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分卷阅读1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浮生梦之1《非情篇》作者:千觞(尘印) 文案 眼前满是血光,意识如碎片飞散,他忽地忆起那个如冰似剑的雪衣人影。 唇角漾开一丝淡泊如柳的微笑,司非情安然阖上眼帘―― 他的心终于不再为他而痛了,凌霄…… 「凌霄」,这个名字这个人, 让司家千金执意解除门当户对的婚约,甚至以死明志, 使得自幼病弱的司非情家破人亡, 孑然一身的他,巧合地在西湖边与无缘的「姐夫」孟天扬相遇。 性喜男色的孟天扬因为一丝愧疚和更多油然而生的好感 执意照护司非情,并将他带回风雅楼的总坛。 随着相处日久,非情对孟天扬依赖亦深,孟天扬对他的眷恋也愈盛,不计代价要挽回他仅剩一年的性命, 半月内接连冒名灭了数个门派,只为引出救命之人令司非情意外的是,能救他性命之人,名唤凌霄…… 第一章 竹影婆娑,日色斑驳。空灵清幽的琴声飘扬在宁静的院落里,引来鸟雀啁啾合鸣。 手一划,琴声嘎止,黛青衣袖掩着琴弦,司非情微微仰脸,让日光透过竹林照在略显苍白的面颊。接连数日春雨,今天方始放晴……突然捂嘴轻轻咳嗽起来。 旋开瓷瓶倾了几粒药丸在手心,正待送入口中,却又放下,司非情一声喟叹,出生至今已纠缠了自己整整十九年的痼疾,根本药石空投,要到几时才休?……还有一年寿命么?他微眯眼――从小到大,双亲已请过无数大夫,诊论却如出一辙:“令公子是天生心脉有缺,再多药物,也不过延得几年性命……能活双十就算天幸……而且还得忌情戒欲,免得伤心劳神……” 一侧腕,便想抛落药丸,但双亲日夜怜忧的容颜浮现脑间,司非情终是吞下那些无用又昂贵的丹药。抱起琴,穿过竹林,向自己卧房走去。只是在外弹了片刻琴,病弱的身子却已禁不住林间湿气开始酸痛,他涩然一笑:除了让双亲担惊受怕和浪费大把银两药材,自己还真是百无一用。身为江南巨富司家独子,却丝毫帮不上家中生意,倒是连累只比自己大得一岁的姐姐整日抛头露面,助父亲打理产业,以至早已订下的婚期一再拖延,但年内,姐姐终究要出阁了。到时,谁来襄助父亲? 沉重的思绪陡然间被一声凄厉尖叫打断,司非情变了脸色,叫声正是从隔壁小院姐姐房中传出。随后又隐约听得阵阵恸哭。 尚未奔近,已然心跳气喘,推开簇拥在门口交头接耳的下人,司非情冲进房,一下全身冰冷,琴掉落在地,断成数截。那躺在满地血泊中的正是姐姐司青袖,心口一把匕首直至没柄,生前美艳的脸上犹带一丝扭曲笑容。她的贴身丫鬟正跪地痛哭。 “怎,怎么回事?”司非情一晃,撑在桌边,浓烈的血腥味飘进鼻端,刺激得他本就虚弱不堪的心脏不住痉挛。 “小姐,小姐她自尽……”丫鬟抽噎着。 怎么会?姐姐年内便要与孟御史的公子完婚,正是满心欢喜待嫁之时,怎会自寻短见? 这时门外一片混乱,司夫人得了讯,哭天喊地赶来,一见爱女惨状,一口气转不上,竟自昏厥。司非情连忙去扶,他天生体虚,一蹲下身子,血腥味益发刺鼻,头脑又是一阵晕眩,再也无力站起。耳际轰鸣不已,隐隐约约听得父亲惊痛的咆哮…… 漆黑棺木停在阴森空旷的灵堂正中,夜风穿过窗户,将白幡吹得胡乱招扬,冥烛闪灭,映着司非情苍白孱弱的容颜。 独自一人怔怔跪坐着,面前铜盆中烧着冥纸,火舌吞吐。慢慢展开掌心,司非情望着手里白纸,上面沾了几点已干涸变褐的血迹,纸上只写了两个字――凌霄。 娟秀的笔迹,刺眼的血迹,这张纸,姐姐至死都紧紧捏在手心,似乎那两个字比她的性命更重要。 凌霄!司非情凝视着,耳边仿佛又响起之前父亲悲痛欲绝的话语―― “爹真的想不到你姐姐竟会做出这种事来。几天前从洛阳回来后,居然为了个只在花会上见过一面的男子擅自向御史退婚,还想离家出走……”父亲脸上热泪纵横:“我自然不允,要你姐姐闭门思过,谁知,谁知……”他痛苦地摇头,再也说不下去。 司非情酸涩地垂眼,原来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都不知道。就因为不想刺激到体弱需要静养的他么?所以什么事都瞒着他。肩头微微颤抖起来,他好恨自己的无用。 目光再一次移向白纸,司非情苦苦一笑:凌霄,姐姐应该是为你而死的!而你,大概什么也不知道罢,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能让姐姐为仅有一面之缘的你殉情! 姐姐…… 手一伸,将白纸投进火盆,登成灰烬,唯留一缕青烟袅绕飘散,宛如司青袖已然消散的生命,随风而逝。盯着灵柩,司非情捂住心口轻咳不已――我一直以为能无病无灾地活下去,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只可惜我没有这个福气。可是姐姐,你为什么要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真的不明白……或许,是我不懂感情,因为我的病不容许我有七情六欲来伤神损心,双亲给我取名非情,也就是要我无情无欲安度此生。可为了一份情,真的能令人甘愿为另一个人舍弃自己生命么?姐姐…… 出殡礼已结束了,可司家的麻烦却似乎刚刚开始。司夫人那日受惊晕厥,醒来之后便成日胡言乱语,状若癫狂,连司非情也不认得,请来的大夫个个摇头叹息。司老爷正自心烦意乱,下面各处商号告急的书信又如雪片般飞来。却是司青袖生前退婚,令孟御史大失颜面,他位高权重,怎忍得下这口气,便暗中扶持司家的商场对头大肆排挤,又指使漕运接连扣了司家数单货物。司老爷三番四次托人赔罪说情,都被拒之门外。 司家虽然在江南富甲一方,但自来民不与官斗,怎经得起这般恶意折腾。不出一月,司家旗下的产业已尽数被他人收购一空,连番打击下,司老爷急怒攻心,竟就此一命归西。 司非情又一次守在灵堂前,他素来只在自己竹林小居内鸣琴养心,几曾遇到这等大变故,但觉心力交瘁。老管家见他气色极差,便炖了参汤送来与他。 刚喝得两口,外面一阵嘈杂,服侍司夫人的丫鬟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一迭声哭道:“公子,夫人她归天了……” 什么?汤碗滑落地上砸得粉碎,参汤溅了司非情一身,他也不觉烫,心头却绞痛起来,脸刹时雪白:“怎会……”话未说完,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待得苏醒,已是第二日晌午。司非情张开眼,见睡在小居自己房中,当是昏迷时被下人送回。他神智稍清,叫小厮去把管家唤来,细细问他详情,原来昨日司夫人竟突然清醒,见老爷已过身,她连遭失女丧夫,旧疾发作,当场撒手而去。 那老管家已伺候了司家三代,一月之内见主人家如此惨祸接踵,也不禁伤怀,道:“公子,老爷同夫人的身后事,老奴已自作主张请人来料理,只是,只是如今却连坟地都尚未着落……” 司非情一直在轻轻咳嗽,此刻倏停,皱眉喘息道:“帐房难道没有银两可支了么?” “公子啊,眼下各地产业都已易手,莫说帐房无银两可使,还对外欠着大笔货款呢。”管家一脸苦笑,吞吞吐吐道,抬眼看到司非情怔忡神情,怕他一下受不住这打击,不由心惊,连叫了他几声。 司非情回过神,咳了两下,掀被起身,望着窗外竹林发了一会呆,回头吩咐管家设法将这司家大宅卖出。 管家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司非情幽幽一叹:“卖得多少银两,扣除老爷夫人的后事,剩下的就用作遣散家丁罢……以后,也没有什么江南司家了。”管家还想说些什么,司非情一扬袖,径自去了竹林。 林间仍微微泛着江南春日所特有的潮意,司非情坐在假石上,一手支颐,看着日色透过青翠竹影落下斑斓,淡色唇角露出一丝苦涩:一直以为身患绝症的自己会先离双亲、姐姐而去,没想到居然在一月之间看着所有亲人在面前逝去,而且连最后的栖身之所都将失去…… 他茫茫然一笑,不知怎地,竟又忆起那白纸上沾血的两个字――凌霄。若不是他,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吧。凌霄啊凌霄,虽然我并不知你是何许人,但你,却已令我家破人亡! 暮春四月,花菲草长。整个西湖掩隐在青山环抱中,烟波浩淼,潋滟生辉。司非情依旧一袭黛青衣衫,沿着湖边官道徐徐而行,目光遥望柳絮随风,飘摇无处归依。 曾经风光一时的司家应该很快被人遗忘,但留在心中的痛苦却要到何时磨灭?憎恨自己的百无一用,眼睁睁看着家道中落,却什么也做不了。司非情微吁一口气,停下脚步,望着湖面游船。两年前,他的身子还不似现在这般虚弱,曾和全家一起泛舟湖上,其乐融融,但如今,却只剩他孑然一人…… 他惘然出神,竟未留意身后马蹄纷沓,一连十数骑骏马烟尘滚滚,飞纵而来。官道上行人纷纷闪避,有路人见司非情仍站在路中,不禁大叫提醒他。 司非情一惊,连忙避向道旁,但当先一马速度奇快,转眼便已冲近,劲风带动他衣袂,司非情身影单薄,一个踉跄向前跌倒。那马上灰衣汉子急忙勒紧缰绳,但马来势迅凶,仍直往前冲,眼看就要踩上司非情―― 蓦地那随后十余骑中,一条人影如电自马背跃起,拦在司非情身前,一掌拍中马颈,那马连声嘶鸣后退。那人回身扶起司非情,微笑道:“没事吧?” 司非情惊魂初定,见那人锦衣玉带,面目俊雅,嘴角含着丝柔和笑意,极是温文可亲。他一时倒忘了身上疼痛,摇了摇头。 此刻那些骏马均已止步,马上人清一色灰衣装束,都翻身下马,簇拥在锦衣男子周围待命。那当先的灰衣汉子更是一脸惶恐,走近垂首道:“楼主――” “你也太过卤莽,这行人众多之处,怎可如此策马狂奔?”锦衣男子面对他敛了笑容,不怒自威。灰衣汉子嗫嚅着,不敢回应。 “这,是我走神,阻了这位大哥的路――”司非情定了心神,反替灰衣汉子开脱起来,心想自己无端端地站在官道中间,原也有些不妥。朝锦衣男子淡淡一笑,突然胸口一阵窒闷,忍不住掩嘴低咳,一手习惯性伸进袖里,想取药瓶,却摸了个空。一呆后才想起药丸数天前早已服完,变卖司宅的银两也都用来办理善后事宜,他身边未留分文,却去哪里配制新药。不由咳得越发厉害。 他先前一笑时,原本苍白的脸庞竟微泛血色,衬着清秀眉眼,甚是神采动人。那锦衣男子正自看得一怔,听司非情咳得难受,当是方才摔倒受惊所致,他略一皱眉又展开,笑道:“是我属下惊到公子,公子若是不弃,请到舍下稍作休息,我家中也有几个医师,正好为公子解忧。” “不,不用麻烦了……”司非情边咳边摇头,忽地一口气接不上,脸憋得通红。那锦衣男子静静地看他一会,突然拉起他,跃上马背。 ?司非情一愣倒止了咳嗽,随即便想挣脱他双臂,那锦衣男子却反将他搂得更紧,在他耳畔轻声一笑道:“公子执意不去,若有什么闪失,叫我如何过意得去?”也不等司非情答话,一振缰绳,策马疾奔。那班灰衣随从也纷纷上马,追随其后。 司非情隐觉不妥,却又无从反驳。他从未骑过马,阵阵疾风刮得他脸上肌肤微微生疼,也看不清两侧景物。他轻咳着,身子却不由自主靠后倚着那锦衣男子温热胸膛,只怕自己一不小心,掉落马背。耳边传来几声低笑,料想是那男子在笑他弱态,司非情面色微红,暗恼自己无用。 第二章 倚着锦墩,司非情坐在榻上,打量房内摆设,见诸般字画玉器均恰到好处,丝毫不落俗媚,不觉暗自赞叹。他原本甚为气恼那锦衣男子自做主张,将他带来此间,但眼下却对那人微生几分好感。 听得外间大夫正同那锦衣男子低声细语,司非情一哂,想起那大夫适才替他诊脉时满脸讶色,又吞吞吐吐请了那锦衣男子出外详谈,显是怕他知悉病情,不禁摇了摇头,也没心思去理会他们说些什么,只望着书案上的一架瑶琴出神。见琴身古朴,尾端微焦,难道竟是传说中价值连城的焦尾琴? 门一推,那锦衣男子已返,手里拿了几颗药丸,还有一杯茶水,笑道:“大夫说你只是略受风寒惊吓,服些驱风散热的药,休养数日便无碍――”将药递了过来。 司非情也不道破,接过药服下,那锦衣男子目光闪动,又道:“孟某御下不严,累公子受惊,好在舍下素来清净,公子不妨在此静养,也让孟某不致有愧于心。”他瞧了一眼司非情,见他并无不悦,微笑续道:“公子若担心家中牵挂,孟某即刻遣下属去府上通报可好?”盛意拳拳,竟是一心想留下司非情。 司非情与他只是初识,见他如此热忱,甚不习惯,当下一摇头:“不敢叨扰孟公子。”站起身来。 那孟公子眼里微露失望,但一闪既逝,浅笑道:“既然如此,孟某不便强留,还望公子恕先前下属惊扰之罪。” 他几次三番谢罪,司非情反不好意思,一揖回礼:“孟公子太客气了,司非情还要谢过公子搭救之恩――” 孟公子咦了一声:“你也姓司?这杭州城内可没有几户姓司的人家……”眼光在司非情面上一掠,似有所悟:“不知公子可识得那位江南司家的小姐司青袖?” “那正是家姐,孟公子你……”司非情诧异道,姐姐生前虽经常随父亲出面应酬,但都是男子装束,用的假名,眼前此人怎么知道姐姐闺名。 孟公子轻吐了口气,一颔首:“果然……”他示意司非情坐下,自己也拉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定,微微一笑:“我便是之前被你姐姐退婚的孟天扬,呵呵” 孟天扬?司非情一下瞪大眼睛:他自然知道,那是几年前就与姐姐订下婚约的御史公子,但两家都是遵循古礼,一对未婚新人从未见过面。他只曾听双亲提过那孟天扬素喜游山玩水,还好似颇为风流,却料不到竟是面前之人,一时怔住。 孟天扬笑得温和:“我见你眉宇间与你姐姐的画像有几分相似,果然没有猜错。呵,你我也算有缘了……” 司非情见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被退婚之事,甚是困惑。孟天扬好像知道他心思,淡然一笑:“我本就无意成家,这门亲事乃家父擅自替我订下,我也不便拂逆。这几年在外四处流荡,便是不愿成婚,只盼家父能早日打消这念头,谁知上月却听说你姐姐向家父退婚――” 原来你也不想完婚!司非情一扫他脸容,垂落眼帘,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幽幽道:“你既然不愿意娶我姐姐,为什么不主动退婚?却,却累我姐姐送了性命。”忍不住捏紧手心――若你早些解除婚约,姐姐就不用左右为难,自寻短见,御史也不会迁怒司家。 “……是我考虑不周……”孟天扬敛了笑容:“我虽然不清楚你姐姐为何自尽,但我总是难辞其咎。还连累司家败落。”他喟叹一声:“家父所做所为,确实太过。可惜当时我远在回疆,待得赶来此间,却已晚了。” 他看着司非情苍白面色,心中恻然。一路南下,自然听闻司氏已可说是家破人亡,眼前这文弱男子更是重病缠身,怜意油然而生。不自觉间,竟已覆上司非情的手,温言道:“我此番来杭州,便是想去你姐姐坟前一祭……今日你身体不适,便早些休息。明日带我去,可好?” 司非情抬眼,见孟天扬神情极是诚恳,他摇头道:“不用去了。姐姐都已经走了,再祭拜也没有用。” 他一向少与人接触,说话不懂转弯抹角。孟天扬虽知他说得不错,总觉刺耳,他素来被下属奉承惯了,眉头微微一皱便要驳斥,但望见司非情气色不佳,心头那些微不快竟登时烟消云散,展颜道:“此事明日再说,先去用膳吧。”拉了司非情起身。 司非情这时才察觉自己的手一直被孟天扬握着,他不太习惯与陌生人过于亲近,轻轻一抽,孟天扬却反更抓紧,微笑道:“你的手好冷,今后得让大夫熬多几剂补血汤药才行。” 这“今后”两字从他口中说出,竟是自自然然,顺理成章。司非情微怔望着他侧面,孟天扬却似并未注意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只含笑带司非情走去偏厅用膳。 琴声幽雅,醉人心弦。司非情十指轻拨焦尾古琴,心神却随着悠悠琴韵一齐远远飘了开去。 不知不觉,他居然已在孟天扬这处别业里待了十数天。那日拗不过孟天扬,终是带他去了司青袖墓前拜祭一番。孟天扬倒也并不追问司青袖为何自尽,只是坚持要司非情留下养病,每日里补品丹药不断,司非情气色也比先前好了不少。 司非情虽觉留在这曾经算是自己姐夫的孟天扬身边有些别扭,但他眼下无依无靠,若独自离去,还真不知何以谋生,虽不情愿,却也只好继续住了下来。孟天扬行踪甚是神秘,每天大半时间都不在别业内,怕司非情气闷,便叫了两个下属陪他聊天。司非情同这班江湖汉子哪有什么话题,十余天来,也只依稀听得他们整日在谈什么风雅楼的大小杂事,他无聊之极,只得抚琴消遣。 他自然不知,这风雅楼是江湖中近几年来迅速崛起的一大势力,几乎各处都有其分堂,孟天扬此次到杭州,固然有来祭拜司青袖之意,更主要还是为了处理分堂事务,这些事,孟天扬当然不会同对江湖一窍不通的司非情说起。 弹了几曲,司非情微觉疲倦,却听门上剥啄:“公子,云苍送药来了。”门一开,那日策马险些撞上司非情的灰衣汉子端着药碗进房。 司非情道了声谢,正喝着药,云苍面无表情地道:“楼主明日就要率大伙回总堂,公子今晚也请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上路了。” “什么总堂?是要去哪里?”司非情一愣。 云苍瞥了他一眼:“公子到了自然会知道。”他向来瞧不起司非情这等百无一用的文弱书生,实在想不通楼主为何要留司非情在身边。虽然楼主性喜男色,但眼前这么个病怏怏的男子,只怕大风一吹便倒,哪里经得起楼主折腾,况且论姿色,根本就不及总堂的那几个男宠。 他摇摇头,径自走了出去。 司非情再不明世故,也感觉得到云苍对他的轻视,心口一阵发闷,低咳起来。 突然一件暖裘披上肩头,孟天扬不知何时进来,轻轻抚着司非情背心,替他理顺气息。 “明天要走了么?”司非情止住咳,拉紧暖裘,似乎还带着孟天扬体温。 “是啊,所以我过来帮你收拾一下。”孟天扬在他身侧坐下,微笑道:“你不用动手,有什么要带走的,告诉我就是。” 司非情盯着他和煦的笑容,愣了一会,道:“可我不想离开杭州,我――”一急又咳嗽连连。 孟天扬叹了口气,轻拍他背:“你这个样子,还想要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他抓过司非情的手握在掌心,正色道:“你司家到今日地步,我也脱不了干系。我若没有遇到你,那是无可奈何,但既然你我有缘,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忆起大夫说司非情只怕活不过今年,他心头一阵不豫,说什么也要带司非情回去,想方设法替他延命。 一丝暖意自孟天扬温热的手掌流进司非情胸腔,令他直觉信任眼前的男子,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孟天扬看了他半晌,倏地将他拉进怀里,让他头靠在自己肩窝。司非情一怔,眼里露出疑惑。 “你累了吧,先睡一会,收拾的事醒来再说。”孟天扬面上浮起不自知的宠溺。 司非情心思单纯,也不觉得两人此时的姿势极是暧昧,他确也有些倦怠,含糊恩了一声,阖上双目,嗅着孟天扬暖冽体息,不多时,便鼻息微微睡去。 孟天扬却目光炯炯,望着司非情苍白面容,蓦地伸指在他淡色唇瓣轻轻划过,回手放到自己嘴边,舌尖轻舔,尝到先前的药味,不由微露苦笑。 那日策马西湖,他便注意到了这一身黛青,淡泊如柳丝的忧郁男子,而后司非情的淡然一笑,更令他心悸莫名。尽管司非情并不是他以往喜欢的那类艳冶少年,他却仍情不自禁地将司非情带了回来。岂知这令他动心之人却是司青袖的胞弟,又病弱不堪,倒叫他不忍落手。连日相处,也分不清究竟对司非情是爱是怜,但要他放手却已万万不肯。 他怔忡片刻,轻柔抱起已熟睡的司非情放落床上,拉过丝被盖好,随后自己也躺在司非情身旁,一抬手,灭了烛火,静静听着他微弱的呼吸。 “这边,踢过来这里……” “三少,你真是笨,哈哈,快踢给我……” 阵阵欢声笑语从前面院中飘来,司非情推开焦尾琴,循声走去。 那天他在孟天扬怀里原只想浅眠片刻,谁知竟一路睡去,醒来已在回总堂的马车里。孟天扬将他安置在自己卧房隔壁,以便随时照应。但甫返总堂,不免有许多积压事务处理,好在孟天扬临行前把焦尾琴也带了来,司非情几日里焚香抚琴,倒也悠然自得,只是有时想到已故家人,仍不禁怅然。 走进院中,司非情眼前陡然一亮,见好几个衣饰华丽的俊俏少年正踢着鞠蹴,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司非情自幼体弱,终日与琴药为伴,哪有如此尽情玩耍的时刻。他站在一旁,看这些少年玩得兴高采烈,心中好生羡慕。 那少年中有一人眼尖,瞧见了司非情,笑道:“光看有什么好玩的?你也一起来踢吧。”飞起一脚,鞠蹴向司非情当胸撞来。 司非情啊的一声,赶紧躲避,只闪过胸膛,鞠蹴砸中他肩头。他一阵晕眩,退了两步坐倒在地。 云苍一直都跟在司非情身后,他极是不屑司非情的软弱无能,偏生楼主似乎为了惩戒他那日卤莽行径,刻意指派他来服侍司非情,云苍老大不情愿。明知司非情躲不开鞠蹴,也不上前相助,见他倒地,才慢吞吞地走过去搀扶。 那少年见踢中了人,也是一呆,随即笑嘻嘻地过来捡起鞠蹴:“我没想到你竟然避不开,可对不住了。咦,你是新来的?这么面生?” 司非情正自酸痛不已,说不出话。云苍却替他答道:“七少爷,这位是楼主刚从江南带回的司公子,住在楼主隔壁,今天还是第一次来小院。”态度竟甚是恭敬。那七少爷是孟天扬诸多男宠中最伶俐得宠的一个,云苍也不敢随便得罪他。 七少爷哦了声,上下打量司非情苍白孱弱的模样,突地噗嗤一笑:“楼主怎地换了胃口,找了这么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来?”其余的少年听得他揶揄语气,本就在嫉妒司非情居然独自住在楼主身边,都顺势嬉笑起来。 他敌意浓浓,司非情睁大了眼睛,一时竟无言以对。七少爷又笑了笑:“你这般一碰就倒,我可不敢再拉你玩了,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可赔不起。”一招手,带着那群少年自行离去,竟不再看司非情一眼。 司非情呆立当场,少年们的声音却仍不断传入耳中―― “就是啊,七少,楼主怎么会中意他?多半是见他可怜,捡回来养着吧……” “你看他一身病骨的,恐怕,嘻嘻,就算勉强能上床,也一样没用……” “……” 虽然不太明白那班少年在说些什么,但话里的轻蔑鄙夷却连泥人都听得懂。那“没用”两字更像针尖直刺司非情心头,他面色雪白,猛地一旋身,快步踏出小院,犹听身后一个少年故作惊叹:“哟,想不到脾气还不小……” 坐在琴案边,才觉得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司非情咳个不停,几乎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一手死死拧着衣角――好恨自己的无用,堂堂男儿,有手有脚,却要依附别人才能生存下去。以前是双亲,如今是孟天扬,难道离开了他人,真的无法过活么? 恨恨一捶腿――如果有个健康的身体,如果可以像大多数普通人那样平安活下去…… “怎么咳这么厉害?”孟天扬温和嗓音突兀在身旁响起:“今天没有喝药么?” 司非情捂着嘴喘了几下,勉力压制住翻腾的气血,望向孟天扬:“我要回杭州!” “为什么?这里住得不好么?”孟天扬皱起眉头。 “再好也不是我自己的家,何况我跟你又非亲非故……”司非情想起适才少年说他被孟天扬捡来收养的刻薄话语,一阵气闷,又咳了两声:“我总不能让你收留我一辈子,在这里白吃白喝罢。” 孟天扬听他说得生分,心中不快,抓过他的手,道:“我一早说过你我有缘,我自己愿意照顾你,你不用多心。”顿了顿,续道:“再说,司家已风流云散,你就算回到杭州,也无家可归。以你眼下的身体,还能做什么?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流荡。” “你也觉得我没用么?”司非情忿忿一抽手,孟天扬见他坚持,也就松了手,叹道:“司非情,你自己想想,孤身一人,你能靠什么谋生?” 司非情半晌不吭声,孟天扬见他身影落寞,顿生怜意,正想将他揽入怀中。司非情抬起头,神情坚定:“我可以去当琴师,你不是也说过我琴弹得好么?大不了,我还可以帮人抄帐,你怕我养不活自己么?” 他说到兴奋处,眼里光彩流动,苍白的面上微微泛起潮红,整个人竟是前所未有的神采飞扬。孟天扬见惯他柔弱的样子,竟一时被他的倔傲所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看什么?我说得不对么?”司非情微觉赧然,却仍执意道:“孟天扬,你不相信我可以自谋生路么?” “我相信――”孟天扬慢慢从惊讶中回神,唇边漾起笑意,看来他这个阅人无数的风雅楼主也居然看走了眼。面前的司非情内心可不像外表那么软弱无助吧…… 他眉眼含笑,重新握住司非情双手:“我相信你做得到。只要你答应留下来,让我继续照顾你,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来阻拦你。呵呵……” 第三章 “藏花馆”藏的不仅有全城最出名的美女,还有全城最闻名的美酒。醇酒佳人,本就是所有男人心目中的向往,藏花馆也就自然成了城中文人墨客、商贾富豪,甚至是来往江湖人云集之地。 最近,馆中常客发现新来了一名琴师,总是隐在纱帘后鸣琴。天籁般的幽雅琴音清远空灵,仿佛能涤净凡尘人心一切污垢秽念。而每次琴师出场时,帘外也总会有个锦衣玉带的俊雅男子微笑倾听。 奏完一曲,司非情垂落双腕,嘴角微露笑意:半月前他一番力争,孟天扬终于应允他到风雅楼下的产业之一藏花馆当琴师,高超琴艺更为藏花馆引来不少新客,他司非情也并非百无一用―― 眼光望见帘外男子,司非情不觉莞尔:这藏花馆离风雅楼总堂不过两里路程,孟天扬却不放心他的病弱身体,非要每晚都陪他来回,倒似比以前家中的老管家更热心……而且即便在总堂,一有空暇,孟天扬就黏在他身边,听他说话,看他假寐,还喜欢时不时搂住他…… 正浮想联翩,突被厅上一阵嘈杂打断,原是两个员外喝得酩酊大醉,闹起事来。 孟天扬微一蹙眉,回头正待吩咐身后云苍去处理,却见那两人已扭作一团,踉踉跄跄跌 恋耽美 分卷阅读2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过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胖子收不住脚,一下扑倒司非情跟前,嘶的一声,扯落了纱帘。 “呸,老爷我还一直以为是什么国色天香的大美人,这么神神秘秘,原来是个面无血色的病痨鬼――”那胖子醉得七荤八素,丝毫未注意旁边孟天扬眼里一闪而逝的杀气,兀自咕哝:“不过,长得倒还算清秀,细皮嫩肉的,让老爷我摸一下……”涎着脸,肥厚多肉的手向司非情面上伸去。 司非情厌恶地想拍开那肥手,孟天扬已闪电出手,两指轻轻搭上胖子手腕,“喀啦”脆响,那胖子杀猪似地痛叫起来。孟天扬一拂袖,霍然站起,冷冷叫过云苍:“这贱胚一双眼太可恶,嘴里又不干不净,你看着办吧。”云苍一点头,拎起那胖子走去后堂。 孟天扬回过头来,已是满面春风,扶起司非情道:“今天叫这些俗物搅了兴致,明晚再来罢。” “……也好……”司非情抱起焦尾琴,听后堂传出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正是那胖子的声音,一惊停步。孟天扬一笑:“不用去理会那些,云苍自会料理。”环住司非情腰身,扶着他快步离去。 “……你究竟把那个员外怎么了?……”回到自己卧房,司非情定下心神,问孟天扬。 见司非情一脸不知不罢休的样子,孟天扬吐了口气:“那贱胚太过无礼,我只是让云苍剜了他双眼,割掉他舌头――” 什么?司非情面色惨白,惊恐地望着孟天扬淡然自若的神情,他怎么可以如此随意致人伤残?他有点不相信地一摇头:“为什么?那员外只是喝醉了……” “就因为看在他喝醉的份上,我才没有取他性命。”孟天扬平素俊雅温和的面容骤然阴沉,竟让司非情胸口一窒:“他居然敢对你动手动脚,留他一命已算他运气了。” 他见司非情惊骇地睁大了眼睛,当下微微一笑,面色缓和下来,像平日临睡前那样走近抱住司非情:“别再去想那些事情,早些休息吧,我也要回房睡了。” 司非情本已渐渐习惯他的拥抱,但听了他方才那些残忍话语,不禁对他微生惧意,抵住他胸膛,便想推开他。觉察到司非情的抗拒,孟天扬手上反而加重了力道,不容他挣脱。他月余来始终克制着心底对司非情的微妙情欲,只怕伤到司非情,又恐破坏了他对自己的信任,今日却被那胖子触发,一时欲念上涌,竟变得强硬起来。 司非情被他紧紧抱着,有些呼吸急促,望见孟天扬眼眸异光闪动,全不似平时温文模样。他虽然看不懂孟天扬眼里欲望,却也直觉异常。背脊一僵,嗫嚅道:“孟天扬,你不是要我睡觉么?你先放开――” 未完的话被孟天扬突然覆上的唇堵在口中,司非情脑间立时一片空白,只感觉到唇上湿热触感,他两眼大张,却看不清孟天扬脸容。 孟天扬原是一时冲动,吻了下去。但触到司非情柔软略带药味的嘴唇,积压已久的情潮登时蜂拥而起,一下失了理智,用力吮吸着,一边抱起司非情放倒床上,合身压了上去。 “孟――啊,唔――”司非情被他压得肋骨生疼,正想开口唤他停下,孟天扬的舌头却趁势滑进他嘴里搅动游移。一阵阵酥麻从唇舌颚间散向四肢,司非情咿唔摇头,双手不住捶打着孟天扬,却无济于事,反换来更令人窒息的深吻。他只觉身上的孟天扬越来越重,肺里的空气好象都被挤了出去,周身血液似乎全部流进脑中,心脏狂乱激跳,比从前任何一次心疾发作都要痛苦…… 孟天扬此刻已意乱情迷,也未发觉异样,一手径自探入司非情衣内,抚摩着他肌肤细腻的瘦弱胸膛,心中爱怜更盛,忽听司非情一声闷沉呻吟,双手无力地滑落―― “司非情?――”孟天扬一震回神,坐起身,见司非情双目紧闭,嘴唇青紫骇人,竟昏了过去。他大吃一惊,一摸司非情心口,觉他心跳紊乱之极,连忙压下满腹欲火。掌心微吐,将真气缓缓输入司非情体内,助他理顺气息,却也不敢送入太多,怕他虚弱的心脉承受不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非情乱跳的心渐渐平缓,嘴唇恢复原先的淡色,孟天扬大大松了口气,撤回手掌,把司非情抱进怀里,轻轻拍着他面颊:“司非情……”暗骂自己太过冒失,竟忘了司非情的身体根本就经不起激烈欢爱。 他连唤了数声,司非情眼睫微颤,苏醒过来,头脑仍是昏昏沉沉,呆呆道:“我,我刚才晕过去了么?我,――”心口一梗,他按胸喘咳着。 “是我唐突了,抱歉。”孟天扬让他平平躺下,替他盖好丝被,翻身落床:“我去吩咐大夫煎药,你先睡一阵罢。” “孟天扬……”司非情叫住他,想问他为什么要吻自己,话到嘴边,却不好意思出口,苍白的面庞微微泛红。 孟天扬站在床边凝望着他,司非情在他温情注视下不由心悸,竟无法移开目光,一时房中寂静无声,只有两人默默对视。 未几,孟天扬轻声一笑:“我喜欢你才这样做,我没有恶意。” 喜欢?司非情眼神染上迷惑:那种亲密举止,不是应该男女间才有的么? 孟天扬目光闪动,不放过他脸上任何表情,突地俯低身,双手撑在司非情两侧,正色道:“告诉我,适才我吻你的时候,你可有觉得恶心么?” 温热的呼吸喷在颈间,司非情微痒一缩脖子,摇了摇头。他确实心脏难受,但却并不感到反胃。 孟天扬严肃的表情顿时转为笑意,在司非情唇瓣轻柔落下一吻,一抚他脸颊:“睡罢。”返身出房。 司非情瞧着他背影远去,摸上自己嘴唇,刚才那一吻,他的心一跳,却半点也未觉得不舒服…… 端了药回来,已是二更时分。孟天扬听司非情气息平和,显已睡熟,便不再叫醒他。放落药碗,孟天扬坐在床沿,看着他苍白容颜,不觉微露苦笑:如此孱弱的司非情,即使他的心接受了自己,只怕也无法碰触。难道只能眼睁睁看他一年后在面前逝去么? 他胸中郁闷,先前强自压制的欲火却仍未平息,暗叹一声,起身朝小院走去…… 夜色似水,沾肤微凉。司非情披着软裘,伫立房前,仰望满天星辰。 前晚被孟天扬吻到昏厥,两天来仍是有些不适,无奈在云苍奉命监视下服了一大堆补药,想去藏花馆,也遭禁足。他心中烦闷,待要找孟天扬问个清楚,偏生孟天扬却似突然失了踪,居然接连两日未在他面前出现,问起云苍,也是闪烁其词。 抖了抖衣上露水,司非情微叹了口气,同昨晚一样,他已经在卧房前站了一个时辰,仍不见孟天扬归来,看来又是白等一场。月余相处,他无形中已将孟天扬视作除双亲、姐姐外最亲近之人,几日不见,竟格外空虚。 他心中惆怅,也没有睡意,信步而行,不知不觉到了那天众少年踢鞠蹴的院中,见黑沉沉的一片,只最边一间厢房还亮着微暗灯火。 司非情怔了片刻,寒意上袭,正待回房,突然听那亮灯厢房内传出一声尖叫,紧跟着又是几声呻吟,显是房内之人正在忍受极大痛楚。司非情一惊,走近两步,听得越发清楚,呻吟中还夹杂着低泣,在夜间分外清晰,但其余厢房依旧漆黑一团,无一人出来张望。 司非情惊疑不定,正犹豫要不要大声叫醒众人,这时房里又传来一声低吼。他不由变了脸色,那吼声虽然压抑,但分明是孟天扬的嗓音―― 莫非孟天扬出了什么意外?司非情不假思索奔了上前,用力推开房门:“孟天扬――” 突然有人闯入,房中人也惊呼出声,齐齐回过头来看着司非情。 司非情僵在门口,适才一阵奔跑,已令他心跳气喘,他胸膛不停起伏,嘴巴张得大大的,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直直望着床上交缠的两个人影。 昏黄烛光下,一个美艳少年全身赤裸,趴跪床头,虽然垂落的头发遮住了他大半脸,但司非情仍一眼认出他是那个七少爷,只是此刻他脸色阵红阵白,全没了那日的嚣张气焰。可真正叫司非情惊到无声的却是七少爷身后的孟天扬。他也是不着寸缕,露出一身健硕,双手还扣在七少爷细腰上,脸上带着丝情欲被打断的薄怒。 啊――司非情终于回过神,瞬间满面飞红。如果他没眼花的话,刚闯进的一刹那,他的确看见孟天扬粗大的男性象征正在胯下少年的股间抽送……后退一步,司非情结结巴巴道:“对,对不住,我不是,不是有意的,我……”瞧见孟天扬越睁越大的眼眸,他再也说不下去,一转身,使出全身力气奔回卧房。 他坐在床边,心头剧跳,不禁连声咳嗽。脸却宛如火烧,他再单纯,以前在家时,也依稀听得下人提起过风月之事,多多少少知道那行为有多羞人,但却想不到,原来两个男子之间也可如此亲密……忆起先前画面,耳根都热了起来。 正咳得厉害,房门一开,孟天扬走了进来,竟是衣衫齐整,神色冷静,面上已看不出有半分适才的欲望。 “……孟天扬……”司非情止了咳,眼光落在地面,实是不知该说什么。 脸被捧高,对上孟天扬明锐双目,司非情只道他在为自己擅闯生气,赧然道:“我还以为是,是出了什么事,才冲进去的,真是对不住――” “司非情――”孟天扬截道:“你不问我这两天都在哪里么?” “你若不想我知道,我问也没用啊!”司非情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是你吩咐云苍不告诉我的么?我都问他好多次,他什么都不说。” 他说话极直,又半点没错,孟天扬倒无言应对,怔了半晌,长吐一口气,笑道:“我说不过你。”在司非情身旁坐定,拉过他手握在掌中:“我这两天都在小院里……” 他紧盯着司非情脸上神情,司非情却只恩了声,也不多问。孟天扬极不是滋味,他那晚顾忌着司非情一身病弱,虽是满腔欲火,也苦苦忍住,转去小院找那班男宠,谁知抱着那些娇媚少年,满心满眼所想所见的却仍是淡泊如柳的司非情,他还从未试过会为一个人如此失控,一时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司非情,竟在小院连待两日。本想籍此稍稍冲淡对司非情的欲望,哪知方才却被撞见了他与旁人的亲热场面。他尴尬之余,反而暗喜,急忙跟来,想看司非情是否会嫉妒哭闹,也好明了他的心思。 孟天扬想到此,又看了眼司非情,见他依旧平淡如常,心底一阵失落,猛地搂紧他,闷闷道:“你见我和旁人在一起,怎么不生气?” “这……”司非情益发糊涂,气恼的人应该是孟天扬吧,为什么他反来问自己有没有生气?他一摇头,怎么两天不见,孟天扬变得如此古古怪怪。 他一脸迷茫,孟天扬顿觉无力,肩头一懈,忍不住苦笑,相处日久,他也知道司非情不太懂得人情世故,却不料他在情事上更是不开窍。 “司非情啊……”孟天扬指尖轻轻抚着他淡色唇瓣,感觉到他轻微震颤。孟天扬惘然一笑,似是自言自语:“你若有些喜欢我,看到我与他人那般亲密,总该多少有点生气罢……” “……我没有不喜欢你啊……”司非情见他萧索,脱口而出。暗自纳闷,为什么自己不生气,孟天扬就会觉得自己不喜欢他呢? 孟天扬听他说得干脆,倒是一愣,凝注他明净眼眸,随即领悟司非情所谓的喜欢不过是将他当作亲人般喜爱而已。他微微一笑,低声道:“司非情,我是要你爱我。”一俯首,吻上他柔软微凉的嘴唇。 没有那晚压迫心脏般的难受与狂猛,司非情沉醉在温暖轻柔的浅触中,轻阖眼帘,享受着孟天扬呵护似的亲吻,双手无意识地环上他脖子,抱住了面前这非亲非故却似乎比家人更亲近体贴的男子。虽然并不太明白孟天扬先前那些奇怪的话语。 “司非情……非情……”绵密的吻渐渐转深,孟天扬碾磨着司非情散发淡淡药香的柔唇,手掌亦来回摩挲他单薄的脊背,隔着衣衫,却也慢慢觉察原先总比常人略低的体温开始升高―― “孟……天扬……”司非情稍稍闪过了孟天扬的唇,苍白的脸颊微染红晕。他的身体居然在孟天扬手掌经过的地方都发热酥麻起来,好奇特的感觉。他看了眼孟天扬,触及那似曾相识的异样目光,不由一窒,垂落眼眸。 他略带羞涩的样子令孟天扬之前尚未餍足即被打断的情欲瞬时回涌,眼神一暗,将司非情轻轻放落床上,手指灵活解开他衣带,双掌滑进司非情襟内,顺着他细瘦腰身向胸口移去。 “啊……”火热的手掌带起灼烫,被触摸的肌肤都微微痉挛着,司非情难耐地摇了摇头,按上孟天扬仍四处游移的手:“不要了……好奇怪……” 苍白的身躯,淡粉的乳尖,缺乏运动的肌肤尚称细腻但却没什么弹性,手掌稍微大力,就能摸到凸现的肋骨……自己以往所抱过的任何一个少年都要比司非情媚惑诱人吧。孟天扬笑了,却没有停下动作――无法解释,可他就是想拥有这个淡泊的、在西湖边一眼吸引了他心神的病弱男子。 反手抓住司非情的手腕,孟天扬望进他困惑微惊的双眼:“不用担心,试一下……你若觉得不舒服,我立即会停……”低下头,舌头在小巧乳尖上轻缓圈转,引来司非情一声惊喘。 “孟天扬?――”从所未有的麻痒飞快扩散全身,腰后侧的肌肉在孟天扬含进他乳尖轻咬吮吸时猛然抽搐起来,司非情喉间不自知地逸出几声低吟,勉力侧转身,想避开这令人心悸的行为,却被孟天扬紧紧按住肩头,无法动弹。 “别躲!”孟天扬暗哑的嗓音里满含欲望:“我不会伤害你的,非情……” 第四章 “……非情……非情……”阵阵低沉呢喃飘荡在夜风里,温柔的声音令司非情退去了对未知的惊惶,身体却随着孟天扬越渐移下的轻吻发热颤抖,肌肤浅浅浮起薄红,他急速喘息着,鼻翼渗出细密汗珠。 停下舌尖在司非情肚脐四周的舔舐,孟天扬撑起身子,吻了下他渐变潮红的唇:“有觉得难受么?” 不是难受,可身体却仿佛不受自己控制,孟天扬的任意一个举动都让他四肢百骸窜起一股奇妙感觉……司非情摇头又点头,捂住了心房,心似乎也在跟着孟天扬的呼吸而跳…… 孟天扬低低笑了两声,眼前不知所措的司非情应该也在他适才的爱抚舔吻中得到了些许快意吧……从来他都不去理会男宠的感受,但此刻,他却极力想听到司非情因他发出惬意的吟哦―― 突然伸手,褪落司非情最后一件蔽体的下衣,孟天扬握住他同样苍白的腿根,迫使他打开双脚。 “啊!孟天扬――”耻人部位暴露在男子热切注视下,司非情迷乱的神智微一清醒,羞赧地想要并拢双腿,孟天扬的头却比他先一步低了下去―― “呀啊――恩――”强烈得几乎让司非情意识分崩离析的快感自孟天扬湿热的口腔包围上来,如雷电般穿过腹部、胸膛,在脑海炸开。青涩的欲望在孟天扬唇舌几个抚弄下便已挺立,流出丝丝黏液。司非情难以遏制地扭动呻吟着,手紧紧按住激跳的心口。 好敏感的身体!好忠实的反应!孟天扬欣喜地看着司非情的痴迷样态,更卖力地取悦起口中颤动的欲望。 眼前绽开团团白光,耳边只听到血管突突颤跳,不行了!心跳得好快!胸涨得疼痛!快停下来,停下来……司非情无力地甩着头,张大口,却只能发出破碎不成调的低喊,拼着周身力气,他伸向孟天扬兀自在他胯间摆动的头部,想推开他。 他用尽全力的一推对孟天扬而言,只不过是轻轻一触,但深陷激情的理智倒是稍微恢复,见司非情似乎已喘不过气来,孟天扬登时一惊,停下动作:“司非情,怎么了?”手摸上司非情剧烈搏动的心脉,懊恼之余也不由苦笑。 骇人的折磨终于消失了……司非情瘫软了身子,大口喘息,蓦然一阵无预兆的窒息充塞胸腔,他痛苦地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捏着喉咙,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司非情!”孟天扬脸色剧变,疾点他心口几处大穴,护住心脉,一拉丝被,盖住已昏迷过去的司非情,朝着房外沉黑夜色大喊:“云苍,快去叫大夫过来――” 真的无法碰触你么?孟天扬眼光温柔,凝望着仍在昏睡中的司非情,嘴角却自始就挂着一丝苦涩笑意。 移向床畔明灭变幻的烛焰,孟天扬一声喟叹。司非情已睡了一天一夜,熬好的药汁几番回热,却始终无机会喂他服下,不过,即使喝也没什么用处罢。总堂最好的医师那晚诊治后也是连连摇头:“这先天心疾,再多补药也是枉然……倒是楼主你,不宜再去相扰司公子,公子此病最忌动情起欲……”医师说得委婉,神情却毫不客气,好似孟天扬便是罪魁祸首一般。 “呵呵……”孟天扬终是低声苦笑起来,想不到他真正渴求一个人的时候,居然无法得到。轻抚司非情无血色的脸庞,心下怅惘之极。 似乎被他的笑声震到,司非情微微一颤,睁开眼帘。 “司非情!”孟天扬又惊又喜,扶他坐起:“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做来。” “孟天扬……”司非情微弱地喘息着:“我先前又昏过去了么?”他掩嘴咳了两声:他的身体最近好象越来越差了,难道真是大限将至了么? “……对不起,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孟天扬将他揽入怀中,长长叹息:“司非情,我只是太喜欢你,相信我,我没有想要伤害你……今后我都不会再那样做了……” 怔怔望着孟天扬俊雅带悔的容颜,司非情倒想起了晕厥前的情景,他愣愣一摇头:“是我自己身体太弱了,不关你的事。” “司非情?” 垂落眼睫,司非情露出一个淡如柳丝的笑容:“你也应该听大夫说过了罢,我本就活不过今年……”他抬头望进孟天扬震惊的双眸,轻声道:“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 “司非情!”孟天扬拥紧怀里的瘦弱身躯,原来你已经知道一切,为什么你还能笑得那么平淡? “孟天扬――”司非情微微挣了一下,孟天扬抱得太用力了,害他呼吸困难。找了个舒适的位置,他微觉疲倦地靠在孟天扬肩头,浅笑道:“你每天要我喝那些补药,其实都没什么用。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多活几日……”声音渐低:“我一直都想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活下去……” 他话音越来越低,最后没了声息。孟天扬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惊道:“司非情!”一探他鼻息,却原是又睡了过去。 在司非情淡到近乎无色的唇上轻柔一吻,孟天扬抱着他一齐躺倒床上,静听司非情缓慢的心跳,爱怜的目光始终流转不离――司非情!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实现心愿! 天生心疾么?汤药外力无用,那是不是该用什么自救的办法呢?……孟天扬眸光闪动,倏地一亮。 “孟天扬――”司非情在院中张望,奇怪!去了哪里? 时日匆匆,离他吐血那天已过了半月。孟天扬似是有愧于心,接连两晚都留在他房里陪他同眠,但之后就不见踪影,连云苍也跟着一起不知去向,只有医师和仆役每日送药送膳过来。司非情连躺了十余日,虽生性爱静,也不免无聊到极点,今天身子略有起色,又是阳光明媚,他便起床想找孟天扬谈天解闷,走遍整个后院都静悄悄地不见一个人影。他不知孟天扬一早便严禁外堂下属擅自入内,只怕扰他休养。 他走了片刻,腿脚微酸,便找了块假石坐下休憩,眼光却不由自主飘向隔壁小院――不知孟天扬会不会在那里?忆起那晚所见荒糜景象,面上不禁发热。 正想得出神,一颗石子骨碌碌滚将过来,砸在他脚背,司非情一痛抬头。 “哎呀,不好意思,我随便走路踢到块石头也会砸中你,没弄疼你吧?”七少爷皮笑肉不笑地走近,见司非情微痛皱眉,他眼里闪过一丝快意。那天司非情冒冒失失闯进他房里,看到他与楼主亲热倒也罢了,可气人的是楼主居然立刻丢下他追着司非情而去,害他第二天被其他少年大大取笑了一番,大失颜面,此刻看到司非情,便气不打一处来。 司非情刚才还在想着七少爷跟孟天扬交缠的情形,此刻人在眼前,他极是窘迫,垂眼道:“没什么……” 七少爷瞧着他微红的脸,突地一笑,伸手捏住他下巴将他脸抬高,啧啧两声:“想不到你这张白惨惨的脸害起羞来,倒也有些看头――” 听他言语无礼,司非情一言不发,啪地打落他的手,七少爷料不到这软弱可欺的病书生会发作,竟自一呆。 司非情也不理他,站起身便往回走。陡然一股大力拉住他手臂,将他重重推回假石,他浑身撞得酸痛,一时头昏脑涨,坐在石上竟起不了身。 七少爷一脚踩在他身边:“看不出来,你脾气还挺大的嘛!差点给你骗了。不过,哼哼,别以为楼主现在宠着你,就想爬到我头上来。”他眼光在司非情身上一溜,嗤笑道:“瞧你一身瘦骨嶙峋的,抱着想必都叫人倒胃口,也真想不通楼主到底喜欢你哪里?” 司非情半天才缓过劲,也没空去理会他说些什么,摇晃着站起,绕过七少爷向卧房走去。 七少爷见他仍对己不理不睬,不由大怒。他素来颇讨孟天扬欢心,总堂中人知他在孟天扬面前极为得宠,也都让他三分,几曾受人如此忽视?艳丽的面容一下阴狠,抓住司非情便往地上一推。 “啊……”司非情背心被假石边棱磕到,一阵剧痛,胸口一闷,靠在石上咳得几乎岔气。 七少年冷眼旁观,一撇嘴:“真没用,这么轻轻一碰都要咳上半天,也不知道你怎么伺候楼主的……”突然似想起什么,面上竟泛起笑意,蹲下身,扳过司非情咳得绯红的脸,笑道:“我倒险些忘了,听说上次你在床上还没怎么的,就吐血晕倒了,哈哈……” “把手拿开。”司非情费力拍开他的手,撑起身,刺耳的笑声令他脑间发涨,只想快快摆脱这莫名其妙的七少爷回房休息。 “装什么清高?”七少爷见他再三漠视,怒气更盛,一把揪住司非情头发将他压在石上,冷笑道:“你还真当自己是公子哥啊?哼,哪天楼主看厌了,你以为还能这么舒服地住在这里么?”他看着司非情难受喘息的样子,又是一阵讥笑:“就凭你,想讨楼主喜欢,差得远呢!” 司非情回过气来,虚弱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要回去了,你放手。” 七少爷凝视着他,想看他是否在装傻,却见司非情双眼明净无尘,不染半点杂质,倒叫七少爷自惭形秽,觉得方才那番侮辱话语好似在说自己一般,心头怒火一下炸开,失了理智。猛地将司非情翻转身,牢牢按在假石上:“你不懂么?那我就好心来教教你好了――” “放,放手!”胸前肌肤被粗糙的石头磨得作疼,司非情边咳边挣扎,但他那点微弱的力气根本起不了作用,弱不禁风仍苦苦反抗的模样反令七少爷残虐心起,一时只想狠狠折辱这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司非情。 ?!衣带骤然被抽掉,司非情一下愣住,随后下衣亦被粗暴扯落,肢体暴露在空气里,他登时周身起了寒粒,惊道:“你做什么?放开我!” “我是在教你啊!”苍白嬴瘦的下体映入眼帘,七少爷竟喉间躁热,欲望上冲,再也顾不到别的,他掏出已然硬挺的分身,分开司非情臀瓣,径直向紧闭的密穴冲进―― “啊啊啊――――”没有任何前戏滋润的突兀插入,司非情发出一声凄厉惨叫,随即宛如五马分尸般的绝顶痛楚席卷而来,心脏狂烈抽搐,他瘫在石上,浑身痉挛。 “哈啊――”七少爷也为他的紧窒一声低吼,稍稍后退,一缕殷红血丝自被撕裂的穴口沿大腿内侧蜿蜒流下,更令七少爷施暴情绪高涨,他又是一个猛力冲撞,喘息之余仍不忘出言污辱:“怎么了?这样你就吃不消了?嘿,真是没用……” 痛!痛!仿佛要将身体撕碎的痛!从股间不停流淌着的温热的液体是什么?像利刃一样在体内来回戳刺的、似乎要搅断肠子的……司非情意识开始模糊,心如同被人捏在手里揉搓般痛苦,是不是要死了…… 抬高他的腰,七少爷几个大力抽插,一拍他冷汗涔涔的惨白脸庞:“受不了了吗?那就来求我啊!你开口求饶,我就放过你。” 求饶?司非情渐已飞散的神智被这两个字拉了回来,竟不知哪来的力气,伸手堵住自己的嘴,将正要逸出的凄楚呻吟封回口中――为什么要向伤害我的人求饶?我又没有做错,为什么要我求饶? “你还很倔啊!――”司非情的死不吭声让七少爷深感挫败,他重重顶进胡乱搅动着:“我就不信没法让你开口……啊哈,看你能死撑到什么时候……” 死死咬着塞在嘴里的手指,浓重的血腥味令司非情数度昏厥,但又立刻被难以忍受的激痛弄醒,手脚渐渐冰冷,心跳却越来越快,几乎要冲破胸腔……倏地背一僵,腥甜的热液直冲咽喉,眼前一片黑暗―― 他全身一抽搐后突然没了动静,七少爷神志微清,转过他的脸,见鲜血不断自灰败唇间涌出,不禁慌乱起来。他本是想给司非情一个教训,让他不敢小觑自己,没料到司非情的身体竟如此虚弱不堪,心中后怕,竟愣在当场。 “七少,你这是在做什么?――”几个少年从小院走出,他们是听到司非情起初那一声惨叫,过来看个究竟,岂知竟见到这一幕,都惊得呆了。 七少爷顿时回神,退出司非情身子,大股鲜血随之冲出司非情碎裂的后庭,一直淌落脚腕。他面如死灰,忍不住发抖。 未释放的硬热生生抽离甬道,又带来一阵钻入骨髓的疼痛,司非情一声闷哼,再度痛醒,他勉力翻过身,背靠假石,望着七少爷。双手紧紧捂住嘴唇,但血丝仍止不住地从指缝渗出。 后退几步,七少爷别过头,竟不敢再看司非情的明净眼眸。那几个少年如梦初醒,纷纷围了上来:“七少,你疯啦,要被楼主知道,你死惨了……” “不会吧,楼主最宠你了,应该不会杀你……”一个少年见他魂不守舍的,便安慰起他。 最宠么?七少爷都不明白自己居然还笑得出:“我算什么?不过是被人用来发泄消遣的玩意罢了,哈哈……”一仰头,疯狂地大笑起来。 狂笑入耳,司非情胸膛起伏,又咳出两口血。 “七少,别笑了,趁没人看见,快走吧……”少年们七手八脚地拖着他奔回小院,暗自嘀咕,这个七少,是不是真的吓傻了?但任谁看见那一身染血的司非情,都会害怕吧。 都结束了么?司非情挣扎着想穿回衣物,手脚却冰冷软绵使不出半分力道,他仰望着明朗长天――我是不是要死了?可我还想再多活几天……谁来帮帮我?…… “孟……天扬……”在陷入无边黑暗之前司非情吐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呢喃。 第五章 无尽的痛,无边的黑,浓浓的血腥味……姐姐、双亲,我也要跟随你们而来了吗?可我不想死,我只是想要像普通人一样活下去,无病无灾地活下去……我,是不是真的没那个福气?我,好不甘心…… 手指张开又收拢,拼命想抓住点什么。在握住了温暖的手掌后,就牢牢纠结,不肯再松手。 “司非情!司非情……”熟悉的呼唤一遍遍在耳边回旋,司非情张开眼睛,望见孟天扬惊喜交加的俊颜。 “司非 恋耽美 分卷阅读3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不顾一切地将虚软无力的司非情抱进怀中,已在床前守侯了几个日夜,终于看到昏睡如死的司非情再度睁眼,孟天扬心情激荡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频频轻吻带着药味的微凉唇瓣。胸口涨疼着,揪痛了心头数日的悔恨又一次决堤―― 是我太疏忽了,我忘了病弱的你根本就无法保护自己,以为你在后院无人打扰,竟没有派人来看护你就放心地连日在外,枉我还说过要好好照顾你……你一定对我很失望罢。司非情…… 如果那天不是医师及时找到了你,我怕我回来看到的你,已经是冰凉的,无生气的……不敢再想下去,孟天扬搂紧司非情:“对不起……非情,对不起……” “……孟天扬……”司非情靠在他温热胸前,心不可思议地安定下来,慢慢看清了周围一切,是自己的卧房…… “我晕了多久了?”司非情低咳着,喉头甜甜的,又要吐血了么?他掩住嘴,尽力压下乱窜的气息。 “三天……”孟天扬眼里流露出无穷怜惜,抚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颊:“对不起,是我的疏忽,让你受这么大的痛苦。”俊雅的面上陡然划过森寒:“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要伤害你的人付出代价――” 咳声猛止,司非情惊然看着一脸杀气的孟天扬,他又要做什么?像对付那个员外那样,把人剜眼割舌么?想到那美艳的七少爷血流满面的样子,司非情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你,你要把他怎么样?” 司非情,你居然为那样伤害你的人担心么?……孟天扬凝注司非情明净含忧的眸子,忽地凑上嘴唇,轻柔到呵护似地吻着他双眼:“非情,我绝不会再让人伤害到你,我发誓!”双拳却紧紧握起――如此淡泊如柳,无欲无争的你,竟有人忍心那般凌辱你,那个人,绝不可原谅! 放平司非情,替他掖好丝被:“我去拿药粥,很快回来。” 看他背影离去,司非情轻咳两声,静下心,才觉得浑身的骨头肌肤都似散了架一样疼痛,股间被撕裂的部位更是火辣辣灼烧着,惨痛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回脑海,他煞白了脸低喘着――不明白,那个七少爷为何要如此对待他?可是,七少爷最后疯狂的笑声却在耳边回响不绝――那仿佛带着无限自嘲和深深悲哀的笑声……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微熏的风中已悄然带了丝夏意。 司非情一身黛青,躺在院中软榻上闭目假寐,连续几日孟天扬都时不时输些真气给他,又人参灵芝进补不断,虽然仍不能起床行走,但脸色已不似前阵般惨白如死。 “非情――”孟天扬抱着焦尾琴含笑走来,坐在榻沿:“气不气闷?我弹琴给你听可好?”看到司非情诧异的眼神,孟天扬一笑:“我好歹也是个风雅楼主,这琴棋书画自然是要样样精通才行,你不信么?”也不等司非情答话,径自弹起一曲《碧宵吟》。 这,这样的琴声……司非情的神色由惊讶转为古怪,最终忍不住抖着肩,笑了起来。 “怎么样?”停下堪媲美蛙鸣的琴音,孟天扬眼里满是浓浓笑意和宠溺,一直微带忧郁的司非情终于被他逗笑了。 “咳,你应该叫附庸风雅楼主才对。”司非情轻笑,孟天扬的琴艺真不是普通的滥。微撑起身:“孟天扬,可以让我弹一下么?”已经多少天没有摸过琴了?成日躺着,他都快闷坏了。 “当然。”孟天扬浅浅笑着,抱起司非情,让他背靠在自己胸前坐定,双手穿过他腋下,托住焦尾琴:“我都好久没听过了。” 悠扬空灵的琴声自指间宛转流泻,依旧的清净幽雅,依旧的高洁无垢,不染纤尘,让人存不下丝毫秽念邪意……孟天扬深深凝望着怀中青衫男子宁谧祥静的侧脸,还有唇角那一丝宛如无痕的淡泊微笑――无意识地,他已偏过头,轻轻印上司非情淡色唇瓣…… 孟天扬?止了琴声,司非情扭头望进孟天扬俊雅温文的面容,那眼里闪动着的,多像亲人慈爱的目光,可又多了些什么?一些他似懂非懂的,却隐隐觉得喜欢的东西――是啊,喜欢注视他,也喜欢被他注视着…… “非情……真想一直都这样抱着你,看着你,听你弹琴……“孟天扬将脸贴上司非情面颊细细摩挲。 一直?司非情心一凉,涩然垂眼:“我也想,可惜,我的身体……没办法……” “……如果,我说有办法呢?” ?!司非情猛抬头,见孟天扬眉眼含笑,他颤声道:“孟天扬,你是说我的病有救么?”胸口一阵激动,连指尖也轻轻颤抖起来。 “没错!”孟天扬将琴放过一边,包握住司非情双手,笑道:“我之前离开总堂那十多天,便是为了此事,再过两日,当见分晓。” 孟天扬!突来的惊喜让司非情张大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激烈――可以健康如常人地活下去了吗? 感染到司非情的喜悦,孟天扬漾起明快笑容,拥紧了司非情:“我说过要好好照顾你的,所以,我一定要让你跟我一样长命百岁,我才好继续照顾你啊,呵呵……” 孟天扬!孟天扬!司非情有些承受不住过度的欢喜,倚着孟天扬,微阖双眼,十指却与他紧紧相握――温暖的、有力的、可以让他信任安心的孟天扬! ――姐姐,如果你了解如此的孟天扬,你还会不会退婚?还会不会为了那个只在洛阳花会见过一面的男子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凌霄!已经被藏匿了许久的名字突然间又浮上司非情心头――令司氏家破人亡的凌霄…… “啊啊――――”一声尖利惨叫毫无预警地响起,打断了司非情思绪,他一惊回首。 一人身无寸缕,披头散发地奔进院里,后面还追着几个灰衣汉子,那人突地一绊摔倒在地,灰衣人立刻上前按住了他。 “放开我,放开――”凄厉而又嘶哑的叫声传入耳中,司非情睁大了眼睛,是七少爷! “你们怎么回事?连个人犯都看不住,被他到处乱跑?”孟天扬脸色骤阴。 “是,是属下该死!”灰衣汉子个个额头冷汗直冒,慌忙抓住七少爷便向院外拖去,一个机灵之辈还顺手给了他几记耳光,七少爷声音登时低了下去,却仍不停挣扎嘶喊着。 血,一路从他被拖过的地方延伸开去。司非情此时才惊恐地发现七少爷股间腿上沾满鲜血,全身都是青紫淤痕,令人触目惊心。 “住,住手――”司非情大喊,那几个灰衣汉子一怔止步。司非情自己都被这声大喊吓了一跳,但只呆了一呆,随即转向孟天扬:“你要怎么处置他?” “这些小事,你不用去管。”孟天扬举袖挡住他视线,对那班灰衣汉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快走。 “孟天扬,你又要把人弄伤残么?”司非情拉着他手臂,见灰衣人拖着七少爷欲行,叫道:“不许走!”心中一急,猛咳起来。那几个灰衣汉子呆在那里,面面相觑,也拿不定主意该走还是不走。 微微一叹,孟天扬轻拍他背心,有些无奈地道:“他害你那么痛苦,你就不要去理他死活了。” “孟天扬,你要杀了他么?”司非情好不容易止住咳,喘息着道。 “我不会杀他。”平淡的语调刚令司非情松了口气,却在下一刻重又惊住。 “死岂不是太便宜他了?既然他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堂中那么多男人随时都可以提醒他。”孟天扬冷冷一笑,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曾给你的痛苦,我要他自己尝个够。” “……孟天扬……”司非情全身因孟天扬话里隐约的残虐泛起寒意,经过那一次痛不欲生的交合,他自然明白了孟天扬给七少爷的是怎样一种惩罚。可这,是不是太过份了?那种痛……会死的啊――孟天扬,你不是曾经和他那么亲密么?你不是应该喜欢他的么? “不要了……”望着孟天扬,司非情眼里带着恳求,却神情坚定。 七少爷一直低垂的头遽然抬起,被打得鼻青眼肿的脸全无往日的艳丽,他震惊地看着司非情。 孟天扬也是一脸讶然,慢慢褪去,叹道:“为什么?……” “这――”司非情一时语塞,是啊,他应该憎恨厌恶七少爷才对,可他面对此刻满身血污的七少爷,真的恨不起来,心却反因忆起七少爷那日的狂笑和话语微微刺痛着,这个嚣张跋扈的恶毒少年在那一刻似乎比他还要痛苦…… “……你可以原谅他,但我绝不会放过他!”孟天扬静默半晌后决然开口,带着苦笑――司非情,你可知道,在他站出来承认一切的时候,我的嫉火竟远远超出愤怒!连我自己都不愿相信,可我,的确在嫉妒他居然那样碰触你,碰触我所深爱的你…… “孟天扬……”握紧他的手,司非情正想求情,七少爷陡然一甩头,嘶声道:“不用你来可怜我――”他喉间发出几声轻震,也不知是哭是笑:“楼主怎么责罚我,都不关你的事,呵,我现在这样子,你该高兴才是――” “闭嘴!”孟天扬一挥袖,劲气凌空撞向他胸前,七少爷喷出一口鲜血,伏地抽搐着,又连连吐血不止。 “拖出去!” “不要!”司非情在看到那狂涌而出的鲜血时刷的雪白了脸:“他这样会死的啊!”――我只知道,能好好活着是上苍最大的恩赐,一旦死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孟天扬!即使是为了我,你也不能随意夺去他人的生命啊! 剧烈咳嗽着,司非情用力摇着孟天扬:“你不是喜欢他的么?快救他啊,如果他死了,再后悔都没用了……” “司非情?!”孟天扬手掌贴上他心口,助他平顺气血,面色复杂之极,司非情!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都有些看不透你了…… “救他!……”咳红了脸,司非情仍坚持己见。孟天扬终是叹了口气,招手叫过一个灰衣汉子,吩咐他带七少爷去医师处。 等一行人走得干净,孟天扬回过头,凝望司非情,良久都没有说话。 “孟天扬?……”司非情略觉不安,孟天扬是在生气吗?毕竟他刚才那样顶撞孟天扬,让他在下属面前很失颜面罢。 将琴放入司非情怀里,孟天扬横抱起他,露出不变的温文笑容:“该回房喝药了……” 手指挑起琴弦,拨出最后一个宫调,余音袅绕中,司非情垂手,轻轻一叹。 两天前七少爷的惨状又浮现眼前,不知他如今是否保住了性命?听医师说,他伤得极重。还有小院里其余少年,听说也都被遣走了…… “在想什么?”孟天扬拿了件轻裘入房,便见司非情若有所思地盯着琴发愣。 摇摇头,司非情面上微红。 “你今天气色好了许多。”孟天扬也不追问,替他披上轻裘,将他抱了起来,向外走去。 “孟天扬?”司非情疑惑地看着他,已然入夜,这是要去哪里? 孟天扬一笑:“还记得我前两日说过你的病情有救吗?现在就去见那能救你性命之人,呵呵……” 能救我性命之人?司非情一直到了藏花馆,激荡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可是―― 倚坐在孟天扬怀中,视线穿过面前纱帘,司非情困惑地微蹙眉尖。帘外大厅上倒是人头涌涌,坐满了三大五粗的江湖客,粗言豪语不绝其耳,但哪里看得到一个像大夫的人?他有些不解看了孟天扬一眼。 “别心急,应该很快就到。”孟天扬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司非情恩了声,还没说话,突听厅上一个黄衣人重重一拍桌子:“他奶奶的,约了老子今晚二更在藏花馆见,时辰快到,却鬼鬼祟祟还不出现,我呸――” “江帮主,你这样说,要是被听到了,可大大的不妙啊。”另一个道士装束的中年人似乎好意提醒他,眼底却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那个江帮主眼神扫了过去,冷冷一哼:“我道是哪个胆小鬼,原来是松鹤道长。嘿嘿,我全帮上下数百名弟兄都在十天前被那奸贼杀得一个不剩,老子如今孤家寡人,还怕他什么?”他鄙夷地一笑:“倒是道长你,这般害怕那奸贼,还来赴约做甚?丢人现眼!” 松鹤道长脸登时涨得血红,长剑刷的出鞘,怒道:“姓江的,你嘴里放干净点,贫道门下弟子也死得不比你少,你少在这里充英雄――” “想动手么?放马过来啊,老子还怕你这杂毛不成?” “姓江的,你欺人太甚――” 眼看两人剑拔弩张,就要拼上,旁边众人纷纷劝架:“哎呀,两位,咱大伙都是身负灭门血债,来讨回个公道。大家应当同仇敌忾才是,怎么先窝里反?岂不让那奸贼笑话?……” “就是,道长,江帮主为人爽直,道长不必放在心上……” “……” 司非情听着他们乱烘烘一团,都有些呆了,想不到原来江湖人都是这般卤莽,还有那个什么道长,怎么出家人居然如此大火气?他不禁暗自好笑。 那江帮主和松鹤道长见有人相劝,也就顺势落台,各自哼了一声,回到自己座位上。 这时外面笃笃几声,已敲了二更,那急性子的江帮主腾地又站了起来,骂道:“那奸贼莫不是胆小,不敢来了?” 松鹤道长阴阳怪气地道:“是啊,知道你江大帮主在这里,谁还敢来?”他两眼一翻,不看江帮主满面怒容,续道:“那奸贼在半月之内连灭大江南北近十大门派,居然还约我等来此了断,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蠢材,竟敢说他胆小,嘿嘿――” “该死的杂毛,你――”江帮主正想向松鹤道长冲去,突然白光倏闪,一个快到辨不清的身影夹带寒芒撞碎窗户直飞江帮主身后。“嗖”的一声,他胸口突出半截带血剑尖,喉间咯咯作响,却再也说不话来。 “胆敢污蔑我家主人,只有死路一条。”清脆冰冷的声音响起,同时剑回撤,江帮主胸前喷出一道血箭,高大的身体直挺挺倒地。 剑尖,滴落一串血珠,剑柄,握在一个娇艳女子手中。她冷丽的目光掠过众人:“谁诋毁我家主人,就跟他一样下场。” 厅上诸人竟被女子的冷艳杀气所慑,一时鸦雀无声。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刚才还生龙活虎的江帮主已成了尸体,司非情被这突来变故震住,竟忘了惊呼,直到血腥味飘入鼻端才回过神来,他一阵微晕,轻轻喘息着。孟天扬搂紧他,在他耳边低声道:“再忍一下,就快来了。” 司非情的声音虽轻,但厅上人人耳目聪敏,都听到了。那各大掌门如梦方醒,纷纷刀剑出鞘,团团围住那女子:“是那奸贼的手下,大伙一块上啊――” 女子俏眉一挑,正待出手,蓦地只听啊呀、哎哟连声不断,诸人兵刃掉了一地,个个捧着肚子满地打滚。那女子不由愣住。 孟天扬清朗一笑,拨开纱帘,一击掌,立时不知从哪里冒出十余个灰衣汉子,由云苍带头,井然无声地将地上诸人牢牢捆绑带了下去,连江帮主的尸体也抬了走。来去如风,眨眼间厅上只剩下三人,以及一滩血迹。 “……你在他们茶水中下了毒?”女子紧盯孟天扬,面上犹带诧异。 “正是。”孟天扬含笑道,眼中却闪过一丝激赏。 “哦,想必你就是此间藏花馆的真正主人――风雅楼主了。”女子眼光闪动:“小女子月奴适才弄脏了贵馆,先行赔罪。不过,月奴斗胆请问楼主,为何要假冒我家主人名义灭门邀约……” “呵呵……贵主人向来不问世事,孟某唯有出此下策,才能引你家主人前来一晤。”孟天扬微笑着,越过月奴望向窗外漆黑夜色:“城主既然来了,便请入内一聚。” “哼――”切冰断雪的一声清叱,如剑般划破夜幕直入人心。 司非情正为孟天扬与月奴的对话震骇不已,原来那些江湖客口中的灭门凶手其实是孟天扬,那应该是他不在总堂的十多天里做的罢,可是,为什么?……他迷惘地回头想问孟天扬,那一声清叱却在此时传入耳际,心骤然一跳。 厅上烛光微一暗灭,又复明亮。一人白衣胜雪,已悠然伫立厅中,满堂灯火照在他身上,都已黯然失色。他只是随意站着,却周身散发出冷冽气息,整个人便似一柄无鞘寒剑,叫人只依稀见到他如剑锋般锐利的俊美轮廓,便被那双眼里的冰冷冻住了所有心神…… 好冷的一双眼睛!司非情瞬时竟无法移开目光。孟天扬温和的嗓音却拉回了他的神智―― “天山九重城,一剑凌云霄。凌霄城主,幸会幸会。” !!!凌霄!!! 脑海陡然一片空白,眼中只见雪衣人影――他就是凌霄?!让姐姐为之殉情,令司氏家破人亡的凌霄!!! 冷冽如冰的眸子寒电般投向孟天扬,一展眉,孟天扬仍笑得暖如春风。 虽知他不是在瞧自己,司非情的心却依然为之一悸。那双寒眸一闪时,竟是如此光芒慑人,宛若灯花骤亮,让人不知不觉就想深陷其中,明知那双眼冷得可将人心冻结,却仍是勇往直前,如同飞蛾扑火―― 姐姐,他就是你至死仍紧抓手中,含笑不悔的那个凌霄吗? 冰一样的凌霄!剑一样的凌霄!司非情浑身泛冷,下意识地更偎进孟天扬怀里,那温暖的让他安心的胸膛…… 第六章 “你引我来此,是为何事?”清冷无温度的声音打破沉寂。凌霄在月奴用衣袖再三擦拭,抹得干干净净后搬来的椅子上坐定,寒眸仍盯视着孟天扬。这个素未谋面的风雅楼主,居然在半月之内,冒他的名字血洗数大门派―― “孟某正是有要事相求城主,得罪之处,还望恕罪。”孟天扬一揖,诚恳之至,回手扶着司非情肩头,微笑道:“这位司公子天生患有心疾,孟某冒昧,还请城主救他一命。” ?!司非情一惊,孟天扬所说能救他性命之人是凌霄么?就为了引凌霄来此,所以孟天扬害了那么多无辜人命……他心口一窒,揪紧了衣襟,却听凌霄冷淡如冰地道:“若要医病,该找大夫才是,却来相扰凌某,楼主未免太儿戏了。” 他说得毫不客气,孟天扬却没有半点不悦,反而正色道:“是孟某失礼了,城主勿怪。只是他的病情汤药无用,孟某思前想后,也只有城主收藏的普善心经有易筋洗髓的神效,还望城主见怜。” 凌霄双眼寒芒凌厉,露出一个冷峻笑容:“楼主消息倒灵通的很。哼,不错,普善心经确实可改人体质,固元强心。只是,凌某为何要救他?” 冷冷扫过孟天扬怀里的孱弱男子,凌霄微露讥诮,来之前已听闻风雅楼主性喜男色,这人应当是他的男宠吧。孟天扬竟为了这么个瘦骨伶仃勉强可称清秀的病书生,大肆杀戮,引他千里奔波……真是不可理喻。同为男子却那般苟合,他光想着都觉得肮脏不堪。 一拂袖,凌霄站起身:“失陪了。” “且慢!”孟天扬轻轻放开司非情,身影一晃,已挡在凌霄面前。费了那么多心血,才令凌霄到此,怎可轻易让他离去。 “不得对我家主人无礼!”月奴一剑直指孟天扬面门。 孟天扬含笑看着剑尖刺来,竟不闪避。凌霄眼一冷,右手一抬,两指已夹住剑身,月奴迅捷的一剑立时顿在空中,无法再动分毫。 “主人?” “退下,你岂是楼主的对手。”凌霄一松手,月奴忿忿瞪了孟天扬一眼,垂首退至一侧。 冷然一笑:“怎么?楼主想强求么?”凌霄寒冰似的眸子如剑淬亮。 “不敢,城主剑术宇内不做第二人想,孟某自知不是城主对手,绝无用强之意。”见凌霄面露鄙夷,显是不齿他的示弱,孟天扬微微笑着:“孟某不过是实话实说,若能打得赢城主,孟某一早就杀上凌霄城夺取心经了,何必再费这么大周折?” 凌霄略觉诧异,想不到这风雅楼主倒是坦荡。他上下瞧了孟天扬两眼,冷冰冰的脸上绽开一丝笑意:“要我传他心经也可以,不过凌某从不会平白无故出手救人――” 孟天扬听他口气松动,心中大喜,肃容道:“城主若肯相救,有何吩咐,孟某自当照办。” 凌霄尚未出声,那月奴却插嘴道:“我家主人的规矩,想求主人相助,就得拿你珍视之物来换,但也要入得了我家主人的眼才行。” 孟天扬闻言一愣,随即微笑,走回司非情身边将他扶起:“他便是我心目中最珍贵的人,想来城主也不至于要个活人罢。呵呵,除此之外,我风雅楼所有的一切,城主若中意,只管开口。” 司非情尚陷在乍见凌霄的震惊中,此刻突然听得孟天扬这番肺腑之言,感动之余,也不由甚觉羞赧,微垂眼帘。孟天扬一笑,握住了他手腕。 这亲昵的话语举止被凌霄尽收眼底,他素来对男风反感之极,不禁好一阵嫌恶。皱起眉,先前那一丝笑容顿敛,冷冷道:“这风雅楼,凌某也不稀罕。” “……难道城主想要孟某的性命不成?”孟天扬嘴角仍带着笑,心底却暗生愠意,他几曾像今天这样低声下气求过人,若不是为了司非情,早就拂袖而去,哪有耐心再看凌霄脸色。但气归气,面上依然笑吟吟的一片。 “孟天扬!”司非情被他的话吓一跳,又见孟天扬一路为己赔尽笑脸,受尽奚落,何况这个冷傲如冰咄咄逼人的凌霄还极可能就是令姐姐丧命之人,他胸口气闷,咳了两声:“我不要他帮我治病了。” “司非情?――”孟天扬刚诧异地唤了一声,凌霄本就冰冷的眼光转了过来,寒意更盛:“你说什么?”这个病得有气无力的男宠真当他是大夫么?竟还在挑三拣四! 大厅上的空气一下冷凝起来,孟天扬虽知凌霄当不会向无缚鸡之力的司非情出手,却也不免惴惴,更抱紧了司非情,一捏他手掌,示意他别再激怒凌霄。 司非情却一点未觉察自身处境,兀自道:“我说不要你帮我治病了,我都不喜欢你――” “司非情――”见到凌霄那似乎连石头也能冻裂的目光,孟天扬苦笑摇头。没料到一向淡泊温和的司非情居然会如此排斥凌霄,看来他这半月来的努力是泡汤了。 凌霄双眸寒到极点,盯着司非情,却见他明净的眼里除了一丝抗拒,竟无惧意。他倏地冷峻一笑:“你胆子倒是不小。”话出口,突然觉得自己怎么去跟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卑贱男宠怄气,一转身,便向厅外走去。 “城主――”孟天扬仍是不死心地叫了声,凌霄倒也停下脚步,回头道:“你这珍视之人自己都不想活了,凌某何必多事?”他冰眸如剑在孟天扬脸上一掠而过:“瞧在你救人心切的份上,这冒名之事,我也不来追究――” 孟天扬嘴唇翕动,正待继续恳求,司非情摇了摇头:“他若不愿意救我,你求也没用。再说患病的人是我,就算要拿东西去换,也不该由你代我付出,我不要你再求他了。”雅不欲见孟天扬为他如此委屈求全。 凌霄一哼,蓦然白影晃动,已掠到司非情身前,手掌隔着衣袖贴上司非情心口。他形如鬼魅,孟天扬竟未及闪避,啊的一声,正要出手推开他,凌霄已收回手掌,脚下轻滑飘回原先站立之处。 轻轻弹了几下衣袖,似乎上面沾了不洁之物,凌霄淡淡道:“你心脉损缺,应该都活不过年内。哼,你已病得什么都做不了,又有什么东西来换取性命?”刀刻般线条优美的唇形弯起一丝蔑笑,眼里却依旧冰冷。 轻蔑鄙夷的神色让司非情一阵微颤,握紧手心,却无言反驳。他的确是身无长物,所有的一切都是孟天扬给予。可如果他也和常人一样健康的话,又怎会像现在连生命都要依附他人,仰人鼻息……捂胸轻咳着,司非情苍白的面颊泛红:“我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但倘若我可以活下去,今后就不会是这样。咳,我也不想做个无用之人,可这天生心疾,难道也是我的错吗?为什么都要来责怪我?为什么都要看不起我?――”十几年深埋心底的无奈和怨恨骤然爆发,他瞪着凌霄,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司非情?……”孟天扬惊讶又带着怜惜地拍着他背心:司非情的心中其实藏着对自己年轻必死命运的无尽悲愤和不平罢,却总是那么淡泊文静,那么苦苦挣扎着,只为了想跟普通人一样活下去啊…… 凌霄冷冷地看着司非情因愤怒而病态殷红的脸,半晌,一振袖:“好,我救你!这交换之物我此刻也想不出要什么,日后再说。” 孟天扬决计想不到他被司非情那样顶撞后竟会应允相救,一时惊喜交集,倒不知说什么好。 “主人?――”月奴亦吃惊地睁大眼睛,向来冷心冷情的主人今晚怎地一反常态,变得如此好说话?以往有谁这样冒犯主人,早就被利剑穿心,一命呜呼了,当然不用主人亲自动手,那是她的职责。不过,仔细一想,好象还没有人敢像这病弱男子一样当面顶撞,毕竟被主人冰冷的双眸注视着,绝大多数人连说话的勇气都消失了…… 凌霄被月奴一喊,微微一怔,他怎么会一时冲动,居然答应去救这无礼触犯他的人,而且还是他最觉腌脏的男宠,心头掠过一丝懊悔,但话已出口,也不便收回。见司非情仍咳个不停,他哼了一声,转向孟天扬:“凌某明日便会带他回城,楼主今后有什么事找他,但请书信往来,我凌霄城素来清净,不接待外客。” 孟天扬已然从喜悦中回神,不由一愣,凌霄要带走司非情么?他一拱手:“孟某多谢城主相救之恩,只是,可否请城主赐下心经,让他自行修习即可,不必远去天山叨扰城主――” 他话未说完,月奴已挑起柳眉,截道:“我家主人肯救他,已是他天大福分,难道还要我家主人再往返千里,将心经送来给他么?你――” “月奴!”凌霄冷眼一瞥叫月奴即刻噤声,他淡然道:“这普善心经从来都不传与外,况且深奥绝妙,若无凌某在旁指点,就算给了他也没用。明日午时,凌某在西城外等候,就此告辞。”也不待孟天扬回应,雪衣翩飞,径自扬长而去。 月奴满心不服气地狠狠盯了孟天扬两眼,一纵身,跟着追去。 这个凌霄,果然和传闻中一样冰冷桀骜……孟天扬望着雪白影子隐入夜色之中,苦笑着摇了摇头,却也终于松了口气。连日辛苦总算有所结果,凌霄,应该可以救得司非情罢。 非情……轻轻扶着仍在低咳的司非情坐下,孟天扬捧起他脸庞,微笑道:“等你修炼了心经,就再也不会咳得如此难受了。呵呵,不过,去了凌霄城,可不要再像刚才那样顶撞他了。”他想起司非情适才怒气发作的样子,不禁开怀大笑起来。 司非情喘息渐平,眨着咳得微泛泪光的双眼,抓住孟天扬手腕:“我都不喜欢他,我不要跟他回去――” “非情?你不是一直想要健康地活下去吗?为什么?……”孟天扬不解地皱起眉头,总觉得司非情在凌霄面前有些反常,是他的错觉么? “我……”垂着头,司非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就是不喜欢凌霄,不喜欢那个如冰似剑,令他家破人亡的凌霄,可偏偏他的绝症要凌霄才能救得。他咬了咬嘴唇,心中一下乱极。 “……非情……”孟天扬抬起他下颌,凝视良久,轻柔一吻他唇瓣:“可我喜欢你,我要你去凌霄城,学成回来后就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健康地活下去,跟我一起活下去,让我好好照顾你一辈子……” 温柔的话语,绵软的细吻,心悸动着,却不痛,反而有一丝丝的甜蜜……司非情呆呆望着孟天扬俊雅含笑的面容,忽然揽住他脖子,略一迟疑,将唇贴上孟天扬温暖的嘴唇轻轻摩挲……那一直暖到他心底的温度…… 司非情!突来的主动拥吻令孟天扬竟瞬间怔住,但下一刻狂喜直冲胸臆,猛地环住司非情瘦弱腰身,将他柔软的唇瓣含进嘴里吮吸着,用舌尖勾勒出 恋耽美 分卷阅读4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一分轮廓,品尝那淡淡的药香味…… “唔……恩……”从未有过的喜悦从孟天扬湿热游动的舌散布了司非情全身每一个角落,头微微晕眩着,似乎以前中秋赏月时分饮了桂花酿一样微熏陶醉。什么都模糊了,只感觉到那有力温暖的怀抱,火热深切的吮吻…… 喜欢,真的很喜欢,心怦怦跳个不停,似乎喜欢地要跃出胸腔,要跃出…… “非情?!――”怀里的人突然间一颤瘫软过去,没了声息。孟天扬大吃一惊,急忙抵住他后心,缓缓输入真气。一边懊恼地在自己腿上重重掐了一把,该死!他又忘记司非情的病了。 潮红泛汗的脸颊,升高微烫的体温……司非情,你方才也应该是动情了罢。孟天扬虽然大腿被自己掐得剧痛,眼里却浮起笑意――只要司非情的病情好转,他会让这不解情事的人儿慢慢开窍的。 低声呻吟着,司非情悠悠醒转,按着心口咳嗽起来。脑里还昏沉沉的一团――怎么又晕过去了?先前在孟天扬怀里,明明不是很舒服,很沉醉么?…… “非情,没事吧……”抱起司非情,孟天扬握住他的手,一根根吻着他细长的手指:“我都想你连夜就去凌霄城了,呵呵,想要你早一天回来,我就可以早一天抱着你,亲你了……”望进司非情羞赧的神情,他微微笑着,没有再说下去――我就可以早一天真正地拥有你,真正进入你的生命里…… 心还在激跳着,司非情不知该说什么,另一只手却抓紧了孟天扬衣角,凝望着他满含情愫的眼眸――孟天扬!虽然我不喜欢凌霄,可我还是会去凌霄城,因为我也想能健健康康地跟你一起活下去…… “……非情……”孟天扬呢喃着,真想一直抱着他不放。不过――他叹了口气:“那个凌霄,还真是不近人情,居然不许我去看你。”暗中磨了磨牙,凌霄想必是在报复他的冒名行凶吧,存心让他们两地分隔。 司非情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听得孟天扬不能去看他,不由一阵失落,想起自己将要在那个不喜欢的人身边待上好长一段时间,愀然不乐。一时两人都安静下来。 孟天扬抚着司非情瘦削背脊,心中爱怜之极,虽整天大举进补,司非情仍是那么身无余肉,待到了凌霄城,瞧那凌霄与月奴冷冰冰的样子,哪懂得照顾病人,自己又不在他身边…… “不行,我一定要凌霄答应,让你带个仆役过去才成。”孟天扬自言自语,回头一笑道:“我叫云苍陪你去可好?” 云苍?那个对他不冷不热的人,司非情直觉摇了摇头。如果真的要带……他微一犹豫,望着孟天扬:“这,我可不可以带七少爷过去……”那个七少爷惹得孟天扬如此生气,万一自己去了凌霄城,不知孟天扬会不会又想出什么残酷的方法去折磨他。 孟天扬笑容一下凝住,但顷刻就猜到了司非情的心思,他轻叹一声,覆上司非情眼帘细细亲吻:“随你吧,只要你高兴都无所谓……”心微微漾开一丝涩意――那个人,如此侵犯你,令你痛苦受伤,让我恨之入骨。我本该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既然你不忍心,既然你阻止了我,我,也只好罢手。我,只想要你高兴。 是啊,只要你高兴,什么都无所谓。 司非情…… 荒凉城郊,野草随风。却停着两辆华丽舒适的马车,甚是突兀。 司非情坐在车内,方才吹了些风,又有点胸闷,他轻轻咳了几声,倚着背后厚厚垫褥,拉紧了身上软裘。下体的裂伤虽已渐渐愈合,但仍是行走困难,孟天扬便连夜吩咐下属将车厢重新布置,全部铺上毛毡皮毯,免得他路上颠簸受苦。 又咳了一声,司非情望了眼靠坐在车厢另一侧面无表情的七少爷,旋即别过头。昨夜他向孟天扬开口要求时,还生怕孟天扬不乐意,谁知他真的放了七少爷,也不知道和凌霄说了些什么,凌霄也居然答应让七少爷随之一齐回城。 只是,司非情再度望了眼上车后就如泥雕木塑的七少爷,暗自叹气。昔日那个气焰嚣张的少年似乎已然逝去,如今坐在自己对面的只不过是具艳丽的躯壳罢了…… 帘一掀,孟天扬含笑探进身来:“还有,在路上别忘了每天吃药。闲得发慌,就弹弹琴罢。”将满满一包裹的药瓶和焦尾琴放在车中小几上。 “孟天扬……”司非情不由自主抓住他衣袖,越临近离别,他的心里越是难受得厉害。 见司非情像个小孩子一样抓着自己不放,孟天扬宠溺一笑:“乖乖的,我还等着你回来每天弹琴给我听呢,顺便教教我这个附庸风雅楼主,哈哈” 想起孟天扬奇滥无比的琴艺,司非情也忍不住笑了。 “……非情,小心照顾自己……”孟天扬温和地轻抚司非情笑脸,如果可能,真想陪他一块去凌霄城:“我也要回去了……” “孟天扬……”司非情望着面前的孟天扬,那么温柔、那么可亲、像春风般和煦的孟天扬―― “……以后,不要再随便杀人了,好不好?我,不想你因为我去伤害别人……”司非情明净带笑的眼里浅浅浮起忧伤――也许是我太宝贵生命了,可所有人,应该都想要好好活下去罢…… “非情……”久久凝望着这双无尘无垢的眸子,孟天扬终是微微一笑,在他唇上印落一吻。 “我答应你。保重――”车帘轻轻放落了下来。 孟天扬……司非情抚着唇,上面还留着温暖令人安心的气息,他怔忡出神,所以没有看到那始终呆坐着的,似乎根本没注意孟天扬来去的七少爷眼帘一阖,眼角跌落一颗泪珠。 …… “让城主久等了。”孟天扬走向马车十丈外的土丘,雪衣人正负手伫立,遥望长天,月奴垂首肃立一旁。 凌霄回首,冷然道:“你弄了两辆马车来,是要凌某也坐车回去?哼,只怕一个月都到不了天山。” “那倒不至于,孟某派来的这几名车夫都是好手,良车骏马,想来也不会太耽搁城主行程。”孟天扬笑了笑,续道:“况且,司公子不良于行,总不能劳烦城主或是这位月奴姑娘背他回去吧,呵呵――” “你――”月奴气红了脸,若不是顾忌着主人在旁,她早已冲上前,痛痛快快地刺他几剑,这可恶的风雅楼主。 寒眸一闪:“你以为凌某答应救他,就可以这般肆无忌惮了?你不怕我迁怒于他?”凌霄笑得冷峻慑人。 “城主一言九鼎,既然亲口应允出手相救,自然不会加害与他。孟某若信不过城主,怎会让他随城主而去。”孟天扬微笑道,言语里却死死扣住凌霄,不容他反悔。 凌霄哼了一声,一纵身跃下土丘,衣袂轻飘,已掠进另一辆马车。月奴朝孟天扬翻了个白眼,也跟着进了车。 “城主慢行,孟某不送了――”孟天扬笑吟吟冲着马车后一路扬起的烟尘喊道,随后嘿嘿笑了两声,虽然两辆马车外表一样华丽,但凌霄那辆车里面,可是什么都没有,让他慢慢颠回天山吧。 第七章 千古亘冰,万年积雪,山风呼啸穿梭于银白耀眼的险峰峻岭,卷起漫天飞絮,迷蒙尘寰。天地浩瀚茫茫,宛如大道无情俯视苍生。 冰封雪铸的人间绝境……司非情伫立窗前,已被眼前这在江南水乡绝对无缘得见的雄奇景致吸住了心神,冷风丝丝贯入室中,他只是下意识地裹紧暖裘,目光仍流连于那一片无边苍莽。 住在如此冰冷无情的地方,人也会一样吧。那个如冰似剑的凌霄!……司非情抒了口气,搓搓冰凉的手,关起窗户,走回榻上坐着―― 一路风尘仆仆,在他几乎吃完那一大堆药丸后,今日晌午终于到了天山脚下。马车自然无法继续前行,那几名车夫便自行回风雅楼复命。他和七少爷被前来接应的城中侍卫背了上山,就被安置在这小居内,眼下已是黄昏,那个凌霄却自回城后一直未再出现…… 门上两声轻啄,七少爷端了晚膳进来,默不出声地张罗碗筷,脸上依然同月前那般毫无表情。 “……你不在这里一起吃么?”司非情坐下,见他提了空食盒离去,忍不住叫住他,同车一个月,七少爷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看过他一眼。 七少爷脚步不停,摇摇头走了出去。司非情望见桌上只有一副碗筷,也觉自己问得愚蠢,他发了会呆,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饭菜――那个七少爷虽然一路都不出声,但司非情却听到他不时咳嗽,那日孟天扬的一掌应该很厉害罢,记得七少爷当时吐了好多血……还有每晚睡梦中,似乎都听见他的哽咽,那强自忍抑的却叫人心头莫名酸涩的哽咽…… 为什么会那么难过?司非情心里一阵梗闷,吃了小半碗饭就没有胃口,他放落碗筷,信步走出小居。暮色越发凝重,寒风劲烈,吹得他单薄的身子摇晃不已。路上却不见一个人影,偌大个凌霄城静悄悄的,竟似无人居住。他不知凌霄素来喜静,城中人自然不敢喧哗。 走了半晌,天色已漆黑一片,司非情身上发冷,便想回房休憩。他回过头,不觉一愣,适才心有所思也没去记路,眼下竟置身于一个空荡荡的园子里,越过围墙望出去黑沉沉的连绵屋檐,也分不清哪间才是自己所住。 这,好象迷路了……司非情咳了几声,面不禁发热,要是大声叫喊,岂不把所有人都唤来看他出丑?万一被那凌霄知悉,更会讥笑他的无用。他愣了一会,坐在一侧石凳上,托着脸怔忡出神――若是在总堂,自己不见了踪影,孟天扬一定会很快找来吧…… 已经一个月了,不知道你此刻在做什么?有没有想念我?是不是在弹《碧宵吟》,做你的附庸风雅楼主?……孟天扬俊雅含笑的眉眼浮现脑海,司非情不自知地唇角扬起淡淡笑意,身体却因寒意瑟缩了一下。 孟天扬……我现在好冷…… “你在这里做什么?”无温度的声音突兀响起。 啊?司非情抬头,凌霄雪衣临风翩飞,立在身前,正用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看着他。 何时来的?司非情脸微红,刚才他想孟天扬实在太入神了。 “怎么不在屋里待着,谁让你离开小居到处乱跑的?”凌霄见司非情没有作答,话音更寒,适才他去小居找司非情,竟然没了人影,却是在这园里发呆。 听得凌霄训斥般的语气,司非情心中有气:“我又不是你的囚犯,为什么不能离开小居?”瞪着凌霄,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凌霄,不喜欢这仿佛高高在上,把世间众生都踩在脚下的凌霄,那种似乎要主宰他人一切的高傲。 这个卑微低贱的男宠,居然敢如此对他说话!凌霄目光冷得像千年玄冰,他当初怎么会答应救这不知死活的人。冷峭一哼:“你一个人待在这里,是想被风冻死么?这么想死,就不要来凌霄城,免得脏了我的地方。” “你说什么?”轻侮的言语让司非情怒咳起来:“谁要被风冻死?” “那你在做什么?”凌霄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咳得透不过气来。 掩唇尽力封住似要冲出口腔的热流,司非情深深喘息了两下,猛地想起孟天扬叮嘱过他不要再顶撞凌霄,他勉力压下胸中愤懑,道:“我只是迷路了。”别过头不看凌霄,肯定又会被他嘲讽一番吧。 冷冷盯着一脸忿忿不平的司非情,片刻,凌霄一转身:“跟我来。” 好冻!司非情情不自禁抱紧了自己,这是什么地方?空旷的石室里只有一几一凳,四面墙壁连同屋顶竟是光溜溜的连成一体,与其说是石室,还不如说石洞更为贴切。白色雾气不断自地面四周升起,冷!透彻肌肤骨节的冷! “这点冷就受不了么?”凌霄薄削的唇勾起一丝讥诮,微微冷笑在石室中回响:“从今日起,你每天晚间都要抽两个时辰来这里练功,我现在就把普善心经传给你。拿去!” 薄薄的一本绢册抛入司非情怀里,冻得轻颤的指尖打开书页,满眼都是看不懂的穴位图解,还有全篇诘拗难明的文字。 “像你这样毫无武学根基,只怕什么也看不明白,哼,过来罢。”凌霄坐在唯一的石凳上,看着迷茫无措的司非情,轻视之余也不禁皱起眉,他真是失策,带了个大麻烦回来,被司非情顶撞不说,今后还得每天陪着他练功。 忍着越来越盛的阴寒,司非情认认真真地听凌霄诠解,凌霄倒也半点没有敷衍,讲得极是详尽。待教完他阳明经的走势,凌霄甚感意外,他原预计都要好几个晚上司非情才能将这一篇领会,却不料眼前这个病怏怏的男子悟性竟是出奇的高,不由看了他一眼。 这一看,却见司非情全身不住颤抖,脸色雪白一片,嘴唇青紫,显是不堪寒气。凌霄眉尖微蹙,突然站起身:“今天便到这里,回去罢。” 司非情一直强撑着,听他这句话,如蒙大赦,心神登时松懈下来,才觉得双脚冻到麻痹,连步子都迈不开。他不想让凌霄嘲笑,一咬牙,硬是拖着腿慢慢前行。 “你这样到天亮也走不回去。”凌霄冷眼瞧了半晌,冒出一句。 还不是你把我带到这个鬼地方冻的!司非情暗自气闷,却实在冷得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声不吭,只是继续小步移动着。 蓦然腰间一紧,凌霄右手抓住他衣带,身影一晃,已带着司非情飘出石室,接连飞纵。 做什么?司非情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待要开口,疾行中寒风刮面,噎得他说不出话来。猛地停了下来,却已回到他所住的小居里。 凌霄一挥袖推开房门,将司非情往床上一扔,拍了拍衣袖,冷冷道:“明日晚膳后不许乱跑,不然迷路了没人送你回来。”旋身离去。 司非情被他一抛,头脑晕了半天才回过神,他咳了几声,拉过棉被盖上,但之前委实冻得太过厉害,裹紧全身,仍止不住手脚打颤,牙齿也不停格格作响。他心底一阵难受,若在风雅楼,哪会如此受气,凌霄分明是故意折磨他。 忽然房内一亮,他一惊回头,见七少爷捧了烛台进来。“……你,你还没有睡?”司非情勉强挤出一句,现在已是三更半夜,这七少爷却来做什么? 七少爷望着他冻得又青又白的脸,也不说话。司非情微起惧意,他虽然不忍见七少爷被孟天扬那般惩罚,但对他那日的暴行始终心有余悸,一时僵住。 放下蜡烛,七少爷一声不响走了出去。司非情松了口气,挣扎着起身想将房门关上。刚坐起身,那七少爷又走进,手里抱了个火盆,里面满满一盆木炭,当是刚添上的。他将火盆放在司非情床脚,屋内立时温暖起来。 司非情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七少爷默默地拨旺炭火,火光映着他艳丽容颜,在脸侧投落一片阴影,突然他被烟尘呛到,连连咳嗽。 “没事吧?……你的伤是不是还没有好?我这里还有些药……” “……死不了……”七少爷月余来第一次开口,倒叫司非情一呆。 七少爷静静望着火苗,片刻,缓缓道:“你是唯一问起我伤势的人……”他突地一笑:“想不到居然是你。呵”一擦手上炭灰,站了起来。 他看着司非情有些迷惘的神情,又笑了笑:“你怎么不恨我?还要替我向楼主求情?”也不等司非情回答,续道:“我倒宁愿你要楼主杀了我――” “为什么?”司非情睁大眼,倒忘了寒意:“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着不好么?” 他一脸惊异,实在想不通怎会有人甘愿舍弃性命,姐姐如此,而今这七少爷也是―― 七少爷凝望他明净双眸,终是摇摇头:“你不懂的……”他叹着气向外走去,手搭上房门时又停了脚步,背对着司非情:“我跟了楼主四年……没料到最后反而是你救了我……算了,不说了……” 司非情瞧着房门在他身后关起,心中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却又理不清楚,只觉一股莫名惆怅泛上胸臆,辨不清是什么滋味。怔怔盯着火盆,也没了倦意。 已是正午了?司非情醒来时,七少爷已张罗好午膳,服侍他梳洗后便退了出去。司非情昨夜想了许久,也没睡好,此刻仍有些泛悃,吃了几口就停箸,喝着刚沏的香茶,眼光落在那本薄薄的普善心经上――这真的能挽回自己早逝的生命么?就为了它,就为了自己,那温文可亲的孟天扬双手染了多少鲜血?…… 他惘然良久,坐回床头,依循心经图注及凌霄昨日所授缓缓调理气息。呼吸在一片清明中渐变轻悠,暖洋洋的温意慢慢充盈胸腹,心竟不可思议地安宁沉静下来…… 循环两个周天,司非情张开眼,只觉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轻松舒畅,原先那少许阴寒酸痛已消失无踪。他又惊又喜,看来孟天扬说得没错,这心经确有奇效,待他尽数融会贯通,当能不再受心疾纠扰。一时心中欢喜之极,直想冲出去大喊大叫一番,当下收起心经下床,一路奔出小居,寒风吹在身上,也不觉冻,眼中望到冰天雪地,崇山峻岭,都可爱到了极点。 ――终于可以像普通人一样活下去了!可以和孟天扬一起活下去了!和孟天扬一起…… 虚弱的身体经不住过度奔跑停了下来,心却仍激荡不已,司非情一边咳嗽,唇角带着笑,他终于可以活下去了! 呼吸平复过来,他打量四周,竟觉得这清冷无甚人气的凌霄城也十分诱人,正要好好熟悉一下环境,免得再迷路,被人耻笑。他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居然又来到昨夜那个园子里。 昨晚天色黑暗,司非情也未细瞧,眼下见园中空旷,东侧却有个极大水池,雾气氤氲弥漫。他走近伸手一探,原来是个天然温泉。 这冰雪世界怎会有温泉?司非情只觉匪夷所思,但也不去想那么多。他月余来车马颠簸,行程中沐浴不便,只能用些汤水擦拭作罢,还没有好好洗个一个澡,这热气蒸腾的温泉叫他不禁心动,见四下无人,司非情除了鞋袜,坐到池边,双足伸入水中,暖意顷刻从脚底升起,他惬意地叹了口气。 双脚拍打出几串水花,仿佛儿时在家中小塘中戏水……司非情浅浅笑着―― “你好大的胆子,敢擅入主人温泉――”女子冷厉的娇斥响起,却不是月奴的声音。 司非情抬头,池对面凌霄正冷冷望着他,身后跟着四个冷艳女子,月奴亦在其中。四女手里各自捧了衣物和沐浴用具,显是正准备伺候凌霄来此入浴,却发现被人抢了先。 这,……司非情眨了下眼,还未说话,刚才呵斥他的那名女子向凌霄恭声道:“主人,风奴这就把这厮的双腿剁了――” 什么?司非情眼睛大睁:“只不过浸了下水,你就要把人的腿砍掉,那若是在这里沐浴,岂不是要杀人了?”怎么这些人都如此不将他人的性命当一回事? “没错!”那风奴美艳脸上腾起杀气:“上次有个不长眼的仆役跌进池中,就被处死。谁叫他玷污了主人沐浴的地方――” “太过分了!”司非情原先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怒气一升,他咳个不停:“你若嫌这里的水脏了,可以换个地方洗啊,咳咳,可人被你杀了,还能再换条命吗?――” “放肆!”风奴脸色阴沉,她可是位列主人风花雪月四名贴身侍婢之首,连主人都不曾如此训斥过她,怎咽得下这口气。将手中衣物往雪奴怀里一塞,拔剑出鞘。 “风奴,谁许你动手的?退下。”一直没出声的凌霄突然开口,声音冷冰冰的一如往日,也听不出什么喜怒。 风奴恨恨瞪着司非情,却也不敢违命,还剑入鞘,垂手立到一旁。 “这次念你初犯,我不来追究,若有下次,我便断你一手一足。”凌霄俊美的唇边噙笑,眼神却锐如剑锋:“我只是答应替你续命,至于你是残是废,哼哼,那孟天扬也没有话说罢。” “你――”司非情捂着嘴猛咳,气得说不出话来。心底实在不明白,姐姐怎会为这么个冷血无情的人枉送性命。他也不等喘息平定,便用衣摆擦干双脚,穿上鞋袜站起身,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还有,我昨晚不是叫你不要乱跑的么?”凌霄冰石般的眸子盯着司非情黛青背影。这个男宠简直越来越无法无天,居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也不知那风雅楼主怎地会迷恋这么个样貌平平又不温驯的病危男子。 司非情在衣袖里握紧拳头,从来不知道生性温和的自己竟会有如此气愤的时候,他硬声道:“你只是叫我晚膳后不许乱跑,现在还是白天,我为什么不能出来走动?”头也不回地走了。 凌霄冷冰冰的视线跟着他转出园子,也不说话。那四婢面面相觑,都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从未见到有人敢如此当面顶撞主人,而更绝的是,主人竟然还任由那人平安离去―― 这个凌霄!司非情一直走回房中,怒火方平息下来,他咳了几声,适才太过生气,连心口都隐隐作疼,服了丹药才缓过劲。他坐在几边,看着案上的焦尾琴,不由又想起孟天扬的嘱咐,一阵发闷,虽然知道自己此刻命悬人手,激怒凌霄实是大大不智,但面对那高傲无情,蔑视苍生的凌霄,他就是忍不住怒气。或许是内心深处,始终对害他家破人亡的凌霄心存芥蒂罢。 他怔了半晌,终于长长叹了口气,甩了甩头。他只不过是来求医,但等学完心经便即刻下山,何必去为凌霄心烦。想通此节,司非情心情平静了许多,十指滑过琴弦,铮淙声响――许久没有好好弹一曲了,在车中时,哪能静下心来抚琴。 琴音悠悠荡了开去,洗去烦恼,涤尽尘埃,忘却人世间一切纷争困扰……司非情低眉敛目,沉醉在自己的方寸天地之间。 这样的琴声……凌霄衣白胜雪,负手伫立门前,素来寒冰似的双眼盯注在陶然忘我的司非情身上,目光微含讶意――这卑贱腌脏的男子怎会弹出如此清幽空灵,不染纤尘的高洁琴音?…… 他方沐浴完毕,便听得一阵如天籁般荡涤人心的琴声随风缥缈,叫人心旷神怡。他陶醉之余也惊诧城中何时出了这般乐道高手?好奇心起便一路循声而来,谁知弹琴之人竟是他一向轻贱的司非情。 眼前这淡然含笑的、宁谧得令人不欲惊扰的司非情……凌霄冰眸微微眯了起来,他好象是看走眼了…… 轻按琴弦,抹出一缕余音,司非情浅笑着放落双腕―― “怎么不弹了?”只觉意犹未尽,凌霄不假思索地道,话出口,却自己都呆了一下。 呃?!司非情这时才发现门前的凌霄,一惊之后,瞪着他,也不答话。他跑来做什么? 两人一时对视着,房内寂静一片。 微皱了下眉,凌霄跨进房里,淡淡道:“看不出,你还能弹琴――” “那你现在已经看到了,可以走了吧?”司非情没什么好气,刚有的一点好心情又被破坏殆尽。 凌霄眼光又冷了起来,适才那句已是他前所未有的称赞,这男子非但不感激,还给他脸色看。他寒声道:“我的来去何时轮到你来置喙?” 司非情也皱着眉,却也无言以对,他的确是住在凌霄的地方,哪管得了屋主行踪。他取过丝巾盖住焦尾琴,轻咳两声,慢吞吞道:“我想要休息片刻,你还在这里么?” 居然对他下逐客令!凌霄目如墨冰,看了司非情半晌,旋身道:“跟我去石室。” “……不是晚膳后才去么?”司非情一愣,他还想先睡一阵养足精神,再加多几件衣服,不然又会被冻得半死。 凌霄回过头,露出司非情最反感的讥笑:“你倒是对自己的病一点都不着急啊,还这么悠闲。哼,我可不想留个无用之人在凌霄城长住,浪费我的时间和粮食。”一挥衣袖径自走了出去。 如果,如果自己有武艺,绝对会冲上去给他一拳!司非情狠狠一咬牙,跟在凌霄身后。不过凌霄的话虽然可恶,倒也提醒了他,他一定要日夜苦练,早点离开凌霄城!早点离开这令他厌憎不已的凌霄! 第八章 “都明白了?”凌霄坐着石凳,冷淡依旧地问道,冰寒的眼底却掩不住激赏。真是想不到,这看似病弱无用的司非情居然天资颖悟,不过个半时辰就已理清阴维、少阳两路经气运行走向,而且不像昨晚那般一窍不通,许多疑处他只需稍加点拨,司非情便能触类旁通。倒是一块未经琢磨的良璞美玉,如果不是天生心疾的限制,此刻的司非情想必已非池中物。 嘴唇已冻到发麻,司非情点着头恩了一声,态度甚是恭谨。虽然很讨厌凌霄,但自幼家训要尊师重教,眼下凌霄正在传授他心经,也勉强算是他的师父罢,司非情倒不愿失了礼数。 “时间还早,再学多一路手三焦经――”凌霄翻过一页,瞥见司非情瑟瑟发抖的身子,一蹙眉:“很冷么?” “……有一点……”司非情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心头微微冒火:他已经抖得快站不住了,凌霄还来多此一问。 眉头皱得更深,凌霄突然站起:“你坐下罢。”看司非情摇摇欲坠的样子,恐怕再站多一刻,就要瘫倒在地了。 “不,不用了。”牙齿打着战,司非情摇了摇头:“我站一会没关系――” 难得的好心却被拒绝,凌霄冷冷一哼:“你都冻得半死不活了,还逞什么强?呵,难道待会还想要我像昨天那样送你回去么?” “什,什么半死不活的?要不是你带我来这里,我怎么会冻成这样?”司非情听他说得刻薄,怒火又被挑起,也顾不得尊师之道,瞪着凌霄嘴角那丝淡淡讥诮,气道:“你若看我不顺眼就直说好了,为什么要找这么个鬼地方来折磨我?我,――”心中愤慨,只是他也想不出什么尖酸的话来骂,双拳一紧,怒视凌霄。 他一口气地发泄怒意,凌霄却不动声色地听着,最后一挑眉:“说完了没有?”冰冷的眸子在司非情面上一转,猛然扬手扇了他一记耳光。 司非情啊了一声跌倒,凌霄知他孱弱,这一巴掌没用半点内力,但仍是力道十足。司非情苍白脸颊立时肿起数道青紫指痕,眼前阵阵发黑,他胸间气血翻腾,几乎要咳出血来,连忙捂住嘴,却觉口中腥甜,一线血丝已渗出指缝滴落。 耳际轰鸣中听到凌霄切冰断雪地道:“这是教训你目无尊长,你当这里还是风雅楼么?那孟天扬也真是莫名其妙,居然将个男宠惯成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哼,既然我带了你回来,少不得好好调教你,免得日后你怎么死都不知道――” 司非情脑海仍一片昏沉,也不明白凌霄说什么男宠,但听他话里辱及孟天扬,竟不知哪来的力气,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一擦唇边血迹,道:“不许你说他坏话。” 不许?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凌霄不怒反笑:“你凭什么不许,恩?”一手轻轻抓住司非情肩头,将他按回石凳上坐着,冷笑道:“若非看你资质不错,是个可造之才,我才懒得管你――” “谁要你管?放手!”司非情边咳嗽,边抓住凌霄手腕使劲拉扯,想挣脱他的压制,但凌霄手掌微一用力,司非情肩上便如压了巨石般难以动弹。他又痛又气,急怒中也不及细想,一低头向凌霄手上咬落―― 凌霄料不到他会开口咬人,一时大意,竟被咬个正着。他功力自然反弹震开了司非情,见手背一圈深深牙印,目光登时沉黑,还从没有人能伤到他。一把拎起司非情衣襟,锋芒锐利的俊脸泛起森然笑容:“好,你够胆!我若不能让你乖乖听话,就不叫凌霄!” 胸闷得快要窒息,司非情不住咳喘着,却仍一脸倔强:“你又凭什么要我听话?咳,你武艺高强就可以随意欺凌别人了吗 恋耽美 分卷阅读5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那跟地痞恶霸有什么区别?……”他少与人接触,其实也没见过真正的恶人,只不过以前在家时听下人绘声绘色地说过,但此刻哪管得了这许多,尽数搬将出来。 凌霄目如玄冰盯着司非情,见他脸色痛苦,但确实无半分骇怕,虽气他顶撞冒犯自己,倒也不禁钦佩他的胆量。倏地松手,司非情坐倒在地,大口喘息,原本明净无垢的眼里怒火腾燃――凌霄!…… 瞧见他眼中怒意,凌霄反而微微一笑,这个叫司非情的男宠,虽然病得弱不禁风,却是悟性奇高,又弹得一手超凡脱俗的绝妙好琴,琴为心声……若不是心净无尘,虚怀若谷,又何来那份无畏无惧与他对峙――微仰首,凌霄笑声朗朗回旋石室。 捂着心口,司非情不解地睁大眼眸,想不到他那样辱骂一通,凌霄居然还笑得如此欢畅……惊讶之下,倒忘了生气。 “起来罢,我送你回去。”凌霄拉起司非情,将心经放回他袖里,触到他冰冷颤抖的手掌,眉心一紧:这室中寒气对体弱的司非情而言,或许是太过强烈了些,要他一时间适应确实不大容易…… 他难得一见的和颜悦色令司非情一时不知如何反应,直到凌霄手搭上他衣带才如梦初醒,急急道:“不用了,我自己认得路,啊――” 凌霄手一伸,毫不费力将他打横托起,淡然道:“你现在连爬都没力气了,认得路又有什么用?”一晃出了石室。 他说得难听,却是实情,司非情也无从驳斥,只得暗自生气。冷风拂面,先前被掌掴处又辣辣作疼。他从小到大,家人一个手指都不敢碰他,孟天扬亦对他呵护备至,今日破天荒挨了凌霄一记耳光,心中实是委屈到了极点,刚才光顾着发怒,此刻静下心,不由气苦。 正自神伤,已到了小居。这时将近黄昏,七少爷正在打扫房间,见凌霄抱着司非情大步走进,吃了一惊。凌霄看也不看他,径直将司非情放落床上。司非情颤巍巍地裹紧被子,背过身不愿去看他。 凌霄望着他在被中仍颤栗不已的背影,吩咐七少爷去准备盆汤替司非情沐浴,一摇头自行离去。 待得浸泡了半个时辰热水,司非情寒意稍减,不似先前那般抖得厉害,七少爷替他擦干头发身子,换了衣衫,默默收拾了浴具出房。司非情躺在床上,摸着肿胀的脸,一阵烦恼。 房门突然被一脚踢开,一个美艳女子沉着脸走进,手一扬,将一床棉被扔在司非情脚边,也不说话。 “……你,这是做什么?……”司非情见是日间那个凶狠的风奴,惊疑不定。 风奴冷俏的眼睛一翻:“看不到我给你送棉被吗?哼,这么愚蠢,真不明白主人怎么会对你青眼有加。” 啊?那个凌霄怎地良心发现了?还以为他存心想冻死自己呢!司非情怔了一下,也不知说什么好。 风奴瞧见他呆愣的样子,更是说不出的鄙视:“真是枉费我家主人一片心意,主人肯让你去石室练功,是你天大的造化,你居然还敢对主人无礼――”想起适才看到凌霄手背那一圈牙痕,她丽容越发阴沉,如果不是顾忌主人,她早就把司非情拖出去宰了。 “那个冷冰冰的地方有什么好的?”风奴咄咄逼人,司非情也不免有气:“我都快被冻死了,难道还要感激他?” “所以说你愚蠢,你以为是普通石洞么?嘿,那些白雾是地极万年玄冰渗漏的精华,可以驻颜延寿,若在洞中修习内力,更可事半功倍。除了你,主人还没有让别人踏进一步。你却还这般不识好歹。哼哼……” ?!司非情一震,也无暇理会风奴嘲讽,心中乱到及至,原来,原来凌霄是一番好意……一时千头万绪纷沓而至,连风奴何时离去也未注意。 ――原来如此,倒是错怪了凌霄!错怪了那个冷冰冰的凌霄…… 日色复明,薄金光芒洒落峰岭,折出万千陆离。 轻拨琴弦,司非情心神却凝注在窗外莽莽冰雪,明净的眼里染上些微迷惘――凌霄!不是应该很鄙夷他的么?为什么要这样尽心尽力地救他?只是为了在藏花馆的一句承诺吗?…… 姐姐,你为之殉情的凌霄就是我眼前的这个人吗?我想应当是,除了他,还有谁能一眼夺去你的心?姐姐你,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啊……只是,你们怎会相识?你又怎会为他至死不悔?虽然他确实出众,可姐姐你舍弃的,是自己的生命啊!为了另一个人,值得么?至于么?…… 琴音带着浅淡忧伤,怅然飘荡。 悠悠地,一缕箫声扬起,清远幽长,宛若无穷尽的冰海雪原绵延不断,和着空灵雅洁的琴音,竟是无比契合。 凌霄?曲终人现,司非情看着门前雪衣翩飞的男子,一时无语。 放低洞箫,凌霄悠然负手于背,原本锐利得令人不敢直视的俊美容颜似乎因方才一番琴箫合鸣略有缓和,薄唇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有心事?” 摇摇头,司非情有些怔忡,想不到凌霄笑起来竟是如此好看。 “在看什么?”凌霄眉一挑,这司非情,有时犟得气人,有时却又呆得可以。 “……你笑的时候真好看……”司非情愣愣地脱口而出,瞧见凌霄一怔后眼神转为凛冽,登时惊觉,吃吃道:“这个,我的意思是,是……”面倏地绯红,他都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意思了。 皱着眉,几时有人敢对他的相貌评头品足?但望见司非情脸上清晰的指印,凌霄纠结的眉心舒展开来,若司非情也懂得那一套察言观色,阿谀奉承,他早将他丢过一边了。 “今天就在这里学罢。”凌霄进屋,拉过张椅子,衣袖一拂,在琴案对面坐下:“既然你受不了冻,以后再去石室算了。” “这,我没关系,还是去石室好了。”司非情脸颊红晕刚刚褪去,又觉有些赧然,小声道:“我昨晚听风奴说过了,先前是我误会了你,对不起……” 他与凌霄相识至今,也不知顶撞过多少次,如今突然赔起不是,凌霄颇感意外,见他低垂着头,不觉莞尔:“怎么?舍不得那个鬼地方了?”冰冷的眼里微露笑意,这个高傲倔强的司非情认错倒是诚恳,的确是性情中人。 司非情想起昨天大骂凌霄的言语,不禁涨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见他窘迫之极,凌霄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心念电般闪过――这好象是他生平第二次笑得如此欢愉,第一次便是昨日在石室中…… 睁大了双眼,司非情被他笑得不知所措,心里隐隐觉得凌霄似乎跟最初那个冷血无情的冰一样的人有些不一样了,但究竟是哪里不同,他也说不上来…… “好了,走吧。”收了笑,凌霄跨出房门,司非情随即跟上,一白一青的影子迤俪拖在身后。 默默奉上两杯香茗,七少爷垂手离开院中,在进自己小房时却回头望了一眼院中石几边相傍而坐抚琴鸣箫的两人,艳丽的脸泛起复杂神色,但最终恢复了面无表情,双拳却不自禁地握起―― 这样的情景已有多长时间了?仿佛从一个月前,司非情就和那个什么凌霄城主形影不离,石室练功在一起,回小居后仍继续在谈论着他听不懂的武学,或是琴箫合奏…… 一捻指,止弦收音,司非情笑道:“已经弹完三曲,现在该教我阳矫经的走势了,我想今天就学完它,明日便可以学下一篇了。”拿出心经,翻到最后几页。 浅啜一口香茗,凌霄放落茶杯:“也好。”望着面前神采灵动的青衫男子,嘴角微微含笑:他果然没有看错,司非情确是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又心志坚毅。自从知道石室的妙用后,司非情恨不得日夜待在那里,每次还是他怕他禁受不住寒气,将他拖了回来。不过短短一月,司非情便已参透了他人恐怕要年余才能领悟的武学奥义,体质更是大大改善,早已听不到咳嗽声,昔日的苍白孱弱也已消失无痕,唯有双眸明净依然…… 细细讲解着经文,凌霄心头竟微微掠过一丝失落――应该不用多久,司非情就可以身负绝学,轻轻松松地下山了罢,回到那个风雅楼主身边…… 不经意间,墨冰寒眸已凝视司非情沉醉在武学新境界里而光彩流转的晶亮双眼――这样一个不染纤尘的人,怎么可以让他重新流落到肮脏纷扰的江湖中去?怎么可以让他凌霄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再度沦为供人狎玩的男宠?即便那孟天扬再怎么喜欢他,身为男子,想来司非情起初也是迫于无奈才接受此等屈辱…… “……你在想什么?”久久听不到凌霄说话,司非情诧异地将视线抬离绢册,却见凌霄恍惚出神。 思绪回笼,凌霄淡然一笑,站起身,遥望绵绵冰雪与天地连延一片,不知何处是起始,也不知何处是尽头……蓦然回首,盯着司非情:“你可想跟我学剑?” “学剑?!”司非情眼里闪着兴奋,他月余来研习心经,如同进入一个全新天地,只觉样样神奇而充满诱惑,便像从前初学琴艺时深陷其中,听凌霄肯教他练剑,如何不喜?何况孟天扬曾说过凌霄剑术宇内无敌,光看那月奴身手便可想而知。只是―― “我都没看你用过剑。”也从没见凌霄身上带剑。 “想看么?”凌霄瞥了眼一脸期待的司非情,缓缓伸出右手。 莹白光洁的手掌,修长完美如玉雕的手指,秀气得更像文人雅士舞笔弄墨的手―― 薄削唇角勾起冷峻笑容,俊美面庞刹那笼上锐利锋芒,凌霄全身散发森寒剑气,右手泛出一层淡淡寒光,挥手间,凌厉的破空声呼啸而起,撞向十余丈外一面冰壁。 漫天冰屑立时迷蒙了司非情眼瞳,待一切散尽,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本那面冰壁处已是一片空白。 轻轻弹落衣上尘埃,凌霄悠闲地坐回石几边:“那就是我的剑。” “……怎么可能?”司非情喃喃道,血肉之躯怎能将冰石化为齑粉?况且凌霄和那冰壁间相隔几有百步之遥。他摇了摇头,但事实放在眼前,却不由他不信。 “为什么不可能?你若有心去练,有什么不可能的?”凌霄浅笑:“我四岁练剑,到如今已有三十年,以手代剑有何不可? “你可以教我么?”司非情总算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凌霄,他真的肯教自己? 一展袖,凌霄立起身:“你在城中时,随时都可以找我学剑……可要好好学,我可不想教个平庸的徒弟。”走了两步,一顿续道:“不过你也不用改口叫我师父,我不习惯――” 司非情还沉浸在突来的喜悦中,呆立院中。凌霄雪衣飘扬已走出小居,冰眸闪动――司非情,浸淫剑道应当可以让你忘却那些红尘羁绊。你,更适合留在凌霄城,留在我的身边…… 第九章 “铮”的一声,凌霄一指弹上雪亮剑背,司非情手腕剧震,剑当啷坠地―― “这一招我还是练不好,都第四遍了……”司非情有些懊恼,捡起剑,如水晶般几近透明的剑身在石室白雾中泛着冷冷光华。那是凌霄十年前用的兵刃,两天前第一次学剑,凌霄便拿了此剑给他。 “再来过。”凌霄神色清冷,嘴角却微微扬起。如他所料,司非情一涉足剑道,便立即痴迷其中,这两日除了练习心经,余下的时间都缠着他学剑,倒似个刚发现新玩具的孩子一样乐此不疲。不过,这比他年幼十多岁的司非情本就是个不通世故的大孩子罢了,虽然顶撞他的时候一点也不示弱…… 望见凌霄冰寒的眼里渐浮笑意,司非情脸一红,凌霄是不是又在笑他的愚笨?好像自他学剑以来,凌霄时不时地会露出微笑,越来越不像他最初在藏花馆认识的那个如冰似剑的凌霄了……不知道凌霄到底在笑什么? 他的面红无措让凌霄笑纹更深:“怎么了?忘记招式了么?要不要我再教多一回?” “啊?没有。”定下心,司非情力贯剑身同凌霄拆起招来,寒芒吞吐间竟隐挟风雷之势,雪白与黛青身影在雾气里倏忽隐现。 “第十一招――”伴着凌霄一声清叱,剑顿在他双指之间:“比昨日进步多了。”赞许一笑,凌霄放开了剑身。激赏之余,也不禁微微闪过一丝已在心头盘旋数日的诧异――想不到那琴声淡泊无争的司非情一旦运起剑来,居然纵横开阖,气势强劲慑人之极,实是大出他的意料。 再度深深望了眼正在调匀气息的司非情,凌霄墨色玄冰般的双眸益发幽邃――司非情,这才是长久以来被禁锢在病弱身躯内的真正的你么?如果没有来凌霄城,或许你到死都是那么软弱,那么淡然……而我,是不是正一层层剥开你的外壳……你,究竟还有什么是我所未发现的?是我所不知道的?…… 你,竟让我第一次如此渴望去完全了解一个人!司非情……瞳孔骤然收缩,凌霄直视面前鬓角微汗却神采飞扬的年轻男子―― “……明天再练罢。”猛转身,凌霄步出石室,外表冷淡依然,胸口却翻腾着,怎么会这样?他竟然为了一个相识仅短短月余的人乱了心绪!他,凌霄,几时会因外物扰了清明?现在的他,太不像自己了! 眼眸瞬间凝寒,绝不能让司非情左右他的心神!凌霄衣袖飞舞,一路头都不回地扬长而去。 “……”司非情有些莫名其妙,明明前一刻凌霄还和他有说有笑,怎么突然就丢下他走了?自己有哪里得罪他了吗?独自发了阵呆,司非情放弃地一摇头,自行返回小居。 亏他先前还觉得凌霄与初识时有所不同,结果还是冷冰冰的老样子!司非情走在路上,脑间尽是凌霄最后离去时那冰冷森寒的眼神。 回到卧房,想着凌霄的异样,司非情仍有些闷闷不乐,突听门上敲了两声,七少爷拿了封信走进:“方才月奴送来的,说明日午前再来取回信。”他将信放落案上便转身离房。 月奴?司非情讶然拆开信纸,啊的一声:“是孟天扬――”原来是风雅楼下属奉命送来的信,他又惊又喜,之前那些微不快登时一扫而空。 七少爷已到门口,听到他这声欢呼,脚步一顿,全身微微颤抖起来,忽地哑声道:“楼主他,有没有提我?……”话音未落,抖得越加厉害,他一低头便要奔出。 “有啊――”司非情一目十行,匆匆一览已知大意,都是孟天扬关怀思念的话语,倒确实有一句提到七少爷,却是问他是否再有所不轨。虽知七少爷看了只有更加伤心,但瞧他眼下痛楚,司非情也顾不得许多了。 回过头,七少爷脸色苍白:“你不用骗我,楼主都恨死我了――” “是真的,你自己过来看。” 七少爷慢慢走近,望着司非情递来的信纸却不接,半晌,涩然道:“我不识字。”见司非情露出惊愕表情,他笑了笑:“我家里穷,兄弟姐妹又多,九岁时就给卖到相公馆里,尽学些吃喝玩乐,讨人开心的东西,这大字是一个都不识……你给我信,我也看不懂的。”他神色略带凄凉,目光却死死盯在纸上,一眨都不舍得眨。 司非情也不晓得相公馆是什么,但料想不是甚好地方,他怔了一会,取过案头笔墨,在白纸上写下孟天扬三个字,递给七少爷。 “是什么?” “孟天扬的名字。”司非情浅浅一笑,逐个指给他看。 七少爷瞪着那墨迹未干的三个字,脸上的肌肉都轻轻抽搐着,猛然抬头:“这张纸我可不可以拿回去?” 他满脸紧张企盼,司非情一愣笑道:“自然可以――” 七少爷面上顷刻有了神采,一躬身快步走回小房。司非情见他将那张纸紧紧攥在手里,似乎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力,一阵惘然。但随后静了心,细细再看书信,那孟天扬字里行间,嘘寒问暖,又恐他有否水土不服,倒似真当他是小孩子一般。司非情嘴角不禁扬起笑容―― 这孟天扬,还是那么呵护可亲……一股暖意渐渐围绕周身,司非情提笔回信。他的心疾可说已然根治,不过如今才刚受领凌霄出神入化的剑术,怎舍得就此下山? 多逗留些时日学剑,孟天扬应当不会生气罢。司非情搁笔,小心吹干墨迹,封好信笺――他也想要有一身武艺,以后就不用老是麻烦孟天扬战战兢兢地保护他了。孟天扬,也一定会喜欢他能照顾好自己的…… 我想要让自己变强!我,想要给你一个惊喜!……重新拾起孟天扬的信,一遍遍地看着,眼前仿佛就是孟天扬俊雅的容颜,正带着一贯的温文笑意…… 孟天扬…… “……司非情……”清冽如冰的声音陡然入耳,司非情一惊抬眼,凌霄衣白胜雪,正立于门前,墨冰似的眸子定定望着他,冷峭俊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啊……你来了……”司非情折起信放过一边,起身拉过一把椅子用丝巾擦干净:“你先坐,我去叫人沏茶来――” “不用。”凌霄入屋坐定,仍盯着司非情,也不说话。 司非情被他看得有些狐疑,原本相处月余,他对凌霄已大为改观,不似初来时那般讨厌,反而极是感激凌霄不遗余力地救助他,又传他武艺,虽然凌霄不要他以师徒相称,但司非情心中却已视他为师,甚是敬慕。只是今天一反常态的凌霄,倒令司非情摸不着头脑。 见司非情一脸迷茫,凌霄目光移向书案,蓦地开口:“孟天扬有催你回去么?”语调平静,眼里却倏地划过异样光芒――他回到自己居所后,听月奴禀告孟天扬遣人来城送信,已转交给了司非情,竟心浮气躁,虽一再告戒自己勿被司非情乱了心神,终是坐立不安,赶来小居,哪知看到的却是沉浸在信中,满脸欢愉的司非情…… 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心确实至今仍在轻微刺痛着――司非情,你怎会有那种神情?那种似乎要从心底笑出来的欢快喜悦?纯净无尘的你,怎会陷入孟天扬的泥沼之中?你真的甘于那肮脏无比的行径么?……司非情!我不许你这样! 你,是我凌霄费心费力挽救调教的人,是我赋予你新的生命,我绝不允许你再被玷辱。是的,我绝不允许!我不会让你回风雅楼去见那个孟天扬!我不会让你离开凌霄城!!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刹那之间,心思已百千回转。冷冷的话语响起:“不准下山。” “我没有啊――”司非情疑惑地一眨眼睫,凌霄是不愿意他学剑半途而废么? “我会等学完剑再回去的,我――”瞥见凌霄眼光越来越冷,司非情一怔噤声。 冰寒如剑的视线在司非情身上一转,凌霄薄唇勾起许久未见的淡淡讥笑:“你对那孟天扬倒是死心塌地,这么想和他在一起么?” 为什么凌霄笑得那么叫人不舒服?司非情暗中皱眉,却一点头,老老实实地道:“是啊,既然我的病已好了,我自然是要离开这里,孟天扬都一直在等我回去――” “司非情!”凌霄霍然站起,冰眸怒意闪现:“你怎能如此不知自爱?如今的你已可说是再世为人,无须再依附孟天扬,为何还要去做他的禁脔?真是枉费我一番心血。” 司非情被他骂得一头雾水,张口结舌呆在当场。凌霄见状,怒气稍敛,走近他面前肃然道:“司非情,你既是我凌霄的弟子,我断不会坐视你受辱……你只管在城中住下,不要再去理会那些俗事。哼,那孟天扬若敢来此招扰你,我可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易放过他。”不知怎地,突然想起藏花馆时司非情与孟天扬在一起的情景,他眼一凛,杀气顿盛。 他说了半天,司非情还是如坠云端雾里,但最后那句要对孟天扬不利,却是听得清楚,一下睁大了眼睛:“孟天扬他待我很好啊,你不用担心――” 凌霄手一抬,直想一掌掴去,但望见司非情清澈明净的双眼,不禁摇了摇头,第一次觉得无力。坐回椅子,怔了片刻,寒声道:“你喜欢他么?”实是不了解两个男子间怎会有什么真情实意。 “喜欢啊。”司非情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忆起孟天扬对他的种种关爱,脸上又浮起欢笑。 沉黑的眸紧盯着司非情满面笑容,凌霄胸口又是一阵说不出的涨闷,连自己都不明白的从未经历过的心痛感觉――司非情!你怎么可以喜欢一个男子?你怎么可以喜欢他?你怎么可以喜欢我以外的人? 你怎么可以喜欢我以外的人?我、以、外、的、人?! 心猛地止了跳动,呼吸亦在瞬间停顿。凌霄眼瞳急遽缩敛,双手隔着衣袖抓紧座椅把手―― 原来是这样!原来我心里无法言语的那份烦躁不安就是嫉妒!原来我竟然在嫉妒他,嫉妒那个叫你如此喜欢,令你露出如此笑容的孟天扬! 所以我想方设法要将你留下!所以我坚持不许你下山!我一直对自己说,是因为不想让你遭受屈辱,不想让你被俗世迷蒙了心智。可现在,我知道那一切都是我自己找的借口。其实,是我想要你明净无垢、不染纤尘的双眸只注视我一人,是我想要你永远都只陪着我一人,永远都只注视我一人…… 酸枝木椅再也承受不住凌霄周身激荡鼓动的真气,颓然碎裂,化粉扬灰。凌霄负手伫立,望着一脸惊疑的司非情,蓦然仰头大笑―― 想不到自以为冷心冷情的我居然也会去渴求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男子,一个样貌平凡、见识不及我、武艺不如我、脾性又倔强,还喜欢着另一个人的年轻男子。我凌霄,居然也会有乱心动情的一天…… 或许是你的直言顶撞让始终被人敬而远之的我第一次尝到身为常人的滋味,或许是你的脱俗琴声让一直感叹知音难觅的我第一次有了不再孤单的感觉,也或许,只是因为我太寂寞了……找不到理由,可我知道,我确实在意你。 其实从我破例应允救你、破例让你进石室练功、破例传你绝世剑法这太多太多的破例,我早该发现自己的心意了。只不过高傲绝情的我拒绝相信,我凌霄,竟会喜欢一个我素来最轻贱鄙夷的卑微男宠罢了。我,还真是自寻烦恼…… 司非情,你是我至今最大的麻烦…… 凌霄?!司非情茫然不知所措,今日的凌霄究竟怎么了? 笑声终于慢慢低落,凌霄如冰黑眸凝注司非情,异彩流转,面上渐渐绽开一丝不同往日的微笑,俊美脸容因之更显锋锐逼人,冰冷的嗓音竟出奇柔和,叫人反升起一股寒意:“司非情,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他?” 第十章 ――是因为他待你很好么?那我凌霄为你所做的一切,你有没有感觉呢?司非情…… 专注的、锐利的、似乎要穿透人心的视线让司非情略觉不自在地稍稍侧过头,心微一抽动,凌霄那冰寒的眼神里仿佛多了些什么? “这,他一直都很照顾我……”还有温暖的亲吻,有力的拥抱……司非情脸有些发热。 哦的一声,凌霄眼光更冷――就如此简单?司非情,你却又为何露出羞赧? 从不知道原以为不可能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嫉妒竟能这般强烈地影响到自己,凌霄深深吸了口气,不动声色:“那孟天扬杀人不眨眼,想不到还懂得照顾人,难得――” 他再尽量克制,话里仍藏不住嘲讽意味,司非情却听不出来,想到孟天扬的确手段毒辣,不禁点头:“是啊,他有时是太过分了,但他都已经答应我,以后不会再随便杀人了。”见凌霄面色冷峻,似是不以为然,司非情斯斯艾艾地道:“他上次是太担心我的病,才会冒你的名字去杀人……” 凌霄一哼,司非情也觉那实在不成理由,一愣之后,续道:“不过他确实很照顾我,若不是他数月前收留我,只怕我早已病死在杭州了……” “呵,他与你非亲非故,倒是好心。”凌霄冷冷一笑,那在江湖迅速崛起的风雅楼主岂是乱发善心之辈。 “……也不是毫无干系……我姐姐原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思及姐姐死前惨状,司非情一阵难受。 没想到司非情与孟天扬还有这层关系,凌霄一时颇感意外,随口道:“原来他是你姐夫――” “也不算是……”司非情微蹙着眉,姐姐与孟天扬的婚约阴差阳错,三言两语哪说得清楚,他低声道:“我姐姐出阁前便过世了……” 凌霄微一颔首,也没兴趣再多问。司非情见他神情冷淡,只觉胸口闷闷的,极不舒服,终是忍不住:“这个,你今年初春时分有没有去过洛阳花会?” “有,是去赴一个苗疆异人比剑之约,怎么了?”凌霄一挑眉。 怔怔望着凌霄冰冷高傲的俊美容颜,司非情怅惘半晌,摇了摇头:“没什么……” ――姐姐,他就是那个凌霄了。你为他而死,但他,有否知道你的存在呢?姐姐,你是在千人万人中,不经意的一瞥就喜欢上他了吗?喜欢到死而无悔吗? 司青袖既逝,谁也解答不了司非情心中疑问。他再度看了凌霄一眼,那冷傲绝伦的人想必根本就不知道在江南有一个女子为他殉情罢,即使相问,恐怕凌霄也不知司青袖是何许人,毕竟姐姐出门在外,都是男装打扮,不用真名。 只为了一面而舍弃了生命么?姐姐……心情沉闷到极点,司非情没有再说话。 “……司非情……”凌霄先前翻涌的嫉火在看到司非情的忧郁无言时竟悄然消退,默默盯注片刻,他踏出房门:“不说这些,陪我合奏一曲罢――” 清扬的箫声在院中轻悠旋荡,却不似往日如冰雪水晶般的纯净明澈,反而带着一点烦乱……司非情凝望雪白背影,是错觉么?可他,确实感觉到凌霄箫声里有一点乱,一点点的心乱…… 就在房中琴案畔坐定,十指轻抚间,天籁之音直上苍穹,和着箫声一路缱绻,似无穷尽。 忘记了为情而累的姐姐,忘记了温文可亲的孟天扬,忘记了如冰似剑的凌霄……沉醉音律之中的司非情淡然含笑,忘了一切…… 等心再次恢复过来,凌霄不知几时已站在司非情面前,忽然伸手,轻轻摸上司非情顶心发丝。 ?司非情惊诧地抬眼,却见凌霄双目微阖,嘴角噙着丝浅淡到无的笑容―― 眼倏忽张开,竟有几分从未见过的暖意:“明日再陪你练剑……”对着司非情微微一笑,凌霄飘然远去。 凌霄?摸着发顶,司非情一阵呆楞。眼角余光却瞥见七少爷正直直站在门前,死盯着凌霄离去的方向,面上肌肉扭曲,突然转身狠狠瞪了司非情一眼,快步回房,将两扇房门甩得震天价响。 这,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凌霄,还有七少爷,都是怎么回事?司非情撑着额角,猛地觉得头痛不已。 九重轩坐落在城中最高的一处冰峰上,俯视群山,那是凌霄的居所。 司非情立在轩外,虽然已来过几次,但他还是不习惯那种高高在上与世隔离的感觉,真想不通凌霄怎能在这里一住数十年,他没有孤独寂寥的时候么?…… “你怎么一大早就来了?主人还在用膳呢。”月奴接到下人通禀走出,看见司非情就没什么好气,那个可恶的孟天扬,硬是塞了个大麻烦给主人,偏生主人还似乎乐在其中。 “正想麻烦你帮我将回信交给风雅楼的信使,不用你中午再去我那边拿了。”司非情将昨日写好的回信递给月奴。没办法,本想练剑时叫七少爷转呈,可今早一起身,那七少爷就拉长了脸,对他不理不睬,只好自己跑一趟了,顺便邀凌霄一起去石室。 白了他一眼,月奴接过信自行下山,也好,早点打发那两个还在山脚等候的风雅楼下属,免得多事。 她娇俏身影渐渐化做一个黑点,司非情正盯着茫茫风雪出神,清音入耳―― “等很久了?”凌霄悠然走近,一抬手,拂落沾 恋耽美 分卷阅读6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司非情鬓边的一片雪花,淡然一笑:“走吧――” 一怔后,司非情快步跟上前面意态优雅的雪衣身影,自昨天积压至今的迷惘更深――这冷冰冰的人怎么变得平和起来,甚至可说是温柔…… …… “叮啷”,剑再一次落地,凌霄皱起眉,双手负背,今天的司非情好似心不在焉。 “在想什么?”凌霄看司非情红着脸拾回剑,心头有些不快,是因为孟天扬的来信么?竟让司非情如此不能集中精神。 听到凌霄冷淡中略带严厉的询问,司非情一垂首,脸越发烫热,他居然一直在想着最近凌霄的种种异常行径,怎好意思说出口。 司非情,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是在想孟天扬么?凌霄冷冷盯着司非情羞红的耳颈:“你若定不下心,今日就不要再练了――” “是我错了,这一次绝不会。”司非情被他一训斥,倒是惊醒,暗自惭愧不已。这般心神不宁地,要到何时才能学会剑法? 他一闭双目,将脑间那些纷乱杂念统统驱散开去,再睁眼时已是澄净无尘。一振腕,幻起森寒剑光,霸气挥扬,卷裹着氤氲白雾直袭凌霄。 一边挥洒自如地游移于剑气之间,凌霄冰寒眼瞳却始终不离司非情面上――如此转变奇快的你,是想尽早学成下山罢!想尽早离开凌霄城!尽早回到你喜欢的那个人身边么? 即使现在的你沉湎剑道,不愿离去,但终究有一日,你还是会离我而去,只因你,曾是属于那个人的…… 你,并不属于我凌霄!你不属于我…… 渐渐迷乱的思绪被司非情突来的一声惊叫打断,凌霄只觉左手灼痛,一低头,无法置信地看到手背裂开一道剑伤,血正汩汩冒出。 司非情惊愧交集,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刺伤凌霄。他连忙将剑往石几上一抛,撕下片衣角替凌霄缠裹伤处,一迭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凌霄呆立着,任由司非情七手八脚帮他包扎,神色复杂之极――他凌霄,竟会为一个人心乱至此! 那剑甚是锋利,司非情运剑又极强猛,虽然一剑刺中后立即缩手,但仍划了深深一道伤口。衣片绕上,血兀自不断渗出,司非情一时慌了手脚,突地想起儿时母亲为他缝衣时刺破手指,都是用嘴吸去血珠,当下解开衣角,执起凌霄的手放到嘴边,将唇凑了上去―― 温热的血顿时流进口腔,许是心疾已然痊愈,那原本令司非情难以忍受的血腥味竟似乎一点都没有影响,反而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奇怪念头――冰一样的凌霄,原来血却是那么热…… 柔软的唇覆在手上吮吸着,凌霄一震,玄冰双眸凝注司非情黑亮发顶―― 未曾试过肌肤如此贴合,那湿热的、柔软的、紧紧贴住手背蠕动着的、司非情的嘴唇……毫无预兆地,一股无名躁热在体内升涌而起,凌霄目光益发森冷,眼底却隐隐燃起炽热――司非情!如果你的唇现在覆着的是我的唇,不知道会是什么感觉…… 不自知地,未受伤的右手已托住司非情下颌,抬起了他的脸。 “你……”司非情的疑问在见到凌霄迥异平日的眼神后噎回口中,那一贯冰冷的眸子闪动着异样光芒,那种叫他不由自主心悸的异样目光,似乎也曾在孟天扬的眼里看到过…… 淡色的、染血的唇瓣分外艳靡,因惊讶微张的口里隐约见到嫩红的舌……寒眸一下沸腾,凌霄猛地拉近司非情―― !尚未看清凌霄突然迫近的俊美脸容,狂烈灼热的气息已窜入口中,封住了他所有惊呼。司非情震骇地无法思考任何事情,身躯骤然僵硬。 凌霄?! 滚烫的几乎要灼伤他嘴唇的热度,用力的似乎要将他咽入腹中的吮吸,来不及躲避的舌被含进火热的口腔里吮咬舔弄至舌根发麻,晶亮的唾液溢流而出,沾染了对方唇瓣,濡湿了彼此下颌。 脑海一片空白,忘记了所有反应,司非情懵懂昏沉地站立着,直到凌霄炽热的呼吸掠过耳廓,他浑身无法抑制地颤栗起来,仰起头,喉间逸出无意识的低哑吟哦―― 司非情!激吻瞬间停滞,凌霄白玉雕就般的长指移上司非情轻抖的喉结细细摩挲,墨眸闪着狂躁与迷乱――这是个男子!是个和他身为同性的男子!他不是向来最厌憎这种肮脏行径么?为什么他会动情?为什么他会对一个男子有欲望?为什么他会如此热切地想得到面前这个叫司非情的男子?…… 说不清理由!道不出原委!无法解释!没法相信!可他就是想要他! 倏地微低头,凌霄含住司非情喉结,舌尖来回舔舐移动――那细腻微凉的肌肤在他嘴里开始升温,那凸现轻震的喉结在他舌下越发颤抖……双手紧紧钳制着司非情后脑,凌霄牙齿轻轻咬上他颈项―― “恩啊……”似曾相识的酥麻感觉穿过脊柱直达腰背,腰侧的肌肉猛烈痉挛,司非情双腿一软,差点就要瘫倒,但后颈越来越明显的湿润热意唤回了他渐已飘散的神智―― 硬是偏转头,避开了凌霄的吻噬,司非情抓起他鲜血淋漓的左手,惊道:“你的血还没有止住……” 狂热的情潮被这突来一句打断,凌霄遽然顿住,欲望仍在体内翻腾,灼烈的视线却在对上司非情双目后冷凝下来―― 明净清澈的、不染半点尘埃的眼瞳,无欲无垢,叫人存不下丝毫邪意秽念……而此刻,这双眼睛正满含忧虑地注视着流血的伤口――凌霄整个人刹那沉静:司非情…… “怎么止不住?”司非情有些焦急:“我先回去找风奴她们拿些伤药――” “不用。”抽回手,凌霄封住伤口四周几处气穴,血立即缓住。 松了口气,司非情讷讷地道:“我倒忘了,这样就可以止血……”暗骂自己愚蠢,都学完了心经,怎么一看到血还是手足无措,凌霄一定会笑话他的迟钝吧。 想到此,不由抬头望向凌霄,却见凌霄正瞬息不眨地看着他,眼里隐隐闪现异彩―― 不自禁地后退一步,适才的情景充塞脑间,司非情脸蓦然绯红:那是怎么回事?凌霄怎么会,会对他做那些跟孟天扬相似的举动?冰一样的凌霄,刚才居然像火一样的热…… 涨红的面庞,羞涩的神情……凌霄眼神又复幽邃,冰眸微微眯起――司非情,我倒是险些忘了,你曾是孟天扬的人,我所做的一切你都应当很熟悉才是……但为什么你的双眼还能那么清澄无欲?你在那个人怀里,难道也是张着如此明净的眸子,却一边宛转呻吟么?…… 莫名的妄念和嫉妒交错浮现,心说不出的扭痛,凌霄紧盯司非情――当我进入你生命里的时候,你会用怎样的眼神来看我呢?我好想看你那时的表情,好想看你在我怀里的表情,好想看…… “你,你不舒服吗?……”司非情疑惑地看着凌霄嘴角轻微抽搐的肌肉,似乎一副强忍痛楚的样子。 冰冷又狂热的目光狠狠望进年轻男子双眼――干净得没有任何杂质的双眼,带着担心。是啊,司非情是在担心他罢,他是救了他性命的恩人!是传授他武艺的师父!但,却不是他喜欢的那个人!所以那双纯净的眼睛可以含着感激、敬重注视他,却不会有爱慕,不会有情意…… “出去!”毫无温度的一声冷叱。 司非情吃惊地睁大眼睛,凌霄还从未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是因为他今天一开始没专心练剑吗?还是他笨手笨脚地刺伤了凌霄? “我――” “出去――”凌霄怒吼着背转身,欲望和嫉火正自狂燃,司非情再不走,下一刻他自己都不知道会对他做什么。 如此生气的凌霄!司非情惊疑之中又一阵难受,呆了一会,小声道:“那我先走了……”也不拿剑,慢慢向外走去,临出石室,忍不住回头,凌霄依然背对着他,文风不动,雪白的衣角却微微抖动着。 是他惹得凌霄这般气恼么?司非情一路返回小居,胸口如压了大石般沉闷不堪。 杂乱不成章法的琴声让司非情一声叹息,垂落双手,怔怔望着窗外。回到卧房已半个时辰了,他却始终定不下心,耳边不断回响着凌霄那充满怒气的呵斥声,眼前翻来覆去,也尽是凌霄的模样,那双冷冰冰又闪着狂热的眼睛,似乎能将他的心冻结,又要将他的心燃烧起来的眼睛…… 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心头猛地剧跳两下。司非情一手支颐,烦闷得闭起双目,怎么心会这么乱?从未试过的乱?凌霄…… 一阵碗筷碰撞声入耳,司非情睁开眼,七少爷不知何时进了房,正在布置午膳。 “……已经中午了……”司非情喃喃自语,他居然想得如此入神,连有人进来都没发觉。 七少爷自昨日起就一直沉着脸,一言不发。听司非情说话,也不理睬,只回头看他一眼,突然双眼瞪得老大,将手中盘碟重重一放:“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司非情一愣,七少爷走近指着他颈中的牙印吻痕,满脸怒容:“是那个什么城主么?” 啊!司非情手指摸到牙印,才明白七少爷在说什么。想起之前情形,脸微觉发热,点头道:“是啊,过几日就会褪的,不碍事――” “你!”七少爷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抓起食盒就往地上一扔,又狠狠踩了几脚,转身见司非情一脸惊讶,他怒道:“我早看出那个什么城主在打什么主意,你怎么还这么笨?不知道躲么?” 他自随司非情来此后,脾气已完全不同往日,此刻却陡然恢复了原先的嚣张蛮横,司非情只觉莫名其妙,呆呆道:“什么主意?” 七少爷拎了个盘子就想砸将过去,但看到司非情明净双眼,生生顿住。长久相处,他也清楚这司非情对情事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他长长吐了口气:“你难道还看不出来,那个城主喜欢你么?” 喜欢我?!司非情登时僵住,半天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一脸不信。那个冷冰冰的、高傲绝情的凌霄怎么会喜欢上别人?更毋庸说喜欢曾经顶撞冒犯他的人了。 “他都这样碰你了,你还稀里糊涂。司非情,楼主怎会喜欢你这个傻瓜?”七少爷气到无力,坐在椅子上,瞪着司非情:“你还打算在这里长住吗?待在那个心怀不轨的城主身边?” “……我是想学完剑法再走……”司非情被他说得甚是迷茫――凌霄喜欢他?是像孟天扬那样的喜欢么?蓦地里先前凌霄那异样的眼神浮现面前,司非情一震,指尖轻轻颤抖起来。那灼热异样的目光,那激烈狂乱的吻咬……是喜欢他么? 头脑混乱间,听七少爷气冲冲道:“等你学完了剑法,谁知道他会不会又教你什么新花样?你就一直在这里学下去么?”想起楼主还在苦苦等待,七少爷怒火更盛,冷笑道:“楼主送你那天,你还抓着他不肯放手,没想到才在这里一个多月,你就只知道整天缠着那个什么城主,嘿,我看你是不想回风雅楼了――” 他连日见司非情与凌霄形影不离的亲密情形,早已憋得满腹闷气,此刻终于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说完了不住喘气。司非情倒是霍然惊醒,临别时孟天扬的温柔笑颜又现眼前―― “我都想你连夜就去凌霄城了,呵呵,想要你早一天回来,我就可以早一天抱着你,亲你了……” “乖乖的,我还等着你回来每天弹琴给我听呢,顺便教教我这个附庸风雅楼主,哈哈” 孟天扬……司非情呢喃着――是啊,他怎么忘了,孟天扬日夜都在盼着他早日回去啊!虽然他留在这里学剑,孟天扬当不会反对,可是,孟天扬一定会等得很难受罢…… 我刚开始不是很讨厌凌霄,不想来这里的么?我不是一早决定医好心疾就回去的么?为什么我现在会不舍得走呢?为什么我会因为凌霄对我生气就心慌意乱,连琴都弹不好了?我,这是怎么了? “……我要回去……”紧紧揪着胸口衣襟,司非情茫然道――我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了!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不要再待在凌霄身边了!对,我要回去,回到孟天扬身边,我的心就不会这样乱了!我要回去! 猛地站起身:“收拾一下,这就走!” 七少爷倒被他吓了一跳,还道他在说笑。司非情包起焦尾琴,见他还在一边发呆,道:“你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啊――”七少爷这才知道司非情是真的要走,应了一声,回房整理,脸上表情古怪之极,想不到这刚才还迷迷糊糊的司非情怎么突然变得果断起来。 司非情来此,也不过带了几件衣物,随手打了个包裹便已收拾妥当。眼光望见床头那本普善心经,微微一怔,拾起绢册。他病已根治,凌霄却也未向他收回此书。眼下既打算离去,倒是要将经书亲手交还凌霄才是,记得在藏花馆时,凌霄曾说此书从不外传,若随便丢在房中,只怕被城中仆役暗中拿了去。 这时七少爷也收拾了衣物过来,司非情嘱他稍等,拿了心经直奔九重轩。 “主人不是和你去石室了吗?你跑这里做什么?”风奴阴着脸。 “啊?还没有回来?”司非情微愣,他只道自己离开石室后,凌霄自然也就回九重轩,不料却扑了个空。 风奴瞪他一眼,转身回轩,她才懒得跟这个呆蠢又顶撞过主人的男子多说一句。 司非情也不在意她来去,呆了片刻,朝石室方向掠去―― 雾气氤氲弥漫,雪白人影若隐若现,却仍保持着司非情走前的姿势站立着。 “你又来做什么?我不是叫你出去么?”司非情一脚踏进,便听到凌霄冷冷呵斥。 “……我是来还你普善心经的,我要走了――” 话骤然哽住,凌霄猛回身,语如寒冰:“你说什么?” 冷彻心骨的声音叫司非情不由一悸,望见凌霄原本就已冰冷的眸子更冻得骇人,他怔了怔,心想自己这般突然告别确实有失礼数,赧颜道:“是我太仓促了,对不住。不过我的病都已经好了,我想早点回去――” “你要离开这里?”起初的震惊退去,凌霄走近一步,定定看着司非情。话语平静到了极点,心头却乱成一团――为什么突然要走?你不是还要跟我学剑么?为什么要离开我?司非情…… “为什么要离开我?” 呃?缓缓走近的身影让司非情没来由感到一阵压迫,脚下不自知慢慢后退着,呼吸微急。眼前的凌霄和平日并没什么区别,为什么他会觉得如此压抑不安? “……我真的要走了,心经还给你……”硬着头皮,司非情将绢册递到凌霄身前。 没有接,没有看,凌霄双眼始终紧盯着面前一脸坚持的年轻男子――你终于要走了么?终于要离开我,回到你喜欢的那个人身边去了么?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是因为我之前的行为让你觉得厌恶,所以你才这样急着要走么?急着要躲避我,离开我…… 你要离开我…… 为什么凌霄那样看着他,一句话都不说?司非情有些惴惴,将经书放在石几上,嗫嚅道:“我走了……” 才走出两步,衣带一紧,整个人被拖了回去。他惊然回首,对上凌霄冰冷又狂热的眼瞳:“司非情!我没有答应让你走!” 凌霄!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异议,司非情腰背一凉,已被抵在室中唯一的石几上,耳边听得两声轻响,是凌霄拂落的剑和经书罢。只是,凌霄在做什么?―― “凌霄……”想抬起身子,却被莹白的手掌轻轻按住胸口气穴失了力气。司非情诧异地看着凌霄越俯越低的俊美面庞,不再像平素锋芒锐利,却泛着异样神色。 “……司非情,留下来!”薄唇呼出的炽热气息喷在司非情耳后,他微痒缩着脖子,却又即刻绷紧,因为凌霄的手突然滑进了他衣内―― “凌霄?” 你的双眼即便是现在仍那么明净,那么无垢,除了惊惑,不带任何欲望。是因为你对我没有感觉么?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么?可我,想看你动情时的生动表情!想看你在我怀里的痴迷样态!想看你的双眼因我而染上欲望!司非情,我想要看你的一切―― “你?放手!”衣物猛然被扯落,下体暴露在冰冷的雾气里,类似的情状令司非情遽然睁大了眼眸:凌霄想对他做什么?是要跟那时的七少爷一样伤害他么?记忆中的惨痛立时攫住心脏,他愤然大喊:“放开!放开我――” 踢出的脚被凌霄轻易握住,双腿被举高打开在身体两侧。凌霄狂热的视线停注在毫无遮掩的私密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不折不扣的男子,可他,就是要他! “留下来,司非情!”冰冷的话语,狂猛的冲进―― “放开――啊啊啊啊―――――” 又一次撕裂全身的灭顶痛楚,又一次痛彻心肺的剧烈进入,现实同回忆重叠,司非情十指在石几抠出血痕,咬紧唇,血丝淌落下颌。 第十一章 凄厉惨切的叫声还在空旷石室荡起阵阵回音,细密的冷汗不停渗出煞白失血的脸庞。被猛烈贯穿的部位急遽收缩,极力抗拒着外物的继续侵入,却抵挡不住身上男子利剑般的强硬挺进。 剑一样的凌霄!无情地剖开他的身体,钻进他的灵魂,侵蚀脑髓的剧痛自股间飞快蔓延到全身每一寸肌肤骨骸,血从撑裂的穴口蜿蜒流淌,濡湿了痉挛抽搐的臀部。 温热的血,冰冷的心,司非情所有的意识已在凌霄籍由鲜血润滑而益发激昂的抽插撞击中化为碎片,眼前一片黑暗混沌,唯一感觉到的只有那似乎永无止境的痛,像剑般刺穿胸腹、绞碎内脏的痛……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伤害我?为什么?――想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逃,却使不出半点力气。冷汗遍布的身体如人偶般随凌霄的律动而摇晃不已,心一直沉到最深处。 “……司非情……司非情……”情焰狂燃着,凌霄已然忘却一切,只是一遍遍唤着司非情的名字,不断进出他心中无限渴求的人―― 紧窒的甬道,火热的黏膜,像要熔化我一样地牢牢束缚、包裹着我,不让我离去,让我无法遏制地想进入到你最深最热的地方……我从不知道,自己竟会这么疯狂地需求一个人!我从未料到,自己竟会喜欢上一个男子!可是我,却偏偏爱上了你,爱上了平凡的、又犟又呆的你。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那是真的!司非情,我是真的爱上了你!难以自拔地爱上了你! 我是如此渴望能融进你的生命里!我是如此向往能和你永远在一起!所以,请你不要离开我!所以,请你留下来陪伴我! 我知道,你喜欢着另一个人,我也知道,你对我没有情意,可我,还是控制不了自己!我很清楚这样做,你一定不会喜欢,可我真的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挽留你,让你感受我的爱意!如果给多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慢慢让你把心思转投到我的身上,可是,你却这么急着要走,急着要离开我,我不要这样! “……司非情……留下来,留下来……” 几乎是恳求的呢喃,却传不进神智近乎涣散的司非情耳里,没有哭叫,没有呻吟,没有回应…… “司非情……”握紧他细瘦腰身,凌霄激狂地冲撞着,汗湿肌肤相拍击发出淫秽声响回旋冰凉的空气之中,血在持续的强悍抽送间飞迸,溅上雪白衣衫,宛若绽开雪地红梅,凄美而又妖靡…… “司非情――”长长一声呼唤,急速摆动的身影顿住,凌霄仰起线条优美的颈项,将所有的情意爱欲尽数注入司非情体内。缓缓俯低身,他轻喘着,细细吻去司非情满脸冰冷汗水,还有唇角的血丝――很难受么?连嘴唇都咬破了。但我,真的没有想要伤害你,我只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意。司非情…… 骇人的酷刑般的折磨终于结束了么?我还活着么?是谁在轻轻吻着我?是孟天扬吗?一定是,那温柔的、让我安心信任的孟天扬…… 我好痛苦,你快来帮帮我!孟天扬! 费劲张开被冷汗浸湿的眼帘,司非情努力想看清面前的人影,却是白茫茫的一团模糊。 仍然纯净明澈的叫人惊讶的双眼……凌霄停止了亲吻,凝望着这两潭令他沉溺的无垢清泉,良久,轻柔如羽毛地吻上――司非情,或许我很自私,可我,确实爱你。我想要你的双眼今后都只注视我一人!所以,请你好好看着我,好好体会我的心意,你一定也会渐渐喜欢我的,喜欢我凌霄! 柔和的近似呵护的吻落在眼帘,孟天扬!真的是你么?―― “……孟……天扬……” 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却像平地焦雷震得凌霄瞬间僵硬,他死死盯着司非情嘴角浮起的一丝微笑,蓦然浑身不可自制地轻颤起来――为什么叫他的名字?难道从开始到现在,你一直都把我当成是他么?司非情! 踉跄退开,凌霄茫然望着溅落一地的血污,他这算是在做什么?强迫一个心有所属的人接受他,爱他么?高傲如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令人鄙夷发指的行为?他凌霄,何时沦落到如此地步? “孟天扬……”又一声低呼自半晕半醒的司非情口中逸出,如锐利尖针直刺凌霄双耳,他猛地一转身,逃也似地冲出石室。 …… 孟天扬,为什么叫你好多遍都不回答我?你去了哪里?刚才的人不是你么?……对啊,我现在不是在风雅楼,我是在凌霄城,在凌霄城…… 凌霄…… 幻乱的意识逐渐回拢,赤裸的躯体被阴盛寒气冻得瑟瑟发抖,好久没有觉得这么冷了――迷蒙的眼睛重新找回了焦距,看清了周围一切――挣扎着想撑起身子,腰以下却已痛到麻木,一侧身,从石几上滚落。没有发出痛呼惊叫,司非情费力拾起丢在一边的衣物,喘息着。 腿间热热黏黏的,是血罢……司非情突兀地笑了起来――我还真是没用,真是愚蠢,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学再多的武艺又有什么用?一样被我信任敬重的人伤害! 是啊,凌霄!我原本是那么讨厌你,因为你令我家破人亡。可来到这里后,你救了我,教导我,我也当你是良师益友一样尊重敬慕,我这么相信你,为什么你要这样伤害我? 居然之前还有人说你喜欢我,你喜欢我……司非情边笑边咳――我先前还真的有点疑惑,还在心乱不已,连琴都弹不好了……呵,冰冷无情的你,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人?我还以为你其实是个温和的人,但现在,我知道那些恐怕都是我的错觉罢。 枉我那样信任你!凌霄! 我真的要走了,我无法再忍受待在你的身边。因为,我的心,好痛…… “司非情?”七少爷一把托住跌跌撞撞走进屋里的司非情:“你去哪里了?我等了老半天――”突然满脸惊骇,指着他衣摆上益渐染深的血迹说不出话来。 “快走,现在就回去。”司非情推开他,摇晃着过去抱起焦尾琴,不想再在凌霄城待多一刻,不想再在有凌霄的地方待多一刻。 “……你,这是怎么回事?”七少爷终于回神,抢下琴:“你都站不稳,还走什么?” 司非情原是一路强撑,此刻眼前一阵发黑,跪坐在地上,伤口剧痛,血迅速沾湿身后大片衣衫。七少爷倒抽了口气,将已痛得说不出话的司非情扶到床上,解开他衣物,后庭撕裂的惨状立时映入眼帘,鲜血夹杂着浊白体液兀自流溢。 “那个王八蛋,畜生……”七少爷又惊又怒,一连串的破口大骂。司非情喘了几声缓过劲来,道:“我要回去……” 恨恨地砸了几件家私,七少爷停下来,直气得手脚发抖,听司非情还在不住口地说要回去,他怒道:“你不要命啦,你这个样子走到半路早见阎王去了……”望见司非情惨白脸色,却也骂不下去,一跺脚:“我去拿热水来。” 一连换了好几盆水,七少爷总算替他擦干净身上血污,伤口处也渐渐止住了血。这时情绪稍定,司非情才觉得下体如同四分五裂般疼痛,不由咬紧了牙。 七少爷虽然知他痛苦,却也气他愚蠢,明知那什么城主居心不良,临别前还要送上门去。他一边替司非情穿上新衣,悻悻道:“你真是笨得可以,我都已经提醒过你了,那个王八蛋喜欢你,听你说要走,怎么会轻易放过你?早知道你是找他,我说什么也要把你拦住――” “喜欢?这样子是喜欢我么?”司非情涩然。 “不然他抱你做什么?”七少爷一撇嘴,这司非情有时实在是太过迟钝,长相也不过尚称清秀,真不明白楼主怎会那样喜爱他,眼下居然那个冷得像冰一样的人也对他如此痴迷。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禁摇了摇头。 司非情也不知道他脑里在转什么念头,怔了半晌,望着七少爷:“那你以前也这样对我,也是喜欢我么?” 七少爷险些被他的话噎死,瞪大眼睛瞧了司非情半天,见他双眼除了迷惘,一片清澄。知司非情是真的不懂,并非在挖苦嘲弄他,叹了口气:“当然不是喜欢你――”忍不住苦笑。 “那……为什么?” 静静看着茫然的司非情,七少爷突地一笑:“我是恨你才那样做。”见司非情惊讶神色,他别过头,缓缓道:“我恨你抢走了我喜欢的东西――” 这,司非情一时倒忘了伤痛,奇道:“我哪里有拿过你的东西?” 七少爷回头,艳丽的面庞神色好一阵变幻,渐渐浮起一个笑容,点头道:“是啊,你从来都没有拿过我什么东西,是那样东西本来就不属于我罢了。” 司非情听得不明就里,七少爷静默了一会,端起水盆:“算了,反正你也不懂,你先休息吧――” 他正要出门,却听身后司非情轻声道:“你恨我才那样对我,却又说他那样做是喜欢我……我真的不懂……” 七少爷一呆转身,见司非情表情怔忡,显是在自言自语,他终是摇着头走了出去。 司非情茫茫然地想着七少爷的话,又忆起孟天扬与七少爷也曾有过此等举止,他原以为是亲密之人才能如此相处,但孟天扬却又对七少爷杀之而后快。愣了半天,终究理不清头绪,放弃似地微微叹气。挣扎着跨下床,每进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刺入骨髓的痛楚从股间散遍全身。他慢慢挪到琴案边,解开裹琴的丝巾,指尖在弦上轻轻划过,一阵惘然――不明白凌霄为何要这般对他,但决计不会是喜欢,否则又怎会如此残忍地伤害他?…… 心头又抽痛起来,自从修炼心经以来,心疾早就不再发作了,但为什么现在又会这么痛?他按着胸口咳了两声,凝望着窗外冰雪,山间无寒暑,现在已应该是盛夏时分了吧?离开风雅楼已有两个多月了…… 孟天扬,我好想念你!只有你不会伤害我!只有你才是喜欢我的!我要回来,我不要再留在这冷冰冰的地方!不要再留在那个伤害我的人身边!! 我不要留在凌霄身边!!! “你去哪里?”七少爷捧了碗薄粥过来,却见司非情抱着琴慢慢走出卧房。 “下山。”司非情小步移动着,轻声道:“我不想再待在这里――” 放下碗,七少爷恼道:“你现在路也走不稳,十天半月都到不了山下。” “那就走一个月。”司非情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径自向前。七少爷瞪着他背影,吐了口长气,道:“我去拿衣服干粮――” 风雪狂劲,白茫茫一片中隐现着九重轩。 “主人回来啦,让风奴伺候主人更衣。”取过凌霄在轩内穿的雪白轻袍,风奴向踏入内室的凌霄迎了上去。 啊!主人的白衣怎会血迹斑驳?风奴惊道:“主人可是受伤了?”一脸震骇,天下还有谁能伤得了剑术通神的主人? 凌霄缓 恋耽美 分卷阅读7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缓抬眼,风奴又是一凛,从没见过主人如此茫乱的目光。 “你刚才说什么?”凌霄木然环顾四周,自己不知不觉回九重轩了么? 主人怎么回事?风奴惊疑不定,却仍恭声道:“主人衣物脏了,要不要去温泉沐浴?” 脏?凌霄垂首,望见白衫上溅染的点点血花,遽然一震――是司非情的血! 强硬的进入,猛烈的抽插,迸裂的伤口血流不止,临行前最后一眼看到的苍白染血的身体……司非情一定很痛苦罢,而他,居然将他一个人留在了石室,留在那个冰冷冻人的石室…… 雪白衣袖轻颤抖动着,凌霄骤然旋身,掠了出去。 “主人?”风奴一怔,也跟了上去,今天的主人太反常了。 第十二章 无边无垠的银白世界,铺天盖地的凌厉山风。司非情一手紧紧抓着衣领,想不到城外居然比他初来时更冷,冷彻心肺…… 下体又在密密麻麻地刺痛着,有些湿意,是伤口又裂开了么?这样的身体要多久才能走下天山?要多久才能回到风雅楼?可是,不管了,只要能离开这里就好!只要能离开凌霄就好!不管了…… “加多件衣服――”七少爷硬是抢过司非情怀里的焦尾琴,替他披上外袍,一脸无可奈何。这个平日看来迷糊的司非情一固执起来,真能活活气死人,伤成这样,还非要坚持下山,他也只好陪着他一块疯。只是,凭他们两人现在的情形,真能安然回去么? 愣了一阵,七少爷一甩头,跟上前面缓缓挪移的司非情。 没有再说话,只听到冰雪在脚下咯吱轻响,整个天地一片沉静―― “司非情――”蓦然一声大喊,划破静谧。 雪衣人影如电飞射而至,在距两人身后三丈处顿住。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掩不住的焦虑:“司非情,你这是要去哪里?” “回风雅楼。”没有回头,司非情继续慢慢走着。 “不行――”凌霄几乎是未经思索地脱口吼出,俊美脸容微一抽搐,缓下语调:“留下来……我不会再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主人?这时才追上凌霄的风奴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冷傲绝伦的主人竟会用这种近似恳求的口气和人说话?还是那个她横竖看都觉得愚蠢到家的司非情!可……她丽眸眯起―― 先前主人离开九重轩,一言不发就直扑石室,她不敢擅入,还正在嘀咕,却见主人顶着一脸从未有过的惊惶神情匆匆掠出,又去了小居。在看到空无一人后,主人脸色阴沉得连随侍多年的她都不禁发毛。 都是因为司非情么?这个又呆又愣还不识好歹的小鬼居然害主人如此心神不定!风奴暗中咬牙。 “司非情……”司非情罔若未闻的踯躅前行让凌霄一阵莫名慌乱,跨上一步,衣角都在轻微颤抖着。不再顶撞他,不再注视他,不再理睬他的司非情…… ――我做错了吗?可我真的只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意。只要你肯留下来,我一定不会让你后悔自己的选择!我绝对会让我凌霄所爱的人成为天下最快乐的人! “留下来,司非情!我喜欢你!”玄冰墨眸凝注着略显单薄的黛青身影,冰寒的眼底泛起怜惜――司非情一直在微微颤栗着,当不是因为这风雪,是之前在石室的伤痛罢……恢复了清明,他自然知道陷于情潮中的自己给司非情带来多大的痛苦,那溅散一地的刺眼血污…… 喜欢我么?所以这样伤害我?司非情顿住步子,仍然背对凌霄:“我不明白……” ――有人说恨我,就这样对我。有人说喜欢我,也是这样对我。我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是恨我,什么时候是喜欢我。可你们,凭什么随意伤害我?我真的不明白你们所谓的这些感情,不过,我也不想明白。 是的,我不想明白,我只想回去,回到孟天扬身边,我的心应该就不会像现在这般乱,这般痛…… 唇角露出淡泊如柳的笑意,司非情再度迈开脚步―― “司非情!”凌霄一声切冰断雪的大喝,面上已无了往日的冷峻沉凝,目光染上痛楚,原来被拒绝的感觉竟是如此伤人心肺!可他,还是放不下…… 重重吸了一口气,凌霄沉声道:“我不会答应让你走的。我喜欢你,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这强横霸道的王八蛋!七少爷早在一边听得满肚子闷火,口唇一动,正想大骂。司非情却出人意料地转过身,瞪着凌霄:“你凭什么不让我走?你以为说喜欢我,就可以强迫我留下来么?” ――伤害我!逼我留下来!这就是你所说的喜欢我么?我不懂,可我不想再待在你身边!我不想再留在这个叫我心烦意乱的地方…… “谁要你来喜欢我?我只是来这里治病的,现在好了,为什么不能走?”司非情握着拳,愤怒又厌烦地看着面前令他无法心静的男子,那白衣上的点点殷红血迹狠狠灼烧了双眼,刺痛了心头。 凌霄一震,墨眸瞬间冻结。从未知道司非情明净的眼里竟会出现如此憎恶的神色,他就那样讨厌他么? “你敢对主人这般无礼?简直忘恩负义――”风奴快气疯了,这司非情,是谁救了他性命?是谁日日陪他练功?居然对主人翻脸无情!主人却还这样容忍他放肆!她真想冲上去给他几个耳光。 她气得满脸通红,却没人理会。凌霄定定望着司非情,半晌,仰头长长喟叹,无尽寥落―― 想不到本对情意无所求的我也会动情!更想不到,我也会尝到求不得的痛苦! 微微笑了,凌霄意味涩然,目光重新落在年轻男子无尘无垢的清澄眼眸――司非情!你说得没错,是我自己动了情,乱了心,爱上了你!你并没有要我来喜欢你!一切只是我凌霄自作多情罢了……但即便如此,我仍是想要挽留你!只因你若离去,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过回原来冷心冷情的日子,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了…… 算我自私,可我真的不想失去你!司非情…… “司非情,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还是要留在这里。”双手负背,凌霄越过司非情愤懑的面容,遥望远方亘古万年的冰天雪地,那一片连绵不绝的寂寞、孤独…… “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么?我凌霄从不会平白无故出手救人。司非情,既然你的性命是我所救,我也要向你索取交换之物。我当日尚未想到要什么,不过如今,我要你留下来――”凌霄淡然一笑,正视司非情。 “留在凌霄城陪我。” 什么?怔怔望着凌霄唇边似有似无的浅笑,司非情一时竟未反应过来。慢慢领悟到凌霄的意思,他脸色由惊愕变为忿怒,指尖掐进掌心,原先在石几上挣扎时抠断了指甲,残留的尖口一下扎进肉里,却似根本未觉疼痛,只直直盯着凌霄―― “你太卑鄙了,人家不喜欢你,还死缠滥打做什么?”七少爷气结,看不出这似乎高高在上的人竟然会挟恩图报。 凌霄眼角都未向七少爷瞥来,朝司非情走近一步,俊美不可逼视的脸上泛起些微自嘲:“我不会来逼你喜欢我的,你不用担心。但你欠了我一条命,就以此来交换罢……”轻轻叹息着,凌霄伸出手:“跟我回去吧,司非情……” 如泥雕木塑般站立着,司非情双眼一眨不眨,慢慢松开拳头,垂首凝视着手心血迹,刺眼的红。 阖上眼帘,心头却痛得透不过气来――凌霄!你还说不逼我!!凌霄!!! 猛然张开眼:“欠你一命是吗?”倏地回手一掌,狠狠击中心口,五脏六腑刹那间如同移了位,剧痛散进每一个毛孔,司非情颓然跌坐在地,血自唇间狂涌而出,瞬即染湿了整片衣襟。 “司非情!”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七少爷急忙蹲下,扶住司非情:“你这疯子,白痴,做什么啊?……” 凌霄竟当场呆住,满眼只有司非情嘴角不停流淌的血丝,突然白影一晃,已到了司非情跟前,颤声道:“为什么?”浑身都在轻抖――司非情…… “命还给你,咳,现在总可以让我走了吧……”司非情每说一字,都咳出一大口血,面上却浮起淡泊笑意:“我还欠你什么?说罢,我一起还给你――” “司非情――”已经震骇到忘了一切的凌霄在司非情又一股鲜血狂喷时终于找回神智,弹指间封住他心口要穴,将他抱了起来。 “你这个乌龟王八蛋!混帐,你要逼死他才甘心啊?”七少爷一把揪住凌霄衣袖,抬脚就踹。 “大胆!”风奴也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一掌将七少爷打翻。凌霄身影闪动之际,已在百丈开外。 这个司非情……风奴面色变幻,却听地上七少爷仍在不住咒骂,她俏脸一沉,拎起七少爷,冷笑道:“你居然敢辱骂主人,简直找死。哼,我就让你永远都开不了口。” 心脏,痛得像是裂开,身体,冷得如被冰封。浓浓的血腥,沉沉的昏暗,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一直都想要活下去的啊,可我却重重地打了自己一掌,我到底是在做什么?孟天扬,你会不会骂我?你花了那么多心血才替我换来这个活命的机会,我却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真的,在那一瞬间,我真的什么都顾不得了,我只想离开他,我不要再为他生气,不要再为他痛苦,不要再为他心乱…… 我好难受,我的心,好痛…… “……司非情……”仿佛从天际飘来的声音,身上渐渐感到暖意,温盈如水。 谁在叫我?我又是在哪里? 睁着眼,却一时间被面前氤氲弥漫的热雾迷蒙了视线。只能感觉到那怀抱住自己的温暖的胸膛,修长的手臂――肌肤相贴的柔和触感…… ?!司非情涣散的心神微微凝沉,是在水里吗?是谁抱着他? 想抬手摸一下眼前面目模糊的人,甫一动,尖锐的痛楚顿时遍布全身,忍不住轻轻呻吟。 “司非情!你醒了……”凌霄欣喜若狂,一路飞奔回城后,不知输了多少次内力,总算护住了司非情心脉,但那一掌还是震伤了内脏,恐怕半个月内,司非情都无法下地行走。 是凌霄!司非情骤然僵住,昏迷前的记忆须臾恢复,他露出一个艰涩笑容,原来仍是被带回凌霄城了。死都无法摆脱么? “我一定会救你的!司非情!”轻柔执起司非情手腕,凌霄细细吻着他带伤的指尖:“对不起,我不该逼你……” 没有半分力气,司非情只能任由他亲吻着,呆呆看着周围,是温泉池。 “……不怕我弄脏了你的池子?你不是说过要断我一手一足的么?”司非情微弱地喘息着,望向那锋芒锐利的俊美容颜。 一阵静默,凌霄微微一笑,带着些忧伤:“你都记得那么清楚……”突然抱起司非情跨出水池。 冰冷的空气袭上赤裸身子,司非情哆嗦了一下。一块大布巾随即包住他,放落在园中不知何时多出的软榻上。 “这温泉可助你内伤早愈。”凌霄替他擦拭干净身上水珠,换上一早叫人备下的衣物,穿戴妥当,他缓缓道:“你是我喜欢的人,我绝不会再伤害你的。” 司非情一直双目微阖与周身伤痛抗衡,闻言不由睁开眼帘,凌霄却已背转身,自行穿起雪白衣衫。平日束冠的头发此刻披落肩背,竟似乎透着几分落寞。司非情怔了一会,伤势又隐隐作痛,再也没精力去细想,疲倦之下闭起了眼睛。 凌霄回过头,见司非情已然睡去。他在榻边伫立半晌,终是怅然一叹,抱起司非情出了园子。薄唇自始噙着一丝苦笑――司非情,你宁死也不愿和我在一起么?你真的那么讨厌我么?可我,只是想爱你而已,我并没有恶意…… 留下来罢,就算你不喜欢我,也请留下来陪我!我,不想再过以前那种孤单的、冰冷的日子了!我喜欢听你顶撞我!喜欢看你呆愣的样子!喜欢和你琴箫合奏!喜欢让你缠着我学剑!你所有的一切,我都喜欢! 我喜欢你,司非情…… 所以,请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孤独地活下去! 第十三章 翠玉炉里淡白香雾袅绕飘散,薰染一室,浅馨清心。冰雪反光投落轩内,映上床前雪衣男子优雅伫立的身形,在地上拖出淡到几近无痕的影子。 月奴捧了药碗入内,见到那似乎亘古不动的身影,暗中叹气。自从七天前主人将重伤的司非情抱进九重轩养伤以来,除了去温泉,主人余下的时间便都呆呆站着,凝视着床上半睡半醒的黛青人影―― 主人,一向剑绝心冷的主人,也动了情么?月奴望着那寂寥的背影,担忧之中又觉一阵愤懑,都是那个可恶的风雅楼主,硬塞给主人这么个大麻烦,害得主人乱了心神!绝对不可原谅…… “药好了么?还不快拿过来!”冷冷的声音让月奴一凛,急忙止住胡思乱想,奉上药碗。 又要喝药了吗?司非情闻到熟悉的药香,从假寐中醒来,轻轻咳了几声。这七日来,服了不少灵丹妙药,凌霄又每日带他去温泉疗伤,已不再吐血,只是周身乏力之极。 “小心烫。”凌霄坐在床沿,扶起司非情靠在胸前,微微笑着。 就着凌霄手中瓷碗喝了两口,司非情侧首看向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没有以往的锐利慑人,反带着说不出的温柔…… 温柔么?喜欢我么?却又那样伤害我?强逼我留下来?心无预兆地又绞痛起来。司非情别转头,不想再看凌霄。因为每看多一眼,他的心就会疼多一次。 “……司非情……”冰眸泛起失望,来九重轩后,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司非情都未曾再开口说过一个字。 真的讨厌我到此地步?凌霄涩然一笑,将碗交给身侧月奴。挥退了她,环着司非情虚弱无力的身体,怔怔出神。 静默的让人沉闷的空气,只有两人的心跳和呼吸此起彼伏。 良久,凌霄抱起司非情:“该去温泉池了……”轻轻一叹,无限迷茫怅惘,随香雾缭绕缥缈…… 晨色洒落床头,抚上司非情眉尖。张开眼,却未如往常一样见到本应躺在身边的雪白身影,司非情略觉诧异地半撑起身,环顾四周,室内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到九重轩已有大半月了,凌霄晚晚都和他同床而眠,每天清晨他醒来时,总会看到凌霄正用出奇温和又带着浅忧的目光凝望着他……可凌霄今天去了哪里? 微微怔忡,司非情捂着胸口,掌伤已好了七八成,应当再调养一段时日就可痊愈。可即使恢复了又如何?他还是无法离开这里,无法离开凌霄。垂落眼帘,难以言语的酸涩泛上心头―― 这就是喜欢我么?为什么会让我如此难受?让我如此无法理解?谁能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为什么?在风雅楼的时候,我从不会像现在这样迷乱、心痛。即使是被七少爷那样对待,我也没有像现在这样难过,挥之不去的难过…… 对了,七少爷不知怎样了?已有许久没见过他了……司非情也不知怎地,竟有点挂念起那个嚣张少年,时而凶狠时而又会说一些他不懂的话语的少年。 一声轻响,司非情蓦然抬头,见风奴正端着漱具进来,美艳的脸绷得死死的,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她将东西往桌上重重一顿,没好气道:“看什么?主人一早就出去帮你采药了,我才来替你梳洗。”一翻眼,若不是主人临行前吩咐她,她才懒得理睬这个对主人无情无义的司非情。 “……不用你……”风奴一贯的浓浓敌意令司非情极不舒畅:“不用你替我梳洗。” 风奴丽眸阴沉下来,她这么委屈来服侍主人以外的人,这小鬼居然还在摆架子!她冷笑道:“我还不想管你这没心没肺,不识好歹的人呢!哼,难道你要等主人回来伺候你么?”想起自司非情住进这里后,高傲的主人居然破天荒地亲自包揽下他的一切饮食起居,还是换不来司非情一个笑脸,她心头不禁火大。 司非情胸口没来由一窒,愣了一会,摇头道:“没有……我只要原来的同伴帮我就行了。” “是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么?”风奴脸色阴狠,哼了两声,突道:“也好,既然你一心要他服侍,我就叫他过来。省得他在小居白吃白喝,凌霄城可从不养废物――”瞪了司非情一眼,径自走出。 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惹她不顺眼?就因为在温泉边顶撞过她么?为什么每次都对他那样冷嘲热讽?司非情好一阵发呆。 风奴动作倒是极快,不过片刻,已将人带来轩内,把七少爷往司非情跟前一推,扬长而去。 “你没事吧?”七少爷听他询问,摇了摇头,司非情放下心,瞥见他怀里抱着焦尾琴,微微一喜:“啊,你把琴也带来了?” 七少爷将琴放到他身边,默默去桌边绞着面巾。司非情轻轻勾出几个琴音,熟稔的清幽入耳,心境平静不少,忍不住露出一丝多日未见的微笑:“我先前倒忘了要风奴把琴拿来,还好你记得――”听七少爷一直默不出声,甚是奇怪,停下抚弦,道:“你怎么不说话?” 艳丽的面容一僵,七少爷递过面巾,仍默然不语。司非情正待再问,却听风奴声音自外间传来:“你也跟主人学了心经,几时听过哑穴被封死的人会说话?” 司非情一下睁大了眼睛,半晌才回过神来,惊怒之至:“你说什么?你怎么这样恶毒?”穴位被封死,就算解开也无法再发声了。他气得指尖都在发抖,风奴仍冷冷笑着:“谁叫他辱骂主人?我没将他舌头割下来,已经便宜他了――” “你――”司非情怒到说不出话来,胸膛涨得生痛。怎么这城中自凌霄以下,全是如此冷酷无情之人?他重重喘息,压下翻腾气血,不欲再同风奴说话。往七少爷看了一眼,心下恻然――如果不是他带七少爷同行,也不会累得七少爷如此。如果不来凌霄城,就不会变成这样…… 莫名的烦躁又在脑间翻涌奔腾,他双手抵额,闭起了眼睛。七少爷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收拾漱具退了出去。 头好痛,心好乱……不知过了多久,司非情放落手腕,盯着床头翠玉炉里袅袅升起的香雾,思绪似乎也同这白雾一般盘旋纠结――为什么来到凌霄城后一切都乱了?我原来只想病好以后,就可以回去和孟天扬一起活下去了,为什么现在我还得留在这里? 我只是想能跟普通人一样健健康康地活下去而已,和关心我,喜欢我的孟天扬一起活下去而已,我的愿望很过分么?为什么你要来喜欢我?伤害我?不许我回去?让我为你心烦意乱?我想要过回原来清净的日子,为什么你要来烦我?凌霄,为什么? 手无意识地拍打在琴弦上,凉凉的触感稍稍拉回司非情混乱的心神。凝注着膝头的焦尾琴――孟天扬,你一定等的很辛苦罢,可我,却没法回来……我好想回到你身边,我的心就可以宁静下来了。是啊,我就可以安心地在你怀里弹琴,不会像现在这样心乱…… 可是,我何时能离开这里?孟天扬……惘然良久,司非情终于叹息着,十指轻挥间,高山流泉般的琴音宛转溢泻,双目微微阖起。不再想了,让自己忘却一切罢。 忘记所有,应该就不会如此烦躁迷乱了罢。琴声渐渐清雅空灵,司非情唇角含着淡然笑意,心中一切迷惘随之飘荡―― 司非情!凌霄站在床前,瞧着沉溺在琴声中的司非情,似已呆了。 ――你的笑容已有多少天没有见过?你此刻在想什么,竟露出我渴望之极却见不到的笑容?是因为我今天不在轩内,不在你面前,所以你如此欣喜,如此欢愉么? 心狠狠揪痛起来,凌霄玄冰墨眸直直望着司非情,那一抹微笑如箭般射进胸口,让他浑身疼得难以自制。雪白的衣袖无风自动――司非情,在看不到我的时候,你可以笑得这样轻松无忧,可在我面前,你却连一个字都吝啬得不肯说。你就真的这样彻底厌恶我?我所做的一切补救,你一点都没有感觉么? 我知道不该逼你,可我确实喜欢你啊!为什么你不肯给我挽回的机会呢?为什么你不能试着接受我的心意呢? 那样的笑容!在看不到我的时候才会露出的笑容!凌霄像被灼伤似地一闭眼,旋即张开:“别再笑了,司非情!” 琴声嘎然停顿,司非情一眼望见雪衣人影,立时敛了笑容,默然片刻,又轻轻弹了起来。 “别弹了!”凌霄艰涩地道,果然,一看到他,司非情就不再笑了。 蹙着眉,司非情抚琴依旧。“别再弹了――”几乎是大喝,凌霄一摇头,原来天籁般的琴声也是如此令他伤神――弹着琴的司非情!微笑着的司非情!却对他不言不笑的司非情!…… 没有理会他,司非情反而弹得更清越,瞪着凌霄:“为什么不让我弹琴?”不许我下山,不许我笑,不许我弹琴……凌霄,你究竟要我怎样才肯放过我? “司非情!我说别再弹了!”从不知晓曾令自己心动的琴音会这样刺痛双耳,凌霄意识未反应之前,衣袖已挥出,卷住了司非情膝头的焦尾琴远远抛了出去。琴身撞在墙上又弹落在地,“铮”断了一根弦。 司非情哎呀一声,心一痛,那是临别时孟天扬赠他的琴啊。他不顾得伤痛,挣扎着下了床,想过去捡起琴。 “不要去捡,我说过别再弹了!”凌霄拉住摇晃不定的司非情,皱起眉,他不知道自己的伤势还不能下地行走么? “放手!那是孟天扬给我的琴,你怎么可以摔?”司非情忿忿道,一边急着要挣脱凌霄的钳制。已经不准他回去,现在还要连孟天扬留给他的东西都毁掉么? 愤怒的话语让凌霄一震,是啊,孟天扬送给司非情的琴,是他喜欢的人送给他的东西,所以弹琴的时候会笑得那么怡然,所以明知有伤在身,才是要过去捡回…… 他一时呆住,司非情用力甩脱他的手,奔过去抱起焦尾琴,细细看着琴身有无裂缝。 那么心疼的、爱惜的表情!凌霄修长的指紧紧捏着掌心,突然一晃,已夺下司非情手中琴,奋力往地上一掷,登时碎成数段。 “……你做什么啊――”愣了半晌,司非情才清醒过来,发出前所未有的大吼,怒视凌霄,猛然冲上前,扬手一记耳光。 “啪”一声清脆响起,凌霄正深陷嫉火和失望的狂乱之中,又决计料不到司非情居然敢出手,竟被打个正着。两人一下都当场怔住。 触及凌霄冰寒眼底蓦然腾起的震惊、愤怒、失落种种复杂神情,司非情心一抽搐,但随即转身向碎裂的焦尾琴奔去。 “不许过去!司非情――”俊美冷峻的脸终于扭曲,心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居然为了那个人送你的琴打我!我凌霄在你心中,竟然连件死物都比不上!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 “不准去!”司非情不停顿的身影叫凌霄忘乎一切,右手陡然祭起,泛着淡淡寒芒,凌空劈向已断为几截的琴身。 啊?!凌霄的手剑连百步外的冰壁都可化为齑粉,他想彻底斩毁焦尾琴么?这琴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司非情心念回转,身体却已下意识地先扑了上去,左手堪堪碰到一截琴身,森冷剑气已呼啸袭来,手一凉,尘屑飞扬间,焦尾琴顿时化为灰烬。 痴痴坐在一堆木灰边,司非情嘴唇微微翕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身上一阵寒意,手也冰冷一片……好凉,剑气已经消散,为什么还这么凉? 慢慢抬起左手,竟满是鲜血。司非情死死盯着自己的手―― 细长秀气的、弹琴人特有的手,血,却正不住从断指伤口处冒出。一低头,才发现那堆木屑里露着半截血肉模糊的手指。 “啊哈哈――”明明是很痛的,司非情却竟然笑了起来。 “司非情?――”怒火已随剑气弥于无形,凌霄稍微沉静的心又因司非情的异常笑声悬起,未出口的询问在司非情骤然旋身面对他时哽塞喉间,望见司非情染血的左手,震骇到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主人?!”在外间的四名侍婢早听到内室声响,虽未经召唤不敢擅入,但终是觉得太过异常,进来一看究竟,见状也不由愣住。 “……你就是这样喜欢我的么?……”司非情止了笑声,面上却浮起柳丝般的淡然笑意,带着些许倦怠:“我真的不明白……” “司非情!我――”凌霄嘴角抽搐着,喉咙肌肉也仿佛痉挛起来,颤抖着将右手举到眼前,像看什么洪水猛兽似地盯着。 “你好象之前还说过,绝不会再伤害我的――”司非情凝望断指,突然有想大笑的冲动:“现在你满意了吗?我以后都不可能再弹琴了,你高兴了么?” ――我以后都弹不了琴了!孟天扬,你还等着我回去每天弹琴给你听,可我,或许永远都没办法回去了,即使回去,我也没办法再弹琴给你听了。你一定很失望罢…… 缓缓站起身,看着那个说喜欢他的雪衣男子,司非情轻轻笑了:“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喜欢我?才肯让我走?” 凌霄猛退一步,全身战栗,清冷的嗓音此刻已然嘶哑:“我真的是喜欢你的,司非情……”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可是,请你不要怀疑我的情意!我从不会为你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心乱到如此地步!你可以不喜欢我,但请你相信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你相信我!――”墨冰似的眸子染上惊惶狂乱,凌霄突然抓住自己右手小指一拗,玉雕般的半段手指在迸溅的鲜血和四婢惊叫声中断落掉地。 ?!这是在做什么?司非情脑里一片昏沉,踉跄几步,退到床沿,脸色苍白之极。 “司非情!你还不肯相信我么?我是真的喜欢你啊!我没有想过要伤害你,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握上无名指,凌霄定定看着司非情:“你受的伤害,我会加倍补回给你的――”抬手间,又半段指节断开。 “够了――”司非情一下坐在床头,心如同被人捏在手里拧搅般绞痛,大口喘着气:“为什么你要逼我相信你?谁要你自断手指了?” 手掌的血急速染红了雪白衣袖,凌霄却似丝毫未觉痛楚,仍瞬息不眨地看着他:“我只想要你相信我!我是喜欢你的――” “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死力扭着胸口衣襟,司非情一手撑着床头翠玉炉才勉强稳住几欲瘫软的身子:“我不想听你说喜欢我!我不要你来喜欢!为什么你非要逼我?……” ――为什么你要逼我喜欢你?为什么要逼我留在这里?为什么要逼我相信你的情意?为什么要拗断自己的手指?为什么要让我如此心痛? 我的心真的好痛,痛到无法形容、难以忍受的地步!我不要再听到你的声音!我不要再看到你的样子!我不要再为你心痛!我不要! 心迷乱到了极点,司非情猛地抓起翠玉炉往头上重重砸落,剧痛中,血迷蒙了双眼,依稀听到凌霄一声大喊,身体软倒在疾冲过来的人怀里。 眼前满是血光,意识已开始如碎片飞散,竟没有想象中的难受,反而觉得轻飘飘的,好柔和,好安心的感觉。一片混沌中,他居然忆起了外面那连绵的冰天雪地――还有那似乎与冰雪融为一体的雪衣人影! 冰一样的凌霄!剑一样的凌霄!在阴寒的石室陪他练功的凌霄!在小居和他琴箫合奏的凌霄!在温泉为他疗伤的凌霄!…… 唇角漾开一丝淡泊如柳的微笑,司非情安然阖上眼帘――我的心终于不再为你而痛了!凌霄…… 第十四章 暮蔼如血,烛影摇红,将床上一躺一坐的两个人影照落墙壁,随灯火轻轻颤动着。 凌霄握着司非情苍白微凉的左手,断指的血早已止住,伤口却始终灼痛人心。冰寒的双眼似是承受不住般阖起,又复张开,移上司非情额头那一道深入发间、触目惊心的伤痕,不禁长叹―― 我一直以为留下你,好好地爱你,慢慢 恋耽美 分卷阅读8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让你对我改观,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心意,可如今,我知道那只不过是我的妄念罢了。 在你日间用翠玉炉砸上自己的一刹那,我心里原先残存的一点希望也被你砸得彻底破灭。你,真的是宁可死,也不愿和我在一起,不愿让我喜欢你…… 可我,只是单纯地想爱你……司非情…… “……主人……”风奴和月奴端着晚膳联袂入内,听到那蕴涵无穷悲怆的叹息,亦为之恻然。没有想到,素来高傲冷峻的主人竟真的动了情,甚至不惜断指明志,也更没有想到,那个司非情居然宁愿自尽,也不肯接受主人的爱意…… 一面默默布置晚膳,月奴目光不自禁地转向床上昏睡至今的司非情,神色变幻不定――司非情,你竟能为那个孟天扬,那个可恶的风雅楼主连命都舍弃么? “……吩咐下去,明日午时在山脚备好车马。”凌霄仍凝望着司非情,平静无波地道:“我送他回风雅楼――” “主人?!”两婢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满脸惊讶。 一握拳,风奴也顾不得礼数:“主人,你怎能就此罢手,送他回去?――”月奴听她口无遮拦,连忙一扯她衣袖,风奴仍大声道“难道主人就白白为他断了两指么?风奴都不甘心――” 没有预料中的呵斥,凌霄反微微笑了:“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有什么好后悔的?……不用多说了,快去吩咐仆役准备便是。” 风奴依旧忿忿不平,却也不敢再多言,同月奴一齐告退。 玄冰墨眸含着温柔暖意深深盯注在司非情无甚血色的面上,半晌,凌霄俯首轻轻一吻他略显苍白的嘴唇――司非情,这是我凌霄最后一次吻你了。明天我就会送你回去,回到你喜欢的那个人身边……你高兴么? 我没有后悔爱上你!即使你并不喜欢我,甚至憎恶我,我也还是没有后悔爱上你!为你动了情、乱了心、断了指,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凌霄自愿的,我无怨无悔! 是的,我不会后悔!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得到你的心……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不会再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我一定会耐心地等待你爱上我!可惜,人不可能退回到从前…… 细细摩挲着掌中纤长的手指――是我的错,让你今后都无法再抚琴,再也听不到你天籁般的绝俗琴声……所以,就让我和你一样,日后都不能再奏箫罢。失去了你的琴音合鸣,凌霄城也从此不会再有我的箫声响起了。 失去了你,我又要重新过回那种孤独的日子了,那种冷冰冰的、毫无生气的、空虚寂寞到连心都被冻结的日子……我真的不想让你离开我!我真的好想你能留下来陪伴我!但,你不乐意,我不会再强求你了!我,不想再伤害你! 希望送你回去能让你不再那样讨厌我!希望那个人可以让你真正开心起来!虽然我不舍得你走……难舍到心痛、心冷……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九重轩竟是如此冷清阴寒,一直渗到骨髓的冷,让我无法忍受的冷…… 烛花轻摇明灭之际,一点晶莹倏地跌落司非情手背,折耀出七彩光芒―― 凌霄怔怔望着那一滴水珠,突然间,又一颗滴落。回手一摸脸颊,才发觉不知何时已湿热一片―― 那,就是眼泪么?我,怎么会哭了? 我竟然在流泪…… …… 头好痛!眼皮重得几乎睁不开!我这是在哪里?好象有人握着我的手,是谁?那温暖的、有力的手掌…… 是你?司非情痴痴看着面前白衣胜雪的男子――俊美得令人不敢直视的容颜,却带着温柔到叫人心碎的神情……好美、好亲近的人!可是,为什么你在流泪?为什么你这么难过?为什么你的眼神如此哀伤?让我的心也跟着难受…… 你不要哭了!我不想看到你伤心的样子!别再流眼泪了! “……不要哭……”右手抚上雪衣男子面庞,想擦去那些叫自己莫名心酸的泪珠。 ?司非情!细腻微凉的手掌抚在脸上,凌霄一时竟无法反应,司非情在帮他抹眼泪吗? “……司非情?……”终于回神,按住司非情的手,凌霄声音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别哭……”司非情像哄小孩子一样,看到这个俊美又温柔的雪衣男子止了眼泪,他心里竟觉得说不出的高兴,忽然似想到了什么,轻蹙着眉:“司非情?你是在叫我的名字么?――” 什么?凌霄骤然僵住,直直望着司非情皱紧眉头,一脸迷惑地摇着头:“怎么我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我,我是谁?……你……又是谁?” 我为什么记不起自己是谁了?我究竟是谁,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我想不起来?我的头好痛,好痛……抽回手,司非情抵着两侧太阳穴,脑海一片混乱不堪―― “我头好痛,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好痛……” “……司非情?!”凌霄最初的惊骇褪去,将司非情揽入怀里,轻抚他背心,胸中翻腾,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司非情居然失去了记忆……是翠玉炉那重重一击震伤了头脑么?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温柔的抚摩让司非情慌乱的心稍稍平定,抓着那他醒来第一眼就直觉十分亲近的男子衣袖:“我,我是叫司非情吗?你是谁?你认识我的,对不对?……” 司非情!凌霄凝望着那双即使染上惊惶迷乱却依然明净如初的眼眸,缓缓垂首,轻柔吻上司非情微颤的眼帘:“凌霄……我的名字!” “……凌……霄……”司非情呢喃着,任由凌霄细密的轻吻落在眼上眉间,竟不可思议地感到一阵安心。 “主人,车马已安排妥当,啊?――”风奴一脚踏进内室,见状下半句话噎了回去。身旁月奴也是张大了嘴,怎么可能?那个对主人惟恐避之不及的司非情怎会如此一反常态地偎在主人怀里,还满脸依恋的样子?撞昏头了吗? 听得叫声,司非情转头见到两个目瞪口呆的美艳女子,不认识…… “凌霄,我这是在哪里?她们又是谁?我……”一肚子的疑问,司非情紧紧抓着凌霄的手,问个不停。 月奴险些跌倒,还居然被她猜中了,这司非情看来真的是先前被撞昏了头,什么都记不起了。这,这该怎么算?主人啊―― “啊――”司非情突然一声惊叫,却是看见了自己左手断指:“我的手怎会这样?” 凌霄唇角一抽搐,还未说话,司非情目光触及他右手伤处,更是大喊起来:“凌霄,怎么你的手也受了伤?”捧起莹白如玉的手掌,心头没来由痛得厉害,一时竟忘了自己的伤。 他一脸惊痛的表情,倒似凌霄的手比他自己的更重要。凌霄胸口一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次受了剑伤时,司非情也是这般紧张地执着他的手…… “还不是因为你,主人的手才会变成这样――”风奴忍不住插嘴,就算司非情失去记忆,她还是一样讨厌这害得主人乱了心神的小鬼。 司非情一震,凌霄已冷冷斥道:“多嘴!出去!” 风奴瞪了司非情一眼,同月奴退去外间。 “……凌霄……真的是因为我么?你的手……”司非情心口难受之极,这么好看的近乎完美的手,是为了他而断指么?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愿意的……”凌霄眼里泛起一丝涩然:“司非情,你不用放在心上。”这,是我伤害你的代价! 凌霄!呆呆注视着雪衣男子,为什么你又露出这种既温柔又叫我心痛的神情?……无意识地,司非情双手捧住凌霄俊美脸庞:“你不要再难过了,你刚才哭的时候,我心里都好难受……” “司非情……”握住他双腕,凌霄久久望着司非情清澄含忧的眸子―― “我不会再哭的,不会再让你心里难受了……司非情……”凌霄微微笑着――我不会再做让你不喜欢的事情的。 噙着浅笑,俊美得令人目眩神摇的凌霄!司非情竟无法移开视线,有些愣愣地道:“你笑的时候真好看……”瞧见凌霄骤然睁大的墨眸,他无端一阵羞赧,脸一红,嗫嚅道:“这个,我的意思是,是……” ――“你笑的时候真好看……” 话声入耳,凌霄已然痴了――没有忘记两人第一次琴箫合奏时,司非情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如此。 同样的话语,同样的呆愣表情,同样羞红的脸,同样不知所云的解释…… 是时光倒流了么?是退回从前了么?…… 猛地将司非情紧紧抱进怀中,一低头,已攫住他淡色唇瓣,却只是温柔得呵护似地轻吻浅触着――司非情!司非情! 我知道无法回到过去,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这一次,我会用一生的时间和耐心来等你爱上我! “凌霄,涂完了么?”司非情坐在床上,摸着额头薄薄的一层清凉药膏。昨天听凌霄说,他是不小心撞到了头,才会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不过看铜镜里那道伤痕,自己还真撞得不轻。 “好了。”轻轻在隐藏发间的伤口上也抹了药,一侧风奴忙递过丝巾给凌霄擦手。 “别乱碰!我来帮你梳――”见司非情理着散乱黑发,凌霄一把按下他的手:“你自己看不到,小心碰到伤口。”拿起风奴奉上的角梳细细为司非情梳理发丝。 ?!这,怎么会这样?跟着风奴一起端漱具入内的七少爷呆立一旁,眼眶似乎都要瞪裂了――司非情何时同那个王八蛋变得如此亲近? 他满腹惊疑却说不出口,只能看着凌霄面带微笑地替司非情梳洗更衣,司非情居然也是一脸笑容。死死盯着床上相傍而坐的两人,七少爷全身都轻抖起来。司非情! 为什么这个艳丽少年目光凶狠地紧盯着他?司非情疑惑地看了眼七少爷,摇了摇头,不明白。突然身子一轻,被凌霄打横抱起。 “凌霄?” “带你去温泉,昨天都没有去――”凌霄淡淡一笑站起身。 “哦,这个,你不用抱啦,我自己可以走。”司非情脸微红,虽然昨天被凌霄搂抱亲吻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别扭,不过当着他人的面,好象不太合适……尤其那少年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 “凌霄,让我自己走――”司非情抓住他手臂,坚持道。凌霄一笑,扶着他稳稳站定:“好,随你了。”拉起他手并肩走了出去,薄唇不禁弯起,纵然失忆,司非情的倔强脾气还是跟原来一般无二。 司非情!七少爷恨恨看着两人背影消失,握紧了拳头,却听身后风奴冷冷道:“你气什么?他害得主人断指,竟还可以如此逍遥地待在主人身边……我比你更气百倍,又有什么用?” 她肩头微颤,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吐了口气,走到七少爷面前,瞧着他满脸怒意,突然一笑:“难不成你也喜欢他?呵,那就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他如今除了主人,谁都不认识――” 七少爷一下愣住,风奴已冷笑着转过身:“不过,他对那什么风雅楼主倒也痴心,居然想拿香炉砸死自己,也不肯留在这里。哼哼,却偏偏死不了,反而失了记忆,结果还不是和主人在一起?……” 失去记忆?七少爷震惊之余也幡然醒悟,难怪司非情先前看他的眼神如陌生人一般。只是,怎可如此?楼主还在苦等司非情回去啊……他用力咬着唇,风奴已自行走去外间,声音却仍悠悠传进他耳里:“你可别想打什么鬼主意!主人现在这么高兴,谁敢多生枝节,我绝不放过!” 山风卷扬起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天地白茫茫的望不到尽头。凌霄白衣翩翩,双手负背,悠然伫立九重轩外,含笑看着在雪地里兴高采烈的司非情―― “凌霄,你不过来一起玩?”司非情揉起一大团雪,伤势半个月前就已痊愈了,今天和凌霄在石室练完剑回来,雪下得比平时都要强劲,他便拉凌霄出来堆雪人。 “凌霄,真的很好玩,你也来堆一个吧……” “凌霄……” 冰眸始终随黛青身影转动,眼里的笑意益加明朗――真是没料到,失却记忆的司非情竟然比原先更黏着他,简直每时每刻都不舍得他离开视线,就像此时―― “凌霄,你看我这个雪人堆得好不好?”司非情拉着凌霄衣袖向那憨态可掬的臃肿雪人走去:“可惜没有黑煤,只好用石头做眼睛了……” “是么?我从来没有玩过这些东西。”凌霄同司非情一齐蹲了下来,摸着那胖胖雪人,嘴角扬起,想不到这小孩子的玩意也能让司非情如此高兴,不过既然他喜欢,也由得他去。 “我也是第一次堆雪人,小时候都只能看别人玩,而且我家那边也没有这么大的雪……啊?” ?笑容蓦然一僵,凌霄侧首望着司非情,目光顿转幽邃―― 脱口而出的话令司非情也倏地一呆,脸上浮起迷茫,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我小时候都不能出去和别人玩呢?……啊,好象我成天都在吃药……我是得了什么病吗?” 他轻轻拍着额角,只觉有些模糊的景象不住闪现眼前,却终究看不清楚,头又渐渐涨痛起来――对啊,依稀记得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风雪,我以前不是住这里的么?…… “凌霄,你知道我家在哪里么?我好象原来住在别的地方……”头好痛,想不出,司非情放弃地一甩头,转而向身边的雪衣男子求助。 司非情,你是想起了从前吗?凌霄定定看着他,胸口无预兆地沉闷――我都几乎忘了,你只是因为伤了头脑,失去记忆而已,如果哪一天脑间淤血散尽,你或许就可以恢复记忆的……你现在,已经开始慢慢清醒了吗?…… “你怎么了?凌霄”司非情将手在他眼前一掠,凌霄怎么突然发起呆来了? 轻抒了一口气,凌霄拉他起身,微微笑道:“你曾说过自己原住杭州……那边确实不似天山,能见到如此狂风大雪。” 杭州么?司非情在心里念了一遍,却也没什么更多的印象,呆了一下,只听凌霄静静问道:“……想回去看看么?……” 为什么凌霄的神色又变得有些许忧伤?司非情心头怔忡,却不假思索地摇头:“不用了,我喜欢留在这里……” “……司非情……”凝注片刻,凌霄轻叹着替他弹落衫上雪花:“回屋里去吧……”携手转身,俊美面上泛着一丝苦涩――听你说喜欢留在这里,我应该是高兴才对,可我,却无法开心。因为那并不是你真正的意愿…… 这些日子,我一直都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欣喜之中,却忽略了,有朝一日你可能会想起从前的一切。到那时,你还会说喜欢留在这里么?留在我这个曾经数度伤害你,甚至将你逼上绝路的人身边么? 你不会的!你只会更恨我,更急迫地回到你喜欢的那个人身边……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会恢复记忆?可我明白,无论早晚,那一天终是会来到的……凌霄怅惘长叹。 “凌霄?……”似乎带着无比哀伤的叹息叫司非情一阵心悸,才喊得一声,就已被凌霄牢牢搂在胸前,他睁大了眼睛:“你今天不开心么?” 双臂用力收紧,语气却异常温柔:“没有,我只是想抱一下你……”只有抱着你,我才确信这一刻是真实的……缓缓覆上淡色唇瓣,轻柔碰触着:“司非情……” ――只有现在,我可以如此拥抱你,亲吻你。等你想起了一切,我也就失去了一切…… 雪纷纷洒洒,飘落在白青相融的两个人影上。 轩内,一道愤怒的眼光始终越过窗棂盯注着两人,手心已掐出了血,七少爷仍无知觉,只是扭曲着艳丽面容。 “主人?”风奴诧异地望着屹立危崖的主人,天方破晓,主人怎么就在这里沉思,平时不都是在九重轩等司非情睡醒后一齐去练剑的么? 没有回应,凌霄凝望着深不可测的崖底,静如磐石。良久,长长喟叹一声,冰冷的笑声割破寂静:“不知道人从这里跳下去,会是怎样?呵呵,想必是粉身碎骨罢……不晓得还有没有人肯跳?” 风奴难以置信地挑起眉,素来睿智的主人怎地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明知死路一条,还跳下去做什么?一时竟答不上话。 似是明了她心中所思,凌霄淡然一笑:“我面前也有个悬崖,可我依然忍不住想往下跳……呵,我凌霄原来也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明知结果,还是陷了进去……” “……主人――”风奴丽眸升起了然和愤恨――都是那个小鬼!一咬贝齿:“主人是担心他恢复记忆后会离开么?那就让他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好了!主人明明可以轻易做到的――” “住口!”凌霄蓦地喝止,衣角无风自动。 “只要用金针刺穴封住他脑部几处穴位,就可以永远留下他了。风奴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还在犹豫不决?”脸涨得通红,风奴一昂头,豁了出去:“若是主人不忍下手,风奴这就去替主人解决烦恼――” “啪”一声脆响,凌霄身形未动,却已凌空扫了风奴一记耳光,冷如寒冰地道:“你如乱来,我便逐你出城,今生都不许再踏入半步。” “风奴……知道了”捂着火辣辣的红肿面颊,风奴死咬着唇。 “你先退下,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风奴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凌霄遥眺着不知名的远处,双眸冻如乌石。 咦了一声,司非情看七少爷独自一人捧了脸盆面巾入内,好生奇怪,怎不见平日那个叫风奴的女子?还有,一早醒来,凌霄也没了踪影。 一边梳洗,他不由瞧了七少爷一眼,听那些侍婢说,这艳丽少年是个哑巴,倒有些可惜。不过这少年每次看他眼神都古古怪怪的,不知怎么回事。 他放落面巾,七少爷却没有像平时一样退出,只是紧盯着他。司非情奇道:“你还有什么事么?恩?这是什么?” 蹙眉展开七少爷硬塞进他手里的一张叠得十分细致的白纸:“……孟天扬?……” 白纸上只有三个字――孟、天、扬。是人的名字么?还是别的?……司非情一愣,抬头道:“我不懂是什么意思?” 司非情!七少爷恨恨一扯头发――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那是以前你自己写的啊!司非情! 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脸色痛苦到了极点。司非情歉然一笑:“我真的看不明白――” 猛地抓住司非情手腕,七少爷将他拖到书案旁。司非情原可轻松挣脱,但见这少年行径怪异,也就跟着他来到桌边。七少爷拿着纸笔,手不住发颤,在纸上写了孟天扬三个字。 司非情更是茫然不解,只能看着七少爷写完了一张又一张,却只有那三个字,忍不住问道:“你想告诉我什么?你不会写别的么?” 身躯陡然僵直,嘴角抽搐着,七少爷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发疯似地把台面的纸统统扫落,纸片立时如雪花般洒满一地,到处都是孟天扬的名字。 望见司非情讶异表情,七少爷拳头重重砸上书案,眼泪扑簌簌滚落―― 这少年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如此悲痛?司非情胸没来由一阵窒息,刚想说话,却听门前一声尖叱:“你在搞什么鬼?――” 美艳女子风般卷进,一把揪住七少爷,劈面扇了他几个耳光,眼光扫过满地白纸,狠狠地道:“早警告过你,居然还敢胡来,找死吗?”拖起他就大步走了出去。 她动作极快,司非情兀自摸不着头脑,七少爷已被风奴带走,他望着那一地写着孟天扬的白纸,呆在当场。 风奴到得轩外僻静处,将七少爷往地上一推,一脚踩上他胸口,厉声道:“你想让他记起孟天扬么?我早说过,不许多生事端,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么?”脚下微一用力,七少爷脸色登时惨白,鲜血夺口而出,染上地面冰土。 他冷汗直冒,风奴却只冷冷瞧着,倏地收回脚,手掌抚上仍然肿胀灼痛的脸,目光变幻,见七少爷撑起身子,她冷笑道:“那个又呆又愣的司非情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这般拼命?” 她也知道七少爷根本不可能回答,正眼都不看他,遥望远方冰峰,喃喃自语道:“竟然主人也那样执着于他……呵呵,还说要赶走我……” 摸着凸起的指痕,那是主人第一次打她罢……丽眸一阖又张开,自嘲一笑:“你知道我侍奉主人多久了么?我十二岁就跟着他,在这冷冰冰的地方待了足足十三年……十三年,你知道对一个女人来说,那意味着什么?……” 她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直至细不可闻。怔了半晌,回望七少爷:“我让你无法出声,你一定恨得我要死。可我该去恨谁?你不过才个把月开不了口,我却已经做了许多年的哑巴了,我心里的话,心里的痛苦又该找谁去说?……” 七少爷动了动唇,又是一缕血丝溢出。风奴呆立片刻,提起他缓缓走回九重轩。 孟天扬?愣愣看着这铺满一地的三个字,司非情终是摇了摇头,不晓得适才那个古怪的哑巴少年为何情绪激动到那般地步,还有那风奴也是怒气腾腾―― 随意在书案旁一坐,心中略觉烦躁,他拿着笔在纸上随手乱划,恍惚出神――怎么还不见凌霄?平素这时候都该去石室练剑了。昨日刚学完那套精妙绝伦的剑法,凌霄还说今天要开始教他手剑呢!可为什么一早就没了人影? 一搁笔,司非情站起身,凌霄说不定先去了石室。他举步待行,突然一呆,拿起刚才自己无意中乱涂乱画的纸―― ?孟天扬!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写下这三个字。盯着墨迹未干的字,司非情忽地捡起七少爷最先塞给他的那张白纸,不禁啊的一声低呼。 两张纸上的笔迹竟然一模一样! 那也是我写的吗?我何时写的?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这三个字跟我有关么?司非情心中犯疑,忆起先前七少爷与风奴的异样举止,他隐隐觉得这孟天扬似乎与自己大有干系。 可我真的想不起来!一敲脑门,头又开始涨痛,司非情皱紧眉,好象每次只要他一回忆过去的事情,头脑就疼得厉害,看来自己那次实在撞得太严重了。 “孟……天……扬……”无意识地呢喃着,司非情将纸放落书案。算了,以后再问凌霄知不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罢。 抬起眼,却正好对上身前雪衣男子玄冰似的眸子―― “啊?你回来了,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司非情吓了一跳,随即脸微红,他耳目也太不灵敏了。 “我已经在你面前站了好一会了……”凌霄淡淡笑着,冰寒目光移向一地白纸:“想到什么了,这么出神?” 第十五章 “凌霄,我还刚想问问你,这孟天扬是什么意思呢?”司非情指着自己写的那两张纸:“好象我以前写过这三个字,可我记不起来了。你知道么?是人的名字吗?……” 修长莹白的手指轻轻拈起纸笺,凌霄凝视那黑得刺眼的三个字,久久无言。 “凌霄?……” 微微一笑,凌霄手一松,白纸飘落书案:“他……应当算是你姐夫――” 司非情一呆,睁大双眼:姐夫? “我有姐姐么?”摸着头,司非情大感意外。 凌霄一颔首:“还是你以前告诉我的。不过你姐姐尚未过门便过世了,是他收留了你……”他坐在桌边,露出浅浅涩然。 是么?但为什么没印象?司非情愣了一阵,疑惑道:“那我怎么又会到了这里?……我,我姐夫呢?” 深深望进那双不染纤尘的纯净眼眸,凌霄终是心底一声轻叹,微笑道:“你原本确实身患绝症,是你姐夫求我替你医病,我才将你带了回来――”他握起司非情的手略一摩挲,神色甚是惆怅:“我却没想到自己会慢慢喜欢上了你……” 司非情一直怔怔听着,听到最后一句,脸不觉有些发热:这是凌霄首次说喜欢他罢,虽然平时凌霄都有拥抱轻吻他……心跳快了几拍,一丝淡淡的甜蜜漾了开去…… 凌霄…… 指尖细细抚着司非情掌心,凌霄默然半晌,站起身:“你的病早已根治,想回去么?――” 司非情惊讶地看着略带忧伤的俊美男子,凌霄是要他离开这里吗?胸臆一紧,他急急道:“我不要回去!我,――”犹豫着,他低下头小声道:“我,我也喜欢你……” “……司非情?”凌霄神情复杂之至,未几,微微叹息,捧起司非情羞红的脸庞,正视他明净双眼:“那倘若我曾经伤害过你,你也还是喜欢我么?……” 这,凌霄怎么可能伤害他?司非情一愣,旋即笑道:“你对我那么好,又怎会伤害我?” 充满信任的无邪笑容像尖针扎进凌霄心头,他尽力克制着不让自己颤抖,点了点头:“对,我绝不会伤害你的……该去石室了。” 拉着司非情一路走出九重轩,雪白衣袖飞扬间,白玉般的指缝一张,一枚细如牛毛的金针悄无声息掉落雪地,很快就被飘扬的雪花覆盖了。 月色轻灵如水银流泻,映着冰光雪影自窗棂投洒床前,微弱烛焰无声轻燃,室内一片寂静,只听到悠长轻缓的呼吸。 司非情悄悄地撑起上半身,凝望着身侧凌霄。即使在睡梦之中,凌霄俊美的轮廓依然似剑锋般锐利慑人,华贵得叫人不敢逼视―― 剑一样的凌霄!冰一样的凌霄!也是温柔的、令他从心里喜欢的凌霄!司非情一边看着,唇角不自觉已弯起――真的好喜欢! 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可我就是喜欢你!从我醒来第一眼见到你,见到正在默默流泪的你,我就有种又喜欢又心痛的感觉。你的每一滴眼泪都让我莫名的难受,让我忍不住想好好安慰你,帮你止住泪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样伤心,你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但我,却想让你开心快乐起来。我喜欢看你微笑的模样!喜欢你搂着我,轻吻我…… 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喜欢你很久了……可惜我记不起过去的事情,不知道你我从前是怎样相处的。我,其实有点遗憾,却没有疑惑,因为我相信,原先的你也一定是像现在一样的温柔…… 温柔的、我喜欢的凌霄! 屏住呼吸低头,在凌霄薄唇上小心翼翼地轻触即离,脸微微发烫――应该不会惊醒凌霄吧…… 带着满足的笑容重新睡下,司非情很快入眠。冰寒的眸子却几乎在他入梦同时张开,紧盯着他,目光闪动――司非情,刚才是你第一次主动亲近我…… 长指蜻蜓点水般在司非情淡色唇瓣一划而过,凌霄惊喜的眼神却渐渐蒙上阴影。 ――当你恢复记忆后,你一定会后悔今晚吻过我罢。司非情…… 我确实想过要彻底抹去你的回忆,可我做不到。我无法伤害如此信任我的你,纵使将来你会想起一切,纵使将来你会决绝离去,我,还是下不了手。我,绝不会再伤害你了……虽然我很痛苦。是的,我现在就像是被判了死罪的人,知道自己必死,却不知道那一刻何时到来。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你清醒,等你离开我――痛苦的没有希望的等待。 我凌霄,居然变得如此无用!我都厌恶这般优柔寡断的自己,只是我终究狠不下心。我的剑,可以荡尽一切,却斩不断自己的情丝;我,可以折服天下高手,却输给了你,还输得一败涂地。但我没有后悔,因为是我心甘情愿爱上你的,我认了…… 无声苦笑着,凌霄看着司非情的睡颜直至天明。 “还是不行!”司非情收回细长秀气的右手,好生失望:“手剑的要诀我都可以倒背出来了,可一点剑气都没法催动――” “哪有这么快就练成?” 恋耽美 分卷阅读9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冰眸染上笑意,凌霄摇了摇头:司非情固然是天生习武的良材美质,再辅以石室雾气相助,短短时日他的剑术便已登堂入室,不过有时候也实在是呆得可以―― “武学之道贵在持恒,岂是一朝一夕便可速达的?”凌霄举袖,替他拭着鬓边细汗:“我当时都练了年余才略有小成,至于能随心运用,六七年也不算长久。你只不过学了几天,就――” “我知道了。”赶紧截住凌霄话语,司非情脸一阵热辣辣的,暗中一吐舌头,只觉自己太过愚蠢。殊不知这些孩子气的举止尽数落在凌霄眼底,轻抖着肩,凌霄不由笑了起来。 “凌霄?”司非情脸刷的红到耳根,双眼却情不自禁地注视面前笑容醉人的俊美男子,心跳突然加快――凌霄笑的时候真的是非常好看,好喜欢看…… “接着!”凌霄长袖倏地卷起几上利剑抛向司非情:“时候尚早,陪你练多一会剑罢。” 一凝神,司非情屏弃杂念,剑如冷芒寒电直指凌霄,偌大石室顿时白雾翻涌,风雷声起。 凌霄薄唇噙笑,脸色却极是凝重,手掌挥扬间剑气四溢。司非情近日来突飞猛进的剑术令他也不敢托大,若不用手剑,只怕还真有些抵挡不住那狂妄霸气。 雪白黛青的身影忽一交错,寒光一闪,剑脱手飞出。司非情啊呀一声:“我又输了――” 微微一笑,凌霄抬高衣袖,上面赫然裂了一道缝:“假以时日,你想赢我也不是太难。呵呵,等你手剑有成,我凌霄也终于可以找到真正的对手了。” 司非情拾回剑,闻言赧然道:“我怕自己太笨,也不知道要练到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一样……而且,”他顿了顿,抬头正色道:“我绝不会真正和你作对的。” 司非情?凌霄讶然望着眼前年轻男子,一脸严肃的司非情,完全没了平时的稚气迷糊,竟透着说不出的逼人气势……玄冰墨眸深深凝望明净无尘却带着无比坚定的双眼,凌霄露出淡然笑容――他一直当大孩子般呵护教导的司非情,是在悄悄蜕变么?这个小他十多岁的又犟又呆的司非情,正在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么? 微笑不语的凌霄让司非情有些怔忡,他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可凌霄又不像生气的样子。 唇角的浅笑渐渐消散,凌霄执起他的手,轻叹道:“但愿如此……” ――若有一天,你想起了从前的一切,想起我曾经强加给你的伤害和痛苦,你会怎样看我?又会怎样对待我?…… “凌霄?……”紧紧反握住凌霄手掌,司非情心情也随着他的涩然神色沉重起来,为什么凌霄总是会时不时流露出忧伤?那种叫自己心痛的、莫名酸楚的忧伤……凌霄,究竟为什么如此伤心?如此不快乐? ――我可以帮你吗?我想看你的笑容!我想要你真正开心起来!凌霄…… “……你有什么烦恼吗?凌霄……” 缓缓放开司非情的手,凌霄满含爱意和忧郁的视线掠过司非情投在他身后的石壁上,沉默良久,清冷的略显空洞的声音响起:“我担心……有朝一日你会离我而去……” “不会啊――”司非情诧异地大声道,为什么凌霄会有这种想法? “我说过我,我喜欢你,我不会离开这里的――”有点焦躁地重新抓住凌霄手腕,司非情胸口涨得难受,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咬着嘴唇。 静立半晌,凌霄最终一声喟叹:“不说不开心的事了……去温泉沐浴罢,都练了半天剑……” 氤氲热雾里,两个人影依稀隐现。 司非情怔怔坐在没胸的泉水中,任身后凌霄如往常一样替他解散发髻,心绪却仍围绕着凌霄适才忧伤的表情,费解的言语…… “……怎么不出声?想什么?”凌霄微微笑着,掬起一捧温泉水淋上司非情发顶,从石室出来到现在,司非情都一言不发。 仍没有说话,司非情整个人却突然转过身,一下牢牢抱住凌霄―― “司非情?”凌霄惊讶地一摸司非情黑亮披散的头发:“怎么了?”真想不到司非情会主动抱住他,还这么用力。 “……我喜欢你……所以你不要再伤心了,好不好?你一不高兴,我心里都会跟着你难过……是真的。” 头抵在凌霄肩窝,司非情双臂搂得更紧:“我想你开开心心的,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司非情……”难以言喻的滋味在胸腔升腾,凌霄怅然伸手,抚着司非情面颊。 温暖的却又带点凉凉的触感,司非情按住凌霄右手,久久凝望着――白玉雕就一般的完美手形,小指与无名指上却戴着银白的指套,流转着冰冷光芒……自己的左手也同样有一个指套。 忽地摘下凌霄手上指套,搁落池岸,轻轻地吻着断指――凌霄为他而断的手指…… 司非情?冰眸闪着复杂神采,凌霄微叹,左手安慰似地抚摩着司非情光滑细腻的背部,不似起初的孱弱无力,眼下的身躯柔韧而有弹性―― 凌霄!拥抱着的身体渐渐升温,司非情蓦然回神,停下亲吻,才发觉自己竟然紧环住凌霄腰身,不由脸一红,正想放开,却被面前雕刻般线条优美的胸膛吸引住了目光。 明明同浴时已看过不知多少回,但今天的凌霄却似乎不同往日,白玉般莹洁结实的身体笼着雾气,泛起一层柔和光晕,锁骨随呼吸起伏,胸前淡绯的乳尖…… 毫不自知地,司非情手已摸上一侧乳尖,柔中带硬的感觉,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一低头,他舌尖轻轻舔着另一侧,清香的凌霄的味道…… 猛抽了一口气,凌霄无法置信地睁大墨冰般的眸子――司非情,你可知晓自己正在做什么? 原已情欲暗涌的身体在司非情笨拙又青涩的无意撩拨下急遽灼热,冰寒眼底燃起炽焰,凌霄一抬手,已将司非情紧密无缝地贴近自己,按住他后脑,薄唇碾上淡色唇瓣,深深摩挲吻噬着。 “唔……恩……”不像平素的轻柔碰触,快感自凌霄火热的唇一下麻痹了司非情整个脸庞,他无措地阖上眼帘,睫毛微微颤抖着,被封住的口说不出任何话语,只能随直觉咿唔。 心却狂乱激跳起来,欢喜得像要跃出胸膛――好喜欢与凌霄如此亲近无隙!好喜欢! 勾住凌霄脖子,司非情在凌霄吻住他耳垂时仰起颈项,逸出自己都想不到的吟哦。腰一阵痉挛,强烈的热流从小腹升起―― 脸蓦地通红,他能感觉到那羞人部位正起着变化,正在肿胀发烫……怎么会这样?他难堪地奋力想挣脱凌霄怀抱,却反被抱得无法动弹,灼烫的东西贴住了凌霄腹部,司非情羞红了眼睑,凌霄一定会发现他的异常的。 才刚转着念头,下一刻身子骤然绷紧,司非情难以遏制地叫了出来。凌霄的手、比泉水更热的手居然握住了他那里,还在上下抚弄,快意和羞耻同时直冲脑海,司非情立时软倒凌霄怀中。 凌霄双眼满含欲望,贪婪地注视着司非情迷乱惬意的样子,不舍得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司非情,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渴望看你此时的模样?想听你在我怀中宛转呻吟?你可知道,我已经忍耐了多久?…… 指腹按压着顶端小口,司非情浑身一颤,喉间呜咽着,初次的精华沾湿了凌霄长指,头脑刹那一片空白,身子无力沿凌霄臂弯滑落,却在臀部碰到滚烫惊人的物体时反射般地想站起身。 拉下司非情,分开他双腿置于自己身体两侧,凌霄再度轻轻吻住他已然潮红的嘴唇:“司非情……” 充满蛊惑的暗哑嗓音令司非情脑髓都为之颤栗,愣愣望着凌霄魅惑幽邃的玄冰墨眸,躁热又一次涌向下体,才释放过的欲望重又挺立,他难耐地攀住了凌霄双肩。 好热!好难受!全身都在瘙痒着!奇怪的欲望在体内盘旋叫嚣,想找一个出口……温暖的泉水此刻也仿佛变得沸腾,像要煮熟他一样包围着,吞噬着他。 “凌霄……”颤抖着求助面前的男子,腰背猛然一僵,司非情睁大了眼睛:“凌霄?” 双丘被扳开,手指借着水的滋润潜进紧合褶皱,旋转刮搔着。感觉到司非情的僵硬抗拒,凌霄细细吻着他唇角:“我喜欢你才会这样做的,不用怕……” 没有忘记那一次强硬暴力的进入曾带给司非情多大痛楚,凌霄极力忍耐着欲火,慢慢扩张软化着紧热的内壁。 “啊恩……凌霄……”惊惧褪去,司非情心狂跳不已――是凌霄的手指!凌霄的一部分正在他体内! 我喜欢和你亲近!只要是你,所有的一切我都喜欢! 回应着凌霄薄唇,司非情急促炽热的气息划过他耳际:“我也喜欢你,凌霄!我喜欢你,恩啊……” 强自压抑的理智被打破,眼里寒冰狂燃起来,忘乎一切,凌霄撤出手指,代以高昂欲望―― “凌――啊啊啊――――”突来的强劲贯穿让司非情忍不住痛呼,指尖掐进凌霄肩膀,脸倏地发白:“好痛……凌霄……” 痛!凌霄一震,停下推进,望见司非情煞白的脸,紧蹙的眉,情潮瞬间消退――好不容易才让你如此信任我,亲近我,我不想再重蹈覆辙,不想再一次伤害你。 咬着唇,司非情勉力克制着股间剧痛,心里却激动到了极点――凌霄正在进入他的体内,前所未有的亲密感觉登时伴随疼痛传遍周身。 虽然很痛,可我还是很喜欢!我知道你是喜欢我才会这样做的! “凌霄?――”突然的抽离,疼痛不再,但接踵而来的空虚让司非情一阵惊慌,为什么要离开?凌霄不是喜欢他才这样做的么? 抱住凌霄:“怎么啦,凌霄?”身体紧紧贴上磨蹭,他浑身还在发烫激昂着。 “我不想让你难受,司非情?”凌霄想拉开紧缠着他的司非情,触及司非情双眼却不禁怔住――明净的、无尘无垢的眸子此时却闪着灼热,透着难以言语的渴求……染上欲望的双眼…… “我好喜欢你,凌霄……”司非情呢喃着,将昂扬抵在凌霄腹上摩擦着,似乎这样才可以让莫名的躁热稍稍降低,可是仍不能满足…… “是要先这样做吗?……凌霄!凌霄……”猛地进入的细长手指令凌霄全身一紧,吃惊之余竟忘了反应,耳边只听到司非情满含情欲的一遍遍呼唤。一阵渗透灵魂的战栗随声音钻进脑间,散入四肢百骸,紧紧盯着那双充满欲望的眼睛……蓦地一仰头,凌霄低喊着,望向无尽苍穹―― 我一直都想让你的双眼因我而染上欲望,今天我终于看到了。没想到你竟是如此热情!如此激狂!似乎要将我燃烧起来的激情……司非情…… 这一刻,我相信你是真正喜欢着我,我也得到了你的心。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此刻是多么快乐,也是多么悲伤……因为当你想起一切前尘往事,你将会用怎样的鄙夷目光看我?看我这个伤害过你,又利用你的失忆来搏取你情意的人?或者,根本连一眼都懒得看我? 每次想到你恢复记忆的那一刻,我止不住心冷到底。可我,又无法自拔地迷恋着眼前说喜欢我的你!哪怕只有今日,我也不想推开你!至少此时,你是完完全全、真真正正地爱着我,属于我的! 司非情…… 泉水不停波动荡漾,黑发在空中飞舞,洒起串串晶莹水珠,呻吟喘息交缠着,一路直入云霄,苍茫天地染上艳色靡丽…… 暖暖的,是还在温泉里么?薰人的,是凌霄的体香么? 凌霄!手一拢,却抱了个空,司非情一下没了睡意,张开眼,不禁一呆:什么时候回九重轩的? 坐在床头,看着身上睡袍,晨曦照在地面,光影闪烁――已是清晨了吗? 脸渐渐发红,昨日在温泉中的旖旎场景断续回笼,司非情捂着面,只觉烫得几乎要烧了起来。他都记不清在凌霄体内进出了多少次,居然做到没了意识,想来最后还是凌霄把他抱回来的……凌霄一定会笑话他罢。可是,初次领略到那种绝妙滋味,他实在是控制不了自己。从不知道,进入自己喜欢的人,竟是如此销魂蚀骨,难以自制;也从不知道,如冰似剑的凌霄,体内竟是那样火热、柔软…… 重重拧了自己一下,他大清早地究竟在乱想些什么啊?定了定神,随手拿了件青衫披上,大步走出―― 雪白衣衫随山风飘飞,凌霄负手挺立轩外,凝神远望着天边一线红日。 ――又是一天了……谁能相信,我凌霄居然害怕看到日出,害怕看到时光流逝…… 如果可能,我想把时间永远停留,我不要你记起过去,也不要你将来离开我。但我知道,那是我无法实现的奢望。我只能默默地等待黎明一次又一次到来,然后不知哪一天,你突然用没有爱慕、只有怨恨的眼光看着我,告诉我,你已经想起了一切,你要离我而去…… 冰冷的眼瞳宛如承受不了那刺目的红日,疲惫阖起。 “凌霄――” 张开墨眸,却没有转身。凌霄仍凝视着远方天际。 “凌霄?”司非情又喊了一声,走近凌霄身后,心里没来由一痛,为什么凌霄的背影看来那样孤寂落寞?为什么凌霄一早在外面发呆? 你又不开心了?司非情上前一拉他衣袖,凌霄回身,淡淡笑了:“怎不睡多一阵?” “……睡不着……”浅淡笑容里掩不住的忧伤让司非情情绪低落之极,低声道:“你怎么又伤心了?……” 静静看了司非情半晌,凌霄一笑:“等你离开这里的那一天,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为什么你总说些我听不明白的话?我都说过好多次了,我喜欢你,我不想离开这里……”司非情又迷糊又难过,再也按捺不住,一鼓作气将心里郁闷一吐而尽。喘了口气,向崖边冲上两步,对着空旷群山大喊道:“我喜欢你,凌霄!我喜欢你,凌霄!我……” ――我喜欢你啊,如果你嫌我声音太小,我就一直喊到你听见为止!!如果你觉得我说得不够,我就一直喊到喉咙哑掉为止!我不要看你伤心的样子!我只想你开心!我只想你快乐! 因为我喜欢你,凌霄! 腰间突然一紧,一双手臂从身后抱住他,温暖起伏的胸膛贴着他背心。 “凌霄?――” “……别说话,让我好好抱着你……司非情……” 两人都沉默下来,雪白黛青的衣衫在风中飞扬,山谷轰鸣间,先前的回音却仍不断传来―― “我喜欢你,凌霄!……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喀一声轻响,攀着窗棂的指颤抖间,一块乌木碎裂。风奴直直盯着轩外紧紧相拥的两人,眼内没有丝毫表情。在她身后两步,七少爷同样惨白着脸,身子微微抖动。 蓦然旋身,风奴凄凉一笑:“你难过吗?想哭的话,就跟我一起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哭罢。”也不理会他,自行离轩,七少爷呆了片刻,抱住头,蹲在地上,肩头轻轻震抖着。 “……喜欢你……”―― 回声终于慢慢散尽,天地一片寂静。陡然一个黑影越奔越近,却是月奴。 “主人,月奴有要事禀告――”丽眸向司非情一瞥,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凌霄冷冷道,依然紧抱着司非情。 微一犹豫,月奴恭声道:“是那个风雅楼主正在山脚,他说……想请故人下山一晤。” 猛回头,凌霄寒眸冻如冰石。 第十六章 冷得冻结人心的目光让月奴周身一寒,不由自主退后两步,低下了头:“月奴已然提醒过他,凌霄城素来不接待外客,只是他说不求上山,只需故人前去一会即可……” 声音越来越轻,月奴偷偷望了眼面无表情的主人,心里叹气不已。 终于来了么?凌霄冷冰冰的眸子漠然直视天边浮云,静静道:“带他来九重轩。” “主人?!” 月奴震惊地合不拢嘴,凌霄却突兀一笑:“有些事情终究是无法逃避的……快去罢。” “凌霄?――”看月奴匆匆来去,司非情纳闷地转身面对他:“是谁要来这里?” 微笑着理齐司非情被山风拂乱的发丝,凌霄凝注他清澈明净的眼眸:“孟天扬……” 呃?司非情颇为意外,那不就是自己的姐夫么?那个故人应该是指自己吧?…… 他茫然出神,凌霄默默看了他一阵,返身向轩内走去。司非情一愣,从背后喊了一声,凌霄也不止步,缓缓道:“你们好好聊罢,我不会来妨碍你们……” 冰凉的叹息四散飘荡,雪白的身影离了视线,司非情怔怔立在崖边,迷惘之极。 不知站了多久,听得身后衣袂临风,一侧首,丈余外一个锦衣玉带的俊雅男子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月奴神色古怪地紧跟其后,瞧了眼司非情,摇了摇头,也回九重轩去了。 这个人就是孟天扬?温文可亲的笑容令司非情心头微悸,模糊的熟悉感在胸口翻涌,他冲着孟天扬浅浅一笑――虽然没有印象,可那温和笑脸却让他直觉安心。 笑意方展露一半,那俊雅男子突然飘近,双手一合已将他揽入怀中。 ?!司非情猝不及防,竟被抱了个严严实实,温暖气息随即围绕上来,他惊讶之余,倒忘了出声,只呆呆望着近在眼前的男子,脑间一阵茫然,这孟天扬怎么一见面就如此亲密地抱住他?……而且,他居然也不觉别扭,似乎被孟天扬这般搂抱着,是十分自然、顺理成章的事情…… 怎会如此?司非情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这呆愣的样子落在孟天扬眼里,却似惊喜到忘乎所以的地步。孟天扬一挑眉,笑道:“想不到我会突然来看你吧?呵呵,你倒好,病好了还留在这里学剑,不理我了么?”他嘴上似在责备,眼里却满是浓浓宠溺,见司非情仍是睁大了眼睛,傻得可爱,不禁哈哈大笑,声音随风远远飘了开去。 “司非情啊……”孟天扬边笑边叹:“你是在这山上冻太久了吗?连话也不会说了?呵呵,还好我忍不住来看看你,不然,再过些时候,你会不会连我都不认识了?哈哈哈……”他似笑非笑地摇着头,伸手轻轻抚摸司非情脸颊,不再是原来的苍白、毫无血色,此刻的司非情,早已一扫先前孱弱模样,臂弯间的腰身虽然细瘦,却是柔韧而充满弹性……他抱着的,是个健康的、不用再时刻担心会突然逝去的司非情…… 健康的、可以和他一起活下去的司非情……孟天扬再也抑制不了从上山时就一直激动鼓荡的心情,故作轻松的笑声慢慢低了下去,他抵上司非情额头,呢喃着:“非情,非情……你有想我么?……非情……” ――我想你!从你离开风雅楼的那一天起,我的心仿佛也跟着你一起走了。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竟是如此念着你!不知道你在凌霄城能不能过得习惯?不知道那冷冰冰的人有没有让你受气?不知道你的身体是不是在渐渐好转?…… 当你回信说病已根治的时候,我简直开心得快要疯掉,所有的下属都像见了疯子一样地看着我,可我也不管了,真的,那是我至今最快乐的一刻。虽然你说还想留下学剑,让我有点失望,可是,没关系,只要你高兴,我不在意暂时的别离,因为我们还有一生一世的时间可以相守。 “……非情,我很想你……”孟天扬紧紧拥着怀里思念了无数回的人――我也想过等你学剑归来,但我却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有自制,我忍了很久,还是决定来天山。虽然那不近人情的凌霄不许我来看你,可他没有说过不许你下山来见我啊,嘿嘿。不过我倒是有点意外,他怎么变得如此大方,让我入凌霄城见你? 突然泛起的一丝疑虑稍稍冲淡了狂喜,孟天扬这时才觉察司非情始终一言不发,微感诧异地捧起他的脸,笑道:“非情,你怎么不说话?” 要我说什么?司非情头脑已被孟天扬一连串举动搅到一片混乱,无法思考任何东西,只能愣愣地看着那让他难以理解的孟天扬,蓦地,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感觉从心底蔓延开来―― 孟天扬!你真的只是我的姐夫么?为什么我觉得你更像是在和你所喜爱的人说话?是我的错觉吗? 明净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俊雅的容颜、温文的笑容……好象很早之前便已经印在脑海。对啊,你是我姐夫,又收留过我,我当然会有印象。可是,我总感觉不单如此,说不上为什么,可我就是有这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非情?……”眉略略皱起,孟天扬笑容淡去:“你怎么了?” 两人眼眸互视着,司非情无意识地抬手,抚上面前男子的双眼――那目光里闪动着他熟悉的却又表达不清的东西……似乎很久前,他就这样注视过他…… 暖暖的阳光……微带夏意的薰人晓风……躺在院中软榻上一身黛青的他,这个叫孟天扬的男子正含笑向他走近,手里还好似抱着什么…… 是什么?――猛然间,尖锐剧烈的疼痛毫无预兆地自天灵直贯入脑,头仿佛被同时扎进了千百根利针般刺痛,司非情回手紧压着脑门:“好……痛……” ――我想不起来,想不起…… “非情?!”孟天扬吃惊地看着他一脸强忍痛楚的神情,想拉下他的手,却被他衣袖间突然一闪的冰冷银芒吸引住了眼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死死盯着被自己扣住的细长秀气的手,忽地摘落那银白指套,孟天扬整个人立时僵住―― 银套下只有半截断指!孟天扬嘴角抽搐着,全身渐渐战栗起来,蓦然一声大吼,直震得山峰回鸣―― 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是司非情的手啊!是可以弹出天籁之音的手啊!谁如此狠心斩断你的手指?谁如此残忍伤害无欲无争的你?是谁?! “是谁?――”孟天扬又一声狂喊,冰为之裂,雪为之碎。 “孟天扬?……”头痛刚消退,司非情又惊异地见那温文可亲的孟天扬突然状若疯狂,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却被他骤然的拥抱勒得险些闭气。 用尽全力抱紧司非情,孟天扬重重覆住他淡色唇瓣碾磨吻噬着,心头悔恨到了极点――为什么我不早点来这里?为什么我不坚持跟你同来凌霄城?如果我在你身边,就绝不会让你受此伤害! 在你遭受那一次痛不欲生的凌辱后,我就发过誓,绝不会再让人伤害到你!可现在,你却在凌霄城断了手指,是我要你来这里的…… 凌霄!凌霄!枉我孟天扬还当你是个不世的奇男子,才放心地将我所爱之人交托于你!而你,居然令他断指! 俊雅的容颜布满杀气――司非情断指处伤口虽早已愈合,但仍可从创口辨出当时出手之人力道凌厉迅捷,世所罕见。这城中,除了凌霄,还有谁得如此身手?那侍婢剑法虽也不错,但怎敢在主人眼皮底下行凶?更毋庸论是外人,谁胆敢上凌霄城滋事? 是凌霄!!! “是凌霄吗?非情,我一定要他付出代价!”放开司非情被吻得红肿的唇,孟天扬抚着他面庞,目光满含爱怜:“我不会再留你在此受苦了。这就跟我下山……至于凌霄,我回风雅楼后,自然要好好想一下,如何答谢他才好?嘿嘿” 正自被他吻得昏头转向,听到他最后透着无限阴狠的冷笑,司非情自孟天扬上山之后就一路迷糊到家的神智总算略微清醒过来,瞪着孟天扬――他适才说什么?要自己跟他下山?…… “走!”孟天扬习惯性地环住司非情腰身,举步欲行。 啊?司非情正要扳开他手臂,女子娇俏的呵斥入耳:“孟天扬!这凌霄城可不是你随意来去的地方――” 人影疾冲而至,在孟天扬身前顿住,却是一脸愤然俏煞的月奴,这可恶的风雅楼主,简直不把主人放在眼里。剑出鞘,怒视孟天扬。 “……凌霄……”视线越过月奴,司非情见凌霄不知何时已立在一侧,墨冰似的双眸带着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深重的阴郁哀伤,正定定地凝望着他―― 如此悲凉得让人心痛的凌霄!司非情胸口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身影一晃,已逸出孟天扬臂弯,纵落凌霄身侧。 “司非情?”震惊地看着司非情握起凌霄的手,孟天扬退了一步,大声道:“你这是在做什么?”直指凌霄:“这人害你断指,你还要留在这里学剑么?快跟我回风雅楼,我绝不会再让你待在伤害你的人身边。” 尖锐的指责让凌霄一震,冰眸遽然染上痛楚,却没有说话。 “凌霄不会伤害我的――”觉察到凌霄的微颤,司非情更用力抓紧他的手:“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要留在这里。” 直直看着神色坚定的司非情,孟天扬又惊又怒:“为什么?你的病早就好了,为什么不跟我回去?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你――” “我喜欢凌霄,我不会离开他的――”司非情截道,见孟天扬猛然张口结舌,脸色骤变,他心里无端一窒,像被狠狠砸了一锤,不由顿住话声。 喜欢凌霄!――孟天扬双耳被这句话炸得轰鸣不已,半天才回过神来。死盯着司非情和凌霄牢牢交握的手掌,震骇到无法动弹――司非情,你说什么? 怎么可能?你最初不是那样讨厌他、排斥他的吗?你不是不愿意来凌霄城的吗?为什么你现在居然告诉我说,你喜欢他? 在你离开我的这段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你会断了手指?为什么你会喜欢上凌霄?为什么你看着他的眼神,竟充满了我从未见过的情意?…… 那双原本注视自己的明澈眼眸此刻却投落在凌霄身上,还带着无限深情……孟天扬俊雅的面容一阵扭曲――我一直都在等着你回来,再慢慢地教你如何爱我。可如今,你已经懂得情爱了罢,你的眼里有着我最想让你明白领会的爱欲情意,你已经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可惜,你爱上的人却不是我…… 你爱上的人竟然不是我……所以你的病已根治,却仍不愿回风雅楼。而我,还在傻傻地等着你……呵呵,如果我今天没有来找你,你,是不是要让我一直等下去呢?司非情…… 你爱上的人不是我! 心如被铁丝穿刺扭搅着,孟天扬摇了摇头,艰涩地笑了――司非情,你,还真是无情! 在藏花馆,你还曾主动搂住我,亲吻我!在马车上,你还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衣袖!难道你全都忘记了么?你竟如此理直气壮地对我说,你喜欢凌霄! 那我,究竟算什么? “……司非情!你把我孟天扬看成是什么?……” 俊雅的、却痛苦扭曲着的脸,司非情心头急遽跳了几下,好难受……一刹那,他竟有种想冲过去投入孟天扬怀里的冲动,终究忍住,深深吸了口气,平复胸中莫名的不安,歉然道:“我知道以前是你收留了我,还请凌霄救我,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凌霄,我要留在这里。我,我不能跟你回去……”胸闷得发慌,他一偏首,避开孟天扬目光,轻声道:“你该算是我姐夫罢,虽然我姐姐未嫁你便已过世了……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 脸不再抽搐,孟天扬完全沉静下来,定睛看着司非情,慢慢地,似乎是看到了什么稀奇荒谬的事物,竟大声笑了起来――司非情,我刚才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忘记了呢!原来你还记得是我收留了你,是我费尽心机才找来凌霄救你……你居然还记得我是你姐夫! 原来我在你心里只是你的姐夫!真好笑!我和你唯一的联系竟然只是一个我从没见过面的、尸骨已寒的女人!司非情,你怎么会说出如此荒唐的话来?你怎会是如此绝情的一个人?竟如此轻易地抹杀我对你的所有情意? 你,好狠。 眼酸楚地阖上,再度张开时,已没有任何感情。孟天扬跨出一步,身形陡然冲起,一声惊呼,拦在他身前的月奴直飞出去,摔落远处雪地,连连吐血。长剑啪嗒掉在一边。 “现在没人碍手碍脚了。”孟天扬面对凌霄,阴沉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一笑:“孟某正想领教城主的绝世神剑,请赐招――” “……孟天扬?……”俊雅温和的面容骤然阴寒,司非情心猛地一跳。 “你喜欢他,我也无可奈何。不过这断指之仇,我却非报不可。”孟天扬冷冷地道,眼光却始终逼视着如冰似剑的雪衣人,不再望向司非情:“我发过誓,绝不会再让人伤害到你……谁伤害了你,我自然要他付出代价!” ――你可以无视我的情意,喜欢上别的人,可我,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背弃自己的誓言。 即使你不再喜欢我!即使你可以原谅他!即使我明知不是凌霄的对手!我也绝不会放过伤害你的人! 衣袖挥洒间,凌厉掌风向凌霄当胸袭到―― 第十七章 劲风卷舞起雪白衣衫,凌霄一展袖,将司非情平平推开一旁,自身却纹丝不动,掌力瞬间印上他胸膛,身影微一摇晃,一线血丝淌落唇角。 “凌霄?!”司非情惊然大叫,为什么凌霄不闪避也不还手? “这一掌可否平息你的怒气?”凌霄一手抚胸,正视孟天扬,笑容里带着无限涩然:“我凌霄行事向来无愧天地,但此次,我却夺走了你心爱之人……” 轻咳两声,长长叹了口气,玄冰墨眸透出道不尽的忧伤倦怠:“你尽可骂我卑鄙无耻,可我仍不会放手……除非他自己离我而去……” 冰寒的双眼似不堪重负地闭起――孟天扬,我完全可以体会你此刻的心情,那种被所爱之人离弃的痛苦、嫉妒、悲愤、绝望……因为那也同样是我时时担心着有朝一日会降临在我身上的。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舍得让他随你离去。至少眼下,他依然爱着我,哪怕这份情只是因为他失去了记忆,哪怕这份爱只是短暂如朝露……我还是不愿放手。 我绝不放手! 直直盯视着面前衣白胜雪、意态高洁的男子,孟天扬十指捏得发白,额角青筋隐现,喉间闷涨几欲炸裂――凌霄!为何你竟能这般光明正大地说着如此厚颜的言语? 是你夺走了我此生至爱!若非你从中作梗,以司非情的不解情事,又怎么会喜欢上你!你明知他是我心目中最珍贵的人,却还是横刀夺爱!你绝不可原谅!!! “凌霄!我绝不饶你――”狂吼划破寂寞长天,掌力排山倒海般呼啸而起。 怎么凌霄还不避开?司非情惊疑地见他仍然闭目屹立,宛如未发觉已身处险境,慌乱间无暇细想,足尖一点已挑起月奴先前掉落在地的长剑,连人带剑疾如闪电风雷冲向孟天扬―― 奇劲的掌风盘旋袭至,凌霄一扬手,寒芒映日,森然剑气直迎而上,冷峻又苦涩地缓缓张开冰眸――司非情,这一剑若伤了你喜爱的人,他日你一定会更恨我入骨罢…… 寒眸骤然大睁,司非情居然挡在他身前,那手剑岂不是要尽数斩在司非情背上―― “司非情?――”决计未料到司非情竟会突然近身出剑,孟天扬全然变了脸色,却已收不回拍出的双掌,前后相连两声沉闷的轻响,司非情胸口如遭千均巨石重压,几可听到肋骨断裂,一咬牙,手上剑势不停,一劈力尽,剑尖带起连串血珠,洒上银白冰雪―― 俊美的脸容第一次真正完全失色,凌霄瞳孔急缩,右手疾抬,但先前发出的剑气仍尖啸着直卷司非情。左手亦飞快挥出,凌空截上将剑气斩成两段,却仍是慢了一步,帛裂声过处,司非情后背血如泉涌。凌霄一声大吼,当场僵立。 “啊――”胸口犹自剧痛,背后倏地一凉,尖锐的痛楚渗进心髓,司非情再无力支撑,跪坐雪地,唇一动,血就止不住地自咽喉冲出―― 全身好象都已支离破碎,是不是快死了?司非情慢慢抬头,望向面前捂着胸膛,震骇到忘了任何反应的孟天扬,心又是一阵无名抽痛,却用尽残存的力气一摇头,微弱得近乎听不见的声音断续道:“你不许伤害凌霄……” “……司非情!”终于恢复神智,凌霄疾奔上前,抱起不支倒地的司非情,电般冲回九重轩。 不许伤害凌霄!孟天扬嘴角抽动,想笑,却只发出几声嘶哑之极的低喊。松开按在胸前的手掌,一道血箭登时飞溅空中,目光从沾满鲜血的手移向胸口那一条深深伤口,孟天扬阖起眼帘。 ――没想到你会替他挡住我的掌力,更没想到你会向我出手…… 好厉害的一剑!好坚决的话语!好痴情也同样好绝情的你!痴情为他,却绝情对我…… 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你,好狠!我,好恨! 一仰首,无声笑着,泪点点,湿了衣,溶了雪。 猛然一顿足,锦袍展动翩飞间,身形毫不停留地急掠下山。 又咳出一口血,月奴半撑起身,凝望着皑皑白雪上一路洒落的血和泪――是那个可恶的风雅楼主留下的鲜血,流出的眼泪…… “……凌……霄……” “别说话了――”收回抵在司非情后心的手掌,凌霄脸色雪白,心沉到谷底,他的内力输再多,也激不起司非情体内真气回应…… 颤栗着轻轻搂住无力靠坐在胸前的人,狂涌的血已然止住,折断的肋骨已然接续,可五脏六腑却被孟天扬浑厚的掌力和他凌厉的剑气震得几乎碎裂,周身经脉乱成一团……虽然不想承认,可是他确实束手无策,回天乏术――即便倾尽城中所有丹药,也不过多拖些时日而已。 司非情会死!强大的恐惧迅速占据了凌霄整个身心,胸口像被掏空了一样难受,空虚到发疯,悔恨到绝顶――都是因为我! 如果不是我硬要留下你,如果不是我害你失去记忆,如果不是我让你爱上我,如果不是我同孟天扬争斗,你就不会死…… 明明我只想单纯地爱你,可为什么我总是一次又一次伤害你?害你在石室那么痛苦,害你断了指,逼得你两次走上绝路,而如今,你为了保护我,保护我这曾经令你伤痕累累还无耻地欺骗着你情意的人,将要失去你来之不易的生命…… 我不要你死!明明一切都是我的错,为什么上苍却要夺去你的生命?是对我的惩罚么?罚我失去最爱的人,罚我在痛苦悔恨中,终生内疚?我不要!我宁可你离开我,憎恨我,我也不要你死啊! 司非情,我不要你死…… 眼前模糊了,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到一双明净的、无尘无垢的眸子……耳际懵懂了,什么都听不见,只听到那回响在山谷里的大声呼唤:“我喜欢你,凌霄!……喜欢你,凌霄!……喜欢你……喜欢你……喜欢……” 泪水滑过脸颊,流过下颌,滴在雪白黛青的衣上。 “……你又哭了……”司非情费力轻喘着,那掉落胸口的泪珠烫得连心都灼痛起来:“别,别哭了……我想要你开心……我,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眼泪湿了大片衣襟:“为什么?……我这样伤害你……为什么你还喜欢我?……” “……为什么啊?……我,我没有想过……”想抬手替凌霄擦去那似乎无法止住的泪水,手腕却根本动不了,司非情放弃地轻轻垂落眼帘:“也许是……因为你也喜欢我……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薄唇勾起笑容,咸涩的眼泪流进嘴里,淌到心底:“是,我这一生最喜欢的人就是你,我这一世唯一喜欢的人也是你……可我,却总是在伤害你……” “……真的不要再哭了……凌霄……”司非情勉力露出一个淡泊如柳丝的微笑:“……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的……就算,就算你有,那,那也一定是无心的……别哭……” “司非情……”紧紧贴住惨白失血的面庞摩挲着,泪沾湿了彼此,小心覆上冰凉的嘴唇细细吻着,柔软的、带着泪水的咸味、还掺着淡淡的血腥味…… 缓缓睁开眼睛,司非情呆呆地注视着床前一地的皎洁月光:“……好亮……” “今晚是十五……想看么?……”仔细抱着司非情侧过身,凌霄一挥袖,打开窗子,如水月色立时泻满床头,在两人身上披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银芒。 好圆好美的月亮……司非情出神地望着天心那一轮银盘:“真象以前在家时看的一样……啊……我还记得,好象每月十五,娘亲都会上香求上天保佑我再平平安安地活多一个月……” 心一痛,更搂紧怀里伤重垂危的身子:“……司非情……” “……我想起来了,我从前……真的病得很厉害……我,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健健康康、无病无灾地活下去……可我现在,是不是快要死了?……”失望地转过头,司非情手指用力抓着凌霄衣袖:“可是,我还不想死啊……凌霄……” 才刚收住的泪再度决堤:“司……非情……司非情……” 拼尽所有气力,司非情颤抖着摸上凌霄泪痕遍布的脸:“我,我不想死……不然你,你今后伤心的时候,都,都没有人……没有人来帮你擦眼泪了……凌霄,不要哭……” 肩头剧烈震动着,凌霄已说不出任何话语,只能任由泪水顺着司非情的手指沿掌缘蜿蜒,染深了青衫。 ――司非情!司非情!我怎能坐视你死去!我怎么忍心这样的你失去生命!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好好地活下去! 深深呼吸着,平定气息,凌霄扶着司非情慢慢躺下,微笑道:“你不会死的,我一定可以让你健健康康活下去的……我有办法,相信我……” 是吗?司非情唇角微微扬起,巨大的伤痛和疲惫却同时席卷上身,蹙着眉,闭起眼帘―― 像看不够似的久久凝视着,蓦然垂首,在同样苍白的额上印落一吻,一拂袖,凌霄大步走向轩外,没有再回头。 “主人要去苗疆找那位异人?”风奴惊诧地望着夜风里衣袂飞扬的雪衣人:“风奴请主人准许随行侍侯――” “不必。”凌霄冷然地一口回绝,指轻弹,一片薄笺不偏不倚飞落风奴手里。 “司公子每日需服的汤药丹丸,上面都写得清楚,你留在城中同其他三婢替我好生照顾他罢。”凌霄微叹:“我本该带他一同前往,但以他现今的伤势,又怎禁受得住苗疆的瘴疠秽气……不过也好,我一人上路,更可早些找到那人,请他回来施法――” 风奴原本盯着那张纸笺发呆,闻言一震,骇然道:“主人难道想用蛊术救他吗?这,这如何使得?” 凌霄脸色一沉:“我的事几时要你来多嘴?”冷冰冰的目光划过她脸上,风奴一颤噤声。凌霄转身仰望天顶圆月,悠悠道:“他的伤如果不借助春蚕之力,近日内必死无疑――” “春蚕?”风奴忍不住又一声惊叫,记得曾在书库看过记载,那是苗疆蛊术中极为诡秘恶毒的一种血蛊,可不是早已失传了么? 听得她喊声中讶异意味,凌霄淡然道:“我原也以为此术早已流失,但今春洛阳花会比剑之时,那人却说愿以此术作为交换,请我替他除去一人。我当时以此术太过歹毒,便没有应允,如今正好――” “可是主人,你真要为公子这样做么?”风奴总算找回神智,面色惨白一片:“倘若风奴没记错的话,春蚕一入主人体内,便将主人的精气神血乃至命魂都与主人心爱之人息息相连啊。” 一展眉,凌霄波澜不兴:“没错,否则又如何救得了他?唯有此术,能让他起死回生,依仗我的命数活下去,只要我凌霄还在世一天,他也就可以无病无灾地好好活多一日……”突地一笑:“你看过记载,就该知道,这春蚕最初本就是苗疆情侣间用来同生共死的情蛊……呵,同生不可能,共死倒是半点不假。我一定会让自己再活六十年、一百年,他就能跟我一样长命百岁,呵呵……” 悲凉冰冷不同平日的笑声让风奴全身泛寒,后退一步,丽容扭曲:“主人,那才是风奴最担心的事啊。春蚕固然是情蛊,可全靠被延命之人的爱意压制,若哪天,他记起往事,不再喜欢主人,那蛰伏主人血中的蛊虫便会被立刻唤醒,成了令主人摧肝断肠的毒蛊了呀!而且每隔一个时辰便发作一次,噬心吸髓,至死方休。” “这些我都知道。”凌霄平静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轻阖双目,清亮的月华笼上他锋锐慑人的俊美容颜,如烟如雾,似梦似幻……静默片刻,清冷的笑声飘荡夜穹:“春蚕到死丝方尽……这情丝入骨,作茧自缚,注定是要纠缠至死的。” “可风奴不甘心!我怎能眼看着日后主人独自为一个已不再爱你的人日夜忍受生不如死的煎熬?风奴真的,真的……”未完的话哽在喉间,泪水无声滑落两颊,心是痛的,泪似乎也是凉的…… 没有回头,凌霄只逸出轻轻喟叹:“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多言了……” 缓缓张开冷冽如冰的眼眸,凝视那一轮明月,优美的唇形弯起淡淡笑意――司非情,你以后一定可以平平安安地看无数次十五月光,直到我凌霄死的那一天…… 纵使将来你忆起所有,不再爱我,决然离去,纵使将来只留我孤独一人在这阴冷的地方忍受无穷尽的蛊毒折磨,我还是会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让自己活得长长久久,因为那时的我,已是为你而活着的…… 这是我眼前唯一能为垂危的你所做的……用我凌霄今后一世念你的痛,来偿还你此刻一时对我的痴,我很乐意。 雪白衣衫在月下飞舞,终于走出了兀自呆立垂泪的风奴视野。 弥漫一室的药味,和着缭绕香雾,流荡空中。清晨阳光透进,投下几丝淡金。 七少爷静静站在床前,床上一身黛青的司非情犹在昏睡,脸色白得骇人,呼吸微弱到极点,除了胸膛轻轻起伏,直如死去一般,但眉尖依然紧蹙,仿佛在梦中也仍忍着痛楚。 快死了么?很难受么?七少爷慢慢伸手,摸上司非情冰凉的脸,寒气顿时从指尖传到心底,他面颊微微抽搐着,双手往下移至司非情颈中,同样的冰冷,唯一可以感觉到的只有血管的微跳。 再用力一些,血管就不会跳动了罢,也就不会再有痛苦了罢……七少爷闭起眼,收紧十指――司非情!我不想再看失去记忆的你活得如此糊涂!不想再让你害楼主受伤!你可知道,昨天我在轩内看到你一剑劈上楼主的时候,我几乎都要发疯,可我又无法恨你,因为当你清醒后也一定会为伤了自己喜欢的人憎恨自己……所以,就让我来帮你解脱罢。 手指再度用力,猛听一声怒叱:“做什么?” 甩下手中药碗,风奴一巴掌将七少爷扫到墙边,一探司非情鼻息尚存,她心里稍定,回身抓起七少爷,怒道:“你还真是死性不改,这次又想干什么?他不是你喜欢的人么?你居然要掐死他?” 她阴狠着脸,七少爷却垂眼,面无表情。风奴吸了口气,冷笑道:“你是不甘心他爱上主人吧,哼,我不会让你乱来的,哼哼,你是不是想要我把你的手给剁下来――” 话音未落,轩外一阵喧哗,风奴柳眉一皱,凌霄城何时如此嘈杂过?丢下七少爷,正想出去一看究竟,那四婢之一的花奴踉跄冲进,半边衣裳沾满血迹:“有敌来犯,雪奴已被杀了,啊―――”背后寒光一闪,她惨叫声中颓然倒地。 一拭刀上鲜血,灰衣汉子将花奴尸身拖过一边,状极恭敬地低首肃立着。风奴丽眸一暗,缓缓拔剑,紧盯着那施施然走进内室,锦衣玉带的俊雅男子。 “……风雅楼主么?”风奴瞳孔一缩,昨天虽然她在别处恸哭,未亲眼见到孟天扬,但回来后已听其他侍婢说起决斗情形,对那孟天扬相貌也知了个大概。不由更握紧手里长剑,想不到主人昨夜才下山,旋即便有人进犯。 孟天扬罔若未闻,视线越过她落在身后床上昏睡的人影,径自向司非情走去。 楼主……自孟天扬踏进一刹那起,七少爷便睁大了双眼,此时眼神彻底黯淡下去,即使近在面前,楼主都连眼角都没有望向他,完全没有看到他的存在一样……艳丽的脸失却血色,随即没了任何表情,一低头奔出轩外。 “站住!”风奴剑一横,拦在床前。 森寒的笑容浮起,孟天扬冷冷道:“让开!凌霄不在,你焉是我对手?”见风奴露出讶色,他冷然一笑:“这夺爱之仇,我岂会轻易罢手?云苍,传令下去,凡凌霄城中人,一个不留。” 云苍应声奔出,临行向床上司非情满怀恨意地瞧了一眼,此番跟楼主千里迢迢来天山探望司非情,哪知昨天楼主含笑上山,竟负伤归来,那司非情居然如此薄情寡义,对楼主出手狠极。莫说楼主,他云苍都咽不下这口气,当下连夜召集风雅楼在回疆的分堂人手,一早又听山脚眼线报知那凌霄已下山,便一刻不停地直入城中。只是,不知楼主将如何处置那负心绝情的司非情…… 孟天扬又走近一步,风奴长剑直刺他喉头,剑到半途,孟天扬已闪电般一掌重重击中她心口,手指回拢,扣住她手腕,向后一掷,风奴身体撞碎窗棂远远跌落轩外雪地。 回手按住胸口隐隐牵痛的伤口,孟天扬立在床前,居高临下注视着仍然昏迷不醒的司非情―― 浑身似乎都被摔得散了架,风奴强自支起手肘,喉一甜,咳出一滩鲜血,喘息着望向九重轩,不知道那一身杀气的孟天扬会否因爱成恨,伤及司非情……想撑起身子,终是力不从心,摇晃两下,又坐倒地上。 一抬眼,却见身边不远处七少爷正怔怔掉泪,她一愣,蓦地想起适才孟天扬入内时七少爷的异常,心中顿悟,露出一个苦涩笑容:“你哭什么?那孟天扬正眼都不瞧你,你为他这样伤心做什么?” 七少爷一颤,收了眼泪,茫茫然看着风奴。 咳了几声,风奴苦笑道:“原来你喜欢的人是孟天扬……呵呵,司非情本该是你痛恨的人,你却还那样护着他,想帮他恢复记忆,咳,我还以为自己够傻,没想到居然你比我还傻,呵”心情激荡,血不住溢出樱唇。 ――其实我还不是和你一样,明知主人不会正眼看我,却依然为他喜,为他悲,为他保护我最痛恨的人……可现在,我无法再照顾他了,主人…… 身躯慢慢软倒,脸颊贴在冰冷的雪地上,一阵寒意渗入心底,但冰雪很快被口里流出的血融化,热热的一片……思绪飞散间,她似又看到多年前那个雪天,就在山脚下,她抱着被暴雪冻死的母亲拼命地哭,可母亲都不再动了。 就当她哭得嗓子都嘶哑的时候,一个像冰雪一样的陌生男子替她擦去了脸上泪水,冰冷的人,可手却是那么温暖……她抬起头,就再也移不开眼光,那一刻,她就知道,眼前俊美又冷峻的男子将是她一生追随的人…… 那年,她十二岁…… …… 默然伫立着,孟天扬目光始终不离床上人惨白的面庞,多像在风雅楼时那个病弱不堪的、时刻需要他照顾的司非情……头脑尚未反应,身体已先坐在床沿,轻轻握住苍白冰凉的手,用手掌包覆着。 昨天我那两掌和凌霄那一剑让你伤重至此么?你为什么要冲上来?孟天扬涩然俯首,吻着柔软凉寒的嘴唇――我真的好恨你的无情无义,可你如今这个样子,却叫我如何恨你?……司非情…… 我来天山看你的一路上想过了无数我们见面的场景,可是我绝对没有想到会是今日这个局面。我一直苦苦等待着的心爱之人,居然喜欢上了别人。而且当初,还是我要你跟那个人走的,呵,真是讽刺…… 从来我都不会放过负我的人,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你。司非情,你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抬起司非情的手,孟天扬一根根吻着他细长的手指,心头酸楚之至。 是凌霄吗?司非情微微吐着气,费力想张开双目,眼皮却沉得无法抬起,全身伤痛都在叫嚣,好难受……凌霄,你在我身边吗? 手指颤抖着抓住了温暖的手掌:“……凌霄……是你么?” “啊――凌霄?”手上突然传来的疼痛令司非情不禁叫了起来,为什么凌霄这么大力地握着他的手?好象要连他的手都拗断一样地用力―― 愤怒地紧扣住虚弱无力的手,孟天扬狠狠盯着依旧阖着眼帘的司非情,怒气和嫉火烧得血都似乎沸腾,胸前伤口更痛到无以复加――凌霄!凌霄!你就只知道凌霄!司非情,你睁开眼睛看清楚,我是孟天扬!是你原本最喜欢、最依依不舍的孟天扬!你看清楚! “凌霄?我的手好痛……” 司非情!心痛苦到忘了一切,孟天扬猛地放开手,重重一记耳光扇上他毫无血色的脸:“司非情!你看清楚,我是孟天扬!” 第十八章 一声脆响,惨白的脸立时肿起清晰指痕,耳际狂鸣,司非情却连呼痛的力气也没有了,头一偏,轻轻咳着血,勉力张开酸涩的眼皮,茫然看着一脸怒容的俊雅男子,那不是孟天扬么?……怎么不见凌霄?…… 殷红的血,发白的唇,刺痛了孟天扬双眼,懊恼地一拧自己大腿,手已不自知地摸上红肿的面颊,拭去司非情嘴边血迹,轻喟无语,明明气极,可那记耳光竟比打在自己脸上还痛…… 突来的一巴掌之后又变得温柔起来,司非情呆呆地反应不过来,眼光游离着,蓦然见到墙角花奴尸身,心遽然一揪,低喘道:“怎么,怎么回事?……你,你又怎会在这里?……” 孟天扬也不答话,默默擦净司非情下颌最后一丝鲜血,直视他明净无尘的双眼:“你不愿意见到我么?呵,他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我当然要出这口气――”虽是在笑,却满含艰涩。 司非情脑海昏昏沉沉地,也不太明白孟天扬在说什么,但那辛酸的苦笑入耳,他胸口益发压抑,咳了声,甚是疑惑:“……你是说凌霄吗?咳,不是,不是你请他带我来这里治病的么?……他哪里,哪里有抢?……” 他一连说了好几句,已疲倦之极,微微垂下眼睑,无力再说什么。孟天扬张着嘴,倒似从未见过司非情这个人一般,好一阵发愣,陡然一拳打上床沿,余力震及司非情伤口,肋骨断裂处奇痛,他忍不住低低呻吟。 “好,好……”指着司非情,孟天扬脸容扭曲:“原来还是我错了,哈哈,也对,是我请他救你的,哈哈哈,是我自作自受……”仰着头,笑得几乎流出眼泪。 “……孟……天扬?……”虽不清楚孟天扬为什么会大笑,可那似乎带着无限悲怆的笑声让司非情难受得几近窒息,唇瓣微启,一缕血丝沿嘴角淌落。 狠狠抱起绵软乏力的司非情,孟天扬吻咬着他嘴唇,热热的血流进口中,也辨不清是司非情吐出的血,还是被他咬破了唇渗出的血,只知道腥咸的滋味顺喉而下,一路苦到心底…… 你究竟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双臂搂得更紧,孟天扬一分分舔尽司非情唇上鲜血,嘶声道:“我该怎么办?你说啊――” 大力到疼痛的拥抱,肺里的空气仿佛都被完全挤出,司非情眼前骤黑,竟自晕了过去。 孟天扬一惊,忙抵上他心口,摸到他微弱心跳,松了口气,长叹一声,也不知该恨该怜。 正暗自神伤,听得门外一个女子声音轻轻喘息,他一抬头,见是昨日被他震伤的月奴。 “……他,他怎么啦?……”月奴扶着墙壁费力走进,她一直在自己房内卧床养伤,适才风雅楼下属杀入时未曾迎敌,倒免遭杀身之祸,半昏半醒间听到内室有动静,便挣扎着入内,见司非情一动不动地躺在孟天扬怀里,一急,连咳不停。 默然凝望着怀中气若游丝的司非情,孟天扬一言不发。 月奴尽力压下翻滚气血,摇了摇头道:“你不要伤他……咳,他是失去了从前的记忆,才,才会这样对你的,咳咳,你……” 孟天扬全身颤了一下,紧盯月奴:“你说什么?什么失去记忆?” “我家主人想留下他,可他却一心要离开这里,回去风雅楼……咳,你没有看到他额上那道伤疤么?那是他被逼到无奈想自行了断,自己用香炉砸的,可惜醒来后,他却忘记了从前一切,还,还喜欢上了主人,你,你别怪他……”月奴抚胸微喘。 心神已被这突至的意外震到一团混乱,孟天扬垂首,果见司非情额角有条淡淡疤痕一直伸入发际,他手指微微颤抖着拨开头发,那隐在发间的伤痕却极深,可想而知当时一击是何等用力……他嘴唇翕张,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一片惊惶中,只听月奴续道:“……他那手指也是为了,为了要护住你送他的琴才断的……” 指尖深嵌入肉,孟天扬牢牢盯着司非情脸上红肿的掌印,突然一声低吼,一巴掌掴上自己面颊,登时高高肿起。他转头瞪着月奴:“你却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不怕我迁怒你么?” 月奴一怔,随即微露苦笑:“是,我不该背叛主人,告诉你这许多事情……你杀了我吧……”丽眸闭起,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昨日瞧见你的眼泪罢……” ――想不到,你这个可恶的风雅楼主竟也会伤心流泪…… 孟天扬半晌无言,最终轻叹,拉过床上丝被,小心翼翼地裹起司非情,抱着他向外走去,经过月奴身畔时一顿,沉声道:“我不杀你,等凌霄归来,若要报这屠城之仇,你叫他尽可去风雅楼找我,诸般恩怨正要做个了结。” 脚步声越行越远,月奴身体一晃,沿墙跪坐,头一低,数点泪水溅上衣摆。 这是哪里?司非情缓缓睁眸,困惑地环顾四周,很熟悉的摆设,却不是九重轩……那天他醒来后,就发现自己已被那孟天扬带下山,他身负重伤也无力抗拒,只得任由孟天扬抱着他往东行去。一路上也不晓得吃了多少丹药,却始终时晕时醒……只是此刻,身在何处? 房门一响,孟天扬捧了药碗进来,微笑道:“你醒了?药刚熬好,过一下再喝吧……”放下碗,在床边坐定,见司非情张着眼睛不作声,他心里暗叹,面上笑容不改,柔声道:“你不认识自己原来住的卧房了么?这里是风雅楼的总堂,你之前在此都住了好久……你好好想想……” 难怪觉得很眼熟……司非情脑间倏地又是一阵晕眩疼痛,喘了几声:“我头好痛……凌,凌霄呢?为什么都看不到他?”勉强抬手,抓住孟天扬袖角:“你告诉我――”这一路行来,他已问过无数次,孟天扬却一直缄口不答。 孟天扬敛了笑意,默默地握着他冰凉手掌,司非情等了片刻,听不到他说话,好生失望,轻轻抽回被孟天扬握在掌中的手,望向床头烛花愣愣出神―― 苍白的孱弱不堪的容颜,怔忡的满含忧虑的眼神,孟天扬无奈苦笑着,明知司非情是失了记忆,心头仍如针扎般痛了起来,目光移上他额头伤痕,一闭眼,悠悠吐了口气,重启眼帘,温和一笑:“他去替你找治伤的药了,过得几日就会来此,你不用着急……” 司非情闻言情绪稍定,虽觉孟天扬的话有些牵强,却也无精力多想。孟天扬抚着他脸颊,心下怃然,这些日请遍大江南北名医,也无一人能救得司非情……他洒下重金,几乎将所有药铺里珍藏的灵芝丹参尽数购了回来,也不过多续一段时日罢了…… 我最后还是完成不了你的心愿,没法让你健康地活下去……喉咙一热,眼里酸酸的,竟似要落下泪来,孟天扬举袖挡住自己脸,双肩微微抖动着――司非情……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等你病好归来,就可以和你一起活下去了,但我万万没想到,你的病确实好了,可你却仍将在我面前逝去,而且有一半是我给你的伤…… 我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的好不甘心,你此刻还念念不忘那个害得你断指失忆的无耻之人!我也好想让你回忆起从前和我在一起的一切!可既然你头痛,你想不起来,我,不会逼你的……我不要你在离开人世前再感到痛苦。 凌霄一定会来的,就算他不来找我报仇,我也会用尽一切方法让他来此,这样你就可以见到他了,你高兴吗?……我不想让你带着遗憾失望死去,尽管我恨他! 是的,我恨凌霄!我绝不会放过这伤害你,欺骗你的人!我绝对要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不过那都是在你离去之后的事了…… 端过药碗,扶起司非情,孟天扬微微笑着:“该喝药了――” 苦涩的药汁流进喉间,司非情微愣注视着孟天扬,那温柔的、可亲的,像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他见过,从前见过好多次…… 花菲草长的西湖边,俊雅男子一掌击退狂奔骏马,扶起踉跄倒地的他,便是如此温文地笑着…… 华丽舒适的马车内,也是同样的人,面含同样的笑容,久久凝望着他……然后车帘放落了,隔断了彼此视线…… 孟天扬,我想起来了,那是我们原先在一起的场景吗?是我去凌霄城之前的回忆吗?可我,总觉得还漏了些什么,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唇轻张着,药力和伤痛却同时发作,司非情垂落眼帘,在孟天扬怀里渐入梦乡。 一缕阳光自纱窗透进卧房,照着司非情惨白如雪的面庞,微微染上些许血色,却也将肌肤下的青筋血管映得分外清晰,整个人都似已僵硬,唯有鼻翼轻动,生命仿佛正随着每一口呼出的气息流逝。 孟天扬挺立床前,双眼瞬息不眨地望着奄奄一息的司非情,蓦地里浑身战栗起来,越抖越厉害,最终承受不住般慢慢半跪下去,头埋入臂弯里,逸出几声沉闷的呜咽―― 从五六天前起,那些汤药补剂便再也无法奏效了,司非情成日昏睡如死,偶尔醒来时,会盯着他看,嘴唇略动,似乎想说什么,可往往还没发出声音便已又晕了过去…… 司非情正在渐渐逝去,就在他的眼前……肩剧烈两下震动,泪急速染湿衣袖――司非情,我曾说过要好好照顾你,可我却挽救不了你的生命,你,会不会怪我?…… “……孟……孟天扬……”细到几不可闻的呼唤传进耳里,孟天扬一震,刹那间竟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但随即在袖上拭了眼泪,微笑着抬起头。 “司非情……”轻摸着近日内迅速消瘦的脸颊,孟天扬心里又是一阵锥痛,忍住哽咽,柔声道:“是有哪里难受吗?还是饿了?……” 孟天扬!司非情直直盯着他俊雅温和的面容,胸口鼓荡却说不出话语――这些天,我居然断断续续想起了好多我们在一起的情形,你第一次吻我……还有,在藏花馆,我搂着你的脖子亲吻你…… 以前的我不明白,可现在我知道,你应该是爱着我的,对不对?而我却那样狠狠地劈了你一剑,你一定很痛……对不起…… 如果我早点想起这些,我绝不会对你出剑的……可是,我仍然会挡在凌霄身前,因为我不想他受到任何伤害。我明明知道,天下恐怕没人能伤到凌霄,但我还是忍不住冲了上来……也幸好我挡在中间,凌霄的手剑才没有斩中你…… 你会不会生我的气?你对我那么好,那样照顾我,可我却喜欢上了别人……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可我真的很喜欢凌霄,在我失忆醒来时看到他的第一眼,看到哀伤的、默默流泪的他,就为他心疼,想安慰他,想让他快乐起来……这,算不算是喜欢? 凌霄为什么总会时不时露出忧伤笑容?此刻又在哪里?……不知不觉,心神已飞到了凌霄身上,司非情呆呆凝望着窗外明媚日色――没有冰雪,没有寒风,这里不是天山,不是九重轩…… “……想出去晒晒太阳吗?……”见司非情出神看着窗外,孟天扬站起身,吩咐一直守侯门外的云苍去准备软榻。他倒是疏忽了,司非情在房中闷了多日,想必极不舒服罢。 取过张薄毯覆上司非情冷冰冰的身子,孟天扬轻轻抱他起床。 …… 身体被小心放落铺满厚厚垫褥的软榻,明朗阳光令司非情一时不适应地眯起眼,片刻才缓缓张开――熟悉的院内景致,记忆中,他也曾躺在同样的榻上,任太阳暖暖照在身上……只是当时才方入夏,如今却已是秋天了吧…… 虚弱的神情忧郁的司非情,孟天扬沉默着,突然似想到什么,精神一振:“非情,我去下就回来。” 司非情仍自怔怔,也未留意他来去。神思恍惚间,听到脚步声近,微抬眼,不由一愣,却是在凌霄城时服侍过自己起居的那个艳丽少年,正端了碗参汤给他。 这少年怎么也被带了回来?司非情瞧着七少爷,也不张口喝汤,猛然间那写着孟天扬名字的遍地白纸浮现脑海,心似乎豁朗―― 七少爷见他不喝,将瓷碗放在榻边小几上,垂手退到一边。 记起来了!是七少爷!是我向孟天扬要求带上他一起去凌霄城的七少爷!许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司非情眼里竟流转着神采,毫无血色的脸也微透红晕,记忆的碎片纷飞而至,盘旋飘舞着充塞了他全部头脑,他轻轻喘息着,手指无意识地揪紧自己衣衫――还差一点,他肯定还有一些事情没有想起来,一些最重要、却被遗忘得最彻底、藏匿到心底最深处的事情…… 模糊的、奇怪的影子在脑海不住翻腾涌现,如湖底碎冰般挣扎着要浮出水面―― “非情――”温和亲切的呼唤响起,司非情全身一凛,转首看孟天扬抱了张古琴含笑走来…… 啊!是了,我想起好多次这个场面,却始终看不清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原来是琴。 是琴!!! 他睁大了眼睛牢牢盯着古琴,孟天扬还道他伤痛发呆,坐到榻沿,微笑道:“气不气闷?我弹琴给你听可好?” 和当时一模一样的话!司非情整个人颤抖着――接下来,一定是那首呱噪如蛙鸣的《碧宵吟》…… 熟悉的奇滥无比的琴声如他所料响遍院内。没有听到司非情像他预计中被逗笑,孟天扬微觉失望,弹至一半即停了下来,道:“怎么样?” 抖动的唇,沉黑的眼,司非情视线死死不离琴身,似乎根本未听见孟天扬的话―― 怅惘叹息着,孟天扬涩然笑道:“你又在想凌霄么?……不用急,我已接到回报,他正日夜兼程赶来风雅楼,这一两天内便可到……”头一低,茫茫摸着古琴――司非情,你就这样挂念他么?我好不甘心……可是,只要你高兴,什么都无所谓了…… 一片死寂中,司非情喃喃道:“……你应该叫附庸风雅楼主才对……” “司非情?――”突如其来的一句若惊雷般震得孟天扬一时竟无法动弹,半天才醒悟,难以置信地抓住司非情双肩:“你刚才说什么?你,你想起来了么?……”心情激荡,再也说不下去。 ――我想起来了!真的都想起来了…… 冰凉的指抚上琴弦……这不是原来那张焦尾琴! 那曾陪伴我许多日夜的焦尾琴早已被凌霄的手剑化为灰烬! 一堆木灰,满手的鲜血,血肉模糊的半截断指,凌霄惊惶狂乱到极点的眼神…… 天灵宛如被凿开一个缺口,尘封的记忆潮水般涌入…… 眼帘一阖,血丝溢出唇角―― 我真的什么都想起来了…… 冰冷的总是轻贱讥笑我的凌霄!严厉的督促我练功学剑的凌霄!残酷的似要撕裂我的凌霄!疯狂的拗断自己手指的凌霄!也是温柔的爱着我,在我面前默默流泪的凌霄…… 溅落一地的刺眼血污……断裂的手指……满头满眼迷蒙的血光…… 是因为我快死了吗?才让我想起那些我不愿回忆的、深深埋藏在灵魂尽头的往事吗?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忧伤地静默地看着我,为什么你即使笑的时候也带着无法言语的悲哀…… “……凌……霄……” 手无力垂落榻边,血蜿蜒染红青衫―― 张大了口,孟天扬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周身抖如寒风落叶,猛地用尽全力大吼。 “司非情――――――” 没有回应,黛青人影静静地躺着,仿佛入了梦乡―― “司非――情――”嗓音已嘶哑,紧握双拳,孟天扬死命咬着嘴唇――你就这样离我而去了么?…… “――司非情?!”清冷如冰的一声惊呼,孟天扬一抬头,狠狠望着飞仙般纵落院中的雪衣男子―― 雪白衣衫激抖飘扬着,凌霄俊美面容比榻上的司非情更惨白骇人:“……他,怎么了?……” ――我来晚了吗?司非情,不要死!我已经找来能救你的人了啊!不要死! 冲上一步,想一看究竟,孟天扬身形展动已拦在凌霄面前,一字一句道:“不许再碰他!” 目光如刀剑交错半空,杀气顷刻弥漫院落―― “这就是要我救的人么?”一触即发的局面被清脆话音骤然打破,孟天扬侧眸,才发现院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两人。 望了眼毫无声息的司非情,紫衣青年突然一笑,原本斯文的脸竟因之璀璨生辉:“想不到凌霄城主所爱之人居然如此平凡,哈哈……”一撩袍角,向榻边走近。 “做什么?”孟天扬一掌挥出,却被一股柔和力道消于无形,他一惊,直视那同紫衣青年一齐现身的中年文士。 “得罪了,只是我家少主人全身藏有毒物,楼主贸然出手,还怕毒虫无眼,误伤了楼主。”收掌入袖,中年文士彬彬有礼地拱手一揖,倒叫孟天扬怒气无从发作。一转头,看到呆立一侧的七少爷,那文士微微一怔,眼里带上几分恍惚。 凌霄请此人来救司非情?孟天扬惊疑不定,见紫衣青年俯身探着司非情鼻息,一时也不敢妄动。 “如何?”凌霄近前,颤声道。 直起身,紫衣青年从怀里掏出个小小铁盒,慢慢打开,指甲利索挑起一条细如发丝的金色小虫,放落司非情眉心―― “这是什么东西?”孟天扬震骇得看着那金虫蠕动间,渐渐通体变红,竟似在吸司非情的血一般,他自然也听说过蛊术,却从未亲眼得见,此刻只觉恶心中又一阵发毛。 紫衣青年也不理他,等金虫全然转为血红,指一挑,已将虫收回盒中,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这叫春蚕,能救得他性命,哼,也不知道是哪个卤莽之徒,竟然将这重伤之人随意搬动,害我紫冥白走一趟天山,还要平白无故多赶几千里路。”嘴角微撇,横了孟天扬一眼。 “……什么?你说能救他?……”孟天扬又惊又喜,也不在意那紫冥话里奚落:“他,他还没死么?” 紫冥脸一沉:“我要救的人,又怎么会死?”望了望天色,转身面对凌霄:“待到日正天心,我就将春蚕植入你体内,哈哈,你便可以同你这心爱之人相守到老了。呵,却不知你打算何时除去我要你杀的人?……” 凌霄听得他那句相守到老,寒眸掠过一丝痛楚,还未说话,孟天扬已渐听出端倪,截道:“这春蚕入体跟救他性命又有何干系?” 有些不耐烦地皱了下眉,紫冥仍是不紧不慢地道:“蛊虫融入血中,才可为所爱之人续命――” “那又何必是他?”孟天扬回首怒视凌霄,冷冷一笑:“你断他手指,逼得他想一死以求解脱,却还假惺惺地装什么有情有义?哼,你以为他想起了一切,还会愿意要你这伤害他的人来救吗?” 雪衣一颤,凌霄退后两步,脸苍白一片,却无言以对。 紫冥目光闪动,瞧着两人诡异气氛,不禁轻轻笑了起来。孟天扬旋身,神色肃然:“我自可替他续命,不用那虚情假义之人。” 噗嗤一笑,紫冥轻弹着手中铁盒,也不答话。 “我一定要救他,至于他将来是恨也好,怨也好……我也不在心上……”凌霄长长一叹,冰冷眼瞳凌厉如剑投向孟天扬――那是我唯一可以偿还司非情情意的方法了…… “啊哈哈,有趣有趣……”紫冥笑得满面生辉,一指头顶日色:“我也不来管你们,但时辰快到,你们就快快分个输赢吧,哈哈,这春蚕可只有一条。” 一直望着七少爷出神的中年文士闻言,一蹙眉,少主又在捉弄人了,不知人命关天么?看来他多年来的教育实在失败,刚想开口,紫冥一摆手,竟是气度威严,他生生又将话咽回腹中,暗自摇了摇头。 时辰将至了吗?凌霄和孟天扬俱是一凛,瞳孔微微收缩,雪衣与锦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凝重的煞气笼罩整个院落,天色似乎一下昏暗,谁也没有发觉榻上司非情眼睫轻轻颤动着…… 空气好沉闷,压得胸口生疼……我刚才晕过去了吗?我还在院里?那是孟天扬!啊,是凌霄…… 双眼陡然大睁,司非情眼光再也离不开那白衣胜雪的俊美男子,那让他已分不清是恨是爱、却舍不得移开视线的人……只是,他们两人在做什么?!又像那次在九重轩前一样对峙着! “你醒了也好,这两个傻子正为你决一胜负呢。哈哈,你好好看着吧!”紫冥贴在司非情耳边又轻又快地说道,一弹身,又站回原处,笑嘻嘻地看着聚气敛神的两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什么?司非情勉力撑起身子,张着嘴,喉咙一阵抽搐,竟喊不出声――又要动手么?可是,这一次,我没办法上去阻止啊!!! 我不要你们动手!我不要你们任何一个受伤啊! 谁帮我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口中像堵塞着硬物般发不出声音,眼看着两人缓缓扬起手掌,热血冲上司非情咽喉,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挥手,打落榻边小几上的瓷碗,参汤四溅,碗碎成几片,但全神贯注于将临决斗中的众人都未留意这小小声响―― 你们快停下来!不要动手了!司非情惊骇地望着浑身散发浓烈杀机的两人――为什么?我已经快死了,你们为什么还要动手? 为什么还要动手?是不是我死了,你们就可以停下来?是不是我死了?你们就不会再伤害对方?…… 先于意识,手已捡起一片碎瓷,毫不迟疑向颈中划落―― 没有预料中的切肤之痛,只是微微一阵凉意,像雨丝滴在脖上,眼角依稀瞥见几点飞洒而起的血珠,溅上了疾冲过来的两人衣衫―― 真的不痛!司非情轻轻笑了,温热的暖流淌过肩窝,滑进胸口……温暖的让他安心的感觉…… 仿佛第一次被孟天扬抱上马背时靠住的胸膛那样温暖……好象和凌霄一起入浴的温泉那般盈盈围绕着…… 我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我从来没有想到会亲手结束自己最珍惜的生命。可我一点也不感到后悔,是真的,一点不后悔…… 姐姐,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舍弃自己的性命,但现在,我想我可以了解你当时的心情。原来为了一份情,人真的是甘愿为另一个人放弃生命的…… 只为了一份情…… 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澈明净的眸子依依不舍地瞧着孟天扬震骇扭曲却依然温文可亲的俊雅容颜,叫他安心信任的容颜……慢慢移向凌霄―― 你,怎么又哭了? 痛楚的布满婆娑泪痕的脸,墨冰似的染上千古哀伤的眼…… 让我心酸的泪!凌霄…… 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时光真像我至今做过最长的一个梦。如果前半段是我不想回忆的噩梦,那后半段就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美梦……忘不了拉你陪我在大雪中堆雪人,忘不了月夜下偷偷吻着睡梦中的你,忘不了温泉池里与你的无尽缠绵,忘不了我站在崖边大喊着喜欢你…… 忘不了……即使浮生如梦,我也不想忘记你在梦里对我的好。即使此刻仍在梦中,我也还是想替你擦去眼泪…… 指尖颤抖着,短短的方寸距离却似隔了千山万水,终于抚上俊美脸容,拭去一点晶莹―― “……凌……霄……不要……哭……” 以后都不要再哭了,因为我没办法再帮你擦眼泪了……泪水自纯净无尘的双眼滑落,流经嘴角,犹带一丝淡泊如柳的笑。 第十九章 一抬手,扔掉空空如也的铁盒,紫冥轻舒了口气,伸着懒腰,笑道:“大功告成――” “少主,你既然决心救他,先前又为何多生事端引那两人争斗?害得那位公子险些送命……”中年文士无奈地摇着头,望着仍围在软榻边的两人。 “燕南归,你这是在教训我么?”紫冥一翻白眼,神色却无丝毫不悦,反嘻嘻一笑:“我只是想知道究竟在他心里哪个更重要一些罢了,才好决定将春蚕植入谁体内……你莫忘记,这春蚕也是毒蛊,若不慎放错了,可是会叫人生不如死的。” 他说到最后已是一脸严肃,燕南归微微一叹,也不便再说什么,心下却颇不以为然,少主才智固然出众,可惜行事总带几分邪气,不过也只能怪他自己教导无方…… 紫冥眼光一闪,似已知他心思,嘴角扬起:“你不用自责,我天生就是这个脾气,有好戏岂能不看?哈哈。可我倒是没想到他居然自裁,好在他身负重伤使不出力,血流了不少,却只是皮肉伤,倒让那两个傻子白白哭了一场,啊哈哈哈……” 大笑声飘荡满院,凌霄和孟天扬不约而同扭头瞪着他,恨不得将这惟恐天下不乱的紫冥痛打一顿,刚才竟敢害得他两人惊到魂飞魄散,此时还在说风凉话。 微一耸肩,紫冥悠然道:“瞪我作甚?我救了你们心爱之人,该感激我才是。” 孟天扬哼了声,不去理他,回头替沉睡中的司非情擦去颈间渐渐凝固的血迹,敷上金创药。紫冥眼睛一转:“他最后挂念着的人虽不是你,你也不该对我不理不睬啊,嘻嘻……” 一挑眉,孟天扬正待发作,紫冥却已朝着凌霄笑道:“凌霄城主,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办成了,你可得尽快去京城取下我要的人头才是――” 他话音未落,只听头顶一声长笑:“何必那么麻烦?你要我的命还不容易?只怕你不舍得杀我罢了。” 朗朗大笑响彻空中,一人轻飘飘自墙外树顶跃入院内,华服金冠,举手投足之际贵气天成,一双黑眸顾盼间,锐利如鹰,紧盯在紫冥面上,竟对余人视若无睹。 “你怎么来这里了?”紫冥脸色甚是难看,一扫笑容,冷冷后退两步。燕南归也不觉动容,移步挡在紫冥身前。 “紫冥,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一年前你不告而别,以为能逃得过我吗?呵呵,我龙衍耀想要的人,自然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的。” 傲然昂首,龙衍耀突然身影一晃,已绕过燕南归站在紫冥面前,鼻尖几乎要贴上他脸庞,在他耳边用只有紫冥听得见的声音低笑道:“你以为在身上藏满毒物,我就碰不了你了么?你还真是幼稚,呵――”一伸手,便揽住他腰身。 “放肆――”一声怒叱,却是燕南归发出,他双掌一错,按向龙衍耀后心。龙衍耀竟不回头,肩头微晃,已搂着紫冥飘出丈余,笑道:“你家少主都未出声,你紧张什么?哈哈,啊――――” 笑声突转惊呼,血光一闪,紫冥疾退三尺,袖里寒刃倏地消失,冷眼看着龙衍耀:“你再纠缠不清,我下一次也不必顾忌誓言,一定亲手杀了你。” 龙衍耀回手一抹胸前鲜血,笑容不改:“你的剑法越来越厉害了,呵呵,我疗好伤再来找你。”足尖轻点,越墙而去。 他倏忽来去,一下没了踪影,只有笑声远远随风飘进:“还有,你要杀我便自己动手,千万别不忍心,叫他人代劳,哈哈哈……” “呸,鬼才不忍心杀你,若不是,若不是我发过誓,哼哼”紫冥气得满脸通红,见凌霄冷淡如冰地负手伫立,他一咬牙:“这人头我自己来取,不用劳烦城主了。” 凌霄不置可否,孟天扬却嗤笑起来,紫冥眼一横:“笑什么?哼,我救了他,你还欠我一份人情呢。” 孟天扬一愣,心想倒是没错,紫冥嘿嘿笑道:“我这人喜欢爽快,也不用你说什么大恩大德,今后一定涌泉相报这些废话,燕南归,你替我看看这风雅楼有什么好东西能入眼的,就当我救人的酬劳吧,想必楼主你也不会小气吧,哈哈……” 他要人报恩,竟比追债还紧,孟天扬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燕南归微微一笑,突然指着七少爷:“那就请楼主将他赠与我家少主吧。” 七少爷在一旁早已瞧得眼花缭乱,猛地听到这一句,不禁怔住。紫冥已先叫了起来:“我要他来做什么?” 燕南归眼光落在七少爷面上,又泛起些许恍惚,见七少爷露出狐疑戒备表情,回过神来:“少主,这少年样貌与主母生前有几分相似……” 紫冥啊了一声:“是吗?”他甫出世,母亲便撒手人寰,从未见过母亲模样,但知燕南归必不会相欺,上下打量着七少爷,亲近之意油然而生,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可不能任他在此受人奴役――” 蓦然跃近七少爷身边,一按他后颈穴位,面色顿寒,他自进院后,便不曾听这艳丽少爷出过半点声音,早觉蹊跷,哪知竟是被封死了哑穴。双眸不由眯起,谁竟敢加害这与他亡母相似之人?一把拉起七少爷的手:“我瞧你在这风雅楼也必不得意,不如跟我回苗疆,我自有办法让你重新开口。可好?” 回苗疆?!七少爷一震,直直看着孟天扬,却见他正与凌霄半跪在榻边帮司非情拭着身上血迹,连头也未向这边抬一下。默默半晌,七少爷眼一闭,两行泪水潸潸而下。 “你哭什么?”紫冥皱起眉头。 举袖一擦眼泪,七少爷再度看了孟天扬一眼,转身向院外走去,一路头都不回地走得极快,紫冥一呆之后,同燕南归一齐跟了上去。 直到三人走远,孟天扬站起身,目光闪动,无声叹息着―― 风雪飞舞,迷乱人眼。一片苍莽中,渐渐卷起回旋气流,裹着冰雪激转,势道越来越强劲,隐隐夹着风雷呼啸奔腾之声。连站在九重轩前的月奴也被这百步开外的气旋刮得身形不稳。 突然一记清脆的冰裂声,气流顷刻消散,露出旋涡中心雪白黛青的两个人影,脚边的雪地已被先前真气扫得干干净净,被绞碎的冰屑纷纷扬扬不停飘落。 盯着自己细长秀气的手掌看了好一会,司非情垂落手,呆呆道:“我的手剑真有这么厉害么?” 凌霄正替他拂着发上冰屑,见他呆愣的样子,薄唇一弯:“你回来也有三个多月了,练多了自然会有进步――” “可也没有这么快啊?”司非情还是不太明白,虽然他回凌霄城后一直在苦练,但怎么也不可能和凌霄战成平手啊!而且不是今天这一次,自从两个月前凌霄首次陪他用手剑过招起,十有八九都是平手…… 肯定有问题!司非情抬眼,积压了许多天的疑问一下喷发:“凌霄,你是故意让我的吧?每次你都没使出一成的力,对不对?……” 冰寒的眼染着浓浓笑意,凌霄轻轻笑了两声:“没错。你不喜欢跟我平手么?……” 呃?带上醉人微笑的俊美容颜令司非情好一阵目眩神摇,半天才回神,却腾地涨红了脸,简直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他当然喜欢能跟凌霄打平,因为…… “司非情,从今日起,我就陪你过招,不过得有个彩头才有意思……不如这样,你若能战平我,晚间便随你做主,否则,可要听我的话。”两个月前,凌霄一本正经地同他作了约定,当时司非情也不明就里,愣愣地答应了,第一次自然惨败,而当天晚上,他总算明白了凌霄的意思,凌霄要了他整整一夜,直到他声嘶力竭地不断求饶才作罢,害他连躺两天都下不了床……之后他自是拼尽全力和凌霄过招,居然也几乎每晚都可以拥着凌霄入梦…… 啊啊――回手捧住发烫的脸,司非情不敢再看凌霄俊美面容,他究竟怎么回事?只不过想到昨夜与凌霄的交缠,竟似乎有了欲望……现在可是大白天啊―― “在想什么?”凌霄忍笑拉下他捂脸的手――这司非情,明明跟他回来时早已恢复了记忆,但如今却似乎比失忆时更呆,还常常莫名其妙地害羞,叫他好气又好笑。 “……没,没有……”打死他都决不能让凌霄知道他在想什么,司非情脑里乱烘烘的,不自觉地小声嘀咕:“都是你每次让着我害的……”话刚出口,他就懊恼地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果然,凌霄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让着你不好么?还是你那么喜欢输给我?恩?” 面已经红到能滴出血来,司非情看着眼前的凌霄,哪里还似在藏花馆时最初见到的那个冰冷绝情的人。他一顿足:“我不是喜欢输给你,不过我也不喜欢你次次都让着我,这,这个,我的意思是,是,这个……” “哈哈哈……司非情,你到底想说什么?……啊哈哈……”凌霄终是按捺不住,大笑声震得群山回鸣。 “我,我,这个……”羞赧无措到了极点,一眼瞥见窜上峰顶的人影,司非情登时像见到救星一样扑了过去,欢然道:“孟天扬!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来看我?” “有些杂事耽搁……”孟天扬放下手里的长形布包,一把托住司非情飞扑过来的身子,宠溺笑着。 又来了!月奴瞪着不远处一脸笑如春风的孟天扬:“主人,这风雅楼主每天都来找公子聊天,九重轩都没了往日清净了。” 凌霄淡淡一笑:“既然公子喜欢,就由他去罢。” 可是,也未免来得太勤了吧?月奴有些不服气地咬着唇,天知道,主人带司非情回来后,那孟天扬居然将风雅楼的总堂也迁来了天山脚下,而且每天风雨无阻地跑来九重轩…… “对了,孟天扬,你每日都在这里陪我好多时候,没耽误了总堂的事吧?”司非情欣喜之余,也略觉不安。 “不怕,我倒是担心这冷冰冰的人哪天受了刺激,又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来?当然要每天来看看才放心,哈哈”他故意说得大声,凌霄冷峻一哼,负手走过一旁。 司非情脸一红,待要替凌霄辩解,孟天扬微笑续道:“再说,我好歹也算是你姐夫,若有人欺负你,尽管告诉我便是,不用顾忌……”眼光一瞄凌霄,见他面如寒冰,不禁大笑。 “孟天扬……”司非情嗫嚅着,孟天扬笑声渐低,似是自言自语:“我若真是你的姐夫就好了……” 心不由自主悸动,触及孟天扬眼中无限爱意,司非情更是无言应对,隔了片刻,才小声道:“你在生我的气么?” 孟天扬凝视他澄净无垢的双眸,半晌,微微一笑:“说不生气是假的……不过,只要你高兴,什么都无所谓……” ――在看到你颈中鲜血飞溅的一刹那,我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要你死!你爱不爱我?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这些对我来说已毫无意义!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还活着,就什么都好,什么都无所谓…… 温煦如春风的笑容……司非情怔怔凝望,忘了言语…… 轻吐气,孟天扬笑着一摸他面颊:“我发现你近来越来越会发呆了,呵呵,该不是成天对着那冰块一样的人,连头脑都冻僵了吧?……” 有么?司非情疑惑地一眨眼。那边厢凌霄已冷冷道:“孟天扬,你过来!” 孟天扬一笑,慢吞吞走了过去,司非情兀自想着孟天扬的话语,终究不太明白,一甩头,转过身,却见不远处凌霄和孟天扬正在窃窃私语,居然还一脸和气的样子。 他张大了眼睛,这两人何时变得如此好相处了? 待孟天扬笑嘻嘻地走回,司非情奇道:“你们方才在说些什么?” 偏首瞧了司非情一会,孟天扬突地露出一个古怪笑容,凑上他耳畔低低笑道:“那冷冰冰的人想来也不懂什么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柔体贴罢,呵呵,他是向我请教抱你时,如何让你舒服一些……” 什,什么?―― 司非情脑间轰的一炸,愣愣瞪着孟天扬,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满脸绯红,飞起一脚就朝他踢去。 孟天扬哈哈大笑,一侧肩躲过,见司非情又羞又恼,强忍笑意道:“好了,好了,你不喜欢听,我就不说了,呵――”打开先前上山时带来的布包,里面却是一张古琴。 “……孟天扬?……”司非情红晕稍退,随即为孟天扬塞入他怀里的古琴一怔。 “我昨日收到家书,说是朝中有变,家父身为御史,恐受牵连,便要我回去商议,我也确实几年未曾回家了……只怕要过得数月,才能再来天山看你――” 啊?司非情一阵不舍,情不自禁拉住他衣袖,孟天扬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放心,我办完事就立刻来凌霄城,这琴便先放你这里,我到时弹《碧宵吟》给你听,乖乖的……” 司非情噗嗤一笑,孟天扬自然知他笑什么,双肩一耸:“我这附庸风雅楼主也就只会那么一首曲子,呵呵,你将就些罢。”一扬手,翩然下山。 孟天扬……唇角含笑望着锦衣人影渐渐远去,司非情盘坐冰地,轻轻摩挲着膝头古琴,却别有一丝淡淡惆怅泛上心头―― 不是原来的焦尾琴,也无法再教孟天扬弹琴了…… 细长的指尖划过琴弦,让自己心动又心痛的感觉…… 蓦然雪白的衣袖穿过腋下,雪衣人跪坐司非情身后,环抱住他―― “凌霄?……” “我想听你弹琴……”凌霄握着司非情的手按上古琴:“可以的……你弹不了的那根弦,我来替你拨……” 凌霄…… 微垂眼帘,没有再说话,慢慢地,生涩的琴音断续响起风雪之中―― 多久没有抚过琴了?多久没有听过琴了?心为之迷,魂为之醉…… 琴声渐渐纯熟流畅,宛若清泉细细淌进心田,随风缥缈,伴雪飘舞,与人共缠绵…… 圆月不知何时已上天心,清冷皎洁的银芒洒落雪白黛青的人影,如烟如梦…… 夜凉如水,月华似水,琴亦若水涓涓长流,缱绻直至天地尽头。 浮生梦之2《碧落篇》作者:千觞(尘印) 若能少一分执着,就能多一分快乐…… 记着,在这里,可以醉生梦死,就是绝对不能痴情。 风雅楼的七少爷──碧落,随着紫冥与燕南归回到苗疆后,在燕南归痴迷的眼神和真诚的对待中, 决心放下与孟天扬那段已然粉碎的迷梦,投入燕南归的关爱里。 阴错阳差下,他落入龙衍耀手底成为引诱紫冥前来的人质, 碧落的美艳与桀骜不驯令龙衍耀深感兴趣并一意探索, 甚至在紫冥等人逃脱后,费尽气力只为活捉他再回怀中。 龙衍耀的命令,魔教无情的追捕让碧落三人陷入危境, 可是,戳破他与燕南归的这场美梦的,却是一则久远前, 远比刀剑更残酷的故事…… 第一章 “噼啪”一响,火盆中的木节爆裂,青蓝火苗呼地窜高,映得墙壁上的三个人影乱颤。 “成了――”紫衣青年飞快一扬手,拔离刺在少年后颈的数枚银针,几道细细的血线顺势流出,竟是妖异的深绿色,淌在少年白皙颈上,分外刺眼。 一拭汗水,紫衣青年转向静静站立一旁的中年文士,笑得甚是得意:“如何?燕南归,我说不用一个时辰就可替他解开被封死的哑穴,让他能重新开口说话,你偏不信,要跟我打赌。哈哈……”一拍少年肩膀:“来,说两句,让姓燕的见识一下我紫冥的手段――” 少年唇一动,尚未出声,燕南归眼角已堆起笑纹:“少主的手段我自然信服,既然赌输了,这一个月的饭菜就由我来煮。” 紫冥双掌一击,笑道:“妙极妙极,总算可以脱离苦海,不吃我自己煮的焦饭烂菜了,嘿嘿。”想到燕南归的精妙厨艺,心情大好,回头望着少年火光掩映下的艳丽容颜:“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呵,就把你从风雅楼带回苗疆来了。” 艳丽的面庞泛起怔忡,少年凝望着变幻不定的火焰,缓缓启唇,数月未曾开过口,声音略带生滞―― “……我的,名字么?……” 嘴角微微露出扭曲笑容,思绪随火苗跳跃飞舞―― …… “……叫什么名字?”一身绣花绸衫的美丽男子倚着湘妃竹榻,细声细气地问面前那对老实巴交的乡下夫妇,涂着丹蔻的手秀气而纤长,放落手里书卷,摸上小男孩白嫩俊俏的脸:“九岁吗?呵,瞧不出你们也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儿子来……”抿唇轻笑起来。 男孩睁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从来想不到一个男人会笑得那样妩媚,那夫妇更是看直了眼,半天才想起回答,吃吃地道:“阁,阁主,他是秋天出生,就叫小秋儿……” 皱了皱眉,男子显是嫌这名字难听,但一想这农家夫妇还能起出什么好名字来,没叫阿猫阿狗已很不错了。懒懒一撩肩头散发:“我这醉梦阁做什么生意,你们也该明白,可是要想清楚,签了卖身契,他就跟你们再没半点干系了,我可见不得日后有人来这里哭天喊地找儿子。” 低着头,夫妇俩一迭声地连说不敢,男子一勾手,叫过身后随从带夫妇俩去帐房画押取银两。 小秋儿咬着嘴唇,一动不动地站在屋里,眼角却一直紧盯双亲背影,直至出了视线。他默默垂落眼帘,小脸浮起远比同龄孩童成熟的浅淡忧伤,他知道,双亲再也不会出现在面前,他也再见不到家里一大帮饿得面黄肌瘦的兄弟姐妹了,不过,卖他所得的银两应当可以让家人好好过个年吧…… 略带诧异地看了眼不似以往那些男孩般又哭又闹的小秋儿,男子轻轻托起他下颌,微翘含媚的双眼凝睇片刻,幽幽叹了口气:“又一个痴儿……” 小秋儿不明就里地望着他,男子已懒洋洋躺下,拾起书卷――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呵,已然生死两隔,又岂能再相见?天下怎么有如此多的痴人?……”眼波流转,瞧向小秋儿,突一笑:“今后你便叫碧落罢――” “碧落?” “窗台那盆文竹的颜色就是碧,这东西掉下去了就叫落……”男子知他必不识字,便微笑解释着:“这碧落是指天――” “天?”小秋儿一望窗外:“天不是绿的,又不会掉下来,为什么叫碧落?” 男子慵懒地坐起身:“世间事本就有许多解释不清,何必要问得那么明白?你将来少一分执着,就能多一分快乐了……” 抱起被他的话弄得迷迷糊糊的小秋儿:“记着,在我这里,你可以醉生梦死,但绝对不可以痴情……” “……我听不懂……” 眼梢漾起媚然情色,男子不着痕迹地解开小秋儿衣衫,一边低笑:“我会一点点教你的……有什么不明白,你也随时可来问我……我叫黄泉,厉黄泉。” …… “啊啊――啊恩――”哭喊响遍一室。 瘦小白净的身躯在男子胯下颤抖着,流满泪水的小脸痛楚地扭做一团。 扣住娇小臀瓣的双掌将股沟分得更开,男子刻意放缓了速度,在紧窒柔嫩的青涩后蕾慢慢进出,美丽的面容染上欲望更是说不出的妖媚动人,眼神却出奇平静―― “放松些,你就没有那么痛了……以后就会习惯的……” “别只知道哭,要学会笑,才能讨客人欢心……也可以少些痛苦了……” 黄泉淡然笑着,却掩不住眸底无尽倦怠,纤美手指拨开小秋儿被冷汗浸得湿透的黑发:“笑吧……” 身体仿佛已四分五裂,血花点点溅染榻上锦缎,小秋儿痛得说不出话,却仍勉力绽开一丝笑容――是不是笑了,就真的不再那么痛苦?…… 凝望这牵强的笑,黄泉幽然喟叹似从天边传来:“对,就是要笑,眼泪只有当你一个人的时候才能掉,明白了吗?碧落……” “碧落呢?等他两个时辰了,还不见人影,跟本公子摆架子么?我呸!快叫他出来……”男子抖着一身赘肉,冲阁里管事大吼。 “胡公子,您别生气,小人已派人去催了,您先喝杯茶顺顺气……”管事满脸堆欢地不住拱手作揖,打着哈哈,肚里却已把眼前这痴肥男子骂了个遍:仗着自己是知府之子,成日来醉梦阁厮混也就罢了,居然还从未留下一分银两,若非阁主吩咐他不得轻举妄动,他早将此人扫地出门了。 胡公子气呼呼地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转眼就往地上一掷,嫌恶道:“难喝得要死,竟然拿这样的烂茶来糊弄本公子……” 茶水溅开一地,周围人纷纷闪避,都不屑胡公子的无赖行径,他却兀自大咧咧地坐着,见众人闪开一旁,更觉神气之极,身后几个家丁忙着替他打扇拭汗。 “这可是来自射月国的香魂茶,市价八两银子一钱,再加打烂的溪窑瓷碗,胡公子,你可要记得赔钱啊――” 清脆的讥笑声中,一个碧绿衫子的少年慢悠悠自楼梯走落,墨缎般的长发披散腰背,白生生的艳丽脸庞隐约透着十四五岁少年人的青稚,却叫唇角那一丝媚笑给巧妙遮掩,秋波盈盈瞧向那胡公子。 被他双眼这么一望,胡公子全身骨头登时没有四两重,整个人轻飘飘起来,涎着脸就向碧衫少年腰里搂去:“当然要赔,要赔――” 腰轻轻一扭避开,碧落笑吟吟地伸出手:“拿来。” 胡公子抱了个空,正自心痒难搔,闻言一呆:“什么?” “银子啊,连茶带碗一共十两,先拿来吧,免得胡公子你贵人多忘事。”碧落柔媚笑着,眼底却尽是讥嘲,早就听说这姓胡的一向白吃白喝,出门从不带银两,倒要看他如何收场。 “碧落你,――”胡公子肥脸涨成猪肝也似,一看围观之人都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他恼羞成怒,用力一拍桌子:“你这分明是存心戏弄本公子,你知不知道我爹是――” 碧落抿唇一笑,截道:“我只知道摔烂了东西自然要赔,咦,胡公子,难道你身无分文就来这里寻欢作乐么?哎呀,那可就难办了。”他漆黑细长的眉一皱,似模似样叹了口气,掏出张银票递将过去:“嘻嘻,还好我有些银两在身,不如先借给胡公子你去帐房赔了钱,日后再还我不迟,呵……” 胡公子满身肥肉都气得抖个不停,扬起手便要向碧落掴去。碧落俏脸一沉,一巴掌抢在他先轰了上去,胡公子本就肥厚的脸更肿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他戳着碧落鼻尖:“你,他妈的小兔崽子,竟敢打我――” 啪地打落他的手,碧落眼里阴郁一闪既逝,重新露出妩媚笑容:“我们做相公的是什么身份,不用劳烦胡公子你来提醒,不过我倒是要提醒你,下回来找乐子要记得带上银两哦,嘻,醉梦阁可从不赊帐的,你若没钱就不要进来丢人现眼,省得张扬出去,连你爹都没脸见人――” “啊哈哈,说得好……”一阵朗笑将胡公子甫出口的叫骂压得无声无息,众人纷纷回头望去,厅东不知何时已聚了一群灰衣汉子,个个身形剽悍,神色恭敬地簇拥着一个锦衣玉带的俊雅男子。 “你又是什么玩意?敢笑话本公子,不想活啦?”胡公子咬牙切齿地朝那笑得云淡风轻的男子走去。 俊雅的面容倏忽划过森寒,男子仍微微笑着,一弹指叫过左侧一个灰衣人:“云苍,这厮太过呱噪,莫叫他扰了此间气氛。” 一点头,云苍肩头微晃跃上前,寒光一闪,众人眼前遽然散开漫天血雨,短促的惨叫只发出一半,胡公子已被拦腰斩成两截。 众人几曾见过这等情景,立时尖叫着夺门而逃,有几个胆小的还没出门口便吓晕了过去,那几个家丁见势不妙,也跟着一齐奔出,顷刻间厅上人走得干干净净。 血腥气直冲鼻端,碧落后退一步,掩住了嘴,盯着那俊雅含笑的男子,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这人谈笑间便已夺了一条人命。震骇之余,竟莫名生出一丝艳羡―― 目光在少年艳丽面庞掠过,男子颇感兴趣地一展眉:“你怎么不逃?呵呵,不怕我杀了你么?” 碧落无意识地摇了摇头,仍瞬息不眨地望着男子看似温文的笑容―― 温和地笑,却同时无情地将他人生死玩于股掌,这样的男子……蓦然一阵颤栗传遍碧落全身,血似乎刹那沸腾――对,就是要像这样,可以快意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杀自己憎恶的人,不用再强颜欢笑,不用再讨好明明令自己厌恶作呕的人…… 秋水明眸如着魔般停留在男子身上,再也无法移离视线。 男子低低笑了两声,抬足间业已站在碧落面前,一抚他美艳脸颊:“呵呵,你倒也有趣……这么喜欢看我么?”头一低,攫住了红嫩唇瓣―― 狂热的、灼人的气息窜入口中,碧落双眼诧然一张后旋即微阖,早已熟稔情欲的身体很快投入,舌主动伸进男子嘴里,任他拨弄吮吸着。浓郁的男人体味充斥口鼻,却没有以往的厌憎和恶心――除却懵懂无知的孩童时与厉黄泉的唯一一次碰触,眼前这人是六年来第一个不让他感到恶心的人…… 重重一吮滑腻的舌,男子放开碧落被吻得微肿的唇,笑道:“果然有些意思,呵,你是叫碧落么?无怪醉梦阁名声远播了,哈哈哈……”大笑着仰起头,望向楼梯尽头静静伫立的美丽男子:“孟某若未眼拙,阁下当是此间主人厉黄泉了,失敬。” 轻撩乌发,眼光扫过地上的尸身,厉黄泉美丽如昔的面上泛起些微无奈:“这位孟公子,你杀的可是知府独子,却要连累我醉梦阁了。” “哈哈,我孟天扬还是头一回听说,黄泉路的当家人竟会怕起官府来了?真是好笑――” 妩媚的眼波突然一凛,锐利如箭,凌厉射向俊雅男子,厉黄泉丽容笼上寒意:“孟天扬,你的消息倒也真灵通,只是我黄泉路与你风雅楼素无瓜葛,你来此作什么?” 第二章 乌亮发丝无风自动,美丽慵懒的容颜竟瞬间变得锋芒逼人,无形的煞气让那班灰衣汉子为之瑟缩。碧落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厉黄泉。 孟天扬跨上一步,依然含笑:“黄泉路向来做的是人头买卖,的确与我风雅楼无关。可惜前几日我收到风声,家父在朝中的死对头正打算重金雇凶,找黄泉路旗下高手暗杀家父。呵,我只好赶来此间,当面一见,还请厉兄莫要接下这单生意为好,免伤和气,呵呵……” 他说得客气,话语里却透着浓浓威胁意味,厉黄泉脸色益发森冷,慢慢走下楼梯,一扫他身边随从,倏地一哂:“怎么,你风雅楼人手济济,还怕保护不了令尊么?”微翘眼梢勾起无限媚态,掩唇轻笑道:“你这般断人财路,可叫我难做了――” “厉兄言重了,孟某岂是不识趣之人,买家出多少银两,我届时自当双倍奉上――”孟天扬眼光一掠厉黄泉冷丽神情,微微一笑:“况且,厉兄你设下这黄泉路,无非是为了对付那个人,难道还真是为赚取钱财么?――” “住口!”厉黄泉断然一声冷叱,眼里杀气隐现:“孟天扬,你知道的事情也未免太多了!” 微一耸肩:“孟某既然来找厉兄商量,自然要打听清楚才是。不过厉兄尽管放心,孟某绝不会去那人面前搬弄是非,哈哈……” 紧盯半晌,厉黄泉杀气渐渐散去,颔首道:“如此就好……”走近胡公子尸身旁冷眼瞧着,摇了摇头:“你这一刀砍得轻松,我醉梦阁可开不下去了……” 轻吁了一口气,他回头道:“我答应你不会为难令尊,但倘若我的事情有半点传进那人耳里,哼,孟天扬,到时休怪我――” “呵呵,那是厉兄与他人的私事,孟某岂会多言。”孟天扬温文尔雅地笑着。 瞪了他一眼,厉黄泉望向仍在发呆的碧落,凝注片刻,轻喟道:“真是痴儿,见这冷血无情的人竟不知躲避么?……” 碧落微一颤,垂落眼帘,孟天扬却已哈哈大笑起来:“他自己喜欢看着我,又有什么办法?” 厉黄泉默然,终是幽幽一叹,扶梯上楼,声音柔柔地飘了下来:“明日起,这醉梦阁便烟消云散了……碧落,你若执意要跟他而去,我也不来拦你,但要记着,绝不可以痴情……” 纤长苗条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碧落咀嚼着厉黄泉话里余音,蓦地一缕淡淡悲凉袭上心头。一抬头,孟天扬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笑道:“如何?想跟我一起走么?那就过来罢。”一拂袖,在灰衣人簇拥下扬长离去。 怔了怔,碧落一咬红唇,快步追上前面俊雅身影。 …… “你还真是傻的可以,连我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就跟着来了,呵!”孟天扬扔下擦拭湿发的布巾,刚沐浴过的赤裸身体在昏黄烛光下闪出浅铜色泽,跨上床,瞅着碧落白皙纤瘦的身子,嘴角带着丝玩味――这个少年倒也稀奇,戏弄那胡公子时一脸古灵精怪,刁钻刻薄,谁知看到他就似着了魔般如痴如醉,竟然真的跟他一路回到风雅楼在此地的别业。 覆上碧落柔软又弹性十足的身躯,孟天扬抚着他圆翘窄臀,淡然一笑:“你可想清楚了,跟着我以后莫要后悔,呵呵,不过,只要你乖乖听话,我自会让你过得舒舒服服,总比在醉梦阁好――” 后悔么?碧落直直看着近在咫尺的陌生男子,俊雅的面容染上他最熟悉的欲望却没有令他厌恶反胃的感觉,双臂不由自主搂住孟天扬脖子,一摇头:“我不会后悔的,啊啊――――” 毫无预兆地猛然进入让碧落一下仰起头,喉咙发出几声破碎呻吟,没有料到这温文男子竟是如此粗暴! “痛吗?呵,想不到你居然这么紧……”低笑的揶揄随炽热气息喷在碧落耳际,孟天扬托高他的臀,将肿胀的欲望埋入更深处,并未理会碧落强忍痛楚的样子:只是个新的男宠罢了,虽然比以前的几个更娇媚,还透着些古怪…… 喘着气,十指紧抓住身上男子结实绷挺的背肌,碧落双眸泛起水雾,露出一个媚惑笑容――喜欢看我笑么? “呵呵,你可真懂得讨人欢心啊……” 孟天扬欲火被这媚笑撩得越发高涨,俯首咬上他艳红欲滴的嘴唇,开始狂猛地抽送起来。 呻吟叫喊声不绝回响,碧落双腿主动缠上孟天扬紧实腰杆,承受着他每一次深入到身体尽头的贯穿,仿佛连灵魂也为之战栗的贯穿―― 没有肮脏!没有恶心!