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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5节

    禁城之贺泽+达鲁非 作者:杀欲

    第25节

    “呵呵,一个黑市的掮客进到这里来不是那么理直气壮的。墨纪拉可是绞杀黑市犯罪组织的高效率机构。”白肆说着抬起手调整了一下脸上没有温度的胶体。这是他特意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自己脸上倒模做出来的,虽然破绽百出,但总算有机会把自己的五官修饰得更端正一些,才更配得上对面的美人。“不过,能让我亲自进入墨纪拉来拜访,是殿下您的本事。”

    “这不算什么,我知道自己有这个价值。”俊流的表情认真了起来,试图给对方一些压力,“我妻子在我离开贺泽之前,已经告诉了我她所经历的一些事,其中也包括你。为了她的安全,都被我掩盖了。只可惜她没有过多提到丘堡黑市,这让我忽略了如此重要的一环,否则,我也不会等到今天才找到你。”

    “您还把她看做您的妻子,真好的风度。”白肆眯起眼睛,嘴角拉扯着面部肌肉,“别以为中心区消息闭塞,我就对外面的世界一知半解,齐梓的事我了如指掌,毕竟也曾经是我的女人。”

    俊流的脸瞬间凛了起来。一股巨大的羞愤感冲上头顶,让他整个脑子都嗡嗡作响。

    白肆保持着那伪饰的笑,静静地看着他无声之下临近发飙的样子,小声地添油加醋,“殿下,您这表情就像快要哭了。”

    俊流紧紧闭住嘴,没有急着反击。坐在谈判桌上的人不可感情用事,而是要尽量不动声色地试探对方深浅。短短几句话,他就知道,对方所掌握的筹码完全与自己势均力敌,甚至可能更重,在这个时候愤怒,只会显示出自己的无力。

    “只要知道一个人恐惧什么,就知道他祈求什么。”白肆似乎还不想停止挑衅他,瞪大了眼睛逼视过去,“不瞒您说,齐梓的弟弟,大半个月前就来过我这里了,他竟然是一名监察官,还差点抄了我的家,那孩子是那么勇敢又单纯,一听我知道他姐姐的事,便赌上了整个身体与我签订契约,求我把所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

    俊流瞬间就像触电般震动了一下,这是他真正始料未及的情况,并且如白肆所愿,他被突如其来的恐惧精准地击中了,这弱点就像他心头的针尖那么大小,经过他的重重掩饰,已经模糊得难以辨认,可是一旦曝光,轻易就能打碎了他的矜持。看着男人那并非善类的嘴脸,俊流咬紧牙关,不禁拉紧了手铐的金属链,“你要是真这么做了,我就算一辈子都呆在墨纪拉,也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个房间!”

    “呵呵,别紧张。我若是这么口无遮拦,这条命也轮不到你来要。”白肆托着下巴,暧昧地拖长声音。

    俊流稍微稳住心神,心想这家伙应该没有说谎,如果齐洛知道了一切,估计早就找上门来闹个天翻地覆了,不会这么久都淡漠如常,连在他面前出现一次都不屑。

    但俊流着实吓了一跳,事态就算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也已经超出他的掌控范围了。他心跳紊乱了几拍,额上立时出了一层冷汗,本来以为早已习惯了这种压力,齐洛已经不会让自己这么动摇了,可漫长的时间过去,他仍然是那块无法愈合的伤口。

    “你说他赌上了整个身体是什么意思?他和你签订的契约,具体是什么内容?”

    心思既然被这个怪异的掮客看穿,俊流也顾不得掩饰自己的焦虑了,他已经预计到了最坏的情况。齐洛的脑子不比他笨,在他找到白肆的时候,就像咬住了真相的诱饵,那个固执的笨蛋,一定会一条道走到黑,已经不能妄想将他推离整个事件的核心了。俊流只是想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时间,是否还能追上他。

    “无可奉告。”白肆操起了一贯的腔调,“我不会透露客人的信息。您也不希望我把这次见面的事告诉他吧?”

    “我付给你更高的报酬。”俊流想都没想就说。

    “不好意思,您值不起比他更高的价钱。”男人利落地回答,暗淡的眼睛里带着憧憬之情,强调着,“他在我心里是无可替代的。”

    俊流冷冷看着他,心里却已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了。让这种城府太深的男人接近齐洛真是失策,当然,把齐洛推入丘堡黑市的手心里原本就是个烂到家的主意,这个火坑不比外层区来得小,俊流为此矛盾过许久,但更大的火他都已经玩了,只能硬着头皮作一个权宜之计。

    “这关系到我们之间的合作,如果不知道齐洛的契约内容,我没有办法决定下一步行动。”俊流耐着性子说,他清楚这些话对面前的男人没有一点作用,只是借此争取点思考的时间罢了。

    “和契约有关的事情,我一个字都不能说。”白肆果然面无表情地重复着。

    “那么我问点无关的事情吧。”他的脑子转得飞快,“他现在还好么?”

    “非常健康。”

    “你不会对他做奇怪的事情吧?”

    白肆想了几秒钟,回答,“在契约被好好地执行完之前,我会克制自己。”

    “他应该也这么想,”俊流冷笑了声,“在他知道姐姐和你的关系时,应该就想爆你的头了吧?”

    “还好。”白肆游刃有余地回答,“毕竟害死他姐姐的人,现在还完好无损地坐在我面前呢。”

    “害死她的到底是谁,你比我更清楚。”俊流把那锋芒轻轻避过,接着说,“齐洛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他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你不是不知道,再往前一步可能就是万劫不复,这个度掌握在你手里,如果你有意害他,我又能怎样?别再浪费时间了,不如你现在表明态度,到底站在哪一边?”

    “别误会我啊,殿下。”白肆辩解到,“我是个专业的掮客,唯一的动机就是为顾客服务,即便我有私人爱恨,也不会妨碍工作的进行。契约虽然有先来后到之分,但我对顾客一视同仁,您不用在意我的立场。今天我可是奉老板之命,诚心来和您做交易的,请不用客气,尽管说出您的要求吧。”

    俊流盯着白肆那张有点错位的面容,听着他无懈可击却又不近人情的说辞,缓缓拿起手边的杯子喝了几大口水,这才觉得自己早已渴极了。

    虽然越狱的计划还不明确,现在行动太过莽撞,但他不能再等了。既然不知道齐洛什么时候会踩到雷区,那就先下手为强吧。

    只要立下契约,这个危险的男人也只不过是一只任人差遣的狗而已,他要拉紧绳索,让其为自己所用,哪怕只是暂时的。

    “齐洛下一次去中心区巡视是什么时候?”俊流放下杯子,下定决心说,“我要黑市出手绑架他,让他彻底从外层区的视线中消失。”

    第48章 父子再会

    风穿过树梢后被划破,细碎而轻柔地不断拂过他冷峻的脸颊。像是彻底静下心来,他闻到空气中层次分明的泥土、露水和冷却的木柴香味。他不由地深吸了口气,已经三天没有尼古丁的接济了,让人烦躁的烟瘾退去之后,感官却更加敏锐起来。

    彦凉在帐篷外面坐了小半个晚上,直到火堆熄灭成残黑的灰烬,也没有挪动分毫。只是重复地将手中的枪拆成零件,又组装起来。

    身后帐篷的遮帘没有拉严实,透过那一丝缝隙,凌驹望着这个男人的背影,也完全没有睡意。

    凌晨时分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候,仿佛昼伏的野兽开始苏醒,营地里的走动声和交谈声越来越多了,黑色的人影穿梭在帐篷之间,互相唤醒同伴,人头的攒动流向树林尽头的空地,渐渐积聚成了蓄势待发的洪流。

    彦凉站了起来,将放在脚边的一个军用背包挎在肩上,拔腿就走,就在这同时,身边的帐篷呲一声被拉开了,凌驹也已经穿好了所有的装备,从里面钻了出来。

    “我还是要和你一起去。”他几步赶了上来,语气不容商量。米迦勒已经没有了,但他不允许自己缺席最后的战斗。“必须盯着你。”

    “随便你。”彦凉连头也没回,“我不会管你的死活。”

    凌驹在快步走出营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没有了部队存留的驻扎区只剩下伤病的军人留守,连绵的帐篷匍匐在蓝黑色的深雾之中,看上去是那么寂静安稳。每当他想到有一朵娇嫩的小花沉睡在这饱受动荡的战地中,他的心就会被欣慰和忧愁笼罩。自从失去了归宿之后,一边流亡一边战斗的日子他已经厌倦了,凌驹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不想离开“家”的感觉,但作为铁河起义军的一员,他必须尽最后的职责,他也必须去为吉儿争一个未来。

