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嫡不如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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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嫡不如谈恋爱》作者:决珩【完结+番外】
沈惊鹤望着身后的人挑眉,“怎么我去哪,你都如影随形?”
梁延洒然一笑,“六皇子仗着天家身份,好生不讲道理。我是去剿海寇的,恰好同路罢了。”
“我若去瀚州呢?”
苦思冥想,“沙漠马匪猖獗。”
“我若去陇西呢?”
“早闻羌族蠢蠢欲动。”
“我若……”
梁延微勾唇角,望进他笑意盈盈的眼睛,“你在京城,我便留护天子;你在辽东,我便策马破狄。小鹤儿,你到哪儿,我非跟去哪。你若想着丢下我一人逍遥自在,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前世孱弱不堪而多智近妖的高门世子沈惊鹤,今生却重生为流落民间的草根皇子。
碧瓦飞甍雕栏玉,朱红宫墙之内,是笙歌乐舞下的云谲波诡,亦是言笑晏晏间的杀机暗藏。
只是……眼前这位一脸冷峻的年轻将军,怎么却总是不请自来为他身挡前路满途刀剑相逼?
“如若你平生所愿即是展翅排云,做一只傲唳九霄的鹤,那就把我当作你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剑,为你破尽前路风霜雷霆。”
【冷静自持深情将军攻x智谋无双沉稳美人受】
【梁延x沈惊鹤,1v1,苏爽升级流,HE】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惊鹤,梁延 ┃ 配角:作者微博@决珩珩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鹤排云上,声闻九重霄。
第1章
苏清甫看着眼前瘦削憔悴却仍不减风仪的少年,瞳孔在一瞬间放大,捋须的手一顿。
像,实在是太像了。
正堂壁上悬着的墨梅图下静静伫立着一个身影。他的一身缟素落了些八月京城的风尘,神色也难掩疲惫,然而那一丝不苟束好的乌发和淡然望过来的粲若寒星的眼瞳,却又仿佛自能将人的目光全然吸引,使人下意识忽略了他肩上行囊的褴褛。
若是平日在街上偶然瞧见了这等品貌的少年人,苏清甫少不得要停住步子,拊掌赞一句“谁家公子后生芝兰玉树,秀颖端方”。
可是对着这张与那人宛如同一模子翻刻出来的脸,和那交由门房转送到自己手上的龙纹玉佩,苏清甫此时除了震惊,却是再也生不出其他别的想法。
“你,你母亲她……”苏清甫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明知道答案,却仍抱着一线希望渴望听得别的回答。
眼前人神色有一刹怔忪,他茫然的目光轻擦过白得刺眼的衣摆,双唇轻开合了几次,才略有些生涩地从口中挤出两个字来,“先慈……”
苏清甫身子晃了两晃,听得这二字,他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他看着身姿依旧笔挺如松的少年,面露惭色。
“若是当年我没有答应你母亲,或许她也不会这么早就……”
十六年前那个冒雨敲开府门求他隐下真相的温婉女子仍鲜活在回忆中,他恍惚又想起了那张苍白脸上的决绝与凄然,似一宵冷雨后摧折却固执不肯谢去的梨花。
“当年戚小姐来找我的时候,你还不过是她肚里的小娃娃,谁料一转眼,你就已经长这么大了。”
眼前面容慈祥的中年文士深陷入了回忆,沈惊鹤偏首望向堂前尽态极妍的西府海棠,目光中是与年轻面庞极不相称的沉静。
是啊,一转眼,就过了十六年了。
距离上辈子的生活,算来也已经有十六年了罢。
海棠花瓣在风中打着旋儿纷飞,他的目光追逐着游移的浅粉,心神不由得飘远。
那个钟鸣鼎食权倾朝野而藏污纳垢的簪缨世家,那个先天体弱却硬是踩着龌龊血污步步闯出生路的自己,如今想来,却是如一场旧梦般经世遥远。
上辈子的沈惊鹤,从生下来起就学会了与数不尽的阴谋诡计为伍,从记事起就懂得看穿却不戳穿人人脸上妥帖覆着的面具。他没有死于人心权术,而是因自打娘胎里带来的顽疾英年早逝。
当闭上双眼堕入无边黑暗之时,他才惊讶地发觉心中最后感到的情绪竟不是不甘,而是平静与释然。
不曾预料到的再次睁眼,自己已是一名温婉女子怀中牙牙学语的稚童。他虽困惑不解于老天赐给他的第二次生命,但这辈子他既足够幸运,拥有了梦寐以求却从不曾有过的健康体魄,他便会不负这份馈赠努力活下去。
可是谁又曾料到,兜兜转转,命运的手又再一次将他推回到无尽的深渊崖前。
“苏大人……”沈惊鹤开口,缺水的嗓子有瞬间的沙哑。他抿嘴轻咳了声,再张口时,又恢复了少年特有的清亮音色,“母……先慈曾说,让我带着这块玉佩来找您,您会带我去见一个人。”
苏清甫从回忆中抽身,双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面前少年,“那她可曾提过,要带你去见的那人是谁?”
是谁?
自然是……一个让自己守着清苦却平淡的生活安稳一生的愿望变作奢望之人。
沈惊鹤自嘲一笑,低下眼去,遮去一闪而过的凉意,“自然是去见我的父亲,抑或说……父皇。”
父亲?他细细地在唇间咀嚼着这两个字,藏起了瞬间涌上心头的抗拒与厌恶。
他还清楚地记得,上辈子的父亲是如何在仍是稚童的自己面前,生生摔死曾亲手送来的他最钟爱的小狗,任他红着眼眶用哭腔如何哀求,也只是一脸漠然地看着他,皱眉沉声冷语要他记住“善心与偏爱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两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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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的泪水仿佛就此干涸,从此再也没有为谁流过。一夜之间,他成了父亲最优秀的复刻品,如他所愿抛弃了多余的情感与软弱。待到多年后他终于将自己从父亲身上学来的种种手段逐一奉还,他才略有些惶然地发现,直到此时,自己才第一次得到年少时曾无数次希求的一个欣慰笑容。
苏清甫看着这个浑身都散发出寥落孤寂的少年,心中有些酸涩。他上前两步,温厚的大手轻轻拍抚着少年瘦削的肩。
“唤我世伯便可,你母亲家当年对我有恩,若不是戚老太爷相助,我恐怕连入学塾读书的资格都无,又岂能成为如今的翰林学士?”他感慨地说道。
“……你也莫怪陛下,他当年并不知戚小姐乃是官家之女,更不知有了你。那时我随陛下南巡在画舫上认出她的时候,不知有多惊讶。可你母亲偏生是个倔性子,不让我插手便罢了,却既不愿对陛下说出自己的身份,有了你后又不肯对家中解释清。”
他又叹了口气,“我后来从京城回去,才知道她已被逐出了家门,再去寻时,却是再没有你们母子二人的踪迹了。”
沈惊鹤默然一瞬,“世伯,我仍想唤她母亲。”
“改不了口就不要勉强自己。”苏清甫安慰地拍拍他,“一门心思想进皇城的女子不知有多少,唯有戚小姐却偏偏宁愿远走高飞,也不想让你陷进那潭浑水中。等我禀报了陛下领你进了宫,你也要好好保全自己,切莫让她担心,可知道吗?”
说着又不由望着他喃喃感叹。
“其实纵没有这块玉佩,单凭着你这张和陛下十几年前毫无二致的脸,也绝不会有人能拦你。”
……
三日后。
禁宫,紫宸殿内。
鲛海新贡的龙涎香,半甲盖小的一块便抵得寻常人家十年的吃穿用度,此时却近乎浪费般地成片燃着。纹饰精美的华纹铜兽香炉中,琥珀色的香体跃动着月白荧焰,丝缕幽香升腾弥漫,若有似无地在紫宸殿里氤氲开来。
一袭色泽明黄、剪裁精细的衣袍披在座上人气宇不凡的身躯上,衣摆掀动之时,隐隐露出其间繁复绣成的五爪金龙,赫然昭示着他尊贵冠绝的身份。
日光在他的脸上投下了一片晦暗莫辨的阴影,他指尖微屈,不疾不徐地轻叩书案。金丝镶边的乌木雕案发出沉闷的敲击声,一下一下,有规律地响彻因宽敞而显得有些空旷的大殿内。
笃。
敲击声停。
座上人好像这时才回过神来,深邃莫测的眼中是一片涌动着的风云,满怀考量的目光投射过来,在殿下人的身上逡巡。
“抬起头来。”
沈惊鹤已在沉默中立了小半个时辰,因长时间站立而有些酸软的双腿和早已饥肠辘辘的胃一炷香前就发出了不满的抗议,但过人的忍耐力仍支撑着他站得笔直。
他依声略抬了抬头,波澜不惊地望向前方。三日的时间并不够量体裁衣做一身新袍,身上苏府公子年少时的旧衣并不算合身,然而配上拾掇整齐后清俊隽逸的一幅好相貌,竟使得那旧衣无端现出了几分风流意气。
“方才太医来报,滴血认亲结果已出,你的确是朕的血脉。”
沈炎章声音不辨喜怒,只用一双深邃的眼仔细审视着座下身姿挺拔的少年。
宫女动作娴熟地撤下桌上空盏,换上新冲泡的热气腾腾的贡茶,茶盏天青釉面上的纹片宛如宝石冰裂,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金碧辉映的宫中,气氛一时有些冷窒。
当听得前几日向来老成持重的苏学士满脸凝重地言道自己还有一位流落民间的皇子时,他心中的惊疑与诧异几乎要漫出。
一块略显眼熟的龙纹玉佩,一位德高望重的见证人,一段模糊记忆中十数年前的萍水之欢,便能如此轻易地让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子得列天家么?
然而当他真正看到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小儿子时,他却仿佛突然有些明白,为何素来谨慎的苏学士竟会表现出一反常态的笃定与坚持来。
其实根本无需滴血认亲,任谁见了沈惊鹤也不会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关乎其他,只是二人长得实在是太为相像,眉峰的挑处,鼻梁的弧度,以及总是微抿的唇瓣,简直宛如同一模子翻版刻出来的一般。
纵然在宫中的几位皇子当中寻找,甚至算上半年前病逝的太子,也没有比沈惊鹤与他更为相仿的。
沈惊鹤听到皇帝干脆的承认,淡然的面上却明明白白闪过一丝诧异。
事实上,早在三日之内,他就已提前准备好了数番不同的说辞,以应对认回血脉时可能遭遇的种种刁难险况。
他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情况来揣测人心,本以为面对着自己这样一位横空出世的六皇子,宫中贵人们纵然不提前下手除掉自己,也会在他认祖归宗的途中略施手段。然而,在检验过程中动手脚的机会有那么多,他却顺利得几乎有些不可思议。
这是根本不把自己放进眼里呢,还是有意卖好试探?
冷意像模糊的冰霜薄薄攀爬上眸中,又很快在垂眼时如雾一般消融。无论是无心还是刻意,入得宫门的机会既被拱手相赠,他亦不会白白辜负。
前路风雨飘摇已可想见,他可以不要权位,不要荣华,不要上辈子所有他曾唾手可得却又厌倦无比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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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点,今生他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让。
似温婉女子在雨脚如麻的长夜里最后强撑着说出的,似前世自己在风刀霜剑中无数次挣扎祈愿的。
他要,好好活下去。
这一世,他会用尽所有的力量,除去面前所有的险阻,在所不惜。
皇帝目力敏锐,自是看清了自己这十六年来第一次相见的儿子神思并不全然在此,他皱着眉头,只觉心中满满皆是不可思议的荒谬。
便是以前与自己最为亲近的太子在世时,面对着自己,也何时不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唯恐言语行事稍有差池惹了他不豫。而如今,这个在民间跌跌撞撞摸爬滚打长大的六儿子,站在紫宸殿上非但没有如自己所想的一般束手束脚,反而敢在直面龙颜时微有走神。
他究竟是不识抬举疏于礼节,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一道沉声回荡在偌大的殿内。
“在朕面前也敢走神,你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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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黎落,被时空管理局盖戳认证的金牌男配扮演者,配合着人工智能系统完美维护了一个又一个世界的剧情走向。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系统莫名开始在线抽风,不是错别字满天飞,就是老是发放一些诡♂异的任务道具。
【叮!身为秘书,请及时完成总裁男主补齐资料的指示,为其在两日内补办好畜生证明。】
【叮!谁,执她之手,倾了十里红妆。深情男配自当为爱放手,在心痛中送女主出家。】
【叮!精打细算,凭借高超的砍价能力引起男主收小弟的欲望,问问他打包买能不能幽会。】
黎落:……你特么别不是个人工智障吧??!
男主:?小别致有点东西
本文又名:
《系统杀我的101种方法》
《停一下,男主你听我解释!》
《我不可以这四个字我已经说倦了》
第2章
皇帝眉关紧锁,言语中显而易见有着一丝被冒犯的不快。
两旁屏息低眉的宫女太监们闻言无不心头微惊,继而不由怜悯起了这位民间皇子的命运——还未正式入宫便如此大胆违礼,这位主儿本就身份低微,此番若是再失了圣心,只怕日后的宫途还要更为险恶多舛。
沈惊鹤听得被当众戳穿,面上却丝毫不显惊慌之色。他收回神思,不卑不亢地再拜一礼。
“儿臣在民间辗转十六年,未曾有缘得见天家威严。此番有幸初入禁宫面圣,又被父皇身上浩荡龙气所震,一时失了心魂,还望父皇恕儿臣孤陋之罪。”
“孤陋之罪?”一声带着惊异的嗤笑,“你倒是找得好借口。”
沈惊鹤此回却是未发一言,只将弯腰施礼的身子又恭敬地低了低。
当着皇帝的面出神,若放在其他人身上,少不得被安上一个“御前失仪”的罪名,但他这样解释来,一个原应未见过多少世面的民间皇子,即便因为见识浅陋被龙威所震慑,旁的人最多暗自嘲笑他阅历浅薄一番,又岂能多嘴拿此事再做文章呢?
皇帝能发此言,自是亦听出其间弯弯绕绕。
沈炎章闭目不语,在心中思索着如何安置他。
苏清甫禀告此事时,他自然派人调查过,亦知道前些年其外家败落后,他们母子二人的生活过得可谓艰辛。奈何为帝者需要劳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一个初入宫来羽翼未丰的皇子实在无法在他心中激起更多波澜,能特意抽出空闲与之交谈,亦不过因为天家血脉事关重大,不可疏忽罢了。
不过,这个初回宫中的小皇子,倒也并不是全然无用。
徐氏一门近些时日蠢蠢欲动的作相不期然浮现上脑海,他的眼中划过一抹隐晦的暗色。
“今日便到此,着人将六皇子带下,且挂养在徐贵妃的倾云宫中吧。”皇帝屈指抵着眉心,另一只手随意朝下摆了摆。
殿下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头脸的太监应了一声,小步走至沈惊鹤面前,弯腰道:“六皇子还请跟奴才走吧。”
沈惊鹤倒也不在意皇帝对他的冷淡,最后瞥了一眼殿上,就转身跟随太监迈出殿门。皇帝早已将目光转回桌案上摞成一叠的奏折,无暇分出心神留意其他。
踏出紫宸殿后,殿内充满压迫感的气势骤然一轻,沈惊鹤的眉头却是深深皱了起来。
方才,的确是自己失态了。
他闭了闭眼,压下翻涌至心头的如墨般浓郁的阴影。自打他踏入左右镇着狰狞铜兽的正红朱漆宫门的那一瞬,飒飒风声就使他心神不由一凛,仿佛又一脚踏入了前世那暗自汹涌着无数诈变诡计的深潭。
他呼出一口浊气,身侧的拳头渐渐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有些泛白。
往者不谏,来者可追。前尘既已了,此后他所行所踏,所思所想,必皆为心之所向。
沈惊鹤抬首逆望向头顶浩阔如洗的碧空,倾泻而下的晨晖将他眼底最后一丝脆弱与动摇尽数抹去,重归澄澈的坚毅与沉静。
……
倾云宫坐落在太液池东侧,玉阶彤庭,走鸾飞凤。潋滟清波上浮着廖点胭脂一色芙蓉,旁设琼楼舞榭,工丽典雅。传说太液池乃前朝后妃照影洗妆之地,久而久之,连池水都染上一丝脂粉的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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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风逸散的薄香此时却仿佛怕惊动了什么,安静乖顺地屈从于正殿内冷窒的气氛,小心收敛着淡雅芬芳。
“砰”的一声,瓷器破碎的尖锐响声刺破了殿内的死寂。锦心望着殿下四分五裂的冰瓷杯和厚重织毯上横流的茶渍,身子不由微微瑟缩。
“陛下这是几个意思!”
徐贵妃能得皇帝盛宠多年,并不单单只是因为她背靠的徐家。但见她眼若秋水,唇若含丹,如云浓鬓用金镶珠石累丝钗松松绾着,姣好的面容使人难信她竟是一位束发之年皇子的母亲。
然而此刻她美艳的面容却是因盛怒而显得有些扭曲,一双凤眸不甘地圆瞪,胸脯因气急而不断起伏着。
“宫中没有子嗣的妃嫔是死绝了么?何必硬塞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破落皇子来存心膈应本宫和旻儿!”
“娘娘!”锦心连忙上前一步,幅度极轻地摇了摇头。
徐贵妃脸色一僵,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话有些失态。她深深吐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侧过头高高挑起柳眉,“你向来是个伶俐的,拎得清什么话该听,什么话过不得耳。”
锦心恭谨地低下头不言。
徐贵妃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划过,她垂下眼,朱唇勾起一丝凉薄的弧度,“六皇子?哼,你且附耳过来,照我说的吩咐下去……”
……
九重宫阙晨霜冷,十里楼台落月明。禁宫果然不愧是集大雍最顶尖的一批能工巧匠修建而成,一路行来,层楼叠榭,飞阁流丹,迢递数里高出云表的宫墙盘绕着鳞次栉比的万顷琼宇。
五脊六兽横亘盘踞于碧釉金璃的飞檐,远观若龙卧飞瀑,凤盘沧海,好一副锦绣磅礴气象。
穿花拂柳,槿絮斜飞,软罗翠裳的宫婢低首快步穿行于九曲回廊间,环佩轻摆竟未发出半点杂声。莫说是普通人,便是连那新登科的进士老爷们入宫叩谢皇恩时,也没有不被这华奢气派震慑当场,心神恍惚的。
领路的太监悄悄别过眼瞥来,方才这生养在民间的小皇子只是初睹天颜,便已吓得不能自持,如今观了宫中处处玉楼金殿,怕不是要连步子都迈不动了吧?
然而令他大为惊讶的是,六皇子虽然也不时微微侧首打量着周围,但神情却始终是一派悠然淡泊,满地的金银珠玉踏在他脚下竟与瓦砾尘土无甚区别。不说惊慌失态,就是连一丝身着布衣的自惭形秽也无,便如与平日一般逛逛自家惯常走遍的后花园似的。
甚至……他还在他的眼中隐隐看出了一丝挑剔?
太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心下想着自己只怕是在陛下跟前一连伺候了许多天,太过劳累,要不怎么连这一双眼睛都能出了毛病?
沈惊鹤感受到太监若有若无打量的目光,扭过头来,轻飘飘地往他脸上飞了一眼。那一眼并不含带什么情绪,太监却只觉周身忽然一窒,仿佛力有千钧。
这个眼神……
他在宫中已摸爬滚打多年,京中权贵也看惯了不少,然而能有如此深蕴厚积之威势的,他平生所见却绝不超过一只手之数。
太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更加恭顺小心。他主动开口示好道:“六皇子初入宫中,想来对宫内情况尚不太了解,若是不嫌弃,奴才便斗胆为您略说一二?”
沈惊鹤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压下浮现上心头的一抹疑惑,面上神色却依旧平淡冲和。
“如此便多谢公公了。”
太监摆摆手道声“当不得”,开始有条不紊说起了宫中情势,言语中真心实意的恭敬却是做不得假。
“宫内皇嗣不多,自打半年前太子……之后,宫内如今便只剩下大皇子、三皇子、五皇子三位龙子与四公主一位娇客,现今终于加上了您一位六殿下,想必日后宫中又能多热闹起几分。”
沈惊鹤一边谨慎地听着,心下边思忖,在进宫前,他自然也是向苏学士打听了不少宫内情景。
皇后所诞的太子在半年前病逝后,东宫之位一直空悬至今,端妃所出的大皇子沈卓昊与徐贵妃所出的三皇子沈卓旻已隐隐显露出斗争之势。
这二人倒也的确有夺嫡的资本,兵部尚书乃是大皇子外祖,总管天下军政,手中更是握有调兵权。且大皇子占有长子之名,身边自是围绕了不少追随者。
而三皇子母妃徐贵妃乃出身世家名门,朝廷中徐氏一族关系盘综错节,门生家客无数,可谓轻易不可撼动,三皇子对外展现的又一惯是彬彬有礼的君子形象,亦有不少谋臣甘心献计。
至于静嫔所出的四公主沈如棠与五皇子沈卓轩……比起隐露锋芒的大皇子与三皇子,此二人倒是并未过多牵涉风云。只听闻五皇子文雅低调,四公主却是刁蛮任性,常常让静嫔头疼不已。
太监又拣了几桩宫中规矩条例细细讲解,话语间,脚步未停却是已走了小半个时辰。
绕过一方香烟缭绕的清池后,前方太监忽地止住了脚步,隐晦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带着一丝不太明显的尴尬。
“……六殿下,这便是倾云宫了。”
沈惊鹤闻言向前看去,瞳孔几不可见地一缩。
第3章
照理来说,被指给宫中娘娘的新皇子,是必定得在入宫的第一日就去拜见一番自己名义上的母妃,顺带聆听教导领取份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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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
沈惊鹤看着眼前排门紧锁的朱红正殿,和摇晃宫灯下本应站着传唤宫女此时却空空荡荡的门廊,挑起了眉头。
刚来的第一天徐贵妃就毫不留情地请他吃了个闭门羹,这份见面礼不可不谓之丰厚。而在萧疏前庭徒劳卷着落叶的秋风中,此份再明白不过的不待见与嫌恶,几乎要透过深锁重门满溢扑向面来。
太监窥得他面色淡淡,脸上也多了几分不自然,咳嗽两声,小声劝道:“许是贵妃凤体微恙,故才将正殿落了锁休憩。奴才不若先将殿下带到偏殿安顿下,待过几日贵妃无恙了,殿下再前去拜见也不迟?”
沈惊鹤遭到如此冷遇,面上倒也看不出什么愤懑屈辱之色。他微一颔首,跟从太监的步伐踏着鹅卵石径绕到倾云宫角落里的偏殿。
一路上遇到的大小屋室无不落锁,只有不远处那座小而低矮的偏殿宫门敞开,宛如悄然无声潜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正洞开大口等着吞噬踏入其中的每个行人。
迈过门槛踏入院中,眼前视野骤然一暗。沈惊鹤闭了闭眼,待稍适应后才睁开,却因目光所及之处的一片空空荡荡而沉默一瞬。
透过嵌着云母片的隔扇殿门,任谁都能一眼清清楚楚地看见殿内本应各安其所的装饰都被收走了大半,徒留草草几道拖痕斑驳交杂着木屑,抽丝的布帷在风中一晃一晃地敲打着旁侧发黄的画卷。
除了几张不知从哪个旧库旮旯翻找出来的老旧桌柜与木床仍歪七扭八地横在地上,其余的家具摆件全然不翼而飞,本是低矮的殿内竟因一片空旷而显得阔大了几分。
这座偏殿倒也不是不能住人,只是……除了能正常进餐睡眠,旁的怕也就只剩在梦里发发呆了。
若不是一路随着太监蜿蜒走来,沈惊鹤恐怕还真要以为自己走到宫外哪处废弃已久的旧宅了。
他面无波澜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看着这仿佛在无声嘲笑着自己的破落空殿,目光隐约闪动。
徐贵妃对他的敌意与针对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明明徐氏一脉无论在宫中还是在朝堂上正一时风头无两,偏偏却被皇帝突然塞了一个方认回的民间皇子来恶心添堵。
这份敲打之意都不消捅破便几要呼之欲出,只是徐贵妃心中虽有怨气,总归不可能对着皇帝发泄出来,他沈惊鹤这才替龙椅上高高坐着的那人平白承了一遭。
他看得通透,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受辱。
早在进宫的那一刻,他就早已做好了面对数不尽刁难困厄的准备。外家分崩离析钱财尽散,生母偏又早早撒手人寰,自己这流落民间十六年的皇室遗子,岂非正是一个人人得而可欺之的软柿子么?
沈惊鹤舔了舔因缺水而有些苍白干裂的唇,垂眼收敛起一瞬间浸漫上如墨瞳孔中的冷意。
太监见他并没有如自己所想一般怒叱出声或是委屈羞辱,一双眼因惊讶而微微放大。他按捺下神色,清了清嗓子,对着殿内高声道:“一群没眼力见的奴才,还不快出来恭迎主子?”
这一声高喝落下,回应他的却是久久的寂然无声。半天方有几个宫女太监从厢房懒洋洋地走出,你推我攘,最后才在为首宫女的带领下不甘不愿地施了一礼,动作散漫无章。
沈惊鹤倒也不气,只是面色如常地负手冷眼瞧去。
“……见过六皇子。”
为首宫女脸上的不屑傲慢几乎要化作实质扑面而来。宫中哪个不是看惯了主子脸色的人精,贵妃娘娘特意命人将偏殿收拾成这般破落样,摆明了就是要给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六皇子脸色看。
她本就存了几分好生打压他一番的心思,以期得到贵妃赏识,如今又听闻这位六皇子竟在紫宸殿内当堂失了圣心,言语行事更是毫无顾忌。
她拉着一张脸,心中刻毒地想着,这六皇子样貌好是好,只可惜落了民间的草窝,任他有通天之力也变不成凤凰。更别提他初入宫便能将圣上得罪了去,这般一个蠢笨的草包皇子,只怕不出三日,不是被贵妃娘娘一指头给碾死,便是彻底惹怒了皇上被逐到宫外头去。
宫女高高横着的眉毛让沈惊鹤纵使想装作没瞧见都自觉于心有愧,他下颌微收,风轻云淡地瞥过去,却像是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一般举止闲然。
沉吟片刻,他方慢悠悠走上前开口,好似对她的敌意毫无所觉。
“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犹豫半晌,还是斜睨着眼答道:“奴婢唤作春杏。”
“一帘春雨杏花寒,倒是好名字。”沈惊鹤点点头,神态自若地评价道,“你好像对本殿颇有些不满?”
春杏显然未意料到六皇子竟会当众如此发问,她神色刹时有一丝慌乱,挣扎再三,她还是咬牙傲然地扬眉回道。
“……奴婢不敢。”
“不敢?”沈惊鹤一声毫不在意的轻笑,“不必瞒我。我知道在你们当中,真正心甘情愿肯来服侍的恐怕连一个也无。”
他神色仍不见什么怒意,身姿笔挺地静静竖于原地,然而就是那俯视沧溟般隔着满庭空寂遥遥飞过来的一眼,却使人无端心生自惭形秽之感。
那满眼望见的竟恍若是云巅之上皎皎雪光,只可远远仰首而观,太近则会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所遮挡逼回。
“为何,就因为本殿十六年来都流落民间么?”轻声慢语,带着一分纯然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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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踏着不重的步子,负手一步步向着庭中高处信步行去。
明明没有多余的言语和表情,所经行之处,宫人们却是不约而同下意识为他让开一条道来,抬眼沉默望着他擦肩而过。
直到那个清冷的背影定格在一处空旷高处,微寒秋风徐徐吹动不覆华饰的衣袍。
沈惊鹤望着宫墙之上一方澄蓝的晴霄,神色悠远,飘然骤起的朗声莫名添了几分孤绝。
“就凭本殿乃是陛下亲口承认的龙子,就凭本殿乃是我大雍皇族的六殿下。生长在民间又如何?只要本殿还在这宫中一日,只要陛下一日不废了本殿的皇子之名,你们今日所行所为,就皆是欺主冲上、污蔑皇室的罪名。”
他旋身低望回面色各异的宫人,笃定而清晰地开口。淡泊得近乎毫无感情的语调并无威胁之意,只就像是单纯地在叙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我不欲惩戒你们,你们应当心怀感激才是,又何必与我作对呢?侍奉得好,以后我有荣宠,你们也能跟着往上爬。但若我这头出了什么差错,你们觉得,到时出来顶罪的会是贵妃娘娘,还是你们呢?”
一片死寂之中,宫人们的脸色皆有些苍白。一头是风光无限受尽荣宠的贵妃,一头是宫中随处可见从不缺少的奴仆,究竟谁会被推出来,简直根本就不需要人费心去想。
沈惊鹤空若无物的眼神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那双眼中只有千里冰湖般的沉静,却是寻不出哪怕一丝愤恼记恨之色。
是了,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风鹏,又岂会因闻地上渺小蝼蚁的疾喝而驻足动怒呢?
领路的太监见此微叹,动摇良久的面色最终归于一片肃然。人都道六皇子在民间摸爬滚打长大,只待日后坐看他闹出何等笑话。然而这宫中盘旋良久的风云,分明终是又要被搅乱了。
左右宫人们在这平静无波的眼神中皆觉得心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狠狠一攥,不由耷着肩膀深深将头埋得更低。
眼前六皇子明明衣着简朴,面无旁色,可是这份视他们于无物的气度,却偏偏比之其他权贵们的颐指气使满脸倨傲更令人羞惭。
他们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有这番感觉,眼前站着的这位是真正的天家贵子,他们与他之间所隔的天堑鸿沟,又岂是一朝一夕得势失势便可逾越的!
一旁春杏也是浑身僵硬,冷汗淋漓,她挣扎蠕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沈惊鹤却是连轻飘飘一眼也欠奉,只是有力一挥手,“行了,都下去吧。殿内虽没什么家什,但也免不得好生收拾一番。”
方才站得最前的一个小太监机灵万分,见状连忙进殿搬了一把成色最新的椅子,用袖子仔细拭净了椅面上的一层薄尘,殷勤地摆在院中。
他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口中念道:“殿下站了半天,想必也有些累了,不如且坐在椅子上歇一歇。待奴才们动手清理净殿内,您再进去休息一番。”
沈惊鹤不动声色地瞅了一眼他,一掀衣摆泰然自若地坐下。周围一圈宫人得了令,各自垂手屏息散去做事,他看着重新变得空旷无物的前院,不在意地偏了偏头。
原先领路的太监见此,连忙按捺下面上的深思,小步快走上前一躬身,“殿下既已安顿好,奴才也不多打扰,这便回去复命了。”
沈惊鹤冲他一点头,温声问道:“还未请问公公如何称呼?”
那太监和善地笑笑,慌忙摆手道:“殿下折煞奴才了,奴才贱名德全。往后殿下若有吩咐,奴才随时听候差遣。”
“有劳公公了。”沈惊鹤从苏学士为自己提前备好的钱袋中取出一块碎银,借着袖袍的遮掩递到他手中。
德全推辞一二,终是千恩万谢地受了,恭敬伏身出了宫门。踏出倾云宫的朱门后,他望望天色,却是没有向紫宸殿走去,脚步一转,匆匆拐向了另一个方向。
沈惊鹤自顾在院中一株亭亭的紫玉兰下寻了个干净的去处倚坐着,直到德全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才姿态随意地偏回了头。
杳杳软风纳了丝凉意吹透水绿窗纱,略有斑驳的粉墙上树影交深相照。他抬起首,瞥了一眼从方才就殷勤打转在自己身边的小太监,开口询问。
“往先你可有名姓?”
那小太监眼睛一转,当下便上前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恭敬答道:“奴才如今已是殿下的人了,还请殿下施恩为奴才赐名!”
沈惊鹤别开眼,勾起唇畔轻笑,他自然知道这个小太监惯会见风使舵,口中说着恭敬,心思却是活络得很。
不过,他沈惊鹤向来不惧手下人心思活泛。
人心之所以有变数,无非是因为欲望和诱惑的筹码增减不定,故而左右权衡罢了。只有胆怯无能的庸人才会因摇摆不定的天平而踟蹰不前,他不是庸人,亦不屑去赌那一丝微弱的可能。
他所擅长做的,是一举扫尽对面的筹码,再将它们尽数夺来,重重地压在自己这一方。
更何况,要在这重门深宫中艰难求存,他所掌握的力量还远远不够强大。他的身边,亦需要一个善于钻营的人来为自己打探消息。
沈惊鹤将目光凝在殿内悬挂着的一幅泛黄皱边的水墨画上,悠悠开口。
“……微丹点破一林绿,淡墨写成千嶂秋。从今往后,你就叫成墨吧。”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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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真这么说?”
暖香轻溢的正殿内,徐贵妃懒懒抚着小指上漆金绘银的护甲,半阖凤眸斜睨着下方跪着的人。
“千真万确!”春杏咬着下唇,不甘中又有着一丝惊惶,“奴婢看这六皇子傲得很,娘娘若再不下狠手好好教训一顿,只怕日后他反要欺到您……”
“放肆!”徐贵妃冷嗤一声,一把紧紧攥住手中绣帕,蹙眉不耐地打断道,“真是没半点出息,不过几句狠话便被吓成这幅畏缩样子,说出去倒不嫌丢了本宫的脸!”
春杏连忙往前膝行两步,还欲再开口辩解,玉阶下的锦心却早已窥得贵妃阴沉的脸色出声喝止,“没眼色的小蹄子,没看到娘娘倦了么?”
“娘娘恕罪……那、那奴婢便先回偏殿候命了。”春杏落了个没脸,只得悻悻然地小声道。刚欲躬身退下,却听得殿上轻飘飘传来一声“慢着”。
春杏心头一喜,谄笑着抬眼准备继续邀功,却只见徐贵妃眼含嘲弄地盯着她,“你还想回哪儿去?本宫派你过去是去盯着人的,可不是让你第一天就摆脸色当主子的!蠢货,留你也是碍了本宫的眼,还不快滚去浣衣局自己领罚去?”
浣衣局?那介下等宫婢每日做苦力的地方?
春杏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牙关打颤,几乎连站都要站不稳。
且不论从端茶倒水到浣纱洗衣的天差地别,单是以前她每次去浣衣局送换洗衣物时骄横的态度和讽刺的言辞便已将其间宫人得罪了个遍,若是有朝一日自己被贬为她们中间的一员……
她瘫坐在地上,双目失神。呐呐间,她突然打了个寒颤,涣散漂泊的目光猛地一凝,小步跪爬着试图抓住徐贵妃的衣摆。
“娘娘,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求求您不要将奴婢贬到浣衣局去!奴婢……唔……”
徐贵妃瞪圆了凤眸从榻上起身连连退后,险些没避开春杏那疯疯癫癫乱挥的指甲。
还不待她高声叱责开来,锦心就连忙唤人寻了一团破布将春杏的嘴堵上,又叫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将挣扎不断的她强行拖走,只留下指甲抠留的凌乱残迹横斜于华毯上。
“呸,不识好歹的东西!”
徐贵妃咬牙切齿地厌恶开口,伸手拢了拢因躲避而微微凌乱的如云鬓发,眼底的温度却骤然下降为一片冰寒。
“哗啦”一声水晶帘动,从鸾鸟金绣屏风后绕出一名身量高挑、气宇不凡的少年公子。他一手持着折扇,随意往手心一敲,脸上笑容有些莫测。
“母妃,如何?”
徐贵妃见着他,神情方稍霁,口中却仍是一声冷啐:“还能如何?不过是个会说几句场面话的莽撞小子罢了,也就方才那小贱蹄子才能被他生生唬住!”
“是么?”
听得徐贵妃这番言辞,沈卓旻倒也不以为意。他微偏了头,望着殿外缭绕风中的落英,心下想到今晨在回廊外偶然瞥到的那个笔挺身影,勾起了一抹满含兴味的深笑。
……
斗极千灯近,烟波万井通。远山低月殿,寒木露花宫。
已近掌灯时分,远处巍峨宫殿接二连三的亮起了华灯,绣闼雕甍上镶嵌的玉石在灯火辉映之下,流转着盈盈的温润光芒。
相较之下,偏殿内仅有的几盏落地铜灯散发出的昏黄光亮,不免便显得有些晦暗。
沈惊鹤跨进殿门,望着灯光挑了挑眉,倒也不甚介怀,只吩咐宫女多燃起几对红烛,免得夜色朦胧间看书伤了眼睛。
先前派去领皇子份例的宫人早已陆续回殿,见沈惊鹤抬脚走进来,成墨连忙凑到跟前,神情却突然变得有些犹犹豫豫,似是踌躇着该不该开口。
沈惊鹤见他那样子,就知道恐怕宫人此行又是空手而归。他倒是不气不恼,只一手撑了头,清俊的眉眼带着满满的好奇。
“宫中四房,总归不能全拒了你们吧?”
成墨苦着脸,略带懊丧地抱怨着。
“司珍房和司制房并未见咱们派去的宫人,司设房的尚仪倒是露了一面,但也只派了手下宫女回道库房中堆着的家具摆设另有他用,请殿下您先将就着用用原有的。至于司膳房……今日的晚膳倒是卡着点送来了,只是,只是这……”
言罢,成墨一跺脚,索性直接将桌案上放的食盒掀开盖子,露出其中的一盆半凉的粟米粥、三个白面馒头和两碟少得可怜的小菜。
“司膳房的人道殿下您初进宫来,胃口还不适应宫内珍馐,先给您做几日民间家常菜调养一番……只是这种菜色,连稍得宠些娘娘近旁的宫女都不如,这,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
沈惊鹤伸手接过木勺,在清可鉴人的米汤中随意搅了搅,挑眉笑道。
“这不是挺有心的么?晚上用些清粥小菜,不易积食。不愧是司膳房,于食补养生一道确是多有钻研。”
“殿下……您就别说笑了,若是长此以往,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沈惊鹤不答,自顾盛了一碗米粥置于桌上,伸手欲拿起瓷盅旁的一碟小菜。指尖碰到木盒和菜碟之间的夹缝时,却是因其间并不属于粗木的柔软触感而倏尔停顿。
他维持着伸手的姿势停了停,很快又不动声色地继续着自己的动作,仿若方才的微顿只不过是旁人的错觉。
菜碟摆在桌上之时,他的手中却也已藏好了一张不过盈寸的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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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墨毫无所觉,上前两步替他将小菜拣了放在碗里,嘴中仍不时抱怨一二句。
“把西侧的窗子关上吧,好似是起风了。”沈惊鹤用指节轻敲着木桌,偏头遥瞥了一眼半开的青纱窗。
成墨闻言赶忙转身走到窗边拴好窗,再回身时,沈惊鹤仍端坐在桌边,看上去动也未动。
“我初入宫中,规矩懂得也不多。依你看来,这各宫娘娘,是否需要一一拜访请安?”沈惊鹤往杯中满上清茶,气定神闲地发问。
成墨心中明了这是六皇子有意考验自己对宫中的了解情况,当下凑前一步作答。
“今上不耽享乐,故而宫中妃嫔之数实不算多。除却诞有龙子凤孙的几位娘娘外,其他几位妃嫔平日里倒是少出外走动,除非宫中家宴,否则殿下通常亦见不着她们。”
他顿了顿,复开口,“皇后娘娘身子骨原先便不好,半年前又因丧子之痛,忧思过度,在长乐宫中生生晕了几回。于是这半年来,便按太医说的一直深居简出在宫中养病,平日里的请安也一概免了。静嫔娘娘为人低调喜静,与五皇子一般皆不爱出风头。这二位娘娘,殿下若是无事,还是莫要轻易前去登门。”
沈惊鹤点点头,目露深思,“皇后既闭门养病,那如今后宫之中,是由哪位娘娘来主事?”
成墨望望左右,低声道。
“贵妃娘娘得陛下亲口允了代掌凤印,宫中大小诸事,自是要拿捏大头的。但大皇子如今风头正盛,端妃少不得也有几分话权。明面上现今贵妃一人掌宫,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两位娘娘之间暗自可较了不少劲呢。”
沈惊鹤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望着半桌清汤寡水,垂眼意味不明地笑笑。
他舀了一勺米汤送入嘴中,微涩的汤水化于舌尖,留下淡淡的清苦。
“宫中可有什么赏景的地方么?”沈惊鹤喉间微动咽下米汤,自如地带开话题,“说起来,我幼时家门外栽了一棵梧桐树,如今倒也不知是否已亭亭如盖。”
成墨细细地想着,“若要赏些花儿草儿的,第一当属御花园百般红紫,最为繁华。菽庄倒也不赖,遍栽天下奇花异草,一年四季都花开不败。殿下若是想念家乡的梧桐……”
他又想了半天,这才一脸恍然,兴奋地邀功道,“奴才记起来了!东边的遗华榭虽是梅林,但林中央依稀是栽了两棵梧桐的,那地方惯是冷僻得紧,殿下若不问,奴才都险些记不得了。”
“是么?”沈惊鹤冲他赞许颔首,“哪天若得了空,我倒真想过去看看。”
新月高悬于林梢,清凉晚风中,促织在青纱窗外不住地叫着。成墨手脚麻利地撤下桌上食盒,边开口道:“时辰也不早了,殿下累了一天,不若早些安寝吧。”
沈惊鹤从善如流地起身向内室雕花已有些磨损的矮床走去,轻描淡写地嘱咐着,“明日清晨无需进内殿唤我,我今日乏得很,明早少不得要起晚些。”
成墨会意地应了声,躬身退下,临了还不忘替他轻轻掩好门。
沈惊鹤又靠着床头静坐了半晌,这才枕着漫天星子微光,再一次卷开掌心那张小小的纸条。
上面赫然八字簪花小楷。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他垂下眼,遮去目光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若放在平时,一张莫名而刻意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纸条,纵使将地点与时辰交待得如此清楚,依着他谨慎的性子,怕也不会如此轻易同意赴约。
但如若,这行诗的前一句是“凤凰鸣矣,于彼高冈”呢?
夜风悠然吹开碧云,一轩明月缓缓攀爬上帘栊。沈惊鹤将薄纸置于跳动的烛焰上,火光侵袭上白纸一角,立即将它毫不留情地吞噬殆尽。
他掸开桌案上燃余的薄薄一层残灰,侧首吹熄了高台烛影摇红,惑人月华中,他的侧颜晕染开斑驳光影。
凤凰的邀约,又有几人能拒绝呢?
第5章
遗华榭在禁宫内的东面,虽然偏远,但顺着青石板齐整堆砌而成的宫道一路行去,倒也并不算难找。
至少,当沈惊鹤迎着初露鱼肚白的天光小心避开偶尔往来的宫人走入时,第一缕初斜的朝晖才方从云层的罅隙间疏疏落下。
八月并不是梅花开放的季节,然而横斜的枝桠间竟依稀可见粉黛牙白的细小花苞,愈走近层层重重的梅树深处,一股隐隐的清冷暗香也愈发萦绕于鼻间,摄人心魂。
沈惊鹤踏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往前方两棵一看便已逾百年的繁茂梧桐走去,高低花枝掠过他的鬓发衣角,如乱雪一般拂了满身。
朝阳将树下一个仰首静立的背影勾画得愈发清晰,一身绛紫色的曲裾襦裙并无什么繁复的纹绣与珠饰,然而其上流动折射的银光却明白昭显着布料的不凡。
沈惊鹤站定,凝眸望向梧桐树,只是不语。
听闻他的脚步声,树下孑然独立的身影却仍没有回头。良久,她开口,声音似冰玉相撞般清冽。
“我本一直在思量,这封邀请究竟是否下对了人。但如今你来了,我才敢相信,这并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沈惊鹤垂下眼,轻轻扯了下嘴角,“我不过一介愚昧小儿,又何德何能堪劳您大驾。”
“愚昧小儿?”那女子轻笑一声,终于肯矜持地转过身来,略显苍白的脸色却因眼角眉梢的清贵傲然而显露出使人不敢直视的艳芒,“若是愚昧小儿也能与我相见,那这世间的聪明人,又当何其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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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他无法看透那张纸条的深意,如若他做不到在第一天就不露痕迹地从宫人嘴中打听到确切的地点,如若他今晨没有能力独自一人悄无声息从宫殿中走出……
沈惊鹤回望向女子毫不掩饰的考量眼神,气度仍是一派自若。
他们二人皆是心知肚明,能够在此时此地出现,本身就意味着通过了一项并不容易的考验。
沈惊鹤微叹一声,终是恭敬地对面前女子行了一礼,“……见过皇后娘娘。”
卫毓云抬起下颌,眼眸中划过一丝嘉许的神色,“你果然如他所说一般聪敏。”
“他?”沈惊鹤一愣。
“这个人……你却也是见过的。”卫毓云以袖掩口,生生压下几欲冲破喉咙的咳嗽声,左手看似不经意地抚上梧桐粗糙的树皮,借以分担一二突然涌上脑来的晕眩。
沈惊鹤心神念转,下一霎便已领悟,“德全?原来他竟是娘娘的人。”
他静若平湖的眼中映出皇后强撑着不愿显露出一分病弱的模样,一瞬间,他竟恍惚看到了前世无论何时都必须紧绷挺直腰背的自己。这份刻入骨髓的隐忍与高傲,在兜兜转转无尽的年岁里又是怎样的熟悉。
决不能在人前流露哪怕一丝一毫的脆弱,这是站在高处的义务,亦为别无他选的抉择。
沈惊鹤并未出言关心探问,他只是不动声色别开了眼,轻声开口,“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宫中的梅花,却是竟比别处开得早了许多。”
卫毓云清冷声中含着几分不知是对谁的嘲弄,“登临绝顶,可命寰宇,只是让区区梅花早放,又岂能算得一桩难事?”
这话皇后可说得,他沈惊鹤却接不得。他只作并未入耳,笑意未减,“皇儿从未见过这般清丽的早梅,若是娘娘不弃,可否同往林中一观?”
离开了稍显空旷的梧桐树下,错落有致的梅枝遮挡了不少初晨清风的寒意,皇后的脸色也终于不再泛着苍白。她瞥了一眼恭敬垂首落在自己身后几步的沈惊鹤,面色闪过一瞬的复杂。
“你是个聪明人,自然也知道本宫找你来究竟为何意。”
沈惊鹤面上神色未变,“承蒙娘娘错爱,只是皇儿驽钝不堪,兼之并无鸿鹄远志,只怕要辜负娘娘一片美意了。”
“你不用说这些虚的来唬本宫。”卫毓云站定身子,微偏回首的半面侧颜隐于宛若衔霜映雪的琼枝间,“长乐宫虽已闭门不曾见客久矣,但这宫中的大小事,本宫若有心想去看,倒也还是能看清几分的。”
沈惊鹤喟叹,“紫宸殿的内侍都对娘娘如此忠心耿耿,皇儿自然不敢对娘娘心存疑虑。”
“那你还在担心踯躅什么?”卫毓云不解地蹙起柳眉,“你既知本宫又不是护你不得。”
风歇天青,缀玉飞琼的孤瘦梅枝照了满眼,沈惊鹤似是被这疏淡明秀的温柔白色晃了晃神,面上惯带着的淡然无波终是现了一线裂痕。
“也许娘娘只当是个笑话……”他侧首望着斜横花树喃喃道,“这深宫中的人,哪个不是寤寐希冀着有朝一日堪凌绝顶。可偏偏,我却不愿。”
前世纷乱的记忆接踵而来,他逼着自己算尽了千机,斗过了万人,直到一路披荆斩棘站上了家族的峰巅。
那般高处不胜寒的生活,他已经独自拥享了一生。这一世的深宫险恶,难道他还要再走一次这条污浊不堪的旧路么?
“……长开眉,存知交,安此一生,唯不过平生所愿耳。”
皇后闻言猛地一震,她的全身不可抑制地轻微颤抖起来,愈来愈烈。她涂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抠进梅树的枝干,不管不顾地大笑了开来,那笑声听起来却是全然的悲戚凄异,直到被一阵猛烈的咳嗽阻断。
“咳咳……你们都一样,你们都一样……枉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卫毓云神色怔怔,笑得比哭还难看,“父亲也是,熙儿也是。你们都是一样的傻……竟还当真以为,只要不争,便可在这摊浑水间安安稳稳活下来么!”
沈惊鹤浑身一凛,仿若心底所有隐秘的期求和渴望都被尽数曝晒在朝阳下,他的眼睫不受控制地轻轻抖动起来。
皇后看着他的面容,脸上有些恍惚。她伸出纤长的玉指,似是要透过他的身形触摸到某个遥远而透明的影子,“别傻了……这回就听母后的,啊?母后再不会让你被他们……”
语至最后,她的眼角竟微微有些发红。从唇舌间模糊溢出的一句“熙儿”却是比飞花丝雨还要轻,似是怕惊动了哪场正当盛时的好梦。
沈惊鹤往前踏一步,微抬起脸,让朝晖将他分明的轮廓照映得更加清楚。
“皇后娘娘。”清朗一声有如珠玉坠地,也惊散了皇后泪眼中的朦胧雾气。
“……对,你不是他。”卫毓云怔忪过后,迅速偏过头,深深一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却是再也看不见一丝水意,“你比熙儿同他生得更像,只是那硬如坚冰的心肠,你们却都没有似他长得半分。”
是么?
沈惊鹤垂下眼,自嘲之色在目中如烟云聚拢,却又很快被风吹散。
这样的评价,他自认问心有愧。
皇后看他不发一言,绷紧了腰背,认真的神色带着不容忽视的决绝,开口唤道。
“惊鹤?这是你的名字,对么?”
沈惊鹤倏尔抬起头,无论是这一世还是上辈子,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如此直呼他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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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沈惊鹤望向她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卫毓云满脸肃容望着他,毫不避讳地出声,“本宫的身子骨,当年能拼死诞下太子已是万幸,如今不消太医说,本宫就自知绝无可能再孕有子嗣。”
她轻嘲的笑意莫名有些凄婉,“父亲走了,熙儿也去了,本宫便是在这深宫中空守数十年,到最后等来的怕也只是一道殉葬的旨意。”
沈惊鹤一惊,开口想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这等可谓大逆不道的言语。然而皇后却是一挥手制止了他,眉目无畏而傲然。
“本宫既不惧对着你说,你也毋须惧怕听到心里。你如今正需有人扶持提点,本宫亦不甘愿守着偌大冷寂宫殿空待凄凉晚景。有的恨与怨,若是不与旁人好好理算清,只怕到了九泉之下,本宫也无颜去见我卫家祖辈!”
皇后星眸挟着冰冷的怒火遥遥望向宫墙一角,她又迅速看回沈惊鹤处,目光中如墨涌动的竟不知是愤恼还是悲哀,“你是想安然清朴过完平淡一生,只是你却不曾问问,这深似浩海的深宫可允,这勾心斗角的千人万人可允!你踏入禁宫宫门的那一刹,竟是不知自己此生的命运便已注定了么?”
“命?”前生的一幕幕裹挟在汹涌风声中呼啸向耳畔而来,黑暗撕扯着光芒不断往下坠落。沈惊鹤瞳孔一缩,浑身压抑已久的气势蓦地宛如磅礴山海訇然奔出,雷霆万钧,锐不可当,“我纵不信命又如何?”
眼前少年眸中跳动的微弱火花竟似有着能点燃一方天地的威势,皇后看着他与初见时全然不同的锋芒与锐气,面上神色欣慰而渺远,“不信命,便得先拥有掌握命运的能力……逆来顺受,忍气吞声,这是弱者在命运跟前所能做的所有。”
她轻轻开口,语调几不可闻地上扬。
“你呢,命字当前,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第6章
这一问宛如当头棒喝,击碎了沈惊鹤曾抱有的所有脆弱而微小的幻想。
他不愿争斗,他厌倦争斗,可他却又不能不争斗。
在没有足够的实力主宰自己的命运前,他希求渴盼的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连想在浩瀚深宫中艰难求存都难以做到,又谈何逍遥从心?
沈惊鹤眼中神色宛若被细石惊起涟漪的湖水般变幻闪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从未有过的认真神情俯身对面前人一礼。
“娘娘……皇儿受教了。”
卫毓云看着他久久未抬起来的身形,心中知道他已答允。然而涌上心头的却不是满意和释然,而是莫名一股同病相怜的悲切。
从枝头悠悠飘坠的梅花在风中身不由己地斜飞着,她从宽袖中伸出纤纤玉手接住一瓣,“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宫中的早梅到底要比别处多几分清丽颜色,然而生在这冷僻的遗华榭,又有谁堪一赏。”
“皇儿却以为,此处梅花之殊艳,不在色,而在香。”沈惊鹤缓缓抬起头,侧首看向漫天花谢花飞,“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纵是零落成尘,这傲骨中天生的冷香,便已自是花中第一流,又何须非博得赏花人指点嘉赞呢?”
卫毓云定定看了他半晌,终是喟叹着展颜,“怪不得……疏淡高洁,终有一般情别。早梅之心,终究非其他媚俗之花可相媲美。”
她望向已渐高升的初日,口中轻声喃喃,“东方既白,你也是时候回去了。”
“那娘娘……”沈惊鹤目含询问,不知日后该如何与她相传音信。
“不急。”皇后微微一笑,“时机还未至之时,本宫并不会找你做些什么。你如今所需考虑的,却是如何在这深宫中扎根破土,一力求存。”
沈惊鹤心中明了皇后之言并无错处,在他足够强大之前,他们所想的一切不过都是空中楼阁,飘飘然落不到实处。他站定静静回望,“便是娘娘不说,我也是要用尽心力一步步好好活下去的。”
“你会的。”皇后偏首看着他挺拔的身姿,回响在梅林的声音带着预言般的笃定,“早些回去吧,兴许正赶得及收下一份赠礼。”
……
青石板的宫道已多了三两往来宫婢,沈惊鹤小心地一一避开她们,顺着原路从开向后院的偏窗翻回了内殿。他一手撑着窗边轻盈跃下,脱去外袍,仔细摘干净了衣角沾上的花叶,这才带着三分刚起身的慵懒推开了殿门。
外头回廊上遥遥候着的成墨见内殿有了动静,连忙一路小跑到了他跟前,“主子,您可是醒了。这可真是奇了!昨天我们怎么求都见不得一面的司珍司制两房,今晨竟主动派了宫人将份例送了来!”
沈惊鹤略带惊讶地睁了睁眼,下一刻便反应过来这就是皇后所说的赠礼。他轻笑一声,不甚在意地偏了偏首,“可着人打点妥当了?”
成墨一边唤人继续有条不紊地排开东西,一边凑上前答道:“司珍房东西一早便送来了,呈了兽首纹银带钩四件,玉螭纹韘形佩两对,玛瑙扳指一对,錾花翡翠簪两件,云纹玉瑗一件……碧珠昨日去司制房时连正门都进不去,今天他们却自己齐整备下了整套份例,共四时朝服与常服各六套,菱纹深口靴四双,玄纱罗玉扣幅巾四件,白铜透雕双鱼式香囊两件,花鸟斋戒折扇三把,紫绣抹额两条,安息香六匣,苏合香四匣……奴才俱已交代他们收拾妥当了。”
说着他又略带苦恼地挠了挠头,“不过司设房和司膳房到现在也还没动静,也不知还会不会遣人送了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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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碍。”沈惊鹤怡然摇摇头,“送不送亦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事,你且不必挂心。”
成墨偷眼瞅了瞅他,叹了口气低下头。这二司送来的东西虽也是比照着皇子份例来算的,倒也无甚疏漏之处,但却算不得精贵,品相亦称不上多好。也就这六皇子有气量浑不在意,他们做下人的看着心中却是微微有些难平。
沈惊鹤看着他低眉耷眼,神色恹恹,难得生了兴致开口提点一二,“比着如今的份例,日常生活倒也一时不成问题。我一个新入宫毫无根基的皇子,若是一来便鲜衣怒马,翠饰轻裘,别说这本就不合常例,便是那几房当真肯送来,你却又敢往身上套?”
成墨本就机灵,此时圆溜溜两眼一转,哪还有什么不明白。他转脸又挂上了笑嘻嘻的表情,“倒是奴才迷瞪了。主子您方进宫便看了个明明白白,真是天生聪颖,如有神通。奴才纵是比您在宫中多虚待了几岁,却也是拍马都远远及不上半分的……”
沈惊鹤听着他一通天花乱坠的谄媚,轻巧飞了个白眼,倒也懒得与之计较。这般吊儿郎当的举动由他做来,却是满满一股潇洒风流之意。
成墨得了白眼,也只是搓手嘿嘿地笑着,半天才一拍脑袋,“唉哟,瞧奴才这笨脑子。主子起了这半天都忘记命人来替您梳洗了!”
言罢赶紧匆匆跑去唤人。沈惊鹤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不由暗叹了一口气。这小太监看着满肚子心思,其实有时候仍存了几分近似天真的率真,在这偌大深宫里,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他轻摇摇头走回内室等候,对着透进菱花窗的一缕晨光罕见地发起了呆。皇后的话依然盘桓缭绕在心底深处,他再也没法像以前那般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这是他的名字,也是他今生所要走的路么?
内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恭谨地打开,露出用铜盆盛着温水的宫女身影。沈惊鹤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脸上再找不出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
简单清洁后,沈惊鹤张开双手站于床边,任由宫女拿着衣裳配饰在他身上摆弄。
宫女为他挑选的是方才新领的一袭月白色对襟广袖衫,腰间系一条同色革带,带端扣着貔貅纹银带钩。由于沈惊鹤年不满弱冠,满头乌发只是简单盘结挽髻,再取一式样古朴的翡翠簪打斜里贯之以固定。
沈惊鹤昨日身着旧衣之时,尚且令人眼前一亮,情不自禁暗赞一句好个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如今被宫女一双巧手装扮一新,前世端养的世家风骨便怎么也遮掩不住,清远拔群,好似一方温养数年的美玉,使人目眩神迷的华光虽已被时光打磨得温润,但细看来却愈发觉得超然于众,俊逸出尘。
宫女托着铜镜置于沈惊鹤跟前,真心实意地赞叹道。
“原先宫中人只道五皇子袭了静嫔娘娘的好相貌,文雅倜傥,一派君子风仪。如今他们只怕是没见着殿下,要是看到了您,少不得连那潘安宋玉都一股子抛在脑后头了呢!”
沈惊鹤认出这是昨日去司制房领东西的碧珠,对她微微一笑,侧首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映出一个眉目日渐舒展长成的少年,沈腰潘鬓,面如傅粉,俊秀清朗的面容五官精致,却看不出丝毫女气。如琢如磨的下颌棱角分明,一双微挑的剑眉下目若寒星,漆黑的瞳孔乍见之下澄澈清透,再看之时,却只觉那浓浓墨色间蕴含涌动着的漩涡能在不动声色间将一切吞噬殆尽。
随着他扭头的举动,额前一绺未簪好的乌丝倏尔自颊边滑落,仿若一线墨色蜿蜒泅于羊脂白玉上。
质如琮璧润,气等芝兰袭。
碧珠见那一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轻呼一声,登时便想伸手将其重新挽好。沈惊鹤却摆了摆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这样就已甚好。替我把成墨叫过来吧。”
得了传唤,外室恭候已久的成墨当即掀起隔开内外室的青缎帘子走进,还未见其人影,口中一连串的褒扬便先行而至。沈惊鹤逐渐能适应良好地将他滔滔不绝的恭维当成耳旁风,他吩咐人将早膳摆开,毫不意外地又看到了熟悉的白粥。
耳边仍嗡嗡萦绕着成墨对他今日装扮的溢美,任是已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沈惊鹤还是忍不住有些头疼。
“打住,再听下去,这早膳我便是不用,也以饱了七八分了。”
成墨摸了摸鼻子,识相地住了口。
待到耳畔终于清静了,他才松了口气准备用膳。沈惊鹤举箸低头看了看白粥,神色微妙地泛起些犹豫。顿了片刻,到底还是停在半空没有下筷。
纵使他对口腹之欲所求不高,顿顿的米汤也着实令他有些脸色发青。
他左思右想,索性一拍筷子,偏头命成墨将今日的早膳盛一半送到正殿贵妃处。
“主子,这,这……”
看见成墨惊恐睁大的双眼和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沈惊鹤终于愉悦地朗笑出声。
“娘娘这几日凤体抱恙,想来太医知道了也必会嘱咐用些清淡的。我这个做皇儿的,又岂能不好好孝顺一番,聊表心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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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啊,一起改善饮食啊!
第7章
成墨走时一脸视死如归苦大仇深,回来时却是脚步发飘,脸上满是做梦一样的恍惚神色,时不时望着提在手上的食盒满面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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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看着他那呆愣愣的样子,藏去了划过眼角的一丝笑意。他伸手在成墨面前晃了晃,揶揄道:“怎么,去一趟就把魂儿都丢了?”
闻言成墨浑身上下都打了个激灵,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悚然发问,“主子,您可得帮奴才好生瞧瞧,奴才这一颗脑袋可还稳稳安在脖子上?”
沈惊鹤轻轻一拍他脑袋,笑骂一声,“我身边就你一个机灵的,这下连你都傻了,可叫我去哪再寻一个称心的来?”
成墨揉揉脑袋,回想起来还是一脸心有余悸,“主子您是不知,奴才哆嗦着向那门廊旁通报的宫女讲清来意时,她们的脸色都整个儿变了。娘娘身旁的大宫女没一会儿就出来拿走了奴才带去的食盒,却没让奴才进去。走之前她斜斜看来的那一眼,奴才还差点以为自己就要交待在那儿,回不来伺候您了呢!”
“你走这一趟辛苦了。”沈惊鹤安抚地冲他一笑,“可还听得了什么别的动静?”
成墨脸色有些尴尬,“这……奴才虽离殿内隔得远,但倒也仿佛隐约听见了瓷器的碎裂声。想来是哪个粗手粗脚的宫人不小心将杯盏摔了也未可知。”
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将手中一直提着的食盒打开,“奴才险些忘了,这是大宫女让奴才回来前塞到奴才手上的,还叫奴才转告您,说是您对娘娘的一片孝心娘娘已知道了。娘娘也没料到宫中竟还有那阳奉阴违、欺下媚上的小人能将她瞒了去,她自将好生敲打一番,再不叫他们将您轻慢了去。”
沈惊鹤看着满满一食盒精致香软的糕点,鼻间嗅得点心甜糯的香气,心情大好。平日矜持清冷的面容也带了几分生动之气,就好似原本画中之人得了一点灵心,精致的眉眼活了过来,神采奕奕令人目不转睛。
他拾起一块放入嘴中,入口即化的香甜让他的双眼餍足地微微眯了起来。
徐贵妃到底有几分手腕,他是不是也应该恭贺一声她终于回过味儿来了?给自己这位初入宫来毫无威胁的六皇子按例配些不咸不淡的物件,既不会费了多少银钱,日后若有朝一日清点起来,又不会落人口实。
徐贵妃出身名门,按理早该对其间弯弯绕绕看得透彻,奈何一时被皇帝气了个正着,这才失了常度。若换做平时,只怕她主动示好来拉拢自己亦是不无可能。
沈惊鹤拍拍指尖上沾着的星点碎屑,又拿帕子仔细抹净手心。能在徐贵妃开窍前送半份清汤寡水去堵一堵她,倒也算是苦中作乐,难得畅怀。
他唤成墨倒来一杯清茶好配糕点,成墨边提着瓷壶边好奇询问,“主子,咱们既然也算拜访了贵妃娘娘,可须亦去颐华宫拜见一番端妃娘娘?”
沈惊鹤抿了一口茶水,双手环住茶盏杯壁借以取暖,“如今我纵是去见了端妃,少不得也要被拦在宫外落顿没脸。我可没有讨骂的癖好,与其上赶着招人嫌,倒不如索性做个不识礼数的粗野小子,倒也乐得自在。”
成墨观得他动作,不由也缩缩脖子抱怨道:“偏殿本就照不见多少日光,如今司设房却是连一个手炉都不肯送来。八月便已这般寒凉,待得入了冬,还不知要怎样冻煞人呢!”
“你且看着吧。”沈惊鹤闻言却是垂下眼帘,嘴角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贵妃娘娘最是菩萨心肠,连糕点都盛了满满一盒送来,又岂会忘了给我们这空旷冷落的偏殿添置些家具物什呢?”
他将手心中的茶盏拢得更紧,热气氤氲而上,沆砀水雾渐而愈肆侵吞着如琢如磨的侧颜。深浅轻烟袅袅,模糊遮掩了脸上深思的神情。
……
北境,涿州。
烽火城西百尺楼,千嶂荒川,长河落日孑然漫绕黑山。
梁延踢开凋敝的碎石,抬腿迈过逶迤碣石间的旌旗。在糙涩黄沙间,他随意找了块平坦的地方坐下,屈起一只脚眯眼打量着这方自己戍卫了三年多的土地。
西陆蝉唱,关城榆叶早已疏黄,身后传来一阵犹豫的脚步声,愈近愈显得几分踌躇。
梁延没有回头,他轻笑一声,充满磁性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秋场上。
“旨意到了?竟是比平日的军报来得还要快。”
沉默了半晌,怅然的作答声低低响起,“将军,圣上命您接旨后即刻出发,莫延误了时机。”
“知道了。”梁延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我走后是谁来接任?”
副将搓了搓手指低下头,憨厚耿直的脸上少见地显露出尴尬的颜色,“……圣旨上说是令卑职来领任。”
梁延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侧冰冷的剑鞘,“是你么?那就好,我纵是走了也能放心了。”他沉吟了片刻,转过头来蹙眉认真望向身后高壮汉子带着伤疤的面容,语调是沉甸甸的严肃。
“边防布线和关隘图我已经收在主营的密匣里了,纵然局势有变,你等切不可掉以轻心。记住,寸土莫可失,一民不可扰。”
“卑职领命!”副将下意识挺直了腰背,满面肃容。
眼前这个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三年的将士仍静静地等候着自己发令,梁延悠悠的目光却是转向了空寂战鼓,漫尘狼烟。北境的凛风挟着尖锐砂砾滚滚而来,高城上驻兵枪头的红缨随着猎猎风声缠络晃动。
“……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梁延抬首环望周围金戈铁骑青冢黄云,天边塞鸿哀鸣着飞过一片如血残阳,“如今我却是终于可以亲自回去看看京城三年后的模样了,怎么你却是这样一副伤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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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副将眼角发红地唤了一声,五大三粗的汉子脸上满怀委屈不平,“关外胡人铁马还未撤离,陛下就这么急不可耐地……”
“休要再提了。”梁延瞳孔紧缩,一挥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下一刻神色又恢复了惯常的冷峻,“天家之意如何与我等无关,从第一天踏上北境的土地起,我就率着你们发过军誓。守卫好这一方家国百姓,才为我们浴血多年的夙愿与初心。”
紫塞悲风中,副将望着面前一脸沉稳淡漠的高挺身影,心下唏嘘慨然。这名年青将军还未及弱冠,却凭着骁勇锐气与无双谋略捷战连连,生生在胡人铁蹄下以一己之力护卫了北境三年。
“若是老将军与夫人泉下有知,也必定是要为您感到骄傲欣慰的。”副将揩了把眼角,衷心地感叹道。
梁延轻扯了扯嘴角,偏首没有再言。他看向苦寒秋风中颉颃的一字鸿雁,握紧沉眠腰侧鞘中的长剑,神情淡远而深邃。
“备马吧,我半时辰后便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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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冷呀,大家注意保暖噢
第8章
徐贵妃行事向来雷厉风行,不消等到第二日,司设房已将一批成色尚新的家具摆件送了来。令成墨心心念念挂叨了好久的手炉也赫然列在其中。
宫人们正忙着洒扫拾掇,原先破败的偏殿也终于逐渐添了丝生气。
沈惊鹤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并没有走上前打扰他们。
后院的那株紫玉兰许是方被浇过水,根旁土壤还依稀有些湿润,和煦的微风袭来,裹着草木的香气送到院墙边。细叶微颤,浅绛色的花瓣从树上跌落,柔柔擦过他的鬓角。
微怔过后,沈惊鹤心头一动。他轻抬手,一片新落的玉兰瓣慢悠悠打着转儿落在他手心。白玉似的掌心里一点盈盈淡红,好看极了。
“你落在我的手里,那我呢?又身在何处?”
沈惊鹤低头望着那片色泽明润的花瓣,低声喃喃,面上有些恍然若失。
他自觉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前世孱弱的身体和复杂的时局让他根本分不出多余的心力来伤春悲秋,今生更是再入争斗,无时无刻不要一步十算,步步为营。他本以为自己的心已在两世为人的经历中变得坚不可摧,然而如今他才略带慌张地发现,原来一片轻得几乎感不到重量的玉兰花瓣,就能如此轻易地在他冷硬的心中破开一隙裂缝。
他第一次对自己再世为人的意义有了些许迷茫甚至是怀疑。再重复一遍昼夜不歇的勾心斗角、机锋暗藏么?再冷眼看一次污浊凡尘间无数蝇营狗苟人心易变么?
也许这一世只不过是上辈子的沈惊鹤临死前做的一场长长的梦,梦醒后,庄生亦是庄生,蝴蝶仍是蝴蝶。亦或是他生来就注定要做这世间数不尽的阴谋的见证者,老天见他上辈子早早逝去,一场场精彩的好戏无人捧场,于是又把他的魂灵从地府间揪了出来,赐给他一副新的身体,让他长命百年,岁岁寥落。
长风再起,这一次,却是把掌中的花瓣倏尔吹落。沈惊鹤回过神来,伸手向前一捉,却已来不及,眼睁睁望着一抹绛红落在尘土间,莹润的花瓣瞬间染尘。
他心神一震,仿佛被什么猛地击中,不由得失态地倒退一步,气息微微凌乱。
“不,我与你不同……我与你不同……”
他想,他在害怕。
虽然极其不想承认,但他并不愿意欺瞒自己。毕竟,这是他沈惊鹤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说真话的人了。
只有自己。
他不再看向泥土中的红瓣,只将头高高地昂起,望向碧瓦飞甍间露出的一片青天,望向高耸宫墙上隐隐显露的巍峨群山,一直像要望到白日的尽头。
“……我有那经天纬地才,我有那踏月凌云志。我才华无匹,天资英纵,我是鸿鹄扶摇九霄冲,不是燕雀深宫困樊笼。”
沈惊鹤踏着一地落红,漠然旋身走开。再次面对宫苑深深时,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的世家气度,整理妥当的表情同往常看不出有什么分别。
就好像方才这段前世不知何处听来的戏文不是念自他口,就好像那个傲然却分明含着一丝寂寥的笑不曾现在他面容。
他会好好地活下去,不顾一切,不惜一切。
只有活着,他的今生才有机会不再重演昨日,才能走上那条心所向之的道路。
……
成墨小跑着迎上抬腿迈入殿门的沈惊鹤,心中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别扭。六皇子方才对着司设房的宫人时分明还好好的,怎么在后院转了一圈后,反倒整个人浑身上下的气质都变得更为深沉凛冽了?
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约莫是后院景色多有萧疏,难免无端引人伤怀。生怕六皇子这个做主子的心情不豫,到时候受苦的还是他们这些下人。成墨转了转眼珠,开口提议道。
“主子,您入宫这么段时日,还未好好逛过宫内吧?趁现在天色尚早,左右也无事,要不要让奴才陪着您出去转转?”
沈惊鹤闻言向他投来一瞥,蹙眉思索了片刻。
“我看你素来也不像是个好往外跑的,怎么今日好端端地,竟想带我去游览宫景?”
成墨暗暗感叹着六皇子的眼光毒辣。面对眼前的问题,他本有一套又一套的话能将其对付过去,但他看着六皇子清冷的眼,犹豫再三,不知怎的还是说出了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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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是看您兴致似乎不高,估量着兴许是后院杂草野树败兴,因而才想着……”
“竟连你也看出来了么?”沈惊鹤失笑摇头,“我只是……触景生情,想起了一些旧事罢了。”
他看着通向偏殿外的那条蜿蜒石板路,目光逐渐重新变得坚毅沉稳。
也许,出外走走,真的能帮他消解心头沉逾千斤的重担?他不是一个习惯沉溺于悲戚的人,坚强的意志,过人的冷静,方是他前世能硬生生拼出一条血路傲立高处的缘由。若他每一次对未卜前途感到迷茫时都放任自己随波逐流,那他上辈子怕是早已死上千八百回都还不够了。
“走吧,你来领路。”
成墨躬身在前开道,不时介绍着宫道两旁的琼台玉宇。说话间,他已眼尖地瞅见不远处一条清澈曲折的长溪,语气间带了少许兴奋。
“主子,前边便是宫中闻名的鲤鱼溪了,里头供着上百条精贵鲤鱼。宫中老人以前总爱神神叨叨说有鲤鱼修炼成精,奴才倒是从未见过,不过这鲤鱼,可着实是一等一的漂亮呢。”
溪水在阳晖下泛着层层金光,几尾红鲤正聚在一处游扬逐浪,三寸丹砂尾一摆,便溅起朵朵白珠跳玉似的水花。临溪建着一座八角攒尖琉璃顶的朱亭供人赏景,亭檐下挂着层层叠叠轻纱翠帷,倒教人将其间光景看不真切。
话音方落,成墨快走几步,掀开重帷。当他看清里边的情景时,脸上的笑意却是一僵,双目登时惊惧地放大。
“放肆!大殿下与五殿下正于此处品茗对弈,哪个不长眼的狗奴才竟敢前来叨扰?”
沈惊鹤听见亭中宫人尖利的呵斥,闭了闭眼,心下一声叹息,面上不由显露出了几分忧虑焦急之色。
早先还信誓旦旦自己不会去端妃大皇子门前讨嫌,谁料这一转眼,自己便主动送到了人家手上。宫中大大小小的赏景佳地莫说有几十处,怕是连百余处都不止。今日只是信步出门一逛,便一下冲撞了两位皇子。他这运气,到底该说是糟呢,还是好呢?
顾不得感叹自己的时运,沈惊鹤连忙几步快走入朱亭内,拱手谢罪道。
“未料得二位皇兄正于此处赏景,一时不慎,多有冲撞,还请恕臣弟愚驽之罪!”
“皇兄”一词方出,刚才还吵吵嚷嚷的亭内一下诡异地安静了下来,连一根银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数道打量的目光一下子落到沈惊鹤身上,蕴含着的探究之意不言自明,其中更是有一道含着满满恶意的目光尤为尖锐。
沈惊鹤身形一顿,对这些视线没有多加理会,转过身来,冲着成墨的脸重重地扇了一巴掌,直把他打得生生跌坐在地上。
“没点眼力见的东西,不知道两位殿下在这朱亭中么?还不快滚过去请罪,看本殿回宫后怎么好好收拾你!”
成墨急忙从地上一骨碌起身,跪在原地不住“砰砰”地磕着响头,嘴里不断称罪。脸上火辣辣地疼,心中却是满怀感激。他在宫中浸淫多年,自然知道六皇子此举何意。这一巴掌打得虽重,但却抢在了大皇子之前惩戒了他,也就堵住了众人的口。否则,依着大皇子暴躁的性子,自己便是不被当场打死,也少不得要丢掉半条小命。
沈惊鹤却好似仍不解气,又在成墨背后狠狠踹了一脚,才复又转身恭敬道。
“这奴才顽劣不懂事,臣弟已替两位皇兄粗粗教训了一番。还请皇兄看在他年纪尚小的份上,饶了他一次。臣弟必将他带回宫中好生管教,日后再不敢如此莽撞行事。”
言罢,略抬了抬眼,这才有空看清亭内情状。
第9章
只见亭中央白玉桌上摆着一盘残局,沈惊鹤轻扫一眼,便知黑子在白子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最多不过十着便只能投子认负。
手持黑子之人身材魁梧,装束尊贵,望着败势尽显的棋局面露恼色。被人打搅后,一腔怒气显然有了发作的空间,一双虎目正不悦地瞪过来。待瞧见他与皇帝极为相似的面容时,面目更是扭曲了一瞬,眼底沉沉一片阴色。
与之对坐的人一袭白衣出尘,温文尔雅,举止从容,谪仙般的气质使人一见便生倾慕之意。他轻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转过头来,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容。瞧见当下气氛有些僵持,他略一思索,温声开口。
“无妨,亭外既无宫人留侍,你的内侍不知其间有人,倒也情有可原。”
沈惊鹤刚想开口答谢,却只见得另一人大手一挥,面露不耐地打断他们的交流。
“五弟,你就是脾气太好,才总被人欺到头上!这等不识礼数的狗奴才,便活该狠狠地教训一番!”