没有痛恨! 很疼,却很快意!是的,从所未有的快意!我终于可以畅快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我不后悔离开醉梦阁,不后悔跟随陌生的你,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一件事,去选一个人! 我等这一天,好久了…… 淡淡阳光洒落两肩,碧落跟在云苍身后,踏入小院。 那一夜欢好后,孟天扬似乎对他极为满意,回总堂的路上每晚都与他同眠。相处日久,碧落又甚上心,私下注意那班灰衣随从言语,渐渐也听出个大概,这孟天扬是什么风雅楼的主人,算得上是大江南北的霸主,无怪行事手段极狠…… 他想得出神,脚下已随云苍走到小院里侧一间厢房,打开房门,里面窗明几净,显是先前已着人打扫过。云苍对他微一躬身:“楼主吩咐过了,今后七少爷就住这里,缺什么东西,叫内堂的仆役去办便是。” 碧落点点头,突然一愣:“你刚才叫我什么七少爷?” “这小院还住着其他六位少爷呢,楼主嫌叫名字麻烦,大伙都是按排行称呼的。”云苍倒是不厌其烦地解释着:这艳丽少年似是颇得楼主喜爱,倒不便开罪。 呆了一下,碧落也不说话,云苍放低一箱衣物,自行告退。 碧落在床沿静静地坐了半天,起身打开箱子,里面满满的绫罗绸缎,都是极上等的料子,他随手拎起一件碧色丝袍,见手工裁剪得十分合身,叹了口气,将丝袍丢回箱内,默然看着窗外,忽地一笑――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自会让你过得舒舒服服,总比在醉梦阁好……” 孟天扬揶揄的笑声回荡耳边,碧落微微闭起秋水似的眸子――乖乖地听话么?…… 原来还有六个人在乖乖听你的话……孟天扬…… 猛然张开眼睛,拿起铜镜――娇媚的少年正凝望着他,盈盈秋波里竟带着说不出的哀怨,唇边含着丝苦涩―― 像被灼伤似地扔开铜镜,碧落深深一吸气,面上重又露出柔媚笑容:怎么能让自己有那种表情?如何讨得孟天扬的欢心? ――那六个人啊……既然是在我之前来到的,我也无话可说。但我绝对要成为最后一个,我不想你有了我之后,还把眼光投到其他人身上,因为你是我自己选择的人,我不要你再喜欢上别人。 我一定会乖乖听你的话,好好讨你欢心,让你不再喜欢我以外的人! 一定会的…… 愤恨的、闪着嫉妒的、却更多深深哀怨的眼光看着他……碧落陡然将手里铜镜往地上重重一砸,一口咬住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双肩却抖个不停――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带回新的人?! ……“七少爷,这位是楼主刚从江南带回的司公子,住在楼主隔壁,今天还是第一次来小院。”…… 适才云苍的话语像尖针一样再一次刺入双耳,碧落用力咬着,舌已尝到鲜血的咸腥,他颓然坐倒在地,喉间漏出几声嘶哑的低喊,似哭又似笑。 孟天扬还是带了新人回来,在时隔四年后,终于带了别的人回来! 我这四年来万般讨你欢心,依然没有用么?碧落死死捏着拳,方才在小院时,在其他少年和那司公子面前强装的镇定早已荡然无存,一伸手,捡起片碎镜―― 镜中的少年仍同四年前那般妩媚艳丽,甚至风情更胜昔日…… ――我变丑了么?我没有乖乖听你的话么?可为什么你还要带别人回来?还住在你的隔壁? 那个司公子!那个病得有气无力、瘦骨嶙峋的人,竟能让你如此在意么?你不是素来喜爱美色的吗,为什么会喜欢那么个样貌平平的重病之人? 我不明白! 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碎镜中的自己――愤懑的扭曲的容颜…… 掷落镜片,恨恨地踩上碾压,心里似乎有一团火在狂烧着―― 我好恨!明明你要求我的一切我都做到了,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为什么你还会喜欢上别人? 是的,我知道你喜欢他!而且是不同以往对任何一个人的喜欢!否则,你怎么可能一反常态去在意一个毫不出众的病怏怏的人! 可我真的好不甘心!我好恨!是我先见到了你,选择了你,他凭什么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好恨…… “是谁做的?”阴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自孟天扬牙缝里一字字迸出,俊雅的面容厉如鬼魅,眼光充满杀气,慢慢掠过小院里的一群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俊俏少年。 云苍都不禁为孟天扬全身散发的暴戾打了个寒战,记忆里楼主向来谈笑杀敌,几时有过如此失态?都是为了那个从杭州带回的司非情罢……真不明白楼主为何对那百无一用的病弱书生这般执着,这十余天里,为引那传闻中冷傲绝伦的凌霄城主前来替司非情医病,楼主居然带人冒凌霄之名连挑了大江南北近十大帮派,杀人杀到他云苍的手都软了。哪知刚回总堂,就听医师说那司非情在小院外遭人施暴,吐血晕死了过去,至今尚未苏醒…… “我再问一次,究竟是谁?”孟天扬缓缓走近,森冷一笑:“没有人么?呵,那只好把你们七个统统杀了――” 少年们惊呼四起,云苍也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是我。”碧衫少年平静异常地站了出来,直视孟天扬骤然阴狠到极点的眼神。 那痛恨的,仿佛要将他身上每一片肉都刮下来的刀一样的眼神……碧落长长吸口气,仰起白皙颈项:“是我做的,你杀了我罢……” 一抿唇,竟漾起妩媚之极的微笑,碧落自己都不敢相信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或许真如那天三少所说,他是疯了。 ――我大概是真的疯了,从我狠狠地进入他身体的刹那间,我就疯了。我想要撕裂那个干净的不染纤尘的人,想要他变得跟我一样肮脏卑贱……这样,你还会再喜欢他么? 孟天扬,这四年来,你只不过是把我当成你的一个玩物罢了。也对,你怎么可能真的喜欢上一个像我这样低贱出身的人。可我,却一直依恋着你,想方设法来讨好你,只因为你是我自己选择的人!我不要让自己后悔! 我不后悔选择你!我只恨没法让你爱上我!…… “杀了我罢……” 孟天扬死盯着碧落唇角那丝媚笑,似乎想用目光将他凌迟,倏忽一闭眼,随即张开,森然笑道:“你到此刻还笑得如此妖媚,呵,真是本性难改,嘿嘿,你想死么?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那本性难改四字入耳,碧落脸上瞬时没了血色,踉跄后退两步。 孟天扬却已转过身,寒声道:“云苍,你带他去外堂,就说是我打赏他们的,只要留他一口气,随他们怎么玩都行――” 碧落浑身一僵,直勾勾看着他背影。孟天扬阴恻恻一笑:“你不是最会讨人欢心么?外堂上百个男人,你好好去伺候罢,呵,那是你的本行,应该喜欢才是啊。” “……孟天扬……”碧落指尖一片冰凉,颤声道:“不要……” ――我宁愿你杀了我,也不要你用这般鄙夷的眼光看我,不要再回忆起那种让我恶心厌憎的感觉啊……我是喜欢你,才会讨好你,你竟以为我天性如此么?…… “你杀我啊!为什么不杀了我?”看孟天扬举步欲行,碧落猛地冲上前,想抓住他衣袖,却被云苍拦下。 “孟天扬……你杀了我啊,我不要去外堂,我不要去啊……”碧落拼命挣扎着想甩脱云苍钳制,却根本动不了分毫,见孟天扬越走越远,心下惶恐到了及至,嘶声大喊:“我求你,我求你杀了我,不要送我去外堂――” 嘶吼突然停住,碧落惊喜地看孟天扬回过头,但下一刻心猛地沉入谷底。 孟天扬眼里没有丝毫感情,定定看着他,一言不发。 “……孟天扬,我求你……”勉力绽开一丝笑容,碧落咽喉干涩得几乎无法成言:“我,我不要……不要去外堂……” 秋水明眸带着无尽惊惶和期待望向面前相处了四年之久,有过无数次肌肤之亲的男子―― 孟天扬!你说句话啊!我知道你冷血无情,可是难道四年来,你对我就连一点点的情意都没有么?我不相信!你是我自己选择的人,怎么会有错? 我不相信! 锦衣一动,却是走向院外,冷冷的话语直贯入耳:“云苍,带他过去。” 心底某个角落崩溃了……一咬唇,血丝淌落白嫩下颌,碧落闭上眼帘――孟天扬…… 第三章 泪水自紧阖的双眼无声滑落艳丽面颊,在跳跃火光下晶莹变幻―― “别只知道哭,要学会笑,才能讨客人欢心……也可以少些痛苦了……” “对,就是要笑,眼泪只有当你一个人的时候才能掉,明白了吗?碧落……” ――我一直在你面前笑着,讨你的欢心,可为什么我还会那么痛苦?我也从来没有在你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可为什么你还是那样地厌恶我? 只因为我伤了你所爱的人……你好绝情…… 明知你对我无情,却还妄想着你会在信中提到我,日夜苦练着学会写好你的名字,冒死想让司非情重新拾回对你的记忆…… 我是不是真的太傻?太执着? “……你将来少一分执着,就能多一分快乐了……” “……碧落,你若执意要跟他而去,我也 恋耽美 分卷阅读13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不来拦你,但要记着,绝不可以痴情……” 不可以痴情吗?……眼泪源源不断地流过唇角,渗进嘴里,一直苦到心底――黄泉,你只记得提醒我不可以痴情,可你却忘了告诉我,如果已经痴迷情中,又该怎样解脱?……还是说,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突然好羡慕失去记忆时的司非情,可以忘记在风雅楼的一切,可以忘记孟天扬……虽然活得像在梦中般稀里糊涂,却可以那么快乐…… “喂,你怎么又哭了?……”紫冥有些手足无措,一路从风雅楼回来,这少年始终没有露过笑容,原以为替他解开哑穴,这少年必定喜不自胜,哪知竟比在风雅楼时眼泪流得更凶,登时没了主意,朝燕南归望去,却见他怔怔看着少年泪痕交错的丽容,竟似痴了一般。 这两个呆子!紫冥翻了翻白眼,冲少年一声大吼:“你不会是想不起自己叫什么名字吧?那也不用哭成这样啊,我都快被你眼泪淹死了――” “少主――”这声大吼倒叫燕南归回过神来,紫冥瞪他一眼:“你还认得我是少主啊?还以为你看傻了呢。” 燕南归儒雅的面容微泛红意,一时讷讷无言。 举袖抹去泪水,张开犹自泪雾迷蒙的双眸,少年唇角扬起一丝夺人心魄的笑:“我叫碧落……” ――这世上再也没有风雅楼的七少爷,那只不过是我做了四年的一个梦……如今梦醒了,我还是碧落,可以醉生梦死,却绝不可以痴情的碧落。这样,我是不是就可以多一分快乐了…… 含泪流转的秋波,柔媚迷人的微笑……紫冥愣愣地张大口,蓦地一拍早已看得神思恍惚的燕南归肩头:“你说他长得和我娘亲生前相似,可是真的?我娘亲笑起来也有这么好看么?……” “……是啊……”燕南归深深凝望着碧落浑然天成的媚惑笑容――真的很相似,但又绝对不像!那个女子从不会在我眼前微笑,也不会在我眼前落泪,她所有的表情只在主公面前呈现,不像你…… 几缕日光自竹屋缝隙间照落,映着数点尘埃轻舞,风过处,带着苗疆独有的湿气贯入窗内,掀起竹几上书页。 燕南归盘坐几旁,看着正聚精会神伏案习字的碧落,面上不禁露出浅笑:刚得知这灵气逼人的少年不识字时,他吃惊之余又觉惋惜,便自告奋勇教他,这少年却也聪慧,又练得勤奋,十几天来已能誊写不少简单诗词。 “这篇抄得行不行?”碧落搁落笔,揉了揉略有点酸痛的手腕,将纸笺递给燕南归。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讶异的视线抬离纸上,燕南归微怔:“……怎么又写这些?……” 心掠过辛涩――这叫碧落的少年每每抄写的诗文都极尽悱恻……那始终艳丽带笑的面容下究竟隐着多少眼泪?…… 定定望着燕南归儒雅含忧的神情,碧落突一笑:“是不是太悲了?那我以后就不写这些了……” 笑着收起笔墨,望了望天色:“快中午了,我帮你做饭罢。” “也好。”燕南归站起身,这些天碧落都同他一齐下厨,而且居然能烧一手好菜,叫少主赞不绝口。他随口笑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厨艺却高明得很。” 碧落红唇一抿:“以前在家时就帮双亲打理惯了,到了醉梦阁,这更是必学的功课,呵……” “醉梦阁?是什么地方?” “……青楼,不过是专豢养少年的青楼……”碧落秋水盈盈扫过燕南归惊愕脸容,笑得更艳:“没想到吧,和你所爱之人容貌相似的人竟是如此卑贱……” 燕南归一震:“你说什么?” 碧落眼帘微垂,略带讥诮道:“你不就是因为我长得像你的主母才极力鼓动紫冥带我回来的吗?……你看我的那种眼神……呵,骗不了人。” 隐匿多年的心事被骤然挑破,燕南归胸口百味翻腾,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轻声一叹,神色复杂之极,料不到这少年心思居然这般细密剔透。 见他怔忡出神,碧落噗嗤一笑,懒洋洋站了起来:“你放心,我不会去跟紫冥说的,啊,不晓得他知不知道呢?……” “碧落……”娇慵懒散的媚态令燕南归一阵恍惚,不知不觉已然伸出手,抚上那艳丽容颜,指尖触到碧落细洁肌肤,不由心悸,却在望见他嘴角一抹淡淡讥笑时顿住。 “我可不是你喜欢的那个女人……”碧落拨开他的手,笑道:“怎么?你真的那么在意她,连带我这个下贱之人也爱屋及乌了么?嘻――” 红艳唇瓣里吐出的自嘲让燕南归胸腔没来由一窒,无意识地将碧落抱入怀中,一低头封住了未尽嬉笑―― ?温热气息围绕上来,碧落一下愣住,难以置信那看似敦厚稳重的燕南归会如此冲动,他睁大了双眼,倒忘记闪避。 柔嫩的唇甫贴合,颤栗的快感便直冲燕南归脑海,虽然知道所抱的是个相识不久的少年,并非自己日夜思念早已阴阳两隔的女子,竟仍不舍松手,轻轻碾磨着,微一犹豫,舌尖挑开碧落嘴唇窜入湿热口中。 舌舔过上颚激起熟悉的麻痹感觉,碧落如梦初醒,猛地推开燕南归:“做什么?”回手一擦嘴角溢出的一线唾液,狠狠瞪着他:这燕南归,亏他平时还温文有礼的像个饱学之士…… 燕南归立时清醒,见碧落一脸穷凶极恶,忍不住苦笑,他向来对男色敬谢不敏,哪知在这少年面前却接二连三地大大失态,摇了摇头,歉然道:“是我失礼了。” 碧落哼了一声,刚想骂他两句,燕南归手臂一伸,又将他拉近胸前。 “燕南归,你――”碧落气极,一脚重重踩上他脚背。燕南归眉头都不皱一下,扶住他双肩,正色道:“我知道你不是她。” 他这一句没头没脑,碧落呆了呆,随即眼波一转:“那又怎么了?难不成你是喜欢上我这做相公的了吗?嘻嘻,你可变得真快,我还当你是个痴情人呢……哈哈……” 燕南归目光紧盯他妩媚又含着嘲讽的笑容,终是一叹:“你今后嘲笑我没关系,但不要作践贬低你自己了……” 碧落笑意顿时僵在唇边,燕南归一抚他肩膀,也不再说话。 正自一片静默中,一条紫影遽然窜进竹屋。 “喂,我回来了,今天吃什么,什么――”兴冲冲的大喊突然哽住,紫冥指着那神情暧昧,对他视若无睹的两人,好一阵发愣,忽地脸一板,吼道:“燕南归,你爱做什么我也不来管你,不过你总要先把饭菜弄好啊,你想饿死我这个少主吗?” 搁下笔,将抄写的几篇诗文整成一叠,碧落轻轻伸了个懒腰,走近窗边,望着窗外大树下伫立的人影,一撇嘴,耸了耸肩。 自那日出乎意料的一吻后,燕南归倒不再有什么异动,反而对他退避三舍,连习字时也站到屋外发呆,下厨时更是心不在焉,几天前险些将厨房也烧了,紫冥气得暴跳如雷,好在碧落炒了几盘拿手小菜,堵住了他的嘴。 想到紫冥难看无比的吃相,碧落不禁好笑,这紫冥应该比他还大几岁吧,有时却实在小孩脾性,也真不知道燕南归这些年来是如何将父母双亡的紫冥抚养成人的?明明他自己文质彬彬,怎地教出这么个粗枝大叶的少主? 笑声飘了出去,燕南归回过头,望着碧落不出声。 “我练完字了,有什么菜要我煮的?”碧落走出竹屋,一边捋起衣袖,火烧厨房后,他便将做饭一手包揽了下来,实是怕了那魂不守舍的燕南归, “不用煮了。” 听燕南归突然冒出一句,碧落奇道:“那怎么行?紫冥练剑回来不是又要喊半天?” 燕南归一摇头:“少主两个时辰前已经往京城去了,说是要去取姓龙的人头,真是――”长长叹了口气,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姓龙的?是在风雅楼见过的那个龙衍耀么?碧落哦了一声,还未开口,燕南归宽袖一卷,已拎起脚边包袱:“走吧。” “去哪里?”碧落一怔,却不由自主跟上燕南归身影。 “自然是京城,少主武艺虽高,却也未必是姓龙的对手……我本想一人上路,不过又不放心把你独自留在这里。” 平淡的语调散着淡淡惆怅,碧落垂眸,勉强一笑:“那你该早点叫我才是,现在恐怕都追不上紫冥了。” 燕南归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我不想打扰你练字……” 心跳漏了一拍,碧落凝睇前面宽厚背影――生平第一次被人重视的感觉竟是令他眼角发酸…… 身形轻晃,燕南归掠近碧落,微笑道:“你走得太慢,我带你一程罢。”一勾手,已将碧落背起。 “燕南归?……” 疾纵中的人不再答话,劲风扑面,碧落怅惘良久,搂紧了燕南归温暖的脖子,逸出轻轻叹息,转眼便被吹散风中…… 第四章 “这是小店最幽静的一间上房,两位请。”小二满脸堆欢地引着身后两个客人入内,一躬身退出,掩上房门,眼角余光再次偷偷瞄了眼那一袭碧绿衫子的少年,暗中咂舌:真是艳丽出众,他迎过往来京城的客人不计其数,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俊俏的人物。 将身子投上软软床铺,碧落舒服地吐了口气,赶了大半月的路,终于到京城了。 “腰腿酸不酸?我去叫人送热水来沐浴,你先睡一阵吧。”燕南归放下肩头包袱,见碧落已爬到床上,不禁一笑。 “好啊……”碧落小声咕哝着,眼皮都快睁不开了,燕南归替他除了鞋,拉过被子盖上,轻轻走了出去。 卷紧棉被,碧落捏着涨痛的双腿,一摇头,原来骑马真的那么累。 从苗疆出来时,起初走的都是山路,倒是有燕南归背他,半点不累。但一路北上,人烟渐密,燕南归总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背着他施展轻功罢,便买了马匹,知碧落不识骑术,原想与他共乘一骑,碧落却心血来潮,非要买多一匹,燕南归也由得他。路上碧落也数不清究竟摔了多少次,待到临近京城时,总算骑得像模像样,但如此一来又耽搁了不少时间,始终未能追上紫冥。 正捶着腿,燕南归领小二送来盆汤,待他走后闩上门,一把将碧落抱出棉被,褪下他衣衫,见腿根处白嫩肌肤被马鞍磨得红肿,一皱眉:“怎么比昨天还肿得厉害?你也不出声。”十指轻柔捏上碧落大腿,帮他松开僵硬肌肉。 “反正都快到了,熬一下不就过去了嘛。”碧落闭上双眼慢悠悠道,全身酸痛在燕南归恰到好处的力道下渐渐消退,他唇边微露笑意,那天燕南归首次说要替他按摩时,他还真有些惴惴,但十多天下来,燕南归将他服侍得无微不至。碧落从来只有去讨好他人,几曾得人这般尽心尽力伺候过,感动之余,心情也彻底放松,时不时还对燕南归撒撒娇,耍些小孩脾气,燕南归只是一笑置之。 收回手,燕南归绞起热布巾帮他擦拭身子。所过之处,仿佛毛孔都舒展开来,碧落惬意地翻转身,抱住燕南归膝头。 身体猛然一僵,燕南归停下动作,望着碧落裸背,丝缎般的黑发披散着,衬得肤色益发白皙,眼光情不自禁顺微凹的脊柱而下…… “你怎么啦?”久久不见动静,碧落诧异地张开眼睛,一扭头,对上燕南归欲望流露的双眸―― “……碧……落……” 低声呢喃着,燕南归迟疑着伸出手,小心翼翼抚上少年雪白光滑的身躯:“碧落……” 燕南归!盈亮秋水凝注面前男子,却没有了惊讶――连日朝夕相处,碧落怎会不知燕南归对他的迷恋?只是…… 虽然你此刻叫的是我的名字,但你眼里看到的是我么?抑或只是一个与你心爱女子容貌相似之人?倘若我不是这般样貌,你还会在意我么?……蓦然一咬唇,身子微微颤抖起来――碧落啊碧落,你怎地又开始痴了?…… 高热的手掌慢慢移向紧窄挺翘的臀部,碧落突地一翻身,媚然笑道:“燕南归,你看清楚了,我可不是女子。” “……我知道……”燕南归一顿,指尖摩挲着碧落腿根擦伤处,温醇的嗓音里带上几分低沉:“可我还是想抱你……碧落,可不可以?……” 碧落定定看着他,燕南归等不到他说话,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对不住,我太唐突了。”一扫碧落丽容,自嘲笑道:“我怎地近来说话做事越来越莽撞?难不成是老糊涂了?呵,不过论年纪,我也确实能做你父亲了……” 轻喟着,燕南归正要起身,却被碧落搂住了腰。 “碧落?……” 望进燕南归讶异又满是情欲的双眼,碧落唇角勾起一个柔媚到极点的笑容,倏地隔衣握住他已然勃发的欲望,一低头,将嘴唇凑上细细磨蹭着―― 燕南归重重喘息一下,捧起碧落脸庞,暗哑着声音:“你这是做什么?――” 碧落噗嗤笑了起来,眉梢眼角均漾起无限媚态:“你不就是想要我这样做么?嘻,其实你也不算老啊,我十三岁那年接过一个客人才叫老,路都已经走不动了,还要来找乐子。呵,他自己当然没用了,就拿拐杖来――” 未完的话被封在口中,燕南归按住碧落红唇,低声道:“别再说了,别说了……” 手指缓缓移入黑亮发间,燕南归凝望着眼前静默的却依旧媚笑嫣然的少年,半晌,覆上碧落额头印落一吻。 轻柔如羽的触感,从未试过的暖意从额扩散周身……碧落阖起眼帘,心却抽搐着――燕南归,不要对我如此温柔,叫我难以相信会降临在我身上的温柔…… 我宁愿你对我只有欲望,没有情意,那我就不用担心会再度痴迷……因为我绝不可以痴情…… “碧落……”满含爱怜的一声轻唤令碧落浑身一颤,秋水明眸直直盯着燕南归,陡然搂住他脖子,吻着他锁骨处肌肤,嘴角浮出苦笑――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让我无法抗拒你的柔情,还希冀更多……就因为我像那个女子?因为我可以做她的替身?还是因为你喜欢我本身?…… 我已经选错了一次,我不想再错第二次!可我,又忍不住想要有个人来真正地在意我、喜欢我!忍不住想在你的柔情里沉溺下去! 也罢,就当这是另一个梦吧,一个温柔的梦…… 我好不容易才刚从孟天扬的梦里醒来,却这么快又入了你的梦……我,还真是醉生梦死啊…… 手灵活地解开男子衣衫,游移在仍然同年轻人一样结实富有弹性的胸膛上,熟练地挑起情焰―― “哈啊……碧落……”纵使心底对碧落突然袭来的热情尚存一丝疑虑,但触及那艳如昙花的微笑时,燕南归理智顿时被欲火淹没,抱紧那第一眼就吸引了他心神的少年。滚烫的欲望高昂张扬着抵上密闭的后穴,用力往里推进―― “啊呃――――”碧落红唇逸出长长尖叫,尽管已将双腿张开到最大限度,但许久未曾接受过外物的密穴仍不适应地抵御着入侵者,细黑的眉尖紧蹙,他难耐地张嘴喘息起来。 “很难受吗?碧落……”燕南归额角也渗出了汗水,以前虽没有碰过男色,但也多少有所耳闻,据说比女子更令人销魂……倒是不假。只是,碧落一脸痛楚的神情―― 疼痛随热铁的抽离消失,碧落刚微觉惊讶地半抬起头,立刻扯直了脖子,喉咙深处挤出几声低哑吟哦,手指插入正埋首在他胯间的燕南归发中。 “这样是不是舒服一些?……”燕南归轻缓抚摸着大腿内侧红肿的擦痕,舌细细舔过碧落渐渐苏醒的欲望,竟丝毫不觉排斥,没有通常男人的腥膻体味,反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涩气息……眼角荡开笑纹,含进整个欲望用舌爱抚着―― “燕南归!啊――”雪白的大腿都因这前所未有的快感猛烈痉挛,碧落难以遏制地抬高腰,在燕南归热泉般的口中轻轻抽动着,秋水蒙上情欲――原来,原来被人爱抚的感觉竟是如此美妙…… 想都没想过,居然会有人愿意这样来取悦我!那原本一向是我为别人做的!燕南归…… 欢愉得连脑髓都为之麻痹,背肌一抽,碧落战栗着宣泄在男子火热的唇舌间―― 举高碧落无力垂低的双腿,燕南归吻上股缝间娇红菊蕾,舌舔舐之际,已将方才碧落释放的欲液涂遍紧阖的褶皱,手微用力,将后蕾撑开一丝缝隙,舌尖瞬即籍由体液的润滑潜入―― “唔……啊哈……”碧落失神地半张眸,羞耻和舒畅随着燕南归舌在他内壁的蠕动旋转散布四肢百骸,整个人飘飘荡荡如在半空中…… 是在做梦吧……腰肢扭动着,抓紧男子宽厚肩头:“燕……燕南归,够,够了……可以的……” 灼烫的仿佛要将他燃烧起来的硬铁如他预料直贯而入,一下顶进体内最深处……呻吟着,攀住身上男子颈项,双腿交错盘上男子腰背,随熟悉的律动摇摆着…… 很快乐!那种从灵魂尽头被人深深爱抚需要的快乐……陶醉的、让我几近晕眩的快乐……也是温柔的、叫我想哭的快乐…… 不敢相信,我也能获得这等快乐!是因为这只是一个梦吗? 即使是梦,也请让我不要太快醒来…… 华灯初上,人如潮水,夜色中的京城更是笙歌曼舞,一片繁荣景象。 碧落拿着新买的纸风车,在夜市拥挤人群里穿行,第一次来京城,只觉样样事物都透着新奇,不免看得眼花缭乱,唇角微扬:可比他家乡玉溪、醉梦阁、风雅楼、凌霄城都要热闹不知几许…… “小心路,可别走丢了……”燕南归拉起他手,眼底含笑――看碧落的开心样子,带他来逛夜街真是半点没错,毕竟还是小孩心性,虽然有时比任何人都要沧桑…… 温暖的感觉从相握的手一直传入心头,碧落望着眼前儒雅微笑的男子,先前在客栈的缠绵场景浮现脑海,不由刷的红了脸:万万没有想到,这外表彬彬有礼的燕南归在床上居然会做出那些连他都觉得太过刺激的举动来,害他最后失控到又哭又笑…… “想什么?”碧落难得一见的羞赧神情叫燕南归忍不住好笑,贴近他耳边:“觉得如何?……” 眼睑都羞红了,碧落垂着头,嘴角却弯起笑容,低声道:“像在梦里一样……” 握住他的手掌紧了紧,燕南归轻叹了口气,随即笑道:“你若喜欢,我以后都陪你一齐做梦好了――” “……燕南归……”碧落抬头凝注,久久移不开目光―― 身边人来人往,却只看见燕南归一人面容,耳畔欢声笑语,也只听见燕南归一人呼吸…… “别发呆了,那边还有好多有趣的玩意……”燕南归一笑,拉碧落朝前面货摊走去。 …… “燕南归,我先去那里看看怎么捏面人――”见燕南归正在为他挑选束发的丝带,碧落一旋身,挤进不远处大堆人围着的面人摊。 这碧落!燕南归宠溺地摇了摇头,继续捡着那上百种颜色的丝带。 盈盈秋水漾着笑,碧落津津有味地瞧那师傅手里几下揉捏,一个栩栩如生的面人便立现眼前。正看得入神,突然肩头被轻轻一拍―― “燕南归,咦?”回过头,却是个陌生汉子,碧落一呆,还未来得及问,一只手无声无息从他背后伸出,将一块丝巾覆上他口鼻。甜香入脑,碧落登觉天旋地转。 “快走!”身后那人接住碧落软倒的身子,与同伴迅疾消失人群中―― “古师爷,你这是做什么?”醇厚深沉的男子嗓音隐隐钻进耳里。 “……” 谁在说话?头好晕……碧落想摸一下昏沉头脑,却发现全身无力。他一惊,倒是清醒过来,慢慢回忆起昏迷前的情形――刚才不是在夜市么?现在却到了哪里? 身底软绵绵的,是躺在床榻上吧。碧落偷偷睁开一丝眼缝―― 一个衣饰华贵的男子背影映入眼帘,虽然只随意负手而立,竟如渊停岳峙般气度迫人,他面前还肃手站着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人,想必便是那什么古师爷了。 碧落心头微微一动,依稀觉得这男子身影似在何处见过,还有那说话声音亦有些耳熟,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正暗自思量,却听那古师爷战战兢兢道:“主子,卑职是想到有个妙计可以对付东边那位,就擅自将人掳来这里,是卑职疏忽,未先向主子禀告。” “哦,什么妙计?说来听听。” “是。”古师爷见他并无怪罪,顿时来了精神,笑道:“主子您也知道,东边那位最喜欢美貌少年了,嘻嘻,卑职就想到物色一个合适人选,在他身上种下毒物,再送去东边。到时候,那两人一起死在床上,就,就……” 话音越来越低,碧落瞧不见他脸上神情,但见他衣袍都在轻抖,显是害怕之极。 “说下去啊。”男子悠悠道,似还带着丝笑意,那古师爷却抖得越发厉害,突然扑地跪倒:“主子恕罪。” “呵,古师爷,你居然能想出这种妙计来,连我都要佩服你了。”男子讥诮的笑声响起。 “你当东边那人是白痴么?平白无故送个人过去,他也要?以为是你自己吗?看到美少年就丢了七魂六魄?若非看你跟随我多年,哼――” “是,是,卑职多谢主子不杀之恩。”古师爷听他语气松动,忙不迭敲钉转脚。 “记住,今后没我指示,不许再轻举妄动,坏我大事。” “卑职明白。”古师爷站起身,暗暗擦了一把汗,嗫嚅道:“主子,那这少年却要如何处置?要不卑职派人将他送出去,反正他也没醒,不用杀他灭口――”偷偷看了眼榻上人影,这么个艳丽少年,一刀杀了实在可惜,不如暗中带回家去―― 如意算盘打得正响,男子突一笑:“他都已经听了半天,还想活着出去么?” 此言一出,碧落心里怦怦乱跳,他一直屏着呼吸,不料那男子早已发现他醒来,脸色遽然发白。 “你也听够了,还装睡?”淡淡讥笑着,男子转过身来―― 束发金冠在烛光下粲然生辉,黑眸顾盼间锋芒四射,锐利如鹰。 “原来是你!”碧落脱口道。 这不是曾在风雅楼见过一面的龙衍耀么?也正是紫冥特意来京要杀的人! 眉一扬,龙衍耀锐眸在碧落面上一掠而过:“是你。” 第五章 怎么?这少年同主子认识吗?古师爷又开始冒冷汗了,看到龙衍耀一挥手,急忙告退。 “呵,没想到那蠢材居然歪打正着,把你给抓来了。”龙衍耀走到榻边,居高临下望着一脸戒备的碧落:“有你在手,不愁那紫冥不来找我,哈哈!” 就算没有抓到我,紫冥一样会来杀你的!碧落暗中翻了个白眼,突然狐疑――他跟随紫冥回苗疆是在龙衍耀离开风雅楼后的事,龙衍耀又怎么知道他和紫冥有牵连? 龙衍耀鹰眸一闪,已将他疑虑尽收眼底,傲然笑道:“我龙衍耀想要的人,又怎会不清楚他的一举一动和周围人事?那紫冥几天前便来到京城,却一直没来见我,倒有些出我意料。不过,既然你落在我手中,只要让手下放出风声,呵――” 碧落瞪着他狂妄笑容,一时说不出话。龙衍耀侧目斜睨:“算你好运,容你活多几日。”一伸手已抓住碧落衣带将他提了起来。 “去哪里?”碧落又惊又怒,迷药渐退,他力气也恢复了不少,当下便去掰龙衍耀的手,却如蜻蜓撼柱,心中懊恼之极:在苗疆时,该跟燕南归学些武艺才是。他一咬红唇:“放我下来!啊――” 龙衍耀手一松,碧落直直摔落,跌得浑身酸痛,恨恨抬起头,却见龙衍耀已背转身,施施然走向门外:“你自己能走最好不过,可别打什么主意逃跑,嘿。” …… 金碧辉煌的厅堂上灯火亮如白昼,丝竹悦耳,一群妖娆舞姬长袖飘香,数十道秋波却都时不时瞟向高踞主位的华贵男子,拼命送着媚眼。 这姓龙的,好大的排场!碧落懒洋洋地倚着锦墩冷眼旁观。整班歌舞,再加几十个仆从侍女默默来去,只为伺候那龙衍耀一人,倒不知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闷闷挟了个翡翠虾球入口,一手托住下颌,碧落不禁叹气――紫冥怎么会惹上这个龙衍耀?害他遭罪,被迫跟在龙衍耀身边看这些艳舞。他真的好悃,只想找个地方睡觉,将日间被燕南归消耗的体力补回来…… 他突然失踪,燕南归此刻一定心急如焚罢…… 眼皮越来越沉,碧落按着嘴轻轻打了个呵欠,推开面前玉几上的盘碟,往上一趴,不管了―― 龙衍耀一弹指,歌舞顿歇,他皱眉道:“怎么?我府中的艺人这般差劲么?竟然叫你想睡觉。” 碧落迷迷糊糊地唔了声,那班乐师舞姬却瞬间面无血色,齐齐跪了一地。 厅中忽然寂静异常,碧落倒清醒过来,摇晃着站起身:“结束了吗?我去哪里睡?” “你倒是轻松得很,又吃又睡的,不知道自己命悬人手么?”龙衍耀略觉有趣,这少年身为阶下囚,居然还如此随遇而安,却也稀奇。 碧落秋水似的眸子微微一眯,伸了个懒腰,蓦然妩媚一笑:“那也是没办法啊,你不放我走,难道还要我一哭二闹三上吊么?嘻,既然你过几天就要杀我了,我当然更不能亏待自己了。” 龙衍耀瞧着他唇角媚惑慵懒的笑容,一怔之后朗声大笑:“说得有理,哈哈,有意思。啊哈哈――” 碧落一抿红唇,眼波流转:“既然我说得有道理,总可以让我去睡觉了吧?” 大笑起身,龙衍耀一展袖:“跟我回寝室。” 已经第三天了!碧落凝望书房内跳动的烛焰,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石钵里的围棋子――不知不觉竟已在这府中待了三日,龙衍耀也未为难他,只是要他随时跟在身边…… 蹙起眉尖,回头看了眼正伏案疾书一脸严肃的华贵男子,碧落一耸肩:也不晓得龙衍耀在忙什么,每天都要在书房批上半天文书,让他枯坐一旁。 他百无聊赖,将棋子拨得咯咯作响,不住唉声叹气。 “别吵!” 碧落撇了撇嘴:“你还要在书房待多久?我都快闷死了,能不能先回房休息?” “你说呢!”龙衍耀一丢手中文书,兴味盎然地高挑双眉,几日相处,已知这叫碧落的少年嬉笑随心,倒也有趣,还不时冒出两句惊人之言,令他笑上半天。 一手支颐,碧落懒懒道:“都已过了三天,居然没人来,看来你手下办事也马马虎虎,连通风报信都会搞砸。” 龙衍耀脸色微沉:“你懂什么?是我这里戒备森严,紫冥必定是不敢妄动,在想什么计策。呵呵,不过,只要他来此间,就别想再逃得出去。” 碧落侧首瞧了他半晌,噗嗤笑道:“他又不喜欢你,你强求有什么用?” 龙衍耀重重一哼,鹰隼般的锐利黑眸划过寒芒:“你小小年纪,又懂得什么情爱了?不许再乱说。”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碧落啧啧两声,勾起一个媚笑:“别的我不敢说,这个嘛,呵,我原是青楼出身,你说我懂不懂?嘻嘻……” 他随口说来,竟是满不在乎,又笑得妩媚之极。龙衍耀一呆,旋即大笑,点头道:“好,好,你果真是与众不同。”走近碧落身边坐定,一抚他白嫩脸庞,笑吟吟道:“你这样的人我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哈哈,有趣得很。” “……你不觉得肮脏么?”碧落倒有些呆了,原想龙衍耀定会嫌恶,将他撵出书房,哪知他竟毫不在意。 龙衍耀双眉飞扬,嘿嘿一笑:“你以为青楼外面就干净了么?哼,你光明正大地卖笑糊口,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倒是有些伪善之徒,一派道貌岸然,暗地里却男娼女盗,才叫肮脏。” 这番前所未闻匪夷所思的话令碧落脑间一片混乱,怔怔张大了口, 恋耽美 分卷阅读14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不知要答什么才好。 见这古灵精怪的少年骤然呆若木鸡,龙衍耀低笑几声,捉狭之心突起,捏住他下颚,头一低,舌已滑入碧落嘴里缠上他舌尖―― 啊?!酥麻黏湿的感觉叫碧落一激灵,倏地回神,不假思索便一拳向龙衍耀脸上打去。 龙衍耀轻易抓住他拳头,眉毛挑得更高:“想不到你动手还挺利索的,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呵呵!” “有趣个屁!”碧落气结,另一拳捶上他胸膛:“王八蛋,放手――啊呀――” 拳头如打在铁板上,碧落痛得连连甩手,龙衍耀笑声满室回旋:“实在有意思,哈哈,我倒有点不舍得杀你了。” 抬高碧落艳丽面庞,龙衍耀在他鼻梁轻轻一弹,笑道:“好象留你下来说话解解闷也不错。” 碧落呸了一声,当他是小猫小狗养着解闷么?他一脚踹去,怒道:“滚开!” 手一抬,龙衍耀握住他脚腕轻轻一扭,已将碧落摔倒在地,也不理他叫骂,合身压上,似笑非笑道:“你这般刁蛮嚣张,倒比我这主人家还凶,呵呵,看来要给你点教训才行。”攫住他艳红唇瓣吻噬起来。 碧落被他压得无法动弹,心里已把这强横霸道的龙衍耀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够。觉察滑腻的舌尖在唇上游移,试图伸进他口中,他秋水一瞪,探出舌主动与龙衍耀纠缠卷绕―― 没料到碧落竟会迎合,龙衍耀一愣之下,碧落舌已窜入他嘴里,细细舔过顶颚齿龈,他技巧何等娴熟高明,几个来回,龙衍耀只觉小腹一热,欲火上涌,他呼吸微急,猛地坐起身,沉声道:“你做什么?”脸色甚是难看,他原只是想逗弄一下这顽劣少年,哪知竟反被碧落轻易挑起情欲,不免有些恼羞成怒。 嘻嘻一笑,碧落慢悠悠撑起身子,嘴角浮起讥诮:“你不是喜欢紫冥么?这么容易就为他人动情了,呵,好笑!恐怕你也并非真的在意他吧!” 含着无尽嘲讽的艳丽笑容在烛光下竟出奇魅惑,龙衍耀眼神一暗,慢慢露出几分邪气:“算你说得有理,嘿嘿,不过,既然你让我动情,可别怪我――” 碧落暗叫不妙,还未起身,龙衍耀高大的身躯已覆上,手滑进他衣内―― “放开!” 抚摩着碧落细腻腰身,龙衍耀讥笑道:“是你自己玩的火,怕了么?”手指捻住他乳尖搓揉,碧落忍不住一颤,熟稔情欲的身子格外敏感,登时无视理智地绵软下来,他怒视龙衍耀:“快放手,啊――啊――” 欲望突然被握入火热掌中,碧落猛烈抽着气,身体不受控制地随龙衍耀的手扭动着,双眼已水雾迷蒙,却仍断断续续地骂道:“你这,这个乌龟王八蛋,啊――放,放开――” “你这样子可真诱惑人啊!”龙衍耀被他媚态引得欲火越发高涨,回手便去解自己衣带。 好不容易龙衍耀缩回了手掌,碧落连滚带爬刚移开两步,就被龙衍耀拉住小腿。 “想逃么?呵呵――你跑不掉的。”龙衍耀瞅着惊慌羞怒的碧落,这少年居然令他如此失控,今晚不狠狠疼爱他一番未免太对不起自己了。 正笑得邪魅,窗外一声轻叱:“姓龙的,莫太过分――”声音压得极低,但依然充满怒气。 “燕南归――”碧落又惊又喜地看着从窗口跃入的男子,用力一蹬脚,龙衍耀倒也放了手,碧落急急奔到燕南归身边。 “你家少主呢?”龙衍耀一扫窗外夜色。 “少主岂有闲暇与你纠缠?告辞了。”燕南归扶住碧落便疾纵而出,只听龙衍耀哈哈大笑,竟未追来。 出了书房一路飞奔,也不见半个侍卫,燕南归面色渐沉,自言自语道:“这姓龙的搞什么鬼?偌大个王府居然无人值夜?” “呃,什么王府?” 碧落一分心,脚下一绊险些跌倒,燕南归稳稳托住:“你还不知道么?他便是今上最年幼的一位皇弟穆晟王。” 啊?!碧落张着嘴一时无语,那个龙衍耀,虽然气势逼人,但适才那般嬉皮笑脸地戏弄他,哪有半点像个皇爷? “碧落?……”见他呆呆地停步,燕南归一皱眉,刚想背起他,眼角寒光一闪,雪亮刀刃当头劈到―― 拖着碧落猛退两步,燕南归肩头火辣辣一阵灼痛,血顷刻湿了半边衣袖,他伸手掩住碧落欲脱口而出的惊呼,望着从暗处走出的两人,瞳孔微微收缩―― 两个人,却是一模一样的长相、身高、衣着。四只冷漠的眼睛白多黑少,同样的毫无生气,唯一的区别是两人手中握的刀,一个在左手,一个在右手。 “你们走不了的――” “自己回去书房――” 两个人一人接一句地说,连声音都是一样地没有高低起伏,碧落眨着眼,如果闭上双眼,他真会以为是一人在说话。 “……原来是无双公子座下的夜罗刹……”燕南归素来沉稳的脸容也不由掠过一丝惊诧,将碧落挡在身后:“红尘教几时跟朝廷牵扯上了?” 那两个夜罗刹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燕南归暗中叹气,他太大意了,早知有魔教中人潜伏王府,说什么也要等找到少主后再一齐前来救人,眼下―― “燕南归,你还是束手就擒的好,免得连累你身边的人。” 龙衍耀宽袖飘扬地傲然走近,夜罗刹对他微一恭身便隐入夜幕之中,来去如同鬼魅。 碧落瞪着秋水明眸,龙衍耀朝他邪邪一笑:“我说过你跑不掉的,嘿嘿!” 这王八蛋!碧落正待破口大骂,腰间陡然微微一麻,被点了晕睡穴,立时软倒在燕南归怀里。 “看来少主先前所料不差,你果真同魔教有染,是要除太子篡位么?难怪你一直对我家少主纠缠不清,我瞧你是想杀人灭口多一些罢。”燕南归轻轻叹息着。 龙衍耀扬起双眉:“你家少主如肯为我所用,我自然也就不会杀他了。”锐利鹰眸扫过燕南归紧搂怀中的碧落,一笑道:“你倒是对他关心得很,点了他睡穴,怕他知道太多送了性命么?呵呵,你放心,像他这般古怪有趣的人儿,我可舍不得杀,啊哈哈――” 狂妄笑声响彻夜空,燕南归摇了摇头,一脸无奈。 第六章 “姓龙的王八蛋呢?快叫他来见我!”碧落恶狠狠地拎起床头一个靠枕随手丢了出去,之前莫名其妙晕了过去,醒来时已在龙衍耀寝室,还被一大堆侍女强押着香汤沐浴,不由气得七窍生烟。 头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辱骂皇爷,侍女们面面相觑,呆成一片。 暗自啐了一口,碧落飞快跳下床直向门口冲去,那班侍女尚未反应过来,竟无一人阻拦他。碧落心中窃喜,一脚刚跨出房门,却与进来之人撞个满怀。 痛叫和大笑同时响起,碧落跌跌撞撞连退几步才站稳,揉着鼻尖,怒视龙衍耀。 “你光着脚是要跑去哪里?呵。”摒退侍女,龙衍耀抓起碧落轻轻抛回床上,不等他起身便压将上去。 碧落气红了脸,却也不再拳打脚踢,打在那铁板一样的龙衍耀身上,疼的人反是自己,他还是省点力气算了。细黑秀气的眉皱紧:“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赖么?好歹你也是个皇爷啊。” 龙衍耀鹰眸微眯:“你知道就好,乖乖听话,免得吃苦头。”俯首咬上他白皙嫩滑的脖子。 那句乖乖听话直刺入耳,碧落浑身一僵,眼里阴郁顿起,直直盯着正在他颈中吻咬的人,蓦然一巴掌扇向龙衍耀脸颊。 “你好大的胆子――”龙衍耀眼明手快,一把擒住碧落手腕,面色转寒:“真当我不会杀你么?哼,再激怒我,就送你同燕南归一齐去阴曹地府,反正有你们两人尸体,紫冥一样会来。” 碧落血色微退,倒也放下了心,听龙衍耀的口气,燕南归目前似乎安然无事―― 龙衍耀目光炯炯望了他一阵,突地伸手将他上衣一撕为二,凉气袭体,碧落打了个寒战,却不出声,面上神色漠然。 “怎么不说话?”龙衍耀拧着他绯红乳尖,眉渐渐挑高:“你以为装作木头人,就可以逃过了么?跟我斗气?嘿。” 突然用力一掐,碧落吃痛,忍不住叫了起来。 “主,主子,卑职有要事禀告……”古师爷在门外吞吞吐吐地道,抹了把汗,听里面的动静,他好象来得不是时候。 “进来!” 古师爷目不斜视地入内,眼角扫到床上少年雪白身躯,头越发低垂―― “什么事?但说无妨。”龙衍耀坐在床沿,平静的脸上瞧不出半分喜怒。 “是东边的消息,听说那位请了岳阳风门的人来助阵,昨日刚到的。” “哦,风门一向不喜与外人往来,瑞霆这小子能请到风门中人,倒有些本事……”龙衍耀略一沉吟:“此事我自有主张,你继续留意东边的一举一动便是。” “卑职遵命。”古师爷恭恭敬敬地道:“还有,主子您交代过的紫冥几天前似乎曾在东边那位府中出现过――” 龙衍耀眸光一冷,脸色瞬间阴沉,突然转向碧落,嘿嘿笑道:“我道紫冥怎地不现身,原来是去联合我的死对头了。哼,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容他再逍遥下去。” “你要杀他?”碧落腾地坐起,望着龙衍耀阴鸷眼神,片刻,双肩一懈:“我就说你并非真的在意他……呵,你若真正喜欢一个人,又怎会伤害他?……” 这道理,我早就明白了……秋水蒙上淡淡涩然―― “放肆,你一个小小的卑贱男宠,竟敢如此跟主子说话。”古师爷一边骂着抬起头,见龙衍耀居然不动声色,大吃一惊,主子几时变得这般好脾气? 盈亮眼眸慢悠悠移向古师爷,碧落忽地绽开讥讽笑容――这人进房后就一直在偷偷注视他,以为他不知道么? 秋波一转,竟勾住龙衍耀脖子,碧落眉梢荡起媚然风情,冲着看呆的古师爷一笑:“你家主子都没有开口,你却在这里罗嗦什么?” 妩媚到妖艳的笑容,雪白的耀眼的身子,古师爷全身一酥,脸涨得通红,差点喷出鼻血,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见他窘态,碧落笑得更如花枝乱颤,古师爷终是撑不住,两道细流涌出鼻腔―― “还不快滚!”龙衍耀一声呵斥,古师爷如蒙大赦般飞奔逃离,再不走,他就要当场吐血了。 “不许笑。”扣住碧落双腕,龙衍耀好一阵光火,这少年居然当着他的面勾引男人,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碧落脸一板,登时敛了笑容。 龙衍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将他重新按回床上,手摸上柔韧腰肢:“你现在倒肯听话了,呵呵。” 手掌顺腰线下滑,褪落最后蔽体衣衫,龙衍耀扳开光洁圆翘的臀瓣,指尖在入口处轻轻按揉,一边吻着碧落红润嘴唇。 “哈,你真紧……”龙衍耀放开被吻得淤肿的唇,转而舔弄起小巧耳轮,陷在干涩密径内的手指费力抽动着,试图软化紧绷的后蕾―― 僵硬的毫无回应的身躯……猛然翻身坐起,龙衍耀恼怒地望着神情木然任他摆布的碧落:“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要我乖乖听话吗?我现在就乖乖地躺着随便你怎么弄,又得罪你了么?”碧落盯着头顶冰绡丝帐,不紧不慢地道。 “你――”龙衍耀脸色铁青,几乎想掐上碧落脖子,陡然惊觉怎可如此轻易便被这少年牵动情绪?他深深吸气压下怒火:“你非要激怒我才甘心吗?嘿,你可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等着我的宠爱?” 碧落静静看着他,突地一笑:“可我没有要你来宠爱啊,嘻,你若实在熬不住,我去替你叫个舞姬来,嫌不够,叫多几个也行――” 瞪着他惑人媚笑,龙衍耀实是想不通怎会有这等古怪少年,半晌,长长吐了口气,躺倒床头:“睡觉。” 碧落拿了衣物便要去外间自己的小床上睡,脚没着地就被龙衍耀拖了回来。 “谁让你走的?”紧抱住碧落,觉察到他还在挣扎,龙衍耀凑在他耳边警告道:“你再乱动,我就真的无赖了。” 一撇嘴,碧落也就不再白费力气,折腾半天,他早已倦意浓浓,咕哝几声,竟自睡了过去。 居然就这样睡着了!龙衍耀拨开缠在他颈中的发丝,也不知该气该笑。 这乌龟王八蛋!碧落一踢脚边石子,暗自咒骂――自前晚被龙衍耀抱着睡了一夜,那王八蛋似乎上了瘾,连续两日都非要搂着他一齐睡觉,白天也看得他紧紧的,害他只好借如厕的机会独自透透气。想要打听燕南归的下落,更是难如登天。 他没精打采地走近茅房,刚想推门入内,一人突然窜到身边,将一个纸团塞入他手中―― “别叫!”熟悉的声音传进耳里,碧落睁大了眼睛,面前竟是多日不见的紫冥。 贴上碧落耳朵,紫冥又轻又快地笑道:“照我纸上写的去做,我还要去找燕南归被囚在何处,先走了。”紫衣一闪,已走得无影无踪。 碧落着实一呆,随即回望见四下无人,迅速进了茅房,展开纸团,里面还夹着一红一黑两粒药丸―― …… 摸着湿润的红唇,碧落一瞄书案后神色凝重的龙衍耀,又看看沙漏――时辰将近了吧?…… 白天紫冥给他的两粒丹药中有一颗药性极强的迷药,另一颗则是解药,要他设法迷晕龙衍耀,两更时分,紫冥便会来王府救他和燕南归出去。只是…… 碧落叹着气,紫冥也太大条了,以为扔给他两颗药就可以把龙衍耀解决了吗?那王八蛋哪会那么容易中计,乖乖吃下药丸?若要掺在龙衍耀的饭菜茶水中,更不可能,根本就不经过他的手! 真伤脑筋……再度幽幽一叹,碧落托住白玉般的下颌,微微眯起明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龙衍耀。 “今天怎么不喊悃了?”龙衍耀双眉飞扬,极有兴趣地放落手中文书――烛影摇红间,碧落居然媚眼如丝地倚坐在他对面……这刁钻古怪的少年又想耍什么花样? 白生生的手指勾起如缎黑发,碧落眼梢挑起一线柔媚,轻轻一笑:“啊,想不到看你时间长了,也还算顺眼,呵。” 鹰眸危险眯起,龙衍耀斜睨着他:“难得你说句象样的话,哼,没事献殷勤,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碧落眼一眨,露出个委屈表情:“夸你一声反倒错了么?算了,当我没说过。” 他嘴角微撇,面上却依旧笑嘻嘻地,就要转身离去。这副含嗔带笑的模样映入龙衍耀眼底,倒似欲迎还拒,他一把将碧落拖进怀里,绕住他长发迫他仰起头,哼道:“你这算是存心来勾引我么?” 碧落咯咯笑了起来,纤细的喉结一阵轻颤:“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不过你非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啊呀――” 龙衍耀一口咬住他喉结舔弄着,低声笑道:“算你识趣。”他这几天每晚都抱着碧落同睡,早已忍得辛苦,眼下见碧落撩人媚态,不禁欲望横流,虽知这少年必有古怪,但自己一身武艺,料碧落也玩不出什么花招。 碧落被他舔得又痒又酥,笑得益发艳丽,一勾龙衍耀脖子,便向他唇角吻去。 他主动投怀送抱的样子直是魅惑绝顶,龙衍耀腹下轰的一炸,再也按捺不住,含进他红嫩濡湿的唇瓣吮吸咬噬,细细舔着唇上每一分甜腻,情欲狂涌,连头脑都有些微微晕眩起来―― 好晕……龙衍耀倏地推开碧落,按紧太阳穴,牢牢盯着润泽艳红的唇。 “你嘴上涂了什么东西?”龙衍耀狠狠道,身子猛然一摇。 一抿唇,碧落站起身:“是迷药啊。”眼珠一转,看来紫冥的药果然厉害,溶在茶水里再涂,发作还这么快。幸好他预先服了解药,不然也肯定跟着一齐晕。 阴狠地望着碧落一脸微笑,龙衍耀双拳捏得发白,他太低估这少年了。 “不用这样凶巴巴地看着我,是你自己太蠢啦。明知道我在打鬼主意,还送上门来,嘻……” 碧落伸了个懒腰,一瞥沙漏―― 龙衍耀突然一跃而起,扼住碧落颈项,寒声道:“我倒是小看你了,哼,不过,在我晕倒之前,杀你的力气还是有的。” 手用力收紧,碧落脸色即刻发紫,却仍勉强挤出一个媚笑――这王八蛋怎么还有这样大力?…… 竟然还在笑!龙衍耀瞪着他,脑海又一阵昏沉,手渐渐松开―― “碧落!” 窗格一响,两人轻飘飘跃落书房。紫冥一个箭步冲上,拖开已然晕厥的龙衍耀,燕南归连忙抱住碧落,轻拍后背帮他顺气。 大口喘息数下,碧落总算透过气来,一摸颈中明显肿痕,提脚就往地上龙衍耀踩去:“王八蛋!” 不约而同地,紫冥也嘣出相同一句,一脚向龙衍耀踩落。瞧着他衣衫上两个鞋印,碧落和紫冥相对一望,忍不住哈哈大笑。 “此地不宜久留,快走!”燕南归拉起碧落便先纵出,紫冥一耸肩跟在后面,笑道:“我还想顺便割下他的人头呢!算了,日后再说――” “恐怕没那么容易。”一声轻笑划破寂静。 像水晶般透明清澈的声音,温和得如同和友人聊天的语调,带着说不出的优雅悠闲。碧落不由心一荡,他还从没听到过这么悦耳动人的话音。 “谁?” 紫冥和燕南归的面色却骤然绷紧,环顾周围夜色,竟听不出那声音从何处传来。 刀光闪烁间,那两个夜罗刹如鬼魅般自黑幕浮现,缓缓走近三人。水晶似的声音又悠悠飘来:“想离开王府,就先过我这一关。” 心难耐地跳动着,碧落按住胸腔,那动人嗓音仿佛要将他的心都勾了出来。 正自难受,温暖的手掌附上他后心,热流顿时熨贴全身,碧落感激地扭头看着燕南归温柔笑容。 “摄魂魔音……”紫冥斯文的脸显出难得一见的郑重,慢慢抽出袖中寒剑:“原来连无双公子也在府中亲自坐镇,我倒是疏忽了――” 猛振腕,剑如石破天惊,横卷夜罗刹。那两人齐声怪叫,被逼退丈余。 “燕南归,你带他先去城外梅山,我来断后。”低声交代了一句,紫冥身影一晃,连人带剑穿过夜罗刹漫天刀光,直劈暗夜:“无双公子,出来罢!” 抱起碧落,燕南归足尖轻点越墙而逸。有碧落在,他即使留下来,也帮不了少主,反而多个累赘让少主分心。 第七章 “到了。”听到头顶温醇的声音响起,碧落转过埋在燕南归怀里的头,张开了眼睛。从王府出来一路飞纵,劲风刮得他面上生疼,连眼都睁不开,只隐约觉得燕南归抱着他不断往高处走,大概就是紫冥说的梅山了吧。 身子被轻轻放落地,火光一闪,燕南归已燃起蜡烛。碧落眼前骤亮,不禁咦了声,竟是置身一间茅屋中,桌椅家私虽然简陋,却也一应俱全,只是均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一年前我同少主来京城办事,逗留日久,少主又被那姓龙的纠缠上了,住客栈也不得安宁,便在梅山上盖了这间小屋。倒没有外人来过,想来一时三刻那些魔教中人也不会找到这里。”燕南归推开窗户让夜风吹散屋中霉味,拎起墙角木桶:“我去打些溪水来清洗,你别走开。” 碧落点点头,在屋中站了一会,见床上纱帐都落满尘埃,便将它除了下来,那床棉被霉气刺鼻,自然也没法用了,他一合手把它抱到边上,要等明天出了太阳好好晒一番才行。 正收拾得起劲,燕南归提着水桶回来,看碧落掉了一头灰,不由好笑:“你不用动手,我来清理屋子便是。” 卷起衣袖,碧落同燕南归一起擦着家私,笑道:“我又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以前在家时,里里外外可都是我在打扫,做惯了――” 话脱口而出,心却莫名刺痛了一下――犹记那时他还是小小孩童,就要挑水煮饭,照顾一大堆兄弟姐妹,手脚稍慢,双亲拳头便招呼上来,全不似对待其他儿女般疼爱…… “碧落?怎么了?”燕南归诧异地一拍他肩膀,怎地突然发起呆来? 碧落一惊回神,甩了甩头:还去想那些做什么?自从双亲把他带到醉梦阁的那天,他就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儿子,不再是小秋儿了…… 耸肩一笑:“没事。对了,紫冥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 “不怕,少主一定有妙计脱身,说不定现在已经赶来这里了。”燕南归安慰着碧落,心头却隐隐担忧:传闻中那无双公子乃是魔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智谋无双、文采无双,魔教历年来威震武林,多半都是他在运筹帷幄,至于真正的教主反而没听说有什么惊人之举。却不知龙衍耀用什么法子,竟能打动此等奇人。 他摇摇头,也不再多想。两人合力不消半个时辰便将茅屋打扫得焕然一新,燕南归又煮了热水替碧落洗身。 涤去一身尘土,碧落轻松不少,坐在床头擦拭着湿发。无意抬眼,猛吃一惊,指着燕南归赤裸的上身:“怎么会这样的?” 幽暗烛火下,燕南归肩头一道深深刀伤,当是那日护着碧落时被夜罗刹所斫,但胸前更是鞭痕交错,皮肉外翻,极为可怖。 绞起布巾拭去伤口微渗血渍,燕南归淡淡一笑:“不碍事,只是被囚那几日受了些刑,都是小伤,过几天便结得疤了。” “燕南归……”碧落一阵惊愧,也不晓得说什么才好,如果不是为了救他,燕南归怎会受此折磨。 燕南归目光闪动间,焉不知碧落心思,掩上衣襟笑道:“就算不去救你,指不定我哪天落在姓龙的手里,一样会是如此,你无须自责――” 再也抑制不住激荡心情,碧落跳下床,上前勾住燕南归脖子,将他温和笑声堵在口中―― 碧落?!燕南归抚摸着少年黑缎般的湿发,任柔软微颤的唇厮磨着,手慢慢感到碧落几下震抖,嘴里尝到咸咸的味道―― “……碧……落……” 抬起艳丽却布满泪痕的脸,燕南归轻喟着,细细吻去碧落眼角仍不停滑落的泪水。 “别哭……” “你是至今唯一真正喜欢我的人……”碧落笑着,却止不住流淌的泪:“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 ――真的好开心,开心地想哭,想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眼泪都在你面前流露。因为我知道,你懂得我的委屈,你不会讨厌我的眼泪…… 没有想过我也会有这样开心的时候……我是不是在做梦…… “我,真怕自己是在做梦……”泪水染湿了手掌,滴上了衣襟―― “……碧落……”紧紧拥着呜咽不已的少年,燕南归轻柔碰触沾满眼泪的红唇:“只要你喜欢,我会一直在梦里陪你的……不要哭……” “……燕……南归……”抽噎着,碧落舌探入燕南归口中,与之深深缠绵…… 暖到心底的温度…… “咳!咳!――” 不合时宜的一阵猛咳令两人遽然清醒,齐扭头―― 紫冥瞪着双眼站在门外,还是斯文的脸,却满面沾尘,一身紫衣裂了无数道缝隙,脚下鞋也丢了一只。 明明挂着泪,碧落仍是忍俊不禁,噗嗤笑了起来。 “少主――”燕南归再沉稳,也忍不住嘴角漾开笑纹。 板着脸,紫冥抛过身后一个大包裹,嚷道:“燕南归,我还是那句老话,你爱做什么我也不来管你,不过你总要先把饭菜弄好。包裹里什么都有,快去做饭,我饿了。” 月色迷蒙笼罩山头,满坡半开梅树投下层层阴影,暗香浮动,枝叶婆娑,一片静谧中,却听高处岩石上盘坐的两人不时飘来欢声笑语。 “唔,你煮得比燕南归好吃多了!”紫冥摸着快涨破的肚皮,满足地叹了口气,放下碗筷,长长伸了个懒腰。 “是么?饱了吗?”碧落手里针线不停,又一次喷笑出来,从开始吃第一口饭菜到现在,紫冥始终夸个没完,那副贪吃的馋相比在苗疆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叫他几乎笑到抽筋。这也就算了,最佩服紫冥逃出王府后居然还有空去搜罗一大堆瓜果肉菜带回梅山,吵着要燕南归做饭。不过他自然不让燕南归带伤下厨,怕紫冥在屋里吵到燕南归休息,便哄着他出来边吃边赏月。 难得脸一红,紫冥讷讷道;“你都不知道,我那天一个人上京后,就没好好吃过一顿。客栈里的那些饭菜,哪有你和燕南归煮得好吃?” 碧落低笑着,咬断线头,将紫衫递还紫冥:“补好了,你先将就穿一下吧,明日再买过新的。” “你真厉害,还会补衣服。”紫冥穿上衣衫,望着碧落月光掩映下越发艳丽夺人的容颜,有些惆怅:“如果我娘亲在身边,不知她是不是也会替我补衣裳,替我煮这么好吃的饭菜呢?” 碧落敛了笑意,他也听燕南归说过紫冥母亲早亡,见他神色略带凄凉,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也不知怎地,见到紫冥忧郁神情,他竟也跟着愀然不乐,却更想好生抚慰这在他面前像孩子般的人,浑忘记紫冥比他还大着好几岁。 紫冥往石上一躺,仰望天顶银月,默然半晌,突道:“我娘亲没有死――” 什么? 碧落震惊地睁大明眸,下意识向远处茅屋一瞥,灯火已灭,燕南归应当已睡了罢……他转回头:“怎么可能?燕南归不是说你一出生,你娘亲就过世了么?……他不会骗你的啊……” “我知道。”紫冥头枕上双臂,依然望天:“可能燕南归都不清楚罢……” “……我不懂。”碧落皱起眉,他都被弄得稀里糊涂了。 “我记忆中,的确没有娘亲的影子,只有爹在我身边。可恨我三岁的时候,爹昔日的仇家联手来苗疆寻仇,我爹虽然尽歼敌手,但为了护着我,也伤重垂危,那时燕南归本在家乡为父母守孝,听说有敌来犯就日夜从中原赶来苗疆,但还是晚了一步,见到的已是我爹的尸体。这许多年来,他都为此事耿耿于怀,所以对我就特别地放纵,呵――” 难怪觉得有时燕南归对紫冥简直宠溺过头……碧落有点明白地一颔首,可是―― “那你怎么说你娘亲还在世?” 紫冥平静地道:“是我爹临终前告诉我的――他说我娘亲其实并没死,只是生下我后未及满月就失了踪,爹不想让人笑话,就对外称我娘已病逝了……燕南归在我娘亲失踪前便已返乡奔丧,他也是道听途说,以为我娘亲死了。” 未料到有这么多隐情,碧落呆了一阵,眼珠转了转:“那你为什么不告诉燕南归真相?他都一直,一直……”他一时心急,险些说出燕南归一直痴恋主母之事,突然惊觉怎可在紫冥面前提起。急忙伸手掩住自己嘴巴,硬生生将那喜欢两字吞了回去。 紫冥侧首望着碧落窘迫表情,蓦地一笑:“你想说他一直喜欢我娘亲,是不是?” 碧落浑身一震,目瞪口呆地盯着紫冥璀璨生辉的笑脸―― “你这发呆的样子我倒是头一回看到,呵呵。”紫冥翻身坐起,拍了拍碧落肩膀:“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从小到大,每次一提到我娘亲,燕南归都会发傻,然后半天不说不笑,这样明摆着的事,我还会看不出来?”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碧落喃喃道,这看似粗枝大叶的紫冥居然如此心思缜密,实是大出意料之外。 “我就知道他这人有时太痴,既然他以为我娘亲死了,我也就将错就错,没有把真相告诉他……”紫冥淡然笑着:“倘若燕南归知道所爱的人尚在人间,一定会苦苦寻找吧,但如果永远都找不到呢?明知情人还活着,却始终无缘相见,这种折磨又有几人能受得了?呵,所以我宁可他以为心爱之人已亡,虽然回忆时不免伤感,但总好过他一辈子活在求不得的痛苦中……” 张着嘴,碧落似乎是第一次见到紫冥这个人―― 微微垂落眼帘,紫冥静默着,良久,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不想见他那么痛苦……” “紫冥?” 碧落身子轻轻颤抖起来,从来没想到紫冥竟会有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语气…… 凝视碧落盈亮秋水里的难以置信,紫冥微笑着叹气:“莫说你,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竟 恋耽美 分卷阅读15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然会如此在意他……在意一个喜欢我娘亲的人……” 喉咙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碧落半天才勉力挤出不似自己的声音:“你不告诉他真相,其实,其实是不希望他离开你,去找你娘亲罢……” 久久没有回答―― 轻抖着肩,碧落突兀的笑声打破死一般的沉寂:“那你为何还要听他的话把我带回苗疆?你能容忍么?……” “我不知道。”一仰头,紫冥立起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你带回来?明明我不喜欢他那样痴痴地看着你的……”怅然一叹,又笑了笑:“不过,也不能完全说是看着你,应该说是看着和我娘亲容貌相似的一个人罢……” 如一桶雪水从头浇下,碧落全身冰冷,无法动弹。 紫冥的话语却仍不断飘进耳里:“……其实我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喜欢你本人,还是把你看成我娘亲的影子?这只有燕南归自己才知道了……也或许,他自己都不清楚……” “不要说了――” 静静望着碧落艳丽扭曲的面容,紫冥点了点头:“好,我不说了。” 足一点,身影已凌空拔起,轻轻跃落一株梅树―― “我睡树上,茅屋留给你和燕南归,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得尽快离开这里,被魔教的人找来就麻烦了。” 根本就听不清紫冥在说什么,碧落一直在石上坐到月色隐去,才拖着麻木的双腿慢慢走回茅屋。 “回来了……”碧落刚闩上门,燕南归已听到动静,从睡梦中醒转。 恩了一声,碧落摸索着点起蜡烛。 “……有心事?……”燕南归靠在床柱上,拉过碧落,摸到他冰冷的手,不禁皱眉。包住手搓揉着:“怎么冻成这样子?也不早点进来。” 温暖从指尖缓缓渗透胸臆,心却微一抽搐―― 秋水似的眸子痴痴凝望,蓦然凑近,吻上男子同样温暖的唇…… ――温暖的手,温暖的唇,我最希冀、最喜欢的温暖……明明我都可以碰到,吻到,为什么我的心还是那样的不安? 燕南归,你知道你自己喜欢的人究竟是谁么? “……你喜欢我么?……”红唇移向锁骨,碧落小心解开燕南归衣襟,隔着纱布亲吻那些伤口。 “碧……落?……” 燕南归惊诧地看碧落一路从胸膛吻到小腹,身体却在这娴熟撩拨下渐渐发热―― “唔……”满含欲望的惬意低吟在碧落掏出他分身含入吮吸时无法抑制地逸出咽喉,燕南归儒雅脸容浮起恍惚和快感,分身迅速充血膨胀,充满了整个黏热口腔。 卖力地舔抚着坚硬滚烫的欲望,碧落双眼仍瞬息不眨地盯着燕南归面上所有表情变幻,感觉到欲望颤动着继续涨大,他突然停下吞吐―― “碧落?”不住攀升的快意被打断,燕南归暗哑嗓音里带上压抑的痛苦,不由自主按住碧落头部往胯间压低:“碧落,不要停……” 一抬头,反而吐出了欲望,碧落直视燕南归情欲氤氲的双目,倏忽勾起娇媚笑容,回手褪落周身衣物,张开粉光致致的双腿,跨坐在男子身上,臀有意无意地磨蹭着张扬的欲望。 强烈的刺激让燕南归猛然倒抽一口气,一把扣住窄臀,腰用力上顶将欲望送入股间密穴―― “啊哈――” 未经滋润的进入令两人同时剧烈喘息起来,望见碧落蹙眉咬唇的痛楚模样,燕南归一顿,便想撤离欲望,却被碧落猛一收缩密径,紧紧箍住。销魂快感直冲脑门,差点当场爆发。 “碧落?” 搂住燕南归脖子,碧落扭动着腰臀:“继续……叫我的名字……我要听你叫我的名字……” 所有的理智刹那崩溃,燕南归抓紧挺翘臀瓣,狂猛撞击着身上少年,每一次剧烈进出都伴随着一声呼唤―― 碧落!碧落!碧落!碧落!碧落!…… 丝缎般的长发随急遽起伏的身体四散飞扬,碧落十指在男子颈中搔出血痕,被反复穿刺的部位似乎已痛到麻痹,神智却在声声呼唤中前所未有的清醒――对,就这样叫我的名字!想永远都听你如此热情地叫我的名字! 我不想再去弄明白你喜欢的人究竟是谁?也不想知道你是不是将我当成你心爱女人的影子?因为你自己都未必清楚!我只知道,你此刻叫的是我的名字!我只知道,你愿意陪我一齐做梦!愿意一直在我的梦里陪我!这,就够了! 真的,只要这样就够了!这样我就已经满足了! 所以,请不要夺走我这小小的幸福!请不要让这温柔的、快乐的梦太快醒来! 《浮生梦之碧落篇》 815 第八章 请不要让我从你的梦里醒来…… 高潮的余韵渐已消退,喘息却尚未平复,一室的情欲气味飘荡空中…… 碧落慵懒地趴卧在燕南归同样汗水淋漓的身上,细细舔着他颈中适才被抓出的血渍,温热的、腥咸的、燕南归的味道…… “碧落……”残留着情焰依然低哑的嗓音叫唤着少年的名字,温暖的手掌有力摩挲着汗湿长发―― 忽地啊了一声,燕南归伸手到那一堆褪落的衣物中摸索。 “……找什么?……” 碧落懒懒咕哝着,余光瞥见燕南归递到他面前的丝带,明眸骤然睁大―― “那天在夜市买的,挑了半天,还是觉得这颜色最配你的头发……呵,事情多,都忘记给你了……”燕南归微微笑着。 盈亮的、似蓝非蓝、似绿非绿,在烛光下闪烁着河水般色泽的丝带,上面隐隐有几点已然干涸的血迹……是燕南归受伤时溅上的血罢…… 轻咬着男子肩头肌肤,碧落强忍住哽咽,眼渐渐模糊――燕南归…… 拢起一簇墨缎似的头发,燕南归替碧落束上,凝神望着黑发中闪亮的丝带,多像黑夜里流淌的河水……多年前他默默注视的、那吞没了他心爱女子的河水―― “好像……玉溪……”温醇的声音带了几分恍惚,燕南归仍牢盯那流溢光彩,无意识地呢喃着:“像玉溪的河水……” “燕南归,你去过玉溪?我以前家就住在那里啊――” 碧落随口说了句,在燕南归身上蹭了两下,找个舒服的姿势轻轻打着呵欠。好悃,一夜没睡,天都快发白了…… 燕南归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兀自怔忡出神,突然脸一抽搐,抓住碧落双臂:“你刚才说什么?你说家住哪里的?――” 好痛!碧落登时睡意全无:“燕南归,你这么大力抓着我干嘛?我说以前家就在玉溪,怎么了?” 一根一根地松开手指,燕南归定定看着碧落布满困惑的艳丽容颜,一言不发。 “燕南归?――”碧落狐疑地摸上他脸庞,是错觉么?他竟觉得燕南归面上每一丝肌肉都在轻微颤抖着。 身子不受控制地震了一下,燕南归握住碧落手腕,嘶哑着嗓子道:“你应该是秋天出生的吧……” 明眸染上诧异:“是啊,咦,你怎么会知道的?我记得没有跟你说起过啊――” 双目无力阖起,燕南归放开碧落,喉咙慢慢发出几声低喊,辨不清是哭是笑:“我还知道,你今年应该十九岁,对不对?” 莫名的寒意像尖针般扎进心口,碧落呆呆凝注着与往常任何时候都不一样的燕南归,一阵发冷,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燕南归为什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知道那些他自己都不想再去回忆的事情?…… 紧紧握着拳,燕南归猛地狂笑起来―― 燕、南、归! 如此异常到骇人的燕南归!张大嘴,碧落还未来得及出声,屋外却传来紫冥大吼―― “天亮啦!快给我起床!魔教的人找上门来啦!” 一旋身,紫冥斯文的脸杀气隐现,瞪着从十丈外缓缓包抄过来的夜罗刹,暗自磨牙――这两个活僵尸!昨晚赏了他们一大把蜈蚣蝎子,现在居然什么事都没有!这魔教还真邪气得紧。 眸光突地一闪,梅林外人影幢幢,应当还有其他教众埋伏其间―― “来得真快!”紫冥皱起眉头,他和燕南归脱困不成问题,但带上个不谙武艺的碧落,麻烦可就大了…… “少主。”燕南归步出茅屋,面色仍如平素沉稳,只是死白一片,望见四周伏兵,不由微惊:“魔教若纵火烧林,只怕――” 紫冥一凛,他倒是没考虑到此节! 他心念方动,水晶般透明的声音已悠悠扬起山巅,带着温和笑意:“这片梅林清净雅致,若一把火烧了,岂非焚琴煮鹤,大煞风景?无双虽然不才,也不会做此等蠢行,两位尽可放心。” 无双公子!紫冥瞳孔猛缩,疾偏首―― 西边原本空无一物的平地上,不知何时已伫立着一个银衫男子,初升红日洒下千万缕浅淡金丝,披落水银色的宽袖轻袍,流光溢彩,迎风翩飞,宛如神祗般清贵出尘。 “你可真是阴魂不散!”紫冥咬牙切齿地挥剑出袖。 “好说。”淡淡笑着,男子微仰起脸,日芒映上他水晶也似雅洁纯净的面容,竟仿佛亦黯然失色,成了幽暗月光。 碧落匆匆着了衫跟在燕南归身后出屋,一眼就看到了那沐浴在日光下水晶一样的男子,盈亮秋水竟瞬间凝滞――如此纯净的近似透明的人…… 眼睫轻扬间,男子目光悠然掠过三人――明明是平易近人的温和眼神,却含着一丝看破红尘的倦怠,藏着一缕高不可攀的骄傲…… 心脏剧烈蹦跳起来,碧落几乎忘了如何呼吸,却怎么也移不开视线,直直盯着那一双蕴涵了无数种迥异情感的眼眸。 “碧落,不要看他的眼睛!” 燕南归疾伸手挡在已有些痴迷的碧落眼前,话音却极是僵硬,也并未像平时那样保护性地将碧落揽入怀中。 这两人怎么过了一晚就变得如此反常?紫冥好一阵纳闷,但大敌当前也无暇细思,剑一扬,啐道:“喂,别动不动就用你那双勾魂魔眼看人,这里可没有女人让你勾引。” “魔眼勾魂,魔音摄魄,是我君无双的兵刃,就同你的剑和毒物一样。”水晶似的男子毫不动气,悠悠微笑着:“我昨晚可有叫你不用兵器?” 紫冥气结,却也无从反驳,听他说起毒物更恨得牙痒痒地。昨晚在王府一场恶战,他搞到灰头土脸才侥幸逃脱,但养了多年的毒物都全军覆没。 他一扫周围教众,哼了一声:“你魔教素来卑鄙无耻,除了群殴,还会什么?是英雄好汉的,便叫你手下统统退下,你我单打独斗,真正决一胜负。”只要他缠住君无双,燕南归当能带碧落安然离去…… “错了。” 君无双突然冒出一句让紫冥一愣:“什么错了?” “第一,是红尘教,不是魔教。第二,既然你认为我教卑鄙无耻,那我又何必装英雄好汉来跟你独斗?群殴岂不省事?第三,我来不是为了和你决一胜负,只是各为其主罢了。” 轻轻挥了挥衣袖,抖落晨间朝露,君无双望着气得说不出话来的紫冥,悠然道:“穆晟王本不想杀你,但你前几日出入东宫,想必是要和瑞霆太子联手对付他,穆晟王才执意要取你性命,我不过是替他行事,你的激将法对我没用――” “这姓龙的王八蛋!”紫冥恶狠狠地破口大骂,早知道,他昨晚非踩死那王八蛋不可。 白净的双掌轻轻一拍,四下肃立无声的教众立时如浪涌上,将茅屋前的三人围得水泻不通。 君无双优雅含笑地负起手:“限你们一柱香内,生擒那碧衫少年,其余两人,杀!” 血腥的杀字自他口中说出,竟依然悦耳迷人。余音尚回荡林间,刀剑已锵锒争鸣。 为什么要生擒我?碧落迷乱之极。那些教众急于邀功,倒是大半都向碧落袭来,燕南归面无表情地拉着碧落一面回击,一面左避右闪,实在躲不过的便用自己身体去挡,旧创新伤,片刻间已血溅衣衫。 燕南归?!碧落惊惶地握紧男子僵硬的手,满身血迹叫他触目惊心,但燕南归的一声不吭更叫他无所适从――究竟怎么了?为何你不像原先那样抱着我?为何连一眼都不看我?为何一句话都不说? 昨夜你还那样热情地叫着我的名字,狂烈地要着我,为什么今早一切都变了样? “燕南归!” 紫冥一声大吼,燕南归周身鲜血狠狠刺痛了他双眼,寒剑卷起连圈冷芒,血雨纷飞间,绞起无数细碎残肢。 他气势慑人,但那班教众一窒后又复冲上,竟似毫不畏死。只是这一次所有人都朝紫冥杀去。 一剑劈倒数名教众,紫冥剑势稍缓,那夜罗刹双刀已齐齐向他颈中砍到。 那君无双一直含笑旁观,见紫冥此刻回剑急挡夜罗刹,背后露出好大个空门。他眼中倦意浮现,水银色的衣袖轻卷,已将打斗中教众掉落在他脚边的一柄长剑凌空抓起,手指微一用力,长剑断成三截,尖啸着直飞紫冥―― “时辰已到,我君无双送你一程!”透明如水晶的一声叹息,君无双悠然背转身,一个将死的人已不值得他再去看了。 “紫冥小心!”碧落惊叫甫出口,燕南归倏地弹起,飞快向紫冥扑去―― 日色陡然一暗,寒芒骤灭,三截断剑悄无声息没入燕南归背心,又“噗”地穿胸而过,余劲不衰,带着鲜血一路继续前飞,“笃笃笃”三声轻响,钉上树干才止住去势。 “燕南归――――” 狂吼声中,紫冥双目尽赤,一扬手,夜罗刹两颗人头飞上半空。剑气回卷从最后几名教众拦腰斩过。 君无双本以为大局已定,见状不由一怔。 通体血红的剑往地上一插,紫冥半跪着扶起前胸后背血如泉涌的燕南归,颤抖得说不出任何话来。 “……少主,今后……不能再替你做饭了……”燕南归微微一笑,血夺口而出。 “燕南归……” 在断剑穿透燕南归胸膛的一刹那,碧落如遭雷击,浑身僵直。那剑穿过的仿佛是他的身体,胸口空荡荡的宛如被开了一个大窟窿似的奇痛,连心肺都被摘掉的痛―― 燕南归!!! 蓦地疯了般冲上前,一把揪住紫冥大吼:“你还在看什么?快救他啊――春蚕,你不是会用春蚕的吗?让它附在我身上啊――” “……春蚕……只有一条,已经给凌霄了……”紫冥瞪着燕南归不断冒血的身体,突然拔起剑一下刺在自己胸前膻中穴,血雾随抽离的剑尖喷散,缓缓站起身,紫冥寒剑直指远处君无双。 “血魅大法――”君无双清如水晶的话音里微显凝重,想不到这紫衣青年竟会使用这鲜有人知的奇术,自刺气穴将功力瞬间提升数倍―― “君无双!纳命来――” 紫影夹着冷芒,快到几乎无法看见地撞向君无双。 妖异变幻的眼瞳急敛,君无双整个人如一支银箭往后倒射出去,刷的穿过梅林,紫影如蛆附骨紧跟着消失林外。 山头顷刻死寂,若非满地尸骸和鲜血,碧落真要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也好希望自己是在梦中…… 可,决不是梦! 颤栗着跪下来,震骇地看着燕南归胸口血洞,生命正随鲜红刺目的血迅速流逝―― 怎么会是这样?这个人,昨夜还和他无尽缠绵,眼下却要死了么? “怎么会是这样?……” 重重抱起燕南归,血急遽染湿了碧绿衫子。用力摇晃着怀里的人,碧落嘶吼:“为什么你要扑上去?他比你的命还重要吗?那我呢?你说过要一直陪我的啊!你不想管我了吗?你回答我啊!” “……碧,碧落……” 嘴唇开合间,血丝不停挂落,燕南归挤出一个笑容,却是凄凉无比:“对不起……可我,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手颤动着摸上碧落长发:“真的对不起,碧落……我的,我的孩子……” 所有的风声、鸟鸣声都听不到了,碧落死死盯着怀中男子:“你说什么?” “……你,应该是,是我的儿子……”燕南归凄然笑着:“是我和紫冥娘亲的骨肉……” 脑髓似乎都已被掏空,碧落双眼一眨不眨,突地一笑:“你在胡说些什么?我自己有父有母的,你不要乱说!紫冥娘亲早就死了,你怎么可能――” “不,她没有死!我告诉紫冥他娘亲一早死了,是骗他的……” 燕南归猛咳出一大口血,剧烈喘息着:“我是骗他的……其实是我在他出生没几天,劫走了他娘亲……” 身子瑟瑟抖如风中残叶,寒气一直从指尖渗透内脏,碧落牙齿咯咯作响:“……原,原来是你劫走她的……” ――原来紫冥娘亲失踪,是被你劫走的。 “是,我,我那时真的是鬼迷心窍。我实在,实在忍受不了每天看她和主公恩爱的样子,我却独自受煎熬……就借着回乡奔丧的机会向主公告了假,他们都以为,以为我已经离开苗疆了,我却没有走,暗中等了好几天,终于等到她落单的时候下了迷药,把她劫回中原……” 血仍细细流淌,燕南归脸色却透出异常的红润,眼神恍惚望向碧落艳丽容颜,他心爱女子的容颜―― “……我知道她根本就不爱我……可我就是像着了魔一样,想把她留在身边。她武艺比我高,我怕她逃走,就每天都在她饭菜里掺药……我那时傻傻地想,如果和她朝夕相处,是不是有一天,她会被我感动呢?……” “可过了将近三年,她都始终没有对我说过一个字,没有对我露过一个笑容,也没有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她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我……我好痛苦,真的好痛苦,我终是控制不住自己,对她,对她用了强……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开口说话了,她说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 笑着咳了两声:“我当时高兴得快疯了,她终于肯和我说话了……还有了,有了我的骨肉。我没有再在饭菜里放迷药,怕她气闷,就陪她去四处游玩……我们到玉溪的时候,她动了胎气,我就和她在玉溪待多了几日……” 听到玉溪,碧落面色惨白如雪,连身子都无力抖动了,只是呆滞地任燕南归话语飘入耳中―― “……可不巧的是,几天后发了山洪,又走不成了……有天半夜,她说要出去散步,我陪她走到玉溪河边,她,她突然点了我的穴,就当着我的面跳进河里……” “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河水卷走,却怎么也动不了,什么也喊不了……直到第二天夜里才恢复,我顺着玉溪拼命地找,可山洪淹死了许多人,我找了好几天,在下游好多尸体里发现有个是怀孕的女子,她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已经被鱼啃咬的不成人样……那时我抱着她足足哭了两天两夜……” “……我真想陪她一起死的,但忽然听说主公昔日的仇家正纠集去苗疆寻衅……我就立即赶去苗疆,想着要帮主公……她已经被我害死了,我一定要救她喜爱的人……可是当我赶到的时候,主公也已和仇家同归于尽了,只留下紫冥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哭……” 眼帘微微闭起,泪水无声流淌:“一切都是我害的,我原想自刎以谢主公,可是我死了,谁来抚养紫冥?……这么多年,我每天、每个时辰、每一刻都在痛苦,我好想早些解脱,去地府向她和主公请罪,可我又,又放不下紫冥,他自己连饭都煮不好……” “我真的好痛苦……直到遇到了你,碧落……” 费力握住碧落冰冷的手,燕南归痴痴瞧着他:“你会和我说话,会对我笑,会在我面前哭,你喜欢我……我好快乐……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真的好快乐……我真的好想可以和你永远都这样快乐下去……可惜,可惜不可能……” 泪扑簌簌滚落:“……不可能了……你是我的亲骨肉……碧落……这是不是我的报应?……” “……谁说我是?”呆滞的眼终于稍稍转动了一下,碧落指尖紧紧掐进燕南归手掌。 “就因为我家住玉溪么?就因为我是秋天出生,今年十九岁么?就因为我长得像她么?那又怎样了?那些统统只是巧合罢了!燕南归,你想说你当时找到的那具尸体不是她,对不对?你想说她其实没有死,还生下了我,送给别人去养,对不对?呵,这都是你自己猜的,你凭什么说我是你的儿子?你凭什么?!” 掌心被掐出了血丝,燕南归流着泪,惨然带笑:“……碧落……” “我不相信!她宁可投河都不愿和你在一起,就算她没死,她那么恨你,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既然她肯生下我,又为什么要把我送给别人?送给别人……” 喉一热,嘶喊哽在颈中,碧落再也说不下去,眼泪泉般滴落碧衫――我不相信! 可我,又没法不相信!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长得半点都不像双亲,和一大群兄弟姐妹也毫无相似之处?为什么双亲要我从小就担起家中所有杂务,稍不如意就拳打脚踢,而对其他孩子却疼爱万分?为什么逢到荒年,双亲毫不犹豫地就把我卖进醉梦阁?……只因为我并不是他们的亲骨肉。 我不是他们的亲骨肉! 可我也不要是你的孩子啊!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你要我承认这些? “我不承认!我绝不承认!!绝不承认!!!燕南归,我不是啊――” 发疯似地摇着头,热泪不绝涌出,猛地俯首,狠狠吻上燕南归沾满血泪的唇――我不是! 深深吻着,吮吸着,泪珠划过脸颊流进嘴里……泪是咸的,血是腥的,渗到心底是浓得化不开的苦…… ――我要的,是教我识字骑马的燕南归!是背着我翻山越岭的燕南归!是带我游夜市买东西的燕南归!是一有危险就挡在我身前,不惜为我受伤流血的燕南归!也是温柔又激情地取悦着我,肯陪我一齐做梦的燕南归! 我要的,不是一个身为父亲的燕南归啊! 燕南归…… “……碧落……不要这样了……”燕南归渐渐涣散的眼神依依不舍地凝望着少年满布泪痕却依旧艳丽的面容,想伸手替他拭去眼泪,才发现身躯已没有了知觉―― “别哭了……碧落……” ――怎么能不哭?好不容易才有一个人真正在意我,喜欢我,让我快乐地如在梦中,结果他却是我最不能够去接受的人!结果他却立刻就要在我眼前永远消逝了!叫我怎能不哭? 这个温柔的梦为什么如此快就醒来了?在我最快乐的时候无情地醒来了…… 细细摩挲着冰凉僵硬的脸庞:“燕南归,你答应过我以后都陪我一齐做梦的……你说过会一直在梦里陪我的……你就这样不管我了?……” “……对,对不起……都是我害的……”眼慢慢阖上,游丝般的声音越来越低。 “……碧落……我的……碧……落……” 最后一丝余音被风吹散。唇,停止了翕张。 第九章 梦,也终于醒了么?…… 碧落痴痴抱着怀里僵直的、完全冷却的身体…… 昨夜还那样温暖的、有力的、热情如火的身体,现在已经不会动了……今后也永远都不会再动了,不会再背着他,搂着他,帮他吻去泪水了…… 阳光爬上两肩,很暖。胸腔却空虚地像挖开了个大洞,找不到心的感觉…… 慢慢垂移目光,抚上燕南归凝固着无穷哀伤的灰白的脸,碧落再度低下头,吮吸着冷冰冰的嘴唇,动作轻柔到了极点,似乎怕惊醒了正在睡梦中的人―― 天色微微暗了下来,浅淡影子投近身前――水银色的衣摆。 停了亲吻,碧落缓缓抬头,仰望面前水晶般透明清贵的男子,仍是不变的优雅出尘,唯有衣襟裂了一道长缝,血尚自渗出伤处。 君无双稍一扬眉,这碧衫少年居然未趁他与紫冥决斗时逃离,还在原地吻一个已死之人…… 静静地看着那双蕴藏变幻无数种情感的眼睛,碧落倏忽绽开一朵艳如昙花的笑,一滴泪亦同时跌落―― “你杀了我最重要的人!” 猛然放低燕南归尸身,疾扑上前,一拳一脚,狠狠打中君无双。 眉轻蹙,却不是因为痛,那拳脚再重,对他君无双而言不过如清风拂体,只是……那含笑落下的一滴眼泪竟令他刹那恍惚,心莫名微漾涟漪…… 又一拳砸上胸口剑伤,君无双两指拈住碧落手腕轻轻一扭。雷击般的麻痹痛感登时席卷全身,碧落双腿一软,不由自主跪倒在地,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被按住了肩膀使不出半分力气。 “混帐!你这畜生!……” 一连串的咒骂回响林中,君无双面色平和地默默听着。 “畜生……”骂到声嘶力竭也激不起任何回应,碧落死命咬紧唇,好恨!恨这个夺走燕南归生命的人!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恨么?” 水晶似清澈悦耳的声音陡然响起,君无双一手拉起碧落,悠悠道:“光会骂有什么用?你一没武艺,二无权势,也想替他报仇?” 碧落重重喘了口气,心绞痛着:君无双说的一点没错,武艺权势,他一样都没有,凭什么报仇? 唇勾起笑,泪却簌簌掉落――原来我竟是什么都没有!连唯一喜欢我的人也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什么都没有! 可我好不甘心!我只想有一个真正喜欢我的人陪伴我而已,为什么如此微薄的愿望都不让我实现?为什么? 不甘心!我绝不甘心!我要为燕南归报仇!我要为自己报仇!我要武艺!我要权势!我要变得比谁都强!我要让所有夺走我希望,害我伤心痛苦的人都付出代价! 收了泪,水雾迷离的眼燃起无边怒火和无尽恨意!仿佛要将一切烧为灰烬的狂焰! “想明白了?那就跟我回王府。”松开钳制碧落的手,君无双淡然扫过遍地残肢,扑鼻血腥味令他皱了皱眉――辜负了这片梅香…… 火焰冷凝成两点冰晶,秋水明眸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亮,也更寒。碧落拾起把刀,一言不发挖着泥土。 染血的土渐渐堆高坑外,碧落双臂已酸涨到麻木,地上终是出现一个深坑。抛下刀,费劲地托起燕南归尸身,轻轻放平坑中―― 毫无生息的,永远都不可能再安慰他、亲吻他、拥抱他的燕南归…… 碧落凝注良久,解下束发的盈亮丝带,小心缠上燕南归手腕,一闭眼,捧起泥土洒落坑中―― 原来,埋葬自己最亲、最重要的人并非想象中那样痛不欲生…… 是真的,我居然可以如此平静地亲手埋葬你……没有心疼……因为我的心已经跟你一起逝去了…… 从这一刻起,我不要心,我也不要痴情,这些我无法拥有、即便拥有也无法挽留的东西,我不想再去渴求了。我只要报仇,为你、为我报仇。 燕南归,等着我!等我让所有夺走我一切的人付出代价后,我一定会回来梅山陪你的!因为我知道,你其实和我一样孤独,一样盼望着能有个人真正喜欢自己……你,其实是深深爱着我的,和我一样,爱上了一个自己绝不能够去爱的人…… 终于堆好新坟,碧落起身拍净手上泥土,转向一直静静旁观的君无双:“走吧。”也不待他做声,便自行朝林外走去。 这少年……盯着碧绿的背影,君无双眸光变幻―― 又回到了龙衍耀的寝室,香雾氤氲中,碧落木然由得侍女为他沐浴更衣,浑不似上次那样又叫又骂,倒让那班侍女暗自嘀咕不已。 “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吧?”华服金冠的男子讥笑着入内,侍女们一躬身,收拾起浴具悄然退出。 碧落垂首坐在床上,也不说话。龙衍耀负起双手施施然走近,猛地一记耳光掴向碧落―― 身体应声而倒,还没沾上床褥,又被龙衍耀拉起。碧落两耳轰鸣,嘴里一股腥甜上涌。 “我先前真是小看你了,竟然着了你的道,嘿嘿。”龙衍耀笑声欢畅,眼底却怒气翻腾,他身为先皇幼子,自小受尽宠爱,当今皇帝也对这幼弟极是照拂,有求必应,兼之又一身武艺,在朝在野都得意惯了,昨晚却在碧落手中栽了个大跟斗,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便指名生擒碧落,说什么也要将这刁 恋耽美 分卷阅读16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钻狡诈的少年好好折辱一番方消得心头之恨。 他捏着碧落下颌,重重咬住他红润嘴唇,尝到血味才放开:“你倒是真会勾引人啊,呵,不过想跟我斗还差得远呢,你想这次还有谁会来救你?”一把按倒碧落,三两下就将他刚换的一件新衫撕得粉碎,一口含进绯红乳尖,用牙齿咬扯起来。 碧落身子一颤,却被紧紧压着动弹不得。湿腻的舌头划过胸口一路往小腹移去,他恶心之中更是说不出的痛恨――若非龙衍耀下令,魔教怎会攻上梅山?燕南归又怎会送了性命? 龙衍耀!是你和君无双,一起夺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好恨!!! 十指死死绞扭身下床褥,碧落仰望床顶,任龙衍耀咬舐着他腿根―― 柔韧雪白的身子,如丝绸般光滑光滑细腻的肤触……龙衍耀舔噬着碧落沐浴后残留幽香的滑嫩肌肤,怒意不知不觉间竟自消弭,欲火却烧得浑身血液沸腾,胡乱解开衣带释放出早已忍得涨痛的欲望,抬高碧落窄臀,一个大力冲撞,狠狠贯穿了少年毫无反抗之力的身子。 猛一抽搐,碧落张大嘴急剧喘了几口气,强烈的抗拒排斥令后蕾迅速收缩,却反将强行捅入的异物缚得更紧。侵蚀脑髓的快感从胯下蔓延颈背,龙衍耀忍不住低吼一声,提起碧落双腿架上肩头,摆动腰杆,在狭窄炽热的甬道肆意抽插起来。 “啊啊――恩啊――”未经任何滋润的抽动摩擦着干涩敏感的内壁黏膜,带起火灼似的疼痛,碧落难以抑制地叫喊呻吟着。 满含痛苦意味的叫声让龙衍耀深埋其间的欲望益发肿胀,艰难地顶进更窄更软的肠道口,旋转腰身一阵搅动,酥麻快意连波袭来,他粗重喘息着:“你果然不错啊,又紧又热……哈啊,嘿,现在还敢不乖乖听话?啊哈……” 几乎要绞断肠子的剧痛,碧落腹部都痉挛起来,摇着头,双腿无力滑落龙衍耀汗湿肩膀,却随即被抓住反折至胸前撑开―― “受不了么?你若一开始就乖乖顺我的意,也不必吃苦头了,却偏要跟我作对!”龙衍耀整个压住碧落颤抖的身体,硬热前端抵上他直肠尽头的小小突起来回碾磨,满意地享受着密径深处的阵阵缩紧蠕动,一手揪住碧落散乱长发:“你也不想想,凭什么来和我斗,恩?瞧你像是个聪明人,怎地尽做蠢事?你……” 嘲讽突然停止,龙衍耀盯着碧落艳丽带汗的脸,气息更粗―― 盈亮的眼里含泪,唇却弯弯上扬,噙着魅惑到近似妖媚的笑。 血顿时从全身集中冲向本就已激昂搏跳的欲望,在自己都未觉察前,龙衍耀双手已捧住碧落面庞,指尖轻轻抚过他唇边媚笑,倏地恚怒:“你笑成这样,又想耍什么花招?”重重一记抽送,碧落脸上流露痛楚,笑容却依然不改,扭着腰,腿勾上龙衍耀湿漉漉的后背,连眉梢都漾起撩人痴态―― “我没有,啊――”碧落随身上男子的撞击摇晃着,眼波柔媚得近乎滴出水来:“你,你也说我是聪明人,哈啊啊――我已经知道斗,斗不过你了,怎么还会,呀啊――还会做蠢事――” “你这是算向我求饶么?呵呵,早点开口,我也会让你舒服一些――”见这刁蛮少年终于对他示弱臣服,龙衍耀心中得意之极,冲撞仍持续不停,力道却已无意识地轻缓下来,低头吮吻着碧落潮红唇瓣。 微启唇,碧落迎入他湿热的舌卷绕纠缠着,咿唔吟哦与龙衍耀的粗喘嘶吼相交织,满室春意盎然。 “哈啊,你这小妖精,唔……碧落……”一声大喊,龙衍耀飞快抽插几下,旋即瘫软碧落身上,肌肉都微微抖动着,沉醉在欲望爆发的无上快感中。 咯咯笑着,碧落足趾搔刮龙衍耀腰侧腹肌,腻声道:“你好重,我都快被你压坏了,嘻――” 一偏首,妩媚迷人的脸转向墙壁,眉梢眼角依然蕴含妖娆风情,眸子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反如两点乌晶,寒亮得宛若冰底冷焰―― 龙、衍、耀! 燃了一夜的烛焰奄奄欲灭,房顶吊落的翡翠球里,龙涎香仍细细飘溢。低垂的罗帐掀起,少年披衣着履,轻掩唇,无声打着呵欠。 “这么早去哪里?陪我再睡多一会,碧落。”醇厚低沉的男子声音懒洋洋地从床上传出,人却一动不动,昨日整个下午再加连晚都不眠不休地恣意狂欢,他也有点吃不消了,没想到这令他失控的少年竟还如此有精神。 “我可睡不着,出去透透气再回来。”碧落笑嘻嘻地道,边卷着过长的衣摆,他的衫子昨天被龙衍耀撕得粉碎,便老实不客气地穿起龙衍耀的衣服。 “……随你了,可别乱跑。”龙衍耀含糊警告了一句,翻过身继续补觉。 冷冷盯着男子起伏背影,半晌,碧落轻手轻脚推开房门,走了出去――龙衍耀,你尽管放心!没有看到你一无所有的那一天,我怎么舍得乱跑?我怎么舍得离开你身边? 是的,我要让你失去所有!让你跟我一样,尝尝那种无人喜欢、无人在意、什么都没有、比死更难受的滋味!贵为皇爷权倾朝野的你,如果落到这一地步,应该比杀了你更令你痛苦绝望罢。 总有一天,我一定能做到的。不单是你!还有那个君无双!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直勾勾望着后园晨雾里绰约隐现的花树,碧落纹丝不动地站着,任朝露湿了衣衫。 万籁俱寂中,一阵匆匆脚步声由远及近―― “哦,原来是古师爷。” 碧落眼底讥诮一闪而过,露出笑容:“瞧你急急忙忙地,是有要事禀告皇爷吗?” “啊?是,是,碧落公子……”古师爷正为他的笑容迷乱,听到询问才回过神来。 眼珠转了转,碧落慢悠悠道:“你那天还骂我什么来着?啊,好象说我是甚卑贱男宠,怎么如今这般客气?嘻,我可受不起。” “公,公子说笑了,卑职,卑职……”古师爷额头开始冒汗。跟主子那么多年,还没见到有人令主子吃了暗亏仍可以在王府逍遥,更甚者先前听园外侍女偷偷告知,主子昨日起就同这少年共处寝室,至今未踏出房门一步……此刻这少年身上居然还穿着主子的衣裳…… “是卑职有眼无珠,公子勿怪。”想到自己曾得罪过这正受主子宠爱的少年,古师爷脸都发绿了,如被他到主子面前挑拨几句,自己岂不要人头落地? 碧落瞧他一副惊惶神情,不由噗嗤一笑,拍了拍古师爷肩膀:“你怕什么?我可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呵,不过,皇爷睡得正香,你这么莽撞入内,可不大妥当吧。有什么事,告诉我,我自会替你转告。” 古师爷被他轻轻一拍,再见他艳丽媚笑,周身骨头顿时酥成一团,鼻腔热热的,似乎又要喷出血来,赶紧掩住。但听到碧落最后一句,不禁踌躇起来。 “怎么?我这个卑贱之人不配听么?古师爷!”碧落脸微微一沉,竟带着冷丽。 “不不,卑职不敢――” 古师爷心又悬了起来,再一想上回去寝室禀告时,主子确也未曾叫这少年回避,当下定了定神:“回公子,是昨晚皇后新添了位小皇子,圣上龙心大悦,三日后要在宫中宴请群臣。届时东宫的瑞霆太子也会出席,卑职想问问主子可要做何准备。” 碧落不置可否地恩了声,朝古师爷嫣然笑道:“原来是这么点事情,皇爷醒来后,我便会告诉他,你就先回去吧。”秋水盈盈掠过古师爷痴迷样态,红唇一抿:“今后这种小事就不要去惊扰皇爷了,有我替你转告,一样少不了你的赏赐,你走罢。” “是,是……”已然口齿不清的古师爷一步步倒退着,蓦地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脸涨得通红,一低头,逃也似地奔出后园。 “哈哈哈……”见他蠢态,碧落终是忍不住,放声大笑。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水晶似的声音悠悠自雾里飘来,轻柔悦耳,却将大笑声完全盖了下去。 君无双! 笑声顿敛,碧落骤然旋身,望着花树丛中仿佛与雾色朝露融为一体的水银色人影―― 第十章 花香浮动间,君无双优雅地走出雾中,手里一个小小翠玉盏盛着半杯花上露水。微一仰颈饮尽,那双蕴藏了无数种情感千变万化的眸子转向碧落,淡然一笑:“穆晟王想必已渐入你毂中了罢。”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碧落呼地别过头,避开那双魔眼,胸臆却无端收紧,只是惊鸿一瞥,君无双的目光似乎已穿透了他的心胸。 “你是聪明人自然懂的。”君无双一哂,却带着些微倦怠:“可惜,你也是痴人。” 碧落身躯陡然僵直,却听君无双突地逸出两声低低咳嗽,气息竟有几分急促。 按着胸,君无双轻笑道:“血魅大法果真神奇,这还是我生平第二次负伤――” “……紫冥呢?你杀了他么?”碧落凝望慢慢消散的雾气,眼波更冷:昨日两人追斗出林,却只有君无双一人返回,紫冥怕已凶多吉少…… “那倒没有,我只将他打落后山。” 君无双一旋翠玉盏:“他使用异术虽然可以令功力瞬间倍增,但全力一击后,便会立即散功,若无个把月决计恢复不了,况且他也受了我一掌,应该会躲起来养伤罢。” 碧落闻言稍定,心中忽然一动,听君无双口气,他似是伤势颇重―― “我确实伤得不轻,不过,你也别妄想随便找几个宵小就能来解决我,呵……” 悦耳迷人的嗓音如同洞悉碧落用心般直钻入脑,水银色的影子一晃,君无双已移至碧落面前,托着翠玉盏的手平平伸出,眼帘微垂,白洁的掌心渐渐泛起一层红光―― 搞什么?碧落不明就里地看着那玉盏也开始笼上暗红。 微微一笑,君无双眼睫轻展,向掌心吹了口气,翠玉盏刹那间化为一堆粉尘。 碧落骇然退了一步,瞪着君无双。 “明白了吗?没有十成的把握就不要轻举妄动。” 君无双意味深长地望了碧落一眼,洒落玉尘,负起手便向花丛中走进。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水银色的背影益渐隐没,碧落蹙起细黑秀气的眉头:“……你不是听命于龙衍耀的么?” 清澈温和的笑声轻轻响起:“除我教主,天下还有谁能命令我君无双?至于龙衍耀么?呵呵……你快回房吧,莫叫他起了疑心……” 如此深高莫测的君无双……碧落背脊没来由升起一阵寒意,突然水晶般的声音如游丝细细传进耳里―― “每日凌晨,我都会在此。你若想从我学武,明天就来找我罢……可别告诉第三个人。” 睁大了秋水明眸,怔立片刻,碧落收起满腹惊疑,一甩发上凝露,快步离了后园。 “怎么出去那么久?”碧落一脚跨进,龙衍耀已起了身,几个侍女正伺候他梳洗。 碧落嘻嘻一笑,接过侍女手里的角梳替龙衍耀梳理着头发,轻描淡写地道:“在园里走了走,碰到那个稀里糊涂的古师爷,说有事要来禀告……” 他话音一顿,龙衍耀挥手摒退侍女,一把搂住他腰身:“什么事?” 碧落顺势往他腿上一坐,将古师爷的话原原本本重复了一遍。龙衍耀脸色平静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只淡淡哦了声。倏地手一紧,鹰眸锐芒闪现:“谁许你自作主张替我拦住他的,恩?我的事,你不准过问――” “呸,我还懒得理呢。”碧落翻了个白眼,竟似看不到龙衍耀阴沉神情,搂住他脖子轻轻一咬:“我只不过怕那个蠢材吵到你休息罢了。呵,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乌溜溜的眼珠一转,笑道:“你以前说过的那个死对头可是东宫太子?嘻,他不是你的侄子么?想杀了他自己做皇帝吗?” “你太多话了――” 龙衍耀双手卡在他颈中作势要掐:“你只需乖乖听话,讨我欢心便是。宫中之事,你少理为妙,否则,哼哼。” “我就是想让你喜欢嘛。”舔上龙衍耀嘴唇,碧落绽开一缕艳笑。 “说不定我可以帮到你呢?” 龙衍耀黑眸微微眯起,却也知道这少年生性狡黠,确非古师爷那般蠢材可及。 见他不出声,碧落笑着拉开他双手:“其实凭你的武艺,又有无双公子帮你,除掉太子岂非易如反掌?” 龙衍耀一摇头,淡然道:“皇兄夫妇待我素来情义深重,这皇帝宝座我是一定要的,但我决计不会亲手杀他俩的骨肉。再说,死了个太子,还有其他王子等着。”顿了顿,续道:“魔教行事向来诡异,我找姓君的来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用来牵制跟我作对的江湖人物罢了。难道还会真的让他干涉朝政么?” 见碧落听得入神,龙衍耀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白生生的俏脸:“可听清楚了?呵,乖乖的,我头发还没梳完呢。” 碧落一抿红唇,替他绾起发髻,戴上金冠。秋水流转间突道:“那三日后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宫里?我还没看过皇宫呢!”指尖划过龙衍耀后颈,一低头,轻轻含进他耳垂。 “为什么不能?”龙衍耀被他柔嫩舌尖软软舔着,竟窜起一股躁热,猛地抱过他压在镜台上,吻噬着碧落艳润唇瓣,低笑道:“只要你哄得我高兴,就算日后我当了皇帝,你想坐下龙椅,也没什么不可能,哈哈――” 舌被龙衍耀吮吸得发麻,碧落勉力偏转头,大口呼吸着空气,双臂绕上龙衍耀宽背,脆笑道:“那我可一定要帮你当皇帝了,嘻嘻,说什么也要坐一下你的龙椅才行啊,啊――” 笑声变成惊呼,背一僵,碧落十指紧紧揪住龙衍耀衣袍,承受着他突然进入的欲望。 “你还是这么紧……”龙衍耀暗哑的嗓音满含情欲,扣住碧落臀瓣用力撞击着:“……缠住我的腰一起动……碧落……” 粗重的喘息此起彼伏,铜镜泛着冷光,映出两个牢牢纠缠的人影。 花团似锦,侍者如云,整个御花园丝竹靡靡,文武百官络绎不绝地川流其间,热闹非凡。 “如何?”龙衍耀挑高双眉,瞧着身旁眉开眼笑的碧落,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又塞了一块糕点入嘴,碧落唔了几声,不住点头。 龙衍耀不禁哈哈大笑,声音远远飘了开去。他身份显贵,自然不与那班朝臣同列,独自坐开西侧高台,俯视众人。一回首,对身后水晶似的男子笑道:“无双公子,这帝王之家,想必你也是第一次见识罢。” 君无双淡淡一笑,忽道:“来了。” 碧落抬起头,见一行人前后簇拥着走向对面东侧高台。中间一个弱冠少年锦衣华服,面目倒与龙衍耀依稀有些相似。他一眼瞥见龙衍耀,一怔后露出满脸笑容,抛下随从朝西侧走了过来。 “皇叔原来先到了,瑞霆向您请安。” “免礼。”龙衍耀一抬手,扶起瑞霆太子:“你母后给你添了位皇弟,哈哈,你可算有伴了。” 瑞霆太子笑道:“正是。”他虽有众多兄弟姐妹,但都是其他妃嫔所出,如今多了个同母弟弟,欢喜不亚于父皇。直起腰,陡然望见碧落艳丽容颜,不由呆呆地移不开视线。 龙衍耀眼底寒光一掠,伸臂将碧落揽入怀中,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我这侍人可比你东宫那些少年出色些?”肚里竟好生不豫,这小子居然如此大胆盯着他龙衍耀的人看。 瑞霆太子一下醒过神,涨红了面讷讷道:“皇叔说笑了。”一施礼返回东边席上,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碧落两眼,目光甚是痴迷。 龙衍耀低头,却见碧落正一脸笑吟吟地望着太子。他一把抓住碧落下颌,扭过他的脸,怒道:“你乱看什么?” “不看了,不看了。”碧落咯咯一笑:“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在看太子身后那人――” ?龙衍耀眼一眯,适才气愤中也未留意,此刻定下心,果见瑞霆太子身侧站了个蓝衣男子,长身玉立,背后一柄剑却比普通长剑细了一半,最奇的是剑身弯曲,末断折成钩状。 “好奇怪的剑――” 碧落随意咕哝一声,那蓝衣男子竟似听到他话音,细长的眼皮一翻,目如冷电直射过来。 好犀利的眼神!碧落心一跳,却听身后君无双悠悠道:“蓝衣弯剑,他是岳阳风门的新当家人风祭雪,呵呵,想不到又见面了。” 他最后一句飘飘扬扬,却是对那蓝衣男子所说。风祭雪狠狠盯着君无双,眼里几乎能放出飞箭,瞧他架势,若不是碍着中间尚有无数闲人,早一剑劈来。 碧落目光闪动,正瞧得有趣。园外人声鼎沸,一干王子陆续来到,又是好一阵寒暄。乱了半天,那皇帝终于在大帮宫人前呼后拥下入了席,群臣跪拜行礼,称歌颂德之声直上天霄,碧落听得嬉笑不已。 酒过三巡,皇帝便先退席,邀龙衍耀去瞧那小王子。龙衍耀叮嘱王府众人在园内等候,便同皇帝一起返驾回后宫。 见他行远,碧落一伸懒腰,回头道:“那个姓风的怎么如此凶巴巴地看着你?呃?――” 水银色的人影一晃,已走得无影无踪,碧落张大嘴,呆了一会,转眼瞧向太子席上,却连太子和那风祭雪都没了踪影。 摇摇头,他也离了席,朝花园深处信步走去―― 时值冬季,外间已是百花凋零,园内却兀自盛开无数不知名的奇花异草,一片云蒸霞蔚。碧落随手摘起一朵,突地一笑――难怪那么多人追求权势,确实可以享受常人穷其一生也得不到的东西…… 手指重重一搓,残碎花瓣登时洒落风中,碧落冷亮的眸子遥望天边浮云―― “这花开得正艳,你何苦去碾碎它呢?” 清悠的微笑入耳,碧落慢慢转身,假山石旁,瑞霆太子正含笑望着他。 “原来是太子殿下,碧落失礼了。” “不必多礼。”瑞霆太子目光扫过地上花瓣,一笑道:“你恨我皇叔,也无须拿它来出气啊――” 碧落胸口猛然一窒,瞪着他笑容,竟一时无语。 瑞霆太子伸手轻摸身边花枝:“你不用奇怪,皇叔一心想除掉我夺取帝位,已是东宫和穆晟王府心照不宣的秘密,他可以派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自然也可在王府中安排几个眼线……”抬眼望进碧落双眸,微笑道:“你瞧我皇叔背影时,那种痛恨可连我这外人都看得明白,恐怕也只有我皇叔当局者迷罢,哈哈哈。” 爽朗笑声如重锤直击碧落心房,他定定看着瑞霆太子,那雍容气度,睿智眼光,哪还有适才席间的半分痴迷?忽然碧落也笑了起来―― “多谢太子提醒,碧落今后一定会更小心谨慎的。”碧落掩着红唇:“太子起先那样看着我,还真叫碧落吃了一惊,嘻嘻。” “哈哈,我若不装出一副痴态,怎显得我迷恋男色,叫皇叔小觑我呢?”瑞霆太子笑得似狐狸般狡猾。 “想不到龙家还有你这样的聪明人,难得。” 轻柔悦耳的声音截断瑞霆太子的笑声,君无双不知何时已伫立一旁,轻轻拍掌:“好,好,如此才更有意思。” 见是龙衍耀身边之人,瑞霆太子面色微变,还未说话。只听衣袂带风,一条蓝影直窜过来,站在了君无双面前。 “君无双,我再问你一次,那姓段的恶贼如今身在何处?”风祭雪压低了嗓子,仍透着切齿恨意。 “我教主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的行踪,无双也不知晓,恕难奉告。”君无双淡淡一笑,眼光幻化:“还有,风祭雪,我瞧在令弟面上,几次三番不与你计较,但你若再出言侮辱我教主,无双可要得罪了――” “住口!”风祭雪全身都轻轻颤抖起来,握紧双拳:“那姓段的掳走我四弟,我风门上下岂会善罢甘休?你转告那姓段的,若不交还我四弟,我岳阳风门与魔教誓不两立!” 静静瞧着怒气汹涌的风祭雪,君无双一挥衣袖,水银色的身影如烟淡逝,优雅迷人的笑声却悠悠散荡风中:“我教主垂青令弟,是他的福分,风掌门可别辜负我教主一番美意。呵,你若还执意要与我教作对,只管找我君无双便是,呵呵。” “君无双!――” 一声怒吼,风祭雪拍上假石,尘土飞扬间,偌大一座假山顷刻夷为平地。 “咳咳――”碧落捂着口鼻,猛咳不已。 风祭雪正满肚怨气无处发泄,盯着碧落,寒声道:“你不是穆晟王府的人么?怎么还不滚?” 碧落喘了口气,抖落衣上灰土,媚然一笑:“你真的恨魔教么?好极了,我倒突然有个主意让魔教万劫不复,就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就凭你?”风祭雪细长的眼眸冷光一闪,信疑参半。 一撇嘴,碧落望向始终笑而不言的瑞霆太子,秋波盈亮流转:“我一个人自然不成,不过如果太子殿下肯相助……” “说罢。”瑞霆太子眼里划过一丝异彩―― 第十一章 “白天不是叫你在席上等我的么?怎么又去园里乱跑?”男子虽在责备,慵懒低沉的声音里却听不出怒意,手指滑进身上少年墨发轻轻梳动着,又卷起一缕缠上指尖。 “你都去看小王子了,反正没人陪我,就随便走走解下闷咯。”碧落撑起趴在龙衍耀汗湿胸膛上的身子,一翻身,在他身边仰面躺下,微微喘着气:这龙衍耀,从后宫出来发现他和瑞霆太子在御花园深处,立时黑了脸,一把拖住他回到王府直奔床上,昏天暗地搞到无力才放手。 龙衍耀覆上碧落,嘿嘿笑道:“知道辛苦了么?哼,瑞霆那小子可有对你动手动脚?” 碧落噗嗤一笑,眼梢斜斜挑起:“除了你,还有谁会对我动手动脚?嘻,太子明知我是你的人,怎会蠢到来碰我,岂非落人口实?” 他绕着弯子骂龙衍耀愚蠢,龙衍耀竟也不生气,只是瞪着他妩媚笑容,突然叹了口气,双臂一合将他搂进怀里:“我是昏头了,一见到你跟那小子有说有笑的,就失了分寸。呵,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碧落”抬手抚着他鬓边细密汗水,又低低唤了声:“……碧落……” 那最后一声呼唤竟带着完全不同以往的轻柔。碧落嘴角媚笑倏地一僵,抓住龙衍耀手指默然无语,片刻重又笑道:“那小王子可生得可爱?” 龙衍耀愣了愣,旋即一笑:“还不是白白胖胖的一个小肉团?呵呵,你问这做什么?”偏头打量着碧落,忽地脸一板,绕紧他黑亮长发:“你喜欢小孩儿?哼,想要娶妻生子么?你这辈子都别想,我不会许你的――” 碧落听他说得凶狠,不由失笑:“难道你一辈子都不放开我么?”秋水盈盈在碧落面上一掠而过,微带自嘲地道:“过得十年二十年,我便老了、丑了,笑起来满脸皱纹,只怕到时求你多看我一眼你都不乐意呢。” “碧落……”龙衍耀也不知怎地,闻言一阵不快,却也无语反驳。 眼下的你不过是暂时沉湎我的姿色罢了……碧落静默望着龙衍耀锐利鹰眸,指尖划过他微皱眉峰,一耸肩:“其实都不用等到我老丑,你自己都要迎娶王妃的啊,你不要子嗣吗?”这几日来,他早已知悉龙衍耀尚未成亲,连个姬妾也没有,未免与他的地位样貌不太相宜。 龙衍耀眉皱得更紧,哼道:“你当我以前没纳过妾侍么?那些女子只知一味争风吃醋,俗不可耐,便被我统统赶出了王府。至于子嗣么,嘿嘿,那班蠢物怎配替我龙衍耀留下血脉?与其生几个驽钝愚昧的子女,我宁可不要,免得日后看着生厌。” 碧落越听越好笑,龙衍耀横他一眼,将他抱得紧紧的:“不许笑,你还没回答我,问那小王子做什么?” 勾起他脖子,碧落凑上他耳边道:“我倒有个办法来对付太子,正用得着小王子――” “哦,是什么?”龙衍耀目光炯炯盯着碧落一脸微笑。 “这个嘛,等有了眉目之后,我再告诉你。”碧落牙齿轻咬他耳轮,感到龙衍耀气息渐促,不禁一笑―― “你若信得过我,只需让古师爷挑几个武艺高强又机灵些的手下给我使唤便成。啊,对了,此事你莫与无双公子说起才好,我可不想人多走漏了风声――” “呵呵,随便你,我还正想看看你有什么妙计呢。”龙衍耀被他撩得正自情浓,哪还去细究他的话,抚摩着碧落细腻腰肢,含进他乳尖轻轻舔弄,引得碧落又痒又麻,笑个不停。 小王子突然病了! 自那日宫宴之后,小王子便患上怪症,十多天来,一路发着高烧昏迷不醒。一干太医急得团团乱转,最终两度会诊,终是发觉小王子并非患病,而是身中奇毒。 这下宫中顿时如炸了马蜂窝,那皇帝本已气得跳脚,此刻更是震怒,将服侍小王子的宫人尽数收监,责令刑部严查此事,满朝文武亦人人自危。 正内外乱做一团,这日三更时分,小王子咽了气,报讯人急奔各家王室中人。龙衍耀得讯却也吃了一惊,知皇兄元帝对这幼子爱如珍宝,恐他悲痛过头,伤了身体,便连夜同传讯的宫人一齐回宫。 到得宫内,那小王子遗体已有专人收敛了去,元帝哭到两眼红肿不堪,皇后早已晕厥,大堆太医正围着施救,一片凄云惨雾。龙衍耀好言劝慰了几句,终也无话可说。悲戚间,宫人匆匆入内,说是刑部李丞相有密本上奏。 元帝正在气头上,哪有心思理他,一迭声叫宫人轰他出去。那宫人战战兢兢道:“回皇上,李大人说与小王子中毒一案有关――” “还不快宣?”元帝怒冲冲砸了个玉如意,宫人一缩头,忙引着李丞相晋见。 “这,这……畜生……”啪地扔下奏折,元帝脸色铁青,双手如筛糠似抖得厉害。 龙衍耀一皱眉,拾起奏折,却是伺候小王子那班宫人招了供,竟是太子买通宫人暗中投毒。 他鹰眸一沉,望向边上一脸诚惶诚恐的李丞相:“太子可是小王子的同胞兄长,害他做什么?李大人,你可要查清楚了,莫轻信小人谗言――” “微臣不,不敢――” 李丞相满头冷汗,垂下首,偷偷抹汗。元帝长长叹了口气,一摇手:“耀弟,你不必多疑。朕倒是能猜出几分那畜生用心。想必是见幼弟得宠,怕朕日后改立太子,他便先下手为强罢……” “皇兄还是谨慎些好,瑞霆天性敦厚,虽说平素行为有些不检,但谅也不至于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来――” 龙衍耀目光闪动,仍替太子辩解着,元帝默然半晌,吩咐李丞相即刻着刑部去东宫捉拿太子,龙衍耀见他心情奇差,也就不再多说,自行告退。 出了皇帝寝宫,龙衍耀双手负背,沿幽暗小路慢慢走着,待到一角僻静处,他沉声道:“出来罢。” “是,皇爷。” 一人低垂着头,自暗中走出,竟是李丞相。 龙衍耀锋锐眼光在他身上一转:“你这次表现不错啊,养你千日,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皇爷过奖了,微臣只是听古师爷转告皇爷密旨,依令行事而已,不敢居功。”李丞相神情益发谦卑,他在官场打滚多年,自然知道做主子的最忌手下恃功而骄,丝毫不敢流露得色。 “呵呵,做得好,你先下去罢,小心莫露了破绽。” 挥退李丞相,龙衍耀在夜色中静立片刻,返身回府。 回到寝室,天色依然未明。龙衍耀掀开纱帐,烛焰摇曳间,碧落侧着身子睡得正熟。 他坐在床沿,凝望碧落睡梦中艳丽面容,没了日间醒时的精灵狡黠,反露出几分少年人的青稚―― 慢慢地,手已无意识抓起一捧墨缎般的长发,卷上手腕缠绕着―― “……恩……”碧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帘,看清了眼前人,一怔后坐起身,笑道:“你几时回来的?对了,宫中可有何消息?” “……你不是应该最清楚的么 恋耽美 分卷阅读17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 放开手中发丝,龙衍耀捏住他白嫩下颌,紧盯他盈亮眼眸,半晌,点了点头:“你确实是聪明人,居然想到用小王子来做文章……呵呵,其实是你指使人下的毒罢,又让古师爷叫李丞相做了假口供,却连我也瞒住了――” “那你皇兄信了没有?”碧落眼光一亮。 龙衍耀淡淡一笑,摸了摸他脸颊:“瑞霆那小子此时应该已下狱了罢,呵,他若拒捕逃走,岂非不打自招?看来他这太子之位,今番是保不住了……”微吐一口气,低声道:“只可惜了那无辜小王子……” “你是怪我吗?”碧落眼神立时黯淡下来,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呢。” “……我只是突然不想你变得如此有心机……碧落……”龙衍耀手指抚上他红润唇瓣,竟带着些微怔忡:“我知道你是在帮我的……” 碧落身子颤了一下,却轻到根本令人无法觉察。他秋波一漾,伸舌舔着龙衍耀指尖,媚笑道:“对啊,我说过要帮你当皇帝的,嘻嘻,我还想要坐你的龙椅呢,呵……” 熟悉的妩媚的,却又令人心悸的笑容……龙衍耀情不自禁已揽住碧落细腰,闭目嗅着他幽幽体香:“碧落……” “你睡到半夜就去了宫中,现在也一定悃了罢……”碧落扶龙衍耀躺落床上,拉过丝被替他盖上,轻柔笑声里竟陡然透出蛊惑迷人的气息―― “好好睡罢,那什么太子和其他王子,我都会帮你解决的……放心睡罢……” 魅人的、仿佛将魂魄都要吸走的悦耳嗓音……龙衍耀只觉一阵浓浓倦意,眼皮沉甸甸的,须臾便入了梦乡。 冷亮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感,碧落披上衣衫,静静走出寝室。 如每个凌晨一样,后园里仍是雾气弥漫―― “来了么?接住!” 清如水晶的声音入耳,同时一片薄薄纸笺自晨雾笼罩的花树丛中轻飘飘地飞出,来势极缓,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托住般,不偏不倚地落在碧衫少年怀里。 接过纸,碧落默默将上面的图注文字诵记于心,片刻,双眸一阖又复张开:“我记住了。” 双掌一合,把纸笺夹在中间,白嫩的手渐渐发出异样红光。蓦地一扬手,整张薄笺已成灰烬,随风飘散。 “……你的化蝶神功又深一层了……”短暂沉默后,雾中人悠悠地道,激赏中又带着惋惜:“你真的还要继续练下去吗?这门奇术虽能在短短时日内将不谙武艺的人变成高手,其实只是把常人数十年的精气神血都提聚在一起罢了。你练多一日,就减少一年寿命……现在停手,还来得及……” “怎么可能停手?” 碧落冷冷一笑,望着缓缓走近面前的水银色人影:“我已经练了十多天,难道你要我前功尽弃么?若不练化蝶神功,我焉有如此快就学会你的荡魄魔音?呵,再说,当初也是你教我的――” “我是看你求成心切,才想到这奇术,没想到你居然二话不说就练了……”君无双微微垂落眼帘,优雅明澈的脸容在雾里朦胧隐现,叫人看不真切:“我现在,有些后悔教你了……” “为什么?会早死的人是我,又不是你。” 碧落一点也不客气地回敬,手心在袖中紧紧一握――君无双,你可知道,我多么盼望能早日练成神功!你可知道,我每天要花多少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镇定地站在你面前!站在杀了我最重要、最亲之人的你面前! 不过,我倒是很感激你教我武艺,不管你是何用心。所以,当我大功告成的时候,我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就当你传授我武艺的回报罢…… “……你的仇恨心太强了……” 丝毫没有因为碧落的无礼言语生气,君无双只是用那双变幻万千、似能看透一切的魔眸凝注着他,轻声一叹―― “你有时,太痴了……为了一个已死的人,值得么?……” 狠狠瞪了他一眼,碧落扭头就走,他可没心情陪仇人聊天。 “碧落,哪天你练功时血气逆行,就不要再继续了……”轻幽叹息萦绕耳边,碧落脚下一顿,随即迈开大步,比来时更快地走出后园。 太子毒杀小王子!整个朝堂一片呱噪,有些平素与太子走得极近的臣子都提心吊胆,惟恐被牵连进去,有些已在思量元帝会改立哪位王子为储君,也好早去巴结。一时金殿上个个暗怀鬼胎。 元帝当即将太子废为庶人,正询问群臣如何处置这弑杀亲弟之人,一人闪出班列,却是曾当过太子太傅的孟御史,他极力担保太子绝非凶手,必是有人栽赃陷害。 元帝尚未出声,那李丞相已跳将出来:“孟御史,那几十个人证难道是假的么?你这般说,分明是藐视圣上。难不成此事你也有份,才如此急着为凶手开脱?” 孟御史气得说不出话来,元帝本就心烦意乱,当下传令将孟御史一并押入天牢,择日再审。有几个臣子原本心有疑虑,想替太子求情,但见孟御史下场,谁还敢往刀口上送?顿时殿上鸦雀无声,直到退了朝,众人才纷纷小声议论着,各自散去。 翌日小王子出殡,皇城一片悲戚。百官待得回朝,却惊闻天牢失火,太子被烧死狱中。但这火势却也蹊跷,只烧了关押太子那一间,其余人犯安然无恙,显是有人故意纵火。那烧得焦碳也似的尸身抬上金殿,元帝不由大恸,毕竟是父子情深,他两天来连失两个儿子,怎受得了这打击,竟瘫倒在龙椅上。 群臣正乱轰轰地叫宣太医,那纵火之人已然被刑部擒住,押上金殿。他倒是出奇爽快,一五一十招得清清楚楚,原来是那一干王子共同出的主意,买通宫人毒杀了小王子,再嫁祸与太子并派他火烧天牢,如此一举便除掉元帝的两个嫡子。 他口齿伶俐,声音又响,金殿上人人听得明白,尽皆哗然。 元帝怒到极点,手脚乱颤,只叫将那些逆子统统处死。想到枉死的太子,心口剧痛,骤然间双眼一翻,就此一命呜呼。 翔龙天朝三十三年,元帝崩于朝堂。 太子已死,众王子又身负大罪,自然不能继位。李丞相为首的一班大臣力拥元帝幼弟穆晟王摄政。王依元帝遗命,处决了一干王子,元帝子嗣已尽,穆晟王身为龙氏血脉,又是先帝亲弟,便顺理成章登基称帝,改年号煊。 第十二章 园中雾气淡淡消散,东方浅白薄霞翻腾,有云,有天光。 白生生的手指轻轻伸出,接住了花瓣滚落的一滴露珠,水色映着红日流溢,如梦如幻…… 一弹指,挥却露珠,艳润唇角勾起媚如昙花的笑―― 再过一个时辰,便是龙衍耀的登基盛典。 龙衍耀,你如今多年心愿得偿,一定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罢……你一定非常快乐罢――碧落双眸微阖,清脆笑声回旋花树丛中―― 尽管快乐吧!我会让你尽情地享受身为帝王的乐趣!让你成为最快乐的人!这样,当你失去一切的时候,才会感到更加的痛苦!彻底的绝望!…… 那,是你夺走了我最重要之人应付的代价! 笑声慢慢转低,秋水明眸遥望南方――梅山的方向…… 燕南归,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上寂寞吗?……我好想去你身边陪伴你的……那一天不会太久了,只要等我解决了龙衍耀,只要等我杀了君无双…… 眉一蹙又展开,碧落冷然一笑――凌晨来到后园,却至今不见君无双。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昨日元帝驾崩,皇弟继位,此等大事早已天下皆知,那神秘莫测的君无双应当也会有所异动罢…… 一声轻喟突然钻入耳里,碧落目光骤寒,猛旋身。 清澈得近乎透明的银衫男子意态优雅地负手走近,离碧落身前一丈处停下脚步,仰起脸微微笑着:“你还在等我?我还以为你昨晚已随龙衍耀一齐搬进宫中了……” 红唇一抿,飞快掩藏起眼里的怨恨杀气,碧落笑悠悠地走上前:“王府还有些琐事要我留下打理,况且,化蝶神功的最后几篇你尚未教我呢――” “我不会再教你了。”君无双一瞥碧落愕然表情,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别再练了,我不想看你如此轻贱自己性命。” “我的死活不劳你费心。” 碧落一撇嘴,讥诮地道:“你居然也会在意起他人的生死,真是可笑。呵,既然你不打算再教我武功,还来做什么?”转身就朝园外行去,竟不再瞧君无双一眼。 “别走――” 明冽如水晶的清叱扬起,君无双却比声音更快飘近,臂一伸,向碧落肩头抓去。 身周气流似乎已瞬息凝滞,碧落无暇回头,反手一掌拍出―― 双掌在空中胶合,竟未发出半点声响,但排山倒海的强大力道却沿着碧落手腕如电流窜,散进全身每一个毛孔,腿一颤,他颓然向前跪倒,衣未沾地已被君无双拦腰抱起。 “干什么?” 碧落怒吼着,奋力一拳打向君无双面门,半途手臂便已无力垂落,丹田空荡荡的,提不起半分真气,他震惊地睁大了眸子――怎会如此? 指一划,君无双已扯断碧落衣带,一挥手间,碧绿的衫子如荷叶般飘落,铺开一地。 轻轻将惊疑不定的碧落放在衫上,君无双半跪着,掌心贴上碧落心口,止住了他的起身,淡然一笑:“适才我那掌已封住你任督二脉,你最好不要妄动真力,否则可是会很辛苦的――” “……你这做什么意思?”狠狠地从牙缝挤出一句,碧落双眼冻如冰晶。 千变万化的眼瞳一阵光彩流幻,最终微微垂低,君无双静静地道:“我想帮你忘了所有伤心往事……我要带你走……” “你!――” 碧落眼睛瞪得比任何时候都大,半晌吐了口气,嗤笑道:“谁要你来帮我了?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如果我说,我喜欢上了你,你信么?碧落……” 什么?碧落直直盯着波澜不兴的君无双,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怅惘一叹,君无双眼底微泛倦怠:“莫说你不信,我自己都不太相信……不过,这许多年来,除他以外,你是唯一令我动心的人……我不想再看你继续折磨自己,我要带走你……” 怔怔听着,碧落蓦地咯咯笑了起来:“君无双,你还真好笑,嘻,你说喜欢我,我就要跟你走么?”肩头轻抖了两下,艳丽笑容带上无尽嘲讽:“你别忘了,是你杀了我最重要的人……” ――若不是你杀了燕南归,我怎会如此痛苦?我怎会如此作践自己,折磨自己?而你,居然敢说你喜欢上了我!真是天大的讽刺! “我知道你恨我入骨……所以我会帮你忘记一切的。” 君无双悠悠抬起脸,日色照在雅洁面上,竟似成了清冷月光,透着几分难以琢磨的寒意―― “你必定未曾听说,我教有一种可控人心智的血咒。” 贴住碧落心口的手慢慢滑入衣内,摸上肌肤细腻的胸膛,君无双微一用力,压住碧落挣扎的身子:“只要同你结了合体缘,再以我之血对你施咒,你的身心魂魄便都将为我所有,今后你只认识我一人,也只喜欢我一人……” “卑鄙!” 碧落脱口大骂,真正变了脸色:“你想把我变成供你玩乐的傀儡?” “错了,若非在意你,我绝不会轻易动用血咒……”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顿住,君无双一望天色,俯身覆上碧落,悦耳迷人的蛊惑嗓音低低响起:“别再说话……我只想帮你忘却从前种种烦恼……” 双掌一摊,拉开了碧落衣襟,君无双衔进他胸前红珠轻轻咬舐―― “君无双!” 碧落浑身剧震,脸遽然雪白,一张口,喷出一股鲜血―― “碧落?!” 君无双惊诧叫声堪堪出口,碧落猛地一扬手,纤细五指噗地插入他胸口。 奇痛钻心,君无双一声闷哼,飞快向后弹开,身影疾退间,几道细细血箭自那五个深深小孔直溅半空,洒落四周花树,朝花带血,分外妖靡。 “……碧落……”捂着胸,血丝仍不住冒出指缝,君无双却似毫无觉察,只是瞪着兀自不停吐血的碧落,魔眸竟染上前所未见的焦虑,没料到碧落会拼着经脉断裂之虞,硬运气冲破被他封住的任督二脉。 肩一动,正欲上前替碧落理顺真气,却被那两泓冷到极点的秋水震住了脚步。 “你再过来一步,我立即自尽。” 一手撑住战栗身子,染血五指罩在自己心口,碧落冷冷一笑,竟是惊心动魄的冷丽:“君无双!此刻我虽不是你对手,但要杀我自己还是绰绰有余!” “你,死都不愿让我亲近?”君无双后退两步,一脸震骇渐渐散去,头一低,望着沾满鲜血的水银色衣袍,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我总会喜欢上不爱我的人?……” 双目一闭,银衫晃动,逸出了后园,长长叹息飘扬风中―― 君无双!碧落牢牢盯着银影消失的方向,死力一咬唇。 细碎脚步行近园中,碧落一伸袖,擦净嘴边血迹,回过头―― “碧落公子?!” 古师爷一眼望见碧落袒露日光下的白嫩胸膛,险些当场喷出血来,忙低下头,毕恭毕敬道:“公子交代的事,卑职都已办妥了,特来复命。” “你办事倒也利索。”碧落一撩长发,突地笑道:“你想看便抬起头来,这般偷偷摸摸做什么?” “公,公子?”古师爷魂都叫碧落柔媚笑声勾走了一半,壮着胆子抬头,眼神游移着,却不离碧落雪白身躯。 心底冷笑着,碧落面上媚态更盛,眼波一转,招手道:“我有些累了,你过来扶我起身。” 简直不相信有这等好事,古师爷呆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乐不可支地奔上前,搀起碧落,双手忍不住有意无意在碧落身上磨蹭着。 “那些与小王子中毒和天牢失火有关之人,都叫李丞相处置了么?”碧落掩起衣襟,胸口血气翻腾不已,方才妄用内力,必然已伤到经脉了罢…… “是,一个活口都不留,包管没人能查出内情,公子但请放心。” 碧落轻轻一笑:“是吗?不是还漏了你么?” “公子?――” 正偷偷在碧落腰间摩挲的手骤然顿住,古师爷瞪着他艳丽妩媚的笑容,喉头咯咯作响,却什么也说不出。 手一推,古师爷平平倒地,双眼睁得老大,胸口一个大洞,血正汩汩冒个不停。 在衣上拭净手,碧落慢悠悠道:“我本也不想杀你的,但留着你,若有什么风声传到你主子耳里,可就坏我大事了,只好委屈你了。” 捡起地上碧绿衫子,碧落缓缓走远。 “碧落,好些没有?” 龙衍耀坐定床沿,端过宫人刚奉上的汤药,扶起碧落,见他面色苍白,精神萎靡。心头竟自一痛,一咬牙:“君无双!” 今晨登基礼毕,他即刻遣人去王府带碧落入宫。之后金殿上接受百官朝拜,又要接见各邦外小国驻京使节进贺,着实忙碌了一阵,午时才返得后宫。原是满心欢喜想同碧落庆功,哪知竟见他受了重伤,再三追问,碧落才吞吞吐吐地说出是先前在王府险遭君无双施暴,他抵死不从,君无双就下了毒手,连前来相救的古师爷也送了性命,君无双怕惊动了府中侍卫,便离了王府。他这番话真真假假,一时叫人难辨真伪,龙衍耀又是关心则乱,哪还去细想,凭君无双身手,怎会怕了区区几个王府侍卫。 碧落靠在他怀里,喝了几口药,嫌苦推开了碗,听龙衍耀声音里满是怒气,握住他手腕,轻笑道:“我只是受点伤,将养几天就没事了,你若气坏了身子,那些大臣可要把我骂死了――” 突然呀了一声,掩住唇,秋波流转:“碧落真是糊涂了,如今该称呼你皇上才是。” “不用,你像原先那样叫我便是。”龙衍耀将药碗递给一侧宫人,抱住碧落:“喊我皇上的人还不够多么?我就喜欢看你刁钻古怪的样子,你若变得同那些臣子一样,还有什么意思?” 碧落噗嗤一笑,又咳了数声:“原,原来我在你心里,就只得一个刁钻古怪。” “岂止,还有诡计多端,呵呵。” 龙衍耀拍着碧落背心助他顺气,鹰眸掩不住激赏。实在是想不到,这看似娇弱无用的少年竟然如此多谋,想出一箭三雕的妙计,助他顺利登上皇位。 “你不愧是我龙衍耀看上的人,呵,我瞧那无双公子号称什么文采无双,智谋无双,也未必及得了你――”无双两字无意识出口,龙衍耀笑容立时收敛,脸色阴沉下来:“他居然来招惹你,我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恐怕不妥吧?”碧落一皱眉:“动他一人,等于同魔教为敌,你如今才刚登基,天下未定,倘若惹上党羽众多的魔教,只怕――” “怕什么?” 龙衍耀眸里寒光一闪,搂着碧落的双臂一紧,佯怒道:“我堂堂一国之君,你还怕我对付不了小小的魔教?哼,我明日就颁旨,凡魔教中人,一律格杀勿论,有知情不报者,一样杀无赦,看魔教还能猖狂到几时!” 碧落眼珠一转,迟疑道:“这不好吧,好歹魔教也曾帮过你。” “我只不过用他来牵制东宫高手,眼下大局已定,再说,那姓君的素来行事诡秘,我也早就想除去魔教这个心腹之患了――”轻轻一摸碧落脸颊,龙衍耀笑道:“你就不要为这些事担心了,快快养好伤,嘿嘿,我还要跟你尽情庆祝一番呢!啊哈哈……” 他最后笑得暧昧之极,碧落啐了一口,握拳作势要打,龙衍耀一低头已咬住他唇瓣,碧落咕哝几声,软倒在他怀里,低低吟哦着,说不出的撩人。 见这新皇帝同个艳丽少年如此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围侍的宫人早看得目瞪口呆,纷纷垂下头。 两人正自嬉闹,外面李丞相同几个臣子求见,龙衍耀叫内侍宣进寝宫,仍抱着碧落不放手。 那几人均是龙衍耀的心腹,今日龙衍耀身登大宝,便将他们大大提擢,此刻个个满面春风地入内,一番叩拜后,李丞相禀告说,那些服侍小王子的宫人以及那个火烧天牢的人犯都已畏罪自尽。那孟御史却因年事已高,受不了牢狱之苦,又听说太子亡故,急怒攻心,一早暴毙牢中。 龙衍耀微微一怔,知那孟御史虽是太子亲党,但平时为人还算耿直,对自己也算恭敬有礼,便吩咐将他尸身发还府中,好生厚葬。 李丞相诸人领了旨,望见碧落偎在煊帝怀里,状态亲密之至,不禁为之侧目。李丞相终是忍不住,奏道:“圣上眷宠此少年,臣等不敢妄言。但君臣商议国事,男宠在旁随侍,于理不合,望圣上明鉴。” 听他言语里,对碧落极是鄙夷,龙衍耀脸一沉,尚未开口,碧落已笑嘻嘻地坐起身,点头道:“李大人说得是,碧落这就回避。”拎了鞋子便要走开。 “朕未说话,谁敢叫你走?” 一把拉回碧落,龙衍耀锐利眼眸扫过一班臣子,傲然笑道:“谁说他是男宠来着?呵呵,此番朕登基称帝,他的功劳最大,朕正打算封他为王,难道还听不得朕与你们的谈话?恩,李丞相?” “圣上?” 几个臣子都是一惊,偷眼朝李丞相望去。李丞相吃了个软钉子,哪还敢多言,心中却好生不服气,暗恨这少年令他在煊帝同僚跟前大失颜面。 见无人敢再出声,龙衍耀哈哈大笑,回头问道:“碧落,你喜欢什么封号来着?呵,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若要赐你龙姓,这龙王可听着未免有些滑稽,哈哈哈!” 他突然封王,实是大出碧落意料,一时竟愣了愣,但旋即恢复镇定,唇边慢慢漾开一丝绝美笑容―― “燕、王!” 第十三章 “恭迎圣上回宫!”龙衍耀退朝踏入寝宫,一班宫人顿时跪了满地。 “燕王呢?”没有看到碧落像前几日那样迎上,龙衍耀微觉诧异。 “回圣上,燕王今早服过汤药,就去御花园散心了。” 龙衍耀一颔首,由宫人伺候着换上宫中便服,拿了件雪貂暖裘,也不带随侍,独自向御花园行去。 离宫宴那日已过了大半月,气候又寒冷许多,一路上花草却仍开得妍丽,只是木叶凝霜,锦绣繁华中隐隐透着几分冬日料峭。 这碧落,伤势才有些好转,便又到处乱跑……龙衍耀脚下踩着悉索枯叶,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以碧落的性子,这几日来被他勒令留在寝宫,乖乖喝药养伤,只怕早已闷得难受了罢…… 想到碧落每每服药时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龙衍耀不禁好笑,料不到这刁钻狡黠,似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竟会怕吃药,倒也稀奇。 他腹中暗笑,不知不觉间已步入园中,但偌大个御花园,一时也不知碧落身在何处。正待往园深处走去,听得身后脚步急促,却是李丞相与另几个心腹臣子匆匆走近。 “曹侍郎,燕王府邸修缮一事进展如何?”龙衍耀一抬手,免了众人跪拜。 “回禀圣上,微臣已命工匠日夜加急,再过十数天便可完工。” “也不用太赶,但务必要尽善尽美才是。”龙衍耀眼底笑意一闪而过,急什么?反正即便燕王府落成,他也依然要碧落住在宫中。但王府还是一样要建,否则未免与燕王身份不符。只不过他原想为碧落新起一座府邸,碧落却执意不必如此铺张,龙衍耀也由得他,便吩咐将原先自己的穆晟王府翻新扩建,改做燕王府。 碧落确实与众不同,若换了其他任何一个臣子,岂会推却这送上门来的赏赐?龙衍耀正自暗忖,却听李丞相恭声道:“圣上,臣等此来,是有机密之事禀奏。” 他一扫左右,见确无杂人,才压低了嗓子:“圣上,臣等听到传言,说是那瑞霆太子尚在人世,眼下正藏身岳阳风门,似乎正在招兵买马,准备来京。” “……怎么回事?……”龙衍耀一怔后,面色渐冷,鹰眸锐芒闪现,沉声道:“死人也会复活么?李丞相,你可查得清楚?” 李丞相不由打了个寒战,垂低头:“微臣知道事关重大,方才已询问过当日收敛太子遗体的仵作还有太子府中乳娘,那,那烧焦的尸身虽然体形与太子极为相似,却没有太子胎记,想来是假,假的……” 他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只听到牙齿咯咯作响,其余几个臣子也都低眉敛目,不敢透一口大气。 “假的?” 龙衍耀双眉渐渐竖起,话里蓦然带上森寒:“谁说是假的?太子葬身火海,已是天下皆知,焉能有假?至于岳阳风门的那个,哼,世间容貌相似之人多的是,恐怕是想鱼目混珠,捞些好处罢了。”阴鸷眼光掠过众人,突地一笑:“众卿家难道也信了那些无稽谣言?” “啊,是,是,臣等愚昧。”那几个臣子何等机灵,立时明白煊帝是要将错就错,忙不迭附和:“是啊,臣等糊涂了,那必定是有人假冒淆人耳目,臣等这就去严查此事。只不知圣上要如何处置这假太子?” “这还用问?敢假冒太子兴风作浪,一旦擒拿归案,连同他的党羽一并问斩。”冷冷一扫众人惶恐神情,龙衍耀面色稍稍缓和:“事关重大,众卿家可要谨慎行事,朕不想让朝中那班亲近太子的老顽固听得风声,以免多生枝节。” 李丞相等人均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朝中仍有不少大臣平素与太子交好,若得晓太子未死,定然会力迎名正言顺的太子回京继位,届时煊帝这龙椅岌岌可危,覆巢之下,他们这几人又焉有完卵?当即打起十二万分精神,领旨而去。李丞相更是打定主意,一回刑部便即刻将那仵作同乳娘处死。 一干人背影出了视线,龙衍耀仍伫立原地,目光闪动,心头却疑云顿起:怎会烧死个假太子?难道瑞霆那小子一早备有替身,当日被擒入天牢时的已非他本人?还是说那纵火之人暗中又被东宫收买,偷偷将瑞霆换了出去?但又怎能瞒过天牢诸多狱卒?…… 他皱紧眉头,但此事牵涉环节甚多,那些与案之人也早被灭了口,连当时直接联络下令的古师爷业已丧命,无从问起。隐约觉得其中必有个大阴谋,却一时理不清头绪,他摇了摇头,也就不再多想,如今唯有一口咬定太子已被烧死,否则自己这皇位可要摇摇欲坠了。 胸口烦闷,龙衍耀终是长长仰天吐了口气―― “咦,你怎么在这里?”清脆的话音从身后传来。 回转身,见碧落捧了一大把比人还高的花枝小步跑来,龙衍耀眉头一舒,上前扶住他,笑道:“慢点走,你伤还没有痊愈。” “我都连躺了好几天,再不出来走走都要发霉了。” 碧落笑嘻嘻将花枝往龙衍耀怀里一放,拍了拍手上尘土:“你来得正好,我刚发愁这许多花怎么拿回去呢!啊?――” 雪白貂裘轻轻披上身,碧落微微一震,秋水直盯着龙衍耀。 抱过花枝,龙衍耀拉起他的手,触及他微凉轻颤的指尖,笑叹道:“我就知道你只想着出来透气,也不记得要加多件衣服,如今天寒,你又有伤在身――” 指尖难以抑制地震抖着,眼睫一垂,碧落转开了目光。 有些惊诧碧落难得的安静,龙衍耀手掌紧了紧:“冷么?那就快点回去罢。”扶着他腰身朝来路返回。 “……你说太子还活着?” 搁下修剪到一半的花枝,碧落一脸震惊地回头,望着坐在床沿的龙衍耀,心底倒有些悟了,难怪龙衍耀同他用过晚膳后就坐着看他摆弄花枝,一派心事重重的模样…… “应当不会假……”龙衍耀张开双臂,抱住偎入他怀中的碧落,摸着墨缎般滑亮长发,轻叹道:“我在想是哪一步出了错?……” 感觉怀里的身躯轻微颤抖了一下,龙衍耀笑着抚摩碧落背心:“你不用紧张,他即使有风家人襄助,也未必能成得了气候,只要不给他接触到那些旧臣子,想要扳倒我可没那么容易,呵呵……” 缓缓抬头,碧落凝睇面前傲气迫人的男子,眼波一阵变幻―― “……你不怪我么?……这本是我一手策划的,却……” 龙衍耀一愣,随后笑道:“怎么会?你想出妙计助我登基,我夸你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呵,许是瑞霆这小子命大,让他逃过此劫,跟你无关,你不必放在心上。”见碧落仍是神色怔忡,他轻轻一弹碧落鼻梁:“你是怕他将来会找你报复么?只管放心,有我龙衍耀在,他岂能伤到你分毫?” 肩头又震了一下,碧落突然搂紧龙衍耀颈项,嘴角微微抽搐――龙衍耀,为何你要说这种维护我的话?为何你要让我觉得,你对我越来越温柔?…… 自我受伤以来,你虽然每晚都抱着我入睡,但没有再碰过我,是担心我伤势加重么?你封我这样一个卑贱出身的人为王,是不愿他人轻视我么?而今天,你居然还拿了暖裘来花园找我,是生怕我着凉么?…… 眼帘不堪重负似地阖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是夺走我最重要之人的罪魁祸首!是我殚精竭虑要报复的人!你可以对我残暴,对我冷酷,但为什么要对我温柔呢?叫我难受得透不过气来的温柔? “碧落,怎么了?不舒服么?”龙衍耀轻拍他脸颊,微微皱起眉――最近总觉得碧落有些心神不宁,有时还会独自发呆……偏生他刚接手朝政,繁忙异常,确也挤不出太多时间来陪碧落…… 抬起碧落面庞,龙衍耀微笑道:“你若不适,便早些睡罢,我去偏殿还有些折子要批――” “……为什么?……”碧落双眸竟带着无法言语的迷茫:“你为什么跟以前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 龙衍耀将碧落放平床上,拉上丝被,饶有趣味地扬起眉:“我以前怎样了?” 碧落一扭头避开他炯炯目光,低低道:“你以前哪有像现在这样对我好?――” 哈哈一笑,龙衍耀俯身在他唇上一记轻啄:“原来你是绕着弯说我 恋耽美 分卷阅读18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前对你不好来着。呵,你不喜欢我现在这样子么?” 嘴唇轻轻碰触着碧落鼻尖:“我知道原先那般强迫你,确实对你太过分了些,不过,今后都不会了……”望进碧落骤然睁大的眼睛,龙衍耀唇一弯,锐气鹰眸竟出奇柔和:“我似乎越来越喜欢你了,呵呵,都是被你这小妖精迷的……” 浅笑着坐直身,抓住碧落指尖把玩着,醇厚深沉的声音流露恍惚―― “和你在一起时间越长,我就越发被你吸引……碧落,你说奇不奇怪?我一刻见不到你,就会不舒坦,就――” “不要再说了!” 猛地抽回手,碧落胸膛不住起伏,心口好闷――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你是我痛恨的人,怎么可以来喜欢我? 一伸手,勾下龙衍耀脖子,碧落贴住他嘴唇用力亲吻着。 “碧落?!” 突来的狂吻令龙衍耀着实一愣,碧落柔腻的舌随即滑入他口中,细细刷过齿龈顶颚,又卷上他的舌交缠着,技巧地撩起欲火。 气息迅速粗重,腹下火烧般地涨痛起来。龙衍耀握住碧落双手,想拉开他:这几天他一直在苦苦忍耐,碧落却还不知死活地来点火,他可没有那么好的自制力―― “别闹了,碧落,我不想伤到你……” “可我想要……”勾起一个龙衍耀最无法抗拒的妩媚笑容,碧落红润欲滴的唇瓣移向他颤动的喉结,眼梢斜斜挑起:“好几天都没有了……啊哈哈……” “这可是你自己要的!”所有的理智都在碧落柔媚惑人的笑声中化为飞灰,龙衍耀狠狠捏高他的脸,吮着他舌头,另一只手已几乎用撕的力道,扯落那些碍眼的衣物。 舌根被吮吸到麻木,碧落扭摆着,笑得更媚――对,就是这样!像以前那样粗暴地对我好了!我不需要你的温柔!不需要! 你对我越狠,我才能越恨你!无所顾忌地、彻底地恨你! 双腿被提高打开至极限,肿胀坚挺的分身猛烈闯入撞击着。忍着腰近乎折断的痛,碧落死死抓住龙衍耀双臂,抠出十道血痕―― 我是恨你的! 重重一个顶进,龙衍耀嘶吼着爆发出积蓄数日的欲望,抽出依然高昂的硬热,翻转碧落身子让他趴跪着,一挺身,再度贯穿了红肿的菊穴―― 灼热的黏液在抽插间溢出,沿大腿流淌,湿腻的、从体内深处被玷污的痕迹……碧落闭起双眼,呻吟着――我恨你!!! 狂风暴雨般的冲刺骤然停止,龙衍耀盯着碧落颤栗痉挛的裸背,忽地弯下腰,轻轻吻去雪白肌肤上的细密汗水。 “碧……落……” 暗哑地满含情意的呢喃,碧落周身不可遏止地抖动起来,拧紧了床褥―― “对不住,我太失控了……”龙衍耀慢慢抽离张扬的热铁,躺下身,让碧落靠在自己汗湿胸膛,一遍遍抚着他后背,心下歉然之极。 “碧落,要不要沐浴?我抱你过去……”欲望稍微平息,龙衍耀环住碧落纤细腰身,不自禁地一蹙眉,碧落似乎比在王府时更瘦了…… “……不用,我好累……” 盈亮秋水直直望着龙衍耀面上微笑,碧落缓缓垂眼:“……睡……罢……睡罢……” 倦意急剧随魅惑嗓音钻进脑海,眼皮变得沉重,龙衍耀动了动唇,却只发出细微鼻息。 白生生的手摸上沉睡中的男子胸口,感觉到心脏有力的跳动,其实只要用力一抓―― 碧落无声地笑着,收回了手――我不会在你睡梦中杀你的,因为我要你清醒着品尝失去一切的痛苦!是的,我是为了更彻底地报复你,才不杀你!虽然以荡魄魔音再加上化蝶神功,我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你…… 我是因为恨你,才不杀你的……那是我一开始就决定的,我绝不会改变!…… 笑容突敛,眼神一寒,碧落飞快披起外袍,一点足,淡如轻烟似地逸出寝宫,嗖地跃上屋檐―― “谁?” 两声压抑低喝同时响起,月色下,紫衣人遽然回首,全身绷紧。 “紫冥?!” 碧落惊喜交加:“你的功力恢复了?” 没有回答,紫冥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怎么可能?短短不到一月,原本不谙武艺的碧落竟有如此惊人身手!难道…… 脑间电光火石般一闪,紫冥骇然道:“你不会是练了那邪门的化蝶神功吧?” 第十四章 “没错……” 碧落异常平静地一点头,倒叫紫冥呆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气道:“你这傻子,你知不知道这门邪术是会折人寿命的?是哪个王八蛋教你的?你――” “我都知道,是我自己要练的。”碧落淡然一笑,截住紫冥的喋喋不休:“你怎么找来这里了?” 紫冥气呼呼往屋瓦上一坐:“还不是为了找那姓龙的王八蛋报仇!” “你曾中了君无双一掌,已痊愈了么?”碧落也在他身边蹲了下来,看他骂人那么有精神,应该已无大碍。 一颔首又摇头,紫冥仰望明月,轻喟道:“君无双的武功实在是深不可测,我拼尽全力也不过劈中他一剑,还被他震落后山,直至今日才恢复了大半,重新上去山顶……” 他目光一掠碧落艳丽容颜,又偏过头:“……我见到你替他堆的坟了……都有草芽在长……” 浅笑僵在唇角,碧落轻轻颤抖着,眼一低,月色冷冷落在脸侧投下阴影,也照着睫毛上一点晶莹―― 默然良久,紫冥幽幽叹息着:“我后来就下山想去王府救你,谁知一进京城,才知道未及一月,朝中已是翻天覆地,那姓龙的王八蛋居然真的当了皇帝。穆晟王府也在敲敲打打,说是什么要改成燕王府,啊,对了,你既然在宫中,可知晓那燕王是谁?听说此人可是当朝第一红人――” “是我!”一抬眼,碧落静静笑道。 眼睛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紫冥指着碧落,张大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碧落就是燕王?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与煊帝极为暧昧,受尽恩宠的燕王? 怎会如此?你忘了姓龙的王八蛋是害死燕南归的元凶么?……紫冥倏地火起,刚想大骂,但心念数转间,一拍大腿,恍然悟道:“你故意亲近那王八蛋,才好找机会下手,对不对?可你又何必去练那什么见鬼的化蝶神功?唔,不过,你若不会武功,也确实杀不了他……” 思及碧落为报仇自减寿命,紫冥一阵痛惜,说什么也不能让碧落再继续作践自己,他呼地站了起来:“我今夜入宫就是来取姓龙的人头,你不要再练那劳什子邪功了。”肩一晃,便要纵落。 “慢着――” 碧影轻摇,已挡在紫冥面前。 “……碧落你?”紫冥惊疑地皱起眉:“你不想为燕南归报仇吗?为什么阻拦我?” 吁了口气,碧落凄冷一笑:“当然想,他和君无双,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只是时机还未到――” “还等什么?”紫冥终是火了:“那王八蛋现在已坐上了龙椅,逍遥快活得紧,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等他寿终正寝,往生极乐吗?” 见紫冥满脸怒气,碧落眼珠一转,抿唇轻笑:“他现在当了皇帝自然快活,但如果被掀下龙椅呢?” 紫冥一时竟猜不透他话里玄机,更是狐疑。碧落懒洋洋地坐回瓦上,一撩长发:“你想必也听说太子葬身火海之事了。若我说,太子未死呢?……” 盯着碧落嘴角若有若无的笑容,紫冥一惊之后,缓缓坐下,直视碧落:“……我明白了……那是你和太子联手设的局吧……” 碧落笑而不答,紫冥本也是绝顶聪敏之人,略一思索心头已然清明,点头道:“好一个苦肉计,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借刀杀人,将那些觊觎皇位的王子尽数除去。届时太子再现身登高一呼,他是先帝嫡子,朝臣们又都知道他是遭人陷害才被废黜,自然八方响应。那王八蛋名不正言不顺,只能乖乖地退位,倘若他执意不肯,便是谋朝纂位,大逆不道,又正巧给太子一个借口出兵讨伐,而无须担心负上弑叔恶名……那王八蛋本有魔教相助,却又偏偏下旨去歼灭魔教,绝了自己后路……” 他一路说来,见碧落始终含笑不语,知自己猜得不错,叹道:“我曾会过太子,确非庸俗之辈,听说他冤死天牢,我本就有些不信,果然……只是你们计策虽好,却累了那甫出世的小王子……” “那倒未必,既然烧死的是假太子,那小王子又为什么不能活着?太子命人用的只不过是陷人于假死的烈性麻药罢了,小王子入殓时就已被太子手下换了出去,现正在岳阳风门好好的呢――”碧落一望月色,龙衍耀大概已要醒来了吧…… “我得回去了,你可否帮我个忙?” 凑上紫冥耳畔,碧落小声低语着,直听得紫冥面色变幻,凝注碧落,似是刚认识他一般。 “怎地这样看着我?” “没什么,突然觉得你好深心机,从前都没发现……呵,你还不如让那王八蛋和太子鹤蚌相争,斗个两败俱伤,你自己做皇帝算了。”紫冥似真似假地笑着叹气:“哪天你若要害我,恐怕我也逃不过罢……” “我绝不会害你的……”笑容染上忧郁,碧落黯然摇头――你是我的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不过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这个秘密,我不想让你恨燕南归,恨那个劫走你娘亲,却也是你所在意、所喜欢的人…… 猛地里阴郁下来的神情令紫冥胸口没来由一阵发闷,也没兴致再说笑,一耸肩站起身:“你的事,我自会替你办妥。你也要小心,莫被那王八蛋看出破绽……我走了。” 紫影飞快消失月下,碧落怅惘独坐,夜露湿衣,方才惊觉,轻巧如叶般跃落屋顶,悄然返回寝宫。 他步如轻棉,半点没惊动值夜宫人,径直走去内殿,一脚刚跨进,背上陡冒冷汗―― 烛焰摇晃明灭间,龙衍耀竟已醒转,正坐在床沿望着他,面上阴晴不定。 “你醒啦……” 碧落尽力露出一个媚笑,朝他走去,心却怦怦跳得厉害:龙衍耀何时醒的? 一把将碧落拖进怀里,摸到他衣上露水,龙衍耀双眉扬起:“我刚睡醒,就不见你人影,三更半夜的去了哪里?” “我睡不着,出去走了走……”碧落暗自松了口气,原来龙衍耀刚醒,那他应该没发现紫冥来过罢…… “是么?你先前不是说好累,想睡觉吗?”龙衍耀犀利的眼瞳越发沉黑。 锋锐的、如鹰隼窥伺猎物的目光,碧落一颤,贴上龙衍耀胸膛轻轻磨蹭:“现在睡好不好?我真的有点悃了……” 手指抚过碧落凉凉的胸口肌肤,龙衍耀眉心渐渐收紧:分明在外待了很久……还有,适才碧落入内时,他竟几乎听不出脚步声…… 眉赫然高挑,鹰眸杀气一闪:“你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掌心猛然向外一翻―― “没――” 才吐出一个字,强劲的掌力已直袭心房。碧落方待运功抵御,心念一动又顿住――如果被龙衍耀发觉他身怀武艺,岂非令他疑心更重?…… 无暇细想,碧落急遽将真气散入经穴,生生受了龙衍耀一掌―― “碧落!” 掌击上碧落胸膛,竟是空荡荡地没半分内力抗御,龙衍耀脸色剧变,急忙撤回手掌,但仍是慢了一拍。 如被千斤巨锤重重砸中,碧落嘴微张,一口鲜血溅上明黄帷帐,整个人瘫倒龙衍耀臂弯里,头一偏,血丝不停溢出双唇,瞬时颈中胸前已是猩红一片。 “碧落――”龙衍耀又是一声大喊,抱紧怀里颤抖不已的身子,怒吼响彻寝宫―― “快宣太医!” “觉得怎样?碧落……”放落药碗,龙衍耀拿丝巾拭着碧落嘴边药渍,懊恼到了极点:碧落本就旧伤未愈,却又被他狠狠打了一掌,听之前太医诊断,只怕月内都下不了床…… “……对不住,是我太多疑……” 费力喘息着,推开龙衍耀的手,碧落涩然一笑:“原来你都不相信我……呵,你干脆杀了我吧。”眼帘一阖,又咳出血来―― “碧落!”龙衍耀又惊又愧,见他脸色苍白得骇人,心头猛一抽痛,低首吻去他唇上沾染的血迹,喃喃道:“不会的,我怎么可能杀你呢?……不会的……”觉察碧落扭头躲闪着,他一阵莫名惊惶,紧紧捧住碧落脸庞,小心翼翼轻触他眉眼:“我绝不会的,碧落……” ――不会的,那掌打在你身上,我居然也会痛彻心肺,从来没试过的痛……我从不知道自己会为一个人心疼到这种地步的……从不知道…… 我或许是真的爱上你了……不明白是从哪一天开始,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我真的被你这小妖精迷住了,连我自己都没有发现!可如今,我很清楚,我确实喜欢你!否则,我的心怎么会痛得难以忍受?我怎么会因为你刚才想躲避我、拒绝我而心慌意乱? 我居然真的爱上了你!爱上了刁蛮古怪的、狡诈多变的、也是妖媚惑人的你……所以先前想到你也许有事情隐瞒我,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亲吻越发地温柔,几乎是呵护似地刷过碧落眼睫―― “对不住,碧落,我绝对不会再怀疑你,不会再伤你的……” 这算是誓言么?……碧落全身僵直,倏地用力一甩头,避开龙衍耀的绵密细吻:“你不是说我有事瞒着你么?……你可以把我关进天牢,叫人拷问我啊!”喉咙几下轻震,苦笑着:“指不定还真能问出些东西来呢……我,――” 未尽的话被突然覆上的唇堵住,和往日一样的炽热,却带着不一样的温柔―― 细细吻遍每一分柔软的唇瓣,舔净每一丝腥咸的血渍,龙衍耀终于抬起头,凝望碧落满含震惊的明眸,微微笑道:“乖乖地睡觉,别再说气话了。” 胸口说不出的涨痛,却不是因为伤势。碧落咬住唇,好难受!透不过气的难受! “睡罢……” 放下床帐,龙衍耀小心揽过碧落,让他枕着胸口,轻拍他背心。感觉碧落仍在轻颤,只道他尚在生气,手臂一紧,莞尔道:“你闹起别扭来还真像小孩子,呵呵,不许再气……伤好了,你要骂要跳,要杀人放火,我都随你,现在嘛,快睡觉!” 决计想象不到龙衍耀竟会有如此近乎宠溺的口吻,碧落更用力地咬紧嘴唇,尝到鲜血的腥味――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要你的温柔,我只想要恨你的啊! 龙衍耀,不要再对我好!不要再待我温柔!不要再让我堕入你的梦中! 我在燕南归坟前发过誓的,我不会再渴求痴情!我,只要报仇!让所有夺走我一切的人都付出代价! 所以,我不要你来爱我!我只想恨你!!像最初那样,深深地憎恨夺走燕南归生命又恣意凌辱我的你!!! 寒风凛冽,飘了今冬第一场雪。京城一夜笼上银装,御花园亦是洁白连片,檐角枝头均积着厚厚一层琼屑,别有一番景象。 “还冻不冻?”龙衍耀替怀里的碧落掖紧毛裘,又吩咐一旁随侍的宫人加旺炉中炭火,亭间顿时暖意熏人。 抱着沉香木手炉,碧落望了他一眼,又迅速别转头,瞧着亭外雪景不做声。 碧落还在生他的气吧……龙衍耀略觉失望地轻声一叹,连着两天,他都没有临朝,只在寝宫陪碧落,说了不少笑话想逗他开心。碧落却似突然转了性子,全无往常的灵动跳脱,成日不言不笑地怔忡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叫他大感挫败。今天抱碧落出来赏雪解闷,坐了个把时辰,仍未听到只字片言―― 碰到碧落,自己这个皇帝还真是有失威严。龙衍耀有些自嘲地挑了挑眉――不过,也怪不得碧落,那一掌只怕让他伤了心…… 释然一笑,龙衍耀端过碗桂圆茯苓粥,先喝了一口,啧啧赞道:“甜而不腻,碧落,你也尝尝看……”见碧落罔若未闻,龙衍耀也不动气,兀自舀了一匙送到他嘴边,笑道:“你若乖乖吃完这碗粥,下午的药我就不逼你喝了,如何?” 碧落微一犹豫,张开了口,龙衍耀哈哈大笑,一边喂着碧落,忍不住摇头:“你好歹也是我天朝的燕王,居然这般怕吃药,传扬出去可大大地失颜面,呵呵……” “那是你自己封我的,我又没有求你。”见宫人们俱是一脸强忍笑意的样子,碧落终是受不了激,也顾不上嘴里还含着粥,便咕哝起来。 他终于开口说话,虽是出言不逊,但听在龙衍耀耳里,却如仙乐纶音,不由心花怒放,放下碗匙就在碧落颊上重重亲了一口,绕起他发丝在他颈中轻搔:“我还当你真不跟我说话了呢!啊哈哈――” 碧落翻了个白眼,却也拿这嬉皮笑脸的龙衍耀没办法,只缩起脖子嘀咕着:“别弄了,好痒。” 龙衍耀一笑停手,正待调侃他几句,回廊上步履嘈杂,一个内侍领着李丞相和曹侍郎匆匆走来。 见那两人神情惶恐,龙衍耀眉头微皱,摒退左右宫人,沉声道:“这么慌慌张张的,有什么急事?” 李丞相同曹侍郎对视一望,欲言又止。龙衍耀不悦地一挑眉,还未出声,怀里碧落却突兀笑了起来:“两位大人可是嫌我在此,不便禀告么?那简单,我这就回宫去――” “别乱动!”龙衍耀按下碧落意图站起的身子:“没我抱,你能走得回去么?嘿,李丞相,有什么话尽管直说。”锋利目光在两人身上一转。 “是,圣上。” 打了个哆嗦,李丞相吞吞吐吐道:“此事,此事正与燕王有关,微臣有封书信还请圣上过目。” 碧落呆了呆,龙衍耀接过李丞相递来的信,细细阅览,脸色渐转阴冷。 李丞相低垂着头,眼角却一直偷偷打量煊帝表情,此刻恭恭敬敬道:“这信是今日一早微臣起床时在床头发现的,曹大人他也有收到同样的信笺。臣还悄悄打听过,原来这两天来,京城各家大臣都有收到此信,大伙私底下已议论纷纷……” “是什么?”碧落好奇地伸长脖子,去看龙衍耀手中信笺,不禁啊了一声―― 那信不过寥寥数句,却是言道瑞霆太子并未丧命,而是身在岳阳风门,正要召集旧臣重夺帝位,信末还拖了一句:燕王乃是太子安排在京的心腹,诸家大臣若有心投诚太子,尽可与燕王联络。 怔了半晌,碧落咯咯一笑:“两位大人想必认定碧落是卧底了?嘻嘻……” 李曹两人瞪着他,实想不同这少年怎会还如此镇定?再看煊帝竟也慢慢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不觉心惊,嗫嚅着说不出话。 一丢信笺,龙衍耀面含嘲讽:“你二人入宫是想向朕告密邀功么?呵,若燕王真是太子手下,太子又怎会轻易暴露燕王身份,岂非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分明是他的反间计!哼,他一边告知大臣自己下落,一边却又在挑拨离间,想借朕的手除去燕王,这如意算盘也未免打得太轻松了。” 他冷笑着一望那手足无措的两人,摇了摇头:“如此幼稚的计谋,你俩居然也信以为真,哼哼。算了,朕也不来追究你俩冒犯燕王之罪。倒是眼下京城众大臣都已知太子在风门,有些棘手……”双眉紧锁,想不到瑞霆那小子手脚奇快,如今即便他诏告天下有人假冒太子行骗,恐怕也未必能令人信服。 李丞相定了定心神,踏上一步,低声道:“圣上,微臣还探听到,那端木太师也已知晓,正打算派人去岳阳一探究竟――” “这老家伙!” 龙衍耀甚是气恼,那端木太师是开朝元老,位高权重,在朝中门生遍布。他登基时,端木太师正抱病在家,倒没有什么扰人之举,还派人送礼到贺,但若他亦插手太子之事,可大大不妙。虽说凭他一身武艺,杀几个与自己作对的臣子易如反掌,但如果与太子亲近的大臣在短短时日内都突然暴毙,那简直是欲盖弥彰。 见煊帝面色不豫,李丞相暗中对曹侍郎使了个眼色,曹侍郎立即会意,上前道:“圣上,微臣倒有个主意,不知该不该说?” “快说!”龙衍耀不耐烦地一摆手,搂紧碧落,望见他艳丽中带着几分憔悴的脸庞,烦闷之余又添忧虑――即使日后与瑞霆撕破了脸对阵军前,他自己当然总有法子脱身,但碧落若是不慎落入敌手,以他的娇弱怎经得起折磨?…… 正自恍惚,却听曹侍郎娓娓道:“臣等打听得清楚,那端木太师子媳早亡,膝下只留一个孙女,爱如掌珠,如今尚待字闺中,圣上也正后位空虚……” 他一顿,便不再说下去,龙衍耀目光闪动,已明了他意思,淡淡道:“你是要朕迎娶那老家伙的孙女为后?” “臣不敢,一切但凭圣上定夺。” 娶了他唯一的孙女,那端木太师纵使日后明知太子未死,也决不会再声张,反而只会尽心尽力帮自家的孙女婿罢,而且有他撑腰,朝中其他大臣就算有所疑虑,也必然不敢再多言……龙衍耀眉眼一扬:“倒的确是个好计策……” 曹侍郎受宠若惊,却也有些飘飘然起来,谄笑道:“圣上英明,微臣还有个想法,圣上若册封那端木小姐为后,不妨再在诸家大臣适婚千金中择一位立为贵妃,也好牵制皇后,以免端木家坐大――” 突来的噗嗤一笑打断了曹侍郎滔滔不绝的话语,一直嘻笑倾听的碧落状极闲散地晃着双脚,慢悠悠地道:“圣上倘若不娶端木小姐,那就不英明了么?嘻――”见李曹两人脸色难看之极,碧落一抿唇:“你们不用紧张,我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啊!皇后是一定要娶的,至于那位贵妃嘛,可得从圣上的心腹臣子中来选……啊,对了,曹大人,你有没有女儿未出嫁啊?” 他笑得柔媚无比,李曹两人竟一时看直了眼,被龙衍耀狠狠一瞪才清醒过来,又万万没料到燕王居然会一力赞成,原以为他同煊帝关系暧昧,必不同意煊帝娶后妃而冷落了他,谁知他却毫无异议。震惊之下,两人张口结舌,片刻,曹侍郎才支吾道:“回燕王,微臣膝下并无女,不过,李大人他倒是有――” “哦,那就好!”碧落飞快截住他,胸中了然:这两人如此热心鼓动龙衍耀娶后纳妃,虽是为对付那端木太师,私下无非也想攀上皇亲,嘴里却说得好听,什么牵制皇后…… 秋水流转,碧落笑吟吟地望向李丞相:“李大人,那位贵妃可是非令爱不可的了,倘若换成别人,圣上可都不放心啊,嘻嘻,圣上,你说对不对?” 一偏首,媚眼如丝瞟着龙衍耀―― “碧落!”眉心拧成一团,瞪着面前的妩媚笑容,龙衍耀竟是好一阵气闷――这碧落,怎能如此若无其事地替他挑选妃子?…… 一扬袖,挥退李曹二人,他托起碧落下颌,牢牢盯注那双盈亮眼波,似乎想从中找些什么―― 含笑流幻的、媚惑撩人的双眸,却看不到气愤、找不出嫉妒…… 双肩一懈,龙衍耀用力收紧手臂:“你为什么不吃醋?” “吃醋?”碧落笑得几乎岔气:“我吃什么醋?你是皇帝,自然要迎娶皇后,即使现在不娶那端木小姐,今后也总得生子传位罢。难不成你会一辈子只陪着我一人么?呵……” 笑着摸上龙衍耀纠结的眉头:“不要这样凶巴巴地看着我,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这事实你我都清楚,你又为何要我吃醋?…… 娶吧,管她是谁。只要你有了其他人,就不会再对我有所眷恋了…… 你不会再爱我了,那我,也就可以彻底地恨你了…… “……如果我说,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要其他人呢?” 浑身猛地一震,碧落笑容僵硬,直直望着一脸凝重的龙衍耀。 轻轻拉下碧落的手,合入掌心抚摩着,龙衍耀醇厚的嗓音里竟似乎带了丝期待:“如果我说,我这辈子都只陪你一个呢?你还想要我迎娶后妃吗?碧落……” 握在掌中的指尖颤抖着……龙衍耀深深凝视那两泓秋水――你真的不介意我和别人在一起么?我不信!你应该也是眷恋我的啊……不然,你的手为什么发抖? 只要你开口,我绝不会去娶什么后妃!只要你说想要我一直陪伴你,我绝不会把目光转向你以外的任何人!因为我已经知道,我爱的人是你!是一个叫碧落的、狡黠的你! 不知你会否相信,突然间,我觉得当不当皇帝其实并不重要。真的!刚达成多年夙愿时,我确实很得意,可就在方才那一刹那,在你为我选妃的那瞬间,我却很难受,仿佛被人抛弃的难受……如果我真的娶了皇后,纳了贵妃,保住了龙椅,但却失去了你,我想,我以后都不会真正快乐的…… 所以,只要你说一句,我一定会答应你的!甚至,你若不喜欢我这皇帝的身份,我也可以放下!因为若只为了这冷冰冰的帝位而失去所爱的你,那我,真是世间最愚蠢的人了…… 说一句吧,碧落…… 鹰隼般的黑眸没有以往的锐利锋芒,却流露着掩饰不住的浓浓情意,瞬息不眨地紧盯碧落双眼―― 刺痛心脏的眼光……碧落蓦然扭头,不敢再看,声音颤抖着,却一字一句异常清晰―― “我想你迎娶后妃!” “碧落――――” 一声怒吼,枝头雪屑簌簌抖落。 比任何时候都沉黑的鹰眸定定望着碧落苍白憔悴的侧脸:“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秋水明眸阖起又张开,碧落回过头,绽开一朵艳如昙花的笑―― “是!” 没有再说话,龙衍耀闭上眼帘,嘴角微微抽搐着。 雪一片的白,死一般的静。 良久,小心为怀里的人裹好毛裘,轻柔抱起,龙衍耀缓缓向寝宫走去。 第十五章 初雪方融,风霁天晴,便是煊帝大婚之日,同时迎娶皇后与贵妃,举国上下一片欢腾。那端木太师与李丞相家更是贺者如云,几乎连门槛也踏破了,京城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宫中喜庆气氛自是益发浓烈,内侍宫女个个忙得团团乱转。煊帝寝宫深处却出奇静谧―― 明亮烛焰下,两名宫女正低眉顺眼地为端坐镜台前的艳丽少年梳理着墨缎似的长发,小心挽起发髻,又戴上汉玉冠,用同色玉簪别住。 “圣上已去祖庙行礼了罢。”少年站起身,在宫女伺候下穿上华丽锦袍,唇角含着丝淡淡笑意。 “是,燕王。”宫女齐齐应了声,心底却暗自嘀咕,煊帝另娶新人,燕王怎还能如此镇静?主子的心思果然不是她们所能揣测的…… “呵,那我也该走了……” 浅笑着再望了一眼雕龙画凤的龙床――今后这床上睡的将是龙衍耀和其他女子罢……该是他离开寝宫的时候了…… “摆驾回燕王府!” 这就是龙衍耀为他翻造的王府么?碧落在金碧辉煌的门前下了桥,也不要仆役引路,轻车熟路地径直往原先龙衍耀的寝室走去,虽然许多地方都扩建过,但大体布局仍未变,碧落记性又好,一路进了寝室。一班侍女先前已从通报人处得了消息,燕王将搬回府邸居住,正在收拾屋子,见他入内急忙施礼,碧落一挥手,叫她们都退了出去。 往床上一坐,碧落静静地掠过屋内摆设,同他入宫前无甚改动,只是多了不少珍奇古玩,想必都是新府落成时龙衍耀赏赐下来的……房顶悬吊的翡翠球里,龙涎香也依然袅袅流溢…… 什么都没变,却再也没有了和自己同床共枕的人……碧落突兀地笑出声来,随后抚胸轻轻咳着――伤势至今未痊愈,宫中又人多眼杂,他的化蝶神功已有多日未曾练了,如今回到王府倒落得清净,正好静心练功…… 只是……碧落微微苦笑,即使神功有成,要杀那深不可测的君无双,恐怕还是难如登天罢。至于龙衍耀…… 胸一窒,咳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眼帘轻阖,碧落低低喘息着,心头又如前几日那般割痛起来――不想承认,但心的确一直在痛,在说出那句要龙衍耀迎娶后妃后就一直疼到现在…… 恨恨 恋耽美 分卷阅读19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掐大腿――为什么要心痛?这不是我一心想要的结果吗?让你不再眷恋我!不再爱我! 不再爱我……针刺般的剧痛穿透心肺,指尖紧紧陷入肉里――好痛苦!无法忍受的痛苦!一想到你的手将抱住我以外的人,你的唇将吻上我以外的人,我真的无法忍受! 为什么会这样?我应该是恨你的才对啊!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为什么? 双眼酸涩地张开,室内已渐渐笼上暮色,一线落日余辉投射地面,抖落光影―― 龙衍耀,你此刻应当已携后妃回宫了罢……咬着唇,碧落难耐地一甩头,眼角扫过妆台铜镜,骤然全身僵住―― 冷冷镜光里,艳丽少年正直勾勾凝视着他,嘴角自始挂着丝熟悉的娇媚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那笑厣后的苦涩酸楚……那双盈亮秋水荡漾着,泛着泪光,和深深的、无穷无尽的哀怨…… 瞳孔猛然收缩,碧落手脚都在轻颤――那是我吗?我怎么会露出这种神情?这种被人遗弃的悲伤神情?…… 凄凉的、哀怨的…… 突然大吼一声,拎起床头的玛瑙枕飞砸过去―― “哐啷”脆响,碎镜散落一地,每一片都映出少年似哭似笑的容颜。 “啊……哈哈……” 嘶哑悲怆的笑声断续逸出,碧落紧扭床帘,泪滴滴掉在褥上,转瞬湿了大片―― 已经多久没有掉过眼泪了?可现在,我居然为你哭了!为一个夺走我一切的人哭了! 真好笑!叫我忍不住想狠狠地嘲笑自己!我竟然会喜欢上你,就因为你的那一点点温柔而喜欢上你!为你伤心流泪…… 我明明不想的啊,我只要恨你,只要报仇!为什么我还会如此傻、如此痴地喜欢上你?我,是不是一生都注定要为贪恋那一丝温柔而执迷不悟?我,是不是真的无药可救? 无用的我……泪仍慢慢流淌着,碧落合衣躺上床,冰凉的、没有以往温度的床…… 让我睡罢,等到天明,我就可以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一场梦……所以梦里,就让我痛快地流尽眼泪罢,流尽这些不该为你掉的眼泪…… 香雾氤氲缭绕,伴着泪痕满面的碧落渐入梦乡…… 冰冷的指尖缓缓升温,暖暖的像羽毛一般的触感从眉心沿鼻梁下滑,最终停在了唇上,轻轻地摩挲着…… 好温柔的感觉,真像有人在亲吻我……在亲吻我―― 神智陡然从梦中清醒,碧落猛地睁眼,对上男子情意绵绵的黑眸,当场呆住。 “……呵呵,想不到我会来吧?……” 低沉笑着,男子再度一啄碧落红润微颤的唇瓣,起身点燃烛火,又坐回床沿,见碧落仍是一脸震骇,他嘴角不禁弯起:“怎么了,一出宫就不认识我了么?” “……你,你怎会在这里?”终于找回理智,碧落颤抖着声音,却仍恍惚如在梦中――今晚不是你的大婚之夜么?…… “还好意思问?”龙衍耀故意一板脸,侧过碧落身子便在他臀上打了两记,却是轻飘飘地没用半点力气。 “谁叫你趁我不在就偷偷溜回王府的,恩?我有要你出宫么?” “……可是,你今日迎娶后妃……我怎能继续留在寝宫?……”话说多了,碧落迷糊的脑筋总算活络起来,毫不客气地瞪着龙衍耀:“难道你要我一旁看着你跟女人上床?我可没那个兴致――” “你在乱讲什么?”龙衍耀皱起眉,摇了摇头:这碧落有时说话还真不是普通的粗俗,不过,他一样喜欢…… 一把将碧落抱进怀里:“我几时说过要让那两个女人住进我寝宫的?行完礼,她们当然是回自己的寝宫去了。” ?碧落不解地蹙眉:“我不明白――” “哈哈,你这个鬼灵精也有不明白的时候了吗?呵……” 龙衍耀双眉飞扬,笑得极是欢畅,一弹碧落鼻梁:“我只是答应迎娶后妃,可没打算去宠幸她们,呵呵,如今你没话说了吧,啊哈哈……” 心扑通一跳,竟是难以言语的高兴,碧落已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揪着他衣襟不放。 “你现在开心了?我就知道你口是心非,嘴里要我迎娶,肚子里却大喝闷醋,嘿,以为我看不出吗?”拍拍碧落面颊,龙衍耀一脸了然:“这铜镜是你生气砸的罢,还有,你先前睡着的时候可还在流眼泪――” “不要说了!”碧落又羞又恼地捂住他嘴巴,眼底却掩不住喜悦――原来你没有去抱我以外的人,你没有…… 胸膛发出几声低沉笑声,龙衍耀拉下碧落的手,凝望着他光彩流转的明眸,片刻,微微一笑,攫住他唇瓣细细吻着―― 手一环,碧落紧紧勾住他脖子,垂落眼帘,迎合着他灼热的唇舌――真像是在梦里…… 几乎吻到窒息,唇才离开了彼此,碧落大口喘息着,突然手上一凉―― “这,是什么?” 碧落偏首瞧着龙衍耀替他戴上的一枚翠玉扳指,烛焰下,扳指隐隐流动碧光,璀璨夺目。 “哦,那是母后留给我的,说是以后给龙家的媳妇,呵呵,你就将就一点,乖乖做我的,哎呀――” 未完的话被碧落狠狠一口咬断,龙衍耀摸着渗血的唇,不住叹气:“你实在是越来越放肆了,连皇帝也敢咬。” 啐了一口,碧落耸耸肩:“活该,谁叫你把我当女人看,哼哼――” 他说得凶狠,头却慢慢低了下去,指尖滑过翠玉,浑身轻微颤栗起来――龙衍耀…… 我一定是在做梦!否则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对我这么好?叫我无法相信却又难以拒绝的好…… 你不要再对我好,对我温柔了!我,是处心积虑在害你的人,不值得你这样对我!真的不值得!……不要再对我好了,否则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碧落……”搂紧怀里瑟瑟抖动的身子,龙衍耀有些诧异,但随即释然:碧落的伤还没好,冬日夜间寒气又重,怕是受不住冻。当下抱着碧落一齐躺倒,盖上丝被,笑道:“好啦,快睡觉!我天亮还得赶回去早朝呢。” “你要在这里过夜?” “不喜欢么?”龙衍耀挑高了眉:“既然你不肯待在宫里,那只好委屈我这个皇帝跑来陪你了,哈哈……” 龙衍耀,你真的不要再对我好了……头深深埋进散发浓郁麝香体息的胸膛,碧落牙齿紧咬着他的衣衫,才能压制着不让哽咽漏出喉咙,双眼却已迷蒙――不要再爱我了,因为我只想恨你…… “睡吧……”龙衍耀轻拍碧落背心的手动作渐缓,连接几日忙着筹办婚礼,接见各地道贺使节,又要暗中调遣人手去监视风门一举一动,实已大耗精力,此际见终于将数日来愀然不乐的碧落哄得开心,他心神终是松懈下来,不一刻便已沉沉睡去。 慢慢抬起头,碧落凝眸望着睡梦中依旧气度迫人的华贵男子,半晌,垂首在他唇上印落若即若离的一吻―― 这一晚绝对是个梦!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梦……所以,就容许我在梦里放纵自己亲吻你,吻一个喜欢我的你,却不是害死我最重要之人,夺走我一切的你…… 一片寂静中,只听到微微鼻息和悠缓的呼吸。突地屋外传来一记轻到极点的弹指声―― 疾封龙衍耀几处晕穴,碧落一跃下床,推门走了出去。 “你怎么知道我回王府了?”碧落轻笑着问正坐在园中假石上的紫衣人。 “今天是那王八蛋大婚,你总不见得还住宫中罢。”紫冥嘻嘻一笑,就着月色上下打量碧落,不住点头:“你穿起这王爷服饰来,果然越发俊俏,可把我给比下去了。” 碧落忍笑道:“够了够了,你有什么事找我?” “没事就不能找你聊天么?”紫冥嘀咕一声,旋即敛了嬉笑,正色道:“信,我都已替你送到,不单是京城大臣,连各州主事,一人一封,谁也没少,太子在风门之事应当已天下皆知了。不过,这王八蛋如今匆匆成婚,是不是又在打什么主意?听说那端木太师在朝中势力极大,有他帮姓龙的王八蛋,只怕太子夺位不是那么容易了吧?” “未必!”碧落淡然一仰首:“他可以迎娶后妃来拉拢臣子,我自然也有对策……”目光一瞥,见紫冥口齿欲动,碧落微笑道:“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自能应付。” 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紫冥也就不再多劝,一耸肩:“那好,宫里的事本来就乱七八糟,我也不想多管,那王八蛋就交给你了,我去找姓君的报仇。走了!” 他紫衣晃动,说走就走,跨出两步,又回过头来:“那王八蛋也应该看到过那封信了吧,真的没怀疑你是太子安排的人么?” 碧落一摇头:“他自负聪明,又多疑。我让你写的那封信全是真话,但他偏要想太多,真的也就成了假的了,呵,如此一来,就算他的那班心腹臣子对我起疑,他也不会再相信的。” 紫冥呆了一阵,叹道:“好个亦真亦假……总之,你还是小心些为妙,那王八蛋也绝非蠢人……” “我省得!”碧落沉凝颔首:“其实我要你写此信主要是为了牵制太子――” “什么?”紫冥看不懂似地瞪着碧落:“你不是帮太子的么?” 露出一个嫣然笑容,碧落眼光却益加冷亮:“狡兔死,走狗烹。我当然要为自己留条后路,眼下满朝臣子都知我是太子心腹,他日太子登上皇位,他一贯扮的是仁厚之人,也就不能杀我这众所尽知的心腹,否则岂非令天下人齿冷?” 如此冷静的,也是狡诈得叫人有些发寒的碧落……紫冥怔怔瞧着他冷丽容颜,终是一声喟叹―― “你真是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如果他还活着,不知道会说什么?……他应该不喜欢见你如此……” “紫冥!” 碧落身躯微颤,直直盯着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你不想么?” 静默良久,紫冥长吁一口气,身影倏忽逸墙而去,飘落轻轻叹息―― “我还是喜欢原来的你,会替我补衣做饭的你,而不是现在为了报仇不顾一切的你……” 话音消散风中,碧落木然伫立着,月华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孤单的影子―― 为了报仇不顾一切……红唇微启,冷冷笑声响起――就因为我已失去了一切,我才要报仇!如果不报仇,那我在燕南归死后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我忍辱偷生去讨好龙衍耀,自折寿命去练武艺,所有的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谁来告诉我?! 酸楚地垂眼――不报仇,那我又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云突地一暗,阴影瞬时覆上孤寒身形―― 一点足,碧落急掠三丈,猛旋身,低声清叱:“什么人?” 云过月明,锦衣玉带的男子一振袖,俊雅面上满含惊诧:“是你?!” 碧落震讶却更胜他十倍,脸颊不由自主一抽搐―― “孟、天、扬!” 浮生梦之碧落篇 1629 第十六章 “……你可以说话了?……”望着月色辉映下俊俏出众的碧落,孟天扬诧异越深:数月前碧落不是随那紫冥回苗疆了么?怎会在京城出现?还有了惊人武艺。况且一身华丽衣冠,直是个浊世翩翩的王孙公子,叫他乍见之下竟险些不敢相认…… 定定看进孟天扬惊疑困惑的眼底,碧落嘴角牵出一个笑容:“……是啊。”衣袖微微波动着――你还记得我的事情么?孟天扬…… 孟天扬……我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和你相见的…… 下颌轻轻扬起,碧落平静地笑着:“想不到又见面了?呵……”真是想不到,我居然能这般镇静地面对你! 如此镇定的、自信满满的碧落……孟天扬有些难以置信地一摇头,真要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了人,但他毕竟是雄踞一方的霸主,一凝神,迅速收敛心神。眼光扫过寝室隐隐透现的烛影――自己此番要找的人应该就在里面―― 肩头一晃,孟天扬直向寝室掠去,身形堪堪展动,碧落轻轻一摇,已拦在他面前―― “你来这里做什么?”初见孟天扬的震骇褪去,碧落渐渐蹙起细黑秀眉:深更半夜地,孟天扬潜进燕王府却是为何? “你让开!”孟天扬俊雅的面容一沉:“煊帝可在屋内?我专程来取他的人头,你勿阻我――” “为什么?”碧落大感意外:“是太子的意思么?风雅楼几时与太子通的气?” “宫廷之事与我无关,我只是为父亲孟御史报仇!” 孟天扬脸上杀气弥盛――接到家书后便从天山直奔京城,哪知几天前一入家门见到的竟已是阴森森的灵堂。他震怒之余命风雅楼在京城的分堂人手细加追查,原是先前煊帝与太子明争暗斗,却将孟御史牵扯在内,枉死天牢。他素来睚眦必报,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得知今日煊帝大婚,料想人逢喜事不免麻痹,宫中戒备当不及平时森严,便直潜皇宫欲取煊帝首级,竟遍寻不果,最后抓了个寝宫内侍,才知煊帝礼成后便去了燕王府。 眼突然一凛,直视碧落,那身锦袍玉冠,分明是王族穿戴―― “难不成你就是燕王?” “没错。” 碧落笑吟吟地答道,手心却微微渗汗:原来孟天扬竟是孟御史之子,他在风雅楼四年,居然不知此事。但回头一想,孟天扬又怎会同他们这班男宠谈起家事? 男宠……碧落瞧见孟天扬震惊眼神,忍不住笑着摇头――孟天扬,你决计没料到,被你当做玩物般豢养了四年又一脚踢开的男宠竟会成为万人之上的燕王罢,别说你,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来到京城,遇见龙衍耀后,我的一切都已变了…… 我变得失去了一切,却得到了今日的权势、地位和武艺。那是我用自己的身体和性命换来的……你知道了,一定又会向从前那样狠狠地讽刺我这个死性不改,喜欢讨人欢心的卑贱之人罢。呵,无所谓,区区轻视算得了什么?我只要能报仇……虽然你也是来找龙衍耀报仇,但我决不允许你伤害他分毫!他,是我花了那么多心血对付的人,只能由我来处置…… “我不许你杀他――” 魔魅悦耳的声音令孟天扬陡一恍惚,碧落双掌已比话音更快地拍向他胸膛――化蝶神功练了不过十多天,他又有伤在身,也不知能不能挡住孟天扬?偏偏龙衍耀又被他点了穴,犹自昏睡…… 他念头疾转,掌风仍不停歇地直袭上前,孟天扬刹那间被他魔音所迷,竟一个迟疑,忘了闪避。碧落心中窃喜,眼看双掌就要印上孟天扬胸口,突地腹中气息一滞,无法再催动半分真力―― 这一惊非同小可,碧落猛力再一提气,登觉全身经脉一阵血气乱窜,他练功以来还从未碰到此等情形,蓦地那日君无双的轻幽叹息重响耳际―― “碧落,哪天你练功时血气逆行,就不要再继续了……” 会走火入魔么?……碧落心头一寒,却见孟天扬已然回神,正挥掌朝他拍来。他一咬牙,硬是迎了上去―― 四掌相交,只听一声闷响,如击败革。碧落眼前一黑,几欲晕去,神智却格外清醒,借着孟天扬的掌力和他自己被反弹回来的力道,身子像脱线纸鹞飘飘飞出,半空中在假石上一点,刷地掠进寝室。 床上龙衍耀睡得正熟,碧落强忍着咽喉翻涌的热血,脚步不停,直向龙衍耀冲去:只要解开他的穴道,孟天扬就无法轻易取他首级了罢?…… “闪开!” 紧随碧落闯入的孟天扬目光一瞥,已望见床上男子,虽只是侧身,但想来便是煊帝。他一掌凌空挥出―― 凌厉的劲风割体而至,这一掌若打实,睡梦中毫无抵御的龙衍耀必死无疑罢……心念及此,碧落浑身的血仿佛被突然抽离,忘乎一切地扑上,盖住了龙衍耀。那强猛的掌力结结实实撞中他后背。 血狂冲出口,直溅帘帐,拼尽最后一丝余力,碧落拂开龙衍耀被封的晕穴,随即瘫软,大口吐着血。 这样奋不顾身地替人挡住他的掌力……孟天扬一时震住――多像当日的司非情,冲上前用身体接下了他击向凌霄的双掌……同样的不顾一切!同样都是曾经喜欢过他孟天扬的人,却都为了另一个人而拦着他! 司非情是因为失了记忆,而你碧落呢?我其实比谁都清楚,你一直都是痴恋着我的啊!……但如今,你也喜欢上别人了么? 为什么会如此?…… “碧落?!” 一声怒吼拉回了孟天扬恍惚的神思,烛光下望见男子面容,又是一怔,那岂非是曾在风雅楼惊鸿一现的龙衍耀?此人便是煊帝? 疾封碧落数处气穴,护住他心脉,一抬头,龙衍耀阴鸷眼底充满杀气:“是你伤了他?!”依稀认得这锦衣玉带的男子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孟天扬,好似是什么风雅楼主。他回京城后便着人查过孟天扬的底细,却是孟御史之子,莫非是不忿其父枉死前来行刺,被碧落挡了下来?…… 一定是!碧落向来浅眠,定是听到动静先醒了来,替他挡了一掌…… 触及碧落惨白的兀自溢血的唇,龙衍耀心头奇痛,手虚虚一抓,地上碎镜齐齐飞起,直刺孟天扬―― “你敢伤他,我绝不饶你!” 心已乱,孟天扬如箭穿窗而出,迷茫惘然的目光仍盯着碧落背影――曾如痴如醉地爱着他,如今却为了他人不惜与他对阵的碧落…… 算他溜得快!龙衍耀恨恨一握拳,但也不再追去,双掌一托已将碧落打横抱起,大踏步走了出去。 天边微亮,寝宫依然一片灯火通明,宫人们均是小心翼翼地进出,木着脸,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适才煊帝抱着满身沾血的燕王回宫,脸色阴沉得吓人,偏有个不知趣的内侍笑面迎了上去,马匹拍在了马脚上,被煊帝喝令拖出去重杖。看来燕王醒来之前,他们的日子都不好过。 “怎么燕王还不醒?你们呈上的治伤灵药是假的吗?为什么燕王服药已有半个时辰还没动静?”龙衍耀一把拉开围成一堆的太医,坐在床沿,摸着碧落毫无血色的面庞,心口又是一阵锥痛:似乎自他登基后,碧落就始终伤势不断…… 太医见他发怒,个个心里七上八落,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人鼓起勇气:“回禀圣上,臣等绝不敢拿假药欺骗圣上。至于燕王未醒,依臣等刚才诊断,燕王似是练功伤了经脉,血气逆行――” “你说什么?”龙衍耀打断他的话,双眉挑起:练功?碧落几时身怀武艺了?那次他打了碧落一掌,分明没有半点内力反震…… 鹰眸倏地光芒一闪,龙衍耀掌心轻轻贴上碧落胸口―― 微弱的脉动,但确实隐隐有真气流窜……龙衍耀不禁变了面色――碧落为何要刻意隐瞒他? 喝退那班战战兢兢的太医,掌心劲力微吐,助碧落调理着乱无章法的气息,循环数周,方将四散的真力理顺,撤回掌,却见碧落眼帘轻颤,悠悠醒转。 “……你,没事……”碧落一张开眼,就急切找寻着龙衍耀,见他安然无恙,猛松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已回到了寝宫。 “我很好,倒是你又添新伤了……” 龙衍耀慢慢握住碧落手腕,紧盯着他双眼――碧落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他的安危,那份担心牵挂情真意切……可为什么要隐瞒他练功之事?甚至不惜受他一掌?碧落是怕他发现什么?…… 碧落,你果然有事瞒着我…… 疑惑渐渐扩散开来,手指与碧落交缠着,龙衍耀心里却升腾不安,莫名的,说不出的不安――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么?” 淡笑猛地僵在嘴角,碧落直直望着神色凝重的龙衍耀,忍不住轻喘起来:“我,我没有啊……”心中一急,剧咳不停――龙衍耀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 目光变幻着,龙衍耀终是抱起碧落,轻轻拍着他背心,没有再说话。 恐怕再问,碧落也一样不肯吐实罢……抚着颤抖的身子,龙衍耀胸口涨得难受――你为什么要隐瞒我?我对你已经没有任何保留了,为什么你还要隐瞒我?你,又究竟有什么不想让我知道? 喝退尾随的内侍,碧落仰面深深呼吸着御花园里掺揉花香的清新空气,那晚受伤之后,他被迫在寝宫躺了数日养伤,虽有龙衍耀成天不出宫门地陪他说话解闷,也已憋得发慌,今早醒来,听宫女说龙衍耀上朝去了,他便乐得自在,信步闲逛。 轻伸了个懒腰,背心伤处仍隐隐牵痛:孟天扬那一掌实是力道十足,好在皇宫里多的是灵丹妙药,又有大把太医围着他转,伤势恢复甚快,只是龙衍耀时刻守在他身边,叫他找不到机会自己运功调息…… 细黑的眉微微一皱,碧落心头掠过一丝不安――总觉得这几天来龙衍耀有些反常,尤其望他的眼神带着闪烁试探…… 有哪里露了破绽么? 碧落漫无目的的脚步停在花丛旁,细细思索,却也无甚头绪。他一摇头,不再多想,环顾四周无人,便盘腿坐定。已经许久未练过化蝶神功了,而且那夜毫无预兆地血气逆行,也不知是何原委,眼下正好调理气息。 一凝神屏弃杂念,碧落五心向天,暖洋洋的真气自丹田缓缓升起,随吐纳流转。 胸口无端一窒,气息顿岔,丹田如有数十把小刀乱戳般绞痛起来。碧落面色霎时雪白,冷汗涔涔而下,他咬着牙试图将混乱的内息导正,但一运气间,疼痛越发厉害,喉咙一甜便似要呕出血来,急忙捂紧嘴,却忍不住一阵猛咳―― 浓浓的腥味直扑鼻端,好不容易止住咳,掌心猩红刺眼,尽是咳出的鲜血。 为什么会这样?碧落喘息着,拿丝巾拭去手上血迹,一低头,墨缎似的长发披散双颊,眼角余光不经意地一瞥,突地凝滞―― 黑亮发丝中星星点点,竟夹杂着花白。 是错觉么?碧落不相信地抓起一把头发,倒有一小半是银丝,记得今早梳洗时,犹未见一根白发,难道就在方才运功时骤然白头? 化蝶神功的恶果终于渐露了么?呆呆松手,任发丝滑落指缝,碧落茫茫然站起身,他已经开始衰老了吗?可燕南归的仇还没有报啊…… 还没有报仇! 摸着脸庞,依然光洁细腻,但是不是过些时日,就会爬上越来越多的皱纹?届时,龙衍耀还会再喜欢鸡皮鹤发的他么?还会让他继续留在身边么?变老变丑的他,还能有机会接近龙衍耀么?…… 莫名寒意涌上心头,碧落难以遏止地战栗着,好冷,说不出的冷―― “……碧落?……” 迟疑的呼唤从身后传来,声音却是分外熟悉。碧落遽然回首,瞧见锦衣玉带的俊雅男子,又是一惊。 “你来做什么?”想再次行刺龙衍耀吗? “碧落……”又一声轻唤自孟天扬口中喃喃逸出,凝视眼前艳丽却充满敌意的容颜,竟不知如何应答。明明曾经相处四年之久,明明曾经看过无数回,可如今的碧落却是陌生又令他心悸不已……叫他迷惘数日后,神差鬼使般又潜进宫,竟只是为了想再见一面…… 还是和在风雅楼时同样娇媚的碧落,却不再向他露出熟知的、讨好的笑容,反而带着惊心动魄的冷丽―― 你,真的是从前那个痴迷追随着我的碧落吗? 心口沉闷得如压重石,孟天扬摇了摇头,目光却仍停留在碧落身上――陌生的,又叫他无法移开视线的碧落!此刻才刚刚发现,原来自己根本就不了解碧落!或者说,根本没有想过要去好好了解这曾陪伴了自己数年的人…… 我知道你当初迷恋着我才会跟随我回风雅楼,可我一直都只当你是我所有男宠中最妩媚、最会讨人欢心的一个,虽然有时你透着些古怪……但现在,我才发觉四年来,我其实都没有真真正正地看过你…… 我始终以为,不论我怎样对待你,你都会痴迷依旧。但那晚,当你扑上前用身体替龙衍耀挡住我的一掌时,我明白,你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为我痴迷了,你爱上了另一个人,就跟司非情一样,把我从你的心里推出去了……那一刻,我居然好失落,还有无法言语的惋惜――仿佛有件珍贵的玉器,却被我亲手打碎了。 嘴里泛起一阵苦涩――被我亲手打碎了…… “……你的伤,好些了吗?……” 惘然若失的眼光掠过碧落唇边残留的一线血丝,那一掌他用尽全力,碧落应当伤得很重罢,至今仍在咳血…… “对不起……” 孟天扬居然会破天荒向他道歉,碧落张大了秋水明眸,一时愣住,但随即咯咯笑道:“死不了。” 一擦嘴边血迹,碧落漾起淡淡讥诮:“你大白天地潜入宫中,就是为了来看我的伤势?呵,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其实那晚要不是我拦着你,龙衍耀早已死在你手里,你该恨我才对――” “……以前是我太过了……对不起。” 含着无尽黯然,孟天扬凝望碧落惊讶神情,片刻,微微叹息:“我很后悔曾经那样对你……” 身躯一僵又放松,碧落沉默良久,背转身,静静笑着:“我不想再提从前在风雅楼的事情。” “碧落……”孟天扬叫住举步欲行的身影:“你还在恨我么?” “……没有。” 旋过身,碧落浅笑道:“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就算你叫云苍把我送去外堂让上百个男人轮番糟蹋我的时候,我也没有恨你――”望着孟天扬抽搐的唇角,碧落平静地抬起脸。 冬日的阳光柔柔抚在面上―― “你是我第一次能按自己的心意选择的人,你怎么对我,都是我自找的,怪不得你。呵,即使要恨,我也只恨我自己没法让你爱上我!恨我自己选错了人!” 猛退一步,孟天扬俊雅的容颜微微扭曲:“碧落……”喊得一句,咽喉干涩,再也说不出话。 即便被他那般凌辱,却依然无怨无恨的碧落!…… 心狠狠地揪痛起来――为什么他以前都没有发现,就在自己身边,有个人四年来一直痴痴爱着他?! 碧落,其实是那样爱着他,比司非情更痴更深地爱着他。可他,却始终没有看见!也或许看见了,却因为已经习以为常而忽略了…… “我,真的错了……” 先于意识,双手已攀上碧落肩头―― “孟天扬?” “跟我回风雅楼,碧落!” 什么? 碧落瞪着一脸严肃的孟天扬,他在说什么? “跟我回去吧!”似乎怕碧落不相信,孟天扬试探着抱住他,未觉察到碧落的抗拒,便将他搂得更紧:“我决不会再来折磨你的……” 俯首找上碧落柔嫩唇瓣,含进细细舔吻着,竟是前所未有的甜美―― 记忆中,虽然有过无数次的欢好,我却从没真正地好好地吻过你,碧落…… 放开濡湿的唇,孟天扬拥着已被他突来的温柔惊到呆滞的碧落,绵密轻吻落在眉梢眼角,叫他爱不释手的感觉―― 不舍得放手,天地方寸间,似乎也只有他和怀中碧落的存在…… 不远处的假山后,传来悉索微响,却没有听进相拥的两人耳中。 指尖深深陷进坚硬的山石,碎屑簌簌掉落。鹰眸怒焰升腾,似要将那两人烧成灰烬―― 碧落!你果然在暗中偷练武功,却为何要刻意隐瞒我? 这个孟天扬,究竟是你的什么人?既然他曾经那样对待你,为何你还要任他拥吻? 你不是应该喜欢我的吗?为什么会如此?碧落! 如果不是我今天假装上朝,偷偷折回尾随着你,我还真不知道,你竟有那么多秘密瞒着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怒火狂燃着,龙衍耀浑身愤懑得如要炸裂,脚一抬,便要跨上―― 一根修长的手指无声无息地点上他背后,龙衍耀脊柱一麻,登时无法动弹,脸色剧变,谁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欺近他身侧? “别去打扰他……” 水晶似的幽幽轻叹如游丝飘进耳孔,带着几分似有似无的惆怅:“那是他自己爱上的人罢……” 变幻万千的眼瞳扫过碧落黑发间依稀隐现的银丝,水银色衣袖微微波动,男子无声低喟着。 第十七章 “碧落……”唇再度移下,想覆上那醉人红唇。碧落却倏地一偏首, 恋耽美 分卷阅读20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避开了他的亲吻―― 满腔热情瞬间冷却,孟天扬吃惊地看着碧落扳开他双手:“你……不愿意和我回去么?” “我不会再回风雅楼的。” 秋水明眸遥望碧空浮云,碧落悠悠地笑了――孟天扬,在我离开风雅楼的那一刹那,我已经从你的梦中醒来了……如果,你之前能有现在万分之一的温柔,我都会欣喜若狂,要我为你死,我都乐意。但如今,太迟了…… “太迟了,孟天扬……”绽开艳如昙花的笑,碧落缓缓向花丛深处走去。 “不――” 孟天扬不敢相信地摇着头,碧落居然拒绝了他?…… 想抓住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碧绿人影,手臂伸在半空,却落不下手,孟天扬喉结上下移动,颤声道:“为什么?我已经知道是我错了,你就不能给我个补救的机会?你也说过,没有恨我的……” “我确实不恨你,但我也不再爱你了……” 碧落顿住脚步,背影微微抖动,声音却出奇地平静,孟天扬似被狠狠抽了一鞭,面上血色尽褪,肌肉轻搐。 当初是我自己选择了你,而今,也是我自己舍弃了你……碧落眼帘一阖,几点泪洒上胸襟―― “你走吧,若等他退朝找来这里,你就有麻烦了。” “碧……落……” 双拳握得发白,孟天扬大口吸着气,却怎么也平定不下躁乱的心,他真的是失去碧落了,彻底地失去…… ――这个结果,我一早就该预见,从我不顾你的苦苦哀求,把你送去外堂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你永远都不可能再像最初那般痴迷地爱我了,我也没有资格再来要你喜欢我……是我,亲手毁了一切…… 我好后悔!可就像你所说的,已经太迟了!你,已经不再爱我了! 不恨他但也不爱他的碧落……孟天扬勉强露出一个艰涩笑容:“我明白了,今后我都不会再来烦你的,再也不会了……” 话哽在喉间,嘴角痉挛着无法再维持强撑的笑,孟天扬以袖掩面,疾奔离去。 直至一切归于寂静,木然伫立的碧落蓦地转身,指尖滑过嘴唇,还有孟天扬残存其上的暖意。眼睫轻颤间,又一颗泪珠跌落――孟天扬,为什么你不早一点喜欢我?那我就不会离开风雅楼,不会爱上燕南归,不会认识龙衍耀,不会遭遇所有意想不到的变故,也就不会落到今天欲罢不能的地步…… 倘若你早一点爱上我……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一抹眼泪,瞧天色,龙衍耀大概已快退朝了罢?碧落找了块石头,用适才擦血的丝巾包好,一齐沉入湖中,又对着湖水仔细照影,他可不想衣上带着血迹回到寝宫,惹人生疑。只是,那丝丝白发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 咬了咬牙,碧落忍着痛,一根根拔下银丝――龙衍耀似乎已对他起了疑心,若再看见他无故白头,他真不知该做何解释。 白发一条条飘落,被风卷着四处飞散。 “你这是何苦?……”清如水晶的喟叹终是轻轻扬起。 碧落猛然一僵,盯着意态优雅向湖畔走来的银衫男子。自那日在王府后园一战后,君无双便销声匿迹,此刻却是为何而来?他难道不知道龙衍耀一早就下令歼灭魔教么?居然还旁若无人地进出宫中。 见他越渐逼近,碧落脚下忍不住退了两步,君无双若不死心,再对他用强,以他眼下带伤的身子,莫说抵御,只怕要自尽也快不过那形如鬼魅的君无双。一张口,待要大声叫唤侍卫―― “不用喊了,这御花园外的侍卫,一共二十八人,都已被我制住。”君无双淡然一笑,幽邃魔眸在碧落满含戒备的脸上微一流转,旋即移开。 “放心,我既知你对我无意,就不会再强人所难。” 水银色的影子一摇,已站在碧落身边,撩起他一簇长发,凝睇银白发丝:“你还是不听我的劝……” 用力挥开君无双的手,碧落一言不发,冷冷望着他。 “真的不要再练了!” 君无双无奈地吐了口气:“你若再继续,待到满头白发,也就是你命尽之时,你真要为个已死之人陪上自己性命么?你――”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来过问!”碧落重重拔掉最后几根银丝,快步向园外走去,不想再跟这莫名其妙的君无双浪费口舌。 碧绿纤细的背影走出视野,君无双也没有阻拦,怔立半晌,走近兀自僵立假山后的龙衍耀,一抬手拍开了他的穴位。 “他到底在练什么邪门武功?”太多意外已让龙衍耀忘了愤怒,心神却围绕着君无双方才那句晴空霹雳般的话――待到满头白发,也就是命尽之时…… “如果不停止练功,碧落他真的会早亡么?” “我已无法让他罢手……”君无双幽幽长叹:“如今或许只有你能劝动他了――” 千变万化的双眼一阵光彩流幻,君无双足轻点,身影已隐入花丛之中。 “你颁旨屠我教众,我本该取你性命。不过,算了……只要你能救到他……” 未尽的言语隐在叹息里―― 孟天扬!君无双! 黑眸阴沉地似能冻结一切,按在假山上的掌一搓,齑粉般的石屑飞扬迷蒙,看不清龙衍耀面容。 一路走回寝宫,听内侍说龙衍耀尚未回来,碧落心里稍定,又对镜细细找了一遍,确实不再看到有白发,终于放下心。由宫女服侍着换过件暖袍,径自上床假寐。先前咳了许多血,又被孟天扬和君无双搅得思绪不宁,此刻头一沾枕头,顿觉倦意浓浓,顷刻便已入梦。 也不知睡了多久,手心麻麻痒痒,他一侧身醒转,却见龙衍耀正坐在床栏,指尖轻搔他掌心。 “好痒。” 碧落咯咯一笑,把手藏进被里,见室内灯火通明,不由一呆,他这一觉竟睡了整个下午,那龙衍耀想必已在床前等候了许久…… “你怎么没早些叫醒我?”碧落坐起上身,轻轻打着呵欠:“这天一冷,我好像睡得越来越沉了。” “……是么?” 龙衍耀淡淡一笑,取了轻裘披上碧落肩头:“我还怕你是伤势又突然加重,才这么犯悃――” 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碧落细看龙衍耀神色,却是平淡如常,瞧不出端倪。 把玩着墨亮长发,龙衍耀忽地一咦―― “碧落,你怎么掉了好几根白头发?” 碧落全身一震,瞪着龙衍耀伸到面前的手,指节上果然缠着数根银丝,他惊疑不定,怎么可能,明明都已拔尽…… “……这几根头发是我看着在你睡觉时变白的……” 龙衍耀突兀的一句震得碧落半天回不过神,突然拢起头发,果见又添了不少斑白。 “怎么会这样?……”碧落失魂落魄地喃喃低语着。 “我也正想知道,怎么会这样?”抖落指上白发,龙衍耀慢慢抚摩他冰凉面颊:“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恩?” 明锐得直刺心脏的目光令碧落情不自禁一觫,强笑道:“这,只怕是最近太疲劳了……我,我也不清楚……” 你至今还想瞒我!龙衍耀鹰眸眯起:“真的么?” “当然……” 垂低眼帘,碧落拧着双手,心跳得厉害,龙衍耀的表情、话语……他知道了什么? “那以后可要叫太医开几剂乌发养颜的药才好。”龙衍耀一耸肩,竟也不再追问,拿过几上的药碗,摸了下温度,笑道:“都熬好有一阵了,还好没凉,来,乖乖喝药。” 碧落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见又要吃药,不禁皱起眉头。 “别愁眉苦脸的,你若快快康复,我自然不来逼你喝药。”龙衍耀一匙匙喂着他,边吩咐外殿宫人去拿糖果蜜饯来送药。 知拗不过他,碧落老老实实地喝着药,却觉比前几日更苦,好不容易咽下最后一口,连忙塞了个无核金丝蜜枣,咕哝道:“今天这药是哪个太医煎的,怎地味道和平时的不同?” 龙衍耀但笑不语,替他拭去嘴角药汁,一丢丝巾,双眉微微挑起―― “是不同,我瞧你今早在御花园咳血咳得那般辛苦,自然要对症下药,加了味其他的药才能治你的伤――” 撒娇的笑容骤然僵硬,碧落直直望着龙衍耀。 “怎么了?”龙衍耀眉梢益发高扬:“我说得不对么?呵呵。” 一抚呆如木鸡的碧落:“不过你今后都不会再那么痛苦了――” 终于清醒过来,碧落脸色发青:“你刚才给我喝了什么药?” 龙衍耀,原来你也在花园,原来你什么都看见了!却还不动声色地骗我喝下你特意准备的药…… “你究竟给我喝了什么?” 强大的惊恐和愤怒让碧落的声音都尖利起来,双手死揪着轻裘,怒视平静无波的龙衍耀。 静静看了他片刻,龙衍耀抓过他双腕紧紧握住:“不必紧张,绝不是毒药。” “我只是在你平时的药里放了一颗雪融……它只会化去你的功力――” 化去功力?! 是会废去我辛辛苦苦,不惜折损寿命练就的武功吗? “啊――――”碧落蓦然发出一声凄厉尖叫,宛如伤禽怒鸣,奋力想挣开被钳制的双手,却丝毫使不出力。 我的力气呢?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一点气都提不上来?我不要失去武功!那是我折了几十年的性命才换来的啊!你凭什么夺走?凭什么?!! “不要――,啊啊――” “碧落,不要这样!”压住疯狂挣扎的身子,龙衍耀黑眸染上忧虑,没想到碧落的反应会这么强烈。 “我不要!你给我解药!给我解药啊――”喊声已嘶哑,碧落指尖掐进龙衍耀手臂,抠出血痕。 尖锐的刺痛令龙衍耀蹙眉,却没有甩开碧落的手,按住他双肩大吼―― “我并没有害你,我只是不想你继续练那邪功,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白发一天多过一天,最后在我面前死去吗?” “……给我解药……” 几乎已是哀求,莹亮的眼眸泛着泪雾――龙衍耀,为什么你总要夺走我的所有?为什么你总要让我恨你?…… 含泪的,叫他怜惜不已的碧落……低头摩挲着颤抖的红唇:“碧落……” ――不要哭!我只是为了救你才这样做。你现在也许会一时气愤,但日后你一定能体会我的苦心。 “我不会给你解药的。”龙衍耀频频吻着他唇角:“乖乖地,别哭……” 泪珠终于滚落,松开深深嵌在龙衍耀肌肤里的手指,碧落闭上了双眼,不再反抗,也不再喊叫――什么都不再去想,除了恨…… 我一直都希望能像最初那样憎恨你,而此刻,你确实让我恨透了你…… 突然安静到异常的碧落!龙衍耀抬眼,触及他木塑般毫无表情的脸,不觉心一抽痛,擦着他满面泪水,碧落还从未在他面前哭得如此悲切…… “别再哭了,你不想好好活着么?” 摸过碧落手上的翠玉扳指,龙衍耀亲着他纤长手指:“你可还是我龙家的媳妇,呵呵,得跟我一齐白头到老才行。我可不许你比我先死,我――” “我恨你!” 无生气的三个字平平吐出,截断了龙衍耀的戏谑。 所有的笑容凝结,龙衍耀定定看着仍双目紧闭的碧落:“你,说什么?” 眼帘缓缓张开,秋水冷如冰晶,越过眼前男子投落妆台铜镜――面色惨白的少年正凝望着他…… “我、恨、你。” 退开两步,龙衍耀撞上书案,却似毫无知觉,只紧盯碧落,倏地哈哈一笑―― “碧落,你又在乱说些什么?你怎么会恨我?那个孟天扬那般对待你,你都不恨他。我这是在救你性命,你却反而恨我吗?” 上前牢牢抱住碧落:“我知道你是在说气话……不要说恨我,我不喜欢听――”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碧落用尽全身力气狂喊,摘下翠玉扳指狠狠往墙壁掷去―― “龙衍耀,我恨你!!!” 第十八章 扳指“嗒”地撞上墙又跌落在地,连滚了几圈,竟然未碎,龙衍耀却真正变了脸色,那是他母后遗物,如何不惊?急忙捡起,就着烛光细看,指轮处终究崩了一个缺口―― 他紧攥着扳指,衣袍都轻轻抖动起来:“你真的恨我?……”居然连我赠你的定情之物都毫不留情地扔掉?! “我哪里错了?你要这样恨我?” 苦苦压抑的怒气终于爆发,龙衍耀眉眼一片沉黑,厉声道:“你瞒着我练功,和姓孟姓君的那两人纠缠不清,我都没有半句话来责怪你,错了吗?我要救你性命,也错了吗?为什么你还要恨成这样?你究竟,究竟――” 愤懑堵塞了咽喉,再也无法成语。瞪着一脸恨意的碧落,半晌,龙衍耀一拂袖,大踏步走出寝宫,直奔御书房―― 在书案后坐定,怒火犹未平息,摸着扳指的裂口,龙衍耀胸腔闷涨欲炸――碧落,你究竟有没有把我的情意放在心里?你明知我喜欢着你,却还偷练那邪门功夫,你有没有想过,若哪天你真的在我面前早逝,我会有多痛苦?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你瞒我那么多事情,我都可以不来计较!你却怎么还来恨我?我只是想让你和我一起白头到老,难道你不想吗?碧落……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梆梆数声,已是初更。烦躁、忧虑、不忿、疑惑仍交错盘旋心头,龙衍耀一手抵额,止不住长长叹息―― “圣上。” 内侍小心翼翼地奉上香茗,偷眼一瞧煊帝神色,细声细气道:“圣上今晚不在寝宫留宿,可是要去皇后处――” “谁说朕要去?” “是,是。”内侍垂着头:“是皇后遣人来请圣上移驾,现还在书房外候命――” 手里茶杯重重一顿,龙衍耀沉声道:“朕国事繁忙,叫皇后自行安歇便是。”眼眸一沉,这皇后倒是消息灵通,他离开寝宫不过半个时辰,她便已巴巴地叫人来请…… 内侍刚打发了皇后处的宫人,那李贵妃后脚也派人来请。龙衍耀好生厌烦,交代内侍,今后书房重地,除了执勤宫人,谁也不得前来打搅。想起那两个后妃,又是一阵心烦,虽说拉拢了两派臣子,但他至今未宠幸过两人,只与碧落同床共枕,宫内朝中早已飞短流长,那两女娘家人也颇有微词,李丞相也就算了,那端木太师却是姜老而弥辣,连日来指使门生轮番上本弹劾燕王。他怕碧落不快,便将诸多琐事一人扛下,又要陪伴碧落养伤,实已忙到不可开交,哪知仍遭碧落恚怼…… 心头郁闷到了极点,原想回寝宫休息,但委实不知该如何面对那恨意浓浓的碧落,踌躇再三,终是宿在了御书房。 “啪”地砸落宫人奉上的药碗,褐色药汁溅了一身,碧落仍坐在床前,也不躲避,倒是一帮宫人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着,个个都哭丧着脸。也不知煊帝和燕王怎么闹起别扭来,煊帝已连着两日在御书房留宿,未曾踏进寝宫一步,燕王更是整日冷如冰霜。 “燕王请服药,保重身体要紧……”太医扭着苦瓜脸,又恭恭敬敬拿过一碗汤药,他也真是运气背,被煊帝指派来服侍燕王,那小祖宗却死活不肯喝药,看来他的身家性命快保不住了。 保重身体?碧落心一阵灼痛――龙衍耀,你夺走了我的一切,还要我保重身体做什么?让我活着,日夜品尝憎恨你却见不到你、无法向你发泄愤怒的滋味吗? 恨你!我真的恨你!!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恨你!!! “燕王……” 太医都快哭出来了,碧落突然抢过药碗,一口气喝个干净,倒把宫人看得一愣,原先每次服药,煊帝都要连哄带骗,使出浑身解数,才能让燕王磨磨蹭蹭地喝下,如今煊帝不在,燕王反喝得如此爽快。 一擦嘴,碧落转向目瞪口呆的太医,媚然一笑:“还有什么要我喝的,一并拿来吧。” “没,没有,啊,有――” 太医已看直了眼,语无伦次,听到碧落噗嗤轻笑,才醒悟过来,涨红了脸,吃吃道:“晚间还有一剂药,臣会亲自送来,臣先告退了。”暗自庆幸煊帝不在,否则见他这般失态,早拉出去一顿好打。 “慢着。”摒退宫人,碧落懒洋洋地往床上一躺,秋水明眸在那有些手足无措的太医身上一溜,笑道:“你可曾听说过雪融这种药?” “回燕王,那是宫中秘药,可将人功力化散,据说原是我翔龙天朝开国之始,用来对付前朝贺兰氏高手的――” “哦,那你可会配制解药?”碧落眼一亮,却仍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臣惭愧。”太医不禁汗颜:“臣也只是耳闻,并未见过此药。不过,雪融向来都归皇室中人收藏,燕王何不问圣上去要?” 蠢材!我若能跟龙衍耀讨得解药,还问你做甚?碧落一撇嘴,伸个懒腰―― “我有些累了,你退下吧。” 太医脚步声渐远,内室静谧一片,碧落面上媚笑隐去,浮起森冷寒意,直勾勾望着帐顶。半晌,慢慢撩起一把长发凝视着。 墨亮柔滑如绸缎似的乌发,两天前再度冒出的银丝已消失无踪。 不会再未老白头了罢?可拼着性命练就的武功,也随之消失了…… 燕南归的仇,还未报! 放落长发,拳死死握紧――我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放弃的!就算失去武功,我也同样要你尝尽失去一切的痛苦!跟我一样,失去一切的痛苦!龙衍耀…… 淡色人影倏忽拖到床前,碧落一惊坐起,盯着那低垂着头的高瘦内侍:“出去,谁召你入内的,你――” 内侍猛一抬头,细长眼眸精光闪烁。竟是多日未见的风祭雪。 “……你,怎么混进宫来了?” 碧落压低嗓子,眼珠一转:“太子呢?”既然风祭雪已进宫,想必瑞霆太子也在左近。 “太子和召集的义军正聚集京城三百里外的起云坡,你这边却准备得如何?”风祭雪眼底冷芒一闪,微露讥诮:“听说那龙衍耀这几日都不来此过夜,你莫不是露了破绽?可别坏了太子大事。” 碧落脸一沉,重又漾起笑容:“怎会?倒是太子这般着急上京,难道已想到妙计除去端木太师和李丞相等人了么?呵,这两派势力不除,要扳倒龙衍耀可不是那么容易。” “太子要我入宫,就是想找你商议计策。”风祭雪有些悻悻,打心底瞧不起这以色事人的少年,但这少年确是诡计多端,极得太子赏识,他也无可奈何,哼了一声,续道:“太子近来身体违和,又怕夜长梦多,让龙衍耀势力越发增广,便想早日夺回皇位。你快想想有什么法子,我还急着回去复命。” 一耸肩,碧落手掌一摊:“办法当然有,不过要跟你讨些当日给小王子用的迷药。” “你想拿这个来对付龙衍耀?”风祭雪将个小小瓷瓶递给碧落,皱着眉:“这药虽能致人假死,但若用在习武之人身上,只能使人暂时周身无力,个把时辰就可恢复,没什么大用处。” “我又没说要用在他身上。” 碧落笑嘻嘻道:“你放心,那什么太师丞相的,不出几天,我就让他们跟龙衍耀反目成仇,到时他众叛亲离,太子再现身一呼,自然水到渠成――” “那两人可是国丈,怎会倒戈?” “如果皇后和贵妃都被龙衍耀杀了呢?” “他又怎么可能自掘坟墓,断自己后路?”风祭雪现在有点怀疑碧落的头脑是不是出了问题。 笑了笑,碧落轻轻一抛手中瓷瓶:“对,他自己当然不会,所以我来帮他……嘻,对了,宫里一定有你们安排的眼线罢,可有哪个武功好一些的,借我一用,最好身材看上去和龙衍耀差不多的就行……” “……你想让人假冒龙衍耀杀死皇后和贵妃,再嫁祸给他?” 风祭雪盯着一脸笑吟吟的碧落,蓦地转身就走:“有个叫陶铮的侍卫,你找他便可,我和太子在起云坡等你好消息。” 话音未落,人已走到门口,一扬手,一节细短圆筒掉进碧落怀里―― “事成之后,便以这烟花信号联系。” 陶铮?小心收好瓷瓶和圆筒,碧落走到妆台前,冷冷凝望着镜中面色漠然的少年,良久,扯出一个凄凉笑容―― 很快,我就可以报仇了,也就可以结束一切了…… 眼涩然阖起,再张开,一甩长发,正待叫外殿的宫人去召陶铮来议事,忽听外间一阵杂乱,珠帘掀处,一名内侍急急奔进,也顾不得叩拜,嚷道:“燕王,皇后和李贵妃闯入寝宫,奴婢等也拦不住,哎呀――” 他话没说完,背心已被跟着闯进的一个宫人重重踹了一脚,连打了两个滚,极是狼狈,看着蜂拥而入的大批宫人,缩在墙角不敢再出声。 “……你们要找龙衍耀就到别处去……”冷眼望着被众人团团簇拥的两个华丽女子,碧落红唇一抿,蹙起细眉,瞧这架势,只怕来者不善。 “皇后,你也听到了,这贱人竟敢直呼圣上名讳,就是他在蛊惑圣上。皇后你是后宫之首,可不能再容这妖孽留在圣上身边。”李贵妃狠狠咬着丝帕,入宫之后,就连煊帝一面都见不到。好不容易听说煊帝同碧落闹翻,搬进了御书房过夜,她还以为是天赐良机,三番四次遣人去请,均吃了闭门羹,怎能甘心?今天趁着煊帝临朝,她便怂恿端木皇后一同前来寻衅。 就是这个面带讥笑的艳丽少年让自己夜夜独守空闺?……皇后一望后随即垂眼,她自小父母双亡,性子内向,不似李贵妃那般张扬,虽然心中酸楚,却也不愿恶语相向。 这闷葫芦的皇后!李贵妃暗啐一口,柳眉挑起,瞪着手下宫人:“你们一个个呆在这里干什么?还不上去掌嘴?” 宫人们一阵迟疑,那可是最受煊帝恩宠的燕王。 “没用的家伙!”李贵妃抽了离自己最近的宫人一巴掌,冷笑道:“有皇后在,你们怕什么?再不动手,小心你们的脑袋!” 几个宫人忍不住一缩脖子,还是先保命要紧,当下心一横,豁了出去,围上前去。碧落功力尽散,又有伤在身,只挣得几下,便被两人左右按住了手臂反剪背后,另一人劈头就是几记耳光,力道极重,碧落双颊立时红肿。 “看你今后还敢不敢再迷惑圣上!”见碧落原本雪白的脸指痕交错,李贵妃大是解恨。 “哈哈……” 脸火辣辣烧痛着,碧落却笑了起来:“你凶得像母老虎,哪个男人会要你?哈,还用得着我去迷惑龙衍耀吗?啊哈哈……” “贱人!” 李贵妃简直气疯了:“还不给我用力打?给我撕烂他的嘴……” 接连不断的掌击声盖住了碧落断断续续的笑骂,血渐渐从唇角溢出,滴落地面,染开点点晕红。 再打下去,燕王说不定就一命呜呼了。一直蜷缩在墙角的内侍偷偷向门外爬去,他得去禀告圣上,不然燕王一死,他这贴身内侍绝对会被煊帝撕成碎片。他慢慢挪动,众人都正看得心惊胆颤,竟没人留意他。一出得外殿,他立即撒腿狂奔。 “呃……”又一口鲜血咳出,碧落已无力气再骂,脑海晕沉沉的一片,脸痛到麻木,却仍带着丝讥笑。 “……李妃,叫他们停手罢……”皇后几曾见过这等暴力,早已花容失色,别过了头,不敢再看。 李贵妃喝住那几个宫人,她嘴上说得凶狠,当真见了碧落吐血,心里也不禁发毛,听皇后出言阻止,便顺势下台。袅袅婷婷地走到碧落面前,掩唇嗤笑:“你现在这鼻青脸肿的样子,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圣上见到你不作呕才怪。” “那,那也比你这母夜叉好,咳。” “该死的贱人!还嘴硬!”李贵妃再也顾不上什么淑女仪态,一巴掌轰上,涂着丹蔻的长长指甲在碧落颈中刮出一道血痕:“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辱骂本宫!什么燕王,呸!不过是个下贱的男宠罢了,――” “李妃,莫跟他一般见识。”皇后听她言语粗鲁,不由皱起眉。 李贵妃忿忿收了声,碧落咳了两下,喘息着,忍不住笑―― “对,我是男宠又怎样?龙衍耀就是喜欢我,你又能怎样?呵,你可比我这下贱的男宠更不如,哈哈……” “你――”所有的风仪都消弭无形,李贵妃抓着碧落下颌:“你以为圣上真的喜欢你吗?别做梦了!你能替圣上生子么?等你年老色衰的时候,圣上还会再来宠爱你这满脸皱纹的老男人么?哈,只怕一早就把你赶出宫去了。” 尖利恶毒的嘲讽直刺双耳,碧落全身猛然僵硬,嘴唇微微抖动,却无言以对。 “你怕了?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圣上只是一时贪恋你的美色罢。”眼一转,李贵妃得意地笑了。 “对啊,我倒想看看,你若变成了丑八怪,还拿什么去狐媚圣上?” 拔下簪发金钗,在碧落脸前比划着:“如果在你脸上划几道,你说,圣上还会不会喜欢你啊,燕王?” 直直望着闪亮的金钗,碧落急剧吸着气,胸口好闷,好痛――你还会不会喜欢我,龙衍耀?! 你不会的!你一定不会再喜欢我的! 你的温柔让我忘记了,从一开始你对我就只有欲望!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姿色,你下令攻打梅山时,根本就不会留我活口!你确实是因为贪恋我的美色,才把我留在身边的! 可如果我容颜不再了呢?…… 盈亮双眸腾起前所未有的迷乱惊惶,倏地把脸凑近李贵妃,惨笑道:“你说他还会不会喜欢我?” “啊――”唇角沾血的浮肿面庞猝然逼近,李贵妃一声尖叫,手下意识地挥出,想推开碧落的脸―― 金钗带起一串血珠,所有人都惊呼出声,看着碧落右颊绽开一道深深伤口,自眼角一直斜至鼻翼。 有点痛,有点热。湿湿的液体滑过脸颊,滴在颈间…… 我现在很丑么?扫过众人震骇的神情,碧落想勾起一个妩媚的笑容,却牵动了伤口的肌肉,血,更多地涌出。 “呵呵呵……” 碧落大笑着――谁来告诉我?他还会不会喜欢我? 第十九章 还会不会?…… 笑得扭曲的流血的脸,李贵妃手不住发颤,喃喃道:“疯子……你一定疯了……” “碧落!――” 急急冲进内殿,一眼望见碧落,龙衍耀大喊声骤然噎在喉头。 “不要看我!”震惊的、难以置信的目光令碧落发疯似地挣开被紧抓的双臂,捂住了脸退到墙边,全身簌簌抖着――龙衍耀,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我是不是很丑?丑得让你不敢相信? “不要看!你不要看――” 像受伤的幼兽般颤抖悲鸣着的碧落……思绪瞬间一片空白,龙衍耀依稀听到自己狂怒的吼叫,眼前绽开血光―― “啊……” 宫人们惊恐地看着李贵妃整条手臂被煊帝硬生生撕离身体,血四处飞溅,才如梦初醒,尖叫着纷纷后退,皇后嘤咛一声,竟当场吓昏。 “碧落……”跨过血流如注早已晕死过去的李贵妃,龙衍耀张开双手,想抱住碧落。 “别过来――”后背已抵住了冷硬墙壁,碧落死死捂着脸:“不要过来……”别过来,别再看我丑陋的样子,如果,如果再在你的眼里看到一点不相信,我宁可此刻死去…… “是我,不要怕!” 紧紧抱住僵直却抖得越发厉害的身子,龙衍耀试着想拉开他的手:“让我看一下你的伤势――啊――” 小腹突然被重重踢了一脚,龙衍耀痛得手一松,碧落掩面就向门外冲去,绝不能让龙衍耀看到他的样子―― “碧落!”忍着痛,龙衍耀飞快跃至碧落身后,立掌轻轻斩中他颈后晕穴,一把托住软倒的身躯,定定凝望着血肉模糊的面容…… 面上的指印淤痕几已消退,可眼角到鼻翼那一道划口却彻底破坏了原本毫无瑕疵的容颜。结着紫黑色的疤,深深地切入肌肤的伤痕……龙衍耀默默地注视着,未几,指尖轻柔抚上碧落即便在沉睡中依然带着无限惊惧的脸―― 已经睡了一天两夜了。没办法,那天解开碧落晕穴后,他还是捂着脸拼命躲避,一个劲地叫他走开。他只 恋耽美 分卷阅读21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叫太医开了剂安神助眠的药,才让碧落安静睡去。 素来嬉笑随心,天不怕地不怕的碧落居然被吓到这个地步!龙衍耀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摩挲着他细腻手掌,碧落也快醒了,可他,却真的不知道如何去安抚这将他拒之千里之外的人…… 碧落,到底在怕什么? 手指插进碧落指缝与他交握着,龙衍耀垂下了头――还是说,你仍在恨我?不愿意让我接近你…… 我原以为搬去御书房住几天,让你的心慢慢冷静下来,等你想通了,你一定不会再生我的气……可我没想到,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竟然会出这种事情…… 是我错了,倘若我没有骗你喝下雪融,你就不会毫无还手之力以至被毁了容颜。你想必比先前更加恨我了罢…… 微微颤栗着,蓦然捧起碧落的手细密轻吻――别恨我,碧落! 其实我在书房这几日,每当想起你对我有所隐瞒时,我也一样愤怒、难受!我也很想冲到你面前,好好质问你,为什么要欺骗我?可最后,我都忍住了,你那样做,一定有你的理由,既然你不肯说就算了。只要你是爱着我的,其余的小事,我都可以不去计较,我不想为了已经过去的事情,让你恨我。 所以,不要再恨我了!我什么都可以容忍,只求你别再恨我,碧落…… “圣――” 内侍蹑手蹑脚走进,刚开口,就被龙衍耀一眼瞪了回去。见煊帝一指门外,他立即识相地退出。 交代了内殿宫人好生照看燕王,龙衍耀到得外间,眉头一皱:“有什么要事禀告?又是端木太师和李丞相求见么?”两天来都在寝宫陪着昏睡的碧落,怕吵到他休憩,便传令文武百官一概不见,那太师和李丞相却天天报到,大有不见君面誓不罢休的味道。 “是,两位大人已在宫外站了多时,说,说圣上再不召见,他们就要直闯……”内侍想起适才那两人穷凶极恶的模样,兀自心有余悸。不过也难怪,李贵妃被断了一臂也够惨了,结果煊帝第二天仍宣她行刺燕王,毒酒赐死,皇后也被废了封号,打入冷宫,那李丞相和太师焉能不跳脚? 直闯么?龙衍耀冷冷一哼,鹰眸锐利如锋――这两个老家伙,是想来兴师问罪?朕还未追究他们纵女行凶,有失教诲之罪呢…… 正自暗恼,忽听内殿一阵声响,又有宫女急急忙忙地道:“燕王,要找什么?吩咐奴婢做就是。” “……镜子,镜子呢?” 碧落打开最后一个抽屉,仍找不到一片镜子,回头瞪着那宫女:“你把镜子都藏哪里去了?快拿给我!” 脸上肌肉轻轻抽搐着,一觉醒来,不见龙衍耀,他紧绷的心神终于松懈,摸到伤口已然结疤,想看一下到底伤成怎样?哪知室内原先所有的铜镜统统不见,他寻遍衣柜抽屉,仍是一场空。 “奴婢不敢……”宫女苦着脸,燕王受伤后,屋里所有的镜子都叫煊帝吩咐搬了出去,还严令谁也不准提起燕王脸上的伤,她怎敢拿镜子给燕王? “还不快去拿来?!”碧落惊怒交加,一定是龙衍耀指使宫人搬走了镜子!怕他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接受不了吗?他真的变得丑陋不堪吗? “快拿――” 怒吼陡止,望着突然掀帘而入的龙衍耀,碧落一时愣住―― “你醒了……”挥退宫人,龙衍耀微笑着走近:“饿不饿?你都两天没吃东西了……” “……你,走开!” 刚才还怒云密布的脸一下惨白,碧落慌乱举袖挡在面前,爬上床里侧,背转了身,颤声道:“出去!你出去!不要看我――” “我早就看过了……” 叹息着将不住挣扎的碧落揽进怀里:“你究竟怕什么?是怕我看你?还是在恨我,不想见到我?……” 你已经看过我丑陋的样子了……碧落停止了挣动,却仍紧捂脸庞―― “……我是不是很丑?不像原来了……” 没有听到回答,心顿时仿佛被奇寒刺骨的风吹透,凉嗖嗖地直透背脊――龙衍耀…… 手猛地被拉开,碧落惊得几乎跳了起来,却被紧紧搂住,动弹不得,瞧见龙衍耀目光炯炯,瞬息不眨地盯在他面上,他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碧落啊……”片刻寂静后,温柔如羽的亲吻随轻悠喟叹拂过碧落唇瓣―― 龙衍耀?! 碧落吃惊地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那双熟悉的情意绵绵的黑眸,叫他再也转不开视线。 “你啊,让我忍不住想好好打你一顿……”含笑一弹碧落鼻梁:“你怕自己变丑了,我就会不喜欢你,所以拼命想躲着我吗?你把我龙衍耀看成什么人了?” “我都说过你是我龙家的媳妇了,都说要和你白头到老了,你还不相信我么?你怕变丑了,我就不要你,那我比你岁数大,将来也比你先老,我还怕你到时嫌我又老又丑,一脚把我踢得远远的呢!哈哈 ……” “……龙……衍耀……” 绞着他袖角,碧落已说不出话来,只是咬着红唇,胸口翻腾激荡得如有漩涡疾转…… 笑着叹了口气,龙衍耀拍拍他脸颊:“你平时都古灵精怪的,一转眼就一个鬼主意。怎么碰到自己的事,就总是稀里糊涂?上次非要我成亲,自己却背地里哭得天昏地暗的!这回又在乱想些什么?你说,该不该打?” 突地脸一板,将碧落按倒膝头,当真在他臀上重重打了数下:“以后不许再犯,否则我真的不要你了――” “龙衍耀!”碧落又羞又恼,一骨碌翻身坐起:“呸!我还不要你呢!像你这种好色又粗鲁的人――”望见龙衍耀眼底的宠溺戏谑,却也骂不下去,一拳砸上他胸膛,宽厚的、温暖的胸膛…… 头一低,一颗泪水滴上衣角…… “啊哈哈……”龙衍耀终是大笑,再度拥紧碧落。 “骂得好,也打得好!呵呵,这才像你啊!碧落……” 这才是你!刁蛮骄横的、从不会因为我是皇帝就有所顾忌的你!也是让我深深痴迷、难以自拔的你! …… “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呢?我只担心你真的恨上了我,不再理我了……” 龙衍耀手指滑进碧落柔亮长发轻轻抚摩,不经意地喃喃自语着。碧落猛地一震,泪仍流溢,脸却没了血色,指尖一阵发冷,忽然推开了龙衍耀。 “碧落?”龙衍耀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是已哄得碧落开心了么?怎么一转眼又变了?还在生气吗? 手一伸,正要去拉碧落,外殿一个宫人跌跌撞撞奔近,跪倒珠帘外:“圣上,皇后她在冷宫悬梁自尽了,太师和李丞相正在硬闯……” 皇后死了?! 龙衍耀倒是一愣,想不到那看似腼腆的女子却有几分烈性,对她的恨意不禁稍减,叫宫人传旨厚葬,略一沉吟,又吩咐带太师和李丞相去御书房。 回过头来,见碧落面无表情地坐着,不由暗叹,一摸他发顶,温言道:“我去去就回来,你乖乖地,莫再胡思乱想了。” 听他脚步远去,碧落枯坐半晌,擦去泪痕,站起身,缓缓走了出去。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要朕杀燕王以谢天下?哈哈,燕王辅佐朕登基有功,何罪之有?”一拍书案,龙衍耀腾地立起,嘴角噙笑,鹰眸却一片阴狠,这两个老家伙真是得寸进尺,让他们进了书房,居然咄咄逼人要他下令处决碧落。 “燕王狐媚侍主,秽乱宫闱,理当处死,否则老臣决不善罢甘休!”一扬白发苍苍的头颅,端木太师竟毫不畏惧龙衍耀的迫人气势,傲然道:“请圣上给老臣枉死的孙女一个交代,不然只怕满朝文武都不会心服,圣上这皇位难保――” “太师所言极是,燕王不除,臣也不愿再侍奉圣上,只能另投明主了。”李丞相也全无了平日的唯唯诺诺,为龙衍耀效力经年,原想将爱女嫁入宫中,享尽荣华富贵,谁知反送了女儿性命,也顾不得与龙衍耀撕破脸了。 一阵静默,三人虎视耽耽地互望着,龙衍耀最终嘿嘿一笑―― “皇位难保?另投明主?呵,你们这是在威胁朕么?朕既然下旨处置她二人,就已预料今日,你们不必多费口舌,退下罢!” 一招手,命侍卫将两人赶了出去,听他们一路“昏君”骂个不停,龙衍耀倒也不生气,反而微微一笑,负手在室内绕了个圈子,回到书案前坐定,自袖里取出一卷明黄绢册,慢慢展开―― 纵横开阖的,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字迹,因为是他自己写的…… “煊帝受位非常时刻,政绩平平,无所建树……今查知瑞霆太子尚在人世,先皇正统……特此自废帝号,退位与瑞霆太子,钦此。” 又细细看了一遍,龙衍耀终是笑着摇了摇头,取过案头玉玺,在诏书上深深印落―― 这份诏书,就在答允碧落迎娶后妃的那一晚便已拟好,如今终于要派用场了…… 重新卷好诏书,一拂袖出了书房,竟是说不出的轻松――好像扔掉了背负多年的巨石,轻松地整个人都似要飘飘飞起…… 原来不当皇帝竟是如此畅快!什么太师丞相、太子群臣,随你们去罢!我,只想要回我的碧落! 我的碧落!古怪狡黠的、会对我嬉笑怒骂、撒娇落泪的碧落!爱着我,也同样被我深爱的碧落!叫我怎么舍得为了个令人生厌的皇位而杀你呢?你若不在我身边,就算我当一辈子的皇帝,就算我万寿无疆,又还有什么乐趣呢? 碧落…… 云,悠悠自头顶飘过。风,轻轻从脸上吹过。水,静静在脚下流过。 悄然走过御花园的鹅石曲径,碧落在清明如镜的湖边止步,默默望着水中倒影―― 深深横过面颊,像百足虫般丑恶扭曲着的紫黑色伤疤…… 碧绿的身影一动不动,慢慢地,一点水珠打碎平静的湖面,荡开圈圈涟漪,紧跟着,又一滴跌落―― 龙衍耀,你叫我如何再恨你? 我怎么还能恨你?恨这样的你? 燕南归,我恐怕无法为你报仇了,我无法再恨他……你,会不会怪我?我发过誓,不再要心!不再要痴情!只要为你报仇!可如今,我做不到…… 泪水止不住地流淌着――明明告诉自己绝对不可以痴情的,可我为什么还会堕入他的梦里?这次的梦,又会在什么时候醒来?…… 燕南归,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只听到风微微地吹,水潺潺地流…… 阖起双眼,泪潸潸滚落下颌――燕南归,你在生我的气吗?对不起,我没法替你报仇,我实现不了自己的诺言。让你一个人在梅山那么寂寞地等着,等了那么多日夜,我还是没有为你报仇……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你…… 碧落……走过花丛,龙衍耀远远就看见伫立湖畔的碧绿背影,孤独的,让人看得心都空虚起来的背影…… 停了脚步,遥望着。回寝宫后不见碧落,他便找来此处,果然,碧落在临湖照影…… 碧落,不要不快乐!不要不安心!有我龙衍耀爱着你,你什么都不用去担忧……相信我! 快步走上前,从身后抱住了木然站立的碧落―― 第二十章 “碧落……怎么又哭了?” 凝视水中满面泪痕的人,龙衍耀轻喟着,俯首吻着碧落雪白的颈项:“不要再乱想了,有我陪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一抚瘦削肩膀,他探手入怀,取出翠玉扳指套上碧落指节―― “还好没有碎,以后可不要再一发脾气就随便乱丢,我可变不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你。”抓紧碧落试图抽离的手腕,龙衍耀微微笑着:“跟我回寝宫罢……”该回去准备一下出宫事宜,早些带碧落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好。 温暖轻柔地叫人情不自禁想沉溺其中的气息盈盈包围周身……头垂得更低,眼泪模糊了一切――龙衍耀,为什么你还要对我如此温柔?叫我眷恋又害怕的温柔…… 我好害怕!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了真相,你知道了从一开始我就在欺骗你,算计你……你,还能这么温柔地对我吗?你,还会爱我吗?! 好怕…… 指尖控制不住地颤动着,碧落突地用力甩开龙衍耀的手,那火热的似要将他灼伤的温度―― “别走!” 拖住举步欲行的碧落,龙衍耀一阵焦虑,碧落仍是不肯看他,不肯和他说话!仍在生他的气么? 他扳过碧落身子,定定瞧着他漠然神情,心念百转,终是长长一叹:“真是拗不过你这磨人的小妖精――” “拿去罢,这是雪融的解药。” 金黄色的一粒丹丸塞入碧落手中,如兰似麝的奇异香气登时随风飘溢。碧落不由动容,一抬头,满脸不信。 “我真的不打算给你的,那只会害了你。”龙衍耀苦笑不已:“可我实在不想你因为此事再生气,再恨我。”黑眸一掠碧落震惊的面容,黯然道:“如今你该开心了罢?”你就那么想要恢复武功吗?哪怕我会因为你的早逝伤心欲绝,你也不愿为我改变心意吗?碧落…… 惊讶慢慢褪去,碧落目光移至丹丸,雪融的解药吗?蓦然一挥手,将丹药抛进湖中―― 龙衍耀大吃一惊,几天前碧落还为这解药向他苦苦哀求,又哭又闹的,眼下居然随手往湖里一丢。饶他再聪敏睿智,也着实猜不透碧落心思,一时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用不着了……” 碧落声音里略带空洞,仰望浮云,风,吹起碧绿衣袂――即使有再高的武功又如何?我,已经无法再憎恨你…… 这样虚无的,仿佛已看破世情的碧落……龙衍耀张了张嘴,明明近在咫尺,但刹那间,眼前的人竟似遥远而不可捉摸…… “碧落!”慌忙伸臂想搂住他,宁谧园内却传来匆忙脚步声,他一回头,见曹侍郎急冲冲地奔近,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圣上,大事不妙!臣接到线报,瑞霆太子及其党羽已聚集起云坡,似有所图谋。”曹侍郎抹着汗:“还有,端木太师和李丞相也在煽动其他大臣,说,说是要去迎接太子入京――” 这帮人动作倒是不慢,呵,不过已经与他无关了!眉一挑,龙衍耀笑如远山悠然:“碧落,看来你我得早走为妙,咦?” 碧落已不在原先所立之地,龙衍耀一瞥眼,望见碧绿背影正走出西侧园门,微微一惊,不知这让他越来越难以琢磨的碧落是要去哪里? 刚想发足追去,曹侍郎大急:“圣上,事态紧迫,请圣上定夺。”思及煊帝适才所言,他脸都绿了。圣上都打算一走了之了么? “呵呵,既然太子要来,那朕这皇位还给他便是。”龙衍耀望见曹侍郎张口结舌的呆楞表情,哈哈一笑:“你来的正好,朕这份退位诏书便先由你保管,明日早朝,就由你替朕宣读罢。” 明黄绢轴不偏不倚掉进曹侍郎怀里,龙衍耀衣袖翩飞,径自向西园门走去,嘴角含着丝淡然笑意――碧落,今晚我就会带你出宫,远远地离开京城,找个没有纷争的幽静所在共渡此生…… 我还没想好,该去哪里?但只要有你在身边,有你陪伴着我,任何地方都能成为世外桃源……我很高兴,终于可以放下一切和你长相厮守!和我所爱的你白头到老!你,也一定会同样高兴罢…… 我真的很高兴!很快乐!即使登基盛典时也不及此刻快乐!那都是因为有了你,有你爱着我,即使不当皇帝,我龙衍耀依然是世间最快乐的人!一切快乐都是因为你,放弃一切也都是为了你,碧落…… 皮鞭一挥,骏马四蹄翻飞,疾如流星。黑亮长发被风刮得如墨缎飘扬,两边景物随呼啸风声飞快自眼旁掠过,渐转荒凉―― 轻轻勒住缰绳,马匹打个响鼻停在山脚,翻身落马,碧衫少年回望着紧随其后的四骑。凌乱长发遮住了右边脸颊,露出的另半边面庞,虽沾着尘土,仍掩不住艳丽,只是细眉微蹙,带着丝不耐。 “燕王!”四骑驰近,马上人齐齐跃落,躬身行礼。 “说过不用你们随行伺候了,还跟来做什么?”碧落冷冷道,先前趁着龙衍耀和曹侍郎商议之际,他离了御花园便叫人备马出宫,宫门口那侍卫统领知他是煊帝最宠,哪敢拦阻?又怕他有所闪失,硬是派了四名侍卫随侍,碧落一路快马加鞭,却也无法甩脱他们。 “卑职等奉命保护燕王,不敢失职。” 一抿唇,碧落不再理睬四人,将马匹栓在树上,一撩衣摆便往山上行去。 燕王是要上梅山?数名侍卫对望了一眼,栓好马匹,快步跟上。 到得半山腰,已无路可循,尽是怪石嶙峋。碧落上次来时是燕南归抱着他,下山也有1相助,倒是来去轻松。眼下既功力尽失,力气反比普通人更弱,走了一段路已细汗涔涔,倏地被尖石一绊,一个踉跄―― “燕王小心!” 左侧的侍卫眼明手快,一把扶住碧落,竟不松手,恭声道:“山路难行,如燕王不弃,卑职斗胆愿背燕王上山。” ?见到他依稀有几分眼熟的高大身形,碧落心中方一动,那侍卫突然压低嗓子,显是不欲被其余三人听到:“卑职陶铮,对燕王仰慕已久,可惜一直无缘拜见――” 陶铮?!不就是风祭雪那日向他推荐之人?果然身材和龙衍耀极为相似,难怪看着眼熟……碧落一颔首:“也好,那就劳烦你了。”伏上陶铮宽背,看他目光闪烁,想必是有事相告。 背着碧落接连几个轻纵,陶铮已将另三名侍卫抛在十丈开外,这才稍稍放慢脚步,低声道:“风大人前几日已知会卑职,要助燕王施行大计。卑职但听燕王吩咐――” 施行大计?碧落忍不住微微苦笑,原打算让此人假冒龙衍耀去刺杀后妃,孰知世事难料,那李贵妃和皇后可说先后死在龙衍耀手上,倒免得他再去设局…… “……今夜二更过后,你来我寝宫,我自有事要你相助……” 轻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碧落仰头望着山顶越来越近的那一片梅林―― “你和其他人都守在林外,谁也不许入内,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是。”陶铮放下碧落,同随后跟来的侍卫肃立林外。 还是那满坡梅树,却比离去时开得更艳。冷香浮动间,萦绕鼻端,依稀仍闻到丝缕淡淡血腥。日光投影,地上赫然散落着数十具森森白骨,有些已支离破碎―― 是被山上野狼撕咬至此罢。默默跨过那些红尘教众的尸骨,碧落停在了杂草丛生的一掊黄土前。 这里面,埋葬着第一个真正喜欢他的人…… 身影瑟瑟战栗起来,慢慢跪倒,碧落面颊贴上坟头泥土摩挲着。粗糙的、有点硬硬的感觉,像燕南归长着薄茧的手掌在轻轻抚摩他…… 燕南归……我来看你了…… 风,携着梅香悄然流荡,山坡静默一片。 林中静悄悄地听不到半点声响,不知燕王大老远地策马来此做什么?陶铮疑惑地向枝叶婆娑的林内张望,却什么也看不到。眼角突然瞥见身侧人影晃动―― 圣上?! 看清了华服金冠的男子面目,陶铮和另三人一样,刚想开口,被龙衍耀一瞪,吞回了惊呼。四人齐齐跪了一地,彼此交换着目光――煊帝几时也跟了来? “……燕王可在林中?”龙衍耀声音压得极轻,却充满困惑,之前他将诏书丢给了曹侍郎便去找碧落,却听宫人说燕王已策马出宫,虽知有侍卫随行,但他实在放心不下那似乎有些神思恍惚的碧落,便也驱马追来,一路跟在众人之后,却见越行越偏僻,最后竟上了梅山,碧落一个人在林内做甚?…… “圣上,燕王说不让人进去――”见煊帝径直入内,有个拎不清的侍卫愣头愣脑地小声阻止,被边上人急忙掩住了嘴:“你白痴啊?连圣上都要拦,不想活命了?” “可,燕王说过,谁也不许进去的。”一抓头皮,听说燕王在煊帝面前最为得宠,得罪他不也就等于得罪煊帝吗?这可怎么办? “嘿,那是圣上和燕王的事,咱们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说,不就得了。” “唔,好主意。”那呆侍卫连连点头,见煊帝身影已没入梅林,他竖起耳朵,却只听到一声幽幽叹息,似是燕王―― “……燕南归……” 仍伏在坟头,碧落缓缓闭起双眼,手轻抚着泥土杂草:“……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一定很寂寞,对不对?……” 我知道你一定很寂寞的……不过不要紧,过得今晚,我就会离开龙衍耀,回来梅山,永远在你坟前陪伴你,一直到我死去……我原想此刻就留下的,可惜有侍卫跟随着,但没关系,今晚我会想办法出宫,来陪你的…… “我以后都会陪着你,和你在一起,你喜欢吗?燕南归……” 杂草在风中沙沙轻响,碧落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泪水自紧阖的双眸渗出,慢慢地,钻进泥土―― 今后,我都只陪伴你,再也见不到龙衍耀了,也不会再去见他……这样,你是不是可以原谅我,原谅我违背了当初的誓言?原谅我没有为你报仇?原谅我爱上了累你失去生命的人?…… 我爱上了他。我真的不想的,可我还是忍不住贪恋他的温柔,堕入他的梦中,爱上了我原本恨之入骨,决意让他失去一切,痛苦绝望的人…… “……我一开始真的是在为你报仇的,我确实想要他品尝失去皇位一无所有的滋味,所以才千方百计地取悦他、讨他欢心。甚至和太子合谋,设计除去其余王子,让他当上皇帝,再设法叫他众叛亲离,从高高在上的皇帝沦为什么都没有的乱臣贼子……这是他应付的代价,是他让我失去了你,让我强颜欢笑去讨好一个污辱我的人,让我折损寿命去练武功……” 泪染湿了脸颊:“我原本真的好恨他,好恨他……可惜如今,我无法再替你报仇了。对不起,燕南归……” 我爱上了他,所以我没法再害他了……泪聚在嘴角,哽住咽喉,碧落呜咽着,唇深深抵上泥土,压住强烈地似要冲破胸膛爆裂而出的痛哭―― 离开他,我就再也见不到他,再也听不到他用深沉醇厚的声音叫我小妖精,再也不可能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我舍不得啊!可我只能离开他!因为再和他在一起,我一定会更加痴迷至无法自拔,但倘若日后他知道了一切,他会怎么对我?那时的我,又该怎么面对他?我不敢想。 我不敢再想象和他的将来!所以,在我还有最后一点理智的时候,我选择离开他……虽然我真的真的舍不得他的温柔,可我还是要离开他!我宁愿留在梅山陪你,缅怀和他在一起时的快乐,也不想再待在他身边,整天提心吊胆地怕他发现真相!如果真有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样?也许,我会疯掉…… 胸膛猛烈震动了几下,碧落笑着,却比哭更凄惨,缓缓抬起头,望着坟头被泪水打湿的一片痕迹,伸手抚摸着――为龙衍耀所流的眼泪…… “燕南归……对不起……” 我居然在你面前为另一个人流泪,为一个令你失去性命的人流泪……不过今后,都不会了。我只陪你一人…… “我会永远陪伴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你再也不会孤独、寂寞了,燕南归……” 摇晃着站起悲戚无力的身体,痴痴地凝注那一掊黄土,里面的人,和他一样孤独,一样渴望着有人真正喜爱自己,也一样爱上了不能去爱的人…… “等着我,我很快会回来陪你的。” 抹去泪痕,碧落深深吸气止住抽噎,向林外走去,天色渐暗,也该尽快回去,今晚就要离开皇宫,离开龙衍耀了,早一点回宫,就可以再多看他一眼…… 碧色身形在夕阳下拖着长长影子走出了梅林。 一阵悉索,五人已下山。林间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在吹拂,摇动枝叶,呜呜低鸣着,仿佛碧落之前压抑的哭声…… 血色斜阳慢慢坠落,金芒在林中投下最后几丝余辉。风,劲了,吹得树影招摇,也卷起树后一角华丽衣袍―― 直直挺立着,听见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却觉察不到寒风袭体,整个人似乎都已穿透,空荡荡的,连五脏六腑、脑髓都被掏走的空洞…… 无穷无尽的空…… 日色全然隐没山后,黑暗笼上梅林,夜枭一声尖鸣,扑翅飞起。比夜色更暗的黑眸终于转动了一下,拖着几近僵直的腿,走到燕南归坟前―― 眼微微一闭,喉热热的,想流泪的感觉。 真的,静静地,有一滴泪淌落。 蓦然仰首,狂吼着,割破了死一般的沉凝―― 第二十一章 放下象牙箸,碧落就着宫女端来的茉莉香茶漱了口,便叫撤了晚膳。待得宫人都退出内殿,他慢慢拿银签剔着明晃晃的烛焰,心头一阵焦躁不安――回宫后,才知龙衍耀在他走后不久也策马出外,眼下已过初更,仍未见他回来,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手一抖,拨灭了一支蜡烛,灯火微暗,碧落怔怔坐了一会,取出风祭雪给他的那个小小瓷瓶,将药粉尽数倒进茶壶里,轻轻摇匀―― 这迷药原打算用来对付皇后和李贵妃处的宫人,以便让陶铮行事,却未及派上用场,不过此刻刚好助自己脱身。低垂眼帘,碧落露出一个涩然笑容,如果在龙衍耀面前喝下这茶,药性发作,龙衍耀一定会以为他突然暴毙罢……他下山时已暗中叮嘱陶铮二更后来寝宫,抢走他的“尸身”,好让龙衍耀从此彻底断念。只是,陶铮能敌得过龙衍耀么? 眉一蹙又松开,碧落猛地里忆起那日风祭雪的话,不由吁了口气,他怎么忘了,这药还能使习武之人暂时周身乏力。只需让龙衍耀也喝上一些,陶铮便可轻松得手。 这个计策应当没什么漏洞罢,碧落又细细思量一遍,只觉无甚破绽,一叹放落茶壶,如今只差龙衍耀没有回来…… 怎么还没回宫?凝睇跳跃明灭的火花,碧落无意识地旋着手中茶壶,怔忡出神。 “哗啦”一响,珠帘突地掀起,华服金冠的颀高身影缓缓走至碧落跟前―― “你回来了!” 碧落惊喜地迎上前,久悬的心总算放下;“去哪里了?我都等了你半天,要不要传晚膳?”见龙衍耀眉宇紧锁,似带着无限疲倦,他情绪也不禁一落:“你很累么?我去让人准备香汤沐浴――” “……不必了……” 深深叹息着,龙衍耀坐在案旁,手抵上额头,默然片刻,干涩着嗓子:“我好辛苦……” “龙衍耀?” 碧落睁大了明眸,龙衍耀居然会露出这样酸涩失落的神情?……心一颤,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勉强笑了笑,斟着茶:“我刚沏的,喝一杯提提神罢……” 幽黑双眼自捧至面前的羊脂玉杯移上碧落盈亮秋水,一眨不眨地盯注着。深邃的、仿佛要看进他心底的目光―― 浑身轻轻一震,碧落躲避似地转开脸。 你在怕什么?不敢看我么?直直望着碧落微颤红唇,龙衍耀像被火灼般地一闭眼,接过碧落手上玉杯,一饮而尽。 喝完茶依然一言不发,只凝视碧落。专注明锐得令碧落有些无措,强自带笑,也替自己倒了杯香茶,举至嘴边,手却在轻微抖动――喝下这一杯,他就会很快在龙衍耀眼前“死”去…… 几点茶水溢出玉杯,唇抖得益发厉害――他就要“死”了,就要从龙衍耀身边消失了,但会不会有一天,从龙衍耀的心里也消失了?他“死”了,龙衍耀会有多伤心?会伤心多久?今后是否会爱上其他人?会忘记他?…… 真不想“死”!不想你忘记我!可我,只有这条路能走!与其将来被得知真相的你一生憎恨,我情愿选择现在就离开你,在美好的追忆里度过余生! 说我傻,说我痴,都可以。只因为我,不舍得从你的梦里醒来…… 双目一阖,碧落张开了口―― “你为什么不在茶水里下毒呢?” 平淡的没有丝毫起伏的一句话,却 恋耽美 分卷阅读22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平地焦雷,炸得碧落两耳轰鸣不已,玉杯“啪”地坠落,碎屑和水渍飞溅上身,他也毫无知觉,只直勾勾瞧着龙衍耀烛光掩隐下,忽明忽暗的脸容,呼吸几乎已在瞬间停滞。 轻轻地,龙衍耀突兀笑了:“你不是很恨我么?恨到不惜让仇人糟蹋你,也要留下来,看他失去一切么?为什么不继续报仇了?虽然我废了你的武功,但你还是有许多机会接近我,就像现在,如果你在茶里下毒,不就可以毒死我了吗?为什么不动手?……” 身体已震骇得麻木,只看见龙衍耀唇不停翕张,脑海嗡嗡地如要裂开,一个声音在大喊――他知道了,他已经知道了,他竟然已经都知道了! “我也跟着你去了梅山,什么都听到了……” 龙衍耀仍噙着笑,凝望碧落震惊到呆滞的面容,那艳丽的,曾令他神魂颠倒的容颜,此刻竟是如此的陌生!同那道疤痕,那曾叫他怜惜不已的疤痕一样,丑恶地扭曲抽搐着……如今才发现,原来碧落,竟变得如此的丑陋……让他忍不住想大笑,狂笑的丑陋! 一仰头,真的放声狂笑起来――不知道是笑碧落,还是笑自己? “原来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污辱你!啊哈哈……原来在你的心里,我只是害死你所爱之人的凶手!只是你费尽心机想报复的仇人!我还真是愚蠢!” 这世上,大概没有比我更愚蠢的人了…… “把我玩弄股掌之上,看我为你团团乱转,你,一定很得意罢!”笑声慢慢低落,幽黑的眸一片死气沉沉。 “不是――”碧落猛退一步,正踩在一片碎杯上,尖利的缺口倏地刺破薄履,扎进脚底,痛顿时从脚一直渗进心里,冲上头顶。 “我没有……”摇着头,两侧太阳穴都在突突激跳,唇苍白得完全失了血色,颤栗着,却无言再续――我没有什么? 说我没有恨你吗?那是假的!从一开始我就憎恨你,想让你尝尽一无所有的痛苦绝望!说我没有害你吗?那也是假的!我帮太子设的局,叫紫冥写的书信,都一步步把你推向危崖!说我没有骗你吗?那更是假的!我对你所说的谎言,背着你所做的手脚,已多到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可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就是我真的爱上你了!!那绝对不是假的!!!但现在的你,已经不会再相信我了罢…… 那没有任何感情、温度的黑眸……伸手死揪锦帐,才能勉力支撑住几欲瘫软的身躯,心脏痉挛着,窒息般的痛苦――都已经决定离开你了,为什么还要在最后一刻打碎我的梦?让我连可以用来回忆的那一点点温柔都要夺去? 你不会再爱我了,不会了…… “龙衍耀……” “不要再叫我!”几乎是怒吼,龙衍耀狠狠地一脚踢翻书案,狂怒的眼光扫到珠帘外闻声而来,却畏缩徘徊着不敢入内的宫人身影―― “滚!全都滚出去!” 一回头,抓住碧落肩膀,十指用力地似要捏碎他的骨头。 “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爱上你?为什么?……” 为什么?……喉间热流上涌,嘶哑的喊叫梗住了,什么也说不出,只能死死地抓着碧落的肩――为什么要欺骗我?骗我爱上了你,才让我发现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一切都只是一个骗局!而我,却像个傻子般一头栽进你的圈套里,被你牵着鼻子走!为你担忧,为你痴迷,为你放弃了我原本一心追逐的权势帝位,最后,你才告诉我,所有都是假的!你恨我! 我还以为你是爱着我的……可原来你是那样地恨我…… 你真的够狠!你要我失去一切,尝尽一无所有的滋味,如今,你已经做到了! “……你好狠!!!” 指尖深深掐进肌肉,碧落咬着唇,却没有发出半点痛呼,脸别过一侧,不敢再看龙衍耀愤怒扭曲的面容。 听不到任何争辩和解释,龙衍耀手指一根根松开,惨然笑道:“你现在满意了罢!我确实什么都没有了……呵,我还想着要和你离开京城,找个地方安度此生……却连你也失去了――”你居然宁可在梅山和个死人终生为伴,也不愿跟我在一起!你,就真的那么恨我吗?…… 龙衍耀刚才说什么离开京城?是要和他共度一生吗?当皇帝不是他多年心愿么,怎么可能舍得放弃?碧落茫茫然望着他,突地瞪大了眼睛,死盯着龙衍耀伸到身前的手―― 摊开的掌心里团着一条丝带。即便沾着泥土,仍盈亮如初,在烛焰下泛起河水似的光泽,似蓝非蓝,似绿非绿…… 怎么不记得?是燕南归送他的丝带,也是他缠上燕南归手腕陪他长眠的丝带!可,为什么到了龙衍耀的手里?! 全身一冷,如坠冰窖,碧落听到自己牙齿咯咯作响,挤出不似自己的声音:“你,你挖了他的,他的坟……”龙衍耀,千万不要告诉我那是真的!千万不要!! “是!” 斩钉截铁的一个字扎进耳中,碧落胸口一空,依稀觉得身体里有个地方碎裂了…… “我不但挖了他的坟,还把他挫骨扬灰,撒下梅山。这样,你就再也无法去陪他,和他在一切了……啊哈哈……”惨笑着,丢下丝带:“你要恨我,就尽管恨罢!可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我放弃了一切,就是为了能和你在一起,如果失去了你,那我所做的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一切都崩溃了!心肺仿佛都被龙衍耀狠狠扯出身体,撕着,踩着。 “啊――――”愤恨的尖叫划破寂静,碧落疯一样地扑上前,咬住龙衍耀的手臂,重重地,下死力地咬着――疯了,真的疯了。什么都空白了,只知道咬住的,是夺走他一切,连燕南归的尸骨都不放过,连他最后一点幻想都要打破,最后一个躲避的地方都要毁掉的人! “碧落!” 大力地切入筋骨的咬噬!入骨的恨意!深皱着眉,龙衍耀想推开状若疯狂的碧落,蓦然头一阵晕眩,手脚软绵绵地使不出半分气力―― 痛哼一声,龙衍耀无力软倒在地,臂上鲜血直流。 “你还真在茶水里下毒,呵呵……”比哭更难听的凄惨笑声响遍殿内:“碧落,你真的好狠……” “噗”地吐掉嘴里肉块,碧落唇角沾血,披头散发形如厉鬼,双眸狂乱一片,一低头,又在龙衍耀臂上咬下一块肉。 血,如小溪流淌,染红了地面,也染红了双眼。 “你就这样恨我吗?……” 伤口如被炮烙般地灼痛着,血不住地渗出,心也不停地发冷、下坠…… 充满仇恨的,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似地撕咬着他的身体,这个人,真的是碧落吗?那个曾在他怀里宛转撒娇的,在他大婚之夜哭得凄云惨雾,即使在睡梦中依然流泪的碧落吗?…… “我不相信!我不信!” 我怎么能相信,你竟会这样对待我?!和我在一起那么久,难道全是虚情假意?你就一点都没有感动过么?一点都没有?!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你是喜欢我的,碧落!对不对?你说啊,说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抬起长发散乱的头,碧落眼里映着血光,痴痴地笑了,血顺着嘴角滴落,龙衍耀的血―― “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我怎么会喜欢你?我恨你!我最恨的就是你!”为什么连临别前的最后一点温柔都不给我带走?为什么要把我的梦彻底打得粉碎?为什么要让我如此恨你? “我恨你――” 又一口重重咬上龙衍耀肩头,真想就这样把你撕碎,让你永远消失,我才可以告诉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你!也从来没有爱过你!也就不会再为你痴狂! 疯狂的令人胆寒的碧落!龙衍耀一声惨叫,肩头登时血肉模糊,全身剧烈震动着,衣,红了大片―― 湿漉漉的血,火辣辣的痛。 你是要把我咬成碎片吗?你真的恨我恨到如此地步?我不信!我不信啊!碧落!! “我不信!你是喜欢我的啊!你喜欢我抱你,亲你,这些我都知道!为什么你不承认?” “啊――”碧落尖叫着,捂住了龙衍耀的嘴――你夺走了我最后一点梦想,为什么还要逼我承认爱你?我不爱你,一点都不! 一巴掌抽上龙衍耀脸颊:“我根本就不爱你!我怎么会喜欢一个污辱我的人?不许再说我喜欢你!不许――” “你喜欢的,为什么不肯承认?”龙衍耀忍痛惨笑不已:“我不相信,你对我真的一点情意都没有!我不信!” “我没有!没有!除了恨你,我什么都没有!” 惨厉的笑声仍在继续,像利刃一刀刀割过碧落,剖腹挖心的痛,头脑仿佛都要被劈开―― 不要再说我喜欢你! 一仰颈,长发在空中乱舞,双眼闪烁着无尽疯狂迷乱――我从来都不喜欢你抱我、亲我!我只恨你!恨你! “我恨你,龙衍耀!”双手一裂,已撕开了华丽衣袍。 “碧落?啊――――” 身体似乎被分成两半,龙衍耀如弓绷紧,死死瞪着身上碧落。汗,涔涔而下。 “我恨你,从你第一次这样对我的时候,我就发誓,要让你失去一切――”再一挺腰,几可听到细微的帛裂声,血,自被猛力贯穿的地方流了出来,染湿了两人相接的部位。 肌肉痉挛着,撕裂周身的剧痛从股间迅速蔓延。身体裂开了,心,也裂开了。抽动摩擦着肠壁,像烙铁在体内施刑,滚烫的血溢出破碎后庭,沾上身子,却是冰冷湿腻,一如遍体冷汗。 没有再发出任何声响,黑眸似已停止了转动,只望着碧落,直直地望着―― “恨我吗?当初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对待刚失去了燕南归的我!你说,我能不恨你么?你说,我怎么会喜欢你呢?”几近暴力似地抽插穿刺着,碧落痴狂大笑,抚上龙衍耀痛楚纠结的眉。 “现在你还不信我是恨你的么?你还想说我是喜欢你的么?” “你说啊――” 第二十二章 为什么不再说话了?你还是不相信吗?就和我一样,我也不相信,你居然会去挖他的坟!你居然把我心里对你的眷恋都要夺走!你,为什么总是要夺走我的一切? 为什么会是这样?……擎高他大腿,狠狠地撞击着,黑亮长发飞扬,缠上龙衍耀汗湿的身体,带起血珠。每一滴溅在身上,都像一点红腊,烫得肌肤、骨髓、灵魂都灼伤的痛…… 乱舞的发丝遽然静止,一阵急喘轻颤,碧落双手一松,退出了龙衍耀,浊白体液顺势流出碎裂红肿的穴口,再次沾污了血迹凝结的双腿。 刺痛眼瞳的颜色! 卧在一片血污中,龙衍耀却似根本未注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仍直直地,瞬息不眨地望着碧落,陌生的,散发疯狂恨意的碧落――我想我现在,没办法不相信,你是恨我的了…… 你不爱我,那些曾叫我痴迷沉溺的情意原来都是骗我的…… 全都是假的。假的。 “……碧落……” 轻轻地唤着熟悉无比的名字,眼一阖,咳出殷红的血――我真的失去了一切…… “恭喜你,终于报仇了。” 淡淡的讥笑箭一般直插碧落心头,僵立着,全身冰凉。满眼只有龙衍耀嘴边的血丝和讥诮…… 你恨我了么?我,究竟是在做什么? 更声入耳,竟也似凄怨悲凉―― 咯噔轻响,一条人影投落珠帘前。碧落突然惊醒般地拉过床头丝被,盖住了龙衍耀。 “燕王?” 陶铮捷如狸猫闪身入内,一眼见到碧落裸露在外的雪白肌肤,沾着血,妖靡魅惑到了极点,一时竟移不开目光,直至碧落掩起衣襟,他才惊觉失态,垂首望见龙衍耀,更是一惊――燕王不是约定要他来抢走“尸身”么?怎么还好端端地站着?而煊帝他又怎么躺在一地血泊中?…… “燕王要出宫,就请跟卑职快走罢。”见碧落呆呆地盯着双目紧闭的煊帝,直如着魔一般,他心中嘀咕不已。 出宫?!碧落一震回神,却依然凝望龙衍耀――仍噙着淡然讥笑,却不再睁眼,不再说话…… 不会再爱他的龙衍耀……心,已经沉到不知名的深处,摇着头,游魂般慢慢向外走去―― “不用了……”燕南归已经尸骨无存了,我还去梅山和什么为伴呢?你已经不再爱我了,我还能在没有你的梦里孤独活下去吗?…… 我这算是报仇了么?可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比之前更空虚,更痛苦…… “太子应该会很快来京……你不必理我了……”碧落喃喃地抛下一句,离了寝宫。 陶铮一愣,忽听龙衍耀一声轻哼,手足微微动弹,他倒转剑柄,疾封了龙衍耀几处大穴,将他连人带被提起,飞快离去。既然太子即将进京,自己届时将煊帝献上,可是大功一件。 同来时一样,寝宫中静悄悄地,不似平日有许多宫人值夜,他自是不知,那班宫人先前被龙衍耀怒叱喝退,虽听得内殿似有古怪,也不敢再去窥探,倒便宜了陶铮,来去如入无人之境。他出得宫门,借着夜色掩映沿墙根而行,蓦地里只听“啾”地一记尖啸,直冲上天。他不由抬头,夜空中爆开好大一篷烟花,结成一个大大的“风”字,照亮了半片宫城―― 仰首痴痴看着那绚丽夺目的烟花,碧落一松手,一节细短圆筒掉地,还散着硫磺味―― 火光尚未灭去,远处天边又是一亮,炸开同样的“风”字烟花,割开浓浓夜色。 那应当是太子安排在京城的眼线,见信号响应接传罢。碧落默默地注视着,很快,这烟花就会一路传到三百里外的起云坡,太子将率义军来夺回皇位…… 来吧,如果太子你当上了皇帝,你一定想杀了我罢。毕竟我知道你太多不光彩的手段!如果你斗不过龙衍耀,夺不回皇位,那龙衍耀应该不会放过我,也一样会杀了我的!那,正是我想要的结局! 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只请杀了我!杀了我这个什么都没有,连梦都失去的人! 阳光透过窗棂,拂上床头碧衫少年,乌黑的发下,脸色却是苍白如透明。秋水似的眸子毫无往日灵动,近乎呆滞地盯着房顶垂落的翡翠球,龙涎香还是袅袅缭绕着,和以往一样…… “燕王”侍女们端着食盒进来,见到满满一桌未动分毫的冰冷饭菜,连气也叹不出了。前晚三更半夜地,燕王突然一个人回到王府,整天躺在床上不言不笑也就算了,却始终没进过食,叫她们愁眉不展。 收拾了冷却的饭菜,又布上新做的粥点,侍女们悄然带上门,走了出去。 粥香飘进鼻端,饿了两日的肠胃却已无甚反应。碧落仍然一动不动,慢慢地,目光移至妆台―― 已换了新的铜镜,同样的光亮鉴人,镜中的少年,没有哀怨,没有凄凉,反而出奇的平静…… 不再有任何期盼的平静…… 真的不再有所乞求了吗?那也不是。摸着有些凹陷的脸颊,碧落静静地笑了――现在唯一期待的,就是宫中派人来捉拿我,我已经等了两天了。 不知道太子进京了没有?不知道皇位究竟落在谁手中?不过,这些对我已毫无意义。无论是谁,都应该想杀了我罢!那就好,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凝望手上的翠玉扳指,半晌,小心翼翼地吻上――对不起…… 你一定很恨我……对不起。可我一想到你毁了燕南归的尸骨,一想到你让我最后一点幻想都破灭,我真的是疯了……我知道说什么都无法补救,所以即使是你要杀我,我也会甘之如饴。 龙衍耀…… 隐隐飘来锣鼓喧哗打断思绪,乐声嚣天―― 什么事这般吵闹?碧落只微微蹙了下眉,便依稀听到屋外侍女笑声:“……好热闹啊……” “那当然,你还不知道吗?今天是瑞霆太子登基大典,听说太子还要巡游京城,与民同乐呢!” “太子果然仁厚,他当皇帝真是百姓的福气。听说煊帝就比太子凶多了,前不久还杀了贵妃呢,”又有一个侍女插进话来:“不过,煊帝居然肯下诏退位,真是谁也想不到啊――” 房门猛地打开,碧落直挺挺站在门口:“什么退位?说清楚!” 糟糕,一兴奋就太大声,吵到燕王了。侍女暗暗打了自己一个嘴巴,低头道:“奴婢也只是听人说的,昨天煊帝没有上早朝,有位曹侍郎却代为宣读了一份诏书,是煊帝自废帝号,退位给瑞霆太子的。后来端木太师和几位大人就赶去起云坡迎接太子回京……” 自废帝位?退位?!碧落脑间轰的一炸,已听不清那侍女还在说些什么。双眼直瞪着皇宫方向―― “……呵,我还想着要和你离开京城,找个地方安度此生……” 惨然笑声重新回响耳边,碧落已然痴了――龙衍耀下诏退位,当不是被太子胁迫,他发出烟花信号已是半夜,太子行动再迅速,也无法在翌日清晨就到达京城,更不用说攻入宫中,逼龙衍耀写诏退位了。 这退位诏书是你一早就写好的吗?你竟然真的舍得放弃皇位而跟我在一起?那晚你本来是想带我离京的,对不对?可我却,我却…… 咽喉堵得发慌,手脚却渐渐发抖,碧落青白着脸,陡然拔足就跑。他连饿两天,早已虚弱不堪,奔得几步,腿一软,跌倒在地。 “燕王?” 侍女刚想上前搀扶,碧落已爬起身,一声不吭,飞奔而去。 “圣上驾到――” 碧落呼地立起,看着大堆宫人侍卫簇拥刚巡游返宫的新帝浩浩荡荡朝御书房走来,陶铮赫然在列,已换了统领服饰,一脸春风得意,却不见风祭雪踪影。 “见过圣上。”碧落跟着书房里的宫人一齐叩拜入内的少年天子。 “免礼。”瑞霆太子含笑扶起碧落:“听说你已在书房等朕半天了,呵呵,有什么要紧的事?”一挥手,摒退左右,只留陶铮在书房,他一扫碧落面上伤疤,啧啧叹息两声:“可惜了,朕那皇叔不是对你如珍似宝么?怎地如此大意,竟让个凶婆娘将朕的得力臂助伤成这样?真正该死!” 唇角微一抽搐,碧落勉强笑道:“圣上说笑了,碧落不过是个卑贱侍人罢了,怎当得起圣上厚爱?” 话音被太子截然打断:“你何必谦虚?天下皆知,你燕王其实是朕安排在皇叔身边的心腹,朕怎可不厚爱于你啊?哈哈……”掠过碧落惴惴神情,笑得似狐狸般狡诈:“你此番可是为朕皇叔而来?呵,他倒也聪明,抢在朕进京之前先诏告天下,自行退位,却叫朕无法向他兴师问罪了……” 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了两下:“朕如今还真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处置他才好?” 听太子口气,龙衍耀似已落在他手中,碧落不禁心一揪:“……碧落想见他一面,还请圣上恩准。” “哦?”太子眉一扬,眼却微微眯起,露出窥伺猎物般的目光―― “他是碧落痛恨之人,碧落正想看他如今潦倒的模样,也好一解心头之恨。” 碧落答得又快又响,他知太子心思细密,稍有不慎,只怕就露了破绽,莫说见龙衍耀,连他自己都性命难保,言语里丝毫不敢大意。 “是么?”慢吞吞地端起香茗,太子好整以暇地轻吹热雾,浅啜一口,笑着抬起头―― “那你可要小心了,皇叔似是受了什么刺激,有些疯疯颠颠的,呵呵……”意味深长地一瞥陶铮:“你这就带燕王去见他,可得用心伺候,不许擅离燕王左右,明白了么?” “臣领旨!”陶铮朝碧落一躬身:“燕王这边请――” 目送两人离了御书房,太子唇边始终挂着莫测深高的笑容,倏地一皱眉,掩胸剧咳起来。 “你的病又重了?”蓝影风般飘进,一掌轻轻抵上太子心口―― 戒备森严的书房突然有人闯入,太子竟毫不惊诧,反而笑道:“不用再浪费真力救我,这病来得莫名其妙,连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呵……”望着蓝衣男子深锁的眉头,太子双肩一耸:“虽说是在岳阳风门时染的病,你也不必耿耿于怀!” 微微一叹,风祭雪虽不甘心,却也发现内力送去后激不起半点回应,不禁摇了摇头,撤回手掌。 “对了,没有找到令弟啊?” “是探子认错人了,害我白跑了一天。”风祭雪面露忧色:“我还想着若找到四弟,就能医好你的怪症――” “哈哈,风祭雪,你也是个聪明人,怎地相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即便令弟真如你所言天生异能,也未必可以扭转生死吧?呵呵,命由天定,如上苍要我早死,我龙瑞霆也没什么好怨的。” “我四弟能令伤者断肢重生,沸水瞬间成冰,可是被我岳阳乡民奉为神明的雷神之子。你倘若亲眼得见他的神通,就会相信了。”见太子仍是一脸狡猾如狐的笑容,知他不信,风祭雪也不再多说,转身欲行。 “又去哪里?”太子一愣。 “自然是去找我四弟救你。” “……为什么?……”太子沉默了一下,又笑了:“你我并无交情,当初只不过是因为魔教在襄助我皇叔,你风门与魔教不合,才愿意帮我。但如今魔教已被官府逼得四处躲藏,你也出了恶气,又何必再――” “没交情就不能帮你了?”风祭雪回过头,细长眼眸精芒微闪:“你可知道,你笑起来的样子和我四弟像得很……” 狡黠笑容猛地凝结,太子深深盯着风祭雪,半晌,一点头,重展笑颜:“原来如此,呵,我明白了。”端起瓷杯轻啜:“那我就不阻你寻找令弟了,风掌门……” 蓝色人影如来时一样轻巧离去,太子放落香茗,轻轻咳嗽着。 阴暗潮湿的地道一路向下延伸着,石壁两侧每隔十步便有一支火把,火苗突突乱颤,照在碧落面上,投出一片阴影―― “龙衍耀……被关在这里?……”似无止境的地道令碧落越走越心惊,想不到宫中居然还有如此隐秘的地牢,这般阴湿难受的地方如何能住得人?况且龙衍耀身上还有伤,被他咬得鲜血淋漓的伤口…… 脸越发苍白,头一晕,蓦然一脚踩空石阶,整个人向前栽倒。 “燕王!” 身旁陶铮一把抱住碧落:“就快到了,燕王莫急。” 一甩晕沉沉的头脑,碧落勉力一笑,想拨开陶铮紧围在他腰间的手,却觉他手臂搂得更重。讶然偏首,对上陶铮双眼,竟是情欲氤氲―― “放肆!还不快放手?!” 碧落脸色骤然阴沉,陶铮被他一喝,神志倒清醒了大半,讪讪松手。他自那晚在寝宫见到碧落雪白沾血的身子,连日来脑间梦里,竟全是碧落的身影,此刻人在身边,不免一时意乱情迷,但见碧落发怒,也不敢造次。 快走几步,将陶铮甩在身后,转过一个弯,眼前陡然开阔,已到尽头,却是个极大的石室,十来个火把明晃晃地照着,一人乱发披肩,面对石壁,一动不动地挺立着。 “……”张着嘴,碧落却发不出声音。虽然只是个背影,但那渊停岳峙般的迫人气势未变分毫,正是龙衍耀!只是他四肢都锁着粗重铁链,长长地拖在地上,另一端则钉进石壁。 又跨上一步,见他身上衣衫干净,并没有什么血迹鞭痕,碧落不由松了口气,先前听太子说龙衍耀有些疯癫,但看他眼前身形冷静,想是太子不愿让自己见他,故意夸大其辞…… “……龙衍耀,是我……”走近他身后,碧落伸手想摸上他肩膀,终是颤抖着缩了回来,以龙衍耀的性情,还会原谅他吗? 声音在空旷地牢里回响,龙衍耀仍站得笔直,衣袍纹丝不动。 你不愿再理我了?…… 虽然龙衍耀对他不理不睬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事,但当真面对,碧落胸口仍似刀绞般巨痛,眼酸酸的,似乎就要流下泪来,用力捂住嘴,直直望着那熟悉却不敢再碰触的背影。 “……假的……” 一片死寂中,龙衍耀突然开了口,对着石壁,空洞而木然―― “全都是假的……你骗我……” “骗我……” 龙衍耀?!骇然听着那毫无起伏的一遍遍呢喃,碧落无意识地后退,撞上陶铮。 “穆晟皇爷两天来都是这样,一个人对墙自说自话的,让燕王受惊了。” 陶铮殷勤地扶住碧落颤抖不已的身体,竟未遭到预料中的推拒呵斥,一时又惊又喜,忍不住偷偷抚摸起碧落细腰。 根本无暇顾及陶铮举动,碧落双眼牢牢系在龙衍耀背上,那个曾经野心勃勃、意气风发的男子!强横霸道地抱他,亲他的男子!也会温柔细心地喂他喝药吃粥,替他添衣的男子…… 就是现在这面对空墙、喃喃自语的人么?…… “……你骗我……” 龙衍耀……双肩克制不住地剧烈抖动着,碧落手指塞进口中,死死咬着,堵住了几将爆发的恸哭―― “……都是假的,是假的……” “啊……呃,呃……”几声沉闷的哽咽终于冲破碧落喉咙,牙关战栗着,一丝腥咸在嘴里蔓延开来。 泪,无声滑落。 第二十三章 是我害你如此么?龙衍耀……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局啊…… 泪水无止境地淌着,却怎么也流不完心里的苦。 惊讶地看着碧落,陶铮只觉莫名其妙,燕王大仇得报,该高兴才对。怎么哭得如此凄惨?难道是兴奋过头,喜极而泣? 他正在乱猜,碧落已挪上前,在龙衍耀背后半步之遥处停住,指尖颤动着向他肩头伸去,却差着几分始终没有落下―― “燕王无须担心,圣上将穆晟皇爷关进此间时,已给他服了雪融,”怕碧落不懂,陶铮好心地解释:“那药能将习武之人功力散尽,皇爷现在的力气跟普通人也没有区别,燕王不用怕他发难――” “呃,啊……”嘶哑的呜咽再也抑制不住,碧落双手攀上龙衍耀,紧紧抓着他两边衣袖――心高气傲如龙衍耀,沦落到这个地步,直是生不如死。而这一切,可说都是他碧落一手造就…… “……杀了我吧,龙衍耀……” 已在心里盘旋了数日的话脱口而出,碧落费力地摇着龙衍耀身子,泪仍在流,嘴角却浮起酸涩的笑:如果杀了我,能让你解恨,让你清醒,那就请你动手吧。 一直似在神游天外的人影终是有了一丝反应,龙衍耀慢慢转身,两日没有修面,下巴已冒出青森森一片髭须,头发凌乱,极是落魄潦倒。脸色透着病态苍白,衬得黑眸益发幽邃,却没有昔日鹰隼般的锐利锋芒,只是死气沉沉地盯着碧落。 龙衍耀还认不认得他?被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瞳直勾勾瞧着,碧落咽喉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深深呼吸几下,颤声道:“是我……” “我知道是你。” 死寂的神情缓缓绽露一线裂缝,竟出人意料地泛起笑容――和碧落那晚离开寝宫见到的一模一样的讥笑! “你还来做什么?想嘲笑我吗?呵,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你很痛快罢,啊哈哈……”一仰头,笑得眼泪都似要流出――你,还来到我面前做什么?! 刺耳的笑四面八方团团围住碧落,像无数绳索勒紧他脖子,透不过气的痛。 “我不是……”喘息着,却根本接不下去,何况边上还有陶铮,碧落按住嘴,硬生生咽下几欲狂涌而出的嚎啕。 “你这表情又是想做给谁看的?呵呵,我已经如你所愿,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想从我这里骗走什么?”讥诮的伤人话语又一次扎进碧落耳里,也狠狠刺进自己胸腔,龙衍耀粗重喘着气,死瞪头顶石壁――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能露出这样叫我心疼的表情? 我居然还在为你心疼!为你这欺骗我、背叛我的无耻之人心疼!我龙衍耀怎么变得如此婆妈?!像你这种人,我本该弃之如履!该让你尝尝出卖我的滋味才对! 对!我已经决定要好好地报复你了!瑞霆那小子当上了皇帝又怎样?我失去了武功又怎样?我龙衍耀绝不会轻易认输的!我一定会活着离开这里的。这两天装疯卖傻,也就是等着瑞霆放 恋耽美 分卷阅读23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戒心,我才有机会逃出去,抓住你,让你跪在我脚下,然后…… 喘息越发急促,龙衍耀双拳捏得咯咯作响,眼眶几乎瞪裂――然后又怎样? 想过种种情形,要狠狠地折磨鞭打你,甚至一刀杀了你!可眼下,我竟为你一个泫然而泣的表情就心疼不已…… 为什么还要来到我面前,让我发现自己对你竟然还有所眷恋? “滚――――” 一声暴喝,龙衍耀将双腕铁链拉得笔直,手在空中乱挥,想抓住些什么重重撕碎,一泄怒气,却怎么也抓不上碧落,明明就是令他愤懑欲狂的罪魁祸首,明明就近在咫尺,可他,就是无法下手…… “燕王快走罢。”陶铮拉起似已呆掉的碧落,龙衍耀好象疯得更厉害了,伤到燕王,可无法向新帝交代。 “不――” 猛地甩开陶铮,碧落竟兀自贴到龙衍耀身前,雪白的脖子高高抬起,双眸一闭。 “你杀了我罢,龙衍耀……”杀了我,你就应该不会再痛苦愤恨了…… 狂舞的手蓦然停顿,定定望着碧落平静甚至是安详的面容,龙衍耀喉结不住颤抖,忽地劈脸一记耳光扇上―― “我叫你快滚,快滚――” 脸辣辣地烧痛,嘴边热热的流着,是血么?碧落依然紧阖眼帘,两行泪水却慢慢渗出:“……杀了我罢……” 泪和着血一起淌落下颌……心拧紧似的痛,痛到无以复加,龙衍耀嘶吼着,双手扼上碧落颈项:“你真当我不会杀你吗?!为什么不滚?” 为什么还要在我面前流泪?要我为你心疼、难受?碧落!为什么?!!! 手大力收紧,似要毁灭一切的用力! 被两人的诡异行径慑住,陶铮竟愣愣地忘了阻拦。 意识渐渐飞散了,脑海开始晕眩,一片混沌中,回忆如白花花的雪片飘舞着―― “还冻不冻?”……遍地白雪的御花园里,男子抱着他,替他掖紧毛裘…… 那次我没有回答你,其实,我想告诉你,一点都不冷,因为有你紧紧地搂着我…… “你若乖乖吃完这碗粥,下午的药我就不逼你喝了,如何?”…… 你一直以为我怕吃药,其实,那也是骗你的,但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喜欢让你哄我,喂我,喜欢看你一脸无奈又要逗我开心的样子…… 你那时的样子,我,好喜欢。 好喜欢…… 脸已涨得深紫,泪珠滴在龙衍耀青筋毕露的手上,碧落唇角勾起一朵浅浅的,却艳如昙花的笑――真的好喜欢…… “啊……哈――” 滚烫的,宛如沸油般灼人的泪,妩媚的,曾令他婚牵梦萦的笑……龙衍耀大吼一声,重重推开了碧落。 陶铮此刻方大梦初醒,忙不迭上前,扶住碧落近乎瘫软的身子。 战栗着将手伸到眼前,龙衍耀面上肌肉扭曲,下不了手!怎么也下不了手! 我算是彻底栽在你手上了!即便我日后能逃出生天,即便我能重登大宝,我还是无法杀你! “滚!今后再也别让我见到你!” “不要――”刚缓过一口气,碧落又痛苦地揪住衣襟,那样比死更绝望。 “我宁可你现在就杀了我,龙衍耀……”我宁可死,也不想活在被你彻底厌恶的事实里……因为我喜欢你…… 我知道你此刻一定不会再相信,可那绝对是真的。如果陶铮不在身边,如果你肯听我说,我可以一千遍,一万遍地说下去,直到你相信为止,你可以不爱我,可以忘记我,可是,请不要厌恶我…… 你的厌恶,对我而言,是比死更残酷百倍的惩罚……龙衍耀…… “我不走,如果以后都见不到你,我情愿死在这里。”碧落摇晃着走到龙衍耀面前,静静凝视着―― 秋水似莹亮灵动的眸子,流转间曾勾走了他所有的心神,即使如今,他依然情不自禁地沉溺其中……龙衍耀猛地一闭眼――为什么碧落的双眸还能如此吸引他?!为什么他竟还觉得那双眼里蕴藏着无限情意?!!他已明知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还会难以自拔?!!! “不要再看着我!” 龙衍耀狂乱地一摇头,再被那双眼睛望着,他一定会真的疯掉!会不顾一切地再次沉沦下去!…… “还不滚?!我不要再看见你!”铁链挣得当啷乱响,黑眸目光散涣――快走,不要再在我眼前出现,否则,我绝对又会被你的虚情假意再度俘获!我,不想再被你欺骗!不想再有眼无珠地爱上你! 神情渐转狰狞疯狂的龙衍耀令碧落一阵心惊,试着想接近他,却被铁链隔在身外,只能叫着他的名字。 ――为什么还不走?我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不想再看到你! 我不想再看到你!!!你已经报仇了,为什么还要来死死纠缠我?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狂惘迷乱到了极点,龙衍耀陡然发出一声惨笑。 “你不走是吗?那好――” 手一抬,骈起双指,直向双目插落―― “啊啊――”碧落魂飞魄散地尖叫起来,牢牢抓住龙衍耀手臂,却仍是迟了一拍。 手颓然垂下,龙衍耀一动不动,缓缓地,两缕细细的血丝自紧阖的眼帘蜿蜒流下,映着火光,说不出的阴森、诡谲…… “啊……啊……”掐着喉咙,碧落已无法成言,只是似哭似笑地嘶喊着。 “……我说过,不想再看到你了……” 无表情的唇微微扬起,龙衍耀居然慢慢笑了起来,血,还在不停地滑过脸颊――很痛,可也很安心。今后,都再也看不到那个叫自己又爱又恨的人……再也不会为他痴迷,为他神魂颠倒了…… 再也不用品尝舍弃一切爱上他,却被欺骗、被背叛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楚滋味了…… “……为,为什么啊?……” 碧落终于找回了声音,跪倒在龙衍耀身前,眼泪泉涌:“就算恨我,不想再见到我,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为什么不弄瞎我的眼睛?……” 为什么?龙衍耀笑容越发悠然,如远山湮雨迷蒙――如果我可以狠下心伤害你,我也不会有任何迷惘痛苦了……你若知道了一定会好笑罢,我龙衍耀,居然不忍伤害一个欺骗我,害我失去一切的人…… 算了。原本一开始,就是我害死了你心爱之人,强迫你接受我的……你说的对,我那样对待你,你怎么可能不恨我?怎么可能会喜欢我?是我自己太愚蠢,自以为是地陷了进去,一厢情愿地认定你是爱着我的…… 我,怪不了你。 “……我不怪你。”笑叹着转身,面对空墙―― “爱上你,是我龙衍耀自己瞎了眼……” 全身力气就被这平淡的一句话瞬间抽离,碧落眼里没有了任何神采,只痴痴地望着龙衍耀的背影,或许是今后都无缘再碰触的背影…… “圣上只怕等得心急了,请燕王回去罢。” 陶铮亦是惊魂初定,一凝神,拖起魂不守舍的碧落就走。将出石室,忍不住又回头看了龙衍耀一眼,见他依然站得笔挺,不禁摇头,这穆晟皇爷居然自残肢体,看来真是疯了。 一路出了地牢,阳光抚面,碧落痴愣的神情才微微有了变化,擦去泪痕血迹,打起精神同陶铮返回御书房。 “如何?”太子见他两人入内,搁下手里书卷,一望碧落,眉不由挑起:“你的眼怎么又红又肿?呵,难不成是见朕皇叔可怜,于心不忍了?” 强自一笑,碧落正待分辩,太子已转向陶铮:“皇爷他今日可有什么异动?――” “回圣上,皇爷他似乎真的疯了,竟弄瞎了自己双眼。”陶铮暗中一瞥碧落苍白面色,便将龙衍耀自毁双目的情形极尽详细地告知太子,至于先前之事却只轻描淡写地一言带过,只说龙衍耀见到燕王便大受刺激,险些将燕王当场扼死。 哦了一声,太子颇有些意外,原本怀疑龙衍耀是在装疯,才让陶铮领碧落前去地牢,想一探虚实,岂知龙衍耀竟会自残,看来倒不像有假……望见碧落颈中青紫一片,他笑道:“倒叫你受惊了,呵呵……” “还好……”碧落摸着脖子,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好在他已经服了雪融,没什么力气……” 眼珠转了转:“不知圣上可有雪融的解药?可否赐一颗给碧落?” “恩?――” 太子目光炯炯,直盯碧落,陶铮也是一惊。 “圣上不必多虑,碧落日前被他逼服了一粒雪融,还望圣上能赐下解药。”知道太子为人精明,碧落也不绕圈子,索性实话实说,面色镇定之极,心头却扑扑乱跳,如能要到解药,再伺机给龙衍耀,当可助他逃出地牢……突然想起那天被自己抛进湖里的解药,好生懊悔。 “原来如此……” 太子一颔首,却又接着叹了口气:“可惜啊可惜……” “圣上?”碧落心悬了起来。 “呵呵,你可来得迟了。朕怕节外生枝,昨日已将解药尽数毁去,只怕要叫你失望了,哈哈哈……” 太子放声大笑:“你不会怪朕吧……” “岂敢?……”碧落笑着垂下头,心里一凉,不论太子所言是真是假,这解药是决计拿不到了。正沮丧间,一阵婴孩哭闹声越来越近,却是小王子染了少许风寒,哭个不停,服侍他的宫人只好带他来御书房。说也奇怪,那小王子一到太子手中,便止了哭,咿咿呀呀地直笑。 见太子与小王子玩得起劲,碧落当下告退,拿不到解药,再逗留也是枉然,不如回王府再细谋对策。太子一笑,叫宫人送他出了书房。 待得碧落出了视线,太子笑意敛去,探手自袖中掏出一个檀香木盒,一打开,顿时异香扑鼻。 “呵,碧落你倒是提醒朕了,这雪融的解药可得及早毁掉才好……”太子似是自言自语,拈起一颗金黄色的丹丸,轻轻一捏,登化齑粉。 一偏首,见陶铮神色诧异,欲言又止,太子露出狡诈笑容:“你可是想知道,朕明明手上有好几颗解药,却不给燕王?” “是,臣愚昧。” 太子笑而不答,突地胸口一窒,急喘着压下怒咳,轻拍怀里的小王子。眉心不觉一紧,他的病发作次数渐频,恐怕已时日无多……将来这治国重任却要落在尚在襁褓中的皇弟身上了。虽说可选些忠诚臣子摄政,终究怕天朝基业落入外姓手中,还害了皇弟…… “传史官――”太子一沉吟,心意已定,便宣史官入内,要他立下密诏,自己若驾崩便由穆晟皇爷登基称帝,但待小王子行弱冠礼之日,也就是龙衍耀退位之时。若小王子冠礼前有任何不测,则群臣可随时废帝。如此当无须担忧外姓纂位了罢,而且皇叔为了保住帝位,也必然不会加害小王子……等皇弟登上宝座,皇叔年事已高,又盲了双目,即使想夺位,也谅他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拿过史管拟好的诏书,细细一览,太子扬了扬眉,甚是得意。刚要盖上玉玺,陡然间想到皇叔似已有些疯癫,倒怕被居心叵测的臣子用做傀儡,指尖在书案上连敲数下,终是下了决心―― “加一句,朕驾崩后,燕王即为小王子太傅。穆晟皇爷与燕王并肩称帝,共理国事,直至朕皇弟成年继位。若皇弟有何不测,即杀燕王――” 此言一出,书房内人人都大吃一惊,那史官更唬得笔都掉了。 “圣上,万万不可啊!历代皇朝从未听过两帝治国之说,况且,燕王又是外姓,怎可预政?这,这……” “嘿,从前没有,那今后就不能有么?”太子笑得傲气蓬发:“朕说可以就可以。呵呵,至于燕王,朕随时可赐他龙姓,你还有什么问题?” “没,没了……”史官还是转不过脑筋,却也不敢再多言,顶着一脸的匪夷所思重拟密诏。 吓到了么?眼光溜过一干神色古怪的宫人,太子一哂,其实自己都被这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但思量再三,确是再合适不过。那碧落足智多谋,有他辅佐,即使有外臣想挟浑浑噩噩的皇叔打天朝主意,也必不能得逞。退言之,若皇叔并未真疯,仍欲加害皇弟,碧落为保全自己性命,亦当不会坐视…… 封好密诏,太子忍不住好笑――原想登基后就杀了龙衍耀与碧落,哪知竟成今日局面。当下叫过陶铮:“待会你带穆晟皇爷去沐浴更衣,送他去燕王府养伤,叫几个太医随行伺候,呵,既然日后要同殿称皇,朕可要他俩多多亲近才是,哈哈……” 拿起木盒里的药丸,又捏碎了两颗。嘴角含笑――那两人失了武功,对皇弟的威胁就又少了一分……突听怀里的小王子大哭起来。 “哭什么?我已把你的将来都安排妥当,让你长大就顺顺当当地做皇帝,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笑着一拍小王子屁股,太子笑脸倏地僵住,只觉腿上湿热一片……随手将木盒朝身边陶铮一扔,捧高小王子―― “啊?――臭小子,居然在你皇帝哥哥身上拉尿!!!” 太子气急败坏的叫声响遍整个御书房。 第二十四章 残阳如血,夕照似金,暮蔼浓浓笼罩后园,花枝树丛中,碧衫少年静静站着,仰着头,凝注天边变幻万千的云霞。黑发,在晚风里轻扬。 脚步入耳,少年许久未曾眨过的秋水明眸终于自天际收回,望向匆匆而来的两个太医。 “皇爷的眼睛……如何?……” 碧落不安地绞着手。先前从御书房返王府没多久,宫中居然派轿将龙衍耀送了来,还跟来数名太医,说是新帝让皇爷在此养伤。碧落一时惊喜之至,也无暇去想太子葫芦里卖什么药。忙吩咐侍女将寝室重新收拾一番,让给了龙衍耀住,几名太医随即替他诊伤,碧落怕吵到太医,便在后园等候,半个时辰却犹如漫无尽头,好不容易见太医来复命,却是面色沉重,他一颗心也如坠了铅般不住下沉―― “可,可有得救?”手紧按着胸口,压住紧张地似要跃出的心脏。为首太医微微一摇头,碧落登时周身冷透。 “皇爷伤得倒也不算重,只坏了一层眼膜,也不是说全然没救……”另一人支吾着冒出一句。 ?!碧落转悲为喜:“你有什么法子,快说!” “这,其实臣也只是听先辈说过,眼膜受伤,若换上完好无损的,便可重新视物……不过,臣等无此精妙绝伦的医术能替皇爷换眼膜,实在是,是已经尽力了。”太医满脸惭愧地低下头,手心暗捏了一把冷汗,莫说他们无此能耐,即使有,来之前新帝已密令不得让穆晟皇爷双眼复明,他们岂敢抗旨为龙衍耀医治?一躬身告退出园。 满腔期待被扑灭,碧落怔怔立了半晌,黯然魂消…… “燕王?”侍女方从寝室退出,轻手轻脚地刚要带上房门,见碧落走来,忙欠身行礼。 “皇爷睡了么?”碧落借着暮色,见到屋里大床上龙衍耀侧卧的背影,一摇手,示意侍女退下。站在门口,默默遥望―― 高大凝重的,微微起伏着的背影,也是自己曾日夜注视的背影……起初是带着恨来注视,可曾几何时,那恨里已融进太多别样情愫,多到令自己都拒绝接受,多到令自己只想逃避,怀着梦远远逃避……只因怕被发现真相,怕看到那双情意绵绵的黑眸露出鄙夷憎恨…… 可今后,即使是憎恨也看不到了…… 双眼慢慢迷蒙,背影渐渐模糊,按着嘴,碧落肩头抖如寒风残叶――看不到了……龙衍耀,为什么要弄瞎自己的眼睛?我已经不想报仇了,不想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的……可,为什么? 为什么瞎的人不是我? 落日余辉完全没入如墨浓夜,冷风渐猛,卷起碧绿衣衫,与发飞舞。 冷,透彻心肺的冷,比凌霄城更难以忍受的冷…… 长夜转明,晨鸟啁啾,一线薄曦落在门前笔直伫立的碧色人影,重露湿衣,乌发凝霜,竟似已在寒冬中站了一夜……脸色冻得雪白发青,秋水似的眸子定定望着床上人的背影,不舍得移开…… 燕王怎么了?前来服侍龙衍耀梳洗的侍女走过碧落身边,都吓了一跳,错非见他尚有呼吸,真要怀疑燕王是不是被冻僵了?惊惶之余,也不敢多看,进屋伺候龙衍耀起身。 紧闭着双目,龙衍耀面无表情地由侍女摆布穿衣着履,一言不发。 龙衍耀……痴痴凝望着,意识清醒之前,碧落已不知不觉轻轻走进,接过侍女手上的梳子。 “……”侍女们正待施礼,被碧落朝门外一努嘴,很识相地收拾了漱具离去。 梳齿细细地在黑发间滑动,一根,又一根…… 听不见鸟鸣,也听不到远处侍女飘来的轻声笑语。碧落满耳只有梳子带起发丝时的微响,伴着两人的心跳、呼吸…… 好宁静……虽然从前曾为龙衍耀梳过许多次发髻,但此刻才发现,原来这样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背影,替他梳发,竟是如此的美妙!如此的令人迷醉!真想永远地替他梳下去……永远都不要停手…… “……你是谁?!” 始终如泥雕木塑般坐着的龙衍耀突然厉声大喝,面罩严霜――这“侍女”梳了半天也未停,又不说话,动作却越来越轻柔…… 熟悉的手势,熟悉的淡淡体香……龙衍耀嘴角肌肉猛地一抽,伸手便向碧落摸去。 碧落心慌意乱地后退,却被龙衍耀另一只手牢牢抓住衣袖―― “是你!”指尖抚过冰凉细腻面庞,在右颊顿住。伤口已然落痂,但划痕仍在,龙衍耀气息骤促,急喘两下,用力一甩。碧落背心重重撞上墙壁,痛得几欲晕厥。 “滚出去!” “……龙衍耀……”忍着痛,碧落慢慢向他走近,跨出一步,就被龙衍耀喝住―― “你还来纠缠不清做什么?”龙衍耀按着镜台而立,衣袍簌簌抖动:“是不是嫌我瞎了眼睛还不够,想逼我把耳朵也刺聋,你才肯不再来烦我?” 愤懑狂躁在胸中胡乱冲撞,捏紧拳,龙衍耀几乎是怒吼:“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还要来烦我?你给我滚!滚――” “……我喜欢你……” 很轻很细的一句,龙衍耀却听得分外清晰,咆哮倏停,整个人沉静下来。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不会相信……可这次,我真的没有骗你……” 一步步走至龙衍耀跟前,手指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先前一夜的冻,还是因为害怕,碧落小心翼翼地摸上他紧阖的眼皮:“我是喜欢你的,龙衍耀,对不起……” 文风不动地挺立当场,龙衍耀面上没有丝毫喜怒,唯有嘴角微微扭曲着―― “对不起,再相信我一回好不好?今后我都不会再骗你的……”试探着勾住龙衍耀的脖子,碧落轻轻吻上他唇角。 “我们离开京城,去找个清净的地方过日子,好不好?我永远都会陪着你,会好好照顾你的,我,啊――” 手腕被出其不意地扣住,碧落震惊地看着龙衍耀含着无穷自嘲的讥诮笑容。 “好好照顾我?你如今喜欢我了么?呵,还是看我瞎了,在同情我、怜悯我?我不需要,我龙衍耀从不需要他人的施舍!” 施舍的爱,我根本不想要!手一紧,拖着碧落大步向门口走去。他双目虽无法视物,但在这屋里住过几十年,每件东西的位置早已烂熟于胸。轻轻松松便到门口,一把将碧落推了出去。 他怒气中力道甚大,碧落又在寒风中站了一夜,本就不适,一下跌坐在地,手被地面糙石擦破了几处,却也顾不上痛,一骨碌爬起身,冲上前:“龙衍耀,我――” “嘭!” 两扇房门在眼前大力关上,耳边听到“喀喇”一声,显是龙衍耀在里面上了闩。 直直盯着那两扇门板,半天,碧落终是熬不过心头苦楚,蹲下身,头深深埋进手掌里,慢慢地,从指缝漏出一两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你怎么都不肯原谅我吗?龙衍耀…… 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着毫无动静的寝室,碧落咬紧红唇,转身缓缓走远。 碧影刚拐过墙角,房门猛地打开,龙衍耀站在门口,双眉纠结,死死抿着嘴,披肩黑发不住轻颤――碧落…… “卑职见过燕王。” “不必多礼,可是圣上有要事找我?”碧落面含微笑,心里却打了个突。方从龙衍耀那边出来,便听仆役说宫里有人求见,到前厅一看,却是陶铮,又见他挤眉弄眼,似是嫌前厅人多眼杂,不好说话,便带陶铮来后园,疑虑更重,难道是太子突然后悔将龙衍耀放出,派他来抓人?…… “是卑职自己的意思。”陶铮很快打破了碧落惊疑,笑道:“卑职有样好东西想献给燕王――” 碧落心一宽,见陶铮满脸殷勤,他怎不知此人对他心存绮念?当下懒懒一笑:“陶统领的美意,只怕我受不起。” 他话里带讽,陶铮却听不出来,还道碧落看轻他位卑官低,急急道:“卑职这样礼物,燕王一定会喜欢。” “哦,是吗?” 碧落不耐地蹙眉,正自心烦,哪有精力与他罗嗦。刚想找个借口打发他回去,鼻端忽然闻到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看着陶铮捧到他面前的一颗金黄色丹丸,立时愣住―― “这雪融的解药,是卑职冒着杀头的危险,从圣上那里偷偷地拿了一颗,”陶铮痴迷地瞧着碧落雪白耀眼的颈肩:“卑职为燕王,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 没错!真是雪融的解药!碧落一时喜不自胜,也没去听陶铮絮絮叨叨地在说什么,伸手便拿,陶铮却缩回手,碧落登时抓了个空。 “燕王……”将丹丸纳入怀中,陶铮目中渐露异光。 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情欲…… 碧落静静地看着他,蓦然笑道:“你是要我拿自己来换吗?呵呵……”撩起遮脸的长发,凑近陶铮:“你可看清楚了,我这样的丑八怪,你也有兴趣?嘻――” 笑声一下被吞进陶铮呼吸粗促的嘴里,近似粗暴地抓住碧落头发,用身体将他抵在树上,陶铮急切地扯开碧落衣衫,一低头,咬住白嫩的胸膛,牙齿猛一用力―― “唔啊……”碧落身子一震,细密血珠渗出牙印,映得肌肤更雪也似的白。 手掌蘸上鲜血在碧落胸前抹开,陶铮益发粗热的气息喷在他耳边:“燕王,你身上染血的样子好美!” 这个变态!碧落笑容已全然僵硬,一阵恶心直冲喉咙。陡然间,左腿被高高抬起,钝痛伴随着硬物入侵刹那波及周身―― 仰起脖子,拼命忍抑着几乎破体而出的痛呼,碧落十指抠紧了身后树干。 “叫出来啊,燕王,不用怕被府里仆人听到。这样忍着,会很辛苦的……”陶铮眼里泛着与话语截然相反的残虐和兴奋,矮了矮身子,全力一挺,将自己一鼓作气地挤进了碧落。 “啊――”火燎般的痛楚在体内熊熊燃了开去,炽热如铁的凶器劈开柔嫩的肠道,开始来回磨蹭内壁黏膜。 “呃……恩……”压迫内脏的剧痛和反胃令碧落低声呻吟不已,支撑着全身重量的右腿颤栗着,渐渐,一股暖流沿大腿内侧淌落,滴上草地。 “燕王,啊哈……你的血都很甜……” 陶铮手指伸进碧落股间,沾起两人结合处溢出的血,送回嘴里吮得咋咋有声,又塞入碧落口中乱搅:“你自己也尝尝看,好甜……”下身摆动得越加激烈。 “唔……”上下都被充斥抽插着,碧落厌恶地皱紧眉,昂首望向云雾翻腾的碧空―― 红日喷薄,磅礴万千。 全新的一日…… 龙衍耀,只要我得到解药,你就可以不再受困于太子,就可以做回意气风发的你!这,也是我如今唯一可以帮你做的事情……龙衍耀…… 第二十五章 日色一跃出云,顿时长空万里明净如洗。千缕金辉洒落尘寰,亦拂上龙衍耀深锁眉宇―― “……碧……落……”嘴唇翕张间,终于挣扎着吐出了无时无刻不在心头脑海浮现的名字――忘不掉!还是忘不掉啊!…… 以为看不到你,就能忘记你!不再为你痴迷!可我,做不到……你的模样、你的声音、你的气味、你所有的一点一滴,早已经深深镌刻于心,叫我如何忘却?…… 黑发抖得更厉害,龙衍耀手抵住门框,碧落又轻又细的话音再一次震得耳鼓生疼―― “……我喜欢你……” “……可这次,我真的没有骗你……” “我们离开京城,……我永远都会陪着你,……” “嗬啊……”指甲深嵌进木中,龙衍耀急遽呼吸着,却怎么也平复不下躁乱的心――碧落方才所说的,是真的吗? 尽管不想承认,但心确实无限希冀渴望着能像从前那样拥抱他、亲吻他、在他卧病的时候连哄带骗地喂他喝药,笑着看他愁眉苦脸又不得不乖乖听话的样子…… “啊……呵呵……” 胸膛轻震着发出低沉悲凉的笑――明知你一直在欺骗我,可听到你说喜欢我,我居然又在为你心乱!居然又开始幻想和你在一起的光景!我,还真是死不知悔! 你要我再相信你一回,但我还能再相信你吗?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唯一知道的是,即使我可以相信你,即使你真正喜欢上了我,你我,都已无法回到从前!双目失明,失去了武功、权势、皇位,一无所有的我,再也不可能像原来那样宠着你,护着你,为你挡去一切闲言闲语!我,已经什么都给不了你了…… 什么都给不了你,还要靠你来照顾我……你真的愿意陪个瞎子度过漫长余生么?你说永远都会陪着我,可永远又究竟有多远?是一年?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也许我某天一觉醒来,你就会告诉我,你已经受够了服侍我这个废人,你累了,要离开我,那时的我,还剩下什么?…… 除了比死更沉重的绝望,什么都没有…… 寒风骤起,吹散了凄凉笑声,也扬乱了满肩黑发。 天,更冷了……合拢手掌,没有昔日的温度,而是凉凉的,一如适才触摸到的碧落的脸和手…… 冰凉细腻的脸,阴冷微颤的手…… 碧落,总是不记得要添多件衣服……先前推搡出门的身子,也更加的纤瘦…… 怔忡挺立着,片刻,龙衍耀走回床头,拎起件银狐皮暖袍,摸索着慢慢走了出去。 好冷!突来的风卷起重云,遮蔽了日光,天,瞬间阴沉下来,是要落雪了么? 裸露冷风里的胸膛也激起阵阵寒粒,被反复戳刺的地方却依然灼痛,坚硬的热铁似是不知疲倦,仍固执地进出已迸裂的密穴。 “……你够了没有?” 终是忍无可忍,碧落收回一直遥望长天的目光,恶狠狠地射向兀自不停起伏的陶铮,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陶铮早已千疮百孔。 回答他的是一记几乎顶穿腹部的猛烈撞击,碧落喉头呃的一声,险些就要呕将出来,脸即刻刷白。 “燕王,还早着呢……”滑腻腻的舌头舔过碧落胸前开始凝固的血迹,抵住因恶寒立起的乳尖拨弄着:“你的身体这么漂亮,卑职都不想出来了,啊哈……” 这疯子!变态!碧落惊怒地抓上陶铮肩头,想推开他,蓦然间,右腿亦被他托起,整个人登时失了支撑,原本想推拒的手不得已攀紧陶铮:“你干什么?啊……放,唔恩……啊……” 怒吼在陶铮一连串狂野冲刺下化为呻吟,碧落无力地摇着头,双眼渐渐失神。 抱着汗水淋漓的臀一阵大力抽送,肌肤相击发出啪啪的淫秽声响令陶铮更是兴奋若狂,深深埋进紧窒摇动着,让碧落遏止不住地嘶喊起来―― “不,不要了……”好恶心,再继续,他恐怕真的要吐了。 “哈……燕王你不喜欢这个姿势吗?那卑职再换一种……”陶铮兴致勃勃地就着仍嵌在碧落体内的情状,猛地将他翻转身,面朝树干地压住他,强劲的刮擦让碧落逸出痛苦到及至的低吟。 “卑职一定会让燕王满意的。”贴上碧落冷汗密布的雪白裸背,陶铮展开新一轮攻击。 今天搞不好会被这变态玩死……头脑已跟天色一样昏暗,全身忽冷忽热,却连呕吐的力 恋耽美 分卷阅读24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也没有了。碧落呻吟着,失去焦距的目光涣散一片,随身体的晃动而摇摆着――看到的花丛树木都在旋转,旋转…… 真不该带他来后园,如果在前厅,仆役众多,这变态也不至于如此放肆。不过,也不会拿出解药了……碧落晕沉沉地一笑,算了,就当是被疯狗咬,熬一下就过去了…… 就会过去的……散乱眼光游移着,突然凝滞―― 龙衍耀?! 眸子惊恐地睁大,是幻觉吗?龙衍耀怎么会来这里?何时来的?! 晦涩的树影下,龙衍耀静默地站着,臂弯上搭着件暖裘―― 无声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唯有嘴角,带一丝几近无痕的淡淡讥笑,更多的,却是浓到化不开的、仿佛已渗进骨髓的悲伤…… 真的好悲伤。为什么我要忍不住拿了衣服来找你?为什么要让我听到这不堪入耳的声音?为什么要把我心里最后仅存的那一点点微薄的期待都毁灭?碧落…… 轻轻丢下暖裘,扶着树干往回走,很慢,却没有迟疑。 “啊呃……龙……呃……” 直勾勾盯着龙衍耀渐远的背影,碧落终于自震骇中回神,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喉咙咯咯响着,只挣扎着喊出一个字,就痉挛起来―― 不要走!龙衍耀,不是你想得那样!你不要走!听我解释! 你不要走!!! 所有的疼痛和恶心都感觉不到了,碧落眼睁睁看着龙衍耀出了后园,陡然用力挣动着仍被钉在陶铮和树身间的身子,胸口立时被粗糙的树皮磨出了血。 “畜生!快放手!放开我!――” 碧落近乎疯狂地叫喊扭动着,却更令陶铮欲望高涨。突地抽出分身,一松手,碧落沿树干无力滑下。没等他喘上一口气,头皮一紧,已被陶铮抓住了长发―― 笔直怒张的分身拍打着碧落面颊,又顶在嘴边,试图探入,陶铮目光狂热:“燕王,快一点,你也可以早一点拿到解药。” “……快一点是吗?……”一甩发,碧落竟露出媚笑,握上眼前激跳的分身,毫不犹豫地一口含进。 “唔……啊哈……”陶铮紧紧按着在胯间剧烈摇摆的头,眯起眼:“再快一点……快……啊啊――――” 惊天动地的惨叫声中,陶铮滚倒在地,下体血流如注。 吐掉肮脏的肉块,碧落冷冷望着来回翻滚的陶铮:“现在是不是够痛快?!”搬过块大石,便向他头上砸落,顿时血光飞溅―― “该死的畜生!变态!疯子!……” 狠狠地砸了十几下,鲜血脑浆红红白白流了一地,碧落才气喘吁吁地放下石块,从尸身怀里摸出解药,匆匆系好衣衫,奔出后园。 “这,是怎么回事?” 御书房里传出一声怒叱,声音不大,却威严慑人,宫人个个缩起了脖子,没想到平素笑面迎人的新帝发起脾气来,跟煊帝有得比。不过,本来就是叔侄嘛。再说,任谁见到地上陶统领那血肉模糊的尸体,都笑不出来了吧。 吸了口气恢复镇定,太子一指下首的王府管事:“你说陶统领去见你家燕王,怎么会死在后园?燕王如今人在何处?” “回,回圣上,奴才也是听到动静去后园,才发现陶统领的尸身……”管事脸上惊惧尚未褪去,颤巍巍道:“至于燕王,他追着穆晟皇爷出了府,奴才也不知燕王行踪――” 那两人究竟搞什么鬼?太子皱起眉头,吩咐侍卫抬走陶铮尸体,又传令下去,速找燕王入宫进见。挥退所有人等,他轻啜一口香茗,放落瓷碗,手指敲着书案―― 无缘无故地,陶铮去燕王府做什么?还有碧落和龙衍耀,处处透着诡异,恐怕不像外人眼里彼此仇恨那样简单罢…… 似乎嗅到什么危险气息,眉越拧越紧――立那有仇的两人并肩称帝,除了抵御外臣,本意也是要他俩相互牵制,就无暇危及皇弟。但若两人并非自己想象中的仇人关系,反而联起手来,对皇弟岂非是个大大的威胁?…… 那道密诏,只怕立得不妥……太子一拍书案,正待唤人去召史官,突地一口气接不上,脸涨得发紫,双眼直瞪,想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很不舒服罢……” 悦耳迷人的轻笑细细飘起,水银色的宽袖一晃,一人已从梁顶跃落,如叶无声。 这不是曾在御宴上见过一面的君无双么?太子抚胸盯着优雅走近的男子,他藏身御书房有何图谋? 在太子身前一步之遥停下,魔眸飞快掠过太子病容,君无双清贵出尘的脸渐渐漾开笑意:“果然是差不多了……” 什么意思?太子不解地一皱眉,才惊觉面上肌肉似已开始僵硬―― “我宫宴那日,在御花园中,借着拍掌时在你身上种的毒已完全发作,你将不能说话,不能走路,周身无法动弹,最多活不过十日,”望进太子震惊愤怒的眼底,君无双笑得似水晶般清澈:“你真以为是在风门时染上的怪症吗?呵呵,不过也难怪,凭宫中那些庸医,怎查得出我凌空布下的毒?” 一指轻轻点上太子眉心:“能死在我手上,你也算不枉此生。” 热力自按在眉心的指尖流进面门,僵硬的嘴唇微微找回活动的感觉,太子用尽全力,扯出一个狡诈如狐的笑容:“你倒真替我皇叔效力,可惜他当了皇帝,还不是立刻下旨歼灭红尘教?” “你错了!普天之下能让我君无双甘心效命的,唯我教主一人而已。我帮龙衍耀与你夺位,只是要你天朝龙氏自相残杀,我教才有望复国――” “什,什么复国?!”太子脸色变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淡淡笑着,君无双不答。 “红尘教……红尘红尘……宸鸿……”太子喃喃自语,猛然眼大睁:“是前朝的宸鸿太子吗?你,是前朝贺兰氏余孽?……” “你果然是龙家少有的聪明人,幸亏你已命不长久,否则假以时日,你定会坏我大计……”悠悠一叹,君无双收回了手指。 “只怪你自己太聪明了……”君无双凝睇太子嘴边僵硬而显得有些滑稽诡异的笑――也怪你这个笑容,和他相似的笑容…… 一旋身,君无双银袖轻舞,扬长而去。 “那我皇叔他――”唇蠕动着,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呵呵……目不能视的人,又何足为虑?……”水晶般的声音渐不可闻,一缕低笑犹自萦绕。温和的笑,却又带着几分倦怠,几分骄傲…… 风呼呼自双耳刮过,碧落狠命催着坐骑,疾追前面策马狂奔的背影―― “龙衍耀!快停下来!……” 碧落焦急大叫着,却统统被吹散风中,秋水似的眸子充满惶恐――先前出了后园,却遍寻不见龙衍耀,一问仆役,才知龙衍耀竟不顾众人劝阻,驾了昔日在王府所使的骏马直冲出府。他这一惊直是非同小可,虽说良马灵性识途,但龙衍耀双目不能见物,却要如何驾驭坐骑?慌乱之余,随手拖了匹马跟着追出。但龙衍耀骑的是千里挑一的宝驹,碧落一路追至荒郊野外,仍是被远远抛在数十丈开外。 眼见地势越来越崎岖,碧落心头狂跳,突然前边马儿一个打蹶,半立而起,顿时将龙衍耀摔下马背―― “龙衍耀!!” 碧落红了眼,奋力一抽马鞭,飞驰上前,翻落马背,颤抖着想扶起龙衍耀,却被拍开了手。 一撑地面,龙衍耀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大步向前。 “你听我解释!” 连忙拉住他袖子,碧落急急道:“不是你想得那样子!我是为了跟他换――” “哧”的一声帛裂,所有的声音都顿住了。 缓缓地,龙衍耀松开手指,也松开了自己撕落的半截衣袖,继续往前走。 眼眸已停止了转动,碧落死死望着手里的碎裂衣片,蓦然疯一样冲过去,狠狠抱住龙衍耀。 “不要走!不要不理我!不要――――” 吼声已嘶哑,龙衍耀却根本没有听进耳里,直直挺立着。 心不住地往下坠、往下坠……战栗着,碧落似想起了什么,慌乱掏出金黄色的丹丸:“我拿到雪融的解药了,龙衍耀,你可以恢复武功了,你――” 依然死气沉沉的龙衍耀……碧落喉头干涩地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你一点都不高兴?你究竟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瑟缩着将丹丸放上龙衍耀掌心:“我,我真的是为了解药才跟陶铮……我知道你很生气,不过,我已经把他杀了,杀了……” “……那都与我无关……” 空荡荡地一句飘出口,胸腔也是空荡荡的……龙衍耀没有稍动,任掌心的丹丸掉落地上,骨碌碌滚了出去―― 那圆圆的一粒是什么?依稀听到是什么解药?不想知道!那个男人是叫什么陶铮?陶铮又是谁?他是死是活,我也不想知道。你的事,我再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心好痛,从后园出来就一直痛到现在……痛得不想再待在有你的地方,痛得听不清楚你在说些什么……但今后,都不会再痛了,因为我真的不想再在意任何与你有关的事情,不想再为你心痛。 “龙衍耀――” 捡回丹丸,却见龙衍耀已远远走开。碧落疾奔上前,牢牢抓住他的手。 “放开。” 平静异常的话语叫碧落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我不要――――”我怎么能让这样的你一个人流落在外?即使,即使你真的要走,也得服下这颗解药啊! 紧紧握住、死不放松的手……龙衍耀笑了,蕴着无限悲凉的淡淡讥笑,手,抓上碧落手指,用劲掰开――从没料到有一天,我竟会想要拉开你的手,离你而去…… 手骤然顿止,指尖触到的,那温润的又带点凉意的,是什么?……抚过细小的缺口,是扳指!母后留下的,我在大婚之夜出宫溜进燕王府,亲手为你戴上的翠玉扳指……被你毫不留情地砸过,我又再次替你戴回了手上…… 似已沉浸往日追忆里,龙衍耀摩挲着扳指,脸上似喜又似悲…… 难得这么安详的龙衍耀,甚至觉得还有一丝丝久违的温柔,碧落有些不敢相信地轻轻覆上他的手,没有被推开,双眼登时流露出无法言喻的惊喜:“你肯原谅我了?……” “这个扳指,你说过要我别再随便乱丢的,我,我后来一直都很小心,一直都戴在手上……”鼓起勇气,碧落贴近龙衍耀,唇瓣微颤着,擦过同样颤抖的唇。 “你说要我做你龙家的媳妇,我那时好高兴,真的,不骗你。我一定会一直戴着它,戴到我死的那一天,你相信我,龙衍耀……” 这算是你在对我许下承诺吗?我本该快乐的,可我,为什么会如此悲伤?控制不住的悲伤?……无声无息地,一滴泪从始终紧闭的眼角跌落――不想再为你心痛迷惘的,我却又为你落了泪…… 真的不想再这样了。 蓦然一用力,摘下扳指,沿缺口重重一拗―― “啊?!不要啊――”碧落发出凄厉绝顶的惨叫。 “啪” 扳指顿成两半,心,也在同时裂开。 “……我不想再见到你,听到你的声音……”木然抛下扳指,龙衍耀一步一步慢慢走远――心果然不痛了,是不是因为,已经跟这扳指一齐碎了?…… 身体仿佛被整个洞穿,天地白花花的一片,什么都混乱了。慢吞吞弯下腰,拾起龙衍耀丢在他脚边的两半扳指,碧落剧震着,竟再也直不起身来―― “哦,那是母后留给我的,说是以后给龙家的媳妇,呵呵,你就将就一点,乖乖做我的……” “你可还是我龙家的媳妇,呵呵,得跟我一齐白头到老才行……” “还好没有碎,以后可不要再一发脾气就随便乱丢,我可变不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你。” ……我没有乱丢,而你,却亲手把它拗断了、丢掉了…… 现在,我终于可以相信,你是多么的厌恶我!憎恨我!永远都不肯原谅我!