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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主有病——杨溯(59)

    夏侯潋的背好像撞到什么,他听见夏侯潋闷哼了一声,然后他们停止漂流。夏侯潋把他托起来,他抹干净脸上的水,费力地睁开眼,才看见夏侯潋的衣裳被一根伸出来的树枝勾住了,恰巧救了他们。

    夏侯潋让他先上树,自己紧跟着爬上来。这是一颗古木,已经枯了,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可足够粗足够壮,没有被洪水冲倒。树干粗糙不平,被雨水冲过,像抹了一层油,亮亮地发着光。

    夏侯潋蹲在树枝上拧衣服上的水。脚下是汩汩流淌的水流,不断有残破的木板、熄灭的灯笼、箩筐,甚至人和动物的尸体在下面经过。抬眼望过去,黑蒙蒙的夜色里,水覆盖了一切,粼粼闪着光,偶尔有几间残存的瓦顶冒出来,像孤零零的小船,在凄风中打着颤。

    沈玦蹲在他旁边,脸色一直都很阴沉,不过总算打消了下水找那个胖子的念头。

    福王来了。夏侯潋忽然说。

    沈玦一怔,顺着夏侯潋指的方向往下看,一具肥胖的尸体顺着树下的水流经过,尸体泡的发胀,比他原先的体格又大了一倍,肿胀又团白的脸上五官都瞧不清楚了。

    沈玦:

    福王死了,他的计划最重要的一环断了。

    他以假圣旨诓福王光明正大地入京,藩王无诏进京,届时必定被羁押,假圣旨再被搜出,便可给福王安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名。老皇帝虽然把虎符交给了他,要他保二殿下登基,可福王毕竟是嫡长子,老皇帝哪里能舍得下心弃了这个儿子。但福王不死,二殿下如何能安稳高坐龙椅?只要谋反的罪名传上去,老皇帝便是念及父子情谊也不能轻饶,福王将永无翻身之日。

    况且,老皇帝蹬腿,福王又一死,魏德便再无靠山能够倚仗。

    可如今,一切谋算都打了水漂。

    沈玦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大夏天的,虽然下了雨但还是闷热,可蹲在沈玦旁边,夏侯潋觉得很冷。

    掌班,夏侯潋拧着衣摆,道,如果你想要逃的话,我可以帮你。我有经验,保你出大岐没问题。到时候下南洋还是去东瀛,都随你。

    沈玦看了他一眼,道:为什么帮我?我这样待你,你该趁机杀了我才对。杀了我,你就自由了。

    夏侯潋道:早年杀了太多人,怕死了之后下地狱,现在积点德,能救几个是几个。赶巧你碰上了,算你走运。

    这世上没有地狱。

    信就有。夏侯潋拧完衣摆拧裤腿,怎么会没有呢?要是没有地狱,就没有阴曹地府,没有阴曹地府,咱们和至亲挚爱一旦阴阳永隔,就再也见不到面了啊。所以还是有的好。夏侯潋落寞地笑了笑,你说对不对?

    沈玦沉默着看着他。

    你叫尚二郎,是么?

    夏侯潋点头。

    尚二郎,沈玦扶着树干坐下来,问道,这些年,夏侯潋还活着的时候,过得如何?

    夏侯潋望着黑不溜秋的水面想了想,道:挺难熬的吧。他爹杀了他娘,他杀了他爹,哥哥没了,师父死了,整个就是一人间惨剧。

    沈玦放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和他收到的线报一样,夏侯潋果然一直在苦海里煎熬,可他却无能为力。

    他怪我吗?沈玦道,明明当上了东厂提督,却没有去救他。

    夏侯潋惊讶地看了沈玦一眼,道:怪你干嘛?这些关你什么事儿?应该他跟你说一声对不住才是,撒谎成性,轻诺寡信,你说的都没错。

    夏侯潋顿了顿,低声道,对不住。

    沈玦的心震了震,这个男人说对不住的时候,他仿佛真的听见了是夏侯潋在道歉。那么相似的语调,那么相似的气息,差一点他就分辨不出来。他的手掐着树干,指尖破了都一无所觉。心脏那块地方闷闷的,仿佛透不过气来。他觉得痛苦,站起身来,仿佛这样就能好受些。