    想到这里,他握紧了拳头,将这恋恋不舍的景色丢在身后,追随着快步离开的彦凉,没入了黑夜之中。

    尖利的空袭警报突然响彻在新晨军事基地的上空时,义征拿着笔的手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便又继续在空白的纸张上流利地书写下去。

    这里是首都郡蓝的郊外。除了日常的操练和演习之外,已经很久没有警报响起了,战乱和暴动再怎样猖獗一时,最后也会逐渐被人们遗忘,时代的脚步不会等待任何追悔莫及的事物,不会注目任何从舞台上被赶下来的演员。因此,他内心的平静并没有被打乱,只是站起了身,将窗户给完全拉上,阻止噪音持续地穿透整个房间。

    义征重新坐回桌前沙发椅上,继续着他持续了十多年的晨读习惯,等待送早饭的勤务兵将门打开。

    可警报并没有偃旗息鼓,紧接着,远处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传来,很快密集地连成一片,巨大轰鸣声震得窗户咯咯作响,越来越濒临碎裂,放在桌子上的一杯水有节奏地泛起波纹,直到剧烈晃动起来。

    义征这才放下了笔,走到窗前。随风扬起的黑黄色硝烟弥漫在窗外,看不清远处的任何东西,对空高射炮开始奋力开火,灰蒙蒙的天空中不断闪现出的火光让他明白,这里确实在遭受一场有规模的空袭。

    下一秒的爆炸像是离他的位置很近,书房整个颤抖了几下,天花板上的石膏裂了口子,撒下白色的灰尘。

    虽然是被秘密软禁在此,但悖都军对贺泽的皇室成员并没有失去应有的待客礼节,除了不能随时随地自由地活动之外,他的生活标准没有被明显降低,合理的要求也被一一满足了,为了保持这位老国王每日的读书习惯,悖都军甚至将夏曦园书房里的几个大书柜原封不动搬来了这里。房间的设施和摆设也尽量仿照了家里的规格。

    对方的君子之道让义征认为,在这场空袭开始之后,理应有士兵在第一时间前来带他们进入地下掩体避难,可是眼看攻击越演越烈,救援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他用力转动了一下门把手,依旧是锁得死死的,若不是在允许的时候,他不能随意走出这个套房。

    一枚炸弹又落到了楼前的空地上,窗户猛地在巨大的气浪之下爆裂开,碎片炸得一屋子都是,火药的热浪扑面而来,毛孔被燎得发痛。义征本能地伏低身体,用手抱住头部,一把抓起书桌前的电话,退到了更里面的卧室里去,他用肩膀夹着听筒,迅速拨通了熟悉的号码。

    重复响起的忙音却让他失望地将电话摔在了一旁。他坐在床边,一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好。外面的爆炸声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洞横冲直撞贯进来,更加地震耳欲聋。他有些焦躁地站起来,伸手去拉了拉窗户上被焊死的钢筋,但显然,没有工具根本不可能从这里逃出去。

    义征其实并不在意自己会在什么时候遭遇不测,经历了贺泽沦陷的大劫之后,能活到今天已经是额外的幸运了。可他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是一国之主,早已习惯了行使家长的责任。如今寄人篱下的国家和人民命运未卜,家人同样遭到软禁,而儿子还背负着所有的罪责,独自担负着最残忍的惩罚。已经被时代抛弃了的他,与其说心有不甘,还不如说他根本没有资格置身事外。

    裕青的房间就在隔了一个走廊的对面,但是不论他怎样敲打墙壁和门,声音都无法传递过去。最开始的时候,他还抱着一丝侥幸,新晨基地毕竟是屯有重兵的一级规模的军事基地,防御系统也是一流的,悖都在首都附近设立了近十个军事基地,惟独把他们软禁在了这里,是有足够的安全考虑的。这次的袭击应该很快能得到控制,不需要大惊小怪。

    然而二十多分钟过去了,爆炸的强度根本没有减弱的趋势,天花板的震动一次比一次剧烈,窗外的火光也浓烈了起来,看起来像是楼下的房间都被引燃了。

    即便没有被直接击中,火势的蔓延更令人揪心。义征担心着失去联系的妻子,一边将洗手间的水龙头开到最大,任哗哗的水流弥漫整个地板。

    正当他无奈地做着力所能及的自救工作时,门突然被咔嚓一声打开了。

    站在门口的高大男子手里拿着钥匙,他穿着悖都统一的深黑色军服,戴着特制的防烟口罩,帽檐压得低低的,沉声说到:“陛下,我们正在遭遇敌人的空袭,请你跟我去掩体里避难。”

    “怎么现在才来?”义征皱了皱眉,朝他走过去,目光和那男子交汇了一刹。

    对方没有回答,将他让到走廊上,重新关上了门,催促到:“跟我来,请快一些。”

    “我的夫人就在对面这间房,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义征一边严肃地问到,一边就要上前去敲门。

    “刚刚已经有专人带她离开了,您不用担心。”男子挡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是么?那为什么还把门锁上?你打开门让我确认一下。”

    “伤脑筋。”军人冷笑了一声,将手里的枪露了出来,稳稳地对着他的腹部,“你想让她比你先死么?”

    “你终于还是来了。”义征注意到那把已经沾上了一点血迹的武器,随后他抬起头,对上了年轻男子的眼睛,那里面充满着凌厉的杀意,“我还没有老年痴呆到认不出自己的儿子。”

    “好极了。”彦凉冷冷地偏了一下手枪,逼迫他挪动脚步,“看来我们期待已久的重逢,是该好好用来叙旧。”

    “如果要我对她们置之不理,那请你就在这里开枪吧。”义征仍旧没有动,指了指自己的头,“我不会跟你谈任何事情。”

    “我的人已经控制这栋楼,他们会暂时保证每个人的安全。”彦凉朝着走廊尽头扬了扬下巴,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义征看见了几个穿着迷彩服,却阵营不明的士兵,“我们的谈话结果会决定她们的命运,你最好抓紧时间。”

    在对方的胁迫下,他最终离开了房间,快步走下楼梯,越往下空气里的浓烟就越呛人。在半道上他路过几个已经倒地死亡的悖都军人,义征一眼就认出来这几个是平时照顾他们起居的勤务兵,看样子是前来接应他们去避难的,刚进入这里便遭到了袭击,都被枪直接射穿了脑袋,血就快要浸满整个走廊。

    灌满一楼的门厅浓烟已经快让人窒息,有十多个陌生的士兵已经驻守在这里,正忙着用灭火器朝燃烧的房间里狂喷,虽然他们其中几个穿着悖都式样的军服,但却像是伪装的。义征扫了一眼这些陌生的面孔,没能确认他们的真实身份。

    “现在基地所有的军人都在忙着迎击敌袭,不会有太多人顾及到这个宿舍区。只要有人闯进来你们尽管解决掉,等我的下一个指示。”彦凉简单地下了命令,便拽着义征从大门钻出去,这时刚好和守在门口的凌驹擦身而过。

    彦凉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放慢脚步。然而凌驹认出了他带出来的这个中年男人,国王的形象曾在战时以最高的频率出现在媒体上,是如此地深入人心。回过神来的凌驹急忙跟了上去,比起监视彦凉一举一动的任务,在此刻他的心里充满纯粹的好奇,不管他是否承认,彦凉是他从未看透的男人,他像固执的蚌一样封闭自己,变成了艰深晦涩的迷。那些他深深隐藏的东西,也许是凌驹一直想要找寻的答案。

    第49章 灭门之仇

    轰炸还在继续,基地的宿舍区一片混乱,建筑物的废墟和正在燃烧的弹片俨然将这里布置成了战场。

    战争明明是这个国家苟延残喘的余烬了,可这个时候,却仍像身在最高潮一般,华焰交织的谢幕狂欢曲,竟然让义征凭生怀念之感。

    他们尽量沿着有遮蔽物的小道走了一段,离开炮火密集的区域,途中几次遇到一队队紧张行进,前去支援战斗的士兵,却没有遭到任何阻拦和盘问,顺利进入了一个空置仓库的地下室。

    凌驹留在地下室的入口处把风,并没有靠近坐在房间中的两个人,他们之间有着壁障般不容打扰的气氛,强烈地排除他人的靠近,让凌驹没办法再踏进去一步。这种紧张又生硬,甚至混杂着敌意的对持,很难想象是出现在一对久别的父子之间。

    很快开口的是义征,他没有耐心沉默。对方的行动目的是非常明确的,在见到彦凉的一瞬间,他的觉悟已经很了然,这个等待了二十多年的业报,总算是找上门来了。

    “你心里应该有很多疑问吧?”他的目光几乎就是一个父亲的目光了,坦然地看着面前这个穿着敌军军服的青年,这种身份标识上的对立让他能够想象出彦凉这些年所经历的矛盾和挣扎,“别客气。”