可是,不要走,你还没有服下雪融的解药! “龙衍耀,你的解药啊……”伸直了手臂,碧落遥遥望着颀高背影,却已没有力气去追。 嘴里一热,血溢出唇角,混着泪水,滴上衣襟。 毫无预兆地,洁白手掌轻柔抚上血泪斑驳的脸―― “你有时,实在是太痴了……” 清如水晶的叹息里含着无尽怅惘,变幻万千的眼瞳异彩流转,最终化为一片怜惜,一片无奈。一躬身,君无双轻飘飘地抱起碧落:“我带你回去医治伤口罢。”在暗中旁观多时,碧落衣衫下摆尽是点点血迹,马鞍上更是印着深深血痕…… 手一紧,揪住水银色袖角:“带他一起回去……” 惨白的,几乎立刻就会晕厥的碧落,却仍一脸坚持地望着远处的背影,瞬息不眨。君无双轻喟一声。 “好!” 第二十六章 天色阴沉沉的,乌云重如铅块直压大地,寒风呼啸着穿过竹门缝隙,吹得屋里灯火摇晃不已。 痴痴望着竹榻上安然沉睡的男子,碧落慢慢伸出手,抚过他飞扬入鬓的眉,挺直的鼻,轮廓鲜明的唇……俯低腰,轻轻地覆上男子薄唇,挑开牙关将嘴里含着的金黄色丹丸渡入他口中,药很快被唾液融化,顺喉流进…… 龙衍耀……听着他轻悠鼻息,碧落再度贴住他嘴唇细细摩挲着。也只有此时才能如此放心地吻他,而不必害怕遭到拒绝、漠视――只因之前在郊外,君无双已点了龙衍耀的晕穴,才将他和碧落一起带回这竹舍。 门一开,碧落直起身,见君无双托了个瓷碗入内,药香立时弥漫屋里。 “这是驱寒的,趁热喝罢。”君无双将碗放进碧落手中,瞧了瞧他白里透青的面色,微微摇头:“你既然已失去了内力,体质反而会比平常人更弱些,今后可要注意莫让自己随便感染风寒或受伤,”一顿续道:“你伤处的血应已止住,用我给你的药膏再敷多两次,当可痊愈……” 听他提及下体裂伤,碧落脸一红,也不知该对这神秘莫测的君无双说什么好,只得低头默默喝药。突然温热手掌拂上面颊,碧落一惊抬头。 “新受的伤?”君无双指尖划过他右颊那道伤疤,淡淡笑道:“看来宫里的太医实在无用,连这小小的伤痕也消不去――” “君无双?”一扭头,避开他的手,碧落有些诧异:好大的口气!一时倒忘了君无双的勾魂魔眼,朝他看去,触及那双蕴涵无数情感的眼眸,心顷刻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连忙别转视线。 见他如此慌张,君无双不由一笑,坐定桌边:“你不用这样怕我,我说过不会再勉强你的……”一抬袖,又摸上碧落的脸:“这伤疤看着叫人不舒服,我替你除掉它。” “你可以?”碧落眼睛瞪得大大的,为他脸上的伤,龙衍耀已将那班太医折腾得够呛,灵丹妙药涂了无数,仍是留下疤痕。此刻听君无双说得轻松,着实不太相信。 “你可知我无双之名从何而来?”君无双丝毫未因他的怀疑不快,反悠然含笑。见碧落口齿欲动,也不待他回答,径自道:“文采无双,智谋无双,那不过是教外人的传言罢了。呵呵,他们却不知道,我真正最得意的却是妙手无双的毒术和医术。否则当日在王府,我焉能轻轻松松便将紫冥的毒物尽数毁去?呵……” 似是想到当时的有趣情形,君无双低低笑了两声,手掌在碧落面上略一抚:“要消去这伤痕,容易得很――” 君无双当真有如此精妙医术?碧落精神一振,抓住他手:“那你能医得好他的眼睛么?”心中激荡,连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我听太医说过,只要换上完好无损的眼膜,他就可以重新视物的。” 一蹙眉,君无双敛了笑容:“话虽如此,可有谁愿将自己的眼膜给他?再说,双眼是人身最娇嫩的部位,容不得半点差错,即便是我,也不过仅得五成把握……” “有五成么?……”还以为龙衍耀的眼睛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原来还是有得救的!碧落指尖都已用力地嵌进君无双掌心,颤声道:“那你快帮他医治啊!我的,我的眼膜给他好了,对,就用我的――” “碧落?……” 君无双眼瞳一阵变幻,终是归于平静,淡淡道:“可我又为何要救他?”笑了一笑:“他下令歼我教众,我本该取他性命才是。” 碧落浑身一震,无言以对,双手却仍牢牢抓着君无双,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死不放手―― 屋里瞬时一片死寂,半晌,君无双逸出一声喟叹,清如水晶。 “我确实无十足把握,他无法复明也就算了,只怕连你的双眼也赔了进去……” 望见碧落颤抖苍白的唇,君无双一顿垂首,默然良久,抬眼笑道:“你也不必灰心,我知道有一人定可令他重见光明――” “谁?”碧落又是一愣,君无双不是自诩妙手无双么?还有人医术比他更高明? “是被岳阳乡民敬为雷神之子的风门四公子惊雷,我曾亲见他的神力,确非凡俗之辈所能想象……只是,他被我教主带走,遨游四方,却不知此刻身在何处?”君无双清雅出尘的容颜蒙上似有似无的阴郁:“我虽可以令各地教众全力寻找,但教主他也未必会来见我……” 不经意地,魔眸流露出从所未有的迷惘,君无双喃喃重复着:“……未必会来见我……” 刚升起的一点希望火苗又被扑了冷水,碧落呆了半天,转头凝望兀自沉睡的龙衍耀,黑发随呼吸韵律起伏着,很宁静、很安详……叫人不忍心去打扰,只想默默地看着他的容颜,什么都不再去想…… “……用我的眼膜罢……” 平静无波地回过头,碧落浅浅笑了:“只要有一成机会,都值得去试。” “你真的,太痴了……” 惊讶褪去,君无双悠悠轻叹:“他已经不想再见到你,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你还是不愿放下么?你将来若后悔了,却又如何?……” 将来? 碧落笑着阖起眼帘,风,凉嗖嗖地,穿过胸,吹起发,透骨的寒。 ――谁知道将来会怎样?我跟随孟天扬离开醉梦阁的时候,从未料到将来竟会舍弃他!我为逃避情伤远去苗疆的时候,也未料到将来竟会喜欢上生父!我发誓为燕南归报仇的时候,更未料到将来竟会爱上龙衍耀!倘若可以预知将来,人,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烦恼、痛苦?…… 我,看不见自己的将来……可我知道,如果错过了现在这个能让龙衍耀复明的机会,我一定会后悔。 “帮我吧,君无双……” 唇弯弯勾起一丝妩媚的笑,碧落没有再张开双目――眼前一片的黑。 原来看不见,就是这样的滋味。其实,也并不可怕…… 真的,不可怕。 醒来,一片的黑,和梦乡里一样的黑。 渐渐地,开始发亮,无数白茫茫的东西在面前飘来飘去,像雪花…… 可是,我怎么能看得到雪花呢?我的眼睛早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啊! 我什么都看不见!这,一定是幻觉!可为什么这幻觉竟是如此真实?真实得叫我忍不住想伸手去抓一朵雪花来看个究竟! 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龙衍耀黑眸死死瞪着自己的手―― 他居然看清了自己的手掌!!! 难以置信地目光移向那白茫茫的来源――窗外,真的在飘雪。一朵,又一朵,白色晶莹的雪花…… ?!整个人腾地从竹榻跃起,用力太猛撞上桌角―― 一点都不疼!失去的内力又都回到了体内,全身真气盈盈流动着…… 究竟是怎么回事?!龙衍耀环顾四周,惊疑不定。记得之前在郊外拗断了扳指,正一个人摸索着前行,却突然被人点穴晕去。是谁把他带到这陌生的竹舍?他的武功怎么恢复了?双眼怎么复明了?…… “你醒了。” 温和清澈的声音打断了龙衍耀奔腾思绪,疾回身,见到负手伫立门前的银衫男子,更是一凛。 “是你把我劫来此地?” 没有回答他,君无双仔细一望他锋芒锐利的眼瞳,淡然颔首:“还不错,你的眼膜换上还不过三天,记着梳洗时莫沾上污水――” “……什么换眼膜?……”龙衍耀不自禁地摸上眼皮,除了略有点酸涩,跟从前并无区别。 静静看了他一会,君无双眼睫微垂:“你原先伤了眼膜,我三天前取了一名教众的眼膜替你换上,否则你焉能视物……” 张了张嘴,龙衍耀想不到世间竟有此等前所未闻的医术,但自己双眼复明的事实摆在眼前,却不由得他不信,只是,哪个教众肯牺牲双目?恐怕是君无双强行剜了那人眼膜罢…… 眉一扬,直视君无双:“我曾下旨歼灭红尘教,你为什么还要替我医治双眼?还有,你怎么会有雪融的解药?”深知君无双智谋出众,他救助自己必然有所图谋。 “……这个么,我不想告诉你……”轻轻一挥银袖,君无双慢悠悠地转身离去:“既然你的眼睛已经无碍,就请便罢,北上二十里便是京城。我这竹外轩素来不见外客,这几日已是破例了。”话音未落,人影已渺,竟不再理会龙衍耀。 这装神弄鬼的君无双!龙衍耀鹰眸一沉,但毕竟是受了他医眼之恩,倒无从发作怒气,哼了一声,双肩微晃已逸出竹舍,没入蒙蒙风雪之中。 雪,纷纷飘,却沾不上水银色的衣袍。 遥望龙衍耀身形远去,君无双才缓缓走回竹舍后一间孤零零的小屋,轻轻推开门。 “他已经往京城方向走了。” 直立屋中的碧绿背影一动,却没有回头。 走近碧落,凝注他披散腰背的墨亮长发,君无双微微叹息:“为什么不让我告诉他,是你将眼膜换了给他?你就这样任他离去么?” 黑发漾起波纹,碧落依然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颇感无奈地摇了摇头,君无双拈起一缕发丝,看得出神:“……我两天前已传令教众,一旦见到教主和风门四公子,立即请他们前来。到时,我自会求教主让四公子还你光明……”他说来轻易,心里却无甚把握,以教主以往性情,除非自愿出现在他面前,否则要见实是难如登天。这几年来,两人相见的次数本就越来越少,自从教主带走四公子后,更是至今未曾露过面…… 怔了片刻,一吐气,扳过碧落肩头:“你就先在这里住下,我――” 回过头来的碧落双眼紧阖,脸上已濡湿,泪水尚不住慢慢渗出眼底,悄无声息地流着。 “……你,何苦?……” 所有的怜惜都化作一声长叹,君无双抬手拭去他满面泪痕,千变万化的眸子牢牢盯着碧落,突然凑上他红唇轻吻,却似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跟我在一起罢,碧落……我可以帮你忘记所有,让你不再痛苦。”搂住碧落微颤双肩,君无双神情凝重:“你还记得我提过的血咒么?当日我没有说完,其实动用此术,我也会变得忘却其他的一切,只认识你、喜欢你一人……” 颤抖的身躯蓦然僵直,碧落垂下头,半晌又抬起,沙哑着嗓子:“可我不想忘记他……” 水银色的衣袖垂落身体两侧,君无双不再开口。 “我不想忘记……”摸索着走过君无双身边,碧落一点点朝屋外挪动脚步,唇角竟噙着一丝淡如云烟的笑――龙衍耀,我怎么舍得忘记你曾经对我的温柔?对我的爱意?…… 你本是那么深深爱着我的……是我伤了你的心,让你不再相信我!不再想见到我的样子!不想再听到我的声音!是我害你失去了一切,被你厌恶憎恨,都是我自找的,不怪你! “你要走去哪里?” 君无双终究看不过,上前扶住碧落:“还想去找他吗?那也等雪停了再走不迟……”一掠他脸庞:“我正好替你消去面上伤疤――” “不用了。” 推开君无双,碧落笑得出奇悠然,那个人,可能永远都不想再看到我,而我,也不会再去见他。我的脸是美是丑,已经无所谓了。 一脚踩过门榄,雪地在足下咯吱响着。碧落拉紧了衣襟,很慢很小心地踏着皑皑白雪,身后拖出两行细碎的脚印。 “谢谢你帮了我……” 微弱的谢意很快被风卷走,君无双立在门口,凝望渐渐模糊的碧影,直至完全消失。 荒凉野外,风势转弱,地上却已积了厚厚一层雪,龙衍耀孤身站立雪中,风掀起华丽衣角,带着说不出的落寞―― 几天前,自己应该就是在这里堕的马……一闭眼,龙衍耀微微苦笑着,那日在后园听到淫声秽语,实是伤怀到了极点,昏了头脑策马直奔,好在那马极有灵性,一出王府便载着他自行驰向这片从前常来的狩猎之地,不然若冲上街市,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又授了瑞霆把柄。 瑞霆那小子,竟然将他放出地牢,是真当他疯癫,又失了武功,才掉以轻心?抑或另有阴谋?猛睁眸,锐芒闪动――身陷地牢的那份耻辱,迟早要讨回!他龙衍耀,绝不会轻易放过对不起他的人! 瑞霆!端木老匹夫!还有那些趋炎附势的臣子!一个都不放过! 我原本已准备放弃一切的!为了我所爱的那个人放弃所有,包括皇位!去过清净无争的生活!但既然上苍在戏弄我,不让我如愿离开京城,那我,就要夺回我失去的一切!绝不放过每一个与我作对的人! 可真的一个都不放过么?拳骨捏得发响,手背青筋凸起,龙衍耀瞪着空垠的雪地,陡然一掌凌空击落―― “嘭”地溅起满天雪花,迷蒙人眼,待一切消散风中,地面现出深深一个凹坑。 双手抱住了头,龙衍耀半跪在地,周身簌簌轻颤着――就算我可以杀掉所有负我的人,可面对骗我最深,伤我最重的那个人,我一定还是下不了手! “碧落!碧落!……”一拳拳砸向雪地,低沉悲凉的笑冲破胸腔,和着风雪相鸣。 明明已对你彻底失望,断了扳指、下定决心要把你完全逐出脑海,可当我从竹舍出来后,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来到这里,来到我最后与你共处的地方……我,居然还在想,你会不会仍在这里?…… 我,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念头?!你应该早就回燕王府了罢……停下手,龙衍耀脸容轻轻抽搐着,慢慢地,终成一片漠然,一振袖,挺立风中,鹰眸黑如濯石。 “啊?皇,皇爷,你的眼睛……” 看到失踪三天的龙衍耀回到王府,而且双目炯炯有神,管事惊得下巴都险些掉了下来。这几日,真是奇事一桩接一桩啊…… 殷勤地陪着龙衍耀走去内宅,左右只见他一人,管事不由纳闷:“皇爷,燕王怎么没跟您一起回来?” 龙衍耀脚步突然顿住:“燕王不在府中?” “是啊,那天燕王追着皇爷出去后,也就一直没回来过。”难道两人没碰上?管事搔搔头:“圣上还急着要找燕王,不过如今也用不着了……” 正自惊诧,听得管事最后一句,龙衍耀一怔:“什么意思?” “皇爷您还没听说吗?数日前,新帝突发怪病,不能动,不能言,太医都说已时日无多了……” “哦,有这种事?”龙衍耀双眉高挑,眼微眯,露出逼人锋芒,瑞霆那小子不会是在耍什么花招吧? “那我倒是要进宫探望一下皇侄才是,呵呵。” 第二十七章 “咻”一声,箭离弦疾射,迅捷无比地穿过空中飞鸟,带着连串雪珠坠落雪地―― 一丢弓,龙衍耀忍不住放声长笑,四下空旷无人的荒野顿时轰轰隆隆,尽是他的笑声。 “瑞霆啊瑞霆,你费尽心机,还是落得个病入膏肓的下场,看来上天都不让你当皇帝,哈哈……这皇位,注定是我龙衍耀的,啊哈哈……” 笑声渐收,一振缰绳,胯下骏马奋蹄飞奔,“泼喇喇”溅起残冰碎雪,直往城门驰去。龙衍耀华服在疾行中猎猎飞舞,嘴角自始含着王者般的傲然笑意――皇位,一定会回到他手中! 恋耽美 分卷阅读25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是没料到,瑞霆当真得了不治之症,想起几天前入宫看到瑞霆活死人似的凄惨模样,龙衍耀心头又是一阵快意,原想重新在朝中招揽亲信,东山再起,但如今已不用他亲自动手了。听太医言下之意,瑞霆这一两日里便将油尽灯枯,小皇子又尚在襁褓之中,如何与他争夺? 历经波折,却又回归原点!失去的一切都将复得!但我很清楚,我,还是失去了,失去了我原先看得比皇位更珍贵的东西…… 笑容全然隐没,眸幽邃得叫人无法看透。猛地重重一扬鞭,像是要将所有积怨都发泄般,用力割裂了冰冷的空气―― …… 城门下,几个兵士正哈着手取暖。连日大雪,天寒地冻,都没什么人出入京城,他们也乐得偷闲,嘻嘻哈哈地闹做一堆,尽聊些花街柳巷的香艳趣事,不时爆出猥亵笑声。说着说着,却也没了新话题,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喂,小丁,想不想找点乐子?”一个满脸胡须的兵士勾住另一人肩膀,笑得极是猥琐。 “大胡子,你发什么疯?现在可是值勤的时候,想逛窑子也得等换了班再去啊。”小丁白了他一眼,心却被勾得痒痒的,笑道:“不如晚上咱哥俩一块去,如何?” “不用等晚上,这里就有现成的。” “他?”小丁顺着大胡子手指的方向,见到不远处墙角下缩成一团的纤瘦人影,不由狠狠在大胡子头上敲了一记:“有没有搞错?瞎了眼的叫花子你也有兴趣?再说这家伙古里古怪的,在雪地里呆坐了几天,也不进城,还有,你看他全身脏兮兮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病?……” “嘻嘻,他的衣服是脏了点,不过衣服下面嘛……嘿嘿,跟我来,没错的……”大胡子拉着小丁就走,昨天无意间看到那瞎子被风翻起的衣衫下,竟是雪白耀眼的肌肤,害他当场兴起,却碍着前来巡视的长官,不敢乱来,眼下是再也憋不住了。 走近那似已冻得失去知觉的人,大胡子用脚背抬起他的脸:“喂!瞎子,死了没有啊?” “……谁?……” 凌乱的长发稍稍动了一下,少年瑟缩着贴紧了墙根,皮靴特有的膻味混着鞋底烂泥气息直冲入鼻,刺激得几天来未曾好好进食的胃部一阵痉挛。 好难闻……摸索着伸手去推,手腕一紧,已被大力扣住。 “哎呀,还划花了脸啊,大胡子别搞了。”小丁皱起眉头,这瞎子是长得不错,可脸上那道扭曲的疤痕实在叫人没胃口。 “你不玩就走一边去,别碍手碍脚的!”大胡子不耐烦地抓住少年那沾了淤泥脏雪,早已辨不清是什么颜色的衣衫,性急地撕扯着。 “滚,滚开――” 冷风穿进破碎的衣襟,寒毛根根竖起,游移在赤裸胸口的手叫碧落头皮都发了麻,费力拉紧衣领。 “呸!臭瞎子,还跟大爷装什么清高?” 大胡子骂骂咧咧地扯开他双手,拉扯间,两点细小的翠绿物什从碧落衣内掉了出来。 “啊?!我的扳指――扳指呢?……” 碧落慌乱地在雪里摸着,大胡子一扑压在他背上,喘着粗气就去拉他衣带――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眨眼已到城脚。 那不是一早出城的穆晟皇爷吗?小丁一下绿了脸,连忙拖起还伏在碧落背上的大胡子:“有人来了,是,是……” “别拦,拦――”大胡子仍稀里糊涂的,但一眼望见马上人威严逼人的容颜,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清醒过来,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惨!单凭玩忽职守这罪名,就够他吃不了兜着走了!心中害怕,磕磕巴巴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蹙着眉,龙衍耀目光在那乞儿身上一掠既逝,好像今早就见到他在城外乞食……冷冷扫过面如土色的两人,眉心更皱,这些兵士实在无法无天,待自己重登宝座后可要好好整顿一番。不过现今,不想节外生枝。哼了一声,慢慢策马前行。小丁和大胡子见他竟未降罪,直是喜出望外,连滚带爬地回到班列。 “……在哪里?掉哪里去了?……” 焦急的自言自语飘入耳际,很轻,龙衍耀却倏地一震,勒住缰绳,转身直勾勾地望向正匍匐雪地的纤瘦身影―― 掉哪里去了?双手颤抖着翻弄身边积雪,碧落脸色比雪更白,扳指呢?扳指呢? 指尖突然触到硬硬的东西……碧落摸了两下,是鞋的形状,但不是刚才那兵士的皮靴,他松了口气,绕过鞋的主人,继续跪在雪地找寻着。 鞋没有动,华丽的衣摆却一阵轻抖。龙衍耀双眼充满无法形容的震惊――他认错了么?这衣衫褴褛的肮脏乞儿真是碧落?!不过短短数日,碧落怎么变成此刻潦倒不堪的模样?!碧落,怎会盲了双目?! “……啊,找到了,找到了……”欣喜的叫声传来,龙衍耀脸上肌肉不由自主地牵搐着,猛一晃,已掠至跟前,半蹲下身,一把扣住冰凉的手腕―― 少年指尖紧紧捏着的,是两半翠玉扳指。 碧光隐隐流动,璀璨夺目的,却已断成两半的扳指…… “……你,你是谁?……”碧落不安地想抽回手,却挣不开铁箍似的钳制。 几近凝滞的沉黑眼眸缓缓移至碧落面上,那双熟悉的秋水明眸张得大大的,带着惊惶,和昔日同样的清澈。可是,没有了焦距…… 他没看错,碧落真的瞎了。 怎么会这样的?巨大的震骇令龙衍耀忘了所有举动,只定定望着那双看不见他的眸子――什么时候瞎的?为什么你不回燕王府医治,却流落在此任人欺侮?…… 慢慢地,手指摸上扳指的裂口,龙衍耀呼吸益渐沉重――我不明白!你明明一直都在欺骗我!践踏我的情意!为什么还要留着这早已被我拗成两半丢弃的扳指?为什么你还如此紧张它?…… “你想做什么?”碧落慌张地试图缩回手,这人一直默不出声,本就让他心头忐忑,此际竟捏住他的扳指―― “……这扳指已经碎了,不值钱的,你,你拿去也没用的……” 依然没人回应他,手却握得更紧,碧落一惊更甚,勉强挤出笑容:“你不要拿走它,真的,真的不值钱的……”听不到任何动静,他嘴唇微微发抖,喘息两下,颤声道:“别拿走,我,我跟你换……我拿自己跟你换。” 黑眸骤然瞪大,一动不动地紧盯碧落,随即又痛苦阖起――碧落,为什么?…… “我的身体很棒的,你一定会喜欢。”碧落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撩起几缕长发,遮住脸上伤疤,勾起一个媚笑:“我没有骗你的……” 再也压抑不住几将喷发的呼唤,龙衍耀猛然松手,双手紧紧捂住嘴,直起身,一步步倒退。眼,仍死死盯着―― 这人居然放开了他!碧落惊喜地抚摩扳指,还在! 像呵护稀世宝物似地,碧落小心翼翼地凑上唇,轻柔到极点地吻着两半扳指――这,是龙衍耀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如果连这也失去,我都无法让自己相信,曾经有一个人深深地爱过我…… 龙衍耀,即使你已不再喜欢我,我还是不想从你的梦里醒来。但你放心,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惹你厌憎的!我只要留在城外就好!听听进出京城的人闲聊,知道太子没有再为难你就够了! 真的,只要这样就够了!虽然我好怀念从前被你抱着、宠着、爱着的感觉……我很清楚,那些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梦。你,也或许永远都不会再相信我、再喜欢我了…… “……龙……衍耀……” 低低唤着,轻轻吻着,泪水,跌落雪地。 碧落!!!双肩剧烈战栗着,龙衍耀重重一闭眼帘,旋身朝城门走去――再不走,他一定会控制不住地冲上前,狠狠地抱住他,叫出他的名字,而将碧落对他的所有欺骗伤害都抛诸脑后! 不想再为你心痛的……脚下陡然加快,龙衍耀牵起缰绳,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经过那畏缩的小丁和大胡子时,却又顿住―― “今后谁也不准去打扰他,违者斩!”冷冷抛下一句,他重新迈开步伐。 “啊?是,是。”小丁和大胡子彼此一望,都见对方吓白了脸。 跨出两步,龙衍耀身影再度停下,默然半晌,终于低声道:“……去拿条棉被给他,天太冻――”话出口,心随之揪痛,他双拳一握,翻身上马,一路疾驰进城,再不回头。 小丁和大胡子面面相觑,半天,两人同时摇了摇头,返回兵营取被褥。 城门前一时安静下来,不多时,但闻蹄声渐响,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奔出京城。当先一骑速度奇快,将上前来验度牒的兵士撞得连连后退,摔了个四脚朝天,险些压在碧落身上―― 兵士大骂声尚未出口,随后马背上的俊雅男子已面一沉,叱道:“云苍,你驾马怎地仍是如此莽撞?” “楼主教训的是,属下知罪。” 云苍翻身落马,走过去将那哼哼唧唧的兵士扶起,陪了个大大笑脸,又往他怀里塞了张银票,那兵士顿时转怒为喜,装模作样地看了眼度牒便挥手放行。云苍一笑正待走回,眼角不经意瞥向旁边坐在雪地里的乞儿,不禁一愣―― “还不快走?”孟天扬策马行近,今日为亡父操办完了最后一场“七七”法事,也算稍尽人子之道。一想离开总堂也已数月,必定有大堆事务积压,当下便同云苍轻装上路。见云苍还在磨蹭,脸色微愠。 指着碧落,云苍一脸惊愕地喊了出来:“楼主,是七少爷――” 是碧落?!孟天扬震了震,锦袍闪动间,已跃下马背,走上一步看得真切,不觉惊道:“真的是你?” “……是……孟天扬?……”碧落微微侧过头,迎着声音的方向,突然身子一轻,已被拉起。 “你的眼睛怎么看不见了?!”孟天扬手掌不死心地在碧落面前掠过,见不到眼珠有半分转动,他脸一抽搐:“几时瞎的?你面上伤痕又是怎么回事?那姓龙的呢,怎不在你身边?……”没有忘记行刺龙衍耀那晚,碧落奋不顾身地扑上护住……眼下竟一人孤零零地在雪中挨冻,龙衍耀却是去了哪里?他愤懑之下,一股怒气直冲头顶,拳头忍不住收紧。 淡淡忧伤地笑着,碧落没有回答。 “碧落,你……” 拨开长发上沾染的雪泥,扶住他双肩,孟天扬心头激荡,那日入宫示爱遭碧落拒绝后,他始终郁郁无欢,此刻见到碧落凄凉情状,惊诧怜惜之余,胸口热热的,更似有什么要冲出―― “……跟我回风雅楼,”不意外碧落骤变的脸色,孟天扬更用力地抓紧他肩膀,不容挣脱。 “你如今目不能视,难道真要在城外乞讨度日吗?”长长吐了口气,他面色缓和下来,轻轻抱住碧落:“跟我回去罢,你的眼睛,我会替你想办法治的……” 要他回风雅楼,离开京城吗?碧落一颤摇头:“我不要――” “碧落?!” 你还在眷恋那弃你不顾的人?……孟天扬唇角一牵,忽地环起他腰身便向马匹走去,只当未听见碧落的抗议。 臂一伸,正待将碧落送上马背,一声水晶似明澈的悠悠叹息响起身后,动人心魄。他悚然回首,一人宽袍广袖迎风伫立,雪光映上水银色的衣衫,宛如透明。 是这人在叹息么?孟天扬惊疑地看着眼前陌生的银衫男子,以他耳目之灵敏,竟未发觉此人何时欺近,这人的身手,岂非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他既然不愿跟你走,又何必勉强?”淡然掠过孟天扬望向碧落,君无双悦耳的嗓音透出些许无奈:“你何苦这般折磨自己?” “我没有……”碧落循声望着君无双,失明的他再也无须顾忌那双勾人魂魄的魔眼:“你怎么来了?……” “……你离开竹外轩后,我一直都在暗中跟着你……” 落寞一笑,君无双已执起碧落手腕:“我不想再见你如此,跟我走。”打定主意,回头就随便找个教众,取其眼膜为碧落换上,实是不欲那原先狡黠灵动的人就此消颓。 孟天扬也不知他与碧落有何渊源,但见他要带走碧落,哪里肯依?一掌隔上君无双手臂:“松手,他原是我风雅楼的人,岂能不明不白地跟你走?” 怕掌风波及碧落,君无双微一蹙眉,当真放开了手指。幽邃变幻的眼瞳落在孟天扬俊雅而隐含嫉妒的面上,慢慢竟露出笑容:“你不甘心么?孟天扬……”这个风雅楼主的表情跟从前的他,像得很…… 不甘心?!突然变得魔魅蛊惑的声音重重砸在心上,孟天扬心一跳,已然恍惚――真是不甘心吗?…… 毫无自觉地,双目已不受控制地望向君无双千变万化的魔眸,忧郁、悲愤、讥诮、困惑、释然、骄傲、温柔、倦怠……所有的情感仿佛都交织蕴藏在这双眼内,一层层地,似乎要他心里一切都剥现…… 看透人心的双眼……孟天扬脊髓倏地升起寒意,额角渗出薄薄汗水,极力想避开这慑人的目光,却发现在君无双凝神注视下,他居然全身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怎么也挣不开那两道视线―― 别再看我!心狂跳似要冲出胸腔,喉咙涩得吐不出一个字。孟天扬脸上血色全无,却仍直直望着君无双,无法移开眼光。 楼主怎么突然呆住了?云苍不解地看着不言不动的孟天扬,又看看君无双,虽然这水银衣衫的男子清雅出尘,但横竖都不是楼主喜欢的类型啊!不过也难说,当日那个相貌平平又病又呆的司非情,不也让楼主一头栽了进去?…… 看不见众人在做什么,碧落更是一言不发,一时间,四人都静静站着,看来十分安宁,但孟天扬的辛苦,恐怕只有他和君无双才知晓。 四下一片静谧中,突然爆出一声夸张大叫―― “哇!无双你果然在这里啊,想死我了……”连声欢叫着,一个穿得花花绿绿,像个绣球似的少年手舞足蹈地直奔过来。 简直比打雷还响,孟天扬双耳一阵轰鸣,倒是清醒过来,瞪着朝君无双飞快扑来的花衣少年,实在不相信这跟高大沾不上半点边,还稍显瘦弱的少年竟能发出如此大的声音。 呼地搂住君无双脖子,少年像八爪鱼般紧紧缠住他,整个挂在了君无双身上,眉开眼笑:“我刚才还去过竹外轩,看不到你。他还说你是在开玩笑,把我和他骗来京城。哈哈,好在我算了一下,就知道你在城外,嘻嘻……”突然板起脸:“不过我好像看到你又在用魔眼勾引人了,我好伤心啊……” 嘴一扁,竟真的似要哭出来,孟天扬看得又吃惊又好笑,君无双脸上神情更是古怪到了极点。 抹了抹没有流泪的双眼,少年抬起头,已是笑容满面,一拍胸脯:“算了,我很大方的,反正你也没得手,我不会生气的啦。不过以后,你要勾引人的话,只许找我啊――” “你成天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快下来!”随着一句没有怒意的呵斥,一个红衣人行云流水般缓缓走近,鲜红的衣裳在雪地里分外耀眼,风拂衣飘,翩然飞舞,带着形容不出的潇洒悠然。但他的脸,却平凡得找不出任何特征,甚至可说是木讷。 见到这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脸,君无双眼里却骤然划过一线喜悦,瞬息即逝。轻轻拉开少年的手:“惊雷公子,请勿再戏弄无双。” 喋喋不休的话语终于被打断,少年很不爽地从君无双身上慢吞吞滑下,也不晓得从哪里掏出柄折扇,哗啦打开,跟衣服一样的五颜六色,撩花人眼。就在寒冬腊月里拼命扇着,直瞪红衣人:“我又没说给你听!你不喜欢,可以把耳朵捂住啊。” 噗嗤一声,红衣人低低笑了起来,君无双却单膝跪地,脸上露出近乎膜拜的恭敬:“无双见过教主。” 笑声登时隐去,红衣人目视前方,竟根本不瞧他一眼,只淡淡道:“你找我来京,有什么大事?竟让你如此惊慌,要动用血令?” 依然跪着,君无双反手一指碧落:“他双眼失明,无双斗胆,恳请教主让惊雷公子一施神力,还他光明。” “就为此事?”平凡的脸看不出丝毫变化,红衣却微微动了一下:“你喜欢他?君无双!” “请教主成全!”君无双低着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红衣人眼神一冷,还未说话,那一身花花绿绿的惊雷公子摇着扇子,笑得连眼睛也弯弯眯起,像狐狸般狡黠:“无双,你要我帮忙就尽管开口好了,不用求他。”大摇大摆走到碧落身边,偏头看了他一会,摸上他右颊:“哎呀,谁把你的脸划成这样的?无双,你也不好好看着他――” 暖暖的手掌抚上面庞,竟是出奇熨贴舒服,碧落一时倒忘了拨开这陌生人的手。 “做什么?”孟天扬见他手掌在碧落脸上不住抚摩,气往上冲,一把抓住他手腕:“你乱摸什……么?啊――”喝斥突转惊呼,惊雷公子移开的手掌下,露出一片白嫩肌肤,那道扭曲的疤痕居然已消失无形。 不会是眼花吧?孟天扬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你没有眼花,还有,小心下巴掉了。”惊雷公子好心地提醒他,一脸满不在乎,这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你能医好他的眼睛?”总算从震惊中回神,孟天扬惊喜地看着狡笑如狐的少年。 “那当然。”少年很神气地仰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我可是雷神之子风惊雷,除非已经被剁成肉酱或烧成了灰,就算死人,我也可以让他再坐起来。如果救不了,那也是我不高兴救,可千万不要怀疑我的本事哦。” 如此自吹自擂的风惊雷,倒和紫冥有些相似……连自己都未觉察,碧落已轻轻笑了,先前的阴郁神情一扫而空。 “哇――――”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叫,风惊雷盯着碧落容光焕发的妩媚笑颜,兴奋地一敲折扇:“想不到你笑起来这么美,哇,好像啊,真的很像……我说什么也要救你了。” 雷鸣般的大叫让守城兵士个个堵起耳朵,拿着被褥返回的小丁和大胡子老远就听得头昏脑涨,可穆晟皇爷的命令不敢不从,一手捂着耳走近,将被褥朝碧落脚下一放:“瞎子,算你走运,先前皇爷经过,看你可怜,叫我哥俩送棉被给你――” 才露出的笑倏忽僵住,碧落长发抖动着:“什么……皇爷?……”心,突然像被触了一下――之前那默不出声的陌生人,那紧紧扣着他手腕的…… “除了当今圣上的皇叔穆晟皇爷,京城哪里还有第二个皇爷?”大胡子悻悻道,想起好事被龙衍耀打断,忍不住又色咪咪朝碧落望了两眼,突然一愣,这瞎子脸上的疤怎么不见了?念头没转完,已被小丁连拖带拽地拉回班列:“死大胡子,别再乱看,被皇爷知道,小心掉脑袋……” 原来真的是你,龙衍耀……长发不再颤抖,静静披落双颊,慢慢地,碧落泛起浮云烟柳的笑――原来龙衍耀已见到了他,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地从他身边走开了…… 你,是真正地放下我了……而我,却还在你面前卖弄风情,要用自己来跟你交换那早已被你丢弃的扳指,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指尖轻柔地摸着一直牢牢捏在手心里的两半翠玉扳指,温润而又硬凉的感觉……碧落闭上了眼帘,凭直觉转向身侧的人。 “孟天扬,带我回风雅楼罢。” 一惊之后,孟天扬微微笑道:“好!”碧落是愿意重回他身边了么?…… “喂喂,我还没替你治好眼睛呢!” 风惊雷大叫着拉住碧落,眼珠转了转:“不如我跟你一起去风雅楼好了,一来帮你医眼,再则也当散心。啊,对了,风雅楼是在哪里啊?” “天山。”孟天扬沉着脸,极不乐意看到这少年黏着碧落。 “哇,天山,好啊!我还没有去过呢,这下可正好,吃住玩乐都应该有人包了罢?”风惊雷的眼睛已笑得找不到了,一回头:“无双,红尘,你们去不去?” “去!”一直冷眼旁观的红衣人双手一抄,已将风惊雷抱起:“我可不放心让你这小狐狸一个人到处乱跑。” “红尘,你太操心了,有谁能伤到我啊?我可是雷神之子――” “谁说我怕你受伤?我是担心你去害人。”红衣人轻飘飘一句堵住了风惊雷刮噪的嘴,平凡的脸朝已面色铁青的孟天扬微一颔首:“先谢过阁下款待了。” 我几时说过要请你们去?!这一大一小两只臭狐狸!孟天扬肚里暗骂,面上却笑如春风:“哪里哪里?两位请!”抱着碧落一跃上马,疾驰而去。红衣飘飞,紧紧跟在马旁,竟丝毫不见费力。云苍一怔,也跟着策马追上。 雪尘滚滚,良久方散,城门外再度恢复宁静,空旷雪地上,只留下君无双一人,仍维持着先前半跪的姿势,默默低着头。日色落在水银色的衫上,寂寞地透明―― “我,也想去的……” 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呢喃飘进空荡荡的风里,衣袖微微波动着,头,垂得更低。 第二十八章 云过,月露。照上积雪残枝,在晕染昏黄的窗纱投落一片阴影,随夜风挥舞。 更胜日间的冷…… 笔直挺立窗前,龙衍耀目光跟着起伏的树影转动――好大的风……城外野地没了屋宇遮挡,是不是更为阴寒刺骨?那两个兵士,有没有拿棉被给碧落?…… 碧落的衣衫已经被撕得七零八落,白天握进掌中的手腕更是骨节凸出,比从前更瘦……眼一阖,龙衍耀嘴唇抿得发白,碧落这几天都在靠什么充饥?为什么不回王府?又究竟怎么会,怎么会瞎了双眼? 双手抱头,龙衍耀一声低吼,重重喘息着――当初是我说不想再见到你的,可如今我复了明,你却瞎了。你再也看不到我了,我也再不能在你的眼瞳里找到我的影子…… “啊嗬,啊……”奋力摇头,想将那双失去焦距的秋水明眸甩出脑海,却反而越来越清晰,最后竟充满整片思绪。眼前翻来覆去的,只有碧落,张着看不见他的眼睛,轻轻地,温柔到极点地吻着已成两半的翠玉扳指,轻轻地…… “……龙……衍耀……” “……龙衍耀……” 低缓的呼唤一遍又一遍在耳边盘旋,很轻,却带着叫人无论如何也忽略不了,否认不掉的情意。 “碧落!为什么?!” 扶紧妆台铜镜,稳住颤栗不已的身子,龙衍耀胸膛若有洪流奔腾,涨得肋骨都在隐隐作痛――为什么你会流露出那般珍爱万分的神情?你,是真的爱我么?你,不再恨我了么? 你可知道,白天在城外,我有多么想不顾一切地抱起你,把你带回来?!但我又真的很怕,怕你仍在憎恨我,怕将来又会经历一次被你欺骗的痛苦,这种得到又失去、失去再得到、又再失去的周而复始的痛苦,我受不了! 可我此刻,更受不了任你在夜风里忍冻挨饿!即便只是想象,我也一样受不了…… 捏着镜框的指节已泛白,寝室里只听到粗重急促的呼吸。半晌,龙衍耀颤抖的脊背终于平静下来,慢慢走去衣柜,翻出最厚的一件灰貂织锦长袍,一推房门,步入夜色之中。 城门早已关闭,唯有城头哨亭尚亮着几盏灯笼,闪出微弱红光。龙衍耀也不叫醒值夜的兵士开门,足尖在墙壁接连两下疾点,已身如轻絮地飘过城墙,一跃落地,没发出半点声响。 放眼环顾四周,却是空旷无人,只有呜呜风声刮得枯木乱摇,伴着野犬嘶吠―― 碧落?碧落呢?到哪里去了? 飞快兜寻了数圈,仍不见人影,龙衍耀黑眸腾起惊惶,抓着貂袍的手忍不住震抖起来,碧落瞎了双目,又没了武功护身,一个人还能跑去什么地方?莫非是那两个淫猥兵士贼心不死,又不忿日间受他训斥,把气出在碧落身上,在他走后便将碧落拖去了别处恣意凌辱?抑或遇到饿兽…… 心念及此,他脸遽然发白,放声大喊―― “碧落!碧落!碧落……” 雪地里传来阵阵回音,一声高过一声,惊飞了宿鸟。 无人回应。 “碧……”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龙衍耀喉头一阵痉挛,再也叫不出声。双眼直直瞪着黑暗深处,不住喘气――碧落,你到底在哪里?听到我在喊你么?还是你不肯出来见我? 我很懊悔,为什么白天没有认你,没有把你带回王府?我不该把你孤零零一个人留在城外的!我如今真的很懊悔!碧落,如果你有听到我的声音,请你出来!从前的种种不快我都不会再在意的,我现在,只想见到你! “出来啊,碧落!我想见你,想……见你……” 嘶哑地似要从心底哭出来的喊叫,龙衍耀悲难自已地摇了摇头,一点水珠掉落貂袍――碧落,机灵百出,心细如发的碧落,却也是一直都不懂得照顾自己的,而今又双目失明,没他在身边,碧落怎么办? “……碧落……” 更多的泪洒上衣衫,悲戚的哽咽里突地掺进一声惘然轻叹。 “是谁?!” 龙衍耀一悚收泪,回头望着自暗处缓缓走出的银衫男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意态萧然地扫过龙衍耀眼角泪光,君无双淡淡一笑,含着说不出的倦怠:“你也知道回来找他,为他落泪,总算不枉他爱你一场,还为你盲了双眼……” 浑身一震,龙衍耀黑眸猛然睁大:“什,什么为我盲了双眼?!”脑间白光骤闪,似乎有什么很重要却被忽略的东西正挣扎着试图破茧而出――为我?我的眼睛不是君无双医好的吗?换了眼膜才医好的吗?…… 换眼膜?!!! 大张的眸子瞬息凝滞,龙衍耀呼吸越来越急――我的眼睛好了,可碧落却看不见了……我怎么没早一点想到?!我怎么竟驽钝到如此地步?! 一团狂乱中,君无双清澈透明的喟叹像巨锤狠狠砸在龙衍耀心口:“你真当我会无缘无故地替你医治?你歼我教众,若非他相求,我何必出手救你?” “是他求我将他的眼膜换了给你,才让你得以重见天日……那雪融的解药也是他拼着受辱替你换来的,你却根本听不进他的解释,反断了扳指,绝情离去……”水晶似的声音难得染上一丝薄怒,但随即平息,君无双悠悠仰望天心,轻叹无语。 脑海已震骇到空白一片,龙衍耀呆如木塑,半天才找回一线神智,听见自己艰涩之至的嗓音:“为什么他不回王府,不来告诉我?我,我……”一股暖流涌上咽喉,噎住了所有话语。 “……那日在野外,是你自己亲口说过,不想再见到他的样子,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你,忘了么?……” 忧伤又似讥诮地笑了笑,君无双转身走向浓黑夜色。 “别走!” 龙衍耀一个箭步冲上,颤声道:“你一定知道他去了哪里的,告诉我!” 没有停下脚步,君无双只是扬起水银色的宽袖,遥指西方―― “天山,你日间走后,他便遇到孟天扬,回风雅楼去了……” 银影终于没入黑暗,惆怅的叹息仍在风中飘渺。 回风雅楼了?跟着孟天扬?那个曾是你第一次按照自己心意选择的人,纵使被他百般折辱,你却依然无恨的人?……碧落…… 木然挺立着,慢慢地,龙衍耀单腿跪伏雪中,朝着西方。手,牢牢揪紧貂袍。 黑发,一动不动地披散肩头,像夜色一样的凝重。 万籁俱寂中,皇城方向陡然飘来深沉回荡的钟鸣,一声声似无停息―― 最后一记钟声顿住,余音袅绕间,龙衍耀猛抬头,目光沉黑如墨。 那是宫中的镇魂钟,连响四十五声――九五之尊才能享有的无上专荣…… 帝,崩。 第一记钟声响起时,君无双便已止步转身,遥望皇城。直至余音袅袅消散,水银色的衣衫依然未动,唯有目光闪烁:九五丧钟,当是瑞霆太子毒发身亡了罢…… 风倏忽扬起脑后,吹断了思绪,月色透出云层,竟映上一抹寒芒,飞快掠过君无双骤然收缩的眼瞳。 “君无双!” 咬牙切齿的一声怒喝,紫影却比声音更快地窜近,利剑当头直劈―― 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剑!君无双眉 恋耽美 分卷阅读26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一紧,微偏首,几缕发丝断飞半空,手指已无声无息地伸出,搭上持剑的手腕,剑光遽顿。 月一跃,照上紫衣人愤怒脸容。 “又是你。”君无双有些疲倦地笑了笑:“你不是我的对手,还来死缠滥打做什么?” “你害死了燕南归,这个仇,我非报不可!” 紫冥很不甘心地一抽剑,但君无双两根手指看似轻描淡写地搁在他腕上,却如同生了根般无法摆脱,他睁了几下无果,只得作罢,瞪着君无双:“除非你杀了我,或是永远别被我找到,否则,我是跟定你了,见你一次,就杀你一次,总有一天,要你替他偿命。”见君无双蹙起了双眉,紫冥嘿嘿一笑:“我便是这般阴魂不散,你若嫌烦,就早点让我杀了罢,哈哈……” 眉一扬,君无双终是忍俊不禁,笑叹着松开了紫冥手腕。 刷的收剑入袖,紫冥揉了揉酸痛的腕骨,一抬头,却见君无双已渐渐行远,忍不住冲他背影大喊;“你怎么不动手?我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下一回,说不定我会养些新的毒物,还会找一大堆帮手来群殴,你可别后悔!” “随你!” 君无双水晶似的轻笑里带上若有若无的骄傲,回首哂道:“我决定的事,不会再改!只不过,你真的认为杀了我,就能慰燕南归在天之灵么?”倦然一笑:“他那时若非有心寻死,又何必扑上前以身挡剑?即使当日没有死在我的剑下,他也会另找机会自行了断的。你为何堪不破,非要报这无谓之仇?” 紫冥霍然一震,说不出话来。 “……你只是不肯相信他就那样丢下了你不管,才一厢情愿地咬定是我杀了他,害得你们阴阳殊途……”摇了摇头,君无双长长叹息:“你和碧落,都是在自寻烦恼,自欺欺人。呵,那燕南归,还真害你二人不浅――” “住口!不准侮辱他!” 紫冥原已有些恍惚,但听他言里辱及燕南归,如何按捺得住?大吼一声,斯文的脸顿时阴云密布:“他被你利剑穿胸难道是假的?你何需狡辩?要不是你出手,就算,就算他想自尽,我又怎会任他死去?” 冷笑着,君无双果真住了口,拂袖就走。 紫冥咬着牙,眼看水银色的影子最终没入夜幕,心头却仍因君无双方才的一番话如有万蹄纷踏,翻腾不息――他真的是在欺骗自己么?突地以手掩面,逸出数声酸涩之极的笑。 这许多天,一直在奔波寻觅,盘算着如何为燕南归报仇,才能让自己不再空虚得发疯。只因心一旦沉静,燕南归临终前的模样就会泛上心田――嘴角淌着血,却含着笑,那种终于得到解脱的、如释重负的笑…… “……少主,今后……不能再替你做饭了……” “燕南归――――” 大叫着一拳打上树身,直震得四下枯叶簌簌飘落,紫冥双肩不住起伏――燕南归,你就真的弃我而去了?再也不为我做饭洗衣,再也不管我了?……那时候,你为什么要扑过来?你是想为我挡住君无双的剑吗?可你知不知道,我宁可被利剑穿胸的人是我自己,也不要你死啊! 我只想要你快乐!你相信么?从我看到你的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今后都要让你快乐! 当时,我还只有三岁罢,正在父亲尸身旁哭,是你抱起了我,一边替我擦眼泪,一边哄着我,叫我不要再哭。可我却看见你暗中别过了头,偷偷抹着泪水……那一刻,我知道,你其实是个很脆弱的人……也就在那一刻,我发誓,要让你从此以后都快快乐乐的。 自那天开始,我日以夜继地勤练武艺,做梦都盼着能早日长大,成为一个比你更高大、更强、可以保护你的男子汉!我总是学不好洗衣做饭,要你时时为我操心,那都是我故意的,只有这样,你才不至于整日沉湎在对我亡母的追怀之中!甚至,你迷上了与我母亲容貌相似的碧落,我也就顺你的心意,把他带回了苗疆,还耗神替他解开哑穴……你真以为我是为和你打赌吗?我只是想要你快乐啊! “……这些,你都知道么?……” 抬起头,紫冥仰望天心,喃喃自语。 月冷,树摇。多像梅山上的那个夜晚,他孤独卧在梅树枝头,看着不远处茅舍窗纸上映出的那两个交拥缠绵的身影…… 眼一阖,风过处,仿佛也如那夜般,掺着喘息、呻吟……还有燕南归温醇暗哑又充满情欲的声声呼唤―― 碧落!碧落!碧落!碧落!碧落!…… “燕南归……”低不可闻地呢喃着,紫冥黯然垂首,整个人靠在了冰冷的树干上――你,就这样丢下我了。 “碧落,觉得如何?这天山脚下的寒气还受得住罢?” 微微笑着,孟天扬接过云苍捧上的狐皮长袍,朝前方挺立的背影走去。晨旭洒落院中积雪,折出一片耀眼的白,映上碧落墨缎似的长发,凝着水珠。 碧落,定是又已站了很久。自回总堂后,碧落总喜欢一个人独立院里,静静地,不知在想什么。一点也不像从前那个爱玩闹,爱向他撒娇邀宠的碧落……俊雅的面容笼上一层阴影,随即又复散开,孟天扬将长袍覆上少年纤瘦肩头:“穿上它,别冻着了。” “谢谢。”轻轻道了声谢,碧落却并未转过身,只平静地笑了:“我在凌霄城待得时日不短,这些许冻,算不了什么。”指尖抚过厚实狐毛,碧落幽幽道:“这是你两年前在关外猎到的玄狐罢。这件袍子,我当时还跟你讨了好几回,你都不舍得给我,呵……” 长发随淡然的笑声如波轻漾,孟天扬凝视片刻,低声道:“以前的事,你都没有忘记。” 笑声慢慢变轻,默然半晌,碧落重又开了口,似带些微笑意―― “想过要忘记,可忘不掉。算了,就当是梦一场。我这个人,本就喜欢醉生梦死……” “碧落!别说这种话!” 心像被利器狠扎一记,孟天扬一把抓住碧落肩膀摇了两下:“我知道原先对你太过分,不过,今后我一定会改。”省觉自己握得太用力,他连忙松手,一瞥身后云苍,回头笑道:“你想必也听说司非情伤愈后,便随凌霄回城了……你放心,我绝不是因为失去了他,才转而向你。我是真的喜欢你,碧落――” “……那司非情呢?你曾为他那般痴迷,却能轻易割舍么?”碧落惘然低语。 孟天扬不由得苦笑:“非情对我,其实素来只有亲人之爱,不像你……是我当日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可如今,他已有了凌霄,我也只当自己多了个亲弟弟罢。”话虽如此,但思及前尘往事,他亦不免怃然,一阵惆怅,缓缓吁了口气,拉过碧落的手,展颜道:“你才是真正爱了我四年之久的人,又肯跟我回风雅楼,我怎能再度错过?” 一吻碧落指尖:“那日在御花园,你曾说不再爱我了,没关系,便当你我今日才初次相识,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只要你愿意,一切都不算太迟,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负你。纵使你喜欢做梦,我也可以让你活得像在美梦中一般。啊,对了,你的内力被散,也可重新再练,明天我就带你一齐去凌霄城,非情说过,那里有间石室能助人功力倍增,你也该知道的,我让非情陪你进去――” “可是我,已经不想再做任何梦了。” 轻轻一句,截断了孟天扬兴高采烈的话语,笑容僵硬在唇边,定定瞧着碧落背影。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做的梦,一次比一次更痛苦?我喜欢的人,最终也总会离我而去?或许是我命中注定,要孤老此生?不属于我的,怎么求,都是枉然。即使到手,也还是会再失去,只徒增烦恼罢了。”无声地笑了笑,碧落抽回被孟天扬捏在掌中的手。 “我现在,只求清净地度过余生。其他的,什么也不想要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我带你回风雅楼?!你只是把我这里当作躲避纷扰的地方吗?!孟天扬两颊肌肉好一阵抽搐,但终是没有问出口,长叹一声,再次挽起碧落手腕:“回屋里去吧!你的双眼才刚复明,那姓风的小,小大夫也说,不宜多见日光。” “我自己能走的。” 一撩长发,碧落不着痕迹地挣脱了手,回过身,日色跃入眼帘,盈亮澄净得如雨后碧空,再也找不到丝毫昔日媚态,只有无情无欲的一片祥静。 “多谢你关心,我先回房去了。”碧落淡淡笑着,从孟天扬身旁走了过去。 碧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孟天扬却仍站立原地,久久,一言不发。 第二十九章 阳光渐渐移高,照上孟天扬肩头,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云苍更是大气也不敢出。院中一时死寂,蓦然间踢里踏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身花花绿绿的衫子闯进视线。 “早啊,孟楼主!” 少年雷鸣般的招呼声响起,云苍虽在他现身时已条件反射地捂住了耳朵,仍被震得一跳,不禁朝那始终不疾不缓跟在少年身后的红衣人投以同情一瞥,真不晓得他是如何忍受这惊人大声的。 孟天扬亦皱起了眉,那始作佣者却若无其事地往栏杆上一坐,哗啦打开扇子,笑眯眯地扇了起来:“不知道今天楼主给我安排了什么新鲜玩意?打猎、滑雪车都玩过了,不如陪我去摘天山雪莲吧。啊,不对不对,雪莲要七月才开花,我可糊涂了。” 扇柄敲了敲自己脑门,风惊雷双眸笑如弯月:“要不,今天风高日丽的,我们去放纸鹞好了。”也不等孟天扬答应,他一回头扯开喉咙:“红尘,去不去玩纸鹞?” 段红尘微一颔首,孟天扬吩咐云苍去准备纸鹞,一拱手:“孟某今日略有不适,恕不奉陪了。两位请便。”这风惊雷来风雅楼后,每日里花样层出不穷,古灵精怪之处比起当年的碧落有过之而无不及,搅得总堂上下人人团团乱转。孟天扬念及碧落双眼要靠他医治,也只得陪着他胡闹。但眼下碧落既已复明,他实是无心再与这小狐狸周旋。 “哎呀,你可不能走!” 见孟天扬要走,风惊雷呼地跳到他面前,双臂一拦,笑得贼忒兮兮。 孟天扬脸一沉:“既然有人陪你,何必每天都非要拉我做伴?”心中有气,忍不住侧首瞪了段红尘一眼,见他仍是神情木讷,暗自摇头。看下属收集回来的消息,这姓段的竟是神秘莫测的魔教之主。可瞧他成日跟着那风惊雷游手好闲,哪似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 “这个嘛,我只是要你当个见证,免得被人误会红尘和我有什么,嘻嘻。”风惊雷好整以暇地摇着扇子:“他今天也差不多该到了,你这一走,剩下我跟红尘两个孤男,这可说不清了。唔,走不得,走不得。”一边摇头晃脑,手底已拉紧了孟天扬衣袖。 孟天扬也不知他唠唠叨叨在嘀咕些什么,见他扯着自己不放,头都大了,皱眉道:“是谁要来?” “嘻,那天把你勾得失魂落魄的无双啊!” 孟天扬面色即刻难看到极点,风惊雷踮起脚,似是深表同情地拍了拍了肩膀:“你也不用气,他倒不是故意想害你,只不过他的勾魂魔眼有摄心之用,能映出每个人的内心。你在他眼里看到的,其实是你自己的七情六欲罢了。你莫盯着他的眼睛看,便什么事都没有。”笑吟吟地一合折扇:“被无双的魔眼所迷,你又不是第一人,有甚不好意思的?就算红尘,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最后一句,却是朝着身畔的红衣人:“对不对,红尘?” 平实的脸上肌肉都没有半分牵动,只有双眼神采一盛:“小狐狸,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 “我不提,难道你自己就不在想吗?”风惊雷难得敛了笑,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 这两人间气氛怎地突然变得诡谲起来?孟天扬微觉诧异,但也不欲多管闲事,径自拂袖而去。风惊雷居然也未加理会,只瞪着段红尘:“你敢说你心里没有他的影子么?你一直带着我东奔西走地不肯回教坛,和他避而不见,又是为什么?” 面对风惊雷的咄咄逼人,段红尘没有回答,只静静望着阳光下渐融的雪,未几,收回目光,摸了摸风惊雷发顶,淡淡一笑:“莫再提他了……我不是都陪着你么,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还是说,你仍在气我将你从风家劫走?” “我哪会那么小鸡肚肠?” 风惊雷似嗔还笑地嘟起了嘴,白了段红尘一眼,竟是不可思议的媚。双眸对视段红尘木讷面上的晶亮眼瞳,慢慢露出狐狸似的笑:“不乐意的人,只怕是你罢?你喜欢的,是无双――” “风惊雷!” 段红尘陡然一声暴喝,一吸气,恢复镇定,沉声道:“别再提他!我从不曾喜欢过他!” “真的吗?” 风惊雷笑容里透着难以察觉的狡诈,猛地一扬手,直指段红尘身后:“你敢看着他的眼睛说不喜欢他么?” 霍然一凛,段红尘疾旋身,见到沐于日光下清澈犹如水晶的人,正垂着眼,默默无言。 “……你追来干什么?”段红尘别过头,突又冷冷一笑:“你是来看他的双目治好了没有?惊雷已替他医治,你尽可放心地回去继续你的复国大计――” 臭老狐狸,知不知道自己在语无伦次些什么?风惊雷气呼呼地猛摇扇子:这段红尘,明明听到无双的名字就心神大乱,连无双越墙而入都未发觉,却还在嘴硬!一甩头,望见云苍正拿着个纸鹞在院门口张望,风惊雷眼一转,连蹦带跳地奔将过去,拖起云苍就往外跑,一路回头大笑道;“你们慢慢聊,我玩纸鹞去了,不用管我!” “小狐狸!” 段红尘红衣一飘,正待追去,君无双身影轻摇,已挡在他前方三尺,依然垂眼无语。 “让开。” 缓缓抬头,变化万千的眼眸落在段红尘偏转一侧的冷漠脸庞,君无双轻轻地道:“只要你能看着我说一句不喜欢,我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你――”段红尘晶亮的眼似有火焰燃起,倏地双袖一展,整个人如一片大枫叶般轻飘飘飞出墙外。 “再跟来,我就杀了你!” 冰冷的话音入耳,君无双清雅出尘的脸更白得近乎透明,气息一窒,咬了咬唇,跟着掠了出去。 白雪封山,峰脚的雪却正参差消融,汇成一股股细细清流,滋润着新冒出嫩尖的青青草芽。风过,带起泥土的清香,也拂起锄土少年的碧色衣袂。 撩高了衣袖,裤脚也卷了起来,露出半截白嫩的小腿,溅着几点新泥。少年却顾不上擦,只是很仔细地翻松刚刚解冻的土,墨亮长发随意束在背后,有几缕贴在了汗湿酡红的脸颊。 一阵马蹄声传近山谷,少年直起腰,看清了来人,澄净的眼微漾笑意。 “已经翻了这么大片?擦擦汗罢!” 孟天扬一跃下马,将缰绳丢给身后云苍,递过一块帕子。 “是啊,昨天已播完了那些花籽,闲着没事,就顺便连这边的土也松一下。”碧落拭着汗,一指身后大片土壤,微笑道:“过得几月,这里就是一片花海了。” 凝注着碧落笑容,孟天扬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真决定在这里务农种花过一辈子了么?这谷中如此荒凉,又无人烟。” “所以才清净啊。” 碧落笑着拉下束发的布条,让山风吹干沾汗微湿的发,说不出的惬意。 “一个人住,听听鸟鸣流水,其实并不寂寞。何况,你隔几天就会来看我,真的不闷。”望进孟天扬眼底的不舍和怜意,碧落凝睇半晌,微微笑了:“你若还是放心不下,便叫总堂子弟的儿女得闲时来我这里玩也好,反正我这小茅屋离总堂也不过相隔数里。只是我仅得粗茶淡饭招待他们,到时可要向你讨些糖果来哄小孩子。”想起从前在家照顾弟妹时的情景,他抿唇一笑,放下锄头:“说起茶,你们也渴了吧,我去倒两杯来。” 看着碧落轻快地走回前方那间小小的简陋茅舍,孟天扬神色益发复杂――碧落,真是决意要在这幽谷孤老终生了吗? 半月前,那两只臭狐狸不告而别,总算令他头脑清净下来,原是打定主意要使出水磨工夫,说什么也要让碧落回心转意,重归怀抱。哪知第二日碧落便说想找个幽静所在独居,他劝阻无用,又不欲拂碧落心意,便找了这山谷,着人搭屋建灶。原以为碧落必不习惯此间生活,住得几日就会回风雅楼……但看此刻光景,碧落竟是过得有滋有味,怡然自得。 就因为曾经错过了一次,所以如今怎样追逐,都无法再挽回了?…… “茶来了。” 碧落持了两个茶杯出来,递与孟天扬和云苍:“这眼烹茶的山泉是我今早新找到的,可比之前的清甜得多。如何?” “很好。”孟天扬赞了一声,却哪里真个尝到其中味道,只觉满口苦涩,更有一股忧伤缠绕胸臆,淡如茶气,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一仰脖喝尽,将杯交还碧落,指尖触及他掌心,原本细腻的肌肤已磨出薄茧……孟天扬嘴角一跳,突地一翻掌,握紧了碧落手腕。 “孟天扬?” 茶杯跌地,碧落轻轻一抽未能挣脱,也就不再动,只望着眼前俊雅男子,微叹着摇了摇头。 不挣扎却也不说话的碧落……孟天扬无力地松手,盯着自己鞋尖一阵发呆,涩然道:“你连个补救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碧落!” “……我现在,活得很轻松……”碧落摸着方才被孟天扬握过的手腕,竟也有些怔忡,眼波一转,瞧向那大片空旷土地―― 碧天、幽谷。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一片天地,虽然空寂,却无纷扰…… “这种日子很难得,我不想放弃了。”唇边绽开一丝笑,碧落悠悠地道,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遥望天边,有云彩翩翩流过。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平静…… 听到预料中的答复,孟天扬静默着,慢慢抬眼,顺着碧落目光也望向长天浮云。 “如果,此刻站在你眼前的人是龙衍耀,你也一样拒绝他么?” “……什……么?……”盈亮的眼眸有一刹那的恍惚――龙衍耀?!多么熟悉、又是多么陌生的名字……那个有着鹰般锋锐双目的狂傲男子…… 往昔的记忆如潮水涌进,碧落定定地忘了眨眼,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捏住衣襟。 叹息着,孟天扬自袖里取出一方叠得齐整的纸笺,放入碧落手里:“这张皇榜我已随身放了好多天,本不想给你看的……” 展开细览,碧落眼睛不禁越睁越大――新帝居然于月前驾崩!那瑞霆太子看来神清体健,怎会突染怪症暴毙?这也就算了,他竟有遗诏立皇叔龙衍耀与燕王碧落同殿称帝,共商国事,直至小皇子成年即位…… 如此说来,龙衍耀岂非又当上了皇帝?!啪的一合皇榜,碧落疑惑而带着询问的目光投向孟天扬,却见他一颔首。 “新帝大丧过后,龙衍耀便已登基,仍称煊帝,手段却较先前厉害多了,听说登基当日,便亲自出手将有异议的端木太师、刑部李尚书及一干党羽就地正法,朝中要职也陆续换上了他新扶植的亲信……小皇子更是未曾再露过面,也不知是生是死……” 孟天扬边说边皱了皱眉,甚是不解新帝怎会立下如此古怪的遗诏?龙衍耀既当了皇帝,哪还会肯再将帝位让与小皇子?势必除之而后快。遗诏尚言,小皇子若与闪失,群臣便可废帝。但龙衍耀岂是那班朝臣所能应付得了的?最奇的是将碧落这外姓臣子也牵扯了进去,实在搞不懂那已作古的新帝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他自是不知,当时龙衍耀双眼既盲,又失了武功,且装出一副疯癫模样,瑞霆太子才煞费苦心,出此下策来保全皇弟及龙氏基业。然世事瞬息千变,却非他所能预料了。 原来兜兜转转绕了一圈,龙椅仍是落在龙衍耀手中,这,莫非也是天意……想笑却又笑不出,碧落一松手,抛落皇榜,揪着胸口衣衫,咳了几声,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老天爷……还,还真会捉弄人,呵……” 死去的人、设过的局、曾经入骨入心的恨与悔、爱和痛,其实都没能改变什么……龙衍耀,依然如愿登上了皇位,而他碧落,也依旧一无所有…… 不,并非一无所有,至少面前这方净土,是属于他的……笑叹着拭了拭眼角不自知间溢出的泪,碧落捡起地上锄头,又开始翻垦新泥,手却轻微颤抖着,锄头仿佛突然比平日重了数倍,动作也变得笨拙―― “……别弄了。”孟天扬轻轻夺下锄头,看碧落的样子,真怕他会锄中自己的脚。一掸他衣衫溅上的泥土,叹道:“你将为国君,莫再去做这些粗重活了。” 碧落吃惊地瞪着孟天扬,蓦然似有所悟,指着地上的皇榜:“你,你以为我见了,就会回京城去做什么皇帝,才藏着它不让我知道吗?”见孟天扬默然不语,碧落不由摇头,笑道:“怎么可能?我这样的出身,若真做皇帝,岂不是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哈哈。”全京城恐怕没几人不知道,他这所谓的燕王,不过是煊帝的男宠罢了。太子居然立此遗诏,难道是大病烧坏了脑子?无怪乎有臣子不服膺。但即使全天下人都极力拥戴,他也不会再回京城,再去面对那个人。 “我怎么可能再回去?”笑着捂胸,又咳了起来――最近似乎一疲劳,就咳得厉害,许是在城外雪地里的那几天受寒冻伤了肺叶,却到近日才渐发作?抑或是更早时积下的隐疾…… “碧落?……” 拍着他肩背,孟天扬轻喟一声,黯然道:“你也许不会回去,可倘若龙衍耀亲来天山接你呢?” 咳嗽遽然停止,碧落红唇微微抖动,雨后碧空般澄净的眸子划过惊愕迷乱,只听孟天扬清朗的声音一字字钻进耳中―― “我数日前便接到京城分堂的飞鸽传书,龙衍耀已率重臣离京,一路西行,说是前来风雅楼迎接燕帝。” 淡淡苦笑,孟天扬朝天长吁:“说实话,我真想瞒住你的,但他这般大张旗鼓地来到,你终究会知道。我不想你日后怨我。”挽起碧落胳膊:“算行程,这一两天里,他也该抵达。今天我来,就是带你回总堂的,走罢。”示意云苍牵过坐骑,手一托,已将碧落稳稳送上马背。跟着一跃,也翻身上马。 犹自沉浸在震惊里,碧落迷迷糊糊地抓紧身后孟天扬塞进他手中的缰绳,一声嘶鸣,骏马飞奔而起。 劲风刮过两侧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涨热的头脑似有所冷却――他正离那个清净幽谷越来越远…… 是要回去总堂等着见龙衍耀?!见那个在城门外、从他身边无声离去的人……明眸睁得更大,眼底却不自禁地腾起一丝莫名恐惧。 浮生梦之碧落篇 3031end 第三十一章 喝完最后一口苦涩药汁,碧落放下瓷碗,看着一直坐在他对面默然不语的孟天扬:“……他走了么?我也要回谷里去了……” 无声地站起,孟天扬拣了几件厚实毛裘,打了个包袱。收拾妥当,拉起碧落的手:“走罢,我送你出去――” “孟天扬?……”碧落有些惊诧,原以为孟天扬必不应允,又要费多一番唇舌,哪知他竟未加阻拦。 “……你若不想待在这里,我再挽留也是徒劳,不是么?” 孟天扬苦苦一笑,目光在碧落脸上一掠,随即收回。扶着他出房,上了院中马车。 “你既喜欢清净,我也不会再无故去打扰你了。你要服的药丸,我会让云苍按时送去,缺什么东西,你只管叫他去办便是。”怅然一抚碧落细瘦腕骨:“一旦找到那风惊雷,我即刻会带他去谷里为你医治。你自己,也要多保重……” “我会的……”低低咳着,碧落垂下眼帘――相处日久,才发现冷血无情的孟天扬原来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那也是他四年来一直渴求的。只可惜,当他愿意为他展现时,已太迟了…… “碧落!”手腕上突然加重的力道令碧落回神,抬眼凝视孟天扬,那蕴着深深懊悔和无奈的容颜――也是俊雅温文的,一如当年在醉梦阁那一瞥,夺走了他的心与魂,让他无怨无悔地跟随一个陌生男子而去,从此,什么都改变了,再也回不到以前……那年,他才十五岁罢…… 苍白唇形漾起淡若无痕的笑,碧落缓缓自孟天扬温暖的手掌里抽回自己的手,轻轻地道:“你也多保重。” 车帘刷地挂落,云苍朝孟天扬一躬身,跳上驾座,车轮辘辘,慢慢驶出院落。孟天扬纹丝不动地立着,目送马车远去。 虽然看不到,但我知道正离你越来越远,这样就好,当我逝去的时候,你便不会太过悲痛了……只因我清楚,亲眼看着所爱之人在面前消逝,是何等的一种痛苦……轻咳着,碧落倚靠背后软褥,疲倦地闭起双眼――这一别,或许再也见不到你了…… 再也见不到你,还有龙衍耀…… 手习惯性地抚上胸口,却摸不到原先衣襟下的小小凸起:扳指,已请孟天扬还给了龙衍耀。 掩住嘴,双肩抑制不住地颤栗起来――龙衍耀,我也不想那样做的。可我,真的不想跟你回京,让你看着我死去,不想让你再为我痛苦…… 龙衍耀…… 两声似有似无的哽咽漏出指缝,须臾被车轮碾碎。 暖洋洋的太阳拂在脸上,很温柔。碧落一擦额角汗珠,种下最后一株藏红花,小心盖好土,直起腰,微微喘着气。双颊泛起病态的红,莹亮眼眸却含笑望着面前一片含苞待放的花朵。 不知不觉,回到谷中竟已有十七八天,孟天扬果然未再来叨扰,只时不时叫云苍送些丹药衣物及菜米油盐过来。今早更是送来数十盆藏红花,让他略解烦闷。碧落又惊又喜,待云苍一走,便不停手地将花株移栽茅舍左右,着实忙了好一阵子。此刻鲜红花蕾映着之前种下的大片乍露头角的嫩绿花芽,一派生机盎然。 坐上草地,正看着眼前花团锦簇的小屋得意,猛地里大声咳嗽起来,半天才止住。一看掌心染上的血丝,碧落笑着摇摇头,在草叶上拭净血,连药也懒得回去服了――那些丹丸服得再多,也丝毫不见起色。这几日来,他咳血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身体也日渐孱弱,昨天溪边洗衣时,竟还毫无预兆地昏了过去…… 是大限将至了么?笑容渐渐隐没,碧落双手枕在脑后,轻轻躺倒草地,仰望晴朗碧空悠悠流动的浮云,慢慢地,微阖眼帘――好累…… 我知道,凭我如今的身体,该好好卧床休养才是,根本就不应再去养花弄草。可是,倘若不找些事情来做,又叫我如何排遣谷中清净却也是孤寂的日子?! 也只有不停忙碌着,我才无暇去回忆过去…… 不自知地,一丝淡涩笑意浮上脸庞,眉,悄然蹙起―― 天似乎骤然暗了下来,面前落下阴影,是云层遮住了阳光? 依然没有睁开眼眸,碧落只是稍稍侧过身,继续假寐,真的太累…… 墨亮的丝缎般的长发散开绿草,艳丽的脸透着许久未见,感觉已遥远之至的慵懒…… 心悸动着,华服金冠的男子慢无声息地单膝跪坐在碧落身边,似乎怕吵醒了他。双眸毫无遗留地细细扫过碧落周身,带着道不尽的爱怜――碧落,又瘦了…… 目光掠过碧落光洁右颊,陡然凝滞,呆了片刻,男子难以置信地抬手摸上,原来那条扭曲的伤疤呢? 痒痒的触感把碧落自昏昏沉沉的睡梦中拉了回来,一张眼,遽然呆住。 龙衍耀!!! 我是在做梦吗?你怎么可能出现在我眼前?――双目直直地盯着,浑然忘记了转动。 “……碧落……” 呢喃着,龙衍耀震惊地望着那双清澈如洗的眸子,照出他身影的眸子―― “你,你能看见我了?碧落!能看见我了?!” 狂喜直涌心头,龙衍耀已等不及回答,大叫着搂起呆若木鸡的碧落,火热的唇如雨点般落遍碧落面上每一寸肌肤,最终,吻住颤抖的眼帘,来回摩挲 恋耽美 分卷阅读27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不舍离去。 “不要再离开我,碧落……”用力抱紧怀里纤瘦的身躯,恨不能将之揉进体内的用力:“我想你想得好苦,好辛苦……”你可知道,揣着那两半扳指回京的我,一路上跟行尸走肉没有分别。我怎么能忍受再也见不到你的模样?!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那种仿佛将心硬生生撕成两半的痛,我怎么能忍受?! 我受不了!越近京城,我就越无法忍受!于是,我又一个人折回了天山……我猜,你一定不会走远的。你那天,一定是因为还在生我的气,才不肯出来见我的。果然,跟着风雅楼的人找到了这个山谷,找到了你! “碧落,是我错了,不该不相信你,不该拗断扳指,你莫再恼我……” 找上柔软的嘴唇,一遍遍地吻着,熟悉的,也是甜美得令他的心都迷醉的感觉:“别再生我的气!别再离开我!碧落,我知道以前做错过很多事情,惹你生气,你想怎么样来折磨我、惩罚我都可以,可你不要不理我,不要离开我……” 为了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放弃,也什么都可以做,只求你不要离我而去,碧落! “碧落,碧落,碧落……” 起初兴奋迷乱的嗓音渐低,却染上浓得化不开的爱意,不住地喊着已在心底萦绕千遍万遍的名字,龙衍耀紧紧搂着碧落,似怕一放手,怀里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毫无缝隙的大力拥抱,炽热烫人的气息随频频亲吻包围住全身。碧落恍如隔世,怔怔地,看不到也听不到周遭一切,只见到眼前一双情意绵绵的黑眸。渐渐地,却连那双眼睛也看不真切,什么都模糊了…… 想不到你会回来找我,在我交还扳指,说出那些恩断义绝的话语之后,你居然还会,还会回来找我! 你居然,还会回到我身边!…… “龙……衍耀……啊呃……” 所有的呼唤都被难以遏止的呜咽堵在喉间,碧落牢牢揪住龙衍耀身后衣衫,泪水大颗地跌落,沾了衣,湿了土。 “碧落,别哭,别哭了……”有些手忙脚乱地替碧落擦着满脸泪痕,泪,却流得更多。一抬碧落下颌,龙衍耀密密吻去他不住淌落的泪:“我今后再也不会惹你生气的,别再哭了,碧落……” “啊……嗬……”嘶哑的哭声飘在风中,眼泪渗进嘴里,说不出的苦――我又何尝想哭?有你回来找我,我本应笑,本应高兴才对。可我,也许今后再也没机会让你惹我生气了……我,就快死了…… 为什么你还要回来找我?你为什么也那么傻啊?龙衍耀…… 胸口如有尖锥戳刺,喉一甜,热血冲上口腔―― 绝不能让龙衍耀发现! 不知哪来的力气,碧落用力勾下龙衍耀脖子,紧紧压向自己肩窝,掩着嘴,浓稠热液瞬间溢满掌心―― “碧落?!”龙衍耀诧异抬首,看碧落偏转了头,奇道:“你怎么了?” 悄悄在身后草丛里擦干手上的血,碧落一咬嘴唇,苍白的唇登时有了血色,回过头,泪影斑驳的脸绽开一缕笑容:“没什么!我只是太开心了……” 妩媚的、动人心魄的笑,已久违了多少日夜?……痴痴凝望着,龙衍耀忘了言语,忘了思索…… “龙衍耀,抱我回屋里去罢。”笑着环上他颈项,碧落把头埋进宽厚胸膛,极力压制着试图爆发的咳喘。 我不要你知道我的病,我不想在死前再看到你为我痛苦。 所以,就容许我再欺骗你一次。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请不要怪我,龙衍耀…… “你就一直住这里么?”将碧落放上茅舍里那张几块木板简单搭就的小床,龙衍耀翻开被子替他盖上,坐在床沿打量着屋里的粗陋摆设,看惯了宫中奢靡气象,一时间极不舒服――碧落,怎能住在这种地方?而且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这里,很清净……你只怕有些不习惯罢。” 不意外见龙衍耀露出讪讪神情,碧落不觉莞尔,拉过龙衍耀的手,修长有力的,也是掌握着天下人生死的手。眼波盈盈自下而上,迎向手的主人,久久凝睇――贵为天子的你,真能舍弃钟鸣鼎食的帝王生活,在这枯燥沉闷的谷里与我度日吗?虽然你曾经说过要离开京城,找个地方和我安度此生,可真正要你放弃失而复得的皇位,你愿意么?还是说,你只是来带我回京的?…… 纵使你此刻一心留下来,但会不会有一天,你耐不住谷中寂寞,就会怨怼我,恨我拖累了你? “……你要留下来吗?龙衍耀……” “原先是想接你回京城的,毕竟,你可是我朝燕帝――”碧落面上不自察流露的忧伤让龙衍耀心狠狠一抽,反手交握住碧落细长纤瘦的手指,叹着气:“我都不想你如此委屈自己,住这等荒山野岭……不过,既然你喜欢,我自然是留在这里陪你了。”深深望进碧落泪光闪烁的双眸,龙衍耀微微笑道:“我早知道,我这辈子是注定要栽在你这小妖精手里……” 从我爱上你的一刹那起,我就像个初涉情场的无知少年,迷失了一切,也被你左右了一切。我恨过你,也恨过自己。可如今,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其余的,我什么也不想要了…… 虽然我很想让你跟我一齐君临天下,享受无尽的荣华富贵。但你若喜爱这清净无争的生活,我,也会一样喜欢这幽谷的。只因,有你在我身边,任何地方都是世外桃源。 笑着俯身,吻上清澄眼眸:“谁叫我丢不下你这小妖精呢?呵……” 醇厚低沉的笑,温柔的令人想哭的吻……碧落轻轻别过头,让枕巾吸去眼角渗出的泪:“你这一走,朝堂的事怎么办?” “不管了。” 龙衍耀的唇顺着他鼻梁一路下滑,最终覆住微凉嘴唇碾磨着,声音因而显得含含糊糊:“还有小皇子在,就让他去做摇篮皇帝算了。大不了我再回京一次,任命几个摄政大臣便是。反正兵符尽在我手,谅那班外臣也不敢造次――” “小皇子还活得好好的?”碧落一愣,犹记那日孟天扬说起小皇子许久未曾露面,他还道是已遭了龙衍耀毒手:“我听说自你登基后,小皇子便从未再现身,我还以为……” “你以为我杀了他?怎么可能?他是我皇兄唯一的骨血了,我又天下已定,杀他作什么?只是瑞霆死后,那小家伙成天哭个不停,谁也哄不了,见了生人就哭得更凶,我只好让他待在宫内少见外人。”龙衍耀越说,双眉皱得越紧――那日他难得来了兴致,抱着小皇子想逗他笑,哪知竟被尿了一身,叫他又窘又恼,却也无从发作。不过,这糗事可不想让碧落知道。 怕碧落再追问,龙衍耀又复攫住他柔软的唇:“那些琐事,你就别再理会了。倒是你的眼睛,怎么复得明?还有你脸上的伤?” 指尖轻柔滑过碧落面颊,摸上清亮更胜往昔的眼:“幸亏你的眼睛好了,否则,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的双眼剜出来还给你……”感觉到碧落周身一颤,龙衍耀苦苦一笑:“有时想想,我这有眼无珠的蠢人,实在不配你如此喜欢,碧落……” 含着无限追悔的喟叹回荡在屋内:“若非君无双告诉了我一切,我兴许仍在怀疑你,不相信你。我怎么会这般愚蠢?碧落,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再给我一个机会罢,让我留下来,好好地补偿你一辈子。” 眼酸酸涩涩的,却已流不出泪,碧落深深呼吸着,咽下喉咙里涌起的腥甜,掀被下了床。 “碧落?”龙衍耀不明就里地跟着他站起身:“想要什么,我帮你拿就是。” 脚步停顿在灶台边,碧落卷起衣袖,微笑道:“那就替我到屋后取些柴来罢,你也饿了吧,我做蛋炒饭给你吃。” 龙衍耀应了声,走了出去。看着他背影转过屋后,碧落蹲下身,拿铁钳通着灶膛里昨日积留的柴灰,嘴角依然噙笑,却渐转凄凉――我恐怕是无法给你这个机会了,龙衍耀……我活不到和你白头到老的那一天…… 脑海蓦然晕眩,一声压抑低咳,血溅上碧绿衣摆,猩红刺眼。 闭目急喘数下,碧落撕下那片染血的衣角,塞进了灶膛。 金黄喷香的鸡蛋炒饭端上桌面,龙衍耀早在一旁瞧得食指大动,举箸扒了两口,只觉天下美味莫过于此,连尽三大碗,兀自意犹未尽。见碧落唇角含笑地看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放下碗筷:“我从不知道,原来蛋放在饭里一炒,居然这么好吃。碧落,你的手艺可比御厨强多了。” 想不到向来气度迫人的龙衍耀竟也会有像小孩子一样贪吃的时候……碧落惊奇地张了张明眸,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拿掉他嘴边沾着的饭粒,笑叹道:“你是饿了才觉得好吃,这种粗砺饭菜,吃多几次你就腻了――” “不会的!”龙衍耀一把抓起碧落的手指,含进嘴里轻轻舔着,咽掉指尖那颗饭粒:“只要是你做的饭,我一辈子都吃不厌,何况还那么好味道。呵,我要你每天都烧蛋炒饭给我吃,哈哈……” 似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欢快大笑令碧落胸口都疼得痉挛,眼不堪重荷地阖起。将近黄昏的阳光斜斜穿过门窗照在身上,罩落一抹淡金,明明很暖,心却冰冷一片…… 温热的手拂上面庞,一张眼,对上含忧黑眸。 “……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龙衍耀凝视良久,凑过头,轻蹭着碧落细腻微凉的脸颊,低低笑着:“乖乖地不许再乱想,不然我可要打你屁股了,呵呵。” 戏谑的笑容,仍同从前一样宠溺……灼热的带着浓郁麝香的气息钻进鼻端,也仍和从前一样诱人……却多了一丝蛋炒饭的香味…… 慢慢地,碧落笑了,吻住面前尚未擦拭而油光闪亮的薄唇,轻轻摩挲,引来一声预料之中的低吟。 “只要你喜欢,我一定天天炒给你吃……” 是的,只要你喜欢,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也许我没法为你做一辈子的蛋炒饭,可在我还活着的每一天,我一定会做给你吃。是真的,不骗你。 “……我不骗你,龙衍耀……” 吻渐深,舌尖灵巧滑过齿隙,找上同样柔腻滚烫的舌,深深缠绕―― 突然之间,我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几时会死?我死后,你又会如何悲痛?又要多久,你才会把我忘记?……将来所有的一切,我都不想再去理会了。因为人,看不见自己的将来。 我不要再为看不见的将来烦恼,只要能让你眼前快乐,这就足够了。 只要你快乐,龙衍耀…… “恩呃……啊……哈啊……”一声声暗哑的喊叫自那小小的,因躺了两个人而越发显得拥挤的木床逸出。床板禁不起激烈摇晃,咯吱响个不停,却盖不过急促撩人的喘息和呻吟。 高高仰起被吻出无数红印的雪白脖子,碧落频频吸着气,才能让自己保持清醒,跟住身上男子不停歇的节奏摆动。墨亮长发已被他自己和龙衍耀的汗水浸染,在枕上蠕动着,画出一条条水印。身下的被褥更早就濡湿,汗液和欲液交织,润滑了大半夜来依然紧密连接的部位…… 已觉察不到任何的痛,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那仿佛永无停息的穿梭。狂烈的,一次比一次更深入,似要将整个人顶进他体内……也是火热的,似要将他的身心魂魄都燃烧殆尽…… 如果可能,真想就这样在你的激情里化为灰烬,再也不要醒来! 眼帘轻轻垂落了…… “……碧落……” “碧落,碧落……” 谁在叫我?谁在摇我?飘散的神智被耳边不绝轻唤重新拉回躯体,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目仍是那双情意绵绵的幽黑鹰眸,透着歉疚和爱怜。 “你终于醒了!”在发现碧落骤然昏厥时悬起的心总算落地,龙衍耀紧紧将他揽入怀中,拉过被踢到床脚的被子盖住两人赤裸汗湿的身体,拭着碧落满脸大汗,触手的肌肤凉凉的…… “抱歉,我老是控制不住自己。” 龙衍耀懊恼地偷偷一掐大腿,忍耐多日的欲望尚未餍足,叫嚣得他全身火燎般难受。可碧落,被他累坏了罢…… “我不是故意的……”龙衍耀讷讷道着歉,心却惴惴:这般不顾碧落的感受,不会又惹他生气了吧?毕竟,他也领教过,承受这种行为的滋味绝不好受…… 听不到回应,龙衍耀头垂得更低,忽地握了握拳,似是下定决心,一抬头正色道:“你若生气,就,就像上次那样,那样对我好了……”开始豪气干云,但想起那晚撕心裂肺似的痛楚,他声音不由得越来越轻,眼光游移,不敢再看碧落,脸却涨得血红。 “咳咳,你啊……呵……”碧落一直在强忍着胸间不适,此刻终是禁不住好笑,咳了起来。手掌抚上龙衍耀肌肉绷紧的臂膀,清凉月色下,肌肤泛着薄薄一层珍珠般的色泽…… “我当时真是气疯了,才会做出那种事,咳。” 指尖摸着臂上几处粉色疤痕,那里的肉,曾经被他疯一样地生生咬掉,那时的龙衍耀,叫得好凄惨,血,流了满身…… “对不起……”深深埋首龙衍耀胸膛:“真的对不起……” ――我竟然如此对待深爱我的你!我一直把自己对命运的所有愤怒都发泄在你身上,其实,你很无辜。 你只不过是爱上了我而已…… 几点泪沾上胸口,龙衍耀讶然捧住碧落的脸,叹道:“你有什么对不起的?”微微吐了口气,苦笑着:“是我下令攻打梅山,害死了燕南归,又污辱你,你恨我,想报复我,一点都不过分。呵,我还丧心病狂地挖坟毁尸,就算你永远不肯原谅我,那也是我自作自受――”身体轻颤了一下,倏地用力抱紧碧落:“你真的不再怪我了么?我害你失去了所爱之人……” 默默凝注那双满含期盼和忧虑的眼眸,碧落露出一个淡淡忧伤的笑容,摇着头:“其实,怪不了你……”纵然没有你的命令,燕南归一样会走上绝路……这个事实,我一早就明白,却不愿承认。只因为我不甘心…… “……他,是我的父亲……” 龙衍耀猛吃一惊,瞪大了双眼:“什么?” 倦然垂眸:“你想不到吧,我居然会喜欢上自己的生父。我――” “……别说了……”轻轻捂住碧落的嘴,龙衍耀双手战栗不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碧落究竟遭遇过多少凄惨?“……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碧落……” 再不提,恐怕从此都没有机会了。一笑拉开龙衍耀的手,碧落在他臂弯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抱住他的腰:“就听我说吧,好不好?许多事,我一直都藏在心里,闷得好辛苦……你就让我说出来吧……” “说罢,我在听。” 搂紧纤瘦的身子,龙衍耀静静地不再言语。月华似水,泻落雪白的枕,照着纠缠一片的黑发,直至隐没…… 天,泛起鱼肚微白。晨风灌进屋里,带着些许凉意。 一个人说说笑笑,想想停停,谈了半夜琐事,从童年说到醉梦阁,从风雅楼说到凌霄城,从苗疆说到京城……碧落终于抵不过倦意浓浓,一缩脖子,整个窝进龙衍耀怀中,汲取着温暖。 纹风不动地躺着,直等碧落传来轻微鼻息,龙衍耀才缓缓起身,小心翼翼地跨下床,又替碧落掖好被角。动作轻到极点,丝毫未惊醒睡梦中的人。穿戴齐整,他久久望着碧落――艳丽惑人的,却也是身世乖桀、历经沧桑的碧落……这样的你,叫我如何舍得下?这一辈子,我绝对不会再放手!很庆幸回来找你,还找到了你,否则,我会后悔一生,一定会。 一捋碧落散在枕上的发丝,龙衍耀无声微笑,掺着无限宠溺。 呛人的油烟味弥漫了整间茅屋,瞪着青烟直冒的铁锅,还有锅里一团焦黑,龙衍耀手足无措。原想照着昨天碧落那样做个蛋炒饭,当两人的早点,也好等碧落睡醒后,博他一笑,哪知下厨房竟比上阵杀敌更难百倍,连壳带黄捏碎了六个鸡蛋,不小心敲断了两把菜铲,得到的却只是一块已辨不出本来面目的焦炭。 这,这可怎么办?龙衍耀手忙脚乱地舀了一大瓢水倒进烧得吱吱作响的铁锅,登时,烟雾滚滚,他忍不住放声大咳,眼泪都险些被熏了出来。 “啊……咳咳……” 碧落再悃,也被吵醒了,还当屋子起火。一阵猛咳后,总算看清了浓烟里的狼狈人影,不由张大了眼睛:“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我……想吃蛋炒饭……”像个正在做坏事的孩子被大人当场抓住,龙衍耀瞅着碧落,吞吞吐吐地道。 “你,咳……”碧落忙着披衣下床,烟尘吸进鼻喉,本就闷涨疼痛的胸腔更是形容不出的难受,掩住嘴,用力压住似乎要冲出口的热血,推开窗户:“那你怎么不叫我起床?你自己又不会烧――” “我想让你好好睡一觉嘛!再说,我也想你尝尝我做的饭……”龙衍耀小小声,很委屈。 纤瘦的背影遽然顿住,碧落眼角慢慢泛起泪光,死死捂着嘴唇。 “碧落?你又生气了?”一耙黑发,龙衍耀有些心慌,嗫嚅道:“最多我以后再也不烧了,好不好?不过,我真的不想什么事都让你一个人来做――” 龙衍耀……肩头颤抖着,碧落长长吸了一口气,仍按着唇。 “我来收拾屋里,这口锅,你拿去溪边洗洗吧。” 老老实实地拎了铁锅,龙衍耀走去屋外溪泉。碧落咳了两声,移开一直捂嘴的手,已是殷红一片。 头好晕,心口,好痛…… 毫无预警地,一股尖锐刺痛自胸腹飞快窜起,直扎咽喉。碧落无力跪倒床沿,一路咳,口中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雪白的枕头。 好难受,想把心肺都咳出来…… 渐渐地,再也咳不出血了,喉咙却依旧灼痛。碧落喘息着,挣扎站起身。蓦然,鼻腔一热,血滴滴嗒嗒地淌落,全身的力气也仿佛随着血迅速流逝。 会七孔流血死去吗?堵住口鼻,碧落竟低低而笑――想不到,这一天居然来得这么快!但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细细擦干净血迹,将枕头卷进被褥里堆到床尾,碧落对着铜镜,梳理散乱的长发。 镜中的少年,仍然美艳如昔…… 只是嘴唇,似乎太过苍白了。放低木梳,去灶头取了些辣椒粉和水化开,涂上唇瓣。看着镜里红润的唇,碧落满足地笑了,一边梳着发,慢慢走了出去。 屋外,好暖的太阳啊…… 不知名的山雀,啾啾飞舞。鲜艳的藏红花,在风里摇曳。 清清溪流边,龙衍耀正蹲着,很认真地洗铁锅。披散肩背的黑发,随肩膀起伏着,如有生命…… 好想,就这样静静地,永远地看下去…… 感觉到身后专注的视线,龙衍耀停下手,转过了身。 “就快洗好了!待会,我还是想你教我烧蛋炒饭,我就不信炒不好,呵呵……” 也淡淡笑着,碧落走近他身边,蹲了下去,撩起一捧漆黑的发―― “……你的头发还没梳,我来帮你……” 拢高龙衍耀耳后发丝,碧落玩心突起,含住他耳垂一咬。 “啊――” 出其不意地一噬叫龙衍耀气息猛地一促,丢下铁锅,重重抱住碧落,佯怒道:“你这小妖精,是不是要我打你屁股啊?嘿……”摸了摸他衣衫下紧翘的臀,露出暧昧神色:“还是等晚上再好好教训你算了……啊哈哈……”一弹碧落鼻梁,笑得邪魅之极。 啐了一口,碧落坐定他身后,替他梳理起头发。 慢慢地梳着。 黑黑发丝在木齿下一根根滑过。沙沙的,似乎在响…… 是风在吹?是草在摇?还是水在流?……我已经分不清。我只知道,那怦怦的、有力的,是你的心跳。就算什么都听不见了,我还是,能听到你的心跳…… 天昏昏的,是突来的乌云遮蔽了太阳吗?不然,我为什么觉得身上好冷,好冷……天也好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墨黑一片。是你的黑发么?…… 应该是……我一直都希望,能听着你的心跳,在你背后,为你梳发……永远地为你梳下去,永远都不要停…… 笑我痴,笑我傻,都可以。可我,就是不想停…… 软软地靠上龙衍耀宽厚肩背,木梳插在发间,轻轻地,缓缓地,往下滑,往下滑…… “碧落?” 越来越轻柔缓慢的动作令龙衍耀微一诧异,但随即笑着摇了摇头,碧落昨晚被他折腾了大半夜,早上又没睡好,想必是累了,就让他休息吧。 敲敲膝边的锅,龙衍耀嘻嘻一笑,他可要尽快学会做饭,把碧落养得白白胖胖的。昨夜瘦骨嶙峋的碧落,抱着都让他心疼不已。 背后突然一重,捏着梳子的手无声垂落,碧落再也没了动静,大概是太累睡过去了……一回手,龙衍耀揽过碧落,笑道:“我抱你回去睡可好?碧――” 墨亮的长发刷地披垂两侧,露出雪白的脸,眼帘阖着,浓密的睫毛在鼻侧透下淡淡阴影,宛若泪痕,唇角,却微微弯起,一朵艳如昙花的笑。 静静的、凝固的笑。 “……碧……碧落?……” 笑容敛去了,黑眸染上难以置信的狂乱,一眨不眨地盯着―― 为什么看不见你的鼻翼在动?!为什么听不到你的心在跳?! 手颤抖着,伸到碧落鼻下―― 肌肤还是温热的,却没有呼吸。 一丝,都没有。 碧……落…… “啊――――――” 从灵魂深处迸出的绝望吼叫震撼了整座山谷。碧落,仍是妩媚笑着,没有张开一线眼帘。 “不许你睡!你昨天才答应过我,天天都做蛋炒饭给我吃的!你还没有教我怎么烧呢!你怎么就这样睡着了?碧落!给我醒过来!你给我醒过来!” 狠狠地摇晃着手里毫无反应的躯体,龙衍耀红了眼:“是你亲口答应我的!你说不骗我的!你怎么可以不守诺言?啊?你说话啊!说话――啊――――” 长长的墨发被他摇得四下飘荡,人,依旧含笑,无语。 “……你说过不骗我的,碧落,碧落……”嘶吼声渐渐低落。得不到任何回应,龙衍耀轻轻地将碧落靠在胸前,一遍遍摸着他丝缎般的发。缓缓垂下头,吻着渐变冰凉的额。 “你为什么,又要骗我呢?……” 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滴在碧落眼角、唇边。 为什么还要欺骗我?碧落…… “我们离开京城,去找个清净的地方过日子,好不好?我永远都会陪着你,会好好照顾你的,……” “只要你喜欢,我一定天天炒给你吃……” “……我不骗你,龙衍耀……” ――结果,你还是在骗我!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 就这样,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碧落……” 黑眸前一切都模糊了,只见到那艳如昙花的笑容和唇边沾上的泪―― 我回来找你,是要和你一齐白头到老!不是为了看你在我面前死去啊!…… 我不要你死啊!碧落…… 眼泪,似奔流不尽,沾湿了彼此的脸。 …… “七少爷?!”一声惊叫突兀响起,云苍震骇地盯着溪边恸哭欲绝的陌生男子,还有毫无声息的碧落。手一抖,药瓶掉地。 几乎每天都来谷里送药送菜,看多了碧落咳血的情景,他自然清楚医师配制的药丸其实无甚疗效,只是碧落怕楼主牵挂,一律照单全收,还嘱他莫向楼主透露实情。但看此刻光景,莫非碧落已死了?! 一翻身,上了马匹,云苍纵马疾驰而去,得尽快告诉楼主才是。 他倏忽来去,龙衍耀均恍若未闻,只紧拥碧落,任泪自流。 尾声 三月初,煊帝归京。翌日,举国遍贴皇榜,觅君姓与风姓神医救治燕帝,有知情者,亦赏黄金万两,封千户侯。一时人心雀跃,竞相奔走,但时历数月,始无音讯。 转眼已是炎炎夏日,燕帝的种种传闻也早从百姓的记忆里淡出。只有少许好事之徒饭后茶余会时不时聊起煊燕两帝的往事,自是加油添醋,说得口沫横飞,更有甚者,称燕帝其实是在天山隐居,盖因煊帝每月必离京一次,前往天山…… 阴寒的石室里白雾氤氲,慢慢地,才看清地面停放着一具巨大棺木,整个似用玄冰雕就,寒气不住自棺内朝外溢出。棺中,静静躺着一个碧衫少年,艳丽的面容栩栩如生,嘴角噙笑,竟如在梦中微笑。 深深凝望着,华服金冠的男子跪倒棺旁,伸手轻轻抚摩少年脸庞,冰凉的,却依然富有弹性―― “……碧落,我又来看你了……” 温柔低沉的嗓音在空荡荡的石室里嗡嗡回响。 “……我上山之前去过幽谷,你原先种下的那些花籽已成了一片花海,很美……” “我的皇榜还一直张贴着,虽然几个月来还没有人来揭榜,说发现了那君无双或风惊雷的下落,不过你不用着急。我派出的人也在日夜不停地寻找,只要找到他们其中任何一个,应该就可以让你醒过来了,碧落……” 俯首在少年额头印落一吻:“这些日子来,我每天都在想你,啊!忘了告诉你,我终于跟御厨学会了蛋炒饭,呵呵,等你醒了,我就带你回谷里去,一定要让你尝尝我的手艺。我炒得很好吃的……” “……” 喃喃不绝的自言自语飘出石室,一点不漏地钻进外面站立三人的耳里。 “七少爷他真的还能再活过来吗?”黛青衣衫的年轻男子怔怔地望着跟前俊雅男子:“孟天扬,你不是喜欢他么?为什么自从那天你和龙衍耀把他送来这里后,几个月了,你一直都不进去看他?”却每天呆呆地在洞外出神? 涩然一笑,孟天扬摇摇头:“碧落喜欢清净,我也答应过他,不会再无故去打扰他的……”掠过青衫男子有些呆楞的神情,他笑了笑,温言道:“非情,你还在风雅楼的时候,曾说过我是喜欢他的,还真的没有说错。呵,只可惜,当我自己发现时,已经太迟了。”长长叹息,仰首望天――太迟了,碧落既逝,他连争的机会都失去了。 “若不是因为我当初推开了他,碧落如今还好好地待在风雅楼做他的七少爷,怎么会死?……归根到底,是我害了他……” 孟天扬温文的容颜笼上无穷追悔,自那日随云苍去谷中看到碧落尸身后,愧疚始终在心头萦绕不去。费尽口舌才将那已有些浑浑噩噩的龙衍耀弄醒,把碧落送来凌霄城,借石室的玄冰寒气保住尸身常年不坏,又与龙衍耀分头寻觅风惊雷与君无双的行踪,说什么也要救回碧落,稍赎前罪。哪知那两人却似泥牛入海,无迹可寻。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心里的失望也一分分加深――碧落,恐怕永远都要待在这冰冷的石室里了…… “我救不了他……”孟天扬黯然低语。 “……也许会有奇迹啊……”司非情明净无尘的眸子光彩流动:“我当日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还好凌霄带着那位苗疆异人及时赶来了。你若真正喜欢一个人,就不要轻易放弃,上苍一定会帮你的……就算最后没有奇迹,至少已尽了力,不会再后悔。” 别转头,拉起身边如冰似剑的雪衣人的手:“凌霄,我说得对不对?” “没错!” 雪衣人淡淡一笑,俊美的脸容锋芒锐利,令人不可逼视,却在望向司非情时出奇地柔和下来:“你听他在里面说什么?” 司非情一愣,凝神细聆,隐隐听到啜泣。 “……他又开始哭了……”司非情闷闷的,每次龙衍耀一个人说着说着,到最后就会哭。 “走罢,你我也莫去打扰他两人了。” 一振袖,雪衣人携起司非情手臂,几个起落,已消失茫茫冰雪中。孟天扬伫立半晌,叹着气,慢慢走远。 石室里,哭声依旧。 全文终 恋耽美 分卷阅读28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浮生梦之3《红尘篇》作者:千觞(尘印) 文案 我从来都只喜欢你一个, 可我又无法原谅你以前的所作所为,才一直躲着你,不见你。 可是看你传下血令,我就担心得连夜赶去京城找你,只怕你遇到麻烦。 谁知你竟然只是为了找小狐狸替人医眼,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嫉妒? 为什么我们会变成现在的样子。究竟我们的相遇是对……还是错? 浮生梦之红尘篇 上 “红尘,你别走――” 焦虑仍不失优雅迷人的呼唤划裂了冰雪,随天山的风远远飘散。千变万化的眼瞳望着前方罔若未闻,反越行越远的鲜红背影,流露浓浓痛楚。 “你与我,难道真的再也回不到从前?红尘?!” 疾纵中的红衣身影出乎意料地顿住,却没有回头,只冷冷道:“君无双,我的耐性有限。你这么不死心地从风雅楼跟到这里,是不是真想逼我杀了你?” 双拳在袖里一紧,漠然望天:“你这几个月来不是一直在京城布局,算计天朝龙氏吗?快回去继续你的千秋大业罢,还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做什么?我倒是听说那射月国新王野心勃勃,正密谋入侵中原,你可莫稀里糊涂被他人抢了先机!” 听似好意,但言语里的深深嘲讽怎么也掩饰不了。君无双水银色的衣角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垂眸涩然道:“你明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匡复贺兰皇朝,登基称帝。为什么总是三番四次来讥笑我?我――” “哈哈哈……” 讥诮的大笑截断了他的话语,段红尘衣袂激扬,黑发飞舞,斜睨着他,满眼不屑和轻蔑:“好笑!你几时听我说过要复国称皇了?嘿,一心念念不忘想做皇帝的人是你罢!你还真当自己是贺兰氏的宸鸿太子么?居然比我这真太子还心急,呵!” 连串奚落,君无双清贵出尘的脸益发苍白,几近透明。难耐地一吸气,竟觉山风都凌厉如刀,寒意割人,冷气贯进喉咙,冻得心肺隐隐作痛。他一手按胸,凝视那仿佛无法触及的背影,难以相信地摇了摇头:“你知道我绝无此心,我做这一切只是想要你高兴的,红尘――”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嗦!” 段红尘蓦地一声怒吼,震得四下岩石上积雪抖落。一旋身,面上仍是一团木讷,双眼却怒火翻腾,狠狠盯着君无双身后连绵不绝的空旷:“你做什么都与我无关!我也没心思再来理你!还不快滚!今后都莫再来烦我!快滚!”一挥衣袖转身便走。 “红尘!” 君无双足下轻滑,已飘飘掠至他面前,张臂一拦:“你说的是真心话么?为什么你不肯看着我的眼睛?你怕看着我就骗不了自己了,对不――啊――” 狂猛无比的劲力自段红尘当胸拍到的掌心吐出,将他最后一个“对”字压回胸膛,鲜血却随着惊呼夺口而出,溅上白皑皑的雪地。 踉跄退开两步,又一口血喷出。君无双直直盯着段红尘毫无表情的侧脸,那双平素蕴涵了无数种迥异情感的魔眸此刻一片空洞,苍邈如雪。 “……你真的要杀我?……” 似乎没想到君无双居然未避开他的掌力,段红尘一时竟愣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听到君无双震惊到极点的询问,红衣微微战栗了一下,随即平复,冷漠依旧地道:“我说过,你再跟来,我就杀了你。” “啊,咳,是,是我自讨苦吃,呵……”掩着唇,殷红的血丝不停渗出指缝,滴上衣襟,君无双却笑了,说不出的无奈:“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咳――” 一阵抑制不住的剧咳,身体渐渐软倒雪地。 段红尘悚然一震,袖轻轻一动,想扶住他,却终究没有伸出手。 雪地登时红了大片,黯淡无光的双目在红衣男子的倨傲身影流连着,终于缓缓阖上了眼帘。 “……我若死了,你肯不肯说一句喜欢我呢?……红尘……” 微弱的声音被风盖住,只看见唇在翕张。段红尘怔怔望着,突然跪倒,抓起他的手,颤声道:“无双……我――” 啪的一声,洁白染血的手自他掌中滑落,砸上雪地。君无双的头无力垂向一侧,再无声息。两行泪,却慢慢淌了出来,清如水晶。 张大了嘴,段红尘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颤抖着拭上那温热的眼泪,双肩抖如残冬枯叶,倏地一仰首,嘶声大吼―― “我一直都喜欢你啊,无双!我喜欢你啊!!!” 山谷回音重叠,君无双依然静静躺在雪地中,惟有泪水在流。 “……我一直,都喜欢着你……无双,你听到没有?……”嘶哑着嗓子,段红尘抱起君无双,紧紧搂进胸前,一遍又一遍地抹着他似乎无尽止的眼泪。 “我从来都只喜欢你一个,可我又无法原谅你以前的所作所为,才一直躲着你,不见你。可是看你传下血令,我就担心得连夜赶去京城找你,只怕你遇到麻烦。谁知你竟然只是为了找小狐狸替人医眼,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嫉妒?有多恨?我真想杀了那个碧落,我不要你把心思放在我以外的任何人,任何事上……” 喃喃自语着,左手摸上自己的脸,猛地一掀,一层薄如蝉翼的面具应声脱落。丢开面具,他俯首吻住了沾血的薄唇,轻轻地,温柔地,像在碰触一个稍大力即会消散的幻影:“……无双……” “无双?!” 雷霆般的大叫同时响起,风惊雷拿着纸鹞一路急奔过来,瞧见段红尘怀里一动不动衣衫带血的君无双,不由瞪大了眼睛:“老狐狸,你不会真的杀了他吧?!” 一抬头,黑发散落两颊,段红尘默然望着气急败坏的风惊雷。 “你?你?!啊――”爆出一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的大喊,风惊雷手里纸鹞落地,指着段红尘,一脸活见鬼的样子:“这,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雪光映着段红尘的面容,竟似水晶般纯净清雅,却透着无法言语的寂寞,也是无法置信的熟悉――君无双的脸! 和他怀里的君无双一模一样的脸! “你怕了么?……呵”牵了牵嘴角,段红尘又低下了头,抚摩着君无双的面庞:“这张脸,是无双给我的。”低低笑了两声,再不说话。 什么意思?风惊雷乌溜溜的眼睛睁得更大,像看怪物似地盯着垂首无言的段红尘,忽然惊醒,用力甩了甩头:“我管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快让我看看他伤在哪里?” 上前一手按上君无双眉心,眼珠一转,喜道:“他还没死呢!”双目微闭,按着眉心的手渐渐泛起亮光,血色随之回升惨白脸庞。 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微微有了颤动,段红尘一震,喃喃道:“他没死么?……” “废话!你看不见他已经在动了吗?你就这么想咒他死啊?”风惊雷气结,收回了手掌,双手叉腰,吼道:“再说有我在,就算无双死了,我也会把他救醒啊!” “……他没事了?……”丝毫未理会风惊雷的大吼大叫,段红尘只定定望着君无双,见他眼睫轻颤,似是就要张开眼睛,突一松手,任君无双摔回雪地,腾地站起身,不再看他一眼。 “臭老狐狸!你发什么疯?” 风惊雷脸都气白了,一弯腰想搀起君无双,背心猛地一紧,已被段红尘揪住了衣衫,拖了就走。 “喂喂!我还没替他完全治好伤呢?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叫得惊天动地,段红尘却充耳不闻,红袖一扬,卷起了方才扔在一旁的面具,不停步地径自前行。 风惊雷又惊又怒,忍不住反手一拳打去:“臭狐狸,你就这样把他丢在雪里不管啦?!” 段红尘轻而易举就握住他拳头,水晶似明净优雅的脸冷漠如冰,淡淡道:“既然他还活着,你又担心什么?凭他的能耐,即便在雪地里饿上十天半月,也死不了,就让他自己慢慢疗伤好了。” 明明刚才还紧抱着君无双,一副痛到肝肠寸断的模样,眼下居然说出如此无情的话语――风惊雷张了张嘴,已不知道该骂什么才好,叹了口气:“无双真是可怜,怎么会喜欢上你这脾气又臭又硬又死脑筋的老狐狸?唉,若他爱的是我,我一定当他心肝宝贝,哎呀,好痛!”话没说完,段红尘的手陡然收紧,似要捏碎他的拳头,他立刻哇哇大叫起来。 “不许再胡说八道!”段红尘手底使力,冷眼看风惊雷疼得龇牙咧嘴。半晌,才稍稍松开,拖着他继续往前。 这臭狐狸,死狐狸……风惊雷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肚里已不知把他骂了多少遍,但好汉不吃眼前亏,倒也不敢再激怒他。眼珠转了转,换上笑容:“好,好,我不管他就是。不过,我还得回风雅楼去找碧落。” “去做什么?你不是已医好了他的双眼了么?”段红尘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眼睛是复明了,可我替他医治时,发现他痼疾缠身,恐怕命不长久。只是我当时为他医眼耗力过度,既然现在神力已恢复得差不多了,自然要回去帮他续命。”见段红尘眼神越来越阴森,风惊雷反而笑嘻嘻地耸了耸肩:“我知道你讨厌他,不想见到他。我却喜欢他得很,不如你就让我一个人回去算了。” “你休想救他!” 段红尘怒喝,眼光扫过仍横卧雪里的君无双,嫉火中烧:那个碧落,凭什么让人喜欢?就因为那一份楚楚可怜?那一身妖媚入骨?竟然连无双也为之动情?! 狂怒冲昏了一切,一把扭住风惊雷的手:“跟我走!不准救他!”衣衫飘动,拽着他脚不沾地的飞纵。 “哇,臭老狐狸,你干嘛不许我救碧落?你混、混蛋――”一连灌进几口冷风噎住了喉咙,风惊雷一阵咳呛。段红尘却毫不理会,足下发力,两条人影眨眼间已成了小小黑点,消失在天雪一线。 天地,瞬时静谧。风过,扬起水银色的衣摆。 陷在雪地里冻得发青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眼皮颤颤张开些许,无神地看着天空。 白得透明的苍穹,仿佛能看穿一切,却又什么都看不到……有一片霞光闪过,宛如红尘的衣一样的红,叫他血液沸腾的红。 双眼骤然有了神采,君无双费力抬手,想抓住那一抹鲜红。但风吹云散,须臾无影。天,仍是空白。 原来什么都看不到,抓不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嘴角轻轻牵动着,既似笑,又似哭。 抓不住红尘,即使他在他面前倒下,红尘依然无动于衷地走了…… “……你就这样恨着我么?……” 手无力地落下,君无双痴痴望天――苍白的、令人空虚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的天穹…… 第一章 天,惨白如雪。映在洛滟公主的眼里,却是满目血红。耳中有风拂过,隐隐听到宫墙外杀喊嚣天―― 是龙氏叛军快攻进皇城了罢。贺兰氏的百年基业就要毁于一旦了…… 绝艳的脸浮起一个忧伤浅笑,伴着花落无声,更是风姿绰约,美得叫人窒息。随侍的宫女内监都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太美了!公主果然不愧贺兰皇朝第一美人的称号!容色无双!才华无双!无怪天下尽呼无双公主,却很少有人知道公主的真名了。只可惜皇上钦点的驸马却鬼迷了心窍,竟在洞房花烛夜刺杀公主,事迹败露后又潜逃边关,也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居然煽动戍边的龙骑大将军起兵谋反,一路势如破竹,直取京师。听墙外动静,叛军杀喊声越来越近,皇上的御驾亲征似乎也未见效…… 血光猛然溅起,迷蒙了恍惚中的众人。一颗人头飞上半天,噗地掉进墙内,骨碌碌滚开一道血路,撞上洛滟公主的脚才止住去势。浓眉虬髯,双目怒睁,满脸愤恨不忿。 “是皇上!” 宫人唬得魂飞魄散,尖叫四起。洛滟也一下花容失色,身子一摇险险摔倒:“父皇――”紧紧咬着下唇,捧起头颅,也不顾血污肮脏,抱进怀里,垂下头:“都是女儿的错,累了父皇你……” “公主,叛军就快到了,快逃罢。”一干宫人见皇帝身首异处,早四散逃命去了。有个老宫女见洛滟像傻了一般,忍不住拉起她的衣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公主。” “……能走去哪里?……”洛滟生了根似一动不动,凄凄地道。老宫女见劝不动,摇摇头,挪着小脚走开了。没走两步,皇后寝宫传出一阵洪亮的婴儿啼哭。她一愣,是皇后临盆了? 哭声入耳,洛滟震了震,一仰首,放落手中头颅,走向寝宫。 殿内的宫人亦早作鸟兽散,皇后晕厥在床,只有一个盛装美妇面带戚容,正拿布巾蘸了热水轻轻擦拭着婴儿身上血迹黏液。 “沁姨娘!我母后她可安好?”洛滟扶着皇后软绵绵毫无知觉的身躯,心下惶然。 “姐姐她难产,只怕凶多吉少,太医都早逃得无影无踪了。”沁夫人丢下布巾,将手脚乱舞哇哇大哭的婴儿递给她:“是个男孩,姐姐曾说过若生男儿就起名宸鸿。这小太子,哭得还真有力气。” 一指婴儿心口的一点米大红痣:”看这里,这可是帝王痣啊……”敛眉一笑,竟是凄美异常。 抱着男婴,望见那似极父皇的浓眉大眼,洛滟心头奇痛,黯然道:“父皇已被叛军所杀,山河将破,哪还有什么宸鸿太子?” “洛滟,你说什么?皇上他死了?!”沁夫人颤声问。洛滟也不答话,只呆呆望着婴儿,忽然转向沁夫人:“姨娘,我前几日托你找的人带来没有?” “啊?!在,在这里。” 沁夫人已乱了方寸,听到洛滟陡然冷静下来的声音,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走去偏殿,端了个藤篮出来。掀开上面的薄薄棉毯,篮里竟是个瘦小男婴,正吮着手指睡得香甜。 “我两天前找到家贫穷农户,那老夫妻的小女儿还未出阁,也不知怎地背着家里人有了孕,生下个儿子就血崩殁了。那老夫妻正愁养不活这来路不明的孩子,我便出些银两把他买来了。这孩子倒也乖巧,都不太爱哭。只是,你要我找个刚出生的婴儿带进宫何用?” 细心地用华丽锦缎裹起男婴,放在仍昏迷不醒的皇后枕旁,洛滟摸了摸依然睡得沉沉的男婴:“他叫什么?” “他娘姓君,都还没取名字呢!” “呵,无所谓。”洛滟反常一笑,绝美中透着森森杀气,让人胆战心寒,轻捏男婴粉嫩脸颊:“反正你很快就要死了,不需要名字。” 沁夫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望着眼前从小看到大的外甥女,只觉突然陌生到可怕:“洛滟,你,你要杀他?” “我也是不得已啊!”收回手,洛滟托起哭声渐低的小太子,蓦地里朝沁夫人跪倒:“姨娘,求你带他逃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告诉他是谁,让他做个普通人,平平凡凡地过日子。” “快起来!”沁夫人急忙扶起她,接过小太子,一时百味交加:“你都不要他将来诛灭那些乱臣贼子,替贺兰氏雪耻复国吗?” “是洛滟一念之差,以至国破家亡。我只盼他能一生平安,别无所求。”解下腕上一串玛瑙红珠链为小太子戴在颈中,幽幽道:“这是父皇所赐,但愿能保佑你岁岁安康。离开皇宫,你也不是什么宸鸿太子了,今后,就叫……红尘罢。” “做个红尘浊世的凡夫俗子,有时,远比生在帝王家幸运。” 最后看了小太子一眼,她用力一推沁夫人:“快走,姨娘,我会拖住叛军的。” 情知无法劝得洛滟,沁夫人咬了咬牙:“好!”一狠心,抱着小太子疾步离去。 目送她出了寝宫,直至不见,洛滟方收转视线,缓缓坐在皇后身边,凝视着一昏一睡无声无息的两人。慢慢地,纷乱的脚步急踏而来,听到外间人声鼎沸,叛军扬扬得意的笑。樱唇一弯,洛滟竟也笑了。 手一挥,拍倒了床头油烛,火舌立即舔上纱罗,轰地烧起。 “哇”的一声,男婴终于醒了,微弱地哭了起来。 “能代替宸鸿太子与贺兰皇朝一齐葬身火海,你也该死而无憾了。”抱起男婴,洛滟嫣然笑着,比火更艳丽。 火卷上裙角,宫门颓然倒塌,一群铁甲兵士闯入内殿,人堆里随即迸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吼叫。 “快扑灭火势,快!快!” 兵士七手八脚地将洛滟同男婴拖离已烧得劈啪作响的大床,扑熄了衣上火苗。尖叫之人拨开众人,走到她跟前,却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面目英俊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柔。 “公主,我们又见面了。”青年似乎很温和地一笑,手底猛地抓住洛滟发顶用力绞紧,眼里划过一丝嗜血:“贱人,你想自焚么?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嘿嘿嘿,你伤了我最爱的人,我散易生就要你整个贺兰皇朝作赔偿,啊哈哈……” 头皮仿佛都要被掀掉,嘴唇痛得失了颜色,洛滟却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眼前笑得疯狂的散易生,曾经是她驸马的男人。 被她清冷又含着无尽轻蔑的眼神注视着,散易生渐渐笑不出来,脸色益发阴狠,蓦然将洛滟重重推倒在地,男婴哭声顷刻响遍殿内。 “听说皇后这几日临产,这小贱种,是你弟弟罢。” 伸手抢过男婴,散易生一脚踏住洛滟,阴森森地笑了:“贺兰老贼已然授首,你那几个堂房叔伯也于阵前中了龙骑将军的奇药雪融,失去武功逃亡在外,早晚都逃不过龙骑将军的追杀令。摔死这小贱种,你贺兰氏从此就断子绝孙了,呵。” 一声长笑,将男婴高高举过头顶,作势便要往地上砸落。洛滟一扭头,神情漠然。 原料想她必定惊惶失措,痛哭哀求,谁知竟是一派事不关己的模样。散易生恶狠狠地皱起眉头:“果真是个冷血恶毒的贱女人,连自己弟弟的死活都不理么?”怒气上冲,拎着男婴就待朝墙上扔去―― “住手!散易生!” 很清很柔的声音,像暖风拂过水面,吹得人心也随之荡漾。散易生顿住了动作,回过头望见水色衣衫的男子垂着首慢慢走近,阴柔的脸顷刻出奇温和起来,带上几分讨好:“莲初,你怎么也跟来了?” “我不放心,就跟来看看。” 淡淡而优雅地微笑着,莲初轻轻抬头,雅致的面容亦如莲华,清美无尘。却仅有一只眼睛,左眼只余一个黑乎乎的窟窿,衬着他一脸浅笑,诡谲异常。围观的兵士都不禁有些发毛,洛滟更是脸一白,但散易生的眼神,却仿佛看着世间最美的人一般迷醉,笑着走上前,拉起莲初的手:“你来了也好,正可看我杀了这姐弟二人替你报毁目之仇。” “莫再造杀孽了,散易生。我不想你的双手为我沾满血腥。”轻轻抱过婴儿,莲初又垂下了头:“更何况这孩子何其无辜,就留他一命吧。”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男婴竟慢慢止了哭,莲初瞧得有趣,不由一笑,将他搂得更紧。 “你要收留他?” 散易生恨恨瞪着他怀中的婴儿,虽心有不甘,但见莲初一脸爱怜,知道他是决计不会让自己再加害这婴孩了。他一挫牙,转身拉起洛滟,食中两指直朝她左眼戳落―― “散易生?!” 莲初惊呼堪堪发出,洛滟的惨叫已响彻四壁,血花不断自空洞的左眼涌出,模糊了脸。 甩掉手上血淋淋的眼珠,散易生慢条斯理地抹干净血迹,手一松,洛滟瘫软在地,捂着兀自冒血的眼窝,浑身蜷作一团。 “很痛吗?哈哈,你当日挖别人眼睛的时候想不到自己也会有今天吧?”散易生一回头:“你们都来看看这什么贺兰氏的第一美人,呵,貌美无双!你如今只剩一只眼睛,倒真是名副其实的无双了。” 像经年积怨终于得以宣泄,他狂笑不已,片刻才渐渐低落,望着惊愕未退的莲初,柔声道:“你觉得我过分么?可这贱人当初剜你眼时又是何等毒辣!这是她罪有应得!” “可是……”莲初欲言又止,只幽幽叹息。一直痛得哆嗦的洛滟却骤然抬起头,用仅存的那只右眼狠狠盯住散易生,嘶吼道:“我有什么罪?!天下有哪个女人能忍受洞房花烛夜,自己夫婿居然带了个男人进房,还当着她的面亲热?!我挖了他眼睛又有何不对?你倒是说啊!呵……” 带血狰狞的脸浮上自嘲,更显恐怖。莲初微微一颤,散易生迅速握住他臂膀:“别去理睬这贱人。” “你对他还真温柔体贴啊……”洛滟仍在笑,血不住地流,喃喃自语:“为什么会这样?我是无双公主啊!多少人梦寐以求一亲芳泽,你却弃我如履。” 散易生冷冷一哼:“公主又如何?我爱的只有莲初一人,根本就不想娶你,是你那死鬼父皇非要招我做驸马。我几次三番推辞不得,就只好故意让你看到,就是要你知难而退。哪知你竟然那样狠毒,是你自食恶果,怨不得旁人。” 洛滟默默低头,半晌,摸过自己血污凝结的眼窝,嗤笑着。 “那你也不该找个男人来让我丢尽颜面啊,呵呵,我这无双公主,竟还比不上一个宫里唱旦角的戏子。不过,我真替你不值……” 一扫散易生有些发青的脸色,洛滟的目光鄙夷到了极点,更透着无限阴毒:“我可要提醒你,别轻易被他骗了哦。他进宫以来,都不知道被我父皇宠幸过多少回了?啊哈哈,你真以为他是莲华初生,纤尘不染吗?他可是最会演戏骗人的,哈哈……你们看他在台上那骚劲儿,简直就是当年狐媚惑主被我母后赐死的妖妃鱼弱水转世,专门来迷惑我父皇、灭我皇朝的!” “给我闭嘴!” 散易生暴吼着一脚踢出,洛滟连滚几下,鬓乱钗落,衣裙沾灰,狼狈之极,却笑得越发大声:“你不喜欢听吗?哈哈,还忘了告诉你,他在我父皇龙床上叫得可比任何妃子都要响呢,全京师都听得到。” 兵士们异样的眼光纷纷投向莲初。一垂首,莲初止了颤抖,突然奋力挣开散易生,抱着婴儿直奔出去。 “莲初!等等我!”散易生心头发慌,急急跟出,脚下一顿又折了回来,揪住洛滟散发拖将出去,咬牙切齿地道:“死贱人,想激怒我杀了你么?没那么痛快!我不好好折磨你,就不叫散易生!” 回首朝兵士一扬手:“放火烧了这肮脏之地!去禀告龙骑将军,天下归他所有。我散易生大仇已报,从此也不会再踏入京师半步!” 火光熏红了整片天空,滚滚浓烟直冲云霄,鳞次栉比的宫殿如摧枯拉朽般绵延坍塌―― “……真的亡国了……” 一角偏僻的边门外,沁夫人痴痴凝睇满眼烟尘,低头看看怀里哭得声嘶力竭的小太子,凄然笑道:“红尘,你此生也只能做个平常人了。” 黯然旋身,正待沿小路离去,猛听尖锐的破空风声,一支箭“嗖”地射至,钉在她脚前寸余处,箭尾羽翎犹自轻抖。沁夫人呀的一声惊叫,看着黑压压一群骑兵围上前来,顿时全身冰冷,竟自僵住。 “你是谁?”为首将军装扮的男子放低手里长弓,皱眉问道。瞧这美妇服饰华贵,显非寻常宫女,莫不是内宫妃嫔?见沁夫人呆呆站着,也不答话,他一夹马肚趋前,拿弓抬起她的脸:“没听见我在问你? ” 叱呵倏地消失,男子紧紧盯着沁夫人惊惧仍不失美艳的面容,竟有刹那失神。 “……你,很美。” 由衷的夸赞却令沁夫人一阵惶恐,畏缩着想退后,男子目光一闪,忽弯腰一抄,将她连小太子抱上马背,勒转马头就走。 “段参将?”贴身侍卫不禁叫了起来:“这女人不知是何来历?大人带她回府,龙骑将军知道了,恐怕会――” “会怎样?我助他打下江山,要个前朝的宫女伺候都不行么?” 男子冷下脸,不怒自威,一挥鞭,绝尘而去。 这女人的姿容穿戴哪里像个宫女了?段参将平素不苟言笑的,想不到见了漂亮女子,就色迷心窍犯起糊涂来。那侍卫暗自嘀咕,搔搔头,又叹了口气,率领众兵士跟上了前面的一骑三人。 第二章 风穿过回廊,吹动水面浮莲,翠叶如盖,花香四溢。倚坐木栏的水衫男子静静望莲,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怀里婴儿,悠然自得。 “莲初,该回屋里用饭了。” 散易生笑着走来,一把搂住莲初双肩,眼光落在男婴身上,不觉嫌恶地纠紧眉头。真是服了莲初的滥施好心!从京师归来别院,他也不晓得费了多少唇舌,想叫莲初莫去可怜这贱人的弟弟,莲初却一个劲地说与这婴儿有缘分,整天抱着不肯松手,那股似极了两父子的亲热劲让他都忍不住吃味。 想到昨夜正同莲初欢好时,这小家伙却不识相地在床边摇篮里大哭起来,莲初居然就丢下他哄孩子去了。他更是拉长了脸,一把抢过男婴:“别再成日抱着他了,你忘记他那贱人姐姐如何对待你的么?” 莲初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那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公主挖我眼睛时,他根本还未出生,有甚好恨他的?倒是你害得他国破家亡……”思及散易生与龙骑将军为颠覆贺兰皇朝,不知累了多少无辜百姓,虽说散易生是替己出气,但一路上尽见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他笑容敛去,轻叹无语。 散易生也叹着气,拉起莲初,胸口闷闷地:“你又在怪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莲初!” 怔怔看着浮莲随波逐流,莲初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半晌才回过头,低声道:“我知道……” 散易生登时笑逐颜开,莲初却抓紧他的手:“可我真的不想再看你为我杀人了,那个无双公主,你就放了她吧。”离京师时,散易生连同洛滟也一并带回了别院,关在柴房。他曾听下人偷偷议论,散易生每日都会去柴房将洛滟狠狠鞭笞一番,还不许下人送药给她。这样下去,只怕再过几天,那身娇玉贵的公主就要一命呜呼了。 “不行!”散易生笑吟吟的脸即刻阴沉:“那个女人阴险毒辣,放了她,后患无穷!”想到恨处,不禁恶向胆边生,在男婴胳膊上重重一拧,婴儿立时放声大哭。 “你折磨这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做什么呀?” 莲初微愠,掐了散易生手背一把,伸手便想接过男婴。散易生见他如此紧张,心头更不是滋味,格开他双手,将男婴凌空举在栏外水面上,那男婴哭得越发响亮了。 “散易生?!快把他给我!”莲初惊怒交加,脸都有些发白,却不敢再抢,深知散易生的脾性,若逼得急了,指不定真将婴儿扔入湖里。 “你从来都没有这么大声对我吼过的,这小贱种比我还重要么?” “没有,只不过他是,是……”莲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一顿足:“总之,你不要伤害孩子。你已经杀了贺兰皇,就留他这一点血脉,也算积阴德,好不好?” “你居然还替那荒淫无道的老贼着想?”散易生瞪着他,嫉火上涌,直想把男婴抛进水中。但心念转得几转,又慢慢缩回了手,见莲初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微微一笑:“你要我饶过她们姐弟也行,但你须得答应我,以后都不要再去理这小贱种。” “你肯放了公主?” “放她是绝不可能!但我可以应承你,不再折磨她,就留她在别院做个杂役,算是便宜她了。至于这小贱种,就交给那贱人自己去养便是。只要他们姐弟俩不私自逃跑 恋耽美 分卷阅读29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我总会给他们一口饭吃,只当我别院养多两条狗罢了。” 散易生轻蔑地笑着,抱了男婴就朝下人居所走去:“如此,你总该满意了吧――” 声音还是如往常一样温和,却带着丝不易觉察的阴森,莲初知道散易生是真正对他动了气,垂首呆了片刻,再抬头,回廊已空无一人。他木然良久,噗地坐回廊栏,捂着惨白如纸的脸,颤声低唤:“父皇,父皇,是我害了你们……” 纤细的手指狠狠抓着头发撕扯,整个人不堪重荷地趴在栏杆上,剧烈颤抖着。 “嘭”地一脚踹开柴房大门,散易生大步走近蜷缩在草堆上的一团人影,踢了踢:“贱人,死了没有?” 裹在褴褛衣衫里的身躯轻轻动弹了一下,洛滟颤抖着抬起独眼,见是散易生,不由又畏缩地曲起身子。连日的鞭打辱骂似已磨得她傲气全无,血污干涸的面上尽是惧色。 散易生将兀自大哭的男婴丢落她身边,嘴角勾起阴柔之极的笑:“公主,你现在的样子,连我家里养的狗都比不上啊,你还不如死了算了,还活着丢人现眼做甚?哈哈……”大笑着拂袖而去,心中得意,也就未注意到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洛滟仅有的右眼里陡然泛起的怨毒与愤恨。 死死地盯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洛滟指甲深深掐进手心,血渗了出来,她却罔若未觉,只是紧咬着牙――她绝不会死的!她一定要报仇!一定要杀了散易生!杀了莲初!杀了所有灭她贺兰氏的乱臣贼子!杀了所有令她沦落到此地步的人!!! 一探手抓起哭声渐低的男婴,洛滟笑了:“乖孩子,别哭!你如今可是我贺兰氏的太子啊!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替我报仇,杀掉所有对不起我的人,为我重兴皇朝!” 深黑的眼洞衬着狰狞的笑,男婴清澈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突然“哇”的一声,哭得前所未有的厉害。 “不哭!不哭!只要你乖乖听皇姐的话,我不会再害你的。”洛滟轻轻拍打着男婴,喃喃道:“真的不会害你的。眼下只有你在我身边,能帮皇姐了,呵”抚过他粉嫩白皙的脸庞:“你看你,长得这么美,将来大了,决计是个美男子。皇姐也会好好教你做个真正的太子的,教你当个举世无双的人……无双…… ” 手情不自禁摸上左边空空荡荡的眼窝,唇角抽搐,她再也不是那个貌美绝伦、艳倾天下的无双公主了……蓦地紧紧搂住男婴。 “无双,今后你就叫无双罢,替我无双公主活下去,替我报仇雪恨!” “……替我报仇雪恨!……” 透着诅咒和蛊惑的声音在耳际响起,君无双全身都震了一下,一甩头,才发觉是幻听。他放下水桶,擦着汗。 别院所有的下人中,属他年纪最小,但管家却经常把最粗重的活派给他做。今晨一早起来,提了半天水,又没吃饭,早饿得头昏眼花,难怪会错觉皇姐在他身后说话了。毕竟,这十四年来,每天姐弟单独相处时,皇姐都会一遍又一遍地跟他说起国仇家恨,即便在睡梦中,他都似乎能听到皇姐愤怒的咒骂。 “浑小子,又偷懒了!” 忽然传来的呵斥令他猛地回神,见那肥滚滚的杨管家骂骂咧咧走近,连忙提起水桶。杨管家一脚已踢将上来:“快滚回厨房去,大堆事等着你做呢!”他自来此做管家,姓散的主人便叫他对院里那一对姐弟严加看管,是以平日对那姐弟两人动辄拳打脚踢,惟恐稍有松懈,传进主人耳里,责他个办事不力。 他又踢了两脚,才大摇大摆地走了开去。君无双忍痛提水回了厨房,闻到刚炖好的枸杞红枣乌骨鸡,更是饥肠辘辘,又一阵头晕。突听大厨道:“今天小东儿病了,无双,你替他给两位爷送炖品过去。” “我吗?” 君无双一愣,那大厨已装起炖盅,放到他手里,道:“快去,凉了就不好味了。”知他从未去过后院,便指了路线给他。 穿过数条走廊,又走进一片枫林,盅里香气不断飘进鼻端,他腹里雷鸣,实是饿得难受,眼见林中僻静无人,忍不住揭开盅盖,拈了块鸡翼入口,香浓美味,险些将自己舌头也吞了下去。心头倒是半点也不觉惭愧,听皇姐说,那两人害得他贺兰氏如此凄惨,他没在盅里吐口水已经很客气了。吃块鸡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天下一切原本就该归他宸鸿太子所有。 吃完鸡翼,意犹未尽,又抓起枚鸡腿,凑到嘴边刚想咬落,猛地顿住,直盯着地上清晰的影子――就在他自己的影子后面,已多了一个颀长的身影,竟不知何时来到。 全身顷刻凉嗖嗖地,他慢慢回过身。一个男子长身玉立,正挑了挑眉,英俊的面容带上一丝玩味。 “你这小厮,倒也大胆,竟然偷吃主人家的东西!嘿嘿,瞧你面生,是新来的吗?”散易生负起了双手,见君无双还举着鸡腿,嘴巴张得大大的,咬也不是,不咬也不是,不由好笑:“怎么?害怕了?” “谁说我怕了?” 他是太子,怎能被人讥笑?君无双瞪了这陌生男子一眼,狠狠咬了一大口鸡腿,反正已被看到了,也不在乎多吃一点,这男子若要拖他去主人面前告状,就由他去。他也正想见见皇姐口中那穷凶极恶的两人究竟是如何一副凶相! “啊哈哈……”散易生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别院几时多了这么个小家伙?看这小厮眉眼清雅,一身下人穿戴仍掩不住书卷气,颇似大户出身,谁知当面被人抓到偷食竟还理直气壮。他好不容易停了笑,扬眉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君无双白他一眼,转身就走。却听后面男子悠悠笑道:“我是此间主人散易生,为什么不能要你告诉我?呵呵……” 散易生?! 浑身一凛,君无双飞快回头,一脸不信。这个英俊含笑的年轻男子怎么可能是皇姐日夜诅咒的大仇人?但细细看他眼角,发现有不少细微皱纹,此人确实已是中年。 “呵,吓着了么?”散易生眼眸微微眯起,一时间居然觉得这小厮的清灵雅致倒与莲初年轻时有些神似,尤其此刻惊愕的样子,更像极了当年的莲初……先于意识,他手已抚上君无双面庞,笑道:“不用怕,我书房正缺个机灵的书童,你――”手突被拍开,他一怔,想不到这小厮得知他身份后,竟仍如此放肆。 缓缓退后两步,君无双一扬头:“我叫君无双,君王的君,举世无双的无双。” 无双!!! 散易生嘴角最后残存的一缕笑意全然隐没,眉心慢慢皱紧,看着面前满脸傲气的少年,渐渐地,重新勾起一个阴柔微笑。 “哦,原来是你啊!我还差点忘了,家里还有前朝的公主和太子住着呢!”骤然伸手,五指紧嵌入君无双肩头,眼底血光一闪:“小太子,既然你来我后院,我散易生可一定要好好招待你才是,嘿!” “拿开你的脏手!”君无双又痛又气,汤盅奋力朝他掷去。散易生急忙一侧身避开,数点热汤还是溅上脸面,烫得肌肤隐隐作疼。他勃然大怒,重重掴了君无双一记耳光。 耳鸣眼花间,君无双跌坐在地,头皮一紧,已被散易生揪住头发向林后小湖拖去。 “小贱种,竟敢对我无礼!我早该淹死你的。” 在湖边停步,一手将君无双头颅按进水中,瞧着他手足不断挣扎,心中一阵快意,冷笑道:“莲初是滥好人,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把你这小贱种当自家儿子般疼爱。这许多年来为了你始终对我不冷不热的,若非我当初答应过他留你姐弟二人性命,我一早就……” 冰凉的湖水充盈耳鼻,胸口涨闷得似乎要爆裂,脑海也渐转一片模糊,君无双再也听不到散易生在说些什么,胡乱挥舞的手脚慢慢停了动作。发髻却在挣扎时松了开来,乌黑发丝四散铺开水面,宛如墨色浮莲…… 墨莲般的发……散易生双眸腾起瞬息恍惚,蓦然将君无双提上湖岸。 “哗啦”一声,湿漉漉的头发甩起连串水珠,随即披散在已失去血色的脸颊两侧。清雅的脸沾着水,仿佛莲华凝露,纤尘不染。 真像……像他第一次入宫见到的莲初……那时,是他把莲初从深深的湖水中救了上来。 那一刻的莲初,好美……叫他忘记了即将迎娶的公主,忘记了大好前程,忘记了一切,只看到那一个清雅出尘的人…… “……莲……初……”无意识地呢喃着,轻轻捧起君无双的脸,散易生覆上眼前苍白的唇――凉凉的,带着水的清香…… 好闷,好难受……游离的神智逐渐凝聚,君无双迷迷糊糊地一摇头想甩掉贴附面上那湿热的物体,却挥之不去,一下清醒,张开眼,映入眼内便是散易生的异样目光。 他在做什么?! 嘴唇被身上男子舔弄着,君无双眼睛睁得滚圆,竟忘了反抗。洛滟只是日夜教导他诗歌辞赋、治国经纶,哪里会去跟他谈论什么风月之事?加之他年岁又小,于此更是一窍不通。但当滑腻的舌头在他齿关游走,试图探进他口中时,君无双终觉一股恶寒,用力挣扎起来。 “放、放开我……啊,唔……嗯啊……” 大喊声被趁隙闯进的舌堵住,只能发出断断续续地闷哼。君无双几乎窒息,拳头重重锤在散易生身上,却半点不见奏效,反被抱得越紧。散易生一手更滑进他衣内,探入股沟。 “干什么?放、好痛――” 异物突兀插入下体,君无双周身都弹了起来,强烈的羞耻伴随剧痛卷遍 四肢,他拼命扭动身体,想把那还在他体内来回抽送的东西挤出去,却被牢牢按住。 “别乱动!”散易生喘着粗气,又插进一根手指。双目情欲氤氲,望着君无双一脸惊恐又强忍痛楚的神情,欲火益发高涨。低头一触他淡红嘴唇,声音暗哑之极:“就让我抱一回好不好?这么多年,你都不再碰我了,又从来都不肯给我抱!我是男人,也想要的啊……莲初……” 根本听不明白他的话,那最后一声呼唤却叫君无双清醒过来,大叫道:“我又不是莲初!啊啊……你滚、滚开啊……”陷在体内深处的手突然停止了戳刺,他惊魂初定,不住喘息:“放开我,我,我是宸鸿太子,不是莲初。” 泛着潮红依然出尘的面容,清澈纯净的双眸……散易生不自知地撤出手指,仍压着身下战栗的躯体,痴痴凝睇,半晌,露出一个明明很温和却让君无双毛骨悚然的微笑:“不,你就是莲初,你才像我最早认识的那个莲初。” 拨开他湿发,抚摸着君无双惊到僵硬的脸,柔声道:“我先前吓着你了么?对不起,我不该把你按进湖里的,我居然忘记你是最怕水的了,真正该死……” 这,这个疯子!听着他越来越温柔的话语,君无双浑身寒毛根根竖起,想转身逃离,但在那痴妄专注的视线下,如被毒蛇盯中的青蛙,连大气都不敢透。 皇姐,如果皇姐在身边就好了……害怕到极点,他终于再维持不了苦苦强撑的气势,几乎就要哭出声来。 “散易生?你在做什么?” 水色衣衫穿过林间,莲初垂首站在一株火红枫树下,冰冷的目光却透过发帘,盯住散易生尚停留在君无双脸庞的手。 微笑倏忽凝结,散易生一时竟怔了怔,看看莲初,再偏首一望君无双,猛地缩回手,撑起身,笑着走向莲初:“没什么,这孩子失足落水,我刚巧路过救他上来罢了。” “是么?”莲初慢慢抬起头,雅净的脸看不出喜怒,只用独眼定定瞅着散易生。 这人就是害了皇姐一生的罪魁祸首莲初?自己跟他倒确实有几分相似……君无双望了两眼,也无暇再细想,急急爬了起来,直向林外冲去,一刻也不敢再逗留有散易生的地方。 “莲初,回去吧!”散易生笑吟吟地执起他的手:“今天怎么想到来找我了?还以为你打算一直不理睬我了呢。” 丝毫无视他的殷勤,莲初默然盯视君无双远离的身影,突地甩开散易生,淡淡道:“他是谁?” “哦,只是个新来的小厮,你就别去为这些琐事烦心了。” 散易生轻描淡写地扬了扬眉,一瞥莲初依然冷漠的表情,嘻嘻一笑,环住他腰身,在他唇上一吻:“难得你心情好来找我,可别让外人扫了兴致。” 闻到莲初幽幽体香,他原先压下的欲火不免又盛,贴着莲初身子轻轻磨蹭:“你都有好些年没碰过我了,我简直快想疯了。”抱住他细腰的手慢慢往下滑落。 “我现在没兴趣!”莲初冷冷地蹙起眉头:“你把手拿开!” 满腔热情似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散易生脸色尴尬之极,讷讷将手收回,强笑道:“你莫对我这么冷淡好不好?就算我当年对那姐弟两人手段太毒辣,拂了你的心意,可事情已过去了十几年,你还同我呕什么气呢?我还不是为了替你出气啊!” 想到委屈处,他不禁越说越激动。莲初也不争辩,静静听了半晌,蓦然旋身。 “莲初――” 散易生用力拖住他,紧紧搂入怀中。莲初挣了两下未果,眉尖拧成一团:“放手!我说过我没兴趣! ” “不要老是拒绝我!”散易生出乎意料地大吼,倒叫莲初着实一愣,觉察散易生在撕扯他的衣带,才惊醒过来,怒道:“你胡闹些什么?――啊!”衣襟被大力拉开,他顿时呆住,不可思议地瞪着面前一反常态的散易生。 双手抚上不再年轻却仍旧白净的胸膛,散易生重重喘息,哑声道:“你没兴趣,那就让我来好了。我几乎每晚做梦都想着你,想要抱你一回,我……” “散易生!”所有狂热的举止话语被怒喊截断,狠狠推开散易生,莲初独目腾起阴郁和厌恶:“我最恨人把我当女人看待,最恨,最恨!” 每次勾完浓艳的妆,像个女人一样在戏台上袅娜作态,搔首弄姿,引来台下那些男人赤裸裸毫不掩饰的欲望眼光在他周身巡视,如同要剥掉他的衣衫……那叫他恶心的深恶痛绝的眼光,不管过去多少年,都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 手奋力握拳,从牙缝硬挤出一句:“别拿我当女人。” “……呵,啊哈哈……”被那狠命一推撞上树干的散易生一边喘气,一边竟大笑起来――真好笑,难道他散易生就生来喜欢当“女人”么? “我喜欢你,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了!你却做不到吗?呵,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有多喜欢我呢?莲初… …” 放弃如花美眷、似锦前程,永远背负起乱臣叛贼的骂名,结果只换来十多年的冷眉冷眼和此刻一句最恨!心无法遏止地发冷,散易生喘息渐平,自嘲地笑了笑:“你最恨被当作女人吗?呵呵,那你遇到我之前还不是被贺兰老贼宠幸过无数回,你就不恨他了?反过头还一个劲地可怜起他的后人来,哈,太可笑… …” 满含怒气的一拳飞上面门,打断了他的讥笑。散易生捂着渗血的口鼻背转了身,双肩却抖动着,似乎还在笑。 直勾勾地注视着他背影,莲初面色涨得通红,又变铁青,最终惨白一片,垂首走出了枫林。 悉索的脚步逐渐变轻,终于听不到了。散易生肩背两下抽搐,逸出数声暗哑压抑的嘶嚎。 “你说见到了散易生和莲初那两个奸贼?” 干枯得如铁锈刮擦的声音在简陋的屋子里响起,一缕阳光从破损的窗纸透进,照在靠坐窗边的女子发上,竟已花白如雪。枯瘦似鸡爪的手一摸少年脸上犹自清晰可辨的掌印:“被谁打的?还痛不痛,无双。 ” “谢皇姐关心,已好多了。” 君无双牢牢握住洛滟手腕,一路从湖畔飞奔回皇姐身边,他狂蹦乱跳的心方始稍稍镇定下来。见累得洛滟担心,不觉赧然,低头道:“是散易生……”忆及适才散易生的疯狂举动,兀自心有余悸,嗓音忍不住微微颤抖,神情也极不自然,自是逃不过洛滟的眼睛。 “怎么了?怕成这样,那奸贼是不是折磨你了?”洛滟陡然拔高了嗓子,更是尖厉骇人。 那算是对他的折磨吗?君无双虽觉难以启齿,但从小到大,都未曾在皇姐面前隐瞒过任何事,当下一五一十将先前的一切都告诉了洛滟。 “这禽兽!合该千刀万剐的畜生!”洛滟越听越怒,不住口地咒骂,心头狂愤,抓着君无双的手使劲收紧,长长指甲掐进他肌肤。 “皇姐?!痛――”君无双被掐得奇疼,又不敢甩开洛滟的手,只得咬牙死忍。 洛滟一震回神,忙放开了他,替他揉着淤肿紫青的手腕,道:“是皇姐气糊涂了。”独眼移上君无双微泛泪光清如水晶的眼眸,竟有些怔忡。突然伸出双手,摩挲着君无双面庞。 “原来你已经长得这么好看了,无双……” 那个当初又瘦又小的婴儿,竟已是翩翩美少年。无怪散易生那畜生会见色起意。洛滟皱纹密布的唇角绽开一丝阴森森的笑容,摸了摸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无双,皇姐有个法子能好好地整那两个奸贼,你可一定要听皇姐的话去做啊。” 君无双用力点点头,洛滟一笑,抱住了他:“真是乖孩子……” 第三章 雨丝飘飞,在湖面荡开层层涟漪。莲初站立廊下栏前,茫茫然张着手掌,接住瓦檐滴落的连串水珠― ―冰凉透骨的寒意…… 自那天打了散易生一拳后,散易生就宿去了书房,不曾再在他面前出现过……那一拳,是不是真的伤了散易生的心? 无力垂下手,莲初低头,默默看着水中载浮载沉的飘萍。蓦然听到回廊尽头杨管家的大嗓门。 “小武,快去杂役院找那姓君的浑小子!爷正在书房等着见他呢!嘿,你叫他放机灵点,可别在爷跟前乱说话……” 未尽的咕囔随脚步远去,莲初长发微微动了动,脸色一片阴郁。 …… “到了,爷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屋去吧。”小武打着油布伞,带君无双来到书房门前就止了步,回头又轻声叮嘱他几句,便自行回去向杨管家复命。听说这几天两位主人正在怄气,他可不愿进去当出气筒。 又要见那个疯狂的男人……君无双不觉有些发冷,但随即一咬嘴唇,挺起了胸膛――堂堂太子,岂会对叛贼示弱! 敲了数下门,却听不到屋里动静,便试着轻轻一推,房门原是虚掩,登时半开,望见书房里未燃灯,比外间雨天更暗三分。散易生就坐在书案旁,闪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进来!” 一扬下颌,君无双昂然踏进书房,走到他身前。散易生也不说话,只直直盯着他,半晌,突地伸手朝他脸上摸来。君无双忍不住一抖,却没有闪避。但散易生只是解开他发髻,将他头发披散双肩,又左右打量了一阵,才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这样就最像你了,莲初……” 君无双闻言,原本稍为放松的心又悬起,感觉散易生手掌慢慢沿头发摸上他眉眼,更是如针芒在背,若不是来之前皇姐有过吩咐,他早就拔腿飞奔出去了。 “……莲初……” 散易生眼神渐渐迷离,抱住了幽暗中清雅如莲的少年,轻轻吻着他唇瓣。灼热的呼吸喷上脸颈,君无双僵直了背脊,双手在袖里握紧拳头。忽然嘴唇传来一阵剧痛,散易生竟大力咬噬着他双唇。 惊怒之余,君无双不及思索,一拳朝他挥去,袖底在暗中扬起一道寒光,飞快划过散易生骤变锐利的眼眸。 散易生冷笑一声,似乎早已预料,微一偏首,让过了刀锋,同时抓住君无双手腕用力一拗,匕首“当啷”落地。 “我还正在奇怪,你今天怎么变得如此听话呢?果然另有图谋!”散易生此时面上,再也看不到丝毫痴迷,仍紧扣着君无双的手,嘿嘿笑道:“是你那贱人姐姐叫你来杀我的么?她可真是不择手段,为了报仇,连自己弟弟也舍得赔进去,呵――”重重揪起君无双头发,将他拉近,讥笑地看着他惊惶愤怒的神情。 “以为我对你有意,你就有机可乘了?你姐弟俩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露出一贯的阴柔笑容,双手却猛地扼上君无双脖子,狠狠收紧:“早知道那贱人不会死心,居然要你来引诱我。哼哼,等杀了你,我再收拾那个贱人!”手下用力,君无双满脸发紫,身体慢慢软倒。他瞧在眼里,一阵解恨,冷笑道:“原本看在你像莲初的份上,只要你乖乖地不搞鬼,我或许还会好好疼你。你却偏来惹火我,可别怪我。” 正待下死力掐落,半掩的房门被踢开,一个女子尖叫着冲入。 “畜生!快放手!放手――” 洛滟拳头雨点般打在他身上,一边叫骂不停:“无双说过你对他不怀好意,还真不假。那天你在湖边没得逞兽欲,现在就想掐死他吗?快放开他,畜生!”蓦然一口咬住他胳膊。 散易生吃痛,甩开洛滟,怒道:“死贱人,谁让你跑来书房的?”心头有气,早吩咐家丁,不许洛滟擅离杂役院,也不知后院那些下人是怎么看守的,竟让她溜了进来。 正自暗恼,门口陡然间响起一个清柔却不带起伏的声音:“是我带她来这里,不可以么?”纷飞雨丝里,水色衣衫已半湿,同湿发一起贴着肩背,冷冷的眼光比雨更寒…… 莲初?! 散易生手一松,君无双滑倒地上,大口喘息。洛滟上前抚着他背心:“没事了,没事了,皇姐已找到人来救你了,那个畜生不敢再对你无礼的。”嘴上安慰,仅存的独眼里闪过得意的笑。 叫君无双行刺是假,其实是在拖延时间,找莲初来书房……领悟到洛滟的用心,散易生顾不上再骂,忙去拉莲初:“你别听那贱人胡说八道,莲――” “别碰我!”莲初厌恶地避开散易生的手,望向君无双,那天在湖边也未细看,此刻渐暗暮色里,少年发黑肤白,像初生莲华,纯净无双…… 美貌、年轻、纯净……莲初泛起一缕自嘲――这些他都已不再拥有。 默默转身欲行,散易生心越慌,从背后搂住莲初:“我什么都没做,是真的,我心里只有你啊!我只喜欢你――啊――”倏地迸出一声大喊,他松开双手,缓缓扭转脖子,看向身后。 “我叫你喜欢他,叫你喜欢他……” 鸡皮鹤发的脸扭曲着,洛滟用力拧转尚插在散易生背后的匕首:“看你死了,还怎么喜欢他?哈哈… …” 凄厉的笑充满每个人的耳孔。散易生回过头凝视着一脸震骇的莲初,动了动唇,血丝即刻淌落。 “……莲初……我,只喜欢你……”重又伸出双手,还想再抱住莲初。 “你还敢说!!!”洛滟疯狂大叫,突地拔出匕首,又狠狠一刀刺下。 “啊啊啊――――” 似已呆滞的莲初猛然狂吼,紧紧抓住洛滟匕首。血光飞溅中,几截手指断落在地,他却似半点不觉疼痛,夺过匕首远远抛开,一把揪着她就往墙上撞去。 “贱人,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每说一句,就将洛滟的脑袋撞一下,墙壁不多时已染上点点血花,洛滟血流满面,仍不住口地笑骂。君无双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直至听洛滟声音渐弱,才如梦初醒,扑上去拼命扳莲初的手,却怎么也拉不开。 正纠作一堆,外面人声嘈杂,杨管家领着数名家丁赶来,却是听到书房打闹声过来一看究竟。见状不由愣住。 “无双,快,快逃!”洛滟头被撞得几乎裂开,神智倒还清醒,忍痛一推君无双:“快逃,记着留住性命,替我报仇复国!” “皇姐――” “快走!你不听皇姐的话了么?!” 洛滟一声厉喝,君无双不敢再多说,见门口被家丁堵得水泻不通,便从窗户里翻了出去。杨管家也回过神来,忙大呼小叫地唤人上去分开兀自扭打在一起的莲初和洛滟,又叫人去将君无双抓回。 君无双匆匆奔出别院,便听身后有人紧追不舍。他至今还从未跨出院门一步,眼下更是慌不择路,只知一味狂奔,也不晓得跑了多少里路,天色已全然变黑,终于见不到追兵。 心神一得松懈,才发觉双腿酸涨到麻木,也不管地上泥泞,就坐了下来。雨仍朦朦飘飞,四下荒凉,连棵躲雨的树也找不到,他腹中又饿,抱着双膝缩成一团。 皇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那个散易生一身是血,还对着莲初不住地说喜欢,真是像疯子一样…… 还有莲初,没想到那平日看似温和的人竟有那么大力气,抓着皇姐死不放手…… 脑海里乱哄哄地像走马灯般转个不停,最终还是牵挂着洛滟。十四年来,他未曾试过皇姐不在身边的滋味,眼下孤独一人,身处荒郊野外,只觉空虚无助到了极点,眼圈微红,几欲掉泪,终究忍住――皇姐一直教训,身为太子,决不可在人前人后怯懦示弱。 抑住抽噎,胡乱抹了抹脸上雨水,君无双慢慢站起身,得离别院越远越安全。一片黑暗雨幕中,他也辨不清方向,只是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坑坑洼洼的泥水路,走向前方…… 雨过天晴,阳光拨开云层,照得碧空青翠如洗,一扫之前数日阴湿。夹山官道上的泥坑也渐干,只有车轮碾过时压出两道浅浅印痕―― 车厢侧身的织锦布帘忽地挑起,红衣少年探出头,漆黑星亮的大眼骨碌碌望着车外景致,欢然道:“娘亲,雨停了!”回头抱着斜倚绒垫的中年美妇,笑嘻嘻道:“娘亲,我可以出去和爹一起骑马了吧?” 美妇一笑,还没说话,车帘一掀,前面马上的男子弯下腰,伸手一捏少年脸颊,笑道:“当然可以,现在就跟爹去打些野味来,吃完还要抓紧赶路。这几天一直下雨,已经耽搁了不少路程,爹可不能误了任期。” 听说能打猎,少年一声欢呼,跳出车厢,招手叫车后侍卫牵过一匹坐骑,翻身上马,一挥鞭就朝路旁密林冲进。 “红尘,小心点!” 美妇喊了声,少年却已纵马入林。她白了男子一眼:“你还不跟去看着他,红尘要出了什么事,我就――” “遵命,夫人。”男子不待她说完就一笑放下车帘,嘱侍卫好生看护夫人,也跟着进了林子。 “又没中!” 垂下弓,红尘气鼓鼓地盯着飞快逃进前边草丛里的野兔,转头看看身后不远处的父亲鞍后已挂了好几件猎物,嘴嘟得更高――他的箭术真有那么滥?他可是以箭术称雄三军的神箭将军段飞焰的独子啊! 就不信射不中!搭箭上弦,耳边听到身侧草丛一响,立即旋身、拉弓。 箭嗖地飞出,他也看清了“猎物”,不是想象中的山雉野鹿,竟是个满身泥污的少年。 “快闪开啊!” 红尘比吼声更快地从马上直扑过去,少年本似已吓呆了,见他大叫着扑来,反射性地一躲,箭险险擦身而过。红尘也撞了上来,收不住势,连少年一齐跌倒草丛里。 “还好,不怕!不怕……” 谢天谢地,没射中人!红尘一边安慰少年,一边 恋耽美 分卷阅读30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听不到少年说话,他好奇地一低头,触目的脸庞泥水点点,脏得出奇。他出身官宦,哪见得如此肮脏,不禁皱起眉头。但对上少年眼睛,却是清澈得像水晶般,纯净动人。 “……你的眼睛真美……” 红尘由衷赞道,突然觉得少年一点也不脏了。这时又觉察自己还压在少年身上,连忙爬起,拉起少年,不好意思地一摸头:“没有吓到你吧?”朝策马近前的段飞焰一吐舌头,斯斯艾艾地叫了声爹。 君无双摇了摇头,赶了连夜的路,本就疲倦不堪,虽适才吓得不轻,却也没精力去与这莽撞少年嗦。何况这少年……他望望段飞焰那身武将装束,是朝廷官员么?皇姐说过,凡在伪朝为官的也都算是他贺兰皇朝的乱臣贼子。脸色不由变了变,好在满面泥尘,也看不真切,但眼里仍是掩不住流露浓浓戒备。 段飞焰看了他几眼,见他眼带敌意,倒也不放在心上,料想这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看到生人不免胆怯,也不再理会他,只怕夫人久候不耐,便叫红尘快回。红尘应了声,正要上马,忍不住又回头:“你真的没事?怎么都不说话?” 君无双唇一动,话未出口,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红尘一怔,随即指着他哈哈大笑。 笑什么?君无双瞪他一眼,转身要走,蓦地手臂一紧,被红尘拉住。他忿忿扭头,正想呵斥,映入眼帘却是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 “原来你是饿了。”红尘笑着拉他走向马匹:“我请你吃东西,就当赔礼罢,如何?” 明朗的、仿佛连日光也黯然失色的笑容,鲜红的、如同火焰一样热烈的人……有一刹那,君无双几乎觉得周围什么都消失了,只有那张笑脸占据了整个天地……像被蛊惑似的,他无意识地点点头。 见他点头,红尘也情不自禁地高兴起来,抱着他上了马,驰出林外。 “味道好吗?” 红尘一手支颐,坐在君无双对面,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倒似比自己吃更舒服。又从火堆上取下一条烤得喷香的鹿腿,拿银刀割了一片,蘸上盐巴递给他:“喜欢就多吃点,你是不是好久没吃东西了?” 君无双原是饿得狠了,也顾不上什么皇室风仪,风卷残云消灭了一大块鹿肉,见红尘面前食物未动分毫,只觉自己方才吃相太过难看,一摇头,便不再去接。红尘甚是失望,举起鹿肉在他眼前摇晃:“你真的不要了?”装模作样地用力嗅了嗅,大声赞道:“好香,好香啊,你真的不吃了吗?” 忍俊不禁,君无双噗嗤笑出声来。红尘眼一亮,欢声道:“原来你不是哑巴啊!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见君无双脸上又是泥浆又是鹿油,他抬起袖子便拭:“你的脸好脏,哎呀,别动,别动,我帮你弄干净啦……嘻嘻……好多泥……” 又是那个太阳般灿烂的笑容……君无双呆呆望着,竟忘了闪避。红尘又哪里帮人擦过脸?袖子抹来抹去,反将君无双的脸抹得一块白,一块黑的,他自己看看都笑了起来,君无双睁大了眼睛,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这个少年,虽然不说话,又脏,可他就是觉得很可爱,尤其那双眼睛,干净得跟水晶一样……红尘有些着迷地盯着君无双的眼眸,突然拉起他双手:“对了,你家人呢?你要是只剩一个人,不如就跟我一块走吧,我爹娘都很好的。” 只是初识,这太阳般火热的少年竟要挽留他?!还笑得如此坦率、真诚!君无双震了震,一阵迷惘。 自小便听皇姐说人心难测,绝对不可以轻信他人!可眼前的少年,却叫他无法拒绝,无法怀疑…… 但皇姐的话,又怎么会错呢?!君无双猛地甩了甩头,抽回双手。 “你不愿意?” 红尘大感失落,正想再劝,边上车厢里传来沁夫人一声轻唤:“红尘,过来。” 替红尘擦着手上鹿油,沁夫人撩起布帘,瞧了眼坐在火堆旁一身脏兮兮的君无双,纤细的眉微微蹙起:“红尘,你是将军之子,怎么去和这贱民混在一起?” “娘亲,你说什么啊?”红尘惊讶地叫了起来:“他只是脏了一点,洗个澡不就得了?孩儿见他好可怜的,娘亲,你就答应留他下来,给孩儿作个伴吧。” “不是娘亲不肯答应,可他来历不明的,娘亲不放心。”沁夫人摸摸红尘沮丧的脸,叹了口气。为了严守红尘的身世秘密,她十多年来一人包揽下红尘里里外外的生活起居,连个书童丫鬟也不得接近,更莫说是同龄玩伴了。见红尘愀然不乐,她心下也觉歉然,但仍不得不硬起心肠。 “娘亲也知道他可怜,可他看来蠢笨的很,连话都不敢说。娘亲怕你跟他在一起也变得胆小没出息,红尘,娘亲是为你好……” 沁夫人娓娓道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君无双听见。 一直绞着衣角的手骤然停顿,君无双咬紧嘴唇,霍地站起大步走开火堆。 “喂,喂,等等我――” 红尘大叫着追了上来,满脸歉疚:“对不起,我娘亲不是故意说你的,她,她……”舌头转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辩解的话,看君无双直直站着一言不发,他小声道:“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好了。” 身躯微一僵,君无双旋即摇首,又迈开步伐。天下之大,总会有他容身之所。 “等一下!”红尘一把拉住他,身子一错,挡住了后面沁夫人的视线,摸出腰间贴身收藏的一串玛瑙红珠链:“给你。” 晶莹的还带着体温的珠链塞进手心,君无双惊讶地抬头,就见红尘笑如煦阳。 “我身边也没带其它值钱的玩意,只有这个可以帮你换些银两了。我娘亲的话你千万别在意,我知道你将来一定大有作为的啦!”凑上君无双耳畔,嘻嘻一笑:“你的眼睛那么美,那么灵活,又怎么会笨呢?” 眼光落在君无双白净的耳朵上,终究小孩心性,“啵”地亲了一口,大笑着跑了回去。 摸着还有些暖暖痒痒的耳朵,君无双眼底也慢慢浮起笑…… 奔了两步,红尘突又回头:“啊,我都忘了问你的名字!我叫段红尘,你呢?” “……我叫――” “红尘,快过来,走了!”段飞焰的大喊盖住了君无双的声音,沁夫人也唤了他一声。 见催得急,红尘也不敢再耽搁,朝君无双挥了挥手,便奔回坐骑,上马与段飞焰并肩齐驰,官道上顿时扬起一路烟尘,遮住了众人身影。 “我叫君无双……” 轻轻地重复着,目注卷裹在烟尘中的红衣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君无双才缓缓转过身,很小心、很仔细地将珠链揣进怀里,贴住了心口――暖洋洋的,太阳的气息…… 今天的阳光也似乎格外暖和,照在身上,整个人都轻飘飘地,说不出的舒畅…… 迎着太阳,君无双高傲地扬起头――没错,他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红尘,绝不会看错!他也绝不会让他失望! “我君无双,一定能匡复贺兰皇朝,成为君临天下、举世无双的帝王!” 第四章 对着溪水,君无双在衣上撕下布条扎起头发,又摘了些青草挤出草汁和上烂泥,把脸和脖子涂得青黄,见水中倒影与平日里送柴进别院的小厮已有些相似,当下背起一旁早打好的一捆柴,低头朝别院侧门走去。 无论那天走后,皇姐是生是死,他都要再回去一探皇姐下落。料想门房决计猜不到他逃走后还敢折回,进院可谓有惊无险。但为谨慎起见,仍是装扮成那送柴小厮的丑怪模样。 走近门口,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却不见守卫。君无双大感意外,贴在门板上细听,院里静悄悄地听不到半点动静,鼻端隐隐闻到血腥味,他更是惊疑不定。突然院中飘来一阵笑声,尖利刺耳中蕴涵着无尽得意―― 是皇姐! 君无双惊喜地丢下柴禾,砰地推开门,入目竟见地上卧着两具尸体,认得是原先守门的那两名家丁,尸身血迹殷然,显然刚死不久。他定了定神,循着洛滟笑声往里院奔去。 小武,杨管家,……怎么都死了?!别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路绕过横七竖八倒在回廊里的尸体,君无双益发震惊,脚下却没有停,一直跑到书房前,洛滟凄厉大笑分外清晰。 “皇姐!我回来了!” 君无双在房门前大口喘着气,望着屋里丑陋的白发女子――太好了,皇姐安然无恙。可是,皇姐身边那几个满面风霜的陌生老人是谁? “……无双?……” 洛滟止了笑,独眼漾起难言神采:“你是特意回来找我的么?无双……” 明知这里危险重重,还是要回到她身边来陪伴她?花白的头发微微颤抖着,洛滟怔忡着张臂迎住奔进她怀里的少年,抹去他脸上污痕,嗓子有些嘶哑:“我不是叫你走的吗?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不放心皇姐啊,皇姐,你的头没事吗?”君无双紧张地抬手摸上洛滟额角伤口,却只是轻轻一触,不敢用力:“我还以为皇姐会死,会死……”紧绷的心绪遽然放松,胸口激荡,一时再也说不下去,只牢牢抱住了洛滟,眼里泪珠滚来滚去,强忍着才未落下:皇姐不喜欢他哭…… 无双?! 皱纹深深的嘴角无法抑制地抽搐起来,洛滟猛地蹲下身,用仅存的那只眼睛凝望着少年纯净无双的眸子……慢慢地,绽开一个不同以往的笑,没有怨恨、也没有恶毒…… “别哭,无双,皇姐不会死的,我还要亲眼看着你当上皇帝呢!”擦掉君无双眼角泪痕,洛滟站起身,扶着他转向那几个始终默默肃立一旁的老人。 “六王叔、九王叔、十三王叔,他就是我之前提过的皇弟君无双,也是我朝宸鸿太子。还请诸位王叔今后齐心协力,襄助太子重兴我贺兰氏江山社稷!洛滟在此先谢过诸位王叔。”扑地跪倒,向那几人叩下头去。 老人们急忙一拂袖,托起洛滟,纷纷道:“公主切勿多礼,折杀臣等了,辅佐太子是我等份内之事,自然义不容辞。”转身朝君无双单膝跪下,齐声道:“参见太子。” 这?!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王叔?见这些须发苍苍的老人向自己跪拜,君无双一时慌了手脚,无助地瞧向洛滟。 似是明白他的局促不安,洛滟微笑着拦住他伸去搀扶老人的手:“你是太子,受臣子参拜是天经地义,不必多虑。”一指老人们:“你还记得皇姐曾说过,当年龙氏起兵叛乱,我有几位堂叔中了雪融逃亡在外么?便是他们了。姓龙和姓散的奸贼也太小觑我朝中人,竟不知我十三王叔是医中圣手,呵呵……” “公主过奖了。”高瘦清癯的十三王叔起身,淡淡一笑:“那雪融确是奇药,臣也花了年余时光,详加研究,才找到解毒之法,祛尽我三人身上积毒。待我等再回京师,皇宫早已被烧成一片灰烬了。” “好在原先我朝的地下宝库仍完好无损,那龙氏一介武夫,只知毁我宫室,搜刮宫中珍奇古玩,却不晓得我贺兰皇朝最为价值连城的宝物和开朝迄今历年来搜集的武学典籍、医书异术尽数收藏地库之中。不过也难怪,这秘密素来只传宗室男丁,只怕连公主也未必知晓,那姓龙的叛贼当然更不用说了。”另一个老人也站了起来,背微驼,双目开阖间却锋芒锐利,竟似驰骋沙场、叱咤风云的大将,声若洪钟:“臣等这十几年来,暗中招兵买马,训练死士,一边也在私下打听先皇后人下落。多谢老天保佑,终于找到当日一个攻城兵士,得知公主和太子被姓散的贼子掳走,可恨那姓散的躲得隐蔽,我等今日才找来此间,累公主和太子受苦了!” 一撩衣摆,竟又跪了下去,洛滟连忙一挡:“九王叔不用自责,是洛滟该有此劫。但请王叔日后多多教导皇弟,助他匡复基业,便足偿洛滟多年苦楚。”回头看着似已听得头昏脑涨的君无双,洛滟枯瘦如柴的手指摸了摸他头发,笑道:“有王叔们帮你,无双,你也要替自己争气啊。” 替你自己争气……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令洛滟一愕收声――不是替她报仇雪恨吗? 再度凝睇少年,洛滟终于又微微笑了,没了平素的刻骨恨意,鹤发鸡皮的脸居然也不再那般狰狞,反透着些许罕有的温柔。 “好做个太子吧,无双。” 没想到,已经逃离险境的无双还会再回来找她。真的是没想到……即使是她真正的皇弟,也未必会冒着性命之虞来找她罢。而无双,却回来了。 是因为喜欢她?担心她么? 可她,一直都只是将无双当成复仇的工具啊!…… 轻轻摩挲着君无双清雅如莲的面庞,洛滟幽幽喟叹。 “皇姐,你怎么了?” 今天的皇姐似乎和以往都不一样。君无双握住洛滟的手:“我一定会重建贺兰皇朝的,皇姐,我一定行的!” 他绝不会辜负皇姐的期盼!而且他自己,也想当上君临天下的皇帝。因为他,更不想让那个叫红尘的人失望…… 坚定明锐的眼神一瞬间攫住了洛滟所有心神――好强悍的气势,好慑人的目光…… 刹那间,自以为已冷却多年的血骤然沸腾,洛滟十指紧紧扣进君无双指缝:“是的,你一定可以,我的无双……” 这十四年来,其实都是无双在陪伴着她,才让她有理由活下去。他是她的无双,她再也不会当他是颗棋子。 抚摩着少年脸颊:“无双,你这两天有没有饿着?想吃什么,皇姐这就去做。” “我还好。”君无双一摇头,忽然想起皇姐对翔龙天朝深恶痛绝,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居然跟敌军走在一起,还吃了对方的东西。怕洛滟再追问,他忙着扯开话题:“皇姐,那散易生和莲初,也被你们杀了吗?”暗忖所有下人都尸横别院,那两人又怎能幸免?但为何不见两人尸首? 听到两人名字,洛滟脸上温柔立即褪得干干净净,声音又变得尖厉起来:“那两个贼子折磨了你我十多年,就这么一刀杀了,不是太便宜他们了么?”森森笑了几声,拉起君无双:“走,皇姐带你去看看那两人,让你也出出气。” 三个王叔也跟在身后,一行五人出了书房,走进枫林后一间石屋。 那石屋本是用来堆放杂物,久无人居。洛滟一推开木门,霉味混着血腥直冲入鼻,君无双连打两个喷嚏,眼睛慢慢适应了屋里黑暗,见靠墙吊绑着两人,低垂着头,似是死了一般毫无声息,全身血肉模糊,但仍辨得出正是散易生与莲初。 冷笑着,洛滟从墙角盛水的木桶里拎起皮鞭,狠狠向散易生抽了上去。散易生一声闷哼,顿时醒转。 方结疤的伤口又被撕裂,血顺着鞭梢直淌,他咬紧了牙关,两颊肌肉不住抖动,显是强忍着极大痛楚。 “啊哈哈,畜生,这皮鞭蘸上盐水的滋味如何?算你命硬,捅你一刀居然还不死,呵,不过更好,正好让我慢慢整你。”洛滟将皮鞭放回桶里重新蘸了下盐水,又一鞭抽去。 血珠飞洒中,散易生双手死死握住腕上铁链,面容扭曲得骇人。洛滟却哈哈大笑,手上越发使力。 “想不到你自己也会有今天吧!这句话是你以前对我说的,我现在都还给你!你从前抽过我多少鞭,我统统还给你!还给你……”手都挥得酸了,洛滟垂手喘息一阵,又举起鞭子:“怎么不叫啊?你怕吵醒他,怕他看了心疼么?呵,我偏要让他看!”猛地刷刷两鞭,抽上莲初。 “你这疯婆子,快住手!” 散易生怒吼,睚眦欲裂,那两鞭仿佛比抽在他自己身上还痛楚百倍。听到莲初嘶哑的呻吟,他颤声道:“莲初,怎样?”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关心这贱人?”洛滟冷冷望了他半天,突然丢下皮鞭,拿起桶里的匕首,抓紧莲初右手,寒光闪过,已将他拇指生生切断。 手上血流如注,莲初浑身一搐昏了过去。散易生双眼血红,瞪着洛滟,宛如要用目光将她生吞活剥。 捏住莲初食指,洛滟拿匕首来回比划着,侧着独眼斜睨散易生:“这样就舍不得了么?我还要把他的手指一根根都割下来,割完手指,再切脚趾。” 血淋淋的食指掉地,散易生喉咙挤出几声嘶吼,咬牙切齿地道:“灭你贺兰氏的人是我,挖你眼睛的人也是我,你要报复只管冲着我来,不要动他。莲初他,他跟你我的恩怨无关……” “谁说与他无关?!” 洛滟尖叫道:“要不是他迷惑你,你怎么会舍弃我堂堂公主?到现在,你还在维护他!”嫉火狂烧,再也按捺不住,匕首在莲初肩头连戳几刀。莲初张大了嘴,却已无力发出惨叫。 “住手!住手啊!” 散易生凄厉大叫,语气却软了下来:“别再伤他,你割我的手指好了,割我的好了……” 君无双一路在旁看着,虽说那两人是害他国破家亡的大仇人,但见两人这等惨状,也不免恻然。听得散易生此刻声嘶力竭的哀求,更是一凛,料不到这疯子一样的散易生居然如此护着莲初,在湖边时,莲初不是还对他冷若冰霜么?…… 不解地摇摇头,却听洛滟冷笑道:“你急什么?我收拾了他,自然就轮到你。” 托起莲初冷汗如雨的惨白面庞,沾血的匕首缓缓滑过他脸颊,拉出一道淡淡血痕:“散易生!你说,我下一刀该割他哪里呢?是鼻子?还是耳朵啊?哈哈……” 周身抖个不停,散易生直勾勾盯着匕首,已说不出话来。莲初凌乱的长发一动,竟费力地扭过头,痴痴凝望。 “对……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散易生……对不起……” “莲初?” “当初我投湖的时候,如果你没有救我,那,那该多好……”莲初唇边扬起一个凄凉笑容:“你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做你的驸马爷,过神仙般的快活日子。不会,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都是我连累你的。” 仅存的眼微微阖起,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你若没有救我该多好……我,也可以早些解脱了……” 散易生一直在摇头,这时不禁露出讶异:“为什么?什么叫早些解脱?不救你,你又怎会认识我,和我在一起?” 没有再说话,莲初的泪却淌得更多。 “怎么不回答我?”默默流泪的莲初令散易生一阵发冷,一眨不眨地看着那突然间陌生的容颜:“你不喜欢我么?跟我在一起这些年,你难道不快乐?!” 长发一颤,莲初躲避似地偏转头,仍未出声。 “哈哈……”洛滟似是发现了什么稀奇滑稽的事物,突兀地笑了起来:“原来他都不喜欢你,散易生,你还真是可怜啊!竟然被他骗了十多年。呵呵,我早说过,他是最会演戏骗人的。” 她笑得越来越响,散易生却似根本未听进耳里,只紧盯莲初,嗓音干涩到了极点:“莲初,不是的。 你是喜欢我,才会和我在一起的,对不对?对不对!” 长发披散的头动了动,却是摇头,散易生面上顷刻血色全无。 “你救了我,又为我什么都豁出去了,我真的好感激,我也好想让自己喜欢上你,就像你爱我那样爱你……可我,做不到……” 不再看向散易生,莲初仰首望着屋顶,恍恍惚惚地道:“我一直都在骗你,利用你对付贺兰氏,替我冤死的娘亲报仇。我喜欢的人,从来都不是你。” 整个人都僵如化石,半晌,散易生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嚎―― “是谁?!那个人是谁?!!是谁?!!!” “是谁?……”最后一句已嘶哑得不似人声,散易生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殷红,竟渗着血丝。 依然没有看他,莲初轻轻地道:“对不起……如果,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好好地、一心一意地爱你的……散,散易生……” 声音渐渐含糊,头一垂,没了声息。洛滟忙抬起他的脸,却见血水不断自口中汩汩流出。 “呸,居然咬舌自尽,死贱人!” 狠啐一口,放开手。日夜痛恨之人当真死在面前,她满腔积怨反无处发泄,恨恨道:“算便宜你了。 ” “……莲,莲初?!莲初――” 散易生仿佛刚刚听懂洛滟的话,颤栗着伸长右手,想摸一下莲初。但手腕被铁链锁着,指尖挺得笔直,终究还是离莲初身体差了寸许。他怒吼着拼命挣扎:“莲初!莲初!……” 手腕被磨得鲜血淋漓,终于搭上了莲初一角衣衫。 “你不要丢下我啊!莲初……啊啊~~~~~~~” 血光四迸,长长惨叫声中,他右手被齐腕斩落。 “现在你再也碰不到他了,哈哈哈……”洛滟疯狂地碾踩着地上的断手,一边大笑:“他根本就不喜欢你,你还不舍得他么?还想要和他在一起么?我偏偏不答应!” 抛下匕首,狠狠一把揪起他衣襟,满面笑容衬着空荡荡的深黑眼窝,分外狰狞:“想跟他共赴黄泉吗?我不会让你死的,散易生!我要你活着,过一辈子生不如死的日子!” 散易生早已痛晕了过去,洛滟冷森森地注视着他,良久,松开了捏得发白的手指,回过头:“九王叔,带上他一齐返教。这里,就替我一把火烧了它!” “皇姐,什么返教?是要去哪里?” 君无双怔怔地问,目光却离不开遍体染血的散易生――明明已知道莲初喜欢的人不是他,为什么散易生还如此执迷?这个人,是真的疯了么? 阴影里,却也有两道冷锐的目光始终盯注着他,若有所思。六王叔蹙了蹙白眉,终究敌不过疑虑:“敢问公主,太子可是与公主同母所出?” “六王叔,你这问是什么意思?”洛滟面色变了。 “公主难道没发现,太子的样貌不似先皇伉俪,反而和这莲初像得很?” 九王叔和十三王叔心里也早有疑问,但不敢妄自揣测,此刻听他提及,两人对望一眼,都微微点了点头,一齐望向洛滟。 洛滟此时胸中满满的,尽是对君无双的爱意,哪里容人置喙?知道这不苟言笑的六王叔素来最看重宗室血统,绝不能让他起疑,当下一板脸:“六王叔,你莫再胡言乱语。无双是在我眼皮底下出世的,岂会有假?况且,天下之大,容貌相象的人多得是,王叔你也是见多识广之人,何需大惊小怪?此事今后不得再提。” 被她将了一军,六王叔面上无光,悻悻不再出声。另两人也觉她说得有理,不免汗颜。 洛滟回头面对神色惴惴的君无双,登时绽开微笑:“你三位王叔为匡复大业,多年来苦心经营,已开帮立教,手下教众潜布各地。不过今后,所有教众自然都要改为听你号令行事了。”转头问道:”对了,你们说的是什么教来着?” “臣等惭愧,怕官府稽查,还一直未起名字。但因我教行事隐秘,外人瞧来神秘莫测,都以魔教称之。” “魔教?怎么如此难听?”洛滟不悦地蹙眉:“堂堂皇师,怎可无名无谓?” “公主教训的是,便请公主赐名。” “嗯,不如就叫,叫……”突然要想个名字,洛滟一时倒有些踌躇,不禁沉吟起来。 “就叫……红尘教罢。” 君无双倏地冒出一句,连自己都不明所以,可红尘两个字就是不知不觉间已浮上心头、脱口而出。 “红尘?!”洛滟身子一震,喃喃道:“红尘……宸鸿……” 是呀,红尘。她几乎快忘记那个真正的皇弟了。人海茫茫,或许今生今世,她都无法再遇上红尘。但没关系,因为她的身边,有另一个叫君无双的宸鸿太子,一个比皇弟更亲近的少年…… “对,红尘就是宸鸿,宸鸿也就是红尘!” 别院浸入火海,艳红火光染了天穹,君无双久久遥望那一片热烈的鲜红,下意识地向天空伸出了手臂―― 红尘,红尘…… 清晨,薄曦。 风,吹过青翠葱郁的树林,绿叶伴着长草齐舞。 草絮飘摇间,男子双手负背,优雅伫立。水银色的衣摆随风飞扬,映着旭日初升,流光溢彩,翩然出尘。 火红的太阳,好美…… 凝望着云雾翻腾之际那眩目的红,男子优美的唇微微扬起,无声轻笑着,探手入怀,摸上被体温熏得暖暖的一串珠链。 不用看,光凭指尖触摸,他也分得清每一颗珠子的形状、大小……只因这串珠链,已贴身放了十二年。 唇角的笑益发明朗,眼帘微垂,男子似在缅怀往昔。偶尔,逸出一两声低笑,如水晶与冰棱轻碰,明澈而华丽。 林间忽响起衣袂掠风,两条人影疾快跃近,在他身后一丈处顿住,齐齐跪倒,动作竟是一模一样地整齐。 “禀教主,夜罗刹奉令刺杀幽州守将,兴不辱命,特来向教主复命。” 两人声音都是如出一辙,毫无高低起伏,抬起头,一般无二的面容,显是一对孪生兄弟。 “做得好。” 男子淡淡一笑,转过身来。阳光笼上清贵雅洁的脸,瞬间黯然失色,宛如幽幽月华。眼睫仍微微垂着―― “黎州那边可有何新动静?” “一切如常,守将还是当年人称神箭将军的段飞焰。只是听闻,他的独子下月初成亲,迎娶方大学士的千金。”夜罗刹齐声道:“大婚之日,城中守卫必然松懈。教主若欲取段氏性命,此乃良机。属下弟兄愿请命。” “他要成亲?!”男子笑容消失,眉渐渐收紧。 夜罗刹相对一望,又同时点了点头。心底忍不住犯疑:入教以来,跟着教主也有数年,不明白教主为何总是对那段将军的儿子特别留意,常要他弟兄俩打探消息,却迟迟不作行动。 要成亲了?…… 怔忡抚上胸口,隔衣摸着珠链,男子静默着,蓦然一挥银袖,行云流水般出了树林,水晶似的声音悠悠飘在风里。 “替我备份贺礼,明日随我启程前去黎州。” “教主?是,是什么贺礼?”夜罗刹不约而同抓了抓脑勺。 “自然是赴婚宴的贺礼。” 一顿旋身,脸上已恢复了优雅浅笑:“故人有此大喜,我岂能失礼?呵……” 微抬眼,幽邃双眸流转间,仿佛蕴涵了无数种迥异情感,在日色掩映下千变万化,难以琢磨。 “贺贴上,就写旧识君无双罢。”轻轻一哂,目光变幻万千。 “却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我……” 第五章 春风送暖,黎州城处处生机昂然。戍城守将段飞焰府中更是张灯结彩,阖府上下自将军夫妇至厨房杂役,人人喜逐颜开。盖因今天是红尘少爷的大喜之日,且听说新娘出身高贵,知数达理,温婉贤淑,还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与红尘少爷再般配不过。 段方两家都算得上朝中显赫,两家联婚,同僚自是给足颜面。离吉时尚有个把时辰,道贺的宾客已如流水般络绎不绝,贺礼将个喜堂堆得满满的。仆役们个个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招呼客人,段氏夫妇亦忙到不可开交,却喜不自胜,百忙中抽空望了眼被大堆宾客团团围住的爱子,越发喜上眉梢。 身穿艳红滚金边的喜服,红尘 恋耽美 分卷阅读31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面笑容,神采飞扬,周旋在人群中。直至引最后一位客人入了席,方背转身偷偷透了一口气――原来成亲竟然如此累人!不过思及能抱得美人归,立时又全身飘飘然起来。 这几年来,双亲也不知为他物色过多少名门闺秀。但他眼界既高,又成日与些官宦子弟来往,自不免染上风流习性,背着双亲同几个青楼名妓打得火热,怎肯轻易收心?直到年前陪伴娘亲去寺院还愿,偶遇方家千金,惊鸿一瞥已叹为天人,回来竟牵肠挂肚念念不忘。请双亲提亲得允,他一连兴奋好几日,与昔日旧情人都断了干系,一心一意等着做新郎。眼下吉时越近,心头欢喜直是不可言语。 想到得意处,他不禁眉飞色舞。这时只听赞礼人高喊客到,他忙迎了上去。 君无双悠然踏进,原本喧哗鼎沸的喜堂倏忽鸦雀无声。众人目光不由自主都被眼前清贵出尘的银衫男子吸引过去,好一阵寂静后,才低声交头接耳,纷纷打探起起这优雅男子。 世间居然有这等俊秀人物,纯净得犹如水晶般清澈……红尘素来自视颇高,却也为之倾倒,结交之意油然而生。一看赞礼人呈上的拜贴,写着旧识,但君无双这名字在脑海里毫无印象,他愣了愣,一抬头,却见君无双正眼带微笑地望着他。 被那双幽邃变幻的眼瞳注视着,红尘竟微一恍惚,随即回神,脸一红,料想对方是在笑他烂记性。当下一揖,赧颜道:”多谢君兄赏面光临,只是恕红尘眼拙,竟记不起何时会过君兄,惭愧……” 果真不记得他了……君无双淡淡笑着,凝望红尘。当年那个莽撞又热情的少年已是英姿焕发的高大青年,却依旧一身鲜红,热烈如火。同他记忆中的红尘一样…… 但如今的红尘,不认识他…… “相逢何必曾相识,无双冒昧来讨一杯喜酒,倒让段兄见笑了。”眼底隐泛失落寂寥,但转瞬即被笑意掩盖,转朝手捧礼盒默不作声跟在身后的夜罗刹一扬莹润下颌:“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段兄笑纳。 ” 盒盖甫掀开,宝光耀眼――火红丝绒垫上摆着两串滚圆的东珠,颗颗一样大小,毫无瑕疵。珠串环绕中,更有一对赤金鸳鸯,羽毛都是用金银箔镶了翡翠珍珠做成,眼睛用了四粒纯蓝宝钻,手工精巧之极。 红尘自然识货,见他出手豪阔,正自一惊,还未来得及道谢,君无双已探手从另一只礼盒里拿起一把白玉雕就的小小弯弓和一支金箭。 “这两件小孩子的玩意,就当无双先送给段兄未出世麟儿的见面礼罢。”微微一笑,将弓箭放回盒内。 “多承这位公子吉言!红尘,还不快请君公子入座!”段飞焰一旁见君无双人品出众,又礼厚意诚,早心生好感,看红尘还呆呆站着,忍不住提醒。 “啊,是,是,君兄请!” 红尘命下人收了贺礼,领君无双和夜罗刹一行三人入了席,寒暄几句,又有宾客来到,他告了个罪,便去招呼来客。走出两步,情不自禁回头,正对上君无双凝视的眼光,四目相接,他脸庞不禁又是一热― ―这个温良如玉的银衫男子,为什么总是盯着他看? 甩了甩头驱散脑间纷乱杂念,算了,等婚礼过后,闲暇时再问个清楚罢。 天色渐暮,一片震耳欢扬的锣鼓唢呐声中,花轿终于进了段府。 一早准备好的炮仗立刻“噼噼啪啪”响起。红尘喜气洋洋地踢过轿门,扶了新娘子出轿。一双新人由喜娘领着跨火盆、入大厅,交拜天地。那新娘披着红盖头,看不见容貌,但身材极是窈窕,进退稳重,段氏夫妇直乐得合不拢嘴。那方小姐双亲却因路途遥远,并未前来,随行的嫁妆足有几大车,下人丫鬟都跟了不少过来。 新人在满堂恭贺中入了洞房。厅上开出宴席,段府管家正安排方家随从去偏厅用饭,那群丫鬟中走出一个圆脸的,笑眯眯道:“大管家,我家老爷吩咐过,小姐嫁妆里那些百花蜜酿是特意从西域购来,请今晚的客人用的,就劳大管家费心了。” 既是亲家老爷的意思,那管家不敢怠慢,忙叫府中下人将数十樽蜜酿开瓶敬客。登时空气里花香浮动,熏人欲醉。众人啧啧称奇,君无双端坐席间,从观礼到目送红尘同新娘入洞房,一直噙着澹然笑容,此刻甜香扑鼻,他微笑顿敛,双眉轻轻一扬―― 有毒! “夜罗刹,酒有古怪喝不得。留在此间静观其变,无我号令,勿轻举妄动!” 清冽的声音如游丝钻进耳孔,夜罗刹齐齐放下手里酒杯,就见银影晃动间,教主已飘然离席,一眨眼便不知去向。 派过赏钱,待一干丫鬟喜娘都退了出去,红尘闩上房门,笑吟吟回头望着婚床上正襟危坐的新娘,闻到她身上飘来的阵阵花香味,不觉魂与神授,拿起桌上的金秤就去挑盖头。红巾落地,新娘头垂得更低了,显是不胜娇羞。 见她如此害羞,红尘哈哈一笑,倒了两杯酒坐到新娘身旁,飞快在她面颊亲了一下:“挽晴小姐,你我已是夫妻,不必拘束。呵,来,我们喝合卺酒。”将一杯酒送到她手边。那方挽晴小姐却不接,只霍然抬起头。 龙凤花烛猛地爆出一个灯花,瞬息明灭间,红尘目瞪口呆――面前的新娘凹目隆鼻,下巴青骖骖的须根比他还密,不折不扣的西域胡儿,哪是什么千娇百媚的大美人?! 他一时震住,那胡儿一掌直拍面门。劲风袭体,红尘习武之人天性使然,一侧身避开了要害,肩膀仍是被重重击中。他腾腾连退数步,按住肩头,奇痛刺骨,神智反清醒过来。 “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戏弄本公子!” 红尘厉声呵斥,心中却一阵惊慌。怎么无端端跑出个男人来?那真的方挽晴小姐却是在哪里?念头没转得几下,那胡儿一声不吭,呼呼两掌又当胸袭来,带起浓浓香风。 一旋身,红尘操起烛台,手一抖甩落蜡烛,就以尖锐的烛架作刃合身迎上。那胡儿力道迅猛,却只是天生蛮力。红尘身法轻灵,数个回合已占了上风,故意卖了个破绽,那胡儿不知是计,双掌一错欺近,猛然哇哇痛叫,烛架已从他手背穿出。 “还不束手就擒?”红尘大喝,那胡儿一声大吼,竟硬生生将双掌拔离烛架,踢开房门,飞也似地向门外奔出。 红尘料不到他如此凶悍,呆了一呆,扔下烛架追了出去。方小姐的下落还要着落在这胡儿身上,岂能容他逃脱? “站住――” 眼看那胡儿就快奔出院外,红尘大急。突然眼前一花,一人轻飘飘地自墙头跃落,拦在胡儿身前。 “放心,他走不了。” 优雅悦耳的轻笑声中,胡儿整个人平飞离地,啪地摔在红尘脚边,跌得鼻青眼肿。 这君无双,好厉害的身手!红尘又惊又喜地看着面前一脸微笑的银衫男子,倾慕之情又多了几分。一拱手:“多谢君兄出手相助。”惦记着方小姐,他一脚踢上那胡儿,怒道:“你将方家小姐藏在哪里了? 快说!” 他日盼夜盼就等这良辰吉时,早已熬得辛苦,眼下却生出这等意外,满腹闷气。这一脚用足了力气,那胡儿穴道被制,自然无法闪避,连滚几圈,竟昏了过去。红尘懊恼地一拍头,却听君无双轻轻笑道:“段兄生这么大气,莫非尊夫人被掉了包?” “没错!” 话一出口,陡然觉察这丢人的事情怎可随便讲与仅有一面之缘的外人听。见君无双眼里带上好笑,红尘脸上热辣辣的,待要争辩两句,挽回些颜面,也不知从何说起。瞄了眼胡儿,越发火大,都是这家伙害得自己出丑,忍不住又上前两脚。 “混帐东西,踢死你!” 这又丑又臭的胡儿,好死不死地扑了满身香粉来冒充新娘,竟骗过了他这花丛老手。他越想越气,想起之前居然还在这胡儿脸上亲了一口,更是呕心到了极点,拼命擦着嘴唇,但满手满脸浓郁花香,怎么也擦不去,反而益发浓烈。 “什么香粉?这么浓?” 还在咕哝着,头脑已渐渐晕眩,他暗叫不妙,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膝盖一软,便向地上跪倒。 没有碰到预料中的地面,一双水银色的衣袖及时托住了他。 “这当是西域射月国宫内特有的曼佗罗花粉,这批人,该是射月国派来的。”君无双毫不费力地将红尘打横抱起,淡然一笑:“射月国早对中原虎视耽耽,令尊镇守的黎州又是边关要隘,利用此次婚宴将诸多将士一网打尽,想来射月国蓄谋已久了,呵呵……” 除了父亲,红尘还是生平第一次被个男人抱着,不觉满面通红。正想叫君无双放他落地,闻言一惊,倒忘了挣扎,急道:“那我双亲呢?还,还有方小姐――” “我会替你救他们的,不必担心。” 君无双悠悠叹息,透着丝惆怅――那个方家千金对于红尘,很重要罢…… 也对,她是红尘的心上人,是红尘的妻子,红尘牵挂她是理所应当。可他,为什么会难过?被冷落的、无可奈何的难过? 千变万化的眼眸流连在红尘身上,君无双一笑,意态萧索――仍是同太阳一样火热的人,只是那阳光般的热情已不会再为当年那个污秽的无名少年展现。 红尘有了心爱的女子,他无话可说。但他,确实很难受。 红尘,本该是他君无双一人的太阳!至少,这十二年来,他都是这样以为的…… “……君,君兄,你怎么了?……” 红尘恍惚地望着他,是错觉吗?他居然觉得君无双周身带着难以形容的浅淡忧伤,令他心情也莫名地沉闷起来。想再问,眼皮却越来越重,终于全然阖起。 君无双,一定能帮他解决所有麻烦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直觉地相信这神秘优雅的男子,很放心地陷入了梦乡。 红尘竟然就这样睡了?在他这个“陌生人”怀里睡着了?君无双神色古怪地低头看着睡得一脸安稳的红尘,唇角慢慢弯起。红尘应该是信任他的罢…… 好高兴!原先的抑郁陡然间一扫而空,全身都轻松起来,提气一跃,抱着红尘越过墙头。 喜堂上红烛高照,花香流动。与宴的主客东倒西歪趴在席上,一副酩酊大醉的样子,地上却躺着方府跟来的一干随从,个个断手残足,呻吟不已。仅得那圆脸丫鬟死撑着抵抗夜罗刹的攻势,见君无双飘然入内,她惊恐更甚――本打得如意算盘,待众人饮下百花蜜酿,便将之一举擒获。谁知那两个活僵尸一般的夜罗刹仍文风不动地坐着,她与同伙一并出手,想先解决掉这两个碍眼家伙,反被杀得落花流水。 看到君无双怀里的红尘,定是假新娘已失了手。她无心恋战,虚晃一招便朝门口逸去,嘴里同时发出一声尖啸。 夜罗刹如蛆附骨贴上,一拳击中她背心,丫鬟像断线风筝摔落厅前院落,两下抽搐没了动静。那停在院中载着方府嫁妆的几辆大车突然炸开,烟雾弥漫间,冲出一群黑衣人,杀进大厅。 变生肘腋,君无双只恐烟雾含毒,急忙闭气,一边伸掌掩住红尘口鼻,防他吸进。疾退至角落处,待得挥袖荡清烟雾,那群黑衣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段氏夫妇及地上那帮伤者也不见去向。 “属下无能。”夜罗刹好生惭愧,竟被敌人在眼皮底下将人劫走。君无双也未怪罪,只微一蹙眉,这射月国的死士行动迅速,计划周详,又有心图谋翔龙天朝,对他的复国大计倒是一大劲敌,回去可要早定对策才是。 “夜罗刹,后院还有一名胡儿,带他一起走。” 抱着沉睡依旧的红尘,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径自而行,一点也没将那满堂宾客的死活放在心上。 头昏沉沉的,宿酒似的痛。红尘呻吟一声,摸索着抵住额角,好晕。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花香…… 温暖的指尖突然抚上他两边太阳穴,轻轻按揉着,柔和又不失力道。头痛立时消退不少,他惬意地睁眼,对上一双光彩流转的幽邃眸子。 “醒了!”君无双收回手指,从床沿站了起来。 ?!红尘呆呆盯着面前优雅出尘的笑容,一时竟有些熏然。 “段兄昏睡了一天两夜,就不认识无双了么?” 君无双淡淡微笑,带些揶揄,红尘一阵赧然,急急道:“哪里哪里……”忽地惊叫:“什么?我已经睡了那么久?”一扫周围,却是在一家客栈中。他极是诧异:“君兄,是你带我来此的吗?我双亲可还在段府?” “轻点声!” 君无双按住他的嘴,侧耳倾听房外,片刻缩手:“无双不才,竟让射月国的死士劫走了令尊令堂。那方大学士昨日听说段兄府上出了怪事,方小姐又失了行踪,他心悬爱女,已向朝廷上奏,说是段府勾结敌国,图谋不轨。” 红尘漆黑星亮的双眼瞪得溜圆:“这,这算什么意思?那方大学士老糊涂了?我是他女婿来的啊!害他女儿有什么好处?再说,他怎么不问问当日的宾客就信口开河?这老,老人家――”险些脱口说成老家伙,一想不妥,赶紧改口。 “就是因为那些宾客一口咬定,是段府让他们饮的百花蜜酿。”君无双一叹:“那酒里也掺了射月国特有的曼佗罗花粉,段府今次是有理说不清。皇帝向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已下旨抄封段府,悬赏捉拿段兄一家三口。” “这昏君!没脑子的笨猪!……” 红尘气歪了脸,枉他父子常年兢兢业业镇守边城,这臭皇帝居然翻脸无情。他脾气梗直,又心无城府,想到什么便骂了出来,骂到词穷才打住,喘了口气,见君无双始终笑而不言,才警觉怎地如此失态,在人前大放阙词,公然辱骂皇帝,不由面色惴惴。 这个初初相识的君无双,虽然谦冲温良,似人中龙凤,但毕竟不知底细,焉知他会不会去向朝廷告密?红尘敲了敲自己脑袋,娘亲总告诫他勿轻易相信他人,见人只说三分话,他却老是管不住自己。尤其是在这清如水晶的男子面前,似乎一切都无所遁形…… 魔眸微转,君无双已将红尘顾虑尽收眼底,悠悠笑道:“段兄无须多虑,无双绝非搬弄是非之人。” 他说得直截了当,红尘极不好意思,只得陪着他笑。倏地手臂一紧,被君无双拉了起身。 “君兄?!” “官兵正逐户搜查,黎州城已不宜久留,你我得尽早离开,再商量如何解救令尊令堂。”取过手边备下的一套红色衣袍递给红尘:“段兄的喜服,也该换一换了。” “啊?对啊!”红尘忙着换衣,那套红衫穿到身上,竟无比合身,衣料针脚都鲜亮崭新,显是这一两天里让衣工照他的身材专门裁制的。他不禁暗赞君无双心思周密,穿戴妥当,又匆匆梳洗。 君无双看他擦净了脸,自袖里拿出一片薄薄的东西递上:“戴上它,可省却许多麻烦。” 是面具!红尘好奇地端详着这只是听闻却未曾亲见的江湖玩意,对镜覆上,边笑道:“这东西倒也有趣,不知君兄是从哪里买来的?” “是无双自己闲来无事,做着玩的。” “哇,你的手真巧!” 红尘大声称赞,抚平面具边缘与肌肤的接缝,镜中出现一张神情木讷的陌生面孔,五官平凡得找不出丝毫特征,惟有一双眼睛光彩四射。他左看右看,终于哈哈大笑:“妙极,妙极。我这样子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君兄,你可真是妙手无双啊!” 笑着拍了拍君无双肩膀:“君兄,你是我红尘生平所见最为心灵手巧的一人,佩服佩服!呵,却不知君兄做这玩意有何妙用?”眼珠一转,露出几分暧昧神情,笑嘻嘻地揽近君无双,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以君兄的才貌人品,想必受尽女子青睐,君兄可是不厌其烦,方想出用这劳什子来掩人耳目?呵呵……” 君无双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掩人耳目不假,不过却是用来刺杀要人。但近年来麾下高手云集,已极少有需他亲自出手的时候了,这面具带在身边,只是为防万一。在红尘教未能一举攻陷翔龙天朝之前,他还不想过早暴露身份。 未听到否认,红尘更觉所料不错。他生性风流,既与君无双谈得投契,那官宦子弟的纨绔习气便不免流露,勾住君无双脖子笑道:“可惜时机不适,否则小弟定要做东,请君兄去黎州最有名的莺燕坊喝杯花酒,稍尽地主之谊。君兄你不要笑,那里的几位姑娘可是个个色艺双绝,决非寻常的庸脂俗粉可比,哈哈!” “是么?段兄这般清楚,当是青楼常客了。” 优雅的笑容没有改变,心却无端地酸涩。红尘的风流早从夜罗刹的回报中得知,他也只是一哂了之。 但想不到,此刻听红尘亲口道来,竟会如此刺耳。 “人不风流枉少年,小弟也是逢场作戏罢了。咦,难道君兄你从没去过这挥金窟、销魂帐么?”见那水晶般雅洁的面庞微泛红晕,红尘诧异地张了张眼,一怔后放声大笑。 “君兄你未免也太委屈自己了,啊哈哈……人生在世,何必对自己如此苛刻?” 深深吸了一口气,君无双压下胸中一丝极淡的、却无从隐匿的莫名薄怒,一扬眉:“段兄所言,无双不敢苟同。两情相悦,贵在发乎情,交于心,逢场作戏又有何乐趣可言?” 碰了个钉子,红尘也没兴致再谈风弄月,讪讪一笑放开了手:“好了,好了,既然君兄不喜欢这调调儿,小弟不提就是。其实小弟近来为了迎娶方家小姐,也已绝迹烟花之地,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似乎嗅到君无双的怒气,他居然有点慌乱,急着澄清起来。话出口,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摸了摸头――他为什么要跟君无双解释这些?他段红尘喜欢逛窑子,又关别人屁事? 可看到君无双一脸不悦,他就忍不住紧张。他是中了什么邪?好像自遇到君无双之后,就总是在这清贵出众的男子跟前出糗。 想不通!红尘放弃地耸耸肩,眼光却情不自禁地偷偷投了过去――君无双是否还在生气?! 嘴角重含上笑,君无双胸口反如大石积压,闷得透不过气来。 红尘已不再浪迹青楼,他却更不舒坦。因为让红尘改变的人,是方家小姐,是红尘所爱的女子,不是他君无双! 在红尘的心里,他只是一个过客。 捂着骤然刺痛的心脏,笑了:“段兄对方小姐如此情深意重,无双都为两位高兴。” 好后悔,不该来黎州!不该来见红尘!不该把十二年的幻想打破!可他,就是忍不住! 想让红尘看看他现在的样子……红尘说过,他将来会大有作为的。就为这句话,这些年,他每个时辰、每一刻都在努力,他没有让红尘失望!但红尘,已经忘记那个脏兮兮又不说话的少年了罢。 隔衣摸上珠链,见了珠链,红尘是不是会记起他呢?可即使知道了他是谁,又怎样呢?红尘在意的,依然还是方小姐。 手慢慢放下,低声道:“……我很高兴……” “君兄?”红尘惘然,君无双的表情可怎么也瞧不出有半点高兴的模样。 一声轻喟,变幻无穷的魔眸在红尘木讷的脸上一掠而过,君无双银衫翩翩,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时候不早,我们快些离城吧。” “可是,要去哪里?”红尘疑惑地问,脚下已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段兄不嫌弃的话,就请先至无双家中盘桓数日,共商对策营救令尊令堂。”君无双顿了顿,轻轻一笑:“至于段兄的心上人,无双日前已命手下押着那胡儿找去关押之处,当能救回方小姐与段兄会合。” “真的?!” 红尘满眼喜悦,一把勾起他手臂,欢然道:“小弟就知道,没有交错君兄这个好朋友!哈哈,咱们快走罢!” 听说佳人在望,他精神大振,拉着君无双兴冲冲地便走,也就未留意君无双涩然的笑。 第六章 静静竹林里流荡着木叶清香,突然传来的匆匆脚步打破了祥宁。 “段公子,我家公子有令,竹林那头去不得。” 小蝶亦步亦趋地跟在红尘身后,脸带惶恐――竹林尽头是教主皇姐洛滟公主和三位王叔的居所。自红尘来到总坛,教主一再叮嘱她严加保护,绝不能让红尘落入公主视野,甚至连面具也不让他摘下。如今外面铺天盖地都是通缉段府一家三口的画像,难保公主不知情,万一被公主知道教主竟将仇人之后藏在教中…… 打了个寒战,小蝶不敢再往下想。侍侯教主近十年,却只在宰杀被擒的天朝将士以慰先皇的祭礼上见过公主。那老丑公主凶残狠毒,什么点天灯、万蛊盆……层出不穷的酷刑令她每次祭礼后起码做上十天半月的噩梦。真想不通光风霁月般的教主怎会有这等姐姐。 困惑地摸摸脑袋,猛地发现红尘已走出老远,小蝶大急:“段公子留步!” 脚下一顿,红尘果真停下来,回头道:“你整天跟在我背后,就让我一个人透透气,行不行?还有,你家君公子呢?怎么见不到他?” 抚着面具,没什么好气。来君府已经两天了,君无双却似极忙,少有时间陪他,只命眼前这叫小蝶的丫鬟与他做伴解闷。若是个俏丽丫鬟倒也罢了,偏生这小蝶姿色平平,实在提不起他半点兴致。 “我想出去走走,你不用理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懒得多说。转身刚跨出一步,眼前一亮,君无双宽袖轻扬,潇潇洒洒地走进林中。 看到君无双,他如见多年至交,一肚皮的闷气顿消,上前就是一拳砸在君无双肩窝,当然没用力气,笑嘻嘻道:“君兄,你这两天可是去哪里逍遥快活了?居然把小弟晾在一边,你说,该不该打?啊,呵呵。” “怎么?段兄是嫌无双冷落你了?”君无双含笑,忙碌了两日,方将他去黎州后堆积成月的教务处置完毕,适才又去洛滟处请了个安。甫回来,就听林中争执。见小蝶苦着脸,他淡淡道:“不是吩咐过你好好伺候段公子的么?怎地惹客人生气?” 小蝶委屈之极,一扁嘴,却也不敢反驳。红尘反觉不安,讪笑道:“是我自己闲得发慌,君兄莫怪罪她了。” “那是无双怠慢了,就让无双陪段兄对弈几局权当赔罪吧。” “好啊!” 红尘兴高采烈地一拍掌,其实只要有君无双陪他,他的心情就莫名其妙地舒坦起来,哪还去管它做什么? 两人走回君无双竹屋,就在窗前竹几上开局对弈。小蝶沏上春茗,又焚了檀香,悄悄退了下去。红尘原是嘻嘻哈哈地当消遣,但君无双棋艺精湛,不多时便取下一局。他好胜心顿起,收了嬉笑专心下棋。顷刻一片安静,只闻棋子落盘的清脆响声。 盛满热水的木桶蒸汽升腾,方挽晴站在木桶旁,秋水般的眼波惊恐地打量陌生的地方,最终溜回眼前两个一模一样像活僵尸的男子脸上。 她最近真是走了霉运,出嫁途中被一群歹徒劫持,在暗无天日的黑房里关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有人来搭救,又被这两个怪人带到此间。一路上她不停追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搬来这木桶是要她沐浴吗?脸一青,方挽晴简直快吓晕过去,却又偏偏晕不了。鼓起勇气,尽量露出一个笑容,声音抑不住发抖:“你,你们是我爹派来救我的吗?我想要回家,要不,送我去黎州段将军府上也行。我一定会让我相公重重打赏你们的……” 这些话,方挽晴已经说过不下百遍。夜罗刹心有默契地同时翻了翻白多黑少的眼珠,并肩离去,再不走耳朵就要起老茧了。还是先回去洗个澡,带方挽晴去见教主复命。临出门前一齐扭头瞪着她:“给你半个时辰,快沐浴!”关了好多天,又路上奔波,再国色天香的美人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他们可不能容这蓬头垢面的女子污了教主双眼。 门砰地关上,方挽晴发了半天愣,才蓦然惊醒,打开门,见四下无人,拎起裙摆就跑。她还不至于蠢到留在屋里等人宰割。 要快点逃出去!可这片竹林密密丛丛,竟似无尽头。直转得头昏脑涨仍辨不出东南西北。陡然透过叶缝,一间竹屋映入眼帘,隐约看到人影。她一阵欢喜,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 “哎呀,我又输了!” 红尘大叫,但棋艺确实比君无双差着一大截,不由得他不服气。钦佩之余,也微微生出一丝嫉意。 他似乎什么也及不上君无双…… “救命!救命啊!――” 娇呼声打断了红尘思绪,看清奔近女子的面目,他一时惊喜交加:“方挽晴?!”一望君无双,极是感激:君无双果然守信,将方小姐救了回来。 “救――啊呀――” 方挽晴心急,一脚踩到了裙摆,眼看就要撞上地面。红尘吃了一惊,却来不及去扶,身边清风微卷,君无双已飘身上前,银袖搀稳方挽晴。 “方姑娘,小心了。” “你,你……”被个陌生男子扶着,虽是隔着衣袖,方挽晴仍是涨红了脸,正待甩开君无双的手,触目竟是一个丰神俊逸的清贵公子,眉眼含笑。 啊!所有的嗔意都在那双变幻万千的眼眸里化为羞赧。她心头如小鹿乱蹦,却一点也不想挣开君无双的手。忽然记起自己数日来未曾沐浴,这又臭又脏的样子岂不尽数入了这俊美男子眼里?忙不迭地以指作梳,整理起鬓边乱发。 君无双一笑松手,红尘冲上去就是一搂,唬得方挽晴当场呆住。 “……你这登徒子!放,放手!” 啪的一声,红尘自出娘胎以来,破天荒地挨了耳光,捧着辣辣作疼的脸,一时反应不过来。 风流潇洒,游荡花丛无往不利的他居然被女人给打了?! 一溜烟躲到君无双背后,方挽晴紧紧拉住水银色的袖角,盯着红尘的眼里满含戒备。 “呵呵……”君无双清朗的笑打破僵局,轻轻拉过方挽晴,一指红尘:“方姑娘,这位可是你的夫君段红尘来着。” 她的夫君?方挽晴妙目圆睁,一脸不相信。听说未婚夫婿容貌英俊,哪会是这神情木讷的平凡男子? “不像啊!” “哦,我差点忘了!”一拍脑袋,红尘撕下面具:“挽晴小姐,适才失礼了。”伸手又去拉她,这回该不会被打了吧。 方挽晴怔怔看着红尘伸来的手,认得指上戴的金指环正是段府下聘之日父亲回赠,心里没了疑虑,任红尘握起她手腕,却有一股形容不出的失落慢慢从胸口扩散开去。 这个段红尘,确实英俊不凡,气宇轩昂。可她的目光却克制不住地偷偷瞄向一旁的君无双。 优雅的、即便只是静静站着就叫人赏心悦目的清贵男子…… 为什么金指环不是戴在他的手上?方挽晴低下了头。红尘看不见她表情,只道她乍见夫君未免害羞,当下朝君无双一揖到底,笑道:“大恩不言谢!君兄的恩情,小弟永铭在心。不过眼下先容小弟告退,啊……哈哈……”抓着方挽晴的手紧了紧,满面春风。直想立刻回到自己的屋里,对佳人一诉 恋耽美 分卷阅读32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肠,尽倾相思之苦。 “两位请便。”君无双如何听不懂他弦外之音,微笑着一欠身进了竹屋。耳听红尘轻声细语地陪方挽晴远去,他转过身遥望两人背影,红尘一手环住方挽晴纤腰,另一手扶在她肩上,体贴万分。 心口像被狠狠捶了一拳,蓦然间痛到窒息。君无双死抓着衣下的珠链,难过地闭起双眼。面上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强装的笑容,只有痛楚。 那一边,红尘的快乐也没有持续多久。 回屋后方挽晴说要沐浴,他便叫来小蝶帮忙。出浴后的方挽晴当然美得令他无可挑剔,笑着正打算抱住她一亲芳泽,方挽晴却掩唇轻轻打了个呵欠:“段公子,挽晴有些累了,想先休息一阵。” “呃?啊,那就睡吧。” 红尘略觉扫兴,但看她兴趣缺缺,一副困倦的样子,自然不忍拂了佳人的意。刚搬过张椅子准备坐在床头欣赏美人春睡,方挽晴敛眉细声细气地道:“段公子,你我虽有婚约,但中生变故,并未真正拜堂成亲,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合。”微微一顿,便不再说,逐客之意显形与色。 嘴张了张又闭上,红尘极不受用,倒也无言反驳。他一向风流自赏,怎愿在方挽晴面前失了风度?堆起笑容:“那我就不阻你休憩了。”再想方挽晴出身书香门第,必定自持甚严,又面嫩怕羞,不敢在男子眼皮底下入睡,如此这般一想,顿时释然。 倜傥一笑跨出门坎,心里终究是恋恋不舍,忍不住回头,想看看方挽晴有没有在暗中目送他离去。不看也就罢了,这一扭头,方挽晴确实站在门口,见他望过来,两扇房门马上关起。 红尘整个愣住,在黎州时出入风月场所,从来都是粉娃娇娘争相讨好的对象,几曾像今日这样又挨耳光又吃闭门羹的?这方挽晴对他毫无意思不算,还半点不留颜面。盼了数月的新娘竟如此冷淡,他大失所望,怔了半晌,无精打采地走了。 越走心底越不舒服,一团闷气憋在胸口,如骨梗喉,不吐不快,只想找个人痛痛快快地渲泄一番。眼一转,轻车熟路地往竹屋走去。 窗前竹几上,残局未收。 君无双坐在几边,慢慢饮着香茗,眼光无目的地巡望远方。鲜红的人影步进视线,他一呆,放下了茶杯。 “段兄怎不陪伴方姑娘?”垂低眼帘,隐去闪烁在瞳孔深处不欲为人知悉的嫉意。 “不提也罢!” 红尘一屁股坐了下来,拿起杯一饮而尽,大声道:“不说她,我们继续下棋。” 君无双替他斟着茶,见他气鼓鼓地,不禁莞尔:“和方姑娘吵架了?” 能吵起来倒不至于如此郁闷,可那半冷不热的方挽晴……红尘烦躁地抓过君无双递来的杯,又喝了一大口,一把握住君无双手掌,皱着眉诉苦:“我也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见了夫婿,她连个笑脸都没有,君兄,你说气不气人?” “哦?”君无双扬扬眉,没表态。 红尘心直口快,又早当他是知己好友,一点不漏地将先前方挽晴对他的种种冷淡说了出来。讲完轻松不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抓着君无双的手,难怪君无双从头至尾只是含笑聆听。他尴尬一笑,缩回了手。 “这个,我这人有时嗦得很,君兄莫见怪。” “怎么会?段兄肯当无双是好朋友,一吐心事,无双高兴还来不及。”幽邃眼眸闪动间,泛起喜悦。 那个方挽晴,不喜欢红尘,让他全身都飘扬起来。照在身上的阳光,一下子变得前所未有的暖…… “君兄,你想到什么了,这么高兴?” 红尘不解地看着君无双优美的嘴唇勾起益渐明显的笑,眼却有点发直。君无双的清雅出尘他是一开始就知道的,那一贯澹泊的笑容也看惯了。可料不到此刻欢笑中的人,居然别有风情―― 淡粉的唇,还残留着春茗,在日色下闪着润泽的光……顺光洁莹润下颌游移的目光落在微敞的衣领,覆在匀称锁骨上的肌肤白皙晶莹,随呼吸韵律起伏着…… 无预兆地,一团熟悉的火热自小腹不受控制地徐徐燃起,口干舌燥的感觉让红尘惊慌失措,急忙捧起茶杯,别转了头。男风盛行的黎州,大街上比比可见携手同行的男性伴侣。红尘倒并不排斥,只不过他向来喜欢的是如花解语、似玉生香的女子,有玩党邀他去男妓馆,他都是一笑了之。 可眼下,他竟似乎对眼前清如水晶的男子有了欲望! 自己怎么会起如此龌龊的念头?!还是对君无双这个仿佛不染纤尘,多看一眼都觉是一种亵渎的绝俗之人?!君无双倘若得知他心中秽念,不知道会用怎样的目光来看他。 恶狠狠地咬着瓷杯口,红尘在肚里把自己骂了千百遍。太不正常了!一定是太久没有发泄,之前又被方挽晴拒绝才会欲求不满,一定是! “段兄,你再咬,这茶杯就碎了!” 君无双忍笑去拉他的手,指尖触到的皮肤,烫得惊人。 “别碰我!” 像被火球灼到,红尘用力一甩手,弹了开去。君无双笑容立失,惊讶中带上更多的是伤怀。 红尘正与天人交战,哪还有空去留意他的神情?急喘两声,顾左右而言他:“对了,君兄,这几日可有我双亲下落?” “无双惭愧,暂时还没有眉目,不过,我已遣下属赶赴前往射月国的必经要道,只要匪人现身,定能救得令尊令堂。” ““就怕那班贼子已对我双亲下了毒手,又或者他们不回射月国,反一直潜身关内,却怎生是好?” 红尘心忧父母,欲火倒不知不觉退了,一脸期盼地回望君无双。他武艺不差,智谋却是平平,被抓的又是至亲之人,早乱了阵脚,对君无双分外地依赖起来。 晶黑明亮的眸子求助似地望将过来,君无双暗自一叹,抛去心头伤感,安慰道:“他们既然费尽心思抓走令尊令堂,不外是想劫做人质,顺便打探军中机密,断不会加害两人性命,段兄无须过虑。”但活罪就未必能逃得过,这句话只在心底一盘旋,当然没有说出口,怕红尘抓狂。 “无双也想到射月国在关内除了关押方家小姐的所在,必定另有巢穴。只是着人数度逼问那胡儿,他都坚不吐实,想是确不知情。” “逼问有什么用?” 红尘怪叫着打断话头,一边捋起了袖子:“要严刑拷打才行!君兄你定是心肠太软,不忍下重手。这哪成?对敌人心慈手软,非吃亏不可。那个丑八怪呢?我今天定要叫他说出来。” 他心慈手软?君无双怪异地看了看摩拳擦掌的红尘,想笑又笑不出。自当教主以来,尽得洛滟与诸位王叔扶持教诲,他本已是个玲珑剔透的聪明人,随着年岁渐长,更是深谙帝王之道。往往长袖善舞,谈笑风生间取敌首级,对教众又驾驭有度,恩威并施。教中上下无不将他奉若神明,却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把这四字评语加在他身上,倒不知等红尘见到那胡儿时,又会做何表情? 略一沉吟,颔首道:“既然段兄坚持,这边请。” 宽袖翩飞走在了前面,红尘追上两步,同他并肩而行,仍在絮絮数落对敌仁慈的诸般恶果,君无双也不插话,由得他去。 这红尘,虽然嗦,又有点笨笨的,但确是在关心他吧。 淡淡一笑,君无双容光焕发。 红尘的唠叨在看见胡儿时果如君无双所料遽然消失,瞪着君无双,又转向锁在木桩上那团血糊糊的“人”球,再无声出。 这就是君无双所谓的“逼问”?如果是,那他来之前想到的种种酷刑简直可称是温柔。可是,他一时间怎么也无法将那王孙公子般清贵优雅的人同眼前的惨相联系起来。 眸光一转,已将红尘所有的惊愕尽收眼底,君无双示意牢房里的看守泼醒胡儿,边摇了摇头:“段兄你也看到了,他到此地步仍不说,想必是真的不知了。” 红尘干笑两声,无言应对。 那胡儿醒来,见到君段两人,本就被折磨得皮开肉绽的脸更是凄厉如鬼,喉咙里呵呵嘶叫,一个字也听不清,原是那看守怕他熬不住刑虐咬舌自尽,是以用麻核堵嘴。 君无双微笑:“你是想求一死吗?容易,我现在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说出段将军夫妇下落,我可以让你平安死去,不必再受折磨。” 胡儿眼睛一下睁大,显是这条件对他极为诱惑,但头却似拨浪鼓摇个不停。 “你想说你不知道?”清悠迷人的嗓音慢慢变了,变得更加醇柔,糅合着一股形容不出的魅蛊,在牢房里轻轻回荡着,似乎贴着人的耳朵在说,从全身每一个毛孔渗进肌肤、骨髓…… “你知道的,对不对?只要你肯说,点个头,我立即放了你……” 这,这样的声音,红尘明知君无双并不是在跟他说话,心仍不由自主地一跳,瞬时红了脸――好像情人间的呢喃……早先强自压下的情欲猛然又被勾起,眼光偷偷溜上君无双的唇瓣,薄薄的嘴唇,透出诱人的粉红色、一张一闭地开阖着,看得见里面红嫩柔软的舌…… 在大腿狠命掐了一把,红尘暗骂自己色欲熏心,可双眼依然不争气地沿君无双优美的颈线瞟下…… 君无双的全副精神此时都集中在那被他惑魅魔音逼出满头冷汗的胡儿面上,眼睫微启间,如暗夜流光般幽邃妖异的目光牢牢缩住对方双眼,语声益发悦耳迷惑:“说吧,只要一点头,你就解脱了。” 豆大汗珠不断跌落,胡儿在他注视下,喘息越来越急,脸血红一片,肌肉抽搐,眼神却渐渐涣散,突然咽喉深处迸出一声暗哑的吼叫,随即眼耳口鼻都有鲜血细细渗出。 “他怎么了?”红尘听到他吼声,霍然一震回神,冲上去一探胡儿鼻息,竟已气绝。他满腔情火登时熄灭,骇然瞧向君无双。 举手遮住双眼,君无双声音听来带着些微疲倦:“魔眼勾魂,魔音摄魄。这两样异术我刚练成不多时,还不能运用随心,我一直都未用此术,就是怕他受不住,果然……”一摇头,如今却连唯一的线索都断了。 “什么魔,魔眼魔音的?” 红尘尚未自震惊中恢复,不敢相信天下竟有这等奇术,能以目光话音夺人心魂,但胡儿的尸体就在面前,半点不假。对君无双看了又看,忽觉这相处颇有一段时日的男子此刻处处透着诡异邪门。仔细想想,他对君无双的来历其实一无所知,忍不住问道:“君兄,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君无双放下衣袖,眼眸已敛尽妖异:“无双实是身有苦衷,恕难相告。但段兄尽可放心,无双对你绝无恶意。”红尘教这几年来势力扩张奇快,又刺杀了不少朝廷将士,早成了官府心腹大患。红尘与他话虽投机,但毕竟是天朝臣子,万一泄露底细,引来官府围剿,岂不毁了贺兰氏遗老和皇姐二十多年的心血? 他微微一笑,正视红尘:“等无双达成心愿之日,一定告诉段兄。” 不说就不说,这么神神秘秘的。红尘心里嘀咕,但见他神色诚恳,也不好再强人所难,只得道:“我只是随口问问,君兄莫介意。”扫了眼胡儿七孔流血的尸身,终觉一阵寒意,走出牢房。 外间阳光明媚,他胸口阴郁稍减,叹了口气。 君无双,想必还有许多事情都瞒着他罢!那淡雅温和的笑容下,隐藏着多少他所不知的秘密? 紧盯着那双千变万化而无从琢磨的眸子,红尘又重重一叹,闷闷的好不舒畅。他拿君无双当知己,无事不可言。可君无双,似乎并不想与他坦诚结交…… 好郁闷,比方挽晴的冷淡疏远更令他难以释怀的莫名抑郁…… 他不停地长叹短吁,君无双静静道:“段兄可是有何烦恼?无双或可帮得上一二?” “你帮不了我的。” 红尘一口回绝,怎能让他知道自己是因为他而心绪不定?急着掩饰心虚,故意朗朗笑道:“那方小姐也该休息得差不多了,她初来乍到,小弟好歹都是她夫君,总该多陪陪她才好。改天再与君兄对弈。”连揖都不打,三步拼作两步朝来路奔回,几乎是落荒而逃。 再迟点,他都不知道会说出什么失态的话来。 君无双直直站在原地,看他脚步匆匆一路远去,始终头都不回。惆怅和无奈像藤蔓千缠百结,纠住了心肺肝肠。他涩然轻喟,无声苦笑。 第七章 红尘走得飞快,离了君无双视线,却没有继续去方挽晴处,脚下一折,来到竹林外的草地上,仰天一躺晒起太阳。 风吹在脸上,烦闷缓缓消散,红尘一吐积郁,眯起眼。春日的阳光暖而温柔,像君无双魔魅惑人的嗓音,轻轻地抚过他的耳廓、脖子…… 闭上眼帘,脑海里飞旋着形形色色的画面,方挽晴和君无双的脸交错浮现,最后却只剩下水晶般的雅洁面容。 粉色的唇,嫩红的舌,形状优美又充满男性力量的锁骨,还有衣领下看不见、但想象得出同样诱人的洁白胸膛…… 说不出的欲望,在胸口骚动,痒得心都痛了。他难耐地侧转身,夹紧双腿,衣料的摩擦反令胯间本已敏感勃发的部位越发高昂起来。低低呻吟流出火烧似干渴的喉咙―― 他一定是疯了,居然光想到君无双的模样就抑不住冲动。如果被那个出尘绝俗的人发现他竟抱着如此肮脏的欲念,绝对会轻贱他,不再当他是朋友了罢。 他还真是没节操的家伙!连相识不久的朋友都图染指!红尘自嘲地一笑,可下身涨痛着,让他已没时间再臭骂自己,手顺从欲望钻进衣内,握上了滚烫颤动的硕长…… 幻想着那紧热包容自己的是君无双的手掌,是君无双的嘴唇,是君无双的…… 低沉的喘息吟哦飘逸风中,鲜红的衣衫在草地上辗转反侧。手搓弄得越来越快,炽热液体迸发的一刹那,红尘仰直了颈项―― “……无……双……” 剧烈起伏的胸膛逐渐平复时,他失神半眯的眼终于也找回了焦距,撤出衣下的手,满是粘稠浊白。 好像一切都乱了套。 懊恼地坐起身,支着额头,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中,该怎么办? 那么清贵优雅的君无双,一定对此等腌脏行径嗤之以鼻。还有那个方挽晴,毕竟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双亲又不知身在何方…… 眼前唯一能让他全心信赖依靠的人,只有君无双!可他,却对无双起了绮念。 “啊――”好烦!红尘大吼,奋力甩着混乱不堪的头脑,仍是一团乱麻。倏地回手抽了自己一巴掌,指着自己鼻子,大声道:“打你这色迷心窍的混帐东西!不许再胡思乱想!” “段公子?!你在这里干嘛?” 小蝶拨开竹叶探出头,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突然患了失心疯的人。红尘急忙在背后偷偷擦去手上污迹,展开一个自认可迷倒天下女子的笑容:“没什么,刚才有好大一只蚊子叮我,呵呵……咦,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暗自祈祷,千万别让小蝶看到他适才自慰的丑态,否则,段红尘纵横花丛的一世英名和风流英姿势必荡然无存!!! 蚊子?!小蝶扮个鬼脸:只是被蚊子咬一口,犯得着骂它色迷心窍吗?还打得那么用力,连半边脸都肿了。看来这位段公子,还真不是普通的自恋。教主怎么会把如此肤浅自大的俗人留在府内?虽然凭良心说,这段公子长相确实不错,也极有气派,可又哪里比得上教主万一? 暗地里一撇嘴,面上却恭恭敬敬地回道:“小蝶是来送东西给段公子的。”递过红尘先前丢在屋里的面具:“还请公子戴上,免得多生事端。” 又来!红尘蹙眉,但终究是君无双一番好意,懒洋洋站起,戴上了面具。望望侍立一旁的小蝶,突问:“对了,小蝶,你在君公子府上多久了?” “差四个月就有十年了。”警惕地看他一眼,她可没自作多情到以为这花花公子会对她产生兴趣。 “段公子若是想打听府中情况,小蝶只是区区下人,一概不知。” 小蝶先发制人,堵住了红尘的嘴,教主严令,不可让段公子知晓身在红尘教。不美却颇有灵气的眼珠滴溜溜一转,抿唇笑道:“公子真想知道的话,可以去问我家主人啊!” 这狡猾的小丫头!红尘暗骂,却点点头:“说得也是。”走出两步,终是心痒难搔,止了步。 “你家主人俊俏不凡,嘿嘿,不知是否有了心上人?” 红尘一边傻笑,手心居然捏了把汗。看见小蝶一摇头,他欢喜地险些要蹦将起来,但立即又泄了气。 “小蝶一个小小丫头,怎么清楚主人心事?不过,主人倒常有一个人发呆微笑的时候,这算不算?” 教主凝望红日,摸着胸口,一脸回忆往昔的陶醉神情,她见过不下千次……那种温柔的样子令她忍不住心里酸酸的,真羡慕那个藏在教主心底的人。 咬了咬唇,猛地一阵困惑:“段公子,你问这做什么?”忿忿一瞪红尘,他不会是被自己妻子冷落,居然把主意打到教主的情人身上吧。 这小丫头,难不成竟看出了他的心事?要不,为什么忽然变得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凶巴巴地似要扑上来咬他几口?红尘心虚地摆摆手:“我是一时好奇,好奇罢了,还能做什么?哈哈……” 脚底抹油地溜走,笑声里带上苦涩――没错,他还能做什么?君无双有否心上人,都改变不了什么。 可他,就是很嫉妒,嫉妒那个让无双时常发呆微笑的人。 算了!还是去看看新娘吧!那娇滴滴的美人儿,虽说目前对他没什么好感,但拿出在青楼练就的甜言蜜语,不出数日,定能俘获佳人芳心,帮他忘掉那些不该有的荒唐念头。 叹着气,他走回屋,轻轻推开门,却见床上仅留一床丝被。 人呢? 红尘躺在床上呆呆发愣,倒一点也没想到要去找方挽晴。窗外阳光映着竹影,渐渐暗淡。 天快黑了…… 百无聊赖地抒了口长气,一伸懒腰,起身出门,顺手勾起桌上一壶美酒。 与其在这里枯等,还不如去跟君无双饮酒谈天来得痛快。红尘替自己找着理由,私心里,自然不肯承认是想重温那魅惑迷人的声音和容颜。 “……方姑娘?……” 木立良久,君无双回到竹屋,远远就望见俏立门前的女子。洗尽尘埃后的方挽晴,秋波流慧,雪肤凝脂,果是少有的美人,无怪红尘对她念念不忘。 含羞带怯地注视着银衫翩翩的男子,方挽晴心头又开始怦怦跳,脸泛红晕更艳似芙蓉,微欠身:“挽晴特来谢过公子相救之恩。” “方姑娘不用多礼。你是段兄爱侣,无双自当相助。倒是方姑娘在此等候多时了?” “不碍事!”方挽晴急急一抬头,见到君无双温和含笑的眼眸里映出她羞赧面容。她粉颈低垂,细声道:“挽晴喜欢在这里等君公子。” 君无双一怔,魔眸流幻间已悟,不由微微在心里一叹:时下礼防森严,似方挽晴这等大家千金,非得夫家行问雁之礼,才可告知闺名,她却将名字说与了自己,其意不言自明。 一望方挽晴羞红的脸颈,君无双垂落眼帘,温言道:“段兄是无双好友,朋友妻,不可戏。瓜田李下还是避嫌为好,无双不愿累了方姑娘名节。天色不早,方姑娘请回罢,免得段兄担心。” 他说得固然委婉,但方挽晴冰雪聪明,怎会听不懂?脸色一白,头越发低了。 “挽晴与段公子虽有婚约,但如今还算不得是他的妻子。”她咬咬牙,蓦地直视君无双,毅然道:“君公子是嫌挽晴蒲柳之姿,不屑垂顾吗?还是,还是说,公子已有心上人?” “无双岂敢有嫌弃之想?” 君无双苦笑:“方姑娘兰心蕙质,当该明白无双意思。其实段兄对姑娘一往情深,方姑娘莫要辜负了他。”一按脑门――头痛。 方挽晴一个女儿家,说那几句,实是鼓足了勇气,又听君无双婉拒,她难受之极,眼圈微红泫然欲泣,终究不死心,上前拉住水银色的一角衣袖。 “君公子,我……” 面对这么个痴情美人,君无双也实在不好意思甩开她,心念转了两转,决定还是要快刀斩乱麻。歉然一笑:“姑娘垂青,是无双荣幸。只可惜无双心中已有牵挂,无福消受方姑娘的美意了。” 手一颤,方挽晴放开了他袖子,羞惭失望一起涌上胸口,她捂着嘴掉头就跑,骤然看到他身后不远处伫立的红衣人影,她不禁轻呼。君无双回头也是心里一咯噔。 被方挽晴扰了心神,竟未发觉红尘的到来。见木讷呆板的面具上镶嵌的那双漆黑星目睁得大大的,瞬息不眨,显是已听到了适才的对话…… 红尘,会不会误会?会不会一气之下,就带着方挽晴翻脸离去?君无双的表情难得现出一丝不自然,心,不可避免地有点乱。 哎呀一声嘤咛,方挽晴脸刷的红到脚底,她居然在未婚夫婿面前对另一个男子示爱,虽然对红尘无意,但不晓得他会如何看轻自己。又羞又慌地瞧着无声对视的两人,到底受不住这压抑怪异的气氛,以袖掩面,奔了回去。 红尘一眼都不看她,只盯着君无双――终于听到他亲口承认心有所属。 那个女子,一定是人间绝色。才能让如此出众的君无双也为之倾倒,连方挽晴都不假辞色。 酸溜溜的感觉再一次翻腾而起,撞得胸口隐隐涨痛。红尘恨不得啐自己一口,他干吗像个女人似地吃醋?可嘴里苦苦的,好难受,就像自己喜欢的东西被人抢走,心有不甘又无力夺回的挫败和无奈。 他大概是真的无可救药了。 自暴自弃地挤出一声干巴巴的假笑,摇着酒壶转过了身。 还多亏了这个面具,才不至于让君无双看到他嫉妒丑陋的模样。笑叹着摸摸脸,红尘仰脖猛饮一口,大步流星地走了。 躺回日间那片草地,余晖敛尽,周遭很快暮色沉沉,寒气大盛。 对着壶嘴,冰冷的酒水如线顺喉而下,立即火辣辣地烧灼咽喉,像流动的刀子一直插进胃里。 “咳咳……” 红尘突被呛到,皱紧了眉心连咳。喘口气又举起酒壶。 但这次,还没碰到嘴唇,掌中一轻,酒壶已被劈手夺过。 “还给我!”已有三分醉意,他连眼皮都懒得抬,就叫嚷起来。 君无双担忧地慢慢坐在他身边。果真不出他所料,红尘在借酒浇愁。也难怪,平时看红尘言语神态,对那方挽晴是何等迷恋,又怎承受心上人公然向他人示好? 眼光垂视地上无名杂草,默然片刻后,清冽平静的声音低低响起:“方姑娘只是一时糊涂,假以时日必能体会段兄对她的一片真情。”怅惘笑了笑,续道:“况且无双业已心有所属,绝不会对方姑娘有非分之想,段兄尽可放心。” 是无双!红尘神智陡然一清,腾地坐起。幽暗夜色下,君无双的银衫笼着一层朦胧,如梦似幻。背着光的脸看不真切,眼眸似乎蕴涵无数迥异复杂的情感,变幻流转,却比平日更多几分忧伤。 全身的血瞬间冲上胸臆,红尘第一反应就想伸手拉过面前忧郁的人,但手指将触,终是无法落下。这白天还沾染了自己肮脏情欲的手,怎配去触摸那清如水晶的人?僵了半晌,突然抢过酒壶,又躺平地上。 “别来管我!” 色厉内荏地吼,拼命想灌醉自己。可平素练就的好酒量让他越喝越清醒。嘴里又苦又涩,心头绯念却在酒精刺激下加倍肆虐,腹间如有烈火在烧―― 好想,好想把君无双搂在怀里,狠狠碾磨他粉色的唇,用高亢龌龊的欲望深深贯穿他……听他是不是会用优雅迷人的声音发出淫荡的啜泣呻吟…… 真是禽兽不如!红尘嫌恶地猛灌自己,开始布上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瞪着君无双:“你为什么还坐在这里?等着看我笑话么?”快走吧!不然,他都不知道下一刻还能不能控制得住自己。 君无双黯然摇首:“你醉了。”正想拿走他抓得紧紧的酒壶,却被红尘一个反掌扣住了手腕,他不由面露诧异。 红尘的手,高热异常。 “为什么不走?” 红尘暗哑的嗓子流露着压抑的痛苦,逸出几声君无双听不清楚的咕哝,猛然大力往下一拉,君无双整个人差点压在他身上,忙一撑稳住,眉尖微微收紧:“段兄,莫闹了,随无双回去饮些醒酒汤可好?” “不好!”大叫着将君无双伸来扶他的另一只手也捉入掌中,借酒意一骨碌翻身,顿时反客为主,把他压在身下:“我没有醉,才没有!” 君无双叹了一口气:“好,好,你没有醉,不过,也该让我坐起来说话啊。” “不!” 红尘想也不想地拒绝,一个冲动,就要低头吻落,看到君无双眼里划过的讶然,胸膛如受重拳狠击― ― 那么干净的,像水晶一样清澈透明的双眸…… 而瞳孔里映出的红衣男子,却是满眼扭曲的欲望。 如此丑恶污秽的他,如何配作君无双的朋友?!倘若就此吻下,两人朋友情分想必也将一刀两断。 可他,绝对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缓缓松开钳制君无双的手掌,红尘嘻嘻傻笑:“我好像是有些醉了……”见他作势坐起,却又一阵不豫,一扑搂住了他脖子,痴痴凝望。 喝醉酒的人果然不可理喻。君无双释怀,却也暗嘲自己多疑,先前看红尘的举止,还以为他是要亲吻自己,原来,只是醉了。 红尘,又怎么会来吻自己?他喜欢的,是那个天姿国色,我见犹怜的方挽晴啊! 他这就叫做自作多情罢……晦涩一笑,试着去扳红尘搂得死死的双臂:“段兄,我送你回去方姑娘那边,好不好?” “……你的眼睛,真美……”答非所问地喃喃低语,令君无双悚然一震,眼光顿转幽邃,望向似乎还懵懂痴醉的红尘。 “好多年前,也有个人的眼睛,跟你一样美。”感觉到搂抱下的身躯微颤,红尘苦笑――君无双,果真不习惯这种亲昵暧昧。 倏地放手,仰天躺下,遥望树梢上不知何时升起的一弯银月,怅然道:“他的双眼,也像水晶那样漂亮的。可惜,我连他的名字也来不及问清楚。”一望身边似听得呆滞的君无双,他咧嘴一笑:“他当时的脸好脏,嘻嘻,不过脾气却倔得很,呵,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声音恍恍惚惚地低了下去,君无双忽然凑近,动容道:“你一直都挂念着他么?” “那倒没有,我也是刚才突然想到。”红尘慢悠悠地晃着膝盖,君无双的气息近在咫尺,竟令他真有种熏熏欲醉的错觉。目光转上淡粉微张的唇,又吃吃笑了起来。 那个少年,虽然可爱,也只是他生命中一个匆匆过客罢了。让他想起他的,是无双的双眼…… 他,喜欢看无双的眼睛。更想做无双心里牵挂的那个人,虽然他知道那不可能。 “没有吗?” 刚露出一 恋耽美 分卷阅读33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喜悦希冀的眼神又复晦黯,忧郁更甚。没来由的,一股热流猛卷上身,红尘再也顾不上其它,没头没脑地就把君无双拉进臂弯,牢牢地,用尽全力地抱住。 “段,啊――唔,唔嗯――” 滚烫的舌头毫不犹豫舔过他唇瓣,又性急地滑进他嘴里,挟着不容忽视的掠夺气势刷遍他齿间每一个细微角落,浓浓的酒味随即弥漫了口腔,还有浓烈的属于男人特有的气味…… 燥热的、太阳的味道…… 魔眸震惊到忘了转动,君无双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红尘在吻他?! 红尘,真的是醉了。要不要推开他?要不要!!! 内心激烈挣扎,身体却留恋着红尘强有力的拥抱不舍挣脱。他像傻了一般任红尘狂热亲吻着,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木讷面上满含情欲的眸子。 那震撼的难以置信的目光让红尘如坐针毡,君无双一定厌恶他了,一定是!他几乎就想拔腿飞逃,可怎么也舍不得离开那湿热又甜蜜的唇舌…… 在他面前,他是真正无以自拔地醉了!也罢,就当喝醉了罢,容他放肆一回。至于明日,无双的怒气、鄙夷,他都不管了。 统统都不管了,他现在,只想抱着他…… “让我再亲一下,唔啊……哈……” 舌尖缠住君无双仿佛已僵硬的舌,撩拨翻卷。热炭般的手在银衫游移良久,最终下了决心滑入衣襟,颤抖着找上同样火热胸膛的一粒小小突起,用指尖轻捻…… 猛抽一口凉气,君无双拉直了脊柱,情意渐升的面上显出一丝不合时宜的伤楚。立掌如刀,轻轻一劈,却迅若奔雷斩中红尘后颈。 所有的动作骤然停顿,红尘意乱情迷的星目直盯着不住大口喘息的君无双,终于苦笑着闭上眼,晕了过去。 无双,的确是不喜欢他的亲近,不喜欢啊……在彻底沉入黑暗前,红尘悲哀地唾弃自己。 静坐半天,激跳的心方徐徐恢复正常。君无双抚过自己被吻得微肿的嘴唇,幽幽一叹,抱起了红尘。 “你实在醉得太厉害了,我只是那个又脏又倔的人,又不是你的方挽晴,呵!” 带着无穷惆怅自嘲的喟叹随水银色的衣衫一同没入暗夜,月华冷冷,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其实是万般不愿醒来,怕面对君无双的愤怒指责,但在耳边小蝶一声又一声催魂似的呼唤中,红尘再也无法装睡,无奈地张开了眼睛,怒视床前晨光里笑得一脸无辜的人。 “嘻嘻,就知道段公子是在假睡,我家主人交代过,公子半个时辰前就该醒的,绝不会有错。”小蝶无视他的怒气,端过桌上一碗薄粥:“公子慢用。” “我怎么在这里?”红尘接过粥,昨夜稀里糊涂地一番胡闹,也确实饿了,一口气喝了大半碗,才有空打量周围,一呆。是君无双的屋内,心突然急跳两下――是君无双抱他来此的吗?那个人,没有生气? “小蝶,你去伺候方姑娘吧。” 君无双慢慢走进,声音平淡如昔。小蝶脆生生地应了,乌溜溜的眼珠在两人身上一转,伶俐地退了出去。压抑沉凝的空气顿时堵得红尘透不过气来,一阵心虚,他低头狠盯着地面,仿佛想把地皮看出个洞来。 “以后不要喝那么多酒了,伤身乱性,不是什么好事。”君无双缓缓打破屋里难耐的沉寂。 红尘惊讶抬眼,见到优雅不变的澹泊笑容,不觉张大嘴巴:“你,你不生气?”他还等着接他的痛斥呢! “段兄只是酒后失态,无双也是男子,岂会为这区区小事怄气?”微微笑着,君无双心里却牵痛地难受,一旋身,避开红尘诧异的注视,他轻舒胸中闷气:“今后段兄还是多陪陪方姑娘去吧,免得这般心绪不宁。” 咬着下唇,红尘漆黑的眼瞳定定望地,呼地站起:“我要出府逛逛。” “你不陪她?” “不陪,不陪!” 君无双不着痕迹的淡定疏离勾起了红尘所有失落彷徨,又不能对他发作,一腔怨气便尽数泼在了方挽晴头上,冷笑道:“她既然无意于我,我段红尘又难道非要爱她不成?哼,外面美女多的是,我何必委屈自己?” 一望君无双错愕神情,他哈哈大笑,掩饰着慌乱不安:“君兄你可是又要说小弟的不是了?呵呵,我本就是俗人一个,不比君兄高洁。”自我讥笑声中,挽起君无双手臂:“来,来,来,小弟今天就带君兄去见识一下这软红十丈,就当昨晚的赔礼罢,啊哈哈……” 久久沉默后,君无双轻轻拂开他的手。 “段兄要寻欢作乐,只管请便,恕无双无暇奉陪。” 意料之中的拒绝,红尘笑着大步走出――就知道他不会去,不会和他这庸俗之人同流合污。 大笑远去,君无双仍怔怔望着那一点鲜红背影,直至不见。提手微一击掌。 夜罗刹形如幽灵,无声无息跪伏门前。 “跟着段公子,好生暗中保护。记着,莫扰了他的兴致。” 躬身一礼,夜罗刹飞快领命而去。君无双抚胸长叹一声,寂寥无限。 第八章 暗香流溢,花影绰约。布置得绮丽香艳的室内,两名舞姬轻舒玉臂翩翩起舞。墙面镶嵌的巨大铜镜映出婀娜身段,霓袖曼扬间撩起无限春色,惹人遐思,两双水汪汪的柔媚眼波更不停地送向逍遥榻上的红衣男子。 又喝了一大口烈酒,红尘懒懒垂下了手。脚边已横七竖八斜倒了好几个空壶,一身酒气,星亮的双目却不见丝毫醉意,反透着几分烦躁。 没用!以为来风月场所厮混一番或能稍稍减灭心中邪念,结果却喝了半天闷酒。面前这殷州城内第一花坊云雨坞的两大花魁镜花与水月,使出浑身解数也根本提不起他半点兴致,整个心,完全被那一抹水银色的身影占据了…… 再也容不下其它。 “别跳了!” 发泄似地丢开手中空壶,扔下一张银票,有些步履不稳地往外走。 “段公子?”两名舞姬同时停下歌舞,相对一望,其中一个高挑身材的款款上前,昵声道:“公子可是嫌奴家与水月伺候不周?”甜甜一笑,露出个浅浅酒窝,双手挽上了他臂膀。 “很好,只不过我有要事,改天再来吧。”红尘拨开镜花,尽量展开笑容。没办法,对着温香暖玉的女子就是无法沉下脸。 眨了眨明眸,镜花反倒拉长了脸:“是奴家姐妹俩姿色平庸,入不了公子的眼吗?”暗暗磨了下牙,来过云雨坞的客人,哪个不被她俩迷得七荤八素的?这姓段的倒好,只知一味喝酒,连手都没摸她们一下,传扬出去,岂不丢尽镜花水月的颜面? “就是啊!天色已晚,公子何必去意匆匆呢?”水月也娇笑着挨了上来,吐气如兰,对着红尘轻轻吹了口气:“难不成公子家有河东狮?嘻,这么急着回去!春宵一刻值千金,段公子就留下陪陪我姐妹俩,可好?” 被两人娇嗔佯痴地缠着,若换做以前,他早已动情,但眼下只觉一片虚情假意,索然无味。一摇头叹道:“两情相悦,贵在发乎情,交于心。红尘无意与两位逢场作戏……”话未尽,已自一呆,记得这正是当日君无双说过的,他却不知不觉地照搬了出来,不由苦笑。 君无双的一切,似乎已渗透到了他全身每一处。甩着略有些昏沉的头脑,红尘推开两女走了出去。 就在他拐过墙角的瞬间,镜花水月一直挂在脸上的媚笑凭空消失,转过身,齐齐跪倒在那巨大的铜镜前:“主人,奴婢无用,留不住他,请主人降罪!” 缓缓地,铜镜后响起一个低沉而极富磁性的声音:“我自有安排,你们先退下!” “是!” 镜花水月垂首屏息倒退出房。室内寂静下来,却听“咯咯”几声轻响,铜镜慢慢移入墙壁,一片柔和烛光自镜后泻出。 铜镜后,竟然别有洞天。 烛影摇曳下,一身绣花绸衫的男子慵懒如猫地趴卧在湘妃榻上。乌亮长发遮住了大半面庞,瞧不出年龄,看不清容颜,惟有眼波一闪间,亮如秋水,但瞬即又恢复了那懒散模样。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自己涂了艳红丹蔻的纤美长指,淡淡望向挺立榻前的颀长男人。 “伏羿,你何时对男人有了兴趣?不过,你的眼光却太差了些,那个姓段的醉鬼一脸死阳怪气,有哪点值得你动心了?居然拖着我在这里一看几个时辰,嗯?” “哈,你竟没看出他戴着面具么?看来,做这面具的人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妙手!”磁性的低笑在室内激起回响,颀长男子一侧头,双目在灯火掩映中现出海水似的蓝:“他的酒量倒也不错,与你我有得一比。想不到翔龙天朝的将士也不尽是废物。” “那也只是个能喝酒的废物罢了。”慵懒男子毫不客气地冷笑一声,打断他的夸赞,眼中寒光掠过: “你我一年一聚,是为共商夺取中原的大计。你却在个小小的守将之子身上浪费时间!伏羿,父王对你冀望深重,你可莫让他失望才是。” “大王兄教训的是,伏羿谨记在心。” 敛了低笑,伏羿一躬身,湛蓝双眼却直视男子:“挥军中原,建我射月国千秋基业,是父王也是伏羿生平夙愿,伏羿绝不或忘。”一顿后浮起微笑:“倒是大王兄你,终于肯再唤父王了。父王得知,必定欢喜得很。” “我不是你的大王兄!”男子寒眸似刀横过他,美丽的面容顷刻乌云密布。 “从我逃出射月国的那一日起,就已不再是你的大王兄伏离。我如今,只不过是个叫厉黄泉的活死人而已。你,可听清楚了。” 妩媚的眼波充满警告意味,在伏羿面上冷冷流转数圈,方收了回去。厉黄泉一撩肩头长发,懒懒站起,细眉深锁:“你若真的中意那段红尘,把他抓来玩玩就算了,何必费心计去劫持他父母?还好吃好住地养在云雨坞,哼,简直糟蹋粮食。” 伏羿蓝眸闪动,蓦然仰头大笑:“错了!错了!我怎么会真个喜欢他?” “那你处心积虑对付他做什么?”厉黄泉眉头皱得更紧:“刚才为何不将他拿下?那段飞焰生性倔强,连日用刑也不肯吐露半点军机,若以他独子性命相挟,量他不敢再充好汉!” “原本有此打算,不过如今,我对天朝的军机已没有多大兴趣了。”伏羿笑容里带上一丝莫测高深,慢吞吞自宽大的衣袖里掏出一方丝绢,抖手展开:“他可比翔龙天朝十六州守将加在一起更有价值,呵呵……” 修长有力的手指摸上绢画中银衫男子的唇瓣微一摩挲,蓝眼精光暴涨,邪气毕露:“君无双!殷州城文人墨客竞相结交的无双才子,暗地里却是贺兰皇朝的遗孤宸鸿太子,有趣啊有趣!这样的猎物,呵,才有意思。” “原来如此。”厉黄泉的目光也停注在画中男子,一颔首:“我明白了,你想设计让他与龙氏先斗个两败俱伤,再坐收渔人之利。那姓段的或许是个好饵。” “不是或许,而是绝对!”伏羿仔细卷起绢画,很慎重地放回袖中,微笑道:“我在君府的眼线错不了。只要掌握那个段红尘,就等于抓住了君无双的弱点,他,逃不出我的手心。” “那就该尽早擒住姓段的,免得夜长梦多。”厉黄泉冷冷提醒他。 “不急,好戏要慢慢看才过瘾。”一瞥厉黄泉不以为然的神情,伏羿傲然扬了扬下颌:“你放心,我看中的东西从来都跑不掉。你也知道,猫抓到了老鼠是要玩个痛快才会咬死它的,就像你对那个人一样。 ” “住口!” 厉黄泉丽容骤然变色,影如鬼魅自榻上弹起,手一抬,伏羿线条分明似雕刻的脸上立即浮起五道深深指印。 挑挑眉,伏羿若无其事地笑了。厉黄泉紧盯着他,胸口不住起伏,显然心情激荡到极点。良久才平息,一拂袖,从他身旁走过,再不看他一眼,只森森道:“若敢再提起他,休怪我不顾兄弟情分。” 话音一落,人亦渺渺。 摸着高高肿起的脸,伏羿耸耸了肩,踏出密室,缓缓走到门外,镜花水月两女正静无声息地跪在地上。 “他酒里的毒下了多重的量?” “回主人,再过半个时辰即会发作。” “好!”湛蓝的眼眸泛起凌厉慑人的笑:“君无双,你在黎州毁了我众多得力手下,现在,也该换你尝尝心疼的滋味!” 今天或许是喝多了,头,好晕…… 红尘揉着发涨的太阳穴,东倒西歪地进了君府,双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软软地使不出力。好不容易来到后院,他撑着树身稍憩,眼睛却情不自禁地瞧向不远处透着昏黄灯火的竹屋。 无双还没有睡,他此刻,在做什么? 大睁的眼狠狠盯了半天,打个酒嗝,晃悠悠地走回自己的屋里。 屋内漆黑一团,被凳脚一绊,红尘跌跌撞撞摔到床上,摸到的是满床冰冷的被褥――方挽晴,又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也好!他正懒得理她! 独自傻笑两声,合衣而卧。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只觉头越来越昏沉,腹中也痛得厉害,他暗自咒骂了一句:人倒霉时,真是什么都不顺心。一发狠,拉过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 幽黄烛影下,方挽晴坐在书案边,低垂着头,不住绞弄裙角,眼角余光却时不时悄悄扬起,望著书案后丰神如玉的优雅男子。 “方姑娘,夜已深,请回罢。”君无双极力放缓语调,本想板起脸劝她回去,但看到她楚楚可怜的样子,终究说不出重话,只叹道:“无双已经说过,无福消受姑娘美意,方姑娘何必如此执迷呢?” 方挽晴娇躯一颤,抬起头,眼里泪光隐隐:“君公子难道就不能给挽晴一个机会?” 君无双无力一摇头,不语。 方挽晴眼眶发红,几乎便要掉下泪来,一咬贝齿强行忍住。心知君无双对她是毫无眷恋,可在屋里枯坐了几个时辰,委实不甘心就此离去,咬着红唇道:“君公子心目中的人究竟有何出色?挽晴就真的一点都比不上她吗?” 料不到她居然问得如此直接,君无双怔了怔,漾起一丝笑意:“他那个人,既莽撞又嗦,有时候还笨得很。呵,不过,无双还是放不下他。”虽在笑,却幽幽叹了一声。 “那是为什么?”方挽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君无双竟然舍她而就那个听来蠢笨的女人。 君无双默然,片刻,凝视方挽晴,轻轻道:“那请问方姑娘,又为什么非要无双不可?” 方挽晴一震无言以对,君无双也不等她回答,笑了笑,双眸光彩流幻。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之。你我俗人,注定跳不出红尘外。” 淡淡怅惘萦绕耳际,方挽晴细细咀嚼,悲凉油生。 “是无双言重了,方姑娘莫怪。”长长吐了口气,起身送客:“无双送方姑娘回房,请。” 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方挽晴跟在他身后,步入夜色之中。 …… 一打开房门,粗重急促的喘息顷刻钻进耳里。君无双目光何等犀利,黑暗中仍将一切看得清楚,见红尘捂着肚子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簌簌发抖,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前:“段兄,你怎么了?”一探红尘额头,烫得似要烧起来,更是心悸。 “好……好痛……” 红尘已疼到口齿不清,听到他的声音,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牢他手腕: “无双……无双……” “是我。”君无双一边安慰,指尖搭上他腕脉,顿时变了脸色,脉象滞滑紊乱,分明是中毒之症! 那夜罗刹两人,是怎么守护的?!他再忒般城府深沉,也不禁心头火起,但眼下救人要紧,一拭红尘满脸冷汗:“先忍一忍,我去拿药来。”回头对一旁手足无措的方挽晴道:“方姑娘,劳烦你先照顾―― ” “不要,不要!” 方挽晴还没出声,红尘却挣扎着大叫起来,更用力地抓紧君无双手腕,死死不肯松开:“我不要她陪,我又不喜欢她!无双,你别不管我!我要你来陪我,无双,无双――”酒劲发作,又剧痛难当,他神智渐渐迷糊,平时不敢表露的话竟统统涌了上来,拉着君无双不住口地叫唤。 “好,我不走!我一直都陪着你!”腕骨被不知轻重的红尘捏得奇痛,君无双皱了皱眉,却是欢喜之极。红尘心中,还是有他的一席之地。 抱起红尘,朝方挽晴略一点头示意,便飞掠而出。 这,这两个人……方挽晴似乎仍未反应过来,可女子的直觉令她浑身一阵发寒,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倒退两步,颓然坐倒:“跳不出红尘外,他就是你心中牵挂之人么?” 一掩嘴,低声暗泣。 肠子疼得仿佛要绞断,是不是快死了。 身体被轻轻放到君无双床上时,红尘连叫喊的气力都已耗尽,只能紧咬着嘴唇,籍此保持最后一丝清醒,乌黑的眼瞳因痛楚没了往日的晶莹星亮,却睁得又圆又大,一眨不眨地望着君无双――好怕! 镇守边城,不是没有受过伤,但从无一次像现在这般叫他害怕!怕如果就这样一命呜呼,就永远也见不到君无双,见不到这水晶般的人了…… “无,无双,无双……我……”用尽全力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喊声,想抱住君无双,却根本动弹不得。眼见君无双拉开他的手走过一边,他立时心慌意乱,惊恐顿起。 “我不会不管你的。”取了银针返回床头,红尘眼中孩子似的惶恐表情实在是意想不到的有趣,君无双忍不住好笑,一扬手中细如牛毛的银针:“别怕,只有一点点疼。” 他又不是怕挨针!红尘双眼瞪得更大,偏偏出不了声反驳。君无双微微一笑,手起如风,眨眼间已在他十七八处穴位移过,一扎即离,封住了毒素蔓延。 好快的出手!无双真的是无所不能,连医术都如此高明!红尘钦佩之极,若非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他当场就要鼓掌喝起彩来。 君无双收起银针,拿过一个净色玉瓶,拔开瓶塞,清凉香味丝丝沁人心脾。红尘精神一爽,疼痛似乎减了不少。 “这是我年前自制的祛毒药,除了天下三大奇毒,一般的毒都能解得。” 玉瓶凑近红尘嘴边,红尘先前忍痛时将牙关咬得紧紧的,此时琥珀色的药汁顺着唇角滴在枕上,却流不进口中。君无双一蹙眉,突然含了一大口药汁,捏开红尘颚骨,眼帘一垂,覆住了他双唇。 啊?!电流一样的强烈麻痹感自贴合的嘴唇急遽扩散了脸庞、脖子、胸膛、乃至四肢百骸……红尘整个大脑暂停运转―― 君无双在吻他?!无双在吻他!!! 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红尘全身的血液似都在一瞬间冲上天灵,心欢喜得几欲炸裂――无双在吻他!! ! 腹中的痛消失了!嘴里的药不苦了!周围所有所有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连空气都不复存在。 唯一感觉到的,是那柔软的、温暖的嘴唇,无双的唇…… 不是在做梦罢,如果他是因为要救他才吻他,那他很庆幸自己中了毒,真的很庆幸…… 痴痴凝望眼前放大的清雅面容,红尘一动也不敢动,只怕惊破了这梦幻般的一刻。眼皮,却在药力缓缓发作下,再也支撑不住,心有不甘而又万般无奈地阖上了。 时光像停顿了一样,只有烛焰飘忽跳动,在墙上映出相依的两个人影,静静地,似乎从天地起始就那样相互偎依着…… 如度过漫漫岁月,君无双悠悠长叹,终于离开了红尘的唇,支着双臂,凝视灯光下安静的人。红尘已睡着了。 醒时总是热情狂放、鲜烈如火的人,睡梦中却出奇的祥宁。一伸手,就可以将这团温和的火握入掌中…… 无意识地,手已抚上红尘的脸轻轻摩挲,即使隔着面具,掌心里的肌肤仍是温暖的,平稳的呼吸喷在手上,丝丝微痒,一直渗进心底…… 久久,收回了手,轻若柳絮地走了出去,掩上房门。转过头―― 天已微亮。 合掌轻击,夜罗刹自薄薄朝雾浮现。 “段公子昨日去了何处?”君无双平淡地问,魔眸却倏地划过凌厉锐利如刀锋的冰光雪芒――敢加害红尘的人,他绝不轻饶! “回教主,是云雨坞。” “翻手为云覆手雨!殷州城居然还有这么一个藏龙卧虎的所在,是我先前疏忽了。” 君无双淡淡笑,优雅依旧。水银色的宽袖却无风飘扬,无形杀气震落竹叶飞花。 第九章 熟悉的幽幽花香盖过了镜花水月的脂粉香味,在室内浮动。君无双舒舒服服地倚坐软榻,目光落在碧纱窗前的几盆鲜艳奇花,微微一笑,端起玉杯浅啜。 “好香的茶,好艳的花……” “那当然了,这是从射月国重金购得的香魂茶。若非君公子来到,奴家才不舍得拿出来呢!”镜花声音柔腻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抛着媚眼就向他身上蹭去:“奴家可是对君公子心仪已久了啊!” “是么?”君无双笑了笑,一伸指,竟托起了她下颌:“香魂茶已是极品,那几盆曼佗罗花,更是射月国不外流的至宝,除了王室有收藏,寻常百姓一生也难得一见花颜,却不知云雨坞又从何购来?” 镜花娇痴的脸一下僵硬,水月本一直伏在榻边执扇烹茗,也面色大变。 注视两女惊惑神情,君无双放开镜花,轻喟道:“你们太大胆了,竟以为中原无人能识此花么?贵主人也太不把世人放在眼里。” 镜花已回过神来,口齿一动,正待辩解。君无双一扬双袖站起身来,微笑道:“快请贵主人出来一见罢,否则,无双可要得罪两位了。” “君公子真会说笑!奴家才不相信公子会对两个弱女子下手。”镜花水月一齐媚笑起来,半点也不害怕。 “那就错了。” 优雅笑容带上肃杀:“无双也不愿看到两位香消玉殒,可惜对阵军前,无双眼里只有敌我,无分男女。”蓦然一探手,已捏住了镜花颈项,冲着墙上铜镜一声清叱:“阁下还不现身?!” 声如水晶,冰冽似刀。巨大的铜镜哗啦一响,崩裂成万千碎片。 “哈哈哈……好个无双公子!” 极富磁性的大笑回荡一室,颀长男子踩着满地碎镜踏出密室。脸廓如刀刻般鲜明坚毅,深若海水的湛蓝双眸牢牢盯注君无双。 “果然是世所无双的美男子,胜过画像百倍。” 毫不掩饰的赞美令君无双略略蹙了下眉,一松手,镜花瘫软如泥地跌倒在地,双目紧闭,也不知是死是活。水月早唬得面无血色,在伏羿眼神示意下,抱着镜花逃命似地向外飞奔。 “昨日是你在我朋友身上下的毒,你是……”君无双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地问。 很有风度地欠了欠身,伏羿笑得像见到多年好友般熟络:“在下伏羿,射月国三王子。” 果是王族中人,与他所料不差。不过倒是爽快得出乎意料。君无双清俊的眉微微扬起:“你引我寻来此地,是何居心?”如果没猜错的话,当日袭击段府、掳走段氏夫妇的也应当是这三王子部属。 “何解?”伏羿笑容不减,眼里闪动着惊讶与激赏:这君无双,比传闻中还要睿智。 “你对他下的毒虽然劲猛,却根本不会致人于死地。若有心杀他,又何必手下留情,还让他安然离开云雨坞?” 君无双徐徐道来,语气平淡,如同故友聊天,唯有眼睫轻抬间,偶尔掠过一丝凛冽:“你是想借机威胁我么?”心头暗暗一叹,红尘,似乎真的成了他的弱点。 蓝眸一阵闪烁,伏羿笑道:“岂敢岂敢?在下只是对君公子仰慕已久,可惜无缘得见,只好出此下策,呵呵……”目光炯炯,肆无忌惮地盯上君无双粉色薄唇,突然冒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古怪念头。 这俊美男子的唇品尝起来,却不知道是何滋味?是不是也和他的声音一样的迷人?…… 海蓝的眼珠不自知地变得深邃碧绿,伏羿低笑两声,悠然欣赏起面前男子的容颜。心中妄念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但觉君无双处处透出无限风华,惹人遐思。 “三王子不认为自己所行过于鲁莽吗?”隐含杀气的清冷责问截断他的胡思乱想。君无双缓缓祭起洁白如玉的手掌,笑似刀锋:“你在殷州城有何图谋,无双也无意过问。只不过你伤我朋友,休怪无双得罪。”掌缘渐渐泛起一层浅淡红光,他举掌,遥对伏羿眉心。 杀!倘若今天放过此人,他日这拥有一双蓝眼的男子一定不会善罢干休,必然会再危及红尘。轻轻地,他居然为自己的直觉假想一颤,手心微汗,全身都似乎热了起来。 太反常了!瞳孔猛然收缩,掌风急旋,飞卷伏羿。 伏羿眼一眯,竟不闪避,雕刻似的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 “啊?……” 掌风堪堪拂起伏羿鬓边发丝,就在刹那间消弭无形。还来不及震惊,周身力气仿佛骤然抽离,腿脚一麻,竟软绵绵地跪了下去。 “哎呀,小心了!”伏羿似早有预料,双手一伸,不偏不倚抱住了跌进怀中的君无双:“君公子如此热情,投怀送抱,真叫在下羿受宠若惊啊,哈哈……”大笑着走向榻边,将他平平放落。 居高临下地望着无力动弹的君无双,指腹擦过淡粉的唇瓣,慢慢滑至颈间:“伏羿虽是出身边陲小国,但也知中原地杰人灵,从不敢小觑了中原人,尤其是君公子这样的人中龙凤。却是君公子你太自信了,明知此地必有凶险,还贸然前来。可惜啊可惜。” 嘴里惋惜,手指却不怀好意地在君无双喉结上来回划着圈。一阵阵的酥麻自指尖碰触的地方蔓延开去,痒痒地,像无数只蚂蚁在身上乱爬。君无双眼眸张了一张,随即又紧紧闭起,十指抓紧了榻上锦褥。 “我知道你现在浑身都又热又痒,对不对?不用硬撑了,君公子!”伏羿笑得邪气,拉过他的手合入掌中:“你看你的手,烫得不象话。呵,如今被我握着,舒服么?” 回答他的是君无双咽喉深处一声压抑的呻吟,伏羿得意地笑了。 “你一定很奇怪,明明已小心提防,怎么还会中毒?其实嘛,你喝的香魂茶并没有毒,毒是布在杯上的,你一摸,毒素就渗进肌肤,散进血中。” 君无双身躯僵了僵,脖子微微晃动,做了个摇头的动作。 伏羿一脸了然:“你想说,根本就察觉不到毒性,是不是?没错,这毒是从西域冰海之底的鸳鸯鱼胆中提炼而出。鱼有雌雄,毒亦分阴阳。单碰到杯上的一种,并不含毒,只有当两者相融合才会发作。如果得不到渲泄,可是会经血逆流而死。我也不怕告诉你,你身边就有我射月国的人,你每次在君府用的饭菜里,可都是加了另一半毒的,哈哈,明白了么?” 顿了顿,湛蓝眼里漾起暧昧神色,倏地一低头,凑在君无双醉红的耳畔轻轻笑道:“知道吗?这毒叫做情人香,很不错的名字吧,呵呵!”蓦然伸舌,一舔他耳轮,啧啧有声。 “你此刻,全身的汗水都好香啊……” “唔嗯…… 恋耽美 分卷阅读34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因药力而格外敏感的耳垂被含进火热的嘴里,遭舌尖戏弄。连波的异样快感沿脊髓狂窜,君无双再无法自控,似痛苦又似欢愉地咿唔着,扭着腰,始终紧阖的眼角渗出了泪水。 好难受!像要从体内爆裂的狂燥痛楚!谁来帮他?!红尘!红尘!!红尘!!! 他太大意了……红尘…… 染上欲望却仍苦苦抑制的面容不再清雅如莲,反散发着玫瑰色的艳红,粉色的唇也红润欲滴,剧烈颤抖着,似在无声乞求。伏羿眯起双眸,竟看得痴了。 没想到情人香的药效居然如此厉害!也更没想到,这清如水晶的人动情时,竟魅惑至此! “……君无双……”喃喃逸出一句连自己都为之一愣的轻唤,但很快笑了,带着几分无奈。 本是抱着捉弄戏侮的心态,可情况似乎有点脱轨了。他好像真的动了心…… 真是自找麻烦!伏羿拍了拍脑门,身体却整个覆了上去,三两下撕开两人衣物,贴住君无双滚烫的身子磨蹭起来。 “啊,嗯啊,呃……” 君无双激动地叫喊着,发,舞乱一枕。 拉着灼烫的手搂上自己腰背,伏羿也是气息急促,有些手忙脚乱地扳开君无双同样高热的双腿,将自己嵌了进去。 急切的手指像抓到了水中浮木,紧揪不放,在伏羿雕塑般健美的裸背上抠出丝丝血痕。伏羿重重喘了口气,抬高君无双的腰,与已紧紧贴合。高昂搏跳的欲望相互摩擦着彼此,分不清是谁的透明黏液沾湿了两人腹部。 “君无双,不要急,哈啊……我们有的是时间,嗯,啊哈……”频频吻着身下人狂乱索吻的嘴唇,伏羿抚慰似地一遍遍摸着他细致紧绷的背肌:“我一定会救你的,一定会!” 炽热的呼吸充塞了所有的思维,片片白光在脑海炸开。心跳得越来越快,几欲跃出胸腔。君无双喉咙已痉挛得发不出任何喊叫,只用力在伏羿身上碾磨着,想借此驱散火燎似的烧痛。 像在火海里,好热……红尘…… 浸透汗水的脸也不断擦着枕,突然,一片凉意。 是什么?他贪婪地挨了上去,清凉的感觉令肌肤一阵舒畅,被药力折磨得几近崩溃的理智稍稍清醒些许,他吃力地睁开了眼睛。 散乱丢放枕边的衣物里,玛瑙红珠链滟滟生光…… 疯狂扭动的身体陡然僵直,君无双眼光再也不离珠链。 “……红尘……” 忽然安静下来的人让伏羿一愕,听到那声呢喃,他布满情欲的脸一下子腾起恼怒,这紧要关头,君无双居然惦记着另一个人。不过,君无双本就对他毫无情意,不是吗? 虽知这醋吃得根本没理由,但一股浓浓酸味还是不受克制地从胃底翻了起来。狠狠眯起蓝眸,在君无双唇上发狠啃咬起来:“不许想他!现在只有我能救你,你只能叫我的名字!”舔了舔他唇上滋出的血珠,转而用磁性十足的声音诱惑:“君无双!叫我伏羿!叫我的名字。” 皮破血流,疼痛暂时盖过了高燃的欲望,君无双急剧喘着气,望向伏羿欲念氤氲的面庞。 这个人,不是红尘…… 不是!倏然重重一咬自己舌尖,凝血成箭,直射伏羿面门,双掌同时拍出。 伏羿大吼一声,电光火石间斜飞而起,卸去了大半掌力,却仍是被余力震得连退数步。一按墙壁稳住身子,胸口血气翻滚,呕出一滩鲜血。 好凌厉的掌力,君无双还真是对他恨之入骨,半点也没留情!一拭面上血迹,他耸耸肩,苦笑道:“你不喜欢我,也不用下这么重的手。万一打死了我,谁来替你解毒?” 君无双已翻下锦榻,抓过衣衫费力地穿起。药性依然在体内骚动,简简单单的穿衣动作就让他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汗如雨下,哪还有空去答话? 嫣红的肌肤,充满欲望却仍旧清傲不屈的眼神……伏羿天生自负,此际也不禁心折,钦佩爱慕之心油然而生,再无丝毫轻侮。踏上一步,见君无双满脸戒备愤怒,他正色道:“既然你不愿意我来帮忙,那我为你找个女人,总可以了吧?你的毒可拖不了太久。” “你!”君无双才挣扎着吐出一个字,就说不下去。死死抓着珠链,大口剧喘,呼出的气似乎都夹着火团。心知伏羿说得没错,毒性确已升至顶峰。 伏羿了然地笑了笑,随手披上件衣袍,正待出去找个坞里的姑娘,忽听“砰嘭”巨响,两扇房门直飞了进来,在地上砸起老大尘雾。一群汉子刀剑出鞘并肩冲入,为首两个男子,长相竟是一模一样,两人手中各自横抱一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他却瞧得真切,不由咦了一声。 那一男一女,可不正是被他囚禁在后院的段飞焰夫妇?! “教主,属下等幸不辱命,这云雨坞里里外外都已搜过,段将军夫妇原是被藏在此地,幸好性命无碍。”夜罗刹一人接一句地说道,蓦地里看到君无双红得异常的脸色,惊道:“教主!你怎么了?” “原来你还带了帮手来!”伏羿乍惊之后,便恢复镇静,斜睨君无双:“好像是我太大意了。呵,你方才,有一半也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吧?” “好说!明知此地必有凶险古怪,无双还不至于妄自托大,孤身涉险。” “哼,在下只是估不到君公子这等高洁之人,也如此工于心计。”想起先前君无双那热情胜火的拥抱索吻,说不定有几分是为了绊住他刻意而为,他却全心全意地一头栽了进去。伏羿满不是滋味:“果然是魔教之主,嘿嘿,为达目的,连自己都可以利用。” “无双从未自诩正人君子。要想成就大业,当然要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所不能为!” 君无双冷冷搬出洛滟对他不知讲过多少遍的教诲回敬,一分心,欲火更压制不住地灼烧,感觉内脏都像浸在沸水中煎熬一般,他闭目急喘,心底却微微苦笑――最初确是为拖延伏羿而放纵欲望,但想不到情人香的毒性猛烈如斯,到得中途他已全然难以自制,险些玩火自焚,若非当机立断地击退伏羿,只怕眼下早已迷失在这不是红尘的男子怀中了。 激灵灵打个寒战,强迫自己中断绮念,长身一掠,淡如银烟地从层层教众间隙中逸出。 “夜罗刹,为我断后!” 声未落,人已杳。 “君无双――”伏羿焦急大唤,脚下一错,正想追去。一干教众刷地逼近前来,刀光剑影,将他团团围住。 这群蠢材!伏羿暗啐,蓝眼忍不住流露忧心。 君无双的毒,还没有解…… 用最快的速度风驰电擎般奔回君府,直直冲进竹屋,扑倒床前。 红尘静静地,正睡得安稳。 “红尘,红尘……” 强忍无限煎熬地低低呼唤着,手颤抖着向红尘脸上摸去。却在指尖将触未触之际硬生生顿住,满脸痛楚――如果此刻触摸了他,他一定无法再停手!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抱紧红尘!一定会把自己强行融入他的生命里! 那样的话,红尘会厌恶他么?红尘,究竟知不知道,他有多喜欢他么? 从十二年前的那一天起,从他对他露出阳光般灿烂笑容的那一刹那起,他就已经喜欢上了…… “……红尘……红尘……” 喜欢啊…… 僵在半空的手狠狠捏起拳头,一寸寸缩了回来。狂热似焰的目光紧盯着红尘,鼻翼急速翕张,突然伸手在胯下用力一掐,充血的面庞瞬时惨白,额头冒出细密冷汗,拼命咬着牙关,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不敢再回头。 一定要离红尘越远越好…… 摇晃着踏上草地,终于难再支持,倒地翻滚呻吟着。 五内俱焚的热!噬心吸髓的痒! 要是就这样死了,是该大笑三声,还是该大哭三声? 君无双扯了扯嘴角,心头苦涩之极。真的不想就此死去!太窝囊了!皇姐的心愿还未达成,贺兰皇朝尚未匡复,还有红尘…… 可毒性似乎已彻底发作了,神智渐渐模糊…… “……君公子?……” “君公子?君……” 很耳熟的轻呼带着些焦虑响起耳边,淡雅幽兰的香味钻进鼻孔,本已贲张的血脉更涨得几要炸裂。勉力瞪大双眼,慢慢看清了身前人影。 “方……姑娘……” “君公子,你是哪里不舒服吗?”方挽晴跪在他身边,拿丝巾擦拭他汗水:“好烫,君公子你是不是染了风寒?我去叫小蝶找大夫来,你――啊?――” 手意外地被男子火热有力的手掌牢牢握住,她羞红了脸,心里却又惊又喜,君无双居然主动拉她的手?是在暗示什么? 柔若无骨的水滑肌肤一入手,君无双眼前白光闪个不停,手缓缓地沿方挽晴小臂探入她袖内――温香暖玉的女子…… 猛地大力一掀,将已酥软如绵的方挽晴拖进怀中,哑声道:“你不后悔喜欢我么?方挽晴,你不该喜欢我的,现在走还来得及。” 嗅到他身上浓郁诱人的男子体香,又是被心仪之人紧紧搂抱,方挽晴如何还说得出完整的话来?只是连连摇头:“不会,我不后悔,挽晴,不,不后悔……” 最后一丝强自维持的理性在娇柔呢哝里灰飞烟灭,一垂首,君无双封住了两片柔软樱唇,眼帘在同一瞬间深深阖起。 ――爱上他也许将是方挽晴此生最大的不幸。但愿日后,她真的不会后悔。 只因他并不爱她。他只是,不甘心就此毒发身亡,就此离开红尘。 方挽晴大概想不到,她喜欢上的人竟是如此卑鄙!其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可他,确实不想失去红尘…… 啜泣与喘息交织起来,纠缠的身影压平了碧绿春草。 红尘张开眼睛的时候,黄昏的阳光细碎如金,洒满了整间竹屋,却不见那水银色的人影。晚风带着清淡竹香,轻轻吹起几点柳絮微尘。 怔怔在床沿坐了半晌,摸着嘴唇,傻傻地笑了。 君无双昨晚吻了他…… 是为救人也好,是无双一时冲动也好,他才不管为什么,他只知道,他吻了他。君无双,应该也多多少少有一点喜欢他的吧。否则,谁会高兴去吻一个男人?! 好快活! 一伸懒腰,周身神清气爽,心情好得直想放喉高唱。 真的哼着小曲,一路笑嘻嘻地出了竹屋。 找到君无双,一定要旁敲侧击,好好琢磨一下他的心思才是。 ……找到了…… 可是……循声而至的脚步像被施了定身法,再也动弹不了半分。漆黑星亮的眼眸盛满无法置信的绝顶震惊,呆滞地停注在草地上交缠起伏的两人。 天,仿佛须臾崩塌。眼前,一片黑暗。 只有不想听到的声音无休止地扎进双耳――方挽晴的婉转低泣,君无双的压抑喘气…… 这,是他在做梦?是的,一定是梦!怎么可能是真的?! “啊――呃……” 长长的叹息似的吟哦清晰传来,君无双停止了律动的身影,扬起头,拉出优美迷人的颈线―― 所有的血集中涌上大脑,浑身震抖起来,红尘骤然爆出一声狂吼,发了疯一样地冲了过去。 “君无双!!!” 痛苦到及至的叫声里,一脚踢上仍在余韵中犹未回神的男子。 第十章 这一脚饱含无数怒气,用尽了全力。君无双竟未避开,连滚两下,肩窝处顿时乌青一片。情人香的药性强劲无比,他刚得解放了一次,也不过稍降周身燥热,分身依旧挺立笔直,澎湃的欲望还在体内横冲直撞,烧得神智迷乱。粗声喘着气,张大一双早已失去平素清明的眸子望向怒火朝天的红尘,似乎尚未弄清状况,浑没注意到自己赤裸的躯体完全暴露在他人眼前。 玉雕般的身子布满红潮细汗,胸膛上还零星点缀着几个吻印……红尘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气得颤栗不已。居然,居然跟别人……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去跟其它人亲热?!!! 不是才吻过他么?为什么这么快就抱了别的女人?为什么?君无双!为什么? “为什么?”积累在心底深处好几天的彷徨不安终于一下如火山爆发,他狠狠拖起君无双,抓住他肩膀用力摇晃:“你给我说清楚!” “……红尘?……”被他摇得头昏脑涨,君无双根本就听不到他在吼些什么。费力集中涣散的焦距,才稍微看清了眼前男子,心情一阵激动,药力冲击下早忘记了要离他越远越好,反而整个人靠在了红尘身上,贪婪嗅着熟稔的气息。 “你这算什么意思?!”红尘正在气头上,怒吼着就要推开他,突然想起边上还有个方挽晴,君无双一身洁白尽数落在这女子眼里……他胃里酸意翻江倒海地搅了起来,脸色登变铁青,好在戴着面具也看不出来。一抖手解下外袍将君无双裹得密不透风,抱了就走。 他倏忽来去,那边方挽晴被折腾得半晕半醒,只恍惚听见人声,却连眼皮都睁不开。躺了良久才缓过劲来,慢慢坐起,草地间静悄悄的,也不知君无双去了何处。她一垂首,看着大腿内侧雪白肌肤上凝结的点点落红,不由捂住了红晕密布的脸。 没想到,那温雅如玉的君无双竟是如此狂烈,几乎要将她搓捏揉碎的热情…… “……君无双……”低低叫着令她面红心跳的名字,拿起衣裙想穿上,却见衣物已被君无双情急中撕得粉碎,她又是一阵羞赧。 “方姑娘?”蓦然从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她吓了一大跳,忙举起衣物挡住胸口。回过头,原是小蝶。她大大松了口气,下一刻又全身绷紧,连脖子都羞得通红。 她这一身狼狈,岂不全叫这精灵古怪的小丫头看了去?一紧张,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小蝶眼珠骨碌碌一转,早将方挽晴身上的欢爱痕迹看得一清二楚,再望见草地上的水银色衣衫,不禁瞪圆了眼睛:是教主?!一向持身极严的教主竟会同方姑娘幕天席地共赴云雨? 愣了半天,仍是想不通。她摇了摇头,一吐气迎了上去,瞧这阵势,说不定方挽晴日后就是教主夫人了,她可不敢怠慢。捡起银衫替手脚无力的方挽晴披上,神色比平日多了三分恭敬。 “方姑娘,让小蝶扶你回去沐浴吧。” 方挽晴已羞得没了主意,便胡乱应了声。小蝶顺手拾起满地皱巴巴的破碎衣物,啪嗒一声,一件红滟滟的东西从君无双贴身小衣里掉了出来。 拿着这串玛瑙红珠链看了看,小蝶也没太留意,往方挽晴手里一放,笑吟吟道:“我家主人藏这链子在身上,多半是打算要送给方姑娘的。嘻嘻……” 方挽晴作势要啐,心里却甜丝丝的极是受用。小蝶笑道:“咱们先回去罢,方姑娘也好好休息一番,嘻,主人晚上或许还会来看方姑娘呢。” “贫嘴……” 娇嗔佯怒里,两人离开了草地。 大力一脚踹开竹屋房门,红尘将君无双抛在床上,满腹怒火熊熊狂烧,他恨恨地把屋里的茶几书案都砸了个稀烂,仍不解气,一旋身,指着那叫他气到晕头转向的罪魁祸首:“你为什么不说话啊?君无双,你以前不是说什么两情相悦,贵在发乎情,交于心吗?嘿,我还真当你,当你是个心静如水的正人君子。 ” 就因为他在他心里是如此高洁,所以他只好深深埋藏起那份不合世情常理的眷恋,怕自己肮脏的欲望亵渎了他!玷污了他!可是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看到先前那一幕! “你怎么跟我解释?你说啊!” 指手划脚地咆哮了半天,听不见君无双只字片言,他总算停了下来,瞪着床上似在不断轻颤的人:“你没话跟我说么?”一摸头,长叹一声,无声苦笑起来。他凭什么对他生气?只因君无双亲近的人不是他么? 一直以为只有女人才会争风吃醋,这时才知道原来自己也竟然有嫉妒若狂的一天。红尘自嘲地笑了笑――自从遇到君无双,他简直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他似乎越陷越深了,可君无双呢?…… 须臾之间,只觉身心俱疲,再没精神责问。怔忡片刻,就往外走去。左脚已跨出了门坎,终究割舍不下,回望床上颤栗的背影。 无双一直在微微颤抖,不会是他之前那一脚踢得太重了吧? 瞪眼看了好久,他走回床边:“很疼吗?让我看一下。”轻轻掀开裹着君无双的外袍,肩头的紫青淤伤跃入眼帘,他心里一抽。 “……红,红尘……”断断续续喊着,身体无限渴求着面前的男子。然而苦苦支撑的最后一线残余理智迫使他紧紧合住双腿,侧转身,极力逃避红尘审视的目光。 自己和方挽晴的情景被红尘撞个正着,红尘,一定气疯了,听他刚才大发雷霆就知道了。毕竟,方挽晴是他中意的女子啊! 咬着红艳异常的唇瓣,他闭目,努力让声音听来平稳些:“我,我没事,你快,快走吧――” 无双好像有点不对劲……红尘静静看着他,眼中却忍不住惊讶渐升。那红得不正常的肤色,炽热似喷着甜香的急促呼吸,全身每一丝肌肉仿佛都在抖动着,忍受看不见的无形煎熬…… 这,不正像用了春闺媚药出现的反应?!在黎州同那班酒肉朋友去风月场所寻欢作乐时见得多了,他自己都曾经用来助兴,以增情趣,绝不会看错。 无双是因为受药力驱使才会去抱方挽晴的……对,对,一定是这样!这突然的发现叫红尘恨不得暴打自己一顿:他真是笨得可以,都没看清楚,就把无双踢伤了。 蠢!重重拧了一把大腿,疼得龇牙咧嘴,心头却高兴得似拣到了宝贝,几乎要跳将起来。张大了嘴正想傻笑,忽又顿住,慢着,慢着!是哪个混帐东西对无双下这种下流无耻的药?该不会是方挽晴?星目泛起憎意,对方挽晴的厌恶又深一层。 好烫!好难受!好痛苦!使劲弓起身子,想强迫自己忘却这非人的折磨,但已释放过一回的欲望正食髓知味地叫嚣着,要求更多……实在无法再忍耐,君无双颤巍巍伸出手,探向胯间。 再不用手缓解一下,他绝对会喷血死在床上。手摸上肿胀发烫的硕长时,遏抑已久的呻吟终于破喉而出――还好,听不到红尘的声音,应该已经走了罢,不会看到他的丑态了。 手大力抚慰着自己,可还没捋得两下,就被拍开。 ?!君无双骇然展眸,呆楞。 红尘好端端地站在床头,脸上依然木讷,但漆黑的双眼却隐隐燃着搀杂兴奋的火苗,泄露了激动的情绪。见君无双一脸震惊,他一笑,猛地跨上床,双手交错握住了君无双昂扬的欲望,指腹轻轻又十分仔细地滑过每一条褶皱。 “你是服了药吧?呵,我来帮你。” 如己预料听到猛烈的抽气声,他益发买力地舞动灵活的手指,目光亮而火热。 怎么能眼睁睁地看无双在他面前自慰?当然他更不可能替无双再把方挽晴找回来!所以,就让他来吧。 用这样的理由碰触无双,应该不会被拒绝厌恶罢。 他现在,突然很想感谢对无双下药的那个人。他,果然是卑鄙无耻,禽兽不如!可他,真的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可以如此毫无距离地接近他,抚摩他…… “别这么奇怪地看着我,君兄!我只是想帮你降火而已。大家都是男人,才知道碰哪里最舒服嘛!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仰天打个哈哈,红尘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手指却完全反其道而行之,执意挑高掌中的欲火。 想看他的热情为他绽放! “唔……不,啊……”理智告诉自己要尽快摆脱红尘的掌握,以免彻底沦陷,但推拒的手抓上红尘比他更热的手腕时,就再也放不开了。 已经躲避过、警告过红尘,他却偏偏还要留下来。红尘若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只怕会逃之夭夭吧? 可是他,已经不打算再放手了。 不想放开他! 幽邃眼光千变万化地流转着,最终只余忠实的欲望深深沉淀,宛如墨玉。手指慢慢顺臂攀上红尘,蓦然勾下他的脖子。 正全神贯注地取悦着君无双,突被一拉,红尘猝不及防,向床头倒去。眼一瞪正要发问,红润的唇瓣已挟醉人甜香从天落下,堵住了他的嘴。 明明并不是第一次被君无双吻,可红尘仍如遭雷击,刹那间懵懂了一切,全身都僵硬着不敢稍动,只愣愣地任由君无双滚烫的舌带着完全不同与上一回的狂热急躁肆意凌虐着他的口腔。没有任何一个角落被疏漏,所有被舌尖舔刷过的地方都像着了火一样。染了异香的唾液在唇舌间传递,超出了承载缓缓地从两人唇瓣缝隙溢出,滴落雪白枕上,闪着诱惑的银光…… 如此陌生的、又是热情地似要将他一齐燃烧起来的无双!!! 当上颚被舌头再度滑过,他终从惊愕中清醒,被挑起的欲望随即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什么都顾不上去思索了。只知道那个心里思慕了无数遍的人如今正真真实实地抱着他,吻着他。 就算无双是因为媚药缠身,失了常态,他也不愿来阻拦他!哪怕仅是幻想中的一场春梦,他也绝对要做到底!只因,梦中有他…… 紧紧地,瞬息不眨地盯着近在眼前的那双蕴涵无尽情欲的墨玉魔眸,瞳孔里映出的人,目光比火焰更烈……猛然用力抱住君无双,舌头不甘落后地迎上,尽情纠缠、嬉弄――他的热情,绝不会比他逊色。 主动的拥吻让君无双的欲望高涨到及至,再无暇顾及其它,本能地响应着…… 更多的唾液浸湿了枕,两个紧搂的身影翻滚着,压得竹床咯吱作响。男人特有的浓浓麝香随两人汗水蒸发,弥漫了小小竹屋,周围的空气不住在升温,沸腾…… 重重一咂君无双被拖进嘴里的舌,红尘终于稍稍离开了他的唇,暂时中止了这足以令人窒息的长吻,急剧呼吸着失而复得的氧气。手却不停歇地急着宽衣解带。浑身上下都如火烧燎,再不挣脱衣物禁锢进一步行动,他极有可能就此欲火焚身,出师未捷身先死。 心越急,手越是跟他作对似地不听使唤,平时很容易解开的衣扣像打了死结,怎么也拉不开。红尘几要跳脚,低声咒骂了一句,撕落面具,擦了擦满脸大汗,又去与衣扣奋斗。 “我来帮你解。”君无双吐着火热气息的唇凑近,又碾上他的嘴唇,一路吻过面颊、鼻梁、眼角…… 嘴里尝到红尘的汗―― 咸咸的,和想象一样,有着骚动的、太阳的味道…… 想把他的光与热都采撷!想让他成为他一人的太阳! 红尘…… 唇流连在眉眼处细细摩挲,轻柔几近呵护。双手却用截然相反的大力,撕裂了碍事的衣衫。 “啊?”帛裂声起,红尘吃惊地看着君无双――居然比他还性急?! 但诧异只是一瞬间,当君无双的牙齿咬上他胸前微微凸起的红点,红尘结实的身躯震了震,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轻,轻点,要用嘴唇含住慢慢舔……嗯啊,对……对,就这样……啊……” 来回交换着轻舔两粒乳珠,直至全部在唾液浸润下艳红挺立才放开,一直在高温的胸膛上游移抚摸的手不经意划过心口,君无双笑了。 “都没发现,你比别人多了一点。” 什么多了一点?红尘迷迷糊糊地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君无双正用指尖在他心口红痣上转着圈,突然一舔:“这是不是和那两点一样有感觉?”像找到新鲜玩具,又轻轻咬了两口。 怎么可能?红尘好气又好笑,但欲望被这暧昧的言语举止撩拨得益发强烈,一翻身,就想改在上方: “别玩了,做正经事要紧。嘿嘿,这个,你的药力还没解。”一摸君无双烫热似炭的肌肤。无双一定憋得很难受吧?都怪他动作太慢了,光顾着享受无双的亲吻,竟忘了替无双解放的初衷! “我会帮你舒服的。”手指悄悄向君无双身后探去,边问:“你这里有没有,咳咳,那个润滑用的东西?嗯,或者什么药膏都行。”虽然没玩过男子,但听说未经滋润是很难进入的,还会受伤流血,他怎舍得让无双受这等痛苦? “不用!”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明白他的话,君无双嘀咕一声,倏地又将他压回身下,在他小腹上蹭着自己早已挺得顶天立地的分身,急切燥热的呼吸不断喷在红尘颈间:“我不会太用力,如果觉得痛,你只管喊出来,我立刻会停的。” “……”张大的嘴就此半天合不拢,直到双腿被凌空举高,激烈搏动的热源抵上他紧闭的洞口,红尘才迸出几可震坍屋顶的大叫。 “我不要啊,君无双――――” 风流英俊如他,怎能像女人那样在男人身下宛转承欢?!即使那个男子是君无双,也难以想象!应该是由他来带领无双共登极乐才对啊!心慌意乱之下,他奋力挣扎起来:“放开,无双,快放开我!” “你不喜欢我么?” 牢牢压住红尘乱动的身子,君无双强忍欲望的眼神多出一抹伤楚。先前的亲热叫他差点以为红尘是喜欢他的了,结果,红尘还是在拒绝他…… 是因为他中了毒,红尘才容忍他适才的唐突么? 低头望了望自己亢奋的欲望,黯然一笑,凝视红尘:“我喜欢你,红尘……” 轻轻一句,如雷发聋振聩。红尘所有的挣扎都骤然停顿,眼睛瞪得溜圆:他听到了什么? “我喜欢你,喜欢,很久了……” 魔眸扫过红尘无比错愕的面容,君无双幽幽叹息着,撑起了身体:“既然你不乐意,那就算了,算了……” “我……”脑袋涨得像一滩糨糊,已经什么都无法思索。红尘愣愣望着他,见他叹着气起身下床,陡然回过神来,一把拖住。 “红尘你?” “笨蛋!我有说过不喜欢你么?” 红尘紧紧握着他胳膊不放:“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点说?!原来你也喜欢我!哈哈……你喜欢我!无双喜欢我,啊哈哈……”原来无双是喜欢他的,却害他郁闷了那么久。 “早说嘛!我也喜欢你啊,无双……” 他手舞足蹈,笑得像个白痴,君无双一时怔住,等他大笑略低,轻声道:“那你为什么不愿意?” “这……”红尘傻傻笑着,有些着急,总不能把他那不成理由的理由搬出来罢!忽地瞧见君无双肩窝处的淤伤,他眼一亮,笑道:“你看,你都受了伤,嘿嘿,所以还是让我来吧!”心中忍不住得意,暗赞自己反应敏捷。 “哦!你是担心这个。”摸了摸伤处,君无双释然,淡淡笑道:“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再次覆上,用勃发的昂扬擦着红尘同样炽热到极点的部位。 “我自有分寸,你不用担心。可以么,红尘?” 啊――红尘再也无话可说,脸上表情古怪之至:难道今天真的逃不过? 沉默,再沉默…… 终于受不了君无双的默默注视和那双墨玉般眸子里渐渐升起的失望,红尘一甩头,闭上了眼睛,慷慨就义地道:“来吧,快一点!”大大张开了双腿。说实话,他也忍得难过死了,做就做吧,实在不想无双跟他都熬得那么辛苦。只不 恋耽美 分卷阅读35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 “下一次一定要换我啊!”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急急更正:“不对,不对,是以后每次都让我来~~~~啊,啊啊啊~~~~~~~~~~~~~” 惨叫在君无双无预兆地猛然进入时响起,几乎掀翻了屋檐。红尘浑身都剧烈弹了一下,双眼瞠得死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发白的嘴唇不住抖动――后悔!为什么要充英雄答应无双呢? 还说不会太用力,骗人! 其实也只能怪他自己太笨,用脚趾都想得到,无双已忍到极限,哪可能还识得轻重?真不该一时冲动应承的。 “呜呜……啊――痛,我说好痛啊――”下身持续攀升的撕裂感令他再也没空自怨自艾,卯足了力气,毫无形象地哇哇大叫起来:“慢点,慢……啊,啊……你不会轻一点吗?呜唔……”早知道这么疼,打死他都不干。 “……你刚才不是要我快一点的么?” 君无双哑着嗓子挤出一句,勉强顶入小半的欲望被红尘的异常紧窒勒得隐隐生痛,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全力压下腹间乱窜的欲火,就着抱住红尘双腿的姿势顿住身形。看看两人相接的部位:“怎么也会有血?”搜遍脑中医书,不记得有哪一篇记载,男人也同女子一样会有落红? “你白痴啊!”红尘涨红了脸大吼:“换了是你同样会有!笨蛋!叫你快一点,又不是要你什么前戏都不做就直接,直接进来的!你知不知道我快痛死了?!” “是么?……”看着他满头满身的大汗,君无双也不免心惊,咬了咬牙,忍痛后撤。 “哇啊啊――你,你又搞什么?”甬道像被火把拖过那样热辣辣地灼烧着,红尘叫得鬼哭狼嚎。 “你说没有前戏,那我们重新再来过。” 再来?!红尘脸都白了,连忙搂紧他后退的腰身:“不用了,继续继续。”要他再尝一次被贯穿的痛苦滋味,他宁可现在让他一鼓作气做完算了。 琢磨着长痛不如短痛,速战速决能少受些罪,他双腿勾着君无双上身,将他拉近。 “要做就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又可以快了?君无双也搞不清他反反复复地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但见他首肯,之前凭超强意志极力遏制的欲望即刻如野马脱缰飞跃出闸,捧高红尘臀部,双手扣住他肌肉紧绷的腿根尽量向身体两侧打开,腰一沉,直奔核心―― 悲鸣与闷哼同时逸出,红尘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眼眶,虽然一个劲地告诉自己再忍耐一会就万事大吉,可体内来回几个大力摩擦下,终是熬不过,大叫一声,拼命推着君无双的胸膛挣扎起来。 “我不干了!啊……呜啊……痛死了……不要再动了,啊……” “唔……你也别乱动……再一下,一下就好……” 箭在弦上,哪里还停得下来。君无双嘴里哄着,双手却穿过红尘腿弯,抓住他乱拍乱打的手腕压在枕边。沉住气,慢慢往更深窄处推进。满头汗水丝毫不比红尘少,沿着瑰红脸颊滴在他身上:“……我其实也很痛……都快被你夹断了……你,你放松……” 明明年少轻狂流连青楼时,什么淫词浪语没领略过,可听到君无双那天籁似华丽悦耳的声音掺合了欲望,在头顶喘息咿唔,红尘头皮一阵莫名酥麻,脸红到几乎滴出血来,什么叫快被他夹断了…… 微微一分神,埋在身体里艰涩滑动的热物立即抓住这难得的松懈,全力一挺,势如破竹――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还进来?!君无双,你去死!!!” 红尘尖声狂叫,五官都痛得扭曲起来。去,这滋味简直不是人能捱的!急怒攻心,抬高脚冲着君无双就是没头没脑地狂踩乱踹,一边破口大骂:“王八蛋!你说过我喊出来就会停的,你说话不算数!你卑鄙无耻,你――” “你也别再乱动乱叫!!!” 猛然一声怒吼,震得他两耳一阵嗡嗡轰鸣,好半天才恢复。瞅着君无双,呆滞的脸渐渐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很小声地,非常不确定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始终温文尔雅、清贵出尘如王孙公子的君无双,竟然会骂粗口?! “……是我听错了?……”红尘喃喃自语,倒连痛都暂时忘记了。 君无双原是被他又踢又闹折磨得几欲崩溃,不假思索就学着他骂了出来,此刻自己想想都觉好笑,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近墨者黑罢!见红尘一脸不可思议地呆在那里,他微微一笑,弯腰凑上红尘唇角,轻轻吻着。 不是最初那狂野激烈的吻噬,反像花落水面,柔柔地,一丝丝悸动从相触的嘴唇在心底荡开涟漪…… “我喜欢你,红尘,很早以前就喜欢了……”水晶似的呢喃一遍遍在红尘耳畔回旋,优雅而惑人…… “……喜欢你……红尘……红尘……” 不停的呼唤仿佛咒语,蛊惑了红尘全部身心,每一个细胞都沉醉在春风般柔和的气息里,怔怔地对上月色里君无双如有流光飞舞变幻的眼瞳,红尘看到了自己――熟悉的英俊的面容,却带着他自己都不曾见过的痴迷与眷恋。那种青涩少年遇到心仪少女时的爱慕表情…… 这纯净得近乎幼稚的一切,若换作从前,他决计嗤之以鼻,而如今,却因为那个叫君无双的男子流露。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因无双而改变了。 痴痴凝睇,嘴边不自觉绽开一个笑容,徐徐地漾满了面庞,红尘笑着叹气。 “我好像是被你吃定了。呵,继续吧。不过千万记得,下回我说了算啊。” 双臂一环,揽住了君无双脖子,闭目送上与对方一样渴求的唇。双腿也交错着缠上君无双腰背。僵硬的身躯数度颤抖后,慢慢软化下来,随节奏晃动摇摆着,渐快,渐猛。 呻吟依然不绝,难掩痛楚,却多了点不知名的、似能诱起人心底尽头七情六欲的感觉,和风散在氤氲湿热的空气里,若有若无…… 聆听着比摄魄魔音更魅惑千倍的喘息吟哦,君无双垂眸,深深冲进至热的源头。 烫得像熔岩,从四面八方围上,裹住,流动着攀上深陷其中的欲望……热得连他的腰都似要融化…… 激情决堤倾泻的一瞬间,眼帘前宛如点燃无数烟花,亮了一片,也红了一切…… 就像无数个清晨,凝望着看它自天方薄曦间一跃而出、洒落万缕金辉时的太阳……最红,最美。 他,就是他心中最美最鲜红的太阳。 “红尘……” 惬意轻叹着,覆住身下男子失神微颤的唇,辗转细吻,汲取着阳光般的火热…… 身体尚因骤然盈注而入的热泉微微痉挛战栗着,神智一得放松,巨大的疲倦已飞快攫住红尘,汗水淋漓的酸软双腿无力滑落身体两侧。混沌之中依稀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在问:“……结,结束了么?” 好累,周身如同被碾过,像经历一次,小小的死亡。 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睡。 “你的技巧,真是不及我,唔,不过还算勉强可以接受,下次,下次看我的。” 含含糊糊地说完自己最关心的事情,红尘一偏首,安然梦周公去了,丝毫没理会坚挺的欲望仍然停留在他体内,兀自搏跳着…… 君无双哭笑不得地望了他半晌,终于叹口气,捡起掉在床脚的被子,裹上相拥的两人。 这个红尘,还是老样子。但他,就是没理由地喜欢。 第十一章 暖暖的阳光爬上眉峰,红尘咕哝着抬手遮住,慢慢睁开酸涩的眼皮,迎面就是一张清贵雅洁的脸庞,正含笑相望。 “早!睡得可好?” “嗯?早啊,君兄。”还没完全走出梦乡,红尘稀里糊涂地一点头,又皱起眉:“你怎么在我床上? ”环顾周围――啊!不对,这好像不是他的房间……是他在君无双的床上! 红尘顿时清醒,周身上下的痛也一古脑儿袭来,无一不在提醒他昨晚的放浪欢好。他讪讪笑道:“嘿嘿,这个,是我记错了。你怎地这么早就醒了?”酸溜溜地望着神清气爽的君无双――看他那副快活样子,似要从心底笑了出来。唉,身处上位者果然是比下面的那个舒服多了…… 君无双瞧着他晶亮乌黑的眼珠骨碌碌打转,一阵好笑,将他平平抱起。 “你睡觉又打呼噜又磨牙的,呵呵,我睡不着。” “去!”英俊形象岂容诋毁?红尘第一反应就给了他一个爆栗:“还不是昨天你技术太差,让我累得半死?平时我哪有打呼噜了?不许乱说!否则,哼哼!”露出诡异笑容:看下次翻身做主时,不搞得无双哭叫求饶才怪! 洋洋得意地对君无双扬扬拳头,还满含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可惜全身都软绵绵地偎在他怀里,这一瞪实是毫无半分气势,反倒更像在埋怨撒娇。君无双笑了笑,抱着他下了床,跨进墙角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木桶。 “咦,这澡桶什么时候送进来的?” 热水浸过肩膀,所有的毛孔很快舒展开来,红尘满足地一叹,靠在了身后的胸膛上,懒洋洋地闭目养起神来。 “我醒来就叫仆役送来了热汤新衣。”君无双十指轻柔,替他揉捏着酸痛的肌肉,松散筋骨。微笑道:“舒服么,红尘?” 含糊唔了声,红尘点头:无双的按摩功夫确实不赖,可比床技高明得多…… 享受着恰到好处的捏拿,正熏熏欲睡,突然一声怪叫,险些从桶里跳了出来,回首瞪着君无双,满脸通红:“你的手在摸哪里?”有没有搞错?居然把手指伸进了他自己都不会去探索的地方?!难道还想再来一次? 似未料到他会这么大反应,君无双愣了愣,随后一哂,硬是将他重新拉进怀里,在他耳畔低笑:“我只是想看一下伤得重不重?”一顿,清雅的面容也微微泛红:“还有,那些东西也要弄出来,留在你里面不太好。” “什么东西?”红尘嘀咕着,但一转念恍然大悟,闭起嘴,连脖子都红了。却也不再闪避,任君无双修长的手指慢慢潜入,轻刮旋转…… 一小团一小团夹杂着淡淡血丝的半凝结状的白液浮上水面,两人不由自主都向对方望去,见到同样火红也是兴奋的表情――那是和自己所爱之人肌肤相亲的证据…… 轻轻战栗着,红尘倏然反手,按住了君无双仍在体内翻动的手,声音暗哑:“够了,无双,别再弄了。”再继续,他自己都快控制不住了。 君无双一僵,缓缓撤离,望着红尘背影,蓦地双手一环,从背后搂紧了他:“我真的喜欢你,红尘你呢?你都还没说过喜欢我。” 都愿意让你上了,这还不够?红尘的火暴脾性不免升起,一扭头,瞧见君无双眼里期盼,却哪里真个气得起来?笑骂道:“你这天下无双的大笨蛋!要不是喜欢你,我干吗跟个臭男人睡?如果是别的男人打我主意,哼,我早把他剁成十七八块喂狗去了!” 他骂得恶毒,君无双却喜笑颜开,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摩挲着红尘温暖微茧的手掌,指尖不经意摸过一个硬物,他心一动,将红尘的手拿出水面。 是一枚金指环,戒身刻着个小小“方”字。君无双凝睇片刻,摘落了金指环。 “无双?” “这个指环再带着也没什么意思了罢?” 君无双淡然一笑,指上轻弹,指环金光一闪,飞出窗外。他拍了拍手,直视红尘:“既然你说喜欢我,我可不许你再惦记着别人。” 好大的醋劲!红尘啧啧两声,瞅着他:“喂,别光说我!谁知道你心里有没有想着其它人?哼,对了,那个方挽晴,你打算怎么办?”想到君无双与方挽晴缠绵的情形,虽知无双是受了媚毒驱使身不由己,终究极不舒坦,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你放心,我自会妥当安排。” 红尘哼了声,撇嘴道:“她好歹也是名门闺秀,再说,当时一定是你拖住了人家不放,看你怎么安排?” 君无双一叹,猛地抓起红尘的手贴上自己心口,正色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与你分开,你相信我。” “少肉麻!” “我不是说笑的。”深深凝望红尘:“倘若日后我君无双有负于你,你尽管杀了我,不用手下留情。 不过,呵,我绝不会辜负你的。” 呆呆看着那双流光变幻的眼瞳,红尘也不知该说什么,嘴张了两张,终于板起脸,佯怒道:“我又不是女人,去,去,少拿甜言蜜语来哄我,我才不信赌咒发誓这一套。” “红尘?” 见他神色紧张,红尘心情大好,笑嘻嘻地道:“你若他日变了心,我就算把你斩成肉酱也没用啊!嘿嘿,我又何必再为一个负我的人劳心费神?还不如彻底忘了你,另觅新欢岂不快活?哈哈……” 大笑声飘荡一室,君无双明知他在说笑,心里仍是一痛,怔怔望着他明朗笑容,遽然扑了上去,用力抱住:“我才不准你忘记我!”一低头,急切咬上红尘唇瓣。 “喂!唔,哇……君子动手不,不动口……嗯……呜啊――再不停,我打你啦!哇啊,我真打了―― ” 扑打而起的水花溅湿了四壁,此起彼伏的嬉笑声里,木桶晃得越来越厉害,陡然“哗啦”一声巨响,桶身四分五裂。 一丝不挂地躺在湿漉漉的地上,两人相对而视,忍不住一齐放声大笑。 终于止住了笑,红尘心安理得地让君无双为他擦干身子,里里外外换上新衫,躺在床上翘着腿,欣赏君无双穿衣。 无双的身体真是叫人心动啊…… “在看什么?”君无双系好衣带,一拂银袖,笑问两眼发直的红尘。 “啊?!哦,没什么,我肚子饿了,在想吃的。”红尘傻笑,总不能说是看无双看得险些流口水罢。 “也是。你都有两天没吃东西了。” 君无双微笑着推开房门:“我这就去替你做些粥点,这里待会我会叫仆役来收拾,你等我一阵。” “快去快回啊!” 冲着背影喊了一句,红尘双手往脑后一枕,傻傻的笑,不曾停过。 好像在做梦…… 真不敢相信,竟然能拥他入梦! 无双,无双,喜欢他的无双…… 含笑走出了竹林,君无双顿住脚步,摸着胸口,轻轻喟叹一声,笑容不再。 珠链不在。原本还想拿与红尘看的。是昨日与方挽晴燕好时掉了吗? 方挽晴…… 怔忡独立,良久,又是一叹。提掌轻拍两下。 “教主!” 夜罗刹如常出现,欠身行礼:“段将军夫妇已救回,请问教主如何安置他们?可要知会段公子那边? ” “不,先不要告诉他。”君无双一口截住夜罗刹话语,目光流转不定,沉吟几许,最终似下了决心,徐徐道:“段氏夫妇,就先关在地牢,但衣食绝不可怠慢。” “如果段公子知道了,岂不是会误会教主?” “昨日在云雨坞,段氏夫妇应已听到我是魔教之主,若让他们与段公子相见,又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毕竟,红尘教是朝廷死敌,又刺杀过不少边关将士。我怕他误会我接近他是别有用心。” 幽幽叹息着,君无双挥了挥手:“就照我吩咐的去做罢。我也不是真要囚禁他们,只是如今我心里有些乱,待我静下心,理清了头绪再说罢。况且射月国的人即使想抓回段氏夫妇,一时间也决计猜不到我会将人藏在地牢里。记着,千万莫走漏了风声。” 夜罗刹领命而退。君无双却又叫住两人:“云雨坞那边如何?” “已被属下等一把火烧个干净,只走了那蓝眼男子。” “他武艺高强,你兄弟两人本就不是他对手,意料之中。” 君无双点点头,广袖飘飞,翩翩行远。 “传我号令下去,凡见此人,杀无赦!” 瓦煲里的芙蓉鸡片粥香气扑鼻,滚得正开。君无双半蹲炉前执扇轻摇,悠然含笑。 小蝶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厨房,就去抢他手里蒲扇:“教主,你怎么来了?这种粗活,吩咐小蝶做就是了。”要不是厨房仆役通风报信,打死她都不相信教主会亲自下厨! “不用,这粥讲究火候,你未必煮得地道。”不着痕迹地挡开了小蝶,放落扇子:“行了。” 小蝶愣了愣,见他提起瓦煲,忙道:“让小蝶来拿。” 幽邃眼眸异彩骤亮,但只是稍纵即逝。君无双跨出厨房,淡然道:“还是我自己来拿得好。”走了几步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今后你就专心伺候方姑娘罢,段公子和我的起居,我自有安排。” 脸色一变,小蝶咬住下唇,盯着他背影远去,脸上慢慢浮起怨毒…… 君无双拎着粥,却没有直接回竹屋,反翩然去了原先红尘所住的屋舍。人未近,便见窗棂边,菱镜前,方挽晴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长长青丝。他不由微微叹息。 梳着发,方挽晴的心思早飞到了别处,偶一凝神,看到镜中眉眼含春的女子,更是不胜娇羞,捏起台上的那串珠链,独自笑了起来。 “方姑娘……” 啊?!突然在身后响起的声音将正浮想联翩的方挽晴吓了一大跳,捂胸望着优雅伫立的银衫男子,满面飞红,俯首细声道:“君公子,你,你何时来的?”闻到粥香,心头一甜――君无双果真体贴入微。 “我来向方姑娘要回一样东西。”君无双眼帘低垂,没有看她,只轻轻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掌:“请方姑娘将珠链还与无双。” 猛抬头,方挽晴愕然失色。 “这是无双最珍视之物,恕无法割爱。” 清喟着,从呆如木鸡的方挽晴手里抽过珠链,仔细纳入怀中,转过了身。 方挽晴此刻才似乎刚刚回过神来,拖住了正待离去的人,灵动的眼波染上惊惶:“挽晴不明白,公子你,你是什么意思?”胸口一阵窒息,竟难以成语。 魔眸凝睇着惶恐无措的女子,终是歉疚一叹,拂开了她:“无双还是那句话,心中已有牵挂,无福消受方姑娘的美意。” “那,那你昨天为什么,为什么?”紧紧按着嘴,方挽晴再也说不下去,一颗心却不住下沉,全身发冷。 君无双苦笑:“无双愧对于你。方姑娘秀外慧中,是难求的佳偶,只可惜无双早已心有所属,心里不可能再容纳第二个人了。”不忍再看那双泪雾隐隐的眼睛,他毅然旋身。 “昨日种种,春风化蝶,请方姑娘忘了无双。方姑娘日后若有任何需要,只要说一声,无双力所能及,绝不推脱。” “你这算是补偿我么?”肩头轻轻颤抖了两下,方挽晴似哭又似笑:“得不到真正想要的东西,即使你能给我一切,又有什么用?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的。” 水银色的衣衫如波轻漾,君无双眼瞳闭了闭,大步走了出去。 “……你心里的人,是红尘?” 方挽晴幽幽问,君无双微微一震,转身凝望着她缓慢淌下的泪水,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眼泪已经风干,方挽晴双目仍怔怔停留在他消失的方向――只是一片竹林,却足以隔断所有…… 小蝶不知何时来到,倚在门边看着她,目光冷冷。但很快绽开满脸同情迎了上去,因为方挽晴正迟滞地转过头来。 “小蝶……”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对象,方挽晴揪住她的袖子不住掉泪:“他,他喜欢的人不是我。” 轻拍她背心,安慰着悲恸欲绝的女子,小蝶突然开口:“哭有什么用?方姑娘,你就甘心把心爱的人拱手相让了吗?你难道不想让我家主人爱上你?” 方挽晴诧异地收泪,仍在哽咽:“我,我没办法……”想到君无双适才的决绝,鼻头一酸,又抽噎起来。 “小蝶知道有个人一定能帮方姑娘达成心愿。” “真的?”方挽晴宛如绝处逢生,精神一振,像抓着救命稻草似地抓紧小蝶:“是谁?” 扶起方挽晴,小蝶笑得有点诡异:“我可以带方姑娘去见那个人,可是方姑娘也要答应诸事由小蝶来安排,而且绝不能让其它人知道。否则被我家主人听到风声,小蝶也爱莫能助了。” “一定,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方挽晴连连颔首,只要能让君无双爱上她,再苛刻百倍的条件她也照样会答应。 推开门,仆役已收拾了满屋狼籍,昨晚被红尘盛怒中砸得稀烂的桌椅也都换过。红尘靠在床头正等得气闷,见君无双进来,眼一瞪:“怎么去这么久?”闻到清甜粥香,肚子立刻不争气地雷鸣起来,也没空埋怨,不住口地直叫好香。 “味道如何?”君无双坐在床沿,笑问狼吞虎咽的红尘,感觉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初遇的那一天。所不同的是埋头大吃的人变成了红尘…… 轻轻笑了两下,伸手想拭去红尘嘴边沾着的蛋碎,红尘却急忙将瓦煲一缩:“慢着,慢着,我还没吃完,你就来抢?” 君无双着实一愣,随后反应过来,莞尔道:“这粥本就是为你做的,尽管慢慢吃,呵呵,我不会来和你抢的。” 又在无双面前出糗了!红尘脸一红,咕哝道:“我哪有那么小气?”眼珠转了转,舀起一调羹粥:“呐,给你的,别说我欺负你啊!来,张大嘴,嘻嘻……”举匙就朝君无双嘴里塞。 这红尘,越来越小孩子脾气了。君无双笑着摇头,毫不迟疑将粥一口咽下,微笑道:“除了我姐姐,你是第二个喂我吃东西的人。可惜动作不够温柔,呵,牙都险些给你撞到了。” “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红尘佯怒,心里却被那优雅笑容撩得痒痒的,不怀好意地嘿笑两声:“嫌我不够温柔是么?”蓦地含进一大口粥,勾近他脖子,将粥渡入他口中,舌头乘机刷过他齿龈软腭,大行放肆。耳际听到渐转急促的呼吸,他得意地轻咬君无双薄唇:“怎么样?舒不舒服?” 粥还在喉咙里来不及咽,君无双面颊忍不住微红。不得不承认,红尘的吻的确令他陶醉不……恐怕是在青楼花坊成日厮混练出来的罢。 酸酸的滋味不受控制地泛上胸臆,他望了望一脸兴奋等着夸奖的红尘,故做轻松地耸耸肩:“有什么舒不舒服的?男人的舌头,还不是硬硬的,跟我自己一样。” “哎呀!吃完了居然开始嫌我了!” 红尘怪叫,手里瓦煲往床头小几上一顿,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把他拖上床:“我非吻到你说舒服不可。” 绵密的吻雨点般落在君无双脸庞眉眼,双手却偷偷滑进他衣下好一阵胳肢。君无双素来无畏无惧,惟独怕痒,忍了又忍,终究受不了,扭着身子不断躲闪,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原来,嘿!”红尘强自板了许久的脸终于松弛,大笑着继续手上攻势: “快向我求饶,不然有你好受的,哈哈哈……” 两人在床上滚作一团,眼看君无双快要笑到岔气,红尘总算大发慈悲停了手,嘴唇厮磨着他酡红的脸,低笑道:“知道我的厉害了吗?” 活了二十多年,从没有今天这般轻松快乐……君无双勉力调顺气息,又笑了起来,未注意红尘渐渐幽深狂烈的目光。 粉色优美的唇吐着火热,晶莹的汗珠挂在额上,荧荧生光…… 毫无防备的无双…… 下身猛地一紧,红尘呼地扑了上去,大力搂住君无双。 “我不管啦,无双!” 衣衫帛裂声与君无双的惊喊同时发出:“红尘?你做什么?” 讶然看着红尘手忙脚乱地撕开他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想要么?”眼睛不由自主溜向红尘后面:“你那里得过几天才能愈合,现在就要,你顶得住吗?”疑惑地皱起眉头――红尘怎地变得如此热情?明明昨夜还痛得对他又吼又踢的。 “怎么顶不住?”红尘双眼瞪得老大:竟然怀疑他?一拍胸脯,豪气干云。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包管你舒服得晕过去,嘿嘿,无双……” 第十二章 正说到眉飞色舞处,门上突然剥啄两声,夜罗刹在外恭恭敬敬地道:“主人,大小姐和三位老爷请你过去有要事商议。” “什么大小姐和老爷的?”满腔热情被打断,红尘脸色当然好看不到哪里去,瞅着君无双埋怨:“你这下属也真是的,煞人风景。” 君无双一笑:“我姐姐和三个叔伯找我,想必是有急事,我去去就回来。”下了床,瞥见红尘昨日摘落的面具,便递了给他。 “又要戴?我又不出府,不用了吧?整天遮遮掩掩,好像我见不得光似的。” 红尘低声唠叨,但在他微笑注视下还是不情不愿地戴上面具,一骨碌钻进被窝:“去吧去吧,我也正好再补个觉。” 君无双看他侧转了身,这才带上房门。走远几步,脸上笑容隐去,忧色渐生,轻问紧随身后的夜罗刹:“皇姐找我何事?” “似乎同段氏夫妇有关。”夜罗刹兄弟对望一眼,甚是迷惘:“属下明明叮嘱过看守,任何人问起都不得泄露段氏夫妇的身份,却不料刚出地牢,公主就派人来唤我俩去问话,蹊跷得紧。” 心里不祥慢慢扩散,君无双静静地道:“皇姐这么快就知道了,自然是有人暗中通风报信。”魔眸掠过夜罗刹惴惴神情,淡然一笑:“对了,我要你们留意的人有何动静?” “教主神机妙算,小蝶那丫头果然有古怪,带着方家小姐偷偷溜出府去了,属下已叫人暗中跟着。” 君无双一点头,那天听伏羿所言,身边竟有射月国的眼线潜藏。他事后细想,也只有服侍他将近十年的小蝶才能令他毫无戒心地吃下掺了情人香的有毒饭菜。此刻夜罗刹的禀告更证实他所猜非虚。叹了口气道:“切勿打草惊蛇,莫伤了方小姐。” 一拂袖径自向竹林那端走去,虽找出了内贼,他胸口却闷闷的,殊无半分喜悦,实在不愿相信那看似天真烂漫的小小丫鬟会辜负他的信任,背叛于他。 领着方挽晴在集市上逛了半天,确定无人尾随,小蝶才渐渐加快脚步,一路出了城,来到荒凉野外一个山坳里。 方挽晴见越走越偏僻,微觉心慌,步子慢了下来。小蝶拉起她:“方姑娘,能帮你的人就在前边,你不想见了么?这可是你夺回我家主人心的大好机会。” 她搬出君无双,方挽晴长长的睫毛一颤,跟小蝶向深处走去。转过几个弯,眼前一扫荒芜,竟是个花团锦簇的小小山谷,一泓清潭波光粼粼,岸边数间古朴木屋,幽幽花香不住自屋内溢出,丝丝缕缕渗进和煦风中,引得几对彩蝶翩翩飞舞。 这荒山野岭居然还有这般世外桃源……方挽晴嗅着芳甜花香,正自神醉。一个极富磁性的低沉声音如在耳旁响起:“你就是方挽晴?” 方挽晴唬了一跳,才发现湖畔不知何时多了个颀长男子,雕刻似线条分明的脸上,一双眼眸湛蓝若海,正炯炯有神盯着她。 “方姑娘,这位就是小蝶带你要见的人,射月国的伏羿三王子。”小蝶轻轻拽了下有些发愣的方挽晴,一屈膝朝伏羿跪落:“小蝶见过三王子。” “没 恋耽美 分卷阅读36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跟踪吧!”伏羿剑眉轻扬,云雨坞已被烧得片瓦无存,这山谷可是他在关内唯一的据点了。 那天,真不该小觑了那看似清风明月实则城府深沉的君无双!搞到自己灰头土脸。不过,这笔帐,他迟早要讨回来。 眼光溜上方挽晴,伏羿心里竟微微掠过一丝嫉妒,听小蝶先前密报,这国色天香的女子曾同君无双一度缠绵。他一算时日,正是君无双中了情人香之后的事。那优雅清贵的男子本该是他囊中物,却平白无故便宜了这女子。嘴角抽了抽,欠身笑道:“方姑娘的来意,伏羿业已知晓,愿为姑娘效劳。” “贱妾先行谢过,却不知三王子与贱妾素昧平生,为何愿意相助?”方挽晴心思玲珑,自也不傻,喜悦之余疑虑顿生:这射月国的王子岂会无端端来到中原,还来插手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伏羿蓝眼闪动,暗忖这女子倒是有副冰雪心肝,可比那段红尘精明得多,如此更合他计谋。朗朗一笑:“方姑娘此言差矣。伏羿虽然与你萍水相逢,但同无双公子,却已是多年至交了。当然乐意玉成这段大好姻缘。” 方挽晴一怔,随即面泛红晕。伏羿微笑续道:“就只怕那段红尘梗在中间,坏了两位好事。” 听他竟连红尘的事也知道,方挽晴当下再无怀疑,垂首黯然道:“三王子说得是,君公子在意的并非贱妾。” “那倒不尽然。” 伏羿故意一顿,如预期看到她诧异抬头。他露出神秘笑容:“想来方姑娘还不知道无双公子是何许人物罢。呵呵,方姑娘可曾听说过贺兰氏?” “那是前朝皇裔。我翔龙天朝开国之君原是贺兰皇朝龙骑大将军,因感叹贺兰皇荒淫无度,民不聊生,奉天命而起讨伐昏君,建我翔龙千秋基业。”方挽晴是大学士之女,说起这开国记史,自是娓娓如数家珍。突然奇道:“三王子,这贺兰氏二十六年前便已亡国,却与君公子有什么关系?” 伏羿笑了笑:“贺兰皇朝虽已颠覆,遗孤臣子却仍在。无双公子他便是贺兰皇的遗腹子宸鸿太子,也是被你们中原朝廷视若眼中钉、肉中刺的魔教之主。” 啊了一声,方挽晴妙目圆睁,实是大出意料之外。魔教的厉害,她也隐约听父亲提过,想象中的教主必是青面獠牙、凶残似鬼,怎么可能是那优雅出尘的君无双?她摇了摇头,一脸不信:“这天大的秘密,三王子却从何而知?” 蓝眸划过玩味,伏羿嘴角微翘:“方姑娘怎地忘了,我之前刚说过,同无双公子是多年至交,焉会不知?呵,不瞒方姑娘,我跟他早有约定,待到时机成熟,魔教与我射月国同时举兵,里应外合,一齐灭了天朝龙氏,再分享这中原富土。哈哈!” 他肆无忌惮地大放阙词,似将天朝视若无物。方挽晴被他气势所折,骇然退后两步,怔忪半晌,想起此行目的,茫然道:“那,那跟他喜不喜欢我又有什么相干?” “自然大有干系。”伏羿一番话半真半假,见她渐入毂中,暗自好笑,脸上却慎重其事,正色道:“其实当日劫持方姑娘,正是无双公子出的计策,区区在下派的人手。他还亲去黎州,暗地里指使人架走了你姑翁,却在你未婚夫婿段红尘面前演了场好戏,让段红尘乖乖地随他回到殷州。” 方挽晴已听得一头雾水:“这,君公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来挑起方段两家不和,激令尊上书朝廷,借刀杀人除去段守将的兵权,削弱边关兵力。二来嘛,又可以从段氏父子身上套出天朝军机。不过,无双公子他倒是料不到,居然渐渐被你那夫婿给迷住了。” 伏羿不无揶揄地耸了耸肩,自己都嗅到话里醋意。听小蝶所言,那段红尘直是色鬼一个,他亲眼见到也不过是个好酒之徒,真不知道君无双怎么会执意于此等庸俗之辈?连欲火焚身的那一刻,在他怀里竟然还叫着红尘的名字。 不爽!他咳嗽两声,暂时清去脑中杂念,笑道:“我最知君无双脾性,他对段红尘不过是一时沉迷罢了。若段红尘得知真相,不再对无双假以辞色,无双自然也就慢慢对他淡了感觉,届时不会再无视方姑娘你的存在了。” 说了半天,这句才是重点。方挽晴渐渐也理出头绪,直视伏羿:“三王子是要我将此事告诉段公子? 但贱妾又如何取信于他?” “段守将夫妇如今就被藏在君府,段红尘若不相信,叫他只管去搜。”伏羿笑得胸有成竹:“伏羿虽是边国小民,却也好歹是一国王子,若非千真万确,还不至于信口开河。只是无双公子他机敏过人,你们绝不可轻举妄动,千万莫在他面前露了马脚。” “若段红尘想救他双亲,方姑娘一定要记得知会在下,伏羿愿助一臂之力。” 方挽晴轻轻吐了口气,揖了个万福:“贱妾记下了,但三王子这么做,不怕伤了和君公子的和气吗? 毕竟贱妾与三王子只是初识,不比你同君公子多年交情。”一切来得太仓促,她还是无法全信。 “方姑娘,三王子最是热心肠,他肯帮忙,是姑娘的福气呢!”小蝶始终在边上静静侍立,此刻忍不住插嘴。 伏羿微微笑:“君子有成人之美,伏羿只不过想成就方姑娘与无双公子这一对神仙眷侣而已。”湛蓝的双眼扫过方挽晴绝丽姿容,带上几分赞叹:“也只有方姑娘这等人间绝色,才配得上无双啊。伏羿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好朋友成天同个臭男人混在一起,何况他日无双公子坐上龙椅,难道还能娶个男人,断了贺兰氏香火不成?既然迟早会散,转求佳偶母仪天下,在下何乐而不为?” 他话里调侃颇深,方挽晴玉颜酡红,却并不生气。她素来知道自己容色出众,听这三王子语气,似乎也对她有所爱慕。哪个女子不愿被人奉承美貌?不爱又多裙下之臣?况且伏羿口口声声赞她与君无双般配,云胡不喜?登时对伏羿好感大增,又福了一福:“多谢三王子,天色不早,贱妾先告退了。”心中激动,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回君府,将这天大秘密告知段红尘。 “方姑娘请。恕伏羿不送了。”一揖送客,转望小蝶:“你可要好好帮方姑娘行事!” “小蝶省得。” 与伏羿交换了一个彼此才领会的眼神,小蝶扶着方挽晴,碎步出了山谷。 湖畔须臾宁静下来,伏羿颀长的身影仍挺立风中,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笑。 “君无双,君无双……” 磁性的声音喃喃重复着。一只玉白的蝴蝶翩迁飞过,似是被他衣上沾染的曼佗罗花香所惑,在身边流连盘旋。 伏羿低笑:“我叫君无双,你飞来做什么?” 笑声未落,又一只五彩缤纷的大蝴蝶飞来,追逐着那玉白蝴蝶上下翩舞,一阵缠绕,玉蝴蝶竟随彩蝶飞去。伏羿本笑吟吟看着,脸色猛一沉,弹指间一股劲风疾射而出。 色彩斑斓的翅膀顷刻化为齑粉,碎落一地。 两指一夹,已捕住玉蝴蝶。凝望扑翅挣扎的蝴蝶,微笑道:“在我身边不好么?那只俗艳的彩蝶,怎么与你相配?居然也敢来迷惑你,我当然要杀了它。” “那什么方挽晴、段红尘,统统都不配拥有你。只有我伏羿,才能和你并驾齐驱,共夺中原天下。君无双,你说对不对?” 一松手,玉蝴蝶就要振翅飞离,但伏羿掌心微凹,无形真气转如旋涡,将玉蝴蝶紧紧吸住,任它如何拍打翅膀,都飞不出方寸之间。 竹林另一端,青青草坪上,白发如雪的女子端坐案后,捧着玉杯慢慢品茗,三名老人静悄悄地肃立她身旁。草地间,数只白鸽呱呱觅食。 “皇姐找无双过来,不知有何训示?”水晶般动听迷人的声音打破沉寂,君无双微微笑着,心里却在叹气。已经在案前立了片刻,洛滟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慢条斯理喝着茶。那三位王叔也都阴阳怪气地不做声。他清俊的眉一扬――皇姐究竟知道了什么? “无双,你最近越来越疏远皇姐了。” 洛滟终于放下杯,指指案前的锦墩示意他坐下。独目望着面前一天比一天出落得优雅绝尘的清贵男子,幽幽叹道:“是嫌皇姐又老又丑,都不愿来看我了?”摸摸皱纹深如刀刻的嘴角,神色黯然。 形影不离跟在君无双身后的夜罗刹相对一望:这公主对谁都凶狠异常,惟独一见教主就化作春水。而且每次和教主说话的语气不像姐姐,倒似情人。这可不是他兄弟俩的错觉,有眼睛有耳朵的人都不会弄错。也只有教主似乎已经习惯了,竟一点也不觉得别扭。 君无双哪知那夜罗刹兄弟在转什么念头?但见洛滟郁郁寡欢,不由内疚,他近来一颗心都系在了红尘身上,确实对她有所疏忽。当下歉然一笑:“是无双不好,皇姐莫气。”有心岔开话题,他手指轻轻拂过洛滟脸庞:“其实只要皇姐愿意,无双随时可为皇姐重塑青春容貌。皇姐何不让无双一试?” “是啊,太子天纵奇才,这些年来又浸淫医术,岐黄之道已远远超过老臣。公主不妨让太子一展妙手。”默默无声的十三王叔突然开口,望向洛滟的目光里含着怜惜:“公主本是我贺兰皇朝第一美人,可惜……”不欲勾起洛滟昔日惨痛回忆,他一叹噤口。 洛滟倒平静得很,只面上肌肉轻轻一牵,摇头道:“是美是丑,对洛滟而言也无甚意义。呵,即使面容能恢复如初,难道挖掉的眼珠还能重新长出来么?是不是啊,无双?” 就算能把她变得再美,在无双心目中,她永远也只是他的皇姐而已。 抚慰似地拍了拍君无双的手:“你的心意,皇姐心领了。对了,无双,我听说你抓了伪朝的守将收押在地牢,可是真的?” 终于问入正题了!君无双眉尖微蹙,心知无从隐瞒,一颔首:“没错。皇姐是从何听来?无双记得尚未向皇姐禀告此事。”魔眸迅速在三位王叔脸上一一掠过,想瞧出些端倪。那三人却泰然自若,丝毫不动声色。 洛滟神情如常,举杯缓缓啜了口香茗,才一笑,却是答非所问:“你如今也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当然不用事事都来向皇姐禀告。” 君无双焉听不出她话里有话?瞳孔微微收缩:“皇姐是在责怪无双?” “怎么会?皇姐最疼的就是你了。”洛滟仅存的右眼浮起温柔,悠悠道:“只要你喜欢,皇姐万事都由得你,呵,无双,你说皇姐对你好不好?”将手中玉杯递了过去:“来,光顾着说话,都忘了叫下人斟多杯茶来。” 多年来早习惯了与皇姐同杯饮茶,君无双丝毫未觉她此举太过亲昵,接过杯一饮而尽,笑道:“那是自然,从小到大,都是皇姐对无双最好。啊,皇姐若没有其它事吩咐,无双还有些教务处理,想先告退了。”看天色,小蝶带着方挽晴出府也颇有时辰,她怕启人疑窦,必不敢多逗留,亦该回来了。