言罢,斜睨着沈惊鹤,眼神上下扫了一番,面上不由露出高傲之色。
“你便是这几日才被找回宫中的六皇子?哼,六皇子,六弟,你身在民间多年,自然不识宫中规矩,难免被这等无礼的奴才教坏。本殿这个做大哥的,今日便做主替你将他好生教导一番。也免得日后待他连父皇都敢冲撞时,你后悔都没地方哭去!”
话音方落,沈卓昊对着左右抬了抬下巴,得了眼色的宫人当即便围拢上前,一脚窝心脚将成墨踹翻在地。
这一脚力度甚猛,与方才沈惊鹤明重实虚的一脚完全不同,成墨被踢了个正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疼痛得蜷缩在地。还未及痛呼出声,接二连三的拳头便落在了他的身上,不多时,他的脸上已是一片青肿,浑身上下都找不出一块好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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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面色大变,看着成墨像砧板上的鱼一般痛苦地翻腾着身子,置于身侧的拳头死死紧握着。
成墨一开始跟在他身边时,的确是心思活泛了点。可是这几遭事情下来,他已能隐约感到他的几分真心与性情。更何况如今自己身边本就没有几个得力的人才,若是任由成墨在此处被大皇子活活打死,不说自己将折了一臂,便是连剩下的宫里人恐怕都要背地里暗议他无能,他本就四面楚歌的处境亦将更加危急。
他紧抿着唇,面上一片凝重,脑中却是急速思索着有无破局之法。他前后想出了几番说辞,但随即又被自己一一否决,心中忧虑之情更甚——难道,他今日当真是保不住成墨了?
正当他觉得前路一片黑暗,额边亦隐隐沁出冷汗之时,亭中响起了一声无奈的轻叹,清朗的声音紧随其后。
“大皇兄,想来他亦不是有心如此。如今这一番教训下来,他恐怕一二周都下不得床。不如就此小惩大诫,景致如此清嘉的鲤溪朱亭,若是闹出人命,倒是显得不美了。”
沈惊鹤猛地抬起头,眼神惊诧地望向开口之人。
这是……五皇子?可是,他们素不相识,他又为何要帮他?
沈卓轩看着底下纠缠作一团的宫人,头疼地揉了揉额侧。自打太子病故后,大皇子一派就开始动作频频,不安分了起来。大皇子曾暗地里派人试探过他几次,近些时日更是愈发频繁地接触他,其间的招揽之意不言自明。但他逍遥自在惯了,又向来对夺嫡不感兴趣,只想安安稳稳的当那闲云野鹤,故而多次借故推辞。
今日大皇子借口对弈又来找他,他实在推脱不得,只能随着大皇子来鲤鱼溪赏景,一边手谈一边故作不知地打着太极。谁料一局棋局未完,新入宫的六皇子偏又误闯了进来,这也便有了眼前的一番闹剧……
他本就看不惯大皇子暴戾的性子,如今看着眼前少年唇瓣紧抿面色苍白的模样,更是心下同情,不由得开口替他讨个面子。话音落下,却是让亭中人皆愣了一愣。
大皇子一怔,面色愈沉,但仍勉强忍着气挥手示意宫人稍停。不去理会成墨气息微弱的哀吟,大皇子定定看着桌上的残局,眼中似有暗低风云盘旋。
“本殿倒是有心饶过他,只是被他这么一闹,本殿连烹茶对弈的兴致都败了七八分。这狗奴才,却是拿什么来赔?”
沈卓轩略一沉吟,心下暗叹好人做到底,自己既然已开了口,便索性想办法将这小太监保下。难得宫中多出了这么一位风采卓然的人物,自己又瞧得上眼,如此便是卖与六皇子一个人情又如何?
“既是被他搅乱了棋局,不如便由六皇子替皇兄与我下一盘棋。若是他赢了,皇兄便高抬贵手饶了这奴才一次。若是他输了……”
沈卓轩微一停顿,别过眼来,意有所指地看了沈惊鹤一眼。
“若是他输了,这奴才便任由皇兄处置,臣弟绝不多言,如何?”
面对眼前这个送上门来的教训沈惊鹤的机会,沈卓昊心中其实并不愿放过。他本就对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六皇子心存敌意,如今又看着他那与父皇极为相似的面容,心中更为愤懑不甘。眼下他不去主动找沈惊鹤的麻烦,自觉已是仁至义尽,可沈惊鹤偏偏一头撞到他手上,他又岂有轻易放过之理?
可他此时偏偏正一心拉拢五皇子,自然不能当众驳了他的面子。再转念一想,这沈惊鹤从小在民间养大,想来并未有甚机会参研棋艺。待他棋力不逮败在五皇子手上,自己再动手收拾他倒也不迟。
思及此,他从鼻间重重溢出一声冷哼。
“看在五弟的面子上,本殿便给你个机会,也免得等那狗奴才一会儿受惩时,你反倒在心中埋怨本殿不够宽宏大量。”
言罢,命人在玉桌前加座,又将棋盘恢复原状。自己倒是坐到一旁,冷冷地瞧着二人对弈。
沈惊鹤面上毫无怯色,心中却隐隐感到一丝忧虑。他自然不是大皇子想象中对手谈毫无了解的市井小民。然而上辈子他虽也时常与人对弈,但他自知自己于围棋一道天赋有限,棋艺亦并非超人一等。
若是碰上了宫中其他人,他尚有八分把握凭借着过人的算力稳中取胜。但此时坐在自己面前的,却是向来以风雅聪颖著称的五皇子……
沈卓轩似是能看透他心中不安,冲着他温雅一笑,眼神中流露出几丝安抚之意,端的是一派清风朗月的气度。
“六弟莫要紧张,你且执黑先行吧。”
沈惊鹤察觉到眼前人不似作伪的善意,心中微怔,紧张之意倒当真是消去了不少。他沉稳地点点头,右手从玉盏中拣起一枚玄玉打磨而成的黑子,望着眼前的楸木棋盘思忖着。
若用寻常下法,他的棋力想必不敌五皇子。虽说五皇子似乎有助他之意,但若让子太过明显,有失他平日水准,莫说自己心中过意不去,便是连大皇子也难免要起疑心……
为今之计,只有棋行险着。
沈惊鹤忆起前生偶然从家中藏书阁翻出的一本古旧棋谱,目光一动,心中已做下了决定。
他右手一翻,黑子被郑重地敲落在棋盘上,掷地有声。
沈卓昊来不及看棋盘,倒先是被他沉稳自若的气势给唬了一跳。心中不由开始怀疑,难道自己也有看走眼的一天?这看似对围棋一窍不通的六皇子,实际竟是个暗藏民间的高手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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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卓轩也是一愣,他低头看向棋盘,眉头却是深深地蹙了起来。
“这……”
第10章
沈卓昊听得他声音犹疑,不由也跟着低头看去。这一看不打紧,他差点绷不住嘴角的讽笑,语调更是染上了浓浓的嘲弄。
“本殿方道六皇子气势惊人,胸有成竹,还以为是弈秋再世。再一看,六皇子这一手果然是惊天动地,百余年来无人可出其右啊,哈哈哈……”
但见棋盘之上,一枚黑子孤零零落在三三一路。这种下法,简直是闻所未闻,只因三三一位向来被称作“鬼门”,是绝对不允许在开局第一手下的地方。纵观当世所有棋谱,亦无人会如此大胆莽撞。
沈卓轩嘴边噙着一丝苦笑。六皇子看来是当真不通棋艺,便是自己有心相让,恐怕最后结果也难如人意啊……
思及此,他抬首看了沈惊鹤一眼,目光中隐含三分歉疚。若是方才自己换一种比试,说不定还有机会保下他身边的那个小太监,只可惜,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沈惊鹤对上他的目光,心中久违地感到一丝暖意。他回赠给五皇子一个浅淡的笑容,清隽的脸上已不见初时的紧张之情。
“五皇兄,轮到您了。”
沈卓轩微叹了口气,白子中规中矩地落在平部之角。
往后两着,沈惊鹤既先下三三之后,再下星位,第三子直落天元。这般惊人之举一出,稍通棋艺的人则观之猛然色变。只因这前三手落子在棋史上从未有过,而且充满了狂妄挑衅之意——且不论时人布局从不下星位,这第三手天元更是只有在面对实力远弱于己的对手时才会有的举措。
沈卓轩也是震惊不已,有一瞬间,他几乎都想按着对面人的手把棋子收回去,或是索性重下一盘也好。只是落子无悔,他虽然欲语凝噎,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这场难捱的棋局。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神情,但一旁观局的大皇子却早早地大笑了开,眼神高傲而怜悯地看着沈惊鹤,自觉已是胜券在握。
好在从此之后,沈惊鹤倒是再无什么出人意料之举,黑子落处虽然七零八落、散乱不整,但也并不可称出格。
棋至中盘,白子已在中腹作出大龙,与右上几子隐成呼应之势,优面尽显。沈卓轩虽然已尽量手下留情,但奈不住沈惊鹤左落一子,右下一着,杂乱无章的下法让他纵使有心相助,却也是无能为力。
沈惊鹤望着缠斗厮杀的黑白双方,白皙纤长的手指随意把玩着打磨莹润的黑子,略一沉吟,随即抬起头来,狡黠地一笑。
“皇兄且看我这招如何。”
“啪嗒”一声,信手在上部七四路落下一子。
沈卓轩目光探去,却是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这一子竟宛若天外飞仙,又好似神来之笔,前几十着看似凌乱布局于各处的黑子刹时以三三、星、天元为连结点,奇迹般地全部活净,宛若枯木逢春,重焕新生。原先一边倒的盘面也逐渐变得细微胶着,黑棋抢占绝好点后锐气尽显,白棋只能靠住最大限度的强撑中间的空,双方竟已隐约呈旗鼓相当之势。
沈卓轩看着局势瞬间翻转,惊讶之意溢于言表。愣了片刻后,他愉悦地笑弯了眼,心中满是棋逢对手的欣喜与快慰。
“好,好!真是绝妙好棋!”
原先他竟还以为自己这个弟弟不通棋艺,想方设法地让着他。如今看来,岂用他存心相让,便是放开手脚酣畅淋漓地战一回,鹿死谁手都犹未可知。他研习棋道已有多年,到如今已是罕有敌手,没想到这位六弟初进宫来,就给他带来了一个如此巨大的惊喜。
于是沈卓轩不再让手,而是端正心态,真正把沈惊鹤当做一个值得认真相待的对手去看待。
玉桌边对坐的仍是这两人,只是场上气势却是骤然一变。
三尺之局,如今已然成为角立五岳、脉贯三川的战场,白黑士卒缘边遮列,两敌相当。白子腾挪依旧稳健,棋相盘结,广据实地。黑子死地重生后,却是智诈诡行,攻宽击虚,乍缓乍急的步调逼得白子腾不出手来点角。
黑白二子杂乱交错,沈惊鹤仔细推算着场上形势,心中并无一丝一毫的放松。
先手的布局果然如他所愿在中盘发挥出了巨大的优势,黑子此时扶疏布散,隐隐显出巨大的潜力,对手若换作其他任何一人,他都十拿九稳能取得此局胜利。但是沈卓轩的棋艺显然远胜过他前世所遇到的许多所谓高手,白棋只在初开始时步伐乱了一瞬,被他乘虚而入吃掉六颗白子,在左上方圈得一块实地。然而在短暂的适应后,沈卓轩的棋风又重新变得沉稳轻灵,几次欲将黑子逼入己方的厚势。
不过几息之间,眼前棋局已是劫中有劫,虚实叵测,直令人眼花缭乱。沈惊鹤生平第一次遇上此等对手,额间已隐有几滴冷汗浮现。
不行……再这样细密地博弈下去,自己绝对不是沈卓轩对手。他的棋路沉实,稳扎稳打,自己却被逼得既不能断,也不能连。
看来,如今只有试试险棋,赌一把运气了。
于是黑棋棋风陡转,一改之前的诱敌先行,变得极为凶狠主动,杀气腾腾。黑子放弃了双活,而是直捣黄龙,意欲硬屠中盘白大龙,先打后刺,做正了双虎。白棋局部无法抵抗,黑棋趁机吃住一侧的三子,硬是打破了中腹一代白棋的包围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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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子被这不要命的打法打得一懵,不禁有些犹豫。如果强行破眼,保不得被黑子再吃一子连回去,但若一旦连上,中腹一带的黑子可就做活了。
沈卓轩笑叹着摇摇头,抬头看了对面一眼。沈惊鹤则意气飞扬地一挑眉权作回应。
“既然六弟棋风如此大开大伐,为兄倒也不好再束手束脚。今日难得遇上敌手,索性便与你拼个痛快。”
沈卓轩潇洒地一摆手,棋风也不再舒缓。双方决机两阵,生杀成败皆是大开大阖,间不容思。黑子瞄准空隙,在角部与白子纠缠一处,打成连环劫。白棋亦干脆利落地舍了他处战局,宁愿放黑棋在上部蜿蜒爬行将空破光,也要紧住气跟黑棋拼这个劫。此时正是殊死搏斗间,黑棋若劫胜,则可以把白角杀死;若劫败,则官子元气大伤。
沈惊鹤沉思良久,提手,在九五路落下一枚黑子,提掉右边四个白子消劫。
黑棋之前行棋可谓深厚,加之眼形丰富,官子阶段渐渐将厚味的威力全数放出,大块已呈活形。此时黑子所占要地颇丰,再加上大龙已活,一时之间竟然乾坤倒转,白棋隐隐显露败态。
沈惊鹤看着眼前形势大好的棋局,心中却无半分轻松,指尖紧紧地攥着玄玉黑子,借助触手那一抹冰凉勉强维持着面上的镇定。
收官在即,黑龙虽已成,但之前强杀白龙一举,实让自己元气大伤。如今他的棋势虽锐不可当,但正因锋芒太露,才已成强弩之末,只是勉强吊着一口气罢了。但凡五皇子将下一手落在六三路……
沈惊鹤眼神微有波动,六三路是他目前藏着的最大的破绽,一旦这手鬼手一落,便能破掉了他的中央大空。到那时,任凭他有通天之力,也再也无法挽回颓势了。
连他都能看出来的破绽,五皇子,难道就看不出吗?
沈卓轩信手敲着白子,若有所思地望向棋局,良久,抬头望着沈惊鹤,眼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清脆的落子声传来,沈惊鹤瞳孔骤缩,低首看去。
六五路。
沈惊鹤心中复杂无比,一股难言的感觉弥漫上了他的胸口。他深呼了一口气,抬起眼来,将坐于自己对面的五皇子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沈卓轩也一脸淡然自若地任他打量,正气凛然,仿佛自己从不知放水为何物。
看着五皇子藏着笑意的眼角,沈惊鹤暗叹一声,只能承了这个请。黑子飞速挂入敌阵,提通棋筋,棋局戛然而止。
以一目的优势,黑子,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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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五哥真是个好人啊...
第11章
大皇子的脸色已经不能单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面色铁青,手中的瓷杯几乎要被生生捏碎。自己方才对沈惊鹤不通棋艺的蔑视鄙夷,对那惊世三手的大肆嘲笑,此刻仿佛都化作一个巨大的巴掌,重重地扇在他的脸上。
大皇子一拂袖,愤然起身,不善的眼神冷扫过沈惊鹤,随即又滑到沈卓轩身上。心中虽然愤恨无比,可他偏偏既不能在此时公然反悔,又无法指责五皇子故意手下留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方才中盘到收官是多么激烈的一场鏖战。即便是连他自己坐到沈惊鹤的对面,也不一定能在他手下走过几招。
“六皇子棋艺高超,倒是本殿小瞧了你。不过本殿还是奉劝你一句,有空钻研棋技,倒不如多花点心思好好整顿整顿手下奴才!”
言罢,一声冷哼,大皇子黑着一张脸,带着左右宫人气势汹汹地离开了朱亭。
沈惊鹤见终于送走了这尊凶神,长舒口气,连忙走到躺在地上的成墨身边,蹙着眉检查起他的伤口。成墨气息奄奄地瘫在地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也被打出了鲜血。他望着沈惊鹤,发着颤小声地唤了一句“主子”,神色仍惊恐未定。
依成墨如今的伤势,若是不及时治疗,只怕也熬不过多久。只是很显然,宫中的御医连对他这个新晋的六皇子都未必会多加搭理,更遑论来给一个小小的太监诊治伤口。
沈惊鹤看了看五皇子,斟酌再三,略带一丝迟疑地开口。
“五皇兄,你知道宫中有何处能为成墨疗伤的么?”
沈卓轩思忖片刻。
“你这小太监名叫成墨?宫人平时若有个什么头疼脑热,多去太平馆找医女讨几副方子。眼下,你不若且叫左右抬他回去休息,我再令宫人拿了我的牌子去请个医女过来看看,你便让他在宫中安心等着吧。”
沈惊鹤道了谢后,神色更是复杂。上辈子他就已学会,世间并无无缘无故的善意,身边人对他的殷勤示好亦不过是因为想从他身上得到别的回报。只是……如今他一个连自保都步履维艰的六皇子,又能带给他什么呢?
他挣扎再三,终于还是拗不过心中强烈的好奇,走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拂过桌上仍未被撤走的楸木棋盘,半晌才开口。
“皇兄,你那最后一步棋……”
沈卓轩笑盈盈地挥手打断了他。
“输了便是输了,我并不喜欢给自己找理由。更何况,这一局棋,我输得可是心服口服。”
沈惊鹤亦是个聪明人,默然片刻,便已明白沈卓轩不愿多提。他顺水推舟地将余下的谢意咽在了喉间,复又恳切地对眼前人躬了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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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眼下五皇子是出于何意帮了他,他都的的确确承了他的恩情。
“能在这似海深宫中得遇皇兄,实乃弟之幸事。”
沈卓轩朗笑一声:“你又岂知这非我之幸?”他又摆了摆手,低声吩咐了一遭左右宫人,与沈惊鹤一点头,乘着庭芜柳色潇洒地转身离去。
沈惊鹤望着那一袭白衫渐渐隐没在拐角处,垂下了眼睫,纤长浓密的羽扇在他眼睑下投下一排阴影。
他的前生早已习惯与谎言为伴,说真话的次数比起谎话来屈指可数,可是方才的那句,却是他真心想要告诉沈卓轩的。
无论是作为兄弟,还是作为朋友,这份偌大深宫中难得存有的一份善意,都真真切切令他感到了久违的温暖。
……
回到偏殿时,其余的宫人都被成墨的惨状给吓了一跳。沈惊鹤命他们打来热水将成墨身上的血污先拭洗干净,又派人将太平馆的医女迎进殿内为他诊治。
一番忙碌后,成墨身上的伤口总算被大致处理完毕,太平馆其后送来的药材也在五皇子的吩咐下被熬好成热气腾腾的药汤。
沈惊鹤亲手接过药汤,屏退了左右宫人,走进成墨歇息的厢房。
厢房里光线有些昏暗,细小的微尘在透过窗棂投射进来的阳光中缓慢飘舞。沈惊鹤伸手拂去一线几欲垂到自己肩上的蛛丝,皱着眉想道,也许自己是时候该想办法有所作为了。
成墨被打理一番后,面色好看了许多,也终于有了几分说话的力气。他见到沈惊鹤走进厢房来,也顾不得身上伤势,下意识地想要从床上起身行礼。
沈惊鹤挥手止住了他,将药汤放在床头触手可及的地方,坐了下来,默不作声地瞧着成墨。成墨被他看得怪不自在的,偏了偏头,声如蚊蝇地讷讷道。
“主子,都怪……咳,都怪奴才没点眼力见,宫里头那么多地方不走,偏偏要闯进那朱亭,还白白连累得您被大皇子刁难。”
沈惊鹤终于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冲着昏暗的房内虚空处出了会儿神,轻声道。
“这不怪你,是我没有本事保下你,最后还得仰赖五皇子开口。”
成墨何时听过六皇子用这等口气说过话,当下大惊失色,挣扎着坐起想要为他辩驳。沈惊鹤却似是不耐地将他一把按回榻上,继续方才没说完的话。
“成墨,我知道你并不甘心只当一个破落皇子身旁的杂监,最初亦并不是真心想跟着我的。你也瞧见了,我如今一无权势,二无地位,在我身旁伺候着,不知要多少日子才能熬出头……”
成墨愣愣地听着沈惊鹤戳破他一直以来的小心思,没有想象中的恐慌失措,他向来灵活的头脑此时只感到一片空白的茫然。
沈惊鹤话语未停:“本来我身边就人才鲜少,依着我的性子,定是要想尽办法把你牢牢握在手心的。但是如今你因为大皇子对我的敌意险些丢了一条命,我却是再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也不想继续耽误你。”
他顿了顿,轻轻将方才私下找医女要来的伤药放在成墨身旁。
“从今往后……你便好自为之吧。我不会再拘着你,你若是看好了哪位娘娘的宫殿,我亦可托求五皇子将你送过去,权作主仆一场的情分罢。”
成墨呆望着六皇子起身离去的身影,心中充盈着不可思议与隐隐的失落。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怕不是被大皇子给踢坏了,明明是一直以来所期待的事,明明自己一早就打好了算盘,只等着哄好了六皇子就趁机另觅高处,可是当这一切当真发生后,为什么自己竟会感到如此难言的惘然?
他看着床头的方桌,心里想道。
当真要换一座宫殿、换一个主子重新伺候着吗?可是,又有哪位主子会为了保一个下人的命宁可狠狠得罪正炙手可热的大皇子,哪位主子会亲手给伤病的下人端来药汤,又会有哪位主子能在面对不尽的折辱与轻蔑时依然凭一身清傲教人惊诧,让人情不自禁想要跟随,想要看看这点荧光最后会怎样与骄阳皎月争辉呢?
“六殿下……”成墨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声音艰涩地开口,叫住了离房门仅有咫尺之遥的沈惊鹤,“您也知道,奴才向来擅长钻营打点,呆在这宫中看了许多年,自然也看明白了什么叫雪中送炭,什么叫锦上添花。”
沈惊鹤停步,扶着房门,颇感意外地抬了抬眉。
成墨却好似是做下了什么决定,犹豫的语气随着一个接一个字的吐出而变得逐渐坚定。
“奴才不愿意去别的娘娘宫里头做那可有可无的鲜花,倒不如好死赖活地跟着您,当冬日里的一盆炭火,待烧到了春日,好日子也便来了。您心志不凡,又才高冠绝,奴才相信,早晚有一天是您的出头之日。奴才这也便算是提前扒上了未来的贵人了,您可……千万别让奴才等太久啊?”
沈惊鹤初时还有些触动,但听着后面越来越不着调的话,不由笑骂一句:“你这小子,纵连这时也开得出玩笑,倒当真是难为你了。”
成墨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心下一松,对他已是不知不觉多了几分亲近,当下便也大胆地回道。
“奴才句句实属衷心,主子却只当是玩笑。如今奴才方知道,身上的这些伤再疼,也比不得主子您随口给奴才心上剜的一刀痛呐。”
沈惊鹤嗤道:“瞧瞧,才挨了一顿揍,这便又蹬鼻子上脸了起来!”说完之后,故作不耐地抬腿跨出门,临了却还不忘侧首交待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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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半面轮廓隐在厢房的昏暗里,看不清神色,但却莫名有种令人情不自禁想靠近的气息。
“早日把伤养好,我这偏殿虽不大,却是少了一日总管都不行。”
成墨听得此言,方知六皇子这是当真决定将自己留下了。他松了口气,又将疼痛的身体靠回床上,微笑着望着那碗汤药出神。
第12章
沈惊鹤走出厢房后,斜倚在一旁的彤柱上,疲惫地合上了眼,心中颇有些感慨。
他无从否认,也并不想否认,从朱亭与大皇子的交锋,到向五皇子的求助,再到亲手带来的汤药与自己刚才说的那一番话,更多都是为了能真正留住成墨,让他死心塌地地为自己做事。
虽是半真半假,但是他也隐隐有些察觉,其间难得藏了自己的几分真意。
甚至在某一瞬间,他也想过,如果成墨最终决定要走,自己应该也是会放了他的吧?
想法方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沈惊鹤冷嗤一声,将白皙如玉的双手伸出,在阳光下慢条斯理地翻看着。这是一双纤长秀雅的手,骨节匀称,光滑的皮肤上没有留下一丝疤痕与粗茧,似乎生来便是为了抚琴,为了作画,为了提着紫光丹青笔,洒落翰墨锦绣诗。
他嘴角带着嘲讽的笑,眼底的笑意却有些凉薄。
谁又能想到,这双手上辈子早在那暗雨腥风中染满了血污,推波助澜着阴沉沉的风云埋葬一具又一具髑髅白骨。这般从暗不见底的深渊中踏着败寇殷血步步走出的他,也能有资格谈论“真心”么?
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也不想变得这么软弱虚伪。
沈惊鹤握紧了身侧的拳,垂下眼皮,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无论如何,还是先想办法再往前走一步吧。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苟安在偏殿中的确清幽僻远,也能勉强挣扎求存。但他既然进了云谲波诡的深宫,就无法放任自己成为这潭深不可测的池水中只能乞怜献媚、连命都要攥在别人手上的浮萍……
……
皇帝放下手中的奏章,略有些倦怠地揉了揉太阳穴。近日朝中风波不断,陇西地动的赈灾银刚刚拨出去,一帮大臣又揪着吏部今年的考核吵得不可开交,沸沸扬扬。算算时日,距太子去了也不过才半年,朝中有些人便竟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如斯。
他的眼光幽暗了一瞬,帝王不怒自威的气势毫不遮掩地外溢,整座紫宸殿的宫人都不免提心吊胆,将本就轻的手脚小心放得再轻。
如此心急,真当他是眼盲心盲,还是自恃他动不得他们?
左右宫人皆默不作声,只求能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得一低再低。唯有德全觑着天子脸色,大着胆子,顶着巨大的压迫感小步上前,麻利地将批改好的奏章归拢成一叠,口中似是无意道。
“陛下已在殿中一连批了三个时辰的奏章了,不若出外转转,也算透口气?国事是紧要不假,可您的龙体康健,对咱们大雍上下而言岂非更是定国之本呐!”
皇帝面上本就有一二分疲态,如今德全的提议无异于瞌睡时贴心地送上了枕头,正中其下怀,他便也顺水推舟地允了。这几日朝堂上的明争暗斗、相互推诿将他搞得头疼不已,出外赏景散散心,倒不失为一排解之法。
因嫌了人多嘴杂,皇帝屏退了闲杂宫人,只带了德全和平时惯用的两三个内侍踏出了紫宸殿。被殿外和煦的柔风一吹,似是连头脑都当真松快上了不少。
德全惯是个伶俐的,瞧见帝心转悦,当下便凑到近前提议道。
“不知陛下今日想去何处转转?若是想听戏,姣梨坊新请了崇春园的武打班子,听闻那一出新排的《大破溪皇庄》可是金刀铁鼓锵锵齐响,好不热闹。若您是想去清静的地方闲游一番,奴才倒听得宫人们都说,近日虽已入秋,但莲池精心侍弄过的风荷却正亭亭盛举,想来去那水风香莲间转上一圈,岂不也如那古人所言,算什么‘偷得浮生半日闲’?”
皇帝此时最怕听见“热闹”这两个字,再一闻什么刀枪铁鼓一通乱响,更是觉得太阳穴都突突地跳了起来。他当即摆了摆手,不容置喙地开口。
“去莲池吧。”
一路绕过了九重楼殿簇丹青,转入深园处,只见高柳含烟,倾覆井亭。离莲池愈发近,路上遇见的施礼的宫人也便愈少。皇帝心情倒是愉悦了不少,他偏头看了一眼德全,目含赞许。
“你倒当真替朕寻得了一处好所在。”
德全恭敬地笑了开来,正待回话时,神情却是一愣。他又侧耳细听了片刻,略带迟疑地开口答道:“陛下……前面莲池好像隐有乐音传来。”
皇帝闻言也是一怔,他不由侧首仔细听着,耳畔确是有若隐若现的清朗乐音阵阵飘来。只是这声音非琴非箫,一时竟难以辨认究竟是何乐器所发出。而这婉转悠扬的曲调,听到耳中竟有几分熟悉……
皇帝神情一凛,赭黄的衣袖拂过身侧,继续大步往莲池走去。德全并身后那几个宫人见了,相互使了个眼色,赶忙跟上前。
黛叶鉴深水,丹华香碧烟。玉莲池中,几尾锦鳞双并曳行,冷香氤氲弥散在潋滟的清波上,也遮住了斜倚在池边圆石上少年的大半面容。
无暇顾及池中临风照水的菡萏,皇帝看着那个面容与自己极为相仿的少年,似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神色罕见地显出了几分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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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那少年一袭青衫,姿态闲适地靠坐在巨石旁,落拓放达之中又蕴着几分旁人学不来的潇洒风流。
一片青翠的薄叶正置于他唇间,一手食指和中指分别夹在两侧,气息拂过叶面,清越悠扬的乐声便应风而起,拂过满池亭亭青莲,一直向宫墙外遥遥飘去,飘到了昔年的三月江南。
素衣檀板《莲舟忆》,一曲当时动帝王。
皇帝沉默地摆手,止住侍从上前唤其行礼。少年显然是将全副心神都沉浸入了这首由曾经琴曲改谱而来的《莲舟忆》中,神情专注无比,竟连他的到来都一无所觉。
他并没有在意少年的失礼,而是微阖上了眼,任自己在泠泠飘洒的笛音中陷入回忆。
约莫是十六七年前吧?当时自己刚登基也不过几年,一次心血来潮的南巡,秦楼月下,湘水江中,那坐于画舫上十指纤拨朱弦的女子,指剥葱,腕削玉,顾盼的眉眼并那玉盘倾泻冰泉咽的琴音一同惊艳了自己,不过初见初闻,便已深深刻进他的心中。
他侧耳专注地听着,竟连手中微倾的酒樽都忘记饮尽,价值千金的琼浆玉酿自顾汩汩流了满地湿红。
他从未听过如此脱胎于天然而又清新脱俗的琴曲,一首《莲舟忆》恰似流莺花底叮咛,又如敲碎玉壶冰,字字诉衷情,陪侍的官员无不击节赞叹此曲宛若“春风吹落天上声”,他却已将势在必得的目光投向了那个如莲般清秀婉约的女子。他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主动接近,年轻俊美的容颜和举手投足间尊贵无匹的气度轻易地俘获了女子的心。
春风一度后,他心满意足地离开江南继续南下,只将这当成他出巡中一场萍水相逢的巫山云雨。也是在许多年后他才知道,当年那个如莲的女子竟不是他想象中倚栏卖笑的风尘女子,却是曾辞官回乡的老臣之女,明珠一般温婉莹润的大家闺秀。
明明是那样柔弱娇羞的性格,却硬是顶着家门的压力与旁人的唾骂折辱为他诞下麟儿。直到后来家门败落,她也缠绵病榻,才在弥留之际将自己当年随手留下的一枚玉佩托付给他们的儿子,让他去投奔自己的父亲。
往事已经年,身为帝王,他又从来都对自己的女人是幅淡漠的性子。他本以为自己早将这段十数年前的往事遗忘——事实上,他也的确模糊了女子的面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已无从想起。但是今日这首随风飘落的《莲舟忆》,竟好似又将他带回了当年那个渌波淡流、芙蓉泣露的月夜,带回了他最初为她所惊艳的那一刹。
他想,他虽到底未能付出真情,但他对她的的确确是有愧的。
倘若当时自己能再信口多问一句,倘若当时能将她一并带回宫,是不是他们母子二人便不用在这十六年间无端吃了那么多苦,她的一缕香魂也不用在多年的世事辗转中早早玉陨?
一声长长喟叹,惊动了背对着他吹奏叶笛的少年。泠泠清音猛地中断,少年惊慌地扭过头来,脸上带着一抹惊慌与还来不及藏好的感伤。见到自己,他讶然地睁大了双眼,慌忙起身就要行礼。
皇帝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轻易地止住了他的动作。他终于真正认真地端详起了少年处处与自己神似的面容,心中第一次有了与之血脉相连的真切感。
他缓缓开口,向来沉峻的声音放得轻了些,似是怕惊动了什么。
“你……是从你母亲那习得这首曲子的?”
沈惊鹤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翠叶,语调中含有一丝不易觉察的低落。
“母亲生前最爱这首曲子,哪怕是在病中,但凡精神好了些,也要轻轻哼着。我听得多了,渐渐地也便学会了。”
皇帝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闻言紧缩了一瞬,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要问些什么,但最后到底还是沉默着。
沈惊鹤却对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一无所觉,他仍旧是垂着眼,低声解释道。
“我见今日天气晴好,便想着从偏殿出外走走。只是宫中阔大,又见不着几个宫人,一时竟找不着回去的路,不知不觉便绕到莲池来了……看到满塘清圆风荷,不由便想起了母亲,这才唐突吹起了叶笛,打搅了父皇散心。”
“你这衣服怎么回事?”没有在意其他的解释,皇帝的目光敏感地捕捉到了沈惊鹤今日刻意换上的单薄旧衣。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沈炎章微眯起了眼,脸上隐有一丝怒容,“秋日风寒,他们就让你穿这等货色的布料?”
沈惊鹤抬眼觑了一眼他的脸色,抿了抿唇瓣,低头没有再出声。
“好,真是好大的度量,竟连一个新进宫来无凭无势的皇子都容不下!”皇帝愤怒地一振袖,然而在盛怒之下,脸色却有着几分微妙的不自然。
早在他将六皇子送去倾云宫时,他便早已预料到依着徐贵妃的性子又会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皇子而变得多么气恼。然而当时他一心只想着敲打一番徐家,却是根本没有将眼前自己小儿子的处境放在心上考虑过。
情绪几度变幻之后,皇帝很快冷静下来,面容又恢复了往常的沉峻:“德全,传朕旨意,即刻便送一批贴补之物到六皇子殿中,往后他的吃穿用度皆比着其余皇子来。若是再有那媚上欺主的奴才,一并收拾打发了至掌刑司去!”
“奴才遵旨!”德全恭敬地俯身。
身后的宫人们默不作声,将本就低垂的头埋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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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面上不言,心下却是暗暗感慨着果然是圣意难测,打定了主意日后切不可得罪了这位转眼便要起了势的小皇子。
沈惊鹤闻言惊诧地抬起了头,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刚刚所听到的话。皇帝看到他受宠若惊的模样时,心下更是复杂难言,不由出声安慰道。
“莲池最是处玲珑清雅的地方,平日里也少有人来走动。往后你若思念你母亲,可以常来莲池看看荷花。”
沈惊鹤自然是诚惶诚恐地一顿谢恩,皇帝对他略一颔首,便旋身返回宫中。出外已有小半个时辰,如今又知晓了后妃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也不得安生,他早已失了继续散心的心情,倒不如回宫去着手将这前朝内宫好生整治一番。
皇帝身后跟着的侍从们对六皇子施了一礼后,也跟着离开莲池。
只是无人看见,当他们擦身而过时,德全不经意地一侧首,正与方抬起头的六皇子恰好对上,彼此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第13章
皇帝一行走后,沈惊鹤却没有马上离开莲池。他在原地默然站了会儿,仍寻了方才的位置坐下。满头乌发被随意地拨至身后,他半倚在圆石上,纵然四下无人,姿态依旧是早成习惯的挺拔端方。
他将目光在满池红莲与清波渌水间漫无目的地流连,心绪随着池面涟漪渐而飘远。
寒水自碧,有清风轻绕,似故人归。
将皇帝引来此处听笛自然是他一早就与德全商量好的,但一曲如泣如诉下来,纵然明知这只是一场戏,他的心弦依然微有触动。
比之上辈子冷淡端庄、看重礼节多过亲情的母亲而言,他这辈子的生母虽然未能给他提供温饱富足的生活,但却始终一心一意地关怀照顾着他。无论之前的日子过得多么艰难,她都咬着牙坚持了下来,顶着被赶出家门的羞辱,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家小姐一点点学会如何生火炊饭、缝补寒衣。
在许多长夜里,躺在狭小板床上的他总能感到一双粗糙却依旧温柔的手轻轻抚过额头,又将布衾替他掖好,良久,才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在过往的年岁里,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原来世间的母亲,大抵都是当真爱着自己的孩子的?在他上辈子并不算得很长的人生中,他向来不过是母亲用来稳固地位、向父亲邀宠的工具罢了,他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位置,只以为人间众人皆如此一般,并不以此为意。
因而,在这辈子他第一次隐有被爱着的错觉时,他的心下竟然有些慌乱。
他曾略带疑惑地问道:“母亲,你为何不带我去找我的生父?那块玉佩,就连我都可一眼看出并非凡品。若你带着我回到那人府上,你便可过上比家道败落前更富贵的生活。”
落月昏灯下,那个为他仔细补着敝衣的温婉妇人闻言抬起头,眼底泛着一抹淡淡的愧色。
“鹤儿,可是怪娘连累你受苦了?只是……比起大富大贵,娘更希望你这辈子平平安安,安康喜乐。如今你我相依为命,日子虽过得清贫,但娘咬咬牙,还是能勉力将你拉扯大。若是到了你父亲的府上……娘怕自己没有能力护住你。”
她又低下了头,藏住凄婉的神色,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颈依然绰约可睹年轻时的风韵。
“要是娘再有本事点就好了……”
沈惊鹤已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她的了,但是那份不可思议的惊诧,教他如今回想起来时仍有些心悸。
原来……是为了他么?
他想,他能重新拥有一次生命,或许就是为了去好好珍视这辈子用尽全部心力爱他的母亲。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学会如何去爱人,那个一直用自己柔弱的臂膀为他遮风挡雨的妇人便倒下了。
他冷静得不可思议,他想拿那块雕纹精美的玉佩去典当换来药钱,却被病榻上脸色苍白频频咳血的母亲坚决阻止了。
她说,这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如果没有这块玉佩,在自己死后,就没有人来照顾他了。
他想告诉她,纵然没有这块玉佩,他也能认回自己的父亲,再不济也能凭着自己的本事好好活下去。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场骤来的寒凉秋雨就永远带走了那个因多年操劳心力交瘁的妇人。
邻里乡人凑钱买了一副薄棺,廉价的白麻布遮住了她被岁月摧残得有些憔悴的容颜,那也是他看到她的最后一眼。
他没有哭,上辈子见过了太多死亡,他并不觉得自己还会为什么人的离去而落泪。
他只是站在灵堂前,有些发怔。
这世间上唯一爱过他的人走了。
从此往后,他又是孤独一个人了。
……
一阵水风轻拂过,将池畔的细砂无意吹进了他的眸子里。沈惊鹤有些难受地眨了眨眼,被粗糙砂石刺激得有些发红的眼角适时地淌下一行清泪,带走了不速的风中之客。
他想抬起手拭去这本不该存在他脸上的恼人咸液,只是还未动作,一块方正的锦帕便已铺天盖地地飞来,盖在了他的脸上。
“……别哭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有些犹豫地在耳畔响起,带着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特有的微微沙哑,听在沈惊鹤耳中却无异于平地乍起一道惊雷。
什么……这里,还有别人?
沈惊鹤足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有些羞恼地一把扯下锦帕,眼神不善地盯着眼前不知何时近旁的真正的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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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观地说,这是一个俊美轩昂的年轻人,神采英拔,目若朗星,棱角分明的面庞带着几分唯有在浴血沙场兵戈相接中才能打磨出的冷硬气概。此时他的脸上正隐约现着一抹撞破别人心事的不自然,一双浓密的剑眉略略皱着,似乎并不如何擅长安慰他人。
沈惊鹤用力地捏着手中锦帕,心中又惊又气。自己的警惕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低了?竟连一个大活人如此凑近他都察觉不出。偏偏莲池又素来静谧少人,若是放在上辈子,恐怕自己此时都要早早沉进塘底喂鱼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宫中何时竟多出了这等人物?
正当沈惊鹤毫不客气地打量着眼前人之时,梁延也在端详着面前这个看来与自己差不了两三岁的少年。
眼前之人狭长的眼角仍有些发红,面上却已再看不见方才一瞬间流露出的脆弱。他无疑是长得好看的,但是比之容貌,更吸引人目光的却是那宛若修竹一般清傲孤绝的气度。
梁延眼神闪了闪,不免微有些窘迫。他并不是故意想要窥探旁人心事的,昨日方顶着一路风尘从北境打马至京,今天一早他便进宫来面圣述职。与宫中各处打点报备罢已过了大半天,临出宫时,他本想循着小路从莲池抄近道走,却没料到还未近前,便看到池边石旁倚着一个瘦削而笔挺的身影。
他知自己身份特殊,并不欲在宫中多生事端,当下便想转身离去。只是,回身前偶然的一瞥,却让他看到了少年脸上未干的泪痕。
鬼使神差地,他离去的脚步一顿,身体先头脑反应过来冲动地将锦帕抽出,一把甩给少年。
梁延低下头,盯着自己不听话的手陷入沉思。自己是不是去北境和那群闲下来就没个正形的兵痞子待久了,竟连宫中那些条条框框、繁文缛节也一并忘了?
“我没哭。”
沈惊鹤略带不耐地打断了眼前人的思索,心中着实有些气闷。他虽然不知道眼前人的身份,但是毋庸置疑,这一身挟着边疆冷厉风霜的气质,显然不是那位未曾谋面的三皇子所能拥有的。
既然不是皇子,那么只要是在这宫中,他就没必要跟这个不请自来还自说自话的人客气。
他知道自己这般想法不对,眼前人无论是气度还是品貌皆属非凡,若放在平时,他铁定早已使出千般手段,只求能拉拢交好于他。可是如今,一想到自己难得的窘态被看了个正着……
沈惊鹤在强自按捺气恼之余,亦不免浮现了些不可言的心虚。前世严明的家教早就让他习惯无论何时都得在人前呈出最雍容平和的一面,如今自己却在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面前闹了个没脸,骨子里的傲气让他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来。
梁延被他的抗辩弄得一怔,随即眼底划过一丝了然。
“……你放心,我不会把今日的事说出去的。”
沈惊鹤眯起眼,面色愈发不善,方才心中浅浅的怅然此时已被满盈的不可思议完全取代。
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他说话?
梁延见眼前比自己低了一个头的少年脸色仍不见好转,想了想,难得善解人意地主动替他想了个托辞。
“池边风大,纵然一时被沙子迷了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言罢,自觉贴心地勾了勾唇角,冷砺的气质也被眼底的笑意冲淡了些许。
沈惊鹤张了张口,用力瞪着这个左眼写着“我都懂”,右眼刻着“我明白”的青年半天不能言语,一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也险些气绝。
他能怎么解释?告诉他你猜得没错,事情真相就是这样的?然后再等着那人与他相视会心一笑?
他沈惊鹤两辈子以来,最引以为豪的便是自己安之若素的心境,无论面对怎样恶毒的指责与污蔑,他都尚能面不改色处之泰然。可是如今,他却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无力与绝望。
梁延看着他短短几息内就经历了数次变幻的脸色,面上好笑,心中只觉这人就像个会动的瓷娃娃似的,倒是颇有几分可爱。
只可惜……
他又抬眼看了下天色,自知不能在宫中耽误太久。随意扫了眼少年仍紧攥在手中却不自知的锦帕,梁延对他沉静地一颔首。
“我名梁延,后会有期。”
不去看身后仍愣愣站着的身影,梁延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他边走边默然思忖着,到底是什么,能让这个一身清贵之气的少年露出方才那般无助惘然的表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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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我没哭
梁延:嗯噢好是是你说的都对(敷衍十连)
第14章
沈惊鹤目瞪口呆地看着青年潇洒离去,脑海中一片空白。良久,他才回过神来,皱了皱眉。
这都什么人啊。
又将他的名字在口中反复咀嚼了两遍,梁延?总觉得自己之前在何处听过……
思索了片刻仍是毫无头绪,他索性懒得再想,旋身打算回宫。甫一转身,这才发现一方早被攥得皱巴巴的锦帕仍安静地躺在自己手上。
清风拂过,帕子的一角被轻轻吹动掀起,似是向他打了个招呼。
沈惊鹤直勾勾地盯着这块如它的主人一般简朴至极、毫无纹绣的帕子,嘴角不禁泛出一丝苦笑。
宫中皇子用品皆按份例一一登记在册,这帕子他如今丢也不是,还也没处还,某个人倒还当真是给他留下了好大一块烫手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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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小将军?主子怎么会与他牵上关系?”
成墨身体底子本就不错,在榻上安心养了一段时日后,如今下地走动已是无碍。此时他正殷勤地为面前人倒茶,闻言,举着茶壶的手惊得顿住。
沈惊鹤下意识捏住了被他随手藏到胸前的锦帕,神情略有些烦躁。
“你只先告诉我他是谁便可。”
成墨想了想:“主子可知北境那帮每逢秋收时节,总要举兵过来烧杀掳掠一番的胡人?早年梁将军还在世时,赫赫军威尚震得那群胡狗不敢轻易撕毁百年前止战议和的澶濮之盟,只是偶尔做些小动作试探挑衅一番。可梁将军前几年一去,朝中又再无这般龙城飞将,胡狗登时便背信弃义,年年过来洗掠,边境百姓被骚扰得苦不堪言,只得拖家带口地逃往中原。”
沈惊鹤点点头,前几年边境局势多有动乱,就连囿于江南小城乡邑的他也有所耳闻。不过……
他似是联想到了什么,蹙眉沉吟道。
“梁将军?莫非……”
“正如主子所想。”成墨拍掌道,“梁小将军乃其独子,从小跟在梁将军身边南征北战,又饱读兵书,将兵筹谋的本事可毫不逊于其父。当年胡狗气焰愈盛,挥师进逼,觊觎中原之心路人皆知。陛下连派了几名大将都不幸折兵,正当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时,是梁小将军主动请缨,率领梁将军留下的燕云骑奔赴北疆,兵戈初接便旗开得胜,将胡狗生生打退回了涿州以北一带。”
“什么?”沈惊鹤失声惊道,“可是,算算年岁,他当时不过也只是个半大孩子吧?”
成墨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心道六殿下自己也不过只是个少年,言语中却偏偏一派老成。
“梁小将军当年请兵时,还差两月方年满十六。朝中自是多有诟病怀疑之声,只是燕云骑本就为梁家一手带出来的兵,诸将又不是已败北,就是怯战不出,因而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谁料这梁小将军倒当真不愧乃将门虎子,麾下一支燕云骑骁勇善战,横扫千军,将胡狗打得那叫一个哭爹喊娘溃不成军,替咱们大雍狠狠出了口恶气。”
沈惊鹤想到莲池畔那人的面容,听着耳边传来的话声,心神微微有些恍惚。
怪不得自己会觉得这个名字熟悉……那个曾在三年前一战成名,受任于败军之际力挽狂澜的少年战神,原来就是他么?
与向来对武官嗤之以鼻的其他士族子弟不同,沈惊鹤上辈子一直对保家卫国的武将颇有好感。许是见惯了高门贵胄中人心险恶,他总觉得与那些出身草芥却直率真诚的军士相交起来有股安然与轻松。
上辈子因为身体原因,他始终无法习武,但偶尔也难免会幻想一二自己抚戈持剑时会是怎样一幅图景。每每大军拔城凯旋时,他总要命人在临街高处的酒楼为自己留下一间视线最好的房间,看着浴血奋战而归的将士,满怀敬意与钦羡。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挡百万师。这是何等的气魄与豪壮!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大抵如此。
沈惊鹤默然,心中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更多的那份气恼不觉已消散了大半,他实在无法对一个用血肉之身捍卫家国百姓的人生起气来。这份慨然与大义他纵然可以没有,但却不能不对其怀抱尊敬。
成墨没有注意到自家主子比起往日来多了几分动容的面色,仍一脸敬佩地说道:“……这三年来,胡人许是被打怕了,也消停了不少,只是总有那小股的军队仍不死心。梁小将军便也留在北境驻守,将妄图卷土重来的敌兵一次次打退。按理说梁小将军此时应还在北境领兵,主子您怎的会向奴才突然问起他?”
沈惊鹤这才从漫上心头的种种感慨中回过神来,他思忖了片刻,面色遽然一变。
“成墨,你说,究竟是有什么样的大事要发生,才能让一个驻守边境已久的将军突然回京?”
“梁小将军回京了?”成墨惊讶地瞪大眼,“怎么竟无半点消息传来?这……主子您又是如何知晓的?”
沈惊鹤不言,只将心中罗列的几种可能快速过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后,表情终于渐渐轻松了下来。他长舒一口气,含笑的眉眼望向成墨。
“若没点本事,我又如何当你的主子?你且瞅着吧,朝中近日必有大事要发生,若无意外,多半还是件好事。”
成墨更加摸不着头脑,想了一通后仍是毫无头绪,只得感叹自己主子就是智谋过人,他还是先老老实实养好伤,这才能继续跟着主子伺候罢。
……
沈惊鹤回到偏殿后,一并送来的还有不少皇帝带着补偿意味的赏赐,再加上各怀心思的众人闻风而动,打着道贺回宫的名头一股脑送来的东西,零零散散叠了一大堆。
他倒是来者不拒,一概泰然自若地遣人收下。只是用与不用,这可就不是旁人能置喙得了了。
收了贺礼,沈惊鹤自是也做好了被人找上门来敲打一番的准备。可惜他茶也备好了,坐姿也摆正了,却总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
不知道皇帝使了些什么手腕,端妃近几日倒是安分得很,正殿那边亦静悄悄地无半点消息。如若不是库房里那堆华光灿灿的赏赐还成堆散着,沈惊鹤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这个六皇子彻底被宫中众人们给忘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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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今日他终于如释重负地等来了偏殿的第一位客人。
只是……
沈惊鹤蹙起了眉,望着面前这个正毫不客气地在自己殿内院中四处转悠打量的明艳女子,心中是满满的无奈。
这来的人,怎么跟自己心中想象的好像不太一样啊?
第15章
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眼前之人无疑是个美人,沈惊鹤心想道。
……要是她言谈举止能再稍微客气一点点就更好了。
黄花梨木桌旁闲闲落座着一个一袭雪青色对襟襦裙的窈窕少女,此时她正毫不见外地随手拣起桌上茶点送入口中,品味一番后,目光中流露出直白的嫌弃之色。
“我本以为你这劳什子破殿得了一波赏赐后,日子能好过上许多,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么。”清脆悦耳的声音宛如黄莺娇啼,自来熟地说道。
沈惊鹤看着桌上空了大半的金丝党梅酥,有些犹豫要不要提醒她这已是下人盛上的第二盘了。沉默了片刻,良好的世家素养还是迫使他强行将眼光从那碟点心上移开。
他看着眼前人与五皇子有六分相像的面容,试探地开口,“四皇姐?”
沈如棠随意挑了挑柳眉,应了一声。
“还认得人,倒也不是个傻的。”
沈惊鹤苦笑一声,心绪十分复杂。不论是上辈子还是今生,他所见的女子不是端庄贤淑冷淡自矜,就是眉眼盈盈笑里藏刀,哪里遇到过这般……
才思敏捷如他,竟也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来描述这位初次谋面的四公主。往先宫人只私下议论她任性刁蛮,但不知为何,明明只是初见,他却总觉得她骨子里自有一股落拓的傲气,就如同他自己一般。只不同的是,他为了生存将这份傲气慎之又慎地藏到心底,她却是毫不吝惜地尽数倾泻,不在乎繁冗礼数,只求随心所欲过得逍遥。
性烈而才高,往往难以被现世所容。身在皇家却仍能活得这般恣意,不可不令人惊羡。
沈惊鹤看着她慢条斯理地拈起最后一块糕点,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将临到喉咙的劝阻放出声来。
算了,吃就吃吧。虽然这已是他派人从司膳房领的最后一盘了。
他有些心痛地挪开视线,直想着眼不见心不烦。甜食是他为数不多的喜好之一,如今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自己面前被消灭殆尽,还要被人心口不一地挑剔着,沈惊鹤难得有些小小的肉疼。
沈如棠用绢子抹净了指尖的糕点屑,看着自己新认回不久的六弟苦着一张小脸,“噗嗤”一声笑了开来,“怎么,吃了你两盘点心,你就舍不得了?难为我还特意从宫中给你精心挑了两大箱礼物,我看啊,还是赶早让人再抬回去吧!”
沈惊鹤自是听出了其中的玩笑之意,当下也起了玩心,顺着她的性子连连讨饶。沈如棠被他哄得开心了,笑着让手底下人将两大箱楠木书箱抬上来。
挥退下人,她走上前亲手将箱子打开,“原先我听闻你对弈赢了小五,他回宫后又将你天上有地下无地夸了一顿,便想过来亲自瞧瞧你的模样。只是又打听到你住的偏殿连把给客人坐的椅子都无,我又嫌地方空空荡荡没点儿人气,这才拖到了现在,你可千万别见怪。”
口中说着“别见怪”,脸上却是满满的理直气壮。沈惊鹤只觉得哭笑不得,他叹着气摇了摇头,也跟着走上前,却为书箱里齐齐整整摞着的卷帙书简一惊。
那楠木书箱外表虽朴实无华,其间却满装着当世旁人连寻也没处寻的种种孤本珍籍。文章礼乐、天象历史、鬼神志异……甚至连各地的风物地理都有所收录,纵使精心收集,这也绝非是一朝一夕之间便可汇集而成的。
“这……”沈惊鹤怔得不知该说什么。之前各宫送来的所谓贺仪在这份真正的厚礼面前有如珠玉在侧,刹时黯然失色。他前十六年皆流落宫外,一直苦于无法接触到当世真正顶级的文化。虽说还有前生的底蕴撑着,但是两个世界到底不同,若无新的知识傍身,他始终无法彻底了解自己所处的世界究竟是何样。
这份隐隐的忧虑一直被他深埋心底,甚至他早已暗下决心,起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收集齐经史子集好生拜读。如今自己苦求不得的东西被人悉心打点好送至自己面前,他顿时觉得自己宛若浩瀚深海中孤行的独木舟终于得见明灯,连飘摇风雨都已不足为惧。
沈如棠看到他毫不作伪的惊喜,知道这些卷帙的新主人也会好好珍爱它们,满意地眯了眯凤眸。
沈惊鹤此时才从惊诧中回过劲来,他的眼神满是感动与不解,“四皇姐,这份重礼,我实在是……你我不过初见,为何要这般相待于我?”
沈如棠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我不过是相信小五的眼光罢了,他说你是可相交之人,那我便认定你可相交。如今过来一看,你倒当真没有让我失望。”
言罢,娇俏地一偏头。
“你可要将这堆书藏好了,若是小五找不到问起来,你只说自己没见过。”
“什么?”沈惊鹤大惊失色,“这是……拿的五皇兄的书?”
他一忍再忍,终是没有把那个“偷”字说出口,整个人却是站不稳似的往后生生退了一大步。人生的大起大落使他的表情有了一刹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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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像是被高高抛起后又重重地跌落,他捂住胸口,连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
他这位皇姐,当真不是端妃派过来摆他一道的吗?
沈如棠看到他的样子,当即毫不留情地朗笑起来。
“我说你啊,这么好骗,当心哪天在宫中都能被人拐走!小五早将这些书誊抄背诵过几遍了,它们放在房中也不过是落灰,倒不如送过来让你闲时解解闷。再说了,若不提前与他商量过,纵然我们关系再好,我又岂会拿他的东西自作主张?”
沈惊鹤一口气这才喘顺了,他苦笑着求道,“皇姐,你就别逗我了……我差点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了。”
他抿了抿唇,思忖片刻,唤来成墨命他将库房皇帝前几日赏下的一匣墨玉珠取来。这匣玉珠圆润温腻,质地上乘,是他偏殿中目前最贵重的东西。
将玉珠放在她面前,沈惊鹤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知晓这两箱书的价值绝非小小一匣玉珠可比拟,但如今我受了这等珍贵的馈赠,如若不还礼,心下却是愧疚难安。皇姐若是不嫌弃,还请把它收下吧。”
沈如棠瞥了一眼玉珠,抬起头来定定地瞧着他。
眼前少年的日子过得有多不宽裕,她方才逛着的那一圈可是尽收眼底了。
她傲然一笑,“不嫌弃?可我就是嫌弃。我不喜欢玉,你拿回去吧。”
沈惊鹤一愣,心下感动,面上却仍是坚决,“皇姐不喜欢玉,我这墨玉却非玉,故而也不算犯了忌讳,皇姐还是收下吧。”
“嗯?墨玉怎么就不是玉了?”沈如棠闻言不免愕然。
“皇姐且听我道来。”沈惊鹤笑笑,开始试图哄骗她收下谢礼,“如若有人命他的奴仆去买玉,奴仆买黄玉或青玉皆可。但如果他要求买墨玉,奴仆买了黄玉或青玉,只怕会被自己的主子斥责一番。假若墨玉就是玉,那么这人前后的命令应该是相同的。但若真是这样,为什么仆人的行为却会招致不同的后果呢?这样看来,要求买玉和要求买墨玉是不同的,那又岂能说墨玉是玉呢?”
沈如棠半张着嘴,怔怔地盯着他的口不断开合,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些混乱。她下意识地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是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辩驳。
她沉默了半晌,有些艰难地开口,“照你说来,玉有了颜色都不算玉了。可世间何来无颜色的玉,难道它们都不能算是玉了么?”
沈惊鹤见她面色恍惚,狡黠地翘起嘴角,乘胜追击,“玉固有颜色,所以才有墨玉。但是既要求是墨色的玉,比起‘玉’对形类的要求就更多了一层‘墨’对颜色的要求,规定为墨色的玉自然与单纯的玉是有区别的,因此墨玉不同于玉自然再明白不过。”
一番侃侃而谈下来,他心情舒畅无比。沈如棠却是表情空白,眼神也渐渐失了焦距。
沉默,仍是无止的沉默。
等了半晌还不见眼前人接话,沈惊鹤看了看她的神色,难得有些于心不忍。他试探地干咳一声,“皇姐?”
沈如棠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亏自己还担心他会被人拐走,只怕那拐他的人还没开口,便要被他一番伶牙俐齿说得当场崩溃了。
“……虽然明知道不对,但我还是觉得自己被你说服了。好吧,我承认墨玉不是玉。”沈如棠一声轻叹,终于认命地开口。
沈惊鹤眼角眉梢都挂上了一丝胜利的雀跃。
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模样,沈如棠嘴角微勾,语含同情。
“那我便重新更正一下,我不喜欢玉,也不喜欢墨玉。”
……什么?
沈惊鹤的瞳孔不可思议地放大,还未绽开的笑僵硬在脸上。
沈如棠瞄了一眼库房的方向,顺口补充道,“不仅是墨玉,我还不喜欢青玉,不喜欢黄玉,连红玉都不喜欢。”
这一刻,沈惊鹤终于彻底明白了方才她为什么会如此沉默。
沈如棠面带微笑地将玉珠推回去,“所以啊,你还是自己把它好好收着吧。对了,我带来的书可别忘了看。”
沈惊鹤低首望着被他们百般嫌弃推辞的墨玉珠,心中只觉疑惑。
明明今天大赚了一笔,为什么自己满脑子却只有“输了”二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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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如棠:你就是个弟弟。
第16章
九月的京城,渭水长风还未吹落枝头黄叶,一骑快马绝尘就惊破了初秋天气残留的闷热。边关急报穿云而来,朝野上下都在为着同一个消息而轰动着。
莫说是朝堂,京城熙熙攘攘的百姓也纷纷一传十,十传百地争相交头接耳。就连走到街上,茶馆酒肆中也沸沸扬扬地讨论着最近发生的大事。
“哎,你们听说了吗?胡人派使臣来京城议和了!”
“胡狗的话能信么?”其间夹杂着不少不屑与质疑之声,“哼,百年前澶濮之盟的教训你们可是忘了?朝廷又是送钱又是送粮,然后呢?胡狗不还是一有机会就撕毁盟约南攻了。这等背信弃义的小人,我看还是只能打,不能谈!”
倒也有有识之士看得透彻,“这可不见得……胡人骁勇善战,精于骑射,逐水草而徙,即使能将其暂时打退,也难以消灭殆尽。没看到纵是梁小将军那样勇武的人物,三年来也只能在北疆与他们不断消耗着吗?若是当真能重修盟约,换来几十年的安定太平,对咱们大雍可是件大好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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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吁”的一声,几匹矫健的高头大马踏着烟尘在高耸的城门外停下,昂首嘶鸣。马背上稳坐的几人皆深目高鼻,身材魁伟,一眼望去便知不是中原相貌。
几人显是以被围于中间一身窄袖短衣的中年人为首,那人金珰饰首,冠插貂尾,一双豺狗般透着狡诈盘算的眼睛此时正眯成一条缝,上下打量着大雍的京城。
索卢放上前两步,粗着嗓门,“右贤王,咱们当真要来订那劳什子狗屁盟约?也不知单于被左贤王灌了什么迷魂药,放着大好的土地不去打,偏偏要来给雍朝的皇帝称臣!”
苏疏勒捻了捻胡须,安抚地拍拍座下躁动喷着响鼻的马儿,嗤笑一声。
“打?谁去打,你去?你可别忘了,半年前是谁在莎车草原被一个还不到十九岁的小子打得半条命都差点没了!若不是三王子带兵及时赶过去,你以为自己现在还能全肢全腿地站在这里和我抱怨?”
索卢放粗犷的脸涨得通红,“那个姓梁的不过就是会耍点心眼罢了!雍朝人就是狡猾,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南坡也埋了伏兵……”
苏疏勒没有再去理会身旁人喋喋不休地抱怨,只是望向皇宫的方向,眼神狠厉刻毒。
他们的确是不想再打下去了,不过纵然是制定盟约,他也必须得从雍朝身上狠狠刮下一层肉来,以报这三年来子民军士们所受的种种耻辱与仇恨。否则的话,他又有何面目回去?单于近日愈发信任左贤王,他再不有所作为,只怕右地都要被那个只知逢迎的小人给吞去一大半了。
……
莫说是民间这些时日来都在沸沸扬扬地讨论着胡人来朝之事,便是在宫中,也常有三两宫女太监闲时便互相交换个眼色,悄悄揣测着胡人何时入京。
沈惊鹤气定神闲地坐在院内石桌旁看着书,便是偶然听得几耳朵窃窃私语,也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
一旁的成墨可没法像他那般淡定,他强自按捺着激动的神色围在沈惊鹤身旁,“主子,您之前所说的大事就是这个?您可……您可真是神了!简直就是活神仙下凡!奴才天天跟在您身边,两只眼都瞧着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您怎么就能提前这么久得到消息呢?”
沈惊鹤闻言失笑,“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当我是哪家大户的闺秀啊。什么乱七八糟的词儿都往我身上套,书房里的那些经书,你得了闲便给我去好好读上一读!”
成墨苦着一张脸讨饶,“好主子,您也知道奴才就不是那读书的命,您还是饶了奴才吧!只是奴才心中实在好奇得紧,还请主子赐奴才个明白。”
沈惊鹤随手拿书卷一敲成墨的脑袋,“不是说了么?我前些时日在宫中见着梁延了。”
“啊?”成墨依旧摸不着头脑,“这又跟梁小将军有什么干连?”
“想不出来?那就留着自己慢慢想吧。再不知道,午膳干脆也别用了,乖乖给我进书房读书去。”
“主子?这……奴才不问了就是,不问了就是……不吃饱饭,奴才哪有力气伺候您呀!”
不去理会成墨的哀叫,沈惊鹤心情愉悦地将目光转回书上,翻到了下一卷。
战事并无大变,常年戍边的将军却突然低调回朝。眼下国内既无内患,皇帝身体也一如往常,就连皇子和朝臣也仍旧是平日里暗自交锋表面和气的模样。如若不是京中即将迎来一批身份特殊的客人,又是什么需要让皇帝匆匆将他召回呢?
胡人若入京,总归不可能是单纯过来欣赏欣赏大雍风光的。而若是来议和的……
沈惊鹤垂下眼,遮住了一闪而过的情绪。
盟约尚八字还无一撇,皇帝就已急不可耐将边境手握重兵的将军召回。身为一国之君,急于收掌兵权的举措并非不能理解,但这样对待一个三年来始终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的将领,难道真的不会令他寒心吗?
想到那日梁延仍旧英挺平和的气度,沈惊鹤心中莫名有些烦躁。
……这个人,到底是当真傻得不知道,还是明明知道了却仍不在意?
他无意识地捏紧了页边,还未来得及多想自己心中的情绪由何而来,一声骤然响起的“六殿下”就惊得他迅速回过神来。他扭过头去,定睛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一身深紫宫服的德全。他垂着手恭谨地站在院门旁,面上罕见地带上了一丝紧张与严肃。见他看来,德全将紧张的神态略缓了缓,声音却仍不见放松。
“六殿下,奴才是来替皇上传话的,半途上被贵妃娘娘叫去询问了几句,已然耽误了不少时间。还请您即刻换上朝服,随奴才至昭年殿去。”
昭年殿?沈惊鹤心下一惊,这不是专门用来接见外邦使臣的地方么?
他略一思索,“多谢公公,我知晓了。这胡人行动果然迅猛,放出风声来不过半旬,竟能从北境一路赶到京城来?”
德全面上也是苦笑,“陛下得知后亦是大惊,原先宫中预想的诸般准备还未来得及施行,胡人就已堂而皇之出现在城门口了。为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还请殿下快些整理好行头随奴才来吧,估摸着时辰,胡人也快至了。”
沈惊鹤不再耽搁,迅速让碧珠为自己换好朝服,抚平了衣摆的褶皱后,就大步跟着德全往昭年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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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年殿顶的蟠龙藻井之下,环绕排列着整整二十八根金丝楠木大柱,上绘金色龙凤浮雕,象征着周天二十八星宿。华贵恢弘的宫殿内气氛肃穆,两侧分列着排成长长两行的文武群臣,百官皆一身隆重官服,钟鼎齐鸣,放眼望去皆是看不到尽处的攒动人头。
皇帝气势威严地坐在最上方龙椅上,面色仔细看来却有一丝不豫。
沈惊鹤赶到的时候,其余几位皇子已经侍立在群臣之首。见到他匆匆而来,大皇子沈卓昊不屑地冷哼一声。
“果然是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等重要的大事都能晚了时辰,也无怪乎手下宫人不识礼数。”
五皇子沈卓轩看了他一眼,刚想为沈惊鹤解围一二,却被突响的一个声音打断。
“大皇兄此言差矣。”开口的是一个气宇不凡、风度翩翩的青年,见到沈惊鹤向他看来,他和气地一笑,“六弟生长在民间,往日也不曾学过宫中规矩,便是年纪小贪玩来迟了些,倒也无可厚非。何况胡人还未进殿,这般时辰,倒也并不怎能算迟。”
沈惊鹤听着这番看似解围实则更将他推向风口浪尖的话,心中微嘲。想来这位就是他唯一不曾谋面的三皇子沈卓旻了,这样看来,不仅是容貌,就连这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性子都十成十地像足了徐贵妃。
果然,皇帝闻言,本来就因胡人提前来宫而不豫的面色更沉了沉。他皱着眉看了沈惊鹤一眼,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因快步行至身边弯腰小声禀告的礼官而止住。
“陛下,胡人已至殿外候着了。”
皇帝闻言神情一肃,他按着扶手将身略微前倾,冕旒上的白玉串珠遮住了小半天颜,但那份极具压迫感的威势却是毫无阻碍地尽数泄出。
“宣。”
“——宣胡使觐见!”傧者拖长了声音,一个接着一个高声唱道,一直接到了殿外玉阶下。此起彼伏的声音回荡在阔大的昭年殿内,宛如洪钟嗡鸣,气势恢宏。
回声消散的那一刻,几个人影也慢慢出现在了殿外。在场官员无不屏住呼吸望向那率先踏进殿门的一只脚,绯绿的高统革靴缓而重地踩在厚重的繁纹地毯上,宛如三年前踏在边境百姓死不瞑目的尸身上,踏在大雍被鲜血浸得赭红色的国土上。
逆光中逐渐显露出来人的模样,高大彪悍的壮汉簇拥着一个打扮尊贵的中年人,他鹰隼般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直直射向殿上。
“雍国皇帝,我是胡国的右贤王,苏疏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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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殿内一片哗然。
不是因为来者在胡国一人之下的地位,也不是因为他与中原人所差甚大的相貌,而是因为……
皇帝低沉的声音蕴含怒气,“见朕为何不跪?”
苏疏勒面色倨傲,毫无俱意,“南有大雍,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不为小礼以自烦。我苏疏勒纵使见了突利单于也不用折腰,又岂有对着你们雍国皇帝三跪九叩的道理?”
这句话方一落下,群臣闻之无不色变。这胡使……到底是来议和的,还是来挑衅的?
“大胆!”沈卓昊忍不住跳出来,一手指着苏疏勒,气得浑身发抖,“你这胡人好生无礼,我堂堂大雍的天子,难道还当不得你一礼?”
苏疏勒瞥了他一眼,目光不屑,“我与皇帝陛下说话,你又是从哪里窜出来的毛头小子?你说我无礼,难道鲁莽打断国君与使节的交谈就是有礼数?你们雍国的天子威仪若是全要靠外臣跪拜才可聊以自证,我看,这所谓天子的名头也……哼。”
话语未尽,其间的嘲讽之意却是不言自明。
沈卓昊在宫中受捧久了,哪里见过有人对自己这般不客气,当下气得怒发冲冠,愤语不经大脑就一下冲出了口,“你……你这个不识礼数的东西,看我大雍不发兵屠尽……”
“住口!”皇帝重重一拍龙椅,神情冰冷地望向大皇子,终止了这场闹剧。沈卓昊被他视线的温度冻得冰凉,不由得浑身打了个激灵,心下暗恨这胡狗故意激得自己头脑发昏口不择言,差点忘了这是两国议和的场合。他悻悻然回到列前,只觉得丢尽了脸面,心中更是恨上了来人。
苏疏勒自是听到了他最后两个字,当下也是冷冷一笑,“皇帝陛下,我们从胡国千里迢迢赶过来,是为了求得两国和平,长久安定。如今你们自诩为礼仪之邦,就是拿出这点诚意、以这等态度对待来使的?”
沈炎章能在帝位上坐稳这许多年,自然不会为了争一时之气而误了大局。不过几息之间,面上已不复方才的怒意。他重新将背靠回龙椅上,抬起下颌,居高临下的眼神望向下方。
“我大雍泱泱大国,八方来朝,你胡国没有能耐入乡随俗,大雍却有度量容下你等所谓异邦规矩。胡地既无跪拜之礼,朕亦不强人所难,但你若连三鞠躬也不肯,那今日两国想来也再无甚可谈的了。”
苏疏勒自然不在乎跪不跪拜、叩不叩头,他之所以在入殿时造出这样一番声势,只是为了在初时便给雍国一个下马威,这才便于之后和谈时自己能多捞几笔。如今见皇帝主动让步提出折中的法子,他也不乐于见气氛弄得太僵,于是从善如流地带着手下武士一连鞠了三个躬,这才站直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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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过后,群臣各异的脸色才勉勉强强好看了些。唯有大皇子的目光中还是时不时迸发出一两星怒火,沈惊鹤与五皇子对视一眼,皆是微摇了摇头。
三皇子在心中暗骂一声“蠢货”,面上却带着温和的笑意走出列,折扇轻轻往手中一合,“方才既是误会一场,如今解开了便好。”
言罢,转身面向皇帝恭敬一礼,“右贤王一行人远道而来,想来精神难免有些疲乏,父皇不若赐宴于会同馆,待其欣赏罢歌舞,休整一番后再议国事,岂非美哉?”
“言之有理。”皇帝赞许地一颔首,如今每多拖延一分时间,内廷便可多商量出一份和谈的方案。更何况胡人此时气焰正盛,贸然和谈只恐多有不利,倒不如以歌舞宴会徐徐缓之,待其傲气渐衰后再做决断。
他又将目光转向胡使,询问的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右贤王以为如何?”
苏疏勒正了正头上的发冠,细长的眼睛闪过一丝精明的光。
“客随主便,请。”
……
管弦丝竹纷纷婉转,广袖仙袍的舞女在会同馆中央和着乐声翩翩起舞,举手投足间隐隐若有香风袭来。皇帝端坐在主座上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酒,望着座下神情莫测。苏疏勒和一干胡使却像是极为欣赏陶醉于中原的歌舞,时不时打着拍子摇头晃脑,全然看不出之前在朝廷上的锋芒毕露。
沈惊鹤跪坐在宴席桌前,桌上摆了几样精心烹调的酒菜,阵阵扑鼻香味传至鼻间,他却没什么心情动筷。
五皇子坐在他的左侧的案前,自顾自倒了一杯酒,清澄透明的桑落酿泛着酒沫在鹤形铜樽中打着转儿。他冲着沈惊鹤遥遥一举杯,“难得如此醇厚绵甜的桑落酿,你若不趁此时好生品味一番,只怕离了会同馆,就难有这般好的机会了。”
沈惊鹤用手温着酒器,却是不急于倒酒,“五皇兄,这右贤王心性狡诈多疑,如今如此轻易地答应赴宴,我总担心他暗有筹谋。”
“急什么?”沈卓轩抿了一口酒,微赞一声,半垂着眼似是在回味,“他若有心,稍后自会现行。倒是你,当真不趁着此时清静多尝几杯美酒?一会儿待胡人再生什么事端,想要有这份醉饮心境,那可就难了。”
沈惊鹤无奈地摇了摇头,认命地满上一杯酒。酒杯方置于唇畔,余光却瞥见苏疏勒一席摇摇晃晃地站起了一个身影。他迅速与沈卓轩交换了一个眼神,沈卓轩挑挑眉,借着酒樽的遮掩用嘴型对他暗道“这下可信了”。
站起身来的是一个身长九尺的彪悍大汉,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他豪放地大拊了几次掌,口中带着醉意嬉笑地称赞,“好!中原歌舞可当真是名不虚传!我索卢放今日也算是开了眼了。就是不知道比起我们胡地的乐曲,究竟哪个能更胜一筹呢?”
言罢,他又一转头,笑嘻嘻地问道:“王爷,我知道你将那物随身带着,如今咱们既到了大雍的土地上,便也不要害怕献丑,您快拿出来让大雍的君臣瞧一瞧吧!”
苏疏勒对他的问话似乎毫不意外,他又捋了捋胡须,皮笑肉不笑,“索卢放,你以为偌大个雍国的臣民都像你一样见识短浅?我们揣着这个小玩意儿只当宝儿,只怕人家早已摆弄了千八百遍了呢。”
皇帝握着酒杯的手一紧,他面色不变,望着苏疏勒神色淡淡。
“右贤王不必妄自菲薄,若携了胡地风物,不妨拿出来让群臣一同开开眼界。”
“既然皇帝陛下都这么说了,我若再藏着掖着,岂不又要被人指着鼻子骂无礼小气?”苏疏勒看上去极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大皇子闻言却是脸色一黑,看向他的眼神愈发不善。
舞女和乐师早已识情识趣地退到了两旁,苏疏勒视若无睹地站起身来,径直往殿中央走去。站定后,他目光环视了周围一圈,最后定格在主座方向,眼底倨傲。
“早闻大雍能人辈出,于乐音一道也是当世闻名,不知今日是否能有幸请人演奏一曲我胡地的乐器,也好指点指点我们呢?”