    彦凉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即吐出字来,塞满了头绪的脑子像是空白了一瞬间,他只得随便抓扯了一个线索,说到:“悖都根本没有开始进攻,俊流就宣布投降了,我们所有的空军基地都准备好了大规模的突袭,这本来应该是一场志在必得的胜利,却连命令都没有接到就结束了。”彦凉的语气中还带着没有释怀的恼怒,当日他驾驶着va大摇大摆停进皇家军校空军学院的停机坪上,心中却没有一丝征服的喜悦,从扶梯下到地面后,他反而气急败坏地将头盔狠狠地摔在地上。

    一个不肯妥协而饱受十年战火的国家,今日却让宿敌如入无人之境,谁能相信?除了少部分不肯投降的余党自行组织的反抗,他们一路上没有遇到呈规模的战斗。贺泽的空军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动,首都周围密集的火力网也悄无声息地沉默着,对空导弹未曾在夜空画出一根弧线。他害这场筹备已久的声色盛宴变成一锅该死的残羹冷炙。在这之前,沉寂了快一年的悖都军本应该在这一刻脱掉那虚伪的和善面孔,解放杀伐的本性,目睹她的猎物在压倒性的铁蹄下穷途末路,像脑海中模拟了无数次那样壮美。而内心压抑已久的情感,明明是应衬托着战场怒吼出轰烈的声响,照亮心爱之人那惊惧的脸庞,宣示着他许下的如诅咒一般的誓言。然而俊流的放弃却轻易剥夺了他翻身的机会,再一次,像忽视失败者那样将他丢在脑后。

    “这大概会是我这辈子看到的最荒谬的闹剧,一个名誉高尚,前程光明的王位继承人竟然轻率地冒如此大的风险去通敌,不但搞丢了自己的政权,还担下了全部罪责和骂名,一点好处都没捞到?就算我相信俊流会如此行事,我也应该重新评估下他的智商了。”

    “这个重要么?”义征听完他发泄般的说辞,只是淡淡接了一句,“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作为父母,最应该去做的不是出于本能,为了自己的感受去保护他,而是去理解他的觉悟和他心中所要坚守的东西,因为爱他胜过一切,所以才不得不忍痛接受他的做法。”

    “即便那是死路么?”彦凉逼问到。他一直觉得义征身上有一种不可理喻的冷酷,这让他对这个男人始终亲近不起来。

    “即便那是死路。”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漂亮的鬼话么?擅自决定他的生死,为了所谓的国家利益,抹杀他的存在的事情,我可是亲眼目睹过了。”彦凉看着国王那双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的眸子,就像是漆黑的,深深沉寂了的湖底,那黑色像是吞噬一切情绪的虚无之核。和俊流那双光润的,多愁善感的眸子完全迥异。

    “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义征失笑一声,“你是不是误会我了,有哪个父亲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难道上官义征不就是这么发迹的么?”彦凉毫不留情地用最直白的语言,挖掘着他的隐藏面目,让想象中这个冷酷的君主浮出水面。“你原本不过是皇室养在郊外的弃子,什么稀有的纯血统,只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夺权所编撰的噱头而已。你一路踩着亲人和朋友的血走上王位,直到独揽大权,这早都是臭名昭着的丑闻了。”

    男人沉默了两秒钟,欣然到,“既然你言之凿凿,我倒是想确定一下自己的罪名?”

    直视着他的青年毫不犹豫地接着说,“你刚登上王位没多久,就以方便战争调度为借口,削弱国民会的势力,把大量的军队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为了消除义续对你的威胁,你让他管理皇家军校,一辈子都不能脱离军队,把一个有本事和你抗衡的王位继承人给关进笼子,赋予他这种必须服从于你的天职。为了要招揽其他联盟国加入对悖都的战争,你出卖自己的亲妹妹,把她嫁给墨德兰的暴君。还以此把隆非逼去了战场,担任主力部队的指挥官为你打了十年的仗,榨干了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他胸有成竹地说着,一字一句就像早已填充好的弹药,持续轰击着对方心理防线,去炸开隐蔽于最深处的堡垒,“俊流被绑架之后,你在面向全国的讲话中直接抹杀掉他,才真是登峰造极,着实让我好好地领教了一把。这样,你还会做什么我都不会意外了。”

    “自作聪明的旁观者。”义征看着他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就像紧紧抵住他眉间的枪口一样的压迫感,处变不惊的国王没有失去那份淡然姿态,“我还以为会有什么新鲜的说辞呢,无非听了一些喜欢演绎阴谋论的闲言呓语。你想要讨伐我的,不是这些莫须有的指控吧?”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收养我么?”彦凉早就忍无可忍了,真正的疑问在他心中回荡过千万遍,被撩起的怒火让他的音调高了起来,“为什么不让我就像垃圾一样苟活然后死掉,永远没有机会知道自己的身世?”

    “在送你入军校前,我把你当亲儿子一样养了六年,待你并不比俊流差,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想要利用我弥补你自己的负罪心理?”彦凉的眉毛抽动了一下,“真是恶心,上官义征可没这些妇人之仁。你是想用最方便的方式监视我,一旦有任何问题也好下手。”

    “看来我这个父亲当得很失败。”义征并不做任何争辩,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轻得让人无法察觉,“不过我们扯平了。你为了与我为敌,忍辱负重,叛逃敌国,现在终于作为胜利者出现在我面前,掌握着我和家人的性命,感觉好些了吗?”

    彦凉紧闭着嘴唇,激荡起来的情绪找不到出口,正在四处冲撞。掩体顶部那狭窄通风口的扇片无声地转动,在他半张脸上投下黑白交替的光影,他的左眼在一片片滑过的光线反射下,如同脸上一痕明亮的创口。

    为了打破这让人窒息的沉默,他把手里的枪上膛又卸下,拉得咔咔作响。半晌之后终于挤出几个字,“我不会被任何东西所左右,即便那是灭门之仇。”

    这句话让凌驹心中猛烈一震,脖子跟着僵硬起来,地面传来的爆炸声顿时充耳不闻了。在试图想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时,他愣愣地看着房间正中彦凉那张冷峻的脸,一时觉得那面目无比陌生,像从来不曾认识。这个不与任何人交心,只顾独来独往的男人,此刻就像一头赤裸的野兽,让凌驹清楚看到了他最深的一道伤痕。

    “哈哈!”义征就像听见什么笑话一般,毫不客气地问到:“孽种,这是谁告诉你的?”

    “陆教官。”他如实回答,似乎因为终于向这个男人摊了牌,压抑的情绪释放大半,彦凉的心情稳定了一些,继续说,“皇家军校被占领以后,很多教官和学员都被悖都军抓捕后监禁了,我费了点功夫才见到他。为了保护我,他一直都严守着这个秘密。若不是我叛逃悖都,脱离了你的控制,他应该一辈子都不会跟我提这事。”

    “原来如此,我知道她是你母亲的旧识。”义征表现得并不意外。

    “比起你,他更像个父亲。从成为机师学员那天起他就是我的导师,除了教我飞行,他也一直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所以在他将注意力转向齐洛的时候,我嫉妒得快要发疯了。

    彦凉自嘲地冷笑了一声。他原以为陆威扬那样地重视自己,是因为他出类拔萃的飞行技术和作战能力,即便把他当做一个优秀的战争工具来培养和利用,彦凉也很享受那种可靠的存在感。可当他发觉对方对他有另一层感情之时,这种存在感被扭曲了,这让他十分恼火。

    “让他活着是你最大的败笔,这不应该是上官义征会犯的错误。在铲除政敌之后,没有把知情人赶尽杀绝,还纵容他担任我的教官。难不成你过于自负,以为这不足以构成威胁?”

    “不如说,我潜意识里一直在等着这个结果。”义征看着面前气势汹汹的青年,目光又柔和下来,这表情让彦凉感到难以理解,“等着你,向现在这样面对面质问我。对于这个悲剧,我无法自持,只能等你来给我一个解答。”

    “虚情假意的老混蛋。”彦凉握着枪柄的手紧得在发痛,面对这个男人,他着实需要很大毅力才能保持住自己的理智,不仅是因为恨。义征曾经将还是孩子的他从那猪狗不如的潦倒困境里捡回来,给他优渥的吃穿,用严厉的教育纠正、重建他的人格,那家常便饭式的体罚让他受够了皮肉之苦,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惧怕这个男人的权威,更无法摆脱这个男人施加给自己的影响。不管他再怎样拒绝接受,上官义征一手造就了今天的他。

    第50章 历史的主演

    “你以为我是来找你报仇的?如果是这样,我干嘛不一开门就宰了你,还要费工夫把你单独带出来,讲这么多废话?”