还有红尘,不知睡醒了会不会到处乱跑来找他? 放落玉杯,正要起身,洛滟一摆手:“且慢,皇姐还想与你商量,下旬便是父皇母后的祭祀大典,届时正好拿那守将来生祭我朝先人,如何?” 君无双淡雅笑容猛然凝结,这些时日尽周旋红尘与方挽晴之间,竟忘了每年一度的祭礼!心念急转间,脸色顿变――糟糕!不该贸然将段氏夫妇押入地牢。原以为那是最安全隐秘的地方,但如今皇姐既已听到风声,以她对翔龙天朝的的憎恨,怎会轻易放过段氏夫妇?不行!要立刻将那夫妇俩转移别处! 蓦地站了起来:“皇姐,此事稍后再议。无双确有要事在身,先走了。” “无双,你就这么不喜欢和皇姐说话么?” 洛滟白发一扬,如铁锈刮擦的嗓音陡然拔高,更是尖利刺耳。君无双见她动怒,倒不敢拂逆这自小就敬畏有加的皇姐,又慢慢坐了回去,赔笑道:“皇姐太多心了,无双真是有些急事。” “让夜罗刹料理便是了。”看到他坐回,洛滟面色稍霁,缓下语调:“你都有好几天没过来这边了,皇姐也闷得慌,你就陪我对弈几局,解解厌气罢。”回头叫十三王叔去屋里取棋具。 看来是脱不了身了,君无双微笑不改,心头却暗暗叫苦,望了望身后的夜罗刹:那兄弟俩人虽忠心,可惜头脑简单,想用眼色指使两人行事谈何容易?若要用“传音入密”暗中吩咐,口唇一动,又如何逃过几位王叔的眼睛?一时白洁的额头竟然微汗。 棋盘已端了上来,洛滟先下一子。君无双无奈,只得跟着落子。心底暗盼,那小蝶莫太早回来才好。 方挽晴一回君府,就直奔竹屋而去。小蝶紧跟其后,路上碰到个仆役一问,知君无双去了公主处,不禁大喜。打发了仆役,小奔两步追上方挽晴,笑嘻嘻道:“真是老天都帮忙,我家主人不在屋内,方姑娘正好同段公子一五一十讲个清楚。”轻轻替她打开虚掩的房门,红尘鼻息平稳,正自沉睡。 小蝶守在了门口,方挽晴上前推了几下,轻唤:“段公子,段公子……” 正睡得香甜,被人吵醒,红尘眼也不睁,抓住她手腕,口齿不清地道:“让我再睡一会,无双?”唔,不对!无双的身上,哪来的脂粉香味? 他睡意立消,张开眼,看清是方挽晴,一呆后整张脸都拉长了:“你来做什么?”哼哼,他都忘记问无双是不是这女人下的媚药?不过管它呢!想起方挽晴跟君无双的缠绵画面,他便气不打一处来。甩开她的手,翻身背对着她:“方小姐,无双不在。你我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恐怕于理不合罢。” 方挽晴脸一红,好生窘迫,没料到红尘对她当初拒绝的话还记得那么清楚。但也顾不得反驳,细声道:“段公子,挽晴有重要的事情特来告诉你的。” “咦,你不是来找君无双的吗?”红尘转身斜睨:“你我又有什么好说的?”顿了顿,露出恍然:“哦,你是想告诉我,你与无双有了肌肤之亲?可惜无双中意的根本不是你,我劝你就不必多费心思了。” 他平素风流自诩,对女子向来怜香惜玉,从无恶语相向。但面对方挽晴实在是给不出好脸色,嘲讽一番后又侧过身去,不再理睬。 方挽晴几曾受过这等奚落,又羞又气,几要掉泪。一跺足怒道:“我是好心来告诉你双亲下落,你不听就算了。”旋身便走,一步没跨出,就被红尘大力拖住。 “你刚才说什么?”红尘掀被下床,目光掩不住惊喜:“我爹娘在哪里?快告诉我!” “那你先放开我的手啊!”方挽晴气道,手骨都快被捏断了,这姓段的,真是莽夫一个,哪比得上君无双的半分温文尔雅? 呸!鬼才喜欢拉着你!红尘悻悻松手,但语气却不由自主软了下来:“方小姐,我双亲现在何处?” 君无双的棋艺本与洛滟在伯仲之间,此刻心不在焉,开局没多久便落错一子,填死了自己两处气眼。 洛滟收走他一大片棋子,慢悠悠笑道:“这么快就输?你是故意逗皇姐高兴么?” “哪里,是皇姐棋艺高明,无双甘拜下风。” “你的嘴可越来越甜了。”洛滟似嗔还喜地瞟了他一眼,居然带着几分少女撒娇意味。只是她鸡皮鹤发,又眇了一目,这秋波一送,媚态自然是没有,反叫人毛骨悚然。她却并不自觉,拂乱棋盘,道:“无双,我们再下过。” “皇姐,天色真的不早了,无双还有教务安排,改日再来陪皇姐,可好?”眼看日头渐渐偏西,君无双终是沉不住气,推局而起。 洛滟独眼定定看了他许久,嘴角皱纹堆起一个笑容,点点头:“算了,你去罢。免得怪我累了你复国大计。” 君无双如释重负,对她一揖,匆匆带上夜罗刹离去。刚走两步,洛滟粗嘎的声音似是漫不经心响起。 “无双,我还听说,你近来收了个男宠,可有此事?” 挥舞中的水银衣袖遽然顿止,君无双缓缓回过头,眼瞳变幻。 “呵,不用紧张,皇姐只是随口问问。”洛滟走到他面前,抬头仰视,骨节枯瘦的手轻柔抚着他水晶般的雅洁面容,爱怜无限:“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天下俊男美女,你看上哪一个,皇姐都不会来阻你。不过,你玩玩也就罢了,可绝对不能动真心。” 她声线骤高,严厉地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姓龙的狗皇帝对我教恨不能赶尽杀绝,焉知他不会派人来混进教内,接近迷惑于你?!无双,你要记住,你是贺兰皇朝的太子,是未来的一国之君,要当真正的王者,就绝不能被世俗儿女私情羁绊,逢场作戏无伤大雅,但绝不可以沉溺美色,受制于人!” “无双谨记皇姐教诲。”声色俱厉的训斥一字字贯入耳中,他担忧之余也不觉汗颜:诚如皇姐所言,他自黎州归来后,的确为红尘荒废了教中事务,还险些落入敌手…… 紧紧盯着君无双低垂目光,半晌,洛滟拍拍他肩膀,微笑道:“皇姐知道你的魔眼能看透人心,可你千万莫被自己的心乱了清明。那个男宠,你既然喜欢,就留着他在身边伺候罢,皇姐也不来多追究。你只需记得,这世上除了皇姐,其它的人,你谁都不要轻易相信。” “只有皇姐,才是全心全意为你好,绝不会来算计伤害你的。你也千万莫让我失望啊,皇姐可是日思夜盼,都想看你穿戴上皇冠龙袍,脚踏山河傲视乾坤的绝世风姿!” 又含笑叮嘱他几句,领着三位王叔回屋去了。 君无双目送四人离去,总算松了口气。一转身,夜罗刹面色古怪,欲言又止―― “你们想说什么?” “啊,没有!”夜罗刹很有默契地同声否认,就算再觉得公主看教主的眼神充满爱慕,也没胆在教主跟前乱嚼舌根。见君无双面露不信,两人忙改口道:“属下是在想那个,啊,那个,公主的住所外,属下等早听教主吩咐,派了专人团团守护,严禁不相干的人出入。那小蝶怎么能擅自闯过竹林外的教众把守,来向公主告密?” 君无双不答,只望着那几头悠哉悠哉徜徉草间的白鸽,突地一笑:“人进不了,鸟儿总可以飞进来吧。呵,伏羿啊伏羿,你在我身边安插的眼线,可不止一人罢。” 清俊的双眉深深皱起――他的直觉果然没错,那个拥有一双邪魅蓝眸的男子确实是他一大威胁。 不管了,先回屋再说。来竹林大半天,红尘也该醒了。 “夜罗刹,你们速去地牢,将段氏夫妇换个地方安置。” 第十三章 “你说我爹娘被无双关在君府?” 耐着性子等方挽晴将从伏羿处听得的话语滴水不漏重复一遍,红尘面具下的脸色越来越青,终于大吼,戳着方挽晴鼻尖,怒冲冲道:“你少来挑拨离间!无双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他怎么会骗我?” 清澈纯净如水晶的无双,虽然一身王孙贵气,说他是前朝太子倒确有几分可信,但怎么可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之主?又哪可能设下如此圈套让他钻?无双的爱语誓言还历历在耳,又怎会有假?一定是这女人在胡说八道! 他瞪大了眼睛:“你说的那个什么伏羿三王子,他是长是短,是尖是扁,我都没见过,凭什么相信他的一面之词?”大大喘了口气,道:“方小姐,既然你说我爹娘在这里,你倒告诉我,他们被关在何处啊?” “这,我也不知道。”方挽晴声如蚊蚋。 红尘嗤笑一声,正待讥刺她几句,门外望风的小蝶忽然插嘴:“依小蝶猜想,我家主人应该是将段公子双亲关押在地牢。” 瞅着小蝶,红尘哼道:“你不是跟了无双快十年了吗?居然吃里扒外?” 小蝶面色坦然:“段公子不信也没关系。小蝶只是看不惯主人怎么留了个蠢人在身边?” “你说谁蠢?”这小丫头,竟然含沙射影,红尘气得暴跳如雷。 “谁蠢我就说谁,段公子你那么激动干吗?”小蝶好像一点也没注意他怒气,笑眯眯地转了转乌亮大眼:“我又捞不到好处,骗你做什么?就怕段守将夫妇在地牢关得久了,啊,那里的阴湿秽气,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哟。嘻嘻……” 居然恐吓他!红尘真想掐死这说个不停的臭丫头,可双眼情不自禁流露惊忧――娘亲的身子骨一向娇弱,万一,万一真被关在那阴寒潮湿的地牢,怎生是好? 不对!他怎么可以随便听两句,就怀疑起无双?! 轻轻抽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没好气地下逐客令:“两位请回吧!” 方挽晴还想再说,小蝶却拉起她,嘟着嘴:“走就走,方小姐,我们费不着让人把好心当驴肝肺。” 已跨出了竹屋,又回头,对红尘皮笑肉不笑地道:“小蝶忘了告诉段公子,下旬就是贺兰皇朝每年一度的祭祀大典,我家主人留着令尊令堂,多半是准备在祭礼上当人牲用。嘻,以往每年都是抓来翔龙天朝的将士做生祭的。” 愉快地看着红尘因她的话僵住,小蝶拉着方挽晴一路远去。 做生祭,做生祭……红尘脑海被这三个字反复冲撞得几欲爆裂。星亮大张的眼眸直盯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突然如梦初醒,大叫着追了出去。 “等一等,那地牢在哪里?” 不论是真是假,他都不能坐视不理! “喂,把话说清楚,地――啊呀――” 水银色的人影蓦然横在眼前,红尘刹不住脚,撞了个满怀,也不管浑身隐隐作痛,一把抓住了来人双肩,大声道:“无双,你来得刚好,我正想问你――” “……你想问什么,红尘?” 君无双幽邃魔眸望进红尘闪烁疑惑惊惶的双眼,心登时一颤,飞快移开目光,转望前侧。方挽晴和小蝶刚刚走远。他还是晚了一步!听到红尘在问地牢,想必已知道了段氏夫妇的下落…… “无双,我双亲可是落在你手中?” 红尘扳过他的脸,紧紧捕捉着他每一丝表情变化:“你快说,可不许骗我!” 君无双魔眸疾敛――说不说?! 看红尘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知刚才那两个女子都对他说了些什么?但决计不是好事!如果一点头,不啻火上浇油,以红尘的莽撞脾性,此时此刻绝对听不进他解释!恐怕还会闹得惊天动地,把皇姐他们都引来了。 不能说!!! 好在先前已经叫夜罗刹前去将段氏夫妇转离别处,等这风波告终,再好好平心静气地同红尘讲个明白。 眼前首要是安抚像个炸药桶似即将爆炸的红尘! 所有的念头其实只有一瞬间,红尘却已觉得他沉默了半天,心中更急,吼道:“你怎么不回答我?” “嘘,轻点,我耳朵都要被你震聋了。”君无双温和一笑,顿叫红尘高悬的心稍稍放松:“两位老人家倘若真在君府,我何必隐瞒你?” “但是,小蝶说你将我双亲关在地牢,她是你的贴身丫鬟,又怎会胡乱造谣?”红尘瞪着他笑容:“还有,你是不是什么前朝的宸鸿太子?这里其实是魔教总坛,对不对?你还……” 连珠炮似的发问轰得君无双一阵头昏脑涨,连微笑也变得牵强起来。看来,小蝶真将他的底细都抖了出来。皇姐说的果然没错,绝不可轻易相信任何人! “红尘,你先冷静下来,听我慢慢说,可好?” “这么说,你真的是贺兰皇室的后人了?”只见无双苦笑,却听不到否认,红尘怒气终于爆发,揪起君无双衣襟:“冷静个屁!我爹娘就要被拿去生祭了,你还叫我冷静?你王八蛋,就只会骗我!” “我绝没有害你!” 君无双简直不知道该拿红尘怎么办才好,吼了一声,见红尘仍在骂骂咧咧,他咬咬牙,猛地搂紧红尘,堵上双唇。 “哇,唔唔,你――无――无耻――唔啊……” 做梦也想不到无双会用这个法子来制止他的怒吼,红尘气红了脸,挥拳要打,但两条胳膊都被圈得死死的,哪里动得了?刚想抬脚去踢,腿一动,君无双立即察觉,反而趁势挤进他双腿间,叫他无从踢起。 唯一可以反抗的嘴巴也被封住,只能在缝隙里发出一两声断续的抗议。他双眼怒火狂烧―― 好个君无双,真看不出平时一派温雅斯文,居然跟他来硬的!要是就这样被吃死了,他段红尘就把名字倒过来念! 梗劲发作,一时恶向胆边生,张口便往君无双探进他嘴里的舌头发狠咬落。 “红尘,我一直都喜欢你,怎么会害你和你双亲?你相信我啊!” 君无双倏地松开了钳制,开口说话。红尘哪想得到他说放就放?来不及收口,顿时狠狠咬上了自己舌头,疼得眼泪都几乎流了出来。连忙低头按住嘴,不让痛叫出口。 难得红尘如此出奇地安静下来,君无双惊喜之余,有点不敢确定地轻轻攀上他肩头,千变万化的眼眸流转间,柔声道:“你相信我,我真的喜欢你,绝不会来害你的,红尘……” 你,你已经害我咬到舌头出血了。红尘想骂又开不了口,想想也只能怪他自作自受,害人不成反害己!痛得厉害,也没了力气再吵。兼之耳畔又一遍遍萦绕着他最无抵抗力的清如水晶的温柔细语,天大的火气竟像浇上了杨柳甘露奇迹般地蔫了下去。 他似乎也太冲动了,也该给无双说话的机会啊! 夜罗刹远远就望见状极亲昵的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上去打断。之前去地牢想将段氏夫妇偷偷带走,谁知却被看守拦下,说是刚得公主下令,任何人都不得擅自提走地牢人犯。这消息一定要及早告诉教主才是。可眼前的情形…… 突然君无双的头一低,似是在吻红尘的唇……夜罗刹齐齐暗抽一口气,交换了个眼色――走!段氏夫妇的事,可以留着稍后找机会禀报,但如果现在不识相地上去搞砸教主的好事,他兄弟俩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光顾着安慰红尘,君无双也未注意周遭动静,但听他久久不出声,甚觉奇怪。垂首轻擦红尘抿得紧紧的嘴唇:“你怎么不说话?还是不肯相信我?” “……我,舌头……好……痛……” 舌尖越来越明显的疼痛感终于让红尘决定放下架子,抬起两眶眼泪望着君无双,一张嘴,血就淌了下来:“我,刚才……咬到舌……舌头了……呜……”痛死了,好像跟无双在一起,总是他受伤流血…… “怎么不早说?!”君无双大惊失色,抱起红尘一跃入屋。 “你还真狠,想咬断我的舌头么?” 君无双坐在床边,手里把玩着刚擦干净血迹的面具,又看看老老实实躺着的人,忍不住叹气:“现在可好,咬到自己了吧。还痛不痛?” “废……话……” 红尘才动了动被涂了好几种药膏的舌头,就疼得龇牙咧嘴,却不肯示弱,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还… …不……都……是……因……” “对,对,都是因为我。”捂住红尘的嘴,君无双了然于胸,一吐长气:“是我没有早些告诉你,害你误会。” ?!红尘瞪着面带微笑的君无双――看他差点咬断 恋耽美 分卷阅读37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舌头,才肯说啊? 君无双察言观色,怎不知他心思?但只含笑不语,墨玉般幽邃的眸子却柔若春风,抚过他眉梢鬓角,最终对上了漆黑星亮的双眼。 脸不自觉地发起烫来,红尘虽然警告自己绝不要退缩,但当看到君无双那双瞳孔里映出的人满面通红,一脸痴醉时,终究不好意思地转开了视线,暗啐自己不争气――不就是一对勾魂魔眼吗?却似真个将他的心神魂魄都勾了进去…… 连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呵呵……”水晶般清冽的笑声从心底逸出。君无双捂着红尘嘴的手慢慢移上他斜飞入鬓的浓眉,轻轻摩挲着,就在红尘又羞又期盼的注视下,一分分低下了头。 火热又急切的唇彼此找到了对方,却因顾忌着红尘的伤,只轻柔若羽地微微蹭过。一直软到心里的触感令红尘飘出一声舒服的叹息――如此温柔体贴的无双,怎会骗他? “红尘,我最喜欢的人就只有你,红尘……” 君无双低低呼唤着无时无刻不在心田流淌的名字,直起身,正视红尘,微微一笑:“言归正传,实不相瞒,我的确是贺兰氏后人,也确实是你们所说的魔教之主。” “啊?――你,呜啊――”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听他亲口承认,红尘仍不免吃了一惊。急着要说话,却一口咬到伤舌,痛彻心肺。 无奈地叹口气,君无双摇头:“就知道你急躁。算我怕了你了,等你明天伤好一些,我再说罢。免得你一激动,真把舌头给咬了下来。”见红尘一脸不服气,他轻笑道:“快些睡觉,等你养好了舌头,你问什么,我绝无隐瞒。” “……不……准……骗,骗我……”收到一个微笑的保证,红尘总算释怀,阖上了眼皮。说实话,他也真有些累了…… 舌头本来很疼,不过无双的药实在一流,涂上不多时,如今已药力渐生,伤口清凉一片,痛楚大减。 看来,睡个好觉不成问题。 夜色慢慢笼罩了竹屋,一切都模糊了。君无双的银衫也在初升的一线月华下泛着朦胧光泽。双眸却流动着比月色更明亮百倍的光彩,温柔逡巡在红尘睡脸上―― 真的很喜欢,说不清原由,可他就是喜欢。连红尘的莽撞暴躁、嗦呆笨都可以一并包容的喜欢…… 笑容蓦然敛去,银烟一晃,已悄无声息飘出屋外,声轻若不可闻:“何事找我?” 夜罗刹双双一躬身:“是关于段氏――” 君无双银袖轻扬,截断两人话语,一指远处竹林,走在了前边。夜罗刹一呆,旋即会意教主是怕吵醒了屋内人,便并肩跟上。 三条人影方没入林中,黑暗里缓缓走出一个全身黑衣的蒙面人,精光四射的眼睛盯了竹林观望片刻,确定无人返回,他飞快掠近竹屋,手一甩,将一物沿门隙抛入,随后迅速消失黑暗之中。 什么东西?突然有个硬物砸到胸膛,红尘登时醒转。揉了揉眼,不见君无双,咦了声,翻身坐起。“啪嗒”,一物从胸口掉落。 捡起一看,原是一块布巾包了颗石头,难怪砸得他有点痛。谁搞的恶作剧? 正想扔掉布巾,月光下无意一瞥,红尘忽然张大了双目――布巾上,竟用墨笔弯弯曲曲画了不少线条,还有树林假山的标记,像极一副地图,还颇熟悉…… 不!这就是君府的地图!看惯了行军布阵图,红尘对地形倒是特别敏感,很快就在上面找到了自己所处竹屋的方位。手指微微颤抖,沿着从竹屋上引出的一条朱砂线直到尽头―― 两个小小的墨字赫然刺入眼瞳:地、牢。 心猛烈一跳,牢牢攥紧布巾,红尘目光闪动,握了握拳,霍然大步走出门外。 地牢必定有古怪! “无双,但愿你没有骗我,我也始终相信,你不会欺骗我……所以,莫让我对你失望……” 借着月色,循地图标识一路穿过花圃,刚转过座凉亭,猛然见两个护卫直挺挺站在面前。他唬了一大跳,正要提掌拍出,却发现那两人全身僵直,只余眼睛乱转,显是被人制住了穴道。一时惊疑不定,从两人身边绕过,继续前行。没走出十余步,前边又有几个护卫穴位被封,僵立路边。 红尘至此,心中已明了,必定有人暗中相助,替他解决了沿路看守。眼见事态越渐神秘,他心头也益发沉重,加快步子,一溜烟掠到靠墙的大片假山前。 果然不出所料!两名护卫东倒西歪地瘫软草丛里。他一脚踢开两人,仔细敲了敲长满青苔的石头。沉重暗哑的声音锵锵传来,青苔掩盖下的原来是一扇铁门。 浓浓不安充斥胸臆,他飞快搜过那两人身上,找到一串钥匙,手微微颤抖着打开了铁门。月光立刻泻进门后那一道斜斜长长,似直通地底的阴湿甬道,两边凿凹的石洞里,灯黄如豆,颤跳不停,映着他阴晴变化的脸。 地牢里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无双…… 那天胡儿的惨状蓦然涌上脑海,他激灵灵打个冷战,一咬牙,拿过一盏油灯,直落深处。 百来级的石阶原本一蹴即就,他却觉得像漫无尽头。好不容易走完最后一级,昏暗灯光下望见墙角稻草堆里缩成一团,被重重铁链锁住的人影,几乎忘了舌头伤痛大叫起来,急忙捂住。 “谁?” 那团人影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嘶哑的询问。红尘却松了口气――不是爹娘的声音。 爹娘并没有被关在地牢!他就知道无双不会骗他的! 之前所有的担忧一扫而空,他心情好到极点,望了那人几眼,见他胡子头发纠结一片,全身又脏又臭,也不知多少年没洗过澡了,哪有兴趣多看?转身就要上去,那人哑着喉咙叫道:“慢,慢着。你,你不是这里的看守?” 他沙哑的嗓音里倏地带上无穷惊喜,用力扭着被铁圈钉死在墙壁上的手腕,似乎想伸手抓住红尘:“你别走,小兄弟,我求你帮帮我,你过来杀了我,杀了我。” 以为那人是要哀求救他出去,谁知竟是求死!红尘大吃一惊,瞪着他,说不出来话来。眼光瞥过他右手,不禁一寒:那人的右手不见手掌,只有一段光溜溜的骨节。 “你也看到了,我的手早就被斩掉了,就算能出去也是个半死不活的废物。你就当做善事,杀了我吧。”像是看透红尘心里震惊,那人又张了张嘴:“那个贱人怕我咬舌自尽,就把我的牙齿都打断了。她要折磨我,不让我去见莲初,可我偏偏不遂她的愿。死贱人!贼贱人!” 狠狠咒骂几句,他喘着气哈哈笑了起来:“我就知道,老天爷都会帮我散易生的。我熬了十几年,终于等到今天了。哈哈,小兄弟,你快来,快杀了我!莲初他等了我十多年,一定很心急。” 红尘听他疯疯癫癫地又叫又笑,皱紧了眉头,真搞不懂无双关住个疯子做甚。但听他口口声声贱人长,贱人短的,不觉来气,怒道:“你……再,再……骂……无双……我就,就……”原想说再骂就宰了他,转念一想岂不正中这疯子下怀,生生忍住,含着又开始作疼的舌头拾级而上。 “无双?”那散易生一愣后恍然:”你是说那贱人的弟弟?嘿嘿,对啊,你倒是提醒我了。没错,那小子比他的贱人姐姐更可恶,小小年纪就会来勾引我,该死的小贱种。” “放……屁!” 红尘再也按捺不住,冲回散易生面前,举拳要打,看到他满身污秽,忙不迭缩回拳头,讥笑道:“你,这……丑八……怪,鬼才,才……会勾引……你……”这死疯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居然污蔑无双,若非舌头太痛,他铁定骂得他被口水淹死。 散易生却仿佛比他还忿怒,双目圆瞪,尖声道:“就是那小贱种搞的鬼!当年要不是他来色诱我,莲初怎么会误会我?洛滟那贱人又怎么可能趁我分心时暗算到我?我和莲初又怎会落在她手里,受尽折磨? !”说到后来,已是目光散乱,嘶声大叫:“莲初,莲初!都是那小畜生害你的!害你我分开了十多年! 枉那小畜生还长得像你,我呸!却是天生会诓人勾引男人的下贱东西。” 忍无可忍,红尘用力一拳打得他鼻血长流,咬牙切齿地道:“闭嘴!” 血流了满脸,散易生反笑得越发起劲,弥漫血丝的眼睛瞄着红尘纵在盛怒中依旧英气逼人的俊朗眉目,微感诧异,喃喃道:“奇怪,你怎么跟贺兰老贼有几分相似?”忽然拔高嗓子:“你也是贺兰氏的宗室子弟,是不是?嘻嘻,难怪那样护着君无双那小贱种!” 上下打量红尘,慢慢露出一个猥亵之极的诡异笑容:“喂,看你这么拼命的样子,多半已经尝过他的滋味了罢,呵呵,如何啊?”存心激怒红尘,他舔了舔嘴唇,对着气得簌簌发抖的人邪笑:“说实话,那小畜生的身体的确不错,下面又紧又热。可惜我没机会再操他一回,嘻,不知道十几年来,他勾引男人的工夫有没有长进啊?哈哈哈……” 红尘轰的一炸,浑身热血冲上头顶,想也不想踢中散易生心窝,恨恨看他大口呕血,仍不解气,拎起他衣领又是两拳:“打死……你……这……疯子……” 竟敢如此亵渎他心中纤尘不染的人!水晶般的无双,怎么可能对这疯子献媚?!任由他人染指?!绝对是在胡说八道!想激他一气之下出手杀人! 才不上这疯子的当!红尘强忍怒火,松开了手――何必去跟个疯汉一般见识? 正要走,散易生得意洋洋地在他身后大笑:“怎么不敢杀我啊?哈,你怕杀了我,没法向那贱人姐弟俩交代吗?孬种!嘿,看我出去后,抓住那小贱种,再像当初那样干得他死去活来。” 明知散易生的话不可相信,但脑间无法克制地浮现出无双在这男人身下扭动啜泣的幻景,红尘一声怒吼,旋身出拳。 石屑乱飞,拳头整个陷入散易生脸旁墙壁中,冷冷盯着他,红尘一字字缓缓道:“再说就让你比死更惨百倍。”虽是军营出身,但他生性爽快,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是很喜欢用酷刑折磨敌人。不过为了无双,他不介意将经年来见闻到的刑罚一样样用在散易生身上。 “君无双是我的!” 黑亮的眼瞳刹那间泛起前所未有的威慑凌厉,向似被他突如其来的狂佞震住的散易生宣告了所有,红尘一分分收回深嵌墙中的拳,突然一抹光线攫住了他的眼神。 光从他打得对穿的墙后透来――墙背面原来还别有天地! 呆了一呆后,他连劈两掌,开出一个大洞钻了进去。 又是一间囚室,和囚禁散易生那间牢房一模一样的格局,只不过门开在角落,错非他击穿墙壁,想要发现还得费上一番工夫。但红尘已经来不及再细看,颤抖着朝屋中刑架下背靠背被吊捆在一起的两人直扑过去:“爹!娘亲!” 就算两人衣不蔽体,鞭痕满身,红尘也绝不会认错。这一男一女,正是失散多日的双亲。 急急解下昏迷不醒的双亲,思绪片刻间空白一片,但随即巨大的愤怒淹没了一切―― “君无双!!!” 第十四章 竹林内,君无双的心骤然一跳:“皇姐不准你们入地牢提人?!” “是,属下还听看守说,公主白天还叫人对他们鞭笞上刑。”夜罗刹吞吞吐吐道。 “为什么不早禀告我?”君无双始终镇定安然的神情也不禁有了一丝焦虑,更多是自责,早该料到皇姐对天朝将士深恶痛绝,段氏夫妇在地牢待多一刻,危险便多一分。他闭了闭眼眸,断然道:“你们立刻去地牢把人救出来,有谁阻拦,一律格杀勿论!” 夜罗刹一惊,君无双一挥手:“快去!我这就去见皇姐,向她要人。你们尽管放手去做,有什么事,自有我担当。” 夜罗刹不敢耽搁,急忙告退,林外却陡然飘来一声冷笑:“太迟了。” 小蝶背着月光慢慢走进竹林,脸上带着奇异的笑:“教主,他已经去地牢了。” 什么?! 君无双的脸完完全全、真真正正变色。甚至连叱责都顾不上发出,银衫晃动便向地牢方向掠去。 小蝶笑容一敛,乌溜溜的眼里升起怨毒:“教主,你怎么不问我?” “还问你什么?”水银色的身形忽顿,淡然道:“问你是不是射月国的奸细?我一早就知道了。” 小蝶一震,猛退两步。君无双轻轻叹了口气:“夜罗刹,替我拿下她,事后再审。”一转身疾纵入夜。 “教主!”小蝶一向天真无邪的脸扭曲起来,冲着他背影大喊,嘴唇抖得厉害,突然发疯似地拍开夜罗刹伸近的手:“滚开,不许碰我!” 狠狠喘息两下,她歇斯底里地叫道:“教主,你总是这样不把我放在心上!我跟了你快十年了,为什么你从不正眼看我一下?为什么你要喜欢那个姓段的?那么俗不可耐的人,怎么配和你在一起?” 这小丫头怕是疯了……夜罗刹面面相觑,脚下却围了上去,左右擒住小蝶双手,低声恫吓:“不准再叫,否则割了你舌头。”府中护卫众多,小蝶如此嚷嚷,难免惊动公主,届时就更不可收拾了。 昂了昂头,小蝶一点也不在意两人威胁,反又露出诡异笑容,咯咯大笑道:“我偏要叫,要让所有人都听到。教主,那个俗人根本不值得你去喜欢,我一定不让他再来迷惑你,我――” 尖利笑声在静夜里分外刺耳,终是惊动了各处护卫,纷纷亮起火把往竹林赶来。耳听纷乱脚步和吆喝逼近,夜罗刹惊怒交迸,不约而同捏上小蝶脖子,想迫她噤声。知道小蝶不会武功,他两人自然没下死力,小蝶却猛然一翻白眼,乌黑血线从唇角挂落。 夜罗刹哎呀松开手掌,小蝶摸着自己喉咙,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痴痴笑道:“教,教主,只要他不再喜欢你,不再和你在一起,天下就,就再也没人可以影响你,迷惑你了。” 话音越来越低,血却淌得越来越多,头一垂,小小的身子瘫软如泥,再无声息。一干护卫业已冲进,顿时火光大盛,照得林间亮如白昼,众人见到小蝶尸身,无不面露讶色。 “夜罗刹,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苍老又中气十足的声音盖过了四下窃窃私语,说话的人越众而出,却是瘦小精悍,须眉皆白,他看了看小蝶乌青僵硬的脸,转望夜罗刹:“她不是无双的贴身婢女么?怎会服毒自尽?” 居然连御下最严的六王叔也被引来了,这下可怎生是好?!夜罗刹冷汗直冒,连连叫苦。 听不到他们答话,六王叔眼一冷:“太子呢?” “教主,教主他……”夜罗刹苦着脸,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六王叔雪白的眉毛深深皱拢,目若寒电,在两人身上一转,蓦地重重一哼,指使两名护卫抬走小蝶尸体。夜罗刹听他不再追问,方心神一懈。六王叔却回过头,神色冷峻:“余下的人,跟我去地牢。” 夜罗刹齐声惊叫:“六王叔?!” “公主有令,大祭在望,绝不能掉以轻心让奸细混入府中,坏了大事。”六王叔嘴角牵了牵,扯出一个叫夜罗刹胆战心虚的笑:“刚才一路过来,好几名护卫都被人点了穴,十之八九是有敌来犯。地牢里正收押着公主准备用来做生祭的伪朝将士,更不可松懈,被他们乘机逃脱!” 一扬手,领着众护卫浩浩荡荡走向地牢。夜罗刹一筹莫展,又不能落人于后在六王叔面前露出破绽,只得跟上。唯有暗盼教主已到得地牢,将段氏夫妇救出。 红尘心里已乱成一团,只跪坐段氏夫妇身侧,手掌分别贴住了两人背心缓缓送入真气,一边不住轻轻叫唤双亲,看到沁夫人面色蜡黄,气若游丝,又是一阵狂怒,恨恨咬着嘴唇。 真是没想到,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说对他绝不隐瞒的人,居然是在骗他!如果不是他找来了地牢,君无双是不是打算就这样一直糊弄他,欺骗他,将他爹娘拿来生祭?! 从不知道,那么高洁纯净的人,竟会如此虚伪对他! 强大的失望和痛心揪紧心脏,舌头比任何一刻都要疼痛,苦涩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叫他难受地透不过气的感觉。 正自神伤,却听散易生嘻嘻哈哈地越笑越欢畅,满是幸灾乐祸:“原来这对夫妇是你爹娘,呵呵,我还以为你是贺兰氏后人呢!有趣有趣!” 红尘一扭头,透过墙上的大窟窿怒目而视:“笑……什么?” “笑你啊!”散易生仿佛根本没看到他满身杀气,悠悠道:“你难道不晓得君无双是贺兰皇朝的余孽吗?先前那样为他出头!嘻,你知不知道,这地牢里囚禁过多少天朝将士?” 朝四周墙壁上斑斑点点深浅不一的痕迹一努嘴:“你看,这些都是每年被关押在此的人受刑时溅上的血迹,当然,也有你爹娘的。”” “住,住口!”眼前似乎闪过双亲血肉横飞的惨烈画面,红尘嘴唇发白。 散易生啧啧两声:“瞧你凶得很,心肠却忒软,怪不得这么轻易就被君无双那小贱种给迷得晕头转向,连自己爹娘都保不住。”见红尘双眼似要喷出火来,他阴阳怪气地笑了笑:“我早就说过那小贱种最会诓人勾引男人,你却偏偏不信,嘿。” 怒气在红尘胸口急旋,几欲炸裂,他忍了再忍,才强迫自己不扑上前将散易生一掌击毙以断绝他如利刃毒箭不断飞刺双耳的言语。用尽全力别转头,不再去看散易生,内心深处仍隐隐抱着一丝希望――或许无双也不知道他双亲被囚,或许只是误会…… 倏地,一声微弱咳嗽打断思绪,他惊喜地扶起慢慢醒转的段飞焰,急道:“爹,你……怎么在……这里?”紧紧盯住段飞焰,心里怦怦乱跳,不知不觉连呼吸也屏住了。 段飞焰骤见红尘,一时竟疑在梦中,摸上他的脸才回过神:“你怎么也被姓君的手下给抓来了?” 红尘瞬间失色,先前所有幻想过的开脱都是一厢情愿,双亲果真是被抓来的。 茫然垂眼,见父亲拥着兀自昏迷的沁夫人,声音充满恨意,如从天边飘来:“想不到魔教居然同射月国勾结,我和你娘亲被俘后,一直遭射月国的贼人逼问天朝军要,你娘身子骨本就弱,哪里经得起惊吓? 偏生又被魔教关进这阴湿地牢,还,还挨了好一顿鞭刑。” 一抚沁夫人血块凝结的脸庞,段飞焰双手握拳,骨节凸露:“这魔教太无耻,连你娘亲这么个不谙武功的弱质女流也痛下毒手。最可恶的是君无双那奸贼,竟然还假惺惺去黎州赴你的婚宴,送礼道贺。呸! 我也是瞎了眼,真当他是个知书达礼的青年才俊,结果,结果……”恨恨捶胸顿足:“若早知他是魔教的教主,我当日在宴上就该将他拿下,也就不会害了你娘亲了。” 他一生戎马,生平至爱便是怀里这当初自贺兰皇宫中掳来的沁夫人。明知她服饰气度都绝非寻常宫女,但情意所至,将一切疑虑都抛诸脑后。对沁夫人处处低声下气,赔尽小心,连带红尘这不明来历的婴孩也爱屋及乌,视如己出。此刻见夫人满身是伤,直比杀了他还痛苦,把射月国和魔教乱骂一通后,又搂着沁夫人自怨自责起来:“夫人,都是我不好,不该轻信那姓君的贼子,夫人,夫人,你倒是醒醒啊!” 红尘失魂落魄地喃喃道:“爹……你,你说他……君无双是,是早有……预谋的?”喉头酸涩,连苦笑都笑不出来。 怎么能相信,一切从开始就是君无双设下的圈套?可是方挽晴和小蝶的话,爹娘遍体鳞伤,尽在面前,不由他不信…… “难道不是吗?!”听红尘质疑,段飞焰气得胡须直抖:“当然是他一早与射月国串通的,想将黎州的将士官吏一网打尽。这几年来,朝廷被魔教刺杀的边关要将还少么?” 动了动唇,红尘还没说话,段飞焰突然瞪着他身后,戟指怒喝:“奸贼,来得正好,还我夫人来!” 红尘一跃而起,心跳几乎停止,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 幽暗飘摇的灯火里,君无双胸膛微微起伏,挺立着。即使在阴暗污秽的地牢中,仍如身处仙山灵川般优雅从容,清贵出尘。然而那双幽邃幻化的眼眸却反照出红尘错愕随后愤怒的面容。眼一阖,君无双无声苦笑。 已经足不沾地飞快赶来,却还是迟了。红尘,终是见到了不该看的。 轻轻叹息着,他踏上一步,没有理会段飞焰的咆哮,只对红尘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掌:“你先别气,听我说……” 红尘一动不动,任君无双握住他的手,眼看惊喜划过君无双墨玉魔眸,他一牵嘴角,从咽喉深处迸出沙哑得不似自己的讥笑:”听你再骗我么?” 君无双笑容冻结。就在同时,红尘猛一反掌,牢牢扣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夹带万均狂怒,迅如雷霆闪电,狠狠一拳击中他腹部。 分明可以躲开的,可拳头飞来,君无双瞳孔间却只见到红尘愤恨扭曲的脸,像火焰般燃烧着,仿佛要把他化骨扬灰的炽热刺痛…… 剧痛自小腹扩散全身,他整个人弓了起来,冷汗一下布满了光洁额头。 “红……尘……唔嗯……”又一拳紧跟而至,天旋地转,五脏六腑似都错了位,第二声呼唤变成闷哼,血从嘴唇鼻腔冒出,溅上水银色的衣衫。 第三拳堪堪要揍上面门,却在寸许距离时顿住。红尘死死盯着君无双痛楚流溢的双眼,大口喘息,却怎么也无法再打出手。只因君无双眼里的他,满脸痛苦神色丝毫不亚于被他痛殴的人。 “红尘!动手啊!快打死这奸贼!”段飞焰高叫。 一根青筋在红尘额角横了横,拳头握了又放,放了又握,陡然怒吼着一脚踢倒本就摇摇欲坠的君无双,双手一边一个抄起段飞焰和沁夫人,朝地牢出口直奔上去。 “红,红尘……别走……咳……” 咳喘在长窄的地道层层回荡,红尘周身战栗,却奔得更快。 逃一样地窜出地牢,眼前火光刺目,数十人高举火把正向假山这边围来,突见红尘,尽皆哗然。 “果然有人混进府中!” “连人犯都劫走了……” 乱哄哄一片中,六王叔厉声斥道:“快擒住他们!否则太子和公主怪罪下来,你们个个死罪难逃。” 所有的兵刃立即争先恐后都向红尘招呼过来,红尘双目赤红,接连踢毙几人,众人惊骇之下,不敢再逼近,只团团围住了他。似是听到了地面打斗,君无双焦急的声音从地道传出:“不准动手――” “是教主!”众人一怔,不觉垂下了刀剑。六王叔白眉一皱,眼睛闪过丝丝阴冷,突地夺过身边一名护卫手里弯刀,疾掷脱手。 谁也想不到君无双喝停后,他还会贸然出手。所有人竟都只呆呆看着寒光一暗,刀身”噗”地没入沁夫人胸口。 “夫人!” “娘亲!” 段飞焰和红尘魂飞魄散地凄声大叫。奇痛钻心,一直昏迷不醒的沁夫人居然张开了双眼,樱唇微启,血水汩汩泉涌。 银烟轻摇,君无双也已跃出地牢,面上血迹已然拭净,一眼望见呕血不止的沁夫人,震惊之至。无意识地摇了摇头,蓦然怒道:“是谁?谁让你们出手伤人的?!”一颗心直直往谷底坠落。 从没见到温雅如玉,含笑杀敌的教主会发怒,众人一下噤若寒蝉,眼光却都向六王叔瞟了过去。 “是我。” 六王叔面色如常,恭敬却又冷漠地微一欠身:“今日白天,公主既已开口要拿他们做生祭,老臣自然不能坐视这几人逃脱。太子何必为了几个伪朝小卒,惹公主不快呢?” “……我说过不准动手的……” 君无双喃喃低语,慢慢侧首,凝望红尘,极力想露出一个笑容,脸上肌肉却在红尘冰冷无生气的注视下僵硬得无法动弹。 ――该怎么解释,红尘才会明白?才会相信? 听不到段飞焰的高声怒骂,也听不到众人背地里的交头接耳,君无双眼里,只看到红尘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时光像是凝固了,只有死一样的沉寂弥漫在阴冷夜色中…… 死死抿着唇,红尘一手抱紧气息越来越弱的沁夫人,一手扶住父亲,背脊挺得笔直,迈开大步。被他气势所慑,一干教众竟身不由己地悄悄往两边后退,让出一条路来。 君无双看着他步步走远,喉头热血上涌,想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六王叔猛地怒叱:“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人犯拿下!”双掌一错,率先冲上。 教众被他一喝,如梦初醒,纷纷呐喊着围上前去。夜罗刹见君无双仍呆呆站着,心中大急,叫道:“教主,快下令他们住手啊!” 这时红尘已险象环生,堪堪避开六王叔的掌风,肩头火辣辣一痛,已中了一刀,百忙中瞥向君无双,见他一言不发地袖手旁观。一股比肩伤更痛百倍的滋味如箭穿胸,直入心肺,他狂叫着,似要将所有愤懑都发泄出来:“君无双!我恨你――――” 廿余年的生命里,从来都是双亲百般宠爱的娇儿,女子青睐奉承的对象。即使驰骋沙场,也是快意风云,无往不利。从未像此刻狼狈,而害得他家破人亡,骗得他神魂颠倒的罪魁祸首,却兀自悠闲地在旁看着他作困兽斗。 恨!好恨! 那声蕴涵了无穷愤怒怨恨的大叫入耳,君无双浑身一颤,立时清醒。见红尘肩头血流不止,忙一跃上前,震开数名教众,抓向红尘,无论如何,要先替他止住血。 心痛楚到了绝顶,红尘一掌拍开他的手,自己也无力抵靠树干,紧盯君无双震惊的眼眸,喘息着,一字一顿:”别再碰我!” “我……”君无双苍白着脸,才开口,一蓬浓烟突然凭空炸开,迷糊了视线,只听周围教众大呼小叫乱作一团。他急挥袖驱散烟雾,举目四顾――原先靠在树上的红尘连同段氏夫妇已然不见踪影。 一抬足,正想循着地上那一连串通往墙外的血迹追去,六王叔瘦小的身躯拦在面前。 “六王叔,请让开,否则休怪无双得罪了。” 仿佛完全没听懂他话里杀气,六王叔丝毫不动声色,漠然一指他衫上血痕:“太子有伤在身,还是及早回屋调养要紧。” “你――”适才妄运真气牵动内伤,来不及驳斥,君无双强忍许久的一口鲜血喷出,软倒在飞扑过来搀扶的夜罗刹手中。 浓烟迷蒙的刹那间,红尘依稀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窜近,刚要提气出掌,那人已凑上他耳朵,又急又快地小声道:“城北山坳小湖边,有高人可助你报仇。”轻推一掌,将红尘送出丈许:“快走。” 心乱如麻,红尘下意识地一点头,抱紧双亲全力一跃,越墙而过。一望夜空星斗辨明方向,发足狂奔。 肩头湿乎乎的还在流血,可他也不觉得痛了,唯一感觉到的是怀里沁夫人渐渐失去体温的身子,娘亲就快要死了。从小待他如珍似宝,连一个小指头都不舍得打他的娘亲就要永远离开他了…… “娘,娘亲……”一口气奔近月色下波光闪耀的湖畔,悲嚎终于挣扎着划破谷中寂静,红尘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湿双颊,嘴里尝到咸味更一发不可收拾,双腿一软,再也没了力气,跪 恋耽美 分卷阅读38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搂着沁夫人放声大哭。 段飞焰亦泣不成声,拼命按着沁夫人胸口,血依然不绝缓缓渗出。那弯刀虽未正中心脏,但几乎没柄,便是大罗金仙也回天乏术。 听到他父子俩痛哭,沁夫人微微睁眼,瞧着红尘,嘴唇张了张:“红尘……” “娘亲,你……别说话……了……”一遍遍擦着沁夫人嘴里流出的血丝,红尘心如刀割,握紧拳头: “我一定……为……娘亲报仇。”段飞焰也执起她冰冷手腕放在唇边不住亲吻,哭道:“夫人,我父子一定会灭了魔教替你报仇的,夫人,夫人……” 沁夫人一直不停地在摇头,用尽全力摸上红尘满面泪水:“不要……你,你只要做,做个普通人…… 平安活到老,我,我就放心了……” 咳出一大口血,她垂下了手,眼睛也徐徐闭上了,轻轻道:“我答应过你姐姐,要,要让你平平凡凡过,过一生的……红尘……”声音最终低不可闻。 姐姐?! 红尘一时懵住,但见娘亲气绝,哪里还想得到其它?痴愣半晌,同父亲一齐抚尸恸哭。 一片凄云惨雾之际,两人身后倏地亮起一点火光,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插进哭声,磁性十足:“死者既已往生,两位还请节哀顺便。” 红尘一抹泪,怒目回头,正想赶走这多嘴之人。烛光里瞧见那颀长男子湛蓝如海的双眸,一惊弹起: “伏羿?!”这个手持烛台笑容可掬的男子,不正是白天方挽晴向他形容的那个什么射月国的三王子?没等伏羿回答,段飞焰的怒吼已证明了他的猜想。 “好个贼子,你囚禁我夫妇多日,我还没找你算帐,你居然敢送上门来!”段飞焰睚眦欲裂,挥舞着拳头就猛冲上去。 男子笑笑,文风不动:“你想不想灭魔教,杀君无双,为尊夫人报仇?” 拳头呼地停在他鼻梁前,段飞焰手背青筋凸跳,厉声道:“你搞什么花招?射月国不是跟魔教勾结的么?” “此一时彼一时。段老英雄,你若有兴趣,不妨先让尊夫人入土为安,再与伏羿共商复仇妙计如何? ”面对虎视耽耽的段氏父子,伏羿耸耸肩,笑得云淡风轻:“两位只管放心,在下就住湖边木屋里,决计不会逃的,呵呵……” 施施然走了回去,转身的瞬间,线条分明如雕刻的俊美嘴角扬起一缕必得的笑容――那父子俩,绝对抵抗不了他的诱惑条件。 君无双啊君无双,很快,他就可以纳他入怀了…… 只有他,才配和他一起纵横天下。 第十五章 天光微亮,红尘与段飞焰终于硬下心肠,离开枯守了大半夜的坟堆,走进木屋。 伏羿神定气闲地端坐桌后,一指满桌茶点,笑吟吟道:“两位请用。”望了眼红尘,又道:“段公子的肩伤可严重?伏羿这里倒有些上好的金创药。”回头就叫背后的随侍去里屋取药。 “不用。”红尘布满血丝的眼瞪着他:“你帮我父子对付魔教,有何企图?” 伏羿一击掌,赞道:“段公子果然快人快语,够爽快。伏羿也就开门见山,不绕圈子了。”站起身正色道:“两位想必知道,我射月国地处西域,自不比中原富庶,我朝中上下,多年来梦寐以求,能与中原归化一统,让我国民从此安居乐业。” 说得好听,不就是想吞并中原嘛!红尘哼了一声,但也不反驳。舌头虽然好了许多,说多了仍不免作疼,不如省点力气,看看那三王子葫芦里卖什么药。 段飞焰却听不惯,一拍桌子:“我中原堂堂皇土,岂容你这化外蛮荒小国觊觎?” 伏羿倒不生气,扬眉笑道:“江山万里,能者居之。倘若我射月族能令世人个个丰衣足食,届时百姓自然人心归向,天下大统,又哪来内外之分?再说,鸿蒙之初,谁不是茹毛饮血的化外之民?” 段飞焰气极,却也无从驳斥,知道自己一介武夫,再争下去必说不过伏羿,只得作罢,冷着脸道:“所以你就与魔教勾结,来扰我朝边关戍守。” 伏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不出声,段飞焰便当他默认,心头怒火即刻冒起,又是一拳打上桌子,碗碟都震得跳了起来:“你有本事就明刀真枪地来与我朝大军较量,却为什么来暗算于我?害得我段家被封门抄家,还累我夫人送了性命?” 红尘也是一样心思,怒视伏羿。 “兵不厌诈,这也是伏羿自你们中原学来的兵法神髓啊,呵!”见段氏父子脸色不豫,伏羿敛了笑,叹口气:“不过,在下可从未想过要取尊夫人性命,段老英雄伉俪做客云雨坞时,伏羿每日好茶好饭,绝无怠慢。只是没想到,魔教竟会从我手中劫走两位去做他贺兰皇朝的祭礼。”轻描淡写又将沁夫人的死推到了魔教头上。 “没错,都是姓君的阴险狡诈,害死了我夫人。”想到在地牢里受的鞭笞酷刑,段飞焰咬牙切齿地狠狠一砸双拳,瞪着伏羿:“你说有什么办法灭魔教?那姓君的奸贼如此恶毒,你助我父子,不怕与他反目成仇?” 本就已经结下梁子了。伏羿心中暗笑,却一本正经地道:“段老英雄问得好,就是因为魔教太过歹毒,在下才决心趁早除去这心腹大患,免得魔教日益坐大,反成了我射月国将来入主中原的一大障碍。毕竟君无双是贺兰氏后裔,伏羿也怕他想独占中原,对我不利,自然要先下手为强。” 入袖掏出一颗金黄色药丸,轻轻一弹,不偏不倚落进红尘怀里。 “是什么?”红尘捏起药丸,兰麝异香顷刻飘入鼻端。 “这叫雪融,是我费了不少工夫才从天朝宫内盗得一粒,专用来对付武林高手,化人内力。”伏羿不厌其烦地解释着。红尘一震,握着药丸的手微微发抖:“你要我用它,对付君无双?” 伏羿蓝眸凝视着他:“不错。欲灭魔教,必先除君无双,要制伏他,雪融是最好不过。当然,也只有段公子你能让他毫无防备地服下此药。”面上漾开一个暧昧笑容,笑了两声不再说下去。 红尘脸陡然变红,旋即铁青,冷冷一仰首:“这么卑鄙的手段,你自己用吧。” 伏羿俊脸一沉――到此地步,红尘仍未对君无双完全死心么? 段飞焰一掌拍上红尘脑勺,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跟魔教的人还讲什么道义?对付那姓君的奸贼,就该不择手段。”暗骂红尘死心眼。 “就是,还是段老英雄有见识。”伏羿不失时机送上一顶高帽,把段飞焰赞得飘飘然。他回身叫过两名随侍,朝段飞焰笑道:“在下这两个手下,也算机灵,身手也还过得去。段老英雄如不弃,等鞭伤痊愈,便让他们陪同一齐前往殷州都督府。” 他话没说完,红尘已叫了起来,外面正到处通缉他段氏父子,这伏羿居然要他父亲去都督府送死?! 段飞焰也是一惊,但随即领悟:“你是要我去告发魔教?”一思索,的确是个好计策,既可引兵围歼君府,又可乘机洗刷冤屈。当下点了点头:“这小小伤势,又打什么紧?只要能替我夫人报仇,再多伤都算不了什么。”一转身,说走就走。那两名随侍急忙跟上。 红尘喊了几声,段飞焰头也不回,走得飞快。伏羿挑挑眉:“令尊对夫人倒真是情深义重啊。” 听他提起娘亲,红尘神情登时黯然,走到窗边,凝望湖畔那一掊黄土。 美丽又温柔的娘亲,就这样永远长眠地底了,直至化为白骨,腐于尘埃…… 眼眸不堪重负地深深阖起,良久,张开,晶亮如焰。 手,像要粉碎一切似地攥紧了掌心那一颗金黄药丸。 日色渐渐西斜,在坐守坟前的红衣人全身披落一层余辉,拖出孤寂的影子。 一阵急促脚步冲进湖边,红尘久久没有稍动的眼光终于转向来人,识得是晨间陪同段飞焰入城的两名随侍之一,霍然站起。 “情况如何?”伏羿走出木屋,问那一头汗水尚不及擦拭的随侍。 “回禀三王子,一切顺利。殷州都督已遣特使去邻地急调两千兵马连夜支持,翌日晌午便可抵达殷州,会同殷州城内守兵由段老英雄领军一齐围攻魔教。”转头向红尘一揖:“段老英雄还要小人转告公子,请段公子设法牵制那君无双,以便大军行事。” 红尘脸上肌肉微一抽搐,没说话。 伏羿目光深沉在旁凝视许久方微微一笑,挥退那随侍,慢悠悠地咳嗽一声,仰头望天,自言自语道: “大军当前,魔教虽然猖狂也未必讨得了好去。其实也不用雪融,那君无双再神通广大,又怎么挡得住数千兵马?即使想逃离君府也绝非易事。呵呵……” “不要笑!”红尘断喝,气息不由自主地粗促起来,伏羿说得没错,君无双再厉害也不见得能抵挡千人,况且,还受了伤。 只有他知道,昨夜含恨击出的那两拳,力道是何等凶猛,却全都打在了没有半点反抗的君无双身上… … 负伤的君无双,如何逃得过围歼?一定会死,会死,君无双会死! 心如千针扎刺痛不可避,红尘嘴角牵搐,一拳砸上身边大树,枝叶乱坠。颤抖着拿出雪融,死死盯着,满脸痛苦之色。突然一顿足,身形几个起落,消失谷外。 湛蓝眸子浮起了然,伏羿哈哈大笑,踌躇满志:“段红尘,莫要怪我算计你,实在是你自己太轻信他人了。唉。” 似笑非笑地摇头叹气,慢慢侧身,朝湖边山石望去:“你也站了很久,出来罢。” 一身黑衣的蒙面人转出,精光四射的眼睛仍停留在红尘离去的方向,冷冷道:“你给他的那颗,到底是什么药来着?”对上伏羿诡笑流溢的蓝眸:“雪融我曾亲身受过,无色无味,怎会是金黄色?” “是雪融。”伏羿语气肯定,又笑了笑:“只不过我做了点小小的手脚,在药丸外面加上了一层解药而已。” 蒙面人沉默下来,片刻才吐出一句:“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伏羿耸耸肩:“我自然有用意,你就不必管了。对了,我倒想问你为什么贸然来找我,不是说过要你勿暴露身份,凡事飞鸽传书的么?”始终带笑的面容骤然沉凝,不怒自威。 “我若不来,还不知道明日将有千人攻打君府呢!”蒙面人悻悻道,看到伏羿蓝眸阴寒,倒不敢太过造次,话锋一转:“我是来告诉你,小蝶已服毒自尽,君无双早对她起疑,你这里恐怕也非久留之地。还有,你答应我的事何时兑现?” 伏羿噗嗤一笑,慢条斯理地道:“你心急什么?你我早就击掌为誓,只要你助我得到君无双回射月国,这红尘教还有贺兰皇朝不都是你囊中之物嘛!” 蒙面人没好气地哼道:“要抓君无双还不容易,我有的是机会对他下药。你却偏偏左一个计策,右一个圈套,费这许多周折也不嫌烦。” 他满腹牢骚,伏羿只是淡淡一笑:“你也太看轻他了,寻常的毒药哪里对付得了他?你不怕露馅,我还不想被你坏了我大事呢!” “你!”蒙面人恼羞成怒,伏羿只当未见,随手折了朵曼佗罗花:“你看,这花开得如此绚丽,可如今没了根,很快就枯萎了。人也是一样。” 轻轻一抛,花朵掉落湖面随波飘远。闭目微笑道:“倘若君无双的心不在我身上,即使他人随我到了射月国,跟这朵无根的花,又有何区别?” “我伏羿要的,是他的人、他的心都归我所有。所以嘛,无论花费多少心血,我也一定要让他们两人反目成仇!” 仰天傲然一笑,叫了屋内随侍朝谷外走去。 “去哪里?”蒙面人奇道。 伏羿回首,嘴角弯翘似狐狸般狡黠:“既然此地不宜久留,我当然早走为妙!你也该回去依计行事了,呵――”脚步不停,竟就此丢下那目瞪口呆的蒙面人走了。 竹屋里灯火明亮,却比平日多了阵药香。 洛滟端着药碗,一匙匙喂着靠坐床头的君无双,爱怜横陈。喂完最后一口,将碗交给了边上十三王叔。 “皇姐,我自己来。”见洛滟拿了丝巾要替他擦嘴,君无双尴尬地笑了笑,好歹是个教主,却被皇姐当小孩子照顾,未免有失颜面。 “无双,你嫌皇姐服侍得不好么?”按下他伸来取丝巾的手,洛滟有些幽怨地瞧他一眼,君无双立刻闭上了嘴,心底苦笑不已。皇姐对他,实在是操心过头了。 看他不再拒绝,洛滟笑逐颜开,细细擦尽他唇角药汁,心疼地摸着他略显憔悴的脸庞,恨恨咒骂:“那个姓段的小畜生居然敢伤你,我这就派教众在城内四下搜索。若被我抓到,非整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被她话里无限阴狠惊得心一怵,君无双握住她手,刚想替红尘开脱,洛滟又埋怨道:“你也是的,想要侍人的话,外面大把美姬俊童,为什么非去找个伪朝的孽障?我若一早知道你收的男宠是那什么守将夫妇的儿子,早叫人把他拉去地牢了。” 好不容易等她说完,君无双笑容更苦,看来想让皇姐稍减仇恨是绝无可能,尤其他还被红尘所伤。千头万绪的烦恼郁闷纷踏而至,他长叹一声,以手覆额:“无双有点悃了,皇姐,你们都请回吧。” 洛滟忙扶他躺下,又替他掖好被角,挑暗灯芯才领着十三王叔和夜罗刹离去。 刚跨出门口,听床上君无双迟疑地叫了声皇姐,她走回床边,笑道:“还有什么事要皇姐帮你?” 斟酌几许,君无双终是轻轻道:“皇姐,你勿派人去为难他了,其实是我愧对于他,唉,不说也罢。 ”黯然一笑,虽然段夫人是为六王叔所杀,但若非他当初棋错一步囚禁了段氏夫妇,也不会阴差阳错惹出一连串的憾事,更累红尘丧母。 “那哪成?”洛滟一愣后愠色顿生,声音不知不觉尖厉起来:“那小畜生把你伤到呕血,你还替他求情?”突然弯腰捧住他的脸,独眼盯牢他双眸,锐声道:“无双,你难道对他动了真心?皇姐说过的话你不记得了吗?你将来要一统天下,怎么可以为情所困受制于人,而且还是伪朝的走狗?!” 重重一拍床头小几:“依我看,那姓段的小畜生八成是伪朝那狗皇帝派来迷惑你的!” “皇姐,他不是――” 君无双话未说完就被洛滟更大声的呵斥打断:“你都受了伤仍然执迷不悟,还说没被他迷惑?”喘了口气,叹道:“无双,皇姐知道你心软,可你这样早晚会吃亏,叫皇姐怎么放心?”也叫她如何甘心?一手抚养大、最敬她爱她的无双,竟然为了另一个人忤逆她。 好像越描越黑,再说下去,只会惹皇姐更生气。君无双无奈地摇了摇头,缄口不语。 洛滟痴痴望着他清雅容颜,终究收起怒气和内心最深处那噬心嫉妒,微笑着替他重新盖好被子:“好了,皇姐不阻你休息了。那个小畜生,自有皇姐替你解决,你别再操心了。”轻轻掩上了房门。 君无双听一行人悉索走远,瞪着床顶纱幔怔怔出神,半晌,苦笑着阖眼,被下的手却不自禁地摸上胸口。 怀里的珠链温润依旧,可珠链的主人呢? 再相见的时候,红尘会用何等痛恨的眼神来看他?看他这个欺骗他,害他失去娘亲的人? 可他,真的不想的……他最爱的人,就是红尘!在那个雨过天晴的清晨,穿着鲜烈如火的红衣,露出连太阳也黯然失色的笑容,拉起他的手一齐跃马驰骋的红尘! “……红尘,红尘……红尘……” 悄无声息地,一点清澈如水晶的泪珠慢慢从眼角滑落,很快渗进了雪白的枕头,无迹可寻。 眼看那白发如雪的老丑女子率众人消失竹林另一端,红尘又在树丛后蹲了良久,确定再无人经过,才一溜烟逸进竹屋,反手关上房门。 屋里的摆设跟昨天离开时丝毫未变,他却已恍如隔世,眼眸瞬息不眨地凝望着床上静静睡着的人,一步步走了过去,离君无双越近,他身子抖得也越厉害。 ――君无双…… 单膝跪在床边,指腹战栗着抚上那优美的淡粉色的薄唇,肌肤相触的一刹那,所有压抑的感情都像点着火线刷地引爆。狠狠地,恨恨地,在君无双讶然展眸的瞬间,红尘猛地攫住他唇瓣,用力地、仿佛要将之生吞活剥般吻着、吮吸着、咬噬着…… “无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欺骗他?为什么他还是割舍不下?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只有君无双唇上的血流进他嘴里,挥之不去的苦涩……痛苦地闭上眼帘,红尘贴住染血的唇碾磨着,伸出舌尖轻轻舔过被他咬破的伤口。 真的是红尘…… 君无双呆滞的表情渐渐有了一线裂缝,惊喜慢慢占据了整个心胸。使劲抓住红尘双手,颤声道:“真是你,你――”心情激荡,一股热流堵住喉咙,虽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突然岔了气息,轻声咳个不停。 红尘听着他辛苦咳嗽,面色几经变幻,终于只余深深悲哀,将他从被中抱了出来,向门外走去。 “你要带我去,去哪里?”君无双勉强开口,低低咳,只怕惊动了守卫,红尘必定无法全身而退。 “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横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红尘不再答话,同来时一样轻灵地逸墙而出。 心中早有准备,但亲眼见到那凄冷月光下的一座新坟,君无双还是揪紧了心,仰望红尘。 红尘的目光却落在坟头,默默凝望半天,才转至他脸上:“我娘亲死了,你高兴了?又除去一个天朝的人?” “红尘,我绝没有这个意思。”君无双不住摇头,涩然道:“是我骗你在先,我不该囚禁你爹娘,可是,我从未想过要害他们,我可以发誓。” “人都走了,立誓又有什么用?能让我娘亲起死回生吗?”冷冷笑着,红尘逼视怀里一脸苍白的人: “何况,你叫我怎么再相信你,君大教主?”嘴角牵出一个扭曲笑容:“其实从你我在黎州首次相逢,你就一直在骗我,算计我。也只有我这种笨蛋,才会傻乎乎地当你是知己推心置腹。还,还――” 还无法自拔地爱上他,抛弃了男人所有的尊严,张开双腿来迎合他…… 浑身难以遏止地颤抖起来,红尘狠狠一脚踢倒湖边山石,粗喘不已。 “我没有……”发现自己似乎只能说这一句,而且这微弱无力的争辩根本听不进红尘耳里,君无双怅然住口。 两人默然,只听水声潺潺,冷冷流淌。 月至中天时分,红尘终是抱着君无双跨进了黑黝黝的木屋,燃起灯烛。 伏羿和他的随侍竟都不在屋内,红尘倒也不放在心上,料想明日殷州城内就将风云色变,以那伏羿之狡诈,必然另有图谋,说不定又去何处布局去了。他将君无双放落床上,又替他垫高枕头,盖上被子。 君无双怔怔看着他忙前忙后,虽然默不做声,动作却轻柔之极,半点也没碰到他腹上淤伤。心头一热,抓上红尘手掌。 红尘表情顿时僵硬,也注意到自己举动太过温柔,哪像对待害死娘亲的仇人?不由恼羞成怒,重重扳开他手指,回身闩起房门,自己提了把椅子往门后一坐,恶声恶气地道:“快睡,你若偷跑,我就打断你的腿。”一掌扇灭烛火,闭起眼睛不再出声。 君无双暗自一叹,满肚子想说的话都缩了回去。听着红尘逐渐平稳的呼吸,双眼慢慢适应了屋中黑暗,见红尘似已入梦,脸上肌肉却一直微微抽动,神色痛苦。显是满怀心事,睡中亦不得安宁。 又爱又怜地凝睇良久,君无双心念千百回转,仍是紊乱如麻,浑不知该如何解开这僵局。他素来才气纵横,心思缜密,说到智谋策略,教中无人能出其右。但生平第一次用情良深,也跟初涉情场的无知少年没什么区别,遇到这等变故,竟束手无策。 怅惘良久,他终也缓缓阖目。眼皮将闭未闭,突然瞠大,盯住窗外摇曳生姿的一簇花丛。 那不是射月国特有的曼佗罗花?! 深深吸了口被突转风向带进屋内的浓郁花香,更无半分怀疑。目光同时变得幽邃,投向椅上熟睡的人――红尘,什么时候同射月国扯上了干系?还有,段飞焰又去了哪里? 一个个疑团浮上胸口,墨玉般的眸子透着冷亮寒光,在黑夜里闪烁。 第十六章 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但醒来已红日满窗。房门开得笔直,却不见红尘。只闻一阵异物焚烧焦味不断随风灌入,君无双蹙起眉,抚胸低咳。 不会是红尘想放火烧死他吧。 正在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苦笑,红尘一手捧着漱具,一手端了个瓷碗入内。见他已醒,沉如死水的脸牵了牵,放下碗,上前扶他坐起,一声不吭地服侍他漱口洗面。梳洗停当,将碗往他手里一塞,转过了身遥望长天。 看着碗里黑糊糊的黏状物体,君无双总算找到了焦味的源头,明知这里除了红尘和他没有第三人在,还是不大相信地问了一句:“是你煮的?你,你要我吃这,这个东西?”实在很难用粥来形容红尘的杰作,也想不通怎会有人煮出如此难看的食物。 红尘出乎意料地开口,带些薄恼:“是我煮的又如何?我是样样都比不上你君大教主,煮不来你的芙蓉鸡片粥,你不愿意吃就拉倒。”想到自己一早就巴巴地为仇人做了最不屑的事情――下厨房,结果君无双还在挑三拣四。怒气上冲,返身就去抢他手上的碗,君无双忙格开他:“我吃,我吃。” 一口气咽下半碗,望着仍气呼呼的红尘,他微笑道:“焦中带香,味道不错。” 红尘哼了声,当然不会傻到以为自己煮的粥真会好吃,冷着脸:“我煮的东西自己不清楚么?你少拍马屁!” “好,算我说错,其实这粥难吃得要死,呵呵……”君无双笑容方展,猛地一咳,一口粥呕回碗中,血丝殷殷。 “怎么了?”红尘大惊,再无暇冷言冷语,夺过碗扶他躺下,皱紧了眉头。看来君无双果然伤得不轻,可这荒郊野外的,却上哪里去找药? 君无双喘息一阵,叫他取过案头纸墨,支起身,笔走龙蛇,飞快开了一贴药方:“这些药,普通药材铺都买得到。” 接过丹方,红尘瞪着满纸看不懂的药名,半天哼道:“你想骗我进城抓药,然后乘机溜回君府么?我才不上你的当。”将纸扔了回去。 君无双无奈摇头――红尘对他,真的全无昔日信任。在纸背后画了几株草木模样递与红尘:“你不愿进城就算了。这苦心草和金银翘也稍有镇咳止血的效用,我昨夜来时,瞧见湖边长着几棵,你都采下来,四碗水煎成一碗便是了。” 这次红尘倒没拒绝,侧头瞧了他片刻,掀起被子撕成数条,将他手脚牢牢绑了起来。 “你还是怕我逃走?呵,既然不信我,又何必那么麻烦,一刀杀了我为你娘亲报仇岂不干脆?为什么要干冒奇险把我劫来这里?还好吃好住来伺候我?”任由红尘捆绑,君无双出奇平静,看不出一点反抗的意思:“还有,封住我的穴道不是省事很多?难道说你担心我气血受阻加重伤势?” 红尘脊背明显僵了一下,嘴唇咬得发紫,下狠劲勒紧手中布条打了个死结,大步流星地走出木屋,两扇门板在身后甩得直响。 “君无双,你不要自作多情!我留你性命,只不过是还没想好怎样折磨你才能消我心头之恨罢了。” 墨玉魔眸在他背后冻结,红尘却看不见。嘴里撂低狠话,眼睛已按图索骥,一路顺湖边搜去,果见数株草药,尽数拔了出来,就在湖里清洗干净,拿回木屋后的小厨房生灶熬药。 边扇泥炉,频频望天。日头已移至天心,那两千大军想必已抵达殷州,会合当地守兵一齐进攻魔教了。君府中一定尸横遍地,无人能逃过这突袭。 哎呀一声,他居然忘记告诉父亲方挽晴也在府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怕那千娇百媚的大美人要枉死刀下。一时倒有些惋惜,但转念一想,那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女人死就死了,打什么紧?只要君无双安然无恙就好。 可是,即便这一回他可以将君无双带来谷中,暂时躲过此劫。但今后呢? 手把蒲扇捏作一团,红尘嘴抿得死死的。等君无双伤愈后发现魔教被歼,绝对会大肆屠杀天朝将士泄愤!首当其冲便是领兵围剿的父亲。而以父亲对魔教的痛恨,就算他能拦住君无双,父亲也决计不会放过无双! 哪一边,都是他难以割舍的人! 瓦罐里的药汁”噗噗”轻响,他终于回过神来,长长吸了一口气,扔掉被他团得面目全非的蒲扇,将药注入碗中。入怀取出那颗雪融,凝望半晌,痛下决心似地一闭眼,把药丸投进热气腾腾的碗里,很快消融。 木屋里,君无双维持着红尘离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眸流光幻化,不知在想什么。听到脚步才抬起头。 “药好了。”红尘面无表情地将碗凑到他嘴边。 君无双微微皱起眉心,没有喝药。目光从红尘微颤的手徐徐移上他双眼。受不了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魔魅眼神,红尘别转头:“让你喝药,你乱看什么?” “为什么不看我的眼睛?你在心虚!” 淡然一句,红尘脸色大变。君无双了然地笑了笑,笑容却带着说不出的苦:“你在药里放了什么?” “哪有?还不是你画的那些树皮草根!” “不用骗我了。”君无双截断红尘虚张声势的大叫,轻喟:“苦心草和金银翘煎在一起,根本不是这种气味。”水晶般的面容泛起一层哀伤:“原来你也在骗我。” 红尘僵立着,拳头紧紧攥起,一仰头豁了出去:“对,我是在骗你,那又怎么样?你骗我害我的时候难道还少吗?”陡然立起膝盖压住君无双被绑得死死的腿,抓住他衣襟:“快喝――” 君无双忧伤奇异的眼光在他面上流转,一言不发,沉默的气息压得红尘几乎透不过气来,怒道:“你怎么不说话?为什么不问我在药里放了什么东西?” 仍然没有回应,红尘大力喘了几下,只好自问自答:“你听过雪融没有?据说是专用来对付武林高手,化人内力的。” 君无双一怵,直勾勾望着他:“你要废掉我的武功?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始终淡定从容的清雅容颜浮起红尘前所未见的惊惶失措,君无双突然用力挣扎起来,清冽迷人的声音也走了调:“我是宸鸿太子,是一教之主。我将来要收复河山,重建贺兰皇朝!做个君临天下举世无双的帝王!你怎么可以废掉我的武功?你不可以!” 说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我不要失去武功!我不要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啊!红尘,红尘,你不要这样对我!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你别让我恨你!” 一生之中从无一刻像此刻恐惧,刚才这几句也已是破天荒的哀求,却见红尘仍无动于衷。他惊怒交加,挣不开红尘的压制,蓦然一头向药碗撞去。 红尘眼捷手快急忙让过,顺势一指点了他麻穴, 恋耽美 分卷阅读39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无双立时周身乏力,瘫在床上不住轻颤,眼里愤怒、悲伤、痛心、绝望……无数种情感轮番交错,终归一片空无。 “……红尘……算我求你,不要这样对我,红尘……” 魅惑的连心跳都要为之停顿的嗓音,红尘几乎就要不假思索地点头应承,猛一掐大腿清醒过来,连他的哑穴也封住,才一拭额头汗水,喃喃道:“差点忘了你的摄魄魔音了。” 最后一线希望被扑灭,君无双定定看着红尘,瞬息不眨。 “别用你的勾魂魔眼来看我!” 红尘暴躁大吼,扭过头,却感觉君无双两道目光如影附形也跟着转了过来。他气急败坏地一跺脚,撕落一角被单将他眼睛蒙上。硬了硬心肠,捏开君无双下颌,一大碗药汁慢慢灌入。 直到涓滴不剩方丢下空碗,牢牢捂住君无双的嘴防他将药吐出。等得一刻时分,料想药汁早已融入肠胃无法再运功催吐出来,才取走他眼上布片,拂开了他的穴道。 死气沉沉的眼眸在见到红尘的瞬间阖起,君无双居然露出笑容,一触即碎的脆弱:“……皇姐说得对,我不该动真心……” 一直把他当作生命里最美最光明的太阳,结果,他却亲手将他推入黑暗……仰着头,君无双越笑越大声。 “君无双?无双,别笑了。” 将大笑不已的人揽进怀中,红尘的唇不停落在他眼帘上,一遍遍抚过他战栗的背:“不要再这样笑了,无双。别生气,我也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我想你跟我在一起。” 解开君无双手脚束缚,帮他揉着淤痕舒散血脉。君无双四肢一得动弹,立即挣扎着想推开红尘,却被抱得更紧。他恨恨瞅着红尘:“放开!” “我不放!”红尘大力搂住他剧烈扭动的身子,听到冷如冰珠的呵斥,心慌意乱到了极点,猛地一手抓牢他头发,含住他柔软的嘴唇吮吻起来。 “唔唔……呃……”君无双厌恶地摇头,头皮被牵得发疼,但都比不上心里痛楚。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全心全意爱了十二年的人会忍心夺走他一切,恨意填满胸膛,重重咬上红尘嘴唇。 “啊――”红尘吃痛,忙不迭放开了他,一摸唇上血迹,隐忍良久的火气也终于迸发,一把将君无双按倒床头,居高临下瞪着同样一脸愤懑的人,怒道:“你没了武功就恨成这样,那你害我失去了娘亲,你有没有想过我有多恨,啊?!” “我本应该杀了你的!杀了你替我娘亲报仇!可我,我就是下不了手!我就是舍不得杀你!” 英俊的脸扭曲着,红尘双目充血,眼神狂乱。突然松手,发疯似地将屋里的桌椅台凳砸得稀巴烂:“我不是人,连娘亲的仇都不报,我禽兽不如!这都是你害我的,君无双!都是你!”大吼大叫发泄了一通,神智稍稍平定,走回床前,抱起了君无双,痴痴瞧着他清雅容颜。 “你一定觉得我很没出息,是不是!但我就是狠不下心肠看你死。你知道吗?我爹昨天已经去殷州都督府请兵讨伐魔教,现在数千大军应当已攻入君府了。” “什么?!” 君无双面色遽变,紧盯红尘,愤然道:“所以就将把我调开,还逼我服雪融,要我眼看教众全军覆没却无力相救,你,你够狠!”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喷在红尘胸前衣衫―― “我昨晚不见段飞焰就该想到事有蹊跷,只是我始终以为,以为你不会害我的。是我错了……”一闭眼,似乎再无力气,沉默无言。 “无双,我这也是为你好。”拭去他嘴边血丝,红尘抱着他向外走去:“贺兰皇朝早已亡国,你又何必为了过去的幻景泡影拖累自己?我知道不该毁你武功,可我以后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不让你受半点伤害的。” 星亮漆黑的眼眸变得温柔起来,声音也多了一丝憧憬:“你不要再去留恋什么皇朝复国,我也不再跟你计较害死我娘亲的事,好不好,无双?我们可以找个山青水秀的地方隐居,管他天朝还是魔教,都不要去理他们。劈柴做饭所有的活我都做得来,什么也不用你忙,是真的。” “……是么?……” 君无双清如水晶的话音骤然穿透红尘兴高采烈的幻想,在山谷回响:“难道你连自己父亲也能狠下心从此再不相见?段红尘!” 红尘一窒,父亲往日对己的百般宠溺流过心头,愧意顿生,但终究敌不过对君无双的迷恋,断然道: “只要你答应和我在一起,我自然不会再见家父,免得他为难你。” “呵,真没料到,你居然天性如此良薄!为了我这个杀母仇人,值得么?”君无双悠悠笑问,眼底却冰寒彻骨。 无双说话几时变得这般尖酸?红尘甫皱眉,下一刻霍然睁大双眼――不是服了雪融么?怎么无双的声音还如此中气十足?其中有诈…… 思绪刚刚转到此节,胸口小腹两处大穴同时一麻,整个人仰天摔落。君无双一声长笑,稳稳站在他面前:“你不想见令尊,我却说什么也要你父子见上一面,请令尊退兵才是。” 魔眸流光溢彩,夺人心魄,朗笑声震幽谷。哪有一丝一毫像个失去武功之人? 情势急转,红尘已懵懂无措,但随即被欺骗的感觉席卷而来,他对着空旷破口大骂:“混帐伏羿,你给我的是什么狗屁雪融?你耍我?” “你果然同伏羿勾结。”君无双轻轻提起红尘,讥笑中带着苦涩:“是他鼓动你来对付我的罢。你竟然宁可相信射月国的人,也不愿信任我。段红尘,你实在叫我太失望,枉我君无双爱你一场。” 虽然内力一度流失后又凝聚,但胸腔空空荡荡的,宛如被人摘去了心肺般痛不可挡。君无双黯然垂眸,封住犹自怒骂的红尘哑穴,挟着他疾奔离谷,一路上都未再看他一眼。 冲回君府,却未看到想象中的遍地断肢残骸,连血都没见一滴,君无双惊疑不定,低头一望红尘,也是满脸迷惑。 府内守卫见他归来,无不喜出望外,道:“教主昨夜突然离府,公主急得一晚都没睡,教主现在回来太好了。”暗暗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若教主再不出现,恐怕他们这些守卫的脑袋都要落地。 君无双略一颔首,提着红尘向洛滟居所走去。刚近竹林,就听洛滟粗嘎刺耳的怒吼:“统统是废物! 太子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人,你们居然一点都不知道?无双他受了伤啊!无双……”声音一梗,竟似带着哭意。 “皇姐,我回来了。”君无双快步入林,洛滟乍见之下,嘴张了两张,惊喜过头竟说不出话来。倒是她身后大气也不敢透的一群教众欢声雷动,尽皆跪伏。 手一松,将红尘放落草地,君无双上前握住她双手,微笑道:“无双不是好端端的么?皇姐你就莫再责罚他们了。” 洛滟在他脸上摸了一遍又一遍,确定毫发无损,喜极而泣:“你究竟是去了哪里?皇姐都快急死了! 无双!” 红尘被君无双一摔,正巧背朝天地躺在地上,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眼前只看见青草烂泥,早憋得满腹闷气。听到洛滟说话,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明明又老又丑,居然恬不知耻地对着无双撒娇,那几句情意绵绵的无双更叫他胃都抽了筋。正暗中磨牙,突然头一重,一只脚用力踩了上来―― “皇姐?”没想到洛滟会发狠,君无双一时竟未及阻拦。洛滟重重碾了几下才收回脚:“无双,那天就是这小畜生打伤你的,对不对?皇姐正要找他算帐,还好你把他抓回来了。” “我――”君无双刚说得一个字,洛滟截道:“你不会又想替他求情吧?无双,你不要再糊涂了。这小畜生绝对是蓄谋已久,专来对付你的。前脚打伤了你,后脚就去讨兵围歼我教,好在你六王叔早早收到风声,赶去阻止。否则我教难逃此劫。” 她越说越恨,又踢了红尘几脚:“今天我绝不放过这小畜生!” “公主说得极是!” 六王叔领着夜罗刹风尘仆仆走进林中,望见君无双一怔,但迅速恢复镇定,朝洛滟一躬身:“老臣幸未辱命。”一扬手,夜罗刹忙从腰间布囊里取出两颗首级。 “这两人是殷州都督派去邻城调兵的特使,老臣昨日一得消息,立即带夜罗刹追截,赶在两人进城前将他们解决,并未惊动邻城。” “苦六王叔了。”洛滟脸上现出一丝笑容:“多亏六王叔谨慎,不然我等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就要被小畜生父子俩毁于一旦。” 六王叔掩不住得意,有意无意瞄了君无双一眼:“公主过奖,臣虽老迈,还不至于老眼昏花敌友不分。” 君无双如何听不出他皮里阳秋,含沙射影?脸微微一沉,六王叔心一凛,不敢多说,嘿嘿笑了两声: “老臣还有东西要请公主和太子过目。” 又两颗人头捧了出来,满面鲜血尚未干透。 “斩草除根,殷州都督既然已知我底细,自然只有死路一条。至于那去告密的罪魁祸首嘛。”六王叔拎起其中一枚头颅,咧嘴一笑,分外狰狞:“首级在此,尸身让老臣剁成碎块,丢去了护城河里喂鱼,哈哈……” 轻轻一抛,人头啪地掉在红尘面前。目光对上那死不瞑目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红尘浑身如坠冰窖,血管里的每一滴血都在刹那间凝固。 是父亲…… 周围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已崩溃,只有满眼血红弥漫天地。 直至洛滟又一脚踢上,力道极大,他整个人都滚了半圈,但什么痛也感觉不到,只直直地凝视君无双――那个银衣翩翩的清贵男子正淡然观望,眼里似乎根本没有他的存在…… 洛滟嫉妒暗藏的独眼在红尘沾满泥污的面上好一阵打量,噗嗤笑道:“我还以为是怎样一个秀气漂亮的少年郎呢?嘻,无双,这么三大五粗的汉子居然也能把你迷得团团转,你未免也太大意了。”听君无双一声轻喟,她拍拍他肩头:“皇姐不是怪你,只想你别再为这小畜生乱了心神。” 鸡爪似枯瘦的手一勾,已拔出近旁一名教众腰刀,倒转刀柄递将过去:“来,无双,杀了他!” 君无双全身震了震,洛滟见他不接刀,尖声道:“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护着他?无双,皇姐这二十六年来是如何教导你的?身为王者,绝不能沉溺私情!绝不能让他人影响你!何况这小畜生伤你在先,算计我教在后,你不杀他,何以服众?!” 最后一句声色俱厉,君无双眼光流转,果见众人虽然个个垂眉敛目,但脸上或多或少隐露不以为然。 九王叔始终未发一言,此刻也忍不住大声叫道:“太子,你再这般优柔寡断,养虎为患,可是会拖累我贺兰氏大业的啊!请太子三思!” “九王叔你也要我动手?”三个王叔中,就数这九王叔脾气最暴躁,却也是对他最为爱护,听他开口,君无双越发混乱,望着洛滟手里的刀,心头发冷――尽管在红尘迫他饮药那一瞬间,已伤透了心,可要他亲手杀红尘…… “无双,杀了他!” 洛滟咒语般的劝诱再度响起,将刀塞入他掌心。 “再过几日,本就是我皇朝大祭,今天就先拿这小畜生来开刀。无双,莫再犹豫,动手啊!” 随着洛滟声落,不知谁带的头,一干教众纷纷高喊:“请教主动手!” “全都住口!” 君无双猛然一吼,四下立时死寂。冷冷扫过每一个人,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帘,扔下了刀。 洛滟变色道:“你这是做什么?竟然为这小畜生不听皇姐的话?” 深深长长地吸了口气,君无双转望天际,轻轻地道:“皇姐,就容无双放肆这一回。他,他就任由皇姐处置,只望留他一命。”声音越来越低,最终细不可闻。 洛滟闻言,嫉意更一发不可收拾,向来对她百依百顺的无双竟在人前公然忤逆于她,可想对那小畜生迷恋之深。牙齿咬得发酸,蓦然咯咯一笑:“皇姐最疼你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呵,我倒是突然想到个好法子来招待他了。” 捡起刀,居高临下看着双眼大睁一眨不眨的红尘:“看什么?” 一脚将红尘踢转身,踩着他背脊,刀尖割破了鲜红衣衫向两边一挑,浅蜜色的健壮身躯暴露风里,肌肤被刀锋激起层层寒粒。 腕一沉在结实紧绷的臀丘上拉出一道细细伤痕,洛滟抛下刀,环顾四周愕然的教众,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暧昧笑容:“你们也杀过不少伪朝的将士,现在想不想尝尝他的滋味?呵呵,说不定可比杀人有趣得多。啊哈哈……” 人群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谁也料不到尊贵的公主会说出如此露骨荒唐的话来,但人心晦暗的一面却被洛滟挑起,数十道目光都聚集在红尘赤裸的背影。强劲的男性身体沾着血,坚强与脆弱奇妙地混合着,透出一股无法形容的淫靡,激诱男人残虐的兽性本能…… 君无双倏地回头,脸色发白:“皇姐,你,你莫开玩笑。” “皇姐何时同你开过玩笑?”洛滟微笑:“你要皇姐留他一命,我听你的。这小畜生本来不就是你的男宠么?我只不过让他服侍一下教中弟兄,又不是鞭笞烙刑,有什么不妥?”独目泛起恶毒:“难道你不喜欢皇姐的安排,嗯?那你是要逼我杀他了。” 手指狠狠在袖中握拳。君无双越是维护红尘,她就越想折磨那夺走了无双心思的小畜生。 充满威胁意味的话令君无双无言以对,深知皇姐的毒辣手段,再求情只会弄巧成拙。他颤抖着举步欲行,却被洛滟叫住。 “你几时变得这么心软了,无双?皇姐要你留下来,好好看看这小畜生的丑态。” 轻飘飘一句,阻住了君无双,也彻底勾起了男人们的欲望。迟疑着,终于,有一人向红尘迈出了脚步,紧跟着又有几人围了过去…… ※※※※※※ 神秘人,爱谁谁。 浮生梦之红尘篇 下 第十七章 洛滟究竟在说什么,红尘已经不再在意,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盯住君无双近在咫尺的双脚――只要跨上一步,君无双就可以碰到他、扶起他。可是,那水银色的衣摆为什么一动也不动?那悦耳迷人清如水晶的声音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说? 君无双就真的打算这样在一旁看着他?! 不是一直都说喜欢他的吗?说过很久以前就已经喜欢他的,说过最喜欢的人就是他的,说过永远都不会辜负他的,说过…… 一双粗糙带着湿腻腻汗水的手掌摸了上来,提高了他的腰。几乎同时,男人硬热的部位性急地抵住他,用力顶进。身体被贯穿的瞬间,耳边听到男人急促的喘气和人群的嬉闹起哄,遥远地宛如自天际飘来… … 下身的痛传不进脑中,红尘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依然直直望着那水银衣摆,惟恐一眨眼会错漏了那衣衫的任何一丝波动。 但衣摆文风不动。 原来,说过的所有所有,其实都是在骗他…… 而他,却一厢情愿地信以为真,忘记了娘亲的死,背叛了父亲的话,妄想着能和他去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厮守一生。 他,怎么如此愚蠢?!愚蠢得叫他自己都想大笑,狂笑!!! 张大了嘴,这时才清晰感觉到下体撕扯般的痛,红尘无声笑着,肌肉扭曲。 压抑得令人发疯的气息像毒液一样渗过银衫,钻进骨髓。指节捏得几欲碎裂,君无双才勉强克制住想冲上去将那正站在红尘身后如野兽般律动的男人撕碎的冲动。胃猛烈痉挛,想吐―― 那个浑身滴满了男人肮脏汗液的人,是他的红尘,数天前还曾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身下嬉笑嗔骂、宛转呻吟的红尘…… 一声爆发的低吼,男人飞快抽身而退,浑浊的白液喷洒在红尘背上、草地上。一旁早已等得心痒的人群争先恐后地抢上去,把丑陋高耸的阳物塞进红尘的后穴、嘴里,没有轮到的人都露出饥渴嗜血的眼神,竞相伸手拧扭着他身上每一寸可以触摸到的地方…… 胃酸再也遏止不住地翻腾起来,君无双捂着嘴,在洛滟和王叔们诧异的目光下冲出了竹林。 “无双――”洛滟高喊,见他仍是充耳不闻地走了,又嫉又怒,回头瞪着余下那些在旁观望的教众叱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一齐上去啊,今天非要把这小畜生玩死不可,看他还怎么去迷惑无双!” 迷惑无双?!如果能发出声音,红尘只想狠狠地笑,狠狠地嘲讽这个老丑的女人,也嘲讽自己――真正被迷惑的是他罢,就在刚才君无双身影展动的一刹那,他还心头猛然一跳,以为君无双会过来赶走所有的人,会用那双洁白如玉的手掌来搀扶他…… 深深闭起双眼,红尘不再思考任何东西。 一口气奔出竹林,终是压制不了收缩抽搐的胃,君无双扶着树身,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想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难受……一边作呕,热热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滑出眼眶,顺着脸颊流淌―― “红尘……红尘,啊呃……呜呜……” 君无双哭了,像个小孩子那般伤心痛哭:“……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我?为什么你想要夺走我的一切?啊……呜……你知道我十多年来是为了谁拼命地练功?为了谁日以夜继地学这学那?” 忍耐多年的泪水终于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奔泻:“我都是为了你啊!你们都以为我喜欢当太子,喜欢杀人,可有谁问过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吗?有谁知道我活得有多累?有多孤独?有多少时候想偷偷地哭?可是你说我将来一定大有作为的,所以怎么辛苦,我都不怕。我只想着有一天穿上皇冠龙袍站到你面前,让你明白自己当初没有看错,呜……红尘……”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什么你不领情?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为什么你还要来害我?我喜欢你啊,红尘,红尘……呃啊……” 尽情地哭着,直到眼睛酸涩得再也流不出泪水,他的哽咽仍停不下来:“红尘,红,红尘……” 红尘现在怎么样了?…… 胡乱擦去满面泪痕,跌跌撞撞往回走去。 ……林中,此起彼伏的淫笑益发猖獗。完全被兽欲俘虏的男人们轮番交换着刺穿红尘布满精液汗水的身体。红尘却似已麻木,不带一丝表情地随身后不知是第几个的刀疤脸男人的冲刺晃动着。 “这小子,居然连反应都没有!”在红尘嘴里抽插的男人不满嘀咕,抓紧他头发重重捣了两下,将腥臭的体液射进他喉咙深处,看看红尘依然闭着眼,他咒骂一声,拔出仍硬邦邦的阳物,转到了后面,手指硬是沿着刀疤脸男人的分身插进已经迸裂淌血的穴口,向侧拉开一线缝隙,另一只手握住阳物死力送进。 “老子两个一起上,就不信你能撑得下去!”男人龇牙咧嘴地一点点推入粗大的头部,却始终无法全进,他心急地再度用力分开红尘穴口肌肉,狠命往前一冲―― 肛口彻底裂开,鲜血飞溅中,红尘腾地直起上半身,仰着冷汗如雨的惨白面庞,血丝从咬得死死的嘴角挂落,滴上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胸膛。 洛滟一直得意洋洋地欣赏着红尘惨状,此刻却咦了声,面露错愕。 红尘的心口,有一颗红痣。 这个部位,这样的痣……洛滟一阵恍惚,突然尖叫:“住手,都给我住手!”就欲上前一看究竟,猛听一声怒吼,水银色的人影卷过身边,直向红尘扑去。 绝没想到回来竟见到如此不忍卒睹的场面,君无双思绪遽断,先于意识,双袖已如银电穿云挥出,两声轻响,那两人身子凌空直飞出去,撞倒连片竹竿,落地全无生息。余人大骇,齐齐后退。 单腿跪地抱起红尘,颤栗着拍开他被封的穴位,声音抖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红尘,你,我……” 蓦然发现自己无言以续。 久阖的眼帘终于开启,红尘静静望着君无双,慢慢地,笑了。血和男人残留的浊液随之流出红肿碎裂的嘴角。 “君无双,我恨你,恨你一生一世。我段红尘对天发誓,这一辈子都绝不原谅你。” 狠狠地,用尽全力狂吼:“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曾几何时,那个清贵优雅的男子成了他最信任的朋友,让他把所有的心事,一切的希望都毫无保留地倾诉寄托? 又是何时,那双流光飞舞的眼眸俘获了他的心,让他如痴如醉地沉溺在从前最不屑一顾的爱语誓言中? 可是从今天起,他失去了此生最好的知己、最爱的人…… 谁能把原来那个温柔的无双还给他? “我恨你……呵……”头朝后一仰,再无力强撑周身伤痛,就此晕厥。 悲凉的笑还在耳畔回响,似无形绳索勒得君无双喘不过气,茫茫然抱着红尘,手足冰冷一片。洛滟亦不禁动容,语带焦虑:“无双,他,他叫红尘?是,是哪两个字?”跨上一步,颤巍巍伸手想拭去红尘脸上泥污瞧个清楚。 “谁也不准碰他!” 君无双陡然爆出一声愤怒绝顶的吼叫,恶狠狠地拍开洛滟的手,眼角如要渗出血来:“不许过来!不许碰他!” 紧紧搂着红尘站起,狂乱的目光充满戒备和杀气在惶恐畏缩的教众身上巡回,一步步后退,一字字吐出:“谁再动他一根头发,死无葬身之地!” 猛旋身,奔出众人视线。 见他状若疯狂,洛滟心惊,况且胸中疑云重重,扬声叫道:“无双,回来,皇姐有话问你。”一撩裙摆正要追去,夜罗刹相对一望,拦住了她。 “你们想以下犯上?”洛滟怒道。 “不敢。”夜罗刹语气恭敬,却没半点让开的意思:“教主刚才所言,公主也听到了,请公主自重,莫再惹教主伤心。”双双一礼,居然撇下洛滟走了。 洛滟气极,但红尘胸口红痣浮现眼前,她猛打了个冷战,望着草地间的血污狼藉,心里一阵后怕,僵立着竟无法踏出脚步。 红尘恢复知觉时,眼皮像坠了铁砣,沉重得怎么也抬不起,只知道身体仿佛四分五裂,一块块散在血海里漂浮着…… 依稀感觉有双手从头到脚抚摸着他,手指经过的地方,火灼般的疼痛渐渐被清凉替代。手的主人似乎还在不停地说什么,可他听不出。整个头脑里轰鸣不绝的,尽是男人猥亵的淫笑。 冷汗一下冒出,身体绷得僵硬如石,指尖死死抠进了床褥。 “……红尘?!……” 正在替他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处换药,突然听到红尘咽喉深处逸出的嘶哑呻吟,君无双停手,转而小心翼翼擦着他额头越来越多的汗水,轻轻叫着他的名字,想唤醒在噩梦狂魇中挣扎的人。 颤抖的眼帘最终缓缓打开,忽来的光亮令红尘眯起眼,看清了身边男子满怀惊喜的清雅容颜,黑眸骤然化为冻石。 冷到难以描述的目光定定望着他,君无双无法再维持笑容,微颤着缩回手。 “你,你睡了一整天了,饿吗?我煮了你喜欢的芙蓉鸡片粥,一直热着。我现在就去拿,很快回来,很快……” 端起床脚帮红尘擦身用的水盆毛巾,急急出了竹屋。 红尘牵了牵唇角,毫无表情地瞪着床顶,片刻,闭起了眼睛。 君无双的脚步声回到床侧,清甜粥香同时飘近:“红尘,粥来了,我喂你吃,可好?” 红尘罔若未闻,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君无双嘴唇微微抖着,勉力绽开微笑:“你就吃一点好不好?就算你要骂我、打我,也要吃了东西才有力气啊。”近乎哀求地将碗凑近红尘嘴边。 浓黑的眉紧锁,红尘出其不意睁眼,满目厌憎。 “滚!” 手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挥出。 “哐啷”一响,碗跌得粉碎,热粥溅了君无双一身。 冷然盯着他瞬间苍白如雪的脸,红尘冷笑,开口仍只有一个字。 “滚――” “教主,什么事?”听到屋里不寻常的动静,夜罗刹在门外不免担忧。 “没事,你们去厨房替我盛多碗芙蓉鸡片粥来。”君无双极力保持声音镇定,打发走了屋外两人,一声不响收拾起地上碎瓷粥迹。一双手却颤得厉害,几乎连抹布也捏不住。红尘却似看也懒得看,翻起白眼仰望屋顶。 他喜欢的芙蓉鸡片粥?……突兀地从鼻子里喷出嗤笑,那大概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罢,他还曾含着粥亲吻过一个叫君无双的男子,在床上嬉闹着滚成一团…… 携带无限讥讽的笑令君无双心如刀绞,几要咬碎了满口银牙才忍住涌上喉头的热流,蓦地丢下抹布,握住红尘双手,颤声道:“是我错,我不该丢下你不管。我,我――”咽喉肌肉痉挛着,他抓起红尘的手朝自己脸上掴去:“我知道你恨我,你狠狠打我啊!” 他手底丝毫没有留情,一声脆响,洁白的面颊登时印上红肿指痕,嘴角也微微渗血。他只皱了皱眉,提着红尘手掌又向另一边脸掴落。 “够了!”红尘厌恶地瞪着他:“你戏演够没有?喜欢挨耳光就滚出去自己打,别弄脏了我的手。” 手僵在脸旁,君无双一根根松开手指,肩头猛烈抖动着,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红尘,你可以骂我、打我,可你不要怀疑我啊。我求你不要说这种话来讽刺我,我真的,真的受不了……” 眼看泪珠一颗颗地滴落银衫,红尘反而喘着气大笑起来:“我说一句话你就受不了,那你看着一大帮畜生来上我怎么就受得了啊?被那群畜生上的人是我,我都没掉一滴眼泪,你现在哭什么?啊哈哈,真是笑话,笑话!” 歇斯底里地抓过床头小几上的书册砚台劈头夹脑地乱砸过去:“滚,我不要再看见你!滚――――” “你冷静些,红尘……”不顾全身被砸得一塌糊涂,君无双扑上去紧紧抱住他,泪水沾湿了他的脸: “不要这样,我喜欢你啊,红尘,喜欢你……”贴住红尘面庞摩挲着,心里又苦又涩。明知再怎么说喜欢也挽回不了先前的错误,但除此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重拾红尘的信赖。 “令尊的首级,我已命人送去谷中与令堂合冢,也算是稍减我一份罪孽。虽然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两位老人家的死,我脱不了干系,红尘,是我对不起你。” 找到不住闪避的唇,轻轻吻着,酸楚难抑:“是我懦弱,看着你受辱也不来阻拦。可我真的是为了救你,不想你被皇姐处死!更何况皇姐肯饶你活命,已是从轻发落,我若再徇私护你,今后何以服众,号令天下?” 听着他不停地辩解,红尘身上一点一点地变冷,好像抱着他的人是一块冰。 觉察到怀里的身躯开始颤抖,君无双将他搂得更紧:“都已经熬过去了,你别怕,我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来碰你了。” 急着抹去满脸泪水,努力露出一个最温柔优雅的微笑:“我也不再气你用雪融来害我,我还是会像从前那样喜欢你。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日后我身登大宝,你就是我的皇后。” 发抖的身体就在他的微笑里僵硬了、冻结了。怔怔地像从来不认 恋耽美 分卷阅读40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面前人似地盯着他的笑容,红尘倏地发出一声惨笑:“我是不是应该叩谢圣恩,多谢你让那帮畜生来轮暴我保我性命?多谢你大人大量还肯继续喜欢我?啊哈哈……君无双,你说得真好,哈哈哈……” 凄凉的笑声终于变成痛哭――这个人,真的是曾叫他爱到不顾一切的君无双? 狠狠嘶吼:“放开我!”可重伤未愈的身体怎么也挣扎不开那大力到几乎令他窒息的拥抱。急速喘息着,充血的眼狠盯君无双,猛地一张口,发狠地咬住他的嘴唇。 咬住那粉色诱人的、曾经对他吐出过无数温柔话语的唇瓣,恨恨地,下死力地咬着―― “啊――――” 君无双惨叫一声,掩嘴而退。红尘“呸”地吐掉血肉模糊的一小片肉,眼泪扑簌簌滚落。他,什么都没有了…… 木然看着最后一滴眼泪风干在床褥上,他抬头,漆黑的眼睛里没了星亮灵动,只有死气沉沉的空洞。 冷酷地望向床前痛苦得不停战栗的人,慢慢地,笑:“我发过誓这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你这么快就忘记了?” 君无双吃惊地望着他,眼瞳渐渐由凝滞变成震惊,变成恐惧,似乎直到此时此刻,方始明白了红尘不是在说气话。他面似死灰,猛退一步,砰地撞上门板。 “教主,粥端来了。”夜罗刹在门外迟疑着,听到这声大响,却不知该不该闯进。 “不许进来!”君无双如梦初醒,厉声大喝,放下已被染红一角的衣袖,嘴唇仍在流血。一闭眼,颓然跪倒红尘面前,凄然道:“我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我真的喜欢你,喜欢了整整十二年。红尘,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下过跪,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可我求你原谅我这一回。” 再多的哀求已进不了红尘紧闭的心扉,他冷冷讥笑:“宸鸿太子,你真正喜欢的是皇帝宝座罢,我又算什么东西?充其量不过是你打发无聊、随时可以打赏给手下的玩意罢了,可受不起太子你的大礼。呵,奉劝太子就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如杀多几个天朝将士,也好过在这里哭哭啼啼,叫人笑掉大牙。 ” 凄哀地听着接连不断的嘲讽,君无双不断摇头:“不是的,红尘,我是真的喜欢你,求你相信我。” 颤抖着掏出怀里那串玛瑙红珠链,举高眼前:“你送我的东西,我一刻不离地收藏着,藏了十二年,你相信我,红尘……” 红尘讥诮的笑容霎时凝固,夹手抢过珠链,仔细一看,面上乌云密布。 没错,正是他的东西,很久以前就偷偷送给了一个有着水晶般清澈美丽双眼的陌生少年,为此,他后来还被向来和颜悦色的娘亲训斥了一顿。 这是多久前的事了?久得只在他记忆里残留模糊的印象……可如今,那个文静少年的影子与床前的男子重叠起来。 一片冷寂中,红尘自嘲地笑了:“其实你早就认得我,去黎州也是早有图谋,我却一直以为机缘巧合,才让我在患难之际遇到一个足以结交的知心朋友,还庆幸不已。呵呵,那个叫散易生的疯子真没说错,你果然最会骗人。”一甩手,将珠链扔回君无双身上,穿珠丝线突然断来,红珠滚开一地,宛如血泪。 “两情相悦,贵在发乎情,交于心。君无双,这句话是你教我的,可你自己呢?从一开始,你就对我处处隐瞒,你的真心又在哪里?” 君无双痴痴望着地上滚动的珠子,红尘的质问再冷再厉,他也听不到,只慢慢伸手,捡起了一粒红珠,喃喃道:“我还以为你看到它,就会想起我,相信我……”可万万想不到,如珍似宝贴身收藏十二年之久的东西会在红尘手里毁于一旦…… “红尘,你告诉我,你要我怎样做才肯相信我?原谅我?”痴愣的目光依然注视着一地珠子,猛然抬头,急切地揪紧红尘衣袖:“你怪我欺骗你吗?我可以立下毒誓,今后绝不隐瞒你任何事情的。” 红尘冷笑。 “你别这样笑我,我是说真的。”强烈的分不清是什么的情绪在胸中盘旋鼓胀,急着想找个宣泄的出口,君无双猛摇他肩膀:“我是真心喜欢你,你不信?我可以答应你不做皇帝,跟你离开这里,去找个山青水秀的地方隐居,我们走!现在就走!”替红尘披上外衣,就想抱他起身。 “你究竟烦够了没有?” 红尘充满憎恶的一个眼神阻止了君无双所有举动。发凉的指尖掐着掌心,他不死心地摇头:“我可以不再去管贺兰皇朝的事的,只要你肯原谅我,我什么都能为你放弃,你为什么还不相信我?” 这一次,红尘眼角都未稍瞥,冷然道:“不敢当!你爱发你的春秋皇帝梦也好,想隐居也好,都与我无关。你若嗦完了,就快快滚出去,莫让我看着作呕。” 再如何强撑的心志,也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冷嘲热讽。君无双退开两步,颓然坐倒椅中,疲倦得直想就此死去。 一阵脚步声匆匆向竹屋飘近。门口夜罗刹刚叫得一句公主,尚不及阻拦。洛滟已踢开房门,领着三个王叔鱼贯而入。 君无双一惊弹起,挡在床前:“皇姐,请出去!” 洛滟难得地未对他露出笑脸,视线在地上红珠一掠,微怔之后更增几分了然与痛楚,越过君无双望向床上的人,看清红尘面貌的刹那,她浑身无法控制地剧震起来――那与父皇年轻时神似的浓眉星目…… “红,红尘,真是你!” 在君无双和众王叔的迷惘对望中,洛滟张开双臂朝红尘走了过去,嘶哑着嗓子:“多谢父皇母后在天之灵庇佑,终于让女儿找到宸鸿皇弟,我贺兰氏血脉有续了。” 平地焦雷,震愣了所有人。 第十八章 红尘更是呆若木鸡,直到洛滟双臂环上,他怒吼一声,如避蛇蝎地推开她:“死老虔婆,滚开!” 洛滟被他推得险些摔倒,却不以为忤,用那只仅存的眼睛在红尘脸上身上逡转不已,越看越似父皇青年英姿,心中激荡之极,坐定床沿,又伸手向他摸去:“莫怕!你是我的亲弟弟贺兰宸鸿,我不会害你的。” 这一次,再没人怀疑自己的耳朵,人人都像突然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一旁,面上表情怪异到了极点。只有红尘冷笑着打落她手掌,一指边上泥雕木塑般的君无双:“死老虔婆,你疯了不成?这个才是你的弟弟,贺兰皇朝的宸鸿太子。” “他不是!” 洛滟矢口否认,语气更无半分犹豫。君无双整个人震了震,扭头凝视洛滟,脸庞再不见一丝血色,惨白得近乎透明。 “皇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怎么听不明白?”莫名的恐惧如巨网铺天盖地罩落,他一手按胸,心跳几已停顿:“你不是我的皇姐吗?你不是说我是太子吗?皇姐……” 他的反应早在洛滟意料之中,但当真亲见,愧疚油然而生,心头一痛,却还是摇了摇头,掐灭君无双最后一点侥幸希望。 “无双,是我骗了你。他才是我真正的皇弟,当年母后临盆又适逢敌军攻城,我为保住贺兰氏血脉,想出这偷梁换柱的计策,叫我姨娘带他悄悄离宫,再用你来冒充太子。我本想与你一齐葬身火海,让敌军以为我贺兰氏已绝后,谁知却被散易生那畜生抓了去。既然天不亡我,那我就要狠狠报复,杀掉所有负我之人。” “不要说了……”君无双嘴角牵搐,似哭似笑:“所以你就把我当成你复仇的棋子,杀人的工具。” 洛滟眼生惭色,正待争辩,君无双一闭双目,再张开时满眼痛楚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笑了起来: “原来我只是个替代品,是假的,呵,皇……你却足足骗了我二十六年,你骗得我好苦!” “无双,我不是有心的,我――”洛滟想要安慰,却根本无从说起。纵使对君无双有千般爱意,此时说出来,也决计没人相信。 君无双点点头:“对,你不是有心的,是我自己太蠢,为什么事事都要听你的话?是我蠢,是我蠢。 ” 喃喃重复着,终于颤怵着再也说不连贯,直勾勾盯住洛滟:“我不怪你,我谁也怪不了。我只要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这……”洛滟低下头,不忍再看他:“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你姓君,是个破落农家女的私生子,你娘生下你便过了身,家中因为无力抚养你,就把你卖了给人。”一顿,幽幽道:“你的名字,还是我为你起的。” 六王叔冷冷插了一句:“臣当日就说过,他和先皇伉俪长得不像,果然,哼哼,原来是个野种。” 战栗的身影静了下来,君无双面色白得不似人类,轻轻地点头:“好,好……” 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就往屋外冲出,却被门坎一绊,重重撞上门框,竹门登时塌了半边。 “无双!” “教主!” 洛滟和夜罗刹几曾见过他如此失措?不约而同大叫。君无双捂着额,一刻不停地飞奔离去。 银影瞬间遁入竹林深处,撞坍的竹门上却赫然留下一道血痕,当是刚才君无双魂不守舍磕破了额头… … 摸着那犹自温热的血迹,洛滟失魂落魄。却听六王叔寒声道:“公主,这真假太子之事,为何要隐瞒糊弄臣等多年?” 洛滟一凛,这才想起皇室中人最重宗室血统,以前她私心作祟,只盼着君无双能登基称帝,便将错就错,把三人瞒得紧紧的,眼下既已吐实,倒是麻烦。听他口气不善,她收敛心神缓缓转身,望着一脸忿忿不平的六王叔,微一欠身,从容道:“洛滟也是为掩人耳目,再说,那君无双身手了得,智谋出众,洛滟此举可以叫他心甘情愿为我贺兰氏效力,有何不妥?” “你――”六王叔气结,但洛滟说得头头是道,一时竟驳她不得。怒冲冲瞧向床上红尘,见他似乎被这变故吓到,面无表情。他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两声:“公主行事,老臣焉敢置喙?公主太子姐弟重逢,可喜可贺。老臣这就去通告教众,免得他们有眼无珠再来冒犯太子万金之体。” 红尘俊脸立即铁青,洛滟厉声高喝:“六王叔,你再提那天之事,休怪侄女不客气!” 六王叔一反常态地讥笑道:“公主令人做得,老臣却说不得么?”瞟着红尘:“太子你说是不是?” 森冷厌恶的目光环视过屋内所有人,红尘费力撑起身,慢慢穿好鞋袜,又慢慢向外走。 “去哪里,皇弟?” “谁是你这老虔婆的弟弟?”红尘头也不回,继续一步一挪地缓缓前行。声音很平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才能迫使自己忘却股间钻心的痛,不让话音发抖,才能让背脊挺直! 洛滟惶惑跟在他身后:“你不信?错不了的,你心口那颗红痣我绝不会认错。你的名字也是我取的,是希望你做个红尘浊世的凡夫俗子,安渡一生。还有,你娘亲叫沁南绡,对不对?她其实是你我的姨娘。 ” 红尘脚步未停,全身却僵了一僵,娘亲的名讳本就罕有,洛滟竟能一口呼出,足见熟稔。陡然间,沁夫人临终前的言语流过脑海―― “……我答应过你姐姐,要,要让你平平凡凡过,过一生的……红尘……” 拳头关节捏得咯咯轻响,红尘喘着粗气,用尽周身气力大步向前。洛滟又惊又痛,也不敢拦他,只得亦步亦趋:“你还在生皇姐的气?那帮畜生,皇姐转头就将他们尽数处死。红尘,皇姐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我一定会补偿你,我会叫无双效死辅佐你,助你复国当皇帝的。” “你闭嘴!”听到最不想听见的名字,红尘暴吼:“永远都不要再在我耳边提起他。” 洛滟皱纹纵横的脸一阵抽搐,低声哀求:“那日是皇姐逼他,你不要恨他袖手旁观。后来,后来他还是回来救你的。” “……太迟了……” 红尘冰冷没有起伏地吐出一句,朝郁郁竹林而去。 君无双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奔出屋,如何奔进林中,但有意识时,已满脸是泪,混着额上流落的血,淡淡的红,染了青竹碧草。 “……唔……啊……”再怎么按紧嘴,呜咽依旧从鼻腔、从指缝泄出,一声声敲击他心里每一个角落,像要把心化为齑粉的痛苦。 原来他什么也不是!原来二十六年的努力,毕生的追寻,竟只是洛滟的一个谎言,只是一个连他自己都迷惑其中的荒唐梦。而他,却为之付出所有,甚至,失去了生命里最耀眼的那一抹鲜红,那一个浓眉星目的男子…… “啊……呃……啊哈哈……” 嘴里尝到眼泪的咸涩,他一边抹泪,一边大笑。不明白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可他就是想放声狂笑。因为不狠狠地释放出盘踞在体内急遽膨胀到几乎爆裂的那股强烈情绪,他一定会死!会被那无处可逃的震骇、愤怒、痛恨、悲哀、懊悔、彷徨、无望逼上绝路! 如果死了,该多好! 大笑着用头去撞最粗的竹竿,撞断一株,再换一棵。 血沾上了睫毛,眼前晃来晃去,一片的红…… 为什么还不死?哪怕晕过去都好啊!可为什么神智还如此清醒?清晰无比地记得红尘说过的每一个字,对他露出的每一个笑容…… “红尘……”悲凉绝望的呼唤冷凄凄地划开苍穹,仰望远天血红夕阳,惨淡一笑―― ……“倘若日后我君无双有负于你,你尽管杀了我,不用手下留情。不过,呵,我绝不会辜负你的。 ”…… 可终究还是错了一步。 力凝五指,朝心口抓落:“我亏欠你的,一定会还给你,红尘――” 指尖已穿透衣衫,触及肌肤下有力跳动的心脏。女子尖利粗嘎的惊叫传来:“无双,你做什么?” 跟着红尘甫入竹林,便见君无双作势自裁,洛滟唬得灵魂儿飞上半天,直奔过去紧紧抱住他。 “无双!你莫吓皇姐!” “你走开!!!” 君无双猛地甩开她,惨笑道:“都是你害的!为什么当初不让我被烧死算了?为什么要骗我这么多年?还要逼我看着最喜欢的人受凌辱?我好恨,好恨!” 洛滟白发簌簌抖着,背一下佝偻起来,似乎刹那间老了十年,嗫嚅道:“不要,不要恨我。我,我最爱的人就是你啊。”突然哆嗦着拉起红尘袖角:“红尘,你就原谅无双这一回,不然,他真的会死,无双他真会想不开的。” “你们两个一搭一唱,也够了吧?” 红尘冷笑着看那双充满期盼的墨玉眸子须臾黯淡破碎,扯开洛滟枯瘦的手腕,不无讥诮:“我该叫你皇姐吧,呵,你倒真替他这冒牌货着想!那班禽兽污辱我的时候,却有谁来为我着想,替我担心了?” 冷漠地向君无双扬起眉:“你以为我是可怜你才找来这里的吗?别痴心妄想了,我只不过想来看看,你的皇帝梦醒了是怎么一副嘴脸?居然寻死觅活的,真是笑死人!” “红尘,我求你不要再这样讽刺我……”一遍遍被打到谷底的心已不再奢望能得到原谅,君无双惟求那双曾亲密相吻过的唇瓣勿再流漏嘲弄,却招来红尘更响的一声嗤笑:“我的名字也是你随便可以叫的么?” “你究竟要我怎样?”君无双脸色惨淡如死水,一晃已抽出夜罗刹腰刀,塞入红尘手里。挺立讥笑变得有些僵硬的红尘面前,阖上眼帘:“你若觉得要亲手杀了我才解恨,就动手罢。我不会躲的。” 仰起线条优美似玉琢的白洁脖子,不再言语,只等红尘手起刀落。 红尘如要咬碎一切般咬着牙。每一句嘲讽也都在他自己心上划了道伤口,如何还能将刀斫到无双身上?光想象就痛不欲生。 “动手啊!”君无双催促,脸上浮起些许解脱的微笑。 “别说傻话,无双!”洛滟紧张地抓住红尘执刀的手,怕他真会一刀砍去:“红尘,无双是世间奇才,他将来可以帮你匡复皇朝,你不要杀他。” 九王叔和十三王叔一直均未出声,此刻终于看不过,齐齐叹道:“冤孽,冤孽!” “这个,太子,就请给教……唔,无双公子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两人怜悯地望向君无双,毕竟相处了十多年,内心深处,实是喜爱君无双胜过那倏忽冒出来的真太子良多。 夜罗刹兄弟俩素来对君无双敬若天人,见他一再委曲恳求,却三番四次遭嘲笑,早憋得满肚火气,再也按捺不下,管他什么真假太子,口舌摇动,刚想大骂红尘。红尘已竖起刀,凝视刀背那一泓锋芒―― 杀了无双,就能消去心中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郁结吗? 不可能!就在第一次看到那双流光飞舞幻化幽邃的墨玉眸子滴落泪水,心顿化片片飞扬时,他已深深知道,永远也忘不了这曾叫他爱到迷失所有的优雅男子…… 正因为忘不了,所以更恨。想用尽人世间一切恶毒言语将自己和他都一起毁灭的恨! 一挥手,刀光里溅开血花四散,洛滟咽喉鲜血汩汩直涌,睁着无法置信的独眼,在众人惊到无声的注视中,徐徐倒进红尘臂弯。 为什么?洛滟嘴唇翕张,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红尘仿佛读出她心头所思,低下头,用只有洛滟能辨别的声音在她耳旁慢慢道:“我恨你。如果不是你,我至今还当自己是无双心里最看重的东西,我还可以像原来那样喜欢他。可你,把我最美好的感觉夺走了,我恨你……” 洛滟已经分不清心中是什么感受,但捕捉到红尘眼里藏在最底层的阴郁哀绝,滚烫的眼泪自她以为早已干涸的眼窝溢出。挣扎着伸出双手,分别去握君无双和红尘的手,想将两人的手合在一块,终究力不从心,骨瘦如柴的手腕垂落身侧。 终于自最初的震愕中恢复,君无双膝盖发软地跪在地上,接住洛滟从红尘臂弯里渐渐下滑的尸身,腥热的血浸透了银衫,胸口却冷得如有冰水流淌。 “……皇,皇……皇姐啊……”泪水大颗大颗滴在洛滟脸上,君无双撕心裂肺地嚎啕痛哭:“不,不要死……不要丢下无双啊……皇姐……” 确实恨她,恨这捉弄了他和红尘一生命运的女人。可当手里的躯体越来越凉时,才惊觉伴随他渡过长长灰暗岁月的人正在逝去。今后,将再也没有人会温柔地抚摸他的脸,轻轻地唤他:“……无双……” 再没有人…… 这个认识像黑洞吞没了他所有思绪,连眼泪也被吸走,抬起干涩得发疼的双眸,君无双空虚惘然地仰望矗立身前的高大红衣男子,试图在那对漆黑的眼瞳中找到哪怕一丝丝的温情,却对上足以冻结肺腑的森寒目光。 毫无温度,只有讥诮。 “君无双,你真是不肯面对现实啊!还一口一声皇姐长、皇姐短的,呵,你还以为自己是宸鸿太子么?” 红尘冷然嘲笑跪伏脚边抖胜秋叶的人,那紧搂洛滟的洁白手掌更刺痛了他双眼,蓦地一把抓起洛滟如雪白发,将她拖离君无双怀抱:“你一个小小贱民,怎配碰我的皇姐?” 冷酷地拖着洛滟尸身慢慢走远,听到背后君无双悲怆绝顶的呼喊,红尘抿紧嘴,未回头。 洛滟入土那日,恰逢天阴风狂。碎叶与泥土卷扬着染黄天地,昏溟晦涩的天幕压得人心郁悒,乌云墨团似一簇簇直逼头顶,仿佛随时都会如铅块砸落尘间。时不时从云深处传来阵阵沉闷的雷声,滚过大地。 坟就筑在竹林外围的草地上,几铲新土草草掩埋,无碑无志,凄凉直似乱葬岗头的无名野尸。却无教众敢异议,盖因听三位王叔说那是公主失散多年的亲弟弟、真正的宸鸿太子如此吩咐。虽然这个新太子、新教主来得蹊跷,但既然王叔们众口一词,原太子亦无动静,教众再奇怪,也犯不着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只偷偷嘀咕,怎不见无双公子在场? 最后一铲土洒落,红尘挥挥手,三位王叔识趣地领着一干教众退下。四周寂清,只余一人一坟,相对孑然。 默然瞧着孤坟,半晌,红尘转望阴暗天空,眉眼冷冷,不知在想些什么,抑或又什么都没有思索,只是孤单单地望着那看不穿的浓密黑云…… “……红……”君无双静悄悄地走到他身后,鲜红背影似乎没听到他的叫声,仍旧巍然不动。“尘” 字哽在了喉间,深深调匀气息,改了口:“无双见过教主。” “你来干什么?”红尘回身斜睨垂首而立的人,唇含讥笑:“这贺兰皇朝、红尘教跟你这外人毫不相干,你还赖在府里,不舍得之前的荣华风光么?” 君无双的身子在风里摇了摇,竟透着几分单薄。定定凝睇红尘:“我不舍得的是你。” 额头尚留着道殷红的细细伤痕,墨色眸子流动着一触即碎的脆弱和忧伤。红尘胸臆难言地涨痛起来,呼地侧转头。 “滚!” 水银衣衫没有动,君无双仍望着他冷漠无情的面容,轻声道:“那帮人我已经把他们都杀了。” 红尘一僵随即放松,冷淡之极地挑眉:“那又如何?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呵,你想得还真简单!” 咬着粉色薄唇听完红尘冷笑,君无双脸色如处飘雪隆冬,白里泛青,提手轻拍两声。十来个教众应声走近,有些畏缩地朝红尘行过礼便一溜看住君无双,不知道无双公子为何找他们来见这一脸阴沉的新教主。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红尘也拧起眉心。 君无双没回答,只默默拔下绾发的两支竹簪,黑檀木般柔亮的发丝如墨泉流泻,披落双颊,衬得肌肤更白,莹透若水晶。手微微颤抖着,却没有迟疑,解开了衣带。 水银色的衣裳从肩头滑落,露出白玉雕就也似的锁骨、胸膛…… 天色越发昏暗,所有人的眼睛反都异常光亮,盯注在那美得令人目眩神摇的男性身躯上。空气里响起逐渐粗重的呼吸。 红尘的呼吸却几乎停滞――君无双居然在别人面前袒身露体……血一下涌上大脑,眼睑突突激跳,杀人的冲动腾空而起:“君无双!你发什么疯?简直恬不知耻!” 君无双周身都因他的叱骂瑟瑟轻抖,手反而加快了动作,褪尽仅余的遮蔽,赤裸裸立于风中。墨发飘舞,凌厉肃杀,一双变幻万千的魔眸盛满深不见底的悲哀,直视红尘。 “倘若我把你所受的苦还给你,你是不是就肯原谅我?!” 天空“豁啦啦”一记巨雷,劈开浓翳。“啪啪”地,雨点由小到大,密密砸下尘埃。红尘面庞比乌云更黑,任黄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身上,却眼皮也不眨,只看着雨幕里不着寸缕的人:“……你做什么? ……” 眼蒙蒙的,脸湿湿的……君无双自己也辨不出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只觉流进嘴里的液体苦得无法忍受,但依然绽开一个凄楚笑容:“我知道你恨我,一报还一报,你那日受的苦痛今天就由我来尝,直到你满意叫停为止。这样,你可以原谅了我么?” 一旋身,面对那群已呆住的教众:“你们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来啊!过来上我啊!” “来啊!――” “君无双!!!” 红尘迸出惊天动地的狂吼,狠狠揪过君无双头发,迫他扭过头来,心分明疼到无以复加,可一咬牙,却不受控制地吐出自己都为之齿冷的嘲讽:“你就如此淫贱,非要到处求人上吗?” 一句话,轻易将君无双的心撕成碎片,什么辩解、反驳的力气俱已殆尽,惟有张着水雾模糊的眼睛凄然相望:“我只求你,原谅我,红尘……” “住口!不许再叫我的名字!不许!不许!!!”红尘像被针扎到似地跳了起来,愤怒欲狂地猛摇他:“我发过誓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为什么你还要来纠缠我?早知今日,当初你为什么又忍心那样对我?你不是说最喜欢我的么?你不是说绝不会辜负我的么?为什么事到临头你统统做不到?你说啊,说啊!!! ” 浑身似乎都被摇得支离破碎,君无双不断掉泪,混着雨水飞洒:“是我错,你原谅我,求你原谅我这一次。红尘,我真的不能失去你,真的……” 声声哀求痛彻心肺,红尘几乎就想将他揽入怀中痛骂、痛哭,却在最后一刻生生顿住。没有忘记那最不堪回忆的时刻,君无双竟漠然旁观。明明近在咫尺,居然不来救他。 叫他如何原谅?! 绝不原谅!!! 突然一口唾沫啐在君无双面上,重重喘气,狂笑:“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变态,喜欢看那种事情吗?啊哈哈……滚!别再来跟我纠缠,你给我滚!”用力推开君无双。 被啐的半边脸麻木了,紧跟着整张脸,整个人都麻木了……顺着红尘一推之势倒在泥泞污水中,君无双没有再动,没有再说话。 魔眸还注视着红尘,也是麻木,不再转动的…… “不准再用你的勾魂魔眼来看我!”红尘大叫着,逃避似地奔出众人视野。 又几个响雷炸开,雨势益发犀利,大如倾盆,溅起无数泥点。一帮人纷纷逃散避雨,有人想拖起兀自坐在泥潭里的君无双,却重逾千均,怎么也拉他不起,只得作罢。 全无声息地痴痴坐着,望着,让冰凉的雨水一股股从头浇淋,一直冻进脑髓。 原来春天的雨,是如此阴冷的…… 不晓得什么时候,君无双已搂住了自己,拼命收紧双臂,但仍然驱不走越来越盛的寒意。 “……好,好冷……红尘……不要走,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连你也失去……你别丢下我……我好,冷啊……” 牙关咯咯地振,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陡然一把雨伞罩上头顶,挡住了暴雨。 “红尘?!”都未看清,就迫不及待地攀上来人的手,可入掌柔腻如棉…… 所有的惊喜消退,他松开手,吃力地仰头,见到一张珠泪婆娑的绝美娇颜。 “方姑娘?你怎么来的?” 都快忘了府里还住着个方挽晴,自从小蝶服毒自尽后,他也未为难她,只随口命夜罗刹找个仆妇去伺候她起居,由她自生自灭。可方挽晴为什么在哭? 扔下伞,方挽晴啪地跪在泥水中,不顾一切地抱紧他被暴雨浸得冷湿的身体,呜咽难抑:“君,君公子,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啊呵……挽晴,挽晴心好痛啊……” “挽晴追问过夜罗刹,什么都知道了,君公子,那都不是你的错……”费劲将君无双一条手臂横过颈项,方挽晴使出全身力气欲扶他起身,却哪里拉得动?抽噎声中,她泪水流得更急:“我不想看你这样啊……” 热泪洒上君无双脸庞、胸膛,他突兀而笑,艰涩难言――估不到肯为他哭泣落泪的竟是他一心想要摆脱的方挽晴。 “为何要为我伤心?你明知我心中牵挂的人并不是你,方――” 万念纷乱间,意识再也无法凝聚,头一重,竟自晕去。 方挽晴一声惊叫,摸上他额角,触手烫得如炭烧。她忙脱下自己披肩替他遮上,虽被雨淋至半湿,总聊胜于无。一咬贝齿,背起他摇摇晃晃地顶着大雨朝竹屋走去。 第十九章 君无双这一淋雨,本无大碍,但心火郁结,阴寒入肺,兼之先前内伤尚未痊愈,又自暴自弃地不肯运功调理,竟至病来如山倒, 恋耽美 分卷阅读41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连卧床个把月仍不见半点起色。方挽晴也顾不得避嫌,成日夜衣不解带在病榻前伺候,听着他时醒时晕,梦中呓语只有红尘两字,直叫她暗中哭断愁肠。夜罗刹兄弟更是义愤填膺,两人本是莽直之辈,又素来只服君无双一人,怎见得他如此落拓?若非方挽晴几次三番阻拦,两人早就不管三七廿一,要去将红尘揪来竹屋痛殴一顿。 他三人愁容不展,府里教众却似是忌惮红尘,得知君无双染恙,月余都无人前来探望,只得九王叔同十三王叔怜惜他,命小厮送了些滋补药物过来。方挽晴煮了药粥相喂,却每每有大半呕将出来,眼见他脸色越来越憔悴,这一日她终究看不下去,嘱咐夜罗刹无论如何都要请红尘前来见一见君无双。 夜罗刹走后,她绞了湿毛巾替他敷额,摸过他日益尖瘦的下颌,心中苦楚,趴在枕头边嘤嘤低泣。正哭到双眼红肿,君无双幽幽一声轻喘醒来,涩然苦笑:“方姑娘,莫再哭了,咳,无双不值得你用心至此。” 方挽晴哪里答得上话,只不住摇头,反哭得更悲切。君无双无奈长叹,也不再劝,盯着窗外竹林怔怔发呆,半晌,熬不过疲倦,又昏沉沉睡去。 夜罗刹不多时就返回竹屋,两人都黑着脸。方挽晴左右不见红尘,低声道:“段公子他还是不肯来吗?” “不来也就算了,居然,居然……”夜罗刹悻悻想骂,半途省起在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跟前脱口成脏太过不雅,及时刹住,脸憋得通红。 方挽晴愣了好一阵,一跺莲足:“我去找他!”推开夜罗刹,撩起裙角就直冲出去。 “啊?方小姐,等等,你去不得。”夜罗刹想不到这柔柔弱弱的官家小姐竟突然发狠,着实一怔,待得大呼小叫地追出屋,却见方挽晴已一溜小跑进了竹林。他俩刚在红尘处碰了一鼻子灰,怎愿再去自讨没趣?当下折回。 红尘住的是洛滟生前所居,方挽晴甫出竹林,就听前方丝竹靡靡,夹着女子莺声燕语,娇笑连连,倒似到了青楼花坊。草地上铺了厚厚织锦波斯地毯,红尘左拥右抱正与几个艳姬厮混一堆。 方挽晴几曾见过这等风流阵仗?刷地羞红了脸,心却凉了半截,满腹准备好的恳求竟一个字也吐不出,僵在那里尴尬万分。 红尘早看到她,只当未见,慢条斯理就着怀中女子的手饮完一杯美酒,才朝方挽晴淡淡一笑,说不尽的轻蔑:“怎么?君无双到底得了什么大病,居然要你来替他奔走?哼,之前那两个活僵尸没告诉他我正忙么?”一声长笑,扳过身畔艳姬的脸亲了两口:“醇酒美人当前,谁有空去看个病痨鬼男人,你们说对不对?” 那几个艳姬笑得花枝乱颤,方挽晴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蓦地直挺挺一跪,哀声道:“段公子,我求你就去看看君公子吧。他每天醒也好,睡也好,都在叫着你的名字,你就当可怜他去看他一眼。我求求你!”眼一酸,再也忍不住悲苦,失声恸哭。 红尘阴沉着脸,气息却不知不觉间变粗。看她哭似梨花带雨,只怕君无双确实病得不轻……捏紧了拳头,极想问其详情,终是硬硬心肠忍住,斜睇方挽晴:“你又算他什么人,来代他求情?呵,我不睬他,岂非正遂了你的愿,你还在假惺惺哭什么?”心里始终记着她与君无双那一度缠绵,更气她移情冷落自己在先,才有他自己迷恋君无双在后,嫉怒攻心,直想狠狠讽刺这水性杨花的女子。 方挽晴一张俏脸血色尽褪,樱唇簌簌发抖,哭道:“没有没有,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君公子他真是很可怜,你就去看一看他啊。”忽然用力在地上磕起头来,砰砰作响。 “我求求你,求求你啊!段公子!他那么喜欢你,再看不到你,真会一病不起的啊!” 一句“喜欢你”正重重砸中红尘痛脚,刚被方挽晴哭喊叩头搅得心浮气躁,即刻又恨满心胸,冷笑着站起身:“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拂袖旋身,在那些艳姬的簇拥下进了屋,关紧房门。 嬉笑玩闹声时高时低地随风逸出,方挽晴咬着手指呜咽半天,无计可施,又惦记着君无双,强自收泪,拍去额头衣裳上的泥污,走回竹屋。 君无双仍昏睡未醒,却不见夜罗刹影踪,只有个杂役在打扫屋子。她一问,才知适才六王叔派人传话,要夜罗刹去了别处办事,十天半月都赶不回。想到今后数日就只剩她守着这冷清所在,面对虚弱不堪的君无双,悲从中来,却已哭不出眼泪。 轻柔抚摸君无双苍白面容,痴痴凝视,爱怜参商。良久,抓着他手掌贴上脸颊徐徐摩挲,幽忧地轻声一叹,融入渐暗暮色:“挽晴一定会求他来看你的,君公子,君……无双……” 翌日起,她果真铁了心,除去照顾君无双梳洗服药、沐浴更衣,余下时光便是去红尘屋前跪地哀求,红尘的冷言冷语,一班艳姬的放形浪骸,她都似不闻不见。苦求无果也不泄气,隔一夜又去跪求。其时渐已入夏,气候日燥。方挽晴一连在日头里跪了七八天,直把一身水灵灵的的娇嫩肌肤晒出了无数水疱,头晕耳鸣更是少不了。红尘的脸色也益发难看,初初还嘲讽她几句,后来却一见她来到就闭门不出。 君无双依然病重,清醒的时候却渐渐多了,但也越来越抑郁,时常望着旭日夕阳呆呆出神,一言不发。慢慢地,连梦里呓语也没有了。 这一日午后,方挽晴又去了竹林,君无双也从来不问她去哪里,去做什么。目送她离去,他缓缓支起身,靠着床柱,目光越过窗棂,看了半天流云红日,移回自己的手。 形状优美如昔,手腕处的骨突却像念珠一样凸了出来,白得透明的皮肤下,血管和青筋微弱脉动着。 摸摸脸,不需要镜子也感觉得出消瘦到何种程度。 脸深深埋进手掌里,肩膀无声抽搐着…… 所以,他没有看见,就在窗外有一片鲜红的衣角微微地飘。 红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可有意识时,他已站在了竹屋窗下,就如同前几天那样――每每把方挽晴关在了门外,他便开始莫名地暴躁、狂怒,一个森冷的眼神就吓得身边那几个艳姬面无人色,然后…… 等他冷静下来,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居所,来到这里。静悄悄伫立窗外,瞬息不眨地注视床上那个沉默的人,也是憔悴得令他震惊的人。 第一天来了,于是第二天,第三天……明明记得自己说过,不要再见到他,可就是抗拒不了内心的冲动。如痴如醉如疯如魔,什么都不想,只想见他…… 今天的无双更瘦、更孤凄……针刺的锐痛从心底往上窜,似乎有荆棘自喉咙里长了出来。红尘高高仰起头,想咽下再迟一步便会渗出的热流。 “谁?!”君无双倏地抬头,清叱。 红尘一怵,腾身急跃,闪入密密树丛中。 枝叶哗啦响个不停,君无双眸子追了过去,尚未看清,身后“咯噔”一响,一排十余枚淬蓝的细针从另一侧窗户激射入内,直奔他脑后玉枕穴。 “君无双,你死期到了!”狂妄大笑中,一个全身黑衣的蒙面人跟在暗器之后飞扑而至,短剑如毒蛇吐信,扎向他背心。 剑快,但君无双更快,仿佛背后生了眼睛,上身猛往前一倾,千钧一发间避开细针。短剑“哧”地从他背上划过,挑破了衣衫。 原以为万无一失的杀着落空,蒙面人怒吼着反手再刺,君无双旋身,双掌一合,夹住了短剑。蒙面人用力一抽,剑似镶在石里生了根,纹丝不动。他连忙撤剑疾退,君无双轻轻一脚已踢中他胸口。 一声怪叫,蒙面人滚倒地上,覆面方巾即刻染血,他手一撑还想借力逃走,君无双一扬手,短剑贴着他脸颊直插入地,只余剑柄在外,嗡嗡轻震。他双手捂脸,爬起身就朝窗口冲去。 “六王叔,你隐忍多年,既然现在要杀我,何必逃得那么快?” 君无双幽幽叹道,蒙面人浑身剧震,僵硬着再移不开脚步,突然扯下破碎的方巾,回头。 “你怎么知道是我?”六王叔须眉沾血,狰狞中尽是不服气:“何时发现我的?” 君无双咳了两声,眸子染上倦怠:“我早怀疑府中除了小蝶,另有人捣鬼,咳,能在皇姐她身边搬弄是非的又有几人?不过我一直都不确定,直到那晚你不听我吩咐,硬是杀了段夫人,未免做得太过火了。 ”抚胸又是一阵低喘,神情痛苦:“后来,也是你施烟雾助红尘和段将军逃走,还唆使他去见伏羿的吧。 可惜,我当时没有早点想通此节,落了你们的局中。这些天,我细细回想,终于是理清了头绪,却,却已经迟了……” 猛然以袖掩口,一咳,银衫见红。 六王叔大喜,看来君无双刚才妄动真力,伤得不轻。他足尖一挑,勾起短剑,阴恻恻地笑道:“你就认命吧,杀了你,再除掉那有勇无谋的太子,这红尘教,还有将来的江山就尽归我所有。” “你连红尘也要杀?”君无双闭目喘息着问。 “当然,红尘教是我一手一脚创的,他从未替贺兰氏出过一分力,流过一滴血,怎配坐享其成?” 君无双摇头:“你这样做,九王叔和十三王叔岂能饶得了你?” “那两个老糊涂,自甘一辈子听命于人,我才不会像他们一样。他们若敢多嗦,我一并做了他两人。”一挥短剑,六王叔不耐烦地向床榻逼近:“你不用再枉费心机拖延时间了,夜罗刹早被我调开,那姓方的蠢丫头还在竹林那头傻跪,没人会来救你。” “你当了一世的替身,如今又落到一无所有,也难过得很吧。我就发个善心帮你解脱,哈哈!”双足一顿,连人带剑直取君无双。 这一剑,凌厉更甚。他自信天下少有人能攫其锋芒,更何况君无双重疴负伤,根本不可能避开。剑气啸起,他脸上已露出志在满得的笑容。 君无双果然没有闪避,因为,不需要避。 剑到中途,一条人影电光火石穿窗跃至床前,一拳砸飞短剑,再一拳打得六王叔撞上墙壁,骨断筋折,像个破麻袋似地滑落在地,才施施然转身,对床上不动声色的人笑了笑,蓝眸如海波动。 “无双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伏羿?”君无双蹙眉,一指门:“此处不欢迎你,请回。否则我――” “否则你怎样?”伏羿毫不在意地跨上前,一把已扣住他手腕,单膝跪上床沿,颀长的身影罩了下来,直至两人面庞近得几乎贴在一起才顿住,磁性十足地悠悠笑道:“以你眼下的身体,不是我对手。” 幽邃的眼眸望着他,没辩解,也没否认。 “别这样盯着我,我会以为你是在诱惑我,呵呵……”看君无双迅速移开视线,伏羿笑得更明朗,轻轻摸了下他的手,却敛了笑,惋惜叹气:“你瘦多了。” “放开!”君无双冷叱,伏羿一笑,果真松了手,双臂一环又将他虚虚圈在怀里,有点揶揄地挑高眉:“我还以为自己英雄救美,多少能讨你欢心,没想到你仍这么冷淡。” 君无双眉皱得更深――这射月国的人难道说话均是如此赤裸裸,不加掩饰的么?往后一仰,欲避过伏羿越来越近几要碰到他脸颊的嘴唇:“你一直都在外面?” 伏羿如影附形地跟着他往后倒,唇始终不离他方寸之间,热气带笑喷过他耳颈:“正是,这老家伙今日一早居然来找我,要我助他一臂之力算计你,被我回绝后,我就猜他必有所动,暗中尾随,果然不出我所料。” “是么?”君无双清冷而笑,蓦然直视伏羿,目光锐利如锋:“你来不过是想坐收渔人之利罢了,所以等我负伤方出手,我说得可对?” 伏羿满面笑容骤然消失,湛蓝的瞳孔收缩,叫君无双一下想起荒野上遇到劲敌的狼。但很快伏羿吐了一口长气,吃吃低笑起来:“君无双啊君无双,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么?你是我伏羿至今唯一看得上眼的人,我岂会坐视那老家伙害你?不过嘛,你也没有说错,我的确故意等你受了伤才来救你。” 倏忽探手摸上他雅洁面容:“如果我说,现在想带你回射月国,你信不信,呵。” 墨玉魔眸刹那暗光流动,君无双肩头一耸,伏羿却已先他出手擒住他双腕,一齐压倒床头。 “我早说过,你眼下不是我对手。”压住君无双挣动的身躯,凝望他眼中嗔怒,微微一笑,却不含丝毫轻侮,反透着三分自嘲:“我原想慢慢等你心中有我,可惜我太高估自己的耐心了。我见不得你再为那风流浪子作践自己。君无双,你几时才肯放过自己?” “你在乱说什么?”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君无双冷冷别转头。 伏羿蓝眸闪烁,半晌似下了决心,俯首在他耳边轻轻道:“你和那姓段的事,老家伙全都告诉我了。 君无双,你何必再留在这不容你的地方受气?” 君无双霍然一震,又立即恢复镇定。伏羿双目炯炯,一直注视着他脸上每一丝变化,自然不会漏过他心旌动摇,忽地含进他洁白耳轮一咬,引来一声压抑怒吼:“三王子,请自重!” “亲近自己中意的人是天经地义,又有什么不够庄重的?你们中原人的无聊规矩也真多。”无视他的怒气,伏羿意犹未尽地又舔了几下,才好整以暇撤离,肃容道:“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说,将相本无种么?管你是不是真的宸鸿太子,我伏羿自始认定,你才配称雄天下。跟我回射月国,共谋大举。你失去的一切,我都可以帮你夺回来。” 君无双气息微促,一闭眼,不再理会。但伏羿几句话已似万均巨石在他心里激起滔天大浪。二十六年的生命一朝全然颠覆,他如何不伤怀?不恨造化无情?却又根本无从倾诉。月余来看似平静,其实已到了近乎崩溃的地步。若非念念不忘红尘,早觉人世了无生趣。此时此刻听伏羿道来,忆起昔日一呼百诺的风光,再也克制不住酸楚。 伏羿瞧着他益渐起伏剧烈的胸膛,知他心情激荡,当下轻抚以示安慰,嘴里不停游说:“以你我两人联手,合射月国举国之力,要夺下龙氏江山也并非难事。到那时,称王称帝都遂你所愿,如何,君无双? ”一低头,刷过他颤抖的粉色薄唇。 猛地睁开阴郁沉痛的眼瞳,君无双紧锁眉心,仍没有说话。 未遭抗拒,伏羿暗喜,十指与他交握,牢牢纠结,拉起君无双:“跟我走吧。那姓段的,不值得你再去花费心思。你可知道,你病得形销骨立,他却日夜笙歌,与一帮青楼女子成天厮混,你又何苦?” “胡说!” 君无双脸色惨变。伏羿一扬双眉,朝地上六王叔的尸身一努嘴:“这老家伙虽然可恶,却从来不敢骗我。那方挽晴日日去跪求姓段的来看你一眼,她该最清楚,只是怕你伤心,不告诉你罢了。”扶着仿佛魂游云霄的君无双下了床,朝门口走去:“往日已矣,昨日之势不可留。与我一同回去吧。” 伏羿的柔声细语,听在君无双耳里,竟重胜擂鼓。他两边太阳穴突突跳着,听见自己血管里的血沙沙在流,用死力地掐着掌心,陡然双掌一翻,印上毫无防备的伏羿胸口。 “君无双?!”伏羿一个踉跄,飞跌门外。一挺身又直直立起,血水源源不断涌出嘴角,蓝眸满是震惊,渐渐化为愤怒:“事到如今,你还不肯离开他吗?我究竟有哪点比不上他,啊?” 比得上又如何?谁也取代不了那早已深深镌刻入心的一抹鲜红……魔眸漠然相望,良久,转向渐暗黄昏里的如血残阳,君无双静静道:“你走吧,这两掌已伤你八脉,定下心好好调养个一年半载,应无大碍。我本该取你性命,但看你适才出手相助的份上,放过你这一回。下次再见,绝不留情。” 伏羿狠狠地盯着他:“你够绝情!不过,我不会轻易罢休。君无双,下次再见,我也绝不会再放过你。” 一步步倒退着走远,雕塑般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和坚决:“我会让你知道,谁才配得到你。”疾旋身,几个起落越墙而过。 徐徐收回目光,君无双定睛遥望看不透的竹林,清雅出尘的脸无喜无怒,突然紧按心房跪倒在地,扶着床沿,大口大口地呕血―― “君公子?!!!” 方挽晴像往常一样疲惫不堪地从红尘屋外返来,见他吐得一身是血,惊到呼吸几乎停止。脚底已飞扑过去,拼命用手堵着他的嘴,想阻住血势,哪里止得住?一双柔荑瞬间染成血红。她眼泪立即滚了下来。 “别哭,死不了。”君无双微一凝神,封了胸口数处大穴,顿时不再吐血。 “怎,怎么会这样啊?”方挽晴哭着将他扶回床上,忙着要拿衣服替他换,一回头,这才发现六王叔尸身,一声尖叫,险些晕厥。 君无双接住她吓得瘫软的身子,柔声道:“不用怕,不用怕……”轻轻喟叹,抬起方挽晴同样憔悴苍白的脸:“为什么要帮我去求情?还不告诉我?” “我,我――”方挽晴不晓得他怎地知晓此事,一时睁大了妙目。君无双淡淡苦笑:“不要再去了,他若执意不来,再求都没有用,还累你受苦。” “不!”那似乎绝望到骨髓里的凄凉笑容令方挽晴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挽晴不怕,我一定能求段公子来看你的啊!君公子,你不要难过,挽晴不要看你难过的样子!挽晴不――唔……呃啊……” 猛然捂着樱唇,作呕不已,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这些日子实在是辛苦你了,方姑娘。”拍着她背心,君无双歉然。这么个娇弱女子连日里里外外包揽下他所有起居琐事,定是累坏了。搭上她腕脉:“让我看一下,开几剂药调理。” 方挽晴苍白的脸竟变得通红,嗫嚅着试图缩回手。君无双清俊的眉微微一蹙,面色却益发地白。缓缓松开发抖的手指,凝视泫然欲泣的方挽晴,清如水晶的嗓音无法抑制地走了调:“是……是那一次有的? ” 方挽晴咬紧唇,一点头,两行珠泪潸潸而下。 得她确认,君无双头脑一空,再无半点怀疑自己先前的诊脉――方挽晴已有了身孕。 第二十章 一连数日艳阳高照,今日天色却灰蒙蒙的,流云飞幻,似极了红尘烦躁纷乱的心。恨恨收回遥望良久的目光,抱头,逸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像这样傻傻地、孤独地坐在林间山石上,已经多久了?似乎昨天从无双屋外返回,那个憔悴清瘦的影子便一直在他脑里盘旋,夜不能寐。所以,星月未隐,他就已身不由己地飘然来到竹林,隔着凝露碧叶呆呆望着竹屋,任露水沾了发,湿了衣。 窗前竹几边,他曾和那个清贵优雅的男子品着香茗,谈笑对弈…… 林外草地上,他曾借着醉意吻了那个歆慕已久的人,第一次、深深地吻…… 看不清情形的屋内,更不知留下了多少属于两人的气味…… 无论相隔多远,他都永远忘记不掉那一晚闻到的无双的味道。淡淡幽幽,却又带点甜媚的香,仿佛就在身畔袅绕,缠绵…… 脸上湿湿的,有水气很慢很慢凝聚,流下。 好大的露水啊。红尘尽量抬高头,想让风吹去湿痕。可,为什么露水竟是热的、烫的…… “……无……双……无双……啊……” 低得几乎听不见的沙哑声音在风里飞散,只有水珠顺着下颌、脖颈跌落泥土,一滴,再一滴…… 发过誓绝不原谅他的!下狠心决意忘却他的!但为何度过那么多个狂欢靡乱的夜晚,绕尽红袖软玉,回转头,第一眼想看的,仍是那水晶般清澈出尘的容颜?那双曾经蕴涵了无数爱欲温柔的墨玉眼眸? “无双……呃……”终于无法克制住肩头剧颤,红尘捂着嘴,热泪横流。 忘不了,怎么也忘不了。 好想那个人就在身旁,用洁白如玉的手掌来抹去他似乎止不住的眼泪,用跟原来一样华丽悦耳的嗓音反复呼唤他:“……红尘,红尘,红尘……” 那样,是不是就可以让时光倒流,把他带回到那最美妙、最温馨的时刻去?…… “还,还给我……把无双,还给,我……” 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能回到从前,能找回失去的感觉…… 泪眼迷蒙中,浅淡到几近无痕的人影缓缓自背后覆上,遮住了他的影子。红尘猛然一震,泪水登收。 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地上衣袂翩飞的优雅身影,竟没有勇气扭头。 是无双。是无双站在了他背后,与他近得仅有一臂之距。 影子徐徐伸出手,似有犹豫却依然一寸寸移向他肩头。红尘膝盖都轻轻战栗起来,喉咙干涩得像火燎一般,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但还是端坐石上,牢牢注视着影子。 再差一点,无双的手就要碰到他的肩了……就快碰到他了…… 不要动,就能再碰触到无双了。嘴唇不自觉地微微抽动着,红尘觉得自己是在笑,眼一痛,好像又有泪下,他急忙忍住。 接下去,无双一定又会像前几次那样来求他原谅。这一回,就狠狠地骂他一通吧,让无双知道他心里有多痛苦,让无双今后都乖乖地唯他是命好了。 潮热的手心紧张地握放着,只等无双的手落上肩头就抓住他,抓紧他。 君无双轻颤的指尖停在寸许之遥,凝视纹丝不动的沉凝背影,苍白清减的面容满是痛楚哀伤,不堪承受似地重重一闭目,倏忽缩手,支地半跪了下去。 “无双见过教主。” 宛如一盆雪水从头淋落,红尘星亮眼瞳刹那晦黯,直直看着那恭敬跪伏的影子,半晌,听见自己冷冰冰又空洞地在问:“你又来做什么?” 静默许久,君无双终究涩然道:“无双是来禀告教主,下月初八,无双要迎娶方家小姐。” 灰蒙蒙的天仿佛一瞬间压落,红尘两耳轰鸣,已全然听不见君无双后面还说了些什么,也什么都不想再听。所有自持、冷静、期盼被这突兀的意外震得分崩离析。呼地腾身而起,衣裳簌簌发抖,蓦然迈开大步,流星赶月直返居所。 君无双还跪着,眼里痛色更浓:“红,教主,是无双的错,我――” 红尘突地嗤笑:“你爱娶哪个,又与我有什么干系?呵,不过那水性杨花的女子倒是跟你绝配,恭喜恭喜,哈哈……”足下发力,一晃出了竹林,唯留刺耳嘲笑伴枝叶沙沙直响。 直到周围一切重归凄清,君无双木然起身,慢慢走回竹屋。 方挽晴正坐在床沿做针线,见他归来,脸一红,将手里的活往身后一藏。君无双却已瞧得清楚,是件小小的婴孩衣服,不禁微叹:“离孩子出世还早得很,你就不要太操劳了,这些事,吩咐仆妇去做便是。 ” “那哪有自己做的称心?”方挽晴脸羞得更红,一瞥君无双,又低下了头,细声道:“其实我好想早点见到他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和你长得一样?” 纵然心事重重,但听她说得稚气,君无双终是月余来第一次露出丝微笑:“就一定是男孩么?这可不由你想了算。” 方挽晴怔怔望着他笑容,忽然红了眼圈:“君公子,这孩子若出了世,你真的不讨厌他吗?”犹记得昨日君无双乍知她有孕时的呆若木鸡,实是替肚里骨血伤怀。 “怎会?”君无双轻轻道:“你尽可以放心,你我下月初八就成亲,给你和孩子个正正当当的名分。 ”仰天长叹一声:“我已经错了一回,害了一人,绝不能再害了方姑娘你。” 方挽晴对成亲之事半点没心理准备,一惊瞠大妙目:“那、那段公子他,他……”心急之下语无伦次。 “……他已经知道了。” 君无双淡然口气叫方挽晴连嘴都合不拢――这真是那个曾在病榻上日夜苦念红尘的人? 魔眸一掠已看透她心思,藏起眼底沉痛,君无双幽幽望向竹林另一端:“他与我恐怕今生已缘尽于此,我自己种的恶因,如今自食苦果,怨不得别人。” 黯然一笑,彻骨悲凉笼罩眉宇,凄楚无限。 一口气冲回屋前,红尘砰地震飞门板,烟尘四起中,血丝弥漫的眼狠狠瞪着屋里那几个唬得脸色发白的艳姬。 有个鹅蛋脸儿的艳姬也是一吓,但自恃伶俐,平日最得红尘欢心,眼一转,反拿丝巾掩着嘴笑嘻嘻地迎了上去:“段公子,怎么回来就发这么大火?来,让霞儿替你消消气。”手里丝帕裹着脂粉香气轻轻朝红尘面上拂去。 “滚开!!!” 丝巾还没有碰到脸,红尘狂怒的暴喝已几乎撕裂了所有人的耳膜,一掌挥出,女子的胸口即刻凹了进去,瘫软如泥摔倒地上,嘴里的血才开始涌出,原本水灵灵的媚眼似死鱼突出。 艳姬们的尖叫声充斥了整间屋子,团团抱做一堆缩进了墙角,惊恐万分地望着那个平素风流倜傥,此刻却像魔鬼般暴戾可怕的男人。 红尘却只漠然跨过女子尸体,“哗啦啦”拨开珠帘走入里间。冷冷地甩下一句:“该死的女人。” 珠帘一阵晃动,复归平静,里屋不闻动静。艳姬面面相觑,在压抑死寂的空气里,谁都不敢再发出半点声响。 六王叔死在了无双公子屋内,一天后,太子屋里又抬出具女尸,听说是被太子打死的。整个君府都暗里议论纷纷。九王叔与十三王叔也忍不住遣人来向君无双询问,得知六王叔竟与射月国勾结已久,不免唏嘘。但听说他要成亲,意外之余倒是老怀欣慰,料想有个女子相伴照料,君无双当不至于再日益消沉。得知准新娘双亲都不在殷州,十三王叔便自告奋勇,愿在大婚那日代女家出礼。 新房也在紧锣密鼓地装点中,竹屋里死过人,自然不能再用做婚房,君无双便挑了离竹林远远的一栋精舍,叫人重新粉刷。待得喜堂新房准备得七七八八,已近婚期。 红尘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君无双原还以为他或许会来羞辱方挽晴一番,毕竟她曾是红尘未过门的妻子。但直至初八,华灯高照,新人入了喜堂,终究未见那鲜红身影。他暗松一口气同时,亦怅然若失。回头看着红盖蒙头的方挽晴,又难抑怜伤,终是强打精神,扶着方挽晴朝主位行去。 说是大婚,他却以洛滟新丧,一切从简,除了请来九王叔和十三王叔权充双方家长及一个司仪唱礼,整个喜堂便无闲人。他自己更连大红喜服也没穿,仍是一袭银衫,红滟滟的烛光投在脸上,幽黯如月,竟是说不出的凄清。 两位王叔相对而视,均摇了摇头,却也不便说什么,敦促着新人拜过堂,好生抚慰几句,看两人进了洞房才连袂返回。 新房里龙凤花烛劈啪轻爆,君无双坐定桌旁便不再动,默默无言地看着窗外夜色如墨。 沉寂的气氛叫方挽晴不安地绞着手指,红唇咬了又咬,突然掀下盖头,颤声道:“你还在等,等段公子吗?” 君无双背影似乎抖了一下,回过头,清雅的脸依然无喜无怒。 “你,你还是忘不了他。”方挽晴垂首,雾气蒙了眼。 眼泪将落未落时,君无双走到床边, 恋耽美 分卷阅读42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抹去她眼角湿意,轻叹一声:“忘不了也要舍得下,莫哭了,小心伤了身子。”摘下她珠翠凤冠,对着烛光下绝美容颜端详良久,最终叹口气,替她盖上了锦被。 “睡罢。” 方挽晴心头委屈之极,但仍是依言闭上了眼睛,愁绪万千,忽悲忽喜,如何睡得着?突听房门轻响,又慢慢掩起。她转头,屋里冷冷清清只剩下了她一人。怔了半晌,咬着被子呜呜抽噎起来。 户外云层浓厚,一两丝月光挣扎着从云缝漏出,惨淡若霜。君无双恍恍惚惚地跟着自己脚步走,等得神志微清,竟已穿过竹林,站在了红尘屋外。听着不时飘出的女子娇笑声,僵立如石像。 “段公子,你弄痛人家了。”女子似嗔怒实撒娇地咯咯笑着,影子透在窗纱上。紧跟着,男子的影子也追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就在她又惊又笑中,低头亲下。两个影子的唇越来越近,终于贴在了一起。 幽邃的眸子猛地睁大,在冷月下流转出一抹令人心胆俱寒的肃杀,但很快被浓浓伤痛替代。君无双一手抚胸倒退两步,正要返身离去,门陡然大开,红尘揽着个袒胸露肩的艳丽女子,懒洋洋倚着门框,斜睨一脸苍白的银衫男子。 “洞房花烛夜,新郎官不在温柔乡里享福,跑这里来做什么?”捏了捏怀里艳姬脸蛋,红尘牵出一个讥嘲笑容:“还是说,那姓方的贱人满足不了你?呵呵,容易,我这边多的是荡妇淫娃,只要你说一句,统统送给你都没关系。” 手倏地滑进那表情有些僵硬的艳姬胸前,看着君无双面无血色,他反而挑高眉,笑得更响:“如何,不想试一试吗?她的床上工夫可是一流的啊,呵……” 粉色薄唇微微颤栗着,突然一大口血喷在地上,暗红刺目。 艳姬捂住嘴惊叫,红尘讥笑骤然冷凝,不假思索已掏出一方帕子就递了过去。 君无双一震,几乎不相信自己眼睛,颤巍巍伸出手:“红,红尘?你肯原谅我了?” 原谅他?!红尘伸到中途的手顿在半空――自己真的原谅他了么?这个说过无数遍爱他,却袖手旁观他受尽凌辱,如今更成为人夫的男子? 凝视那双漾着无穷期盼祈求的魔魅眼眸,缓缓逸出一声自己都觉得残酷刺耳的冷笑,抛下了帕子:“我只是不想你弄脏了我的门口。把地擦干净,然后滚回那贱人身边去吧,莫再出现在我眼前,扰人好事。 我永远也不要再看见你。” 如果真有心碎的感觉,那君无双这一刻便完全尝到,眼神淡得像在雾里,周围所有都似乎失去了颜色,无边无垠的空白中,只见到那个冷酷的笑容。 慢慢蹲下,捡起帕子一点点擦拭地上血迹,每一下都很小心、很仔细,仿佛擦的不是冷冰冰的地皮,而是情人的面庞。 终于抹去最后一点血渍,他折起染红的帕子放进袖里,站起身,垂下头,轻轻道:“已经擦干净了,教主,无双也要告退了。”没有再看红尘,他低着头,慢慢走远。 漆黑的眼瞳一直盯在他背后,即使转过了竹林仍没有收回,红尘紧紧咬着牙齿,两颊的肌肉都鼓起轻抖着。 “段公子,可不可以先放过奴家?”怀里的艳姬被他身上益渐浓重的阴冷气息吓白了脸,又不敢推拒,只得小声哀求。 环抱住她的手臂应声减了力道,她刚放低七上八下的心,蓦然红尘双臂一勒,“喀喀”几下沉闷声响,艳姬肋骨寸断,瞪着死不瞑目的双眼从红尘手里滑了下去。 “我放过你,却又有谁来放过我?” 红尘低低呢喃,无人听闻。 心空荡荡的,脚虚飘飘的,君无双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只是幽魂般遇路则转,千徊百转,也逃不出那巨石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绝望。 “……公子,无双公子……” 一连数声呼唤,他总算回过神,望着那叫住他的地牢看守,点了点头,又飘悠悠往前走。 “无双公子,你没事吧?”见他魂不守舍,看守又唤了他一声,记得今天是无双公子大喜的日子,怎么他却独自一人在外游荡? 君无双回头对他笑了笑,瞧见那看守脚边食盒,也不知怎地忽然想到那还关在地牢的散易生:“里面的人还活着吗?” “啊?”看守一呆,随即省悟,忙道:“小人刚给他送过饭呢。” 君无双默然,片刻,一指青苔掩饰下的铁门:“打开它。” 守虽然奇怪,但依然上前开了门。目送他沿着幽深地道徐徐往下,最终不见了那水银色的身影。 地牢里阴湿如旧,难闻的霉味像胶质凝在空气中。听到脚步回响,墙角厚厚稻草堆里,散易生昂起头,认出是上次惊鸿一瞥见过的君无双,惊怒交迸。乱草似的须眉一阵抖动:“该死的小贱种,是洛滟那贱人叫你来的?” “……她已死了……” 散易生一下张大了口,眼睛瞪得滚圆,蓦然哈哈大笑,缚着粗长铁链的手足狂舞:“死得好,死得好,贼贱人总算死了,啊哈哈……莲初,莲初,你听到没有,那贱人死了,哈哈……” 君无双忧伤又静静地看他手舞足蹈,势若疯狂。直等他笑声渐低,突地开口:“莲初都没有真正喜欢过你,你现在还爱他么?值得吗?” 散易生一窒止了笑:“爱就爱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又不是做买卖,计较什么值不值的?”瞅着君无双:“你问这些做什么?听你的口气,好像在后悔喜欢上人,哈,是那天那个什么天朝将军的儿子么? ” 沉默良久,君无双幽忧道:“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了他整整十二年,从他对我笑的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他了……”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同样爱第二个人了,可为什么我们就是不能在一起?不能回到从前那样?为什么?” 君无双声调平平,对着墙,对着空气在说。他一点也不在意散易生是否有听,只是想说,强烈地想把藏在心底所有的东西都说出来。 “我什么都可以为他做,甚至为他死,只求他原谅我,说一句喜欢我。哪怕是可怜我,我也都心满意足了。可为什么他就是不肯?我怎么做,怎么求他都不肯。” 喃喃自语着,转望散易生:“你说我该怎么办?” “鬼知道。”散易生咒骂一声,突又笑了起来:“你好歹也是堂堂太子,做人做到这个辛苦份上,还不如死了算了,哈哈。” 他原是随口讽刺,君无双却震了震,魔眸惘然流动:“我若死了,他就会原谅我吗?” 散易生嗤笑:“不错不错,你这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不如一死百了,说不定还能赚他几滴眼泪。” 意乱神伤中,君无双竟似未听出他话里嘲讽,苍白透明的脸反露出一点血色,轻轻颔首:“是啊,我死了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再也不会惹他动怒,他也就不会再恨我了。反正,我在二十六年前,就应该被烧死了,呵……”展颜一笑,取出石壁凹洞里的油灯,手一倾,火苗立时噬上稻草,霍霍燃高。 “你疯了?!”散易生惊叫,但转念一想,反怒为喜:“烧得好,我就等着这一天,莲初,我很快就来找你了。”狂笑着,用脚将着火的稻草拨近身边,火舌即刻卷舔上他衣衫,整个人陷进一片血红,却还在大笑:“莲初,我们终于又可以在一起了。” 笑声渐转凄厉惨号,皮肉焦味混杂浓烟黑雾弥漫了地牢,火势蔓延,燃着了君无双银衫下摆。 熏人的酷热与灼痛从脚底向上直窜。君无双却站得笔挺,丝毫未动,凝望包围自己的那耀眼的鲜红,唇角微微扬起―― 好美!像太阳那么红艳,红尘的颜色…… “……红尘……”轻轻地呼唤着,阖起眼帘,幻想着那拂上身体的是红尘的呼吸、红尘的肌肤、红尘的嘴唇…… 一切都那么烫,宛如要烧进他血肉、骨髓、灵魂的烫…… 依稀如梦时,隔着烟雾听到一声全然走调的惊呼,恍若天外飘来。 “君无双?!――――” 几经踌躇反复,红尘始终消不去君无双临行前那满身绝望神情,循迹而至,一落地牢,便被眼前火光震慑。看清火中人的一刹那,血液冻结。 “无双,无双!”颤抖的声音噎在了紧张痉挛的喉咙里,什么都顾不上了,红尘飞扑上前,拼命扑打着君无双衣上火焰。 是谁?是地面那个看守吗?为什么要来阻扰他?为什么不让他解脱?……没有张眼,君无双反手重重一推:“走开,别阻止我!” 红尘毫无防备,竟被推个趔趄,脚下又被散易生尸身一绊,一跤直跌落地。 “啊啊啊~~~~~~~~~~~~~~” 一阵浓烈的焦臭冒出,红尘惨叫着在地上打滚,死死护着面门的双掌下,那张英俊的脸皮肉翻卷,血泡满面。 他刚才跌倒的地方,正是散易生脚上那条被火烤得通红的粗长铁链。 第二十一章 “君无双~~~~~~~”痛苦颤抖得不寻常的嚎叫从指缝流露,终于传到了木然挺立的君无双耳里,缓缓回头。 天崩地裂也比不上面对红尘那一瞬间的震骇。君无双凄叫一声,两掌扇灭衣上火苗,扑上前抄起地上翻滚的人:“红尘!你忍一忍……忍一忍……”转身就往那长长石阶疾跃而上。 脸痛得像被生生剥掉了皮,眼帘挂满了血,他向来最自负的英气容颜应该彻底毁了罢。咧开嘴,本该大声呼疼的,红尘却反常地大笑起来。 笑自己,明知再也找不回记忆里那一抹叫他心醉魂颤的感觉,却还是割舍不下那一个水晶般的影子,为他喜、为他怒、为他痴,为他受尽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伤害。 边笑边落泪地抓住君无双疾行中垂拂胸前的黑发用力一扯,逼他低下头。对着那双蕴涵无尽自责、懊悔、痛楚的墨玉眼瞳,红尘慢慢一笑,料想自己此时的脸必定血肉扭曲,狰狞可怖:“你欠我的,这一生一世也还不清,就想娶个女人来忘记我,想一死了之吗?休想!” 即便永远都无法再回到从前,他也要用内疚把君无双绑在身边,让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爱上别人,让他一辈子都忘不掉他,哪怕会让他痛苦一辈子! 只因为,他也一样的痛苦…… 痴痴地,就在君无双震惊的目光里不停地笑,看着那幽邃眸子里的悲哀越来越深,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染尽浮世苍生…… 终归一片黑暗。 “你欠我的,这一生一世也还不清,……想一死了之吗?休想!” “休想!休想!!休想!!!” 红尘晕厥前那冰冷的铁石也似的声音如巨锤一记记敲在君无双脑中,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他按紧两侧太阳穴,盯着竹床上昏迷的人,心如有百爪抓挠鲜血淋漓。 无力跪倒床边,摸着红尘烫得几不可辨的面容:“你就真的恨我至此吗?” 轻轻叹息从身后飘来,烛光里一个清癯影子踏入竹屋:“痴儿啊……” “十三王叔?”君无双扭首,望着老人皱纹沧桑的脸,低声道:“恕无双惊动王叔休息了。”心知当是那地牢看守去通风报的信。 十三王叔近前看了红尘一眼,摇头喟叹:“真是弄不清楚你们两个,这般纠缠,要到何时方休?”拍了拍君无双肩头:“既然放不下,又为何要娶那方家小姐,害了好好一个姑娘家?” 君无双涩然,却不知从何说起。十三王叔出神良久,突道:“本教血咒夺人前尘往事,令施咒与中咒者爱欲痴缠,至死方解。你有没有想过要用?” 君无双猛一震,霍然站起,瞠目结舌望着十三王叔。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十三王叔淡淡苦笑:“他虽是太子,可你却是我看着长大的,哪一个受苦我都见不得。事到如今,你就使血咒消了你俩从前种种回忆,带他离开红尘教,找个清净之地去过你们的新日子罢。这贺兰皇朝,兴也好,亡也罢,还不是镜花水月,过眼烟云?从古至今,又有哪一朝能长盛不衰的?就莫再为它误了自己了。”长长一叹,寂寥之至。 君无双似是今日方真正认识十三王叔,直盯着他,一颗心激跳半天又慢慢凉却,黯然摇首:“用了血咒,他与我都已不是原来的人了。”凝视红尘面容,轻轻道:“他还没有原谅我,还恨着我,我怎能夺了他的自我?” 十三王叔无奈翻个白眼,就猜得到无双这孩子看似睿智天纵,一旦钻起牛角尖,却也比常人更固执百倍。自己这趟算是白来了,拍拍他肩膀:“你好自为之,还有,他的脸也要尽快医治才好。”临行反手带上了竹门。 烛焰静默吞吐着,君无双从药箱里拿起一柄薄如柳叶的锋寒小刀,用蘸了药液的白纱细细拭过,轻柔又飞快地挑破红尘面上一处脓血。 “你不准我忘记你,可你自己却又说永远都不要再见到我吗?我不答应……” 凄然微笑,手里刀光冷冷。 红尘神志完全清醒过来,已是半月之后。整张脸裹在层层纱布里,只留出眼耳口鼻。似乎知道自己的模样很滑稽,他醒来后,就一步也没踏出竹屋。 每天君无双都会给他喂食洗身,剩下的时候就坐在床边,默默摸着他的手。红尘很难得地没有拒绝,但始终都不跟他说一个字。 日子就在沉闷和平静中一天天过去。教众似是收到十三王叔警告,居然无人来竹屋打扰。夜罗刹兄弟业已返府,想来伺候君无双,却哪里有耐心与那两人朝夕相对,受那压抑气氛的煎熬?只有方挽晴日日含着泪送来三餐。红尘每次一听她脚步便心情恶化,甩开君无双的手,转头面壁,叫她尴尬无比,只得将食盒搁在门外,回新房暗泣。 她心里何尝不怨怼夫婿薄情?但见君无双形貌日益清减,纤肠百转,终究恨不起来,仍是打起精神,拖着身子下厨,鸡汤药膳变着花样往竹屋端,风雨不断。转眼已是炎炎酷暑,她腰身也日见臃肿。仆妇几次三番要代她送饭,却都被她婉拒。 这日将近黄昏,暑气依然蒸腾。她拎了食盒,打着油布伞慢慢朝竹屋走去,远远地,就透过大开的纱窗,见红尘坐在镜台前,身后,君无双正轻轻地替他解开脸上厚厚纱布。 那清贵出尘的面上漾着她长久以来难得一见的温柔,但不是对她……从前不是,将来也不可能是…… 珠泪悄然滑落,方挽晴痴立着无法再动,只怔怔地看雪白的纱布一圈、一圈松开。越来越多光洁更胜往昔的肌肤露了出来…… 蓦然间,始终端坐无语的红尘迸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直指镜中的人,如见鬼魅,猛地又尖声大叫。“哐啷啷”一掌震碎铜镜,踢坍了镜台,在烟尘飞扬中扭过了脖子,满脸骇容。 方挽晴却一惊更甚,食盒和伞啪地掉在地上,掩着樱唇,连叫都叫不出声。 面对她的,竟是一张与他身边君无双一模一样的脸! 狂叫着扯起君无双衣领,红尘睚眦欲裂:“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脸呢?还给我啊――把我的脸还给我!!!” 像要掐断他喉咙般大力的手让君无双蹙起眉,却丝毫没有要挣扎的意思,反凄凉而笑:“这样你就时时刻刻都看得到我,再也不能永远都不见我了。” 重如雷霆的一拳飞来,打断了他的惨笑,优美的唇角立即乌青,没等他缓过气,红尘接连毫不留情的两脚,将他踹倒在地。 “滚――――君无双,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这辈子、下辈子都别在我面前出现!”拉起摇摇晃晃的人,又是狠狠一拳,君无双腾腾撞到墙角,捂着肚,直不起腰。 这两个人……使劲用手指堵住呜咽,方挽晴泪流满面,倏忽旋身奔出,再不回头,眼泪在身后洒了连串――这里,再没有容她之地…… “你还不滚?……”乍始的暴怒如潮水渐渐消退,而一种比愤恨更强烈无数倍的、无法用任何言语笔墨形容的感觉随之填满心胸,红尘胸膛起伏似要炸开,盯视墙角里吃力直起身的人,血红的眼光仿佛要将一切千刀万剐。 “我绝不会输给你的。”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手一抓,已捞起一片锋利的碎镜对准自己面庞:“你不滚是吗?君无双!”冷芒突闪,镜片奋力划落―― 魂飞胆寒的惊叫伴着血花溅起。碎镜顿在君无双手中,血丝沿白玉般的掌缘蜿蜒。静静地望着那双漆黑充血的眼睛,半晌,他缓缓松手,一步步倒退。 唇颤抖着扬起一个哀伤的笑容:“……我……滚……” 转过身,无声无息地跨出了房门,向前走着。 背后,传来红尘嘶哑的嚎吼,“轰隆”一声巨响,竹屋塌为废墟。 幽伤笑着,君无双茫茫前行。回到数月不曾踏进的新房,天已黑尽。房内无灯,像冷清的空坟。 方挽晴不在。 燃起蜡烛,才发现烛台脚压着一纸薄笺。与方挽晴一样端丽的笔迹,却有好几处沾了水,墨印模糊… … 默默看完,凑上烛火,顿化青烟缭绕―― 方挽晴走了。 宛如被抽离了所有力气,君无双颓然跌坐椅中,抱着头,肩头微微耸动,一两声细不可闻的咿唔间断散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似哭似笑。 什么都不属于他,什么也挽留不了。 烛泪冷凝,天白时,他终于挺直背脊,带着一贯淡淡的优雅微笑,叫上夜罗刹飘然离府。也离开了殷州,一路远上京城。远远离开红尘。 而就当他抵达京城分坛的同一天,收到了殷州王叔的飞鸽传书――红尘在他离府的第二天,就不顾众人劝阻,孑身一人离教,不知所踪。 这一走,秋实春华,斗转星移,便是两载。 岳阳洞庭湖,烟波千里,极目似无穷尽。 就在临江,锣鼓喧天,数十条披红挂绿的龙舟你追我赶,争相朝前方竹子架起的高塔上悬挂的彩球划去。引来岸上人头攒攒,欢叫拍掌声简直盖过了乐声,却也不时听到有人气急咒骂。原来这一带民风固然淳朴,但亦好赌。一年一度的端午龙舟大会更是摆上了台面的大赌场。甚至输钱跳江者都年年有之,自然也不乏一日暴富者,但获益最大的,当属那幕后的大庄家。 鼓声骤急,已赛到了精彩处。那些庄家手下的伢仔也急着将手里还捏着的最后几筹抛出,眼光四下搜索生客。 “这位爷,瞧您样,不是本地人,是第一回来鄙地游玩吧,就抽个彩,保不定能拔个头筹呢,爷!” 一个伢仔瞧准了个衣红如火的高大男子,挤上前堆笑积极游说着。虽然这红衣人面目平板,可就看那身鹤立鸡群的轩昂气势,绝对是个“肥羊”。 咕噜咽了下口水,他笑着搭向正欲转身的红衣人肩头:“哎,爷,您别走啊,抽两注吧!啊――啊― ―” 谄笑陡然走调,指尖刚刚碰到红衣,他整个人就被掀上半天,耳边呼呼风过,好像听见男子低沉又冷漠地说了一句:“别碰我……” 下面的话就听不见了,因为他已掉进了江里。 “哇!!!还没开彩,就已经有人跳江了啊?好看啊好看!” 比打雷还响的大叫把岸上所有的喧闹惊叫都压了下去。众人的头一致转向来源。 高塔上,一个浑身穿得花花绿绿似个大绣球的少年正坐在横竹上,悠悠晃着脚。手里一柄与衣服同样花哨的扇子挥个不停。 突然的一阵沉默后,人群爆发出轰动的尖叫。 “是雷神之子!” “惊雷公子也来了啊,惊雷公子!” 一眨眼工夫,岸边原来站着的人全部都矮了一截,跪倒一地:“惊雷公子来了,太好了,今年咱们又能风调雨顺啦!” “我不来,一年到头,老天也总有一天憋不住会下雨啊。”听着下面欢声雷动,少年耸耸肩,小声咕哝。 真是拿这班乡民没办法,居然连龙舟也不划了。有些扫兴地翘起嘴。不过,好像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愚直。至少岸上仍有一人挺立如松。一敲扇子,少年饶有兴趣地打量起那个神情漠然的红衣男子。忽地,一条蓝影凌江踏波而来。 “四弟你坐那么高干什么?快跟我回去。”蓝影一踢水面,已稳稳站在一条龙舟船首,是个长身玉立,三十出头的男子,背负一剑,形状弯曲如蛇。冲着高塔上的少年张开双臂:“快点下来,新娘子已经到了,大家都等着你回去拜堂。” “那又关我屁事?”绣球一蹦三尺高,反而跳到了最高处,惊雷公子拼命摇扇:“我从头到脚都没说过要娶老婆啊,是你们自做主张替我张罗的,现在人来了,大哥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是绝对不要的。” 蓝衣男子微愠地眯起眼,精光暴射,沉声道:“那是爹生前帮你指腹为婚定下的亲事,你敢忤逆他老人家?这般胡闹,简直丢尽咱们岳阳风门的脸。”一瞪少年:“下来!” “就不下来!”风惊雷眼睛瞪得比他更圆,哇哇大叫:“我说不要就不要,大哥你怕丢脸,就替我娶了她吧,有你风门新当家祭雪大公子做她相公,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双手抱紧塔尖竹竿,一副八匹马也拉不动的架势,还对风祭雪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 四下跪伏的乡民想笑又不敢笑,个个憋得面孔抽筋。风祭雪拉长了脸:“真的不下来?”振臂一挥,江对岸倏地涌出大群矫健儿郎,一线排开,封住了江面,个个手里拿着绳索鱼网。 风惊雷贼忒兮兮的笑容立即蔫了下去,嘿嘿讪笑:“大哥,你也不必这么兴师动众吧。”暗自叫苦,大哥倒也神通,居然算准了他会来看热闹,早有准备来江中捉鳖,呸呸,不对,怎么骂自己是鳖? 乌溜溜的眼珠转了又转,突然放声大哭:“大哥,我也不是要忤逆爹,只不过,只不过我已经有心上人了,你叫我怎么另娶他人啊?” 哭声惊天动地,风祭雪却早见惯这四弟整蛊作怪,压根儿就不信,不咸不淡地摸着自己下巴:“我怎么从不知道?哼,你那个心上人是附近谁家的姑娘啊?” “大哥以为我骗你吗?错了,这回是千真万确,不然罚我被老天打雷劈死。” 慷慨激昂地一扬头,风惊雷大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隐瞒了,其实,我喜欢的人是―――― ――――” 眼睛从东往西搜索着,猛地定住,扇子一指那始终不动声色淡漠旁观的红衣人:“他!” 用力一蹬竹竿,向红衣人大笑扑去:“喂,快接住我啊,摔死了你可赔不起。” 乡民惊叫声里,花花绿绿的一团直掉下来,红衣人也琢磨不透这希奇古怪的少年到底会不会武功,想退又怕真个出人命,一犹豫间,那人肉大绣球已到头顶。他一伸手,轻轻巧巧接住少年。 舒服之极地躺在他怀中,风惊雷拍拍胸口:“看你冷眉冷眼的,心肠还真不赖,啊,我的眼光果然错不了。”哗啦打开折扇,自鸣得意地朝掠近岸上的风祭雪吐了吐舌头,成功看到一张完全走了样的黑脸。 “大哥,你别气。我跟他早就心曲互通,就怕吓到你们才一直隐瞒到今天,唉,每天偷偷摸摸,那叫一个苦啊。其实我今日就是和他约好一起私奔出逃的,哈哈哈。” 暴笑数声,凑上那一言不发的红衣人耳边,又细又疾地道:“喂,老兄,帮个忙,以后你有什么断手断脚,头痛肚痛的,包在我身上。嘻嘻……” 风祭雪脸色越来越难看,正要发作。一声含着讶然的轻呼飘过江面,幽幽扬扬,入耳熨贴无比。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从风惊雷处转了开去。 江心上,一人凌波凭风,水银色的宽袍广袖翩飞似仙。波光潋滟、艳阳高照,映落在他面上,肩头,却全化为被吸入剔透水晶里的一抹幽邃月华,叫人看不清他出尘姿容,就被那一双流光飞舞的墨玉眼眸摄走了心神魂魄…… 眸光千变万化,似喜、似忧、似哀……银衫飘飘,已如履平地登上岸边,痴痴凝望红衣人:“真的是你,我昨日听教众说似乎见到你在岳阳附近出没,就连夜自柳州府赶来。已经两年多没有见过你了……” 绵绵清叹荡气回肠,叫人忍不住跟着心酸怅然。红尘木讷的脸依然毫无表情,黑亮的眼却划过一丝重重伤痛,须臾回归冷漠。猛侧首避开那双幻化无穷的魔眸,抛下怀里的风惊雷,转身就走。 “哇――痛死了!”一声夸张的惨叫,风惊雷摸着一屁股泥爬起来,揪住他袖子:“喂喂,你就这样丢下人家不管啦?”望见银衫男子面上瞬间流露的痛楚,他再看看红尘,哦了声,蓦地一跳,已勾住了红尘脖子,笑得眼睛弯弯,狡如小狐。 “他是你的旧相好吧?你好坏啊,居然一直都不告诉我。”故作幽怨地翻了个媚眼,听到周围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他无所谓地一耸肩。对上红尘沉黑的眼竟丝毫不惧,反笑了笑,贴住红尘耳朵:“你想摆脱他吗?那正好,我也想甩掉我大哥。咱们作个交易,你带我走,大家都有好处,如何?”笑嘻嘻地眨着眼。 “……莫名其妙。” 红尘头痛地瞪着这一脸兴奋自说自话,笑容似极了狐狸的少年:“还有,快滚开,别再乱碰我。” 风惊雷啧啧叹道:“算了,你不喜欢,我也不来勉强你。啊!不如跟那穿银衫的走好了,看他样子斯文温柔,可比你强多了。” 真的放开红尘,张臂就向银衫男子抱去。手指还未触到,后领一紧,已被红尘拖了回去。 “不准碰他。”冷冷的警告。 “哇,你这人,我碰他又跟你有什么关系?”摇着扇子,风惊雷对红尘和银衫男子左瞧瞧,右看看,等着好戏上演。 本想推开这黏人的古怪少年,但触及那让他心头揪痛的水银身影,红尘紧抿唇,双手青筋凸露。 两年漫无目的地漂泊,走遍名山大川,看尽风花雪月,以为已经渐渐忘却了那个人,那段倦怠不堪的情意。如今,却发现根本是自欺欺人!那个优雅清贵的影子,从来没有从他的记忆里消失过,只是被他埋藏在了更深的地方…… 恨,痛恨自己的懦弱逃避!可若不离开红尘教,叫他如何忍受两年前一朝醒来,却听到君无双竟已不辞而别的失落和绝望? 多少次,无论被他怎么讥笑痛殴,无双总还是会出现在他面前,用那双哀愁忧伤的眸子凝视着他,默默地乞求着他的原谅。他也总是认为,无双永远都不会离开他。 可他错了,无双将他一个人留在了君府,去了京城,远远地离开了他…… 他知道,他在京城运筹帷幄,殚精竭虑图谋复国大计。短短两载,红尘教声势便已如日中天,教众多如恒沙,遍布各地,千丝万缕渗进朝野。他也知道,他做那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赎罪,为了求他原谅。 但他需要的,并不是这些!他所要的,只是最初相识的那个让他安心信任的男子,只是那一份“发乎情,交于心”的感觉……可那已成往昔,再也无法挽回…… “喂,你怎么不说话?”风惊雷不满地打断他浮想翩迁:“可以放开我了吧?”他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43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领还被红尘揪着呢。 红尘一凛惊醒,木然一笑,真个抱起风惊雷:“小狐狸,你说得不错,他确实我的旧识,不过,我眼下要的是你。君无双,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一展袖,发足急奔,回身的一刹那,看到君无双眼里灭顶痛楚。 “你也不差嘛,老狐狸,利用我来刺激旧相好。”窝在红尘怀里,风惊雷小小声地嘀咕。 “君无双?!”风祭雪骇然,风门虽偏处一隅,但也早听闻近年魔教势力广增,无双公子更是一位不世出的人物,居然便是面前这清如水晶的男子?心念转得几转,那红衣人不用说,必定是魔教之主段红尘! “魔头,快放下我四弟!” 弯剑锵啷出鞘,矫如灵蛇直追红尘背心。一道银影却比剑光更快数倍,刷地飞来。 “我教主岂是你能冒犯的?” 一脚踩在风祭雪飞刺的剑尖,剑顿时如压巨石,停在半途,再难移前半分。君无双凌空而立,衣飘发舞,潇洒恍若神仙中人。淡淡笑,唯有唇角一丝涩然,遥望红尘抱着风惊雷几个起落,越过众人消逝天水一线间。 那个风家四公子,传说是雷神之子,他年前途经岳阳,亦曾在无意中见识过风惊雷大展神力,救活了一名溺死的孩童。姑不论此等非常人能及的神通,光凭那份精灵狡黠,就足以惹人喜爱了罢。 红尘,是真正决意要忘记他了…… 京城之郊,竹外轩。幽雅的檀香轻轻浮动,君无双端坐书案后,执着笔,却久久未落。目光随着窗外漫天雪花飘摇,无所归依…… 与风祭雪一战距今已有大半年, 他亦如愿挑起天朝龙氏自相残杀,前几天更入宫催动了瑞霆太子身 上剧毒,不出数日,太子必死无疑。剩下个尚在襁褓中的小皇子和双目失明的龙衍耀,本不足为虑。孰料自己竟拗不过碧落求情,替龙衍耀医好了眼睛。 自嘲一笑,搁下笔,掩起案上绢书,放进了枕头下。 从搬来京城后,他就开始靠写日志来打发日子消磨孤寂,可怎么写,仍是一样空虚、清冷。 直到遇到碧落,那个含笑落泪的少年在他渐趋平静如死水的心湖里荡起微微涟漪。说不清为什么,也或许只是同病相怜――都爱得那么痛苦,都无路可回头。 甚至,他还冲动地起了荒唐念头,欲对碧落动用血咒。如今细思,与其说是想帮碧落忘了伤心往事,还不如说是自己在逃避,想借他忘却红尘。 若在三年前,他绝不相信自己居然会有想与红尘斩断一切羁绊的可怕想法,但这念头当真浮出脑海时,却只有丝丝惘然,皆因情已沉淀,心已悲凉,无力再去追逐那永远也攀不到的鲜红。 正像红尘发过的誓言,要恨他一生一世。所以,他是不是注定,这一辈子也无法求得原谅,永远也无法再听红尘说一句喜欢他…… 这种痛,他不想再背负。他君无双,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深深地、幽幽地喟叹着,拂袖出了门,迎着雪花慢慢走向京城方向―― 盲了眼的碧落应该还是去找龙衍耀了吧?可那单薄的身体,如何经得起风雪侵袭?他不能眼看碧落死去。那个为了补救,甘为龙衍耀牺牲所有的少年,就是他的影子啊! 银衫飞舞,融进风雪里…… ……他找到了碧落,也见到了红尘…… 然后就一路追来天山,红尘的嘲讽、怒斥都在他意料之中,可他还是追来了,因为还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还祈盼着能听红尘说一句喜欢,就当可怜他,让他了却心里的死结罢。但唯一没想到,红尘会杀他,狠狠地,毫不留情的一掌…… 又一股热热的血流出冻得青白的嘴唇,在雪地蜿蜒。 身上越来越阴冷,就快死了吧。原来他的结局,就是葬身在这空荡荡的冰天雪地…… 轻轻垂落眼帘,任飞雪飘絮,一片又一片,盖住了他的手,他的脸。 “泼喇喇”―― 一阵马蹄翻飞由远及近,十余骑锦鞍银镫的高头骏马溅开冰雪,直往东去。马上人个个貂裘箭袖,形容彪悍。 当先一骑越奔越近,眼看就要踩上几乎被大雪完全淹没的君无双,好在那随从模样的骑手眼尖,望见白雪里露出几缕乌发,连忙勒马,一骨碌翻身落鞍,上前拨开那堆隆起。 他一停,后面众人也都跟着勒马。另一人扬声道:“矢牙,你在干什么?莫阻了大王行程。” “大王,这个人还有气。”矢牙挖出雪里的君无双,小心翼翼地托着走向居中那匹汗血宝马。想不到第一次随大王来中原,就见到如此俊秀的人物。 马上的伟岸男子微倾前,随意瞥了一眼,却整个愣住。半晌,放声大笑,惊得群马嘶鸣。 “君无双啊君无双,你我又见面了,天意,哈哈……” 一跃下马,抱过犹自晕死的人,摸着惨白发青的面庞,湛蓝眼眸泛起些微怜意:“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君无双?” 第二十二章 指尖轻轻拭掉他唇边凝结的血迹,蓝眸一亮,心意已决,抱着君无双上马:“矢牙,随本王回射月国,其余的人继续上京,代本王觐见天朝新君,沿途打探朝中虚实。”一振缰绳,纵马循着来时蹄印回奔。 矢牙愣了愣,但大王之命不可违抗,当下快马加鞭跟在了汗血宝马之后。余人也不敢怠慢,一路放马东去。 空旷天地间,雪纷纷扬扬,似无穷尽…… 雪,越下越大了。红尘飞纵的身影渐渐缓了下来,放开风惊雷手腕,抬眼望天,唇紧闭。 “臭老狐狸,我的骨头都快被你捏断了。”揉着红肿的腕骨,风惊雷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不用看了,这天山的雪一下起来,两三天都停不了,什么牛羊猪狗,老鼠蚂蚁都冻得死。” 红尘杀人的目光瞪着他:“再嗦就撕烂你的嘴。” “杀了我更好!” 风惊雷叉腰大吼:“杀我啊!看我死了以后,谁替你救无双?”见红尘浑身一震,他用力乱踢厚厚积雪:“你真以为,无双受了那么重的伤,还熬得过这大风雪吗?就算没冻死,也伤心死了。他是你最心爱的人啊,你就真狠心丢他在雪地等死?” “不要再说了!”红尘紧紧揉着手里的面具,一脸痛苦,似乎揉的是他自己的心。猛然一跺脚,重抓起风惊雷的手。 “跟我回去!” 臭狐狸,总算开窍了!风惊雷得意一笑,又皱起脸:“喂喂,我的手啊,你就不能轻一点?”唉,这老狐狸,究竟懂不懂温柔为何物? 奔回原地,却只见一溜蹄印遥遥直往东行,飞兜几圈,都找不到半片银色衣裳,红尘手抖个不停,喃喃道:“无双,无双……” 伤重垂危的无双,怎会突然凭空消失? 风惊雷也吃了一惊,但比红尘镇定得多:“无双自己肯定是走不了的,这些马蹄印还没被雪覆盖,看来是经过没多久,可能是他们救了无双。” 红尘声音微微颤抖,不住点头:“对,对,一定是有人救了他。”拖着风惊雷沿蹄印急追。嘴里说救,心底却一点把握也没有,焉知路过的是什么人?万一是天朝将士,无双岂非性命岌岌可危?一时懊悔到极点。 两人忙乱中,也就未仔细留意那些杂乱的蹄印,没发现其中有两匹马是朝原路返回的。 雪,终于停了么?不然,为何身上彻骨的寒气慢慢抽离了,代之暖暖的温软。如在云端棉絮里,飘飘荡荡。 是在做梦吗?好想就这样一直在梦里飘浮下去,不要再清醒过来,面对那苍茫惨白的冰雪…… “……无双……君无双……” 仿佛从另一层天外传来的声声呼唤,起初是飘渺的,渐渐清晰、真实,带着磁性,就像在耳边。 蓦地展眸,焦距凝聚的瞬息,君无双脸色雪也似白。 眼前那张轮廓分明如雕刻的面容却欢然一笑,如见知交:“你可算醒了,你已经发了两天的烧。” 一块方巾覆上,吸去他额头汗水。 伏羿?! 君无双的意识终是自那双湛蓝幽深的眸子中移开,随即领悟到那包围着他的温热居然是伏羿的身躯! 他和伏羿,身无存缕,裹在同一条丝被里。 重重杀气立即腾起。伏羿眼里异光倏闪,已先发制人在被底扣住了君无双微抬的双手,双腿同时一绞,以一个绝对令人面红耳赤的姿势夹住意图挣扎的腰腿。 “你的伤不过好了两成,还是不要妄动真气为妙。放心,我还不至于对个病人出手。”伏羿坦然微笑,视而不见君无双的怒气,下一刻,却挑了挑眉:“但如果你一定要动,我可不保证能控制得了自己。” 故意动了一下紧贴君无双大腿的胯部,见那水晶般的容颜骤然泛红又变青,不禁哈哈大笑。 顶在腿根的灼烫搏动迫使君无双不得不停下所有举动,尽力维持漠然转移视线。头顶是缀满流苏珠翠的织锦车厢。 “这是要去哪里?”虽然两侧车帘遮得严严实实,但听辚辚轮辘,走的路绝不平坦。 “我们现在射月国境内,再过个十七八天,就可抵达都城。” 毫不意外君无双的难看面色,伏羿低笑:“怎么说也是我救了你,你就当是回报,去我宫中盘桓数日,把酒谈天,不算难事罢。毕竟你别忘了,三年前在君府那两掌几乎花了我整整两年光景才恢复如初,我若稍有记恨之心,也不需杀你,就任你在天山雪地里自生自灭,只怕你早冻死了。” 听到雪地两字,君无双心头锥刺般一痛,再无力去与伏羿辩驳。 凝注他难掩伤楚,半晌,伏羿微微一叹:“打伤你的人,是他吧?”其实不用求证,除却段红尘,谁能令君无双伤重至此? “想不到时隔三年,你对他还如此执迷。”嫉妒在胸口涌起,但又在君无双的阴郁无语中奇迹般消退,伏羿沉默着,突然松开钳制,替他掖好被角,自行披起衣衫:“想吃什么,我让随从去前边驿站买来。 ” “……十五年了……” 君无双幽幽叹息,淡如茶气,挥之不去那隐隐约约又无处藏匿的一丝哀伤。伏羿回首凝望,君无双却已闭目,仅余些微涩然停留粉色薄唇。 “我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局……” 像梦呓,又像自言自语,最终散入虚空,如被风吹过的灰烬,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马车一天天接近都城,君无双的伤势亦日渐好转。伏羿顾虑他身上伤重,刻意放缓了行程,又避开颠簸路径,大半月过去,却只走了一半路程。 每到一处城池,他都叫矢牙去购回大包贵重药材,原还担心君无双自暴自弃不愿服药,结果却是多虑了,倒叫他心中窃喜,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昼夜同处一车,他也越发为君无双绝尘风华倾倒。三年来念念不忘的人就在眼前,如何不心动?但清楚君无双的脾性,是属棉里藏针,遇强更强。深知欲速则不达,便收敛起霸气,成日黏在他身边,同他聊些西域异族风光。君无双起初只是默默聆听,日子久了,偶尔也会插上一两句,虽只寥寥几字,已足以叫他欢欣半天。巴不得这条路走得越长越好。 最欢喜的,莫过于一路行来,君无双都未再有只字片言提及段红尘。有时伏羿装做漫不经心说起,君无双却也只是淡然一笑,神情平静,不论这份淡漠是真是假,瞧在伏羿眼里,总好过以往的痛形于色。自信有朝一日,定能将段红尘这个名字彻底从君无双心头抹去。 慢慢悠悠地又走了将近个把月,这日正午时分,马车终于停在都城外。矢牙进了车厢,垂眉顺眼服侍伏羿穿起华丽麾袍,捧着宝光流溢的汉玉镂金冠正要为伏羿戴上,伏羿一摇手,接过头冠,对君无双笑了笑,将头冠戴在了他发顶。 “啊?――“矢牙张大的嘴巴好一阵合不拢,大王竟然把射月国的王冠给了那个中原人? “做什么?”君无双蹙起清俊的眉,直觉伏羿笑容深高莫测。 伏羿笑而不答,挽起他的手,一掀车帘,傲然踏立车驾,俯视城门前肃静跪伏的黑压压一片臣子。 这阵势……君无双方有所悟,四下欢腾而起的高呼“大王”声已证实了他的猜想。 “原来你已经做了国王。” “先王三月前仙游,由我即位。”伏羿一笑,拉过君无双并肩而立。 那班臣子几曾见过这般清贵绝俗的人物,个个屏住了呼吸,但立刻发现这陌生男子竟戴着大王的头冠,顿时尽皆哗然。却被伏羿一个威严的眼神压住所有声音。 王气十足的锐利眼眸扫过众人,高高举起与身旁君无双相握的手,伏羿洪亮的嗓音响彻都城上空的云霄―― “从此刻起,他就是我射月国另一位王。本王所拥有的一切,也全部都属于他。” 突来的不容置疑的宣告,慑住了在场每一个人,包括君无双。 一片寂静中,伏羿朗笑着附上君无双耳际:“我说过,你失去的一切,我都可以帮你夺回来。” 水榭临风,雪花朵朵在绯紫色的轻纱间穿梭飘扬,青铜兽炉里袅绕吐着曼佗罗花粉独特的沁人甜香,同清亮古筝的天籁之音交织缱绻,幽绵如梦,叫人浑不知天上人间。 伏羿身着绣金丝墨花缎袍,外罩一件纯白雪狐皮裘,英岸中平添数分儒雅文气。正倚案席坐,指尖和着曲声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玉案,陶然自得,锋芒四射的目光却始终不离身边敛眉抚筝的清雅男子。 淡淡一皱眉心,君无双止弦:“你已经看了足有两个时辰,不嫌累么?” “呵,怎会?倾慕之人近在眼前,只怕一辈子也看不够。” 在射月国宫中住了也有廿来天,君无双却仍是不习惯伏羿赤裸裸不加掩饰的言语,扭头不答。伏羿见他窘态,不由低笑。 “又笑什么?”君无双瞥他一眼,岂不知伏羿心思?随即便觉自己多此一问,抿起粉色薄唇,颊上微微发红,转头望向纱外。 已是春浓时节,射月国位处西域腹地,却依旧天寒地冻,这两天更是飘起春雪。他伤势几天前已然痊愈,但拗不过伏羿,披多件黑貂锦袍抵御风雪,墨亮围脖衬着水晶般面容那隐约一抹红晕,越显肌光莹透,直令伏羿看呆了眼。 射月国人本就生性爽朗,不比中原儿女含蓄内敛,伏羿更是霸气天成,但在君无双面前却半点也不想摆出君王架势,以免遭他反感。连日来早忍得辛苦,如今见君无双丰姿撩人,心痒难搔,一时忘了收敛,倾前揽住了他腰身。 君无双表情略僵,却没有抽身闪避。伏羿反而一愣。 “我还以为你会躲开。”蓝眸在君无双无甚喜怒的侧面审视良久,渐渐腾起笑意:“可以么?” 贴面吻上形状优美的淡粉唇瓣,细细舔过又用力一吮,立时泛呈殷红,感觉怀里的身躯轻震,但依然一动不动。伏羿飞扬的双眉慢慢皱紧,托起了君无双下颚,眯起湛蓝如海的眸子,似极荒原狩猎的野狼。 “你不拒绝?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不出声我可就当你默许了?”另一只手却已探入银衫内,虚虚按在私密处,若即若离。 一丝忧悒阴郁划过君无双墨玉眼瞳,无数种迥异情感在瞬息千变万化,翻涌沉浮,徐徐湮灭一片空白,唯见眸更黑,浓得像劈不开的墨夜,幽邃莫测。最终连眼帘也轻轻阖上了。 无声…… 伏羿陷在他衣下的手慢慢收拢,一捏突然放开,悻悻道:“君无双,你这算什么?你对段红尘多年情意竟浅薄至此吗?”虽然朝思暮想都盼着这一刻,但君无双这般轻易就容他上下其手,足见薄情寡义,他心里也登时凉了半截。起身凭栏远眺。 一阵死寂中,君无双清冽的声音响起,空空洞洞:“世间当真有人能爱到至死无悔吗?就算有,那个喜欢段红尘的君无双也已经死了,被他亲手一掌打死在雪地里了。” 微笑着叹了口气,抱起古筝从伏羿身边走过。 “等等!” 伏羿悚然动容,从天山一路归来,任他旁敲侧击,君无双都对受伤之事闭口不谈,更毋庸说提段红尘。直到今日方听到这平平淡淡一句。疾探手,一把扣住君无双手腕,眼光炯炯,毫不畏惧对上他魔眸,似要洞穿他内心。 “你真的放得下过往种种?那为何愿意留在宫中?” 君无双诧异抬眸,就见伏羿苦笑摇头:“你骗不了我的,你容我亲近无非是想借此逃避。倘若真能忘得了那姓段的,你还会来利用我么?恐怕伤势一好就不告而别了。” “我伏羿也不是蠢人,尚不至于以为这区区射月国的王位权柄就能留得住你,虽然我起初确实想以此讨你欢心。只可惜,我宣告百官时,你眼里根本不见丝毫喜色。”自嘲一笑,凝视君无双渐变苍白的脸色,禁不住长长喟叹―― “君无双啊君无双,你有时,真是叫人又怜又恨,却又偏偏还是要爱你。” 叹息回肠荡气,湛蓝的眸子却益发光亮起来,灼热逼人,仿佛有团火球在熊熊燃烧,向君无双越滚越近…… 无法招架的狂热……君无双浑身轻颤,蓦然五指一划,弹开伏羿脉门,一点足便朝前纵去,心已乱。 “你为什么只想逃?既然你自己都说以前的君无双已经死了,那为什么不能当自己已死过一回,如今再世为人重新活过?” 尖锐的质问像针扎进他的耳,他的胸,君无双抿紧唇,更加快了脚步,突然袖口一紧,被伏羿大力拖住,顺势拉近。 “别再躲了,君无双!” 筝落,弦断。 人亦倒下,黑发纠缠一地。 “……我对你,并无情意……”避开身上伏羿炽热得似乎要将他烧为灰烬的目光,君无双静静望向榭外,碎玉琼屑仍飘舞不停,凉入心脾…… “现在没有,不代表今后也没有。”伏羿淡笑,自信满满。蓝眸交错流转着怜惜与情欲,俯首,用唇融去君无双嘴角沾着的一朵雪花。 “我心甘情愿被你利用来忘记段红尘,如何,君无双?” 伏羿笑着,摘下他束发的汉玉镂金冠,捧起一缕柔亮乌发吻了吻,倏地轻轻从中拔落一根,吞入肚中。 “我射月国世代古礼,吞下所爱之人的头发,即是对天盟誓永不背叛。君无双,我伏羿爱你之心,此生到死都不会变。” 眼前的雪慢慢模糊起来,酸楚自喉咙涌上,君无双涩然开口,却是笑声,连自己也控制不了:“如果那所爱之人是个秃子,你怎么办?” “啊?哈哈哈……”伏羿一怔后大笑:“即使秃子,也多少该有几根头发罢,除非是和尚。嘿,不过头上没有,别的地方嘛,哈哈……”玉人在抱,再也抑不住兴奋,手掌滑进君无双两腿之间,隔衣搓揉。 君无双呼吸明显急促了一下,阻住他进一步举动,在他欲望氤氲的笑脸上凝睇半晌,垂眸:“你可知我教有一血咒,只要两人结了合体缘,再以血施咒,那两人从此就只识对方,只爱对方,直至有一人死去方得破解此术。” 伏羿笑容凝固,君无双悠悠续道:“只有如此,才能帮我彻底忘掉他。你现在,还愿意被我利用么? ”一推伏羿站起身来,掸了掸衣上雪花,笑如凄雨。 “那样的爱,你还要吗?” 瞳孔收缩又舒展,伏羿一握拳:“为什么不要?你既可以决心忘却以往,我又怎会做不到?”拉下君无双,指指自己肚子:“你的头发都已经在里面,难不成还能剖开肚子拿回去?呵!” 魔眸流光飞舞,已辨不出是惆怅还是无奈,或者什么君无双自己也理不清的感觉……没有再说话,他缓缓取下伏羿的雪狐皮裘,又解开织锻腰带。 “让我来。”伏羿转瞬赤身裸体,就去抱君无双,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这么主动。啊?――” 身体突然被推倒玉案上,触肤生凉,他起了一层寒粒,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慢慢宽衣解带的君无双,猛地醒悟,俊毅如雕刻的脸上首次露出尴尬。 “我一直以为,你是下面那个……”摸摸鼻子,伏羿苦笑。 君无双停了手,居高临下瞅着他,一言不发。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伏羿吐口长气,从容转身,趴跪在地,双手扶住玉案:“既然那姓段的能做得到,我自然也行。” 强健的男性身躯顺从地跪在了面前,黑发披散脊背,透着一股野性,和红尘一样浅蜜色的肌理…… 幸亏伏羿背对着他,所以他不用担心,就当眼前的,是红尘吧,是他三年来,无数个深夜迷梦里紧紧抱着、密密搂着的红尘…… 撩开浓密黑发,环住那没有一丝一毫赘肉的腰,轻轻地,近乎虔诚地吻上伏羿的背。 温热的触觉从背部肌肤相贴的地方沿着脊梁蔓延,带起微痒。伏羿低笑,声音极富磁性,如筝暗鸣,却隐隐杂一丝嫉妒:“你对他也是如此温柔?”明知此时最不适宜提起段红尘,但偏偏忍不住,话出口便立即后悔。 同红尘完全迥异的嗓音令君无双一僵,停下亲吻:“……别说话……”默然片刻,再度覆上那线条优美流畅的柔韧裸背。 伏羿微微苦笑,果然不再出声。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君无双渐渐移后的手,感觉最隐秘的部位被手指按揉抚弄着,终是逸出低哼。腰不受大脑支配地想要摆脱君无双的手臂,反被牢牢环抱、抬高―― 进入是超乎他想象的痛,身体似乎从股间被一分分撑裂开来。强烈的压迫感随缓缓探入的火热侵占了他的意识,张开嘴却喊不出,只紧紧抓着玉案稳住难抑颤抖的身躯,背肌隆起,飘雪里仍闪着汗光。 那一次,红尘也是痛得满头满身的汗……君无双痴痴凝望着,低头吻去汗水,入嘴同样咸涩,却透着苦,再没有那躁动的太阳的味道。 即使太阳,也有沉没的时候。与生俱来的地位权势,匡复皇朝的雄图霸业,也会在天翻地覆的一瞬间面目全非,成为他做了多年的一个长长的梦,一个荒唐得叫他想笑又想哭的谎言。 曾踌躇满志,以为自己有朝一日,能身披龙袍,脚踏万里江山,含笑挺立那鲜红胜火的人面前,看那双星亮的眼睛露出比从前任何时刻更深的钦佩与爱慕。可风云变幻,那已是他至死都无法再实现的奢望妄念,皆因大梦已醒。 梦尽头,他一无所有。苦心经营的一切,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爱过刻骨铭心,也仅余泣血锥心的痛楚。 悠悠红尘,冉冉浮生,他该怨天?怨地?还是怨谁? 残梦难再圆,不如斩断所有,当自己已在那冰天雪地,死在了痴恋一生的人掌下。从此世上,再无为情所苦的君无双,也再无人会去纠缠段红尘。 就让诸般爱恨恩怨、悲欢离合尽皆随风而逝! 一抬头,已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奋力顶进紧窒深处,狠狠咬破指尖,挥血洒上伏羿颈背,仿若花开荼靡,灿烂华丽几近妖异。 血一样的红,火一般的红,鲜艳的曾经夺走他心神魂魄的红,漫天席地包围住他…… “……红……尘……” 最后一次凄然长唤。血冷,天昏,苍溟飞旋回转,一切如梦似幻,卷入无底的深黑漩涡…… “红尘!” 风惊雷一脚踢开竹扉,斜倚门框,瞅着默默坐在竹床上仿佛神游天外的红衣男子,不由嘟起嘴:“喂,你已经坐了一天了,不怕屁股坐烂?” 木讷的脸转了过来,眼睛黑沉沉的,一点被他逗乐的样子也没有,风惊雷挫败地耸耸肩,猛摇扇子。 那天顺着雪地一溜蹄印,还以为很快就能追上,谁知那些尽是千里良驹,直至出了天山都不见踪影。 他与红尘沿途打听,确有一行十数骑往东直上。但问起其中是否见一银衫男子,那些路人便夹七杂八讲不清楚。他两人又不想半途而废,只得跟着,一路时快时慢,竟追回了京城。 君无双仍是半点音讯也无,路上红尘已越来越沉默寡言,等到了京郊竹外轩,更是坐定君无双床上,再无声出。 老狐狸也终于尝到心急滋味了吧,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死撑着不肯救他?风惊雷夸张地叹着气,长长伸了个懒腰。 “你还闲着干什么?”红尘突然说话,害得风惊雷半个呵欠噎在了喉咙里。 “你不是会算卜吗?还不快算算看,他现在哪里?”红尘盯着他,急切又带点责备:“上回来竹外轩找不到他,是你算到他在城门外的。” “这……”风惊雷尴尬地笑笑,脚悄悄往外移:“那次是我唬你的,我这个什么雷神之子,最多替人医个头痛脚痛的,嘿嘿。又不真的是神仙,哪能掐指一算,通晓过去未来的啊?”看见红尘骤然似要吃人的目光,他咽着口水,小声嘀咕:“我上次是问了京城的教徒才知道无双去了城门嘛,哪像你,一看人不在,转身就跑,再说,我要真会算,还用得着跟你一起白跑回来吗?” 兀自喋喋不休,红尘一闭眼:“滚出去!” 风惊雷叉起了腰,长这么大,人人当他神灵般捧着供着,几曾听过一个“滚”字?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珠就要发作,但歪头看了红尘半晌,吐口气:“算了,看在你心情不好的份上,我也不来跟你计较。”慢慢走出轩外,自言自语叹道:“早知你这老狐狸脾气这般臭,我干嘛还要教众去城里打探消息?让你急死好了。” 百无聊赖,就蹲在屋外,拿起根枯枝在地上信手涂鸦。画了半天一丢树枝:“我饿了,进城吃饱再回来找你。”拍拍衣上灰尘,挥着扇,大摇大摆地走了。 暮色渐渐压下,周围朦朦胧胧似隔着层看不透的纱,红尘依旧一动不动坐着,任凭夕阳余辉一点点自他身上收走,寒气却似有似无地从脚底升腾。 无双,究竟在哪里?…… 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击出那一掌,也更想不到无双竟然没有躲避。那夺口而出的殷红的血,溅湿了银衫雪地…… 紧紧抱住双臂,喉头挤出几声痛苦含糊的低吟,颓然一仰,合衣倒在床上,睁眼望着屋外黑夜。 无星无月,天空像个墨黑的罩子,吞噬了大地,无边的黑,无边的沉寂。 无双躺在床上的时候,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孤独地瞧着黑暗打发慢得似乎停顿的光阴? 轻轻地蹭着枕,仿佛还残留着无双清幽淡雅的香味,就像在君府的竹屋里,他和无双的发,缠绕着铺满了雪白的枕,两人晶莹的汗水,沾湿了发,印湿了枕,融在一起难分彼此…… 那一刻,如能永恒,该有多好。 他就可以永远以为自己是无双心中至爱,可以永远沉溺在那双流光飞舞的眸子里,永远地快乐下去… … 可惜,梦碎、泪残,才发现已回不到从前。 水气慢慢地渗进枕头,红尘翻身坐起,抱过枕头堵住几将爆发的嚎啕,肩头剧烈抽动着―― 纵然如此,还是忘不了他,日日夜夜让痛苦煎熬着自己。只因为,依然爱着他…… 恋耽美 分卷阅读44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无双,可有真正知他心中伤痛? “无双……无……呜呃……” 哽咽终于控制不住地漏出,夜凉似水,只闻嘶哑哭声。 也只有在夜静无人时,他才会除下所有的伪装,尽情地哭,尽情地叫无双的名字。不怕被人听到,不怕被人拆穿那最后一点维持他自尊的冷漠。 直至眼眶酸涨似裂,哭泣才缓缓平静下来,拭去泪痕,正要把枕头放回原处,却被那一卷绢书吸引了眼光――无双的笔迹! 登时呜咽全消,燃起案上蜡烛,就着微暗的火光慢慢看。 前面是君无双寂寥时写下的从小到大的回忆。他从未听无双说起儿时光景,此刻一边看,一边心悸,绝没想到无双幼年竟受尽其它仆役欺侮,十四年来吃的都是别人剩下的残羹冷炙,为了给“皇姐”弄点好吃的,常要半夜溜进厨房偷偷煮食,自然被发现后逃不了一顿好打。 他的童年里从来都不知道饥饿和为奴为仆的滋味,但如今突然明白,是无双替他度过了那段本该由他承担的晦涩岁月,可即便两人身份昭显之后,无双也没有向他抱怨过一个字…… 喉咙像堵了什么,哽得难受。咬着唇继续看。 无双和他相遇了,在那个雨过天晴的清晨。他记得那一箭差点就射中了无双,也记得曾一时冲动,孩子气地想留下无双做玩伴,被娘亲拒绝了。可他料不到就那一次偶然的相逢,他早将之湮没在重重尘封往事里,无双却记住了,从此便是一生一世…… 为他惆怅为他欢喜,为他痛苦为他绝望。有些他知道,可更多的,无双从来没有跟他提及,只锁在了自己心里,一个人默默地背负。 一直背到不堪重负,心力交瘁。想用血咒来忘了他,却终究舍不得,只因还冀望着有一天他会原谅他,能听他说一句喜欢,方死亦无憾…… 眼泪一滴滴落在绢书上,模糊视线里,每个字都似乎幻成君无双清贵雅洁的面容,怅然笑着,说不尽的苦涩无奈。身后,是寂寞飘零的雪,冷冷地,飞舞。 “……我若死了,你肯不肯说一句喜欢我呢?……红尘……” “我喜,喜欢你……不,不要忘记我啊……”紧捏绢书,红尘泪如泉涌。 无双居然绝望到想彻底抹去与他的点点滴滴,忘却他么?红尘浊世,茫茫人海,他唯一的羁绊就只余无双,如果无双都要忘了他,那他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活在没有无双爱他的世间,比死更残酷。 “我不要啊……无双……” 像失去娘亲那时,哭到声嘶力竭,倏地雷霆般的大叫划破夜色,大老远传来,喜气洋洋―― “老狐狸,我知道了,原来我们追的那伙人是射月国来京觐见的使节!” 第二十三章 红尘一震,急忙抹去眼泪,卷起绢书胡乱往怀里一塞,风惊雷已连蹦带跳奔进屋,后面还跟了两人,放下手里尚在冒热气的几个包子,眉飞色舞:“喂,老狐狸,我可帮你打听到了无双的下落,你怎么谢我啊?” 转向那两人笑道:“把你们打探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都跟你们教主说罢。” 那两人必恭必敬施过礼:“是,属下等听惊雷公子吩咐,细加询问城中弟兄,得知左近只有射月国专遣特使经天山来京城向新复帝位的煊帝觐见献贡,前日方到使馆。煊帝却于数日前已离京前往天山,那些特使便逗留京中等候。属下等之前潜入使馆,听到他们交谈,原来射月国的新王本也一同来京,但在天山飞雪中救得一人后,却又折回了射月国。” “回射月国?”红尘再也坐不住,呼地站起。风惊雷倒是笑悠悠:“知道在哪里就好办多了。老狐狸,你先吃点东西,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咱们就出发去射月国。”想到又有新地方可以大玩一场,他摩拳擦掌,极是兴奋,一敲扇子:“我也正好顺路再去风雅楼拐一下,替碧落医病。” 红尘听他说得兴高采烈,嘴角一牵:“谁说要带你一起去的?你就给我乖乖待在这里。” 喝令那两名教众:“你们留下看住他,没我吩咐,不准他离开竹外轩一步!”拿了个包子边吃边走,眨眼便隐入夜色。两名教众对望一眼,抱臂左右守在了门口。 风惊雷目瞪口呆,随后气得跳脚:“死狐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不就是不让我去救碧落嘛!这么爱呷醋,酸死你这臭老狐狸!”抓起包子狠咬一口:“亏我还好心怕你饿着,气死我了!” 关山鸿雁,长风万里。边关连绵的峰峦山头浸浴在初夏日色下,积雪融消汇流成洋洋大河,蜿蜒流淌进射月国内。红尘,就沿着这灌溉了无数农田的河道,踏上了射月国的土地。 从京城出发,披星戴月连赶了月余路程,满身风尘潦落,面具下的下颌也冒出一片青密须根,无暇修脸。终于来到这完全陌生的西域国度,离无双,也越来越近了。却不知,无双的伤势可否痊愈?无双,是否记恨着他在雪地里毫不容情的那重重一掌?…… 酸涩和惶惑一点点慢慢切割着他的心脏,不顾正身处都城熙熙攘攘的来往人群之中,他驻足,仰望明净高天,引得不少路人不明就里,纷纷效仿,谁也猜不到那气度轩昂的高大男子只是为了不想让他人瞧见眼角闪烁的泪影。 “无双,无双……” 喃喃低喊着,过往种种已经分不清是谁伤害了谁,也不愿再去分清,他只知道,不能失去无双…… 爱过、怒过、恨过、躲过、悔过,千徊百转,终于明白:即使疲倦得宁愿放弃一切,忘却一切,最后浮上眉间、涌入心头的始终是那一抹水晶般的影子。一颦一笑,时隔三年,反鲜明得仿佛就在昨天。 要他不恨,很难。可要他不爱,更难。再怎么挣扎,他还是逃不出情网。 无双,就似魔花,在他体内、脑里深深地扎了根,揪着心,缠着肺,附骨吸髓,分分秒秒地滋长…… 刺骨镌心,消魂蚀魄。无处逃,无法避。想拔,便得血肉支离,痛不欲生。 怎能失去? 黯然半晌,垂下头向前方路边的客栈走去,打算等入夜再设法潜进射月宫中一探究竟,在那之前更得好好沐浴梳洗一番,怎么能让无双见到他如此一身邋遢落拓? 前边大道突然一阵喧哗打断他思绪,看见行人个个面带惶恐,退缩进两侧屋檐下,一条热闹街市顷刻沉冷,连咳嗽都不闻一声。他正在奇怪,身后一个老叟甚是良善,将他拉到边上,悄悄道:“小哥,莫站街中挡了监国大人的路,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什么监国大人?”红尘目光越过齐步走近的一队精甲银铠的兵士,落在当中的八驾车辇,隔着薄薄纱幔,一人盘膝独坐,隐约可辨是个衣饰绮丽的男子。 “嘘――”老叟示意他噤声,自己却忍不住多嘴:“看你穿戴是中原人,当然不清楚。那是我国二公主的王夫,也就是新登基的大王的姐夫。你可千万别惹到他,以前大王还当三王子时,都对他礼让几分。 ” 三王子?!红尘失声大叫:“伏羿做了新王么?”年前同风惊雷四处游荡时,虽无意中听教众说起射月国王位更迭,他也兴趣缺缺,听过就算了,并未细问。孰料新王竟是那狡诈多端的伏羿!当初伏羿的那颗假雪融,将他害得何其凄惨。无双若真落在此人手中,哪还有什么好事? 那队兵士忽听有人当街直呼大王名讳,无不色变,怒喝着抽出腰刀围上。那老叟和路人吓得纷纷逃散,一个统领模样的刀头直指红尘鼻尖,刚叫了声拿下,已被红尘一脚踢飞。 兵士们顿时炸开了锅,一窝蜂围攻上来。红尘出手如风,又撂倒几人,兵士们哇哇大叫却是泯不畏死,反攻得更急。红尘不禁头疼起来,正要痛下杀手,车辇里陡然飘出一声:“停!” 刀风呼声即刻消弭,纱幔掀起,露出那王夫好一张俊朗面庞,一双眼睛却在日光下泛着浅灰,淡到接近无色,瞧着甚是诡异。在红尘身上溜转一圈。 “好身手!”淡淡的赞美携带稀稀拉拉的掌声打破寂静,男子朝红尘勾了勾手指:“不如来我门下役事,胜过你浪迹江湖百倍。”轻轻一笑,道不尽傲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 红尘冷冷瞪他一眼,懒得与他嗦,抱起双臂,拒绝之意自然不言而喻。那王夫向来在射月国呼风唤雨,一呼百应,几时受过这等疏落?浅灰眸子杀机立腾,但稍纵即逝,冲红尘冷笑两声,放落纱幔:“回府!”还在地上呻吟打滚的几个兵士忙着爬起,东倒西歪地跟在车后,全无来时神气。 车远人渺,街市方才恢复了生机。先前那老叟又蹭近红尘,连连叹气:“你这小哥怎么不识好歹,居然敢得罪监国大人?他不光是我国王夫,还是邻邦永昌国主唯一的同母胞弟,惹上监国大人,你可甭想再在西域立足了。” 等找到无双,他才不会再待在这遍地胡儿的鬼地方!红尘一哂,也不去驳斥那老叟,转身去客栈投宿。那掌柜见他打了王夫的侍卫,哪还敢留他住宿惹祸上身,苦着脸请他另投别处。红尘无奈,连问了街边数间客栈,都被拒之门外,直至日薄西山,才在近郊找得家小客栈落脚。 涤去满身仆仆风尘,梳洗停当,已是初更时分。他草草用过晚餐,向小二打听得王宫所在,提气直奔暗夜。 神不知鬼不觉跃入宫墙,面对连绵屋瓦,红尘一时眼花缭乱,不知该从何找起。正巧有个巡夜侍卫走过,他一手从后面扼住侍卫脖子,低喝道:“不许乱叫!你可听说宫里新来个叫君无双的中原人?他住在哪里?”稍稍松开一点手臂,让那快被他勒死的侍卫呼吸几口空气。 他只是抱着侥幸一问,那侍卫却遥指十余丈外一座灯火通明的华殿战战兢兢道:“……他在,在大王殿内,咳……” 红尘大喜过望,点了侍卫晕睡穴将他拖进附近花丛。几个起落跃近华殿,趁长廊里两组巡夜侍卫擦身交错的一瞬间翻上屋檐,脚背勾住了琉璃瓦,一个“倒挂金钟”。手指蘸了唾液无声捅破一点织云纹窗纱,凑上眼睛―― 锦毡上,书案后,端然趺坐一人。银衫玉冠,正聚精会神盯着案头一副画卷。屋顶吊着数十颗鸽蛋大的明珠,宝光流溢,同殿内四角的冰绡宫灯交织辉映,投落银衫人面上,幽澹如月…… 无双……雾气无法控制地渐渐模糊了红尘的双眼,想哭的冲动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嘴角扭曲得厉害,却是因为狂喜。 就如呆住一般,怔怔地、傻傻地望着那熟悉的清贵容颜。耳边传来梆梆更漏,才蓦然神回,忆起自己为何而来。费力深深呼吸调匀紊乱心跳,伸臂推窗,心里满怀期待紧张――无双看到他,是不是会惊喜地说不出话来?还是,因为那日雪中一掌而冷眼相对? “还不睡?无双!” 磁性十足的低沉声音突然从偏殿传出,红尘手指停在窗纱前,僵住。 诧异地看那拥有一双湛蓝眼眸的颀长男子松松披着件宽大睡袍走到君无双身后,弯腰抱住了他。因这个姿势袒露出来的线条如雕刻的胸膛上零星分布着好几处红印,深浅不一,一直延伸到小腹下面…… 轻蹭水晶似的雅洁面庞,伏羿一手掩起案上画卷:“这翔龙天朝的军机图,我们明天再仔细研究好不好?你不陪着我,我怎么都睡不着。”舌尖轻轻挑弄君无双耳轮,吃吃低笑,手底也不闲着,钻进他腋下呵痒。 “你又来!啊……哈哈……”君无双又笑又气,怕痒地左右扭躲,被逼急了,他一旋身已捉住伏羿双手,将他抵在书案上,扬起双眉佯怒道:“看来之前是对你太温柔了,竟然还有力气起床来捉弄我,嗯? !” 作势恶狠狠一口咬住伏羿颈子,却只是用舌头轻柔刷过原先吮成的绯红吻痕,低低逸出数声清冽迷人的谑笑。 “既然那么有气力,你就准备陪我一晚上吧,呵呵……” 手一拉,摊开了伏羿睡袍,低头衔住一粒红珠轻轻咬扯。伏羿胸膛起伏,震出几声低笑,抱住了君无双的头颅,微眯着眼,全身心都同覆在他身上的人一齐卷入情欲漩涡之中。 殿内春光旖旎,窗外的红尘却已痴了,傻了。这一刻只巴不得自己眼睛瞎掉、耳朵聋掉。手脚已经冰冷,可胸口却火辣辣,似乎被烧得通红的铁叉挑破肚皮,挖出他的心在沸油里煎,再滚。痛到无法用世间任何言语笔墨来形容。 痛到恨自己为什么还不晕去、死去!!! 风餐露宿,千山万水,究竟为何而来?只是为了来看无双与他人蝶鹣情浓?看那双曾经紧紧拥抱过他的手掌在另一个人身上摩挲爱抚? 眼前骤然一黑,浓浓血腥直冲喉头,几要夺口喷出。连心肺都呕出的痛。 “臣幽凤舞,有要事请见大王。” 恭敬又傲慢的声音从长廊那端飘来,在夜间显得特别突兀,慑住红尘即将跌落的身影,殿内两人也是一惊。 一人衣饰绮丽华贵,高高昂首,旁若无人地走过跪伏两侧的侍卫,不等殿内传召,便一掌推开拦在宫门外值守的矢牙,扬长直入。眼角却有意无意朝红尘藏身处一瞥,浅灰眸子泛起诡异森冷的笑,虽是转瞬即逝,红尘已瞧得真切,正是白天街市所见那王夫。 “大王,监国大人他……”矢牙跟着走进,又不敢拦那嚣张跋扈的王夫,只得苦着脸等候大王发落。 看见两人衣衫不整,头垂得更低。 正在兴头上,突被打断,伏羿脸色极差,半掩衣襟,都懒得起身,斜睨幽凤舞:“姐夫返永昌探亲,一去经月,怎么一回来不在府中陪王姐,反来本王这边?” 幽凤舞眼光自伏羿转至君无双,始终含着丝淡淡讥笑,一指君无双束发玉冠:“那是臣的家务事,不劳大王费心。倒是臣想请教大王,射月国的王冠怎会到了此人头上?臣归途中听闻,他还是大王不久前从关外带回的中原人,非我族类,如何能窃纂国位?” 冷笑着拍了拍胸口:“臣身为监国,又是大王姐夫,于公于私,绝不容大王这般任性胡为。请大王立即下令,将他逐出射月国。”当着矢牙言辞咄咄逼人,竟是半点也不给伏羿颜面。 伏羿大怒,这幽凤舞分明是来寻衅生事。一拍书案正要发作,边上洁白如玉的手掌在他手背轻轻一按,登时压下他满腔怒火。 君无双一弹头冠,微笑道:“好一个非我族类。只是监国大人,你也并非射月族人,这王冠我要不要也罢,却说什么也轮不到你头上,呵。” 一声长笑,故做未见幽凤舞铁青面色,悠然道:“自然,我既坐了这王位,当不会尸位素餐。有我君无双襄助,射月国挥军中土,一统河山指日可待。永昌国日后有此强盛姻亲庇护,也该庆幸才是,监国大人,你说对不对?!” 幽凤舞浅灰的眸子已像死灰,万万想不到这优雅温良的男子竟如此口舌犀利,驳得他无言以对。尤其那双幽邃变幻的眼瞳,对他仅是一瞟,却已似闪电奔雷,劈开他身子,将他心底诸般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无从藏匿。 那种感觉,如裸身行街,针芒刺背。幽凤舞强自一笑,仍不甘在他面前落了下风,转向伏羿:“射月国若真能攻克中原,当然也是我永昌之福。只不过,这千秋大计,大王不同自家兄弟商议,却对外人俯首听命,只怕先王泉下有知亦不安乐。” “本王兄长多年前早已在边关悬崖投崖自尽,仅剩王姐一介女流,难道要让本王下阴曹地府去找自家兄弟?” 伏羿答得极快,却皱着眉。自从月前在水榭晕厥醒来后,他的记忆里除了与他一同苏醒的君无双,便是一片空白。好在有个忠心耿耿的矢牙,只道他中了邪,一点一滴将他进宫服侍伏羿十多年来,所知伏羿的身边事,无分巨细,悉数相告,倒也说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致于在文武百官跟前露了破绽。此刻伏羿见矢牙暗中点头,知道自己说得不错,心中大定,朝幽凤舞示威般地扬眉而笑。 哪知幽凤舞也是一笑,比他还响:“大王此言差矣,明明大王还有个弟弟,是先王当年自中原掳来的雪弥妃所生,虽然小王子尚未满月就连同雪弥妃被娘家人偷偷救走,从此流落民间不知去向。如今算来,也该二十出头了。此乃二公主所言,决假不了,况且小王子出世时,大王已是六七岁的孩童,怎会不记得了?”灰眸一眯,带着几分怀疑审视伏羿一下变得不自然的神情。 矢牙惊出一身冷汗,他可是从未听过这段王室秘辛。伏羿严厉的目光射来,他缩紧了脑袋,不敢吭声。 这矢牙!害他露出好大的马脚!伏羿正琢磨着如何圜转,就听幽凤舞冷冷道:“大王这么说,是真的忘了以前的事呢?还是别有用心,不想找回先王骨肉,免得王位多了一层威胁?嘿嘿!” 伏羿皱眉,答哪一个,恐怕明天都会传得满城风雨吧。 僵持中,君无双一拂银袖,拉伏羿起身,拥着他懒洋洋走向偏殿寝宫。 “监国大人 ,伏羿怎么处置那个失散的弟弟,也是他的家事,不劳你费心。我看监国大人这些年一 定是为射月国忙里忙外操心过度,若因此冷落了二公主,岂非伏羿罪过?明日起,就请监国大人无须再返朝议事,免得因为些许琐事伤了你夫妇和气。矢牙,替我送监国大人出殿。” 盯着两人背影,幽凤舞牙齿咬得咯咯响,半晌狠狠一顿足,推开矢牙,仰起头大步离去。经过红尘藏身的窗前,又冷笑一声。 此人分明早就发现他了,却不点破。红尘瞧着他走过长廊,步入浓黑夜色,一时惊疑不定,但很快就被心头急腾而上的剧痛淹没。 无双,无双…… 居然就这样拥着他人,走进熏香浮绕的寝宫…… 一手掀开珠帘,君无双蓦然顿住脚步,附在伏羿耳边轻声道:“窗外有人,你莫出手,让我来解决! ” 话音未落,人已如箭离弦倒射,双袖一翻,两股大力势若排海,无声隔窗拍出。 一切快胜电光火石,红尘根本还没反应,胸口已像被尖锐的锥子钉中,一口血溅上窗纱,人扑通坠地。天旋地转间勉力支起半身,四周已围了一圈闻声赶来的侍卫,十几把明晃晃的刀剑架在他颈中,激起层层寒粒。 可慢悠悠自殿内跨出的银衫男子,眼神却比所有刀剑更冷,在离红尘三尺处停下。形状优美的粉色薄唇微微翕张,吐出红尘熟悉的、天籁般清澈华丽的笑。 “大胆狂徒,是受谁指使?若有半字虚言,死无全尸。” 寒意从头渗到脚,红尘浑身僵硬。 像渡过了千年长久,才听见自己干涩得不成模样的声音:“你,不认识我了?” “我该认识你么?”君无双笑容不减,千变万化的眼瞳里讥诮、不屑层迭涌现,却惟独找不到半点暖意:“不必再枉费心机拖延时间,莫让我失去耐性。” 修长的两根手指虚虚抵在了红尘大张的星眸前,微笑道:“你的眼睛倒也算动人,瞎了可就不太好看了。呵,我再问一次,是谁指使你来的?” 还是和从前一样清雅出尘的的容颜,说出的话却字字如针,扎得红尘体无完肤。 一路上所有的担忧惶恐瞬间真实起来。无双,真的忘记他了,彻彻底底,完完全全。 就如同无双在绢书中所写的那样,是用血咒来遗忘他罢。所以,那千种温柔风情都展现给了那蓝眸男子,留他独自面对刺骨的冷冷微笑。 ――他就这样把他忘了?…… “无双……把无双还给我,还给我啊!” 红尘喃喃低语,眼睛渐渐发红,蓦然扑上前就去抓君无双的衣摆。脖子被颈中刀剑割出几道血印,一阵刺痛,他都浑若未觉。君无双却一怔,本想插落的手指迟疑着停在半途。 听口气,这陌生的红衣男子似乎认识他?但他没有任何印象…… 恍惚之中,身体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回过头,是伏羿的笑脸。 “无双,这等江湖宵小何需你亲自动手?没得污了你的手。”咬着君无双耳朵,轻笑道:“春宵苦短,可不要浪费了大好时光,嘻!”湛蓝眼眸慢慢转为奇异的深绿,闪着浓浓光彩。 每次伏羿动情,蓝眸就会变绿……君无双耳根不由一红,欲望也不知不觉跟着升起,淹没了心头刚冒出一点芽尖的困惑。在伏羿腰间一捏,似笑非笑:“这可是你自己要的,待会可别向我求饶。” 吩咐侍卫将人犯暂押天牢待明日再审,与伏羿携手进殿,竟不再看红尘一眼。 两扇宫门缓缓阖上,隔断了一切。红尘一颗心也仿佛被生生夹成两半,喊得一个“无”字,颓然昏厥。 如果可能,但愿自己从此不醒。但重重两鞭抽上身,肌肤灼疼,终是醒了过来。入眼满室昏黄,双臂被铁链锁绑,高高吊起。身前几个满脸横肉的狱卒正手握皮鞭,上下打量着他。 “听侍卫说,这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去偷窥大王他们的好事。”有个矮个子用鞭柄拍了拍红尘脸颊,不无惋惜:“你死定了。就在四天前,苏宜乐妃仗着是大王宠妃硬闯入殿,还出言不逊。结果被大王下令剜眼割舌,斩去四肢扔进百鸟园,哀号了两天两夜才断气。我看明天,你也是同样下场。” 口沫横飞地还待卖弄他的包打听,边上一人低叱道:“你不要命了,在背后乱嚼舌根,不怕大王他们扒了你的皮?”左右张望,似恐有人窥伺。 矮个子脸也一白,却干笑两声,兀自犟道:“怕什么?又没有外人听到。就算听到,咱们也不会让那人有机会去告状啊。”边说手底边比了个喀嚓的姿势。 他话音刚落,就听牢房外有人嗤笑一声,火光大亮,数名汉子高举火把走进,肃立两侧,让开了一条路。 衣饰绮丽的男子悠悠踏进,灰眸在狱卒死灰般的脸上一扫,讥笑道:“你们刚才说什么呢?” “监,监国大人。” 狱卒三两步迎上,结结巴巴地几乎要晕了过去,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小的们什么也没说。” 幽凤舞冷笑:“那就是本监国听错了?” 狱卒面面相觑,既不敢回答说大人听错了,当然更不能说大人没听错。僵在那里,尴尬万分。 看众人吓得面如土色,幽凤舞哼了声,遥指被吊在角落的红尘:“你们胡言乱语,本监国也没空来追究。起来吧,这个人犯,我要带走。” 红尘一凛抬头,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那几个狱卒刚欢天喜地爬起,又跪了下去,惊道:“丢了人犯,小的们吃罪不起。那是要杀头的啊。” “你们方才肆意污蔑大王,就不怕杀头吗?”幽凤舞阴森森地笑了,俊朗的面容在火光下明暗交替,宛如魍魉:“有本监国在,大王那边自有交代。” 狱卒交头低议一阵,终于哆嗦着打开红尘身上镣铐,将他扶近幽凤舞。 “好。”幽凤舞嘴角一扬,轻轻一颔首。那数名随从接到暗号,不约而同拔刀,手起头落,几个狱卒惨叫都没发出半声,就做了冤魂。 好狠!红尘缓缓抹去颈中溅上的几点血迹,蓦然下颌一紧,已被幽凤舞捏住,被迫抬高了脸―― “我救了你性命,你该如何报答我,嗯?” “你有何企图?” 红尘沉声,慢慢问坐在对面的幽凤舞。出了天牢,他就被带上一辆马车,一直进了幽凤舞的监国府。 居然还有侍女伺候他香汤沐浴,最后来到这间布置得极为风雅的书房里,幽凤舞早已备下酒菜,举杯相邀,盛意拳拳。真是方为阶下囚,转眼座上宾。 但他心里毫未放松戒备,数年江湖磨砺,也早不再是当初大而化之的性格,还不至于相信那白天被他当街挫了锐气的人竟会好心相救。回想先前在宫内幽凤舞的言语神情,多少理出点头绪:“你想招兵买马,夺下射月国的大权。可惜,我毫无兴趣。” “是么?” 幽凤舞这才放下手中杯,笑道:“你适才在宫中,不是还口口声声叫着把无双还给你吗?呵呵,只要你肯效命于我,等你伤势痊愈,你我便可联手对付那两人。将来功成之日,王位归我,君无双就由你处置,何乐而不为呢?” “……你先前都在暗中窥探?”红尘抚着脖子上的伤痕,血已凝结,痛却像把锋利的小刀,在他心上慢慢地磨,细细地割…… 真的能再让无双回到身边,再像从前那样爱他? 看着红尘漆黑眼里渐渐浮起的痛苦阴郁,幽凤舞暗喜,知道自己那一番话已打动此人。起身斟满两杯酒。 “你若有意,便请饮了这杯美酒,预祝你我早日得偿所愿。” 一口气干尽自己杯中酒,朝红尘照了照空杯:“请!” 默然半晌,红尘举杯一饮而尽。 这一杯酒落肚,幽凤舞浅灰的眸子忍不住喜色流露,对红尘态度顿时一改之前倨傲,十二分地亲热起来。频频挟菜相敬,席间谈笑风生,真似将他当成了心腹知己。红尘也来者不拒,直饮得一身酒气醉态可掬,幽凤舞方一笑,唤进两个婢女扶他回后园客舍休息。 躺到了床上,红尘犹自醉话连篇,那两个婢女捏起了鼻子匆匆关门离去。直到四下万籁俱静,红尘一掀锦被翻身坐起,双眸亮若寒星,哪还有半分醉意? 区区几杯,就想灌醉他?暗自哼了一声,手按上胸腹要穴间微一运气,果觉血流略有阻滞―― 他猜得没错,幽凤舞怎会如此轻易信任个陌生人。酒中果然是下了慢性毒药。不过,他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幽凤舞要利用他的身手,他也正好借助幽凤舞的势力再寻机会入宫见无双一面。摸着贴身揣放的那薄薄绢书,满眼晦黯中终似见到了一丝亮色,庆幸自己从竹外轩动身时带了这册绢书。 就算再次见面时无双仍不相信他所说的,这绢书却的的确确是无双亲笔所书,不由抵赖。无双看过后,多少会回忆起往日情景…… 曾经那么爱他的无双,一定会重新回到他身边的。 什么伏羿、幽凤舞、射月国,统统都与他无关。他只要带无双走,远远地,去个再没有凡尘纷扰的地方。 眼前慢慢浮起一层白雾,朦胧晃动着。他仿佛已经看到连片青山郁郁,简陋的竹屋前,他正撩高衣袖,劈着一大堆柴禾。有汗流了下来,身边那个优雅男子微微笑了,用水银色的袖子擦着他的汗珠…… 一抹脸,才发觉竟是湿漉漉的。原来,真的只要小小的一点幸福,哪怕是幻想,都足以令他的心沉沦。 “无双……等我。” 耳语般的低喃,飘进凉夜寒风,像抛落静潭的一粒小石,荡开微澜便复沉没。依旧一潭死水无波。 射月宫中,水榭临湖。数对鸳鸯白鹤徜徉丽日清波,交颈啾鸣,一派仙家气象。 突然,“扑咚、扑咚――” 两枚石子先后从水榭飞出,砸开如镜碧湖,圈圈涟漪惊碎一池静谧。始作俑者却 恋耽美 分卷阅读45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扶白玉雕栏,蓝眸望着惊飞白鹤,一阵大笑。 “人家好好地成双成对,你去吓散它们做什么?”君无双对伏羿孩子般的举动不禁好笑,就着先前倚栏半坐半卧的姿势侧了个身,眼帘微阖,呼吸着混糅了夏日阳光暖味的风中花香。 男子阳刚的气息却也随之拂面而来,伏羿弯腰亲着他眉梢眼角,嘻嘻笑道:“我是看你晒太阳晒得快要睡着了,这不找点有趣的玩意让你解下闷嘛。”搂在君无双腰间的手偷偷往上,就去胳肢他。 “别,哈哈,别闹了……啊,啊哈哈……” 一连串的喊叫登时冲上云霄,君无双睡意全无,好不容易一脚踢开那像麦芽糖似黏在他身上的人,总算缓过口气,笑骂道:“你这混蛋,看我今晚怎么收拾你!” 伏羿抹了抹腮上的脚印,故作愁眉苦脸:“你真狠,我这么好看的脸你也踩得下去。我可是费尽心思在逗你开心啊。”涎着脸又缠到君无双身边。 君无双噗嗤一笑,把玩着伏羿肩头黑发,莞尔道:“等你我挥军东上,平定中原,与你共享万里锦绣江山之日,那才称得上真正的人生快事。呵,不过之前,先要解决那狼子野心的幽凤舞,免得他坏我大计。” 起身远眺宫墙外绵延河山,挽起伏羿手掌,笑容灿烂,直逼艳阳。 伏羿也踌躇满志:“没错,能与你共享天下,是我伏羿毕生幸事。” 第二十四章 两人相视而笑,都觉一股澎湃豪气充溢胸臆,直欲仰天长啸,叱咤风云。边上默默侍立的矢牙听在耳里,也不由豪情顿生,上前跪伏肃然道:“矢牙愿誓死效忠两位大王,助大王建此不世功业。” “说得好!”伏羿意气风发地笑了笑,示意他起身。眼角瞥见一个宫人小步跑近水榭:“禀告大王,二公主请见,已到了御花园外,敢问大王是否恩准?” 射月国的习俗,王族女子一经出嫁,便不得再随意出入宫闱。即使想同家人至亲见面,也需求得王族首肯。二公主眼下未经传召便直闯进宫,显然来者不善。伏羿一皱眉头,心知多半是那晚君无双一言卸了幽凤舞的监国大权,他心有不甘,怂恿二公主来寻衅。 刚要吩咐宫人去回绝二公主,却听人声罗唣,一群侍从簇拥着个华衣美妇走入园内。矢牙在他身后轻轻提醒道:“大王,当中之人就是二公主。” 不用他说,伏羿和君无双也早料到那一身珠光宝气的雍容贵妇当是二公主无疑,但见她冷着粉脸,大有兴师问罪的势头。伏羿跟君无双打个眼色,清咳一声,笑面迎了上去。 “王姐今日忒地好兴致,怎么不在府中陪姐夫煮茶鸣琴,一享清福啊?” 二公主目如点漆,在他脸上滴溜溜打量一圈,才微微欠了欠身,柔声道:“自家姐弟,王姐也不与你客套,只想请教三弟,幽监国自入赘我射月王室,为国为民操劳多年,父王传位与你之时,还千叮万瞩要三弟你多多向他讨教治国之道。为何你却因数语不合便触犯于他,还逐他出宫?”慢慢在侍从搬来的锦礅上坐定,凝视伏羿,突地一笑,竟隐带三分锋锐。 “三弟你从前,却不是如此的作风。怎地去了一趟中原,再来倒似变了个人,嗯?”眼波朝水榭里的君无双一瞄,猛然伸手,握上伏羿手腕,压低了嗓子:“三弟,可是那中原人在背后胁迫指使你?他是不是给你服了什么毒药之类,逼你不得不对他为命是从?” 最后几句急转而下,大出伏羿意料之外,他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忙道:“绝无此事,王姐太多虑了。”见二公主眼里担忧流露,确是装作不来的骨肉亲情,他虽对这王姐没什么印象,却也心头一热。 二公主将信将疑:“是么?这里花香太浓,王姐有些气闷。不如你陪王姐去园外走走吧。”生怕伏羿顾忌君无双在水榭看着,不敢吐实,便想找个与他独处的机会,细加盘问。 她话音虽低,君无双仍是听得清楚,微微一哂,吩咐矢牙跟去服侍大王。径自走回榭中玉案边,十指轻拂间,筝声清越飘扬开去。 伏羿点点头,知道君无双是不想坏了他姐弟情谊,他也正欲从二公主处一探那幽凤舞的动向,当下搀起二公主出了花园。 目送一行人走出视线,君无双粉色唇角轻轻一弯,眸光突亮,转向水榭旁一株枝浓叶茂的大树,不疾不缓地推案而起,悠然微笑道:“阁下既已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袖底轻翻,凌厉指风破空射出。树冠一阵摇晃,一道红影腾然纵出,跃落水榭。 “是你?” 君无双微愕,这不是那晚潜入内宫的红衣男子?越狱逃脱后居然还敢再站在他面前?目光对上男子黑眸,胸口忽然没来由地掠过一丝悸动…… 那双亮比天上星辰的眼睛里装着的情意和痴,即使相隔丈许,仍像火焰一样卷上面门,叫他怎么也忽视不了。 猛一凝神,压下心头那些微不安,不禁暗笑自己失措。扬了扬莹润下颌,淡淡道:“你来得正好,呵。你是乖乖束手就擒呢?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温和却又尽露皇者傲气的陌生笑容,竟是红尘从所未见。他怔怔望着,蓦然酸涩的感觉涌上鼻腔。眼前的,才是无双真实的性格吧。以前是为了他,这傲视尘寰的人甘心收敛起一身傲骨,包涵纵容着他的一切,甚至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面前落泪、哀求、下跪。 那样一个心比天高的人,向他屈膝落跪,痛哭哀求,默默忍受他所有的嘲讽、讥笑、殴打,是何等的一种辛酸滋味? 可他,每一回都用拒绝叱骂来扼杀掉无双微薄的期盼,漠然看着那水晶般的容颜日益凄楚、绝望…… “……无双,我……好后悔……”喉咙堵得像要窒息,红尘在君无双错愕的注视下苦苦一笑,撕下薄薄的面具。 啊?!任君无双再如何定力过人,骤然见到一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也不由动容。一指红尘:“你究竟是什么人?” 涩然凝望君无双,红尘慢慢走近,执起他因震惊微颤的手掌,抚上自己脸颊。 “你真的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么?你说过,永远都不会辜负我的……无双……” 发红的眼圈疼得厉害,他咧嘴,尽力扯开一个故作轻松的笑,亲着君无双指尖,终究掩饰不住哽咽: “无双,之前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原谅你的,请你不要,不要忘记我……你,你是喜欢我的,不要忘了我……” “你,胡说什么?!” 指尖被温暖的嘴唇舌头含着舔着,君无双凛然一惊,挥开红尘的手,侧目而视,满脸不信。突然一蹙眉,已捏住红尘面庞,细细端详片刻,墨玉魔眸渐渐眯起,杀气腾扬。 “你的脸,做得确实精巧,但妄想凭这区区歧黄刀术瞒过我的眼睛,却还差得远。”冷笑一声,手底加重了两分力道。 “快说,是谁将你的脸整成我的模样?是何居心?你又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竟敢在此大放阙词?” 下颌被捏得生痛,红尘却一点挣扎的意思也没有,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君无双,慢慢地,涩声道:“没人指使我,是我自己想来找你。” 深深看进那双充满疑惑迷惘的幽邃眼瞳:“我这张脸,也是你给我的。” 君无双清俊的眉微微一跳,扬入鬓角,杀机勃发的预兆。 “还在妖言惑众,不怕死么?”指节收拢,几乎就要发力捏碎红尘颌骨,但眼见红尘目中凄凉越来越浓,胸口忍不住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窒息。陡然一甩手,放开了他。 “你不必花言巧语了,这次,莫再指望有谁会来救你。”清笑两声,借机掩去心中那一丝时而翻涌的不安。他走近栏前,遥望园墙外,伏羿与二公主正沿着林子边走边谈。 君无双转身,对红尘一笑:“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到几分。想必是幽凤舞在暗中助你,否则你焉能如此轻易逃出天牢?今日多半也是他刻意安排,一面让二公主来引开伏羿,一面又叫你在此胡言乱语,是也不是?!” 红尘长吐一口气:“你猜得不错,不过我所说的并无一字虚言。” 扬手,一卷薄薄绢书掷入君无双怀中:“前尘往事,你都在书里写得清清楚楚,你自己看吧。” 牵强一笑,就在案旁坐定,再不出声。面上镇定自若,手心却已微潮,这已经是他最后的赌注了,但愿无双还认得自己的笔迹…… 君无双直觉他行径古怪,皱着眉头展开绢书。 伏羿陪着二公主走走聊聊,不知不觉竟在宫内兜了大半圈。二公主数度旁敲侧击,奈何伏羿为人精明,又有矢牙在旁不住帮忙圆谎,她虽觉伏羿与之前总有些许不同,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 拍了拍伏羿的手,道:“天色不早,王姐也要回府去了。” 伏羿松口气,满脸堆笑陪她走到边门:“恕三弟政务繁忙,不送了。” 二公主一颔首,终是放心不下,低低道:“王姐知道不该过问国事,但你身系一国安危,王姐实在不想你对个中原人言听计从。唉,人心隔肚皮,怎知他是否中原朝廷派来的细作?眼下做了大王,他日说不定将我射月国江山社稷都吞并了去。” 听她诋毁君无双,伏羿笑脸一沉,不怒自威。二公主不敢再多言,叹息一声,压低了嗓子:“王姐言尽于此,三弟你好自为之了。还有幽监国那边,你也要小心。永昌国觊觎我国土已久,你如今贸贸然罢他大权,只怕永昌国会有所举动。你可要对他严加看管才是。” 伏羿一凛,目注二公主:“王姐,幽监国可是你的夫婿啊。” “那又如何?” 二公主笑容艳丽,却不掩无奈:“生在帝王家,哪里还理得上自己的私情?幽监国入赘我射月王室,无非是想刺探我朝中机密,伺机兵变。我伏家与永昌联姻,也只想得个人质在手,让永昌国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幽幽一叹,寥落之极:“王姐与他十年夫妻,说到底,还不是同床异梦的陌生人。”仰望伏羿剑眉深蹙,二公主反展颜笑道:“我糊涂了,跟你说这些琐碎。三弟你莫担忧,若幽监国他真与你作对,王姐第一个便杀了他,决不让他威胁到你。” 伏羿怅然,亦无言相慰,对这王姐倒又多了几分怜惜敬重。默然半晌,吩咐矢牙去内库将数日前各边境部族进贡的珠宝挑些最上佳的送至公主府上,也算聊表心意。 红尘双眼落在水波粼粼的湖面上,眼角余光始终不离身前那水银色的衣摆。不过片刻,他却已觉时光慢得似停顿了一般,四下寂静无声,唯有他自己的心跳一记响过一记,听在耳畔,宛如擂鼓。 赴刑场等候处决的死囚是不是同样的心情?红尘突兀地想笑,可嘴里又苦又涩,哪里笑得出? 蓦然,君无双动了。缓缓地走到他面前,蹲下。 红尘的脸被托高,对上君无双―― 同样的面容,同样惘然的眼眸凝视彼此…… “绢书上写的,都是真的么?” 君无双低问。即使确凿无疑,那笔迹属于他,可览完,也只仿佛一台戏刚在眼前落幕。 戏中,惊涛骇浪。而他,已是局外人。唯有淡淡忧悒流过心田,惆怅过后,对那红衣男子依然只有陌生。 “是真的。”红尘颤抖着去摸君无双的脸,却被轻轻格开。他震惊地张大了星眸:“无双,你,你还不相信?我什么都没有骗你啊,你是因为对伏羿用了血咒,才会忘了我喜欢上他的。你本来,本来是爱我的。” 君无双凝望他惊慌神情,终究涩然一笑:“我若真有那么爱你,为什么还会舍得用血咒来忘记你呢? ”叹息着将绢书放回红尘手中,站起了身。 红尘死瞪着他,猛地扑上去,用力抱住君无双。 “你是喜欢我的,你还从京城一直追着我去了天山。是我不该打伤了你,把你丢在冰天雪地里,才让路过天山的伏羿捡了个便宜,将你带回射月国的。无双,我知道从前对你太狠心,可今后都不会了。无双,跟我离开射月国好不好?我从此什么都可以听你的啊,无双――” “我不会跟你走的。”君无双静静一句,像利刃切断红尘哀求。 扳开红尘僵硬的双臂,摇头:“过去种种,而今对我只是南柯一梦,雁过无痕。纵然我真的曾经喜欢过你,眼下我却对你已全无昔日感觉,你又何必再强求?” 微微苦笑:“就当我之前已被你打死在雪地中,你莫再执迷了。” 红尘呆呆地望着他,呆呆地听着。良久良久,摸上自己的脸,眼泪慢慢渗出眼眶,滑过抽搐的嘴角。 “君无双,你骗我。你说过,永远都不会辜负我的……啊,哈哈……” 头一仰,竟不受控制地边落泪边笑了起来,拍打着自己面颊:“你把我的脸弄成你的模样,要我一辈子都看着你,记着你。你自己却把我忘了。君无双,你好狠!” 所有积压经年的委屈再也无从隐藏,随泪水奔流。 “你害得我爹娘惨死,眼看我被一帮禽兽污辱也不来救我,抛下我去跟个女人成亲,夺走了我的脸,这一切我都可以原谅你了。可你呢?你居然说一句没有感觉就想将从前一笔勾销?君无双,你的心呢,究竟去了哪里?” 指着心口,惨笑道:“你当初还说,如果日后对我负心,就叫我尽管杀了你。呵,你说,你要我怎么办?你说啊!” 君无双长叹一声,举袖拭着红尘满面泪痕。 紧紧扣住了他手腕,红尘嘶声道:“你快说,你刚才讲的都是假的,都是气话,你其实还是喜欢我的,快说啊,无双!” 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庞泪眼模糊,君无双也说不上心里涩涩地是何滋味。指尖在红尘脸上摩挲许久,终究还是收回了手,歉然摇首。 “于情于理,我都该还你容颜。可惜,我半点也不记得,你原来长什么样子?” 红尘眼一阖,面色惨白如纸。 无双竟然将他忘得如此彻底,连他的一线影子都拒绝再留在脑海…… 他,只是无双眼中的陌路人。 “你……走罢。日后勿再擅闯入宫。”君无双远远望见伏羿已送别了二公主,正往水榭回走,不禁皱眉。若让伏羿见到与他面貌相同的红尘,岂非又要轩然波起? 见红尘依旧直立不动,他暗自叹气,拾级而下。走到半途又旋身,凝睇红尘血丝隐现的双眼。 沉默,似堵无形的墙,隔在两人之间。 久久,君无双一拂银袖,行云流水般出了水榭。清幽的喟叹随风缱绻。 “还有,尽早离开射月国,别再跟那幽凤舞勾结,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我若不走,你会杀我么,君无双?”对着水银色的优雅背影,红尘喃喃道。 君无双背一僵,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凡想阻我大业,危及我所爱之人,我自然不会轻饶。” 遥望君无双出园迎上伏羿,并肩私语亲密无间。红尘强撑的笔挺身形终于难以支持,倚着玉案滑坐在地。 无双…… 重重一搓绢书,顿化碎屑片片,铺落一地。像被顽童撕下的蝶翼,破碎残缺,在风里颤栗、抖动…… 被抛弃的宿命…… “大业?所爱?呵……我在你心里,永远也不是最重要的。可你,却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你知道吗,无双?” 红尘抚摸着明镜般的案面映出的熟悉脸容,轻轻笑。五指抓住桌角一折,拗下一片碎玉,锋利的断口抵住额,微微的刺痛。 这张脸的主人,已经弃他而去。这张脸,不过是一个永远的痛楚印记,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碎玉慢慢从额头往下割,划过眉心、鼻梁…… 近乎麻木的疼。 心一横,就待力划到底。一段枯枝突然破空射至,正中虎口,碎玉脱手掉地。 瞪视纵进水榭的华服男子,红尘腾地站起,狠狠握起双拳:“你又暗中跟来干什么?少管闲事!” 幽凤舞浅灰的眸子在他脸上一转,不无惋惜:“你自己的脸,竟也下得了手么?呵,你难道打算就此放手,任那负心人逍遥快活吗?连我都替你不值。”视而不见红尘铁青面色,仰天打个哈哈:“我若是你,一定杀了那负心之人。” 红尘胸膛不停起伏,深深吸口气,寒声道:“你不必枉费心机来挑拨离间!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的篡位大计,恕我无意再参与,就此告辞。”最后一点希望已随绢书粉碎,他也没必要再和幽凤舞虚以委蛇。 一按栏杆翻身跃落。 幽凤舞眼里杀气一现,冲着他背影冷笑道:“我当你是个人物,才诚心诚意邀你共襄大举。原来却是个没血气的窝囊废,看着旧情人同他人卿卿我我,只会躲一边作践自己。难怪那君无双要舍你而就伏羿,哈哈!” 明知是激将法,红尘心头仍似被利箭射中,剧痛难当。一声怒吼,又窜回榭内,一把揪住幽凤舞衣襟,竟将他双足离地提了起来。 “我和他的事,你又知道多少?在这里胡说什么?信不信我一掌劈了你!”胸口一团悲痛正无处发泄,他双目血红瞪着幽凤舞,衬着眉心正中那道血迹未干的伤痕,煞气慑人。 换了第二个人,说不定早吓昏了过去。幽凤舞反而一翘拇指,赞道:“这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段兄,幽某说句心里话,你若对那君无双仍余情未了,就该拿出胆色将他抢回来才是。” “抢回来?”红尘恍恍惚惚地重复了一句,摇头苦笑:且不说无双的身手远在他之上,即使能用计留住无双,却又如何唤回他失去的记忆? “我如今在他眼中,不过是个陌生人,抢回来又有何用?”黯然闭目,手底一松,放开了幽凤舞。 幽凤舞掸了掸衣襟,从容道:“段兄此言差矣。世人谁不是从陌生到相识、相知?你难道没自信让那君无双重新对你生情?” 心田如闪电划过,豁然一亮。红尘浑身遽震。 知道自己劝诱奏效,幽凤舞窃喜,趁热打铁:“只要段兄愿意继续合作,幽某定当助你一臂之力。” 嘴上说得漂亮,腹中却冷笑两声:等夺得宝座,头等大事便是杀了这不识抬举的红衣男子。 纵然热血沸腾,红尘终究不傻:若幽凤舞真的大权在手,哪还会将无双交给他,留下后患无穷?捕捉到他身上隐隐戾气,更是了然于胸。刚想断然拒绝,但电光火石间,脑海灵机突涌,顿时改了主意,无声笑了笑:“多谢幽兄提点,醍醐灌顶。在下这就去中原邀人助阵,待准备妥当,再来与幽兄会合。”拱手一揖,飘然离去。 想不到自己一番怂恿,段红尘居然自告奋勇替他去招揽兵马。幽凤舞得意非常,倒是半点不怕他会一去不返。那慢性毒药发作起来,段红尘就算远在千里之外,也非爬回来向他求救不可。 第二十五章 馥郁的香味在绣着金线飞龙的锦帐四周浮沉,混着低沉慵懒的轻笑,空气中充满暖洋洋的气氛。 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似也耐不住帐内热度,交握着伸出帘外。十指修长,有力纠结着,难舍难分。一声清叹后,白洁的手掌却松了手,缩回帐里。 “无双?” 伏羿跟着收回手,擦拭身上男子挂落鬓角的汗滴,蓝眸在帐顶垂吊的夜光珠下闪动些许疑虑和担忧― ―已经连着好几天了,君无双仿佛心事重重,即使正在亲热之际也会停下来,用一种他看不透的眼神凝望他。此刻又是如此。 放低伏羿架在他肩头的双腿,君无双默默退出。情欲仍在悸动,但刹那间无名失落泛上胸臆,心口丝丝酸涩,再也没了缠绵兴致。 这情绪来得毫无预兆又无从抵挡,一切都源起数日前水榭中那红衣男子。 他所爱的,原来不是伏羿! 每每想到那张和他一般无二的面庞,那本绢书上的一字一句,寒气就若有若无地从他背脊升起,难以言传的颤怵。 脑海里怎么也找不到过往的任何一丝痕迹,也根本回忆不出那个他爱了十五年的段红尘究竟是何等面目!可纵然他能掩卷埋没所有往事,却藏匿不了乍闻前尘的惊愕与惘然! 伏羿,居然仅是他的逃避之所?! 凝视着蓝眸里的忧虑不解,指尖沿轮廓分明如雕刻的脸颊缓缓滑过,温暖直渗心底,心脏却突然一阵奇痛。甜媚腻人的暗香迂回脑门,像催眠的诅咒,思维顷刻变得迟疑而紊乱―― 他爱的,究竟是谁?抑或,他从未真正爱过谁? 又有谁是真正爱着他的?一掌几乎将他击毙雪中,如今又找来他面前痛哭恳求的段红尘?还是被他施了血咒的伏羿?…… “你在想什么?” 发觉君无双幽邃眼瞳里迷乱彷徨越来越浓重,如载了千均愁悒,伏羿拉下他,揽进怀中轻轻抚摩。 “这几天你都心不在焉的,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告诉我,别把自己闷坏了。”找上他淡粉唇瓣轻吮着,似乎想将他心里的郁结吸出来:“你我之间,还有何事不可言?” 君无双微微一颤,撑起身子居高临下望着伏羿俊朗笑脸。 倘若伏羿知道他原本只是将他当做逃避过去的工具,是否还能露出如此温情脉脉的笑容?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看我太英俊看呆了,呵呵。”伏羿厚颜道。不见君无双失笑,他耸耸肩,掀帘下床,斟了杯香魂茶给他,自言自语:“莫非是每晚辛苦过头,压力太大?哎,这个容易,明日起你就只管舒舒服服地躺着,让我来服侍你好了。” “噗――”热茶喷了他一脸。 君无双再郁闷,也忍不住笑叱:“胡闹!”这伏羿,三天两头总在打他的主意。 他一笑,伏羿登时心中大石落地,抹着脸上茶水,湛蓝若海的眸子半是笑谑,半是认真:“你是我最爱之人,我想抱你又有什么不对?”取走君无双手里茶杯,握着他手腕慢慢倒回床上。 “我一直都想好好地抱你,疼你,让你也尝一回欲仙欲死的极乐滋味,无双……”火热的身子轻蹭君无双大腿内侧,手指顺优美的脊柱抚移。 赤裸裸的挑逗用磁性十足的低暗嗓音吐出,竟是醇诱如酒,君无双喉头一紧,被碧绿的目光锁住了言语。水晶般的脸庞不自觉发烫,却在伏羿指尖嵌进双丘凹陷时一僵。 犹豫划过眼眸,伏羿没有忽略,瞬间沉默后,抱起君无双微笑道:“我是说笑的,呵,我怎么舍得让未来一统天下的皇帝在我身下又哭又叫,有失威严呢。” “找打!”君无双笑骂,却也如释重负地松懈下来。送上一记手肘,换来几声意料之中的虚假呻吟。 “好痛啊!”揉着胸口,伏羿扮个鬼脸,掩去嘴角苦笑。多少次他欲火焚身,软硬施磨,君无双就是不肯松口。有时想想自己任他予与予求,也不是没有抱怨。但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 那大概是君无双的死穴了罢。要这心高气傲的人委身他人之下,恐怕比杀了他还难。自己好歹是心胸豁达的一国之君,就让让无双算了。爱到无圜转余地,也没什么好再计较。 把自己当摇篮,搂着君无双在怀中轻轻摇晃,安宁又喜悦的感觉填塞胸腔:“普天之下,我只爱你一人,我当然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的。” 情深意切,尽在暖暖笑颜里。君无双身不由己地战栗起来,脸色微白。摸着他眉眼,只觉嘴里干涩发苦,蓦然遮起伏羿双目,低声道:“哪怕我骗了你呢?就算我以前喜欢的人不是你,你也不在乎?”虽知此情此境,不该问这不合时宜的问题。可血管里却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在驱使着他,急于求证。 温暖的笑容僵凝唇边,伏羿扳开他的手,目不转睛望着,反问:“你认为自己骗我什么了?” 静默横亘在四道交织的眼光里,袅绕的香雾透过锦帘飘进,缓缓地,一丝一丝。就在君无双觉得光阴慢到近乎停滞时,伏羿朗朗笑了,吻上他莹泽润滑的下颌,辗转厮磨。 “就知道你有心事!呵!” 徐徐移至轻颤的粉色薄唇,轻触即离地亲吻,手却抱得比任何时候都紧:“你眼下爱的是我,这就足够了。” 清冽优雅的声音在抖:“你为何不问我从前喜欢的人是谁?不问我现在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你―― ” “你若不愿说,我绝不来追问。”伏羿一笑,气息如春,抚过君无双暗流汹涌的心头:“何况,之前的事真有那么重要么?即使你原本不爱我,骗过我,但我如今就是喜欢你,何必再自寻烦恼,去翻那些陈年芝麻烂谷的账?无双,你说对不对?” 喉咙热流上涌,君无双挤出一字哽咽:“对!”眼前流光飞舞,弹指间似已轮回三生三世,浮光掠影,层层叠叠。蒙蒙地一片红…… 不想再追忆,自己曾经爱过什么人,皆因一切已梦碎无痕,无处回首。他只知道,这个拥有一双湛蓝眼眸的男子是他此刻生命里唯一有感觉的存在,唯一…… “我可以发下毒誓,我绝不会再骗你,绝不会再辜负你,绝不会!” 紧紧拥住身边人:“只要你肯原谅我,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为你死都甘愿。” 似曾相识的誓言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流畅得仿佛已在心底说过千遍、万遍……真耶?幻耶?君无双愣住,捂嘴颤栗无言。 魂里梦中,这誓言为谁而发? 伏羿一声叹息,摸过他瞬息不眨的眼睑。 “你哭了……” 哭?!君无双霍然一震,两行泪再凝聚不住,慢慢滑出眼眶,清如水晶。 似乎已等待千年、万年,也只为期盼听到那一句“喜欢你”。 终于等到了…… 却已物是人非。 泪光闪耀间,绽开一丝笑,似悲亦似喜。他俯首,轻吻伏羿嘴唇,细细密密,宛如要将一辈子的情意都倾注伏羿身上。 已经错手失去昔日所爱,所以这一次,绝对要牢牢抓住这份感觉,绝不容他再从指间身边流走。 “我永远也不会与你分开,我发誓!”眸光变幻万千,最终沉淀浓浓爱欲。 浓浓的黑夜,无星无月。篝火噼啪轻燃,映红了火堆边红衣男子神情木讷的面容。十来个教众悄然侍立四侧,却都远远站在数丈开外,无人敢接近那即使在人群中依旧透着寂寥落寞的身影。 手执柴木,漫不经心拨弄着火堆。偶尔爆出三两点火星,将男子漆黑的星目染上丝缕灼热。眼光转向膝头铺放的明黄皇榜,更是狂烈。 “要找无双和小狐狸么?姓龙的,算你运气!” 红尘喃喃自语。从射月国返中原,他第一件事便直奔京郊竹外轩,想找风惊雷先解去身上的慢性毒药,不料风惊雷已不在轩内。召来京城的教众一问,原来他走后不久,岳阳风门中人便发现了风惊雷的行踪,将他救走。红尘也没降罪那两个监看的下属,想到以殷州十三王叔的医术,虽不及无双,但区区毒药定然难不倒他。怕长途跋涉催发毒性,就在竹外轩住下,急传十三王叔上京。 两天来在城内闲逛,注意到街头贴满皇榜,寻觅君无双和风惊雷救治燕帝,他顺手便撕了一幅回来,吩咐教众潜入宫内留讯邀 恋耽美 分卷阅读46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帝赴约,把教众吓了一大跳。暗中咕哝:无双公子已半年多不知去向,惊雷公子也被救走,教主贸然揭了榜,不是拿天朝的皇帝寻开心么? 又一点火星飞了出来,红尘一拂衫上尘土,起身望向黑暗前方。 夜色里,渐渐亮起火光。越近、越明。 橘红的绢纱灯笼,握在一只宽大有力的的手中。提灯的男子,华服金冠,气度迫人。脚步在火堆前顿住,直视红尘,幽黑的眸子锐如鹰隼。 “你就是揭我皇榜的魔教之主段红尘?” 魔教之主?红尘在面具后牵了牵嘴角,意味涩然――身世大白后,曾立志此生都不与害死双亲的红尘教扯上丝毫关系,到头来却仍然逃不开夙命的摆布。 坦然颔首:“也是被你龙氏先人谋朝篡位的前朝遗孤太子贺兰宸鸿。煊帝龙衍耀,幸会!”亮若天上星辰的眼瞳凛然迎上,令火光黯然失色。 这个可笑的,只会提醒他记起过去在教众面前遭受的非人凌辱,三年多来像梦魇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太子身份,从来就未从心底真正承认过。可如今,为了君无双,哪怕是他自己亦为之憎恨的命运,他也会强迫自己去面对。 一切罪孽苦痛,皆愿独自背负,只为盼君回首。 篝火熊熊,在龙衍耀脸上投落一片重影,阴晴闪烁,鹰眸环视红尘身周教众,确定不见君无双和风惊雷,分明是这段红尘诳他赴会。他轻吐一口气,怒意翻腾:“你若想报灭国之仇,尽管发下战书。这黄榜却是乱揭的么?竟敢来戏耍于我!” 满腔希冀落空,自碧落逝后隐匿至今的悲恸绝望一触而发,霎时间再也克制不住狂怒,灯笼朝红尘面门掷去。宽袖一卷,火舌骤涨,烧向红尘袍角。 红尘轻轻接住灯笼:“我既然揭榜,就能救他。”一扬手止住飞扑而上的教众。 火焰呼地平息下去。龙衍耀瞪着他:“你的医术难道还高明过君无双和风惊雷?” “医术是没有,不过你要救人,就只能求我相助。”只当看不见龙衍耀怒容,红尘冷冷回敬:“他两人的下落,只有我才知道,想不想找到他们,就在你一念之间。”威胁之意,毕露无疑,竟似一点也没把天朝皇帝放在眼里。 周围的教众无不暗抽一口凉气,前朝太子果然自有气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下子对这三年多来行踪飘渺尸位素餐的教主肃然起敬。 一线希望在龙衍耀眼前升起,耐住内心激动,缓缓道:“你的条件?” 红尘答得也爽快:“简单,我要你昭告天下,划丽水为界,将以西疆土归还我贺兰皇朝。从此隔水分治,我也不再来讨伐你龙氏谋逆之罪。” 微微一笑,将灯笼抛进火堆,鲜艳的火焰顿时窜高,红尘双眼比火更亮。 “半壁江山换你毕生至爱,如何,龙衍耀?!” “太子,觉得如何?” 油灯下,十三王叔麻利地拔起扎在红尘膻中、气海两处要穴的银针,又在药箱里翻着五颜六色的一堆药丸,边皱眉道:“想不到那什么射月国的监国竟是个用毒高手,太子喝的毒酒里下了孔雀胆、鹤顶红、番木莲三大天下奇毒,相互牵制,以臣的能耐,单解其中一种不成问题,可剩余的两种毒失了均衡,就会立即发作,这,这可棘手的很。眼下也只能用针灸延缓毒性蔓延了。”摇摇头,又打了个呵欠。 “王叔日夜兼程从殷州赶来京城,就早些休息吧。”红尘披上衣衫,毒未得解,他倒也不是怎么放在心上。接过十三王叔递来的药丸和水一饮而尽,反安慰起一脸忧心忡忡的老人:“我已经遣人前往岳阳去找风惊雷,就算风家不放人,还有无双。只要无双想起了从前一切,有他出手救我,这毒酒又算得了什么?呵!” 又笑了一笑,眉心那道深陷的血红疤痕随之扭动,清雅温润的面容平添森然阴戾:“不过,还是要多谢十三王叔相告,否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要破除血咒,让无双恢复记忆的唯一方法就是杀死伏羿。” 转头凝望窗外墨黑夜色,眼中的寒光浓胜于夜,闪烁着属于王者的霸气与冷酷。 没错!从诱逼煊帝与他击掌为誓的那一刹那起,他终于拥有了足以夺回无双的筹码――翔龙天朝的半壁江山,连同所属八州十万精壮兵马,踏平射月国亦非痴人说梦! 这一刻,也突然深深体会到,为什么君无双对权势帝位那般执着留恋!原来,登上权力顶峰,也就享有了想要的一切。 皇图霸业,君临天下,只为搏你回眸一笑! 摸着自己脸颊,红尘半阖眼帘,唇角微微扬起笑,却遮不掉那丝无法隐匿的苦涩――终究,还是做不成普通人。 十三王叔收拾着药箱,忍不住叹息:“太子,你变了……” 变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喜怒形于色,单纯率直得像个大孩子的青年,眼前的红尘、是优雅的、深沉的、也是寒气迫人的…… 他一点也不怀疑,红尘会杀死伏羿。冰凉的气息随这个认知慢慢爬上他的背脊,脑海却尽是惘惑彷徨:即使血咒得破,红尘却又能拿什么来抹去无双与伏羿爱至入骨的那段记忆?清醒后的无双,又何以面对死去的伏羿,凶手的红尘? 惶惶然睡意不再,只余后悔忧虑,真不该一时口快,吐露血咒的破法。事到如今,也唯求上苍勿再造化弄人。告了个罪,自去隔壁休憩。 红尘只是淡淡一笑,世事本作风云变,尘世如潮人如水。他,不想再让时光停顿在三年前那个被背叛的瞬间。既然怎么也忘不了,舍不下,那就重新开始。 抬起手,轻轻抚摩着腕上一串玛瑙珠链,晶莹剔透的珠子在灯光里幽幽发亮,红滟似血。 这串珠链曾经被他含怒一掷,断线散落一地,可事后无人时,他又默默捡起,一颗颗穿了回去。 他也理不清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也许是看到珠链断线时无双比死尸更惨白的脸色……那个空洞得几近痴呆的表情,仿佛天地已在刹那崩溃,也让他的心如有千百根尖针扎刺地痉挛抽痛着…… 于是他穿起了珠链,却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只得任由珠链在抽屉里一躺三年。这一次,终于传信叫十三王叔殷州启程前,从他尘埃落寞的房内取了出来,一起带来京城。 十五年前送无双的东西,他要亲手再为他戴上。他一定要!因为真的不能再失去……近乎呻吟地捧着头,颓然跌坐床沿,强作坚强的双肩卸掉了人前所有的镇定,也就仅剩下疲倦和失意。油灯昏黄暗淡,在素白墙壁上投出他孤独无助的影子,微微颤抖着。 八月黄昏,暑气微敛,射月国的监国府内,幽凤舞正独踞后园凉亭,翘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啜着冰镇酸梅茶,若有外人瞧来,纯然一派不理俗事,赋闲自得的逍遥姿态,近前,才发现那双浅灰的眸子里时不时阴狠翻现。 那个段红尘,应承前去中原招兵买马,已走了近月,他暗中算算时日,那毒酒也该开始间歇发作才对,正主儿却居然还没回来,他不免有些沉不住气。 原打算孤注一掷,直接带领从永昌国带来的死士冲入皇城逼宫,终究忌惮君伏两人手段,不敢轻率涉险。况且隐忍多年,还不是想借刀杀人,到时他再出面杀了那弑君之人,伏羿无子,他身为皇室赘婿,便可顺理成章接任王位,不致遭人诟病,坏了他永昌国在西域的仁义名声。否则,他早就一剂毒药送伏家人归天了。 兵不血刃吞并射月,才不枉他在举目无亲的异国蛰伏十年,还要日日对着那冷艳又毫无情趣的二公主低声下气……越想越气,茶碗朝凉亭外狠狠扔去。 碗离青石砖路还有尺许,就被一幅红袖稳稳托住,连酸梅汁都没半点溅出。红尘摘下面具,踏入凉亭:“幽兄好大的火气。”将茶碗放落亭中石台。 他突然出现,幽凤舞颇感意外,却也有些狼狈,竟被外人见到他心浮气躁,当下干咳两声,迎了上去:“段兄此来,想必大有收获。”双眼似漫不经心向他身后打量,却哪见半个人影,脸顿时一沉。 见他面色不豫,红尘暗自嗤笑,他此番着九王叔调度了上万兵马潜伏边关,随时侯命入关,更从各地分坛教众中挑选了百余名精英儿郎,装扮成商贩,一起混入都城。若真的一同涌入监国府,岂非惹人生疑?淡淡道:“幽兄不必多虑,在下已招募百名江湖高手,现正散居城中,只等幽兄一声令下,随时响应。 ” “当真?”短时日,居然往返中原,还招得众多好手,看来这段红尘倒不可小觑。 红尘扬眉,直视幽凤舞:“幽兄这么说,可是以为在下撒谎?”冷冷笑道:“在下身上,还有着幽兄种下的三大奇毒,怎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忽然心中一动,要解毒,抓住幽凤舞逼他拿出解药岂不最为直截了当? 饶是幽凤舞脸皮再厚,被人当面揭穿手脚,也不禁脸颊火辣辣地烧将起来,打个哈哈支吾道:“误会误会,段兄说笑了。” 心头原有的七分怀疑却也随之消散,急着拉拢红尘,正色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弟也是为了自保,才出此下策,绝无冒犯你的意思。但等你我大功告成,小弟立即陪你前往永昌,求家兄赐下解药。”见红尘眼露狐疑,知他不信,忙道:“段兄有所不知,此毒来得珍贵,解药的药引冰火蟾蜍和天山雪莲花更是百年难逢,是以仅得我永昌王兄收藏在身,倒不是幽某故意推脱。” 红尘不置可否,也不再去追究他话里虚实,哼了声:“却不知幽兄有何妙计对付那伏羿?”最嫉恨的名字自嘴里吐出,他终于克制不住地握紧拳头,眼光凶恶之极,一字一顿道:“我要亲自取他性命!” “哐当”一声,像是被他杀气唬到,盛满瓜果的银盘自刚走进后园的美妇手里滑落,鲜红的西瓜碎开一地。红影乍晃,已跃近那满身珠翠的美妇,掐住了她纤细脖子。 “段兄,手下留情!”幽凤舞也是一惊,但迅速恢复镇静,喝止红尘。倒不是对那二公主一夜夫妻白日恩,只怕死了个公主,打草惊蛇。 红尘闻言,微微松开手上力道。二公主喘了口气,看清红尘面容,低声惊叫:“君无双?!不,你不是!”君无双眉心,哪有如此深的一道血痕? “你,你是他的孪生兄弟?” 漆黑的眼瞳眯起,听口气,这女人似乎见过无双,再看她这一身贵气…… “二公主,你还来的真是时候,哼!”幽凤舞的冷笑证实了红尘的揣测,厌烦地踢开地上瓜果,这该死的女人,都听到了些什么? “你们要害伏羿?”眼前两人浓烈的杀机根本不加掩饰,她想忽视都做不到,昂起头,强装冷静:“夫君,你若真做此大逆不道的事,我射月同永昌势不两立。” 灰眸阴寒大盛,这女人,留不得!一点足飞出凉亭,骈起食中两指,直点二公主死穴。 红尘一直若有所思,蓦然格开幽凤舞,问道:“我真有那么像君无双?” 幽凤舞呆了呆,如实道:“脸本来是十足十地相似,身高倒也相差无几,但听你开口,声音和他完全不同。你若不说话,确实像他,不过你脸上多了条伤疤,自然一眼就认得出了。”说到最后,灵光一闪: “段兄,你可是想……” 心照不宣地点点头,红尘冷冷转向一头雾水的二公主:“这计划,还得请公主大力襄助。” “乱臣贼子,也敢来威胁本宫!”二公主气白了粉脸。 幽凤舞不以为忤地笑笑:“原来还想留伏羿一命,既然二公主不肯合作,只好请你们姐弟黄泉相见了。” 轻柔抚上她肩膀,猛地一错,只听几声骨头碎裂,竟生生捏碎了她肩胛。二公主痛得哼都哼不出来,一头栽倒。 想不到他居然对自己妻子下得了如此毒手,红尘微惊。幽凤舞面不改色,心知二公主最维护伏羿,又吃了这番苦头,苏醒后绝对会乖乖听命行事。 拍了拍红尘肩头,换上一副笑容:“段兄,成败就靠你了,哈哈。” 第二十六章 八月末的朝阳不似盛夏的骄烈灼人,却依旧一大早穿过织云纹的冰绡窗纱,将整个寝宫照得金碧辉煌。君无双和伏羿沐浴在淡金暖冽的阳光里,席地而坐,悠闲地享用着早膳。 没多久,君无双的吸引力似乎就压过了矮几上的大堆美食,伏羿开始心不在焉地拨弄起粥点,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撩君无双的发丝,摸摸他的手背。 “又不老实了!”相同的戏码每天都在上演,君无双拍开那只禄山之爪,嘴角却含着近乎宠溺的笑,粉色薄唇朝旁边沙漏一努,提醒那个在自己面前就变得嬉皮笑脸的人:“该去上朝了。” “你就不能晚点告诉我吗?”伏羿似真似假地埋怨,一口气咽下剩余的半碗芙蓉鸡片粥才抹抹嘴,挽起君无双胳膊一齐出殿。 走到半路,前面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细长的丹凤眼儿,模样甚是伶俐,跪地请了个安,细声细气道:“大王,二公主刚进宫,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同君大人商量,现正在养心亭等候,二公主她还受了伤。”君无双虽受了王位,亲躬国事,却并不以大王自称,以免与伏羿混了称呼,是以宫中泰半称他大人。 “王姐受伤了?”伏羿一惊,就想跟去探视,君无双一笑止之:“有我替她医治即可,你还是快去上朝罢。”不然那班始终对他心存芥蒂的臣子又要在私底议论纷纷,说他这外族人误主误政,让伏羿左右为难。 那小宫女甚是机灵,一骨碌爬起身:“奴婢这就给君大人带路。”小步碎跑,领着君无双折去养心亭。 七拐八绕,走过长长一段繁花似锦的曲径,远远便见二公主独立六角琉璃亭下,一侧肩膀裹着厚厚纱布,面颊青白,眼底两圈黑影,望见君无双,她扑通一跪,凄声道:“君公子,救命!” 她突行大礼,君无双倒是怔了怔,无暇细想,身形微摇业已掠进养心亭,弯腰去扶。就听头顶几声巨响,数面精铁栅栏从天而降,紧贴亭子围成一个牢笼,将他和二公主困在其中。 中计! 君无双一掌斩上铁栅,那粗如儿臂的栏杆只是往外弯曲,竟然未断。 “不用白费力气了,这是用永昌国特产的陨铁炼制,什么利器也砍它不断。” 小宫女笑嘻嘻地拍拍手,完全没了适才的拘谨,居然笑得有几分男儿气概,抿唇尖啸。“嗖嗖”数声,亭顶又跳下几人,弓箭满弦,团团对准了亭内两人,大有再见异动即刻放箭的架势。 清俊的眉轻轻一挑,他当然没把这区区弓箭放在眼里,但乱箭之下,二公主恐怕就要变成刺猬了。悠悠负手于背,斜睨二公主。 脸一白,二公主吞吞吐吐道:“我,我也是逼不得已。” “若非知你是受人胁迫,你此刻早已身首异处。”君无双优雅含笑,墨玉眼瞳盯视那小宫女飞奔离去,渐渐泛起锐利得耀眼的冰光雪芒。 这份轻灵身手,绝非一个普通宫女! 整个圈套,只是要令他与伏羿落单,那伏羿…… 倏忽一笑,清越华丽,宛如天籁。纷纷扬扬摇落无数凝露花叶,飞旋空中。 连续不绝的惊叫自弓箭手口中传出,如见活鬼似地看着手里弦崩、箭折。 “魔音摄魄,再不走,这里就是你们葬身之地。” 微笑着握住两根栅栏向两边一拗,刷地就从空隙中窜出,在那些弓箭手目瞪口呆之际,运指如风,点了众人穴道。以电闪雷鸣的速度急纵消失,只留下呆若木鸡的二公主。 伏羿坐在殿上,牵挂着王姐伤势,对大臣奏请也只敷衍两句,草草了事。好不容易熬到退朝,出了殿门,先前那小宫女已侯在门外,见他现身,笑道:“君大人已经替二公主治了伤口,返回寝宫去了,还说等着大王回去商议要事。命奴婢前来禀告,免得大王白走一遭养心亭。” 心头大石顿时落地,伏羿大步流星赶回寝宫,刚踏进殿内,就被绊了一脚,低头一看,竟是个守门的侍卫,软绵绵地趴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雪白的织花锦毯上一行鲜血,蜿蜒迤俪,一直滴进两人就寝的偏殿。他大惊失色,冲上前甩开偏殿珠帘―― 君无双披头散发,侧着脸蜷在大床边,簌簌发抖,水银色的衣衫上更是血迹斑斑。 “你受伤了,无双?!”射月宫中竟有人能伤到君无双?不过伏羿已经顾不上思考,近前半跪,扳过他身子,目光触及那道划过额头眉心的血红疤痕,不由愣住。 与此同时,君无双紧闭的眼睛骤然张开,漆黑深沉仿佛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瞳孔最深处却熊熊燃着两团火,要将伏羿烧成灰烬的怒火。 这个人,不是无双! 伏羿的思绪也就到此遽断。眼前白光忽闪,一柄冰冷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没入他小腹。 狂吼震动了整座寝宫。 狠狠拔出匕首,红尘拎起血如泉涌的伏羿,冷冷又凄凉地笑了:“这一刀,是还你当年劫持我爹娘,还栽赃嫁祸给无双。”一切误会缘此而生…… 又一刀刺落胸膛:“这一刀,是还你那颗假雪融。”隐居山林的愿望转眼化为泡影,换来的是无双的怨念,竹林前那一场彻底改变了两个人命运的噩梦般的凌辱。 “你,……是,是谁?……”这面貌酷似无双的男子,到底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伏羿断断续续地问,却在红尘眼里看到一丝怜悯,是错觉? “你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机关算尽,无双依然没有真正爱上你,只能靠血咒得到一个忘记了过去一切的无双。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他用来逃避我的工具罢了。” 红尘自嘲地笑了笑,他和伏羿,究竟谁更可怜?但这个问题,已不值得再深究下去,种种仇隙,就在此刻做个了断。 手再次举高:“你和我,犯的或许是同一个错,不该死心塌地爱上他!” 爱到无法回头,纵然前方是万劫不复的不归路,也只有继续走,至死方休。 双眸一阖,匕首带血,向伏羿颈中挥去。 脸上一烫,几点带着血腥味的液体溅了上来,匕首却无法再刺落半分。 睁眼,面前是君无双愤懑欲狂的容颜。刀锋牢牢捏在手中,如铜浇铁铸般难以撼动。 还没仔细看清那双千变万化的眸子里究竟蕴涵了多少震怒和痛惜,奇劲的掌风已当胸拍到,声音不再优雅迷人,而是冰硬如刀,刮过他耳廓。 “他若死了,我一定会将你碎尸万段,搓骨扬灰。我绝对说到做到!” 字字咬牙切齿,刺耳生寒。红尘就怔怔地站着,听着,忘了躲避,忘了反击,眼看着洁白如玉的手掌狠狠印上胸口。 巨大的冲击似乎要从心房开始,由里到外将他整个身体撕裂。 血止不住地涌出嘴角,身躯像断线的纸鹞,飞撞到墙上,沿墙跌坐。可他的手,还是紧揪着伏羿,死不肯放,匕首依然架在伏羿颈中。 仰望满脸杀气的君无双,想说什么,却只是不停轻轻咳血,笑容凄然哀绝。 本想乘胜补上第二掌,但对望着那双流露出任何言语笔墨也无以描述的哀伤的眼睛,君无双愣住了。 好熟悉的眼神…… 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仿佛被拉了一刀,痛楚的感觉就源源不断地自缺口流泻。茫然垂手,呆呆凝望红尘双眼,浑不知是梦是幻。 “……无……无双……” 微弱的一声呼唤突然响起,君无双一震惊醒,看着伏羿挣扎着向他伸出手,胸腹间两处伤口还在缓缓渗血,衣衫已全然染红,气息越来越低,好似转瞬便将死去。他惊惶大叫,却是色厉内荏。 “段红尘,你放开他!” “不可能!”刀锋反而往肉里陷进两分,红尘苦涩的笑容毫不妥协:“只有杀了他,才可以解开血咒,让你重新找回过去的感觉。无双,是他害得你我反目成仇,你难道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个仇人过一辈子?” 君无双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可他确定,自己绝不忍伏羿命丧黄泉。眼看伏羿血流不止,平素轮廓分明如雕刻的俊美面庞灰扑扑地再也瞧不出半点血色,情知不用多久,即使红尘不动手,伏羿也势必因失血过多而亡。 一阵热流直冲咽喉,他蓦然直挺挺跪倒,嘶声道:“快把他还给我,让我帮他医治啊!段红尘,是我君无双负了你,你怎么恨我,想怎么报复,我绝不会有一字怨言,可我求你不要害他!我求你!” “哈哈哈……”似是听到天下最好笑的事情,红尘笑得流出了眼泪:“你居然肯为他下跪求情,当初我被那帮禽兽侮辱时,你却都做了什么?去了哪里?” 本已决心让岁月尘封掩埋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耻辱,却在此刻,被挑开了刚结起嫩疤的伤痕,红尘浑身颤抖着,刀身倏沉,在伏羿脖子割出血丝。 君无双的凄叫盘旋殿内:“段红尘,伏羿若死,我绝不独活!” 一字一顿,切金断玉,凝住了红尘所有的思维和动作。两人定定对视,宛如泥塑。 时光,也嘎然静止,死一样的沉寂。 “伏羿一定要杀!”清脆的大喝从门外传来。 幽凤舞踌躇满志跨入,身后人头攒攒,跟着数十名精壮死士。二公主和矢牙亦赫然在内,均被五花大绑,刀剑架颈。这声大喝却非出自幽凤舞之口,而是他身边那个小宫女。 笑嘻嘻地脱下宫女衫,底下珠光闪烁,竟是件绣工考究之极的镶金滚边箭袖,一针一线,将青涩柔韧的骨架衬托得恰到好处。叉着腰,少年细长的眼眸扫过那一跪一坐似已呆滞的两人,落在奄奄一息的伏羿身上,得意而笑:“凤舞王兄,你一直将什么伏羿吹得如何厉害,我看也稀松平常,略施小计,他就落入局中。早知道,我也不用大老远地从永昌赶来助阵了。” 轻松地一拍双手:“四宫门,六城楼的守官应该都让你那位中原朋友的手下给解决了罢。只要杀了伏羿,射月国就是我永昌囊中之物,哈哈。” 二公主杏眼圆睁,怒视少年:“你们答应过我留他性命,怎能出尔反尔?” “可笑,敌人的话你也相信么?”少年微微眯起眼,像在笑,却漏出远超年龄的锋锐目光,忽然跃近,抽出死士挂刀,“噗”地自二公主胸口对穿而过。 “十一王弟,你――”只是一眨眼,二公主已然香销玉陨。幽凤舞骇然惊叫。虽说夫妻情薄,终究是同床十年的枕边人,心头一痛。 少年弃刀,讥笑道:“王兄你不会舍不得这女人了吧?哼,既然要并吞射月,就该斩草除根,不单这女人,连伏家旁支外戚也统统一个不能放过。”高傲地仰头:“我才不会像王上哥哥那样妇人之仁,如何成就不世功业?凤舞王兄,你说是不是?” 幽凤舞叹了口气,少年又笑眯眯地指了指似是周身无力倚墙而坐的红尘:“王兄,你这朋友好像没力气下手,可会误了大事,让王上不高兴的哦。” 被他颐指气使,幽凤舞也不着恼,只走近一步,面对红尘笑容可掬:“段兄辛苦了,既然段兄伤重无法再动手,就由幽某助你一臂之力。”偷眼一望君无双,见他仍跪立如初,双眼瞬息不眨地盯在伏羿身上,仿佛外界万事万物都与他毫不相干,不由暗喜。 握住红尘执刀的胳膊,正想借刀杀人割断伏羿喉咙,红尘猛抬手肘,迅如雷电,撞在他心口。 幽凤舞闷哼着,腾腾连退了三四步才拿桩站稳,怒道:“姓段的,你这是做什么,居然阵前倒戈?你还想不想要解药了?”少年也变了面色:“你不是受了重伤了么?” 红尘冷冷地不发一言,拉开衣领,露出胸前明晃晃的一片护心镜,正中凹进一个手掌形状,轻轻碰了碰,镜片发出一连串细微的爆裂声,眨眼工夫便碎成无数粒屑,纤若粉尘。 若非这面护心镜转移了君无双八成掌力,他想必早已全身筋骨寸断。 无双这一掌,用尽全力…… 扯开一个比哭更悲哀的笑容,站起身,掏出枚哨子,用力吹响―― 屋顶上,殿门外,窗棂前,四面八方刹那间冒出众多红尘教高手,将寝宫围得水泻不通。齐声呐喊,直震宫宇。 “遵吾皇号令,永昌国谋刺射月王伏羿,幸得我贺兰皇朝匡张仁义,拿下凶手。百官感戴圣恩,尽愿归服入属我朝臣国。左行军大司空、公孙弼射将军冥顽不灵,不思知恩图报,反率众顽抗,已授首在此! ” 血光闪处,十数颗人头破窗飞入,矢牙看得清楚,正是都城执掌兵权的那一干重臣。 “你到底是什么人?”到嘴的肥肉飞入他人碗里,少年气极,狠狠剜了幽凤舞一眼:“你找的好帮手!”心底飞快盘算着如何脱身。 神游天外的君无双却陡然抬头,愕然望着红尘:“你做了皇帝?” “没错!那不也是你的心愿么?” 抹着嘴边开始凝固的血块,红尘哀伤又怅惘地笑了笑:“你高兴吗,无双?” 冷冰冰的一副镣铐递到君无双面前,凝睇那双墨玉魔眸,慢慢又清晰无比地道:“想我留伏羿一命,就跟我回中原。” 半月后,日当正午,都城东门大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踏上返回中原的官道。为首一赤一白两匹骏马昂然撒蹄,扬起半天黄土。烟尘过处,城门内仍是一片寂静,唯有空气中流动着丝丝沉闷的压抑和愤怒。 射月国的臣民,就在九王叔统领的万名大军虎视耽耽下,默默聚集城门口,目送那强占了他们疆土的贺兰皇一行离去。矢牙站在最后,死咬牙关――那队伍中间青帘低垂的马车里,是他重伤的大王伏羿。贺兰皇说得好听,要带大王回中原延请名医救治,还不是将伏羿当作了人质? 但最可恨的,便是君无双!居然面无表情地跟贺兰皇并驾齐驱,绝尘而去,看不出有半点为大王悲戚担忧的模样。 忘恩负义的中原人! 一路上,明处暗处,无数和矢牙相同的怨恨目光毒箭似不间断地射向高头白马上的水银色人影,伴随窃窃私语,不绝其耳―― “听说贺兰皇就是为了他,才来霸占我们射月国。” “都是这个中原人,害惨了我们大王,枉费大王那么掏心挖肺地待他,结果他却引狼入室……” “我说呐,他根本就是中原的奸细,故意来迷惑我们大王的。你们看他和贺兰皇长相一模一样,分明是两兄弟嘛!” “……” 远远驰出城郊十里,议论辱骂方始渐自耳根淡出。君无双脸上依旧似戴了个面具般木然。红尘一直静静地看着他淡漠如水晶的侧面,终是微一皱眉,传令众人暂停路旁小憩。翻身下马,指着道边一处翠绿浓荫:“无双,我们去树底歇脚好不好?” 不好又如何?君无双摇了摇手腕,宽大银袖下传来冰凉的金属撞击声,冷冷提醒着他的处境。身为阶下囚,还有什么拒绝的权利? “无双,累不累?”举袖替始终沉默无言的男子擦着额头薄薄的一层汗水,才发现那双墨眸深深幽幽,一日比 恋耽美 分卷阅读47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日沉静,越来越像两潭无波的古井。眼角平添了好几条皱纹,细细的,近看,却很深。 指尖颤抖着轻轻抚上,无双,年方三十…… 这些皱纹,就在这短短半月里,在他眼皮底下,无情地爬上无双为救伏羿,连续四日夜不眠不休变得乌青发黑的眼角。直到第五日凌晨,伏羿终于从鬼门关转了一遭醒来,他也再无法冷眼旁观,威胁无双离开伏羿病榻,逼他在自己怀里入睡。 可每次他夜半梦回,枕边总是空空如也。本该在自己身畔的人却站在了窗前。背对着他,塑像一样伫立在黑暗中。 那时刻,他突然脊背冒起一股寒气――在分离的三年多里,无双是否夜夜都是如此,站在一片漆黑中等着漫长孤独的夜晚慢慢过去…… 手指剧烈震了一下,他大口呼吸着充满阳光味道热辣辣的空气,让酸涨的心脏熨贴平静下来。不要再去胡思乱想,无双,已经重新陪伴在他身边,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把玩着君无双腕上的玛瑙红珠链,那是他亲手为他戴上的,同那副镣铐一起。拿衣袖当扇子扇着风: “无双,凉不凉快?” “无双,喝水。” “悃的话,就别再强撑了,靠我肩膀睡吧。”连日来夜不成寐,便是铁打的金刚也迟早垮掉。他不管君无双答不答应,硬是把他的头按在肩上。 只起初略微抗拒了一下,君无双也就不再动。几缕发丝随细微轻绵的呼吸拂过红尘下颌,痒痒暖暖。 太阳穿透过浓密的枝叶在两人衣上、发上、前后、左右投撒下深浅不一的淡金光斑,宁谧而和谐。 间或一两声蝉鸣从头顶树冠飘来,惊起马儿一个突兀的响鼻。 一切恬淡得不似真实。 “……以后我们屋前也种上这么一棵树,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长如此高呢!说不定那时我们都已经七老八十了,呵。等我们老得路都走不动的时候,还可以在树底下一边纳凉,一边对弈,我就不信一次也赢不了你……” 红尘微微笑,轻轻地说着。眼皮在宁静得催人入眠的树叶低摇声里一点点阖起…… 倚靠他肩头似乎早已睡着的人却忽然开了口,还是一贯的优雅温和,却萦绕着形容不出的倦怠:“你体内的毒素正越积越深,慢慢吞噬你的体力,若无解药,年内必死无疑。” “我已让人传话给永昌王,有幽凤舞和那十一王子在手上,不怕永昌国王不拿解药来换。” 虽然他派去找风惊雷的教众不日前已传回消息,岳阳风门似是收到魔教来袭的风声,竟走得空无一人。红尘却出奇坦然,反微笑道:“你是在为我担心么,无双?” 君无双幽澹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又闭上了眼睛,默然不语。 红尘涩然一笑,答案就在心中,呼之欲出。可他,宁愿自己永远不知道。 第二十七章 将出边关时,永昌王派遣的特使终于追上了红尘一行,也奉上了一颗如鸽蛋般大小,黑黝黝毫不起眼的丹丸,却是事关红尘生死的解药。 “解药在此,还请贺兰皇守信放回我永昌国两位王子殿下。” 特使捧着盛药的锦盒,高举过顶,单膝跪在红尘马前。是个五官普通到没什么特征的年轻人,胸膛因长途赶路而喘息起伏着,嗓音也有些沙哑,脸色带点病态的苍白。 幽凤舞两人被押到阵前,一见那特使,两人不约而同皱紧了眉头。原来永昌国历来的习俗,无论男女老少,最是爱美。寻常百姓一生大半时间都花在了打扮上,更毋庸提殿堂上,个个臣子都是姿容都丽,体态风流。 哪知永昌王此番竟派了个貌不惊人的男子前来。那十一王子也不管三七廿一,毫不客气地大声嚷道: “喂,你是王上新招的臣子吗?怎么以前没见过你?长这么其貌不扬。”王上哥哥素来最爱美丽之物,如何突然转了性? 年轻人猛地抬头,瞥了他一眼,十一王子浑身一寒。倒不是年轻人的眼睛长得丑,相反,那双眸子眼角弯弯,十分清澈好看。可瞳孔里,完全看不到丝毫温暖,有的,只是一种叫冷漠的东西。 他虽在众兄弟中年纪最小,但在永昌宫里是出了名的狠,稍不如意就将服侍他的宫人责打赐死,可此刻面对年轻人的双目,竟控制不住地发起冷来。 似乎看出了他的害怕,年轻人突一笑,顿时如春回大地,眼里的冰即刻融做春水涟涟:“小臣若涯,见过十一王子。” 再没有什么事物比看到这平凡的人忽然绽开无比动人的笑容更来得震撼,所有人的思绪都有瞬间的空白。年轻人猛弹身,把药盒奋力抛进道边的树丛中。 队伍乱翻了天,那可是贺兰皇的解药啊!百余人争先恐后地冲进树丛。红尘也是一惊,双肩微耸就要跃起,一只白洁的手掌蓦地横过他面前。 “有诈。” 像是印证他的揣测,几乎下一秒,一声巨大的爆炸响起,震耳欲聋。无数枝叶泥土溅起半空,掉下来混着残肢碎骸,血雨纷飞。 空气里,充满了血腥和哀号,惊马嘶鸣。 硝烟弥漫间,若涯已灵巧如风掠至唯一的那辆马车上,一脚踢烂了车厢。当胸抓住兀自昏睡不醒的男子衣襟,提了起来。 一把尖刀随即抵上毫无反抗之力的伏羿喉头。 水晶般从容优雅的容颜骤然色变:“住手!” 若涯当真住了手,避开君无双的目光,低笑道:“无双公子的人,我怎敢得罪。只想请公子应承,放两位王子殿下回永昌,今后也绝不向永昌国出兵征战。” 红尘盯着他手里尖刀,要杀伏羿,他正是求之不得,森然开口:“你似乎威胁错了对象。没有解药,休想我放他俩离去。” “是吗?” 若涯笑容不减,握刀的手腕微微一沉―― “我答应你!”又短又促的四个字如冰珠弹出,双臂轻描淡写地一拉,镣铐的铁链“铮”地从中断开,君无双淡然垂眸:“若有食言,如同此链。” 魔教的无双公子,果然和江湖传说中一样的深不可测!若涯外表仍维持着镇定,内心却已一寒,敬畏大起。撤回刀,掌心吐劲,一股力托着伏羿身躯平平往君无双马前飞去:“无双公子,完壁归赵。” 一个跟斗翻回幽凤舞两人身后,飞快割断了两人捆索。 “蠢材,谁让你这么简单就把人还了?”十一王子甫得自由,就劈头盖脸地骂道:“王上怎么派你这笨蛋来救我?抓住伏羿,还怕射月国不对我永昌俯首听命?至少也要等我真正脱了险才能放啊!” 面不改色地听他一口气吼完,若涯才耸耸肩:“够了没有?”一把将十一王子双脚腾空地拎起,苍白的脸浮起冰冷笑容:“若非收了令兄万两黄金,我才懒得来救你们两人。为何要杀伏羿?没钱赚的生意我从来不做。” “混帐,你敢这样对我说话?快放我下来!”少年细长的丹凤眼足足瞪大了一倍,下一刻,就被戳进他胸口衣裳的刀尖吓白了脸:“喂,你不是说从来不做没钱赚生意的吗?你杀了我,可没人付银两给你。 ” “这倒是实话!你这样的臭脾气,就算卖进青楼,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敢要?”见少年气得满脸通红,若涯冷漠的眼底闪过一丝微亮,突地将他扔上身边一匹马背,狠狠在马臀上刺了一刀。 马登时驮着还在叫骂不停的少年发疯似撒开蹄子狂奔。幽凤舞大惊,急忙拉过匹马追了上去。若涯哈哈大笑,也翻身上马,一扬鞭,朝着相反方向飞驰。 赤红骏马上,红尘根本没理会诸人来去,只木然看着君无双横抱伏羿走回马车,安顿他躺好,又慢慢走回。 “……你为什么不带他逃走?” 那副他以为坚不可摧的镣铐居然形同虚设,无双其实随时都可以从他身边离去。一阵强烈的恐惧攫住了红尘心脏,手不知不觉攥紧缰绳,青筋浮现:“你只是因为他的伤势过重,经不起逃跑颠簸之苦,才会如此顺从地跟我走的吗?” 而他,还抱着虚无飘渺的幻想――无双对他,或许还有着一点点的情意,就那么一点点也好…… “你告诉我究竟是不是?君无双,你回答我!――――” 嘶哑地大吼,似要将心里全部的不甘、愤怒都发泄。 君无双沉默着,良久,才逸出一声低低叹息,神色倦然。 “我若走了,你肯就此放手么?” “绝不可能!”红尘蓦然弯腰,用力扣住他手腕将他提上马背,牢牢箍在胸前,凑着洁白的耳朵,一字一句道:“我绝对不会再放手!如果你逃走,我一定血洗射月!” 指甲深深陷进了君无双肌肤,即使有血渗出,他还是下死力抓着,恨不能将自己整个人从这伤口嵌进去,融进去,跟他的血、他的肉合为一体,再也不分开。 蹙着眉,君无双没有挣扎。古井般幽邃深黑的眸子里,漾着说不出的怅惘和疲倦。 他累了,累得无力再去回忆什么,回应什么,只静静听着从背后传来的怦怦心跳。他感觉得到,这个紧抱着他的男子确实爱着他,像个被抛弃又不甘心的孩子一样,固执任性地缠着他,明明内心软弱又装出一副强硬的姿势,索求着他的爱。 如果没有奄奄一息的伏羿,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次为这个他应当爱了十五年之久的男子动心。 可是没有如果,他的心、他的情,已经毫无保留地付了出去,给了伏羿。 或许,在更早的时候,如红尘所说,如那册绢书上所写,在十五年前,就给了这个一次又一次将他的心踩在脚底,重重践踏的段红尘。 付出就无法再收回,错过也无法再挽回。 当初捧出了所有来赎罪、哀求,可红尘不肯要。等他愿意回头看他的时候,他却只剩下一个已被掏空沥干的躯壳,没有什么可以再付出。 “……我……好累……” 轻轻闭目。头顶艳阳高照,身畔耳鬓厮磨,心头,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立秋那天,留守新都望眼欲穿的十三王叔终于盼来了共乘一骑的红尘和君无双,瞧见教众从随行的马车里架出一脸病容的蓝眸男子,听旁人说是射月国的大王,不禁心里一咯噔。伏羿既然未死,那血咒自然也未解开…… 忽略十三王叔询问的眼神,红尘命人将伏羿押下收监,手底搂紧了君无双:“你别盘算着去救他,我已吩咐下去,只要你一出现他的牢房前,看守就立刻砍下他的人头,你也不想他死吧。”嘴里狠狠威胁,胸口却疼得厉害。 君无双微微颔首,这似乎已渐渐成了他在红尘面前的唯一反应。归途中越来越苍白接近透明的面庞无悲无喜,甚至都没有回头望伏羿一眼。 眼角一路上有增无减的细密皱纹也是木讷漠然的,红尘咬着唇默默望着,突然展颜一笑,挽他下了马:“无双,我带你去看看我们住的地方。”也不要十三王叔带路,径直穿过油漆味未散的宫宇走向深处。 “王叔说,这里原是我贺兰皇朝的京师,当年被叛军一把火烧得干净。龙氏夺了天下后定都他处,这儿就成了废墟。我去射月国之前,就让十三王叔使人在旧址重建宫城。” “这宣和殿是皇帝临朝的地方,我哪里懂处理什么军国大事了。最多坐龙椅上充充样子,转头就把奏章抱回去给你批。最好是干脆你替我上朝,你说好不好?” “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匡复贺兰皇朝登基称帝,只要你高兴,我可以诏告天下,你才是真正的宸鸿太子,而我不过是用来掩护你身份的替身。反正若没有我的意外出现,你已经做了我这太子该做的所有事情,你做皇帝,九王叔和十三王叔也绝不会反对。” 做皇帝?依稀记得自己曾意气风发地立下过一统河山的宏愿,可眼下,一点激动的感觉都没有,只有深深的、挥之不去的疲倦…… 红尘兴高采烈的话语在君无双的无声摇头下慢慢低落,究竟有什么,能让无双重新振奋快活起来?重现那个清贵优雅的微笑? 捏着君无双修长的手指,明明人近在咫尺,他却觉得,离无双越来越远…… 猛地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埋首白玉般线条优美的颈项,呼吸着熟悉的淡淡幽幽的味道,终于让心踏实下来:“无双,无双……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 “……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住的地方么?” 寂静半晌后,君无双终是轻轻推开尚在喃喃低语的红尘,涩然走在了前面。 宫城依傍山坡而建,顺着草径行到山顶最高处,满目苍翠,青幽幽大片竹林,株株根部露出新翻泥土,分明是刚从别处移栽来不久。竹林后,靠近坡壑临溪搭着两间竹屋,窗前的竹几上,摆着副棋具。 深宫尽处,居然有如此清净脱俗的所在。 红尘坐在青石凳上,慢慢打量着周围一切,满足地笑了:“十三王叔想得真是周到,我说住处越清净越好,难得他竟把这里布置得和君府相差无几,连屋里的摆设都跟原来一样。” 君无双没有说话,坐上另一张石凳,脸笼在林间淡淡的雾气里,红尘觉得他的神情模糊而恍惚,捉摸不透。 他如今,完全猜不出无双在想些什么,又想要些什么。 酸涩地扭转了视线,看着头顶的雀儿无目的地飞,翅膀在跟他的心一样空白的天穹划着杂乱无章的轨迹。 山坡对面也是一座山峰,两山相距不过六七丈,之间隔着条深沟,不时有些氤氲湿雾像烟气似飘袅上来,沾衣微凉。小雀儿乱飞一阵后,啾地掠过对面,停在石壁大簇盛开的叫不出名字的山花丛中。 鲜红的花瓣隐在白雾里,有种不愿流俗的美丽,矜贵绝傲。 他突然冲动地想摘一束下来送给那个同样清贵出尘的人,就走到坡立处,琢磨着是否该下到沟底再攀去对面山峰,却惊喜地看到离坡顶十余丈处山壁凸出一块岩石,四周红艳艳的随风摇曳,长满与对面相同的山花。 “无双,你等我一下,我很快上来。” 手足并用地贴几成直立的山壁溜下,站在那块岩石上,摘了满满一抱才重新攀回坡顶。 笑着递给还在出神的君无双:“送给你的,喜不喜欢?” 君无双凝望着他,眼里只有点淡淡疑惑。 “自从跟你在一起之后,我吃你的,穿你的,住你的,却好像都没有给过你什么。你样样都比我强,我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东西能入你的眼,让你高兴。但我一直都希望可以替你做点什么。” 花在风里颤栗,君无双隔着雾,仿佛看到红尘眼角有些泪光一样的光亮。 “你从来就要强好胜,把复国称帝当作最重要的事。我以为光复贺兰皇朝,偿了你多年夙愿,你会高兴,我们还能回到从前那样。可现在,皇帝你不想当了,我说喜欢你,你也不愿意再听了。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再做些什么,可至少这些花是我亲手摘的,送给你好不好?” 深深低下头,双肩不断抽搐着,话音消失了。好一阵,才又响起,又轻又抖,像绷紧至极限,被风一割就会崩断的弦:“无双,你喜欢吗?” “……” 君无双无言,却还是接过了那捧红花。平生首次被个同性的男子送花,本是滑稽可笑的,可他只觉得缱绻萧瑟,秋气悲凉。 没来由地,有种想哭的感觉,但又哭不出,连眼眶也是干枯的。 红尘抬头,却已带上笑容,高高兴兴地抢过花,走进竹屋。 “我来帮你放。” 书桌上有个青田石的笔筒,他倒空了,去溪边汲了水用来插花。红红艳艳的花朵映着满窗碧纱,煞是热烈。君无双坐在床沿,默默看着他忙碌。 “好香的花啊,无双。” “这面墙壁太空了,如果挂多幅山水,会不会好看一点啊,无双?” “无双……” 没人回答。他轻轻地蹲在君无双身前,仰望。 头靠着床柱,人,已经睡着了。表情彻底松弛下来,红尘才看清不止眼尾,嘴角也蜿蜒着皱纹。每一条,都像承载不下太多的风霜沧桑弯曲着,刻过那张原本水晶般毫无瑕疵的面庞。 很小心很小心地摸过那些皱纹,眼前白茫茫的,什么都变得朦胧起来,白雾的中心却异常地清晰。红烛高烧,欢声笑语,是在黎州,他新婚之夜的喜堂上。丰神如玉的银衫男子翩然而至,瞬间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和喧哗。他,也是在那目光相逢的一刹那,就被牵走了心与魂。 那时的无双,一个微笑,华丽过满堂灯火,叫一切黯然失色…… 紧紧咬着塞进嘴里的手指,全身无声颤抖着。 月上中天,君无双醒了。 感觉离开射月国后,今天是第一个能稍稍睡得安稳的夜晚。听着屋外空山寂寂,秋虫呢喃,他心头出奇地平静,放任自己平平躺在床上,透过窗子遥望夜空星华。 有时,似乎寂寞也是一种享受,却很快被推门声打破。 红尘踏着水银似流泻进屋的月光步入,脸背光而模糊,手里提了个枕头。 “我可不可以睡过来?我在隔壁一个人怎么也睡不着,咳……” 他掩着嘴忽然一阵咳,虽然尽量压低了声音,可静得怵人的夜里,还是响起一片急促而隐隐压抑着痛苦的回音。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喘息着在君无双身边躺下,执起他的手腕摸着那串珠链,却惊觉君无双的手冷得像冰:“你的手怎么这么冻?是不是不够被?我这就去隔壁把被子拿过来。” “不必了。” 君无双微一反手,搭住红尘脉门:“毒性郁结肺腑,邪火逆太阴、冲阳明心包经。不是我的手冷,而是你内虚外火。” 轻轻松开手:“你的毒已经深入内里,就算现在能找到解药,也最多保住你性命,落个半身不遂是逃不了的。更何况冰火蟾蜍与天山雪莲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物。” 他静静地说,红尘也只是静静地听,良久,笑了笑,捧着他脸庞:“今晚的月色这么漂亮,你就不要再提那些煞风景的事情了,陪我看月亮不好吗?” 柔和的月光落在他眼里,亮过满天星辰。他用指尖细细描绘着君无双脸上每一分形状,仿佛想将他的肤触、温度都镌刻进心内。 “如果我真的活不到年底,那你能不能看在我时日无多的份上,重新再喜欢我一次?不要想伏羿,不要想其他任何人、任何事情,只喜欢我?” 君无双真正愣住。一个轻绵的吻如月华似水覆上他的唇,他想推开,伸出的手却被红尘迎住交握。 唇上的力道在加重,渐渐有种冰凉的液体流进他嘴里,咸而苦涩。心里如同有什么说不出的东西在急遽膨胀,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腔…… “答应我好不好?无双。就这短短几个月,陪着我,让我做一回你心里最重要的人。等我死后,你去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都不会有人来阻止你了,无双……咳,咳……” 含糊不清的哀求淹没在剧烈的咳喘中,他一边使劲地咳,一边用力抓着君无双的手,似乎不如此做,君无双就会突然消失。 那一晚,他就一直握紧他的手,咳着,咳着,最后睡着了。 不知道是他感动了无双,还是因为无双那一夜也累了,总之,翌日醒来时,他枕在君无双的肩窝,两人乌黑的发层叠缠绕,铺开一枕。虽然无双的睡颜轻锁眉头,带些无奈,红尘依然无声地笑了,很满足。 随后的日子也是平淡而宁静的。死字似乎成了他们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忌和约定,谁也没有再提起过红尘身上的剧毒。秋风清,秋月明,叶儿鹅黄飘摇的时分,红尘的咳嗽却反而慢慢少了。 毒,已经转移到更深的地方。每天清晨,他都在一阵挡不住的头昏目眩中呕出一滩暗红发紫的血。当然,是背着无双偷偷跑到溪边呕吐。吐完了,他还是会爬下山坡,去采一捧鲜艳沾露的红花,赶在无双起床前换掉笔筒里上一天采撷的渐显枯萎的花束。然后,静静坐在床畔,等着无双醒来。 那个他曾经以为永远也压不垮、累不倒的男子,如今仿佛卸掉了所有的包袱,要把三十年来的觉统统补回来,每每睡到红日满窗才醒。而这时,红尘只觉得心尖像是被涨得满满,融融颤颤,全天下再没有什么比听着屋外风吹叶落,看着他慵懒贪睡的样子更重要。 恨不得自己能化做晨岚夕雾,就可以毫无空隙地包围住那个一天疲倦过一天的人,抚平那些怎么也忽视不了的皱纹。可惜他不是,所以他只能痴痴地望着,让无双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他的微笑。 笑着缠无双烹水煮茶,笑着拉无双窗下对弈。往往一坐就是半日,赢也好,输也好,无双始终一言不发也好,他都是一脸笑容。 空山日沉,棋落清鸣。在鸟雀归巢的掠翅声里,同对面的人一齐举杯,品一口香茗。茶气淡如烟,氤氲缠绵上心头,恍惚一刻,便似永恒。 这时候,他也笑得最灿烂,亮过两山云雾间明艳夕阳。红尘如梦,浮世于生,即使他日毒发身亡,魂飞魄散,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再无与无双相逢的机会,他也已心满意足。 心、满、意、足。 第二十八章 “呃……” 趴在溪边,再次呕出一大口血,轻弱喘息着,等阵阵发黑的眼睛逐渐恢复视力。一片片枯黄残败的树叶零乱掉落溪面,随淡红的流水漂远。 寒风萧飒,拂起鲜红的衣袖,露出的手却异常苍白,指节嶙峋。 已是深秋。 深深呼吸平息似无数把刀子在体内杂乱无章到处乱割乱刺的剧痛,突然全身绷紧。 悉索的脚步踩着林间落叶走近。 送膳打扫的仆役没有这么早来,难道是无双?! 飞快擦去嘴角残留的血丝回过头,却也松了口气。 “十三王叔,我说过除了仆役,谁也不能随便上山坡来。”语气严厉,嗓音压得极低,又朝十三王叔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莫吵醒不远处竹屋里犹在睡梦中的人。 “我若不来,只怕你哪天暴卒此间都没人知道。”打量着红尘印堂那一团浓浓晦黑,十三王叔终究忍不住苦笑:“臣无能,救不了皇上。可惜那岳阳风家好似一夜间销声匿迹,至今仍没有惊雷公子的下落。 ” “死生都寂寞,不必再找了。就算我的毒解了,他还是心中另有他人。难道要我杀了伏羿,让无双跟着自刎以谢,或者囚禁他们一辈子?” 红尘轻轻地笑,身后青山空蒙,苍云浮沉,静静地流淌幻化。他的笑,迷离又遥远。 十三王叔不由语塞,半晌才忧心忡忡地喟叹:“找不到风惊雷,天朝的皇帝岂肯善罢甘休?定会大动干戈,讨伐我朝言而无信。” “……那也随他去罢……” 懒懒地转身向山坡陡立处走去,宣告谈话告终。云翳散尽,苍邈的天冥开始泛起微红,他,也该落山谷去采摘红花了。 什么都不及抱一怀红火火、水灵灵的鲜花回去等无双起床来得有意义。 靠近这面山坡的红花已经摘完了,他慢慢地下到数十丈深的沟底,再慢慢攀上对面的山峰去采。冷汗淌了整个背,终于摘了大把红花。正想顺崖而下循原路回去,蓦地里脚底在山壁青苔上一滑,顿失依仗,身体直直贴着山壁滑落―― 空辽的坡顶,依稀有一声呼唤飘来。 他仰首,云端雾里,水银色的宽袍广袖迎风翩飞,宛如展翅欲飞入九霄。 那个人,本来就该高高在上,翱翔天宇,啸傲尘寰…… 身躯重重一顿,跌到沟底,他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是痴痴遥望坡顶神祗般屹立的人影。 银影倏晃,如弹丸急速沿山壁跃落,几个起纵,已落在红尘身边。变幻万千的眸子俯视满身泥污的狼狈男子,幽幽烁烁,看不清在想什么。 手肘半撑起麻木的躯体,红尘牵出一个微笑:“早!” 君无双没有笑,仍旧无声地注视着他,忽然弯腰,将他横抱在手,向山顶攀上。 红尘震住。上一次无双主动的接触,已是何年何月?山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盖不住剧烈的心跳声。淡白的雾气一团团,轻如烟纱,横过眼前,无双的容颜,出尘绝世。 但愿这山再高千倍!万倍!永无尽头!让他一辈子都抱着他! 风静云开,却终是上了坡顶。君无双胸膛起伏,竟似比厮杀了七日七夜更喘得剧烈。 “无双,给你的。”红艳胜火的花束递到面前,红尘庆幸地道:“好在刚才摔下去的时候没压烂,呵――” 一声怒吼无预兆地迸发,冻结了他的笑容。眼看白玉般的手掌狠狠抢过花束,奋力抛落山坡。 散开的红花,像洒在半空的血滴,不断地往下坠…… “……我……我的……花啊……” 意识有一刹那碎散了,可转瞬强大的令心脏痉挛窒息的奇痛穿透了身体,红尘挥舞着手在空气里乱抓,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有冰冷的风吹过指缝。 为什么,连他最后可以给他的一点东西也不屑一顾。为什么,连最后虚假的温柔都不肯施舍。 “君无双,为什么?……” 他紧紧揪着水银色的衣襟,揪到手指发白。质问却是脆弱的,如垂死的人,有气无力。晕眩像巨浪一波波袭来,极力想将他卷入黑暗。 抱着他的人还是缄默不语。站得笔直,淡色的嘴唇紧抿,勾勒出深深纹路,清俊的眉也紧锁着,拧出额间如山的竖纹。 就在他思绪开始涣散的瞬息,梦里幻里,仿佛听到君无双的叹息。低沉的、凄切的,回荡在邈远空旷的天地,犹若亘古就在红尘袅绕萦迂的千年梵唱,空寂苍凉。 “总有一天,我会毁在你手里。” 没来得及细想这句话的意思,红尘彻底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黄昏。暮色蔼蔼鸟飞绝,银衫翩翩倚床而坐,洁白的手里,捧着细腻如脂的青花瓷碗。 碗里,热气一丝、一丝,轻悠悠地飘,熟悉的,也是以为今生今世无缘再闻到的香味。 腿骨开裂处的痛楚就在粥香里麻痹了。怔怔地张口,咽下君无双一匙匙慢慢喂过来的粥。 味道,还是一如三年前。眼泪,就此簌簌滚落。 十指深嵌进君无双的肩膀,把无声的哭泣经由颤栗抽搐的身体传了过去。 君无双默然盯着红尘剧烈耸动的背脊,久久,放落粥碗,将他揽进胸前环抱着。幽黑的眸子里似乎有水光流动,凄冷如雪霜。想对红尘说些什么,但直至月上林梢,怀中人倦然睡去,终是没有说出口。 也或许,是觉得说什么,都已经无意义了。 窗外天寒风劲,吹光了树叶,阴沉欲雪。屋里高脚铜炉烧着旺旺木炭,驱散了冬日冷意。 棋盘搬到了床前,红尘裹着两条厚实棉被,靠在床头半坐半卧,同君无双打谱。青白的脸颊凹陷出两处阴影,嘴边却依然含着丝淡淡的笑。 腿伤十几天前就已痊愈,可他也越来越怕冷,身子益渐疼痛乏力。早有大限将至的觉悟,他反有种即将解脱的轻松,心情,宁静得出乎意料。 翔龙 恋耽美 分卷阅读48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朝,果如十三王叔所预料,发兵压境。被划入贺兰境内的八州臣民,本就对这前朝后裔只得陌生敬惧,心向龙氏旧主。天朝大军过处,几乎未遇到真正抵御,一路长驱直入,节节逼近新都。 镇守射月国的九王叔,终于无法再坐视险情,拔营回朝,亲自领兵驰骋沙场。 边关急递来的军机文书小山般堆积在竹屋的茶几上,红尘却一封也没有拆开看。 “你这个样子,终究会失了这半壁江山。”棋局起落间,君无双静静道。 “失就失了罢。”红尘略歪了歪头,等待又一波涌起脑海的晕眩过去,微微笑:“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做皇帝的料,也不想再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浪费时光。” 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抚上君无双手背,轻轻摩挲,依恋无限:“我只想多陪你一刻,多看你一眼…… ” 君无双脸上肌肉微微牵搐着,突然涩声道:“你原来,是长什么样子?” “我?” 红尘愣了一下,摸着自己的面庞有片刻失神,却很快笑了:“当然是世上少有的美男子,否则你怎么会对我一见倾心?嘻嘻,可惜我的丹青太烂,不然就可以画出来让你看。” “……你真的不再恨我夺走了你的容颜?” “最初确实恨,可后来是怕,不敢照镜子,怕看到你的脸。不过现在,我反而觉得很幸运……” “为什么?!” 红尘抬头凝望君无双惊讶的脸容,轻轻一笑,君无双却觉凄凉不可言状。 “娘亲说过,人死了,都要在黄泉路上喝下一碗孟婆茶,忘却前世种种。如果是真的,那你百年之后,在地府与我相遇,也不认识我了。但既然我如今的容貌与你相同,你见到我,多少会有几分亲切,说不定,还会对我笑一笑,我高兴还来不及,呵。” 拈棋的双指猛然收紧,碾落一堆齑粉。君无双衣袖无风自动,嘴角皱纹扭曲。霍然站起,拂乱了棋盘,棋子“铮铮”掉了满地。一推门,走进屋外寒风中。 “无,无双,你生气了?我绝对没有讽刺你的意思,无双你回来,我们继续下棋好不好?” 红尘惊惶失措,颤抖着伸出手,试图捡起棋子重新摆回那幅未完的棋局,一弯腰,眼前骤黑,连人带被摔了下床。 这一跤,终于悉数引发了体内毒性。左边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觉,他用右手使劲地拧自己的左臂、左腿,都像捏在木头上,什么也感觉不到。想爬回床上,却怎么也拖不动半边麻木的身躯。 一番徒劳无功的挣扎后,他停下了所有动作,右手搭在床沿。缓缓地,水珠滑过凹瘦的面颊,在尖削的下颌汇集,滴落。 竹门被大风吹得来回摇动,寒气直灌进屋,贴在面上颈间,凉凉湿湿,竟飘起了雪。 无双,被他重重一掌击倒在雪地,孤独等待死亡降临时,是不是也跟他现在一样的痛苦?绝望? 一股灼烫如烈酒的洪流像挣脱了地壳束缚的熔岩从胸腔狂涌而起,突破咽喉,冲向他的嘴、他的鼻。 “唔……”腥浓的稠液喷出的一瞬前,水银色的衣袖陡然横过他面前,接住了点点猩红。 “……无双!无双――” 用唯一可以动弹的右手死命抓住去而复返的人,红尘嘶声狂吼,嚎啕大哭。 “不要离开我。” 这是红尘哭到天昏掌灯,嗓子暗哑,无泪可流后说的第一句话。 屋外已白了莽莽一片,雪花还在飞,宛如上苍诉不尽的哀愁离绪。雪地闪出银白耀眼的反光,屋内反显得有些黑暗。君无双坐在床边,一灯如豆,在他身后跳跃,明灭不定。他的双眼,幽亮如流光飞舞。 “不要走。”听不到他说话,红尘只有执拗地重复着,撕开上衣,指着心脏部位五色斑斓的一团阴影:“毒气已经到了这里,我也应该离死不远。我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长长的一声叹息,与雪缱绻,落尽尘世浮华:“我不走……” 红尘忍痛黯淡的黑眸刹那生了光彩,支起身,痴痴望着。脸,慢慢贴近,用鼻尖、唇瓣轻轻刷过他的眉眼、他的耳朵、他的下巴…… 肌肤是温热的,触觉是真实的。他碾转、轻吻、厮磨,想把他的每一分气息,每一寸轮廓和着绵绵落雪都完完全全收进记忆里…… 原来,雪花飘落的声音是如此悦耳动听,静静地,簌簌地,颤悠悠地掉在心尖,遥远模糊的呐喊在身体最深处回响,似一曲已缠绵了千载万年的吟唱…… “够了!”突来一掌推开了他埋在他腹下的头颅。君无双敞开的衣衫下,胸膛压抑似地吸着气,瞪视红尘:“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怎么会不知道?”红尘毫不迟疑地又靠了过去,隔衣握住开始发烫坚硬的根源,凑上嘴磨蹭着。 “最后一次了,无双,让我好好地记住你……” 连久违的味道,热情的悸动,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渴望着能再真真实实地感受一回,纵死,亦无憾。 战栗着用一只手,笨拙地褪下君无双亵衣,含进挺立微颤的昂扬。 “我说够了!” 血直冲大脑,忍无可忍。君无双的怒叱切冰裂雪,划破山夜。一把拎起红尘背心衣裳抛进里床,狂奔出屋。 雪,渐渐地停了,风,刮得越发犀利,吹过他赤裸的胸口,像无形的刀锋冷冷割削进心窝。他的全身,却似架在烈火上烤炙着,痛得找不到方向。 都是那个火一样热烈的人,仿佛要将他燃成灰烬的情和痴。为了他,为了那份当时已惘然的感觉,值得吗? 值得吗?! 双腿一软颓然跪坐雪地,以手掩面,才发觉满脸冰凉,竟已淌满泪水。 红尘艰难地一寸寸挪到门边时,见到的就是君无双比冰雪更惨白的侧面。清澈如水晶的眼泪在雪光下折出寒冷的辉芒,颤抖着,流进骨髓里的哀伤…… 心,也跟着一点点地崩坍……代之而起的,是一种他自己也形容不出的怜惜和温柔。 “无双,进屋来睡觉吧。”他轻唤着,等他回头。扬了扬手里的枕头,微笑:“我刚才只是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外面风大,快进来吧。屋子让还给你,我回隔壁去睡。” 到头来,失去的终究是永远也无法再追回。他悟了,也醒了,认了。 微笑着向相邻的竹屋爬去。天空倏然泛亮,一条流星飞快掠过漆黑夜幕,拖出璀璨夺目的弧光。紧跟着,又一条。 红尘停下身形,满眼都是流星洒落的余辉,带着惊叹:“我都好多年没有见过流星了。无双,你看,多美――” “我小时候听娘亲说,只要在流星的尾巴没消失前,在心底许个愿,就能成真。嘻嘻,我十七岁那年就许愿,将来要娶个最漂亮最温顺的女人做妻子,还要生一大堆娃儿,看谁不听话就打谁的屁股,呵呵… …” 笑谑慢慢低了下去,恍惚如风:“我那时,一定是不够诚心,所以老天爷根本不搭理我。不过也才可以遇上你,喜欢上你,我不后悔……” 又一颗流星飞过头顶,特别的亮,照白了半片黑夜。红尘精神猛地一振,追逐着流星的痕迹,口中不出声地念念有辞。 君无双也仰首,默默凝望。泪痕冷结在脸上,冻在肺腑。 绚烂的光影顷刻湮没幽邃深沉的眼瞳中,仿若昙花一现,绽放了最华丽绚烂的风采,便即陨落凡尘。 徐徐地,莫名其妙地开了口:“你这一次,许的是什么愿望?” 红尘回望他,良久,摇着头,扶住竹门微笑:“现在不告诉你,咳,等我死的那一天,再说给你听。 ” 两人深深的相对沉默后,君无双忽然一跃弹起,浮光掠影般飘近,袖底飞扬,在红尘尚未来得及露出询问的眼神前,已接连封住他奇经八脉,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 一扬手,抄起昏睡的人。黑发,随风激扬,如午夜盛开的墨莲,凌厉肃杀而凄绝。 “不会有那一天了。” 对着空寂的雪地轻轻说。嘴角的皱纹里,除却凄然,只余决然。 “总有一天,我会毁在你手里。” ――说这句话时,我已经有了觉悟。我君无双,将因你失去一切。 丧失记忆前,我向你奉献了所有的心血和眼泪。换来的,只是你致命的一掌,抛“尸”天山雪野。 我想,那一刻,我的心一定已破得千疮百孔,碎得分崩离析,再也再也补不完整,拼不回去。所以,我选择忘了你,连自己从前的感情、爱恨、人生统统一笔抹杀,只为能忘了你。 你骂我负心,恨我绝情。我却真的很无奈,可,没有后悔。 就像我爱你十五年,无怨无悔。我选择忘记你,也同样地无怨无悔。 一片树叶落了,就永远烂于尘土消失了。即使翌年春回大地,吹绿千片万片,都已不是原来那一片。 人的感情,也一样。 痛过,伤过,“死”过,我终于明白了,所以放了手。不再用那段早已残缺凋零的情来纠缠你、束缚你,还你一片海阔天空,任你自在逍遥。也给自己一个新的人生。 可我算不到你会追来,算不到你会中毒,更算不到你会甘之如饴地用死亡来逃避那份无法挽回的感情。 你很痴,也好狠。 我可以天天假寐到日上三竿,装做不知道你每个清晨都溜去溪边吐血,也可以视而不见你日日汗湿衣衫摘来的一束红花,可你叫我如何看着你在我面前死去,无动于衷? 我,终究败给了自己,做不到寡情绝义,做不成一个君临天下举世无双的真正皇者。 发誓要相守至死的伏羿,尚在牢中受困,而你,在我怀里残喘。 种种苦痛,都源于我这个本该代替你葬身火海的人。 以为遗忘,能赐你我各自新的开始,结果,是上天开的又一个玩笑。那么这一次,我选择死亡。 愿让心脏永远停止跳动,用生命彻底的终结,泯所有恩怨情仇,换一切烟消云散。 …… 慢慢自红尘胸膛收回右手,原先笼罩心口的那团毒气竟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却有赤、绿、黑三条细细痕迹分别从君无双的食指、中指、无名指指尖起始,线一般向掌心延伸着。 替红尘掩回衣襟,盖上被子。静默听着他均匀平稳的呼吸,君无双淡淡笑了,带着几分寂寞的骄傲。 “有我在,就算没有那永昌王的独门解药,你也死不了。” 也只有当剧毒完全聚集一处濒临爆发时,才能一举拔除毒性,将之尽数转移至施救者自己身上。 或许,最初是受胁迫陪他共居坡顶,但之后,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天…… 拂灭奄奄欲熄的油灯,君无双推门而出,来到山坡陡立处。长风挽过半山暮影,卷起千重残雪。 轻轻又悠然地负手于背,仰望东方天空,等着日出。此生最后一回可以看到的日出。 第二十九章 黑暗在沉静中流逝,林外声响细碎,踏雪而来。 一步、两步……默默在心底数着,却未回头。 杀气渐近身后,一声低唤夹着惊讶:“君无双,怎么是你?” 雪光照耀下,矢牙怒视坡边旋过身来的银衫男子,睚眦欲裂:“你这狼心狗肺的中原人,大王对你情深义重,你却害得他国破家亡。我矢牙今日拼着一死,也要杀了你!” 一拔腰刀,虎虎生风便朝君无双当胸劈落。还差着半尺,君无双掌心在袖底一翻,立掌于胸,腰刀似斫中无形铁墙,“叮”地从中折断,半截刀身向横里斜飞出去,直射矢牙身边服饰绮丽的男子。 急忙一缩头避过了飞来断刀,幽凤舞已吓得面色发青。赶忙拉住矢牙:“这厮武功诡异,你我切勿轻举妄动。” 矢牙原是凭着一股莽劲出手,一击不中,也自骇然,头脑冷静下来再不敢造次。好不容易那坐镇都城的九王叔离了射月国,他和一帮忠良旧臣方得伺机而动,商量着如何潜入贺兰皇朝救回大王。正觉势单力薄,幽凤舞却主动来到,力陈贺兰皇野心勃勃,射月永昌务必联盟御敌才能保得两国平安。 两国本有怨隙,但伏羿被俘,幽凤舞又在红尘手下栽了大跟斗,说起来竟有几分同仇敌忾,当下一拍即合,召集了两国百名死士,趁着贺兰皇朝与龙氏交锋之乱,混入新都。今夜带着数十名高手入宫分头寻觅伏羿下落,幽凤舞一算时日,红尘应已毒发将亡,便怂恿矢牙一齐上山殂杀,不意却先撞见了君无双。 两人眼光闪烁不定,朝四下骨碌碌乱转。君无双垂眸一哂,早对两人来意了然于胸,一指来路,平心静气地道:“要救伏羿,便在宫内大牢。想杀段红尘,两位请回。” 矢牙怒骂:“你明知大王下落,居然也不去救他。我矢牙真是瞎了眼,当初才会下马救你。早知道你如此无情无义,合该让你冻死在雪地里,让你被马活活踩死。” 气急败坏地指天划地,还在骂不绝口,幽凤舞却怕他乱嚷乱叫,招来侍卫,也不管他乐不乐意,一把拖起他奔出竹林。 君无双唇角始终噙着微笑,仿佛被矢牙骂得狗血淋头的人根本不是他。翩然转身,再度凝望天边隐隐漏泄的鱼肚白。 慢慢地,一线橘红透过晕染的云层爬上两边山头。落了整夜的积雪皑皑,绵延连天接地。 天上人间,也只得那一片凄清寂寥的白。 撩高了衣袖,那三条纤细彩线已伸过臂弯,继续向肩头攀上。 等红日完全跃出云翳的刹那,毒气也该流入心脏,让生命彻底停歇……从此没有懊悔、没有彷徨、没有痛苦。 轻轻拔落束髻的竹簪,甩开黑发,迎风张开了双臂。风吹过腋下,衣袂猎猎飞舞,飘飘然,有种想一展宏志,翱翔天地的欲望。 可惜,他永远也没有机会当上龙飞于天,傲视天下的王。 踏上一步,借着半出云霞的那轮太阳俯视沟底,阳光穿射了山腰间腾涌的雾气,铺雪的沟壑,宛如银河。山壁沾白的红花,依然摇曳生姿。 而他,将再也看不到明天的红花。 正待再跨出,脚下的冰雪訇訇震抖,竟似有千百铁骑放蹄奔腾。 风里,传来战马嘶鸣。激烈的杀喊从山脚直逼而上。空气中,弥漫越来越浓重的血腥。 马蹄扫起漫山冰屑,半天风雪迷人眼。一骑骏马狂纵坡顶,马上人全身黑袍,瞥见坡立处衣发齐飞,似欲乘风而去的人影,放声大喊。 “无双,我来救你了,无双――――” 君无双怵然回首。阳光里,马上人拉开遮头黑帽,雕刻般的脸掩不掉重伤初愈的憔悴,更显轮廓分明。明蓝如海水的眼睛,漾满狂喜:“无双,你果然在这里。我知道是那姓段的用我性命来威胁你留在他身边的。无双,我这就杀了他,带你回射月国。” 驰近君无双身畔,将他抱上马背,用力锁进剧烈起伏的胸怀,胡髭拉渣的面颊一遍又一遍蹭着他的脸,激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君无双也痴了,懵了,抚上伏羿瘦如刀削的颧骨、下颌,喃喃道:“你为何还要来?