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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江河

    京师之东,甄府院内忽起一阵骚动,原是贵客临门。
    甄修证的父亲忙欲上前相迎这人,却被来者身边的小厮拦住,只得眼睁睁望着那男子径直闯入甄修证的院落。
    这已非王群生头回闯进甄府,每回前来,他神色漠然,连表面功夫都懒得齐全。此刻,他立在气息奄奄的甄修证榻前,在对方麻木地注视下,竟毫无征兆地将床头的药碗掼在地上——刹那间,棕黑的药汁飞溅于地,锋利的碎瓷片四处迸裂。
    王群生虽常来此发作,这回却格外奇怪。他打翻药碗后便僵立原地,整个人似那几欲崩裂的丝线,安静而骇人。
    “王大人。”甄修证勉力扯动嘴角,周身缠着的纱布臃肿不堪,“你现下前来,又有何指教?”
    王群生侧首看去。
    虽说这番行径十分无礼,他的神色却异样平静:“无甚可说,陛下新纳了两个乐伎入宫,连周府长公子也拘在跟前,你说我该当如何?往日你在时,尚且拢不住圣心,如今你这一病,她倒好,转眼就收了这许多男子。”
    “这断无可能……”甄修证缓缓撑起身,他的嗓音艰涩,好若是生锈、发钝的刀,在血肉里摩擦出刺耳之音,“这些年来,陛下身边分明只有我……”
    “还在做你的春秋大梦?”
    王群生只觉头晕目眩,扶住房中那张梨木桌案。冰冷的触感未能平息心绪,望向墙角那面泛着昏光的铜镜,前世与兰泽的别离、自己最终的结局,俱在心头翻涌。
    “陛下……陛下怎会短短时日纳了三名男子——”甄修证仍怔怔望着地上的狼藉,那些药汁和碎瓷。
    “收起你这些痴念。”王群生唇边浮起讥诮,他行至榻前,拍了拍甄修证肩头,“待你病愈之后,自可入宫亲眼看个分明,若再不与我同心,她转眼就会将你我忘得干净。”
    屋子里一片死寂。铜镜恰如一轮黯淡的日头,映出王群生平庸的容貌,纵使他再年轻十岁,亦不及甄修证半分风采。
    尽管如此,最痴狂时,王群生并不想与甄修证联手,他甚至动过杀念——他想剥下甄修证这张面皮,制成人皮面具,顶替其入宫,再与兰泽相伴。可纵使得了甄修证副皮囊,若掌不了那至高的权印,终将落得与其他男子一般的下场。
    思及此处,王群生虽生犹死,心头空茫一片,恍若魂魄早散于漳江河畔,徒留躯壳存世。他猛地又将甄修证榻边的青瓷花瓶砸个粉碎,外间几个家丁闻声而动,幸得甄修证周旋遮掩,方才将此事勉强按下。
    待王群生离了甄府,翻身上马,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中疾驰而行,恰似当年赴京时那般纵马奔去。只是此刻胸中翻涌的,究竟是激荡还是悲怆,连他自己亦辨不清楚。
    回到府邸,王群生步履沉重地踏入寝室,喘息许久方才坐在书案后,而后踱步到另一面铜镜前。这面宛如金水镜的物件,似能将灵魂洗涤而净,澄澈得让人如坠金洞,却映照出一张格外朴素的面容。
    可当这张人皮面具揭下,竟露出一张堪称无双的容颜,只是这人看来不过二十多岁,且这张脸,会让兰泽特别面熟。
    不知何故,世上竟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只是年岁不同,像是错开了时空。
    这感觉,不似借尸还魂,倒像一缕不甘的幽魂游荡人间,不能曝于日光之下,只得借他人面容,免得令阳世之人心生恐慌。
    金水镜中,王群生凝视着自己的面容  他看了许久。或许过了几个时辰,直到外间有人唤他:“老爷!虽说今日不用上朝,但宫里传来旨意,陛下要传您议事。”
    王群生闻言,陡然从思绪里抽离,他重新戴好人皮面具,走入烈日当空之中。天光如无数金丝织成巨网,将天幕全然笼罩,他如常入宫,只是心神早已断送在滔滔江水中,空余大梦一场。
    及至兰泽身影映入眼帘,他多想甄修证那样痛哭一场,偏生不能。他的眼睛便如那面昏黄铜镜,始终平和光滑,许是岁月不许泪洒人间,叫他不曾在兰泽面前落泪,不能有月照江河之象。
    “你这是怎么了?朕瞧着你像有心事?”兰泽讶然望向他。
    眼前的君王目光柔美,雪肤无瑕,眸似点墨。而这柔美之人,始终坐拥天下,王群生却只能跪伏叩首,随着视线渐暗,他恍若坠入更深不见天日的水潭。
    “微臣只是在想,陛下可真心喜爱琴艺?”