    “也许你是想听我忏悔,以便得到些心理安慰。”

    “当年你为了争夺王位,杀掉我父母全家,忏悔只能让你一个人获得自欺欺人的解脱,根本不可能偿还他们的枉死,或者让我原谅你的罪孽。”

    “况且,你对我来说已经是个废物。贺泽沦亡了,上官家的政权垮台了,你失败了。在一个废物身上寻仇,我得不到任何快感。”彦凉的声音很无情,尽管如此,胸膛就像豁开着巨大的缺口,不知哪里吹起来的寒气穿透而去,吹得心脏第一次无法抑制地颤抖。

    回忆趁虚而入似的,看着义征的脸,那些他早早经历的悲惨童年在脑海迅速闪回,嘲笑他的狼狈。彦凉闭上眼睛,切断了一切困扰他的思绪,脑海中的嘈杂便戛然而止了。当内心重新沉寂于空无一物的黑暗里,只有那个少年的身影会发出唯一的微光,指引他唯一的方向。

    “我来是要执行一个指令,这个指令是从悖都军内部秘密下达的,目标是把新晨基地里藏匿的贺泽皇室成员都解决掉。这没什么好解释的,我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想你也明白。”彦凉说完,嘴角不甘心地上扬起来,“上官义征,你应该庆幸自己的好运,来这里执行这个任务的是我。我为此大费周章,不是为了公报私仇,而是大发善心想来帮你的。”

    “帮我?”男人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疑惑。

    “别误会,你必须死。你的死,就是对俊流最大的帮助。他会从你手里解脱,可供敌人攻击的弱点就会少一个。”他加快了语速,时间已不多了,“但在你死之前,我要你把他叛国的细节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下令暗杀你们的人的目的是要埋葬这个秘密,以绝后患,但如果这个秘密在你死之前就已经泄露出去,他们的企图就不会得逞。现在和上官家有关系的,又能够自由行动的人,我是唯一一个了——多亏了你长年以来从未承认过我的身份。”

    在对方防备的目光下,彦凉斩钉截铁地说:“把真相交给我,我会替你完成接下来的事。”

    这一次换义征拧紧了眉头陷入犹疑。彦凉的态度超出了他的预料,原本在见到他的时候,义征就做好了偿还这段孽债的准备,但这青年到底是最后一刻都不会随他所愿。

    他从小便像只养不家的野狗那样浑身反骨,桀骜不驯,反抗任何他赋予的东西,不管是爱还是恨。此刻竟然在和弑亲之仇的人面对面的状态下,还要倔强地自行其是。这极端的自负,让义征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你觉得我会信任一个前来寻仇的人么?”对方的要求显然在久经沙场的国王心中激起了警惕,他的神情异常严肃起来。彦凉太过危险了,他触觉敏锐,对局势的判断也十分准确,但动机捉摸不定,若贸然说出一切,不但救不了俊流,反而会为他增加一个最可怕的敌人。

    “为什么要多管闲事?除了家仇,你和我,和俊流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与其把我所知道的东西告诉你,我宁愿就这么把它们带进坟墓。很难说清哪个更糟糕……”

    “我爱他。”

    毫无预兆的,他们周围的空气兀地冻结了两秒。正当义征无法确信听到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撞上了彦凉的眼睛,对方的目光就像严阵以待地对持他的决斗者,全然没有调侃的意味。很快,他却又挑衅般眯起眼睛,追问一句,“这理由够好么?”

    义征本想回敬一个最嘲讽的笑,却没能扯动起嘴角,脸皮像灌了铅般越来越沉重。彦凉不卑不亢地注视他的样子,如同一个静坐的示威者,并非无理取闹,而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讨要一场钢铁谈判。义征很了解这个青年,也能轻易从他的眼中分辨真假,分辨什么是转瞬即逝的情绪,什么是顽固不化的信仰。

    “你父亲是我的兄长。就算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你们也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彦凉的眼神让他接收到了超出那三个字以外的意义,他的语气里表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你精神没问题吧?”

    “没错,我对自己的弟弟有性欲。”彦凉咧开嘴,被阴影覆盖的眼睛透出他最疯魔的一面,他用恶毒的表情笑道:“近亲相奸不是上官家的优良传统么?纯血种?”

    远远站着的凌驹还没来得及举枪,房间里就响起了一声闷响,一记巴掌狠狠抽在了彦凉的脸上,猛烈得像钝器直接撞击了骨头。他被打得眼前一黑,拧过身去,左脸的颧骨整个发出尖锐的疼痛。

    “败类,谁教你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的?”义征放下震得发麻的手,面无表情的脸绷得紧紧的。

    “手劲还是那么大啊,父亲。”彦凉转过头来,磕破的嘴角还挂着笑。他摸着失去知觉,只剩滚烫触感的脸颊,口腔黏膜里溢出的血腥味直冲鼻腔,呛得他有些头昏。

    “还以为我是那个可以随便揍的可怜虫么?”他正了正有点错位的下巴,用力吐出混合着血液的一口唾沫,“放心好了,我修养虽然很差,也不会回击你,你这条死到临头的老狗,禁不起我几下练手的。”

    凌驹已经跑到了离他两步之遥的地方,见一触即发的气氛就这样被压制下来,便什么也没说,沉默地退开了。彦凉从进入这个地下室开始,就没有看过他一眼,全然把他当做不存在似的。凌驹明白,这个男人不愿意让任何人打搅这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战争。

    “不过警告你,再敢碰我一下,老子有几发子弹就给你身上开几个洞。”他说着抬起头看了眼义征,扬了扬手里的枪口,示意对方乖乖坐回原位。

    “你刚才说的那个是认真的么?”义征没有动,一时窜上头的怒火也因为那一巴掌而泄去大半,他保持着这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在没有得到可以令人安心的答复前,他随时都不惮与和对方同归于尽。

    “我对他的爱远胜于你。”彦凉那抹轻佻的笑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够和这个男人平起平坐,争夺一件他们彼此都爱不释手的东西,并且彻底将对方打败。

    “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比俊流的存在更重要。如果当年他被绑架的时候,坐在直播镜头前的那个人是我,我会毫不犹豫地向敌军妥协,用整个首都来交换他。如果他想向悖都投降,我会立刻撕毁联盟的盟约,然后命令贺泽所有的军人用手里的枪自裁。”

    “可惜我只是个军人,没有这样大的权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不自量力的笨蛋去送死。”

    义征俯视着这个在他面前剖白的青年,这不合伦常的强烈情感让他怔怔地站了许久。一阵漫长的沉默后,他调整情绪般长吐了口气,重新在货箱上坐下了,“难怪,俊流那么讨厌你。他和你完全是相反的人。”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但俊流最珍视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和亲人、与国家的羁绊和伴随而来的责任,你们是无法互相理解的,在一起只会痛苦不堪。你那种狭隘至极的爱,只会不断地毁灭他真正重要的东西,最后也毁灭他。”

    “这种痛苦只是暂时的。我毁灭的,也只是会给他造成更大痛苦的东西。”彦凉不以为然,坚持着他多年以来固守的态度,“我相信我对他的判断。”

    义征没有反驳。他们两人谁想说服谁都是白费力气。然而谈话的氛围多少缓和了下来,俊流的话题像是为他们搭起了一座沟通的桥梁,使得两人暂且撇开恩怨,着眼于共同关心的难题。

    “你是个糟糕透顶的监护人,今后我会代替你看管他。不管俊流是什么样子,即便他干了最让人不齿的事情,我对他的态度不会有丝毫改变。这你可以放心。”

    “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些话。”义征对他的要求仍然不置可否,心中还有一丝顾虑没有打消,“对俊流,你难道没有一点恨么?如果当年没有这个即将出世的儿子,我不会下定决心去争夺王位,最后被杀的人也许就是我。而你,现在就是贺泽名正言顺的王位继承人,历史可能便是另一番模样。这因他而起的一念之差,完全颠覆了你的命运。”

    “这就是我的命运。”彦凉坦然地回答,他早已厌倦了去怜悯自己的不幸,“成王败寇,失败者没有抱怨的权利。我对俊流的感情是怎样也好,都和这个没半点关系。”

    义征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里去,直到确定那里面没有闪烁不定的犹疑,只有一股子直来直去的莽撞。他思考了半分钟,也不再做多余的试探,只是平静地说:“我有条件。”