……” 随后奔来的两匹马上,赫然坐着矢牙和幽凤舞。眼见伏羿一被救出,就不顾劝阻冲上山坡来找君无双,矢牙直气得七窍生烟。一望背后,大片黑压压的贺兰侍卫正向山顶厮杀逼近,他与幽凤舞带来的数十名死士虽搏命抵挡,终究寡不敌众,一步步地朝四人立足处退来。 那两人却兀自如痴如醉地抱在一起,似乎浑不知身处险境。矢牙实在看不下去,拍马上前拉起伏羿马绳,粗声粗气道:“大王还请先以脱险为重,万事稍后再谈。”狠狠瞪着君无双,恨不得用眼里杀气将他刺两个透明窟窿。 君无双恍然梦醒,微微露出一个苦笑。正想推开伏羿怀抱。伏羿却也省起四人处境岌岌可危,顿时收起儿女情长,一振缰绳,率先沿着山坡跃马往回突围。 “十三王叔有令,绝不能放走了射月国的大王!!!” “杀伏羿!杀伏羿!……” 震天的摇旗呐喊,血影刀光,马蹄过处,白雪化作血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吵…… “……杀伏羿……” 清晰的叫喊真实无比,仿佛就在门外。红尘猛然睁开眼帘,一抹鲜血“哧”地泼上窗纱,殷红刺目。 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梦中,他巡视四周―― 天亮了?什么时候睡到床上的?自己不是被无双封住了穴道吗? 无双?! 突然大吼着想撑起身子,竟一下跳到地上。瞪着原先还动弹不得,此刻却灵活如初的半边身躯一阵发呆,但很快就将疑惑抛诸脑后,冲出屋外。 那水晶般耀眼的熟悉的身影,就在前方马背上,在一身黑袍的伏羿怀中,在射月国死士的掩护下远远地离开他。 “无――双――” 他狂叫,目赤如血。 即使他命不久矣,无双还是执意离去? 明明答应过他,在他死前,不会丢下他一个人的…… “无双――” 全个身,整个人,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扭曲爆发。他怒吼,宛如垂死的伤禽,冲过人群,冲向他。 “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啊,无双,无双,君无双!” 死士一个个拦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愤怒地夺刀,劈杀。 自己的血,别人的血,浸红了衣,杀红了眼。什么都感觉不到,也什么都不想感觉,只是挥刀,狂舞,杀戮。 嘶喊渐如哭泣:“君无双,不要走――” 贺兰皇朝的侍卫,穷追不舍。东方,光彩流离。 太阳,就将一跃出云,普照大地。 君无双笑了,笑着一掌击上身后毫无防备的伏羿。 “为什么?”晕厥前,伏羿蓝眸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挣扎着吐出微弱的质问。 “我死后,你就会想起从前的一切,明白一切。”搂着伏羿,在他唇上落下轻若风拂的一个亲吻,君无双凄然微笑:“我这个利用你的人,根本不配你再来爱我。” “呼喇”扯下伏羿黑袍,将他稳稳抛进随后的矢牙手里。 “带他走,不要再回头。” 黑袍从头裹到脚,勒转马头,往截然相反的方向纵马飞驰,扬起滚滚雪尘,引开身后潮水般的追兵。 他的目的地,是山坡绝顶。 一刀砍死最后一个顽抗的死士,红尘抹去满脸满眼的血,看清正向坡立处疾驰的黑色背影,心胆俱丧―― “伏羿,你给我停下!!!”难道他想带无双一齐坠入沟底,同归于尽? 震落驶近的一个侍卫,夺过马匹,跟着策马狂追。 “无双若伤了半根寒毛,我一定把你剁成肉酱!我发誓!” 恶毒凶狠的胁迫反而让前面的背影跑得更快,只差十来步就是崖边。红尘一颗心几乎跳出喉咙,再顾不上吼叫。弯腰从鞍旁的箭筒提弓,拔箭,拉弦―― 弓开满月,箭如流星,挟万均力量,直射马上人后心。 凌厉无俦的箭气破空飞来,君无双无声笑着,就在骏马仰天嘶叫中,勒马,回身。 箭划破了风雪尘土,黑袍抵不了锋利的劲气,碎成片片布屑,四下飘散。鲜红如火的太阳射落万千金芒。银衫黑发,在阳光晨风里飞扬。 “不不不不不不!!!!!!!!!!!” 红尘撕心裂肺的凄厉狂吼响彻雪谷云霄,眼睁睁看着箭头迅疾没入君无双胸口。 水银色的胸襟上,顷刻溅染开无数点红梅,凄艳华丽,开尽荼靡。 心脏,像被烧红的烙铁狠命烫了一下,强猛的收缩后,停顿了。 震耳欲聋的杀伐,变得模糊和遥远,仿佛戏台上粉墨登场的“破阵子”,锣鼓喧哗,催人热血沸腾,叫他也忍不住想仗剑起舞,尽情挥洒满腔豪情壮志,令千军万马尽皆折腰,俯首阵前,同呼一声“吾皇无双――” “无双――啊啊~~~~~~~~~~~” 他真的听到了,那凄切如同杜鹃啼血的哭吼声叫着他的名字,在狂嚣呼啸的山风里穿梭。洒在雪地上的一滩滩赤血,似极了每一个清晨插在笔筒里,映着碧纱窗的红花,朵朵都那么鲜艳、那么真实…… 时光在刹那静止。雪山旭日,天光云影在瞬息定格。 万物凝固的天地间,有一点鲜红,跳跃着,不停在眼前放大、放大…… 是红尘。拼命拍打着马匹,声嘶力竭地喊着,冲过来。 他身后,是明朗不可逼视的太阳―― 一阵类似冰晶破碎的声音在体内响起,头顶宛如有什么骤然爆炸,一直皲裂到心底最深的地方。铁锈味的热流岩浆般从心脏的裂缝缺口处泉涌喷发,那力量之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由里到外彻底扯碎撕裂,连五脏六腑、皮肉骨血一齐熔作烟灰! 往事,就如潮水,不甘落后地灌了进来,湮没一切…… 雨过天晴的碧空下,浓眉星眸的红衣少年牵着马走近,满脸灿烂夺目的笑容,让阳光也黯然失色…… 香喷喷的鹿肉淌着金黄诱人的油,在眼前晃动…… “你真的不要了?”少年装模作样地用力嗅了嗅,大声赞道:“好香,好香啊,你真的不吃了吗?” “你的脸好脏,哎呀,别动,别动,我帮你弄干净啦……嘻嘻……好多泥……” 少年的笑声清脆得如春天雨后从树梢叶尖滚落池塘滴进心头的水珠,泛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少年的手,隔着衣袖在脸上抚摸,暖暖的,痒痒的,温柔地叫他无可救药地沉沦下去…… 微微弯起嘴角,喉头强忍许久的血终于随只有他自己能听清的一声轻笑喷了出来。他松手,任自己斜斜滑下马背。 骏马登失方向,红尘坐骑又气势汹汹迎面疾冲,马儿受惊,竟拖着一足还缠在马镫里的君无双朝坡立处狂奔起来,转眼半个马身已在坡外。 红尘魂飞魄散,使全力自马鞍飞身直扑,凌空抓住了君无双右手,另一手立掌如刀,狠狠斩断鞍镫连绳。 骏马悲鸣着坠下雪谷,摔成一团肉泥。 红尘也已一扑力尽,被君无双的重量带着不断往下掉。他力贯五指插进山壁泥土里想稳住两人身形。 那山泥经昨晚一夜风雪,潮冷松湿,手指拉出五道凹沟,仍无处借力。又滑落两丈,深陷泥中的五指一阵刺痛,撞到块微凸岩石,指骨欲折,却也终于顿住下跌之势。 紧紧扣住那块系两人生死于一线的岩石,感觉到掌中传来的温度越来越凉,红尘一颗心也跟着越来越冷,胸口痛得几要窒息:“无双,不要,你不要死!” 哭叫在山谷里回响,滚烫的水珠一滴滴落到君无双脸上,稍稍唤回他一点意识。努力抬头仰望,淡淡地笑了:“……别……哭……红尘……是,是我有负于你,合该应誓言……死在你手里。” 瞳孔渐渐扩散,流溢着些许几近无痕的怜惜,更多是满足:“你说我将来会大有作为,我,我却总是什么也做不好……可这一次,我不会再言而无信,再骗你。我负了你,一定,一定守诺言还你一命!” “我,不要你看错我!” 又一口血喷出,眼睫,慢慢垂落了。 染红的银衫散开风里,飘袅飞舞,像巨蝶美丽而脆弱的翅膀。他的笑容,却华丽璀璨得如要将这一生、下一世的笑都在此刻静静绽放。 红尘心口如遭重拳猛击,双眼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就只见到这个神采飞扬的笑容。 上无天,下无地,只有无双出尘绝世的一笑。 眼泪非但没能收住,反而决堤倾泻:“谁要你拿命来还我?我只要你活着啊!我对着流星许过愿的,让伏羿宠你爱你一辈子的!我不会再逼你跟我在一起,不会再逼你喜欢我,我什么也不会再逼你了啊!君无双,你听到没有?你不准闭上眼睛!我不准你死,不准死!” 他拼命地哭,拼命地叫,拼命地摇着君无双手腕,可那双总是蕴涵了无数种迥异情感千变万化的眼瞳再没有朝他张开。 再也没有。 支持着两人体重的岩石却似乎承受不了他的剧烈撼动,开始松动摇晃,周围的泥土簌簌剥落。 对面山坡上,摆脱了追兵的矢牙和幽凤舞相顾一望,都是喜形于色。眼见一干侍卫大呼小叫地聚在坡立处试图荡下绳索救人,矢牙一拍大腿,恼道:“便宜了这贺兰狗皇帝!” 幽凤舞冷笑:“天下却没这等好事,姓段的居然还未毒发身亡,我来送他一程便是。”掏出枚形如鸽蛋的黝黑圆丸在矢牙面前一掠:“我永昌国的陨铁和硫石并称西域至宝,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这火药的厉害。” 奋力振臂将圆丸掷向对面山峰,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整座山都震了起来。山上雪块大如磐石,纷纷崩落沟壑。 红尘双臂一时被震得失了知觉,掌里一轻,再捏不住君无双,脱手坠落。 眼看银衫翩翩,如一朵白莲悠悠飘远,他头脑顿时同那冰天雪地一样,成了一片空白。狂叫一声,跟着跳下。 一条长长的绳子突然从天甩落,缠上他腰间,连绕几个结,将他提回坡顶。脚刚沾地,另一枚圆丸随之炸开,无数雪团岩石滚滚跌进谷底,砸得雪尘四起,弥漫模糊了一切。 那一点水银色的影子,迅速被掩埋在重重雪下。 “不要――――” 他猛吐一大口血,一头栽倒。 冰冷的黑暗里,缓缓亮起了光。他喘息着,不停追逐前面水银色的背影,可不论跑得多快,始终够不着身前人。他心慌意乱地追着,叫着,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是哭泣嘶哑的。 就在他快绝望的时候,前面的人停下了,回过头。双眼似水晶般清澈美丽,伸出手,轻轻摸着他湿漉漉的脸颊:“别哭。” “无双,无双,你不要离开我啊――” 牢牢按住那双有温度的手,红尘刚想笑,白茫茫的的大雪忽然像滔天的巨浪涌了过来,很快就把他面前的人埋进了雪海里,只留一张惨白的脸露在雪外。美丽的眼睛冻成了毫无生气的冰石,空洞麻木地向他注视着…… “啊啊啊啊~~~~~~~~~~~~~~~” 红尘惊恐万分地惨叫,发疯似地用力扒拉起厚厚雪堆。 “不要哭。”软软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擦着他迸流的泪水,他终于张开了眼帘。 叫声就此凝噎。 还是在竹屋里,竹床上。榻边,是那夜拂乱的棋局。床头,有张小小孩童的脸。 乌黑如檀木的发丝柔柔披在肩头,像那个人。水晶一样清净的眼睛看见他醒来,露出稚气的笑,收回正帮他抹泪的小手,冲着门外喊:“哥哥,快来啊,叔叔醒了。” 红尘已经完全呆滞,只怔怔望着那个神似的笑容,失去了思考一切的能力。 屋外人却似乎不打算让他安宁,大咳一声,大摇大摆走了进来。花花绿绿的衣服一下晃到床前,弯腰翻开红尘眼皮看了看,风惊雷一拳打上他肚子。 “臭老狐狸,你那什么天下三大奇毒已经解了,还赖在床上干什么?快起床,想骗小莫忘的同情,嘿!” 又一拳打在胸口,红尘咯出一口紫黑淤血。 恋耽美 分卷阅读49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哥哥,叔叔吐血了。” “我知道,把淤血打出来,老狐狸才复原得快。”风惊雷笑嘻嘻地抱起男孩:“还有,以后也要叫我叔叔,不然我可平白无故比人矮了一辈了。” 把他抱到门外:“乖乖的,堆雪人玩去,叔叔待会再陪你。” 红尘慢慢坐起,目光穿过门框仍盯注在男孩身上,望到的,却是那个清如水晶的影子。 风惊雷敛了笑,打开五颜六色的扇子乱扇一通:“不用看了,他叫莫忘,君莫忘。这个名字,是方家小姐起的。” “念君思君,盼君莫忘。这方小姐,却也真是痴情人儿一个,只可惜红颜薄命。” 红尘震惊的神情始终无法自门外那小小身影收转,喃喃道:“你说他是无双和方家小姐的骨肉?” “不是方小姐的,难道还是你生的不成?” 风惊雷气道,掉转扇柄在红尘头上狠狠敲了一记:“你和君无双搞得乱七八糟,却连累了人家好端端一位千金小姐,拖着个私生孩儿,有家回不得,到处遭人白眼,得了重病也没钱医治。她听说你匡复了贺兰皇朝,想着君无双一定也跟你在一起,便千里迢迢带着孩子赶来,想在离世前将孩子送回你俩身边照顾,哪知还是熬不到都城就撒手西去了。要不是我看你派人到处找我疗毒,怕你一脚升天,巴巴地从我大哥那里偷跑出来找你,半路在人贩手里把莫忘救了下来,我看你和君无双下到黄泉,怎么跟方小姐交代?” 越说火气越大,踢了红尘两脚:“先前真不想把你救回坡顶的,让你跟无双一块掉下去算了。” 红尘脸色瞬时死一样白,风惊雷顿知失言,猛地捂住了嘴。红尘已推开他,冲到坡立处。 凄白的谷底,数十名侍卫正用铁锹铲雪。 风惊雷走到红尘身后,偷眼看着他僵硬的面庞,讪讪道:“这个,雪是堆得高了点,不过,只要身体没损坏,还是有办法救得回的。” 红尘没有说话,只单膝跪了下去,脸埋在手掌中,颤抖着。半晌,轻轻地道:“那么大的山雪崩塌,会有多少石块砸中他?他的胸口,还中了我一箭。” 风惊雷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他是被我逼死的。”红尘惨然一笑,凝视雪谷。如果可能,他绝对会再次跃落,可是―― “我现在,却连死都求不得。否则,谁来好好照顾他的孩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只想说服自己。干涸的眼睛直直盯着谷底,一滴泪也没有。慢慢地,站起身,走向雪地里那个忙碌的小身影。 抱起莫忘的时候,天遽然阴了下来,零零星星地,又开始飘起了雪。贴在脸上,化成了冰水,很快又被体温烘热,蜿蜒着流,像天山时,无双濒死淌下的眼泪。 风雪里,隐隐地,又听到君无双深沉哀伤的叹息。飘荡在邈远空旷的天地,犹若亘古就在红尘袅绕萦迂的千年梵唱,空寂而苍凉。 ……“总有一天,我会毁在你手里。”…… “叔叔,你又哭了。”莫忘的小手很暖和。 “这不是眼泪,是雪。” 他的心,已经随着水晶似的影子一齐埋葬在冰雪下,今后永远也不会再流泪。 这场细雪,冷冷地飘零,也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了。 全文终 番外 织梦 红尘小时候,每逢天寒地冻,就会钻进娘亲的被窝,躺在娘亲怀里听故事。娘亲的臂弯又香又软,声音也是软软的,像他最爱吃的糯米莲藕,蘸了琥珀色的冰糖汁,甜得叫他迷迷糊糊就入了梦乡。至于娘亲的故事究竟说了什么,翌日醒来只剩一个淡淡的影子。 可是莫忘从不会似他那样容易入睡。总是等他说到声音越来越低,搜肠刮肚,那双清如水晶的眸子才乖乖地闭起:“叔叔累了,睡觉了,我不听故事了。” 小小年纪,却已跟那个人一样的玲珑剔透,懂得察言观色。 这时,红尘心里总会一痛,然后冰凉,一如窗外严冬。 林间的叶子已经飘落殆尽,光秃秃的枯干随风尖啸,奇异而凄切。沟壑里厚厚积压的雪,终于在数十名侍卫轮番的挖掘下渐渐变薄。 铁锹落下的速度也跟着变慢了。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每一锹铲起,都捏了两手冷汗。如果挖到什么他们的贺兰皇不想看见的东西,这银白无暇的山谷,是否会再一次染红? “当――” 敲撞到铁器的金属声,在沉默的人群中引起不小骚动。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望向响声的来源。 是一支箭。 红尘始终青白如霜雪的面色更青三分,推开侍卫扑了上去。 箭身暗红,像生了铁锈。箭头,还勾着一缕水银色的撕裂的布条。 他顿时周身无力,扑通跪坐雪地:“……是我射他的箭……” 阴冷,压在了每个人头顶。 风惊雷一敲折扇,反而喜上眉梢,用力拍着红尘肩膀:“箭在,那无双呢?” “这布条,是拔箭时从衣服上带下的。既然无双把箭拔出来,那他必然还有求生之心。” 他欣喜若狂,红尘却只惨淡一笑:“你我都不必再自欺欺人了。被埋在这等大雪下,哪还有生还的可能?” “别人我就不知道,但无双若不想死,一定有办法。你莫忘了他天下无双的医术和一身奇门异术。你没听过,武林中有一种 ‘龟息’神功,就算把人装进密不透风的箱子里关上十天半月也闷不死?”风惊 雷脚下不停拨着薄雪,又是一声惊喜叫声:“老狐狸,你来瞧!” “……马的尸体,有什么好看?”红尘木然道,话音未落,却突然整个人弹了起来,死死盯着那日从坡顶坠落骨折筋断的马尸。 “你也看到了吧,老狐狸。马腿上的这些伤口都是后来撕的。有马肉和雪水续命,无双绝对还活着! ” 不单是他,红尘漆黑的眼睛也升起了狂热,胸口急促震动起伏着,像个剧烈拉动的风箱:“他没死,没死……那又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来见我?啊!!!无双!无双――――!!!” 寂静的山谷传来一声响过一声的呼喊:“……无双……无双……” 十三王叔一直侍立在旁,脸上层层皱纹也说不清是悲有喜,喃喃道:“我贺兰氏世代男丁口耳相传,先人在建都之始,为应不测风云,在宫廷下除了广埋宝藏,还修筑了一条通往山峰背后的逃生秘道。宝藏已于十多年前取了出来,那条秘道,却兴许是因为年久被封了入口,臣等当时也未找到……” 不等他说完,红尘和风惊雷已齐齐大叫:“快找,大家快动手把地道找出来!!!” 希望,出现在所有人面上。 月出西山,红尘亮如星辰的眼瞳又一次陷入黯淡。 地道入口找到了,可当他沿着弯长曲折的甬道穿过山腹,透明的月色绕过幢幢树影洒在面前,双眼仿佛罩了一层纱,模糊了。 “我知道你没有死,但为什么,你不回来?无双,为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声音低落了。风惊雷的扇子也摇不下去,硬着头皮小声嘀咕道:“依我看,无双是真的不想跟你在一起了,才演了场苦肉计,故意伤在你箭下,让你以为他已死,从今以后彻底死了这条心。” 对冻得冷冰冰的手哈着气,看着红尘摇摇头:“你就算了吧,赶快娶上七八个千娇百媚的妃子,过个十来二十年,怎么也可以把他给忘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又何必非要吊死在他那棵树上?” 红尘默默无言地听着,倏地噗嗤一笑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慢慢抬头,凝望风惊雷,轻轻叹着气,微笑:“你不懂的,他死也好,活也好,天下永远都只有一个君无双。”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低语呢喃,伴着叶尖淌落的一点夜露,滴碎了无边清净寂寞。远处,炮火隐约,映红了半片天穹,燃起千里烽烟。 京师外,九王叔统领的皇师节节败退,据守京师,贺兰八州尽在翔龙铁蹄之下。边关前,射月国的大王伏羿领兵亲征,歃血立誓,势取贺兰皇首级以雪前耻,血祭被射杀坠谷的另一位王――君无双。 眼见事态危急,风惊雷同十三王叔商议后,修书急送天朝京城恳请停战,知道煊帝被红尘摆过一道,未必肯再听信,他干脆叫上一群侍卫护送,直接赶赴天山医治碧落,料想只需救得碧落,龙氏大军自然偃旗息鼓,平息一场战祸。 这一切,当然是瞒着始终对碧落大呷无名之醋的红尘在暗中悄悄行事。待他知晓,风惊雷已在百里之外。两位王叔都心中忐忑,惟恐他怪罪两人自做主张,孰知红尘仅是淡然一笑,不再追问。 第二天仆役送膳时,却见到人去屋空,唯留一封手书。自言无德无能,让贤于两位王叔,从此与莫忘浪迹天涯,追寻故人影踪。 三月春,殷州城。 幽静偏僻的小山坳里,湖水粼粼生辉。雏蝶在刚抽出绿芽的燕草碧丝间翩迁飞舞。坟头的白垩野草被拔得干干净净,添了新土。墓前,铜炉里的香灰还残留着余温。 放下刚从乡农处买来的生果祭品,红尘跪立坟前,怔怔地捧起一掌香灰,鲜红的衣袖渐渐开始发抖― ― 幽幽淡淡的檀香味,是无双竹屋里常点的那一种。 “……是你为我爹娘上的香吗,无双?……”他颤抖着问掌中的灰烬,声音却轻如蚊蚋,大气都不敢透一口,怕不一小心吹飞了那些灰,便发现眼前只是幻梦一场。 紧紧又小心地握牢手心香灰,痛苦地闭上眼,心脏在狂喊,剧跳。 “叔叔?”小手轻轻地摇着他的袖子,莫忘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着担忧:“叔叔,你是不是不舒服? ” 红尘方始觉醒,长长叹息一声,松开手,香灰簌簌如指间沙,转眼了无痕。 “我没事,走罢,叔叔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单手抱起莫忘,红衣飘飘,消逝在山坳缺口。 …… 街市是荒凉的,残旧半破的招幌在微斜夕阳下带出流离惫倦的影子,浑不似他最初随无双来殷州时所见的车水马龙。战乱所至十室九空,总坛迁去了京师,偌大的君府亦逃不过败落遭劫的命运,四壁萧然若洗,到处蛛网盘结,杂草及膝。 在杂乱一堆的竹屋废墟前木立良久,红尘展袖轻轻拂过唯一尚称完好的竹几,扬起一层尘埃。 繁华落尽,终归尘土。昔日窗下的对弈品茗,欢声笑语,都已成风中往事随烟散。只留一抹轻尘,在心头眉尖浮沉。一点一滴、时时刻刻,堆砌着那个清如水晶的身影。 永难磨灭。 再度默然伫立半晌,终于硬起心肠拉着莫忘小手,穿林而去。脚步却猛地在林外草地上停顿。 洛滟无碑无志的孤坟居然也修葺一新。炉里,同样燃着幽幽檀香,寸许高的香头还在明灭闪亮。 这是不久前才有人上过香! 红尘周身热血一冲,竟就此僵立。耳边突闻足踏草叶声,他嘴角抽搐,骤然大吼转身,星亮的眼眸却几乎在同时沉黑。 身后果然有人,但只是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百衲衣,头发披散肩头,泛着一种毫无生气的灰白色。老人的脸,满面风霜。 他胳膊上还挽着篮祭祀用的糕点果蔬,似乎想不到会有人在这荒废的府宅出现,老人浑身震了一下,随即背更显佝偻,低下头,不敢再看红尘两人,缩着身子就往回走。 “等一等!” 红尘大喝,急跃上前,就去抓他的肩膀。老人心慌意乱更加快了脚步,忽然一绊,摔倒在草丛里,挣扎着爬不起来。 老人的右手右足,一直没有动弹过。 红尘定定看着,不言不动。莫忘却奔了过去搀扶,一边叫着叔叔向红尘求助。 慢慢走近,扶起全身都在微微战栗的老人,红尘又捡起拐杖,慢慢递了给他。 “……谢,谢谢……”低哑的嗓音颤巍巍响起,包含着太多恐惧。甚至连莫忘拎来的篮子也不敢接,低头就走。 “这几柱香,是你上的?你是她的什么人,来祭拜她?”红尘静静盯着他背影。 “是,不,不是。”老人语无伦次,捂着嘴含糊不清地道:“我,我是逃难时无意走进这里的,就住了下来。烧几柱香,是求主人家别怪我擅闯。”仿佛觉得自己话太多了,他撑着拐杖,埋头直往前挪去。 红尘点点头:“原来如此。”朝莫忘招手:“莫忘,过来。我们找你爹爹去。”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从老人身边走过,隐入竹林另一端。老人缓缓直起腰,遥望两人消失的方向,嘴唇痉挛着,久久,终于迸出一声嘶哑压抑的大叫―― “红尘!!!” 叶落花飞,枝干娑娑摇响,他听着凄凉的呼唤在空旷荒芜的宅里回荡,深深地,阖上了眼帘。 回音将散未散时,却有一人喟叹着抚上他肩头灰白发丝:“我一直都在等你叫我的名字。” 眼帘蓦然睁开,恐慌、失措、震惊……狂涌而起。想逃,便立即被牢牢锁进鲜红似火的胸膛。 “君无双,你到底还想躲我到什么时候?”凑上洁白的耳朵,红尘一字一句,异常清晰:“你以为压低了嗓子说话我就听不出来了么?装成驼背就可以瞒过我了?不、可、能!” 手指沿颤栗的脸庞轮廓游走着,忽地从耳根处用力一撕,薄薄的面具连同灰白假发被一齐掀落。 托住那张在梦里浮现过无数回的清贵优雅的熟稔容颜,他狠狠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宣告:“你听着,我刚才就对自己发誓,只要你还肯再叫出我的名字,我就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我不管你当时为什么要诈死,我也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总之一句话,不准你再离开我!” 喘着气,狠狠盯视君无双。后者却凄然摇首:“别这样了,红尘。我这种负心薄情人,根本不值得你再牵挂,求你忘了我罢。况且,你看我如今的样子。”瞧向自己麻木无知觉的右半身,涩声苦笑:“我当时将你所中的三大奇毒转入自身,本想一死了断的,谁知被埋在大雪下,竟又慢慢苏醒过来,身边有一只雪白的朱睛蟾蜍,却因为吸了我伤口流出的毒血已死去多时。” “是冰火蟾蜍?!”红尘大叫,又惊又喜:“蟾蜍本该冬眠的,一定是幽凤舞投的火药炸山崩雪,反将它从蛰伏的洞穴里震醒,爬出觅食。天见可怜救活了你。” 君无双笑容越发艰涩:“命虽然保住,可没有天山雪莲花作辅,拔尽余毒,光凭冰火蟾蜍这一味药引,我的右半身还是瘫了。”左手轻轻抵上红尘胸口,试图推开他,声音终究无法遏制地哽咽了。 “我现在,不过是个没了拐杖连路也走不了的废物,你,你就不要再为我,为我浪费光阴,我……” 余音梗在痛得干涩的喉咙里,他深深垂首,肩背剧烈抽搐着。 “……谁说的?谁说你没有拐杖就没法走路?……”红尘缓缓道来,听来很平静,下一瞬间,却宛如突然爆发的火山,劈手夺过君无双腋下拐杖,用尽所有的力气扔了出去。回手搂住失去倚仗滑落的身躯。 “我可以替你去找雪莲花,翻遍整座天山,我也会把它找出来,让你跟原来一样能跑、能跳、能抱着我攀山越岭。”漆黑星亮的眸子凝睇君无双,激情慢慢沉淀下来,浓浓的,是无法穿透的温柔。 “即使一辈子都找不到雪莲花,你也还有我。我永远也不会丢下你,我可以做你一辈子的拐杖。我会煮饭,洗衣裳,铺床叠被,天冷飘雪的时候,我还会帮你先把被窝焐热……” 抵着君无双额头摩挲着:“我这根拐杖,你要不要?要不要?” 轻轻的诉说像黄昏的霞光宛转流动,温暖的笑容比背后半落的暮日更绚丽。君无双紧紧揪着他衣襟,面色苍白虚弱得似乎顷刻就会晕死过去:“不要再说了,真的不值得……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给不了你了啊,红尘……” “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自始自终我想要的,就是你君无双。” 清如水晶的眼泪再也挽留不住,在红尘斩钉截铁的话声里潸然坠落,滴上鲜红的衣襟,瞬息濡湿了一片。君无双埋头红尘肩窝,狠狠咬着他衣服,不让自己嚎啕痛哭。 “我这一生真正想要的,从来就只有你……除非你亲口告诉我,你的心里已经没有我……可我知道,你不会。”红尘微笑着,执起君无双手腕。 衣袖下,是红滟似血的玛瑙珠链。“我知道,你就算死,也依然忘不掉我,舍不得我,所以再怎么千辛万苦,你还是挣扎着在大雪里活了下来,对不对,无双?” 君无双徐徐抬眸,看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重又把头靠在了他肩上。 这一回,恸哭震天,惊飞了归巢鸟雀。宛若要将前世今生,所有痛,一切怨,在此尽情发泄。 一直乖乖站在林边,咬着小手指儿望着两个一模一样“叔叔”的莫忘,终于走过来,掏出块小手帕,迟疑着递给君无双:“叔叔,眼睛会哭坏的。” “……好了,好了,想哭就一次哭个够吧!不过以后,可别再哭了,不然,莫忘都会笑话你这个爹爹了。”轻轻拍打着怀里哭到天昏地暗的人,红尘腾出一手牵起莫忘,挺起胸,生命前所未有的充实。 夏初,午后。蝉鸣短长,细碎鲜艳的无名小花开满了驿道。路旁,两间低矮茅檐下,挑出一面酒幌,迎风舒展。 卖酒的小姑娘替客人上了一坛陈年花雕,坐回藤椅上懒洋洋地编着辫子,听那几个坐相金刀大马的粗鲁汉子就着白斩鸡、醉花生边大碗喝酒,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这贺兰氏和天朝开战大半年,总算握手言和,百姓到底可以有几天好日子过了。” “听说是贺兰皇派人医好了燕帝的沉疴,煊帝感恩之下,不但立即鸣金收兵,还与贺兰皇朝订下永不互犯的盟约。” “不过,西域射月国还在不断攻打贺兰氏,边关的百姓恐怕还得担惊受怕地过日子。听闻射月国的大王骁勇善战,虽是小国,却不可小觑。” “说得是。”最先说话的汉子已喝得醉醺醺,插话道:“而且贺兰皇又失了踪,只有两个年迈的王叔代摄政事,群龙无首,军心不振,我看未必是射月国的对手。呃――” 打个酒嗝,还待继续高谈阔论。静悄悄的驿道上蹄声渐近,驶来一辆马车,停在茅棚外。 缰绳,握在白玉般的手掌中,架车的男子一跃下车,走进茅屋。一身水银色的宽袍广袖,头戴笠帽,帽檐垂落的青纱遮住了他的容颜,叫人瞧不真切。但行云流水的身形却自有一股难以掩饰的王孙贵气流露无遗。 “店家,请打半斤竹叶青,一斤五香牛肉,再包十个馒头,要素馅的。” 水晶一样明澈华丽的声音悠悠扬扬,似炎热的夏日突然拂过一阵凉凉清风。藤椅上的小姑娘本已昏昏欲睡,一下子醒了。手脚利索地包好所有食物递上前:“公子,一共七钱银子。” “多谢姑娘。” 男子轻笑着取过酒菜。吐气间,青纱微微飘起一角,露出一个优雅迷人的笑容。流光飞舞的目光在面纱后流转,变幻万千。 只是惊鸿一瞥,小姑娘已看直了眼,连送到身前的银两都忘记了去拿。 “姑娘――”男子再次唤一声,小姑娘终是回了魂,臊得面红耳赤。讪讪收过银子,灵活的大眼睛不受控制地偷偷瞄向那辆马车――不知道里面是如何一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才配和这王孙公子般的人物同行? 车厢的侧窗后,也悄然掀起一点布帘。星亮晶黑的眸子盯着小姑娘一脸羞涩的神情,越瞪越大。蓦地里―― “君无双,你快跟我滚回来!叫你买点吃的,居然又用你的勾魂魔眼去勾引女人!想气死我啊! ” 做梦也想不到马车里会传出这么怒冲冲又粗俗不堪的大吼,小姑娘耳朵都快震聋了,连忙塞住耳,却见那银衫男子竟然毫不动气,反微笑着应道:“就来。” 眼看烟尘滚滚,马车从视线彻底消失,小姑娘才哎呀一声,省起自己忘了向那银衫男子找回多给的银两。那几个汉子也一路看得呆呆地,此刻有一人猛拍大腿,惊道:“那,那魔教失踪已久的无双公子,可不正是姓君么?” “……听说他也最喜欢穿银色衣裳……”另一人喃喃接道。 又一场口沫横飞的聊天开始。马车却已远远驶出里许,停在了一弯清澈溪流边。小小的身影钻出车厢,朝银衫男子张开双手:“爹爹,我口渴了,要喝水。” 君无双一笑,抱莫忘下了马车:“别喝太多溪水,小心肚子疼!”回头摘下笠帽,掀帘入内。 莫忘光着小脚,在清凉的溪水里拍打玩耍,咯咯笑。布帘低垂的车厢里,话音渐渐变高―― “红尘,你怎么不吃东西?是不是不合胃口?” “还吃什么?”冷哼一声,醋意四溢:“我都被你气饱了。你自己说,这一路上,干吗个个女人见到你就像苍蝇看见臭肉一样盯着死不转眼?” “这个,你就不可以换个比喻么?”君无双的声音有点哭笑不得:“我也已经戴了纱帽,总不能不许人家睁开眼睛吧?天下没有这等道理。” 红尘长长哦了声:“你这么说,是怪我蛮不讲理了?”突然整个车厢都摇晃了一下。 “你踢车厢干什么?脚有没有弄疼啊?”君无双焦急问。 “哼,你管我!我就是不讲道理!早知道你一恢复便惹这么多桃花上身,我真不该带你去找小狐狸解毒,就让你一辈子半身不遂算了,看你还怎么招蜂引蝶!” 君无双似乎倒抽一口凉气,苦笑:“你的心好狠。你那时还说什么翻遍天山也要把雪莲花找出来,骗人罢?” “要除掉你的余毒,小狐狸就行了,又不是非要天山雪莲。不过我当时如果不那么说,又怎么能感动你,让你回头呢?”红尘的声音不像惭愧,居然笑地得意洋洋:“我也没有存心骗你,反正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一定不会离开你。” 沉默。 红尘的笑声开始撑不下去,低低嘟囔:“你以前也不是没骗过我,我都不管了。现在诓你一次,你就给我脸色看了啊!”越说越大声,倏地又是一脚踢上车厢。 “就算我骗你,也是为你好啊!再说,你毒一解,就在我脸上又割又划,把我的脸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害我成天在车里窝着都不敢出去见人,你也该出够气了。” 君无双叹口气,真正无可奈何:“我是替你重塑面容,难道你不想恢复本来面目吗?你莫像个小孩子无理取闹。” “我就爱无理取闹,那又怎样?”红尘反而加倍发起狠来,车厢“砰呤嘭啷”一阵乱抖,似乎快要散架。 “哎,你别再乱踢了啊!” “我高兴,要你管!” “喂……” “滚!!!” 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陆续飘出,莫忘仿佛已经听惯了,依然在溪边玩水嬉戏。 “咚”―― 车身再次重重震动了一下,同时逸出红尘一声沉闷的喘息,却不似撞到脚趾的疼痛。 “……怎么不踢了?呵呵……” 水晶般华丽的声线也慢慢变得急促粗重起来,不忘揶揄:“我倒是喜欢你这时候用力踢,哈,越大力越好……” “你……唔,王,王八……蛋……啊啊,呜啊……”大骂尚未成形,就被接连不断的呻吟冲刷得支离破碎,却仍挣扎着尖叫:“混,混蛋……莫忘他,他就在外……啊呃……外面,会,会听到……嗯唔…… ” “哪一次不是这样?呵,他迟早会明白……就,就让他听吧……听多了,他也不会再误会我在欺负你,啊……”君无双剧烈喘气,似笑又似痛苦:“……你也别夹……哈啊……夹这么紧,唔……想我死么? ……” “……你!……去死!……” 等车内云收雨散,红尘摊开了四肢,趴卧在厚厚毛毯上,布满汗水红晕未褪的身体连一根手指也不想再动。只有嘴巴一张一合,吃着君无双撕成小条一点点喂进他嘴里的牛肉。 “好吃么?” 累到筋疲力尽,腹如雷鸣,什么都成了山珍海味。红尘懒得去反驳他。吞下最后一口,突然扭过酸涨不已的脖子,瞪视君无双满脸微笑。 “为什么又是你在上面?明明说过,以后都由我来的!” “……你,不舒服吗?” “那倒没有。”红尘实话实说:“比第一次好得多了。”刚说完,却恨恨在君无双伸过来帮他擦嘴的手背猛咬一口,瞅着蹙眉呼痛的人,恶狠狠道:“一定都是跟伏羿那混帐在一起时练出来的。” 君无双苦苦一笑,无言以对。 心里像堵了团乱草般难受,红尘捶着毯子出气,霍然抓住君无双的手:“我不准你再去边关阵营见他!” 君无双诧异扬眉,随即了然,微叹道:“我此去,只是与他做个了结,劝他退兵。你不要胡思乱想。 ” 红尘没有再说什么,只抬头凝望他,眼圈,渐渐发了红。 “无双,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怕……怕你看到他又会改变主意,又再离开我,让我,让我又空做一场欢喜梦……”手使劲地握紧,颤抖着:“你不要再见他,不要去。” 强装的凶悍剥离了,他赤条条地趴着,仰着头,似无助的婴孩乞求。 默然对望许久,君无双低头,肩膀微微耸动。片刻终于开了口,却是止不住的笑:“你,哈哈,现在这个姿势好滑稽,啊哈哈……”摸上红尘缠满纱布的脸庞,放声长笑。 红尘足足愣了半天,才知道君无双是在笑他赤身裸体的古怪模样。他怒吼着扑上去,一把掐住君无双脖子:“王八蛋,再笑就掐死你!” “我这条命早就是你的了。”君无双笑着叹息,倾前轻轻吻住红尘微颤的唇瓣:“你不是说,一辈子都不会丢下我,会帮我洗衣做饭,铺床暖被么?这么好的拐杖,我怎么舍得不要?” 手一寸寸松开,红尘黑亮的眼睛浮着一层湿润的光,慢慢转头,不愿让他看到他眼角即将渗出的水: “你不要再骗我……” “纵然能够骗到你,我也不想再骗自己。” 君无双淡然微笑,垂眸闻着红尘身上躁动的太阳的味道,深深嗅。 “我君无双到老,到死,都要你陪着我。” 千里江山,尽是吾辈过眼云烟。 万丈红尘,但求两相厮守永远。 这一生一世,只与你共享。 ※※※※※※ 神秘人,爱谁谁。 浮生梦之4《黄泉篇》作者:千觞(尘印) 文案 当年的射月王子伏离,在情人决绝的逼迫下跳落悬崖,从此是矢志复仇的活死人厉黄泉。 十六年后,机缘巧合,东丹天极之弟落到黄泉手中,成为诱出负心人的香饵, 而东丹元烈对他毫无保留的痴迷,注定遭到糟蹋与玩弄, 仅管,黄泉无法厘清心头为何而陷落。元烈曾以为对黄泉的爱足以抚平他仇恨的心, 却换来人前毫不留 恋耽美 分卷阅读50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的羞辱,痴心,原只是妄想。发现自己的真心的黄泉, 是否来得及挽回元烈的感情?而诈死的东丹天极,再出现,又是所为何来? 第一章 蝶飞,花舞。草如碧丝,湖似明镜。 华丽画舫徜徉湖心,长风临水,吹起遮窗雪白纱幔―― 舫内是与外形截然相反的朴素:一几、一毯,四壁萧然别无余物。 一人长发披肩,静静跪坐几后。宽大轻软的绣花绸衫在风中微微拂动,一缕发丝被风扬起,横过艳色嘴唇―― 人,依然如蜡像纹丝不动。只有双眼波光流转间,若有所思。 蓦然抬头,透过飘舞的纱幔遥望湖岸,眼底飞快闪过一抹冷厉寒芒―― “来了。” 对着空荡荡的周围轻轻吐出两字,一弹指,舱底倏地传来一阵微震,画舫四周的水面顿起波丘。两道水纹迅速朝岸边涌去。 …… 岸上,人来人往。小贩吆喝着叫卖糖果,几个胖妇人围住了首饰摊讨价还价,为一个铜板争得面红耳赤,还有三两顽童,踢着毽子,玩得正欢。 元烈边走边看,眼里满是笑意。那些市井小民的快乐总是能叫他从心底轻松舒坦起来,所以每到一处,必少不了游逛集市。为此,从小到大没被对他寄望极高的兄长少训斥过。但他天性懒散,向来听过即忘。这一回,干脆趁兄长闭关修炼来个不辞而别,打算一口气遍游各地,玩他个痛快。 至于回家后如何向兄长交代,他倒是一点不急。反正家中有个贤良的嫂嫂在,谅爱妻如命的兄长也不敢真个打断他的“狗腿”,虽然每次兄长一生气都会如此威胁他。 一吐舌头,元烈嘻嘻偷笑两声,但笑容很快褪去,皱了皱眉头,望向前方突然冲过来的数骑骏马―― 马是良驹,骑马人更是衣衫光鲜,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弟,却神情倨傲,如入无人之境。连马匹撞倒了货摊行人也不看一眼。 这帮骄纵少年,想必是在此地嚣张跋扈惯了,看人群忍气吞声的模样就知道……元烈摇着头,去扶一个倒地的老翁。忽然头顶风生,一条马鞭刷地劈脸抽来。 “兀那厮,摇什么头?!” 冲在最前面的尖脸少年嘴里咒骂,正想狠狠抽这一脸不以为然的青年一顿,手上猛地一轻,鞭子已到了青年手里,他不由变了面色。 “以后不要随便欺负别人,不然,被打的人可能是你自己。”元烈扬了扬手上马鞭,好心告诫。那少年畏缩地在马上悄悄一退,却兀自嘴硬:“你算什么东西,敢教训我?” 元烈笑笑:“我的确不算什么东西,我是人。” “你!”少年瞪大了眼睛,也说不出是生气还是想笑。实在拿这笑眯眯、温吞吞的青年没辙,一扭头朝身后喊道:“二哥、三哥,你们看这家伙他―――” 话没说完,就被湖面飞卷而起的浪花噎住了嗓子。水练如瀑,在日色下折出七彩流光,岸上众人正看得一呆,水墙骤然从中裂来,两个全身水靠的黑衣人凌空扑下,剑似毒蛇,直刺马上人。 两声短促惨叫同时响起,那少年的二哥三哥直挺挺栽下马背,喉头鲜血狂涌,喷了附近的行人满身。 惊叫四起,行人如梦初醒纷纷逃散。 元烈也不禁叫了一声,事发仓促,他想出手阻拦却已迟了。温和的笑脸瞬间沉凝―― 黑衣人一击得手,更不稍停,双剑一上一下闪电奔雷般向少年咽喉心口刺落。 少年已惊得失魂落魄,竟不知躲避。元烈飞身上前,抓住他肩头猛往后一拉,马鞭挥出卷住了剑身,用力一扯。 “撤手!” 清叱声里,两个黑衣人虎口剧痛,再也拿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元烈手臂疾伸,已接住一把,掉转剑柄在一人颈后轻飘飘一敲,那人立时晕厥。 见同伙失手,另一个黑衣人一惊后退,望见那少年已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起来,躲在了青年背后,心知再无机会行刺,他又退两步,忽然挑起地上长剑,虚晃一招,转身就跃上湖边一艘小船。在船板上借力一点,朝湖心画舫掠去―― 难道这黑衣人还想刺杀画舫中的人?!元烈眸一沉,提剑踏船追去。 黑衣人踏上船舷,隔纱见到舫内静坐人影,心中狂喜,叫道:“救命!主――”陡然后脑挨了重重一拳,即刻瘫软。 还好赶上,没让他进入行凶!元烈松了口气,收回拳头,扬声道:“里边那位,没事吧?” 白纱轻飞,却无人应答。 元烈怔了怔,隔着纱幔他只隐约瞧见里面坐了一人,依稀可见衣衫洁净,并无血迹。但听不到回应,终是不放心。略一沉吟,拨开了如雾轻纱―― 双眼一亮的刹那,对上了一双含媚微翘、淬若秋水的明眸…… 啊……被这双似带无尽幽怨的眼眸静静注视着,元烈竟有瞬息恍惚――好凄婉寂寞的一双眼…… 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睛会令他莫名辛酸…… “……看够了么?”冷冷而没有起伏的声音拉回元烈思绪,他脸顿时一红,这才发现面前容颜冷丽的人看似纤弱,其实有着与他不相上下的宽阔肩膀…… 他居然盯着一个男子发呆……意识到这一点,元烈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拱手道:“在下元烈,擅闯宝舫,还望兄台恕罪!”见对方依然冷冷看着他,他一愣后恍然大悟,抛下手里长剑,笑道:“在下是怕匪人逞凶才持剑上船,绝无恶意,兄台请勿多心。” 漠然无言地任他在船头自说自话,长发男子骤然一推矮几,霍地站起。 竟然比他还高了大半个头……元烈一摸鼻子,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地注意起这些事情来。见男子视若无睹地从他身边走过,他忍不住跟上一步:“兄台是要去哪里?” “多管闲事!” 长发男子头也不回地寒声道,元烈讨了个没趣,讪讪一笑,正想道歉。男子已走到那昏迷的黑衣人旁边,一脚将他踢入湖中,水花四溅―― 元烈啊呀叫了出来:“兄台,你这是……”心下倒有些替那黑衣人担心起来。 “没用的东西,留着还脏了我的船。”男子一声冷笑,一撩被风吹散的长发,突然纵身跃落湖里。 “兄台――”还在为男子话中的轻蔑无情大感意外的元烈吃了一惊,忙奔近船舷。却见绣花宽袍在湖面一现,随即沉没。 这,该不该叫人来救?元烈张大了嘴,抓抓后脑勺――没办法,他就是不会游水。正在犹豫,岸上飘来少年惊天动地的大哭:“二哥!三哥!――” 叹了口气,元烈跃回岸边。 第二章 岸上路人早已作鸟兽散,原本热闹喧哗的集市顷刻间冷冷清清,只留血腥味随风飘荡。少年跪在两具渐变僵硬的尸体旁,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眼睛已哭得红肿―― “二哥三哥他们,他们都死了……” 这几个少年虽然张扬,但究竟罪不至死,眼下无端端送了性命,元烈一阵恻然,看了看地上那被他打昏过去的黑衣人,回头问道:“你来认一下,可是以前结下的仇家?” 少年抹了抹眼泪,走近一看,摇摇头:“我从来都没见过他。”想到死去的兄长,他愤懑填膺,锵锒拔出腰间佩剑,就往黑衣人当胸扎落―― “慢着!”元烈一指急伸,弹飞了佩剑。 “混蛋,你干什么?” 少年捡回剑,恶狠狠地瞪着他,恨不得扑上来咬他一口。元烈又叹了口气:“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指使他的吗?说不定他还有其他同党在暗中窥伺呢!”摸摸鼻子,他今天似乎变得越来越喜欢叹气了…… “你别想吓唬我!”少年犟声顶了一句,脸却有些发白,偷偷四下张望。 元烈噗嗤一笑,毫不意外收到少年一个白眼。他耸耸肩,蹲下身在那黑衣人身上摸索,想找些线索,只搜得数张银票。突然想到既是有心行刺,又怎会将泄露身份之物贴身收藏?不禁暗骂自己愚蠢。 “喂,他是谁?”少年也凑了过来。 元烈拍了拍手站起:“只怕你要将他带回去细细盘问了……我帮你。”把那两具尸身搬上马背,解下两人的衣带牢牢绑住。又点了那黑衣人的晕睡穴,防他中途醒转,将他捆在另一匹马上。 少年在一旁看着他忙碌,瞪着眼:“你干吗这么热心帮我?” 元烈皱皱眉头,原来这年头做善事也不见得受欢迎。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其实我是横行江湖的独脚大盗,专找富家子弟绑架勒索,我看你身价不菲,又一身细皮嫩肉,正好劫财兼劫色――” 少年眼睛越睁越大,终于忍俊不禁喷笑出来:“你这样子也叫江洋大盗?” “你以为一定要满脸胡髭拉渣、凶神恶煞的才能做强盗?大错特错!那种强盗已经过时了。”元烈老气横秋地摆了摆手,又指指自己鼻子:“像我这等年轻英俊、玉树临风的美男子,才是上上人选。谁会相信我是强盗?一掉以轻心还不被我手到擒来,呵呵……” “哈哈哈……你若也算是美男子,那我就是人间绝色了。”少年瞅着元烈虽然年轻但绝对与英俊两字扯不上关系的脸,不无讽刺。 摸摸脸,元烈又开始叹气:“也不用说得这么直接吧。虽说我眉毛淡了些,眼睛小了些,嘴唇又厚了些,可起码鼻子不偏不歪,很有男子气概啊,还有,你不觉得我笑容很亲切么?……”故意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呼天抢地的暴笑打断了他的自吹自擂,少年边笑边抹泪―― “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人……” “我只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元烈习惯性地一摸鼻子,眼里泛起笑意――连番信口胡诌,总算令这少年暂时忘却了丧兄之痛……握住驮了尸身和黑衣人的马匹缰绳,他轻轻一跃,翻上少年的坐骑,向少年伸出了手:“上来吧!我送你回剑庐,沈公子。” “你怎么知道我姓沈?!”少年一惊止笑,戒心顿生。 一指少年腰间佩剑,元烈微笑:“你的剑坠上刻着沈字,这里又是姑苏城。呵,自从浣剑居士沈清秋十年前与剑术通神的凌霄城主一战,三十招未败,姑苏剑庐一夜间名动江湖。从此其他姓沈的剑客无人敢将自己的姓氏镌刻剑上。看你的年岁,应该是沈清秋前辈的公子罢……”蓦然一弯腰,将正听得眉飞色舞的少年拎上马背,笑道:“我说得没错吧?” 听到自己家门被人夸赞,少年难免得意起来,只觉这笑容温厚的陌生青年一下子顺眼许多,颔首道:“沈清秋正是家父,我叫沈日暖,家中排行第四。”指向两具尸身,神情间得色登消,笼上悲伤,低低地道:“那是我二哥沈月明,三哥沈蓝田……”垂下头,不再出声。 暗中轻喟,元烈驱着三匹骏马,沿寂静无人的堤岸徐徐而行。马蹄在青石板路面“得得”脆响,突然身后一声巨大的爆炸,惊得诸马鸣嘶。元烈同沈日暖也是一震,齐齐扭头―― 那艘华丽画舫已被火舌吞没,火光浓烟冲天而起,映红了苍穹碧湖。船身在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中,缓缓下沉。 两人正自惊疑间,彼岸悠悠扬扬飘来一阵曲声飘渺。元烈隔火遥望,一人长发披肩伫立柳荫下,可不就是先前跃入湖中的美丽男子?―― 轻轻吹着横在唇边的两片柳叶,男子慢慢走进浓荫深处。唯留凄凉悱恻的余音丝丝缕缕盘旋耳际心头。 “……好古怪的曲调,不似中原的味道……”沈日暖喃喃道。回头见元烈仍怔怔望着男子消失的方向,他送上一记手肘:“喂,人都走了,你还看什么?” 啊?!元烈豁然回神,叹道:“我的名字不叫喂,我叫元烈,复姓东丹。” “东丹元烈?好少有的姓……”沈日暖眼睛猛地一亮:“对了,你可认识那位急公好义的武林盟主东丹天极?他和你还是同宗――” “我一出世就认识他了,他是我兄长。” 沈日暖张大嘴,半天吐了口气:“难怪你的武功那么厉害,又,又喜欢……” “又喜欢多管闲事。”元烈替他接了下去。见沈日暖一脸窘迫,不由莞尔。一振缰绳纵马飞奔,心神却依然萦绕在那凄哀的曲子里―― 那支小曲,曾在十几年来无数个夜阑人静时,听兄长轻声哼唱过千百回…… 在沈日暖的带路下,半个时辰后,元烈已经站在了剑庐的大厅上。 说是大厅,其实只是个布置得很朴素很普通的厅室,但又很干净,就像剑庐的主人沈清秋一样――素色简单的衣衫,沉稳温和的笑容,如果不是眼中闪亮似剑的光华,元烈估计自己会把面前这相貌清癯的中年男子当成私塾先生。 看到两子尸体,沈清秋脸色全变,但仍竭力保持着冷静,听沈日暖细述详情。 讲完一切,沈日暖咽了口唾沫,踢了那被丢在地上的黑衣人一脚,恨恨道:“爹,孩儿这就把这厮拉出去严刑拷打,非要问出个究竟不可,再拿他来祭二哥、三哥他们――” “不用问了。”沈清秋一叹阻之,递过一方薄笺,微露苦笑―― “你们兄弟三人出门后,我就在先人堂灵台上发现这东西……还以为是江湖宵小的恶作剧,谁知……” 沈日暖和元烈的目光都落到笺上,雪白的纸,墨黑肃杀的字。 ――绝情无恨处 送君赴黄泉 日落西山 鸡犬不留 一股寒气瞬时凉嗖嗖弥漫厅上。沈日暖一缩脖子,惊怒交加:“爹,这什么意思?咱们剑庐到底跟谁结了深仇大恨?又什么 绝不绝情的……”想了又想,他兄弟卅喝花酒是免不了,可对正经人家的女子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哪曾有过始乱终弃? 沈清秋一摇头,也是眼带迷惘。元烈在旁一直默不出声,此刻望望厅外渐沉的红日,摸着鼻子,沉吟道:“鸡犬不留……不知剑庐有多少仆役?前辈是否可火速遣散他们,免得枉送――” “性命”两字尚未出口,沈日暖啊呀一声大叫:“不好,大哥还在内院不知此事,糟,糟了,大哥……”大喊着往外疾冲。 这样叫法,就算杀手不识路,都被引过去了!元烈朝同样满脸无奈的沈清秋一拱手,快步追去,实在是不放心这粗枝大叶的沈日暖。 一前一后两条人影穿过回廊曲径,在幽静林外停步。 青翠的树叶吸敛了暮日金辉,摇落一地光影。树底石几边,木椅上,一个年轻男子持着书卷,正看得入神。头发松松散散地用与衣衫同色的粗麻布条扎了一圈,披落背上。有一两缕发丝垂在线条柔和的侧颊,随呼吸微微动着…… 像一幅画…… 几乎没有思索,元烈就不自知地屏住了气息,惟恐吵到正遨游书中的人,打破这悠闲如画的静谧…… 沈日暖的大嗓门却偏偏出来煞风景,拍拍心口迎了上去:“好极了,大哥,你没事――” 男子抬眼,温和地笑了,嗓音清而醇柔,带着些微鼻音,却是出奇好听:“我一天都在这里看书,能有什么事?”跟声音一样清柔的目光望及沈日暖身后的陌生人,一怔。 “啊,他是我今天刚认识的朋友东丹元烈,还救,不,帮了我。”沈日暖一把将元烈拖到前面:“这是我大哥沈沧海。”突然贴近他耳边小声道:“我大哥从小身体虚,是个读书人,对江湖一窍不通,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他我二哥三哥的事,我怕他一时受不了……” 元烈点点头,暗忖这少年为人张扬,但对自己兄长倒是手足情深。他笑着向男子一揖到地:“在下来得卤莽,打扰沈兄雅兴,罪过罪过。”既然对方是文人书生,他也跟着之乎哉也起来。却把沈日暖听得翻了翻白眼,暗叫肉麻。 “东丹公子太客气了。” 沈沧海微微一笑,却只在椅上欠了欠身,露出歉然:“请恕沧海腿疾在身,失礼了……” 此时,元烈才觉察,这清柔可入画的男子自始自终都没有动过腰以下的部位,而那张木椅,也是特别打制,带了双轮―― 这么个令人如沐春风的男子,居然是半身不遂的残疾之人…… 第三章 像是看到了元烈眼里的惋惜,沈沧海轻笑:“沧海只是不良于行而已,东丹公子不必惊讶。” 沈日暖偷偷撞了元烈一记,低声埋怨:“你少乱看!我大哥最不喜别人的同情怜悯。”忙着转移话题,上前扶住沈沧海肩头:“大哥,你今天又在研究什么希奇古怪的玩意?咦,这是什么?”拿起石几上一个黑黝黝毫不起眼的小铁盒,入手轻飘飘的无甚分量,他好奇心起,便去掀盒盖―― “千万别碰!”沈沧海赶紧抢过铁盒,凑在耳边听了一阵才放下,紧绷的神情也放松下来:“还好没触动机括……这东西我想了好几个晚上,又参考不少书籍才出得图稿请人打造,不过,还差了一点点……”忽觉他两兄弟自顾自说话,未免怠慢了客人,对元烈一笑:“沧海向来喜欢摆弄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玩意,倒叫公子见笑了。” 元烈嘴角微微一翘,笑容尚未展开,突然整个人飞扑而上:“小心――” 迅若雷霆的一拳,将无声无息自沈家兄弟背后浮现的黑衣人打得直飞出去,嘭地撞上树干又瘫倒地上,再无动静。 一击得手,元烈脸上却不见半分得意,反神色沉重,环顾看似平静无波的四周――不知暗中有多少黑衣人潜藏?他与沈日暖自保当不成问题,但加上个沈沧海…… 沈日暖也是一凛,剑出鞘,挽起个剑花,护住了沈沧海。 “暖弟,你这么紧张是做什么?――” “嗖,嗖”两声衣带破风,完全淹没了沈沧海的声音。疾旋而至的气流绞碎无边落叶,瞬时迷蒙了林中三人视线。只有元烈一挥袖,拨开眼前树叶―― 纷纷扬扬如青雪飘摇的漫天叶影里,两人衣袂翩翩,潇洒似仙凌空步下。 提剑在手的沈清秋果然气势夺人,大有一代剑术宗师风范!元烈方在心中赞得一句,转而望见另一人,遽然震了震,再也移不开眼光―― 那双含媚微翘、也是淬若秋水,带着无尽凄婉哀怨的眼睛…… 一日之内,已经是第三次见到这神秘美丽的男子了…… 思绪暂时停止了运转,空白一片中,只看见那在空中飞舞的发丝、宽袍、红唇……仿佛有数个世纪悠长,慢慢地,回旋着,占据了所有。 足尖触地,似乎感觉到元烈如痴如醉的目光,男子有意无意地瞟了他一眼,冷冷笑了―― “又是你。” “……是我……” 心神已被攫走,元烈无意识地喃喃答道。男子怔了怔,一仰首,放声大笑。 那隐含无限轻蔑的笑声入耳,元烈终于省悟,面红耳赤――太失态了…… 笑容一敛,男子再不理会元烈,垂眼抚弄着自己纤美修长的手指,悠然道:“沈清秋,夕阳将落。你是自行了断呢?还是要我亲自出手送你上黄泉路?” ?!元烈又是一惊,听他口气,竟是黑衣人的幕后主使?…… “放屁!”一声大吼,却是沈日暖发出,满脸涨得通红,怒道:“你这不男不女的妖人,也敢来剑庐撒野?”一振手中长剑,作势要刺。 男子妩媚的眼波朝他斜睨过来,点着头:“好架势,好气魄。”冷笑两声,蓦然脚下一错,鬼魅般飘进。沈日暖眼前一花,长剑已被劈手夺走,紧跟着一只莹白手掌向他天灵拍落。沈日暖几曾见过如此快的身手,哎呀大叫,竟浑身冰冷,僵立当地。 元烈和沈清秋急冲上前,一掌一剑齐齐击出,仍是慢了半拍,眼看沈日暖就要在他掌下一命呜呼,陡然间,“咯嗒”一响,数以百计的钢针从沈沧海手里的小铁盒劲射而出―― 变生肘腋,男子蔑笑尽褪,长剑挥起一片扇影护住上下,密密金属相撞声中,他脚尖疾点,倒飞三丈,才避过漫天针雨。一看剑身上无数细小凹印,不由眯起双眼:“想不到一个手无缚鸡的废人居然比那三个有手有脚的弟弟加起来都强多了,哼。” “废人又如何?不会武功也一样可以决胜千里!”沈沧海清柔的嗓音有着丝丝愠意,将惊魂初定的沈日暖拉到椅后:“暖弟,可有伤到?” “啊?没,没有。”摸着激跳的心,沈日暖看看那其貌不扬的小铁盒,暗自咋舌――好在之前大哥阻拦及时,否则他毛手毛脚地一开盖,铁定变成刺猬。 “决胜千里?呵,好大的口气……” 男子冷笑着跨上一步,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对沈沧海出手,团团围在了轮椅周围。男子却猛地滑向沈清秋,长剑疾若闪电奔雷―― 剑扬,风动,袖舞,发飞。卷落薄暮晚霞,带起绝世风情。 明明知道该赶去解围的,但剑光一亮的刹那,元烈却看不到那石破天惊的一剑,眼前只有那乌亮青丝,徐徐地掠过那双妩媚凄怨的眼眸……再缓缓地,拂过艳色的唇…… 真想一直看下去…… 但须臾溅起的血光横过面前,打断了未尽遐思。沈清秋长剑坠地,紧紧捏住了右腕脉门,血,不断自发白的指缝冒出。沈日暖惊惶失措地想近前,却被沈清秋眼神阻止。 轻轻抖落剑尖血珠,男子抛剑,讥笑。 “听说你十年前能挡凌霄城主三十招,怎么如今竟连我一剑都招架不住?这些年来,难道你的剑术只退不进?沈清秋,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日夜心神不宁,连剑都练不了?呵……” 沈清秋抬起苍白迷茫的脸:“我与阁下素未谋面,无怨无仇,阁下为什么要对剑庐赶尽杀绝?” 冷冷瞧了他半晌,男子哼了一声:“不错,你我的确没有恩怨。我是代人追债来的。看样子,你已经把当年的负心绝情忘得一干二净……我就让你见见他,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抿唇一啸,暮色里浮出两名黑衣人,一左一右扶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进林中。 似乎很老很老的一个男人,弯腰驼背,步履蹒跚。可看见沈清秋的瞬间,他顿时全身都发起抖来,用力甩开黑衣人搀扶,踉踉跄跄地冲到沈清秋跟前,颤栗着,却什么也没有说。 “……你,是谁?”沈清秋疑惑地望着那张布满纵横交错伤疤的脸,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老丑的男人。 老人抖得更厉害,脸扭曲着,张大嘴,却只发出低哑的嗬嗬声。沈清秋瞧得清楚,老人口中的舌只余半截,断面平直,显是被利刃割去。他虽胆大,也不禁一寒,退了两步,盯着一边冷笑旁观的男子:“你找个老人家来做甚?我又没见过他――” “真的么?”男子笑得越发冷丽。老人狠狠瞪着沈清秋,突然蹲下身,伸出双手―― 两段光溜溜的枯瘦胳膊,双手也被齐腕斩断。 用两段手骨夹起一根枯枝,老人费力地在泥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出三个字―― 朱、子、烟。 沈清秋的眼睛一直随枯枝转动,神色越来越惊讶,待老人写完最后一笔,他双眼瞪得死死的,倏地一把将老人从地上拖起,牢牢地盯紧他双目―― 充满血色和怨恨,却是清澄明亮的,没有一丝一毫老人应有的浑浊。 “……子烟?子烟……你真是子烟!!!” 沈清秋震惊的大叫响彻林中,完全失去镇静,紧紧抓着骨瘦如柴的两条手臂:“怎么会这样?子烟?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是谁――” “何必明知故问?”男子一声嗤笑,满面不屑:“是你自己当初吩咐家丁下的毒手,还在装腔作势,简直叫人作呕。”一扫边上已看得目瞪口呆的三人,冷冷道:“你们也来看看这浣剑居士的嘴脸。” “什么?!”沈清秋失声惊呼,已顾不上理会男子嘲讽,只拼命摇着朱子烟的手腕:“子烟,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时,我不是,不是让内人转交了千两银票给你吗?我,我这十年来,一直以为你已经成了家,过得好好的。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说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几乎要哭了出来。子烟却只直勾勾望着他,眼里闪着深深的怨毒,似要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 “猫哭耗子假慈悲!” 男子凝望自己纤长的指:“沈清秋,你这是演戏给谁看呢?呵,怕你儿子知道自己父亲竟是个薄情寡义、禽兽不如的东西?哈哈……”一扬手,朝沈家兄弟笑道:“你们可知此人是谁?他可是你们父亲成家前的情人。” “初时还假惺惺地赌咒发誓,说要厮守一生。可没到一年,就有了新欢女子。丢下他不辞而别……沈清秋,我没有说错罢。” 沈清秋脸上血色全无,再无力面对子烟一眨不眨的注视,退后一步,放开了双手。 男子清冷的讥诮仍在继续:“你以为不声不响地迁居到姑苏就可以避开他,可怜他还一日不停地在找你。直至十年前,你与凌霄城主一战,名扬天下,他虽不是江湖人,却也听说姑苏有个沈清秋,千里迢迢赶来剑庐。你不肯见他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叫下人如此折磨他?!” 声音骤然变得尖厉,男子握紧双拳,克制着周身战栗,逼视沈清秋:“为什么要叫人划毁他的容颜?割掉他的舌头?斩断他的双手?你怕他会在外说出与你的往事,坏你清誉么?所以就把他弄得口不能言,手不能写?!” “我没有――” “还狡辩!”男子怒喝,截断沈清秋虚弱的反驳。肃冷杀气层层自身上散逸:“你已经骗了他,负了他,居然还恶毒到此地步,绝不可饶!你可知道,这十年,他是如何靠乞讨过活的?谁能相信,他还不到四十岁?若非我半月前碰巧路过救了他,只怕他迟早抱恨死去。” “我真的没有……”沈清秋喃喃摇头:“子烟,我怎么可能狠心至此?当初离你而去,我,我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你看,我的四个儿子沧海、月明、蓝田、日暖,他们的名字全是为了怀念你起的。你来找我的时候,我真是想出去见你的,可我已经有妻有子,不想再拖累你。我才请内人代为将银两盘缠转交与你。有了那些积蓄,你就可以做些小本经营,娶个女子安稳度日……”他凄然一笑:“我却没想到,没想到……” “你想说是你妻子因嫉生恨,暗中指使家丁下手?” 男子厉声冷笑:“你以为将所有过错往过世的妻子身上一推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么?哼,沈清秋,你这如意算盘也打得太响了。即便他信了你的花言巧语,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一抬头,长长凝望天际血红霞光―― “我厉黄泉,最恨负心人。既然救了他,我一定要替他讨回个公道。” “公道么?……”沈清秋默默望着子烟始终蕴涵无穷怨恨的双眼,慢慢地笑了,叹着气。 “都怪我当日一念之差,是我错了。” 捡起长剑,目光温柔地流转在子烟鸡皮鹤发的脸上:“对不起,是我负了誓言,害苦了你,子烟……”手起剑落,“扑哧”一声轻响,长剑透胸穿出。 沈沧海与沈日暖齐齐一悚,震骇之余,竟叫不出声来。 子烟满是皱纹伤疤的脸一阵抽搐,两根手骨伸出,似乎想抱住他,却簌簌抖得像风中落叶。 “……现在,你的气消了么?……” 沈清秋嘴边噙着丝淡涩的笑,双眼清澈异常:“可我确实没有叫人害你,子烟,你相信我……”一缕殷红血线缓缓渗出嘴唇,他咳了一声,气息渐渐地弱了:“我真的没有害你的,我 恋耽美 分卷阅读51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我那么喜欢你,怎么肯,肯让你受一丁一点的伤?” 蓦然用力一拔剑,鲜血即刻随剑狂溅半空,染红了翠叶青草。清瘦的身躯直直仰天倒下―― “我没有害你,子烟……” 躺在血泊中,沈清秋仍凝视子烟,眼里企求无限:“你还是不肯相信我吗?” 嘶哑含糊的吼叫声里,子烟扑在沈清秋身上,狠命摇头,又用力点头。 沈清秋失望地道:“你究竟是相信还,还是,不相信啊?……咳,――” 子烟眼泪一滴滴滑落,低头重重地咬着沈清秋的唇,一点也不顾他嘴里不住涌出的血。直到把他的嘴唇咬破才停,又转去吻他的眼睛、眉毛…… “你,你这丑八怪、疯子,快停下来!”沈日暖终于恢复了神智,狂吼着就要上去将这对他父亲又亲又咬的老丑男子踢开。元烈忙按住他,那个厉黄泉正虎视耽耽在旁看着,沈日暖冲上去,岂非自寻死路?凑近暴跳如雷的沈日暖耳边道:“留得性命,才能报仇。”看了轮椅上的沈沧海一眼,见他神色悲戚,却轻轻点了点头:“没错……” 肌肤被子烟咬得生疼,沈清秋反而笑了,容光焕发,边咳血,边喘息―― “子,子烟,你总算相信我了,太,太……好了……” 眼帘徐徐地阖上:“……太好了……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子烟,我一直都想着你的……子烟,子烟……” 声消,人逝。 子烟在他鼻下探了又探,终是再也感觉不到半分呼吸,他疯一样抱起满身是血的沈清秋,一遍遍地亲着,眼泪和血沾染了两人的脸。 冷眼看了半天,厉黄泉最终长叹:“他害你一生孤苦,到头来,你还是忘不了他么?” 子烟罔若未闻,依然紧搂着怀里渐变僵冷的人,死不放手。 厉黄泉怔忡良久,宽袖一卷,抄起长剑,刷地将子烟同沈清秋一齐钉在地上―― 沈家兄弟同时怒喊,元烈也大出意料之外:“他又没作错什么,你为何连他都不放过?” “他若堪不破这份情,活着只会比死更痛苦,我这是帮他解脱,有何不妥?” “岂有此理?”元烈终于愤怒:“他堪不堪得破,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你怎么随意替他人安排生死?太过份……”也太让他失望――这令他心旌动摇的美丽男子,竟是如此冷血、绝情…… “……你懂什么是情?什么是恨么?”厉黄泉森然一笑,转过了身:“本来是要灭他满门,看在他自戕谢罪的份上,就饶过你们兄弟二人――” “操你妈的!我绝不饶你这妖人!” 沈日暖红了眼,挥舞着拳头,却怎么也挣不开元烈的钳制,他急怒攻心,口不择言,便连元烈也骂上了:“你这混帐,快放开我!我才不怕他!你不是最爱打抱不平的吗?干吗不帮我一块杀了他?亏你还是东丹天极的弟弟,孬种――” 呼一声,厉黄泉猛旋身,长发狂飞,衣袍无风自动,用毒蛇般的眼神盯着元烈,一字一句地道:“你、是、东、丹、天、极、的、弟、弟?!” 第四章 骇人的杀气顷刻弥漫林间,周围温度似乎也骤然下降。元烈在那双冷厉眸子注视下,竟没来由心胆一寒―― “我问你是不是?!” 不听元烈回答,厉黄泉又逼问一句,倒叫元烈回神,道:“是又如何?” 散乱飞舞的发丝渐渐柔贴两肩,厉黄泉冷冷看着元烈,突然一晃,迅雷不及掩耳地抢近轮椅,一把揪住沈沧海衣襟,提着他跃上墙头―― “大哥!――”见厉黄泉手指扼上沈沧海咽喉,沈日暖心魄俱寒地狂叫起来,四兄弟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这脾气温和的大哥,见他命悬人手,如何不惊?红着眼骂道:“你这卑鄙无耻的妖人,逼死我爹还不够吗?连个残废都不放过?!” 元烈也扬声道:“你这样对付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摇了摇头,对这容貌美丽却心狠手辣的男子越发失望,胸口一股闷气,说不出的难受。 厉黄泉冷笑:“我几时说过自己是英雄好汉了?哼,真正卑鄙无耻的人多的是,还轮不到我――”掐在沈沧海脖子上的手紧了紧:“姓东丹的那个,你要当英雄救他,就跟我来!” 足尖在墙上一点,虽拎了一人,仍飘似柳絮地如飞远去。 元烈和沈日暖一愣后,并肩追上。前面厉黄泉猛一顿脚步,宽大的衣袖挥舞间,一阵浓烈甜香直扑鼻端。元烈急忙捂住口鼻,那边沈日暖已支撑不住,晃了几晃,软倒在地。 长笑一声,黄泉连封元烈数处大穴,抓着他背心衣衫提在手中,轻轻踢了沈日暖一脚:“留你一条小命,去告诉那什么自命侠义的东丹盟主,想救回他弟弟,就来找我――” “你,你究竟是谁?” 沈日暖挣扎着问,费力撑开越来越沉重的眼帘,渐变模糊的视线里,绣花绸衫翩翩飞扬,终于不见。冷冷讥笑却清晰留在空旷林中…… “下黄泉、化厉鬼的一个活死人而已。哈哈哈……叫东丹天极去十六年前的旧地与我这故人相见罢,啊哈哈……” 几近疯狂的大笑良久才平复,提着沈沧海和元烈奔出里许,到得僻静处,黄泉方缓下身形,双手一松,两人直跌得浑身酸痛,沈沧海更握着被扼出一片青紫的颈项,咳喘不已。元烈哑穴未封,只是疾行时风势强劲,噎住了喉咙无法出声,此际听沈沧海咳得十分辛苦,他扭着周身上下唯一可以自由转动的脖子问道:“沈兄,你还好吧?……”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关心他做什么?他被我掐得险些丢了半条命,哪还会好?多此一问!”黄泉望向元烈的眼里尽是鄙夷:“惺惺作态,果然像极了你那假仁假义的兄长――” 实在受不了他连番奚落,元烈再好脾气,也不禁怒道:“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即使我兄长与你有隙,你大可光明正大地去和他理论,凭什么拿旁人出气?你,啊――”脸上一疼,已挨了热辣辣一记耳光。 黄泉收掌入袖,施施然撩着长发:“你几曾见过人会同畜生去理论?呵,东丹天极在我看来,可连畜生也不如。” “住口,你,你再辱骂我兄长,我就,就――” “就怎么样?” 妩媚眼波锐如刀锋,溜过元烈气得赤红的脸:“人在砧板上,还逞什么英雄?若不是留着你还有点用,我早送你去阴曹地府了。”仰天冷笑数声,指尖轻弹,凌空解开了元烈穴道。 穴位虽解,迷香的残余药力仍在。元烈暗自催转内息,吐呐两个周天,绵软四肢才稍稍找回力气,慢慢站了起来。 “背上他,跟我走。”黄泉寒声吩咐,一转身径自向前。 还以为黄泉突发善心,原来竟是把他当下人使唤!元烈半晌作不得声,叹口气,过去背起喘息未定的沈沧海。心中猛地一动――何不借此机会,带沈沧海逃离?…… 灵机只是电光火石在脑海一闪,却听耳后沈沧海略带鼻音的清柔嗓音低低响起:“东丹公子,你不是他的对手,切勿卤莽行事……”居然似读到了他心里所思…… 元烈情不自禁回头,沈沧海淡然一笑,眼光温和如初,却透着几分轻易觉察不到的坚定稳重,隐隐然极有其父之风。元烈暗赞之余,也忍不住替他惋惜:错非残疾缠身,这沈沧海此刻成就想来必定远在他那几个跋扈招摇的弟弟之上。 黄泉独自走在前面,他耳目何等灵敏?沈沧海话音固然轻,仍是一点不漏地进了他双耳,颔首道:“算你识时务,可比某人聪明多了。”轻蔑地望了望元烈,嘿嘿而笑。 “你若要逃跑,我也不会来拦你,不过怒气总是要出的,到时我喜欢怎么宰割这蹶子,你也管不了了吧……你如果不在乎他的死活,只管丢下他试试看,呵。” 元烈好生气恼,但也知黄泉的威胁半点不差,他自己如能逃脱已属侥幸,加上沈沧海这个累赘那是绝无可能。反说不定弄巧成拙,害沈沧海受无妄之灾。当下打消了最后一丝逃走的念头,跟上身前修长苗条的背影…… 默默行出数里,天色全黑。元烈望望四周一片荒凉,莫说客栈,连棵遮风避雨的大树都没有。前边黄泉却越走越慢,竟似要停下休憩。他忍不住叫道:“这里没水没屋的,不如走快点,到下一个市镇投宿――” 黄泉冷眼一瞥,不由嘲笑:“你是我的阶下囚,哪轮到你来指手划脚?”袖子在一块光秃秃的大石上掸了掸灰尘,坐了下来:“我就是要在这里过夜,你不中意,放下他走便是了。” 除了叹气,元烈发现自己确实无计可施,找了片较干净的地方,铺上些青草,方将沈沧海轻轻放落。自己也盘膝一坐,暗思脱身良策。 黄泉嘴角始终噙着一丝讥笑,却也不理会两人,只是抬头遥望浓黑如墨的夜空。 三人都似各自想着心事,静静地,只听夜鸟几声啾鸣。不多时,远方渐渐露出一点光亮,随着车轮辚,火光也益发明亮起来。一辆华丽宽敞的马车驶进视线―― 荒郊野外的,怎么无端跑出辆大马车来?元烈正感突兀,那车已行近,驾车的黑衣人一跃下地,单腿跪立,拉下蒙面布巾,一张脸下颌尖尖,姣好宛如少女,眼角却带着几分煞气,甚显凶悍。但见到黄泉,满脸堆上笑容。 “水千山特来接应主人。” 掀起锦帘,水千山扶黄泉进了车厢,跟着也跨上马车,刚要放下车帘,回头一看元烈和沈沧海,道:“主人,要不要将这两人捆绑起来,免得他们趁主人休息时逃跑?” “谅他们也不敢!”黄泉似乎有些不耐烦地伸了个懒腰,一把拖进水千山―― “替我捶捶腰腿,水千山……” 锦帘落下,只听得几声低笑。浓浓酒香却隔帘飘了出来,混着烤鸡的香味,闻在车外饥肠辘辘的两人鼻端,不啻一大酷刑。元烈暗暗吞着口水,见沈沧海虽低垂着头,但手按肚腹,显然也在忍饿,他大声道:“我去找些食物回来。”也不管车里的人有没有听到,取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起个火把,独自觅食去了。 一路走出老远,景物渐密。流水潺潺,一条小溪横在面前。他大喜过望,捡了根树枝作叉,轻轻松松便捕了六七尾溪鱼,当场开膛破肚,清洗干净,生堆火烤着,又找来段竹节,一劈为二,装了满满半筒溪水,拿着金黄溢香的一串烤鱼原路返回。 将近沈沧海,他扬了扬手中鱼串,笑道:“沈兄,新鲜出炉的香烤溪鱼,咱们有口福了,呵呵……”将树枝和竹筒塞进他手里:“来,尝尝我的手艺。咦,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沈沧海表情羞赧中又透着古怪,看他一眼,又转头一望马车,脸上红晕更深。元烈大奇,突然车厢里传出一阵呻吟,依稀可辨是水千山的声音。呻吟声又软又腻,直是叫人酥到了骨子里,和着黄泉的低低谑笑,用脚趾都想象得到车内是何等旖旎风光。 元烈呆呆站着,一股形容不出的难受滋味堵得胸口发闷,顿时全然没了胃口。 呻吟越低,回肠荡气,撩得人心瘙痒…… 此时的黄泉,会是如何一番模样?…… 哀号一声,元烈抱住了头――可恶!他在想什么啊?但越是欲逼自己停止遐思,眼光却越是不受控制地朝马车瞟去,似想望穿锦帘。 急促的大叫之后,车内暂时平静下来,没多久,帘子猛一动,一只白白的脚掌踏在车辕,水千山头发散乱,随便裹着件袍子钻出车厢。裸露的胸膛上,星星点点尽是红印齿痕…… “看什么?!”留意到元烈打量的目光,水千山挑起水汪汪却依然凶悍的眼角瞪着他,提起一条薄毯跳下马车,走了过来。 毯子抛在沈沧海脚边:“主人给你的。” 黄泉还懂得体恤别人……元烈转望车厢,心头方自一热,水千山已朝他抬起尖削下巴,神情倨傲:“毯子是给他蔽寒的,没你的份,嘿。”倏地靠近元烈,眼里满是敌意―― “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劝你少做梦了!” 元烈动容:“你说什么?” “别假装正人君子了,你心里打什么主意,全写在脸上,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水千山讥笑的样子居然同黄泉有几分相似,嗓子压得更低:“主人是我一个人的。你不用痴心妄想!” 又狠狠剜了元烈几眼,他才走回车内。元烈怔立半晌,苦笑无语。 沈沧海在旁,也不知有无听到两人对话,只是斯文地吃着烤鱼,连尽两条便已饱了,将树枝递给元烈:“东丹公子,你也饿了吧?” 元烈摇摇头,哪有心思去吃?合衣往草堆上一躺,蒙头就睡。 平时都是一沾枕头便逍遥入梦,今晚却辗转难眠。听着沈沧海微微鼻息和虫声呢喃,元烈怎么也睡不着,百无聊赖中,只能张着眼睛数那寥寥几颗已数过几百遍的星星――每颗星,都仿佛黄泉的眼波,盈盈闪着凄婉幽怨…… 竟然为一个认识不到一日的陌生人心乱至此……真是不可理喻。 元烈自嘲不已,忽闻衣衫悉索,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黄泉轻飘飘地下了车厢,似是足不点地般,顺着元烈先前捕鱼的那条路行去。 深更半夜地,一个人做甚?元烈瞧着绣花绸衫在微弱星光下渐渐影淡,一跃而起,悄悄跟在了黄泉身后―― 忌惮黄泉耳目,他不敢太过逼近,待得黄泉止步,竟又回到那小溪边。 咦?难道他也想来抓鱼?元烈好奇之下,蹑手蹑脚地走前两步,却见黄泉纤美的长指搭上衣扣,轻轻地,拉开―― 所有的思绪呼吸都在瞬息停顿,元烈全身忘了动弹,惟有目光沿着绸衫慢慢滑落肩头、手臂、腰肢…… 宽大的外袍下,居然什么也没穿!比元烈幻想中还要矫健美丽十倍的修长身躯毫无遮掩地跨入溪水,皮肤浸浴星光里,亮如珠色。 抄起一捧水淋上发顶,黄泉一扬长发,甩开连串水珠。元烈却啊的轻叫出声。 发丝飘飞的一刹那,他也看清了黄泉的背――白净有力的肌肤上,竟然横七竖八地布满疤痕,凹凹凸凸地,数不清有多少条,颜色与周围皮肉相差无几,显是很久之前受过的伤…… 如此接近完美的身体,怎会有众多伤疤?而且,每一道都又长又深…… “哗啦啦”一阵水响,黄泉就在溪间转身,面对元烈―― 和背后一样,胸膛也疤痕密布。甚至有一条,从锁骨一路斜斜划至肚脐,再深一分,便是腹破肠流…… “……怎么,怎么会受这么多的伤?……” 元烈喃喃地道,早已忘记了要隐匿行踪。 寒胜星光的眼眸冷冷望着岸上的人,黄泉仿佛根本不意外见到他,只略略蹙眉。 “如果你从千尺高的悬崖掉下去,又不会武功。同样会变成这样,或许连命都没有了……” 黄泉淡淡道来,如诉家常。一边上了岸,披起绸衫。拧干了发上的水,才悠然走到元烈面前,艳色唇瓣勾起些微嘲意:“为什么要跟着我,恩?” “我……”元烈语拙。没有理由,心念未动之前,脚步就已经跟随而上了。 紧紧盯着元烈明亮又微含迷惘的眼瞳,黄泉徐徐笑了,长发颤动―― “你,喜欢我么?东丹元烈!” 居高临下的注视夺走了元烈全部心神,那淡然一句更如千斤重锤击落心房,心狂猛一震,血液直冲头顶。他双手一握,简短却没有犹豫地应道:“是――” 似未料到他会答得这般干脆,黄泉笑声顿了顿,又绽开一个莫测高深的笑。 “为什么?你不觉得我心狠手辣么?呵,你不是不喜欢听我辱骂你兄长吗?” “我不想听你辱骂我兄长是一回事,可我喜欢你是另一回事,不用混为一谈。”元烈侃侃而言,从所未有的流畅:“况且,人之初、性本善。我相信再凶残的人,也有真心实意的时候。你的心狠手辣,一定也能改过――” 冷丽的双眼惊奇地张了张,黄泉笑得浑身乱颤:“你要我改过?啊哈哈……好笑,好笑……” 凄冷目光几经变幻,最终浮起戏谑与玩味:“东丹元烈……呵,不错,有意思……”骤然抬手托起了元烈的脸,拉近,鼻息贴面喷上元烈因紧张而略僵的面庞―― “你若不怕,就来喜欢我吧。不过将来可就由不得你了,哈哈……” 笑声压过了流水,黄泉一手抚上元烈颈项,轻轻摩挲着年轻紧致的肌肤,收到预料之中的战栗,唇角益发翘高。眼底却始终寒芒冷冽,还多了一点虎狼的嗜血。 可惜,沉陷在黄泉高热气息里的元烈,看不到那狩猎般的异样眼光。 第五章 元烈脸上渐升的痴迷当然未漏过黄泉双目,他心底冷笑不已――想不到东丹天极如此阴毒绝情的人,居然会有这么个愚蠢的兄弟!不过,原本劫持元烈只是要引东丹天极出现,如今看来,却变得有趣起来…… 目光溜上元烈平淡无奇的面容,连水千山的一成姿色都及不上,更毋庸提什么柔媚风情!这等货色,平时根本就入不了他的眼,但此刻,黄泉却觉一股难以言语的冲动在血管里横冲直撞―― 面前的青年,是东丹天极的弟弟,是他憎恨了整整十六年的那个人的弟弟…… 光凭这一点,就足以将之狠狠蹂躏、撕裂!何况还是主动送上门来的猎物! 蓦然俯首,黄泉的唇若即若离地刷过元烈耳垂,舌尖在他耳孔轻轻撩挑:“喜欢么?元烈……” “啊?……”元烈的声音开始颤抖,侧过头想躲开那令他无所适从的挑逗,却被黄泉紧紧捏住下颌,无法动弹。黄泉另一条手臂更横过他腰间,将他贴近身体―― 紧密无缝的接触叫元烈顿时面红无措:隔着衣裳,他也能感觉到一段坚硬滚烫的物体正顶在他小腹……当黄泉的手慢慢移下时,他猛然一觫,全身僵直。 “放松,呵,以前没有过么?这么紧张……”黄泉手掌摩挲着元烈微颤的喉结,似在安抚。滑进元烈衣内的手却毫不客气地抓住两腿间那仍软绵绵的小东西用力一掐。 痛!元烈一阵战栗,刚想开口抗议,欲望却在黄泉手指灵巧的抚弄下迅速苏醒。他难耐地发出模糊不清的咿唔。麻痹般的强烈快感从下体流窜开来,膝盖都轻抖着,若不是黄泉的手支撑着,他几乎就要瘫软倒地。 这其貌不扬的青年男子,倒是有一副敏感的身体,触摸到的肌肤也出乎意料的光滑细腻……黄泉双眼不由眯起,欲望益发高昂。套弄着元烈的手动得更激烈了…… “唔啊……啊,停,我要,要……呃”觉察自己即将失控,沉浸在快意中的元烈终于扭动着挣扎起来,怎么能在这相识不到一日的男子手里释放?虽然的确是很舒服,很舒服…… 到此地步还想叫停?!黄泉讥笑地一挑眉,根本不去理睬元烈无力的反抗,早被丝丝黏液染湿的手指加快了节奏,还不时探进顶端的小口按压。凑近已意乱情迷的青年耳畔低笑诱惑:“要出来是吗?呵呵,那就射出来吧,会更舒服……” “哈啊――”强撑的理智决堤崩溃,灼烫稠浆断续喷洒在黄泉掌中,元烈羞到无语,只能闭起眼睛急剧喘息着。 “……你的好多……”黄泉在元烈衣上擦去满手浊白,不忘揶揄。指一划,已拉开他衣带,将他推倒地上。回手解开宽大的绸衫,慢悠悠地笑了:“该到我了……”一甩衣衫,覆上犹因余韵轻颤的元烈。 修长的身体倾轧而上,元烈瞬间失神,直到双腿被大力掰开,身体弯折成一个极其羞耻的角度,他猛抽一口凉气,睁眸―― 暗夜里,黄泉的脸背着星光,笼罩一片阴影,宛如鬼魅。那双眼瞳却比群星更亮,丝毫不加掩饰的欲火一直烧进元烈心头…… 一切都似乎来得太快,太突然……元烈隐觉不妥,试图挣扎起身。然而,黄泉狠猛的一个撞击刹那间粉碎了他所有思绪,剧痛贯穿了整个身体,除却疼痛喊叫,再也思考不了其他任何事物。 “别绷得这么紧……”拍打着元烈近乎痉挛的臀瓣,黄泉浑身都因这销魂快感兴奋叫嚣。更多是报复性的痛快――在他胯下痛苦呻吟的,是那人的弟弟…… 黄泉刻意忽略元烈咬得渗血的嘴唇,没有给他适应的时间,就恣意抽动,任由鲜血自柔嫩被撑裂的地方缓缓滋出。 “……不,唔……”身子被迫接受着这种违反自然规律的行为,元烈摇乱了黑发,极力想摆脱那似要钻进脑髓里的痛,却无济于事。双腿被一再拉开、抬高,跟不上身上男子穿梭般的插入抽出,他神智开始涣散,费力攀住了黄泉双臂―― “黄泉……黄,泉……” 微弱的呼唤无意识地一声声重复着,黄泉一震,身形遽止。俯视元烈痛楚与痴醉交错浮现的面庞,不知是否错觉,他居然觉得那神情,像极了多年前的自己……怔忡半晌,一摸元烈流着冷汗的额头:“不喜欢么?” “不,不是……”被黄泉骤然幽暗的双眸锁住,元烈忘记了所有的疑虑和质问,努力抬起酸痛的身体,在黄泉艳润唇角轻轻一吻,微微喘气:“只是有,有点痛……没关系,我,我很喜欢你……” “……为什么?”黄泉声音里有着些许恍惚:“为什么喜欢我?元烈……” 元烈一愣,旋即微笑摇头:“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在遇见你之前,我做梦都料不到自己竟会愿意接纳一个男人进入我的身体,单想象就不可思议。可你是特别的…… “……也许,是因为你的眼睛……”元烈痴痴凝望那隐含无尽凄怨的微翘眼眸:“你心里,一定寂寞了很久……我,想帮你,帮你真正快乐起来――” 脑间“轰”的一炸,黄泉一直噙着淡淡不屑与讥诮的脸完全变色,长发无法遏止地抖动着――这句话,十六年前就曾听过! ……“你心里,一定寂寞了很久……我,想帮你,帮你真正快乐起来,离儿……” 青年温柔诱人的嗓音在他耳后萦绕,手徐徐在少年白皙稚嫩的胴体撩起青涩的欲望…… “离儿,跟我回中原吧。我们就可以一辈子都在一起了,一辈子都像今天这么快乐……离儿,离儿……” “……啊啊……天极……天极……”少年扭动啜泣着,美丽的脸痴媚一片…… 嘴唇不住颤栗,黄泉涂着鲜红丹蔻的尖长指甲掐进了手心,突然重重顶入元烈紧窒深处,厉声道:“你胡说什么?我的心,你也敢胡乱猜测?” ――竟然说我寂寞!还想要帮我快乐!若非拜你那兄长所赐,我又怎么会寂寞?怎么会不快乐? 你的身上,果然是流着和东丹天极一样卑贱无耻的血,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但这一次,我绝不会再相信你! 从我跳下悬崖的那一瞬间,我就发誓,绝不再相信任何人!绝不再容许任何人来欺骗我! 黄泉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冷笑,原本那一点莫名怜惜荡然无存。用力压平元烈蜷缩的身躯,摸着他有些迷茫发白的脸,悠然道:“元烈,你说错了,我从来都快乐得很,尤其是现在,呵……”弯腰轻咬元烈耳轮,深埋他甬道里的欲望也再度展开掠夺。 火热强劲的肉体摩擦带起令人面红耳赤的淫秽声响,混着淙淙流水,紊乱了元烈心头残余的一丝清明。再无暇去思索黄泉喜怒无常的言语行径,他断断续续地呻吟着,任那美丽妖魅的男子在他密洞不倦探索,直至爆发―― 射尽最后一滴滚烫液体,黄泉才好整以暇地退出元烈,抓起元烈的衣裳擦干净分身上沾染的血迹精液,披上绸衫,看看兀自两腿大张不停喘息的青年:“怎么?起不了吗?” 纤美脚掌轻轻踩上毫无戒备的元烈胯间,眼里杀机暗盛――只要脚下一用力,东丹元烈不死也成废人……脚趾似乎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那自两人交合以来就始终萎靡不振的部位,黄泉似笑非笑地道:“真的喜欢我吗?呵,看你好象还没有满足嘛!” 元烈初初缓过劲,就听到黄泉满含调侃的露骨话语,不禁涨红了脸,嗫嚅道:“没有,没有,我之前已经,已经那个了……” “啊哈哈――”黄泉大笑,本想发力踏落的脚倏地顿住,心念数转,已打定了主意:这个头脑简单的傻小子,若就这么一脚废了他,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留着慢慢消遣出气…… 收回脚,勾起衣衫扔在元烈身上:“跟我回去!” 施施然走出老远,都不听脚步追上,他一扭头,元烈正颤巍巍地撑起身,费力穿着衣裳,见他望来,忙道:“就来,就来――”急急迈开大步,却忘了尚在流血的伤处,一股尖锐刺痛传遍周身,他双腿一软,啪地跪倒。 没用!黄泉暗自嗤笑,飘然掠近,将他扶起。 黄泉居然会来扶他?!元烈竟呆了半天,胸口热热的,难抑激动。蓦然抬头笑道:“我就知道,你装得又凶又冷,其实心地很好,还肯替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出面讨公道,只不过,只不过手段太激烈了一点……” 全身微微一颤,黄泉瞪着元烈满面笑容,久久,哼了一声。 ――心地很好?!呵,心地好有什么用?注定被人欺骗,被人逼上绝路! 冷冷地别转头,仰望天穹―― “……我连心都没有了,又哪里来的好心?” “黄泉?……” “我只喜欢害人、送人下黄泉,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黄泉漠然而笑。一片云层倏忽飘过,遮住了仅有的数点星光。黄泉的脸融在黑暗里,幽冷不可捉摸…… 第六章 在黄泉半搀半抱下,元烈总算走完了那一段来时轻松此际却似比蜀道还艰难三分的路,回到马车边。沈沧海睡得正熟,水千山却披着长衫抱膝坐在车驾上,睁着两眼毫无睡意。见黄泉归来,他飞快站起,目光扫及元烈衣上的血渍污痕,满脸喜色猛然凝结,不敢置信地望着黄泉。 黄泉对他的惊讶视若未睹,将元烈扶进车内趴在厚厚毛毡上安顿好,方淡淡吩咐依然呆立的水千山:“还愣着看什么?替他找身干净衣服来。”也不管水千山在旁,就褪落元烈衣裳,血丝浊液仍不断缓缓从红肿微张的穴口溢出,流下大腿,极是情色靡乱。他挑眉揶揄道:“你下面还张着嘴,没吃饱么?呵呵……”在他臀上轻轻一拍,拿衣服擦拭着。 元烈几曾听过如此露骨淫秽的言语,更何况出自这刚才尚同他燕好的绝美男子之口,他连耳根都辣辣发热,只好把头埋进毡褥里,装作没听见。水千山低下了头,一声不吭自车厢角落的包袱里翻出一套换洗衣衫,正要帮元烈穿上,被黄泉按下:“我自己来,你出去看住那瘸子,没我吩咐不许上车。” 水千山双手微颤,怨毒地盯着元烈背影好一会,跃落马车。 擦净污秽,黄泉又替元烈上了药,穿戴齐整,才慢条斯理地摸着他披散的黑发,悠悠笑道:“怎么?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么?” 元烈抬起通红的脸,仰望黄泉美到魅惑的笑容,犹觉如在梦中。半晌,试探着握上黄泉的手,心里方踏实下来,不好意思地一摸鼻子:“我是觉得太突然了……”正视黄泉双眼,迟疑道:“你,你不是讨厌我兄长吗?为什么跟我,这个……”到底面嫩,支吾着说不出口。 恋耽美 分卷阅读52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我何止是讨厌你兄长?简直恨不得将他啖肉寝皮! 黄泉暗自冷笑,脸色却温和不变,学着元烈的语气道:“我讨厌你兄长是一回事,喜欢你又是另一回事,不用混为一谈。何况,”凑近元烈,对着他耳朵吹了口气,低低笑:“你一路上,不都想着能和我做么?” 他说话没半点遮掩,元烈脸红得几乎滴血,却也不反驳,揽下黄泉脖子,轻吻他嘴角,如对待稀世珍宝,动作轻柔呵护到了极点。 由得他亲吻,黄泉心底鄙夷更甚,这傻小子果然蠢笨得可以,他只不过稍示温柔,讲上几句甜言蜜语,这小子就飘飘然忘乎所以,恬不知耻地对他投怀送吻起来。 眼前就先让你快活一阵,看日后怎样狠狠收拾你……忍下心头厌恶,黄泉抚着他背心,淡淡笑道:“你也累了罢,早些休息……”轻轻一指点了他睡穴。 看着元烈即便在梦中仍带笑的睡脸,黄泉不住嗤笑。车帘忽一掀,水千山探进身来。 “谁叫你上来的?”黄泉似乎早已料到,只冷冷瞥他一眼,脸色沉了下去:“跟我那么久还不清楚我的脾气,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阴森语调令水千山本就白净的脸更苍白,他握了握拳头,尖声道:“他不是主人最恨的那个畜生的弟弟吗?怎配亲近主人?”眼角煞气浓浓,似要喷出火来。 黄泉不怒反笑,拍拍水千山面颊:“原来你在吃醋啊,水千山……”纤长的指缓缓移至他颈中,黄泉妩媚的眼波如刀―― “我是绝不会爱上任何人的。水千山你也不例外,当初我看你是个聪明人才会从人贩手里把你买下来,让你在我身边服侍,数年前解散醉梦阁,我也只带了你一人回黄泉路。你却怎地越来越不懂事了?” 手指一紧又松开:“你再胡思乱想,还不如趁早滚!就当我从来没收养过你――” “不要,主人!” 水千山慌忙拉住黄泉衣袖,嘴唇都吓白了:“千山绝不敢对主人有非分之想!只是,只是千山不明白,为什么主人容他放肆?……”望向酣睡中的元烈,厌憎之情表露无遗:“其实以黄泉路的实力,主人一早就能杀了那畜生全家,何必忍到现在,还拿他作饵?” “你不明白的事多着呢!”黄泉懒懒一伸腰,靠上锦垫,指尖卷起元烈一缕黑发把玩着,阴恻恻地道:“东丹天极那畜生,一刀杀了,又如何消我心头之气?我一直在想该怎么折磨他才好,偏巧他这白痴弟弟自动送上门来,不好好玩一下岂不浪费?呵!” 揪住元烈头发的手突然猛力一拧,元烈虽睡穴被制仍未醒来,但头皮牵痛,不由下意识皱紧了眉。瞧在水千山眼中,他一阵快意,满面堆欢:“是千山愚蠢,误会主人了。” 黄泉哼了声,闭目假寐,再不说话。水千山痴痴凝睇着他美丽容颜,良久,展开一条薄毯替黄泉盖上。他一举一动都没发出半点声响,似怕惊醒了梦中人。又静静看了半天,才悄然吹灭车厢角落里的松节纸方灯,蹑手蹑脚下了车。 翌日起,水千山果真不再随意进来车厢,只看住了沈沧海,一边驾车赶路。黄泉却与元烈成日在车内厮混。他既存心玩弄,言语举止便无所不用其极,元烈又是迷恋于他,开始还顾忌着车外有人,难免推拒。但怎经得起黄泉刻意挑逗?不出几天,已被黄泉迷得神魂颠倒,浑不知身在何处。 这一日晌午,水千山将车停在了僻静小路边,独自去镇上买食物。元烈又被黄泉狠狠欢爱了一番,躺在褥上大口喘气。见黄泉一脸似笑非笑地在旁看着他,不禁赧然,嗫嚅道:“你看什么?……啊――” 半抬的欲望出其不意被抓入掌中,他惊呼出声,却在黄泉技巧的抚弄下很快转成惬意吟哦。身体随黄泉的手摆动着,氤氲迷蒙的眼瞳里映出男子艳丽隐含讥笑的脸―― “还是老样子,这么快就出来了……”黄泉挑高了眉,一弹元烈刚释放过尚未完全软化的欲望,反手将满掌稠白黏液都涂在了元烈面上。瞧着他狼狈的样子,笑得花枝乱颤。 元烈不满地叫了一声,扭着脖子避不开,也就不再动。每次宣泄,黄泉都会把精液涂得他满头满脸,有时还会迫他吞下去。初时他对这侮意十足的行径极难接受,可黄泉媚惑一笑就让他心里那点疑虑不安烟消云散,安慰自己,那说不定只是黄泉的怪癖罢了。 手指在元烈唇上一按,抹尽最后一点黏液,黄泉才笑看元烈忙不迭拿衣服擦去脸上秽物:“味道不好么?这可是你自己的东西啊,哈哈……” 元烈好不容易擦干净脸,呆呆望着黄泉笑容,根本生不出气来,叹道:“当然了,这,这种东西怎么会好味道――” “啊哈哈……” 黄泉一怔后,仰头大笑――这傻小子简直老实得糊涂!被他连番侮辱,竟仍无半分警觉。也不知道东丹天极怎么会放心让这蠢到家的弟弟闯荡江湖。他心有所思便不知不觉脱口道:“那东丹天极却也安心,让你一个人到处乱跑。” “是我偷偷溜出来的。”元烈顺口应道,听他提及兄长名字,倒是一凛,总算想起了自己还是黄泉的阶下囚。勉强撑起乏力的身子,握住黄泉手臂:“对了,你究竟和我兄长有什么恩怨来着?” 黄泉笑容顿敛,冷凄凄道:“恩是没有,怨么,等他来了,你自己问罢。”恨怒上涌,啪地甩开了元烈的手。 元烈数日来已习惯了他的揶揄调笑,陡然见他变脸,惊疑不定,重握上黄泉手掌,小声道:“是我兄长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吗?会不会是你误会了?” 黄泉冷笑不语。元烈愣了片刻,转过黄泉如罩严霜的脸:“天下没有什么化解不了的深仇大恨,你看,那朱子烟那么恨沈清秋,最后也还是原谅他了。你同我兄长,总不会有那般深的怨恨吧?――” “你懂什么?!”黄泉蓦然怒喝,元烈一惊噤声。 狠狠瞪着茫然不知所措的元烈,黄泉深深吸气压下胸中翻腾怒火,摸了摸元烈面庞,浮起妖媚笑意:“是我激动过头了,呵呵,你说得好象也有点道理,我和东丹天极也确实没什么化解不了的仇恨――”那种恨,已经切入骨,植入心,又哪有化解的可能? 元烈眼睛一亮:“真的?我就知道你心肠其实没那么硬。等我兄长到了,我一定要他好好向你赔罪……”一望黄泉莫测深高的笑,他斯斯艾艾道:“我是不清楚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不过,你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别太难为我兄长?” 你算什么东西?还真当我喜欢你么?居然替他求起情来!……黄泉暗中嘲讽不已,笑容却更艳丽:“那是自然,你是他弟弟嘛!嘿嘿……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招呼你们兄弟俩的……” 虽在笑,但见到元烈随即露出的笑脸,顿觉一阵烦闷,他一挥手披起绸衫:“我出去走走。” 车驾边,沈沧海正默默坐着。黄泉刚要跃落,只听那清柔略带鼻音的声音极轻极低地道:“东丹公子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什么要戏弄他?” 黄泉慢吞吞转身,目光冷冷,扫过他双腿。嗓音也压得极低,却仍寒意逼人:“你在外面听也就算了,乱说什么?哼,腿残了还不够么?是想我把你双手也废了吗?” “我没有乱说!” 沈沧海微一摇头,竟对他的威胁罔若未闻,只轻轻道:“你的话里笑中,对他只有轻蔑讥诮,也只有东丹公子深陷其中,才会听不出来。”抬起头,清柔如水的双眼直视黄泉:“你说你最恨负心人,你如今,却不是正在欺骗一个爱你之人?” “闭嘴!” 黄泉一把扼住沈沧海脖颈,杀气四溢。 “再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客气。” 第七章 乌亮发丝无风自动,黄泉手指慢慢收拢,沈沧海脸色微微泛青,目光却依然不见丝毫退缩,费力挤出声音:“你这样对他,迟早会后悔的――” “还说!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 黄泉大喝,仿佛借此才能略微掩去心底那一丝不安与烦躁。心神微乱间,只觉沈沧海那双眼睛浩荡如海,令他无所遁形,不由侧头避过。但也只是一刹那,他便恢复常态,收回手冷笑道:“看不出你倒是伶牙利齿,不过,识相的就别再激怒我。若不是看你身有残疾,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要杀谁啊?”听到黄泉不知不觉间变大的嗓门,元烈掀帘。对上沈沧海,他面倏地一红。这几日初尝情滋味,同黄泉搞到昏天暗地,几乎已将沈沧海忘到爪哇国去了。他赧然道:“沈兄,你好啊。” 沈沧海轻叹,想提醒他几句,见黄泉凌厉眼光不离,知道不可能,只得颔首微笑道:“很好,东丹公子你呢?” 岂只一个“好”字可以形容,简直快活似神仙。元烈喜气洋洋地道:“我也――哎呀――”却是黄泉听得不耐烦,一把将元烈撵进车厢。自己也跟了进去,放落车帘前却冷森森盯了沈沧海一眼,似在警告他勿再多言。 车厢里不多久又传出叫人血脉贲张的低喊呻吟,沈沧海呆了半天,苦笑一声,盯着自己双腿发愣。眼角余光里黑色的衣片晃过,他缓缓抬头―― 水千山捧着两只香喷喷的烧鸡站在车前,悲伤又痛恨地咬紧了红嫩的唇。 随后的日子便在元烈梦境般的快乐中稀里糊涂地一天天过去。被黄泉抱着、亲着,他有时真希望这条路永无尽止,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算了。可这一日,马车终于停在了陡峭如刀劈斧凿的参天悬崖前。 “这是哪里?”仰望云气翻升的嶙峋绝壁,元烈顿觉天地辽阔,众生渺渺。 身后黄泉淡淡道:“黄泉路,我住的地方。” 宽大的衣袖一振,人拔地而起,脚尖在崖壁几个轻点,已冉冉纵上数十丈高,声音透过雾气飘下:“跟我来。”也不知是否元烈的错觉,瞬间他竟觉那声音里渗着丝丝凄冷,让他不自禁起了一身寒粒。 一转眼,却见边上水千山已背起沈沧海,用布带绑在身上,手脚并用,极敏捷地爬了上去。他不再迟疑,跟着攀上悬崖…… 崖顶亦是光溜溜的一片山石黑土,背风处建着连排石屋,少说也有十来二十间。元烈暗暗称奇,看这架势,这里住得还不止黄泉与水千山两人。正打量间,石屋里涌出一大群神情剽悍的黑衣人,齐齐朝黄泉跪倒―― “恭迎主人回来。” 声动云霄,黄泉只是冷冷一笑,领着水千山在黑衣人的前拥后簇下走进最西首的一间屋内。 元烈怔怔站着,胸口一下像堵了大团稻草般难受。黄泉居然都没叫他进去,连眼角也未向他扫来,仿佛他完全不存在。 为什么一上到悬崖,黄泉整个人都变了? 孤零零站了许久,除却两三山鸟长鸣飞过,无人出来理会元烈。他又气又迷糊,忍不住奔进屋去。 屋里空空荡荡,那些黑衣人、水千山和沈沧海一个都看不到,惟独黄泉慵懒地趴卧在一张与屋内粗糙石壁毫不相衬的湘妃竹榻上,手里一柄泥金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听得脚步声近,他头也不抬,平平道:“出去!莫来烦我――” 元烈僵在榻边,举在半空的手不知道是该继续伸前,摸上黄泉的衣衫?还是缩回去的好? “听不懂我说的话么?”黄泉冷笑着,厌恶之情再一次冲上胸臆。一路行来,对元烈也捉弄够了,渐渐少了兴趣。况且回到悬崖,当日被迫跳崖的情形又清晰无比地重现脑海,满腹积怨自是一古脑儿砸在他身上。瞧见元烈平凡错愕的面孔,益发轻视。这傻小子,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货色,被他上过就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会喜欢他吗?真是愚蠢又下贱的东西。 他充满不屑的眼光针芒般从头到脚刷过元烈,又嘿嘿一笑,闭上眼帘,不再理睬。元烈的心跳似乎有刹那漏了一拍,呆呆看着变得像最初认识时一样陌生冷漠的黄泉,他试着去摸黄泉的长发:“……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告诉我好不好?或许我可以帮你――” 黄泉折扇一合,“啪”地敲开元烈手腕,睁眼,尽是厌烦:“谁许你碰我的?” 元烈脸上阵红阵白,不明白黄泉为什么突然对他声色俱厉起来。黄泉冰冷的眸子瞪视良久,本待喝令他滚出去,蓦地想到了更好的法子来折辱他,顿时改变主意,用力一拉元烈手臂,让他跪在榻前。 “黄泉?” “你不是说要帮我高兴吗?那就来啊!”黄泉恶意地笑着,美丽的面容更显邪魅。他坐起身,撩开衣摆,洁白修长的大腿冲着元烈大咧咧地敞开,柔软毛发中静静蛰伏的男性叫元烈手足无措地扭转了头,嗫嚅着说不出话。 黄泉笑得更大声:“怎么不敢看了?你不是最喜欢这个么?每次都爽得要死要活的。”得意地看着元烈全身都因他的话轻颤起来,显是忆起淫靡场景。他硬是把元烈的头按向胯间,分身蹭擦着他嘴唇,命令:“好好用你的嘴和舌头。呵,你下面的嘴一路上已经吃得饱饱的,我也该照顾一下你上面啊。” 淫言秽语源源不断钻进元烈耳里,他已羞到眼睑都红了,哪还留意黄泉话里污辱意味?鼻端闻到男人特有的腥膻气味,眼前看到的又是最隐蔽的部位,他一颗心渐渐跳快,试探着伸出舌尖,刚要碰上黄泉分身,猛然想起适才同黄泉一齐入内的大帮人,不知是否躲在屋内某处。不由犹豫起来。 黄泉眼波一转便将他的疑虑尽收眼底,指了指东边墙上一扇木门:“你放心,我早打发他们回各自屋里去了,没我准许,谁也不敢擅自过来。”一拍元烈脸庞,似笑非笑地道:“还是说你想要别人在边上看着更有意思,恩?” “绝对不是!”元烈连忙否认。要是真被人看到,他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怕黄泉再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他红着脸,轻轻捧起那仍软垂的分身,含入口中。 舌头迟疑着滑过温热的肉块,感觉细微颤动,头顶飘来黄泉几声低笑。元烈根本就不敢抬头去看,只努力又笨拙地取悦起嘴里慢慢涨大发硬的分身。空气里响起两人逐渐沉重的呼吸,伴着唾液在嘴里搅动的声音,说不出的暧昧,诱人心悸。 酥酥麻麻的快感聚集在被元烈口腔包围的部位,黄泉微翘的双眼眯起,更显妖媚。尽管心头对元烈的鄙夷不减,但身体很快投入。被元烈拙劣的口技磨去了耐性,黄泉按紧他后脑,开始前后摆动腰身,激烈地进出―― “唔唔……恩……” 沉甸甸的硕大肉块把嘴堵得不留丝毫缝隙,整个脸都被按在毛发萋萋的胯下,元烈原先那一线羞耻早被黄泉不绝的冲击撞得无影无踪,尽量张开嘴迎合着曾在他体内出入过多次的热物…… 从不知道自己会如此淫荡,不过,黄泉是特别的,叫他甘之如饴地任这美丽又邪魅的男人占据他的一切,在他身体内外都烙下刻印…… 元烈全身都莫名烫了起来,眼光不自知地扬起,痴痴注视黄泉双目,不再凄怨寂寞,却闪着浓浓情欲―― 是我让你忘了不开心的事情吗?…… 纵使意乱情迷,元烈仍为之一阵喜悦。他痴迷带笑的表情落在黄泉眼里,黄泉心骤然一抽,竟觉这面目平凡的青年一时间居然出奇地好看……强大的刺激传导下身,本就张扬的分身更迅速膨胀了几分。 “元烈……” 黄泉一反常态地喃喃叫了他的名字,声音暗哑。突然抽离湿热的口腔,将元烈抱上大腿,“哧”地撕落他衣裳,屈起元烈双腿,就往高耸坚挺的欲望上压了下去―― “啊~~~~~~~~~~” 元烈颤抖地放声大叫,背肌痉挛。 “放松!腿再张大点!” 黄泉皱紧了眉,只进入一半,就被夹得生疼。之前已经做过不少次,但他当然没好心到会先替元烈做前戏滋润一下,每回都是直来直去,看着元烈又痛又想掩饰的样子取笑不已。不过今天这姿势,好象不太自然,连他自己也觉得痛……扣住元烈腰骨的双手再度用力向下拉,沾染了唾液的分身在蛮力下,终是剖开脆弱的黏膜,深深刺进火热狭窄的穴径。 挤压蠕动的极乐直冲脑门,黄泉再也顾不上元烈痛楚,抓住他汗湿紧绷的臀瓣,慢慢往上托起,粗大分身被紧箍的穴口肉环一分分刮过,剧烈地令人几欲发狂的快感连波翻涌,直至分身快退出时,他才猛地送开双手,让元烈失却支撑遽然下沉的身子将他完全吞没―― “呜啊~~~~啊~~~~~~~~”元烈痛呼,身体簌簌发抖,但尚未缓过一口气,又被黄泉托了起来…… 痛苦的叫喊和肉体撞击声交织着,充满了空荡荡的屋内。 不亚于初次的剧痛反复切割元烈被塞得满满的地方,他呻吟渐弱,在黄泉单调又重复的托举放开中上下颠簸,若非双手死死搂着黄泉脖子,只怕早瘫了过去。 ――黄泉真的很热情,只是,只是有时太粗暴了些……下面有点湿湿的,是流血了罢…… 元烈昏昏沉沉地想,费力忽略股间撕裂般的疼痛,凑近吻上黄泉吐着灼热气息的艳色唇瓣,微笑道:“你现在高兴了吗?黄泉,以后都不要不开心,有我喜欢你啊,黄泉……” 我一定可以帮你忘记不开心的事情,忘记寂寞的。让你的双眼不再流露凄婉哀怨。 虽然,我并不知道你为什么伤心寂寞…… 强忍痛楚的笑容近在眼前,黄泉陡然间欲望全褪,僵硬如石。 直勾勾盯了元烈半晌,他猛地发力,把元烈往榻上重重一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谁稀罕你来喜欢?!”你是那个畜生的弟弟,也配来喜欢我?!!! 元烈被他抛得莫名其妙兼头昏脑涨,也没听清楚黄泉在骂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黄泉又在生气。他强撑起筋骨酸痛的身躯,望着满面怒容却依然美丽的男子,茫然道:“我哪里说错了?你干吗这么生气?” 对,一切都是你的错!害我失了冷静镇定,都是你的错!――狠狠瞪着元烈一脸无辜的神情,黄泉怒气更盛,突然翻转元烈,拿起掉在榻上的那柄泥金折扇,便向他兀自微张的溢血入口塞了进去―― 元烈一声尖叫,身子像离岸的鱼儿猛烈弹起。黄泉大力按住,手里折扇毫不停留地往深处直捅,长声讥笑:“你最喜欢被人插不是么?哈哈哈,这个滋味如何啊?”听到元烈噎在喉间的呻吟,他手微微一颤,但随即心一横,一送到底―― 本就打算好好地玩弄一番,又何必在意元烈痛不痛?! 内脏似乎都要被顶了出来……元烈眼前骤黑,一抽搐,全身寒毛直竖,人却没了动静。 “谁叫你是东丹天极的弟弟?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要怪就怪你那禽兽不如的哥哥!”黄泉对着无声无息似已晕厥过去的元烈冷冷地道,捏着仅露出寸许的扇柄用力往外一抽,血顺势飞洒榻上。 黄泉看着血丝淌出元烈碎裂后穴,哼了两声,扔掉血迹斑斑的折扇―― “没用。” 心里难以释怀的躁乱与愤怒还在横冲直撞,激得心肺都在隐痛。但再不停手,恐怕元烈凶多吉少…… 就先留他多活一阵,等东丹天极来了,再当着那畜生的面折磨也不迟……就这么玩死了,未免太便宜了他…… 千百个念头轮番转过,最终只沉淀下深深怨恨。冷森森的目光在元烈渗着冷汗的背上盯注良久,黄泉一掌推开门,扬长而去。 第八章 元烈睁开眼睛时,朝阳从门缝窗隙漏进屋内,洒落一地光斑。他趴在榻上,怔怔看着光线里飘舞的尘埃,思绪有片刻空白―― 门突然被推开,一人逆光大步走进。耀眼的太阳一时眩花元烈双眼,他下意识侧身,抬手去挡。甫一动,尖锐的刺痛立即自股间狂窜,他情不自禁逸出一声呻吟,昏迷前的记忆如潮回涌…… “你总算醒了!” 放下漱具,水千山幸灾乐祸地走到榻前,看元烈一脸狼狈地挣扎着起身,想拉毯子遮住赤裸的身体,不由讥笑:“该看的我早就已经看过了,你紧张什么?” 元烈定了定神,才发现榻上已换过了崭新的锦褥,显是他昏睡时就有人进来收拾过。枕头边也放着套新衣,他慢慢穿起衣服,轻咳两声:“黄,黄泉呢?” “主人没心情见你!”见元烈浑身一震,水千山益发扬起尖尖下颌,扔过个药瓶:“既然你醒了,我也不必浪费工夫来伺候你上药。呵,你就乖乖在床上躺着吧,说不定主人一高兴,还会来看你,哈哈……”轻蔑地撇了撇嘴角,一转身走了。 元烈呆呆听他笑声远去,满脑子乱哄哄地,难受到了极点。看看药瓶,羞耻屈辱直冲胸臆,抓起瓶子用力一摔,抱着头蜷作一团―― “……为什么?黄泉?……” 为什么那样对我?一路上,你不也说喜欢我的吗?为什么总是这么喜怒无常? 我还是无法让你快乐起来么?…… 独自苦恼半天,元烈终于长长吐了口气,下榻梳洗。 ――无论如何,都要找黄泉问个清楚。 走出石屋,纯净蔚蓝的天穹映着浮云红日,顿时令他窒闷的胸口一阵舒畅。目光落在悬崖西侧岩石上端坐的人影,心头一悸―― 宽大的绣花绸衫在晨风里飒飒飞舞,淡淡云气萦绕足下。黄泉长发飘扬,整个人竟似欲御风飞去。 遥遥眺望着那仿佛与天地山石融为一体的人,元烈如痴如醉,全然忘记了要上去一问究竟,只凝睇那双隐含无尽凄怨的微翘眼眸…… 黄泉,始终那么美!也始终那么寂寞…… “过来!” 黄泉没有回头,却突然开口,听元烈慢吞吞的脚步走到身后,他一指远方:“你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 “这,我看不清楚……”元烈极目远观,也只见模模糊糊的一片峰峦农田。 “是射月国,那红色屋瓦的,就是都城,宝蓝琉璃砖的,是射月王的寝宫……” “隔这么远,你都能看得见?”元烈讶然。 黄泉眼里划过阴郁痛楚,没有回答,只慢慢低下了头。元烈望着他似在微微颤栗的背脊,心便如被人攥紧扭曲般,说不出的痛。不假思索就握起了黄泉的手:“你到底有什么不开心,就不能告诉我吗?” 冷凄凄地盯着元烈,黄泉抽回手,冷笑道:“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哼,你怎么不问我,昨天为什么那样对你,恩?” 是想问的,可见到你如此孤寂的样子却怎么也气不起来了……元烈一摸鼻子,苦笑:“我知道你是因为心情不好。算了,我又不会那么小心眼……”轻轻环住黄泉沾湿朝露的双肩:“外面风大,回屋里去吧。” 肩头骤然僵直,又渐渐放松。黄泉目光凌厉,牢牢攫住元烈双眼,似要望进他心底。半晌,却先受不了元烈微笑,转首望天―― 世上怎会有这么单纯的人?居然还是东丹天极的弟弟? “……你……跟东丹天极不太相似……”黄泉幽幽喟叹,随风而逝。 元烈一怔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爹娘生前都是这么说我的,我从小就贪玩,又懒,嘻,常把我兄长气得要打要骂的,不过他从来都不舍得真的下重手打,他其实很疼我的……”他父母早亡,由兄嫂抚养长大,提起兄长,敬爱之情溢于言表,丝毫未觉察黄泉越来越阴的面色,兀自笑道:“我兄长和嫂嫂一刻见不到我,都会担心半天。我这次离家这么久,不知道他们――” “够了!――” 本已对元烈憎意稍减,但听他不住口地谈论东丹天极,黄泉怒火又炽,猛地大吼,声震空谷:“别再在我面前提他!” 元烈歉然,他也太粗心了,只顾自己说得高兴,竟在黄泉跟前大赞他厌恶之人,难怪黄泉生气。抚着黄泉轻颤肩背,赧颜道:“我不说了,不说了。”心里一阵惆怅,原想设法慢慢化解黄泉对兄长的仇视,但看来是他一厢情愿了。却不知兄长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以致黄泉如此憎恨?! 试着想拉黄泉回屋,却被推过一旁。眼看黄泉头也不回地进了石屋,嘭地关起房门。他呆立崖边,唯有苦笑不已――如何才能让黄泉露出笑容? 直直在屋内站了良久,黄泉胸中莫名的愤懑方徐徐平息,对着冰凉空气冷冷一笑,自言自语道:“你何必去跟这傻小子认真?他喜欢你,是他自己瞎了眼,与你何干?那个畜生害得你背父弃国,不人不鬼,如今活该报应在他弟弟身上!呵,黄泉啊黄泉,你的心早被那畜生践踏得不知去向,又何需心软?” 空荡荡的回音在四壁响起,像无数人随声附和:“……何需心软?何需心软?……” ――心和感情,从我跃落悬崖的那一天起,对我而言,已成了奢侈无用、只会令我痛苦后悔的东西…… 东丹天极,你当年骗我负我!我现在,也要你最疼爱的弟弟尝够被人欺骗玩弄的滋味! 凄婉的眼眸几经变幻,仅余一片森冷。黄泉唇角噙上一丝阴寒的笑,打开了房门―― 元烈却没有如他预料那样仍在岩石边。 黄泉顿时攒起眉:元烈不会偷偷溜下山了吧?他可还未玩够猫捉耗子的游戏呢…… 正要唤人四下搜寻,熟悉的脚步声已朝他奔来。元烈一边挥手,一边笑:“我有东西送给你……” 两个小小的泥偶塞进黄泉手里。泥土还湿湿的,显然刚刚捏就。泥人的脸一是黄泉,一是元烈,虽然只有核桃般大小,却五官分明,惟妙惟肖。黄泉瞪着元烈,一时无语。 “如何?”元烈擦了擦手上的泥,笑得似个等着大人夸奖的孩童:“我小时候最喜欢捏泥人,你看,像不像?” “……很像……” 黄泉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回答他,顿了顿,又冒出一句更莫名其妙的话:“从来没人送这种玩意给我……” 他是射月国的大王子,记忆中,自然送礼讨好的人络绎不绝,奇珍异宝、绫罗美姬……但谁也不会也不敢送上这等不值钱的东西。 “……为什么要做泥人送给我?” 啊?!元烈一搔头,笑道:“不为什么啊,我突然想起,觉得好玩,就做了。”小心翼翼地对望黄泉双眼:“你,喜不喜欢?……” 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翻动着,想挣扎着浮现,却又辨不清是什么。黄泉握着泥偶的手抖了抖,避开元烈期待的目光,淡淡道:“这小孩子的玩意,有什么好的?” 元烈失望地盯着自己脚尖,发起呆来。倏地头发被摸了一下,他一愣抬头―― 黄泉闭着双目,嘴角却含着浅笑:“我喜欢大一些的泥人……” “黄泉?”终于见到完全不同于以往讥诮的动人微笑,元烈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痴望半天才回神,欢喜得几乎要跳了起来:“可以可以,只要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都能捏!” 想不到自己随口一句就能让元烈兴奋如斯,黄泉心再度一震,睁眸凝望雀跃不已的元烈。些微愧疚如光影掠过,但即刻消融无寻处――你是东丹天极的弟弟,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根本不值得同情! 第九章 黄泉似乎有点变了。究竟哪里不同?元烈也说不上来,但自从几天前那个清晨送了对泥偶给黄泉后,那美丽又邪魅的男人不再像原来那样对他动辄冷讽热嘲,反而有些沉默寡言起来,连欢 恋耽美 分卷阅读53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时的动作都比以往少了些粗暴,有时事后会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种眼神,说是元烈的错觉也好,仿佛多了一点点堪称温柔的东西。 元烈受宠若惊地闷了好几日,这天午后与黄泉同榻小憩,翻来覆去都没有倦意,终于忍不住问:“你最近怎么对我好多了?” 黄泉正懒洋洋闭目养神,闻言张开眼睛,奇怪地看着他:“我现在对你很好么?” 元烈用力点头。黄泉幽幽望了他一阵,淡然道:“你不喜欢吗?” “当然不是!”元烈摇头又点头:“我只是一下子不太习惯……”平实的脸微微发红,却把玩着黄泉的纤美指尖笑了。 越来越喜欢黄泉,喜欢这个日益温柔的男人…… “……你的手好粗……”黄泉皱眉,却没有抽回手,任元烈长着薄茧的手掌摩挲长指。 倒是元烈不好意思松了手,摸摸鼻子笑容更深――自己的手向来没有黄泉那般细腻,不过最近的确是变粗糙了,因为这几晚每次等黄泉睡熟后,他就悄悄去山阴面的岩石林中堆泥人。听黄泉说喜欢大些的,他一时玩性发作,打算堆个同黄泉真人一样大小的泥偶搏他一笑。 ――现在先不告诉你,等堆好了再给你一个惊喜…… 看元烈越笑越明朗,黄泉心里被他的笑容弄得乱糟糟的,也搞不清是什么原委,只好哼了一声,翻个身背对元烈,眼不见为净―― 有什么事值得你笑这么开心的?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晚都溜出去堆泥人么? 把自己的心烦意乱归咎元烈,黄泉暗中一撇嘴,着实瞧不起那单纯到近乎蠢的元烈。他不过顺口说了一句,元烈居然如奉纶音,真的堆上了,实在傻得可以…… 两个人各想各的心事,屋里静静地,只闻轻悠呼吸。元烈瞧着黄泉起伏背影,轻轻摇了摇他肩头。 “做什么?……”黄泉不悦地挑起眉,但还是转过了身。 “不要背对着我……” “……随你。”掩唇打了个呵欠,黄泉也就由得元烈将他圈入怀中。正想假寐一会,元烈温热的鼻息渐近,喷在他脸上,痒痒的。 “黄泉……我可不可以亲一下你?”近在眼前的艳色唇瓣叫元烈心猿意马。边等回答,边已试探着轻轻吻起黄泉柔软优美的嘴角。 黄泉再一次蹙眉,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对这傻小子好过头了,以致得寸进尺?面上却依然漠然,瞪着元烈情欲暗涌的眸子,半晌,不置可否地阖起了眼帘。算了,就让这小子先快活几天,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好好折磨他…… 得到了默许,元烈眉开眼笑,细细吻过他唇上每一分肌肤,又亲了亲他挺秀的鼻尖,才心满意足地贴着黄泉的脸入睡。刚闭上眼睛,又突似想到了什么,摇醒已渐入梦乡的黄泉:“对了,我一直都忘记问你,你把沈沧海关到哪里去了?”自上悬崖之后,他就没再见过那清柔宜人的男子,不由牵挂。 “那个瘸子,用得着关么?”黄泉被他几次三番相扰,也没了睡意,索性坐起身来,望望一脸担忧的元烈,轻飘飘道:“有水千山在照料他的生活起居,你就不用替他操心了。” 元烈放下心,却不解地道:“你打算怎么处置他?其实他跟你又无怨无仇的,你又何必千里迢迢地把他也带了回来?”摇了摇黄泉的手求情:“你别再去为难他了,不如派人送他回姑苏可好?”见黄泉脸色冷峻,急忙加了一句:“你是怕他今后会找你报杀父之仇?他只不过是个残疾之人,将来也威胁不到你的。” 黄泉露出熟悉的冷笑:“我既然挑上剑庐,还怕一个瘸子?他有本事,尽管冲我来就是。”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元烈脸一红,讷讷无言。 黄泉见他窘态,若换作从前势必又要乘机大大嘲笑一番,但此刻只扬了扬眉,转口道:“我若不抓他回来,那沈日暖未必会去讨救兵。再说,这沈沧海虽是不良于行,却有一双巧手,当日那暗器做得倒也精巧――”对那日险情记忆犹新,语气不知不觉凝重起来。 “那是他设计出稿,叫人按图打造,不是他自己做的。”元烈纠正道。 “那就更不能小看他了。”黄泉双眉益发挑高:“这么个聪明人留他在姑苏虚度时日,岂不浪费?所以我就替他找了个该去的地方,呵――”长笑一声,陡然提高嗓子:“水千山,有何事禀告?” “主人,雍夜王到了。”水千山的声音隔着紧闭的房门,仍是恭敬异常。 “果然来得好快。” 黄泉泛起一个元烈从没见过的温和微笑,下榻打开了门。水千山正屈膝跪着,门拉开的一瞬间,他飞快瞥了眼榻上元烈,眼角煞气更浓,但一闪即逝,又回复了低眉顺目。 元烈丝毫没留意到水千山的眼神,他跳下锦榻,目光全然被水千山身后的人吸引了过去―― 很高很高的一个男人,手长脚长,头发更长。元烈没见过男人留那么长的头发,几乎快拖到了脚跟,像墨黑的丝带在风里飘动,明明是白天,元烈却觉得一股阴森幽诡的气氛从男人四周不住向外扩散。 男人的脸是和头发截然相反的白,白得找不到半分血色。五官出奇的精致,元烈本已以为黄泉当属世间最美的男人,但眼前的男人却比黄泉更胜十倍。只是那挑不出瑕疵的容貌配上雪白的肤色,美到叫人发寒恐惧――因为那根本不似一个普通人类能拥有的美貌。 觉察到元烈震骇的眼光,男人突然瞧了他一眼,元烈对他友善一笑,但笑容顷刻冻住。 好诡谲的一对眼睛!阳光下,男人的瞳孔竟然流动着两种不同的色泽。左眼玄青,右眼绚紫。 元烈张大的嘴巴就此再也合不拢。 男人笑了,如冰花裂雪,隐隐杀气也随之腾起,黑发飞扬。 “伏离,你传书要我来这里,就是要我见这个人?”男人的声线也像冰棱,指了指元烈,朝黄泉摇头:“他不在我的命数中。” “不是他。”黄泉笑着拉过满头雾水的元烈,像展示物品似地抬高他的脸:“不过也好,既然你已经来了,就替他看看将来吧,呵呵……” 男人紫青双瞳不看元烈,反望黄泉:“命轮天定,你知道我不会妄破玄机的。” “雍夜王,你总是这么小气啊。亏你我还是认识十几年的朋友。呵,算了,不跟你开玩笑了。”黄泉似真似假地埋怨道,放开元烈,转头吩咐水千山:“去带他过来。” 水千山应声快步走去那一排连绵石屋中,片刻便推着部轮椅回来,椅上赫然坐着元烈数日未见的沈沧海。 黄泉一摆手:“雍夜王,这个才是我信中所说,要送给你的人。” “什么?!” 元烈和沈沧海都吃了一惊,盯住黄泉。元烈更是沉不住气,叫道:“他好端端的一个人,有手有脚,怎能随便送来送去?”尤其那个雍夜王如此诡异可怖,怎可让他带走沈沧海? 第十章 雍夜王妖异的眼光飞快在沈沧海身上一掠而过,蹙眉:“他真有你说得那么厉害?我可不想带个庸才回去教笨了族人子弟。何况他还是个腿脚不便之人……” “那你尽可放心。”黄泉微笑:“这位沈公子是姑苏出名的才子,自幼便有神童之称,一览十行过目不忘。髫龄已在乡试中一举夺魁,十七岁就中了榜眼,如果不是腿有残疾,早被皇帝钦点状元招去做驸马了。” 元烈惊佩之极,不由连看沈沧海几眼,那清柔男子却面色平淡,仿佛黄泉说得是旁人的事。 雍夜王哦了一声:“听来是有些文采,伏离,你倒也打听得清楚。” 黄泉妩媚的眼波一转,笑道:“既然你要我替你雍夜族人物色个饱读诗书的中原文人做先生,我总不能随便抓个腐儒来滥竽充数吧。这沈公子才高八斗,更妙的是行走不良,你根本就不必担心他像你先前抓回的那几个书生私自逃跑。” 雍夜王点了下头,显是认同了黄泉所言。黄泉将轮椅推至他跟前:“人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对他客气一些,呵呵……” “只要他乖乖定下心,就是我族人上宾,我何必去为难一个读书人?”雍夜王淡淡言辞间,不着痕迹地流露着一股傲气,却又半点没让人觉得不自在,似乎他天生就该如此骄傲。修长的手臂一伸,将默默无言的沈沧海抱离轮椅。 “喂,你不能带他走,他又没说肯跟你走――”元烈见他要走,一急,冲上去就去抓他胳膊。 手指刚触到一点衣衫,雍夜王黑发飞旋,“呼”地转身面对元烈。紫青双瞳微微一缩,妖光大盛:“放手!” 比针尖更锋利的目光似有实体般一直扎进元烈皮肤、骨骼……指尖猛然一震,如遭电击,他连退两步,半边身都麻痹了,骇然望着那绝美诡异的男子,说不出话来。 雍夜王却已侧过雪白的脸,朝黄泉略一颔首示意,抱着沈沧海下山。他身影奇快,眨眼间便消逝云雾深处。元烈这才反应过来,要追已来不及,一跺脚:“黄泉,你怎么可以替沈沧海随意安排来去?他是个大活人,有自己想法的啊……” ――黄泉,你总是这样!朱子烟也好,沈沧海也好,你为什么总喜欢将别人的命运玩弄股掌之上?…… “你听到他说不愿意去了么?”黄泉斜睨指手划脚的元烈,见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反而笑了起来:“雍夜王最崇尚中原文化,那瘸子到了他族内,人人敬他为师,又有什么不好?那雍夜王从来最憎与他人碰触,你只不过碰到他衣物,就被他妖瞳震开,那还是他看在我的面上,已经对你留了情。但他却毫不犹豫地抱起那瘸子就走,你可想他对姓沈的何等看重。” “可是――” “不用可是了。”不耐烦地截断元烈抗议,黄泉一摊双手:“反正人也已走了,你还争些什么?”突然之间极不乐意看到元烈处处维护沈沧海,一阵莫名酸意从胃底翻起,脸色渐沉。 尽管并不能苟同黄泉的做法,但见他拉长了脸,元烈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了,叹着气走近,从背后抱住他,闷闷地道:“我也不知道你这么做对沈沧海好还是不好,可你把人送走了,到时沈日暖来跟你要人,你拿什么还给他?你这不是替自己找麻烦么?” 这傻小子倒是对他关心得紧……黄泉心里一暖,却依然板着脸:“我还怕他不成?哼哼,他敢在我面前撒野,就别想回去。”回头一望元烈,冷冷道:“就算东丹天极也不例外。” “……你就非要跟我兄长兵戎相见吗?” 元烈沮丧地将头靠在黄泉肩头,嗅着他的体香,一丝一缕淡淡渗进脑海心田,清清凉凉带着水香,却始终弥漫着形容不出的哀伤…… “你究竟为什么那样恨他?……” 这一次,黄泉意外地没有勃然大怒,沉默良久,肩头轻轻一晃挣开了元烈怀抱,又坐上了悬崖西侧的那方岩石,眺望远处天地朦胧―― 黄泉又不开心了……元烈怔怔看着,突然一个满怀恨意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你又为什么要挑主人的伤疤?” 水千山不知何时走到元烈身后,目光怨毒。元烈正想追问,却听黄泉似乎喟叹一声,在石畔草丛中摘了两片草叶,放在唇边慢慢吹了起来。 熟悉的哀怨曲调被山顶的风携带着,飞遍了苍穹云海。 一声又一声地,黄泉周而复始重复着那单调又凄凉的曲子。不自禁地,元烈跟着轻轻哼唱起来。 曲声顿止,黄泉转望元烈,没有说话。 元烈笑了笑,跳上岩石:“我不是故意要打断你的,一下子忍不住啦。” 淬亮双眸带着审视意味在元烈面上逡巡一圈,黄泉才收回视线,凝望手里草叶,面无表情地道:“你知不知道,十六年前我在御花园独自吹这曲子时,东丹天极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就跟你刚才说的一样……” “什么?”元烈动容,原来兄长同黄泉十余年前就已相识…… 黄泉微微仰起头,目光追逐着天心流云,声音如在梦中恍惚:“那一天,本是我母后的忌日。我刚刚懂事的时候,母后就病死了,父王虽然很疼我,可他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国事,一年我也见不到他几面。身边的宫女内侍,要么对我怕得要命,要么就只懂得讨好奉承,一个真心的朋友都没有……”猛地抓住元烈:“你尝过那种寂寞的滋味么?明明有大群人围在你身边,可你却像一个人在旷野里孤独?” “我,这……”元烈嗫嚅,父母虽说早亡,但兄嫂对他关怀备至,他又生性开朗,最多玩伴,比寻常人家孩子还快活三分。摸着黄泉手安慰道:“那些都是从前的事了,现在有我陪你啊,你还觉得寂寞吗?” 水千山死盯着元烈的手,像要用眼睛将它割下来,嘴唇咬了又咬,蓦然一扭头,不吭声地走了。 黄泉从元烈脸上又看到天上,闭目不语。 他不出声,元烈也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好,一根根捏过他纤长的手指,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你先前说什么母后,父王,你……”忽地忆起那日黄泉遥望射月国的异样行径,若有所悟。 “……射月王就是我父亲。” 黄泉仍没有张开眸子,用平静无起伏地声音缓缓道:“我本来,是叫伏离。伏羲的伏,离别的离。” 一仰颈项,回忆如潮水淹没了一切…… “……你是谁?又怎么溜进宫来的?”放下叶子,伏离看着突然从树顶跃落,或者说是跌落更确切些,打断他思念亡母的不速之客,那是个从没见过的英俊青年,穿的是伏离听太傅说过的中原服饰。 青年手里还提着剑,血珠滴滴答答地顺着剑槽洒在草地上。一定刚刚才杀了人,而且他自己也受了伤。伏离很肯定,因为青年的胸口红了大片,血仍在不停向外冒。 这个人,大概是刺客吧!没等伏离开口唤人,一大帮侍卫已从四面八方蜂拥而上,三两下就把重伤的青年打翻,捆了个结实。侍卫首领才走过来,对伏离恭敬地行了个跪礼:“小人无能,让这盗贼跑到花园,叫大王子受惊了。” 是贼!伏离有点出乎意料:“他偷什么了?” “小人不知道,不过他把丹房翻得一塌糊涂,想必是来偷药的。” 恩了声,伏离不再多问,看侍卫拖了青年离开,暗叫可惜。这么个气宇轩昂的人,怎么偏偏作贼?微带惋惜地又瞧了一眼,却正对上青年眼睛―― 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一点也不像命悬人手的人,看见伏离望来,更张了一张,燃起灼热。青年轻轻哼着刚才伏离吹过的曲调,在伏离的惊异中一笑,唇红赤白。 “我不是故意要打断你的,一下子忍不住啦。” “大胆,敢对大王子如此无礼说话!”侍卫首领踢了他一脚,拖起他头发就走。青年接连咳了几口血,突又回过头,冲着伏离笑了笑―― “我叫东丹天极,你,你呢?唔……”又一拳打中心口,他英俊的脸扭曲起来。炽热的目光仍盯注伏离,定定的,却似钩子一样钓住了伏离…… “……我叫伏离。伏羲的伏,离别的离。” 伏离对着青年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小声地道。 第十一章 一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伏离才走回自己寝宫,然而东丹天极临行前那个笑容已经深深镌刻脑海,磨灭不去。 十六年孤独冷寂的生命里仿佛突然出现了一丝亮色,无名的骚动让伏离接连数日都辗转难眠,想见东丹天极的冲动一刻强烈过一刻,耳边听的、眼前见的竟全是那蛊惑人心的音容笑貌。 一个闷热的夜晚,他终于叫来了侍卫首领,盘坐床头,慢慢喝着冰镇莲子羹,似乎漫不经心地问起那天的盗贼。 侍卫首领不疑有他,据实禀告:“贼人已收押进天牢,只等大王发落。” “父王日理万机,哪有时间去理会个小小蟊贼?……就交给我吧。”伏离露出一个少见的微笑。 于是片刻后,东丹天极就站在了伏离的寝宫里。宫人当然不能让个污秽囚徒脏了大王子的住所,所以十分小心地将他全身清洗得干干净净,还换了件雪白的衣裳,衬着尚有些湿漉漉的黑发,伏离觉得这真是他所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像看到熟络朋友,东丹天极又笑了,这一次,伏离注意到青年笑的时候总喜欢微微眯起眼…… “在看什么?我的大王子。为什么要放我出来?” 青年突然凑近大床,用暧昧的语调在伏离耳边问。被带进寝宫时他手脚都上了镣铐,但伏离坚持叫侍卫除了去,甚至满殿宫人也被赶了下去。大大方方地捧起伏离柔亮长发一嗅:“好香……” 伏离明媚的眼波仍未离开青年的脸,而下一刻,湿热的嘴唇轻轻落在他后颈。伏离周身一颤:“放肆!”声音却又轻又抖,藏不住未知的兴奋:“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么?我现在告诉你,我叫伏离。伏羲的伏,离别……的……离……啊,唔……” 而后所有的一切已不言而喻。 东丹天极低低的笑声顺着他的颈线一路往下,用牙齿咬开他衣带…… “你,你这……大胆狂徒……”微弱而毫无说服力的叱骂自伏离已开始艳红的唇瓣逸出,东丹天极的嘴离开他雪白背脊,凝视伏离双眸,片刻,吻上他的唇:“你心里,一定寂寞了很久……我,想帮你,帮你真正快乐起来,离儿……”手亦同时覆上少年犹自青涩的私处。 腰一下绷紧抬高,伏离清脆又拼命压抑的叫喊随着青年抚摸的加快也越来越激烈,欲望崩溃的一刹那,头脑霎时空白,唾液在青年与他的唇间拖出闪亮银线。 绝妙的、连灵魂也为之麻痹的快乐…… 可接踵而至的巨大撕裂感令他痛得喊不出声,烫热的眼泪不断滚落,都被东丹天极用舌头一颗颗舔尽,动作之温柔竟让伏离渐生幻觉,宛如又回到了儿时母后的怀抱中,但下体连绵不绝的撞击却把他拖回现实――那个挥汗如雨在他身上律动的男人正边喘息,边看着他,笑着…… ……狠狠一抓,黄泉涂着鲜红丹蔻的指甲在元烈手背拉出几道血痕,紧阖的眼帘颤抖着,在鼻侧投落一片战栗阴影。然而元烈的手抖得比他更厉害,无法形容的郁闷和嫉妒搅得胃都疼了。 其实早就觉察黄泉与兄长之间必有不可向外人道的秘密,以致他每每提及兄长,平素看似冷酷的黄泉就几近失控,可没料到竟是这种纠葛……嫉火盖过了震惊,他握紧黄泉手腕:“那,那后来呢?” “后来?”黄泉冷笑:“没有后来。” 站前一步,脚已踏在岩石边缘,身周风起云涌。 元烈拖住那似要融进山雾里的孤独人影:“别站那么前,小心――” “怕我摔下去?” 黄泉斜斜瞥他一眼:“你可知道这下面有什么?” 元烈摇头。 “是个很大很深的潭子,水里还有许多尖石碎砾。阳光根本照不到水底,一片漆黑……” “你怎地那么清楚?”元烈脸有点发僵,不好的预感充斥心脏。 “那都要拜你兄长所赐了。”黄泉浮起奇特的笑容:“若非他当日逼我从这里跳下去,我身上又哪来那许多伤疤?” 猛退两步,元烈骇然失色,难以置信地用力摇头:“不可能!我兄长待人再和善不过,怎么会如此凶残?何况你们,你们……” “你真以为东丹天极喜欢过我么?呵,告诉你,他只不过是为了替未婚妻,也就是你如今的嫂嫂医病,其中正巧有一味药只得我射月国有,他才来宫中盗药。失手被擒后就利用我来救他。” 一声讥笑乱石崩云,黄泉唇含无穷自嘲:“只有那个年少无知的伏离才会被他三言两语就迷得晕头转向,居然偷了丹药同他一起私奔。啊哈哈……笑死人了……” 他笑得前俯后仰,似乎一个不稳就会失足跌落。元烈胆战心惊,急忙冲上紧紧搂住,将他拖后,一边抚摸他背心:“黄泉,你冷静些,冷静些,慢慢说……” 黄泉大笑:“我冷静得很,如果不冷静,我怎么能熬过这十六年?” ”……所以你那么恨他?……”元烈恻然垂首,低低地道。 “当然,我跳下悬崖时,就发誓,即使下黄泉,化厉鬼,也绝不放过他。那是他欠我的,谁也别想阻拦我――”黄泉声音渐低,却托起元烈下颌,手指捏着颈上微微跳动的血管,沿曲线比画―― “你现在,还想为你兄长求情吗?” 元烈眼里盛满悲伤与困惑、茫然:“你真会杀我兄长?其实,其实他应该还是牵挂着你的啊……”如果心里没有你,为什么十多年来常常哼唱着那一首曲子? 内疚也好,追悔也罢,至少仍然念着你…… 像听到世间最荒谬的笑话,黄泉冷笑俾倪:“他牵挂我?哼,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会逼他从悬崖绝壁跳下去么?”一直在元烈颈中游移的手蓦然一顿,手背青筋凸现。 “绝不会!” 根本没有发觉黄泉杀机暗起,元烈大叫,将他抱得更牢:“怎么可能?我宁可自己跳下去,也不想看到你在我面前受一点点伤。我喜欢你啊……” 手倏忽僵住,望着一脸紧张的元烈,黄泉百感交加。 为何元烈偏偏是东丹天极的弟弟?如果不是…… 没能再想下去,因为元烈突然拉起他,跳下岩石就朝后山奔去―― 不停脚地一路冲进石林,在真人般高的泥像前止步,泥偶的五官尚是一片模糊,但宽衣长发,似极了黄泉。指着泥人,元烈激动地道:“我原来想做好了才带你来看的,可我实在忍不住了,黄泉,我真的是很在乎你的,我如今知道是我兄长骗了你,所以你才会变得这样不信任别人,可是不论伏离跟我兄长有什么过节,我认识的就是你,我最喜欢的也就是你,黄泉……” “只要你喜欢的东西,我一定都会设法为你做到的,我只想你开心。”仿佛一下子把从前积蓄的所有情绪都爆发出来,元烈不管三七廿一地就吻上了黄泉艳色唇瓣,用完全不同以往的激烈咬噬着。 “我最喜欢你,黄泉,黄泉……” 喃喃念着,久久吻着,嘴里尝到黄泉甜美的气息,却始终夹杂一缕苦涩,眼泪的味道…… 徐徐对上一直默不做声的人,方发现那双含媚微翘的眼眸竟噙着水雾…… 元烈整个人呆住,只怔怔看着又一滴水珠在黄泉睫毛上凝结,最终超出承载,慢慢地,滑过面庞。 “……黄,黄泉?……”终于反应过来黄泉在哭,元烈顿时慌了手脚,刚要伸手擦去他的眼泪,陡然想起自己手掌满是老茧又缩了回来,举起袖子一边擦,一边小声道:“是我又说错话了吗?你有什么不高兴就对我出气好了,不要哭,不要哭……” 眼泪,这种本以为永远也不会再在身上出现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沾湿了元烈衣袖。黄泉深深垂下眼帘,一把将元烈拖进怀里―― “你发誓,今后都不会背叛我……” 明明已决定从此不再相信任何人,可此刻,还是想听元烈说出相守一生的誓言。手指插进元烈黑发,下巴紧紧贴住他额头摩挲。 “说你今生今世都绝不会离开我,元烈。” “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的,就算是死,我都要陪着你。”元烈的声音在黄泉胸口响起,嗡嗡地直击心房。一抬头,凝望黄泉双目,元烈微笑着拭去他眼角泪痕。 “不单止今生今世,下辈子、下下辈子,只要你喜欢,我也一定会跟你在一起。” 黄泉没有再说话,只在元烈唇上印落一吻,一个轻轻的,却是黄泉自两人相识以来首次不带戏侮嘲弄的真正的亲吻。 也首次发现,原来元烈略厚的唇出奇的温热柔软又干净…… 远远地,水千山站在石林外,比任何时候都要凶悍的眼神狠盯元烈背影,散发重重怨气。 第十二章 瞪视良久,水千山一声清咳,惊醒兀自相拥的两人,面无表情地低头道:“主人,探子回报,沈日暖纠集了一大帮江湖客已到山脚,请问主人有何示下?” 黄泉轻轻放开元烈,一扬眉,似喜还怒:“来得倒真快……那东丹天极呢?”元烈心中担忧,也不禁竖起了耳朵,却听水千山道:“那一行人中并不见东丹天极。” “怎么可能?”黄泉冷笑:“以他性情,知道我还在人世,说什么也要斩草除根,呵,说不定他早乔装改扮混在了人堆里……”磨了磨牙,日夜切齿痛恨的人即将出现面前,他手心都热得似要烧起来,迈开大步就朝石林外走去。 “黄泉,等等我――”元烈大叫着追了上去,水千山双手一张,拦在他面前。 元烈皱眉,自信真要动手,定能闯过,但瞧水千山纤细模样,只怕经不住他两拳。正在犹豫,水千山又冷又狠的眼睛将他从头看到脚,所经之处,元烈只觉像被毒液浇过,恨不得把被他看过的地方剜下来。 这个水千山,有时竟比黄泉更令他害怕…… 好整以暇地欣赏够元烈浑身的不自在,水千山才恨恨收回目光,嫉火更盛:这其貌不扬的男子怎配得主人喜爱?更何况还是主人最憎恶之人的弟弟?…… 吸了口气,讪笑道:“你跟去也没有用,我服侍主人多年,他的脾气我最清楚不过。主人对东丹天极恨之入骨,难道真会因为你就饶过他么?” 这正是元烈心头始终放不下的一块大石,他全身微微一颤,虽然掩饰得极好,却逃不过水千山双眼。 “其实你自己也知道劝不了主人的罢。”水千山抿着嘴,笑容恶毒:“你也不是蠢人,怎么就看不出主人是在戏耍你?” 元烈脸色一白:“你别胡说,黄泉他,他刚才还要我发誓不离开他的……” 水千山哈哈大笑:“那又算得了什么?黄泉路哪个属下不是发誓效忠主人,永不背叛的?”如期见到元烈表情越来越难看,他得意地一转眼:“爱之深,恨之切,主人从来真正在意的只有东丹天极一人,你与主人相识不到一月,就能令他放下十几年的牵挂吗?就算主人真肯留下你,最多也不过是想在你身上找到一点东丹天极的影子罢了。”讥笑两声,慢悠悠地走了。 毫不留情的话语如千钧重锤,砸得元烈头晕目眩,眼看水千山大摇大摆的背影渐远,却连愤怒的力气也没有,捂着脸,混乱一片―― 水千山所说的,也是他一直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连他自己都不敢去追根究底,怕破坏了黄泉好不容易才为他展露的那一丝温柔…… 不知站了多久,石林间冷风穿梭,拂体生寒。他回头仰望泥人,黄泉那没有五官的空白的脸正漠然对着他。激灵灵一个冷战,元烈抱紧了双臂。 “黄泉,黄泉,我在你心里,究竟算是什么?……” 低低自言自语着,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洞冰冷的空气里飘荡,没有人回应。元烈拖着骤然疲惫的身躯,慢慢穿过石林。一阵喧闹随风吹近,依稀夹着沈日暖的大嗓门,他勉强打起精神,加快了步伐―― 空旷平坦的崖顶,黄泉衣袂飘飞,正傲视对面剑拔弩张的一群人马,脸上充满不屑:“你们罗嗦什么?叫东丹天极滚出来。”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却见不到一个与东丹天极身材相似之人,不由暴躁起来。水千山低垂着头,远远站在大石边,似对眼前一切视若无睹。 沈日暖怒道:“我大哥呢,你把 恋耽美 分卷阅读54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他怎么样了?”突然瞥见走近的元烈,喜出望外:“喂,你没事吧,我大哥他现在人在哪里?” 元烈苦笑一下,还没说话,黄泉已没了耐心,厉声道:“东丹狗贼!快给我滚出来!”双眸一展,凌厉森寒。沈日暖这边原本乱哄哄嘈杂嚣天,被他一瞪,一时鸦雀无声。 沈日暖也是一窒,到底念兄心切,不怕死地瞪了回去:“东丹盟主早被你派去的杀手所害,连他身怀六甲的夫人都不放过,你还在这里惺惺作态,装神弄鬼――” “什么?!” 黄泉与元烈不约而同地惊叫,两人脸色齐齐惨变。 元烈一个箭步冲上前,牢牢抓住沈日暖肩膀:“你,你说清楚,我兄长和嫂嫂怎么了?” 肩骨都快被抓碎,沈日暖痛得龇牙咧嘴,一指黄泉:“那就要问他了。我几经周折找到你兄长住处,你兄长正闭关修炼,尚差数日才能出关。令嫂便留我盘桓,我趁那几日持了盟主令箭广邀江湖朋友助拳,在你兄长出关那天带大伙赶了回去,谁知,谁知……” 他眼里蓦然流露畏惧,声音也不自觉地颤抖,仿佛想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反手紧抓元烈:“谁知却在练功室内见到令兄尸身,头颅被割了去,连,连――”面一青,当日那股呕吐的感觉直泛胃间,再也说不下去―― 全身赤裸浸泡在血泊中的无头男尸浮肿得吓人,下身更被割掉了性器…… 强忍肠胃的剧烈不适,他喘着气道:“令嫂也遭毒手,开膛破肚,那,那个胎儿都,都已经有了形状,唔……” “唔啊……”人群里突然有人抢在他之前吐了起来。沈日暖忍了又忍,终于哇的吐在了元烈衣上。元烈却半点未觉,只扭头望向黄泉。 黄泉震骇却更胜元烈十倍,面上肌肉轻轻抽搐,猛地大吼:“你撒谎,撒谎,我几时叫人去杀他了?我还没好好地折磨他,怎会杀他?我怎么会杀他?”喊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 沈日暖擦净嘴角污秽,恶狠狠盯着黄泉:“家父与你无怨无仇,还不是被你逼死?你这心狠手辣的妖人有什么做不出的?”取下上山以来就一直背着的一个布包,解开层层包裹:“你自己看清楚――” 最后一层布打开,元烈凄厉大叫:“哥哥……” 布包里赫然是一枚人头,即使敷着厚厚石灰,仍掩盖不了淡淡血腥。男人的眼,至死不暝。 “这是后来在墙角找到的,还有这张塞在他嘴里的纸笺。”沈日暖拈起头颅边的一纸薄笺,冲黄泉一扬:“这难道不是你写的吗?” 似曾相识的雪白的纸,墨黑肃杀的字,却溅着数点已变褐色的血迹。 ――绝情无恨处 送君赴黄泉 日落西山 鸡犬不留 直直望着这几个字,黄泉只喃喃道:“不是我写的,我怎么会杀你?……”高挑的身影摇了摇,已疾如鬼魅掠近沈日暖,在他惊觉之前便捧走了人头,滑回原地。紧紧举高人头,眼波全无昔日的妩媚灵动,瞬息不眨地注视着。 是东丹天极!即使相隔十六年,他仍然清清楚楚记得他脸上每一条肌理,每一个毛孔…… 东丹天极真的死了…… 一点骇人的空虚自心房开始,如纸上墨迹般徐徐扩散开来……渗进血管里,骨髓里。周身冷得像结了冰,连目光都亦冻僵―― “……你怎能就这样死了呢?你还没有再见到我,还不知道我就是伏离啊……天极……” 黄泉对着手中的人头轻轻地诉说着。这个完全脱离他掌控的意外彻底扰乱了他一切心智,支持了他十六年的支架仿佛在刹那间崩溃―― “谁允许你死的,啊,天极?!你欠我的还没有还给我,居然想这样逃过我吗?我绝不答应!” 奋力一抛,人头飞落悬崖。黄泉凄绝地放声大笑,冲入人群,衣袖飞扬间,哀号不绝,血光四溅。 “我不许你逃!绝不允许!!!” 手底“喀嚓”又拧断了一人颈椎,颅腔泉涌的鲜血映红了黄泉眼眸,也蒙蔽了最后一点理性。一舔指上沾染的血迹,黄泉痴笑着环顾四周惊恐欲绝的人:“东丹天极,你今天逃不掉的。” 第十三章 “他疯了,这人已经疯了!” 慌乱的人群中有人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但下一瞬间,声音已被黄泉扼在喉咙里。黄泉微翘眼眸染上重重暴戾,狂吼:“谁说我疯了?东丹天极,你给我出来!出来!” 手一拗,生生扭断了那人脖子:“出来啊――” 他衣发染血,宛如浴血修罗,余人心胆俱寒,脚下都情不自禁后退。沈日暖大急,振臂高呼:“大家不要乱了阵脚,一齐出手杀了这奸贼才能保住性命!”众人一想不错,壮着胆慢慢包抄上去。 石屋里的黑衣人早已聚集一旁,见众人意欲围攻,刚要冲上前相助黄泉,却被水千山阻住。 “扰了主人杀敌的乐趣,你们担当得起么?”水千山倚着大石,凝望黄泉背影,眼里闪动浓浓忧怜,轻轻道:“就让他尽情发泄吧,今后他便不会再为个死人伤心痛苦了……”长长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人群越逼越近,黄泉神情也益发疯狂,哈哈笑道:“你们想送死,就一并来吧。” 元烈业已魂不守舍,但见黄泉如此失常,心惊之余更是神伤,跃近黄泉,将他抱得紧紧的:“你醒醒啊,我兄长已经死了,东丹天极已经死,啊――” 一记耳光毫无预兆劈脸扇上,他踉跄退开,捧着高高肿起的脸颊,心头震骇简直难以笔墨形容。 “……你,你打我?……” 黄泉回头,沾血长发在空中甩开一道弧光,妖靡诡异,用看陌生人似的冰冷眼光注视元烈:“谁说东丹天极死了?他是我的,除了我,谁都不许动他,谁都不许!” 所有的热血都在黄泉森寒目光里冻结,元烈平实的脸终于扭曲,愤然大叫:“你不是恨他吗?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相信他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为他难过?你回答我啊――” 喉咙深深哽住,其实不用任何人解释,答案就在他自己心中。从头到尾黄泉的心都被东丹天极占据着,没有他的影子……或许曾经有那么一丝半缕的温柔流露,也不过是在长长冷冷的寂寞中不经意漏出的一点幻影,虚无地、试图拿另一段感情来取代灵魂深处无法割舍的爱与恨,可东丹天极死了,假象也随之破灭…… 生命里第一次知道何为嫉妒,如有毒蛇一口口从内脏向外蚕食,元烈扑上去,搂紧黄泉,恨不得把自己揉进他身体地用力箍住。 “我不要你再念着他,喜欢他!黄泉,我才是真正关心你喜欢你的啊!你好好地看清楚我啊!……” 狠猛一拳击中腹部,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打得错了位,他喊声骤然中断,双眼金星乱舞中,吃力地捂着小腹,懵懂望向带着刺骨讥笑的美丽容颜。 “谁喜欢东丹天极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还有你,你是那个畜生的弟弟,也配来喜欢我?哈哈哈!”无处宣泄的狂怒和绝望如熔岩吞卷了理智,沸腾着寻找喷发的出口,此刻的黄泉只想撕碎毁灭身边所有的一切。扯住元烈头发,迫他仰起脸,轻蔑地拍打着他的面颊:“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居然想来阻止我?” 曾以为不会再从黄泉口里吐出的污辱言语又一次划过元烈耳边,他嘴唇颤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心在深入骨髓的悲哀里不停下沉…… “妖人,快放开他!”沈日暖素对元烈极有好感,见他受制,哪里按捺得住?存心想刺激黄泉,让他放手,他遥遥对黄泉啐道:“你这不男不女、心狠手辣的疯子,注定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喜欢,你还抓着他不放做什么?” 像被踩中痛脚,黄泉眼波一下阴森愤懑到极点:“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疯狂览遍众人神情,手没有如沈日暖所愿放开,反而扭转元烈手臂,将他面对人群,炫耀似地咯咯笑道:“看到这傻小子没有?随我怎么玩,他都死活赖在我身旁,非要喜欢我不可――” 蓦然低头,咬着近乎呆楞的元烈耳垂:“快说,你喜欢我,说啊,大声地说出来!说你最喜欢被我干!” 急促的气息喷过耳颈,还同以往一样高热,元烈却周身起了一阵恶寒,凉飕飕的湿气自尾椎沿背脊窜升,连脑髓均冻得失去了思考的力量。呆如木偶地听着恶魔般的话语,身子渐渐开始发抖,越抖越厉害,猛地奋力扭动挣扎起来。 “放开,放开我啊!” 雾气不受克制地迅速模糊了眼睛,他激烈摇头,感觉有水珠滴落唇边。可长空万里,天光无雨…… 那是眼泪……意识到自己在哭,元烈苦苦支撑的最后防线崩裂了,泪水簌簌淌落:“放……放开……啊……” 一次又一次地忍受黄泉的嘲讽和羞辱,却又一回接一回地叫自己忘记所有不悦,转而去安慰那个美丽又忧伤的男子。不是因为傻,只是单纯地以为总有一天,黄泉会被感动,会用那双含媚微翘的眼眸带笑相望…… 石林中那一吻,几乎让他错觉已触摸到了黄泉的心,却原来什么也抓不住,从一开始,无可救药沉沦下去的人,只是他自己。 只有他一人而已…… 眼泪决堤泉涌:“不要再碰我!” 再也不要被那个将他视若玩物的男子碰触!拼起手肘就向身后黄泉撞去。 轻而易举扣住元烈胳膊,黄泉恼羞成怒:“我碰不得么?你在我下面浪叫的时候还少吗?装什么清高!”两下撕碎了元烈衣裳,在围观众人的抽气声里,抬高元烈一条大腿。 腿根内侧的肌肤上深深浅浅布满大小不一的痕迹,至于是如何造成的,黄泉已从众人惊讶狼狈的眼神里读到了然,却还似怕他们不明白,将元烈的腿举得更高,暴露出在寒气中收缩的菊穴―― “看见了吗?这小子里里外外都被我操过,还每次爽得不得了,嘻嘻,他可是你们那什么东丹盟主的弟弟呢,呵!”竖起三根手指向小小洞口插入。 “啊……”元烈颤抖的叫声只发出一半,就被黄泉突然的直插到底噎在喉间,用尽力气扭转脖子,看着那美丽却比鬼魅更凄厉可怖的面容。 “……放开我……”声音微弱得只有自己能听到,元烈目光痴愣,却再也流不出眼泪,因为哭已成了奢侈。 “放开他!你这疯子!”沈日暖忍无可忍,大骂着拔剑冲了上去,就算对方是天王老子也不管了。人到半途,水千山已挡住他去路,阴阴一笑:“他是主人的东西,怎么玩都跟你没关系吧?”没等沈日暖反唇讥诮,他手一挥,已多了柄蓝荧荧的短刀,朝沈日暖咽喉划落。 “暗箭伤人,卑鄙无耻!”沈日暖气得哇哇大叫,挥剑迎去。两边人马也不再客气,捉对儿大打出手。 第十四章 杀喊声中,有血溅起,染红了苍邈长天。 元烈却看不见,满眼只有黄泉放大到及至的妖魅笑容…… “……放……开我……”痴痴重复着意识中唯一存在的言语,眼帘疲倦地垂落――再没有心力去注视那双闪着疯狂火焰的陌生眸子…… “你想逃过我吗?休想!” 黄泉狠狠攒眉,猛然拔出深埋他体内的手指,捏住他的腿用力向外拗:“快张开眼睛看着我,说你喜欢我,快说!”手上加重了力道。 几乎可以听到腿骨脱臼的牙酸声,身体像要被撕裂开来,冷汗一下顺额流淌,元烈反常地哈哈大笑,藏不住哽咽――你究竟要听谁说喜欢你,黄泉?…… 我说过多少次的喜欢你,可你真正用心听过么?你此刻抓着我,看着我,可我知道你眼里望见的根本不是我,而是那个已经死去,你永远也抓不住的男人……不是我,从来,都不是我…… “不喜欢……我不要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 元烈声音由低到高,最后发疯似地狂吼,将心底全部的悲痛、嫉妒、绝望都发泄出来地拼命大喊大叫大笑。蓦然一阵雷击般的巨痛从腿上飞窜,他惨呼一声,睁开双眼―― 天旋地转中,黄泉正定定凝视他,目光凄凉幽怨…… “……为什么你就是不喜欢我?……天极……” 即使再被折断另一边腿骨,也比不上这声温柔的“天极”万分之一的锥心疼痛。元烈张大了嘴,眼泪再度倾泻而下:“我……不是……他啊……” 为什么还不让我晕过去?为什么还要逼我看你凄婉的容颜,听你温柔的声音叫另一个人的名字?黄泉,你何其残酷……一厢情愿爱上你的我,又何其可笑…… 真的边落泪,边大笑。看到苍穹浮云,黄泉的脸,整个天地都在扭曲飞舞,最终化为碎屑片片,融进无垠黑暗……意识完全消失前,耳畔仍回荡着自己沙哑的笑…… 如果就此死去,是不是从此再无伤心牵挂?……可那隐在幽暗夜色里的纤长人影又是谁?叫他哀怜地想伸手安慰,却怎么也触摸不到的身影…… 慢慢地,苗条的人影转过身来,长长头发遮住了脸面,一步步走近。骤然风起,拂开发丝露出熟悉的美丽容貌,涂着鲜红丹蔻的纤美长指朝他伸来,艳色唇瓣扬起一个笑容,温柔得令他心都融化的笑容…… 就当他如痴如醉地迎上那双手时,他突然听到一声这一辈子也不想再听见的呼唤“……天极……” 长发须臾间变成了无数毒蛇鬼手,缠绕上他的脖子,艳色唇瓣伸出白森森的獠牙,滴着血,还在笑―― “天极……说你喜欢我……天极……天极……” “放开啊~~~~~~~~~~~~~~” 元烈尖叫着挥舞双臂,猛然坐起,汗流胛背。 “你终于醒了!”一双手提着衣角替他拭去额头冷汗,沈日暖久悬的心总算落地:“你已经晕了一天一夜了……” 是梦?…… 元烈大口喘息,看清身上披着沈日暖的外袍,抬眼打量四周――狭小阴森的石室,铁门关得密不透风,只有靠近屋顶处开了个小小窗户,漏进丝丝青冷月光,窗口装的,却是几根粗如儿臂的铁栅…… “不用看了,逃不出去。”沈日暖顺着他的眼光望去,摇摇头:“其他的人都给杀了,就凭你我现在的样子,根本出不了这牢房。” 喘口气,元烈稍稍一动,就痛得又摔回地上:“我的腿……” 沈日暖低下头,轻轻道:“你右腿骨断了,我手头也没有药,只好随便撕点衣服包扎一下……” 凝望肿得不成模样的腿,良久,元烈闭目,默然无语。 这条腿,注定是跛了…… 等了半天,不听元烈下文,沈日暖恨恨一拳砸在地面:“你说话啊,干吗不痛痛快快地骂那个妖人?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吗?” 一手拉起元烈衣襟:“我是不清楚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他如此对你,谁都看得出他只是在玩弄羞辱你,你怎么还没反应?”想到元烈此刻禁不起他拉扯,他放开手,转身去踢墙壁。 “你原来不是,不是这样的……”记忆里那个湖岸边温吞吞、笑眯眯的青年去了哪里?眼圈一红,沈日暖对着墙壁一阵拳打脚踢:“都是那个疯子,害死了我爹,二哥、三哥,又把你害成这样,还有我大哥,都不知是生是死?……” “令兄被带去雍夜族,性命应该无虞。”默不作声的元烈忽然开口,平静地反叫人不安。一五一十将当日情形告知沈日暖。 沈日暖呆了一会,用力踢着厚重铁门:“那疯子的朋友还能好到哪里去?谁知道他会怎么对我大哥?大哥他身体又弱……”心烦意乱中,他朝窗口放声大叫:“死疯子!臭疯子!放我出去啊――” “别吵!” 牢房外居然有人答话,沈日暖方自一愣,一个亮晃晃的东西从窗口铁栅丢了进来,竟是枚钥匙。 “带上他,走石林后的小路下山,越快越好。”屋外人又轻又疾地道,瓮声瓮气,似是故意捏着鼻子在说话。 沈日暖惊疑不定:“你是谁?为什么帮我?” “我不过是跟人约定,要救那姓东丹的一命而已。”那人声音越来越小,显已行远。沈日暖摸摸头,知道自己想不出个所以然,也就不再多想,打开铁门,青渗渗的月色立时泻满一地。 回望脸色苍白一动不动的元烈:“喂,你还不肯走?” 元烈直直看着自己月光里的阴影,依然不言不动。沈日暖啐了一口:“你像个男人好不好?那疯子对你无情无义,你还恋着他做什么?”一拍胸脯:“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之前你就当自己发了场噩梦,早早把那疯子忘个一干二净不就得了――” “你懂什么?”元烈突然大吼,沈日暖一吓,后半截话吞回肚里,不服气地刚要吼回去,猛见元烈抬起头,他愣了愣,哑口无言。 元烈面上,不知何时已布满泪痕…… 默默拭去眼泪,元烈轻声道:“走吧。”费力撑起身子。沈日暖连忙扶住,背起他遁入夜色之中。 第十五章 石屋里,没有燃灯。冷清得近乎发白的月光从门缝照进,将湘妃竹榻上长发披肩的人影映上石壁―― 黄泉自己也不记得在榻上躺了多久,只知道神智稍微清醒时,已满身浴血。好不容易由水千山连哄带骗伺候着沐浴更衣,就倚着竹榻发呆…… 东丹天极死了……滴水未沾、不言不动地枯度一昼夜,空白的头脑终是恢复了运转,铁一样不争的事实摆在面前――天极死了……那个他朝思暮想整整恨了十六年的男人已经从世上消失了,首级亦被他抛下了悬崖…… 可他一点也感觉不到大仇得报的喜悦,反而空虚得窒息、发疯。也许当时真的是疯了,所以像要毁灭一切地杀人…… 脸色不知不觉间微微变了,他紧缩眉心,突然掀开枕头,露出榻身一个暗格,打开里面一方镶珠嵌玉的锦盒,年久泛黄的绸缎底衬上并排放着两片早已干枯残缺的叶子―― ……那一个狂热靡乱的夜晚过后,天光时分,他全身如散了架似躺在同样湿漉漉的天极怀中,听天极用从床头花盆里摘来的曼佗罗叶轻轻吹着。 “不对,不对,你这一段吹错了。”他笑着抢过叶子吹给他听,叶子的边缘湿湿热热的,还残留着天极的味道…… 闭着眼,艳色唇瓣无意识地刷过两片枯叶,干硬皲裂的叶脉扎得他嘴唇细细刺痛,腐败的木味随呼吸钻进鼻孔,却没有记忆中天极的气息…… 其实早就没有了,从他自深潭被人救起,掏出怀里被潭水和鲜血浸得烂糟糟的叶子时,就再也嗅不出天极留在叶上的任何一丝气味了……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认。 倏地睁眸,手指轻轻一搓,枯叶立化齑粉,无声飘落尘埃,再无痕迹…… 长长地,如大梦初醒地抒了口气,黄泉将锦盒扔回暗格,却撞到了角落里的一对小小泥偶。 是元烈送他的泥偶…… 慢慢拿起那个笑得憨憨的“元烈”,怔忡望着,嘴角不自知地弯起一点清清淡淡的笑,但很快僵住――依稀记得疯狂中的他似乎拗断了元烈的腿骨,也还记得元烈悲伤泉涌的眼泪…… “……怎么会?……”黄泉抵着涨痛的脑门喃喃自语,心里竟隐隐冒起恐惧,像滴在清水里的一点墨汁,徐徐把他浸入一片孤独阴森的黑暗。双肩不由自主地战栗着,东侧墙上的木门忽地一响,他震了震,飞快地放回泥偶,将枕头堆回原处。脸一沉已恢复往日冷艳神情,蹙起眉:“谁叫你随便进来的?水千山” 不用抬眼看,他就知道来人是谁。整个黄泉路,也只有住他隔壁的水千山敢随意出入他寝室。以前为了方便亲热倒不觉得什么,但此刻,一种被人窥探的不快油然而生,黄泉冷冷横他一眼:“今后没我吩咐不准过来!” 水千山满面欢笑登时消散,咬着唇将食盘往榻旁矮几上一放:“千山是怕主人饿了,才贸然入内,以后不敢了。”坐在黄泉脚旁,重又露出笑容,拿银刀高高兴兴地削了个香梨,送到他嘴边:“这是千山白天特意下山去边关市集买的回疆香雪梨,新鲜得很。” 黄泉哪有胃口?但见他一脸殷切,勉强咬了一口。水千山立即容光焕发,倒似比他自己吃更开心,待要再喂,黄泉心烦意躁,腾地站了起来。 “元烈呢?他的腿怎么样?你有没有替他接骨上药?” 他一连问了三句,声音越来越厉,水千山脸色也越来越白,狠咬嘴唇,蓦然把梨子朝地上重重一掷,大声道:“你还那么关心他做什么?!你原来不是说只想玩一玩,顺便报复东丹天极那畜生的吗?现在那畜生已经死了,你仇也报了,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啊?干嘛再去记着那傻小子?” 黄泉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从小就对他千依百顺的人像中了邪似对他大吼大叫,惊讶过头,竟连训斥也忘了。 一抹眼角即将挂落的泪滴,水千山喊得更响:“我知道你其实是有点喜欢他的,可他是那畜生的弟弟啊!又能好到哪里去?他凭什么跟我抢?”长年累月压抑在心底的情意终于被妒忌点燃,似熔浆喷发出来,烧得他红了眼,用力勾下黄泉脖子,就凑上去狂吻。 “你是寂寞难耐才去喜欢他吗?那为什么不正眼看看我啊?我陪了你那么多年,难道还比不上他?我――” “水千山,你闹够了没有?” 黄泉总算回过神,一巴掌将他扇到墙角,举手正要再打,水千山捧住高高肿起的半边面孔,嘶声呜咽:“你打啊!打死我好了,反正我怎么做,你都不喜欢,干脆杀了我算了!呜啊……啊……” 终究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听水千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黄泉反而落不下手,拉起他边擦眼泪,边耐着性子问:“你是不是把他关在牢房了?快去带他过来,再拿些伤药来我这里。”心知以水千山对元烈的厌恶,多半是将人往牢房一丢了事,哪还会去照料他? 水千山痛哭:“我不去,不去!我恨不得他死了才好,就没人能把你抢走了。” 黄泉大怒,直想好好教训这无法无天的水千山一顿,却挂念着元烈伤势,没空再跟他罗嗦。打开东边木门,将他推回自己的小屋,反手锁了门,从石屋正门走了出去。 沈日暖背着元烈,依着他指引绕过那连排石屋潜进石林,月冷星稀,照着高高矮矮的石柱,投落黑影幢幢,似有众多敌人暗中窥伺。他心里毛毛的,不由加快了步伐。 堪堪将出石林,背上元烈突然低低喊了声停。沈日暖一怔:“你腿疼得厉害吗?再忍一忍,下了山我即刻找最好的大夫替你医治――” “不是……”元烈沉默片刻,指了指不远处一个颇似人影的石柱:“麻烦你背我过去,我想再看看他……”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欣赏石景?沈日暖翻个白眼,但还是依言走上前。这下瞧得清楚,原来是座真人大小的泥像,泥人的脸尚未塑好,不过那长发宽袍,活脱脱就是厉黄泉―― “……是你堆的?……”沈日暖小心翼翼将元烈靠一侧石柱放落,见他神色凄楚地仰望泥人,也不否认,不禁火大:“你的糊涂梦到底做醒了没有?我们现在是逃命,你还磨磨蹭蹭的,等着那疯子追来,再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吗?” 元烈浑身一震,脸上肌肉扭曲,显是痛苦到了极点。沈日暖也觉自己说得太过份,讷讷地伸手去扶,却被元烈轻轻推开,睁大了眼睛看元烈一步一拖地挪到泥人跟前,颤抖着抚上那没有五官的脸。 触摸到的泥土冷冷的,感觉不到任何温度……空白一片的脸原本很快就可以捏出细长飞扬的眉,含媚微翘的眸子……可再也不可能有完工的一天了…… 掌心猛一吐力,泥人的头颅断落掉地,碎成无数泥屑。再一掌劈上―― “元烈?!” 沈日暖愣住,动容,看元烈一掌又一掌地打着,没有出声,没用真力,手掌不多时便擦出了血,混进泥土中。他想上去阻止这毫无意义的举动,可怎么也迈不开脚步,只呆呆望着元烈。 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元烈双眼,叫他辨不出他的表情,但他清楚看到,亮晶晶的水珠一滴接一滴地顺着元烈鼻翼、嘴角在流…… 烟尘翻滚间,偌大个泥人终于化归尘土。元烈转身,艰难地走向沈日暖,泪犹在慢慢淌落。 第一次,沈日暖并未觉得男人为情流泪是一种羞耻,反而莫名其妙地有股欲放声同哭的冲动,却眼涩涩地流不出泪,茫茫然背起元烈,迈步前一顿,扭头对元烈说了句自己也为之错愕的话。 “那个疯子不值得你为他如此……” 元烈默然。两人相对无言中,突闻林外焦急呼唤:“谁在里面说话?元烈,元烈,是不是你?” 两人一下变了面色,沈日暖脚下急纵,但一条纤长身影比他更快数倍,呼地掠进石林,拦住了沈日暖去路。 “……元烈,你要去哪里?” 一撩长发,黄泉脸上喜色未褪,眼里却已浮起薄怒,带着丝不信:“你想下山?!” 第十六章 竟然要离开他?……刚刚领悟到这一点,黄泉已厉声高喊:“不准走!” 一瞥见到满地碎屑,他震惊之至:“元烈,是谁打碎泥像的?你――”元烈沾泥染血的手掌映入眼帘,他嘴角肌肉都微微牵搐起来,再也接不下去。 “是我。” 元烈接口,幻想过许多与黄泉相见时的情形,以为自己会憎恨地扑上去,痛骂他,甚至撕咬他。可如今人在面前,他却连一点生气的力气也找不到。真的,除了深深的、千丝万缕纠结心肺的哀伤和疲倦,已没有余力去恨…… 黄泉手指死死握紧,指甲在掌心掐出了血仍不自知:“为什么?” 元烈的头似是不胜负荷地靠在了沈日暖颈中,不再说话。沈日暖瞪圆了眼:“你还问为什么?如果是你被人扒光了衣服当众羞辱,还被打断了腿,你会怎么样啊?”说到义愤填膺处,呸地对黄泉猛啐一口,黄泉正呆呆望着元烈,竟未闪避。一口唾沫正中面门,美丽容颜瞬间阴狠,沈日暖反而害怕起来,连退几步,见黄泉举起手,他一颗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未如沈日暖想象中勃然大怒,黄泉只是擦干净脸,盯着元烈低垂看不真切的面庞半天,叹着气,脸色缓和下来。自己那日所作所为委实太过,无怪元烈忿恨。不过,现在不是懊恼的时候,得尽快医治他的腿。 伸手朝元烈走去:“回屋再说……” 元烈猛抬起头,声音又干又涩:“回去做什么?让你再来捉弄我、嘲笑我?” 虽早有心理准备承受元烈的怒气,但当真听到一向脾气温和的元烈用如此尖刻的语调说话,黄泉还是不由自主地顿住了呼吸,手停在半途,张口结舌。 心痛的感觉却慢慢从身体最深处浮出…… “其实你一直以来都把我看成傻子,拿我当消遣。这些我全部都清楚,可我总是叫自己忍一下,我总以为有一天能帮你忘记所有不开心的事情,能感动你。呵,我现在知道,那是我痴心妄想。”元烈平板又飞快地说,一句句像利刃切割黄泉神经。 “你那天说得对,我算什么东西,怎配来喜欢你。充其量是供你发泄愤怒的工具。如今我兄嫂都已谢世,你也该了结心事了。我也没有什么再让你报复的价值了,就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罢。”似乎把一辈子要讲的话都说完似地长抒一口气 恋耽美 分卷阅读55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元烈伏在沈日暖肩头,再度陷入沉默。 黄泉茫然摇头,却一个反驳的字也说不出来。胸膛涨得发痛,似有什么东西要喷出,但统统卡在了喉咙口,无法描述的难受。 这种强烈的情绪只有以往想到天极的时候才会出现,眼下却因为元烈的一番话遏制不住地泛起。黄泉奋力摇首想驱逐那叫自己害怕的感觉――为什么要为元烈慌乱?那傻小子本就是他的玩物啊!只不过是蠢得令人好笑了一点、性情温厚得出奇了一点、对他迷恋得过头了一点……可今后,元烈是不是再也不会笑着跟在他身后、痴缠他了?…… 手脚都轻轻颤抖起来,愣愣看着沈日暖背着元烈偷偷移向石林另一侧,他蓦然惊醒,大吼―― “不许走!元烈,你发过誓绝不离开我的!” ――你说过就算死,都会陪着我的!今生来世都会和我在一起的……而你现在要离开我吗? 不要走,元烈!!! 沈日暖眼前才一花,腿弯已挨了一脚直扑地面,啃了满嘴泥沙,背上一轻,元烈已被拎走。 “死疯子!你还要折磨他到什么时候?快放他下来!”沈日暖一骨碌爬起身,就骂不绝口地冲到黄泉跟前,劈面一拳。自然不中,反被黄泉揪住衣襟远远扔出石林外,落地筋骨欲断,几乎直不起腰。 “滚!”冷冷丢下一句,黄泉托起元烈快步离去。 这疯子!妖人!沈日暖冲着他背影连声诅咒,但也知自己根本不是黄泉对手,再追上去不过白白送死罢了,还是尽快下山再找帮手来救人要紧。喘息一阵,捡了根枯枝作拐杖,一跷一拐地沿山石攀落。 元烈的腿伤远比黄泉预想的严重,事后又未得医治,断骨碎屑都已扎进了肌肉筋脉里。黄泉暗抽一口凉气,深深呼吸数下平定心神,拿烈酒浸过锋锐小刀,在油灯火焰上烤着。 “我要先把碎骨挑出来,再替你接骨,会有些痛,你忍一忍……” 黄泉低着头,半晌听不到元烈回应,只好自己接了下去:“你这条腿,日后行走可能会有不便。” 元烈依然没出声,却连眼睛也阖上了。黄泉默然,拿纱布在他腿根处紧紧捆了数圈,防他失血太多。咬了咬牙,用小刀割开了他腿上肌肉。 血立即浸湿榻上锦褥,元烈剧烈抽搐了一下,冷汗涔涔。 用最轻柔的力道剔出深嵌肉里的两片碎骨,见元烈仍是痛得快晕了过去,黄泉停下手,拎过床头酒壶喝了一大口,俯首欲哺入他口中。堪堪触到嘴唇,自被抱回房后始终一声不吭的元烈如遭蛇吻,出其不意地大叫起来,双手拼命推开黄泉的脸。 “别再碰我!走开,你走开啊――――” ――你所爱所念的人根本就不是我,也从来都没有我,为什么还要来羞辱我?我已经不想再喜欢你了,为什么你还不肯放过我? “走开,我不配喜欢你,我以后也不会再说喜欢你的,你为什么还不放我走啊?究竟你还想怎样?你还想怎样?”元烈激狂摇着头,几乎喊到嗓子出血。 心猛然扎痛,黄泉却无暇去思索,一手捉住他双腕按在头顶,另一只手固定他下颌,贴上艳色唇瓣。 自己正被黄泉吻着,被那个将他当作玩物诱饵的男人吻着……元烈浑身寒粒竖起,强大的恶心感在空虚胃里翻搅,死死咬紧牙关,酒水顺着两人嘴角淌落枕头。 没想到温吞吞的元烈脾气一旦发作,竟倔强如斯。黄泉焦躁起来,舌尖拨开他的嘴唇,企图撬开牙关。 男人滑腻腻的舌头在齿列间游走,恶心,好恶心…… 元烈发出兽类受伤的哀鸣,突然用力咬落―― “啊~~~~~~~~” 黄泉惨叫一声,整个弹起。捂住嘴,血丝不断从指缝渗出。微翘眼眸刻满不可置信,直勾勾看元烈张口,吐出小半截血肉模糊的舌头。 ……他的舌头,真的被元烈咬断了……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幻觉,黄泉凄厉的叫声划破了夜空。 “主人?!主人!出了什么事?主人?”水千山在隔壁小屋疯一样地拍打木门。 望着床前满嘴溢血痛到扭曲的人,元烈却眼神定泱泱地仿佛尚未反应过来,良久,才转了下呆滞的眸子,露出一个傻傻的笑容:“原来咬你,你就不会再来碰我了。” 第十七章 “主人!”隔屋水千山全力撞破了木门,疾冲上前,紧紧抱住黄泉:“主人,让千山看看你的伤。”颤抖着就去拉黄泉的手。 “……啊……嗬……”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咿唔,黄泉脸肌痉挛,发疯似地一甩,水千山摔到地上,忍痛爬起,飞快点中黄泉晕睡穴。 回身一脚将还在傻笑的元烈踢下湘妃榻,铺上张崭新床褥,才把黄泉抱到榻上,双腕抖个不停,深吸几口气勉强镇定下来,一抹眼泪,急着取药敷治。 一阵手忙脚乱,总算止住了血继续流出,但那半截断舌却如何接得回去?他咬牙切齿地走到元烈面前,狠狠踩住元烈伤腿,用力一碾 清脆的骨裂声和元烈暗哑的呻吟同时响起,看着元烈满头冷汗,脸色惨白得像死人一样,似乎立即就要昏厥。水千山慢慢收回脚,绽开一个与姣好面孔完全不相宜的残狞笑容。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这么便宜就死的。畜生,你敢伤害我的黄泉,准备下十八层地狱吧。” 操起手边药箱抡向元烈脑门,血顿时流了一脸,元烈已痛得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只张嘴微弱喘息。 “畜生,你还很能捱啊!你可不要晕,还有好戏等着你呢!”冷笑着,水千山抓起元烈沾染血汗的湿发,拖着他出了石屋。 崖顶的黑衣人在听到黄泉那一声惨叫时,亦已惊醒,只是不敢贸然闯入,聚在了屋外窃窃私语。水千山一勾手,领着众人进了连排石屋后的一间黑房。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将元烈推倒地上,水千山踏着他头颅问。 元烈极力喘着气,看四周各种奇形怪状的刑具就知道这屋子是用来做什么的。水千山却还是很有耐心地跟他解释起来。 “这间屋子多年前就建成,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主人专门造来,打算抓到东丹天极那个畜生后,好好招待他用的。现在正好用来款待你,反正你两兄弟都是一丘之貉。”提起墙上悬挂的一条皮鞭:“这可不是普通的鞭子,上面嵌满铁丝倒钩,保证每一鞭都可以从你身上撕下好几条肉丝。” 放下鞭子,拿过旁边一个项圈般的铁箍:“看到没有,它后面可以收放。把这个戴在你额头上,然后再慢慢地绞紧……哈哈,用不了多久,你的眼珠就会越来越凸出,最后啪地飞出来……”啧啧两声,他蹲下身子,拨开元烈湿漉漉的头发,指尖在他眼皮上打转。 “怎么样,要不要试试?或者,你喜欢别的,随你挑这些全部是主人为你那畜生哥哥打造的,想必也一定合你胃口,嘻嘻……” “杀,杀了我吧……”严重失血孱弱的身体仿佛正与神智剥离,心底深沉的悲哀更像无尽头的黑洞,一点点吞噬了他仅存的那丝反抗的力气。元烈无力地轻轻摇头:“给我个痛快吧。” 水千山凶悍的眼神冷盯他,突然揪住他的头往地面重重一撞:“你想的美,你抢走了主人,又把他伤成这样,还想我给你痛快?哈!” 又狠狠连撞几下,看地上血印斑斑才住手。忽似想到了什么,阴阴一笑,摸着元烈呈淡淡小麦色却肤触光滑的脖子:“你喜欢痛快吗?没问题,这里每一个男人都可以满足你啊。”双手一扯,撕开元烈衣物,沿着颈线移下。 赤裸的身躯因恶寒战栗,元烈本已渐渐涣散的目光居然重新回拢,浮起不可置信和恐惧。 “……不……不要碰我……”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抗拒,他努力伸出手,想推开水千山在他胸前茱萸恶意抚弄的手指,却被水千山用力一折,听到清晰的肘节脱臼声。 “再乱动,我就把你另外一手一足也折断。”水千山噙笑,手底却拧住那已有些硬挺的小小红粒往死里一掐。 “呃……唔……”元烈拼命想遏止住不去思考那尖锐的痛,但压抑的惨呼仍是自紧抿的唇缝泄露:“不要……碰,碰我……” 放开渗血的乳尖,水千山站起身,悠悠道:“尽管放心,你这样的货色,我还没兴趣碰。不过嘛,他们就说不定了。” 斜斜挑起眼角,瞅着身后那群站得整整齐齐,喉结却在暗中上下滚动的黑衣人:“你们也有一阵没下山找过女人了吧。这畜生是普通了点,总聊胜于无,你们就将就些,拿他来压压火好了,呵呵” 人群里有人眼睛发出了光,却迟疑着:“他不是主人的么?万一主人知道……” “我说行就行。”水千山截断话头,面不改色:“主人醒来,只会取他性命。你们要玩就快点,不然这畜生成了尸体,就没意思了。”慢吞吞抓着元烈伤腿足腕,将他一条腿拎高,露出茶色密穴:“你们谁第一个?” “不……”元烈再度做着唯一的抵抗动作摇头,微弱的声音非但阻止不了什么,反而更激起诸人兽性。那最先发话的黑衣人咕哝一声,解开了裤头,赤红肿胀的分身早已竖得笔直,顶端溢着透明黏液。跪在元烈被强行拉开的双腿间,他握住肉具抵上褶皱紧闭的洞口,试图探入 黏湿滑腻的东西在股间顶戳,元烈浑身一僵,旋即像被毒蜂蜇到般奋力弹起身子,尖声狂叫:“滚!滚开!别碰我!” 突然曲起没受伤的那条腿,用尽全力蹬中黑衣人胯间。那黑衣人没想到这看似半死不活的人居然会如此大反应,竟被踢个正着,痛弯了腰。下一刻,水千山一拳也凑上了元烈面庞,半边脸顿变乌青,眼睛肿得几乎看不见。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拎起元烈头发,水千山刻意踩上他大腿断骨处,来回碾磨,恶毒笑道:“你忘记自己在主人身下怎么又叫又扭的吗?婊子一个,还扮什么贞烈?” “……别,别碰我……”吃力张开高肿的眼皮,元烈双目血丝迷离,如要泣出血来肮脏的男人身体在面前晃悠,反胃到呕吐的感觉……全身汗毛根根竖起,他嘶吼着、猛烈挣扎着,想从水千山脚下爬开。 伤口处的血汩汩染湿了水千山的鞋袜,元烈挣动间,每个人都听到碎骨摩擦的声音,可他却似乎感觉不到任何痛,只坚持着无用的扭动,嗓子越叫越低哑,最后只剩啊啊的几声,却依然在叫、在挣扎。 四下的黑衣人虽然不说话,眼里都不自禁微露诧异和钦佩。这帮人个个是刀头舐血的亡命之徒,什么血腥场面没见过,但似元烈这般满身是伤,还如此硬气,却实在不多见,一时倒有些替他惋惜起来。 众人的表情写在了脸上,水千山焉会看不出,只觉面上挂不住,恚怒更升,胡乱踢了元烈两脚,鼻孔里喷出一声嗤笑:“被主人以外的人干就叫你这么不能忍受吗?嘿,你越怕,我就越想看,非要你哭天喊地求人捅你不可!”矮身紧盯元烈血红双眼,森然而笑:“我水千山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火盆端了上来。 水千山慢条斯理撕下条袖边,卷住自己手指,从火盆热炭里抽出枚烧得通红的细长铁针,望进元烈惧意渐起的脸庞,得意地笑了。 “怕了吗?哈哈,让我想想看,该把它插哪里好呢?眼睛?耳朵?鼻子?还是……?” 铁针慢慢往下滑,仿佛在找个合适的入口。蓦地咯咯一笑:“就这里吧,嘻!” 一把捏住元烈腿间绵软的分身,铁针毫不犹豫戳进伞状肉冠,在皮肉烧焦的“吱吱”声里,对穿而过。 如遭碎尸凌迟,元烈咳出一口猩红,两眼翻白晕死过去。 第十九章 元烈!元烈!怎么能相信,眼前满身污秽伤痕的人就是那个曾时时带着微笑,像黏人的孩子一刻不停追逐着他的元烈?…… 直到将人放落榻上,黄泉的手依旧抖如寒叶,眼睛涩得发痛,如果此时有热流涌出,他确信那一定会是血。可什么也流不出来。 “……是,是谁?……”元烈颤颤的声音透着胆怯,在榻上蜷起身子。刚服过醉梦,正在昏沉晕眩的快感里沉浮,纵使努力张大了双眼,却仍模模糊糊如隔了一层纱,只依稀辨出一个高高的影子。 看不清五官,但可以确定的是,那是个很有力气的男人,从他毫不费力就将他一抱而起便知道了。可为什么把他带到床上?那些黑衣人从来都是欲望一起,就幕天席地。这个男人,应该是想出了什么新花招来玩吧?…… 恐惧在男人冰凉的指尖摸上他脸颊时升到极限,却又不敢躲开,经验告诉他,逃避最终只能换来摧毁式的拳打脚踢。他认命地闭上眼睛,等着男人渐渐移下的手扳开他的腿一举攻入。 然而男人的手停在了他胸口,微微战栗 乳头上的铜环随着元烈轻颤的肌肤在动,闪出冷冷的光,像锐利的刀锋扎进他眼里。 这是元烈的身体啊…… 咽下即将冲出咽喉的腥甜,黄泉手指搭上乳环。 “不要”感觉乳环被牵扯,元烈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惊慌地向后退缩着几天前还有个黑衣人险些扯破了他的乳头。当时痛得死去活来的情形尚残存在脑海里,他脸色惨白,乳环一转,就条件反射地尖叫起来,做好了随时晕死过去的准备。 但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降临,只是一点点细微的刺痛,男人帮他摘掉了乳环。 元烈整个呆住。 另一边的乳环也随后被摘下了。男人很小心很轻柔地除去他分身上的铜环,因为接触的面积大,还是拉出了点血丝。但与终于能挺直腰身的舒适相比,那点痛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是在做梦吗?……元烈大气也不敢出地任男人解开他双手束缚。被反绑了月余的胳膊已完全僵硬麻木,没任何知觉。男人手指有力地在他经络处推捏着,带起暖暖的血流…… 感激的泪水慢慢从眼里滑落:“……你,你是好人……谢谢你,恩公……” 正在推拿的手霍然顿住,凝望元烈卑微讨好的神情,黄泉使劲按着嘴,不让自己悲嚎出声,下一刹那又猛扑上去,狠狠抱紧元烈,嘴唇雨点般不断落在他额头、眉心、眼角、鼻梁…… 那个最初一脸正气的、会为朱子烟和沈沧海不惜顶撞他的憨厚青年呢?真的是如今面前畏缩着流泪的人吗? 他的元烈,会捏泥偶送给他,会搂着他、亲吻他、安慰他的元烈呢?…… “……呃……”低哑的像号哭一样的声音从黄泉嘴里吐出,他一遍遍地吻去元烈脸上泪痕,却又很快被自己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沾湿…… “……恩……恩公?……”一言不发只抱着他猛烈亲吻的男人叫元烈忐忑不安,迟疑着道:“……恩公,能给我件衣服穿吗?……”其实赤身裸体的羞耻感早就没那么强烈,只是想支开这令他又感激又有点害怕的男人。果然,男人放开了抱得他几乎窒息的双臂。 衣服拿来了,男人却未即刻给他穿上,而是抱他进了浴桶,仔细地清洗干净他身体每一寸角落,替他几处伤口上了药,才帮他穿戴整齐,搂着他一齐睡到床上。 元烈以为男人接下去就会跟他交欢,但一直等了很久,男人都没有做出任何让他惊惧的举动,他紧张的身体徐徐放松下来,在男人的臂弯睡着了 听着元烈轻弱的呼吸,黄泉唇瓣轻轻贴上元烈牙痕累累的嘴唇,眼泪再一次湿了枕…… 怀里的人,是东丹天极的弟弟又如何?他憎恨东丹天极又如何?什么也比不上抓紧这个被他伤得遍体鳞伤的人更重要,让元烈重新对他笑,追着他跑更重要…… 为什么以前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只知道恨…? 究竟是恨天极欺骗他?恨自己忘不了那个欺骗他的人?还是恨自己怎么会喜欢上天极的弟弟?……连他自己都没有分清楚过,可是现在,他什么也不想去追究,只想抱住怀里的人,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浮木那样牢牢抱紧不放。 如果连怀里的人也失去,他大概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天未亮,黄泉就被怀里元烈急促的喘息惊醒。 “……醉……醉梦……给我醉……梦……”扼着自己脖子,元烈身子剧烈扭动抽搐着,黑发全然汗湿,汗水和泪水糊了整张脸:“……给我……” 忽然揪住身边男人衣衫,摸索着吻他的脸:“求求你……给我……你也应该是黄泉路的杀手,该有醉梦的……你给我啊,恩公……” 黄泉紧按住他几近痉挛的手脚,见元烈痛苦不堪的样子,他亦如有万蚁噬心,但若真让元烈继续服食醉梦,无疑饮鸩止渴,最后势会彻底毁了他五官七觉,变成个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连一根小指也动不了的活死人。当下硬起心肠,用力钳制着他乱颤的四肢,对元烈声声嘶哑的哀叫只当未闻。 听当初传授这奇药给他的异人言,只要熬过这炼狱般的的时刻,以后每次发作时药瘾就会渐渐减弱。虽然他自己至今也未见到有人能成功摆脱醉梦,不过无论如何都要让元烈一试…… “……求,求你……恩公……呜呜,救……救我啊……”嗓子已喊哑,元烈面色憋得发青,眼看哭求无济于事,他发疯似地摇头:“放开我,你放开我,放开” 嗓眼突一甜,一口血溅了黄泉满头满脸。黄泉下意识地举袖拭面,手底一松,元烈顿时翻下了榻,连滚带爬往前冲,摸到了门就直奔出去。 身体仿佛就要裂开,醉梦!醉梦!!! 前方隐约有两个身影映入迷蒙的视线,他一边叫,一边拖着跛腿追上去。 “哈,这小子原来在这里!我就说他不可能逃下山去的。”最先见到他的黑衣人得意地瞟了同伴一眼,迎上前,一把抓住元烈头发,狞笑道:“臭婊子,谁给你穿的衣服啊?咦,谁替你松的绑?” “醉梦!给我醉,醉梦……”头皮都似乎要被黑衣人扯掉了,元烈疼得冒出了眼泪,却没有挣扎,反而哆嗦着凭直觉解开黑衣人裤头,捧起尚软垂的腥膻东西就舔弄起来。 正自疑惑,下身骤然陷入湿热口腔,黑衣人立即舒服得眯起眼,什么疑问都抛到九霄云外。按着元烈的头,拼命将下身往他嘴里挺。 “这小子真他妈的够淫荡,哈哈……”转过了头,向后面的同伴嬉笑,却见同伴戳着指,一脸惊恐欲绝地望着他身后。 ?!黑衣人回头,迎面一张宛如修罗煞气嚣天的凌厉丽容 主人? 这是他脑海里最后闪过的一个念头!紧跟着,他的头就飞了出去,甚至还看见血柱从他自己光秃秃的脖子里飚上半空 收掌入袖,黄泉酷寒似冰的眼神掠过边上那个抖如筛糠的黑衣人,抱起仍在不停扭动嚎叫的元烈,一步一步,缓缓走回。 一直看着石屋大门在黄泉身后关起,黑衣人如弦绷紧的身体才松弛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手心尽是冷汗原来,原来这小子在主人心里是如此重要! 看着那脖子还在汩汩冒血的同伴尸体,他浑身发寒,似乎瞧见了自己的下场:黄泉路里,除了千山公子,谁不曾碰过元烈? “……救,救我……啊……” 无法言语、难以形容的灭顶痛楚在体内冲撞,像要把他的五脏六腑统统撕烂捣碎。元烈紧紧拧着榻边黄泉的衣袖,涕泪齐流:“求求你……给我啊……嗬啊……” 一声比一声凄惨的哀求钻刺着黄泉耳廓,凌迟他的神经,心颤栗着,一点一点沉进了深不见底的无奈与悲哀…… 药丸送到了元烈嘴边,黄泉深深阖上眼帘,泪水潸潸滑过面颊,无声无息地滴落尘埃…… 风箱般的喘气声终于徐徐平复,元烈带点畏惧却又像忍不住要汲取温暖似地瑟缩着蜷进黄泉胸前,哑着嗓子:“……恩公,你真的是好人,不像他们,要我,要我用身体来换醉梦……不,不会来羞辱讥笑我……” “……如果……他能有你十分之一的好,我死……死都甘心了……” 尝着不知不觉间流经嘴角的咸涩水珠,喃喃低唤 “……黄泉……黄……泉……” 第二十章 听着元烈低低的呼唤,黄泉已流不出泪,抬手拭去元烈挂在下颚的泪滴。 微微颤了一下,元烈也就不再似先前畏惧,试探着伸出双臂抓住黄泉背心衣裳,脸贴着黄泉胸膛,享受着这一刻如置身梦境的安宁…… 这个突如其来的恩公,真的非常温柔,叫他几乎不敢相信黄泉路还会有这么的人存在,是新来的吧。不过也很幸运,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他终于可以不用再在那些野兽般的男人胯下扭动呻吟,喝下连他内脏都会因之腐烂的腥臭体液…… 绝对不能放开手,这个高高的男人已经是他将到尽头的生命里最后一点依靠了…… 细瘦的手指加大了力道,抱紧黄泉。呼吸到的男人体味很清爽,仿佛带着点水的清香…… 怎么可能?……苦涩地牵动一下嘴角,为自己时至今日还眷恋着那一个人的味道而悲哀。却还是深深长长地又吸了一口被醉梦日夜侵蚀着,过不了多久,他的嗅觉也会急遽衰退,届时即使想再闻多一缕相似的水香,也没机会了罢…… 就在那温暖起伏的胸怀里,昏昏然又睡着了。 日起日落,元烈也时昏时醒。永远是在黄泉的怀里被醉梦催醒,上演着痛苦哭嚎的惨剧,黄泉一次又一次地狠起心肠,甚至还点了他的穴道,但元烈满脸青紫扭曲、涕泪横流的模样最后总是挫败了他的决心,一回回地掏出醉梦,换得元烈片刻安静。 也只有在他平静的时候,黄泉才能喂他吃下一点东西。被捆绑月余,元烈双臂血脉几近枯竭,虽经黄泉每天推拿过血,仍只能做些简单的弯伸动作。手指连个碗也拿不稳。黄泉往往一边喂食,一边就会掉泪。 元烈的表情却很满足,似乎只要缩进黄泉怀里就已是他的方寸天地,什么风雨也再惊不到他。他总是静静地环住黄泉的腰,眼睛始终如蒙了一层雾气,睁得大大的,但黄泉知道,他其实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因为有几次他趁元烈睡着时出去做些粥点,回房总见元烈佝偻着身子在榻上摸索,一脸被遗弃的惶恐和脆弱,小小声地啜泣着…… 每当这一刻,黄泉的心便似被利器削了一角,无法填补的痛,还有虚无…… 怀里的,再也不是原本那个意气飞扬的侠骨青年,只是藏在元烈残破身躯里苟延残喘的一个软弱卑微的灵魂。 不再是元烈!…… 他怎么照料呵护,都不可能再看到一个昔日的元烈。那他每天嗅着这空有元烈外壳的人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绝望一天天地在黄泉心里蔓延,像疯长的毒草堵得他分分都将窒息。这时才明白人生里有许多许多的事情一旦错过,就再亦无法挽回。天地合、山棱崩,难再回! ……一仰首,清冷眼泪慢慢溢出黄泉紧阖的眼帘。月华似水从窗外泻落榻上,拂上他披肩长发,闪亮幽幽银光 不记得是哪一天了,清早醒来,镜中人已满头银发飘摇……可纵然愁断柔肠,白尽青丝,换来的也只是怀中那一个安静得近乎温驯的人偶…… 臂弯里蜷缩的身子动了动,喷出几声像被人掐住颈项发出的喘息,渐急渐响,那是醉梦发作的先兆,又一轮新的折磨…… “……恩……恩公,给,给我……”起初还会极力忍耐一下药瘾,如今却根本不想再做这无谓的抵抗,元烈伸出手,一个乞讨的姿势。 轻轻摸过孱弱的臂膀,再抚上蜡黄灰暗的脸,黄泉低下头,肩头牵抽着…… 一点又一点的水珠掉在脸上,元烈尽量张大朦胧眼眸,依旧只见到如隐在银烟白雾里的人影。想问恩公是怎么回事,开口却是敌不过煎熬的嘶哑声音。 “快,快一点给我……恩公,求你……呃……” 未尽的哀求被突然扼上脖子的手封在了喉咙里,成了“咯咯”轻响。元烈翻起白眼,手指无力地掰着那快夺走他所有呼吸的铁箍,徒劳无功。 凝望元烈惊恐发紫的面容,黄泉泪流得更急,手下却同时缓缓收紧,再紧…… 心已经疲惫无望到绝顶,不要再看你在我面前摇尾乞怜,不想再看你忍受生不如死的痛楚。如果最后的结局逃不出死亡,我宁可亲手帮你解脱。 泪光闪耀间,看到苍穹旭日下,一身朝气蓬勃的青年笑着、挥着手朝他奔来…… 只要再用点力,那个灿烂明朗的笑容是不是就能从此停顿住,永远不会消失…… 手重重一收,一点血从元烈嘴角挂了下来,使劲掰弄黄泉手指的双腕随之垂落,元烈迷雾笼罩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瞪着前方,似乎在看什么,嘴唇轻轻翕张着,挤出微弱几不可闻的一声:“……黄……泉……”如晴空焦雷,震开了黄泉的手。 浑身剧烈颤抖着,看元烈大口呼吸失而复得的空气,挣扎着滚下锦榻,一跛一拐地向前摸索。撞过桌椅却还是摸不到门在何处,在空中张舞的手越动越慢,最终垂低。元烈慢吞吞地沿着桌腿坐下来,抱住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咬着唇,身子抖得厉害,不知道是因为醉梦还是因为害怕…… 但他再也没有吐出一句哀求。 月色融进黑云,元烈蜷曲的身形仍然缩在桌子阴影里,像只失去保护的负伤幼兽躲进自以为安全的巢穴,一动不动。 这样的元烈,让他情以何堪?……颓然凝视着,黄泉凄楚一笑,走上前轻轻抱起那没什么份量的身躯,才发现元烈鼻侧两道泪痕未干,人却已经睡着了。 被放到榻上时,他微微一动,人未醒,眼皮底又渗出一点水迹,梦呓似地叫着:“黄泉……黄泉……” 搂着元烈,一遍遍轻柔地抚过脊背,黄泉一直坐到天明。 第二十一章 天边渐渐泛起青寥寥的惨白,云飘来又散去,浮游不定,晨日像血滴悬在半空。 元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醒,平时他一醒来,就会尽量往黄泉怀里钻去寻求偎依,可如今他全身都僵硬着,脸上写满畏惧,大气都不敢透一口,惟恐惊动了黄泉,手脚却一直在轻微颤抖。 看着如惊弓之鸟的元烈,黄泉茫然伸手轻抚他发顶。元烈似被针扎,一下整个团起,颤声道:“别,别杀我……我,我就快会,会死的……我……我又那么脏,会弄脏你的手,求求你,不要杀我……” 痛了一个通宵的心再度被撕裂开来,黄泉张大了嘴巴,泪水滴满衣襟。 这个人,真的不再是元烈。他记忆里那骨气峥嵘的温厚青年已经死了,或许就在他拗断元烈腿骨的刹那间,那个爱他的元烈已被他亲手杀死了。 剩下的,只是一副空壳…… 而很快地,就连这具躯壳也将彻底被毒药侵蚀、腐烂、消失…… 什么都不会留下,那永不分离的誓言,还有他曾经拥抱过的年轻矫捷的肉体,都将化为乌有,梦了无痕。 “……啊……嗬呃……” 手指插进银白发丝,像要把痛苦从脑髓里挖出一样狠命揪着头皮,黄泉用力在榻沿撞头,嘶嚎不绝。血泪印湿了床褥,他终于停止了毫无意义的自残,垂下手,呆呆望着贴墙蜷缩如球的元烈,是那么惶恐无助却又无路可逃,除了发 恋耽美 分卷阅读56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是在往日,元烈一定会过来搂住他的肩,微笑着吻上他的唇:“……黄泉,以后都不要不开心,有我喜欢你啊,黄泉……” 但眼下,那个叫他心暖的笑容却被层层畏缩取代,远远地躲着他, 无声颤栗着…… 是他,亲手毁掉了自己本已到手的情意…… 悲哀到绝望的气息弥漫在冰冷凝滞的空气里,催人窒息。心随元烈若有若无的呼吸跳动着,一下又一下刺骨的痛。良久,黄泉伸长手,不顾元烈那一点明明害怕又不敢形之于色的小小挣扎,将他抱进怀里,慢慢走出屋外。 秋天的太阳已升得很高,半隐半现云中,依然流淌着血一般的暗红。风卷着零星落叶自身边拂过,瑟瑟生凉,带起元烈一两丝黑发,绕上了黄泉脖子,缠缠绵绵…… 不远处,一堆黑衣人正聚首私语,见到黄泉抱着元烈走近,纷纷面色大变逃进各自房中,谁都不想走得慢,步那天被黄泉杀死的黑衣人后尘。黄泉却根本没留意众人来去,仍一步步踏过点缀星星草叶的黑土,登上崖顶西侧那方岩石―― 盘腿坐定,让元烈枕着他臂弯,沐浴一缕许久未接触的阳光。 蜡黄的脸在日色下竟也稍稍染晕一抹红润。这才有一丁点像原来那个健康的元烈…… 黄泉微微笑了,低头,在元烈同样枯黄的唇上轻轻地吻着,宛如在亲吻一碰即碎的幻影…… 元烈本就在簌簌轻颤,此刻抖得越发厉害,想躲,但遭受过连月无分昼夜折辱轮暴的身子早已记录下反抗被殴的惨痛,习惯了违背意识的顺从。再怕,他也只能睁大眸子,试图在一团白雾里找到些什么。 还是什么都看不清,唯一的感觉是男人拂落在他面上、颈中的头发,柔柔滑滑,如清凉的雨丝……男人的嘴唇,也凉凉的,软软的,带着梦幻般的水香…… 好像啊……像石林中黄泉的那个吻,沾着泪,清幽似水…… 他,居然又在幻想了……眼泪,缓缓流出眼角,滴进两人缠绕的发里。 “……那一次,他也是这样吻我的……我好高兴……” 黄泉慢慢离开他的唇,静看元烈双眸,氤氲迷离,却浮着些微亮色。 “我那时……以为他终于,终于被感动了……终于肯真正喜欢我了……我真的,好开心……”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并没有真心喜欢我……他心里,一定觉得我很傻、很蠢,拿我当途中消遣……可没关系,我喜欢跟着他。” 干枯的唇角弯起一点弧度,他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还会笑,但就是没来由地想笑,想说,也许是怕以后再没有机会能说。 “只要他高兴,我乐意装傻,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永远都不说破……我总在想,第一天,他不喜欢我,那第二天呢?第三天呢?……会有一天,我可以打动他,可以让他不再空虚寂寞,让他真正快乐起来……不管那一天要多久,我都愿意等……可,可是……” 泪水凝在腮边:“……我现在,终于明白那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我再努力,也永远是东丹天极的弟弟,永远只配被他玩弄羞辱……” 银发难以抑制地抖动着,黄泉摇着头,却无言也无法反驳。伸掌接住元烈滚落的泪珠,烫入肝肠。 元烈痴迷地望着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楚的朦胧人影,突然又露出一个酸涩笑容:“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傻,很蠢?……啊,我忘了,你一直都不肯跟我说话的……” 慢慢转过头,苦笑:“是嫌我肮脏吗?……我如今这个样子,确实不该再留在世上丢人现眼。可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啊……” 细瘦手指用尽了全力,握起拳头,声音越来越高:“……我不恨他不喜欢我,但为什么,为什么要我背负他对我兄长的恨?就因为我们是兄弟?因为我不自量力地爱上他?我已经决定不再爱他,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害我过连畜生都不如的日子?” “为什么?――――” 最后尖锐的叫声似利针直刺进黄泉耳膜,浑身僵冷,盯着元烈脸上深深哀痛,混杂浓浓的恨,难解难分。他从来也不相信,会在元烈身上看到如此强烈的、令他心跳都欲停顿的表情。 “我恨,好恨!我好想看看,失去了东丹天极,失去了我,他还能真正快乐吗?” 一口气喊完,元烈也仿佛使完了所有气力,拼命喘息,面色渐渐发青,却边咳边笑:“看不到他的嘴脸,我死也不甘心。啊……哈……我,我忍辱偷生,就是等着看他,看他……” 周身急遽抽搐起来,痉挛的喉咙再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元烈扼着自己脖子,死死咬着嘴唇,顷刻皮破血流。 黄泉已彻底震住,淬如秋水的眼眸全然呆滞―― 元烈恨他!恨到宁愿抛弃一切尊严任人恣意玷辱,只为乞讨醉梦活下去,看他的凄凉光景?! 痴凝的眼光定定移向怀里狂乱扭动的人,蓦然一手蒙住自己双目,黄泉似哭似笑的嘶吼传遍山谷。 他,真正失去了元烈。 远远的一角山岩后,水千山趴在石上,抚着胸不停喘气,大伤初愈的脸蛋益发尖削,煞气也更胜以往,怨毒地紧盯黄泉怀中的元烈,慢慢举起右手―― 短刀在日色下折射出蓝荧荧的寒光。 第二十二章 只需一刀,就再没有人能害主人心碎神伤…… 狂乱灼热的目光里杀气升到顶峰,水千山轻轻地、缓缓地,刚伸出一只脚,岩上黄泉突然抱着元烈站了起来,他连忙缩回石后,满脸不甘。 紧紧搂住仍在牵搐不已的元烈,黄泉踏在岩石边缘,茫茫云气在脚底翻滚,看不透,望不穿―― 倘若就此跃落,元烈是不是就可以永远摆脱醉梦的噬心折磨?他是不是也就能不再心痛?…… 黄泉冷丽面容扬起澹泊笑容,再跨一步,一足已凌空,风拂衣飞间,思绪渺缈,竟又似见到元烈紧张神情。 ……“别站那么前,小心――” 青年忙着把他拖回来,牢牢抱紧他,仿佛怕他一时冲动,会跳下悬崖……用尽全力地,抱着他…… ――元烈!元烈!……即使能杀尽天下人,又怎么忍心夺去你的生命? 欲哭无泪的微翘眼眸像永远也看不够地流转在元烈的眉、元烈的眼、元烈的嘴……最终抬离,望向云雾缭绕的山径…… 黑点一个接连一个,奇快跳跃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终于来了。黄泉默然转身,注视等待着黑压压的大片人群自三面包围上来,将岩石圈得水泄不通。众人高矮胖瘦,参差不齐,但均是目光锐利,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看到当先一人熟悉的面容时,黄泉露出一个清清冷冷地笑――要聚齐这些天南海北的江湖好手,沈日暖想必也历尽波折。 “妖人!今天你插翅也难逃天下英雄,还笑?!” 沈日暖越众而出,月余未见,肌肤较先前黝黑不少,显是这段时日风吹日晒,四处奔波所致,眉眼间却也稚气大减,凛凛然透着几分宗师气度,一扬手止住身后群雄喧嚣,一指黄泉怀中痛苦扭曲的人:“快放开他。”见元烈脸黄发枯,几乎认不出本来面目,也不知这些日子受了多少折磨,惊怒交迸,若不是投鼠忌器,早对黄泉拔剑相向。 双手紧了紧,黄泉搂得更结实。 风在呼啸,云在腾涌。纤长的身影无声对峙着一群人,俾睨天下的骄傲…… 人群骚动了:“沈少侠说得不错,这妖人果然目空一切,将吾辈视若无物,简直比二十年御天道那姓余的大魔头还要狂妄嚣张,对付这等妖孽,也不用讲什么道义,大伙一齐上,杀了他替东丹盟主和之前死难的武林同道报仇雪恨。” 冠冕堂皇的一席慷慨陈词立即得到众人附和:“就是,斩妖除魔,我辈个个义不容辞……” “……姓余的魔头杀人如麻,结果还不是被咱们正义之师一路围截追杀,活活累死,连御天道也被夷为平地,今日的黄泉路也一样下场……” 群雄说到得意处,个个口沫横飞,眉飞色舞,似乎黄泉已成俎上鱼肉,只待众人宰割。却有一人哼了声,又“噗嗤”一笑,不加掩饰的嘲讽。 崖顶瞬时安静。 发笑之人就在人群中,羽衣峨冠,一身仙风道骨的年轻道士,眉梢眼角却漾着说不出的风流魅惑,此时更微微挑高一边眉毛,三分轻佻、七分讥诮。 “想打群架就直说,罗里罗嗦地,也不嫌口水太多。” 群雄继续沉默,片刻后,反唇相讥―― “玄机子,你怎么吃里扒外,居然帮黄泉路的人说话?难不成你暗中收了这妖人的好处?” 道士高傲地仰脸,神情倒似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弟在训斥下人:“早知道上山是来听一群疯狗乱吠,贫道还不如在涟漪小居看花魁玉奴莲上作舞来得舒服。” 一拂衣袖,充耳不闻沈日暖的打圆场,潇潇洒洒就下了山。 人群再度寂静,半晌,才有人挤出一句:“什么鬼出家人?” 扭头,所有的恼羞成怒都指向岩上飘然挺立的银发男子,刀剑齐鸣,寒光映日。 “诸位且慢,东丹公子尚在他手上,不可轻举妄动。”沈日暖焦急地阻拦徐徐推进的众人,但群情激愤,哪里控制得住?他怒视黄泉,大吼,色厉内荏:“快快放了他,厉黄泉!――” 黄泉?!元烈兀自扭动的身躯陡然静止,手指颤抖着,一点点摸上黄泉的脸庞五官……蓦地凄声尖叫,刺痛了每个人的耳膜。 是黄泉,这默不出声的抱他吻他的“恩公”竟然就是黄泉!难怪那一身水香如此熟悉……意识刹那崩溃,他脑海顿变空白,只知道拼命地挣扎、拼命地狂叫,拼命地想逃脱那双紧抱他的手臂。 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唯一想做的就是逃离,逃离他所有不幸的源头。 手指扳不开那铁箍也似的双臂,他就用嘴,狠狠地咬,腥咸的热液流进嘴里,他仍然用力地往下咬。 黄泉却屹立依旧,只微蹙着细长的眉,眸子里除了哀伤,还是哀伤…… “死贱货!住手!住手啊!”水千山怒叫着从石后冲出,推开正瞧得目瞪口呆的群雄,奔到山岩下,满眼充血:“主人,为什么到现在你还不放开他?我早说过,他一定会害你的,他会害死你的啊――” 猛地回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直盯那连排门户紧闭的石屋:“你们还缩在屋里干什么?还不出来帮主人退敌?快滚出来!” 门应声而开,黑衣人三三两两走出,却目光闪烁游移,彼此犹豫对望,一点上前动手的意思都没有。 “你们还看什么?”水千山震怒,一挥手中短刀:“难道想等他们杀了主人,再来取你们的命?” “就算他们不来,迟早咱们弟兄也都会死在主人手里。”一个黑衣人突然开了口:“千山公子,你也看到了,主人根本就把那小子当宝,咱们曾经那样作践糟蹋他,主人岂会饶过咱们?不如乘机离开黄泉路。” 余人纷纷点头,生死攸关,誓死效忠也不过是个苍白可笑的谎言。 水千山瞠目结舌,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见黄泉路忽起内讧,群雄幸灾乐祸地轰天大笑。黑衣人个个涨红了面,但还是飞快沿山路奔路,转眼已散了个干干净净。 水千山脸色血红又转惨白,挡在山岩前,握紧短刀。 黄泉却似丝毫未留意身周一切,直勾勾望着怀中一脸疯狂恨意,犹咬着他手臂死死不放的元烈,慢慢地,微微地,笑了。 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亦同时跌落尘埃,花萎,玉碎。 用最轻柔的力道掰开了元烈牙关,轻飘飘跃下岩石,径直走向沈日暖,看到少年绷紧了神经却未退缩,仍昂首站立面前,黄泉又淡淡一笑―― 如果,如果那晚没有拦住他们,让元烈随这少年离去,是否之后所有的惨剧都不会发生?…… 如果没有拦下元烈该多好…… 早该明白,背父弃国满身罪孽的他,怎配拥有幸福?可他,却奢望着想抓住那一份已蜕变的爱,注定万劫不复…… 笑着将元烈递给沈日暖,笑着倒退回悬崖边,黄泉一掌斜劈,震落一大块山石。 群雄情不自禁都悄悄退了两步。黄泉仍在笑,抽出衣带把石头牢牢捆在自己腰间,登上那方山岩。 突然领悟到黄泉要做什么,水千山魂飞魄散地大叫起来,猛扑过去,却被黄泉宽袖一拂,远远跌了出去。 “不要啊,黄泉――――” 凄喊着爬起,手来不及伸出,那纤细修长的身影已直挺挺地往后一仰,从众人眼前融入天地白雾之中。 水千山撕心裂肺的哭叫穿破了崖顶的云,黄泉却已听不到,身子不停坠,只有风呼呼自两耳刮过,如刀割面―― 熟悉的感觉啊……没料到十六年后会再重温这血肉心魄都似飞散的痛。但应该再也不会有第三次了…… 十六年前救他的人不会再在崖底,那潭湖水或许也会干涸,纵使一切都未改变,腰间那块大石已足以让他永沉潭底。 也许,这本就是他的归宿…… 上苍却垂怜给多了他十六年的光阴,尝遍刺骨锥心的恨,还有那一丝短短的甜…… 可惜,尚未细细品味,那丝缕甜蜜就要从指缝漏走了……闭起目,滚热的泪水自眼角飞洒空中―― 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办法亲口对你说一句:我其实,爱着你…… 第二十三章 “黄泉,黄泉――――” 水千山惨厉狂叫还在崖顶盘旋,元烈痉挛的身体一下僵直,努力张大模糊不清的双眼,抓紧了沈日暖的衣服:“发,发生什么事了?” “那妖人他,他……”被黄泉坠崖那份凄艳决绝所慑,沈日暖和群雄一时间都未回过神来,结结巴巴语不成文。水千山却“呼”地转过脸,披头散发,眼角竟依稀渗着血丝,持刀向沈日暖臂弯里的元烈直扑过来―― “臭婊子,都是你!咬断了黄泉的舌头还不够,现在又逼他跳下悬崖。畜生!贱货!你跟东丹天极都是禽兽不如的东西,我杀了你,杀了你――” 荧蓝短刀疾划元烈脖颈,快则快矣,但心神混乱下全无章法可言,沈日暖抡起一脚,正中他胸口,水千山登时似断了线的纸鹞直飞出去,落地手脚乱扭,怎么也爬不起身,嘴里仍骂不绝口。 沈日暖一击得手,低头看元烈是否有伤到,却见他面如白蜡,眼珠定定地没一丝转动,竟如痴呆一般,不由大惊,拍打他脸颊:“元烈,元烈?……” 他拍得再大力,元烈也不觉疼,头脑里轰轰狂鸣,尽是水千山切齿吼叫―― “……跳下悬崖……跳下悬崖……” 黄泉,跳下悬崖?…… 脑髓仿佛突然间被挖空,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只有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气硬生生钻进头顶,像根冰针插过他头颅、插过他咽喉,一直插进心脏,还在继续往下刺,宛如要将他整个人刺穿…… “……黄……泉……” 呓语般地喃喃吐出在心底积压了许久的两个字,全身的血和肉似乎也随这一声呢喃从身体里剥了出去。那根冰冷的针却还插在体内……痛!好痛!!比醉梦更厉害千万倍,把他五脏六腑都拖出狠狠踩、狠狠撕的巨痛!!! “啊啊啊啊~~~~~~~~~~~~~~~~” 抱着头,元烈的尖叫几乎震聋了所有人的耳朵。身子扭了两扭,猛咳一口血,周身剧烈抽搐起来。 什么怪症?沈日暖骇然,忙托着他奔进黄泉的石屋,放落榻上,贴掌牢牢按住他胸口,防他胡乱挣动,一边徐徐送上真气,总要先让元烈安定下来才好带他下山就医。 外面群雄面面相觑,众人乘兴而来,正想放手大干一场,孰料黄泉居然投崖自尽,顿觉意味索然,也没了逗留兴趣,三三两两结伴下山。有人经过水千山身边,只觉杀这无名小卒未免有失自己大侠风范,踢他几脚就走了。 一时崖顶已恢复平静,仅余水千山的咒骂和石屋里间或飘出元烈几声喘息嘶叫,短促凄厉。 山脚下,一路频频回头的黑衣人终于松了口气,人人脸上方绽开一半笑容,骤然僵硬―― 前方小径上,一人背向屹立,黑袍、佩剑。 只是简简单单站着,肃杀凌厉的剑气已如波层层逼近众人,强大的气势像堵无形高墙隔断众人去路。蓦然回首,全神戒备的黑衣人齐齐一震后退,立掌于胸,如临大敌。 黑袍人却笑了,唇红齿白,亲切异常,眼睛亦微微眯起,这时众人才发现这英俊的男子眼角已略有皱纹,不再年轻。但那一笑,却神采四溢,俨然一风度翩翩的俏郎君。 “你们要去哪里?”黑袍男子笑问,不等众人回答,又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黄泉路正遭围歼,你们不在山上杀敌护主,却私自逃离,恩?”笑容不减,眼里却升起冰寒杀气。 “锵啷”,剑出鞘,直指众人:“卖主求荣,该杀!” 杀字甫脱口,剑气如虹贯日,血光乍现,已劈倒站得最前的两名黑衣人。 惊叫声中,黑衣人四散奔逃。 “敢弃他不顾者,谁也休想活命!” 黑袍男子冷笑,剑过处,血染长天。 石屋里,元烈叫声慢慢低了下去。 放开手掌,沈日暖擦了擦元烈满头冷汗,见他嘴唇干涩得都有血丝裂出,一阵难受,低声道:“要不要喝点水?”下榻走去桌边倒水。 元烈喘着气,醉梦的毒性暂时被压制,可锥心的痛越来越剧烈。双手在四周摸索着,脸痛苦地皱成一团―― 是在黄泉的榻上,这张湘妃榻上,他和黄泉度过多少狂热靡丽的销魂时刻?他永远都记得,那个美丽邪魅的男子如何一次又一次地进入他,像怎么也要不够似地冲进他最深的地方,把所有的热情都尽数留在他体内,然后看着气喘无力的他,轻轻笑,好美…… “唔呜……”头涨得似要碎裂,元烈拼命抓着头发,在被上,褥上碾磨―― 也是在这张榻上,那个突来的“恩公”默默无声地抱着他度过多少个日夜,总是静静地,在他以为光阴已胶凝的时候,会有冰凉的水珠落在他面上,一滴、一滴…… 他现在知道,那应该是黄泉的眼泪…… 是为他在哭吗?不是不爱他,只把他当报复的工具,可以随意玩弄、随意折断他的腿骨,随意任他被关进刑室受尽非人凌辱,一个多月都对他不闻不问的吗? 为什么还要为他流泪? “啊,啊嗬……黄泉啊……呃……”用力敲打着快爆炸的脑袋,元烈咬着被子呜咽,泪迅速濡湿一片。 “元烈?!”沈日暖又惊又急,端茶近前:“先喝点水――” 手搭上元烈背心,就被猛地拍开。 “不要碰我!”元烈缩进墙壁,随手抓起被褥枕头乱丢。沈日暖左躲右闪,极是狼狈,不知道这些时日元烈究竟受了什么刺激,竟对他也充满敌意。 丢光了手边所及,元烈抖着手不甘心地继续摸,突然,停了下来―― 缓缓从靠墙的角落里捧起两个小小的物什,指尖颤栗着抚过…… 是他送给黄泉的那对泥偶。以为早被扔掉了,原来还在……一直都在黄泉的榻上…… 眼泪扑簌簌地滚落―― 黄泉,黄泉…… ……“小孩子的玩意,有什么好的?” 清晨旭日里,男子似乎不屑一顾地转过脸,叫他失望地低下头,可很快,他发顶被轻轻摸了一下,抬眼,就见一个动人微笑…… “我喜欢大一些的……” 那个笑,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黄泉……黄……泉啊……” 泪水噎住了一切,元烈紧握泥偶,下了榻,磕磕绊绊地冲出石屋。沈日暖着实一愣,忙跟出去,却见元烈一瘸一拐地拖着右腿往前走―― 前方是悬崖…… “喂,你小心啊,别再向前走了――”沈日暖边喊边冲过去,元烈的眼睛好象有点瞧不清东西,得尽快拉开他。 是悬崖啊……黄泉坠落的地方……元烈反而走得更快,眼泪不住掉―― ……“知道下面是什么吗?是个深不见底的水潭,还有许多尖石碎砾……”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会逼他跳下去吗?……”黄泉讥笑里含着无穷酸涩。 “怎么可能?我宁可自己跳下去,也不会伤害你的啊,我喜欢你啊,黄泉……” …… “我喜欢你啊……黄泉……”一直、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喜欢你的,可我,却逼你又一次跳下了悬崖…… 我其实,真的不配说爱你…… 泪还在落,唇角却勾起笑,没有犹豫地往前走。 “元烈!!!” 沈日暖脸色大变,一顿足朝前飞纵,脚刚离地,陡然腿上一紧―― “你想救那个贱货?我不会让你如意的,啊哈哈……”原本匍匐脚边的水千山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尽全力抱住沈日暖的腿,狂笑道:“我绝不放手的,要不是爬不过去,我早过去杀了他,要他给黄泉偿命!”低头连牙齿也用上了,狠命咬落。 这个疯子,简直比黄泉还不可理喻!沈日暖狠劈一掌,水千山一条胳膊立即骨断,他尖叫一声,仍死不松手。沈日暖怒吼着,再一拳,终于将他打晕过去。扭头,不禁心胆俱丧―― 元烈离悬崖只有一步之遥,一只脚正静静跨出。 “不要再走――啊啊――――――” 沈日暖拖长的大吼中,那一脚也踏空。蹒跚的身影无声无息,从他眼前消失。 第二十四章 整个世界都颠覆盘旋,山风似刀,凌迟着他身上每一寸肌肤,几乎将他的心肺肝肠都从胸膛吹了出去,空荡得支离破碎的感觉。猛地“啪”的一声巨响,身体撞到如要四分五裂,头像被千斤重锤狠狠砸过,白蒙蒙的眼前却奇迹般地亮了起来,一片深绿,但随即陷入软软冰凉的黑暗中―― 真的是有一个很深的水潭啊…… 元烈轻轻笑着,慢慢往下沉。好柔的水…… 不谙水性,他从来见到大江湖泊便尽量退避三舍,可这潭水却温柔得叫他甘心溺死其中。像黄泉在抱着他……前后、左右、上下都是黄泉淡淡的水香…… 他和黄泉,在同一个地方…… 睁眼想寻找那纤长的身影,入目只有无边无垠的黑,窒息如恶兽攫住他脖子越掐越紧。 意识分崩离析的刹那间,腰上突然一紧,长长水草般的东西缠了上来,一股大力将他直拖向上―― “豁喇” 身体飞出潭面跌落岸边草地时,灼亮的阳光一下刺痛了元烈双眼。一人儒巾随风,宛如天神逆光而立,微笑着收起卷在元烈腰间的缎带:“今天是什么日子?一个接一个地跳?……” 接下去的话元烈已经听不清楚,只闭起眼再张开,惊讶万分――他久遭醉梦侵蚀的双目居然能看清东西了?!难道是刚刚掉落水面时那巨大冲力刺激了脑部经络,竟震散了他脑中淤积的毒素? 但没有再想下去,挣扎着站起身,面对那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颤声道:“你,你说什么一个接一个的?他,他人呢?你有没有救,救他?” “既然救你,又怎会不救他?”男子依旧带笑,眼光历经沧桑却仍温和宜人。元烈心中激动实是难以言状,想要说两句感激话语,竟痉挛着出不了声。狂喜之余,全身反而没了力气,瘫坐地上,捂着嘴呜呜痛哭起来―― 黄泉,黄泉,还好你没事…… 男子静静地任他哭了良久,才拉起他:“我带你去见他。”一瞥元烈面色,清扬的眉微微皱起:“怎地中了这么深的醉梦?” 他声音极低,仿佛自言自语,元烈又情绪澎湃,也没留意他说什么,只手忙脚乱稍稍绞干衣衫,踉跄着跟男子走向依崖而建的两间小屋。推开门,男子停了脚步:“他撞到潭底碎石,受了些伤,你别太大声吵到他。”摇摇头,走开一边。 黄泉!元烈愕然望着床上全身裹在薄被里的人,唯有冷丽苍白的面容露在外面,可为什么那散落枕上的竟是一头银发? 颤抖着抓起一缕,不是眼花,黄泉真的未老先白了满头青丝…… 紧紧握着掌心银丝,元烈跪在床边,极力压抑几欲破喉冲出的号啕,双肩抖得像残冬碎叶―― “……想不到时隔十六年,你又跳了下来,还抱着石头,怕死不成么?”男子不知何时悄然走近床侧,轻声喟叹。凝望黄泉,神情说不出是惋惜还是无奈:“我当年从潭中救起你,又教你武艺,是要你好好活下去,你却如此轻贱自己性命?枉费我一番苦心,还不如当初不救你。” 元烈懊愧难当,抽噎道:“都,都是我害的,我咬,咬断了他的舌头,还逼得他跳崖。我,我真的不配,不配喜欢他。”直想放声大哭,却又恐惊醒黄泉,咬唇呜咽不已。 男子眼底倏忽掠过一丝冷锐,目注低头暗泣的元烈,浑身杀气一盛,但稍纵即逝,须臾又恢复那副温和的儒生模样,淡淡道:“既然你将他害成这样,就合该你来伺候他养伤。桌上的伤药,记住半个时辰就替他换一次。”一拂袖,扬长而去。 元烈正欲请教他姓名,男子已转去隔壁小屋,关上了房门。元烈怔了半晌,回头轻轻掀起薄被,被下黄泉身无寸缕,胸腹,膝盖处都缠着厚厚纱布。他眼一酸,又似要掉下泪来,急忙忍住,环目四顾,均不见有食物,到时黄泉醒来,却拿什么给他充饥? 拖着腿走去隔壁,小心翼翼地敲门:“前辈,可否给些食物晚辈?” “我在这谷底二十年,从来未动过灶。潭对岸的果树一年四季都有果子,你自己摘吧。想吃荤腥,潭里有鱼,要生火的话,离我远些。我最闻不得烟火味。”屋里人不冷不热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说完便再无动静。 元烈极目望去,果然对面一片葱郁。他慢慢绕到对岸,树上结着不少叫不出名字的果实,但离地甚高,若在从前,哪难得倒他。可在刑室那段时日,他双臂已被折磨得血脉近枯,身体更是孱弱到极点,根本使不出以往半分武功。勉强踮起脚尖,伸长了手臂仍是够不着。实在无计可施,只得从地上捡了石子奋力向枝叶间的果子扔去。 被树身弹回的石子砸得他生疼,他一声不吭,捡起再扔,忙碌半天,终于打落了几枚果子。一屁股坐下,已是汗流胛背,堪堪被风吹干的衣服又已湿透。抱着膝,元烈无法遏制地啜泣着――现在的他,跟废人有什么区别?纵使能出得这似井深渊,他又能做得了什么? 莫说再像原先那样跃马江湖,即便是周游各地的愿望,也恐怕实现不了,只会成为路人的笑柄。何况还有醉梦,如附骨之蛆纠缠着他。 真想就此投入深潭,也好过如此屈辱痛苦地活着。可是,黄泉怎么办?…… 仰望天色,该回去给黄泉换药了罢。抹去泪痕,拿衣摆兜起果子,一瘸一拐往回走。 门一开,黄泉竟已坐起床头,裹着被子发呆。听到脚步声猛地扭头,眼里满含戒备―― 第二十五章 “……黄泉……”元烈颤声轻唤,心里一阵慌乱,为什么黄泉看他的眼神那么陌生又不可思议?小心翼翼挪到床边,放下果子:“我,我是元烈啊……你不,不认识我了?……” 元烈?!……自己不是跃落悬崖深潭中么?怎么还能再见到元烈?黄泉紧盯他泪光隐现的眸子,堪 恋耽美 分卷阅读57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苏醒尚混乱一团的头脑渐渐清醒起来,目光由迷惘转至震惊――元烈可以看清东西了?他,也随之后跳下悬崖吗?他们如今,是在地府相见?…… 突然伸指入口,用力一咬,皮开肉绽的剧痛告诉他此刻并非梦中。黄泉浑身战栗,猛地一把揽过元烈,牢牢地,像要将他整个人都塞进自己胸口,下颌一遍遍摩挲着元烈发顶,张嘴想笑,眼泪已难以自控地直直滚落―― “……啊,元……呃……啊啊……” 口齿不清地呼唤着,黄泉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只是托高元烈的脸,频频吻过他眉眼口鼻,眼泪沾了元烈满脸―― 傻瓜,傻瓜!为什么要跟我一齐跳下来?世上怎会真有你这样的傻小子?元烈…… 肋骨被黄泉的大力拥抱勒得生疼,元烈几乎连气都透不上来,咧着嘴,却高兴得快要疯了,黄泉在抱他,在吻他! 费劲将双手从黄泉臂弯里抽出,搂上黄泉脖子,呜咽道:“对不起,我,我不该咬断你的舌头……不该逼得你跳崖,呜……幸亏,幸亏你没事,啊嗬……黄,黄泉,我真的对,对不起……” 舔去黄泉颌上挂着的晶莹泪滴,仰望那双含泪微翘的妩媚眼眸:“其实你也有喜欢我的,对不对,黄泉?不然你不会留着我捏的泥偶,你也不会把我从刑室救出来,是我太蠢,我,我――”再也说不下去,他握起黄泉还在滋血的手指,替他吮着伤口。 除了落泪,黄泉已想不出能做什么,任由元烈舔尽他指上血迹,又举袖抹着他满面泪水。 拭干净眼泪,元烈才想到该给黄泉换药,拿过桌上的药膏,无力的手却怎么也拧不开关得密实的盒盖。黄泉连忙抢过打开盖子,嗅了嗅药味,好熟悉―― “跟当年一样的味道吧?伏离,相隔十六年,居然又派上用场了。”温和的嗓音突兀响起。男子负手踏进屋内,接到黄泉惊喜的眼光,他摇首微笑:“幸好我还在崖底,否则你和他都难逃一死。痴儿,你这回又是为何?难道又有人逼你么?”眼角忽朝元烈一瞥,爆开一抹精光,冷厉如电。元烈情不自禁打个寒颤,吓出一身冷汗。 这看似温和斯文的中年人,虽然始终笑脸吟吟,却时不时会逸出一丝叫人惊到无法呼吸的凛冽杀气,比他至今见过任何一人都来得可怕。 惧意经由元烈微抖的手传到黄泉。他轻轻捏了下元烈手掌,示意他莫惊,一手拎着薄被翻下床,拉元烈一并跪倒,向男子连磕几个响头,伸出纤美修长的手指在地上比划。 “你要我帮他解除毒瘾?” 男子看黄泉写出醉梦两字,心下了然,摇摇头:“我传醉梦于你时,就说过此毒无药可解,除非中毒者有足够意志熬过药瘾折磨。能不能过那一关,就看各人造化了。”淡然一笑:“当日我御天道的下属也均服下醉梦,供我驱策。千人万人之中,也仅有一人最终摆脱此毒羁绊,离我而去。此中痛苦,却不是你我常人所能想象的。” 面上浮起几分追忆恍惚,男子微微闭目叹息,怔忡半晌,返身出了屋子:“你受得只是皮肉伤,好生休养个十天半月,便无大碍。有什么事,我就在隔壁。” 黄泉仍跪在地上,听他都解不了醉梦,失望之极。倒是元烈扶他坐回床上,安慰道:“既然有人成功过,我自然也可以……黄泉,先换药要紧。啊,对了,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个果子?”挑了个最大的送到黄泉手中,看他咬了口。元烈一脸期盼:“甜不甜?要不我再去摘过?” 很甜,甜得仿佛把心都融化蜜里……黄泉忍住流泪的冲动点着头,又咬了一口,拉过元烈,将多汁的果肉渡入元烈嘴里―― 甘美的汁水沿两人唇角渗出、流淌……果子滚了一地,薄被掉落床边,没人去捡…… 他和他,都只沉醉在彼此甜美的唇齿间,不依不舍地汲取着对方的味道。 “……唔,够了……你,你还没换药……”黄泉的唇终于离开,元烈刚抓住空隙支起身去拿药,蓦然又被按回床上。纤长的手指滑进衣内,轻轻抚摩着瘦弱的胸膛。 原来的元烈,曾有一副矫健柔韧令他着迷的好身躯,可眼下,触手处尽是嶙峋肋骨……酸痛一下从心底直冲鼻腔,黄泉推高元烈衣衫,凝望那没什么光泽的肌肤,慢慢低头,含住一侧乳尖抚慰似地轻吮着,像是想要舔平上面穿孔遗留的丑陋疤痕。 从未试过的温柔缓缓扩散,元烈睁大了双眼又阖上,抱紧在他胸前游移的头颅,指缝间漏过黄泉的发丝,柔凉若雨……可一个个印落的吻却在他身上燃起簇簇火苗。仰着脖子,一连串无意识的吟哦随着黄泉时轻时重的吮吸流露―― 隔壁的人会听到吧。咬住嘴唇,元烈极力不让喘息泻出。黄泉微微一笑,牙齿衔着那已有些发硬的乳头轻碾,立刻收到身下元烈一个剧震。他眼里笑意更深,在他面前,元烈还是同从前一样敏感怕羞…… 想看那久违痴迷样态的冲动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强烈,突然褪下元烈贴身亵衣,捧起蜷伏在毛发里的小东西毫不犹豫一口含进―― “……黄,黄泉?……” 元烈失措惊叫,黄泉竟会纡尊降贵为他做这种他自己都觉得万分羞耻的举动?震骇地抬起上身,对上黄泉微翘眼眸――漾满情欲越发妖媚动人,轻轻地,在笑…… 鼻子酸涨得厉害,他推开黄泉,转过脸:“……不要了……我,我那里早已经没,没感觉了……我都算不上是,是个男人……”并起双腿,不想再让黄泉见到他布满耻辱印记的部位。 黄泉倏地僵住,看元烈背对他缩起身子,无声颤抖着。心似乎也随之怵动、疼痛……良久,将战栗的人搂进怀里,慢慢地,深深地吻着元烈发顶。 无关欲望,只想就这样抱着他,不管他变成怎样,无论地老天荒,就如此静静相拥,再也不愿放手…… 如果我不曾哭泣,是因为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寂寞 当我泪流满面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很多事都是没办法的。 第二十六章 长夜漫漫星河隐,晨风萧萧东方白。翌日第一缕阳光穿破云层照进崖底,在碧玉般的潭面洒下点点碎金,斑驳陆离,映出岸边相偎而坐的两个人影…… “好安静啊!”元烈枕在黄泉肩头,望着果林中忙碌穿梭飞舞的鸟雀,好羡慕这些小生灵的单纯快乐。伸手轻拨碧水,捣碎了一潭宁谧,在满眼摇乱的光影里徐徐闭目:“……黄泉,我真想今后都别再回上面去了。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再没有人会来打搅,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黄泉笑着点头,卷起一撮银亮发丝轻扰元烈耳背,元烈不依地咕哝着,挣不开黄泉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正闹成一团,空中两声长鸣,黑漆漆一个大物直扑下来―― 两人嬉笑顿止,齐齐抬头,原来是头体态凶猛的黑鹰,双目却血红如琥珀,在两人头顶盘旋一周,扑翅飞向小屋。那中年男子似乎早听到动静,推门伫立,抿唇轻啸,那黑鹰敛翅停落他肩上,毛茸茸的脑袋蹭着男子面庞,状极亲密,显是豢养熟了。 “这个月又有什么好消息带给我?”摸摸黑鹰脑袋,男子从它脚上解下一个折得十分仔细的羊皮小卷,展开才看了两眼,笑吟吟的脸全然变色,阴晴几度变幻,最终手一搓,羊皮登成碎屑飘飞。他似喜似怒喃喃道:“二十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骤然一掌凌空拍出,奇异的尖利风声裹着潭水急遽旋转上升,直直冲至数丈高空方炸开一道水帘,“哗啦啦”将躲避不及的黄泉和元烈淋得湿透。一甩发,男子大笑在水中分外清晰。 “你终究是逃不过我的!天下没有我余幽梦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不例外!” 双臂一振,已快如电光贴崖攀高,转眼一人一鹰便消失云雾之中。 黄泉呆了好一阵,当年在崖底随男子疗伤学艺也颇有时日,却未曾见过男子情绪波动得如此激烈。摇摇头擦着满脸的水,又抬袖去拭元烈的脸,便见元烈面孔憋得青紫,死命咬着嘴唇―― 醉梦又发作了。 细瘦的手指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尽全身气力揪着他的衣摆,青筋毕露。血,自紧咬的唇角渗出,一丝一丝…… 仿佛自己也同受醉梦折磨,黄泉牙关紧闭,猛然用手指撬开元烈齿列,探进他口中。 “呜……不……”意识到他的意图,元烈拼命挡开黄泉的手。他怎能借咬黄泉的手指来转移痛楚?身体抽搐到经络纠结,他凄叫着,张嘴狠咬自己手背。黄泉又如何忍见他自残?一指封住他穴道,抱起周身肌肉仍不断颤动痉挛的人,吻去他额头细泉般流淌的冷汗,又转而轻轻舔舐着元烈嘴边血渍。 忍耐一下,挺过这非人的煎熬,就可以在崖底与世无争地度过余生了……再忍耐一下…… “妖人!不许碰他――――” 一声愤怒的大吼从天而降,震断黄泉所有思绪。寻声望去,云深缭绕间,竟刷地荡下长长一条绳索,沈日暖沿绳飞快滑落,足一沾地就拔剑飞刺黄泉眉心,双眸怒火狂烧。这妖人身绑大石跳崖,竟然未死,还在凌辱元烈!幸亏他抱着生见人死见尸的念头,震痛过后恢复理智,连夜搜遍整个黄泉路,找出所有布料绳子结了条长索,下崖看个究竟。否则不知道元烈会被折磨成什么更凄惨的模样! 这一次,一定要将元烈救出魔掌! 剑锋夹带冷光迫近眉睫,若在平时,这一剑根本不在黄泉话下。但膝盖有伤闪避不便,他百忙中一仰身,剑从鼻侧贴面掠过,指甲一划沈日暖脉门,剑叮啷坠地。怀里一空,元烈亦被夺走。他刚要伸手去抢,却忽略了沈日暖突来一脚,正扫中膝盖伤处,痛彻心肺,抱膝滚倒在地。 紧紧抱牢元烈,沈日暖估不到竟这么容易就抢到了人,只怕是黄泉故意使诈,无心恋战,奔到崖边,抓绳疾攀而上。听身后传来黄泉凄厉尖叫,他头都不敢回,手足并用又爬高数尺,突然一只脚呈现面前,吓了一大跳。 看清脚的主人,他惊怒交加:“你这疯子,怎么也爬下来了?” 眼前披头散发的人正是水千山!混乱的目光瞥及沈日暖臂弯里的元烈,立时染上噬血狂热,咯咯大笑:“我要不是一直装晕,你会对我放松警惕么?”蓦地拔出短刀向元烈胸膛奋力扎落―― “死贱货,我杀了你!!!” “滚!”沈日暖一拳砸中水千山下巴,力道极猛。水千山痛得眼泪也冒了出来,捏不住绳索,直往下跌,身体在岩壁上连撞几下,摔到草地,几乎骨断筋折。 沈日暖摆脱纠缠,不停手地一路攀高。 眼看元烈的身影越来越小,黄泉叫到喉咙都似嘶哑,用力一撑地,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竟勉强支起疼得像断裂的双腿,踉跄着冲过去。手指还没碰到绳索,蓝光一闪,水千山已割断了绳子。 按着胸腔折裂的肋骨,水千山一边笑,泪水泉涌:“主人,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清醒过来?死了两回,你还是对东丹家那两个畜生执迷不悟吗?”比划着心口,泣不成声:“我一心一意地爱着你,爱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你看都不多看一眼呢?啊,黄泉……” 情字如果能简单说得清,又何来十余年的爱恨参商?黄泉无力地一摇首,他自己都参不透的东西,如何来释别人疑团?轻轻推开水千山,去够头顶绳索。陡然耳边响起水千山惨厉绝望的一声尖笑,背心微微一凉―― 只是仿佛一点点清冷的雨丝,飘湿了他的背……从脊柱凉到胸口……可他伸高的手,再也没力量抓住那就在手边的绳索,反而慢慢地垂落…… 头也慢慢垂落,看见绣花绸衫的衣襟突出一点蓝荧荧的光…… 倏忽,蓝光隐没,血花顺着短刀抽离如箭溅射,洒上一地青草。纤长的身躯缓缓软倒,跌进身后怀抱。黄泉努力别转头,入目是水千山模糊的泪脸―― “……黄泉,黄泉……我才是最爱你的啊……我不要什么天极、元烈来伤害你……”密密吻着正在迅速失去血色的艳色唇瓣,水千山扶着他一齐跪坐地上:“千山不想失去你,真的不想啊。” 狠狠一刀,用刚沾染黄泉鲜血的短刀贯穿了自己胸膛,热热的血从胸口涌出。他却觉得好舒服、好满足…… 他的血里,混着黄泉的血…… “千山永远,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死都会陪着你,永远……” 梦呓似的低吟掺着血,交织萦绕在空气里。黄泉仰面摔倒,妩媚的眼波凝望云中艳阳―― 阳光,很美,很暖…… 像他认识东丹天极的那一天,也是艳阳高照。他,还是个青涩无知的王子,在树下,吹着忧伤悱恻的曲调,怀念早亡的母后…… 然后,就遇到了那个唇红齿白的青年,然后,就一切无法再回头…… 泪珠慢慢自眼角滑出,天地朦胧飞旋间,似乎有个淡淡的人影走到他面前,俯首相望―― 唇红齿白的翩翩俏郎君,在朝他,微微地笑…… 熟悉的哀伤的曲子,又一次轻轻在他周围回旋…… 他快要死了,才会看到如此真实的幻影罢――凄然笑着,黄泉阖起了眼帘。 早知道,他是不配拥有幸福的人。 第二十七章 血一丝一丝在流,意识渐渐破碎、飞散……感觉整个身体都轻飘飘浮了起来,像在温暖的水里浸泡着,儿时黑甜的梦乡―― 稳稳平托起业已晕死的黄泉,黑袍男子弹指间封住他前胸后背伤口周围数处要穴,手指轻柔地滑进他长发,撩起一捧银亮发丝,怜伤的目光如怎么也看不够似地逡巡流转,仿佛要将黄泉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分容颜都镌刻进瞳孔中。 他尚发黑如墨,他却已先白了头,岁月无情似飞刀,刀刀催人老,断人肠。 “离儿,跟我回中原吧。这次,不是骗你的……” 宛如一个盟誓的仪式,男子举高黄泉柔软的发丝,轻轻吻上,如痴如醉地嗅着那淡淡水香。突然衣摆一紧,一只沾血的手掌揪住了他―― “你还没死啊!”男子脸上温柔尽褪,低头望向脚边奄奄一息的水千山,像看一堆垃圾,微微冷笑,猛地一脚踢开水千山:“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就乖乖等死吧。葬身在这湖光山色,你也算不枉了。” 水千山咳血不止,挣扎着伸出手,想拉住男子,却无力再移动半分,眼看男子转过了身,他惨叫道:“不要带他走,不要!东,东丹天极,你我约定用假,假人头移花接木骗过,骗过黄泉,你从此不再让黄泉找到你,你竟然毁了誓约?!” 男子回头,面带无限嘲讽:“好笑!你也未曾依约救出元烈,我何来毁约之说?” “我,我本来已经将他和沈日暖放出牢房,是,是他们自己拖延,被主人截下的。”水千山急着辩驳,瞪大了眼神逐渐涣散的眸子:“后来,他咬断了主人的舌头,我,我当然不会再放他走,我――”声音越来越微弱,头徐徐垂了下去。 黑袍男子咦了一声,脚背抬起水千山下颌,见他瞳孔放大已绝了气息,他勾勒出一个轻蔑笑容:“我只是答应你不让黄泉找到我,又没说不会来找他,呵。你也真够笨的,居然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让黄泉忘了我么?蠢材!” 踢倒水千山尸身,他摇着头:“就算离儿真能如你所愿忘掉我,不再纠缠于往事,也不见得会喜欢上你啊。何况,离儿心中,永远都不可能忘记和我在一起的日子……” 讥笑到了最后已变悠悠叹息,他抚过黄泉惨白丽容,喃喃道:“你说对不对?离儿。因为我也一直没能忘记你。” ――年轻气盛时,曾以为岁月沉淀,会帮他慢慢磨灭心中的愧疚,可当一次又一次从同样的噩梦中惊醒,他终于明白了有些东西即使灰飞湮灭,烙痕却永远也无法消失,反而随着时光流逝日益鲜明。 就像十六年来的每一个梦里,都是少年的影子,美丽的、青涩的、颤抖的、愤怒的、绝望的……层层叠叠,如一张网,将他牢牢捆缚,怎么也挣不开那陷入肉、嵌入骨的丝线。每一次刻意地想遗忘,只是让自己勒得更痛。 他,终究还是忘不了他…… 所以,绝不再让他自眼前消失。 “离儿,离儿……” 呼声似真似假,但唇上传来的酥麻却暖洋洋的,又一点点移过他的眼睑、额头。黄泉吃力地张开眼皮―― 眼前放大的俊逸面容正惊喜注视着他:“你终于醒了,离儿。”久悬的心也方始落地,东丹天极含笑从床上抱起僵如泥塑的黄泉,揽进怀里,亲着他鬓角银发:“我是天极啊,我没有死,离儿,你不用怕。” 捏着黄泉冰冷发抖的手摸上脸颊:“你摸摸看,我是活生生的人,你之前见到的那个人头只是个替死鬼。” 指尖被东丹天极拖动着,滑过温热的肌理。黄泉却连嘴唇都难以控制地战栗起来,呆滞的眼波掠过四周,不是崖底,也不是黄泉路,他置身处是间装点得美仑美奂的精致雅筑,四面墙壁挂满图桢,连屋顶也贴得不留一点空隙。大大小小,少说也有千来幅,但画得赫然是同一人―― 一个长发飘舞的俏丽少年。 或坐、或立、或行、或眠、或喜、或嗔、或悲……千种姿态,万般风情,都只是那一人。 不知是画的人痴,还是看的人痴。床上的两个人,目光落在墙头,再也移不开。 久久,东丹天极苦涩的低笑打破沉寂:“这些年来,我都以为你已经,已经不在人世了。每回想起你,就会来这里画一幅像。十六年,一共三千四百七十三幅……” “如果不是最近知悉你还活着,还是黄泉路的当家人,或许我会一直画下去,画到我死的那一天,离儿……”长长喟叹着,他用力搂紧怀里似乎已傻掉的人,却细心地半点也没触到黄泉刀伤,嘴唇微微拂过黄泉耳际,火一样热烈的呼吸。 “离儿,答应我,我们重新开始。我知道从前伤你太深,我不求你原谅过去的东丹天极,可现在的我,绝不会再欺骗你的。” 重新开始?! 一甩长发,黄泉慢慢扬起艳色唇瓣,无声一笑,冷艳凄绝。东丹天极气息却遽然停滞,凝望黄泉,只觉刹那日月失色,天地茫茫也仅得这夺人心魄的笑容―― 那是他的离儿,却又完全不是。十六年的时光,足以将天真无知的少年磨砺成一个成熟男子,凌厉不逊于他,魅惑却更胜往昔。一个比当年的伏离更千百倍吸引他的男人。 浑身热血瞬间沸腾,东丹天极甚至不及思索,一手按住黄泉后脑,就朝他唇上吻落。将触未触,肩头剧痛钻心,他一声闷哼,砰得将黄泉推下床,肩膀火辣辣地,已被咬了个深深齿痕。 “离儿你――”怒气一冲又复压下,他叹口气拉起黄泉,指了指肩头,苦笑:“你恨,就再咬多几口,我不会反抗的。” 他的慷慨却没有换来任何期待中的反应。黄泉冷冷瞄他一眼,甩开手,漠然转身。 东丹天极愣住、随即震惊。纵然被黄泉撕咬成碎片,也比不上这彻底的忽视来得伤人。完全地无视他的存在…… 他居然可以如此对他不屑一顾?! 一股狂怒如浪潮席卷全身,东丹天极双手疾伸,钳住黄泉肩膀硬把他扳过身来,面对自己。愤懑欲狂地注视黄泉冷漠略带讥诮的神情,缓缓地,却也绽开一缕森然微笑。 “我明白了,你是喜欢上元烈那小子,才喜新厌旧,对我不假辞色罢。可怜啊可怜。” 喀喀假笑两声,嫉妒和不甘在腹中急速膨胀,笑容却越发阴毒,瞅着黄泉,慢吞吞,又清晰异常地道:“你想必还不知道,元烈他其实根本不姓东丹,而是你的亲弟弟,啊哈哈――” 第二十八章 像被狠狠划了一刀,黄泉冰冷表情完全裂开,瞪着东丹天极,满脸震骇。 “别这样看着我,离儿。”在心底埋藏了多年的秘密一旦揭露,东丹天极反而有种邪恶的快感升腾而起,抚摸着黄泉凉凉的面孔:“你是射月国的大王子,该记得自己除了个妹妹,还有两个异母弟弟吧。呵,那个最小的弟弟叫伏遥,母亲雪弥妃是你父王偶经江南游历,一时兴起掳来的汉家少女,对不对?伏遥出生没满月,就和他的母亲一块被娘家人给救走了,你父王怕有失颜面,对外便称他们母子突染恶疾病故。那时,你大概才十一二岁吧。” 长长一串说完,黄泉大张的眼眸再也无法转动,身上却越来越冷。 死一般的冷寂里,响起咯咯几声,是他的牙关在振―― “离儿,你太紧张了。”东丹天极怜惜地将他按回床上坐定,言语则是和面上温柔截然不同的无情,继续撕裂黄泉耳膜。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知道得那么清楚?实话告诉你,雪弥妃本是我指腹为婚青梅竹马的妻子。” 又一个晴空霹雳似的惊人秘密,黄泉身躯抖了抖,脸白如雪。 东丹天极沉默一阵,苦笑道:“我原先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秀才,十七岁那年,两家就张罗着为我和未婚妻完婚,谁知飞来横祸,大婚前夕她被你父王劫回射月国。离儿,你可知我当时有多悲愤伤心?” 知道黄泉不会也无法回答他,他怅然叹息一声,自己接了下去:“我急得跟疯子没什么区别,可凭我一人,根本就不可能救回她。我就四处告求,奔波了大半年,总算老天开眼,竟让我机缘巧合拜入当时的白道武林盟主阮烟罗门下,还求得师尊他仗剑万里,前去射月国营救我未婚妻。” 他提起那阮烟罗,脸上现出黄泉从所未见的景慕之色,显是对这师尊极为敬重。但很快被阴郁掩盖,涩然道:“我日盼夜盼,师尊终于把未婚妻带回我面前,可她怀里,居然抱了个小小的男婴,嗬――” 凝视黄泉不停颤动的唇瓣,东丹天极静静道:“你也该猜到了,那个男孩就是你弟弟伏遥。虽说她是遭你父王蹂躏,无奈生下了这孩子,可她却怎么也不舍得丢掉这孩儿独自回中原,师尊只好将他们母子一起救了回来。” 苦苦一笑:“我固然讨厌这孽种,但为了她,终是将孩子留下了。为掩人耳目,我把孩子转托给我双亲抚养,谎称是在路边捡来的弃婴。我双亲是殷实善良之人,直到过身,都当孩子如自家骨肉般疼爱,还替他取了个名字,元烈。” 熟悉的名字如两枚毒刺深深钻进黄泉心里,吐出无力呻吟,他支持不住地瘫倒床上,手脚像浸在冰水中,温度一点点流走――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因为执着的恨,狠狠地折磨那个只是单纯爱着他的无辜的人,已经是一种永远也褪不了色的愧疚,牢牢盘踞体内。 但如果报复的对象错了呢?那他以前所做的一切折辱又是为了什么?元烈所受的一切忍耐和屈辱更是为了什么? 元烈,原来是他的弟弟…… 紧紧抓着衣襟,透不过气地急遽喘息,这时,才发觉前胸后背的刀伤一齐狂嚣肆虐,痛不可言。 “离儿?离儿!” 黄泉急喘一声高过一声,仿佛即刻就将晕去。东丹天极一惊,轻拍黄泉冷汗涔涔的脸庞,将他抱进怀中,用体温暖着黄泉冰柱似的身子。 “……你一时的确接受不了。可倘若不是你父王造的孽,又怎么会生出这么多事端?不过,若非如此,你我也无缘相遇了,离儿……” 炽热的嘴唇贴了上来,彻骨寒气却随着呢喃冲进黄泉五脏六腑,他仰望东丹天极,抖得益发厉害。 十六年前的天极,一定是挟着复仇的怒意来到他面前的,之后所有的所有,都是一个圈套。而他,意乱情迷地跳了进去,从此回不了头。 害了自己,害了……元烈…… 尖叫着想挣出那个可怖的男人的怀抱,反被搂得更紧。过去、现在,他还是逃不开。 双肩一懈,终于放弃了挣扎,任湿热的唇游遍他眉峰、鼻尖…… 那份似曾相识的柔顺将东丹天极的思绪也拉回到了从前,声音变得更温柔,微微笑:“离儿,我真的不后悔认识了你。确实我最初对你父王恨得要死,我在未婚妻面前发誓,务必割下那狗王人头,替她报仇雪耻,才迎娶她过门。所以等数年后我剑术略有小成,就立即潜进射月国宫中想刺杀你父王。可惜我太高估自己,又敌不过侍卫围攻,急中生智跑进丹房大肆破坏,让他们以为我只是来盗药的,即使被擒或许还能免去一死。” “当然,最后是离儿你救了我。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忘记的。” ――所以就欺骗我,逼我跳落千丈悬崖?!黄泉闭着眼,难以遏制地大笑。 东丹天极自然明白他在笑什么,神色间带上几分狼狈、歉疚,低低地半哄半求:“别这么笑我,离儿。当年在悬崖上是我昏了头脑,我怕你回去向你父王一哭诉,你父王决不会善罢甘休。派人抓到我没什么,顶多一死。可万一被他发现了我和雪弥妃的关系,我却绝不能再让她落到狗王手里受糟蹋。我,我实在是没办法,才,才逼你的……” 终究心中有愧,他越说越小声,最后几不可闻。 雅筑里,静寂如坟,唯有两人呼吸此起彼伏。 半晌,东丹天极低头亲着黄泉额头:“你不在我身边了,我才发觉自己是真的喜欢你的。回中原的一路上,我张眼也好,闭眼也好,都是你的模样。一静下来,就会忍不住哼你教我的那首曲子。就算成了亲,我唯一会梦见的人依然只有离儿你一个。” 生怕黄泉不相信,他凑在黄泉耳边,轻轻地哼了起来。 黄泉浑身一个剧震,重重连喘几口气,猛地一头撞向他下巴。 东丹天极猝不及防,竟被撞倒。黄泉一弹而起,疾冲门外。 第二十九章 一掌震开屋门,房外无声无息竟始终站着一人,壮如铁塔。黄泉收不住脚,撞上那人胸膛,伤口剧疼。那壮汉却只是摇了摇,一言不发仍挡着出路。一耽搁间,他头皮骤然一紧,被拖了回去。 “这里没你的事了,退下。”东丹天极挥退壮汉,闩上门。将纤长的身影往床上一推,缓缓抹着嘴角血迹,一脸沉痛:“离儿,你就一点也不肯相信我吗?” 黄泉抿紧唇,美丽的脸全然不见以往冷艳,只有无尽凄凉。 他的离儿,永远都是那么美……痴痴望着,怒火不知不觉消弭无形。东丹天极跪在黄泉膝前,双手捧住了黄泉的面庞,轻轻爱抚着同当年一样柔滑的肌肤。 “离儿,我没有骗你的。你想想看,我本该有多厌恶烈儿的,可自从射月国回来后,我真是把他当自己弟弟、儿子般疼爱、教养,就因为他是你的弟弟啊。我,我一直都在为自己赎罪啊。” “你一定觉得我说这些话很虚伪,可我还是要说。我好多次都想回悬崖下面去找,找回你的尸骨,却总是没有勇气。离儿,你不要笑我,这些年来,我怎么也睡不安宁,常常会半夜惊醒。我拼命地做善事,想减轻一点罪孽,可是,无论怎么做,我都无法忘记你。” 平静的语调渐渐激动起来,他抱住黄泉,嗅着如水发香:“你知道吗?早从你第一次进入我梦里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跟雪弥妃同过房了。因为只要再跟她在一起,我就会觉得你在背后看着我。我真的好害怕……就 恋耽美 分卷阅读58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雪弥妃为这事跟我闹翻多少次,我都没有再抱过她。” 黄泉惊讶的眼神明显告诉东丹天极他的不信。历年来黄泉路杀手打探的消息和他自己在江湖上听闻,都道东丹盟主夫妇情深,只羡鸳鸯不羡仙。难道全是谣言? 东丹天极摇头苦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离儿,那些都是装出来。毕竟我好歹也已经当上了武林盟主,不愿被人指点笑话。而且我也确实愧对雪弥妃,所以除却闺房之乐,只要我力所能及,我都会千方百计满足她的。可,可是,我没想到,她,她――” 连说几个她字,英俊面容终于扭曲起来,一拳打在床沿,支架齐摇:“我没想到那个贱人,表面对我恭顺,背地里却寂寞难耐,背着我到处偷汉子。我始终顾及着她是烈儿的母亲,装做不知。她却越发变本加厉,最后一次,居然跟家丁私通,还怀上个野种。贱人。” 鼻翼翕张着,良久才压下胸中愤恨,目光森冷盯注角落空虚处――那种任何男人都无法忍受的耻辱至今仍深刻脑海。相较之下,他昔日为了这淫贱女子逼死那个美丽痴心的少年是何等愚蠢!是以当水千山暗中找来,告诉他伏离未死并同他商议计策时,他狂喜之余立即对自己发誓,不论花多少代价也要挽回离儿的心。 不过黄泉恨他之心也显然易见。于是他急急地闭关练剑,实则是在思量如何布局一举夺回黄泉。元烈偷偷离家,还巧不巧地邂逅黄泉被带回黄泉路,却是他始料不及。但沈日暖前来搬救兵,他反而窃喜,决意乘机杀了雪弥妃和那个奸夫,再将那男子的人头割将下来,易容成他自己的模样,料定沈日暖必会将人头带上山。届时黄泉心神大乱,估计也分不清真假,让黄泉以为他已死,放松了警惕,他日后潜入悬崖也定然轻松许多。 这计谋水千山自是赞成,还摹仿黄泉笔迹写了张追魂贴,飞书给他,把个杀手寻仇的凶案做得十足十,果然瞒过了一干老江湖的耳目。一石三鸟,本是天衣无缝,但惟独没算到水千山并未依约救出元烈。他苦等多日,仍不见元烈归来,沈日暖逃离悬崖后又在江湖四处求援,说起黄泉对元烈的诸多暴行。东丹天极终究坐不住,悄然尾随第二次攻打黄泉路的群雄上了路…… 而后的一切可说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黄泉断了舌,跳了崖,喜欢上了元烈……一个接一个的意外震得他乱了方寸。明明见沈日暖抱走元烈,他在暗处竟犹豫着不愿露面。 想到此,心头微微抽痛。但望见怀里的人,还是如释重负地抒出一口长气。不管如何,黄泉,最终回到了他的怀抱。 压着黄泉往床头一倒,低头便覆上艳润唇瓣细细亲吻。吸取了方才教训,他再不敢大意。嘴上施尽温柔,手掌却似一副铁钳,牢牢扣住了黄泉手腕和下颌,防他突然发难。 黄泉却似已麻木,看着头顶密密麻麻的画像,动也不动。东丹天极又惊又喜,直吻到黄泉嘴唇都略略红肿,才依依不舍地移开嘴,凝视那双微翘眼眸,却惊觉已泪光盈盈。 “你哭了,离儿?” 初初的错愕转眼化作了然和爱怜,他伸舌舔去黄泉眼角凝聚的一点泪水:“别哭,今后我绝不会再骗你的。离儿,你就忘了烈儿吧。莫忘了你们是亲兄弟,你,也不想让烈儿再受刺激吧。” 最后一句溢满浓浓威胁意味,黄泉迅速看了他一眼,身子战栗着。 形之于外的脆弱叫东丹天极心跳都瞬间漏了几拍,但为让黄泉彻底断念,还是硬了硬心肠,面无表情地道:“烈儿最重亲情孝道,如果他知道竟和自己的亲哥哥作出禽兽不如的乱伦秽行,只怕真会一头撞死谢罪。” 手指划过黄泉冰冷惨白的唇,东丹天极尽量绽开一个温和笑容,但瞧在黄泉眼里,仍比恶魔更可怕―― “你若还想去找他,那我也只好将所有的秘密都告诉烈儿,让他自己决定,是不是还要和你这亲哥哥相爱到老。” 嘿嘿一笑:“他是生是死,就在离儿你一念之间了。” 第三十章 笑容背后的无情和冷酷如锐箭穿过黄泉胸臆,逸出一声冰凉叹息,黄泉凄楚的目光透窗望着院中枫树。红艳的叶子碎碎摇摇,映在眸间,靡华似血。 他太了解东丹天极了。这个人,可以逼死痴恋他的无辜情人,杀掉青梅竹马的妻子,还会在乎一个毫无血缘的名义上的弟弟? 元烈那已经受尽摧残,脆弱得像风里红枫的性命,就捏在他的手里。他一个摇头,一点表情,都可能会激怒东丹天极。而那代价,或许便是元烈永远的消逝。 这一注,他赌不起。更输不起。 如何忍心让那善良又可怜、几已失去一切的人儿连最后生存的机会都因他而破灭? 慢慢地收回视线,用唇形对东丹天极无声说:“你赢了。” 黄泉,便在这屋子住了下来。 像是为了补偿十六前的伤害,东丹天极对他千依百顺,只消黄泉一个眼神,他就问上几十句,一样样猜黄泉需要什么。屋子里不久便堆满了各种珍奇古玩,字画花卉。尽管黄泉从未正眼看过,东丹天极依然乐此不疲。 随着黄泉伤势一天天好转,东丹天极也不再限制他的活动范围。除了不让黄泉出大门,整个宅子都由得他跑。很快,黄泉便已得知,这大宅除却他与东丹天极,以及那个铁塔般的壮汉铁生,其他的仆役在东丹天极设计杀了自己妻子后都已被遣走了。外人眼里,这东丹大宅的主人家已死,跟废院没什么区别。谁也不会想到,白道的武林盟主会和黄泉路的杀手头领同住一个屋檐下,甚至一张床上。 不过,东丹天极并没有碰他。 起初是因为黄泉的刀伤,但伤愈后,东丹天极仍然表现得很有君子风度。他在等,等黄泉回心转意的接受他。可慢慢他就发现自己错了,他所做的一切,根本就没有映进黄泉眼中。黄泉并未拒他于千里之外,他却觉得始终遥不可及。黄泉也会对着他笑,但那迷惘的目光永远是越过透明的他,投在不知名的远方。 他留住的黄泉,只是躯壳。 黄泉只有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真正的笑容。艳色唇瓣微微翕张着,无声地说着什么。东丹天极偷偷地窥探了很多次,终于发现,那唇形其实是两个字:元、烈。 嫉妒自那以后,就分分秒秒蚕食着他的内脏。原想从此都不让元烈再进入黄泉的视野,可他清楚,元烈,是横在黄泉和他之间的一道铁索。 不斩断,他始终得不到黄泉的心。 于是,这一天,他吩咐那壮汉铁生,快马加鞭去姑苏沈家剑庐把元烈少爷接回来。 铁生找上剑庐时,元烈已在沈家盘桓了颇有一段时日。原本对沈日暖当天自作聪明地硬将他从黄泉手里抢走甚是气恼,但终究是人家一番好意,也不便拉下脸责怪。一五一十将他在黄泉路上的前前后后都说了个清楚,沈日暖总算明白个大概,讪讪地极不好意思。但听元烈字里行间对黄泉爱到极点,他心里满不是滋味。 依着元烈,他早就要再回崖底去找黄泉。沈日暖哪肯答允,劝说元烈先设法戒除醉梦的毒瘾,再陪他回去。元烈虽不乐意,却也无可奈何。盼着能早一日见到黄泉,自是发了决心要熬过醉梦煎熬,兼之有沈日暖襄助,他毕竟不像黄泉太过心疼元烈,每每狠不下心地拿醉梦给他。一看苗头不对,他就封住元烈穴道。十多天下来,大见成效。醉梦发作的次数渐渐少了,痛苦亦不似原先那样强烈。元烈蜡黄的面孔也稍微有了点血色。 见到铁生,元烈惊讶多过喜悦:“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铁生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是大东家叫小人来找少爷回家的。” 元烈啊的一声,险些跳了起来――兄长居然没死?!那天见到的人头却又是怎么回事?但知道铁生从不撒谎,他定定神,登觉归心似箭。已半年多没见兄长了,哥哥一定急坏了。 当下向沈日暖告辞动身。有家仆相随,沈日暖也没借口再拦他回家,依依不舍地送出里余,才没精打采回剑庐。离门口还有十几步,就见台阶下一个极高的男子,黑发长及足跟,一张雪白的脸美得挑不出半分瑕疵,竟让人生寒,手里正推着辆轮椅―― “大哥――――” 沈日暖惊喜过望,急奔上前,抱住轮椅上那清柔可入画的男子:“大哥,真的是你!你不是被那什么雍夜族的家伙给带走了吗?怎么,怎么?”蓦然想起元烈曾向他描述过的那雍夜王的样貌,他急忙仰头,一望那颀高男子,果真左眼玄青,右眼绚紫。 “我就是你说的那家伙。”男子轻笑,如花开冰原,奇丽夺人心魄。低头望着轮椅上的男子:“沧海,这就是你常常提起的弟弟?呵,有点意思。” 这家伙,何时与大哥如此熟稔?沈日暖瞪他一眼,就去推轮椅。却被雍夜王轻描淡写挥开。 “沧海的事,不需外人插手。” “我也算外人?”沈日暖怪叫:“大哥,你回家是好,干嘛带上这外人啊?”针锋相对,丝毫不肯服输。 雍夜王傲笑不答,倒是沈沧海脸微微一红,清柔略带鼻音的声音细如蚊蚋,居然有些腼腆:“暖弟,他,他不算外人,这个……”见沈日暖双眼越睁越大,他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 见他窘态可掬,雍夜王笑了笑,替他解了围:“沧海已是我族未来的王妃。这次返中原是专来看一下故居,顺便找你一同回族观摩我同沧海的大婚。” 手指从沈沧海又指到雍夜王,沈日暖嘴张得再也关不拢,看沈沧海红着脸颔首,他泄气地一低头,乖乖让雍夜王推着轮椅走在了前面。 马停在门口,铁生扶着元烈下了马,走进大宅。绕过个小小池塘,一指枫林前的雅筑:“大东家最近都住书阁,少爷请。” 元烈怔了怔,兄长的书阁一向不许任何人擅入,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嫂嫂想进去,还被兄长斥责一顿。倒有点拿不定主意,拖着腿慢慢走到雅筑前,叫了声哥哥。 屋里,正在床上闭目养神的黄泉骇然睁眸,砰地坐起,盯视身边东丹天极。 “你没有听错,离儿。是我把元烈找回来了。”东丹天极支起身,微笑着抚摸黄泉痉挛的丽容:“你不是一直都在念着他么?我现在就让他进来认一下你这个亲哥哥,你说好不好,离儿?” 恨恨握紧拳头,黄泉周身发抖,突然一拳直逼东丹天极鼻梁。 后者却早有防备,侧身闪过,反顺势擒住黄泉手腕扭到背后,另一只手捏住了黄泉鼻子。张口呼吸的一瞬间,一粒药丸飞进黄泉口中。 什么?! 小腹迅速腾起一团炽热,熊熊烧进四肢百骸。黄泉眸里震怒翻腾――久经风月,他如何不知东丹天极给他吃的是催青春药!而且还是药性极烈的一种。 东丹天极的手只不过在他腰间摩挲几下,他全身顷刻瘫作春水,怒吼堪堪冲出艳红的唇,便不由自主地化为颤抖呻吟。推拒的手不受大脑控制,紧紧攀上身后男子的臂膀。 “离儿,你还是跟当年一样热情……”轻咬黄泉滚烫的耳垂,东丹天极嗓音也渐渐沙哑,猛然扯落黄泉衣衫,摸上胯间已经湿润抬头的欲望,缓缓有力地爱抚起来。 “唔~~~~~~~~~~” 指腹的薄茧摩擦着,强大的刺激从下身直通脑髓。用尽残余一丝理智,黄泉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耻人吟哦。可东丹天极显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手指加快了节奏,一面扬声高喊:“进来,烈儿!” 黄泉大惊,拼命扭动着想摆脱身下邪恶的掌控。东丹天极一笑,无视黄泉徒劳的挣扎,反而抱他转向门口,将他双腿拉得更开―― 门打开了,元烈满脸的喜悦瞬间冻结。 那妩媚得如要滴出水来的微翘眼眸里是他怎么也无法形容的魅惑痴迷。汗湿的银发贴在面上、唇边。被兄长握在掌中的欲望顶端,流溢着透明黏液,闪亮的银光,像利刃反光扎刺他的眼珠…… 这个在兄长怀里柔若无骨的人,真是黄泉?…… “啊――”黄泉此刻,已完全明白东丹天极的用心。他是故意要元烈看到这一幕的……从未像如今这样痛恨东丹天极,他扭过脖子一口咬上天极面颊。 “你咬罢!”东丹天极竟不闪避,反轻轻笑,用只有黄泉听得到的声音威胁:“如果你不怕让他知道真相,不怕我对他不利,你就只管发狠好了。” 紧咬他面庞的牙关倏地一僵,慢慢松开了。 东丹天极布满情欲的脸露出胜利的得意笑容,扳过黄泉的嘴,激烈吮吻咬噬,在上面留下他的烙印。他的离儿,永远都只能属于他,不会让给任何人…… “……黄泉……” 泥雕木塑般呆立的人终于开口,颤抖得似乎立刻就会晕过去:“为,为什么?……黄泉,你,你在悬崖下答应,答应过我,我们再也不分开的……你忘记了吗?黄泉……” 没有!没有忘记!只是…… “他没有忘记,只是他爱的并不是你,烈儿!” 放开黄泉淤肿红唇,东丹天极笑望元烈:“他喜欢的始终都只有我。之前,他不过是因为可怜你为他成了残废,才哄着你的。可如今发现我并未死,离儿他当然回到我身边了。”转注黄泉,手一分分握紧激昂勃发的欲望:“离儿,我说的可对?” 微眯的双眼,透着黄泉才看到的浓浓杀气…… 他还有否认的选择吗? 茫然一点头,看见晶莹的泪珠从元烈眼里扑簌簌滚落。盘踞下身良久的情欲在东丹天极一个大力捏放下迸射,淫靡的白液滴洒空中、地上、床头、他自己的身上…… 无力倒进身后的怀抱,黄泉闭目,再不敢看元烈一眼。 原来,回到兄长怀里的黄泉,连怜悯的目光都吝啬给予。心,越跳越慢,最后几乎停顿。元烈涩然,一步步退后――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来缠着你的,黄泉。我,我还想过等醉梦解了,我就回去悬崖下,和你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我要在潭边再堆两个很大很大的泥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是我……嗬……” 但那已是永远实现不了的妄想…… 眼泪模糊了一切,他低头飞奔逃离。 “……烈,烈儿?”踉跄的身形令东丹天极心头猛一抽搐,怔忡半晌,从床上一跃而起,追了出去。 …… 冲过枫林,元烈扑倒池塘边,嚎啕大哭。 水面映出的人,发枯脸黄…… 美如黄泉,也确实只有兄长那样的人中龙凤才配相伴左右。而他元烈,算什么?就凭这伤痕累累残破无用的身躯,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啊呃……黄,黄泉……我不要啊……” ――我是配不上你,可我也是真的喜欢你,绝不会逊于任何人啊…… 我总以为,有朝一日能感动你,让你真正爱上我。但最终,你选择的,依然不是我!你,就这样不要我了! 东丹天极走近,就见到哭得天昏地暗的元烈。他慢慢伸手,抚摸元烈头顶。 元烈抬起红肿的眼睛,望着从小到大像慈父般疼爱他的兄长,却也是夺走了他此生至爱的人:“哥哥,你就,就非要他不可吗?我,我不能失去他啊,哥哥……” 小时候,每次他叫着哥哥央求,兄长总会满足他的要求,哪怕再荒唐无理。但这一回,东丹天极面无表情,声音平平地钻进元烈耳朵,像冰针。 “烈儿,你别再自欺欺人了。你看看自己的影子,根本就已是一个废人,黄泉怎么可能会真的爱你呢?” 拉起元烈,喟叹着,取出一叠银票塞入他衣襟:“这些银两,够你在小镇买个铺子,做点小本生意养活自己。日后如有困难,你就找铁生说,不要再进宅子来了。” 眼神由震惊渐转呆滞,元烈手脚发冷,牙齿轻振――兄长在说什么?要他离开宅子吗? 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一丝丝抽离了,轻轻地问:“哥哥,你是要赶我走吗?!” 东丹天极一窒,没承认却也没否认。 元烈等了好一阵,都听不到回答。他默默地坐在塘边,抱着膝盖蜷成一团,仿佛不胜秋风萧瑟。 泪水,无声无息地掉落,砸碎了平静池水。 “……哥哥,连你也不要我了么?……” 心头杂乱如麻,东丹天极不知道自己该对元烈再说些什么,但若要他重复一遍先前讲过的话,却万万说不出口。咳嗽一声,慌慌张张地掉头离去。 死一样的冷寂弥漫在秋天凉空,什么都似乎胶凝了。拨着水中倒影,元烈低低道:“他们谁也不喜欢你,不要你了……” 你根本,就是个多余的废人。 东丹天极在枫树下站了很久。 他本该欣喜的,以他对元烈脾性的熟稔,他确信刚才那番话绝对已打消了元烈心底最后的幻想。元烈势必不会再留在宅子里了。可他,一点点扫除障碍的得意也没有,胸口反而闷得像压了块巨石,几乎无法呼吸。 眼前摇来晃去的,尽是元烈哀伤凄然的脸。记忆里,元烈从未在他面前哭得如此伤心。从来没有…… 唯一有一次,元烈还是刚刚在学走路的小娃娃,跟不上他的脚步,就开始哭,哭得好厉害。他实在忍受不住了,便去买了个拨浪鼓逗他。那满脸眼泪鼻涕的孩子立刻笑了,一头钻进他怀里,牙牙地直囔着要哥哥抱。 元烈,一直当他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酸涩的滋味从鼻腔慢慢往眉心涌去,凝聚。感到心似乎脱离控制地发软,东丹天极仰天深深吸气,压下那一丝蛊动―― 不能心软。要想让离儿永远和他在一起,就一定要狠心赶走元烈,不让他们再有见面的机会。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有多卑劣,可是,执念一起就再难扑灭,就像星星之火,非燎尽整个原野誓不罢休。 “烈儿,你别怪我……” 东丹天极对着空荡荡的林子自言自语,仿佛如此就可以减轻心头的愧疚。他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同样的话,说了好多遍,终于停下来,呆呆坐到了一段树根上,听枫叶在沙沙摇,已是深秋。萧凉风过,依稀夹着低低呜咽,是元烈的声音。 他,是不是做错了?…… 不安如同滴在白纸上的一滴墨迹,渐渐地扩散晕染。他再也坐不住,负手在树下来回渡步,试图说服自己紊乱的心绪。尽管对元烈和黄泉而言,他的所做所为的确有些残忍,可也是为他们好。 “你们是亲兄弟,本就不该在一起的。况且凭你现在的模样,你怎么去照顾离儿,反会拖累他的。只有我才可以保护离儿啊。有我在他身边,就算他日那些自命侠义的江湖客发现黄泉尚在人世,也不敢轻易动他一根汗毛,烈儿,你说对不对?” 当然没人回答他,只闻断断续续的抽噎。等了很久,啜泣声也徐徐低落,轻得再也听不到了。 太阳一点点沉了下去。枫叶在暮色里瑟瑟抖着,暗红的颜色,像干涸凝结的血块那样刺眼…… 元烈还不肯从枫林后出来,他在做什么?是在无声流泪,还是已经哭得累了?睡了? 鼻子酸得发疼,东丹天极涩然揉着眉头,终是叹着气,慢慢走回池塘边。就先送烈儿回房休息,等明天,再好好跟他说清楚其中利害,劝他离去罢…… 元烈却不在,唯有池塘静静地浴在最后一丝落日余辉里,水面也泛着诡异的红,宛如染了一层血。 风拂过面庞,夜的凉意随之透过肌肤,渗进骨骼,阴寒的,有淡淡的腥味。 心猛然剧烈跳动,似要破膛而出。东丹天极一个箭步冲上前,在塘边顿住,嘴角失控地牵搐起来―― 那薄薄一池红褐,真的是血! 意识刹那空白,听见塘中水草下哗啦一响,几尾鱼儿被他脚步声惊散游离。水草晃了晃,漂浮开去,露出一张惨白得骇人的脸,一侧面颊却已被鱼儿咬破,细细流着血…… 烈,烈儿?! 恐惧像鬼爪一样从四面八方伸来,勒住了东丹天极的脖子,他死死瞪着池塘里半浮半沉的的元烈,嘴唇在抖,手在抖,脚在抖,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在抖。膝盖不停地颤栗,身体软泥般地缓缓瘫下。 “不,我没有,没有想要你自尽的,烈……儿……我真的,没有……” 可元烈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真的,假的,都不再有任何意义。他的时光,他的世界,已然停顿。 只有活着的人,才会害怕死亡。因为那意味着永远的失去和无可挽回。 “烈儿,你,你回,回来……哥哥不要你走啊……” 眼泪破天荒滚出的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先前元烈哭泣时,是如何一种滋味。 白茫茫一片里,他看见元烈就在他面前,抱着膝,无声掉着眼泪:“……哥哥,连你也不要我了?……” 如果他当时肯多看一看,多想一想,不要那么决然地转身就走,元烈还会死吗?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那个小时候最爱缠着他撒娇,长大后最崇拜信任他的弟弟已再不可能追着他,叫他哥哥了。 突然一股强烈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在胸口胡乱翻搅,眼前一阵血红又一阵黑暗,他半刻也无法再在这里待下去。手臂一撑地,爬起身就往林外冲,一连撞倒几株枫树。 屋子里,阳光敛去,多了几分寒气。 药力已经渐退,黄泉却仍卧躺床上,任暮风吹过他裸露的身体,激起细微寒粒,也不拉被子来盖。倒不是因为腰还麻痹,而是真的不想动。 所有的力气,早在欲望释放前就已随着元烈奔涌的泪水流尽了…… ――答应过不会再跟元烈分开的,可他,终究做不到。他可以当自己永远没听过元烈是他弟弟这个秘密,却不想再让元烈因为他受到任何伤害。 如果今日的绝情能换元烈将来一生平安,他宁愿做个负心人,让元烈恨他一辈子。 只因他,已经不再奢望能得到幸福,可元烈,还有长长的人生路可以走。在黄泉路时他就看得出,那个叫沈日暖的少年对元烈有着一份异常的关心,不然也不会几次三番来救人了。 木然笑了笑,回头就让天极把元烈送回姑苏剑庐罢。岁月无情,总有一天,再激烈的情感也会消磨殆尽。元烈,也将忘了他,开始新的生活。 没有他, 元烈也不会再受那么多的罪孽,一定可以平平淡淡地过完余生。 “哐啷”一声巨响,门板倒地。 东丹天极披头散发,像被人追杀了三天三夜,扶着撞烂的门框拼命喘息,面色惨白如死,满头冷汗。直勾勾看着黄泉慢慢坐起,捞起掉在床脚的绣花衫子,又慢慢地穿上。 雪白的身子尚余留着情欲的痕迹气息,可黄泉微翘眼眸却清澄得如水里洗过的黑色琉璃,冷冷地,略带讥诮地望着他,没有一丝一毫适才的迷乱和媚态…… 激狂褪去,那个娇娆热情的离儿也就消失了,黄泉还是黄泉。 黄泉确实不再爱他。至今仍在痴迷不悟的,其实是他。 为了十六年前那一个美丽的影子,他狠心斩断了一切,结果,影子永远都不会变成真实。他看得见,甚至摸得到,可永远抓不住。 “……啊,哈哈……哈哈哈……报应,是我的报应,啊嗬嗬……” 反常地疯狂大笑起来,将惊愕的黄泉拖下床,就往回奔。 “烈儿,烈儿,我不会抢你喜欢的东西了。你不要走,哥哥把他还给你,这就还给你!” 大喊大笑着一口气穿过枫林,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一钩残月半悬枝头,照着冷幽幽的池塘,也照在那惨白的、浸得微微有点浮肿的尸体上…… 周围所有均凝固了、静止了。 什么也听不见,感觉不到。黄泉双眼里,只看见元烈放大到极至的惨白面容,黑发,在水里轻轻地飘着…… 一声尖锐的惨叫划裂了夜空,狠狠地甩开东丹天极的手,黄泉跃进池塘,把元烈抱回岸上。揪着他的衣服用力摇晃,又不断敲打他鼓胀的肚子,想让他呕出腹中积水。敲到手酸,冰冷僵硬的尸体当然没有半点动静。黄泉不死心地叫着,凑上元烈灰白发肿的嘴唇,一遍遍地向他渡气。 元烈还是没有动。 黄泉的号叫终于渐渐淹没在哭声里。 “……我已经把离儿还给你了,你还在生哥哥的气,不肯回来吗?……” 东丹天极站在一边,喃喃自语。 那一夜,东丹家附近的村民,都听到那座大宅里悲嚎哭叫,彻夜不绝。翌日有人壮着胆子上门去问那唯一的看宅人铁生,却被一句听错了赶将出来。村民越发觉得蹊跷,加之先前这大宅又有血案发生过,私下议论着,都说东丹家闹鬼。一传十,十传百,宁可远远绕上个圈子夜也再无人敢经过大宅门口。 不出两月,东丹家门庭外已是杂草丛生。那铁生也从不打扫,只是偶尔自边门出去一两次,采购些食物。也惟独每天从围墙里飘出的炊烟,向人宣告着这废院似的宅子里还有人居住。 门口的野草一天高过一天。这日大寒,凌晨时分落了一场薄雪。到得晌午,已融了七八成。半露泥泞的地面上,两排浅浅足印一直延伸至大宅正门口,中间还有两道轮痕―― “怎么会这样?” 沈日暖吃惊地仰望蛛罗密布的门匾,确信自己没有走错地方,也就更奇怪了:“难道东丹家的人都搬走了?”一低头,瞅着轮椅上的沈沧海,说不出的沮丧。 那天他和大哥重逢后,兄弟俩自是喜不胜收,畅谈数日,聊了不少别后情形。终究还是挂念着元烈,便鼓动大哥一同前往东丹家探望故人。沈沧海自然欣允,念及雍夜王是初次涉足中原,有心带他多游历些中土风光人情。三人一路上游山玩水,缓缓行来,竟走了将近三个月。东丹家似已无人居住。 沈沧海也哎呀一声,甚是失望。雍夜王来路上都极少说话,越近大宅脸色也越凝重,此刻反轻轻吐了口气,那张美得不似人类近乎妖异的面上微绽笑容:“既然已经搬走了,那就走吧。” 刚将轮椅掉了个头,沈日暖眼尖,见墙内烟起,嗅了嗅鼻子,喜道:“好香的米饭,原来还有人在。”在满是灰尘的大门上拍了一阵,都不见回应。他一急,就从墙头跳了进去。 雍夜王无奈地摇摇头,抱起沈沧海也跟着跃入。 墙内也铺着层白雪。院子角落里一棵光秃秃的老树下,一人背对众人,静悄悄地伫立着。宽大的绣花绸衫在寒风里飘舞,更显得那人纤长单薄。 “黄泉!” 沈日暖忍不住惊呼。那一头银发他决计不会认错。只是怎么也想不到,黄泉会从悬崖底来到了这里。 银发一动,似乎听到他的叫声,那人慢慢转过身,果然是黄泉。对着三人笑了笑,眼里却尽是陌生,好象只是在和不相识的路人打招呼。 他的臂弯里,抱着个裹了条薄毯的人。那个人从头到脚都被裹得很严实,连丝头发也看不见。黄泉一笑后,就垂首去看怀里的人,满脸爱怜横溢,又小心翼翼地掖着毯子,似乎怕冻坏了那人。 看毯子下的细瘦体形,应该是个女子吧。沈日暖挫了挫牙,不禁替元烈大叫委屈。怒气一升,冲上前劈头就骂:“你这见异思迁的妖人,枉费他那么一心一意喜欢你!你,你,――”一顿臭骂,喘了口气:“元烈呢?他人在哪里?”说完猛拍一记 恋耽美 分卷阅读59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门,竟然忘了黄泉无法说话。 黄泉无动于衷地听着他谩骂,最后一句听到元烈的名字,他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微笑着沈日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毯子,又做个睡觉的姿势。 “你,你说这个是元烈?他睡着了?”沈日暖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他臂弯里的纤细人影,倒也不知不觉压低了嗓门:“我就看他一眼,不知道他的毒全部解了没有?” 边说已边伸手去拉毯子。刚碰到一角,黄泉顿时怒吼起来,一掌推开了沈日暖。拉扯间,那毯子半边掀了开来―― “啊?!――――” 两声骇叫先后从沈家兄弟嘴里发出。沈日暖一屁股跌坐在地,浑身凉透。 毯子里,是一具森森白骨。黑漆漆的两个眼窟窿正朝着他,仿佛在看着他…… 忿忿地瞪着沈日暖,黄泉飞快替骷髅裹好毯子,抱得紧紧地转过身,半蹲下去。 这时,众人才看到树底下堆着两个泥偶,尚未完工,仅得半人高,是以适才被黄泉高挑的身影掩住了。拂掉泥人身上积雪,黄泉开始慢慢地用手扒开地上的雪,挖泥来堆。 天地静静地,只听到雪在黄泉手下簌簌的响。 “……那,真的是,是元烈?怎么会死的?”沈日暖颤抖得不寻常的声音打破死寂,脸发青:“黄泉他,他是不是疯了?” 沈沧海轻叹着,清柔如水,蓦然扭头,仰望雍夜王紫青双瞳:“你开始就不想我们进来,你早知道是这情形了,是么?” 雍夜王淡淡一笑,凝视黄泉背影,怜伤地轻声道:“早在黄泉路,你要我看他的命数,我便已见到今日景象。伏离,我虽然可以堪破天机,却什么也改变不了,帮不了你……”遮目长叹:“有时,我真恨自己为何要生这样一双眼睛。” 黄泉还是一点一点地捏着泥人,根本没理会三人在说什么。 沈沧海在去黄泉路的途中,也算看着黄泉与元烈相爱一场,此刻不由恻然,求雍夜王道:“他终究是你的朋友,你不想想法子,带他求医?” “医好他的疯病,他岂非更痛苦?”雍夜王妖瞳流转,看透尘寰的明锐和无奈,又轻轻笑了一笑。 “他现在,终于能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或许对他而言,如今才是他此生最快乐的日子。你我又何苦去扰了他的美梦呢?” 抱着沈沧海飞身越过围墙。沈日暖眼圈红了半晌,泪水终是滴落,在雪里融了一滩―― 不再想追问元烈是如何死的,也更不承认那具嶙峋白骨就是从前那个侠气飞扬的厚实青年。他只知道,今后的岁月里,他都不会忘记,在湖岸边,如果那笑咪咪、温吞吞的青年没有多管闲事地救下了他,没有护送他回剑庐,就不会碰到黄泉……兴许也就不会死…… “元烈……”倘若时光可以倒退,但愿你当初不要救我…… 狠狠一咬牙,越墙发足狂奔,发誓,这一生的眼泪,都将只为你而流。 人去院空,饭菜的香味却渐渐从厨房那边飘了进来。一身黑袍的英俊男子端着食盘走向树底―― “离儿,吃饭了。” 黄泉专心地捏着一个泥人的手臂,罔若未闻。 将食盘放落黄泉身边,东丹天极拿了碗饭送到他面前:“你不吃,哪有力气继续堆泥人啊?你一天堆不好,烈儿他就不开心,装睡不理你。” 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黄泉果然停下来,对怀里的白骨望了半天,又歪着头想了想,高高兴兴地抢过饭碗。 半碗饭落肚,他眼皮也缓缓耷拉下来,打个呵欠,搂紧了骷髅,就倚着树身睡着了。 每天,东丹天极就靠饭里拌的迷药让黄泉睡上几个时辰。因为黄泉即使夜间,也从来不睡,所有的时间都在这树下捏泥人,或者抱着元烈一看半天,不断地微笑。 为黄泉擦干净唇上的饭粒,东丹天极回头,对泥偶连劈几掌,将黄泉刚新捏好的地方又毁了去。 当日是他哄骗哭了整整一夜的黄泉,只要堆好泥人,元烈便会醒过来。所以,黄泉堆,他就毁。黄泉就可以一直堆那两个永远也不可能完成的泥人,不会再哭到泣血。 风似乎大了些,凉飕飕地,几点雪屑从枯枝吹落。 皱了皱眉,他奔出院子又很快返回,手里多了条薄被。 被子是给元烈盖的。仔细地塞好被角,他笑着一摸骷髅的头颅:“烈儿,哥哥对你好不好?你笑一下给哥哥看啊。” 慢慢从袖里掏出个很旧很旧的拨浪鼓。 轻轻地,摇着。 全文终 番外 与你同行 连着两天的暖冽冬日,地上薄雪已经无影无踪,院里的草却枯死了大片,混着数月来堆积腐败的枫叶,踩在脚下,腻腻的,极不舒服。铁生一早就拿了笤帚来打扫。 慢慢地扫过了大半个院子,墙角老树下,那个银发披肩的人还是蹲在两个永远也堆不好的泥偶前,呆呆地,似乎在看什么。时而又低下头,对怀里的骷髅笑一笑,摸一摸,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铁生也从来不想去听明白,因为他知道,这很美的男人是个哑巴。 他还知道,这哑巴叫黄泉,大东家却喜欢叫他离儿。 离儿这个名字,他也并不陌生。从小和大东家一块长大,几乎什么事大东家都不会隐瞒他。他听大东家许多次酒醉后说过,离儿是大东家最爱的人,胜过喜欢女主人。 他的一生都献给了东丹家,最大的心愿就是尽心尽力伺候好对他不薄的大东家。甚至为此都没有想过要成亲,当然他私下里很渴望有个女人,有个家。所以他不懂为什么大东家十几年来放着温柔似水的妻子不碰,却总在夜深人静时念着离儿、离儿。 不懂归不懂,他绝不会试图去纠正大东家的想法。即便那一天,大东家杀了女主人,他也没有露出一点不满,反而暗中叫了声好。只因那女主人居然红杏出墙,给他最敬重的大东家蒙羞,着实该杀。那个奸夫就更加罪不可赦,只是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何大东家竟斫下那奸夫头颅,还要他将人头化装成大东家的模样。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默默搬出年轻好奇时跟村里仵作学来的本事去完成大东家的指示。虽然不是行家,但替死人装扮要比活人容易得多,再加上些伤痕血迹,乍然一望,极为逼真。 自然他不会追究大东家要这个派什么用场,也不会刨根问底这么做的原因。他心目中,大东家是永远不会错的。 可是这一次,他觉得大东家真的做错了。 这个哑巴男人,再美,也已经疯了。大东家不该再留着他,还陪着他一齐疯疯癫癫。 心里想着,眼睛已瞥到大东家端了饭菜过来,轻声细气地哄哑巴吃饭。 这情形,他天天看,却依然天天难过。大东家,就被这哑巴拖累着,足不出户,样子一日比一日憔悴。 心隐隐作痛,铁生黝黑的脸牵了牵,扔下扫把,走去边门。 实在看不下去,他还是离开的好。前一阵购买的食物也将告罄,该去小镇采办点粮食布料,再过月余,便是年关了。 买完年货,已是日薄西山。铁生扛着沉甸甸两个布袋返村,没有直接回东丹大宅,而是穿过阡陌田埂,差不多走到村尾,天色全黑,才在孤零零一间亮着昏黄油灯的小茅屋前停步。 “小少爷,是我。给你送点年货来了。” 简陋的木板门应声半启,开门的青年脸色发黄,透着病容。见到铁生还是微微露出一点笑:“你上次买来的,我都没吃完。辛苦你了,又送这么多东西过来。”拖着腿,慢慢一瘸一拐,领铁生进了屋。 屋里的木桌上,放着一盆水,还堆着些泥巴,泥上赫然插着几把小刀。铁生一惊,瞪着青年:“小少爷,你哪来的刀?” “几天前跟邻村的小孩子用泥娃娃换的啊。我答应那帮孩子,以后做了泥娃娃就给他们拿去镇上卖,他们也会给我送些柴米油盐过来。”青年平静地笑笑,拔出一柄小刀,修饰手头刚捏好的一个泥偶:“我最近发现,用小刀来勾泥娃娃的五官,比手工做更细致呢。” “……小少爷……”铁生将一袋年货放妥,回头见青年仍在油灯下一刀刀刻着这小孩子的玩意,专注的神情让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勾勒完五官,青年搁下刀,揉着酸痛的手腕,对一脸忧伤的铁生笑了一下:“你放心,我不会拿刀来自寻短见的。我已经在鬼门关走过一回,再自尽,也对不起你那天赶来救我,还费心思为我找了具尸体做替身。” 轻轻垂下头:“元烈已经死在了池塘里,世上也没什么事情能再让他伤心绝望了。他不会再死第二次的。” 作者: livia 2005822 23:59   回复此发言 61 回复:浮生梦之黄泉篇 听元烈这么一说,铁生黝黑的面孔反而发红,讷讷道:“小,小少爷,你折煞铁生了。其实,是小人,小人私心,那天一回宅子,就去坟地挖了具身材相似的新尸,整成小少爷的模样,准备骗大东家的。正巧小少爷投水,小人便将计就计……” 元烈双眼诧异一张,很快镇静。了然于胸地点点头:“我也猜你是早有预谋的,否则哪有那么迅速?我刚走进池塘,你便来救起我,片刻后就弄来了尸体。只是,你为什么要骗,骗他?”兄长两字在舌底盘旋,终是没有说出口。 “小人奉命请小少爷回家一路上,就怕大东家一时冲动,对小少爷不利,说不定还会痛下杀手。可小人知道大东家其实是最疼小少爷的,他日清醒过来,一定会后悔。小人不想让大东家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只好出此下策,让他以为小少爷已死,就不会再继续错下去。况且,小少爷也是铁生亲眼看着长大的,小人怎能看着你死?” 铁生一口气说完,眼角竟隐约泛泪。尽管他一开始就知道,元烈是大东家抱来的孩子,并非老主人的亲骨肉。日前在雅筑外守侯时更听得清楚,元烈原来是那个哑巴的弟弟。但看着元烈从襁褓中的小婴儿长大成人,这份感情不亚于人父,早将元烈当自家骨肉般疼爱。在剑庐时见元烈跛了一足,已是心痛之极,是以途中绞尽脑汁,才想出这计策。 果然,那易容过的尸体换上了元烈衣衫,再加上故意划花了脸,又浸得浮肿,大东家和那哑巴一见,已失魂落魄,居然都未辨出真伪。 元烈的性命确实保住了,可大东家如今的样子,显是后悔过头,忆弟成疯。他原本以为假以时日,大东家会渐渐好转,但眼下看来,却似疯得越来越厉害。 一咬唇,突然跪地,对元烈连磕几个响头。 “铁生,你?” 元烈大吃一惊,过来扶他,却怎么也拉不动。 铁生又磕了数下,才将今日在心底转了一天的念头说出口:“小人想请小少爷回大宅去看看大东家。” 一怔后,元烈叹息:“他都不要我再跨进宅子,我还回去做什么?” 垂眸,昏暗灯焰映着他颤抖的睫毛,在鼻翼两侧投下深深阴影。微微一笑,涩然而酸楚。 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学会慢慢地,一丝丝遗忘过去,忘记意气飞扬、好打不平的江湖岁月,忘记那个美丽的,也是永远追逐不上的修长身影。决心在这村间小屋,开始过个平凡人的生活。 槁灰死水的心,无意再起波澜。 “他们现在都过得好好的,我只是个多余的人,何必再去扰人清净?” 幽幽低语着去拉铁生:“天色不早,你也该回去了。” 铁生布满沧桑的脸一阵抽搐,捶地嘶吼:“不好,不好!小少爷,算铁生求你,你就去看一看大东家吧,让他别再疯下去了。” 元烈呆了呆,还没来得及细想铁生话里意思。身子一轻,铁生已将他抱了起来,剩下那一袋年货也不拿了,撒开大步出了门。 站在洒满清冷月光的院子里,元烈凝望远处树下默默无声堆着泥人的背影,震讶地抓住身旁铁生衣袖:“……这,这,他是在干什么?……” “小少爷,你也看到了,他在堆泥人啊。”铁生轻轻扶着元烈往前走:“自从他见到那具尸体后,就变成这样了。每天抱着尸骨在院子里忙碌,因为大东家告诉他,你只是在睡觉,只要他堆好泥人,你就会醒过来――” 头脑嗡嗡响做一团,元烈已根本听不清铁生在说什么,瞬息不眨地盯着黄泉肩头银灰波动的长发,看他纤美的长指粘满了泥,一点点地捏着泥人的脸―― 方方的下巴出来了……再上去,是略厚的嘴唇,挺直的鼻梁…… 熟悉的,元烈自己的容颜……原来,黄泉竟记得如此深刻…… 曾以为早已干涸不会再流泪的眼湿润了,元烈战栗着,拂开铁生的扶持,一步步走上前,越来越快,心也越跳越厉害,似乎立刻就要从嘴里蹦了出来。 “……黄泉……” 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痉挛的喉咙里吐出轻轻两字,怕黄泉听不见。但黄泉却一僵―― 是元烈在叫他?! 几乎同时就旋身,银发在月色下扬起绚丽弧光。 微带血丝的眼波凝滞了,又缓缓转动,望望裹在毯中的骷髅,再转回元烈身上,便再也没有移开。 狂喜像滔天巨浪湮灭了一切,他大叫着,丢下怀里尸骨,冲上去,狠狠抱住元烈,狠狠地捏他的脸,捏他的手…… 软的,热的,眼前的,是个活生生的元烈。 他的元烈,终于肯醒过来了。 积压了数月之久的痛苦、忧郁、无助、孤独、委屈在刹那间急遽迸发。黄泉放声大哭,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用力捶打元烈,又狠狠托起他的下颌,把元烈所有的声音都锁进了唇间。 滚烫的泪,剧烈的吻,打在身上的拳头再重,再疼,元烈也感觉不到,整个世界里,只有黄泉的呜咽和拥抱…… 从来没有见过,甚至不敢想像,黄泉那么孤傲冷丽的人,竟会哭得如此悲恸而不加掩饰,像个被抛弃的孩子,终于见到了亲人…… 一遍遍抚摩黄泉颤栗的背心,吻着满脸泪珠:“黄泉,别哭,别哭,我就在这里,就在你身边啊!” 泪水慢慢止了,黄泉紧抱元烈的双臂却收得更紧,仿佛一放松,元烈又会消失不见。在元烈面上亲了又亲,破涕为笑,艳丽不可方物。 “烈儿?!――――” 被黄泉的大哭惊醒,东丹天极披衣入院,望见月光下相拥的两人,骇然大呼。 元烈真的复活了?!还是鬼魂?! 脑间一时混乱到几欲爆炸,他捧着头踉跄后退,喃喃道:“烈儿,我那天没有想逼死你!真的,真的没有!” 脚底蓦地喀嚓几声脆响,却是踩碎了骷髅,他惊得寒毛直竖,狂声尖叫:“我不是有意踩毁你尸骨的,烈儿,烈儿,你不要生气。” 元烈不由心悸,忙道:“哥哥,我不是鬼。那个尸骨不是我,你别怕。” 黄泉和东丹天极都是一震,瞪视元烈。 “是啊,大东家,小少爷没有死,池塘里的那具尸体是小人找来的替身。”铁生也忙不迭跪倒,半点不漏地将他那移花接木的计策尽数倒出。 作者: livia 2005822 23:59   回复此发言 62 回复:浮生梦之黄泉篇 黄泉与天极两人均是绝顶聪明之人,只是关心则乱,兼之事发当日都对元烈做了违心之举,愧疚于怀,才会一见浮尸便心神大乱,如疯如魔。此刻听铁生一说,须臾顿悟,不约而同狠瞪铁生一眼。 瞪归瞪,黄泉心里还是感激多过气恼。若非这铁生相救,元烈可是真的做了水中冤魂。思及不觉后怕,牵起元烈,朝铁生点了点头,就往墙外飘去。 “慢着――” 东丹天极也不知道自己是想阻拦哪一个,但见两人要走,登时红了眼,飞身挡在两人面前,双臂一张:“你们不许走!” 黄泉生生顿住,恨得咬牙切齿。东丹天极看在眼里,方自一怵,又听元烈道:“哥哥,就请你放过我和黄泉吧。” “不――”生命里仅存的两人就要从此离他远去,东丹天极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慌乱中想都不想,脱口道:“烈儿,你们不可以在一起的,离儿他才是你的亲哥哥――啊――――” 长长一声惨叫,他怔怔望着伫立身前,同样表情呆滞的黄泉,徐徐垂低目光―― 黄泉的十指,深深扣进他胸口…… “……你,你真的杀,杀我……”东丹天极嘴角扭曲着,绽开一个笑容:“原来我怎么忏悔弥补,你终是不肯原谅我,离儿……” 黄泉浑身开始发抖,他没有想到自己真会下毒手,可听到东丹天极吐露秘密时,他什么也忘了,唯一的念头就是要阻止东丹天极,绝不让他说出来。当神智恢复,他的手已经插进了那一个曾经偎依缠绵过的胸膛。 惨白着脸,猛然撤回双手,摇摇欲坠。 元烈此时才从震骇中惊醒,大叫着扑上前,搂住东丹天极颓然倒地的身躯,拼命用手按着他伤口,胸腔急涌的鲜血瞬时染红了手掌。 “哥,哥哥……你刚才说什么?黄泉,黄泉他怎么会是我哥哥啊?……” 东丹天极凝望着他,没有回答。 热乎乎的血不断地冒出来,臂弯里的身体似乎在一分分失去温度。元烈用力抱着他,用力摇:“哥哥,你不要死,不要死啊……啊嗬……” 从小陪他玩骑大马、捉迷藏的哥哥,教他识字、教他练功的哥哥,宛如神坻一样不可挫败的哥哥,竟然就在他怀里消逝吗? “不要啊,哥哥……” 眼泪雨点般滴落东丹天极面上,烫得灼人。轻轻地叹着气,东丹天极伸手擦着元烈泪水,微微一笑:“傻烈儿,哥哥骗你的,离儿当然不是你的哥哥。咳,你,你是我最喜欢的亲弟弟啊。烈儿……” 拍了拍元烈颤抖的手:“以后哥哥都不能再照顾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还有,还有离儿,你千万不要恨他伤了哥哥。这条命,是哥哥十六年前就欠他的,现,现在还给他,我毫无怨言。” 声音越来越低,努力偏首望向一旁苍白轻抖的黄泉,东丹天极温柔地笑了笑,唇红齿白,神采四溢―― “离儿,烈儿就交托给你了。你们从此,从此就远走高飞,好好地,过一辈子……” 眼帘渐渐阖起,笑容却仍凝结在唇角,如毕生心血浇灌的情意和爱,灿烂绝伦。 元烈和铁生抚尸痛哭。黄泉茫然相望良久,终于跪倒,执起东丹天极冰凉的手,轻轻一吻,眼角跌落一滴清泪。 晨雾萦绕间,健马嘶鸣,昂首待发。 鞍上两人,却尚在为去向争执。 “我们就一路直返悬崖吗?可我还想玩遍天下名山大川呢,黄泉。”元烈倚靠身后宽阔肩膀,卷弄着银亮发丝,半撒娇半耍赖。虽然当日是他提出要在崖底平静度日,但怎么舍得浪费与黄泉浪迹天涯的乐趣。此刻,也算是体会人心贪婪。 黄泉挑起妩媚眼眸,瞪着元烈,蓦然扬唇一笑,指尖在元烈手心写着字―― “陪你玩也行,不过,先要跟我回射月国去见家人……” 元烈还没念完就腾地涨红了脸:“不去,不去,要是你家人问起来,我算什么?” 你其实,是我亲弟弟,所以才想带你回射月国,悄悄见一见你我的父王……黄泉凝视元烈羞赧喜悦交错的神情,艳色唇瓣勾起一缕魅惑微笑,叫元烈看直了眼。 低头轻咬元烈耳轮,手指潜进元烈衣内,在他光滑的大腿内侧,慢慢一笔一划,每一次都故意扫过花茎根部。 “你这傻小子,你自己说,算是我的什么人?” 挣扎着读完,元烈声音已微颤。被黄泉的手指不温不火地撩拨着,毫无反应的分身居然有了一丁点细微的麻痹。加之从他脖颈越吻越下的湿热嘴唇,全身的热量一下提升到及至。 骤然升温的肌肤和呼吸自然传导给了身后的人。一声低笑,黄泉突然抬高了元烈的腰―― 久违的坚挺深深进占,带起火热的充实感。元烈惊叫着,软倒在黄泉胸怀里,眼睑都泛了红:“你,你疯了?!我们是,是在骑马啊,啊……啊……” 两记大力抽送成功阻止了元烈的牢骚。一手搂紧元烈腰身,黄泉一挥马鞭,骏马立即撒蹄飞驰。 连串遏制不住的呻吟随马儿韵律奔跃有节奏地起伏着,绵绵飘扬风中。 ――如果能与你相伴到老,即使为你疯狂又有何妨?! 浮生梦之紫冥卷(上) by 尘印 文案: 忘了吧…… 过去的痴和怨,无非是一场镜花水月,指间恒沙。 今后的几十年,他不舍得再留这一身孤单的男人在朝露夕雾里茕茕孑立,任年华老去。 燕南归死后,醉生梦死四处飘流的紫冥来到一处小小村落,因为记忆中难忘的熟悉味道而停驻脚步。 二十年前难解的情仇未曾被岁月消减,余幽梦再出江湖,只为寻找他始终等待的阮烟罗。 原是为了武功全失的阮烟罗欲做解人,但随着相处日深,紫冥对余幽梦从同病相怜到倾心爱慕,一心想要与这孤寂半生的人相偕终老。 紫冥热切的情感渐渐打动余幽梦,只是经历万般情殇的自己,一旦再爱上了,绝不允许再一次的失去…… 楔子 午后的街市,行人稀少。一间茶馆里却聚集了不少人,聚精会神地围住说书先生听他大侃山海经,时不时传出阵阵笑声。 相比这边的热闹情形,茶馆另一个角落里显得格外冷清,只有一个紫衣人抓着个酒壶,孤零零地趴在张桌子上。 黑发随手用条布带束着,不修边幅,衣裳也缝了许多补丁,十足是个潦倒落拓的醉鬼。周围人声再嘈杂,他也只是偶尔抬头喝上一口,又继续午睡。 倏地,迅疾的马蹄从街道拐角处冲近,一队手持长戈的士兵快步奔至,封锁了街道两端。马上将领模样的男人挥舞着马鞭高喊:“奉皇命征丁,所有男子都给找站到街两边,不许乱动!” 茶馆刹那像炸开了窝,人群纷纷抱怨。 “又来拉壮丁。咱们天朝不是才跟贺兰皇朝停战吗,怎么还要征了?” “虽然两边不打了,可战后田地荒芜,城池待修,都得劳力重建啊!州府里抓不够,就来镇上拉人。”那说书先生到底肚里有些墨水,不忘卖弄。 “你们这群刁民叫嚷什么?全站出来!”将领一声怒喝盖住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看着众人乖乖地走到屋檐下一字排开,他叫士兵去将年轻力壮的男子挑出来编号。目光越过众人望见那紫衣人依然趴在桌子上闷头大睡,似乎根本没把他这将军当回事,不禁气得吹胡子瞪眼。 “把那刁民给我拖出来重重打!” 两个士兵应声走进茶馆,手掌刚抓上紫衣人肩膀,突然身体一哆嗦,不约而同倒地。 紫衣人仍没有动。 怪事!将领也跟众人一样,吃惊地睁大眼,但毕竟见惯大风大浪,不信邪,重新叫过两个士兵进去抓人。 那两个士兵有了前车之鉴,哪里还敢用手去碰,站得老远用长戈去刺。戈尖才触到紫衣人衣服,两人又浑身一抖,扑通跌倒。 这一回,将领看得清楚,那两根精铁长戈上染了层淡淡黑气,士兵们的手掌脸孔也开始发黑。他胆气顿怯,勒马后退几步,才色厉内荏地叱问:“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杀害我将士,跟朝廷作对?” 紫衣人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张脸端正斯文,眼睛朝将领一掠,冷厉的气息几乎令将领呼吸暂停。 但寒芒微闪即逝,代之腾起远超青年年龄的沧桑和倦怠。仰脖子猛灌一口酒,青年慢慢走出茶馆,经过将领坐骑前扔下个小木盒。 “里面的药粉用十斤米醋兑开,让你那四个手下浸泡个半时辰,就会苏醒。以后别随便欺负百姓!这阵子我心情不好,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才不杀你,算你命大!” 将领被他当众奚落,脸上挂不住,硬着头皮道:“你少得意,等本将军回去一定禀明守备大人――” “哼!就算你告到龙衍耀那王八蛋皇帝面前也没用。” 紫衣青年语出惊人,将领顿时面呈土色:“反了,反了,你竟然敢辱骂圣上!来人呐,将这刁民拿下!” 他喊得再响,那些士兵已见识过青年厉害,谁也不想上去送死,举着长戈对空气乱戳一通虚张声势。青年嘿嘿一笑,拂袖扬长而去。 “骂他算是便宜他了。姓龙的王八蛋害死了我唯一的亲人,百死也不足以赎罪。” 听着身后呐喊,他一边喝酒,一边喃喃自语:“为什么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喝酒都这么难呢?唉……” 临街一幢三层高的酒楼屋顶上,一人儒衫随风飘扬,负手伫立,一直居高临下冷眼旁观纷争。这时也微叹一声:“二十年没出过山谷,这世事还是这么乱。看来终究是山中岁月无烦恼来得好,你说对不对?” 他问话的对象,是停在他肩上的一头目如琥珀的凶猛黑鹰。听到黑鹰低啸两声似在附和他的说法,他一笑:“咱们也休息够了,该去田家村了。” 就在连绵屋瓦上纵身飞掠,宛如御风,丝毫没有惊动街上诸人。 第一章 “水天碧,蝶双飞,南风岸边采红菱……”清脆的歌声在湖面飘荡,小木船“唉乃”一声,载着满船采菱女子,慢悠悠滑近湖畔。 金黄的夕阳在远方天水一线间缓缓下坠,湖水微泛火兰粼光,掩映摇曳生姿的翠绿菱叶,风光胜画。采菱女白嫩的脸庞也宛如抹上了胭脂般的嫣红,咯咯娇笑着蹲在船弦,相互撩水嬉戏。 少年不识愁滋味,是否正如眼前光景? 湖边草地上,已经盘坐了良久的青年摇晃着手里酒壶,叹了口气饮酒,却仅余几滴残液顺下颔滑进衣襟,染深了紫衫。 “原来,想求醉也不容易……” 青年懒洋洋地伸直了两条修长的腿,低声自言自语。 几缕发丝拂在半启半合的眼帘上,若有若无的寂寥。 微薰暖风里出人意料地有个温醇的声音接了话:“酒不醉人人自醉。人欲醉,心先醉。” “……人欲醉,心先醉……”青年咀嚼着风中余音,一时惘然,转头望向发话处。 四名精悍汉子,一色青衣皂帽的家丁装束,抬了张样式古朴拙雅的榻轿,目不斜视地走近,越过紫衫青年,轻轻将榻轿停在了岸边。 榻轿四周都垂着厚厚玄纱,依稀见到里面一个朦胧的人影。 小船泊了岸,采菱女们纷纷拎起裙摆跳上岸,掩不住惊喜欢叫:“是云萝山庄的秦苏公子!”有几个调皮的更冲着人群中一个素花罗裙的少女喊:“宁儿,你的秦苏公子来了哟!” 那叫宁儿的少女约有十八九岁年纪,瓜子脸儿,一对杏眼漆黑俏丽,极是灵活娇美。听到众人打趣,她双颊微红,突然剥了个水嫩的菱角,羞答答地越众而出,递到轿子前。 一旁的女伴们惊笑着又拍手又起哄。少女素白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好在玄纱及时掀起,伸出一只白净的手,轻轻抢走了菱角,终于替快被臊死的少女解了围。 “好甜的水红菱,多谢宁儿姑娘。”桥中人微微一笑。 宁儿得他一赞,喜得魂 恋耽美 分卷阅读60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儿都似飞上了半天,总算还记得姑娘家要矜持,红着脸福了一福:“宁儿父女俩常年得公子照拂。爹爹常说,做人要知恩图报。宁儿今天还想着要摘些新鲜菱角送去山庄给公子尝鲜呢,不想公子却来了此地。”一个水乡村女,居然谈吐不俗,显得颇有教养。 轿中人也笑了:“秦苏两天未尝到令尊的醉泥螺,好生牵挂,也正想去拜访令尊。宁儿姑娘如不弃,请与秦苏一起去府上可好?” 哪会嫌弃,求都求不来呢!宁儿喜气洋洋地应了,挽起一篮菱角,与女伴道别。 女伴中有个年纪稍长的,体态丰润似少妇模样,刮了宁儿一下脸,低笑道:“小妮子,看你的秦苏公子三天两头往你家跑,八成是看上你了,你就等着舒舒服服嫁进云萝山庄做女主人吧。” 宁儿臊得说不出话,只追着她打。挽着篮菱角却跑不快,她灵机一动,抓起菱角就丢。 那少妇嘻嘻哈哈地东躲西藏。宁儿急了,更乱扔一气,一枚菱角恰巧朝地上那紫衣青年飞去。 “哎呀!”宁儿对他连连挥手,示意他躲开。那青年不知在想什么,仍是呆呆坐着,眼看菱角飞来,也不理会。红菱啪一声,正中他脑门。 他拾起菱角,歪头看了看,忽地一闭眼,仰面躺在了草地上。 两女吃了一惊,停下打闹,却不信小小一枚菱儿也能打晕个大男人。宁儿走上前:“喂,你没事吧?”看清了青年面容,心不禁一跳。 青年的脸并非特别的俊秀出众,眉宇间却萦绕着点淡如云烟的忧悒,仿佛江南春绿晓岸临水的柳丝儿。人从堤边过,那长长的柳绦未沾身,已从心尖掠过。刹那,怦然心动。 宁儿不知不觉热了脸,放低嗓音轻唤:“公子,公子……” “别叫醒找,让我晕了也好。”青年闭着眼,喃喃自语。 宁儿顿时愣住。 玄纱里,响起低微笑声:“天已黄昏,宁儿姑娘,你也该早些回家了,免得令尊担忧。就让这位兄弟在此好好睡一觉吧。” 虽然心头对紫衣青年充满好奇,宁儿终是同女伴告了别,随着榻轿踏上归途。那些采菱女拴好了小木船,也陆续各自返家。 方才笑语盈耳的湖边很快归复平静。偶有一两鸥鹚拍水而过。地上的青年始终维持着那个姿势,渐与暮色融为一体。 良久,官道上慢慢走近两个人影。都是江湖豪客打扮,腰配挂刀。见了卧地一动不动的青年,两人对望一眼。 “是死人?” 一个瘦子最先发话,看到青年胸膛平稳起伏,立即推翻了自己的判断,踢了踢青年手里的酒壶:“原来是个醉鬼。” 另一人面目黝黑,环顾四周无人,眼底腾起贪婪:“不如搜搜他身上,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没准咱哥俩还能发个横财。”没等那瘦子答话,他已蹲下身,探手进青年衣襟至摸索起来。 “黑子,别大意。”瘦子皱眉,隐隐觉得这荒郊野外躺着一人有些突兀。 “怕什么?”那叫黑子的不以为然:“咱哥俩还怕个醉鬼?”随即一声欢呼,挥舞着手里刚找到的几张百两银票乐昏了头:“想不到这小子居然还是个肥羊!嘿嘿,让我再搜搜他身上还藏着什么值钱东西。” 瘦子看到那些银票,眼光也有点变了:“快点搜,等他醒来就麻烦了。” “六哥,你胆子什么时候变这么小啦?” 黑子大咧咧地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就算这小子醒了喊救命,也没人听得到,惹毛了老子、一刀送他归西。死在咱连环七秀刀下的难道还多他一个?” 手底继续翻弄,突然咦一声:“这是什么玩意?” 藏在青年衣襟最深处的,是个扁平的小玉瓶,依稀见里面装着些黑乎乎泥沙状的物体。 黑子好奇心起,就去拔瓶塞。手指蓦然间一麻,再使不出半丝力气。 “怎么了,黑子?”看见黑子一脸见鬼的表情僵蹲在那里,瘦子在他肩头推了一把,一阵电击般的麻痹感飞快从指尖窜进四肢百骸,他双腿一麻,扑通跪到在黑子身边。 鬼!这是脸色发白面面相觑的两人脑海里同时转过的念头。 “放下他!” 平缓的声音一字一句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两人冷汗涔涔,看着他们以为一直烂醉不醒的青年坐起身子,睁开了双眼。 疲惫的目光,像已厌倦了尘世的一切,可眸子深处的慑人光彩,坚定得叫人不敢攫其锋芒与之对视。 青年牢牢盯住黑子慌乱的眼神:“什么连环七秀,简直是七兽。你的脏手,不配碰他!” 麻木快速延伸到整条胳膊,黑子再也拿不住玉瓶。青年轻伸手,接住从他手里坠落的玉瓶。 “饶命,饶命啊,公子,大侠!”握过瓶塞的指头越来越粗肿,红得像胡萝卜,还又痒又麻又痛,叫他恨不得拔刀把手掌砍下图个痛快,偏偏全身动弹不得。黑子吓得魂飞魄散,不住口地求饶。 青年淡然瞥他一眼,起身就走。 瘦子也唬白了脸:“少侠,小人可没敢打您的主意,都是这死黑鬼想谋财害命。求少侠开恩啊!” “想活命,简单。”青年转身,指着玉瓶:“你们得罪了他,向他磕一百个响头赔罪,我就给你们解药。” 黑子呆住,随即叫了起来:“什么?要我跟这撮烂泥磕头赔罪?我――” 话没有说完,就卡在了喉咙里,无法再续。那是因为他被青年眼里瞬间泛起的厉光震慑住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那种冷厉骇人的目光,似乎本身就是见血封喉的利刀,割断了他们求饶的勇气。恐惧和绝望中,居然见到青年唇角微翘,扬起一个令人心胆懊丧的笑。 “你们,可以死了。” 紫色衣袖凌空指向两人,轻描淡写点了点,两人周围的草地上登时掉落一圈青灰粉末。 一手摇着滴酒不剩的空壶,青年把玉瓶贴上嘴唇,近乎虔诚地轻触即离,低声道:“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来扰你,燕南归。” 紫衣隐入夜色,瘦子两人才松了口气,就闻到风里飘来阵阵腥臭。 “那、那是什么?”黑子惊恐地望着不远处似在翻滚的泥土。 猛地,一条五彩斑斓的闪亮小蛇嗖地从地底钻出,吐着红信迅速游近。 紧接着,一条肥大的蜈蚣自两人脚底探出头来。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无数蛀虫毒蚁如受了召唤,前仆后继地向圈中心汇聚,须臾就覆盖了那两人。 几声凄厉惨烈的哀叫划破夜幕,很快消失。密密麻麻的毒虫潮水般又急速退去。地面仅余两堆衣物里着白骨支离的残骸。风过带起浓重得散不去的血腥味。 数丈外,高高的树冠上,一声鹰啸。 “鹰儿,你也闻到了血香?呵呵,那堆毒骨腐肉,你可吃不得。” 枝叶茂密的横枝上,一身儒衫的文士半倚半坐,微笑着轻抚肩头的黑鹰,气定神闲。 不用回头,青年都知道不消片刻,那两人便会化为白骨。他只是静静沿着湖岸走,任紫衣随风飘飞,漫无目的。 玉瓶中,曾是他一生的追逐,却已与尘土共眠。 不是没想过用报仇来打发空虚得令他发疯的时光,可怎么也掩盖不了那个人一意求死的事实。纵然报了仇,杀光天下人,他,依然是被他抛弃的少主。 “呵呵呵……”他无意识地笑,问瓶中土:“燕南归,你就这么狠心,丢下我一个人走了?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有多难过?你有想过么?” 风吹草低,树叶沙沙作响。 他幽幽叹息:“你总是不肯回答我。不过,不怪你。是我以前什么也没和你说。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我根本不要你整天叫我少主,不要你为了赎罪才来养大我,服侍我。 我只想一辈子吃你煮的饭菜,听你叫我的名字,就像你叫碧落那样叫我的名字。” 微合眼,用脸颊摩挲着玉瓶,轻声低唤,如梦如幻:“燕南归,叫我紫冥。” 梦里百转千回,也只求这一刹那。真也好,假也好,只求一句呼唤。 只可惜,尘归尘,土归土。四下寂静无声,仅有湖水微澜,晓浪轻拍岸,应着他一个人的呼吸心跳。 孤单的影子在水中荡漾,与岸边人两相对望。久久,紫冥举壶,一仰脖,才忆起早已是空樽对月。 “麻烦……” 该去哪里找这唯一能让他忘却种种烦恼的灵丹妙药? ☆☆☆ 客来顺――绣着三个个大字的布幌子已被油烟柴火薰得发黄,从屋檐垂了下来,给挑在门口的红灯笼一照,落下光暗斑驳的阴影,看去十分肮脏。 屋里的桌椅摆设也是破旧的,但已算得上是田家村里最体面的一家客栈。七八个乡民,在白日劳作后,打着赤膊围住张台子,一齐拼酒玩骰子。输的骂几句娘,赢的大呼小叫,鄙俗却乐不可支。 紫冥没有看任何人,在墙角处找了张空桌,捧着刚叫酒保斟满的酒壶,慢慢喝。 酒是最烈最猛的烧刀子。 滴酒不沾的他,在燕南归死后,第一次喝酒,就灌了自己整整一大坛陈年汾酒,然后吐到天昏地暗,昏睡了两天两夜。 被酒精凌虐的滋味,比起清醒着思念已逝的人,要好上千万倍。 从此,壶不离身。他半醉半醒,像梦里浮萍,四处飘流。 可如今,已经很久没有烂醉如泥的机会了。 他的酒量越喝越好,再烈的酒,对他面言,也如同清水。喝多一口,眼底的阴郁更深一分。 “这位兄弟好酒性,异乡独酌,未免太过冷清。在下冒昧,想请兄台过来共饮。”在紫冥开始喝第三壶时,温醇的声音穿过喧闹的吆赌人群,带笑相邀。 紫冥终于抬起头,看了眼那顶应当早就停在另一个角落的榻轿,一言不发,收回目光继续喝酒。 玄纱里的人毫不动气,反而笑了笑。在纱后低声说了句,那四个家丁竟抬起榻轿,移到了紫冥桌边,随后手脚利索地将桌上的菜肴碗盏也搬了来。 紫冥面无表情,握壶的手却顿在半空,手背青筋微横。 “秦苏绝无恶意,只想与兄台交个朋友。”秦苏似嗅到空气里的压抑,微微一耸肩:“穷乡僻壤,难得有外客。秦苏求友心切,倒叫兄台见笑了,在下先自罚一杯。” 就在纱后举杯一饮而尽,伸箸指点着满桌菜肴:“这道八宝香酥化骨鸭,三浸三蒸,肉质滑嫩而不腻,烤足了火候工夫。喏,这银鱼专菜汤,最是清热明目。啊,对了,兄台一定要尝尝这味醉泥螺,可是客来顺的金字招牌来着……”一道道菜逐一点评,竟如数家珍。 紫冥不置可否地听完秦苏热情十足的介绍,淡淡道:“谢了。可惜在下一不爱与藏头露尾之人结交。二嘛,这些菜肴,未必有阁下说得如此美味,嘿。” 普天下,即便有比燕南归更精湛百倍的厨艺,他也不想再吃燕南归以外的人做的饭菜。 家丁听他言语里对主人不敬,怒吼道:“臭小子,敢辱骂我家庄主!别敬酒不喝喝罚酒!”纷纷捋起了袖子作势要打,却被秦苏喝止:“放肆!谁让你们动粗?” 他对着紫冥,又恢复了笑意:“兄台责备的是,秦苏也最瞧不起装神弄鬼之辈。只恨在下颜面丑陋,怕惊吓了旁人,才不得已成日遮遮掩掩,并非故作玄虚,还望兄台见谅。” 紫冥怔了怔,倒不知该说什么。 背后一个少女啐一口:“谁说我爹爹做的菜不好吃?” 端着盆面条放上桌,两边腮帮子气得鼓鼓的,正是那采菱少女宁儿。来者是个好酒之徒。适才去厨房取面,回来又听紫冥在贬低秦苏和她父亲厨艺。 这两人是她心头最亲之人,如何不气?之前在湖边那一点好感早不翼而飞,嘟嘴白了紫冥一眼:“我还不想爹爹的心血给不识货的人给糟蹋了呢。” 紫冥被她一激,正百无聊赖,倒起了较量心。懒洋洋举筷子卷起根面条送入口中:“不见得有多好味道吧……啊……” 味蕾比头脑先一步惊愕。他呆呆张着口,犹如泥塑。 只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面条,可那汁水咸淡,熟悉得叫他分不清虚实。 简直就和幼时病中,燕南归为他煮的面条味道如出一辙。 筷子啪嗒掉地,双眸渐渐湿润模糊。满肚子的酒仿佛忽然生了效,头昏沉沉的,他摇了两摇,趴在了桌上。 “喂!你……”宁儿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奇怪的紫衣青年嘴角弯起笑容醉倒当场。 ☆☆☆ 黎明鸡啼,炊烟悄起。 紫冥被风里传来的饭菜香味诱得饥肠辘辘,半眯着眼醒来,打量四周,家私简陋却还算齐整,中规中矩的小客房。 他掀开被子,打着呵欠下了床。 门外是个小院落。宁儿挽起了衣袖,正在井眼边汲水,看见紫冥走出,冲不远处劈柴的一个男子背影喊道:‘爹爹,那酒鬼醒了。” 略带几分瘦削的背脊应声转了过来。晨光下,男子约莫四十出头光景,身上一件粗布麻衣补丁叠补丁,已洗到泛白。眉浓唇薄,却有道淡淡疤痕自右眼角下斜斜划过挺直鼻梁,一直延伸至左耳后,破坏了那张原本轮廓极为俊朗的面容。满头浓密的黑发在脑后挽了个髻,鬓角已带了点霜白,但腰背仍笔挺如松。 “醒了就好。”男子淡然望了紫冥一眼,又开始劈起脚边大堆木柴:“年轻人,买醉无益。” 那种口吻,紫冥很久没听过。依稀像幼时,他顽皮捣蛋犯了错,燕南归责备他的语气。不过责备归责备,燕南归更多的是无可奈何和宠溺。 跟前的男子,平淡而不失严厉。 紫冥怔怔听,忘了反驳。 宁儿忙着打水,忍不住叫:“爹爹,他买醉也就算了,那三壶酒钱,可还没给呢。” “呃?啊!这个,我没钱。”紫冥双手一摊,昨大气急攻心,一怒之下召毒化了那两个鼠辈,竟忘记先取回被搜走的银票。 见宁儿瞪圆了杏眼,他耸耸肩:“你放心,酒钱肉偿,我留下来帮你砍柴打水、还清债才走。” “还有房钱。” “所有碗都归我洗了。” 紫冥只当没看到她在暗中磨牙,径直走去男子身边,抢走他手里斧头。蹲下身三两下劈好了脚边硬柴,摸着肚子吐口长气:“好饿。” 男子本在旁边看着他,听他叫嚷肚饿,不由一笑,拍拍衣上灰土站起身:“我煮了菜粥。” “我要吃面。”紫冥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很坚持地抬起头,看着男子惊讶的表情:“要昨天那种味道的清汤面,我喜欢。” 就算被当成厚脸皮也无所谓,他就是想重温记忆深处的滋味。 男子静默了一会,薄薄的嘴唇缓慢扬起好看的弧度:“你是第二个喜欢吃这清汤面的人。” 他迎着初升阳光走回厨房。紫冥眯眼,凝望他隐狂汤面热气后的颀长身影。 宁儿不知道何时已站到紫冥背后,满面黑云:“爹爹煮什么都好吃,就除了这清汤面,又淡又没油水,你居然说喜欢吃。哼,马屁也不是这么乱拍的,我看你多半是想乘机赖在我家白吃白喝吧!” “……是啊……”紫冥还在恍惚出神,根本就没理会宁儿在嘀咕什么,喃喃应道。 听到紫冥厚颜无耻地承认,宁儿气黑了脸,手里的水桶也就毫不客气地当头罩了下去。 ☆☆☆ “啊啾!” 打第七个喷嚏的时候,紫冥也吃完了最后一口面,连汤也喝了个碗底朝天,才心满意足地搁下筷子,拉了拉覆在身上的被子。 没办法,谁叫他唯一的一件长衫给淋湿了,只好穿着贴身小衣窝在被子里等衣服晒干。 幸好,男子将面也端进了房内。 “饱了么?”他坐在一旁,慢慢喝着清香四溢的菜粥,抬头问那个吃相狼吞虎咽,像饿死鬼投胎的青年:“连清汤面都吃得这么干净,一定是饿得狠了,你究竟几天没吃过东西了?” “几天?忘记了。” 他是真的忘了。和燕南归同桌而食的时光,仿佛已久远得不可回忆追寻。从酗酒狂醉的第一次起,他的胃里就没有再容纳过除酒之外的任何东西。 吃什么,都会提醒他想起燕南归生前为他在厨房忙碌的情形,想起燕南归临终前仍在他怀里笑着求他原谅今后都不能再为他做饭了…… 心底又开始了熟稔的痉挛抽痛,紫冥轻轻闭起眼,向后睡倒在床上,打着饱嗝。隔一阵,慢幽幽道:“除了你煮的东西,我什么也不想吃。” 男子愕然,却见紫冥将身子蜷在被里,脸上带着丝苦涩笑容,竟已入了梦乡。 “原来,你的酒还未醒。”