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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童年事·陈安

    陈安十岁那年夏天,九龙的风总带着汗味。
    他刚擦完第叁张沾着酒渍的台子,正蹲在角落用抹布洗玻璃杯,一盆脏水就在脚边。
    洗一杯换一次水是不可能的事。他不出声,动作麻利,靠近赌桌那边就自动把眼神放低。
    没人会注意他。
    一个在地下赌场帮忙跑腿的小孩,连名字都没人问过。
    直到那桌人开始讲“阿公带小姑娘进来了”。
    另一个人笑得吊儿郎当:“大小姐啊?几个月没露面了吧。上次见还没多高,腿就已经成型了,啧——”
    “你小声点,想死啊。”
    “怕什么?这地方谁敢乱说,就是讲讲,讲讲不犯法吧?”
    又是一阵哄笑,连坐在高脚凳上的老赌客都咂嘴:“听讲是真标致……可惜养这么大,不给人碰一下太浪费了。”
    下一秒,酒瓶砸下去的声音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快。
    那是陈安砸的。
    他没喊没冲,只是静静走过去,抄起桌上的啤酒瓶,抡起来一砸。
    玻璃碎了,划破了那人颈边皮肉,血线喷溅。陈安脸上毫无表情,仿佛砸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对方连尖叫都没发出一声就摔倒在地,另一个赌客吓得跳起来,哆哆嗦嗦道:“发、发瘟啊!”
    陈安没理,低头看了一眼掌心,裂口不深,有点血。他蹲下来,一把抓起地上的玻璃碎,一块块捡回箱子里。
    “别碰他了,滚出去。”另一个年纪稍大的马仔把剩下的两人推开,低声骂道,“别嚷嚷,等下阿公出来了。”
    他看了陈安一眼,没骂,也没问。
    只是招呼手下把地上那人拖走,皱眉对陈安说:“这不是你能管的事。”
    陈安没吭声,继续低头擦地上溅的血。
    怕她看见。
    她走出来的时候,是十五分钟后。
    她穿着白裙衫,单肩背个书包,头发用发卡别住,眼尾有点倦,皮肤白得像从没晒过太阳。
    她不常来,陈安知道。这是他第叁次见她。
    沉兆洪正在和陈炳雄说话。她站在一旁,没插嘴,也不看路,神情冷冰冰的,看起来真的特别不想出现在这种地方,一副对谁都不耐烦的样子。
    陈安站在巷子尽头看着,忽然觉得不舒服。
    她不是这样的。
    他不知道哪来的这种念头,但就是确信,她不该是这个样子。
    不该这么冷,不该这么远。
    她应该是活的、有力气的,哪怕骂人、发脾气、皱眉头都好。
    陈安忽然想冲上去掐她的脸,用点力,看她皱眉、打他、骂他。他只是想确认一下,确认这个人是真的,血是热的,脸是动的,而不是他脑子里那个被高高供起来的,吊着眼角、从不回应任何人的大小姐。
    但那只是个一闪而逝的念头。
    他把刚才擦过血的抹布又过了一次水,低头时,血顺着指尖沾在抹布上,混进洗布盆,红得很浅。
    他蹲在那里,看她走远。
    十一岁生日那天,陈安跑去尖沙咀看海。
    他刚靠着栏杆坐下没多久,就看到那两个身影。
    沉纪雯穿着一条黑色的连衣裙,海风吹得裙摆微动。一个男孩站在她旁边,个子不高,手里捧着一杯饮料,似乎在说什么,神情殷勤,眼神发亮。
    她没接饮料,只是微微偏头听着。
    举止不算亲昵,却很……熟。
    陈安起先没觉得什么,可看着看着,心口就开始有点堵。
    那男生笑得太多了。
    她也没拒绝,只是站在那里,不说话。
    不说话更糟。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样比她直接笑着接过东西还要难受。
    像是给了人一点希望,又没有完全拒绝。
    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太吵了。
    风吹得耳边全是浪声,连远处汽笛都像放大了音量。海水腥味也重得过分,一阵阵扑来,黏在鼻腔里,要把人整个裹进去。
    他站起来,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往海里砸了出去——
    “咚”地一声,溅起小小一圈水花,没多大动静。
    然后他转身走了,没多看一眼,只是低头把手插进口袋,脚步没快没慢,一直走到看不到海的地方才停下。
    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
    只记得那天下午的海很吵,很咸,一点都不安静。
    就像她身边那个男生的眼神,不干净。