    此问着实突兀,兰泽仍答道:“谈不上喜恶,琴艺不过是必学的功课,便如朕虽不喜欢宫里,却不得不坐稳这位置。”
    对这答复,王群生毫不意外,他将今生郁气长长吁出,含笑轻声道:“是了,陛下求的,原是更广阔之间。”
    “所以,便无需去做那帝王,让我来为你谋划一生,我会比这世间任一男子都更在意你,此生此世悉心照料你,哪怕你的眼中,自始至终都没有我,哪怕你临终之际,都不愿见我一面。”
    但这段话王群生并没有说出口。
    他如常听着兰泽絮絮谈及朝堂诸事,然而王群生本来视红尘如大梦,本不在意这些俗务。不过为让兰泽展颜,才偶尔应和几句。他的目光始终流连在她的容颜之上,时而掠过她的唇瓣,时而停驻她的发顶。
    而兰泽说了这许多,自然觉得乏累,便移步至窗前棋盘,拨弄着那些黑白玉子。
    王群生的视线随着那莹白指尖游移,恍若自己也成了她指间一枚棋子。
    暖风穿堂而过,拂动兰泽宽大的云袖。她重新端坐着,将最后一段话道来:“……所以,你是否愿往户部清查账目呢?其中利害已与你说明,诸般后果须得你自行承担,若他朝功成,朕自当设法擢你入阁。
    王群生凝视她片刻,这短暂的沉默让兰泽以为他不敢应下这桩差事,心头不由泛起几分灰心。
    “你若有何顾虑都可直言,朕自会为你打点周全,让你安心查账。”
    王群生却忽然笑了:“陛下,臣有一事相询,昨日臣去探望甄大人,他始终挂念陛下近况,臣说陛下一切安好,他方才松了口气——”
    见兰泽面露不解,他的目光垂落,停在她按在棋子的指尖上。
    “臣是想说,既然陛下已做决断,臣自当领命。”
    王群生总是这般,三言两语便将话头带转。兰泽一时理不清头绪,但见他应承下来,她仍是掩不住欣喜:“既如此便说定了,待朕摸清户部底细,再安排你入部查账。”
    二人正说着,忽闻邀月宫外传来阵阵嬉闹声。兰泽转首望去,但见甄秀晚正领着宫人放纸鸢,那些宫人皆刻意相让,任她的纸鸢飞得最高、最是轻盈,惹得甄秀晚笑靥如花。
    “其实这宫闱之中,未必尽是险恶,”兰泽望着这般景象,不由轻叹,“多少人梦寐以求踏入宫门,朕岂不知?庄妃名义上算是朕的妹妹,自那日宴席之后——”
    话音戛然而止。
    兰泽忽地想起甄秀晚曾与她对视过,必定记得她的容貌,自然也该明白那幅春宫图上画的是谁,更该猜透她的女子身份。可瞧甄秀晚这般模样,暂时不见半分伤怀,这些日子也未曾求见过,只在邀月宫中安静度日。
    兰泽心底不禁泛起歉疚。
    若甄晓晴不曾将她们当作棋子,她们的命数是否会另有天地?
    “关于那日宴席之事,陛下可曾查到什么端倪?”
    王群生这一语,打断了兰泽的思绪。
    “你应当知道,邀月宫中宫人众多,不少还是母后身边的旧人。若将他们悉数下狱审讯,实在不妥。事到如今,朕仍不知那调换画卷之人意欲何为。”提及此事,兰泽只觉头痛欲裂,眸光渐黯,她叹息着,“朕心下自有怀疑之人,但眼下不急,待户部事了再议不迟。”
    王群生一时难言,他又能说些什么?劝兰泽先理清自身之事么?可这桩事偏偏是他亲手设下的局。如今他心中也说不出是悔是憾,只恍惚惚走在窄窄的石桥上,忽见桥下荡来一叶扁舟,碧水悠悠,兰泽正于舟中凝眸望他。他却终究不能如寻常人一般,纵身跃入那舟中。
    哪里是碧水悠悠。
    原是兰泽指尖轻触茶盏,盏中清波在眼前微微晃动。
    亦正是在这一刹那,王群生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不能再这般立于桥上踟蹰,纵使舟中尚有他人,纵使这个抉择是错,会让他永远再回不到从前。
    待他从那片水色中回过神,兰泽已自棋盘前站起身来。她似是要往内殿去,却又驻足停步,终是望向王群生:“回去好生休息吧?我总觉你今日心不在焉。”
    王群生心头却似被万千丝线纠缠着,他只道:“谢陛下关怀,微臣无碍,只是陛下这是要往何处去?”
    但见兰泽唇瓣微启,终是咽回了已到嘴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