男子凝视紫冥眉宇间若有若无的倦与忧,叹了口气,伸手拨开拂在紫冥眼帘上的凌乱发丝,又替他拉高被子,裹住露在外面的肩膀,以免受凉。 还在方寸间的手温让紫冥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脸颊贴上男子满是薄茧的掌心,惬意地摩挲着那份温暖而厚实的感觉。 “燕南归,我一定是做梦了。呵,你千万别叫醒我啊,让我多和你待一会……” 听着床上人梦幻般的碎碎呢喃,男子停住了本想缩回的手。坐在床沿,听紫冥平静了片刻,又开始呓语,这次居然还在他手心轻轻吻啄。 男子浓眉微皱,抽回手:“我可不是你想的那个人。” “唔――”美梦中依偎骤失,紫冥眼未睁,却似个耍赖的孩童在被里双脚乱蹬,一把抓住男子的手牢牢不放:“你不要又丢下我不管了!不许走!” 挣不开紫冥掌握:又不想打醒这好梦正酣的青年,男子无奈道:“你睁开眼看看,我不是什么燕南归。我姓阮,阮烟罗。” 以为这下青年总该放手,谁知紫冥咕哝了几声,反而抓得更紧了:“我不管,反正不许你走!” 阮烟罗眉间竖纹顿生,但微微一叹后又舒展开来,任紫冥握住他的手,耐心地等紫冥沉沉睡去,才静悄悄扳开紫冥手指,收拾了碗筷出房。 第二章 除却宁儿时不时的白眼,紫冥对目前的生活相当满意。一日三餐都有人打理,还出奇美味,让他破天荒有了进食的欲望。 饿了许久的肠胃一朝开荤,简直如狼似虎,恨不得将之前少吃的顿数通通补回来,餐餐吃到碗底朝天,看得宁儿心疼不已。 饭钱、房钱也自然越欠越多,却正中紫冥下怀。 每天砍完柴,挑完水就是他的天地,可以搬把椅子在院子里坐下来慢慢喝酒,看天看云胡思乱想,就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天。 虽说那天夸下海口包了洗碗的活,可粗手笨脚打碎两个碟后,男子便将他轰出了厨房,将洗碗的活交还给那个酒保伙计。 紫冥乐得逍遥,只当宁儿的冷嘲热讽是耳边风,左耳听右耳出,半点也不放心上,厚着面皮在“客来顺”当起了食客。 漂泊经年,这还是第一个能吸引他停下脚步的驿站。而且,店主阮烟罗也并没有赶他走的意思。 不过,他猛啜了一口酒,盯住那挺拔的身影端着盘菜走出厨房,向院中走来,眼微微眯起―― 即使那日是在睡梦中,他也确信自己并没有听错阮烟这个名字。 人在江湖飘,谁不曾听过阮烟罗三字? 二十年前武林中最负盛名的,便属武林盟主阮烟罗和御天道的首领余幽梦。两人一正一邪,并称天骄。然而就在阮姻罗声名如日中天时,却离奇失踪,成了江湖二十年来一大疑案。 莫非……? 人经过身前,紫冥突然伸出一足。 “啊――”阮烟罗惊叫,被绊得扑地跪倒。手里热菜打碎一地,碗屑四溅。 紫冥敏捷闪过了溅起的汁水,一顿足,扶起摔得狼狈不堪的男子。 “对不起。”他呐呐掸着阮烟罗满身灰尘,手有意无意答上男子脉门,微一搭脉,心里最后那点疑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人脉息平弱,确实没有半点内力。 他刚想放开阮烟罗的手,却骤然凝住了视线。 男子的手腕骨节粗大,正中间有条寸许粗的伤痕,颜色深黑,可想当时的创口极大,翻过手臂背面,竟在同样的部位也有伤痕。 紫冥紧盯伤疤,又攫起阮烟罗另一只手,撩高他袖口。 一模一样的疤痕。 “这是被什么刑器对穿过?”他望着男子平静无波的双眼,一字一句问。胸口缓缓有团莫名的火升起。 不管眼前这人是不是前武林盟主阮烟罗抑或只是同名同姓,遭这等酷刑摧残折磨,都令人发指。 阮烟罗慢吞吞看他一眼,拿笤帚簸箕清理了地上残渣,又去舀了一瓢水,冲干净地面,才回头:“你害我又碎掉一只盘子,明天要去村后山上多砍两捆柴。” 紫冥握紧了拳头:“你放心,我这就去砍一院子的柴回来。不过你先回答找,你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那与你无关。”阮烟罗第一次对紫冥沉下脸。 “我只是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紫冥没料到阮烟罗反应如此强烈,忙着解释,却见阮烟罗冷笑道:“你这么喜欢挖人隐私么?我这里可不欢迎多管闲事的人,我看你在客来顺也待得闷了,你走吧。” 紫冥头脸轰地一炸,感觉全身血都冲了上来:对啊,他管什么闲事?他跟阮烟罗,根本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所谓的缘分,也只不过是一碗味道似曾相、只的面条罢了。 他究竟是怎么了?竟然空虚到要靠揭人伤疤和难堪过往来打发光阴吗? 他早该停止这无聊的逗留,离开客来顺的,可是,他又能去哪里? “你,要我走去哪里?”他喃喃问,隔衣紧紧抓住怀里的玉瓶,似乎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减轻心里的迷惘与痛楚,但面上流露的彷徨无助让阮烟罗心尖一颤,收起了冷笑。 眼前的,不过是个迷失了自己的人。 正对望僵持着,宁儿一溜小跑地喊进院子:“爹爹,菜好了没有?那几个外乡客人好恶,说再不上菜就要砸了店子。” 阮烟罗嘴角牵了牵,不再理会紫冥,走去厅堂。 只有一桌五个客人,均是江湖汉打扮,面相凶恶,一望便知绝非善类。 阮烟罗忙嘱咐酒保送上两坛洒,欠身赔笑:“是小店招呼不周,菜马上就来。这酒就当送给五位的赔罪礼,请笑纳。” “算你识相!”一人哼了声,拍开泥封就口喝了起来。 中间一个黄衣人,似是头领模样,徽微一耸眉,叫住准备回厨房的阮烟罗。 “掌柜的,且慢!这附近似乎也只有你这里一家像样的客栈,不知道掌柜可曾见过这两样东西?” “匡啷!”两响,两把挂刀仍上了桌面,刀鞘还沾着已变深褐的血迹。 阮烟罗扫一眼,摇头:“没见过。” “没有?”黄衣人细长的眼缝里倏地掠过道凶光,突然站起,探身扣住阮烟罗手腕,冷笑道:“寻常人看见两把刀放在面前,多少有点害怕。你却丝毫不动声色,嘿,这乡村掌柜的角色,你还扮得挺像的嘛!快说!你是不是见过这两把刀的主人?是谁杀了他们?” “这位大侠,我真的没见过这两把刀。”阮烟罗苦笑。 “胡说!我们七兄弟约好在田家村会合,结果却在村外湖岸边发现了老六、老七的残骸,要不是这两把刀,我们还认不出那两具尸骨就是他们。” 黄衣人神情狰狞地加重了手上力道:“你老实说,这几天村里有没有什么江湖上的人物路过?再装傻扮痴,我就扭断你的手。” 手指再一紧,几乎听到阮烟罗手骨发出轻微裂响。冷汗和痛楚一下布满棱角坚毅的面庞,他声音却依然十分硬气:“大侠,我确实不知道,你就算捏断我的手,也没用。” “你找死!”黄衣人眼眸里杀气大炽,刚想用力捏碎阮烟罗腕骨,就听耳边吹过一个年轻而寒酷的声音:“找死的人是你。” 他扭头,一个紫衫青年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旁,正冷冷看着他。蓦然伸出手指在他手背轻轻弹了一记,笑了笑:“你好好享受吧。” 像变戏法似的,一只米粒大的五花蜘蛛凭空掉在黄衣人手背,咬了一口后竟循着伤口飞快钻了进去。皮肤下顿时鼓起个肿块,飞快沿胳膊往上爬升。 黄衣人哇哇大叫,连忙甩开了阮烟罗,回手掐紧自己胳膊想阻止那肿块蔓延,却根本按不住。 他狂吼一声,抽刀狠狠将右手从肘部斩断,血溅了自己满头满脸。 掉地的断臂很快萎缩、发黑、干枯,转眼成了段仿佛刚从灰烬里扒出来的焦黑木炭。 那只五花蜘蛛又从断臂里钻出,吸了满肚皮的血涨得圆滚滚的,几有蚕豆般大,簌簌爬到紫衫青年脚边,钻入青年裤脚消失不见。 余下四人团团扶住已痛得晕死过去的黄衣人,骇然望着紫衫青年,八条腿抖得像在弹琵琶,却在青年淬亮如剑的目光注视下连逃跑的勇气也流失了。 紫冥扫过众人腰间与那瘦子和黑子两人相同的挂刀,斯文的脸罩上层严霜。一伙的! “原来你们就是那什么连环七兽里的另外五头啊!告诉你们,那两个家伙是我紫冥杀的,你们居然在这里胡乱伤人,该死!” 手刚扬起,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半空截住,他愕然望向眉头微锁的阮烟罗。 “这几人尚罪不至死,让他们走。”阮烟罗摇着头,似乎看不惯紫冥的毒辣手段。 “可如果放了他们,日后这批鼠辈一定会再回来找你的麻烦。”紫冥急道:“再说事情因我而起,我不想把这麻烦留给你,我――” “就算日后有麻烦,那也是我的事。” 阮烟罗淡淡截断紫冥的话,漠然无视青年涨红的脸,转身离去:“我再说一遍,我这里不欢迎多管闲事的人。” 紫冥胸口如被重重击了一锤,闷得险些透不过气来,发烫的面颊转瞬苍白。瞥见那几人脚底抹油窜出客栈,他猛然惊醒,纵身追出。 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即使被责骂,他也绝不容这几人逃逸。 四人一出店门,便丢下黄衣人,左右分散飞逃。 紫冥袖底一翻,寒芒吞吐间已铰落两枚人头。足尖一点,返身追向另两人。剑气扬起道白练,直袭咽喉要害。 十余步外,玄纱轻飘。四名家丁环绕中,赫然停着秦苏的榻轿,阻住了那两人去路。 两点微弱的白光穿纱射出,几乎与紫冥的剑尖同时没入那两人喉咙。 “紫冥兄弟好剑法!在下出手倒是多余了。”玄纱后响起轻轻掌声,秦苏笑声温煦如风。 紫冥默默地掏出个瓶子,在四具尸体和那黄衣人伤口处都弹上化骨粉。等淡黄色的尸水全部渗入泥土,无迹可寻,又就地挖了个坑,将那些化不掉的衣服残片和兵刃通通掩埋。 踏平最后一脚土,他缓缓回望黄昏下纱中人影:“你为什么要出手杀那两人?” “和你一样的原因。”秦苏一直微微含笑,却又暗藏锋芒。下一刻,吩咐家丁起了榻轿:“今晚出了这等事,想必阮店主也无心烹调佳肴。秦苏还是等明天再来一品美,届时,还要与紫冥兄弟共谋一醉。” 紫冥眯眼盯着夕阳红霞下渐远的轿子,喃喃自语: “你来‘客来顺’,究竟有何企图……?” 话音未落,晚风里飘来秦苏耳语般的轻笑:“那你留在客来顺,又是何企图?” 紫冥没有再说话,静静在风里站了半晌,低头看向手心里两枚薄如蝉翼的小圆银片。那正是秦苏射杀那两人的暗器。他从尸身上取了出来。 每片正反两面都刻着肉眼几乎不易辨清的小字。一面为“天”,一面为“御”。 他把玩着两枚银片,走回客来顺,随手关上了店门。 店里之前这么一闹,宁儿与那酒保伙计也没了兴致,早早用过晚餐各自回房睡了。 紫冥提了桶井水,冲完身,走经阮烟罗房前,里面烛台亮着,他叫了几声却毫无声息,便折向厨房。 阮烟罗果然在厨房炒菜。听到脚步声入内,他也没回头,从砂锅里盛了碗热气腾腾的香葱鱼片粥:“先去院子里吃吧,我炒完这道宫爆鸡丁会端给你。” 紫冥接过鱼粥,清甜香味一丝丝飘进鼻端,忍不住一笑:“你一直在厨房等我回来?” 阮烟罗抬了下头,似乎透过烟雾望了望。紫冥却不确定阮烟罗是否在望他,低头看着碗里热粥一阵发愣,忽然道:“我还是杀了那五个人。” 锅铲撞 恋耽美 分卷阅读61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击停了下来,阮烟罗的呼吸有点沉重。 紫冥硬着头皮道:“我发誓,以后不再多管闲事,不过我实在担心那几个鼠辈将来会回来报复你,才想要斩草除根。” 阮烟罗没回答。紫冥听着油锅里劈啪煎爆,心头也似有油在溅一般:“你是不是生气了,想赶我走了?” “……你先吃粥去罢,凉了会有鱼腥味。”阮烟罗微微叹,重新翻炒起鸡丁:“只要你记得我的话,别再多管闲事,我不会赶你走的。” 紫冥一声欢呼,满腔担忧立时抛到了爪哇国,笑嘻嘻说:“我还要吃京葱爆牛肉、五彩鸡蛋溜虾仁,最好再来个香辣羊肚羹!”边说边猛咽口水。 阮烟罗瞥见他两眼发光的馋相,又好气又好笑:“好好,你想吃什么都行,快出去,别在厨房碍手碍脚。” 紫冥乖乖地捧了粥走出厨房。阮烟罗摇摇头,盛出鸡丁,起了个大油锅,开始爆牛肉。 这像猫一样贪嘴又慵懒的青年,还真让他狠不下心肠来踢他出门。 初升月光洒了满院。阮烟罗坐在石台边,看紫冥筷子汤匙上下翻飞,吃得兴高采烈,不亦乐乎。 “为什么?”他陡然问。 “啊?”紫冥一愣,就被粥里一根鱼刺卡到喉咙,咳得直翻白眼,连喝几口阮烟罗递来的陈醋总算缓过劲:“什么为什么?” 阮烟罗无奈摇头,去厨房拿多双筷子回来,捧过粥碗替紫冥挑着鱼骨,慢慢道:“我是问,你为什么非要留下来?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白吃白住?” “咳咳――”不用问得这么直接吧?紫冥尴尬地拼命咳嗽:“也不完全是啦,咳,不过主要是因为你做的菜太好吃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时候不阿谀奉承两句,恐怕今晚阮烟罗心血来潮一拨算盘,就会将他扫地出门,不肯再收留他这饭桶了。 阮烟罗莞尔:“你不用拍我马屁,我既然开饭馆客栈,还怕被你吃穷么?只是――”他平视紫冥一脸窘迫,一字字,清晰异常:“你留下来,是因为我长得与你心里的那个人相似么?” “当然不是。”紫冥凑近脸,就着似水微凉的月色仔细端详了一阵,也想从这张充满男性刚毅和岁月痕迹的面庞上找出点相似的影子,最后还是摇摇头。 这个男人,轮廓分明,眉眼一笔一划,远比燕南归深刻。 阮烟罗一颔首,不再多问。 紫冥却兀自出神:“他生前也不像你这么沉默寡言,整天都在为我操心。可我就是喜欢看他替我忙里忙外的样子,呵,有时我还会故意做错点事情,看他一边唠叨一边帮我收拾烂摊子。” 记忆深处的闸门仿佛被打开了,那些他平时深深掩埋,强迫自己不去回想的场景一幕幕从眼前浮过,难得地没有叫他像往日那般揪心的痛。 他撑着下巴,轻轻笑。侧首望着阮烟罗,忽然道:“要说像,可能你和他都一样很有耐心,又懂得照顾人。唉,我从小爹娘就不在身边,是他把我养大的,虽然他有时候有点婆妈,可我就是喜欢他那种会做家务又会做饭,脾气又温和的中年男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晚究竟吃错了什么药,居然絮絮叨叨把心里从来没对燕南归表露过的心意都说了出来。或许是因为藏得太辛苦,不想自己再永运背负着这份无处诉说的感情孤独地走下去…… 一转眼,见到阮烟罗脸上表情极是怪异,蓦然警觉,讪笑道:“你千万别误会,我承认是觉得从你身边能找回点从前的感觉,才赖着不走。不过你和他骨子里全然不同,我不会想歪的。” 阮烟罗一直不出声听着,不置可否地挑眉,神色明显缓和下来。剔去最后一根鱼刺,将粥碗递还给紫冥,微微发出几声低笑:“如此说来,你之前是故意打碎我的碗,看我忙里忙外?” 紫冥乍闻一呆,随即反应过来,脸通红,含着口粥嗫嚅道:“哪有!我是真的不会洗碗。长这么大,我都没进过厨房。” “看得出。”阮烟罗今夜兴致似乎颇高,话也比平日多了,笑了笑:“还有,别嘴里含着东西说话,小心噎着。” “呃――”紫冥真的噎到了,瞪眼猛咳:“你当我刚学吃东西的三岁小孩啊?”怎么觉得眼前人居然比燕南归还婆妈起来? “嫌我罗嗦?”阮烟罗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迎上紫冥睁得大大的双眼,扬眉一笑:“我自然知道你不是三岁孩童,不过,在我面前,你始终都是个小孩子。”站起身走去自己卧房:“我先洗个澡,你吃完就回去睡吧,那些碗筷放着好了,我自会收拾。” 紫冥呆呆盯着房门在阮烟罗身后关上,这才回过神来――什么?竟然真当他是小孩子? “喂喂!我才不是!” “吵死了!” 后侧房门一开,宁儿探出半个脑袋,睡眼惺忪,没好气地道:“大少爷,你饶了我吧!吃个饭也要大呼小叫,你自己不睡觉,人家还要休息的啊!”砰一声,又关了门。 紫冥收了叫嚷,一撇嘴,猛然间对这牙尖嘴利的宁儿一阵讨厌,要不是看在阮烟罗的面上,真想毒哑这丫头。 他自幼失了双亲,燕南归对他又是百依百顺,养就他散漫惫懒的性子,前人留下的武学走的也是苗疆诡谲路数,近乎左道,以致他处世我行我素中总脱不了三分邪气。 从前燕南归怕他到处惹事生非,便要他在亡父灵前起誓不可杀人,那些蛊毒之术更是只能用来防身,绝不准驱毒索人性命。 有他时刻看着,紫冥还算规矩。但燕南归既逝,天下已无羁绊,骨子里邪性一起,自己也不想控制。 “臭丫头,这么凶,活该你到现在还没嫁出去,哼哼!” 他瞪着宁儿的房间做了个鬼脸,两口扒完渐凉的粥菜,洗把脸回房休息。 阮烟罗沐浴完,月已中天。他慢慢抹着青石桌上掉得乱七八糟的饭粒菜渣,又看看那干净得仿佛被猫舔过的碗碟,不由低笑。 “啪喇喇”头顶突然传来一股劲风,他抬眸,一只浑身漆黑的大鹰正在低空盘旋。 院子围墙上,一人儒巾随风,背月挺立。月光在他身周披上层银白色泽,宛如天神。 抹布无声掉地。阮烟罗骤然屏住了呼吸,心跳亦似刹那停顿。 “干嘛一副活见鬼的样子?二十年没见,你就不认识我了么?” 墙头的人笑了,转瞬抿唇轻啸。那头黑鹰血红琥珀般的眼睛光彩陡亮,刷地飞低,从阮烟罗面前迅疾掠过,敛翅停在男子肩头。 一丝纤细的血线,自阮烟罗脸颊缓缓淌落。 “这是惩罚你二十年前从我身边逃走。” 男子摸着黑鹰爪上沾的血,凌空一踏,连人带鹰轻轻巧巧落在阮烟罗面前,伸出了手,似笑又似叹:“跟我走。” 月光下,他眉眼清扬,温和宜人,俨然一文质彬彬的风雅儒士。阮烟罗却似见到了来自森罗殿的拘魂使者,薄削的嘴唇抿得死白,脸上不带丝毫表情,眉毛却一直在轻轻跳,额角青筋横起。 “你还有什么舍不下?”白白伸出等待片刻都无回应的手掌猛一翻,捏住了阮烟罗的胳膊:“走!” 这声叱喝,隐含无尽怨怒,响彻小院。 房门应声大开,紫冥披衣疾奔而出,惊道:“你是什么人?放开他!” “呵,你又是什么人,竟敢对我发号施令?” 男子微笑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怒气,慢悠悠转身,斜睨紫冥,月色下看清紫冥模样,哦了声:“原来又是你。” 紫冥与男子一照面,见此人眉清目秀,一身儒稚的文人气息竟与燕南归生前有几分相似。他顿时一阵恍惚。 触及紫冥痴迷的眼神,男子脸倏地一沉:“放肆!”蓦然一扬衣袖,黑鹰似接到命令,低声尖啸,展开巨翅直向紫冥扑来。 阮烟罗神色大变,大叫一声:“紫冥,快躲开!” 大团黑影当头袭来,紫冥霍然惊醒,无暇细想,挥袖迎去。淡到几乎看不清的剑芒倏闪即逝,黑鹰发出声尖锐短促的急叫,飞回男子肩头,一路翅膀上滴落几点血迹。 紫冥也好不到哪里去,束发布条被鹰爪抓落,头发披散双肩,右边眉梢更是火辣辣地灼痛。一摸竟有血。 出道至今,还真没试过伤在头飞禽爪下,他气极大骂:“好个扁毛畜生,看我不宰了你下酒!” “就凭你?”男子嘴角依然噙着丝温和笑容,眼帘开合间却精光暴涨,宛如寒刃飞弹出鞘,一道目光,便足以令人心胆俱丧。 紫冥如此惫懒不羁的人,也不禁气息为之稍滞,竟答不上话。心里没来由一痛――这男人,虽然乍看有些像燕南归,但气势直有天渊之别。 原本,人死不能复生。他还在幻想什么…… 不听他回答,男子眼神更冷,袖子一动便待痛下杀手。 阮烟罗已觉察,忙抓住他手臂,摇头轻声道:“不要伤他。 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与他无关,你别连累旁人。” 凭他的手力,其实根本拉不住男子,可男子还是顿住了动作,冷冷盯住阮烟罗双眸,仿佛要将他从外看到内,剥出所有。 “你居然知道替他担心?呵,我还以为你自从当年一走了之后,就再也不会关心别人的死活了呢!” 他一字字吐出,阮烟罗面上血色也一分分褪去,慢慢松开手指。薄唇微张,正想说话,宁儿的房门再度开了。 “又是谁在吵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她气呼呼地揉着眼,看清院中三人,惊叫道:“爹爹,你的脸上怎么有血?”奔上前就想替阮烟罗抹去血迹。 “别过来,宁儿!”阮烟罗厉声喝止,却已迟了。 那一句“爹爹”如重重一拳打在男子面上,他清俊淡定的神情瞬间荡然无存,狠狠瞪着阮烟罗,嘴角扭曲。蓦然仰天长笑一声:“好!好!你对得起我!” 扬手一记耳光朝阮烟罗劈脸挥去。 紫冥在旁瞧得清清楚楚,奈何男子出手委实太快,他刚想飞身跃出阻拦,阮烟罗已被打个正着,捧着脸踉跄跌出好几步,坐倒在地。 男子眼眸里的激动和震怒,似也随着这一巴掌卸去了,仅沉淀下叫人不寒而栗的严酷。他森然逡巡着地上垂头不语的人,脚底轻滑,如鬼魅般拣到宁儿身边,立掌砍中她后头。 宁儿哼都没哼一声便晕死过去。 单手拎起毫无知觉的宁儿,男子轻飘飘越墙而出:“想要回你的宝贝女儿,明天正午去村口祠堂找我。” 话音未落,一人一鹰已杳然无迹。 紫冥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听到阮烟罗低喘才惊醒,扶起他,见他被掴处已肿了一大片青紫,不过好在只是皮肉轻伤,他放下心:“我帮你去追宁儿回来。” “不用。”阮烟罗举袖擦着嘴角渗出的牙血,沉默半晌轻轻道:“你不是他的对手,去也无济于事。” 紫冥听他居然长他人威风,极不是滋味:“那可说不准,你也见过我使毒的本事,不见得就会输给他。” “就是因为毒虫无知,我才不想你胡乱使毒滥伤无辜。”阮烟罗横了眼脸红脖子粗的青年:“我知道你不服气,可区区毒物未必制得了他,就怕你错手失控,反伤了宁儿。” 紫冥本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说来说去,阮烟罗不过是对他没信心罢了。他板着脸道:“反正我就是比不上他厉害,你嫌我不是他的对手,那你自己去救人啊。” 话一出口,看到阮烟罗骤然僵硬的神情,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阮烟罗低头,默默注视着自己双腕伤痕,良久才移开目光转望天心明月:“对,你说得没错,我这个废人,没资格来说三道四。”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紫冥急着想解释,平素能说会道的舌头却似突然打了结。 惶惶然看阮烟罗挺拔的身影进屋关了门,他跟去敲了两下门,却听里面人沉声一咳:“夜深,我要休息了。”噗地吹灭了蜡烛。 院子里的景物顿时陷入黑暗,只有月光清清冷冷泻了满地。 紫冥呆立半天,终于垂头丧气走回自己房间。 生平第一次,讨厌起自己这张没遮拦的嘴,对个身无武功又曾受酷刑茶毒的人逞口舌之利,实在是太过幼稚。 可再懊悔也没用,这个阮烟罗,看似温和却坚韧内敛,这次恐怕是真的动怒了。 他恨恨赏了自己一个耳刮子,踢掉鞋子,衣服也懒得脱,拉过被子蒙头就睡。 第三章 心口郁闷,却又哪里睡得着?紫冥从被中探头,数着从窗棂纸缝里漏进的丝缕星光。 先前紊乱如麻的思绪慢慢沉静下来,数日来纠结的疑团似乎也渐露端倪。 如果猜得没错,这个乡村小客栈的掌柜,正是当年叱吒风云的武林盟主阮烟罗。那么刚才所见的男于又是…… “笃笃”忽来两声敲门,紫冥一跃而起:“谁?” 下一刻便见到印在门纸上的俊挺人影,他一怔开了门。跟着阮烟罗走到桌边,看阮烟罗点起桌上蜡烛,又从随身带来的小木箱里一样样取出棉花、膏药。 “这是要做什么?” “……我刚想起来,你眉梢的伤口还没清洗。”阮烟罗淡淡回答,拿团棉花蘸了药水,指指身前板凳:“你坐吧,只是简单消毒,免得日后化脓,留了疤痕。“ 紫冥嘴巴张了两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愣愣地一屁股坐了下去,盯着桌上铜镜里自己发懵的表情。 黏在伤口上的头发被拨开了,棉花拭去了已干涸的血迹,随后按在伤口处,轻柔而微微刺痛。 一刹那,紫冥竟有种眼窝发酸的感觉,用力眨巴了几下眼,看着阮烟罗镜中的身影,低声道:“对不起,我刚才失言了。” “别乱动。”阮烟罗丢了血棉花,替他抹着无色清凉的药膏,慢慢道:“其实你说得没错,我又何必生气?” 这语气,分明就是还在生气。紫冥暗自嘀咕,却不敢再乱说。任由阮烟罗抿着唇,仔细涂药。 就当紫冥以为阮烟罗不会再说话时,阮烟罗却突然开了口,平静而轻缓:“你不问我他是谁么?” “……很想问啊,可我怕你又骂我多管闲事。”紫冥很老实地交代。 阮烟罗忍不住一笑,随即叹口气:“我在这小村子里躲了这么多年,结果命里注定要来的,还是逃不过。呵,既然他重现江湖,我也应该没有几天平静日子可过了。告诉你也无所谓,反正将来你都会知道。他就是御天道的余幽梦。我和他,本是同门师兄弟。” 紫冥一声低呼,真正怔住――侠名满天下的武林盟主与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御天道大魔头,竟是师兄弟?而且…… “这个,武林中不是相传,余幽梦早在二十年前就因为滥杀无辜,激怒了众多门派一起联手围剿御天道,最终被追杀到活活累死了吗?这可是当年轰动武林的大事啊!” “有时候亲眼看到的都未必是真的,更何况传言。” 阮烟罗停下手,沉默了一阵,才继续涂药:“不过我和他之间的渊源,江湖上确实没几个人知道。我记得认识幽梦那一年,我刚满七岁。那年家乡发大水,我家的屋子还有几亩田都被淹了。之后一场大瘟疫,我也染上了,爹娘眼看我病得快不行,就把我丢到了乱葬岗。” 紫冥又惊又怒:“天下怎会有这么狠心的父母?” 阮烟罗倒半点没气恼:“他们也是逼不得已。官府发的赈粮少得可怜,要养活两个大人和我刚出生的小弟都已经捉襟见肘,哪里还有多的浪费在我身上。” 见紫冥依旧忿忿不平,他淡然道:“我已算是幸运的了,那个年头,好多人饿到走投无路,就互相交换年幼的子女来吃。我有瘟疫,连岗头的饿狼也只在我身边打圈。不敢来吃我。就这么躺了两天,我快咽气时,有个好心人,也就是我后来的师父,路过救了我。” “她是个非常高贵又温柔的女人,说话总是轻声细气。 我当时奄奄一息,又被虫咬蚊叮,全身流着脓血,她却一点没嫌弃,每日里帮我沐浴擦药,还做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给我滋补身体。她看着我微笑的时候,简直就跟观世音菩萨一样美丽……” 紫冥虽然也暗中感激那救了阮烟罗的女子,但听他说话声越来越温和,话题也越扯也远,倒似在谈论心仪之人,他干咳两声打断阮烟罗遐思:“那后来呢?” “后来啊,我的病养好了,就跟着师父回家。”阮烟罗叹口气:“那是个很大的宅子,里面却只住着几个佣人。还有个五岁的小男孩,就是师父的儿子幽梦。” 一丝淡淡的笑容扬上眉梢,他永远都记得与幽梦初次相见的情景。 那是个阴雨天,雨丝忧伤如绵。 幽梦就坐在大门口青苔斑驳的石阶上,抱着胳膊,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头发和衣服都已半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透过雨绸,望着远方出神。 看到师父一手打伞,一手牵着他走近,幽梦的小脸突然升起愤怒,狠狠剜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跑进屋。 七岁的他,完全看得出幽梦对他不加掩饰的恨…… “……喂……?”发现阮烟罗怔怔发起呆来,紫冥伸手在他面前挥过:“怎么不说话了?” 阮烟罗立时清醒,摇摇头:“没什么,想起太多从前的事情了。”迅速抹完药膏,收拾好药箱就要走。 好不容易听阮烟罗打开话匣子,紫冥正在兴头上,怎肯让他走,跟在他身后叫道:“你还没说完呢。” “你还想知道些什么?”阮烟罗没回头,沉声问。 紫冥摸摸头:“那你怎么会当上武林盟主的?又怎么会失踪那么多年?”所有的一切,都想知道。 阮烟罗转过身,脸上也瞧不出什么喜怒。 紫冥忐忑不安,八成又要被骂一句“多管闲事”了。 果然。“你还真是喜欢多管闲事啊!”阮烟罗凝视紫冥,突然笑了笑:“回去,穿上鞋子。” 啊?紫冥顺着阮烟罗的视线往下看到自己光着双脚,不禁红了脸。他下床后居然忘记穿鞋。 “……你的脚趾甲,好长……” 紫冥脸更红,吞吞吐吐道:“他不在了,没有人替我剪,我、我自己又懒。”张开十指,尴尬地笑两声:“手指甲我还可以用牙齿咬,可脚趾甲就太那个,嘿嘿,脏了点……” 阮烟罗神色古怪地看了他半天,终于叹口长气:“我帮你剪。” 乖乖地坐在床沿,看对面椅子上的阮烟罗抱着他左脚搁在膝头,细心剪着趾甲,紫冥觉得这一刻仿佛与童年重叠,恬淡得叫人什么也不愿多想。 阮烟罗手里慢慢动着剪刀,觉察到紫冥异乎寻常的安静,他微笑道:“幽梦小时候,也是我帮他剪趾甲。他一开始很讨厌我,次次都踢我,想赶我走。你比他乖多了。” 紫冥原本已微闭眼,薰然欲睡,听到这几句,又来了精神:“你对他那么好,怎会惹他讨厌?” 阮烟罗的微笑消失了,低着头,半晌,轻轻道:“师父对我好得没话说,对下人也从不说一句重话,可惟独对她自己的亲生儿子非常冷淡。幽梦他从小就没人关心,脾气也变得很孤僻。自从师父带我回去后,他更认定是我抢走了他的娘亲。” “所以你处处迁就他?受他欺负?”紫冥哦一声,恍然大悟,心底却不以为然。要换做是他被个小鬼支使,他早把那小鬼毒死了。 “那不是欺负,幽梦只是喜欢耍小孩脾气罢了。来,换只脚。” 紫冥听他一个劲地维护,暗地里撤撇嘴,换上右脚:“那你就一直任他呼来喝去不成?” 阮烟罗摇头:“幽梦他其实是个心地很善良的孩子。 宅子后院里有对苍鹰筑巢,他常拿了东西去喂。有一天等我们去了,却发现那对鹰误食了外面的毒饵,倒毙树下,树顶巢里的雏鹰饿得呱呱乱叫,幽梦一下子急坏了……” “然后你就爬上树救小鹰了?” “你怎么知道?”阮烟罗一怔。 “还用说?你是肯定不放心让他爬树罢。再说,他那么心地善良,就算天上的星星你也会替他摘下来了。” 紫冥故意重重说出那“善良”两字,不无讥诮――江湖上,谁不知道二十年前的余幽梦就因为杀人如麻,引起武林公愤,被各大门派联手围歼? 阮烟罗似乎没听出他话里嘲讽,点点头:“没错,我爬上去救那头雏鹰,下树时不小心,踩断根树枝,摔了下来,当场就昏了过去。醒来后,师父说我摔断了一条胳膊。这其实不关幽梦的事,可师父很生气,将他和小鹰都关进了小黑屋。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师父突然有急事出了远门。我才找到机会把幽梦放出来。他那时,把每天下人送去的那丁点饭菜都省下来喂小鹰,自己却饿得有气无力,缩在墙角里悄悄地流眼泪。看到是我,他一下子就扑过来,拼命地哭……” “烟罗哥哥,娘亲她不要我了……呜啊……你不要也丢下我啊……我好怕黑,好怕一个人,你陪陪我啊……” 幽梦使出了所有的力气紧紧抱着他,哭红了眼,不停地哀求:“是我不好,害你摔坏了胳膊,我以后都不会再叫你做这做那的。烟罗哥哥,你别跟娘亲一样不理我啊……” 五岁的孩子,其实已懂得母亲的漠视。 幽梦就一直哭,直到又饿又累睡去。阮烟罗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想到幽梦饿了数日,肠胃受不得油腻,便去煮了碗清淡少油的面条。 “那碗面条,幽梦醒后,吃得一点不剩。”阮烟罗从回忆里转过头,对紫冥微笑:“难得你和他,都喜欢这种清汤寡水的味道。” 无怪乎阮烟罗说他是第二个爱吃清汤面的人,紫冥胸口酸酸的,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听那余幽梦如此受母亲冷遇,倒不由生出点同情:“你师父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儿子,难道不是亲生的么?” 阮烟罗缓缓道:“我也曾这么想过,直至三年后一天,师父忽然说,要我混进当时武林中最负侠名的南宫世家。 那晚上,师父跟我谈了一夜,也哭了一夜。 “幽梦,原来就是南宫世家的当家人与师父的孩子。可南宫家的老奶奶一直不喜欢我师父,嫌她是邪门外道的出身。师父怀幽梦的时候,老奶奶竟然找人来中伤她,说她怀的是别人的野种,结果幽梦的爹爹真的信了,把师父赶出了南宫家。所以师父每次看到幽梦,就会想起他爹爹的绝情,对他也就从来没好脸色。” 紫冥叹气,忍不住鸣不平:“她心中难受,尽可去找那男的晦气,何必拿自己的亲骨肉出气?若我是她,铁定毒死那什么见鬼的老奶奶,再把那没情没义的王八蛋抓来,整他个九死一生,让他追悔莫及。” 阮烟罗见他说得咬牙切齿,不禁好笑。 紫冥也觉自己太冲动,脸一红,顾左右丽其他:“然后你就去了?” “对!” 剪好最后一个脚趾甲,阮烟罗放开紫冥的脚,盯着桌上烧剩半截的蜡烛出神―― 临行那天,幽梦钻在他怀里,一声不出,双手却牢牢锁着他的腰,不让他移步。 他知道,幽梦是不舍得他走。 “我以后,还是会经常回来看你的啊,乖,别哭。”师父早有交代过,若成功混入南宫世家,今后就再也不许回宅子,只能靠书信联络。可觉察到胸口的衣服湿了一片,幽梦又在流泪,他只得违心撒谎。 “梦儿,放开烟罗。”身后。师父冷冷地命令。 幽梦一颤,慢慢送开了手,仰望他,仲出小指:“烟罗哥哥,你一定要回来啊。我们打勾勾,好不好?” 乌黑的眸子满怀泪光和期待,阮烟罗终于也伸出手指,轻轻勾住了幽梦的手指头,听见自己心虚地说了声“好”。 从此人各天涯。光阴荏苒,岁月穿梭,他再听到幽梦的名字时,已是十年。 这十年里吃的苦,一言难尽,但凭着天生韧劲和沉默寡言的稳重性子,他终于成为南宫庄主最得意倚重的弟子,甚至庄主因为无妻无子,将南宫世家珍藏的、内功心法“大还咒”也传了给他。 他时时等待着,师父哪天会不会突然传令,要他刺杀南宫庄主。虽然庄主待他慈祥如父,但倘若师父下令,他绝不会违抗,哪怕事后再自刎谢罪。 她,是他心中的观世音菩萨。若能搏她欢心一笑,他死而无憾。 然而月月鸿雁飞书,师父只是关心着那个男人的饮食起居,让他忍不住错觉,师父要他混入南宫家的动机,莫非只为了知道庄主睡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师父对庄主,究竟是爱还是恨? 他从不敢过问,惟独默默在书信里写下师父想了解的每一件事。 闲暇的时候,纵马江湖,战尽不平。 他年轻俊彦,不骄不躁,连手下败将也对他心悦诚服,又是世家子弟,不出一年就声名鹊起,一干武林新锐都唯他马首是瞻。 各大派邀帖泰山比剑,他代南官庄主赴约,技压群雄,被推为历来最年轻的武林盟主。 紫冥听他淡然道来,虽只寥寥数言,轻描淡写。但遥想当年比武盛况,必定惊心动魄激烈异常,不觉神往,叹道:“可惜我那时不过两三岁罢,否则也要去比上一比。” 阮烟罗见他眉飞色舞,一脸跃跃欲试,忍不住苦笑:“你以为那是没事比着玩的么?当上了盟主,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是要找打头阵,去对付新崛起江湖,神秘莫测到处残杀无辜的御天道。我很快就知道,御天道的首领叫余幽梦。” 那瞬间的震撼非同一般,那个幼时宁可自己挨饿也要省下食物来喂雏鹰的善良孩子,怎么可能心性转变如此之大? “我当时恨不得立刻前往御天道问个清楚,偏巧有人上门求助,求我去西域射月国营救一人。当我来回跋涉万里,救得人回到中原,却听说南宫世家已被御天道血洗灭门。” 他长吐一口气,烛焰摇摇欲熄。窗纸外一声鸡啼,天已发白。 那一天,也是凌晨。他本然伫立在南宫世家烧成灰烬的焦土地上,闻着风里吹不散的血腥味。 苍穹鹰啸。他回头,与徐徐而来的幽梦相见了。 阔别十年后的第一次重逢。视线一旦交缠,再难分开。 幽梦的目光里,有怒、有泪、更有太多他看不明白的东西。开口,说不出的冷:“娘亲上个月病死了,南宫世家也消失了。这世上,没有什么再来阻挡你和我了。” 他朝阮烟罗伸出手,像从前那样叫他:“烟罗哥哥,我等了你足足十年。我们明明打过勾的啊……” 看着眼泪自那双闪烁执著和悲哀的眸子里滑落,阮烟罗心头乱了一切,猛地天旋地转,昏了过去。 屋子里静得只闻呼吸,紫冥胸口酸涩,茫茫间抬手,摸到那小小玉瓶,一阵悲恸:“想不到他对你,用情如此深。” 刹那间,原先对余幽梦的厌恶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痛。 他对于燕南归,又何尝不是长相牵挂?可惜在燕南归的眼里,他永远只是个长不大的少主。他只能用嬉笑怒骂,深深地藏起自己的欲望。 只是,他至少还有燕南归常伴身边。而那个寂寞桔等了十年的人,靠什么打发三千多个空白的日夜? “如果我是他,恐怕早疯了。” 阮烟罗浑身一震:“没错,他已经疯了。他用迷药迷晕了我,把我带回御天道,要我永远都跟他在一起。。你想像不到他看我时的那种眼神,疯狂得仿佛要将我整个人都生吞活剥。” 薄削的嘴唇一阵抽搐,他颓然靠坐椅背,捂住了脸,从指缝间含含糊糊地嘶声道:“我知道他喜欢我,可我始终都当他是我的亲弟弟,我、我真的没办法回应他。 “我怎么跟他解释,他都不愿听,只是一个劲地纠缠。 然而有一天,有个侍候他的丫鬟琴儿趁他不在时偷偷跑来找我哭诉,她说一次幽梦醉后强要了她,而且她还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知道幽梦最听我的话,就来求我替她做主。” 紫冥摇摇头:“真是一团乱麻。” 阮烟罗仍捂着脸,双肩颤抖着逸出几声苦涩之极的低笑:“我那时已被他们弄得焦头烂额。当晚幽梦又来我房内,我忍不住告诉他那个丫鬟已经怀了他的骨肉,他就快要做父亲了,莫再整天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恋耽美 分卷阅读62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紫冥一路听来,越来越同情那有所爱却求不得的余幽梦,反插嘴替他抱不平:“他是喜欢你,怎能说是乱七八糟?你这么说,岂不是伤他的心?” 阮烟罗抬头,凝望紫冥一脸认真,喟叹道:“或许,你跟他才是同一类人。我与幽梦生活过三年,却似乎还不如你明白他。” 他是真的不了解分离十年后的幽梦。 也许内心深处,总还当幽梦是当年那个爱哭爱撒娇的孩子,所以他看见幽梦愕然的表情,还以为幽梦是惊喜过头,上前摸着他脑袋微笑:“你都是有家室的人,以后不要再胡思乱想,知道吗?” 幽梦紧紧根着嘴,白皙的额头上,青筋隐隐闪现,蓦然返身奔出。 半柱香不到,幽梦又回来了,干净的儒衫上溅着数点血迹。迎上阮烟罗诧异的目光,他笑了,却又迷惘不知所措。 “烟罗哥哥,我已经把她杀了,我今后也不会跟任何女人成亲的,我们就可以永远都不分开了,是不是?” “啊?他连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也杀了?” 紫冥这一惊非同小可,整个跳起,忘了自己正坐在床沿,头顶砰地撞上床架横梁,疼得龇牙咧嘴。 那个余幽梦,竟偏执到此地步?他震惊之余,完全不知还该说什么。 阮烟罗也沉默着,回想当日,他比紫冥更惊百倍,好半天才清醒,破天荒扇了幽梦一记耳光。 “你别再疯了,好不好?就算你杀光全天下的女人,我也还是不会爱上你的啊!” 他大吼,想掩饰心头那强烈得无法忽视的剧痛!当年那善良的小小幽梦呢?去了哪里?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根本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余幽梦!” 幽梦捂着脸,面如死灰。 他的心也疼得难以任何笔墨言语形容。狠狠咬牙,向门口疾冲。再多逗留一分,他也将挡不住幽梦眼底的哀绝。 脚跨出门槛的刹那,颈后挨了重重一击,昏迷前听见幽梦冰凉的呢喃:“我不会让你走的……” 悠悠仰头长叹,阮烟罗对紫冥涩然笑:“后面的事,你也该能猜个大概了。” 紫冥目光在他身上一溜,低声道:“他怕你逃走,所以就废了你的武功,把你囚禁起来?” “对。”阮烟罗慢慢拉开衣襟,将衣衫褪落肩头。双肩锁骨下,赫然各有一道与他手腕上伤痕相似的印记。 “我醒来的时候,两边琵琶骨都被铁链对穿。双手也被穿了,锁在他特意打铸的大铁坨上。” 幽梦,就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拿蘸了清水的帕子默默擦拭他干裂渗血的嘴唇和满头冷汗,捧过碗,一匙匙给痛得什么声音也没力气发出的人喂着药粥。 万籁俱寂,只有几滴亮晶晶的水珠从幽梦眼角滚出,淌过下颔,掉进碗里。 “这粥里放了醉梦。那是种药性极强的麻醉剂,可以帮你减轻伤痛,但也会让你染上毒瘾。哪天不服,你就会难受得生不如死。御天道中,唯有我懂得如何炼制醉梦,所以,不要离开我。” 阮烟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恨幽梦,可他知道,这辈子,也许都无法逃离这牢笼。 伤口果然感觉不到刺骨的疼,但一直在流血水脓液。 十几天过去,溃烂得不成模样。他发着高烧,奄奄一息。 幽梦终于慌了,为他除去铁链。 生了锈的链子从血肉骨缝中拉出时,他的惨叫令每个不小心经过门口的人心惊肉跳。 痛不欲生间,依稀听到幽梦伏在他胸口哭泣哀求:“不要死啊,烟罗哥哥,我求你不要死,别再丢下我一个人啊啊……” 他的胸膛,流满了幽梦的眼泪,一如十年前分离那刻。 卧床将养了两个多月后,阮烟罗总算捡回了性命,却瘦得形销骨立。 幽梦似乎因为歉疚,竟不敢面对他,每天只是在阮烟罗午睡后才来看一眼,在枕边留下颗醉梦就走了。 谁也不会猜到,那些药丸,阮烟罗在幽梦走后就扔了,一粒也没有服。 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居然能熬过那万蚁噬心般的非人折磨。 “我那时,唯一想做的,就是早日克制毒瘾离开他。如果再留在御天道,再给他任何盼望,总有一天,他会彻底疯掉的。”阮烟罗理好衣衫,怅然轻叹。 紫冥已分不清究竟谁对谁错,惘然问道:“那你就没有试着去接受他,说不定哪一天会慢慢爱上他?” 阮烟罗微微一怔,笑叹道:“看来,你是觉得我做得不妥了。我说过,我对幽梦只有手足之情。我也不会为了可怜他而去爱他,那跟欺骗他有何区别?何况,你认为幽梦会稀罕这种施舍给他的虚情似意么?” 紫冥语塞,心知他所言半点不假,但胸口总似压着块大石,憋得难受――这阮烟罗,貌似温和,个性却比他至今所识的任何一人都来得固执,绝不妥协退让。 余幽梦爱上此人,恐怕注定要落空。难怪昨晚听余幽梦的语气,充满怨尤。 他呆了半晌,望着阮烟罗被照进房内的阳光晒得微红的面庞,棱角鲜明如岩。那条淡淡疤痕也格外明显。 “那你脸上的伤呢?是后来逃跑不成,被他划的?” “那倒不是。”阮烟罗摸着疤痕,缓缓道:“是我自己划的。” 紫冥大感意外:“为什么?” 阮烟罗不答反问:“你也该听说过二十年前各大门派联手围攻御天道。你可知道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他四处滥杀无辜么?” 阮烟罗苦笑点头:“没错。他出道江湖后,先后掳走了不少青年人,其中不乏名门正派、武林世家的子弟,又陆续将他们抛尸荒野,激起公愤。我最初,也不懂他为何要劫杀那些人……” 然而在他伤势痊愈,准备逃离御天道的那个夜晚,他终于明白了真相―― 养了几个月的伤,御天道上,谁都知道他只不过是个又残又病的废人,还中了醉梦的毒,根本没人想到他会有胆逃跑,也就对他放松了监视。 他顺利地在草丛中一寸寸匍匐前行,忽然见到两个喽罗架着个被五花大绑的年轻人向幽梦的房间走去。 黯淡的月光下,他透过草丛,发现那年轻人竟是曾在泰山比武大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峨媚派大弟子。此刻,那张堪称英俊的脸满是愤懑,却被布团堵住了嘴骂不出声。 看着他被推进了幽梦房里,阮烟罗一下想起了那些命案,心一紧。等那两个御天道的下属走远后,悄悄挪到房外。 他听到了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声音。 幽梦的喘息里,饱含赤裸裸不加掩饰的情欲。那峨媚派大弟子隔着布团呻吟,沉闷而痛苦。 那,是类似野兽交合的原始的声音。 脑海一片混沌空白间,大弟子断续的呻吟陡然变成梗在咽喉里的低吼,幽梦却哈哈大笑起来。 他什么也没想,用力推开了房门。 幽梦正退出那大弟子的身体,手里的短刀染满了血。 大弟子的心口,开了个血孔,死不瞑目。 他浑身的血液,仿佛也随之一点点流走了。头晕目眩,听见自己的质问僵硬怪异得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为什么?” 幽梦冷冷地看着他,突然丢掉了短刀,光着身体下了床朝他走来,脸上的笑容说不出的诡异:“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为什么你答应了我,却不守诺言,十年都不回来看我一眼?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爱我?” 指着尸身的脸:“这是我杀的第十三个跟你有一点点相似的人。我一直在想,能不能用别人来代替你,可总是不行。哈哈,烟罗哥哥,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很奇怪么?” 他疯狂大笑,阮烟罗一颗心不断地下沉,喃喃道:“这不是你,幽梦,这不是你……” 猛地使出全身的力气冲过去,拾起了短刀:“就是因为我的脸吗?我不会让你再错下去!” 横下心,狠狠一刀,划过自己面庞。 紫冥听得心惊肉跳,险些又一头撞上床梁,急忙刹住,脸激动得充血:“笨蛋!他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你的脸蛋!你自残个屁!” 他骂得凶,阮烟罗也不气,苦笑着站起身:“还是你懂他多些。呵,幽梦当年,也是这样说的。他笑我笨,怎么会以为我的脸毁了,他就不会再喜欢我了……” 伸了个懒腰,从身体最深处吐出口气,拿起了药箱:“不说了。已经聊了一夜,你睡觉罢,我也该走了。” “去哪里?”故事还没听完,紫冥意犹未尽,转眼领悟阮烟罗是要去祠堂赴约:“你哪斗得过他?不如我陪你去。” “不必。”阮烟罗头也不回,一口回绝:“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你别牵扯进来趟浑水,会害了你。” 紫冥咬着唇,倏忽一闪,已跃至阮烟罗身后,轻轻点了他昏睡穴,将他抱到床上,微微一笑:“得罪了,不过要是你去,估计三句话又会把他给逼疯了,所以还是让我来吧。” 第四章 祠堂坐落村口小路边,也不知是哪朝年间建的,年久失修,四处残垣断壁,杂草丛生,斜挂门楣的匾额上也落满了灰尘。 紫冥一进门,就忍不住打个喷嚏,惊飞屋梁间藏匿的数头蝙蝠。 这余幽梦,怎么找了这么个破烂地方落脚? 紫冥掸着掉了满头的灰,打量四周。祭坛上供的泥像都已油彩剥落残破不堪,惟有那张供桌却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一摸桌上,尚留余温,显是不久前还有人坐过。 眼看离约定的时辰尚早,他往桌上盘腿一坐,倒半点没想乘此机会在祠堂周围布毒。 “我紫冥驱毒的本事可不是吹的,才不怕误伤到你的宝贝女儿。不过,唉,算了……”他对自己做个鬼脸――阮烟罗似乎不喜欢他用毒术。 那个男人看似随和,其实心如铁石,认定的事情八匹马也拖不回头。他还不想被赶出客来顺,失去漂泊年余才找到的一个令他心境稍安的栖身之所。 谁叫阮烟罗的身上,就是有那种让人心情平静,仿佛游子归家般温暖的气质,叫人无法自抑地想在他身边停留。 “呵呵,难不成我真是当他老妈子了,啊哈哈……”想到昨晚阮烟罗为他修剪脚趾甲的情形,紫冥不禁笑了起来。 从小失了双亲,他也分外依赖这亦父亦母的温情呵护。那自幼遭母亲冷眼的余幽梦,想必也正是因为阮烟罗形之于外的温柔,才义无返顾地深深陷了进去。然而,剥除温和的外衣,他却无法让那颗心屈服。 “你比我可怜……”紫冥幽幽叹息,自言自语。 燕南归逝去的时候,他也曾痛不欲生。但怎么借酒浇愁,他依然清醒――那个人已尸骨成灰。想要浇灭的,或许只是自己心底的痴。 可阮烟罗还是活生生的。所爱之人近在眼前,却求不到丁点爱意回应,余幽梦的痛楚,绝非局外人所能想像罢。 心头微微刺痛,他托着下巴发起呆来,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呼吸。 泥像后有人! “谁?”紫冥双手一撑桌面,凌空一个倒翻跃至泥像后,右脚已朝那人踢去,百忙中看清那人面目,硬是顿住了。 是宁儿。她双眼紧闭,蜷编着躺在泥像后,气息十分平隐,显然只是被封了穴道。 紫冥一愣,想不到余幽梦居然如此托大,竟将宁儿单独留在祠堂。定下神,拍开了宁儿穴位:“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人呢?” 宁儿茫茫然睁开眼睛,望着紫冥,还有点稀里糊涂。 在自己脸上狠狠捏了一把才清醒,“哇”地哭了起来。 “喂喂,你哭什么?”生平最见不得女人掉眼泪,紫冥一下头都大了,吼道:“你再哭,我就不救你回去了。” 这招果然奏效,宁儿立时收了眼泪,却仍在不停抽噎。 抓住紫冥衣袖,水汪汪的眸子里尽是惊恐:“不要,不要丢我在这里。那个人好吓人,我不要再看见他。” “他打你了?” 紫冥见她怕得厉害,不禁皱眉。心想以余幽梦的乖戾性情,必然恨极宁儿,指不定已将她折磨了一番。 宁儿打个寒颤:“那、那倒没有,可他看我的眼神好恐怖,好像要把我撕碎一样……” 那还用说?没受皮肉之苦算你运气好了。紫冥一时间倒有点佩服起余幽梦的忍耐力来。要是换做他易地而处,不让宁儿好好吃顿苦头绝难平心头之恨。 “那他人去了哪里?”紫冥看着缕缕阳光从屋顶破瓦缝隙里漏进,已近正午。他一把拎起宁儿:“先离开这里再说。” 宁儿跌跌绊绊地跟着他,一个劲地点头:“是、是,快走,他出去找吃的东西已经好一阵了,要是被他回来撞到就完了。” 紫冥奇道:“你怎么知道?” 宁儿脸一红:“我今天醒来,肚子饿得狠。他开始一直很凶地瞪着我,后来,后来听到我肚子叫了好几声,他忽然说要出去找些吃的给我,然后在我背上戳了一下,我就晕过去了……” 紫冥听她说得外行,竟是半点也不懂武功,也懒得去跟她解释。料想阮烟罗自名动天下的武林盟主沦为废人,对江湖事定已心灰意冷,不愿女儿再与江湖扯上丝毫瓜葛。 不过,他是决计想不到,那余幽梦竟然还会替宁儿去搜罗食物。 嘴巴张了半天才关拢,忆起自己也没吃早餐,他摸着扁瘪的肚皮,叹道:“他还真是好心情,咳,咱们也快回去,叫爹爹煮点好吃的……” 正偷偷咽着口水,听到祠堂门外一人冷冰冰地道:“你们以为还能回得去么?” 余幽梦全身杀气凛凛地走进,衬着背后光影,不可逼视。 他手里,却捧着几个粉色诱人的桃子,上面犹带水露。 紫冥一惊后即刻恢复镇定,反朝余幽梦笑了笑:“余前辈,你跟阮前辈之间的恩怨,宁儿姑娘一概不知,你就不要为难这女孩儿家,不如让她回家。前辈若要人质,晚辈愿意代她留下来。” 有宁儿这个累赘,他决计无法带她全身而退,倒不如诱余幽梦放她回去。他一人反而可以放开手脚,与之大战一场,想脱身应当不成问题。 宁儿自见余幽梦,早吓得缩在紫冥身后,浑身发抖。 听到紫冥说要替她留下,她顿时愣住,想起之前总是对紫冥恶声恶气,不由一阵羞愧,想说几句道歉的话,却呐呐开不了口。 余幽梦也是一怔,随即怒火上冲,摔下桃子,厉声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深藏心底的往事,阮烟罗居然说给这青年听? “你究竟跟他什么关系?他人呢?自己为什么不来见我?” “晚辈只是‘客来顺’的住客。”紫冥看着余幽梦脸上毫不掩饰的嫉意,忍不住苦笑。 这男人,虽然年纪长他一截,却喜怒哀乐通通形之于色,难怪阮烟罗只当他是少不更事的弟弟看待。 “住客?”余幽梦忆起昨晚阮烟罗对紫冥的担忧神情,半点也不信,杀机更炽,衣袖微扬,便待挥掌拍出。忽听祠堂外,鹰啸划过长空。 黑鹰双翅掠风,飞进祠堂,停在余幽梦肩头,爪间抓着个羊皮纸卷。 余幽梦脸色微微一变,取下纸卷还没打开,轰然一声巨响,祠堂那扇本就破烂不堪的大门碎成几片。 尘土飞扬中,四名青衣皂帽家丁装束的精悍汉子,抬了张榻轿,飞步奔近。四人步履整齐,竟似个八手八足的高手,行动敏捷之极。 “秦苏公子!”宁儿第一个叫了起来。 紫冥眉头大皱,他可记得清楚,秦苏昨天狙击那什么连环七兽用的暗器上,刻着“御天”两字。这始终没露过真面目的秦苏,多半是御天道的人。要他以一敌二,还要保护宁儿,谈何容易? 先下手为强!他心头杀机一起,双手在袖底一翻,正想投毒,一个轻柔的声音细若游丝飘进他耳孔:“紫冥兄弟,在下是受阮店主相托来助你一臂之力的,请将宁儿姑娘交于在下保护。” 紫冥吃不定真假,微一踌躇。 秦苏“千里传音”带上几分焦急:“在下若是与姓余的一伙,大可联手对付你,将你两人一举擒下,岂不更省事?又何必来诳你?” 这倒不错!紫冥不再怀疑,猛回手,一指点了宁儿晕穴,免得她大呼小叫地添麻烦。手掌在宁儿背后轻轻一送,将她抛向榻轿,笑道:“接住了。” 宁儿跌进玄纱,那四个家丁齐声吆喝,掉转脚跟就往外奔。 余幽梦怒道:“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样?” 儒袖一挥,数点淡若无痕的光影疾飞而出,如长了眼睛般直追那四个家丁,不偏不倚都从四人颈中血管割过。 哧哧几声轻响,四人脖子鲜血狂飙,肩头榻轿坠落。 没等轿子落地,余幽梦奇猛的掌风也跟着拍到。 紫冥要出手相助已来不及,不禁替轿中人捏了把冷汗。 玄纱后秦苏清喝一声,轿顶突然开裂,一人白衣翩翩,抱着宁儿急纵半空。身子刚飞出榻轿,余幽梦的掌力也至,榻轿顷刻化做无数碎木残屑。 好险!紫冥暗自一咋舌,不忘抬头仰望,想一睹秦苏的面容。入眼竟是一张画得重彩浓艳的面具。 “装神弄鬼!” 两人不约而同地喊,一个当然不用怀疑是紫冥,另一声,却出自余幽梦之口。 “还想逃?”他掌心一翻,劲风呼啸,飞旋着追击秦苏势尽下坠的身影。 秦苏凌空翻个跟头,头下脚上,也对着拍出一掌,力道之强,居然不比余幽梦逊色多少。 两股真气一撞,紫冥被余波逼得连退两步。 秦苏借着这股反弹之力,反而似支离弦之箭直向上射,背脊一弓将屋顶撞破个大洞,刷地蹿了出去。 待余幽梦和紫冥挥袖扫尽掉落的无数瓦片灰尘,秦苏笑声已远在十丈开外:“多谢余前辈出力送在下一程。” “啊哈哈……”看着余幽梦气得铁青的脸,紫冥虽知自己不该再火上浇油,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闭嘴!”满腹怒气正无处发泄,余幽梦低啸一声,黑鹰直扑紫冥。 扁毛畜生,又来凑热闹! 紫冥骂一句,正要出剑,陡然间一阵甜香直冲鼻端,头重脚轻,摇晃了几下,瘫倒在地。心里却是惊异大过气愤――这二十年前就名震天下的一代大魔头,竟然还会用迷药来暗算对手!而且用的还是鸡鸣狗盗的江湖下三滥才会去用的“五鼓返魂香”。 这么寻常不入流又丢面子的迷药,他五岁的时候,就扔进垃圾桶里了。 “差劲!”他这使毒的大行家,居然如此大意就被迷倒,太丢脸了。 晕眩只不过一瞬间,长期与毒物为伍,他体质也异于常人,深呼吸数下,已驱散药力。 他刚想撑起身,余幽梦一只脚踩上他胸口,足尖正踢中他膻中要穴。 紫冥头一摇,砰地又摔回地上。这次,是真正无法动弹。 “敢骂我差劲?” 余幽梦斜睨脚下满脸不服气的青年:“那日你对付那些王兵和两个匪类,还不是用了毒药毒虫?一样是用毒,不管我用什么迷药,反正是我赢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啊?那天余幽梦也在附近?紫冥倒是一怔,随后释然――怪不得昨晚余幽梦见到他会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原来又是你。” 余幽梦冷然一笑,不再理睬他,展开那卷羊皮纸,一路看,脸色忽阴忽晴,喃喃道:“原来如此……哈哈!” 掌心一搓,揉碎了羊皮纸。偏头对紫冥打量好一阵,突然揪住他胸口衣服,将他拎起就走。 “喂喂,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怎么不继续在祠堂等阮烟罗来了?紫冥瞪大了眼睛:“还有,你解开我穴道让我自己走好不好?现在是大白天,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的,被村民看到,让人笑话多不好。” 他虽然比余幽梦矮那么一丁半点,可好歹也是个昂藏男儿。要他被人抓着衣襟走,成何体统? “谁敢笑,我就杀了他。你也别想嬉皮笑脸骗我替你解穴,再罗嗦,我让鹰儿把你的眼珠子也啄出来。”余幽梦脚步不停拖着他走,语调冷冷的,听得出绝不是在说笑。 紫冥吓一跳,忙闭上了嘴。 那头黑鹰似通人性,在他头顶扑翅飞旋,怪啸两声,叫他气歪了脸。 总有一天,要毒哑这扁毛畜生! 他背着余幽梦拼命与黑鹰斗瞪眼,经过地上那几个已被摔烂的桃子,又勾起饥肠辘辘,心底连叫可惜。 乡间的午后,太阳热烈地照着田野小径,人迹稀少。 偶尔有见农夫脸盖草帽在田埂上午睡,身边两头牛自由自在地边嚼草,边甩动尾巴驱赶着蚊蝇。 恬静又安宁。 难怪多少英雄豪杰一生叱吒风云,临老却纷纷归隐田园。紫冥也情不自禁生出丝羡慕,能抛开理不完的江湖恩怨,在平静的小乡村里搭间茅屋,种田养花捕鱼,日出望云霞,日落闻炊烟,是何等的逍遥快活。倘若能再有个知心伴侣长相厮守…… 正神飞天霄,余幽梦停下脚步:“到了。” 眼前一条清澈小溪潺潺流过,溪底有鱼。 今天的午饭总算有着落了。紫冥大叫阿弥陀佛,感觉余幽梦也不像个厨艺好的,但有几尾烤鱼填下肚总聊胜于无。 “你快点帮我解开穴道,让我来抓。”他盯着鱼群猛吞馋涎,早忘了不准开口的禁令。 “抓谁?”余幽梦明显一呆,片刻才领悟到紫冥的意思,神色古怪地瞥他一眼,揪着紫冥衣襟的手突然用力一撕―― “啊啊啊?” 惊叫吓飞了草丛里觅食的麻雀,紫冥目瞪口呆看着自己那件已经补丁叠补丁,洗得快烂的长衫在余幽梦手里裂成两片。 那双修长的手甩掉烂布,又摸上他贴身衣领。 不妙! 紫冥僵直着脸,想到曾经被面前人奸杀的那些武林子弟,连苦笑也挤不出来了――他跟阮烟罗,可没什么地方长得相似啊! 脑袋像个走马灯飞快地转,都想不出个脱身之计。下身一凉,那最后点遮蔽也被剥落。他心一横,干脆咬舌自尽算了。 牙齿刚碰上舌头,余幽梦在他胸膛一推,紫冥仰面跌倒草丛里,满眼金星乱冒。 “这么破烂的衣服,还留着有什么用?” 余幽梦冷笑着抓起那堆衣服悬在小溪上空抖几下,数十个五颜六色的小小瓶子、罐子、盒子……掉进水里。 他顺手将衣服也抛进小溪,慢条斯理洗干净手,掸着水珠,对嘴巴张得大大的紫冥道:“你身上藏的古怪玩意果然不少,嘿,看你今后还拿什么去役使百虫?” 忽然似想到什么,一脚将紫冥踹落溪水:“差点忘了,保不定你在自己身上也涂了什么药物,给我冲干净再上来。” 溪水不深,才漫到紫冥肩膀,却十分阴凉。紫冥皮肤一激灵,连打几个喷嚏,总算明白过来。原来余幽梦是忌惮他役毒的本事,才将他剥得精光,让他藏不了任何毒药。 可是,也不用扔掉他的衣服啊! “你、你叫我待会穿什么?”他看着衣服随波逐流越漂越远,哭笑不得。 余幽梦负起双手,淡淡道:“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关?” 他奶奶的!紫冥肚子里将余幽梦祖宗十八代都暗骂了一遍,原本对他所求不得的那些同情也跟着飘出视线的衣服不翼而飞。蓦地里想起那个小玉瓶,不由变了面色。 燕南归! 所有的瓶罐不像衣服飘得快,还随着水流在溪底碎石间磕撞。 “喂,快!快帮我捞起那个玉石的小扁瓶子,那个绝对丢不得!”他大叫。 见余幽梦毫无反应,紫冥急红了眼:“王八蛋!他要是不见了,我一定杀了你!” “你竟敢骂我?”余幽梦清俊的眉毛猛地竖起,携凛冽杀气飞入鬓角,瞪视紫冥,却见青年的眼睛比他瞪得还大,眸子里怒火狂烧,再没有半分惫懒。 那天,也是为了这小玉瓶,这在湖边醉卧的青年役使成千上万的毒虫生食了那两个蠢贼…… 锋芒锐利的眼眸渐渐眯起,他冷然问:“那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是我最亲之人的一点骨灰。”紫冥直视他,飞快回答,没有隐瞒。 余幽梦居高临下凝望着他,终于哼一声,骈指凌空点出。一股无形劲气直撞紫冥胸口,解开了被封的穴位。 冷眼看着紫冥手忙脚乱地捡回玉瓶,水淋淋上岸,余幽梦从袍角撕下片布丢在了紫冥面前,悠然转身。“回祠堂。” 紫冥这辈子,都从未有今日狼狈。围着那块小到不能再小的布片,他闷头疾奔,一溜烟回到祠堂,才算松了口气。 那四个家丁的尸身还在。他找了个身材差不多,剥下那人的青衣穿上。把那四人拖去祠堂后院,挖个大坑埋了,又收拾满地狼籍。那血迹却抹不净,引来不少苍蝇乱飞。 紫冥在杂草齐膝的院子里兜一圈,找到口老井,居然还未干涸。他连打几桶水,终是冲干净了血迹。 忙完一切,他脱掉湿嗒嗒的鞋袜拧干了水,搁在水桶边吹晾。坐在地上摸着饿到前心贴后背的肚皮,望见头顶大洞上的一片天,忍不住问边上袖手旁观的人:“你是打算还要在这里长住么?” 余幽梦一直看着他奔出奔进忙碌,提水打扫,脸上没有笑容,却也没有阻止。听紫冥问,他瞟了紫冥一眼,没说话,坐上那张供桌闭目养神。 紫冥怔了半晌,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也想学着他假寐,好忘记腹中饥饿。但静下心,更饿得慌。 腹中起初还是轻声低吟,没多久就越叫越响,宛如雷鸣。 “这个拿去。” 供桌上,余幽梦突然睁开了眼睛,拿起身边一个桃子。 那些桃子之前被他摔到地上,其余几个都烂得厉害,惟独这个还不是太烂。紫冥刚才收拾时,他便拣了起来。 “扔了吧,这个已经烂了,又在地上滚过,好脏。” 紫冥没有伸手去接余幽梦手里的桃子。肠胃早被宠坏,他对食物向来挑剔,再饿也不想委屈自己的肚子。 见紫冥不要,余幽梦居然也不生气,擦了擦污泥,剥开桃子皮慢慢咬。 他吃东西的神态非常仔细专注,仿佛嘴里咬的并不是烂糟糟的桃肉,而是山珍海味,面上甚至还带着丝满足的意味,叫人完全无法将他与对敌时那种不寒而栗的凌厉联想到一起。 紫冥就这样愣愣地看着,看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看桃红色的汁水染上他弧线漂亮的唇瓣…… 虽然余幽梦身上隐约带着几分燕南归的儒士文气,可记忆深处,燕南归没有余幽梦这样诱人的嘴唇……更不会像眼前这个邪魅的男人不经意间流露出近乎孩童般的天真神情……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无法想像,沧桑和稚气,两种矛盾的气质会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展现。 “看什么?”吃完桃子,余幽梦终于注意到紫冥异样的目光,疑惑地审视紫冥:“你又在想什么诡计?” 被明锐如星的眸子盯视着,紫冥胸口渐渐有股形容不出的热气升起―― 惨了!惨了!惨了!他居然对这可怕的男人想入非非起来…… 紫冥用力敲了敲脑袋,总算把那些乱七八糟不该有的念头打了出去,及时拉回不知飞到哪里的灵魂。开口,微带沙哑的嗓音让自己也吃了惊: “没什么,我只是想这桃子烂了,味道是不是很奇怪?” “对我来说,烂不烂都没什么区别,可以填饱肚子就行。”余幽梦凝视着手里的桃子皮,眼光里的迷惘,却遥远得似乎在看前生旧梦。 “我从小,娘亲一次都没有为我做过吃的。三餐,是佣人们吃剩下再端来给我的。有时候他们忘记了或者偷懒,我就会捱饿。饿到无法忍受的时候,我只好去厨房偷些生的东西来吃,有时连生的也没有,就只能去馊水桶里找还有什么能吃的剩下来。” 他缓缓地说,语气很平静,倏地又笑一笑:“自从烟罗来后,他给我做好多吃的,我就不用再挨饿了。” 紫冥瞧着他嘴角的微笑,实在不知道应当说什么。 对于一个在冷漠和饥饿里长大的孩子,哪怕一碗清汤面,已足以铭刻一生。只可惜,做这碗面的人,只是单纯的怜悯而已,根本不想要任何回报。 心尖细细刺痛,像有支灵巧的针专挑最脆弱的地方在扎。听见余幽梦轻轻叹着气:“可后来,他就不再理我了。 我知道,是娘亲逼他离开我,去南宫世家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63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可娘亲病死了,南宫世家也给我灭了,甚至我连自己没出世的亲骨肉也杀了,为什么他还是不肯回头……” 紫冥喉咙里一阵热流上涌,再也听不下去,腾地跃起,大声道:“天下不是只有他一人才肯为你下厨房啊!要吃什么,我一样可以弄!” 祠堂里,鸦雀无声。 慢着,慢着……他方才,到底吼了什么?看到余幽梦的表情越来越古怪,紫冥发热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下一刻,脸上热辣辣的几乎要喷出血来。 他这连自己一日三餐都要厚着脸皮赖在客来顺白吃白喝的家伙,居然大言不惭要去照顾别人? “你刚才,说什么?”供桌上的人波澜不兴地问,面色又恢复了淡定冷漠。 糗死了!紫冥狼狈地干笑:“我是说,我肚子快饿扁了,不如我去找点好吃的回来?” “哦。”余幽梦闭上了嘴,面无表情。 “你放心,我不会乘机逃走的。” 紫冥听他半天没答应,将玉瓶放到了供桌上,笑道:“我最重要的东西留这里,就算有九头牛拉着,我也一定会回来的。” 他放下头发遮掉那青衣领口处的一点血迹,穿起半干的鞋袜出了祠堂辨明方向,向市镇奔去。 余幽梦还是一动不动坐着,目光冷冷。 第五章 紫冥回来,已近黄昏。身上换了崭新的紫缎衫子,背后一个包裹,小山般高。 “想不到就这么个小镇,居然也有不少为富不仁的商贾。呵呵,正好救济一下我这个穷光蛋。”他笑嘻嘻地打开包裹,变戏法似地一样样往外拿――风鹅、酱猪蹄、薰鱼、鸡蛋、青菜、辣椒…… 一大堆菜料后,竟然还有大米、面条、油盐酱醋、茴香八角、碗碟杯筷、砂锅、菜刀、汤勺、铲子…… “你把人家的厨房也搬了来?”余幽梦是真的有点怔住了。 “差不多,就这个是从镇上最有名的酒楼‘醉仙居’借来的。” 紫冥举了举压在包裹最下的一口大铁锅,就准备搬石块搭灶做饭。 余幽梦瞥了眼兴高采烈的青年,淡然道:“你要做饭就去祠堂后院弄,我闻不得烟火味。” 还真疙瘩!紫冥暗自嘀咕,不过还是乖乖地将那一大堆东西搬去后院,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搭起石灶,砍了些枝条生火,架上一锅水煮着,居然也像模像样。 他从怀里掏出大叠纸,上面墨迹犹新。这是他拿剑搁在醉仙居大师傅脖子上逼出来的十来个招牌菜谱。想到那大师傅痛哭流涕的心疼样子,他按撩不住又笑了起来:“有我紫冥替你将这些菜发扬光大,你该高兴才对。” 卷高袖子,抓起只光鸡:“你先来吧,哈哈!” ☆☆☆ 最后一线夕阳吸入云层,月光淡如轻烟,穿过屋顶的大洞里斜斜照落祠堂。 余幽梦盘膝而坐,双眸微合似已入定。 黑鹰安静地停在他肩头,毛茸茸的脑袋时不时在他脸颊轻蹭。 风里飘来的食物香气渐渐转浓,余幽梦皱起了眉头,黑鹰却似乎禁不起香味诱惑,叫了两声,展翅朝后院飞去。 词堂后,立刻传来紫冥的大呼小叫―― “臭黑鸟,敢偷吃我的肉!那是我的鸡腿,你给我飞一边去。” “喂喂,你再不听,小心我拔光你的毛,把你煮熟下酒啊!” “啊?饭焦了!” 鹰啸和紫冥气急败坏的吆喝交织着划破静谧夜空。 余幽梦静静听,嘴角不知不觉间已弯起一抹笑。 月上树梢头,紫冥终于端着奋斗两个时辰的战果,满脸满手的烟灰,出现余幽梦面前。 “唔,好吃!”他撕下条鸡腿,一点不客气地先犒劳自己,两口就吞下肚,满足地摸着饿了成天的肚子。 撕下另一只鸡腿递给余幽梦:“来,尝尝我炖的三鲜竹丝鸡,天下第一的美味啊!” 余幽梦由得他自称自赞:“我不爱吃这些油腻东西,你自己吃吧。” 这可是他辛辛苦苦地折腾了半天,牺牲了好几只光鸡才做成的生平第一菜!紫冥失望地放下鸡腿,却仍是不死心,舀起碗鸡汤:“这个汤里放了鲜笋和蘑菇,半点都不肥腻,你就喝几口,我炖了好久的!” 罗嗦!余幽梦清扬的眉毛一挑,就要发作,但触及青年可怜巴巴的眼神,竟有点不忍心拒绝,暗骂自己撞邪。 “余前辈,你不会就这样让晚辈一直捧着汤碗吧?” 没有漏过余幽梦眼里那点妥协,紫冥暗中发笑,却益发摆出副委屈的苦瓜脸。从小就习惯了跟燕南归撒娇耍赖皮,说到这水磨功夫,正是他的拿手好戏。 “嬉皮笑脸!”余幽梦面色一沉:“还有,不要这么拿腔拿调地叫我什么前辈,毫无诚意。” “冤枉啊!晚辈绝不敢对前辈你有丝毫不敬。不许叫前辈,难道要叫你余大叔么?可你看起来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一点也不像快四十的人。难道叫余大哥……” “你给我闭嘴!”终于发现跟这看似斯文实则聒噪赛过乌鸦的青年斗嘴绝对是个错误的选择,余幽梦吼一声,截断紫冥的喋喋不休。瞪他半晌,劈手抢过汤碗。 “汤我会喝,你也坐一边去。再吵,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紫冥忙捂住嘴,拼命点头。脸上却依然笑嘻嘻的,显然没把余幽梦的威胁当回事。 余幽梦横他一眼,倒也拿这惫懒家伙没办法。他端起碗,慢慢喝。 “味道好吧?”紫冥乐滋滋地问,一脸献宝地凑近,等着夸奖。 “……唔……”一碗鸡汤落肚,余幽梦眉心越皱越紧,抚着胸口,脸色也渐渐发白,突然跃下供桌,扶着桌子大声呕吐。 “不会真的这么难喝吧?“ 紫冥眼都直了,看余幽梦吐得连黄胆水也出了来,终是惊醒,飞快去倒了杯热水给他漱口。 余幽梦喝了半杯水才止住呕,苍白着脸,往地上一坐,瞪着紫冥,却似乎虚弱得连骂人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个,我发誓,绝对没有在汤里下毒啊!” 紫冥边处理秽物边替自己辩护:“我的毒药都给你丢掉了。就算我又弄到点新的毒药,也不用下汤里那么明显啊,布在空气不是更加神不知鬼不觉?如果我真的在鸡汤里下毒,我为什么不下致命的毒药呢?即使我――” “你究竟烦够了没有?我有说是你下毒么?”双耳不堪荼毒的人终于开了口:“我的肠胃受不得油腻,所以我之前都说了不要喝的。” “那你后来怎么又肯喝了?”看到余幽梦并没有勃然大怒的意思,紫冥又活络起来,忽然很想逗逗他。 相处不过半天,他却感觉与这男人已经相识了多年。 或许是因为听阮烟罗讲了整晚余幽梦年轻时的往事。 纵使面前的人二十年前已名动天下,他却始终觉得,那只是个坐在蒙蒙细雨里盼着亲人归来的孩子……是在苍邈天地间孤独等待的失意少年…… 沧海桑田,鹰击长空。变了一切,失了一切,那个寂寥的影子仍在随岁月浮沉。孤单得叫人止不住要去怜惜,抚摸…… “你……做……什……么?” 余幽梦冰冷刺骨的质问一字一句,宛如天外飞来的利刃,穿破迷梦。 比声音更冷十倍的目光直刺紫冥双手―― 他的手,居然摸上了他的脸! 是何时?是为何?无人能给紫冥答案,只知道有意识的刹那,他已然摸上了余幽梦的脸! 一掌随即扫中他肩头。他没有避,也避不开。 身体重重撞上墙壁,屋瓦齐摇。他茫然看对面的男人缓缓站起,周身煞气凛冽。 “我不杀你,不代表你就能在我面前放肆!”余幽梦寒声警告一脸青白的青年:“留着你,只不过想让他主动回到我身边。如果你再敢胡言乱语,动手动脚,我绝不饶你。 杀了你,我一样可以抓他回来。” “……晚辈记住了。” 他怎么忘了,自己只是阶下囚!紫冥捧起盛鸡的砂锅,涩然苦笑:“余前辈,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喝不得鸡汤。” 他的语气里完全找不到先前半分轻快,平板得几乎不带任何感情。没有等余幽梦回头,已径直走去后院。 紫冥将鸡连汤倒在了草丛中,看紧跟而至的黑鹰欢然啄食,喃喃道:“这个汤我真的很认真炖的,我还以为你多少会夸一句。” 拉开衣领,摸着肩头一片肿起,默然良久,终于吐出口闷气,重新烹起一锅水。 “如果是他煮的清汤面,你一定半条都不舍得剩下吧。” 他慢慢地往沸腾的水里落面条,瞧着白色的泡沫聚起又散开,猛地抓起锅,把快熟的面条尽数泼倒地上。 即使能做出碗味道一模一样的清汤面,他也永远不会变成阮烟罗。 一种熟悉的叫嫉妒的感觉开始爬上心头,他捂着面庞,低声笑了:“紫冥,你这笨蛋!为什么总要去喜欢心思不在你身上的人?傻瓜……” 那两人之间,数十载恩怨痴缠,哪有他立足之地? “大笨蛋――”他仰天大吼,惊飞了黑鹰宿鸟。 提了桶井水,把整个脑袋都埋进了冰凉彻骨的水中。 良久,良久,良久,湿淋淋的脑袋终于抬起,转向身后。 丈余外,余幽梦负手挺立。衣袂飘扬,姿容俊逸,月光下恍若谪仙。 “你刚才在干什么?”他盯着紫冥发稍还在不停滴落的水珠。这家伙,把头在水里浸那么长时间,想闷死自己么? 紫冥拿袖子擦了擦脸,耸耸肩:“洗脸。”又在水桶里洗净双手烟灰,才站起来,微笑道:“你今天只吃了个桃子,不够吧。我再去摘些给你。” “我不――” “我知道你不可能不饿的,呵呵,等我。”紫冥抢着截断余幽梦的拒绝,一晃已跃过了围墙。 “哎呀――”长长的惊叫,砰一声巨响,墙外烟尘半天飞。 “哪个王八蛋这么缺德?没事在墙脚挖个大坑?居然还不做标记?” 光听,也可以想像紫冥跌得灰头土脸,抱着摔疼的屁股,跳脚大骂的狼狈样。 围墙内,余幽梦面色依然冷峻,眼角却悄然漾起了一点纹路。冰冷的面具,也仿佛有了线裂缝。 笑容还没扩散到嘴角,紫冥又跃上墙头:“我忘记问了,那桃子是在哪里摘的?” 余幽梦冷冷板起脸:“村尾西去十里。” 紫冥笑一笑,刚跃上墙头的那瞬间,分明看到余幽梦面上有笑容。想不到这男人,也会像孩童般玩情绪,别扭得……可爱。 心情陡然间好得出奇,他笑嘻嘻再度跳下墙:“我很快就回来,你别到处乱跑啊!” “真……罗嗦。” 直到紫冥笑声远去,余幽梦方抬头,凝望天边。院隅老树葱郁,翠叶繁密似盖。树顶,弯月如勾。 “三更已过,你也躲得累了,还不出来?”他冷笑着,挥袖拂向树冠。 漫天碎叶纷飞,一条白衣人影疾窜而出,单膝跪立余髫梦身前,俯首恭声道:“御天八荒,唯我独尊。属下恭迎尊主重返江湖。” 他扬头,脸上的檀香木面具在夜色里光彩陆离,奇艳而诡谲。 余幽梦双眸爆出一抹精光:“这么多年来一直和我飞书联络的人,原来是你?” “是。”秦苏毫不迟疑地低下头,亲吻余幽梦足前泥土:“自从二十年前,那帮所谓的名门正派联手攻打御天道一役后,尊主下落不明,御天道亦被那些鼠辈夷为平地。唯有属下侥幸活命。虽然外界传言尊主已被围攻累死,属下半点也不相信。多年来始终在暗中寻访尊主下落,可喜十一年前在御天道旧地凭吊死难兄弟时终于见到尊主神鹰,才算找到了尊主。” “你本事倒也不小,居然能驯服我的鹰儿!让它月月替你传书。”余幽梦语气冷冷,听不出褒贬,目光如电,打量秦苏身形,倏忽冷笑。 “听你声音,应该年纪不大,我二十年前的旧属中,可不曾记得有你这号人物。而且御天道的高手,无一没服过我的醉梦,供我驱策。当日就算他们未被那些鼠辈赶尽杀绝,没有我继续赐给醉梦,毒瘾发作,他们最终也逃不过一死。难道你竟能熬过二十年煎熬,活到今日?” 衣袖挥出一股劲风直袭秦苏面门:“你究竟是什么人?在我眼前装神弄鬼!” 秦苏跪立依旧,没有躲避。 面具“嘎啦”一声,从上自下裂成两半。左半边先掉了下来。 露出的半边脸庞,是余幽梦迄今见过最俊美的男子面容。剑眉飞扬,风目清瞳,肤色莹润生光,轮廓完美得几乎挑不出半点瑕疵。 依稀有点眼熟……余幽梦刚想问,啪的一响,另半边面具也跌落草地。 “啊?”他愕然。 那右脸,灰白苍老得仿佛个行将就木的老者,皱纹纵横,颧骨瘦凸,就像干枯萎缩的果皮。惟独眼睛清亮明澈,镶嵌在朽木般的脸上,更是说不出的诡异。 若非亲眼所见,余幽梦绝不相信,同一人脸上竟然会出现两种迥然不同的容貌。 “属下确实是因为面目丑陋,才不得已以面具示人,并非故意对尊主隐瞒。” 秦苏微微苦笑,散在风里的嗓音清朗动听,叫人扼腕叹息造化既然造就了如此钟灵毓秀的男子,为何偏偏要在他的脸上涂上败笔。 “你是……”余幽梦已从惊讶中回神,盯着秦苏右颔骨下一处淡色胎记,想了想,终是有了印象。“书儿?” 那是他以前的一个小书童,记得御天道被围攻时,书儿应当还只有十二三岁光景,记忆里那孩子白净伶俐,如今怎么会如此丑怪?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尊主,你终于认出我了?”秦苏激动万分地抬头,抓住了余幽梦的衣角:“这些年我一直苦练武功,就为了有朝一日等尊主回来,可以跟随尊主重振我御天道的声威。只是秦苏天资驽钝,只能去练些奇门异术来走捷径,可惜练不得法……” 余幽梦目光在他面上掠过:“原来你的脸是练功才变成这样的。” 虽未听秦苏抱怨一字,但二十年的艰辛不言而喻,他微叹一声:“辛苦你了,书儿。”手掌虚虚一托,一道无形柔和的气力将秦苏扶起。 秦苏恭恭敬敬道:“能为尊主效力,是属下天大福分。” 脸上忍不住泛起丝诧异――记忆深处,尊主年轻时脾性乖张,哪似现在的和颜悦色?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尊主,你不怪属下先前自作主张,救了宁儿回去‘客来顺’么?” “我为何要怪你?你白天那封羊皮信上写的明白,那女孩并非他亲生,不过是他十多年前来这村庄定居后收养的孤女,我还气什么?” 余幽梦淡然一笑,心情显得相当不错:“他至今未娶,也算对得起我在悬崖底下幽居二十载。就不必再去为难个毫无牵连的小女孩了。” 秦苏低头称是,却也才知道尊主二十年未现身江湖,竟是在崖底隐居。他之前曾数度传书要求前去拜望尊主,但余幽梦每每回信,都严禁外人前往。他也不敢贸然跟踪黑鹰。 莫非是山野多仙气,将尊主的锋芒暴戾都磨了去,以至乐不思蜀?但如何经得住那孤单一人的寂寞岁月? 想问,却见余幽梦眼帘微微合着,似乎在想什么往事。 他不敢打扰,候了片刻,眼看月色轻斜,他拾起那裂成两半的面具。 “时候不早,秦苏也要回去了。尊主是否去属下的云萝山庄小住,好过屈身在这破旧祠堂?” 余幽梦摇头:“不用,我惯了一个人清净。说实话,若不是你月前传信说他在这里,我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离开那悬崖。”瞧了眼欲言又止的秦苏,他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今的我,和你记忆中的尊主差了十万八千里罢。” “是!”秦苏老老实实回答:“尊主确实变了许多,不似从前雷厉风行。属下其实很早就发现阮前辈在此居住,便在左近建起云萝山庄,一来监视,二来也是打算暗中培植势力,待时机成熟,才敢请出尊主。阮前辈和江湖重新成为尊主囊中之物,指日可待。” “难为你想这么多,只可惜,这劳什子的江湖权势,要来又有何用?”余幽梦背转身,平心静气地道:“说什么称霸武林,不过是年少气盛,妄自骄狂罢了。到头来,任你如何惊天动地的大英雄、大豪杰,能占的,还不是一胚黄土?” “可是,大丈夫在世,岂能浑噩度日,庸碌无为?”秦苏摸着自己的面孔,额角青筋暴起,一贯温醇的语调也不自觉强硬起来。 余幽梦没回头,也不生气。“年轻时,谁不是你这样的想法?书儿,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一世人,可以平淡平淡地过日子,未尝不是件美事。” 他的声音渐缓渐柔,轻轻笑:“倘若能再给我选一次,我才不要做什么尊主。比他强,比他厉害又怎么样?我依然抓不住他的心。我宁愿自己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那他也不至于狠心不理我了……” 秦苏脸色阴沉,盯着他背影,眸底飞快闪过道血光,但转瞬收敛。因为余幽梦已转过了身。 “你回去罢。要是被那小子看到,又会烦我半天。”余幽梦望望夜色,以紫冥的脚程,也差不多该回祠堂了。 秦苏突然笑出声:“那紫冥罗嗦得很,尊主倒不嫌他在身边扰了清净?”见余幽梦脸色微沉,他清咳一声,正色道:“恕属下直言,尊主难道没看出,他对尊主别有所图,为何还容他放肆?” “……你,太多话了。”冷冷的训斥吹过耳边,空气一下降温。 “属下知罪。”被心性大转的尊主弄昏了头,险些忘记面前人曾经杀人不眨眼。秦苏打个寒颤,不敢再多说,躬身一礼,疾纵奔离。 余幽梦回头,眼光所及,满院子都是食物锅碟,摊得像个垃圾岗。他头疼地叹气:“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那小鬼在打什么主意?” ☆☆☆ 紫冥兜着堆水灵灵的桃子赶回祠堂,见余幽梦合衣侧卧供桌上,已经睡着了。双臂交错环抱,腿也弯曲着,宛如婴儿。 “呵,听说人睡觉时的姿势,最能看出那个人真实的性子……” 紫冥蹑手蹑脚走到桌边,放下桃子,打量起余幽梦月光下无邪得如同少年的面容。 第一次凑这么近,白天凌厉的压迫感反而消弭无形。 余幽梦的睫毛,是男人中少有的卷翘,在眼睑下投落两泓阴影,竟有种叫紫冥心脏猛地抽紧的脆弱。唇线明晰动人,弯起一抹温柔,仿佛飞入花间雾里的水露月华。丰润的嘴唇,淡色嫣红,是不是还残留着白天那一滴滴鲜甜的桃子汁…… 喷出的呼吸,像他拂在他颈中的发丝,轻柔而撩人…… 此时,此刻,此生,一切成空,他眼里,只有他。 睡梦中的人,蓦然睁眼―― 清如水月,亮似雷电。一凝眸的刹那,斩断了光阴荏苒指间沙漏,也望断了紫冥魂与之授的美梦。 他的脸,竟与余幽梦近在方寸。他的唇,离他毫厘之间。 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姿势不折不扣是趁人不备梦中偷袭的登徒子,紫冥大叫一声,一个倒翻,飞落十尺外,双手遮住了火烤般的脸。 他几时,变得如此色迷心窍? “三更半夜的,鬼叫什么?”余幽梦声音很冷,却听不出什么怒气。 没生气?紫冥偷偷张开线指缝,望见余幽梦已面无表情地坐起身。 “我――”他不相信余幽梦会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过,把话挑明的结果,恐怕是他被赶出祠堂…… “我刚才看到好大一只蚊子在叮你的脸,已经被我吓跑了。” 紫冥放下手,已是一脸若无其事,笑嘻嘻地走近供桌拿起个桃子:“刚摘回来的,在溪水里洗干净了,给你。” 余幽梦淬亮的目光仍盯着他,片刻才转移,一言不发接过桃子。 “……你不怕我在桃子里做手脚?” 紫冥看着余幽梦洁白的牙齿,一口口咬着嫩红的桃肉,心也跟着发颤。似乎每一口,都在他心尖噬上个小小印记…… “罗嗦。”明显对他的没话找话不耐烦,桌上人不变应万变,眉宇间淡漠依旧,嘴角,却有点好看的弧度悄然扬起。 确信自己没有眼花,紫冥眉开眼笑地也抓起个桃子,一口咬了下去。 既然余幽梦不再追问,他也就不再解释。如果每天都能在月光下,陪着余幽梦吃桃子,他情愿,这辈子就窝在这破祠堂。 装了满肚皮的桃子,紫冥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被屋顶大洞里射落的太阳晒醒。 阳光里,纤尘轻飞飘舞,不见余幽梦影踪。 他一下弹起,飞快将祠堂兜了个圈,直至在后院老树下找到那挺拔飘逸的身影,才定下心。 余幽梦双手负背,儒巾翩飞,正出神地仰望苍穹。 扬起的下颔形成一个有力而秀气的侧影,延伸着画过突起的喉结,顺脖子再往下,依稀见到衣领下微凸的锁骨…… 他背后,天色明净,树掩红日,浮云如絮随风飘流,黑鹰低啸盘旋飞舞。 一人,一鹰,遗世独立的骄傲和空寂。 有那么一瞬间,紫冥几乎错觉时光胶凝。胸腔深处,有种自己也压抑不住的冲动腾起,让他忍不住想找来纸墨,画下眼前一幕。 觉察到灼热得令人难以忽略的注视,余幽梦再也无法假装欣赏风景,蹙起眉,招过黑鹰停落手背,走回祠堂。 “你是不是要做东西吃?院子让给你。不用准备我的份。” “啊?我――”人从身边过,紫冥才回过神来,闻着飘散在空气里淡渺香气,心猿意马。 真是的,明明都是男人,昨晚用来冲凉的也是同一口深井水,为什么余幽梦身上就是隐约比他多了点草木清香?难不成吃桃子还有这个功效? 第六章 胡思乱想煮好锅酱肉粥,太阳已快升到天中。紫冥把锅端进祠堂,盛了碗粥坐地上慢慢吃。 “你真的一点油腻也受不了?” 他顺手舀了一勺倒地上,让那只贪嘴黑鹰啄食,同情地问供桌上闭目养神的人。要换成是他,香喷喷的饭菜摆在眼前却不能吃,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余幽梦斜睨他一眼,半晌,才淡淡道:“我在悬崖底下住了二十年,就靠山里的野果过活。你说,这样的肠胃还能经得起油腻么?” 紫冥张大了嘴,但即刻了梧:“难怪你失踪了二十年,原来是在崖底隐居。呵呵,可笑江湖上还谣传你当初被围攻至活活累死。” 余幽梦没有笑:“那并非谣传。我当天被数百高手轮番挑战,确实已精疲力竭,杀掉最后一帮人,我也心力耗尽昏死过去。如果不是烟罗将我从乱尸堆里找了出来,我早已是一堆白骨了。” 他悠悠叹口气,面上容光焕发,轻轻一笑:“我知道,烟罗他终究还是丢不下我的。” 这段往事,紫冥却未曾听阮烟罗提过,不觉动容。 余幽梦仰脸,望着屋瓦破洞外的那片蓝天。日色在他的面庞洒上层淡金光芒,梦幻般的迷离。 “你能想像么?一个已经失去了武功的人,要保护另一个受了重伤的人,昼伏夜出,躲过所有江湖人的耳目,逃亡天涯,何等艰难?可烟罗他硬是带着我奔波万里,逃到了与西域射月国交境处。那里群山绵延,有几座绝峰悬崖围成一个天然井谷,烟罗说他曾经去过射月国,来回经过边关,知道有条隐路可以进那个山谷。里面四季温暖如春,没有人烟,正好可以让我安静地疗伤,中原的武林中人就算发现我没死,也决计想不到我会躲到那么偏远的地方。” 紫冥一点头,可心里模模糊糊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余幽梦微笑着闭起眼睛:“我们就在那悬崖底的小山谷里住了下来。我伤得太重,什么都做不了。栖身的两间小屋是烟罗亲手搭的,每天的食物也是他找来的。山谷里有个很漂亮的碧水潭,烟罗他会捕鱼烤给我吃。晚上睡觉,他总是替我打扇子赶蚊虫,好让我睡得安稳,几乎都等我第二天醒了,他才睡……” 听到余幽梦竟然主动聊起往事,紫冥受宠若惊。但见余幽梦越说越轻,越慢,神色之温柔,前所未见。 用脚趾也想得到,这温柔表情绝不是为他流露的。紫冥高兴中又好一阵难受,原本香气扑鼻的粥尝不出半点滋味。他费力咽下最后一口,脖子像被掐住了,透气艰难:“那后来,阮前辈怎么会来了这小村庄?” 余幽梦沉浸回忆里的笑容倏忽僵硬,低头定定望着光亮里漂浮的尘土,声音居然有几分茫然不知所措。 “我也想问他的……我们一起在山谷里住得好好的,我的伤也慢慢痊愈。可是大半年后,有一天我清早醒来,却再也找不到他了。我跑遍了整个山谷,找过果林里,甚至连潭底我都潜下去找过,就是不见他。” 当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再一次浮上脊背,他紧紧抱住双臂,肩膀颤抖。 “山里没有野兽,也根本没有外人来,烟罗怎么可能凭空消失?我拼命地找,拼命地叫他的名字,只有山谷里的司音回答我……” 紫冥再也听不下去,气道,“他根本是自己走了,你何必这么担心?” 想到余幽梦当年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满脸惊惶、失措、绝望地四处奔走,不禁怨怼起阮烟罗:“就算要走,也不该不辞而别。” 他也清楚,以余幽梦的性子,必定不会放走阮烟罗。 换做谁,都会跟阮烟罗一样偷偷离去。但心里就是憋了股闷气,不吐不快。 余幽梦惊讶地转眸,见紫冥一脸气愤不平,他反而摇头替阮烟罗辩解起来:“他没有不辞而别,是我自己没留意。天黑我回到屋子才发现枕头下压着一片布,是从他衣服上撕下来的,用焦木炭写着‘等我回来’。那是他的笔迹,错不了的。” 一阵寒意从紫冥天灵盖直参脚底,他难以置信地盯着余幽梦:“然后你就一直在悬崖下等他,等了足足二十年?” “……是……啊……”幽幽的叹息像把细而锋利的锯子,在紫冥心头慢慢拖过。“我也想过出去找他,可是他写了要我等他的。万一我离开了山谷,他哪天回来找我,见不到我,那怎么办?” 余幽梦清亮的眼神渐渐变得混乱,紫冥觉得那幽黑的瞳孔仿佛成了两个无底的漩涡,将他的心也卷了进去。无边无际地漂浮,混沌里却有股莫以名状的怒火燎原般迅速燃延。 他咬紧牙关,总算明白了胸口最终那团模糊的不安和疑虑由何而来―― 圈套!骗局!从头到尾自始至终就是阮烟罗设的陷阱! 说什么那山谷四季如春,适合静养!说什么“等我回来”!其实,阮烟罗一早就决定要将余幽梦困在中原武人献至的边关绝地。 四字谎言,如网如索,束缚住那个原本傲笑群雄的男人。二十载正茂风华,也只能伴着山岚雾气在没有结局的等待里一年年老去。 就算阮烟罗为了报复武功被废的仇,这惩罚,也太沉重。 听到余幽梦还在喟叹呢喃:“烟罗他,明明该回来的啊……” “王八蛋!”无法遏止想揍人的冲动,紫冥一跃而起,冲着余幽梦大吼道:“你难道真的是与世隔绝太久,年纪活回到狗身上去了么?他摆明是在骗你,你还对他念念不忘个屁!你――” 喝骂遽然顿住,他震惊地看着一层淡而朦胧的水气缓缓从余幽梦眼底散开,张口结舌。 “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余幽梦苦笑着仰首望屋顶上那一片天:“就当我自欺欺人好了,你气什么?” 第一年,他还满怀希望地等。第二年,忧疑参半地等。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 当所有的期待、暴戾、愤恨都随漫长的岁月沉淀无望,他学会了听着空山鸟鸣,数着花瓣飘落的声音入睡。 如果不是秦苏那最后一封传书,他此生也许都将终老荒山。 “我害烟罗成了个废人,又毁了容颜。即使烟罗恨我,也是情理中的事。何况――” 他望了望仍在发呆的紫冥,心平气和地道:“烟罗的心思我懂。他是怕我伤愈之后会重出江湖,大肆屠杀,才想骗我一辈子都待在悬崖底。” “你……”男人一副任打愿挨的样子,紫冥都不知道该同情他还是气他执迷不悟,怔忡良久,突然倾前,盯着余幽梦的眼睛:“那你又何必还非要在这里逗留,等他来找你?你明知他对你 恋耽美 分卷阅读64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无意的,而且他连女儿都那么大了……” “那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只不过是他来村子后收养的女孩罢了。” 余幽梦截断紫冥话头,眉毛微微一蹙又扬起,对视紫冥。直看得紫冥怀疑自己是不是脸上开出了一朵花,余幽梦才牵了牵嘴角:“放开。” 啊?紫冥低头,终于发现自己双手不知从何时起,竟已抓住了余幽梦的手。难怪,余幽梦的表情,会那么奇特。 “我之前,好像已经警告过你,不准再动手动脚的……”余幽梦拖长了声调,冷冷地,一字字提醒紫冥。 手指在紫冥脉门一弹,紫冥只觉火辣辣地如遭电击,连忙松手。 余幽梦冷笑一声,一掌跟着当胸拍到。 紫冥眼睁睁盯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掌,思绪紊乱如麻,惟独没想到要闪避。 手掌噗地击上胸膛,竟轻软如棉毫不带力。 “为什么不躲开?” 掌心已贴上紫冥衣衫,却发现紫冥半点躲避的意思也没有,余幽梦千钧一发之际总算撤去掌力,瞪着紫冥!这家伙,居然不怕他真的下手? 紫冥这才意识到自己已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嘴一咧,不禁笑起来。看来,眼前的男人,心地可远没有嘴上说的凶狠。 被笑得有点恼羞成怒,余幽梦刚想开口呵斥,眼神蓦然转凛冽:“小心!” 掌心外吐,将紫冥平平推出数步,另一只手在桌面轻轻一拍,已借力斜纵而起。 几乎同时,数十道白芒从屋顶破洞中疾射下来,“笃笃笃……”尽数钉上供桌。有铁莲子、飞蝗石、蒺藜钉、袖箭…… 每件暗器都打在余幽梦适才坐的位置,深嵌入木。 若非余幽梦闪得及时,恐怕已全身穿孔。 紫冥脸色变了,一股怒气还未发作。一条瘦小人影自屋洞跃落,双手连扬,密密麻麻的暗器似黑压压的蝗虫、韩脚尖尚未着地的余幽梦袭去―― “暗箭伤人的家伙!”紫冥大喝,连人带剑扑去,扫落成片暗器,但仍有不少呼啸着飞向余幽梦。 那瘦小人影大喜,笑声粗嘎难听之极:“大魔头,你的死期到了。” 话音未落,余幽梦双袖翻飞,掌心上下虚空相对,如在胸前画个圆圈,那些暗器顿时齐齐掉转了方向,在他两掌间滴溜溜轮旋。 “该死的是你!”伴着声不屑冷笑,余幽梦手掌轻描淡写向外一翻,暗器宛如长了眼睛,直追那瘦小人影。 那人惊叫着倒退,却快不过暗器飞速尾追。几十枚暗器全打中他胳膊,血珠飞溅。 他发出记惨叫,忍痛还想往祠堂外冲,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剑架上他脖子。 那人终于停下脚步,是个六十来岁的瘦小老叟,看看横剑拦在面前的紫衣青年,再看看缓步走近的余幽梦,他本就枯黄的脸更加灰败,浑身抖如筛糠。 余幽梦眼光在满地暗器上一掠而过,微露嘲讽地笑了:“你是山东鲁家霹雳堂的人?当年你们堂主和三名长老一起随各大门派围攻我,结果无一生还。你以为,凭你一人,就能暗算到我?” 那老叟听他一言道破自己来历,张大了嘴巴,连想说几句逞强话撑场面也忘了。 紫冥没好气地道:“喂,问你话呢!还有你怎么知道余前辈在这里的?” 黑鹰也低啸着飞来,在老叟头脸附近盘旋,叫得凶恶,大有再不出声就要将他眼珠啄出之势。 余幽梦微微颔首,紫冥问的也正是他心头所思。原以为隐居二十年,江湖中人早已遗忘他这二十载前已“死”的人。况且此番从射月国边境行来,只为了却心愿,并不想再起风波,他途中都是风餐露宿,鲜与武林人照面,孰知居然这么快便有人找上门来。 这消息,也未免走漏得太快了些…… 一丝淡淡杀气染上眉梢,不愿再造杀孽,并不意味他可以任人宰割。 “你有胆杀我,竟没胆回答我么?”他微笑,瞧在老叟眼里却是惊心动魄的恐怖。 老叟身子颤栗,想硬充好汉,声音还是克制不住地发了抖:“大魔头,你,你别得意,就算杀了我,还有大帮英雄赶着来替武林除害呢。你能杀尽天下英雄吗?你……” “呸,呸!老王八蛋,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紫冥不耐烦地打断他,生平最听不惯这种自命侠义的家伙大唱高调。他手腕轻侧,剑刀在老叟颈中勒出道血痕:“少罗嗦,说,谁告诉你们天下英雄,余前辈在这里的?” 这“天下英雄”四字,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说得怪声怪气,极尽讽刺。 老叟涨紫了面皮,怒道:“小子,你、你勾结邪魔外道,你居然胆敢跟天下――” “跟天下英雄为敌是吗?你倒很会替人乱扣帽子的嘛!” 紫冥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扫了眼神色自若的余幽梦,佩服起他的好定力。现在,他完全可以理解二十年前,余幽梦何以将所有来犯的高手杀得半个不剩! 如果是他面对这群所谓的天下英雄,他也非把这些人杀个精光才能出口鸟气。 他朝老叟做个鬼脸:“我本来就是邪魔外道,就要跟你作对又如何?嘿嘿,快说,不然,哼!” 手底短剑一送,老叟杀猪般狂叫起来:“我说,我说,是――” “是你该上路了。” 祠堂外,一个男人声音毫无预兆响起,低沉冰凉,似突然从地下传来。 一条纯黑长鞭此话音更快一步挥了进来,鞭梢连舞两个圈,已卷住了老叟受伤的那条胳膊。 “断!”使鞭人低叱。 胳膊被硬生生从肩头扯裂,随长鞭飞上半空,洒开无数血珠。老叟双眼一翻,晕死过去。 紫冥面上嬉笑顿敛,疾冲上前,一把抱住余幽梦,连滚几个翻,避开了漫天血雨。 “干什么?”猝不及防地被紫冥扑倒地上,还滚了周身灰尘,余幽梦莫名其妙,刚问得一句,随即收口。 两人刚才站立的地方,落满了血水。骇人的是,红色的血一接触到地面,立即变青、再变绿色。沾到血的土壤,也急遽冒起缕缕白烟,凹出蜂窝状的无数小坑。 好厉害的毒! 扑通一声,老叟直挺挺摔倒,身体自肩膀伤口处迅速溃烂,转眼化做滩血水。 紫冥咋舌,这用毒的本事,跟他有的拼。起身慢慢撑着灰土,望向走进祠堂的人。 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一袭漆黑如夜色的长袍拖地,披散的头发也暗黑如墨,仔细看,又夹杂着不少老年人特有的灰白。双唇却鲜红得像抹了朱砂,似乎比额头上那颗血红的宝石额饰还耀眼几分。 男人的眼睛细长若柳叶,流泻出刀锋一样的森冷寒芒,此刻,就朝两人瞄了过来。 “现在,该送你们两个上路了。” 他轻抖手里长鞭,甩掉了那条胳膊。喉咙里发出低沉一笑,长鞭矫若游龙,带起尖锐破风声,横空挥来。 紫冥横剑,才摆了个起手,面色惨变―― 那鞭子的目标,不是他和余幽梦,竟是放在供桌上的小玉瓶。 “不要!”他看着玉瓶被鞭梢卷起,飞上半空再落下,灵魂恰似被长鞭打下地狱,全身冰冷僵直。 余幽梦目光也跟着玉瓶上落,眼看瓶子直往地面掉,紫冥还是像吓傻了动也不动,他皱眉,肩头微晃,就要伸手去接。 “别碰!”紫冥冰凉的手及时阻止了他,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神情却十分坚决地向余幽梦摇了摇头。 就在余幽梦一迟疑间,玉瓶砸落地上跌得粉碎,里面的尘泥见风顷刻变色,蚀入土中。 黑衣男人刷地凌空一甩长鞭,细长的眸子刀锋般在紫冥脸上溜过,哈哈笑道:“算你聪明,这毒只要碰到一丁点,就会从头烂到脚,哀号三天三夜才能死透。” 紫冥紧抿唇,死死盯着尘泥没入消失的痕迹,握紧了拳头――那是他唯一可以用来怀念燕南归的一点东西 倏然进出一声痛彻心肺的狂吼,人剑合一,幻作道紫虹飞冲黑衣人。 “我绝不饶你!” 剑气狂烈却章法全乱。黑衣人冷笑,长鞭如有灵性,舞出几个鞭花,毒蛇般穿过紫冥剑影中空门,鞭梢尖利直刺心窝。 余幽梦一凛,疾纵上前,左手在紫冥握剑的尉底轻轻一托,紫冥手中剑不由自主向上送了两分,那鞭梢不偏不倚正扫中剑身,叮地弹了回去。 两点寒芒也自余幽梦袖中飞出,沿着鞭子划向黑衣人手腕。 黑衣人一声大叫,长鞭护身,似陀螺急转几圈,那两点寒芒登时像碰到漩涡被吸了进去,几滴血却随他的闷哼洒了出来。 旋转的黑影遽然停顿,男人看了看自己正在流血的手腕,眼里闪烁起嗜血的光芒:“这笔帐,我记下了。嘿嘿,你们两个,准备下地狱吧。” 长鞭遥遥挥出,缠住祠堂外一株参天古木,借力一荡,黑衣穿过浓密枝叶,眨眼消失。 他来无影去无踪,唯有祠堂外树叶被他劲风带起,簌簌飘摇,映着太阳洒下满地斑驳光斑,昭示这并非幻景。 “……好身手……” 远离江湖二十年,武林中居然出了这等诡异如鬼魅的高手…… 余幽梦凝望黑衣人离去的方向,凝神细数,也想不出当初参与围攻御天道的门派中有类似此人的路数。 他放弃地摇头,转身问:“你可知道他是什么来历?你……” 望见紫冥短剑支地,半蹲着对玉瓶碎屑发呆,他怔了怔,不再说话。 窒息般的沉寂中,紫冥扔掉短剑,捂住脸,指缝里挤出干涩的苦笑:“从前,我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救不了。如今他的尸骨洒在我面前,我还是救不了……呵,我怎地这么没用?” 余幽梦看着他肩膀在抖,吸口长气才压下心头那丝隐隐抑郁,过去轻轻拍了拍紫冥肩头以示安慰。 温暖的手掌拍在身上,紫冥陡然间忆起幼时生了病,或是学会了新学的诗歌,燕南归都会拍拍他,摸摸他的头发抚慰他。一时更是悲从中来,猛地抓过余幽梦的手,大哭起来。 他从小就要强好胜,不想燕南归总当他是个不懂事爱哭闹的孩子,记忆里自从父亲去世后他就未曾再掉过眼泪。即使燕南归年前惨死,他狂饮狂醉,却依然没哭。但此刻,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通通见鬼去罢,他只想痛快发泄一场。 “你……”看着总是嬉皮笑脸的青年在面前嚎啕大哭,余幽梦倒不忍心抽回手,只好尴尬地牵了牵嘴角。 算了,就让紫冥哭个够罢。 滚烫的眼泪一颗颗滴到他手上,他无奈望天,发现自己似乎对紫冥越来越没有抵抗力,不由幽幽暗叹一口气――这趟出谷,本是为解开心里数十年的结,可事态,却仿佛不太受他的控制了。 一切,都从留下这本与他和阮烟罗毫不相干的惫懒家伙开始…… 烟罗他……现在会在做什么? ☆☆☆ 客来顺的大门虚掩着,酒幌子和揽客的灯笼也摘了下来,显得有几分冷清。 村里人听酒保说,阮店主一早突然决定停业,说是年岁大了,想落叶归根,准备变卖这小客栈后带女儿回老家去过日子。村民不免连叫可惜,毕竟这村子里,阮店主烧的那手好菜无人能比。 院里青石桌上,饭菜飘出阵阵香味。 “阮店主,真的打算这两天就启程?” 端坐的白衣人撩起一角蒙面白纱,轻啜一口茶,向桌对面的人惋惜地道:“秦苏日后,可就尝不到阮店主的美酒佳肴了。” 阮烟罗放下筷子,点头道:“收拾得快的话,明天就走。” “爹爹,咱们就不能迟点再走么?”宁儿起身替阮烟罗和秦苏斟着茶,嘟着嘴不是很高兴。 昨天才被秦苏公子救回家,今天爹爹叫她去请秦苏公子来客来顺商量事情,她还以为爹爹会往亲事上头说,暗自又羞又喜高兴了半天,哪知竟是道别。可再怎么失望,究竟是女孩儿家,不敢表露得太明显。 见爹爹朝桌上已经吃得七七八八的几个碟子一呶嘴,她委屈地收拾起碗碟走去厨房。 “阮店主,令嫒似乎不太想走得如此仓促啊!”秦苏在厚厚面纱后轻笑。 阮烟罗微微眯眼,透过厨房窗子看着宁儿在灶台刷洗锅碗。良久才回头,淡然道:“我心意已决。不过还是要多谢秦公子,昨天救了小女。”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向秦苏照了照空杯,算是以茶代酒表了谢意。 秦苏微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秦苏昨日不过正巧上门想来一尝店主的拿手好菜,既然店主请我去祠堂救人,秦苏哪有不去的道理?” 他也一口饮尽杯中茶,笑道:“其实阮店主根本无须急匆匆远走他乡,只要店主开口,秦苏愿为店主解决所有的麻烦。” 阮烟罗脸色微变,浓黑的眉毛轻跳,转瞬又恢复平静:“你既然跟他交过手,就该知道他的厉害。你,不是他的对手。” “那是秦苏自己的事,不劳阮店主操心。”秦苏笑里隐藏锋锐:“我敢夸这个口,自然能做到。呵,当然,秦苏也不会平白无故为店主出力,要向店主讨样东西做交换。” 阮烟罗真正变了面色,那条伤疤随着他肌肉抽搐一阵扭曲:“我不懂你的意思。” 秦苏似乎在面纱后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的,阮店主。” 他话中威胁浓烈得叫人无法忽略,阮烟罗薄唇紧抿,神色凝重注视着空杯,半晌将杯子往石桌一顿,恢复了轻描淡写:“你要的东西,我早就给了你,不是么?” “你给我的根本就不是完整的‘大还咒’!” 秦苏反常激动地站起大吼,随即觉得自己太过冲动,深深呼吸压下情绪又坐了回去,指着自己白纱后的面孔:“阮店主,我的脸变成现在半人半鬼的样子,都是拜你的‘大还咒’所赐!你敢说你没在上面做手脚?今天你若不把解救的心法拿出来,休怪秦苏翻脸无情!” 阮烟罗丝毫没被他的杀气吓倒,镇定自若地拿起茶壶,缓缓替自己斟着茶。 “七年前是你自己找上门来,要挟我拿‘大还咒’来换清净度日,不然你就将我的行踪泄露给他知晓。我也早告诫过你,故老相传‘大还咒’这门武功心法凶险异常,练不得法就有后患无穷,你却依然一意孤行,怪得了谁?” 秦苏狐疑的目光在阮烟罗脸上打量:“你也曾练过这心法,为何你的容颜却没有改变?” “‘大还咒’共有九层,我当初才练到第五层,就给废了武功……”阮烟罗平静地喝着茶,语气淡淡,听不出半分伤感,忽又笑一笑:“你如今,应当已将近神功大成,才会变成如此模样罢。” “你在讽刺我?”秦苏啪地捏碎了手里杯,面纱后的眼神凌厉如剑。 阮烟罗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给你的‘大还咒’绝对不假。而且倘若我早知道这门武功越到高深处,对容貌的改变也越厉害,我说什么也不会任‘大还咒’再流传出去殆害世人。不过,以你的报仇心切,即使我不给,你也会想方设法从我身边盗取的。” 秦苏哼了声,也不反驳。手掌微松,细碎的杯屑簌簌落地。他凝视掌心被碎瓷扎出的血点,慢慢道:“那是当然,我姐姐怀了他的孩子,他居然还能狠心一剑杀了我姐姐。此仇不报,不共戴天!” 阮烟罗轻叹了口气:“他那时也是一时晕了头。他在幽谷囚居了二十年,什么罪也都该赎了。” “不――可――能!” 秦苏霍地起身,白衣飘飘拂袖而去。 第七章 “秦公子?”宁儿洗完碗碟,捧着盘刚削好的梨子从厨房出来,见秦苏头也不回地离了院子,失望又幽怨地瞪了爹爹一眼。 “明天就要走了,还不快去收拾东西?”阮烟罗拿这思春的女儿家也没办法,只好端出父亲的架子撵她回自己房收拾,自己也回去整理要带走的衣服细软。 宁儿打着包裹,心头乱七八糟始终定不下,咬了咬嘴唇,蹑手蹑脚开了房门朝外走。 这一离开村子,也许从今往后都见不了秦苏公子了,她一定要跟秦苏公子亲口道个别才安心。 出了客来顺,她轻车熟路沿村间小径往云萝山庄的力向走去。 经过片葱郁繁茂的林子时,突然听到林里似有人轻声在说什么,颇像秦苏声音,顿时停了脚步! “……你受伤了……”秦苏站在株大树浓荫下,冷眼看着地上盘膝而坐闭目运功的黑衣人。 黑衣人没答话,头顶却渐渐冒出丝缕淡白烟雾,显然动到了紧要关头,身体也微微出现点颤抖。 “我助你一臂之力。” 见黑衣人辛苦的情形,秦苏走上两步正要帮忙,却被黑衣人蓦然睁开的双眼里那抹冷芒慑住。 “多事!”黑衣人毫不领情地冷笑,平平伸出右手,掌心向天。 嘿一声,右腕脉门处血迹已经凝固的伤口突又绽开,两点肉眼几乎难辨的寒光先后带血射出,钉上对面七八尺远的树身,即刻深嵌入木,树干只留下两个小小的血孔。 秦苏动容:“你跟他交了手?” “这伤,我一定要跟他讨回。” 黑衣人起身,鲜红如涂朱的嘴唇凑上伤口吸吮着自己的血,神态十分陶醉。 看见秦苏别转了头,他似乎觉得很有趣,嘻嘻笑道:“我的血可是天下最珍贵的宝贝,每一滴都价值连城。你也来尝尝,香甜得很呢!”将血淋淋的手腕送到秦苏面前。 秦苏恶心地闭上眼睛:“拿开!”突然肩头一紧已被黑衣人牢牢攫住,按上身后树干。 “我养了十几年的宠物,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无礼地跟主人说话了?真不听话!” 黑衣人泛着令人心胆皆丧的残酷笑容揶揄。抬起左手,卷落的衣袖下居然没有手掌,只有枚通体乌黑的弯勾镇在腕骨上,仿佛他的左手天生便少了手掌,就是带着运勾子出世。 勾子灵巧地挑开秦苏蒙面白纱,在俊美的半边脸庞上慢慢摩挲,看肌肤被弯勾寒气激起颗颗寒粒,黑衣人啧啧叹:“你这半片脸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唉,那另外半面肯定也越变越丑了,可惜啊可借……” “那你还不快放开我这丑八怪!”秦苏低吼,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但显是忌惮那黑衣人,不敢出手反抗。 黑衣人微微一笑,反而整个人都贴在了秦苏身上:“在我眼里,就算你只有半张脸,也是天下最美的。” 这本应该很肉麻的话,从他嘴里吐出,却纯熟得像说过无数遍。秦苏瞪着他,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 “每次你这么瞪着我,我都会以为你是存心想勾引我吻你,呵呵。” 黑衣人自动过滤掉秦苏眸子里的愤怒和驳斥,用力钳住他下巴不容挣扎,咬着秦苏颤栗的嘴唇,吃吃低笑:“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倔,不肯跟我低头?其实只要你开口求我,你想杀谁我都会帮你。你又何必练什么见鬼的‘大还咒’,把自己搞成现在这样子?” 尝到黑衣人故意刷到他唇上的血味,秦苏终于忍无可忍,一拳挥出:“宋别离!我的仇,我自己来报。不需要假手他人。” 黑衣人飞快侧脸闪过拳头,勾子抵住秦苏颈中血管,细长如柳的双眼宛如刀锋冷冷掠过:“你想对我撒谎?下辈子吧!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江湖上放出风声,说姓余的重返武林准备血洗各大门派报仇,挑动江湖中人结盟来对付他么?你可以假手那些江湖人,为什么就不肯来求我?说!” 秦苏咬牙一言不发。 “你想考验我的耐性吗?哈哈哈……”宋别离不怒反笑,一把揪住秦苏头发迫他不得不高高仰起脖子,他一口咬上秦苏喉结,舌尖不紧不慢地来回舔。 “真是不乖!还是我太纵容你了?看来我等你十多年是白费时间了。帮你去对付姓余的也是我自作多情!哼,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废了你的武功,我想要你在我身下摆什么姿势就是什么姿势!” “你下流无耻!”秦苏气得几乎吐血,捏起了拳头正想挥出,不远处传来少女惊呼―― 宁儿指着正在秦苏脖子上啃咬的黑衣人,语无伦次:“……你,你要对秦苏公子做什么?“ 宋别离霍然回头,黑色长鞭矫如灵蛇破空横飞,眨眼间,已卷上宁儿纤细颈项。 “别杀她!”秦苏迅速握住宋别离执鞭的手,恳求着捶了摇头。毕竟这小女孩对他心存爱慕,不忍见她无辜丧命。 宋别离冷眼瞅着他,哼了一声,转到宁儿身后,在她脑后一击。宁儿顿时瘫软在地。 他回头,冲着秦苏笑得阴沉又狡诈:“放心,这小妮子用处大得很,我还不舍得杀呢。” ☆☆☆ 祠堂外,日光西斜,金乌碎影映着残墙断檐,远处天边晚霞火红如燃烧的烈焰,沿祠堂轮廓勾勒出一幅凄荒景色。屋脊上,黑鹰盘旋。 紫冥的哭声渐渐低落,双眼红肿也再流不出什么眼泪。 所有的悲恸、委屈、伤怀随泪水进发过后,孤独寂寥的阴冷更胜往昔。 连最后陪伴他聊寄思念的骨灰也随风而灭……天上地下,他只是一缕无主孤魂。 无人可以相思,无处可以停栖,浊世茫茫,他又为何飘零? 他捂着自己的嘴,想止住怎么也停不了的哽咽,却徒劳无功。直到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摸上头顶,才抽噎着抬头。 “……”余幽梦抚摩着紫冥头发,多年独居,习惯了默默听风吹花落,跟浮云流水分享心情,早就忘了该如何劝慰他人,况且本身就不是善于言辞的人。虽然能体会紫冥心头那份痛楚,却无言相劝。 “……我、我哭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看到余幽梦眼底隐隐的水光,紫冥觉得再不停,只怕余幽梦也要被他勾起伤心往事放声同哭了,忙强逼着自己挤出个笑容。 “是很难看……”余幽梦一点也不给面子地承认,望着地上玉瓶碎片出神,突然道:“我饿了。” “啊?”完全不合时宜的一句叫紫冥愕然,看着余幽梦在身后金黄色夕阳照耀下露出微笑,俊逸非凡:“你还不去做点吃的?” 余幽梦是叫他去做饭?紫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表情怪异得像连吞了十个生鸡蛋:“你不是、不是除了果子吃不了别的东西的吗?这个,啊!我这就去弄……” 终于省起这是余幽梦破天荒地向他提要求,紫冥胸中豪气顿生,莫说做饭,就是做牛做马做猪也绝不皱眉头。 目送紫冥一扫先前悲伤,轻快地奔去后院,余幽梦伸臂让飞进祠堂的黑鹰停落手上,摸着黑鹰脑袋:“他去院子弄吃的了,你也去陪他玩罢,免得他一静下来又想起伤心事……” 振臂轻抛,黑鹰低啸着飞入后院。 紫冥冲进后院,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瞧着包裹里剩下的菜料发愁。 那天一碗鸡汤都已经让余幽梦大吐特吐,更别谈鸡鸭鱼肉。思前想后,恐怕只有为余幽梦煮碗清汤面了。 好在手头还剩些面条,他生起火,提了桶去老井打水。 水桶入井,噗发出声闷响,似乎撞击到沙包之类的东西。 紫冥疑心登起,凑近井口张望―― 黝黑泛着幽光的井水里,半沉半浮泡了具赤裸男尸,龇牙咧嘴狰狞无比。 “啊――”水桶的绳索从手里滑落,紫冥惊出一身冷汗。正惊魂未定,肩头忽被轻轻拍了一下,他大叫一声没回头,拳头已先飞了出去。 “干什么大呼小叫的?” 余幽梦擒住飞来的拳头,皱眉问。听到紫冥惊叫寻来后院,就看见他俯在井边发呆,拍他下肩膀还差点被一拳打中鼻子。 “是你……”紫冥松了口气,拍拍心口――真是人吓人,吓死人。 朝井口一指,兀自心有余悸:“里面不知道怎么会多了具尸体,刚才吓死我了。明明上午打水时还没有的……” 突然脑海里有点模糊的光影掠过,他再度探头仔细端详那具尸体。 脸色如期变得惨白―― 难怪初见男尸,心里就会升起那种奇特恐惧的感觉。 原来,是因为他认得这具尸体。 对!就是昨天被余幽梦所杀的秦苏四个轿夫之一! 尸体浸白的颈中还留着致命的伤痕。他还清楚记得,曾剥了这人的衣服遮体…… “这尸体,不是应该在坑里埋着的么?”余幽梦也凑近来看,盯着紫冥惊恐的眼神,缓缓下了结论。 紫冥像被射了一箭猛跳起来,飞快奔去院子西边角落,指着乱草丛里被翻开泥土的那个大坑,大口喘息,什么也说不出来。 除了井中的尸体,另外三具尸体全都不翼而飞。 “奇怪了,难道尸体还会自己走路?哈哈……” 他见过死人并不少,甚至自己也杀过人。可再血腥的屠杀场面,也比不上发现自己亲手埋葬的尸体离奇移动消失更恐怖。 他转身,想对走近的余幽梦露出个轻松的笑容,却只听见自己几声颤抖的干笑。 余幽梦见紫冥吓得不轻,摸摸他头发,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死人当然不会动!一定是有人暗中捣鬼……” 他沉吟着,似嗅到风里不同寻常的气息,蓦然仰头,凛冽的目光转向祠堂后门。 昏黄的夜幕里,三个青衣皂帽的人正悄无声息地慢吞吞走进院子。 他们走路的姿势非常奇特,膝盖直挺挺的不会弯曲,眼睛也如死鱼般凸出,一转不转。灰色的面庞上、衣服上还余留泥土,随每一步走动簌簌往下掉…… 尸体真的走路了。 紫冥牙关咯咯震:“这、这真是活见鬼了……” “不是……”余幽梦盯着地面,落日余晖里,那三“人” 在身后拖出淡淡的影子。 他瞅着脸色发白的紫冥,笑道:“鬼不是应该没有影子的么?” “不是鬼,难道是僵尸?“紫冥反应倒快,冷汗更多。 余幽梦面色凝重,还没出声,那三“人”嘴里突然同时发出声奇特的尖啸,一起挥舞着拳头围攻上来。 他们的肘部关节也僵硬着不会弯曲,六条胳膊伸得笔直乱挥一气,本是十分可笑。但紫冥哪里笑得出来?闻见风中隐隐飘来腥臭,薰人欲呕。 “尸臭!”他掩住了鼻子。 眼见一“人”朝他扑来,他横下心,短剑离袖飞出,将那“人”当胸穿了个大窟窿,短剑带着黑血飞出数丈才坠地。 那“人”摇了几摇,居然仍不倒地,脸上肌肉也不动半分,十指箕张又扑过来。 那边余幽梦一掌凌空将两“人”震倒在地。但两“人” 脚板底似装了机括又直挺挺竖起身,左右包抄。 冥冥中,仿佛有股魔力在三“人”背后牵引操纵…… 余幽梦双眸精光暴涨,蓦然翻掌,一股奇劲掌风向角落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树呼啸盘旋袭去―― “装神弄鬼的家伙,给我滚出来!” 两人合抱粗细的树干从中断裂,上半截连树冠直飞出去,撞坍一面围墙。 轰隆巨响中,一条黑影从树冠枝叶里冲天而起,大笑着跃落。夹杂花白的黑发迎风飘舞,额头的血红宝石闪着妖异光芒,正是宋别离。 “嘿嘿,算你聪明!”他冷笑,右手没有拿鞭,五指间却缠绕着三条黑色丝线,每条线上还绑了个寸半高的小木偶。 修长的手指轻轻弯曲间,那三“人”的身体也跟着颤动。 紫冥看在眼里,猛地省悟,“赶尸术!” 他也实在太丢脸了!被那些尸体吓得乱了阵脚,居然忘了武林中故老相传的数大奇门家族之中,有个最神秘诡异的“鬼王门”――江西宋家。 古时,有人经商或游历在外,若有客死异乡,但凡家人得知,定要请人将遗体运回家乡入土为安。富人自可雇车马扶灵柩返故里,可有些穷苦人却出不起那富贵钱,于是民间便渐渐兴起种新行业,专替人挑尸回乡。 江西从事此行业者最为聪明,不像别家以箩筐装尸,而是将尸体穿戴整齐,以一条长竹竿穿过尸体一边衣袖绑定,往往竹竿两头各担一尸。做这行自然不能白天出动,也根本进不了城门市集,只能在夜晚专挑山野荒路行走。 不过再怎么躲避人群,总免不了被人偶尔撞见。夜色骇人,那竹竿又是颤颤悠悠,老远看去,尸体仿佛伸直了手臂,跳跃前行,着实吓破人胆。慢慢就谣传起赶尸之说,专事赶尸的江西人怕被人轻视,也刻意同外人疏远,时日一久,更被蒙上层神秘面纱,视为巫邪之流。 江西宋家的祖上也是赶尸人。不 恋耽美 分卷阅读65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哪朝间有个子弟,无意中学得一身奇门毒术,将尸体玩转股掌之间,驱尸杀敌,在江湖名声大噪,提起鬼王门,江湖中人人自危。但后来宋家人极少涉足武林,渐趋式微。近数十年来,更是绝迹江湖。 面前的黑衣男人,武功奇诡,用毒高明,又懂役使尸体,不用说,一定是江西宋家的人。 紫冥咬牙切齿怒视宋别离,他还没去找这黑衣人算账,这人竟然还敢再回祠堂作怪! “你毁了我的玉瓶,拿命来赔!”他怒吼冲上前。 知道了那些活尸都是这人暗中作祟,他胆气大壮,双掌迅如闪电奔雷,将挡在前面的一个“人”震得离地飞起,撞向宋别离。 宋别离竟不闪避,等尸体飞到身前才左手一挑,尸体顿时挂在了黑勾上。 他笑着将尸体抛向余幽梦:“人是你杀的,你来解决。” 右手飞弹,剩下两具尸体也跳跃着围上。 紫冥瞧得心惊,想要助阵,宋别离勾子寒光闪耀,连划几勾,逼得他近不了身: 余幽梦清俊的眉梢隐含杀机,毫不理会那飞扑而来的三具尸体,并指如刀,轻轻凌空斩出。 这一掌,无风无声,宋别离却陡然变了脸色,大叫一声,向后疾翻。落地时他右手的黑线已断,那三个小木偶掉落草地。 三具飞扑中的尸体也几乎同时坠落地面,再无丝毫动弹。 “果然不愧是御天道的尊主,这么快就找到了破解我法术的捷径。阁下是第一位破我江西宋家驱尸术的人。” 宋别离望着自己掌心一道正在渗血的伤口,夸赞的神色居然不似做作。 余幽梦淡淡道:“我跟江西宋家素无仇怨,你为什么数次出手加害?” 紫冥也是满肚子疑问,瞪着宋别离:“谁指使你来的?” 宋别离骄傲地仰起头:“呵,我宋别离行事向来我行我素,谁敢指使我?” 余幽梦冷眼看着他,突道:“你走吧!” “不行!”紫冥跳了起来:“他毁了我的瓶子,我――” “我已破了他法术,他少说也要折个几年寿。”余幽梦截断了紫冥的抗议。 宋别离脸色遽变,想说话,张嘴却喷出口鲜血,他喘口气,苦笑道:“原来你早知道那黑线是和我的精气神血相通的,才不对付尸体,反来斩断我的丝线。不过,这笔新帐,我会记下的。” 余幽梦冷冷道:“随你!你也罗嗦够了,再不走,我就让你有机会把右手也装上勾子。” 想不到余幽梦居然也有妙语如珠的时候,紫冥一愣后哈哈大笑。 宋别离怨毒地盯了两人一眼,转身跨过那堵撞坍的墙壁,急纵离去。 “你我暗中跟上他。”余幽梦一拍紫冥肩头。 紫冥恍然大悟:“难怪你肯放他走,原来是要跟踪他找出幕后主使人。”想到刚才还有点怨怼余幽梦不让他动手,不禁汗颜。 余幽梦微笑:“我虽然与世隔绝久了点,年纪嘛,却还没有完全活回到狗身上。” “我――”听到余幽梦拿他曾经骂他的话调侃,紫冥窘迫得涨红了脸。早该清楚,这男人二十年前就能驾驭御天道千百高手,名动天下,岂是等闲人物?或许也只有遇到与阮烟罗相关的事,才会褪去所有的城府心计,变得像个无知少年。 “走吧。”余幽梦举步,忽听一人脚步匆匆从祠堂外狂奔进来。 “宁儿?”紫冥诧异地望着满身尘土奔近的少女:“你怎么又回祠堂来?” 宁儿显是受了不少惊吓,一脸惶恐扑到他脚边,哭道:“快去救救我爹,他,他……” “他出了什么事?”余幽梦抢在紫冥之前拉起宁儿,焦急地问:“你爹怎么了……” 看见宁儿的双眼,他话声倏地顿止。 那双原本灵动俏丽的大眼睛,竟然睁得一动不动,茫然空洞。 有诈! 念头只是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眼前蓦然炸开团红色粉雾―― 像有千万支尖利的针芒扎进眼珠,他痛吼,双掌本能地推出。 紫冥呆呆地看着宁儿撒出团红色粉末,转眼宁儿就似个断线的风筝被掌风震飞。他这才清醒过来奔上前去扶余幽梦。 宁儿身子尚未落地,一条黑色长鞭凭空从坍塌的墙外甩进,卷上她的腰将她拖了出去。 宋别离冷笑连连逐渐远去:“我才没那么蠢等着你们来追踪我!你破了我的法术又如何?未免得意地太早了点,我多的是办法对付你。哈哈哈,看不见的滋味舒服吗?你慢慢享受吧!过几天,就有大帮武林人马来找你叙旧了,啊哈哈……” 余幽梦的眼睛! 紫冥一把用力按住余幽梦不住在眼皮上搓揉的双手:“别再碰!让我帮你看看。”深吸几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慢慢翻开他眼皮。 “……我,什么也看不见……” 针刺的痛楚仍在肆虐,眼前陷入无边黑暗,余幽梦暴怒的心终于冷静,轻声说出了自己并不愿承认的事实。 觉察到紫冥的手在微微颤抖,他静静问:“我的眼睛,是不是被毒瞎了?” 一直在祠堂上空盘旋飞舞的黑鹰似乎也知道主人遇到危险,急冲飞低,围绕着余幽梦不断低啸,叫声凄切。 “是……赤蝎粉,还加了石灰。” 紫冥心头怒火狂烧,恨不得追出去找宋别离恶战一场,将那恶毒的家伙大卸八块,但当务之急得先救治余幽梦的双眼。他尽量放松语气,轻轻拉余幽梦在石块上坐好:“我先帮你洗掉残留的毒粉,会有点痛,你忍着别乱动。” 冰凉黏稠的液体滴进眼眶,余幽梦猛地扣住紫冥手腕,声色俱厉:“你在我眼里滴了什么东西?” “菜油。石灰如果遇了水,会彻底烧毁你的眼睛得。我先用菜油替你洗干净石灰,才能用清水洗去毒粉。” 看到面前的男人突然变得像只竖起了尖刺充满戒心敌意的刺猬,紫冥只觉一阵心痛:“你放心,我绝不会害你。” 余幽梦慢慢放开了紫冥,全身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抿着唇不再说话。 好不容易洗干净石灰残渣,天色已然全黑。 那口井中泡了具尸体,无法再用。紫冥扶着余幽梦,两人一鹰离了祠堂,到那条溪流边。 “……我的眼睛没得救了么?” 清凉的溪水冲了一遍又一遍,刺痛虽然减轻不少,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余幽梦陡然拍开了紫冥的手,从岸边站起身,怒道:“别弄了!” 紫冥听阮烟罗讲述往事,也多少知道余幽梦一旦偏执使起性于来,直是蛮不讲理。此刻总算见识了这男人似个孩童般无理取闹乱发脾气,他唯有苦笑,却没有停手,重新把余幽梦按坐回岸边青石,撕下片衣角浸湿了水,轻敷他眼皮。 “赤蝎粉毒性固然强烈,却还算不上天下三大奇毒。我有办法治好你的双眼,只是要费点工夫找药引。还有,你不要随便动怒,否则会让毒气加重的。” 最后一句却是他信口乱谄。余幽梦哼了声:“什么生气会让毒气加重,欺我外行么?你这张嘴就会胡说八道。” 虽在骂,但得知自己双眼有望复明,他脸色已缓和了许多。 他情绪好似六月天说变就变,紫冥忍不住想逗逗这忽然孩子气十足的男人,笑嘻嘻道:“我是喜欢胡说八道,不过对你可从来没撒过谎。我说能治好你的眼睛,就一定会做到。你不信,我们打勾。” 余幽梦嘴角刚刚露出的一点笑容倏忽消失,突地自嘲笑了起来:“这些小孩子的把戏怎么能做得真?” 紫冥知道他必定是想起了和阮烟罗打勾的伤心事,不禁大悔自己多嘴,也没了说笑的兴致。折了段树枝给他暂当拐杖:“你饿了吧?我去摘些桃子,很快回来。你就在这里等我,别乱走。” 刚走出几步,听身后余幽梦缓缓道:“我不饿,我现在只想见他。” 紫冥仿佛被当头淋了盆冷水,心刹那凉了半截,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余幽梦慢慢转过头来,神情忧伤中居然带着几分期待:“如果烟罗知道我的眼睛瞎了,一定会为我担心的。你说,他会不会回心转意回来照顾我?” “你问我么?”紫冥嘴里涩得发苦:“你还是不相信我能治好你的眼睛?” 余幽梦默然,良久方道:“倘若我眼睛瞎了,可以换他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就算今后我都看不见,我也情愿。” 轻轻几句话像数记铁锤接连砸在紫冥胸口,几乎让他痛得透不过气来。 他用力喘息,干笑道:“好,好,我这就去找他来见你。 我也正想问个清楚,宁儿怎么会突然出现祠堂对你施毒呢!”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迟半步,他怕自己就会控制不了嫉妒对余幽梦大吼大叫起来。 “紫冥……”余幽梦听着脚步穿越草丛匆匆离去,无人应答。他幽幽叹了口气。 太清楚紫冥对他抱着什么念头了!他却无法放纵自己斩断过去三十多年的羁绊转而去在个相识短短数日的人身上寻求慰籍。 紫冥的眸子里,虽然现在有着难以掩藏的情意,但那不过是一时冲动罢,又能对个中年男人维持多久的兴趣 “呵呵,我还真是年纪活回去了,竟然有空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环抱住双臂,中断自己的胡思乱想。 多年空山幽居,孤独得几近令人窒息的生活早已磨灭掉所有对激情的憧憬。 他唯一的冀望,无非是想要烟罗实现自己的诺言回来他身边,让他圆个孩提时代的梦。 如果这样的要求仍然太高,他不知道,自己的余生,还可以期待点什么?又还可以相信点什么? 第八章 暮色霭霭,鸬鹚剪翅抽水斜飞,在浩淼的湖面划出两行清波涟漪。夕阳完全沉没绵延山拗,黑夜里,小乡村陆续亮起百家灯火。 坐落湖畔芦苇荡的云萝山庄,也点着橘红色的薄纱灯笼,沿着长长回廊一直通向中庭卧房。 精致的雕花窗格上,人影幢幢。 “你今天用了驱尸术?” 秦苏脸上依然蒙着厚厚白纱,盘腿坐在榻上,看着他面前不停走来走去的黑衣男人。男人墨黑的头发里白发明显变多了。 “明知故问!”宋别离停下脚步,拈起自己一缕花白头发,冷笑道:“每驱一尸,都会大耗血气。姓余的破了我的法术,害我白白折了三年阳寿,不过他自己也讨不了好去。 哈哈,做瞎子的滋味可够他慢慢享受了。” 他走到本立榻边的少女跟前,轻轻拍打着少女脸蛋:“想不到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居然如此大意,对你毫不防备。而且即使受了你的暗算,打你那两掌也没有下杀手。 啧啧,看来他对你还挺爱屋及乌的。” 宁儿眼睛瞪得大大的,直视前方,瞳孔里一片空白,仿佛什么也没有在看。俏丽的面庞也不带丝毫表情,似个毫无生气的木偶。 秦苏咳一声:“我当时求你别杀她,可没要你把她变成杀人的傀儡工具。你这样对付个小女孩,太失身份。” 宋别离细长眸子锐利如刀锋,掠过秦苏:“你说什么风凉话?如果不是为了你,就算八抬大轿,也休想让我赶来这里膛这浑水。” “我可从没求你出山帮我!”秦苏神色冷漠,半点也不为所动。 话音刚落,宋别离怒吼,冰冷的勾子架上秦苏脖子。 “当年是谁饿得半死不活,爬到我家门口乞食的?要不是我那天一时心血来潮,见你可怜救了你,你早就饿死了。是谁供你衣食?教你武功?你满十八岁时,说要离开宋家找人报仇,我也给你钱财任你走。多年来,只要你跟我开口要求,我可曾拒绝过你?” 他越说越快,初始眼睛里的怒气却渐渐沉淀下来,更显阴森。锋利的勾尖微微一沉,已陷进秦苏肌肤,炸开层层寒粒。“你想不想知道,我怎么处置忘恩负义的东西?” 秦苏一点躲避的意图都没有,竭力保持镇定,仰视宋别离邪气四溢的容颜:“你的救命之恩我从未忘记。当初离开宋家时我早说过,只要等我报了仇,我就会回去,终身为奴伺候你。” 宋别离“呸”地呻了他一口,手底勾子更递进两分:“少说这些听得我耳朵都已经出老茧的废话!就因为相信你,我才像个傻子一样等了你十几年。哼,我瞧你根本就是不想回去,才在拖延时间敷衍我!” 勾子突然扯住秦苏衣领用力下拉,“哧啦”将他的白衣从胸到腹撕裂开来。 “干什么?”秦苏身子微晃,就要从榻上跃起,但抵在心窝的锋利勾尖叫他不得不又缓缓坐了回去――宋别离眼里,烧着他从所未领略过的怒火。 “你说,我想干什么呢?” 宋别离猖狂地大笑起来,鲜红的嘴唇凑上秦苏耳轮,轻轻地,用绝对令人面红耳赤的暖昧声调一字字道:“当然是干你!” “无耻!”一巴掌随着秦苏愤怒的低吼扬起。 宋别离竟不躲,脸上立刻多了五条紫青指痕。 秦苏估不到自己真打中了人,反而愣住。见宋别离对他咧嘴一笑,猛地里重重一拳击中他小腹。 “……”五脏六腑似乎都被打得翻转,秦苏滚倒榻上,张大了口却疼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把全部重量都压在抚腹翻滚的秦苏身上,宋别离扯掉秦苏面纱,捏住他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眼神炽热地接近恐怖:“告诉你,在你十八岁那年,我就想上你了。听着!我没耐心再陪你耗下去!至于你的仇,你放心,我也一定会替你报!” 蓦然翻过秦苏身子,右手夹带些微寒芒飞快向他腰间拍落。 脊椎骨乍得一麻,像被黄蜂蛰了口。秦苏大惊,奋力想甩开身上的重压,却发觉手脚酸软无力。 “你在我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啊――” 回答他的是背心另外两记刺痛麻痹的感觉。他大口喘息,十指紧紧枢进了榻上锦毡。 “我知道你在外闯荡这十几年也学了不少好本事,我可不想待会被你杀死在身上,做了风流鬼,嘿嘿……” 宋别离边笑边在秦苏光滑颤栗的后颈咬出一个个湿乎乎的牙印子,右手绕到秦苏胸前,掐拧着他硬实的红点,逼他喉咙里颤抖着逸出压抑的闷哼。 “你脊柱被钉了三支透骨钉。只要一运功,透骨钉就会随气血流进你的心脏、要了你的性命。” 察觉到身下适才还在使劲挣扎的身躯明显僵硬、软化,宋别离得意地顺着秦苏脖子一路往下舔:“乖乖地别再想反抗我,除非你觉得被我干比死还难受,哈哈哈……” “卑鄙!禽兽!畜生……” 秦苏怒骂,背部肌肤在湿漉漉的舌头舔弄下不停抽搐,他死力揪着毡子,把头深深藏进毛毡里,不想听到宋别离埋脸在他臀丘间舔舐而发出的啧啧声。那种淫荡的声音,叫他羞愤得恨不得当场撞昏自己。再想想榻边还站着个宁儿,他几乎要吐血身亡。 “混蛋,我要杀了你!你等着,我一定杀了你!”什么平素的冷静理智沉着,他完全抛到九霄云外,红着眼大吼大叫。 宋别离反而笑得更欢:“不会的。用不了多久,你就只会哭着求我别退出你的身体,还会缠着我的腰求我在你里面用力动,不要停……” 他抬头,看着被他的污言秽浯气得全身发抖的人,胯下的神经已忍到涨痛地步,褪下衣裳,压住了同样赤裸裸的秦苏。 “啊啊啊――” 秦苏像尾被抛上岸的鱼,猛烈地扭动着,可宋别离的勾子贴着他脸颊穿过毯子啪地钉进榻木。 “别――乱――动!”宋别离狂热地盯着身下人隆起战栗的背肌,右手探向两人密实连接的地方摸了下,见到指尖染上点殷红,细长的眸子眯了起来,寒声警告:“不想受伤的话,就老老实实地把腿张大,可以少受点苦。” “……禽兽……”被同为男人的性器贯穿的绝顶屈辱让秦苏咬到嘴唇渗血才逼迫自己慢慢松开了拳头,闭上眼睛接受那粗硬滚烫的异物更深地插进体内。怪异的感觉从胃底翻腾上来。 “唔……呃啊……”他终于忍不住干呕。 “被我上就这么恶心么?”宋别离满脸的情欲顷刻被恼怒代替,惩罚似地抓住秦苏肩头用力掐,下身也泄愤地狠狠往前顶―― 秦苏发出声短促惨叫。窗外陡然有人低沉地叹了口气。 “谁?”屋里两人不约而同地大吼。 窗格应声碎裂成无数木屑飞溅进屋,一条灰影快如电闪飘进―― 宋别离大喝,勾子急挥,却连那人衣角都未碰到。 眼前骤花,灰影已挟起一直呆呆站立的宁儿轻烟般越窗消失,来去飘忽如无物,桌上灯芯也没跳一下,只剩屋里两人目瞪口呆。 片刻后,秦苏才惊醒,喃喃道:“好身手……” 宋别离又惊又气:“你居然还有工夫想别的东西?”他故意扭着腰在秦苏体内顶了一下,提醒他的处境。 秦苏闷哼,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熄……灯……” “你害羞了?” 宋别离明白秦苏是怕有下人经过破碎的窗格时看到屋里不堪入目的场面,心情顿时高扬,微笑着趴在秦苏满是汗水湿漉漉的背脊上:“你是我的,我当然不让别人看。” 一勾劈出,灯火立灭。几缕冷淡月光泻进,依稀照着榻上交缠喘息的人影。 ☆☆☆ 紫冥怀着满腹怨气来到客来顺,月亮已升得半天高。 银辉清冷洒在残旧屋瓦上,原本门口入夜燃起的红灯笼却没了影子,连酒幌子也不见,大门也关得严严实实。 他拍了一阵门,里面毫无动静。心头突然掠过丝不祥,既然宁儿落在那姓宋的黑衣人手里,莫非阮烟罗也遭了不测? 越想越有可能,他一急踹开大门,正要进客栈,眼角余光里猛地瞥见个灰色身影浮光掠影般从林中蹿出,手里横抱着个女子,那身碎花衣裙,正是宁儿。 “放下她!”紫冥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 那灰衣人头脸罩着个灰布套,只露出双眼,精光四射锋芒逼人。看到紫冥,他身形一顿,忽然将宁儿抛向紫冥,脚尖轻点,飞快逝入林中。 紫冥手忙脚乱地接住飞来的巨大暗器,一耽搁,灰影已鸿飞冥冥。 他愣了半天,才想到怀里还躺着个宁儿。 “喂――”他轻拍宁儿脸庞,转眼就发现她目光呆滞。 紫冥皱皱眉,托高宁儿脖颈,拨开她后脑头发,不出他所料,宁儿王枕穴上赫然插着两枚细如牛毫的银针。 “王八蛋!”竟然用这么卑鄙的法子来控制个女孩子心智!再让他撞到那装神弄鬼的家伙,他绝对送那家伙下地狱,去当真正的鬼王。 骂归骂,当务之急先要救宁儿。这种摄魂邪术,便是用在三大五粗的江湖汉子身上,也大伤元气,更别提宁儿娇女弱质。瞧她脸色渐渐发青,再不解救只怕有性命之忧? 紫冥抱着宁儿进店,听到背后一声咳嗽,紧跟着熟悉的声音充满惊喜:“是不是宁儿回来了?” 乡间小径上,阮烟罗快步奔近。两天没见,紫冥只觉他神色间又憔悴疲倦了几分。 阮烟罗从紫冥手里抢过了宁儿,刚绽开点喜悦的脸上很快又重新布上愁云:“她怎么了?对了,紫冥,这两天幽梦没有为难你吧?” 要解释清楚这两天内发生的事,恐怕得泡上壶茶,慢慢说上个把时辰。紫冥轻车熟路自顾自走在了前面,卷高袖子:“我要一大盆热水,还要两条干净手巾。要快!” 东西很快就备齐,送进了宁儿闺房。 紫冥站在床边,就着旁边阮烟罗手里举高的烛台火光,屏息凝神盯着那两枚银针。半晌才缓慢地伸出手,食中两指似蜻蜓沾水在宁儿头顶百会、脑户穴上轻点即离。 两枚银针从玉枕穴无声跳出,带出血丝。 床上宁儿依旧昏迷不醒,只有眉头轻微皱了下,显然晕厥中仍觉痛楚。 “成了。”紫冥大大呼出口长气,拿起阮烟罗递来的毛巾擦着额头汗水。 刚才看似轻松,下手力道却丝毫不敢马虎,更要找准宁儿血气运行融会的那瞬息落手,稍有偏失,银针不退反进,那玉枕穴是脑部要穴,即刻送了宁儿小命。 他从枕头上捡起银针,对如释重负的阮烟罗道:“她性命无碍,不过受制久了可能要调养个三四天才能复原。你拿热水替她擦身敷下经络,会康复得快些。我出去走走透下气。”出屋带上了房门。 毕竟宁儿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家,他自然要避嫌。 在院中望着云中月影绰约,夜凉如水。一片树叶慢悠悠从眼前飘落,他信手拈起―― 落叶归根,人呢?他理不清为什么,居然又想到了余幽梦。 那个偏激得近乎天真的男人,二十年孤独幽居,洗尽乖戾,却磨不掉执著,千山万水,还是回来想找到自己失落的梦? 他嫉妒那占据了余幽梦一生梦境的人。 酸涩的刺痛像布满尖刺的荆棘,在身体里扎根、蔓延…… 也似毒蛇,一点点吞食心尖…… 阮烟罗端着水盆走出宁儿闺房,就看到紫冥呆立月下,手里捏着片叶子发怔。 “外面风大,有什么,进房再谈。”他倒了水,进了自己房间,点起蜡烛。 紫冥跟着走进,倚靠门板,望见阮烟罗床上摊着包裹布,衣柜里的衫裤也翻得十分凌乱,他一怔后眼里渐渐腾起惊怒:“……你准备离开这里?”难怪大门口的酒幌子和迎客灯笼都摘了下来。 “对!”阮烟罗头也没抬,继续收拾着衣服。 “本打算明天就启程,没想到这丫头下午居然偷偷溜了出去,害我找了整条村。也不知道谁那么歹毒对她下毒手,还好你救了她回来。不过以她的伤势,恐怕要休养数天才能上路了。” 紫冥本想澄清并非他救宁儿回来的,但听阮烟罗去意坚定,一股难以形容的愤懑直冲胸臆,哪还顾得上解释,上前抖乱了包裹:“走!走!走!你就知道躲开他!你已经把他在山谷里一丢二十年,这次还要走多久?三十年?四十年?” “……他都跟你说了?” 阮烟罗惊讶褪去,了然地叹气截断紫冥怒吼,苦笑道:“我说过,我对他并无男女之情。他一再寻上门来纠缠相逼,你叫我除了躲,还能做什么?紫冥,有些事,你不懂――” “他眼睛瞎了!” “什么?”阮烟罗张大了嘴,拿在手里的衣服也掉了。 呆了半天,似乎终于领悟紫冥不是在说笑,却仍是一脸惊骇和不信,喃喃问道:“……怎么可能?” “都是因为你的宝贝女儿被人控制了心智,傍晚时分跑去祠堂用毒粉偷袭。他半点也没提防,结果中了你女儿的暗算,被毒瞎了双眼。如果找不到药引,可能他后半辈子都无法重见天日。” 心胸都被说不出的悲哀深深盘踞,紫冥反而平心静气:“他跟我说,倘若他瞎眼,能换你回心转意,他即使从此看不见也心甘情愿。” 这段话,从余幽梦嘴里吐出的时候,令他嫉妒得几乎要咬碎牙关,原本压根儿就不想告诉阮烟罗。可现在,他强烈地想知道面前的男人作何想。 不相信,阮烟罗的心,真能硬过铁石。 他盯着阮烟罗的眼睛,不放过他眼神里任何一丝微妙的变化。 “他只想见你,我带你去?” 阮烟罗脸上的伤疤微微在抖,表情有点哀伤,又有点怜惜,慢慢低下了头。烛光摇曳轻颤,在他面颊投落层苍凉阴影。 良久,他伸手重新整理起床上被紫冥抖乱的衣物,开口,低沉却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敲进紫冥耳膜的钉子那样尖锐刺耳。 “我不会去见他。” 起初那一刹那,紫冥以为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他愣愣望着阮烟罗,直到确认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明白流露着不容置疑的断然拒绝,才知道阮烟罗清清楚楚地说了不! 这个男人,究竟冷酷到了什么地步? “你尽可以骂我,不过我绝不会见他,我不想让他再对我抱任何希望!”阮烟罗注意到紫冥周身都气得发抖,竟淡然一笑:“看来,短短两天,你的心已经偏到他那边去了。 既然他眼睛瞎了,那你就回去好好照顾他吧!” “阮――烟――罗!” 愤怒的大吼震得烛火也为之一暗,紫冥拳头满携怒气直飞阮烟罗面门,在离鼻粱寸许之遥处硬生生顿住。 阮烟罗不爱余幽梦,就像燕南归至死都不爱他,不爱就是不爱,又能奈若何?又何罪之有? 他垂手,发足狂奔,不想听也听不见阮烟罗在身后的喟叹,冲出了客来顺。 怀着满腔怒火奔回溪流,流水声越清晰,紫冥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脚步也放得越慢。 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余幽梦真相,也更无法想像,余幽梦知道后会如何反应。 一时间,他竟恨不得这条小道再长个十倍百倍,但走得再慢,路终究有走完的一步。 他瞧见了余幽梦寂寥的人影,拄着树枝,端坐青石,仍维持他离去时见到的那个姿势。黑鹰停在他臂弯。 月色凄清,在余幽梦周身披落一层银芒。夜气烟雾迷蒙,从足底袅袅飘浮萦绕。 人淡,月冷,朦胧宛如剪影。 瞬间,紫冥觉得那身影虚无得叫人心悸,仿佛一眨眼就会自他面前骤然消逝。 他急忙跨上两步,黑鹰护主,尖啸着疾扑过来,临近认出紫冥,凶态顿敛,收起翅膀落在了他肩头,“呱呱”低叫,甚是亲热。 “他还是不愿意见我?” 只闻紫冥一人脚步走近,余幽梦虽早在意料之中,心头却始终存着点微薄模糊的期待,此刻终于灰飞湮灭。 “……他知道我眼睛瞎了,都不肯回头么?” 他低声问,良久都听不到紫冥否认。脸上最后那丝自嘲的笑容也隐去了。指节慢慢收拢,树枝“喀嚓”轻响,断成两截。嘴唇紧损,衣袖微抖。 紫冥心里某根弦似乎也随着那树枝断了,张着嘴,想说几句话安慰,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怔怔看余幽梦抛下手中半截断枝,起身沿溪流踯躅前行。 “……你去哪里?”他惊醒,拉住余幽梦袖子。 余幽梦转头,脸容背着月光。紫冥琢磨不透他神情,依稀只见他眼帘紧合,睫毛在眼睑下落下两洼若有若无的阴影,犹如风干的泪痕…… “回悬崖。”余幽梦开口,超乎紫冥想像地平心静气。 紫冥却觉那声音包裹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狂暴,周围的一切空气仿佛全部被余幽梦吸引了过去,形成一个强大无比的气流漩涡,压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而漩涡中心的人,衣发文风不动。 余幽梦,已经濒临愤怒极限…… 意识到这一点,紫冥更抓紧他衣袖,尽力放缓自己语调:“我说过,可以帮你治好眼睛的,你不用这么急着回去……” “我不需要你来同情!” 手猛地被甩开,紫冥震惊地看着重重阴沉戾气染上余幽梦眉梢眼角。 “既然他都不愿意再理我死活,我的眼睛瞎不瞎,还有什么分别?” 余幽梦森然冷笑,听在紫冥耳里,锥心地痛。 “本来一切就是我咎由自取。谁叫我这么多年还不死心?还痴心妄想以为能感动他,求他回头?我余幽梦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下半辈子就该瞎了眼,老死在山谷里。” “那原本就是我的下场,是我非要来找他,自取其辱!” 数十年囤积的怨恨就在刹那爆发,最后一句咆哮惊天动地。 束发儒巾碎成无数布屑,映月如残败蝶翼飘舞洒落,长发四散飞扬。 宁静流淌的溪水应声逆空冲起丈高水帘。在余幽梦身后“轰然”炸开,每一滴溅射到紫冥肌肤上的水珠,都像把锋利小刀,切肤刺骨…… 他茫茫然抹去满脸溪水,看余幽梦飞舞的长发随回降的水幕缓缓拂落两肩。 风停、叶止,所有的伤心愤怒仿佛亦跟着溪水恢复平静,余幽梦姿容俊逸的面庞在月光下闪着惨淡白光。 “你走罢!你本是局外人,没必要再跟着我。我的眼睛,瞎就瞎了,不用你来操心。” 一字一句都似重重一鞭,毫不留情地抽在紫冥心房,几乎令他闭气晕厥―― 原来他在余幽梦的心目中,始终是个局外人!这种遭人当面回绝的感觉,就像被狠狠甩了一巴掌,叫他恨不得唾弃自己! 他对余幽梦,又何尝不是在自取其辱? 紫冥紧咬嘴唇,任余幽梦扬手招过 恋耽美 分卷阅读66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鹰。猛转身,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余幽梦凝立如松,直到再也听不见脚步声,才从心底最深处无声长呼一口气,摸着黑鹰脑袋,低低笑了。 到底是年少气盛的青年人,一句话,就足以逼得紫冥拂袖离去。 本来嘛!紫冥对他就是一时兴起!连句重话也受不起,又能指望什么? 如果真的跟着他,恐怕用不了多久,一样会因为失了新鲜,受不了他喜怒无常的乖戾脾气而吵着离开罢…… 他这辈子,注定是要孤老终生。或许那悬崖底下的山谷,才是他最好归宿。 他轻轻把黑鹰抛向天空。 “鹰儿,只有你是永远也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我们回去罢……” 鹰啸长空,余幽梦循声跟着黑鹰往前走。刚踏出两步,就撞到一人胸膛―― “谁?”是谁屏住了呼吸,悄无声息地站在他面前? 浑身神经瞬息绷紧,他先于意识,手已疾探伸出扼住了那人喉咙。 “是我啊!”熟悉的嗓音及时响起,阻止了他正要死力掐落的手掌。 紫冥狼狈地摸着脖子,大声咳。还好他反应敏捷,要不然就见阎王去了。 “……你怎么没走?还屏着呼吸站我跟前,想找死么?” 余幽梦慢慢松开钳制,想起自己刚才那份孤寂落寞说不定全入了紫冥眼中,不禁有几分被人窥破秘密的薄怒,胸中却偏偏事与愿违地翻腾起丝缕淡淡喜悦…… 见鬼!他竭力维持阴沉脸色,可惜听紫冥笑嘻嘻的声音,显然他的伪装并不成功。 “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就这样走回去?老鹰再通灵性,究竟是牲畜,当不了你的眼睛。”紫冥敛了嬉笑,正色道:“如果刚才站你面前的不是我,而是处心积虑想置你于死地的江湖人,只怕你武功再高,也逃不过暗算。” 余幽梦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紫冥见他神情,知道他嘴上不承认,心里已经默认。 微微一笑,举起余幽梦的手:“就算你嫌我罗嗦,要赶我走,也等我替你医好眼睛。好不好?” “……”碰到这么个赶也赶不走的黏人家伙,余幽梦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拒绝。手一抽想挣脱紫冥的手掌,反被握得更紧。 “你今天都没吃过东西,嘻嘻,我带你去吃桃子。” 难得余幽梦有需要倚靠他帮助的时候,紫冥当然不会放过献殷勤的大好机会,兴高采烈地拖着身后的大男人走,只装看不到余幽梦一脸自尊受挫的表情。 第九章 桃林溯流而上,就在村尾西去十里。 月光照着树底的人影,清风卷起落叶残红,与暗香流水缱绻。黑鹰在低云穿梭盘飞。 “桃子真的这么好吃吗?”紫冥托着下巴坐在余幽梦脚边,发现自已越来越喜欢看余幽梦吃桃子时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贪嘴神情。那染了桃红汁水的嘴唇轻轻翕张,像极了飞过眼前的粉色花瓣…… 已经埋头消灭了两枚桃子的余幽梦听到问,才想起紫冥替他摘了一堆桃子,自己却一颗也没吃。他微一犹豫,拿起个桃子:“你要不要?” “我不饿!”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秀色可餐,紫冥笑嘻嘻地拨弄起余幽梦披散的头发。 真没想到余幽梦的头发竟然留这么长。平时戴着儒巾丝毫看不出,此刻散了开来,都垂过了膝盖。 “你头发好长……”一丝丝掠过指缝,柔凉如秋天的雨丝…… 余幽梦呆了呆:“是不是很乱?娘亲生前都没有给我梳过头发。上一回剪头发,还是在山谷里。烟罗他说男人不该留太长头发,就帮我剪了……” 觉察到紫冥抚摸着他长发的手一僵,余幽梦也惊觉自己居然又提起那个不该出现的名字,登时缄默不语。 紫冥心里却已经像塞了块石头般闷涨,半天才强迫自己静下心,笑道:“可我觉得长发很好看啊,况且身体肤发受之父母,可不是能随便摆弄的。” “是么?”余幽梦将信将疑,从未觉得长发有何吸引人的地方,只是他不会打理生活细节,才由得头发多年来自生自长。 想想紫冥自己的头发也不见得长到哪里去,知道紫冥多半是在逗他说话,哼了声不再搭话,专心吃桃子。 连尽三枚已经饱了,他由紫冥牵引着在溪水里洗手。 触到清凉的水流,就想跳下水痛痛快快洗个澡。蓦地里忆起紫冥热烈专注的眼神,要他在紫冥面前赤身裸体,一下子竟觉得分外别扭起来,擦干净手,合衣往树干一靠开始假寐。 四下寂静,只听到衣衫o簌轻响,随后又有水花声溅起。 “喂,你不洗澡?这水好清啊!” 紫冥一边往自己身上泼水,一边劝诱,见余幽梦丝毫不为所动,一怔之后了然,忍不住哈哈大笑――真是的,这男人空负一身惊人绝学,心智却变化多端,时而洞察世情,时而又似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实在叫他难以把握。要他将余幽梦同个成稳中年人联系起来,还着实有些难度。 “笑什么?”余幽梦冲溪水的方向板起脸。 突然一阵热气混着水的清味呼到脸上,他下意识地一推,掌心摸到片湿漉漉的肉体,忙缩回手:“你怎么不穿衣服就上来了?” “洗澡当然是不穿衣服的。来吧,一起洗个澡又有什么关系?” 紫冥看余幽梦脸色微愠,想逗他生气的冲动更强烈:“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那天还不是你把我剥得精光,连我的衣眼都扔掉了。我全身上下,早就被你看过了,嘻嘻,哎呀……” 胸口遭遇飞来一脚,他夸张地大声叫痛。 “少装蒜!”最清楚自己那脚根本没使真力,余幽梦懒得理他,侧身换了个舒服的睡姿,不忘警告:“我要休息了,再吵,就踢你下河泡一夜。” “是!是!”深知见好就收,紫冥乖乖闭了嘴,擦干净身体穿起衣服。 确定余幽梦已有轻微鼻息传出,他才蹑手蹑脚靠近树干,凝望男人睡梦中孩童般无邪的容颜。 睡着了的余幽梦,还是那个紧抱双臂的姿势,脆弱形之于外。 不过,如此坦然在他面前入睡的人,是不是也渐渐为他卸下了心防…… 风吹枝叶婆娑影舞,花香静静地迂回流淌。 男人的下颔,微冒淡青须根,可桃红的嘴唇充满了蛊惑,叫紫冥眼里再容不下其他。 他一手撑树,屏息凝气,一寸寸低下头,看着那两片形状优美的唇瓣越放越大……心脏的跳动一声响过一声,宛如擂鼓,血液兴奋地在血管里沙沙奔腾。 嘴里,几乎尝到了桃肉的鲜味…… “呼――”黑影霍然扑到,紫冥惊出身冷汗,整个人弹了起来。 黑鹰落在余幽梦身边草丛里,血红如琥珀的双睛紧盯紫冥,一副虎视眈眈的戒备样子。 天杀的扁毛畜生!偏偏这时候来坏他的好事,枉费他在祠堂时喂它吃了那么多的鸡鸭鱼肉!紫冥气到内伤,冲黑鹰狠狠挥了挥拳头,疾奔两步,再度跃入溪中―― 不浇灭身上的火,今晚别想睡了! 树下,余幽梦身形没动,嘴角却忍不住弯起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紫冥这家伙,还真是不死心啊! 他想不通,自己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这年纪小他许多的青年为他动心? 倘若他当年没有杀死那个丫鬟琴儿,他的儿女说不定也跟紫冥差不多年岁了吧?悬殊的年龄差距横亘面前,他除了一时冲动,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来解释紫冥的行径。 几十年的纠缠都只换得一场空,一朝的迷恋又能带给他什么? 不可名状的凄凉和孤单如同眼前的无边黑暗包围着他。他摇头,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思考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带着隐隐伤怀,真正堕落梦乡。 ☆☆☆ 照在身上的太阳暖洋洋的,听到晨风里鸟雀啁啾,余幽梦悠悠醒转,轻轻伸了个懒腰。颇有点意外盲了眼,居然还能睡个好觉。看来,山中波澜不兴的岁月已经把他的警觉都磨掉了…… “哒嗒嗒……”一阵断续敲打。 “紫冥,你在干什么?”他循声走近,摸到几片木板。 紫冥放下手里的活,扶余幽梦坐定一旁:“咱们还得在这桃林逗留段时日采集草药医治眼睛。我打算搭间简陋小屋栖身,刚才去了赵祠堂,把能用得上的门板都拆了过来,再就地取材,加些树枝干草,过会就能完工。” 余幽梦本就担心紫冥要带他上市镇抓药医眼,他惯了离群独居,哪里受得了集市喧哗?听紫冥说要在桃林落脚,正中下怀,点点头,问了溪流方向走去漱口洗脸。 刚收拾完,一个热气腾腾的瓷碗塞进他手里。 “是什么?”食物的气味钻进鼻端,他略略皱起了眉头。 “只是碗清汤面,我把祠堂里剩下的菜料和做饭家伙也搬了来。” 紫冥拿筷子挑高面条,好让面凉得快点。“你吃了几十年的生果,再这样下去,肠胃早晚衰竭。现在开始得慢慢调养过来,油腻东西暂时碰不得,就先吃些汤面吧。” 他沉默一下,微笑道:“我听说,你最喜欢清汤面的……”而且还是“烟罗煮的”清汤面。不过打死他,也不想刻意提醒余幽梦。但瞧余幽梦面上倏忽划过的恍惚,显然又陷入往日追忆中。 紫冥有点懊悔地收了声,筷子往余幽梦手里一塞,转身将剩余的面条分成几团,放在阳光下晒干,以便可以存放长久些。 余幽梦呆呆地捧着那碗面条,终于往草地上一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这滋味,好像也不是特别难吃…… 小木屋大功告成,日头已斜过正午。 紫冥清扫了木屑尘土,把最后剩下的那片门板搬进屋当床板,找来个大树根权充茶几,颇有几分古朴之风。又采了几株无名野花点缀窗户,左看右看,十分得意,洗净双手,拉余幽梦进了屋。 “我要去小镇抓点药材,你自己小心。” 听昨天宋别离临行时口气,似乎大队人马正向这小乡村逼近。他还真不放心留余幽梦一人在此,但要说服余幽梦跟他一起上街更不可能。 拿了自己的短剑递给余幽梦,再三叮嘱:“你就在屋里待着,别乱跑啊!” “你!”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被当个小孩子千叮咛万嘱咐,余幽梦哭笑不得:“你当我这御天道尊主是徒有虚名么?就算我目不能视,那些江湖鼠辈也休想在我手底讨得好去!你莫再像只老母鸡罗哩罗嗦!” “哈哈,我若是老母鸡,那你呢?”紫冥抓着他话脚顺竿上。 要换做旁人这么嬉皮笑脸,余幽梦早就想都不想一掌毙了,对这惫懒家伙却无计可施,沉下脸道:“又来油腔滑调地耍嘴皮子,信不信我……” “割了我的舌头?”紫冥早把这毫无杀伤力的威胁当做耳边风,笑嘻嘻地道:“我没了舌头,也就没人陪你说话聊天解闷了,你真舍得割?” 得寸进尺的家伙!余幽梦终于决定打住话头,再争辩下去,还不知道紫冥会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 蓦然飞起一脚,朝紫冥当胸踹到:“你不是要到镇上去吗?还不快滚!” “哇!好凶!” 顺着余幽梦撩起的劲风,紫冥全力向后倒纵,飘出了小木屋,脸上笑容更深――余幽梦还是有足够能力自保御敌! 小镇上,人群熙攘,原来正赶上一月一度的集市,形形色色的小贩扯开了嗓门,叫卖吆喝声不断。 紫冥生性爱热闹,看得津津有味。一路去药铺途中,顺手买了不少零食:玫瑰松子糖、橘红糕、麦芽糯米丸子…… 看余幽梦吃桃子时那种贪嘴的样子,一定喜欢甜食。 在山谷里幽闭了二十年,什么味蕾都快退化了吧。这些不零嘴也伤不到肠胃,正好买回去给余幽梦磨牙用。反正上次“劫富济贫”不单搬空了那镇上大户的厨房,还顺手牵羊拿了点银两,买药绰绰有余。 双手拎满了大包小包的零食,紫冥才拐进药铺抓药。 桂皮、菟丝子、鹿茸、驱风……他一口气报了二十几种药名,全都是些寻常镇定安神的温性药材。 要解赤蝎粉的毒,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一味药――百年的山林老蛇胆。不过一时间要去捕条百年老蛇来,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轻易的。 手头的药,只是助余幽梦稳定伤情,让眼伤不再恶化,可以让他有充裕时间去找蛇胆。 他等着药铺伙计抓药,心底突然闪过个念头――如果一直都找不到蛇胆,那余幽梦的眼睛也就永远都无法再看到光明…… 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他可以一直用找解药这借口陪在余幽梦身边…… 被自己卑劣几近恶毒的想法吓了跳,紫冥连忙甩掉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抛下银两,抓了药包就走。 和药铺隔着两个门面,有间绸缎铺子,也卖成衣。紫冥身上新衫就是在这里买的,他已经走过铺子又折回身。 “掌柜的,那件衣服给我看看。” 他看中了一件袖口印月白暗云纹的素色长衫。余幽梦的儒衫旧得厉害,该换件新的。还得买条头巾给余幽梦,那头长发老散着也不是办法。 正挑着头巾,听到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店家,拿几身做工精细的衣裙给我挑一下。” “阮店主?”紫冥诧异地回头,面前人正是阮烟罗,他扶着气色还不是很好的宁儿,满脸爱怜横溢。 “真巧……”阮烟罗一怔后笑了,看着伙计捧过来的几件华丽罗裙,对宁儿柔声道:“这些颜色款式都是时下最受城里姑娘追捧的,你中意哪件,只管要下来。” “谢谢爹。”宁儿双颊透着三分病态的孱弱,不似昔日粉嫩娇红,却更多了丝楚楚可怜的风韵。 她慢慢走过柜台埋头挑选那堆衫子,对紫冥视若无睹。 见到紫冥狐疑的眼光,阮烟罗清咬一声,招手示意紫冥走过一旁,才压低了嗓子:“这丫头的伤势无大碍,可今早醒来后就神智浑浑噩噩,根本记不清自己失踪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我问多两句,她就头痛,我只好带她出来散下心。” 紫冥对宁儿也没什么好感,但见原本活泼伶俐的一个女孩儿变成如今半痴不呆的光景,倒有点怜悯,对宋别离的手段也更增一层憎恶。“那鬼王门的家伙,向这女孩子家也下得了毒手,简直恬不知耻。” 阮烟罗动容:“你说宁儿是被鬼王门的人所伤?” “不单止她,连余幽梦也是不小心中了计,才会被那王八蛋炼制的赤蝎粉毒得看不见东西了……” 紫冥说着,想起昨夜阮烟罗一口拒绝随他回去探视余幽梦,那份绝情,斩钉截铁,他不觉后气,忿忿瞪了阮烟罗两眼。 紫冥目光里的责备强烈得根本不容阮烟罗假装看不见,他低声苦笑:“算了,其实无论我怎么解释,你都认定我做得不对。随你怎么想罢,反正我不想再跟幽梦他有任何纠葛。” 紫冥气结,真想一拳揍去,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终是忍下胸口怒火,丢下锭碎银,叫伙计拿多两套换洗的贴身衣物,连同他之前掠定的那件长衫和头巾一起包了起来。 “……他的眼睛……有救吗?” 阮烟罗注意到紫冥手里那大包药材,微露喜色:“我也略识些草药,有什么药铺里缺货暂时买不到的,我或许可以帮你去村后山里去采。” “不敢有劳阮店主费心!既然你不愿再跟他有纠葛,何必还来假惺惺关心他的眼睛瞎不瞎?” 紫冥怒气发作,嘴巴丝毫不饶人,声音也不知不觉大了,看到伙计一脸惊讶,记起这是大庭广众,硬把后面的挖苦咽回肚。 接过一包裹衣服就走,经过面色苍白的阮烟罗身边时,低声嗤笑道:“我倒忘了,你已经是个废人,确实不该再跟他扯上关系,免得惹祸上身,还连累你这宝贝女儿。呵,你也不用说什么帮他采药的漂亮话,要治好他的眼睛,得要一枚百年山蛇胆,你以为自己有本事抓得到么?” 他劈头盖脸一顿抢白,阮烟罗浓眉猛地跳了几下,眼神隐约染上愠怒,似乎要反驳。 宁儿本在挑衣裳,见两人突然翻脸,她不知所措,过来拉起阮烟罗袖子摇了摇,怯怯地叫了声爹爹。 阮烟罗的火气仿佛瞬间被浇灭,微笑着拍了拍宁儿手背,陪她走回柜台继续挑花色,竟不再看紫冥一眼。 紫冥反而愣在当场,傻傻地看两人选定衣服,付了银两走远。 阮烟罗搀着宁儿娇小身躯,频频低头似在跟宁儿说着什么笑话。 宁儿脆生生地笑了。阮烟罗历经风霜的侧面也扬起笑意,凝注在宁儿身上的视线,温柔而宠溺…… 那,绝不是一个父亲看自家女儿该有的目光! 紫冥天灵如被狠命砸了一捶,眼前天昏地暗,脑子却加倍地清楚。 蓦然冲上去,不理宁儿和路人的惊叫,一把拖住阮烟罗,飞步奔过集市,拐进条僻静小弄堂,将阮烟罗重重压在墙砖上―― “我、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眼睛瞎了,你都不肯去见他了。你根本,就是喜欢上了宁儿!对不对?” 他瞪着阮烟罗脸上古怪的表情,剧烈喘气:“别跟我说什么宁儿是你女儿之类的屁话!我早听他说过宁儿压根儿就不是你亲生的,只是你来村子定居后收养的孤女。” 阮烟罗薄唇张了张,又闭起。摇了摇头,忍不住苦笑:“她的确不是我的亲骨肉,可我并不是因为她才要离开幽梦,我――” “你看宁儿的眼神骗不了人!”紫冥截断他辩解。 “……”阮烟罗彻底沉默下来,最终长叹一声:“天下孤儿何其多,你可知我当年为何单单收养宁儿?” 他也不待紫冥答话,缓缓道:“只因为宁儿的样貌,跟我师父有那么丁点相似。” “那又怎么了?”这算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紫冥咕哝着,下一刻霍然睁圆了眼睛,仿佛阮烟罗头上突然长出两只角来。 “你明白了?”阮烟罗对着目瞪口呆的紫冥叹气:“对,我没办法接受幽梦,这辈子,我也都不可能喜欢上其他任何人。因为我最爱的人,就是师父。可惜,她已经作古了……” 他自嘲地抬头望天:“你说,我该怎么去面对幽梦?难道我能当面告诉他,我喜欢的人不是他,却是他的娘亲吗?如果我真的说了,你猜,到时疯的人是我,还是他?” “可、可是……”紫冥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愣愣听阮烟罗笑。 “这秘密我原本到死也不会说的,却还是给你逼出来了。” 阮烟罗渐渐敛了笑,深深凝望紫冥双眼:“你可知道,被幽梦带回御天道的那段日子,我有多害怕同他相处?我好怕那双跟师父神似的眼睛盯着我,口口声声喜欢我…… 紫冥,你不会明白,我很怕自己会被他诱惑。倘若我把持不住,或许我真的会把幽梦当做师父的替身来爱,那样的话,你说,对幽梦公平么?紫冥,你回答我!_, “我……”紫冥语拙。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自己绝对接受不了靠做别人的替身才能求得一点爱意。 如果爱得那么卑微毫无尊严,那样的爱,不要也罢。 阮烟罗涩然掩住了面庞,沉重吸着气,良久,才轻轻道:“师父在世,从来没好好对待过幽梦。可我最清楚,幽梦心底,不知道多盼望师父能对他好一点。他曾经跟我说过,经常会梦见娘亲。梦里娘亲非常疼他,爱他……我不能让幽梦连这点梦里的幻想都破灭!如果他知道连他喜欢的人也给死去的娘亲抢走了,他会恨死自己娘亲的啊……” “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躲避。” 他放下手,苦笑:“这些陈年旧事,幽梦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就不要再去告诉他了。” “……爹爹,爹爹……”宁儿焦急的呼唤由远及近。 阮烟罗拍掉衣上蹭到的砖灰,走出了弄堂。 紫冥低头,茫然看着自己脚边的影子越斜越长,头脑仍因为意外的冲击轰鸣不绝,好像塞满了东西,又好像空白一片,什么也思考不了…… ☆☆☆ 晚霞将天空染上一抹橘红色的绚丽色彩,小木屋顶上铺的干草也泛着淡红,窗格点缀的野花迎着微凉清风簌簌招摇…… 余幽梦负手挺立屋前,黑发长如丝绦,随风飞扬。黑鹰围绕在他身周轻鸣盘旋,逍遥而自得。 紫冥远远行来,映入眼帘就是这副宁静恬淡得宛如诗画的场景。纵使心事重重,愁绪万端,嘴角仍然情不自禁扬起丝笑容。 余幽梦在等他归来?…… 忘了吧……过去的痴和怨,无非是一场镜花水月,指间恒沙。 今后的几十年,他不舍得再留这一身孤单的男人在朝露夕雾里茕茕孑立,任年华老去。 “我回来啦!”他高喊,看着余幽梦朝他的方向转过头来,脸上原本凝重的神情被淡淡喜悦代替。 余幽梦在为他微笑! 世间任何言语笔墨也难以描述的欢喜像风里花香涨满了胸腔,还在继续膨胀,仿佛眨眼就要从肌肤毛孔喷发出来…… 原来喜欢一个人,竟能让自己狂喜到如此不可遏制的地步! 紫冥忘乎所以地奔过去,两手还拎着零食、衣服、药材就张开双臂,把余幽梦拥进了怀里―― 宽阔的肩膀瞬间填满了他臂弯里的全部空间,草木清香顺着鼻端细细飘进心房……他好像,从远古洪荒起始就已经一直这样抱着他了…… 第十章 “……可以放开了罢……” 半柱香的时间在沉默里流淌过去,紫冥丝毫没有动弹的迹象,余幽梦终于率先打破寂静,有点无可奈何! 真是的,这青年似乎越来越不把他这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御天道尊主当回事。而他,何时开始,居然也变得不懂拒绝这家伙对他动手动脚了? 一个阮烟罗,已让他前半生光阴尽付流水。 他的心,经不起再一次沦陷、堕落、碎裂…… 觉察怀里的身躯突然僵硬,紫冥反而加大了力道搂得更紧:“我不放!除非……” 他故意拖长了声调卖着关子,余幽梦凉凉道:“除非什么?” 紫冥笑一笑,凑在余幽梦耳边,缓缓地非常认真地说了一句若干年后他回忆起来还无比钦佩自己当日胆色的话。 “除非你答应给我亲一下!” 风声停,水流止。怀中人僵如石像,表情怪异到了极点。半晌,余幽梦才挤出声音:“你――” “你没有听错。” 紫冥半点反驳的机全也不给他,既然在心头积压了好久的荒唐想法已厚颜说了出来,他反不再顾虑余幽梦会不会动怒,轻松地笑:“我早就想亲你了,你别说你不知道。” “你……”余幽梦兀自说不出句完整的话。天下怎么会有紫冥这种奇怪的生物? “可不可以?”没有遭遇想像中的喝骂和拳打脚踢,紫冥得寸进尺地靠近脸。 呼到余幽梦面上的热气几乎融化了余幽梦所有冷静思索的能力。 已经多少年,没有人,也无人敢与他如此亲近…… 半天他才迫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自然些:“你知不知道,我一掌就可以要了你的小命?” “我知道啊!”紫冥的额头已经抵住了余幽梦脑门:“我还知道,你不会杀我的。” 混乱,和黔驴计穷的无力感。“紫冥,我的年岁都可以当你爹了……” “我出生没几天,娘亲就离家出走了,三岁时,爹也过世了。”紫冥有些伤感,随即笑着摩挲余幽梦额角:“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可我就是喜欢年纪大的男人。” 余幽梦真正哑口无言口。心里却不像外表那么平静,青年暖洋洋的气息一阵阵地拂过肌肤,竟让他嘴里慢慢升起点久违的干燥―― 他,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居然在期待着什么? 等着被骂怪胎,半晌都不听余幽梦说话,紫冥不确定地看着他,难道余幽梦默许了? 手里大包小包陆续掉地,他指尖试探着轻轻抚上余幽梦脸颊,竟然没有遭到拒绝。 狂喜如巨浪滔天澎湃袭来,过度的欢喜让他怀疑是自己眼睛出了错觉,反而没了勇气,颤抖着问:“真的……可以吗……” 余幽梦脸色发红又转黑。这家伙,莫非存心看他出丑?他怎么可能说出口,那跟主动要求紫冥亲他有什么区别? “走开!”他一拳挥出。 恼羞成怒!除了这四字,紫冥再找不到其他字眼来形容余幽梦满脸明明是气恼却可爱到不得了的表情。 他哈哈大笑,胸口挨了结实一拳,双手也同时抱紧了余幽梦。 一闭眼,攫住了梦里幻想过无数遍的桃色唇瓣。 温暖柔软的触感,太过真实,超出了心脏所能承受的欢喜,叫他竟疑似梦境。 耳边叶舞草飞,沙沙轻响,遥远得宛如从千年前飘来…… 这一刻,无天,无地,无苍生。鸿蒙混沌,只有他和余幽梦的心跳与呼吸此起彼伏与世沉浮…… 他就像漂流在云端棉絮里,晕眩……温热…… “唔!”舌尖遽然传来一阵轻微刺痛,紫冥登时跌落现实,才发现自己方才不知不觉间居然将舌头探进了余幽梦嘴里。 “……得寸进尺!”余幽梦双颊透着异常的火红,使得他的叱骂大打折扣。 一掌推开紫冥,捂着嘴走进小木屋,坐定茶几旁,听到屋外紫冥一怔后放声大笑,他气息更粗―― 他铁定是疯了,竟然任由个青年恣意索吻。还是说,他在山谷孤独幽居了太长岁月,寂寞得不会拒绝任何外来的亲近…… 寂寞啊?余幽梦摸着自己湿润唇瓣的指尖颤抖了一下,发热的脸颊慢慢凉却。 没错,就是寂寞。每当午夜梦回,置身那片血边无际永无尽头的黑暗时,他多少次空虚得想亲手扼杀自己的生命!他甚至学会对着浮云流水、落叶残花说话微笑,否则,他早已被寂寞逼疯…… “在想什么?”一双手突兀搭上他肩膀。 “谁?”余幽梦全身杀气迸发,但立即嗅到了熟悉的体息,杀机潮水般退去。 “……你今后,不许再对我动那些念头。” 他冷冷堵上自己心头日益崩溃的堤坝,绝不能放任自己再度沉溺任何幻想。 紫冥扶着余幽梦肩头的手掌一僵,却没有移走,盯着余幽梦木无表情的脸,红晕散尽,反泛点淡淡惨然。 他确定,适才余幽梦也相当投入那一吻,不然也不会被他轻易挑开了牙关得以探索深处―― “你还是不相信我?” 他将手里提着的大小包裹堆放茶几上,蹲下身,抱着余幽梦膝盖,轻声问:“你认为我对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闹着玩的,对不对?” 余幽梦既没承认也不否认。紫冥等了半天都不听他回答,失望地垂下头,望着余幽梦快拖到地面的头发发呆: 头顶上,突然响起余幽梦声音,幽幽地,如风一吹就会飘散的烟灰。―― “即使你现在是真心真意,可又能有多久?烟罗曾是我世上最亲近的人,如今呢?我盲了双眼,也换不来他相见一面。你敢说,你能地老天荒,此心不渝?” “我――”紫冥张了张嘴,接不下去。虽知余幽梦是至青至性之人,却从未料到他会有如此多愁善感的时刻。 余幽梦低垂眼脸笑了笑,阳光穿过窗棂斜斜照在他脸上,鼻侧的阴影里藏着若隐若现的倦怠。 他轻抚紫冥头顶,温言道:“我相信你此时此刻确实真心爱我,但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你能做得到么?你青春年少,还有无量前程与变数,倘若将来有朝一日,你反悔了,不愿意再和我在一起,你会怎么做?” 紫冥压根儿没想得那么长远,一时间无言以对。 余幽梦在紫冥头顶抚擘的手猛地加重力道,五指陷入他头发。 “你也许会求我放你走,也许会背着我偷偷逃走。可我告诉你,如果真有那一天,我绝不容你反悔。”指尖收紧,一宇一句冷酷无比:“我一定亲手取你性命,宁可一时心疼,我也不想让自己再寂寞二十年。” 最后一句完全不在紫冥意料之中,头皮被扎得隐隐作痛,他也无暇顾及,只屏住了呼吸,愣愣看着余幽梦。 那张姿容俊逸的面孔,找不到平素的惘然、忧伤、稚气…… 有的,仅是令他心脏收缩不寒而栗,凌驾世间一切的凛然肃杀,叫人忍不住胆寒心折,甘心跪伏余幽梦脚下,任他驱策。 这,才是身为御天 恋耽美 分卷阅读67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尊主的真面目罢……他却一直被余幽梦不经意泄露的天真脆弱给深深俘获…… 将来会如何,无人能给紫冥答案。他只知道,眼前放不下这寂寥孤单的男人。 紫冥笑了,站起身解开包裹,拿出新买的头巾替余幽梦收起长发,左右看了看才满意地拍了拍手,对余幽梦道:“你说得对,人生在世,瞬息千变万化,谁也不敢保证今后会是如何一番景象。” 见余幽梦神色一冷,他笑着拉住他的手:“我还没说完呢!正因为将来看不到,猜不透,所以,不是更应该珍惜眼前吗?嘻嘻,你担心我日后会离你而去,那你就对我再好一点嘛!不要动不动就说要赶我走,不许我这样那样,吻到半路一害羞就咬破我舌头,真是的,脸皮比我还薄……” 余幽梦彻底呆住,听到最后那句,终于低吼一声截断紫冥絮叨:“够了,你以为谁的脸皮都跟你一样厚么?” “脸皮厚也没什么不好,起码不怕蚊子咬。”紫冥讪笑。 余幽梦哼了声,实在不知道怎么对付这厚颜家伙,只好转过了脸。 “你怎么不骂我了?” “我说不过你!” “这样啊……”紫冥笑眯眯地往余幽梦手里塞了粒玫鬼松子糖:“吃糖吧,我去准备晚饭。” 成功看到余幽梦想气又气不出来的表情,他大笑着闪腰,在余幽梦一脚飞来之前飘出了木屋。 “好险,还好我有先见之明,踢不着,呵呵……” 风携着夕阳味道吹进小屋,渐渐多了炊烟饭香。 余幽梦依然静坐茶几边,听着屋外紫冥得意地吹着口哨逗黑鹰玩。 松子糖还捏在他指尖,被体温和阳光晒得半融的糖汁顺手指慢慢淌…… 一切发生到现在,都像个难以置信的梦。 他真的能信赖那个相识不过短短数日,总是嬉皮笑脸的青年吗?如果再次动了心,他还约束得住自己被羁绊囚禁了几十年的狂烈情欲么? 一旦再爱上,无论如何,他也不容许历史重演,不容许所爱之人再像当年的阮烟罗那样,从他身边逃离。纵使要逆天弑神,也在所不惜! 绝不放手…… 紫冥跨进屋子,就见余幽梦张着没有焦距的双眼出神冥思。 “哎呀!糖都化了。”他放下汤碗,拿布擦拭着余幽梦手上糖汁,越擦越黏手,于是停了手。 “我去溪边打湿布巾才擦得干净。这碗蛋花汤给你做的,试试看喝一点,以后会慢慢习惯的。” “……”余幽梦接过紫冥递来的汤碗,轻轻啜,一言不发。 紫冥拎了湿布巾回屋,替余幽梦抹净手指。 一看茶几上那碗蛋汤,已少了小半,他喜滋滋地邀功:“是不是很好喝?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还可以……”余幽梦语调有点怪,显然不怎么认同蛋汤的滋味:“我喝不完,剩下的留给你。” 这个?紫冥眼睛一亮,偷偷咽着口水:余幽梦是在暗示他们两人今后可以同用一个碗喝汤吃饭……? “好!”这等好事,当然不能错过。 他抓过碗一口气喝了个碗底朝天,咂着嘴。味道的确不怎么祥,不过,似乎还有余幽梦的桃子香味啊……赚到了! 一脸意犹未尽地捧着空碗,晕陶陶地回味。 “喝完了?过来!”余幽梦沉声命令,眼底隐约跳动着青色情苗―― “呃?干什么?”紫冥刚放下碗,手臂一紧,已被余幽梦拖了过去,砰地按到床板上。 “好痛……”后脑勺被床板磕得发麻,紫冥才揉了一下,后颈就被余幽梦双手牢牢攫住无法转动,男人火热的嘴唇挟着不容躲避的气势从天压落。 “啊?喂?唔……”刚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紫冥张口抗议,便被余幽梦乘隙而入,堵住了所有煞风景的叫嚷。 灵蛇一样的舌头在口腔里横冲直撞,强硬地侵占了每一个角落,掠夺的意图不言而喻。 紫冥涨红了脸,几乎被吻得闭过气去。 腰背在余幽梦和床板的夹缝间扭动着想挣扎起身,却徒劳无功,发觉自己的举动反而让两人身上某个部位起了共同的变化,他尴尬地翻起白眼!余幽梦的热情,他是求之不得,可这也未免转变得太、太快了点吧? 余幽梦果然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厉害角色,叫他每每以为自己已经读懂了余幽梦的心,却很快又捉摸不透。不过,吸引他并将他深深攻陷的也正是男人一层层逐渐为他展现的鲜为人知的性格…… “……这次,不嫌我只吻到半路了?” 余幽梦总算发了慈悲,微微离开紫冥的唇,转而吮着他舌尖揶揄,手指插入他头发不紧不慢地摩挲。 兴奋的战栗随着头皮神经一路从脊柱往下蔓延到腰间,四肢酥软得不听大脑指挥。紫冥像条上了岸的鱼,大口呼吸着来之不易的新鲜空气。 他奶奶的,被骗了!余幽梦的脸皮半点也不比他薄。 “后悔了?”虽然目不能视,余幽梦却似乎对紫冥脸上每一分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膝盖冷不防插进紫冥双腿之间,分开了他两条腿,身子紧紧抵住他胯间碾磨。 硬梆梆的东西顶在腿根,还在上下蹭动,隔衣擦起惊人的热度。紫冥平时转得飞快的脑筋完全成了盆襁糊,抓着余幽梦双肩衣服:“等、等――” 早知道会有袒程相对的一刻,可没想来得这么快!他还没心理准备啊…… “……我已经等了二十年了……”余幽梦低沉的嗓音吹在紫冥耳旁,逼得紫冥头皮阵阵酥麻:“是你自己玩火来招惹我的,呵!” 他低头,在紫冥高热的脖子锁骨用力啄出一个个红印。 “我……啊啊……”狂猛的吻越移越低,紫冥剧烈喘息颤抖着。 上身的衣服被摊开,突然暴露空气里的胸膛刚激起寒粒,余幽梦滚烫的嘴唇就附了上来,含住紫冥小而发硬的乳头用力吮吸,仿佛下了决心要从这不可能有任何东西流出的乳头吸出点什么。 不行了!全身所有的感觉似乎都被余幽梦吸聚到了那一点。紫冥双手反抠住床板边缘,甩乱了头发。 从来想不到光是胸口被吮吸就能让自己兴奋到了几欲发狂的地步。只要舌尖轻轻地一拨……牙齿细细地一咬…… “唔啊――”理智在此时彻底是奢侈品,漂浮于天堂梦境的快感达波涌至。他身下躺的,仿佛不是木板,而是绵软的云絮…… 整个人,就在不着边际的云海里飘荡。望出去的黄昏落日、窗棂点缀的野花、余幽梦的脸庞……全都在摇晃旋转飞舞…… 醉了!醉了!就像初次喝了一整坛汾酒股酩酊大醉。 只是那回的感觉是头痛欲裂,这次却如漫步云霄般极乐…… 浑身上下唯一还清醒的,也许就是萌动的欲望。最敏感充血的中心被余幽梦掌心紧紧包裹控制的刹那,紫冥弓起了背脊,头颈像是快断气的人拼命向后仰,扯出青筋凸现的颈线,打开在余幽梦身体两边的双腿抖得无法抑制。 看不见紫冥的神情,肌肤感受到的高温和颤栗却已把身下人的悸动一点不漏地忠实传达。余幽梦俯首吮吸咬噬着紫冥肚脐周围的皮肤,还偶或将舌尖伸进肚脐轻搅。 手指沾着欲望小口源源溢出的透明黏液更执著地玩弄起手里盈握的火热根源…… 那,就像头跟他主人一样顽皮又精力充沛的小兽,挣扎着,流着泪,在他手里不断跳动膨胀,试图挣脱他的掌控…… 天下,只要他想要,他不允许任何东西、任何人逃开他! 余幽梦的手指加快了速度捋动,将快感驱赶堆积到濒临爆发的天堂门口,突然用力掐住了紫冥肿胀的根部。 骤然跌落窒息的地狱的煎熬…… “……呜呜……”类似悲鸣的呜咽从痉挛的喉咙深处挤出,紫冥猛烈弹动着身体,撞得床板咯吱轻响:“不、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我弄?”余幽梦抬头,嘴角居然露出点顽童恶作剧的微笑:“那你只好自己想法子解决了。” 他的手,真的稍稍放松了掌中愤怒颤抖的凶猛小兽,包握着却不再抚弄。 “王……八蛋……” 紫冥这一刻有吐血的预感,终于体会到自己之前有多愚蠢,竟然自以为是地错把豺狼当绵羊。可也只能怪自己太笨,明知道自己还在牙牙学语时,跟前的男人已经叱吒风云名动江湖,他还是稀里糊涂地就被余幽梦一时的彷徨无助给懵了双眼。 捶胸顿足都不足以形容他心头的窝囊,被撩高的欲望等不到满足,像无数蚂蚁聚集在鼠蹊处乱爬乱咬,难受到骨髓里的痒痒叫他再也顾不上自怨自艾,哆嗦着挺起了腰―― 什么颜面和羞耻,通通输给了原始的冲动。他上下扭动腰肢,在余幽梦的手心里抽动着欲望。滋滋的摩擦声回响着淫靡的旋律,让他几乎想找堆棉花把自己和余幽梦的耳朵都塞起来。 “……呃……”越动越快的腰身伴着声沙哑的低鸣停在半空。乳白黏稠的激情喷涌射出,落满了余幽梦的手…… 大汗淋漓的身体宛如被抽走了骨架,绵软地瘫回床板,轻颤,呻吟。 “很舒服?”余幽梦找到了紫冥翕张喘息的嘴唇,舔走溢出嘴角的零星津液,舌头再度伸进紫冥口腔,追逐着想逃避却有心无力的舌头挑拨…… “比用自己的手做感觉不同吧?” 他笑着在紫冥舌尖轻咬一口,转而亲吻紫冥高高仰起的下颔,抄起紫冥发软的双腿架在了臂弯。 紫冥胸膛剧烈起伏,心脏还在爆发的余韵里砰砰狂跳,听在双耳如同擂鼓…… 真的不同以往任何一次自己用手解决欲望,不一样的晕眩、再多言语也无法描绘的酣畅与狂喜,什么也不想回答,只想在男人唇舌温存下沉溺到底…… 陷进最柔软的云絮里…… 一阵尖锐的刺疼无预兆地从身后最耻人的地方扩散,赶走了所有残存的快感。 他痛叫,只发出一半,就被男人的吻堵住。意图挣扎的双腿也被男人扣紧了膝盖内弯,向两侧用力打开。 身体仿佛随着一点点打进体内的肉椿撕裂开来,他眼睛越瞪越圆,猛地一弹想把身上的行凶者掀下床,却被按得更牢,换来身后剧烈的一个挺进,似乎惩戒他的反抗。 “啊啊啊――”小木屋里响起一片委屈的叫声。 怎么可能痛成这样?以前听燕南归和碧落云雨燕好时,不都是快活吟哦得如登仙境? 王八蛋!痛死了! “停、停……”硬热的入侵者像条烧红的烙铁,烫得内壁火辣辣灼痛,还在持续前进攻城掠地,紫冥终于很老实地含泪求饶:“我、我不要了……啊……放开……我……” 可惜,男人看不到他的眼泪。 “现在才说不要,太迟了……” 幽幽低沉的声音宣告了男人丝毫不为所动的冷决,深埋在紧涩穴道里的器官却以截然相反的热情开始律动…… “啊呃呃呃……”身体仿佛已不属于自己,随贯穿的节奏舞动。 紫冥的意识逐渐模糊…… 慢慢失去焦距的眼瞳里映出的余幽梦,正锁紧了漆黑清扬的眉毛,双目紧合,嘴唇也用力地抿成一直线,昭示男人也在极力忍耐着、享受着…… 这从未见过的诱惑神情让紫冥痛楚中多了点窃喜和得意――是他把余幽梦躯壳里藏匿了二十年之久的暴戾和兽性逼出水面了吗?他何其有幸看到了这男人的里里外外,稚气和霸气? 腰身被凌空抬了起来,借着最后一丝暮色望见余幽梦脸上浓郁的情欲,紫冥做好了痛昏过去的准备。 谁来狠狠敲他一棍子?让他先晕过去该多好…… ☆☆☆ 意识再一次返回,窗外明月高悬。 紫冥四肢瘫软地趴在床板上,背脊和紧紧贴着的胸膛都淌满了汗水,湿腻火热。余幽梦双手紧压住他肩膀,喘息着还在继续最原始的抽插…… 后庭早由疼痛变成麻木,到没有知觉……紫冥数不清自己已经晕过去几次,只知道每次醒来,身体就被翻弄屈折成一个新的姿势,任余幽梦自由进出。 慢慢淌到大腿的温热液体提醒他发生的一切荒诞不经又无比真实。他居然真的让另一个男人在体内烙下印记。 “余……幽梦……”他突然很想呼唤背后的男人,挣扎着试图转过身去抱住余幽梦。可全身酸软得使不出半分力气,喉咙又渴又涩,吐出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醒了?”余幽梦依然听到了,扳过紫冥汗湿的脸轻咬他嘴唇。 腰身放缓了撞击,慢慢地从那火热湿润的地方抽出点,再摇晃着插入…… 被彻底撑开的穴道加上黏液的润滑,已完全接纳了外来者,密无缝隙地缠绕着深入的热度。 “啊――”紫冥陡然发出声怪叫,脖子难耐地抽搐了一下。 “是这里?”余幽梦喷着笑意问,故意又压着那一点顶了几下。 受不了了!腰麻痹得似乎要化作一滩烂泥,胯下沉睡的小兽却忽然有了精神,渐渐发热、坚硬…… 紫冥大口喘着气,伸手想抚慰自己,手还没碰到,便被拦开。 “用我的手更舒服吧?” 余幽梦根本不给紫冥选择的机会,手已绕到紫冥双腿间,逮住了复苏的小兽恣意挑逗戏弄。另一只手抓紧紫冥腰骨迫他翘高臀部,开始向那最敏感柔嫩的部位发起猛烈攻势。 “……”紫冥张大了口,无声呐喊。在排山倒海般的攻击下身不由己,随着余幽梦的冲前后摇摆左右颠簸…… 就像叶大海里脆弱漂浮的小舟,被痉挛的快感浪潮冲到欲望的壑底,又高高抛上极乐的峰…… 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绝顶快意! 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一晚,忘不了这个叫余幽梦的男人带给他的一切……痛与乐…… 欢愉的泪水跌碎在木板上,他闭上眼睛,放纵自己的本能…… 浮生梦之紫冥卷(下) by 尘印 文案: 说到底,他和紫冥,究竟谁将谁当做了替身? 这场角逐中,他们其实两败俱伤…… 桃林溪畔,余幽梦山中疗养的日子盛记两人的情真意切。然而醉后真言,他对阮烟罗的声声叫唤,覆上紫冥的心头,成为深附入骨的刺,时时作痛。 情潮汹涌,怀疑与不安一旦戳破了脆弱的缺口,便阻止不了两人没顶的命运。紫冥原是返回村庄要求阮烟罗回到余幽梦身边,却被他误为因妒欲下杀手。余幽梦不留情的每一掌落下,打伤了紫冥的身,心也四分五裂。 若不是求不得便要是爱别离,这醉生梦死也难镇的痛,紫冥与余幽梦是否就此天涯零落而各自寂寥? 第十一章 再醒来,红日满窗。山花的影子映落地面,摇曳生姿…… 紫冥半眯半睁着酸涩沉重的眼皮,思绪还短暂地停顿在眼前景致……吹拂到胸膛上的风,清爽带着花香…… 终于,他发现自己身上没有穿衣服,也立刻醒悟身后像张暖和的毛毯包裹着他的,是余幽梦同样未着寸缕的躯体。 两人的腿,还交缠着难解难分。 啊啊啊啊!一夜的放荡画面皮影戏般从脑海里浮出水面,紫冥脸皮再厚,也烫得几乎快烧了起来。 弯腰去拣掉在床脚的衣服,稍稍一动,腰以下就似有把锯刀在拉。尤其那个开发过度的地方,简直像被人灌了辣椒水一样灼痛。叫他不敢相信自己昨晚居然还能高潮叠起,在余幽梦手里不争气地接连射了好几次,最后撑不住快感晕死过去…… “……疼死了……”他趴在床沿直喘气。 一双胳膊突兀从背后伸来,重新将他抱回怀中,男人的手掌轻缓有力地抚摩他头顶:“不舒服的话,就再睡多一阵。” 余幽梦其实早就醒了,听到紫冥一直在打小呼噜,也就不忍心叫醒他。 手指顺着紫冥脊柱缓缓往下摸,停在腰骨处轻按:“还酸不酸?” 记得昨夜他骨子里的凌虐被彻底激起,用了好几种很不自然的姿势在紫冥身上发泄积压良久的欲望。他清楚地听见紫冥在呻吟,也摸到紫冥的眼泪,心头有点滴怜惜,但欲念依然占了绝对上风。 还以为几十载山岚雾露薰陶之下,他已将那些世俗情欲看得淡了。出山来找阮烟罗,也无非想携手共老,早没了当年的疯狂念头。没料到一个紫冥,竟然把他年轻时的狂野尽数逼出。 蛰伏的猛兽一旦挣脱樊篱破闸而出,势要飨足血肉。 如果这是缘分,算不算上苍对他的弥补? 他低笑,转过紫冥面庞轻吻他嘴角:“怎么不回答我?呵呵……” “才没有!”腰何止是酸,都快断了!不过这么丢脸的事实,紫冥是打死也不肯承认的。 觉察腿根间湿腻黏滑,十分难受,他费力撑起身子下床。 “你走去哪里?”余幽梦双臂箍紧了紫冥,有点不悦。 难得怀里的人让他胸中充满柔情,还想抱着紫冥多温存片刻。“陪着找,别乱跑。” 紫冥涨红了脸,半天才期期艾艾地出声,细如蚊纳:“先让找洗个澡行不行?我、我里面……不太舒服……” “啊?哈哈……”余幽梦恍然大悟,双手一抄将紫冥打横抱起,笑道:“你怎么不早说?我也正要洗个痛快,昨天流了太多汗,呵!” 紫冥翻起白眼,这男人,分明是在提醒他昨夜的荒唐。 “……少说一句不行吗?”他低声咕哝,引来头顶一阵大笑。 齐肩浸入清凉溪水,紫冥满足地叹了口气,背靠着岸,慢慢擦拭身体。 虽然余幽梦就在边上,不过他根本不指望这男人会懂得帮别人洗澡。况且那红肿的私密地方连他自己碰到都觉得羞耻,自然不想假手他人清洗。 余幽梦洗净身体,又解开头发搓洗。听紫冥不时地轻嘘,他循声走近,手指在水底探索。“很痛么?” “没有没有!”男人的手摸上臀部,还在四处游移,紫冥吓得险些蹦了起来,连忙抓住余幽梦的胳膊:“我已经洗好了,回去吧!” 余幽梦没有动,反而哦了声:“你那里……真的不痛了?” “当然!”紫冥答得飞快,看到余幽梦脸上突然泛起一个古怪笑容,他猛打个寒颤――好像说错话了…… 果然。“那就好。” 手被余幽梦硬拖过去,按在了男人不知何时悄然挺立的滚烫器官上,紫冥眼前一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溪边桃树上,黑鹰怪啸,似乎在嘲笑他的死要面子。 ……这个“澡”,足足洗了个把时辰。 当手软脚酥,腰酸背疼,全部骨头像被拆散又再重新拼起的身体放落床板时,紫冥瞪着面前满脸神清气爽的男人,除了张大嘴喘息,已经累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精力充沛到恐怖的人,真是个中年男人? “是你自己说没事的,而且我刚才只进去了一半……” 余幽梦像是猜到紫冥在想什么,微笑着摸了摸紫冥脑袋,心头其实有些意犹未尽,但紫冥不断颤抖的身子让他不得不有所收敛。 听到紫冥连打两个喷嚏,余幽梦打开茶几上的包裹,取出紫冥新买的衫裤摸索着替他穿起。 “这个……裤脚反了。” 紫冥刚来得及感动一下,就头大地伸手去抢衣服:“还是让我自己穿吧。” “不,让我来!”余幽梦按住紫冥,呵呵笑:“我还没帮人穿过衣服,似乎很有趣啊……” 他就纳闷余幽梦怎么还肯替人穿衣服,原来只是为了好玩啊!紫冥一口气憋在喉咙里,转眼又发现件比穿反衣服更严重的事情―― 空空如也的肚子响起声雷鸣。他无奈地叹口气:“我饿了。” 余幽梦笑谑的神色终于稍稍收起:“饿了啊……?”替紫冥系上腰带,侧头想了想,喜道:“吃糖吧!你昨天不是买了一大堆零食回来吗?够吃一天了。” “好,好主意!”就知道余幽梦会把脑筋动到那堆零食上,紫冥咬着余幽梦喂到嘴里的松子糖,翻起白眼干笑两声。 看余幽梦对他的缠人黏劲,仿佛藏匿了几十年的与人亲近之心一朝内释放,半刻也不舍得放开他。 呜呼,他才不要今后都只能躺在床上靠糖果度日! 决心很容易下,但真正要拒绝余幽梦半哄半强硬的求欢,紫冥还是屡拒屡败。 身体渐渐适应了违背常理的进入,倒也不再像初次那样疼痛难忍。 只是到第三天傍晚饿得两眼乱冒金星,腹肌也萎缩成一团。紫冥铁了心拼命叫饿,余幽梦也就不好意思再拖着他温存。 紫冥终是有气无力地爬起身,摇摇晃晃走出屋煮了锅肉粥,风卷残云般大肆扫荡,差不多锅底朝天,他才满足地喘口气,将碗里最后那点粥递给坐在他身边微笑的余幽梦:“你也吃点吧!” 余幽梦捧着碗却不吃,紫冥恍然:“你嫌肉味太油腻了?等我摘桃子给你!”一跃而起,忽然脑海一阵晕眩,他双手按紧了脑门。 这奇怪的头晕,已经困扰了他几天。总是毫无预兆地突然袭来,却也消失得快。 大概是饿过头了吧!紫冥揉着两侧太阳穴,压制住微弱的喘息不想让余幽梦听到。静立片刻,晕眩果然散退。 他走去树下,采了几枚桃子,回头抢过余幽梦手里粥碗,就往自己嘴里倒:“这么香的肉粥,可别浪费啊!” 余幽梦慢慢吃着桃子,听紫冥希里呼噜地喝粥,忍不住笑:“你吃起东西,怎么总像饿死鬼投胎?” “没办法,习惯了。”紫冥抹着嘴,满不在乎:“我又不是千金小姐,要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嚼,恐怕饭没吃完,我已经饿死了。” 摸了摸鼓胀的肚皮,不忘夸奖自己:“再说,我煮得那么好吃,当然吃得快了。” 余幽梦一笑,由得他自吹自擂。 紫冥填饱了肚子,也终于想起了正经事――幽梦的眼睛。 “这剂汤药,可以让你的眼疾不再恶化。明天等我体力恢复点,我就去后山寻解药。”紫冥煽着炉火,细心煎熬锅里香气氤氲的药汁。 隔着烟雾望去,坐在对面的余幽梦面容朦胧,无法捉摸的空灵。他胸口无端腾起丝虚无飘渺,小心翼翼试探着同:“医好了眼,你有什么打算?” 数天内,被这个男人拥抱索求已不下十次。初始的狂喜沉淀之余,余幽梦出乎他意料的热情反令他患得患失起来,生怕余幽梦只是因为骤遭暗算盲了眼,一时失措才对他心生依恋。 “那你又有什么打算?又想去哪里?”余幽梦不答反问。 “……我也不知道……”失去了世上唯一的亲人燕南归,他本来就似断了线的纸鹞漫无目的地随风乱飘,从未想过明天。不过此刻,一切都不同了……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紫冥丢下煽火的树叶,拉过余幽梦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掌真实而温热,叫他不愿松开…… 余幽梦也摸着紫冥的手,忽道:“对了,我第一次暗中见到你那天,听到你骂皇帝是王八蛋,你是不是跟朝廷有什么过节?要我帮你解决么?” 紫冥想不到余幽梦竟还记得他说的话,心头一阵窃喜,笑道:“你想替我宰了那王八蛋?” “既然你是我的人了,你当然可以向我要求任何事情。”余幽梦轻咬着紫冥手指头,言语里的亲昵让紫冥的厚脸皮也发起热来。 什么叫是他的人了啊?活像自己是个小女人似的!紫冥庆幸余幽梦看不到他涨红的脸,干咳几声掩饰着窘态。 “不必了,报仇的事我不想假手于人。而且,我亲人的死,也不能全算在那王八蛋头上。说起来,还是怪我自己太喜欢惹事生非,两年前去京城游玩,见到他微服出巡就算了,不该好奇追查他,发现了他想阴谋篡位。” 余幽梦对朝中变故一无所知,只担心紫冥安危:“那后来呢?他有没有想杀你灭口?” 紫冥点头又摇头:“他最初是想杀我,不过跟我斗了几天后,他就改变主意,一心想网罗我到他门下替他卖命。嘿,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陪他疯?当然不理他。谁知那王八蛋居然追着我满地跑,弄得我不胜其烦,最后决定上京亲手宰了他了事。结果却把我亲人也牵连进去了……” 忆起燕南归垂死情形,虽已时隔久远,他胸口仍然一痛,长长地呼吸数下,才让心境平缓过来。枕着余幽梦肩膀道:“我曾经恨那些杀人凶手恨得要命,可说来奇怪,我现在真的没什么报仇的念头。往日已矣,我不想把时光浪费在无谓的厮杀上。”爱上了,才发觉能跟心爱的人共度每一寸光阴,远比报仇更有意义…… “那……就跟我回射月边境的悬崖去罢。” 余幽梦压着紫冥缓缓倒在草地上。微笑着轻柔抚摩他头顶:“我只担心山谷里的生活太寂寞冷清,你以后会受不了……其实十几年前,曾有个少年坠落崖底,被我救起后,还跟着我学了大半年武。我想过挽留他,但他还是放不开俗事,又不甘心山中寂寞,离开了山谷。你不会跟他一样吧?” “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他一直以为余幽梦在崖底都是孤单一人,竟然还有这段“风流韵事”。想到那少年多年前就与余幽梦日夜相处,比他幸运多了,紫冥不禁又羡慕又嫉妒:“那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居然不肯陪你。不过,呃……也多亏他没答应,不然你未必会再出山,我也就遇不到你了。” 想通此节,登时心花怒放,突然想起余幽梦的前科累累,又紧张起来:“喂,你没有对他做什么吧?” 余幽梦嗅出他话里醋味,忍不住好笑:“他只是我的徒儿,你少乱猜。” 他脸上笑意一现又飞快飘散,低头含着紫冥耳垂轻轻咬,喃喃道:“你知不知道,我好怕有一天,你会抵挡不住外面花花世界的诱惑而离开我。紫冥,倘若真有那一天,你叫我如何狠起心肠下手取你性命?” 首次听到余幽梦竟会用无比忧伤的语气在耳边低声倾诉,紫冥喉头一热,心胸涨痛得似要裂开。 身上的,根本不是个称霸江湖的枭雄,只不过是个孤独的和他一样害怕寂寥的失意人而已。 疼惜到骨子里的爱意潮水般涌出,他忘乎一切地拉开余幽梦束发头巾,让乌黑的发丝纷纷披落双颊,像夜幕笼罩起周围,划出片只有他和余幽梦两人存在的小小天地。 “不会的!就算你要赶我走,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岁月浮沉,他怎么忍心让这个已孤单了半辈子的男人再一次面对无边空寂? 他用力揽住余幽梦脖子,一遍又一遍吻着余幽梦丰润桃红的嘴唇:“我是真的喜欢你……余幽梦……幽梦……是真的……啊……” 被他感染了情绪的男人激动地应着他的声声呼唤进入他最深处,像浪潮一样卷裹着他起伏翻涌…… “……呃呃啊……幽梦……” 强烈的冲击由内而外捣碎了所有意识,紫冥忘我地缠紧了在他身上耸动的湿热肉体,在两人的世界颠沛沉沦…… 翌日清晨,紫冥爬起身,替余幽梦煮好锅白粥,便出门猎蛇。 他没有直接去村后的山林,而是先去小镇酒肆打了满满一葫芦最上等的烈酒。 那百年蛇胆乃是珍稀之物,一旦破腹取出,最宜用烈酒浸泡,否则见风枯涸,药性不免大打折扣。 又在香烛铺买了些艾叶火绒,才离镇向小山出发。 小山就在村后,山势自然不及五岳巍峨险峻,绵延起伏倒也占地颇广。山中古树森密,翠微横连,藏了不少飞禽走兽。 紫冥暂居客来顺那段时日,常来此砍柴,入山可谓轻车熟路。 “我虽然在这里看到过蛇的爬痕,不过要找条百年老蛇可不见得有。如果这山里没有,只好带你去别地方找解药了……” 他自言自语地拨着枝叶,一路直往林中阴湿处行。 越深入,沿途杂草越长,更见多处树根边生着些朱红色的小果。他顿时精神一振,那是蛇类喜食的浆果,这附近应该有蛇出没。 可惜他带在身边的那些药物之前都给余幽梦扔进了溪流里,不然只需洒上些许,就算想把整座山上的蛇虫召唤出来也不难,眼下却只能耐心寻找了。 他点起了艾叶,沿路轻轻挥动,希冀这特殊的气味将蛇薰引出穴。 不多久,果然听前方草丛悉索轻响,草叶摇晃起来。 来了!紫冥急跃而起,脚没落地就辨清草丛里青黑相间,盘着 恋耽美 分卷阅读68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条蛇儿,只是身不过拇指粗细,长仅盈尺。 这么条小蛇,根本派不上用场!紫冥甚是失望,收回豌剑。 那小蛇见有生人,掉转头贴地急游。没窜出多远,便扭了几下不再动弹。蛇尾后拖了长长条血丝。 紫冥咦了声,定睛看,发现地面插了不少锋利的针,隐在草中,若非眼神犀利的人,不易觉察。那蛇贴地游动,便被针尖划破了蛇腹而死,倒不失为一个捕蛇的好法子。 他绕过死蛇继续前行。这会对地面特别留了意,才发觉原来泥土插的针极多,循着朱果生长之处密密通向林深处。 走上几步,又见条死蛇,同样被划破了蛇腹,尸身微腐,显然已死了几天。 “……奇怪……”这里的村民都无嗜蛇习俗,哪个猎户会花费心思摆这阵仗来对付蛇儿?紫冥微皱眉,突然扭头朝着上风用力抽了抽鼻子―― 好浓的蛇腥味! 他惊喜地循味飘近一株参天大树,拨开眼前齐人高的野草。 前方一条碗口粗的黑色巨蟒赫然映入眼帘。全身盘曲,蛇首昂扬,滋滋吐着红信,一副警备的样子,正盯着它对面的男子,大有一触即发的趋势。 那男人也脸色凝重,手持柴刀,全神贯注地与巨蟒对峙,浑身肌肉如弓弦绷挺。 “阮店主?” 紫冥诧异地叫了起来,但随即知道要坏事,一把按住自己的嘴,却已经迟了。 阮烟罗听到人声,下意识地朝紫冥这边看来。 他一动,巨蟒立即抓住这空隙,粗大的蛇尾闪电般弹出,扫中阮烟罗握刀的手臂。力道奇大,柴刀脱手而飞。 阮烟罗也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那巨蟒“嗖”地窜近,已紧紧卷住阮烟罗双脚,两排锋锐无比的尖牙滴着腥臭的涎水咬住了阮烟罗大腿。 “啊――”尖牙的前端刺透皮肉,几乎碰到了骨头。阮烟罗摔在地上,痛得面色发白。 紫冥大喝一声,把手头点燃的艾叶抛向巨蟒,袖一扬,连人带剑纵起,直劈巨蟒。 寒芒闪过,短剑自巨蟒三寸处一劈到底。腥浓的蛇血从断口狂喷,断开的蛇身仍有知觉,被火一灼登时松开了阮烟罗的双足,那蛇头却依然死死咬住阮烟罗的腿不放。 紫冥再补上一剑,将蛇头劈成两截,脑浆鲜血四进,才从阮烟罗腿上掉落。 “臭蛇,死了还这么嘴硬!” 紫冥抹着脸上溅到的蛇血,一边骂,心里却一阵狂喜――瞧这巨蟒身型,少说也已经活了上百年。之前还在犯愁找不到蛇胆,竟如此顺利就得手。 他踢翻蛇身,一剑挑破了蛇腹,挖出蛇胆镇入烈酒中。 回头半跪在地,撕开阮烟罗裤脚烂布,检视血肉模糊的大腿。 伤口深切入肉,几可见到森森白骨,好在巨蟒体型虽然骇人,牙间却无毒,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紫冥定下心,替阮烟罗挤出伤口脏血,从衣摆撕下片干净布,包扎起伤口。 “我手头没带药,你回去还是要重新再替伤口消毒上药。”他站起来想走,看了看阮烟罗额头隐隐冒着冷汗,一对有点不忍心:“要不要歇一下,等没那么痛了,我再扶你回‘客来顺’?” “不必了。”阮烟罗先前一直咬着牙不出声,这时终于开了口。 他捡了根枯枝,慢慢撑起身子,走过去拾起柴刀,淡淡瞥了紫冥一眼。 “不用你送,我自己还能走。你还是赶快回去替他医跟吧。” 紫冥碰了个钉子,见他神情冷淡,知道是自己数度对他出言不逊,惹他不快。讪讪地也拉不下脸再说什么,看着阮烟罗一瘸一拐走远,心头蓦然一动。 “阮店主,你上山……是为了给他找蛇胆……?” 阮烟罗倏忽停下脚步,没回头,也没回答是与否。 紫冥却明白自己没猜错,想起那天在绸缎铺里对阮烟罗冷嘲热讽,不由赧颜,望着草丛间的针阵,低声道:“这些针也是你弄的吧,你、你其实还是挂着他的,我那天不该乱骂你……” 或许,内心深处,他并非真正气愤阮烟罗对余幽梦的无情,而是嫉妒……嫉妒这个占据了余幽梦数十年朝夕思念的男人…… “他可以为我在悬崖底下独居多年,我在这里守几天抓条蛇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阮烟罗轻描淡写地回眸,摇了摇头:“再说,你骂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我又怎么会跟个小孩子计较呕气?” 又绕着弯子说他幼稚不懂事!紫冥不服气地刚想反驳,阮烟罗却又笑一笑:“我说错了,你应该也不是小孩子了。” 啊?目光随着阮烟罗的视线落在自己敞开的衣领里,看到余幽梦几天中留下的吻咬痕迹,紫冥总算读懂了阮烟罗调侃笑容背后的深意,刷地红了脸。 阮烟罗微微叹口气:“我知道你喜欢他,但愿你能约束得了他,别让他再造杀孽。幽梦他孤独了半生,也该有个人陪着他,好好过点开心日子……” 走了几步,再度回头:“这枚蛇胆,就当是你独自找到的。你回去后,也不要告诉他在山里遇到我,更不要提我为他猎蛇胆,免得他又想多了,再起风波。” 紫冥摸着腰间酒葫芦,心知阮烟罗是有心送他这份大人情,但胸口沉甸甸地,竟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凝望阮烟罗两鬓微白和认真的眼神,终是点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这事我不会跟他说的。” 阮烟罗欣慰地呼出口长气,不再多言,撑着树枝慢慢地走下山。 紫冥一直目送他背影消失,才动身下山。 回到小木屋,日头已然偏西。 “你说找到解药了?” 余幽梦估不到解药来得这般顺利,饶是定力过人,也不禁喜形于色,抓紧了紫冥双手:“我的眼睛,真的有复明的机会么?” 紫冥归途中原本心情沉闷,见余幽梦如此欢喜,郁闷一扫而空,笑道:“我以前可是苗疆远近闻名的大药师,天要上到我的门来求医,没有治不好的,你还担心什么?” 余幽梦哦一声,恍然道:“原来你不是中原人?怪不得脸皮这么厚。” “你不就喜欢我脸皮厚么?” 紫冥欺余幽梦看不见,出其不意在他唇上咬一口,得意地笑:“要不是我胆子大,脸皮又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跟你在一起呢。” 扶着余幽梦到床边:“蛇胆还须再浸几个时辰才能发挥最大的药效,你就先好好睡一觉,晚上再服药。” 双眼复明在即,余幽梦兴奋之极,哪里睡得着?拖着紫冥也躺上床,听他天南海北地闲聊。 紫冥本就爱热闹、喜交谈,可惜燕南归逝后,他只有对影独斟。难得今天有余幽梦这个兴致极高的听众,他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将自己孩提时偷寨里长老院子里的瓜果,拿蝎子吓哭小苗女种种调皮行径都抖了出来,听得余幽梦好气又好笑。 “你果然是个鬼灵精。” 他将紫冥抱在胸前,下巴枕着他头顶轻轻摩挲,听紫冥嘻嘻笑,心头说不出的平静喜乐,亲着紫冥眉眼:“我从前,总是怨老天,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疼爱,我却什么都没有?爹爹不要我,娘亲也从来不对我笑,烟罗也要离开我。” 想到阮烟罗,终究一阵伤怀,但转瞬抛去愁绪,摸着紫冥脸庞微笑道:“不过,我还是要多谢老天爷,原来还留了你这个大活宝给我,会逗我笑,会替我做饭,会在我最孤单的时候陪着我,还为我杀蛇找解药,不像烟罗……” 紫冥仰头,见到余幽梦嘴角虽噙着笑,眉宇间却始终掩不去丝缕惆怅。 他胸口一热,冲动上涌,就想将遇到阮烟罗的事说出。一个绵软的吻覆了上来,封住了他所有言语。 “……唔……” 成熟男人的气息像张无形的网,将他整个包容,醺然欲醉…… 算了罢……其实说不说,都改变不了阮烟罗的决定,只不过横生枝节,让余幽梦本已平和的心境再起波澜徒添烦恼而已。 况且,他也已经答应了阮烟罗要保守秘密。 紫冥斟酌再三,最终还是将已冲到嘴边的话又吞回肚里,缓缓闭上眼睛,抱紧了余幽梦,放任自己沉溺在无边温柔里…… 两人相拥着缠绵良久,都舍不得松手。最后还是紫冥看到天色全黑,省起该是时辰用药,他一骨碌翻下床,点起蜡烛,拔开葫芦塞子,浓烈的酒香立时扑鼻而来。 “这酒好烈。”余幽梦盘腿坐起,皱紧了眉头。 “用越烈的酒浸,蛇胆的药效才越好。记着喝完啊,我先去煮晚饭。”紫冥将葫芦递给他,出了屋子。 听到屋里突然传来余幽梦一阵猛咳,显是被酒呛到了,他哈哈大笑:“原来你酒量这么差。” “……酒除了浇愁,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余幽梦喃哺道。 刚灌下喉的酒水已经开始发作,如同一团冰冷的火焰从胃底向上烧了起来,越燃越旺。两侧太阳穴也在逐渐发涨…… 这种说不清楚是难受还是舒畅的奇特感受,他已久违多年。 记忆里,还是在御天道的时候,每次想阮烟罗想到无法自控时,平素滴酒不沾唇的他就会捧起酒壶拼命想把自己灌醉,而每次也如愿醉得天昏地暗…… “我从前,怎么就那么傻?呵……”他摸着热辣辣的脖子,怔怔低笑,又猛喝了一大口。 第十二章 紫冥在屋外忙得不可开交,煮了半只酱香蹄子,喂饱自己和那只馋嘴黑鹰。又将锅子里的油腻洗刷干净,重新烧开一锅热水,替余幽梦弄了碗面条。 “我的厨艺真是进展神速啊。”他闻着香喷喷的面条,洋洋得意。要换在从前,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竟会如此热衷于下厨房。如今才算领略到,原来替喜欢的人打点一日三餐,看对方吃自己精心烹饪的东西,那种滋味简直妙不可言。 捧着碗刚进门,就闻到满屋子浓烈的酒气。 余幽梦斜倚床上,连脖子都发了红,脸上挂着笑。 “喝醉了?” 紫冥放下碗,走过去刚想拿掉余幽梦还紧抓在手里的空葫芦,脸颊旁虎虎生风遭遇飞来一拳,幸好他眼快,一扭头躲了过去。 发现余幽梦比他猜测中醉得还厉害,紫冥咋舌道:“看来,今后都不能让你喝酒。” “谁说我醉了?”余幽梦吐出酒鬼千篇一律的反驳,蓦然拖过紫冥,摸索着捏住他的脸,用力咬着他嘴唇乱亲。 “唔呜……”醉酒的人力气就是大得吓人,紫冥快被吻得透不过气来。 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把余幽梦拉开,硬将他按躺下:“喂,你别发酒疯了,睡觉吧!过一晚,明天就能见到光明了。” 看到余幽梦一直在揉着胸口衣物,不住口叫热。紫冥俯低腰去帮余幽梦解松衣带,好让他睡得惬意点。 褪了衫子,正替余幽梦脱着长裤,双手一紧,被扣住了腕骨―― “你!”手被余幽梦硬拉着按向胯间,触摸到炽热坚硬的隆起,紫冥脑海里自然而然想起这形状在他身体里抽动的情形…… 他周身掠过阵难言的颤栗,脸颊也跟余幽梦的手心一样发起烫来。舔着发干的嘴唇,正犹豫该不该挣脱,余幽梦已经不耐烦地将他拉进怀里。 “陪着我……我不要你走……” 像是怕紫冥离去,余幽梦使劲抱着他。牙齿频频咬着紫冥头颈、耳朵、肩膀,可他似乎还嫌不够,将紫冥推倒床板上,急躁地扯掉紫冥衣裳,中指顺着脊柱一路往下摸到凹陷地带里的洼穴,试探了几下后就一鼓作气伸了进去―― 痛!紫冥龇牙咧嘴地皱紧了眉头,发誓以后再也不给余幽梦任何机会沾到半滴酒。但今晚,看来已在劫难逃,注定要被这已经醉得分不清天南地北满脸饥渴的男人连皮带骨吞入肚…… “啊……呵啊……”双脚被余幽梦折向胸膛,比手指粗大数倍的热物取代了刚撤出的中指,粗暴地闯进填满了他。 饱涨的感觉让紫冥竭力喘息,被开发过的身体在过去几天里已经学会了靠追逐快感来驱散痛楚。他尽量张开双腿,配合着男人猛烈的进出胡乱摇晃腰肢,逼迫余幽梦也发出低沉的嘶吼。 “别再乱动!”余幽梦蓦然放开了紫冥的脚,双臂如道铁箍般锁紧紫冥,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揉散碾碎再塞进自己体内。 下身也全力一顶,推高了紫冥臀部,用更快的速度大力穿梭。 “……幽……幽梦……啊……”紫冥忘乎所以地大叫。 插进身体的仿佛已不是男人滚烫的阳物,而是个熊熊燃烧的火把,把他所有的意识都烧沸熔化。 肉体剧烈撞击的啪啪声响,一声响过一声,像直接敲击在心房…… 他宛如海滩的沙,潮汐上涨时,他便被那种似要毁灭宇宙一切的窒息般快感覆顶,却在潮退瞬间又找回了呼吸,颤抖着期待海水下一波更汹涌的冲刷、碾压…… 被紧紧夹在他和余幽梦腹部间的欲望在一轮接一轮的激烈摩擦下,不断肿胀,几近疼痛。 紫冥呻吟着挺起腰,紧贴住余幽梦火热的腹肌,用力磨蹭乞求解放。 余幽梦的呼吸也变得更急促,一股股热气掺着酒香吹过紫冥耳垂:“……等、等我们一起出来……烟罗……” 烟!罗! 紫冥所有的狂野扭动刹那静止,前一秒还鼓荡不已的心脏也像被突然切断了血液停止搏跳。一阵麻木感缓缓自他紧搂在余幽梦腰里的双手指尖开始蔓延…… “呃……呵……”他不确定那几声嘶哑刺耳的怪笑是否从自己僵硬的喉咙里发出,只觉得手指在痉挛…… 高昂的欲望也急遽萎缩,全身都跟着痉挛,慢慢地蜷缩成一团…… 还在情欲和酒精里沉沦的余幽梦却根本没发现身下人的异常,反而为吞吐着他欲望那地方越收越紧的刺激兴奋到了极点,扳开紫冥双丘奋力把自己推向更深处。 “烟罗,你好棒!夹得我好舒服……好舒服……” “我、我不是他……”紫冥瞪大了双眼,张着嘴想辩解,可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吐出那几个做弱的字就再也发不出声音。 男人火热的汗水滴到他头发里、额头上,又滑过眉骨…… 他眼前一阵花,什么也瞧不清楚了。只知道余幽梦以接近疯狂的节奏在他体内冲刺,最后大叫着重重压在他身上,抽搐着释放。 ……结束了么……他的身体依然维持着僵硬蜷曲的姿势,没有动。 直等耳边传来男人疲累的酣声,他的手指才似乎恢复了点知觉,慢慢地推开了身上的余幽梦,抓起床尾皱巴巴妁衣服下了床。 蜡烛只烧剩小半截,吐着暗红微弱的火苗。紫冥赤裸着在屋里站了很久很久,闻着自己身上沾染的酒气和汗味。 他觉得自己应该思考点什么,但胸口就是空荡荡的,像个被风前后吹遍的空壳,不知道能找寻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供自己咀嚼…… 他轻轻打开门板,拎着衣服走到溪流边。 今晚的月色特别地亮,照得流水闪动出一片银光。 倒影里的人,披头散发,浑身泛着惨淡的青白色,目光呆滞而空洞…… 紫冥抱着双臂,对水里的人影打量良久,突兀地笑了。 “你这傻子,有什么好难过的?他不过是喝醉了,你何必跟他计较……” 他知道,余幽梦已然酩酊大醉。可醉里寻梦千百度,酒后吐的,才是真言罢。 辨不明他是谁,分不清自己抱的是谁,却依旧记得阮烟罗…… “……烟罗……烟罗……”那样深情又自然的呼唤,可惜叫的,并不是他的名字。 余幽梦真正想抱紧的,也应该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念了数十年,守候了半辈子的人――阮、烟、罗! 而他,跟那些被余幽梦奸杀的丫鬟和武林子弟有何分别?一样的替代品! “啊哈哈……”真好笑!他凭什么,居然自信地以为自己能抓获余幽梦的心?凭什么? 大腿上湿乎乎的,渐渐有股稠腻的液体往下淌。 意识到那是什么,紫冥看到倒影中大笑的人骤然露出个非常厌恶的,想呕吐的表情,他的胃也传来一阵强烈抽搐,喘着气跪倒岸边,真的开始呕吐起来。 这个被人当作发泄的容器,灌满了男人腥臭体液的身躯,连他自己也觉得,肮、脏。 “唔……”十指深深枢进了岸边泥土,他大声喘息,大声吐。 栖息树顶的黑鹰被惊醒了,“呼――”地飞近紫冥,像平素那样欢快地扑打着翅膀,想落在紫冥肩头同他玩耍。 “滚!” 充满愤恨的大吼裂云冲天。黑鹰飞高,扑翅间点点血珠洒落溪水,叫声凄厉惨切。 紫冥扔掉手里硬生生从黑鹰翅膀拔下的羽毛,冷酷地看着羽毛随波飘去。 “我心情不好,别来意我。” ☆☆☆ 余幽梦醒时,阳光暖烘烘地洒了他一脸。他摇着还有些宿醉涨痛的脑袋,小心地微睁开一线眼缝,小屋内的摆设清楚地映入视线,他大喜过望:“紫冥,我真的能看见东西了,紫……” 伸到身边的手摸了个空,余幽梦一怔,脑海里尚残留着昨晚的些许模糊印象,依稀记得自己仿佛喝醉了,拖住紫冥翻云覆雨…… 他低头望见自己身上穿着整齐的衣服,忍不住微笑。 紫冥到底是年轻人,体力恢复得快,被折腾了一晚上还能早起,还帮他擦了身穿好衣服。 “这小鬼……做的东西也越来越好味道了。” 他闻到风里吹来的粥米香味,竟勾起了丁点饥饿感,穿上鞋子推门而出。 紫冥就坐在树底下,身上换了件干净的素色衫子,雪白的衣领拉得很高,遮住了脖子。头发也没像前两天那样披在肩头,反而一丝不乱地梳起发髻。 他捧着碗白粥慢慢地喝着,面对光影晃动的溪流,似在看溪水携飘落的残红桃花无声流淌。 听到脚步声走近身后,他仍然默默喝着粥,没有回头。 “……我的眼睛好了……” 余幽梦皱了皱眉,今天过于整洁的紫冥让他感觉有点陌生,说不上为什么,但就是觉得紫冥跟平常有些不同,似乎太安静了些…… “我知道。”紫冥语气很平淡,好像只是在谈论天气,丝毫没有余幽梦想像中的欢呼雀跃。余幽梦面色沉了下来―― “什么事让你不高兴?” “……”紫冥默然,要他亲口说出昨夜的事,不啻自取其辱。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余幽梦觉得自己的耐心也快被磨尽了,抓住紫冥肩膀就要把他硬扳转身当面质问,耳边听到声凄切的鹰啸,黑鹰从远处一株大树上飞落他臂弯,耷拉着脑袋低叫,神情十分萎靡。 “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他看清黑鹰翅膀上毛血凝结,心头又惊又气。三十多年来跟这黑鹰形影不离,早将它视为自己的一部分,见它受伤,眼里杀气顿生。 “是我。”紫冥还是波澜不兴的温吞语调。 余幽梦呆了呆,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怒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看它讨厌!” 紫冥骤然回过头,盯着余幽梦愠意四溢的双眼,恨恨道:“谁让你昨晚抱着我却还在烟罗、烟罗地叫?这扁毛畜生还来烦我,我没有把它宰了,已经够客气了!我――“ 隐忍了许久的委屈终于像积累到火山口的岩浆瞬间喷发,他声音无法抑制地越来越响,不想在余幽梦面前表现得似个骂街泼妇,可怎么也遏止不了心头泛起的愤懑。 “在你心里,我究竟算是什么……”他听到自己问得酸楚无奈,水雾悄然弥漫了眼前景致。 扭转头,紧紧握着粥碗,用力之大,几乎连碗也要捏碎。 “我就是我,永远也不会变成阮烟罗,也永远不要当任何人的替身!” 即使失去所爱,他也不愿沦落到靠做别人的影子才能得到一点施舍的爱意。 余幽梦吃惊地看着首次在他面前大发脾气的紫冥,脑子飞快地转,怎么也回忆不起自己昨晚是否有叫过烟罗的名字,不过他总算明白了紫冥先前对他不冷不热的缘由。 “……我喝醉了……”余幽梦有些头疼地掐着眉心,心知醉酒并不算好借口,但还是要解释:“我的酒量不是很好,醉的时候经常会说胡话……你别放心上。” “我当然知道你醉了。” 紫冥眼角青筋凸现,深深吸气,胸口越发气痛――别放心上……说得还真轻巧…… “你当年,也是喝醉了,就可以随便玷污你的丫鬟,后来为了讨好阮烟罗,又想都不想地连带她肚里孩子都一块杀了。反正对你来说,这世上除了阮烟罗,什么都无关紧要,对不对?”紫冥低头惨笑:“那我呢?现在你孤单的时候,要我陪着你。等哪天你又想和阮烟罗在一起了,是不是就要杀了我向他表明心迹啊?哈哈哈……” “你――”余幽梦双眉渐渐竖起,好不容易才卸下多年心防,将对阮烟罗的心思渐渐转投紫冥身上,却遭紫冥猜忌。 他脸一冷刚要发作,忽见一滴亮晶晶的水珠缓慢滑过紫冥下巴,掉在袖口上随即隐去。 紫冥在哭…… 他凝视着紫冥竭力掩饰但依然微颤的肩背,心里怒火慢慢地退去,抖手放飞黑鹰自行觅食,摸着紫冥肩膀苦笑道:“是我不好,别气了,我今后再也不沾酒。” “不喝醉,不叫他的名字,就能代表你心里没有想他么?”紫冥转过隐含血丝的眼睛质问他。 余幽梦敛了最后一丝笑容,肃然道:“不可能。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跟他之间的恩恩怨怨,就该明白他在我心中的地位。你以为,数十年的感情可以轻易抹杀吗?既然是你自己选择了要跟我在一起,就得接受这个事实。不过……” 他看着紫冥惨白的脸庞,轻喟一声转了话锋:“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在你面前提起他的名字,也不再跟他见面。至于你要我彻底忘了他,抱歉,我做不到。” 如果能将阮烟罗彻底从记忆里消除,他又怎会甘心在崖底受困二十年? 这个道理,余幽梦不相信紫冥会不懂。但懂得并不代表愿意妥协…… 想往昔,年少气盛的他,妒忌心比紫冥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烟罗被娘亲派去南宫世家那十年里,他嫉恨每一个可以接近烟罗、同烟罗说话、看到烟罗笑的人…… 所以,他亲率御天道高手血洗了南宫世家,杀光了见到的每个人,不分男、女、老、幼! 甚至,连他那美丽又冷漠的娘亲缠绵病榻时,他木然流着眼泪,远远望着娘亲梦呓、呻吟、消瘦……直至呼出生命中最终一口气息,他都没有过去救她,也不许任何人找大夫来替她诊治。 他不恨她对他冷酷,可恨她硬是拆散了他和烟罗,夺走了他唯一的寄托,更嫉妒她占据了烟罗的心,竟让烟罗违背了与他的约定,整整十年,未曾来见他一面…… “……呵……”他惊讶于自己怎么会想起那么多散碎零落的片段,长叹了口气,目光随落叶顺水飘零,喃喃笑:“人,真是奇怪。明明该忘记的事情,却总是忘不掉……” 紫冥咀嚼着他话里苍凉,鼻头又开始发酸,起身进了屋。 片刻返出,走近还在临溪出神的余幽梦,低声道:“走吧。” 呃?余幽梦愕然:“去哪里?” “你不是说过,等医好了眼睛,就回射月边境的山谷去去?” 紫冥扬了扬手里的衣服包裹,拉起余幽梦的手,眼神认真而无比热切:“我们日后就在那里定居,再也不要回中原,也不再踏进这村庄,好不好?” 余幽梦怕他会耐不住山中寂寞,可又有谁知道,他的担忧更胜百倍? 怕再听到余幽梦无意间呼唤那个禁忌的名字;怕有朝一天,余幽梦会义无返顾地再次踏上寻找的路途,留下他面对决绝的背影…… ☆☆☆ 日当正午,官道上人马稀疏。道旁的瓜田里有乡农搭出个草棚,摆上几张木桌凳,供路人歇脚纳凉。 此刻还没有客人,老农正在抹桌子,听到天上响起声鹰啸,他抬起了头―― 路上走近两人,一样的斯文儒雅,素白衣服上也都沾了不少尘土,显然已走了段长路。 老农忙着招呼:“两位,过来这边歇下脚。喝口热茶再赶路吧!” “……紫冥,我们就休息一下罢。… 余幽梦看了看身边不出声的人,有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招下头顶盘旋的黑鹰,往草棚走去。 离开小村后已经赶了两天路,紫冥似乎比他还急着要回崖底,总催着他快走。路途中却又一改往日嬉笑,言语寥寥,总是在想着心事。往往要他问上三句,紫冥才会有反应回答一句,而且十有八九都答非所问。 更别提夜晚休息时,他搂着紫冥想说几句亲热话,紫冥却僵直着脸,那硬挤出来的笑容叫他意味索然。 问题,还是出在那晚……余幽梦喝着老农斟来的茶水,苦笑自己本就是不善言辞的人,根本不会甜言蜜语去哄人。恐怕要紫冥解开心头芥蒂,时日遥遥。 他如今,好生怀念原先那个嬉皮笑脸的家伙,任他怎么训斥,怎么赶,也依旧满不在乎地黏在他身旁继续撩他说话。 以前觉得很罗嗦的对话,现在回忆起来,才觉得格外地亲切有趣,让他忍不住从心底发笑…… 紫冥坐在对面,看着余幽梦神色恍惚,嘴角却渐渐绽开温柔笑意。他心里越来越气闷,余幽梦八成是又想起了和阮烟罗的尘烟往事,才笑成这样。 早就知道,他怎么做,也永远取代不了阮烟罗在余幽梦心中的位置。 永远,都做不到…… 牙齿用力咬着下唇,茶碗突然往桌上重重一放。 茶水四溅,将那老农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的茶水到底有什么不妥,惹这青年客人发这么大脾气。 黑鹰自那夜被紫冥拔了羽毛,便对他十分忌惮,见紫冥发怒,惊得从余幽梦肩头飞上半天,呱呱乱叫。 “紫冥你?”看到紫冥负气地移开视线,余幽梦皱起眉头。 多年来,几曾有人敢给他脸色看?可笑面对一脸气恼的紫冥,他非但发不出火,居然还有几分慌乱。 撞鬼!余幽梦极力想冷颜相对,可心念转了数转,终究是自己理亏,害紫冥不忿。 罢了,罢了!愤世嫉俗离群索居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人能让自己敞开尘封已久的心怀,何必再拘泥那些飘渺不着边际的所谓颜面呢? 他缓缓舒展开纠结的眉头,叫老农剖个最甜的瓜来。 挑了片最红的递到紫冥眼前,微笑道:“快吃吧!再休息半柱香,我们就上路。” “……”紫冥瞪着他,半晌,接过瓜低头猛啃。 汁水清甜,吃在嘴里却五味交杂,喉头更堵得发慌。 他宁可余幽梦被他激怒,大发雷霆,也不要看到余幽梦流露出罕有的温柔神情,让他觉得自己像个不成熟的孩子…… 他要的是,可以跟面前的男人并驾齐驱,不让余幽梦后悔选择与他共度今生,而不只是个寂寞的寄托…… 看着紫冥心神飘忽地一路乱咬,连啃到了瓜皮也不自知,余幽梦除了苦笑,一筹莫展。 两人就各怀心事默默吃着瓜,直到这压抑的沉寂被由远及近的脚步打破―― 四五个身形粗豪的江湖汉子结伴走来,望见桌上红彤彤的西瓜,众人的渴意立时被勾了起来,走进瓜田盘踞了另一张桌子。 朝余幽梦和紫冥微一打量,见两人一副文质彬彬的读书士人模样,也不放在心上,吆喝着叫老农搬几个大瓜上来解渴。 “这沿路真是荒凉,连家像样的酒坊也没有,害老子嘴里淡出鸟来。”一个狮鼻阔口的中年人一口气吃了半个西瓜,哼哼唧唧地抱怨。 他对面一个年纪稍轻的立即笑道:“陆师兄,我们大老远从五福堡赶来这里,可是来办正经事的。要喝酒,等办完正事,咱们兄弟去太湖最出名的花坊涟漪小居喝个痛快,早听说那里的头牌舞姿冠绝江南,还能在水浮莲上翩然起舞,不知引多少达官贵人竞相追捧。咱们不去见识一下就太说不过去了,嘿嘿。” 最后那几声笑带上三分猥亵。 另几人也都附和着哄然称好,那陆师兄哈哈大笑:“姚师弟,还是你想得周到。就这么说定了,等咱们跟群雄会合,一起杀了那重出江湖的大魔头余幽梦,就去太湖找姑娘,喝花酒!” 余幽梦和紫冥已经吃完了瓜,掏出铜板正准备 恋耽美 分卷阅读69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走,闻言都是一凛,对望间,不约而同想到那日宋别离在祠堂说过将有武林中人来寻余幽梦晦气,不意来得如此之快。 “师兄,别那么大声,小心人多嘴杂走漏了风声。”那姚师弟为人似乎多了份谨慎,四下望,神色惴惴。 “嘿!你的胆子也太小了,光说个名字就把你吓成这样。” 那陆师兄满不在乎:“这里就一个糟老头,两个读书人,懂个屁?听说那大魔头已经被人毒瞎了招子,根本不用怕。 咱们兄弟几人一起上,包管手到擒来。五福堡也从此在江湖扬名立万,哈哈哈……” 你才懂个屁!紫冥见他竟然有眼无珠,当面不识余幽梦还在狂妄叫嚣,心头火起,就想给几人个教训。 肩膀略一牵,余幽梦已觉察他用意,微微摇首。 “休息得差不多了,走吧。”他放下茶钱,拖了紫冥就 为什么不让他修理那几个家伙?紫冥疑惑地望着他。 余幽梦一哂,若依他从前的脾性,这几人早已身首异处。不过既然打算回悬崖底退隐,又何必再为几个跳梁小丑节外生枝? “我不想耽误了行程。”他轻笑。 紫冥张大了嘴巴,两天走下来,他怎么看不出余幽梦被被他催着赶路时的无奈?听到余幽梦这句话,竟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我没有听错?”紫冥紧按着脑门低声喘息。几天天未出现的头晕又开始发作,昏眩一波波袭来。 “……你发呆的样子真……有趣。”余幽梦突然觉得心口微痛――原来他一言一行,就可以牵动紫冥千头万绪。 他拿过紫冥手里的包裹:“你面色不太好,我们到前边找家客栈住一晚,明天再动身吧。” “可是,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再多人,我只看你一个就行了。” 呵!紫冥咧着嘴笑。看来他真是晕得不轻,连耳朵也出问题了,否则怎么可能听到余幽梦说出这种甜言蜜语? 两人沿官道慢慢行。 身后那几人还在高谈阔论。忽有一人道:“陆师兄,咱们得快点赶去村子,若是让别门派的人抢先杀了姓余的,这扬名的大好机会就被人抢走了。” “说得也是,不过就算杀不了姓余的,还有个原武林盟主阮烟罗!近来江湖上不是盛传他没死,也躲在这穷乡僻壤吗?咱们五福堡如果能赢他一招半式,一样的名动天下,呵呵……” 余幽梦脚步骤然顿住,转首盯视那群人,双目寒气迸射,锐如出鞘神兵。 掌心蓦地传来一阵刺痛,意识到那是紫冥的指甲深掐入肉,他回眸―― 紫冥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表情,唯有对黑幽幽的眸子,正冷冷地,冷冷地看着他。 第十三章 这……是要逼他做出抉择么? 余幽梦凝视紫冥,后者眼里的固执让他毫不怀疑,如果他踏出后退的半步,两人间若即若离的距离将扩大成不可逾越的干丈鸿沟。 可那群鼠辈要对付的,是烟罗啊…… “紫冥……”他终于体会到了进退两难的滋味,想解释,可开口就发现语拙。 “你就那么担心他吗?”紫冥慢慢轻轻地问,身体最深处却似乎有漩涡急转,将这几天来一点一滴积累的怒气和忧虑全部集中驱逐到濒临爆发的顶峰。 前一刻还说要赶路,听到一个名字,余幽梦就立即方寸大乱,全然失去从容…… 牙关越咬越紧,尝到嘴里铁锈般的血腥味,紫冥霍然甩开了余幽梦的手掌,头也不回地向前迈开大步。 余幽梦估不到他脾气如此大,一怔间,紫冥已拐过前方弯路,他心忧之余,顾不上藏匿身手,展开轻功追去。 这手浮光掠影的身法一露,登时震慑住还在草棚下大块朵颐的那帮汉子。 “……师、师兄,那人究竟是,是何方神圣?” 片刻死寂后,那姚师弟心有余悸地抹着汗:“好在咱们适才没有对他俩不敬……想不到这乡下地方,还有这等高人。” 陆师兄皱紧浓眉,忽地听到头顶鹰啸清昂,他看着黑鹰飞去两人消失的方向,原本张狂的脸渐渐没了血色。 “姚师弟,传闻中,那姓余的大魔头是不是总有一头黑鹰不离身?”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惊叫―― “难道他就是余幽梦?” ☆☆☆ 紫冥一转弯离开众人视线,便发足狂奔。听到后面衣袂掠风,知是余幽梦追了上来,他反而用尽全力飞奔。 分不清楚是想逃避身后的男人,还是想逃避自己心里的动摇、懦弱、失落?他只知道头疼欲裂,痛楚仿佛随着奔跑扩散到周身每个角落,每寸肌肉都在不断酸涨,他却依然不肯停,拼命地逃避。 “不要再跑了!” 见紫冥的脚步越来越虚浮,余幽梦大急,纵身一跃,手指刚搭上紫冥背心,紫冥却整个人倒了下去,蜷缩着身子滚作一团。 “啊……”腹腔里像有无数针在四处乱钻,他浑身痉挛,虽然此时此刻丝毫不想被余幽梦碰触,但根本阻挡不了余幽梦将他抱进怀中。 “叫你不要再跑了,你偏偏不听……” 余幽梦的眼神焦急而磷惜,还带着点嗔怪……那是紫冥陷入昏迷前最后一眼看到的。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模糊,半梦半醒间,紫冥感觉自己被抱进了一间人声嘈杂的屋子,然后又被独自一个人留在了床上。 余幽梦出屋又进来,捏开他嘴巴,拿凋羹给他喂下类似粥汤的液体…… 胃里充盈了食物后,痛感居然开始消迟了,头也不像先前晕得厉害。莫非之前竟是饿昏了? 紫冥呆呆地笑,目光朦胧,看见余出梦就坐在床边,用浸湿的毛巾替他拭着汗,慢慢低头,在他额头亲了几下…… 他缓缓地合上了眼帘。 神智彻底清醒的时候,屋里已经掌了灯。油盏里的灯芯子发出嘶嘶微响,火焰娇艳却又透着几分无力的慵懒。 余幽梦双手无意识地抚摩膝头黑鹰,正凝神望着窗纸上一只飞蛾的影子,几番扑翅冲撞,试图破窗而入。 听到床板响,他回头微笑问:“好些没有?你之前晕了过去,还好附近就有客栈可以让你好好休息。饿的话,这里还有点粥,不够我让店家再煮些送来客房。” 只是弹指间的一刹那,灯光下,紫冥却恍惚错觉光阴在瞬息停止了流逝。余幽梦微笑的样子似乎已延续了很长很久的岁月,笑容后藏着的寂寥,也幽婉催人伤怀。 难以言语的伤感从心底泛开。紫冥靠着身后墙壁,蒙住了自己的脸,压抑着从指缝里呼吸―― 从一开始,他不就是想帮眼前的男人忘却孤独过往的吗?为什么余幽梦孤寂依旧? 他逼着余幽梦不去见、不去想阮烟罗,就真的能带给余幽梦快乐么? 倘若这一切皆是枉然,那他硬将余幽梦锁在自己身边,是否太任性?太残忍? “在想什么呢?”余幽梦拉开紫冥的手。 “……我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紫冥转过脸,对着里墙,不想让余幽梦看见他的茫然。 余幽梦诧异地挑起眉,随即摸着紫冥头顶笑了:“你也有知道自己错的时候?难得!是啊,你现在脾气变得又臭又坏,一不高兴就丢下我自己走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紫冥到底憋不住,声音不知不觉高了。 扭头见余幽梦眼里带着促狭意味,知道余幽梦在故意逗他说话。他脸色变了变,低头盯着自己和余幽梦相握的手发呆,半晌,轻声问道:“现在的我,是不是很惹人厌?如果再给你选一次,你是不是不会再要我……我――” 余幽梦凝视着他,没有说话,大手抚上紫冥面颊,慢慢摩挲,一个温热的亲吻随之落在紫冥唇角,碾转轻啄。 紫冥胸口一阵强烈的酸楚,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么多愁善感起来?”余幽梦用轻松调侃的笑容掩饰着心头沉甸甸的忧虑。眼前的人,变得脆弱敏感如斯,他压根不敢再提半个与阮烟罗有关的字眼。 没有人知道,守着紫冥晕睡时,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小村里。那几个鼠辈,是否真会找烟罗的麻烦? 烟罗他,失了武功…… 轻打了个寒颤,余幽梦突然抱紧紫冥:“别再乱想,早点睡,等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起程回悬崖底去。” “真的?”紫冥乍闻瞬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嘶哑着嗓子求证,见余幽梦微笑点头,他怔了良久,才大叫一声,箍住余幽梦脖子,颤声道:“你不是为了哄我高兴才这么说的吧?你不要骗我!不要……” “当然不骗你!”看到紫冥欣喜若狂,余幽梦心里忍不住苦笑,简直无法想像如果紫冥发现他真实的想法,会变成什么光景?不过,他绝不会让他发现…… 蓦然一把抓住还在追问不休的紫冥后颈,吻住了他的嘴,探入舌头,深深撩…… “……唔……”紫冥快闭气的时候,余幽梦终于放开了他。 看着一条银丝般的唾液牵连在两人嘴角,紫冥红着脸一声喘气:余幽梦好像很懂得用这招来让他安静下来,而他,似乎也对这越来越没有招架之力了…… 余幽梦的脸再度放大,灵活的舌头也再次破门而入。 摇动、离去,再深入……模仿着交欢的舞步,尽情挑高他的欲望。紧贴住他的身体也不停地顶着他紧要部位碾磨,擦出最原始的冲动火花…… 不行了!脑海里模糊的疑窦完全被欲念吞没。紫冥喉结上下移动,背脊一阵酥麻,他猛地仰起脖子,却忘记了身后靠着墙壁,砰一声,后脑勺险些撞起个包。 “啊呀!”他摸着头拼命揉,龇牙呼痛,顿时将前一刻还旖旎无比的气氛破坏殆尽。 余幽梦愣了愣,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黑鹰一直栖在角落的柜子上目不转睛望着两人,听到余幽梦大笑,它扑腾着飞过来,停在余幽梦肩头呱呱叫,似乎跟着一块嘲笑紫冥的狼狈样。 “再笑,看我不拔光你的毛!”紫冥挥舞着拳头恐吓,果然奏效,黑鹰一声尖啸,飞快躲进了余幽梦宽大的袖子里。 紫冥尴尬地看了余幽梦一眼,想想自己怎么总去跟只鸟儿斗气,也不由笑了。 “咚――”墙壁陡然一震,有人隔墙打了一拳。 紫冥微愕,就听隔壁有个男子朗声道:“两位,夜深人静,也该歇息了。这里是客栈,两位不睡,也请别累着旁人无法入眠。” 他说话客套,显得颇有教养,语调却十分严厉,像是平素将人呼来喝去,训斥惯了。 紫冥眼一瞪,反唇相讥:“墙壁那么厚,谁请你竖起耳朵偷听别人笑了?” 仔细一摸身后墙壁,倒红了脸,暗骂客栈老板偷工减料。 原来那墙壁看似坚实,其实是用木板拼就,再在表面刷了白水。想来他和余幽梦之前种种,全被隔壁人听了 那男子哼了声,不再多言,却有一人阴阳怪气地道:“如今这世道真是变了,两个男人不干不净地做那下流勾当,淫声浪语闹得人所皆知,居然还理直气壮。嘿,仲孙人,我就说不要住这种肮脏地方,免得污了咱们的耳。” 紫冥大怒:“小爷我又不是上你,你在这里嚷个屁?怕吵就滚出去睡露天!”飞起一脚,将墙板踹出了大窟窿。 那人惊叫一声,噤了口,半晌才颤巍巍地道:“你、你这疯子……” “没错,再罗嗦,小爷连你的屋顶也拆了。” 连日来心情已经郁闷压抑到了极致,正愁找不到人可以打上一架出口恶气,紫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从窟窿里钻了过去。 双手叉腰,昏暗灯光下见个干瘦男子手忙脚乱地在被窝里穿起衣服,不由好笑:“怕什么?你身无三两肉,小爷还没兴趣呢!” 那男子脸上阵青阵红,只喃喃道:“妖孽,有辱斯文……” “看来我不拆屋顶都不行了。”紫冥捋起了衣袖。 这时墙角里另一张床铺上传来声清咳:“子敬兄,人各有志,你也莫要口出恶言,惹这位小兄弟生气。” 紫冥听他声音,就是最先发话之人,倒有点佩服他不愠不火的性子。朝他打量两眼,见那人也不过二十七八年纪,肤色古铜,剑眉斜飞入鬓,极是英武持重。 那人也不避忌自己只穿着贴身小褂,半坐起身向紫冥一拱手:“在下仲孙羽,和这位朋友来自蜀中,方才有得罪之处,还请小兄弟包涵。” 他神情十分诚恳,紫冥倒也不好意思再借题发挥,打个哈哈道:“在下也有不是的地方,两位请便。” 他钻回自己房内,搬过棉被堵住墙上那大窟窿,对余幽梦吐了吐舌头:“明天客栈老板铁定气昏,好在我还有点银两可以赔给他。最多我们一路上劫富济贫,偷回射月边境去,嘻嘻。” 余幽梦微微一笑,放开黑鹰,拂灭了桌上油灯,搂着紫冥躺倒床头:“早点睡罢,你身体不好,睡足才有精神继续赶路。” 紫冥经与隔壁这么一闹,反而来了精神,还想聊,余幽梦已不再出声,手掌轻轻摸着紫冥的脸。 衣袖擦过面庞,柔软微痒,清幽的香味飘过鼻端,紫冥原本活蹦乱跳的思绪竟也渐渐平静下来。 幽梦身上的草木香似乎比以往更浓郁了……他迷迷糊糊地想,陷入梦乡。 暗夜里,余幽梦静静看着紫冥恬静睡容,直到听他发出轻微鼾声,确定紫冥已睡熟,才伸手解开紫冥束发的布带,替他梳顺头发,好让他睡得更舒坦些。 “……我出去一会就回来……” 他轻轻地亲了下紫冥耳垂,翻身下了床,招过在柜顶栖息的黑鹰,也不开门,柳絮般飘出窗外―― 他丝毫不担心会惊醒紫冥,只因暗中涂在手心的述香足以让紫冥昏睡到天明,也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截杀那几个五福堡的鼠辈。 普天之下,他绝不容许任何人再伤害阮烟罗一根头发。 余幽梦踏出客房院落,前厅灯火明亮,闹哄哄的还有不少客人在喝酒猜枚。他不想往人多地方走,便寻去边门,悄无声息地出了客栈。 月光亮如水银,他沿着白天走过的官道奔出半里路景,肩头黑鹰忽然飞起,在他头顶急速盘旋,大声呱噪。 “鹰儿?”余幽梦惊讶地停下脚步,随即心一动,顺着黑鹰的视线缓缓转身…… 他身后丈余,紫冥笔直地站立着。披散的头发随着夜风飘摇,掠过面庞,让他更不确定紫冥背着月光阴影深浓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你醒了……”他喃喃问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在此刻此地出现的人,无意识地在袖子里握着手心,这迷香的药力,明明还没失效的…… “让你失望了?”紫冥突地发笑,摇头叹气:“这迷香,你在祠堂里已经对我用过一次,我怎么可能还会大意到辨不出它的味道?你也太看不起我这个药师了。” 原来……之前紫冥只是在装睡……余幽梦慢慢松开手掌,凝望紫冥冰冷没有笑意的眸子。 深藏的愤怒与指责,就征纠缠的月光交错间飞迸。 “……我一定要保护他。” 明白说什么都难以消除紫冥此时心头愤慨,余幽梦没有再解释什么,抚着飞落臂弯的黑鹰,涩然而笑:“他这一生,本该前途无量,都已经被我毁了,现在又因为我,成了别人的靶子,随时可能遭人暗算丧命。你要我坐视不理,我根本办不到。” 他闭目长叹一声,走近紫冥,轻捋他头发,苦笑道:“我知道你恨我骗你,不过我答应你,等我杀了那几人,就即刻跟你走,绝对不再逗留。” “不用再对我承诺什么了。杀了五福堡的人,你就不怕其他人也在打同样的算盘加害他吗?” 看到余幽梦面色骤然发白凝重,紫冥竟然又笑了起来:“你就不必再自欺欺人。你的心里,从没有一刻放得下他,不是么?” 纵然他能逼得余幽梦与他共居山谷,他也囚禁不了余幽梦的心。 阮烟罗,始终都是扎在他和余幽梦心头的一根刺,时间越长,刺得越深…… “……算了罢……”紫冥疲倦地轻拨开余幽梦的手,不去看男人震惊的眼神,背转了身。 “我们还是不要再继续下去了。”他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仰首望天,看天边黑云翻涌,风雨袭变的征兆。 “你放心,我从来就不喜欢强人所难。这场仗,一开始就注定我会一败涂地,是我不自量力,以为能胜过他在你心头的份量。我认输,今后你我各走各的路,互不相欠。 我也不会再缠着你的。” 他听着自己异常平静地一句句不停在说,胸口阵阵强烈的切割般的痛,却还在轻笑:“你以后,别又整天去吃果子,会把肠胃彻底弄坏的。” “……你究竟,在胡说什么?” 完全跟不上紫冥思维的余幽梦呆了好一阵,见紫冥背影已经走出好几步,才醒悟到紫冥竟是要离他而去,他一跃上前,扣住紫冥手腕。 “你又耍小孩脾气了。”他发现自己近来皱眉头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吸口气换上笑容,搂住紫冥肩膀劝:“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回悬崖,绝不会食言,你就不能相信我,再多点耐心?等我替烟罗除掉那些威胁,就――” “够了!” 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将黑鹰惊飞半空。 紫冥旋身,一掌迅如雷霆。 啪,空气冷凝冻结了…… “……你敢打我……” 前一刻的微笑还僵硬地凝固在脸上,余幽梦摸着颊上瞬间高高肿起的指痕,难以相信的感觉远远超出了愤怒。 “除了烟罗,没有人敢打我耳光。”他一字字挤出牙缝,目光森冷而恐怖。 烟罗烟罗,什么都是烟罗……紫冥表情扭曲地望着自己因用力过猛而发红的手掌,连自己也不敢置信竟会出手打了余幽梦,可真正甩出那一巴掌后,原来惊惧、怜伤、悲伤、嫉妒所有的心情也仿佛随同五脏六腑全都被他从身体里打飞了…… 这种全身空荡荡的通风感,比他目睹燕南归被断剑穿胸时更鲜明百倍……令他错觉自己就是空气的一部分,立即就会自这世上消融。 “哈哈哈……”紫冥不受控制地笑了:“那天又是谁答应我,以后都不会再在我面前提起阮烟罗这个名字的?是你忘了,还是我听错了?啊?” “……“余幽梦铁青着脸,却仍然缓缓伸出手:“过来!别再胡闹了!” 紫冥摇头,笑着一步步后退:“我没有胡闹,而是想清楚了。我不要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影子下,那种残缺不全的喜欢,我不稀罕,也不需要!” 眼眶酸涩难当,可就是干枯无泪,他深深望着余幽梦森寒面容:“你现在大概觉得我很惹人憎恶吧?可我真的是很喜欢你,喜欢到无法容忍你心里有别人一丝一毫存在的地步,你懂吗,余幽梦?你懂吗?” 他想余幽梦是懂的,但永远也不可能把阮烟罗的影子从心中彻底抹去。就像他也懂得余幽梦的心,却永远无法忍受所爱的人将另一个人的身影锁在了心灵最深处。 猛一跺脚,扭头狂奔。 余幽梦木然伫立,抚着还火辣灼痛的脸,眼光冰冷。 成团堆聚的黑云浓如墨染,吞星隐月,急遽占据了大片天空。 黑鹰绕着余幽梦飞旋,仿佛也嗅出了他身上逸出的刻骨寒意,良久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夜风吹拂下,余幽梦发烫的面颊终于慢慢冷却。紧抱双臂,蓦然放声大笑,撕裂浓密夜幕。 “居然连你也不愿跟我在一起!我余幽梦的爱难道就真的一文不值?啊哈哈哈……为什么你们都不稀罕,都不需要我?那为什么最开始还要来招惹我?告诉我,为什么?” 他戟指无星无月的漆黑天穹,怒吼,声已嘶…… 对他从小自眼相对的娘亲,既然不爱他,为什么还要让他降生到这个冷漠无情的世上? 阮烟罗,既然无法承诺与他永远相伴,为什么还要一次又一次用温柔将他层层束缚? “还有你紫冥……呵呵……” 他沙哑地笑起来,明知道那个青年也给不了他想要的一生一世,他却依然放纵自己再次沦陷。 从头到尾,他才是那个最自以为是的傻瓜…… 黑鹰似也感染到他的哀伤,低飞悲鸣,陡然间双翅一振,朝官道边的草丛疾冲过去。 “啊啊啊――”血花伴着惨叫溅起,两条人影飞快从草丛里窜出,夺路狂逃。 一条淡色人影却更快数倍,刷地掠至两人面前,堵住去路。 那两人停下身影。年轻人古铜色的面孔不再镇定,另一个干瘦男子更是脸色煞白,双腿抖个不停,衬着脖子上刚被黑鹰抓伤的血口,狼狈之极。 “你们看也看够了,听也听够了,还想走?”余幽梦森然冷笑,祭起了手掌。 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人,在客栈里出言不逊也就罢了,还不知死活地跟踪他和紫冥,叫他杀机勃发。反正,这时候出现在附近的武林人士多半都是来寻他和烟罗晦气的,死有余辜。 衣袖卷扬间,劲风呼啸。那两人全身如被无形罗网笼罩,根本无处遁逃,只得一咬牙,四掌合力推出―― 一声闷响,似击败革。 余幽梦文风不动,那两人却“登登”连退了七八步,刚拿桩站稳,第二波掌风又至,两人拼力一挡,齐齐被震倒在地。干瘦男子满嘴鲜血长流。 仲孙羽也好不到哪里去,擦着嘴角血迹,心胆俱寒。 他在同门中武艺出众,素来自负,这趟奉师命下山围剿重出江湖的余幽梦,本是意气风发,打算一举扬名,此刻与真人一过招,竟毫无还手之力,傲气立敛,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好奇跟踪紫冥,竟然没等赶到村中与群豪会合便先撞上了要对付的正主儿。 “你真是余幽梦?”虽然先前偷听了对话,仲孙羽还是不太相信。听师傅说,姓余的大魔头二十年前已经名满天下,算来怎么也该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了。跟前这男人却不过三十出头光景,又俊逸儒雅,浑不似他从前想像里的凶神恶煞。 他却不知余幽梦少年成名,兼之久居山林,常年只以瓜果为食,容颜看上去远比同龄人年轻。 余幽梦冷眼斜睨,再度提掌:“就凭你们两个,也想学五福堡那几个蠢材来凑热闹卫道除魔?呵,简直不自量力!”突然收了声! 对了,五福堡!他怎么把正事给忘了,尽在这里耽搁时间? 还有,紫冥刚才走的方向,也正是小乡村…… 他眼神骤转凛冽,衣袂轻飘间,已在数丈开外。 仲孙羽本以为必死无疑,哪知余幽梦说走就走,眨眼已不见踪影。他同那干瘦汉子对望一眼,都见对方满头冷汗涔涔,死里逃生,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第十四章 紫冥一路埋头直奔,冲到了客来顺,也不敲门就越墙跳入,穿过黑漆漆的前厅来到后院。 阮烟罗的房间还透着光亮,紫冥上前正要推门,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他缩回了手,眼睛凑上门板的缝隙张望。 阮烟罗正半坐半躺在床上,受伤的腿搁在床前小凳上,裤腿一直卷到腿根。伤口几天下来没见起色,反而肿起碗口大一片紫黑。 宁儿蹲在床前,打湿了毛巾替阮烟罗擦拭伤口渗出的脓血。一边抹,一边低声啜泣。 “傻丫头,我又不是断了腿,哭什么?”阮烟罗无奈地叹口气,去抢宁儿手里的毛巾,软言相哄:“你自己身体才刚复原,也好几天没睡好了,去休息吧。爹今天已经退了烧,自己抹药就行了,不用你再守夜服侍。快去睡啊!” 宁儿藏着毛巾不给他拿,一个劲地摇头:“我才不走,爹爹你这几天夜里都在说胡话,吵着要喝水,宁儿要是睡了,谁来给你端茶送水?” 阮烟罗也明白自己腿脚行动不便,也就不再坚持,望着宁儿低头帮他上药,忽然想起一事,神色凝重,问道:“我都说什么梦话了?” “啊?”宁儿停了手,抬头道:“我就听到爹爹一直叫一个人的名字,什么秋雨还是秋语?宁儿也听不清楚……爹爹啊,那人究竟是谁啊?” “你别管,那我还有没有说别的?”阮烟罗根本没心思回答宁儿,抓住她的手,焦急地追问。 宁儿双颊陡然升起两朵红晕,忸怩道:“爹爹后来还拉着宁儿,翻来覆去地说要我别走,还、还说喜欢我……”她声音越来越小,终于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神智迷糊中的爹爹,可怜地拉着她,哀求她,好像跟平时完全变了个人。那种爱慕的眼光,几乎让她错以为这根本不是她爹爹,而是个暗中对她思慕已久的痴情男人…… 她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了,居然春心萌动到对自己爹爹胡乱猜疑。虽然童年记忆里记得清楚,阮烟罗并非她的亲生父亲,只是在她家寄宿的客人。可自从她四岁那年父母染重病过身后,这男人从此就留了下来,一手将她抚养大,对她关心宠爱之处,比亲生父亲还有过之而不及。 有时她染个风寒,男人就担忧得彻夜不眠,半夜醒来,她还常常看到男人坐在她床头,腰杆挺得笔直,眼光也跟现在一样温柔接近痴迷…… 这,爹爹怎么会用这种眼神看她?以往从来没去深思过的影子跟眼前重叠起来,宁儿觉得心开始怦怦作跳,咬着嘴唇,从阮烟罗掌中抽回了手。 阮烟罗留意到她异样,脸上也是阴晴变幻,挥手道:“你还是回自己屋睡觉去罢。” “……那也等宁儿帮爹爹上完药。”宁儿脸红红的不敢去看阮烟罗,将消肿化脓的药膏挤在手心,继续涂药。 指尖不经意地划过阮烟罗腿上肌肤,她不禁又一阵羞赧――爹爹虽已年过四句,肌肉却似乎比同村的几个青壮小伙子还结实…… 她情窦早开,此刻又尽想着些漫无边际的绮念,手底越抹越慢,猛听头顶阮烟罗一声压抑的低叱! “宁儿!” 她一下收回了心神,才发觉自己的手竟然摸到了阮烟罗的大腿根郡。男人胯间的衣裤,明显隆起。 “爹爹,我――”她当然知道男人起了什么反应,火燎般缩手,羞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阮烟罗瞪着她,刚想开口,门板匡啷巨响,被人一脚踹烂。 “阮烟罗,你这王八蛋!” 紫冥再也看不下去,大骂着破门而入。 阮烟罗一震,看清是紫冥,讶然:“怎么你还没和他离开这里?他的眼睛好了吗?” “好了又有个屁用?他心里装的还是你,根本只当我是个可有可无的玩意。” 紫冥叉着腰,两眼血红,狠狠盯着阮烟罗,咬牙切齿:“你厉害,能让他一辈子都对你死心塌地,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阮烟罗错愕地看着他一脸兴师问罪的暴怒表情,随即了然地叹口气:“你和他吵架了?” 紫冥紧紧咬着牙关,全身都在颤抖,显然强自压制着无尽愤怒。 阮烟罗抵着额头苦笑:“紫冥,你明知道,我压根不想要他心里有我。” “没错!他根本就不该再挂念你!”紫冥跨上一步,双拳骨节劈啪微响,牙缝里挤出的嫉恨浓烈得令人无法忽略:“我真替他不值,为什么被你伤得那么深,还不肯忘记你这混蛋,还要为你再执迷不悟?” “……”嗅到从紫冥身周四溢的强劲杀机,阮烟罗眼睛微微眯起:“你来,是想杀我?” 宁儿满脸红云还没褪尽,闻言吓了一大跳。 紫冥缓缓地笑,映着抽搐的嘴角、说不出的诡异―― “我还真的想杀了你,把你一块块切开来,看清楚你究竟好在哪里,能让他这么喜欢,哈哈哈……” 一把推开挡在床前的宁儿,揪住阮烟罗衣襟,将他拖下床。 阮烟罗腿上伤口被凳子锐角一磕,登时绽破,血流了出来。却眉头也不皱一下,硬气地站着,平静地道:“你若觉得杀了我心里就可以舒坦点,只管动手。这躲躲藏藏的日子过了十几年,我其实也早厌倦了。死了也好,免得再跟他纠缠不清下去。”长叹着闭上眼帘。 “我不偏让你死。”紫冥怒吼,用力摇着阮烟罗:“既然你死都无所谓了,为什么就不能答应他,陪他过完下半辈子?” “紫冥你?”阮烟罗再一次愕然,睁开了双眼,入目是青年愤懑又饱含哀伤的面容,他茫然问:“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即使杀了你,又有什么用?只是让他彻底绝 恋耽美 分卷阅读70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望崩溃罢了。” 紫冥松开了阮烟罗的衣服,一屁股瘫坐椅中,蒙住了自己眼睛。不想看到阮烟罗满脸诧异,那令他感觉自己像个可笑的小丑。 “我不会杀你的,我要你回到他身边,永远跟他在一起,再也不要让他孤独地活着……” 那是他从余幽梦身边转身离去的一刹那,脑海里飘起的最后一个念头。 说出来后,整个人也似乎被掏空了,可又有种终于解脱了的轻松…… 阮烟罗真正怔住。 “我很像个傻瓜吧?”紫冥掩脸,惨笑道:“我就是这种傻瓜,总是喜欢上不肯真心喜欢我的人,还要傻乎乎地替他们打算将来。从前是燕南归,现在是他,哈哈……” 笑声最终变成噎在喉咙里的嘶哑干嚎,他双肩剧烈抽搐,怎么也停不了。 阮烟罗目光深沉地望着他,一摸他头顶,忍不住叹气:“你不是傻瓜,只是爱他爱得太深了。失去你,才是会让幽梦后悔一辈子的。” “我对于他,算什么?”紫冥自嘲地牵了牵嘴角,仰头紧盯阮烟罗:“你答应么?陪着他,每天跟他说说话,对他笑一笑,我想他已经心满意足了,你根本不用担心他会勉强你做什么啊!” 在余幽梦心中,阮烟罗一定圣洁无垢得像朵令他不忍亵渎的绝岭白莲罢。 当年,余幽梦本有无数机会,可以将失去武功的阮烟罗据为禁脔,可通通放弃了,却把无处宣泄的欲望发泄到那些无辜的江湖子弟身上……他,算不算也是其中一个呢…… “我帮不了你……”阮烟罗低沉而坚决的拒绝倏地剪断紫冥所有思绪:“我已经说过,不想再跟他有任何关系。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是一句话,爱莫能助。” 拖着还在慢慢淌血的腿,艰难地挪到门口,拉开被踹得稀烂的半扇破门板,下了逐客令:“夜深,我和小女都要休息了,请回吧。” 紫冥铁青着脸,陡然发出声怪笑,站起身冷冷道:“凭你三言两语就想打发我?哼!你知不知道我是苗疆有名的药师?” “那又如何?”阮烟罗还是波澜不兴的样子。 “嘿,在苗疆,药师也就是蛊毒师,可以驱使成百上千种蛊虫。” 紫冥得意地看着阮烟罗微微变了面色,比着心脏位置:“有一种情蛊,中蛊者无法离开饲主三步之外,否则蛊虫就会穿心而出。呵呵,你想不想试一下它的滋味?我可以专为你饲养一条。” 阮烟罗浓黑的眉骤然收紧:“你想用这些旁门左道的手段逼我屈服?” “我本来就是旁门左道。”紫冥懒得再罗嗦,疾伸手扣住阮烟罗脉门:“得罪了,还请阮店主跟我去见他。”办完这件事,他也可以了结心愿,回苗疆终老,从此再不轻言情爱。 深吸口气,藏起心头阵阵难以一言语形容的隐痛,拖着阮烟罗往外走。 “不要!”宁儿冲上来抓着紫冥胳膊,气红了脸:“你为什么非要逼我爹爹跟那个疯子在一起?那什么蛊虫,你自己用好了,干嘛要害我爹爹?” “滚开――”紫冥一甩胳膊,没甩开宁儿,反觉刺痛入骨,宁儿居然张口咬住了他手臂。 紫冥又惊又痛,用力推开宁儿,见袖子上已渗出血迹,他杀心顿炽。 说到底,就是这臭丫头拖了阮烟罗的后腿,还把阮烟罗迷得神魂颠倒。不如杀了她,让阮烟罗从此没了牵挂。 邪念一起,再难遏制,他放开阮烟罗,拎起刚被他推倒在地的宁儿,扼住她脖子大力一掐,宁儿脸蛋立刻发了青,两眼微翻―― “紫冥,你绝不能杀她!” 阮烟罗急扑过来,在紫冥耳边短促地道:“她是幽梦的女儿。” 什么?阮烟罗的声暗低到不能再低,紫冥却觉得像记闷雷在他头顶炸开。双手一松,宁儿整个滑坐地上,摸着喉咙拼命吸气。 “……你再说一遍……”他瞪着将宁儿搂进怀里不住揉背安慰的男人,完全无法消化刚才听到的东西。 那个丫鬟,不是还在怀着幽梦骨血的时候就被幽梦杀了么?又哪里冒出个女儿来? 宁儿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着实吓得不轻。紧揪着阮烟罗的衣裳簌簌发抖,水灵灵的眼睛饱含恐惧,都不敢朝紫冥看。 阮烟罗叹一声,情急下透露了这个大秘密,见紫冥满脸错愕狐疑,知道今天不把话说清楚,紫冥决计不肯罢休。 他轻轻拍着宁儿手背,扶她坐到床沿上:“别怕,爹不会让人伤害你的。” 招手叫紫冥走过窗边,估计宁儿已经听不到两人说话,他才压低了嗓门:“你没听错,她的确是幽梦和那丫鬟琴儿的亲骨肉。” “……你……不是说过,那丫鬟早被他杀了吗?” 紫冥死盯着宁儿,以前不留意,此刻存了心思仔细端详,发现宁儿那张瓜子脸儿和挺秀鼻梁果真依稀带着余幽梦的轮廓。 这,阮烟罗岂非是爱上了余幽梦的娘亲又喜欢上了他的女儿? “……荒唐……简直荒唐……”紫冥喃喃地靠着窗户,听外面夜风大作,吹得院里枝叶乱响,他心里也乱七八糟得找不到方向。 如果,如果幽梦知道了真相,该是什么表情……也许,真会疯掉…… 他不敢再想像余幽梦那时的心情,只是扯着嘴笑,料想自己的笑容必定僵硬诡异。 阮烟罗凝视着他,点头道:“幽梦他,确实以为自己已经杀死了那丫鬟,连我当初也没怀疑。直到我打算逃离御天道的前几天,有个服侍我穿衣洗漱的老婆婆才偷偷告诉我,琴儿还活着。” 他一指心口:“琴儿的心房天生长在右边,幽梦那一剑虽然穿胸而过,却根本没伤到琴儿心脏。她只是失血太多,晕死了过去。负责处理尸体的小喽罗还算有点人性,发现她还有气,不忍心活埋她,便堆了座空坟,将她偷偷藏起来,离开了御天道。” 他苦苦一笑:“你也知道,幽梦那时候,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我身上,外面江湖上各派结盟,吵着要来卫道剿魔,闹到天翻地覆,他也不关心,更别提还会去理会那坟里虚实……” 紫冥听他一路道来,丝丝入扣,倒像在说故事,忍不住道:“这么大的秘密,那老婆婆又为什么要告诉你?还有,你又怎么知道他们离开御天道后躲在这里?” 阮烟罗浓眉一扬,淡然道:“那老婆婆就是琴儿的祖母,这村子本就是他们祖上居住的地方。她求我若有一天能逃离御天道,一定要去看看她孙女活得可好。所以我离开射月边境的山谷后,才会来到这村子。找到琴儿时,她已经和那小喽罗做了夫妻,开了这家小客栈度日,宁儿也三岁多了。我住了段时间,见他们日子过得还安稳,本打算走了,哪知道开春忽然一场疫病,琴儿夫妇都逃不过。只剩下这丫头,她是幽梦的女儿,我自然不能丢下她孤苦伶仃一个人……” 紫冥怅然,半晌才道:“既然那老婆婆是琴儿的亲人,为什么她不跟着一块走?反要你替她探望亲人?” 斜眼看着阮烟罗,心里极不舒坦,想不到那晚彻底长谈,这男人居然还瞒了这许多秘密未曾透露。就连面对余幽梦的暴怒质问殴打时,竟也忍得住,坚持不肯吐露秘密。 恐怕阮烟罗,才是这场角逐中城府最深,最不动声色的一个…… “你也该清楚幽梦的脾气喜怒无常,如果他知道宁儿的身世,我也猜不到他会怎么处置宁儿。毕竟他根本就没想过要留下这个孩子。况且,你我终究相识不久,我也不便随便透露这些。”阮烟罗似乎看透了紫冥的想法,微笑解释,倒叫紫冥无从反驳。 阮烟罗站了不少时间,有点吃不消腿伤,拖过把椅子慢慢坐下来:“至于那老婆婆,她当然不敢走。她还有个孙儿,也就是琴儿的亲弟弟,也在御天道,要她照顾。那孩子叫书儿,当时只有十二三岁年纪吧,是幽梦数个书僮里的一个。如果她再带着孙儿逃跑,御天道里一下失踪了好几人,就算幽梦不起疑,他手下的人都会发觉蹊跷。” “原来如此……那,那个老婆婆和她孙儿现在在哪里?大概都在群雄攻打御天道时被杀了吧?”城门失火,又焉得不殃及池鱼? 紫冥一望床沿,见宁儿仍是一脸惧色,又听不清他俩压低了声音在说什么,看到紫冥的目光,她吓得往床里一缩。紫冥想到她亲人可说都是因余幽梦丧命,又险些被自己生父所杀,倒动了恻隐之心,觉得这丫头也没从前那么讨厌了。 这算不算爱屋及乌……他在心底苦笑,却见阮烟罗摇着头:“那老婆婆后来的确是病死了,不过那书僮嘛!其实你也见过――” 他盯着紫冥惊疑的双眼,一字字道:“秦苏便是书儿。秦苏这名字,就是取了‘琴’和‘书’两字谐音。” “不可能!”紫冥情不自禁拔高了嗓子,看见宁儿竖起了耳朵,顿时警觉,掩嘴瞪着阮烟罗。 宁儿对秦苏的思慕,瞎子都看得出来。那秦苏既然是宁儿的娘舅,对这不伦之恋该极力回避才对,怎么还会对宁儿温言细语,任她误会下去?况且―― “幽梦怎么会不知道书儿是琴儿的弟弟,还留着他在身边伺候?” “我说过,当时的他,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哪会去理会下人的来历。幽梦是真的不知道琴儿和书儿原来是亲姐弟,周围人也根本吃不准他什么时候会高兴,什么时候又会生气,没人敢多事去告诉他,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阮烟罗苦笑着缓缓道:“至于秦苏,他那时不过是个孩子,老婆婆也不敢告诉他姐姐并没死,怕小孩子不懂事说漏了嘴,惹出大祸,就一直瞒着他。呵,其实谁都小看了那孩子,他明知姐姐被幽梦杀了,居然还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伺候幽梦,丝毫没露出破绽。御天道被攻破后,他也不知去向,七年前突然出现在这小村庄,从此定居下来。这么多年里,他也学了身好武功,事事处心积虑,想必是要报杀姐之仇……” 紫冥一点头,再无怀疑。忆起那天在祠堂里秦苏露的那手好功夫,竟不比余幽梦逊色多少,有此劲敌,余幽梦处境又危险一分…… “所以,你还是赶快回去幽梦身边,尽快跟他离开这是非之地,别再去想那些异想天开的念头了。”阮烟罗低头望着自己腿上的伤口出神:“你走罢,我是绝对不会再去见他的。” “你――”愣愣地听完故事,紫冥才发现自己被阮烟罗牵着鼻子走了一圈,事情又回到原点。 他一挫牙关:“我不管!她是谁的女儿都好,反正我就是要你跟他在一起。” 这一次,他是铁了心绝不反悔。再嫉妒,再替自己伤怀,他也要帮余幽梦圆了这个梦――那是他最后能为那个孤独忧伤的男人做的一点事情…… 阮烟罗沉下脸:“你别再无理取闹。说到底,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轮不到别人来插手!” 被紫冥三番四次地逼迫,他是泥人也有了火气,言语里也尖刻起来,瞅着紫冥冷笑一声:“你跟他有了肌肤之亲,那是你自己喜欢男人,为什么还要拖我下水?你凭什么逼我也去喜欢男人,颠倒阴阳人伦?” “阮烟罗,你这说什么意思?”紫冥变了面色,没想到这男人看似胸襟豁达,言辞间竟是极为鄙夷男风。 他也知道世人对男风还是蔑视嘲笑憎恶者居多,但实在料不到阮烟罗也会跟世人一样偏见良深。真是白白浪费了余幽梦投诸他身上的数十年深情…… “我并没有要逼你去跟他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且以他对你用情之深,只要你不点头,他绝对不会勉强你的。你就连陪他说话解闷都做不到吗?” 紫冥逼自己忽略心底慢慢涌起的怒火,忍气吞声地跟男人分析,盼着能打动男人固执的铁石心肠。 “你究竟听不听得懂我的话?”阮烟罗不耐烦地拔高了声音:“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请回吧!宁儿也受够惊了,得早点歇息……” “混蛋!”紫冥再也按捺不住,一拳挥出,将阮烟罗连人带椅打翻。 “宁儿宁儿!你满脑子除了宁儿,对他就真的连一点点旧情也不念?” 他怒吼,若非顾及宁儿是幽梦的女儿,他确信自己早将她碎尸万段以断绝阮烟罗的想法。 “啊?爹爹……”宁儿惊叫着奔过来,扶起阮烟罗。 阮烟罗的嘴角,青紫了一大片。瞪着紫冥,眼神怪异而僵冷,显然做梦也想不到紫冥会动手打他。 “爹爹,你没事吧?”宁儿摸着阮烟罗青肿的脸,眼圈不由红了。 “你还叫他爹爹?狗屁!” 打了那一拳,却见阮烟罗一副死阳怪气的样子,紫冥更怒,冲着宁儿大叫:“他根本就不是你的亲爹来着,要不是迷上了你这臭丫头,他才不会在这里一躲十几年!” 宁儿心里虽然已隐约有点感觉到阮烟罗对她的情意,但当真听人当面揭穿,仍是大受震撼,张大了嘴,呆立着吐不出一个字来。 “紫冥!”阮烟罗蓦然一声低吼,表情难看到极点:“你别乱说。” “哈,你心虚了?”紫冥干脆豁了出去,一把拎住阮烟罗领口,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叉着他喉咙,最后摊了牌。 “告诉你,我不理你喜欢不喜欢,反正我要你回到他身边。” 骨子里邪性一发不可收拾,他用力一扼阮烟罗脖子,厉声道:“你到底答不答应?” 阮烟罗脸皮渐紫,定睛注视紫冥,瞳孔里骤然掠过一丝焦虑,薄唇微张,似乎想对他说什么,却被掐住了喉咙发不出声音。 “你?”紫冥手指微松,刚想听他要说什么,就觉背脊后凉嗖嗖地寒气上涌,没来得及回头,一掌挟着劲风已扫上他身体。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伤他?”耳边响起的清斥洋溢着怒气,寒酷而又熟稔无比。 “余幽梦!”紫冥失声大喊,最后一字的尾音却已被胸口翻滚冲上喉头的血堵在了嗓眼。 身体踉跄着跌出,撞到桌子上。一张厚实大木方桌顿时碎得四分五裂,他兀自刹不住冲势,再撞上墙壁,全身骨节欲折。 他骇然望着满身杀气腾腾的余幽梦,可余幽梦的眼睛却根本没有和他接触,反而朝低声咳嗽的阮烟罗走了过去,杀气顿消,焦急地问:“烟罗,你没事吧?” 没想到,他一路上的预感竟成了真实――紫冥果然敌不住妒忌来对烟罗下毒手。 目光触及阮烟罗嘴角颈项的伤痕,心里更是一紧,自己若来晚有一步,见到的恐怕已是阮烟罗的尸体。 扶着阮烟罗坐到椅子里,指尖轻柔抚过他肿破的嘴唇:“是不是很痛,烟罗?” 阮烟罗别转头想避开余幽梦的手,却无法摆脱,他长叹一声只得作罢。 紫冥摸着墙慢慢站直,怔怔盯着余幽梦脸上温柔异常的神情,那样小心翼翼地,像对待绝世珍宝似地呵护着眼前的男人。 余幽梦的眼里,再也没有他的丝毫存在…… 呵,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 放手吧!既然做不了余幽梦心中的唯一,他又何苦再用这付不堪一击的情意枷锁来折磨自己和余幽梦,整天疑神疑鬼,伤人伤己? 深深地、贪婪地再度将余幽梦从头到脚望了一遍,将余幽梦每一分轮廓都牢牢印进了脑海里,紫冥悄然越过两人身边,跨出了门槛。 ――从此,成陌路…… 他低头,看着一点水珠跌落在脚边的尘土里,和风化泥,了无痕迹…… 如果那是眼泪,他想那也该是他此生最后一滴。 他挺直了还在阵阵抽痛的背脊,微笑,步入浓重夜色。 第十五章 余幽梦听到脚步声从身边消失,却没有阻拦。 这个紫冥,简直越来越无法无天。即便他对紫冥用了迷香,确实有不妥的地方,紫冥也不该将阮烟罗当做出气筒! 要是换成任何一人,敢打伤他的烟罗,他早将之撕成碎片喂老鹰。 忿忿地朝院里张望,紫冥已走得不见人影。他心中怨怼,也不去追,回头拭干净阮烟罗唇边微渗血丝,眼光不经意落在阮烟罗腿上,顿时冷凝。 “你的腿……怎么回事?” “没什么。”阮烟罗皱眉,暗骂自己粗心忘了放下裤腿。 急着想拉下衫裤遮起大腿上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却快不过余幽梦。 “你几时受了伤?”余幽梦拦住阮烟罗的手,缓缓蹲下身,凝视阮烟罗伤口处明显的兽牙撕咬痕迹,心底疑窦顿起:“这伤口,是什么东西咬的?” 阮烟罗抿着嘴不吭声。 旁边宁儿插嘴道:“是被山里的大蛇咬伤的,差一点,就连经络都咬断了。”想起那天爹爹一瘸一拐回到家的辛苦光景,泫然欲泣。 “宁儿!”阮烟罗瞪她一眼,宁儿一怵噤声。 余幽梦已听得清楚,心念微转,联想到那枚蛇胆,不由变了脸色。 “你是不是为了替我找蛇胆,才被蛇咬伤的?”他紧紧盯住阮烟罗的双眼向他求证,期待中掩不住丝缕喜色――烟罗毕竟还是关心他的…… 阮烟罗头痛地拧起眉心,看余幽梦的表情,就知道这痴儿又开始想入非非,正琢磨着怎生编个好借口搪塞过去,那边厢宁儿恨不得快快打发走这个对她爹爹纠缠不休的可怕男人,也顾不上爹爹会生气,应道:“爹爹为了找蛇胆,接连在山里守了好几天呢!抓到大蛇的时候,紫冥也在场,他后来没跟你说么?” “小孩子家,少在大人面前多嘴!”阮烟罗动了真怒,看来今后真不该对宁儿吐露太多事情。 宁儿鲜见阮烟罗对她冷脸,不敢再多说。 余幽梦怔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厉声问宁儿:“你说紫冥也看到了,为什么他不告诉我?”胸口一股怒气渐渐膨胀――紫冥既然遇到了阮烟罗,却只字不提,还将所有功劳独揽身上…… “……你居然骗我!”他目光森冷,铁青着脸,气得浑身发抖。 “是我不让他说的。”发现余幽梦神情不对劲,阮烟罗忙着替紫冥开脱,却见余幽梦猛旋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耳里。 糟了!他连忙站起,跟着想追出去阻止怒气冲天的余幽梦,在门口一绊,险些摔倒。 “小心啊,爹爹!”宁儿赶紧搀起阮烟罗,扶到床沿,拧了毛巾帮他抹伤口。 阮烟罗担心着那两人,不耐烦地推开宁儿:“等我回来再擦也不迟,你别碍手碍脚地阻我去找他。” 宁儿十几年来,从没试过阮烟罗像今晚这样对她恶声恶气,又训又推的,不禁“哇”地哭了出来。 阮烟罗登时乱了手脚,揽住宁儿哄她收声。 宁儿反哭得更厉害了:“爹爹你以前从不会对我这么凶的。都是那两个人来了,把咱们日子弄得一团糟。你还要去找他们,你是不是连宁儿也不管了啊……” “我怎么会不管你呢?傻丫头。”阮烟罗见宁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疼得紧,揉着她头发安慰:“爹爹最疼的就是你了,这一辈子都不会丢下你不理,别哭了,乖!” 宁儿抽抽噎噎地止了眼泪,听到阮烟罗说一辈子都不会丢下她,倒似夫妻情人间的亲密话,不由涨红了脸蛋,眼波流转,不知看哪里合适。 她弯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脸上泪痕犹存,楚楚可怜中透出无限小女儿娇羞。 阮烟罗看得心神一荡,情不自禁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 “啊?”宁儿全身一震,眼泪汪汪望着阮烟罗,张口结舌。 阮烟罗一吻之后,也清醒过来,接触到宁儿震惊的眼神,心头微微一乱。 对这小妮子心怀爱意早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始终顾忌着宁儿难以接受才处处掩饰,不露出半点蛛丝马迹。此刻一时冲动吻了宁儿,倒叫他下了决心―― “宁儿,我一直都喜欢你,我永远都要跟你在一起。你也不要离开我去嫁给别的男人,好不好?” “我,我……”意外纷迟而至,宁儿全然不知如何应对,眼圈一红,又要落泪。 阮烟罗忙替她拭着眼泪,柔声道:“我不是随便说说的。你知道吗?每次看到你对秦苏公子笑的时候,我就会嫉妒得全身都不舒服。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自己已经喜欢你喜欢到没药可救了。” “所、所以你才要带我离开村子,就是为了避开秦苏公子吗……?” 宁儿总算有点信了,以她将近双十的年岁,村里同龄的女人都已生了好几个娃娃了,她却仍是未嫁之身。 换做别人家父母,恐怕早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替她托人相亲,物色婆家。阮烟罗却毫不着急,还总是将她看得紧紧的,不许她随便与村里青年男子多说一句话。原来都是阮烟罗私心作祟…… 她本该生气的,可被阮烟罗那种痴情的目光注视着,想到这男人为她痴迷多年,神魂颠倒,她胸口竟如小鹿乱撞,窃喜、害羞和隐约得意更压过了丁点薄怒。 阮烟罗微微一笑:“我这么做,也是不想你被别人抢走了。你不生我的气么?” 宁儿双颊嫣红,良久才嗫嚅着摇了摇头:“我才没有生爹爹的气……” 听到她软红的嘴唇吐出自己最想听的话,阮烟罗魂与神授,一把将宁儿抱进怀里,笑道:“傻丫头,你还叫我爹爹么?” “我……我一下子改不了口……”宁儿声如蚊蚋,被阮烟罗紧搂在胸前,阵阵浓郁的成年男子体味直冲鼻端薰人欲醉。 泪眼朦胧中望出去,阮烟罗的脸容也似乎比平时更加英挺俊朗,连那条淡淡的伤疤也透着难以言语的男子气概…… 她羞红了脸依偎在阮烟罗怀中,听着男人心脏有力跳动,她一颗心也跟着怦怦越跳越快,大着胆子伸手揽住了阮烟罗脖子,看到阮烟罗眼里笑意,她蒙住男人眼睛,娇嗔道:“不要看。” “好好,我不看。” 阮烟罗笑着拉下宁儿的手,本想再亲下她嫣红如霞的脸蛋,省起紫冥和余幽梦两人,心头一凛,压下绮念,拍了拍宁儿手背:“我要出去办点事,你先回房睡吧。” 宁儿应了声,乖乖地任他送回闺房休息。 阮烟罗安顿好宁儿,走出客来顺,只见四周黑云低压,狂风大作,卷着沙土树叶漫天乱飞,更听得云层深处雷声隐隐,正是暴雨将至的前兆。 紫冥和余幽梦,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 茫茫然被自己的双脚带着走,看到横亘在面前的溪流,紫冥终于支持不住,膝盖一软,慢慢坐倒岸边。 余幽梦那一掌,几乎震乱了他的五脏六腑…… “呵,你出手还真不留情。”他捂着嘴一阵咳,却又偏偏止不住想笑:“紫冥啊紫冥,你这大傻瓜,这次总可以死心了,还是乖乖回苗疆去吧,咳――” 这里,已经再没有任何值得他继续留恋停驻的理由。 他还以为自己会伤心欲绝,可真正痛到尽头,感觉反而变得麻木。 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居然不是怨恨余幽梦的无情,只想尽快找坛酒来痛痛快快喝一气。 他吃力地站起来,转身,就看见余幽梦顺流缓缓行来。 男人的脸色,比背后墨黑的云层更阴沉。 余幽梦一定恨极他对阮烟罗动粗吧!紫冥笑了――再给他一次机会选择的话,他依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若非伤了阮烟罗,他永远也不知道自己在余幽梦心目中原来是如此地无足轻重、微不足道…… 让他连最后一点幻想的余地都没有。 “找想通了,你喜欢的人始终都是阮烟罗,不是我。我不该再缠着你……”他看着走到跟前的余幽梦,微笑道:“缘分既然到头,我也该走了。” “站住!” 冷厉的命令像钉子一样钉住了紫冥脚步,他回头,尚未辨清余幽梦眼里的复杂神情,一巴掌已狠狠甩上他的脸。 这一巴掌力道奇大,紫冥站立不稳,整个人摔了出去,额头撞上岸边一株粗可合抱的树身。 眼帘前骤然发黑,额角热辣辣地似乎已擦破了皮。紫冥懵了好一阵,才逐渐恢复视力,按着额头慢慢坐起身。 “……为什么?”他无法忽略余幽梦瞳孔里浓重的仇视和杀气,茫然间竟觉得余幽梦下一步就会取他性命。 “为什么?这句话应该是由我来问!” 余幽梦走近紫冥,全身寒气逼人:“你去捕蛇的那天,明明遇到了烟罗,为什么回来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你以为瞒着我,让我对他彻底失望,就可以哄我尽早离开这小村子么?哈哈……” 他仰头大笑,震得无数树叶簌簌摇落:“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被人欺骗!''猛然低头,冷笑着盯住张口欲语的紫冥:“骗我,我还可以容忍你这一次,可你居然想杀他,我绝不饶你。” 紫冥遽然一震,嘶声道:“我没有想杀他,我只是要他答应回到你身边,我――” “哈,你花言巧语的,还想骗谁?” 余幽梦一声讥笑,盖过了紫冥所有未出口的辩解:“我知道你早就对烟罗嫉妒得要死,这回你终于忍不下去,对他出手了,不是么?要不是我及时赶来,他已经被你掐死了。你还敢狡辩?以为烟罗一死,你就能独占我全部心思了?呸――” 他劈脸啐了紫冥一口:“告诉你,别痴心妄想。有我在,你永远都休想伤他一根手指头。嘿,就算他死了,我心里还是不会忘记他……” 听着余幽梦不绝怒骂,紫冥心头也跟着一点点凉了,打消了还想解释的念头。 呵!反正余幽梦心里已经认定了他是这么个心胸狭窄又爱争风吃醋的下贱货色,说什么,都是多余!男人甚至连平心静气听他诉说的耐性也吝啬给予…… 原来,他于余幽梦,充其量也只是个可以用来发泄欲望排遣寂寞无聊的小玩意儿。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呵,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嫉妒他!” 紫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笑,但就是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我还恨不得他从来就没在世界上存在过呢!那什么五福堡的蠢材想对付他,我正求之不得,哈哈哈……” 他看着余幽梦眼中的愤怒火苗因为他的话狂猛烧起,竟然感到一种泄愤般的快感,大笑着继续挑衅男人的极限:“谁叫你那么喜欢他?你越喜欢他,我就越恨他,恨到想杀了他!” “畜生――” 怒火将余幽梦所有的理智都燃烧殆尽,他红了眼,飞起一脚踢向紫冥。 畜生啊……不久前,余幽梦不是还搂着他,笑吟吟地说他是上苍赐予的大活宝吗…… 真是讽刺!紫冥诡异地扯着嘴角笑,任那一脚狠狠踢了上来。 “……呃……”胸膛在脚掌和背后树干的瞬间挤压下凹陷变了形,紫冥听到自己身体内部连续响起几记轻微低沉的骨头折裂声,腥甜的血一下子就从嘴巴和鼻孔喷了出来。 他看见衣服上染上了暗红的血迹,心里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这一脚,算是彻底让他看清了自己和余幽梦的结束。 只可惜,这个结束的方式不够甜蜜。他还天真地以为,能够心平气和地好聚好散…… 渐渐朦胧晕旋的目光里,望见余幽梦的嘴唇在不停开合,他却已经听不出男人还在骂什么。想到的,竟是那个月色清凉的夜晚,他摘了一大堆水灵灵的桃子回祠堂,快活地看着余幽梦吃桃子。 鲜嫩的桃汁将余幽梦的嘴唇也染成了诱人的粉红色……洁白的牙齿咬着桃肉,每一口,都像在他心尖噬下个小小印记…… 之后一切的一切,耳鬓厮磨的数个日夜,余幽梦微笑着递到他眼前的那片最红最大的西瓜……都摇晃着变得不再真实…… 阮烟罗老远就听到余幽梦在骂不绝口,寻来溪边,看清状况不禁色变。 “幽梦!你伤到他哪里了?”他一声断喝,等不及回答,焦急地走到树边,蹲下身替紫冥抹去口鼻血迹。 又发现紫冥捂头的手指缝也渗着血,他硬是拉开紫冥的手,见紫冥额头擦破了大片皮,回头怒道:“是我叫他不要把我上山捕蛇的事情告诉你。即使他撒谎有错,你也不该下这么重的手。” 余幽梦嘴巴张了两张,又见阮烟罗对自己怒目而视,心底一乱,却仍觉不解气:“这小畜生竟然敢对你下杀手,我怎能不好好教训他?” “谁说他是来杀我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71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阮烟罗皱紧了眉,知道这下误会大了,转头问紫冥:“你怎么不跟他解释清楚?” 紫冥微牵了下嘴角,缄默着,鼻血又慢慢流了下来。 阮烟罗见他脸上布满苦笑,心知以余幽梦的性子,多半根本不容紫冥争辩就出手痛殴。叹口气对余幽梦道:“紫冥来客来顺找我,是劝我跟你在一起。我不答应,惹火了他,他才动粗非逼我应承回到你身边。” 看到余幽梦目瞪口呆地僵立当场,他严厉地道:“你还发什么呆?快过来帮他料理伤势啊!” “我……”余幽梦头脑里一片混乱――紫冥竟真的大度到甘愿将所爱之人拱手让人,还不惜为他去求阮烟罗回心转意? “紫冥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紧抓着自己胸口衣衫,觉得身体下一刻就要被一股从未体验过又难以任何言语笔墨描述形容的强烈情感涨破爆裂―― 见余幽梦周身战栗摇摇欲坠,阮烟罗也不指望等他来替紫冥疗伤,轻轻在紫冥身上摸索伤处。手掌刚移到紫冥左胸,听到一直没出声的人发出痛楚的闷哼。 “幽梦,你打断了他的肋骨?”阮烟罗失声叫。 什么?余幽梦脸色青白,刚才狂怒之下,哪里还控制得了力道? 颤巍巍伸手,想去扶紫冥,却见紫冥忽然转眼,竟朝他笑了笑。 “是我自己不好,惹你这么生气,你不用内疚。这伤我自己治得了,就不劳你费心了。”既然情已断,缘已尽,紫冥也不愿再与余幽梦有任何牵扯。 不去看余幽梦惨淡的表情,他抹掉鼻血,忍着断骨处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扶住树身一点点站起,对满脸担忧的阮烟罗笑道:“都怪我非要多管闲事,呵,对不住,我不该强人所难,先前得罪了。”转身慢慢拖着脚步沿溪流往上走。 阮烟罗默然。余幽梦盯着紫冥背影,面如死灰。 蓦地,紫冥摇了摇,摔倒在溪水中。 身后两人齐声惊呼。余幽梦肩头急晃,已越过阮烟罗纵上前,抱起紫冥,飞奔出阮烟罗视线。 天空,滚过一个响雷。雨点由小到大地在溪中砸出一个个水圈,一场暴雨终于倾盆而至。 ☆☆☆ 天空电闪雷鸣,怒吼着将洪水倾盆倒下,宛如要把小镇灭顶淹沉,只有几点微弱的灯火在风雨里挣扎着飘摇。 周大夫房里还亮着蜡烛,正在研究针灸书。他是镇上年纪最大的郎中,几年前老伴走了,膝下又没有子女,好在他医术不错,人又厚道,颇得小镇远近百姓敬重,看病求医时往往给多几分诊金。周大夫又不嗜酒色,倒也生计无忧。 暴雨不断敲打头顶的屋瓦,周大夫终于心烦地看不进书,抬起头揉揉眼,就见黄旧的墙壁渐渐渗出浮水印。没多久,啪啪地,雨水从屋瓦漏隙里滴了下来,砸着屋里的小青砖,溅起一朵朵水星子。 “房子老了,跟人一样不中用咯……”周大夫甩了甩老胳膊,起身拿了个铜脸盆搁在漏雨的地方接雨水。豆大的水滴掉在铜盆子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砰砰砰――”大门也适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击。 这么深夜大雨的,会是谁?他一怔,刚走过去想开门,敲门人仿佛已等不及,砰地震断了门闩―― 狂风里着冷雨畅通无阻地直灌进屋,周大夫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门外站着个男人,臂弯里还横抱着一人。男人全身衣服和头发都被淋得湿透,可背脊依然挺得笔直,他肩头,赫然停着头双目血红如琥珀的黑鹰。 “你是……”周大夫僵在门边,嗫嚅着问,转眼就被男人投到他脸上的目光震住了魂魄。 男人的双眼,比吹到他身上的寒风冻雨更阴冷,泛着濒临疯狂绝望的气息…… 瞥了周大夫一眼,男人什么也没说,就径直走进屋,掀走了床上被褥,轻轻地,像放置什么易碎的瓷器般,将怀里同样从头湿到脚的青年放在床上。 回过头,对两眼发直的周大夫冷冷下了命令:“替他接骨。” 原来是来求医的,周大夫胆气立壮,心疼地瞅着被青年满身泥水弄脏的床铺,捻起花白胡子不悦道:“要看病也不该弄脏我的床――” 男人冷笑一声,伸出手,在书桌的一角轻轻摸过,细如粉尘的木屑簌簌掉落。手掌移开时,书桌已经缺了一角。 周大夫瞠目结舌,再也说不出个完整的字。裤脚突然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他毛骨悚然地浑身一哆嗦,低头才发现原来门外还趴着个人。 “叶掌柜,怎么是你?”这不是镇东大药铺“春善堂”的掌柜么?平时总是衣着光鲜,此刻却全身拖泥带水,狼狈不堪,差点认不出了。 叶掌柜苦笑,偷偷望着屋里的男人,红了老脸:“周大夫,您老千万别怪兄弟给你引人来。那位爷半夜来铺子,把我从被窝里拖出来,要我带他找镇上最好的大夫……您老也知道,兄弟我上有老,下有小……” 周大夫总算明白来龙去脉,就听男人冷冰冰地道:“你们聊够了没有?”一指叶掌柜:“你不许走。待会要用什么药,你立即给我回药铺去抓。敢抓错半毫份量,我就杀光你老婆孩子,如果不回来,我连你老父亲的皮也剥下来。” “小人知道,知道。” 叶掌柜连滚带爬地进了屋,不住地抹额头冷汗,点头如捣蒜,乞怜地望向周大夫:“周老,您就快点替人看病吧,兄弟的身家性命现在都靠你了。” 周大夫沉吟着,终于走到床边,解开了青年衣服查看伤势,见到青年左胸一片乌青,肿得像个发酵的面团,不禁变了脸色。 “这下手的人也太狠了,唉,打断了人家四根肋骨。有根断骨差点就刺进肺叶了,好险……”他一入病情,倒是聚精会神,絮絮叨叨地搬出药箱准备施救,全然没留意到男人的脸变得苍白如雪。 余幽梦颓然往桌边一坐,盯着周大夫忙前忙后:身上衣服还在滴水,可他半点也没想到要脱下衣服拧水。 脑海里,除了紫冥灰白的脸庞,再也考虑不了其他任何东西…… 手指狠狠插进湿漉漉的头发,似乎想靠这个动作来压住某些快要爆发喷涌而出的情绪,却徒劳无功。那种感觉来得如此猛烈,让他的心脏也几乎承受不住地痉挛起来。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紫冥喜欢他,紫冥看他的眼光,就像他当年追逐阮烟罗时同样的痴迷。可迷恋一个人,不是应该将那个人牢牢抓在手心,不容任何人分享? “……为什么?紫冥……” 他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解释,心乱如麻间,听到紫冥昏迷中也在无意识地低声呻吟,他狠命咬紧了嘴唇: 恨自己为什么不肯听紫冥解释!为什么没有对紫冥多一点信任? 周大夫虽上了年纪,手脚却端得利索。四更时分,已将紫冥断骨处一一搬正,涂药打上夹板包扎停当,额头的伤口也用纱布包起,又开出满满三张纸的药方。 叶掌柜早在旁等长了脖子,也不待余幽梦交代,如获至宝地抢过药方冒雨冲了出去。不过半柱香就返回。从一个大油布包捧出药材,居然还有几套全新的里外衫裤,赔着十二万分小心,战战兢兢送到桌上,只盼能讨好眼前的瘟神,早点放他脱身。 余幽梦看到干净衣裳,倒醒起紫冥全身湿透,不换掉恐怕会引发风寒。他走近床边就去帮紫冥脱湿衣服,一不小心触到紫冥伤处,紫冥猛地发出声惨叫,吓得他不敢再碰。 “哎呀,你别把他刚接正的骨头又碰歪了,走开走开!” 周大夫正在煎药,忙放下手里活,将余幽梦推过一边,帮紫冥换上衣服。 紫冥痛楚紧皱的眉头慢慢地展开,嘴唇微微蠕动,开始断续呓语,突然间大喊:“我真的没有想杀他,为什么你不相信我?” 他叫得十分尖锐凄厉,余幽梦周身发抖,冲到床边,见紫冥脸上肌肉扭曲,双眼紧闭,原来还是在说梦话。 余幽梦无力地坐在床沿,想跟从前那样用手指帮紫冥理顺纠结一堆的头发,竟提不起勇气去碰。听到紫冥声音又低了下去,呻吟了几声,居然轻轻啜泣起来。 “好痛……我不要你喜欢上别人……不要……” 余幽梦鼻梁一阵酸,低头凑在紫冥耳朵边轻声道:“别哭了,这下半辈子,我除了你,不可能再喜欢上别人了……” 第一次,阮烟罗被他抛到了脑后。不是想不起,而是跟紫冥为他所做的一切相比,他之前对阮烟罗的执著显得那么幼稚可笑。 “……我想我直到今晚才明白,什么才算真正地喜欢一个人。我也终于知道,谁是真正喜欢我的人……” 他根本不理会旁边周大夫和叶掌柜两张老脸已经尴尬地越垂越低快钻进地皮里,轻吻着紫冥散乱枕上的湿发:“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就回悬崖,从此再也不理江湖上的是是非非,好不好?别再提什么缘分到头的话,我后半生,都要和你在一起的……” 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伸手去拭紫冥眼皮下隐约的一点血迹,指尖与紫冥脸庞接触的瞬间,紫冥又开始抽噎。 “你为什么要喜欢别人,要丢下我,燕南归……我胸口真的好痛,燕南归,你别走……你不要死啊……” 余幽梦的微笑就此凝固。 紫冥还在低唤哀求着,泪水缓缓淌过鼻翼两侧时,余幽梦遽然省悟,紫冥口中反复念着的这个名字,应当就是那玉瓶中的亡灵―― “……原来,他才是你心中最亲最重要的人么?”他扯着僵硬诡异的笑容问。 胸口腾起的酸涩就是嫉妒吧……余幽梦凝视紫冥鼻侧泪痕,忽又兴起想笑的冲动。 说到底,他和紫冥,究竟谁将谁当做了替身?这场角逐中,他们其实两败俱伤…… 抱着心头一丝不甘,他再度凑近紫冥,想听清楚紫冥的嘴里是否也会吐出他的名字。可紫冥停停喊喊,叫的始终都是燕南归,偶尔喊一两声爹爹,又没了声息。 一罐药熬成,他终究没有听到自己最想听的声音。 第十六章 狂怒下踢出的那一脚,踢断了紫冥的肋骨,也断裂了他和紫冥之间本就脆弱得岌岌可危接近破碎边缘的那点情谊了罢…… 余幽梦深深合上了眼帘,周身溢散而出的无形寒气令黑鹰也局促不安,低叫一声飞离他肩头,停在铜盆边啄饮雨水。 周大夫拿干净丝绵滤去药渣,端着药碗正准备给紫冥灌药,却被余幽梦抢了去。 “我来喂……”余幽梦从怀里摸出粒朱红色的丹丸,捏成碎末混进药汁里慢慢调匀。 注意到周大夫惊诧询问的眼神,他涩然一笑:“这种药叫醉梦,可以帮他减轻伤痛……” 周大夫哦一声,放下心,忙碌了大半夜也累得紧,推醒趴在桌上打呼噜的叶掌柜去隔壁小憩,也就没看到余幽梦脸上的凄凉和无奈―― 喝下这碗放了整整一粒醉梦的药汁,紫冥的毒瘾必定会加剧,伤身劳神。他原本并不想一次下太大份量,可眼下,只要能把紫冥留住,什么手段都无所谓: 暴雨直下到近中午,才收云敛雨。天宇一扫阴霾重见亮色。 紫冥转动着眼皮在屋檐滴水声里醒来。水砸在窗外青条长石上,敲起空洞的清响,散到空气中,像无名的流浪乞儿沿街敲钵,单调而孤寂…… 他动了动身体,才发现断骨处已经接续,被包扎得严严实实。屋子里,还飘着残留的药香。 “不要乱动,小心碰痛伤口!” 一直靠着床柱假寐的余幽梦听到动静,立即睁开眼,按下紫冥肩膀:“想要什么,我拿给你。” “……”紫冥默然,盯着余幽梦面上微笑,须臾,嘶哑着嗓子移开目光。 “为什么还要救我?” 听到预料之中的质问,余幽梦苦笑,抓起紫冥的手轻抚:“我不该怀疑你要杀烟罗,如果再不救你,我岂非禽兽不如?” “呵……”余幽梦终于相信那只是一场误会了吗?可笑他昨夜一心解释,都比不上阮烟罗几句话有力。 紫冥想甩开男人的手,却被握得更牢,就不再动。平静地道:“其实救不救,都没有分别。我也不想怨你什么,你让我走吧!”再多补救也填不满他心里的失落,就像砸碎的铜镜,再怎么补,都掩盖不住那道裂痕…… 余幽梦哀伤地看着紫冥:“我知道自己错了都没用么?还是你本来就不想跟我继续这个游戏了?” “什么游戏?”见余幽梦脸上写满自嘲,紫冥如坠云端雾里。 余幽梦没有说什么,放开了紫冥的手去倒茶,托着紫冥脖子喂他喝了茶,才缓缓道:“你昏迷的时候,一直都在叫燕南归,他就是你说过的那个最亲之人吧?我很羡慕他,纵然离开了人世,还有人念念不忘思念着他。紫冥,你知道吗?我等了一晚上,也想听你叫一声我的名字,可是没有。” “我……”印象里他昨晚噩梦连连,的确叫了好几声燕南归。问题是……余幽梦居然在为他喝醋?紫冥怪异地张大了嘴巴,看着余幽梦对他一笑,无限忧伤尽在眼底眉梢。 “也许我对你,也不过是个替代品。可我还是不想你离开我。”余幽梦又斟了杯茶,手指点了茶水替紫冥抹着干燥的唇瓣。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我们说过要回山谷隐居的。 以往种种,谁是谁非,你我都不要再去追究了,就让它一笔勾销,我们重新来过……” “一笔勾销?”紫冥分明不想笑的,却没来由笑出声,牵动伤口,额头登时冒出冷汗。 余幽梦也听出他笑声的嘲讽,闭上了嘴。 紫冥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对视余幽梦彻夜未眠血丝密布的双眼,笑着叹气:“没错,我从小就是燕南归抚养长大的,我也当他是这世上最亲的人来喜欢。不过我从没想过把你来代替他,我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本身,没有别的原因。” “那你是答应我不离开我了?”余幽梦眼露喜色,去拉紫冥手掌,却被紫冥一缩避开,不禁愕然。 “我承认喜欢你,不意味着我就可以任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我也不是你的玩物,给你高兴的时候抱着哄,心情不好就对我又骂又踢……呵,我没那么下贱,非要留在一个不肯相信我的人身边。” 紫冥忍着不去探究余幽梦眸子深处渐渐涌现出来的震惊受伤的神情,慢慢下了床朝门口走去。“你我缘尽于此,就不要再纠缠下去了。日后我也不会再跟你见面。” 他向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软弱的人,但也从没想过自己的心肠原来是如此硬的,竟可以从自己深爱过的人身边从容不迫地抽身离去。 或许,自从燕南归在他眼前死去那刻起,他已经学会了用酒精来麻醉自己,靠逃避来保护自己不再受伤…… 啪,茶杯在余幽梦手中四碎飞溅,一片锋利碎屑破空劲射,从紫冥耳后飞过,在他脸颊割出道血线。 “你真的这么想?”余幽梦弥漫血丝的眼睛紧盯紫冥背影:“你以为我真的只是把你当玩物?” 紫冥没回头,静静道:“难道不是么?” 余幽梦蓦地大吼,一拳狠狠砸在床柱上。身体里仿佛有某个部位轰然塌陷、崩溃…… “你想逼我杀了你吗?”一字一句从他牙关挤出,狂乱飞舞的长发垂落身后。 紫冥霍然一震,停了脚步。 “在茅屋,我曾经说过,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余幽梦重复着那天说过的话,虽然只相隔不过十日,他却觉得远如隔世。每一句,他都说得非常慢,非常清楚,生怕紫冥错漏了一个字。 紫冥依然背对着他,衣袖却微微波动:“我还记得你说过,如果我将来反悔了想离你而去,你会亲手杀了我……” 他倏忽笑一笑,回眸凝望余幽梦:“你现在,想要取我性命吗?” “你以为我下不了手?”被紫冥凄然的笑容刺得心脏奇痛,余幽梦色厉内荏地大喝,想要遮掩心头的混乱。用力吸进一口气,恢复了镇定。 “你可以走出这个门,但日后醉梦发作的时候,你休想从我手中求到半粒。” 什么?紫冥骇然瞠目,不敢置信地瞪着余幽梦:“你、你在我身上下了毒?” 避开紫冥震愕指责的目光,余幽梦冷然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世事难料,人心叵测,我当时既然打算让你长留身边,自然要有所防范。醉梦虽毒,不过我每次只用了极少的药量,只会让你渐渐成瘾,但不致于损及你五官知觉。你只要不背叛我,永远也不必担心发作时的痛苦,” 紫冥听着余幽梦冷冷地说,一颗心也跟着一点点变冷了。 原来,从头到尾,余幽梦都未曾信任过他…… 这个事实,无情地打碎了他从两人相识以来一切的温馨记忆。 喉咙甜甜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抑制不住地要冲出藩篱。 他张口,血水就从嘴角流出,滴上衣襟。他按住嘴想堵住还在往外涌的血,却停不了。 医书上所描述的气极攻心,呕血身亡,是不是就像他现在一样症状? “我,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会几次三番莫名其妙地头晕?是你做的手脚!那、那次你喝了一半再留给我的蛋花汤里,就已经、已经下了醉梦,对不对?” 难怪余幽梦那时的表情有点古怪,难怪一向百病不侵的他会无端得起怪病……他还曾猜想是否与宋别离对峙时遭了对方暗算,却根本没怀疑过余幽梦。 谜底的揭晓,竟如此残忍不堪。 “……我真蠢……”他忍不住笑,看见余幽梦惊惺地冲过来,替他截穴止血。 男人神色慌乱,似乎对他十分紧张担忧。可这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温柔的假象,远比昨夜那一脚更能置他于死地。 用来强自支撑身体的意念终于被意外的真相彻底摧毁,紫冥慢慢地从余幽梦臂里滑坐在地,无力地抓住了余幽梦胳膊,仰望那张姿容俊逸的面容。 “放过我吧……不然,就干脆杀了我。” 余幽梦的神情随着紫冥的话不断变幻,等紫冥说完最后一个字,也最终定格,像戴了个千年严冰雕成的面具,冷得找不出丝毫温度。 屋子里也骤然失去了温度,阴寒如冰窖。 “……你真的……宁愿死也不肯再和我在一起?” 他隔了很久才缓缓问,声音里居然听不出任何生气的迹象,反而还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抚摩着紫冥脸庞,动作异常地温柔,却藏不住惊心动魄的压抑和窒息。 “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此刻只需动一根手指,都能轻易取你性命?即便我放你走,醉梦再次发作时,没有我在你身边,你一样生不如死……” 余幽梦紧盯着紫冥双眼,他不信紫冥就真的不懂得权衡利害轻重。 “留下来。你不是一直都希望和我相守到老么?我发誓,从今往后只在意你一人。” 这算余幽梦给他的山盟海誓还是承诺?紫冥也很想让自己感动,可惜此情此景,余幽梦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而虚伪…… 紫冥笑了,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胸膛,向余幽梦摇了摇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一声细微的爆裂,余幽梦脚下的青砖化为斋粉。 翻袖提掌悬在紫冥天灵,就拟拍落。但面对紫冥满脸平静坦然,那一掌颤抖着,始终没有落下,狠狠地捏起拳头,一寸寸收了回去。 “……滚……”他觉得这是在他情绪失控前唯一能说的一个字。 紫冥没有再说什么,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默默地站起身,过去拉开了大门。突然又回头,深深望了余幽梦最后一眼。 “有件事,忘了告诉你。秦苏其实是当年被你奸杀的那个丫鬟琴儿的亲弟弟,他多年来一直处心积虑想为姐姐报仇。你要小心……” 他没有说出宁儿的秘密,只因此刻总算亲身体会到当年阮烟罗遭受醉梦荼毒胁迫时的愤慨心情。身心俱废的阮烟罗,一定是靠宁儿才支撑着走过这多年岁月,他不想再让余幽梦去扰乱阮烟罗好不容易换来的宁静生活。 他无所留恋地跨过门槛,轻轻在身后关上了大门。 隔壁房里的周大夫和叶掌柜早被两人的争执吵醒了,又不敢出来劝,只将隔壁门帘拉开条缝儿,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见紫冥走后,余幽梦仍旧一动不动,惟有嘴角边肌肉扭曲,表情越来越恐怖。叶掌柜双腿一阵发软,几乎快要站不稳,肚里大念菩萨保佑,千万别让那瘟神迁怒于他。 才念得两句,就听轰隆巨响,之前已经被打烂条床柱的木床在余幽梦又一掌猛捶之下,彻底分了家。 “我的床啊!”周大夫心疼地大叫,这可是他和老伴新婚时的婚床,用了几十年,老伴走后,他就靠这床睹物思人缅怀亡妻。 眼看床烂成堆碎木板,他气炸了老肺,根本忘了害怕,冲上去扯着余幽梦胸口用力摇:“你这恶贼,快还我床来!恶贼!啊啊……” 听到周大夫的叫声,叶掌柜哆嗦着闭上跟睛,心想周大夫多半死定了。隔片刻没动静,他壮着胆子睁开眼,不由目瞪口呆―― 周大夫只是被男人推开一边、毫发无伤,也正吃惊地瞪着坐在地上的男人。 眼泪,正慢慢地从男人眼角滚出,滑过面颊。 男人紧抱双臂,浑身都在剧烈颤抖,喉咙深处,间断发出一两声嘶哑的嚎叫。 这情形,让周大夫想起老伴去世的时候,他也跟眼前的男人一样,悲痛欲绝…… ☆☆☆ 小镇经过半天太阳照晒,地上存积的雨水已退了许多,只剩些坑洼泥泞,时不时溅起,弄脏了行人裤腿。 紫冥就在路中央慢吞吞地走,太阳照耀得他的眼睛有点发花,头也开始晕旋,大概是醉梦又发作了罢…… 他独自傻笑,依稀觉得四下有不少路人都指指点点,对他投以诧异忌惮的目光。身后仿佛也跟着几个人,窃窃私语小声议论着什么。 也难怪,身上穿着明显不合身的锦缎袍子,脑门还缠了圈纱布,小镇上的居民多半会把他当成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 紫冥扯掉头上纱布,尽挑僻静的小巷子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想避开人多的地方,慢慢地一步一歇喘口气,终是出了小镇,足下神差鬼使地沿着溪流而行。 日渐偏西时,来到小木屋前。 木屋的门板还是像那天两人离去时虚掩着。他摘来点缀窗口的细碎小花早已枯萎,褪色干瘪的花瓣零星掉了满地,只剩几片了无生气的枯叶依恋地附在枝上,随微风颤动…… 紫冥看了很久,才移开目光,轻轻推开了门板。 斜阳立即从他背后流泻进屋里,在覆盖了一层薄尘的地面勾勒出一个清瘦身影。 床脚,还倒着那日用来浸泡蛇胆的酒葫芦。 他吃力地扶着床沿坐下,捡起葫芦用力倒,想倾尽最后一滴酒,却涓滴无存。 算了,即使再度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醒来后,该忘的依旧忘不掉。 他默然盯着地上――影子的手一直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醉梦,算是把他毁了……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有阮烟罗那样的惊人毅力彻底摆脱醉梦的余毒?又究竟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把余幽梦在他心底烙下的伤痕磨平?十年,二十年?抑或一辈子…… “呵――”他丢掉了酒葫芦,抱头低笑――即便到此田地,他居然还是对余幽梦恨不起来。 长长地深吸口气,他忍着伤痛,出屋捡了些干枯草叶,引了火,在原来搭就的那个石灶上煮起水来。水开后,他找出两团之前晒好的面干,很仔细地加盐、加香油,煮了碗面条。 “……这是我最后一次煮东西给你吃了……”他把碗端进屋,放在树根做成的小茶几上,拿了双筷子,挑高面条,慢慢吹凉,慢慢对着对面的空气说话。 “我知道,我煮得再好,终究不会跟你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人总是很难忘掉自己最初喜欢的东西和感觉,不单是你,我其实也一样。我昨晚昏迷的时候,也梦到了燕南归。以前我看到你在想阮烟罗就不高兴,冲着你乱发脾气,现在想想,实在太幼稚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有时候简直不可理喻呢?” 他停下了动作,似乎想等四周的空气回答,当然没有任何回应。他等了半晌,又开始继续拨弄碗里的面条。 “我很多时候都太任性,让你左右为难,是我错。可你不该怀疑我要杀他。我扪心自问,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绝不会靠这种下流的手段来达到目的。何况他是你心里最放不下的人,再嫉妒,我也不可能杀了他让你伤心的。我从来,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自己喜欢的人快快乐乐的。而你,却根本不了解我,或许你也从来都没想过要去好好了解我的想法罢。” 面已经凉得差不多了,他将碗筷轻轻推到对面。嘴角一直噙着的淡淡笑容渐转凄然。 “你对我用了醉梦,我知道你是因为被他骗怕了,怕我也像他一样有朝一日会丢下你不辞而别,才这样做。我真的没办法责怪你,可你为什么就不愿相信我呢?” 他问飘过眼前的面汤热气,看着热气袅绕散尽,终于闭起了眼睛―― “对不起,我说过要跟你回悬崖底下隐居,却做不到。 但是我对你的喜欢从来都没有变过,真的,没有变。如果你肯多一点点信任我,这辈子,我都愿意陪着你,等你慢慢地看清楚、想清楚,谁才是真正喜欢你的人。可惜,你太吝啬,连这个机会也不肯给我……” 一切为未来编织过的幻想,都已经在余幽梦那一脚毫不容情地踩下时碎灭。 他静静地站了许久,按着又开始剧烈刺痛的伤口,转身出了屋。 门外,高低肥瘦,赫然站着一群人。 看清最前面那几人,紫冥倒抽一口凉气。 那为首的,正是前几天在瓜田边遇到的五福堡师兄弟五人。 “陆师兄,我就说是这小子,果然没看错。” 姚师弟得意洋洋地邀功,打量紫冥额头伤痕,更是吃了颗定心丸:“师兄啊,这小子看来落了单,又有伤在身,咱们抓住他,不怕那姓余的大魔头不乖乖现身束手就擒。” “凭你们这几个小丑也配?”紫冥最看不惯此等人欺软怕硬的嘴脸,明知凶险,仍忍不住出言讥诮,倒也领悟到先前尾随着他的就是这群家伙。 视线越过那五福堡数人肩头,看到人群最后两人面容,暗叫冤家路窄。 那两人一个干瘦,一个俊挺,可不就是那晚客栈的同路人?原来也是来向余幽梦寻仇的。 余幽梦还真的是仇家满天下啊!紫冥苦笑,恐怕他今天凶多吉少。可惜这帮人想劫持他来逼余幽梦就范,未免打错了如意算盘。 以余幽梦的脾性,既然两人已经撕破了脸,即便他在余幽梦面前被人分尸,也不见得会让余幽梦皱一下眉头罢…… 陆师兄貌似粗豪,实则却比那姚师弟谨慎得多,虽然在小镇时就发现了紫冥一人独行,他也惟恐余幽梦暗中伺伏,只叫众人小心跟踪莫打草惊蛇。 直到此刻见紫冥说话时一手始终按着胸口,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分明身负重伤,他才打消了心头那点忌惮,狞笑道:“臭小子,你死到临头还嘴硬!” 朝众人使了个眼色,慢慢抽出雪亮腰刀,率先逼近紫冥。 刀刀映着即将坠落地平线下的红日,折射出一片刺眼血色。 紫冥不适地微眯起跟,手腕轻翻撤出短剑,刚想摆个起手,胳膊一动登时牵动断骨,奇痛如割,再也站立不稳,摇了两摇坐倒在地。 陆师兄一怔,生恐紫冥使什么诱敌之计,忙扬手示意众人停步,却见紫冥张嘴,大口呕着鲜血。 人群欢声雷动。“大伙儿不用怕,他早就受了重伤了。快抓住他,就等于抓住了余幽梦,替武林除害。” 这些人中,不乏当年围攻御天道被杀之人的子弟家人,更叫嚷着报仇血恨。也有人是图扬名立万而来,本在观望,见紫冥伤重,不禁壮了胆气,纷纷亮出兵刀围将上来。 众人―样的心思,谁也不愿错过这捡便宜的好机会。 环视众人虎狼般的目光,紫冥想站起御敌,挣扎几下,终究力不从心无法起身。一用力反而又吐出许多血,喘息着讥笑:“你们,你们这群他奶奶的天下英雄,就只会 恋耽美 分卷阅读72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只会打群架么?呵,连狗熊都不如。” “你说什么?臭小子!”几人立刻怒吼起来,想冲上去揍人,被那五福堡的陆师兄拦住:“各位,莫中了他的激将法。” 他回头,对紫冥冷笑道:“你想激怒咱们杀了你?别做梦了。一天没抓到姓余的,你就都得替咱们做饵。不过嘛,不杀你,你伤好了又会逃跑,你说,该怎么处置你好呢?” 他虽在问,但一脸残忍得意,显然心中早已有了打算,不过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刀尖凌空比划着紫冥四肢。 “不如挑断你手脚筋脉,免得你给咱们添乱,嘿嘿。” 听到如此恶毒的主意,紫冥面上血色全无。陆师兄哈哈一笑,执刀向紫冥走去。 “且慢!”人群最后突然响起个年轻的声音出言阻止。 众人回过头,看着那发话的青年皱起剑眉,神气间似乎极不苟同:“陆兄,这么对付个重伤的人未免胜之不武吧?你看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谁都能轻轻一拳打倒他,伺必再挑他筋脉折辱他呢?况且姓余的当年滥杀无辜时,此人尚不知身在何处,根本与姓余的造的杀孽无关,咱们不该迁怒于他。” “原来是仲孙兄。” 陆师兄认出这青年和边上那干瘦汉子是他们在小镇躲雨时遇到的峨媚派弟子,说起要围剿余幽梦,大家一拍即合,谁知眼下竟公然与他唱反调。他心中暗怒,表面却丝毫没露出半点不悦,反正色道:“仲孙兄此言差矣。那姓余的大魔头凶残好杀,此番重出江湖,势必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武林浩劫。此人跟着姓余的狼狈为奸,也绝非善类。这些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人群中本有几个老成持重的,隐觉大帮人对付个伤者不够光彩,但被陆师兄这番冠冕堂皇的话一说,也附和着点头:“不错,不错,对付妖邪败类,用不着讲什么江湖道义。” 就连与仲孙羽同行的干瘦汉子也劝道:“仲孙兄,你忘了咱们在客栈时,这小子何等猖狂?你何必同情他?” 那夜被紫冥讥笑的情景,他始终耿耿于怀,之前还伤在余幽梦掌下,巴不得在紫冥身上出回口恶气。 眼见群情汹涌,仲孙羽心知自己人微言轻,难犯众怒,只得暗叹一声,背负起双手不再多言。 陆师兄环顾左右,见无人再阻挠,他一挥腰刀就向紫冥握剑的右手脉门斩落。 第十七章 刀声破空,虎虎生风。紫冥费力抬剑去挡,兵刀叮地相交撞出几点火星,他手腕无力敌不过陆师兄的刀势,短剑被震得失了准头,竟朝自己胸口扎落。 胸襟上即刻溅开大滩血花,有几点飞上紫冥脸庞,触目惊心。 “哈哈,你现在连剑都拿不稳了,就乖乖就擒,别再做困兽斗了。” 陆师兄一脚踩住紫冥小腿,存心想看紫冥惊恐哀求,他故意用刀慢吞吞割开紫冥裤脚:“先挑断你的脚筋,再好好收拾你。” 紫冥面色刹那间惨白如纸,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喷了陆师兄满脸。身形腾空跃起,剑光淡若娥眉,倏闪已齐柄没入陆师兄腹中,拦腰一拉。 野兽般垂死前的哀叫割裂了暮色,又戛然中断。陆师兄上半截身子同下身份了家,飞出十几步才落地,红白相间的肠子撒了一路。 局面急转而下,所有人都被眼前的血腥场面吓破了 片刻沉寂后,那姚师弟颤抖着大喊一声:“快逃啊!” 如梦初醒的人群发出连串惊叫,争先恐后转身飞逃,个个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你们不是要为武林除害,对付我这邪魔外道吗? 紫冥嘴角升起冷冰冰的嘲笑,剑气森然扬出千重幻影,直追人群惊惶失色的扭曲面容。 鲜血随着接连不断的惨叫四处狂溅,泼墨般染上了附近大树。 血叶停止摇动时,一切归于寂静。 草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十多具尸体,支离破碎的残肢断骸掉得东一块西一块,宛如修罗屠场。 唯一还完好站立的,只有仲孙羽。他也是自始自终唯一没有出手的人。 “……你,你并没有受伤?” 他背脊爬上一层寒气。情知若非适才出言为紫冥求了一句情,恐怕也已经跟其他人同样下场,横尸紫冥剑下。 