    对方的心思,彦凉早已摸得一清二楚了,旋即说到:“如果你乖乖合作,我就放过你的女人和其他家眷。我会把她们偷偷带出这个军事基地,送到起义军的大本营去,那里有一群即将被悖都赦免的平民。她们能在暴动完全平息之后获得新的身份,回到贺泽过普通人的生活。”

    义征不需要做任何补充了,只是勉强扬起一抹苦笑,看着这个羽翼丰满的青年。他年轻英俊的面容,野心勃勃的欲望,强壮的身躯和缜密的思维,无一不在狂妄地向外宣示着力量。他要迫不及待地将他驱赶下场,以接手历史的主演。

    不过,他要夺回的是原本就应该属于他的东西吧。义征的心中升起一些释然。

    第51章 终结者

    他呆在庭院的角落里,低垂的树荫正好遮蔽了整个身影。本想像往常一样躲在这安静的地方消磨掉一下午,可手臂和后背火辣辣的疼痛却让他坐立难安。

    彦凉卷起袖子,用舌头舔舐手臂上新添的一道道血痕,温热的触觉暂时缓解了表皮的灼伤感,也稍微抚慰了心头的暴躁。

    只不过在餐桌上没有按照摆放好的顺序取用刀叉,被严厉的父亲出言提醒后,反而丢了手里的餐具,徒手去抓了盘子里的食物来吃,便换来之后的一顿打。又因为他毫不服教,几次试图把鞭子抢下来,原本小小的惩罚终于还是升级成了暴力。

    刚受伤的他像野生动物一般敏感,很快便注意到了第二个人的视线。他停下动作,抬头朝对面的建筑物望去,便在看到了那个站在门口的男孩。

    被他皱起眉头狠狠瞪了一下,年幼的俊流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躲在了门洞后面,却还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他。

    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彦凉懒得搭理他,但这次,私人领域被侵犯的感觉突然变得忍无可忍。满肚子无名之火的他顺手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从树荫下走出来,正要朝那边扔过去,却又停住了。

    不管怎么敌视他,俊流表现得总是礼貌又忍让。他得到的爱太多了,多得不得不散播出来似的。彦凉知道,在刚刚父亲打过他之后,还不忘去俊流的房间,满脸笑容地守着这个小儿子睡午觉。

    他于是扔掉了手中的石头,将袖子放下来,遮住手臂上的伤痕。然后对着还在朝这边窥视的孩子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

    “哥哥!”

    俊流一脸期待地跑了过来,像是等待他的召唤很久了,亲切的称呼里还带着一点羞涩。即便是被家里人围着转的宝贝,一直都没有同龄朋友的他仍是寂寞难耐的,到十二岁之前他都必须在夏曦园里接受封闭式教育,在这偌大的华丽城堡里,过完孤单冷清的童年。

    午后的阳光像条干燥的毛毯子一般覆盖在背上,暖得几乎有重量感。彦凉的目光却如同圈定领地的野兽,排挤着这个比他矮了一个头的黑色小动物。而俊流站在他面前,不时抬起眼打量他,像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一件感兴趣的物品那样,流露出小心翼翼的好奇。

    彦凉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拖到面前,另一只手粗暴地伸进他的口袋里去,摸索完了左边口袋便换右边,不但将他身上揣的糖果都搜刮了个干净,还找到了一个橡皮泥捏的玩具。

    俊流咬着嘴唇,眼睛里的光芒更动人了,像是随时会溢出来。他的手不知所措地低垂着,并没有反抗,直到彦凉放手。毕竟对方的脾气也领教过了好几次,他的胆子比以前大多了。

    看着彦凉负气般把所有糖果剥掉塞进嘴里,俊流并没有跑开。他还太幼稚,脑袋的那点容量根本记不住教训,自尊心也并不比玩来得重要,见这个坏脾气的少年没有赶他走,他便赖在原地不动。片刻之后才小声地说:“姐姐她们每天都把糖和做好的点心放在厨房里的几个橱柜里,但是橱柜很高,我够不到,你帮我去拿好吗?”

    那是他们第一次呆在一起,彦凉能记起每个细节。他们跑到厨房里偷走了好几个糖罐子和饼干盒,要不是根本拿不下,他们或许会把整个橱柜都掏空。为了不被抓住,他们离开熟悉的庭院,穿过大片草地,去了离主建筑群很远的园林。彦凉很轻松地就爬上那些上百年都无人问津的老树,掏了上面的鸟窝,把一个个鸟蛋扔下去砸站在下面的俊流。一开始俊流还躲得远远的,到后面就变成了游戏,他会一边咯咯笑着一边躲闪。接着他们从树林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湖边,这是日没川一个支流汇成的湖泊,银白色的湖面平滑如镜。他们驱赶着野鸭,往湖心丢石头,脱了鞋子淌水,彦凉更是恶劣地几次把俊流推进水里,让他全身湿透,当他刚刚站起来,便又被狠狠推向更深的地方。他嘲笑着他一次比一次狼狈的样子,直到厌倦了这把戏,坐到岸边开始吃那一大堆零食。

    直到太阳从湖的另一头落下,橙黄色的暮光从两人稚气的脸上退去,远方层层叠叠的树木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剪影,沉重的夜幕朝两个细小的身影压下来,他们冷得瑟瑟发抖,便站起来往回走。彦凉兀自走得很快,甚至小跑起来,在野外的环境下像夜行动物般灵巧,俊流追不上他的脚步,被远远地甩到了后面。

    俊流拼命地睁大眼睛,也寻不见他的踪影,慌乱的脚步反而让他摔倒了。夏曦园土地对一个孩子来说真是大得无边无际。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如此陌生,再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浑身的冰冷和疲乏让他蹲在原地哭起来,黑夜就像一只无形的怪兽蹲守在旁。他似乎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连忙捂住耳朵,蜷缩得更紧。

    就在他无助至极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抱了起来,他被那个折返回来的少年背到了背上。少年细瘦却有力的手臂托着他小小的身体,迈开了稳定的步子,趟过草地发出沙沙的响声,孤独地回荡在旷野里。

    “哥哥?”

    俊流闻出了对方身上的气息,安心地将头枕在他的背上,很快睡着了。

    两个孩子迷路了不知多久,在黑暗就快把他们彻底淹没的时候,远方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和手电筒细小的光柱,夏曦园的佣人们找到了他俩。

    当俊流被嘈杂的人声吵醒的时候,妈妈正抱着不断发抖的他,佣人也都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为他打来热水,擦拭着他冰冷的小脸,并七手八脚地换下他身上的湿衣服。

    他抬起头四处张望,寻找着彦凉的身影,却从人群的缝隙里看到那个远远站在门口的少年,没有人管他,他甚至都没有跨进门槛,还站在外面冷清的夜色中,就像个透明的影子。他无声地这么站了一会,也不知什么时候跑开了。

    那一天在俊流的记忆里真算得上一场噩梦,夜深时他发了人生第一场高烧。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手里不知什么时候钻进来的一颗糖已经化得一塌糊涂。

    在那个只有我俩的黑夜里,我是真的想要拐走你,把你藏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彦凉感觉身体重如磐石,连手指头动不了半分。

    气氛凝重,坐在面前的义征已经完成了他的所有供述,正用没有温度的目光看着他。

    他的脑子乱成一团,试图回想刚刚听到的一切的前因后果,眼前却不断地浮现俊流的脸,从过去到现在的,不同的样子和表情,但全是他。他的意识似乎想要通过这种走马灯般的回忆,去寻找那些最细微的线索,来想象俊流走上这条路时的心境。

    那个胆小又脆弱的孩子,做出了他意料之内的傻事,这他早有判断。可他此刻却完全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由衷地理解义征那句“他和你完全是相反的人”的意思了,他完全接受不了俊流的选择。但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他极端地想要回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对抗整个世界。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这冲动已强烈得压倒了所有意志。

    此时站在一旁的凌驹,也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对那个遥远的王子莫名的恨意,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沉在心底的是无法言喻的悲哀。若是作为一个贺泽的军人,他甚至对他升起了巨大的敬意。就算彼此从来没有过面对面的机会,但为了吉儿的幸福,宁愿放弃军人自尊的他,竟对上官俊流的遭遇产生了无比的同情。

    “我知道的情节虽然已经可以解释整个事件,却还不完整,要知道更多的内幕,你得去问另外一个人。她就住在我那栋楼顶层靠楼梯的第一个房间。”义征的眼神更加暗淡了一些,“俊流的妻子,是直接促成了这个悲剧的当事人,不过,她已经不说话很久了。”