话音方落,苏疏勒拍了拍手,随使立即弯腰向他呈上一个木盒。他顿了顿,从木盒中摸出了一支长约二尺四寸的深棕色木管,那木管下有三孔,两端置角,末端微翘而上,与细而长的喇叭略有些相像,可是模样却古怪得很。
沈惊鹤一眼瞧见后,蹙眉打量起这支木管,细长微翘的造型与前世一样乐器渐渐重合。但那两端施着的羊角,却与记忆中的乐器截然不同……莫非,在两世不同的流传过程中,它的形制已多有改变?
沈惊鹤自顾沉思,群臣却是面面相觑,皆小声地议论起了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皇帝见到这见所未见的古怪乐器,瞳孔也是一缩,视线探询地看向两旁的御用乐师。乐师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皆是一脸汗颜地低下了头。他们都是从民间各地百里挑一、层层选拔入宫来,平日里亦自诩信手一拨便是鸾琴凤乐,无论琴筝笙箫皆可信手拈来。只是……如今这怪模怪样的木管,他们却是从无一人曾见过,更谈何演奏啊?
看到他们惭愧躲闪的样子,皇帝心中哪还有什么不明白。他知道自己不应迁怒于这些被刻意刁难的乐师,但心中仍是不由得起了一股无名火,暗恨他们无能。
难道他堂堂大雍,今日却竟无一人能演奏这小小胡地的乐器?胡使本就不怀好意而来,若再被他们拿下这一局,大雍的脸面又要往哪儿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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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卢放似是没看到众人难看的脸色,仍扯着一张大嗓门,“王爷,我看要不还是算了吧。咱们胡地离中原那么远,雍国的人就是不会,也没什么丢脸的嘛!”
苏疏勒享受着殿内僵持冷硬的气氛,面带高傲的笑意,“索卢放,这你就是小瞧了雍国了。大雍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再加上有才之士辈出,这区区一个小玩意儿又岂能难倒他们!如今无人站出,想来也只是因为他们的礼节讲究谦虚罢了。”
索卢放这才恍然大悟,他挠挠头,面上带着不好意思,“原来如此,倒是我不懂规矩了,竟还以为大雍跟咱们偏远冷僻的胡地一样,没什么会奏乐的人呢!”
这两人一唱一和,皇帝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逐渐变得铁青。座上的臣子们也面带怒色,嘈杂声渐起,有几人甚至想冲出来破口大骂,却被身旁的同僚死死按住。
五皇子面色也不太好看,他皱着眉淡道:“胡人简直欺人太甚。”
沈惊鹤本因心中尚有几分不确定,并不欲出这个风头,但他却是没想到今世的雍朝人竟似乎对此种乐器闻所未闻,更别提有人能演奏。若是任由胡使这般盛气凌人下去,往后的谈判雍朝必然在气势上就低了一头,更别提在和谈中欲占到上风。
他不知怎的又想到了那位年轻的将军,如若三年来的血战换来的却是一纸处处忍让的盟约,边疆所有战士这些年来的牺牲与付出又将被弃置于何地呢?
苏疏勒细细端详着雍国人面上明明倍觉屈辱却只能强自隐忍的神情,心头大悦,他刚准备开口再讽刺几句,却听得乱声中骤然响起一道清冷而不含带任何感情的声线。
“何处吹笳薄暮天,寒垣高鸟没狼烟。”
嘈杂的声音刹那间归于静寂,群臣不约而同惊诧地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苏疏勒神色大变,眼也不眨,死死盯着席间缓缓站起的一个华服身影,那是一名芝兰玉树般俊逸朗秀的少年,周身笼罩着清傲夺目的风华。
沈惊鹤远远对上苏疏勒那道宛如毒蛇般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不在意地举杯遥祝,嘴角轻勾一抹笑意。
“右贤王远道而来,仍不忘携上胡笳,倒当真是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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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苏疏勒面色阴沉地看着沈惊鹤,“胡笳”二字一出,他眉心一跳,眼中含着一抹不可置信。
不可能……雍国怎么会有人知道他们的笳?
这回可轮到一旁的索卢放和其余胡使面面相觑了,他们刚刚还装傻充愣幸灾乐祸的神情一下凝固在脸上,一时竟不知替换成什么表情才好。皇帝将他们惊疑不定的神色尽收于眼中,当下一扫之前的气闷憋屈,只觉大出了一口恶气,心情畅快无比,看着沈惊鹤的眼神也不由愈发慈爱。
座下大臣亦皆愣了愣,看到胡人吃瘪神清气爽之余却也疑惑,不是都道新认回宫的六皇子不识规矩孤陋寡闻吗?怎么如今却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个令他们都头疼不已的僵局,竟是由往先一直默默无闻的他给破了?胡人还犹自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席间却已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看来传闻亦不尽然啊。”
“流言本就不可信,没看到六皇子轻轻巧巧一句话,胡使连脸色都变了么?”
“我如今才顾得上看看六皇子的模样,没想到这通身气度竟浑不似民间养出来的,我看啊,比起五皇子也是不遑多让!”
“可不正是……”
低语声传到苏疏勒耳中,他本就不豫的面容更是沉了一分。他眯起眼打量起了这个群臣口中民间养大的六皇子,试图找出一二能讽刺其出身的话挽回颜面。
可纵然再心有不甘,他也不得不干脆地承认,眼前的这个年轻皇子几乎令人挑不出毛病。无论是斯文俊秀的容貌,还是光风霁月的修养,亦或是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显露的贵气,都全然令人心悦诚服,直怀疑起他前十几年成长的地方究竟是不是在民间。
沈惊鹤淡然自若地任他打量,察觉到皇帝投在他身上的赞许目光,他弯了弯腰,神情一派恭谨谦虚。
皇帝见到他宠辱不惊的模样,心下更是对他喜爱了几分。他微对沈惊鹤点点头,复又看向座下,一国之君的威势尽数倾泻。
“右贤王,朕的六皇子给的答案,你可还满意?”
苏疏勒掩藏好眼中转瞬而逝的阴冷,大步向六皇子旁若无人地迈去,直到还剩几步之时才堪堪停下。
近距离地靠近他,苏疏勒更加惊诧于眼前人浑身毫不逊于雍国皇帝的气势。他难得有些不安,这是胡人与生俱来的在广袤草原遇见残暴凶兽前才会有的直觉。
他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多想,这只不过是一个年轻气盛的毛头小伙罢了。纵使这个小皇子运气好猜到了胡笳之名,可他难道还会吹奏不成?胡笳本就流传不广,亦只有他们周边几个部落才有乐师能撰曲演奏,他无论如何都不信这个中原的小皇子还有此等能耐!
苏疏勒心念既定,面上带了几分阴恻恻的笑意,“六皇子不愧阅历丰富,见识过人,当真令人佩服。想必今日我们也有幸听得六皇子吹奏一曲了?我苏疏勒可是做好准备洗耳恭听了,就是不知道六皇子打算给我们吹一曲什么?”
沈惊鹤却是不答他的话,自顾伸手取出胡笳,抚摸着木质管身翻来覆去地看着。良久,才为难地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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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不愿为右贤王演奏一曲,只是……这实在是……”
苏疏勒看到他犯难的神色,心下更是笃定兴奋。他又挂上了方才的倨傲,语气看似劝慰,却含着令人难以忽视的轻蔑,“六皇子可是不会?这倒也没什么,方才众多乐师朝臣都无一人知晓胡笳之名,你能答出已属难得……”
“了”字还在舌尖上打转儿,乍起的一声圆润深沉的乐音便硬生生阻断了没说出口的话来。苏疏勒僵立在当场,眼睁睁看着沈惊鹤轻松地吹出了五声音阶,音调纯正浑厚,立声孤秀,连一丝偏差也无。如若是放在以前的草原营帐中,他甚至要将这个乐师叫过来好生嘉奖一番。
可偏偏这吹奏之人不是胡地的乐师,也不是帐中的美妾,而是雍国这个正一步步让他沦为笑柄的皇子。
苏疏勒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高傲自负,然而此刻一股难以言状的屈辱却令他只想将几息之前口出妄言的自己狠狠打清醒。
沈惊鹤轻飘飘的眼神瞥到他苍白的面色上,唇边一抹凉笑。
屈辱?别急,更屈辱的还在后面呢。
他将竖置于唇瓣的胡笳略略拿远了些,好像没看到苏疏勒阴晴不定的神色,“右贤王,我的确不愿拂了您的意停下吹奏,只是我若欲将曲子吹全,只怕还要向陛下告个罪。”
“你……”苏疏勒瞪着一双眼,他已惨败一局,不明白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小皇子究竟还想要干什么。
沈惊鹤同情的目光似是在嘲笑着他的自不量力,“实不相瞒,正如右贤王方才所言,我雍国地大物博,区区一支胡笳早就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了。但君子以其声不雅,平头百姓也觉着它音域过窄,笳便逐渐成了只有那杂耍乞儿讨赏时才会吹的乐器。方才诸位大人谁人不知其名?只是嫌这玩意儿说出来有碍风雅,这才被我捡了漏,勉强出了回风头。”
“什么?”惊人一语落下,苏疏勒被气得睚眦欲裂,几欲吐血。他头昏脑涨地退了两步,险些没跌倒地上。
“您可小心站好了。”口中虽这样说着,沈惊鹤却丝毫不见上前帮扶的意图,“早先我只听闻有船翁海中待久了晕陆的,没想到原来在马背上待久了,这平地里竟然也难能站稳。无怪乎右贤王早前不肯跪父皇,想来是膝盖在骑马时僵久了,连跪亦觉得困难吧?若是如此,您一早便该说出来,宫内不是没有能工巧匠,手艺虽算不得多好,为您打一座带着木轮的椅子倒还是绰绰有余。”
这一番连珠炮般的话下来,苏疏勒只觉得自己被气得两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殿内众臣却是不由得朗笑出声,皇帝的面上也少见地带上了隐隐笑意。索卢放和另几个胡使听得笑声,羞愤欲绝,恶狠狠地看向沈惊鹤,恨不得下一秒就抽刀扑来。
沈惊鹤感到他们身上传来的不善气息,眼神一凛,挟着寒气向他们遥遥射来。目光交汇的那一刹那,本是杀气腾腾的索卢放却只觉得自己的腿肚子莫名一软,方才想要拔刀的想法也早已被惊得飞到了九天外。他和身旁人对视了一眼,颓唐地坐回了席间,有些垂头丧气。
苏疏勒只觉得他今晚答应来这个宴席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他心中再是气恼愤懑,也只能强撑着面上镇定,想要保住最后一丝颜面走回席上坐稳。
他还有的是机会,只要让这六皇子不再来捣乱,他仍旧有信心再使手段拿下一局,再狠狠挫败雍国的气势……
他仓惶转过身想要迈开步子,还未行动,一只如玉般白皙修长的手却拦在了他的面前。
沈惊鹤收回止住他的步伐的手,语调带着询问与恳切,“右贤王当真不听曲子了么?虽说这乐器有些不太入流,但父皇若知您思乡情切,破例让我在殿上演奏一番亦不是没有可能。”
这六皇子到底要羞辱他到几时?苏疏勒面色发黑,怒气冲冲地一摆手,“不必了!”言罢,当即就要拂袖离开,却再一次被沈惊鹤拦下。
他又惊又怒地看向沈惊鹤,沈惊鹤的面上似乎也是盛着满满的无奈。他冲着苏疏勒一拱手,“既然右贤王听够我吹奏笳乐了,那礼尚往来,是不是也轮到您弹一首琴曲了?”
“你说什么?”苏疏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让他堂堂胡国的右贤王在这儿弹琴?像一个伶人乐师一样?
拒绝的话刚要脱口而出,沈惊鹤的面色却是一沉,“还是说,我大雍的皇子能为您吹奏胡笳以相娱乐,雍国的天子却当不起您右贤王一抚琴呢?”
苏疏勒冷笑一声,“我若是说不呢?”
“您可闻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诸侯之怒,血流漂杵?”沈惊鹤神色淡漠,眼角却挟着一丝狠厉,“我虽只是一介小小的皇子,但若是想要流血五步之内,却也不是办不得!”
“你胆敢威胁我?”苏疏勒惊怒交加,眼神却不自觉瞥向远处已闻声遽然惊起的武士。他虽在胡地地位崇高,但靠的多半还是出身,其实于武艺一道并不擅长,否则也不会带了良多彪形大汉一路护行。
沈惊鹤知晓他心中盘算,冷笑一声,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右贤王大可试试,是你的武士赶过来快,还是你我之间不过五步的距离更快!”
苏疏勒终于有些慌了,他不知道眼前人的武功到底如何,但既有把握说出这番话,想必亦不是什么善茬。权衡一番,他只有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递到手中的琴,胡乱拨了一下弦。刺耳嘲哳的琴音响起,让殿内原本带着惊诧与畅快看二人交锋的群臣都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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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终于肯弹琴,沈惊鹤心头也是微微一松。他哪里会什么武功,不过全靠一股子锐不可当的气势撑着罢了。
沈惊鹤复抬了抬眉梢,“八音广播,琴德最优,君子守以自禁也。我大雍上下无不以琴为德为仪,连寻常百姓也可奏一曲短短的《松风寒》。右贤王虽蹑高位,竟连一声和顺琴音也难以奏出……”
他又想了想,面带遗憾地摇摇头,“方前右贤王可是道胡人‘不为小礼以自烦’?如今看来,却不知这究竟是不烦小礼,还是竟连小礼也不知了。”
殿内又是哄堂大笑,苏疏勒在笑声中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狠狠瞪着眼前人,指甲几欲掐进肉中,熊熊怒火几乎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
皇帝隐去眼中笑意,咳嗽一声,故意板着脸训道:“皇儿不可如此无礼,胡地偏远,右贤王纵是不会奏琴,倒也无甚可指摘之处。”
沈惊鹤后知后觉地了悟,连忙向右贤王作了一揖,语气中是满满的诚恳,“原来如此,倒是我思虑不周疏忽了。”
他又抬起眼,满怀歉意地看向苏疏勒,“还望右贤王大人不记小人过,切莫介怀方才冲撞之处。我生长在民间,学习宫中规矩还未多久,正如你们胡人一般不拘小礼。不过话又说回来,说不准右贤王看到我这样不羁的性子,倒是觉得颇有北境风范,甚是投缘呢!”
言罢,又腼腆地笑笑,只把苏疏勒差点没气得个倒仰。他用颤抖的手虚虚往前一指,咬牙切齿。
“好……好,倒是我小看了你!六皇子,咱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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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我们一个不识抬举,一个不懂礼数,投缘得很啊!
苏疏勒:???
第19章
盛大的宴席以右贤王拂袖而去的盛怒告结,早前殿内的紧张气氛也随着他的离开荡涤而空。然而众人扫向沈惊鹤的视线却是神情各异,有人感慨,有人崇敬,也有人含着不露声色的提防。
皇帝还要与内廷商量几日后正式的和谈,因而只匆匆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就先行离去,临走前还不忘对着沈惊鹤嘉许地一颔首。能混到如今位置上的又有哪个不是人精?此举一出,当下便有几位向来以长袖善舞著称的大臣相互使了使眼色,三五人一同堆着笑意上前不住恭维着六皇子,只将他如何尽灭胡人嚣张的气焰大赞一通,直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你先忙着,四姐还待我跟她好好说说今日你是如何威风呢。”沈卓轩幸灾乐祸地拍了拍他的肩,不顾沈惊鹤频频传来的求救眼神,笑着远离了人群。
沈惊鹤暗叹一声,只得耐下性子笑容得体地与他们客套周旋。他虽不急于拉拢这些见风使舵的臣子,不过若与他们暂时处好关系,日后少不得还有能利用一二的地方。
正在此时,忽有一道嫉恨的眼神如芒刺背。沈惊鹤一偏头,直直对上大皇子不甘的神色。他颇感无趣地撇撇嘴,突然故作挑衅地一扬眉。大皇子本就憋着气,当下更是恼得冷哼一声,直接甩手走人。
沈惊鹤这般孩子心性的举动落在一直孤立于一旁的三皇子眼里,却并没有让他紧锁的眉关抚平几分。他看着被大臣们团团围住只露出一半侧脸的少年,脑海中第一次传来了如此清晰的危机感。
这个六皇子,绝非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沈卓旻面色自若地将折扇“啪”地一声合起,旋身离殿。却是无人看见,在殿外长廊一方灯火照不到的拐角处,一个早已等候多时的身影听闻脚步声,立刻警觉地转过头来。
黑暗中,他慢慢朝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影子走近,冰冷的语调寒过晚风。
“……我们的计划,恐怕要加紧筹备了。”
……
三日后,昭年殿内。
礼官奉迎着胡袍打扮的苏疏勒一行人至殿门等候,三日的休息已足够他将先前的怒气平息,他的脸上也重新挂上了惯常阴恻恻的笑。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内心的痛恨并未随着时日而消减。苏疏勒看向殿内深处持身直立的六皇子,前几日的一幕幕屈辱仍历历在目,他的眼中不由划过一道阴狠。
这次,他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时辰已至,恭候许久的钟鼓齐鸣,庄严恢弘的雅乐声中,皇帝随宫廷仪仗出而落座。通事舍人走至殿门前,略一躬身,“还请右贤王入见。”
苏疏勒傲慢地看了他一眼,整了整衣领,带着身后使节大踏步迈入殿中。这次,不待旁人提醒,他就主动率领胡使鞠了三个躬。其实他本想借此机会再发作一二,但一想起六皇子一脸憾然地感慨他“不识小礼”的模样,他的眉心就忍不住狠狠一跳,最后还是忍住气闷不做声地将礼节行全。
看到他识相地行了礼,皇帝面上也是满意。中书侍郎见其立定,率着令史捧案至跟前,盛了国书,又小步快走呈交回御座。
苏疏勒一言不发地看着国书被转移到座上,微眯起眼,开始想象起雍国君臣听到内容时精彩的反应。
“念。”
礼官恭敬称是,拿起国书,徐徐展开,中正平和的声音传遍了大殿。
“上天眷命,日月所置,大胡突利单于奉书敬问雍皇帝无恙。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
接下来是一长串的谦辞与致礼,群臣听着却是面带不安与犹疑。倒不是说这份国书太过狂妄自大,相反,它有礼有度,语气甚至可谓谦恭。只是……依着胡人右贤王前几日高傲挑衅的态度,这份谦恭于此处听来,却是显得尤为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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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也是神色微沉,他定定地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听着。
礼官终于念到了国书将近结尾处,他的眼睛蓦然惊惧地睁大,顿了顿,一瞬间有些迟疑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皇帝看到他犹犹豫豫的表情,心中知道国书之末才是胡人图穷匕见之时,他看了一眼座下神情莫测的苏疏勒,声音愈沉。
“继续。”
礼官咬了咬牙,还是大着胆子念完。
“……故特遣使持书,冀自今以往,通问结好。今欲与雍启大关,娶雍皇族四公主为妻,岁给遗我糵酒万石,稷米九千斛,杂缯万匹,它如故约,则边不相盗矣。”
静默,仍旧是无边的静默。
苏疏勒环视一圈众人惊怒交加的神色,得意一笑,“不知皇帝陛下觉得……”
“荒谬!简直就是一派胡言!”皇帝重重地一拍扶手,龙颜震怒,“你真当我大雍怕了你小小胡地不成?”
沈惊鹤和沈卓轩对望一眼,皆是神情严峻。他们性烈才高的四皇姐……怎么会甘愿成为单于无数妻妾中的一员?
座下群臣也是义愤填膺,一脸怒容地瞪着苏疏勒。大雍各地稷米相计,年产不过三万斛,如今胡使狮子大开口便要走了三分之一,简直无异于明抢。更别说万一年景不好或是罹逢天灾田地减产,再每年白白送去那么多粮食,可以说是动摇国本也毫不为过。
再说胡人意欲迎娶公主这一条,古往今来和亲的例子倒也不是没有,但都是挑了偏远的宗室之女或是宫女封为公主远嫁。四公主虽然任性了些,但总归是陛下唯一的皇女。若是当真下嫁到了北境苦寒之地,他们大雍的脸面可是真真要荡之无存了。
苏疏勒早已料得如今场面,自是毫不畏惧,“皇帝陛下,我们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是为了以相亲睦、互结友好的。这几年来你们的确可谓所向披靡,但是据我所闻,你们的士卒战死的已逾数万,战马死去的也有十余万。如此激烈的征战若持续下去,任你们大雍物力再雄厚,怕是也支撑不了几年吧?”
皇帝深吸着气平缓心头愤怒,闻言恼怒之余,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这几年来北境虽捷报频传,但是庞大的兵力财力消耗也使得京中有些吃不消。若不是大雍亦无力再继续鏖战下去,早在胡人初入京不肯行礼时他便早已将他们通通斩了,又何苦一忍再忍至今?
“朕可以通关市,厚赏赐,遣宗女。但是四公主绝无可能远嫁,且雍所遣宗室女必为单于正妻大阏氏。上郡至云中一带,雍人与胡人可互市互易,但若有强抢威逼之事,我北境戍军绝不坐视。至于赏赐……”皇帝沉吟片刻,决定以大雍丰产的黄铜锦绣多替稷米,“赐以冠带衣裳、黄金玺绶,并黄金二十斤、稷米一千斛、赤绨、绿缯共八千匹、絮八千斤、糵酒三千石。”
言罢,他微微倾身,神色冷淡地看向苏疏勒。
“右贤王,你既对我大雍知之甚广,想来也该听得懂朕的这份诚意。”
苏疏勒不傻,他当然知道这已是大雍的最后底线。事实上,此次能换回如此多的金币文绣,他已是喜出望外,就算是突利单于得知,也只有嘉奖他的份。然而……
他的眼神瞥到不远处的六皇子身上,心中报复的怒火再度燃起。就算如此,他也必定要在临走前将自己所受的耻辱如数奉还。
苏疏勒当即上前一步,一抱拳,“皇帝陛下,我自然知道您诚意满满。您对胡国的赏赐,我们感激万分。但是四公主……”
他顿了顿,眼光不经意地从沈惊鹤旁扫过,“实不相瞒,我们单于早闻四公主美貌聪颖,心生爱慕。在临行前,单于还特意嘱咐我务必将公主迎回。你们大雍不是有个词叫‘成人之美’么?还希望陛下能将四公主嫁给单于,也算成全这一桩佳话。”
皇帝神色一变,“远嫁四公主绝无可能,还请右贤王不必多提。”
苏疏勒被拒倒也不恼,“既然如此,那双方不妨各退一步。我们胡国的姑娘,要嫁也只嫁给最文武双全的英雄,想来你们雍国亦如此。要是你们能赢过我们接下来提出的比试,那我们就承认雍国的英雄要胜过胡国的英雄。不仅不再求娶四公主,还每年送十五匹膘肥体壮的好马过来,不知皇帝陛下意下如何?”
皇帝眉头紧锁,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胡地的战马骁勇矫健是当世闻名的,若是当真能每年获得十五匹的进贡,那他大雍的骑兵定能兵强马壮,更显精锐。
“右贤王欲如何比过?”
沈惊鹤有些惊异地扬起了眉,他初时当真没料到皇帝会拿自己唯一女儿的后半生来做赌注。不过转瞬之间,他却也想明白了皇帝的考量。
他垂下眼,不自觉望向自己的手。
如果自己身处这个位置,又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呢?
若是在前世,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与皇帝走同一条路。但是现在……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沈如棠明艳不羁的笑颜和沈卓轩提起她时无奈却亲昵的神情,在与这样两个纵使在深宫中也一样出淤泥而不染、竭尽全力活成自己心中模样的人相识之后,他一向自诩冷酷果决的心性为何却有了一丝动摇呢?
苏疏勒毫不意外听到的回答,他自信没有任何人能拒绝胡国好马的诱惑。他胸有成竹地一笑,坚决的眼神毫不避讳地直直射向了沈惊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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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题,我们要与六皇子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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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如棠: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嫁过去,给我三年,胡国会有第一位女王。[微笑
第20章
六皇子?
此言一出,不仅群臣侧目,连座上的皇帝也愣了一愣。
大皇子嘲讽地轻嗤,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早知今日,昨天又何必争着出那个风头。”
沈惊鹤面无表情地看向他,黑沉沉的眼中没有过多情绪,却让沈卓昊莫名地一窒,剩下的讽刺也被吞进了喉咙里。他这才回过味来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太合时宜,张了张口,还是尴尬地没有再出声。
沈卓轩有些担忧地看过来,沈惊鹤察觉到他的关切,从容点头,唇角微勾宛如林间新雪初霁般清朗。
“我不会输。”
他笃定地轻声开口,不大的声音却传遍了因寂静而显得格外空旷的大殿四处。这般自傲的态度本应称一句轻狂,却莫名让人觉得他生来就合该如此,使人不自觉地想要去相信。少年挺拔的脊背有种撑起一方天地的担当,好似无论前路风刀霜剑如何严加相逼,都依然摧折不了他一往无前的锐气。
正如剑光横雪初出鞘,破青天,撞玉斗,摄人心魄。
苏疏勒被他一瞬间展露出的自信与强大一惊,右脚下意识后踏一步。反应过来时,他因自己退缩的举动有些气急败坏,“六皇子果然胆色非凡,莫努罗,你还在磨蹭什么?”
身后彪形大汉自发让出一条道来,中间一个文士打扮、留着两撇山羊胡的胡人连忙嗫嚅应了一声,弓着腰闷头小步走出列,行到跟前时不小心一个趔趄,险些把自己绊了一跤。皇帝看着他略显窝囊的模样,皱了皱眉。
苏疏勒却好像全无看见似的拍了拍他的背,“这第一题文试,便由他来出。莫努罗虽然生长在胡地,但一直对你们雍国的文化很感兴趣,更是用心拜读了不少诗书,想来六皇子也不吝让他讨教一二。”
沈惊鹤端详着面前畏畏缩缩的莫努罗,他在众人的注视下有些紧张,一直不安地拽着自己的袖子,时不时觑着右贤王的脸色。
“请。”沈惊鹤冷静地开口,并没有因为眼前人的其貌不扬而心生轻视。
莫努罗艰难地吞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开口,“我、我……我有……有一上联、联,请六皇、皇子来……来对……”
殿内静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惊诧大笑。众臣无不侧目摇首,神情不屑。这胡国是当真没有人了么?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结巴,又能出得什么题!
莫努罗手足无措地置身于一片嘲笑之中,脸色涨得通红。他呐呐了几声,像是终于狠下心来把眼一闭,豁出去大声喊道:“骑……骑奇马,张长弓,琴瑟琵琶八大王并肩居头上,单戈独战!”
笑声在刹那间凝固。
他憋着一口气把早已拟好的上联说出,居然奇迹般的没有卡壳。莫努罗如释重负地大松了口气,小心侧过头,探询看向右贤王。苏疏勒却根本分不出功夫来理他,他看着一瞬间瞠目结舌脸色青白的群臣,阴鸷一笑。
“六皇子,不知这上联出得如何?”
出得如何?这右贤王竟然还有脸问出得如何?臣子们气得浑身发抖,却只能强忍着呼之欲出的怒气。谁人不知胡国大小王爷加起来正好有八个,这一联可说是明晃晃的挑衅与羞辱也不为过!然而更可气的是,这莫努罗看着畏手畏脚,偏偏做起对联来拆字合字的功夫却是一流。一骑,一张,一战,正好可拆成同句的另两个字,琴瑟琵琶上的八个王字又暗应八王,偏生叫人根本寻不出有何可指摘之处。
这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群臣神色复杂地看向方才还被他们群而笑之的莫努罗,他仍旧是束手束脚脊背微躬地站着,却再没有人敢嘲讽于他。
翰林院的几位学士小声交谈了几句,皆是一脸叹惋地摇摇头。掌院的苏清甫看着不远处静静傲立的沈惊鹤,担心地蹙起了眉头。前几日在殿中看到他夺目亮眼的表现时,他的心中满是骄傲与慰藉,想来若是戚小姐在天之灵知晓了,也必定会因为自己惟一的儿子而欣慰无比。
然而今日这道才是更为刁钻的难题。符合要求的字句虽不难寻,但是真正的难点,却是如何在对出的同时又能灭了胡人的威风。他们虽个个文采斐然,情急之间却也一时无法拟出合适的下联。
殿内无不面面相觑,闷声窒气,众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的视线集中到了唯一仍面不改色的六皇子身上——这个未在太学读过一天书的皇子,真的有办法对出下联吗?
皇帝显然没有这个信心,他想到自己方才应允的四公主的婚事,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若是早知胡人的比试如此刁钻,他定当不会这般轻易点头……
思忖片刻,他抬手唤来内侍,在他耳边低声嘱咐一番。那内侍领了命后,便沿着角落不引人注意地离开了大殿。
沈惊鹤站在原地,冷眼看着苏疏勒脸上逐渐泛起稳操胜券的笑容,心下急速地思量。他本就才高聪颖,可拆的词字也在转念间于脑中过了不少。然而他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四个字来对“琴瑟琵琶”,部首相似倒是不难,只是他并不想仅仅简单地作对——如若这般轻易地让胡人当堂折辱了大雍,他这个皇子纵然勉强过得这一关,日后也少不得要被人在背后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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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到底该用什么来对呢?
他略垂下眼,丝缕泛着金芒的晨光熹微穿过朱殿,将苏疏勒一行人的影子斜斜投射于织毯。随着他们的扬手偏头,那影子也不断纠缠聚散着,竟形如夜分鬼魅。
等等,鬼魅?
沈惊鹤眼睛骤然一亮,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苏疏勒,向前重重踏出一步,斩钉截铁道:“我虽不才,倒也勉强想出一对。右贤王请为倾耳:伪为人,袭龙衣,魑魅魍魉四小鬼屈膝跪身旁,合手擒拿!”
“妙对!真乃妙对!”众人还待好生琢磨一番,苏学士便已神色激动,忍不住拊掌大赞出声。莫努罗几乎与他同时反应过来,诚恳地连连点头:“六……六皇子,对、对得好!”
苏疏勒脸色铁青,双眼冒火地瞪着还在不住点头的莫努罗,恨不得对着他的榆木脑袋狠狠来一下。连他这个出题人都迫不及待地嘉赞起了六皇子,现今他们却是连耍赖否认的余地都无了!
群臣这时才一个接一个品过味来,六皇子的这副下联对仗工整,严丝合缝,又将胡人拐弯抹角地狠狠讽刺了一番,当真称得上是绝对!几位颇负文名的老臣捋须颔首,第一次正视起了这突然从民间冒出来的六皇子,不免起了几分惜才之心。纷纷赞扬声中,三皇子却是和站于文臣之首的徐太师隐晦地对视了一眼,各自惊疑不定。
这个六皇子,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苏疏勒神情难看,伸手抓住身后索卢放的手臂勉强站稳。如今只恨自己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流落民间十数年的皇子也有这等才华,难道雍国当真如此人才济济又重视教化,连一个不满弱冠的少年都能轻易地破了莫努罗冥思苦想三个月才得出的对子?
他受到的打击远比前几日来得更大。先前他所受的不过是己身之辱,可是现在他却深深怀疑起了自己一直因身为大胡臣子而拥有的狂傲自信。这样潜龙雏凤倍出的雍国若是再发展个几年,他们到时还能有一合之力吗?
索卢放见右贤王面色恍惚,焦急地晃了晃他,“王爷!”
这一声急唤才将苏疏勒勉强从茫然中叫醒,他闭了闭眼,仍不甘心就此死心。还有一轮……他们还有机会!
皇帝也是惊异非常,对自己年纪最幼的皇子简直称得上是刮目相看。他深深看了沈惊鹤一眼,转头沉声道:“右贤王,这一题,朕以为胜负很清楚了。”
苏疏勒咬牙,“皇帝陛下,文才方面我们自愧不如。但您别忘了接下来可还有第二场比试!若是能赢了我们胡国最精悍勇敢的武士,我们就信守承诺,即刻带着盟书启程回去!”
沈惊鹤不发一言地听着,心中却不免有一丝担忧。这右贤王看来是当真跟自己杠上了,如果待会儿他还要让自己进行比武……
他心下微叹,上辈子自己因家族情势被逼得涉猎颇广,于各道均有精通,可偏偏对武学却是连一碰的机会也无。眼下看右贤王不死不休的架势,明知情形不妙,他却着实是无能为力了。
“比武?与谁?”皇帝声音不辨喜怒。
苏疏勒冷冷一笑,捋着胡须开口,“自然是和……”
“不如和我比过如何?”
一道朗声犹如裹挟着九天外的惊雷从殿外传来,逆着透过层层霞云尽数倾泻的朝晖,一个英武挺拔的身影带着初晨凛冽的寒气大踏步走来。站定后,他习惯性地按了一下腰间。
沈惊鹤眼尖地瞄了一眼,没有剑。
那人没有碰到熟悉的长剑,举手自然地抱拳行礼,动作却是行云流水毫无滞碍。
“臣梁延,参见陛下!”
隔着重重人群,他忽然若有所觉地抬了一下眼,利箭般的目光恰巧和遥遥看过来的沈惊鹤对上。视线交错的那一刹那,他微不可察地一顿,又很快将眼神挪开,好像从未见过他一般。
沈惊鹤也轻描淡写地转过头去,微微一笑。
这人,倒也不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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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苏疏勒见到梁延,脸色骤变,嘴旁胡须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瞳孔惊惧地放大。
这……这个煞神,他居然会在京城?他怎么能在京城?
索卢放等人也是脸色煞白,既惊又怒。半年前的那一战……不,应该说是单方面的屠杀仍历历在目。日暮黄云下,那人携着气干云霄的奇兵从高坡上以雷霆之势呼啸而来,所到之处无不一片折戟哀嚎。野火昏黑,乱鸦凄号,那一役将莎车草原的衰草溅上了遍地殷红,他最倚重的副将也被一剑寒光斩首。
他对梁延最后的印象,是自己在三王子所遣援兵的掩护下狼狈从小道逃走前惊骇的一回头,隔着腥风残云,那个一身戎装的身影驻马于血色斜日下,遥遥冷瞥过来的一眼却让他有种被孤狼锁定为猎物的巨大恐惧感。
这个年纪并不大的少年将军,却在过去三年间的血战中所向披靡,直把他们向来引以为豪的铁骑斩杀得七零八落,几次三番将他们逼入绝境。但凡提起他的名字,胡人军士无人不闻之色变,只因这个人实在是强大到无法战胜。
若不是胡人凭借在北境盘踞已久的优势,对地形了如指掌而又骑行迅捷,只怕他们现在连活着站上昭年殿和谈的资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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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现在不是应该在北境戍边么?他又怎么会回到京城来?
苏疏勒的心中满满都是后悔懊丧,如若早知道梁延也在,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多嘴提什么比试。现下可好了,他身后精挑细选出的勇士看到梁延就不免先在气势上矮了一截,还比个劳什子比!
“这梁小将军好生威风,胡人先前还盛气凌人,看到他却是连腿肚子都吓软了。”三皇子沈卓旻看似感慨地喃喃自语道,传到皇帝耳中,却是让他本就复杂的眼神变得更为幽深。
沈惊鹤握紧身侧的拳头,藏住眼中一闪而过尖锐的怒气。
自古功高震主本就是兵家之忌,三皇子这一手煽风点火的功夫倒是炉火纯青。排除异己的手段他自己上辈子也不知用了多少,然而只有一点,那就是他从未将这些阴谋强附到保国安民的军人身上。他自认不是君子,但是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却是他为数不多所坚持的执拗。
“梁小将军领的是我大雍的兵,护的是我大雍的一方国土,胡人惧他便是惧大雍的国威,这又岂非是幸事一桩?”沈惊鹤的声调难得带点冷意。
沈卓旻闻言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我不过随口感慨一句,六弟怎么还较起真来了?”言罢微笑着轻轻摇摇头,像是面对小弟顽皮时无奈而宠溺的兄长。
皇帝没有开口,只是用不置可否的眼神扫视了一眼暗自交锋的二人。梁延这几年在北境声名渐起是不假,然而如今是自己派内侍暗地里将他召来,他又一早听话地自卸了兵权,此时好生安抚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他和颜悦色地让其平身,梁延应声站直了身体,笔挺英姿宛如霜柏傲寒。
梁延微微侧首望向四肢僵硬的苏疏勒,冷峻的面容上并无过多感情。
“右贤王想如何比过,梁某定奉陪到底。”
苏疏勒神色几经变换,强撑着扭过头环视一圈身后武士,视线所及之人无不赧然汗下,闷不吭声地低首。他大失所望之余,却也有着几分意料之内的怅然。
唯有索卢放神情挣扎,青筋暴出,额角上豆大的汗珠不住滚落。令人难捱的僵硬沉默中,他最终还是一咬牙站了出来,“王爷,索卢放请战!”
索卢放膀大腰圆,肌肉虬结,鼓起的太阳穴叫人一望便知这是个功夫好手。他并不是毫无脑子只会逞勇的莽夫,之所以肯在这时站出来,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
与雍国的赌约是一方面,但更令他焦躁的是他半年来都一直为那个眼神带来的恐惧所摄,每每回想起,浑身的气劲都会因心神不稳而一泄。无论如何练习,他的武艺都始终无法再精进一步。若是不能趁此机会赢下梁延消除心魔,他只怕自己日后连先锋将军的位子都保不住。
若论单打独斗,想来鹿死谁手仍犹未可知,不妨放手搏上一搏。今日说不得便是他索卢放一雪前耻之时!
话虽如此,当对上梁延冰冷深沉的双眼时,他的心中仍是不免有些发慌。索卢放在地上啐了一口,深呼吸着告诫自己不要被眼前人的虚张声势所唬住。
苏疏勒神色也有些焦灼,他犹豫了片刻开口,“既然如此,不如便一局定胜负吧。”
不知怎的,苏疏勒心中不安的预感愈发浓烈,他鬼使神差地又加上了一句:“比武只是切磋,点到为止。以防意外,不如便将兵器换作木制的?”
皇帝自然点头应允,内侍库房中取来各式硬木兵器列于殿中。索卢放率先大步上前挑了一把沉甸甸的木刀,梁延待他挑完后方不紧不慢地上前,目光在各式长剑上一晃而过,不做停留,只随手拣了一杆红缨木枪。
殿中央早已被清出了一块足够二人施展身手的方地,冰冷无声的战台上,梁延和索卢放各执兵器自据一角,对视时隐有奔雷走电游动于其间。逐渐弥漫开来的迫人压力使人情不自禁屏息静气,明明没有黑云压顶战鼓惊沙,众人却只不约而同心惊胆战地远远散在一边。
索卢放看着不远处不动如山的梁延,从未觉得连吞咽口水的动作都变得如此艰难。他拿刀的右手难以察觉地微颤,天地久久低昂,仿佛在千旌万骑间正暗涌着一团雷霆震怒,下一秒爆溢就是天柱崩摧,日月无光。
不行……他不能再等了。索卢放眼神沉厉,再等下去,他怕自己连出刀的勇气都要消失了。
他瞅准梁延呼吸的间隙,忽然暴起,一柄刀携着风雷之势直取梁延面门而来。这霹雳一般迅疾的刀势似飓风翻海,直叫人避无可避。眼看刀锋就要与梁延的面容相触,观者无不一声惊呼,更有那胆小的一早紧紧闭上了眼睛。
快了,只差两寸……
沈惊鹤呼吸一窒,小指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索卢放看着一动不动似是来不及反应的梁延,喘着粗气,瞳孔兴奋地扩大。他在草原上被追杀得只能狼狈逃窜的耻辱,无论怎么努力都一直停滞不前的武艺,胡国接连战败丢盔弃甲的颜面扫地……这一切,马上就要在下一刻做出了结!
刀锋又逼近一寸奋力劈下,却没有传来预想之中的触感。索卢放脸上放肆张狂的狞笑犹来不及收去,眼中却满满都是不可置信的茫然。
怎么会这样……人呢?
碎影摇星匝地扬,矫如群帝骖龙翔。
没有人能看清梁延的动作,只知道天旋目眩之间,万象变色,他的残影已避过刀风傲立于索卢放身后。一杆寒枪搅翻寒星,雷吼涛惊,似是有电光惊飞。微钝的枪头横贴在索卢放脖颈的皮肉间,冰冷的温度传来,让他一瞬间有种自己已经死了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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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这绝对不是错觉。
索卢放手中的刀剧烈地颤抖嗡鸣着,终于“砰”地一声落地,似是再也不堪重负这慑人的威势。
梁延黑沉沉的双目仍然不见丝毫波动,然而只有方才亲身与他兵戈相接的索卢放才知道,刚刚刹那间感受到的杀气是多么的凛冽而清晰。
如果这杆寒枪不是木制的,如果这不是在雍国的朝堂……
索卢放双腿一软,忍不住滑落在地。死亡的恐惧仍呼啸着在他头顶上盘旋,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他浑身冷汗淋漓。此刻他心中的念头只有一个:逃!
梁延微偏着头,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手腕一翻收回寒枪横立于身后,猎猎凛风吹动红缨,雷霆已收,江海凝光。
“你输了。”
低沉磁性的三个字简单落下,胡人霎时间面如死灰。
苏疏勒脸色煞白地唤人将嘴唇不住哆嗦的索卢放扶下,终于彻底熄了心中所有的蠢蠢欲动。这样一个允文允武的强盛之国,必将更加走向强大,无论如何,都已再不是他们胡国能招惹得起的。
他的神色有些颓唐,怔怔半晌,终于率领着身后一众胡使心悦诚服地跪在了殿上,朝着龙椅上一直面不改色注视比武的尊贵身影重重叩头,“皇帝陛下,这场赌约我们甘拜下风。苏疏勒归国后,必将盟约与大雍结好之意如数带至单于面前。唯愿二国寝兵休战,除前事,复故约,安边民,使少者得其长,老者安其处,世世平乐。”
尘埃落定,这桩几经惊险的大事终于已了。殿内众臣无不松了口气,相互微笑着颔首致意。皇帝面上也展露了一丝真正的笑意,他心情愉悦地走下玉阶,亲手扶起了苏疏勒,“右贤王不必多礼,我雍国向来亲仁善邻,若真能与胡国以相亲睦,岂非国之美事?”
苏疏勒神色复杂地低头,“陛下有此等容人之度,我们却是无颜再叨扰……国书既至,盟约亦定,我们也是时候该启程回去了。”
皇帝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转身一挥手,吩咐礼官今夜摆开华筵,以贺两国重相通好之喜。
……
三日后,京城的百姓夹道欢送着胡使归去,街头摩肩擦踵,热闹非凡。打了许久的仗,折进了无数正当年华的热血男儿,终于换来了难得的太平,举国上下都是一派欢欣的笑颜。
皇帝站在城门上,看着胡人满载赏赐的车队逐渐远去,直到成为天边遥不可见的一个小黑点。
寒风将他绣着龙纹的衣摆微微吹动,他负手望向城门下欢欣鼓舞的民众,眼神沉远,侧首低声对身旁内侍吩咐。
“将六皇子带至御书房等候,朕有话要亲自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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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小天使风师青玄投喂的营养液~笔芯
第22章
沈惊鹤垂手站在御案前心平气和地等着,莫名觉得眼前场景和自己初入宫时相像得很。
他心中颇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座上仍是同样的人,铜兽香炉里燃的仍是同样的香,而他这个本不受重视的六皇子,也终于在一片暗流涌动中让朝臣都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皇帝放下批阅奏章的朱笔,唤来德全将略有些杂乱的桌面拾掇好,漫不经心地开口。
“可知道朕为何叫你过来?”
怎么不知?
沈惊鹤恭顺地低下眸子,他一早就对此时的对峙有所预料。本以为胡人入京的当夜自己就会被叫来问话,没想到皇帝竟一直有耐心拖到今日胡使归国,拖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
沈炎章并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明君,但在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中,隐忍却可稳稳排在第一位。他忍得了先帝对幺儿的偏爱,忍得了伺机而动虎视眈眈的敌手,韬光养晦谋而后动,只为了最后一刻的一飞冲天登顶帝位。
所以,在胡使对他不敬时他没有大发雷霆,在小儿子一针见血地指出胡人乐器名时他也不动声色地按捺下了心中的犹疑。
沈惊鹤主动上前一步,一拱手,“父皇,请恕皇儿早前在昭年殿妄言之罪。当时胡人气焰正盛,情急之下皇儿只能随口胡诌出一个理由来,绝非有意欺瞒。”
皇帝见他一点就通,欣赏地轻轻颔首。沈惊鹤当时之举可以说是将雍国被动无比的场面彻底逆转,他本就没有真心责怪他的意思,只是一个长于民间的皇子为何会识得偏远胡地的乐器,却着实让他不得不多深想一层。
“你怎知那物唤作胡笳?”皇帝考量的眼神充满探究。
自然是因为前世各族早已互通姻亲、文化交融逾百年,中原胡服骑射者大而有之,关外迁都易语尊崇儒经的也不鲜见。莫说是胡笳,便是胡琴胡笛他都可谓小有所成。然而,这样的话,他又能说出口么?
沈惊鹤眼神恍惚了一瞬,脸上回忆的神色却是作不得假。
“……往先我和母亲还住在江南的时候,曾有一个遍体鳞伤的女子在寒夜里昏倒在柴扉旁。母亲可怜她收留了一夜,第二天天亮时才发现她的五官竟浑不似雍人。”他顿了顿,继续开口,“后来我们才得知她是被拐到中原来给那些……想尝鲜的大户人家当女奴,她不肯从,就被关起来又打又饿,最后趁门僮醉酒之时跑了出来,一路躲藏,到了柴门前时实在撑不住了,方晕了过去。”
皇帝不置可否地看着他,既没有表态相信,也没有说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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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自顾往下说着,唯有在提起母亲时,眼中有一抹怀念与动容,“母亲素来良善心慈,虽然我们生活得清苦,但她仍在瓦房旁为她寻了个安身之处暂时安顿下来。提雅——就是那个胡女的名字,她住下来后也常常帮忙收拾屋内,闲暇时还教了我不少胡地的乐曲。我就是在那时才知道胡笳的。”
“胡人中倒也有这般知恩图报的女子。”皇帝一点头,“这之后呢?”
“之后……”沈惊鹤有些怅惘地叹了口气,“后来听说寻她的人不知怎么好像得了风声,竟渐渐往我们这座边邑找来了。提雅约莫是怕连累了我们,留了身上最后的一点首饰在桌上,自此便杳无踪迹了。”
袭来的清风吹散了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怅然,往日的沉静又覆盖上了沈惊鹤的面容。
“如今雍胡既已化干戈为玉帛,想来日后像提雅这般的苦命女子也会少了许多,不可不谓之一桩幸事。”
皇帝颇为认同地一点头。他并不打算刨根问底,这个答案虽然并没能完全打消他心头的疑惑,不过却是对眼下情况最好的解释了。
更何况……有些事情,非眼前人不能为。
“此次雍胡重定盟书,你功不可没。”皇帝的口气缓和了许多,轻描淡写地移开了话题,“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说与朕听听。”
沈惊鹤闻言双目一亮,他踌躇了片刻,抿了抿唇,犹豫着该不该说。
皇帝看他小心翼翼觑着自己脸色的模样,不免也有些失笑。果然还是孩子,任平日如何一副早慧聪颖的模样,提起赏赐时还是两眼放光。他心头的提防难得卸下了些许,语调多了几分温情,“莫要紧张,只管大胆地说。”
“……皇儿不用金银,不求珠玉,只愿从今往后得入太学读书!”沈惊鹤深深行礼,抬起头认真地说道。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满是星星点点的希冀与忐忑,让人一望便下意识地觉得难以拒绝。
皇帝却是被他的要求弄得一怔,他本以为会让沈惊鹤这么犹豫的,不是哪件名贵的珍宝,就是什么难寻的贡品,谁能料到竟然只是入太学读书这一个小小的请求?
太学早在前朝便已立,建馆于京城西侧,乃是皇亲贵胄以及各品官员子弟读书诵经的学塾,内设学正与学录负责为学生讲解经义、考校训导,翰林院的学士也常隔三差五过来授课教书。沈惊鹤若想入太学,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他的几位皇兄也都在太学中学习。只是……
皇帝询问地看向他,“你可想好了?朕本欲让你先在宫中多读点书打好底子再去,如今你若直接进太学,功课恐会落在旁人之后。”
“皇儿往先在民间之时常向同乡借书来抄,那些基本的经义虽不敢称倒背如流,但也是烂熟于胸了。入得宫中又有幸觅着了别处难寻的卷帙书籍,更觉求知若渴,只是一直苦于无名师大儒教导。眼下若有机会能入太学,皇儿必将更为勤勉,绝不丢了父皇的脸面!”沈惊鹤恳切地解释着,任谁都能看出他对此的热忱渴望。
进入太学,就意味着拥有了知识和人脉。比旁人多活一世,他自然知道这二者有多么重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他已在胡使入京时大出了一回风头,不知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若是不能趁此机会不断扩大人脉充实自己,他只怕自己在朝堂争斗的浑水中连一方落足之地都无。
他不是没有想过藏拙,然而局势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根本没有多少时间来暗中筹划布局。太子故去已有半年,另立储君的呼声也一年年水涨船高。他如若不能剑走偏锋兀然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前,借机展露自己的实力,大皇子和三皇子根本就不会给他留出一丝喘息的余地。
若是不争,那么他的命就全然交给了他最后登上皇位的某位兄弟,是杀是贬,全在天子一念之间。他是想活,但他不想一辈子都被幽禁在潮湿阴暗的地牢中苟延残喘,也不想做一个碌碌无为只能天天醉生梦死麻痹自己的草包。
何其有幸重活一遭,抛却了上辈子的负累,今生他只愿为真正的自己而活,便纵仅是一只孤鹤,也必排云振翅,傲唳九霄!
所有所有的念头,都只在沈惊鹤脑中划过一瞬间。他看着皇帝的眼神分毫未变,依旧是全然的希冀与恳切。
“太学的授衣假放了也已近一月,算算时日,三日后恰巧是最后一天。你到时可早些去见见太常。拿上这块玉牌,日后进出宫门便不必特意报备。”皇帝思量片刻,命人递过一块莹润的羊脂玉牌。
沈惊鹤双手接过谢了恩,眼眸微弯,笑容清冽。太学卯时开始教习,申时便可离去。有了玉牌,他若有心在太学多念会儿书,也就不怕晚回宫门禁严了。
皇帝看到他不加掩饰的欣喜,心念陡转,近日另一件令他颇有些头疼的事骤然浮现上心头。他正愁没有合适的缘由将人留在京城,眼前人却是无意间给他送上了一个绝妙的借口。
嘴角笑容更深,他的小儿子,倒还当真是立下了一份大功。
……
沈惊鹤虽说不要金银琳琅、珠玉珍玩,但他力挫胡使的事迹早随着快哉清风吹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角落,皇帝又岂会真的不予他厚赏?
各色古玩珍奇被源源不断地送到偏殿中,成墨满面红光地指挥着宫人分门别类地收拾着,神情满是激动,“主子,咱们这回可真是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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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故作皱眉,屈指一敲他的额头,“好歹你也是要随着我去太学伺候笔墨的,怎么说话还总是一股子马匪气?”
成墨揉揉头,嘿嘿一笑,“奴才这不是高兴吗?这下咱们宫中的日子就不用再过得那般拮据了,果然奴才当时说得没错,跟着您总是有好日子享的!”
沈惊鹤笑了一声,没有多言。
他没有再看堆了满桌的琳琅美玉,只是踱步到案几前,俯身将案上一方四四方方的书箧轻轻打开,再次仔细地检查着其间笔墨纸砚有无疏漏。他的视线拂过紫毫笔,落在摞成几卷洁白整洁的纸张上。
这些白纸仍一尘不染,正等着旁人在己身挥毫下道道浓墨重彩。
他信手抽出一张,随意在纸上写了个龙飞凤舞的“生”字,看了半晌,又伸手将它揉皱扔至炉火中。殷红的火焰很快舔舐上纸边,将它烤得蜷缩颓败,空余一捧烟灰。
太学不过是他从宫中踏上朝堂的第一步,在他眼前,依旧隔着看不见的重山万水。
地迥星遥,前路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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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秋节渐深,天边蒙蒙露出的一丝晨光将城西御街晕染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带着草木清香的晨风摇落了昨夜凝在枝头的露水,恰好滴在方打起青缎帘子准备下车的沈惊鹤眼睫上。
沈惊鹤站定,伸手随意将眼角的冰凉抹去,一抬眼,却发现面前杵着一个直挺挺的身影。玄色的衣袍上隐有寒气扑面而来,显然这人已待了不少时辰。
然而这并不是沈惊鹤所关注的,当他看清眼前人的面容时,他的脸上一瞬间浮现出混杂着震惊、钦佩与羞赭的纠结神情。这三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实在是太为怪异,他想自己的神色必然有一刹那的失控。
“梁……小将军?将军大名可谓如雷贯耳,此次初见,方知果真不负盛名。”沈惊鹤带着点试探开口,心下只盼望梁延能将莲池旁的误会早早忘却抛到一旁。
“初见?”梁延勾了勾唇角,不知怎地竟凭空生出了些逗弄他的心思。他故作没看到眼前人满怀期待的眼神,皱着眉苦思,“可那日莲池……”
“什么莲池?”沈惊鹤睁眼说瞎话,“怕不是梁小将军记岔了吧。”
“是么?”梁延低头,高大的身量带着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可我总觉得殿下看起来有些面熟,特别是……”
他不动声色瞄了眼沈惊鹤还带着一抹润意的白皙手指。
“特别是,总有些不安分的水珠落到殿下眼前的时候。”
沈惊鹤闻言脸色一僵,知道这事是不能就这样揭过去了。他有些气急,怎么自己就这么倒霉,风迷了眼还恰巧被人撞了个正着。可是前世惯有的自持克制又让他做不出追在人家后头强行解释自己没哭的事来。
他不免觉得郁闷,偏生又无法对眼前之人生起气来。于公,他是他最为敬重的保家安民的将军。于私,他又替他挡下了右贤王不怀好意的比试。这可真是……
他烦恼地皱着眉,少有这般为难的时刻。
梁延见他神色纠结,生怕自己逗弄太过又惹了这小皇子哭,当下好心地主动揽过话题,“我看那小仆也呆站了半天了,殿下不让他将马车驾到巷尾安置好?”
沈惊鹤这才分过神注意到牵着缰绳傻站在一旁的成墨,他自打见到梁延本人起就一直是一副傻愣愣的梦游样。心中暗骂一声没出息,也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更气恼一些,沈惊鹤连声催促着他将马车驾走。
成墨如梦初醒地将车驾走了,车轱辘碾过青石街道,溅起几滴昨夜残留的雨水。木轮与石板相撞的声音沉闷地响彻静寂无人的街道,等到马车远去后,留下的却是一片比方才还要沉寂的静默。
沈惊鹤后知后觉此时偌大的街上只剩下了他和梁延二人,他轻咳一声,觉得这样一直沉默不语似乎有些尴尬。
他抬起头,让态度尽量自然地寒暄道:“现下不过平旦时分,太学却是要等到卯时方开,梁小将军若是过来寻人,只怕来得稍早了些。”
梁延闻言沉默了半晌,面色一下变得有些古怪。他弯了眼,带着几分好笑地问道:“六殿下以为我是来寻人的?”
沈惊鹤一愣,“不是么?”
他一介武将,平白无故一大早跑到太学来,不是为了寻人难道还能是为了……
“我是来读书的。”梁延看着他一脸惊愕,顺嘴补充道,“听闻六殿下也要在此进学,想来日后我们二人便是同窗了。”
沈惊鹤的身子不稳地摇了摇,梁延还以为他是被晨风寒凉吹得受不住,一直站在上风口的身体又向他那边侧了侧。
沈惊鹤强迫自己从有些茫然的状态中清醒,“你……你不是将军么?”
梁延失笑,“将军就不能读书了么?我虽是个粗人,却不能有颗想当儒将的心?”
沈惊鹤连连摆手,尴尬地解释道,“不不,我绝无瞧不起你的意思。我是说……这,你身为将军,难道不是该去领兵么?”
略微收敛了笑容,梁延垂眼看向沈惊鹤,眼中流露一抹自嘲,“若使天下百姓从此不识征战事,我便是不做将军,又岂会不觉欣慰呢?与胡国盟约既定,原先的副将就足以于北境戍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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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慧如沈惊鹤,又岂能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他不由默然,让远征已久的将军留于京中温书习文,这卸去兵权的方法……倒是别致的很。
他有些想开口安慰一二眼前略有失意的高大青年,可是话到嘴边,却又犹豫起来。他们的关系,好像还没有熟到可以谈论这等事的份上。
“那日在昭年殿中,你为何不取木剑?”沈惊鹤想了想,有些突兀地开口。他观梁延进殿时的动作和最初挑选兵器时的目光,应该是最擅于使剑的,可是为何和胡人的比试时却要用枪呢?
梁延愣了愣,似是没想到这个见了不过两三面的小皇子竟然一眼就能看透自己惯常用的兵器。他摸了摸空无一物的腰间,神色颇有怀念,“我有一柄从小便配在身边的宝剑,名唤湛流。殿下想来未曾见过,当在北境寒冬拂剑横空之时,那真可谓是霜锋雪刃,飞舞满空。”
沈惊鹤虽然很少有机会能见到雪,但依旧能想象剑斩冰霜那般恣肆潇洒的场面,他的双眼有些发亮,“湛流?可是取‘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之意?”
“正是。”梁延欣赏地看着他,方才本就极淡的失落一扫而空。他抬眼望向远处逐渐亮起来的晨光,棱角分明的眉目满蕴英武骄傲的气概,“我既用惯了这般斫金断玉的宝剑,自是不愿将就去使那些一碰便要磕个角的庸物。”
原来纵横沙场的小将军也有这般任性的时候么?沈惊鹤低下头来掩饰未藏好的笑意。
“可惜京中无故不得佩剑上街,我虽与湛流长伴,如今却是不得不将它收于匣中落灰了。”梁延轻叹了口气。
沈惊鹤认真地看向他,目光中是不容错认的笃定,“梁小将军,我向来相信宝剑纵使蒙尘,也终有重见天日凌风破云的那一天。你的剑在京中不得使,定是因为有更宽广的一片天域在等着它。”
梁延细细瞧了他半晌,别过脸轻笑一声,掩住神色一瞬间的动容,“六殿下,你还真是……”
他偏过头,一脸郑重地望进沈惊鹤的眼中,“无论你这话是说来逗我还是安慰我的,我可都是当真了。”
沈惊鹤对上他深邃的眼神,竟莫名觉得有些不自然。他抿抿唇,将视线游移到已渐而出现三三两两人影的街尾,“……这成墨也真是的,安置个车马罢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梁延也抬头望了望天色,“看着是快至卯时了,你那小侍从也差不多要回了。我怕初进太学的第一天就晚到,特意来早了些,谁能想到这府门前竟如此清冷。”
他感慨地摇了摇头,沈惊鹤也是一脸赞同。他怕算错了路程,特意也起早了些,却是阴差阳错地和梁延在这空不见人的街上相谈甚欢。
成墨提着书箧的身影从巷尾而来,渐渐清晰。悠扬深远的晨钟从城中向各处远远传去,街上开始有了人声,百姓们揉着眼出门开始洒扫,稚童的稀疏哭声混着妇人的絮絮低语断断续续地飘散在微风中。
沈惊鹤带着一丝浅笑望着眼前的一派人间烟火景象,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安定平和。梁延侧首望着他,不自觉也弯了弯唇角。
“太学的府门开了,可以进去了。”
成墨正巧赶到了门前,沈惊鹤对梁延点了点头,与他并肩踏入了太学。
晨风吹动了二人的衣袂,玄色与月白短暂地交织在一起,又悠悠然落回腕上。
……
太学由方子艾方太常主掌,下设诸位学正与学录分管教习。太学的学习时间极为自由,除了每日初至时需由学官领着诵读讲经两个时辰外,剩下的时间全由太学生自己支配。可以寻一处僻静清幽的地方自己温书,也可以去不同学正的课堂上研习感兴趣的内容,更是常见三三两两的学生聚在一起析理问难、清谈辩论。
皇帝先前便吩咐了下去,故而方太常见到二人时并无讶异。他抚着花白的胡须,不疾不徐地领着他们至中央最为宽阔的一座书院,笑道,“太学虽是卯时便去了锁,但是为了照顾路远的学生,晨诵多是卯时一刻才开始。往后你二人大可不必如此早来。”
沈惊鹤了然地点了点头,有些好奇地打量起了陆续开始有人走进的书院。
方太常那日也在昭年殿上,对这个才思敏捷的六皇子也是颇为喜爱。他指了指右侧一处空着的坐席,“书院向来是一席两人同坐,你与梁将军同为新至,便坐于一处吧。平日教习时若有不懂之处,大可随时向我与诸位夫子请教。”
两人道谢后落座,成墨将笔墨纸砚和各色经义摆好后,便退至偏院等候。小厮书童在课中是不能随侍左右的,唯有等到晌午用膳时,才可将一早备好的膳食送给各自主子。
沈惊鹤翻开一本《大学》,看着梁延自己打开一直亲手拎着的书箧,有些疑惑,“你没带侍从来么?”
梁延神情淡然地将书本放好,“我不习惯身边有人跟着,只让他们每日晌午来送一次饭。”
轻轻点头,沈惊鹤想了想,斟酌再三地开口,“你在边关多年,若是读书习字有难通的地方,我虽不才,但或许也能为你解答一二。”
梁延看他一脸小心翼翼,直怕自己误会看不起他,眼神不免柔了几分,“多谢殿下,我虽出身于武将世家,但先父向来要求严格,从小倒也没落下书墨上的功夫。”
沈惊鹤却当真是有几分诧异,日复一日辛勤练武还能挤出时间来读书,眼前人的毅力与坚韧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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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尖酸不屑的嗤笑。
“不过是瞎猫碰着死耗子恰巧对了个对子,倒真把自己当成了什么鸿儒。连学塾都没上过几天,怕也就只能教教那只懂打打杀杀的武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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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我真的没有嫌弃你文化水平低的意思。
梁延:我知道,你别急,小心一会儿又哭了。
沈惊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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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在只不时传来几声低语的空阔书院内,这声尖利的嘲笑便显得尤为刺耳。周围陆陆续续坐定的学子们纷纷侧目,有好事的已向前后同伴打探起了新来的两人,得知他们一个是方崭露头角的皇子,另一个是北境的常胜将军,纷纷缩了头闭上嘴,只时不时用书本遮着脸偷着往这处看来。
沈惊鹤掀了掀眼皮,懒得理会这般低级的挑衅。他罔若未闻地从书案上拿起卷帙细细看了起来,梁延却是脸色微沉,望着他默不作声的模样,心绪有些复杂。
这个小皇子,每次受了欺负,都只能这样沉默地忍过去吗?
那日莲池旁他眼角带着泪的脸庞和今晨与自己闲话时神采飞扬的面容逐渐重合在了一起,梁延皱着眉想了想,发现自己还是比较喜欢看他带笑的鲜活模样。
他一把伸出左手将沈惊鹤掌上的书盖住,神色认真地望着他。
“你不要怕。”
什么?
沈惊鹤正看得起劲,一只突如其来的手差点没把他吓一跳。他顺着这只手一路往上看上去,正对上梁延墨黑深邃的双瞳。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梁延看他愣愣瞪着眼瞧着自己,刻意将周身冷凝的气息柔和下几分。
“你是皇子,没有人可以欺负得了你。”
沈惊鹤反应了半秒,才察觉过来眼前境况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有些哭笑不得,然而好笑过后,心中却是无端泛起一丝暖意。
他将书册从梁延手掌的桎梏下一点点轻抽出,在半空中潇洒地扬了扬,“我不是怕,只是比起这位对我们的交谈格外关注的公子来说,抓紧时间读书于我才更为重要。”
别过半张脸,沈惊鹤悠悠的眼神轻飘飘滑过身后那个看起来年纪甚小的世家子弟,由于自己的挑衅被两人长久忽视,他白净的面皮气恼地涨得通红。
“人有七窍,我没怎么读过书,却是比不得这位小公子已通六窍。如此,可不得更为勤勉学习么?”
那小公子顿时一头雾水,有些搞不懂眼前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正皱着眉头思索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时,一声清朗的笑乘着晨风遥遥传到了院内。
“六弟可别再逗他了,王公子可是大皇兄的亲表弟,惹恼了他,你又能讨得什么好果子吃?”
“五皇兄?”沈惊鹤望向踏进书院门内那个一袭蓝衫的青年,眼含惊喜。
沈卓轩微笑着应声,目光转向他身旁坐着的梁延时,也客气地点了点头。
“三皇兄本欲与我一同前来,奈何前日受了风寒,近日怕是要缺席了。”
沈惊鹤了然地点头,说是风寒,怕也只不过想暂避过风头,等着看自己初入太学时不同方面的反应罢了。
王祺见他们再度抛下自己自顾聊了起来,神情不忿,“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梁延扭头冷冷看向他,“王公子才学渊博,连我这个武夫都听得懂的话,你却要反应这么半天?七窍通了六窍,自然是——”
他利箭一般的视线直直投射下来,顿了顿,不屑地勾了唇角,“一窍不通。”
语调冰冷的四个字让王祺在原地愣了半天,周遭接二连三响起的隐忍的笑声才使他如梦初醒。他大怒地一拍桌案,“你们……好,好样的!看我不告诉表哥去!”
沈惊鹤也不回头看他,只是轻笑一声摇摇头,看上去浑似在感慨“孺子不可教也”。沈卓轩看着梁延主动与王祺对上,却是颇有些惊讶地扬起了眉。
这梁小将军素来是个冷峻少言的性子,今儿怎么反倒第一个出头了?
他看着沈惊鹤和梁延虽无言语但却自成一股默契的氛围,难得困惑,这毫无关系的二人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熟稔了。
王祺还想再开口发几句火,却只听得院门旁隐隐传来躁动声。
“先生来了!”
眼尖的学子低声喊了一句,这一声落下,此起彼伏的问好声顿时在院内一波波回荡起。王祺含混地跟着众人问好,有些不耐地撇着嘴。可当来人终于在书院最前方站定时,他却眼前一亮,快意地笑了出来。
这下,看那六皇子不得被狠狠收拾一顿。
……
轩窗白墙下随意栽着几丛青翠笔直的修竹,习习清风绕了满院,那万竿翠稍的轻阴斜影便轻轻晃动着,叶片相擦宛如淅沥雨声。
儒生打扮的学子们端坐在各自席前,手捧着书卷齐声诵读着,朗朗书声直传到了云中。
一身官袍、面白无须的中年文士开口念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于是便传来了齐整划一的跟读,“大学之道……”
李公甫领着学生们作着每日一次的晨读,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边。他盘算的目光不时从先贤之言上游移走,落到正认真诵着书的沈惊鹤身上,又很快故作不经意地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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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来亲附于大皇子一派,若不是端妃娘娘相助,他也没法这么快爬上翰林学正的位置。此次六皇子前来太学读书,大皇子虽没有作下明确的指示,然而他们为人臣子的,可不就是要好好揣度主子的心意,在主子开口前就将事情漂亮地办完么?
李公甫又瞥到坐于左前方低声跟读的大皇子,想着自己到时能得到的嘉许,蠢蠢欲动的心思不由更加兴奋。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梁延身姿端坐得笔挺,一手稳稳持着书卷,轻而清晰的声音在周遭不绝于耳的诵读声中响起。
“李学正恐怕来者不善。”
沈惊鹤仍低着头,动作未变,面上稍纵即逝的复杂之色却明白地表露他听得一清二楚。
“……我原以为太学这读书的清静之地,能少些污浊之事。”
他微不可察地摇摇头,对自己仍怀抱的两分天真自嘲一笑。
梁延带着点怜惜望了他一眼,眼前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面容因眼角眉梢隐隐流露的一抹失意而更为真实。父母先后故去时亲朋的作鸟兽散,北境立功时君王同僚的猜忌打压,他冷眼望过了多少世态炎凉人心险恶,又岂能不知这个初回深宫的小皇子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他看着沈惊鹤,一瞬间竟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步步艰险的自己。在那时,他曾无数次希冀过有人能陪他走过这一程荆棘丛生的风雪。如今这个正竭力使自己变得强大起来的少年,也会有过这样的念头么?
李公甫心不在焉地念着经义,“所谓大学,乃是大人之学,君子之学,教人彰明自己的灵明德性……”
他又拖长了声调将这短短一篇来回领读了数遍,时不时讲解点评两三句。温暖的日光洒了遍地金,熏风拂来,和着他不见什么起伏的音调,让坐在后排的几个学子脑袋渐渐一点一点的,险些没一头栽到案上去。
王祺也是强撑着困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情烦躁。这李学正什么都好,平日既惯会捧着他,又总将自己的习作悄悄往高里提一档,只有一点,就是讲课时实在太过无聊。如今眼瞅着晨读的两个时辰将至,他怎么还没有动手给这六皇子一点颜色看看?
“……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李公甫慢慢念完最后一句,估摸着已近巳时,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诵读今日便至这儿,余下一点时间,你等且作首诗来练手。”
刚刚还有些犯困的众人连忙打起精神,等着听他公布题目。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李公甫背着手踱步,“现今你们便以柳为题,在一炷香内赋首短诗来,各抒其心。”
他细长的眼又瞅向沈惊鹤,不怀好意地笑道,“六皇子可懂作诗?若是不会,本官倒也不勉强,也免得收上来什么‘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这样你侬我侬的民间小调。”
沈惊鹤不发一言,微嘲的眼神冷冷投来,像是在看一个上蹿下跳不止的跳梁小丑。
李公甫只觉得这个眼神让自己所有的心怀鬼胎都无所遁形,他抽动着面皮想要开口掩饰一二,王祺却早已拍案大笑了起来,“李学正,若真是这句还好,只怕他写出什么‘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这般对娼女歌妓恋恋难忘的句子来!”
梁延沉下眼神,眸中冰寒一片,似是下一秒就要转过头去将仍大笑不止的王祺摔出去。沈惊鹤连忙在桌案下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安抚地眨了下眼。
沈惊鹤将手自然地松开,放回到案上,不卑不亢地开口,“李学正不必特意关照我,我既来了太学读书,自然是随着诸位学子一同作答。”
“既然如此,那现在就开始吧。”李公甫脸上阴晴不定,唤人在书院最前方燃起了一炷香。袅袅青烟飘飘摇摇地往云间晃去,众学子看得香柱既燃,连忙铺开雪白的宣纸,提起墨笔冥思苦想起来。
沈惊鹤却是毫无反应,他面上淡淡地也无甚表情,仍闲适地坐于案前漫无目的地打量起了周围景色,仿佛刚才说要一同参试的人根本就不是自己。
梁延看着他一脸气定神闲的模样,知道他必留有后手。他不由摇头笑笑,不再管他,只低下头去琢磨自己的咏柳词。
“哼,果然是个只会虚张声势的草包。”身后又是一道讽嗤,沈惊鹤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哪个看自己如此不顺眼。
香柱不知不觉已燃了大半,烟灰簌簌从朱红柱体上剥落,悠然飘下。
早有那文思泉涌的学子搁下了笔,正胸有成竹地欣赏着自己还未被风干的墨迹。大部分人已写到了近收尾处,时不时皱着眉推敲着遣词造句。便是那些只是来混混日子的不学无术的纨绔,也应付了事地草草写了几行,托着下巴等着一会儿晨读结束结伴溜到哪个僻静的角落,好好交流一番添香楼新来的婀娜舞女。
大皇子也已写罢,他今日从进书院起就一直很沉默,此时正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
李公甫看了看只剩小半截的香柱,又抬头瞅了一眼沈惊鹤桌案上仍是一片空白的卷纸,一时之间竟不明白这六皇子到底想要做些什么。若是不会作诗,他方才偏生说得如此笃定。可若是会作诗,他又何必拖到现在?
“六皇子,这香可是快要燃尽了,若是实在作不出来,大可跟本官讲一声,又没人敢将您笑话了去。”李公甫阴阳怪气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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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此时才舍得将头转过来,慢悠悠地往他那处看了一眼。当看到所剩无几的香柱时,面上一派恍然大悟。
“咦,这香怎么燃得这么快?‘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我却是还没有想好要说什么呢!”
王祺夸张地讽笑,亦有几个面生的学子紧随其后发出闷闷的嗤笑声,沈惊鹤随意地打量了一圈,却是在心中暗自记清了他们的面孔。
李公甫也在眼中划过一丝轻蔑,他看了看已堆了满炉的香灰,开口准备令学子们停笔。沈惊鹤却突然重重一敲书案,满脸顿悟,惹得众人纷纷侧目看过来。
“有了!还要多谢李学正,若不是您给了我灵感,恐怕这诗我直到现在都写不出来呢。”
他感激地笑了笑,语气真挚,提起笔蘸饱了墨汁就往纸上潇洒地飞动起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李公甫和王祺都蹙着眉望着他,心中并不觉得他真能写出什么好诗来。唯有被他们高高捧着的大皇子却是紧紧盯着沈惊鹤,想起当日昭年殿中发生的种种,呼吸有些不稳。
他总有隐隐的预感,这个六皇子,又要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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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沈惊鹤落笔极快,墨色在宣纸上泅开最后一笔的那刻,香柱的最后一截也在同时骤然崩落,小炉独抱一捧燎尽的残灰,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白烟消散在空气中。
宣纸上是几行矫若惊龙、跌宕遒丽的行楷,明明不见他如何使力,字字却皆是力透纸背。梁延匆匆瞥了一眼,还未来得及看清其上诗文,却是不由在心中暗暗为这汪洋恣肆的笔法叫了声好。他的一手行楷结笔轻疾而又灵动舒展,人都道字如其人,可偏偏这小皇子的字却与他清润温雅的外表丝毫不符,不见几分秀美圆润,反而自有一股纵逸潇洒的气度。
到底是字未必定如其人,还是这小皇子仍藏着他所不知道的一面呢?
梁延不露声色地望着沈惊鹤淡然自若的侧颜,对他的好奇又悄然在心下深了几分。
李公甫见他卡着时间停笔,心知不能借此判他超时违了规矩,只得悻悻然作罢。他咳嗽几声,见众人目光又重新凝聚在自己身上,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时辰已至。既然诸位学子都已拟得咏柳诗来,接下来本官便为你们好生品评一番。”
众学子闻言皆是挺直了腰背正襟危坐,或期待或忐忑地等着自己的名字被叫道。偌大的书院内一时无声,唯有轻风拂过竹枝的“沙沙”声间或在耳畔响起。沈惊鹤安坐于一排排广袖儒袍的学子间,明明周遭都围坐满了人,可他身上清冷如云漫霜月的风华却总使人遥遥一眼便可在人群中望见,继而情不自禁为这般冰凉难触的绝艳而屏息。
宛如苍山负雪,明烛天南,自有白壁崇光可照一方青霄。
李公甫眯着眼,小而狭的眼中满是算计的光芒。若是一下子就戳穿这六皇子的华而不实金玉其外,倒也觉得无聊使人恹恹。他不如先挑选几首别人的作品,待众人都已听习惯,再叫起六皇子让他读读自己写的狗屁不通的诗来,如此岂不更能博得满堂大笑?
拿定主意,他的脸上又泛起了虚伪的笑,“在座有哪位才子愿与诸君一同分享方才所作呀?”
众人正犹豫不决地思量是否要自荐,书院角落却是隐隐传来一股骚动。几个油头粉面、华服金饰的子弟互相使了个眼色,手中不断推搡着被他们围于其中面色苍白的少年,发出阵阵怪叫。
“唉哟,这般风光的好事,我们的许大才子自然是当仁不让啦!”
“就是!许才子文采斐然,才高八斗,可偏偏就是太过谦虚。学正快给我们个机会好好欣赏一番他的佳作吧!”