只是想不通紫冥吐血成升,居然可以突然间发力尽歼众多高手。难道先前一直都是在假装负伤,迷惑众人掉以轻心? 紫冥冷然瞧着仲孙羽,没回答。 还在不停滴着血珠子的短剑往地里一插,整个人慢慢半跪蹲下,就靠短剑支撑着全身重量维持不瘫软倒下,深深呼吸数次才压下一颗狂蹦乱跳几欲跃出口腔的心―― 多亏及时施展了血魅大法,让他得以瞬间提升数倍功力杀敌。然而一击后就将承受将近月余的散功之苦,眼下,即使仲孙羽随便伸出根手指,也能置他于死地…… “念在你还有点血性,我这次不杀你。还不快滚?”他吊住最后那丝未懈真气猛喝,声震四野。 仲孙羽为人自负,被紫冥一喝,顿觉挂不住脸,却又忌惮紫冥,正踌躇着是不是该交代几句场面话再走,忽然眼前骤暗,一条黑影疾知鬼魅从他身边掠过,直扑紫冥。“撤剑!” 短剑脱手而飞,贴着仲孙羽面颊射入他身后,将他惊出身冷汗。定睛看清那黑影原是个黑袍拖地的男人,满头黑发里夹杂花白,也瞧不出到底多少年纪。男人额头正中戴着粒血红宝石,衬上鲜红的嘴唇,夜色里里显诡异。 手中握着条纯黑长鞭,鞭梢紧紧勒住了紫冥手腕。 男人细长的眼眸在仲孙羽周身一转,锐利似刀锋,又落在紫冥身上,嘿嘿冷笑:“你刚才自刺经穴,是用失传已久的血魅大法来退敌吧。听说这法子用后就会急速散功,你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还在虚张声势!可惜你骗得了这小子,却瞒不过我。” 一甩长鞭,围着紫冥连绕几圈,已将他捆得扎扎实实,转身朝仲孙羽咧嘴一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现在是我的猎物了。你滚吧!” 紫冥叹口气,闭起了眼睛。本是靠着股求生意念硬撑,但落在这鬼气阴森的宋别离手里,料想无望生还,他反而坦定下来,连话也懒得说了。 死了也好,免得再受醉梦折磨。只是宋别离会不会像处置祠堂那几具尸体一样,也将他如法炮制变成走尸去对付余幽梦呢? 想像着那副诡异场景,他竟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不知道余幽梦见到他的尸体,将是什么表情…… ☆☆☆ 暴雨过后,通常就是好几天的大太阳。小镇地上的泥泞差下多风干了,小商贩们开始忙碌着挑出货担招揽生意。屋顶有漏雨的人家也趁着晴天叫来工匠添砖加瓦,修缮粉刷。 突然一阵吵闹声从镇上有名的酒楼醉仙居传出,路人好奇地围过去看热闹,就见酒楼老板金老爷子骂骂咧咧地指使手下伙计架着个烂醉如泥的男人往外拖。 男人的衣服上到处都是酒渍,头巾也在拉扯中被伙计弄掉了,头发又长又乱纠结如藤草。 被伙计们横拖竖拽地丢在路中间,他慢慢伸出手,嘴里含糊不清地还在叫着:“给、给我酒……” “娘的!银子不够就别上醉仙居来,欠了老爷找几坛酒钱,还想喝啊你?再赖着不滚,老爷就扭你上衙门,让县太爷判你喝马尿去!” 金老爷子年过花甲,却跟老人家的慈祥沾不上半点边,看伙计对男人乱踢乱踹仍觉不解气,拄着龙头拐上前,朝男人肩背连砸几拐杖,打得男人像个虾米似地蜷缩起来,他才停了手,回头驱逐围观人群:“去!去!一个醉鬼,有什么好看的?” 大家见原来只是个酒徒没钱付帐,也就各自散了。 金老爷子叫伙计拖起男人还想再打他一顿出出气,路上蹄声得得,一辆骡车驶近。 “咦,阮掌柜您这是要去哪?赶着车,出远门呐?” 他认出驾车的中年男人是村里小客栈客来顺的掌柜,常来小镇采办,每次都会在醉仙居隔壁的香粉铺子替女儿买胭脂水粉。见面多了,也算熟人。 阮烟罗笑笑:“是,要回老家办点事情。”转眼瞥见那醉鬼男人,顿时愕然――“幽梦?” 就算那男人再蓬头垢面,他依然一眼认了出来,更何况幽梦的黑鹰就在上空盘旋呜叫,似乎正为主人求助。 “你们认识?”金老爷子看着阮烟罗从车驾跳落,自伙计手里抢过男人,倒没有阻拦。“既然是阮掌柜的朋友,那我也不跟他计较那两坛子太白醉了。” “幽梦你怎么喝那么多酒?”阮烟罗皱起眉。 醉仙居里号称酒性最烈的太白醉,常人三杯必倒,难怪幽梦浑身酒气醺天,醉眼惺忪连人都认不出。 还有,怎么不见紫冥?那夜,负伤的紫冥明明是被幽梦带走的…… 直觉告诉他,幽梦这样不要命地寻醉,多半跟紫冥脱不了关系,但依幽梦现在的情形,根本就没法问出个所以然来。 “……他的酒钱,我来付。” 一锭银子不偏不倚抛进个伙计怀里,阮烟罗拖着不省人事的余幽梦上了骡车驾座,勒紧骡子口绳,掉转了方向。 车厢里,宁儿惊讶地道:“我们不是要离开村子吗?怎么又走回头路了?” “先回去再说。” 阮烟罗暗自叹气,那晚跟宁儿吐露心迹又得宁儿芳心暗许,他喜出望外,决意带宁儿离开这是非地。好不容易等今天泥地干透可以轻松启程,居然就这么巧撞到了余幽梦。 要是余幽梦好端端的没喝醉,他还可以装做没看见,心安理得地继续赶他的路,可眼下醉得七荤八素的人叫他实在找不到借口置之不理。 冥冥中或许是他和余幽梦还欠个了断,老天才不给他走得顺利罢…… 阮烟罗素来不太相信宿命,这当口也不由得不信,摇摇头,皮鞭凌空甩起个空响,驾着骡车向来路返回。 余幽梦这次委实醉得厉害,半路上被骡车一颠簸,就开始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吐出的却全是酒水,不见一点食物残渣。 “你空着肚子喝成这副德性,真的不要命了么?如果经过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从前的仇家,你怎么办?”阮烟罗明知余幽梦此刻神志不清,但见他如此不爱惜自己身体,仍忍不住数落。 无奈地腾出只手揽住余幽梦的腰,防他摔下车,又叫宁儿递条手巾出来,一边替余幽梦擦嘴,一边赶车。 走走停停个把时辰才回到客来顺。他把余幽梦抱进房,煮了热水为他抹身洗头发。余幽梦途中已经吐空了肠胃,昏沉沉地显得分外安静,任由他摆布。 阮烟罗忙了半天,总算替余幽梦清洗干净一身酒气,擦干了头发,又从车上包裹里翻出套衣服给他换上,将他搬上床休息。 摸了摸余幽梦额头,发现有些发烫,便走去厨房煎醒酒药,顺手切了些碎肉喂黑鹰。 宁儿见阮烟罗神色凝重,也不敢多问什么,张罗好晚饭同阮烟罗吃过后,自行回闺房做针线活。 阮烟罗却没有睡意,坐等醒酒药熬好,撬开余幽梦牙关刚喂了几口,余幽梦半晕半醒间烦躁地翻来覆去,叫嚷着要喝酒,闹了阵子又开始胡乱呓语。 阮烟罗听了片刻,也只辨清余幽梦在叫紫冥,喊了几遍后声音竟然慢慢哽咽了。 “为什么你也不要我了……我好怕一个人孤独地活着啊……紫冥,你不要走,我真的很怕……” “……”阮烟罗凝望着泪水自余幽梦紧合的眼帘滑落,一股说不出的酸涩滋味攀上心口,难耐地移开了目光―― 被困悬崖底下的二十年里,幽梦是不是都跟现在一样,每个夜晚在睡梦中流着眼泪…… 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曾为自己当年离开山谷的决定后悔过,可这一刻,却发觉自己何其残酷无情。 随手写下的四个字,确实让他脱了身,却从此锁住了那个最害怕孤独、总是抱着小鹰跟在他身后不停叫烟罗哥哥的孩子…… 眼角不受控制地湿润了,他握起余幽梦的手轻拍安慰,直到余幽梦彻底平静下来进入梦乡。 喝了醒酒药,又足足睡了近十个时辰,第二天余幽梦悠悠醒来,眼睛虽然仍布满血丝,却没有通常宿醉的头痛。 他拧着腕子打量周围,看到阮烟罗捧了碗白粥进屋,神情微僵。 “我昨天经过醉仙居看见你唱醉了,带你回来的。” 阮烟罗也没追问余幽梦喝得酩酊大醉,扶起余幽梦在他背后垫了个枕头让他靠得更舒适些,拿过粥吹了吹,微笑道:“吃点东西填下肚,别把肠胃饿伤了。” 余幽梦惊讶地望着阮烟罗的笑容,又将视线转向碗里白粥,呆了半天,轻轻道:“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对我笑的……” 阮烟罗听他说得辛酸,也不知该答什么,只好拿了调羹慢慢搅着粥,听到余幽梦叹了口气:“我也想不到,你居然还肯替我煮东西。” “……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你始终还是幽梦……”看着白粥在调羹搅拌下形成一圈圈漩涡,阮烟罗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被卷了进去一起在转,脑海里思考了整夜的想法反而清晰地浮了上来。 “只要你不介意,今后我都会像从前那样,为你做吃的,照顾你的。” “啊?”余幽梦震惊的眼神尽在阮烟罗意料之中。他淡然一笑:“我知道你不信,毕竟我之前躲了你几十年,可是谁叫我最终还是放不下你一个人呢?”就在昨晚看到余幽梦落泪时,骤然的心疼令他无法再逃避下去―― “幽梦,无论你信不信,我都想告诉你,我一直还当你是我的好弟弟。只是我实在没办法当你像心上人那样喜欢,你又逼得紧,我只能选择避开你,不跟你见面。可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你我就放开心结,别再为难自己了。既然你跟紫冥的缘分已尽,也是天意,不要再去醉酒糟蹋自己身体。不嫌弃的话,你就同我和宁儿一起住吧,总好过你孤苦伶仃一个人飘零。” 这些话他很认真地想了一晚上,说出来后轻松不少,摸了摸余幽梦长发:“你看你,头发都快长到脚跟了也不懂得打理一下,等下我帮你剪短它。唉,你总是学不会照顾自己,你说,要我怎么丢下你不管?” 余幽梦一直怔怔地盯着阮烟罗的笑容,却没有露出阮烟罗预想中的欢喜表情,更多的是茫然。 接触到余幽梦眼底渐渐腾起的酸楚,阮烟罗愣了一下。“你……不想跟我们一块住吗?” 昨晚深思熟虑了整个通宵,他才做出这个决定,本以为余幽梦必定会欣然答应,可现实仿佛跟他预想的大相径庭…… “你是同情我呢还是为了什么别的?” 余幽梦终于将目光从阮烟罗脸上移开,缓慢悠长地喟叹一声,接过粥碗喝了一大口,又把碗递还给阮烟罗,垂眸静静地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我还是该走了。” “幽梦你?”阮烟罗看着他起身下床,愕然放下了碗:“你不是总盼着和我在一起的吗?怎么说要走?” “你想不通我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变了多年心愿吧?其实我自己也想不到。” 余幽梦摇着头:“往日已矣不可留。烟罗,你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从前是我从来都没有仔细地去想过,问过自己,结果累了你这一生……烟罗,但愿你别再恨我。” 阮烟罗怎么也料不到会遭余幽梦拒绝,听余幽梦语气平和,是真的将心头多年的死结一朝解开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替余幽梦高兴还是该为自己曾受过的非人折磨感慨,望着自己满手粗茧出了半天神,才抬头道:“我从没有真正恨过你的,幽梦?啊――” 他面前空无一人,只有房门大开,落叶随风翩然掠过屋檐,转眼又不知被吹向何处。 就在他刚才埋头想心事的时候,余幽梦,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 原来骤然卸下多年的负累包袱竟是如此简单,什么担忧、焦虑、期待、不安……全像清晨的露水,当他跨出客来顺大门那瞬间,在头顶的阳光照射下蒸发消失了。 心里变得一片空虚,他漫无目的地在乡野田埂间移动着脚步,不知何去何从。 “鹰儿,你说我们该去哪里……”他摸着停栖他臂上的黑鹰,得到几声低咕。 黑鹰拍打着翅膀飞上半空,朝西方鸣啸。 “你想要回悬崖下去吗?”余幽梦惘然一笑。 不远千万里跋山涉水寻梦而来,最终依旧孑然一身归去。 短短时日,一段情缘,于他如昙花朝露,来得璀璨美丽,令人怦然心动,却也去得迅速。 前方是桃林,风携着缤纷飞舞的桃花迎面扑来,未沾衣,又从鬓角发丝旁拂过,坠落溪流,顺水婀娜飘零。 花开花落,情生情灭,他逃不过孤独的命运。没了那个懒洋洋的惫懒笑容在他眼前晃动,他想自己很快就会寂寞老死山中…… 也许,那就是上天一早为他安排好的归宿。 他笑着叹气,跟随黑鹰走。眼角余光看到那片茂密桃林与自己越离越远,心脏也像被丝线扯住般一阵又一阵地痛―― 在桃林中,他曾度过了此生至今最轻松无忧的短暂时光…… 脚步越来越缓慢,倏地一顿,折身掠入桃林。 木屋前的草地上凌乱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尸块,看伤口痕迹,已经死了几天,叮满了苍蝇白蛆,不少虫鼠正在尸体上爬动啃咬,听到动静一窝蜂地散了。 余幽梦神色凛然,难怪适才觉得风里掺杂异味,原来是尸体腐臭。再仔细辩论,尸骸中竟有那日遇到的五福堡中人…… 这些尸体,应该是来向他寻仇的江湖人,怎会死在此地?普天下,谁又会替他出手杀敌?…… 心房猛然间似被什么触了一下,他快步越过尸身来到小木屋前,伸手推门的刹那,竟畏缩迟疑了。 屋里面,会不会是躲起来养伤的紫冥?还是……又一具可怖的尸体? 怔忡半晌,他终于下了决心,深吸口气闭起眼,推开虚掩的木门。 良久,都没有任何他希冀的声音传入耳朵。他睁眸,屋里地面积累的灰尘被风带着,正在光线里飘舞轻扬…… 地上印着浅浅的脚印。树根做的那张小茶几上放着一碗面条,一双筷子。 面也已经开始发酵腐烂,散发出一股酸馊气味,引来数只苍蝇和飞虫嗡嗡绕飞。 余幽梦走到茶几边,木然盯着这碗面,看了很久很久,突然蒙住双眼,泪水无声地从指缝里渗出―― 被他伤得再重,紫冥仍旧回到木屋为他煮上一碗面。 他想像不出,紫冥面对这曾经回响着两人欢声笑语的空屋,为一个已经决意永不相见的人煮面时是怎样一种心情。他只知道,如今自己的心脏像被铁砣吊坠着,承受不了撕裂的剧痛,强烈地收缩抽搐着,疼到他再也支持不住,慢慢蹲下身体,可依然无法减轻丝毫无处躲避的窒息般的痛楚。 他想就在他和紫冥相处的那段时日里,他其实已得到了多年来一直在寻觅追逐的东西,可当这份渴求了半生的感情真的悄然滑入他手心时,他竟然没有觉察到那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没能抓紧。 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一个人会像紫冥那样嬉皮笑脸地围着他转、逼他说话、为他去摘水灵灵的桃子、替他打算将来的生活…… “……”他张着嘴,肩膀剧烈耸动,想尽情哭叫,喉咙里却痉挛着挤不出半点声音。 “嗖――”一道尖锐的破空声蓦地响起,紧跟着一束寒光穿窗而入笃地钉进树根。原来是柄短剑,剑身还在轻颤不停。 余幽梦霍然跃起,挥袖卷起短剑,脸色遽变。 紫冥的剑! 屋外一人急促地道:“我家主人有命,如要见人,明日正午云萝山庄恭候大驾,过时不来,就准备替他收尸。” 传话之人显是极为忌惮余幽梦,口气忒得托大,声音却一个劲地发抖,说到最后一字,已逃到数丈开外。 余幽梦长身一掠,如浮光鸿影飘出木屋,见前边一个青衣汉子拼了命飞奔,他冷冷一笑,脚尖轻拨,挑起地面一块石头直向那青衣汉子背心飞去,结结实实砸上那青衣汉子后背。 “啊啊――”青衣汉子喷出口鲜血,踉跄爬起身还想再跑,余幽梦已鬼魅般贴近,伸手轻轻捏住了汉子后颈。 那人惊到浑身寒毛竖起,魂飞魄散地狂叫起来:“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奉命来传话的。” “你们敢劫持他,全都该死。”余幽梦一字字慢慢吐出,手指渐渐收紧。 那汉子一声“饶命”便在喉咙口,脸皮涨得紫黑,眼看就要被扭断了颈骨,余幽梦却突然松了钳制。 “滚!回去告诉那叛徒秦苏,我明天一定准时赴约。 他要是敢伤我的人一根头发,我就把他身上的肉一条条地撕下来喂狗!” 甩手丢开了青衣汉子,看着那人连滚带爬地狂奔离去,余幽梦目光冰冷,眼底隐见青焰跳动,喃喃道:“紫冥,你不用怕,我一定会来救你的……” ☆☆☆ 余幽梦走后,阮烟罗惆怅了好一阵,终于抛去伤感,叮嘱宁儿收拾起昨天洗澡换下的衫裤,准备午后动身。 两人草草煮了一餐果腹,阮烟罗又喂饱那头骡子牵到大门口正套着车驾,就听天空鹰啸,他直起腰,见小径上一人长发狂飞,朝他疾奔过来。 “幽梦!你怎么又回来了?”他惊讶地放下手里活迎上去。 余幽梦没理会他问什么,只抓着阮烟罗领口:“你快告诉我,云萝山庄在哪里?” 之前想随手在村里找个人带路,哪知路上静悄悄地不见半个村民,好不容易撞到个在田边捡穗子的老婆婆,却是耳背得厉害,半天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叫他懊悔自己太过粗心大意,连地方都忘了问清楚就将那传话的汉子放走了。无奈之下,只好返回客来顺找阮烟罗问路。 阮烟罗被余幽梦咬牙切齿的恐怖表情唬了一跳:“云萝山庄?就在湖边的芦苇荡,从这里过去约莫两三里路程。你要去那里做什么?你可知道那山庄的主人秦苏就是――” “就是琴儿的弟弟。书儿那叛徒,居然抓了紫冥来威胁我,要我明日正午赴约。”余幽梦松开了阮烟罗的衣襟,转身便走:“我这就去救紫冥。” 阮烟罗咦一声,原来余幽梦已经知晓了秦苏的真实身份,一转念,料想是紫冥已提醒过余幽梦。 见余幽梦要走,他赶紧拉住:“且慢!既然你知道他是琴儿的弟弟,就该知道他对你何等憎恨。明天那场鸿门宴,必定凶险无比,杀机四伏。你现在贸然冲去救人,说不定正中了他的圈套,还会连累紫冥。你先冷静一下,想好对策再行动。” “难道你要我在这里枯等,然后任紫冥被那叛徒折磨?” 明知阮烟罗说得不无道理,可关心则乱,余幽梦此刻全然无法镇定下来思考什么对策妙计,满脑子尽是紫冥苍白脸色。 紫冥断了肋骨,根本就经不起任何刑术,何况,还有醉梦时不时发作…… “我等不及,你别碍手碍脚挡着我。”他甩开阮烟罗,疾跃离去。 脑后突有微风轻拂,一人飞快从他身侧窜出,横身拦住他去路。 谁竟敢来阻拦?他看也不看地一掌挥出。“滚!” 两掌相交,轰地激起半天尘土。余幽梦身形连摇几摇才站稳,不可思议地瞪着烟尘散后的人影―― “我绝不会碍手碍脚,只是不想你鲁莽行事害了紫冥。我们好好计划,明天我陪你一起去救人。” 阮烟罗轻描淡写地掸着身上灰尘,对呆立的余幽梦了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错,我的武功仍在。” 第十八章 “……可是,当初我明明废了你武功的……” “你的确废了我武功,却反而帮了我一个大忙。” 阮烟罗淡淡一笑,带着几分苦涩:“大还咒流传数代,始终鲜有人能大功告成,其实练功口诀并没问题,只是谱写口诀的人偏偏漏了一个最紧要的法门。我也是在这里定居后,试着重新习武强身时才发现,原来要想真正练成此法,必须在半途将之前学到的武功尽数废掉,再从头修炼,否则迟早会容颜大变,最终走火入魔全身瘫痪。幽梦,你虽然害我失去了武功,结果反让我误打正着练成了大还咒。” “……原来……你早就恢复了武功……” 余幽梦脸上震骇慢慢消退,慢慢走近阮烟罗,忽然毫无预兆地狠狠劈脸挥出一拳,打得阮烟罗鼻血长流。 “唔,幽梦?呃――”第二拳连环而至,正中阮烟罗下巴,他痛得开不了口。 余幽梦终于停了手,浑身都因奋力压抑愤怒而颤抖,“你够狠,隐瞒了这么久,愚弄我很得意么?看着我和紫冥为你的安危忙得团团转,被你玩弄股掌之上,你很高兴是不是?” “我没有想愚弄你……”阮烟罗捂着脸,早有预感一旦说出真相,余幽梦必然勃然大怒。 “我一直不肯展露武功,是不想招惹麻烦。而且你突然找上门,我当时只是想,如果继续装成个废人,或许可以让你因为内疚而放过我,不再纠缠下去,我――” “什么也不用再说了!”余幽梦怒吼着打断他,长发凌空狂舞,气愤到了极点。“就为了让我内疚,你居然可以瞒得这么紧,连紫冥也骗!故意被他打也不还手!你装得很像,害我心急之下,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怪罪紫冥。”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阮烟罗有足够能力御敌自保,他又何必折回村子来保护烟罗?跟紫冥也根本不会起争执,更不会因为看到阮烟罗“伤”在紫冥手底而对紫冥辱骂殴打…… 满腹怨怒似乎转瞬就要炸开,却也明白起因虽在阮烟罗,归根到底还是错在他自己,他死死握着拳头,猛地大吼一声,一拳将路边株大村打飞了半截,转身狂奔。 阮烟罗被断树砸起的尘土掉了满头满脸灰,知道即使追上去解释再多也只会让余幽梦更生气,唯有苦笑不已。 ☆☆☆ 是夜无月,星尘寥落撒在湖面上,宛如铺上层细碎银箔。芦苇荡深处次第亮起灯火,不久,竟然飘出阵阵歌声。 说是歌,其实更像噪音。唱了半天童谣,又开始唱山歌,中间还吊了几嗓子。 唱歌的人似乎乐在其中,非但不觉得自己的歌喉难听,反而越唱越响,惊飞不少水鸟。在芦苇荡附近几条打夜鱼的小船也不堪忍受,争先恐后地划远。 云萝山庄的中庭便是这股噪音的源头。廊檐下绿树婆娑,花影绰约,萤火如流烟,本是充满诗情画意,却完全被乱七八糟的歌声破坏了气氛。 “……你肋骨断了,居然还这么好兴致,天天鬼哭狼嚎的,也不怕闪了舌头。”宋别离环抱双臂,冷冷盯着正四平八稳躺在对面软椅上捧着饭碗放喉高歌的紫冥。 自从抓回这家伙后,云萝山庄便失了昔日宁静。尤其是关押紫冥的柴房,每天都时不时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歌声。今晚紫冥被带到中庭后,越发地变本加厉,连唱了个把时辰还毫无倦意。 “既然命不久矣,吼多几声透透气总可以吧。” 紫冥终于收起走调的歌喉,这几天中醉梦又发作了两次,借着乱喊乱叫倒是转移了不少痛楚,顺便也乐得折磨一下庄中仆役的耳朵。 不过,他微微苦笑着转望身周――数个汉子自他被抬来中庭后就一直不停忙碌,在他前后左右挖了好多坑,埋入火药索线…… 慢吞吞从碗里夹起个水晶肘子,突然笑了笑:“前几顿吃的都是咸菜萝卜,今晚有鱼有肉,莫非是断头饭?听说衙门的断头饭还有半只烧鸡的,你的厨子也太偷工减料了。唉,只好将就着吃了。” 看到宋别离脸色一变,他更确信自己所料不错,叹口气将肘子塞进嘴巴――死也得做个饱死鬼…… 宋别离倒有几分赏识紫冥的淡定生死:“没错,我的眼线今天已向姓余的下了战书,等他明天来救你的时候,我只要在暗处点着火线,保管将你们两个炸得尸骨无存。”目光在紫冥身上逡巡,嘿嘿笑道:“姓余的向来心狠手链,想不到对你倒是有情有义,听说你有难就大动肝火,呵,我这一注可没押错。” “……”对他暗中下毒,踢断他的肋骨还叫有情有义?紫冥都不想去争辩 恋耽美 分卷阅读73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咬着肘子咕哝:“你少得意,这单买卖你多半是赔定了。” 如果被擒的是阮烟罗,余幽梦才会义无返顾地来营救吧! 真不懂宋别离为何放着正主儿不抓,反在他身上打主意。不过算了,即使余幽梦不来,他也铁定会被恼羞成怒的宋别离宰了。左右是死,他也懒得再浪费精神去刨根问底。 心满意足地吃了个碗底朝天,那帮汉子也已埋好了火药,接起长长的线头藏进草丛里,堆上些树叶做遮掩。 一个肤色黝黑的大汉打着赤膊走近中庭,双臂肌肉蚪结,胸口长满黑毛,煞是吓人。手中捧了条粗如儿臂的铁链。 “这条链子是用西域陨铁混以泰山乌金经由巧匠打铸而成,千斩不断。你就别打什么逃跑的念头,等着明天和姓余的一起粉身碎骨化为飞灰吧。” 宋别离看着大汉将铁链绕过中庭最粗的石廊柱,再打开链端机括套紧紫冥脚腕锁住,他凑上秦苏耳畔,轻笑道:“说实话,这链子我几年前就叫人打好了,本打算给你用的,呵呵,如今倒正巧派上用场了。” 秦苏一直站在宋别离秀边。依旧白纱蒙面,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听到宋别离这句话,他面纱一阵轻抖,恨声道:“卑鄙。” 宋别离不气反笑:“只要能得到你,用点卑鄙的手段又有何妨?我要是不够卑鄙,能替你报仇么?你又肯乖乖地躺床上被我睡么?” 他口没遮拦地在外人面前大放厥辞,秦苏直气得浑身发抖,狠狠一甩衣袖,快步走出中庭。 宋别离哈哈大笑,忽见山庄右侧泛出片火光,迅速映红了夜幕。庄中仆役呼叫救火声乱成一团。 “有人放火!快、快抬水……” 混乱之中,一条淡色人影在连片屋顶上纵跃,快若御风,却未逃过宋别离细长冷厉的眸子。 “哼,想纵火趁乱救人,没那么容易!” 他鲜红的嘴角扬起个残酷笑容,蓦然抢过那大汉手里钥匙,对紫冥冷笑道:“姓余的居然这么沉不住气,等不到明天就送上门来了。既然他赶着投胎,我这就去找他来陪你。” 一指封住紫冥哑穴,长鞭挥出将屋檐下一个灯笼打落草丛,火光灼灼,登时烧着了火线。 那大汉和埋火药的一行人齐声惊叫,四散奔逃。 “这条火线引子够长,足够时间让他赶来这里救你,你还得多谢我,让你们死可同穴,嘿嘿……” 宋别离转身,黑衣飘扬,蝙蝠般遍入浓黑夜色,只留紫冥对着脚上的铁链苦笑。 秦苏满腔愤怒,走出没多远,就听隔着一墙,庄中仆役敲锣打鼓地叫救火。他刚要过去看个究竟,头顶风生,一团黑影疾扑而至。 他本能地扭头闪避,那黑影呼地从他脸旁掠过,抓落面纱。脖子上火辣一片,一摸见血。 一把寒气四溢的短剑搁上他颈项。“说!紫冥被关在哪里?” 不用抬眼看,秦苏就听出来人是余幽梦。骤惊之后,反而镇定下来:“想杀就杀,我不会让你救走他的。” 余幽梦瞪着秦苏半人不鬼的诡谲面庞,想到这当年伶俐俊俏的小书童也是为了给亲人报仇不顾一切。多年来他其实始终对那枉死的琴儿心存歉疚,也不欲再夺走她亲弟的性命,当下尽力压低怒火,撤下了剑。 “你姐姐是我杀的,跟紫冥毫无关系。你先放了紫冥!再慢慢算你我之间的旧账。” 秦苏冷笑:“你以为我是无知小儿,会相信你吗?想救人,下辈子吧。” 余幽梦刚才低声下气说了那几句已是极限,闻言再难克制心头急怒,一掌将秦苏震退数步:“那我就杀了你再慢慢找!” 手腕一振,短剑脱手掷出。 剑气森冷如虹,携无穷杀机,当胸直扑秦苏。 秦苏自忖必死无疑,也不躲避闭上了双眼。只听身侧衣袂带风,紧跟着脸上一烫溅到不少腥热液体,却感觉不到半点痛楚。他愕然睁眼―― 像座黑色岩石一样挡在他身前的正是宋别离。 短剑齐柄没入宋别离胸口,黑衣前襟已被血急速染成深褐。 触及秦苏震撼的目光,宋别离竟然笑了笑,嘴唇不复平日红艳,而是惊人惨白。嘴角源源流出的血却鲜红得刺眼。 “……我,我刚刚想起你中了透骨钉,没法用内力,遇到敌人就麻烦了。还好……及时追上你……谢天谢地……” 断断续续挣扎着说完,他也仿佛用尽了力气,整个人瘫软着坐到地上,朝余幽梦咧嘴笑道:“出主意抓紫冥的人是我,他现在就在中庭等着你去救呢,咳……”伸手向中庭方向一指,眼前骤花,余幽梦已无了影踪。 他扭头望着犹自呆若木鸡的秦苏,将一直紧抓手中的钥匙扔到秦苏脚边:“这是铁链的钥匙,我已经点着了火线,呵,我说过会替你报仇的,就、就一定会做到。” 他说多一句,声音就更弱一分,脸色也越来越灰暗。 秦苏总算回神,摇摇欲坠。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帮我挡剑?” “到现在你还问这种傻话,什么意思?” 宋别离表情突然变得很生气,用力拉住秦苏袖子将他拖近,狠狠地咬上秦苏嘴唇。 “……唔……”秦苏想避,可是宋别离此刻的力气大得不可思议,不容他挣脱。 腥甜的血,不断地被强行喂进他嘴里―― “我的血可以抵御百毒百病,都给你。今后你一定得给我长命百岁!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知道吗?” 宋别离边训边咳,呕到无血可吐,终于仰天倒了下去:“你快、快走吧,不用管我。等火药爆炸,就来、来不及逃了……” “……”秦苏大张着嘴,脸上肌肉扭曲。虽然夜夜被宋别离强行拥抱时,他脑里盘旋的,就是如何杀死这男人,可当真看到宋别离无力合起了双目,他心脏也跟着急剧萎缩、冰冷…… 就像多年前,他从御天道逃出来后,到处流浪,又冷又饿,拖着被野狗咬伤流着脓血的腿艰难爬行。求生的欲望让他挨家挨户地叫门,希冀有个好心人肯收留他,但每一次都被踢下门前台阶。 当他决定放弃的时候,最后出现在他视线里的那扇漆黑大门终于缓缓开启。 开门的,是个唇若涂朱的黑衣少年。 少年的目光冷漠,可四目相对的瞬间,少年皱了皱眉,下一刻就弯下腰,一点不顾他全身污秽将他抱了进屋…… 茫茫人海,千帆过尽,愿意为他停驻向他伸出手的其实只有面前奄奄一息的男人…… “不……不要……啊啊啊……” 他忘乎所以地狂叫,跪地抱起了宋别离用力摇晃,却激不起宋别离丝毫反应。 泪眼迷蒙间,一个浅灰影子映入眼帘。 ☆☆☆ 火线滋滋地冒着火星子,点着了盖在上面的树叶,火势蔓延更凶,很快烧了一半引线。 紫冥瞪着火线,想到一会就要被炸得血肉横飞,那种滋味绝对比被人一刀抹脖子难受多了,暗骂宋别离阴险毒辣。 危机真正迫在眉睫,求生欲望反而强烈起来。他撕下大片衣服,奋力朝火线方向扑打,但他的椅子离火线足有丈许,衣服煽起的风只是让火势略偏,根本无法扑熄。 正急得满头大汗,就见余幽梦长发飞扬,从廊檐那头狂奔而来。 余幽梦,居然真的来了……凝视余幽梦满脸担忧与欢喜交错浮现,紫冥心里一时间像倒翻了五味瓶,也不知是喜是悲。 稍稍发了下呆,立即惊醒,指着火线处拼命向余幽梦使眼色。 “紫冥,我来救你了。”余幽梦一看到紫冥,数天来压抑的情感顿时喷发,满眼只有紫冥的存在,哪还去留心那堆着火的树叶。 疾冲到椅子前,抱住紫冥:“是我太混蛋!不该任你一个人带着伤走掉,紫冥,回来我身边好不好――” 抱起人想走,才发现紫冥一只脚被条粗重铁链锁着。 他将紫冥放回椅子,立掌如刀斫落铁链。 这一掌力逾千均,铁链叮地发出声脆响,被斫处现出个白痕,却没有断。 余幽梦大吃一惊:“这是什么做的?”蹲下身抓起链子,力贯双手用力一拉。铁链竟被越拉越长,仍然未断。 他不由连连称奇,没注意到紫冥已经憋到满面通红,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笨蛋!笨蛋!看那边啊!火线快烧到尽头了啊! 见男人还在研究他脚上铁链,紫冥肺都快气炸了,若不是苦于哑穴被制,他早就把余幽梦骂得狗血淋头。抡起手里衣服劈头盖脸地往余幽梦乱抽。 余幽梦以为紫冥是记恨他之前种种,也不躲避,歉然道:“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不肯跟我说话。你打吧,我不会还手的。” 紫冥双眼一翻,差点气晕过去。眼角瞥见灰影掠过,一人鬼魅般欺近余幽梦身后―― , 余幽梦正全神贯注在铁链上,双臂再度使劲一拉,蓦地里脑后微微一麻,顷刻天旋地转不醒人事。 收回按在余幽梦后脑晕穴上的手,灰衣人头罩上露出的眼睛精光四射,猛然一掌击向草丛间燃烧正旺的树叶,泥土翻溅盖灭了火焰。 阿弥陀佛!紫冥吊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才发觉捏了两手冷汗。 原先在屋顶观望的黑鹰见主人遇袭,飞落草地围着余幽梦不住叫,又去啄那灰衣人。 灰衣人也不理会黑鹰,轻轻将余幽梦拖到一边,从怀里掏出钥匙替紫冥打开了脚上锁环,又拍开紫冥哑穴。 “多谢!”甫得自由,紫冥立刻站起,走到余幽梦身边,憋了满肚子的火终于爆发。 “你怎么会迟钝到这种地步?看不到我跟你使眼色吗?我看你除了会用蛮力和醉梦,其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狠狠在余幽梦身上踩两脚:“还说是来救我的,差点就连自己也赔了进去。这么笨!当年你怎么当上御天道的尊主的啊?你想被炸死,让我做鬼也做不安宁吗?真是气死我了……”按住胸口伤处重重喘气,好痛…… 灰衣人见他又踢又骂,忍不住在头罩后叹了口气。 声音虽轻,紫冥还是听到了,转过身,打量这两度晤面的神秘男人。上次只是匆匆一瞥,这会看得真切,发现灰衣人的身形十分熟悉…… “你是……”他试探着问。 灰衣人伸手,慢慢摘脱了头罩――历经风霜却依然俊朗英挺的一张脸。 “……果然……”紫冥证实了心头揣测,下一刻疑云丛生。“你并没有失去武功?” 既然阮烟罗身手如此了得,为何之前一直深藏不露?被那连环七兽欺凌、遭巨蟒咬伤、还有后来被他殴打,难道都只是在演戏?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这里,我再跟你解释。” 阮烟罗听到廊檐那头人声嘈杂,有大群人蜂拥而来,他不想动手杀人,不禁眉头微皱。又见余幽梦之前放的火被夜风一吹偏了方向,劈哩啪啦燃着了屋宇空地间连片树木,大有越烧越烈的趋势朝这边卷来,万一再点引火线就非同小可。 他双手一边一个,抓住紫冥和余幽梦,如举空物,飘然拣出云萝山庄。 一路足不沾地般穿过芦苇荡,沿着湖岸奔出半里,在一株老柳树前停下脚步。 树下,停着辆骡车。一个俏丽少女正坐车厢前手提灯笼焦急张望。 “宁儿,人救回来了,我们也可以走了。” 阮烟罗将紫冥推进车厢,正要把余幽梦也抬进去,听见紫冥怒道:“我不想跟他一起,你要带他走的话,就把我扔下好了。” “你们还呕什么气啊?”阮烟罗好言相劝:“幽梦他那时确实太过分,怪不得你生气。可他为了救你,不惜只身涉险闯入云萝山庄,也算多少赎了点罪。你就放他一马。有什么帐,也等离开村子,你们两个再慢慢算吧。” “你倒是很替他说话啊!”紫冥瞪着阮烟罗:“我没你宽宏大量,这样就可以原谅他。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我、我……” 一口气突然噎在喉头,他一手扼着脖子,一手摸头,痛得咬白了嘴唇。 该死的醉梦,又来折磨他! “紫冥你?”注视着紫冥痛苦表情,阮烟罗渐渐露出惊色――这症状对他,太熟悉了…… “他居然也对你动用醉梦?” 紫冥咬着牙:“对!你叫我怎么原谅他?” 阮烟罗哑口无言,半晌,终于点点头,抱着余幽梦纵身跃上树顶,将人横放最粗的树枝上,对兀自昏迷的余幽梦轻叹道:“你自己种的恶因,也只能自尝苦果了。至于紫冥,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照顾他,等他伤势痊愈的。我也会帮他熬过毒瘾。唉,隔了二十年,你还是只会用这老法子,伤人又伤己……你心里也一定很后悔吧?可惜,太迟了……” 怅惘良久,摸了摸余幽梦如云长发:“多保重。” 轻飘飘一跃落地,赶着骡车顺官道出村。 没走出多远,只听身后一阵震天巨响,浓烟滚滚,火光熊熊,热浪袭人逼近。 芦苇荡已变成片火海,照红了周围湖面,色如血染。 ☆☆☆ 奉州城,晨光初现。阳光从云翳间微露金芒,天穹另一边还同时悬挂着尚未完全隐没的半轮弯月。秋风乍起,吹起片片绿中带黄的落叶,袅袅飘旋,轻舞着落在还行人寥寥的青石板街上。 街中央,一个挺逸的背影正踏着落叶踯躅而行。 身边时不时有人经过,他却仿佛独自走在荒原,周身散发出无言的孤寂。 他肩头,停着头猛健黑鹰,血红如琥珀的眼睛专注地扫视着街上走过的每一个人…… “……还是找不到……” 余幽梦轻轻拨开掉在头发上的叶子,从身体最深处发出声叹息。 那天在云萝山庄遭人偷袭晕厥后,醒来已是翌日,还莫名其妙躺在了湖边树上。他赶回山庄,竟见山庄已成了片废墟。 衙门的差役和村民不断地从冒着焦臭味的瓦砾下清出尸体残骸。他惊恐欲狂,追问众人才知道云萝山庄被人埋了炸药,一夜间夷为平地。 他发疯地加入清理尸体的行列,却未找到脚上带铁链的尸骸。这个发现让他高兴得又叫又笑,结果给愤怒的村民乱棍打了出去。 从那之后,他开始了寻找,去过桃林的小木屋守候,去过小镇询问,都丝毫没有紫冥的消息。甚至最后他抱着线微薄的希望找回客来顺,想问问阮烟罗有没有线索,却发现客来顺已经人去屋空。 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就这样消失了…… 一手捂住骤然刺痛的心脏部位,笑容涩然。 如果不是坚信紫冥还活在人世间,他想自己可能早已因与日俱增的心痛倒毙在苦苦寻觅的路途中。 可他还不盼倒下,过了奉州城,离射月边境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好笑么?此时此刻,他仍然固执地相信,紫冥最终会回到射月的边境等他。尽管紫冥曾在他面前决绝离去,他却宁可选择了将之当作小孩子的负气行为,尽量遗忘。 他永远清晰地记得,就在他双眼复明的那个黎明,紫冥拉起他的手,眼神认真而无比热切地望着他,说要跟他回悬崖底下定居,以后再也不回中原。 那一刻,他真的感动到想流泪,可身为男人和长者的尊严让他忍住了心头激荡,没有流露出太多喜悦,甚至,他都没有告诉紫冥,他当时,其实是何等的欢喜…… 眼睛开始酸涨,前面的景物也开始模糊发花。他深呼吸,闭起了眼睛。耳边突然听见黑鹰尖啸―― “紫冥?”他睁开眼,街道拐角处的紫色人影令他心脏剧烈蹦跳起来,什么也顾不上就疾拣上前,抓住紫衣人胳膊。“紫――” 那人回过头,是个瘦弱少年,脸上还有零星几点麻子,诧异地看了看面前泪光隐约的男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余幽梦默默松手放开了少年。 一路上,类似的情形已不下数次。每一次,都将他从狂喜的颠峰推落无底深渊…… 他木然挺立,任由少年和同伴小声议论着从身边走过。听见两人在商量着该去哪家药铺请大夫替家人看病。 “奶奶这病再不好,爹恐怕真要急疯了。大姐说,要是药石无效,爹已经准备去讲道士来做法了。” “道士能管用么?”同伴不以为然:“世叔他总爱疑神疑鬼,一会说令祖母是中了邪,一会又说是中了苗人的降头,要不要去苗疆请多个药师来?” 苗疆?两个字像勾子一样钓住了余幽梦的心――对啊!他怎么没想到,紫冥多半会回去苗疆? 比起他不切实际地幻想紫冥被他伤到身心俱疲后还会去幽谷等待,也许在苗疆才更有机会找到那个躲藏起来偷偷舔着伤口的人吧…… 满天阴霾中似忽然出现了亮色,他毅然折身,朝南方行去。 第十九章 深秋,午后。接连数日的晴朗天晒走了苗疆土壤里特有的潮湿,依着层层梯田山坡而建的苗家竹楼高低分布,错落有致。 寨子最后段,一大空地上却只孤零零矗立着一间竹楼,也是整个寨子里最大的。 那就是药师居住的地方。苗疆多蛇虫瘴气,每个寨子都少不了药师,对药师也特别地敬畏礼遇,视若神明,逢年过节供奉给药师的物品比族长还丰盛。 药师的居所也被族人视为神圣之地,除非求医,不敢轻易涉足,因此格外幽静。 竹楼前有一大片松软黄草地,上面落了薄薄一层树叶,还零星绽放着一些无名野花。 紫冥就坐在草地中央的藤椅里,身上披了条薄毯,眯着眼半睡半醒晒太阳。 秋天的风真清爽,吹得他什么也不愿去多想…… 竹楼顶,“叽叽喳喳”地叫得正欢,是那对几天前飞来筑巢的白雀儿又在亲热了罢…… 他微微笑,仰起脸,让阳光毫无遮挡地抚上面庞,轻轻哼起了儿歌催自己入睡。 ……不远处一株老树参天,枝叶重影层叠,遮出大片浓荫。 一人静静伫立树底,素净的儒衫已沾染了此尘土。俊逸的面庞双颊下也瘦陷出阴影,透着长途跋涉的倦怠。双目却明锐无比,瞬息不眨地盯着紫冥,眼神之热切,宛如要将紫冥全身上下都烧了起来…… 那个懒洋洋又笑嘻嘻的惫懒表情还是跟当初一样没有改变,脸色却不知是否因为阳光照射的缘故,看上去带点近乎透明的苍白…… 他想,那应该是伤势初愈的后果。 心又开始莫名地痉挛,怕像以往那样再遭拒绝的恐惧像锁链一样缚住了他双足,怎么也移动不了脚步。 他就呆呆地站着,站了许久。茫然看着日影一点点西斜,草地上的人,一脸满足地悠然休憩…… 这宁谧的画面,即使只是远远观望,已足以叫他珍惜到胸口涨痛,不敢弄出半点声响去打破眼前梦境般的一切…… “紫冥,有好东西吃了哟!”脆生生的声音突兀飘出竹楼。 余幽梦愕然看到竹门一开,一个俏丽女子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食物走上草地。 那,不正是宁儿?怎么会在这里出现?那、那阮烟罗呢?还有,宁儿她―― 他的目光震惊地落在宁儿衣裙下隆起的腹部,分明已有了数月的身孕! 一下子,脑海里所有能思考的细胞都停止了运转,周围的景致也都灰蒙蒙地变得不真实起来。只有深嵌进树身的五指上传来剧痛,告诉他眼前并非幻景。 原来阮烟罗和宁儿离开了客来顺,是和紫冥一起来了苗疆。原来在他艰难寻觅时,紫冥已经和宁儿成亲了…… 看!紫冥从宁儿手里接过碗的时候,笑得那么高兴…… 紫冥,就是用这绝对无法挽回的方式来惩罚他么? 血丝慢慢从指尖沿树身滑落。他仿佛被隔绝进了一个窒息的空间,全身不停地颤抖,嘴里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好香的玉米粥。”眉花眼笑地喝完一大碗香喷喷的粥,紫冥惬意地摸着肚皮,涎着脸:“我还要一碗。” “懒虫,不干活还吃这么多,撑死你!想添粥,自己到厨房盛去!” 宁儿竖起手指头戳着紫冥额头教训他:“你看你自己,回到苗疆后整天除了吃就知道睡,再不就是瞪大了眼睛发呆,连猪都不如!要不是他叫我端粥给你吃,我才不管你呢!” 紫冥悠悠地翘起二郎腿:“是啊,做人有时候太辛苦,真的还不如当头猪逍遥快活。饿了就吃,累了就睡,什么烦恼也没有。下辈子投胎,我要跟阎罗王商量商量,让我做猪好了。” “白痴……”宁儿给了他一个白眼,转身就走。 “喂,你不帮我盛粥啦?”紫冥嚷着拖住宁儿袖子,嬉皮笑脸地想把空碗往她手里塞:“我的伤才刚刚好了大半,他也叮嘱过我不能太劳累的。嘿嘿,好宁儿,你就替我再装碗玉米粥来。” 宁儿旋身,双手叉腰挺起了大肚子:“大少爷,我可是孕妇啊!你不照顾我就算了,还把我差来使去的。万一孩子有什么,哼哼!” “不敢不敢!” 每逢宁儿使出这招杀手蹇,紫冥就只有赔笑投降的份:“我哪敢累着你跟孩子?你要有半点闪失,我还不被他一掌劈死?来,乖宝宝,让我看看你今天有没有又长大?呵呵。” 手掌轻轻摸上宁儿腹部,想到里面正孕育着一个新生命,不由感慨万分――孩子的身上,有着承继自那个人的血缘,会不会也带上那个人一丁半点的影子…… “少毛手毛脚地乱摸!”宁儿拍掉他的手,扭着腰走了。 紫冥也从遐想中醒来,叹了口气,喃喃笑:“我就说做人辛苦,呵,想吃饱还是要靠自己啊!” 推开身上盖的薄毯,慢慢地站起身,慢慢地向竹楼走去。 他走不快。被踢断的那几根肋骨已经生长愈合了,可当初折裂的位置还是经常隐隐作痛。 总是在他想忘却那不堪夜晚的时刻,伤痛就如梦魇幽魂般缠上他心头,压得他胸口喘不过气来,让他一次又一次地鲜明地回忆起余幽梦如何带着仇恨和鄙夷的眼神一脚狠狠踢向他 “……呵呃……”微笑全然隐没在轻颤的唇角,他紧按着肋骨,闭目大声吸气,强迫自己安静下来。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啊!不要再去想那个人了…… “紫冥!” 看着紫冥痛苦地捂着伤处,颤栗喘息的模样,余幽梦在心底积压了太多太久的情绪终于被点着了火引,彻底炸开。 他狂叫,冲到浑身一震的紫冥背后,拦腰抱住了他。 “我不要你这样子惩罚我!我不要你离开我啊!紫冥紫冥,我不要啊啊啊――” 四十年来从没有像此刻一样伤心欲绝。眼泪绝堤崩溃,似潮水一样喷涌而出,要像把前半生未曾流够的和后半生所有能流出的眼泪都在今天释放。 支撑着他走过几千里路来到苗疆的最后那点希望就在阳光下灰飞烟灭。他知道这一次,自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被绝望彻底瓦解的意志排山倒海般坍塌,将他淹没在无边深渊里……那种宛如心脏被一口口啃噬掉的痛苦,令他仿佛被从里到外撕裂开来。 从没想到原来一个人的心可以痛到这个地步…… “不要啊啊……”他根本不理自己糊满了眼泪的形象有多糟糕,只是抱着紫冥拼命哭,拼命喊。 “我不能没有你!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的!你为什么不再给我个机会,这么快就娶了她啊?紫冥……” “……”被突然出现的男人吓呆了的紫冥直到现在还没完全回过神来。感觉颈后湿热又痒,省悟到那是余幽梦的泪水,他顶着满脸诡异之极的表情僵硬地伫立原地,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真的假的?四十岁的大男人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终于找到了遗弃他的父母那样嚎啕大哭……他牵了牵嘴角,觉得这世界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了。 竹楼上窗户一开,阮烟罗和宁儿齐齐探出头,也跟紫冥一样满脸不可思议地瞪着草地上两人。 “他、他居然又追来了!”宁儿始终对余幽梦心有余悸,结结巴巴地惊叫着就想关起窗子。 阮烟罗到底镇定多了,轻轻拍了拍宁儿肩头示意她不用慌张,冲紫冥皱起了眉头:“他哭得都快上气不接下气了,你怎么也不劝劝他?” “我……”对着阮烟罗,紫冥可不再犯傻,没好气地一翻双眼:“还不是你惹出来的祸!他以为我娶了宁儿。” 听出话头不对,余幽梦勉强止了哭,抬起红肿的眼睛朝楼上望。 宁儿正一脸甜蜜地偎依在阮烟罗怀里,傻子也看得出这绝不像两父女的情形。 “这、这……”他舌头打了结,指着阮烟罗,又看看紫冥,等着两人给解释。 “幽梦,你误会紫冥了,我才是宁儿的丈夫。”既然该来的最终还是来了,阮烟罗也不想再躲避,诚恳地道:“幽梦你的心意,我都清楚。可是我真的只爱女子,无法回应你。” 紫冥撇撇嘴,心道还好阮烟罗只喜欢女人,不然岂不是要变成父女通吃了? 干咳一声,转身面对明显呆住的余幽梦苦笑:“你以为短短几个月,我就能忘了你另结新欢么?你未免也把我想得太低贱了罢。” “……”余幽梦瞪着阮烟罗搂在宁儿肩头的手,转望紫冥,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蓦然直挺挺地仰天倒了下去。 “余幽梦?”紫冥不假思索地将他接住,同树荫里疾飞过来的黑鹰一齐焦急大叫。 ☆☆☆ 天暗时分,倦鸟归林。竹楼最西端的厢房内亮起烛光。 阮烟罗坐在床边的板凳上,替床上兀昏迷未醒的余幽梦搭脉。两只手都把完了,他松了一大口气,帮余幽梦拉起被子。 转身安慰在他眼前是来是去不知道兜了多少圈,将竹楼地板踩得咿呀作响的紫冥:“你不用担心,他只是风餐露宿赶了太多路,心神憔悴,刚才又历经大悲大喜,情绪变化太大,才会控制不了自己晕了过去。让他好好睡上一觉,就没事了。” “你当我这药师的眼睛是画上去的啊?我当然知道他是激动过头才晕厥的。” 紫冥总算停止来回走动,毫不客气把阮烟罗抢白一顿,双手往背后一负,又开始烦躁地踱步:“怎么办?我该怎么才能让他离开?” 为什么?在他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要抚平心头创伤,告别过去的时刻,余幽梦却还要出现在他面前,捣乱了他内心强自堆积出来的那点点平静? “你要赶他走?”阮烟罗愕然,但看清紫冥脸色严肃,知道紫冥不是在说笑,不由皱紧浓眉。 “他不远千万里地寻来苗疆,你看他人都瘦得几乎剩把骨头了,你就真的狠心把他往外赶?” 紫冥冷着脸,一言不发。 阮烟罗瞅瞅他,还想再劝,房门剥啄,宁儿轻轻推门入内,将一碗撒了碎肉葱花的清香薄粥放在桌上:“粥煮好了,不过我怕他饿得虚了,一下子吃不了太油腻的东西,就只放了点肉末。” 阮烟罗点点头:“他肠胃太差,这粥就得越清淡越好。紫冥,你要慢慢喂,小心他吃太快伤了脾胃。” 把粥碗硬塞进紫冥手里,目光炯炯正视他满脸不乐意的神情,淡然道:“就算你不愿留下他,也得让他吃饱了,有了力气才能滚。况且,你敢说你半点都没有期待过他来找你么?” 紫冥猛地狠瞪阮烟罗一眼,又飞快避开他仿佛洞察一切的如炬眼光,盯着粥哼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随你。”阮烟罗也不以为杵,挽着宁儿腰身出了房,顺手掩上门。 “……紫冥真会赶走他么?他其实也蛮可怜的。这么把年纪,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什么亲人也没有……” 宁儿回头隔着房门叹气。她初为人妻,又怀了身孕,正对身边外物都充满了留恋疼爱。虽然对余幽梦害怕不减,但见他昏迷消瘦的落魄模样,不禁起了怜悯之心。 阮烟罗目光闪动,也料不到余幽梦竟有如此毅力找上门来。恐怕这小竹楼亦将失去昔日宁静…… “他俩的事,咱们也帮不上忙,回去早点休息吧。” 他不想宁儿想大多,动了胎气,搡着她回了房,服侍宁儿盥洗上了床。 等宁儿传出微微鼻息,阮烟罗却仍牵挂着隔壁房的动静,毫无半点睡意悄然披衣而起,蹑手蹑脚开门走到过廊上。 紫冥房里还亮着灯烛,明暗跳跃,映在窗纸上的人影也跟着颤抖不已。 “……粥吃完了,人也看到 恋耽美 分卷阅读74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你也可以放心走了。” 紫冥声音压得很低,却听得出火气不小。 “我不要……”男人虚弱地哀求,一点也没有往日的霸气和强硬:“我知道,不该那样怀疑你的,不该对你用醉梦……紫冥,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回到云萝山庄看到那些尸体时,想到你会不会也死了,我当时恨不得自己也一块被炸死算了,我――” “不用再多说了,笨蛋!” 紫冥突然像被踩到痛脚,声音响了,旋即发现自己失态,又低了下去:“我中的醉梦份量本就不重,平时接触毒物惯了,对各种毒的抵御力也比普通人强很多,毒瘾没你想像中厉害。而且回苗疆后用毒物相克,现在都已经解得差不多了,你也没必要再操心。至于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 “紫冥,你真的不肯原谅我?”余幽梦的嗓音低沉嘶哑,绝望得似乎即将断气。 阮烟罗心脏忍不住抽紧,几乎就想代紫冥开口说原谅,不过想想那晚紫冥被余幽梦殴打辱骂的画面,令他也难以接受,更毋庸提紫冥当时的感受。 “随你怎么想,反正我不想再跟你在一起,你走吧!”不出他意料,紫冥依然无动于衷。 紧跟着房门一响,余幽梦被撵了出来。 阮烟罗没来得及躲开,跟余幽梦撞了个照面。 担心余幽梦会不忿他娶了宁儿,向他追问,阮烟罗只好朝着余幽梦尴尬一笑,岔开话题:“那天是我在你背后点了你晕穴,然后救走了紫冥。因为紫冥不愿跟你同行,我只好把你放在湖边柳树上。咳,这几个月来,你也找得很辛苦吧?” 余幽梦茫然无神的眼眸在他身上掠过,又茫然飘了开去,毫无兴师问罪的意思,喃喃道:“他、他还是不肯原谅我……早知如此,我宁愿当时被炸死在云萝山庄。” “别说傻话!” 阮烟罗倒抽一口凉气,见余幽梦魂不守舍,一阵心疼,摸摸余幽梦肩膀安慰他:“他今天不肯原谅你,还有明天。你在悬崖下都可以忍受二十年的寂寞,就受他几天冷言冷语,让他早点消气吧。” 就凭余幽梦昏迷时紫冥自然流露的惶恐和担忧,他敢拍胸脯担保,紫冥对余幽梦绝对余情未了。 “……是么?”余幽梦双眼没有因为他的话露出丝毫喜色,反而彻底黯淡下去,拂开他的手,招过在梁上歇脚的黑鹰慢慢下了楼。 “等就有用了么……?人生又能有几个二十年……” 阮烟罗一窒,无言以对。 听到背后紫冥隔门大力猛咳,他苦笑着道:“够了够了,我不会多管闲事。你不用提醒我,那么大声,会把宁儿吵醒的。” 紫冥这才停了咳嗽,等阮烟罗脚步走远,自言自语道:“你管也没用,说什么,我都不理他了。哼,难道还嫌自己没伤心够么?” 他嘴里说得硬,可心口又酸又痛,堵得气闷。一晚上辗转翻覆,都没有睡成。 次晨起了床,仍旧没精打采地看什么都觉得不顺眼。 直等阮烟罗端来几样可口小菜,紫冥才高兴起来,靠着栏杆边吃边喂那对飞来等食的白雀儿。 吃得正欢,竹楼上空忽然传来数声鹰啸,抬头就看见余幽梦的黑鹰在盘旋飞舞。他一僵,视线顺着黑鹰飞落的轨迹望向草地。 果然,大树荫下,余幽梦笔直站着。 见紫冥目光投射过来,余幽梦之前还阴郁寂寥的表情立刻消失,笑着朝紫冥挥了挥手。 隔得虽远,紫冥仍看到余幽梦头发和双肩衣服上都沾了不少露水。 余幽梦他……一定在楼外站了整夜…… 嘴里原先还香喷喷的鸡腿变得难以下咽,紫冥对余幽梦的笑脸盯了半天,终于没法子再跟男人火热的眼光对峙下去,将啃剩一半的鸡腿往楼下一扔,扭头就走,却撞到了站在背后的阮烟罗。 “你早知道他还没走吧?”他瞅着阮烟罗,八成是阮烟罗暗底里出的馊主意,叫余幽梦在楼外守株待兔。 阮烟罗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会在外面枯等。”看紫冥一脸不相信,他微微一笑:“你犯不着怀疑我,幽梦的脾气你也不是不清楚,他认准的事情,谁也劝不动。如果不是他自己愿意站在这里,我劝他别走也没用。” “哼!”紫冥自他一眼,倒也没法反驳。 一回头,见余幽梦正从草地捡起他刚丢掉的半条鸡腿往嘴边送,他大吃一惊:“别吃!” 再饿也不要吃掉地上的脏东西啊!幽梦的肠胃本就虚弱,要是吃了这半条鸡腿,不上吐下泻才怪! 余幽梦应声抬头,紫冥触及他惊喜的眼神,心里微乱,刻意板起脸,冷冷道:“你凭什么吃我的东西?我吃剩的,就算喂猪喂狗,烂掉臭掉,也轮不到你吃。” “紫冥!”听他说得太尖酸刻薄,阮烟罗皱了浓眉出声喝止。 余幽梦惊讶地看着紫冥,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将鸡腿轻轻扔回草地,神情落寞地看早在一旁守候的黑鹰欢快地扑上鸡腿。 紫冥刹那间,只觉鼻窦发酸,连忙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屋子,靠着竹门板发呆。 这天黄昏,他都没有出屋,怕看见那个孤独的影子还在树下等待。 第二日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近栏杆,余幽梦果然还站在树下,神色有点萎靡,但看见紫冥,立时精神一振,微笑着朝紫冥挥手,仿佛早将紫冥昨天的尖刻话忘得一干二净。 紫冥沉默不语,就听阮烟罗在身后轻轻道:“他一直都站在这里,快两天没吃东西了。” “你心痛了啊?”已经够心烦意乱了,阮烟罗还时不时冒出来在他耳边添乱,紫冥不耐烦地拉长脸:“他爱站多久就站多久,关我屁事?还有,你不要成天鬼鬼祟祟地跟我后面。” 扭头进屋,看到满满一桌都是阮烟罗刚做好的菜点,他咬了咬嘴唇,把碗碟搬去了栏杆边吃。 一样样东西塞进嘴里,他的舌头除了苦和涩,根本尝不出其他滋味。 目光在余幽梦瘦削的脸上转来转去,突然手底一松,一碟杏仁莲蓉糕掉了下楼。 黑鹰欢啸着从余幽梦肩头飞去啄食,余幽梦却没有动,只是向紫冥笑了笑,那种笑容让紫冥觉得男人似乎早已看穿那碟糕是他故做失手丢下去的。 他有点被人窥破内心的懊恼,就回了房。 中午却听阮烟罗说,那碟糕余幽梦碰都没碰,全让黑鹰吃了。他不禁哑口无言。 “怪就怪你昨天的话说得太难听。”阮烟罗不客气地把话挑明。 “难道还要我跑到他面前,低声下气求他老人家吃?”紫冥也很不爽:“错的人又不是我,我可没心情去哄他。” 呵,两个都是驴子脾气!阮烟罗无奈地选择了缄默,转身去炖汤水给宁儿补胎,剩下紫冥一个人干瞪眼生闷气。 气归气,但随后数日,眼看着余幽梦的下巴一天天尖起来,双颊也越来越凹陷无光,紫冥也没心思再跟阮烟罗斗嘴,三餐都趴在栏杆边吃,每次都“不小心”地掉了不少精致小吃下去。 余幽梦却依然半点也没有沾碰,只看着紫冥笑。 连饿好几天,他的样子益发憔悴,身形也不像最初那天站得笔直,渐渐似无力再站,靠在树上。 这一天午后紫冥再看到他时,余幽梦已经连依靠树干支撑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背倚大树,坐在草地上。脸色白得有些异常。见到紫冥走出房门,他笑着动了动胳膊,似乎想跟紫冥挥手,却抬不起手。 “……幽梦好像真的饿得不行了,你就下楼去看看他吧。” 阮烟罗这几天看着两人一冷一热打闷仗,实在憋得难受,也顾不上紫冥会说他多管闲事,就想推紫冥下楼梯。 紫冥原本端了碗五香饺子想往下扔,被阮烟罗一说,反而拉不下面子,哼道:“他武功那么厉害,怎么会饿几天就弱成这样,装的吧?再说我掉下楼的小吃还少么?是他自己要绝食,饿死拉倒。” 本来嘛!他好心好意地给余幽梦留了那么多好吃的,余幽梦居然还跟他呕气! 谁怕谁啊?他才不信,几天没进食就能饿得站不稳! 气乎乎地端着饺子往回走,听见阮烟罗一跺脚冲下楼去了。没多久,黑鹰高声尖啸,十分凄惨。 “紫冥你快给我滚下来!幽梦原来是被毒虫咬了,中了剧毒啊!” 阮烟罗的声音完全失去平素镇定。大吼震得紫冥耳朵发麻,刚送到嘴边的一个饺子也掉了。 第二十章 “笨蛋!傻瓜!蠢材……” 整整一下午,阮烟罗和宁儿都听到隔壁房里紫冥在不停地咆哮。 “余幽梦,你这大白痴!” 紫冥一把抓住床上人的头发,眼圈却红了:“你既然前天夜里就给毒虫咬了,为什么都不说?还整天盯着我傻笑,你有病啊?”一口气憋在胸口,再也骂不上去。 真是服了余幽梦,背心被毒虫咬了肿起小孩拳头大个毒疮,居然还不动声色地坐在树底下,就为了每天等他三餐时出来看一眼。若非阮烟罗发现余幽梦情况有异,恐怕明天树下就多了具僵尸了。 这个男人,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他很想狠狠地揍余幽梦几拳头,不过刚刚才替余幽梦刮了毒,处理好伤口。现在的余幽梦,孱弱碍连手都举不高,哪里禁得起他的老拳? “我、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理我的……呵……” 头发给紫冥抓得生疼,余幽梦却还在笑,目光朦胧地望着紫冥:“你每天往楼下丢的食物越来越多,我知道你快原谅我了,我……” “哦!你现在终于承认啦,明知道那些东西是我给你吃的,你竟然不屑一顾,跟我摆架子呐!” 紫冥不忘秋后算帐,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不住给了余幽梦肚子上一拳:“现在,你还想用苦肉计!” 那一拳力道并不轻,余幽梦疼哼出声,握紧了紫冥手腕苦苦哀求:“相信我,我没有想要算计你。要是你真的还不、不肯原谅我,我情愿在你面前毒发身亡,换你为我掉一滴眼泪……” “卑鄙……”紫冥又是一拳打了上去――余幽梦这招够狠,竟用自己的性命来赌他回心转意…… “你想死啊,才没那么便宜!” 他用力揉着发花的双眼,气自己为什么这么容易就心软,可双手就是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紧紧抱住了余幽梦。 额头紧抵着余幽梦高烧发烫的脑门,骂道:“混蛋!你要敢死在我面前,我绝不原谅你,一辈子你都别想我会再理你……呜……他奶奶的……” 他居然又掉眼泪了,真丢脸。 ☆☆☆ 两天后的初夏时分,余幽梦高烧退去,余毒也清了,彻底清醒过来。虽然气色还差点,精神却出奇的好,拉着紫冥的手喃喃诉说一路上寻找的艰辛。 紫冥却又有些后悔了。这几天他定下心来,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中了余幽梦的圈套。 眼看余幽梦笑得满面得色,他憋着口闷气甩掉余幽梦的手,板着脸道:“我不过是见你中了毒,不想你死在我楼外,坏了我的名气才救你:现在你已经恢复了,也该走了。我这里不欢迎你。” “你还要赶我走?”余幽梦脸上所有的笑容在瞬间僵硬,死瞪着紫冥。 意识到紫冥不像在开玩笑,他霍然从床沿站起,全身乱颤,双手箕张,似要在空气中抓住点什么。忽地朝紫冥跪倒,死死拉住了紫冥衣袖:“不要……不要赶我走……呃呜……不要……” “你?”紫冥惊呆了。 正在走廊上偷听的阮烟罗也张大了嘴巴,忘了合拢。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永远跪在这里不起来!” 竟然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招也不管用,余幽梦是真的乱了阵脚,事到临头,什么面子也顾不上了,抱紧紫冥双腿,像个任性黏人的孩子哭着耍赖:“你从前明明说过,要跟我在一起,不会离开我的!你不准骗我啊……呜……” “我,你――” 紫冥觉得自己快思考不了任何东西了,可脑子还是模模糊糊地有个声音在叫――千万别给余幽梦的眼泪攻克!一定要拒绝他!不要再让自己为他伤心了…… 脑海里蓦然灵光一闪,有了主意。他咬咬牙,弯腰凑上余幽梦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阮烟罗在门外竖起了耳朵,却听不出紫冥说了些什么。 余幽梦猛地像中箭的兔子跳了起来,指着紫冥颤巍巍道:“你、你说什么?” “就是你刚才听到的意思。你若做不到,就走吧,别再妨碍我睡觉。” 紫冥明显松了口气,态度也一下变得强横,打开房门,把余幽梦往外一推,又立即关上了门。 阮烟罗赶紧缩进走廊阴影里,斜过目光偷偷窥探。见余幽梦笔直地站在门外,眼角还闪着水光。紧咬着丰润的嘴唇,脸上一阵血红又一阵铁青,双拳关节发出爆裂微响。 紫冥到底说了什么?居然有忒大魔力,将余幽梦逼成这副骇人样子? 阮烟罗纳闷地想不出个所以然,却见余幽梦面色变了好几变,最终用力握起拳头,转身推开房门,一字一句:“我答应你!” “……啊啊――?” 屋里人彻底愣住,半天才迸出声惊叫,吓得黑鹰从余幽梦肩头飞起,在竹楼房梁间扑翅乱啸。 “你那是什么意思?我都答应你的条件了,你还鬼叫什么?你以为用这个馊主意就能逼我走?哼!休想!” 余幽梦恶狠狠地闩上门栓,咬牙切齿地一步步逼近不住倒退的紫冥:“告诉你,这辈子我跟你卯上了,你别以为可以甩掉我……” 这两人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阮烟罗好奇心更盛,正打算走近点看个清楚,听到宁儿房内突然传出阵梦呓呢喃! 宁儿又在做梦了,改天得叫紫冥给她开副孕妇安神的汤药才行!他担忧地蹙眉,飘身拣回房内,替宁儿擦拭着满脸虚汗。 “……”手心被男人握着轻柔拍打,宁儿慢慢地放松下来,侧了个身继续睡。 阮烟罗待她睡熟,才侧耳聆听,只听隔壁噗一声,吹灭了蜡烛再无声息。 翌日,雀儿和黑鹰大清早就在竹楼屋檐上啾鸣追逐。 紫冥半躺半靠在栏杆边,托着腮帮子不停傻笑。 “什么事这么高兴,让你从起床就一直笑到现在?”阮烟罗坐在紫冥对面的小凳上,帮紫冥剪着长得老长的脚趾甲,忍不住摇头―― “你不是要赶他走的么?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他望了望紫冥紧闭的房门,余幽梦还没出来,只有轻微的鼾声透过门缝传出,显然男人睡得极沉。 “我乐意!”紫冥心情好得一塌糊涂,说完三个字又开始笑,居然还吹起了口哨。 阮烟罗挑了挑眉:“你昨天还一个劲地想把他撵走,今天就全变卦了。呵呵,他到底用了什么奇招,让你原谅他的?”他实在快被好奇心杀死了。 “嘿嘿,那是秘密,佛曰,不可说。”紫冥卖着关子,笑得贼忒嘻嘻。 阮烟罗心痒难搔,不过看紫冥守口如瓶的样子,知道紫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他微微一笑,终于放弃了继续追问的念头。 专心致志替紫冥剪好趾甲,才起身掸干净衣服,凝望紫冥:“幽梦孤独了半生,但愿从今往后,你能让他真正露出笑容……” “……当然……”紫冥收敛起嬉笑:“如果我做不到,我也不会答应他留下来。” 阮烟罗欣慰地吐出口长气:“他总算没有再识错人,好!好!”一连说了几个好字,负手而去。 朝阳下,阮烟罗的脊梁,仿佛骤然卸掉了数十年的重负,比从前挺得更直―― 紫冥微微眯着眸子,身后忽地响起开门声,余幽梦的声音紧随而至,慵懒又带点惹人心跳的沙哑。 “……在想什么?” 余幽梦两条胳膊从背后箍住了紫冥喉咙,长长的头发柔滑如乌绸,掠过紫冥脸庞,遮住了他的视野。 “没什么!”紫冥笑眯眯地用指尖卷起一簇长发缠绕把玩。 “哼,想骗我?”余幽梦任性地抓住紫冥下巴,硬逼他转过头来:“不许盯着别人看!” 微青眼圈还残留疲倦,可余幽梦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敏锐霸气,打量着紫冥,充满浓浓威胁和警告:“还有,你我之间的约定,绝对不准对外人乱说!” 他的样子就那么八卦碎嘴么?紫冥很不服气地瞪着余幽梦,眼珠一转又活络起来,揽下余幽梦脖子,指尖轻刷过男人红润微肿的嘴唇。 “说不说,就全看你今后的表现了。” 他的手指慢慢伸进余幽梦敞开的衣领,故意在那些尚未消褪的印记上揉转摩挲,坏笑着欣赏余幽梦一脸窘迫和火红。 纵然搜肠刮肚,用尽天下华丽辞藻,他也想不出世间还有哪个词能形容余幽梦此刻的眸光迷离!惊人魅惑!一如昨夜他在他身下颤栗绽放的绝世风情…… 发现紫冥的呼吸渐转粗重,余幽梦当然知道他脑子里在动什么脑筋,红着脸送上一拳头:“少得寸进尺,信不信我――” “你又想割我的舌头还是想杀我?嘻!” 紫冥嬉皮笑脸地顺势抱住余幽梦,咬着他耳垂呢喃:“昨晚你就已经差点杀了我了。呵,那么紧……就算被你勒死在里面,我也甘愿……” “……臭、小、子……” 咒骂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余幽梦像看着旷世怪兽般死盯笑容满面的厚颜家伙,蓦然爆出声足以令竹楼坍塌的大吼。 “不许再提昨天晚上,不然我真的对你不客气!” 他恼羞成怒地一甩肩挣开紫冥拥抱,却听紫冥发出声惊叫,竟从栏杆上滚翻落楼。 余幽梦不由大吃一惊,一按栏杆急跃下楼,半空中抓住紫冥腰带,两人重量叠在一起,坠得更快,将近地面的电光火石间,他凌空翻身,当了紫冥的肉垫。 “唔……”虽然背后是草地,但肚子上压了百来斤的大活人,滋味绝不好受。余幽梦的脸也有点走形。 “你怎么突然就摔下来了?”刚才那一甩根本没用多大力气,肯定是紫冥这小子自己搞鬼来吓唬他…… 余幽梦喘口气坐了起来,对还趴在他身上不肯动的紫冥气也不是,打当然就更不舍得。 紫冥看着余幽梦一脸了然,知道自己的伎俩已被识穿,摸着鼻子委委屈屈地道:“谁让你那么大声对我吼?我胆子小,可受不起惊吓。” “受不起惊吓的人应该是我吧?” 余幽梦危险地眯起眼,觉得自己日后真该多锻炼一下心脏。要不然紫冥时不时玩上几招惊险动作,非把他吓出病不可。 “咳咳――” 一阵干咳在身边响起,两人不约而同抬头,齐齐朝那个不识时宜的家伙瞪了一眼。 好凶悍的眼神!阮烟罗苦笑,一指远远站在草地边恭敬等候的一个苗人:“紫冥,寨子里有人来看病了。” 瞧紫冥和幽梦的亲热劲,他终于可以放心了。不过,恐怕他也得想法子另找地方住,否则早晚会被紫冥和幽梦当成碍眼的东西扫地出门…… ☆☆☆ 初冬节气已至,苗疆天气却依旧带着几份湿热,很长时间未曾下过雨水,寨子里头痛咳嗽、目赤发热的病又多了。 像往常一样,紫冥抓完草药,打发走了两个病人,看看天时,已近正午,难怪肚子开始大唱空城计了。他伸个懒腰,打着呵欠慢吞吞上楼。 刚走到楼梯口,黑鹰就飞上他肩头,毛茸茸的脑袋直往他脸上蹭,紧跟着双脚离地给余幽梦一把抱了起来。 “以后别这么早起给人看病了,你自己的身体还没完全调理好,要是太辛苦累着了,旧病复发可怎么办?”余幽梦抱着紫冥坐到栏杆边晒太阳,刚才看见紫冥上楼时连打好几个呵欠,叫他心疼得紧。 紫冥噗嗤一笑:“我又不是纸糊的,哪那么容易就累垮?嘿嘿……” 他凑在余幽梦耳边坏笑两声:“我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你晚上不是最清楚的嘛?” “少跟我耍嘴皮子!”听紫冥哪壶不开提哪壶,余幽梦登时黑了脸,捏着紫冥下巴没好气地道:“你还好意思说?每次才进去一半,你就说不舒服,哼……” 害得他次次都要半途而废,那滋味,真不是常人捱的。 要不是怜惜紫冥有伤在身,他才不会轻易让紫冥过关。 “哈哈,你不高兴了?” 看到余幽梦一脸欲求不满憋到内伤的表情,紫冥得意对自己做了个鬼脸――谁让余幽梦之前叫他身心俱伤?哼,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就是要让余幽梦尝点苦头,不然真以为他紫冥是那么好说话的么?不过―― 紫冥望望余幽梦明显转阴的面色,吐了吐舌头。真要惹毛了余幽梦,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一定还是他――他打不过余幽梦啊…… “我的伤倒是小事,不给寨子里的人看病就麻烦大了。我们四个人住的,穿的,吃的,哪一样不是靠我看病换来的?唉,为了养活你们,我也只好辛苦点了。”他装模做样地长叹口气,成功看到余幽梦额头起了竖纹,心头窃笑。 被视作米虫,余幽梦当然开心不起来,板起脸道:“你只要盘算我们俩的生计就够了,那两个人凭什么在这里白吃白住?我等下就去找烟罗,叫他俩搬出去自立门户。” 呵,幽梦终于忍不住了啊!紫冥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男人满脸不快。就是嘛,看着痴恋了多年的人居然另娶他人,还整天在眼前卿卿我我,他才不信余幽梦有那么好气量。 忍了个把月,已经到极限了吧……他突然心头有点微微刺痛,抬手抚平余幽梦眉心皱纹,微笑道:“我是无所谓,如果你一定要他们搬走,那就等宁儿生完孩子之后吧。她现在挺着大肚子,赶她走也太说不过去了。” 宁儿毕竟是幽梦的亲骨肉啊……虽然自从余幽梦来后,他和阮烟罗私底下已约定,务必严守这秘密,免得平地再起风波,害宁儿伤了胎气。 最主要的,是避免大家见面时的尴尬。 都怪阮烟罗,娶谁不好,非要娶幽梦的女儿,这辈分可乱了套,还是让宁儿和余幽梦继续蒙在鼓里算了。 至于将来,走一步算一步了…… “……你居然不介意和他们住一起?” 余幽梦诧异地盯着紫冥眼睛直看。每天和阮烟罗抬头不见低头见,尴尬自然少不了,但真正动念头想要阮烟罗两人搬离,却是为了紫冥。 他算是领教过紫冥的醋劲,以前他说多几遍烟罗的名字,就把紫冥气得拂袖而去。他可不想成天和阮烟罗同在一个屋檐下,万一哪天紫冥心血来潮又吃起醋来,他可招架不住。不如快刀斩乱麻,现在就让烟罗离开,省得紫冥胡思乱想。 “我是怕你整天看着我和烟罗走得那么近,心里不舒坦……”余幽梦微微苦笑着抵上紫冥脑门厮磨:“你要是再生一次气,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把你追回来……紫冥,我不想再尝那种被你拒绝抛弃的滋味……” 男人忧伤低柔的声音在方寸间荡气回肠,紫冥心神俱乱,闭了闭眼睛,深深吸口长气,方平定自己心口悸动,凝视余幽梦,绽开个淡淡笑容:“我才没有那么小心眼。再说阮店主要是走了,谁替我们做饭洗衣服打扫屋子呢?嘻嘻。” 敢情紫冥是把烟罗当成不用给工钱的长工使唤啊!余幽梦神色古怪地闭了嘴,做声不得。 楼梯脚步声响,香味飘近。 紫冥朝空气里嗅了嗅,喜洋洋道:“好香的蜜汁烤狸掌!还有樟茶桂皮鸭子……” 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他盯住阮烟罗手里食盘,两眼发光。 “我看你替人医了半天病,一定饿坏了,快吃吧。” 阮烟罗放下食盘,笑着看紫冥举箸如风,三两下已扒开鸭子,擦了块腿肉吃得眉开眼笑。 他一转眼,见余幽梦脸上表情怪异,不由一怔:“幽梦,你怎么了?你们刚才闹别扭了?“ “我――”余幽梦刚说了一个字,紫冥怕他要开腔赶人,忙塞了一筷子鸭肉到余幽梦嘴里,对阮烟罗笑眯眯道:“我们在猜你老婆会生男还是生女呢。” 阮烟罗怔了怔,随即笑道:“真巧,咱们居然想到一块去了,我刚才还跟宁儿说这事呢!呵呵。” 他往两人对面一坐,缓缓道:“我同宁儿商量过了,这孩子生下来,不论是男是女,都过继给幽梦和你当螟蛉,等你们年事高了,膝下也有人伺候……” “啊?”紫冥跟余幽梦愕然地对望一眼,看到阮烟罗点头,确信自己的耳朵并没听错。 紫冥脑筋一转,顿时明白了阮烟罗是不忍心见余幽梦毕生都享受不到天伦之乐,才想出这法子送回个外孙给余幽梦。 “那、那宁儿她愿意?这个,你们没了孩子,怎么办?” 哪个为人娘亲的舍得把亲骨肉送给别人?阮烟罗要说服宁儿,恐怕费了不少唇舌吧? 阮烟罗一哂:“你怕我夫妇离开苗疆后生不了第二、第三个么?” “你们要走?”紫冥和余幽梦都是一愣。想不到阮烟罗竟然先萌了去意。 “对,等宁儿生产完,休养段时日恢复了身子就回中原去。”阮烟罗站起身,笑道:“宁儿她始终还是想念家乡的水土,我打算带她回去,重新经营‘客来顺’。你们日后如果经过,尽管来我店里,吃住分文不收。” 紫冥见他去意坚决,知道挽留不住,只笑嘻嘻道:“好,有得白吃白住,我一定去。” 余幽梦却没有笑,看着阮烟罗背影向楼梯走落,忍不住唤了一声“烟罗……” 阮烟罗应声回头,两双眼眸相对凝望,记忆与三十年前分离的那一天重叠了―― 良久、良久,一声嘹亮的鹰啸,终于将两人唤回现实。 “……”余幽梦百感交集,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口,最终只是一颔首:“保重。” “你也是……”阮烟罗也让儿时回忆勾起了愁绪,强自一笑,故作轻松:“我现在还不走呢!怎么就说起送行的话来了?呵呵……” 下了两级竹梯,再度回头,望着余幽梦微笑道:“不用难过,就算你们不去‘客来顺’,过个一两年,我也会跟宁儿再来苗疆看孩子的,有的是机会见面。呵,你们就快吃吧,别等菜都凉了,不够,我再去煎些饼。” 余幽梦和紫冥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走下楼梯,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紫冥终是无法装作看不见余幽梦眼底隐约水光,回手摸着余幽梦长发,闷闷不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有什么就尽管说出来吧,我不会介意的。” “……我不是为他伤心,只是突然觉得人生无常,真的像一场梦,一折戏……” 思绪回到与阮烟罗初逢的那天,阴雨霏霏……一幕幕的往事如泛黄的书页在眼前片片翻过。 年少轻狂的执著……漫长无望的等待……历历在目,宛如昨日清晰,却又似前生遥远……不胜唏嘘…… 只有怀里沐浴在西斜夕阳里的人,才是真实的存在。 余幽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恍如南柯梦醒,笑着抱紧了紫冥:“多谢老天,将你赐了给我。” “又来哄我高兴啊!”紫冥瞅着余幽梦,忽道:“对了,孩子再过几个月就要出世了,咱们做爹爹的,得给他想个好名字,哈哈……最好是个男孩,跟你小时候一样可爱,哎呀……” 发觉兴奋过头说漏了嘴,紫冥连忙噤声。 余幽梦已经皱起眉头:“就算是男孩,长得也该像烟罗,而不是我吧?” “是,是,我刚才只不过打个比方嘛!” 好险!差点露出马脚。紫冥打着哈哈敷衍,怕余幽梦再追问,他笑道:“我们还是想想孩子叫什么吧!余小幽?余小梦?还是余小紫?嘻嘻,就叫余小紫好不好?有我的名字在里面哟!” “……真土……尤其是小紫,像个小丫头的名字。” 余幽梦不客气地给兴高采烈的紫冥泼了头_冷水。虽然对那个还在娘肚子里,连影子都没看见的孩子根本没什么感觉,不过见紫冥如此起劲地替孩子取名,他也稍稍来了点兴致:“这样好了,如果是女孩,就照你说的,叫小紫。要是男的,就叫南宫幽冥。” 紫冥第一反应吓一跳:“哇,幽冥,好吓人的名字!”转瞬想到是取了余幽梦的“幽”字与他的“冥”字,不由笑花了眼。 “对!对!这名字好,够气魄!哈哈,南宫幽冥……呃?可是为什么不姓 恋耽美 分卷阅读75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要姓南宫啊?”他后知后觉地摸着后脑勺问。 余幽梦淡然一笑:“我跟着我娘亲才姓余的,我本是南宫世家的人,说起来,该叫南宫幽梦才对。” “你――”紫冥吃惊地张大了嘴,经这一提,他倒也想起了余幽梦的身世,心里蓦然抽紧:“南宫世家,不是被你灭门的吗?” 既然余幽梦知道自己是南宫家的子弟,为什么还下令御天道将南宫家满门上下赶尽杀绝?他骇然盯着余幽梦,却见男人眼里划过丝痛苦神色。 “我是灭了南宫世家后,在南宫庄主的卧房看到我娘亲的画像,觉得大有蹊跷,事后才查出来的……”余幽梦忆起当日乍闻真相时的震骇欲狂,虽已事隔多年,仍忍不住一阵发冷,双手微微颤抖。 “……怪不得我最后和南宫庄主对阵时,他望着我的眼神会那么奇怪……他连手都没有回,就、就被我一掌震碎了心脉……” 紫冥一声惊呼,心想若是同余幽梦易身而处,发觉自己竟杀了生父,实在难以想像当时会是何等心情。他抓紧了余幽梦冰凉的手掌,想安慰他几句,却不知该说什么。 余幽梦沉默许久方苦笑道:“我应该是天下最不孝的人。看着娘亲病重,我也没救她,任她病死在我眼前,又亲手杀了自己父亲。我死了下到阴曹地府,阎王爷一定会判我入十八层地狱,剥皮锯心浸火池……” “呸呸!别乱说!”紫冥听得胆战心惊,忙不迭打断余幽梦:“那是你无心之过,阎王爷不会乱判的。” 见余幽梦仍是一副追悔莫及的懊恼模样,他用力拍了拍余幽梦肩膀,笑嘻嘻道:“你放心,倘若阎王爷真的判你入十八层地狱,我也会跟你去的。” 上天入地,他都不忍心让这孤单半生的男人再尝寂寞滋味。 余幽梦心头一热,也不禁笑了:“你就免了吧。你要是去了地府,还不把阎王爷也罗嗦死了?” “那当然!” 在余幽梦怀里坐了太久,紫冥有点腰骨酸,干脆把两条腿往栏杆边一搁!上身舒舒服服地躺在余幽梦大腿上,哼道:“那阎王爷如果敢判你下地狱,我非毒死他不可。毒不死也要烦死他。哈哈,到时我们两个孤魂野鬼就可以无拘无束,四处逍遥去了。” “好,这可是你说的。”余幽梦伸手勾起紫冥的小指头:“来,打个勾,不许反悔啊!” 男人突然间孩子气十足的举动叫紫冥直了眼:“你、你不是说过这些小孩子的把戏做不得真吗?” “我确实不相信打勾,不过,我相信你。” 余幽梦低头,凝视紫冥,勾住他手指用力摇了摇。 微微一笑,一切尽在情深无限之中。 ――全书完―― 浮生梦之6《浮生梦苍海》作者:千觞(尘印) 封底文案: 自从在雪地里,邂逅射月国的王者开始,不知不觉,那双忧郁哀伤的蓝眼睛,就牵动著他的一切―― 伏羿为了已逝的爱人不断征战贺兰,不良於行、身如浮萍的沈沧海,其命运也随之卷进滔天巨浪。 戴著黄金面具、意图不明的永昌王介入其中,使得情况更加复杂…… 在西域颠沛流离,沈沧海一再地错过、失落,终究被另一双倾心相待的褐眸所掳获。 然而旧爱难忘,离思万千,他真能斩断所有的爱恨纠葛、逃离宿命? 封底文字: 沈沧海这一觉睡得很长,只是坐在轮椅里,睡眠并不安稳,梦中人影纷沓。自儿时到成年,双亲、弟弟、夫子……许多张人脸轮番闪过,其中更有伏羿,正用那双深邃冰蓝的眸子注视著他。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抚上伏羿轮廓深刻的脸庞,手指刚碰触到肌肤,却倏忽变成了男仆布满泪痕的面容。 指尖,甚至感觉到了湿热…… 这梦境,太过真实。 第1章 冰天雪地,春寒料峭。细碎的雪花从冒出点点绿芽的光秃枝头无声飘落,袅娜飞舞,宛如江南三月在水岸边追着游人沾衣逐绕的杨柳絮。 大地银妆素裹,白雪连山,悠然如写意山水。 一排脚印伴着两行轮痕蜿蜒雪中。 推轮椅的,是个年约十五、六岁的粗壮少年,浓眉大眼,极是憨厚英气。他抹了抹脸上融化的雪花,拿起臂弯上搭着的狐裘就往椅中人身上披。 「夫子,再过去又是个雪坡了,我们已经爬了两段坡,就回去吧。这西域的春天,不比你家乡姑苏,就算开了春,也还是冷得很。你来雍夜族才不过半年,离风怕你还不习惯这里的气候,可别冻坏了身体。」 「没关系,这大雪已连飘了数日,难得今天雪势弱了,就多散会步罢。」轮椅中的年轻男子兴致颇高,轻笑着慢慢转动两侧轮子前行。声音像山沟里逐渐融化的雪水般清澈,带着些许鼻音,出奇的悦耳。 他的面容也柔和,透着春天温暖的气息。眉清目秀,无处不流露出江南文人特有的细致和浓浓书卷气。 头发很长,没有梳髻,只用条与身上麻衣同色的布带扎住,松松散散地披在背上。几缕柔软的发丝,垂落鬓角随风飘,温润而清逸,宛若画中人。 「啊?!那不好吧?族长这次出远门前还再三叮嘱,要我好好照顾夫子。万一夫子染恙,族长回来会骂死我的。」少年不敢违抗族长的嘱咐,又不想扫了夫子赏雪的雅兴,苦着脸小声嘀咕。 男子莞尔:「放心,雍夜王不是不讲理的人,我不会让他责罚你的。啊,对了,这『染恙』两字,昨天才教你们,你今天就学会用了,不错。」 少年高兴地跳起来:「谢谢夫子夸奖。这也是夫子的功劳,夫子来族里半年,大家都说比以前那几个先生教得好多了。夫子脾气又好,人又好看……」看见男子清澈如海的眼眸里腾起笑意,他脸一红,支吾着住了口。 「怎么不说下去了?」男子打趣他:「我可没教过你们溜须拍马。」 少年涨红了脖子:「离风才没有拍夫子马屁。除了族长,夫子就是我们雍夜族里最好看的,要不是夫子的腿脚不好,许多姑娘家早来找夫子表心意了,哎呀――」终于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他鹊溃骸阜蜃樱对不起,离风不是故意提你的腿的……」 这个半年前被族长带回来的夫子,眉目如画,性情温和恬静,完全没有西域族人的粗犷作风,不知吸引了族里多少姑娘思慕的眼光。 唯一的遗憾便是夫子那两条腿,外形与常人无异,却使不出半点力气,每天都要靠他抱着,背着,才能离开轮椅,解决某些生理必需问题。 虽然夫子始终面带微笑,说那是出世就有的痼疾,已经习惯了。可他才不相信夫子心中没有为腿疾难过。要换成是他二十年来都在轮椅上度过,他早就疯了,哪会像夫子那么好脾性?夫子一定是从小怕家人担忧,才把什么都藏在了心里。 他越想越为夫子难受,一拍胸脯,大声道:「夫子,你要骂就尽管骂好了,离风不会生你气的。」 「我为什么要骂你?」男子讶然,瞥见少年激动神情,他沉默一下,微笑道:「我的双腿确实不良于行,可我看得见四季风花雪月的美景,听得到蝉鸣鸟啼,还可以教你们诗词歌赋,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清脆带着鼻音的声音在空旷的天地里回响。离风怔怔看着夫子嘴角那缕坦荡浅笑,竞自呆了。 「傻孩子。」男子笑着伸手,在离风额头轻敲一记:「别再为夫子担心了。我倒要考考你,昨天布置你们的功课背熟了没有。」 离风这才回神,赧然道:「我有背那两首诗,不过还不是很熟。」 他清了清喉咙,刚背了几句,雪坡高处突然传来马蹄飞驰,夹着人群高声喧哗,震落大片积雪。 他和夫子对望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疑惑。这里,是雍夜族的地盘,谁会贸然闯入? 「杀了那贺兰皇朝的狗千户,重重有赏!」当先骏马上的锦衣年轻人挥舞着配刀,带领数十剽悍骑兵对前面那一人一骑穷追不舍。马蹄翻飞,溅开满地冰雪。 被追杀的男人右肩已被劈伤,血染红了半边戎装。 策马奔跑中,血在雪地上洒了一路,分外触目惊心。他的头盔也掉了,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听到身后追杀声越逼越近,男人越发惊惶,拼命鞭打坐骑。 那马已奔了良久,力竭悲鸣,前蹄骤然发软跪陷雪堆里。 男人x不住前冲之势,从马鞍上摔了下来。落马处是个长长的斜坡,他骨碌碌地直往下滚出十几丈远,撞到雪地里凸起的大树根才终于停住,满天金星乱舞中,勉强爬起身。 面前,一个粗壮少年正推着辆轮椅,瞪着他:「你是谁?怎么闯进雍夜族来了?」 轮椅上的男子,粗布麻衣,黑发披肩,服饰朴素之至,但仍掩不住周身安详温和的气度,朝惊魂初定的男人笑一笑:「你受了伤,先包扎好伤口再说。」 男人所有的惶恐都在那春风般和煦的笑容里不可思议地消弭,定了定神,撕下片袍角包扎起伤口:「在下欧阳麟,是贺兰皇朝的千户,是被射月国的追兵所伤。」听到身后马蹄声急踏而来,他惊道:「他们追来了!这位公子,你也快逃吧,免得受牵连。」 话没说完,那数十骑已从雪坡飞奔而下,将三入团团包围在中间。 锦衣年轻人刀尖遥指欧阳麟,哈哈大笑道:「狗官,你手下兵马已经全军覆没,青龙关也已失守,你就乖乖伏首就擒,跟我回去见大王,或许还能多活一阵子。 「嘿嘿,不过,大王对贺兰皇朝的将士深恶痛绝,向来是撞到一个杀一个,见到两个杀一双,你不如现在自行了断,还可以少受些活罪。」 欧阳麟面如死灰,与射月国开战月余,早已清楚射月王对付俘虏的毒辣手段,心知自己今天多半要丧命于此,却还是挺直了脊梁,朝那锦衣年轻人怒目而视:「士可杀不可辱!姓云的,要取我人头,有本事就与我单打独斗决胜负。倚多胜少算什么英雄?」 那姓云的年轻人脸一沉,还没说话。离风少不更事,点头附和道:「就是啊,你们人多,打他一个,不公平。」 糟糕!男子看到年轻人眼里不加掩饰腾起的杀气,不禁苦笑。 「你们两个,跟这贺兰皇朝的狗官是一伙的吧。」年轻人半点也不给人辩解的余地,挥刀凌空虚劈,厉声下令:「给我杀!一个都不能放过!」 轮椅上男子轻叹了口气:「不分青红皂白就取人性命,你也太过分了。」 兵士已接二连三地扑了上来。欧阳麟咬着牙,举刀迎去。 厮杀声中,根本无人理会男子的叹息。 漫天刀光剑影在眼前乱飞,离风早吓呆了。 两个兵士见有机可趁,不约而同地跳下马背,挥刀朝轮椅处砍来。忽然齐声怪叫,丢了刀,握住自己手腕惨呼不已。 变故突来,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停下打斗,目光落在那两人手上――两人四条胳膊上,密密麻麻,钉了百来枚明晃晃的牛毛细针。 针,是从男子手握的一个黑黝黝不起眼的小铁皮圆筒里射出的。 年轻人大喝,色厉内荏:「你究竟是什么人?用这种旁门左道的卑鄙手段伤人。」 「我叫沈沧海。比起阁下滥杀无辜,这也不算什么卑鄙手段。」男子从容微笑,蓦地叫道:「离风,欧阳先生,站到我身后来!」 他的呼唤声并不很大,却有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离风和欧阳麟不由自主地紧挨他而立。沈沧海再度按下圆筒底部的机簧,单手拨动椅轮,握圆筒的手臂划了个圆圈,又一蓬细针飞射而出,钉在了马腿、人腿上。 「啊!啊呀!」惊叫不断,兵士纷纷随伤马倒地哀号。只有那年轻人反应还算机敏,见寒光忽闪就急忙跃起,没有伤到,落地时脸已吓得惨白。 「快走!」沈沧海催促看得目瞪口呆的离风和欧阳麟:「这玩意只能发射两次,再试就不灵了。」 「哦,啊,是,是!」离风清醒过来,赶紧推着轮椅往下坡路跑,百忙中仍好奇地问:「夫子,那不就是你几个月前画了图,让铁铺的蔡大叔打的玩具么?好厉害啊!」 「推、推慢点。」这段坡路极陡,来时慢慢推上,也不觉得危险,但现在直冲而下,沈沧海微觉头晕,丢了小圆筒,双手抓紧了轮椅扶手。若是摔下去,恐怕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欧阳麟紧随其后,也叫了声:「小心推!」猛听背后刀风呼呼,当头劈到,他急忙拧身,避开了要害,胳膊火辣辣的钻心疼痛,还是中了一刀。他一个踉跄,坐倒在地。 「想逃?没那么容易!」年轻人冷笑,刀再起,目标竟是沈沧海。 在他心目中,这个足不能行的男子,已远比欧阳麟更可怕。等杀了这男子,收拾那不谙武功的少年和负伤的欧阳麟不在话下。 欧阳麟大惊失色,奋力挥刀,正斫中年轻人大腿。 年轻人剧痛,手一抖,那刀便失了准头,在离风臂上拉了长长一条口子。离风痛叫着,本能松了手,那轮椅顿时像脱缰的野马,载着沈沧海飞快滑下雪坡。 「夫子!夫子!」离风吓飞了魂,就往下冲,突然脚底踩空,踏进个深埋雪下的大树洞,摔得腰背酸痛,半天爬不起来。欧阳麟忙奔上去相助。 「算你们运气!」年轻人低声咒骂,虽然很想杀了那两人,但腿上血流不止,莫说打斗,连站稳都难。再不逃,只怕等欧阳麟救了少年回来,他反而成为阶下囚。 他撑着配刀作拐杖,一步步往回挪:心里依然得意――那男子从这陡峭雪坡摔下,多半一命呜呼,也算出了他一口恶气。 离风松手的x那,沈沧海只觉冷风不绝从两耳刮过,眼前除了一片白,什么也看不清。倏地轮椅被途中的石块一绊,他整个人也跟着翻了出去,身体落到个大雪堆里,奇寒彻骨,胸口紧跟着有个重物砸了上来,压得他几乎闭气。 半晌,他才从晕眩里找回神智,发现自己陷进大片雪中,压在胸口的,正是他的轮椅。 他苦笑,试着举起快冻僵的双臂,想推开轮椅坐起身,却根本推不动。 这个死法,也太窝囊了吧。沈沧海放弃地叹了口气,停止所有肢体的动作,尽量放呼吸。在雪中,体力因御寒流失得极快,每分热量都不能浪费。 他可不希望等离风来到救他时,看到他已经变成具僵尸。 静静躺着,每分每刻都漫长的好似已然停顿。周围能呼吸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胸口的重压却仿佛在不断加大。 离风,怎么还没有来?……真冷……快撑不住了…… 他眼前逐渐发黑,听觉反变得特别空明,几乎能听见雪花飞舞的声音。 啊!不,不是幻觉!四周的雪确实是在震抖,身下的大地也在震动。是马蹄声!有人朝他的方向来了! 绝处逢生的惊喜从天而降,沈沧海用尽残余的力气呼救:「救命……」 喉咙已被冻得痉挛,他不清楚自己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到底有多大,又能传出多远。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声微弱的呼叫还是奏效了。 有双手拎开了他胸前的轮椅,将他从雪里拖了出来。 他的救命恩人,鼻直口方,眉心微皱,神情间带着三分不耐烦,似乎并不很情愿来救他。随手拂掉他身上的积雪,抱起他向不远处等候的人群走去。 怎么又是群铁甲金戈的骑兵?沈沧海轻抽口凉气,还没来得及细想,目光触及人群最前面金鞍银蹬的高头汗血宝马,就再也移不开。 马上,一人巍然端坐,背脊笔直如标枪,无形中自有股排山倒海的慑人威仪流泻。身着纯黑衣袍,两边袖口各有金线绣着一条蟠龙,衣袖在风里翩飞,两条金龙也宛如要随他身后那面黑缎大旗上的巨龙相约破空飞出。 男人的面庞,轮廓分明如雕刻。薄削的嘴唇紧抿,勾出道冷酷的弧度,仿佛世间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让他张口。 他居高临下望着沈沧海。那双眼,竟是海水般的湛蓝,却也如深海般冰寒彻骨,没有怒气,也没有喜欢,甚至找不到丝毫堪称七情六欲的东西。唯一有的,只有无边无际近乎空洞的漠然。 沈沧海怔怔地仰视这双不带情感的眼瞳,忘了所有言语。听见那救命恩人恭谨地向男人请示道:「大王,矢牙奉命救了他回来,请问大王如何处置此人?」 大王?沈沧海的目光终于从那双蓝眸里挣脱,瞄上大旗――昂首怒啸的巨龙爪中,是一轮皎白圆月。 这,是射月国的徽志。他在雍夜族时日虽不长,但常听雍夜王聊起西域的风土人情,对诸国都大致有个了解。 那面前的蓝眸男子,想必就是射月国的大王伏羿罢。 伏羿冰蓝的眼睛在沈沧海脸上停 驻 片刻才移开,面无表情地掉转马头,薄唇进出冰珠般的两个字:「回、营。」 射月国的军营就驻扎在青龙关外五十里。因为大王也随营御驾亲征,戒备加倍森严,处处斧隐戟藏,杀机暗伏。 沈沧海被送进了一个小帐篷。 「你的运气不错。」矢牙指使兵士替沈沧海张罗起被褥暖炉,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大王还没下令如何安置你,你就暂且先住这里。我会让军大夫煎帖驱风湿发汗的药给你。」 沈沧海道声谢,拖着双腿爬到褥上。 矢牙皱眉:「你的腿冻得走不了了么?你们中原文人,就是体质弱。才在雪里冻了会,就连路都不能走了。」 「不,是从小就有些隐疾,行走不良。」沈沧海不亢不卑地解释。 矢牙哦一声,倒不想在言语上去为难个身有残疾的文弱书生,失了身分。面色稍微缓和,颔首道:「原来如此,难怪你身边还摔坏了个轮椅,我会叫人替你赶做个新的。」 他看兵士也张罗得差不多了,便带他们出去让沈沧海休憩,临出帐篷,又回头警告道:「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与你无关,你在这里,不要胡乱打听。最重要记着,绝不能闯进大王的寝帐。」 沈沧海微笑应承,目送矢牙离去,一哂摇头――凭他,又怎么可能闯进重兵把守的王帐?矢牙也太杞人忧天了。 暖炉火光融融,他睡了一阵醒来,身上寒气不再,腹中却有些胀痛。 从清早出来散心到现在,还没有小解。他撑起上半身,正想慢慢挪去角落里的净桶,帐帘门突被掀起,一个兵士端了碗热腾腾的药汁和些食物走进。 「矢牙将军吩咐我送来的。」他见沈沧海爬得辛苦,也听矢牙说过这模样文秀的书生腿有残疾,便放下碗过来扶起他:「你要拿什么东西?」 「不是,我,我有些,有些内急。」沈沧海赧然。 那兵士恍然大悟:「我扶你过去。」 沈沧海微一犹豫,要他在个陌生人面前解决生理问题不免觉得羞耻。刚想拒绝,那兵士是个粗人,哪会察言观色,已把他抱到净桶边,帮他褪了贴身小衣。 沈沧海红着脸,由那兵士搀扶着解完手,他连忙系上小衣:「多谢这位大哥,麻烦你再扶我回榻上。」 兵士没说话,也没动静。呼吸却逐渐粗重起来。 沈沧海诧异地抬头,迎上那兵士的眼睛,充满异样神采。 那种眼神,他懂。正要用力推开兵士,整个人已被抱起,重重摔在被褥上。随后压上的兵士,像个奇重的米袋,将他待出口的叫喊都连同肺里的空气挤飞。 「你的皮肤真白。」兵士粗鲁地扯落沈沧海刚穿上的贴身小衣,长满厚茧的手掌径直摸上沈沧海常年缺乏运动而显得格外白皙柔软的大腿内侧,来回抚摩,粗哑着嗓子赞叹。 「你们中原人,果然秀气,连男人的皮肤都可以这么滑嫩,摸起来比咱们西域的娘们还要舒服。大爷开战到现在,已经好多天没碰过女人,都快憋疯了,你就让大爷乐一乐。」 「唔……」沈沧海双腿虽然无力动弹,该有的神经却半根不缺,被粗糙的手指刺激着,每寸肌肤都在颤抖。私密处被人肆无忌惮地上下其手,他更是一阵f心,万万料不到就解个手的光景,那兵士居然对他起了邪心。 「你,你放开!」他费力去推那兵士的肩膀。 兵士色欲熏心,早就忘记了这是矢牙将军吩咐他来照顾的人。嫌沈沧海的双手碍事,他抓过沈沧海双腕按在头顶,扯过枕巾一撕为二,一半用来绑手,另一半堵住沈沧海的嘴巴,急匆匆脱掉了裤子。 「乖乖地让大爷进去弄两下,泄出来就完事。」他咬住沈沧海耳朵猥亵地调笑,手握住硬邦邦的阳具就性急地往下面塞。 未经滋润的入口干涩紧闭,他连试了几次都 插 不进,不禁咒骂起来,走去食盘蘸了些东西又回来。 滑腻腻的手指刺进从没有外物进入过的后庭,沈沧海全身绷紧,隔着布团发出含糊暗哑的呜叫。 「是不是很舒服?这马奶酪的滋味好吧?哈哈哈……」兵士抽出手指,食中两指蘸了更多马奶 插 入,转了两下,觉得已不像最初那样紧窒。他再也忍不住欲望,托高沈沧海臀部,抵上阳具就用力推进。 强烈的撕痛从下身蔓延开去,沈沧海拼命甩头,感觉有点滚烫的肉块已硬挤了进来,他胃里猛缩,差点就要呕吐。 雍夜王还曾经说过射月国的大王伏羿处事雷厉风行,骁勇善战,算是西域各邦难得的人物,孰料麾下竟然有这种禽兽兵士。若被他们攻城略地,还不知道有多少女子将惨遭蹂躏。 满脑思绪如走马灯般飞转不停,身上突轻,那兵士一声怪叫,手脚乱舞飞起,「啪嗒」掉在帐篷一角。 「是谁?」兵士昏头昏脑地爬起,看清帐篷里多出来的两人,顿时如坠冰窖,欲念全消,瘫软在地――大王和矢牙将军,怎么会忽然出现? 矢牙一眼已看清了状况,心头恼极。射月国人虽生性好战崇武,但最不齿这等奸淫兽行。恨那兵士犯了军中大忌,他抓起兵士就往帐外走。 那兵士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没口子地喊饶命,声音越叫越远,终于听不到。 帐内,两人对望。 自己下身赤裸,一副遭人蹂躏的样子毫无遮掩地袒露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沈沧海再泰然,也不禁涨红了脸,目光难堪地不知该落在何处。 伏羿浓黑的眉毛微微扬起,俯身掏出了沈沧海的堵口布,又解开他双手束缚,捡起掉地的小衣扔回沈沧海身上,返身出帐。 沈沧海发热的面颊总算退了烧,拿着衣服发愣。下身湿腻的感觉仍在,说什么也要洗掉那兵士抹进去的马奶酪。没了轮椅,他只能看着桌上的水壶望而兴叹。 帐篷再度被掀开,伏羿去而复返,后面跟着几个兵士,搬了个大木桶进来。里面一桶刚煮热的雪水,雾气氤氲。 「你们服侍他人浴,然后去帐外候着,等他叫才可以进来帮他穿衣服。」伏羿低沉的嗓音磁性十足,在小帐篷内嗡嗡响着,看兵士们一件件脱下沈沧海衣裳,露出白皙的身躯,又冷冷加了一句:「谁敢动邪心,斩。」 严厉如铁的声线叫人丝毫不会怀疑他的真实性,那几人单腿跪地,齐声答不敢。恭恭敬敬扶沈沧海进了木桶,才次第告退。 热水漫过肩膀,沈沧海惬意地叹口气,些微诧异掠过心头,想不到这冷酷的男人居然心细如发。 「谢谢。」他含笑道谢。 伏羿本已打算离去,听到沈沧海温和清柔的微笑,不由转身,湛蓝的眼眸带着审视意味打量起这气度恬静的文秀书生。普通人在他冰封般的表情前,哪还有笑的胆量?这书生,却竟然毫不为他气势所慑? 他是让射月国无数勇士竞折腰的王。除了那个人可以叫他甘心臣服,他不允许任何人小觑他的威严。 英俊的脸越发森冷:「我手下兵士差点污辱了你,你谢我什么?」他刻意提醒沈沧海刚才不堪的境况,心头突然兴起种邪恶冲动,想看对方那淡定温婉的外衣被剥除后,又会是副什么面孔? 沈沧海神色微僵,旋即镇静,直视伏羿,微笑道:「龙生九子,良莠不齐。伏王统领千军万马,手下出一两败类,不足为怪。 「何况,看矢牙先生方才神情,对此类行径深恶痛绝。沧海相信,伏王随后亦会重肃军纪,对边关百姓未尝不是件好事。」 好伶俐的口齿,明褒实贬,竟敢影射他放任兵士扰民!伏羿目光更寒,嘴角微扬,露出个沈沧海首次见到的冰冷笑容:「看你有此胆识,本王不来追究你出言不逊。只是,你究竟是什么人?」如此胆略,绝非寻常布衣。 「在下沈沧海,是雍夜族请回来的教书先生。」沈沧海实话实说,反正也没隐瞒的必要,况且就算撒谎,伏羿也迟早会查出他的身分。 雍夜族人丁不多,向来与世无争,伏羿年幼时也曾在各族邦交盛会上见过雍夜王数面,算有些点头之交。知道雍夜王素来崇尚中原文化博大精深,请个先生回族教书不算希奇,当下打消了之前认为沈沧海是贺兰皇朝细作的念头。 听见沈沧海在木桶里捂着嘴,连打了几个喷嚏,他皱着眉刚想开口,帐外,矢牙禀报:「大王,青龙关的俘虏已悉数押解回营,请大王发落。」 伏羿眉宇顷刻染上浓重煞气,一甩披风,不再理会沈沧海,大步离去。 第2章 两人对峙时,沈沧海脸色镇定自若,实则心神早已绷紧,听伏羿走远,才觉适才充斥帐篷里的压迫感如潮水般退却,心也跟着松懈下来。仔细洗涤完毕,唤进帐外守候的那几个兵士更衣。 正擦着湿漉漉的长发,外面忽然响起连串惨叫,凄厉骇人。 「发生什么事了?」他丢下布巾问,莫非是有敌来袭? 「那是大王在处置俘虏。」兵士们抬了木桶往外走,好心告诫他:「大王处置俘虏时,心情最差,你就别出去看热闹,小心惹大王发怒。」 沈沧海坐了一会,听到外面惨叫哀号此起彼伏,终于无法当做没听见。拖了两张椅子夹在腋下,借着椅背的撑持,艰难地挪动着步伐。 帐篷外,天昏黄。落日残红似血,半沉雪山后。大地上,血花盛开。 阵营前的空地上,竖起数十根木桩,每根桩子上都悬吊着个兵士,个个断手残腿,均是伤兵,绝大部分人心口,都 插 着枝雁翎箭。有些已经气绝,有人还在垂死呻吟,伤口的血,滴滴答答往下流,声声号叫,在风里飘。 简直,像修罗屠场。沈沧海一阵晕眩,几乎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幻觉,可伏羿磁性森寒的笑声告诉他这一切真实无比。 犀角铁弓,就握在离木桩十丈之遥的伏羿手中。 薄唇噙着的冷漠与寒酷,足以冻结周围的空气,慢慢自随侍的矢牙手里又接过枝箭,他搭箭上弦,弓开满月,箭身带起凌厉破空声,钉进一个伤兵胸口。 长长的惨号再次划破暮色。 他冷笑,取箭再射。 这,太残忍了!沈沧海拔高嗓子叫:「伏王,他们已是你阶下囚,上天有好生之德,就给他们个善终吧,不要再折磨他们了。」 射月国的兵士无不回头朝他望来,震惊这小小的文弱书生竟敢捋大王虎须。 伏羿猛旋身,箭头直指沈沧海,线条分明如雕刻的面庞杀气腾扬。蓝眸最深处,跳跃着愤怒的火焰,还有怒气下遮不住的、任何言语笔墨都难以描述的哀绝。 沈沧海屏住了呼吸――眼前的男人,若原本是千古亘冰,那现在冰已裂,冰层覆盖下的火苗,狂烈的宛如要将世间万物燃烧殆尽。 「你究竟,为什么如此伤心?」他无意识地喃喃问道,全然没听到周围人齐齐倒抽了口凉气。 矢牙惊讶地瞧了沈沧海一眼,倒是敬佩这书生有此胆量,随即见伏羿脸色铁青,不禁替沈沧海捏了把冷汗。 「你多嘴!」冷硬如刀的三个字,一字一句挤出。伏羿眼底怒火铺天盖地窜高,拉弦的手背青筋毕露。 千钧一发之际,矢牙跪地大声道:「大王请息怒,大王天之贵胄,莫为个小小腐儒动肝火,伤了万金之躯。」暗中朝沈沧海使了个眼色,示 恋耽美 分卷阅读76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他立刻向伏羿赔罪。 伏羿如何看不出矢牙是在维护沈沧海?念矢牙是从小侍奉他到大的玩伴兼忠心臣子,不想让矢牙在兵士面前难堪,但心头横冲直撞的怒气却势必要找个出路发泄。他转身松手,箭劲射而出,伴着声凄惨呼号,射毙了最后那个俘虏。 飞洒飘落的血珠与落日湮没在蓝眸的无边孤寂里。 他木然抛弓,任凭昏黑天色将他吞没。周身的凝重像无形巨石,压在每个人身上,沉闷地叫人几乎无法呼吸。 一片寂静中,沈沧海柔声轻叹:「就算杀光贺兰皇朝的人,你心里,就快活了么?」 伏羿挺直的脊梁宛如被人狠抽一鞭,剧烈颤栗。狠狠瞪着沈沧海,扬起手掌,似乎就要当头劈落,突然按住胸膛,薄唇微张,咳出口血痰。 矢牙大惊,忙扶住伏羿,吩咐那些兵士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军大夫,告诉他带上药箱,大王旧疾又复发了。」 几人忙奔去叫大夫。矢牙小心翼翼搀着伏羿往王帐走去,踏出两步又回头,望向沈沧海的目光里满含责备,似在指责他激得伏羿发病。 剩下的兵士也怒视沈沧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碍于矢牙没下令,倒不敢轻举妄动。瞪他几眼,三三两两散了。 沈沧海孤身一人,面对那数十具在夜风里晃荡的尸体,心里没有惊恐,代之而起的反是说不出的伤怀,遥望王帐,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听,不过我并没有说错。」 月上枯枝林梢,沈沧海总算挪回了自己的小帐篷。 暖炉里的木炭早已烧尽,西域到了夜晚便出奇地冷,帐内寒气逼人。那兵士先前端来的食物还在桌上,也都凉了,碗里切成大块的羊肉上结起了薄薄一层白色脂膏。 沈沧海挟起块丰肉,皱着眉。他素来偏爱斋食,来到雍夜族后,虽为抵御严寒,学着族人吃多了肉食,但离风知他喜欢吃素,还是常常为他去挖些野菜。 眼前这么大块油腻羊肉,又冷又膻,吞落肚,翌日的三餐都可以省了。 不过,不吃的话,只怕熬不过夜间的酷寒,他慢慢嚼,逼自己进食。吃了一小半,已经饱了。 擦干净手刚想就寝,矢牙居然又进了帐篷,还带了个副将模样的人,替火炉里加上木炭。 他注意到沈沧海微愕的眼神,摇了摇头:「我只是敬重你有些胆量,不像那些懦弱无庸的书呆子。可你冒犯了大王,罪不可恕,我也无法再庇护你,只能等大王明天养好精神再来发落你了,你好自为之。」 沈沧海听他语气严肃,料想自己明天凶多吉少,微微苦笑问道:「矢牙先生,多谢你关心,生死有命,沧海也不会强求。只是看伏王的神情,杀再多人也不足平他心中愤恨。谁人无父母妻儿?矢牙先生,你为何不劝谏伏王少造杀孽?这也是为射月国黎民积福。」 矢牙挑眉,知道自己一介武夫,比不上文诌诌的读书人口齿伶俐,也不争辩,道:「大王要做什么,我当臣子的,自然依命行事。」对欲言又止的沈沧海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劝大王休战收兵,让千万兵士回家园与亲人团聚?可惜,天下问没人化解得了大王心中仇恨。」 「伏王究竟与贺兰皇朝有什么仇隙?」疑问脱口而出。见矢牙面色沉了下来,沈沧海才觉自己唐突。 矢牙却并未如他想象中动怒,反而一阵沉默,忽然道:「大王此生最爱之人,便是被贺兰皇射杀。」 沈沧海不由动容:「难怪伏王如此憎恨贺兰皇朝,将那些伤兵都射死箭下。只是、只是每射杀一人,岂非又勾起一次伤心回忆?」怪不得,那双蓝眸里的哀痛随着每一箭飞出,更深更烈,也怪不得,伏羿周身散发着冰山般的冷酷,让人难以接近。 那个男人的心,恐怕早已随死去的情人而逝。剩下的,只是具被仇恨支撑着的行尸走肉。除却复仇,世间万事万物都无法令他展颜了吧? 可是―― 「伏王今日为何肯将我从雪地里救出?」他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地方能让伏羿发了善心,叫矢牙来救他? 「原因啊?」矢牙神情有些古怪,望着沈沧海慢吞吞道:「大王和他的心上人得以真正结缘,也正是在雪地中。当日飞着大雪,大王的心上人受了重伤,躺在雪中奄奄一息,几乎就快被大雪埋住了。 「那次是我救起那人……今天,大王听到你的呼救声,又见你陷在雪中,他一定是想到了从前的情形,才会命我来救你。」 他声音逐渐低下去,两腮肌肉却轻轻在抖,脸色很难看:「我其实真后悔当初救了那个人,害大王变成如今这模样。」 那副将在旁,听矢牙对着个异族人大谈大王私事,甚是狼狈,干咳两声,拼命打眼色。矢牙也似乎觉得自己说多了,当下收口,吩咐那副将:「传令下去,明天破晓就按计划拔营开赴青龙关,与将士们会合,再攻打朱雀关。」 他当着沈沧海的面发号施令,半点也不避忌,显然对他已极为放心。看了看沈沧海,又叫住那副将:「还有,你顺便去丽姬夫人处借个仆妇来这里伺候。」 沈沧海明白矢牙是怕再有兵士色迷心窍,对他不轨,才要找个仆妇来照顾他起居,甚是感激矢牙,追着他离去的背影道了声谢。 不多久,副将就带了个三十来岁的仆妇过来。 那仆妇手脚粗大,孔武有力,原本拉长着脸,极不乐意来服侍过陌生人,但见沈沧海样貌文静清秀,宛如绢画里摘下的人儿,莫说军中部是粗鄙武人,放眼西域,也找不到这般飘逸出尘的人物,顿时对沈沧海好感大增,又怜惜他双腿瘫痪,竟十分的热心起来。 第二天凌晨,沈沧海便被风中四起的号角声催醒。 那仆妇已早早起身,煮好了热水,服侍沈沧海梳洗完毕,端上早餐。 两人正喝着微酸马奶,一个兵士奉矢牙之命,送来辆新打造的轮椅。沈沧海听帐篷外号角吹得越发帕粒这阵势,想是大军就要拔营起程。 他叫那仆妇扶他坐上轮椅,自己推着车轮,出了帐篷。 营地上,兵士们正有条不紊地拆除军帐。矢牙已全副披挂,骑着战马指挥。看见沈沧海推着轮椅过来,他解下披风丢到沈沧海膝盖上:「披上,过会儿要穿越雪谷,你自己小心了。」 他转身吩咐兵士加快收拾,不远处王帐里走出个衣饰绮丽的女子,扬声道:「矢牙将军,且慢拔营。」 「丽姬夫人,是否大王有何示下?」 「不是。」女子奔近,娇艳的脸上布满焦虑:「大王的病情突然加重了,将军,请你快去看看!」 矢牙吃了一惊,忙翻身下马。 「我也去。」沈沧海喊道。 那丽姬夫人也注意到了这文秀男子,打量他几眼,见他腿有残疾,倒有些惋惜。 矢牙冷着脸。沈沧海不等他出声,微笑道:「沧海无意打探军中机密,只是略通病理,或许能为伏王稍尽绵力。」 「你懂医术?」矢牙和丽姬夫人四道怀疑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沈沧海的腿上。 「久病成良医。沧海为了自己的双腿,也曾苦读医书药典,懂得些许医道。」 矢牙还待追问,丽姬夫人已经等不及了:「矢牙将军,就让他试试吧。大王这病拖了好久,再不治就难了。」 她身为伏羿宠姬,近来正得王宠,伏羿行军途中,衣食汤药都由她打理侍奉,向来尽心尽力。矢牙纵然不情愿让个异族人进入王帐,听她开口,也不好意思再拒绝,点点头,丢开缰绳,推着轮椅跟在了丽姬夫人身后。 王帐描金绘彩,几乎有十座兵士帐篷般大,雄踞营地正中,帘前重兵把守,气势恢弘。 帐内,还用厚厚的波斯挂毯做间隔,分成前后两室。 三人踏足之处,便是伏羿平素召见将士商讨行军策略的地方。虽已天明,帐中数十支儿臂粗细的牛油巨烛依然明晃晃燃着,映照满地虎皮,平添几分森严。 伏羿脸朝里,躺卧在一侧的软榻上,身盖毛毡。 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正坐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替伏羿把脉,搭完左手换右手,捻着半灰胡须不住摇头,看到三人进来,连忙起身。 「大王病情如何?」矢牙没等他行礼,就径直凑近软榻,见伏羿闭着眼,似入了睡,但面色发白,比昨夜更显憔悴。他烦躁地压低嗓门:「石大夫,大王服你的汤药也有几十帖了,始终不见起色。你难道不能开个管用点的方子?」 「回将军,丽姬夫人,小臣惭愧,这个,实在是臣能力有限……」石大夫被他毫不客气地数落,老脸通红。 一个清柔温婉的声音及时 插 进话来解了围:「石大夫,可否让晚生与您一起为伏王诊治?」 沈沧海推着轮椅上前,轻轻按上伏羿的腕脉。 不同与伏羿暴露在寒凉空气中的青白脸色,伏羿手上肌肤奇烫,脉象s急s缓,毫无规律可寻。 「奇怪……」沈沧海略一沉吟,又换过只手切脉。 石大夫也凑过了头来研究:「可看得出什么?大王他的脉象太离奇,说是病吧,以前那些刀伤都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要说没病,却总是反复;也不该是内虚啊,大王体质素来强健,又日日进补。」 想大王刚被矢牙将军从贺兰皇朝牢狱救回时,确实伤病缠身,但回到射月国后,什么珍奇的药材都往宫中送。每天人参当饭,熊胆做菜,再重的伤,也该好了。 矢牙抿着嘴不吭声,心里明白伏羿的病情泰半还是因为心结。整天郁郁寡欢,别说刚伤愈,就是个正常人也会闷出病来。 只是这层内情,他从不敢与石大夫挑破。大王对过往讳莫若深,绝口不提昔日情人,他身为臣子,自然也只有缄默的分。 「这位公子,大王到底怎么了?」半天都看不出个所以然,失望焦急一齐浮上丽姬面庞。 沈沧海朝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少安毋躁。低下头就想去翻伏羿的眼皮,看个仔细。手指刚触到伏羿眉骨,侧卧杨上的人霍然回头,幽邃的眸子如两湾冰蓝色的寒潭,瞬问吸走了沈沧海所有的心神…… 颈中突来的一阵窒息拉回沈沧海飞散的神智,听到丽姬和石大夫的低声惊叫,他才领悟到那铁箍般紧扼住他脖子的,是伏羿的手。 「我的脸,也是你能碰的么?」 寒气四溢的呵斥蕴藏太多隐隐的痛,穿透了沈沧海的耳膜,喉头一紧,几欲晕厥。 好在矢牙反应快,急忙拉住伏羿手腕:「大王,使不得!沈公子也是出于好意,想为大王诊治,并非有意冒犯。」 伏羿面色冷肃,手却缓缓缩了回去。沈沧海白皙的脖子上已经多了几条手指印。 矢牙怕伏羿又改变主意,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禁不起大王再来这么一掐,当下叫进两个兵士,一指沈沧海:「带他回去帐篷,莫给他扰了大王静养。」 沈沧海自然听得懂他暗中维护,点头致谢,就被两人推了走。将出帐篷时,听丽姬劝道:「大王别生气,先喝点丽姬刚煎好的大补剂,再睡会儿养养精神。」从茶几上端起个银碗递上。 伏羿捂着嘴猛咳,怒道:「拿走,别再成天弄些树皮草根来敷衍我。」 丽姬还想劝,伏羿挥手,打掉了她手里银碗,黑ss的药汁溅得虎皮毡上到处都是污渍。 沈沧海听着丽姬和几个侍女手忙脚乱地收拾,忍不住回头,正巧与伏羿的目光在半空中对上。蓝眸光华内敛,冷静异常,浑然不似他的声音那样怒躁。 见沈沧海面带惊讶,伏羿表情顿时变成危险起来,微[眼,深深凝视。 这……脑海里彷佛有点模糊的东西浮了出来,沈沧海张了张嘴,又抿住,由那两个兵士推出帐篷。 帘子在身后放落,他却觉两道锋利的视线犹自盯在他背上,宛若针芒。 沈沧海回到自己的小帐篷,才轻松下来。 仆妇已烧起暖炉,搬近轮椅边给他暖脚,又奉上壶酥油黑砖茶。 沈沧海从前在姑苏家中,闲读杂谈,记得砖茶是源于吐蕃的西域特产,不像家乡的碧螺春,汲水烹就。这砖茶,先要将茶叶炮制成黑色的砖形茶块,用时再敲下少许,起锅添酥油煎炒,最后加水成茶,考足了工夫。 他尝了口,苦涩油腻,但想仆妇煮这茶极费心思,赞了句好喝。 仆妇心花怒放,龇着满嘴被烟草熏黄的牙齿直笑。沈沧海不忍她失望,又轻啜两口。 一杯茶还没喝完,矢牙登门造访。 「矢牙先生,方才多谢你解围。」沈沧海微笑着让仆妇斟上茶水。 矢牙慢吞吞喝着,皱眉不语。 沈沧海心下了然。矢牙突然来访,必定是有事要与他相谈,想必碍着那仆妇在场,不便开口。 他叫过仆妇,推说肚饿,想吃点清淡的东西,请她下灶煮些麦粥,等仆妇走了,对矢牙诚恳之至地道:「有什么沧海可以效劳之处,将军只管说便是。」 矢牙纠结的眉头舒展开来:「沈公子果然生得玲珑心肝。矢牙前来,正想向公子请教,之前替大王诊脉,可有什么收获?」 他今天见沈沧海露了手医术,更觉沈沧海绝非寻常腐儒可比,多了几分看重。等伺候伏羿睡下后便过来讨教,知对方是个读书人,他居然也收敛起军伍粗气,学着文绉绉地攀谈起来。 「收获,自然有。」沈沧海一笑,s道:「不知将军能否将伏王平日里服用的大补剂,弄一帖给我?要偷偷拿,千万别惊动任何人。」 矢牙愣了愣才领悟,大力摇头:「你怀疑石大夫在补药里做了手脚?不可能!那些全是补品来的,况且药剂由丽姬夫人那边亲自煎制。」 他瞅着沈沧海唇边微笑,道:「你不会是暗指丽姬夫人?更无理由。 「丽姬夫人的父亲,原是我射月国重臣,官拜左行军大司空,对大王忠心不二。去年贺兰皇进犯都城时,他率众力抗,不敌阵亡,大王念他忠诚可嘉,将他原为云丽妃的女儿封了夫人,儿子也授了重职。 「丽姬夫人眼下正受君宠,怎么可能加害大王?再说你也看到了,那药碗都是银制,如果补药有毒,银碗就会发黑。」此番两军交战,他生伯对方派奸细混入阵营,投毒暗杀,早已将大王日常所用的杯碟碗筷均换成了银器。 沈沧海静静聆听,待矢牙话音落,才莞尔道:「矢牙先生,银器遇到硫磺之类,固然会变黑。可天下尽多毒物是不含硫磺的,银针试毒,相传远久,未免言过其实,沧海还是想拿到药剂亲自测下虚实。」 他娓娓道来,神色温雅,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自信,叫人不由得不信服。 矢牙方正的脸庞微红:「在下是个粗人,不比沈公子博学,见笑了。」知道自己见识同这书生差得远,再争辩下去只会闹更多笑话,又惦记着大王,便起身告辞:「迟些我拿到药剂,再来请沈公子看看有无不妥。」 「不必了。」磁性低沉的声音陡然响起,颀高人影缓缓踏入,无视矢牙的惊异,蓝眸在沈沧海身上一转,伏羿线条坚毅如刻的嘴唇轻轻扬起,说不出的好看,也令人无法忽略那丝缕邪气:「不用浪费时间,你猜得没错,那大补剂的确被人下了毒。」 大王一脸神采奕奕,哪还有刚才半分缠绵病榻的虚弱模样?矢牙好不容易合拢嘴,再看沈沧海神色坦定,似乎对大王的到来毫不意外,忍不住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见大王还站着,他忙拖过张椅子让伏羿坐下,斟上杯茶,恭恭敬敬站在了伏羿身边。 沈沧海欠了欠身,微笑道:「伏王果然早已看出汤药蹊跷,倒累矢牙先生担忧了。」 「他这人是忠心的没话说了,可惜一条肠子通到底,藏不住半点秘密,我若不装病,他必定扮不来愁苦之色,岂非被人瞧出破绽?」伏羿和矢牙名属君臣,私下里却当矢牙是寻常家人,说话从不避忌。 矢牙脸涨得通红,鹊溃骸复笸酰是臣驽钝。」 伏羿还他个「你知道就好」的眼神,转向沈沧海道:「若非今日被你猜出了内里乾坤,我还不想这么快就说穿。只不过,你倒确有几分聪明,看出我是在乔装,比那石大夫高明多了。」 沈沧海摇头:「伏王过奖了。那是伏王内力深厚,故意运气逼乱了脉象,叫大夫难以确诊。论医术,沧海远远不及石大夫,只不过沧海不会像石大夫和矢牙先生他们太过关心乱了阵脚,才大胆揣测。临走时看到伏王眼神明锐冷静,更证实了沧海的揣测。」 伏羿眼里带上几分激赏:「说下去!」一瞟矢牙正竖起双耳听得聚精会神,不由揶揄:「正好本王懒得解释,就由你来说吧。」 「不敢,沧海胡乱猜测,还望伏王不怪。」沈沧海先告了个罪,才缓缓道:「两军交战,多半免不了暗杀伎俩,但凡将帅负伤或染恙,无不竭力掩饰,怕被敌人乘虚而入。伏王却反其道而行之装起病来,还让身边亲近之人都知道。 「沧海猜想,伏王无非是想藉众人之口传扬出去,引潜伏的对手出动。不过沧海最初并未疑心那药剂有问题,直到伏王故意打翻了那碗药,沧海才省起可能问题就出在药中……」 他一顿,微笑收了声。矢牙好生钦佩:「沈公子,还是你细心,大王每次吃药都会大发雷霆,常把药泼了,我却一直料不到还有这内情。」突然想到伏羿脾气归脾气发,有时拗不过他和丽姬夫人劝说,汤药仍然有喝,顿时脸都绿了。 伏羿焉不知矢牙脑里转什么念头,叹道:「我既然已发现有人在药里投毒,又怎会真的喝下去?只是装个样子,背转身就吐掉了,你不用瞎操心。」 「是。」矢牙不禁汗颜,暗骂自己蠢材,又恨下毒之人,大声道:「大王对丽姬夫人姐弟青眼有加,她居然敢谋害大王,矢牙这就去抓她来问个清楚。」 「不要打草惊蛇!」伏羿和沈沧海不约而同开口阻止,两人都怔了怔,对望一眼。 伏羿拍了拍矢牙的肩头:「你这冲动脾气总是改不了。我有说丽姬就是下毒之人么?」 「不是她,难道廷石大夫?」矢牙反应这时倒出奇快,忙着反问。 「你认为呢?」伏羿没有回答,反而向沈沧海征询。 沈沧海沉吟着慢慢道:「应当不是石大夫,他为伏王诊脉时那惊奇神情装作不来,况且伏王若有什么不测,大家第一个怀疑的便是他。 「同理,丽姬夫人对伏王那份关切假不了,也不该是她。但药是丽姬夫人负责煎墩,所以,当是她身边亲近之人才有机会在药里下毒,假手丽姬夫人加害伏王。」有点怀疑你是贺兰狗皇帝派来的奸细。」 「大王明察!」矢牙一惊非同小可,素知大王对贺兰皇朝恨之入骨,抓到可疑之人,向来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容漏网一人,心急之余忙着替沈沧海开脱:「敌军就算派奸细,也断无可能找个残废啊!」 伏羿面色更阴,还没说什么,沈沧海先笑了起来:「多谢矢牙先生关心。伏王心细如发,沧海是不是奸细,早在伏王心中,先生不必担忧。」 「哈哈哈,说得好!就凭你这份胆量机智,本王也不舍得杀了你。」 见矢牙松口气,如释重负,伏羿笑道:「沈沧海,你不费一兵一卒,居然就把我这忠心耿耿的大将军给收服了,这等才华,杀了岂不浪费?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你就在本王军中做个幕僚,将来攻灭贺兰,少不了你一场荣华富贵。」 矢牙又惊又喜,大王向来眼高过顶,这次非但不追究沈沧海的冒犯顶撞,言语里还极为看重,实属罕事。 沈沧海也是一呆,即刻摇首婉拒:「多谢伏王错爱,沧海虽不才,也不会做伏王手里的弓箭去屠杀无辜百姓。」看到伏羿骤然阴沉的面色,他轻轻加了一句:「沧海倒想劝伏王,人死不能复生,造再多杀孽,也救不回伏王心爱之人。」 「住口!」一声暴喝几乎震破了沈沧海的耳膜,伏羿浑身戾气飞扬,站起身慢慢走向轮椅,眼神冷酷得像把刀,要将沈沧海身上肉都一片片割下:「本王心爱的人,你也敢妄加议论?」 矢牙面无血色,猛地单膝跪地:「是矢牙失言,沈公子才得以得知,矢牙愿代公子受罚。」飞快拔出腰刀,一刀斫中自己臂膀,立时血流如注。他眉头也不皱一下,见伏羿仍阴着脸,他咬咬牙,举刀往大腿刺落。 「够了!」伏羿飞脚踢掉矢牙的刀,恼他居然袒护个外人,但毕竟是多年的贴心臣子,见矢牙胳膊上满是血,终究不忍心,撕下衣袖命矢牙赶快扎住伤口。 他回头,眸中阴鸷更盛。这沈沧海,来营中一日,竟已将跟随他十多年的矢牙左右于心,若不能为他所用,决计留不得。 他探掌,轻易抓住沈沧海肩胛,寒声道:「本王不过是爱惜你的才华,现在问你最后一次,愿不愿意为本王效力?」 肩骨被捏得隐隐作痛,沈沧海勉强露出个微笑:「伏王若以死相逼,沧海恕难从命。」 伏羿也没指望他会应承,但想不到面临生死板头,沈沧海竟还能含笑以对,挫败感油然而生。 他居然连个小小的文弱书生也征服不了?他往日的霸气威严呢?难道都随那人被埋葬在冰雪下了? 胸口像有什么在抓挠,撕裂般剧痛。他狠狠盯着沈沧海,思量着如何才能让那镇定泰然的表情彻底崩溃,蓦然松手,转而拈起沈沧海鬓角发丝把玩,看着淡淡红晕因为这亲昵暧昧的举止攀上沈沧海双颊―― 他微笑,目光冷而残酷:「本王从不杀文人,不过也不会留个无用的人在营中。反正什么粗活你也做不了,只好送你去兵营。呵,会对你有兴趣的,可不止昨天那个兵士吧。」 什么?!沈沧海震惊地仰头,脸色煞白。 矢牙张大了嘴巴,看伏羿抱起沈沧海出了小帐篷,他的眼珠子也瞪得几乎要掉出眼眶。这可不像大王一贯的作风啊!就算要责罚,大王也不至于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来折辱个弱质文人。 还在琢磨,猛然发现伏羿已走远,他忙追了上去。 大军本定于清晨拔营起程,帐篷拆到半途,矢牙将军突然离去,兵士们群龙无首, 「这人敢对本王不敬,你们就好好教训他,只要留他一口气?任凭你们处置。」伏羿把沈沧海往副将脚边一扔,转身扬长而去。 矢牙也不敢多话,只得暗地里对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副将摇了摇手,追着伏羿回王帐。 「你还想为他求情?」发现矢牙穷跟不舍,伏羿在帐外停下脚步,冷冷回头,满脸不悦和气恼:「我是绝不会收回成命的,你就不用枉费心机了。」 看到自情人死后一直心如死水的大王终于露出冷漠以外的表情,矢牙也不知是喜是忧,斟酌再三,还是担心沈沧海,求道:「大王,他不过是个迂腐读书人,大王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呢?何况他弱不禁风的样子,抽几鞭就能要了他半条命,那些粗人个个都想女人想得快疯了,万一真的……」 下面的话难以启齿,他顿了顿,偷眼瞧伏羿,虽然脸上乌云密布,但也没有勃然大怒的征兆,他壮了几分胆气:「大王其实是气他直言不讳吧?唉,容矢牙说句心里话,无双公子已不在人世,大王何苦又――」 「矢牙!」伏羿厉喝,眼里血丝纵横:「连你也来指摘我?!」 「臣不敢!」矢牙扑地跪了下去:「臣只是担心大王,不想大王整天沉溺往事,了无生趣。臣为射月国万千臣民请命,请大王以江山为重。」 好些话,平时只在他心底盘旋,从不敢轻易表露,此刻话匣子既已打开,他也豁了出去,频频叩首哀求:「大王,你就别再自欺欺人!你明知道,无双公子死也好,活也好,都未曾真心爱过你,大王又何必迁怒旁人呢?」 伏羿双拳骨节捏得格格作响,终究没有打到矢牙脸上,肩头一懈,反而凄然笑着摇了摇头:「我吞过他的头发,立过誓永不背叛的。即使他对我是虚情假意,我爱他之心也不会变。」 黑衣在风里飒飒飘飞,他遥望远方雪天朦胧,神色惘然凄楚。矢牙无言可劝,大气中只闻低沉呼吸。 半晌,矢牙才低声道:「臣不该妄加议论,只求大王网开一面饶了沈公子,免得遭人诟病,说大王以强凌弱……」看看伏羿脸色,小心翼翼道:「况且他还是大王吩咐臣从雪地救回来的,也算有缘,就当是无双公子在天的安排吧。 「大王难道不曾发现,沈公子的从容气度,和无双公子略有几分神似?」 伏羿沉默,高大的身影充满风雨欲来的压抑平静,良久冷冷哼道:「无双是何等英雄人物,他小小一个沈沧海,也配相提并论?」 矢牙救人心切才信口胡谒,自己也知道硬将这清柔如水的读书人同惊才绝艳的无双公子扯一块太过牵强附会,只盼能勾起大王一点怜惜之情。 听伏羿毫不客气地驳斥,尴尬不已,还想再劝,却见伏羿一甩衣袖迈开大步,朝兵营走去,他惊喜交加,看来,自己那番话也不是完全白费唇舌。 尚未走近,就见方才沈沧海落地之处被兵士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实。人头攒动,还不时有笑声飘出。更听圈子里有个兵士大叫一声:「他娘的真舒服――」 伏羿俊脸立时铁青,伸手就抓住前面几个兵士的后领甩了出去。余人一看是大王,笑闹登敛,齐刷刷让出一条路来。 人群正中央,刚才大叫的兵士见大王满脸怒容冲进来,后半声吓得噎在喉咙里。盘坐在地的沈沧海也诧异地抬起头。 「……你们在做什么?……」伏羿的质问在后半截就变了调,瞪着沈沧海还按在那兵士小腿上的手掌。 「他的腿行军时扭伤了,我帮他推宫过血顺下经络。」沈沧海不紧不慢地又拿捏了一阵,才替兵士放下裤管,叮嘱他回去再用热水敷两次便无大碍。那兵士满心感激地去了。 伏羿凝视着沈沧海的微笑,半晌,哼了一声,对四周兵士道:「你们还围在这里看什么?立即拔营,开赴青龙关会师!」 「是!奉大王号令,拔营会师!」随后的矢牙朝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副将打个眼色,那副将也算伶俐,立即会意,跟着大声传下军令。一时「拔营……会师……」呼声似层层雪浪翻滚,响彻云霄。 看着众人都在忙碌收拾,伏羿拉起沈沧海,在他耳边慢慢道:「你的本事真不小,连我手下兵士也哄定了,嘿嘿!」这个手底没什么气力的身躯倒是蕴藏着越来越多出乎他意料的力量,叫他不再抱轻视之心。 「不敢,沧海只是略懂医术而已。」沈沧海话音镇定,耳根却已微微发了红。他双腿绵软无力,被伏羿拉起后,全身的重量便无可避免地都压在了伏羿扶在他腰间的双手上,上身也控制不住,靠住伏羿宽阔的胸膛。 那双手,宽大有力,几乎像个铁环扣住了他的细腰。伏羿喷在他耳后的气息,更带着浓烈的阳刚味道。 这个样子,也未免太暧昧了点…… 「伏王,能不能请你先放开沧海?」他费了番工夫才理平胸口莫名其妙腾起的丝丝悸动,告诫自己保持冷静。身后的男人,是西域雄霸一方的虎狼之君,又被他接二连三言语冒犯,稍有应对不慎,他可能就将横尸杀机四伏的军营之中。 伏羿的地位、权势、体力、霸气……随便一样,都能把他像个蝼蚁似地轻易压轧至死。他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只有自己的才智和骨气。 他能感觉到,伏羿处处都想逼他屈颈臣服。这正是他所盼望的。 惟有伏羿对降伏他有兴趣,他才能依仗自己的傲气继续周旋下去。 他表现得越机智,越不畏惧伏羿的威严,伏羿逼他低头的欲望也会越强烈。只要伏羿还没玩厌征服的游戏,他确信,自己暂时就不会有性命之虞。 「你怕了?」发现自己近距离的触摸总会让这淡定自若的男子露出些许掩饰得并不成功的羞 赧 ,伏羿连遭挫败的心情总算有些 恋耽美 分卷阅读77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扬。 毕竟沈沧海还是有弱点的。虽然换作旁人,说不定真会顺势以此来羞辱对手,不过他向来没有靠性方面的暴力来摧毁人意志的陋习嗜好。 那种手段,胜之不武,有损他的英名。他现在,突然庆幸沈沧海方才保护了自己不受兵士凌辱。否则,他静下心,必定后悔自己盛怒中做出的荒唐决定。 沈沧海听得出伏羿话音里隐含的得意,聪明地选择了不出声。 倔强过头并不是好事,万一逼得伏羿失去耐心,不想再把这游戏进行下去,等待他的,恐怕只有死亡。以退为进,不失时机地小小示下弱,才能将这局棋下得更长久,而不至于让对方恼羞成怒掀翻了棋盘。 当然,以那伏羿对已故情人的执着,他毫不担心伏羿会对他起什么非分之想。这个弱点,露得可谓有惊无险。 见靠在胸前的人脸带红晕半天不吱声,伏羿终于替自己找回点国君颜面,对沈沧海之前的直言顶撞也不再那么计较。心头仍颇为爱惜沈沧海的才华,寻思着该慢慢化解他的傲骨,让他心甘情愿为射月出谋效力。 半炷香之后,大军起营。 副将牵来伏羿的汗血宝马,又叫兵士去将沈沧海的轮椅推来。 「不用。」伏羿拥着沈沧海跃上马背,笑着揶揄显得有些慌张的人:「从没骑过马么?呵,待会记得要抓紧我的衣服。许多事情,可不是凭你能言善道的一张嘴就可以做到的,嘿嘿……」 沈沧海目光落在自己双腿上,那正是从小到大心中一块痛病,胸口微涩,还没辩驳,s听后方传来声轻轻娇呼,他从伏羿肩膀上扭头回望。 丽姬夫人披着灰貂皮裘,和几个仆妇也都骑了各自坐骑准备出发。她妙目圆睁,盯着沈沧海,甚是不解大王为何竟让这中原人同乘一骑。大王的坐骑,她还未曾有幸坐过呢! 沈沧海没错过丽姬脸上那丝敌意,忍不住苦笑。他也不想被硬拖上马,与这充满压迫感的男人同骑的啊! 掠过丽姬,沈沧海望见队伍最后,矢牙压阵的一辆八驾马车时不由微怔。 车厢四面锦帘低垂,围得密不透风。十几名骑兵在矢牙统领下团团守在马车周围,神色慎重,彷佛马车里载着价值连城的宝物。 里面是什么?……沈沧海好奇地还想再看多一眼,伏羿用力一夹马肚,骏马放蹄飞纵,扬起漫天雪尘。 那种风驰云翔般的腾空感,沈沧海生平从未体验过。白漭漭的雪景在眼前奇快闪过,他头脑微晕,回手紧紧揪住了伏羿衣衫。 这男人,必定是欺他不能骑马,故意想这法子来吓他,挫他锐气! 射月国与贺兰皇朝疆土之间,险峰连绵筑成天然屏障,射月大军东上唯有取道南路。那本是两地商贾来往的一条自由路,但贺兰皇朝年前侵占射月,便在商路建关设卡,派驻重兵把守。 伏羿抵达的,正是刚攻陷的第一关――青龙关。 城墙哨兵望见伏羿军中王旗迎风招展,欢声雷动,大开城门,迎大军入关。 伏羿坐骑过处,街道两侧雨沟里仍残留淡淡血水,风中杀气尚存,可想攻关之役的惨烈。 夹道将士尽皆伏首跪立,目不斜视。铁甲铿锵,刀枪映日,腾腾一派肃杀。 沈沧海此番,算是真正见识了千军万马的威严气象,不由肃然起敬。能统领这群剽悍勇猛的西域胡兵,伏羿不负骁勇盛名。 「吓到了?」伏羿湛蓝的目光始终流连沈沧海脸上,当然没漏过他稍闪即逝的惊叹,知道沈沧海终是对这阵仗起了敬畏之心,微觉得意。 「伏王善战,名扬西域,沧海从来不敢心存轻视。」沈沧海鼻音娓娓,在寂静只闻马蹄声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不敢心存轻视,可并不代表畏惧。言语里暗藏的锋芒叫伏羿面色一沉,但旋即觉察沈沧海嗓音有些微颤抖―― 他怕冷……注意到怀中人只穿着件粗布麻衣,明显敌不过融雪时的彻骨奇寒和适才一路狂驰劲风而轻轻发抖,伏羿「呼啦」扬起纯黑披风,裹住了沈沧海,力夹马肚,驶向前方会馆。 若是冻坏了沈沧海,他可就少了个沿途可以斗智的对手! 会馆原是青龙关贺兰守将的官邸。射月攻下青龙关后,守城的将领为迎接大王,早将会馆打扫得纤尘不染,厅房也都烧了暖炉,免得冻着大王随军女眷。 伏羿传令大军按班归列,抱了沈沧海下马,将会馆里一间小房拨给了他住。 丽姬夫人为之侧目,碍着伏羿的面不敢发作,暗地里瞪了沈沧海几眼,领着仆妇自行去自己厢房休憩。 沈沧海由服侍他的那名仆妇推着轮椅离开,听见车轮辘辘,矢牙督促着十几个兵士将那驾锦帘深垂的马车也推进了会馆,尾随伏羿进了卧房。 留意到沈沧海好奇的眼光,矢牙浓眉紧皱,朝沈沧海摇了摇头,神情带着警告。 马车里,一定藏着大秘密! 沈沧海静静收回目光,呵着冻得微红的手指出了大厅。 他本以为伏羿会师后对军阵稍作编排,会直接开赴朱雀关,哪知在房内休息了良久都无动静。晌午时分,居然来了个兵士请他去大厅用餐。 沈沧海慢慢推着轮椅来到厅上,伏羿已高踞主位,矢牙和副将敬陪。 丽姬坐在伏羿身边,见沈沧海又来凑热闹,俏脸一冷,却顾不上生氯,追问下首那守城将领:「你说云少将军追杀敌军出了城,至今还未回来?那你怎么不派人去找?」 「回大王、夫人,末将已经派出兵士四处寻找,却只在雍夜族附近发现了云少将军的随从尸体,不见云少将军行踪……」 将领似是生怕触怒丽姬,小心翼翼措辞。丽姬还是急得拖住伏羿衣袖:「大王,你一定要想法子帮臣妾找到飞弟啊!云家就剩他一个男丁了。」 伏羿一直不动声色,只微微蹙下眉,还没说话,厅外几个兵士满脸喜色地奔进来:「云将军回来了……」 「飞弟!」丽姬离了席,迎上一瘸一拐慢吞吞走进大厅的年轻人:「你的腿怎么受伤了?要不要紧?」 真是冤家路窄!沈沧海苦笑,毫不意外看到年轻人恶狠狠投在他身上的眼光。 「你居然没摔死?怎么会来到这里?」年轻人惊疑地指着沈沧海,连给伏羿请安都顾不上。 「你们认识?」丽姬好奇地发问,心疼自家兄弟腿伤,就想扶他坐下。 年轻人却甩开她的搀扶,拖着腿气势汹汹冲向沈沧海:「你这是自投罗网!」 沈沧海轻轻叹息,主位上伏羿沉静的嗓音响起,威严迫人:「云飞,住手!本王面前,你岂能随便撒野?」 云飞挥舞的拳头在空中猛地x住,虽说姐姐丽姬正当宠,但伏羿御下极严,人前绝不徇私,他气焰一下子低了下去,转身朝伏羿半跪行礼。 「末将见过大王。回禀大王,这中原人是贺兰皇朝的走狗,末将统下数十兵士便死在他手里。末将是除敌心切,才一时失了礼数,请大王恕罪。」 此言一出,伏羿以下众人面面相觑,又一起将疑惑的目光落到了沈沧海身上――这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又双腿瘫痪,离开轮椅,路也走不了半步,想踩死只蚂蚁都成问题,如何杀死数十个剽悍强健的西域胡兵? 云将军恐怕是认错了人吧?众人不以为然中,只有伏羿没有露出怀疑神气,冰蓝幽邃的眼睛深深望向沈沧海,洞烛幽微。沈沧海只觉那两潭冷湖x那捣乱了他心智…… 「呵――」伏羿视线从略显失神的沈沧海脸上移开,抬手示意云飞起身,带着微笑问:「他有何本领,能杀你手下兵士?」 云飞忙从怀里掏出个黑黝黝毫不起眼的小铁皮圆筒:「大王,这就是他那天襄助贺兰狗千户杀我射月兵士的暗器。」双手捧着圆筒,恭恭敬敬呈了上去。 「末将那天追杀姓欧阳的狗千户到了雍夜族地头,那狗千户本已剩束手就擒的分,谁知此人出现,用这圆筒暗器发射铁针,杀我兵士,救了那狗千户,反害末将腿上被那狗千户砍了一刀。」 他口齿伶俐,看见矢牙和那副将神情越来越凝重,心知众人已信了大半,得意又恶毒地瞟了沈沧海一眼。 「此人不除,是一大隐患。请大王恩准末将处死他以慰阵亡兵士在天之灵。」 「……」沈沧海慢慢呼出口长气,澄净浩荡如大海的眸子正视云飞:「你明明亲眼见到,铁针只是射中你兵士四肢,绝不可能令他们毙命,杀你兵士的另有其人……」 不过,还有欧阳麟……他暗叹,不再替自己辩解。毕竟,他帮助贺兰皇朝的千户对付射月将士是不争事实,更何况云飞言语里一心一意想置他于死地。 他那句话,等于承认了自己是凶手。众人无不动容。 伏羿面上仍然挂着莫测高深的微笑,把玩端详着手里圆筒:「这小小一个铁筒,竟能杀我军下数十兵士,倒要好好研究一番。」 「大王说的是,末将正是见这暗器厉害,才将它捡了回来。」云飞连忙附和,其实根本是那天围捕区区一个败军之将欧阳麟却闹得自己全军覆没,他怕回来无法交差,便找到这沈沧海丢下的空筒左证,万一被同僚诘责,也好推说暗器难防,替自己稍微挽回些颜面。 伏羿指尖轻轻弹扣着圆筒铁皮,偏首瞅着沈沧海,似笑非笑地道:「你的本事,果然没让本王失望。沈沧海啊沈沧海,本王如今越来越不舍得伤你了。」 「大王?!」云飞诧异之极,大王对与贺兰皇朝有牵连的人素来深恶痛绝,绝不手软。怎么几天不见就突然转了性子? 他恨恨瞪着沈沧海,却见沈沧海脸上没有丝毫性命得保的喜色,反而浮起几分无奈。 「伤了你,谁来替我射月大军制造如此精良武器呢?呵呵呵……」 伏羿磁性悦耳的大笑让沈沧海心头不好的预感成为真实,笑声里隐含的无形杀气强烈的不容忽视,他的心倏地沉了下去。 难道他,真要沦为屠城杀戮的工具? 这一餐,对沈沧海而言不啻鸿门宴。在伏羿时不时杀机迸现的注视下,他几乎食不知味。 「你以为吃这么几口,就能抵御西域严寒了么?」伏羿冷眼看了良久,发现沈沧海只挑素食落箸,而且均如蜻蜓点水,浅尝辄止,难怪体格如此文弱。 他撕下大银盘里半条羔羊腿往沈沧海面前碟子里一放:「吃掉它,不许有剩!」 沈沧海忍不住苦笑――伏羿是想撑死他么? 「大王……」丽姬想不到在她面前总是冰冷着脸的伏羿竟然会关心别人,还纡尊降贵替这中原人布菜,不禁心生怨怼。想对伏羿娇嗔,却见他双眼炯炯地盯着沈沧海,根本没理会她那声呼唤。 这―― 她微微一惊。早知道大王爱男色,从前自中原带了个情人回来,便将她们一干妃妾抛诸脑后。 好在那情人已命丧贺兰皇箭下,她也暗中松了口气,在大王病中尽心竭力地伺候,这次更有幸随军出征,隐隐然后宫之首,她还期待着等大军回朝,大王能册封她为后呢!可眼下这光景,大王似乎对这姓沈的读书人越来越感兴趣了…… 虽说这回只是个瘸子,不过那张脸……她留了意仔细端详,不得不承认,中原果然物宝天华人杰地灵,连男子的容颜肌肤也出奇地细致,丝毫不输于西域的美人儿。而且这瘸子虽然不比大王昔日情人那样神采慑人,却周身散发着种恬静的气质。 她哀怨地瞟了伏羿一眼,听到边上云飞喉咙里一咕哝,又想出声,她在桌底抓住云飞的手轻轻摇了摇,示意他别再多言。 「还不快吃?」伏羿不悦地催促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塞着羊肉的人。明明几口就可以解决的饭菜,偏在磨磨蹭蹭,还一脸欲呕吐的表情!生平最见不得拖沓,他冷笑道:「叫你吃点东西都这么勉强,难道想要本王亲自喂你?」 「噗!」突然听大王冒出这惊人一句,矢牙喷了副将满脸茶水。伏羿严厉的眼神射到,他狼狈地低下头。 沈沧海也差点被嘴里羊肉噎住,紧盯蓝眸,看了半天才确定伏羿并非存心调侃。可这样的说话方式也太招人遐想了吧……想着脸上竟有些发热。 看到沈沧海的羞 赧 神情,伏羿一呆后,冰蓝眼眸里慢慢掠过丝复杂神情,微勾起唇角,没再说什么。 第4章 好不容易吃完半条羔羊腿,沈沧海总算从伏羿监视的视线里解脱,回到自己的小房。 他捧着暖手小炭炉,坐在轮椅中,望着窗外积雪枯枝发呆。 不想为虎作伥,可那双湛蓝眼眸流溢而出的强硬气势明白地告诉他,伏羿不会轻易放过他。 学那些机关之类的小玩意,只为打发孤独空闷,却给自己惹来了麻烦…… 眼看着日色一点点偏移消失,换上沉黑夜幕,手里的小炭炉也逐渐失去温度,沈沧海轻叹了一口气,不经意转头,猛地发现那个颀长身影站在门边,他唬了一大跳。 「伏王,你什么时候来的?」 「连我在门外站了半天你都没发现,在想什么?」伏羿不答反问,带着淡淡调侃笑容踏进屋,将沈沧海从轮椅里抱了起来便往外走。 沈沧海甚是窘迫,「伏王,你要带我去哪里?」 伏羿胸口震出几声低笑,脚步不停,抱着沈沧海在府里侍卫一路注目下出了会馆。 马夫早牵着汗血宝马恭立候命。伏羿上马,轻振缰绳,策马不疾不徐地东行。 边塞月华清寒似水,照遍崇山峻岭。 沈沧海身上,披着伏羿的纯黑锦缎棉袍,那是伏羿怕他受寒,便脱了自己的袍子给他。 锦袍上,还留着男人的温度和气味……伏羿呼到沈沧海耳根后的鼻息,更充满了浓烈热力,几乎扰乱了沈沧海所有思绪。 他根本无暇细看掠过两边的景致,镇定心神问身后人:「伏王你带沧海出来夜行,不知为何事?」 「难道你不乐意陪本王同行赏月么?」伏羿在沈沧海背后揶揄道:「本王还以为,你会喜欢。」 沈沧海背脊一僵,心乱如麻,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隔了一阵才勉力压下心底那丝丝悸动,低声道:「沧海素来有自知之明,伏王就不必再捉弄我了。」 用心被挑明,伏羿双眉微扬又回落,执鞭的右手遥指前方巍峨矗立的关隘城墙,淡然道:「沈沧海,你以为少了你那些精妙暗器,本王就无法攻下朱雀关?」 沈沧海抬起头,原来两人驾马信步间,已接近朱雀关。城楼上旌旗猎猎飞舞,但不久,也势必会染上将士鲜血。 他静静道:「伏王失去了心爱之人,就与贺兰皇朝兵戎相见。最后牵累的,还是无辜将士和百姓。伏王每攻下一城,射月和贺兰皇朝又将多出多少孤儿寡母?那些人,同样痛失亲人,伏王可曾想过他们心中苦痛?」 伏羿俊脸一沉,「沈沧海,我带你出来,可不是要你又来教训我的!」 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瘸子,还真是不把他的威严放在眼里。伏羿颇觉无力地哼了声,圈着沈沧海腰身的胳膊加重了力道,算是给沈沧海的小小惩罚,成功地让沈沧海鼻腔里溢出声微痛呻吟。 「你不愿为本王打造武器也罢,不过么,你得――」 他故意x住话音,见沈沧海回头,目露询问,他才凑在沈沧海耳畔沉声笑:「替我做另一桩事……」 天色破晓时分,矢牙去伏羿卧房外请示将士行动,喊了几声却无人响应。他吃了一惊,追问侍卫,才知道伏羿昨晚带了沈沧海外出,彻夜未归。 该不会遇到敌军出了意外吧?矢牙担忧之下,回到大厅上,调集伏羿的亲信侍卫,正准备派众人分头寻找。会馆外传来一声熟悉的骏马嘶鸣。 伏羿大踏步走进厅内。 「大王,你回来了……」丽姬早等得心焦,欢呼到一半,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她和厅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伏羿怀抱里。 沈沧海全身裹在伏羿的黑缎棉袍中,只露出头黑发。伏羿也是长发凌乱,衣襟半开,神情间带着满足。 厅上众人暗地里相互交换了个眼色,很默契地让开条路,目送伏羿抱着沈沧海头也不回地走过大厅,随后又偷眼看向丽姬夫人。 昨天还在担心的事,今日就变成了现实。丽姬面对众人闪烁同情的眼神,又羞又觉气苦,粉脸涨得通红,咬着唇出了大厅。 厅上最吃惊的,其实是矢牙。一直以为伏羿对几次三番出言顶撞的沈沧海极有成见,没想到…… 那个温文尔雅光风霁月的男子,被大王看上,究竟是祸还是缘?……他怔了半晌,一跺脚,走进内院。 伏羿的卧房里,光线很暗。 摆放大床的那堵墙壁前拉着幅墨黑绸布,直垂地面,将整个卧房分成了两半。 矢牙就跪伏在黑绸前,大气不出。 良久,伏羿磁性深沉的声音从黑绸后响起,带着揶揄淡笑。「你闯进来,就是为了替沈沧海求情,要我别戏弄他?」 矢牙硬着头皮道:「大王,你心里念着的,并非沈公子,大王何必伤他?」 他说完,便等着伏羿大发雷霆,谁知等了许久,黑绸后的人只沉默不语。他反而忐忑不安起来,试探着唤了声大王。 帘后人似乎轻喟一声,「我自有分寸。你出去吧。」 话说到这分上,矢牙也不好再逗留,躬身退出伏羿卧房。 沈沧海吃过一碗麦粥,刚漱过口,想叫仆妇找些笔墨纸砚来,好打发时间。房门突然「砰」的一声,被人撞开。 一个年轻人拖着条伤腿走进,向他怒目而视,满脸的杀气。 「云将军,你怎么来了?」仆妇迎上前惊讶地问,下一刻便被云飞狠狠一拳打昏在地。 云飞鄙夷地打量着轮椅上的沈沧海,「你倒是很识时务,居然攀上了大王。以为有大王替你撑腰,我就不敢对你动手了么?」 他拿起桌上烧剩小半截的蜡烛,故意在沈沧海眼前晃动,冷笑两声:「只要这根蜡烛,就可以把你烧死。将士们只会以为是你自己不小心打翻烛台失了火。」 沈沧海注视着眼前烛焰,平静地道:「是丽姬夫人恨我夺了伏王的心,要你来杀我的吧?想不到丽姬夫人看似娴淑,心胸却如此狭隘歹毒。」 「你住嘴!」云飞生母早逝,由长姐丽姬一手带大,对这姐姐敬重之极,听沈沧海出言诋毁,不由大怒,「姐姐她就是心肠太软,不懂争宠,否则早就能当上射月国的王后。」 「是么?」沈沧海竟微微一笑,看透世情的通彻。「所以你就在伏王的大补剂里下了毒,想谋害伏王?伏王若亡故,丽姬夫人如今正是后宫第一贵人,再抱养个伏氏的旁系幼儿继位,云家便能只手遮天,掌握射月大权。云将军,对么?」 云飞握着蜡烛的手一颤,眉宇间掠过几分狠色,干笑道:「你果然很聪明,留着你,迟早坏我大事。」 他甩手,将蜡烛抛向沈沧海。 眼看蜡烛即将落到沈沧海衣裳上,一枚薄如柳叶的飞刀倏地自沈沧海身后床榻低垂的幔帐间射出,在半空中打落了蜡烛。 一只骨节分明有力的手掌缓缓掀开了幔帐。 伏羿盘坐床头,冰蓝森寒的双眸紧攫云飞苍白脸容,嘴角勾起抹邪气微笑。「靠几帖掺了毒药的补剂,就可以扳倒本王,让伏家天下改姓云?云飞,你也想得太容易了。」 「你们?」见伏羿已经跨下床朝他走来,云飞这才从震骇里惊醒回神,意识到自己已落入伏羿和沈沧海布下的圈套。 那两人,一定早就发觉大补剂里给人下了毒,对他起了疑心,才在众人面前演上场好戏,激得他心浮气躁,三言两语就被沈沧海套出了实话。 毒杀君主罪无可恕,他更清楚伏羿对敌的手段有多毒辣,若被擒,他不死也会被扒下层皮。一念及此,云飞心胆俱丧,抽出腰刀奋力掷向伏羿面门,只盼能稍阻伏羿逼近的步伐,自己转头就往屋外跑。 他腿脚带伤,根本逃不快。刚奔出屋,就听到身后「当啷」一声,腰刀已被伏羿挡落掉地。 伏羿冷哼,足尖挑起刀柄,腰刀顿时化作道银弧直追云飞身影,扎进了云飞没负伤的那条大腿。 云飞踉跄跪地,抱着鲜血直流的大腿翻滚低号。 伏羿上前抓住云飞背心衣衫,将云飞整个人提了起来,大踏步穿过院落,走去大厅。 沈沧海至此,终于轻轻呼出一口气。 总算是完成了与伏羿之间的交易,替伏羿诱出下毒的幕后凶手。而伏羿,也答允了事成之后,派人护送他回雍夜族。 看见那仆妇依然晕迷不醒,沈沧海推着轮椅靠近她身边,费力地弯下腰,轻掐她人中。 那仆妇悠悠醒转,捧住肿起大片青紫的面颊正在咒骂云飞,厅上蓦然传来一阵争吵声,越说越响亮,中间还夹杂着女子的哭泣。 「飞弟年幼无知,大王就当可怜云家只剩这一点血脉,饶了他这次,大王!」 云丽姬哭求得嗓子都嘶哑了。沈沧海微凝神,想听伏羿如何发落云飞,却听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云丽姬也放声大叫起来,声音越过院落,传到沈沧海的小房内,仍尖利刺耳。 听这动静,云飞显然是遭受了什么酷刑……沈沧海见识过伏羿处死战俘的狠绝无情,不由微泛寒意。 一串凌乱的脚步由远及近,云丽姬满面泪痕奔进院落,经过沈沧海房门口时看也不看屋里人,直冲伏羿卧房,一边尖声道:「你不饶飞弟,我就毁了他!」 「敢!」伏羿紧跟着追出大厅,那张俊魅的面容完全没了适才的淡定,宛如戴了个铁青的面具,周身杀气狂溢。 沈沧海惊疑不定,又看见矢牙等将领也随之快步冲进了院子,涌向伏羿的卧房。 一记瓷器碎裂的声响,轻微,却又清脆。 伏羿卧房内,片刻死寂后,响起云丽姬充满痛楚意味的尖叫和伏羿失控的怒吼。 沈沧海心一悸,转动轮椅出了屋,推向伏羿卧房的方向。卧房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沈沧海根本看不见屋内情形。 「你来干什么?」矢牙见沈沧海也来凑热闹,不禁皱起了眉头,挥手道:「沈公子,此事与你无关,你快回去。」 这时屋里又传出声痛苦的低吟。围在门口观望的将领们纷纷向两侧退开。伏羿拖着云丽姬的头发,大步走出,将人往地上一推。 云丽姬半边脸肿得老高,跌倒在地,竟爬不起身。 沈沧海见了这情形,心知伏羿必定怒到极点。否则像伏羿这样狂傲自负的王者,绝不屑于对个娇弱女子动粗。 究竟是什么,令伏羿狂怒失态?他视线越过众人,投向伏羿卧房内。 原本遮挡在床前的大幅墨黑绸布已经被扯落掉地,露出后面一尊白瓷人像。是个青年男子,正悠然而坐,微垂首,双臂轻舒,悬在膝头横放的古筝上。 人像身上,穿了身水银色的衣衫,宽袍广袖,说不出的清贵优雅。头发用的真人黑发,玉冠珠坠,被墙角的烛火一照,映出流离宝光。 人像的双瞳,赫然是用两块墨玉雕就镶嵌,隐隐然透着温润光泽,随着烛火的明灭,男子的目光仿佛也在不断变幻流转,虽是一尊瓷像,却若有生命。 连沈沧海,也为那两道目光微生恍惚,随即清醒过来,蓦然醒悟。这姿容出尘的白瓷人像,应当就是伏羿那个已然离世的情人。 这等风神,难怪伏羿会为之倾倒,念念不忘……些微他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滋味慢慢从心底翻涌而上。沈沧海默然移目,才发现人像脚边散落着好多块大小不等的破碎瓷片,依稀看得出是只人手的形状。 他暗暗心惊,想不到那丽姬夫人为了弟弟,居然不惜触伏羿的逆鳞,用瓷像来要挟伏羿放过云飞。可这只手一碎,只怕丽姬连自己的性命也要赔了进去。 果然―― 「云丽姬,敢动他,是不想活了!」伏羿咬牙切齿地瞪视着女人,怒火中烧,走近云丽姬,用力踢了两脚。 云丽姬面色痛到煞白,紧紧捂住小腹,仍在苦苦哀求:「大王,是臣妾没管教好飞弟。大王要出气,就请责罚丽儿。」 「!」伏羿一脚又待踢出,却见云丽姬裙o上逐渐渗开团血迹。他呆了呆,那一脚便没有再踢下去,转身从个将领腰间抽出鞭子,「啪」地甩开,就朝云丽姬背脊抽落。 鞭子还没落到云丽姬身上,一条人影忽然跃进他视线,挡在云丽姬上方。 伏羿一眼看清那人是沈沧海,执鞭的手硬生生顿在半空,鞭子尾梢仍是扫过沈沧海肩头。衣裳即刻撕裂道口子,几点血珠随之滴落。 他怒视沈沧海:「你又来多管闲事,让开!」 沈沧海是见情势危急,无暇多想就从轮椅上扑了过去,摸着肩头皮开肉绽的伤口忍痛道:「伏王,丽姬夫人只怕是动了胎气,再打,母子性命难保,伏王三思。」 伏羿俊脸上神情古怪,气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沈沧海,再不让开,休怪我不客气。」见沈沧海依然护着云丽姬,毫无闪避之意。 伏羿眼底戾气骤浓,冷哼一声,扬鞭风声虎虎,直抽沈沧海。 他固然爱才,但绝不容许沈沧海在诸多将领面前公然挑衅他的威严。 「啪啪」两响,沈沧海胸前衣衫上顿时印出两道殷红血痕。 沈沧海痛得眼前发黑,却仍张开双臂,将丽姬护在背后。 「你还不肯让开?」伏羿再度举高了皮鞭,表情阴沉欲雨,声音反而变得轻柔缓慢起来。 边上矢牙知道,这是伏羿动了真怒的前兆。他急忙上前,低声道:「大王,沈公子体质不比军中武人,这鞭再下去,会出人命。」 伏羿根本不理会他,紧盯沈沧海。后者尽管面色发白,目光却依旧烟一荡,毫无畏惧退缩。 这几鞭,纵使能令沈沧海折筋断骨,也无法让这文弱男子低头。 伏羿握着鞭柄的右手慢慢收紧,发出轻微的骨节爆裂声,蓦地奋力一鞭,凌空虚晃,割裂了凝重空气。 「矢牙!」他抛下了鞭子,冷冷地吩咐道:「把这人丢回雪地里。他从哪里来就该回哪里去,当我没救过他。」 「大王,这――」矢牙刚想说情,伏羿已经大步走回自己卧房,重重关上房门,将众人摒弃在外。 那些将领见状,也都小声议论著陆续散去。 沈沧海苦笑,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的触怒了伏羿,叹着气抬头对矢牙道:「快送丽姬夫人去石大夫那里医治,迟了,胎儿恐怕就保不住了。」 「不,不是……」云丽姬按着腹部连连摇头,红着脸,声如蚊蚋。「沈公子你误会了。我、我是来了月事……」 沈沧海也不禁红了脸,清咳一声甚是尴尬,却也明白了为何先前伏羿的神情会那么古怪。 他这几鞭子,算是白挨了。 矢牙见两人鞭伤处还在渗血,叫来仆妇将丽姬夫人搀去石大夫处包扎伤口,自己扶起沈沧海往轮椅里一放,推着轮椅跟在仆妇之后。 等石大夫为两人包扎妥当,矢牙也从外面带着两名兵士进来,向沈沧海歉然道:「沈公子,大王有令,矢牙不敢不从,只能请沈公子离开这里。我会让这两人护送你回雍夜族。」 沈沧海点了点头。原本替伏羿演完那场戏,诱出云飞后,伏羿也会依约送他回雍夜族。只不过这样的离别方式,并不在他预料之内……不过无论如何,能从充满强大压迫感的伏羿身边全身而退,已值得庆聿。 他谢过矢牙,由那两个兵士推着他出了青龙会馆。 矢牙送到大门外,再三嘱咐那两人务必将沈沧海安全送回雍夜族人手中才能回来复命。那两人齐声应了。 青龙关至雍夜族,也有五、六十里的路程。那两个兵士牵来了马匹,一人扶着沈沧海上了马,策马扬鞭,与同伴一路西行。 沈沧海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情不自禁想到昨夜和伏羿共乘一骑,伏羿一领棉袍为他挡住了边关寒意。 往后,他大概再也不会与那有着冰蓝眼眸的西域王者相遇……一念及此,他心头竟然升起几分难以形容的失落,忽然听到身后那个 恋耽美 分卷阅读78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士挥舞着马鞭追近,大声道:「曲喀,你怎么往南走了?」 沈沧海定了定神,回头一望才发现自己胡思乱想问,两匹骏马已经奔出老远,青龙关被甩在了身后,只余隐约轮廓。 他背后那名唤曲喀的兵士勒停坐骑,看了眼四下苍茫荒芜,道:「没错,这路就是去雍夜族的。」 沈沧海刚想提醒他走错了方向,另一人已策马走到曲喀身边,诧异地道:「你平时最会认路的,怎么今天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沈沧海心念倏s一动,有点模糊的危机感直闯脑海,但还没看清是什么,就听曲喀咦了一声:「布则,你后面那人是谁?」 「什么?」那叫布则的兵士下意识地扭头往身后看。曲喀眼里杀气急闪,飞快拔刀,斩落了布则的人头。 布则脖子断裂处鲜血泉涌,喷得曲喀衣衫尽红,连沈沧海脸上也飞溅到几点热辣辣的血迹。无头的尸身在马背上摇了两摇,砰然坠落。 沈沧海面色发白,看见曲喀回头,一张脸溅满人血,朝他咧着嘴笑,不禁背脊生寒。 「你别怕,我只想带你去个地方,不会杀你的。不过听说你会放暗器杀人,我可得把你绑起来。」曲喀随手抹净脸上血迹,拿出绳索就来绑人。 沈沧海暗中呼出一口冰凉气息,也不做无谓的挣扎,任由曲喀将他双手反绑身后,一颗狂蹦乱跳的心却慢慢恢复了平静。 听对方口气,他暂时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他孤身一人,又不懂骑术,即使能突施暗器放倒曲喀,也难以顺利驾马回到雍夜族,还不如见机行事,找机会脱困。 曲喀绑好了人,跃下马背就地挖个大坑,将布则的尸体连同周围染血的泥土都推入坑中掩埋停当,这才上马,牵了布则的坐骑放蹄疾驰。 向南行进了十多里后,曲喀绕过片小山丘,折向东行。 野外越发荒凉,风势奇寒刺骨。沈沧海牙关都在轻震,头脑却加倍地清醒,一直飞快打着转,在思索曲喀劫持他的原委。曲喀这样定法,分明是为了绕开青龙关…… 「你要带我去朱雀关?」他回首脱口问,见曲喀脸色一变,便明白自己没猜错。这曲喀既敢屠杀同伴,显然已铁了心反叛射月,想去贺兰大军中求庇护。 曲喀嘿嘿笑了两声,掩饰着内心慌乱道:「到时你就知道了,嗦什么!」 沈沧淘还想追问,颈后猛地挨了重重一掌,双眼骤黑,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沈沧海意识逐渐凝聚,只觉周围暖烘烘的,一点点驱散了身上寒气。 后颈依旧有些酸痛,他缓慢睁眼,一顶青布帐子立刻映入视线。他略一凝神,发现自己正躺在张狭窄小床上,床脚烧着盆炭火。桌上一盏牛油灯发出黯淡光焰,衬得屋外夜色更显漆黑。 这是?……他推开身上盖着的毛毡,坐起上半身打量四周,见门窗都关得紧紧的。 房门忽然「咿呀」开了。一个腰挂佩刀的陌生兵卒听到了房内有动静,探头一看,见沈沧海苏醒了,那兵卒也不说话,「砰」一声又关上了房门,随即大步走远。 一照面间,沈沧海已看清那兵卒身上穿的不是射月将士的服饰,面目也是汉人模样,心知自己现在已经到了朱雀关。那兵卒多半是奉命在屋外看守,等他醒了,便去禀告。 他叹口气,背靠着床柱,静静地等人出现。 片刻后,脚步声果然回到屋外,一人推门而入,手里还端着个黑漆托盘,盛着几样饭菜。 这人身着银甲戎装,式样跟欧阳麟的官服相差无几。年纪却是出乎沈沧海意料的年轻,貌不惊人,面庞透出几分苍白,唯有双眼光亮灵活,居然还对沈沧海笑了笑,顿时整张平凡的面孔都变得生动起来。 「朱雀关守将千户长若涯,见过沈公子。」年轻人笑容可掬地放下饭菜,走近沈沧海,毫不费力地将沈沧海连人带毛毡抱到了椅子里。 沈沧海自从清晨吃过碗麦粥,到现在水米未进,确实也有些饿了,心想这千户如果要加害他,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犯不着在食物中下毒,便放心吃喝。 若涯只在一旁看着他,等沈沧海放下筷子,他才笑道:「沈公子,你不问我要如何处置你么?」 沈沧海拿起托盘里的干净素巾抹过嘴,对若涯回以一个淡淡笑容:「沧海既然已成阶下囚,生死都在你手中,多问也没用。」 若涯挑眉,真正仔细打量起这恬淡文静的男子,含笑道:「我听曲喀说,射月王对沈公子你倍施宠爱。呵呵,沈公子如此定力,难怪射月王也对你青眼有加。」 沈沧海一怔,伏羿为引蛇出洞,清晨时故意抱他回府,出现在众多将士眼前,不意短短工夫,居然连曲喀这样的普通兵士也收到了风声。听若涯的口气,显然认定了他和伏羿关系暧昧,他不由脸色微红。 若涯见状,哈哈一笑:「曲喀这人做事鲁莽,不过能带来沈公子,也算立一大功,可比云飞强多了。」他将沈沧海抱回床上,目光闪了闪,蓦地从沈沧海衣襟处撕落了一片布头。 沈沧海下意识地往后躲,若涯却已笑吟吟地将布头往自己怀里一揣,收拾起碗碟,离开了屋子。 听着房门外兵卒巡回的脚步声,沈沧海裹紧了毛毡,紧蹙双眉。本以为云飞利令智昏才想毒杀伏羿篡夺射月人权,可听这若涯言下之意,云飞十有八九跟贺兰皇朝有勾结,投毒主事,少不了若涯在背后推波助澜。 伏羿身边,不知道还有多少像云飞、曲喀这样的人潜伏着……沈沧海出了一阵神,最终闭目,强迫自己入睡。想再多,也改变不了他眼下的处境,还不如养足精神,以不变应万变。 第5章 蜡烛燃烧了整整一宿,临近黎明时分终于熄灭,淡青的烟,袅绕飘荡。 伏羿手里握着那些破碎瓷片,仍坐在人像前,久久凝望。人像的双眸也随着屋内光线变化在不停地变幻流转,似极了他记忆里那人一双魔眸…… 「无双……」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摩挲着人像断腕处,涩然道:「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 瓷像自然不可能回答他,更不会表达任何情绪,然而伏羿心头依旧充满了愧疚。 爱上面前人,用尽一切手段才求得和君无双两相厮守,以为凭射月举国兵力能助无双达成心愿坐拥天下,结果却累君无双为了救他而葬身冰雪之中…… 他恨那个亲手射死了无双的贺兰皇段红尘,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害死无双的凶手? 握着碎瓷的手狠狠攥紧了拳头,鲜血顷刻从指缝间滴落地面,他沉重地喘着气,却仍不松手。只有藉由皮开肉绽的痛,才能令他暂时忘却心头永难平息的伤楚和追悔。 倘若早知这个结局,他宁可放手。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太迟,挽回不了无双的性命。他如今,就靠复仇的信念来麻醉自己,可是复仇之后,又当如何? 纵使能夺来天下,他也已然失去了那个曾经和他携手并肩,说要与他共享万里锦绣河山的人。 他颓然把额头抵在瓷像肩上,默默咀嚼着无尽苦涩怅惘。直至屋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匆忙传来,伏羿才一整神色,恢复了万年冰封的冷漠,转身打开房门。 「什么事?」他沉声问站在门外的矢牙。 「是沈公子――」 「不是叫你把他丢回雪地里去么?你又想来替他求情?」 伏羿微恼,打断了矢牙的话,但转念也知道自己昨天盛怒之下的命令,对于沈沧海来说确实有些过分,当下皱眉道:「算了,你就命人把他送回雍夜族,再附送十匹骏马给他当压惊的礼物。日后见到雍夜王,我也好有交代。」 矢牙硬着头皮道:「大王恕罪,臣昨天已经让人送他回去了,只是刚才有人来青龙关前投书给大王,还送上了这个……」他在伏羿严厉的视线下,不由自主低下了头,将一枝箭双手捧高,呈到伏羿面前。 箭杆上穿着张薄薄纸笺,还绑着条布片。 这布片,伏羿和矢牙都认得,正是沈沧海昨天穿的衣服,上面还残留着鞭伤所致的血迹。 伏羿容色阴冷,扫了眼纸笺上的战书后,问矢牙:「送信人呢?」 「那人将书信射上城楼后就走了,还说如果三天后大王不依约前往朱雀关,下次送来的,就是沈公子的人头。」矢牙求助地望着伏羿,恳求道:「大王,沈公子是局外人,现在倒是被我们拖累了,臣还请大王救他……」 伏羿沉默良久,才冷笑着反问矢牙:「你要我为了个非亲非故的中原人去朱雀关赴约么?」 矢牙心头凉了半截,垂首无言以对。 伏羿哼了一声,目光重新又落回沈沧海的那片衣服上,冰蓝的眼眸一片幽邃,让人无法得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三天时光快如飞箭,转瞬即逝。晨风寒凉,吹开了朱雀关上层迭云彩,露出轮红日。 沈沧海被两个兵士从轮椅里抱起,带出城门,架上一座高台。 若涯周身戎装,正站在高台上t望远方,见到沈沧海,他笑道:「这几天委屈沈公子了。不过我已经约伏王今日正午来见,沈公子少安毋躁。」 沈沧海没理会,只是略一审视四周。高台离地丈许,全用精铁铸就,似口大铁锅倒扣在地上,只留边上一道木制台阶供人上下。 台中竖着根黑黝黝的大铁柱子,铁柱周围还堆放不少木柴枯枝。 这情形,多半是准备用来威胁伏羿的吧。沈沧海忍不住微露苦笑。 这若涯也太看得起他了,似乎笃信伏羿一定会为他前来赴约。 他跟伏羿,说到底,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而已。 说了,对方也肯定不信。沈沧海也就不再多费口舌,任由那两个兵士用粗绳将他捆绑在铁柱上。 「沈公子就没什么想跟在下说?」若涯见沈沧海如此的镇定,倒有些好奇。 沈沧海呼吸着旷野间冰凉的空气,含笑道:「要是我说想要你放了我,你会答应么?」 若涯微怔,随即抚掌道:「沈公子,我可真有那么一丁点服了你,呵呵。我若是伏王,绝不忍心见死不救。」 他又笑了一阵,带着那两个兵士走下高台,回到城楼上。 随风狂舞的旌旗下,密密麻麻的箭矢已在弦上,寒光闪烁,弥漫着无边杀气。 沈沧海对重兵森严的城楼看了最后一眼,扭头遥望前方空山荒野。 伏羿不来,他必死无疑。可即使来了,两军争战,他十有八九也逃不过乱箭和铁蹄。 他这回,大概真的要葬身西域了……沈沧海心底倒没有太多惊惶,只是有些淡淡的惆怅。然而风里越来越明晰的马蹄声令他中断了思绪,他惊讶地看着前方不断推进的烟尘。 黑压压的大队骑兵不下千骑,势如潮水涌向朱雀关。 离高台约有一箭之地时,为首将士一个手势,千骑倏然停止了奔行,整齐划一,听不见丝毫喧哗。唯有射月大军的旗帜在寒风中飞扬,「啪啪」作响。 伏羿居然真的赶来赴约了?沈沧海大感意外,又按不住几分升腾而起的欢喜和担忧,一时竞辨不清心头究竟是什么滋味。微[起双眼,果然遥见那大旗下一人黑袍金甲,巍然端坐马背,气如山岳。 城楼上若涯也看到了,嘴角浮起揶揄之色,扬声道:「伏王,在下只约你单刀赴会,你却带来这几千人马,伏王的胆量,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身后众将士都跟着哄笑起来。 面对他的挑衅,伏羿并未出声,连马上身形也依然纹风不动。 为首那将领却呸了一声:「大王岂会受你们贺兰走狗的激将!劫持个不相干的中原书生,就想来要挟我射月国,简直痴人说梦!是男人的,就出城应战!把那弱不禁风的瘸子拖一边去,别让他在这里碍手碍脚!」 沈沧海听出这声音正是矢牙,言辞里对他极尽轻侮,拼命想撇清他和射月国的关系救他性命,感激之余,又暗自摇头。他和若涯交谈不多,却已知那若涯为人精明,哪会上当。 矢牙话音刚落,头顶便传来若涯大笑:「是么?既然这位沈公子与伏王无关,那再留着他也没用处。不如一把火烧了,算我送给伏王的见面礼。」 矢牙震怒:「贺兰氏的走狗,果然是心肠歹毒。」 若涯毫不气恼,仍是一脸的笑容可掬:「两国交战,又有什么善恶可言?死在射月大军手下的贺兰将士,难道还少么?」猛地敛了笑,朝黑袍人厉声道:「伏王莫再拖延。命你将士后退三里,否则沈公子就成火中冤魂。」 每一句,他都用足了丹田真气,朗朗传遍旷野。然而伏羿根本不为所动,只听矢牙冷笑连连。 若涯真正沉下了脸,吩咐身边副将传令下去,打开城墙小门,派个兵士去点火。 片刻,一个兵士擎着火把出了城门。这人忌惮射月将士的弓箭,全身都尽量藏在盔甲之中,手里还举了面盾牌护住脸面,弓着腰身畏畏缩缩地走上高台。 若涯下了最后通牒:「伏王,你现在改变心意还来得及。等火点着了,可就谁也救不了沈公子。这大铁柱要是烧烫了,沾上沈公子的皮肉,呵――」 他没再往下说,沈沧海全身却情不自禁泛起层寒意。虽然早把生死看淡,可想到待会皮焦肉烂的场面,终究觉得毛骨悚然。 眼看射月大军仍无动静,他了然又放弃地轻叹,垂下了目光。 再怎么赏识他,在伏羿心中,他也仅是个可有可无的过客罢了……又何必奢望什么? 高台下,射月大军自伏羿而下,均沉静如一潭死水。若涯的威胁投下去,依旧激不起半分涟漪,他终于隐去了唇边最后那抹笑意。 「点火!」 「是!」那兵士大声应和。 沈沧海蓦地抬起头,错愕万分――这嗓音,分明是伏羿。他绝不会听错! 眼前那兵士也终是直起腰背,傲然移开了一直挡在脸前的盾牌,蓝眸似笑非笑,映着他唇噙的讥诮,让沈沧海几乎怀疑自己身在梦中。 「一个小小的千户,也敢来跟我叫阵,不自量力。」 伏羿振腕,将火把掷向城楼,直扑若涯面门。手底一翻已多了柄精光四射的匕首,飞快割断沈沧海身上绳索,抱起他向台阶下疾纵。 「想走?没这么容易!」若涯急侧身,让过了火把,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仿佛早已料到会有变故,长啸一声,竟从城楼顶飞身跃下,如头矫健的巨鹰飞落高台。 数十枝来自射月军中的箭矢未近若涯,便被他凌空拍落。矢牙怕误伤到伏羿和沈沧海,忙喝令弓箭手暂停攻势。 若涯脚尖刚沾地,双掌齐齐拍出,铁柱四周那堆木柴枯枝被他掌风卷起,全都追着伏羿背影而去。其中有段树枝粗逾碗口,势头奇劲,直撞伏羿后心。 伏羿抱着人,身法远无平时轻灵,听得背后风声霍霍,无暇闪避,他单掌挥出,半空截住了那段粗木。若涯冷笑着飞起一脚,踢中粗木另一端。 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大力霎时直冲伏羿胸臆,他腾腾连退数步,跃王高台边缘才稍稍化解了那强猛无比的冲力。突然脚匠一虚,踏足处那块铁板无声无息地裂开,露出个大洞。 变生肘腋,伏羿猝不及防,连带臂弯里的沈沧海一齐坠落。百忙中匕首向身边乱挥,想刺中点东西稳住身形,却听「叮叮」连响,匕首似乎扎到了极为坚硬的铁板和岩石上,溅起连串微弱火星,丝毫借不到力。 头顶骤黑,那段粗木也跟着坠了下来,向沈沧海当头砸落。 伏羿大叫一声,将沈沧海严严实实护在自己怀中,背上猛地一下重击,如被大铁锤狠狠砸了一记。剧痛中,他仍不忘一个翻身,背脊朝下。 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沈沧海,如果没他在下面垫着,不死也会去掉半条命。 身体撞击到冰冷地面,筋骨欲折。头顶「咯哒」机簧轻响,那两半铁板又合了回去。眼前顿时陷入无边黑暗。 若涯一脚踩上铁板合缝处,微笑:「伏羿啊伏羿,你能孤身混入朱雀关,也算能耐,可惜你太自大了,最终还是逃不出我的陷阱,呵呵。」 沈沧海掉下时,只来得及发出声惊叫,就已同伏羿摔到地面。他只觉身体重重撞在一片柔韧的东西上,虽没伤到筋骨,那冲击之大,仍令他脑海一阵晕眩,暂时失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上寒气刺骨逼人,沈沧海终于苏醒过来。双耳仍在嗡嗡作鸣,他慢慢睁眼,白茫茫一片。 这里是…… 离上方七八丈高,一缕阳光从铁板的细缝里射入,照亮四周光溜溜,泛着惨白青光的冰壁。 他置身之处,竟是口深井般的冰窖。隐隐约约的厮杀群昂吐硖惴醉常在头顶响个不停。淡淡的白色寒雾犹自不住从四周飘起,他也蓦然省起自己躺着的那片温软,莫非 沈沧海低头,见到被压在身下双眸紧闭的伏羿,虽然已有心理准备,还是吃了一惊。原来是伏羿做了他的肉垫,难怪他从高空坠下,毫发无伤。可伏羿,大概是摔晕了。 怔怔凝望着这张以往他需要极力仰视才能看到的、线条分明如雕刻的脸庞,此刻近在眼前,没了平素威仪天成,高不可攀的感觉。浓眉高鼻,却瞧得比平日更清楚,充满令他羡慕不已的男性阳刚之气…… 意识微清时,他才发觉自己的双手竞在不知不觉间已抚上了伏羿面颊。沈沧海头脑「轰」的一响,急忙缩回手,面红耳赤。 他,竟然对个男人毛手毛脚起来!深深吸了口气想平定心头那莫可名状的悸动,眼神却难以自制地在伏羿眉眼流转。 嘴里有种叫干渴的感觉缓慢腾升,胸口那一下比一下强烈的心跳让他错觉自己就快晕厥。 沈沧海缓缓地摸上自己发烫的双颊,淡然笑,掩不住若有若无的苦涩。 不想再欺骗自己的心,他喜欢这个男人,说不清是从何时开始,或许就从他被矢牙从积雪中救起后,那双忧郁哀伤的蓝眸便已经俘获了他的心。 从此,多年来平静无波的生命,就被卷入伏羿的喜怒哀乐,所有的一切都已是为伏羿而旋转。然而伏羿所爱的,永远是那尊冰冷的瓷像吧? 嘴角那最后一丝苦笑也消失了,沈沧海发了半天呆,终于双臂撑地,想从伏羿身上爬开――被百来斤的人压着,谁也不会舒服吧。 地上的冰很冻手,又滑溜溜的使不上劲,他腰以下又没半点力气,试了几次都无法挪开身子,不禁懊恼地捶地。 「没用!」 生平首次厌恶起自己的天生腿疾。这么个累赘的身体,如何比得上伏羿心底那人中龙凤惊才绝艳的情人?虽然知道自己喝一个已故之人的醋是何等可笑,可酸楚的感觉仍沿着鼻侧往上爬。 咬着嘴唇,他再度用力抬起上身,力用得猛了,手掌一滑,反而扑倒伏羿身上,摔了个面对面,几乎是口鼻相对。 伏羿喷到他脸上的呼吸竟然出乎意料地炽热,沈沧海全身的肌肤都立时颤栗,慌张地扭动着想挪开,陡然间腰一紧,一双大手牢牢扣住了他腰肢。 「别乱动!」伏羿一字一句地警告身上失措的男子,蓝眸深邃无比――这沈沧海,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撩拨?难道他不明白趴在一个正常的男人身上扭动会有什么后果? 不过,凝视那双如沧海浩荡无垢的眼睛,他笑着摇了摇头。 「呵,你没受伤吧?」他不着痕迹地将沈沧海轻轻移落身边,坐起身。 沈沧海却还是感觉到了伏羿的疏离,沉默了一刻,随后摇头,更担心伏羿:「伏王你呢?」 伏羿笑一笑,还没回答,突然一股腥甜直冲咽喉,他张口,一道血箭溅上冰地。血是骇人的紫黑色。 沈沧海惊叫,不假思索就伸出手去擦伏羿嘴角的血迹,却被半路拦住。 「别脏了你的衣服。」 望着沈沧海惊惶神情,付羿低咳两声,指着掉在不远处的那段粗木,微笑道:「我只是被撞中了背,吐出瘀血,伤才好得快。」 这医理,沈沧海自然懂,可冰上那滩紫血仍是触目惊心。以伏羿的身手,怎么可能避不开。还不是为护他才受的伤! 他慢慢缩回手,轻声道:「为什么来救我?伏王那天不是说我从哪里来就应该回哪里去的么?」话出口,就惊觉语气怎地似在跟人呕气,脸一红又转白。他什么时候,说话居然变得如此尖酸起来了? 伏羿脸色微僵,随即恢复:「怎么,你不喜欢我来救你?」 沈沧海闭着嘴,不出声。 伏羿原本还待揶揄沈沧海几句,但见他脸上阵红阵白,倒不忍再说什么。轻咳一声,站起身打量周围,想找条出路,却终是放弃。 这冰窖四壁天衣无缝,竟是浑然一块,手掌击上,也只震落冰块雪屑,下面冰层更厚,显然是个天然生成的冰洞。 「哈哈哈,这贺兰的走狗倒也不蠢,竟然被他找到这么个陷阱,想将我伏羿困死在地底么?」他长笑,捡起匕首:「这如意算盘也打得太简单了吧?」 侧耳聆听片刻,头顶杀伐声逐渐小了。伏羿深提一口气,整个人似一只大壁虎般贴冰壁爬了上去。将近顶,他奋力将匕首 插 进冰中,手按着匕首支撑全身重量,半身凌空,一掌向头顶铁板拍去。 一记沉闷的低响,伏羿掌心震得发麻,铁板却连个凹印也没有。 铁板外倏地传来若涯笑声:「这铁板是用永昌国的陨铁铸成的,不用白费力气了。伏王就省点精神吧,还能多活些时日,哈哈。」 紧跟着一条铁链「哗啦啦」横过铁板上,「再加上这道锁链,没我的钥匙,神仙也出不了这冰窖。两位就好好在下面叙叙旧,在下不打扰了。」 大笑一路远去。伏羿连劈数掌都无济于事,翻身跃落,神色凝重。 永昌陨铁,向来千金难求,更是绝少流出永昌王室。这贺兰皇朝的千户长却是从哪里得来?难不成永昌国又和贺兰皇朝联了手,想藉贺兰氏的手吞并射月,继而称霸西域? 经历商吟鹤逼宫一役,他已深知永昌王对射月虎视眈眈,只是自己当初身陷贺兰牢狱时,怎么说也是商吟鹤和矢牙一起将他救出,欠了永昌一个大人情。 事后永昌王又遣人送来数车赔礼修好,附上书信一封,声称已将商吟鹤与那十一王子杖责一百,禁足思过。 伏羿明知对方说的未必是实情,碍于情面,又急于全力攻打贺兰皇朝,不想在这节骨眼上树敌,便没有再向永昌兴师问罪,追究逼宫之事。 看来,他似乎疏忽了永昌国…… 就在他沉思之际,头顶的杀喊声也变得越来越遥远,最终轻不可闻。伏羿静等片刻,脸色越发沉重。 如果是射月将士得胜,矢牙定会带人来撬开铁板,救他脱困。 「对不起。」沈沧海也一直在听,突兀开口,抬头望了眼伏羿又迅速低下:「你其实,没必要来救我。」 伏羿目光深沉,停留在沈沧海低垂的头顶,良久,微微一哂,过去将人搂进怀里,盘膝坐了下来,将沈沧海置于自己腿上。 触及沈沧海惊讶的眼神,他坦然笑了笑:「冰上寒气太重,你受不了的。」 沈沧海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闭目假寐。 伏羿听着他呼吸声逐渐均匀悠长,显已进入梦乡,才轻叹着拨开了沈沧海拂过他脸颊的几缕发丝。 冰窖里的阴寒湿气委实过重,入夜时分,沈沧海终于被冻醒,周身簌簌发抖,牙关不停咯咯轻震。铁板缝隙里月光透入,照着他的脸,青白得不见血色。 「好、好冷……」他尽量蜷曲身子,本能地朝伏羿胸膛拱去。 明知伏羿心中并没有他的存在,可在无边无垠的寒冷中,也只有那一点温暖是他唯一的慰藉。思绪缈缈地,彷佛回到了初遇的那天。 「……我们是不是会死?……」 「嗯……」见沈沧海冻得厉害,伏羿皱了下眉头,解开衣襟,把沈沧海冰冷的身体揽进胸口,才淡淡地道:「这里没有食物,以我的体力,大概能撑个十来天。届时再没救兵来,确实凶多吉少。」 他说得很平静,沈沧海心头却似被尖针扎了一下,猛然刺痛起来。生死各有天命,他从来都看得淡泊,然而眼下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愧疚,涩然道:「我死也就罢了,害伏王也陷在这里,我――」 「我答应过你,等云飞事了之后送你回雍夜族,我不想食言。再说了,就算不来救你,早晚我也要攻打朱雀关,你不用想太多。」 伏羿打断了沈沧海,蓝眸闪动。 「况且胜负还没定,不必太早泄气。沈沧海,逃生的事,你就别多想,也别多说话浪费体力。我可不想等救兵到的时候,你已经冻成了僵尸。」 沈沧海听伏羿充满自信,便依言合上眼帘,尽量逼自己忘却周围的寒气。 善战如伏羿,肯定是成竹在胸才会赴约。这冰窖虽然不在伏羿预料之内,谅来也困不住这个男人。 只是不知道,以他的体质,是否能坚持到救兵出现? 冰窖中难辨时辰,唯有冰壁随着铁板缝隙里泄露的光线折射变幻出深浅光晕,昭示昼夜更替。 被囚的滋味绝不舒服,光阴似乎也流逝得异常缓慢。等到第四天时,伏羿的神情已不再像刚失陷时那样镇定。 若涯仿佛已经将冰窖里的两人遗忘,没有再出现。伏羿原本也设想过对方会不会投放迷生擒他,然而数日过去都无异常,冰窖中没任何食物,两人光靠凿取冰屑解渴,迟早会饿毙。 他有内力护体,还可抵御严寒,沈沧海的情形,就极不乐观,发起了高烧。双颊烧得火红,嘴唇干裂,整个人晕沉沉的,偶尔还含糊不清地说上一两句话。伏羿无计可施,也只得将沈沧海抱得再紧些,靠体温捂暖沈沧海越来越冷的身躯。 这天给沈沧海搓了阵手心活血后,一直昏睡着的人竟出乎伏羿预料地半睁开眼帘,目光仍有些混沌茫然,对伏羿凝望半天,才慢慢有了神采,突然沙哑着嗓子低笑道:「我快死了吧?」 伏羿皱眉,「沈沧海,你说什么胡话?再等些时候,救兵很快会来。」 「你不用安慰我了。」沈沧海只觉身上寒气一阵阵地加深,直侵入他五脏六腑,自己呼出的每口气几乎都是冰凉的,神智却分外的清醒。 这,大概就是医书上所谓的回光返照?试着想抬起手,冻僵的手指只是略微动了下,已完全不受他意识指挥。 看到沈沧海在苦笑,伏羿轻吁了口气,道:「你以为我真会如此草率就出兵,让自己身陷绝境? 「告诉你也无妨,我早吩咐过矢牙,那天能攻进朱雀便攻,形势不妙就撤兵诈败,务必引开朱雀关的兵力,我另一拨将士即可绕道先偷袭后方的玄武关,待夺下玄武关,再与矢牙应和,攻打朱雀。 「你听这几天地面上毫无动静,朱雀关的将士肯定已中了我的调虎离山计。」 沈沧海低咳数声,打断了伏羿的言语,继而笑了。就知道,伏羿绝非鲁莽冲动之人,救他,仅是伏羿攻城计划中的一步而已。 不过他乡半等不到救兵到来的那一天了。 心底虽有遗憾,但能死在伏羿怀里,似乎也不算太坏……他不舍地凝睇那双醉人心魄的蓝眸,轻声道:「伏羿,我喜欢你。」 第6章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伏羿的名字。倘若注定出不了这冰窖,那容许他死前,最后放纵自己一回。 伏羿薄唇紧抿,表情却起了点微妙的变化。 意料之中的缄默。沈沧海恍惚轻笑,又连唤了几声伏羿。不后悔喜欢上面前这个男人!更不想带着满腔还未来得及倾吐的爱意就此死去。 男人沉默依旧,但也并未流露出轻侮神色。半晌才缓慢开口,富有磁性的声音比往日更显低沉,在冰窖里嗡嗡回响。「沈沧海,你该清楚,我所爱的人是谁。」 「我当然知道。」 即便只是惊鸿一瞥,那尊瓷像已然深印沈沧海脑海,那等绝世风华,他这一生也难望其颈背,更没指望伏羿会被他打动。「我只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伏羿这次静默了更久 恋耽美 分卷阅读79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最终垂眸,视线掠过沈沧海发青的面容,落到同样惨白发青的地面上,倏s笑:「你这性子倒跟平时不同,像个西域男儿。」 沈沧海自然听出伏羿是在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看着伏羿微翘的嘴角,根本无暇为自己伤感。 从未想到,伏羿也会有如此温柔溺人的微笑。那个黄昏里满含恨意射杀被俘伤兵的男子,彷佛只是他的错觉。 他痴痴望,蓦然冲动地想留住这笑容,喃喃道:「你要是没有仇恨心就好了,今后也不会再为过去痛苦。伏羿,你就不能放过自己么?」 伏羿敛笑,蓝眸略显阴沉。这沈沧海还真是本性难改,又想来教训他。「不杀贺兰皇,永远都难消我心头之恨。」 「放不下过去,哪怕你报了仇,也不会真的快乐。」沈沧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s地有了气力跟伏羿辩驳起来,或许内心深处,极不想看到这男人的余生都被仇恨羁绊。 他说完,等着伏羿发怒。然而男人此次的反应却异常平静,仅是冷冷地笑了笑:「那至少,他在地府有人作伴,不会寂寞了。」 伏羿转头,盯视茫然不解的沈沧海,又笑了一下。 沈沧海只觉那笑容里尽是说不出的自嘲。 「贺兰皇才是他心中最爱的人。既然他已不在人世,我就要贺兰皇为他陪葬,不能让他在地府一个人孤零零地等。」 沈沧海总算明白过来,面对伏羿一脸的凄凉和郑重,他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劝慰的话。 原以为自己喜欢上这个男人已经太傻,可又如何料得到,这纵横西域的射月王,比他更痴。 他怔了半晌,突道:「伏羿,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伏羿眉头纠结,都什么时候了,这沈沧海居然还有心情讲故事。「你就省点力气,等――」 「等救兵到,我恐怕已经冻成一具僵尸了。」沈沧海勉力从冻得青紫的嘴唇里挤出点笑声,拿伏羿那天说过的话阻止了男人的劝说,闭目微微喘息着,清理起思路。 一十年前,有个大夫家乡发了大水,就带着妻子逃难到江南定居。 「大夫医术很高明,据说祖上还曾经在宫中做过太医,家传不少妙方,为人又和气,名声很快就在当地传开了,被当地一个大户人家请去看病。他的病人是那户人家的大儿子,才刚满十岁,出生时腿脚就不灵便,只能靠人搀扶着行走。」 伏羿听到这里,已然猜到故事里这个患有腿疾的孩子,应该便是沈沧海自己,想叫沈沧海别再说话消耗体力,却见怀中人神思恍惚,已沉浸在昔日回忆里。 「那孩子从小就脾气孤僻,除了父母和几个弟弟,他几乎不肯跟别人说话。在这之前,孩子的双亲也请过许多大夫为他医治,都被那孩子气跑了。大夫第一天给那孩子诊治时,也被泼了一身的热茶。 「那孩子还说每个大夫都只会把他的腿扎得满是针眼,却没一个能治好他的病,全是骗子,叫那大夫滚。孩子的父亲就在一边,看见自己儿子对大夫这么无礼,想打他,被大夫拦住了。」 沈沧海接连说了一长段,本就因高烧而干涩的咽喉愈加灼痛,他不得不停下来歇口气,脸上却微露笑容。 「大夫知道那个孩子只是因为自小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总怕被人嘲笑,又一直治不好腿,脾气才会变得那么坏。 「他一点也不生那孩子的气,尽心尽力为那孩子医病,几乎每天一有空,就去替那孩子针灸推拿,还四处奔波,采来许多难找的草药给孩子敷脚。 「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四年。那个孩子已经长成少年,双腿也慢慢地有了力,开始可以拖着腿自己走上几步。 「双亲都为他高兴,少年的心里,也早已经把大夫当成了最信任亲近的人,厨房送来什么好吃的,他一定要大夫一起吃,大夫喜欢医术,少年虽然对医术药典没兴趣,也强逼自己日夜苦读,好跟大夫谈论各种疑难杂症。 「在他看来,能每天和大夫在一起聊天,是最快乐的事情。他甚至希望自己的病不要太快治愈,因为病一好,大夫肯定不会再天天来府里看他了。 「大夫并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想尽快让少年能像常人一样正常行走。一天,大夫无意中从本古籍里看到,在南疆的沼泽地有种树木的根茎,对治疗腿疾有奇效,他便把这好消息告诉那少年,然后出了远门。 「少年天天都在等,但过了大半年,都没有音讯。等到快绝望的时候,大夫终于带着那种根茎回到少年的家里,可大夫的一条腿,却因为在采药时遇到狼群,被咬掉了。 「少年抱着大夫,哭了整整一天。如果知道大夫此行会断腿,他宁愿自己永远都是个残废,可再怎么后悔,他也改变不了过去。」 沈沧海一直因寒气微颤的声音终于不受抑制地哽咽了,冰窖里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好一会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那时起,少年每天想的,都是该怎么弥补他欠大夫的恩情。他想请父亲答应让大夫今后搬进府里与他同住,他就能好好地服侍大夫一辈子。 「可他还没来得及去求父亲,大夫却告诉他,等彻底治好他的双腿后,大夫就要带快临盆的妻子回家乡去,以后也不会再回江南来了。少年追问大夫为什么,大夫不肯说,只是黯然笑。 「后来少年才从仆役口中听说,大夫的妻子看到丈夫回家断了一条腿,哭得死去活来,认定少年是大夫命里的灾星,拿肚里的孩子要挟大夫离开江南。大夫拗不过妻子,只能答应等替少年医好腿疾,就回家乡。 「少年万分不想大夫离开他,他求了大夫许多次,大夫却还是不肯改变心意。很快,用根茎和其它草药一起炮制的药膏也炼好了。 「大夫带着药进府为少年扎 穴 施针,说用完这些药,少年从此就可以自由行走了。可是少年真的不愿就这样失去大夫,他连想了几个晚上,最终下定决心,在剩下的药膏里偷偷加进了几味毒药。」 「什么?!」伏羿终于沉不住气,道:「你做什么蠢事!」真是想不到这沈沧海看似通彻世情,少年时竟然如此偏执。 被伏羿挑破,沈沧海也就改了口,微微苦笑道:「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让他离开我。我以为,只要我的双腿永远治不好,他就应该永远都不会走……」 那些胡乱添放的毒药,随针灸流进他经络要 穴 ,令大夫前功尽弃,也彻底毁掉了沈沧海的双腿。大夫惊愕过后仔细追查,终于在针具残留的药膏里找到了蛛丝马迹。 面对大夫的质问,沈沧海没有隐瞒,执拗地道:「对,是我放的毒。你要是离开了我,就算我能走路,这辈子我也不会开心。」 「所以你就宁可废了自己的双腿,让自己永远都做个废人!」男人脸容扭曲,再也找不到以往一贯的温柔,低头看着自己的断腿,悲凉地笑了起来:「那我断了这条腿,又有什么意义?」狠狠甩下药箱,拄着拐杖就往房外走。 「不要!」沈沧海猛地扑过去,连滚带爬抢在大夫之前堵住了房门,哀求男人留下来。 「沧海,你让开。」男人这次,是真的铁了心。 眼看苦求无用,沈沧海抓起掉在身旁的一把小剪子,对准自己的胳膊就扎了下去,在涌出的血花中,盯着大夫道:「你想走,我就再扎自己一下,一直扎到你不走为止。」 「你疯了!」男人痛心疾首地跨上前,想替沈沧海包扎起伤口,身体刚动,沈沧海又用剪子在胳膊上划出道血痕,吓得男人不敢再往前走,只能无奈地坐在椅子里,木然无语。 黄昏时分,小厮想送饭进屋,被沈沧海骂了回去。半夜,小厮又来禀报说大夫的妻子派了仆妇来请大夫快回家。听到是那个女人,沈沧海更加紧张,不等小厮说完就一个劲地大叫赶人。「都给我滚!谁也不准再来烦我!」 那一夜,他租大夫就无言对峙着,看烛泪成灰,窗纸泛白。 管事带着人从外撞开房门,带来个噩耗。 大夫的妻子昨夜突然动了胎气,一时叫不到稳婆接生,又等不到大夫回家,黎明时过了身。至死,胎儿也没能生出来。 沈沧海听完,思绪尽成空白。男人似乎被这消息吓傻了,还端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灰白的面庞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缓慢淌下两行水迹,一滴滴,落在地上,很快,湿了一片。 男人喉咙里发出的声音,类似伤兽悲鸣。 那是沈沧海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成年男人也会在人前流泪哭泣。看到大夫慢慢地撑着拐杖站起身,慢慢地走过他身边,沈沧海蓦然觉得,自己真的永远失去了这个男人。 他没脸伸手去拉男人的衣o,更没有勇气开口叫住那个清瘦颤抖的背影,唯有垂下头,任由泪水落满衣襟。 年少无知时初萌的情苗,没等绽放结果,已然枯萎凋零,只留给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的悔恨。 随着沈沧海的呢喃逐渐地低落,消失,冰窖中陷入死寂,良久,才被伏羿极富磁性的低沉嗓音缓缓打破。「沈沧海,我知道你说这段往事是想劝我。」 沈沧海双眸中隐含水光,发紫微颤的嘴唇却弯起点笑容。「伏羿,你明白的,有些东西,命中本就不属于你,强求只会害人害己,就、就跟我当年一样。」 伏羿脸上的自嘲更深,「你当我没有后悔过么?可他已经被我害死了,我还能够做什么?就算以死谢罪,他也不会复生。」 他低头,看着沈沧海,一字一顿道:「无双生前最想要的,只有天下和他所爱的那个人。我如今唯一能补偿他的,也就是让贺兰皇连同整个贺兰皇朝为他殉葬。」 沈沧海无声叹着气,从开始他就没指望伏羿会听进任何劝说,只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姑且一试,此刻算是彻底放弃了开解。 他几乎可以预见,伏羿将在这条没有尽头的情路上一直孤独地定下去。心头又酸又堵,充满了遗憾和怜惜,可侵入到四肢百骸的寒气随时间推移,越来越重,正一口口吞噬着他,迫使他无力再为男人心痛。 发现沈沧海眼皮慢慢地垂落,身体也战栗着蜷缩起来,显然再也抵御不了严寒,伏羿心悸,伸掌抵住沈沧海胸口输入真气助他驱寒,又凑在沈沧海耳边不断叫他名字,以防沈沧海入睡。 这个时候要是睡了过去,恐怕沈沧海就再也无法醒来了。 源源流进体内的热力令沈沧海神智略微清醒,随后意识到是伏羿在输真气给他,沈沧海挣扎着挤出声音道:「你自己也有伤在身,别、别浪费你的体力。我没事,伏羿,你抱着我就,就够了。」 伏羿无言安慰,也更不忍心拒绝沈沧海这最后一个请求,沉默着,抱紧沈沧海.听着沈沧海呼吸声一点点地微弱下去,却无计可施,不由得越发心浮气躁,突地精神一振,想到了办法,拿起匕首就往自己左腕上划去,鲜血立刻涌出。 他将伤口贴到沈沧海嘴边,大声命令已快昏迷过去的人:「快喝!」 西域冬季奇寒,常有人困于暴风雪中,食物告罄时便刺马血而饮得以维持生机。他的血,应该能让沈沧海再撑上一阵。 沈沧海迷迷糊糊地喝了几口,就被满嘴的血腥气刺激得睁开眼睛,见自己喝的原来是伏羿的血,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扭头,伏羿却不容他闪避,捏住沈沧海下颌,又硬灌沈沧海喝下不少才松手。 「咳咳咳……」沈沧海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伏羿已包扎好伤口,淡然道:「我应承过送你回雍夜族,绝不能食言,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仅是如此而已么?沈沧海盯着伏羿伤口处渗出的血迹苦笑。 倏地,一滴液体掠过他眼前,掉在冰面上,黑ss的。没等沈沧海反应过来,又是几滴,连续滴落。 沈沧海和伏羿本能地抬头往上看。 大量棕黑色的黏稠液体正自那块铁板的缝隙间渗进,很快在冰上汇集成一大片,还向两人处流过来。 伏羿一凛,抱着沈沧海急跃而起,退到角落里。 这些棕黑液体产自西域冰海之底的岩石间,极易燃烧。他可不会以为有人倒进这么多的石油是为了让他们取暖,一定是那个狗千户又想出了什么阴谋诡计! 「几天不见,伏王可安好?」头顶上,果然响起若涯笑声。 一条浸满石油的细长棉线混在不停滴淌的液体中挂落,火苗在缝隙上隐约一现,便蔓延直下,迅疾地烧着了整条棉线。 伏羿急忙一掌拍出灭了火焰,但几点火星子仍是飞溅开来,落在那大片石油里,「呼」的一声,燃起惊人火势,浓黑的烟雾散发出呛人气味。 沈沧海大咳起来。伏羿也勃然色变。这数日来始终不见若涯有什么举动,没想到一现身,竟然就想置他和沈沧海于死地。 难道矢牙等人已落败,才令那狗千户有恃无恐下杀手?还是…… 若涯的声音穿过火焰浓烟,替伏羿解开了心头疑惑。 「伏王被困,还能安排射月将士夺下玄武关,若涯佩服。如今朱雀关被围,若涯想请伏王让射月将士退兵。」 原来是想用这大火来威胁他!伏羿冷笑,大声道:「那你还不快灭掉大火,请本王上去?」 「伏王要是脱了困,哪还会退兵?只要伏王点头,若涯立刻扑灭火势,奉上笔墨给伏王写个退兵的手谕。若不然――」若涯恭敬的语音蓦然一转,杀气四溢。「烧死伏王,也是天大功劳。」 「本王若死,破关之时,你和朱雀关的将士都将死无葬身之地。现在归降,本王还能放你们一条生路。」话音刚落,不小心吸进两口浓烟,伏羿猛咳一轮后紧闭呼吸,不敢再贸然开口。 他以为若涯多少会顾及手下将士性命,谁知若涯满不在乎地笑道:「别人死活关我何事?在下只是拿人钱财与人办事,本想活捉伏王,不过既然伏王不肯合作,在下只好拿伏王的尸首去交差了。」 伏羿心念急转,屏住气息厉声问道:「谁在主使你?是贺兰皇,还是商夕绝?」 若涯似乎冷笑了一声,再无回应。 伏羿还想再问,衣袖陡然被人轻扯了一下,他低头,被他抱在臂弯里的人正一手捂住口鼻,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身边那面冰壁。 厚厚的冰层经火焰炙烤,都在融化成水。沈沧海所指之处,那面冰壁融得格外快,隐约可见冰后有个大窟窿。 伏羿一怔后,击碎了那片薄冰。一个直径数尺的洞口顿时显露,望进去是条十分幽深的甬道,四壁同样结着白冰。 伏羿和沈沧海对望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目中的喜色。 这条甬道,多年前应当与外界水源相通,才让这个地洞中积了水。不知何时因气候变冷,导致源头枯竭,甬道和地洞中的水也最终结成寒冰,还将甬道口也冰封起来。若非大火融化冰层,沈沧海也发现不了这条甬道。 「天不亡你我!沈沧海,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平安回到雍夜族。」伏羿笑着将沈沧海先送进洞口,自己随后爬入。 逃生在望,求生的强烈愿望盖过了一切,沈沧海打起精神,在伏羿的帮助下,爬向冰洞深处。 甬道比想象中更长,两人爬行许久,仍不见尽头,正有些惴惴不安,一股夹带着泥土味的新鲜空气迎面灌入,还隐隐听到草木被风吹动发出的沙沙声响。 出口,就在前方。 两人加快了速度往前爬。洞壁四周的冰层逐渐在变薄,露出越来越多的岩石,甬道也比之前宽阔得多,渐成一段向上斜坡。久违的热烈日光,便从斜坡尽头的豁口照射下来。 伏羿知道凭沈沧海的力气爬不上这道斜坡,于是越过沈沧海,双臂在洞口两侧一撑,钻了出去,反身托住沈沧海腋下,将他也拖出了甬道。 洞口,就在一片小山丘脚下,奇石嶙峋,杂草丛生,任谁经过,也不会猜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小山洞里竟别有玄机。 两人手肘膝盖处的衣裳都磨破了。沈沧海的双手更在爬行时被冰棱和石块擦伤好几处,脱困的喜悦却令他根本感觉不到伤口疼痛,连之前彻骨的寒气也似乎在阳光拂照下烟消云散。 激动之余,他忘情地抱住伏羿道:「若涯再狡猾,也想不到我们能死里逃生。」 伏羿神情一僵,下意识就想推开沈沧海,手掌已经碰到了对方的衣服,他却略一迟疑,转而在沈沧海肩头轻拍了两下,才不露痕迹地把自己从沈沧海环抱中解放出来。然而敏锐如沈沧海,依然觉察到了伏羿的疏离,几分伤感油然而生,陷入沉默。 一丝微妙的气氛,在两人间无声流淌蔓延。 「……我……」两人都急于找些话打破僵局,异口同声地说了一个字,微愣后,相视一笑,倒把先前的些许尴尬冲淡了。 这时一阵雄浑帕恋暮沤巧遽然响起,气势惊人,听来距离两人并不远。 伏羿足下轻纵,飞身掠上最高的一座山丘,朱雀关的城楼顿时进入视线之中。伏羿粗粗一估,从这片山丘到朱雀关相隔不过数里。 千军万马,包围着朱雀关。旌旗猎猎飞扬,正是射月大军。最前面的一拨步兵正在弓箭手掩护之下,扛着檑木冲向紧闭的城门,又有兵士架起云梯攀城。 一场激战将至。 伏羿大笑着跃落沈沧海面前,「那狗千户想烧死我,我偏要去朱雀关让他见上一见,看他还有什么花招!你在这里等着,破城之后,我再来接你。」 「我和你一起去。」沈沧海脱口而出。明知战场凶险,伏羿是怕他受伤才将他留在这安全的地方,可血液里就是有股难言的冲动,想跟伏羿同行。 冰窖里几天的生死与共,倾心相谈,早已令他在伏羿面前褪尽了淡泊外衣,他仰头与伏羿对视,眼神里的执着叫伏羿颇为无奈地叹气,旋而笑。 这个温润沉静的沈沧海,骨子里,其实也固执得紧。 然而他最终还是摇头,直言道:「你我好不容易脱困,我不想功亏一篑,让你再出什么差池。」 意料之中的拒绝,沈沧海黯然。失落地看着伏羿几个起落纵身离去,慢慢把目光落到了自己双腿上。 在伏羿心目中,他永远都只是个无法行走的废人而已,永远也不能和伏羿并肩。他与伏羿之间相隔的,又何止是那一尊瓷像? 他笑得有点凄凉,仰躺在地,望着塞外碧空晴天,日色虽是难得的明媚,他只觉得自己彷佛又回到了冰窖中,手脚发冷,忍不住缓慢闭目,不愿再接触刺眼的阳光。 所以他也就没看到,伏羿之前登上的那座最高的小山丘顶,多了一人。 山风翻动着那人衣袂长发,极是飘逸离尘。那人脸上,却戴着个看上去十分沉重的黄金面罩。 面具的表情漠然,似乎世间万事万物均勾不起他的兴致,嘴角处的轮廓却又打造得微微翘起,正噙着缕讥笑,俯瞰朱雀关前射月和贺兰两军群柏松薄 来自双方将士的鲜血,飞溅上云天大地。城楼上飘扬的旗帜,在杀喊声中陆续倒落。 贺兰大军败势已露,无力回天。 面具人从战局上移开了目光,拂袖飘然掠下山丘,经过沈沧海身边时,面具人倏s止步。 沈沧海脱困之后,紧绷了数日的心神骤然松懈下来,又挡不住高烧侵袭,一会的工夫,竟晕沉沉地睡着了。 纵使病中憔悴,沈沧海隽秀细腻的面容,仍令那面具人眼中掠过抹惊艳神色。西域男子中,样貌出众的自然不少,但却难见这般精致如画的容颜。 意识昏乱之中,彷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脸上游移…… 沈沧海吃力地张开眼皮,入目竟一片黑暗。 天黑了?他一眨眼,随即发觉原来是自己的双眼被块黑布蒙住了。在他脸上移动的,是只人手。 背脊凉气直冒,沈沧海登时完全清醒过来,惊问:「是谁?」一边抬起胳膊想推开那人的手。肩头忽然麻了一下,整个人无法动弹,紧跟着印堂也是一麻,晕了过去。 几声淡淡的笑在黄金面具后响起,按在沈沧海印堂的手亦抚上他鼻梁,缓慢往下描绘着形状。蓦地,面具人手一顿,扭头望向身后。 交战已近尾声,射月国的将士已占领了城楼,欢呼群安灰选r恍《由湓缕锉正在个将领的带领下驶向山丘。那将领似乎看到了面具人,大声叫嚷起来,扬鞭抽打着坐骑急冲而至,身后几个兵士更纷纷提起了弓箭。 面具人目光微暗,遽然旋身飞快奔行。等那队骑兵冲到沈沧海身旁,面具人的背影已缩小成一个小黑点。 「算他走得快!」领头的,正足矢牙,奉了伏羿之命来山丘接沈沧海。谁想竟见到有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蹲在沈沧海边上,他怕那人对沈沧海不利,忙快马加鞭赶上来。 看到沈沧海眼上绑着黑布,一动不动。矢牙吃惊地跃落马背,探过沈沧海鼻息,知道他只是昏睡而已,心下顿宽,抱起沈沧海上马,返回朱雀关。 第7章 沈沧海再度找回知觉时,脑海间依然十分混乱,身上也时冷时热,不停冒着虚汗。依稀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柔声说着什么,喂他喝下一大碗苦涩汤药。他极力想看看那人是谁,眼皮偏偏重得无法睁开。 不多久,药力渐生,迷迷糊糊地睡到半途,听到有人轻手轻脚走近。他勉力张开双眼,见是个身材窈窕的女子,正低头收拾着茶几上的药碗。 他身下,是张狭窄小床,铺了柔软的毛毡被褥。床头一盏油灯,照着那女子,肤色白净,侧面轮廓极是熟悉,沈沧海想了想,终于记起这女子是谁了。 这,不正是伏羿的宠妃丽姬夫人么?只是她如今洗尽了脂粉铅华,换上布裙荆钗,沈沧海一时间竞认她不出。 云丽姬见他醒转,神情甚是尴尬,却还是对他弯腰施礼,恭谨地道:「沈公子,你饿不饿?丽儿帮你去煮些中原的米饭可好?」 沈沧海在冰窖中饿了好几天,肠胃已虚弱之极,经她提醒,顿觉胃部痉挛作痛,于是点头道:「那就有劳丽姬夫人了。我暂时还吃不了米饭,一点薄粥汤就够了。」一边环顾房内摆设,居然就是他刚被掳到朱雀关时住的那一问。 看来在他昏迷的时候,射月大军已攻下了朱雀关。他有些奇怪云丽姬怎么会在他房中出现。「是伏王让来的?」 云丽姬苦笑:「丽儿擅闯大王卧房,冒犯了那尊瓷像,惹怒大王,早已被贬为奴仆。沈公子以后请不要再称呼奴婢什么夫人了,丽儿当不起。」 她顿了顿,低声道:「丽儿是自愿来服侍沈公子,飞弟他少不更事,得罪沈公子,公子却以德报怨,那天还舍身为丽儿挡鞭。公子大恩,丽儿永记在心,还好公子平安回来了,否则丽儿万死也不足以赎罪。」 她突然跪在床前,连磕了几个响头,额头都青肿起来:「丽儿还有一事相求,飞弟他仍被大王关押着听候发落。丽儿知道飞弟该死,可我只有他这一个亲人了。求沈公子可怜丽儿,替丽儿向大王求个情,饶过飞弟,沈公子,求求你了。」 沈沧海忙叫她起身,云丽姬又磕了数个头,直到听沈沧海答应会为她说情,才含泪收拾了药碗离去。 她眼底隐约透着无限凄凉,沈沧海并未错漏,怜悯之余,一股理不清的惆怅在胸口翻腾。 这女子昔日也曾经被伏羿恩宠一时,只因触犯了那冷冰冰无生命的瓷像,落到今日这地步。伏羿,究竟是痴情还是无情? 想到冰窖中相处的情形,心口越发闷得难受,头脑又开始胀痛,他闭目,强自入睡。 连服了好几帖汤药,卧床休养数日后,沈沧海高烧终于褪尽。鞭伤和手脚破皮处的小伤也结起了嫩痂。 这几天来,都是云丽姬和之前伺候沈沧海的那个仆妇在照顾他起居。云丽姬曾为伏羿妃,果然有过人之处,烧得一手好菜。 料想沈沧海吃不惯那大块羊肉,大碗马奶,她不知从哪里找出本江南食谱,每天都做了清粥小菜送来,居然颇有江南清甜风味,而且餐餐绝无雷同。 沈沧海胃口大开,将养数日下来,脸色已红润许多。 伏羿却未曾在沈沧海面前出现过。倒是矢牙这天抽了个空,来小院探望沈沧海的病情。 沈沧海一直对山丘上那个神秘人心存疑虑,向矢牙打听起当日营救他时的情形,矢牙那时相隔甚远,也没看清楚那人,说不上个所以然,沈沧海只得暂且将疑问压到了心底。 说起攻城之战,矢牙眉飞色舞,「大王用兵,自然足大获全胜,如今玄武关和朱雀关都已被我军占领。算朱雀关那千户机灵,溜得快,否则抓到他,我矢牙第一个拿他开刀,替沈公子你出口气。」 沈沧海听说若涯逃走了,心头浮起些许不安。他与若涯接触并不多,却已深知此人狡黠多计,而且行事处处透着诡异,若真继续与射月为敌,是个不小的威胁。 他想了想,「那曲喀呢?」失陷冰窖期间,他曾将自己被抓的经过告诉过伏羿,朱雀关既破,那叛徒也多半不死即伤。 矢牙最是痛恨叛徒,脸色倏s便沉了下来,冷笑道:「卖友求荣,背叛大王之人,自有军法论处,审讯过后断其手足,剥皮示众。」 见沈沧海面庞发白,矢牙顿知自己说得恐怖,吓到了这个文弱书生,讪讪一笑站起身:「沈公子,这些事听着不舒服,你就不必多问了,只管安心调养身体。我也得回去做事。」 沈沧海原本还想跟矢牙打探云飞之事,见状知道矢牙不肯再多说处置叛徒这方面的情况,况且要救云飞,还是得直接向伏羿求情才管用,追着矢牙的背影问道:「那伏王他可得闲?我有些事情,想与伏王商量。」 矢牙回过头,为难地道:「大王攻打朱雀关那天受了点伤,恐怕有所不便。沈公子真有事要见大王,不如等大王养好伤,我再向大王通报。」 「伏王可是受了重伤?」沈沧海极少见矢牙说话这般吞吞吐吐的,心想莫非是伏羿伤势严重,又不想让太多人知晓,才命矢牙替他掩饰伤情。 矢牙连忙摇头:「沈公子不用担心,大王受的是皮肉轻伤,不碍事。只不过这几个月来抱病征战,有些疲累,想静养几日,再攻打下一个关隘。」 沈沧海松了口气,放下心,推着轮椅将矢牙送到房门口。隔着院落高墙,府外射月兵士操练之声整齐利落,不断地传人他耳中。 他怔怔听着,心情越来越沉重低落。攻克一地,还有下一个关口、城池……这次,伏羿只是轻伤,下一次,再下一次呢? 不想眼睁睁地再看着伏羿在仇恨中步步深陷,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办法,能助伏羿将心底的死结解开。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堆积在胸口,压得他几乎无法顺畅呼吸。 矢牙快步走出了沈沧海的视线范围,这才擦了擦额头悄然冒出的汗珠,折去大王所在的院落复命。 伏羿正盘坐在案前,凝神研究着摊在案头的军机图,听矢牙回报沈沧海退了烧已无大碍,他也不抬头,淡淡道:「那就好,叫石大夫再煎些益气强身的汤药给他调理,总之得让他健康如初地回去,免得日后雍夜王找我兴师问罪。」 「是。」矢牙领命去传话,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坎,却略有踌躇,忍不住又转身对伏羿道:「大王,沈公子说有事想与你商量,你真的不想再见他?」 冰蓝的眸子霍然抬起,冷冷扫了他一眼,不悦显而易见。矢牙低头,不敢再多嘴。 「你如今可是越来越帮着他说话了。」伏羿拿矢牙没辙,摇头道:「你去忙吧!沈沧海再问起,你就说我还在养伤,暂不见任何人。」 听大王言里毫无回旋余地,矢牙暗中为沈沧海叹了几口气,告退离去。 伏羿视线仍盯注着图纸,事实上什么也没看进去。半晌,无声笑了笑,拉开身后深垂落地的墨黑布帘,凝望瓷像。 墨玉眼瞳光彩流离,也正看着他,似乎想对他倾诉些什么。 「无双,你是不是 恋耽美 分卷阅读80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觉得我这么做很绝情?」他惘然笑,伸手轻抚起瓷像冷冰冰的脸容。 沈沧海眼底所有的情意和倾慕,他比谁都看得明白,却要不起,也给不起。倾尽所有,他亦偿还不了害死无双的罪孽,没有多余的情,再可付出。 从冰窖逃出生天后,他就已经决定,今后与沈沧海不再相见。两两相忘,对沈沧海而言,兴许才是真正的幸福。 淡粉色的无名花办,被风吹落了枝头,飘零飞过围墙,掉在沈沧海轮椅边,衣衫上。 雪融尽,春已浓。 他拈起那瓣落花,仰望浮云轻流的青空,惆怅更深。 四堵高墙,将他栖身的这座小院落与外界隔绝。身上那几处伤口已近痊愈,他回雍夜族的日子也即将来临了吧。 这些天以来,仍未能见上伏羿一面,甚至连矢牙也没再来探视。聪慧如沈沧海,自然知道伏羿是有意不见他。 他的情意,难道就如洪水猛兽,令人避之唯恐不及? 沈沧海黯然垂眸,继而苦笑。年少轻狂时那一场情伤,让他一夜间宛若成熟沧桑了数载,从此埋首书中,打发空寂时光。自觉已经参透了人世种种生离死别爱恨情愁,却依旧逃不过一个「情」字煎熬。 他那个最关心他的弟弟日暖若在这里,见到他这副失意模样,铁定少不了对他一顿数落。 突然之间,沈沧海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强烈地想念起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被雍夜王带来西域,日暖一定还在为寻找他奔波劳碌。 他也确实该回雍夜族了。即便仍不能打动雍夜王放他回中原,至少也要求得雍夜王答应让他和日暖见个面,再不济,也要给日暖传个讯,好让日暖安心。 而伏羿,大概注定与他缘仅于此。人海中偶然相逢,以为那是他今生的缘分,迎面错肩过后,原来仍是陌路人。 不该属于他的,强求也枉然…… 一阵隐隐的鼓乐喧哗随风飘来,截断了沈沧海起伏不定的思绪,他有些诧异。往日这时分,听到的都是将士操练的声音,今天怎么变了? 「沈公子,药来了。」云丽姬和仆妇端着刚煎好的滋补汤药走进小院,推沈沧海回到房内,服侍他喝药。 沈沧海喝完药,鼓乐声越发得响了。一问云丽姬,原是永昌王兄妹到访,伏羿亲自款待上宾,虽在行军中仍依足礼数,鼓乐歌舞相迎。 「那场面,可热闹了。」丽姬收起空碗,斟了杯热茶给沈沧海漱口,语气里尽是向往,显然回忆起往日在大王身边陪伴的风光场景,但随即想到自己眼下已是奴仆,幽幽叹了口气。 沈沧海常听雍夜王聊起西域的风土人情,对永昌国也有所耳闻,该国疆土不及射月广阔,但胜在地处西域与漠北往来要塞,通商频繁,物产丰饶,可说是西域诸国中财力最雄厚的一个。 他沉吟道:「这永昌王倒也奇怪,射月国正和别国交战,他却跑来阵前拜访伏王,岂非摆明了是要襄助射月国,向贺兰皇朝叫阵?」 云丽姬向来不过问朝政,也不太懂这些利害关系,道:「丽儿先前在外面听将军们说,永昌王是专程为他妹妹镜平公王提亲来的。」 「提亲?!」沈沧海呆呆重复了一遍,才明白过来,心头陡地像被人用尖锥狠命扎了一下,面色遽然发白。 云丽姬不疑有他,点头道:「是啊,将军们都说,那镜平公主是西域出名的美人儿,骑马射箭角术也样样不输给男人。 「两年前西域各邦贵族在冰海举行一年一度的狩猎比赛,镜平公主第一次参加,就赢了矢牙将军,轰动一时,不知道倾倒了多少在场的少年郎呢。 「只是听说镜平公主对人一向不假辞色,又身分尊贵,没人敢贸然问津。原来她是对我家大王情有独锺啊……唉,大王那么英俊骁勇,当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如意郎君了。」 沈沧海脑海里如倒翻了襁糊,乱糟糟一团。两耳只闻云丽姬说个不停,想问,却根本不知该说什么。 「沈公子你气色好像不大好,不如小睡一阵吧。」云丽姬终于也发现沈沧海异常地沉默,以为他累了,便和仆妇合力将他扶上床,替他盖好了被子才离开。 墙外乐声阵阵,沈沧海哪里睡得着,双眼大睁,望着头顶的青布帐子发呆。 迎客的鼓乐歌舞热闹了两天方停,仍不断有酒味肉香陆续飘散朱雀关上空,提醒着沈沧海那永昌王兄妹依旧在此逗留。 这一天午后阳光暖烈,他正在院中闭目养神,却来了不速之客。 「你就是沈沧海?」脆生生的女声,带着几分好奇和探究。 沈沧海转动着轮椅,旋身面对踏入小院的人。 发话的,是个高姚少女。一身火红耀眼的皮装,足蹬豹皮长靴,杏眼桃腮,眉宇问丝毫没有女孩子家的娇羞忸怩,反而透着男儿般落落英气。 矢牙满脸的不情愿,跟在少女身后,朝沈沧海尴尬地笑了笑,劝那少女道:「公主,沈公子需要休息,就请回吧。」 「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老虎,你还怕我吃了他啊?」少女给了矢牙一个白眼,随后笑着走向沈沧海。 「我听伏王说,你是雍夜王带回来的教书先生,那你的文采一定很了得。能不能为我写篇诗赋?我要把它送给我未来夫婿做定情交换用的信物。」 「公主!」矢牙听她越说越起劲,忍不住大咳几声。 「镜平,斯文些。」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也同时响起,语气平淡,却自有威仪。少女顿时乖乖收了声。 沈沧海这才注意到门口还站着一人,一头长发懒懒垂在青碧色的衣衫后,意态潇洒,又若有如无地流露出几丝冷漠疏离。那人脸上,戴着个打造得十分精巧细致的黄金面具。 隔着冰冷的面具,沈沧海仍觉那人落在他身上的两道目光凌厉无比,宛如最锋利的刀子,正在慢条斯理划开他的衣服。 一股形容不出的强烈违和感油然而生,沈沧海将视线转移到少女身上。这个镜平公主性子热情爽直,倒和云丽姬描述中的冷艳美人大相径庭,他淡然微笑道:「沧海才疏学浅,恐怕帮不了公主。」 镜平公主不由面露失望,却仍将信将疑。「是么?伏王他可是在我面前夸赞了你好几次。」 沈沧海微微一痛,那面具人已缓步走上前,挽住镜平手臂将她拉了开去,波澜不兴地道:「沈公子既然不乐意,镜平又怎能强人所难?」他回头,朝不知何时已走到小院入口处的蓝眸男子略点了点头,「镜平她不懂事,伏王莫见怪。」 「镜平也是本王的表妹,本王怎会怪她。」伏羿虽在回答永昌王,蓝眸却望着沈沧海。 那双眼眸仍清润如昔,可深处闪动着的那抹伤楚令伏羿百味交集,然而他也只是静默了一瞬间,便不再看沈沧海,对永昌王三人道:「本王正想找商兄和公主商量婚事细节,请。矢牙,你也一起来。」 听到伏羿亲口提到婚事,沈沧海原本就在隐隐作痛的心脏更像被只无形大手揪住了,他闭了闭眼睛,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些。「伏王请留步,沧海有要事想跟伏王说。」 伏羿已经走出几步,闻言微一迟疑,最终还是在心底无声喟叹,向永昌王告了个罪,吩咐矢牙先送永昌王兄妹回客舍小憩。等那三人背影远去,他才转身面对沈沧海,缓缓道:「你有什么想跟我说?」 「我……」到此地步,沈沧海平素的能言善道全排不上用场,怔了片刻,道:「伏王的伤势,都好了么?」听见伏羿的叹气,他也知道自己问的无疑是废话,难堪地垂眸。 这些日子来,数度幻想过与伏羿见面时的情形,当真见到了,却发现自己其实无话可说。 从头至尾,都是他在一厢情愿而已。 眼窝里,彷佛有点湿气悄然滋生,心情却不可思议地安宁下来,他深呼吸,静静地道:「沧海想求伏王慈悲为怀,从轻发落云飞。」 伏羿确实没想到沈沧海叫住他,居然是为了替云飞求情。错愕之余,蓝眸转为深沉,s地一笑:「我还以为你想问镜平公主的婚事。」 沈沧海搭在轮椅上的双手忍不住捏到生疼――伏羿就这么一次次地提醒他,急着跟他撇清关系? 骨子里的傲气突然间发作,他抬头仰望伏羿,笑了。 「伏王想太多了,迎娶公主是伏王私事,沧海无心过问,只为伏王心中最爱之人感到惋惜。尸骨未寒,伏王却将要另娶新欢。」 「住口!」伏羿声色俱厉,疾走几步来到轮椅前,扬起了手掌。 这巴掌掴实了,他恐怕得连人带椅一块摔倒……沈沧海苦笑。然而那只手并没有如他预料掮上他的脸,而是轻轻地落在他肩头。 男人的手掌,一如冰窖中温暖沉着。 伏羿凝视着沈沧海,怒容一点点敛去,最后化为无奈,又带点怜惜,替沈沧海拂走了肩头数办落花,低声轻叹:「沈沧海,你何必故意说这种话来激怒我?射月与永昌联姻,自有益处。你不会不明白。」 沈沧海完全听得懂伏羿叹息背后的欷献,身为王者,许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人前固然风光无限,人后,也背负着更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如山重任。 伏羿亦不例外。 心头x那问酸涩难当,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伏羿。他放任自己伸出手,挽住男人的手掌。 一条鲜红的伤痕,深深横过伏羿脉门。 若真心如铁石,又怎肯割血救他?沈沧海极力绽露一个微笑,眼角却有水光闪动。看破了红尘一切痴缠爱怨,依旧放不下眼前这个孤独哀绝的人。 「伏羿,你开心就好。」 伏羿高大的身躯不禁微微一震,用另一只手轻拭去沈沧海眼边湿意,磁性十足的嗓音在沈沧海头顶上方响起,很不真实。「沈沧海,我不值得你为我落泪……」 这份不应有的情,沈沧海若下不了决心斩断,就由他来断吧。 伏羿毅然转身,快步离开了小院。风中唯独留下他威严如常的声音。 「云飞意图s君,本是罪无可恕,不过看在丽姬尽心侍奉你的分上,我答应你饶他不死。」顿了顿,续道:「等永昌王兄妹走后,我亲自送你回雍夜族,再拔营去玄武关。」 这算是伏羿最后还他个人情么?沈沧海根本说不出道谢的话来,怔忡看无名花飞,飘了满地。 他的心,彷佛也跟着花瓣一齐归入尘埃,直等枯萎。 一角高墙上,却有双锐利眼眸正盯视着沈沧海。看见沈沧海转动轮椅慢慢回房,他也无声无息飘身离去,青碧色的衣衫穿过墙头枝叶,仅摇落几缕光影。 「大王真的愿意饶飞弟性命?」云丽姬黄昏时和仆妇送饭菜来,听到这消息兀自不敢相信,连问了好几遍终于知道自己兄弟捡回条性命,喜极而泣,朝沈沧海连连叩首道谢。 沈沧海甚是窘迫,忙请仆妇搀起云丽姬,递过帕子给她擦泪,温言道:「是伏王宽宏大量,丽姬夫人不必谢我。」 「公子提醒的是,我这就去向大王谢恩。」云丽姬抽噎着抹干净眼泪,跑了出去。 那仆妇曾在云飞手底下吃过苦头,见云丽姬走远,便埋怨沈沧海太好脾气。「他还想加害公子呢!沈公子你为什么还要救他?」 沈沧海心情郁郁,勉强笑了笑,也懒得与那仆妇争辩,在仆妇伺候下用过晚饭,洗漱后正准备就寝,矢牙竞又来访,脚还没踏进房门就笑道:「沈公子,你看谁来了?」一侧身,露出紧随身后的两人。 「夫子!」浓眉大眼的少年欢叫着扑过来,搂住沈沧海不停地问长问短。「夫子你还好吧?这些日子都是谁在照顾你起居啊?」 「离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沈沧海也十分惊喜,轻摸了摸离风头顶,望向与少年同来的男子,仔细一打量,赫然是欧阳麟。后者已经换掉了当日那身戎装,穿戴得像个寻常西域百姓,脸上不知道涂了什么,又黄又黑。 「是欧阳大哥带我打听到夫子下落的。」离风把「大哥」两字说得分外响亮,显是想提醒沈沧海别泄露了欧阳麟的身分。 沈沧海自然会意,向欧阳麟颔首致谢,略一沉吟后心意已定,对矢牙道:「既然雍夜族有人来了,就不必劳烦伏王日后亲自送沧海回去,这段时日矢牙先生处处照拂,沧海感激不尽。伏王那里,也请矢牙先生代为沧海辞行。」 「沈公子现在就要回雍夜族?」矢牙愕然,「外面天都快黑了。不如再住一宿,明天出发。」 沈沧海摇头,「反正是要走,沧海想早些回去,免得其它族人担心。」再逗留下去,只会更添心酸,何况欧阳麟是贺兰皇朝的千户,万一被认出,难逃杀身之祸。 矢牙见沈沧海去意坚决,也就不再强留,叫仆妇速去厨房拿些面饼给沈沧海路上充作干粮,又挑了两匹精壮骏马给二人骑乘。 陪同三人出得朱雀关外,又走了段路,直等城门被远远抛在四人身后,矢牙突然对始终一言未发的欧阳麟道:「欧阳千户,你胆子也忒大了,换身衣服就敢大摇大摆上门找人!」 欧阳麟和沈沧海均变了脸色,矢牙反而笑道:「你不用紧张,我要是想拿下你,也不会让你们出城了。你这次为找沈公子而来,我不为难你,但若下次在战场相见,我绝不留情。」 他摘下腰间一块黑黝黝的令符递给沈沧海。「你们回雍夜还是得经过前面青龙关,带上我的令牌,应当能安全通行,不必绕远路。」也不待沈沧海道谢,他拱手一揖,返身疾步离去。 离风和沈沧海同乘一骑,见矢牙走远,他才吐了吐舌头,大松一口气。「原来他早认出欧阳千户了。」 沈沧海暗叫侥幸,心想矢牙多半听云飞描述过欧阳麟的身形外貌,离风又欠考虑,开口就叫欧阳大哥,不露馅都难。他转头向欧阳麟道:「欧阳千户,多谢你冒险带离风来找我。」 欧阳麟一抱拳,「在下的性命,都是公子救的,就算龙潭虎 穴 ,在下也要找回公子,送你平安回去。」见四周暮色越来越浓,他点起火把,给两匹骏马都加上了一鞭。 第8章 片刻,朱雀关已彻底被夜色吞没,唯听蹄声清脆,错落敲打着空旷大地。还有离风兴奋地跟沈沧海说着别后情形。 原来那天他跌了一跤,被欧阳麟拉起,脚却扭伤了。欧阳麟回头想斩草除根杀了云飞,人已逃走,便将那些受伤的兵士一一砍死。 两人随后循着轮椅痕迹往下坡寻觅沈沧海行踪,见到了翻倒的轮椅,正要过去救人,欧阳麟目力好,远远望见一列骑兵经过,队伍中还飘扬着射月大旗。 欧阳麟哪敢现身,急捂住离风的嘴,眼睁睁看着沈沧海被射月将士救出雪坑带走了。 雍夜族向来离群索居,不爱跟西域其它外族多来往。离风更是从来没跟射月国打过交道,一时没了头绪,还是欧阳麟镇静,安抚急得团团转的少年,应允一定会帮他把夫子找回来。 随离风回雍夜族治好伤势后,欧阳麟便带着离风前去寻人。得知射月国已攻下朱雀和玄武,如今大队人马正驻扎朱雀关内,他抱着赌一把的念头,干脆和离风直接上门打听,果然得到了沈沧海的消息。 「还好夫子平安无事,不然族长回来,肯定要骂死我了。」离风憨笑。 沈沧海无声笑,神情落寞。 最深的伤,在心尖最脆弱处,除了他,无人知。 又行了几十里路,将王夜半,野外风声呼呼,吹得欧阳麟手里的火把奄奄欲熄。想到沈沧海文人体弱,禁不起冒着寒风连夜赶路,他便四下巡视,想找处背风的地方休 前方几株大树形成一大片黑影。树下却生着个火堆,一人一马,正在烤火。 塞外这时节,常见猎户。欧阳麟也没多心,驱马上前,对那人背影扬声道:「这位兄弟,能不能让我们烤个火?」 「当然可以。」那人瓮声瓮气地道,似乎怕被人听出,故意压低了嗓门,拿树枝拨着火,转过身来。头上一顶皮帽压到眉际,再加上脖子上一条狐狸尾大围脖,将他的脸遮掉了大半,只露出双亮晶晶的眼睛。 沈沧海跟在欧阳麟边上,看到那人似曾相识的双眼,一凛,刚想提醒欧阳麟小心,那人已低声一笑,遽然出掌拍上火堆。带火的树枝顿时飞出,袭向欧阳麟。 欧阳麟大吃一惊,不假思索从马鞍上飞身跃起,险险避过那些树枝,身在半空,那人业已凌空扑至,双掌快如闪电穿云,狠狠击中欧阳麟胸口。 一口鲜血喷得那人衣襟尽红。欧阳麟坠地,挣扎着想要爬起,一只脚踩上他胸口,用力一碾,欧阳麟只发出声闷哼,痛得晕死过去。 离风惊叫,下意识勒紧缰绳,尚未掉转马头,那人已飘近坐骑前,拳风掠过沈沧海鬓边,将他身后的离风打昏。 没了离风搀扶,沈沧海便跌落马背,背心没着地,被那人一把揪住。 「我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沈公子,别来无恙?」那人笑着扯开围脖,露出张苍白平凡的面容,竟是若涯。 沈沧海心猛地一凉。冰窖之囚,害他几乎丧命,这回再次落入若涯手中,不知道此人又想用他来设什么陷阱对付伏羿。 若涯彷佛看穿了沈沧海心中所想,笑吟吟地抱着沈沧海定向坐骑。「沈公子尽管放心,在下这一次只是受人所托,请沈公子去个好地方。」 沈沧海心念电转,也想不出有谁会让若涯来劫持他。但若涯那句恭候多时却令他脑海中灵光一动―― 「指使你的,是伏王身边的人?」 只有朱雀关的人,才知道他今晚离开了朱雀关回雍夜族,也才能知会若涯在这必经之路上伏击他。 若涯眼眸微[,道:「沈公子果然冰雪聪明,猜得虽不中亦不远矣。」带人上了马背,他从鞍边行囊里取出粒香气淡淡的药丸,送到沈沧海嘴边。 「在下不想对沈公子动粗,这颗药丸没有毒,只会让你好好地睡上一大觉。沈公子,请吧。」 若涯笑得很谦卑,沈沧海却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接过药丸,对地上昏迷的两人看了眼。 「沈公子怕在下会杀了他们?」若涯笑着耸了耸肩,「杀他俩又没银两可拿,在下从不白费力气做不赚钱的买卖。」 这人倒还真是坦白。沈沧海微微苦笑,坦然吞下药丸,然后在若涯越来越模糊的笑声中缓慢失去了知觉。 之后的路途中,沈沧海偶尔有醒来,由若涯相助着进食喝水,也顺便解决生理问题。事后又在若涯递来的一粒药丸下再次昏睡。 最后一次苏醒,他发现自己竟躺在辆马车里,车外还有路人言笑声,十分热闹,显然进入了街市。想揭开车帘看个究竟,奈何双手乏力,根本抬不起来。 渐渐地,那些喧哗声陆续低落消失。马车经过的路面也越发平坦起来,最终停止了行进。 若涯掀帘,将沈沧海抱出车厢。 一片巍峨殿宇鳞次栉比,顿现沈沧海眼前。远处,宫阙九重,钟鼓悠扬。 几头羽毛艳丽叫不出名字的珍禽正在草木间嬉戏,见到生人竞也不惊。 若涯低下头,朝沈沧海微笑:「如今不用在下说,以沈公子的聪慧,也该猜到那人是谁了吧?」 心中疑团终于解开,沈沧海轻叹:「永昌王。」 途中神智清醒的时候,他也曾在心里把有嫌疑主人逐个排过,不是没怀疑过那个带着诡秘之气的男人,但想到自己和永昌王素无瓜葛,便觉自己太过多疑。即使现在身处永昌宫中,他仍是想不通缘由。 「为什么?」他问若涯,也没指望能得到答案。 果然若涯只是哈哈一笑,道:「在下只管把人带回来,沈公子想知道什么,等永昌王回宫后,问他本人岂不是更好。」抱着沈沧海大踏步往宫苑深处走去。 他似是在宫中出入惯了,非常熟悉地形,沿途遇见的侍卫宫女,也对若涯点头示意,丝毫未加盘问。 半炷香后,沈沧海被抱进一栋环境清幽背山面水的青石小楼,放在张椅子里。 「沈公子,稍后自会有人来伺候你起居,在下就去找人领赏了。」若涯笑容可掬地走了,留沈沧海面对空气发呆。 蓦然间想到那天面具人刀子般锋利的目光,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那眼神,并非淫邪,偏偏令他觉得自己已成俎上鱼肉,只有听凭他人宰割的分。 同为西域王者,那永昌王霸气不如伏羿,却多了三分森然气息。 伏羿……此刻又会在做什么?……已经告诉过自己,要把这名字连同两人相处的记忆一起深锁尘封,可思念一旦勾起,就绝非理智所能左右。 怅惘良久,听到有说话和脚步声接近小楼,沈沧海才恍然回神。 「匡」一声,虚掩的木门被人大力推开。 一个男子皱着眉头慢吞吞定进,衣饰绮丽繁复,面容极为俊美,双瞳却呈浅灰,几近无色,显得甚是诡异。男子身后还跟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同样锦衣罗带,唇红齿白,带着股骄气。 两人走近沈沧海,也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他,那男子s然抬脚,踹倒了座椅。 「啊……」沈沧海随椅子摔倒在地。 看着沈沧海用双臂撑地半坐起身,男子两条眉毛几乎拧成了结,对少年道:「我还当若涯那财迷在胡说八道,原来真是个不会走路的瘸子。皇兄弄这种人回宫干什么?」 少年嗤之以鼻,「鹤王兄,皇上哥哥不就是喜欢搜罗漂亮的东西嘛!你就别再瞎操心了,走吧!」 男子似乎还想说什么,被少年拉住衣袖就往外拖,他回头阴恻恻地瞪了沈沧海一眼,才和少年扬长而去。 纵然是初次相见,沈沧海也感觉得到那男子对他充满敌意,忍不住苦笑。思前想后,他都应该没得罪过永昌王,更谈不上招惹刚才那两人,却惹来这无妄之灾。 摸了摸脸,更觉不解。他的容貌放在江南,算不上出众,兼之身有残疾,虽说他性情豁朗,并不以此自卑,但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成为他人搜罗的物品之一。 那少年的揣测未必正确,永昌王劫持他,应当别有隐情吧?沈沧海安慰着自己,扶正椅子,正费力地想坐回椅中,楼外又有人走进来。 这次是几个娇美侍女,手里还捧着衣物被褥之类用品,几人合力扶沈沧海入座后,便开始打扫张罗,还将楼上一张黄梨木雕花软榻搬了下来,给沈沧海当睡床。 一辆崭新轮椅,不多时也由两个杂役模样的宫人送到。 侍女中有个年岁略长的,似是众人之首,笑了笑,嘴角露出个小小的酒窝,向沈沧海行礼道:「奴婢菱纱,是鹤王爷让我们来这里服侍公子起居的。公子若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那就有劳姑娘费心了。」沈沧海在椅中欠身还礼。 菱纱和另外几个宫女见这青年温雅有礼,意外之余,都掩着嘴偷笑,告个罪,自去楼上布置住处。 上楼时,众女犹在低笑细语。「这公子真斯文,声音又好听。你们看他的皮肤,好像比我们的还细腻,真想摸摸看。」 另一人啐她:「小丫头不书臊!嘻,不过说得倒没错,这公子腿脚虽然不好,可就是让人看着舒服,难怪会被带进宫来。」却又幽幽叹了口气,「可惜啊,不知道他又能活多久呢?」 沈沧海闻言,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却立即听到菱纱低声训斥起那人。 「这种事,也敢乱说,小心被割了舌头。」 几个宫女顷刻都噤若寒蝉。 沈沧海凝神聆听,只听到众女在楼上走来走去地收拾,再无交谈。心头不祥却如点在白纸上的墨团,逐渐扩散了。 他的处境,比他想象中更危险。 半月时光,匆匆流逝。除了那几个侍女,倒没有闲人再来骚扰沈沧海,他试过向侍女们旁敲侧击打探些内情,几个侍女被菱纱警告后,口风极紧,一概推说不知。沈沧海也就放弃了追问,本着既来之则安之,安心住了下来。 菱纱起初对沈沧海盯得紧,每逢他想外出散步,菱纱总叫上两个侍女随行监视。次数一多,众人见他没什么异动,况且料想沈沧海凭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逃出皇宫,便不再像开始那样步步紧跟,任由沈沧海自行散心。 小楼地处皇宫一角,极为僻静幽深,沈沧海这些天来在小湖周围信步闲逛,遇到的侍卫宫女也不多,但见男子英武俊朗,女子娇俏抚媚,即便最低等的杂役,也个个容貌上乘。 看来永昌王爱美色确实不假……沈沧海慢慢转动着轮椅,心头迷惘更深,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闯进了小楼后面的那片岩峰。郁郁青青的藤蔓爬满岩石,日光也变得格外阴暗,泥土亦比别处潮湿,车轮碾过,压出两道深痕。 这是小楼附近沈沧海唯一没涉足过的地方,只因菱纱曾告诫过他绝对不能接近这片山石峰。 菱纱当时的表情十分严肃,沈沧海也不是好事之徒,更无意再给自己添惹麻烦,掉转了车轮正想返回,倏然听到声细微的呻吟。 声音并不大,却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痛苦。 沈沧海停下了。 又几声呻吟传入他耳中,这次,沈沧海确定声音来自岩峰之中,而且就在他身旁。 他惊讶地敲了敲边上的山壁,山腹赫然中空。 里面的人似乎听见了动静,蓦地静止下来,须臾又开始断断续续呻吟,还夹着两声虚弱之极的呼唤。「救、救我……」 沈沧海想起了菱纱的警告,迟疑一下,最终还是无法忽略那个求救声,贴住山壁问道:「要我帮你什么?」那人呻吟着又说了几个字,却含糊不清。 沈沧海定了定神,仔细查看起眼前这片山壁。他对机关之类钻研颇深,很快就发现被藤蔓青苔覆盖的一小块凸出,用力旋扭两下后,山壁发出阵沉闷的声响。 约莫一人高的洞口随着巨石移开呈现在他面前,昏暗发黄的火光随之流泻。 沈沧海转着轮椅进入洞 穴 。 阴暗狭小的一间石室,靠墙角几盏油灯照明,显得颇为阴森。一人背对着他,服饰像是宫中仆役,衣服已经被撕扯得破破烂烂,蜷缩着躺在地上,抽搐呻吟,周围的桌椅也被推倒了。 这情形,倒有点像是癫痫发作……沈沧海忙移到那人身边,见那人十指弯曲如钩,正在拼命掐自己脖子,他不再犹豫,摸出枚银针,朝那人右臂「清冷渊」、「曲池」、「温溜」几处 穴 位扎将上去。 那人喉咙里发出声嘶喊,右手一点点松开了自己的脖颈,缓慢扭过头。他的面孔都被散乱的长发盖住了,只从发丝缝隙间露出双眼眸,目光混沌中又带着强烈的戒备,宛如旷野负伤独行的野兽。 沈沧海正想再替他施针,那人突然尖叫,用力抓住了沈沧海的手。 「砰」一声,沈沧海连人带轮椅跌倒。那人猛一翻身,骑在沈沧海腰上,怪笑着扼住他脖子,力道竟大得出奇。 沈沧海万没料到这人癫狂至此,双眼发黑,就要晕厥过去,幸好手里还握着银针,他勉力举高手,扎中那人胸腹数个要 穴 。 那人目露凶光,狠狠瞪着沈沧海,彷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但下一刻便两眼一闭,整个人倒在沈沧海身上,再没动静。 沈沧海终于得以移开那人还搁在他颈中的双手,呼吸顺畅后,他想推开那人,谁知那人身材虽不粗壮,却极沉重,沈沧海连推几下都没摆脱,倒是那人的面容却在晃动的长发问露了出来。 轮廓堪称俊朗,左脸却生了好大一片色呈紫红的胎记,几乎覆盖了一半面孔,十分的恐怖。那人的嘴唇,也已经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破烂的衣服下更有许多伤痕,有些看来是被他自己抓开的,有些却是颜色浅淡的旧伤,之中有几道,明显是鞭伤。 沈沧海越看越心惊,这人除了自身病情,分明还曾遭人虐打。莫非,这就是菱纱告诫他不可接近岩峰的原因?再联想到当初那侍女说过的话,更觉这永昌宫中必定藏着大秘密。 「唔……」 身上人陡地动了动,沈沧海即刻回神,抬眼,正对上那人 恋耽美 分卷阅读81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缓缓睁开的双眸。 褐色眼瞳里已经找不到先前的狂乱焦躁,那人神情茫然,定定地对沈沧海看了一阵,忽然面现惊惶,捂住自己长有胎记那半边脸,飞快倒退到角落里,沙哑着嗓子道:「你怎么在这里?!」 沈沧海坐起身,还没开口,那人看到洞口敞开,更是慌张,冲过去按动机括,巨石轰隆隆地移出,又将洞口掩上了。那人这才松了口大气,转身,仍捂着脸,颤声道:「你、你刚才都看到什么了?」 沈沧海知道有些癫痫病人发作时精神失常,会胡乱伤人,但清醒之后极少记得病发时自己做过些什么,见那人怕得厉害,显然因为脸容丑陋,对生人极为胆怯。 他不禁起了怜悯心,尽量放柔了话音,安慰那人道:「我只是在外面散步,听到你不舒服,才进来看看。」见那人依然戒心十足,他拍了拍自己双腿,道:「你看,我双腿都走不了路,伤害不到任何人,你别怕。」 那人惊恐之色终是逐渐褪去,试着走近沈沧海,见沈沧海确实没什么威胁,他才扶起轮椅,将沈沧海搀坐好,低头想了想,过去打开了洞口,低声道:「你快走吧。」 「你不出去?」 沈沧海只是随口一问,那人刚恢复了点平静的面容又浮上恐惧,双手掩面,一个劲地摇头,周身都在颤抖。「不,不行,我这个样子不能出去,他会杀了我的……」 「你是说永昌王?」沈沧海脱口而出。永昌宫中,能定夺他人生死的,自然只有那高高在上的王者。 那人彷佛听见了恶鬼的名字,连声音也在发抖:「不要提他,不要!」突地把轮椅往外一推,「快走!别告诉别人我在这里。我不要别人看见我这个样子。」 沈沧海见他实在是对永昌王害怕到了极点,不忍再刺激他,颔首道:「我答应你,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那人惶惑的眼神终于有所缓和,甚至闪过一丝感激,蓦地瞥见沈沧海颈中那几道指痕,他怔了怔,伸手在指痕上一比划,顿生愧色,小声嗫嚅道:「是我刚才弄伤你的么?」 何止弄伤,差点就没命了。沈沧海在心底苦笑了一下,不想让那人更负疚,微笑:「都怪我自己冒冒失失闯进来吓到你,不关你的事。」转动轮椅走出没多远,却听那人在他背后轻轻说了声谢谢。 沈沧海转身,那人正畏缩地躲在洞口阴影里,见他回望,那人赶紧手忙脚乱地关上洞门。沈沧海呆了半晌,见日头已偏西,叹口气,拉高衣领遮住颈中指痕,返回小楼。 菱纱和手下侍女已习惯了沈沧海黄昏时分归来,也没追问他行踪,伺候沈沧海用膳洗漱后,菱纱s似想到了什么,目注沈沧海,正色道:「对了,沈公子,奴婢先前刚得知,皇上今天已回宫了。沈公子今后散步可得早些回来。 「虽说鹤王爷并未说过不准公子外出散步,可要是正遇上皇上派人传召沈公子,发现奴婢们由得公子自在行动,奴婢们少不了受一顿鞭打。」她说完,又用同情的目光望了沈沧海几眼,最终叹口气,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去替沈沧海铺床。 沈沧海听见鞭打两字,心中微动,情不自禁忆起那人身上的鞭痕。那人,应该是宫里的仆役,不知何故得罪了永昌王,才被鞭打囚禁在石室中,而且看那些鞭痕,那人肯定屡遭鞭笞。 心底对那永昌王的违和感,无形中又深了一层,这些天一直被自己强行压制的担忧也卷土重来――那个诡异的男人,到底想怎么处置他? 轻揉着微微作痛的眉心,他最后深吸几口气,平复心情。多想无益,不如明天再去趟石室,说不定能从那人口中得到些有用的消息。 他固然手无缚鸡之力,却并不代表他就甘心任人宰割。 翌日上午,连续多日放晴的天空却转了阴,不久更淅淅沥沥下起细雨。 沈沧海不打算改变计划,向侍女要了把油布伞外出散心。众女似乎可怜他命不久矣,也不阻拦他,菱纱还包起几件糕点蜜饯塞给他。 沈沧海绝少吃零嘴,想谢绝,转念想了想,便收下了。 昨天走得匆忙,也没留意那石室里是否有食物,带上些吃的,总好过没有。 岩峰里的土地被雨水一打,越发泥泞,椅轮过处,飞起了泥浆,溅得沈沧海衣裳上布满斑斑点点污迹。他一手打伞,单手转着轮子,甚是吃力,好不容易来到石壁前,听了听,耳边都是雨声,便直接按下机关。 油灯的光芒在风雨飘摇中更显昏黄微弱。那男仆跟昨天一样倒在地上,手脚不停抽搐,牙关咬得咯咯响。 沈沧海一惊,急忙推车入内,顺手按机括关闭了洞口。 几针下去,男仆慢慢松开紧咬的牙关,瞧向沈沧海的眼神仍旧恍惚,猛然双手一合,抱紧沈沧海双腿,呜呜地哭了起来。 热泪很快湿了沈沧海裤脚。男仆肩背剧烈牵动着,嘴里还断续发出几声嘶哑的低吼。沈沧海也吃不准他病情有没有发作完,不敢多动,只轻抚着男仆的头发,想让他平静下来。 好一阵,男仆终于不再颤抖,抬头见到沈沧海,惊愕地松手,哑声道:「你,你又来干什么?」又慌忙捂住面孔,退到角落里,全身缩得紧紧的,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嵌进墙壁藏起来。 沈沧海忍不住心酸。实在想象不出这男仆过去究竟受了多少指点奚落,才变得如此自卑胆小。 思及自己童年时因为双腿残疾,没少看下人们私底里的轻蔑眼神。偶尔一次被四弟日暖偷偷推出门玩耍,便被街坊几个顽童围观嘲笑,还被丢过石块,同病相怜的感觉x那间溢满心胸。 他转动轮椅来到男仆跟前,取出那包糕点蜜饯,微笑着递给他:「我带了些吃的给你。」 男仆愣住,望着沈沧海的笑容,又再看了看沈沧海溅满泥水的衣裳,片刻才伸出一只手,接过糕点,颤声道:「真的是给我的?」 沈沧海莞尔:「当然。你吃吧,喜欢哪样,我明天再拿给你。」 男仆垂首无语,再抬起头来,眼眶已发红,隐隐然若有水光。 「你是宫里唯一真心待我好的,谢谢你。」他坐到椅子里,拿起块糕饼慢慢吃着,嘴角始终微弯着,似乎只要小小一块糕点,已令他心满意足。 沈沧海静静看着,发现此人虽做仆役打扮,进食却十分斯文优雅,心想此人泰半是个世家子弟出身,获了罪才被充入宫中为奴。等男仆吃完那块糕饼,他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此言一出,男仆脸色剧变,将桌上剩余的糕点都推到了地上,惊恐地连连摇头:「我不能说,他不会放过我的。」 沈沧海想安抚他,男仆看住他,近乎哀求地道:「别再问了!要是你知道了,一定会被他杀死。我不想你死。」 沈沧海默然,看样子,他不可能从男仆这里打听到什么,于是点头道:「我不问。」 男仆顿时露出欣慰之色,俯身捡起地上的糕点蜜饯,就往嘴边送。 「都已经脏了,别吃。」 沈沧海下意识伸手,想抢下男仆手里糕点,后者却大口吃了起来,执拗地道:「这些是你特意带给我吃的,我不能浪费。」 沈沧海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眼睁睁看男仆一样样吃着那些脏兮兮的食物,神情之喜悦,彷佛入口都是山珍海味。 环顾四周,石室里只有几样简陋的家私,地上一条棉被已破旧不堪,辨不清被面本来颜色。墙角堆放着泥炉水桶,还有半碗冷饭。 心脏,再一次被形容不出的酸楚涨满,见桌上有把砂壶,一个茶盏,他过去倒了杯水给男仆,柔声道:「慢慢吃,小心噎到。」 男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果然放缓了速度。 第9章 等他吃完,沈沧海自忖已在石室耽搁了不少时候,便向男仆道:「我该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这么快就走?」男仆有些失望,却也没挽留,拾起伞,依依不舍地打开了洞口巨头。 外面风雨未停。 男仆推着沈沧海出了石室,凝望沈沧海隽秀如画的侧险,蓦然低声道:「今后你别再来找我了。」他低头,不安地绞着双手,「我不想你因为我惹上杀身之祸。我、我只是个丑八怪……」他的头越垂越低,话音也越来越轻,终不可闻。 万般怜惜最终化为一声轻叹,沈沧海抬手,拂开遮掩住男仆左颊的长发,对上男仆疑惑畏缩的眼神,微笑:「你一点也不丑。」 男仆吃惊地微张嘴,一抹受伤神情亦飞快划过他眼底。「你是在可怜我。」 沈沧海摇头,温言道:「我只想告诉你,如果连你自己也嫌弃自己丑陋,别人自然也会轻视你。像我,在别人眼里就是个瘸子、残废,可我沈沧海绝不自认是废人,照样可以活得很开心。」 男仆眼露迷茫,摸着自己的脸,黯然道:「可是我真的很丑……」 沈沧海将油布伞交给男仆,平摊双掌,接住了从伞边滚落的两滴水珠,「那你看这两滴雨水,哪滴更美?」他知道男仆回答不了这问题,笑着垂手,任水珠顺指尖滑落,同无数雨水混杂在一起,渗入泥土之中。 「美又如何?丑又如何?还不都是一样的东西,一样的归处?」 「都是一样的?……」男仆喃喃重复着,目中却逐渐多了几许神采,对沈沧海看了一会,忽然极小声地说了几个字。 「你说什么?」沈沧海没听清楚。 男仆脸庞倏地泛起些可疑红晕,握着伞柄的手背青筋隐现,最后颤抖着道:「我说、说我想……想亲你一下,可、可以么?」 结结巴巴的一句,仿佛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见沈沧海面露错愕,男仆脸上的血色顷刻消失了,苍白得吓人。「你说得再好听,还足跟别人一样,嫌我丑。」 「没有。」沈沧海讶然后镇静下来,看得出男仆眼里并无丝毫邪念,只是单纯地想亲近他,便点了点头。 见沈沧海首肯,男仆反而呆住了,半晌才意识到沈沧海并不是在戏要他,他激动得周身战栗,弯腰,屏气敛息,嘴唇在沈沧海面颊上轻触了下,如蜻蜓点水,一沾即离。 他直起身,脸已通红,褐色的眼瞳比任何时候都明亮动人,慢慢将油布伞交还给了沈沧海,轻声道:「明天我等你。」 五个字,背后的期待与情意,却让沈沧海已渐趋宁静的心湖骤起涟漪,说不出的滋味在胸口悄然涌起,他怅然,见男仆还在紧张地等着他回答,他不由笑了。 一而再地与心系之人错肩,他以为自己命中注定将要孤独终老,没想过还会有人如此重视需要他…… 「等我。」他看着男仆陡然容光焕发的面孔,瞬间竟觉得这男人其实真的一点也不丑。 「沈公子,你今天散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沈沧海刚回到小楼,菱纱便迎上前抱怨。 「雨天路滑,行动起来没平时快。」他歉然笑了笑,将油布伞交给菱纱,这才发现屋内竞还坐着个不速之客,浅灰色的眼睛冷冷审视着他,正是对他满怀敌意的那个鹤王爷。 从沈沧海被泥水弄脏的衣o上收回视线,鹤王爷面露讥嘲:「你日子过得真是舒服,比我这王爷还悠闲。」 沈沧海对这男子并无好感,淡淡道:「沧海在这里本就是闲人一个,比不上王爷国事繁忙。」瞥见菱纱不住跟他偷偷使眼色,他不想鹤王爷迁怒菱纱,便把后面的话都吞了回去。 鹤王爷已大怒,灰眸阴沉沉地[起,最后忍住了没当场发作,起身冷笑道:「你就只管逞口舌之利吧!皇兄已经回宫,等忙完手头的事,自然会来收拾你。」 等他背影远去,菱纱脸色才恢复了红润,道:「沈公子,鹤王爷是皇上胞弟,你开罪了他,对你没好处。」 「就算我不得罪他,只怕终究也难逃一死。」沈沧海平静微笑,见菱纱遽然一震,他轻喟:「菱纱姑娘,我说得没错吧?」 被沈沧海清澈如海的目光凝视着,菱纱但觉自己无处遁形,无可奈何地点头道:「不瞒沈公子,在你之前,这小楼里住过许多任客人,其中不乏永昌的高官和贵族子女,也都是皇上带回来的,每一个,被带去皇上寝宫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大家明里不敢说,暗地里都在传那些失踪的人已被杀了。」 「为什么要杀他们?」沈沧海不解。那永昌王喜欢搜罗漂亮之物,又何至于要取人性命? 「奴婢也不知道。」菱纱意识到自己已经说了不该说的,面色惴惴地收了声。 沈沧海想了想,问道:「那岩峰石室里那个人又是怎么回事?」以那男仆的容貌,肯定入不了永昌王的眼,应当不会是永昌王搜罗的猎物。 却听菱纱愕然道:「岩峰里还住着人?奴婢从来没听说过,只知道宫中多年来一直严禁任何人接近那里,连巡逻的侍卫也不能靠近。沈公子你怎么不听奴婢劝告,闯进去了?」 原来菱纱也不知情,沈沧海颇觉失望。菱纱本待再埋怨几句,想到沈沧海就快是个死人,也就不再多加指责,告声罪,自去张罗饭菜。 这场雨,绵绵下了整夜,直到第二天凌晨方歇,云静日出。 沈沧海包起些糕点,正准备出去,菱纱拦住了去路。「沈公子,你又要去岩峰?恕奴婢得罪,请沈公子留步。这事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奴婢吃罪不起。」 「我明白,只是我昨天已与人约好了见面,不能失信。」见菱纱仍不为所动,沈沧海柔声道:「菱纱姑娘,我也许明天就会被带走,就请让我去见一见那人,算是了却我最后一个心愿。」 菱纱咬着唇,对沈沧海看了许久,侧身让开路,道:「就这一次。」 沈沧海谢过菱纱,转动着轮椅出了小楼。 男仆今天换上了干净衣服,桌上唯一的茶杯也擦洗得光亮,斟上水,捧到沈沧海面前。看着沈沧海慢慢喝水,男仆欢喜间又带着惶恐:「烫不烫?还是不够热?要不要我重新煮些水?」 记忆之中,未曾被人这般小心翼翼珍视过。沈沧海不知不觉问,眼窝已微湿。他摇头,取出糕点给男仆,轻笑道:「这些跟昨天的味道不同,你尝尝看。」 「明天带几样就够了,我吃不了这么多。」男仆吃着糕点,满脸都是喜悦。 沈沧海但笑不语,静等男仆吃完最后一块麻蓉酥饼,才道:「明天我不能再来看你了。」 男仆脸上的喜色顿时全被震惊掩盖,颤声问:「为什么?你、你后悔了?我就知道,你嫌我丑――」 沈沧海伸手,握住了男仆发抖的双手,盯着他双目,用最温和的语调力图使他镇定下来。「我如果嫌弃你,今天也不会来这里看你。 「我没告诉过你,我其实是被永昌王抓回来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活几天,更不想在死前把你牵连进来,所以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 他缓缓放开了男仆双手,轻声从胸腔深处呼出口长气。原本并不想将这些不快的事情告诉男仆,可更无法面对男仆适才那种失落乃至绝望的目光。 男仆怔怔地望着沈沧海,蓦地抱住了头,声音沙哑,快要哭出来。「你对我这么好,他一定会恨你,会折磨死你的。」 沈沧海至此,更觉这男仆与永昌王之间势必有极深渊源,但想起男仆那天的激烈反应,他放弃了追问,微微一笑,去搭男仆的脉门。「别想太多,趁时候还早,让我替你把个脉。」 见男仆发作过两次,病症似乎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不管有没有用,他都想试上一试。 「不要!」男仆大叫,甩开了沈沧海的手,面上已有泪痕:「我的病,永远也不可能治好的。就算治好,你不在了,我还是和从前那样孤独一个人,那又有什么意思?」 沈沧海心头百味交集,却什么劝慰的话也说不出口,想到自己颠沛流离的命运,胸口也不禁隐隐揪痛起来,黯然道:「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男仆还在嘶喊低泣。沈沧海推着轮椅出了石室,硬起心肠往前走,始终都没有回头。 这一刻,他也突然深深体会到伏羿最后与他分别时的心情。并非无情,只是给不了他想要的。 「公子这么快就回来了?」菱纱正和另一个侍女在收拾屋子,见沈沧海比以往任何一天都归来得早,有些诧异。仔细一瞧,发觉沈沧海双目微红,显然心情悲伤,她识趣地闭上嘴巴,带着侍女上楼,将清静留给了沈沧海。 待到掌灯时分,她与侍女下楼去伺候沈沧海用饭,却见沈沧海闭目靠着椅背,竟已入睡。她试着轻唤了声沈公子,见无动静,便向另两人摇了摇手,示意她们别惊动沈沧海休息。 这个温雅恬静的沈公子,就将不久于人世,再也无法像现在这样安稳地睡上一觉。 沈沧海这一觉睡得很长,只是坐在轮椅里,睡眠并不安稳,梦中人影纷沓。自儿时到成年,双亲、弟弟、夫子……许多张人脸轮番闪过,其中更有伏羿,正用那双深邃冰{的眸子注著他。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抚上伏羿轮廓深刻的脸庞,手指刚碰触到肌肤,却倏s变成了男仆布满泪痕的面容。 指尖,甚至感觉到了湿热…… 这梦境,太过真实。沈沧海一下子惊醒了,随着宫灯暗红色光线映入他眼帘的,便是男仆的脸。 他和轮椅,都被包围在男仆的双臂之间。无色的水痕,兀自顺着男仆眼角在流。 沈沧海吃惊不小,一瞥大门紧闭,边上两扇窗户微开着,可见楼外漆黑夜色。多半是侍女忘了栓上窗户,正好让男仆爬窗而入。只不过,男仆居然能找到这里,实在大出他意料。 他怕惊动楼上休憩的侍女们,无暇细问,极力压低嗓音,凑在男仆耳边道:「太危险,快回去。」 男仆双臂收得更紧了,一摇头,泪水就沾湿了沈沧海的脸颊,哽咽道:「我不要你死,我们一起逃出去。」他声音很低,却毫不犹豫,显然已下定了决心,弯腰,将沈沧海抱离了轮椅。 这个样子,哪能逃得出戒备森严的皇宫!沈沧海刚想制止男仆的冒失举动,菱纱的声音已伴着脚步声从楼上飘了下来。 「沈公子,是你在说话么?是不是有事要吩咐奴婢?」 沈沧海苦笑,别说宫里的侍卫,光凭小楼里这些伶俐侍女,便把他看得牢牢的。他不慌不忙大声道:「我有些饿,正想找东西吃,却把菱纱姑娘吵醒了。」一边朝窗外指了指。 男仆满脸的不甘心,但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顺利带走沈沧海,只得把人放回轮椅,转身从窗户跳了出去,动作倒极为灵敏。 菱纱也下了楼梯,为沈沧海端来糕点充饥,笑道:「公子光早上吃了些点心?现在当然会饿了。奴婢这就去给沈公子沏壶清茶。」 转身间,看到那两扇大开的窗户,不禁一怔。 沈沧海不动声色:「我刚才醒来有点气闷,就把窗开了透下气,等会睡觉前我自己会关。」 菱纱信以为真,走去烹水沏茶,侍候沈沧海吃完,洗漱停当,正待扶沈沧海上床休息,沈沧海推说刚吃了东西不宜立刻入睡,叫菱纱自去休息无妨。 菱纱想想也是,便回楼上睡觉去了。 沈沧海移到书案前,取了纸墨,匆匆写就几大页纸,推着轮椅来到窗前。 男仆果然如他所料没有走远,正蹲在窗外草丛中,星光落在他面上,照得他眼瞳也异常晶亮。 「这是?……」他接过沈沧海递给他的纸张,上面画着好几样弓弩之类的图案。 「照这些做。没有铁器就用竹木代替。有武器,才有机会逃出去。」 已到生死关头,沈沧海不想坐以待毙,男仆的到来更让他隐约看到了一线希望,但愿男仆能赶得及造出这几件最简单易用的暗器。 男仆紧抓着图纸,小声道:「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他痴痴望着沈沧海,突然俯身,在沈沧海唇上飞快一吻,红着脸,奔进夜色之中。 沈沧海摸着还残留对方热度的嘴唇,愣住。想到男仆临行前那满足的眼神,涨红的面孔,他心中,也一点点地发软…… 那是种,欢喜到接近酸楚疼痛的感觉。 瞬息间,他觉得纵使不为自己,为了男仆,他也要设法与之逃出皇宫。 那个面容丑陋,心灵却比谁都单纯的人,不该躲在石室里,永远生活在永昌王的阴影下。 两天时光,便在沈沧海的等待中一晃而逝。 男仆没有再来过。 沈沧海坐在窗前,对着外面黑夜出神。表面仍是云淡风轻的沉静,心底,却焦虑日盛。男仆能不能成功制出那些暗器倒在其次,他最担心男仆病情再度发作。 尽管他至今对男仆的姓名来历尚一无所知,无形中已经将男仆视作了极亲密之人。甚至想再去石室找人,但想到自己曾答应过菱纱不再涉足岩峰,况且在这节骨眼上,任何纰漏疏忽都可能使他和男仆的出逃计划败露,便强压下冲动。 如今唯一可做的,只有等待。 他无声轻叹,自觉有些口渴,移去桌边倒茶。刚喝了一口,听到窗外草丛传来宪牵微响,一惊后大喜。 来了!沈沧海放下茶杯,转动着轮椅转身,看清窗外人的x那,他浑身的血液宛如被突然冻结了。 精巧冰冷的黄金面具,纵在深夜里依旧耀眼,而从面具眼孔里射出的目光更是凌厉十倍,令沈沧海错觉自己的衣服已被对方利刃般的视线划得支离破碎。 「想不到是本王吧?」面具后的声音清朗威严,还带着几许沈沧海无法忽略的杀机。 他今生,注定该魂断西域么?……看着永昌王隐在袖中缓慢扬起的手掌,沈沧海涩然阖上眼帘。 一股劲风撞上他额头,神智顿转模糊,意识彻底堕入黑暗前,沈沧海想起的,是男仆羞 赧 又欢喜的容颜,在脑海里无限放大,最终化为空无…… 人中部位一阵蛰痛,沈沧海疼醒,吃力地睁开眼睛,面前强烈的光线刺得他双目发酸,良久才慢慢适应过来。 他此刻,正躺在冷冰冰的碧玉砖上。满室馨香,绫罗锦帐,两人高的珊瑚树在绢纱宫灯照映下通体荧荧闪光,无数价值连城的瑰宝交相辉映……布置得如此奢华的地方,非永昌王寝宫莫属。 沈沧海坐起身,扭着仍有些酸痛的脖子扫视周围,蓦然在满屋子珠光宝气间见到个有点眼熟的背影,乍一眼还当是男仆,立刻就省起男仆绝不可能出现在此时此刻,自己多半是眼花了。他用了甩头,晕眩褪去,也看清那人影就是永昌王。 听到动静,永昌王回头,走向沈沧海。他在自己寝宫中也依旧戴着那个表情漠然的黄金面具,居高临下对沈沧海打量了半晌,俯下身,伸手捏住了沈沧海的下颌。 他手掌特别白,泛着淡淡珠光。沈沧海凝神细看,才发现是戴了层薄如蝉翼的手套。 男人的手顺着他的面颊缓慢摩挲,沈沧海背脊陡地寒毛直竖,惊道:「原来是你!」当日在山丘上蒙住他双眼,抚摸他面容的神秘人,竟然便是永昌王。 「你终于想到了。」永昌王停止抚摸,下一刻却突然撕开了沈沧海衣襟。 沈沧海再镇定,也不由得变色,然而永昌王只是在他身上略一扫视,随即移开,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有疤痕?这下可就不完美了。」 什么意思?沈沧海心底发毛,脸一凉,又落入永昌王掌中。 「还是这里的皮肤够细致。」永昌王慢慢抚过沈沧海的脸,动作之轻柔,犹如在抚摸他最心爱的人,说出的话却让沈沧海毛骨悚然。「这张脸皮该怎么完整地剥下来?还是干脆割下整个头?」 他凝视沈沧海x那变得苍白如纸的面色,低笑:「你的皮肤白,封存在淡紫色的琥珀里,最美不过。」 沈沧海手脚发僵,连目光也僵滞。 永昌王彷佛很享受对方的惊惧表情,笑道:「害怕了?你不知道,本王向来最喜欢搜集美丽的东西么?」他从床头一个镶满珠玉的箱笼里拿出个小盒子,打开,淡白雾气立刻飘了出来。 盒子里铺了层类似薄冰的半透明物体,上面赫然摆放着一对人类的眼珠,如嵌在白玉中的两颗墨色明珠。 「这是本王新近收获的上好藏品,如何?是不是很美?」 盒子送到了沈沧海面前,他紧紧抿着嘴唇,最终还是敌不过翻江倒海般的反胃感,干呕起来。 这男人,根本就是个疯子。 他用力喘着气,永昌王却似仍不想放过他,又从袖底取出几页纸笺,甩到沈沧海脚边。 沈沧海一眼就认出那是他画的暗器图纸,呼吸倏停。图纸既然已经到了永昌王手里,那男仆呢?…… 「不过本王倒是没想到,你居然会遇到他,还把他迷得团团转。」永昌王冷笑一声,垂眸望着那些图纸,道:「他也真是天真,自身难保,还妄想救你出宫。他也不想想,无论他做什么,都瞒不过本王,凭什么救你?」 「你把他怎么样了?」沈沧海终于自震惊中找回理智,再多懊悔自责也不足以描述他此时的心情。最不想将男仆卷入是非,结果仍是连累了那个单纯可怜的人。 永昌王只是冷冷地,在面具后看了他一眼,「他的事,用不着你来过问。沈沧海,你能迷惑他,却骗不了本王。你喜欢的人,是伏羿。为了逃生才故意亲近他,哄他为你卖命罢。哼,本王绝不会让你这种伪善小人再接近欺骗他。」 听永昌王口气,男仆似乎还活着,沈沧海绷紧的心弦微松,也越来越弄不清永昌王和那男仆间的关系。永昌王言辞间对男仆分明极为维护,又为何将男仆禁足石室,而且男仆也确实对永昌王畏惧之极。 他正想追问,永昌王却笑了起来:「过几天,紫晶琥珀就可以炼好了。不过你大可放心,伏羿来到之前,本王暂时还不会取你的人皮。」 沈沧海如今自然已明白,授意若涯擒拿伏羿的幕后主使定是永昌王无疑,道:「伏王已和镜平公主联烟,你还要杀他,岂不是害自己的妹妹守寡?」 「谁说镜平要嫁的人是伏羿?」永昌王大笑:「镜平那傻丫头,两年前狩猎大赛赢了矢牙,竟然对个手下败将念念不忘,吵着非他不嫁。反正我永昌王室也不少她一个公主,她要嫁,本王就遂她愿,顺手卖个人情给伏羿。」 沈沧海替永昌王接了下去:「也让射月国臣民以为永昌确实诚心与射月国修好。日后即便伏王出了什么差池,射月国的臣民大都也不会怀疑是永昌国在背后捣鬼。」 他语气很平静,内心却涌起阵阵久违的痛楚。原来要迎娶镜平公主的人并非伏羿,伏羿那天却任由他误会指责,不加辩解,分明是铁了心要令他死心。 他缄默须臾,抬头仰望隐在面具眼孔后刀子般锋利的双眼,一字一句:「云飞意图毒杀伏王,也是受你指使的,对不对?」 永昌王点头又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半,本王只想生擒他,云飞和若涯那两人却自作聪明,想置他于死地。幸好没伤到他的眼睛,不然本王绝不轻饶那两个蠢才。」 眼睛?!沈沧海本能地瞄向小盒里那对眼珠,猛打一个寒战,头皮发麻。 永昌王笑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猜到本王想要什么了吧?伏羿那双眼睛,跟他已逝的生母,也是本王的一位远房姑母长得最为相似。 「本王小时候,就最喜欢姑母的双眼,可惜她嫁入射月国,生下伏羿后没多久便病死了。本王一直引以为憾,好在伏羿也生了双同样漂亮的蓝眼,呵呵……」 他突然拂袖,打翻了那个小盒子,任那对之前还被他夸为上好藏品的眼珠滚落地面,轻轻踩上一脚。「本王马上就能得到更值得收藏的好东西,不需要这个。」 彻头彻尾的疯子!除此之外,沈沧海再也想不出别的字眼来形容眼前这个心智失常的男人。一颗心,也沉到了不见底的深渊,全身都陷入前所未有的绝望之中。 永昌王一定会诱伏羿前来,而他却无力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 恋耽美 分卷阅读82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第10章 玄武关的守将府书房内,此刻正弥漫着紧张气氛。 「什么?沈沧海没有回到雍夜族?」伏羿和矢牙面带惊愕,问对面那个身材颀长的男人。 那人四肢修长,一头墨黑的头发更是长得几乎拖到了脚后跟,脸色则白得不见半点血色,五官精致异常,可说挑不出瑕疵,美到极至,反而不似真实。 男人的双瞳,流转着两种不同色泽,左眼玄青,右眼绚紫,幽诡到了极点,道:「如果回了,我何必再来找你?沈沧海和离风他们离开朱雀关,途中遭人伏击,离风他俩被打晕,醒来后,沈沧海已经被人劫走了。我前几天游历归来,才得知此事。」 伏羿与矢牙对望一眼,神色都凝重起来。矢牙更是心中忐忑,顾不上会被伏羿责备他知情不报,对男人道:「雍夜王,那天同来接沈公子的欧阳麟,曾是青龙关守将,会不会是他与人勾结,使苦肉计劫走了沈公子?」 「不是他,」雍夜王摇头,淡然道:「欧阳麟如今还在我族内养伤,他不敢骗我。劫走沈沧海的,是个身手不凡的年轻男人,我就想来问问伏王,可有线索。」 伏羿皱眉,半晌,缓缓道:「沈沧海应该不会跟什么人结怨,劫持他的人,多半是冲着我来的。」 矢牙也想起了朱雀关那一役,「但如果真是像上次那样,想用沈公子来威胁大王,为什么到现在也没人来送消息?」 伏羿蓝眸深沉,倏地冷笑:「报信人只怕还在路上吧!矢牙,你忘了朱雀关逃脱的那个狗千户?我怀疑那人暗中听命于商夕绝,第一次藉沈沧海来害我不成,又想故伎重演。」 矢牙双目圆睁:「大王是说永昌王仍想对我射月国不利?那为何还要把镜平公主下嫁给臣?」 「这也正是他的手腕。借着联烟来算计射月国,一向都是永昌国惯用伎俩。」 见矢牙满脸气愤又难过,伏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不用想太多,镜平为人直爽,对你真心实意,是个不错的女子,你可别辜负了她。商夕绝的事,我自会彻查处理,你就安心等着迎娶镜平公主。」 雍夜王冷淡地 插 进话来:「伏羿,我不是来听你和臣下讨论婚事的,射月和永昌的过节,我也不想过问。不过要是沈沧海失踪主事确实是商夕绝所为,我不会袖手旁观,伏羿,你随我去永昌,找商夕绝当面问个清楚。」 西域各邦族中,雍夜族人丁翠薄,历代族长都明哲保身,不卷入别国纷争。到了这一代的雍夜王,更与世无争,为人冷淡护短,在西域也是出了名的。 伏羿沉吟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揣测,没真凭实据,不便贸然质问商夕绝。雍夜王,你自己去吧,商夕绝再狠,也得卖你个人情。」 「伏羿,你居然也有胆小怕事的一天。」雍夜王微露讥笑。 矢牙见不得外人嘲笑大王,反驳道:「雍夜王,大王不去,是因为――」猛听伏羿干咳一声,他只得忍住,面皮却涨得通红。 大王只是不想再与沈沧海相见,才不愿前往永昌。 伏羿面不改色,反而笑了笑:「雍夜王,你也知道我生母是永昌王族中人,非到不得已,我不想与商夕绝撕破脸。」 雍夜王正想说话,书房外猛然有人大喊道:「失火了,快救火!」 书房的窗纸瞬息便被火光照红,映出肆虐的火舌。三人面色一变,齐齐冲出了书房,就见大火正从府邸西南角朝着四周窜开。 那是柴房所在,如今云飞正被关押在那里。 「莫非是云飞的同党来救人?」矢牙反应不慢,忙喝令府内将士严密监守柴房附近,一边撤出兵刀,疾冲入救火的人群中。 伏羿望着眼前惊人火势,眉头深皱,陡地心念一动,勃然色变,脱口道:「糟了!」转身便向后院奔去。 雍夜王微怔,跟上了伏羿。 透过大开的两扇房门,看到掉落在地的那堆墨黑布帘,伏羿俊脸煞白一片,冲进卧房。瓷像已经不翼而飞,原先放置瓷像的地方只留下张纸笺。 果然是中了调虎离山计!伏羿捏起了拳头,狠狠一拳砸上墙壁,墙面顿时陷下个凹洞。 雍夜王对那张纸笺扫了眼,笑了:「你不想和商夕绝撕破脸,他却等不及了,要你只身前往永昌赴约。」 伏羿一寸寸地收回拳头,薄唇抿成一线,怒到极点,脸上反看不出任何表情,对着空气平平道:「商夕绝,你这回,真的惹火我了。」猛旋身,对雍夜王道:「明日一早,我就启程去永昌。至于沈沧海,是在我眼皮底下被劫走的,我会让他毫发无伤回雍夜族。」 雍夜王异色双瞳朝伏羿凝视片刻,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伏羿,不要去。」 无双的瓷像落入他人之手,他如何能不去?! 伏羿惨然一笑,听见雍夜王又重复了一遍不要去,他摇头道:「雍夜王,你向来说命轮天定,不能妄破天机。不管你已经看到我此去是什么结局,都不必告诉我,折你阳寿。永昌之行,我势在必行。」 见伏羿满脸的决绝,雍夜王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枉然,长叹一声,缄口不言。 无色亭,名为亭,实则是座数丈高的观景露台,矗立永昌皇宫腹地正中。身处台上,将整座宫城一览无遗。 百余弓箭手整齐地沿露台栏杆一字排开,箭在弦上,严阵以待。 永昌王就慵懒坐在露台中央青玉雕就的巨大座椅里,手里一杯朱红酒水,浓得像融进了落日余晖的鲜血。 残阳照在他黄金面具上,形成几处浓重阴影,衬得面具嘴角的嘲讽意味更浓,宛如邪恶的神o,正俯瞰着浮世苍生。 凛冽的风,贯穿了宫城,沿着青碧色的百丈长毯拂近露台,吹动着长毯两侧夹道林立的旌旗,猎猎作响。 一抹玄黑色的高大身影在数名永昌侍卫带领之下,稳稳走近。 鹤王爷站在永昌王身边,恭维道:「皇兄高明,真的让伏羿不带一兵一卒,前来宫中赴约。」瞧向永昌王的目光里,更满含敬慕。 「我让若涯把他最宝贝的东西偷了来,他敢不来么?」永昌王淡淡讥笑,饮尽了杯中酒。 一侧轮椅里,沈沧海双手紧抓扶手,心跳随着伏羿逐渐放大的身影越来越快,猛烈撞击着胸膛。彷佛下一刻,心脏就要冲破胸口皮肤跳出来。 他完全没兴趣去听永昌王兄弟的交谈,只是目不转睛看着伏羿,心痛欲裂。伏羿不可能不明白此行凶险,却依然孤身涉险。这一来,恐怕再也无法活着回射月了…… 伏羿已经走到露台下,仰首望,视线掠过弓箭手,在沈沧海身上微作停留,随即移开,攫住了永昌王,用磁性十足的低沉嗓音缓缓道:「商夕绝,他在哪里?」 「哈哈哈……」永昌王轻蔑地大笑:「伏羿,亏你还是射月王者,整天就知道为个假人神魂颠倒,连性命也不顾了。呵,你看看你自己,哪配当一国之君?」 伏羿毫不动气,反而怜悯地道:「商夕绝,你只会躲在面具后装神弄鬼,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根本不懂情为何物,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永昌王被他那句装神弄鬼激怒了,「嘎啦」一声,将手里的空杯捏了个粉碎。冷笑质问道:「你少来教训我,当初你被贺兰皇囚禁,还是我派人与射月将士连手将你救回西域的。伏羿,你堂堂射月王,就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么?」 西域男儿最重恩怨分明,听永昌王这一说,露台上的弓箭手无不对伏羿面露鄙夷。 伏羿神情间也有几分动摇。沈沧海忍不住大声道:「伏王别信他!他是个疯子,就算救你,也是想要挖你的双眼。」 一记耳光掴上他面门,力道奇猛,沈沧海整个人从轮椅里摔了出去,直跌到永昌王脚边。他勉力坐起来,半边脸已经麻木,一摸,高高肿起。 出手的人是鹤王爷,眉毛都竖了起来:「一个瘸子,也敢辱骂我皇兄,不知死活。」 扬手还待再打,露台下伏羿厉声叱道:「商吟鹤,你打个手无寸铁的残废之人,可真够威风!」 鹤王爷面皮一红,永昌王冷然道:「谁让你动手打他的脸了?退下!」斥退了商吟鹤,他抓起沈沧海,摸着沈沧海红肿的那半边面孔,语气很不悦:「你居然敢让自己的脸受伤,信不信本王现在就把你的脸皮剥下来?」 伏羿终于听出了不对劲,大喝道:「商夕绝,你想对他做什么?」 永昌王仍揪着沈沧海的衣襟,见伏羿声色俱厉,他反而笑了:「伏羿你还真是个多情种!怎么,心疼新欢了?你就不管你的旧情人了么?」 他一挥手,围在栏杆边的弓箭手让开个缺口,几个侍卫合力抬来一尊瓷像。暗红半沉的落日下,瓷像双目宝光流离,宛若真人。 「无双!」伏羿顿失冷静,下意识地向露台方向疾走两步,却被永昌王的冷笑声喝上。 「伏羿,想救哪个,你自己想清楚!」 众人尚未领会他的意思,永昌王突然将沈沧海抛下了露台。回头命令那几个侍卫:「把它丢下去!」 一人一像,便在伏羿震惊睁大的蓝眸之前,先后从高高的露台坠落。 身体从没一刻像此时轻盈,沈沧海看着地面的景物不断放大,心底竞没有太多惊恐,只有点淡淡的惋惜、惆怅。 比起被剥皮,他倒宁可自己摔到脑浆进裂,血肉模糊,就不用再被那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作践。只可惜,他至今还不知道那男仆究竟有没有再遭永昌王折磨,还有伏羿…… 一双湛蓝如海的眼眸遽然闯进他眼帘,截断了沈沧海所有思绪。下坠之势倏s变缓,他才意识到是伏羿飞扑而来,在半空中接住了他。 伏羿居然会舍瓷像而救他?!沈沧海盯着那双蓝眸,震骇到忘了言语。 脚沾实地,伏羿望向另一边――瓷像正急速堕向地面,水银色的衣裳被风吹得四散飘飞,如陨落的巨蝶。 露台上,弓箭手箭矢如蝗,直射瓷像。 伏羿无声微笑,丢下沈沧海,朝漫天箭阵飞掠而去。 沈沧海忽然看懂了伏羿那个笑容,全身冰冷,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伏羿玄黑色的身影冲进了绵密的箭雨之中。 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想接住瓷像,然而伏羿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瓷像就擦着伏羿极力伸长的指尖,摔到了地上―― 男人的心,便伴随那清脆的破裂声响,x那间,和瓷像一起,碎成了千百片。 「不――!」伏羿忘乎所以地大吼,合身扑上,用自己的身体覆盖住散碎的瓷像。 「无双!无双!」他小心翼翼捧住瓷像碎成数块的脸庞,红了眼。 密密麻麻的箭矢射上他背部,腿脚,他浑然未觉,更加用力地揽紧身下的瓷片,只觉胸口痛得像是被人摘走了心脏,想狂喊,溢出口的却是凄凉又满足的笑声:「无双,是我不好,又没能早点赶来救你。这次,我终于可以和你一起去了……他不陪你,我陪你……」 杀了贺兰皇为无双陪葬的心愿尚未实现,不过,能与无双在地府相逢,他已心满意足。 一箭射中伏羿后脑,他背脊动了动,随后再无动静。殷红的血,渗出伏羿凌乱的黑发,在地上缓慢流淌着。 沈沧海怔怔坐着,看着这一切飞快地发生,于他,却恍如已过了一生一世。 早已预料到伏羿会遭不测,可他唯独没想到,自己也成了间接害死伏羿的凶手。如果伏羿不先来救他,或许就能护着瓷像躲过箭雨袭击。 如果…… 泪眼朦胧问,似乎回到了那个飞花飘零的庭院。伏羿一只手轻拭去他眼边湿意,「沈沧海,我不值得你为我落泪……」 滚烫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尘埃。 「呼」的一声,衣袂带风,永昌王自露台翩然跃落伏羿身旁,轻轻踢了下,伏羿毫无反应,永昌王不禁大笑,自言自语道:「伏羿,你们伏家人的痴情性子可绝不是当国君的料。 「射月国在你手上迟早会被断送,还不如由我永昌来接手。你那双眼睛,也由我来好好收藏吧,呵!」 他指间寒光倏闪,已多了柄形如月牙的锋利小刀。 正要弯腰去剜伏羿的眼睛,听到身后沈沧海大喊道:「商夕绝,你住手!」 永昌王缓缓转身,见沈沧海手握一枝箭,锐利的箭头已抵在脸颊上。 「你若再侮辱伏王尸身,我立刻自毁容颜,就算你把我碎尸万段,也得不到你想要的完整人皮了。」沈沧海脸上泪痕犹湿,声音变得无比平静,直视永昌王,目光中满足孤注一掷。 「你竟敢威胁本王!」永昌王森然的语气里竟流露出几分无法忽略的忿忿不平:「你就真的这么在乎伏羿?那你又把他当成了什么?」 他?沈沧海愣了愣,才醒悟过来永昌王说的是那男仆,就在他一出神之际,永昌王已经气势汹汹朝他走来,冷笑道:「既然你一心一意都是伏羿,本王便成全你,送你跟伏羿一起下黄泉。」 长袖灌注了真气陡地甩出,抽在沈沧海执箭的手腕上,沈沧海手腕似被皮鞭狠抽了一记,箭矢脱手。紧跟着头皮剧痛,已被鬼魅般欺近的永昌王揪住了头发,迫得他不得不高仰起脸。 冰凉的刀锋映射着落日血红光芒,逼近沈沧海。 永昌王仔细打量着沈沧海的脸,似在寻找下刀的最佳位置。「本来看在他的分上,本王还想给你用药后再下手,让你可以少受点痛苦,现在也不用对你客气了。」刀尖停在了沈沧海左边发际,永昌王阴森一笑:「呵,就先从这里开始割吧。」 沈沧海闭起了眼帘,意料中的奇痛却并未降临,耳边「叮」的一声,刀子落地。 他睁眸,愕然见永昌王全身战栗,原本握刀的那只手竟紧紧扼住了自己脖子。 这情形,似曾相识……沈沧海脑海里刚掠过点模糊灵光,永昌王喉咙里发出几声嘶哑低吼,猛地松开了沈沧海的头发,踉跄后退,一拳,打飞了自己脸上的黄金面具。 黑发狂乱飞扬间,那张长着紫红色胎记的面孔正痛苦扭曲着。斑驳的眼泪,簌簌滑过双颊。永昌王双手掐紧脖颈,嘶声叫道:「不许你伤害沧海……」 「皇兄!」鹤王爷也从露台上跳落,惊慌失措,捡起面具就想冲上前替永昌王重新戴起。 「不准过来!」永昌王怒吼,咽喉咯咯作响,眼角竟隐现殷殷血丝,似乎即将被自己扼到气绝。 鹤王爷大惊,急忙x住脚步,颤声道:「别冲动!你先放了皇兄!」 永昌王却只是恶狠狠瞪着他,转而望向沈沧海,凶神恶煞般的眼神顷刻变得温柔起来,挣扎着断断续续道:「沧海,我、我说过一定会,会回来救你的。」 一连串的意外,已经令沈沧海震骇到失去了思考能力,呆呆看着永昌王一步步朝他走近。 男人脸色已涨成深紫,将近沈沧海时,倏地神情大变,大吼一声,松开了自己的脖子,两道血线沿眼角挂落,诡谲之极,声音也由沙哑变回清朗:「你这个丑八怪,居然为个外族人跟我作对!快给我滚回去,别再出来丢人现眼!」 下一瞬,他脸上又浮起悲痛之色:「我不许你伤他……」 沈沧海呆滞的目光终于略微转动了一下,神智稍清,记起曾在医书上看到过有种及其罕见的病症,患者发作时状似癫痫,性情与平时判若两人。永昌王的情形,却更严重百倍,简直就像身体里存在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正激烈争斗不休。 那个男仆,应当便是永昌王商夕绝自卑又善良的一面,不敌残忍冷酷的另一面,每当病发时,就被赶进了石室。岩峰因此成了宫中禁地,连侍卫也不准接近,只因永昌王不愿任何人见到他的丑模样。 沈沧海无意问的闯入,却撞破了这个秘密。 几块糕点,一句安慰,已足以令男仆鼓起了勇气,毅然决定要与自己决裂,救沈沧海远走高飞,可又如何能逃脱? 他与永昌王,本就是同一个人…… 思绪飞转之间,沈沧海已经想通了之前种种困惑不解的疑团,却心神迷乱,无法说清楚,自己对永昌王究竟是憎恨还是同情。突然见永昌王面现戾气,俯身拾起先前掉地的锋利小刀。 宫城外,隐约传来刀剑撞击,战马嘶鸣。 永昌王朝伏羿的尸身狠瞪一眼,转头喝令商吟鹤:「外面多半是伏羿带来的人马,全都给我杀!」 「是!」商吟鹤见皇兄威严狠戾那一面已占了上风,心中大定,率领弓箭手冲去周边御敌。 永昌王紧握刀子,走向沈沧海。眼角那两条血线已风干,此刻却又有泪水源源不断滚出眼眶,他怒气冲冲,厉声道:「你哭什么?你难道还没看到,他喜欢着伏羿么?他根本就是在骗你,你还为他难过什么?不准哭!我这就杀了他!」 一脚踹倒沈沧海,永昌王双手执刀,高高举起。夕阳最后一丝光辉照上刀刃,折出令人心悸的血红色,让沈沧海再也看不清头顶上永昌王那张血泪模糊的脸。 「沈沧海,受死吧!」 男人桀桀怪笑,力贯双臂,挥刀刺向沈沧海心脏。半空中双手却遽然改变了方向,「噗」的一声,扎进了自己胸口,直至没柄。 「……」沈沧海张大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永昌王脸上,凝固着和沈沧海同样惊骇莫名的表情,似乎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刀会刺中了他自己。 「你……你竟然为了他,杀我……」他双手依然紧紧地握着刀柄,双膝逐渐地软了,慢慢地,跪坐在地,身体摇了几摇,摔倒在沈沧海身上。 流淌着血泪的双眼里凶光一点点隐去,代之而起温柔和爱慕,痴痴凝望沈沧海。张嘴,血就大口大口涌了出来,流到了沈沧海脸上,颈中…… 「对、对不起,弄脏你了……」商夕绝一脸的惶恐,费力伸出双手,脱去被血水浸透的手套,笨拙地为沈沧海抹着沾到的鲜血,可一说话,便有更多的血从他嘴里冲出,滴落沈沧海身上。 似乎发现自己永远也擦不干净那些血迹,商夕绝终于缓缓停了手,转而颤抖着轻轻抚上沈沧海的脸,珍惜无比,宛如摸着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沧海,我说过要救你的,我没有,没有食言。是、是不是?」他气若游丝,向沈沧海求证。 除了点头,沈沧海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想放声痛哭狂叫,却只能挤出几声断绩低号,连眼泪也已枯竭。他想抱紧商夕绝,却又不敢――那致命的刀子,仍深 插 在商夕绝胸口。 不止一次,期待过男仆会来救他,可真正到了这一刻,现实竟是残酷至此。 商夕绝满足地笑了,容光焕发,褐色的瞳孔渐渐放大了,艰难哀求道:「沧、沧海,亲我一下,好么?」 纵然要他舍弃自己的生命,沈沧海也不会犹豫,他避开商夕绝胸前伤口,努力抬起脖子,去吻男人染血的唇。 唇瓣将触未触那瞬间,耳畔掠过商夕绝一声喜悦的轻唤:「沧……海……」 男人头颅一沉,枕在沈沧海肩窝,宁静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息。 头发被晚风吹动着,拂过沈沧海脸颊嘴唇,轻轻的,痒痒的,像商夕绝曾经落下的吻…… 沈沧海终于战栗着张开双臂,环抱住商夕绝的一x那,所有的悲恸与哀伤也彷佛流回到了他体内,像年少时那次,全身剧震,放任泪水落满衣襟。 越来越近的厮杀声逼近了露台。他依稀听到矢牙悲愤欲绝的大喊,听见商吟鹤变调的怒吼,听见脚步在他周围纷至沓来,却毫不理会。 他只想,抱着身上的人,就这样,到地老天荒。 然而身边人显然不肯给他这份安宁,一双手猛地伸来,将商夕绝从他臂弯里抢走。 「皇、皇兄?!」商吟鹤边喊边不停探着商夕绝鼻息,最终面无血色,托起尸体,丢下还在激战的双方人马,冲进了宫苑深处。 那边矢牙和几员将领也冲到伏羿尸身旁,跪了一圈。 双方兵士群龙无首,也都慢慢停止了打斗,茫然不知所措。 夜色入幕,已然降临大地,露台四角巨大铜鼎里日夜燃烧的火焰无声吞吐,照亮了众人彷徨的脸。 一条颀长人影踏过地面散落的箭矢刀剑缓缓来到沈沧海跟前,抱起了沈沧海,波澜不兴地道:「和我回雍夜族吧。」 雍夜王紫青双眸淡淡撇向伏羿所在,几许了然,几许悲悯,尽数与火光融汇在他妖异的眼瞳里。「伏羿,你明知此行凶多吉少,还是坚持孤身赴约。你其实,早已经下了决心,想以死谢罪,还你欠下的情。」 他轻叹,抱着沈沧海翩然转身,步伐奇快,扬长而去。 跃过永昌宫墙的时候,几朵淡色的花朵被雍夜王的衣袂从枝头带了下来,飘摇着,划过沈沧海眼前。 「花落了……」沈沧海几近无声地呢喃着,平静中,透着深深的倦怠。 从雪地邂逅伏羿那刻起,到商夕绝死在他怀中,短短数月,他已如历尽沧桑,耗尽了毕生的情意,只带走满腔辛酸和伤痛,供余生追忆咀嚼。 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不再希冀为任何人动情。只因他的心,禁不起再一次的跌落、破碎。 「雍夜王,这是否,就是我的宿命?」他笑问,怅然而寂寞。 雍夜王凝眸看他一眼,却只是淡然笑,什么也没说。 ――全文完 番外 盛夏,花开满山坡。人过,衣裳鬓角皆沾香。 沈沧海慢慢转动着轮椅,徜徉其问。 不远处,欧阳麟正在教离风和好几个雍夜族的少年练武,嘻嘻哈哈的笑声,不时顺风飘来。 沈沧海转开了视线,继续缓慢前行。 西域的天穹,湛蓝依旧。放眼远眺,碧绿的草原一直延伸到天地一线问。成群的牛羊,在丰美水草问悠闲逡巡,如粒粒滚动的黑白珍珠。 再往天边,更有马群奔腾,扬起烟尘滚滚。 沈沧海以为那是牧民在放马,看了一阵,却发觉马群离山坡越奔越近,数名骑士挥舞着绳索大笑交谈,原来是在围猎。 狩猎的目标是匹毛色发亮的纯黑野马,鼻孔哧哧直喷热气,被骑士逼得无路可走,竞冲上山坡,朝沈沧海迎面奔来。 「夫子!」练武的少年们也看到了,焦急地随欧阳麟冲了过来。 一个绳圈倏s抛高,准准地套住了马脖子。骑士一声朗笑,高大的身影凌空而起,跃落马背,双腿如副坚不可摧的铁箍,牢牢夹住马肚子,任凭那匹野马如何窜高腾跳,马上人便似在马背上生了根,纹风不动。 野马狂跳到浑身汗湿,无力再继,终于打着响鼻老实下来。 那人驯服了烈马,大笑几声,扭头向待在一旁的沈沧海看了眼,见是个文人,也不在意,牵起自己原先的坐骑,驾着野马疾冲下坡。 沈沧海望着那人背影,却仍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怎么会看错?那个极富磁性的笑声,那双蓝眸…… 是伏羿! 伏羿竟还活着?! 但为什么伏羿适才看他的时候,眼神里除了陌生,再没有其它情绪? 「沈公子!」 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回了沈沧海的思绪。 矢牙身着猎装,策马走向沈沧海。他身后还跟着匹火红色骏马,马上女子面如朝霞,香汗淋漓,也正笑吟吟朝沈沧海点头示意。 「镜平公主。」沈沧海在轮椅中微欠了欠身,目光却依然盯着伏羿渐远的背影,喃喃道:「伏王他……」 「上苍眷顾我射月,保大王得以活命。」矢牙低声叹息:「永昌宫中一役,大王穿着贴身护甲,身上倒没受伤,后脑那一箭刚才是致命伤。 「我当时也以为大王已断气,谁知替大王拔除头部那箭时,大王竟有了微弱呼吸。这些时日静加休养,大王身体强健,已经康复如初,只是他把中箭前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 「全都忘了?」沈沧海难以置信。 矢牙沉痛地点了点头:「是!我开始也不相信,可大王他确实都忘了。连我问他还记不记得无双公子,大王只是笑,问我那是谁。」 他眼里隐现泪光,脸上却露出欣慰的笑容。 「大王彻底忘了那个人,最好不过,从今往后就再也不会为那人消沉痛苦了。我会好好辅佐大王,让他真正成为西域的明君霸主。」 他看见伏羿已回到狩猎队伍中,便向沈沧海拱手作别。「沈公子,矢牙也该走了,后会有期。」 沈沧海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茫然目送矢牙和镜平公主策马下了山坡。 骑士们簇拥着降伏了烈马的伏羿,兴高采烈绝尘而去。 人影很快变成了无法辨认的小黑点,离风等人也继续开始练武。沈沧海听着逐渐靠近他身后的脚步声,怔怔地道:「你早知道伏羿没死吧?却没告诉我。」 雍夜王双手负背,紫青双眸异彩流转,淡然道:「没错。这结局,对伏羿,对你,未尝不是好事。沈沧海,我知道你对伏羿有情,可惜你和他,相逢恨晚。」 这事实,沈沧海早就明白,遥望伏羿消失的方向,心酸悲凉之余,也慢慢腾起点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只要他开心就好。」 无所求,也就无所失。忘却了昔日恩怨情仇的伏羿,从此也将不再为情所困。 想看那双蓝眸里凝结的千年寒冰融化,想看那人抛开所有的哀绝,不就是他初见伏羿时心底涌起的念头么?他于伏羿,从前是人生过客,今后,也是。那段注定无果的爱慕,只适合收藏进记忆的箱底,独自回味。 他微笑着收回了目光,转动轮椅准备回去,却听雍夜王笑道:「沈沧海,还有一个人,你不想见了么?」 颀长的身影让开一旁,露出一直站在他背后的人。 披散的长发遮住了那人左边半张面庞,褐色温柔的双眼正含着欣喜和羞 赧 ,更充满了期待。 「沧海,我来找你了。」他红着脸,朝沈沧海伸出手。 这一刻,沈沧海已然傻了,痴了,下意识地拾手,颤抖着摸上商夕绝的脸。指尖的温度告诉他,那绝不是他的梦境幻觉。 视线突然就被急速涌出的热液扰乱,迷蒙了。他紧紧揪住眼前人,再不松手。 哪怕天崩地裂,他也不让商夕绝再次从他身边离开。 雍夜王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缓步走向山坡最高处。 戴着黄金面具的青碧色人影,正矗立坡顶,在等他。 雍夜王在面具人身前止步,揶揄道:「我没想到你竟然肯带商夕绝来找沈沧海,你还算有些人情味,以往倒是我看错你了。」 「雍夜王,不用你来嘲笑我。」黄金面具后,赫然是商吟鹤的声音,悻悻道:「我有没有人情味,都与你无关。」 他看着那边相拥在一起的两人,无奈地摇头:「皇兄自打出生,便生有两颗心脏,两样性情。那一刀,刺伤了皇兄的那颗心脏。」 商夕绝喜悦的笑声,随着风,飘上了坡顶。 商吟鹤缄默良久,才冷冷道:「皇兄他已经死了。那个人,不再是我所敬服的皇兄,我不想再看到他。」 「所以你就把他扔到我雍夜族来了?」雍夜王微挑起眉毛,神情却没什么不悦,反而淡淡笑道:「你若是哪天厌倦戴着这面具了,想把自己扔给我,我也一样照单全收。」 「雍夜王,你什么时候学会说笑话了?」浅灰色的眼睛在面具后狠狠瞪他一眼,商吟鹤衣袖飞扬,头也不回地走了。 雍夜王只身站立坡顶,仰望天空风起云涌,悠悠叹了口气。 情字到头,其实只见寂寞如飞花。 伴随着落日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山坡后,暮色蔼蔼,将草原上一切景致都变得朦胧迷离。雍夜族人的居处,开始次第亮起火光,又随夜深陆续熄灭。 沈沧海所住的毡房内,兀自点着牛油蜡烛。灯花剪影,映红了毡房内的各色挂毯,照在商夕绝脸上,亦是酡红一片。 他局促不安地看着毡房内唯一的那张小木床和一床被褥,转向轮椅里的人赧然道:「我找人再拿床被子来,睡地上就成。」 「等等……」沈沧海想叫住他,商夕绝却已走出了毡房,不多时就捧着条薄 恋耽美 分卷阅读83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毯回来,打起地铺。 沈沧海注视着商夕绝忙碌的身影,心情仍末从白天的惊喜中恢复过来。从永昌宫中回来后,他始终沉浸在伤怀之中。难忘伏羿,对商夕绝,更是心痛之余,挥不去深深的愧疚。如果不是他的出现,商夕绝也不会送命。 以为自己后半生都将背负着自责渡过,没想到商夕绝竟然还活着,还来到了他身边。幸好商夕绝那刀刺伤的,只是永昌王的那边心脏…… 「你在看什么?」商夕绝铺好褥子,发现沈沧海一直在望着他,脸不禁发热,嗫嚅道:「你要是不喜欢,我、我就睡到门外去,我――」 沈沧海胸口忍不住阵阵发酸。眼前这个对他事事赔尽小心的男人,实在让他无法不疼惜到骨子里。他微笑:「我困了,劳烦你抱我到床上。」 商夕绝急忙上前,轻手轻脚地把沈沧海从轮椅里抱了起来放到木床上,弯腰为沈沧海脱着鞋袜,道:「我去打些热水替你擦身?」 听到头顶的人思了声,他正待往外走,倏听沈沧海轻声道:「这床也不算太小。你若不嫌挤,就一起睡上边吧。」 商夕绝x那还当自己听错了,带着满脸不敢相信的神情回头,恍惚半晌才结结巴巴问道:「沧海,我,我真的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一个大男人,此刻便如个少年般青涩害羞。 沈沧海笑了。 「我、我不会做什么的。」商夕绝脸更红,手足无措。 「我知道。」没人比沈沧海更清楚商夕绝对他的情意,这与他相识不过短短时光的男人,却毫不犹豫地为他舍生忘死。试问天下,又有几人能待他赤诚至此? 当他白天看到商夕绝的那瞬间,心头急遽涌起的激动和狂喜,是他生平初遇,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那刻起,他便已明白,从今往后,他无论如何也放不开商夕绝了。 而天下之大,或许也只有他,才是商夕绝唯一的依恋。所以这个男人可以为他死,甘愿为他抛弃了所有,只为与他相守。 眼窝不知不觉间已湿润,沈沧海不想让商夕绝看到,借着打呵欠,悄悄拭去眼角那点水气,催促商夕绝:「不早了,快点休息吧。」 商夕绝终于回过神,欢喜又羞 赧 地道:「我这就去取热水,马上回来。」 他刚掀开毡房门帘子,离风提着个大瓦罐也正从隔壁毡房里钻出,直走入内:「夫子,我来帮你擦身。」 商夕绝先前就是在离风那里讨来的被子,知道在雍夜族里,一直是这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在照顾沈沧海的起居,他因此对离风十分客气,去接离风手里那瓦罐热水,道:「让我来好了。」 「那可不行。」离风脸上挂着敌意,躲开商夕绝的手,径直走到床脚的木桶边倒水,咕哝道:「你知道夫子喜欢水热一点还是凉一点吗?万一烫伤了夫子怎么办?」 「我……」商夕绝一时竞无言反驳,见离风在帮沈沧海解衣服,他也想上去帮忙,却被离风拦住了往毡房外撵。 「去,去!看你笨手笨脚的,还是别来帮倒忙了。还有啊,夫子洗澡的时候,不喜欢外人在旁边乱看,你去外面守着。」 「离风――」沈沧海有些着急地想打断离风,但少年说话就像连珠炮一样,连推带搡将商夕绝赶出了毡房。 沈沧海当然看出离风故意跟商夕绝做对,无奈摇头:「离风,你别这样。他虽然是永昌人,可救过我。」 离风替沈沧海脱着衣物,仍是一脸的不高兴:「反正永昌人没一个好东西。夫子你忘了自己差点就被永昌王那混蛋剥了面皮么?离风就是讨厌永昌人。」 想到自从夫子被族长自永昌王宫救回后,终日郁郁寡欢,看得他难受。后来隐约听族长说起永昌王抓走夫子,是想剥下夫子的面皮收藏,他不由毛骨悚然,在心里把永昌王祖宗十八代都诅咒了一遍。 那个刚才来找他要被子的丑八怪,自称永昌人夕绝,还居然想跟他抢着伺候夫子。哼,他才不会把夫子交给这个永昌丑人照顾。 他扶沈沧海在床边坐好,绞了热手巾熟练地为之擦洗,很认真地道:「夫子,那人长得丑怪,还缠着你,非要和你同房睡,肯定不安好心。要不要我赶他离开雍夜族?」 「别乱说!」沈沧海蹙眉,怀疑起自己往日对离风的教导是不是哪里出了错,正色道:「我不是和你们说过好几次,不要以貌取人的吗?相貌美丑媸妍,都是父母所赐,你何必去耻笑他人。」更何况在他心目中,商夕绝半点也不丑陋。 离风鲜见沈沧海语气这么重,知道这个温雅恬淡的夫子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他不敢再和夫子顶嘴,闷不吭声地继续手头活计。 「等你和他相处久了,会懂他。」 光看离风撇着的嘴,沈沧海就清楚这实心眼的孩子依然对商夕绝抱有敌意,唯有苦笑,却也不想再去向离风解释什么。毕竟一个人,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情,这事确实太过离奇。要是让离风知道商夕绝就是那个想剥他面皮的混蛋永昌王,只怕还没听他说完,离风就冲出去跟商夕绝拼命了。 两人相继陷入沉默。 一个澡洗完,离风收拾妥当走出毡房,见商夕绝笔直地站在外面,他没好气地瞪了商夕绝两眼,推开男人:「丑八怪,别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门口挡路!」 商夕绝被离风一推,退开几步,低头一言不发。 「夕绝,夕绝!」毡房内的呼唤隔着门帘飘出。 他咬着嘴唇,听到沈沧海的叫声变得焦急起来,终于慢慢走了进去,在床边停下脚步。 沈沧海松了口气,刚才连叫几声都没人回应,他真伯商夕绝听了离风那些伤人的话,负气离去,还好商夕绝仍在。可看到商夕绝脸上又浮起了当初那种自卑惶惑,沈沧海只觉一阵心痛歉疚,柔声安慰男人:「离风他不明白,你别放心上。」 他拍了拍自己身旁的褥子:「你别想太多,过来睡吧。」 商夕绝痴痴望着沈沧海唇边那抹微笑,双脚却似在原地生了根,动也不动,最后摇头:「我还是睡在房外好了。」他伸手蒙住了脸庞,从指缝中泻出的声音微弱失意:「他说得对,我是个丑八怪。我不配和你住在一起……」 男人果然还是被离风的言语刺伤了,沈沧海伸长手抓住商夕绝的衣角,想开解他,商夕绝却本能地往后退缩,抱起地上的被子转身就走。 「夕绝!」沈沧海大叫。 男人充耳不闻,仍一个劲往外跑,突听身后传来重物坠地声,紧跟着沈沧海发出一声低低呻吟。 「别出去。」沈沧海揉着最先磕到地面的膝盖,脸现痛楚。 商夕绝吃惊地丢下被子,冲过去抱起沈沧海放回床上,撩高沈沧海裤脚看了看,两个膝盖处已经青紫,他紧张之极,一迭声道:「痛得厉害吗?你等等,我去找大夫。一 「不用。我自己就懂医,不碍事。」膝盖其实很痛,沈沧海尽力忽略掉痛感,绽开微笑,试图让商夕绝镇定下来。他紧抓住商夕绝的胳膊,仰头凝视男人双目。「我说过,你一点也不丑。」 似乎受不了沈沧海温柔x一荡的目光,商夕绝扭头避开,呼吸有点紊乱,良久,闷闷地道:「沧海,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在同情我,怕我难过才来安慰我的。」 「不是――」 沈沧海想辩解,可商夕绝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低声道:「我还知道,你喜欢伏羿。你今天白天看着伏羿的时候,我都在看着你……」 他语声越发地低,终不可闻。回眸,鼓起了勇气直视沈沧海,神情黯然,又带着令沈沧海鼻酸的温柔爱慕之色:「沧海,我长这么大,只有你不嫌我丑,愿意把我当朋友看待,我已经很感激,很满足。我真的不会对你再有非分之想,只想今后每天都能看到你,就够了。」 他一句句轻轻地说,沈沧海的心尖也随之一点点地胀痛,再也不想听到商夕绝口中吐出如此自怜自弃的话,他猛地用力揽低商夕绝,吻上了男人的嘴唇。 温存碾转许久,他才慢慢放开,看着烛影里已呆若木鸡的商夕绝,微笑:「你觉得如果我只当你是朋友,会这样亲你么?」 商夕绝怔住,颤声问:「可是伏羿……」 「遇见你之前,我确实喜欢过伏羿。」沈沧海揽着商夕绝的双臂加重了力气,怀里的人,虽然远比他高大有力,却让他充满怜爱。 「我对伏王而言,仅是过客而已,但是你不同。你说只有我愿意把你当朋友看待,你可知道,至今全心全意待我好的,也唯有你一个人。你已经在我面前『死』过一次,我怎能再错过你第二次?」 他抬头,再次覆上商夕绝的嘴角,细细吻,想用这方法让商夕绝明白他所说的均是肺腑之言。 「沧海,沧海……」商夕绝呢喃着伸出双手,抱住了自己最珍爱的人,越收越紧。他的唇,也开始回应起沈沧海的热情,越吻越深。 孤独幽闭的生涯里,只有沈沧海为他带来一丝亮色,叫他如渴求光明的蛾子,义无反顾地追逐着沈沧海而来。 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取伏羿而代之,成为沈沧海心中最爱,可沈沧海话语里的挽留之意,他却听得明明白白,不容置疑。哪怕沈沧海此举只是在安慰他,他也不想再放过此生唯一的慰藉。 ――番外完 浮生梦之7《浮生梦夕绝》作者:千觞(尘印)[沧海篇]后传 绿叶森林系列655 作者:尘印 书名:浮生梦夕绝 绘者:moon 出版社:鲜欢文化 出版日期:2011/06/03 封底文案: 一个身体拥有两种极端的灵魂,是否注定不幸? 退隐的沈沧海两人才重拾美好生活, 商夕绝却突然宿疾复发,醒後性格大变。 他日渐冷酷的眼神让沈沧海惊觉, 一向温柔善良的商夕绝只怕早已「沉睡」, 取而代之的,是他体内早该「死去」的残忍男人! 惊人的剧变毁去了沈沧海手中的幸福, 当倾心呵护的人已不再,即使曾经沧海, 他是否该挥剑斩情、逃离这禁锢他的男人? 封底文字: 「夕绝,你别发这麽大火。」沈沧海想让商夕绝冷静下来,可声音遽然梗在了喉间。 男人露在衣袖外的食指和中指正轻轻勾起,像是在挖著什麽东西。 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便如闪电,霍地劈进沈沧海脑海中―― 永昌王边笑,边用脚碎了之前还被他视为藏品的那对人眼珠子。他的手指,也无意识地轻微弯曲,似乎在想像著如何小心地挖出伏羿的双眼。 那动作,跟现在商夕绝所做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沈沧海从头凉到脚,呼吸亦在这瞬间停顿了。 眼前这个男人身躯内的,是永昌王! 第一章 落日殷红,正徐徐沉入天地交界下。翠绿辽阔的草原彷佛亦被染成了橙红色,与绚烂斑斓的霞光交织成一片,融进天际。 离风坐在半山坡上,双手撑著下巴,嘴里咬了根草,看著山坡脚下悠f移动的两个人影,满脸的郁闷。 欧阳麟教族里少年将今天的招式练熟後,坐到离风身边,打趣道:「怎麽了?还在生那个永昌人的气?」 「欧阳大哥,你这不是明知故问麽!」离风撇嘴,顺带甩给欧阳麟一个白眼。 那个永昌来的丑八怪夕绝,赖在雍夜族已经快半个月了,天天都与夫子出双入对,每个清晨黄昏还推著夫子外出散步,分明是在向他炫耀示威。他也曾气呼呼地向族长抱怨过,族长却说那丑八怪救过夫子的性命,要他把那丑八怪视若上宾。 「我才不要夫子和他在一起!」他把嘴里那根草想像成了商夕绝,用力咬。总得想个办法,赶走那丑八怪。 欧阳麟不禁皱眉,刚想开导这固执的少年,身後一个男人的声音已不悦地响起:「离风,你又在乱想什麽?」 雍夜王紫青双眸朝离风瞥了眼,神色淡然,足以令少年惶恐地闭起嘴。他笑一笑,顺坡而下,向草地间那两人走去。 沈沧海老远就望到雍夜王那奇高的身形,便叫商夕绝推著轮椅迎上前去。「雍夜王,你找我有事?」 「算是吧。」雍夜王看了看商夕绝,才对沈沧海微笑道:「下个月我西域各邦国将齐聚冰海,举行狩猎盛会。我过两天就要起程,你们想不想随我一起去?」 冰海狩猎盛会?沈沧海忆起丽姬夫人说过的话,顿时有了印象。伏羿应该也会前往赴会吧……不过,听到身後人骤然停顿了下的呼吸,沈沧海静默一下,最终还是摇头回绝了雍夜王。 「我行走不便,就不去了。」 雍夜王自然清楚沈沧海心头的顾虑,却也没再多说,转身离去。 此时阳光已几乎完全被暮色淹没,沈沧海在逐渐转凉的夜风中怔忡半晌,倏忽想起身後的商夕绝一直在默默伴著他吹冷风,不由歉然一笑,柔声道:「夕绝,回去吧。」 商夕绝嗯了声,推动轮椅,稳稳走向他俩的毡房。 用餐,洗漱……直至两人躺上床,商夕绝始终一言不发。 沈沧海大致明白商夕绝在担心什麽,低声道:「夕绝,你放心,我不会去的。」 「不是……」商夕绝突然开口,转头,在昏暗油灯下凝视沈沧海惊讶的眼神,笑得苦涩。「你还是去吧,不用因为我而改变心意。」 他说得很轻很慢,却没有迟疑,显然已深思熟虑过。 「沧海,我确实有点怕你和伏羿再见面,可一味躲著他,不提他,你心里依旧有他。沧海,我只想你能坦然面对,别让他的影子再留在你我之间。你我将来也不用再避忌他,这样不是更好?」 沈沧海盯著商夕绝,目不转睛。 「我、我是不是说错什麽了?」男人有些後悔,局促不安地道:「我笨嘴笨舌的,不会说话。沧海你别生气,我真的没有怪你的意思,我……」 眼看商夕绝急得脖子都红了,沈沧海终於忍不住笑出声,打断了商夕绝的自责:「你说得对,我们就跟雍夜王一块去冰海。」 记忆中,这似乎尚是商夕绝初次与他认真谈论起两人的将来,他还以为以商夕绝腼腆自卑的性情,恐怕永远都不会主动对他要求些什麽呢。 听到沈沧海答应,商夕绝褐色的眼眸里也染上了喜悦之情。 翌日一早,沈沧海便由商夕绝推著去了雍夜王居住的小屋。 雍夜王彷佛早已料到两人会改变主意,半点也没觉得意外,反而笑道:「我还当你们会再商量个半天才来找我。」 沈沧海与商夕绝相视一笑,均见对方有些赧然。 雍夜王调侃归调侃,一边吩咐族人速去准备出行所需。 三人起程那天,风和日丽,是个绝佳的好天气。食物、雨具、衣物、帐篷……还有沈沧海的轮椅,都被搬进了高轮马车内。 离风见那丑八怪居然要随夫子和族长去参加西域一年一度最隆重的盛会,他极不乐意,在沈沧海身边逗留好一阵子,见族长已经跨上骏马,他才不情不愿地下了马车,和众多族人一起目送三人逐渐走出了视线。 冰海地处西域的高寒草原中心,离雍夜族距离甚远,途中尚需翻越两段山脉。雍夜王一行赶了大半月的路,终於进入草原边缘地带。 盛夏的天,变幻莫测。先前还w阳高照,晒得人汗流浃背,突然间天空阴云密布,四周黑漆漆的,几乎难以视物。风势急转,吹得长草尽皆瑟缩贴伏地面。 一场狂暴风雨即将侵袭大地。 大草原上,惊人的空旷,附近又无任何可供遮风挡雨的岩石,要搭帐篷也来不及,雍夜王不由得微皱了眉头,跃落马背,对赶车的商夕绝道:「先进车里避一避,躲过暴雨再上路。」 两人掀开毡帘钻入车内,刚摘下遮阳的皮帽,只听车厢顶部「劈啪」作响,豆大的雨点已纷纷砸下,其中还夹著几下声音,特别的响亮。 雍夜王听了几声,淡淡道:「居然起了冰雹,看来得耽搁上一阵子了。」 三人f来无事,便趁这空隙吃起乾粮,权作休憩。 商夕绝这些天来都在烈日下赶车,虽然戴了皮帽,但暴露在外的双手仍被晒得发红。沈沧海瞧在眼里暗自心疼。 这男人原本也是帝王之尊,虽说病发时被自身囚於密室,但以永昌王示人时,何尝不是钟鸣鼎食、养尊处优,如今却甘愿屈尊来当他的车夫。 能得商夕绝真心以待,他沈沧海此生别无他求。 「你在想什麽?」商夕绝时刻都在留意沈沧海,见他陡然发起呆来,不觉担心。 沈沧海刹那回神,笑著摇了摇头,突闻车外猛烈肆虐的风雨声中隐约传来一阵马匹嘶鸣。 三人都停下了进食,凝神倾听。 车轮艰难滚动的声响,伴随著几人说话声,正缓慢朝他们这边接近。 「这鬼天气,怎麽说变就变?害我连东西南北都快看不清了!」一个爽朗的男子声音不满地抱怨著,紧跟著爆出句低声咒骂。 「呵呵,被冰雹砸到了?」另一人轻笑,即使置身於暴雨狂风中,声线依旧是说不出的悠f优雅,不带丝毫火气。「不用这麽赶,进来躲雨吧。」 先前那爽朗男声乾咳两声,透出丝尴尬。「我们这一路上都没碰到人,我是怕迷了路,前边正好有辆马车停著,我去问问。」 另一人似乎低声笑了一笑,不再说话,却有个稚嫩清脆的孩童嗓音响起:「叔叔,这雨什麽时候会停啊?我肚子饿了。」 「乖!等雨停了,叔叔给你打点野味吃。」 雍夜王三人听到这里,均想来人大概是哪个部族的牧民,和族人走散了。 西域各族人民生性慷慨者居多,遇到落单缺粮的牧民,往往都会热情款待,也算是各族间不成文的约定习俗。 此刻听见对方有孩童在喊饿,雍夜王微撩起车厢侧窗的帘子,淡然道:「我这边有乾粮,过来吃吧。」 那辆马车离他们只有数丈之遥,透过密密麻麻的雨点冰雹,雍夜王见驾车之人身材高大,戴著个斗笠,看不清面目,但那身已被淋得湿透的红衣却令雍夜王雪白的面孔微微转冷。 这,是中原人的服饰。 贺兰皇朝与射月国仇隙极深,又征战多时,西域诸族同气连枝,难免均对中原人存了戒心。雍夜王亦不例外,但之前话已说出口,不便反悔,他从包袱里取出些肉乾、面饼,边对沈沧海两人低声道:「来的是中原人。」 沈沧海自从被雍夜王带回西域後,往来尽见异域胡儿,听说来者是中原人,亲近之感油然而生,也凑近车窗张望。冷风携著雨水直灌进车内,他体质不比那两人,顿时连打几个喷嚏。 商夕绝怕他著凉,赶忙将车窗的毡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用衣o兜起乾粮。「我去拿给他们。」 他钻出车厢,对方车辆已停在了面前。 驾车的红衣男子道了声「多谢」,接过乾粮,见商夕绝转身,忙提声问道:「这位兄台,请问这里去冰海还得走上几天路程?」 「只要天公作美,再走四、五天就到了。」商夕绝一边回答,心里却有些纳闷。 冰海狩猎盛会召开在即,聚集的都是西域各国各族的王者贵族,这几个中原人去干什麽? 「谢了。」那红衣男子抱了个拳,拿著乾粮钻进车内。 商夕绝也回到车厢里。雍夜王业已听到两人先前的交谈,正在怀疑那红衣男子一行的来路,风雨夹杂著对方的说话声陆续飘进耳中。 「再过四、五天就能到冰海,来得及。」红衣男子似乎在安慰另一人,可话音里就是透著股怪异味道。 「你又来了。」那个优雅华丽的声音轻轻叹著气,却是调侃成分居多。 红衣男子嘿嘿讪笑两声。 忽然那孩童稚气地道:「爹爹,我刚才偷偷看了那个叔叔一眼,他的脸上一大片都是紫红色,好吓人啊!」 「别乱说!」 两个大人不约而同地出声呵斥,那稚童吓了跳,顿时噤声。 然而这边车内的三人都已经听到了。商夕绝微微一颤,眼里不由自主流露出受伤的神情。 沈沧海这些天与商夕绝相处下来,好不容易才让这敏感腼腆的人收起往日自卑,此刻见他又被勾起了伤心事,沈沧海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劝道:「他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你别介意。」 「童言无忌,说的才是大实话。」商夕绝黯然苦笑。 雍夜王逸出一声冷哼,早知如此,真不该去接济那车上的人。 「莫忘,那位叔叔好心送东西给你吃,你怎麽能这麽无礼?」孩子的父亲声音不愠不火,却自有威仪。 「爹爹,莫忘下次不会了……」孩童小声地嗫嚅著。 那人似是叹了口气,随後声音如条银线,隔著车厢清清楚楚地传到沈沧海三人耳朵里。「小儿年幼无知,多有得罪,在下代他向三位赔罪了,还要再多谢三位相赠食物。」 他语气诚恳,嗓音更是华美得叫人觉得连跟他说句重话都是种罪过。 商夕绝也冷不下脸,道:「一点乾粮而已,公子不用客气。」 「应该的。」那人笑了笑。 暴风雨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终於渐渐停歇,本就清澈的草原天空被雨水彻底洗过,越发地湛蓝耀眼。拉车的骏马也嘶鸣著甩去全身水珠,蹄掌轻踏,准备再次踏上路途。 商夕绝擦乾了座驾位置上的水迹,刚赶著马车走出几步,後面那辆车也跟了上来。 红衣男子诧异地道:「你们也走这个方向?哈哈,那正巧,可以同行,有个照应。」 商夕绝不明对方底细,也不知道该说什麽,只得敷衍一笑,力挥马鞭,赶车疾行。 红衣男子紧随其後,两辆马车的轮子辗压过被暴雨浸泡得松软泥泞的草地,飞溅起点点泥水,驶向前方广袤无垠的绿野。 茫茫夜色覆盖大地,一轮明月浮在半空,将皎洁银光毫无偏倚地洒向草原每个角落。 马车前各自生起个火堆,劈啪轻响。 商夕绝与雍夜王搭好两个帐篷,刚将沈沧海从马车里抱出来,那红衣男子一手执弓箭,一手提著刚射到的两头旱獭回来,将其中一头递了过来,笑道:「今天吃了你们的乾粮,礼尚往来,这野味你们也拿一半去!」 他头上仍戴著顶斗笠,帽檐青纱低垂,遮住了容颜。雍夜王本来不待搭理这几个中原人,但见此人说话举止十分地豪迈爽朗,倒有几分像是草原男儿,雍夜王的反感不知不觉间大减,淡淡颔首,接过了旱獭。 红衣男子在火光下望见雍夜王妖异的紫青双眸,竟也不惊奇,看了看被商夕绝抱著的人,问商夕绝:「你这位朋友是不是病了?我这边有――」 「我只是双腿行走不便,谢谢阁下好意。」沈沧海抢在商夕绝之前,微笑回答。不知为何,他就是直觉那辆马车里的人有古怪。 那个华丽彷若天籁的声音每次响起,均搅得他心神不定,就像把无形的钩子,几乎要把他的心也给钩了去。 那是种明知不该聆听,却又偏偏禁不起蛊惑,想要挨近听个清楚的可怕感觉……只不过他看雍夜王和商夕绝对那声音似乎并无异样,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沈沧海也就将困惑埋在了心里。 「原来如此。」红衣男子也觉察到沈沧海刻意而为的疏远,不再多罗嗦,走到自己的火堆边将旱獭剥皮开膛,洗剥乾净了,架上火堆翻动烧烤。不多时,空气里慢慢飘起香味。 雍夜王那边也烤熟了旱獭,自己留下小半部分,其馀的,都给了商夕绝。 沈沧海与商夕绝坐在帐篷内,吃过食物,商夕绝又替他抹乾净手上油腻,服侍他入睡。 沈沧海腿有残疾,就寝前要泡暖双脚才睡得好,远行途中水源有限,不可能像在雍夜族时煮上一大桶热水给他浸泡,商夕绝便用热手巾包住沈沧海的双足,轻按他足底穴位,催动血脉流通。 沈沧海过意不去,「我已经不冷了,你赶车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赶几天车,算得了什麽?」商夕绝温柔微笑,又为沈沧海按摩了好一阵子才放手,吹熄了牛油蜡烛。 两人裹在厚厚的毛毡里并头而卧。沈沧海闭目,听著耳畔商夕绝平稳的呼吸,只觉心头亦是一片祥和宁谧,慢慢地坠入梦乡。 将睡未睡之际,他猛地听到商夕绝原本缓和的气息渐变急促,男人的手脚也在轻微抽搐。沈沧海刚开始还当商夕绝在做梦,但很快发现男人呼吸越来越沉重,肢体也胡乱扭动起来。 沈沧海大吃一惊,睡意顷刻不翼而飞。 这迹象竟似商夕绝最初癫痫发作时的情形。可是自从商夕绝来到雍夜族後,这病一直未曾复发过,他与商夕绝欢喜之馀,还乐观地以为当初商夕绝一刀刺伤永昌王那颗心的同时,也歪打正著治愈了怪病,没想到今晚竟毫无预兆地又发作了。 他急忙推开毛毡,爬过去点亮了蜡烛,摸出银针刚想为商夕绝针灸,商夕绝紧闭的双眼霍地睁开,褐色眸子里一贯的温柔神色已全然被狂乱代替,怪笑著扑上来,抓住沈沧海执针的手腕便是用力一扭。 「啊!」沈沧海直痛得脸色发白,银针脱手。眼见事态不妙,他大声叫著雍夜王,但转眼就被商夕绝狠狠捂住了口鼻。 男人目露凶光,手底更是用足了力气。 「唔……」沈沧海拼命挣扎,却哪里甩得开商夕绝。胸口越来越闷,眼前一阵发黑,就快昏厥。 帐篷毡帘忽被掀起,一人疾冲入内,从背後狠猛一掌,斫中了商夕绝的後颈。 商夕绝闷哼,人亦软绵绵地倒下。 雍夜王轻吁一口气,将满面发紫的沈沧海自商夕绝身下抱了出来,暗叫侥幸。要不是沈沧海先前及时高喊了他一声,只怕便要被活活闷死了。 「咳咳……」 吸进几口冰冷空气後,沈沧海终於缓过气息,试著伸长手,想捡起掉在身旁的银针,边朝雍夜王苦笑道:「他的怪毛病又复发了,啊!」手腕钻心地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竟被扭脱了臼。 「别乱动。」雍夜王低声喝止他,替沈沧海将腕骨复位,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也和沈商两人一样,以为商夕绝的怪疾已然根治,所以才会放心地邀上两人同行,谁知眼下商夕绝居然再度发癫,大是棘手。 离冰海大会已没有多少时日,他也抽不出空暇护送沈商两人回雍夜族,可要是继续带著商夕绝前行,万一到了狩猎盛会上,商夕绝又再发作,难保不出大乱子。 雍夜王不禁蹙起双眉。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远处,红衣男子一行早已被沈沧海这边的动静吵醒,也点亮了自己帐篷里的烛火。 「几位,可是遇到了麻烦?」红衣男子停在帘门外,热心地道:「若有在下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只管开口。」 「敝人的友人有些不适而已,不敢劳烦尊驾。」雍夜王一口回绝。他抱起兀自晕迷不醒的商夕绝,对沈沧海道:「我会看住他,你放心睡吧。」 沈沧海想替商夕绝施针,手骨却仍在隐隐作痛,根本拿不稳银针,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雍夜王抱著人钻出帐篷,那红衣男子见了一愣,奇道:「他之前不是还好好的麽?怎麽突然就病了?」 「旧疾复发。」雍夜王不愿多谈,淡然道:「夜深,尊驾也请休息去吧。」 红衣男子白天受了商夕绝亲手赠乾粮的恩惠,对商夕绝好感最深,闻言哦了声,在帽檐垂落的青纱後笑道:「这个容易。我的朋友正好懂医术,可以为他医治。」 雍夜王暗忖即便大罗金仙也未必治得了商夕绝这种世间罕有的疑难病症,不过对方终究是一片好意,他正想著如何婉拒,那边帐篷里华丽明澈的语音缓缓响起,微笑间带著不容置疑的自信。 