    低下头,正看见夏侯潋的背,一条狰狞的伤口横在他背上,还淌着血,可这个人方才言笑自若,仿佛身上什么伤也没有似的。

    你受伤了。沈玦攒眉。

    小伤,不碍事。夏侯潋不以为意。

    把衣服脱了吧。湿衣裳,裹着不好。

    夏侯潋不肯。沈玦劝了几句,他硬是不脱。沈玦蹙了蹙眉,不再说什么。

    他不愿意脱,沈玦总不能撕他的衣服,他自己不要命,那便罢了。

    等了许久,水渐渐矮了许多,远远的有人划着船的身影,掌班!掌班!你在哪儿!的呼喊声顺着风遥遥传过来。夏侯潋大喊着挥手,人近了才发现,他们划得不是什么船,而是一块大木板,手里的浆是根长木片。

    夏侯潋和沈玦得了救。司徒谨使了银子,让他们暂时借宿在山上几个猎户的家中。底下的村庄成了一片汪洋,灰蒙蒙的天穹下,水却发着亮。凄迷世界中,唯有山上几点微弱的灯火。村民们哭天抢地,许多人都一夜之间失去了亲友。

    脚刚落了实地,沈玦这厮就翻脸不认人,硬逼着夏侯潋给一个番子易容,要把他易容成福王的模样。

    假冒皇子,这是大罪!易容能瞒几时?况且那是个胖子,他是个瘦子,晚上睡觉衣服一脱,棉花露出来,全露馅了!夏侯潋苦口婆心地劝说,三思而后行啊,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沈玦捧着热茶,淡淡道:我自然知道。不必你费心,你只管帮他易容就好。

    我不干。

    沈玦冷笑:怎么,在大水里绝处逢生回来,梳洗断锥便不怕了?

    掌班大人,我救了您的命。夏侯潋气得发笑。

    哦?沈玦扫了他一眼,咱家受了惊又受了寒,昨儿的事儿,都忘得差不多了。

    沈玦最后用朱顺子的命威胁夏侯潋,让夏侯潋帮那个番子易了容。夏侯潋不知道沈玦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看这样子,左不过让这番子假冒成福王进京夺嫡。沈玦这个人,真是不要命了!

    他一向是这样。一旦拼起狠来拼起命来,谁都比不过他。夏侯潋还记得他小时候是怎么寒窗苦读的,在宫里又是怎么练刀的。那个寒霜一般的少年,从来星夜不休,寒冬不辍。时光固然可以改变一个人,但有些东西早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磨之不灭。

    身娇体弱这一点也没变。纵然灌了许多杯热茶下去,沈玦还是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一天。司徒谨和番子去各家讨了草药,熬成一碗碗苦茶给他灌下去。夏侯潋隔着窗子往里瞧,简陋的架子床上隆起一个坟茔一样的包,沈玦睡在里头,脸烧得通红。

    沈玦窝在棉被里面,大夏天的,还裹着棉被,可他仍觉得冷。山上猎户家的茅草屋,四处都是干草味道,靠墙放着箱笼,脚边上一张被虫子啃得满是窟窿的木桌,不大的屋子被杂七杂八的东西挤得满满当当,他睡在里面,也像一个被随意弃置的物什。被窝是人家盖过的,一股描述不出的臭味,他觉得难受。

    夜没有尽,窗子里透进来蒙蒙的亮,纱窗外面是阴森的树影,偶尔传来村民呜呜的哭声,像鬼魂在徘徊着嚎叫。

    他觉得渴了,想要水喝。可旁边没有人伺候,司徒谨他们都是他的下属,不是他的仆人,不会跟在他身边鞍前马后地侍奉。他们给他灌完了药就觉得完事儿了,等着天亮他醒来继续发号施令。