    即便身处幽深的地下室里,也能够感知地面的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轰炸带来的震动不断撼动至地底深处,从通风口透进来的天光也被浓重的硝烟淹没了。凌驹明白基地里的士兵已经开始了反击,起义军即便是要配合着演一场足够逼真的好戏,但枪炮不长眼,在这么悬殊的军力之下,每拖一秒都会有极大的危险,再不撤退恐怕便会真的葬身此地。

    “没时间了。”他不得不出声催促。

    下一秒彦凉便站了起来,将手里的枪咔嚓一声上了膛。接着他上前一步,将枪口稳稳地对准了义征的眉心。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他望着这个已经卸去了盔甲和光环的男人,冷淡地问。可以说在他所代表的上官家的权威崩塌之时,彦凉内心已经放下了向他索要的所有债务,就像杀一个毫无关联的人那样,甚至不是出于愤怒和恨意,只是前进的必须。

    义征交握着双手,仍然端正稳重地坐着,带着国王一贯的风度。他背部挺得笔直,像是一座沉静的碑石,纪念的虽然是逝去的事物,记忆的厚重和悠长却让他周身散发着令人敬畏的气息。

    额头触到冰凉的枪口,义征弯起嘴角,浮现出一丝释然的微笑,将接下来的话娓娓道来,一点也不担心随时可能被打断。

    “上官家在这片土地上,古老得能够追述到五百多年前,一直都是贺泽的名门望族。我们曾经富可敌国,领导着国家的建设和管理,累积了很高的威望,建立起了统治的王权。虽然有明智的君主一直致力于限制这种特权,但是,这个家族里觊觎权力的人,一直都没有断过。越演越烈的权力争斗让上官家的荣耀不断蒙羞。”

    “这种丑闻到了我这里,应该发展到了极致。当我发觉不管我怎样退避,即便像个透明人一样隐居起来,也不得不卷入权力的倾轧时,我便决心不择手段地夺取王位。那时的我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让王权在我这一代永远地消失,我的后代将再也不用戴上这个荆棘之冠。”

    “讽刺的是,我登基后没过多久,和悖都的战争就爆发了,为了更有效地调集资源,指挥军队,我掌握了更大的权力,变成了人们口中的独裁者,反而将王权推上了顶峰。”

    “这群愚蠢而又弱小的国民,他们不断地哀嚎,不断地咒骂、质疑我的作为,但我作为国王,最大的责任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他们,保护这些在我眼里已经是符号、是蝼蚁的人。这责任是理所当然的,不容推卸。即便我拼死苦撑,甚至牺牲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我也必须担负它,这和我本人的意志无关。”

    “轻易地放弃对大多数的责任,就是一个君主无法原谅的罪。”义征的眼睛明亮异常,在布满沧桑的脸上,就像萧瑟长夜里的两点明灯,“俊流他,在我身边长大的这些年,已经完全明白了我的立场,他不怕我是一个无情无义的魔鬼,因为他和我同样接受了这份责任。”

    “可令我担心的是,这个孩子太善良了。看着他在十八岁的成年礼上,赤裸裸地向这个世界袒露这种善良,没有任何防备,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心怀芥蒂的目光在盯着他。我知道这是个糟糕的兆头,但这份单纯和热情,仿佛以为全世界都能靠他美好的愿望而获救。大概是我昏了头,我竟然被感染了。”

    “我甚至在想,就这么让他理想主义下去也好,让他继续相信自己一定能创造光明的未来,让他继续爱这些愚蠢弱小的人们,也赢得他们的爱,就算成为上官家一个漂亮的摆设也好。那个肮脏而又残酷的王权,就由我这个做父亲的来葬送。”

    “即便这样,你也高估他了。”彦凉轻哼一声,“他根本没办法胜任这个位置,今天的局面就是他硬要逞强的结果!俊流那小子,只适合当个自由自在的普通人,去过最庸常的生活,才有希望平安到老。不让他陷入这种矛盾就是最好的,否则他迟早会搞死自己!”

    “也许你是对的。”义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虽然这最后一次袒露心声,是对着一个不能认同他的男子,但他也很感谢对方听完了全部。“我也不止一次憧憬过,如果上官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家族,我也能够为了自己所珍视的东西而活,不必被迫承担超过个人能力的义务,那应该十分幸福。”

    “满足你的愿望。”彦凉脸上重新挂起了冷酷的笑容,扣住扳机的食指收紧起来。通风口的扇叶落在地上的光影交替在数着最后的秒针。

    “我就是终结上官家的终结者,你们享受了几百年,也痛苦了几百年的王权,在我这里彻底结束吧!”

    贺泽的最后一位国王看上去已经准备好了,他保持着那淡定的神态,随后他的眼神黯然下去,像是岁月的重量终于使得他的旅程疲惫不堪,即将进入灯枯油尽后的无限死寂。

    “俊流就拜托你了。”

    第52章 君主往事(2)

    他的眼前,窗外明丽的阳光在轻轻晃动着,投映在木质地板温润的质地上。想着这是个适合和朋友游玩的好天气,于是对必须呆在室内,继续这令人厌烦对话的事实,竟然感到一丝沮丧了。

    “不管是什么情况,我都不会把黑曜纹章交给任何人。”

    义征从轻微的走神中收回自己的目光,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桌子上的精美茶杯,语气严肃而冷淡,“我无意跟你们争夺任何东西,你们都占了去我也没有半句怨言,但这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他曾经特别叮嘱过我要保护好它。”

    对面穿着黑西装的两个男子,露着老狐狸般咄咄逼人的目光,看着这个比他们要年轻许多的王储,口气里已经没有丝毫敬畏,“殿下,我们也不愿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你,但这未免有失公平,黑曜纹章是继承王位的最重要凭证,因为老国王对你的偏心,在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私下把这东西交给了你,这原本就是不符合程序的。”

    “父亲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你们难道没有自觉么?”义征皱起了眉头,对他们的反咬一口感到气愤,“你们一直以来的行为不配得到他的信任。从他去世到现在,我都没有看到遗嘱,义宗便擅自高调宣布了自己继承权。如果这是父亲的旨意,我当然会无条件配合,但也请你们按照程序公布遗嘱。”

    “陛下他事出突然,并没有留下遗嘱,至于有没有事先准备好的版本,也还在确认。”男人扶了扶镜框,对方的冥顽不灵让他有点不耐烦,“殿下,我劝你独善其身就好。你是他生前最宠爱的儿子,他应该不愿看到你来淌这浑水,何况按照正规的辈分排序,义宗也是王位的第一继承人,这实至名归,现在整个上官家都已对此达成共识。如果你交出纹章,你大可以在这座漂亮的行宫里享受平静的生活,我们不会吝啬这点诚意。”

    “否则我就连平静生活下去也不被允许么?”黑发黑眼的青年毫不示弱地反问,一边端起茶杯靠到嘴边,吹皱了香味馥郁的红茶,“别忘了黑曜纹章在我手里,在没有遗嘱的前提下,它就是父亲意愿的最有力表达,我若公开这个东西,你觉得国民会和民众会承认哪一边?”

    “你觉得这样真的好么?”男人眯起眼睛,像紧逼过来的一把锋利刃口,“我们不想走到这一步,但是若你真的打算公开它,起码你得先走出这个行宫吧?”

    被他一下触及了雷区,义征看着他那张狂妄的面孔,冷笑了一声,“还真是群胆大包天的走狗。”

    “作为第一王位继承人,义宗殿下有权支配上官家族名下所有产业,你这里也不例外,现在的你,正呆在他的手掌心里啊。”游刃有余的笑在男人的脸上荡漾开来。接着,看着对方那尚还无畏的表情,他假装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说,“对了,在等你接见的这段时间,我们斗胆参观了一下周围的景色。难得现在大部分的围墙都拆除了,听说周围的村民也经常来帮你打理园子,热闹极了。不瞒你说,前两次我们离开的时候,也在附近散了散步,这是上官家最大最漂亮的一片土地了,老国王对你的偏爱真是令人羡慕。”

    “我们其实也是第一次走得那么远,欣赏到这么好的风景,不知不觉就迷路了,幸好遇到了一个正在果林里忙活的少年,他好像对这里非常熟悉,很快就带我们找到了出口。我们聊得很愉快,他说他是你的朋友,经常来你家里玩。”

    心猛地一沉,义征的表情有些僵在了脸上,这并没有逃过对方狡黠的眼睛。

    “这个……”男人说到这里,便把手伸进了随身携带的背包,脸上带着不露痕迹的微笑,“还是他摘给我们的。”