    陈安回到城寨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他摸黑进门,把门顶上那根生锈铁钉勾下来反锁上,开了灯,只见屋内一片狼藉。
    桌子歪着,地上有打碎的碗,几根筷子卡在角落。
    陈娟又不知道去了哪儿。年初开始天天有人来查身份证说要登记搬迁,她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少,陈安也习惯了。
    他蹲下身,一点一点把地上的碎瓷片捡起来。那是他自己买的碗,前个月刚攒钱从街角五金店挑的,花了五块钱。
    把碎片收拾好,他低头走过去墙角,拉开最角落的那个抽屉——本来垫着旧衣服的小金库袋子还在,但袋子空了。
    他一言不发地打开那个皱巴巴的红黄间条塑料袋,指尖探进去,摸到几个钢镚。
    还剩叁块七毛,纸钞全都没了。
    一阵沉默。
    陈安没生气。他蹲下来,慢慢把衣服折好、压在空袋上,再把抽屉一点点推进去。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皮垂着,动作特别慢,像在一点一点掩住什么。
    桌角有一支断掉的笔滚到地上,他捡起来,莫名其妙地在手腕上划了一下。
    可笔芯早干了,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他盯着那道白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时痕迹已经消失了。
    肚子饿得发空,但橱柜是空的,灶台上只剩一包发霉的方便面。
    他没碰那些东西,转身从床板底下抽出之前藏的两张十元钞票。
    那是他留的后手,陈娟没翻到。
    陈安带上外套出门,去了几条街外的烧腊档,只说了一句:“烧鹅饭,例牌。”
    老板头也不抬,拿起刀问:“打包还是这里吃啊?”
    他想了想说:“打包,能不能多给一袋汁?”
    都这个点了,老板也没拒绝,手脚麻利地塞了两袋烧鹅汁,递过来时随口说:“小鬼你还不回家?”
    他没答,付了钱就走。
    深夜的九龙街头湿冷,陈安在昏黄路灯下一直走,最后停在学校门口。
    那地方白天时他从不多看,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就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铁闸锁着,公告栏上的红纸被雨水溅湿,角落卷起来了,上面氤湿化开了“期末考试倒计时”几个大字。
    风大了,裤脚一下一下打在小腿上。陈安站得笔直,不知道在等什么。
    但他知道什么都不会来。
    看了一会儿,他抬脚离开。
    烧鹅饭味道很好,皮是脆的,肉有点硬,但是热的,油脂咬开后在口腔里化成咸香。他一口接一口,咬得很快,把这顿应得的奖赏吞进肚子。
    这是他记事以来,吃过的最奢侈的一顿饭。
    但陈安没吃完,只吃了一半,多拿的那袋汁还可以拌白饭吃两天。他把盖子合上,去隔壁敲响了李伯的门。
    “帮我放冰箱,明天拿。”
    李伯接过,皱了皱眉:“你妈还没回来?”
    他点头。
    李伯盯了他几秒,回屋拿了点什么,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块水果糖。
    “今天生日吧?”
    陈安没应,也没伸手接。
    “喏,拿着。”
    李伯看他不接,便直接把糖塞进他手心,又说了一句:“快高长大。”
    陈安低头把糖放进口袋,转身走回屋,像是没听见。
    从水桶舀了最后一点水洗了把脸,陈安从床底拖出一摞《信报》。
    那是他攒了几个月的,原本想拿去卖掉,但最终没舍得。
    他把它们打开,在地上摊开来。不是为了学什么,只是不想坐着发呆。
    报纸上写的那些涨跌、外汇、地产、债券,对他来说像另一种语言,拿字典也查不出个所以然。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扫过去,却不往心里记。
    这些词对他没有用,他没有什么将来。
    只是习惯了看。
    像狗习惯晚上在同一个位置趴着,不是因为那块地有什么特别,只是冷风少一点,没人赶。
    陈安坐在那堆纸旁,半晌没动,仿佛时间也懒得往前走。
    这生日过完了,和没过一样。
    他把那块糖从口袋里拿出来,也没拆,只在手里捏了捏。
    天亮还要去垃圾场,不知道麻将馆明天缺不缺人。
    陈安边想着,缩在那堆报纸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