    他只好忍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夜好像被拉长了,没有尽头似的。有谁托起他的背,喂他喝了水,甘甜清冽,是井水的味道。额头上的巾帕也被换了,清凉盖住额头的滚烫,他觉得脸颊的温度退了些。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瞥见床头有一个人影儿,背靠着床架子坐在地上。

    是阿潋吗?他想。

    脑子好像糊涂了,他好像回到很多年前还在谢府的时候,他是谢惊澜,夏侯潋是他的书童,睡在他的拔步床下,他要喝水,夏侯潋就给他端过来。

    过了两天,水退下去了,残破的村庄露了出来。没有几家的屋子幸存,统统趴了。道上全是死猪,乌黑的身体直挺挺地僵在那。倒伏的树木横亘其上,枯死的枝条下面能找见几具淹死的苍白尸体。

    沈玦下令启程。他的病还没好,烧退了些,可摸上去仍旧微微的烫。但时间不等人,他必须赶在老皇帝驾崩前赶回京城。他令番子们把马喂饱牵出来,收拾好帐篷和行李,打点一切,一个时辰后准时出发。

    夏侯潋皱着眉过来,道:你病还没好全呢。骑马吹风,你想死在半道上一了百了吗?

    沈玦不答反问:昨晚是你么?

    夏侯潋愣了一下,道:你不用道谢,我看你没人照顾,就自作主张帮你倒了几杯水而已。

    沈玦捏紧水壶,厉声道:咱家的事情无须你操心,往后你再敢靠近咱家半步,咱家要你的命!

    夏侯潋:

    这人脑子有病。

    他没理沈玦,向司徒谨确认了一个时辰之后出发,转身走了,走之前还不忘拽走了朱顺子。

    司徒谨看向沈玦,问道:不派人跟着他吗?

    沈玦闭了眼睛,道:罢了。我们快马回京,他没有机会赶在我们前头。既然无害,便让他去吧。

    夏侯潋和朱顺子拣了一堆破烂回来,其中还有福王的马车底盘,车围子和车顶盖已经被水冲走了,只剩下带着四个车轱辘的车底盘。番子都好奇地看着他,夏侯潋和朱顺子开始削木头,把辕木和底盘重新接起来。有番子明白他在干嘛了,自发地过来帮忙。

    夏侯潋又找来四根竹竿和一块大油布,在底盘上面搭了一个平顶棚子。番子把水渍擦干净,木头浸了水,还泛着潮。夏侯潋去猎户家买了两床被子铺在上面,再牵来两匹马套上轭,一辆简易到极点的马车就齐活了。

    沈玦看也不看,时辰一到,就爬上马。病没好,手脚发软,费了好大劲儿才爬上去坐稳。

    夏侯潋叫他下来,让他去坐马车。

    沈玦扭头看那一辆平顶油布篷的马车,棉被是人家新做的婚被,遍地红牡丹花的被面,土得掉渣。沈玦满脸都是嫌弃,道:即刻启程,都上马!

    番子们看了眼夏侯潋,没敢违抗沈玦的命令,纷纷上马。夏侯潋深呼吸几口气,让自己不和脑子进水的病号一般见识。吐息完毕,夏侯潋走过去在番子们震惊的目光中硬生生把沈玦从马上拉下来,打横抱在怀里。

    腰直腿长,挺拔高挑的男人把另一个同样高挑的男人抱在怀里,竟然有种诡异的和谐。

    放开我!沈玦咬牙切齿。

    你想要一屁股摔地上,我就放开你。夏侯潋低着头瞧他。

    沈玦怒极反笑,道:咱家看你是不想活了。

    夏侯潋不屑地笑了笑,我早不想活了。你那什么梳洗掏腹我也无所谓了,随便你吧。我想明白了,爷刀山火海都闯过,怕个屁。大不了咬舌自尽,看你大刑上得快还是我牙齿合得快。怎么样,坐不坐马车?