许缙像是风波中一叶无助的孤舟被他们推弄得颠簸狼狈,他死死咬住下唇,面上混合着屈辱与怯懦的神色。他死死抓住手中的诗文,还未完全干透的墨迹在摩擦间蹭到了他的手中,随着掌心不断沁出的汗水晕染糊开成一片。
为什么总要这样欺辱调笑于他?他明明只想好好在太学读书,只求有朝一日能真正学有所成……只因为父亲官位低微,自己的所有努力就只能成为这帮纨绔取乐的笑柄吗?
李公甫自然瞧见了这片乱象中一方的屈辱不甘和另一方的幸灾乐祸,他知道这个有些瘦小的青年名叫许缙,父亲任劳任怨在南越外放了十几年才得以迁升到京城内做个微末的小官,许缙因而也才堪堪够上得进太学读书的门槛。这个学生脑子不笨,学习也刻苦,只是南越向来没有什么像样的学塾,故而他的底子远远差了旁人一大截。如今虽已有了些许进步,不过诗文依旧平平,最多不过中人之才。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神情挣扎的许缙,心中不为所动。本官肯赏你露脸的机会,若是你真有大才,又岂会俱人高捧狠摔?要怪,就怪自己不争气好了。
当下他便毫不留情地点了许缙的名字。许缙浑身颤了颤,动作迟缓地站起身来,深低着头望着手中已被揉捏得褶皱良多的纸墨,嘴唇翕动,声如蚊蝇。
有那不知情的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往他那处望去,只等着听听这所谓才子究竟作得什么锦绣诗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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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叶方现翠,清阴欲庇人。王孙如可赏,攀折在芳辰。”
许缙终于磕磕绊绊地念完了诗,众人顿时失望地撇开眼,小声议论着。
“什么大才子,我看这诗也不过尔尔……”有人不屑。
也有学子状似客观地评价着,“格律倒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用词普通,意境尚浅,的确枉当才子之名。”
王祺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嘴里咕哝着“又是一个徒有其表的草包”。
沈惊鹤与梁延对视一眼,皆是微摇了摇头。这欺负人的手段实在是明目张胆得很,然而那群华服子弟皆与两位皇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如此情状,倒也不足为怪。
“辞意平平,仍需精进。”李公甫不耐地开口,眼珠一转,目光落到了沈卓昊身上,霎时满脸堆笑,“不知大皇子可有意读一读自己的诗作?”
沈卓昊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拿起宣纸沉声开口,眼光却似是不经意地从沈惊鹤身上一掠而过。
“雪尽青门弄影微,暖风迟日早莺归。?如凭细叶留春色,须把长条系落晖。”
“炳炳烺烺,字字珠玑,好!真是好诗!”沈卓昊话音方落,李公甫就迫不及待一拊掌,一脸惊喜地开口,激动的声音满含嘉许,“此诗构思别具一格,用词典雅清丽,大皇子不愧高才啊!依本官来看,此篇佳作当排古往今来咏柳诗前十!”
他一通天花乱坠地夸赞,大皇子的脸色却因这夸张的吹捧而微妙地不好看起来。当听得什么前十之时,更是当即一甩衣摆面色冷硬地坐下。李公甫吹捧到一半,夸张的表情还悬在脸上,见之只得满面尴尬地停了下来,手都不知往哪儿搁。
沈惊鹤忍了再忍,最终还是不给面子地轻笑出声,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满是戏谑的笑意。
李公甫有些气窒,胡乱点了一个近前的学子起来以给自己解围。那学子作的诗是“折向离亭畔,拖烟拂水时。惹将千万恨,系在短长枝”,倒也是清丽隽永。他颔首评析了一番,末了又瞅了眼大皇子,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这诗的确颇具韵味,不过比起大皇子方才之作,仍是差了千里有余。”
沈卓昊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更黑,李公甫心中惊骇慌张万分,却是摸不着头脑究竟如何得罪了这位主子。
沈惊鹤悄悄向梁延那头侧过身,清俊的眉眼弯成了好看的弧度,“我往先见过坏的,也见过蠢的,却是从未得见这等又坏又蠢的。”
梁延失笑,转头想要说些什么,与他笑意盈盈的目光相对时却是心头一动,嘴微张了张,半天却只轻轻“嗯”了一声。
沈惊鹤倒也不以为意,梁延一看便不是话多的性子,如此简短的应和方同他周身冷峻的气质相近。
李公甫接二连三在大皇子处碰壁,当下也不敢再多言。草草听取了几人的诗文后,他终于将眼神放到了早已等得百无聊赖的沈惊鹤身上。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李公甫开口道,“今日晨读也已近终了,剩下的最后一点时间,六皇子不若将自己的诗文与诸位共赏?”
沈惊鹤欣然点头,“学生正有此意。”
李公甫看他理直气壮毫不怯场的模样,心中莫名有些发虚。他还在犹豫着,王祺却已等不及大声叫嚷了起来。
“六皇子自己都不怕丢脸了,李学正,你还在磨磨蹭蹭等什么?”
李公甫一咬牙,终于端着表情阴阳怪气地开口,“那本官就洗耳恭听六皇子的咏柳诗了。”
沈惊鹤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来,笔挺的身姿自有一般清孤不等闲。月白的衣袂拂过书案,骨节分明的手指拾起宣纸,墨痕与玉色相映成辉,宛如一幅清新脱俗的画卷。
他寒星般的眼眸冷冷扫过一脸轻蔑的王祺,扫过方才捧高踩低趋炎附势的学子,最终落到立于最前方的李公甫面上,定定地瞧着他。
“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不带感情的语调,一字一句,响彻整个空阔的书院。
令人难捱的死寂盘旋在书院上空,攫取着每个人的呼吸。王祺脸上张扬不屑的神情随着时间流过竟生生凝固成冰,唯有不时抽动一二的眉毛还表明正僵硬坐在原地的是个活人而非一尊塑像。
李学正也被震得心神不稳,狼狈地倒退一步。他失魂落魄地摇着头,嘴中不住重复着这短短几句诗句,瞳孔不可思议地急速放大。
他伸出一手哆哆嗦嗦指着沈惊鹤,声音又羞又气。“你,你……”
沈惊鹤面色丝毫未改,“李学正,学生这诗可还合您的意?我不及旁人才高来咏柳,便也只能咏咏那借了东风便得志猖狂、狂飘乱舞的柳絮。”
说着,他又笑了笑,眼神一片冷淡,“诗者,所以抒心也。这不正是方才学正所言传身教的么?”
李公甫张了张口,神色又青又白,几度变幻。他羞恼慌乱之中不由扭头看向大皇子,以期得到一二指示。然而他却大失所望地发现,大皇子向来骄傲的面色也有些颓唐,此时正垂头怔怔望着眼前的桌案,神情一片空白。
“大……”他冲着大皇子慌张开口,沈卓昊听到他的声音,却是猛地抬起头来,眼神遽然一变,神色狠厉。
沈卓昊用阴狠的目光死死盯着手足无措的李公甫,又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诗卷,不知想到了些什么,脸上怒气更是勃然。他狠狠一拍桌案,“嘭”的一声传来,案上名贵的砚台和毛笔都随声跳动起来,落下来时凌乱地滚了半桌,还有些直直摔裂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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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也没看这些笔砚,只是动作粗暴地一把拽过自己的卷子,当着众人的面“唰”一声将它撕成了两半,用力揉成一团高高抛向身后,拂袖怒气冲冲地离去。
李公甫惊骇地看着眼前一幕,察觉到众学子落在自己身上若有若无的嘲讽眼神,他只觉臊得再也没法在此处待下哪怕一刻。李公甫连忙抄起带来的书卷,胡乱喊了一声“散课”便闷头匆匆快走出书院院门,仿佛身后有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
“六皇子,倒是我小瞧你了……”半晌,身后传来一个咬牙切齿的话音,并着一阵乒乒乓乓粗暴收拾东西的声音,还有临走前对书案重重地一踹。
沈惊鹤沉默片刻,无奈地挑了挑眉,面色苦恼,“这下完了,刚来的第一天就将学正和王公子得罪了个遍……”他又感慨着摇了摇头,“看来以后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梁延点点头,一脸深以为然,“只可怜我这六皇子的同席,恐怕也要连带着被李学正多关照几分了。”
两人又沉默一瞬,对视一眼,皆是朗笑了出声来。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竹叶斑驳洒了一地,灿然的金芒跃动在两人的发间,触手可及便是暖人的温度。
“对了,你方才写的诗是什么?”沈惊鹤唇畔仍存着一分笑意,他突然想起来,颇有些好奇地问道。
梁延依声抽出压在砚台下的薄纸,几行笔力劲挺的大字跃然纸上。
翠影轻黄晚,一枝和雨寒。莫入胡中曲,还令忆长安。
沈惊鹤愣了一愣,梁延看着他微微一笑,神色是回忆的悠远。
“北境气候苦寒,我出征那日又是连天的小雪。细算来,除了在笛曲声中,我已有三年多未曾见过柳色了。”
三年……未见柳色?
沈惊鹤笑意渐失,不由默然。明明置身于秋日的暖阳之下,他却仿佛看到了北境一望无垠的银霜飞雪,看到了千嶂落日下遥遥的孤城狼烟,看到了金戈铁马中一柄长剑如何携着一往无前的锋芒划破猎猎旌旗,血色长天。
而当夜来折柳曲悠悠落了满营帐时,灯火流影前对着军图静坐沉思的那个身影,是否也会恍然想起回忆中漫山的青苍一色呢?
眼前人高大的身影被阳光勾勒出一丝金边,他面上有怀念与释然,有淡淡的安逸平和,唯独不见……
唯独不见怨色。
沈惊鹤直直地盯着他,目光细细逡巡过他每一寸五官,试图寻找到每一处蛛丝马迹。
他怎么,就能不怨呢?
“怎么了?”梁延被他愣愣的眼神弄得微怔,他下意识随着他的目光伸手触了触侧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沈惊鹤垂眼不答,心中复杂难言的情绪一波接一波如浪潮般席卷翻涌,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细微得他尚无法分辨的东西。良久,他抬起头来,认真地看向他,“来年开春,你可愿随我到城外汜水边一同看看新柳?”
梁延回望着他清澈的眼眸,心头一震,脸上满满皆是未能掩藏好的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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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梁延墨黑瞳孔中清楚地倒映着自己有些执拗的面容,沈惊鹤愣愣望着那张英俊脸上满怀的诧异与怔忪,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在冲动之下究竟说了什么。
他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清醒过来,别过头去,沈惊鹤紧紧闭上双眼遮住其中纷乱复杂的情绪。尴尬和慌张退去后,如海汐般翻滚漫上心头的是对自己莫名的恼怒和几分不知所措的困惑。
他刚刚……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过是一个只匆匆见过几面、尚不可称得上是知交的小将军,为什么竟会让自己的情绪如此轻易地被牵动?他从今生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刹就早已决定,这一世除了认认真真为自己好好活下去,将自己的命紧攥在自己手中之外,再不会有其他的牵扯与羁绊。可是如今……
沈惊鹤心中无端有一丝微酸的气恼,倒也不知是对眼前人更气些,还是对自己更生气。
梁延看着他急匆匆撇开眼,神情从微愣中挣脱而出,一闪而过复杂之色。他收敛了表情,深邃的眼神落在面前一脸气闷的少年身上。那人身形略有些不自然地僵着,向来淡然无波的面上此时却眉关紧蹙,白嫩的耳垂上沁着一抹不易察觉的飞红。
那是一方无暇微寒的白壁,却无端拂过星点胭脂一色红瓣,枝柯万千,明灭芳华,教人莫名想伸手去留住这一霎的殊艳。
他也的确伸出了手。
那手似乎下一秒就要落在少年柔顺细软的乌发上,然而在碰触到发丝的前一秒,他却顿了顿。犹豫片刻,修长的手指顺着墨发的弧度滑下,搁到沈惊鹤的肩上,温柔地,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将他轻轻扭向自己一侧。
沈惊鹤僵硬地任由自己被转过身来,面色复杂难言。他垂眼半晌,双唇犹豫地张开,声音有些生硬。
“是我越界了……梁小将军,你且当我随口说了句胡话罢。”
“胡话?”梁延落在他肩上的手紧了紧,深沉的眼中此时却有微光闪耀,“我不是一早就告诉你了么?无论你的话是说来逗我还是哄我,我可都是会当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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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刹时握紧了双拳,指甲深陷入掌心,他却来不及感受手中传来的尖锐刺痛。他猛地抬起头,茫然一片的神情带着两分难以理解。
“你……”
梁延用另一只手将他紧绷的拳头一点点掰开,目光却仍是定定地瞧进他困惑的双眸中。他轻轻用指腹按了按白皙掌心中深浅不一的几道掐痕,周身冷峻的气质若云开月朗般消散尽。
“好。”
“什么?”沈惊鹤不明所以。
梁延轻勾了唇角,朝晖掠过他棱角分明的眉眼,“我说,对你方才邀约的回答。”他像是生怕眼前人听不清似的,毫不吝惜地再次开口,“好。”
……好便好吧。
沈惊鹤仿佛被他熠熠的含笑眉目一灼,带着微妙的不自然挪开了视线。不过是开春一道去柳色旁走走,这个人……如此一副郑重其事的承诺样子做什么。
然而他却没有发现,自己方才低沉的心情竟莫名又明媚了起来。
梁延终于松开交叠的手,沈惊鹤也是随意地将手从他掌中抽回。肌肤上仍然残存着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两人却仿佛都不约而同地遗忘了方才短暂的交触。
书院内的人早已三两作伴地散去了一大半,唯剩几人还在漫不经心地收拾着桌案上的纸笔。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方才发生了些什么,沈惊鹤轻咳两声,也抛下了脑海中仍有些难以理清的纠结情绪。
好不容易才得进太学,当然还是应心无旁骛地勤勉读书。沈惊鹤将诗稿仔细地扎成一捆,并着墨砚朱笔一同妥帖收进书箧,抬起头询问道:“晌午前的时辰,你可曾想好了要去哪位夫子的课上研学?”
梁延自然地帮他将书箧扣上,这才开始整理起自己的桌面。他一边信手收拾着,一边侧过头凝神思索,“我倒听闻方太常对于《论语》颇有……”
“六,六皇子?”一道有些怯怯的声音骤然在空旷的院内响起,打断了两人的交谈。沈惊鹤和梁延齐刷刷转过头去,只见隔着一排坐席正站着一个有些瑟缩不安的瘦小身影,那拘谨的神色,简朴的儒袍,不是方才被狠狠欺负一通的许缙又是谁?
沈惊鹤见到他,面上霎时恢复了惯常的淡然清冷,“你有何事?”
“我……我是来向六皇子求教如何将诗写得这般文辞惊艳的!”许缙忐忑的面容上交替闪烁着坚决与狂热,“只要我把诗写得和六皇子一样好……只要我的才学再精进些,那群公子哥们就不会再欺侮于我了!”
沈惊鹤冷冷瞅了他片刻,直到许缙神色纷呈的面庞终于因久久的寂静而重回不知所措,他才移开了视线。
“方太常擅长治经,于《论语》一道确是一绝。我们这便走吧,也免得到时没了位子。”
对着梁延说完,沈惊鹤也不顾许缙一瞬间苍白下来的神色,伸手拿起书箧便要起身。
“等等……”许缙挣扎再三,还是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拦下已经直起身来沈惊鹤,“六皇子也是因为觉得我身份卑微,所以才不愿意相教于我吗?”
他的脸上划过一丝失落与委屈,“我听了您的那首咏柳诗,才以为您跟他们不一样的……”
沈惊鹤一拂手止住他接下来的话,端正了神情肃然看向他,“有件事你要清楚,我不愿意教你,并不是因为你的能力或是家世。”
他望了眼梁延,顿了顿,梁延会意地携上书箧站到他身旁。沈惊鹤一侧身从许缙身旁绕过,径自向书院正门走去,只留下轻轻一句话随着飘扬的清风逸散在身后。
“你始终不明白,真正的尊严,并不是依靠才学与权势才能撑起。”
两人的身影已渐渐远去,徒留许缙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地,面色空白,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
方太常授课的地方离正院倒是颇有一段距离。天光清浅,翠华欲滴的薜荔蔓延砌绕了一院藩篱。两人踏着修竹的重影,一路经行木篱花窗,灰瓦白墙,直到跨过一处潺湲缓流的浅溪才见着这座清幽古朴的小院。
院中早已散坐着十余名学子,沈惊鹤和梁延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并肩坐下,摊开书卷,静静等着方太常到来。
梁延侧过头来瞥了他一眼,斟酌着开口,“依许缙的性子,他未必能听懂你的提点。”
沈惊鹤摇摇头,神色中蕴着一丝悠远,“我话已至此,能否拎得清,本就是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梁延失笑,“你知不知道你说话的这番口气,倒真是像极了书院中的先生。”说着半垂下眼靠近,调侃地在他耳边轻唤,“……沈夫子?”
“你又胡说八道些什么?”沈惊鹤面色一赭,飞快地剜了他一眼。他还想再开口争辩些什么,余光却是瞥见方太常正从门口走进,只好郁闷作罢。
方太常不愧乃是研究诗书经义的大家,讲起卷籍来循循善诱,春风化雨,各项典故考释信手拈来。莫说是旁的学子,便是连上一世已将儒家学典翻来覆去读了十余遍的沈惊鹤都听得入了迷,只觉得往前朦胧模糊的关窍一下变得清晰起来,又多了不少全新的感悟。
见众学子听得认真,手下记录的墨笔飞动,方太常捋须欣慰地笑笑。他又将手中《论语》翻到下一页,看着其中一行蝇头小字,心中不由泛起几丝考较之意。
“诸生且暂停笔。”方太常将书背于身后,和善的目光一一扫过闻言正襟危坐的众人,“老夫今有一问,不知谁可为释惑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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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请先生赐教。”朗朗齐声应答。
方太常略一颔首,“《论语·子路第十三》一篇,子贡问子‘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答之一等乃为不辱君命,次等乃是宗族称孝,再次等方是言必信,行必果。”他望着众人,含笑发问,“所谓‘言必信,行必果’,当作何解?”
众学子闻言面面相觑,不禁小声交头接耳起来。这般浅显易懂的名句,为何方太常却要偏偏挑出来特意考较呢?
终于有学子见同窗迟迟未动,直爽利落地站起身来拱手,“太常,这言必信行必果,不就是教人说话一定要言而有信,行动一定要坚决果敢吗?”
方太常闻言只是抚着胡须不置可否地笑笑,他又将书拿到跟前,“诸生不妨且先翻到此篇好生诵读一遍。”
整齐的读书声在并不大的院内响起,沈惊鹤全神贯注地琢磨着书页上的几行墨字,梁延也低声喃喃自语,“若是此句真为此意,为何却会被孔夫子列为最末等呢?”
沈惊鹤微皱着眉不言语,只盯着那句黑白分明的字迹。
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硁硁然,浅陋固执也。为何一句赞扬之言,却要配上最末的这六个字呢?
诵读声渐停,诸学子读至此,也渐渐觉出有些不对味来。奈何从小听到大,言必信行必果一句皆为方才那耿直书生所说之意,他们虽困惑,一时之间却也是想不出其他解释来。
方太常望见他们面上泛起的思索,满意地舒展开了眉头,“如何,可有新解?”
院内一时无声,沈惊鹤又将此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飞快地在脑内检索着前世看过的典籍。渐渐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面上满是跃跃欲试,“太常,学生有一猜想,只不知是否有误。”
“哦?”方太常见着是自己印象颇好的六皇子开口,笑容又深了几分,“不必怕犯错,且徐徐道来。”
沈惊鹤整了整衣袍直身挺立,“子夏曾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此其言君子应先取得百姓的信任,而后再役使他们。此处‘信’当作取得信任之意。而又有‘未果,寻病终’一句,其间‘果’字当取获得结果之意……”他自信笃定地望向前方,清朗的笑意使一向淡然的眉眼生动地飞扬,“故而学生大胆猜想,言必信行必果,应指的是说话必想要得到旁人的信任,行为做事必须要取得结果。如此的固执之人,岂非正乃‘硁硁然’可一言以蔽之?”
“妙哉!”方太常神情有些激动,“善引他书而互见,孺子可教也!”
学子们惊异地睁大了双眼,纷纷扬扬的议论声比之刚才更盛了一筹,然而不时望向沈惊鹤的眼神却满是刮目相看的敬佩。他们本以为六皇子初入太学,便是诗文或许有几分才气,但典章积蕴必定比不过已修读了数年的自己。谁却曾想到,真正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众学子相望一眼,不由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梁延看见沈惊鹤双眸明亮浅笑着的模样,嘴角不禁也悄然泛起了笑意。
这般意气风发,浑身散发着光芒的六皇子,当真令人移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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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方太常又侃侃讲了几篇经义,当他合上书卷宣布散课时,沈惊鹤甚至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他将全副心神都已沉浸入其中,竟对时间的匆匆流逝分毫不觉。
一散课,便有几名身着儒袍的学子围聚到沈惊鹤身旁,互相望了望,踌躇着上前。其间打头的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略带歉意地一抱拳,“六殿下,我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向您致歉。之前我等一直自恃才高,对您抱了几分偏见,如今方知道何谓一山更比一山高。”
沈惊鹤从容起身回礼,“我往先并未正经上过几天学塾,诸位有此惑不过理所当然,又何需道歉?”他又温和地笑笑,“既有幸得入太学,往后便我们都是同窗,自当一同勤勉向学,日有所进。”
闻言那群青年面上更有羞惭之色,皆因误会了如此志远才高的少年而愧疚不已。“我名方平之,这位是朱善,这位是田徽。”仍是方才那名青年开口,“承蒙殿下不弃,往日我等若于学问上有不通之处,少不得要来叨扰一二。”
沈惊鹤自是微笑答应,交谈几句后,那群青年便向他道别结伴离去。他收回瞧着他们远去身影的目光,转向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等候的梁延。
“劳你久等了,眼下已近晌午,不如一同去侧院用些膳食?”
梁延撑着头听他说话,眼神示意地往另一侧瞟了瞟,“我倒是等得不急,只是你真确定现在就能走?”
沈惊鹤一怔,偏头看向他指示的方向,却讶然地发现方太常竟一直迟迟未离去,含笑看着方才他和几人谈话。见到沈惊鹤向他看来,方太常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缓步向这处走近。
“犬子和他的几位小友心气高了些,却素来没有什么恶意。往先若有轻慢之处,还望六殿下多为海涵。”
原来方平之竟是方太常的儿子?
沈惊鹤心中有些惊讶,但想到两人身上如出一辙的书卷之气与端正礼度,倒也觉得有几分恍然。他连忙摆手,“方太常言重了,平之兄行事有礼有节,气质卓然,我与他交好尚来不及,又岂会责怪于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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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老夫便代小儿谢过六殿下了。”方太常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慈爱,“六殿下用过午膳后若是无事,不如帮老夫代批几份习作?今日你提出的想法颇有见地,老夫也想同你再好好论叙一番。”
“这……当真可以吗?”沈惊鹤面上惊喜,能与方太常这般大儒深谈的机会可不多得。
“有何不可?”方太常振了振袖子,微一颔首,“既然六殿下有闲暇,那便今日未时于陶然居相见吧。”
又是几句寒暄,送走方太常后,沈惊鹤终于能喘口气坐下。他环视一圈已空寂无人的书院,对着闲坐已久的梁延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等急了吧?早知道方才我就该让你先去用膳的。”
“无事。”梁延自然地伸手替他将刚刚因动作急了些而略起褶皱的衣袖抚平,“左右我闲着也是闲着,若不趁午膳时同咱们太学新崭露头角的六殿下好生聊几句,只怕日后还得乖乖候在旁的学子后头呢。”
“你就别再调侃于我了。”沈惊鹤望着他满含打趣笑意的眼眸,无奈地摇摇头,“不过方兄会主动来找我攀谈,的确出乎我的意料。”
他有些不解地皱着眉,微风调皮地吹起了几缕额前落下的碎发,落在如琢如磨的如玉面容上,无端显得有几分乖顺。
梁延看着他随意散在肩上的缎般乌发,一瞬间竟有冲动想上手去揉一揉。一愣之后,他的手指猛地一缩,修长的指节克制地紧绷着。
“出乎意料?恐怕不见得。”梁延垂下眼遮去目中一闪而过的神色,“若你也有幸能见到自己方才侃侃而谈时飞扬潇洒的意气,兴许也会生出一二……结交之心。”
沈惊鹤一窘,抿了抿唇游开目光,“哪有你说的如此夸张……真是,尽顾着与你闲嘴,等会儿可别误了午膳的时辰。”
“那便赶紧走吧,你的小侍从怕也等了不少时辰了。”梁延也怕他真饿着,闻言从桌旁起身,“上午从正院走过来的时候,我看到竹林里头有座小石亭。你若怕侧院人多,可以让侍从将膳食拿到那处放着。”
沈惊鹤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若真去侧院用膳,只怕还要遇上刚结下梁子的那帮世家公子们,他可不想难得一次午膳还要被人搅得心烦。
从成墨处取了食盒放在亭内的方石桌面,沈惊鹤和梁延相对坐在石凳上。清幽的丛竹遮住了秋日正午烈日的炎光,唯有婆娑竹影将小亭内疏疏映得斑驳,清风卷着凉意拂过帘栊。
沈惊鹤用竹箸夹起一筷小菜放入嘴中,惬意地眯了眯眸子。梁延看着他一脸满足的模样,不由好奇地望向他的食盒,表情有些跃跃欲试,“真有这么好吃么?”
沈惊鹤瞅了他半晌,还是决定大发慈悲地分他一些。将食盒主动往梁延那头推了推,他咽下口中的食物,漫赏着苔径上深浅不一的竹阴振振有词,“你不懂,同样的食物在那乱糟糟恼人的地方吃,和在这片翠叶扶疏的竹林中享用,滋味可是大有不同。”
“是是是,你怎么都能占理。”梁延也夹了一筷子,失笑摇头,“那你是不是得好生谢谢发现这座石亭的人?”
沈惊鹤玩心顿起,当下拍下筷子就凑上前深深长揖,特意拖长了语调,“梁小将军……如此盛恩实令小人没齿难忘,往后只要您一句话,上天入地赴汤蹈火,小人亦在所不辞!”
“行了。”梁延无奈地将他一把按回座椅上,“你安安生生吃完这一顿饭,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了。”
沈惊鹤潇洒地扬起了眉,重新拾起筷子,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偏头道:“未时我去陶然居助方太常批改文章,那你要去何处听课呢?”
梁延不甚在乎地取过一块点心,“太学也不光仅有经文之课,你去找方太常,我便寻处空旷僻静的场所练练武艺,或去听听兵法骑射之道也并无不可。”
听得此言,沈惊鹤眸中闪过一丝憧憬的光芒。他听着梁延谈起练习武艺,一个模糊的想法逐渐浮上心头。他既有幸重活一遭,今生又有了一副康健的身体,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他也有机会实现上辈子始终抱憾的夙愿呢?
可是……他垂下眼,神色泛起犹豫与微黯。这副身体已经错过了最适合习武的幼年期,身量又有些单薄,当真还能修习得了武艺么?
梁延目光如炬,自然瞧见了眼前人脸上神情的变幻。他敏锐看出沈惊鹤有想习武之心,初时的惊讶过后,默然侵袭上心头的却是一股怜惜。
一个本应在宫中受到金吾卫妥善护卫的小皇子,到底要在怎样的困厄险境中挣扎求存过,才会萌生出自己练武的想法来呢?
其实沈惊鹤虽然已过了练武最好的年纪,但是基本的武学招式仍可修习。若是勤奋坚持下来,再加上自己悉心指导,不说以一当十力破千军,与三两中上高手堪堪打平却是毫无问题的。
梁延刚想开口言明自己可以教他,然而话到嘴边,一股无端蔓延的奇异情绪却阻止了自己继续说下去。
若是……我可以一直相陪在他的身边,是不是就能一直保护得了他?日以继夜夙兴夜寐的艰苦练习,打通关节疏导筋脉时的酸痛难耐,眼前这个身形有些瘦削的少年是不是也不用像他幼时那般一一承受个遍?
他沉默地按捺下了漆黑眼瞳中翻滚的莫名情绪,最终还是没有将话说出口。沈惊鹤也没有多想,微叹一声将这个遥远经年的想法重新深埋于心底,随意扯开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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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餐饭已快用尽,沈惊鹤却是强压着心头疑惑。梁延仍然不时与自己谈天说笑着,然而在那张沉峻淡然的面容下,他却总隐隐觉得梁延的兴致并不高。
沈惊鹤并没有深究的打算,事实上,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有深究的立场。每个人都会有不想被旁人知晓的事,包括连他自己亦是如此。
于是一个不问,一个不言,午膳便在隐约浮现着诡异的气氛中结束。沈惊鹤看着成墨从远处一路小跑来将食盒收拾妥当,淡然地向梁延点点头,“那我便先走了,明日见。”
“明日见。”梁延站起身来送了他几步,目光注视着他一袭月白的身影逐渐在苔痕小径的拐角处消失殆尽。
他又重新在石凳上坐下,伸指揉了揉紧锁的眉关,只觉得心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明明在北境领兵打仗时自己还是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偏生回了京城,却好像浑身上下都变得不对劲了起来?
……
太学的诸位学正与学录都有自己独属的书房,平日与学子面谈或是批改课业,多半都在其间。陶然居便是其中最深处的一间,一座平朴无华的小木屋,家具摆件皆不可称得上是贵重,然而黑木博古架上层层排排整齐堆放的书卷,却无一不是世间难寻的珍籍。
陶然居内燃着清冽的甘松香,沈惊鹤方一迈进屋中,便觉得头脑一清,仿佛整个人眼前都敞亮了几分。
与方太常见过礼后,沈惊鹤在他跟前的座椅上落座。眼前束腰马蹄足的木纹桌上松松叠放着几张文卷,沈惊鹤匆匆一瞟,只看到其上爬了满纸的字迹不是模糊不清就是凌乱潦草。
“你且帮老夫看看,这几张卷子究竟该如何写批语。”方太常将最上层的几份纸卷轻轻抽出,在桌上一字排开。他望着沈惊鹤,看上去有些为难地捋了捋胡须。
沈惊鹤闻言拿起卷子,细细地瞧了起来。将桌上各卷分别扫了一遍后,他的心中也已有了数。
这些卷子的确难批,但却并不是难在如何定档——它们有的别字铺了满章,有的墨迹早已晕成一团糊开,还有的通篇不知所云离题万里。若是放在平时,少不得也要被盖下一个劣等打落发回。
然而……这些卷子上方写下的大名,却无一不是高门贵戚子孙。
沈惊鹤手中捏着卷边,心下飞速思考。便是旁的学府会惧了这些纨绔子弟背后的权势昧着良心批下良或是优,背靠翰林、直属内廷的太学应也不会有此顾虑。更何况方太常已领任太学掌事多年,早便应见惯了此等只来混日子的公子哥,为何却偏偏要让自己一个初入太学的皇子来代为批改呢?
方太常依旧面色和善地等着他回答。沈惊鹤低下头,目光被其中出现得最多次的两个姓氏吸引了去。
一个是徐,一个是邓。
他悠远的目光轻轻向窗外飘去,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端妃的父亲正是兵部尚书邓磊?这些卷子,与其说是一徐一邓,倒不如直接在旁注上三皇子和大皇子两家。
“六殿下可有头绪了?”方太常看得沈惊鹤一下变得深邃的眼神,知道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捋须的手骤然一顿。
沈惊鹤心绪复杂地感慨着自己何德何能,方太常既愿意如此明显地试探自己对于大皇子和三皇子一派的态度,自然是对他的前途与选择生了关切之心。
他抬头望向方太常,对方含着期待的眼神清晰直接地传递着一层含义。
他要先知道他的能力和意愿,然后再选择是否和他站上同一条船,甚至是助他将船划得多远。
“六殿下是一位极有才气的学子。”方太常静静瞧着他,满含深意地开口,“老夫已过知天命之年,早看淡了风云是非。只是小儿不过方加冠,往后前路仍有很长,老夫只盼他能一路随行益友良伴。”
“若有幸与方兄同路,学生自是愿意与他相携砥砺。”沈惊鹤笃定地说完,不再开口,只是拿起朱笔信手在几张卷子底下各批上一行小字,铁画银钩,笔笔锋芒。
他又轻轻将墨痕吹干,翻转过文卷,双手递到方太常面前,询问地挑起眉。
“太常,且看学生作答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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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方太常从他手中拿过卷纸来,一张张细细看了起来,待到全部看完,却是不由得抚须朗笑出声。
“六殿下,我早便说过了你最是个冰雪聪明的。”
但见那几处本应被大大写下一个“劣”字的位置,却是换上了几句巧思诗行。一篇白字连篇、频频笔误的卷子批着“惟解漫天作雪飞”,字迹模糊墨痕糊染的那篇写着“草色遥看近却无”,还有一篇虽然写得洋洋洒洒但却不知所云、离题万里的,龙飞凤舞批着“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一联,最后有篇蹩脚生硬、词不达意的文章赫然写着“高山打鼓”四字。
方太常略为愕然,“这前面几句诗倒还好理解,最后的这四个字又当取何意?”
沈惊鹤微微一笑,神情有些狡黠,“高山打鼓,岂非正是‘扑通扑通’么?”
“哈哈哈……六殿下,你可真是大大出乎老夫意料啊。”方太常拊掌大笑,“借着鼓声批他‘不通不通’,当真可谓心思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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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过誉了,学生哪有什么玲珑心思。不过是寻了一中庸之道,既不违背自己的道义,又不在尚无根基时便生生得罪了这群高门子弟罢了。”沈惊鹤笑容渐收,望着方太常,语气饱含深意。
“这中庸之道,非有大智慧者却也难及。”方太常将这几张卷子细心收起,深深看了沈惊鹤一眼,“六殿下如今做得便很好。只望日后遇到风浪时,你亦能记得此时批阅文卷时的心境。世间诸事,往往刚极必折,慧极必伤。有时小忍韬光养晦,却是为了将来得成大谋,一鸣惊人。”
“学生受教了。”沈惊鹤起身深深拜一礼,目光中有些动容,“但若真有人欺到自己头上,也只能忍气吞声么?”
方太常将他扶起,意味深长地开口,“一味隐忍当然不可取,你我皆知凡事若只是退避,倒也会渐而失了长风破浪砥砺直前的勇气。老夫观六殿下晨诵时做的那首咏柳诗,便知道殿下心中已知何时当忍,何时当进了。”
沈惊鹤心下感慨良多,他静静立于原地,郑重地颔首许诺。
“学生必不负所望。”
……
从陶然居离开后,沈惊鹤只觉得往日的蔽眼烟云骤然从眼前散去了不少,心中也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通悟。从入宫以来,再到进入太学读书,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有时却也不免困惑,自己所做的每个抉择,是否都能将他引到初心所向的地方?
长风吹过林间狭窄蜿蜒的小径,仿佛也带走了脑海中时而扰乱心绪的犹疑。至少他此时所踏过的每一寸土地,所经行的每一条道路,都是自己甘之如饴的。更何况,在这漫漫长路上,有良师,亦有益友,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有这种感觉,自己并不是孤独一个人在浩大天地间茕茕独行。
思及此,他的步子不由更为轻快,嘴角也挂上了一抹清浅的笑意。
刚见过了良师,不知那个或许可称得上是自己第一个益友的人,如今又在哪处挥戈舞剑呢?
沈惊鹤走到林荫道的分岔口处,沉吟了片刻,还是选了更为幽静的一条。他隐约记得梁延曾说想找处僻静的地方练练武艺?心中思索着,脚步却是未停。沈惊鹤也不知自己怎的,偏偏想在这时去看一眼他。
明明之前才说了“明日见”的……
他脸上微微一热,然而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既是朋友,有了顿悟之处想要一同分享,又岂有生生拖到第二日的道理?
杂草蔓生的小路逐渐曲折,经过一处清澈水塘旁的假山石,沈惊鹤正待往前走,却蓦地听见石头背面传来一阵嘈杂低语和推攘争执声。他本不欲搭理绕路经行,可是却因为其间夹杂的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而脚步一顿。
他一向对声音很敏感,这道带着惶恐与屈辱的乞求声……似乎竟是属于不久前才见过的许缙?
沈惊鹤面容微沉,不动声色地往石头处贴紧了几分,在青茂树丛的遮掩下探出头来望向声音来源处。
只见假山背后有两个华服高冠子弟正粗鲁推搡着许缙,有一人还试图从他手中抢过一张文卷。许缙被推挤到角落当中,不住低声哀求,双手死死地紧攥着手中薄纸不肯相让。
“你又在装个什么狗屁德行?”上手硬抢的那人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以前又没少干过这种事,今天你偏抽疯在这儿婆婆妈妈个什么劲儿?”
“不……不行!”许缙任由他们踢打,只是紧紧护住纸卷,苍白的面色闪烁着挣扎和愤慨,“这是我自己写的文章,你们……你们要交习作自己写去!”
那人似乎被气笑了,抬起一脚就打横里踹翻许缙。许缙的整个身子都重重扑倒沙地上,翻滚中痛苦地发出一声闷哼。他却仍不解气,右脚踏在许缙胸口,一手揪住他的头发将他脑袋狠狠提起来,“翅膀硬了是吧?怎么,嫌上次没把你整够?你若还想在这太学中混下去,最好给老子放聪明点!”
许缙头皮被拽得生疼,哀吟一声,蹭满砂砾的手指不甘地在地上狠狠抓出一道甲痕,最终却只能无助地蜷缩成一团。
“我看你小子就是欠教训,以后可把你那双招子放亮点,小心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另一人又在他腿上狠踹了一脚,一把扯开他的手臂,将那张已被揉搓得褶皱不堪的薄纸从他手中拽出,口中不住骂骂咧咧,“好好一张文卷又被你弄皱了,真他娘的晦气。”
许缙似乎失去了抗争的勇气,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用心一笔一划写就的文章被那两个纨绔浑不在意地抢走,整个人失魂落魄地僵硬在原地,心中满盈着巨大的茫然和悲伤。
明明……自己已经按照那人所说的去做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改变不了他只能被欺侮的命运?
他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已经认命接受了再一次被欺凌羞辱的结局。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凛然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够了!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沈惊鹤一忍再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大踏步从假山石背后绕出来,脸上隐隐蕴着些怒气。那两个纨绔正转身准备离去,却被身后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得浑身一僵。一想到方才他们夺人文卷的一幕竟被旁人尽收眼底,两人的脸色都有些被撞破后的不好看。
“你又算什么东……”最后一个“西”字还未说出口,破口大骂的那人转过头来看清了背后人的面孔,惊得险些咬了舌头,“六、六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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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什么东西?哼,只怕有的人连东西都算不上。”沈惊鹤冷冷一笑,不去看眼前勃然变色惊惧万分的两人,他弯下腰去扶起还一直愣愣瘫在地上的许缙,“你没事吧?”
“没、没事……”许缙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鼻子有些发酸。
沈惊鹤看他站好后,转过身去,一步步逼近还傻站在原地的二人,“欺凌同窗、瞒上作假、口出恶言……若是我将这些事一一禀告太常,两位觉得不能再在太学中待下去的会是谁?你们固然不担心被请离太学后考取不上功名无从安身,但若是你们府中的父辈亲朋得知自家子弟因为这等事被逐出太学,面上无光,两位还认为自己日后能有好日子过么?”
“六殿下,我们、我们不是……”一个人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着,被另一个看起来机灵些地撞了撞胳膊肘,当即闭口不再言语。另一人凑上前嬉笑着替许缙将凌乱的衣襟整理好,他的手触到许缙脖颈旁的时候,许缙不由得浑身瑟缩了一下。
“殿下,我们是和许缙闹着玩儿呢。我们早就约好向他讨要文卷来观摩学习一番,他也一早就同意了的。”说着他又看似亲昵地拍了拍许缙的肩,眼中飞快划过一丝阴狠的威胁,“是吧,许大才子?”
许缙浑身上下都哆嗦着,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接触到那道不善的目光时却又猛地一震,惨白的脸上颗颗滚落着豆大的汗珠,
他僵硬着脊背,颤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是。”
另一人回过神来,连忙也把那张文卷展平重新塞回许缙手里,埋怨开口,“我说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小气。不让看就不让看吧,我们现在还给你便是,你还不快解释两句,也免得六殿下误会。”
沈惊鹤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惺惺作态,也不出言戳破,只是转过头来认真地盯着许缙,“他们两人说的可是真的?如果不是,你只管说出来。如若是,你现在一点头,从今往后你的任何事情,我绝对不会再多插手一次。”
不是!这些全都是谎话!
许缙睚眦欲裂,几乎下一秒就要开口吼出声来。然而走到他身旁的那人悄悄用两指拧紧他的胳膊内侧,伴随着刺痛,毒蛇般阴冷的声音低声响起在耳边,“别忘了你的父亲如今在哪位大人手下出仕。”
许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近到嘴边的喊叫一刹那凝固。他大睁的双眼中划过惊怒,划过不甘,最终却只能无奈地尽数熄灭,沦为一片白茫茫的空洞与惶然。
父亲等了十数年才能从荒远的南越回到熟悉的京城,他,他不能……
沈惊鹤依旧目不斜视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许缙深深地回望了他一眼,漆黑的眼中跳动的最后一丝光芒也消失。他像是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能力,过了好半天才艰难迟缓地一点头。这个动作竟好像抽干了他身上的所有力气,他的头颅一沉,重重地垂下来,再也不敢看沈惊鹤脸上的神色。
“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沈惊鹤看了他半晌,没有再说什么,旋身毫无留恋地离去,转身时带起的一阵疾风将身后人的鬓发吹得有些散乱。
有模糊的笑声在耳边响起,似乎还有人满意地在自己肩上拍了拍。许缙双目失神,却是再也对周身发生的一切没有了反应。他感到手中被汗水打湿的文卷再一次被抽走,空空的手掌徒劳地在空气中一抓,最终也没有抓到想留下的那一片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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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还在想许缙那事?”
书院内大半的坐席已满,学子们纷纷打开课本,等待着稍后的晨诵。梁延无意识地摩挲着书籍封页,看着沈惊鹤微微晃神的面容突然开口道。
沈惊鹤沉默一瞬,还是轻轻一摇头。这三天来,他总能偶尔察觉到许缙在远远瞧向自己这边,可是每当自己转头与他眼神交汇时,许缙又都会惊慌不已地躲开。
他之前的话既已放出口,自然不会再去多管闲事。然而想到那日的场景,心中难免仍会唏嘘感慨一二。
“不过是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感罢了。”
那日的事他并无保留地告诉了梁延,心下或许也存了几分不知自己究竟做得对不对的迷茫。他仍记得梁延当时沉默而认真地听他说完后,只是微用力握住自己的肩,轻声言道“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没有解释,没有劝谏,只是一句平实无华的肯定。然而偏偏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让他萦绕着些许沉闷的心蓦地一轻。
沈惊鹤一手撑头别过眼来,专注地看向梁延,嘴角向上微翘了翘。梁延虽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才让心情突然变好,但看到眼前人面上的沉容尽消,倒也无心再去追究,只是也宽下心来冲他安抚地笑笑。
书院正门的竹丛因有人经行而轻颤晃动着,搅乱了一地金碎阳光。身后的王祺遥遥瞥见渐而清晰的倜傥人影,脸上又挂上了标志性的嘲讽冷笑,“哼,这病倒还当真是好得挺快。”
沈惊鹤这几日坐于他跟前,早已对他时不时就要出言讽刺一番周遭看不惯的人与事习以为常。然而这王祺仗着有大皇子撑腰,哪回口出恶言时不是带着恨不得全书院都听得见的高调,几时竟如今天这般只敢小声嘟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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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挑挑眉,与同样听得王祺讽言的梁延对视一眼,心下皆了然来者究竟是谁。
“六弟这几日初来太学,可还适应?”那个噙着温和笑意的身影渐行渐近,与一路上向他问好寒暄的学子们点头示意,脚步未停却是笔直地向沈惊鹤这处行来,“我前几日身子微恙,倒是没能赶上六弟过来的第一天,否则倒也能带你好好转一圈。”
与王祺的座席擦身而过时,但见王祺脸上仿佛挂上了一层冰碴子般冻着,却到底闭紧了嘴没有再出声说话。沈惊鹤几不可见地摇摇头,假意在心中哀怜了自己一番——同样是皇子,这王祺第一天对他破口大骂时,倒不见有今日这般客气。
心念只是一闪而过,沈惊鹤当即起身,唇畔勾起更加温润的笑意还礼,“有劳三皇兄挂念了,皇弟一切都好。倒是三皇兄,不知身子可是痊愈了?”
沈卓旻光风霁月地一笑,神色一派云淡风轻,“不过是点不足挂齿的小病罢了。业精于勤,如今正是我辈勤勉奋发磨砻淬励的大好良辰,我又岂堪因为这一点不适荒废了学业?”
沈惊鹤顿时肃然起敬,“三皇兄心性之坚,果然堪为我辈楷模。”
谈话就在这友好又和谐的氛围中继续进展着,直到将领着诸生开始晨诵的学正进入院中才堪堪打住。沈卓旻略带遗憾地同他告别后,施施然回到了自己的座席上,沈惊鹤这才得以坐下喘口气。
“呸,竟日里惯会装模作样,也不嫌这话说出口来酸倒了牙!”三皇子刚走,王祺又小声骂骂咧咧开来。沈惊鹤忍不住漏了几分笑意,心中第一次对他的话深以为然。
太学的晨诵向来是由几位学正轮流带读的,今日轮到的这位学正惯是个严肃的性子,一丝不苟地顺着经义细细讲下来,学子们也都忙着记下纲要,两个时辰倒是在众人沙沙的笔记声中过得飞快。
“今日便到这里,诸生回去仍需用功奋学。”学正动作小心地合上书本,板着一张脸踏出院门。
随着他的离去,肃穆的气氛也骤然一松,谈天说笑声又在书院中响起。众人三三两两作伴离去,沈卓轩却是越过向外涌出的层层人群快步走来,“六弟,等会儿可要一同去成文馆温习功课?”
沈惊鹤浅笑着冲他挥了挥手,“待会儿陈学正的课上会讲联诗对句之道,我倒想去听上一听,成文馆不若便明日再去吧。”
话语间,沈卓轩已经走到近前,清俊的面容上存着一丝凝重。沈惊鹤知道他是担心三皇子回太学后自己独身一人容易招惹上麻烦,心头不免感到几分暖意。
他垂眼低声对沈卓轩说道:“五哥,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
沈卓轩面色仍不见轻松几分,“我明白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只是三皇兄却与大皇兄截然不同……”他微叹一声,没有再劝,看向梁延询问道,“梁小将军可要一同去成文馆?”
梁延身姿笔挺站在原地,闻言不假思索地一拱手,“多谢五殿下盛情,梁延心领。”说着他的眼神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沈惊鹤,“不过梁延方才已与六殿下约好一同去听陈学正的课,恐怕亦去不成成文馆了。”
沈惊鹤惊异地看了一眼他——刚才他不是还说要去西苑练武的么?
他还愣怔着,沈卓轩却已松了口气笑开来,“这样倒好,有你陪在六弟身旁,我就放心多了。”
“五哥……”沈惊鹤不满出声,这话怎么越听越像在说自己是个需要旁人操心的小孩子?
梁延笑看他一眼,对着沈卓轩沉稳一点头,“五殿下且放宽心,梁延会照看好六殿下的。”
沈卓轩又嘱咐了几句才离开。送走他后,沈惊鹤与梁延并肩走在花木扶疏的曲径深丛中。沈惊鹤看着梁延果真冷下脸一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旁,大有一副谁敢靠近就将他一顿好打扔出去的模样,眉心跳了跳,还是忍不住被气笑。
“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梁延看他双目因薄薄一层不甘和赌气而熠熠发亮的样子,只觉得好似见着了一只挥着爪子随时准备扑上来挠人的小猫。他藏住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面色从容地一偏头,伸手将无意落在沈惊鹤发间的一片细嫩飞叶摘下,“我可是领了五殿下之命,奉命前来护卫左右的。”
沈惊鹤斜睨了他一眼,“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竟然这么听五哥的话了?”
“五殿下贵为皇子,我又是雍朝的武将,听他的话岂非天经地义?”梁延一脸凛然,理直气壮。
沈惊鹤磨着牙恨恨道,“本殿大小也是个皇子,怎么就不见梁小将军对我这么恭敬?”
梁延听得他言不禁朗笑了开来,冷峻的眉眼因为笑意竟莫名显出了些温柔的影子。他伸出一手揽在沈惊鹤肩上,垂下眼深深望进他的眸子里,“六殿下当真想要我这么恭敬?”
沈惊鹤沉默半晌,撇撇嘴一把将他推开,有些气窒,“……算了,你现在这样就挺好。”说着又是一声含糊的咕哝,“便宜你了……”
梁延松开手,看着沈惊鹤匆匆快行两步走在跟前的身影,似是被朝晖微晃了晃眼。那袭轻软的青衫仿佛水溶如湖般溶进了一片修竹青翠中,少年笔挺的背影天生带着一股旁人摹不来的落拓意气,竟似秋日清新的和风翛然无拘。
然而他所踏出的每一步,却都伴随着不怀好意的窥伺和针锋相对的恶意。那些蠢蠢欲动的暗影潜伏在黑暗之中,只等着随时伸出爪牙拉扯着他,吞噬着他,让他堕入无边的重影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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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延定定地向他望去,复杂的神情在面容上稍纵即逝。
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在他心中轻轻呼唤着,这个少年,原本并不应属于这片浑浊之处。
“你不继续护卫左右了?”沈惊鹤走了几步,发现身后人并未跟上来,不由止住了脚步纳闷回头,扬起的眉毛隐隐带着些调侃。
梁延看着他被暖阳勾勒出的清隽侧颜,垂眼压下了眸中一瞬间浮现的晦色,轻笑着弯腰深深一礼,“遵命,六殿下。”
此后一路倒也相安无话,绕过一丛暗香浮动的丹桂时,沈惊鹤却蓦然与相对而来的一个人打了个照面。
他猛地刹住脚步,抬头向面前人望去——这一身仔细打理好的官袍,装腔作势的作态,略微有些抽搐的面皮,不是李公甫又是谁?
李公甫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他,乍惊过后,心下不由暗骂一声晦气。上次被这六皇子作诗讽刺过之后,其他本就看不惯自己的学正更总是有意无意地拿看笑话似的眼神看他,臊得他好几天都不敢出自己的书房。今天好不容易避开了旁人想出去,没想到走到半路上却迎面碰见了这个瘟神。
“李学正,好久不见。”沈惊鹤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难为六皇子挂念。”李公甫阴阳怪气地答道,想到前几日的出丑仍有些不甘,眼珠一转,开始盘算起如何找回些面子,“六皇子这是上哪儿去啊?”
“学生正欲前去旁听陈学正对诗之课。”
“是么?陈学正的课自是极好的。”李公甫眯了眯眼,短促一笑,“不过听他的课还需有些基础,六皇子若是不急,不妨先由本官出个对子。你若是能对得上,自可放心前去。不知六皇子意下如何啊?”
梁延闻言一皱眉,刚想开口拒绝,却被沈惊鹤伸手拦下。他收回置于身前的手,笑着看了一眼梁延,转头对着李公甫胸有成竹道:“请。”
李公甫看着他清傲笃定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略定了定神色,他斜着眼出言讽刺道:“二猿断木深山中,问小猴儿也敢对锯?”
以“锯”谐“句”,这是嘲讽他是小猴子呢。沈惊鹤倒也不恼,只是勾了勾唇角迅速回敬:“一马陷足污泥内,看老畜生怎样出蹄!”
梁延没忍住溢出一声闷笑,李公甫僵硬了一瞬,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地变幻着。他哪里听不懂六皇子这是在指着他的鼻子以牙还牙骂他老畜生,可是偏偏这一联又对得严丝合缝,骂得浑若天成,他纵使气得浑身哆嗦,也只能打碎了牙囫囵往肚里吞。
“……六皇子果然高才,本官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支吾了半晌,李公甫才咬牙切齿地憋出这一句,抖了抖袖子自觉颜面无光地闷头离去。
沈惊鹤含笑目送他低头匆匆快走,还不忘好心提醒一句,“李学正务必看好脚下的路,切莫不小心一脚绊进了泥里!”
李公甫背影顿时一个趔趄,他慌忙把头上歪了的高冠扶正,也不回头,脚步却是逃一样迈得更加飞快。
梁延笑着摇了摇头,看了沈惊鹤半晌,最终只能无奈道:“你啊……”
“叫他下次再不长记性。”沈惊鹤狡黠地眨眨眼,一扯梁延的袖子,“快走吧,被他耽搁了这么半晌,等下又要没有座席了。”
两人这边自是一路说笑,然而与此同时,在太学另一头杂草丛生的荒僻小院内,一个高大的身影却正一步步慢慢逼近瑟缩在角落里的瘦小青年。
荒蔓肆意攀爬的墙皮已剥落大半,许缙脸色苍白地发着抖,将伤痕还未褪尽的手脚蜷缩成一团,试图掩藏住面上一闪而逝的慌乱,“别,别打我……我今天的文卷已经交给他们了……”
“我不打你。”那个人负手背着光,神情莫测,斑驳落下的阴影使人难以看清他的面容,“不仅不打你,我还可以保证,以后在太学再也没有人会欺负你。”
许缙浑身一怔,呆呆地抬头看着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希冀与渴望的神采在他茫然的双目中渐渐扩散,像是即将溺水的人忽然见到了不远处一根救命稻草。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那个人微微一笑,悦耳而低沉的声线极富诱惑力。他低下头牢牢盯住面前人,用劝诱的口吻缓缓道来,“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许缙无意识紧攥住地上枯黄的矮草,锋利的草叶将他指腹划出几道浅浅的伤痕。他闭眼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唾沫,呜咽一声,神色闪烁过痛苦和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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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许缙?你在这里干什么?”
下了晨诵,沈惊鹤和梁延去了静园旁的书院准备听宋学录的经文课。谁料方在座席上坐下,远处的三两年轻书生便将他们请去互相品评诗文。沈惊鹤之所以请赏来太学读书,一方面是为了增长学识,另一方面自也是为了扩展人脉,闻之自然耐下性子没有拒绝。待到快到时辰回到座位时,却发现许缙正站在他座席边上愣愣发着呆。
见到沈惊鹤离自己不过几步有余,许缙不知所措地退开一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我……我方才掉了东西,看着好像是一路往这边滚来了,所以才想来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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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沈惊鹤听得在自己淡漠目光中他越发小声下去的辩解,神色无波,“可找到了,需要我帮忙么?”
“不……不用了。”许缙连连摆手,苍白的面容因不安而惊惶地颤抖着,一副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模样,“我再去、再去旁边看看。”
说着他匆匆低头就想旋身离去,然而前行的脚步却被自斜里横伸出的一只手所阻。许缙一个趔趄,好容易站稳后抬头一看,梁延正脸色微沉地盯着他,锋锐的眼神带着久经沙场染上的冷厉煞气。
眼瞅着许缙在这股低气压的威势下就要两腿一软滑下去,沈惊鹤拍了拍梁延的肩,顺势将那只手按下去,撩起眼皮正色望向许缙,“你可想好了?有些东西丢了仍有机会寻回,可有些东西……”
他轻轻嗤笑一声,空若无物的眼神渺远地望向天空,也不知是在对谁喃喃低语,“有些东西一旦丢了,这辈子,可都没有再找回弥补的余地了。”
“六殿下,我……”许缙像是被一把锥子狠狠刺中心窝,浑身如筛糠般猛抽了一下,瞳孔急速放大,“我……”
“许缙,忙什么呢?宋学录都快到了,还不回来以免一会儿抽读?”远处一个圆脸少年遥遥冲这边喊了一声,嬉笑的声音满怀轻松。然而许缙的脸色却随着这一声高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灰败下去,他嘴唇蠕动了两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瘦削的双肩放弃挣扎一般颓然耷拉下。
梁延将头侧向沈惊鹤这一旁,还未完全褪去冷厉的眼神含着一抹询问。沈惊鹤沉默一瞬,几不可察地摇摇头,“让他走吧。”
梁延侧身让开一步,为许缙在两排座席间留下可供一人通过的狭窄空间。许缙踌躇了片刻,抬起眼飞快地瞄了一眼沈惊鹤的座席,轻轻用一种包含希望几近乞求地声调问道:“六殿下,等会儿……等会儿您也是跟梁将军坐在一起的是么?”
“是或不是,如今都与你无关了。”沈惊鹤笑了笑,神情客气而疏离。许缙嗫嚅两句,最终还是惨白着脸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他刚一回去坐下,那圆脸少年便凑上前似乎想要与他聊天,然而他只是沉默地趴在桌案上,将脑袋深深埋进手臂间。
“他并不适合这里。”梁延带着安抚意味拍了拍沈惊鹤露出衣袖外的一截白皙手腕,略带温热的掌心一触及离,却驱散了腕上薄薄一层秋意。沈惊鹤伸指拨弄了两下桌上滚动的墨笔,眯了眯眸子继续开口,“既无法全然勇敢地坚持心中的良善,又不能在作恶时彻底摈弃自己的良心。”
“世间诸人,岂非大抵都是如此矛盾的么?天地之间,想来也没有人能说清何谓绝对的善恶是非。”梁延深邃的目光直视前方,笔挺身姿自如巍峨山岱。
“是啊。”沈惊鹤闲然望着走进院门的宋学录,嘴角轻勾,“如此我便只能自私些,善遇我者堪谓善,恶待我者可称恶。”
捕捉到梁延瞥过来的隐带笑意的目光,沈惊鹤笑得更欢,挑挑眉凑近补充道:“梁小将军可谓天下第一大善人。”
梁延的眼神不稳地一闪,他轻咳一声,别过头去,心中却不知怎地竟莫名一软。
宋学录为人古板,从不变通,按理说他的资历也能在朝堂上大小混个内廷中的官职。然而他只认死理的一根筋不知得罪了多少当朝贵人,因而只能在太学做个品级不高的学录。虽说如此,他在道学上的造诣还是颇有可圈可点之处,故而每节课上还是吸引了不少一心向学的学子。
随着宋学录迈向院内,方才还交谈说笑的学子们皆鸦雀无声下来——太学中谁人不知,宋学录又硬又臭的脾气那可不是说笑的,若是当真惹恼了他,他才不会顾忌许多,直接能劈头盖脸把你痛骂个狗血淋头。
宋学录的经文课向来喜欢点人起来读文段,果然今日亦不例外。他翻开手中的《尚书》,锐利的眼神扫视一圈端坐的学子,中气十足地开口,“今日我们便顺着上次讲完的部分开始,可都还记得上次讲到哪篇?”
“——大诰。”学子们拖长了声音作答。
“很好。”宋学录顿首,挑选人的思量目光划过沈惊鹤处,霎时停顿下来,“六皇子初来课上,按理这头一堂课是要展露几分的,这下一篇便由你来为诸生诵读吧。”
沈惊鹤自然欣然称是,他从容不迫地起身,翻开手中书卷。当看见书中内容时,他手下动作一顿,眼神带着些意料之内的微妙堪堪凝住。
靛蓝封皮上仍大大印着“尚书”二字,但只见本应写满圣贤之言的内页此时却换作了一本香艳至极不堪入目的淫词艳赋,甚至还不乏几幅不过方寸大小的插绘,其情态之生动逼真,直教人看了堪谓眼花耳热。
……许缙倒还当真是给自己送上了好一番大礼。
沈惊鹤眼波微动,面上仍是毫无波澜。梁延敏感地察觉到他眼神的变化,当下神情一凛,侧目往他书上看去。这一看倒是不打紧,他的脸色却完全黑了下来,冰冷的威势从身体由内而外不断溢散。
梁延鹰隼般的眼神直直射向许缙的方向,许缙却只是冷汗淋漓僵坐在原地,不断艰难吞咽着口水。他临走前期期艾艾的那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话又浮现在心头,梁延目光一沉,当下便想把自己案上那本完好的尚书同沈惊鹤交换。
还未有所动作,沈惊鹤却立即心领神会了他的意思。他轻轻一摆首,又将目光泰然自若地放回那本徒有其表的“尚书”上。梁延一怔之后,也明白了他的考量,神色更是暗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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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缙或许还存着几分不忍,期待坐于身旁的梁延能用没被做过手脚的书替沈惊鹤应付过这回。然而他却没有想到,明明手中就捧着一本尚书,却偏偏要和邻座交换,这样不合常理的举措岂非更是令人起疑?依着宋学录的性子,必定要下来亲自询问查看一番,若是发现六皇子拿在手上的是这样一本假模假式套着典籍封皮的艳书……
梁延一声冷笑,指节因紧绷而有些泛白,从未如此充盈的怒气与疼惜几欲冲破心中束缚咆哮而出。被当堂痛骂一番怕也只是轻的,随后而来的声名狼藉、逐出太学,想来才是那群人所暗自期望的目的。沈惊鹤本来初入宫中便根基不稳,好不容易一步步踏出来的路若真遂了他们的意毁于一旦,他一个背上欺师渎圣、耽于色相的纨绔骂名的皇子,往后还如何能在朝堂上有出头之日?
他神色复杂地望向沈惊鹤如琢如磨的侧颜,少年长长的睫毛安静而低顺地垂着,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气急窘迫。这本“尚书”连大诰二字恐怕都未曾出现过,又要上哪儿去找下一篇来诵读出声呢?
“怎么,有何问题么?”宋学录见沈惊鹤起身后半晌没有开口,皱起了眉头。
隐隐有几道幸灾乐祸的视线汇聚在自己身上,沈惊鹤却没有在意,他瞥了一眼将头埋得愈发低的许缙,收回目光朗声道:“无他,学生只是在酝酿心中之情罢了。下一篇的《微子之命》盛赞微子之仁德,又不乏成王之勉励,学生自觉应以更为肃敬恭谨的语调来诵读。”
闻言,宋学录板着的脸色难得露出一分笑意,“以情入声,然后通文,六皇子年纪虽幼,却是难能有此觉悟。”
有人惊异地瞪大眼瞧向沈惊鹤手中的靛蓝书本,不可置信的目光倏尔转向许缙。许缙也是一愣,苍白的面容因混杂着欣喜与惊慌而一时有几分错乱。《尚书》本就诘屈艰深,晦涩难懂,这其中随意抽出来的一篇,远处面如平湖的六皇子当真就能径自背下来吗?
在或期待忐忑或恼怒懊丧的目光中,沈惊鹤微微一笑,望着满页云雨风流的书卷抑扬顿挫地开口,“王若曰:猷!殷王元子。惟稽古,崇德象贤……”
宋学录半阖着眼,面带欣赏地听着六皇子清越明朗的嗓音。沈惊鹤也是情真意切地盯着手中的书籍高声吟读,竟当真随着尚书每一页应有的排版翻页与断句。梁延神色古怪地看着他卖力而投入的表演,明明心中余怒犹燃,可是想到卷页与书声间的天渊之别,再看到眼前人一脸自然的神情,他却仍是忍不住轻抽了抽眼角。
“……弘乃烈祖,律乃有民,永绥厥位,毗予一人。”
许缙呆呆地听着沈惊鹤一字不差的流利背诵,神色由最开始的惊讶再到最后的空茫,羞愧与酸涩仿佛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自己早已体无完肤的躯壳。即使面对着自己这样卑劣的陷害,那个人依然可以如此云淡风轻地以最从容的姿态化解,恍若群山之巅冷然的皓雪,从不曾为压城黑云所玷染……
他所有的怯懦,所有的挣扎,仿佛都变作了一个巨大的笑话露出一嘴獠牙狠狠嘲笑着他。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在这等心性面前,所有的谋划与诈变都显得如此可笑与无力。
原来是他错了,他一直以来都错了……
许缙面上似悲非悲,似喜非喜,他想到假山石旁沈惊鹤扶起他的那双手,想到方才那对他最后的一声询问与随之而来的默然失望,颤抖的脸庞间写满了悔恨。
他终于知道错了,可是,却也已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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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一场本应掀起轩然大波的危机就这样被消解于无形,沈惊鹤不仅没如同旁人算计好的那般被当场逐出书院,反而在宋学录临走前得到了他满含嘉许的一点头。
散课后,人群如过江之鲫一个个走出院门,唯有沈惊鹤动也未动,一直垂头端坐于原位。他信手翻着这本满篇风流的书册,翻至最后,眼神在一瞬凝固后起了微妙的变化。
梁延看着他不带一丝情绪的淡漠面容,微叹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没事。”感受到梁延的关怀,沈惊鹤抬起眼瞄了瞄他,展颜云淡风轻一笑,“这些事早晚都会有的,往后的日子亦只会见多,不会见少,习惯了便好。”
什么叫习惯了便好?
梁延心头一痛,攥紧他的手腕,皱着眉看去,脸上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的恼怒与疼惜。
他明知前路会有更多的艰难险阻,为什么非要固执地碰了一头血还不肯停下?
梁延开口想要质问些什么,然而沈惊鹤却倏尔从他手中将手腕抽出,转身站了起来,面色无波地看向不知什么时候低头小步蹭到他们附近的许缙。
“……六皇子。”许缙绞着手指头,声若蚊蝇,目光躲闪着不敢看他。
梁延“噌”地一下站起身,长腿两步跨到许缙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他两眼迸发着冰冷的怒火,低沉的声音满满皆是咬牙切齿,“你还有脸过来?”
许缙惊慌失措地想要退后,却是怎么都挣脱不开梁延的桎梏。他求救的眼神带着哀求看向沈惊鹤,沈惊鹤却是没有如他所料想的那般出手拦下梁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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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我想问你的。”沈惊鹤双眸犹如三冬凝结成冰寒的平湖,“你如今又是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站到我的面前来?”
“六皇子,您、您听我解释……”许缙在梁延手下不断扭动挣扎着,泫然欲泣,“我是有苦衷的,他们拿父亲的仕途威胁我,我没有办法……”
沈惊鹤轻叹一口气,还是偏首示意梁延将他放下。梁延此时亦将怒火收敛了不少,冷嗤一声松开了手,面色却仍是一片雷霆翻涌的暗沉。
“我知道你有苦衷,也知道这并非你的本意。”沈惊鹤走近一步,直直看进许缙呆呆发愣的眼里,“然而你的苦衷就可以消弭你所曾犯下的过错么?你的并非真心也可以抵消你行动上所带给旁人的伤害么?你不是恶的主使,却因为种种在你看来可以被受伤者原谅的理由屈服沦落为恶的仆役。我理解你的立场,也同情你的际遇,但是,这并不代表着我可以轻易原谅你。”
他顿了顿,别开脑袋,目光悠悠地飞向透过白墙翠竹隐约露出的几层淡淡山峦,“你知道么,如若我没有因为喜爱背下整本《尚书》,或是如若宋学录当场下庭来查验,如今的我恐怕早已声名狼藉被赶回了宫中,一辈子都无法再踏足这座在你我心目中同样崇高的学府了。”
许缙猛地抬起头,双目惊惧地圆睁,脸上是一片惭愧与懊悔,“对不起,六皇子,我不知道……我以为他们只是想让您在课上出个丑……”
沈惊鹤勾起唇角笑了笑,神色依旧淡淡,“所以你看,不只是你有苦衷,不只是你有痛苦的遭遇。在这浩大的天地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堪的过往。有人能傲骨铮铮咬牙挺过,从不愿低头辱没自己的气节。有人却将之作为为自己的软弱怯懦辩护的借口,心怀愧疚成为一桩桩阴谋诡计的帮凶。”
“许缙,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沈惊鹤终于转回头来,淡然自若地望向他。许缙怔忪地看着眼前一袭青衫风骨孤绝的少年皇子,明明他们之间离得是多么近,他却只觉得那抹仿佛要溶进风竹间的翠色恍若在天际云端般遥远。
“你所希求的真正的尊严,其实有一刻,就把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分明是一句轻轻浅浅的话落下,许缙却整个人都犹如遭到重击般心神一震,他喃喃重复了几次,一道泪水顺着脸颊蜿蜒流下,“是我弄丢了它,是我弄丢了它……”
“走吧。”沈惊鹤面色复杂地最后看了一眼仍失魂落魄呢喃自语的许缙,侧首望了望从方才起便一直沉默不言的梁延,眉眼难得露出几分未掩藏好的疲惫。
闻言,梁延仿佛这才从沉思中惊醒。他仿若受到什么吸引一般伸出手想要抚平面前人紧蹙的眉关,却在指尖即将轻触的前一刹顿了顿,最终还是曲起手指默然收回。
他草草将两人桌案上的书收拾到书箧中,待得碰到那本“尚书”时,眉头一挑,带着溢于言表的嫌恶将它狠狠甩进木盒中。
“走吧。”梁延神色莫测,单手提起书箧,“这本书我今天下了学就带回去烧了,明日我从街上再给你买一本新的。”
沈惊鹤点点头道谢,和梁延一道从旁侧离开。经过仍怔怔静立于原地的许缙时,他的身形停了一瞬,最后还是不再回首地离去。
秋风将道旁的细叶吹得摇摆作响如雨声,衬着一前一后踏在落叶枯枝上的沉闷脚步声,更显得四周空旷。
同行的路上一路气氛都很沉默凝重,沈惊鹤强自按捺着走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在一处偏僻清幽的角落止住步子,转身仰首向他看去,语气带着一丝焦躁与问询,“从刚才起你的情绪就一直有些不对劲,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讲?”
梁延见他停步,也跟着蓦地顿住步伐。他低头望向一脸认真看向自己的沈惊鹤,那双无论面对怎样的陷害刁难时都处变不惊的眸子此时是一片天空似的澄澈,让人一眼就能看透其间所藏着的关怀与无措。
就像是被鲛海湛蓝水波浸润后打捞而起的玉晶,不知是天或水倒映的晶莹,竟似云开月明下满捧星影坠怀的银镜。
美丽,却也易碎。
梁延定定地望着这双眼睛,手指用力地在身侧握紧成拳,泛白的指节突起。他迎着沈惊鹤关切的目光,像是魔怔了一般缓缓开口,嗓音带着低暗的沙哑。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回宫,不再来太学?”
沈惊鹤心神一震,真正被这话所惊到,他倒映满梁延身影的眸子不可置信地放大。混沌的脑子分辨再三,他才能艰难地提取出面前人的意思,脸上一片空白地开口,“……你这是什么意思?”
梁延看着他满满带着茫然与惊诧的面容,似是被刺痛一般迅速别开眼,不敢对上他的眼神。
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不自觉将一直深埋于心底的话说出。然而既然已经开了口,索性便将心中的想法一次性说完罢。
梁延下意识地抚上腰间想要握住湛流有所凭依,然而却是一下捞了个空。他的手一顿,不由又想到了初入太学那日沈惊鹤眉眼飞扬对他所说的用剑之道,神色更是平添一抹复杂。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回头看向沈惊鹤,冷硬的面容因绷紧的嘴角而莫名给人几分距离感,“太学这摊浑水,你不过初涉,便已险些遍体鳞伤。再往下走去,我亦不知自己是否有能力将你保护妥当。若是有一天你一着不慎,当真被他们设计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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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光是想想眼前少年被千夫冷指四面楚歌的样子便没来由一阵心紧,连日来积压的怒气与担忧如晦暗潮水般翻涌着弥漫上心头。连在北境面对倍于己身的大军时他都尚可面不改色,然而一想到沈惊鹤未来可能遭到的险境,他却宛若整颗心都被紧紧攥住,连呼吸也觉得艰难不畅。
“你回宫吧。”梁延垂下眼,眸色闪动。心中已做下决定,他将声音放得极轻却坚决,“回宫尚能保全自己,不要再踩着荆棘硬要选这条坎坷的险途了。你不属于这滩浑浊的泥淖,你合该有更光风霁月的前路……”
“什么光风霁月的前路?”沈惊鹤从方才到现在都一直默默静立于原地不动,直到此时,才轻声出言打断,眉眼盛着一片黯然与悲哀,“回到宫中,然后呢?当一个只会乖顺抚琴吟诗的皇子,每日只谈风花雪月,醉也好梦也好,只盼在暗流涌动的争斗间徒自落一身洁白无瑕么?”
“不是洁白无瑕,而是安然无恙。”梁延倏然抬起头,深沉的双眼直勾勾地锁着他的目光,“如此我方有把握能护你平安。”
沈惊鹤似是为他话语所震,不稳地退后一步,眼中盛满失望不住摇头,“梁延,梁延……我本以为你是懂我的,我本以为你我际遇如此相仿,是能做成一对至交好友的……”
梁延心中急切,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他的肩膀,“正因为我孤身一人走过你将选择的路,才明白你接下来会遇到怎样的艰难困苦。你不该承受这些,我也不愿眼睁睁看着你承受!”
“我们是朋友么?”沈惊鹤没有动作,只是用一双仿佛覆满冰雪般清寒的眸子直直望向梁延,似是在仔细分辨着他脸上每一处神情的变化。
梁延一愣,皱起眉头以略带焦急的口吻回道:“你怎么会突然这么问?我们当然是。”
沈惊鹤扯开嘴角轻轻一笑,那上扬的弧度却莫名流露几分悲切神伤。他以不重却固执的力道慢慢从梁延掌中侧身挣脱出,“不,我们不是。”
他顿了顿,轻徐的声音继续,“我原先也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但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不过是我单方面的认为罢了。”
梁延听得此言,心头紧缩一痛,他将唇抿得更紧,略显无措地意欲开口解释。
沈惊鹤却坚决一挥手止住了他,“我所理解的朋友关系,两个人是应该从始至终皆为平等的。我所期待的朋友,能够与我一同并肩扛过风雪寒霜,向着同样的目标互相扶持一步步坚定走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所期待的,是一人被另一人所从头到脚地保护,那并不是友谊。”
他蓦地抬眼看向梁延,分明比他低了一个头,却仿佛踏足于群山之上,那目光竟似与他来自同样高绝的高度,“那并不是友谊,而是同情与保护欲。梁延,我很感激,但我并不需要。”
梁延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他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在九月的深秋染上浑身刻骨的冰寒。然而心中弥漫的淡淡愧意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眼前人吐出的一字一句都刺中了他心中最隐秘深沉的角落。
他始终一厢情愿地把这个清隽的少年看作理应置于自己羽翼护佑下的依附品,想要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保护起来,却是忘却了眼前少年有着绝不输世上任何人的夺目风华。
他绝不是应被精心呵护、受不得一丝一毫风雨的柔弱兰花,而是天生扎根于险崖峭壁的孤翠修竹,愈经凛凛风霜愈显出咬定青山的清傲模样。
“……你说不想我趟这摊浑水,可是既生在天家,又有哪处不是浑水呢?”沈惊鹤疲惫地闭上双眼,脸庞无力地微微后仰,不愿再多谈。
梁延心中难过,他的心里又岂会好受到哪里去。沈惊鹤并不是一个轻易就会将人接纳到心中的人,可一旦被他放进心里,他却会对每一段关系都小心再小心地珍而视之。
他是真心实意将梁延当作可相伴携手的好友看待的,然而梁延今日的一番话,却令他在失望之余也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受伤。
沈惊鹤舔了舔干涩的双唇,只觉得嘴中发苦。他孤零零地站在小道上,一时竟觉得有些茫然,好像一直以来满盈的心底莫名空了一块。
寒山一带放眼皆是伤心碧色,沈惊鹤收回漫无目的远望的目光,看向仍愣愣站在原地看不清神色的梁延,眼睫轻颤了颤,很快又逃也似的挪开视线。
“我先走了。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
他旋身离去的脚步有些仓促,梁延站在原地看着他闷声低头一步步走远,神色怔怔。
天青色的衣袂轻摆着消失在茂林翠叶的拐角间,空旷的道上只余他独身一人,还有叹息似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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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亮】等了这么久真是跟大家说声抱歉!作者菌已经将1-7章重写完毕,小天使们抽空可以回去瞄一眼呀~剧情和设定会做出更为合理的调整噢。谢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1.1留)
谢谢七七期期七灌溉的营养液~
谢谢江沉晚吟时、砲、今天的我也帅的劈天裂、半糖甚好、六面插刀、青空与林、南国、去吧!乡下人!、我看你多妖娆、妮妮妮妮投掷的地雷!
