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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讨厌你一辈子

    谢清砚被晃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眨了眨,不成焦的视线好半天才汇聚起来,缓慢凝作一点,停在宿星卯被月光照亮的清疏脸庞。
    一不小心睡得太沉,月亮都已升得这样高了。他低声说着,俯身替她解开安全带:“到了。”
    高大的身影小山似的覆下来,山的倒影压在她身上,将她的视野笼在一片昏晦里,他的脸也藏进影子中,晦暗不明。
    谢清砚揉揉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怀里竟然紧紧搂着个什么东西——定睛一看,竟是他的手!
    怎么会将宿星卯的手抱在怀里,吓了一跳。
    她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甩开。
    宿星卯的手臂因长久的挤压隐隐发麻,血脉不畅通,知觉尽失。
    对于她用完即弃的举动,宿星卯的目光毫无变化,古井无波地收回自己已经麻木的手。
    大概不止是手,心脏也被漫长的等待麻痹了。
    他率先一步下车,谢清砚拖着沉重的步伐随他钻下来。
    宿星卯已在外等她,英挺疏冷的身影一直蔓延到她身下,他冲她抬手,几乎是习惯性地伸手要接她一把。
    谢清砚稍微愣住了望着悬停在身前的手,修长,漂亮,骨节分明,幽冷的月光薄薄地敷在淡青的血管上,指节微动,筋脉便跟着浮凸起来。
    她犹豫片刻,错身避开他的手,嘴上哼卿着:“你当我叁岁小孩吗。”
    宿星卯动动唇,欲言又止,还是没说什么,平静地将手放回。
    只是望着她黑黝黝的眼,也飞进了一叶清寒的月影,眨眼间,灰寂了,黯然了。
    在那么一个小小的瞬间里,流星般一闪而疾,恰巧被谢清砚捕捉到。
    他不被需要了。
    这种感觉,他从来都不喜欢。
    宿星卯是很能藏住情绪的人,不符合年纪的沉稳安静,大多事都文风不动,与外界保持疏离有礼的距离。
    小时候灵泉山别墅那一块远不止他们俩个小孩儿,零零散散也有七八个同龄人,有人看他长得俊秀上前搭话,他却活像个哑巴,寂然无声,任人怎么喊也不理会。
    只拿一双又大又黑的眼,隔着雕花栏杆幽幽地看人。偏偏脸皮子生得极白,看上去阴郁晦暝,怪瘆人的。
    立刻便能将旁人的热情浇灭,背地里嘀咕他是“贞子里的俊雄小鬼”。
    久而久之,也没几个人愿意和他玩了。
    直到忽然有一日,谢清砚到来,她天生就是人群焦点,风风火火,耀眼夺目。
    人是趋光而行的生物,太阳的光让人情不自禁追逐,以致于后来他好像忘记,靠得太近,太刺眼的阳光也会灼伤自己。
    谢清砚总是单方面骚扰他,越不理会她反而助长她的嚣张气焰,越挫越勇,要他甘拜下风,由此闹出了一连串的笑话。
    明明是她开始的。
    心在荡秋千,时起时低。
    谢清砚梗着脖子,匆忙地从他身旁掠过,生硬地瞥开眼,昂首挺胸往前走。
    她不明白为何宿星卯会用那种好似受了伤,浸染着失落的眼神看她。
    大夏天,竟觉得浑身毛毛的,背后生寒,浮了层鸡皮疙瘩,极不自在。
    别搞得好像她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极恶之事,就只是没有碰他的手而已。
    至于吗?
    也就是小学那会他俩才经常牵手。
    除了在谢锦玉面前时常拉他作挡箭牌,扮出一副友爱模样之外,记忆最清晰的一次,是在五年级。
    他意外地没考第一,被宿之洲用竹藤狠狠教训了一顿,接着便是长时间的罚站。
    这不是第一回,他似乎早已习惯了,也并不反驳父亲追二连叁追问为什么会缺席一门考试。
    大门“嘭嘭嘭”敲得很响,父亲失望摇头,气愤地扔下藤条,整理好仪容,前去开门,他见是谢清砚,立即挂上好脸色,尽力和颜悦色道:“砚砚怎么来了?”
    “叔叔好,我来找宿星卯。”她踮脚,探头探脑往里望,隐约能在墙角处看见宿星卯贴墙站的身影,小小的影,快融进墙里。
    “砚砚找他有什么事吗?”
    谢清砚清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有作业不会写。”
    她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掏出两本习题册,她生得伶牙俐齿,巧嘴甜滋滋,上去就一顿忽悠,让宿之洲放人。
    宿之洲早几年想与妻子再要个女儿,奈何妻子生宿星卯时难产,身体落下病根,只好作罢,谢清砚长得玉雪可爱,难免拂不了她的意。
    她上前拉起宿星卯冷冰冰,快冻死人的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想,他不冷吗?便带着一言不发的他走出黑漆漆的屋子。
    谢清砚自诩是从天而降的骑士,拯救了被巫师困在城堡里欺负的王子。
    让他免受惩罚。
    宿星卯理应对她感恩戴德,俯首称臣。
    但宿星卯没有,非但没有,还停下脚步,他站在门槛,一步跨在外,一步仍在内,屋外亮堂,漆黑的眼睛融进阴影里,冷丝丝望着她,一本正经地开口:“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声音沉闷,脸埋得很低,一侧脸颊还有鲜红的掌印,若隐若现。
    彼时正是冬季,冷风吹打脸庞,火辣辣,他的话像一巴掌拍在面上,谢清砚不可思议地瞪大眼,急火攻心,大声道:“不来就不来!谁稀罕和你玩。”
    她连为什么都不屑于问。
    对此,谢清砚有自己的一套逻辑,都没人理会他,自己大发慈悲,纡尊降贵热脸贴冷屁股和他玩,宿星卯竟敢屡次不将她放在眼里。
    不知好歹。
    她在心底无声与他宣战,从此拉响旷日弥久的战役。
    她要讨厌他一辈子。
    …
    谢清砚率先往里走,现在诸多餐厅为了追求所谓的高品质,对顾客挑剔,规矩繁多,相当不巧,这家也是,要先换鞋、净手、挑杯再入内。
    两人搭在院子边落座,半个露天屋檐,打眼是日式枯山水庭院,静谧,简约,中堂有棵红枫,能听见蝉鸣渐响,知了知了不停歇。
    花鸟屏风隔开一桌桌食客,绢面上绣着几枝寒梅,屏扇轻摇,清清风一过,那花仿佛活了,倒像真有暗香浮过来。
    宿星卯用餐动作非常规矩,和他本人一样。
    他不说话,甚至不会发出多余的声响,夹菜、咀嚼,一派文雅端方,连瓷器轻碰的脆响都极少听见,简直像和机器人用饭。
    谢清砚坐立难安,食不知味。隐约记得曾去过他家吃饭,席间叁人都静默寡言,餐桌上只有餐具偶尔交错的轻响。
    很难相信大清早亡了,这年代竟还有人奉行“食不言”的古训。
    那顿饭吃的她如坐针毡,那一刻谢清砚是庆幸,虽然她父母离异,但好歹自由不受限,如果让她投胎到宿星卯家,不得活活憋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