「在下略通医道,诸位若信得过,不妨让在下一试。」 沈沧海一直在帐篷内听著,此刻再也忍不住,挪到帘门边,轻轻拉了拉雍夜王的袍角。 「就请那位公子替他看一看吧。」 他打从心底不愿靠近那个明明华美无比、却叫他心跳失控的可怕声音,更不欲与 恋耽美 分卷阅读84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那声音的主人扯上任何关系,但对方言语里流露无疑的自信和气度,又隐约给他带来了些许期盼。哪怕仅有一线希望能让商夕绝摆脱怪病的折磨,他也不想错过。 雍夜王略一沉吟,对红衣男子微颔首。「那就有劳贵友了。」正想将商夕绝抱进对方帐篷里去,却被红衣男子错身拦住。 「我那朋友不习惯抛头露面,阁下就把他交给我吧。」红衣男子无视雍夜王微变的面色,笑著伸出手,便来抱人。 装神弄鬼的中原人!雍夜王皱了皱眉头,可瞥见沈沧海满怀冀望的目光,他还是压下心头不快,由得红衣男子抱著商夕绝进了帐篷。 已近後半夜,原野间夜风呼啸,越发的急,宛如兽类沉声低吼。 沈沧海和雍夜王惦记著商夕绝,都没了睡意,乾脆往已快熄灭的火塘里添上些枝条,一起坐在帐篷内取暖。 对面帐中,时而传出几声轻微交谈。雍夜王凝神倾听,那两人似在谈论商夕绝的病情,虽不真切,他倒也逐渐放下了戒心。 几根牛油蜡烛无声轻燃,一寸寸变短、黯淡。等待之中,沈沧海只觉时光异常漫长,正自心焦,一阵沉稳脚步声终於走近。 雍夜王掀起帐篷厚重的门帘,天光清透,刹那间照遍了辽阔草原。泛白的天际,薄云翻涌,金芒渐盛。 黎明竟已悄然而至。 红衣男子抱著商夕绝稳稳行来,进了帐篷,将人放落在沈沧海身前的毛毡毯子上。 商夕绝眼帘紧闭,鼻息平稳,睡容十分平静安宁,只是面色透出明显的苍白。 沈沧海微惊,一旁的雍夜王已冷淡地质问红衣男子:「他怎麽了?」 红衣男子笑道:「他得再睡上三个时辰才会醒,别移动他。我那朋友已帮他治了身上的旧伤,不过等他醒来,还需多休养几天,不能累著。赶车的差事,恐怕要换个人来做了。」 这就半宿工夫,便将纠缠了商夕绝多年的怪病治好了? 沈沧海只觉不可思议,正待追问个明白,红衣男子迸出句更惊人的话:「他脸上那胎记也可除去,就是得费些手脚,会耽搁路程。我们还要赶去冰海,要是你们顺道,那就等我们办完事再替他医治吧。」 「那先谢过了。」沈沧海纵使性情淡泊,也不由得惊喜交加。 他虽然并不介怀那片胎记,却知道那是商夕绝的一大心病。倘若真能消除,商夕绝在他面前也不至於再那麽自卑。 「我们走了许多天,就遇到你们一行,也算有缘吧,不用客套。」红衣男子爽朗地笑了笑,转身自去收拾帐篷行李。 雍夜王眼看天已大亮,也起身上路。 昨日的暴雨痕迹已被骄阳晒得无影无踪,唯有两辆马车驶过,辗低了草浪,留下数条印迹。 商夕绝仰躺在摇晃的车厢内,仍沉睡未醒,蓦地车身一个颠簸,他无意识地溢出声低微呻吟,一只手也抚住了胸口,面露痛楚。 沈沧海一直守在他身旁,拿衣袖为商夕绝拭去鬓角汗光,低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商夕绝并未苏醒,表情缓缓地安定下来,那只手却仍揪著胸口衣裳不放。 沈沧海之前听红衣男子将他那个始终未曾露面的朋友的医术说得神乎其技,他固然希冀是真,心头其实将信将疑,见了商夕绝此刻的光景,不免更是担心,轻轻移开商夕绝的手,替男人解开衣襟。 两颗心,一左一右,就在商夕绝皮肤下交错跳动著。靠近左侧心口处,是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正是当初他自己那一刀所致。 沈沧海对这刀疤并不陌生,每每看到,便抑不住心痛,然而这次,他诧异地发现伤痕周围多了好多个细如发丝的小孔。 这是?他心中一动,拿出自己的银针一比对,果然这些细密小孔应该是针灸所遗下的。 那红衣男子的朋友确实通医术,可在心口如此重要的部位扎上这麽多针,稍有差池就会伤及病患性命,沈沧海自忖也没这份胆量,竟生出几分後怕,有点懊悔自己昨晚太过冒失,居然将商夕绝交给几个陌生人医治。 还好那几人没有恶意。可是在心口扎上几针,真能治得了病?沈沧海怔怔地看著商夕绝起伏的胸膛,发起呆来。 彻夜未眠,倦意逐渐袭上全身,他又强打精神坐了片刻,再也扛不住困意,伏在商夕绝胸前,听著男人有力的心跳声,慢慢进入梦乡。 朦朦胧胧中,沈沧海依稀觉得有双手在他头顶轻抚,他睁眸,眼前便是商夕绝微笑的面容。 他惊喜地道:「你什麽时候醒的?」 「刚醒。」商夕绝拨开沈沧海微乱的发丝,摩挲著他的脸。 倏然间男人脸上的温柔尽失,恶狠狠捏住他下颔,冷笑道:「上次被你逃过,这回不会再有人来救你。你这张脸,迟早归本王所有。」 「啊?!」沈沧海骇然,猛地坐起身,才发觉背心凉飕飕的,出了身冷汗,原来是场噩梦。 「怎麽了?」赶车的雍夜王勒停马匹,掀起一角车帘。刺眼的烈日光线顿时射进车厢内。 沈沧海定了定神,有些不好意思。「我刚才做梦来著。」 雍夜王见确实没什麽异状,放了心,轻扬一鞭,继续赶路。 沈沧海回头,看到商夕绝还在酣睡,想起梦中情形,兀自心有馀悸。从小至今,他还未曾做过什麽噩梦,多半是昨晚受了商夕绝旧病复发的惊吓,兼之整晚没睡觉,精神不济,所以才会在睡梦中冒出那些古怪可怕的念头。 那个疯狂的永昌王,已经不复存在。商夕绝只是癫痫发作而已……沈沧海安慰著自己,心情渐趋平静。 「唔……」商夕绝张开了双眼,目光缓慢移动著,十分迷茫,蓦然望见坐在一边的沈沧海,商夕绝褐色的眼瞳一下子收缩,腾地直起上半身。 第二章 「你――」他刚吐出一个字,就被一阵咳嗽打断了。手按左胸,眉头也皱得紧紧的。 沈沧海想到那红衣男子的叮嘱,忙扶住商夕绝。「别太用力。你伤口刚施过针,要过几天才能行动自如。你先躺下,饿的话,我去拿乾粮。」 商夕绝却丝毫没有躺下的意思,反而紧盯住沈沧海,问道:「我怎麽在这里?究竟怎麽回事?」 沈沧海呆了呆,倒是忆起商夕绝每次癫痫发作清醒之後,就把病中所作所为忘得一乾二净,自然也不会记得昨晚的暴行。 要是如实相告,商夕绝肯定会内疚自责吧。 沈沧海正在犹豫著该如何措辞,外面雍夜王已听到两人对话,道:「你昨晚又发病了,还扭伤了沧海的手,差点闷死他。幸好同行的那个中原人为你医治,但愿你这病不会再发作,你――」 商夕绝薄唇抿成一线,面色也变个不停。 沈沧海怕他难堪,忙轻咳两声,总算令雍夜王收了声。 见商夕绝目光闪烁游移,沈沧海只觉心痛,柔声安慰道:「我不碍事,你别放在心上。」 「……」商夕绝微垂眼眸,缄默不语,片刻後才轻点了下头。 沈沧海不想男人再胡思乱想,挪去车厢角落里拿了水囊乾粮,招呼雍夜王和商夕绝进食。 红日大如圆盘,散发了一整天的炽烈光芒後终归黯淡,一点点地,被天地之交无边的绿意缓慢吞噬。 两辆马车一前一後,在草原上疾驰。 沈沧海身下虽然垫著厚厚一层毛皮褥子,仍被颠得隐痛,转个身调整下姿势,便对上了靠坐在车厢另一侧的商夕绝。 两人视线在半空相遇,商夕绝顷刻就扭头,半边面孔完全被长发遮掩,叫沈沧海根本看不清男人是何表情。 沈沧海忍不住苦笑。自从商夕绝醒来,已经过了两天了,可男人似乎依然无法接受自己旧病复发的事实,总是坐得离他远远的,一言不发。沈沧海数次想引商夕绝开口都徒劳无功。 男人甚至也不像原先那样关心他的起居,好在还有个雍夜王,将照顾沈沧海的担子揽了下来。 夕绝一定是怕会再伤及他,所以才不敢再靠近他。可是两人这麽僵持下去,何时才是个尽头?沈沧海思绪起伏,倏然听到车外蹄声纷沓,还夹杂著多人说笑声,他一怔,半坐起身。 近百匹骏马昂首撒蹄,自北驰骋而来,後面跟著好几辆高轮大车,一路扬起半天尘土,将天空最後那点暗红的馀光也遮去了。马上骑士个个身形健壮剽悍,背负雕弓,腰挂箭囊,疾行中仍谈笑自如,骑术十分了得。 雍夜王生性冷淡不喜是非,便勒慢了缰绳,想让这群人先走。 骑士中间却有个身穿皮袍满脸虬髯的壮年男子咦了声,打马越众而出,笑著驰近。 「我还说怎麽这路上都没遇到个熟人,哈哈,今天可算碰到同路人了。」 「原来是乌术纳王子。」雍夜王在座驾上微欠身,语气仍是淡淡的。 这乌术纳是西域小邦吉师的王储,吉师国土甚小,又远居西北,跟雍夜族并没有什麽往来,只不过几次冰海狩猎大会,乌术纳均有参加,与雍夜王相识。 那乌术纳为人极是热络,当下便策马率众跟著雍夜王的马车并驾齐驱,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又走出十馀里路,天色才全黑。 众人挑了个靠近水源的高地落脚安营,不多时,几座大帐篷就平地而起。中央空地上还烧起了大堆篝火,众骑士围火堆席地而坐,翻烤著猎来的野味,豪饮高歌,热闹之极。 雍夜王不爱凑热闹,特意将帐篷搭在了一边。那乌术纳却极力邀雍夜王一行一同用餐,雍夜王推辞了两次,盛情难却,也就答应了。 「那车里的朋友,也一块来。」乌术纳笑著一指雍夜王身後的马车。 沈沧海在车内早听到外面动静,瞥了眼商夕绝,後者的面容在夜色里模糊不清,手底已拿了条薄毛毡,将脸层层裹住,仅露出双眼睛。 男人褐色眼瞳里闪动的,全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与……戒心。 在雍夜族时,男人本已经逐渐放开了心怀,肯面对雍夜族人,但如今却又想重新把自己藏进阴影里麽?沈沧海瞧著商夕绝的一举一动,心里酸涩难当,突然冲动地伸出手,抓住商夕绝的胳膊。 隔著衣服,他仍旧感觉到商夕绝的肌肉猛地绷紧,男人的目光竟透出几缕凶光,彷佛回到了石室中初次相逢的时刻。 「放手。」商夕绝的声音从毛毡下发出,压抑又冷酷。 「别这样,夕绝。」沈沧海咬了咬唇,反而握得更紧了,轻声道:「我不是说过,你一点也不丑麽?」 商夕绝瞪视著沈沧海嘴角柔和的微笑,最後哼了声,甩开沈沧海,跳下了马车。 雍夜王刚走到车外,见状也只能摇了摇头。这几天来两人的情形他都尽收眼底,不免为沈沧海叫屈,本想责备商夕绝几句,又恐商夕绝再受刺激,万一再发起病来,倒楣的人还是沈沧海,他只好顺其自然。 「我带你过去。」他抱了沈沧海放进轮椅,推著轮椅往火堆走去。 乌术纳乍见毛毡裹脸的商夕绝,愣了下,心想这人大概是畏惧夜间寒气,便没太在意,只笑著招呼他过来吃野味。 商夕绝也不理会他,从火堆上撕了块烤肉後迳自走到远处角落里,显然不愿与众人为伍。 此人真是无礼!乌术纳暗恼,回过头来见到被雍夜王推近火堆边的沈沧海,他眼光不由一亮,上下打量起来,道:「雍夜王,这人长得斯文秀气,不像是你的族人啊!」 雍夜王淡然道:「他是我从中原请来,教我族人读书识字的先生。」 「怪不得,我就想西域可没像先生这麽文秀的人。」乌术纳好武,不擅舞文弄墨,对文人甚是器重,当下含笑与沈沧海寒暄起来,又拿银刀从自己面前的烤肉上切了块最肥美的,递与沈沧海食用。 要是夕绝就知道他不喜肥腻,绝不会将肥肉切给他。沈沧海朝坐得远远的商夕绝看了眼,後者却只是慢慢地吃著食物,头也不抬。 沈沧海一阵难过,见乌术纳还托著烤肉等自己拿,他不愿失礼於人,便道了声谢,接过烤肉。 「沈先生太多礼了。」发现沈沧海吃得文雅,完全不同於自己手下那群粗豪随从,甚至比他家中几个妾室还来得细气,乌术纳笑道:「中原的读书人果然就是斯文,吃东西也是彬彬有礼。唉,这一看,我家里那些婆娘个个都粗鲁得不像样。」 众人都笑了起来。 沈沧海脸微微一红,不喜乌术纳拿他与女子相比较,但对方说话率直,并非故意戏侮,他也不好发作,却听商夕绝一声冷哼,声音虽低,却明显透著不悦。 夕绝生气了?他诧异地扭头,正见商夕绝目光尖锐,盯著乌术纳在看。觉察到沈沧海的视线後,商夕绝猛地转过头,只留给沈沧海一个侧影。 乌术纳并未注意到商夕绝的注视,正问雍夜王道:「还有那边的朋友呢?怎麽不下来?」 他手指所指的,是红衣男子一行那辆马车。 雍夜王刚想说那几人并非自己的同伴,那边布帘一掀,红衣男子已戴著竹笠下了车,笑著朝众人走来。「在下已闻到了酒香,厚著脸皮也要来讨碗酒喝。」 在座众人大多生性豪爽,又都是好酒之徒,闻言大笑,虽见红衣男子身著中原服饰,也没多问,邀他坐下同饮。 马奶烈酒辛辣涩口,那红衣男子却如饮清水,连喝了四大皮囊,仍精神奕奕,与众人谈笑风生。草原汉子最钦佩的,除了勇武之士,便是豪饮之客,见状都大声叫好,更频频劝酒,热闹成一团。 乌术纳也是惊喜地笑道:「我一直当中原男人喝不了酒,原来也有这等善饮的人物,今晚倒是见识了。」 敬过那男子一大碗烈酒後,他又将空碗斟满,这次竟端到了沈沧海面前。「沈先生,你也来喝一碗。」 沈沧海大感意外,尴尬地笑了笑,婉言推辞道:「我不会喝酒,王子美意,我心领了。」这大碗烈酒要是喝下去,他铁定吐到昏天黑地。 「沈先生莫非是看不起我,还是嫌我们的酒水不好?」乌术纳只道他文人高傲,瞧不起他们这些武人,故意推搪,不禁面露不快。 「王子误会了,沧海确实是不善饮酒。」沈沧海倒还是头一遭被人强行劝酒,一时无措,求助地望向身边的雍夜王。 「乌术纳,沈先生他的确不会喝酒,这碗酒我来替他喝。」雍夜王接过了酒碗。 他可是深知西域习气,拒绝了他人敬酒,比辱骂那人更失礼。尤其现在还当著乌术纳诸多手下的面,不喝这酒,乌术纳下不了台,势必恼羞成怒。他们还有几天路途要同行,他可不想跟人结怨惹风波。 雍夜王端起碗,正要一饮而尽,突然一条人影逼近,夺走了酒碗。 竟是原本坐在角落里的商夕绝,他垂眸看了眼沈沧海。说是沈沧海的错觉也好,他居然觉得商夕绝眼神里隐隐弥漫著怒气,还有令他心悸的刺骨寒意…… 然而没等他深思,商夕绝就转开视线,微掀开裹脸的毛毡,一口气喝乾碗中酒,将空碗往乌术纳身前一丢,根本无视众人的怒意,头也不回地走回帐篷。 自始自终,他都一言不发,全身上下却都散逸著不容人亲近的疏离气息。 雍夜王叹口气,不得不向脸色发青的乌术纳解释道:「我这族人天生脾气怪,喜欢独来独往,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倒叫你见笑了。」 乌术纳本来窝了满腹火气,听雍夜王这麽一说,倒不好意思发怒,顺势哈哈一笑道:「既是怪人,就不必去管他了。来,我们继续喝酒!」 沈沧海惦念著商夕绝,告了个罪,转动轮椅回到帐篷里。 商夕绝就坐在帐篷中央的小火堆边,他已取下了蒙脸的毛毡,低头看著火堆里枝条劈啪轻爆,听见有人入内,也不抬眼。 感受到男人形之於外的冷漠,沈沧海强自抛开心头酸涩,倒了杯清水,推著轮椅把自己送到商夕绝身边,柔声道:「你喝了一大碗酒,有没有不舒服?要不要喝水?」 「走开!」商夕绝终於抬头,眼中竟流露出几分沈沧海从未见过的嫌恶之色,声音更冷酷得叫他的心都凉了半截。 「别靠近我。」商夕绝背转身,竟似不想再看见沈沧海。 「夕绝,你究竟怎麽了?」震惊过後,沈沧海又是伤心又是不解,一场旧病复发,居然使得商夕绝对他的热情一落千丈,令他完全无所适从。 「我真的没有怪你那天发病时那样对我。你也是身不由己,又不是故意想杀我。我都不在意,你何必还记著耿耿於怀呢?」 他从背後抱住了商夕绝笔挺孤寂的身躯,轻声安慰道:「我知道你是怕自己病发会再伤到我,才刻意疏远我,可你如今这样子,我看著实在不好受。夕绝,你只是病了,别泄气,我们一起想法子,总能让你的怪病彻底消失的,夕绝,夕绝……」 商夕绝的呼吸逐渐变沉,双手蓦地抓住了沈沧海的手掌,似乎想摆脱他的环抱,然而在沈沧海接连的温柔轻唤声中,他十指慢慢收紧,继而又缓缓松开,扭转头,直视沈沧海眼中柔情,半晌,才倏忽一笑,道:「倘若我这病一辈子也好不了呢?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会死在我手里?」 「那我也还是会陪你一辈子。」 从确定自己心意的那刻起,沈沧海就没想过放弃眼前这男人。听到商夕绝近乎自暴自弃的言语,他更觉心疼,忍不住怜惜地轻吻商夕绝的薄唇。「夕绝,我不会让你再觉得孤单的……啊!」 商夕绝猛一甩肩,竟将沈沧海连人带椅都摔倒在地。 杯子落地破碎,人也紧跟著倒下,双腿正跪在那些碎瓷片上,沈沧海霎时痛白了脸。 商夕绝并未留意,只是冷然道:「我已经警告过你别靠近我。沈沧海,你就这麽喜欢向男人投怀送抱麽?一见面就招惹上那个乌术纳,让他对你大献殷勤。呵,你勾引男人的本事倒真是不错。」 虽然亲耳听见,沈沧海仍不敢相信商夕绝嘴里竟会吐出如此尖刻的嘲讽,他性子再如何的恬淡随和,也觉难堪委屈,声音不禁有些颤抖起来:「你说什麽?」 商夕绝冷笑两声,转过脸,不再理睬他。 这时帐篷外脚步响起,雍夜王掀帘而入。他在外面坐了片刻,终究担心沈沧海两人,便向乌术纳告个罪,返回帐篷。 见沈沧海倒在地上,轮椅也翻倒了,他雪白的脸顿时浮起层寒气,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积郁数日的愠意,不悦地道:「商夕绝,沧海说什麽也还是我请来的上宾,你再这麽拿沧海出气,就请你自便,莫再与我俩同行。」 他话音未落,商夕绝已逸出声冷哼,充满敌意的目光从雍夜王移到沈沧海,讥笑道:「原来我倒成了碍眼的外人了,哈哈!难怪你喝不了酒不来求我帮忙,却要雍夜王替你喝。」 沈沧海听著刺耳,又觉难受,忙向雍夜王道:「是我自己不小心跌倒的,你误会夕绝了。」 雍夜王绝顶聪明之人,怎会看不出沈沧海是有心替商夕绝掩饰,却也不忍去拆穿他,轻叹口气,俯身去抱沈沧海。「我看你今晚还是睡我帐篷里去吧,免得他发起狂来,又伤到你。」 他手指尚未碰到沈沧海的衣服,商夕绝高@的身形已挡在了他面前。 「不许碰他!」 男人褐色眼眸里,全是赤裸裸的恼火和嫉妒。 雍夜王怔了怔,这几天来商夕绝都对沈沧海不闻不问,照顾沈沧海漱洗更衣的担子便全落在了他身上,也没听商夕绝吐出半个「不」字,不想此刻商夕绝竟吃起味来。 不过,知道吃醋,也足见商夕绝心里仍对沈沧海看得极重。雍夜王心念及此,反而微微笑了,道:「那你可别再晾著他不理不睬,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快些歇息吧。」 商夕绝既没反驳也未答应,阴沉著脸将帐篷毡帘一掀,逐客之意不言而喻。 待雍夜王走後,他才回头,朝依旧坐在地上的沈沧海冷冷道:「人都走了,你还坐著,打算等谁来看你这副可怜样子?」 沈沧海无声苦笑,一再告诉自己,如今商夕绝有疾在身,受不得刺激,但凡有什麽冷嘲热讽,自己权当耳边风就是。 他扶起轮椅,双手撑著地面,努力地想把自己挪到椅中。 他爬得辛苦,商夕绝却袖手旁观,唯独唇角噙著丝轻蔑的笑容。倏然望见沈沧海膝盖以下的衣裳透出几处血迹,地上有数片杯子碎片也沾了血,他眼神微黯,蓦地走上前,将沈沧海拦腰一揽,放进了轮椅里。 沈沧海甚是意外,还以为商夕绝对他正在气头上,不会来帮他呢!想道谢,商夕绝已走向一边的毛毡褥子,倒头就睡,连眼角馀光也没再向沈沧海这边扫上一眼。 「夕绝……」沈沧海唤了几声,都没回应,他终也放弃了与商夕绝继续攀谈的念头,望著火塘里跳耀的火苗发愣,黯然神伤。 呆坐到半夜,耳听外面谈笑劝酒声均已归於静寂,沈沧海愁肠依然百结难解,又觉口渴,拿起水囊才喝了一小口,便没了水。他看了看背对著他毫无动静的商夕绝,心知不用指望商夕绝会替他打水,抛开满腔愁绪,推著轮椅慢慢出了帐篷。 众人都已在各自帐篷入睡,中间空地那巨大的篝火堆也已熄灭,仅馀灰烟袅绕。 前方不远处,一条狭窄的溪流弯曲如绸带,躺在草地上。沈沧海来到溪流边,灌满水囊解了渴,又卷起裤管。 小腿上被碎瓷划开了不少细小伤口,还有些极细碎的瓷片嵌进了皮肉里,他藉著头顶皎洁如银盘的月光,小心地挑著碎瓷。 「咦,这麽晚了,沈先生还没睡?」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身後响起。 沈沧海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旋即听出是那乌术纳。他回头,就闻到一股浓烈酒气,更见乌术纳满脸通红,步履也略有不稳,显然喝多了。 他出於礼节,微笑著点了点头,道:「我口渴,出来打些水。」 乌术纳也是渴急了来饮水,趴在溪边狂饮一通才抬头,正看见一双比月色还要洁白柔滑三分的小腿。 别说西域男子大多皮肤粗糙,体毛浓密,即便女子,也不见得有这般白嫩的肌肤。乌术纳又是个粗豪人,想也没多想便脱口赞道:「沈先生,你这双腿可比我家里几个婆娘都漂亮多了。」 沈沧海窘迫之极,碍於对方喝得醉醺醺,他也不好跟个醉酒之人多计较,推转轮椅就想走,谁知足踝一紧,竟被乌术纳粗大的手掌抓住。 「你的腿怎麽受伤了?我来替你看看。」乌术纳并无邪念,只是见这麽双玉瓷般的腿上沾著血迹,日後伤愈,说不定也会留下疤痕,直叫可惜,趁著酒意就自告奋勇要为沈沧海检视伤口。 沈沧海却忆起了当初那个对他欲行不轨的射月国兵士,虽在盛夏夜晚,他脊背仍冒出无数冷汗,强作镇定道:「这点小伤沧海自己会处理,不敢有劳王子,请放手。」 乌术纳暗笑这中原文人真是迂腐,看个伤还要推三阻四的,他喷著酒气取笑道:「我又不会弄疼你,沈先生你怕什麽?」 他也不管沈沧海的羞恼与推拒,迳自摸上了伤口,却陡然间後颈衣领被人一把抓住―― 「滚!」一声叱喝,冷似冰刃,划过他耳际。 乌术纳整个粗壮的身躯被抛了出去,「扑通」落入水中,连呛了好几口水,大咳起来。 商夕绝站在沈沧海面前,他背对著月光,脸上落了一片浓重阴影,然而眼里蕴含的怒气,沈沧海便想视而不见也做不到,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打起鼓来。 不知道商夕绝是什麽时候来的。男人之前就气他招惹了乌术纳,要是再误以为他和乌术纳有所暧昧,他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沈沧海苦笑著,正试图解释,身体一轻,已被商夕绝腾空抱起。 男人另一只手拎著轮椅,充耳不闻乌术纳在他背後大声叫骂,只管大步往回走,进了帐篷,将沈沧海重重扔到毛毡褥子上。 沈沧海眼前一阵晕眩,片刻才缓过劲来,看见商夕绝颀长身影朝他俯低,竟生出丝怯意,下意识地往後退缩,下一瞬低声痛呼。 商夕绝扣住了他适才被乌术纳握过的脚踝,将他拖近,力量之大,令沈沧海错觉男人想将他的腿骨捏碎。 但商夕绝并没有继续用力,而是冷厉地瞥了眼沈沧海发白的面庞,蹲下身,替沈沧海挑出陷在腿肉里的微小碎瓷片。 他的动作绝谈不上温柔,甚至堪称粗鲁,脸上还带著明显的不耐烦。挑完碎瓷後,便径直转身,从水囊中倒水清洗起双手,彷佛手上沾染了不洁之物。 沈沧海看著自己脚腕上被捏出来的青紫指印,心头五味纷杂,呆了半晌,嗫嚅道:「夕绝,那人非要替我看伤口,我又躲不开――」 他正斟酌著该如何措辞才能向商夕绝解释清楚,不至於越描越黑。 商夕绝却出乎他意料地回过头来,淡淡道:「我知道。你出了帐篷,我就跟著你了。」 他脸色倏忽阴郁下来,冷笑:「你明知道不该再去惹乌术纳,为什麽还要冲他有说有笑的?」 原来夕绝一直尾随著他,倒省得他再去解释,但听到商夕绝满怀妒意的指责,沈沧海忍不住在心底深深叹气。 夕绝这次旧疾复发後,非但脾气变得乖戾阴沉,心眼也变小了。若非确实看见商夕绝左胸那道伤及心口的刀疤,他几乎要怀疑眼前站著的是永昌王。 不过这想法也只是在沈沧海脑海里转了一下,自然不会说出来刺激商夕绝。他柔声解释道:「夕绝,他好端端地与我说话,我总不能对他恶语相向吧?」 商夕绝的表情反而越发地阴森,更透出几分不易觉察的气恼。「原来只要有人和你好说好话,你对谁都可以笑脸相迎,是不是?」 跟个钻了牛角尖的人争执,只怕说什麽都是白费口舌。沈沧海苦笑著闭起嘴。 商夕绝朝他瞪视许久,终於移开目光,嗤笑一声:「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的麽?那好,我今後不想再看到你亲近其他人,你若做不到,就别再来纠缠我。我商夕绝也不稀罕你来喜欢。」 沈沧海一阵气苦,想要为自己争辩几句,商夕绝已提起条毡子,睡到帐篷另一头,不多时已传出悠长平稳的鼻息。 沈沧海脑中乱得便似有杂草疯长,哪里睡得著,怔怔盯著商夕绝的背影,逐渐地,视线模糊起来。他难耐地转开脸,在幽暗的火光里睁大双眼,不让眼中的水气凝结滚落。 那个人,曾经为了救他,不惜举刀自戕,也令他决意要与之厮守终生。可如今商夕绝所表露出来的一切,都让沈沧海惶惑不已,隐隐觉得原先那个总是对他小心翼翼、极尽温柔的商夕绝,已离他越来越遥远模糊。 倘若那个夕绝再也回不来了……沈沧海猛打个寒颤,不敢再往下想。 翌日大清早,骏马嘶鸣,众人忙著拔营起程,极是喧闹。 雍夜王起得早,跑来沈沧海的帐篷内一看,就见沈沧海坐在毡毯上,眼圈略带青黑,双目还隐约有些红肿,显然流过眼泪。 他面色微沉,心想多半又是受了商夕绝的气,也懒得再去质问商夕绝,拉过轮椅,就要带沈沧海出去漱口洗脸,还得解决某些必须的生理问题。 沈沧海看了看商夕绝嘴角那抹淡淡冷笑,不想再惹他不快,便低声回绝了雍夜王:「不用了,夕绝会帮我。」 雍夜王懂他心思,不由暗叹,点头道:「他若不愿,你再叫我吧。早知道,我该带上离风,也好有人照顾你的起居。」 离风要是跟来了,看到商夕绝现在对他阴阳怪气的样子,还不早扑上去拼命了?沈沧海苦笑不语,目送雍夜王离去。他也没奢望商夕绝会伺候他漱洗,便取了青盐、手巾,自行推著轮椅往外走。 乌术纳那些随从已收拾起器具,正忙著装车上路。 沈沧海仍来到昨晚那条溪流边,洗漱妥当後游目四顾,想找处隐蔽地方解手,却见商夕绝脸上裹著薄毛毡,朝他走来。 「为什麽不叫我推你出来?」商夕绝的声音隔著毛毡,有点沉闷,也不待沈沧海答话,推他去到马 恋耽美 分卷阅读85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车厢背後,扶著他解手。 沈沧海也不是第一次在他的注视下处理生理需要,但面对这个迥异於往日的商夕绝,他只觉尴尬万分,低垂著头,不敢与商夕绝目光接触。好不容易解决完,他脸孔已涨得绯红。 商夕绝褐色的眼眸也变得比平素更深,缓缓地从沈沧海两条纤长白皙的腿上移到他因羞赧而透出粉色的耳朵。 如果沈沧海这时抬头,就会发现男人的眼神十分危险复杂,带著几分探究、几分讥诮、几分戏弄,更闪动著猛兽捕获猎物时特有的嗜血光芒。可惜他只顾著低头整理衣物,所以完全不知道身边的人正以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凝视著他。 第三章 红日洒遍千里碧野,亦照耀著行进在长草间的大队人马。 这两天来,雍夜王一行又陆续碰上几拨前往冰海赴会的贵族,队伍越发地浩荡热闹起来。 那乌术纳王子倒确是个爽快人,那晚虽然被商夕绝丢进溪里喝了半肚皮的凉水,酒醒後自知理亏,反而特意来向沈沧海赔了不是。 不过他在商夕绝手里吃了苦头,对这冷漠古怪的男子终是有所忌惮,此後行程都约束手下骑士离雍夜王三人远远的。 这日午後,沈沧海坐在车内,渐闻外面人声鼎沸,还夹杂著欢腾的鼓乐歌舞声。他掀开布帘,一大片明w惊人的澄净蓝色立时呈现眼前。 那水色倒映著湛蓝天穹,蓝得似块毫无瑕疵的巨大宝玉,静静横卧於天地怀抱之中。远处几个山头上犹积著银白冰雪,在w阳下折射出濯濯炫目的雪光。 湖边碧草地上,错落散布著大大小小数百个毡房,色彩斑斓,不时有矫健骑士策马在草地间来回奔逐赛跑,扬起尘土。 雍夜王勒慢了马匹,风尘仆仆的脸上终於露出一丝淡漠笑意,回头对沈沧海道:「明天便是盛会大典之日,我们还算赶上了。」 沈沧海在西域也待了不少时日,却还是初次见到这等盛况。凝眸细看,不少宽敞华丽的毡房前均竖著根旗杆,各色彩旗迎风猎猎飘舞,旗帜图案尽不相同,应当是各邦族的徽识。 射月国的旗帜,并不在内。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竟有些许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私心深处,并不愿再与伏羿相见,徒增忧烦怅惘,只是为了商夕绝才来到这里。不过以商夕绝如今的脾性,沈沧海自觉将自己藏在马车里不见任何人,才是上策。 这时与他们同路的几队人马已散开了自寻地方扎营,忙得不亦乐乎。雍夜王喜静,便赶著马车直至湖边无人处才下车,与商夕绝各自安营。 後面车轮滚动,那红衣男子也跟了过来,笑道:「那边人多吵闹,还是这里安静。」从车厢里取出帐篷毡子,一跃下车,就在与雍夜王的帐篷相隔不远处开始张罗布置。 雍夜王一直猜不透红衣男子一行来冰海的意图,但见他刻意远离人群,显然不欲显露行藏,他心头不禁一动。 射月国与中原交战正酣,这几个中原人不远千里赶来西域贵族云集的狩猎大会,莫非想伺机捣乱,甚或刺杀要人?转念却又否定了自己的揣测。 若对方真是刺客,不会还带著个孩子,不过也可能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他心有所思,目光亦朝那边投了过去,恰见车厢帘子被揭起。他微眯起紫青双眸,正想看看车中那个始终没露过面的男子究竟是何人。 钻出车厢的,却是个三、四岁光景的男童,灵活地跳下马车。满头浓密长发垂到了腰间,黑如乌檀木,双眸清透明澈,小小年纪,已出落得俊俏非凡。 他瞧著那边欢闹奔腾的马群,小脸上难抑兴奋,拖住红衣男子的衣袖求道:「叔叔,我也想去骑马。」 红衣男子噗嗤一笑,揉了揉男童的头顶,赞道:「有志气。等叔叔忙完,就给你买匹小马驹教你骑马。」 男童一声欢呼,雀跃不已。 雍夜王见这孩子可爱,也不觉微微一笑,倒把心头疑惑冲淡了。暗忖这几人也许是听闻有这盛会,纯粹来看热闹的。 又听红衣男子隔著车帘对孩子的父亲笑道:「莫忘可比你强得多了,想当年你十三、四岁的时候,还不会骑术呢!都要我抱著你骑马,哈哈……」 「呵,可算被你想起桩旧事来取笑我了。」那华丽如天籁的声音轻笑。 雍夜王再聆听了几句,那两人尽在谈笑年少时的趣事,他不再理会。 三个帐篷不久便陆续在湖畔竖起。 红衣男子忙碌完毕,果然抱了男童去向众人买马。 众人来此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狩猎大会,均想在马背上大展身手,带来的都是脚力稳健的高头大马,哪有小马驹可卖。红衣男子兜转两圈,最终购下匹体形稍小的白马,回到湖边教男童骑起马来。 那男童极是聪慧大胆,不多时已能自己执缰,骑得有板有眼。 沈沧海坐在帐篷前,见状便情不自禁回忆起多年前,三个弟弟常在他面前打闹玩耍骑射练剑,而如今二弟三弟尸骨已寒,四弟日暖亦久无音讯。 强烈的思乡之情陡然间袭上了心胸,他嘴角微笑渐转苦涩,原本还打算等冰海盛会过後,带商夕绝同返江南故宅,眼下看来,这江南之行,只怕是遥遥无期了。 他朝站在身旁的商夕绝悄然一瞥,商夕绝正在眺望远处。他顺男人的视线看去,那边一座牛皮金帐占地颇广,帐外侍卫梭巡,戒备森严,绣著兽首图案的青碧色旗帜亦高过周围旗杆,临风招展。 原来永昌国也早有人到了,不知来的是不是那个鹤王爷?沈沧海见商夕绝看得出神,显然是被故国之人勾起了乡愁,他胸口也自发酸,更生出深深自责。 这男人为了他,连命也能豁出去,又不惜放弃所有,来到举目无亲的雍夜族,只为追随陪伴他。对故国亲人的思念,决计不会比他浅,却从未在他面前表露过分毫。这份情义,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得到? 现在只是旧疾发作,言行间对他有所冷落苛刻,他却已开始动摇,未免也太对不起商夕绝。 愧疚油然而生,他轻拉了下商夕绝的衣袖,对上商夕绝垂落的目光,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商夕绝脸上一直裹著薄毛毡,表情无从窥探,但听到沈沧海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道歉,他眼神错愕,紧盯住沈沧海,不吭声。 沈沧海被他瞧得有些发窘,却没有避开他的锐利视线,反而握紧了商夕绝的手腕,温和微笑道:「夕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你的。」 男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像看什麽怪物似地对沈沧海打量了半天,最终甩开他的手,不冷不热地道:「随你。不过日後,你可别後悔。」 夜间草地上生起许多篝火,众人围坐著高声谈笑,放怀豪饮。 雍夜王是出了名的不喜应酬,倒也没人来邀他们三人过去。那红衣男子之前与乌术纳那班手下混得极熟,今晚却一反常态地没去讨酒喝,早早就进了帐篷。 沈沧海和衣而卧,倾听著帐外夜风低啸,湖水拍岸,眼皮渐重。 商夕绝坐在毡毯边,就著火塘里枝条燃烧发出的暗红火光,再度仔细端详起沈沧海恬静安宁的睡容,目光若有所思,一只手也不知不觉地伸了出去,在沈沧海脸上轻缓抚摸游移。 「嗯……」睡意朦胧间,沈沧海只觉脸上暖暖痒痒的,顿时清醒,睁开了眼睛。 骤见那双清澈明净如大海的眼眸朝自己望来,商夕绝心头也不知为何,竟掠过一丝莫名的懊恼,猛地收手起身,走去另一边睡觉。 沈沧海摸著自己的脸颊,上面彷佛还残留著男人手上的馀温,他怔忡过後,忍不住想笑。这夕绝,分明趁他睡著了偷偷来亲近他,被他发现後,却非要摆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酷姿态。 他还真没料到,商夕绝性格中还有如此别扭的一面。 翌日黎明,沈沧海便被外面沸腾的欢笑声吵醒。梳洗後出了帐篷,阳光已照亮了高原草色。晴空万里,雪团般的云彩一朵朵飘浮於蓝天之上,又悉数倒映进碧蓝湖泊,似沉浮水中的无数雪莲。 草地正中央已搭起一座高台,上面席地坐了数人,雍夜王赫然也在列,他边上那男子衣饰绮丽,脸上带著沈沧海最熟悉不过的黄金面具。 沈沧海遥遥一看那人身形,果然是永昌国的鹤王爷,他下意识回头朝自己的帐篷看了看,商夕绝并未跟出来看热闹。 想起在永昌宫中时,那商吟鹤对他敌意颇浓,他便停在了拥挤的人群外围,没再往里走,免得被商吟鹤认出,多生枝节。 这时高台上数人陆续起身说话,沈沧海隔著远听不真切,一问身旁兴高采烈的看客,方知这盛会由西域各国轮流坐庄主持,今次正轮到永昌国做东,而高台上其馀人则是从各族中推举出来的赛事仲裁。 一轮歌舞後,诸般赛事便连番上场。叼羊、赛马、射箭,各邦好手尽出,博得围观人群阵阵的喝彩声。 沈沧海坐在轮椅里,被前面诸多高大汉子挡住了视线,什麽也看不到。听了片刻,终觉无聊,推动轮椅正想离开,身後响起个豪爽的男子朗笑声:「原来你也在这里。」 红衣男子仍头戴斗笠,大步走来。那男童骑在他颈後,看著场中热闹的景象,眉开眼笑。 「我正准备回去了。」沈沧海侧过轮椅,让男子通行。 红衣男子环顾四周,了然地点点头。「你这样的确是看不到什麽,要不要我推你进去?对了,你那个朋友呢?他伤势应该早就好了,怎麽不来推你?」 沈沧海尴尬地笑了笑:「他不爱热闹。」 男子哦了声,略一沉吟,笑道:「我看他是有心病,所以不愿与外人多见面吧。」 沈沧海不意这看似大大咧咧的男子竟有这份敏锐心思,突然又想起男子那天说过的话,心动之馀,望著男子认真地道:「阁下那日说贵友能医好我朋友的脸,可是真的?」 红衣男子尚未开口,男童已脆生生道:「爹爹说能治,就一定能治好,爹爹最厉害了!」黑水晶似的眼珠转了转,又加上一句:「叔叔也是最厉害的!」 「小家伙,算你会说话!」 男子失笑,随後对沈沧海道:「我那朋友若无把握,也不会胡乱应承。只不过你朋友那块胎记太大,剥除後还得从他身上另取一大片皮肤补上,也有不小风险,就看他自己愿不愿意了。」 听说要剥皮,沈沧海不由惴惴不安。他在诸多医术杂典也见过不少离奇的疗法,但剥皮移换这说法尚属初闻,直觉匪夷所思。更何况那是商夕绝脸上的皮肤,涉及五官,医治中稍有差池,便可能危及性命,他可不敢轻易替商夕绝拿主意。 「这,恐怕确实得问过他本人才行,不过沧海还是先谢过贵友了。」他在椅中客气地欠了欠身,别过那红衣男子,慢慢往回走。 商夕绝盘坐在帐篷中,听见轮声入内,他抬眼,冷冷道:「怎麽?没见到伏羿,很失望麽?」 沈沧海从容微笑:「你太多心了,我只是随便走走透透气。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再出去。」他瞧了眼商夕绝的神色,续道:「你不想再待在这里的话,那我们不如去和雍夜王说一声,先回雍夜族也行。」 商夕绝本想藉机讥嘲他几句,谁知沈沧海今日居然一反常态,对他的挖苦毫不在意,反让他觉得自己一拳头打进了棉花团里,软绵绵的无处著力。他哼了声,不置可否。 沈沧海这趟出来,怕路途遥远,途中无聊气闷,特意带了些笔墨纸砚消遣用。此刻f来无事,想起上次答应过族里的蔡铁匠帮他改良冶铁用的风箱,便拿了纸张铺在自己膝头,信手画了起来。 他一路修修改改,竟不知时光流逝,待到腹中饥饿,才发觉已过了午时。这时外面众人呐喊欢叫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赛事似乎也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 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哗中,蓦地多了异动。 沈沧海在帐内亦觉地面微震,隐然若有千骑纷沓而至,原先激烈的赛事也一下子偃旗息鼓安静下来。 他正自惊疑不定,那边一直闭目养神的商夕绝霍然睁眸,带著丝缕讥讽意味,冷笑道:「好大的排场,应该是伏羿到了。」 沈沧海微微一震,耳边已然听到人群随风飘来的议论声。「射月王来了,我还以为射月国正忙著与贺兰皇朝交战,没空来参加呢!」 「再忙,也不可能错过这西域盛会啊!」另几人反驳道。 果真是伏羿!沈沧海一时间心头乱糟糟的,怔了片刻,终是抛下满腹杂念,放了纸笔,迳自去包裹中寻找乾粮充饥。 「夕绝,你也饿了吧?」他将一大块风乾牛肉递给商夕绝。 男人却没接,只斜睨著他,慢吞吞地道:「你不想出去见伏羿麽?」 归根结柢,夕绝还是在喝那子陈年旧醋。沈沧海无奈地在心底摇了摇头,微笑著把乾粮塞进商夕绝手里。「我说过会陪你一辈子的,你就别再多想了。况且伏王所喜欢的,从来都不是我。我和他之间,真的不曾有过什麽。」 商夕绝目中仍闪动著几分怀疑,却也没再出言嘲讽,默默接过了乾粮。 两人正吃著食物,帐外脚步声经过,那男童小声抱怨道:「叔叔,我还想看他们摔跤呢!」 红衣男子笑著哄道:「他们现在都不比了,叔叔待会讲故事给你听,明天再带你去看。」 男童乖巧地应了一声。 沈沧海才又吃了几口东西,脚步声由远及近再度响起,这回进来的,竟是本该在高台上坐著的雍夜王。 他雪白的面孔似是笼了层冰霜,十分冷峻,坐定後对沈沧海道:「伏羿来了,正在游说与会的诸国贵族结盟,联手出兵,一同攻下贺兰皇朝,日後瓜分中原疆土。」 沈沧海一凛。自从得知伏羿忘却了过往,他便预感到射月国在一个无所顾忌的国君带领之下,与中原的战火更将无休止地烧将下去,而今他的猜测果然不幸成真。 「那些邦国肯结盟麽?」他虽在问,其实心中已大致有了底。西域诸国向来以射月、永昌几大强国马首是瞻,伏羿若登高振臂一呼,必定从者如云。 雍夜王点头,淡淡道:「射月国已接连攻破贺兰皇朝数大关隘,士气正旺。各国见能分一杯羹,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如今都在那里忙著歃血结盟,推举盟军首领。我雍夜族人丁单薄,可不想这浑水。」 「那永昌呢?」商夕绝突然插话。 雍夜王有些诧异地瞧他一眼,道:「我看商吟鹤他还拿不定主意,说是要斟酌一番再作定夺。依我说,伏羿之前险些死在永昌宫中,两国已结下了深仇大恨,射月国眼下正忙於对付贺兰皇朝,暂时还不会对永昌国用兵,等中原战事结束,那就难说了。 「永昌该想好如何应付射月国寻仇才是正经事,两国倘若真的彻底撕破了脸大战,整个西域恐怕都要永无宁日了。」 商夕绝抿紧唇,神情极是沉重。 沈沧海心知他在为永昌国运前程担忧,轻握住商夕绝的手,想要说几句安慰话,但一想商夕绝本来就对他和伏羿的过往耿耿於怀,他一言不慎,更会惹商夕绝不快,还是少开口为妙。 三人霎时都陷入缄默。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伴著车轮滚动接近湖边,打破了沉寂。 射月国的将士竟也选中在这片开阔少人的地盘安营扎寨,众人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不多时就已搭起大大小小数十座营帐。 这下,可算不算是冤家路窄啊?……沈沧海暗中打量著商夕绝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只觉头疼,推说自己犯困,自去假寐,心下盘算著或许真该与商夕绝尽早起程,离开这是非之地。 沈沧海心事重重,辗转许久才入睡。一觉醒来,帐内已生起了火堆,燃起蜡烛,原来已是黄昏。 商夕绝与雍夜王均不在。 沈沧海一瞥之下,见水囊弓箭都在原处,显然商夕绝并不是出去打水猎食,他略觉心慌,将自己挪进轮椅中,出了帐篷。 日头已完全沉没在雪山後,将群山都镀上了层金红色泽。天心月牙初上,远处篝火熊熊,人头拥挤,尽在高歌畅饮,歌舞喧天,比昨晚更为热闹。 他在暮色里寻找著商夕绝的身影,梭巡一圈终无果,目光最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附近那座描金绘彩、最为恢宏的巨大营帐上。 四周诸多侍卫披坚执锐,来回巡逻,伏羿应当就在里面。 他与伏羿,此刻相隔不过百步,然而沈沧海很清楚,自己和那人纵使相见,也已成陌路人。他轻叹著移开了目光,正打算返回,陡见那红衣男子驾了马车,从他面前驶过。 马车一路直奔,竟然迳自冲向伏羿的王帐。 「什麽人?快停下!」营帐四周的侍卫无不勃然色变,刀剑出鞘,一拥而上来拦截马车。 红衣男子朗声大笑,丝毫未将众人放在眼内,反而甩手一鞭,马车更快地往王帐驶去。 侍卫们大声叱喝,挥舞兵刃砍向马蹄车轮。 未近,车厢的布帘猛地扬起,两股凌厉惊人的无形劲风卷啸冲出,撞向众人。侍卫们甚至连惊叫也来不及发出,便如同残败的枯叶般飞了出去。 这红衣男子一行,竟是来伏击伏羿的!沈沧海骇然之际,马车已旁若无人地冲入营帐里。 「大胆!」帐内响起矢牙的怒吼,半途便戛然中断,紧跟著人也被抛出了帐篷,跌落在草地上。 沈沧海心跳狂乱,却没听到想像中的惨叫,营帐内刹那间反而变得悄寂无声。未几,一个低沉而磁性十足的男子声音颤抖著道:「是你……」 伏羿的嗓音里,饱含著沈沧海前所未闻的震惊、狂喜、痛苦、混乱……令他忍不住将轮椅往前推动了两步,於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伏羿几近失控的一声低喊―― 「无双!」 沈沧海顿时也僵住了,思绪尽成白茫茫一片。 「是我……」那个华丽清冽的声音悠悠飘出营帐,似把无形的钩子,扎住了沈沧海的心,让他胸口闷堵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原来马车里那个始终不於人前露面的男子,就是伏羿为之疯狂的无双公子。 可是,伏羿受了箭伤後,不是已经把往事都遗忘了麽? 其他随行将士亦被惊动,纷纷赶向王帐救驾,却听见伏羿沉凝严厉的一声呵斥:「本王没事,你们全都退下!」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违抗大王命令,只得唯唯退後,将矢牙与一众侍卫扶起。矢牙等人虽然摔得鼻青脸肿,好在出手之人未下杀手,并无性命之忧。 此时帘帐掀起,那红衣男子抱了男童大步走出。 众人未得大王号令,也不敢阻拦他,让开条道路。 矢牙却认出了男子的身形,睚眦欲裂,咬牙切齿地道:「贺兰皇,你来做什麽?」 红衣男子只在面纱後低笑一声,并不搭理他,走经沈沧海身边时停下了脚步,低头看了看沈沧海略显苍白的面容,道:「我倒是忘记提醒你了,你没有内力护身,又没听惯我那朋友说话,只怕会被他的声音伤到,还是离远些为好。」 沈沧海强自一笑,也明白过来眼前这男人便是伏羿恨之入骨的情敌。两国正值恶战,这贺兰皇竟不带一兵一卒,孤身潜入西域,可谓胆大妄为。至於那无双公子…… 「原来无双公子还在人世,可惜伏王以为他死在你箭下,立志为他报仇。如果无双公子早些出现,兴许两国也不会开战。」他涩然笑了。 「你居然也知道此事?」男子有些错愕,继而尴尬地乾咳一声,道:「无双和我赶来这里,也正是为了劝说射月国退兵。」 不过无双究竟能否说服伏羿那厮退兵,他并没抱多大希望,暗忖伏羿见了他两人後,保不定会妒火中烧,更不肯善罢甘休。 他与沈沧海各怀心事,默然等了片刻,王帐内终於传出无双公子的呼唤:「红尘……」 「就来!」红衣男子微笑著返回,随後驾了马车出来,缓慢驶向他们搭在湖畔的帐篷。 沈沧海却只怔怔看著跟在马车後踏出王帐的那个高大身影。 清亮月色里,伏羿双眸正凝视著马车远去,一如往昔冰蓝深邃,却又多了点沈沧海从没见过的复杂情绪。有欢喜,也有哀伤,更有卸下了所有的淡淡惆怅与释然…… 直至马车拐了个弯,从视线中消失,伏羿终是收回目光,静静望向一旁轮椅里的人。 「……你……你其实什麽都记得。」之前听伏羿喊出那声无双时,沈沧海便幡然醒悟到伏羿并未失忆。 「对。」既被识破,伏羿也不再隐瞒,沉声道:「我中箭苏醒後,只是因为伤势过重,神智暂时有些糊涂。矢牙他们却以为我记不起旧事,私下都替我高兴。」 想到当时情形,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忍不住浮起个略带自嘲的苦笑:「我乾脆也就顺水推舟,就当自己把过往尽数忘了,省得他们再整天为我担忧犯愁。」 「伏王装的,还真像那麽回事。」沈沧海忆起了那日在山坡上与伏羿对面相遇,伏羿居然表现得似个陌生人,眼里根本没他的存在。他心胸再豁达,亦不免伤怀。 伏羿自然明白沈沧海言下所指,蓝眸转深,沉默一阵後才道:「那样对你而言,也许才是最好。沈沧海,我白天也听雍夜王说了你和商夕绝的事情,就算为了他的病情著想,你我也不宜再见面。」 沈沧海虽不敢苟同伏羿的做法,但内心深处,确实也知道伏羿说得没错。他最终长长吐了口郁气,坦然微笑道:「不管怎麽样,沧海还是要谢过伏王当日在永昌宫中的救命之恩。傲雪凝香整理」 他话音未落,身後已有人重重哼了一声,说不出的恼怒。 「夕绝?」沈沧海回头,果然看见商夕绝气势汹汹地走近,那双露在薄毛毡外的眼睛里满含怒火,他不觉暗自叫苦,这下被商夕绝撞个正著,男人肯定要大发雷霆了。 「我醒来见你不在,才出来找你的。」他忙著解释,然而根本就是徒劳。 商夕绝丝毫不睬他,对伏羿冷冷地投以一瞥後,推著轮椅返身就走。 这商夕绝的脾气,似乎比雍夜王描述的更大。伏羿看在眼里,唯有摇头。 商夕绝脚下走得飞快,将沈沧海推回帐篷中,一把扯住沈沧海的头发逼他仰起脸,厉声冷笑:「沈沧海,你白天刚答应过我不再出去,我还信了你,结果我才离开片刻,你便偷偷溜出去会伏羿。你这张嘴里,究竟有多少真话?」 沈沧海头皮被他揪得生疼,忍痛道:「你误会了,我真的只是出去找你,碰巧遇到伏王而已,我――唔……」 男人忽然扯下遮脸的毛毡,低头狠狠吻住沈沧海双唇,将他的声音都堵回了喉咙里。 「嗯唔!」沈沧海眼前就是商夕绝放大的面容,感觉到男人的亲吻力道越来越重,碾得他嘴唇发痛,更执意挑开他牙关试图侵入时,他竟无法克制地害怕起来,双手紧抓住商夕绝肩头的衣服,想阻止男人的掠夺。 两人在雍夜族时,固然免不了温存,但商夕绝对他敬若天人,压根不敢越雷池半步,情之所至,最多也不过是抱住他,落下个柔比春风的轻吻,而且仅是浅尝辄止,从不曾似此刻这般放肆强硬。 「不……」他想安抚正在气头上的男人,开口,对方却乘隙而入,用雄性的气息和热度填满了他口腔里每个角落。 透明如银线的津液,便自纠缠的唇瓣间缓慢滑落。就在沈沧海错觉自己即将窒息时,商夕绝终於直起身,放开了他。 沈沧海的脸已晕红一片,目光迷离,大口吸著气,心仍在狂跳,垂下的双手用力地握著轮椅扶手,彷佛不如此,他整个人都会瘫软在椅中。 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体内也有著那麽深沉的欲望。而一个深吻,就足以将他的意志悉数摧毁…… 商夕绝眯眼,盯著沈沧海被他吻至殷红微肿、娇w如雨後花瓣的嘴唇,心头的怒气倒在不知不觉间淡了,却有股近乎乾渴的感觉从喉头升起。 他很清楚那冲动代表著什麽,不过眼下,他暂时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深深呼吸,恢复了冷静,他伸手捏住沈沧海兀自发烫的下颔,寒声警告道:「我不管你和伏羿之间到底有没有什麽,总之,你若是再跟他纠缠不清,我就把你双手废了,让你连轮椅也推不了,看你还怎麽出去找他!」 听得出商夕绝绝对不是在虚言恫吓,沈沧海还陷在迷乱中的神智终是一清,浑身轻颤,脸上的红晕也缓慢消退,透出几分苍白。 他轻咬著嘴唇,正想为自己辩解,商夕绝已背转身,隔著帐篷遥对伏羿王帐的方向,微微冷笑:「沈沧海,我刚才的话,你最好记住了。否则,你和伏羿两个,我都不会放过。哼!反正我也正看伏羿越来越不顺眼。」 「夕绝,你别发这麽大的火。」沈沧海苦笑著想让商夕绝冷静下来,可目光无意捕捉到商夕绝手上一个细微的动作,他的声音遽然哽在了喉间。 男人露在衣袖外的食指和中指正轻轻勾起,像是在挖著什麽东西。 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便如闪电,霍地劈进沈沧海脑海中―― 「……伏羿那双眼睛,跟他已逝的生母,也是本王的一位远房姑母长得最为相似。本王小时候就最喜欢姑母的双眼,可惜她嫁入射月国,生下伏羿後没多久便病死了。本王一直引以为憾,好在伏羿也生了双同样漂亮的蓝眼……」 永昌王边笑,边用脚碎了之前还被他视为藏品的那对人眼珠子。他的手指,也无意识地轻微弯曲,似乎在想像著如何小心地挖出伏羿的双眼。 那动作,跟现在商夕绝所做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沈沧海犹如被人当头淋了桶冰冷的雪水,从头凉到脚,呼吸亦在这瞬间停顿了。 眼前这个男人身躯内的,是永昌王! 第四章 乌术纳暗笑这中原文人真是迂腐,看个伤还要这般扭扭捏捏推三阻四,他喷著酒气取笑道:「我又不会弄疼你,沈先生你怕什麽?」 他也不管沈沧海的羞恼与推拒,径自摸上伤口。陡然间後颈衣领被人一把抓住── 「滚!」一声叱喝,冷似冰刃,划过他耳际。 乌术纳整个粗壮的身躯被抛了出去,「噗通」落入水中,连呛了好几口水,大咳起来。 商夕绝站在沈沧海面前,他背对著月光,脸上落了一片浓重阴影,然而眼里蕴含的怒气,沈沧海便想视而不见也做不到,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打起鼓来。 不知道商夕绝是什麽时候来的。男人之前就气他招惹了乌术纳,要是再误以为他和乌术纳有所暧昧,他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沈沧海苦笑著,正试图解释,身体一轻,已被商夕绝腾空抱起。 男人另一只手拎著轮椅,充耳不闻乌术纳在他背後大声叫骂,只管大步往回走回帐篷,将沈沧海重重扔到了毛毡上。 沈沧海眼前一阵晕眩,片刻才缓过劲来,看见商夕绝颀长身影朝他俯低,竟生出丝怯意,下意识地往後退缩,下一瞬低声痛呼── 商夕绝扣住了他适才被乌术纳握过的脚踝,将他拖近。力量之大,令沈沧海错觉男人想将他的腿骨捏碎。但商夕绝并没有继续用力,而是冷厉地瞥了眼沈沧海发白的面庞,蹲下身,替沈沧海挑出陷在腿肉里的微小碎瓷片。 他的动作,绝谈不上温柔,甚至堪称粗鲁,脸上还带著明显的不耐烦。挑完碎瓷後,便径直转身,从水囊中倒水清洗起双手,仿佛手上沾染了不洁之物。 沈沧海看著自己脚腕上被捏出来的青紫指头印,心头五味纷杂,呆了半晌,嗫嚅道:「夕绝,那人非要替我看伤口,我又躲不开──」 他正斟酌著该如何措辞才能向商夕绝解释清楚,不至於越描越黑。商夕绝却出乎他意料地回过头来,淡淡道:「我知道。你出了帐篷,我就跟著你了。」他脸色倏忽阴郁下来,冷笑:「你明知道不该再去惹他,为什麽还要冲他有说有笑的?」 原来夕绝一直尾随著他,倒省得他再去解释,但听到商 恋耽美 分卷阅读86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绝满怀妒意的指责,沈沧海忍不住在心底深深叹气,夕绝这次旧疾复发後,非但脾气变得乖戾阴沈,心眼也变小了,若非确实看见商夕绝左胸那道伤及心脏的刀疤,他几乎要怀疑眼前站著的是永昌王。 不过这想法也只是在他脑海里转了一下,自然不会说出来刺激商夕绝。他柔声解释道:「夕绝,他好端端地与我说话,我总不能对他恶语相向罢?」 商夕绝的表情反而越发地阴森,更透出几分不易觉察的气恼。「原来只要有人和你好说好话,你对谁都可以笑脸相迎,是不是?」 跟个钻了牛角尖的人争执,只怕说什麽都是枉然。沈沧海苦笑著闭起了嘴。 商夕绝朝他瞪视许久,终於移开目光,嗤笑一声:「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的麽?那好,我今後不想再看到你亲近其他人,你若做不到,就不必再来纠缠我。呵,我商夕绝也不稀罕你来喜欢。」 沈沧海一阵气苦,想要为自己争辩几句,商夕绝已提起条毡子,睡到帐篷另一头,不多时已传出悠长平稳的鼻息。 沈沧海脑中乱得便似有杂草疯长,哪里睡得著,怔怔盯著商夕绝的背影,逐渐地,视线模糊起来,他难耐地转开脸,在幽暗的火光里睁大双眼,不让眼中的水气凝结滚落。 那个人,曾经为了救他,不惜举刀自戕,也令他决意要与之厮守终生,可如今商夕绝所表露出来的一切,都让沈沧海惶惑不已,隐隐然觉得原先那个总是对他小心翼翼极尽温柔的商夕绝,已离他越来越遥远模糊。 倘若那个商夕绝再也回不来了……沈沧海猛打个寒颤,不敢再往下想。 翌日大清早,骏马嘶鸣,众人忙著拔营启程,极是喧闹。 雍夜王起得早,跑来沈沧海的帐篷内一看,就见沈沧海坐在毡毯上,眼圈略带青黑,双目还隐约有些红肿,显是流过眼泪。他面色微沈,心想多半又是受了商夕绝的气,也懒得再去质问商夕绝,拉过轮椅,就要带沈沧海出去漱口洗脸,还要解决某些必须的生理问题。 沈沧海看了看商夕绝嘴角那抹淡淡冷笑,不想再惹他不快,便低声回绝了雍夜王:「不用了,夕绝会帮我。「 雍夜王懂他心思,不由暗叹,点头道:「他若不愿,你再叫我罢。早知道,我该带上离风,也好有人照顾你起居。」 离风要是跟来了,看到商夕绝现在对他阴阳怪气的样子,还不早扑上去拼命了?沈沧海苦笑不语,目送雍夜王离去。他也没奢望商夕绝会伺候他漱洗,便取了青盐手巾自行推著轮椅往外走。 乌术纳那些随从已收拾起器具,正忙著装车上路。沈沧海仍来到昨晚那条溪流边,洗漱妥当後游目四顾,想找处隐蔽地方解手,却见商夕绝脸上裹著那条薄毛毡,皱眉朝他走来。 「为什麽不叫我推你出来?」商夕绝的声音隔著毛毡,有点沈闷,也不待沈沧海答话,推他去到马车车厢背後,扶著他解手。 沈沧海也不是第一次在他的注视下处理生理需要,但面对这个迥异与往日的商夕绝,他只觉尴尬万分,低垂著头,不敢与商夕绝目光接触。好不容易解决完,他脸孔已涨得绯红。 商夕绝褐色的眼眸也变得比平素更深,缓缓地从沈沧海两条纤长白皙的腿上移到他因羞赧而透出粉色的耳朵。 如果沈沧海这时抬头,就会发现男人的眼神十分危险复杂,带著几分探究、几分讥诮、几分戏弄,更闪动著猛兽捕获猎物时特有的嗜血光芒。可惜他只顾著低头整理衣物,所以完全不知道身边的人正以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凝注著他。 红日洒遍千里碧野,亦照耀著行进在长草间的大队人马。 这两天来,雍夜王一行又陆续碰上几拨前往冰海赴会的贵族,队伍越发地浩荡热闹起来。 那乌术纳王子倒确是个爽快人,那晚虽然被商夕绝丢进溪里喝了半肚皮的凉水,酒醒後自知理亏,反而特意来向沈沧海赔了个不是。不过他在商夕绝手里吃了苦头,对这冷漠古怪的男子终是有所忌惮,此後行程,都约束手下骑士离雍夜王三人远远的。 这日午後,沈沧海坐在车内,渐闻外面人声鼎沸,还夹杂著欢腾的鼓乐歌舞声,掀开布帘,一大片明w惊人的澄净蓝色立时呈现眼前。 那水色倒映著湛蓝天穹,蓝得似块毫无瑕疵的巨大宝玉静静横卧於天地怀抱之中。远处几个山头上犹积著银白冰雪,在w阳下折射出濯濯炫目的雪光。湖边碧草地上,错落散布著大大小小数百个毡房,色彩斑斓。不时有矫健骑士鞭打著骏马在草地间来回奔逐赛跑,扬起尘土。 雍夜王勒慢了马匹,风尘仆仆的脸上终於露出丝淡漠笑意,回头对沈沧海道:「明天便是盛会大典之日,我们还算赶上了。」 沈沧海在西域也待了不少时日,却还是初次见到这等盛况。凝眸细看,不少宽敞华丽的毡房前均竖著根旗杆,各色彩旗迎风猎猎飘舞,旗帜图案尽不相同,应当是各邦族的徽识。 射月国的旗帜,并不在内。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竟有些许如释重负的感觉。私心深处,其实并不愿再与伏羿相见徒增忧烦怅惘,只是为了商夕绝才来到这里。不过以商夕绝如今的脾性,沈沧海自觉将自己藏在马车里不见任何人,才是上策。 这时与他们同路的几队人马已各自寻地方扎营,忙得不亦乐乎。雍夜王喜静,便赶著马车直至湖边无人处才下车,与商夕绝各自安营。 後面车轮滚动,那红衣男子也跟了过来,笑道:「那边人多吵闹,还是这里安静。」从车厢里取出帐篷毡子,一跃下车,就在与雍夜王的帐篷相隔不远处开始张罗布置。 雍夜王一直猜不透红衣男子一行来冰海的意图,但见他刻意远离人群,显然不欲显露行藏,他心头不禁一动。射月国与中原交战正酣,这几个中原人不远千里赶来西域贵族云集的狩猎大会,莫非想伺机捣乱,甚或刺杀要人。转念却又否定了自己的揣测。 若对方真是刺客,不会还带著个孩子,不过也可能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他心有所思,目光亦朝那边投了过去,恰见车前的帘子被揭起,他微眯起紫青双眸,正想看看车中那个始终没露过面的男子究竟是何人。 钻出车厢的,却是个三四岁光景的男童,灵活地跳下马车。满头浓密长发垂到了腰间,黑如乌檀木,双眸清透明澈,小小年纪,已出落得俊俏非凡。他瞧著那边欢闹奔腾的马群,小脸上难抑兴奋,拖住红衣男子的衣袖求道:「叔叔,我也想去骑马。」 红衣男子噗嗤一笑,揉了揉男童的头顶,赞道:「有志气。等叔叔忙完,就给你买匹小马驹教你骑马。」 男童一声欢呼,雀跃不已。 雍夜王见这孩子可爱,也不觉微微一笑,倒把心头疑惑冲淡了。暗忖这几人也许是听闻有这盛会,纯粹来看热闹的。又听红衣男子隔著车帘对孩子的父亲笑道:「莫忘可比你强得多了,想当年你十三四的时候,还不会骑术呢!都要我抱著你骑马,哈哈……」 「呵,可算被你想起桩旧事来取笑我了……」那华丽如天籁的声音轻笑。 雍夜王再聆听了几句,那两人尽在谈笑年少时的趣事,他便不再理会。 第五章 三个帐篷不久便陆续竖起湖畔。 红衣男子忙碌完毕,果然抱了男童去向众人买马,众人来此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狩猎大会,均想在马背上大展身手,带来的都是脚力稳健的高头大马,哪有小马驹可卖。红衣男子兜转两圈,最终购下匹体形稍小的白马,回到湖边教男童骑起马来。 那男童极是聪慧大胆,不多时已能自己执缰,骑得有板有眼。 沈沧海坐在帐篷前,见状情不自禁回忆起多年前,三个弟弟常在他面前打闹玩耍学骑射剑术,而如今二弟三弟尸骨已寒,四弟日暖亦久无音讯。 强烈的思乡之情陡然间袭上心胸,他嘴角微笑渐转苦涩,原本还打算等冰海盛会过後,带商夕绝同返江南故宅。眼下看来,这江南之行,只怕是遥遥无期了…… 他朝站在身旁的商夕绝悄然一瞥,商夕绝正眺望远处。他顺男人的视线看去,那边一座牛皮金帐占地颇广,帐外侍卫梭巡,戒备森严,绣著兽首图案的青碧色旗帜亦高过周围旗杆,临风招展。 原来永昌国也有人到了,不知来的是不是那个鹤王爷?沈沧海思绪起伏,但见商夕绝看得出神,显然是被故国之人勾起了乡愁,沈沧海胸口也自发酸,更生出深深自责。 这男人为了他,连命也能豁出去,又不惜放弃所有,来到举目无亲的雍夜族,只为追随陪伴他。对故国的思念,决计不会比他浅,却从未在他面前表露分毫。这份情义,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得到?现在只是旧疾发作,言行间对他有所冷落苛刻,他却已开始动摇,未免也太对不起商夕绝。 愧欠油然而生,他轻拉了下商夕绝的衣袖,对上商夕绝垂落的目光,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商夕绝脸上一直裹著薄毡,表情无从窥探,但听到沈沧海没头没脑的一句道歉,他眼神错愕,紧盯住沈沧海,不吭声。 沈沧海被他瞧得有些发窘,却没有避开他锐利视线,反而握紧了商夕绝的手腕,温和微笑道:「夕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你的。」 男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像看什麽怪物似地对沈沧海打量了半天,最终甩开了他的手,不冷不热地道:「随你。不过日後,你可别後悔。」 夜间草地上生起许多堆篝火,诸人围坐著高声谈笑,放怀豪饮。雍夜王是出了名的不喜应酬,倒也没人来邀他们三人过去。那红衣男子之前与乌术纳那班下手混得极熟,今晚却一反常态地没去讨酒喝,早早就进了帐篷。 沈沧海和衣而卧,倾听著帐外夜风低啸,浪涛拍岸,眼皮渐重。 商夕绝坐在毡毯边,就著火塘里枝条燃烧发出的暗红火光,再度仔细端详起沈沧海恬静的睡容,目光若有所思。一只手也不知不觉地伸了出去,在沈沧海脸上轻缓抚摸游移。 「嗯……」睡意朦胧间,沈沧海只觉脸上暖暖痒痒的,顿时清醒,睁开了眼睛。 骤见那双清澈明净如大海的眼眸朝自己望来,商夕绝心头也不知为何,竟掠过丝莫名的懊恼,猛地收手起身,走去另一边睡觉。 沈沧海摸著自己的脸颊,上面仿佛还残留著男人手上的余温,他怔忡过後,忍不住想笑。这夕绝,分明趁他睡著了偷偷来亲近他,被他发现後,却非要摆出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酷姿态。 他还真没料到,商夕绝性格中还有如此别扭的一面。 翌日黎明,沈沧海便被外面沸腾的欢笑声吵醒。梳洗後出了帐篷,阳光已照亮了高原草色。晴空万里,雪团般的云彩一朵朵飘浮蓝天上,又悉数倒映进碧蓝湖泊,似沈浮水中的无数雪莲。 草地正中央已搭起座高台,上面席地坐了数人。雍夜王赫然也在列,他边上那男子衣饰绮丽,脸上带著沈沧海最熟悉不过的黄金面具。 沈沧海遥遥一看那人身形,果然是永昌国的鹤王爷,他下意识回头朝自己的帐篷看了看,商夕绝并未跟出来看热闹。他想起在永昌宫中时,那商吟鹤对他敌意颇浓,便停在了拥挤的人群外围,没再往里走,免得被商吟鹤认出,多生枝节。 这时高台上数人陆续起身说话。沈沧海隔著远听不真切,一问身旁兴高采烈的看客,方知这盛会由西域各国轮流坐庄主持,今次正轮到永昌国做东。高台上其余人则是从各族中推举出来的赛事仲裁。 一阵歌舞後,诸般赛事便连番上场。叼羊、赛马、射箭,各邦好手尽出,博得围观人群阵阵喝彩。沈沧海坐在轮椅中,又被前面诸多高大汉子挡住了视线,什麽也看不到。听了片刻,终觉无聊,推动轮椅正想离开,身後响起个豪爽的男子朗笑声:「原来你也在这里。」 红衣男子仍头戴斗笠,大步走来。那男童骑在他颈後,看著场中热闹场景,眉开眼笑。 「我正准备回去了。」沈沧海侧过轮椅,让男子通行。 红衣男子环顾四周,了然地点点头。「你这样的确是看不到什麽,要不要我推你进去?对了,你那个朋友呢?他伤势应该早就好了,怎麽不来推你?」 沈沧海尴尬地笑了笑:「他不爱热闹。」 男子哦了声,略一沈吟,笑道:「我看他是有心病,所以不愿与外人多见面罢。」 沈沧海不意这看似大大咧咧的男子竟有这份敏锐心思,突然又想起男子那天说过的话,心动之余,望著男子认真地道:「阁下那日说贵友能医好我朋友的脸,可是真的?」 红衣男子尚未开口,男童却脆生生道:「爹爹说能治,就一定能治好,爹爹最厉害了!」黑水晶似的眼珠转了转,又加上一句:「叔叔也是最厉害的!」 「小家夥,算你会说话!」男子失笑,随後对沈沧海道:「我那朋友若无把握,也不会胡乱应承。只不过你的朋友那块胎记太大,剥除後还得从他身上取一大片皮肤补上,也有不小风险,就看他自己愿不愿意了。」 听说要剥皮,沈沧海不由惴惴不安。他在诸多医术杂典也见过不少离奇的疗法,但剥皮移换这说法,尚属初闻,直觉匪夷所思。更何况那是商夕绝脸上的皮肤,涉及五官,医治中稍有差池,便可能危及性命,他可不敢轻易替商夕绝拿主意。 「这,恐怕确实得问过他本人才行,不过沧海还是先谢过贵友了。」他在椅中客气地欠了欠身,别过那红衣男子,慢慢往回走。 商夕绝盘坐在帐篷中,听见轮声入内,他抬眼,冷冷道:「怎麽?没见到伏羿,很失望麽?」 沈沧海从容微笑:「你太多心了,我只是随便走走透下气。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再出去。」他瞧了眼商夕绝的神色,续道:「你不想再待在这里的话,那我们不如去和雍夜王说一声,先回雍夜族也行。」 商夕绝本想借机讥嘲他几句,谁知沈沧海今日居然一反常态,对他的挖苦毫不在意,反让他觉得自己一拳头打进了团棉花里,软绵绵的无处著力。他哼了声,不置可否。 沈沧海这趟出来,怕路途遥远,途中无聊气闷,特意带了些笔墨纸砚消遣用。此刻闲来无事,想起上次答应过族里的蔡铁匠帮他改进冶铁用的风箱,便拿了纸张铺在自己膝头,信手画了起来。 他一路修修改改,竟不知时光流逝,待到腹中饥饿,才发觉已过了午时。这时外面众人呐喊欢叫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赛事似乎也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 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哗中,蓦地多了异动。沈沧海在帐内亦觉地面微震,隐然若有千骑纷沓而至。原先激烈的赛事也一下子偃旗息鼓安静下来。 他正自惊疑不定,那边一直闭目养神的商夕绝霍然睁眸,带著丝缕讥讽意味,冷笑道:「好大的排场,应该是伏羿到了。 沈沧海微微一震,耳边已然听到人群随风飘来的议论声。「射月王来了,我还以为射月国正忙著与贺兰皇朝交战,没空来参加呢!」 「再忙,也不可能错过这西域盛会啊!」另几人反驳道。 果真是伏羿!沈沧海一时间心头乱糟糟的,怔了片刻,终是抛下满腹杂念,放了纸笔,径自去包裹中寻找干粮充饥。 「夕绝,你也饿了吧?」他将一大块风干牛肉递给商夕绝。 男人却没接,只斜睨著他,慢吞吞地道:「你不想出去见伏羿麽?」 归根到底,夕绝还是在喝陈年旧醋啊……沈沧海无奈地在心底摇了摇头,微笑著把干粮塞进商夕绝手里。「我说过会陪你一辈子的,你就别再多想了。况且伏王所喜欢的,从来都不是我,我和他之间,真的不曾有过什麽。」 商夕绝目中仍闪动著几分怀疑,却也没再出言嘲讽,默默接过了干粮。 两人正吃著食物,帐外脚步声经过,那男童小声抱怨道:「叔叔,我还想看他们摔跤呢!」 红衣男子笑著哄道:「他们现在都不比了,叔叔待会讲故事给你听,明天再带你去看。」 男童乖巧地应了一声。 沈沧海才又吃了几口东西,脚步声由远及近再度响起,这回进来的,竟是本该在高台上坐著的雍夜王。 他雪白的面孔似是笼了层冰霜,十分冷峻,坐定後对沈沧海道:「伏羿来了,正在游说与会的诸国贵族结盟,联手出兵,一同攻下贺兰皇朝,日後瓜分中原疆土。」 沈沧海一凛,自从得知伏羿忘却了过往,他便预感到射月国在一个无所顾忌的国君带领之下,与中原的战火更将无休止地烧将下去。而今他的猜测果然不幸成真。 「那些邦国肯结盟麽?」他虽在问,其实心中已大致有了底。西域诸国向来以射月、永昌几大强国马首是瞻,伏羿若登高振臂一呼,必定从者如云。 雍夜王点头,淡淡道:「射月国已接连攻破贺兰皇朝数大关隘,士气正旺。各国见能分一杯羹,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如今都在那里忙著歃血结盟,推举盟军首领。我雍夜族人丁单薄,可不想趟这浑水。」 「那永昌呢?」商夕绝突然插话。 雍夜王有些诧异地瞧他一眼,道:「我看商吟鹤他还拿不定主意,说是要斟酌一番再作定夺。依我说,伏羿之前都险些死在永昌宫中,两国已结下深仇大恨。射月国眼下正忙於对付贺兰皇朝,暂时还不会对永昌国用兵,等中原战事结束,那就难说了。永昌该想好如何应付射月国寻仇才是正经事。两国倘若真的彻底撕破了脸大战,整个西域恐怕都要永无宁日了。」 商夕绝抿紧唇,神情极是沈重。沈沧海心知他在为永昌国运前程担忧,轻握住商夕绝的手,想要说几句安慰话,但一想商夕绝本来就对他和伏羿的过往耿耿於怀,他一言不慎,更会惹商夕绝不快,还是少说为妙。 三人霎时都陷入缄默。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伴著车轮滚动接近湖边,打破了沈寂。 射月国的将士竟也选中在这片开阔少人的地盘安营扎寨,众人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不多时就已搭起大大小小数十座营帐。 这下,可算不算是冤家路窄啊?……沈沧海暗中打量著商夕绝越来越阴沈的脸色,只觉头疼,推说自己犯困,自去假寐,心下盘算著或许真该与商夕绝尽早启程,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心事重重,辗转许久才入睡,一觉醒来,帐内已生了火堆,燃起蜡烛,原来已是黄昏。 商夕绝与雍夜王均不在。 沈沧海一瞥之下,见水囊弓箭都在,显然商夕绝并不是出去打水猎食,他略觉心慌,将自己挪进轮椅中,出了帐篷。 日头已完全沈没在雪山後,将群山都镀上了层金红色泽。天心月牙初上,远处篝火熊熊,人头拥挤,尽在高歌畅饮,歌舞喧天,比昨晚更为热闹。 他在暮色里寻找著商夕绝的身影,逡巡一圈终无果,目光最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附近那座描金绘彩最为恢宏的巨大营帐上。 看诸多侍卫披坚执锐,来回巡逻,伏羿应当就在里面。 他与伏羿,此刻相隔不过百步,然而沈沧海很清楚,自己和那人,纵使相见,也已成陌路人。他轻叹著移开了目光,正打算返回,陡见那红衣男子驾了马车,从他面前驶过。 马车一路直奔,竟然径自冲向伏羿的王帐。 「什麽人?快停下!」帐篷四周的侍卫无不勃然色变,刀剑出鞘,一拥而上来拦截马车。 红衣男子朗声大笑,丝毫未将众人放在眼内,反而甩手一鞭,马车更快地往王帐驶去。 侍卫们大声叱喝,挥舞兵刃砍向马蹄车轮,未近,车厢的布帘猛地扬起,两股凌厉惊人的无形劲风卷啸冲出,撞向众人。侍卫们甚至连惊叫也来不及发出,便如同残败的枯叶般飞了出去。 这红衣男子一行,竟是来伏击伏羿的!沈沧海骇然之际,马车已旁若无人地冲入帐篷里。 「大胆!」帐内响起矢牙的怒吼,半途便嘎然中断,紧跟著人也被抛出了帐篷,跌落在草地上。 沈沧海心脏乱跳,却没听到想象中的惨叫,帐篷内刹那间反而变得悄寂无声。未几,一个低沈而磁性十足的男子声音颤抖著道:「是你……」 伏羿的嗓音里,饱含著沈沧海从所未闻的震惊、狂喜、痛苦、混乱……令他忍不住将轮椅往前推动了两步,於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伏羿几近失控的一声低喊。「无双──」 沈沧海顿时也僵住了,思绪尽成白茫茫一片。 「是我……」那个华丽清洌的声音悠悠飘出帐篷,似把无形的钩子,扎住了沈沧海的心,让他胸口闷堵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原来马车里那个始终不於人前露面的男子,就是伏羿为之疯狂的无双公子。 可是,伏羿受了箭伤後,不是已经把往事都遗忘了麽?…… 第六章 其他随行将士亦被惊动,纷纷赶向王帐救驾,却听见伏羿沈凝严厉的一声呵斥:「本王没事,你们全都退下!」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违抗大王命令,只得唯唯退後,将矢牙与一众侍卫扶起。矢牙等人虽然摔得鼻青眼肿,好在出手之人未下杀手,并无性命之忧。 此时帘帐掀起,那红衣男子抱了男童大步走出。众人未得大王号令,也不敢阻拦他,让开条道路。矢牙却认出了男子身形,睚眦欲裂,咬牙切齿地道:「贺兰皇,你来做什麽?」 红衣男子只在面纱後低笑一声,并不搭理他,走经沈沧海身边时停下了脚步,低头看了看沈沧海略显苍白的面容,道:「我倒是忘记提醒你了,你没有内力护身,又没听惯我那朋友说话,只怕会被他的声音伤到,还是离远些为好。」 沈沧海强自一笑,也明白过来眼前这男人便是伏羿恨之入骨的情敌。两国正值恶战,这贺兰皇竟不带一兵一卒,孤身潜入西域,可谓胆大妄为。至於那无双公子…… 「原来无双公子还在人世,可惜伏王以为他死在你箭下,立志为他报仇。如果无双公子早些出现,兴许两国也不会开战。」他涩然笑。 「你居然也知道此事?」男子有些错愕,继而尴尬地干咳一声,道:「无双和我赶来这里,也正是为了劝说射月国退兵。」不过无双究竟能否说服伏羿那厮退兵,他并没抱多大希望,暗忖伏羿见了他两人後,保不定会妒火中烧,更不肯善罢甘休。 他与沈沧海各怀心事,默然等了片刻,王帐内终於传出无双公子的呼唤:「红尘……」 「就来!」红衣男子微笑著返回,随後驾了马车出来,缓慢驶向他们搭在湖畔的帐篷。 沈沧海却只怔怔看著跟在马车後踏出王帐的那高大身影。清亮月色里,伏羿双眸正凝视著马车远去,一如往昔冰蓝深邃,却又多了点沈沧海从没见过的复杂情绪。有欢喜,也有哀伤,更有卸下了所有的淡淡惆怅与释然…… 直至马车拐了个弯,从视线中消失,伏羿终是收回目光,静静望向一旁的轮椅。 「……你……你其实什麽都记得。」之前听伏羿喊出那声无双时,沈沧海便幡然醒悟到伏羿并未失忆。 「对。」既被识破,伏羿也不再隐瞒,沈声道:「我中箭苏醒後,只是因为伤势过重,神智暂时有些糊涂。矢牙他们却以为我记不起旧事,私下都替我高兴。」想到当时情形,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忍不住浮起个略带自嘲的苦笑:「我干脆也就顺水推舟,就当自己把过往尽数忘了罢,省得他们再整天为我担忧犯愁。」 「伏王装的,还真像那麽回事……」沈沧海忆起了那日在山坡上与伏羿对面相遇,伏羿居然表现得似个陌生人,眼里根本没他的存在。他心胸再豁达,亦不免伤怀。 伏羿自然明白沈沧海言下所指,蓝眸转深,沈默一阵後才道:「那样对你而言,也许才是最好。沈沧海,我白天也听雍夜王说了你和商夕绝的事情,就算为了他病情著想,你我也不宜再见面。」 沈沧海虽不敢苟同伏羿的做法,但内心深处,确实也知道伏羿说得没错。他最终长长吐了口郁气,坦然微笑道:「不管怎麽样,沧海还是要谢过伏王当日在永昌宫中救命之恩。」 他话音未落,身後已有人重重哼了一声,说不出的恼怒。 「夕绝?」沈沧海回头,果然看见商夕绝气势汹汹地走近,那双露在薄毛毡外的眼睛里满含怒火,他不觉暗自叫苦──这下被商夕绝撞个正著,男人肯定要大发雷霆了。 「我醒来见你不在,才出来找你的。」他忙著解释,然而根本就是徒劳。商夕绝丝毫不睬他,对伏羿冷冷地投以一瞥後,推著轮椅返身就走。 这商夕绝的脾气,似乎比雍夜王描述的更大。伏羿看在眼里,唯有摇头。 商夕绝脚下走得飞快,将沈沧海推回帐中後,一把扯住沈沧海的头发逼他仰起脸,厉声冷笑:「沈沧海,你白天刚答应过我不再出去,我还信了你,结果我才离开片刻,你便偷偷溜出去会伏羿。你这张嘴里,究竟有多少真话?」 沈沧海头皮被他揪得生疼,忍痛道:「你误会了,我真的只是出去找你,碰巧遇到伏王而已,我──唔……」 男人忽然扯下遮脸的毛毡,低头狠狠吻住他双唇,将他的声音都堵回了喉咙里。 「嗯唔──」沈沧海眼前就是商夕绝放大的面容,感觉到男人的亲吻力道越来越重,碾得他嘴唇发痛,更执意挑开他牙关试图侵入时,他竟无法克制地害怕起来,双手紧抓住商夕绝肩头的衣服,想阻止男人的掠夺。 两人在雍夜族时,固然免不了温存,但商夕绝对他敬若天人,压根不敢越雷池半步,情之所至,最多也不过是抱住他,落下个柔比春风的轻吻,而且仅是浅尝辄止,从不曾似此刻这般放肆强硬。 「不……」他想安抚正在气头上的男人,开口,对方却乘隙而入,用雄性的气息和热度填满了他口腔里每个角落。 透明如银线的津液,便自纠缠的唇瓣间缓慢滑落。就在沈沧海错觉自己即将窒息时,商夕绝终於直起身,放开了他。 沈沧海的脸已晕红一片,目光迷离,大口吸著气,心脏仍在狂跳,双手用力地握著轮椅扶手,仿佛不如此,他整个人都会瘫软椅中。 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体内,也有著那麽深沈的欲望。而一个深吻,就足以将人的意志悉数摧毁…… 商夕绝眯眼,盯著沈沧海被他吻至殷红微肿,娇w如雨後花瓣的嘴唇,心头的怒气倒在不知不觉间淡了,却有股近乎干渴的感觉从喉头升起。 他很清楚那冲动代表著什麽,不过眼下,他暂时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深深呼吸,恢复了冷静,他伸手捏住沈沧海兀自发烫的下颌,寒声警告道:「我不管你和伏羿之间到底有没有什麽,总之,你若是再跟他纠缠不清,我就把你双手废了,让你连轮椅也推不了,看你还怎麽出去找他!」 听得出商夕绝绝对不是在虚言恫吓,沈沧海还陷在迷乱中的神智终是一清,浑身轻颤,脸上的红晕也慢慢消退,透出几分苍白。 他轻咬著嘴唇,正想为自己辩解,商夕绝已背转身,隔著帐篷遥对伏羿王帐的方向,微微冷笑:「沈沧海,我刚才的话,你最好记住了。否则,你和伏羿两个,我都不会放过。哼!反正我也正看伏羿越来越不顺眼。」 「夕绝,你别发这麽大火……」沈沧海苦笑著想让商夕绝冷静下来,可目光无意捕捉到商夕绝手上一个细微的动作,他的声音遽然梗在了喉间。 男人露在衣袖外的食指和中指正轻轻勾起,像是在挖著什麽东西。 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便如闪电,霍地劈进沈沧海脑海中── 「……伏羿那双眼睛,跟他已逝的生母,也是本王的一位远房姑母长得最为相似。本王小时候,就最喜欢姑母的双眼 恋耽美 分卷阅读87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可惜她嫁入射月国,生下伏羿後没多久便病死了。本王一直引以为憾,好在伏羿也生了双同样漂亮的蓝眼……」 永昌王边笑,边用脚碾碎了之前还被他视为藏品的那对人眼珠子,他的手指,也无意识地轻微弯曲,似乎在想象著如何小心地挖出伏羿的双眼…… 那动作,跟现在商夕绝所做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沈沧海犹如被人当头淋了桶冰冷的雪水,从头凉到脚,呼吸亦在这瞬间停顿了。 眼前这个男人身躯内的,是永昌王! 难怪男人近来的言行处处流露著乖张戾气,对他更是冷嘲热讽接连不断。其实他早该想到,自从那无双公子为男人针灸施救,治好了男人受损的左侧心脏,苏醒过来的,就已是永昌王,不再是那个待他温柔赤诚的夕绝。 可笑他当局者迷,竟一直以为男人只是因旧疾复发才变得脾气古怪,始终未去深究…… 想到适才男人充满侵夺意味的深吻,沈沧海只觉脊背上窜起股寒气,如同有条纤细的毒蛇在慢慢往上爬,指尖也遏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怎麽不接著往下说了?」商夕绝回过头来,审视著沈沧海,倏地一笑:「你在害怕什麽?」 他此时的神情相当温和,然而瞧在沈沧海眼里,远比鬼怪更可怕。 沈沧海几乎竭尽全力,才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如今的处境凶险堪忧,也许只有继续装作不知情,方为上策。他勉力挤出个笑容,可声音终究有了丝轻颤。「夕绝,我听你的,不会再去见伏王的。」 「好,我就再相信你一次。」商夕绝微笑著伸手,摸过沈沧海嘴唇上两处小小的伤口,那是先前被他含怒咬破的。感觉到落手处的肌肤发凉,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大概是刚才在外面吹了风,有点不舒服,想早些休息。」沈沧海抢在商夕绝先开了口。这变故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他只想找个借口避开商夕绝。 男人淡然扫了他一眼,没再说什麽。 火堆里树枝燃烧著,时而发出轻微爆裂声。 沈沧海和衣躺在褥子上,听著商夕绝一直在他边上缓步来回走动,他闭紧了眼帘,身上的寒意不断地加深。 以永昌王昔日对他的憎恶,无论使出什麽手段来折磨他,沈沧海都不会觉得奇怪。那一吻,无疑也是出於恶意戏侮。 或许等翌日,他得尽快将此事告知雍夜王,可是,纵使雍夜王得知真相,又如何?难道像当初那样,向永昌王那颗心脏刺上一刀,逼其再度沈睡体内?那毕竟是商夕绝的身体,从确定了自己心意的那刻起,沈沧海就绝不想再看到商夕绝受任何伤害。 生离死别,一次已然足够。 一阵脚步声接近帐篷,打断了沈沧海烦乱的思绪。听到进来那人开口说话声,他微微一惊──竟是商吟鹤。 「你之前去我营中留了话,要我来见你,究竟有什麽话要跟我说?」商吟鹤在黄金面具後皱著眉。面前站的,虽是他的同胞兄长,然而从小到大,商吟鹤只对这哥哥强大的一面服膺。 皇族子弟信奉的,从来都不是骨肉亲情,而是实力。 至於那个大半时候都藏匿在商夕绝体内的软弱影子,商吟鹤根本就不屑一顾,硬要说有什麽感觉,那也只有仇视──那没用的家夥,居然为了个外族人,害死了他最倾慕的兄长。倘若不是不忍加害兄长的躯体,他早已将之千刀万剐。 以为把人丢到了雍夜族,从此便能眼不见为净,不料这家夥竟随著雍夜王来赴会,还敢邀他晤面。 「夕绝,你现在傍上雍夜王这个靠山,胆子可算变大了。」他不无讥讽地抱起了双臂。 沈沧海听在耳中,知道这鹤王爷势必有苦头吃了,果然他念头刚转完,就听到一记响亮的耳光。 商吟鹤戴著的黄金面具已被夺走,脸颊更是火辣辣地灼痛。他呆了片刻才终於回过神来,指著唇噙冷笑的商夕绝,气到极点,声音都发了抖:「你别以为你待在皇兄身体里,我就不敢对你动手,我──」 「谁教你这样跟我说话的,嗯?」商夕绝轻飘飘一句,商吟鹤却全身颤栗起来,满脸的震惊,旋即狂喜流露。「皇、皇兄,你真的醒了?」 「不然我何必找你?」男人缓缓戴上了那个本属於他的金面具,冰冷坚硬的触感,让他瞬间找回了昔日的感觉。 商吟鹤熟知皇兄的说话语气,听到这里再无半点怀疑,顿时将那一巴掌抛到了九霄云外,激动万分地道:「皇兄你能回来主持大局就太好了。我一直对朝野宣称皇兄你卧病在床,由我暂且摄政。可皇兄你也知道,我入赘射月国多年,与朝中重臣大都疏远,有些事,难以服众。就像这结盟用兵之事──」 商夕绝了然而笑:「这事关乎永昌国运,确实不是你能做得了主的。所以我才急著见你。」 「是,皇兄有何示下?」商吟鹤浅灰色的眸子里忧色浓重,叹道:「我先前不在营中,便是被雍夜王邀了出去,他劝我永昌莫凑这份热闹,按兵不动以自守,方为上策。皇兄,我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我们已经与射月国结仇,犯不著损兵折将,为射月国出兵,不如就让盟军与贺兰皇朝斗个两败俱伤。」 「哦?我倒不知道,雍夜王那麽冷漠的人,居然对永昌国如此上心。」商夕绝的兴趣明显被勾起来了,对商吟鹤略一打量,倏忽笑道:「我看他八成是对你上心了吧?」 商吟鹤俊脸顿时通红,窘迫之极,讪讪道:「皇兄你就别开我的玩笑了。你知道,我从来只喜欢女子的。」 商夕绝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语气忽转凝重:「我要你明日就与射月及诸国结盟。」 这个决定完全出乎了商吟鹤的预料,他不禁愕然。 「雍夜王是好心,可惜他只知道置身事外,做什麽,只会守。」可他不同,商夕绝在面具之後笑得冷酷:「吟鹤,你以为伏羿和其他盟国会容忍我永昌国独善其身麽?永昌若不与他们联手,今後在西域说话的份量,也将给射月国比下去了。你盼著他们双方两败俱伤,但如果盟军赢了呢?」 商吟鹤不蠢,被皇兄一点拨,即刻醒悟,虽在火塘边也不觉惊出身冷汗。以射月国为首的盟军若得胜,诸国开疆辟土国力大增自然不在话下,对永昌这个「胆小鬼」必将轻视。以伏羿那时的人望,若开口要攻打永昌,想必盟国都会欣然追随。 而盟军倘若落败,更少不了把一口怨气发泄在袖手旁观的西域邦国身上。雍夜族和另外几个小邦人丁单薄,本身参不参战都左右不了局势,不至於招来非议,永昌国却是西域最富庶的大国,必遭人诟病。 想来想去,无论盟军胜负,永昌国都将处於一个极尴尬的位置上。 「可是皇兄,我们帮射月国攻打贺兰皇朝,若是战败,也没什麽好说了,就算得胜,也不见得有多少好处。」他仍在犹豫。 商夕绝一字一句冷冷道:「谁说我是在帮伏羿?这次用兵,是为了永昌国从此统一西域,进而占取中原。伏羿要结盟,我们就跟他结,不过那盟主之位,就要看他有没有那个好命当下去了。」 「我懂了。」商吟鹤终於面露笑容,战场之上风云莫测,只要找个机会除掉伏羿,盟军群龙无首,届时还不得听从唯一的强国永昌的号令。 「好,我明天就与他们结盟。」他点头,陡然後知後觉地奇道:「皇兄你既然来了,为何不亲自去订盟约?」 商夕绝没回答他,只是摘下面具,抛回到商吟鹤手里,目光落在角落里沈沧海安静的背影上。 那瞬息,商吟鹤突然觉得皇兄眼内刀锋般锐利迫人的戾气似乎有所消退,整个人的气息,也仿佛变得柔和起来。 就当他以为自己眼花,想再瞧个清楚时,皇兄已收回了视线,淡淡地道:「照我的话去做。带他回永昌之前,我还不想让雍夜王和伏羿知道我已经苏醒,免得他们从中作梗。」 「皇兄,那个瘸子害得你差点再也醒不过来了,你为何还要留著他?」商吟鹤对沈沧海这个祸害衔恨已久,碍於雍夜王的情面不好动手,此刻人在眼前,恨意横生,蓦地阴恻恻一笑:「皇兄你不是说过看中他肤色白净,脸也生得秀美,想做成藏品吗?不如就趁现在把他的头颅割下来,去冰湖源头拿些坚冰保存著,带回永昌,岂不省事?反正这里聚集著数千人,随便找个替死鬼出来当凶手,没人会怀疑你。」 那「瘸子」两字入耳时,商夕绝已觉刺耳,越听到後面,他脸色越阴沈,森然望了商吟鹤一眼。「不用你来教我。」 商吟鹤正说得高兴,在皇兄寒意刺骨的凌厉目光注视下,不由自主打个寒噤,不敢再开口。 第七章 目送商吟鹤离开帐篷後,商夕绝缓步走到褥子旁坐了下来,手掌沿著沈沧海的脸慢慢地往下抚摸,最後停留在沈沧海颈项上。 血管隔著柔嫩的皮肤,就在他掌心时快时慢跳动著。 他低头端详著沈沧海轻颤的眼睫,慢悠悠地笑了:「你还想装睡到什麽时候?」 沈沧海身体微微起了战栗。从头到尾,他都清醒著,一直尽力保持著平稳呼吸,以免引起商夕绝兄弟两人的怀疑。但永昌王此刻既然已经把话挑明了,他不得不侧过身来,面对永昌王。 男人唇角,挂著一抹莫测高深的笑容,扼住沈沧海脖子的那只手,却逐渐加重了力道。「吟鹤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你该庆幸我现在还不想杀你。沈沧海,你是聪明人,最好也别做蠢事,别逼我出手。」 捕捉到沈沧海目中划过的些微恐惧,商夕绝满意地松开了手。 「……永昌王,那你想怎麽处置我?……」呼吸得以顺畅,沈沧海的面庞反而越发没了血色。对方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发善心,不杀他,也就意味回到永昌後,将有更可怕的手段等著他。 商夕绝略皱了下眉头,说不上为什麽,听著「永昌王」这三字从沈沧海口中吐出,就是觉得别扭,他冷然道:「怎麽不叫我的名字了?现在还不到时候,你这麽叫法,会暴露我的身份。」 眼前人容颜依旧,然而却再也不是他所怜爱的那个人……沈沧海胸口一阵揪痛,涩然移开了目光,不想回答。 即使他不说,商夕绝也知道沈沧海心里在想什麽,顿起薄怒,扳过沈沧海的面孔,命令道:「叫我夕绝,听到没有?」 他和那懦弱自卑的家夥,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可恼这沈沧海,对著那人总是浅笑盈盈柔情无限,口口声声地许诺愿与之生死相随,面对他,却连个虚假的笑容也欠奉。这於他,远比敌视更难容忍。 他才是傲视西域的虎狼之君,究竟有哪点比不上那个家夥? 被男人钳住的下颌骤然传来刺疼,沈沧海低低呻吟一声,终於忍痛道:「我知道了,夕、夕绝……」以他从前与永昌王的接触,这男人在某些方面,简直堪称疯狂。他不认为自己能跟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周旋,除了暂且屈服,别无良策。 「记著,别再惹我生气,否则休怪我改变主意。还有,你别指望去向雍夜王通风报信!你敢对他乱说一个字,就等著我永昌发兵踏平雍夜族。」商夕绝一边警告,手已滑入沈沧海衣襟下。 沈沧海再淡定,也不禁惊慌起来,伸手想抓住商夕绝的手腕,结果反被商夕绝另一只手掌扣住了双手,动弹不得。 商夕绝在沈沧海衣襟、袖子里搜寻一遍,将针灸用的银针、装了常用药物的数个小瓶子连同几样自制的暗器都掏了出来。 「我可不想睡梦中遭你暗算。」见过沈沧海当初画给男仆的那几张暗器图纸,精妙的设计令商夕绝印象十分深刻,也是他如今不想杀沈沧海的原因之一。 他把那几样暗器揣入自己衣内,随後淡然笑:「永昌陨铁无坚不摧,如果能制成威力更大的弩箭,永昌大军在战场上,更能立於不败之地。沈沧海,回宫後你就替我研制暗器兵器,我不会亏待你。」 类似的要求,伏羿也曾提过。沈沧海明知自己的生死都在商夕绝掌控之下,拒绝的後果不堪设想,仍是摇了摇头。「你杀了我吧,我不想为虎作伥,害死更多人。」 「你!」这几天见惯了沈沧海逆来顺受的柔弱模样,商夕绝没料到他竟会断然拒绝,瞪著他,继而冷笑道:「你是怕我永昌大军改良了军备,若跟射月国开战,伏羿更无胜算罢!你嘴上说得好听,要陪我一辈子,其实心里,从来没忘记过伏羿!」 妒火一起便不可收拾,他狠狠咬上了沈沧海柔软淡红的嘴唇。 「啊!唔……」丝缕血腥味在撕咬间漾了开来。沈沧海唇上先前那两个小伤口之外,又添了新伤。 男人一只手,更放肆地侵入沈沧海下身衣裳里,摸上他细腻光滑的大腿内侧。永昌宫中妃嫔众多,皆是w丽不可方物的西域绝色,俊俏的侍童也不在少数,可无一人的肌肤,及得上手底这人。 原本只是抱著泄愤的念头,然而那宛如丝绸般的肤触却令他著了迷,不知不觉间放轻了力气,一寸寸朝著两腿根部最私密的地方探索。 「夕绝,放开我……」沈沧海终是在喘息的间隙中找回了声音, 颤抖著哀求。他很清楚自己总有一天会和面前这男人有肌肤之亲,可绝不是此时此地,与这个永昌王。 那只手居然真的应声停了下来。商夕绝的眼眸,已因欲望转为深黑,他盯著沈沧海畏惧发青的脸色,定定看了好一阵,仿佛在思考著什麽,最後微笑道:「今晚我就放过你,不过──」 他凑近沈沧海的耳朵,语气轻柔得像是在哄自己最疼爱的情人,说出的话,却似隆冬刮骨寒风,将沈沧海整个人都冻僵了。「等回到永昌後,要麽做我军中幕僚为我效力,要麽,就当我的侍童。两条路,你自己选。回宫之前,我都可以给你时间考虑,你自己好好想清楚罢。」 几声轻笑後,他的手终於撤离。 沈沧海如同死里逃生般吐出一口屏了许久的长气,可转眼就觉察到商夕绝并没有起身走开,反而在他身後躺下了,双臂从背後绕过来,将他揽入怀中。 极为亲昵暧昧的姿势,对沈沧海而言,十分的诡异不自在。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克制住了开口的冲动。再激怒永昌王,实非明智之举。 背後的人似乎也很满意他的柔顺,笑问道:「对了,你晚上应该还没有吃过东西,要不要我拿点干粮给你?」 「我不饿。」沈沧海强笑著摇头。腹中其实有几分饥饿,但对著永昌王,便是端来山珍海味,他也食不下咽。 幸好商夕绝也没勉强他 ,仅淡淡哦了声。「那就早点睡。」 沈沧海闭目,脑海里万念纷沓,如何能安睡。直至後半夜,他才熬不过倦意,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火塘里的木料已烧掉了大半,火势减弱,帐篷里的温度亦有所下降。 沈沧海睡梦中感觉寒气袭体,人未醒,身体已本能地略微蜷缩起来。商夕绝立刻惊醒,见火苗即将熄灭,他眉头微蹙,轻手轻脚起了身,走出帐篷。 与会之人大多均已入睡,只有各邦国贵族手下的少数巡夜侍卫仍在各自首领的帐篷周围走动。 商夕绝径直沿湖岸而行,采集些生长在滩涂上的低矮灌木。摘得满满一抱,他正准备返回,遽然间脸现痛楚之色,双膝发软,噗地跪倒在湖边。 手里的柴禾洒了满地,他低吼一声,阴狠地瞪著自己水中模糊晃动的倒影。「你又出来干什麽?给我滚回去!」 下一刻,他一只手猛地抬起,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从嘴里挤出来的言语因而显得嘶哑之极。「你怎麽还不死?你究竟想对沧海做什麽?」 「上次是我大意,才会被你暗算,你以为你还能再次赢过我麽?」商夕绝另外一只手飞快伸出,抓住紧扼颈中的那只手,用力扳开,牢牢按在地上,冷笑道:「我想做的,你之前不都听到了?我又不会要他的命,你何必这麽气急败坏地冒出来?再不回去,我就拿他来出气!」 水中的人影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终究左右不了永昌王,面容痛苦扭曲著,眼角渐有泪痕斑驳,颤声道:「我这就走,可你得答应我,不要伤他,更不要戏弄他。」 商夕绝举手一抹,看到手指上沾到了泪水,竟低声讥笑道:「你少跟我惺惺作态!你敢说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没起过邪念,没想过把他压在身下尽情享用吗?呵,说实话,我如今也觉得他的滋味尝起来肯定不错,难怪你会被他迷住。」 「你住口,不许侮辱沧海!」水中的影子气得浑身都在发抖。转眼,却被商夕绝一掌拍在湖面,将人影打成了千百碎片。 「让开,你这胆小鬼!明明喜欢他到连命也可以不要了,人在你身边,你却不敢越雷池半步,真是没用!也把我的脸都丢光了!就让我好心帮你个忙,成全你罢!」 他冷冷地看著波动不已的水面重归平静,捡起那些枝条走回帐篷。 重新烧旺了火堆,他走过去将沈沧海有些微凉的身体抱进怀里。後者已然熟睡,并未醒来,只是无意识地向热源靠得更紧些,埋头在商夕绝的心口。 他轻轻解开沈沧海束发的布带,让那头黑发披散了肩背。在枝条轻微爆裂的「劈啪」声里,轻抚著柔亮的发丝,商夕绝忽然觉得心境莫名地安详清静起来。 多年勾心斗角的生涯中,能享受到这等安宁平和的时刻,屈指可数……他摸著沈沧海头发的手倏忽一顿,随即嘴角浮起丝微笑──那没用的家夥,看人的眼光倒是不错。 并不想承认,但自他苏醒後的这些天来,在这沈沧海身边待久了,确实使他如沐春风。 本是怀著满腔戾气和恶意,决心狠狠展开报复,将之彻底玩弄一番後,再杀了这个曾经害得他几乎丧命的罪魁祸首。然而在沈沧海的温言细语下,他的恨意竟不可思议地逐渐消弭於无形,代之而起的,反而是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的嫉妒。 妒忌沈沧海心中念念不忘的伏羿,妒忌任何一个与沈沧海亲近的人,甚至妒忌起沈睡在他体内的另一个「自己」。这隽秀清逸温润如玉的男子,不论生死,都只能是他的,不容他人染指。 冷血寡情许多年,已经难得有人能让他真正心动。沈沧海却偏偏阴差阳错,闯进了他心底最不容人涉足的那片禁地,令他破天荒地改变了心意,想将这异族人长留自己身畔。 比起一件冰冷无生命的藏品,他更喜欢怀里这个活生生,可以陪伴他一辈子的人。 第八章 沈沧海第二天,是在商夕绝怀中醒来的。睁眼那瞬间,就看到了面前那张犹在沈睡的熟悉脸孔。他刚醒,神智还有些迷糊,竟错觉两人仍在雍夜族,习惯地伸出手,去抚摸商夕绝的面容,指尖刚碰触到对方肌肤,猛地清醒过来,急忙缩手。 商夕绝已张开了眼帘,轻而易举擒住他的手,似笑非笑道:“莫非你已经决定了,要当我的侍童?” 沈沧海大惊,挣了两下都无法摆脱商夕绝的钳制,只得放弃挣扎,低声道:“你说过会给我时间想清楚的。” “用不著你来提醒我。”商夕绝不快地松了手。正打算带沈沧海去湖边梳洗,突然听到远处人群大声鼓噪。相隔甚远,听不清内容,但声音乱糟糟的,显然群情激昂。 “射月国准备停战撤兵?伏王,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高台上,商吟鹤与另外好几个邦国首脑面面相觑。他奉了皇兄指示,今早便约见昨日已经结盟的各邦国,提出永昌国也将加入,谁知伏羿语出惊人,竟称射月国将与贺兰皇朝休战。 这变故,委实太过诡异,高台下的人群尽皆哗然。 商吟鹤一时也措手不及,惊愕过後,与余人一起望住了对面的伏羿。一个脸形瘦削如刀锋的中年男子更是怫然不悦。“结盟之事,是伏王你一力促成的,如今才过了一晚上,又说要停战。军国大事非同儿戏,伏王如此出尔反尔,难不成是拿我们这些小国寻开心?” 伏羿认得此人是黑翼国君的叔父火赤候,黑翼王年幼,朝政都由这叔父一手把持。黑翼国在西域也算得上兵强马壮,只因国土狭小,人口繁殖不易,始终无法称霸,这火赤候也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昨日极力赞同结盟,想从这场战事中分上一杯羹。 决定退兵的那刻起,伏羿便已料到会遭遇盟友的指责质问,他蓝眸在诸人脸上一一掠过,沈声道:“本王心意已决,即日便下令召回兵马。我有生之年,射月国也绝不会再有一兵一卒踏足贺兰皇朝半寸疆土。” 人群中议论声越发地大了。众人纷纷都在揣测他的意图,更有不少人认定他突然间怯阵,贪生怕死,不敢再与中原大军为敌。一时台下乱得不可开交,众人脸上神情迥异,震惊、怀疑、讥诮、鄙夷……层出不穷。 火赤候最瞧不起食言而肥的人,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伏羿走下高台,更不耽搁,径自传令射月国将士即刻拔营归国。 高台上诸人相顾而望,均觉这盟约才过了一晚便无疾而终,简直成了个天大的笑话,都在腹中骂射月国虎头蛇尾。 最後还是那火赤候哼道:“伏羿不敢再打下去,要退兵,是他的事。不过青龙、朱雀那五座关口,是西域通往中原的咽喉要隘,如今好不容易才被射月国攻下,伏羿如若真的撤兵,那几个关口又将再度落入贺兰皇朝手中。与其便宜了中原人,还不如由我们西域盟国来接掌。” 现成便宜,人人想占。其余数人无不点头。“没错,火赤候说的对。我们几个盟国联手,没必要对贺兰皇朝示弱。” 火赤候瘦脸上终是闪过丝笑意,旋即又换上副慎重表情,道:“群龙不可无首,伏王既然退出,我们还得再设法选定一位新盟主才是。” 商吟鹤暗骂一声老狐狸,这火赤候分明是想借机让黑翼国当上盟军的主脑,所说的选拔法子,肯定大大有利於黑翼国。永昌国昨天没有当场与诸国结盟,在几个盟国前多少显得底气不足,也不便明目张胆地拿大国之威去强夺盟主之位。 眼看那几人聚在一块商量著如何选人,商吟鹤转身,召过侍立在高台後的一个伶俐侍从。 事态演变至此,已经不是他所能掌控,只能去请皇兄亲自来决断了。 商夕绝与沈沧海在湖边梳洗妥当,刚返回帐篷内吃了些干粮,就听见射月将士开始利索地拆帐拔营。 沈沧海知道伏羿必定是听了那无双公子昨晚的一番劝说,准备退兵,商夕绝却不明就里,甚是惊讶。 没多久,又有脚步声匆匆接近,一人在帐外恭声道:“小人奉鹤王爷之命,特来求见大人。” 商夕绝情知必有大变,便用薄毛毡裹住了脸。“进来。” “是。”那人小心地踏入,是个英俊的青年侍卫,他之前从没见过永昌王,但听适才鹤王爷的描述,立刻明白眼前蒙著脸的颀长男子就是鹤王爷要他找的人,於是恭敬地行了个跪礼,将射月国即将停战,盟国将另选盟主之事悉数转告,又道:“鹤王爷说事关重大,还请大人前去。” 伏羿那家夥,说不打就不打,葫芦里到底买什麽药!商夕绝眉头大皱,却也无暇细想,推了沈沧海往外走去。 “这粗活,就交给小人吧!”那侍卫急於献殷勤,刚想从商夕绝手里接过轮椅,被商夕绝隐含杀气的眼眸一瞥,他不由得毛骨悚然,双手僵在了半空中。幸好商夕绝冰冷的目光仅在他脸上停留了瞬息,便继续前行,不再理会他。 侍卫暗自抹了把冷汗,垂首跟上两人。 射月国大大小小的营帐已被兵士拆除了大半,众人来回奔走忙碌,矢牙也在伏王的王帐前打点坐骑。 沈沧海下意识地想寻找伏羿那高大身影,却听头顶飘落一声冷哼,声音并不大,但足以令他骇然惊醒──永昌王的视线,一刻也未曾离开过他。 想起商夕绝之前的警告,他苦笑低头,目不斜视。 伏羿跨上坐骑,望向不远处那座帐篷。马车静静地停在帐边,马匹在低头啃草,时而甩下马尾,十分的祥静。 那个人,是不会再出来见他的。有昨晚那片刻相聚,他也该知足了…… 脸上浮起些许淡然笑容,他一振缰绳,骏马如离弦之箭放蹄飞驰,再无留恋。身後千骑如潮水,旌旗招展,如来时一般迅疾整齐地绝尘而去。 高台下人头攒动,已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 其中一个奇高身影特别引人注目,正是雍夜王。他本在自己的帐篷里休息,听到外面如此大动静自也坐不住,出来一看究竟。见商夕绝推著沈沧海走近,又发现沈沧海嘴唇上破了皮,稍加思索也就明白过来,暗忖这两人应已和好如初,颇觉安慰,便微笑著朝两人略一点头示意。 有商夕绝在旁虎视眈眈,沈沧海即使想向雍夜王求助,也不便开口,只能回以一笑,随即听见高台上不时传出打斗声,他坐在椅中,唯独瞧见身前众人一片背影,不知发生了什麽事。 “伏羿一走,那几个盟国争著想坐盟主的位子,互不相让,火赤候就提出凭武功决高下。如今台上那两人,正是黑翼和吉师的代表。黑翼国那国师武功高强得很,已经连败三人,我看乌术纳也快败下阵来了。”雍夜王边向沈沧海解说,边摇头。要是真让这好战的黑翼国统领盟军,对西域各邦国恐怕都非幸事。 商夕绝凝目注视著高台上那两个激战正酣的人影。乌术纳力大彪悍,一柄腰刀舞得虎虎生风,还不时爆发出几声呐喊,看似气势惊人,然而身形挪移之际,却有些迟滞,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他的对手,是个皱纹满面的年老红衣喇嘛,袒露著左臂,赤手空拳游走在刀光里。 “吉师输定了。”只消看这喇嘛几下出手,商夕绝就知道此人武艺比乌术纳不知高出几许,眉心皱得更紧。这黑翼国也算能耐,居然请到这样一位高人,商吟鹤决计不是这喇嘛的对手,带来的侍卫高手中,也挑不出能与之抗衡的。 难道永昌国就此让区区小国爬到头上耀武扬威不成?他褐色眸子慢慢结起了严霜。 这时台上的红衣喇嘛似乎已不愿再缠斗下去,一掌穿破刀影,打在了乌术纳右腕上。 乌术纳整条右臂顿时发了麻,软绵绵垂落,刀也“锵啷”落地,他倒退数步,又是畏惧又是感激。以对方的武功,完全可以将他毙於掌下,却只是打落他的兵器。他躬身道:“我输了,多谢上师手下留情。” 红衣喇嘛也略弯腰,单掌竖在胸前,还了他一礼。他已接连打了四场,仍气定神闲。 乌术纳捡起腰刀,下了高台。 如今就只剩下永昌国的人尚未上场,商吟鹤面具後一张脸早已阴云密布,听见火赤候皮笑肉不笑地在催促下一人,台下亦有好事之徒瞧得眉飞色舞,都在替红衣喇嘛喝彩,他暗自磨牙,正在迟疑该选哪个侍卫迎战,倏闻人群中一人冷冷道:“上师好身手,就让我这永昌国的无名之辈来领教一番。” 皇兄来了!商吟鹤循声捕捉到人群里的熟悉身影,顿觉胸口千钧巨石落了地,紧接著心又悬高。皇兄武功虽高,也未必能胜过这喇嘛,况且数月前还受过重伤。他万分不愿意皇兄亲身涉险,但皇兄既已发话,他也不敢违抗,当下遥指商夕绝,对火赤候道:“我永昌就由他出战。” 台下,雍夜王紫青双眸露出几分讶异。沈沧海更是心悸,情不自禁揪紧商夕绝的衣袖,脱口道:“太危险了,不要去!” “放心,我不会有事。”明知沈沧海的关切之情十有八九是为了那个“他”而发,商夕绝酸溜溜的心里依旧腾起丁点喜悦,推开堵在前方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88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群,沿著高台边的木梯拾级而上。 时值盛夏,又将近正午,日头极为毒辣。商夕绝却一条毛毡,将脸裹得严严实实,瞧在众人眼里著实古怪,众人忍不住都在台下交头接耳起来。好在商夕绝历年来仅参加过寥寥两三次狩猎盛会,又鲜少露面说话,与会贵族绝想不到这衣著简朴的怪人会是传闻中重病未愈的永昌王。 雍夜王百思不得其解,低头问道:“沧海,他是怎麽回事,怎地突然逞强好斗起来了?” “他想帮故国吧……”永昌王的心思,沈沧海自是一清二楚,却无法向雍夜王坦言,唯有在心底轻叹。如将实情合盘托出,雍夜王固然肯助他逃离商夕绝,可纵使他能逃得了今次,又如何避得开一辈子? 他不想连累雍夜王及族人,更不愿抛弃永昌王背後那个孤独无助的夕绝,那是他发了誓要厮守终生的人。 他如今,只能寄望於夕绝会再度苏醒,回到他身边。只不过,究竟要到何年何月,他才能再与之相逢?也许等不到夕绝归来的那一天,他已迫於无奈,成为永昌王的侍童…… 沈沧海怔忡出神,嘴角的一缕苦涩笑意逐渐化开,最终转为说不出的凄凉。 人群间或迸发出的惊呼,终是打断他满腔愁绪。他勉强收拾起伤感,向雍夜王询问起台上的战况。 雍夜王见他满脸忧色,便干脆推著轮椅挤出条路,直至人群最前沿。 高台上纵高跃低的两条人影顷刻映入沈沧海的眼帘。他的目力根本难以分辨清楚两人的招式,只见一团红影裹著商夕绝,那红衣喇嘛明显占了上风,也叫他一颗心提到了半空中。 “啊!──”人群惊叫声中,喇嘛一掌,正中商夕绝胸口。 商夕绝闷哼,裹脸的毛毡上立即晕开一大片猩红血迹,显然呕了不少血。脚下也虚浮无力,腾腾直往後退,竟一路退到高台边缘,晃了两晃,向後跌倒。 两声焦急的叫喊几乎同时响起,分别出自沈沧海和商吟鹤之口。 那红衣喇嘛一掌拍出,也没料到对手会躲避不及,重伤吐血,见商夕绝就快跌下高台,这高台离地数丈,若摔实了,不死也将残废。他志在为黑翼国争夺盟主之位,出手均是点到即止,并不想惹出人命,得罪任何一个盟国,尤其是永昌这等强国。当下急跃上前,当胸抓住商夕绝的衣襟,将他拉回台上。 “谢上师搭救……”商夕绝含糊暗哑地道著谢,底下却猛地飞起一脚,结结实实踢中了毫无防备的红衣喇嘛。 “你!”喇嘛只吐出一个字,口中鲜血狂涌,人被踢得离地飞起,跌落在边上观战的火赤候脚边,挣扎两下,昏死过去。 火赤候前一刻还以为大局已定,正踌躇满志,此刻笑容僵在了瘦脸上,俯身匆匆检视过喇嘛的伤势,愤而抬头,怒视商夕绝,厉声道:“上师好心救你,你反而暗中偷袭他,好个卑鄙阴毒的小人!” 商夕绝冷笑一声,也不与他争辩,轻轻一跃便下了高台。 商吟鹤却心中大定,慢条斯理地笑道:“火赤候此言差矣!我永昌的代表当时既没有被贵国国师打晕,也未落地,胜负尚未分晓。贵国国师自己学艺不精,又一时大意失了手,怎能怪对手?火赤候,比武定输赢,可是你自己出的主意。” 火赤候被商吟鹤一番强词夺理气得面皮紫红,但众目睽睽之下,国师败在对手脚下,确是事实。这次的暗亏,黑翼国是吃定了。不过这笔账,他绝对会跟那个蒙面怪人算回来。 乌术纳下了高台後,一直在人群中观战。也认定商夕绝必败,谁知情势急转直下,他看得心惊,一转眼正瞥见雍夜王和沈沧海就在离他不远处,他正有满腹疑团,忍不住向两人走去,道:“雍夜王,那人不是你的族人麽?怎麽替永昌国上场比武呢?” 雍夜王心里正对商夕绝的做法大摇其头,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他是永昌人,被我族人收留,在我雍夜族长住,自然也算是我的族人。” “原来如此。”乌术纳恍然大悟,看了看沈沧海,想到这文弱书生竟然交上那麽个朋友,不禁替他惋惜担忧,他心直口快,想什麽,就说了出来:“沈先生,我当初还当你那朋友只是脾气古怪,没想到他出手狠毒,唉,你和他在一起,恐怕也经常受委屈罢。” 他声音不小,商夕绝正朝轮椅走来,滴水不漏全听进了耳朵里,又见乌术纳倾著身,一只右手还搭在轮椅扶手上,与沈沧海靠得极近,蓦然间那晚溪流旁的情景又闯入他脑海里──沈沧海玉白莹润的小腿,被乌术纳粗糙的大手紧抓不放…… 看来,他那晚对乌术纳的惩罚远远不够!商夕绝杀心陡起,快步来到轮椅边,探手扣住乌术纳的右腕,寒声道:“是你自找的!” “什麽?”乌术纳莫名其妙,转瞬,长声惨叫。 他的腰刀,不知何时已被商夕绝抽出,刀光闪过,乌术纳的右掌被齐腕斩断,掉在草丛里。断腕处激喷而出的鲜血,将商夕绝的衣裳都染成了红色。 “再让我看到你接近他,我就断你另一只手。”冷冷丢下警告,商夕绝抛了腰刀,推起轮椅扬长而去。 周围人群全被惊呆,此刻才发声喊,骇然散去。 乌术纳那些随从也回过神来,冲上前将业已痛昏过去的乌术纳抬回营地救治。更有随从义愤填膺,叫嚷著要追上去为主人报仇,被一个首领模样的男子喝止住:“这仇,迟早要报,先救王子!” 众人不敢违抗他,只得含怒收起兵器。每个人盯著商夕绝背影的双眼,都因愤恨成了血红色。 商夕绝和黑翼、吉师的死仇,这下算是结定了……雍夜王长叹。 第九章 回到帐篷内,沈沧海搁在膝头的双手兀自微颤,尚未从适才的震骇中恢复。 「怎麽?你在替那个粗人难过?」商夕绝脱掉了裹脸的毛毡和血衣,换著干净衣服。沈沧海的表情令他很恼火,面色也阴沈欲雨。「你竟然不关心我的伤势,反而担心外人!」 听出商夕绝已濒临震怒,沈沧海终於苦笑。闭了闭眼睛,随後睁开,凝注著地上那条沾满血迹的薄毛毡,静静道:「你之前是故意被那黑翼国师打中的罢?其实并没有受什麽伤,这几口血,大概也是你自己逼出来的,好将戏演得更像,引对手上当。」否则,商夕绝之後的反击,不会那麽敏捷利落,说话也依然中气充沛。 商夕绝瞪视他,须臾,竟转怒为喜笑了起来,抚摸著沈沧海鬓角发丝,带著三分得意赞许道:「我就知道你是聪明人,所以,更不能让外人来打你的主意。」一时情动,低头便向沈沧海唇上吻落。 整个人,都在永昌王的身影笼罩之中,无处可逃。沈沧海唯有紧阖眼帘,任由男人攫取。几丝残留的血腥味随著商夕绝侵入的舌头在他口中弥漫开来,他终觉一阵恶寒,拧过头想闪避,商夕绝却不容他逃脱,伸手扣住沈沧海的後颈,惩罚似地加重了亲吻的力度。 「唔……」鼻端、口腔,尽是男人浓郁气息,纠缠包围著他,沈沧海觉得自己仿佛就要窒息,无意识地伸手,紧紧抓住商夕绝拂到他脸颊上的头发。 该将男人推开的,然而在男人舌尖越来越深入的撩拨爱抚之下,理智和情欲交错浮现,他的十指松了又紧,反复挣扎,不知自己究竟想要做些什麽。 将两片淡红的唇瓣碾磨至红润欲滴,商夕绝才不甘心地结束这个长吻,让沈沧海得以顺畅呼吸,转而轻轻舔弄著沈沧海已变得玫红发烫的精致耳垂,低笑道:「我有点後悔让你选那两条路了,呵,若是没那个约定,我现在就想要了你。」 沈沧海猛打个寒颤,神智立清,发热的面颊也迅速退去了红晕,心头更掠过丝难堪和懊恼,恨自己太没定力,竟抵挡不住永昌王一个亲吻。夕绝醒来,肯定会伤心不已。 可是,那又的的确确是他所爱之人的身体,要他面对心上人强势不容抗拒的求欢而心如死水毫不动情,又如何做得到?…… 「你在想什麽?」见沈沧海脸上诸般神情纷沓闪过,商夕绝不悦地眯起了眼眸,没等沈沧海回答,他倏忽神色一凛,直起腰身,听了听,冷冷道:「雍夜王,来了就进来,何必站在外面偷听?」 雍夜王弯著腰,掀帘入内,一贯冷若冰霜的雪白面孔难得带上些微窘态,道:「别误会,我刚刚才到,不想打扰你们两个,只好在帐外等著。」 沈沧海的脸又因羞赧变得通红,所幸雍夜王清咳一声,转而盯住商夕绝,蹙眉肃容道:「你打伤黑翼国师也就算了,毕竟是比武争斗,死伤难免。可你对那乌术纳王子下此毒手,他手下绝不肯善罢甘休。还有那火赤候素来睚眦必报,即便现在碍於永昌国,不对你出手,迟早会来寻你晦气。商夕绝,你这是给自己和我雍夜族惹大麻烦。」 「你来,就为了教训我?」商夕绝心头恚怒,想下逐客令,转念间,又将怒气按了下去。带沈沧海归国前,不宜与雍夜王再起争执,启人疑窦。他故作轻松地道:「大不了我带著沧海离开你雍夜族,总之不会让你难做。」 雍夜王护短,被他一激,倒将来此责备商夕绝的初衷尽数抛到了脑後,道:「沧海不良於行,怎能跟著你风餐露宿,四处漂泊逃命?现在盟主人选算是定下了,之後得继续暂停的各项赛事,少说还有七八天。我看也不用等这次盛会结束,明天一早,我们三人就回雍夜族去,免得夜长梦多。」 「这……」商夕绝本想等盛会之後,带上沈沧海混在永昌国的大队人马里归国,闻言不由面色微变。 雍夜王已觉察到他的异样,不禁凝眸朝他仔细打量起来。 被他如有剑芒的紫青双眸紧盯住,商夕绝猛然一震,忆起雍夜王这双眼可预见他人未来命运,可别让他看出破绽,当即扭头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是这样……」雍夜王却也敛去了目中精光,神情甚是复杂,低声自言自语,又看了看两人,最後绽开个微笑,转身飘然离去。「我也不再打扰你俩,记著明天天亮後,就起程。」 这神神秘秘的家夥,究竟从他身上看到了什麽?商夕绝紧皱双眉,知道猜不出,也就不浪费精力。 与沈沧海吃了些干粮权当午饭,又坐等沈沧海午睡入了梦乡,他重新找出条干净毛毡,蒙住脸,出了帐篷。 数条人影就一直蜷缩躲藏在湖岸边的大片灌木之中,屏气敛息,静如磐石,几双布满怨恨的血红眼睛看著商夕绝越走越远,那数人终於悄然起身,走向商夕绝先前走出的那座帐篷。 将近时,走在最前面的瘦削脸中年男子打了个手势,另外几人会意,即刻慢下脚步。 中年男子却特意放重了步伐,大步踏向相距不远的小帐篷,嘴里还大声道:「雍夜王,今天的比武你也看到了,我听说那卑鄙小人是你带来的,你倒是替我黑翼国说句公道话。」 火赤候居然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了!雍夜王实在不想惹这是非,但对方已经到了他帐篷门口,总不能不理不睬,他只好将满脸怒气的中年男子请进帐内。「火赤候,有话慢说。」 「哼,雍夜王,今日之事,你总得给我个交待!……」 耳听火赤候在那小帐篷里慷慨陈词,说话声响亮之极,足以盖过周围各种声音。那几人相互使个眼色,迅疾闪入帐篷内。 沈沧海满腹心事,睡得并不踏实。梦见夕绝推著轮椅,正陪他在落霞斑斓的草原上散步,两人谈笑甚欢,可转眼间身後那人突然阴沈地笑了起来,将他推倒在地,便来撕他的衣裳。他惊慌失措地奋力挣扎,却被男人一手紧扣住双手。 「你敢拒绝我,我就把你的面皮剥下来!就算他能回来,也无法再认出你。」男人另一只手摸上他的脸,尖利的指甲如刀尖,慢慢沿著他的脸廓移动…… 「啊!」沈沧海蓦然惊醒,睁眼的刹那,越发震惊。 帐篷里,竟多了五个男人。他的双手,正被两人用绳索捆绑著。 其中两人的面目,他依稀有些印象,似乎是乌术纳的手下……头上猛遭一记重击,意识顿时被黑暗夺走。 「快走!」那几人将他塞进个大麻袋里,飞快离去。 「皇兄,你打算今晚就回永昌?」 宽敞华丽的金帐内,不分昼夜点著牛油巨烛。商吟鹤恭敬地站立著,向坐在锦榻上的商夕绝笑道:「那我这就传令下去,拨两队亲卫侍从,护送皇兄你先回去。」 商夕绝轻晃著杯中葡萄美酒,淡然颔首道:「雍夜王那里,我不想惊动他节外生枝,到时你去引开他。」瞥见商吟鹤面露难色,他一挑双眉。「这点小事,难道你也做不成?」 商吟鹤哪肯被皇兄小觑,忙道:「皇兄只管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好。」话既已交代,商夕绝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也不多逗留,裹住脸,径自跨出金帐。 沿途遇到不少人,众人都见识他对付黑翼国师和乌术纳的狠辣手段,无不对他敬而远之,无人敢靠近他。 商夕绝毫不在意,身为王者,他要的,本就是高高在上,让所有人在他面前敬畏颤栗,臣服跪伏。 或许,仅有那个人是例外……一双如大海般浩荡通彻的明眸忽地浮现脑海中,商夕绝冷厉的目光不自知地渐转柔和。 他并不想沈沧海也和众人一样害怕畏惧他,令沈沧海在他怀中卸掉平时的沈静淡泊,为他意乱情迷,才更有征服感。 他微笑著走进帐篷,旋即脸色大变。 沈沧海竟然不在!轮椅还在,褥子却一片凌乱。即使沈沧海午睡醒了,没轮椅,哪里也去不了。 强烈的不安顿时袭上心头,他猛转身,冲进边上雍夜王的帐篷里,劈头就问:「沧海呢?」 「他不在帐篷里?」雍夜王不久前才刚劝走了那个喋喋不休的火赤候,刚松得一口气,听到商夕绝这一句,便知事情不妙。 「轮椅在,人不见了。」七个字,几乎是从商夕绝牙关间挤出。 雍夜王骤惊後很快镇定,微一沈吟,道:「他行动不便,自己肯定不会乱走。」 「还用你说?」商夕绝全身都在往外散逸著森然气息,「一定是火赤候那老狐狸!是我疏忽了,没想到他竟然这麽快就向我动手。见不到我,便抓了沧海。」 雍夜王想起火赤候先前在他这里罗嗦了半天,无非是为了绊住他,也不禁苦笑,叹道:「我去问他罢,沧海如果真在他手里,由我出面说情总有几分把握。你暂且别跟去,激怒了他,对沧海没好处。」 商夕绝直想立刻就去将火赤候那颗脑袋拧下来,但知道雍夜王说得没错,於是强忍怒意,返回帐中。 他枯坐许久,都不见雍夜王回来,本就所剩无几的那点耐心也终究被消磨殆尽,霍地起身往外走。将出帐篷时,目光微凝。 靠近门帘的帐篷支架木柱上,用刀子刻了一行字,本是十分明显,他惊怒之中,却给忽略了。 「冰海源头?」他冲出帐外,解下匹拉车的骏马一跃而上,纵马疾驰。 远方的雪山在日头下银光闪耀,如圣洁无垢的神祗。被西域各族视为圣水的冰海源头就在雪山之巅。 沈沧海的体质,绝对经不起山顶严寒。一念及此,商夕绝力夹马肚,骏马一声嘶鸣,四蹄飞扬狂奔。 阴寒彻骨!这是沈沧海从晕厥中醒来的第一个感觉,甚至比昔日失陷冰窟时更冷。 他忍著头脑隐痛,费力地张开眼睛,霎时就被周围一片银白耀花了视线。 置身处,是片平坦无垠的冰封大地,四周均是被积雪覆盖的百丈峭壁,围成口天然巨大的深井,只有一处有个可容两人并肩进出的豁口。刺骨寒风,便自那豁口吹入,在四面峭壁间来回撞击著,低沈如兽类咆哮。 昏黄的日头正缓慢西坠。 劫持他的那五人聚在豁口处忙碌著,见沈沧海坐起身,一人朝他走来。 沈沧海认出这形容彪悍的男子就是乌术纳的随从之一,心念微转,也就明白了这夥人的意图,轻叹道:「你们想用我引他前来,为主人报仇罢。我劝你们还是趁他出现之前尽早离开这里,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那人根本不知道商夕绝真实身份,以为他是个普通的永昌人,将沈沧海的好心提醒当成了虚言恫吓,恨声道:「闭嘴,要不是看你两腿残废,我现在就先杀了你!」 「嗨!你跟那瘸子罗嗦什麽?快过来帮忙!」那边几人大声叫道。 那人割下片袍角,将沈沧海嘴巴封住,在脑後勒了个死结,又狠狠瞪他一眼,才走了回去。 沈沧海坐在冰地上,寒气阵阵上涌,没多久他下半身已冻得彻底麻木,面色也白里泛青。神智却还清醒,见那些人在豁口处忙个不停,还攀登到两侧峭壁上敲敲打打,他隔得远,看不清那些人到底在做什麽,但显而易见,是在布置对付商夕绝的陷阱。 这一刻,他突然庆幸如今在那躯体内的人是永昌王。若是夕绝,定会不顾一切地赶来救他。至於永昌王那个疯子,只是出於报复,才想把他据为禁脔,彻底羞辱他而已,不可能真的为了救他以身涉险。 这样更好,至少夕绝的身体,不会再为他受伤害…… 正值思绪万千起伏之际,他猛听那边一人喊道:「那狗贼来了!」 沈沧海心头剧震,抬眼,果然见一骑身後扬著滚滚雪尘,疾冲而来,在他视野内越放越大。马背上那人,正是商夕绝。 第十章 马匹一路疾驰,几己筋疲力尽,离豁口还有数丈之遥时四蹄发软,口吐白沫累瘫倒地。 「你们是乌术纳的随从!吉师小国,竟也敢跟我永昌国作对!」商夕绝冷笑著跃落马背,目光越过拦在他身前的那五人,已看到沈沧海被撂在厚实的冰层上,冻得瑟瑟发抖。他勃然大怒,身形晃动,扑向那五人,出手都是杀招。 那五人见了仇人,也是眼睛发红,呐喊著拔出兵刃,围攻上去。 沈沧海来不及深思商夕绝为何竟会冒险来救他,就被凶险万分的打斗场面吸住了心神。 那五人武功均不弱,又占了人多优势,一时竟逼得商夕绝不住後退。沈沧海直瞧得惊心动魄,蓦地里,望见一抹红影如鬼魅般,从背後接近了商夕绝。 「唔嗯!」他想大声示警,无奈嘴被封著,只能发出几声微弱含糊的咿唔。 商夕绝正在全神贯注应付那五人,突觉身後劲风袭体,才侧过半边身体,一掌已印上他左肋。 「噗」一声,如击败革,他中掌处如遭火燎,灼痛钻心。他大喝,起脚後踹,踢中偷袭者的同时,整个人亦被掌力震飞,跌进了豁口内。 「密宗大手印!」他咳著血,瞪视那倒在地上爬不起身的红衣喇嘛。 後者满面皱纹里尽是溅上的血迹,犹自笑道:「这掌,是还你擂台上暗算我的那一脚。」 「再加现在这一脚,你赶快回去准备後事吧。」商夕绝讥笑著不再看他,转身奔向沈沧海。 跑到一半,那五人竟没追上来继续厮杀,他终究感觉到不对劲,刚回头,豁口处接连响起两声猛烈惊人的巨大爆炸声,震耳欲聋。 两侧峭壁上的积雪和山石大片大片地滑落,眨眼便将豁口堵死了。 商夕绝猛然扯落蒙脸的毛毡,满脸掩饰不住的震惊。 纵观西域,只有永昌皇室珍藏的硫石,才有如此强大的威力。然而硫石与陨铁,向来被视作至宝,严加收藏,从不售卖给其他邦国。 吉师和黑翼国,哪来的硫石?难道是永昌宫中出了叛贼? 爆炸激起的雪雾好一阵子才缓慢散去。 堆积在豁口处的石头高达二三十丈,商夕绝心顿时一沈。若没受伤,他自信尚能攀越这堵石墙,可眼下身受重伤,这石墙於他,不啻天堑。再要带上沈沧海离开这里,无疑是痴人说梦。 沈沧海听到第一声爆炸时,就醒悟到那五人之前在峭壁上忙碌,是在挖松山石,利用这天然地形将他和商夕绝围困起来。陷在这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地方,只怕不用两天,他便会因饥寒交迫送了性命。 商夕绝尚不死心,走近那堆山石仔细查看,只望能找到个空隙,却见每块巨石都叠得密不透风,别说是人,连只耗子也钻不过。石堆最底下,伸著半条胳膊,手里还捏了腰刀,是围攻他的那五人之一,来不及躲避滚落的山石,被压在了下面。 他捡起腰刀,走到沈沧海身边,替他割断了绑手的绳索,又将嘴上的布条解开了。几个简单动作,他额头已直冒冷汗,腰刀驻地,大声喘著气。 「夕绝……」沈沧海百感交集,也不知该对男人说什麽,缄默片刻,终於道:「你伤势要不要紧?我的银针,你後来有没有带在身上?我给你扎针,伤可以好得快一些。」 「那东西,我早扔了。即使给你,就凭你现在冻得发抖的手,还能施针麽?」商夕绝讥诮地横他一眼,盘膝而坐,掀开上衣。左肋下,一个血红掌印赫然在目。 「那老家夥的掌力确实厉害,不过他先後中我两脚,回去能捡回条命就算他运气好。」他边咳边冷笑,随即闭起眼帘,导气运功。 沈沧海知道商夕绝是在运用内息疗伤,虽然全身寒气越来越重,他也咬紧嘴唇,不敢发出半点动静,怕惊扰了对方。 过了约莫盏茶工夫,商夕绝终於睁眸,连呕几口血水。肋下那掌印似乎缩小了些,血红的颜色也略有变淡。 他喘息一轮,拉上衣服,吃力地抱起沈沧海,找了个略微背风的位置坐下。 日头已完全隐没。怀中人冰冷颤抖的身体令他眉头纠结,他身上带著火石,可此地除了冰雪石头,寸草不生,生不了火堆取暖。 再不给沈沧海补充点食物抵御寒气,恐怕到夜半,沈沧海就会被山顶极寒冻僵了。 他起身,又走回石堆边,挥刀用力砍了好几刀,才将尸体上那条胳膊斩断,拎著断臂折回。 「夕、夕绝,你拿这干什麽?」沈沧海头皮发麻,该不会是男人的怪癖突然发作,想收藏这条胳膊罢。 「替你弄点吃的。」 男人轻描淡写的回答唬得沈沧海面无人色,颤声道:「你要我吃、吃人肉?」 看著沈沧海惊恐的表情,商夕绝不悦地阴沈下脸。他在沈沧海心目中,难道就是个什麽怪事都做得出来的狂人? 他心头有气,也不答话,径自用刀将断臂上的肉削下来,再切成一丝丝的形状。 沈沧海越看越是毛骨悚然,死命抿紧嘴,才没让胃里翻腾的酸液涌出口。正当他快要忍不住呕吐时,商夕绝总算放下腰刀,伸手拔下自己好些根长发,将肉丝系在发丝的一端。 系好多条後,他游目四顾,找了块大石头,摇摇晃晃举高石头,随後放手。石头落在冰地上,砸出个凹陷白印。 沈沧海看得莫名其妙,暂时倒把寒冷和恶心给忘了。见商夕绝再次搬起石头,摔落。重复数次,地面冰层上裂缝似蛛网扩散开来,还隐约有些摇晃。沈沧海陡然明白过来,在这片坚厚冰层下的,原来并非土地,而是水。 「哗啦」一声,几经重砸的那块冰面终於破裂,大石激起层浪花,旋即沈没。 商夕绝捡走数块碎冰,露出片奇蓝的水面,喘息著道:「这里是冰海的源头,终年结著冰盖,底下有暗流通到山外,便是冰海。」 「那不能顺暗流逃出去麽?」沈沧海精神一振,但立刻就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人在如此冰冷的湖水中,不消片刻,必会冻毙。 商夕绝果然摇头,「这水太冷,除却生活在湖底的鸳鸯鱼和冰螺,没活物能在这水里待上半柱香。鸳鸯鱼最嗜血肉,用肉作饵,应当能把它们引上来。」 沈沧海终於恍然大悟,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要逼他吃死人肉。 看见商夕绝已拎起几根系了肉丝的头发开始「钓」鱼,他也挪到冰洞边,想帮忙,却被商夕绝抱到了大腿上。「冰上太冷,坐我腿上暖和些。」 他说来非常自然,沈沧海凝望男人俊朗的侧面轮廓,一时竟有些迷惘。这种平淡温和的语气,真会让他错觉夕绝已经回来了…… 「来了!」耳边一声低喊,将他从幻想中惊醒。借著头顶凄清的月光一看,蓝得透明的湖水下,一群色彩鲜w无比,如筷子般长短的鱼儿正结伴游来。 鱼儿灵活地围著饵料打转,却始终不上钩。 「难道血腥气还不够?」商夕绝微蹙眉,伸指在刀刃抹过,割开道口子,将血滴进水中。 鱼群起了阵骚动,有几条咬住了鱼饵。商夕绝刚想提起饵料,那几尾鱼儿十分机灵,头发丝微有动静,便已受惊逃散。 商夕绝静等半晌,鱼群却只在饵料下方盘旋游动,不再上当。商夕绝渐渐沈不住气,又割开手指,滴了更多血进去。 这鸳鸯鱼看来十分机警,滴上再多血,「钓鱼」之法也未必行得通。沈沧海正自担忧,陡地灵光一闪,问道:「我那几样暗器呢?」那晚看见商夕绝将它们收了起来,应当带在身边。 商夕绝垂眸,审视著他。沈沧海忍著严寒,勉力笑道:「你不用多心,我逃不了的。」 知道沈沧海不可能凭一己之力逃离,商夕绝哼了声,掏出那几件暗器递还给他。 沈沧海拿起个不起眼的圆铁筒,等鱼群再次聚到饵下,他旋动机括,数十枚细如牛毛的铁针激射而出,顿时射中一大半鱼儿。 「这暗器用来捕鱼,倒是不错。」商夕绝唇角忍不住勾起个弧度,将那二十多条肚皮朝天的鸳鸯鱼都捞了上来。 斩头去尾,刮净鱼鳞,开膛破肚後剔出铁针,他把一条肉质最肥美的给了沈沧海。「没法子生火,只能将就生吃了。」 沈沧海已冻到嘴唇发紫,牙关也在不停地打架,见商夕绝已开始吃起来,他半闭起眼,想象手里正拿著鲜美喷香的烤鱼,咬了下去。 几口腥冷鱼肉落肚,他胃里一阵翻腾,再一口,竟咬到块奇苦无比的鱼肉,暗忖多半是被针射破了苦胆。想吐出来,看了看商夕绝,男人已在吃第四条,脸几乎皱成一团,显然也吃到了破胆的苦鱼。 这冰天雪地里,半点食物都不能浪费,更何况还是对方用鲜血换来的食物。沈沧海强忍反胃的感觉,吃完剩下那半条鱼。 又一条鱼立刻被商夕绝扔到他手里。「夜里气温还会大降,吃得下的话,尽量多吃点。」 沈沧海点头,强迫自己继续进食。他运气似乎不太好,这次吃到的鱼,仍是苦得出奇。连尽两条後,终於败下阵来,拒绝了商夕绝递来的第三条鱼。 商夕绝倒也不勉强他,将剩余的鱼丢到一旁道:「这些留著明天吃。睡罢!」 这时月轮已逐渐升至天心,冷冷地,映照著满地青白色的坚冰。两人相拥著靠在片凹陷背风的冰壁上,闭起了眼睛。 夜风迂回呼啸,凄厉更胜白昼。耳畔,是男人有力交错的心跳,一声声,扰得沈沧海心乱如麻,难以入眠。想问永昌王为何来救他,犹豫再三,最後放弃了追问。 难得男人现在表现得似个常人,他可不想一言不慎,害对方凶性大发,就等脱困後再说吧。 他抱紧了双臂,慢慢地沈入黑暗乡。 意识模糊间,身周寒气在一点点消退,开始有了暖意,逐渐地,越来越热。沈沧海难耐地拉开了原本裹紧的衣领,一摸颈子,竟微微渗出了热汗。双手也一改先前的冰冷,不住升温、发烫。小腹中,甚至如同有团火在烧。 这情形,太不寻常……他轻吐著灼热的呼吸抬头,正对上一双发亮的眼眸。 商夕绝面孔扭曲著,额头和鼻翼亮晶晶的,全是汗水。蓦然伸手,摸上 恋耽美 分卷阅读89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沈沧海已发红的面颊。 他的掌心,烫如火炭。 「这、这是怎麽回事?」腹下那团火越烧越烈,沈沧海胸膛、喉头均燥热起来,他终是觉察到不对劲。想推开商夕绝的手,指尖碰触到男人火热的手掌,竟不舍得放开,反而握得更紧。 「是鸳鸯鱼……」商夕绝的声音已不复往日清朗,变得异常沙哑。然而沈沧海却隐约听出男人言语里些微得意。「这种鱼不分雌雄,鱼胆里都含有奇毒,一死,毒会缓慢扩散到全身。单独食用雄鱼或雌鱼,并不碍事,但如果同时食用雌雄两种,毒性便会发作。」 沈沧海愕然,明知有毒,商夕绝为什麽还和他一起吃?「到底是什麽毒?唔……」 身体热得如受火焰炙烤,他忍不住扭动著腰,想从商夕绝怀里挣脱,滑到冰层上,好让自己凉快一些。 商夕绝环住他腰肢的手臂骤然收紧,贴在他耳边低声笑,热气随著呼吸吹进了沈沧海耳孔里,令他周身掠过阵莫名的颤栗。男人沙哑低沈的嗓音,更像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他比平常跳动快了数倍的心脏,时轻时重摩挲著…… 「这毒,我曾经让宫里御医提炼来制成最烈的催情药物。中了此毒,必须与人合体,若得不到宣泄,最後会因经血逆流暴卒。不过你别担心,有我在,你绝不会死的。」 沈沧海头脑停滞了一刻,终於明白商夕绝在说什麽,心寒之余,猛地用力一挣,滚到冰上。他从来没对人恶言相向过,此刻也控制不住愠怒,骂了句「卑鄙!」 这永昌王,竟然言而无信,想用情毒来逼他就范。 商夕绝倾身压住了他,不怒反笑:「不吃这鱼,你难道能熬过严寒,活著下山吗?还是你想去吃死人肉?」 「不要碰我!」不想听男人的歪理,沈沧海极力试图甩开身上颀长沈重的身躯,可他的力量压根无法与男人比。 商夕绝轻易就按住他双手,变成深黑的双眼凝视沈沧海满脸羞愤之色,最终嘴角微扬,勾出个没有温度的笑容。「你早晚是我的人,我现在就是要碰你!」 他的手,含著怒气拉开了沈沧海的上衣。 天顶月光如霜雪,须臾洒满了瓷玉般白洁漂亮的胸膛。细看,皮肤上尚有几道极淡的鞭痕。 「我一直都没问过你,是谁打伤你的?」他摸著那几条鞭伤瑕疵,心里嫉恨交加。「只有我,才能在你身上留下痕迹。」 像要印证他的话,他低头,沿著道鞭痕缓慢轻舔至沈沧海胸前已微立的小巧突起,陡地用牙尖重重一咬,是为泄愤,更为了宣告自己的占有。 「啊……」细微的痛和更多描绘不清的怪异感觉就从被男人咬噬吮吸的地方蔓延开来,沈沧海无意识地摇乱了头发。 理智告诉他应该全力挣扎,可鸳鸯鱼的毒性在他五脏六腑间流窜著,所经之处,他每寸血肉似乎都要被那股无从抵挡的燥热燃烧起来,情欲的冲动在血液里鼓荡…… 商夕绝体内的毒性比沈沧海强烈得多,所以他的动作几乎跟温柔沾不上边,粗暴地在沈沧海上身留下无数牙印後,扯下他下体衣裳。 沈沧海的双腿肌肤也跟胸口一样,被情欲染成了粉红色。连蛰伏在腿根之间的男性分身业已半抬起头,在冰冷的空气里微颤,渴望著爱抚。 男人没有令它失望,用火热的手掌包裹住他,大力抚弄。 「不……唔……」快感之强烈,沈沧海几乎经受不住,腰身像弓一样绷紧了,心脏狂蹦乱跳,仿佛即将冲破胸腔跃出体外。 欲望不受意志所控倾巢而出的那刻,他紧握双拳,呼吸一片紊乱,平素清明如海的双眼全被一层氤氲雾气蒙住。 「你现在,还想说不要我碰你麽?」商夕绝嘲笑著松开了掌心里逐渐软化缩小的男根,转而推高沈沧海一条腿,将沾染著粘稠体液的手移向凹缝间。 异物侵入的刺痛使得沈沧海从释放的余韵里清醒过来,羞怒与无助溢满心胸。这一次,他在劫难逃。早该知道,永昌王这种人,有何信义可言?他却偏偏可笑地相信了对方的承诺…… 「这时候,你还在胡思乱想?」商夕绝纵在欲火焚身之际,仍敏锐地觉察到沈沧海心不在焉,他恼怒地抽回手指,撩衣,抓起沈沧海双腿反压到胸口,贴身而上。 後庭被男人粗硬滚烫的性器强硬贯穿,难以忍受的钝痛和耻辱感令沈沧海再次挣扎起来,明知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改变不了自己的处境,他还是不甘心就此沦为永昌王的玩物。 他用十指紧掐著男人双臂,试图阻止男人进一步的侵犯,抱著最後那点微弱的希望叫著「夕绝、夕绝」,向那个久无声息的人求助。 世间唯一能真正帮他逃离永昌王的人,也只有夕绝。 「救我,夕绝……」 男人自然知道沈沧海如今,绝不是在呼唤他,明显被激怒,脸上肌肉抽搐,月色下瞧来竟有几分狰狞。猛伸手揪紧了沈沧海头顶发丝,愤然道:「你能喜欢那家夥,为什麽就不肯跟著我?我哪里不如他?我──呃啊!」 他倏地放开手里的头发,颤抖著垂下头,喉咙里咯咯响,再抬头,满脸尽是悲伤愧疚,嘶声道:「沧海,是我没用……」 几滴泪水落在沈沧海脸上,流经他唇角,苦而咸涩。沈沧海却有喜极而泣的冲动。夕绝,总算出现了。「你回来就好,夕绝,先放开我。」 商夕绝闻言,意识到自己身体某部分尚埋在沈沧海体内,无地自容,慢慢抽身後退。 尚未撤出,他陡地一顿,神情间完全变了样,冷笑著自言自语道:「我现在做的,不就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麽?你居然想临阵脱逃?没用的东西!你既然连抱他的胆量也没有,就别再出来添乱,把他交给我!」 「你给我闭嘴!」商夕绝大吼。 「已经到这地步了,你何必再装模作样?」他不怀好意地低笑两声,俯首碾磨著身下人的唇瓣,啧啧叹道:「你难道就真的甘愿退出,把沧海拱手让给我吗?哈哈哈……别傻了!还不如尽情享用一番呢!」 十指插进沈沧海柔软的发丝间,逼著沈沧海仰起头,正让他得以轻松地吻上沈沧海轻颤移动的喉结,从唇瓣间漏出的笑声也越发低沈,更充满了难以言状的诱惑。「你尝尝看,他的皮肤有多嫩滑。呵,还在抖呢……你不敢做,就滚到边上去,看著我跟他亲热吧!」 「……不准你再碰他……」商夕绝艰难地抬头,看著自己一只手违背了意愿,在沈沧海身上肆无忌惮地游走,他目中又有泪光闪动,却多了点从所未有的狂乱和决绝。「沧海喜欢的人是我,我绝不会把他让给你的!」 他脸上表情瞬息数变,最终咬咬牙,对沈沧海说了句「对不起。」声音轻到几不可闻,低头吻上沈沧海的嘴唇,猛一挺身,将自己送入那片紧窒的方寸之地。 所有痛呼都被堵在了口中,沈沧海浑身剧烈抖动著,难以置信地望著身上那人满面扭曲的欲望。那个在他面前始终小心翼翼,视他如珍似宝的夕绝,竟会像永昌王一样,不顾他的意愿,对他施暴! 「沧、沧海,别这样看著我……」触及沈沧海眼里的震惊绝望,商夕绝如遭当头棒喝,顿从迷乱中清醒过来,心慌意乱,心虚地用手掌遮起沈沧海双眼,颤声解释道:「我只是、只是想跟你在一起。沧海、你不喜欢,我、我不会再碰你……」 他惊惶地想离开沈沧海的身体,却又顿住,露出几分算计得逞後的得色,对著空气奚落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胆小鬼!」倾身,把自己推向潮热惊人的更深处。 「不要再伤沧海……」 「你能阻止得了我麽?」男人喘息著嘲笑。 凶器每一次进出,都仿佛牵扯著内脏。可遭情毒驱使的身躯像是不再属於自己,任由男人肆意摆布折腾。渐渐地,痛觉离沈沧海越来越遥远,在他耳边的争吵声也变得模糊不清…… 意识彻底飞离躯体前,沈沧海紧阖的眼角边,有泪水缓慢渗出滑落。 临近黎明的风,在峭壁间来回撞击,亦吹得商夕绝长发飞扬,凌乱飘舞。 他就抱著兀自昏睡未醒的沈沧海,坐在那个冰窟窿边,轻轻抚摸著怀中人苍白的脸。 「你终於如愿以偿,高兴了?」他俯视自己在水中的影子,笑得凄凉悲愤。 「哼!尝到他滋味的人,可不单是我,你一样有份!你还在我面前装什麽圣人?」影子讥笑道:「也只有他才会以为你有多善良呢!不过等他醒後,还会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相信你、喜欢你,就难说了,哈哈!」 商夕绝颤抖著,嘴角肌肉都在微微抽搐,半晌,平静下来,木然道:「你不用说这种话来激我离开他。我知道他肯定已对我失望透顶,我也无颜再面对他,自己会走,从今往後不会再与他相见。」 他褐色眼眸最深处,终是泛起痛苦之色。「沧海交给你了。如果你辜负他,我就和你同归於尽。」 水中人影只是冷笑,不置一词。 商夕绝痴痴凝视著怀中人,闭目,依依不舍地在沈沧海额头落下一吻。他吻得很慢,仿佛想将余生的光阴都羁留在这刻。 「嗯……」沈沧海始终紧蹙的眉动了动,似乎就将苏醒。 商夕绝猛睁眸,闪动著属於胜者的得意光芒。 沈沧海悠悠醒来时,全身仍在隐约作痛。下体那羞於启齿的地方,更似被撕裂般灼痛著,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昏厥前所遭遇的一切。 而那个行凶者此刻就在他身畔,正闭目运动疗伤。初升旭日射出万千金芒,经冰雪反折更为炫目,令他有些看不清商夕绝笼罩在金色晨光里的面容。 也兴许,他原本就不曾真正认清过眼前人。沈沧海露出个凄楚微笑,随後移开了目光,茫然出神。 「你发什麽愣?莫非还在想昨晚的事?」商夕绝吐纳调息完毕,见沈沧海怔忡发呆,不由淡淡道:「我的伤还须再调养上一段时间才会痊愈。随你怎麽想,要想活著离开这里,你我接下去的日子,还得靠鸳鸯鱼充饥度日。」 那也就意味著他还得继续忍受对方的侵犯,沈沧海蓦然觉得遍体生寒,咬紧了嘴唇。 一只手打横伸过来,捏住他下颌迫他抬高脸。一个充满掠夺之势的亲吻紧跟著霸道地印在他嘴角。「你也别再指望那个胆小鬼!他跟我说了这辈子都不敢再出来见你,你彻底死心罢。qq收藏」 不愿回忆的痛处一经剥开,便泛滥不可收拾。想起昨夜夕绝那狂热的眼,扭曲的脸,沈沧海用力闭上了眼睛。不如此,他怕自己就再也锁不住即将溢出眼窝的液体。 辗转浮生,他要的,只不过是一份平淡至真,为何始终求不得? 如果命运真的是想惩罚他年少时犯下的错,注定他不配拥有所爱之人,他宁可回到从前那种淡泊无争的日子,孤独终老。 可眼下,究竟要到什麽时候,他才能摆脱永昌王? 男人似乎并不急於逃出生天,而是把这里当做了恣情纵欲的行宫。一天里,逼著沈沧海几次吃下鸳鸯鱼,频频抱著他,在空旷天地间肆无忌惮地交欢。 也许是已心灰意冷,沈沧海没有再进行徒劳的挣扎,任商夕绝摆弄。 在情毒的强烈侵蚀下,他甚至忘乎羞耻地搂紧了在他身上大力起伏的男人,随著男人每一记凶猛的进出,扭动、呻吟、抽泣…… 一切,都令商夕绝心头涨满了征服的快感。 这天午後,结束了一轮欢爱,空气里兀自流动著淡淡的淫靡气味。商夕绝心满意足地替自己和沈沧海披回衣物,抱了人到冰窟窿边清洗。 「那天捕到的鱼也都吃完了,待会再抓上几条。」他一语双关,笑著揶揄尚在痉挛轻喘的沈沧海:「你最初还怕生腥,现在已经越吃越习惯了吧?」 沈沧海难堪地闭目。 洗尽沈沧海下身狼藉的情欲痕迹,商夕绝抚摸著两条被他印下不少吻痕的玉白长腿,暗叫可惜。倘若这双腿能动,欢好时想必更令他销魂蚀骨。想到心猿意马处,他凑在沈沧海耳边暧昧地笑道:「等回宫後,我一定想办法把你的腿治好。」 面对他话里的讨好之意,沈沧海选择了沈默,一言不发。 商夕绝不悦地挑起了眉毛,刚想发作,面色倏忽一凛,望向被山石封堵的豁口处。 隐隐约约的脚步说话声,正由远及近,从峭壁外飘来,听来有百人之众。 有人来了!是敌人还是救兵?他眼眸微眯,下一刻,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隔著山石朗朗响起。「沧海,你们两人在不在里面?」 是雍夜王!沈沧海一直闭著的眼帘终於张开,轻轻吐了口气。总算盼到了救星! 第十一章 怀中人酸楚又带著点欢喜的目光令商夕绝不快到极点,真不想回应,但心念几转,还是决定不再赌气,提起丹田气大声道:「雍夜王,你来了也好。我受了点伤,打算休养数日,恢复後再带沧海下山。」 雍夜王闻言放下心,道:「你能等,沧海可受不了这寒气。我带了人手,这就救你们出来。」 他仔细看了看面前那堵塞了通道的大堆山石,那高度尚且难不倒他,不过再背上个伤员攀越返回,倒有些吃力。尤其沈沧海行动不便,万一不慎跌落,性命难保。他於是朝身边戴著黄金面具的人微微一笑:「这回,得靠你永昌国的硫石了。」 商吟鹤听到皇兄受伤,早已捏了几枚硫石在手准备救人,又不想表现得太过热心,引雍夜王起疑心,便故意悻悻道:「若非那是皇兄的身体,我才懒得用我永昌皇室珍藏的硫石救他和那个瘸子。」 「就当我欠你个人情罢。」雍夜王轻笑,随即提高了音量:「商夕绝,我和吟鹤要用硫石炸开这堆山石,你和沧海躲远点,别被碎石误伤了。」 「好!」商夕绝抱起沈沧海,退到远离豁口的安全处,高声道:「你们可以动手了!」 他低下头,向沈沧海笑道:「原来吟鹤也来了!这更好,干脆下山後甩开雍夜王,我直接带你回永昌,省得再生枝节。」 他话音刚落,闷雷般的爆炸声响彻山头,堵塞豁口的巨石被炸得四下飞溅,雪尘翻涌,弥漫人眼。 见商夕绝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那边,沈沧海咬牙,悄然抬手,指尖拈著枚铁针,那是捕鱼後废弃的铁针,他适才在冰窟窿边偷偷捡了一枚藏在手里。此刻终於等到了商夕绝分心的良机,他不再迟疑,朝男人腰後的软麻穴扎落。 商夕绝全无防备,腰眼一麻,顿时全身无力,瘫倒在地,瞪著沈沧海手里的铁针,惊怒交迸。「你干什麽?」 沈沧海紧闭著无血色的唇,没吭声,又飞快扎了商夕绝身上好几处重要穴位。商夕绝充满愤懑指责的双眼终是缓慢阖起,陷入昏睡。 丢掉铁针,沈沧海呆呆地对男人凝望许久,才涩然喃喃低语:「我永远也不会跟你回去,当你的侍童……夕绝,对不住,我说过一辈子都要和你在一起,可你若决定从此不再见我,我实在没办法再待在永昌王的身边,只能离开。你就把我忘了罢。」 他轻柔地抚著男人生满大片紫色胎记的左脸,眼前缓慢浮起的,竟是那个w阳高照的盛夏,夕绝期待地朝他伸出手。「沧海,我来找你了……」 男人当时,笑得温柔而又羞涩,目光更虔诚无比,仿佛沈沧海就是他的一切。 那时,他抓紧了商夕绝的手,以为今生都不会再与之分别。然而现在,他却不得不狠下心肠,抛弃那个孤单的人。 一滴透明无色的水珠,终於从他眼角跌落,掉在了商夕绝的脸上。 商吟鹤连用三枚硫石,几乎将那大堆山石夷为平地,等灰尘散开,他吩咐随行的侍卫上前,从碎石间清出条道路,与雍夜王一同进入找人。 发现商夕绝昏迷不醒,商吟鹤吃了一惊,便想去搀扶,猛然省起不妥,生生忍住。转而取下自己的披风,将商夕绝头脸裹起,叫进数名侍卫来扶人,又瞪视沈沧海,怒道:「他怎麽晕倒了?」 「他本来就受了伤,大概是因为先前爆炸声太响,被震晕了。」 商吟鹤信疑参半,还想质问,雍夜王淡然道:「这里太冷,不宜久留,回营地再说罢。」说著抱起沈沧海,就往外走。 他目光流转,检视起沈沧海身上是否受伤,见沈沧海面色冻得青白,脖子上却残留著许多深浅不一的牙印子,他一怔,紫青双眸不禁微缩。 知道自己满身的痕迹,迟早瞒不过雍夜王,沈沧海转头躲开了雍夜王的视线,低声道:「被困这几天,我和夕绝就以湖里的鱼为食。」 雍夜王亦知鸳鸯鱼的毒性,即刻会意,怕沈沧海尴尬,便不再多看。托著他快步而行。 既救到了人,一行人随即下山。 雍夜王抱了沈沧海共乘一骑,问明他被掳的经过细节,叹道:「我就知道此事和黑翼吉师两国脱不了关系。可惜从他们嘴里问不出什麽,我和吟鹤率人在冰海附近搜寻你们两人,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还好今早我回到你们帐篷里,看到留言,才找来这里。」 商吟鹤策马在旁,阴狠地道:「你我最初去质问火赤候和乌术纳时,那两个卑鄙小人还拼命地抵赖。以为不认账就可以不了了之了?哼!我看他们是活得不耐烦,竟敢来招惹永昌国!」 「主谋多半是火赤候,不过乌术纳倒未必知情,可能是他手下人为主报仇心切,瞒著他与火赤候联手行事。」雍夜王边说边摇头,暗忖这场祸事,归根到底,都是因为商夕绝自己出手太狠,结下了深仇。黑翼吉师两国充其量也是以牙还牙,谈不上卑鄙。 最倒楣的,莫过於沈沧海,被扯进这无妄之灾。 这趟冰海之行,於沈沧海而言,真可谓多灾多难。看来他确实得尽早带著沈商两人返回雍夜族。 众人回到冰海之畔,已是黄昏,夕照拂在水面,光影斑驳,宛若点点碎金。 这天的赛马刚刚结束,众人正簇拥著胜出的骑手笑闹狂欢。雍夜王一行人的归来,并没有引起太大动静。 沈沧海和商夕绝被送回了帐篷内。 商吟鹤极想查看皇兄的伤势,苦於不能在雍夜王面前表现得太过关心露出马脚,只得作罢,领著侍卫,气势汹汹地去找火赤候和乌术纳那两人算账。 雍夜王煮了些热水,替沈沧海泡暖双足,换过干净衣物後,见商夕绝躺在褥子里,仍未醒来。他皱了下眉,正想过去掐人中,却听沈沧海推著轮椅来到他身後,轻声道:「我扎了他几处要穴,不到明天中午,他不会醒。」 「为什麽?」雍夜王诧异地转身。 沈沧海涩然一笑:「他那次旧病复发,醒来後,就已经是永昌王了。」看到雍夜王神情错愕,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连日来发生的事都告诉了雍夜王。 雍夜王愣了片刻,才苦笑:「怪不得他近来总是怪里怪气的,这下麻烦可大了。」 心头转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再往永昌王心脏刺上一刀,可万一力道没拿捏准,说不定男人就此丧命。纵使侥幸成功,也没人能担保永昌王会从此消失。 他沈吟半晌,认真地问沈沧海:「你说夕绝他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了,那你打算怎麽办?」 沈沧海只是默默望著商夕绝,良久,低下头,平静地道:「雍夜王,待会就请你把他送去鹤王爷那边罢。我不想再和永昌王见面,你若是觉得我继续待在你族里,会给你族人带来麻烦,不妨送我回姑苏。」 两相不见,对於这两人,或许是个不错的抉择,只不过……雍夜王紫青双眸一阵光彩变幻,最後轻拍了拍沈沧海的肩膀,道:「也好。既然你决定了,我现在就把他送回去,今晚你我启程回雍夜族。」 「不。」沈沧海突然抬头,脱口否决,又对商夕绝看了好一阵,几经踌躇,终於似下了什麽决心,道:「我想到了还有件事没做,就迟点再走吧。」 雍夜王鲜见沈沧海如此犹豫不决,正待追问,忽然听到帐篷外有人大喊道:「族长,夫子,我们也来了!」 「离风?」这小家夥,怎麽大老远地跑来冰海看热闹了?雍夜王弯腰钻出帐篷。 沈沧海刚推动轮椅转过身来,便见帘子掀起,少年一阵风般扑了进来,兴奋地囔道:「夫子,你看,还有谁来了?」傲雪凝q整悝 看见欧阳麟随之入内,沈沧海并没感到奇怪,强打精神对欧阳麟微笑著打了个招呼,陡然间见到了被欧阳麟身体遮住的另一人,他一震,竟说不出话来。 那人只比离风略大著几岁,神态却比离风成熟得多,满身仆仆风尘,走过来俯身将沈沧海用力抱紧,喜极而泣。「大哥,我总算找到你了!」 世上唯一的亲人突然出现眼前,沈沧海惊喜过了头,直到脸上湿湿的,沾到了对方的热泪,他终於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替自己最疼爱的四弟抹著眼泪,不胜悲喜。「日暖,你怎麽找到这里来的?」 雍夜王返进帐内,料想他兄弟俩重逢,必有不少体己话要倾诉,外人不便多听,於是叫上离风和欧阳麟,悄然离去。 「是元烈告诉我,大哥你被人带到了雍夜族。我四处打听,不久前才到西域。不巧大哥你又跑来看狩猎盛会,我不想多等,就请你那学生离风带路,上这来了。」 沈日暖不愿大哥担心,便长话短说,将自己寻人的经过一笔带过,更不提途中诸般艰辛,扭头朝商夕绝打量一番,道:「大哥,他就是那个跟你同住的永昌人?」 沈沧海心知弟弟与离风一路同行,肯定从离风嘴里听到了他和商夕绝的关系。点点头,正想著该怎麽向弟弟解释自己喜欢上了个男子,沈日暖却微笑道:「大哥,你今後是准备在西域长住,还是回姑苏?要是回去,不如把他也带上。」 记忆里这四弟最是顽皮冲动,如今可变得稳重多了。沈沧海惊讶地看著他,随即叹息著摇了摇头。本就不欲再给雍夜族惹来祸端,想求雍夜王送他回去,四弟来了,正好。 「日暖,我随你一起回家,就我们两人。」 「那他呢?」沈日暖有些意外。 「他的事,我日後再告诉你罢。」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沈沧海柔声道:「日暖,我要出去找个人,你先在这里坐一会,替我照看他。那边包裹里有干粮,你饿了就先吃。还有,他受了伤,那几处穴道是我封住的,你别给他解开。」 沈日暖虽然好奇,但在江湖漂泊经年,已不再是当年的莽撞少年,当下点头应允,目送沈沧海出了帐篷。 外面天色已然全黑,篝火和星光交响闪烁,点缀著夜色。 沈沧海的目的地,是那个离他不远的帐篷。他将自己慢慢推近帐篷,还没开口,红衣男子高大的身影已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是你。」红衣男子一望他身後无人,笑道:「你那朋友呢?」 「我就是为了他的事才来的。」先前已深思熟虑过,所以沈沧海此刻语气异常平静,仰望男子,道:「我想请无双公子再施妙手,替我那朋友除了脸上那胎记。」 「哦,他决定了?」 沈沧海微摇头,「他还不知道。是我想让他能像个常人般生活,不用再遮遮掩掩。」除去那片骇人的胎记後,永昌王的心病也应该消失,不至於再讨厌自己那张脸,不会再把自己囚禁在那个简陋的斗室里。 纵使他已决意要回姑苏,从此与夕绝天各一方,永不相见,他也不要那个孤单可怜的人再受永昌王的折磨。 「这……」红衣男子微一迟疑,帐内人却逸出声清冽华丽的轻笑。「红尘,先请那位公子进来罢。」 心跳在那魔魅的声音里又变乱了,沈沧海正觉难受,红衣男子已将他推了进来,手掌按上他背部,输了些真气给他。沈沧海狂跳的心脏顿时略有舒缓,感激地回头,向红衣男子道了声谢。 转首,终於在烛光里看到了一个席地而坐的水银色男子背影。墨亮如乌檀木的长发披泻而下,黑得仿佛将他周围的光焰都吸敛进了发丝之间。 仅是个背影,已令帐内烛火黯然失色。 「莫忘看了一整天赛马,刚睡著。我怕吵醒他,红尘,你先带莫忘到外边走走吧。」男子轻轻地将他臂弯里熟睡的男童递给红衣男子,然後旋身,面对沈沧海,优雅微笑:「沈公子,你真的决定要我替贵友医治?」 男子一双墨玉眼眸含笑流转间,仿佛蕴藏著无数种情感,千变万化。 沈沧海蓦然觉得,那尊已破碎的瓷像根本就及不上真人万分之一的风华,也难怪伏羿为之痴狂…… 对面那双魔眸一阵变幻,似是窥透了沈沧海的内心,缓声道:「伏羿向我提起过沈公子和贵友。即使看在伏王的情面上,我也愿意医治公子和贵友,何况还受过你们赠粮的恩惠。」 伏羿?!沈沧海一怔,也不知自己该伤怀还是该高兴。伏羿想必是认为亏欠了他,所以才想让无双公子医好商夕绝的脸,可是他又有地方需要医治的? 心神飘忽之际,听见那无双公子续道:「沈公子的双腿,似乎也并非完全不能康复,可否让我一试?非~凡~」 沈沧海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却婉言谢绝了。「沧海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不敢再劳烦公子。公子肯医治我的朋友,沧海已感激不尽。」 这双腿,是他欠大夫的。他害大夫失去了一条腿,家破人亡,合该在轮椅上度过余生,以此偿还自己年少无知犯下的罪孽。 无双公子想不到他会拒绝,朝他凝睇片刻,微笑颔首,转了话题:「那就把贵友请到我这边来罢。我先替他除去胎记,再看他身上何处的皮肤合适,给他换上,不过得将养上数月,方能与他脸上原来的肌肤完全生合。」 「用我的可行?」看到无双公子目露讶色,沈沧海反而轻松地笑了。 夕绝为了救他,连性命也可舍弃,他却要弃夕绝而去。一生一世的承诺,已被他亲手打破,那至少临行前,他想为夕绝做点什麽。 「皮肤再生时,痛楚不小……」无双公子似想劝说沈沧海放弃,但见沈沧海清隽的脸上仍挂著恬静笑容,他静默了一阵,终是微叹点头。 奇异的药香味混著白雾,慢慢地从架在火堆上的小瓦罐里飘出。 沈沧海平静地坐在轮椅里,看弟弟将商夕绝背进帐篷,放到已经铺好的一条被褥上。 沈日暖怀疑地朝帐篷里那个正在清洗双手的水银色背影看了几眼,委实不信有人有如此神奇的医术,能将那永昌人的胎记消除,不过既然大哥信,他也不忍心泼冷水,问道:「大哥,你要在这里一直看著麽?到时鲜血淋漓的,我怕你受不了,还是回去吧!」 「我好歹也算半个大夫,没那麽怕血,不碍事。你连日赶路也累了,自己回去睡觉罢。」如果被弟弟知道他要把自己的皮肤剥下来给夕绝,绝不会答应。 雍夜王那边三人也听到了动静赶来,把个小帐篷挤得满满的。红衣男子还抱著孩子,此刻不得不干咳一声,开口赶人。「诸位还请跟我出去,别让我朋友分了心。」 众人听他说得在理,也不好意思再逗留,随他鱼贯而出,帐篷内终於清静下来。 一小碗冒著热气的药汁端到了沈沧海面前。「这是麻沸散,喝下它,可以很快陷入昏睡,不会感觉到疼痛。」 沈沧海接过药碗,见无双公子已端起另一碗麻沸散,撬开商夕绝的牙关,缓慢灌下。他不再犹豫,静静地喝下了碗里药汁,随後一点点,被越来越浓重的黑暗夺走了意识。 再度睁开双眼的瞬间,已是翌日正午。他已经躺回到了自己的帐内,俯卧著,身体仍因麻药的残余药力而僵硬,连根手 恋耽美 分卷阅读90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也动弹不得。 背部,却如针刺火燎,痛彻心肺。只因他背上一大片皮肤,被剥离了身体。 这种痛,恐怕要延续上数月。他虚弱地轻喘著,心里没有懊悔,反升起点淡淡的喜悦。给不了夕绝天长地久的相伴,那就让自己的一部分血肉永远陪著夕绝罢…… 他吃力地想扭转脖子,可动不了,只能用目光在帐内寻找男人的身影。 商夕绝就躺在他身边不远处,仍在昏睡。整张脸裹在好几层白布之下,甚至眼睛也给包住了,只露出鼻孔和嘴巴。 「大哥!」沈日暖一直坐在边上等沈沧海苏醒,这时忙奔了过来,丝毫不敢碰触沈沧海的身体,颤声埋怨道:「你不是说不带他回姑苏吗?为什麽还要这麽傻,让自己活受罪?」 弟弟得知真相後的反应,早在沈沧海预料之中,他勉力轻笑道:「日暖,你不懂的……」 「我怎麽不懂?」沈日暖生气地反驳,可看见大哥鬓角额头全是细密冷汗,他再也无法责备,用袖子小心地为沈沧海抹著汗,又道:「大哥你想不想吃什麽?我喂你。」 沈沧海摇头,「日暖,去请雍夜王过来,我们也该向他辞行了。」 沈日暖差点又失去镇定,想跳脚。「大哥你现在这样子,怎麽能长途跋涉呢?」然而看了看沈沧海平静却毫不妥协的表情,他无奈地一跺脚。 自己这个大哥,虽然身有残疾,又不会武功,在人前总是一贯的温文恬淡,看似随和,可骨子里一旦认准了什麽事情,比他们几个弟弟更固执。 雍夜王很快就被请了过来,听沈沧海说想要和弟弟回姑苏家乡去,他静了静,爽快地答应了。「沧海,我知道你一直挂念故土,我也不再阻你离开。唉,只可惜我雍夜族又将没有先生教族人学习中原文化了。」 「如果西域与中原不再征战,往来通了商,总会有越多越多中原人踏足西域,你也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先生。」 沈沧海在弟弟的搀扶下,费力地慢慢爬起身,望著男人道:「雍夜王,我想求你帮我最後一个忙。」 雍夜王淡然扫了那边的商夕绝一眼,心下了然,道:「你是要我保守秘密,别向他泄露你的去处。你尽管放心吧,我不会说给他听的,也会勒令族人保密。」 「多谢你了。」沈沧海因疼痛而血色全无的脸上终於扬起丝感激的微笑。 收拾起简单的行囊,向无双公子致谢辞行後,沈日暖将大哥扶进了雍夜王赠与他两人的马车,随後踏上车驾,避开人群,向著东方出发。 沈沧海甚至没有去和离风道别,只因知道那热心的少年一旦得知他要离去,必不舍得他走。他不想再让任何人因他伤心。 没想到,自己竟会像个懦夫般,偷偷逃离。 「呵……」他趴在褥子上,自嘲地笑。身下的车轮猛然颠簸了一下,震到伤处,他不禁发出声呻吟。 声音虽低,沈日暖仍旧听见了,忙勒停马车,掀起布帘子惊道:「大哥你怎麽了?」 「没、没事。」沈沧海努力想露出个笑容,但满头冷汗早已将他出卖。 沈日暖心疼地为他擦了汗,重新赶著车上路。车轮在半人高的碧草间平稳滚动。 背部的伤口,尽管涂著那无双公子特制的药膏,依旧火辣辣地生痛,连带两侧太阳穴都在隐隐发胀。沈沧海数度想逼自己入睡,忘却疼痛,却根本睡不著。 昏沈之间,沈日暖低沈的声音隔著车帘传入他耳中。「大哥,你和那个永昌人,究竟是怎麽回事?」 沈沧海很清楚自己如果不说,弟弟肯定会追问个不停,於是叹口气,慢慢地将自己来到雍夜族後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弟弟。 沈日暖越听越是心惊,自家兄长所爱之人是西域王者,已令他吃惊不小,那人居然还生就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情,实是匪夷所思。 摊上那麽一个情人,只怕任谁都难以消受,也难怪大哥要落荒而逃了。他忧心忡忡地道:「大哥,照你这麽说来,那永昌王阴险毒辣,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 「所以我才要逃。」沈沧海怅然笑:「他还不知道我家住何方,雍夜王也答应了我不向他泄露我的行踪。中原那麽大,即使他想找我,也未必能找到。况且他对我,只是心存戏弄,时日一久,兴致也就淡了,自然会把我抛诸脑後。」 「但愿如此。」丝缕说不出来的不安在沈日暖胸口翻涌著,总觉得事情并不会像大哥想象的那麽简单。他不想给大哥添烦恼,便忍了忍,没再多说什麽。 大不了,日後有什麽风吹草动,他就立刻带大哥离开姑苏,再找别的地方落脚,总之不能让自己唯一的亲人再受任何委屈。 冰海之去江南,本就路途遥远。沈日暖又因大哥身上有伤,受不得颠簸,特意放缓了行程,将近青龙关,已是暑气敛尽,秋意萧条。 戍守关隘的,仍是射月国的将士,因之前接了射月王的命令,撤兵在即,对出入关卡的人员不再细加盘查。沈沧海又带著当初矢牙所赠的令符,将士略微审验後,便客客气气地放了行。 其後数座关隘,亦都畅行无阻。 秋浓时分,马车终於踏上了中原疆域。 沈日暖这天为大哥後背换药包扎时,发现已差不多生齐了新皮,薄薄一层,似半透明的纸,覆盖了大半个背部,与旧肌肤的颜色格格不入,瞧著非常突兀。他心酸地移开了目光。 沈沧海听完弟弟的描述,却平静地微笑道:「无双公子给我的伤药确实灵验,这伤处愈合的速度,比我原先预料的快多了。照这情形,到家前,这伤就能痊愈。日暖,你也不用再替我担心。」 沈日暖这麽多天与大哥朝夕相处下来,哪会不知道大哥每时每刻都在受背上伤痛折磨,甚至夜不能寐,整个人已消瘦了一大圈,容色憔悴异常。 情之一物,果真害人不浅。他无言以对,唯有苦笑。 夜阑人静,永昌皇宫最深处那座巍峨宫宇依然灯火通明。 华丽空旷的寝宫内,无数奇珍异宝在宫灯映照下流光溢彩,交织出璀璨迷离的珠光宝气。一条颀长人影笔直地站立在一面巨大铜镜前,凝视著自己在镜中的影子。 这个姿势,自从男人扯下裹脸的那堆纱布後,已经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男人一言不发的沈默更令侍立在他身旁的商吟鹤心头惴惴不安,偷眼打量著他,强自笑了笑,安慰道:「皇兄,那个中原大夫的医术还算不错。皇兄你的脸现在看著虽然还不太自然,不过依雍夜王所言,用那中原大夫留给你的药物持续涂上数月,脸上肤色最终会融合接近,不至於留下太明显的痕迹。」 商夕绝冷哼一声,终是从镜前转过了身。 他脸上那大片紫红色胎记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俊朗面目显露无疑。然而细看,就能发现他面部中间自上而下有条疤痕,而且左边半张脸显得更为白净细腻。 这也是商夕绝不满的原因。在冰海源头被沈沧海偷袭昏厥後,清醒时,他惊愕地发觉自己竟已在归国途中,整张脸还被包得无比严实,目不能视,药味和脸上的蛰痛感都在告诉他,他的脸受了伤。 他第一反应就想掀下纱布看个究竟,被同在车厢内的商吟鹤及时阻拦。「皇兄,现在千万别乱碰。雍夜王把你交给我的时候,说是须得再等上两个月,才可将纱布拆掉。」 他不明就里,细问之下,方知在他昏迷期间,雍夜王请那曾医治过他的中原人替他剥除了脸上胎记,换上一块从刚死之人身上剥下的皮肤。 「谁要雍夜王他多管闲事?」他震怒。喜欢收集那些美丽的死物,并不代表他愿意将死人的皮肤缝到自己脸上。接下去,想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沈沧海人呢?是不是被雍夜王带回去了?」他厉声喝问,想到晕厥前那一幕,就恨不得立刻把那个不识好歹的人抓来按在身下狠狠蹂躏,让沈沧海哭泣著向他认错求饶。 商吟鹤的回答却犹如火上浇油,令他越发怒不可遏。「皇兄,我听雍夜王说,那中原大夫一行人走的那天,那瘸子也莫名其妙地失了踪,八成他是不想再待在西域,所以偷偷跟著那几个中原人溜走了。我看雍夜王也气得不轻呢。」 他当时便怒极反笑,冲动之下,几乎想要跳下车厢,赶回去追人。幸好商吟鹤理智尚在,忙劝说他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皇兄养伤要紧!你要抓那个瘸子回来,我这就安排人去追查。」 他脸部确实痛得厉害,不得不按下怒意,回宫养伤。 第十二章 直到今日,总算可以拆下脸上那堆纱布。生平第一次在镜中看到自己爽净俊逸的容貌,他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其实喜不自胜,但随即发现肤色有异。 指尖慢慢摸著左脸那本不属於自己的皮肤,尽管也能感觉到温度和触觉,他终究觉得有点怪异。这块死人皮如此白嫩,放眼西域也属罕有,莫非是来自稚嫩婴儿?也不知皮肤的主人究竟是男是女,若是女的,他这左半边脸日後可不要变得越来越像个女人…… 商夕绝脑子转著乱七八糟的念头,眉头也不自禁地深皱,再舒展。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他只能选择相信那大夫的药膏能奏效。 他戴回那冷冰冰的黄金面具,坐进宽大舒适的座椅里,问商吟鹤:「还没有沈沧海的下落吗?」 商吟鹤摇头,赔笑道:「我会再加派人手去中原打听。一旦找到那瘸子,就把他的首级带回来给皇兄你出气。」 「我有说过要他的命麽?」从面具眼孔里骤然射出的冷厉目光在商吟鹤脸上一顿,如针芒刺骨,令他心胆俱寒。「我要他毫发无伤地回到我面前,听到没有?还有,他有名字,不准再叫他瘸子。」 「知道了,皇兄。」商吟鹤面色发白,终於意识到皇兄对那瘸子的执著似乎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他低头嗫嚅道:「皇兄如果没别的吩咐,那我就先告退了。」 商夕绝微颔首,下一刻忽然叫住他:「对了,我要你调集的兵马,如何了?」 「两路大军已经整装待发,就等皇兄示下,立即开赴黑翼和吉师。不过……」商吟鹤略微犹豫了一下,小心地道:「皇兄,我们真要正式向那两国宣战?毕竟永昌才刚与数国结盟,还没对外,就先拿盟国开刀,难免招人非议。我看不如派高手去暗杀,不用这麽大张旗鼓。」 「就是因为永昌国多年来都没有与别国明刀实枪地兵戎相见,才被人瞧扁了,竟连黑翼国那种货色也敢欺到我永昌国头上来!再不给他们点教训,永昌今後还如何服众?」 商夕绝执起柄玉如意,悠闲地轻敲著手边一株瑰丽无比的珊瑚树,闭目,似在欣赏那清脆的声音。「传我号令下去,先灭吉师,再攻黑翼。留吉师王和火赤候活口,好好盘问。我要知道,那天用来对付我的硫石究竟是从何而来。」 「啪!」,在他一记重击下,价值连城的玉如意与珊瑚树一起碎成了几截。他张开不带感情的眼眸,慢悠悠地笑道:「我身边,决不允许有任何人背叛我。」 那个清柔可入画的人影倏忽浮现他眼前,他有刹那恍惚,须臾回神,对著空气冷冷道:「沈沧海,你也不例外。」 寒秋瑟瑟,催红了姑苏城郊的千百红枫。清风起卷,鲜红似血染的叶子飘摇飞离枝头,轻轻打著旋,掠过蒙尘的门匾──剑 庐 「大哥,我们总算到家了。」沈日暖跃下车驾,从车厢里拿出轮椅,又轻手轻脚地将沈沧海抱下马车,放入椅中。 「是啊……」终於回到阔别经年的故宅,沈沧海一时间竟恍如隔世。 打开两扇大门上的铁锁,沈日暖推著大哥,慢慢向剑庐深处走去。「我去找大哥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什麽时候才会再回来,就把家里仅剩的两个仆人也遣走了。今天先安顿下来,明天我就去城里雇些厨子佣人回来,再给大哥物色两个伶俐勤快的书僮。」 「一个就够了。」沈沧海倒是想起了离风,自己不辞而别,不知离风会有多难过,不禁微叹。 沈日暖却以为大哥在担心家中花销,沈稳地笑了笑:「几个仆役,我还雇得起。爹虽然过了世,田产还在。另外我想在剑庐内辟出个医馆,就用二哥三哥生前的居所改建,由大哥你来打理,不收诊金,专收治附近的贫苦乡民。大哥你说可好?」 沈沧海冰雪聪明,很快明白了弟弟是用心良苦,想设个医馆让他有所寄托,不至於终日为情所困消沈不振。他於是微笑著点头道:「我也正想找点事情来做。不过开到医馆,又是义诊,可是笔不小的开支。」 「只要大哥高兴,钱财的事,都包在我身上。我近年来四处走动,也结识了一些江湖朋友,算有些人脉。我打算再开个镖局,不求大富大贵,维持我沈家生计,应该不成问题。」沈日暖一拍胸脯,自信满满。 附近乡民眼里已经沈寂许久的剑庐,再度热闹起来,仆役工匠进出忙碌。 一月後,沈家的新当家人四公子放话出来,沈氏医馆即日起便为村中乡民行医,贫苦者更分文不取。 大夫,就是沈家一向深居简出的大公子。前来就医的乡民起初对这轮椅里的年轻人有些将信将疑,但接连多人经他妙手回春後,乡民们无不信服。兼之这位大公子温润宜人,知书达礼,又生得清秀,众人都对他十分敬重喜爱。 村民人心朴实,平白受了沈家这麽大恩情,过意不去,将自家种养的米面、蔬菜、鸡鸭鱼肉三天两头往剑庐送。 近年关时,送上门的年货几乎堆满了沈家的大厅。 更有几个在沈沧海手底看好了病的年老妇人,见这位大公子腿脚有疾,身边却只有个十三四岁的仆僮伺候他起居,料想必不称心,竟热心地替沈沧海说起媒来。 沈日暖从城内镖局返家过年,来到大哥房中,听说此事,也不禁好笑。顺手拿起桌上几个女孩的生辰八字看了看,道:「大哥,女子细心体贴,你要不就娶上一个?」 「你就别拿大哥说笑了。日暖,你明知道,我不会跟任何女人成亲的。」沈沧海轻笑:「我怎麽能害人家姑娘家守著我这个瘸子过一辈子呢?」 沈日暖说那话,其实也是存了几分试探,见到大哥脸上的笑容,他黯然叹口气,摇著头,不再多言。 回家至今,大哥确实如他所愿,终日忙於治病救人,钻研医术,人也一日胜过一日平静,他看在眼里,自也快慰。可逐渐就发觉大哥虽然整天在人前挂著淡漠微笑,背转身,表情却比随波漂流无依的枯叶更怅惘寂寞。 大哥只不过是怕他担心,所以才用微笑作伪装,如吐丝的蚕,将自己层层包裹、隔绝,不容他人窥探内心。 他这大哥,几时才能忘却那个永昌人,真正展露欢颜呢?他突觉心痛莫名,倾身握住大哥双手,认真地道:「我这趟走镖,听说贺兰皇朝和射月国已经正式停战通商了。不过西域境内并不太平,据说是永昌王起兵入侵其它小国,还大肆屠杀他国王族,弄得西域各国人心惶惶。」 他端详著沈沧海的神情,缓缓道:「大哥,你惦念的那个夕绝,可能真的不会再醒过来了。永昌王醉心征战,应该也已经把你的事淡忘。大哥你可以彻底将那人放下了,别再跟自己过不去。」 沈沧海怔忡失神,一切事态的发展,都跟他预料中相差无几。他本该庆幸自己终於能自永昌王的梦魇里解脱出来,然而胸臆间,除了几近麻木的酸楚悲凉,感觉不到丝毫欢喜。 一觉梦醒,爱如灰烬,已被雨打风吹去,只留背上伤痕不时提醒著他,让他连遗忘也做不到。 「为什麽还没他的消息?」男人声音里的恼意和浮躁不加掩饰,拂袖,将寝宫内好几样巧夺天工的玉雕打得粉碎。 商吟鹤绝少见皇兄发这麽大脾气,急忙半跪请罪:「皇兄息怒,实在是因那两个中原人太过狡诈,武功又高。我派去追踪的人手,十之八九都石沈大海,损在了他们手里。只得一两个运气好,给他们放了回来传话,说是沈沧海不曾与他们同行,叫我别再派人去送死。皇兄,偏偏那原先替我们做事的若涯去了中原至今未归,不然以他的身手,或许还能从那两个中原人那里打听到点东西。」 黄金面具後飘出声不屑的冷笑:「若涯那种人见钱眼开,肯定是中原有大买卖,把他绊住了,不用指望他。我只是奇怪,那两人和沈沧海无亲无故的,为何肯帮他,揽祸上身?」 商吟鹤心道皇兄你这麽出色的人物,竟然会迷上那瘸子,找了快半年,也不肯放弃,还有什麽事情可奇怪的!不过他也最多只敢腹诽,哪敢当著皇兄的面说出口,摇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说不定他们私下有什麽交情也未知。」 商夕绝听著极是刺耳,狠瞪了他一眼,在寝宫中缓慢踱了大半圈,遽然止步,冷冷地道:「我看你八成是被雍夜王骗了。沈沧海根本就没随他们一起走,你查错了人,自然不会有结果。」 他略带讥诮地扫过商吟鹤一脸错愕,目光最终落在一辆通体用黄金打造,还镶嵌著无数珠宝的轮椅上。轮椅两个扶手上连著同样由黄金制成的锁链,沈甸甸的,闪出耀眼冰冷的光芒。 那是他命宫中工匠设计赶制的。轮椅已经在他的寝宫内搁置了有些时日,可它的主人,仍不知所踪,令他的耐心也到了尽头。「看来,得由我亲自去把你带回来了。」 商吟鹤垂下头,浅灰色的眼瞳里忍不住闪过丝恨意。那瘸子若真的被带回宫中,只怕要占尽皇兄的宠爱了。皇兄堂堂永昌大国君主,要成就的,是一统西域的霸业,怎麽能被个异族人左右了心神? 他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定要设法替皇兄除掉这块绊脚石! 雍夜王今日一大早,就去了铁匠铺子,听蔡铁匠兴奋地向他禀告好消息。「我依照沈先生的方法,把风箱和炉子都改良了几处,又试炼过几次,现在出来的铁质,比从前强多了。拿来锻造农具弓箭,肯定比原先做出来的更坚实耐用。」 雍夜族地盘小,口粮也一直是个大问题。铁器得以改进,应当能收获更多的粮食和猎物,雍夜王不禁含笑点了点头。 蔡铁匠却不无惋惜地道:「可惜沈先生走了,不然还能帮我们更多忙。」 「人各有志,他不愿再留下来,我也不想勉强他。」雍夜王淡然的话音未落,轻挑起眉毛,望向急匆匆朝铺子奔来的几个族人。「你们慌慌张张的,出了什麽事?」 「族长,有好几千骑兵把我们包围了,好像是永昌国的旗帜人马。」那几人喘著气,眼带惊慌。 近来永昌国大举兴兵,几乎踏平了黑翼吉师两国,西域小邦无不闻风丧胆。现在突然杀到雍夜族家门口,也难怪他们心惊胆颤。 雍夜王哦了一声,却仍安之如素,好生抚慰了几句,嘱咐众人只管回各自家中去,不必慌乱。随後衣袂飘飘,径自走向此地最高的一个积雪山坡。 登高俯瞰,果然有黑压压数千铁骑披坚执锐,将雍夜族的居处围得水泄不通。大军最中间一匹骏马上,赫然坐著个脸罩黄金面具,长发飘拂的青袍男人。 商夕绝终於沈不住气,亲自找上门来了……雍夜王了然微笑,高声道:「永昌王既然来了,何不下马一叙?」说完,也不理会底下那些永昌将士的议论,转身走下山坡,悠闲地往自己的小屋走去。 身後,很快就多了一人脚步声。 雍夜王更不回头,直等进入屋内,才随手一指屋里的木椅,对尾随他而入的商夕绝道:「我这里简陋,不比你宫中奢华,你就将就著坐吧。」 「雍夜王,我可不是来你这里做客的,也没工夫听你废话。」商夕绝眼神森冷地紧盯著他,杀机涌现。「沧海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交出他,我立刻撤兵,否则,今天就是你灭族之日。」 面对他的威胁,雍夜王反而笑著在书案後坐了下来。「他的确已不在我族内。你再瞪著我也没用,就算把我烧成灰,我也没办法把他变出来。」 「那他究竟去了哪里?」 「我答应过沧海,不会把他的下落说给你听。」 「你这是逼我血洗雍夜族!」商夕绝有立即下令屠杀的冲动,然而雍夜王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狐疑地刹住了话,在书案对面慢慢坐下。 男人慢条斯理地提笔蘸了墨,在桌子上写下四个字──姑苏 剑庐 「我不会说给你听,却没答应过他,不会写给你看。」雍夜王紫青双眸里,满是笑意。 商夕绝万没想到事态会有这般转机,著实愣了愣,沈声道:「雍夜王,你为什麽帮我?」 虽然他之前用全族人的性命威胁雍夜王,心里其实清楚对方并不会被他轻易吓倒。若非雍夜王出於自愿,他用尽手段也未必能从雍夜王嘴里把沈沧海的下落撬出来。 「我帮的不是你,是沧海。」 对雍夜王脸上淡淡微笑看了半晌,商夕绝终是不情不愿地挤出个谢字,霍然起身,离开了屋子。 等那青碧色的颀长身影自视线中彻底消失,马匹嘶鸣,蹄声远去,雍夜王才拉开书案抽屉,取出张纸笺,凝望片刻,叹道:「但愿我所看到的,没有错……」 一场春雪融尽,又迎来细雨连绵。雨丝霏霏,润泽了剑庐庭院内数株垂柳。碧绿柳条如丝绦,在黄昏的风雨中轻拂飘荡著。 沈沧海送走了今天求医的最後一个病人,揉了揉略微有点发酸的胳膊,叫仆僮打起油布伞,推著他回房。 过了年後,镖局生意不错,沈日暖也越发忙,三天两头在外奔波,一月之内,只有数天空暇回剑庐。前些天又从大盐商处接了支数目颇为可观的镖,出了远门。 医馆的名气也逐渐传开,不少病患专程从外地赶来求治,沈沧海亦忙得不可开交。 双脚在放了草药的一大木桶热水里浸泡好一阵,沈沧海疲劳略有纾解,惬意地叹了一口气。 仆僮利落地倒掉泡脚药汤,又端来热水为他热敷後颈,按捏双肩。他跟著沈沧海时间虽不长,但整日介出入医馆,倒把推拿手法学得有板有眼。 「我肩膀已经不酸了,你今天也忙了一整天,等吃完晚饭,你也早点睡。」沈沧海有点心疼这少年,暗忖等弟弟这次押镖回来,他得叫弟弟再找几个仆僮来医馆帮忙。 仆僮应了声,去厨房取饭菜。 沈沧海成天闻著药草味道,想呼吸点清新空气,便打了伞,慢慢将自己推到院中。 雨水打在伞上,顺著伞盖往下滑,凝成点点晶莹的水珠,在他眼前一滴又一滴地,跌落尘埃。 他茫茫然伸手,接住了两滴冰冷的雨珠,不知怎地,竟想起了与夕绝初相识的时候,也曾在蒙蒙雨幕中走过。 那时的夕绝,红著脸,鼓足了勇气,在他面颊上轻柔又飞快地印落一吻,褐色眼眸里蕴藏著无限情意。「明天我等你……」 雨滴从他指尖缓慢滑落,眼底亦是酸涩的。他以为自己会落泪,可双眼刺痛著,却始终没有泪水流出。 「……想哭就哭,何必忍著?……」一个清朗中带点阴沈的声音倏忽穿过雨丝,在他身畔响起。 沈沧海浑身一震,油布伞飘然落地,看著眼前意态潇洒的男人,他十指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纵使暮色深浓,男人从面具眼孔里透出的目光依旧凌厉森冷,仿佛流动的尖刀,在沈沧海身上一寸寸扫过。 「知道害怕了?你这个叛徒!」男人冷笑,蓦地将沈沧海抱离轮椅,大步走回房内,重重把人抛到了床上,反手闩上了房门。 「这大宅里的仆役,都被我的侍卫制住了,你别指望叫人来救你。」商夕绝走回床边就去脱沈沧海的衣裳,三两下已将人剥得身无寸缕,几枚针灸用的银针更给他远远抛进了墙角。他可不想再被沈沧海扎晕。 沈沧海终於从最初的惊骇中回过神来,努力把自己缩进床角,下一刻便被男人粗鲁地抓住双脚足踝,拖到了身下,牢牢压住。 商夕绝半点也没有错漏沈沧海眼内浮起的惧色,心脏竟不可思议地略微收缩了一下,有点揪痛,但他并没有停手,继续替自己宽衣解带。 这个沈沧海,竟敢不领他的情!竟敢暗算他,从他身边叛逃!竟敢躲回姑苏,把他一个人晾在西域,害他这大半年来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在想著他! 「你不是说要陪我一辈子麽?你这骗子!叛徒!我不会放过你!」他携著积攒已久的怒气和欲火,把自己已硬挺如热铁的器官硬塞进沈沧海嘴里。 「唔嗯……嗯……」那热物须臾就在口中涨得更大,沈沧海几乎无法顺畅呼吸,摇头,却被男人一手抓紧了头发动弹不得。他想用舌头去推开那入侵者,这行为反而令男人眼神发暗,挺腰在湿热的嘴里抽动起来。 看到沈沧海似乎快要窒息时,商夕绝终於退出已被他摩擦至殷红的唇瓣,闪著银光的津液随著他的撤离自沈沧海微张的嘴角挂落,染湿了枕头。 沈沧海拼命喘息,继而咬紧嘴唇,封住自己的呻吟。 「学会放松,不然受伤的人可是你自己。」商夕绝抬高沈沧海绵软无力的双腿架上自己双肩,注视著自己的凶器一分分埋入。尽管已有唾液的润滑,但那紧窄的秘道仍在抗拒著,令他也因疼痛微蹙眉。 他合身覆住沈沧海颤栗的身体,捏开沈沧海紧揪著被褥的双手,执拗地继续往深处推进,用自己最坚硬的部分去征服身下人。 「啊呃……」粗大的凶器齐根没入,身体连同灵魂,都仿佛被男人再次剖开。沈沧海紧阖的眼角无助地滑下了泪水。 这一生,他大概都逃不过这个男人了…… 「别以为流点眼泪,我就会可怜你。你再怎麽哭,怎麽求我,我也不会停止的。」商夕绝舔著沈沧海脸上那些咸涩微苦的泪水,一边已忍不住腰下蜂拥而起的强烈快感,开始在那紧密包容自己的火热洞孔里由慢而快地抽送,追逐起暌违多时的极乐滋味。 木床猛烈摇晃著,肉体纠缠厮磨的羞耻音色,与两人的喘息呻吟交织在一起,淫靡撩人。床褥,很快就被两人的汗水和交合处溢出的白浊黏液染成一片狼藉。 沈沧海压抑的哭喊声里也慢慢多了痛楚以外的东西。万分不想承认,可被记忆唤醒的身体已忠实地遵循本能,背叛了理智,变得滑腻柔软,挽留似地吮吸起在他体内来回滑动的热物,还不住吞吐,想向男人索求更多快感。 「呵呵,你的身体,可比你的心老实得多。」觉察到沈沧海的变化,商夕绝得意之极,心情刹那间也大为好转,放缓了速度,用腰力缓慢旋转碾磨著,迫沈沧海情不自禁发出沙哑的低泣,泛红的眼皮底下也有欢愉的泪水不断渗出。 「沧海,张开眼睛看著我!」他突然极想知道,沈沧海见到他的新面孔会是什麽表情,於是摘下黄金面具,等对方睁眼。 那是一张沈沧海熟悉却又陌生的俊朗面容,肌肤生合处的淡淡疤痕如果不用尽目力,根本不易发现。 男人怀著几分不自知的期待与讨好,炫耀般地笑道:「我现在的样子,你喜欢吧?高不高兴?」 怎麽会不高兴?沈沧海嘴唇微微抖动著,想笑,巨大的悲哀却如浪潮,瞬息将他淹没。他的夕绝,终於不用再生活在自卑之中,不会再被永昌王嫌弃囚禁。可是这一切,已经在男人体内沈睡良久的夕绝自己,知道麽? 只怪他那天一个震惊的眼神,让夕绝惊慌失措,再也不敢醒来面对他……他闭目,泪水扑簌簌滚落。 商夕绝愕然,随即发怒。「沈沧海,你这是什麽 恋耽美 分卷阅读91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思?不想看到我麽?」 可任凭他再三追问,沈沧海都不肯再睁开眼帘。 男人大感挫败,近乎泄愤地狠狠撞击起身下这个无视他的人,在爆发瞬间低吼,释放。 「呵呃……」他按紧沈沧海喘息著,直待自己狂跳的心渐慢下来,才抽身而退。 那被他疼爱了半天的地方已呈现媚人的深红色,犹在一缩一张,吐出他遗下的精华。 商夕绝看得全身发热,血脉贲张,胯下之物再度挺立起来。他抄起沈沧海汗湿的腰身,想将之翻个身,换个姿势从背後进入。 「不!」自始自终没有挣扎过的人居然伸出双手想推拒。 这点气力在商夕绝看来,简直就像跟他撒娇。他好笑地一用力,就把沈沧海整个人翻转,趴在了褥子上。 他下身紧贴住沈沧海,正待闯入,陡然目光微凝,顿住了。烛台投落的光焰里,沈沧海背部有一大片皮肤的颜色明显与身上其他部位的肤色不同。 被困冰海源头的那几天里,他不止一次地拥抱过沈沧海,对沈沧海全身上下,可说比对他自己的身体还要熟悉。分明记得沈沧海除了胸前几道极淡的鞭痕,周身肌肤宛如上好的羊脂玉,让对美色最为挑剔的他,也几乎找不出别的瑕疵。 他一只手怔怔地摸上那片皮肤,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就摸上了自己的左脸。指尖感受到的柔滑肤触令他忽然间明白过来。他猛地将沈沧海扳转身,颤声道:「我脸上这块皮,就是从你背上剥下来的,是不是?」 一心想守护的秘密终被揭穿,沈沧海张眸,凝望著商夕绝。男人此刻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震惊,还是感动,抑或悔恨,又兴许兼有之…… 「为什麽不告诉我?如果你早说,我刚才也不会对你那样粗暴。」商夕绝有生以来,是真的第一次感到了後悔。自身经历过皮肤愈合期间的奇痛奇痒,他自然清楚沈沧海这大半年来所受的痛苦。 「沧海,我真是不知道,你竟然肯为我这麽做。」他动情地低下头,想吻沈沧海,後者却吃力地扭头,避开了他的亲吻。 「我是为了夕绝……」无视男人骤变僵硬的脸色,沈沧海惘然笑:「治好你的脸,让你了却心病,你就不会再嫌他丑,把他关进密室里。悱囵」 商夕绝面颊的肌肉在轻抽,嫉妒的感觉,从没有一刻像此时强烈,然而一股前所未有的沈重无力感,亦压得他无法对沈沧海发泄丝毫怒意。 他这生最大的情敌,居然就是他自己。纵使妒火中伤,他总不能与自己决斗。 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後,商夕绝终究让心境得以恢复如初,穿回衣物,抓起皱巴巴的锦缎床褥替沈沧海擦拭去两腿间的欢爱痕迹,边道:「我去叫侍卫拿些热水来。等帮你洗过澡,我就带你回永昌。」 沈沧海无奈长叹,轻声道:「永昌王,你当初是想报复羞辱我,已经做到了。我的身体,你也早就得到了,你还不肯放过我吗?」 「我……」听著沈沧海平静异常的诘问,商夕绝一时竟词穷,缄默一阵,才盯住了沈沧海。「我还要你的心。」 即便他最初是抱了玩弄戏侮的心态想将沈沧海占为己有,可随著时光推移,他早已忘了报复的初衷,心甘情愿地放任自己沈溺在沈沧海温柔和煦如春风的祥静气息里。 贪婪如他,想要的,远比自己预料中更多。 沈沧海被男人脸上分外认真慎重的表情怔住了,目不转睛朝男人凝视半晌,最後摇头。「我的心,只留给喜欢我的人。」 商夕绝脱口道:「沈沧海,你以为我没有喜欢你?那我何必千里迢迢地亲自来接你回去?」 沈沧海凄然微笑:「你所谓的喜欢,就是把我带回宫中,当成你的收藏之一。只不过我这个藏品是活的,还可以做你的侍童,在床笫间伺候你。等你哪天厌倦了,我的下场,也许就跟那对被你踩烂的眼珠子一样。」 男人面色顷刻变得难看无比,气恼之极。「你把我想成了什麽?」 沈沧海并未因商夕绝目中突盛的戾气而畏缩,反而直视商夕绝,一字一顿道:「总之,你若强求,我宁可自行了断。你要带,也只能将我的尸体带回去。」 对方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商夕绝,他如果硬来,沈沧海绝对会以死相抗。他瞪著沈沧海,许久,方自齿缝间狠狠挤出一句:「你就是不相信我!」 「我能相信麽?」沈沧海苦笑著反问。 商夕绝到了这刻,亦看清沈沧海对他的戒心和怀疑有多重,绝不可能因为他一句喜欢就对他改观。他只能紧闭起薄唇,只因再说任何言语,也是枉然。 沈沧海,不信他。 可要他跋涉千里而来,却空手而回,实在是心有不甘。心念几转,最终还是执念占了上风,强硬地道:「我不管你信不信,都要带你回去!你答应过陪我一辈子,没得反悔。你再说一个不字,我就命侍卫杀你剑庐一人,你敢自尽,我会要这里所有人替你陪葬!」 沈沧海骇然睁大了双眼。 商夕绝被沈沧海震惊的目光刺得心脏微痛,别转头,冷著脸道:「我言出必行,沈沧海,你别逼我。」 为什麽这男人竟能将如此卑鄙的话说得这麽理直气壮?沈沧海的心一寸寸滑入深谷,终是叹口气,平心静气地道:「放过他们,我跟你回去就是。既然你要的,只是一个没有心的玩物,我就给你。」 商夕绝刚露出得胜的笑容,听到沈沧海後半句,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抱住沈沧海僵硬的身体,几近无力地道:「谁说我只要个没有心的玩物?是你从不肯正眼看我!沈沧海,他到底有哪点比我强?让你心里有他,却容不下我?」 沈沧海对上男人满含郁愤又不甘的眼神,一字一句,轻声道:「若是夕绝,绝不会强我所难,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 这个掠夺成性的永昌王,头脑里恐怕从来也没有容让两字存在,更不懂得放弃。他涩然微笑:「你永远也比不上夕绝。」 「劈啪」几声细微的爆裂声,就从男人紧握至发白的指关节间发出。男人眼底隐现血光,宛如被逼至绝境的负伤猛兽,死死盯住沈沧海。 这瞬间,沈沧海毫不怀疑男人会伸手掐断他的脖子,甚或将他撕裂,然而商夕绝只是极力压抑著沈重的呼吸,最後慢慢松开了双拳,垂首望著自己掌心掐出的血痕,倏忽低声笑道:「沈沧海,我不会输给他的。」 沈沧海一时间并未领会男人这话的意思,但商夕绝没有再开口,只是默默地替沈沧海沐浴更衣,又更换了干净的寝具,命侍卫去厨房端来饭菜。 他静坐在桌边,看著沈沧海用过饭,最终无声叹气,带上随行的十余名侍卫,黯然离开了剑庐。 永昌王真的会被他一席话打动,改变了心意?沈沧海只觉如在梦中,呆坐到天明,尚不确定商夕绝真的就这样放过了他。 第十三章 又魂不守舍地过了好几天,见并无异状,沈沧海始终悬著的一颗心总算落地。暗忖那骄傲的王者,遭他如此严词拒绝,应当不至於再来自讨没趣了。 这天求医者不多,他早早回房上了床,听著屋外风声敲窗,朦朦胧胧地刚有了几分睡意,蓦然鼻端闻到股淡淡异香。 这气味,与他房内常点的檀香迥然不同。沈沧海想寻找这异香来源,却发觉头脑一阵晕眩,身体也变得酥软发麻。 迷香?!难道是有盗贼觊觎上了剑庐,前来打劫?念头刚转,一柄雪亮刀刃便从两扇房门的缝隙间倏忽插进,斩断了门闩。 三个身材魁梧的黑衣蒙面人手执刀剑,迅疾闪入。夜风顺势刮进房内,将烛台上的烛焰吹得奄奄欲灭。 沈沧海至此,反而沈静下来,料想这几个盗匪既然蒙了脸怕人认出,应当只为求财而来,没存杀人的心,便勉力从喉间发出声音。「几位若是看中了这宅里的财物,只管拿去就是,别伤我宅子里的人命,我也不会去报官。」 那三人相顾一望,竟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中间个子最高大那人嗤笑道:「我们要的,就是你的命。」 沈沧海心猛地往下沈,完全想不起自己几时得罪过人,以致招来杀身之祸。他再一留意,发现三人露在面罩外的眼珠颜色各异,并不似中原人的黑眸。 是西域胡人!他心念一动,道:「你们是永昌国派来的?」 被他一语道中,那高个子震了震,大笑两声掩饰著慌张。「你还挺聪明的。」执刀大步朝木床走去。 另一人解开背负的布囊,取出个尺许见方的木盒,打开盒盖,里面铺著层石灰。「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要把你的首级带回去。你死了变鬼,也别跟我们过不去。」 「是永昌王的意思?」看到那个木盒,沈沧海浑身凉透。那男人得不到他,终究恼羞成怒,不甘心就此放手,想将他的头颅拿去收藏起来麽? 他果然,还是把永昌王想得太善良了……可笑他那天望著永昌王黯然远去的背影时,竟还为之暗自神伤…… 心口没来由地蹿过一阵锥痛,他看著床头那人高高悬起的刀锋,微闭起眼帘,眼角余光却骤见一条熟悉的青影急纵近前,一掌,击中那高个子蒙面人。 蒙面男子顿被打得离地飞起,撞烂两扇木窗後飞出屋外,像滩烂泥般倒在院中,嘴里鲜血狂喷,显是回天无力了。 另两人望见烛焰下那青衣人脸上光芒刺目的黄金面具,大骇跪倒。「大王!」 几声清朗威严的冷笑从面具後逸出,蕴含的怒气令那两人不寒而栗。「你们还知道叫我大王?竟敢半路上偷偷溜走,折回剑庐杀人,还好我早就发现你们几人神情不对劲,暗中一直跟踪著你们。说!谁给你们的胆子?」 「是、是鹤王爷。」那两个侍卫面如土色,对望一眼,均见对方目露绝望。 本指望完成这桩差事,好从鹤王爷那里获一笔毕生享用不尽的赏赐,他三人才铤而走险,没想到功亏一贯,竟被永昌王觉察,追了上来。 赏赐是想也不用再想了,触怒了永昌王,他们的身家性命,只怕也难保。两人想到害怕处,连连磕头求饶。「大王开恩。」 「你们背叛本王,还敢对本王的人下手,全都该死!」商夕绝冷笑著朝那两人步步逼近,「回到永昌,本王连你们九族一并诛灭。」 他脚下突然一个踉跄,身影晃了晃。 两人本已自忖必死无疑,见状一愣後狂喜──那迷香乃是鹤王爷所给,药性极猛。常人闻了,没一天的工夫,绝难恢复。便是内力深厚之人,也抵挡不住。他们事先都吞服了解药,才能行动无碍。 眼看永昌王脚步虚浮,摇摇欲坠,定是吸入了室内残留的迷香。 两人再度对视,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要想活命,只有趁著这千载难逢的良机,杀出条血路,从永昌王手底逃生。 生死关头,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两人齐声呐喊著跃起身,一刀一剑,往挡在门前的商夕绝身上砍去。 「小心!」沈沧海惊叫。 商夕绝急旋身,「嗤!」的一声,青色锦袍仍是被剑刃割出道裂缝,带起几滴血珠。 「你们还想逃?!」他震怒。 那两人心知既动了手,便再无退路,挥舞著刀剑揉身而上,记记均是杀招。 商夕绝药力已发作,强撑著左支右绌,狼狈地躲过一人当头劈落的腰刀後,却再也避不开另一人的剑,被长剑刺中腹部。 他闷哼一声,弯下了腰。 那人已杀红了眼,一招得手,手底用力前送,想将永昌王刺个透明窟窿,却觉剑身一紧,竟被对方左手牢牢握住,再难刺入半分。 商夕绝的右掌,已携劲风直捣他胸口。昏暗烛火里,右掌泛著淡白珠光,甚是耀眼。 那人眼前刚一花,已被商夕绝重重击上胸口,骨断筋折,如个破麻袋般倒地。 那一掌,似乎也耗尽了商夕绝残存的力气,他摇摇晃晃地拔出腹上插著的剑,洒落连串血迹。目光冷绝,透过面具眼孔盯住最後那个侍卫,冷笑道:「你是要本王亲自动手,还是自己了断?」}凝e 眼见同伴丧命,那人已心神大乱,在永昌王声势之下,他紧握了刀柄,再也没胆量向永昌王出手,仓惶後退几步,撞到了床沿,想到自己终难逃一死,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挥刀直往沈沧海颈中砍落。 商夕绝看到那人目光有异,已知不妙,大喝一声,疾扑上前用身体盖住了沈沧海。 後背灼痛,被那人一刀斫中。与此同时他遽然反手,剑尖刺穿了那人的咽喉,从颈後突出,随後轻轻一送,那人连著长剑砰然倒地,抽搐了两下,再无动静。 商夕绝强绷的神经终得松懈下来,无力动弹,伏在沈沧海身上直喘气。 一切如兔起鹘落,发生得太快,沈沧海瞧得惊心动魄,连喊也喊不出。直到商夕绝腹背两处伤口的鲜血源源不断流到他身上,他终於找回了神智,想替商夕绝包扎,却根本动不了。 想到先前自己还误会是商夕绝命人来取他的首级,他惭愧不已,颤声问道:「你伤得重不重?」 「呵,死不了。」看到沈沧海满脸的惊慌担忧,商夕绝似是很高兴,费力抬手,摘下了面具,面容已因失血而泛白,却仍不掩得意之情,扬了扬戴著蝉翼手套的手,哼道:「那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对你我下手,自不量力!」 沈沧海看清他手套虽然握过剑刃,但没留下丝毫裂痕,显然是用特殊材质制成,不惧刀剑利器,所以才能空手与那两人周旋。又听商夕绝说话中气尚足,伤势当不致命。 他心下稍定,试著叫了两声睡在他隔壁的仆僮,只听到那僮儿有气无力地应道:「大公子,我、我动不了。」 「这是永昌宫中秘制的迷香,得到天明,才能解。」商夕绝喘息一阵,见沈沧海脸色有些发青,知道自己受了伤,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沈沧海身上,怕他吃不消,皱了皱眉,使劲一撑双臂,原想翻到外侧,用力过头,竟滚到了地上。 听到男人压抑的闷哼,沈沧海努力转过目光,见商夕绝已挣扎著慢慢坐起身,在床边那具尸身衣内搜了一会,找到几粒药丸。 「这是解药,吃了它。」喂了沈沧海两粒丹丸後,商夕绝将剩下的送进了自己嘴里,闭目调息。 解药效力极快,不过片刻,沈沧海发软的身体已恢复了知觉,缓慢撑起身,正想去取药物,为商夕绝上药,却见男人以剑驻地站了起来,拿起枕边的黄金面具,一扫那几具尸体,淡然道:「今晚叫你受惊了。不过你放心,我回去後自会为你出气,绝不会再有人来生事。」 「我……」沈沧海看著他一身青袍已被鲜血染成褐色,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到了嘴边怎麽也吐不出口,见商夕绝覆上面具,转身欲行,他下意识地伸长手臂,扯住了商夕绝的衣袖。「等等!」 商夕绝低头,自面具眼孔里投落的视线带著探究凝望沈沧海,没说话。 心湖,仿佛都被男人深邃的目光捣碎了……沈沧海有些无措地避开那两道令他心乱如麻的眼光,轻咬著唇,迫自己甩开脑海里的纷芜杂念,仰头道:「要走,也得让我替你包扎好伤口。」 男人取下面具,微眯起眼,审视著沈沧海,忽然笑了:「你究竟是在担心我,还是他?」 沈沧海一震,才刚平静的心境宛如被丢进枚石子,再度起了涟漪。 所幸商夕绝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身形摇了下,颓然跌坐在地。两处伤口仍在渗血,已非他所能强撑。 沈沧海费力挪进床边的轮椅里,取来药箱,帮商夕绝解开了血衣。 腹部那一剑,被商夕绝及时夹住剑身,仅刺入半寸,只是皮肉伤并无大碍。背上那道刀伤,却几有一尺长,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他强忍心悸,为男人清洗伤口,上了生肌活血的药,包扎妥当,天色已微亮。见商夕绝脸庞因失血而雪白,神情委顿,哪忍心让他带伤上路,柔声道:「你就先睡一会罢,有了气力再走。」 商夕绝一直看著他忙碌,闻言沈默了一瞬,点头,伸出手,出其不意地将沈沧海从轮椅中抱了起来。 「啊?」沈沧海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被商夕绝带到了床上。 「那就一起睡。」商夕绝揽著他,轻抚著沈沧海柔软的黑发,闭起了眼睛。 沈沧海想推开他,又怕碰到商夕绝的伤口,丝毫不敢乱动,待听到男人梦呓般的低声叹息後,他更放弃了心底最後那丝挣扎。 「就让我再陪你一回罢,沧海……」 从未想到永昌王会流露出这种近乎哀求的语气,沈沧海再也狠不下心肠拒绝,怔怔凝望著商夕绝苍白如纸的侧脸,心中百味交杂,最终不敌倦意,缓慢阖上了眼帘。 听到臂弯里那人鼻息均匀,入了梦,商夕绝却悄然睁开了双眼,侧首看著已熟睡的沈沧海,狡黠地扬起嘴角,随即又轻蹙了下眉头。 背上那一刀,还真不在他的预料之内,再深个几分,便会伤及内脏。他思及也不禁有些後怕。不过能令沈沧海不再拒他於千里之外,那一刀,也没算白挨。 红日满窗时,沈沧海的居处接连传出几声惊叫。 伺候他起居的仆僮终於解了药力,闯进沈沧海卧房内,惊见那几具尸体,再看到大公子床上竟多了个男人,他眼一闭,吓晕过去。 沈沧海倒被他吵醒了,不禁苦笑。 商夕绝业已戴上了面具,起身下床,淡淡道:「宅子里的仆役也该陆续醒了,我看我还是走吧,免得让你难堪。」 沈沧海脱口道:「你背上伤势严重,等养好伤再──」 「等养好伤,我一样得走,多待又有何益?」商夕绝略带自嘲地打断了沈沧海的劝说,倏地笑了笑,道:「还是说,你不舍得让我走了?」 万念纷沓,在脑海心头盘旋不休,沈沧海也说不清楚自己此刻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绝不忍见永昌王带著一身的伤回去。 「你就在我这里养伤,其它的,日後再说。」他再次出言挽留。 商夕绝的眼神真正深沈起来,凝视著沈沧海,直至後者受不了他的执著目光扭过头,他才慢慢道:「你知道的,我想要什麽,你还想留下我?」 沈沧海被他一言提醒,发热的头脑倒凉却下来。扪心自问,他对眼前这男人,终究放不下畏惧心。 「……你仍是怕我……」光看沈沧海的表情,商夕绝已明了一切,喟叹著摇了摇头,没再说什麽,旋身飘然离去。 「……」沈沧海想叫住他,嘴唇张了数下,最後还是没喊出声,只能透过大开的房门,看著那青碧色的颀长身影越行越远,最终从他视野里消失。 胸中,仿佛有什麽被人一拳打出了体外,空得可怕。他唯有紧闭起双眼,无力再去看眼前那一片空荡荡的虚无。 夕绝这次,再也不会回来了。 四周死寂无声,他沈默了许久,隐约听到有仆役脚步声走近院落,终是张开眼,用和往日无异的平静语气,唤那人进来。 「那三具尸体是昨晚闯进来的盗贼,抢了财物後因为分赃不均自相残杀,互殴死了。你叫管事再找几个人来,把尸体抬去见官罢。」 那仆役见满地血迹,不敢多看,忙领命去了。 清明转眼即至,沈日暖赶回姑苏扫墓祭祖,听家里仆役说起剑庐被强人两度闯进,没丢失财物,第二次居然还死了三个盗匪,他可不似家里仆役和那些官差好糊弄,大感蹊跷,向大哥追问详情。 沈沧海知道瞒不过这精明的四弟,便将商夕绝造访与杀手之事如实相告。 「大哥,都是我太糊涂了,只忙著走镖,疏忽了你的安危,该死!」沈日暖直叫危险,自责一通後,即刻从镖局调了两人来当护院。自己也推掉了手头几单生意,在家陪著沈沧海。 如此战战兢兢之间,一月时光飞快而过,剑庐依然风平浪静。 确信不会再有杀手来袭击自家大哥,沈日暖如释重负,重返镖局。 永昌宫中,众多俊美侍者忙碌奔走,进出於大王的寝宫,端水、送药…… 商吟鹤摘下了玉冠,锦缎华服也褪到腰间,赤裸著上半身,手里平托著自己的佩剑,直挺挺地跪立在永昌王的锦榻前,满脸惨白,在周围璀璨夺目的珠宝光芒里显得极为突兀。 往来侍者无不暗自嘀咕,却谁也不敢向这已在寝宫中跪立了半天的鹤王爷多瞧,只管默默做著自己分内之事。 「都下去。」待御医重新包扎好伤口,锦榻上背对众人而坐的男人终於一挥手,将众人喝退,这才缓慢转身,居高临下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商吟鹤,面无表情地轻笑:「吟鹤,你竟然学会阳奉阴违,背著我玩花样了。买通随我去姑苏的那三个侍卫,叫他们暗杀沈沧海。呵,是不是等哪天,你连我也想杀了?」 「皇兄,我绝没有伤你的念头!」商吟鹤猛抬头,灰眸已因懊悔变得通红,大声道:「我只是不想让那沈沧海迷惑皇兄,才想替皇兄除掉他,绝非想对皇兄你不利!谁想那几人竟敢大逆不道伤了你,吟鹤自当领罪。」 他将手中剑高举过头顶,自忖已无退路,毅然道:「皇兄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只求皇兄往後别再迷恋那瘸子,吟鹤死而无憾!」 商夕绝在面具後大怒,厉声道:「我说过不准再叫他瘸子!」 「皇兄,你醒醒罢!」自从看到自己最敬服之人为了那可恶的瘸子负伤归来,商吟鹤本就心痛万分,此刻见皇兄仍执迷不悟,他更是悲愤外加失望,以首顿地。「皇兄你身为永昌国君,却为个中原人动了心,失魂落魄的,丢下军国大事去找他,还为救他受此重伤,像什麽样子?传扬出去,定会遭大臣们和诸国国主耻笑,还怎麽号令盟国,扬威西域?」 商夕绝突然从震怒中静下来,目光冷冷,盯著商吟鹤,一言不发。 他异常的缄默反令商吟鹤胆寒,打了个冷噤,止了声。 商夕绝打量著他一脸的惶恐和不服气,蓦地一笑,慢悠悠道:「怎麽不继续说?我有了喜爱之人,便是不成体统?」 商吟鹤咬了咬牙,拼著一死,豁了出去,只望能骂醒商夕绝。「皇兄你若是玩玩,也就算了,怎麽把他当了真?这麽儿女情长的,简直就像那个窝囊废,没出息!」 他说话,等著皇兄大发雷霆。果然听见商夕绝森然长笑,拿起了他高举的佩剑,拔剑出鞘。 皇兄气得不轻,多半会将他立毙剑下罢。商吟鹤苦笑,引颈待宰,却见商夕绝只是伸指轻轻一弹剑身,波澜不兴地道:「吟鹤,你可知道,我为何会中意沈沧海?」 「恕臣弟愚昧,不知道。」商吟鹤确是打破脑袋,也想不通皇兄怎会迷上那瘸子。明明皇兄最初,只不过看中那瘸子那张脸,想多个藏品罢了。 商夕绝淡然笑:「吟鹤,你和所有人一样,只想看到我威风的那一面。所以我当日伤重,沈睡不醒,你就将我丢去了雍夜族。只有沧海他不同,我是国君也好,窝囊废也好,他都可以一视同仁。这点,你们永远也做不到。」 说著,却不禁暗自蹙了下眉头──在沈沧海心目中,他这国君的地位,恐怕还是不及那自卑懦弱的家夥罢,著实叫他郁闷…… 商吟鹤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我说得没错吧?」商夕绝微微冷笑,将佩剑抛到了商吟鹤脚边,长身而起,缓步走到那张黄金轮椅前,伸手轻拍著冰冷扶手。 「明天起,就由吟鹤你代我上朝。半月之後,我会昭告朝野,传位於你。」高高在上,傲视王侯,说到底,便似庙堂里的神祗。供人瞻仰叩拜的日子,也确实过得生厌了。 「皇兄?!这──」商吟鹤愕然抬头,眼前一物飞过,他下意识接住,原来是商夕绝抛给他的黄金面具。 「这是我的旨意,你若抗旨,我就把你活剐了,传位给其他王族。你若再敢找人对付沈沧海,我也一样杀了你。」冷酷地一字一句警告过後,看到商吟鹤面无人色,商夕绝反露出微笑:「还有,替我准备好最快的车马,半月後,我就出发。」 商吟鹤猛然看懂了他的笑容,声音都轻抖起来:「皇兄你这次回来,原来就是为了传位给我,我、我还以为……」 「你以为我不会再回姑苏了?」商夕绝了然地替他把话接了,扬眉,眼中闪动著狡狯得意的光芒。「他也只怕信以为真,当我再也不会去找他了。呵呵,我商夕绝想要的东西,绝不可能就此放手!」 他摸著腹部已快痊愈的剑伤,嘴角的弧度越发明显──跟踪那几个侍卫至剑庐,发觉三人布下永昌宫中特制的迷香後,他即刻服下了随身携带的解药。 营救心上人,当然不能假手於人,让别人抢了功劳。他勒令随行的其他侍卫避开,自己独身闯入。那副中毒後的无力模样,也是他将计就计,伪装出来麻痹那两个侍卫的。他又故意大放狠话,激那两人向他动手,他才能顺理成章地受上点小伤,好搏沈沧海的同情。 一切均在他算计之中,唯一没想到最後那个侍卫狗急跳墙,竟转向沈沧海下杀手,害他来不及阻止,只能用身体挡下那一刀。}凝e媾荬 刀伤之重,超出了他的预期,但也将他的苦肉计演至天衣无缝。负伤的那刻,他分明看到沈沧海眼底有著深深的忧与痛。只不过那人尚不自知,又或许,虽然知道,却仍不敢承认…… 有些事,欲速则不达,逼急了反而适得其反。他不想看沈沧海为难时愁眉不展的模样,所以选择了离开。 却不知再相逢时,那人会是何等表情? 他挥退了垂头丧气的商吟鹤,走到巨大的铜镜前,凝视镜里人影,朗声笑:「我知道你也忍得快发疯了,出来吧!难道你真不打算再见他了?」 镜中人直视著他,许久,才平静地道:「你肯舍命救沧海,我也放心了。只要他此生平安,我别无所求。」 他抬手轻抚自己左脸,虽在笑,却藏不住笑容背後的凄凉:「沧海为我做的,已经太多,我已知足,不该再去惹他不快。」 「得了,我不是来听你忏悔的!」商夕绝一掌拍在铜镜上,没好气地道:「你放心又有什麽用?沧海他还是不愿信任我!我又不能今後次次都对他用强──」 「你敢!」镜中人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凶恶起来。 商夕绝却笑了:「你用不著这麽心浮气躁,我也不舍得再伤他的。」 镜中人眉目间的怒意慢慢退去,沈吟一阵,方道:「你究竟想怎麽样?」 「……我不想再让他为难……」低沈的声音似是几经思量,才从男人口中缓慢吐出:「你就去找他吧!从今往後,我都不会再妨碍你和沧海……」 他幽幽长叹,满室珠光烛焰映照在他俊朗飞扬的眉梢眼角,微笑淡然。 光阴如流水,弹指间春已逝,天气一天天地炎热起来。 村民下田劳作,极易中暑,夏季遭蛇虫叮咬中毒的患者,也大大增多。医馆人手又嫌不足,况且几个仆僮人小力弱,搬抬病患十分吃力,沈沧海便叫管事的速去找个力气大的帮工来。 他忙碌整天,天黑时分才回房,用了饭後刚端起茶盅,管事就带了人来向他覆命。「大公子,我把新请的人领来了,先给公子您过目。」 「你看著合适就可以了。」沈沧海喝著茶,随意抬眼,朝管事身後那颀长人影一瞥,俄顷呆住。 那人穿了身极普通的青布衫,脚上一双黑布鞋,头在灯火里半低著,可沈沧海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竟是商夕绝。 「……」他微张嘴,却因震骇过头,发不出半点声音。手里茶盅直坠 恋耽美 分卷阅读92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地面。 「当心!」商夕绝低喊,肩头轻晃已闪至沈沧海跟前,疾伸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茶盅,连点滴茶水也未溅出。 他松口气,直起身将茶盅放回小几上,带著几分欢喜和羞赧,对沈沧海道:「还好没洒出来烫著你的脚。」 沈沧海仍在震惊之中,双眼瞬息不眨。 商夕绝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惶惑不安地拧著双手,嗫嚅道:「沧海,你、你还是不想看到我麽?」 这表情、这语气,真的是夕绝……他还只当自己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见到这男人,更无法再与消失已久的夕绝相遇。 太过强烈的惊喜涌进心田,沈沧海喉头竟似被堵住了,什麽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攀住商夕绝的双臂。 「沧海,别难过……」看到沈沧海双眼已悄然泛红,商夕绝紧张地弯下腰,轻声安慰起来。 沈沧海倒是想起那管事还站在一旁,强忍住哽咽,朝表情尴尬的管事点点头道:「辛苦你了,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回去吧。」 管事告了个罪,忙不迭走了。 沈沧海又叫商夕绝把房门闩上,眼看再无闲人,他拉住男人仔细看了半天,终是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悲喜难当。「夕绝,你终於肯回来了。」 商夕绝满脸都是羞愧之色,低声下气地道:「那天都怪我受不了他的激,一时冲动,害你那麽伤心。沧海,我以为你一定对我很失望,不会再喜欢我,我怕自己再出现,会惹你生气,我就──」 「所以你就躲起来,不再出来见我?」沈沧海凝视著商夕绝,心酸不已。这个男人在他面前,总是如此地小心翼翼,唯恐做错任何一件事,惹他不快。 他忍住掉泪的冲动,握住商夕绝的手,柔声道:「我就算气,也是气你就这样走掉了,把我丢给了他。」 「沧海!」商夕绝越发慌张,差点急得想跪下来赔罪,见沈沧海目中噙泪,脸上却含著笑,轻轻地凑近,吻上了他的嘴角。 「夕绝,以後别再犯傻了,别再离开我……」 软语低诉,如世间最魅惑的咒语,在他心头萦绕著,层层锁,令他魂与神授,忘情地抱住心上人,闭目回应著对方的亲吻,再无余力思考其它。 一个深吻过後,两人均有些气息不稳。沈沧海靠在商夕绝胸前,听著男人跟他一样紊乱急促的心跳,轻喘片刻,终於稍稍恢复了理智,想起最重要的事情,仰头问道:「你来找我,那……永昌王他呢?」 夕绝固然可以不顾一切,天涯海角地追随他。可那身体的另一个主人却是纵横西域的虎狼之君,怎能任由夕绝长久地羁留江南?若永昌王哪天醒来…… 触及沈沧海眼内藏不住的深浓忧虑,商夕绝却轻摇了摇头,微微苦笑道:「沧海,你不用再担心。其实这次,是他把我骂醒,让我来剑庐找你的。他还说了,既然你始终不肯相信他,他今後也不会再来烦你。」 「啊?」沈沧海大感意外,呆了一刻,才愕然道:「那、那永昌国不就没国君了麽?」 「他回去之後,已经把皇位传给吟鹤了。」 永昌王,是真正放了手,愿意成全他和夕绝吗?沈沧海蓦地里忆起了永昌王最後离去时,青袍染血的背影,孤寂绝傲。 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痛,犹胜那日,盘踞了他的胸口,像有双无形的手,抓住他心房,慢慢地,撕扯。 「……沧海、沧海?……」听到夕绝数声轻唤,沈沧海倏然回神,压下诸般杂念,伸手抚平了商夕绝面上的担忧,微笑道:「天色不早,睡觉罢。明天我再带你去医馆。」 「好。」商夕绝忙去张罗热水,替沈沧海沐浴,换上睡袍,将人抱到了床上。 见商夕绝自己擦洗妥当後,拉开座椅准备在床边打地铺,沈沧海奇道:「你怎麽不上床睡觉?」 商夕绝神色有点窘,摇头道:「你的床小,还是你一个人睡吧。」 沈沧海心想这雕花拔步床上,便是躺上三四人,也绰绰有余。不知道夕绝又在担心什麽,他追问了两句,商夕绝终於无奈地走过来,握住沈沧海一只手,放到腰下。 即使隔著衣物,那隆起的形状和惊人热度仍让沈沧海瞬间晕红了脸。 「我怕我克制不住……」商夕绝嗓音已经发涩,艰难地道:「沧海,我不想弄疼你,惹你不高兴。」 沈沧海更连耳朵也羞红了,却没有犹豫,勾下了商夕绝的脖子,用牙尖轻轻地咬住了男人同样发烫的耳垂。「我不怕……」 他怕的,只是这男人再次离他而去。 多少个夜半梦回,他都错觉商夕绝仍在身边,可当他伸出手,却只摸到一枕冷寂。好不容易才看到男人又真实地出现在他眼前,说什麽也要将之永远挽留。 商夕绝因他的大胆撩拨倒抽了一大口热气,再看到沈沧海眼内水光波动,最後那点理性终於不翼而飞,放下了床帐。 情欲,就在摇晃的绫罗间来回颠簸。肉体撞击的湿腻水声,混在沈沧海略带鼻音的动听呻吟之中,令男人心旌动荡,神魂颠倒…… 第十四章 沈沧海缓慢睁开沈重的眼皮时,天已大亮,窗纸被阳光映出一片红。 他身下,已换了新被褥,身上也穿了崭新的衣裳。商夕绝却不在屋内。 「夕绝?夕绝?」他叫了两声,抬起兀自酥软乏力的身体,挣扎著想下床。看天色,现在都日上三竿了,医馆里肯定已乱翻了天。 他刚把双腿挪到床沿,商夕绝端著几碟清粥小菜回房,见状忙将沈沧海抱到椅子里,替他梳洗完毕,拿起粥碗笑道:「你那书僮一早已经来过了,我跟他说了你有些累,要休息一天。沧海,今天你就不用去医馆了。」 「这……」沈沧海微一犹豫,本来还想带夕绝过去熟悉下环境的,但说实话,他身体到现在还发著软,到了医馆,恐怕也捏不稳银针。 他於是点了点头,也没坚持要自己端碗,张开嘴,吃著商夕绝喂来的粥。 男人一脸的神清气爽,唇角更一直高高扬起,显然很高兴。 沈沧海当然知道商夕绝在乐什麽,昨夜情到深处,他亦抛开了一切羞耻与矜持,用力缠著男人,逼得男人在他体内尽情释放了好几回。 而夕绝,也没有忽略他,用嘴含住他最激动的部分,细细地舔咬,深深地吮吸,数度将他带上极乐巅峰…… 发现沈沧海双颊越来越红,商夕绝褐色的眼眸逐渐变深。「沧海,你在想什麽?」 这不是明知故问麽?沈沧海红著脸看了他一眼,小声道:「今晚就好好休息,不然、不然我明天又去不成医馆。」 商夕绝嘴巴顿时一张,想说话,可下一刻又阖上,适才的欢快一下子全都消失,愀然不乐。 真像个被大人抢走了糖果的小孩子!看到一个大男人居然露出这种沮丧表情,沈沧海实在忍俊不禁。「夕绝,我们又不是马上要分开了,你急什麽?」 商夕绝痴痴瞧著他的笑容,突然也微笑道:「你说得对!来,还有两口粥,吃掉它,我还有样好东西给你。」 沈沧海好奇心顿起,吃完了粥,被商夕绝抱在手里,推门来到庭院中。 一阵珠光宝气刹那耀花了他的双眼,他定了定神,才看清院子正中放著辆镶嵌珠玉的黄金轮椅。 商夕绝把他抱进轮椅里,左右看了看,满意地笑道:「这轮椅坐著舒服吗?这是我从永昌带来的,昨天怕它太招摇,吓坏那管事的,就留在了客栈里。今天一早我就去把它拿来了。」 「这辆轮椅,是他叫人做的吧?」也只有那个对漂亮之物执念极深的永昌王,才想得出将轮椅做得这麽奢侈华丽,极尽精美。 「舒服是舒服,可要是坐著它出门,准会被人打劫。」沈沧海摇头,转眼看见扶手上连著的那两条黄金锁链,一怔後,脸上的微笑敛去了。 那形状,分明就是用来禁锢他双手的镣铐。 商夕绝顺著他的视线,也看到了,面色微变,忙著解释道:「沧海你别多心,他说轮椅是半年前就打造好的,当时也是稀里糊涂,才让工匠做了两条锁链。你不喜欢,我现在就去找斧头把链子砍下来,不过扶手上会有痕印,可就不怎麽美观了。」 沈沧海胸口确实有点闷,却摇头道:「不必了。」 不管永昌王当初命人做这轮椅时究竟作何想,都已成过眼云烟。那男人,已然对他放了手,他又何必再对著辆轮椅耿耿於怀呢? 想通此节,他顿时释怀。忽觉身上一暖── 商夕绝从轮椅後弯腰,将他搂进了双臂间。声音自沈沧海的头顶飘落,显得甚是缓慢低沈,更有几分飘忽。「沧海,告诉我,你对他,是不是也有感觉?是不是……也喜欢著他?……」 沈沧海微微一颤,随即觉察到身後男人的呼吸也有须臾停顿了,他一惊,立时清醒过来,轻拍了拍商夕绝青筋微露的手背,回头,仰望还在等他回答的男人,微笑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你怕我不高兴?」商夕绝脸色很复杂,低头轻蹭著沈沧海的面颊,话音低低地,竟带了几分哀求意味:「沧海,你尽管说实话,我不会生气的。香?香?收?藏?」 「我……」沈沧海是真的不知该如何作答,犹豫再三,唯有重复自己先前说过的话:「夕绝,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商夕绝不再追问,定定看著他,似乎还在思量他话里真伪。半晌後,抬起沈沧海的脸,吻住了他粉色的唇瓣。「我也一样,只要你能和我在一起,就够了,沧海……」 喃喃轻叹,温柔无比。 然而这天夜里,沈沧海就觉得自己白天被商夕绝假装的温柔给骗了。 男人简直似头饿狼,压住了他,死皮赖脸地求欢。「沧海,就一次,不会让你明天起不了床的。」 「我不是说了今晚要好好休息吗?」沈沧海额头都在渗汗,一直没发现,夕绝的性欲竟然这麽旺盛!「你昨晚明明做了四次的,还不够?」 「昨晚是昨晚……」男人闷闷地反驳,怕沈沧海嘴里再吐出拒绝的字眼,干脆以吻封缄,拉著沈沧海的双手环上自己的腰背。 手掌所及,是条长而扭曲的刀疤,再度提醒沈沧海,当日这男人以身相代,为他挡了那夺命的一刀。 尽管昨晚摸到这疤痕时,他已伤心过好一阵,此刻依然止不住心酸,紧搂住男人,指尖却用最轻柔的力道在伤痕上来回摩挲著。 商夕绝对沈沧海脸上的愧欠和疼惜自是瞧得一清二楚,趁胜追击,诱惑道:「沧海,你真的忍心拒绝我麽?……」 心神,均深陷进男人被情欲染黑的眼眸里,沈沧海叹息似地放松了肢体。 男人得意轻笑,将沈沧海的身体爱抚至软若春泥,终於挺身,用自己的雄壮根源用力贯穿了沈沧海。 「呃呃……嗯啊……」意识和身体,一起被男人带领著,跌宕起伏。沈沧海除了低吟、喘息,无计可施。 仿佛是为了坚守那「就一次」的诺言,商夕绝折腾到後半夜,都未曾泻出,反而益发地生龙活虎。抽出硬热的性器,自背後覆上沈沧海,一举送入,「啪啪」地大肆挞伐。 沈沧海终是忍不住告饶:「夕、夕绝……等明晚、明晚再……再做吧……啊……」 神智昏沈不清之间,依稀听见男人炙热的鼻息喷在他颈间,低笑:「我可管不了明天的事。反正今晚,你是我的。沧海,你说我是不是比昨晚上更厉害?让你更舒服?」 「唔嗯……」背部柔嫩的新生皮肤被男人舌头游走舔舐著,沈沧海十指揪紧了湿漉漉的被褥,周身均因快感而痉挛。 欲望飞迸的霎那,他有预感,明天只怕又要睡到日头高挂了…… 翌日,他果然昏睡到将近中午才悠悠醒转,面对商夕绝一脸的焦急,他不得不视而不见,板起脸警告道:「夕绝,今晚你如果再乱来,就给我睡地铺去。」 「沧海……」男人苦笑,似乎还想哀求,但见沈沧海眼底两团明显的青黑,他叹了口气,服侍沈沧海穿起衣服。 看到沈沧海双腿内侧从腿根一直延伸到脚踝的无数吻痕时,商夕绝仿佛也觉难为情,移开了目光。 现在倒知道不好意思了,昨夜情欲餍足後,却拎著他两条腿一路亲吻摩挲,甚至连他的脚趾也没放过……沈沧海忆起男人含住他脚趾逐个轻咬的画面,脸上一阵燥热,竟错觉十个脚趾尖都在发烫。 到了晚上,他打定主意不管夕绝再说什麽甜言蜜语,都不上当,结果却是多虑了。 商夕绝将他搂在怀里,只是亲了下他的额头,温柔地轻笑:「今晚我不会碰你的,沧海,你好好地睡罢。」 沈沧海著实累惨了,闻言放下心,很快就鼻息微微,陷入了黑甜梦乡。 凝望著怀里人恬静的容颜,商夕绝目中满含心疼和不舍,更有几分无奈,最终移目,对著空气无声骂了句:「混蛋!」 八月桂子香浓时节,沈日暖远行归来。进门看过一切安好如常,正想去找大哥,却被神情鬼祟的管事拖到了边上。 「什麽?你说之前请了个帮工,帮忙帮到大公子床上去了?」沈日暖没等管事说完,就像被人狠狠踩了一脚,努力维持的沈稳荡然无存,几乎暴走。「那人在哪里?」 「现在是下午,应该随大公子在医馆呢!」管事话音刚落,沈日暖已怒气冲天地向医馆走去。 商夕绝提著两大桶热水倒进医馆巨大的药镬里,回头,见沈沧海那边又换上了新病人,他忍不住摇头又叹气。 每天要应付越来越多慕名从四方赶来的贫苦求医者,沈沧海迟早非被累垮不可。他几次都冲动地想劝沈沧海别再收治病人,话到嘴边,知道沈沧海绝不会见死不救,便又都咽了回去。 他还是想别的办法罢……他提了空木桶走出医馆,在僻静处放下大桶,面对株桂花树静默一刻,突然一拳打在树身上,震落不少枝叶。低声恨恨地道:「你听著,明晚不准再折腾沧海。近来病人一天比一天多,他白天替人治病已经够辛苦了,晚上还得抽空研读医书,还要应付你。你是不是想把他累坏才甘心?」 「呵,你这麽说也太不讲道理了。他应付的是你和我,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你跟他在一起的那些个夜里,不也要了他好多次,怎麽现在都来怪我?」 他另一只手伸出,掸了掸头发上沾到的叶子,气定神闲地笑道:「再说你我隔天轮流陪著他,这是来剑庐之前就约定的,不然我不会让你出来。难不成你如今想反悔了,想要独占沧海?」 「我都有分寸,哪像你不知节制?你说过不再伤他的,我才信了你。要是早知道你这麽不懂得怜惜他,我宁可这辈子都不再和他相见,也不会让你再有机会接近他。」傲}凝e整理收藏 话虽如此,到底不似开始那样理直气壮,他放缓了语气:「我看沧海最近确实有些体力不支,今晚我会让他睡个好觉。明晚你也忍一忍吧,否则你对他太热切了,沧海也会起疑心。唉,我总觉得,沧海那麽聪明的人,他心里多半已有些明白了……」 男人眉毛皱得紧紧的,最後哼了声,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好,这次就依你。不过话又说回来,你难道没发现这些天来,他的双腿肌肉好像有点反应了?我昨晚咬他的小脚趾头,居然还转动了一下。看来我每次帮他按摩双腿,通气活血,还是有用的。呵呵,多做上几次,也许他还能再站起来。」 「我当然早就发觉了。他的腿疾虽然严重,还没到彻底无药可救的地步,倒是他心里的担子最为棘手。」他喟叹道:「沧海一直觉得自己愧对那个为他断腿的大夫,只有一辈子坐在轮椅里,他心中才能好过些。他是自己不愿站起来,这心结若打不开,就怕你我再怎麽刺激他的双腿,也没用。」 「哼!我管他什麽大夫不大夫!沧海心里,只能想著我!最多……加上你──」 「喂!你一个人嘀嘀咕咕的,究竟在说什麽?」一声大喝蓦然在他耳边响起。 商夕绝震了震,只顾著跟自己谈得起劲,竟忽略了周围的动静,没留意到有人已悄然掩近他身後。他转身,打量起眼前肤色黝黑腰悬长剑的少年。「你是谁?」 「是你!」沈日暖先惊,而後释然。他听了管事的话,冲来找人兴师问罪,走到半路就觉纳闷,自家大哥怎麽会和个陌生人同进同出,而且毫不避嫌?原来却是昔日情人,只是── 他想起适才偷听到的自言自语,瞳孔不由得收缩,牢牢盯住了男人。「我该称呼你永昌王还是谁?」 这少年居然知道他的来历?商夕绝眼底杀气一掠而过,森然追问:「我问你到底是谁?」 「沈日暖。」少年了然地围住商夕绝转了个圈,不悦地道:「你们倒也狡猾,竟然合著夥来欺骗我大哥,很得意罢?」 「原来沧海常提到的弟弟就是你。」这小家夥看上去可比沧海老练精明的多,又偷听到了他的秘密,万一告诉沧海,可就完了。 商夕绝脑海里倏忽划过个歹毒念头──杀人灭口!但紧接著便舒展开眉头,杀机也如潮水退去。 「不行,他是沧海的弟弟。若有闪失,沧海肯定会伤心。」商夕绝不安地握紧了自己双手,对沈日暖近似恳求地道:「千万别告诉你大哥!我也不想骗沧海,可是不这麽做,我没法回到他身边,我不想再离开他。」 沈日暖走南闯北,见识的人多了,阅历自深,看得出商夕绝说得确是肺腑之言。可真要任由这个双重心性的男人留在大哥身边,不知日後会不会又有变数,伤到大哥。 男人提著空桶一去半天也不见返回,沈沧海忍不住担心起来,将手头事情暂且一放,费力地推动著沈重的黄金轮椅,慢慢寻到医馆外。 相隔老远,就看见弟弟和商夕绝正在树旁不知说著什麽。 「日暖,你回来了!」他极是高兴。 那边两人都吃了一惊,停止交谈,朝沈沧海走去。 「夕绝,他就是我四弟日暖,你们方才都在聊什麽?」沈沧海笑著随口一问,孰料男人面色骤然变了变,旋即又堆出满脸笑容。「没什麽,只是谈些江湖趣闻而已。」 商夕绝扭头向沈日暖温和地笑了笑:「是吧,日暖兄弟?」一抹充满警告意味的凌厉目光在沈沧海看不到的地方投到了沈日暖身上。 沈日暖端详著大哥,见自己出门多时,大哥固然略有消瘦,眉宇间却比原先开朗了许多,脸上也有了欢容。 大哥在那人身边,是真的开心……他微一缄默,便点头道:「大哥,我们只是随便聊几句罢了。」 商夕绝不动声色地轻舒了一口气。 沈日暖又对那张奢华到夸张的黄金轮椅看了两眼,确定都是货真价实的黄金珠玉,他「噗嗤」笑出声,瞅著商夕绝道:「这轮椅是你带来的?」 「当然,只有这椅子才配得上沧海。」男人面露得色,一半是炫耀,一半是讨好。 「这话倒是没错。」自家大哥如此温柔良善的一个人,却给这男人骗到了手,沈日暖直为大哥叫屈,然而看到大哥发乎内心的微笑,他最终接受了这现实。 无论如何,能令大哥展颜欢笑,才是最重要的。其余的,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大哥,你有病人在,先忙吧。我也要去给爹灵前上柱香报个平安。」他轻笑,意味深长地给了商夕绝一瞥後,转身离去。 商夕绝如释重负,轻松地推著沈沧海,往回走。 沈沧海微蹙了清秀的眉。不知为何,他隐隐然觉得弟弟和商夕绝之前的言语间透著几分古怪。 「夕绝,你们是不是有事情瞒著我?」他陡地扭头,敏锐地捕捉到男人目中的异样情绪。尽管那异彩稍纵即逝,可他的心跳依旧为之停顿了半拍。 那种眼神,不该出现在夕绝的眼里……是他的错觉吗?…… 「你怎麽这样看著我,沧海?」商夕绝惶惑不解。 沈沧海亦迷惘地凝望著他,突道:「你现在,究竟是谁?」 商夕绝满脸惊愕,半晌後才微笑著伸手,拂落掉在沈沧海黑发上的几点桂花,弯腰,轻啄著沈沧海的额头、眼帘、鼻尖、唇瓣…… 「我是最喜欢你的夕绝啊……」 心头所有的疑惑,就在耳畔的爱语呢喃里消融了。沈沧海含笑揽住了商夕绝的脖子,轻轻阖起眼眸,与男人耳鬓厮磨,放纵自己沈醉在男人缠绵的气息里。 不想再去思考那个伤心神的问题,更不愿去深究,为何每个夜晚,欢爱过後,枕边人总会缠著他,半真半假地向他追问,比之昨晚如何,还乐此不疲…… 知道如今眼前这个男人,视他如珍似宝,愿陪伴他共度漫长人生路,便已足够。 尾声 秋深,塞上碧色枯萎,大地褐黄,却也是胡杨最绚丽华美的时节。金黄树叶缀满枝头,风过处,如层层叠叠金色海浪,在湛蓝晴空下翻涌波动。 雍夜王率领族人狩猎满载而归。夜间众人围坐在篝火堆旁痛饮狂欢,庆祝此行收获丰盛,都赞蔡铁匠锻打的箭镞锋利,话一说开,自然少不了又想起那位夫子沈先生。 离风听著,想到一年前夫子仓促离去,自己竟连夫子最後一面也没见到,思念油然而生,忍不住对雍夜王道:「族长,夫子回乡这麽久了,都没个信捎回来。唉,也不知道夫子现在怎麽样了。」 「沈先生家离西域相隔千里,就算他想来信,也未必能找到人替他送信。」雍夜王莞尔而笑,安慰闷闷不乐的少年:「沈先生很好,你不必为他担忧。」 饮尽杯中酒,他离开了篝火堆,独自返回自己的小屋。 油灯照亮了他缓慢展开的一幅纸笺。 是幅画。粉墙黛瓦,典型的江南庭院,几株桂花树错落有致。面目俊朗的青衣男子正半弯腰,亲吻著黄金轮椅里的年轻人。 去年狩猎盛会时,他一时兴起,窥探了商夕绝的天命。结果浮现於他眼前的,就是画中情景。 他之後画下了自己所见,端详出那庭院树木都不可能在西域出现,也就料到沈沧海必不会久留西域。是以当沈沧海献出背後皮肤,为商夕绝重塑容貌,又提出要回姑苏,他都没有感到惊讶。 只是听说商夕绝去过江南又重返永昌时,他愕然,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那两人的命数。所幸,不多时,永昌国便传出消息──永昌王病危,传位给了胞弟。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商夕绝必定会再次出现在剑庐。 命轮一经启动,永无停歇。 他掩卷微笑,紫青双眸笑意隐隐。 ――全文终―― 《恨封尘》作者:千觞(尘印)[红尘篇]前传 我复姓贺兰,单名楚。 起这名字的人,是当朝皇帝,也即我的父皇――贺兰倚天。 我幼年模糊的记忆里,父皇就如其名,身材伟岸,胸广肩阔,声洪亮。被父皇抱在怀中,世间一切风雨,似乎都已被挡去。 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遮风蔽雨之处,仍拦不住沁皇后冷冷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轻蔑与厌恶,无一刻不在。只因我虽贵为太子,却并非她所出。 对,我的生母鱼弱水,是个女乐官。羽衣霓裳醉绿鬟,蝶燕双飞舞红腰。五年前,她在皇的寿筵上一舞夺君魂,迎着百官和诸妃嫉妒的眼光,娇笑婉转,倒入皇的怀里。 她如愿成了皇的宠妃,她也知道,宫廷内外,人人都在背后称她妖妃。她嗤之以鼻,巧笑嫣兮媚如故,占尽父皇所有的恩宠。 父皇是真的宠她,不顾群臣劝阻,废了立嫡不立长的祖训,册立刚满四岁的我为太子。 大典上,母妃傍着父皇,得意地笑。香烟氤氲缭绕中,我望见一侧的皇后,抱着与我同岁的妹妹洛滟在观礼。面对母妃有意无意的挑衅眼神,她出乎意料地没有愤怒,雪白的脸庞毫无表情。 我预感,将有什么发生。 果然。 闷热湿腻的一个酷暑之夜,我被热醒了,没有叫醒陪我同睡的太子伴读,也没有点亮宫灯,我蹑手蹑脚下了床,摸去床后角落小解。 还没解开衣服,有一个蒙面人悄无声息地推窗而入,手里的刀光,即使隔着床帐,依然刺眼彻骨。我全身僵硬着,眼看这把刀没入伴读的背心。我背上也是一阵奇痛,宛如被杀的人是我。 一击得手,蒙面人像幽灵般越窗消失。我这时才发觉裤裆里湿淋淋的一片,发着抖走到床前。 满床都是暗红的血,我的伴读,就在睡梦中,连哼也哼一声,做了我的替死鬼。 我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跌跌撞撞地冲进隔壁母妃的寝宫,可空无一人。 母妃也许又和往常一样,去了父皇寝宫。我如是想,心却越跳越快。静夜里,突然听到一阵嘈杂,伴着哭笑尖叫而来。我神差鬼使地钻进了母妃床底。 宫门被踢开了。我听见皮鞭“咻咻”在响。母妃凄厉的惨叫一声比一声微弱。低垂几乎到地的床脚流苏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着母妃不断哀号,每一声,都像一针狠狠刺在耳膜上。 那一夜,漫长的就像一生一世。 当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将嘴唇咬出了血,一团血肉模糊的躯体终于倒地。 我从流苏的缝隙里望出。是母妃,曼妙善舞的身子染满血,僵直地躺着。 皮鞭轻轻掉落尘埃。父皇的声音是我出生至今听到最陌生恐怖的一次:“这是你背叛的下场。” 绣着金龙的下摆离开了视线。始终默不作声的沁皇后终于笑了:“鱼妃,你可知道,私通侍卫,淫乱宫闱该当何罪?” 母妃无力呻吟,我无胆出声。听皇后笑着,指使心腹宫人拿来灯盏,轻柔细语:“从你在皇上身边的第一天起,本宫就想烧死你这妖妃了。” 火光和焦臭夹杂而起,母妃凄惨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她翻滚着,突然,她和我的目光,透过流苏交织了。 “楚儿!” 满面血污的母妃失声尖叫,又立刻捂住嘴。皇后不虞有他,冷冷笑:“你的太子,早该去了极乐世界。” 我不知道垂死的母兽,是如何保护徘徊在死亡边缘的幼子。可母妃充满怨恨的眼瞳深处迸出了骇人光芒。她蓦然爬起,带着火冲去我的偏殿。 “沁皇后,你好毒的心,连我的楚儿也不放过!楚儿,你做了鬼也要为母妃报仇。替母妃杀了这狠毒的皇后,替我杀了那个负心的男人,替我灭掉贺兰皇朝!楚儿,楚儿!你听到没有?!!!” 尖锐凄绝的诅咒随冲天火光萦绕夜空。人群拥挤在偏殿前手忙脚乱地波水救火。我闻着风中阵阵皮肉焦臭,茫茫从床底爬出。 半月后,城门墙根下多了个小乞丐。 我扔掉了身上所有珠宝挂饰,撕烂那件价值不菲的丝质睡袍,在泥塘里滚得面目全非。全身散发的臭气足以叫每个从我附近经过的人匆匆丢下两个铜板后掩鼻而走。 纵使父皇在面前,我想他也不会认出我。 但我还是成天缩在墙角的阴影里。 一个已经被烧死的太子冤魂,又怎能出现在阳光下? 绝顶聪明的母妃,抱着我那可怜伴读的身体,一起化为焦骨。小小的骸骨被紧搂怀中,怎么也拆不开。谁能料到,母妃死不松手抱住的,竟然不是自己的孩子! 母妃的罪名是秽乱宫闱,本该鞭尸弃野。可据说分不开两具尸骨,最后沾了楚太子的光,得以同葬祖陵。而母妃,又多了一宗罪:虎毒食子,临死都要拉自己的亲儿垫背。 朝野上下,人人唏嘘,没人去关心那个“失踪”的伴读,也再没人怀疑她是妖妃。幸好,她已死了。 而我 恋耽美 分卷阅读93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注定带着她的诅咒,活下去。 天,飞起了雪。隆冬腊月,对一个四岁的乞儿而言,无疑是道死关。 我抱住冻僵的膝盖,数着白惨惨飘过眼前的雪花。 多年后,我不止一次地回想,如果当初这样数着雪花睡着了,也许是一种幸福。 就当我试图阖上眼帘时,耳边响起寂寞的车轮碾冰声。 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塞进了我手里。我小心翼翼地啃着两天来唯一的食物,边抬头看我的救命恩人。 他也望着我,一双温和的眼睛充满怜惜。解下天青色的袍子裹起我,抱我走回在他身后等待的一群男男女女,跨上仅有的那辆马车。 我看见,车厢边插着面半新不旧的旗子――锦绣戏班。 等我养肥了一点身体,我已经和这个班子里的人混得很熟。我很清楚,那袭自母妃的美貌,即使稍露形迹,已足以令人怜爱。 这也是杨班主,我的救命恩人,收容我的理由。 “我的年纪不小了,再唱个几年,没客人会再喜欢看个半老男人在台上涂脂抹粉。我的徒弟里,又挑不出天资好的。这个草台班子,我不能看着它倒了。” 他温柔地说,替我梳着黑鸦鸦的头发,凝视镜中的我。 “等你成了红倌,就再也不用挨饿受冻。” 我喝着他特意为我炖的老鸡汤,什么都不反驳。 本来,这条命就是他救的。 他知道我懂了他的意思,欣慰地笑了。 “你的模样好,又乖巧,这楚楚可怜的风韵儿,最适合扮旦角。你先跟我学着戏,用不了十年,就可以挑大梁了。你的艺名,就叫莲初罢。” 杨班主的眼光很准,可自己的身子骨却差。我十二岁那年,他染了场风寒,病愈后,倒了嗓,也就意味着他的戏台生涯到此为止。 然后班子里的老老少少还是每天要吃饭。于是,他亲自替我勾了脸,帮我戴上那副沉甸甸的珠花头面,推我上了台。 八年的说唱念做不是白练的,或许,还因为我骨子里承继着一丁半点母妃的歌舞双绝。当我一个拱腰,挥出水袖流云,博得看台下满堂喝彩,躲在台边捏着冷汗的杨班主终于也笑开了。 慢慢地,这个原本两三流的戏班子混出了点名堂,隔三岔五有人点名要听我的戏。 莲初这名字,算是在行里红了。 杨班主兑现了他当年的诺言。我吃的、穿的、用的,是全班子里最好的。甚至,还拨了个小厮阿成专门伺候我的起居。 阿成比我大三岁,学了好几年武生却始终不是那块料,终究入不了室。好在学过武的人,身强力大,干得粗活。 我羡慕他一身古铜色的皮肤,有时盯着他看多一会,阿成就涨红脸转过头去。眼里那种爱慕的神色,我没有错漏。 同样的眼光,在台上台下看得太多。 唯一不同,他眼中不带贪婪。 班主挑中他服侍我,也正为此。 他们两人,如护雏的母鸡,战战兢兢帮我拦下来自四面八方的觊觎。 可是该来的,终归挡不住。 十六岁时,班子到了扬州,在守备府里搭台。 坐在看台正中的男人,三十出头,不若我想象中脑满肠肥,反而甚是俊挺。可他双目毫不掩饰的欲望隔空望来,仿佛已在一件件剥下我的戏服。 唱罢落台,我汗湿重衣。 卸完妆。班主推门而入一脸欲言又止。我想,我大概猜到他会说什么。 我的预感从来都不会错。守备愿用千两黄金买我一夜,否则,便会封了班子。 我看着班主垂着头,十指紧绞,不由得笑:“你要我卖身救你的班子?” 也许我从未对他用过如此嘲讽的语气,他吃惊地抬头,却又把头埋进了双掌,含糊不清地哀求:“莲初,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班子倒了啊。” 又是这句话。我陡然间觉得无限悲哀。这个男人,可曾有过为自己而活的一天? 而我,又是为何而活? 一刹那,积了十多年的泪水簌簌滚落:“要救你的班子,你自己去啊!” 他瞪着我,面色铁青又变血红,忽然操起椅子狠狠抡在我腿上:“忘恩负义的小畜生!” 我一声惨叫,痛到抱膝打滚。 他丢下椅子,瑟瑟发抖:“你以为过去几年里风平浪静,连手指都没被人碰一下,是谁替你挡着?”他脸色雪一片白,神经质地笑道:“如果守备肯将就我,今晚我还是会照样代你留下来的。可刚才我已经求了他,他却笑我眼角都有了皱纹,嫌我老。” 他边笑边后退:“莲初,你莫怪我,我已尽力了。我护不了你一辈子啊。” 心头倏忽像开了个缺口,痛从中来。我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 吃上这口饭,就已注定我的命运。再挣扎,也不过是迟早的区别。 可笑我,心底深处,居然还当自己是太子贺兰楚。 莲初,只是个草台班的戏子。 我深深低下头,再无一滴眼泪。 翌日正午,守备府一顶小桥,将我和千两黄金送回了班子。 班主和阿成等得望眼欲穿,扶我进了房。阿成捏紧了拳头,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名字。 我勉力笑笑:“够了, 我不是已经回来了么?” 阿成眼睛渐渐发红,用力摇着我:“我好恨自己,为什么保护不了你?” 我不想在他们面前落泪,却熬不过伤处被他大力捏住,凄叫呼痛。 除却脸,我全身上下,布满鞭痕。不多不少,正好一千条。 守备喜欢的,其实是我被鞭打时发出的惨叫。“大声喊啊!叫一声就换来一两黄金,可比你唱戏容易多了。” 抽完最后一鞭,他兴奋地喘着粗气,分开我双腿,就着血,用力穿透了我的下身。 那时的我,已喊哑了嗓子,所以没有力气再发出任何声音。 看清楚了我浑身的鞭伤,阿成狂怒的神情宛如要将人活活撕裂。咬牙死盯着那箱黄金,猛地怒吼着,抓起金锭向呆立一旁的班主砸去。 “捡啊!就这一箱金子,你连阿初的命都可以卖了!你为什么不捡?” 班主直挺挺站着,嘴角、鼻梁都被金锭砸出了血,他还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我要杀了那个禽兽!” 阿成踢翻了剩余的黄金,疯子般冲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根本喊不住他。只能看班主天青色的胸襟前染上一点点水迹。 他在哭。 我想说点什么,可所有都堵在胸口。喉咙里只发出嘶哑的低吟。从昨夜迄今,我滴水未进。 班主默默捡起一地金锭,整整齐齐地放回箱子,推到了我床脚边。忙完一切,他摸了摸我的头发,眼光温和得就像初次相逢那天。 “莲初,是我没用。” 怜惜地帮我掖好被子,他静静带上房门,走了。 良久,睡梦里,听见拉琴师傅冲进外面大院大喊:“不好啦!听说阿成杀了人,被官差拉走了……” 他竟真的去杀了守备?! 我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推开隔壁班主的门:“班主,你听到没有,阿成他……” 半空中,班主无声无息地悬挂着,地上,是翻倒的椅子。 冷冷的风从我背后吹进来,他滴溜溜地转过半边身,面对我。 灰白的脸颊上,还隐约淌着两行水印。 我痴痴仰望他面上凝固的无尽哀伤,跪倒在地。 阿成被定了罪:刺杀朝廷命官,打入死牢。 我想象不出那样个腼腆的人,是如何一股气冲进守备府,将还在睡梦中的守备从床上拖下来,扎了几十刀,听说直到被赶来的护院擒住时,他全身都溅满了血,还在不停地怒骂。 我庆幸身边还有一箱黄金。 一边操办班主的丧事,我求拉琴师傅带上所有的黄金去衙门疏通,将阿成从轻发落。我本该亲自去,可惜满身的鞭伤让我说不上几句连贯的话就气喘昏厥。整个班子,就属拉琴师傅年最长,见过世面,识得些仕途。我把全部的希望都押在他身上。 他唯唯去了,回来拍着胸脯说,过不了十天半月,阿成就能出来。 我终于可以安心养伤了。当我能扶着拐杖出房走动时,听到两个小徒弟在边聊边哭,说阿成被判了秋后处决。 我猛地丢了拐杖,冲过去揪起一人胸口:“你说什么?阿成不是就快回来了吗?” 我那时的表情一定非常恐怖,小徒弟看着我,结结巴巴什么也讲不清楚。 一阵寒气慢慢爬上脊柱,我松了手:“琴师傅呢?” “琴师傅好几天前就走了,还拉着好多师兄师姐一齐走的。”他们怯怯地回答,神色里带丝羡慕和彷徨:“我们都没学会两出戏,琴师傅不肯带我们走。” 我幽魂般走到院子中央,让阳光照着我冰冷僵硬的身躯。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那箱黄金,琴师傅压根儿没有送去衙门。 第二天,我翻箱倒柜,搜出了所有能值点钱的东西,跑去衙门求衙役偷偷放我进去见阿成一面。 “刺杀守备大人的要犯,你也敢来探。”衙役横眉竖眼,一脚把我从台阶上踹了下去:“快滚,不然连你也抓起来,问个同党的罪名。” 他推搡着我往外走,一边向我使眼色。我一下懂了,是我的容貌叫他不忍把我牵扯进来。可我顾不上感激,抱着最后线希望苦苦哀求他带我进去。 他终是恼了,扇了我两个巴掌。 鼻血滴在肮脏的地面,我趴在衙门前就快晕去时,白茫茫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顶华丽官轿。 轿子里会是什么人,我已经无暇去思考,只是拼出最后残存的一点力气扑上去,不理轿夫在我背心的踢打和叱骂,抱住了刚踏出轿栏的穿着粉底皂面官靴的脚。 “冤枉,草民冤枉啊!” 那瞬间,我竟恍惚错觉自己还在台上演着那些含冤的女角,有种想哭又想笑的感觉。我努力仰头,对上官靴主人惊讶和疑惑的目光。 他的眼睛,很漂亮。是一种明澄的没有杂质的深褐色,这世上,原来还有这么干净的眼神。 我在彻底昏迷前迷迷糊糊地笑了。 后来,在他雅致的书房里,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李清流。新上任的御使巡抚司。 他耐心地听我断续说完原委,应承会重审阿成的案。 我喜极而泣,只要能救得阿成,要我伺候他一辈子也甘愿。何况,他如此青年俊秀。 我哆嗦着解开衣裳,露出一身嫩疤未褪的肌肤,膝行着爬到他座位前,就去帮他宽衣解带。 他明显震惊,及时阻止了我,方正的脸有点发红,也有点薄怒,但看到我的神情,他轻叹了口气,拉我起来:“莲初,不要做你并不愿做的事情。下了戏台,你只是你自己,不是戏子。” 我怔怔地忘了动弹,看着他干净修长的手掌替我系上衣扣,蓦然再也按捺不住,抱住他嚎啕大哭。 夜静梦醒,我也想做回我自己,可一个已死了十多年的太子,如何能再重现于世?我,只是戏子莲初。 临秋,阿成的死罪终于得免,改判徒刑,永放极北苦寒之地。 “我已尽力了。毕竟守备在朝中有些旧识,我是新晋,不便做得太露痕迹,落人把柄。”他明澄的眼睛含着歉意,娓娓向我解释着宫廷的勾心斗角。 李清流,他是真把我当成少不经事的弟弟看待。“过阵子,我也要回京述职。你一个人孤苦伶仃,不如,跟我一起回去吧。” 回京? 我脸色大变。 他却会错意了,连忙安慰:“我只想当你亲人照顾。”顿了顿,拍拍我的肩,微笑:“你放心,我的父母都已辞世,府里的下人也不是喜欢嚼舌的人。回了京,你就是我认的弟弟。读多几年诗书,将来考个一官半职,再也不用受人轻贱。” 他说得再婉转,还是从心底瞧不起戏子。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闭目苦笑。 也只是苦笑。暮秋雨浓,黄叶连天,我随着他的马车回到了阔别十二年的京师。 事实证明,我之前的担忧全属多余。在皇亲国戚、高官贵胄云集的天子脚下,清流这小小的府邸不起眼地偏踞城郊,加之他为官清正,不喜成群结党,我根本不必担心见到不该见的人。 母妃的厉誓无一刻不在梦中萦绕,可我比谁都清楚,一个小小的戏子,妄谈什么改朝灭代,简直痴人说梦。 我只求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读他为我布置的四书五经。烛光摇红下,偎依在褪下了朝服穿着我为他熨妥的素白便服的清流身边,看他专心改着我白天的功课,听他干净的呼吸和平稳的心跳在我心尖重复起伏。那一刻,静谧又安详。 那时,我暗暗许愿:今生今世,若能如此到老,我愿用命来换。 我日夜默默的祈祷似乎还是有点用。蝉鸣短长,桅子花开又落了一地。光阴于我,快得像穿过指逢的风,当清流迎娶龙骑大将军最疼爱的妹妹进门时,我已在他身边度了第三个年头。 三年,宛如一瞬。若不是望着镜中比从前几乎高了一个头,已可与他并肩比高的人影,我会以为自己只是刚枕梦醒来。 相较当初那个白净纤弱如处子的美少年,清流更喜欢我现在的模样:“这才像个男孩儿,到明年这时候,你就高过我了,呵呵。”他一直都希望我更有须眉气概,若非我体质单薄,不适宜习武,他早请了武师回来。 他对我的好,不是局外人能体会的。可惜,新娘子进门后,我将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样陪在他身边。那个位置,不属于我。 我嫉妒那个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却无从嫉起。她明眸善睐,气度如兰,琴画诗词,无一不精。如此一个夺天地钟灵秀气于一身的女子,难得地对下人和气平易,叫最想挑剔的人也不自禁惭愧自己的小人之心,我只能笑着祝她和清流白头偕老。 他俩,其实是真的般配。我终于平心静气,执意搬进离婚房远些的小庭院,继续我的学业。 清流笑着说我长大了,不再似个孩子整日腻他。我笑笑,不想他知道,每个黄昏霞飞,他和妻子手拉手在池塘喂鱼,身后,都有个影子偷偷看着他们俪影成双。 直到有一天,李夫人偶然回头,对上我的眼睛。我看到了她目中的惊讶、疑惑,咬牙落荒而逃。 那一晚,我夜不成寐。 第二天日上三竿,我还是赖在被窝里,根本不想去给他俩问安。清流夫妇却亲自登门,还带了个身材窈窕,一笑眼儿弯弯如新月的侍女。 “她叫小雨,以后就由她来照顾你的起居。”清流坐在床沿,看着小雨勤快打扫的忙碌身影,凑上我耳边轻笑:“我也是事情多晕了头,忘记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要不是你嫂子提醒我,我还想不通,你为什么近来都离我夫妇远远的。呵,怕看见我俩成双成对,自己更觉得孤单吧?” 全身的血似乎都涌上脸,我盯着李夫人。她也看着我,神情温婉依旧,却又洞悉一切。我和她,都知道了对方心里的鬼。 唯一蒙在鼓里的,只有清流,他拧一下我的耳朵,哈哈笑:“傻孩子,哪个少年不怀春?说出来,我又不是老古板,还怕我骂你?”指指小雨背影:“她年岁跟你相仿,以后你就有伴了。” 他声音并不轻,小雨掸着书桌,耳根子就红了。我冷冷瞧在眼里,连苦笑都装不出。 当晚,小雨伺候我盥洗沐浴,就要侍寝。我丝毫不感意外,那一定是来之前,清流就交代过的。可是―― “我想你也清楚,就算你做了入室的丫鬟,日后最多也只是个如夫人。你还是看看,府里可有中意的人。明媒正娶总好过做小。”我挡开她伸过来帮我解衣带的手,突然之间,想到了被活活烧死的母妃,不由恸不可抑。 母妃的错,或许就在她出生卑贱,却心比天高,想母凭子贵,与皇后一争高下。她却忘了,世上有种东西,叫门第。任凭父皇万千宠爱集一身,任她的舞再妖娆多姿,她,终究是个“贱”人。 澄净清正如清流,亦无法免俗。他不止一次地提起,要我考个功名,将来娶个名门淑女,晋身仕途。他全是一片好心,为我着想。 我奇怪自己怎么无由想了这许多,那边厢小雨红着脸,细细道:“这些婢子都知道,可婢子是心甘情愿来服侍莲少爷的。” 她的嗓音清脆而轻盈,明澈得如同掉在玉盘里的水晶珠子。记忆里,惟有母妃的天籁之音可与媲美。我笑了:“你是小雨,不是什么婢子,你也不要叫我莲少爷,叫我莲初就可以了。” 我做不了太子,可也不想再做戏子,也听不得她叫自己婢子。好好的人,为什么非要如此作践自己才能讨得生活? 小雨愣了一下,眼眶就开始红了。可能,她也盼这一日,与我同样久。 那晚,我变成了真正的男人。 她的柔,她的弱,让我蓦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孱弱。至少,我的肩膀足以背起她,在飘满花萼的庭院里逐风奔跑,压着她一齐倒在满地厚厚的树叶子上,胳肢她,听她脆若银玲的笑声在耳边回荡。 原来,能放开手脚去喜欢一个人,是如此快乐。 红袖添香夜读书,若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月色下,我与小雨偎依相伴,耳鬓厮磨。白日里,我和她亦形影不离,如胶似漆。 清流笑言,他都开始嫉妒起小雨,居然让我把他这个做兄长的都疏远了。我不知道他说得是真心话还是戏言,只好沉默不语。不过李夫人眼里的安慰和如释重负,我却瞧得通透。 她赢了,也比之前更气度雍容,什么好吃的东西,漂亮的衣料,都不忘给小雨送来一份。小雨受宠若惊,我由得她在身边欢欣雀跃,只是对清流夫妇越发地敬而远之。 他跟我,终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终是醍醐灌顶,安心在我的小庭院吟风弄月,绕裙逐蝶。可清流看不惯我这般没出息地懵懂度日,这天,硬是拖着我出了府,随他夫妇俩去龙骑大将军府上道贺将军四十寿辰。 龙将军手握兵马,权倾一时。花园里到贺的官场同僚多如过江之鲫。 “你不用胆怯,多和周围诸位大人们聊聊,日后你晋身仕途,都要靠众人提携,至少,也不要得罪了任何人。”清流发现我面色突然变得惨白,以为我是从未见过这等百官云集的大阵仗,拍着我的手轻声点拨。几年官场浸淫,他也被磨掉了当初的棱角,更懂得圆滑处世。 可他并不知道,我动容失色,是因为在众人群星拱月中看到了我以为今生都无法再见一面的身影――我的父皇――贺兰倚天! 那瞬间,我呼吸骤停,手脚冰凉。直至看到清流惊疑询问的眼神方才如梦初醒,借口肚疼,飞一般逃离花园。 我听见清流叫我,可身后锣鼓声响,特意请回来的京城第一戏班已粉墨登场,他只得作罢,陪在夫人身边看戏。 我冲到僻静无人处,死死咬着塞进嘴里的手指头,眼前一片模糊,泪水纷纷掉落。 那是我的父皇,我的父皇啊! 狠狠一拳砸在树上,我强撑全身的最后那点力气也被打了出去,如瘫了一样,沿树干滑坐在地,尝到泪水的咸味,忍不住笑。 不是早已决定做个普通人安稳度日?我如今,却又在痴心妄想什么? 贺兰楚这名字,永远也不该再出现世上。 我静静抹净泪痕,理齐了冠带,走回花园。 就容我远远地最后看他的背影一眼,从今往后,他当他的皇帝,我做我的莲初,再无牵挂。 台上武戏锣鼓敲得正欢。清流见我回来,定了心,脸上却带着浓浓忧虑。 边上正和李夫人低声说话的男子,眉头紧纠,满面愁云更胜清流三分。 我认得他是刚进府时清流引见的龙将军,也就是今日寿宴的主人家。这个驰骋沙场所向披靡的大将军,此刻一筹莫展。 下面一折是风靡京师的压轴戏“凤飞离”,可那个据说倾倒无数达官贵人的当家旦角冯小山班主却巧不巧在后台换装时扭歪了脚。 “皇上他们今天就是专程冲着冯班主的‘凤飞离’来的。”龙将军阴沉着脸,后面的话不说,大家也都听懂了。 身居高位固然风光,然后背后觊觎的小人也和当面奉承的人一样多。谁都虎视耽耽盯着对方,等着落井下石。 哪怕比芝麻绿豆更小的一点纰漏,被别有用心的人揪住了,也会将人往死里整。 李夫人到底是女人家,沉不住气,凄惶惶抓起清流的袖子:“这可如何是好?你快想法子,帮帮大哥啊!” 怎么帮?难道要清流涂脂抹粉,上台去唱“凤飞离”? 我自己也无法控制地喷出声带着几分嘲讽意味的讥笑,他们三人顿时齐齐安静,回头看我。 心头不可思议地掠过一阵平静清明,我对龙将军笑笑:“让我来顶冯班主吧。” “你?!” 龙将军和李夫人兄妹连心,不约而同地质问。清流脸一板:“莲初,别乱说话。” 呵,再怎么视我如亲弟,他还是对我过去的戏子生涯讳莫若深。 可这一次,我不再听任他的安排。我微笑着在三人面前双袖卷扬轻折腰:“这台姿,不比冯班主差吧?我以前,可也是红过一时的角儿,这‘凤飞离’还是我的看家戏呢。” 没理会李夫人惊愕的表情,我施施然拂袖,走去后台。临转身那一瞥,看见清流气得发抖。 他一定恨我滥铁不成钢。可我,只是不想让父皇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既然已打算日后再不相见,这出戏,就当我报父皇的生身之恩罢。 匆匆描眉点胭脂,跟还有点摸不清头脑的对唱小生大概溜了遍词,就踩着鼓点儿袅袅上了台。 台下的官爷们个个是犀利眼,眨眼就发现我不是正主儿,立即嘘声四起,却在我一个腰舞回风,假嗓的女音声穿云霄崩金石时,全场肃静。就连贺兰皇原本冷肃的面容也微微平缓。 我庆幸自己的戏艺还未曾全部荒废。 对戏的小生也慢慢放开了,渐入佳境。演到善猜疑的丈夫对新婚妻子咄咄逼问那阵,他眉眼凶狠,煞是动情。 我的眼神,却时不时偷偷溜向人群逡巡。忽地看到清流站在夫人身边,面带薄怒地盯视我,我心一慌,忙不迭移开视线,竟偏偏与贺兰皇的目光在半空对撞。 他容颜一如我记忆中威严,端坐如松,气势如岳。眼光也依旧明锐,却含着欣赏。显然对我这个临时上阵,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戏子颇为满意。 双眼刹那迷蒙,尤记得当我幼时初初学会抓笔,写下自己的名字“楚”时,父皇便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抱起我,在我粉嫩的小脸上连亲几口,哈哈大笑。 父皇的髭根,扎得我脸好痛,我任性地放声大哭,直到父皇趴在地上,让我骑了几圈大马,我才破涕为笑…… 我如痴如醉望着台下,猛听到小生在我耳边一声怒吼:“打你这贱妇人!”掌风亦呼呼随之而来,我方始惊觉自己是在戏中,急忙扭腰,还是慢了一拍。 原本是个假动作的一巴掌,因我躲避不及,结结实实抡在了我脸上,我腾腾跌出好几步。 天旋地转间,台上台下一片颠倒。大伙惊叫声让我领悟到自己从台边摔了下来。 “莲初!”清流焦急的呼唤在乱哄哄中还是异常清晰,但一把紧紧托住我的,却不是他的双臂。 我的父皇贺兰倚天,居高临下看着我:“小心了。” 我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只愣愣躺在他臂弯里。眼光穿过他龙袍的腋缝,落在后侧清流夫妇相握的手上。 从台上坠下时,我眼角余光看到清流边喊边向前冲,可李夫人的纤纤柔荑及时搭住他的手,向他微微摇头。清流,于是顿住了脚步。 “……呵,呵……”我扯开嘴角想笑,却是两声沙哑的干号。眼一闭,放任自己晕厥过去。 醒来,是在皇的寝宫。 一群太监围着我,替我卸去妆容,又端来洒满了玫瑰花瓣的沐浴兰汤。领头的老太监一脸傲慢地恭喜我,皇帝今晚要留我侍寝。他的神情,仿佛我应该立即跪地三呼万岁,谢主恩宠。 我如遭雷击,半天才收回惊失的魂,用力挣扎,死活不让他们沾身。 老太监终于恼了,枯瘦的手指抓住我头发,一拳狠狠打上我肚子,尖着嗓咒骂:“贱戏子,不就仗着这张俏脸蛋么?能伺候皇上,是你天大的福分,别不识好歹!” 我捂着肚子在地上呻吟,再没有反抗的力气。可他还是不放心,叫小太监们反绑起我的双手。 “给我好好地洗,从里到外都要弄干净。” 从前母妃受父皇临幸时,是否也要在一群太监面前被赤裸裸瞧个够?还要被擦洗到皮肤发红?可噩梦在我被架出浴盆后才刚刚开始。 看见两人拿着一头带有细长竹筒类似水枪的器具走来,并试图插入我身后,我一下子领会了“从里到外弄干净”的意思。 既然嫌我脏,又何必来宠幸个戏子? 眼泪就此滚落,我闭目,狠下心咬舌,却被老太监捏住了下颚。 “小贱人,想死也不是这时候,想拉咱们当垫背啊你,少做梦。”他尖声尖气地骂,用布条勒住了我的嘴。 第一次,我相信,若能痛快地死去,是何等的一种幸福。 可就是这点点微弱的愿望,对我,依然奢侈。 身体被灌了几次水,洗到“彻底”干净,穴孔里也满满抹上了清香的膏油后,老太监总算满意,吩咐他们把已经被折腾得有气无力的我抬上龙床,回去复命了。 殿里的宫灯次第灭,父皇来到了床头。 他没有忽略我腮边凝结的泪痕,威严的容颜有点阴沉:“听说,你似乎不太乐意受朕恩宠。”他的手,却已缓缓宽衣解带,露出保养得法毫无赘肉的精壮躯体。 呵,父皇的宠爱啊……我无数个午夜梦回,都求再重温一遭那温暖宽厚的胸膛。可我要的,不是如今这样的“宠爱”啊…… 父皇啊父皇,好好地看着我,难道你的双眼里,丝毫都找不到我幼年的一点影子? 我是你的楚儿啊…… 呐喊在舌尖滚了千遍万遍,始终冲不出勒口的布。父皇进入我身体那瞬间,我泪如泉涌――这,可否算是母妃的诅咒? “真有这么痛?” 父皇借着膏油的润滑,一口气插进最深处。布满情欲的脸上明显带点嘲笑:“莫非朕还是你第一个男人?”他一边讽刺我是在演戏,一边挺直腰,屈起我双腿,在我体内奋力顶动。那滚烫的硬物,几乎烧毁了我所有的神经。 想昏过去,却偏偏晕不了,听到父皇暗哑的笑:“不过你流泪的模样确实楚楚可怜,别有番情趣,呵呵……” 天光时分,他终于再一次释放了欲望。将我抱进怀里,解开了布条,轻轻揉着我勒出淤痕的手腕。 “听李清流说,你是他三年前救回来的,你原来,是哪里的人氏?”父皇似乎对我甚为满意,居然跟我聊起家常。 我不知道清流都说过些什么,可什么也都无所谓了。我只是痴痴凝睇前方,沉默着。 “别再流眼泪了。”皇帝的温柔和耐心很快消失,扳过我的脸警告:“朕虽然喜欢你在台上望着 恋耽美 分卷阅读94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时那种幽怨惹怜的眼神,不过你也要适可而止。朕不想看到你整天哭丧着脸,笑!” 原来,还是我自己“勾引”了父皇。我的人生,为何要如此荒唐? 我真的笑了,眼泪簌簌淌进嘴里,可我还在无声地笑。 父皇的神情有些惊愕,但随后叹口气:“算了。”叫进内侍替我俩沐浴更衣。 打点好上朝的一切,他突然问:“你想要什么赏赐,只管开口。今晚朕会再来看你。” “让我走。” 我平静无波,看见父皇手背青筋突然横起,我半点不怀疑他会喝令内侍将我拖出去就地正法,那也好过继续做这可笑的禁脔。 可他仅是瞪着我,最终压着满怀怒气拂袖而去:“滚!” 我整了整衣裳,挺直脊梁,无视四下里的诧异目光和在我背后点点戳戳的议论,飘然走出宫门。 回到清流的府中,已是晌午。阳光热烈,当头照下。青天白日,我却宛如刚从阴曹地府游魂归来,找不到方向。 清流夫妇就在花厅用餐。看到我,清流惊喜地冲上前握起我的手:“莲初,你回来了!皇上还说要留你在宫里唱多两天,我还担心着你不懂宫里的规矩,怕你惹火了皇上呢。” 他对我,是真的好。即使昨天我硬要上台,气着了他。可如今,他全然抛诸脑后,只挂念着我的安危。 泪花渐渐迷糊了双眼,我哽咽着刚想伏在他肩头嚎啕大哭,却在旁边李夫人质疑的眼神里顿住。 那双水灵灵的眸子,正落在我颈中,尖锐得像把刀,在锯。 “你不是去给皇上唱戏的么?”她的嗓音比平时要高:“脖子上的那些痕印,又是怎么来的?” “是啊?莲初,发生了什么事?”清流也注意到了父皇留下的吻咬痕迹,追问。 他眼里,有疑惑,可还是清澄得同当年一样。 我收住了眼泪,慢慢抽回了手。 那样干净的一个人,不是我再该触摸的。我更不想他知道真相,就算全天下都鄙夷我,以为我无耻媚上,我也不要在他的瞳孔里看到蔑视。 我丢下他和夫人,径自回小院去了。 小雨正坐在窗前的逍遥椅上,做着针线活。纤美的小脚悠悠晃荡,嘴里哼着儿歌。见我入内,她高兴得跳起来,扔了手里的活。 “怎么做起小孩的鞋子?”我木然望着椅子上的鞋样。 小雨取笑我:“李大哥没告诉你么?嫂子有喜了。我反正都闲着没事,帮她做些针线。”她拿起对已经缝好的虎头虎脑的小鞋子,突然脸微红,细声道:“不过这双鞋子,可不是替她做的。莲初,你猜,这双鞋是给谁穿的?” 李夫人有了身孕?我茫茫然坐下。我最后能从清流那里得到的那一点爱怜,是不是也要被他将来出世的孩子给夺走了? 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我凝视小雨秀气娇美的容颜,带着笑,快活无邪。这么个与世无争的女孩,其实根本不值得留在我身边。 一身污秽,满心阴郁的我,给不了她要的无忧无虑的生活。 “小雨,你走吧。”一瞬间,我已做了决定,替她拉开房门:“回家去吧,好好找个老实人嫁了。” 她吃惊地抬头,半天才意识到我不是在开玩笑,颤抖着抓住我衣袖:“你说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我走?” 我扯开她的手,指着脖子上的痕迹,一字一句:“你看不到吗?我有了别的女人。” “你撒谎!”她蓦然大叫,泪水已不绝滴落。 “我为什么要骗你?”我居然还笑得出声,原来我也是冷心冷血的人。 “你一早该知道,我会迎娶大家闺秀进门。人家是千金小姐,见不得有个小丫头比她抢了先。你还是走吧。” 我侃侃道来,眼也不眨。小雨终于失声痛哭,用尽全力扇了我一个耳光,哭喊着奔出。 我摸着火辣辣的面颊,,心底却一片冰凉。直到再听不见小雨的哭声,才过去闩上房门。 踏上椅子,将腰带抛过屋梁打了个死结,伸进脖子。 这个被亲生父亲玷污过的身体,无颜苟活于世。 愿种种烦恼哀伤,从此隔断,还我永远的解脱。 我阖眼,脚尖用力一蹬,踢翻了椅子。 魂灵儿飘飘荡荡飞上了九天,脑海里白花花的,一片片掠过,全是那年城门外落的雪。 母妃,我很快就来陪你了,楚儿好想你啊…… 可上苍似乎连我这点乞求也不肯满足,在我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房门被踢开了。清流变了调的声音在狂吼。 我最终仍是死不成。 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清流。他眼圈发黑,下颌青青的须根显然几天都没修过。 “莲初,莲初,你怎么如此傻?” 他劈头就骂,下一刻却紧紧抱住我:“是我不好,不该让皇上带你回宫,害你遭这等罪。” 我愕然,但看到自己身上崭新的睡衣,立时明白了。 清流,一定已经发现了我被男人侵占的痕迹。 我苦笑,即使清流一早预知这结局,难道他还能阻止父皇的决定?但我依然感激他。 李夫人也在房内,站得离床远远的。名贵的素绢帕子掩着嘴,神色里有点怜悯,也有厌恶。 也对。这身体,我自己都觉腌脏,何况是她。 我慢慢又闭上了眼帘。听到李夫人松了口气,来拉清流:“让他休息吧,你也两天没合眼了。” 清流叹着气:“我不走,我怕他想不开,又会做傻事。”沉默了一阵,又自怨自艾:“都怪我不好……” 李夫人终是受不了他万事往自己身上拉,微恼道:“要怪也只怪他自己,偏要心痒上台出风头,唱什么‘凤飞离’,真是戏子改不了贱命。” 我震惊,想不到这个人前仪态万千的女子竟口舌忒地刻薄。只是,她似乎已经忘了,若非我这贱戏子,谁来替她兄长挡过一劫? “你,你竟然说这种话?”清流也惊怒,低声叱呵:“妇道人家,多积点口德。” 李夫人应是从未受过此等重话,嘤嘤哭道:“你就只知挂着他,不用管我们母子俩了。你陪他去罢,不然他又寻了短见,万一皇上哪天心血来潮,又要召他进宫,你拿什么交差?就等着咱满门抄斩算了。” 她一路哭喊着跑了。清流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喃喃道:“我要做爹爹了?啊,哈哈……”他像孩子般手舞足蹈地冲了出去找夫人赔罪。 李夫人那番话,却也提醒了我。 我呆呆地凝望屋顶,角落里,一只蜘蛛正忙碌吐丝织网。它的一生,就是织就一张牢固的网,从此捕食无忧。 而我的一生,已经是张网,将我层层笼罩,无从逃遁。连求死,亦是奢望。 我静静地休养,清流知道我将小雨赶了出府,也没再追问什么,只叹道:“也好。” 他心里,似也已认定我扛不起一个男人的担子。毕竟,连自己也保护不了的男人,谈什么成家立业。 他绝口不再提功名之事,我也日夜缄默。我们唯一的交谈,仅是在饭台上寥寥数语。以往那夜半剪灯芯,靠肩读诗书的日子,遥远得仿佛已是前生梦境。 李夫人也全无那天的尖酸,对我依然笑脸晏晏,甚至比从前更亲切几分。也许她以为我不曾听到她那天的话,也许是清流告戒过她,也或许,只是因为不想我再度萌生死意,连累了李府。 这一层利害,不用她说,我也明白。 她的注,押对了。 两个多月后,中秋。 宫轿停在了府前。皇帝传旨,嘉奖我上回的“凤飞离”演得入戏,赐下几大箱的绫罗珠宝,还要我去为今晚秋宴献艺。 还好,他用的字眼是献艺,不是赤裸裸的侍寝。虽然从跪伏听旨的清流夫妇到宣旨的太监,都心照不宣,我此去,不过是将在另一个男人身底下扭动呻吟。 清流望着耀花了大厅的赏赐,脸上阵红阵白,拉着我的手嗫嚅,却终究没说什么。 原本,他也确实帮不了我什么。 我默默地朝他点了点头,上了轿。 本以为轿子会直入父皇的寝宫,过廊里却被人拦下,有人盘问了几句,轿夫突然调了头。 停下时,几个太监粗暴地将我从轿里拖出,压着我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 眼前珠帘低垂,两边高脚紫铜香炉,凤凰喙里袅绕吐着龙涎沉香。 这香味,幼年也常在母妃的殿里闻过,只不过母妃的香炉是丹顶鹤。只有皇后才能用凤凰图徽,这也是心比天高的母妃一直想一争高下的痛处。 我低着头,不明白皇后为什么要人把我带来这里。她也不开口,只听见轻轻的金属声,那是她长长的纯金护甲套敲在凤椅扶手上发出的声音。 就当膝盖冻得发麻时,终有人打破了死一样的沉寂。 父皇一身便服入内,脚步在我身边稍稍停顿了一下,上前掀开了珠帘:“梓童,怎么不去秋宴?” “哀家若是去了秋宴,不就见不到皇上了吗?皇上难道不是想在自己的寝宫独自听这小戏子唱曲么?”相隔多年,皇后的语调比往日更冷淡,甚至带讽刺。我垂低的视线里,看到她纤长的手正缓慢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 呵,父皇终于又有了子嗣?无怪皇后有对父皇冷言相向的胆量。 父皇有些狼狈,旋即朗朗笑:“梓童多心了。中秋佳节,朕当然是要与梓童一起去御花园赏月。” “谢皇上,只是今夜风寒露重,哀家怕冻着这小家伙。”皇后指指自己腹部,冷冷的语气带着得意和欢喜。 父皇一拍额头,笑嘻嘻地摸上皇后肚子:“是,朕糊涂了,冻坏了我的皇儿可罪过了。” 皇儿?看来父皇真的是朝思暮想,也盼着再生一个男儿。 可笑你的楚儿,就跪在你面前,你却半点也认不出。 我双眼渐渐迷蒙,心,越来越冷。 父皇却回过头,吩咐那几个太监放开我,叫我起身,就在这里为皇后唱上几曲。 我诧异自己的忍耐,面对害死了母妃的皇后,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为她唱曲。 想必,我的血,已经凉透。 如果说那么年来,始终还幻想着有朝一日能重享父皇的爱,还憧憬着有否一日能为屈死的母妃伸冤,那此刻,一切已成泡影。 当死都成为遥不可及的美梦,我只有好好唱我的曲,好好演我的戏。希冀不要触犯了任何人,殃及清流。 他,大概是这世间我最后牵挂的一点东西了。 皇后看我的眼神一直高贵不屑,但慢慢漾起点惊惑。 我笑了,做了亏心事的她,这些年来,不知道是不是经常在梦中见到母妃的鬼魂呢?她,一定是从我身上看到了母妃的些许影子了吧。 “皇上,哀家想休息了。”她转头不再望我。 父皇自然留在了皇后寝宫过夜。 我被太监带到皇后宫门外。父皇既没交代他们送我去何处,也没说我可以回李府,所以他们就让我跪在宫门外空旷的青石板上。 今晚的月亮,真是很圆。 我茫茫望月,什么也不想。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值得我再去想。 风也很大,我试图数着那些飞过面前的落叶入睡,可地上阴重的湿气叫我觉得,倘若就此睡去,可能从此不会再醒。 我就这样,看了一夜月亮。 天蒙蒙亮的时候,宫门开了。父皇威武的身影投在我身前。微露轮廓的旭日在他身后。他高大伟岸,宛如天神。 我没有对他磕头三呼万岁,因为全身的肌肉已经冻结跪僵了。能动的,只有眼珠。 我费力抬起被夜露浸湿的沉重眼帘,望着他。 他也望着我,神色复杂而变幻。 蓦然将我打横抱起,低沉的嗓音里有着迷惘与无可奈何:“两个多月了,朕也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时不时地想起你。明明朕已经宠幸过你,毫无新奇可言了。呵,你赢了,逼得朕先向你低头。” 他自嘲地笑,我也牵着僵硬的嘴角,想笑。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举起麻木的双臂环抱住他的脖子,干疼得像火燎的喉咙里沙哑地挤出点声音。 “……好,好冷……” 这个男人,是不是我的父亲,对我,已无任何意义。我只知道,他的体温,是我此刻唯一的慰籍。 我像渴雨的藤蔓,牢牢攀住他不放,任父皇抱着我回到他的寝宫。 龙床上的气味是熟悉的,仿佛还残留着两个多月前那叫我痛不欲生的淫靡气息。可我,什么也不愿再去思索。 我只是裹紧了父皇替我盖上的两条厚厚丝被,但还是冷,嘴里却干得发疼,我瑟瑟抖,梦呓似地喊着要喝水。 水来了。父皇亲自含着清凉如甘霖玉露的水渡入我口中。他的唇,随后落在我眉尖、额头,温暖一如记忆中。儿时的我,发了高烧,父皇便是如此亲着我,抚慰着焦躁不安的我。 真与幻,我分不清。倘若这一刻是梦,我希冀长眠梦中。 “不,不要走……”我挥舞着手,在空中乱抓,拉住父皇的衣袖后,就再也不想放开。 父皇似乎低声说了些什么,我听不真切,仍旧紧抓不放。我,舍不得这梦里的温暖。 依稀听到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俯下身,慢慢解着我衣襟。 他和我,衣带尽宽,紧紧相拥在被窝里。 父皇的胸膛,热得如暖炉。我终于不再发抖,安静地蜷缩在他怀中,享受这梦境般的祥宁。 这一天,父皇没有上朝。我后来听说,那是父皇登基至今第一次误了早朝。 吹了一夜冷风,我的风寒并不轻,但皇帝一声令下,哪个御医敢不尽心尽力?三天后,我已经彻底清醒。 父皇坐在床边,看小太监服侍我喝了最后一剂药,若有所思。突然问:“你的父母,是否还安在?” 我呼吸骤停――难道父皇发现了什么? “你不用害怕,朕只不过随口问问。”他淡淡笑:“你发烧那几天,神志不清,一直在叫爹爹娘亲,朕才有此一问。” 幸好!我喊的不是父皇、母妃。我低头,恩谢皇帝的关心。 “莲初的双亲,已谢世多年了。” 我提醒自己记得自己的身份,我是戏子莲初。今后,即使是在梦中,我也绝不允许自己再呼唤任何人。 我已经走到这一步,无法再回头。一字错,可能就有千个人头落地。 父皇没有再追问,只笑了笑:“想必你病中是将朕认作亲人了,还一个劲地搂着朕,不住叫着爹爹。” “是莲初昏了头,冒犯了皇上,请皇上降罪。”我的头叩在床沿,不想任何人见到我脸上比哭更难看的苦笑。 父皇当然不会责我的罪,反而笑道:“思念亡父,是人之常情,也是你一片孝心,朕怎会怪罪于你?只是――”他托起我的脸,目光炯炯凝视着我。 “朕的年纪,虽然足可以做你父亲,朕却不想你的心中,真把朕当作爹爹,呵!” 他笑容里,有揶揄,眼神却是无比炽热和认真,不容人抗拒。 我只能深深阖眼,承受着他落在我唇角,火一般热的吻。 “朕不要当你的长辈,朕只想做你的男人……”他的呼吸也灼烫似火,拂过我耳后,呢喃叹息:“莲初啊莲初,为什么朕会越来越放不下你呢?你生病的时候,朕的心也跟着不踏实啊!朕想一直抱着你,看着你,等你的病好转。你说,朕究竟是怎么了?……” 他要我解释,可我给不了他答案。我只是默默地,等着他即将施与我的又一次恩宠和痛楚。 胸中,没有初次那种撕心裂肺的悲哀与绝望,我平静得近乎麻木。如果非要问我这遭的感觉,那或许有一点点的感激――父皇,毕竟是在乎我的。 是父子天性也好,是君王好色也罢,他多少还关心我,放不下我。有父皇那番话,我已经心满意足。 我咬着牙,低声呻吟,任他索求。 反正,这具臭皮囊,早已污秽不堪。所以,父子相奸,逆乱人伦,这一切秘密,满身罪孽,就由我来背罢。上苍若要罚,也请只惩戒我一人。 他是一国之君,当不得这个罪啊。 我从此,被留在了皇帝的寝宫。 父皇他,其实是不近男色的,却为个小小的戏子破了例,忘了早朝。后宫的妃嫔,个个骂我狐媚惑主,扎着草人,咒我快死。连皇后也跟父皇大吵一场,最终被父皇警告不准来寻我晦气。 这些,都是伺候我的小太监为讨好我,告诉我的。我笑笑,不置一词。 外面的风风雨雨,风言风语,我不想理,也理不清。我只是每日里呆在寝宫,半步也不踏出――寝宫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想置我于死地。 父皇也特意加派数队侍卫,日夜巡逻,严禁任何闲人来扰我清净。让我错觉,自己仿佛成了笼中鸟。 我的沉默和忧郁,即使面上挂再多的微笑,终究逃不过父皇的眼睛。 这天云雨之后,他环抱着我等呼吸平定,禁不住叹气。 “你最近越来越不开心,有什么心事,告诉朕!” 我摇头。我的心事,就算可以说给全天下任何一个人听,惟独不能告诉父皇。 他瞪着我不变的微笑,忽然哼一声:“你在想念那李清流,是不是?” 他话里的怒气和醋意,我怎会忽略,一下变了脸色:“我没有。” 我是真的没有。那个干净的人,那相依度过的三年时光,我统统锁进了记忆最深处,想都不敢去回想。更不敢想象,清流听到宫内的流言蜚语,会怎么看我? 父皇见我走神,更不相信我的否认,斜睨我:“他不是你的义兄么?你还在他身边生活了三年多,居然说不想他?呵,可笑昨天退朝后,李清流还来见朕,求朕放你回家呢。嘿,好大的胆子。” 我惊愕万分,清流那么明哲保身的人竟然会为我不惜触犯天颜? 眼发着酸,我低声替他开脱:“他素来当莲初是亲弟弟,念弟心切,才会斗胆求皇上的。皇上要怪罪,就怪莲初吧。” “你明知朕不会责罚你的。”父皇苦笑:“他当你是亲弟弟,那你呢?你又当他是什么人?” 我缄口。 父皇也没指望我会回答他,只紧紧搂着我:“莲初,朕不来追究你的从前,可既然你和朕在一起,就得一心一意。否则,朕第一个便拿那李清流开刀。” 他半是恳求半是威胁,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笑。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清流的命就捏在我手里。 我脸上的神情,也许很凄凉。父皇看了片刻,在我耳边轻叹:“朕知道自己年纪比你多上一大截,比不得李清流年轻俊秀。算了,只要你不再跟他牵扯,你心里怎么想念他,朕也管不了。呵,朕这辈子,真是栽在你手上了。” 我想不到,威严如天神的父皇竟会对个小小的戏子用这种委曲求全的语气。可他,似乎不是说笑。 他在宫中的便服,一改往日的沉稳,色彩日益鲜艳华丽。原本留着的髭须,也刮去了。 小太监笑着奉承说,皇上像突然年轻了十多岁。父皇却笑着看我,神色里藏不住得意和讨好。 我明白,他是怕我嫌他老。可怎么变,也改变不了他是我父亲的事实啊。 望着父皇眼眸里的期待,我除了虚假的微笑,无言以对。 如果没有意外,我想我也许会就这样在父皇身边过一辈子,直至他归天。而我,依照宫中惯例,应该也会被送去陪葬。 当然,那前提是父皇驾崩时仍宠爱着我。半途失宠的妃嫔,还没资格享受这与皇帝共赴极乐的无上“殊荣”。 我不止一次地端详镜中的自己,猜想父皇何时会对我失去兴趣。毕竟,我不是女人。每天,我赶在父皇起床前,一样要修面刮须。 我也不会永远停留在十九岁。等骨骼更粗,声线更低,等眼角有了皱纹,父皇还有兴致继续搂着我么? 这,恐怕也就是沁皇后一直按兵不动的原因罢。 况且,我无法为皇帝繁衍子嗣,永远威胁不了她的地位。甚至,她还该多谢我,一人霸占了皇帝的恩宠。其他的妃子,就算想见皇帝一面也没机会,更毋论承欢雨露。她根本不用再担心有谁会像当年的母妃那般,恃子而骄。 分清了轻重利害,她乐得顺水推舟,还时不时命宫中御织局的师傅来为我裁做华衣艳服,在皇帝面前搏个贤淑美名。 连金秋时节的宫中赏菊宴,她也大度地向皇帝提议,让我一起伴驾。 父皇自然一口答允。晚上抱着我赏月时,笑得很大声:“莲初,朕知道你整天闷屋子里,厌气得紧。明天的菊宴,朕特意叫了京师名气最响的杂耍团,木偶班子来助兴,你一定喜欢。” 他兴高采烈,摸着我的头发:“朕好想看你开开心心地笑。” 开开心心地笑一回,是什么滋味?我也希望能知道。可惜,今生都不可能实现。 我像往常那样无声微笑着,蜷在父皇胸前听心跳。 父皇说得没错,那杂耍团、木偶班果然出色。与宴的妃嫔个个拍红了手,文武百官也看得不住叫好。 表演喷火的汉子满场游走,惹得大家又惊叫又拍掌。父皇英俊的脸在火光里泛着红亮,不停笑着为我指点:“看那个玩顶缸的,啊,莲初,这踩高跷的还在接飞碗呢……” 带着火苗的流星链子在眼前飞舞,浮光掠影…… 所有的一切,都与许多年前的一刻重叠了。 那是在我四岁的生日宴上,父皇同样请了一班艺人来为我献艺,同样搂我在怀,不厌其烦地向我一一解说…… 我突然从父皇臂弯里站了起来,什么也没想地就冲入杂耍的人群,拿了个纸风车往回跑,像四岁那年一样笑着钻进父皇怀中:“这风车好漂亮,楚儿好喜欢,你看――” 父皇的目光充满震惊,瞬息不眨。 我头顶如被尖锥猛扎一记,坠落现实。那句已经滚在舌尖的“父皇”就此封存口中。 ……我刚才,都说了什么?…… 父皇倏地抓住我手腕。纸风车飘然落地,我心跳都在这刻停顿。周围的万物仿佛已完全消失,无边空白中,只有父皇的面容。 就当我觉得漫长得仿佛已经过千万年,整个世界都将沉默湮灭的时候,父皇倏地大笑起来。 “啊哈哈……莲初,你终于肯对朕真心笑了。好,好……” 他的眼神里依然刻满惊愕,可他确实是在笑。笑得很大声,响到让人注意不到他声音里的颤抖。 “不要初儿初儿地叫自己。”他有点粗暴地将我锁进怀,在我耳边提醒我:“朕说过,不想做你的长辈。朕不是你的爹爹!是你的男人,你记住了,朕是你的男人!” 他狠狠地强调,不知道是想要我记住,还是要逼他自己记住。 我呆楞过后,苦笑。 他抱着我的手在抖,虽然不易觉察,可我没有疏漏。 父皇不可能没起疑心,只是,即使我是楚儿,父皇也自动忽略过了任何他不愿意去深思的东西。 我低头,不让他看见我嘴角怎么也遮不住的苦涩,抱住他的腰轻声道歉:“莲初知错了,今后不会再犯。” 我的低声细语也并没有令父皇平静多少,他手背上的青筋数度横凸,蓦然当着满园臣子和妃嫔的面,抱起我就往寝宫走。 皇后端庄雍容的脸铁青。人群鸦雀无声,显然都已经被皇帝和我的放形浪骸唬到了。只有将出园时,我听到一个妙龄女音轻轻哼一声:“贱戏子!母后,你别为这下贱的东西气坏身子。” 我扭头,从父皇肩膀上回望。发话的宫装少女,就偎依皇后身边,额贴碎金梅花妆,面如芙蓉柳如眉,绝美胜天仙。 其实,宫宴一开始,我就看到她了――我的皇妹,也是贺兰皇朝第一美人:洛滟公主。我一直故意避免与她视线接触,却仍然逃不过她此刻针扎般的鄙夷注视。 我幽幽闭上了眼睛。 父皇回到寝宫,是把我抛到床上的。他居高临下,瞪着我,端详良久。随后,撕碎了我的衣服,用力咬着我脖子亲吻。 他比往常都要粗鲁,进入我的动作也猛烈而迅速。他的唇,封住我的呻吟。下身却一次比一次挺得更深入,似乎想用那炽热的硬铁在我体内烙下点什么,证明点什么。 “莲初,说!说朕是你的男人!”我快被他狂风骤雨般的抽插冲击到闭气昏厥时,他终于放缓了节奏,盯着我已经渐渐迷茫失去焦距的双眼命令。 他的眼里,跳跃着疯狂和激情的火焰。 “快说!”不听我回答,他脸上腾起焦急、烦躁与薄怒,还有丝掩饰得并不好的慌乱。他突然将粗大的男根从我身后抽离,快拉出穴口时,又重重一挺腰,全根没入。 我凄楚痛呼。他抚着我鬓角冷汗,轻吻我微颤的嘴唇。 “说啊,莲初。你喜欢朕,喜欢朕当你的男人。说啊……” 这次,不是命令,是哀求。他瞳孔里的惶惑和脆弱,让我毫不怀疑,如果我再不回应,他会发疯。 我的父皇,是在向我求证――我不是他的儿子贺兰楚,只是一个喜欢他的戏子而已。那一声“楚儿”抑或“初儿”,不过是巧合罢了。 就算一国之君,也担不起这逆伦大罪。 凝视着父皇,我强迫自己露出笑容:“莲初当然喜欢皇上,虽然有时莲初也会犯糊涂,对皇上错表思孺之情,可莲初绝不敢真把皇上当父亲啊!” 我偏转头,看着宫纱灯里烛焰吞吐:“莲初,是福薄之人,哪有那个福分?” 头顶传来父皇如释重负的吐气声,他喃喃道:“朕明白,朕就知道,你是喜欢朕的。” 他拉起我双腿圈上他的腰,双手绕过我的背抱住我肩头往下压,让本已完全插入的硬挺再深入几分,镶嵌得没有丝毫缝隙。咬住我胸前的微凸,开始用力扭腰,碾磨着我深处最敏感的褶皱。 我的身体,早已被父皇开发到毫无秘密。他懂得,如何挑起我的欲火。 强大的刺激从那填满异物的地方扩散。我尖叫,泪水自紧阖的眼角渗出。 是痛苦,还是快感,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我只是放任自己,像叶在惊涛骇浪里挣扎的小舟,由父皇的滔天激狂主宰我的一切。 整整一夜,父皇都没有放开我。 纵欲狂欢的结果,是我发起高烧,足足躺了两天才能下床行走。 父皇,也就在我身边陪了两天。 他闭口不再追问我任何事情,大部分时间都缄默无言,只把我的手捏在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他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我心头却寒气一阵阵深重。 孩提时,父皇就是这样拍打着我的小手,哄我入睡的。可笑父皇,兴许他自己都未觉察自己在做什么。 只有一次,我喝了太医的退烧药,晕沉沉入眠。半梦半醒中,恍惚听到父皇颤巍巍低声自言自语:“……象,真的……有点象……” 冰凉的指尖发着抖摸上我的脸,但略一碰触就象被火烫了手,飞快缩回。 “……朕不……信……”良久后的呢喃听上去似乎隔着手掌从指缝里漏出,轻又模糊,我却听得清楚。 醉酒的人,都喜欢说自己没醉。嘴 恋耽美 分卷阅读95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说着不相信的父皇,他的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我情愿自己不知道。 身体养好后,父皇没有再碰过我。退了朝,他仍然会回来寝宫,看着我静静地沏茶,抄诗文,但用过膳,他就摆驾去皇后或其他妃子那里留宿。 宫里的消息从来是传得最快的。很快,大家都知道了皇帝对我的冷落,窃窃私语着皇帝几时会将我撵出宫。服侍我那几个小太监也一改往日殷勤,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用阴阳怪气的眼神打量我,仿佛觉得我为何如此厚颜无耻,摆明失了宠,居然还能泰然自若地赖着不走。 或许,我还是把人想得太善良了。有天午睡时,两个小太监就在我床脚闲聊,声音毫无收敛,似乎一点也不避忌我会不会被吵醒。 侃完了宫里又添了多少秀女,公主的未婚驸马如何俊俏好命,哪位娘娘被争风呷醋的对手抓花了脸,哪个太监又升了位,领多几两月俸 ……话题最终落到我头上。 “咱们哥儿怎么就这么倒霉,摊上这贱戏子做主子,出去都被人扁着看?”带头埋怨的小太监是以前最懂得讨好我的一个,总是公子公子的叫个不停。 另一人哼一声,几近恶毒:“他不就凭着张脸蛋么?嘻,皇上无非是想尝个鲜,玩起后庭花,可现在多半已经玩腻了,看他还能在宫里待多久?咱们就忍多几天算了。” “也只能这样了,谁叫他还死赖在这里。”小太监叹口气,又吃吃地笑了:“喂,你说,男人做起来是不是真的比女人还要过瘾?” “想知道?那你哪天去找个侍卫大哥,让他睡你一晚,看看过不过瘾?” “你想死啦?”小太监笑骂:“小心我改天叫两大哥来做你。嘻嘻,不过说真的,这戏子叫床的声音还真不错,就算皇上不要他了,到了宫外,想再找个富家老爷养着,也不难啊!” “何必再找那么麻烦?”另一人挤眉弄眼地道:“你没听说他本来就是李清流大人认的义弟嘛,大不了再回李府找老相好。” “李大人不是早成亲了么?” “嗨,这年头,哪个达官贵人不效仿皇上,在家里养几个美少年充场面?你也太大惊小怪了。” 小太监恍然大悟地哦一声:“敢情还成了风气。不过以前见过那位李大人一脸正气的,原来也喜欢这调调儿。” “人不可貌相呐!听外面的侍卫大哥说,那李清流还来过几次想趁皇上不在的时候偷偷会这贱戏子,侍卫当然不敢让他见,念着他是龙大将军的妹婿也就没有向皇上去告状……” 小太监啧啧两声:“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连皇上的人也敢动念头!” “这就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哈哈……” 两人说的话越来越猥亵,我再也无法装睡,轻轻咳了几下。他们才不情不愿地打住话头走了出去。 我木然凝望空无一人的华丽宫殿,沉烟迂回,四壁金碧辉煌,宛如座巨大冰冷的囚笼。 这辈子,难道就此老死于此?我搂紧了双臂,全身轻颤。 “我要出宫。”晚膳时,我轻轻对父皇说。 一直默默无言啜着酒的父皇遽然抬起头,酒杯顿在了半空。 “莲初本就不该留在宫中,请皇上恩准。”我没有看他,垂着头凝视自己双手,在宫中数月,保养得比之前更白嫩细腻。若换在李府,清流必定会取笑我太过柔弱。 但如今,也好。至少出宫后,即便手不能挑肩不能扛,我还可以重操旧业,去当我的贱戏子。前提是,我绝不会再逗留京师,不会再让流言蜚语累了清流。 他是快要做父亲的人了,如花美眷,似锦前程。我凭什么,再去扰他一生清净? 有那三年作证,留那一双澄净无垢的眸子在脑海心头浮沉,此生到老,到死,也可以告诉自己没白来这人世走一遭…… “啵”一声,酒杯在父皇手里碎裂。他抓着满掌碎瓷,声音颤抖着,神情却斩钉截铁,无丝毫回旋:“朕不答应。” 意料之中的回答。眼角余光里看见父皇袖角簌簌抖,我无声苦笑:“为什么还非要留莲初在宫中?皇上明知道莲初是……” “哐啷啷”一阵巨响,整张饭台被掀翻,碗碟碎溅满地。外面待命的小太监惊叫着入内收拾,被父皇一声咆哮,吓得倒退出去。 “朕不知道!朕什么都不想知道!!!” 父皇高大的身躯挺立我面前,死死瞪着还坐在椅子上的我,脸上暴怒可怖的神情是我从所未见,凶残宛如来自地狱的恶鬼。 瞬间,我蓦然意识到,眼前的人是掌握天下死生的皇帝,并不是一个寻常百姓家的慈祥父亲。 看着他颤栗箕张的双手朝我伸来,我倏忽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父皇,会扼死我。 天之圣子、一国之君,皇帝的名声不允许玷污,皇家也容不得有个堕落风尘做过下贱戏子的皇子存在,更蒙不起这父子血亲乱伦的奇耻大辱。 一切的一切,只要我消失,就会永远尘封。 我的父皇,远比我更清楚个中利害,也比我更懂得该如何权衡轻重罢…… 我静静地扬起一点嘴角,等待死亡降临。毕竟,能死在父皇手里,好过日后再在戏台扭腰作媚,再在浊世颠沛流离。 父皇的大手,没有落在我脖子上,而是蒙住了我的眼睛。 “……不要,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朕……”他把我的额头紧紧贴在他腰间,在我头顶上方的声音低沉而苍凉。 “朕不会让你出宫的……朕怎么能让你再流落民间,再去受苦?……”他的指尖轻轻划过我脸上轮廓,一遍又一遍:“你是朕的……朕的莲初,怎么能再被那些贱民指点欺侮?何况就算你不再登台唱戏,只要离了宫,失了朕的保护,你以为皇后和那些之前被你抢了恩宠的妃子们还会轻易放过你么?” 他一字一句缓缓道:“只有在宫中,在朕的身边,才是最太平的。朕绝不容许天下任何一人再来污辱你,再对你吐出一字不敬。” “莲初,莲初,朕的苦心,你可明白?”他温柔地抚摸着我头发,语气凄凉,带着无奈:“这是朕唯一能补偿你的了……” 我的眼前,仍是一片漆黑。我看不到父皇面上的表情,也难以驳斥他为我安排的余生。那,想必是父皇思前想后才为我找到的唯一活路。 让皇帝男宠的名分继续掩盖住所有不该浮出水面的秘密,也让我可以苟且偷生。父皇他,费尽心机。 只是我,真的无法感激他。 “……如果能选择,莲初情愿……求一死……”我麻木地开口。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父皇一只手覆住我的嘴,抖得很剧烈。良久,无边黑暗中,响起他轻到几乎听不清的呢喃。 “是朕对不起你……朕不该碰你的……” 我闭目,任冰冷的泪水夺眶而出。 事实证明,父皇的决定是正确的。 宫里的皇后妃嫔,宫外的皇亲国戚,即使再怎么对我显而易见的失宠窃喜不已,明里暗里,纷纷争着落井下石。奈何皇帝并没有像他们希冀那样,将我撵出宫,更没有将我拿下,依了那些道貌岸然的大臣谏奏,问我个秽乱宫廷的罪,推出斩首,反而将他们狠狠怒斥一番。 我依旧稳当当长住皇帝寝宫。各邦进贡的宝物中,最名贵珍奇的必定先赏赐于我。我自然不需要,转手丢进了角落。 父皇当然也知道我不需要,却还是三天两头地下赏,日日与我同桌进膳。叫所有人都明白,即便我不再受君宠幸,我仍然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宫里人的眼睛雪亮,又迅速对我堆起笑容。小太监们恢复了殷勤。 人生,也不过如此。我终于什么念头也没有了,求生,抑或求死,都成了宫墙外遥远流幻的云彩,过眼无痕。 我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做什么都有人代劳,我甚至,比以往还丰腴了一些。 这,算不算是我迟来的太子生活呢?我嘲笑镜中下颌渐露圆润的人,那个人,也看着我笑。双眼无神颓唐,充满暮年垂死之人才有的沉寂和空无。 父皇惊愕了,命令太医开来最好的滋补珍品,想方设法引我说话,陪着我磨一砚香墨,随心涂鸦,还拉着我去寝宫外游湖放纸鹞。 他似乎,想把断了十几年的宠爱统统补回给我,或者,是在赎罪……我和他,都未必分得清楚。 我微笑着任由父皇为我打点一切。父皇不在的时候,我就趴在窗纱前,茫茫然看院中风吹花落,听屋檐雨滴清响。想清流,想小雨,惟独不想将来。 我,没有将来可想。 渐渐习惯了单调的日子,我也竟有几分盼望这难得的宁静能一天天重复到我死的那一刻,但一切,在冬至那天嘎然静止。 冬至日,宫中例有盛宴。皇帝与后妃要和百官共同祭神,畅饮冬阳桂花酿,然后在新栽的梅树下大撒碎银,寓意辟邪祈福,没有平日回来的早。小太监们也贪玩,更眼巴巴盼着去宴上讨赏银,我正好打发他们去了,免得听他们阿谀奉承,落个耳根清净。 殿内,仅得我一人坐在毛毯上,抱个檀木小暖炉焐手,听着风里遥遥飘来的欢声笑语发呆。 珠帘动,有人轻手轻脚入内,低唤一声:“莲初……” 飞出躯壳的魂灵儿被勾了回来,我猛地跳起,滚掉了小暖炉。 是清流,满脸的担忧和欢喜,张开双臂朝我走来。 “……你,你,你怎么来了?”我狠狠咬了口手指头,皮破血流,终于明白眼前不是幻影,也看清楚了他周身太监的穿戴打扮,不禁倒抽口凉气:“你是买通了侍卫混进来的?” “是啊,莲初,我实在不放心你……”清流将我搂进怀里,他的胸膛温暖起伏,真实得远离一切。“我好想你,好想你,莲初……大哥真的好牵挂你……” 他轻轻地呢哝,飘忽宛如梦境。三年的光阴,仿佛尽皆浓缩这一刹那。 我鼻翼一酸,望出去白花花再也瞧不真切。他心底,终究还是有我一席之地,甚或甘冒奇险,入宫来探我。这份情谊,足够我余生回味。 “你,快回去吧!”再激动,我也未失清醒。宫里杀机四伏,不是清流该来的地方。殿外的侍卫也在咳嗽催促。 清流依然恋恋不舍,捧起我的脸庞:“让大哥再好好看你一眼。” 不知是否我泪眼模糊的错觉,清流的目光带着种我没见过的奇特神色,他痴痴看着我,突然低下头―― 温热的东西从我唇上离开,我暂时真空一片的头脑才恢复知觉,瞪着清流,全然忘记要问什么。 他,竟然吻我?! “莲初,大哥不要你离开我,不要……”清流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异样,仍在自言自语:“我不该让你进宫来的,我要再去跟皇上说,让他放你回家。” 我猛一推,挣脱了他怀抱,寒气沿着背脊直往上爬。 面前的,真是清流?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颤抖着问那个一步步向我逼近的人。 清流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眼神又变得飘渺起来:“我当然知道。我要带你回家啊,莲初,难道你不想继续和大哥在一起吗?” 想!我梦里梦外,不知想过多少遍。可是―― “你明知,不可能……”莫说父皇不肯放人,即使能出宫,我有何颜面去面对李夫人那虚假的笑容? “嫂子她……还好吗?”我涩然提醒他。聪明如清流,怎可能看不透李夫人对我的敌意? “她?已经死了。”清流随口一句,我如被晴天霹雳击中,僵直着半晌动弹不得。“……怎么……回事?……” 我在宫中的这段时日,李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清流望着我惨白的脸,居然咧嘴笑了笑:“对啊,你还不知道吧。那天我去求皇上放你回府,结果被重杖四十抬了回去。她就跟我大吵大闹,还说了很多很多不堪入耳的话来骂你,我一气,扇了她两记耳光,说要休了她……半夜醒来,她已经吊死了……” “……”我掩着嘴,把所有惊呼都压了回去。 想不到,父皇那时的嫉妒心竟是如此重!也更想不到,李夫人会用这个法子来报复清流――她的肚里,不是正怀着他的骨肉么? 一切罪孽,缘我而起。我拉起他的衣袖,想道歉,却根本说不出一个字。 “不关你的事。”清流反来安慰我,眼里有些水光闪烁,他应该也是伤心的,毋论是为李夫人,还是为未出世的骨血。可是他嘴角仍旧噙笑,隐隐然透着诡谲。深褐色的眸子纠结着迷惘和混乱,吐字却异常清晰:“原本娶她就想掩人耳目,也是想给李家留个后。她却连我的孩子也不放过,该死。” 他低低咒骂几句,握起我冰凉发颤的手,轻松地笑了:“她死了也好,今后我正好借口缅怀亡妻,就算终身不续弦,也不怕有人在背后说闲话。莲初,大哥以后又可以全心全意照顾你了,你高不高兴?”天和地,都在须臾颠覆。整个人,像被抛进了混沌漩涡,狂喜的潮水蜂拥而来,可心底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冲垮了、崩溃了…… 三年历历在目,他如何能掩饰得这般天衣无缝? 他的妻子,我的小雨,难道全不过是他手里一步棋?教我考功名,成家立业,莫非也只是他希望我效仿的障眼法? 他,看着我被宫轿抬走的那刻,又想过些什么? 我嘴唇不住抖,用尽全力甩掉了他的手,指着殿门:“出去――” 走!我不要看到那双明澈漂亮的眼睛染上令我心冷的陌生!我的清流,是干净得没有杂质的…… 清流显然不理解我为什么对他变了态度?有一点点生气,但很快又露出笑容:“莲初,你是在怪我太迟来找你吗?人在官场,大哥也是身不由己啊!可现在不同了,皇上的新鲜劲已经过去了,好多天不再要你侍寝,大哥再去求皇上放人,应该更有胜算。再不行,大哥就让龙大将军出面跟皇上讨你做侍人。眼下蛮夷正骚扰边关,龙大将军手握兵权,皇上绝不会为了个渐失兴趣的人和将军翻脸的。” 他微微笑,娓娓而谈,神情一如往昔温柔。“大哥知道,你也懂得我的苦衷的,对不对?” 他说得一切,我都听得懂。我惟独,猜不透他的心思。三年挑烛剪灯芯,相依读诗书,以为是这生相知最深的时光,却原来,始终在他算计之中。 罢了罢了,就当我也是他的一颗棋子,至少他,细心呵护我三载,供我衣食无忧。他对我的好,装作不来。 我于母妃,于杨班主,于沁皇后,何尝又不是他们棋盘上一子?我何必,独对清流苛求什么? “……你……走罢……别再来找我了……” 清流真的生气了,一把抓住我手腕,用力之大,让我疼得皱紧眉头。 “你说什么气话?大哥忍这么久,还不是为了你我将来?” 呵,我又何来将来?!我苦笑,听见殿外侍卫大声咳嗽,省起此地不宜清流久留。 “快走吧,被皇上回来撞见就出大事了。”我把他向殿门推,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你的大恩大德,莲初下辈子衔环相报……皇上那边,你就不用再去求了,莲初是不会出宫的。” 若来生,还能再相聚,我不是戏子,他不是官,是否我可以还为自己奢求些许幸福?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已足够。 泪花在眼里凝聚,我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忽然下颌一痛,被清流硬抬了起来。 “什么叫不会出宫?”他的手劲逐渐增大,神情是我想都想不到的凶恶:“我为了你,夫人也死了,未出生的孩儿也死了,你居然要跟我断?” 他狠狠盯着我,突地嗤笑:“你是不是贪图宫里的荣华富贵了?也对,傍着皇上当然好过我这没财没势的小官!” 我震惊地忘了辩解。清流,怎么会这样看我?! “我说错了么?”听不到我争辩,他的目光益发变得狂乱,陡然揪起我头发用力扯:“我告诉过你多少次,跟了我,就不要再把自己当戏子。可你偏就改不了贱命一条。一听到皇上来听戏,就非要去唱什么‘凤飞离’?还在台上一个劲地搔首弄姿招惹皇上,犯贱!” ……他骂的,竟和李夫人如出一辙。我在他心目中,原来永远是个贱戏子…… 心里,有条冰冷的裂缝慢慢绽开了。头皮被扯得发麻,我没有挣扎,任他摇,任他戳着我的鼻子骂,任他重重一搡,把我推倒地上。 他居高临下还在不停口地骂,言语之恶毒叫我绝对难以相信竟是出自这一贯温文儒雅的人口中。 或许,是因为我从来未曾真正懂过他。 想流泪,可眼睛里却变干了,干涩得生疼,无论如何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想我往后,应该都不可能再会流出眼泪了…… “皇上驾到――――” 殿外侍卫拖长的吆喝比平日更大声,明显是想提醒里面迟迟未出来的清流。 我蓦然惊醒,跳了起来,拉着还在骂不绝口的清流就跑,想要为他找个藏身之所。要从正门出去已不可能,翻窗也来不及,我急中生智,要清流钻进床底。 纵然父皇对我的来历已是心知肚明,我也不敢拿清流的命去赌父皇的心思――无数次,父皇默默望着我的时候,眼中除了爱怜,还有藏在最底层的情焰。那种狂热的执着,叫我甚至辨不清,父皇执意留下我,是为保我平安?还是为独占?又或两者兼有?…… 没能想更多,清流恼怒的抗议打断我思绪,他推开我,怒道:“我堂堂男儿,怎么能钻床底?你本来就是我收留的人,凭什么我不能要回来?我这就跟皇上理论――” 他那么明哲保身的人,竟然说出这么冲动的话,想是真的气疯了,可眼下不是他迂腐发颠的时候,我也急了,用力想将他推进床底。“你别再发疯了,好不好?啊――” 一记拳头毫无预兆地打中我下巴,我仰面跌倒,天旋地转。嘴里腥咸上涌,耳边炸开清流一连串咒骂。 “对,我是疯了,都是你这贱戏子害的!当年你为什么要扑上来抱我的脚喊冤?为什么要用那种幽怨的眼光来勾引我?我成亲后,你老是跟在我夫妇后面偷看,你在想什么下流念头,以为我不知道吗?” 他骂得直喘气,踢我一脚:“你不是一直都喜欢我的么?现在我也被你拖下水了,我什么都豁出去了,你却攀上高枝,想反悔甩掉我?哈哈哈……贱货,贱戏子!……” 又一脚踢上来,刚触到我衣服,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牢牢抓住脚脖子。 “李清流,你不想活了!” 父皇的声音,冷厉如冰刀。目光落在我嘴角的血迹,他额头顷刻布满青筋。猛地一脚踩上清流膝弯。 骨头碎裂的清脆声响闻之牙酸,清流凄惨的嚎叫在空荡荡的寝宫回响。 看着豆大的冷汗从清流脸上雨点般滴落,我才如梦初醒,紧紧抱住父皇的腿:“不要!不要啊!” 那是清流啊!再怎么辱骂我,他依然是我三年来倚肩共度的清流…… “一个小小的巡抚司,也敢对朕的人不敬?!看来,朕今天不给下面百官个榜样看看,他日岂非什么人都可以来朕这里放肆了?呵!” 父皇冷笑着丢下已快痛晕过去的清流,弯腰抱起我,温柔而又缓慢地拭去我唇边血丝:“莲初,朕说过,绝不容许任何人来侮辱你的。这李清流,朕一定要严办。” “不!!!”父皇眸里透着我才瞧得明白的嫉妒,我忘乎所以地大叫,也阻止不住父皇喝令侍卫入内将清流拖了出去。 “问他,哪只手打过朕的人,砍下来!哪只脚踢过朕的人,剁下来!他敢辱骂朕的人,就把他舌头也割下来!” 父皇按着我肩头,凝望我已经惊呆的双眼,一字字下了令。 浑身血液就在瞬间冻结,我听见自己牙关咯咯震,可一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 “啊啊啊~~~~~~~~~~~~~~~”凄厉骇人的惨叫从殿外院落里传来,闻之不寒而栗,第二声紧跟着响起,却已经嘶哑无力。 我陡然跳起,用尽所有的力气推开父皇。那一刹那,他脸上布满恼怒和气愤,但我无暇理会,疯一样冲去院落。 我见到,这辈子也无法泯灭的画面。 猩红刺眼的血流遍一地,清流就躺在血泊中。他的一条胳膊,一条腿,已孤零零地同身体分了家,像个被顽童扯碎的布偶。 可他没有死,还在抽搐辗转哀号。 下手的侍卫,正俯下身捏开他的下巴,刀尖滴着血,逼向他。 “不要~~~”除了这句毫无效用的哀求,我找不到其他言语呐喊。我发狠地奔近血泊,跪在他身边。 “清流!清流!!~~~~~” 我凄声高叫,双手拼命去堵他肩头伤口,血依然泉水般涌出,眨眼工夫就染红了我的手。 他,很快就会血尽衰竭身亡啊! 我绝望地狂叫起来,整个身子都趴在了清流上方,挡住了侍卫悬空的刀,对那两个明知根本不可能听我号令的侍卫大喊:“太医,太医,快叫太医来救人啊!” 如果谁能救得清流,我愿拿命来换。 “……求……求……”就当我临近崩溃的那一刻,一只湿乎乎的手抓住了我衣袖。 是清流。他用剩下的那只手牢牢揪着我,脸颊呈现出垂死之人才特有的灰白色,那双我最喜欢的清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里载满痛楚、恐惧,还有深浓得令我心脏停止跳动的憎恨。 对,绝对是憎恨! “……都是你害的……我,恨,你!”他绽开痛得痉挛的唇,一句,撕裂了一切。 我全然僵硬,看着他眼中突然腾起一种报复的得意,然后歇斯底里地大笑:“你难过了?哈哈,你把我害成这样,我就要你一生内疚,要你痛苦一辈子,贱人!贱戏子!哈哈哈……”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大胆乱臣的舌头割下来?想要朕连你们也一并治罪?”父皇跟出殿,厉声咆哮。 侍卫不再顾忌我,一人拉开我,另一人拖出清流舌头,手起刀落―― 清流口中溅出的血有几点飞到我脸上,像煮沸的滚油烫人。我尖叫,整个世界似乎都已一片血红,从头到脚,缓慢而不绝地从我眼前流淌。 血,全是清流的血,带着他的生命,一股股在面前流失…… 我木然笑了,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捏住那持刀侍卫的手用力往下一压―― “……呃……”刀身深深没人清流心口时,他疼痛扭动的身躯颤了颤,随后停止了动弹。 他张开嘴巴,仿佛想对我说什么,可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双眼仍旧凝视着我,瞳孔渐渐散开了,原先的恶毒骤然消逝,代之而起的,是熟悉的温柔。 初次相逢,他的眼睛就是这么漂亮干净的,一如野地丽日下的山菊花,美丽得不掺半点杂质污垢…… 三年里,每个夜晚,他褪下了朝服,穿上我细心为他熨烫好的白色便袍,摸着我的头发,耐心为我讲解诗文时,也总是这么温柔地看着我,目光里藏不住欣慰和赞许…… 他对我,从来未曾变过…… “……呵,你为什么……要骗我?……” 陡然间,什么都明白了,也什么都来不及挽回了。我摸着他开始冰冷僵硬的脸庞,痴痴笑。 父皇一把拖起我:“这个丧心病狂之徒,死不足惜。莲初,回殿去,朕叫太医来替你看看伤。”转头吩咐侍卫将尸体处理走。 我茫然注视着清流的尸身和断肢被侍卫们拖出院落,拂开父皇双手,静静跪在了地上。 “你还想做什么?”父皇被我的固执激怒了,转到我身前,挡住了我的视线:“那李清流就真的如此重要?他对你拳打脚踢,百般辱骂,你还不死心?” 寝宫内外空无一人,他终于毫不掩饰地发泄起嫉火。我牵牵嘴角,这个笑容一定很诡异。 “假的……” “什么?”父皇听不懂,皱眉。 “……他是故意来演这场戏的……”我不在乎父皇听不听,只想说给自己听。“他故意骂我,打我,不过是想要我彻底对他死心……” 只要我不再在意他,我也就不会再因为他而受皇帝胁迫,不用再委曲求全地做皇帝的禁脔了罢……清流一定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冒死进宫…… 不,还不完全是这样。清流,是专为求死而来的。不然,不会迟迟不肯离去。 他,是故意让皇帝看到打骂我那一幕的…… 是我被皇帝逼迫入宫让他感到难辞其疚,或许是妻儿命丧黄泉让他噬脐莫及,他来前其实应当已萌死志了罢。我想,倘若不是因为还挂念着我,他可能早偷偷找个地方自行了断。 可是,他依然放不下我,所以才精心策划这场戏,想让我恨他,对他断了所有盼望。这样,他即使死了,也不会再惹我伤心…… 纵然会被下令五马分尸,粉身碎骨,他也不忘为我着想。 可惜,他千算万算,却算漏了自己临终的目光。 那干净得跟初遇时没有区别的眼神,怎么伪装,还是对我一样的温柔…… 父皇的手掌摸上我面颊,我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这,该是我此生最后一此落泪。 “你居然还替他开脱?”父皇不悦地擦着我的眼泪,叹着气:“莲初,别怪朕,朕只是想保护你的。” 呵,我的父皇,你为的究竟是什么,我怎会不知道? 从前,我不说,因为世上还有一点值得我去守护的东西,可现在,一切已经碎灭。 是你,夺走了我这一生最后的期待。 我笑着抬头,凝望他双眼:“父皇,你何必自欺欺人?” 这句呼唤,犹如携带母妃九泉下的诅咒,父皇正在替我抹眼泪的手就此僵直,整个人化为石像。空气和光阴也仿佛停止了流动,四下死寂如坟场。 “……你在说什么?……” 窒息般的沉默被父皇一字字从牙缝逼出的嘶哑质问打破,他脸上肌肉连一丝牵动也没有,充斥狂风暴雨来袭前的反常平静。全身的骨节却发出细微爆响。 我,嗅到了周围死亡的气味。我轻轻笑了―― 父皇会杀了我么? 杀了我吧……我等待死亡,其实已经很久了…… 真的,让我彻底解脱吧。 我握住父皇一直在颤抖的手腕,脸颊慢慢地在父皇厚实有力的掌心摩挲着,微笑着闭上了眼帘。 “父皇,父皇,楚儿好高兴,今天终于可以叫你了……父皇,楚儿是贺兰氏的耻辱,请父皇赐楚儿一死……” 只要死了,就能永远地和清流在一起了,不是吗? 看!清流就在前面等我,就在一片血光似的火红中,温柔地朝我伸出手……那是我梦中祈求过无数次的幸福啊……如今,就在我面前,触手可及…… “啊啊啊~~~~~~~~~~~~~~~” 父皇宛如被重伤的野兽,凄厉地怒吼,撕碎了我的美梦。 狠狠的一巴掌毫不留情地甩上来,我几乎被打晕过去,可父皇没等我摔倒地上,已揪住了我衣领,像要勒断我脖子那样用力地揪着。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破这个秘密?为什么?”他愤怒欲狂。 我勉强 恋耽美 分卷阅读96 浮生梦系列[18部全集] 作者:尘印 眸,入目是父皇惨白扭曲的面容,血红的双眼如要噬人,眼角几似瞪裂。 父皇他,终究还是不愿面对现实。 “呵……杀了我……就当,就当莲初胡言乱语,咳……”脖子上的铁箍越收越紧,我想笑,却压不住胸口一阵气血翻腾,断续地咳。 曾经还想在死前向父皇倾诉母妃的冤情,但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再提。 其实,我早就知道,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父皇,难道还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告我这个满身污秽的戏子兼男宠是流落民间的原太子?难道还能杀了沁皇后替母妃雪冤?姑且不论皇后母家的庞大势力,就凭皇后肚里将出世的那块肉,他就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那,说不定是父皇在我“死”后朝思暮想盼了十几年才等来的皇儿,是干干净净,可以堂堂正正继任他的江山社稷的太子! 我死,就一切风平浪静。 我仰头,等死神降临。 可笑我的人生,始终事与愿违。 死一样的沉寂后,耳边响起父皇疲倦不堪的命令:“……走!” 他松开了我衣领,手在空气里抖得厉害,张开又曲拢,似乎想抓住点什么,可最后,只是茫然地垂落。 他高大笔挺的背也佝偻了起来,似瞬间苍老了数十年。满含哀伤、痛惜、绝望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一步步,倒退回殿里。 “楚……楚儿,你走吧……” 沉重的殿门缓缓关起,隔断了父皇身影,也隔断了他颤抖的呢喃。 院落里,血腥扑鼻。高墙外,笑语随风。我直挺挺跪了良久,最终站起,静静地走出父皇寝宫,走过曲折迂回的彩绘长廊,走过沿途碰到的一个个对我侧目而视的太监、侍卫、宫女……走进依旧花团锦簇,翠微横天的御花园。 脚边,便是波光潋滟的湖水…… 头顶,风吹黄叶落,浮云飘流。 真是天凉好个秋! 我轻轻笑,轻轻走进湖中。 冰冷的湖水漫过膝盖,漫过腰,漫过胸…… 嘴里开始尝到苦涩的水的滋味时,听到遥遥一声惊叫―― 那人在湖对岸,梅树下。长身玉立,淡黄衫子浅红丝绦,意态潇洒而悠闲。但目光遥相接触的刹那,他震惊地扔掉了手里的书卷,叫嚷着朝我这边奔过来。 那人,大概是在叫救人吧? 我微笑,任湖水灌进耳孔,淹过眼睛,隔绝了与外界的最后联系…… 终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