第32章
梁延很少会有这么烦躁的时候。
距离上次与沈惊鹤在小道上的不欢而散已经过去了三四日。这几日里,他们虽还仍旧同以前一般同席晨诵,但两人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相敬如冰,彼此只以沉默代替所有的眼神与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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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父母先后离世又奔赴北境战场后,他就少有这么情绪为谁而牵动的时刻。然而此时每每侧首,看到沈惊鹤低垂下的头和那刻意避开自己的眼神,他的心中就充满了一股难言的微涩和郁结,甚至还有一瞬间的冲动欲凑上前去强硬地抬起少年的下颌,逼迫他那双澄澈的眼眸照进自己的模样。
然而他又哪舍得当真这么做呢?
一想到当时沈惊鹤看向自己的眼神中那几乎要让他呼吸都变得艰难的深深失望,他的心就难能自已地揪痛起来。如今他只觉得自己仿若是一个面对无上珍宝时手足无措的人,既小心翼翼想要靠近,又害怕一个行不慎打碎了面前这方自己珍而视之的皓玉。
他不想看见沈惊鹤对自己失望。
他并不是一个在乎旁人对自己看法的人,然而梁延却莫名地笃定,如果有一天沈惊鹤真的完完全全把自己当作一个疏离客套的陌生人,也许他当真会做出什么连自己都无法想象得到的疯事。
也许是拜梁延这几日一直萦绕在身旁的低气压和脸上一片沉沉冰寒所赐,沈惊鹤最近再没有碰上什么想不开前来找茬的人,就连后排的王祺也安分了许多,只在梁延不在时嘴里仍间或嘀嘀咕咕几声。
明明是梦寐以求的安安稳稳的读书环境,若放在平时,只怕他早该笑弯了眼趁机多学几章新课。然而此时恰恰相反,沈惊鹤虽然仍一直低眉垂眼地望着桌案上的书,耳旁学正的讲解声却仿佛时近时远,不时被脑中飞絮游丝般轻纷渺远的莫名情绪所干扰。
他心烦意乱地闭了闭眼,狠狠咬了口舌尖试图让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回晨诵上。可是身旁梁延无孔不入的熟悉气息却又总在明明白白地提醒着自己,坐在身侧的这个人,已经好几天没有与自己好好说过一句话了。
沈惊鹤也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低落到底是从何而起。不过是一个平常的朋友罢了,纵使做不成朋友了,又不是不能再重新找一个……
他捏着书页的手指猛地一紧。
不一样的,梁延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在心底轻轻唤着。
沈惊鹤甩了甩头,想要将这些奇异的心绪排除出脑外。可是这个微小的声音却偏偏固执得很,在心底毫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就是不肯钻出去。
哪里不一样了?没了梁延,他还有五哥,还有四姐,还有方平之朱善田徽……
梁延是不一样的!
那声音愈被压制挣扎得愈顽强,喋喋不休,翻来覆去,直吵得沈惊鹤头都要疼得裂开。
随你去,爱说就说吧。
沈惊鹤自暴自弃地把书册重重翻到下一页,抬起头瞪大了眼直直盯着学正,看也不看身侧这几日一直犹豫徘徊在自己身上的深沉目光。
例行的晨诵随着日头的渐渐攀高已宣告结束,沈惊鹤一声不吭地将书册一本本放回书箧中,脑中还余留回响着学正四平八稳的讲习声。
他这几日听堂的成效低得很,故而每天晨诵后不是随沈卓轩去成文馆温书,便是和方平之那三人一同去和诸学子们研习经义。这一来二去的,倒是与太学中的学生们都熟稔了不少。
“五哥,我收拾好东西了,咱们走吧。”
沈惊鹤抬起眼,对着隔了几排坐席的沈卓轩遥遥唤道。
一旁正沉默不语收整卷帙的梁延听得他的话声,拿起书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喉头上下微动,咽下一抹难捱的苦涩。他的目光不受控制望向了沈惊鹤的背影,定定看了会儿,终于败下阵似的匆忙收回。
沈卓轩往他们那处瞅了一眼,摇摇头,在心下轻轻叹了口气。
这几日也不知道那两人是怎么了,明明之前好成那样,如今却如同闹别扭了一般谁也不肯理谁——不对,这话倒也不完全准。至少他几次都看到梁延踌躇着张口想要对自己的弟弟说些什么,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却总是被沈惊鹤仓促匆忙地一转头所打断。
他看着梁延愈发暗下来的脸色和周身冷凝如凛霜的气息,无奈地扯出一丝苦笑。
这两人到底要较劲到什么时候?算起来也都不是小孩子了,偏生这犟起来的脾性倒还真令夹在中间的他为难。他当然看得出梁延有多想重新跟沈惊鹤说句话,也知道沈惊鹤这几日淡然下总藏不住那一丝心不在焉的惘然低落。
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能让这二人如此纠结为难的,想来亦不是什么简单小事。
沈惊鹤已提了书箧远远向自己走来,沈卓轩只得也一拂衣摆站起身,眼含同情地瞥了一眼孤零零怔坐在远处的梁延,同他一起向成文馆行去。
“惊鹤。”绕过一处少人的转角,沈卓轩思忖片刻,偏头轻声道。
沈惊鹤闻言倏然停下脚步,清澈的双眸回望。
“怎么了,五哥?”
沈卓轩微叹口气,关切地盯着他,“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梁小将军自不必提,我亦看得出来,你其实也很珍视与他之间的友谊,对么?”
沈惊鹤沉默一瞬,低下头看不清神色,声音中却是挟着几分未掩藏好的失落,“五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我与他对朋友的定义实在有天渊之别,我实在是……”
“天渊之别?”沈卓轩轻轻按着他的肩,“我不明白,朋友为何需要被定义。同心而共济,始终而如一。你与他既然性情相投,又意趣合鸣,便已可称难得的知交。无论‘朋友’一词如何被释义,你们之间的情谊都不会改变,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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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一声长长喟叹,“人生交契,不过相知相惜,可以一心换一心。”
“一心换一心?”沈惊鹤面色怔怔,又在口中低声喃喃着这几个字。良久,他的面容中闪烁过一瞬的挣扎。
“五哥,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这件事,我会自己处理好的。”言罢,沈惊鹤抿了抿唇,别过头继续快步向前走去,那笔挺修长的背影却莫名有一丝寥落。
沈卓轩话已至此,却也无法再多说,只能摇摇头跟上去。
然而沈惊鹤却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停住身形,蓦地转头,认真地看向沈卓轩。
“对了,五哥,有一件事或许还当真需要你帮忙……”
西苑,武场内。
梁延手中的雕弓挽若满月,高大的身影如峰峦般在砂砾上投下一片冷峻阴影,鹰隼似的目光牢牢锁定着武场另一端埋于高草中的木靶。
草劲风高,白羽随着弓弦松开的一声嗡鸣如流星飒踏划破空气,骤然惊散云边秋雁,带着威撼边城的力道直中靶心。尖锐的箭头触到木板仍不肯止,挟着气吞山河的力道凶猛向前冲去,直到大半箭身都没过木靶,只将木板上生生破开几道纵横裂痕。
吴钩明霜晓,弓声惊塞鸿。
梁延随手扔下手中的弓,神色暗沉不定。他已经一连射了十数发的羽箭,然而心中左冲右突的那股子郁气仍是未能淋漓尽致发泄出来。可是一旦收手停下,胸口左侧又会重新覆上一阵闷闷的痛。
他烦躁地将拳头捏紧咯咯作响,一拳打在武场旁的高树上。“砰”的一声闷响,那树便身不由己地摇摆震颤起来,萧疏黄叶簌簌落了满地金。
“那并不是友谊,而是同情与保护欲。”
沈惊鹤的话和那静静看过来的悲切眼神不期然再一次浮现在脑海,梁延垂下了眼,那双总是沉稳不见波澜的深邃眼眸竟划过了一丝茫然。
同情?不,他了解少年的自尊,同情是对他的轻蔑。
保护欲?或许吧,可是似乎又不全然是。至少,总有些细小如秋毫的焦躁难耐在心中提醒着他并不是这样。
到底是为什么呢……
梁延皱着眉挪开视线,总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然而正午的骄阳实在太为炙人,明晃晃的日光晃得他心神不宁,却是一时再难分辨刹那间划过的情绪。
……
“六殿下,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几人就先回去了。”方平之收拾着桌案杂物,还不忘抬头微笑着望着沈惊鹤说道。
“殿下又要留在侧院温书么?”开口的是田徽,他向来是个活泼的性子,此时与沈惊鹤相熟后自然便少了几分敬而远之的顾忌。他转转眼珠,跳过去一拍不远处早已拿好书箧等着他们的朱善,“看看人家殿下,再看看你!再不抓紧多读读书,小心几日后的月试掉下优档!”
朱善躲闪不及,被他拍了个正着,却只是憨笑着摸了摸脑袋,抿着唇没再开口。
沈惊鹤轻笑着摆摆头,“朱善每日都踏踏实实地温习功课,我看啊,有这闲工夫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田徽眨了眨眼,皱起了一张脸,“唉,殿下你已经这么聪明了,还要每日留下温习到这么晚,这可叫我们怎么活呀!”
方平之顺手卷起书卷轻拍了下他的头,“你当殿下像你一样,竟日里惯会耍嘴皮子。月试在即,还不快回去好生将书翻一遍?”
几人又笑着拌了几句嘴,这才互相道别着离开。目送他们走出门后,沈惊鹤独自一人回到侧院内,点起一盏矮灯,借着暖融的亮黄色垂首翻起了书页。
皇帝早前赐予他的玉牌他一直收在身上,有了这块玉牌,他便可在太学下学后仍然留下自己静静温一会儿书,不必担心宫门落锁来不及赶回去。
再过几日便是太学的第一次月试,虽然有前世的诗书打底,但他仍不敢对今世学子们的水平掉以轻心。这段时日学习下来,他已经深深感到自己的学识仍有许多可精进之处。他如今正如涸辙之鱼好不容易得以回到浩瀚汪洋,正尽自己所能地急切吸收着所能触及的一切知识。
暮色一点点攀爬上西窗,满地槐花满树蝉,侧院里的光线正随着天色渐渐变暗。沈惊鹤揉了揉发涩的眼,虽然有灯火衬着,但是温习经义总不如白天时来得方便。
他暗叹一声,伸手准备将书卷翻到下一页。
“你总是这样拼命吗?”
骤然响起的低沉声音打破了满院静寂,沈惊鹤翻书的手一顿,缓缓朝门前抬起眼。
一道高大的阴影斜斜在门边垂下,灯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清晰。
目光先是掠过一双修长笔直的腿,再扫过窄腰与宽肩,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不豫蹙眉的英俊脸庞。
那脸庞他如何能不熟悉?往日里他纵是不用偏首,便知道那人冷峻而棱角分明的眉眼轻笑起来时是流露着怎样温暖动人的气息,宛若千仞群山之上的冰雪蓦然消融。
沈惊鹤一瞬间有一丝恍惚。
他已经有多久没见过他笑了呢?
他仍自顾愣愣杵在原处,梁延却已等不及迈开长腿,跨过案席大步走到他跟前。院外秋暮的薄寒乍然拂过,梁延站定后,逆光投下的阴影将他尽数笼罩在里头,扑面而来的威势挟着不容拒绝的坚决。
“沈惊鹤。”他垂下眼,目光一片深沉,微微暗哑的嗓音似乎带着些别样的情绪,“我们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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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沈惊鹤眼睫如同受惊了般不受控制地轻颤了颤, 落到梁延的眼里, 却让他本来要说出口的话一滞,舌尖绕了一圈, 最终只剩下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沈惊鹤仍保持着捏着书页端坐于原地的姿势,面色依旧不见什么波澜, 然而只有他自己内心才知道,此刻萦绕盘桓在心中的是怎样的一番茫然。
谈……什么呢?
他忽然觉得浑身都有些疲惫,可是在疲惫之下,心中翻涌的一点微酸, 细细品来似乎竟是委屈的滋味?
沈惊鹤只觉得可笑万分, 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委屈这个词有一天竟会被套用到自己的身上来。然而莫名涌现到喉头的艰难吞咽感却又毫不留情地提醒着他这个事实, 让他就算闭眼不去想都无法逃避。
他不愿被梁延看到面色闪现过的动摇与低落, 因此只是默然朝菱花窗外别开了头,留给他半面被灯火映得有如润玉的侧影。
梁延看着独自坐在浅黄灯影里安静不语的少年, 几日来一直郁结沉重的心无端一软,似是被浸润在轻波荡漾的温水中柔柔泡了开。
原来只要能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心中就能获得如此莫大的满足么?
梁延神色难得有些恍然。
时明时晦的灯火被穿堂晚风吹得飘摇, 外头已是一片昏黑,只看得园石亭花深浅交叠的晦暗轮廓。然而透过青纱传入的沙沙竹声, 和窗前草丛下渐而亮起的如坠星般的萤芒, 却使得这方仿佛被世人遗忘的小小天地多了几分不可言状的缱绻与安然。
他就这么坐在灯火的光里,不拒绝夜色, 也不拥抱夜色。
梁延用平静的眼神望着他, 纷乱的思绪中忽然跳出这么一句不知所谓的话。侧过首细想想, 却又觉得与眼前的景象莫名地合拍。
那便让我融入你的夜色吧。
梁延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一勾,似是蓦然想透彻了什么,这几日来笼罩在周身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也随着这轻轻一笑尽数消弭于无形。
沈惊鹤当即敏感地觉察到身前人的气息一变,他不知道这短短的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想了半晌,还是只能略有无措地垂下了眼。
梁延看他只抿着唇不搭理自己,倒也丝毫不恼,只是轻轻一声无奈的喟叹。他目光四下扫视一圈,去角落里又翻出了几盏灯烛,将它们小心地点燃后摆在沈惊鹤桌案边。
亮黄色的灯光骤然一旺,将案边的昏暗驱逐殆尽,只留下书页上清晰明朗的一行行墨字。
“天暗了也不知道多点几盏灯火,若是把眼睛看坏了可怎么办?”梁延将最后一盏灯烛推到桌案角落,却是没有着急离开,只在沈惊鹤身旁自然地落座,望来目光中的关切之意丝毫未曾保留。
沈惊鹤看着周身明亮的灯火,一瞬间竟有一种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的不切实际之感。书页被他不知不觉攥得更紧,半晌,才闷闷开口。
“你做这些干什么,我们不是……在冷战么?”
梁延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两国交战前尚有战书一封千里送至,如今你什么都不说便自行决断兴了战事,倒叫我丢盔弃甲好生狼狈。”
沈惊鹤心中仍是有几分闷气的,闻言眉心一跳,斜睨过去,“大雍谁人不知梁小将军英明神武,百战不殆,也会有打不赢的仗么?”
梁延却是没有急着回话,他微抬起下颌,皱眉认真地深思了良久,这才定定望进沈惊鹤的眼眸里。
“败在六殿下手上,我确是心甘情愿。”
沈惊鹤呼吸有一拍的不稳,他迅速别开脑袋,不去看梁延那双仿佛能将人心魂都吸入的眼睛,嘴中低不可闻地咕哝着,“……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爱待在这便待着吧。”
他匆匆低下头,将目光紧紧盯在桌案上从刚才开始就未再翻动过一页的书上。梁延瞥了他一眼,倒也难得没再继续开口,随手拣了一本书陪他坐着。
晚风逐渐寒凉,携着竹叶清淡的香气拂过衣摆上的纹绣。跳动摇摆的灯火下,只闻得不时响起的书页翻动声划破满院的寂静。淡淡墨香交织着竹香,让人的心也不由得在好闻的气息中变得悠然。
沈惊鹤将身上的衣袍拢得更紧了些,微有懊恼。今夕似乎比前些时日更冷了一些,他却是未料得有此情况,并没有多带御寒的衣物。
他正思忖着该去何处寻些炉火,下一秒却被骤然飞盖在自己肩上的一件玄黑色外袍惊得一愣。
这件玄衣许是刚被它的主人脱下来,柔软的布料上还带着温暖的体温,衣袂间淡淡皆是熟悉的冷峻气息。
他下意识抓住衣服的襟带不让它滑脱,反应过来时整个人都目瞪口呆,当下便要扯下来还给梁延。梁延却是蹙眉牢牢按住他欲作为的手,盯着他方才被冻得有些泛白的面色,不大的力道却让人根本无从挣脱开。
“披上。”不容置喙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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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略带羞恼地挣了挣,“这样像什么样子!”
梁延又对着他看了半天,直到沈惊鹤都莫名地感到了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心虚与不自然,这才悠悠开口道:“这是本将的诱敌劝降之计,六殿下不肯接受,是怕自己心志不坚,一个不小心认了输么?”
沈惊鹤惊诧地瞪大了眼,下意识觉得荒谬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却是生生被气笑了开来,“我怎么不知道梁小将军竟有这么多歪理?”
梁延没再说话,看着他轻轻笑了笑,眼中藏着他捉摸不透的情绪。
玄色衣袍安顺地贴合在身上,竟当真为他抵御了不少秋夜的寒凉。鼻间萦绕着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沈惊鹤垂下眸子,语调不知不觉也逐渐放轻,“……你不冷么?”
“这点儿凉风,比起北境的深秋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梁延挑了挑眉,言语之中竟有一丝傲然的挑剔。
沈惊鹤看他一脸自得,嫌弃地撇撇嘴,索性不再看他。他又将衣袍抖了抖披紧,重新埋下头将心神放至满案卷帙中。
既然这梁小将军嘚瑟得很,那自己也没有必要再跟他客气,左右到时候受了风寒病倒的又不是他。
话虽这么说,他却总是不由得时不时别过眼悄悄瞥一眼梁延,看到他仍一脸正气笔挺地端坐在原处,连寒颤都未打一个,这才略安下心将目光收回。
这北境的将士们竟还当真如此皮糙肉厚么……
沈惊鹤摇摇头,甩开一瞬间浮现上脑海的心疼之意,借着暖黄灯火拈起书角翻至下一页。
梁延见他不时游移到自己身上的目光终于彻底挪开,这才悄悄偏过头,望向他冥思苦读的身影,眉眼泛起一丝几近温柔的神色。
沈惊鹤自以为将自己的目光掩藏得很好,事实上,若换了其他人,的确也根本不会发现他间或投来的若有似无的一瞥。
然而,若被他注视的那人是梁延呢?
梁延看着自己的外袍将他修长的身形彻彻底底包裹住,只露出一张宛若冠玉的面容,心下竟满满充盈着前所未有的满足与愉悦,好似连这夜色亦变得如水般清淡平和。
他所望来的哪一眼,自己又不会为之心神牵动呢?
……
将全副心神投注在典籍经义上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便到了太学中每月一次的月试。
这几日来,沈惊鹤与梁延的关系可谓大为缓和。虽然两人仍没有回到以往的亲密无间,但是亦不会像前几天一般僵硬得一句话也不言。
梁延自然总是时不时偏过头来探问关切,沈惊鹤偶尔也会别别扭扭地回他几句。沈卓轩看在眼里,也终于能大松一口气。
他微笑地看着不远处隔着两步远徐徐走进贡院的两人,只觉得自己之前对沈惊鹤苦口婆心所说的那一番话总算没有白费。这不,他的六弟总算肯主动去找梁小将军和解了,不是吗?
沈卓轩在心下轻叹了口气,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看起来总是淡然自若面色无波,然而心中却总是藏着一分若隐若现的寂寥。好不容易能在太学中结交上一个性情相投又意气相合的好友,他当然不希望看到这两人之间的友谊如此轻易地消解。
“五哥,今日你来得这么早?”
沈惊鹤走在前头,一眼就望见了等候在贡院外的沈卓轩。
沈卓轩笑着冲他点点头,不放心地嘱咐道:“可将笔墨都带齐备了?月试的答卷虽会被翻刻存入翰林院收着,不过你亦不用太过紧张忧心。依你这些时日的表现来看,进得优档可谓绰绰有余。便是一时失手,也没有人会责备于你,毕竟这也是你第一次参考,还是以练手为要。”
沈惊鹤无奈地苦笑,“五哥,你怎么跟梁延似的,一路上翻来覆去都在讲这些。”言罢他又转头瞅了瞅眼中隐带笑意跟在身后的梁延,意有所指地开口,“你看我像是紧张的样子吗?”
沈卓轩失笑,故作哀伤地摇摇头开口,“唉,我这弟弟长大了,嫌我啰嗦咯……”
言罢他又负手望向湛蓝的晴空,嘴里不时轻声啧啧感慨,一会儿小声嘀咕着“可怜”,一会儿又皱眉道句“可叹”。
沈惊鹤被他彻底闹得没了脾气,只得拱手作揖连连求饶。沈卓轩正待再逗弄他几句,却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道听起来颇有风度的温润声音。
“这不是五弟和六弟么?”
手中折扇一合,沈卓旻带着轻笑边颔首边缓缓向他们踏来,从神情到举措无一不像一位普通的关怀弟弟的兄长。
他经过沈惊鹤时,一脸关切地开口,语调真挚,“今日是你第一次参加月试,可还紧张?我前几日听得消息,说是这一月的卷子不像往常一样由学正经手,却是要直接送往翰林院交由学士们批改定档。”
“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沈卓旻又语带安慰地开口,“翰林学士们虽素来严格,但毕竟你贵为皇子,又是初次参试,纵然卷子答得有疏漏之处,想来他们亦不是没有可能看在父皇的面子上体谅一二。”
“原来如此,还要多谢三皇兄提醒。”沈惊鹤作恍然大悟状,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却是隐去了眼角划过的一丝讽意。
这一番看似劝慰的话一说,若他沈惊鹤当真是个未曾读过什么书的平常人,只怕心中仍存有的最后一二分信心也要被他生生吓得消散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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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三皇兄,倒是惯会使些口蜜腹剑的手段。
心念一转,沈惊鹤的脸上适时地带出了些焦虑的神色,偏偏还主动将话题转移开,一副不想被别人看出自己心事的模样。
沈卓旻细细窥着他的神情,待看得他那因紧张而不时颤动的眼睫时,脸上一直妥帖挂着的笑终于有了几分真切的温度。又寒暄了几句,他便一下下敲着折扇先行入场了。
“凉秋还配扇,想来是真不担心风大闪了舌头。”梁延眯着眼盯着沈卓旻遥遥离去的背影,从唇齿间咬牙切齿地低声挤出这一句话来。
沈惊鹤听了忍不住溢出三分笑意,他刚想开口应和些什么,又蓦地反应过来他们现在的关系仍是尴尬的不上不下。
他飞快地瞄了一眼梁延,摸了摸鼻子,转身对两人轻声道了句“走吧”。
今日月试的主考官正是方子艾方太常,他待诸学子都按顺序坐定后,亲手取了卷子一张张发下去。待经过沈惊鹤身边时,还特意鼓励地对他一颔首。
沈惊鹤收到他的眼神,轻轻微笑着点头以作回应。随着太学正院代表月试开始的钟声响起,众学子连忙揭开卷纸封面蒙着的卷套,蘸饱了笔墨开始一丝不苟地填写起来。
沈惊鹤也低头看向试卷,他先匆匆扫了一眼,对各类题型已有了大致的印象。卷子的前半部分主要考较背诵经义的能力,从十三经中抽选了不少文句,特意隐去中间一行或是其中几个字,要求学子们将其填写得一字不落。后半部分倒是只有两道题,一道考较当堂作出短赋,一道却是要求依照给定的词牌与题眼写出一首词来。
沈惊鹤先将目光放在前半部分的经义上。这些题目倒是出得巧妙,有三成的经文皆是流传较广、使人一望便知的经典之句,五成是稍有难度需要人细细思索一番的文句,剩下的最后两成则无一不是各种冷僻刁钻的偏句,若非彻底将典章卷籍弄懂吃透,只怕此时只能对着这些闻所未闻的句子发呆,更别提填出它的上下连句了。
不过,这道题或许能难倒旁人,却是难不倒前世便早已将经书熟读记忆至能倒背如流的沈惊鹤。他用紫毫笔在墨砚中轻蘸了蘸墨,便游刃有余地开始在纸卷上挥毫作答。
有些笔速迅疾的学子已经写到了中间偏后的那几道文句,下笔如飞的手渐渐有些迟疑地停顿下来,只托着腮皱眉冥思苦想着相应的词句。也有那头脑灵光的见着后几道连见也未见过的怪题,咂舌连连摇头,索性直接略过先分神去做其他题目。
沈惊鹤却是不慌不忙地在卷纸上写下一行行端雅正宜的台阁体小字,速度虽不快,但却一直流畅连贯地写着,竟是从未有断笔沉思的时刻。
也就是众人此时都忙于应付自己的答卷,若放在平常教人望见了,必定要大为惊讶。只因为他几乎是在看到题目的那一瞬便可提笔写下缺漏的词句,仿佛那篇篇经义文章不是存于脑中需要调出来一一想过,却是直接大咧咧摊开了摆在眼前供他抄写。
时间过了一小半,沈惊鹤也终于气定神闲地将前半部分的题目全数完成。他提起卷纸的页边轻抖了抖,又仔细将新添的墨痕吹干。但见白纸上满满皆工整地填上了对应的章句,一眼扫去,竟是无一处空白疏漏,仿佛就是木板翻刻上去的原文一般令人惊诧。
沈惊鹤垂着眼打量了一番自己方才写完的卷面,轻轻呼出一口气,胸有成竹地浅笑了笑。他不甚在意地将填满的卷纸放于一边,伸手取过第二张试卷看起了接下来的题目。
第二张卷纸的左右边分别题写着剩下的最后两道题目。沈惊鹤先是看向短赋,所赋之物已由出卷的学士提前拟好,这一篇乃是“雪赋”。
写雪么?
沈惊鹤默然一瞬,不期然又想起了梁延与他讲过的北境的冰雪。蹙眉摇摇头将多余无关的情绪从脑内扫去,他沉吟着思索起该如何下笔。
论起题目雪赋,最普通的学子自然是洋洋洒洒大笔铺陈雪的物色情状,试图以妍丽的文辞与华丽的词藻堆叠出一篇连珠缀玉的文赋。好一些的学子,则不会单单只将目光停留在雪本身,拘泥于雪的外体,而是会赞颂一番雪之贞、雪之节,进而讴歌赞颂一番雪的精魂。
那么,他也要这么写吗?
沈惊鹤没有急着下笔,他闭上眼,放任自己的全副心神在浩大的天地间纵情飘游。他仿佛在下一刻便置身于北境的寒冬中,举目皆是飘飘扬扬漫天落下的洁白雪花,皎若明光月华。那雪簌簌地落了下来,落到高枝上的便安顺地凝成松软一团,坠到石阶上的便随着日出无声地化为雪水,混着泥沙蜿蜒流了一地。
他在脑海中细细地描摹着雪落的情状,仿佛真有一股子冰凉拂过脸侧。几息之后,他睁开了一双澄澈淡然的眸子,心中已有沟壑。
沈惊鹤提起墨笔,先是端正地抄好了题目,才将笔锋挪至下一行,落笔写下开篇的一行字。
“岁将暮,时既昏。寒风积,愁云繁。俄而微霰零,密雪下。”
冬日寒风凛冽、阴云四起的黄昏,鹅毛大雪飘零落下,这是第一幅跃进他脑海中的情景。
他的笔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想了开来。同样是雪,积厚盈尺是丰年征兆,雪深一丈则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灾害。如此看来,落雪的时间不同,其所预兆的意义岂非亦有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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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之时义远矣哉!请言其始。若乃玄律穷,严气升,汤谷凝涸,炎风不兴,河海生云,朔漠飞沙……”
他前世倒也不是没见过朔雪,只是他的身子骨本就不好,冬日之时偏又畏寒,因而只能在华饰精美的马车内轻轻掀起厚重帷幕的一角,呵着冷气眺望着远处巍峨连绵覆满冰雪的雄山。
他曾亲眼见过,在四时将尽、寒气上升的时候,大大小小的溪流河川都已凝固,云气雾霭再没有暖风吹散,纷纷氲氲遮蔽霞光的万顷大雪让他心中涌起了从未有过的豪情与壮阔。
这般壮美的景象曾深深震撼了他的整副心神,然而回忆起来,积雪尚未亏损,和暖日头仍然高悬于冬季的时候,却也别有一番曼妙盛景。
“若乃积素未亏,白日朝鲜,烂兮若烛龙,衔耀照昆山。庭列瑶阶,林挺琼树……”
新雪的艳芒正宛如神话古籍中所记载的烛龙衔着烛火照耀昆仑,那缤纷繁复的气象,明亮皎洁的仪态,无一不满足了从小生于南国的他对于落雪的所有想象。
上辈子的争斗不休虽已然在记忆中逐渐渺远,但他偶尔也会回想起那时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的自己。每日一睁眼面对的就是勾心斗角不止的疲惫生活,也唯有在梦中,他才能亲身踏遍名山大川,在变化无穷的四时之景间驰遥思于千里。
他曾梦过一场大雪,那时他只觉得世上岂会真有如此风华绝代的景象。直到很多年后他亲自乘车去北国接见新归附的族人时,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万岭素白是触手可及的一切,而非梦中的虚幻。
“若乃申娱玩之无已,夜幽静而多怀。风触楹而转响,月承幌而通晖,践霜雪之交积,怜枝叶之相违……”
落雪的那一夜,他宿在北国族人特意为他准备的温软厢房内,幽静的夜色里只有风呼啸绕过回廊的声响,皎皎明月泛映着雪光,通明的光亮隐隐透过软烟罗裁成的窗纱。
也许是雪光太过明灿,他并没有如所料的那般很快入睡,而是披上了鹤氅倚门望向鹍鸟双双起舞的庭中,耳边不时传来厚雪压断枯脆松枝的喀嚓声。
“怨年岁之易暮,伤后会之无因。君宁见阶上之白雪,岂鲜耀于阳春。”
雪光华灿的那夕清宵,距离他最后在病榻上永远闭上双眼沉入黑暗,仅剩下不到半年。
人们总是叹息怨恨于迢迢去未停的光阴,又泣涕感伤动如参商,此后相会无因。
沈惊鹤在初时并不很能理解这种心境,但是当那一晚的雪色映亮半边云天时,他却仿佛蓦然懂得了此番亘古未能排解的忧愁——谁曾见到阶上明润皎洁的白雪,待到阳春三月还能长存?
他执笔的手一顿,心中因自己的新生再一次有种近乎感动的庆幸。
三春已至,他这片孤独的落雪却并没有随着夕照而消融,却是在另一方广阔无垠的天地扎根生长。前世从未期盼奢求过的亲情、友谊与健康,今生却如同从天而降的惊喜一般骤然砸落在仍懵懵懂懂的自己怀中。
他望着只剩下最后一段的文赋,眨眨眼,眼角莫名有些发涩。
深呼吸一口气,他继续运笔写下了雪赋的结尾。
“……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未若兹雪,因时兴灭。玄阴凝不昧其洁,太阳不固其节。节岂我名,洁岂我贞。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纵心皓然,何虑何营?”
白羽与白玉轻而守贞,却是皆不如这日月光辉都遮掩不了皎洁的白雪。落雪随云升降,从风飘零,随着遇见的物体地势而变换形状。雪之白是因遇物干净,污浊也是因外物污染。
岂非正似人活一世,只要心胸虚静、纵心物外,又有什么忧虑与经营,何须拘泥自缚于所谓高名洁誉!
落下最后一笔,沈惊鹤发出一声释然的喟叹,好似终于在那些纷乱的想法间重重划上了终结。
上下扫视了一遍,确定没有文法不通的地方亦或是出现白字,他才将目光转向后一题的词作。
这篇词作题作“记梦”,规定了词牌乃是渔家傲,须得按着平仄格律填一首词记下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境。
梦?这倒是个新鲜的题眼。
沉吟片刻,他借着方才写文赋的势头,趁热打铁,一气呵成写下了曾梦过的舟船在风浪间驶向海上仙山的瑰美壮阔景象。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云涛银河间,心魂飘摇飞向了天庭。天帝相邀切问,可奈路途漫漫,枉有佳句,只期盼大鹏一日同风起,将轻舟直吹送往蓬莱仙岛!
他满意地搁下笔,再三审视了一遍自己的答卷,这才将两张纸卷按顺序规规整整地叠放好。
距离结束的钟声响起还有约莫一刻钟时间,沈惊鹤一手撑着下颌,侧目望向桌案上工整的答卷,心下微叹一声。
这一次的月试对他而言可谓至关重要。且不论他是否能在翰林院真正使得那帮文臣们记下自己的名字,便是在长乐宫那头……
他不由又想到几日前皇后托德全暗中送来的叮嘱,只叫他好生把握这次难得的良机,尽可能在月试中取得好名次。
沈惊鹤并不能完全猜测到皇后如此作为的用意,然而他却能敏感地觉察到,一旦他能在月试中崭露头角,皇后便会借力给他一个再往高处登一步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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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是他的答卷仅仅泯然于众人矣呢?
他谨慎地评估着与太学中诸位学子水平的差距,最终还是得出了一个颇为乐观的结果——旁的不好说,可是对于能否被列为优档,他却还是颇有几分信心。
月试终结的钟声适时地响起,众考生们随着钟声或依依不舍或满面释然地放下了笔,待方太常将试卷一一收好后方三两结伴地离开。
沈惊鹤来得从容,走得潇洒,却是不知道在自己走后,这份卷子又在翰林院内引起了怎样一番轰动。
……
檀香木打的雕纹方桌上,一摞摞试卷被按档分好堆叠。最左侧的优档仅有三十来份卷子,中间的良档倒是高高地摞成一大叠,在右侧亦有三十四份的是劣档卷,京城内有名有姓的纨绔公子哥几乎都可在其上寻见自己的名字。
陈翰林走进门,拍了拍身上的风尘,拿起最左侧那叠上方用朱笔圈出的三份卷子,语带好奇地询问着自己的同僚,“这便是你们这几日批改选出的优档前三名?”
不远处坐着批阅公文的几位翰林互相对望了眼,笑道:“陈兄,你这几日去京畿办事有所不知,太学里可是出了位小文曲星!”
“哦?在座诸位谁不是饱读诗书金榜题名的翰墨之士,能得你们点头,莫非还当真是什么惊世之才?”陈翰林失笑,随手拿起最上方的一张看了起来,这一看却是惊讶得将眼瞪得溜圆。
“这最后几句冷僻的摘句可是我亲眼看着朱兄从经义的偏角寻出来的,句句皆是刁钻至极。当时我还笑他刻意刁难后生,孰料竟还当真有人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朱翰林面有惭色,“我本意欲教诸学子踏踏实实将功夫放回到典籍上去,切莫自骄自满。谁曾想却是我真正低估了如今的后生,这份治学的苦功,却是比我年轻时要深得多!”
“陈兄不若且再往后翻翻。”另一位翰林捋须感慨,“这竟不知是哪位太学生,不仅治经严谨,便是连作赋拟词的功夫亦可谓炉火纯青。待得苏学士将糊名纸除去,老夫定要亲眼看看究竟是谁家的公子。”
陈翰林闻言又往后翻看了一番,先是细细通读了那篇《雪赋》,不由得抚掌大赞,“好!好一句‘因时兴灭,纵心皓然’,高丽见奇,用典繁雅,真可谓脱尽前人浓重之气!”
言罢他又迫不及待看向了最后一题《渔家傲》,待看得那句“我报路长嗟日暮”时又是慨然长叹,“此一句乃是化用《离骚》‘路曼曼其修远兮’与‘日忽忽其将暮’二句,不惮长途远征,惟愿上下求索,简净自然、浑化无迹二词可蔽之。”
他还待再品判几句,余光却只瞥见掌院的苏学士迈进了正门。当下,桌前的几位翰林都有些坐不住,纷纷放下手头案册围到了苏学士跟前。
“苏大人,如今档类既已归好,想来除去糊名也已经无碍。”
“是啊,我与诸位大人都早已忍不住想瞧瞧是哪家的小子如此文思敏捷了……”
苏清甫笑着对他们点点头,亲自从陈翰林手中取过那份备受瞩目的卷子,边动手揭去糊名纸边朗声道,“也罢,归档誊写已毕,不若便早些将文卷与评语发回太学去。”
那张早已被各道灼热视线盯成筛子的碍眼糊名纸终于被揭下,文卷主人的名字亦终于不再犹抱琵琶半遮面。众人皆不约而同伸长了脖子瞧文卷望去,这一看之下,却是都彼此震惊地退后一步。
“这,这竟是……”
苏清甫拿着文卷的手也是一顿,他看着页边的名字,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然而很快,这满满的惊诧又化作了欣慰与激动的笑容。
……
今日的太学格外热闹,正是月试出榜的时日,不少学子晨诵时都心不在焉,不时探头探脑地望向外头,只盼着新榜早早能立在外头,也免去了这几日茶饭不思的焦急难安。
沈惊鹤面上看不出什么忧心的神色,实则心下也对即将公布的名次隐隐有一丝期待。他并不在乎所谓荣誉声名,但却迫切地想要了解自己与这个世界文化之间的距离。
虽然两世由上古传至今的典籍经义是相同的,但在不同的历史演化过程中,对经文卷帙的析理辨别、对诸子百家的各派源流却已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分支,亦因此衍生出了许多新的思想和主张。
这些差别看似微小,然而却对着这个世界文化最终的发展方向,有着绝对不容忽视的影响。
好不容易捱完了晨诵,学正亦知道他们的心急,因而便没有再多交代什么,只是挥挥手让他们出院门去看方才新立起来的榜单。
学正的手还未落下,早有那坐立难安的学生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快冲了出去,一路气都不带喘地奔到了榜前,上下急切搜寻着自己的名字。
沈惊鹤看着榜前霎时间围了摩肩擦踵黑压压一片人头,顿时有点气虚。他皱着眉沉吟片刻,决定还是先收拾书册,等到人少些时再前去查看。
然而他却没料到自己连动也不需动一下——榜前人群接二连三发出阵阵惊呼,田徽惊叫一声,激动得一蹦三尺高,跌跌撞撞地挤开人群向他满面喜色地冲来。
“殿下!殿下!魁首!”
“……什么?”沈惊鹤一时有些分辨无能他的话语。
话音未落,田徽却是已经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他喘匀了两口气,两眼发光地高声开口,“殿下,这次月试您是魁首!魁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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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平之和朱善也满面笑容地走过来向他贺喜,沈惊鹤愣愣地听着他们的话,有一瞬间居然怀疑自己其实在做梦。
魁首?他?
沈卓轩这时也从榜单前逆着人群快步走了出来,他望向沈惊鹤轻笑着摇头,目光中满怀骄傲,“惊鹤,你可当真是让我大吃一惊!我这几年来戴惯了的魁首帽子可是被你刚来就给摘了去了,你倒是说说,要怎么赔我才作数?”
沈惊鹤此时方从巨大的不切实际感中挣脱出来,他终于慢慢消化了自己取得了月试头名的这个事实。然而反应过来后,他最先做的却不是回应面前诸人的道贺,而是猛地一扭头望向了一直静静站于原地的梁延。
他是魁首!
他的双眼亮亮的,欲语还休,一下撞进了梁延含笑的目光。沈惊鹤就这么在清爽秋日的暖阳下回望着梁延,心中满溢的欢愉与喜悦终于再也遮掩不住,从眼底眉梢尽数恣肆倾露。
他微抬起下颌,眼底划过一丝骄傲而意气风发的神采,冲他大大地绽开了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
风扬起他如墨般的乌发,衬着那身月白色的素衫和动人的笑颜,无端使他整个人都笼罩着一股令人目眩神迷的风华。梁延望向他的瞳孔紧紧一缩,骤然绽开的是满满无法掩盖的惊艳。
顾盼神飞,见之忘俗。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梁延垂于身侧的手克制地紧紧握成拳,他深深回望进沈惊鹤的眼眸中,嘴角轻勾,回他一抹浅淡却温暖至极的笑意。
“殿下……殿下?”田徽唤了好几声都不见沈惊鹤回应,只得又犹豫着稍稍提高了声调。
沈惊鹤这才回过神来,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做了什么傻事,他不由得面色一赭,轻咳一声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态。
“怎么了?”
方平之自然地接过话头,“我们正说着殿下要不要亲自去看一眼榜单呢。”
“是啊,顺便也帮别人瞧一瞧呗?”沈卓轩冲他眨眨眼,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不远处。
沈惊鹤此时却已将情绪都收拾整理好,他带着笑冲面前几人点点头,一马当先朝着榜单走去。
榜单旁仍熙熙攘攘围着不少人,见到他却都自动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道,以或惊羡或感慨的语调小声与周围同伴议论着。
沈惊鹤仰起头望向四四方方的宽大木榜,他的名字被龙飞凤舞地写在了正上方,前头还大大地打上了“魁首”二字。
明明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张扬的人,可是看到这行遒劲不羁的大字,他的眉眼还是忍不住弯了弯。
“……六弟博闻强识,满腹经纶,先前倒是三哥小瞧你了。”
沈卓旻立于他不远处,仍是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他。然而沈惊鹤却知道,在这看似欣慰的笑容背后是怎样的一番恶意满满与惊怒不甘。
“三皇兄乃是优档第五名,自是殚见洽闻,学富五车。臣弟不过是运气好方能忝列魁首之位罢了。”沈惊鹤并不着急与他撕破脸,兄友弟恭的戏码他前世亦未曾少演,如今重拾起来,倒也不觉得生疏。
沈卓旻又不说话瞧了他半天,这才轻笑着旋身走开,临走前还轻飘飘地落下了一句话。
“六弟不过初来乍到太学,便已有此佳绩。往后的日子,三哥可是会一直期待着你的表现。”
方平之三人互相望望,皆对这略有些诡异的气氛不知该说些什么。沈卓轩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回头看。
沈惊鹤回首望去,只见梁延正收回打量沈卓旻的沉沉目光,向自己看来。见到沈惊鹤转向这头,他略一思索,干脆直截了当地走上前去。
“……你若无事,可愿陪我去个地方?”
高挺英武的身影近在咫尺,深邃墨黑的眼瞳中,隐约藏着几分忐忑不安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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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文章中出现的是谢惠连的《雪赋》和李清照的《渔家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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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沈惊鹤因这突兀的话一怔, 下意识便想开口推拒。然而话到嘴边,看着梁延那双似乎蕴含着良多情绪静静望着自己的深沉双眼, 他却反倒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他没有回话,却是别开头往前径自走了两步。见梁延没有跟上来,他背对着梁延轻轻转回半边侧脸,“不是说要走么?”
梁延愣了愣, 双眼划过一丝笑意。他对着面前几人略一颔首示意,便大步走到沈惊鹤身前,领着他拐上了一旁的蜿蜒石道。
离开了正院,身旁经行的学子也渐渐少了起来。一路穿花拂柳,少闻人声, 只有道旁林立着的修长翠竹恣肆沐浴着朝晖, 深林中传来的几声间关鸟鸣使得小道更显出几分幽静。
沈惊鹤无言地跟在梁延身后迈着步子,越走却越是觉得面前景色万分熟悉——
这不正是他们初来书院那几日正午用膳的竹林间么?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绕过一处低垂的苍翠欲滴的斜枝后, 一座古朴雅致的石亭赫然映入眼帘。竹影婆娑, 凉风阵阵,远离了人群的喧哗嘈杂,让他的心也久违地变得宁静淡泊。
“……你为何要带我来这儿?”
沉默一瞬, 沈惊鹤望向身前站定脚步垂首沉思的梁延,不解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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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延抬起眼皮, 似是因他的话而回过了神来。他却是不着急回话, 只是神色悠远地四顾打量了周围一圈熟悉的景致, 这才看着沈惊鹤轻声开口。
“有人曾告诉过我, 同样的一番话在那乱糟糟恼人的地方说,和在这片翠叶扶疏的竹林中道来,心意可是大有不同。”
沈惊鹤因他这听来颇为耳熟的言语周身一顿,回想之后,面上登时不自然地闪过一抹飞红。他踌躇了半晌,这才咬牙气恼地抬起头瞪着梁延,口中恨恨,“我那日明明说的是用午膳的事!”
“是么?”梁延只看着他笑,“六殿下便当我是触类旁通吧。”
沈惊鹤噎了噎,只好撇开眼不去看他那被阳光勾勒得过分清晰分明的轮廓,“……兜了这半天圈子,你到底想对我说些什么?”
闻言,梁延渐渐收起笑意,向他这头又徐徐走了几步,一直到他身前不足一尺处才堪堪停下。
骤然包围裹袭上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令沈惊鹤微妙地有些不自然,他右脚微微向后蹭了半步想要退后,谁知梁延却已倾身用两手轻轻扶住他的肩膀,低下头,神色认真郑重地望进他的眼眸里。
“对不起。”
短促而有力的三个字,却让沈惊鹤猛地一下抬起了头,神色怔怔地盯着梁延肃然的面容。
他……没有听错?眼前这个骨子里始终藏着一股傲气的小将军,此时是在对自己道歉?
梁延看着他略有怔忪的表情,心中像是被锋利的锥尖轻刺一般一缩地疼。他握住眼前人双肩的手下意识又紧了紧,然而下一秒,却又像是怕弄疼了他一般迅速放开。
“……我当初劝你离开太学回宫,绝没有半分小瞧你的意思。”梁延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专注,“我当然知道你的才华,你的心志,你的抱负。只是,我看到你在这儿过得不快乐。”
梁延垂首望向沈惊鹤的面容,眼中神色复杂,似是藏着暗流汹涌的一潭深深湖水。
“而我不愿看见你不快乐。”
沈惊鹤瞳孔紧缩,他茫然地张开双唇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一瞬间呼啸弥漫上心头的委屈却一下冲垮了他平日里总是惯带着的淡然模样。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两世为人,早已迎头经历了迢迢前路无数风刀霜剑、滔天波涛,他本应早已习惯于每一步都踏在锋利的白刃之上,可是此刻听着面前高大的青年低声道来这样一句话,他却只觉自己所有被强自按捺深埋在心中的寂寥与落寞,竟皆争先恐后地破开他的心防,直教他眼角都几欲被隐隐冲上的热气逼得湿润。
不愿看见他不快乐。
前世,今生,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从来没有人。
“快乐?”沈惊鹤艰涩地开口,轻笑中难以掩藏轻描淡写的一抹自嘲,“不过是奢求罢了。能苟存至今我便应已心怀感恩,又何来资格谈这些太过渺远的东西?”
梁延疼惜地皱起了眉,他捏紧了指节,克制着自己伸手抚平他紧蹙眉间的欲望,以一种宣誓般的笃定口吻喟叹着,“你会的,这世间的诸般美好,你皆有资格一尝。”
沈惊鹤怔怔对上他的目光,却是笑得温柔又无奈,“有没有人说过你可真是一根筋?”
“我以为人们通常都会称其为赤子之心。”梁延不闪不避他的眼神,充满磁性的声音盘桓在不大的石亭里。
赤子之心么?
沈惊鹤侧首想了想,觉得这个词的确竟与面前英挺青年的身影万分贴合。无论是戍守北境三余年来对家国百姓的责任与守候,亦或是对待自己这个朋友时毫不掩饰的真心,都让他这个在三冬匆匆兼行于风雪中的旅人,仿佛望见了迥迥前路上一丛温暖炙人的烈烈火焰,忍不住想要一再靠近来温暖被严寒冰封的心。
可他在倚靠着火焰取暖之时,心下却总有一股惭愧难当萦绕不散。这般全然纯净的赤子之心应是交付于更加无暇之人的,他这样一个在黑暗中挣扎生活过一世的人,又当真有资格心安理得享受这份温暖吗?
“梁延。”沈惊鹤望向他轻轻开口,明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会让自己心下多么的难过,他却不得不尽力克制着,用清醒而微凉的声线划破脑海中不肯弥散的眷念,“我不是什么好人,你所看到的沈惊鹤,或许只是我想让你看到的样子。”
梁延抬眼静静回望着他。
眼前少年面上有一丝倦惫,他明明是浅笑着的,可是眉眼中分明横溢着满满的不舍与低落。正如同一宵狂肆冷雨打湿后的芝兰玉树,明明落尽了荼白花瓣,天明时却仍要强撑着撑起枝桠迎人,不肯显出一分狼狈与脆弱。
“你先前对我的好,或许更多是来自军士天然对于弱小的保护欲。”沈惊鹤难得敛容正色。一字一句剖白自己内心的想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顿了顿深一呼吸,才有力气继续艰涩地轻启双唇,“如今你既知我并非弱小,亦不完美……你的这份赤子之心,我却当真是感激愧受。”
艰难的语句最终还是从口中吐出,他如释重负地垂下了眼,面色隐有黯然。似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告别,抑或审判。
梁延却并没有如他所想那样露出失望或愤怒的神色,他只是站在原地满怀探究地细细端详着他的眉目,良久,一声轻笑。
“保护欲?或许吧。那这样看来,也许我亦并不是什么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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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延又瞥了他一眼,悠悠开口。
“我这才发现,我对弱小的保护欲,也会有失效的时候。”
“什么时候?”沈惊鹤下意识接了一句话。
梁延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一瞬间竟有些古怪,轻咳一声,“……当我发现许缙再没有在太学中出现过的时候。”
沈惊鹤怔了怔,眼中波澜如风吹皱的春水般一圈圈漾开。他神色闪动了一瞬,还是带着些傲气抬起了下颌,向梁延看去的眼神定定,仿佛力图证明着什么。
“不错,正是我做的手脚,才让许缙最后还是离开了太学。”沈惊鹤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梁延,用尽全力克制着指尖微微的颤抖,“我早说了我不是个好人,睚眦必报,任性妄为,就是这样,你仍不肯收回方才对我说的那番话么?”
语至最后,他的声音无法抑制地提高放大,竟似是在激动地质问。
梁延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沉默地踏前一步,将他小心翼翼地轻拥入怀中,下颌转动的瞬间微擦过他柔软的发间,宛若上好的细软绸缎。两人身上的气息奇异地两相交融成浑若天然的一体,又因为几息之后他的松手退开而恋恋不舍地分散。
一个一触即离、合乎礼度的,属于朋友之间的拥抱。
沈惊鹤仍愣怔地呆在原地不能言语,眼前人胸膛上隔着玄衫传来的温暖热气仿佛还停留在额间。他张了张嘴,一片空白的脑海却无法支持着他说出其他任何言语。
“你做的事,自是总有你自己的道理的。”梁延沉静的目光细细逡巡着他还未能平静下来的面容,眼中是全然不容怀疑的相信。
沈惊鹤开口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没有道理……”
“没有道理我也能替你找出道理。”梁延强硬地接口,挑起的剑眉竟平白显出几分自负与笃定。然而他的神色又很快温和下来,伸出指尖轻按了按面前人的鬓角,“若是实在找不出……”
他又轻笑了开来,眉目间满是孩子气的戏谑与无赖,“若是实在找不出,我们便索性一同弃了那些劳什子仁义道理罢。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我会陪着你。”
沈惊鹤眼眶微微有些酸胀,他的脑海中满溢交杂着各式纷乱的情绪,产生的巨大冲击几乎要使他连站立都不稳。恍惚间,他震撼不已的心中,只能浮现上一句糅杂着动容与感恩的叹问。
何德何能,何其有幸。
“……你知道城南的白鹿书院么?京城中清流士子与寒门学子多去那处读书,其间也不乏名师宿儒。”沈惊鹤轻轻握住梁延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抿了抿唇开口,“我托五哥将他送去那里了。五哥有个叫阮淩的好友也在那处习书,想来许缙初来乍到,他也能帮忙照拂几分。”
梁延一把反握住他的手,英俊的面容上满满皆是动容与疼惜,“他都那么对你了,你竟然还……”
沈惊鹤眨眨眼,脸上显露出些狡黠的影子,“我早说了我睚眦必报,原先我的确是打算只将他送出太学,却是没有后来这一步的。”
他顿了顿,复又将一张薄纸从衣袖间掏出,“直到那日晨诵毕,我在那本《尚书》的最后一页发现了这个。”
梁延从他手中接过那张纸,纸上略有些潦草凌乱地写了两个数字,一个是一,一个是三。每个数字后面都紧挨着写了一长串名字,有的明显如王祺之流,有的却是平常看着规规矩矩、与那二人毫无瓜葛之人。
笔迹之间多有粘连,可想而见写字之人当时紧张不安的心情。
“这是?”梁延瞳孔一缩。
沈惊鹤目光轻扫过他手上的薄纸,“许缙比我们早来太学月余,平日里又畏畏缩缩,故而有些事情,旁人从未想着要提防避开他。这一份名单,却是记下了不少与我那两位皇兄多有牵连往来之人。这些时日与我来往的学子中,亦有不少看似清清白白、实际上却在这份名单之列的人。”
他在心中暗叹一声,太学的水之深,却是的的确确远超过他的预期。
“许缙虽先陷害于我,却也留下了这份珍贵的名单。他是一个极度矛盾的人,因此我也只好用这等矛盾的做法来对待他了。”沈惊鹤面淡如水地抛下最后一句话,轻捏住薄纸边将他从梁延手中取回。
梁延松开手任他将纸张抽回,眼神一错不错地望着他。面前的少年虽尽力做出一副置身事外冷淡的模样,但明眼人都知道许缙并不适合太学,将他送去由清流一派组成的白鹿书院,却是当真为他铺上了一条更为光明的求学之道。
他终究还是没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心狠。
梁延几不可闻地一声长叹,他总说自己不值得他的赤子之心,可是若没了他,这普天之下,又要叫自己去哪里寻得另一个如此招人疼的沈惊鹤?
沈惊鹤却是不觉,只是低头将薄纸重新置回袖中。将手抽出时,指尖却是不小心勾到了一方帕角,将它连带着抽出了衣袖,轻飘飘就要往地上飞坠。
梁延眼疾手快,出手一把接住那方四四方方的锦帕。将要递回给沈惊鹤之时,他不经意地低首望了一眼,整个身子却忽然顿在原地。
这方锦帕……怎么越看越觉得熟悉?
沈惊鹤定睛一瞧,当下便认出了那日莲池边他随手藏于身上,却总是忘记归还的帕子。他瞪大了眼开口就欲解释,梁延却抢先一步张口,神色复杂地牢牢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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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日给你的帕子……你一直带在身上?”
沈惊鹤脸上莫名有些发烫。宫中皇子之物皆有例制,这方突然冒出的锦帕若是被其他人瞧见了,只怕还要为他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当真只是为此才将它一直藏在身上,偏偏时日久了也遗忘了归还一事。可是如今被梁延撞了个正着,他怎么竟就觉得气氛愈来愈诡异了呢?
他干咳一声,将锦帕又往梁延手中推了推,“我早便想着带在身上哪日归还于你,可却总是忘记。如今正巧看见了想起来,你便赶紧将它收回去吧。”
梁延却没有如他所愿将帕子收好,反而挑起眉,不容拒绝地将锦帕重新塞回沈惊鹤手中。
“拿着。”
他低声开口,气息正轻柔拂在他面上。
沈惊鹤抬首便欲劝他将帕子拿回,可是一不小心撞进了梁延深沉的眸子里,却仿佛被其间的一潭深墨摄进了心魂,微张的双唇再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拿着。”梁延轻轻勾起唇角,语调愈发温柔,“你若觉得拿了我的东西过意不去,不妨也想想改日送我些什么来补偿。”
是这个道理吗?
沈惊鹤只觉得脑内有些晕晕乎乎,下意识觉得有哪处不太对劲,偏生一时又挑不出毛病。他皱了皱眉,觉得再纠缠下去也没法改变面前人的心意,只好撇撇嘴收回帕子作罢。
萧萧风声摇送着疏朗斑竹的碎影,阳光洒下的碎金跃动在眼睫与发梢。沈惊鹤因这带着暖意的光亮偏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宛若蕴着星芒的笑意。
“梁延,我可是过得拮据得很,若你欲待我的回礼,恐怕还要空等上好长一番时候。”
梁延回望过来的眼眸中满满倒映的皆是他的模样,良久,轻声低切开口。
“无论多久,我等你。”
……
袅袅生起的檀香盘桓氤氲在金铺屈曲的宫殿内,重重真珠水晶帘被宫人小心掀起,左右轻摇的玉珠下缓缓踏入一位妆容严整的华服女子。
沈炎章端坐于御桌前,看着从层层珠帘间渐而清晰显露的玉容一时有些恍惚。方才德全来报皇后求见时,他的心中划过的除了惊诧,还有那一直淡淡萦绕不散的愧疚。
卫毓云面色无波地低首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皇后不必如此多礼。”沈炎章亲自上前将她扶起,看着她虽然施了脂粉仍不掩苍白的面色,微微移开了视线,“这半年来你一直在长乐宫中安养身体,朕却是少有机会能去探望。”
“臣妾知道陛下的心意就足够了。”卫毓云脸上不见怨色,只是低低一声轻叹,藏尽了所有未能言明的心绪。
沈炎章闻言面色更添了一抹不自然,他命宫人多取些烧得正暖的手炉送入正殿。
火光从五蝶捧寿的镂空雕盖上隐隐透出几分亮色,木炭燃烧的哔剥声敲碎了殿内的静寂。
“今日风寒,皇后怎么想着到紫宸殿来了?”无言半晌,还是由沈炎章先开口。
卫毓云应声抬起端庄秀美的面容,朱唇轻启,“臣妾今日过来,是想求陛下一件事。”
她顿了顿,嘴中吐出的话语却让皇帝面色遽然一变。
“臣妾想将六皇子寄在名下,挂养在长乐宫中。”
“什么?”沈炎章眼底是不容错认的震惊与诧异,“这,皇后怎么会……”
卫毓云早料得他有此反应,闻言只是从唇齿间轻轻溢出一声叹息,面容更是多了几分惆怅之色。她微垂下头,露出一截修长柔美的脖颈,“臣妾早先时候在宫中园子里头散心的时候,曾遥遥地望见了一眼六皇子的面容。”
她目光悠悠地飘向远处,似是怀念起了什么似的浮起了一丝回忆的浅笑,“六皇子那模样,与其说是像熙儿,倒不如说更像当年臣妾初见时的陛下。”
沈炎章一时默然,他与皇后可算是青梅竹马,更是从小便定下的亲事。在初时他还不受先帝倚重之时,也是卫家一力助他,更是设法将他从不少风波间保下。
卫毓云却像是没瞧见皇帝骤然沉默下的面容,她别过头,以袖掩唇微咳了几声,声音中是一瞬间的黯然,“臣妾也已有月余未见陛下了,平日里拖着这副破败的病体,亦不敢轻易前来,只怕过了病气给陛下。”
“若是能将六皇子挂养在宫中,也算是全了臣妾一个微小的心愿吧。”卫毓云无力地笑笑,眉间闪过一分自嘲,“臣妾亦听得宫中宫婢们常道六皇子最是个喜爱读书的性子,这份治学的勤勉认真,倒还当真是像极了熙儿以前。”
提及已故的太子,卫毓云眼圈不由得一红。她连忙侧首用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不肯让人瞧见她一刹那的失态。
沈炎章坐于原地半晌不能动弹,皇后轻轻吐出的每一句话都敲打在他的心上。他的神色几经挣扎变幻,想到沈惊鹤毫无凭恃的背景与那总是温润平和的模样,最终只能发出一声长叹。
“那便……如皇后所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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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发问:两位什么时候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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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面前的话声终于停下, 周遭是一片满含着不可置信的沉寂。
沈惊鹤上身挺直跪于前堂,讶然地瞪大了双眼, 心中满满皆是惊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
德全念完旨意后,笑眯眯地将圣旨卷起,别有深意地开口,“恭贺六殿下,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您还不快领旨谢恩?”
沈惊鹤深深望了那张注定要在前朝后宫掀起万丈惊涛骇浪的圣旨一眼, 恭敬地双手捧过旨意, 口中叩谢,“皇儿接旨, 谢父皇隆恩, 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上礼制朝袍上缀着的翠玉珠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发亮,堂上香案的青烟犹未散去,沈惊鹤拿着那张宛如有千斤之重的圣旨,半天不能回过神来。
皇后之前所言之意,竟然会是这个?
一步登天成为皇后宫下挂养的皇子, 若放在旁人身上,只怕当即都要高兴得晕过去。然而沈惊鹤在惊诧震撼之余,却是在心内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谨慎小心。他的身份本就敏感, 如今在明面上便与皇后牵上了关系, 只怕日后所将经受的试探与针对将会更为尖锐繁多。
他的眼中激起了一丝波澜, 然而很快, 层层涟漪又重归深深的平静。
前世云谲波诡之间,他尚且能步步踏出一条生路。今朝有了如此良多上苍的馈赠,他更是没有理由不用尽心力,只求不辜负这难能可贵的第二次生命好好活下去。
亲自将打赏的银钱递到德全手中,沈惊鹤上前一步,放轻了声音,“娘娘那头……可还有什么提点指示?”
德全左右瞧了瞧,恭谨地微微躬身,“旁的倒是没有什么。只是长乐宫这半年来皆是静寂沉沉,娘娘只盼着殿下早日过去作伴,也好为宫中添些人气。”
沈惊鹤眸中划过一丝了然,他思忖片刻,回道:“还请公公替我向娘娘传个话,只说皇儿将手中杂事处理好后,便去长乐宫到娘娘跟前尽孝心。”
德全自然千好万好地应下。送走德全后,沈惊鹤将偏殿中自刚才起就皆震惊不已的宫人尽数招到正堂,负手悠悠开口。
“我离开之前,却是有些话要同你们说清楚。”
……
流落民间的六皇子回宫不久后便一跃成为皇后名下的养子,这件事宛如暴风骤雨一般洗掠了整个宫中与朝堂。惊骇的纷纷议论与质疑声遍布了宫内外每一个角落,甚至连民间街坊近日都在口口相传这件皇家的新鲜奇事。
三皇子那头倒不见得有什么大动静,却是大皇子一派的臣子们率先跳出来反对。批评着不合礼制的奏章如同雪片一般纷纷呈上了御案前,朝堂之上亦不时有人梗着脖子再三苦口劝谏。令人惊异的是,皇帝这次的态度却是前所未有的强硬,直接少见地以铁腕压下了所有反对的声音。
旨意已传,祭祖已毕,任是旁人再如何扼腕叹息跳脚不已,也改变不了已成定局的事实。
近日来的朝堂仿佛正盘桓着乌云风雨,本已僵持良久的两派势力仿佛都在暗地里有了微妙难言的变化。众臣之中,那本就摇摆不定不曾站队的更是彻底熄了早早归附于某派的心思,只是收敛了动作静悄悄观望着后来的时局。
薄暮冥冥,霞光大片铺陈在流云间,深深浅浅的胭脂与烟紫二色被信手泼墨在渐渐昏沉下去的天际。
沈惊鹤手捧书卷坐于正堂内,心思却并未放在手中卷帙上,只是若有所思地望向菱花窗外。
今日是他在倾云宫待的最后一日,明日一早,他便将带着自己挑选过的家什和唯一的侍从成墨,离开这座见证了自己在宫中最初几个月生活的偏殿。
——是的,偏殿数十宫人中,他最终只决定带走成墨。
几日前的记忆仍然清晰,正堂内,那群战战兢兢却又暗自满怀期许的宫人是如何希求着能随他一步登天,在听得他宣布决定时又是如何的如丧考妣灰心丧气,犹历历在目。
他看着他们溢于言表的失望,却只是不改面上淡色。
他自然知道这些月来,宫内的宫人作为多少人的眼线忙着暗中窥伺传达着自己的状况,只不过懒得在这些不入流的手段上多费心思计较罢了。如今他不使出手腕惩治他们便已罢,要再将这群从一开始就未真心归顺于自己的宫婢带到长乐宫,想来当真是嫌自己的命长。
沈惊鹤将书卷翻至下一页,随意扫了一眼,侧首望向貔貅小炉上依依升腾的轻烟,叩指等待着。
今日已是最后一晚,那位自己等候已久的客人,怕也是时候该登门了吧。
透过半开的菱花窗,沈惊鹤余光瞥见一名穿戴明显比普通宫人讲究上不少的面生宫女正走进院门,嘴角登时意味不明地一勾。
倒不必再劳烦他继续费心等待。喏,该来的人这不是找上门来了么。
通传过后,锦心掀起青缎帘子迈进正堂,却是与早早垂手坐于主位的沈惊鹤正对着打了个照面。她的神情不由一怔,显然是没想到这品貌气度都极为出色的六皇子竟像是一早就知道似的,正手持书卷稳坐着,泰然自若地直直瞧着她。
然而锦心毕竟跟在徐贵妃身旁服侍多年,也可谓是见惯了风浪,不过几息之间,就已调整好神情姿态。她规规矩矩一躬身,只是眼角那原本隐隐流露出的一丝考量,已被她慎而又慎地收起藏好。
“见过六殿下。奴婢乃贵妃娘娘近旁伺候的锦心,娘娘得知殿下明日就要搬至长乐宫,担心初换寝殿会有甚不适应之处,特派奴婢来请殿下去正殿叮嘱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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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笑容更深,面上自然地流露出一派惊喜而稍稍有些手足无措的表情来。
“早就听闻贵妃娘娘向来体恤众人,如今才知这话儿果是十成十的真。先前先是往我这偏殿中送了不少吃食家什,如今又特意派人来如此关照,倒真叫我受宠若惊。”
锦心听得沈惊鹤如此说道,竟是片言不曾提到初入宫时对他的刁难,当下不由更是暗暗心惊。
沈惊鹤却仿佛没看到她微变的神情,只是冲她一点头,笑意明朗,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少年意气。
“那便有劳带路了。”
踏着一路隐隐甜香走入正殿,沈惊鹤垂眼压下一瞬间浮现上眼底的讽色。在这倾云宫中业已待了月余他都没能踏入这座殿门,却反倒是在临走的前一天有幸一睹贵妃的芳容。
锦心将他领入正殿后,便自觉退到徐贵妃身旁垂首谨候。沈惊鹤面露好奇地轻瞥着两旁雕梁画栋,殿上主位一道目光投注于自己身上,若有若无地打量着,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当他终于回过神来,将目光望向正中时,这道打量的目光也倏尔随之消失。他清朗一笑,上前一步拱手道。
“见过贵妃娘娘,娘娘凤体万安。”
徐贵妃眼中满含慈爱的笑意,招手将沈惊鹤唤至自己身边。她细细地看了看沈惊鹤的面容,望着那张与皇帝年轻时几乎如出一辙的脸,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暗色划过。
“锦心,快过来帮本宫看看。本宫怎么好似方才小憩时睡迷瞪了,一晃眼竟见到几十年前的陛下站在面前!”
徐贵妃以袖掩唇,低声娇呼道。
锦心连忙从一旁笑意盈盈地迎上来,打趣道。
“莫说是娘娘您,便是奴婢方才见了,也恍惚觉得瞅见了少时的陛下呢。”
言罢,又转身面对沈惊鹤一礼。
“咱们娘娘自打得知六殿下要进宫的消息,便一直心心念念着您。可惜前些时日始终凤体微恙,这才来不及与殿下好生一叙。如今好不容易身子利索了些,殿下却已要搬出咱们倾云宫了。娘娘这几日都没能睡成一个好觉,只念叨着非得与殿下见上一面,心头一块大石方能重重落下。可见咱们娘娘对殿下您啊,可是爱重得很呢。”
徐贵妃含笑听完锦心的话,才嗔怪地斜了她一眼。美目流转,又将视线移回。
“别听这丫头嘴碎,本宫平日里就是太惯着她了。你与其他几位皇子一般皆是陛下的龙嗣,本宫自然是要多费心照看一二。”徐贵妃伸手拢了拢鬓发,不经意间,又将话题轻巧一转,“要带走的东西可都拾掇妥当了?长乐宫也清静了大半年,宫里头难免有人手不足的时候。你走的时候,本宫再挑几个伶俐的宫人随去伺候着你吧。”
沈惊鹤一旁垂手,悠悠然听着这主仆二人你来我往,一唱一和,心中只觉二人演技较之前世梨园戏苑里的伶官还要高上一筹,直令人叹为观止。如今听得徐贵妃话锋一转,将话题抛到自己身上,不由眉头一挑,心知重头戏这才要将将开锣了。
他提起精神,难得感到几分兴味,决定尽职尽责地陪着她们将这出戏好生演下去。
“皇儿自是明白娘娘一片苦心,心中更是不胜感激。只是……”他皱了皱眉,面上局促地显出几分难为情来。
徐贵妃听得他隐有推拒之意,心中一紧,一把握紧手中绣帕,略带疑惑地蹙眉,“只是如何?”
沈惊鹤深呼一口气,待得面上的不自然消解下来了两分,这才转头恳切看向徐贵妃,一拱手。
“皇儿不敢瞒着娘娘,还只盼娘娘听得后,切莫因此将皇儿笑话了去。”沈惊鹤抿了抿唇瓣,犹豫着开口,“皇儿自小长在民间,往前过惯了苦日子,却是……却是不太习惯身边鞍前马后跟着那么多人。”
他又忐忑地低下头,面上强自按捺着一抹羞赭,“许是皇儿天生便没有这富贵命吧……”
徐贵妃听得他的话声,手攥着帕子愣了半晌,这才勉强笑着随口安慰了几句。她心中惊疑不定,一时竟不知这六皇子是当真如此没有出息,还是拿这番话来堵她。
无论如何,她却是不好再继续以此为理由将眼线强行安插进长乐宫了。她又拿话套问了沈惊鹤几句,他却仿佛根本听不懂她言下的试探之意,直着脑袋一板一眼地说些没甚意义的客套话,直将徐贵妃险些没气得个仰倒。
一席话谈下来,沈惊鹤自觉可谓是宾主尽欢,母慈子孝,徐贵妃却被他半真半假装疯卖傻的话弄得气闷不已。
天色已晚,估摸着也盘问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信息来,徐贵妃只好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地挥手放人。
沈惊鹤不住恭敬点着头,道别再三。临走前,却又踌躇着止住步子回头,“对了,娘娘,皇儿倒还有个不情之请……”
徐贵妃看着他的背影本已有些生无可恋,闻言连忙又打起精神,婉然巧笑着问道,“怎么了?你且但说无妨。”
“这……皇儿倒是有些难为情。”沈惊鹤羞涩难安地垂下了头,悄悄掀起眼皮,满怀希冀地瞄着徐贵妃。
徐贵妃这下愈发肯定终于有能拿捏住沈惊鹤的把柄了,当下笑意更盛,连连叹息,心疼不已地开口,“瞧你,跟本宫还客气些什么。怎么,是有人为难你了,还是担心去到长乐宫后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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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眨了眨眼,面上满是感激的笑意,“原不应拿这等小事来叨扰娘娘的,只是听得娘娘一番话,知道娘娘惯是个菩萨心肠,皇儿这才敢大着胆子开口。”
在徐贵妃饱含期待的目光中,他终于徐徐开口吐出接下来的言语,“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皇儿初进宫时,娘娘命锦心姑娘塞到皇儿侍从手上的那一盒点心,皇儿至今回想起来还觉得唇齿留香,回味不已。”
他又羞涩地笑笑,“眼瞅着皇儿明日就要走了,只是不知道皇儿有没有这等口福,在临走前再从娘娘宫中讨一盒来尝尝?”
“你,你……”徐贵妃眼角抽搐着,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捂着胸口就要向后栽去。锦心连忙焦急地快走上前,为她一下下顺着气,看向沈惊鹤的眼神愈发复杂。
座下的沈惊鹤却是一派手足无措,只能满含关切地望着她。
“娘娘……娘娘?您这是……身子骨还没好全?”
他又自觉小声地嘟囔着,却不知这声音全被座上两人听了去、
“原先我还以为贵妃娘娘凤体抱恙不能见我是托辞,如今看来,倒还当真是我误会了娘娘一片心意……”
徐贵妃只觉得头昏脑涨,胸闷气短,暗恨这六皇子看着木木呆呆,偏生一张口就有能将人活活气死的功夫。她好不容易顺下一口气,胸口不断起伏,连连冲着两旁宫人挥手,方才还温婉无比的声音此时竟无端透着几分尖利,“都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六皇子盛几盒点心?”
那从唇齿间生生挤出来的愤恨声音直让宫婢们都不由微一瑟缩,沈惊鹤却仍是仿佛半分都没听出来,乐呵呵地不断拱手道谢。
他提着点心转身迈出宫门,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意。走了离宫门没几步远,便遥遥听得殿内传来噼里啪啦一阵瓷器的尖锐破碎声,好一副热热闹闹的欢腾景象。
……
长乐宫内。
卫毓云招手唤来殿下宫婢,又细心地询问了一番,待确定为沈惊鹤准备的侧殿无甚疏漏之后,这才放下心让其退下。
一旁德全将这一幕尽收入眼底,不由得带了些笑意,恭敬俯首,“能得到娘娘如此照拂,不可不谓是六殿下的福分。”
卫毓云轻叹一声,“是谁的福分,倒还当真说不准。他是个吃惯了苦的,左右本宫又与这孩子投缘,便是多关照几分,本宫也只权作能成了这一场母子情分。”
“娘娘……”德全有些担忧地瞧着皇后。深秋晚风穿堂而过,她又经不住寒凉,掩口断断续续咳嗽了几声。
卫毓云从台几上端起一碗仍冒着热气的棕黄色药汤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浸润舌尖,她却像是早已习惯了一般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紫宸殿怕是差不多到了换值的时辰了吧?”卫毓云咽下最后一口药汁,侧首瞥着德全,“回去的时候小心些,记得捡着少人的小道走。”
德全连忙躬身一礼,“奴才知晓的。娘娘好生保重凤体,待得六殿下住进来,这长乐宫内想来也可再热闹几分。”
目送着德全弯腰告退,卫毓云收回目光,扶着雕镂精致的妆镜台缓缓起身,走到窗边一株新移栽不久的早梅下伫立。
她仰首望向尽态极妍一树粉黛的梅花,不期然又想起了在遗华榭中与沈惊鹤的一番交谈。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么?
幽香拂面而来,她抚了抚横斜的梅枝,闭上了因忆起往事而渐渐泛起涟漪的双眸。
前尘呼啸着滚滚而来,她没能保住卫家,没能保住熙儿,亦没能保住自己这幅残败的病体。
……只这一次,她能有办法保下这个从骨里都透着坚韧与清傲的少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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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秋城如画里, 山晓望晴空。
翌日清晨,沈惊鹤仍然如平时一般早早来到太学。一路与众人擦身而过行来, 他毫不惊讶地收获了许多若有所思的考量目光,旁人对他的态度也隐隐多了几分微妙的不同。
“还未恭贺六殿下一朝得志,平步青云。”
甫一坐定,身后的王祺就从牙关中阴阳怪气地挤出一句嘲讽来。
沈惊鹤面色无波, 只作没听见似的,自顾从书箧中拿出纸笔墨砚分门排开。昨日搬至长乐宫时,皇后已在长谈中明示于他,今后因着身份变幻,他可能将遭遇到种种繁多的阴谋算计——便是皇后不说, 他在那勾心斗角的浑水间足足活了一世, 自然也清楚从今往后境况的多舛。
他侧眸望向身旁罕见地空荡荡的座位,略带不安地皱起了眉。
平常这个时辰,梁延应已早早地坐于座席上。可是直到如今, 他却连他的人影都未见着一面。
……他是因什么旁的事耽搁了么?