    用干净的布包好的一包桑果混合着樱桃呈现在他的眼前,因为挤压和碰撞,汁水已经把白布染上了一朵朵紫红色的花。

    义征的胸口瞬间被狠狠掏空了,头脑像是丢盔弃甲般没有了应对的策略,疯狂地分析着这危险的暗示,这种无法抑制的慌乱让他第一次在两个外来者面前手足无措。

    “殿下你从小就比较孤僻,很少出门,也不和周围的居民打交道。不过最近似乎有点变化了,我们也是第一次看到你的朋友呢。真不错,是个热心又直率的孩子,听说我们是你亲戚家来的人,还一个劲儿跟我聊你的事……”

    “够了。”义征平静地打断他,声音异常地轻,已经不需要对方传达更多的意思了。在冰冷的意识下,暗藏的愤怒怂恿他立刻做出反击,以便挣脱这完全紧缚住自己的窒息感。但他压制住了自己,过多情绪化的反应只会让他变得更加被动,他甚至不能试探一句那个少年现在的情况,疑虑和担忧全争先恐后堵在嘴边。

    “你现在已经很幸福了,我们衷心希望这能一直延续下去。”男人适可而止地结束了这个话题,神情却像是打量着一只在陷阱里徒劳挣扎的猎物那样趾高气扬。

    送走了令人心情沉重的不速之客,义征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客厅里。直到他心腹的护卫走进房间也没有察觉。

    “殿下,我能说两句么?”骁易似乎看不下去,轻声地询问到。在对方默默的点头后,他谨慎地开口了,“如果您交出黑曜纹章,您将失去最后的护身符,把自己陷进一个无法转圜的死胡同里。到时候,他们要抹去您就是易如反掌的事。”

    “我还有另外的选择么?”义征叹了口气。

    “当然有。决不能让他们觉得您是可以被胁迫的,这个先例一开,就再也拿他们没有办法了,他们会对您为所欲为。”骁易的一字一句都坚定异常,似乎他才是这个青年的最后一道防线。“您应该立刻消除自己的弱点,反客为主。”

    “我明白,可我做不到。”义征的目光没有动摇,像是放弃了一般平淡,“隆非是我唯一的朋友,就算我接受自己被政敌抹杀的危险,我也不会出卖他。”

    “他们不敢。”骁易走到他的面前,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我判断他们不敢真的对他做什么。如果他们使用了这种卑鄙的手段,我保证会让这个丑闻立刻家喻户晓,也通到国民会的耳朵里去,义宗会名誉扫地,他们不可能不考虑这个风险。”

    “但是我也不能不考虑,他们真的会狗急跳墙。”义征有点烦躁地闭上眼睛,躲开对方的目光,“你也听到他所说的了,他们对我的监视不是一朝一夕的,义宗不是只会虚张声势的纸老虎,如果没有一定的把握,他们不会跟我挑明此事。估计现在,不止是隆非的家,整个村子都已经被他们控制了。”

    骁易没有再说下去,他明白年轻的主人心意已定,他只需要去聆听和执行。

    “你明天联系他们,约一个三天后的时间,说我会交出黑曜纹章。”

    然而,三天之后的夜晚,在同一个会客室,义征用藏在身上的小型手枪枪杀了这些赴约的客人,包括一个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作为皇室珠宝鉴定师的女性。他们之间进行了怎样的谈话,已经成为了永久的迷,没人知道是什么触发了这个一向冷静自持的青年,让从来没有碰过枪的他,残忍地打爆了三个人的脑袋。骁易只记得在冲进房间里的时候,浑身染着鲜血的义征背对他直直地站在尸体旁边,壁炉里的火光映得他的脸红得发烫,血污蔓延了整个地板,他就像个从地狱里面爬上来的幸存者,那景象无比惨烈。骁易看着他的眼睛不停地说话,才让他回过神来,他僵硬的手指却怎么都放不开枪柄。

    优秀的专业素养让骁易有条不紊地进行善后,他命令几个最心腹的部下清理房间,吸走毛发,喷洒强力的化学分解剂消除血污,来来回回了五六遍直到蛛丝马迹都不留下。尸体则被全部肢解后焚烧,再用工业强酸彻底销蚀。来客所驾驶的汽车也被拆毁后送往千里之外的废品站打碎。一夜之间,这些人曾经出现在这里的证据就被蒸发殆尽了。

    骁易回到义征的卧室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看到他已经清洗干净,换上了新的睡衣,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眼睛放空地盯着前方。

    他走过去半跪在那青年的面前,握住他冰冷的左手,向他表示随时待命的忠诚。

    “给我一点建议。”义征的声音很平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理智。即便面前只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年轻军人,但他对他的信任在今夜到达了不可动摇的地步。

    “您做得很棒。”骁易从内心发出了赞许,接着用尽可能慰藉的语气说,“现在收拾东西吧,殿下。在天亮之前,不动声色地离开这里,其他什么也不必做。不用担心你的朋友,也不用打草惊蛇地去救他,那些人还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你要做的就是从这里消失,永远不再出现在他周围,他便会安全了。”

    “在你走后我会立刻发表一条声明,通报您的无故失踪,并且将您的敌人在这附近的活动曝光,质疑这是一起政治绑架,到时这里会被国民会的调查组和记者围个水泄不通,这足够让他们应付一阵子了。”

    “我能去哪儿?”义征沉默了一会儿,茫然地问到。

    “去帝雅,亲爱的主人。”骁易鼓励着他,他坚定的信心就像镌刻在眼睛里,是与生俱来的。他紧紧握住他脱力的手,试图将勇气源源不断传递过去,“我会帮你准备一些精巧昂贵的礼物,你带着它们还有黑曜纹章,以最快的速度去那里找上官裕青公主,向她求婚——对她发誓这枚纹章属于你们未来的孩子。”

    “她是上官家血统最纯正的公主,必然会成为国王的妻子,因此也是义宗势在必得的目标,你要做的就是先下手为强,去赢得她!”

    “求婚?”这个小小上尉的大胆主张终于提起了他的精神,虽然义征从小内向,但也算具备了皇室气魄和眼界的他,也禁不住惊讶起来,“可是,我和她连话都几乎没说过。”

    “没关系,根据我上次在家族聚会上的观察,这个高傲的公主对义宗的殷勤不怎么有反应,他不是她的理想对象。但上官家对她的婚事逼得很紧,她难保不会在这种抵触情绪下答应你的追求。而且,我相信殿下您本身的魅力能够征服她。”骁易轻松地说着,仿佛这看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的策略根本不在话下,“只要能得到这个公主和她背后的家庭,局势会立刻颠倒过来,您的势力将足够和义宗抗衡。”

    “只是,我必须留在这里和他们斡旋下去,暂时不能陪在您身边了。我会让可靠的部下沿途接应你,但这个目标,您必须独自完成,我相信您一定会成功。”他的一字一句就像敲击石头发出铿锵之声,将对方心里的怯懦驱赶得四散而逃。接着他起身取过放在一旁的黑曜纹章,郑重地戴在义征的脖子上,“这是注定属于您的,国王陛下。”

    “今天之后,再无可退。”义征抚摸着胸前这块稀世之宝,喃喃地自语着,内心被最后的觉悟贯彻之时,他想起挚友生动顽皮的面容,和上次遗留下来一同踏青的约定,那抢眼的笑容如今是迫切想要再见,在他冷透了的心上留下一点不忍,“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但至少,我想在走之前跟隆非道个别。”

    “不可以。”骁易拒绝得斩钉截铁,“不但不能见面,包括电话和信件在内的一切联系都必须切断,在毫无预兆情况下是最好的。这么做的必要性,您很清楚。您离开之后,我也会砍掉后院里的所有果树,或者把围墙重新修起来,让他不要再接近上官家……”

    “难道就什么都不能给他留下吗?”义征终于有点受不了对方的严厉,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骁易温和地笑了笑,“这个国家最尊贵的男人,把在这里最快乐的时光给了他一个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么?”