    我不!沈玦大吼,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把这个疯子拿下!

    谁他娘的才是疯子?

    沈玦倔得令人脑仁疼,夏侯潋气得想要把他的脑袋按在地上。

    沈玦,你不为你自己考虑,总得为你这帮弟兄考虑吧!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撒手去了也就罢了,你这帮弟兄跟着你出生入死,你让他们怎么办?

    番子们从马上下来,齐齐跪在地上,道:求掌班保重身子!

    连司徒谨都没动弹。沈玦终于沉默了,自暴自弃地偏过头,让夏侯潋看着他冷白的侧脸。

    夏侯潋把沈玦放进被褥里,沈玦整个人窝在大红棉被里头,露出一点苍白的脸像夺了月色的白瓷。

    大雨过去了,天空青得像杭绸织成的锦缎,偶有几片极淡的云片是缎子上绣的暗花。熹微的天光照下来,映得篷子上的水滴晶莹的亮。马车颠簸,沈玦昏昏欲睡。夏侯潋坐在他头边上赶马车,影子罩在他的头顶。

    这个男人,有着与夏侯潋一样的眼睛,也有着夏侯潋一样的性格,一样的粗鲁,一样的蛮横。

    十年了。夏侯潋早已不该是十四岁的模样,至少三年前沈玦在柳州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刺客。那是一把绝世杀器,所向披靡,无人可挡。

    可是这个人,却像十年前的那个夏侯潋披风沥雨,踏过岁月的长河,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是真是假,他分不清了。钱正德说得没错。纵使是镜花水月的影儿,只要不戳破它,它就是真的。棉被底下的唇勾出一个嘲讽又苍凉的弧度,沈玦对自己说,睡吧,睡过去。梦里面,什么都是真的。

    第62章 霜露宵零

    半途沈玦就弃了马车重新上马,快马加鞭回京。夏侯潋看他气色好了不少,便没有坚持让他继续待在马车上。回到京师他们把夏侯潋和朱顺子扔下,不知去了哪里。当然,他们有没有暗地里派人监视就不清楚了。临走前司徒谨对夏侯潋说,这几日看好门户,闭门莫出。

    夏侯潋知道京师铁定要出事儿,但来不及仔细咂摸司徒谨的话,回到云仙楼就病倒了,背上的伤口处理得太晚太粗糙,又是发炎又是流脓。阿雏剪开他黏在背上的衣裳,看见他满背狰狞的伤痕,吓得剪子掉下来差点戳进自己的大腿。紧赶慢赶打发朱顺子去帮他请大夫,抓药,前后折腾了七八天才慢慢好转。

    阿雏的小丫鬟去外头买药回来直咂嘴,说外头多了好些锦衣卫和兵士,凶神恶煞咋咋呼呼的,吓死个人。又过了几天,京里颁了禁铁令,还开始宵禁了。云仙楼的生意萧条了不少,没有恩客上门,门口站条子的都免了,王八头儿和姑娘们都凑在院子里打马吊。

    夏侯潋一直在养伤,只能靠阿雏和小丫头告诉他外边儿的消息。说来说去都是街上乱窜的东厂番子、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要不就是城门过关的查验严了不少,不止要路引还得搜身。沈玦的消息半点儿也没有听着,三四十号大活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夏侯潋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秋分过了的第一天,夜幕刚降临,外头响起一连串的男人的呼喝声,还有铁靴踏地,兵甲环锁相撞的金铁之声,京里四处起了火,黑烟漫上天。姑娘们挤在游廊底下,惊恐地踮起脚张望被火光映得发红的天穹。鸨儿令杂役和打手看紧大门,有人大着胆子透过门缝儿往外瞅了瞅,回来说兵将抓了好些男女,街上还有血迹。

    宫里头准出事儿了,鸨儿摇着美人扇指指点点,这是要变天了,站错队的都要完蛋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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