目光所及之处少了那个总是沉静望着他的笔挺身影, 沈惊鹤心中竟莫名感到一阵空落的不习惯。他轻轻以指腹抚过梁延的那半边桌案,垂眼按捺下微微有些焦躁的情绪。
晨诵的两个时辰今日竟无端显得有些漫长,沈惊鹤不时侧过头望向正院的院门, 却始终没有见到期待中的身影。他面上仍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心下却不期然已盛满沉甸甸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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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延那么厉害的一个人, 应该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沈惊鹤指尖下意识地蜷缩弯曲着, 竟是没有听得晨诵结束的钟声。一直到身旁缓缓走近一个修长清俊的身影, 他才回过神来仓促地抬起头。
“五哥?”
沈惊鹤讶然地唤道。然而沈卓轩却不似平日一般温和笑着应声, 他神情有些犹豫地望过来,似是在踌躇着,不知以何等态度来对待他。
“五哥,你这是怎么了?”沈惊鹤心下隐隐有预感,却仍是抱着几分希望追问道。
远远却有一道带着讽意的声音传来。
“还能怎么的?想必五弟也是得知了你的好消息,正不知该如何恭贺才好呢!”
大皇子沈卓昊一直眯着眼瞧着他们这头的动静。得知沈惊鹤被那病秧子皇后挂入名下后,他当晚便在寝宫内将东西摔了一地,大发脾气,一连惩罚了好几个宫人。这沈惊鹤进宫后就处处让他吃瘪,偏生此时又半只脚踏上了云头,岂能不令他勃然大怒?
他幸灾乐祸地想着,如今一向与沈惊鹤玩得好的五皇子知道了这件事,心中还不知是怎样的醋呢。
沈惊鹤却是理也未曾理他,竟连一个眼神都欠奉。他望向沈卓轩,眉头不安地轻蹙,带着试探小心翼翼地开口,“五哥,你倒是说句话呀。”
沈卓轩想像平常一般摸摸他的脑袋,可是手还未抬起,却想到眼前人如今身份的变化,不由得又默然缩指伸回。
“……你跟我一同走吧。”他还是长叹一声,避开了沈惊鹤询问的眼神,“正好一同去听下节宋学录的课。”
去往静园的路迂回盘旋,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除了极轻的脚步声,空气中竟一时显得有几分安静。
沈惊鹤抿着唇,心中并不好受。他当然知道沈卓轩的顾虑和惊疑,也知道这其实并怪不得他——他从没有让其他任何人知道自己和皇后的接触,如今在旁人眼里看来,他突然被皇后收养的一事简直来得莫名其妙又令人措手不及。若换做是他,恐怕也是要猜疑几分的。
然而话虽如此说,看着前几日还和他有说有笑的沈卓轩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他仍是不可避免地有些低落。
在这宫中,他所珍视的人本来就没有几个。沈卓轩作为兄长带给他的温暖与关怀,可以说是其间无可替代的重要一部分。
“五哥,有话你且直接问我吧。”沈惊鹤停下步子,不想再在这难捱的氛围中空等,看着沈卓轩直截了当地发问。
沈卓轩闻言也止住步,转过头来盯着沈惊鹤,神情有些复杂,“惊鹤,五哥不是不信你。只是……”
他极为审慎地组织着语言,既想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又不愿因此而伤了沈惊鹤的心,“……你与皇后娘娘本无交集,为何此事竟会如此突然?”
沈卓轩望着眼前翩翩风仪的少年,心中满是感慨。不可否认,在听闻皇后收养沈惊鹤的消息之时,他第一时间感到的情绪竟是怀疑与震惊。
众人皆知皇后已在长乐宫中闭门养病了大半年,如今沈惊鹤方回宫不过月余,这个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消息便将所有人砸了个目瞪口呆。
他并不想用猜疑的目光去看待沈惊鹤,可是今日看到他时,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升起了一股复杂难言的惘然。就好像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自己的这个弟弟就已经有所变化成长。
沈惊鹤静静看着他,思绪万千。
他当然有无数种合乎情理的理由能被随口抛出,亦或是编造出一个个足以使眼前人尽数打消疑虑的借口。然而,他忽然感到有一丝疲惫,不愿意在每句话开口前都算尽千机,藏进半真半假的心意。
“五哥。”沈惊鹤毫不回避地望向他,眼神一派坦然。
“我只是想在宫里好好活下去。”
一句不是回答的回答,他说得短促有力,沈卓轩却像是被震住一般往后摇晃着退了半步。
沈卓轩默然,心中微微有些发酸之余,更多的是一种无言的愧疚。
每每见到沈惊鹤时他脸上总挂着的淡然自若的笑容,总是让自己忘记,他在宫中过的又是怎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
他没能帮上他什么忙,如今沈惊鹤好不容易有机会能过上好一些的生活,他这个一直自认为合格的兄长却首先站出来怀疑他。此时他这个弟弟的心中又该是怎样的失望难过?
沈卓轩第一次开始反思起自己的过往,他总是逃避且厌恶着宫中种种纠葛争斗。今时他是尚且有余力隔岸冷眼看众人分庭抗礼,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仍在咬牙坚持的旁人,必须如他一样清高自许呢?
他面有惭色地望着沈惊鹤,一向文雅有礼的脸上竟有一丝狼狈。
“惊鹤……是五哥不好,五哥向你道歉。”他抬起头,沈惊鹤面上没有一分一毫的责怪与埋怨,那双看过来的眼睛仍然如以往每一个日子般清澈。
沈惊鹤心中微动,轻描淡写地笑叹一声,却是自顾岔开了话题。
“上次从五哥那儿借的《玉台新咏》我却是已看完了上册,五哥若是暂且用不上的话,可否将下册也一同借给我?”
沈卓轩微愣了愣,知道沈惊鹤是有意顾着他的情绪将话头带走,心中思绪更是复杂万千。他沉默了一瞬,最终还是一手轻拍了拍沈惊鹤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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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回去后便让人送到你宫里头。”
……
宋学录还未至,众人便三两聚在一起议论聊着天。沈惊鹤独自端坐在静园旁的书院中,心神有些不宁。
他信手敲着桌案,看着逐渐高升的日头,眉间微微蹙起。
身后逐渐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他蓦地转过头去,左手无意识地一拂竟将案上的纸卷都带到了地上。他却根本分不出空闲来注意散了一地的白纸,只是连忙按着桌案起身,惊喜地向前迎了两步。
“你可算是来了……今日怎么过来得这么晚?”
他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梁延——他与平日看来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只是衣褶较往常多了几处褶皱,身上也隐隐环绕着一股还未来得及压下去的锋芒毕露的煞气。
沈惊鹤望着梁延眼底仍未散开的凝重与冷意,担忧地抬起眼以目光问询着。
梁延看到他后,周身盘桓着的从刀戈相接间凝练而成的威势不由得一缓。他微微放松了绷得挺直的脊背,走上前去,伸手覆着沈惊鹤的肩按着他一同坐下,安抚地冲他笑笑。
“没什么。”他不动声色地扯过衣袖盖过右手腕上的几道伤痕,尽力放缓了语气,“来的路上碰到一些不长眼色的人,不小心耽搁了些时辰。”
梁延想起方才半途上从深巷中不发一语跳出来的十数名黑衣蒙面人,眼角闪过一丝微暗的冷厉。那群人上来就持刀向他面门劈来,他少了惯使的长剑湛流,只得先以空拳相搏,再伺机制住一人反夺过他的锋刀,以从北境磨砺出的生死搏命的功夫与他们交手。
那些人倒个个皆是功夫好手,缠斗许久,纵使是他也不免挂上了几道轻伤。他本以为今日必是一场不死不休的鏖战,孰料得没过多久,那帮人便忽然齐整地归刀入鞘,扔下一团迷眼的浓烟就趁机跳上房檐四散逃开。
白烟散去,他站在两旁乌墙上被砍出七零八落刀痕的巷口,望着一地破败神色凝重。
这群人并不想取他性命。
那如此一番动作又是为了什么?警告么?
他去一家小医馆大致处理了伤口后,才又回到太学来。在匆匆赶来的路上,他一直都在皱眉深思着缘由,直到此时站在沈惊鹤的面前,他才仿佛关窍处闪过一线光,忽然有所顿悟。
对于自己与沈惊鹤走得近这一件事,他并没有分毫遮盖掩瞒的想法。今时今日沈惊鹤的身份偏又一朝巨变,所以身为他身边人的自己,便也成了旁人紧盯的目标了么?
“不长眼色?”沈惊鹤闻言心下一紧,右手攥住他的手臂,“你没出什么事吧?”
“我像是有事的样子么?”梁延故作傲然地挑起眉峰,勾起唇笑笑,“也不看看我梁延是谁。”
他眼中神色极快地闪动了一瞬,压下刹那间浮现上的漩涡般的深黑。
他并不想让沈惊鹤知道自己受伤的原因。他怕他会因此感到愧疚,更怕他因之有了任何哪怕一丝一毫疏远自己的想法。
梁延垂眸平和地望向沈惊鹤,身上波动的情绪很快消散于无形,仿佛初至时眼角眉梢的冷峻不过是旁人眼花的错觉。
他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沈惊鹤看着他那仿若与平日里别无二致的笑容,颇有些犹豫地皱起了眉。他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梁延究竟是当真没出什么事,还是这只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担心的托辞。
“好了……”梁延专注地望着他,指尖轻柔地抚平他蹙起的眉关,感受着指腹下含着暖意的温腻,“别再皱着眉了,嗯?还是说待等下宋学录来了,你却是要与他比比,谁板着脸更严肃?”
“……你少来闹我!”沈惊鹤没好气地一把挥开他的手,梁延的指尖拂过,仿若轻柔飘然的羽毛擦过眉间,却无端带给他一阵难抑的微颤,打断了他纷繁的思绪。
他抿着唇挪开视线,这种极为陌生的触感他从未品尝过,让他下意识地只想要逃离。
梁延看着他微红的耳廓,不在意地收回了手。指腹上脂玉般的温润仿佛还存留着几分,他微曲起指节,轻轻摩挲了两下。
沈惊鹤定了定神,抛开了多余的情绪,忍不住还是别过眼来悄悄觑着梁延,试探地开口,“你……知道我如今搬去长乐宫了吧?”
他的手指略有紧张地捏住衣角而不自知。梁延瞅着他小心翼翼望过来的神色,眼角划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嗯。”
嗯是什么意思?
沈惊鹤噎了一噎,左思右想,还是只能认输般地长叹一口气,直直望向他的眼睛里。
“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想说的吗?”
比如怪他一直欺瞒他这么久,比如认为他也同旁人一般不过是个汲汲于权名的庸人。
他垂下眼,将手中衣角攥得更紧。
梁延瞧了他半晌,最终轻轻伸手,将那片已被揉捏得褶皱不堪的衣角从他手中解救出来,漫不经心道,“想说什么?嗯……大概是高兴吧。”
“我是真心为你感到高兴。”感受到沈惊鹤惊愕看过来的视线,梁延低笑着开口,“如今有了皇后娘娘在侧,想来宫中也再没有人能将你欺负了去。”
“本来就没有人能欺负得了我……”沈惊鹤眼中动容之色波光一般漾开,低下头轻声嘟哝道。
“是是是……”梁延看他低头的小模样,不知怎地忽然就生了股逗弄的心思,故意好笑道,“本以为你是朵弱不胜风的花儿,谁料到你不仅是棵扎根深岩的草,周身竟还长满了张牙舞爪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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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沈惊鹤倏尔面露不善地抬起头,威胁地眯起了眼,咬牙一字一句道,“知道我是带刺的毒草就好,你最好少来招惹我。”
梁延不答,却只是看着他笑,笑得连英挺的眉眼都莫名添了三分温柔的神色。
沈惊鹤被他看得不自在极了,方才满腔的羞恼此时却无端尽数泄了气。细碎的阳光照得脸上微热,他略有些懊丧地撇了嘴,刚想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却只见梁延身子一动。
他突然朝前凑近了身形,熟悉而独特的冷冽气息刹时扑面袭来,似是要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
“我若偏想要招惹呢?”
他们之间离得极近,是让沈惊鹤觉得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的程度。他抬起眼睫便可看到梁延棱角分明的下颌,还有坚毅而俊朗的轮廓。
此刻他正垂着眼专注深邃地望来,眸中是自己无法看透的一片深色。
“……你是不是不被刺一回,就还真不会长记性?”沈惊鹤从未觉得开口说话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然而在梁延定定的目光之下,他的一举一动仿佛都被钉住,变得分外迟缓而艰涩。
梁延勾唇笑笑,未再说什么,只是缓缓直起身退开,留出了中间的空旷。
方才被尽数抽走的空气此时争先恐后地涌回,沈惊鹤终于放松下来,大大呼吸了一口气,余光瞥见正走进院门的宋学录,眼中不服输地闪过跃跃欲试的光芒。
——好教梁延知道,他沈惊鹤可不是能随便招惹得起的。
宋学录一丝不苟地在院前站定,打开书页,严肃的目光扫视一圈,最终落在梁延身上。
“梁小将军,今日的晨诵你并没有出现。可是家中有什么事耽搁了?”
梁延正欲开口解释,沈惊鹤却先他一步站起盈盈一拜,恭谨地开口,“回夫子的话,梁延今日是睡迟了方才晚至。不过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决定今晚将早上错过的《孟子》整书抄一遍,明日呈给您查验。还望夫子能网开一面,赐他这个补救的机会。”
梁延颇有些无言地望向他,沈惊鹤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朝他这处看一眼,只是一脸正气凛然又诚恳万分地盯着宋学录,好像真是因为自己好友的失时歉疚而又焦急。
听到梁延因为睡晚了才迟到,宋学录原本略有些不高兴。但转耳又听得他想要主动抄书弥补,他一直板着的脸色这才露出几分欣然的笑意。
宋学录赞许地望向梁延,点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孟子》全书共三万余字,你也的确是有心了。”
耳边仿佛传来一声隐隐的倒吸冷气声,沈惊鹤仍旧满脸正气凛然,然而微微上扬的唇角却已经将他尽数出卖。
梁延只好无可奈何地起身行礼,神情是同样的愧疚恭敬,“多谢夫子,学生必引以为戒,下次绝不再犯。”
宋学录满意地挥挥手让二人坐下,将书卷翻至下一页,开始了今天的讲课。
梁延难得有些郁闷,他默然看着桌案边摆着的一本厚厚的《孟子》,还是忍不住转首深深盯着沈惊鹤,无奈地叹问道:“……六殿下今年年方几何?”
沈惊鹤自然知道他在笑话自己手段幼稚,可是他却根本就满不在乎,心情明媚得恰如秋日的暖阳,唇畔笑意怎么都止不住。细数来,他前世今生不知用过了多少计谋。然而偏偏这可算作最为幼稚的一次,却让他获得了所有成功都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他的眉眼笑得愈发的弯了,不气不恼,只是伸手从他桌案边将那本《孟子》拿过,细心地翻开至第一页,放到梁延跟前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他朝梁延那头悄悄凑近了几寸,一脸诚恳真心的关切——假使忽略他语气中虽尽力压抑、却又根本藏不住的愉悦,“梁小将军与其有空关心我的年岁,倒不如先好生看看这本书。毕竟,它可是将陪你度过今宵漫漫长夜啊!”
梁延瞥了一眼书页上密密麻麻地墨字,眉心狠狠一跳,不由得又别过眼来,磨牙看着眼前正幸灾乐祸的少年。
他眼角眉梢都跳动着雀跃的神色,眼睛像盈盈月牙儿一般笑得弯弯。撞见自己的视线,他只是神气地挑起一边眉。那张如玉脸庞向来是波澜不惊的淡然,此时因着那两分自得之色,却焕然满溢着动人而鲜活的灵气。
梁延垂眼望着他,明明心里合该恨得牙痒痒,可是看到他灿烂得有些炫目的笑颜,他却只觉得一颗心都无端软了几分,仿佛像被小爪子轻挠了一下微微地泛着痒。
他像对自己投降一般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地闭上双目,心中明白自己这回可真是彻底栽了。
执笔的右手因着腕上的伤痕仍有些不稳地轻颤,他无意识地扫视过书卷上蝇头小字,却根本分不出半分闲来考虑今晚该如何抄完这三万多字。
满心满眼里,他只觉得,那人怎么就能这般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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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秃期末季也不能阻止我发糖![破音
感谢不能暴露马甲的小姐姐、樱小花、杌、情中陷、椟心、廿八、Spicy、下小茶饼几位小天使扔的地雷~
谢谢阿斯嘉德、情中陷、椟心小可爱们的营养液~笔芯
第37章
照例抽了两三人起来诵读经义后, 宋学录便开始顺着讲纲细细地捋着手中典籍,不时板着脸提醒诸学子们及时提笔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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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延握紧手中的墨笔, 不露声色地瞥向自己的右手腕。
一道刀痕在袖口的遮掩下若隐若现,所幸伤口不深,又敷药处理得及时,因而并没有红肿发炎。然而刀痕最深处偏偏划过了腕节当中, 使得他在握笔施力时总是有些微颤。
“方才宋学录所言的那第二句……你的手怎么了?”沈惊鹤随意转过头想向他询问一二,目光却是无意间瞥见他轻抖的手腕。当下眼神一凝,伸手便想攥过他的手臂仔细查看。
“无碍。”梁延面色无波地以左手挡住,右手稍挪远了些,摆明了不愿多提。
沈惊鹤看着他的模样, 不由得皱起了眉。他瞄了一眼宋学录, 见他正专心摇头晃脑地诵着书上篇目,无暇顾及这处,这才坐近了认真地盯着梁延。
“你是不是想以后我受伤了也这样瞒着你?”
梁延眉眼微凝, 半晌才无奈开口, “不要这么说自己。”
说着他又屈起指节,按着民间传统的规矩,神色严肃地在黑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三下, 口中低声念道:“……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明明是个子已如此高大的青年, 此时却一脸认真地做着这般泛着些稚气的可笑动作。沈惊鹤看在眼里, 却是根本笑不出来。
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拉过梁延的手腕, 梁延这次却只是一动不动地任由他动作。
沈惊鹤小心地将他腕上的衣袖轻轻往上拉了一截, 露出了下面被遮掩住的蜿蜒伤口。那伤口显而易见是新伤,上面还覆着薄薄一层棕褐色的药粉,不仔细闻,却是根本闻不见其间淡淡的血腥气。
“怎么弄的……”沈惊鹤眼角微垂,有些心疼地皱起了眉。他伸出手指,似是想轻轻拂过这道伤痕,然而却在离手腕不足盈寸的距离顿住,抬头望向梁延静静不语的面容。
他想问问他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梁延的眉眼间分明蕴含着一丝祈求,他甚至觉得自己在恍惚间都能听见那一声极轻的“别问”。
他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事已至此,纵然梁延不说,他难道又猜不出来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么?
心头微涩,沈惊鹤轻轻张开双唇,吐出的却是另外三个字。
“……疼不疼?”
梁延却像是松了一口气般,面上也终于显露了些笑模样,“不疼。你忘了我可是南征北战数年的将军么?”
说着又别过头去,眼神微闪,在唇齿间含糊带过一句。
“更何况这伤如今看来,倒也是受得挺值的……”
“什么?”沈惊鹤只能看到梁延的嘴以极小的幅度动了动,却是根本无法听清他说了什么。梁延没有回答,只是笑笑将手腕轻松抽回,重新将衣袖往下扯了两分。
沈惊鹤不期然看到桌案旁安静摆着的那本《孟子》,眼中有一丝苦恼与歉疚。方才还是自己胜利的证明,此时看着它却只觉得恼恨无力。
“都怪我不好。”沈惊鹤低首,抿了抿唇瓣,“若我早知你手腕受了伤,就不会硬把抄书的活计塞给你了。”
他又想了想,目光无意识跟随着宋学录的身影移动,“要不等会儿散课后,我去找宋学录道歉解释一番?”
“你可千万别。”梁延看着他目光愈发坚定,连忙开口阻止,“若是依着宋学录那比石头还硬的脾性,少说也得冲你好生发一顿脾气。”
沈惊鹤还想出言再抗辩一二,可是望着梁延那比他还坚决的眼神,最终只能勉强作罢。他细细思忖着,忽然因为脑海中浮现出的一个点子双眼一亮,“有了!我今晚留在太学替你将书抄完,这不就是一个双全之法么?”
他的脸上又显出了自信飞扬的神色,仿若运筹帷幄决机千里般笃定自若,“你且放心吧,我摹写他人笔迹的功夫,那可是一等一的好。”
沈惊鹤犹自得意着,梁延看了他一眼,不由得笑叹一声,“你这算什么?自作孽终自受?”
他又故作感慨地左手轻抚《孟子》靛蓝色的封页,冲着那本无辜的书自言自语道:“原来今宵将伴我度过漫漫长夜的,倒并不是你啊……”
沈惊鹤一噎,张口却半晌都不知说什么好。他脸上划过一丝恼色,暗恨自己怎么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本是想坑一把梁延,最终却将自己都算计进去了。
下次可再不能做这般赔本的买卖了……
蕴着秋日疏朗气息的清风拂过,墨香萦绕的卷页被扑棱棱地吹乱。沈惊鹤无奈地摇摇头,伸手将案上书卷翻回至原先的那一面,转过头时,嘴角却不听话地轻勾了起来。
……
“主子,您今日当真不回宫中去么?”
浅淡的暮色薄薄抹了一层云天,雏燕绕着江浦环飞一圈,倦倦还巢。成墨一手倚着门,探头探脑地犹豫发问。
“嗯,你且跟娘娘说我今日留在太学读书,好教她莫要担心。”沈惊鹤仍寻了他惯常去的那间侧院,同梁延一起准备今晚挑灯将那本厚厚的《孟子》抄完。
“这……当真不需要奴才留下来服侍您么?”成墨还是有些不放心。
沈惊鹤失笑,“不必了,不过是留下来抄一晚书罢了。不过你还是得回去同娘娘说一声才好。”
梁延静静听他们主仆谈了几句,这才开口轻声吩咐道:“明日你还是来得早一些,莫忘了带梳洗的东西和早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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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奴才还是晓得的。”成墨迭声应承,又听得沈惊鹤交待了几句,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太学的学生早已四散回家,连成墨都走后,白日里人声鼎沸的书院蓦地一空,静静的院内唯有风拂过时的竹浪声,并着帘栊轻轻拍打着窗棂的声音间或传来。
沈惊鹤眯眼望了望透过雕窗洒进的缕缕斜晖,趁着夕照仍西悬于天际,提前点上了几盏灯烛。他随手抽出一张纸,将它放至梁延跟前,“你先随便写上几个字,我好想想如何描摹你的笔迹。”
梁延提笔的手顿了顿,抬起下颌稍思忖了会儿,尽量平稳地在纸上写下了三个游云惊龙的大字。
沈惊鹤好奇地凑过去瞥了一眼,这一看之下却是不由得连整个人都愣住。
倒不是说梁延写得不好,恰恰相反,这几个字笔力劲挺,铁画银钩,恰若鸿鹄高飞。只是……
“你写我名字做什么?”沈惊鹤莫名有些脸热。
“恰好看见你便写了。”梁延态度自若地将纸张旋转过来递给他,望过来的神色坦荡。
沈惊鹤瞄了一眼他,见他满脸正气凛然,只好也按捺下心中略有些不自在的感受,认真地琢磨起了梁延的笔势。
他的字迹正如其人一般,纵放流利,遒劲酣畅,颇有种汪洋闳肆的豪放之美。一眼望去,便知用笔之人是如何的坚毅刚正,挟着沙场纵横间睥睨千军的气概。
沈惊鹤以笔蘸饱了墨汁,在心中复刻再三横竖转折间的微妙笔势,这才沉稳地落笔。手腕翻飞恰如行云流水,不消多时,纸上那三个大字旁便又多了几笔墨迹。
“像么?”他胸有成竹地将纸朝梁延那头推了推,明明是疑问的口气,可是眉眼间却写满了自信。
梁延闻声垂头望去,看着那仿佛当真是从自己手中写出的两个字低笑出声,“你还当真是不肯吃半分亏。”
沈惊鹤侧首打量了两眼刚刚写下的“梁延”二字,愈看愈觉得满意,浑不在乎地挑挑眉,“左右我也恰巧只是看见你罢了。”
既已识得梁延的笔迹,沈惊鹤也不欲再多耽搁功夫,当下便翻开《孟子》想要动手抄写。梁延却一手按在扉页上,皱着眉看他,“你不会想要一人抄完这整本吧?”
“怎么了?”沈惊鹤疑惑莫名地望着他,“不是说好我替你抄的么?”
梁延也从桌案上抽出一叠纸,侧目看他,“我虽伤了手,但也不是一个字都写不得。若是真由你一人将整本书抄完,你今晚却是别想睡了。”
沈惊鹤觑了一眼他的脸色,没敢告诉他今宵自己本来就没打算能睡着。见梁延执意要同他一人一半来抄写《孟子》,他倒也没如何反对,只是再三嘱咐梁延写字时切莫太过用力。
夕阳终于完全被逐渐袭来的夜色吞没,促织低鸣,星汉灿烂。第一束月华穿过朱户洒落满地银光时,他们才将整本书抄了一小半。
早已覆满工整墨字的纸卷被整整齐齐叠放于另一张桌案上,上面压着一块圆石以防清凉夜风将其吹乱。烛火温柔地跳动着,在纸面上投下暖黄的光晕。
沈惊鹤动了动略有些酸疼的右臂,真心实意地对自己幼稚的行为感到了万分悔恨。他瞅了眼仍一丝不苟仔细抄着书的梁延,叹了口气,“我错了。”
梁延未抬头,只是轻笑了一声,侧颜轮廓被烛光勾勒得分外清晰,“现在知道后悔了?”
沈惊鹤闷闷应了声,认命地翻开下一页,继续蘸了蘸墨对着烛火笔走龙蛇。
“……你不若先去旁边歇着?”梁延看着他身旁已叠成小山的一堆纸卷,到底有些心疼,“所幸剩得也不多,剩下的我自己来便可。”
“我像是这么没良心的人么?”沈惊鹤看着他被衣袖遮掩住的手腕,撇了撇嘴,“说好替你抄书的,如今让你生生分走一半,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灯影缱绻,纤长的眼睫在他眼睑下投下一排蝶翅般微颤的淡影。梁延望着眼前落了一身暖光的少年,只觉得这如水夜色似是要将他都无端浸润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皎皎明月高悬于西楼之上。外头的风声仍呼呼作响,京城里的灯火接二连三地熄了,整座城池仿佛都沉浸入了酣畅的睡眠。只有这太学侧院中一方小小的屋子仍透着昏黄的光亮,将无边无垠的黑夜烫出了一点微芒。
沈惊鹤搁下笔,望着堆叠了好几摞的纸卷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他轻轻摆动了一下微僵的脖子,揉揉额角,带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对着梁延感慨道:“可算是抄完了……这灯花都快要落尽了。”
梁延也是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他活动了下右手腕,四下打量着这座屋子,微皱起眉,“趁着还有些时辰,你赶紧歇息会儿吧。明日一早还得温习经义呢。”
沈惊鹤也顺着他的目光左右看看,屋中没有长椅,只有几把圆凳。他思量片刻,还是打算伏身在桌案上将就一晚。
还未等他有所动作,梁延却已率先一步起身,将空余的几把凳子拿来靠墙排成一行,令沈惊鹤坐于中间的圆凳上,自己却是挑了最旁边的一把稳坐下。
“环境所限,如今只能委屈你这样将就一下了。”
见沈惊鹤还是一脸莫名其妙,梁延只得叹口气轻按着他的肩膀欲让他躺下,却是让他的头能正好搁在自己的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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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一怔过后,当即便挣扎着想要起身,口中说出的话都有了几分磕绊,险些没咬着舌头,“这……这样像什么话!哪有我躺着枕在你腿上,你却坐着捱一夜的道理……”
“别乱动。”梁延不重的力道却是牢牢锢住他的肩膀,“等会儿若掉下去了,我来不及拦你怎么办?”
见沈惊鹤仍是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似是连手脚也不知往何处搁,梁延轻叹一声,低头望进他困惑不安的眸子里,置于他肩上的手和缓地松了松,“我行军打仗时,便是连站着也能睡着过。但是你若在这硬木做成的桌案上趴一夜,明日起来还不得连脖子都疼?”
“可是……”沈惊鹤仍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后脑隔着软和布料传来的温热触感让他浑身都不自在地僵硬起来。梁延的气息好像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让他莫名觉得自己仿佛也要随着溶溶夜色一同融化成水。
“睡吧。”梁延侧首吹熄了灯,低沉而磁性的嗓音响起在黑夜中,恍若梦一样轻。
在这轻声的劝诱中,沈惊鹤觉得自己僵硬的脊背好像慢慢放松了下来。隔着微凉的月色,他看到梁延平日坚毅的面容竟晕开一层朦胧的银光,那低首望来的眼神仿佛也有了一丝近乎温柔的神色。
他还想再看得仔细些,一只温厚的大手却轻轻覆上了他的双眼。皮肤相触时一瞬间的酥麻让他的眼睫不受控制地轻抖,他却没能看见,羽睫在掌心轻扫的颤动却是让手掌的主人下一秒深了眼色。
瞬间袭上的黑暗夺取了他所有的视觉,却也让他其余的感官更加敏感。无论是额间到鼻骨的炙人暖意,还是寂静中不属于自己的轻微呼吸声,抑或是环绕于周身再熟悉不过的冷冽气息,都让他的呼吸不自觉乱了几拍。
沈惊鹤有一刹那竟是庆幸着这浓墨似的无边黑夜,好让自己不必面对脸上此时可能漫上的浅淡飞红。
“睡吧。”
又是一声轻柔至极的喟叹。夜色甚好,他不再抗拒,只是放任自己沉于袭上心头的浓浓睡意,带着以往每一个月夜都不曾有过的心安。
梁延听着眼前人逐渐平缓下来的呼吸声,神色不明地垂下了眼,轻轻挪开覆于他眼前的手掌。
他柔顺的满头墨发在自己膝头蜿蜒披散,沐浴着月色,他挺直的鼻梁与略薄的唇瓣仿佛都蒙上了一层轻纱,影影绰绰的,让人想再凑近些细细看清。
他也的确像是受到了蛊惑般微微俯下了身子。
鬓边的一缕散发不经意垂到了那张宛如冠玉的面容上,沈惊鹤微微侧了一下脸庞,嘴中半梦半醒地轻声咕哝了一句。
“……痒。”
那声线带着些懵懂的睡意,微微沙哑着,似是讨饶又似是埋怨。
梁延的呼吸一窒,他顿了顿,逃也似地蓦然直起了身子,别过头看向窗外无言的银汉。
他的手无意识地穿插拂过沈惊鹤的鬓发,在这般无声的安抚中,膝上安然枕着的少年又陷入了轻柔的睡梦。
梁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清楚地知晓,自己今夜是再也睡不着了。
……
闲云出岫,晨色熹微。
朝阳的金晖从被风吹起的帘栊间悄悄探入,映了满屋。梁延下意识地伸手挡在沈惊鹤面容前,不欲让不识眼色的阳光搅了他的清梦。
待得真正将手掌伸出,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傻事。瞪着悬于半空的手生了半晌闷气,他才只得认命般地将手重新落回沈惊鹤肩上,轻轻摇晃拍抚着。
“……惊鹤?”梁延轻声唤着,“东方既白,是时候该起了。”
沈惊鹤却像是难得有了一次如此安逸的睡眠,只是蹙起眉含糊地应了一二声,双眼仍是深深闭着。
“沈惊鹤?”
他仍是不答。
梁延看他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六皇子……六殿下?”
无动于衷。
思忖片刻,梁延神情莫测地勾了勾唇角,不再伸手轻晃着他,只是倚着墙姿态闲适地低唤了一句。
“小鹤儿。”
这一声落下却是宛若惊雷,沈惊鹤像是惊醒了一般猛地睁开眼。他皱起眉晃了晃脑袋,才一手扶着墙艰难地从梁延腿上起身,咬牙切齿地望着他,“……你叫我什么?”
梁延忍不住闷笑一声,伸手将他额边落下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悠悠开口,“我叫了你那么多声,你都不肯应我。看来还是这个称谓更是合你的意。”
沈惊鹤耳廓有些发红,他凑近了两分,眯着眼瞪向梁延,威胁开口,“我告诉你,你可不许……”
“不许什么?”梁延抱着手好整以暇地回望。
看着他漆黑一片的双眼,沈惊鹤竟莫名气虚了几分。他稍往后挪了一段距离,不自然地干咳两声,迅速侧首盯向窗棂,仿若在仔细研究着其上精美的花纹。
“……不许在人前这般叫我。”
梁延溢出一声低笑,等了半晌,直到沈惊鹤忍不住带着些羞恼朝他望来,他才含着笑意望进他的眼眸里。
“梁延,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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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名:《他这么痴情的反派真的不多了》
文案:萧鸣看了本修真小说,从此身上不仅背了个“痴情系统”,还穿成了书里从小把主角从身体到心灵虐的体无完肤的师兄萧琏璧!萧琏璧是谁?他是唯一一个被后期逆天的主角关小黑屋活活折磨死的渣渣反派!!
萧鸣:“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系统:“嘤嘤嘤,宿主只要能消除主角身上的黑化值,人家就能满足宿主一个愿望。”萧鸣挑眉:“先来他一个亿也行?”系统:“嗯哼。”萧鸣喜滋滋的开始搓手。系统:“嘤嘤嘤,忘了告诉宿主,主角是重生的哟。”萧鸣:“……”有一句话他还是想讲。系统:“嘤嘤嘤,黑化值很好消除的,宿主只要‘细心呵护主角’就可以了。”
后来——手把手把他拉扯大的师尊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你就这么喜欢你师弟,非要弄得全门派上下都知道?”萧琏璧:“???”我不是啊,我没有啊!隔壁峰暗恋他的送财童子哭唧唧的拽着他,“覃寒舟有的我都有,师兄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萧琏璧:“???”你有的我也有啊我为什么要喜欢你啊喂!覃寒舟满脸委屈的抱住他,“师兄,大家都知道你喜欢我了,你要对我负责。”萧琏璧推开缠在他身上的巨婴,“不是的师弟,你听我解释......”覃寒舟及时捂住他的嘴将他按到自己怀中,“师兄,你别说话,用心去感受。”
“喂都听说了吗,隔壁门派的萧琏璧暗恋他师弟结果搞得他们全门派都知道了!”“哎哟喂,那这个萧琏璧可真是痴情哟!”“何止是痴情简直是情圣哟!”萧琏璧:“......”
缺爱黑的彻底没事就撒娇年下攻X伪高岭之花“痴情”灵性受
第38章
这日傍晚, 沈惊鹤难得能按着正常的时辰回到长乐宫中。甫一踏入殿门,他却发现皇后正端坐在主座上静静望着自己, 眉目隐隐含着一丝关切。
“娘娘?”沈惊鹤一愣,“您怎么过来了?”
卫毓云不答,招手让他过来,拉着他的手臂细细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才目含询问地开口,“成墨说你昨夜留在太学抄了整整一夜书,可曾合眼休息过?”
“劳娘娘挂念,自然是有的。”沈惊鹤想到自己昨夕是如何休息的,略些不自然地别开了微烫的脸颊。
卫毓云抬眸望了他一眼, 伸手拿银勺搅了搅雕案上尚烫口的药汤, 别开视线犹豫道:“我听说……昨晚一同留下来的还有梁小将军?他如今虽未领兵,到底这几年的战功摆在那里。你若不想落人猜疑,最好还是莫与他走得太近。”
沈惊鹤一怔, 虽不明白为何皇后对于此事似乎颇有些不同寻常的谨慎, 但知道皇后是担心自己被旁人安上私结朋党的污名,眼神当即不由得微微一暖。
他没有答话,只是望着白玉瓷碗中圈圈泛起涟漪的药汤, 半晌,才意味不明地开口。
“娘娘切莫担忧, 若我是倾云与颐华二宫的那两位, 此时自是要急着避嫌。但如今……”
他抬起眼气度自若地望向皇后略显惊讶的眼眸, 瞳中是绝不属于一个十六岁少年应拥有的深邃微冷, “如今我与梁延以朋友之礼相待,若是有人因而参上我一本,恐怕他还要先忧心着,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什么时候便被皇上摘了呢。”
“你是说……”皇后皱起眉,心中隐隐有些猜想欲破土而出。
沈惊鹤触指于瓷碗外沿薄壁,替她试着汤药温度,看似不甚在意地带开话题,“娘娘可还记得,当时您向父皇请旨将我挂入长乐宫时,父皇为何会这般轻易地答应了?”
“还能为什么?”卫毓云思及旧事,眼中温度遽然下降为冰寒一片,手中锦帕被紧紧攥得发皱,“他自知对我卫家有愧,当年若不是……”
她的话突然哽住,眼角有一丝极度悲伤的恨意划过,在面容上泛起苍白的震颤。
沈惊鹤默然垂眼,他并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在他看来,高高坐于龙椅上的那人根本就不是会因为愧疚轻易让步的人。
不过……或许他也该想想办法早日了解一些经年的旧事?
他压下一瞬间浮现上脑海中的思绪,对着面前神色几度变幻挣扎的女子,轻轻唤了一声。
“娘娘……”
皇后似是被他这一声不大不小的轻唤叫回了神,她闭上凤眸,疲惫地长长叹了一声,“本宫又在你面前失态了……你且继续说吧,若不是因为对我卫家的歉疚,他又是为何会主动替你压下朝堂上如此多反对的声浪?”
沈惊鹤谨慎地往门口瞧了一眼,殿外并无宫人,他却并未因此而彻底放下心来,开口的声音仍是低得不容第三人听闻,“娘娘这半年来虽处于深宫,想来也是能瞧见朝中那两派争斗不休掀起的风浪。我们看在眼里,尚觉得那两家急不可耐的嘴脸令人生嫌。而父皇如今正值春秋鼎盛,正待放手整振朝纲,他又该如何作想呢?”
皇后眼神一变,双目因突然翻涌浮上的情绪微微放大,“你是说……”
沈惊鹤云淡风轻一笑,以状若置身事外般的冷漠评价着自己如今的处境,竟像是观望着那话本戏曲中毫不相干的人物,“我沈惊鹤,不过是制衡天下棋局的一颗棋子罢了。”
他没有多看皇后脸上震撼而复杂的神色,锋芒毕露的目光直直射向殿外,开口的声音如坚冰敲玉般清冽而果决,“甚至……我如今还远够不上成为他手中棋子的资格。一个出身民间、无凭无势的小皇子,又该拿什么妄图撼动那两派似千年古木般盘屈错节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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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将目光收回,冷锐而笃定的眼神气魄尽显,使得那张从容无波的面容照出些熠熠的色彩,“可想而见,我如今所居之位愈高,所结交之人愈广,言语行事愈高调惊世、风头尽现,他就只有愈发高兴的道理,绝无可能因此而寻了我的错处。”
“直到……”他眨了眨眼,方才将一切尽收于鼓掌间的迫人气概在下一秒竟尽数消散,只让人怀疑方才所见的深邃冰冷只不过是眼花的错觉,“直到我这异军突起的第三人站稳了脚,朝堂的局势亦化作三分,往日里我所有合他心意的地方,才会在那一刻,全然变成刀刀欲置我于死地的利刃。”
皇后似是被他的最后一句话触动,整个人晃了一晃,几乎就要倒下去。沈惊鹤连忙上前一步虚扶一把,关切地蹙起眉,“娘娘?”
卫毓云脸上怔怔,一股像是悲戚又像是自嘲的神色在面容稍纵即逝。她定了定神,这才转过身来轻轻抚了抚沈惊鹤的发顶,慨然轻叹,“你年纪小小,却是看得比大多数人都要通透……这样也好,就不会只不过受了人家一点假模假意的恩惠,便感激涕零连一颗心都献出去,最后白白落得个那般下场。”
沈惊鹤听出了她无意识的意有所指,分明满心疑惑,却没有在面上显露出半分。他看着眼前这个孱弱苍白却仍强挺着一身傲骨的华服女子,心下也有些微酸。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两手轻柔地将瓷碗端起,双目朗澈如碧水云天,“娘娘,药汤凉了。”
……
“这位公子是……?”
湿意氤氲的青石巷陌,古朴的铜环重门前,带着些稚气的门童疑惑地望向对面戴着青纱斗笠的修长身形,层叠纱幔将那人的面容尽数遮蔽,只有伸过来的夹着一封拜帖的白皙玉指,彰显着眼前人端养的风度和不凡的气质。
“且劳你将这封拜帖转交给你家主人,他自会派人来接引我。”刻意被压低的清朗嗓音透过青纱传入耳中。
“这……”门童仍有些犹豫,对于这个不知身份突然出现在府门前的神秘人,他竟一时有些难以揣测对方身份。他有意让对方将遮掩得严严实实的斗笠取下,然而天上分明还飘落着疏朗的斜斜雨丝,却让他觉得说出来这等要求未免也太过失礼。
“有劳了。”斗笠的主人微一点头,温润的声音却使人莫名心生信服。门童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依着自己心中的直觉替他通传。
“那公子还请先在门廊下稍等片刻,我禀报了主人就回。”不放心地望了一眼他,门童撑起一把竹青油纸伞就顶着凉雨匆匆朝正堂跑去,布鞋在院内浅浅一层水面上踩出几朵涟漪。
没等多久,当他再回来时,脸上却挂着一副傻愣愣的表情,亦步亦趋跟着身前大步比他走得还快的老爷发着呆。
这……他本以为自己贸然给府门外这不知底细的公子通传,少不得也要被老爷数落一顿。谁料老爷打开拜帖扫视了一眼,便瞪大眼急匆匆地往外疾走去。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撑着伞跟上,只怕老爷此时还得淋一场秋雨呢。
还好自己没有因着那公子包得密不透风的斗笠就断然拒绝他……
门童缩了缩脖子,暗自庆幸着。
他犹自微微得意着,自家老爷却已激动地扶住了那位公子的双臂,端详两眼,口中翻来覆去地感慨,“今日怎么得空上我这儿来了……外头寒凉,你且先随我到正堂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那公子似乎是微笑着应了声,谦谨地跟在老爷后头踏过了蓄着些积雨的石板道。门童连忙将两扇府门再次紧紧合上,风挟着冰凉的雨丝轻轻吹拂过两旁的檐灯,一下下摇晃拍打在最上方刻着“苏府”二字的牌匾上。
沈惊鹤抿了一口清香四溢的茶水,轻轻将瓷盖合上,放回了手旁雕绘古拙的几案上。
“府里头的兰山雪芽比不得宫中新贡的御茶,你权当做解解渴吧。”苏清甫慈眉善目地望着眼前少年,见他身量似是长高了些,精神也算不错,这才略放下心来,“这几个月在宫中过得可还习惯?我平日里没机会进宫看你,只有之前在祈年殿远远地瞧见了一面,看着好像是瘦了些?”
“世伯哪里的话,我在宫中好着呢,怎么还会比以往瘦下几分?”堂外的西府海棠在雨帘间簌簌落了几瓣红粉,沈惊鹤珍惜极了这种在细密雨幕中闲聊家常一般的温馨气氛,面上也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温暖笑意。
苏清甫看着他捋须颔首,欣然地开口,“皇后娘娘也是个端庄正派的品性,你在她宫中,想来也能多得到几分帮衬。”
沈惊鹤深感认同地点点头,再出言时,语气却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犹豫,“世伯,其实……今日我过来,也是想问问关于皇后娘娘的事。”
他顿了顿,认真地望向对面,“卫家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
苏清甫不由得一怔,他垂下手,略有些为难地别过脸,一连迭叹了好几声气,只是避而不答。沈惊鹤却也不急催促,仍目光坦荡澄澈地向他看去,静静等着一个回答。
“你……唉,不过是些陈年旧事,不可言,不可言啊!”苏清甫连连摇首,蹙着眉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颤手拿过方才由门童递来的那份拜帖,打开后,露出其上工工整整的一个“戚”字。
苏清甫望着这份不能再简洁的拜帖,神色有些触动,“你可知道,当年戚老太爷为何要辞官回江南隐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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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惚曾记得母亲提过,似是因着觉得官场万马齐喑,心灰意冷?”沈惊鹤面上带着点疑惑。
“正是,戚老太爷那样正直刚烈的人品,自然是看不惯当年的那一桩大案。”苏清甫苦笑着摇摇头,口中喃喃似是在感叹着命数无常,“当年这桩案子少说也牵涉了二三十名官员,算上门生家眷怕也已逾千百数人。可如今你若再问起,朝中诸人不是讳莫如深,便是根本全无印象了。”
沈惊鹤眼神一凝,抿了抿唇,“那卫家……”
苏清甫不答,长叹一声,起身负手向前走了几步,话音低缓,“若不是如今你已与皇后娘娘牵涉上了关系,便是你再如何问起,我亦会闭口不言的。纵是今日我说与你听,你也最好只是听听过耳便忘,再深究下去,对你却是百害而无一利。”
他的声音少见的严肃低沉,沈惊鹤敏感地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当下也以同样认真的神色有力一点头。
得了他的保证,苏清甫才再次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闭合的门窗,转身坐回到座位上,手指不轻不重叩着木案,“你可知当年先帝共有五子,陛下却不是其中最受宠的那一个?若不是当时还正当鼎盛的卫家一力拥护,又早早将独女嫁去做了王妃,只怕如今位子上的人……”
他意有所指地望了一眼禁宫的方向,沈惊鹤自是了然地一顿首。
“可是这般说来,卫家有着从龙之功,又得皇后从旁照拂,怎么说都不应……”
苏清甫看着沈惊鹤蹙起的眉间,眼神悠远地感慨,“如今你放眼朝间,可是看看姓卫的却有几人?换得二三十年前,莫说是大皇子的外祖邓家,便是徐氏一门,在卫家面前也只有靠边站的份。”
听得此话,沈惊鹤眼中倒是有了一丝了然。苏清甫却是摆摆手,“我这么说,你是不是以为卫家因恃功骄纵才落得如今近乎杳无声息的下场?其实并不然,卫大人当年清廉正直的品性,朝野上下都是有目共睹的。卫家人又一向家风严谨,家教严明,因而虽然门生子弟多有出息,却并没有做出什么辱没家门的腌臜事来。”
“那怎么还……”沈惊鹤仿佛想起些什么,眼色深了一瞬。
苏清甫抿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脸上神色有些沉重,“陛下登基不过几年,卫家反了。”
“什么?”沈惊鹤表情是难以掩饰的惊愕。
“你不信是么?”苏清甫带着些轻嘲摇摇头,“莫说是你不信,便是连我也不信,朝中臣子也不信,我想就是卫家人也不可置信。”
他又顿了顿,“可偏偏,陛下信了。”
沈惊鹤的眼神复杂得一言难尽。
“接到密报后,陛下自然是震怒无比,连着几道敕令命当时还只是大理寺寺丞的徐太师率有司严查。这一查之下,有关的数桩贪墨舞弊、强占田产、欺男霸女的案件却忽然层出不穷,其间牵连了大半朝廷官员。朝野上下无不人人自危,为了自保互相检举揭发,又或是主动与卫家撇清关系,唯恐避之不及。等到最后,谋逆之名尚未有定论,其他种种大小罪名却早已令与卫家往来较密的数名官员获罪,不是满门抄斩,就是流放千里,一时之间,京城内的官位竟然生生空出了小半。”
“那这些罪名……可都是真的?”沈惊鹤开口得有些艰难。
苏清甫长长叹息,“过了徐太师的手,又是皇上亲自盖的玉玺,纵当真不是真的,又能不是真的么?”
这话乍听起来绕口,然而两人皆是沉默良久,最终只能意味不明地无奈对视一眼。
沈惊鹤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可若卫家当真犯了谋逆之罪,那皇后娘娘又岂能……”
苏清甫挥手低头,目光中蕴着一丝沉痛,“那些官员或斩首的斩首,或流放的流放之后,大理寺那处的调查结果才终于姗姗来迟,查明那封谋逆的密报只不过是与卫家有私仇的官员伪书罢了。”
“什么?”沈惊鹤只觉得荒唐可笑无比,“这般荒诞的理由……那卫家可是终得沉冤昭雪了?”
“是,然而也太晚了。”苏清甫回想起旧事,面容显着哀戚,“卫家上下还未来得及从天牢中放出,那夜当值的狱卒酒后便不慎打翻了灯烛,大半座天牢都葬身火海之中了。”
沈惊鹤倒抽一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皇后当时得知消息时是怎样悲痛欲绝的心情。
“那夜狱卒自己也死在了火海里,因而皇上龙颜震怒后,也只能将刑部的尚书同侍郎尽数判了抄家流放,主审案件的大理寺上下也因为办事不力,不是被罚俸,就是被外放。”苏清甫端起茶盏,却是没有心情再品味,“然而斯人已逝,被牵连的官员也没等到平反重审的消息,仿佛除了谋逆,其他罪名都像是坐定了一般。便是连大理寺当年被贬的那批官员,这几年也都断断续续回到了内廷。”
沈惊鹤怔怔坐于原地,突然明白了为何卫家的往事众人皆是讳莫如深,明白了为何皇后每每提及时眼角总是含着恨意与不甘的悲凉。
“有时我也总是在想,天道当真是公平的么?”苏清甫没有注意到他的发怔,犹自慨然叹道,“若天道有公,为何卫家清廉恭谨几代,却因这等可笑的理由尽数付诸火海。若天道当真不公,我们如今所做的一切,难道又当真有意义么?”
“天道的确未必公正。”沈惊鹤轻声开口,望向堂外远处的目光逐渐坚定而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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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们总是要试上一番的,天道不公,则我必有公。万般所求,不过为了一句无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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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离开苏府后, 沈惊鹤仍戴上了那件青纱斗笠。在风中轻轻拂动的纱幔遮住了深秋冰凉的细雨,也掩住了他沉重微涩的面容。
方才苏学士将他一路送至府门前时, 二人都是无言的沉默。直到最后他即将临别,苏学士才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严肃地再三嘱咐,叫他不要插手此事。
沈惊鹤虽然当场点头应下, 但是心中仍有一些微小的火苗未熄。他眼底深沉,将这些难平意气放入心底最深处妥帖安藏,只等着或许远远将来的哪一天,这点星火亦可燎原不熄,灼尽前路漫漫黑云昏昏长途。
行止无愧天地, 褒贬自有春秋。
街上的雨渐渐地停了, 天水洗尽清秋,还给人间一片朗澈。道路两旁隐隐地现出一些人声,身着布衣的百姓们三五成群地走出家门, 大大小小的街市中又是一派明媚热闹的景象。
沈惊鹤避开了咋呼着踩水而过的稚童们, 脚步不停朝着巷口左侧走去。在来之前,他特意嘱咐成墨驾着车停在巷外等他。那处地方距离苏府倒是颇有一段距离,但为了谨慎起见, 他并不在乎多走这两步。
绕过贴着朱红楹联的各家大门,不远处巷口终于透着些微光。沈惊鹤刚要抬腿走出, 却被身侧突然推开的大门一惊, 一个以手捂头狼狈窜出的身形险些没将他撞了个正着。
水滴溅起, 他稳住身子向旁边退开两步, 这才有空抬起眼看清眼前情状。
只见那一身医者打扮的白衣青年不住后退闪躲,左手拎着药箱,右手胡乱在脸前格挡着,口中却仍是有闲余不服气地顶着嘴,“哎,哎,你这人怎么回事,有话好好说啊!好端端地打人干什么……咝,别打别打!本神医风流潇洒的俊脸若被你打坏了可怎么办?”
“神医?”拿着把扫帚不住赶逐着他的是个膀大腰圆的壮实妇人,闻言,她将扫帚往背后一横,一手叉着腰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声,面露不屑,“我看是不知何处来坑蒙拐骗的赤脚大夫还差不多!我家男人不过是手背被划了条小口,找你讨些止血的伤药敷一敷,你开口便要了那十多种听都没听过的药材,不是骗我们钱又是干什么?”
“你不懂,那哪里只是条普通的破口!”自称神医的青年好容易从那顿劈头盖脸的抽打下侥幸逃脱,呸呸两声拂开四散的烟尘,略有些心疼地仔细梳理起了自己微乱的头发。
待得终于又恢复了风流倜傥的整洁模样,他才摇着脑袋啧啧感叹,“你家汉子的手是被生了锈的钉头所划,若不照我配的药方好生调治,只怕轻则浑身抽搐、呛咳不止,重则恐有性命之忧!”
沈惊鹤本无意参与这邻间的闹事,脚步已是毫不停留地要继续往外走。听得这个青年的话,离去的动作却是不由得一顿。
在上一世,他有个门客亦是如此,平日里最是个康健壮硕的人,不小心被含锈的铁器划破了手指,只是浑不在乎地随意擦了点金疮药。可是不到月余,却听得手下人来报,他已是全身僵直,大汗淋漓,频发癔症,不过几天整个人就已没了。
在那之后,府中的医师才发觉锈器竟亦能成为致死的缘由,也终于有人重视起这方面的内容,下了苦功夫去细细研究。这一钻研之下,才知道每年竟有那么多人死于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小划口,由是天下百姓自此才格外的谨慎注意,锈器杀人之事亦才连年地减少了。
沈惊鹤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仍据理力争的白净青年,掩去了眸中的深思。
所以,这一世,眼前这个人便是率先发现的那一批人么?
“我呸,你少来咒我家男人!”妇人高高挑起眉,粗糙的面皮气得通红,作茶壶状一手狠狠凌空点着他的脑袋,“老娘可警告你,再不快滚,今天有性命之忧的就是你这个死骗子了!”
“你,你怎么就说不听呢……”青年瞪着一双圆眼,手足无措地退后了半步,想了半天,还是咬咬牙拿出一小瓶药膏放在大门前,这才抹开脚底开溜,“算了算了,就当本神医日行一善,这瓶伤药送你们了!记得每日早晚给他涂抹一次!”
说着,也不管身后妇人仍挥舞着扫帚骂骂咧咧,他低头就撇开嘴悻悻地快步离去,嘴中还不住心疼地咕哝着伤药的珍贵。
“唉,真是不识好人心啊……那一小瓶药,可是能抵得上我一月饭钱了。”
青年絮絮叨叨地与沈惊鹤擦肩而过,拐入了另一侧巷子。沈惊鹤扬眉想了想,最终还是踏着步子不疾不徐地跟上了他。
又往前走了几步,巷中光线逐渐变得有些昏暗。青年瞥了眼前路更深的长道,突然定住脚步,转过身来嬉笑地开口,看似玩世不恭的脸上却藏着一抹不露声色的警惕,“这位公子也跟了我好半天了,可是看中了本神医美如冠玉轻陈孺、貌若荷花似六郎的一张俏脸,意欲将我强抢回去作压寨相公?”
沈惊鹤的眼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开口的声音依旧沉稳,“我若是你,就不会把那瓶伤药留下。待得那户人家的汉子如你所言现了症状,天下人便会明了你的医术如何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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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瞅了他斗笠下看不清神色的脸半晌,这才耸耸肩轻笑道:“你可知道先古的神医扁鹊?世人皆道他一手医术妙手回春,他却道自己远不如他的两位兄长。他的大哥医术最高,在一个人病尚未起之时,他一望气色便知,然后用药调理防患于未然,所以天下人都误以为他不会治病。二哥要略次一等,治病于病情初起之时,防止酿成大病,所以名气仅止于乡里,时人皆道他是治小病的医生。”
“而扁鹊医术最差,只能等人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之时,才用针灸汤药使人起死回生,却因之被奉为神医名动天下。”青年仍是嬉皮笑脸,半真半假地开口,“本神医要做,自然也是做比扁鹊还要厉害上一等的杏林妙手了!”
沈惊鹤闻言眼神一动,心中却是对这个看似没个正形的俊俏青年多了几分欣赏。他方才口中虽翻来覆去念叨着舍不得伤药,但是谈起病情时眼中谨慎而认真的光亮却是如何都做不得假。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沈惊鹤言辞之中难得多了几分敬意,他边伸手取下斗笠,边组织着措辞诚挚地相邀,“不知我是否有幸能请神医……”
话音未落,青年却已是看着他露出的半边面容惊艳地瞪大了眼,口中喃喃轻呼。
“美人儿……”
当他没说。
沈惊鹤手颤抖地一顿,猛地把斗笠重重扣回头上,转身就走。
“哎,美人儿你等等我……”青年连忙抬腿跟上,脸上笑容更是灿烂。他还想再叫一声,却因为沈惊鹤侧目冷冷投来的“和善”目光识相地闭了口,没提药箱的那只手也乖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沈惊鹤强行按捺下不断跳动的太阳穴,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最终还是不想放弃这个或许能替皇后好好调养一番身子的机会。他皮笑肉不笑地转过头来,望着两眼发亮跟在自己身后的青年,心中忽然对自己刚才对他医术的判断有了怀疑。
“……你行医之术既如此了得,不妨帮我诊诊脉,看看我可是生了什么病症?”他还是决定看看这个神医到底有没有真本事,可别到时候好不容易把他领进了宫中,才发现他只不过是个凑巧撞了好运的绣花枕头。
沈惊鹤主动将腕上袖子往上挪了几寸,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递到青年面前。
青年熟练自然地接过他的手,三指指端平齐,手指略呈弓形倾斜。伸出中指定关后,再将指目按于寸口,侧首认真辨别着指下脉象。
五十动后,他才睁开双眼,从清心宁神的状态中脱离,面露了然之色,似是对于把脉的结果已经胸有成竹。
“如何?”沈惊鹤一动不动地任他作为,看着他娴熟的动作,心下已是信了两分。
青年的手仍搭在他腕上,仔细思忖了片刻,以一种极为专业的口吻笃定出声。
“肤如凝脂……”
……告辞了您!
沈惊鹤一把将手腕抽回,理都懒得再理会一声,拔腿就想离开这个令他心中疲惫不已的是非之地。
青年赶紧凑上前两步,陪着笑脸觑来,试图补救,“咳,你三部有脉,一息四至,尺脉沉取不绝,按之又流利有力,这等脉象……”
沈惊鹤定下步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听他还能说出什么鬼话来。
果然青年不负重托,信誓旦旦地拍胸开口,“这等脉象,那可是喜脉呀!”
沈惊鹤缓慢地别过头,眯起眼定定地盯住他,嘴角竟然逐渐晕开一丝凉薄的笑意。
“呃,哈哈……”没有等到预想中将面前人气得又羞又恼的场面,青年只能搓手干笑着,四处游移的眼神带着些尴尬,妄图发出些声响来打破死一般静寂的气氛。
“你方才说,想要做比扁鹊还厉害的神医?”沈惊鹤无动于衷,脸上笑容更深,挑起的眉头丝毫不见怒色。
青年小心翼翼瞄了一眼他的神色,一时竟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斟酌着犹豫开口,“正是……此乃我毕生所求。”
“哦?那我也不妨帮你一把。”沈惊鹤姿态闲适地缓缓往前踏一步,面带微笑,语调轻快,“我现在就送你下去同扁鹊好生讨教一番吧。”
什么?
看着沈惊鹤冷冷勾起的唇角,青年瑟瑟发抖地睁大了双眼,连连退后,四下寻找着逃跑的道路。然而这条巷子却是狭长昏暗,偏又只有一个出口,他只能彻底地怂下来,苦着脸讨饶,“这个这个,所谓喜脉,乃是喜气之脉的简称,说的是美人……呃,小公子你营卫调和、气血充盈。只是细微处仍可窥得一丝寒则凝滞,想来是早年未注意调养身子,底子里仍有几分虚寒。”
沈惊鹤面色未改,私底下却是暗暗心惊。他自然最是清楚,自己这具身子早年过得是怎样一番颠沛流离的生活。江南五六月总是连绵的梅子黄时雨,茅屋顶又总有破漏之处,因而每夜他都是枕着寒凉的丝雨入睡的,又怎么能不落下几股寒气?
“不过你年岁尚小,调理起来倒也还容易。”青年见他仍是面无表情,探头探脑地小声开口,“只取桂枝、生姜三两,芍药六两,炙甘草一两,大枣十二枚,入饴糖一升,微火溶服,吃上月余便可,外以益卫而实表,内以和荣而补虚。”
“多谢,我知晓了。”沈惊鹤将方子又在脑海中默默复述一遍,决定回去后先找御医核实一遍再服用,“时辰也不早了,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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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什么,去哪里?”青年本以为自己诚恳的态度已经能弥补方才的出言调侃,见自己仍未能如愿离去,登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自然是去帮你成为扬名立万的神医。”沈惊鹤勾起嘴笑笑,率先转身朝着巷口外等候已久的车驾走去。听见隔了半晌才闷闷跟在身后的脚步声,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
直到与沈惊鹤一同坐上了厚厚青缎帘子隔着的马车,青年还是在心中恍惚纳闷着,为何自己要如此乖顺地就随一个根本不知底细的少年,去到一个完全不知底细的地方。
他悄悄抬起眼瞟了一眼沈惊鹤端方淡然的侧颜,心下暗自悔恨着自己怎么如此轻易地就被美色所迷。
“咳……”青年清了清嗓子,犹自不甘地想在嘴上讨回些便宜,“我们初次相识,你便把我带回府去见令尊令堂。虽然我也不能说不心甘情愿,但是这发展会不会太快了些啊?”
沈惊鹤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利箭似的目光慢悠悠在他身上上下打转着,似是在评估着从哪处下刀比较畅快。
青年在他迫人的气度下,只好可怜巴巴地缩着脖子,小幅度地往旁边挪了挪,宛如冬日因畏寒而缩成一团的鹌鹑,内心默默谴责着自己怎么能如此地贪生怕死。
……算了,总要先活下去才有机会能超过扁鹊。
这样一想,他不由得又释然而轻松地挺直了腰背,脸上重新挂上了风流倜傥的笑容。
他不知道,一旁的沈惊鹤也因为自己冲动的行为而有些后悔。
这个青年虽然医术过人,看着也只是个胆小轻浮、没个正形的浪荡样儿,但他当然能看出青年并不如外表一般毫无城府。他现在是看似被自己威逼利诱着上了车驾,然而他却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一丝真正惶恐的气息,就好像他仍有底牌,能在危急时随心所欲地离去。
沈惊鹤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轻敲着大腿,轻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只能赌一把了。
车马在白石大道上辘辘前行着,车轮碾过还未被阳光蒸干的积雨,在厢壁外缘溅上薄薄一层水气。隔着帘子可以听到成墨与宫门口的守卫交谈了几句,展示了令牌后,停下来的马车又重新向前行驶。
青年依照沈惊鹤的嘱咐一直闭口不言端坐在原处,直到车马重新又走了一段距离,才表情复杂地狐疑开口,“贵府……好像还查验得挺严的?”
沈惊鹤带着些戏谑笑意瞥了他一眼,“若你想要拜会家父,恐怕查验得还会更加严苛。”
马车终于在长乐宫中停下,青年左思右想,好像终于觉察出些不对,一掀帘子就撑着车壁跳了下来,却因为眼前看到的恢弘华贵景象而张大了口。
三殿香浓晓色来,祥鸾威凤待门开。巍峨高耸的重重朱红宫门之下,鳞次栉比的雕栏宫殿迢递看不见尽头。浩瀚云气翻涌在连绵数里的宫墙上,放眼而望皆是云龙石雕,重檐尖顶,铜龟宝象,高低错落的金玉雕饰晃得人几欲睁不开眼。
“这……”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吐沫,转过脖子来牢牢盯住沈惊鹤的动作有些僵硬,“贵府,排场还挺大?”
沈惊鹤笑笑,语调悠然,“走吧,见不到家父,家慈倒是能让你见上一见的。”
青年听了这话,腿脚几欲一软。他强颜欢笑地扯了扯嘴皮,拱手作揖就想告辞,“客气,客气,来日方长,我还是改天再来拜会……”
沈惊鹤倒也不拦他,只是冲着宫门的方向努了努嘴,“喏,可别走错了地儿。出去的时候,别忘了顺便向侍卫解释一下,你一介布衣又是怎么混进来的。”
青年想要离去的脚步一僵,眼含悲愤地向沈惊鹤深深望过来。
医者医人,这个空长了一张好脸的少年却是杀人诛心,字字不给人留活路。
他回顾着自己年轻而绚烂、恍若烟花般短暂的一生,满腔热泪几乎就要顺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俊脸流下。
负手最后看了一眼宫墙外的碧云蓝天,他一声喟叹,大义凛然地开口,“我辈以悬壶济世、仁心精诚为毕生己任,既然贵府有人不幸身体微恙,本神医又岂有半途离去的道理!”
“走吧!”他坚决地一挥手,率先大步向前走去,走到一半又顿了顿,小心地回头觑着沈惊鹤的脸色,“那个……可否让我先留下一笔绝命书?我所钻研的医术还未找到传承之人,就这么亡佚了实在有些可惜……”
沈惊鹤无言半晌,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且放心,无论之后你诊出了什么结果,我都不会因此取了你的性命。”
“真的么?”青年仍有些微微的踌躇,“可是你们这儿的水深得很,万一不小心牵扯出了什么陈年密辛……”
望着沈惊鹤波澜不惊看过来的眼神,他立马端正站直,面色严肃。
“知道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惊鹤忍住笑意,轻轻挑眉,“那就跟我过来吧。还有……”
他意有所指地望了一眼青年转身的位置,面色有些微妙。
“你刚刚,走错方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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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延:我寻思着最近发色好像变了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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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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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都先下去吧。”
屏退了左右宫人, 偌大的正殿内一时显得四下静悄悄的。沈惊鹤挺直着脊背端立于阶下,望着皇后平静看过来的面容, 微微有些踌躇着要如何开口劝服她同意诊脉。
他犹自思忖着,皇后却已是微微一笑开口,“这便是你寻得的神医?既是你带来的人,那本宫自然是相信的。”
她招手令二人靠近, 向进入正殿后便一直满脸一本正经的青年微颔首,“这位神医如何称呼?”
“他叫……”沈惊鹤刚一张口,才发现自己竟然连这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神情一时间竟难得有丝尴尬。
“草民姓萧,承蒙娘娘抬爱, 却是当不得神医二字。”青年却自然地带过了话头, 语调恭谨有度,丝毫看不出之前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儿的模样。
皇后抬起手,任他将一根细细的悬丝系于腕间, 通身自成一股端庄的气度, “萧神医,有劳了。”
殿中安静仿若无人,青年手指搭在丝线的另一端, 屏息静气感受着另一头脉搏每一下的跳动。渐渐地,他的面容却是罕见地严肃认真起来。
他皱着眉观望了一番皇后的面色, 又道声“得罪”令她张开嘴观察舌苔, 询问了皇后自及笄至现在的症状病程, 这才后退一步深深鞠了一躬, 久久未曾起身。
皇后面容依旧平静无波,沈惊鹤看着青年慎重的模样,心下却是有股不好的预感逐渐蔓延升起。
“娘娘身体如何?”半晌,沈惊鹤轻声开口,打破满殿的死寂。
青年没有抬起头,身子一动也未动,“草民……不敢言。”
沈惊鹤面色一变,想要再说些什么,皇后却已是轻轻摆手拦下了他,开口的声音和缓而带着不容忽视的坚决,“你且从实道来,本宫绝不因此为难于你。”
青年这才慢慢从行礼的动作中抬起头来,目光凝重地向沈惊鹤询问看来。
“君子一言。”
沈惊鹤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清冷的声音如他所愿响起。然而在衣袍下,他的手却已是忍不住紧攥成拳,等待着青年即将说出的话。
青年徐徐站直了身子,看向皇后的眼神竟闪过一瞬间的不忍。过了片刻,才轻声开口,“娘娘可知,东海外的瀛洲有种叫观音石的莹白润玉?这种玉石虽然每年皆有进贡,但却数量不多,向来只被作为贡品分发给王室子弟。若非草民早年云游天下时,也曾在瀛洲施针救过当地的贵胄,恐怕此生也没有福分能得知。”
“继续。”皇后显然是听说过观音石的名头,眼中并无波澜,面色冷静。
“这观音石若用作珠宝点缀,自然是华美璀璨,无甚不妥。”青年斟酌着词句,微微别开了视线,似是不敢直视皇后平静看向他的面容,“只是……若每次只取一小片,将它磨成齑粉,混着汤水服下,不仅无色无味难以觉察,更是有着一种几乎罕无人知的功效。”
皇后手中的绣帕不自觉已多了几道褶皱,她没有开口说话,殿内一时竟只能听闻三人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青年的目光微微有些闪烁,他深呼了口气,满面肃容,“这观音石若被女子长年累月服下,却是有着避子的功效。只是这药性霸道得很,轻则彻底毁了女子生育的能力,重则直接伤了身子的根本,于寿元亦是有损。然而观音石本就罕见,药性更是古怪难察。草民大胆地说一句,今日若来为娘娘诊脉的是宫中其他大夫,他们却是毫无可能发现娘娘脉象的不妥。”
他的话声不大,却是一字一句都如重石砸向皇后的心房。皇后眼神一片茫然的空愣,她张了半天嘴,颤抖的唇瓣才勉强能吐出沙哑的字句,“不可能……那熙儿,熙儿又是怎么……”
青年又是长叹一声,“草民观娘娘脉象,又听得娘娘描述了这些年来的病症,可推测这观音石粉怕是已在您体内存留了近二十年了。若是在初服用时剂量不够,亦或是与药性相克的药材对冲,皆有可能影响早期的药效。娘娘如若孕有子嗣,恐怕也便只可能是在二十年前,而且这药性也有极大可能带到胎儿身上,使其先天孱弱不足。”
皇后那本就泛着苍白的面容此时竟是连一丝血色也无,她发着颤的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呼吸急促得有些不正常,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娘娘……”沈惊鹤早已是心惊不已,此时观得皇后神情不对,更是万分焦急。
皇后的身子不稳地往前一跌,左手胡乱地扶住面前桌案支撑着几欲软倒的身形,怔怔的面容上仿佛蒙了一层薄雾,除了空白,还是空白。
“你先去偏殿等候。”沈惊鹤当机立断对着青年说道,目光凝重。
青年自是亦明白,自己刚才所述的那一番话会给面前人带来怎样大的一番冲击。他也只是默默一点头,最后深深看一眼沈惊鹤,就转身脚步极轻地离去。
“娘娘,或许是这个大夫诊错了呢?我们再找几个名医来好好看看,一定有办法的……”沈惊鹤上前扶住她,口中不知所措地安慰着。眼前人一向傲然挺立的身姿此时却被无边无际的悲戚压弯,仿佛再也受不住一般彻底崩溃。
皇后发红的眼圈几欲滴出血,她惨白的唇瓣微抖着张开,却是发出了一声悲恸至极的干呕。她的指甲深深抠进酸梨木案,涂着蔻丹的薄甲竟因太过用力生生折断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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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没错……”皇后的声音嘶哑得像是断了弦的琴,“我二十年前嫁入王府时,每半月,他都会给我送来一碗安神静气的汤药。在那时,我还以为,他是因为关心我这娘胎里带来的阴虚身子。”
沈惊鹤心下一紧,默然无言地望着她,一时竟是找不出任何语句来出声安抚。
“呵。”皇后自嘲地笑了开来,眼角的泪水却是不受控制地夺出眼眶,在瓷器般精致却没有灵魂的脸上蜿蜒开一道水痕,“我当时嫁给他时,还只有十五岁……我从四岁便认识他,八岁便知道会成为他的妻子。我一直以为,他就是我命中的良人。”
“可是你知道吗?”皇后目光一片空白地摇了摇头,一手抚上小腹,转过头望来的眼神茫然毫无焦距,唯有眼角的痛色凄然得几近悲恸,“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我卫家的孩子……就没有想要我卫毓云的孩子!”
撕心裂肺的抽泣声终于在空荡的殿内崩溃响起,声声宛若杜鹃啼血。皇后像是浑身都被抽干了力气一般,泪如雨下瘫软在原处,浑身难以自抑地颤抖如秋叶,不甘的恨意交织着绝望痛彻心扉。
“为什么……为什么!”她发红的眼角几欲瞪裂,泪光中,凄厉的切问听来使人肝肠寸断,“我卫家到底哪里对不起他,我卫毓云到底哪里对不起他!为什么……在一开始就要绝了我所有的指望……”
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几声呜咽阻断了她最后的话语。
沈惊鹤心中也是一片涩然,他当然能想到皇帝如此做的缘由。在还未登基之前,就已经谨慎小心步步提防起手握大权的外戚,甚至不惜断绝一脉子嗣,只为了不让皇嗣日后可能势大,进而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甚至……就连卫家,是否也是他一早便盘算好的跳板?
这样一般又狠又忍的心性,若是他不能成为最后坐上帝位的赢家,又有谁还能呢?
然而他的心中却满满皆是不寒而栗。宛若剥肤之痛的哭声仍断断续续在耳畔传来,沈惊鹤望着平日里总是傲然殊艳的女子此时竟抛去了所有的伪装,只将心底所有的脆弱与痛苦尽数宣泄,面上亦是一片悲凉。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知道皇后此时最需要的是一人独处的空间,以及足够多的时间来平复心情,没有再多说什么。
最后望了一眼泪痕纵横的苍白女子,他才垂下头转身离去,轻轻带上殿门,遮住了外头投射进来的最后一丝光亮。
……
偏殿内,青年望着一言不发的沈惊鹤,略有些不自然地挪动了两下。
“我今日……什么都没看到。”
似是怕沈惊鹤不信似的,他竖起一只手严肃地对天起誓。见沈惊鹤仍坐得笔挺毫无反应,他只好泄了气一样肩膀一松,掏出笔刷刷写下几张药方,还带着点心疼又取出几瓶药丸。
“方子上的这些药并不难寻,合在一起却是有助于调养身子。观音石粉带来的损伤无法逆转,但仍可以尽力将她的虚寒之症缓和下来,往后气色也会比如今好些。”
“……谢谢。”沉默半晌,沈惊鹤轻叹口气开口,有些疲惫地按了按额间。
青年觑了眼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伸指朝殿门的方向比了比,“那我?”
“嗯。”沈惊鹤沉静地看着他,“时辰已至,你也是时候该上路了。”
青年似是因他的话悚然一惊,欲哭无泪地闭上了眼,梗着脖子等着即将抹上来的那一刀,“……我就知道你们皇家人总是说话不算数。可怜我的大好年华,我的满腹医术,我那一手精妙绝伦的制药手段……”
“你睁开眼看看。”沈惊鹤对他颇有些无语。
青年哆嗦着眯起一只眼,四下扫视好像并没有看到刀光剑影,这才放下心来将另一只眼也完全睁开。他伸头望沈惊鹤示意的方向一看,微微一怔。
殿门外不知何时已稳稳停了一辆简朴无华的小马车,一个长相平凡的侍卫牵着缰绳侧坐在车舆前,一动不动等着主人的命令。
“这是……”
“你等会儿上了车,仍是同进来时那般屏息不要说话,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侍卫自然会喊你下来。”沈惊鹤目光复杂地盯着满脸惊讶的青年,握着茶盏的手刹那一紧。
不可否认,当他听到那一番惊天之言时,心中确实有一瞬间动摇过,是否要违背誓言,让这个秘密至少在此时能安全地埋葬。
然而他终究没有决定这么做。
沈惊鹤在心中暗叹一口气,他总觉得自己重活一世后,有许多地方比起前世变了许多。他说不上这些变化是好是坏,但是可以确认的是,他并不讨厌如今的自己。
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清冽的茶水,热气氤氲间,他掀起眼帘正色望向青年。
“只有一件事我要你答应,往后几年,都请你务必不要回到京城。”
青年怔了怔,一瞬间,他微微荡摇的眼波有些深沉。然而很快,他又恢复了惯常总是挂着轻笑的面皮,仿佛刚才气息的一凝只不过是旁人的错觉。
“自然,自然,这有什么。”他满面笑意答应下来,提起药箱就踏出殿门,不疾不徐走向马车,“若我方才是被旁人捡走了,只怕如今当真要没了一条小命。”
沈惊鹤没有动作,只是侧首目送着他逐渐走过身旁。
临上马车前,青年却似是想起了什么,迎着日光蓦地一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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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眯眯地向沈惊鹤看来,勾起唇角,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美人儿,可记住了,我叫萧宁。若是哪天再遇着了,千万别忘了萧哥哥我!”