    一颗眼泪突然就这么从他的左眼滑落下来,在脸颊画上一线晶莹的反光。义征张了张嘴,仿佛被哽住了喉咙,苦涩的味道被关在胸口里翻江倒海,浑身失去了仅存的一丝力气。最后,他痛心地闭上双眼,埋下头去。

    “他永远也不知道我是谁……永远也不知道我是谁了。我想让他知道我是谁,我将要去哪儿,做什么事,会怎样活着。我第一次想让一个人了解我,想让他认识我,记住我。”

    想要追求作为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里存在的意义。在他出现之前,和在这之后,都没有这个愿望了。

    义征并不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掉眼泪,他在那一刻感觉到了无法言说的孤独,那孤独标志着他漫长君主之路的起点。而第二次,是在隆非的葬礼之后,绷紧的心弦终于给放开了。这一生他恪守着骁易给他定下的界限,从没有为这个男人留下过任何东西,没有为他做过任何事,甚至,再也没有给过他任何接近自己的机会。

    义征是那么地现实,他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一片黑暗,只有永恒的虚无,并没有人会在光明的彼岸等待他去赴约。但好在世上的最后一刻,眼前出现了那个被他放逐了的少年,那个抽着烟玩世不恭的青年,还有那个带着战争的伤痛,与他形同陌路的中年男子,永远没变过的笑容。

    第53章 齐梓

    轰炸机被地面的猛烈炮火拦截,失了一开始横冲直撞的狠劲儿,势头渐渐减退下去。在浓烟的掩护下,两人一路小跑回到后勤区的那栋军官宿舍里,驻守在那里的十多名起义军成员已经在准备撤退了。

    “你和他们几个,”彦凉没有停下步伐,迅速地对凌驹和一旁的几个士兵说,“去查看每个锁上的房间,把人都带出来,在门厅等我。”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跑上了楼梯,一口气冲到了最顶层。

    由于被轰炸波及,一路的窗玻璃被震碎得七零八落,廊道里已经被呛人的烟雾灌满了,彦凉剧烈地咳了几声,连忙用肘窝捂挡住口鼻,往第一个房间靠过去。

    他一枪打坏了门锁,随即踢开门闯了进去。糟糕的是房间里也弥漫着不知哪里钻进来的焦烟,颗粒状的黑色烟尘漂浮在空气中,严重地干扰着视线的清晰度。他在这个不大的客厅里环视了一圈,并没有见到人影。

    鼻腔粘膜的刺痛激得他不断想咳嗽,房间的窗户却给锁上了,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点光来。彦凉想也没想就将窗帘拉开,将快要锈死的窗户推开了一些缝隙,使得屋子里恢复了一些通风。

    刚做完这个动作,就听到身后若有似无的响动。他立刻想转过身去,腰却突然被一只手臂给环上了,紧接着一个尖锐的硬物牢牢抵在了他腹部下面的位置。

    男性的本能让他立刻按捺住了任何妄动。彦凉低头一看,除了那紧紧勒住自己腰部的细瘦手臂之外,一把钢制的剪刀,正向下戳在他裤裆的位置,刀尖已经深嵌进去,只要对方顺势往下一插,他这辈子大概就别想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了。

    最脆弱的部位都能感觉到异物带起的阵阵刺痛,握住那剪刀的手虽然纤细,却因用力而紧绷着,手背浮现出青色的血管,像是将下一秒刺下去的力量积聚到了临界点般,简直叫人浑身发怵。

    “女士,”大概怎么都想不到会遭遇这种威胁,相比之下被人用枪指着太阳穴的感觉要好受多了。彦凉的喉咙紧了一下,慢慢说,“你让我感觉自己是个正要作案的强奸犯。”

    “抱歉。你太高了,很难够到脖子,这个位置更顺手一些。”尽管是一次应急的偷袭,却是冷静动了脑子的。身后响起的声音平稳得甚至有几分温柔,听上去是个颇有阅历的女人。

    “请你把枪扔掉。”齐梓接着轻声说到,传递的却是不留后路的觉悟。彦凉的体格比她大得多,她的胸膛不得不紧靠着男人绷紧的背,手臂才能完全地环住他的腰。两人几乎都能清晰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声。

    “我知道你来做什么,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虽然我很愿意以死赎罪,但抱歉我不能如你们所愿,我必须活下去才行。”女人整个儿藏在他的背后,使得他无法从面前玻璃的反光中看到她的模样。

    彦凉配合地将手里的枪扔到了一旁的沙发上,“你就是齐洛的姐姐?”他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看向女人的眼睛,“难怪和他一样欠揍。俊流是造了什么孽会遇到你们这些瘟神?他一个人负责打扫你们这些家伙搞出来的烂摊子,你们还好意思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心安理得地过日子?”

    “……”女人的声音明显在嗓子里哽住了,她抬头重新打量了一下这陌生人的侧脸,惊讶地问:“你认识小洛和俊流?你是谁?”

    “俊流没有跟你说起过?”彦凉自负地笑了一声,“他们当年是仰仗谁才活着逃出悖都的?”

    “你是他哥哥?”齐梓暗淡的双眸亮了起来,终于想起了这样一个故事的存在,手上的紧张感也明显放松了,“他是跟我提过有一位兄长在悖都,但和家族已经断绝关系……你怎么会在这里?”

    “比起我,真正值得好好质问一下的是你吧?”彦凉并不想深入这个话题,转而将锋芒指向了她,“能够嫁入上官家的外族人屈指可数,更别说是战争时期。即便家族成员同意,那也应该经过了相当严格的背景审查,这样都没能弄清楚你的底细,你的专业水准,真是值得称赞。”

    “在达鲁非,很多人的过去都无迹可寻。要说身份不明,不如说我从来没有过什么身份,”齐梓显然明白对方的指控,嘴边浮现的苦笑像是承认了一切,“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哪个人生才是真实的……”

    “即便你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傀儡,也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付出代价。”彦凉无情地打断了她。怀疑已经得到了证实,所有的细节在他脑海里连接成了清晰的逻辑。如果说义征的供述已经搭建起了整个事件的框架,那么齐梓的身份便能凑上那最后一块拼图。

    “叛国通敌的根本不是俊流,而是你。这样,所有不合理的地方就能够说得通了。”

    他低头看着齐梓手上那些粗糙的老茧和疤痕,和反射着银光的利器搭配在一起格外地刺目。正因为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这个女人的脸,而是这双长年在残酷的世界里挣扎求生的手,彦凉的直觉更加准确地勾勒出了她的真实模样。能够从背后接近并且制服一个职业军人,动作安静果断,这是一个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普通女子不可能做到的。

    “不过,”他随即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上调了一个火力,“这也许称不上叛国,因为你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为达鲁非军方服务的间谍。依我看,你也是一个相当有本事的军人吧?”

    没有回应传来,身后的人陷入了寂静之中。齐梓脸上的表情微微变化了,一双遮蔽在阴影里的眼睛放空地望着前方,她感到那个沉睡在黑暗最深处的自己,像是被狠狠拖曳出来,暴露在这个男人面前。

    “不能告诉任何人你的身份,这并不是要你逃避自己的责任。相反,你正在承担着的责任今后也必须一直承担下去。”

    “我的责任?”

    “你不是一个没有自我的傀儡。你一直在保护小洛,你为他承担了母亲的责任,姐姐的责任,还有爱人的责任,是你对他的爱才让他存在至今,也让你的生命有了意义。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这份责任继续下去,为他保持沉默。”

    “可是,如果不公开我的身份,你就会被判重罪。”

    “不需要为了救我而牺牲你们。贺泽已经沦陷了,不需要牺牲更多的人,我不想只是获得个人的解脱。”

    “俊流知道全部的我,也接受了全部的我。我和小洛,原本都只是任人摆布的战争工具而已。因为他,我们才成为了活生生的人。”

    齐梓咬着嘴唇,脑海里不断浮现那个黑发青年的话语。她的手颤抖着放开了紧握着的剪刀,往后退了一步,“对于像现在这样行尸走肉地生存我没有渴望,若是难逃一死也没关系,但你既然知道了这一切,请务必要小心,下一个会被杀的或许就是你。”

    “别自以为是。若我有心杀你,你以为这种小把戏就能够自保么?”彦凉转过身去,看着女人那张未施粉黛,已经因极度疲倦而暗淡的脸,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跟我走,你还有事情要做。”

    彦凉相信她的话没有夸张。万一这女人没能关严口风,达鲁非和悖都互相勾结的阴谋也会大白于天下,无疑会卷起另一阵轩然大波,贺泽的动乱恐怕也会加剧得无法收拾,更严重的是东联盟还可能重新团结起来与悖都抗衡。难怪,这潜在的巨大风险让悖都起了斩草除根之心。

    俊流应该早就想到过这一点,却还是把家人交给了悖都军,恐怕是只能两害取其轻。毕竟谁都没料到,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匍匐在暗处伺机扑向猎物的,除了虎狼般凶狠的悖都,达鲁非这只阴险的豺狗也早就躲在另一个角落里虎视眈眈,它那贪婪的野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酝酿,又怎样一步步渗入的,细想起来真是可怕。

    “俊流是为了保全你们,才一声不吭地服罪的。不过悖都既然违背了约定在先,你也不用坐以待毙了。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你,你对达鲁非的熟悉能帮我制定好下一步的行动。”彦凉心平气和地说,直视着她的目光不再充满冰冷的戾气,而是像一个值得信任的兄长那样认真。

    “我能把那小子救出来。如果有机会洗刷他的罪名,你也是最关键的证人。”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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