在沈惊鹤的眼神逐渐变凉之前,青年已经一缩脑袋钻进了车壁内,还掩耳盗铃地将车帘死死捂紧,连声催促着侍卫赶紧启程。
懒得再多理会他,沈惊鹤看着渐而轻快驶向远方的马车,口中轻啧一声,不由又回首望向正殿的方向。
眼中波澜似惊风秋水,兴漾再三,最终尽数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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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岁暮阴阳催短景, 天涯霜雪霁寒宵。
转眼已是冬日,北风徘徊, 天气肃清。庭霰昨朝落了满院,沈惊鹤晨起推开轩窗之时,还以为竟是荼白的林花一夜竞开。
“今日霜华寒凉得很,你若是要出门, 记得将那件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穿上。”皇后端坐在雕花鸡心木的圆桌前,见沈惊鹤鼻尖似是被冻得微红,搁下象牙箸蹙眉嘱咐道。
“我省得的,娘娘放心吧。”沈惊鹤心头微暖,笑笑也恭敬地坐于下首。
距离萧宁留下那几张药方也已有月余了, 这段日子来, 经过好生一番调养,他身子里的虚寒之症已是痊愈了大半。皇后的气色也果然好上了许多,只是……
沈惊鹤在心中轻叹一口气。
那日过后, 皇后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里端庄的傲骨, 然而一瞬间憔悴下的眉眼却是无论如何都藏不过他的眼。他不好对此事多加置喙,只能尽力陪伴在她身边,多说些话意欲逗她开心。
皇后却像是做下了什么坚决的决定, 她重新走出了封闭半年之久的长乐宫,主动向皇帝要求收回执掌后宫之权。凤印被归还了还不过半月, 他便已听闻徐贵妃在倾云宫内摘寻错处惩治了好几回宫人了。
他知道皇后是将刻骨的恨意和着血泪吞下, 只待日后韬光养晦后的骤然迸发。但每日望着皇后如此压抑自己, 仍强打精神与皇帝周旋, 他难免也心生几分同病相怜的酸涩。
“司膳房的这五味杏酪鹅和枨醋洗手蟹做得倒是一绝,娘娘可多用些暖暖身子。”默然一瞬,沈惊鹤将圆桌上热气腾腾的肴膳往皇后那处又推了推。
皇后笑着取了一份至碗碟中,也向他以眼神示意着一旁山水纹的剔红漆雕食盒,“知道你最爱吃些甜口的,这是令他们特意加的蜜云柿和漉梨浆。”
沈惊鹤看着那满满一食盒的精致糕点,讶然一怔,“娘娘却是如何知道的?”
“你在本宫宫里头,平日里常去司膳房领些什么点心回来,本宫难道还不知晓么?”皇后失笑,轻轻拿指尖一点他的额头,“果然还是个孩子,净喜些甜食。”
沈惊鹤只是低下头轻笑着应了,并没有出言否认。
爱吃甜食,是打上辈子带来的习惯吧?那时他又是因为什么才会喜欢上这般滋味呢?
沈惊鹤眼中一瞬间划过恍惚。
依稀记得是在年少时,刀光与剑影之下,病痛的身躯顽抗着迭出的阴谋,他的半生太过苦涩,故而他总是有些偏执地、带着补偿心理吃下一块又一块蜜糖般甜美的酥酪。用得多了,便才觉得自己能尝出一丝儿甜味。
他失笑摇摇头,自己原来竟也有如此泛着傻气的时候么?
夹起一块蜜酥送入口中,甜味在舌尖化开,对于这一世的自己而言,却已不再是那样陌生而遥不可及的滋味。
“娘娘,您可要好生保重身体。”咽下入口即化的糕点,沈惊鹤抬起头,神色认真地望向皇后,不顾她因自己突然的话而微微有些惊愕。
是这些他本以为只是生命中过客的人带给了他这份甜,温暖了暮雪落于无声的冬夜。
他感激着,也贪恋着,他要留它久久长长。
……
站在清朴雅致的宫门前,沈惊鹤持着书望着其上俊逸灵秀的“灵犀宫”三个大字,眼神带着三分欣赏。
他进宫也已有小半年了,如今才是第一次来到四公主与五皇子的寝宫,却没想到灵犀宫竟是这样一处溪石环绕、玲珑清雅的所在。
定了定神,他举步迈入宫门。还未来得及抬眼看清眼前景象,便听得一声惊喜的“六弟”传来。
“六弟,你今儿怎么得空上我这儿来了?”
沈惊鹤看去,只见梅树清芳下,前院内的石桌上正排开一盘残棋,沈卓轩一手持着茶盏,侧首微讶向他看来。坐于他对面的是一个一身朴素宫服的温婉妇人,此时正含笑对自己略一颔首。
想来这就是五皇子的生母静嫔了。
沈惊鹤先是恭敬地对其一礼,这才浅笑着开口,“原先便想着来看望静嫔娘娘,只是一直未得了闲,轻易又不敢上门叨扰。今日左右无事,我便冒昧上门,顺便将上次向五哥借去的书还来。”
“何必如此急着还我,你大可多拿去看几日。”沈卓轩放下茶杯,迎上来接过沈惊鹤手中那一本《玉台新咏》,讶异地挑了挑眉,“你竟看得这么快?”
沈惊鹤笑笑未答。静嫔看着他二人如此熟稔的模样,眉眼倒是显露了几分真心的欣慰,“往先我便总听轩儿夸赞你是个芝兰玉树的人品模样,如今见了才知他果真所言非虚。你们兄弟平日既交好,以后你若得了闲暇,亦可常来灵犀宫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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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自是点头答应。又寒暄了几句,静嫔站起身子,吩咐下人呈上几味茶点,这才又柔声开口,“行了,我也不打扰你们兄弟二人小叙。若有什么需要的,六殿下只管吩咐宫人去办即可。”
“多谢娘娘。”沈惊鹤温和地躬身一礼。
静嫔回殿内后,沈卓轩唤来内侍将书本放回书房内,看着落了一层薄薄白霜的枝柯,挑起眉道:“今日恰逢太学休沐,你平日里多拘在宫里头,想来也无甚机会出宫转转。赶早不如赶巧,不如我们等会儿上街好生游玩一番如何?”
沈惊鹤眼前一亮,还未应声,便远远听得一道明媚洒然的声线响起。
“好啊你们两个,自顾着出去玩,却是连我也不想带?”
“四姐。”转过头来看着徐徐踏着步子从后院绕出的明艳女子,沈惊鹤含笑唤了一声。
沈卓轩当下赶忙举手作揖,连连讨饶,“哪敢忘了四姐您啊!这不是见你忙着在后院练习新曲,我们才不敢打扰你么?”
沈如棠没好气地挥挥手,“得了吧,整日里捂在那小破亭子里弹琴,可差点没把我憋坏了。”
她又将目光流转至沈惊鹤身上,笑得更深,“小六,你自己说说,多久没来见见我这四姐了?”
沈惊鹤也只好笑叹着跟她赔不是,他还没说几句,沈如棠却已是忍不住风风火火走来打断,“行了行了,趁着天色尚早,咱们三个赶紧出宫去转转吧!”
……
京城天气虽已逐渐寒凉,但街上仍是一派热闹的景象。已换上寒衣的人群熙熙攘攘地在街上闲逛着,时不时停下步子同街旁的摊贩讨价还价一二。时近年关,街旁屋檐下虽还未挂上大红灯笼,但是早有辛勤的人家开始了洒扫,街巷上满是焕然一新的风貌。
走出京城内最负盛名的酒楼百味居,任是两辈子加起来已尝遍珍馐的沈惊鹤,也不由得摸着饱腹的肚子感慨着这家大厨手艺的卓绝。
沈如棠也是一脸回味,她瞥了一眼沈惊鹤,挑起眉,“怎么样,小六,这百味居的菜肴,可不比司膳房差吧?下次来,我再带你尝尝他们家的点心,什么真珠元子、七宝酸馅、澄粉水团、乳糖槌、拍花糕……那才是京中一绝呢!”
沈卓轩笑着拉住越说越意动、几乎当下就要脚步一转往回走的沈如棠,叹了口气,“行了,四姐,你少说两句吧。可别推到惊鹤头上,我看是你才要垂涎三尺了才对!”
沈如棠狠狠剜了他一眼,这才抬起下颌绕到沈惊鹤身旁,领着他就继续向前走,“小六别理你五哥,咱们自己去逛去!”
沈惊鹤夹在两人中央,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做出一副求助的模样回头望向沈卓轩。沈卓轩笑着看了他半晌,这才摇摇头跟上,“走吧!今天咱们全都听四公主的。”
沈惊鹤也欣然地点点头,跟在身前那个犹自一脸傲气,却时不时拉着他避开急匆匆经行人群的女子后头。他听着茶坊酒肆中不时传来的高谈阔论,望着身侧长街叫卖着绢花糖人络绎不绝的小贩,心中欢喜极了这般轻松热闹的人间烟火景象。
路过一处胭脂铺子时,沈如棠却是两眼一亮,撇下他们就往店门口轻盈地走去。两人本是跟在她后头,却奈不住她突然加快的步伐,又被恰好经过的一队商队所阻,只好隔着重重人群奋力朝那头挤过去。
沈惊鹤正待说些什么,却只见得商队中一匹高头大马突然蹬起前蹄,高高一声嘶鸣,发了狂一般就如无头苍蝇般朝着一个方向乱撞过去。方才还说笑不已的人群霎时间爆发出惊惶的尖叫,互相推搡着混乱避开。
他的瞳孔一瞬间紧缩——那匹马奔向的方向,正是沈如棠所站的胭脂铺子门前!
沈卓轩亦是一刹那焦急万分,瞪大了双眼就想冲过去,奈何却被惊慌逃窜的人群阻断了步伐。沈如棠正待躲避,却不小心被奔跑的行人撞倒在地上,脚踝狠狠地撞在石阶上,脸上闪过一丝吃痛。
眼见着那匹疯马就要往自己身上踏来,她额角隐隐沁出冷汗,死死抿着唇想要挣扎起身,却略带绝望地发现已是来不及——
“姑娘小心!”
一声低沉的断喝惊雷般炸响。只见一个披着甲胄的高壮青年迅捷地越到惊马身侧,利落地翻身而上扯过辔头,双腿夹紧马腹,嘴中不断训喝着生生让它转了方向。那马仍是躁动不安地甩着马头想要奔逃,却被青年死死地制住,只得撒蹄奔到不远一处空地上才堪堪止住马蹄,一下又一下地晃脑喷着响鼻。
险险与那匹高头大马擦身而过,沈如棠仍是惊魂未定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此时二人才终于逆着四散奔逃的人群来到她边上,小心地将她扶起,脸上满是担心。
“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这位姑娘的伤药钱,我们一定全包了!”商队前方一个领袖打扮的中年人也是惊魂未定,吓得脸色苍白。谁也不知道这匹马好好地为什么就发了疯,可是在天子脚下闹了这一出闹剧,他们这一趟出远门,想来也做不成什么生意了。
方才那个干脆利落制住惊马的高大青年仔细地查验了一番马匹上下,从马蹄上取下细小尖锐的一物,这才牵着已经安静下来的马大步向他们走来。
“你们的马之所以会忽然发疯,许是因为方才不小心踩着了此物。”他张开手,露出掌心半根锋利的铜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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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街本就是市井中最繁忙的一条主道,想来是谁家车马无意中落下此物,却不小心被经过的马匹踩了个正着,这才有了方才一番惊险。
“不怪你们,谁也想不到街上竟然会凭空多出一根钉子来。”沈如棠此时已是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她借着二人的力度站稳身子,左脚踩到地上时,却不由得在嘴中轻轻“嘶”了一声。
“姑娘,你没事吧?”青年沉着的双眼向她望来,扫视了一眼她被裙摆遮住的左脚,略皱起眉头,“你应该是方才跌倒时无意撞到了脚踝,最好还是找个大夫好好看看,切莫落下了什么病根。”
沈如棠想起刚刚有惊无险的一幕,心中也是有几分后怕。她难得抿唇不好意思地笑笑,抬起眼真挚地开口,“多谢这位公子……救命之恩,不得不报,公子不妨留个名姓?”
青年似是这才有空看清她的模样。当抬头望见她明艳动人脸庞上,那一双水盈盈向自己看来的眸子时,他被常年阳光晒得有些黝黑的面容竟是一怔,随即脸颊上隐隐浮现一抹微赭。
“不、不用报恩……”他开口应答的声音竟然有些结结巴巴,再也寻不出方才的沉稳模样。
沈如棠看他直直盯着自己的傻样,向来泼辣的面上居然微微发热。她难得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话语声比平时足足低软了好几分。
“那你好歹留个名字么……”
青年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发,眼神也避开了她因颊边一抹绯红而愈发娇美的面容,“我名林继锋,乃是神武营林将军的长子。”
说着,他又匆匆忙忙地欲转身离去,“我还有军务在身,就先告辞了。不过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姑娘切莫再记挂报恩一事。”
沈如棠有些发怔地望着他远走的高大背影,还未走几步,他又侧了半边头轻声嘱咐着,“姑娘的伤,还是早日找个大夫看看吧。”
沈惊鹤和沈卓轩讶然地看着眼前情况,良久,看到沈如棠仍是有些微红的脸,调侃地对望了一眼。
——他们的这位四姐,不会当真就此遗落一颗芳心了吧?
出了这番事,几人也没了再游玩的心情。回宫后悄悄召来太医为沈如棠诊治了一通,又被静嫔担忧心疼地念叨了一番,沈如棠这才将敷着伤药的左脚放于矮凳,整个人慵懒地侧倚在坐榻上。
挨了静嫔好一顿念叨,沈惊鹤和沈卓轩此时都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眼瞅着屋内终于没了旁人,沈卓轩才清清嗓子,用着一把温润的声音抑扬顿挫地开口,“惊鹤啊,明明正是寒冬清霜之时,为何我却闻到了百花绽放的清香呢?”
沈如棠瞪着一双杏眼在他们身上来回打转,冷笑一声。
“咳。”沈惊鹤顶着自家四姐不善的目光,大着胆子接话,“也许是因为冬岁已至,想来这春日也不远了吧?”
言罢,两人齐齐默契地瞧向一脸羞恼的沈如棠,忍不住闷笑出声。
“好啊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胆子大了是不是?”沈如棠眼含威胁,然而脸上划过的飞红却暴露了她的色厉内荏,“少给我胡说八道……”
沈惊鹤浅笑不语。神武营在京畿不远,林将军府又向来是满门忠良,若是沈如棠有心,兴许还当真能成就一桩美满佳话。
毕竟,皇帝也不会轻易放过这样一个笼络重将人心的机会,不是么?
他轻叹一声,按捺下了内心的想法。身处皇室,又是女子,婚姻大事本就难容自己做主。若是能在合适的门第中选上一位合自己心意的,倒也的确是难能的福分。
“好了好了,别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
到底是沈如棠,不过片刻就已恢复了惯有的傲气爽朗的模样。她兴致勃勃地将二人召近,低下声音悄悄开口,“我在后院的梨树下埋了两坛十日醉,今天好不容易咱们能凑到一起,不如便喝个尽兴,不醉不归可好?”
“什么?”沈惊鹤这回却是彻彻底底地惊讶了。他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沈如棠才包扎好没多久的脚踝,蹙起眉头,“你才刚刚受伤,怎么能……”
“这有什么!”沈如棠豪气干云地一摆手,“不过是些皮外伤罢了。再说了,若今天不喝个痛快,我心情郁结,这伤口不是要好得更慢?”
沈惊鹤被她的强词夺理震撼在了原地,他别过脸望向沈卓轩,希望他能帮忙一起劝劝明显上了头的四姐。却没想到一向以谦谦君子形象示人的五哥听闻了,也是满怀兴致地一拍案。
“好!今日我们三人便不醉不休!”
沈惊鹤瞪大了眼瞧着已是迫不及待被送到自己面前的酒觞,经过长逾三秒的内心挣扎后,终于还是试探地伸出了手。
就尝一点点的话,应该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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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小将军明天就出场啦![高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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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事实证明, 嘴上说着只尝一点点的后果, 就是到最后喝得宛如玉山倾颓。
而喝得烂醉的后果,就是第二日早上太学两人齐刷刷的集体迟到。
晨诵已经开始了一刻钟, 沈惊鹤和沈卓轩二人才低垂着头神情惭愧地挪动到座席上。也所幸今日领诵的恰是方子艾方太常,对于这两个他本就极喜爱的学生, 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轻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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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太常那关好过,可是身旁这人的这一关……
沈惊鹤悄悄别过眼觑着身侧板着脸, 竟是看也不看他的梁延, 难得有些手足无措。想了好半晌, 他还是轻轻拿手肘碰了碰他,试探地唤了一声, “梁延?”
梁延本想再多晾着他一会儿,但是被他这么可怜巴巴地一唤,还是忍不住侧首斜睨向他, 嘴唇抿成直挺挺一条线。
微有些散乱的鬓发, 明显没休息好的脸色, 还有身上若有若无飘散过来的一股酒味……
梁延眼中划过一丝恼色,明知道自己年纪小不胜酒力,冬日又寒凉易染风寒, 他怎么就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
“你去喝酒了?”他开口的声音有些冷硬。
“嗯……”在梁延剑一般锋锐的目光的逼问下,沈惊鹤不知怎的竟莫名觉得有几分气虚。他想了想, 还是决定把罪魁祸首沈卓轩出卖, “是五哥拉着我喝的!”
令人觉得如芒刺背的目光终于转移开。沈卓轩依然一无所觉地端坐着听方太常讲课, 下一秒,却是突然整个人打了个寒颤。
冬岁果然是寒凉了不少啊……
沈卓轩如是想着,不由自主拢紧了袖袍。
梁延有些头疼地看着沈惊鹤,有心想好好说一通让他长个教训,可是望着他小心翼翼瞥过来的眼神,反倒是自己一句重话都不忍心再说。
“你想喝酒是吧?”思忖半刻,梁延神情莫名地盯着他,“行,散学以后到我府里来,我陪你喝个痛快。”
沈惊鹤怔了怔——这好像,跟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
……
一整天的课就这么在他的苦思冥想中稀里糊涂地过去了,直到站在朱红威严的大门外,仰头望着其上龙飞凤舞的牌匾,沈惊鹤才真切地惊觉自己当真随梁延回了将军府。
萧宁那时的话鬼使神差浮现上了耳畔。
“你这便把我带回府去见令尊令堂,发展会不会太快了些啊?”
呸呸呸,这又是哪来的乱七八糟玩意儿?
沈惊鹤险些没把自己气了个半死,只暗恨那个好不正经的神医把自己也带得奇怪万分。更何况,梁延的父母早在数年前就已经离世,如今这偌大的将军府,便也只剩他一人了。
梁延正嘱咐成墨将马车停到后巷的空地上,一转头来就看见沈惊鹤犹自跟自己生着闷气,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情绪骤然低落了下去。他不免有些好笑,一手揽着他的背就将他往院子中带。
“张伯,把我酒窖里进门靠左的那两坛子酒摆上来吧。”
老管家应了一声,当下便吩咐下人照办。不消一会儿,两小坛一看便知有些年头的好酒便呈上了院内石桌,沈惊鹤和梁延也相对着落座于两侧。
梁延信手取过面前一坛,随手拍开封泥,一股醇厚浓郁的酒香迅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沈惊鹤嗅了嗅,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难得的好酒。
只是……
他被这辛辣的酒味呛得皱了皱鼻子,看着这明显极烈的褐黄酒浆,有些为难地蹙起了眉。
“怎么,你不是想要喝个痛快么?”梁延看着他隐隐有些退却的模样,勾起一边唇角,“这可是北境盛产的烧刀子,一杯下去,包你明日来得比今天还晚。”
沈惊鹤抬起眼瞥了他一下,这才知道梁延醉翁之意不在酒,却是想借机好好让他长个记性。然而被他这么一激,自己心里头的那股子傲气反而腾地一下升了上来。
他故意挑衅地冲梁延挑了挑眉,拿起酒盏就要往嘴边靠,“既然梁小将军如此盛情,那我自是也不好再推拒了。”
梁延见他当真作势要喝,瞳孔一缩,在酒盏触到唇畔前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磨牙道:“你可想好了?我这将军府破落得很,连客房都收拾不出来一间。你若当真醉倒了,可就得与我凑合着过一宿了。”
沈惊鹤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梁延居然能眉头都不皱就睁眼说瞎话。他也被气笑了,“我看起来就这么好骗?”
梁延不语,半晌却是一挥手招来了管家,“张伯,你告诉他,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这、这……”可怜的老管家夹在两人同样锐利的目光中,不停擦着额边冷汗。他有心想顺着自家小主人,可是又过不去良心上的谴责,一张老脸皱如苦瓜,求饶地看向似乎比较好说话的客人。
沈惊鹤挣了挣手臂,没能挣开梁延的桎梏,只好斜着眼瞟他,“你少为难人家老人家,我告诉你,今天就算只有一间房,我也偏要喝了不可!”
说着他趁梁延发怔的那一刻,猛地一下拽出了手,就要硬气而潇洒地仰头饮下杯中酿。梁延反应却是比他想象中要快,劈手就夺下了酒盏,气急败坏地将杯盏重重往桌上一放。
“张伯,劳你把这些酒坛收了,去换一碗醒酒汤来!”
沈惊鹤酒盏被夺,倒也没多大反应,只是看似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转过头时嘴角却微微翘了翘。
梁延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唇畔笑意,眯了眯眼,下一秒也很快反应过来。他一下凑到沈惊鹤跟前,咬牙切齿地开口,“行啊,你这是故意激我呢,嗯?”
“梁小将军在说什么,我怎么好像听不懂?”沈惊鹤讶然地回望,脸上一派正气凛然光风霁月。
梁延垂着眼深深看他,沈惊鹤也毫不怯场地回望。过了好半晌,梁延才泄了气似的别开了眼,“你这小混蛋,不过就是仗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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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末的那几个字仿佛被他吞进了嘴里,模模糊糊地教人听不太清。
沈惊鹤看着他闷闷转过头的样子,终于良心发现感到一丝内疚。他知道梁延是担心自己,特意使了这一招想要让他长个记性,却反倒还被自己平添好一顿气。
伸手轻轻扯了扯梁延衣袖,他口气软下了几分,“……梁延?我就是昨天跟四姐五哥好不容易聚聚,这才一时乘兴多喝了几杯么。”
梁延哪里舍得当真跟他怄气。叹了口气,他转过头来,目露关切地瞧了瞧他的脸色,“喝这么多酒,今天头疼不疼?”
“还好,就一点。”沈惊鹤见他终于肯转过头来,眼里也带了几分发亮的笑意。
昨夜方落了一场小雪,院内放眼皆是一片绵软的洁白。梁延看着沈惊鹤小半张脸缩在白狐狸毛的鹤氅中,两眼乖顺地向自己看来的模样,只觉得一颗心也软了大半。
他认命地坐到沈惊鹤近前,一手搭上他额间的穴位,力道适中地揉捏了起来,神色认真而专注地关心着手下人的反应。
沈惊鹤本来酒后吹了些风,头多多少少有点昏沉,被他温暖干燥的手指轻柔按着,却是舒服得半阖起了眼。梁延看他安安静静地坐着,语调也不由自主放轻,“以后可别再喝那么多酒了,知道么?你酒量不好,第二天起来难免会不好受。”
“酒量可不就是得多喝才能练出来么……”沈惊鹤没睁开眼,嘴中咕哝着。
梁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行,你下次要练酒量,我将军府随时为你敞开大门。我梁延就舍命陪君子,非与你不醉不休不可!”
沈惊鹤这才笑着睁开了眼,故意往前凑了凑调侃道:“美人醉灯下,左右流横波。王孙醉床上,颠倒眠绮罗。”
他又将下颌抬了抬,那双眼带着三分无赖七分笑意睨着梁延。
“……君今劝我醉,劝醉意如何?”
他本意是想看梁延笑着骂他一顿,抑或是同样挑眉好一番回敬,如此他们二人便可笑闹着延续方才的话题。
然而梁延却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绷紧了脊背僵坐在原地,那双仿佛能将人吸进漩涡中的墨黑双瞳一瞬不瞬地盯住他,眼中涌动翻滚的尽是晦暗难明的复杂情绪。
在这样毫不掩饰的深沉目光中,沈惊鹤只觉得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无法再维持住,连呼吸都不知为何平白紧促了几分。
梁延挑起他落在脸侧的一缕乌发,拢在手心摩挲把玩着。沈惊鹤僵硬着身子愣在原地,四肢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轻轻俯低了身子,那温热的鼻息仿佛都要拂到自己面上。
“意如何?自然是……”
“将军,醒酒汤来了!”
随着老管家边迈入院门边恭敬的一声唤,两人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迅速地各自后撤,仿佛掩饰着什么似的纷纷别开了脸。
梁延用力捏了捏指节,脸上似是懊恼又似是不可置信。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多了一分沙哑,“……就放在桌上吧。”
沈惊鹤愣愣地看着老管家端上醒酒汤后,又垂手恭谨地退下。他的胸膛仍一下下起伏着,似是要将刚才太紧张时忘记呼吸进的空气尽数补回。
“快喝吧。”梁延只侧头望着檐下皑皑雾凇,深深吸了一口气,“喝完我也好带你去转转将军府。”
沈惊鹤闷闷应了一声,端起醒酒汤就往唇边送,捧着碗沿的手却是微微有些发抖。
不对,太不对了……
他紧紧闭了闭眼,遮去了其间闪过的一刹那茫然。
为什么,自己没有想过推开他呢?
在将军府中信步游赏的一路上,两人初时皆是默契的沉默,直到后面梁延主动开口,为他介绍着一井一树的来历趣事,那股子令人难捱的氛围才逐渐消解。
沈惊鹤也将那股困惑深深压抑在了心底,面上重新露了笑模样,态度自然地跟在梁延后头,听他用沉稳磁性的声音一一道来。
将军府并不如外表看起来那般肃穆庄重,虽然府邸中的殿房线条大多偏向冷硬干脆,但是时不时穿插其间的扶疏花木和九曲长廊,也使得府中影绰显出些婉约模样。
“这些都是后来父亲为母亲特意添的。”看到沈惊鹤好奇地轻抚着雕纹精美的朱红廊柱,梁延轻声出言,“母亲总是嫌弃府中冷冰冰的没什么人味儿,父亲便想方设法寻些精巧的摆设来逗她开心。”
沈惊鹤默然一瞬,“令尊令堂想来亦是鹣鲽情深,恩爱非常。”
梁延轻笑一声,神色中竟莫名多了一份自嘲。
“是啊,他们的确十分恩爱……”他伸手遥遥一指远处一座重门紧闭的小院,“得知父亲战死沙场的噩耗时,当晚,母亲便在自己房中饮鸩自尽了。”
他悠远的目光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然而声音却陷入了回忆般极轻,“那一年,我才刚刚十五岁。”
沈惊鹤浑身一震,他抬起头望着面色无波的梁延,心中闷闷地发着疼。
父亲战死的噩耗已是晴天霹雳,母亲却在随后毅然选择了共赴黄泉,徒留一个孤独的少年留在世间。一夜之间失去双亲,对于一个堪堪十五岁的孩子而言,又是多么的残忍而难以接受?
然而梁延却没有如常人所想的那般彻底崩溃,而是咬着牙追寻着父亲的道路走了下来,挺过了所有风霜雨雪,以自己的血肉之身生生护了北境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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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抚上梁延的小臂,希望借此能给他带来一些无声的安慰。
低头看见他眼中心疼的神色,梁延轻轻扯开嘴角,“我没事,我也不怪我的母亲。”
他最后遥遥望了一眼被积雪掩去小半的院子,“也许,她也只是太爱我的父亲了吧。”
“但她一定也是爱着你的。”沈惊鹤上前一步,认真地望进他的眼中,“我有没有同你说起过我的母亲?她在最初遇见父皇的时候,因为对他的喜欢不顾一切地只想靠近。等到有了我之后,又因为担心护不住我,而无论如何也不肯吐露我真正的身世。”
“她虽然觉得这才是保护我的唯一方式,但也一直对我很愧疚,认为我因为她的私心,从小吃了很多本不应受的苦。”他顿了顿,继续开口,“所以她临走前的遗愿,就是希望我回到我的生父身边,重新取回属于我的名分。”
沈惊鹤呼出一口气,也侧首望向远处那座静寂的小院,“然而她不知道,我从始至终都对所谓皇子的名头丝毫不感兴趣。相反,在深宫樊笼中挣扎求存,只让我每天都感到很疲惫。”
梁延无言地轻抚了抚他的头发,沈惊鹤回头望向他,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容,“你看,若说母亲她爱我,可是她的爱却迫使我不得不选择一条艰险万分的道路。然而又能说她不爱我么?过往十多年她对我的悉心照料,还有宁愿自己吃苦也要让我尽可能过得舒心的坚持,都让我至今回想起来,只觉得感激动容不已。”
风挟了几丝碎雪飘飘扬扬在天地间,回廊一寸,却自阻隔了四方寒意。
“所以……”他上前一步,目光直直地望向梁延凝思的面庞,“我们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她们或许因为各种缘故曾给了我们错误的方向,或是忽略了我们的感受,但我知道,她们一定是爱着我们的。”
“梁延,你的母亲很爱你的父亲,但她也是爱着你的。”沈惊鹤轻轻开口,眼神中那份沉甸甸的笃定,让梁延看了无端有些眼角发涩。
“嗯。”他沉默一瞬,轻轻牵起沈惊鹤的手,再抬起眼时,眸中已是一片纯净的温和,“天上好似开始落了小雪,路不好走,我牵着你。”
“啊?噢……”沈惊鹤愣愣应了一声,低下了莫名微烫的脸庞。
簌簌的落雪声衬得天地愈发安静,他垂着头,望着自己恰好踩在身前梁延每一步留下的脚印中,心中有种奇异的平静安宁。
梁延的掌心很温暖,他的步子很慢,明明是不长的一条窄道,他却仿佛要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岁月的尽头。
仿佛过了一生那么漫长,梁延的脚步忽然停下。沈惊鹤停顿不及,前额险些撞到他的背上。
他赶紧松开手,退后一步,抬眼望着眼前这个因冬岁而有些凋敝的小花园。
这座花园错落有致栽了不少草木,时值寒岁,只有飞霜和初雪回旋着飘落在枝头上。然而不难想见,当到了春夏万物复苏之时,枝柯间又会开出怎样繁盛灿烂的万紫千红。
“快跟我过来。”梁延回头笑着催促他,等沈惊鹤跟上后,他便熟练地在花木间穿行。待得绕过了高低横斜的枝桠后,他伸手拨开一团半枯的草蔓,露出了其间隐蔽的一条小径。
“这是?”沈惊鹤讶异地睁大了眼,没想到这小小花园中竟还另藏天地。
梁延领着他小心踏过那条小径,道路的另一头赫然是一方不大的空地。空地上摆着一架已有些年头的秋千,秋千旁是一座悬挂着各式木兵器的铁架,旁边还有几个沉重的大铜箱。
拂开秋千上的落雪,梁延拉着他坐在秋千上。他满是怀念地抚了抚坚硬的木架,侧首垂眼望着沈惊鹤轻笑,“这可算是……我小时候的秘密天地?以前每次和父亲闹了脾气,我总是自己躲到这处地方来,等到他们寻不着我焦急地叫起来,我才偷偷摸摸从小径中钻出去。这下父亲再想拿家法伺候,母亲也会死死拦住他了。”
沈惊鹤没想到眼前总是沉稳如山的小将军,竟也会有这般调皮无赖的时候,当下忍不住浅笑了出声。
“可别以为我只会在这儿躲着父亲。”梁延看着沈惊鹤一脸笑意,不服地挑了挑眉,“看到那边的兵器架了么?我得了空闲,也时常在这边琢磨着一招一式,这一练便常常是大半天。”
沈惊鹤四下打量着这方小小的天地,恍惚间竟好像看到了还是稚童的梁延一板一眼在此处习武的身姿,又仿佛瞧见了他躲在枝叶间,悄悄瞅着家里人是否寻到这处时的惴惴不安。
“那边的几个箱子里头装的又是什么呢?”他好奇地发问。
梁延闻声,又牵着他将他带到铜箱前蹲下。他摆弄了两下,铜箱的箱盖便应声而开。
并没有溅起许多烟尘,想来这铜箱的主人也应该经常来打理收拾一番。
沈惊鹤凑过头往里头一看,却是情不自禁一愣。
——他本以为里头是什么奇异珍玩,然而放眼所及的,都是一些半旧的玩具与杂物,普普通通的,丝毫看不出特殊之处。
梁延小心捉起一只草蚱蜢,捧到手心递到沈惊鹤跟前,抬眼笑着看他,“这是我跟小厮学会编的第一只蚱蜢。你别看它半边编得歪歪扭扭,在当时我可是宝贝坏了,旁人连碰一碰我都不肯呢。”
沈惊鹤也伸出指尖轻轻触了触蚱蜢有些歪的头,粗糙的草叶划过指腹,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知如何描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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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很可爱?”梁延看着沈惊鹤和草蚱蜢慎而又慎的初次接触,好笑地开口。
“嗯。”沈惊鹤轻轻答了一声。
“还有很多这种老物件呢。”梁延继续在铜箱中翻找着,一件又一件地为沈惊鹤讲解着,“这是我最早刻出的一方印章,当时还不小心在指头上划了个口子,险些没把娘心疼坏。这是那年新春我最喜欢的剪纸,这是左边第二个巷口家的泥人,还有这个,这个是我第一次正经写出的文章……”
沈惊鹤怔怔地望着他,眼睫难以抑制地颤抖着。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在一汪柔柔漾着的温水中漂浮,被泡得涨涨酸酸的,有些发涩。
他知道梁延在做什么——他在用一种极为笨拙而真挚的方式,将自己过往的岁月一点点铺陈展开,摊平了,晒暖了,小心地捧到自己跟前。
之前他们毫无交集的那段年岁,之前自己不曾参与的那段生命,如今由他一双温柔笑眼望来,亲手将自己迎进其间,毫无保留地分享着他稚气未脱的过去。
“梁延。”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慌张交织着欣喜将他的心堵得发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想叫一声他的名字,只知道自己想这么做,那便也顺理成章地开口了。
梁延被他唤得一愣,转过头来看了他片刻,这才蓦然醒悟似的,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对不起……我自顾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你也该烦了吧?”
他伸手想要将箱子合上,沈惊鹤却是一把按住他的手,固执地摇摇头,“没有,我很喜欢听。”
“再多跟我讲讲吧。”沈惊鹤望向他微讶的面容,眼中澄澈如平湖月色,倒映的皆是他的影子。
梁延瞧了他半晌,忽然笑了笑,“没事,等日后有机会,我再一桩桩慢慢讲给你听。”
他站起身来,也伸手扶着沈惊鹤站稳。将东西恢复原状后,他们重新沿着来时的小径往外走去。临到花园时,梁延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侧了半边头对沈惊鹤低声开口。
“小鹤儿,你可得替我保守秘密。”他的眸子像落了星光一般熠熠发亮,“毕竟你可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个想要带进去的人。”
那股子奇异莫名的感觉又在胸膛中肆无忌惮地闯荡,沈惊鹤捂了捂心口,拼命想要将它压回去,却有些惊惶地发觉它根本就不听从自己的指挥。
“……好。”他尝试了半天,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梁延却是自顾走近,自然而然地重新牵起他的手。
“走吧,我带你去我的卧房看看。”
前方的石子路因薄薄一层落雪而变得有些湿滑,梁延牵着他,小心地避开了难行的地方。
见沈惊鹤还是略有些紧张地绷直了身子,他站定回身,扬了扬他们紧紧相连的手,轻勾的唇角竟是温暖的弧度。
“你莫怕,小鹤儿。雪停之前,我都不会松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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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后也不许!![震声
PS.诗句出自元稹《酬乐天劝醉》,元白这对CP我能磕到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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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纷纷白雪似杨花万点飘落, 又乘着朔风安顺地停在菱阁檐角。
梁延的房间正同他的人一般,不见什么繁复精巧的装饰, 简单朴素,透着一股硬朗的气息。
沈惊鹤被他领着踏过房门,好奇地打量着这座线条简明的屋子。博古架上满盛着各类兵书并着四方风物,兴许是早年南征北战时他所带回的纪念品。书桌上摆着一本半开的书, 一旁茶盏内还有半盏已凉的茶水。
梁延半倚在书架旁,看着沈惊鹤转着脑袋四下欣赏着,侧了侧头,“我这屋子来不及收拾,杂乱得很, 你可莫要见怪。”
沈惊鹤看着周围有条不紊齐齐整整的摆设, 听得梁延一本正经地说此处“杂乱”,忍不住笑着对他一展眉,“知道了!你这连客房都收拾不出来一间的将军府, 能拾掇成这样已属不易, 梁小将军也不必再一味自责了。”
梁延好笑地看着他,站直身子走过他身旁,顺手揽着他来到了书桌边。
“你看, 那就是湛流。”
沈惊鹤顺着他眼神示意的方向抬头望去,只见书桌上方的白壁间悬挂着一柄三尺长剑, 古朴的剑鞘将它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 不露一点寒光。
“可想看一看?”梁延侧首便可望见沈惊鹤晶亮的眼眸, 还有他脸上跃跃欲试的神情。他抬手毫不费力地从壁上取下剑鞘, 另一手握住剑柄,缓缓将它抽出。
伴着“嗡”的一声剑鸣,一柄宽逾半尺、银刃锋锐的长剑应声而现。薄薄的剑身上有若隐若现的银纹在光线下流转,仿佛封冻着湛然不流的秋水,望来寒气逼人,光夺牛斗。
“匣里星文动,环边月影残……”沈惊鹤一指轻触上坚冰似的剑身,那柄长剑似乎对他的轻抚极为受用,在他的指腹下微微颤动着。
“剑亦有灵性,湛流看起来很喜欢你。”梁延持剑静立不动,目光在沈惊鹤和长剑间来回逡巡着,唇畔隐有笑意。
“是么?”沈惊鹤移开指尖,掀起眼帘自下而上瞥了一眼梁延,也忍不住露了笑意,“那你便替我同它道声谢。”
“嗯。”梁延一本正经道,“它说不必多礼,这是它应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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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对视一眼,皆忍不住笑叹着摇头,错开视线。梁延看着他对湛流的喜爱与向往,不禁想到当时石亭中谈论到习武时,少年脸上一闪而过却绝不容错认的憧憬。
梁延低下眼,深深思索着。那时,他一心执意想要保护他,只希望他能远离前路所有可能的艰险。然而现在……
“你想习武么?”
梁延望着他因惊愕而微微放大的眼睛,面上专注的神色未变。
沈惊鹤还没从这惊雷般突然炸响的话中回过神,便听得梁延沉稳的声音再起。
“来,我可以教你。”
言罢,也不等他反应过来,梁延便掂了掂湛流,一把扯过他的手便往院外空地处大步走去。沈惊鹤被带着不由自主往前冲了两步,这才从巨大的惊喜中缓过劲儿来。
“你……当真愿意教我习武?”沈惊鹤期待地望着他,然而很快又有些不自信地皱了皱眉,“可是我已经十六了,筋骨都已俱成形……”
“不碍事的。”终于到了空旷处,梁延松开手,在他的肩膀与手臂处前后轻捏了捏,“你筋骨柔韧,又仍是少年。若不是指着要练成那以一当百的功夫,普通的健体防身,倒是并不难做到。”
梁延接着细细地给他讲解一番平日里应当如何锻炼体魄,又将最基础的基本功教给他。沈惊鹤仰起头认真地听着记下,打算回去后便每日早起半个时辰锻炼。
“这些俱是些打底的功法,你且先练着。待得日后身量再长开些,我再一一教给你新的。”梁延看着沈惊鹤两眼微亮地点点头,心下又是一声微叹。
想到日后他练武时要吃的那么多苦,他便忍不住心生不忍与怜惜。然而望见沈惊鹤眼中满盈着的对未来的期许与欣悦,他又舍不得因为自己的私心,阻拦了少年坚韧成长的步伐。
也罢,他既不喜欢自己一味在身前护着,那他便迎着一路风霜,与他携手并肩吧。
梁延弹了一下湛流的剑身,湛流似乎也极通人性地感受到了主人心境的明朗,微微嗡鸣着欣喜回应。
“今日正好携着湛流,我不如便先教你一些普通的剑式吧?”梁延想了想开口。
沈惊鹤欣然点头应下。梁延便上前一步走到他的身旁,拉过他的手覆在寒光四射的剑身上,令他闭目感受着手下剑的气息。
“要练剑,首先便得与剑建立默契。你不用害怕剑的锋芒会伤了你,只要它在你手中,它便只会一心一意认你为主,呼吸行动全凭你的指挥。”梁延仔细观着沈惊鹤的神情,悉心指点着。
沈惊鹤手下便是冰凉的剑身,他敛住呼吸悉心感知着,仿佛真觉得湛流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倏尔睁开眼,微笑着抬眸望向梁延。
“这便感受到了?你果然很有灵性。”梁延的称赞让沈惊鹤情不自禁微勾了勾唇角,望着他笑盈盈看来的一双眼,梁延的眸色轻轻闪动了一二分。
“接下来我们来学些基本的剑招,你随着我手中的动作,好好观摩一下用剑的轨迹。”
梁延松开手,绕到他身后,却是用环抱一样的姿势自后覆住他。一手叠在他的手上紧握着剑柄,另一只手虚扶在沈惊鹤腰处,以便带着他学会如何用周身的力量使力。
沈惊鹤的身子微微一僵。明明隔着冬日厚厚的衣袍,他却仿佛根本无力抵挡身后的温热透到肌肤之上。熟悉的气息又铺天盖地将他罩住,那挟着北境疆场的冷冽,此刻却如同手中温驯的三尺长剑,尽数化作了一往无前又忠诚不二的温柔。
梁延沉稳如醇酒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胸腔因发声的震动清晰地传递到了后背,攀爬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沈惊鹤咬了咬舌尖试图让自己镇静下来,背后有力的阵阵心跳声,仿若让他的心也跟着惶惶不安地轻颤了起来。
“这第一招,乃是刺。”
梁延握住他的手,引领着他握剑屈肘,上提至腰腹,再以平剑之势向前猛然直刺。剑芒宛若蛟龙出水,挟着利光迅疾往前飞去,惊散了飘飘摇摇的琼霜飞雪。
“第二招,点。”
梁延正待继续引着他,却发现沈惊鹤半边身子都紧张地绷直。他笑着轻拍了拍沈惊鹤的右手腕,充满磁性的话声近在耳畔,“放松些,你这样如何练习?”
沈惊鹤深深呼吸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别过头暗暗朝他飞了一眼。
这人还说,也不看看是谁让他紧张如斯……
莫名其妙吃了沈惊鹤一记白眼,梁延一时竟摸不着头脑。想了想,觉得兴许是自己方才要求太过严苛了,于是他的动作又刻意再放轻了几分。
“来,我们继续。点剑的提腕,讲究的是短促而有力。”梁延握紧他的手腕倏尔向上一提,又借积力直达剑尖下锋,势道凌厉地骤然向下啄击,周围竟隐隐传来破空之声,寒星四溅。
“很好,我们再来学习第三招……”
沈惊鹤咬牙挣扎再三,还是认命般地气馁开口,声音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
“梁延,你……能不能退开些,让我自己来。”
“怎么了?”梁延仍半抱着他,有些讶异地低头追寻他的目光。沈惊鹤却是别过头不看他,墨发间露出的耳尖有些微红。
他定了定神,明明已决定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情绪,话到嘴边,却仍是不免有些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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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贴近我……我脑袋里就跟灌了浆糊似的,明明很努力去记,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说完后,也自觉此番话十足的古怪,赶忙掩耳盗铃地低下头去。
梁延在他身后足足愣了半刻,这才轻笑了出声。刚开始只是从紧闭唇角间不经意溢出的几声闷笑,到最后,竟是再也忍不住似的一把将他搂得更紧,整张脸都埋在他乌发逶迤的肩窝中,扬声朗笑了起来。
“你、你笑什么……”沈惊鹤只觉得连手都僵硬得不知往哪儿放了。梁延灼热的鼻息隔着衣领轻拂在脆弱的脖颈上,让白皙的肌肤都不知所措地染上了微红。他本想让梁延听了话放开他,谁知道梁延反倒将他扣得更近,一丝一缝也不留,仿佛要将脊背与胸膛间的空气尽数挤压出去。
他胸腔的震动因着一下比一下朗澈的笑声愈发清晰,沈惊鹤头晕目眩之时,只觉得根本分不清有如擂鼓的心跳声究竟属于他们之间的谁,抑或那声音根本就合拍得化为一致。
“我笑,是因为我很开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延终于肯放开他,按着他的肩膀将他轻轻转过身来,小心翼翼的动作仿佛在对待着世上难得的珍宝。他低垂着眼望来,唇畔仍勾着浓得化不开的笑意。
沈惊鹤望着他温柔看来的目光,一时竟有些发怔。
他好像,从来没看梁延笑得这么开心过?
“笑就笑吧。”他泄了气似的别开了眼,“反正,又不是没在你面前丢脸过。”
梁延但笑不语,好半晌,重新轻轻拽过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微勾。
“再练会儿?”
“……嗯。”
……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暮云低垂,北风卷挟着冰凉的碎雪迎面吹来,星星点点的霜色便落满了衣角发间。
青缎帘子的马车已稳稳在大道上停好,马蹄左右踩动着,在覆了薄薄一层落雪的石街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浅印。
“真要走了?”
梁延陪沈惊鹤慢慢走到了将军府门外,看着他裹在白色鹤氅间顾盼神飞的清俊眉眼,心中似是要软成一滩水,晃漾满盈的都是不舍。
“嗯,好不容易雪快停了,等会儿若是风再起,恐怕路上也要难走了。”沈惊鹤一路走来的步子也比平时磨蹭了不少。然而府中看着长长一条道,真正走起来却是短极了。他只觉得还没跟梁延说上几句话,便一晃眼已到了府门外。
梁延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又抬起头看了看半暗的天色。
“怎么了?”沈惊鹤也跟着抬起眼。回巢的倦鸟旋飞过天边,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梁延定定地看着他,半晌,面上又显出了一个极浅的笑容。
“但盼风雪来。”
留你在此地。
沈惊鹤的呼吸窒了片刻,梁延的笑容晃得他目光微微地一闪,只觉得心底有一处被轻挠了挠。
“我,我真该走了……”
他退后一步,梁延却已是伸过手来,借着层叠衣袖的遮掩,捉住他的手牢牢握着。
沈惊鹤低头望去,冬日的袖袍掩去了他们相连的手,然而他却知道,梁延紧贴着自己的掌心是多么的温暖而干燥。
“张伯收拾得利索,我这府中又有一处客房可以住人了。”梁延不肯放开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细细描摹他的眉眼。
沈惊鹤因他的无赖忍不住一笑,“我早说了,我可没那么好骗。”
梁延低头细思不语,过了片刻,抬起眼来,“你等我一会儿。”
他松开手就往将军府的另一侧大步走去,沈惊鹤愣愣地望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等了小半会儿,还是不见梁延的人影。车驾上候了许久的成墨望望天色,还是忍不住开口,“主子,这雪仿佛又开始要大了,您看……?”
沈惊鹤最后向他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轻叹一声,“好吧,那我们便启程吧。”
向一旁的门童嘱咐了声,令他替自己向梁延告罪。沈惊鹤转过身去,向前两步,就要踏上马车。
一声马嘶忽然远远传来,下一秒,一股疾风便裹杂着惊起的飞雪拂过他的面容。
沈惊鹤惊异地转头望去,一匹通身雪白的骏马正神气地往这处矫健奔来。几息之后,马蹄高高扬起,准确地在他面前驻步,马背上那个一身玄色披风的青年正侧首向他望来。
他有力的臂膀紧握着缰绳,棱角分明的面容因凛冽的寒气而显得神采英拔。披风在风雪中上下翻飞着,他高大的身影迎着薄薄的暮色,气宇轩昂,宛若战神亲临一方。
白马原地踱着步子。青年坚毅的眉眼此时却盛满了温柔,朗星似的眼眸笑着映出他的身影。
暮色洒落,他迎着光,倾低了身子,稳稳向自己伸出一只手。
“来。”
他说。带着浅笑。
没有犹豫,没有思考,沈惊鹤将自己的手笃定放在他的手掌上,好像两只手天生便是如此契合。
下一秒,沈惊鹤借着他的力道已是腾空稳坐上了马背。梁延将他的衣袍细心地拢紧,双手绕到他跟前牵起缰绳,“我骑马送你。”
“那马车……”沈惊鹤抬眼望去,背后高大的身影隔绝了所有凛凛寒风,好似为他辟开了一方温暖的天地。
梁延冲他扬了扬眉,“就让它追在我们后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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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已是迫不及待想要再次飞奔,梁延双腿一夹马腹,轻笑着垂眼望向沈惊鹤,“可坐稳了?”
得到沈惊鹤肯定的一点头,他才重新将目光放回前路,语调中满满皆是朗朗朝气,“咱们走!”
一甩缰绳,得了指令的骏马下一秒便风驰电掣向前奔去,宛如流星追月。沈惊鹤没料得它的速度竟然如此迅捷,一时防备不及,骤然向后跌去,却是稳稳跌进一方温暖的胸膛。
梁延看他瞪大了眼背靠在自己胸前的模样,嘴角不引人注意地向上轻勾了勾,分出一手将他被风吹乱的碎发挽在耳后。
“别怕,我一直在你身后。”
适应了骏马的疾速,沈惊鹤逐渐也能放松了身体,欣赏着两侧飞速后退的街景。平日里熟悉的楼坊亭台、重帘酒旗,此时都在漫天的飞雪中覆上一层银白,随着呼啸的风声快速掠出自己的视线。
千里快哉风似乎能将人所有的烦闷心情尽数吹散,坐于起伏的马背之上,看着远处的人影逐渐化作渺小星点消散,沈惊鹤只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开心与畅意。仿佛天地一白间,那飘摇飞落的小雪也是欣悦而温柔的模样。
“高兴吗?”
风声滚滚掠过耳畔,梁延不得不提高了含笑的声音,才能让怀中的沈惊鹤听得更清楚。
“嗯!”
沈惊鹤也是朗声笑着回应他,似是怕他听不清似的,还用力地一点头。
天地皆是皎皎,流风回旋,斜飞的碎雪纷纷飘落,其间有一片竟是轻柔地落在了沈惊鹤眼睫上。
梁延看着那片莹白,半天回不过神来。一瞬间,他竟有冲动倾身舔吻开睫上落雪,让它和眼前人一同轻颤着融化。
遥遥已可见宫门,梁延放慢了速度,将白马停稳在拐角一棵树下。他先轻捷地一跃下马,又伸手扶着沈惊鹤,让他也借力跳下来。
两人皆重新踏上松软的雪地后,却是不约而同踌躇着无话,只知道傻站着对望。明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都固执地不肯将相接的目光挪开。
梁延心里有些后悔,早知道从府里到宫中的路途这么短,他就应该将马骑得再慢些的。
“你——”
“我刚才……”
二人同时开口,又都是一怔,面上微有些不自在地挪开了目光。
“等会儿回宫后,没什么事便不要再出来了。外面风凉,你好好注意身体。”梁延轻咳了一声,转回目光,望着沈惊鹤的面容沉静出言。
“嗯,你也是。”沈惊鹤垂下眼答道。
说了这么两句话,四周又恢复了方才的安静。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这样互相望着便已很好。
远处隐隐传来熟悉的马车声,梁延没有回头,伸手抚了抚不停摇晃着头的白马,低下眼深深望着沈惊鹤。
“我走了。”
“……嗯。”
话音落了半天,却是根本没人挪动脚步。
又过了好一会儿,街尾已能瞧见马车的影子。梁延看了看已经彻底暗下来的天色,轻叹口气,还是牵过马往后退了一步。
沈惊鹤却突然伸出手来,揪住他一边的衣袖,抬起头认真地望向他。
“我……送送你?”他抿了抿唇,带着些犹疑不定。
梁延看了他一眼,半晌,又低低笑了开。
他今日似乎笑得格外的多。
纷乱未明的思绪中,沈惊鹤这样想着。
梁延松开缰绳,往前两步凑近他跟前,声音放得又轻了几分,“送我?然后呢,我再将你送回来?”
他垂下眼,模模糊糊地仿佛是轻笑了一声。
梁延喟叹着将他往自己怀中一带,温柔地轻抚着沈惊鹤的后脑,低首望来的目光无奈而又纵容。
“傻鹤儿,我们明天就能又见着了。”
沈惊鹤将前额死死抵在他胸前,一手紧紧攥着梁延的前襟,声音难以自抑地轻抖着。
“梁延……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你让我想想,让我再好好想想……”
他好像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穿插拂过自己的发间。他没有抬头,只听到漫天暮雪中,一道沉稳而轻柔的声音在耳畔低叹着响起。
“我说过了,无论多久,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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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沐轻畹、雪吹墨投掷的地雷和手榴弹~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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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雪霁风温, 霜消日暖,银装素裹的楼台望去隐隐层层, 云粉簌簌落了千重。
今日倒是个难得的晴好天气,夜里漫天的雪一早便解人意地停了,暖融融的冬阳高悬于层云边,金辉均匀地洒落了满地。
沈惊鹤扶着皇后在安静的石道上散着步,除了踩在松软雪地上的足音, 耳畔可闻的,便唯余积雪压折修竹的咔嚓声。
“娘娘可要歇息会儿?”沈惊鹤看着她的脸色, 斟酌开口。
皇后的身体这几月来明显好了许多, 许是因为再过几日便到了年关,沾染上宫里头处处喜气, 脸色也难得透着红润。然而今日出门也已走了许久, 皇后不言,他却是难免有些挂念。
“也好,便去前面小坐会儿吧。”皇后拍了拍他的手背,笑望他一眼,“过了前头这拐角, 便是清明渡。依你的性子,肯定会喜欢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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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听得她言,心下也起了一丝好奇, 脚步却仍顾着皇后, 并没有如何加快。
转过一处低垂着的枯瘦枝桠, 照入眼帘的是毗邻宫门的一方小渡口。潺潺流出宫门的是断河的支流, 如今因着天气寒凉,河面上已结了一层半薄的澄澈冰盖。河流曲折绕过薜荔兰芷,放眼皆是香草郁郁。
远处有座小小的草棚,隐隐有沆砀茶烟钻出棚顶,袅袅飘摇而上。
此处不似宫里头,却像是哪方江潮带雨的野渡。木舟系着草绳停泊在渡口,懒懒的冬日,它也能沉酣于两三月的清闲。
“宫中竟还有这等闲逸的所在……”沈惊鹤惊叹着开口,“虽时值冬岁,却是不难想见平日里‘晴虹桥影出,秋雁橹声来’的清丽好景。”
“是啊。”皇后悠悠的声音似乎也带着两分怀念,“早岁之时,本宫总爱屏退了左右宫人,一个人在此处走走。清明渡就像是宫中难能的一处避世之地,宫中年老司渡之人闲驻于此,却已渐少有人由此出宫。得了闲暇,偶尔也会有客来此与司渡者清谈品茶,似是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均不会打扰此番平静。”
沈惊鹤遥遥看向被风吹散在寒气中的茶烟,心下了然那就是司渡者的住所。他侧首询问地看向皇后,“那娘娘可要过去与之闲叙一番?”
皇后浅笑着摇摇头,眼神中有一丝落寞。
“不了……熙儿走后,我便再没有来过了。失了那份宠辱不惊的心境,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像以往一般在这看着绮霞孤鹜,一看便一直看到桑榆晚景、斜日昏沉了。”
沈惊鹤低首,有心想出言安慰,然而丧子之痛与背叛之恨,又岂是旁人三言两语便可消解的?
“惊鹤。”皇后却是先握住他的手臂,两眼定定地望着他,面上神情一派复杂,“你可会怪我?我今日带你来,便是想告诉你,纵是在这云谲波诡的深宫中,只要有心,依然可拥清明渡一般的清朴闲逸……那时在遗华榭中,我更多是想逼你——”
“娘娘。”沈惊鹤抬起眼,云淡风轻地一笑,打断了她愈发急促愧疚的语气。
“娘娘,您不必自责,我也从未因之而责怪于您。”他顿了顿,复又轻声开口,“我知道深宫诡谲如浩海,若您当时没有提点于我,只怕我此时早成为此间身不由己的浮萍了。再说了,便是像清明渡这样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又有谁能一辈子都匿身于其间呢?”
皇后轻抖着双唇,似是犹豫着还想要问些什么。沈惊鹤望了望她,诚挚的目光不沾染半分杂质,“……无论最开始我们因为什么才并肩而立,时至今日,您在我心中早已是另一位母亲了。”
皇后的眼角有些发红,她轻轻揽过沈惊鹤,长叹着闭上了水意隐现的双眸,“……好孩子。你亦是我卫毓云的儿子。”
沈惊鹤垂下了微有动容的眼眸。他并没有说谎,无论是皇后,抑或是四姐与五哥,前世可望而不可即的亲情如今就停落在指尖,他没有理由不伸出手去握住。
就像是酥酪的甜,既已尝过,他便不会再轻易放开。
皇后叹了口气,松开他,眼神重归于无悲无喜的沉静,“你若喜欢这处,还可以在这儿多坐坐。颐华宫这几日又不安分了起来,寻了茬便在各司横耍一通威风,趁着还没闹到我这儿来,我却是先得回去处置一二。”
“端妃?”沈惊鹤目光一凝,“我只道大皇子是个鲁莽易怒的性子,原来却是随得他的母妃么?”
皇后冷笑一声,“若非有个手握兵权的好外祖,她颐华宫又岂敢如此兴风作浪,竟是连那心高气傲的徐贵妃,也不得不任由她分走一杯羹?”
“我知晓兵部向来统管天下军政,然而大皇子的外祖邓尚书,手中却是能握得兵权么?”沈惊鹤闻言有些讶异。
“你有所不知。”皇后低声开口,“邓磊乃是武将出身,率着麾下新安军在西南几次平叛,这才凭功调回京城做了兵部尚书。徐家近几年愈发势大,也不知有意无意地,皇帝却是没有卸去邓磊兵权。因而他依然可以依靠将军的身份,调动原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兵力。”
“原来如此。”沈惊鹤若有所思地沉吟,“无怪乎大皇子在宫中气焰如此之盛,便是连他的那个表弟王祺,也敢几次三番出言挑衅。”
皇后面上有着几分不忍与担忧,“我知道你在太学的日子不好过……无论是大皇子还是王祺,都不是好相与的性子。”
“娘娘放心吧。”沈惊鹤气定神闲地侧首,掩去了眼底划过的一丝冷意,“他们如今愈是昭威耀武、器满意得,将来一朝坠下青云,摔得才会愈惨烈。我并不担心于其,反倒是……”
他皱起眉,神色难得有些凝重。
皇后自然明白他所言何意,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三皇子虽城府颇深,背后势力牵纵无数,然而我看得出来,此子心性太过阴刻狭隘,日后必将自践歧途。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为今之计,当是好好保全自己,步步见机行事。”
“嗯,我知晓的。”沈惊鹤松下神色,转头对皇后扯开一丝朗澈的笑意。
又是闲叙了几句,皇后便起身准备回宫。沈惊鹤本想扶着她回去,却被皇后轻轻按在座上,只笑着让他多替自己看看这清明渡的清幽景致。
明白皇后是看出他眉眼间隐隐的忧思,想让他也独自调整一番心境,沈惊鹤便不再拒绝,只是又再三嘱咐着皇后一路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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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节轻叩着木纹斑驳的阑干,望着冰河尽处隐隐的巍峨宫门,呼出一团白气。
行路难,行路难,长夜难明,何处又是他的通衢大道?
大皇子背倚兵部,手掌兵权,又稳坐长子之名。三皇子的外祖徐家又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门生家徒不可胜数,可谓半只手遮了青天。
那他呢,他又有什么?
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一个挟着冷冽寒气的影子,然而那身影青松般伫立,却是遥遥向他望来,嘴角轻勾一个温柔而笃定的笑容。
“别怕,我一直在你身后。”
沈惊鹤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闭上双眼,蜷曲的手指紧紧抠住木栏而不自知。
寒气侵来,他的脑袋忽然有些昏昏沉沉的,一会儿是梁延在他后颈轻拂的温热鼻息,一会儿又是他那件玄色的披风将自己铺天盖地包裹。有人在他耳畔一刻不停地轻唤着“小鹤儿”,无论是纵容的喟叹,还是无奈的劝慰,从那道低沉的话声中脱出,却是无端缭绕着一股缱绻的意味。
不,不应该这样的……
他前所未有的慌张,只觉得再这样下去,连自己的心仿佛都要失去掌控。他想捂住耳朵逃离,想要大声告诉梁延这份友谊已经开始悄然变化。可是他方跌跌撞撞站起身,就见一道骑着骏马的身影停驻在朱门外,听闻这边声响,侧首拂开肩上落梅似的乱雪,向他俯身伸出一只手。
来。
他知道那个身影要说什么。
在他开口之前,他却已经溃不成军,一败涂地,只能眼睁睁望着自己毫不犹豫覆上的手。
沈惊鹤退后一步,跌坐在阑干旁的座椅上,发着颤的指节抵住自己因疲惫而深深低下的头。
为什么会这样……他到底怎么了?
他的心中茫然一片,然而他却知道在这份惶然之下,隐隐有什么呼之欲出,却被他强行重重压抑在心底。
奇怪,好奇怪——他不知道心底躁动莫名的感受到底是什么,但他却直觉地明了,一旦让它破土见了阳光,它就会恣肆地生长蔓延,让他整个人都变得不再像自己,不留下丝毫喘息的余地。
“梁延……”
听到自己无意识呢喃出的话语,沈惊鹤怔了怔,面上闪过一丝惊惶与羞恼。他烦躁不安地将侧脸搁在手臂上,抬眼望向澄蓝天空中又开始飞扬飘落的小雪。
纵使天无雪,我亦留于此。
莫名其妙的话又浮现上心头。沈惊鹤闭了闭眼,不再去想这些纷乱未明的思绪,只是放任微凉的雪屑星星点点落在乌发上。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自己找出一个答案。
而在这之前,他知道,有一个人会等他的。
……
回去的路上,在距离长乐宫只有十几步的距离时,霜色枝桠间信步绕出了一位不速之客,拦住了他的去路。
沈惊鹤面色早已恢复成惯常的波澜不惊,他举止有度地施了一礼,“三皇兄若是意欲拜见皇后娘娘,娘娘正在宫中,大可以直接前去。”
沈卓旻手中终于没了那柄玉骨折扇,他笑意盈盈地拦下沈惊鹤后,上前一步,语调亲切而微讶,“瞧六弟说的,皇兄就不能是专门来找你的么?”
“不知皇兄有何吩咐?”沈惊鹤同样滴水不漏地回应。
沈卓旻却是不再言语,半晌,他看着眼前人的面容,轻轻一笑,“这几次月试下来,皇兄听得太学的夫子对你多有称赞,心中也是欣慰万分。然而你我毕竟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太学中,早晚也要踏上仕途。依六弟的聪颖天资,未来亦可多跟从在父皇身边学习。”
“三皇兄这是说的哪里话?”沈惊鹤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脸上神情微赭,“要学,臣弟自是也要向各司长官学习,日后若是有幸,指不定还能成为一代贤臣呢。”
沈卓旻看着他的眼神闪了闪,掩去一瞬间翻涌上来的情绪,不语拍拍他的肩。
“六弟年纪还小,心志一时未定,实属再正常不过。他日若是改了主意,不妨来找皇兄说说,我们大可一同去向父皇讨个恩典,让你也能随从左右多学习一二。”
“皇兄却当真是高看我了。”沈惊鹤眼神不见半点波动,面上却是惭愧的笑意,“臣弟愚驽,恐怕只能辜负您一片好意了。”
“是么?”
沈卓旻转开目光,没有再看他,嘴角自顾噙着一丝淡笑,“时辰也不早了,六弟且先回宫,皇兄也便先告辞了。”
“恭送皇兄。”沈惊鹤恭谨低首相送。
沈卓旻与他擦肩而过之时,一股仿若被毒蛇盯上的冷意在他脊背上攀爬蔓延开,沈惊鹤却仍然动也未动,仿佛毫无所觉。
华服背影逐渐消失在视线当中,沈惊鹤抬起头来,微眯起了眼。
北风中洁白晶莹的雪片纷纷坠落,落在了蜿蜒曲折的小径上,却因着来往宫人的践踏褪去莹白,融化流散开一片泥泞。
最后望了一眼堕于污泥中的白雪,沈惊鹤面色无波地转过头,拂袖离去。
满眼残雪楼台,迟日园林,被他毫不吝惜地尽抛于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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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宫里头的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便是新春正月初一。
爆竹声后飘落了一地的香灰红屑被悉心清走, 宫人们早早地将各处宫殿洒扫一新,桃符上“升平除岁”“瑞应三星”的喜庆字映了满眼, 衬着高门上倒贴的福字,倒是让肃穆庄严的禁宫内足足添了不少热闹气息。
新年的赐礼如流水一般送进了宫中, 沈惊鹤只是随意瞥了两眼,便让成墨领着一帮宫人自行将这些珠玉珍玩收存了。
昨日除夕时的家宴,便是连那些未有子嗣的嫔妃也现身在了庆隆殿。一帮子莺莺燕燕齐聚一堂, 自是少不了明争暗斗、拈风吃醋。觥筹交错间, 满殿中的衣香鬓影都掩不住端妃和徐贵妃话里话外的针锋相对, 也亏得皇帝仍然能气定神闲,只高居于上首作充耳不闻。他在侧席看了, 却只觉得额角都隐隐地抽疼。
然而他所在意的却不是昨日歌舞笙箫背后的勾心斗角——更准确地说,不仅仅是他,无论是昨夜自始至终都在灌着闷酒的大皇子, 还是笑意盈盈时不时与他寒暄一二的三皇子, 抑或是宫外无数或在明或在暗的朝臣, 都将目光放在了元夕一早的朝日坛上。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如今北境战事初定,雍朝正是修生养息之时, 所剩的“祀”之一事,比之往常就更多了几分重要的地位。
每年新春伊始, 皇帝都要率着皇室子弟与文武百官在奉天殿外的朝日坛开坛祭祖, 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祭祖乃是一年中的头等大事, 参礼浩浩荡荡的群臣无不随品穿锦绣吉服,沐浴降香,恭谨肃穆垂首而立。献官与执事更是玄端深衣各立丹墀两侧,身后的分坛各代表着日月星辰、岳镇海渎,以及云雷雨岳和山川太岁。
金声玉振的中和韶乐回荡在偌大的祭坛之上,八佾之舞毕,冕冠玄衣的皇帝在礼官的簇拥下缓缓踏过汉白玉石阶。十二旒冕冠的天河带随着步履微微摆动,拂过玄裳肩上日月升龙的纹章。
走过垂手肃立的皇子之时,皇帝的脚步一停,审视的目光在几人身上逐一扫过。
探究的眼神宛若要将每个人的心底都看透,沈惊鹤在皇帝的眼神中面色未改,然而他却可以清楚地听见,耳旁大皇子的呼吸声无端急促了几分。阶下群臣的视线也若有若无地集中到了这块地方,屏息等待着皇帝开口,挑选出今年献爵的一位皇子。
元夕祭祀之礼大致分为四步:迎神,献爵,辞神,散胙。按大雍惯例,进献酒爵之人向来是当朝太子。如今太子已故去近一年,东宫之位依旧空悬,对在此之后第一位献爵者的挑选,便显得尤为令人玩味。
是得列长子之名、拥新安军数万兵甲的大皇子,还是背倚世家、朝中人脉无数的三皇子?
皇帝迟迟不肯另立太子,众臣亦苦于无从揣测圣心,以便早日得择良木而栖。今日的献爵一事却是一个再难能不过的机会,好教他们想办法窥得一二天家心思。
皇帝仍自顾沉吟,文武百官们却已是等得暗自焦急,脸上更是隐隐显出各异的莫测神色。
徐太师端立于文臣之首,微敛着双目,面容不见喜怒,袖袍下的手却是一下下转着檀木佛珠。在他数步之外,魁梧矍铄的邓尚书眯着眼打量他一番,嘴角溢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冷哼,又将目光遥遥放到玉阶之上。
所有人都在屏息期待着。
烟云缥缈,高大旷远的祭坛上鸦雀无声,纵连落针之声也清晰可辨。
皇帝波澜不惊地环顾一圈,将众人的神情都尽收入眼中,抬起手,稳稳向前方一指。
“你来献爵。”
话音方落,众人纷纷侧目。但见皇帝手指之人,既不是嘴唇发颤满脸不可置信的大皇子,也不是瞳孔紧缩脸色微微泛白的三皇子,而是——
沈惊鹤缓缓抬起头来,不顾身上千万道有如芒刺的锋利目光,拱手俯身深深一礼。
“皇儿领命。”
“嗒”地一声,徐太师手上的佛珠串从中间断裂,几颗黑檀色的佛珠从袖间跌落在地上,弹跳着滚向远处。
不可能,这不可能……
不仅仅是徐太师一人,玉阶下的群臣几乎大半都是悚然变色。昭年殿胡使觐见后的赏赐,几月前皇后突如其来的收养,这都尚可以勉强用皇帝对这个最小儿子的喜爱来解释。然而今日如此庄重的开春祭祖,献爵之人这一敏感的位置,竟也被毫不犹豫地指给了他……
祭坛下一片死寂,纵然徐邓两家的熊熊怒火几乎都要烧出眼眶,却也不得不强自按捺着低下头,不敢让皇帝瞧出一分一毫的不妥。那些还未明确站队的臣子亦是在心中暗自倒抽一口冷气,不少人悄悄瞥向沈惊鹤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别样的色彩。
若目光亦可伤人,只怕沈惊鹤如今身上已要被活生生刺出个洞来。远处的臣子隔着段距离倒是还好,只是身侧大皇子那死死盯着自己脊背的视线,却是让人连想要忽视都做不到。
他轻叹一声,双手从礼官手中接过青铜酒爵,面上挂上虔敬的神情,踏着沉稳的步子跟在皇帝身后,直到一步步迈上极目无尽、笔直连天的甬道。
越往上走,高处的风声越劲,沉香焚烧过后缭绕不尽的清香,使得似乎抬头便触手可及的云层更多了几分神秘的兆示。从南方北圆的主祭坛上向下俯瞰,阶下绵延数里的群臣仿佛都化作了小小的人影,放眼皆是一片锦绣壮丽山河,让人只觉得天地乾坤不过也只在盈手一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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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长长的汉白玉阶,终于站定后,方才尖锐冰冷的目光也随着所处之地的愈发高远而再也感知不见。铜钟礼乐浩浩然响彻云霄,献官、执事行四拜礼后,牛、羊、豕各一被行祭于坛前,此乃是祭礼中最为郑重的太牢之礼。
乐奏半时,迎神於阳。皇帝率领着文武群臣行四拜礼迎神,黑压压的人群齐齐跪拜在地,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不绝于耳。沈惊鹤顺从地跟着一并跪下,双手稳持酒爵,眼底却划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无怪乎天下之人汲汲往来,所为不过权与利。站在这离青天寰宇最近的地方,伸指便可一近日月,俯眼便是芸芸众生,能不被这般无限膨胀的欲望所俘之人,世间又有几个呢?
平身之后,礼乐再起,皇帝上前一步,走到诣神位站定。司樽走到沈惊鹤面前斟酒,汩汩的酒酿盛满手中酒爵后,沈惊鹤便快步行向神位前东侧,朝北直立,恭谨献上酒爵。
皇帝从他手中接过酒爵,四目相对的那一刹,沈惊鹤在他眼中看见了深长的意味。
动作毫不停顿,下一刻,皇帝双手翻转,酹酒于祭坛之前。澄澈的酒液在地上迅速四溢漫开,侵吞了一寸又一寸莹润光洁的白玉。
此时礼乐声止,众官再跪。司祝早在读祝位跪俯恭候,见吉时已到,便捧起祭坛旁的祝版,面向东方神位,宣读起了早已拟好的祝告文。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承天之神,兴甘风雨。庶卉百物,莫不茂者。各得其所,靡今靡古……”
司祝拖长了的虔敬声调在阔大巍峨的祭坛上回荡着,沈惊鹤低垂的面容恭敬,心下却是缓慢攀爬上一片凝重的晦影。
献爵之位,便是连黄口小儿也知道其在祭祖中的重要程度。皇帝今日将他捧得如此之高,看似是让他出尽风头,但也摆明了要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之上,借着他将这摊本就暗流汹涌的浑水搅动得更加混乱不堪。
正如他月余前曾与皇后所说的——自己不过是皇帝手中制衡天下棋局的一颗棋子,要何时下,又将下在哪,此时却是完全容不得自己做主。
祝词终于悠悠地念毕,庄严的雅乐又一次响起。饮福撤馔后,祭品也被送燎炉焚烧,袅袅青烟上达于天。皇帝又如方才一般四拜辞神,众官自是也随之恭敬俯伏。
直起身来,沈惊鹤深深吐了一口气,回首望向远处天边山峦颉颃翻飞的鸟影,垂于身侧的手在袖间紧握成拳。
皇帝既愿在此刻送他好风,那他也不妨借力直上青云。等他真正能在朝中站稳脚跟,谁是局中之棋,谁是执子之人,倒还尚未可知呢。
……
祭礼后的散胙倒是无甚特别之处,领了福胙的大小官员们无不口称天家恩礼广博,诚惶诚恐。
所谓祭以示敬,宴以尽欢,在祭祖大典结束后,昨日刚办过家宴的庆隆殿又将举行一次宫宴。只不过,这次宫宴规模比昨日更盛,所宴请的亦不再是后妃,而是有品级的文武大臣。
宫人们早在晌午便前前后后忙活了开,直到酉时日头渐渐西沉,这才将珍馐菜肴一一准备俱全。
紫庭金凤阙,丹禁玉鸡川。湛露飞尧酒,熏风入舜弦。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灯火通明,两行长长依次列下的澄黄宫灯几欲与高塔尖顶旁的皎月争光。花纹繁复的厚重绒毯两侧,整齐分列着数张低矮的硬木食案,香气扑鼻的热膳和汤饭由穿行来往其间的宫婢殷勤献上。
皇帝坐在殿内最深处的高座上,面前的金龙大宴桌上摆了四十品各色珍味,金匙和象牙箸横斜搁于玉碗沿。在他之下的侧席是几位皇子,百官群臣则依照品级依次递延,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尽头。
新春的宫宴向来不如其他筵席一般严肃,虽亦排场盛大,但也是为图来年吉祥喜庆,故而从不拘着群臣,殿内也欢盈着热闹的交谈与低笑声。教坊司的乐师与伶人在大殿中央表演着承应宴戏,还有仙衣飘飘的婀娜舞女旋舞于其间。
沈惊鹤闲坐在席上,时不时用几筷子宫婢新端上的点心。自从上午打祭坛回来后,宫人看他的眼光又多多少少有了些许变化,他倒也不甚挂心——若依着皇帝的心思,在他还未有足够的筹码与另两人相制衡之前,这些在外人看来艳羡不已的荣宠,日后还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大皇子依旧是黑着一张脸,虽然在宫宴开始之前,他已在属下的提醒下稍微收敛了点儿,但是偶尔瞥过来的目光还是带着不善与嫉恨。他坐在原处一口口灌着酒,背影里透着些消沉,似是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回宫不过半年的六弟,偏偏就能一下得到自己最渴望的东西。
沈惊鹤有时看着他,反倒觉得他有些可怜。一心想要博得自己父皇的欢心,却不知道自己和自己的母妃只不过是天子手下的牵线木偶,随着皇帝喜好的模样任意摆布。当徐家势大之时,他便常得了几句和颜悦色的鼓舞。当邓家隐隐有逐渐兴起之势时,皇帝便又倏尔对他冷淡了下来。
“今日之后,你在宫中恐怕会遭到更多明里暗里的算计。若有需要五哥帮忙的地方,你尽管来灵犀宫找我。”沈卓轩将手中酒樽放在桌案上,看着沈惊鹤一言不发默然吃着点心的模样,心下一声长叹。
他怎么也没想到父皇今晨居然会做出如此的选择,而今看来,对沈惊鹤来说是福是祸,倒仍然是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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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面上终于露了些笑模样,他用帕子擦了擦手,转过头来轻快开口,“倒当真有一事需要五哥帮忙……”
“你尽管开口。”沈卓轩一脸认真地看向他。
沈惊鹤眼底划过一丝狡黠的光,“上次四姐请我们喝的那两坛好酒,我回去后可是一直念念不忘。五哥若是得了闲,可否帮我再去向她讨一点来?”
沈卓轩目瞪口呆,良久,苦笑地敲了敲他的头,“你啊……唉,算了,我知道你向来心里有数。总归你记着,我们既是兄弟,有什么难处,可千万不要不敢对五哥说,可明白么?”
沈惊鹤胸中一阵温暖涌上,他笑着点点头,将谢意化作与沈卓轩轻轻的一碰杯。酒器相撞的声音恰若金石相击,清脆得很。
摸了摸下巴,沈卓轩皱着眉头道:“那几坛子酒四姐可是宝贝得很——不过我若说是替你要的,想来她也不会向上次那样直接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回想起之前沈如棠柳眉倒竖将他一口回绝的模样,面上仍有些心有余悸。他向来自诩温润君子,偏偏对这个性子泼辣的亲姐姐毫无办法。可怜他想尝一点梨树下的好酒,都要借着自己六弟的光。
沈惊鹤看他一脸愁色,一双眼睛却是笑得弯了弯。他拍拍沈卓轩的肩头,“五哥,就全靠你了!”
说着也不管沈卓轩向他微微瞪了一眼,他便已经拿起酒盏转过头。谈及上次的那两坛子酒,他就不由自主又想到酒后第二天,不知怎么地就跟着梁延回到将军府里……
也许是宫灯的暖光太盛,竟灼得他的侧脸微微一热。他忍不住将头侧过去,望向对面武将的那一席,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却是连自己也不知道想要找到什么。
然后他就撞进了一双定定望着自己的深邃眸子。
梁延一手握着酒樽,端坐在席上,殿内嘈杂的话声和绚丽的歌舞仿佛都与他无关。褪去了满堂花醉的热闹欢愉,他一身玄衣安坐在烛火照亮的一方角落,仿佛已在那处独坐了百年。
也,望了他百年。
沈惊鹤的目光被他捉住后,仿佛便如就此黏上去了一般,再怎么也挣不开——也或许是因为目光的主人根本连挣扎的欲望都没有,只是这么遥遥对望着,心里满满的只剩下了安然与恬静。
他有些愣愣地看着梁延那双深沉的黑眸,竟不知道自己嘴角竟然无意识地轻扯出了一个极浅的笑容。
没有错过那抹笑意,梁延看他被烛火掩映得半明半暗的面容,眼底自积的冷冽尽数融化。他举起手中酒樽,微偏首,遥遥对他示意。
沈惊鹤当即心有灵犀地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跟着举起酒盏,一双盈盈笑眼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殿内众人依旧无知无觉地谈笑吃喝着,琴弦被飞速拨动若嘈嘈急雨,乐声正演奏到了最为激烈迸发的一段。觥筹交错声不绝于耳,脂粉香气中,舞女如桃花瓣浅粉的层叠裙摆一层层绽开,晃花了看客的眼。
无人知晓,在灯烛的影子下,两只酒樽遥遥隔空轻碰了一刹。呼吸有半秒的静止,那澄澈的酒酿便如潋滟的心事一般微微荡漾着。
远远地,沈惊鹤看到梁延咽下酒液后,两片薄唇轻微地开合几下,对他说了一句什么。
明明隔着重重人群,可是沈惊鹤却十分笃定,他分明读懂了梁延含笑的话语。
他说,新春喜乐。
……
皇帝离席后不久,宴席便也渐渐散去,欢饮后的群臣相互攀谈着迈出殿门。宫婢灵巧地穿行于坐席间,收拾着杯盘狼藉和残羹余肴。貔貅铜炉上香盖已合,燃尽后的甘松香只剩下一缕淡淡的白烟,很快消弭于无形。
沈惊鹤一掀衣摆,独自走出朱红的殿门。被外头清朗的夜风一吹,酒酣后的头脑似乎也轻快了不少。
众人已差不多散尽,只有远处檐灯下依稀可见三两向宫门走去的人影。沈惊鹤下意识地向周围找寻似的望了望,很快又因自己的动作蓦地一怔。
他在期待些什么?
失笑着摇摇头,沈惊鹤将自己衣袖的褶皱理了理,便顶着凉风徐徐往长乐宫走去。
前头的路口处树影婆娑,灯火也不如别处般通明。他行得更近时,却是因眼中所见而一瞬间顿住脚步。
树干旁倚靠着一个高大英挺的身影,仿佛听到了脚步声,他偏过头遥遥飞来一眼。修长的浓眉斜飞入鬓,其下是一双比天上星子还亮的笑眼。
患得患失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就好像倦鸟终于飞离风雨,款款栖于温柔将它拥抱的归巢。
“这么巧。”沈惊鹤的脚步无端比平日里轻快了几分,他扬起眉,试图克制一二语调中的雀跃,“梁小将军……这是在等人?”
“嗯。”梁延站直了身子,双眸只一错不错地看他的身影愈来愈近,“在等一个,想见的人。”
沈惊鹤的步子顿了顿,很快又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向前走着,只有微红的耳廓仍不解人意地展露着主人内心的不平静,“那你,等到了么?”
梁延迎上一步,宫灯下两人的影子缱绻交融在一处,宛若天生便该如此相合。
“方才是没有的。”
他轻轻牵过沈惊鹤安顺垂于身侧的手,捉住微凉的指尖,慢慢用掌心的温度暖着。
“现在么。”他凑近了点,是一低首便能将下颌搁于他乌发上的距离,“大抵……终于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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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愣愣地瞧着他,只觉得他们之间似乎离得太近了,让他眼里几乎瞧不见别的景象。
梁延已是轻笑一声退开,他指腹摩挲了两下,还是没忍住在他柔顺的墨发上揉了揉,“今日喝了酒,晚上回去记得喝一碗醒酒汤再睡。”
“嗯,宫里头已经备下了。”沈惊鹤又细细在他脸上望了两眼。想到太学从今日起便休了春假,算来也有大半旬不得见,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酸酸闷闷的滋味。
梁延好像看出了他一瞬间低落下去的情绪,指节碰了碰他的侧脸,“等到十五元宵的时候,可要同我一起去看灯会?”
沈惊鹤双眼一下子亮了一亮,然而那瞬时漫上心中的欣喜实在是太为浓烈,教他置气似的偏不想就这样直接答允。他故意蹙起眉,别开眼不去看梁延,只是数着手指念念有词,“元宵上午要陪娘娘去庙里祈福,回来后么,自是要去拜见一番四姐五哥。啊,对了,新借来的一本书还没顾得上读……”
梁延好笑地垂眼看着他掰着手指算,好脾气地没有催他。直等到沈惊鹤最后实在是编不下去,偷偷抬起眼觑着他的时候,他才又轻轻将手覆在他脑后,微倾了身子开口。
“十五那天酉时一刻,我在洛街左侧的花灯铺子旁等你。”
说完,也不待得到回答,梁延抬眼望了望远处快落锁的宫门,就松开手笑着转身离去。
沈惊鹤拨了拨被他压得微乱的发丝,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嫌弃地撇了撇嘴。
……他可还没说要答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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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小将军给大家拜个早年啦!新春喜乐!
感谢墨°、雪吹墨、疏烟不渡的地雷~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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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弦管千家沸此宵, 花灯十里正迢迢。
若说除夕那日正是阖家欢聚的时辰,那么元宵这天, 京城的百姓则多携家带口在灯火通明的街上赏灯游览,共度如此好景佳节。
这一日不设宵禁,甚至等到夜分漫天的烟花雨下,九曲纵横的街道竟比白日里还要热闹上几分。正所谓车流水, 马游龙,万家行乐醉醒中。骏马香车铺了满路,街上皆是人头攒动,翠钿珠花在灯光下流转着银华。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挂满了华灯的小桥上来往穿行,丝竹管弦从街旁高楼中隐隐传出, 好一番热闹的盛景。
“可要再用一碗元宵再出去?”皇后拿银勺搅了搅碗中沉沉浮浮的白糯团子, 对着已是整衣起身的沈惊鹤问道。
“不了,回来再吃吧!”
沈惊鹤冲她笑笑,旋身踏出了殿门, 脚步竟比平日里快了几分。
皇后看他那隐约透着些期待与雀跃的背影, 不由失笑,暗道他果然是少年心性。
——罢了,一年难能有这么一次盛大的元宵灯会。少年人多是个喜好热闹的性子, 便也由着他去吧。
沈惊鹤可不知道他在皇后那儿落了个如此评价,此时的他早已屏退了左右宫人, 一人穿过街上笑语不断的人山人海, 径直向洛街走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中隐隐的欣悦是从何而来——兴许是因为下午方下过一场小雪, 千门灯火衬着雪色, 竟将浅淡夜色下的长街映得格外明亮。
愈近洛街,身侧两旁高悬的各式精美花灯便愈多。有那纸糊了再用朱笔细细绘上婀娜莲花的,也有以琥珀作盏云母作屏的,琉璃般晶润的彩光便照得行人过影万重。华灯粲然照楼台,无数银花一夕开,直教人怀疑自己乘了一叶星槎在天河银汉中悠悠游荡。
转角过后便是洛街了,眼前已可见珠翠灯影遥遥,沈惊鹤的脚步反倒是有些迟疑了下来,一股近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在胸中油然而生。
他这是又在犯什么傻呢?
拍拍自己的脑袋,借此压下略有些紧张的情绪,他借着石桥下的潋滟清波照了照影,直到确认自己今日的装束并无何不妥之处后,这才随着人流复又前行。
京城元宵的灯会大小也有十数处,洛街在里头便是数一数二的繁盛。时人“璧月当天星续少,珠帘排户乐声长”便咏的是洛街的火树银花、星桥铁锁。沈惊鹤怕今日上街的百姓太多,故而早早便从宫中出门了,如今半只脚踏进洛街,却是连酉时都还没到。
与梁延相约的是酉时一刻,故而他倒也不着急,只是好奇地围到不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的人群中,看着杂耍艺人们演着鱼龙百戏,箫鼓声与嬉笑声不绝于耳,望眼皆是衣香鬓影、流苏宝带。
梁延斜倚在花灯铺子旁的石墙上,手里上下抛着用油纸包好的一小方块,百无聊赖地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他掂了掂掌心里的东西,眼底流露出一丝笑意。
想到那人到时有可能露出的欣喜表情,他就忽然觉得如今的漫长等待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他仰首望向飞檐尖阁上初露的一轮皎月,只觉得仿佛连这玉轮也变作了那人清俊的眉眼。
下午方落了雪,也不知他的衣裳添够了没?
他的目光随意划过不远处熙攘的人群,却是不由得倏尔一顿——热闹人群外踮着脚兴致勃勃往里头观望的俊逸少年,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又会是哪个?
梁延险些没被气笑,亏得自己在这处苦等了半天,原来人家早已自寻了乐子去。他眯了眯眼,一挥衣袖,甩开步子就往人群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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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沈惊鹤还差两步的时候,他却不由得慢慢放停了脚步。从他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瞧见沈惊鹤因满怀兴味而显得有些晶亮的眸子,一闪一闪的,好像能将自己眼前的整个世界都点亮。
……算了,他既喜欢看,便让他多看会儿吧。
左右人群仍然不时爆发出一阵惊叹与欢呼声,梁延却没空瞧一眼中央的杂耍,一双眼只来得及盛满了几步外少年的身影。
他站在灯火之下,就好像落了人间的明月一般皎洁出尘。
鱼龙百戏终于在锣鼓声中结束,沈惊鹤砸了咂嘴,只暗暗可惜自己还没看够。
人流开始四下散开,刚要转身,他却觉得自己的左肩被人轻拍了拍。
疑惑地向左后方看去,触目所及除了在香风中摇晃不已的花灯之外,却是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他感觉错了?
沈惊鹤方将脑袋转过来,下一秒却被骤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一方油纸包唬了一跳。他往后退了一步,稳了稳神。纸包移开,露出了梁延一双含笑的眼。
沈惊鹤松了口气,瞪他一眼,脸上却是不觉也带出一丝笑意,“你可算是来了!”
梁延冤枉地叹了口气,“一个时辰前天还未黑时,我便已到洛街了。”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沈惊鹤讶异地挑起眉。
梁延不语,却是已经自然而熟稔地捉过了沈惊鹤的手,牢牢牵住。眼前笑谈着走过的皆是插花呼酒川流不息的人群,沈惊鹤微微红了脸,挣了两下,没有挣开,便也只能抿抿嘴随他去了。
“我怕你也来得早了,见不到我,心里着急。”梁延在他掌心轻划着圆圈,垂眼望着他开口。
明明周遭谈笑歌声络绎不绝,箫鼓振天,那低声的话语落到沈惊鹤耳畔,却像是直接落到了心底一般清晰可闻。他略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我才不会着急呢。”
“你是不着急。”梁延失笑,神色里故意隐隐现了分委屈,“我见着你的时候,你正在杂耍前看得正欢呢!”
沈惊鹤瞪大了眼,没想到原来梁延竟然这么早就瞧见了他。然而听他这么一说,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天还冷得很,梁延一个人孤零零在这街头等着,想想也是怪可怜的。
想了想,他退开一步拱手作了个长揖,口中也刻意拖长了声调,“……向梁小将军赔不是了!还望梁小将军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回吧。”
梁延噙着笑意看他在这装模作样,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眼神微闪,“我记得有个人上次对我作揖的时候,好像说的是什么……往后只要我一句话,上天入地赴汤蹈火,他亦在所不辞?”
沈惊鹤的身子僵了僵,被梁延这么一提醒,他也想到了之前在太学石亭中自己的那番话。
——不过是当时随口一扯,怎么眼前这个人非不依不饶记得这么清!
他磨着牙抬起头,“梁小将军果然好记性!想来如今是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了?”
“我不要你上天入地,也不要你赴汤蹈火。”梁延微叹一声,走上前来低头将他的外袍细心拢好,又用温热的掌心捂着他被冻得有些发红的耳廓,“……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沈惊鹤怔怔地望着梁延近在咫尺的面容,两只耳朵都被他拢在手掌中,让周围的欢闹人声一瞬间如潮汐般尽数退去,只有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几乎震得他胸口发疼。
他动了两下嘴唇,到底难为情地没能说出来。
——他想叫梁延别再捂着他的耳朵了,再捂下去,只怕那耳廓上的微红都要烧到脸上去了。
察觉到掌心下的皮肤有所升温,梁延这才松开手,从怀中掏出刚刚被随手放进去的油纸包。
“喏,给你的。”
“这是什么?”沈惊鹤揉了揉自己有些发痒的耳朵,接过这块并不重的纸包。
梁延站在原地没动,“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窸窸窣窣的剥纸声后,沈惊鹤望着油纸中央乖巧躺着的一块白白嫩嫩、裹了糖粒的糕点,有些惊讶地问道:“……这是?”
“这是城东郭家铺子里最负盛名的糖角儿,一年只有元宵这日才卖。”梁延含笑望着他,“我今日一早便去那边排队,直到快晌午才终于抢到一块。听说元宵吃了糖角儿,连年便也能交上好运,你快些吃了吧。”
沈惊鹤看着手心里这一块小小的糖角儿发呆,只觉得心里除了感动,似乎也再寻不出别的词句。他拿起这块软糯的糖角儿,唇齿轻合咬下了半块。咬破酥脆的外皮,内里缓缓溢出的糖馅儿入口即化,一股浓郁的香甜旋即跟着在舌尖绽开。
甜而不腻,唇齿留香,果然不愧是城中已逾百年的老点心铺子。
沈惊鹤咽下口中的糖馅,盯着指间剩下半块的糖角儿,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如果梁延只买到了一块,那他自己,是不是就吃不着了?
一时脑热,沈惊鹤抬手就将手中的半块糖角儿递到梁延嘴边。直到看到梁延因惊愕而微微放大的双瞳时,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傻事。
——然而此时若再将手缩回,倒显得他小气,舍不得这块糕点似的。
沈惊鹤眼睫微微抖动着,他有些僵硬地别开了头,呐呐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你……你也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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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一出口,他险些没直接咬到自己的舌头。这块糖角儿早就被他咬去了半块,便是梁延不嫌弃,他也……他也不能做出这般不识礼数的举动啊!
等了半晌,那人还是愣愣的没有说话。沈惊鹤再也忍不住,面上隐隐带出些羞恼,当下便想把手缩回,“你,你不吃就算了……”
话还没说完,他整个人倏尔僵硬在原地。梁延忽然一把紧攥住他的手,缓缓抬起头,直勾勾望过来的眼神深沉莫测。梁延温热的掌心贴在自己的手腕上,仿佛要将那片皮肤都灼烧得滚烫。
他白皙的手指夹着那块同样白嫩的糖角儿,有些不知所措地轻抖着。
没有看那块沾着晶莹糖粒的糕点,梁延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偏了首凑近,轻轻含住那半块糕点,将它极为缓慢地从沈惊鹤指间抽出,撕扯着嚼动。如狼一般,将捕获到的猎物置于唇齿间反复玩弄,直到喉结上下一动,尽数吞下。
梁延幽深莫名的目光一直没有从他脸上移开过,那双墨黑的瞳孔中仿佛涌动着一轮漩涡,要将眼前人的心魂毫不留情吸入。
沈惊鹤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只觉得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不堪。梁延从刚才起就一直定定盯着他,给他的感觉,就好像……
就好像他是就着自己的脸,将这半块糖角儿尽数吃下。
沈惊鹤的脸微微一热,竟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眼见梁延将最后一口吃完,他也终于能松口气,“好了,你……”
他的身子猛地一僵。
梁延再度紧紧攥住他欲抽回的手,垂下眼,盯着他指腹上沾着的糖粒,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将隐隐含着侵略性的目光重新放回他脸上,梁延倾身欺上,探出温热的舌尖,在他指尖轻而缓地一舔,卷刮走所有糖粒。
沈惊鹤只觉得脑内“轰”地一声炸开了,他从面容到脖颈都以惊人的速度染上了一片红。他猛地一下抽回手指,浑身难以抑制地发着抖,胸膛上下起伏,不住难耐地喘息着。湿热而柔软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指尖,指腹上依稀可见一层薄薄的水意。
梁延他怎么能,他怎么能……
“很甜。”梁延低首,凑到他耳畔,微哑着嗓子开口。那股声音里仿佛强自压抑着什么情绪,开口时温热的鼻息扑到他耳后,几乎让沈惊鹤连站都要站不稳。
“甜?啊,对……挺甜的……”沈惊鹤只觉得眼花耳热,头晕目眩,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能无意识地不断张合着双唇,重复着最后留在脑海中的话。
梁延看他一副呆呆怔怔摸不着北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闷笑一声,伸手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将下颌轻搁在他的肩窝,他深深嗅着沈惊鹤发间草木的香气,以一种极尽缱绻而温柔的语气,长长地喟叹着。
“小鹤儿啊……”
沈惊鹤被他抱了个满怀,头脑仍陷入方才的混乱中,光怪陆离的情绪纷纷在脑中走马灯一般快速闪过。他两眼仍愣愣地瞧着前方,半天没有回过味儿来。
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将他包裹,他的肢体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安心,在思绪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放松下来。
靠在梁延身上,他也不知该想些什么。只是朦朦胧胧地觉着,远处翠檐下高高悬着的那盏琉璃灯,可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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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一起去看看花灯?”
在来往的游街百姓注意到紧紧拥着的二人之前, 梁延终于将他松开,只是相连的手仍是舍不得放开, 将他指尖攥在掌心里时轻时重地揉捏着。
“嗯……”沈惊鹤闷闷地应了声。
他知道按照正常情况,自己应该将手指从梁延掌心中抽出,又或者是认真质问一番他刚才为什么要那么做。然而元宵灯市的璧月流光实在是好,那凤楼玉阙中若隐若现传来的笙歌又是那般悦耳的曲调, 直教他怔怔地忘了一切该有的反应,只能将一双眼牢牢地望在梁延脸上。他满含笑意的黑眸望过来,自己便也跟着生了满心的欢喜。
你可真没出息。
沈惊鹤暗暗在心中啐了自己一句,然而梁延温热干燥的手掌一握上来,他便也只能乖乖垂了眼, 老老实实地跟在他的身后了。
花下灯前出画裾, 衣香一路暗氤氲。银花绛树在灯市的街道两侧开了千丈,游人如织,舞袖如云。夜色虽已愈发浓郁, 然而前路几线高绳上挂着的错落有致的玲珑花灯, 却在月色下盈盈闪耀着七彩的华光。
每盏花灯下都悬挂着一张在兰麝香风中摇摆着的纸条,纸条上写着形形色色的灯谜。若是猜对了,便可凭着纸条将花灯摘下带走。若是实在猜不中, 偏又喜欢得紧,亦可找旁边的商贩直接花了钱买下。
“可想去猜灯谜试试?”梁延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他似的, 只是一直偏了头望着他笑, “不对……依咱们六殿下的聪明才智, 若是当真去了, 只怕那挂了花灯的铺子今日倒是要大赔一番。”
沈惊鹤也被他逗笑了,“梁小将军若是不忍心,大可以在我猜中后再把钱一一数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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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梁延意气风发地挑了挑眉,“你尽管放开了去猜,今日便是将这半条街的灯谜都猜中了,我也绝不吝惜买花灯的钱。”
“梁小将军当真阔绰,我倒是不好意思再过去了。”沈惊鹤冲他眨了眨眼,笑得狡黠。
“不妨事,你若有兴趣,我们便一同过去看看。”梁延愈看他的笑颜愈喜欢,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今日你只管挑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做,我陪你便是。”
沈惊鹤倒也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回握住他的手,两个人晃晃悠悠地慢慢朝花灯走去,时不时侧首闲谈低笑一二。周围行人兴致勃勃地呼朋引伴、指点高唤,他们二人却只是静静地踏着和缓的步子,边走边欣赏着流转的灯色月色。
夜色很长,便是走得慢些,也无伤这清歌疏月的良宵。
十里香风又将他们飘摇的衣带吹得交缠在一起,沈惊鹤低头看去,却是先看到他们牢牢相握的手。
他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是径自抬起头来,歪了歪脑袋看向梁延,“现今天上没有落雪,长街也非湿滑难行,你为什么还要牵着我?”
梁延被他这么直白的问话问得一怔,沈惊鹤却像是微醺在了满城飘着的美酒香气中,只仗着心里似醉非醉的三分酒意,直勾勾地盯住梁延不放。
被他毫不遮掩的目光看得眼神微闪,梁延掩饰般地抬首望了望天边的银汉清寒,口中轻声道:“一会儿便该落雪了。”
沈惊鹤仿佛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撇了撇嘴,“你倒不如说是灯市人山人海,怕我丢了呢。”
“不会丢的。”梁延重新看向他仰起的略有不满的脸,眸子里星光粲然,“我这双眼睛认得你,无论你在哪儿,它第一眼都能瞧见。”
他微微动了动同沈惊鹤紧握着的手,将两只手换成十指相扣的模样。
“不会丢的。”梁延又凑近了些,深深望进他的眼瞳中,再一次用笃定的口吻强调。
沈惊鹤瞥他一眼,迅速转回了视线。也说不上对这个解释满不满意,总归他的唇角,终是轻轻地向上勾了勾。
“两位公子,可有兴趣猜一猜灯谜?若是猜中了,便可将对应的花灯拿走,不要您一文钱!”还未走到高悬的花灯处,早有那眼尖的商贩殷勤地笑着上前,口中不住热情地相劝。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想起了刚刚的玩笑话,不由得相视一笑。商贩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对着这两个长相颇俊的公子,他仍是不减热情地引着路。
“来试一试吧,两位公子!”
沈惊鹤冲他一颔首,转头对着梁延一扬眉,故意作出一副纨绔公子的风流样,“看上哪盏花灯了,尽管跟爷说说,爷这就给你取了来!”
梁延一愣之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半眯起了眼,一手威胁地捏了捏他的下颌,语调低沉,“谁是爷呢,嗯?”
“你是爷,你是爷。”沈惊鹤像是被捏了后颈的猫儿,一下泄了方才干云的豪气,只能讨好地将下颌在他指腹上蹭蹭,“……梁爷?不知您喜欢哪一盏,小的这就为您摘了。”
梁延看他不过被稍一威胁两句,就如此气节尽丧、颜面尽失,当下不由得磨了磨牙,手指也跟着在他脸上轻捏了一把。
“说了今日你只管挑着自己喜欢的来。”他扬起下巴指了指近旁错落有致的万点华灯,“喏,去吧。”
沈惊鹤退后一步将下颌从他手中解救出来,笑意盈盈地望了他一眼,便转身踏入千万盏光华流彩的灯影间。
烟凝微作晕,焰暖欲成霞,放眼望去,形形色色的各式精巧花灯几乎要晃花了人的眼。沈惊鹤随意走到一盏栩栩如生的胭色莲花灯旁,伸手展开灯下系着的小纸条。那纸条上写着一行小字:半部春秋,打一字。
他轻笑了一声,抬眸望了一眼身旁抱臂侧首看着他的梁延,招来方才的商贩。
“半部春秋,取春字的一半,再加上秋字的一半,可是‘秦’字?”
“公子果然聪颖绝伦!”商贩口中夸赞着,主动将莲花灯替他解下,送到沈惊鹤手中,“这盏花灯,便送给您了。”
“多谢。”沈惊鹤冲他点点头,却是不急着走,转头看向了另一侧兰瓣形状的桐油纸灯。
“风萧萧兮易水寒,打三枚象棋名。”他捏着纸条细细地打量一番,一字一句地读出其上谜面,微微一笑,“倒是颇有些意思……荆轲刺秦,一去不返。店家,这谜底可是士、将、卒三字?”
商贩这回可是当真有些吃惊了,他看了看沈惊鹤胸有成竹的淡然模样,却是不得不心服口服地点头,“的确如此,的确如此!公子果然有大才。”
“不敢当,运气好罢了。”沈惊鹤接过他递上来的第二盏灯,别过头瞥了一眼梁延,微抬起下颌,眼中隐有自得之色。
梁延看他意气飞扬的洒脱样,脸上笑意更盛。若不是此刻周围来往的皆是行人,他只怕早已将他狠狠摁进怀里,一手胡乱揉乱他柔顺乌发,细细瞅他再抬头时露出的半是羞恼半是气急的表情。
不知道陌生的过路人救了自己的头发一命,沈惊鹤仍然毫无所觉地环视着重重花灯。近旁的彩灯皆是大同小异,他拿了方才那两盏,便已对相仿的兴致缺缺。
“那盏灯也可一猜么?”
忽然,他伸手指向不远处一盏嵌宝银象驼水晶灯,好奇地问着店家。这盏灯看着便华贵至极,描金绘银的宝盖之下,是数颗莹润珍珠串成的索络,上下还缀着挑排与彩穗,周遭花灯在它的艳光下皆是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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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贩见这小公子看上了这盏华灯,脑门上隐隐沁出些微汗。元宵灯市,为了招徕过往的顾客,哪家花灯铺子不是得摆出些噱头。这盏精美贵重的水晶灯便是他们家铺子今年的重头戏,特意请了京城最好的匠人雕琢而成,所用材料亦是一件比一件的昂贵。
这小公子前两个灯谜皆是望一眼便知,聪颖得很,若是当真被他猜中了这一盏……
商贩苦着一张脸,然而行商最重要的便是信誉,也只能如实告知,“这一盏灯的确也可以猜得,不过这是咱家铺子最贵重的一盏,也是今年灯市的灯王,这谜题自然也就最难。”
“哦?让我瞧瞧吧。”沈惊鹤缓步踏过去,迎着炫目的华光,展开洒了银粉的香纸——
五月既望时,出门多加衣,游子离乡久,素笺未写诗。打四味药名。
药名么?沈惊鹤屈起指节轻叩着纸条,若有所思地望着谜面,侧首沉吟着。
他自顾在原地思考,商贩却是偷偷拿眼觑着他,只暗自祈求各路菩萨保佑这小公子千万别猜中。
“啊,有了!”沈惊鹤愉悦地一拊掌,商贩却像是站不稳似的往后生生退了一步,眼里已带出了五分绝望。
——万一,万一他猜的是错的呢?
商贩紧张地望向他,沈惊鹤却已是神色自如地开口,“这四味药名,一一道来便是半夏、防风、当归、白芷,不知是也不是?”
他含笑向商贩望来,商贩早已眼前一黑,五分绝望也变作了十分。虽是百般无奈,他也只能拖着步子走上前,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就要解下这盏昂贵精巧的华灯。
一只手突然挡在华灯面前,拦下了他。
商贩惊讶地看过去,沈惊鹤却已是面色自然地缩回了手,冲他微一点头,“这盏水晶灯,店家还是自己留着吧。既是今年的灯王,那我也不好夺了旁人赏它的乐趣。”
言罢,他举起手里两盏花灯向他一示意,语调重新变得轻快,“不过这两盏,我可便不再多让了!”
愣怔之后,商贩连声对沈惊鹤感激点头,“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没有再看背后的商贩,沈惊鹤轻笑一声,转身走向一直在一旁等着的梁延。
梁延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花灯,偏头打趣道:“不拿那灯王,你当真舍得?”
沈惊鹤没好气地冲他撇了撇嘴,眼底却划过一丝笑意,“若按照我们之前商量好的,只怕我若当真拿了那盏水晶灯,梁小将军今日便要被留在这处抵债了!”
梁延失笑地摇摇头,看着手中盈盈流转光芒的花灯,眼神柔和。
“你挑的这两盏皆是水灯,不如我们便将它们拿到桥底下放了?”
沈惊鹤笑着凑近,盯着他的面容,笑意更盛,“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石桥下的清波上已漂了大大小小数十盏花灯,微微闪烁的千万点明光投映在水里,竟似漫天星辰落于一泓潋滟碧波。夜风一吹拂,花灯便悠悠地在河面上碰撞着荡开,层层涟漪又将满河的星影惊散。
沈惊鹤拿了那盏莲花灯,将兰灯递给了梁延。两人并肩蹲在石桥底下的河边,静静望着手心里流光溢彩的花灯。
漂水灯前,向来是要一并许个愿望的。水灯承载着愿望悠然向清波深处漂去,这愿望便也能一直传到天上,终究有实现的那一天。
许个什么愿望好呢?
沈惊鹤在心里默念了句“河清海晏,平安康健”,看了看一旁梁延被灯芒映得清晰的侧颜,又鬼使神差地在心中加了句“岁岁常相见”。
这又算什么呢。
他的脸上有些微红,借着放灯的动作掩饰地弯下了身子。同一时间,梁延也将手中的兰灯轻轻置于水面上,两盏花灯闪烁着莹莹光亮,相伴着悠悠漂向远处,直到化为碧波尽头的两个小光点。
等到再也看不见花灯,沈惊鹤才转过头来,看向从刚才起就显得分外沉静的梁延,好奇开口,“你方才,许的是什么愿望?”
梁延闻声低首向他看来,灯火将他眉目照得温柔,宛若月色溶开了一片霜色。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他轻轻牵过沈惊鹤的手,话音在晚风间如陈酒般醇厚,“等到它实现的那一天,我一定再一字一句地,好好说给你听。”
沈惊鹤偏了头瞧着他,只觉得心底有块地方蓦地一动,有什么难言的情绪从最深处满溢出来,将他的胸口弄得酸酸涨涨的,可是偏又透着一股令人飘然沉醉的甜。
想再靠他近点。
他没有多想,上前两步,一把反握住他的手,“过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言罢,也不等梁延反应过来,拽着他就往灯影绰绰的长街上大步走去。梁延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绕过一个又一个高声吆喝着的铺子,穿过重重笑语声声的人群,直到在一个小小的泥人铺子前停住步子。
沈惊鹤松开手,带着笑望他一眼,便低头在做泥人的老人家耳边轻声嘱咐着。梁延听不清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只是同样一瞬也不瞬地回望着他,等着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一番语毕,老人家明了地点点头,从小桶间捞出一抔黏土,搅动摔打后,便细细地用手捏制着,不时还用细竹签仔细刻画着其上纹路。
梁延初时还看不出老人家做的究竟是什么,直到他手中的黏土逐渐显出了雏形,他又用粉彩在其上精心上着色,这才终于显露了最终成品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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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付了银钱,笑着接过已风干固色的那只泥人鹤,拉过梁延的手,将它轻轻置于他的掌心。
“喏,欠你的回礼。”
他双眸直直地望向梁延,里头亮亮的,交织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梁延怔怔地望着掌心中那只栩栩如生的鹤,明明挺轻,他却觉得自己心中沉甸甸的一片,满盈着从未有过的欣喜与释然。
沈惊鹤低下头,伸指拨了拨鹤的羽翅,耳廓有些隐隐发红。
“……飞不走了。”
呢喃的声音并不大,却在梁延的心底激起了一波又一波肆意汹涌的情绪,让他整个心神都为之激荡。他觉得自己的指尖都在微微地发着颤,眼角有些发涩,让他有一种下一秒就紧紧将面前人拥住的冲动。
他也的确如此做了。
被梁延一把拥入怀中,两人中间没有一丝一毫空隙能让空气流过,沈惊鹤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又开始有些急促地不稳。他将前额抵在梁延的胸前,眼睫难以抑制地轻抖着,扑面而来熟悉的气息让他几乎都要头晕目眩。
“小鹤儿……”梁延开口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愿做出更过分的举动,将眼前这个自己一直放在心尖上的人吓着,“这是我收到过最好,最好的礼物。”
“谢谢你。”
梁延深深闭上了眼,他几乎有种向上天顶礼膜拜的欲望。他梁延何德何能,竟能从世间千万人海中得遇一个沈惊鹤,又能在他的心中分得一小块地方,刻上自己的名字,包容着自己所有小心翼翼的靠近和忐忑不安的亲近。
满心里,满眼里,都是他,也都只有他。
他从来不敢相信自己竟能这样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只要看着他一笑,便觉得天上的星星也在一刹那坠满了人间。
梁延深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他,从一旁的铺子中买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递到沈惊鹤手上。
沈惊鹤脸上的微热还未褪去,他讶异地望着突然被塞到手中的面具,“这是……”
“你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戴上别人就不敢欺负你了。”梁延看起来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只是轻轻对他一笑。
沈惊鹤有些不满地望着他,“柔弱?别人可都说我是修竹,芝兰玉树,君子端方。”
梁延望着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神色温柔而动容,“在我心里,你永远是莲池旁那个含泪的小公子。”
他怎么还记得那么清……这个坎儿是迈不过去了是吧?
沈惊鹤磨了磨牙,还是忍不住瞪他一眼,脸上却是不禁露了笑模样,“第一眼果然重要,早知我打扮体面恭候你。玉带宽袍,焚香弹琴,再折几朵风荷摆在亭边。”
梁延眼中波光闪动,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面具,轻轻将它覆在沈惊鹤面容上。
“……不,他们爱你气度不凡,我却只想看那个脆弱却真实的你。在我面前,你无需强撑着。”
冰冷的青铜面具将他的脸罩得严严实实,只有眼前留了两个孔洞,得以让沈惊鹤瞧见梁延深深望过来的一双深邃黑眸。
他觉得自己的眼神再也移不开了。
面具隔绝了整个世界,也让他终于能和自己的心安静独处。他还想再望一眼,多望一眼,梁延却已经伸手将面具的双眼牢牢捂住。
一片漆黑之下,周身的触觉更加敏锐。他分明感到梁延微微倾过身子,向自己缓慢而坚定地靠近,直到熟悉的气息再一次将自己从头到脚包围。
面具几不可察地一沉,仿若最轻最轻的落雪拂过,化作朦胧的月光消散在面容。
蜻蜓点水。
沈惊鹤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无法抑制地轻抖着——他该知道那是什么吗?他分明知道那是什么的……
然而他根本无心分辨,又或者说是来不及分辨。他只能急促地轻喘着,在面具里紧紧闭上自己的双眼,放任自己沉浸在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的酥麻与悸动。
梁延轻轻摘下他的面具,面具之下,沈惊鹤缓缓睁开双眸,一双隐约润着水意的眼正直直对望过来。
他温柔地抚上他的脸。
灯火璀璨映于你眼瞳。自此,我有了想守护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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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改名叫《夺嫡不如谈恋爱》啦!蠢作者忘记提前跟小天使们说就跟编辑讲了……躺平任踹。宝贝们再爱我一次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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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四年后。
溪云初起日沉阁, 正值春夏之交,隐隐的雨云盘桓在群岚之上, 似是随时准备倾泻下瓢泼大雨。山风猎猎吹来,斜晖在京城郊外的长亭洒下一片暖金,离离芳草上隐约可见两条马车的车辙。
长亭内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当先的是个一袭月白长衫的清俊青年,他的眉目早已脱去了稚气的影子, 玉冠下俊美的容貌灼烁射人。神凝秋水,琼树瑶林,望来自是一等明月出云般的皦皦丰姿。
后头那个上前两步的一身侍从打扮,此刻他正弯了腰苦劝着青年。
“主子,咱们还是乘了马车回宫吧!瞧着天色, 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落雨了。梁将军月初才从沔河拔营而归, 便是日夜兼行,今日也不一定回得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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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内半晌无话,良久, 才有一道清冽的声音轻飘飘响起。
“他给我的信说是今日回, 那今日,他就一定会到。”
侍从再三劝谏无果,只得叹了口气, 退到一旁去苦着脸等待了。
那早已长成修竹般逸致翩翩的青年自是沈惊鹤。他侧首望了望远处仍是一片空荡的官道,不甚在意地转回了头, 只是朝着千山之上的斜阳微微出神。
依照大雍的惯例, 皇子年满双九之后, 便不再于太学习书, 故而早在两年前,他就已在皇后和苏清甫的帮扶下正式进入了朝堂。梁延在太学内被皇帝压藏了两年,在军中的气势威名亦不似初定北境时那般冲天,也同样寻了时机重新回朝领兵。
大皇子和三皇子年长于他,自然先他一步在朝堂中站稳。一个借着外祖顺利进入兵部,掌握了京城负责巡逻警卫的建章营。另一个则在吏部左右逢源,本来徐家就人脉甚广,门生满布,如今三皇子对官员的考察调动又多了一分话权,徐家更是春风得意。
然而如今的朝堂,却已不再是以往二龙对峙的局面了。
沈惊鹤本就在权谋场上辗转了一世,如今借着皇帝刻意的提携,再加上两年来在太学中积攒的人脉,他自是如鱼得水,步步为营,俨然已成为朝局上异军突起的另一支。虽然明面上势力仍远不如大皇子和三皇子,但是他却早将朝堂上清白可用之人暗地里打探调查了一番,可以收归的则笼络成为心腹,暂时不能轻举妄动的则先以君子之礼交好着。掌握信息的渠道多了之后,手上自是也多了不少可供博弈的筹码。每隔几日飞鸽送到他书桌前的纸条,往往都能让他看见不少颇有趣味的内容。
在朝堂上取得一席之地后,他倒是尽数敛了初时的毕露锋芒,看上去却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端方模样。
沈惊鹤平日里鲜少涉及到权位争斗之中,反倒对与翰林们对诗联文、编书治学颇感兴趣。等到半年前加冠后,他终于可真正踏入六部之时,他却是推了旁人看来或大有油水或举足轻重的几部,反倒是转身入了工部任侍郎。每日只一心钻研着山泽屯田、航运水利,任两位皇兄针锋相对互相刁难,他却是乐得清闲作壁上观。
风云瞬息万变,如今朝局仍未至自己所期望的局面,他自是不缺那点时间与耐心韬光养晦,只冷眼望着满朝云谲波诡。
沈惊鹤重新将目光放到官道上,山风卷刮起道上的沙尘,却是仍不见车马的影子。
他叹了口气,在胸前那封梁延亲笔写下寄来的书信上摩挲了一二,眼底方才的冷意倏尔归于一片澄澈的柔和。
他也不知该如何定义自己与梁延的关系——四年前那次令他心醉神迷的灯会之后,两人皆没有再提起过那本不该存在的一刹,然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又不全然只是单纯的朋友。
——应该也没有哪对朋友会像他们一样……亲密?他也说不上来,但总归在有梁延的地方,他的双眼似乎便再也瞧不见其他人。当与梁延相视的时候,分明竟有一种无形的默契与深深的悸动在视线间蔓延,天地亦在一瞬间屈于静默,唯余下他的眼眸,和眸中自己静静的身影。
他好像有些想他了。
沈惊鹤坐回长亭内的石椅上,再一次将那封已翻来覆去看了好多回的书信拿出来,细细描摹着纸面上铁画银钩的字迹,眼底微微动容。
梁延这两年来多率着燕云骑奔波于大雍各处,他们之间亦是聚少离多。三个月前,他才刚刚领命去沔河剿匪,直到一周前朝中才传来他大获全胜的消息,随之而来的,还有悄悄寄到他府中的一封书信。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这是梁延在信中写下的第一句话。
沈惊鹤的脸上忽然微微一红。他仍记得接到书信后,自己用难抑颤抖的手打开信笺的时候,险些没将呼吸也窒了半拍。这人总是这样,说话毫不客气。也不想想,也不想想……若是被旁人看去了可如何是好?
他捏着那封被小心安放的信纸,面上明明是一片埋怨,可是眼神中却是怎样也藏不住的关切与思念。
大军少说还有十数天才能回京,梁延纵然当真能在今日赶回,一路上却要受了多少风尘?
他有些心疼地垂下了眼,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纸面。成墨却是在此时遥遥望着官道嚷了起来。
“主子,主子!您快看!那匹马上的人影……可是梁将军?”
沈惊鹤刷地一声站起身,快走几步到大道旁。远处隐隐可闻骏马的嘶鸣,滚滚烟尘从马蹄间惊飞升腾。一个身覆轻甲的高大身影稳坐于马上,随着汹涌袭过耳畔的风声愈来愈近。
一粒细沙忽然被吹到了眼中,沈惊鹤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已稳稳停了一匹骏马,马上的人影攥着缰绳的指节有些泛白,一双墨瞳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面容。
天地间,一时只剩下了细微的呼吸声,还有愈来愈鼓噪、让胸膛都开始闷痛的心跳声。
他瘦了。
千里暮云下,逆风而来的那个英挺青年还未来得及解开戎甲,眉骨高挺,轮廓深邃。比四年前还要高了一头的身形此刻正怔忪坐在马背上,深沉的眼神在他眉眼间贪婪地一寸寸扫过,让被视线灼烧到的肌肤忍不住开始微微发烫。
沈惊鹤像是被吸引了一般踏前一步,下一秒,已是被他一把搂到马背上。梁延双腿一夹马腹,骏马便随意朝着一个方向甩开马蹄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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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的身影消失之前,沈惊鹤只来得及回头对成墨喊了一声,让他先自己驾着马车回府等他。
成墨傻眼望着自家主子就这样被还未说一句话的梁将军拐走,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还是只能皱眉耷眼地孤零零走向马车。所幸皇子加冠后便会在宫外分得一座自己的府邸,纵使回府晚了,倒也无人责问。
话是这样说,当摸着空无一人的马车厢壁时,成墨还是忍不住自哀自怜地长叹口气。自从有了梁将军的马,他和这马车可是就一并失宠了。这都是第几次了,如今便是连他自己也算不清。
罢了罢了,还是早点回府去等主子吧。成墨翻身上了马车,一挥马鞭,那马车便又骨碌碌地沿着官道向前孤孤单单驶去。
……
也不知道疾驰了多久,一声长长嘶鸣后,骏马终于止住步子,在京郊的草地上左右轻踩着马蹄。
夕阳西下,雨云在一刻前已然尽数散去,长草在风中轻轻摇晃着,树林投下了斜斜的重影。远处溪流一片金波粼粼,间或传来几声拍打石岸的水声。
沈惊鹤这四年来早已习惯了这般马速,当下也未觉得有何不适应,转过脑袋来就想要跟梁延说话。梁延却是先他一步,将他从后往前狠狠拥入怀中,偏首埋在他颈窝间深嗅着,开口的嗓音微带沙哑。
“小鹤儿……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沈惊鹤被他鼻尖蹭得半边身子都软了,只得伸出一手扶在他臂上,定了定神,轻声开口,“不过也就三个月……”
只字不提自己是如何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只得披了外裳,推开轩窗,望着檐边的一轮皎月出神。
“是三个月零二日。”梁延纠正道。
回首望了望他认真的神色,沈惊鹤眼中带出一丝笑意,“你若记得如此清楚,如何不把具体的时辰也带上?”
“我忘了。”梁延毫不避讳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的面容,“出征的那日,我满脑子里都是你站在城门上送我的样子,如何有心去看究竟是哪一时辰。”
沈惊鹤略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眼,无言半晌,还是轻轻握住他的手,口中呢喃。
“……回来就好。”
梁延反手回握住他,将脑袋放松地搁在他肩上,侧了头望着他笑。
“便是为了你,我也是定要回来的。”
沈惊鹤抿了抿唇,还是藏不住一瞬间微勾起的唇角,只好掩饰般地迭声催促起他早点打马启程。梁延坐直了身子,一挥缰绳,望着身前青年微低的头颅,倒也不提醒他,只是眼底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
离城门不足数里之时,沈惊鹤却是生生愣在了原地。
他怎么忘了……与梁延去那溪草旁消磨了如此多时间,如今早已过了闭城的时间,他们今日却是如何都进不去京城了!
梁延看着紧闭的高大城门,不甚在意地挑挑眉,语调仍是一派气定神闲,“看来今夜我们是回不去了。”
沈惊鹤听他毫不讶异的样子,哪里不明白梁延早就对这一切了然于胸。他恨恨地转过头,微眯起眼盯着梁延,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故意的。”
梁延只勾了唇看着他笑,直看到沈惊鹤先泄了气败下阵来,略带别扭地挪开眼神,他才牵起沈惊鹤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唇边。开口说话时,双唇便若有似无地在手背上拂过。
“六殿下欲如何治我的罪?”
低沉而意味深长的声音响彻在耳畔,沈惊鹤只觉得自己的眼睫又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他猛地一下将手从梁延手心中抽出,轻轻摩挲着方才热气呵过的一片皮肤,一双眼望天望地,就是不望向梁延。
“就……罚你替本殿做今日的晚膳吧。”
梁延似是轻笑了一声,将他重新揽进自己怀里,低头在他耳边轻声道。
“遵命,我的殿下。”
回到方才那片水草丰茂的草地,梁延将马拴在树下,便提着剑走入了树丛间。不消一会儿,他就重新出现在了沈惊鹤的视野中,右手还提着一只被敲晕了的野兔。
“跟殿下在一起,我的运气似乎总是很不错。”梁延冲他一扬眉,开始动手料理起那只兔子。
沈惊鹤见状,就在四处转悠着寻些枯枝草叶方便生火。等他抱着一捧枝叶回到溪水边时,梁延已经洗干净了手,将兔肉细心切成了几块。
从身上摸出一块燧石,梁延熟练地燃起了火,接过沈惊鹤方才帮忙串好的兔肉就放在火上烤。过了半晌,兔肉开始逐渐转向金黄,肉上也开始“滋滋”地冒着油光,一股逐渐浓郁的香味从火堆上往外飘散着。
“小心烫。”梁延撕下一小块兔肉,递到沈惊鹤面前。沈惊鹤倒也没多想,低下头便就着他的手一口含到口中。等到柔软的唇瓣轻擦过指尖时,两人才皆是同时僵了一僵,梁延的眸色更是不稳地闪了闪。
慢条斯理地将兔肉咽下,沈惊鹤强撑着一口气抬起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四下打量着周遭,口中还轻咳两声,微微颔首道一声“不错”。
然而他被揉皱成一团的衣角,却是明明白白地显露着主人紧张的心境。
梁延看他欲盖弥彰的样子,眼底划过一丝笑意。他捏住沈惊鹤的下颌,拇指抵在他唇畔,轻轻抹去了一点油光,“沾到了。”
沈惊鹤僵直了脊背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任那只手在自己脸上轻拂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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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光早已消失不见,梁延的手却像是舍不得指腹下温腻的肌肤似的,只是仍来回在其上反复摩挲,直要将唇畔的一小块肌肤擦出微红。
手指无意识地一打滑,不小心按在了他的唇瓣上。梁延却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般,根本无力挪开自己的手指。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指腹时轻时重地按压着下方的柔软,眸色愈发深沉。
“兔,兔肉要焦了……”
沈惊鹤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的脸颊已是泛上一抹飞红,紧攥住衣角的手难以抑制地微微发颤,却是忘记了自己还可以抬手推开梁延的手指。他的唇瓣被揉按着,开口的声音亦有些模糊走调,只有一下下温热的呼吸扑打在梁延的手背上。
梁延这才如梦初醒,像是被灼伤一般迅速抽回了手指。他别过头,握紧拳深呼吸几次,才压下了眼中翻涌深沉的情绪。
“……快吃吧。”他看起来有些懊恼,一把拿起剩下的兔肉串,将地上的火堆盖灭,“等会儿我们去郊外的村子里找户人家投宿。明日一早,我就把你送回府去。”
沈惊鹤望着梁延似乎在跟他自己生着闷气的侧颜,沉默了片刻,还是轻轻拉住他的手臂。
梁延转过头来,目含疑问地望向他。
“不用去找村民投宿了。”沈惊鹤直直地望着他,眼眸中煜煜地仿若闪着微光,“我们今晚便在这树林里将就一晚吧。我好久没有看过星星了。”
梁延怔了片刻,方才还一片黑沉的眼中此时却是蕴满了温柔,他轻轻笑了一声,“你不担心自己半夜睡着,受了风凉么?”
“这不是有你陪着我说话么?”沈惊鹤也望着他微笑。
梁延摸了摸他柔顺的乌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闭上双眼,将他牢牢摁进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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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四月既望, 乃是钦天监卜出的好日子,宜嫁娶, 宜安床。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一天可是当朝四公主大婚的日子,十里红妆铺了满京城, 从禁宫到神武营林将军府上浩浩荡荡都是整箱系了红绸的嫁妆。京城的百姓无不从家门中纷纷涌到大街上,翘首以盼着公主的仪仗经过。
“要我说,这林将军可当真是有福气,不仅尚了天仙似的金枝玉叶,还得了皇上那么多赏赐。我看那玉带尘笏、红罗银器什么的, 通通流水一样送到了林府呢!”
“林将军自己不也是个争气的!早两年继承了林老将军神武营里的军职, 赫赫军功那可不是白吹得的,便是四公主看上他,倒也没什么稀奇。”
“说的正是, 可真是一对天作之合的佳偶啊……”
禁宫内。
一身凤冠霞披的沈如棠在命妇的引导下缓缓向长乐宫中走来, 她满头如云鬓发尽数用一支赤金嵌红宝石钗挽起,缀着玳瑁和明玉的流苏随着步履轻晃。朱唇皓齿,严妆翠钿, 明艳的眉目仿佛傲然绽开的芙蓉花般鲜妍。
方才才在紫宸殿中拜别过皇帝,如今她便应来到长乐宫向皇后与自己的母妃行告别礼。静嫔一早就在五皇子的陪伴下来到长乐宫等候, 此时见到自己即将出降的女儿身着大红吉服款款走来, 欣慰之余, 却也不由得倏尔不舍地红了眼圈。
“母妃, 今日是四姐的大喜日子,您更应该高兴点,别让她担心啊。”沈卓轩有力地扶住静嫔的手,口中劝慰,面上却同样是一片微黯的难舍。
“对……棠儿离宫前,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还能教她挂心。”静嫔连忙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泪花,细细看着沈如棠愈发近的身影,抓住沈卓轩的手却是不由得渐渐收紧发颤。
主座上的皇后看了,也是轻叹一口气。她眼神示意沈惊鹤过去帮忙安慰一二,一手却是慈爱地招近了沈如棠,拉住她上下仔细地端详着,“好,好,不愧是我天家的皇女!等到了驸马府中,可也要记着夫妻间举案齐眉,同心相敬。为人妇后,自是不比未出阁时一般,平日言行举止,你自己亦要多加注意。”
“多谢娘娘提点。”沈如棠低首应承一声,转身望向一直无言噙泪看着自己的静嫔,心中不由得一酸。
她一展大红吉袍,重重跪在长乐宫的织毯上,双手叠覆,深深向座上人一叩首。
“如棠不孝,从今往后不能再侍奉膝前,还望娘娘与母妃多保重凤体,希自珍慰。”
“好孩子……”静嫔终于忍不住,三两步快走到她近前,含着泪光一把搂住她,一下下抚着她的墨发,“还记得母妃给你梳发时说的么?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四梳永结同心佩,比翼共双飞。”沈如棠也是眼角微红,面上却仍是强扯出一个明艳的笑容,“母妃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沈卓轩看着她们二人,神色动容不已。一旁的沈惊鹤见状,走到他身边,轻轻唤了一声。
“五哥。”
他的眼眸里是一派无声的劝慰。沈卓轩望向他,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收下了这份安慰。
……
敬兹新姻。六礼不愆。羔雁总备。玉帛戋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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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时已至,聆听训戒后,四公主便由命妇送至宫门,升舆出宫。林继锋早已一身大红吉服立马于宫门外等候,见到公主的辇舆后,欢喜地笑着迎上前,领着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一路行至林府。除了敲锣打鼓的仪仗之外,还特请了骑马军校于后一路随行,游龙般的队伍穿过争相恭贺的百姓间,一路掷下了不少碎银赏钱。
送入府邸后,自是叩首三拜,行合卺礼。礼成后天色已是一片薄暮冥冥,林府早将歌舞珍馐备下,大张筵宴,好生热闹了一番。林老将军礼男宾于外厅,而在中堂之内,则是由林老夫人负责招待宴请女宾。
宫中后妃无法轻易出宫,沈惊鹤和沈卓轩二人却是可以代表皇室之人出席晚上的宴席。他们方走到府门,便有殷勤的侍女一路恭敬领着两人坐于上座,不时还有朝臣上前推杯换盏、祝喜道贺。
看出沈卓轩兴致不高,与周围朝臣寒暄一二后,沈惊鹤便寻了理由从其间抽身,坐回了他的身旁。他从银壶中汩汩倒出一杯酒液,白皙的手指端起酒觞,递到沈卓轩跟前,“五哥,来。”
沈卓轩一手撑着头,看他一眼,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与他相碰,仰头一口饮尽。堂中管弦声声,舞袖飘飘,他却只是半阖了眼眸,神情隐隐有一丝低落。
沈惊鹤望着他,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声。他自然知道四姐与五哥同母所出,自小又一起长大,向来感情甚笃。如今四姐外嫁离宫,沈卓轩嘴上不说,心中却必然难过不舍。
他又往杯中倒了一杯酒,侧首看着沈卓轩,仔细斟酌着词句,“身处皇家,婚姻大事向来难以自择。四姐与林将军情投意合,难得有此桩天定的缘分,如今出降到林府,已然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幸运。”
“你所说的,我如何不知晓。”沈卓轩再灌下一杯酒,低低地望向面前桌案,口中轻道,“这四年来,我也一直暗中留意,自然知道林继锋是个难得正直端肃的品性。我明白这是她亲自挑选的良人,亦知道这已是一个美满的归宿,只是……”
他苦笑一声,“今日看着她一步步离开长乐宫的时候,我险些竟没忍住上前唤一声,叫住她。我与四姐一同在宫中生活了那么多年,虽然一直暗自告诉自己,她总有一天要离开。可是,我却没想到,她离开的那一天竟然那么快……”
沈惊鹤心下也有些闷闷的,他无言地抚上沈卓轩的肩,捏了捏他的臂膀以作安慰。
沈卓轩今日似是非要借一场大醉,来释怀心中难以派遣的忧思。他一杯又一杯地饮着酒,直喝到两颊泛上醉色,身子也向前扑倒桌案上,衣袖带翻的银壶骨碌碌滚了在红绸布上滚了一圈,澄澈的酒酿蜿蜒流了一地。
沈惊鹤没有劝他,只是将酒壶小心扶正,轻轻伸手欲将酒觞从他手中抽离。
“她向来是个不羁洒脱的性子,以后没有我们在身边护着,若是有人欺负了她又该怎么办……”沈卓轩紧紧抓住酒觞,不让它挪动一分一毫,口中只模模糊糊地呢喃着。
沈惊鹤无法,只能松了手,轻拍着他的肩膀宽慰道:“不会的,五哥。四姐那么聪明,林将军又一向爱重她,一定不会让她受欺负的。”
林府的侍女看到五皇子醉倒,当下便想过来扶他到客房休息。沈惊鹤微一摆手止住她们,只叫她们从厨房端一碗醒酒汤来。
沈卓轩仍是低声自言自语,面上满满皆是不舍,“……四姐走后,我自此又要是一个人了。”
“你这不是还有我吗?”沈惊鹤接过醒酒汤,道了声多谢,扶着沈卓轩从他嘴唇中一点点灌进去,“你还有静嫔娘娘,还有你那帮朋友……对了,你之前不是还说你一个曾在城南白鹿书院习书的好友,就是叫阮淩的那个,他才刚从郾城调回京么?这几天你多跟他们出去散散心,四姐若是知道你这样难过,她心里也会不好受的。”
沈卓轩断断续续喝下了半碗醒酒汤,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嘴中模模糊糊嘟哝了两声,就又闭上眼醉倒了。
看着他紧闭双眼瘫倒在桌案上的模样,沈惊鹤轻叹口气,正愁不知道怎么将这个醉醺醺的人送回去,余光就瞥见了一个向这边不疾不徐走近的高大身影。
梁延弯下身子,试探地轻推了推沈卓轩,见他没有反应,站直身对沈惊鹤沉稳开口,“你扶他坐正,我把他撑到府门马车那里,让林府的小厮驾车把他送回府去。”
沈惊鹤点点头,扶着沈卓轩的肩膀帮他直起身。
梁延与林继锋同为武将,素日里难免经常有些交集,如今公主大婚被宴请到林府上,自然也不足为怪。沈惊鹤向主人家告知一声,与他一同将沈卓轩扶到马车上,细细嘱咐了小厮一番后,这才目送着马车启程远去。
府中的宴饮依然热热闹闹地继续着,站在夜风清凉的府门外,内堂的管弦歌舞声才渐渐地小了些许,只有红烛灯笼的光芒仍旧透过窗棂照来。
天上零零碎碎撒了些星子,树影在风中婆娑摇晃。松了口气,沈惊鹤按了按额角,这才有空看向静静站于自己身旁的梁延,“方才好像没看见你?”
梁延接过他手,替他轻轻揉按着两旁额角,神情专注,“我来得晚了些。本想一到就凑至你这头来找你的,结果远远地瞧见五殿下似乎兴致不高,我便也不好上前打扰。”
说到这个,沈惊鹤就忍不住叹了今天不知道第几口的气,略带头疼地开口,“四姐大婚离宫了,五哥心中不舍得很,今晚摆明了是来借酒消愁的。我看在眼里,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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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你或许不必劝他。”梁延的手一顿,语调和缓,“五殿下是个聪明人,今晚只不过是一时失态。四公主能得到个好归宿,他心中自然比谁都高兴。然而离别之时,难免多有感慨,让他借酒纾解一二,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希望如此吧。”沈惊鹤点点头。夜风拂过,方才还有些发闷的脑袋倒是清醒了许多。他抬头望了望头顶星汉,侧首瞥向梁延棱角分明的侧颜,忽然开口。
“我不想坐马车回府。”
梁延笑着回望他,伸出指尖轻在他鼻尖上一勾,“怎么,要我背你回去?”
“……你又在胡说些什么。”沈惊鹤面上微微一热,不自在地别开眼。半晌,还是轻轻伸手牵住梁延,微晃了晃。
“陪我走一走吧。”
梁延没有回答,只是反手握住他的手,同他一起踏着月色,走向星点檐灯暖黄的迢迢长街。
绕过宽广的青石板街,远处惯走的大道今夜却不知怎么的,竟是被几堆高耸的土堆阻住了去路,间或还有碎石从其上骨碌碌滚下来,弹跳着蹦向远处。
零散的车马行人走到大道前,也只能徒劳地打转两圈,摇摇头叹着气另寻他路。沈惊鹤微皱起眉头望着眼前景象,想了想,伸手一指右旁蜿蜒的街巷。
“看来我们如今只能抄小道回去了。”
梁延点点头,陪他一起转身踏入光线暗了不少的小路。
又往前走了数步。当踏入一条狭窄的深巷时,梁延却突然顿住脚步,一把将沈惊鹤拉到身后,开口的声音冷彻如寒冰。
“滚出来。”
沈惊鹤谨慎地左右打量着长巷,夜色深沉,在墙面上打下斑驳的暗影。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只有萧瑟夜风将远处的竹篓吹翻,在地上哐哐地滚了两圈。
“我不想再说第二遍。”梁延面无表情,只是又将身后人护得更紧。
一声尖锐的啸鸣之后,几道黑衣蒙面的人影突然从房檐间闪现,“刷刷”两声迅速落于地上,动作轻盈得竟未溅起丝毫烟尘。
梁延冷冷看着面前数人,神情未改,只是微偏首低声对沈惊鹤道:“一会儿我与他们动起手,你就从后头先跑,我们在林府会合。”
沈惊鹤却是对着他摇摇头,眼神坚决。
微叹一口气,梁延语调带上些许急促,“听话,现在不是跟我争这些的时候,你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沈惊鹤轻笑一声,左手握上他手腕,借着袖袍的遮掩悄悄过了一把不及掌长的短匕给他,压低了嗓音在他耳边轻道:“你以为我要说什么要死一起死的傻话?他们既有备而来,保不齐亦会使出调虎离山之计。去林府的路上不知有几多凶险,倒不如待在你身边安全。”
“再说了。”他松开手,半眯的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指间不知什么时候亦藏了一片锋锐的薄刃,“我这四年跟你学的功夫,倒也不是白学的。”
当先的那人听不清他们言语,见他们半天没有动静,只桀桀怪笑一声,手中长剑在月光下反射着冷厉寒光,开口的声音嘶哑含混,“梁将军,我们敬重你是个人物,不愿伤你。你只要现在转身离去,我们大可以保你平安,怎么样?”
梁延嘲讽地仰起下颌,冰冷的话音还留在原地,整个人却已是化为一道箭一般的残影向前窜出。
“聒噪。”
最左侧的那个黑衣人还未反应过来,梁延左拳已是挟着劲风袭上他面门。他慌慌张张地侧过身子躲避,殊不知梁延正等的就是此刻,藏了短匕的右手神不知鬼不觉地自下而上轻轻一划,那人就挣扎着捂住脖子上一条细不可察的血线,摇晃了两下身形,扑通一声倒下去。
长剑跌落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一旁的其余黑衣人倒吸一口冷气,竟不敢相信自己的同伴还未出一言便已断气。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咬咬牙,“一起上!”
梁延动了动脖颈,鼻间隐约萦绕的血腥味激起了他骨子里的血性,他的脸上勾出了一个凉薄散漫的冷笑,“来得正好!”
他足尖一点,提气就如一道剑光霹雳般闪进敌群中央。那步子奇诡无比,许多次,明明锋利的剑尖几乎都要划破他的衣袍,下一秒却被他虚实难辨、陡然回转的身形迅捷避开,落了个空。
深巷内本就狭窄,长剑一时难以伸展开,梁延手持短匕,抓住破绽就在黑衣人之间左突右冲,如入无人之境。不消一会儿,便有负了重伤的敌手从缠斗间被一掌击飞,重重撞在墙上,滑落时将墙边靠着的竹篓破散得四分五裂,惊起浓浓呛人的尘灰。
沈惊鹤这头倒也没闲着,他指间藏着薄刃,装作被眼前泛着血腥气的缠斗惊得六神无主的样子,一步步惶然无措地退后。
不过几息之间,身后果然隐隐传来旁人的气息,潜藏起的另三个人从巷口侧身闪进,弓着腰小心而快速地逼近。打头的那人看着沈惊鹤毫无防备的后背,面罩下的面容狞笑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残忍的光。
他朝同伴使了个眼色,横起手中闪着银光的长剑,一步步靠近这个已是自己囊中之物的猎物。还差三四步时,他忽然暴起,用尽千钧之力,长剑挟着寒光就疾刺向沈惊鹤的后背。
六皇子,要怨,就怨你惹上了不该惹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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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电光火石间, 嗡鸣的剑刃挟着厉风直指沈惊鹤后心, 眼看就要刺入衣袍间。
那黑衣人心中正一喜,下一瞬, 却不防眼前人突然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侧身滑开,左手更朝自己这处撒了一把不知什么粉末。
沈惊鹤早有防备, 感到剑意隐隐逼近之时,便向左横跨一步旋身避开。剑势激起的风痕将他两侧的乌发吹开,他却是借机将早已攥在手心里的尘砺用力洒向身后人面容。
那黑衣人眼中进了糙涩的沙尘, 痛得怒吼一声, 一柄剑只胡乱朝声响处刺来。沈惊鹤却早已一闪身避过剑尖, 薄刃划过他膝弯后,握紧拳头用凸起的指节狠击他额角太阳穴。黑衣人闷哼一声, 便踉踉跄跄地撞到墙上,如烂泥般瘫软着闭目倒地。
解决了当先的这人,背后剩下的两人对他更多了三分谨慎。他们对望一眼, 迅速摆开阵势, 一左一右小心地潜身逼近。沈惊鹤甩了甩有些发疼的右手, 挑衅地向他们笑笑,故意伸出一指不屑地轻勾。
右侧那人被他满脸嘲讽的轻蔑态度激怒,不顾身旁同伴频频使出的眼色, 握紧了手中剑就发力向他刺来。沈惊鹤等的正是这一刹那,他自知力量不足, 没有与他硬拼, 只是一个虚招绕到他背后, 手肘猛撞一下他肋下柔软处。这人麻筋被顶到,持剑的手失力不稳地颤了颤,被沈惊鹤借机重击手腕将长剑拍掉,干脆利落地横过薄刃解决了他。
最后一人见两个同伴都被这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六皇子三两招解决,远处战局似乎也已缠斗到尾声,眼神闪动。他吞了口唾沫,斜起长剑就朝沈惊鹤奔来。几步冲至他面前时,他运足了内劲就往沈惊鹤肩上刺去,剑光如闪电般迅疾凶猛。沈惊鹤仰身一让,他则顺势迅速变招,又朝他腰间劈去,剑到中途,却是陡然一转向,使了个花招就借力朝右侧墙上奔去,竟是要借机逃跑。
沈惊鹤直起身来,倒也不急着追,只是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唤了一声。
“梁延!”
那黑衣人双手刚刚攀上墙头,一把短匕就如飒沓流星般尖啸着飞来,银光惊破夜色,飞速扎向他右手腕。黑衣人痛叫一声,捂着被穿透得血流不止的手腕哀嚎着坠落下去,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的碎瓦烟尘之间,不住打着滚挣扎。
梁延顺手解决完最后一人,拎着他的领子将他摔到那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首之中,摁了摁指节,满脸冷冽地踏过来。
经过沈惊鹤身旁时,他身上冰寒如出鞘利剑的气息才略微收敛了几分,看着他微微一笑,似是有些无奈,“你就这么相信我能将他拦住?”
沈惊鹤也是弯了眉眼,伸手替他将肩上沾染的落灰拍干净,“你怎么不说我们是配合默契、心有灵犀?”
梁延揉了揉他的脑袋,没有多话,大步走到打滚哀嚎的黑衣人面前,蹲下冷冷望着他。
“要……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给老子个痛快!”那黑衣人指缝都被不断涌出的血液染得殷红,浑身发着抖,却仍是咬着牙嘴硬地开口。
沈惊鹤看他这战栗不已的模样,就知道他并不是真如嘴上说的那般硬气。当下也只是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将薄刃细细擦干净,眼神都吝于分过去半分,“留个活口。”
梁延自然知晓他的意思,冲地上的黑衣人冷厉地勾了勾唇角,一把扯下他的面罩,扼住他的咽喉就将他从地上慢慢提起。黑衣人喉管被制,呼吸登时不畅起来,完好的另一只手胡乱在梁延手背上无力地抓挠,嘴中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眼见他脸色已涨得发紫,两眼也翻着白,似是下一秒就要晕过去,梁延这才一松手让他重新摔回地上。黑衣人重得自由,当下就弓着身子捂住脖子大口地呛咳喘气,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梁延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语调不含半分情绪,“要想活命的话,就拿值得我们饶过你的东西来交换。”
黑衣人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此时看着梁延的面容上满是恐惧。直到刚才那一刻,他才明白眼前这个青年真正是个踩着鲜血活下来的人,多年来在生死鏖战间磨炼的通身煞气更绝非浪得虚名。他的眼神闪过一丝挣扎,脸上神色变幻莫测,似是还在犹豫与煎熬着。
梁延却没有耐心等他慢慢做决定,他一手轻握住短匕的柄,一寸寸在黑衣人手上的创口间往更深里推进。匕刃破开筋肉,带出更多汹涌淋漓的鲜血,黑衣人口中发出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尖叫,颤抖着开口告饶。
“我说!我说!派我们来的人是……”
一声“噗”的闷响,绰绰墙影间凌空暴射来一支尖锐的短箭,精准地深扎入黑衣人的脖颈间。他变了调的声音仿佛被掐断窒息在原处,嘴里吐出一串血沫,就大睁着双眸重重倒下去。
“谁?”
梁延眼神一厉,当即就想提气冲去来箭处。那暗影中却又接二连三飞来了几支同样闪着银芒的利箭,根根直指沈惊鹤所处的地方,仿佛下一秒就要刺入他的躯体。
梁延一手飞快拉过沈惊鹤将他扑倒在地上,自己挡在他身前,另一手劈手夺过地上散落的长剑飞转着格挡开短箭。箭身噼里啪啦飞散了一地,少顷,终于听见远处人呼哨遁走的声音,梁延持剑的右手却是几不可见地一僵,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放下,谨慎环视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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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事吧?”沈惊鹤连忙直起身来,拽住梁延的袖子,满脸关切与担忧。
梁延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冲他安抚一笑,“我没事。”
他回身望向死不瞑目的黑衣人,逐渐皱起了眉头。
沈惊鹤看着地上杂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身,也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四下打量了一圈,忽然将目光落到黑衣人喉咙间的箭身上,眼神一凝,也不嫌弃血污,伸手就将它轻轻拔出。
“这短箭……”他借着月光翻来覆去地查看着箭身,神情凝重,“箭尖的材质似乎有些特别。”
梁延闻言亦是神情一肃,他伸手接过那只箭,用指尖轻叩了两下箭尖。待听得两声沉闷的厚响后,他又拿短匕在其上重重划过。银光四溅,箭尖上却是不见半分划痕。
“这是崤地特有的寒铁,坚不可摧,然而每年所炼分量极少。”梁延沉吟半晌,眼底划过一丝冷厉,“历年所贡的寒铁,除了宫中留有一半锁于兵库中,其余的都尽数送到一个地方铸作兵器。”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开口说出一个名字。
“建章营。”
沈惊鹤沉默半晌,蹙起眉头,脸上有一抹嘲意。
“建章营么?今晚的行刺,的确很符合我大哥鲁莽的性子。”他顿了顿,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被自己所遗漏,可是细想起来,却又觉得那一丝疑窦迅速消失在了思绪中,让他无从捕捉起。
他想了片刻,还是未能理清思绪,一手覆上梁延的右臂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梁延却是半边胳膊僵硬了一瞬,虽然放松得飞快,但却被沈惊鹤看到了面上那一闪而过的隐忍。
“你怎么了?”沈惊鹤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他抬起手想要将梁延的肩膀扳过来,却是因手上染上的隐隐血迹而惊愕睁大了双眸,“你受伤了?你……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他又是心急又是惶恐地迅速直起身,微抖着手想要将梁延扶起,却是怕再次碰到他的伤口,焦急得手足无措。
梁延看他一脸担忧的样子,眼神瞬间柔和下来,摆摆手自行站起身,开口的声音依旧沉稳有力。
“不过是一点小伤罢了,我不想叫你担心。”
“不想叫我担心?你这样就不让我担心了么!”沈惊鹤紧紧抿着双唇,垂眼看他被短箭划破的右臂,心里也闷闷地跟着发疼,“……算了,回头再跟你清总账。咱们快点回将军府给你治伤吧。”
梁延这回却是当真惊讶了,“回将军府?你……也同我一起么?”
“不然呢?”沈惊鹤猛地抬起头,理直气壮地看向他的面容,“现在回府的路上,指不定还有多少刺客暗中埋伏着。更何况,我若是放你一人独自回府了,谁知道你会不会好好处理自己的伤势?”
梁延无奈看他一眼,没受伤的左手轻轻牵过他,“知道了……咱们走吧。”
沈惊鹤闷闷地低首走在前头几步,似是还在为他的伤势而担心。梁延边走边看着他的背影,过了良久,微微一笑。
“其实你方才不必说这许多话……你愿意到我府上,我比谁都开心。”
沈惊鹤没回头,也不知他听没听清。只是与梁延相牵的那只手,却是无端又握紧了几分。
……
将军府,内室。
烛火在桌案上跳动着暖黄的光芒,映得一旁窗棂上投射的树影婆娑,影影绰绰。促织在长草深处断断续续地叫着,月光投来,窗沿下便洒落一片似水银华。
沈惊鹤这四年来早已成为将军府的常客,当下更是熟门熟路地在博古架上寻找着金疮药。他拣了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又拿来了干净的纱布,坐回到梁延身边。
这瓷瓶里的金创药乃是军营里最常用的一款,虽然触及伤口时会有灼烧之感,但是能令伤痕愈合得最快,亦不容易发炎发热。
梁延早已将伤口冲洗干净,袖子挽到手肘处,静静地抬头瞧着他忙碌。看着沈惊鹤低头专注地修剪纱布的模样,他竟是忽然轻笑了笑,眼底一片温柔。
“……都伤成这样了,你还在笑什么?”沈惊鹤放下纱布,心疼地看着他臂上一道深深的伤口,抿了抿唇角。
“我看你在烛火下为我忙左忙右的样子,就恨不得手上再添几道伤痕。”梁延定定地望着他,眼眸里满满皆是他的倒影。
沈惊鹤略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眼神,半晌,才咕哝着开口,“……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梁延自己心里自然比谁都清楚。他没有再多言,只是又将受了伤的右臂往前凑了凑,偏了头一瞬不瞬地瞧着沈惊鹤。
沈惊鹤将瓶口的塞子拔出,一手固定住梁延的手臂,另一手将瓶身悬空于伤口之上。等了半晌,却是仍未洒下药粉,紧持瓶身的那一只手甚至还轻轻地发起颤来。
“怎么了?”梁延轻轻开口探问着。
沈惊鹤沉默了良久,才从口中轻喃出一个字来。
“……疼。”
他抬起头,神情有些低落地望向梁延,语气低低的,几乎要听不见,
“我怕你疼。”
梁延呼吸蓦地一窒,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被轻撞了一下,一种难以言明的酸涩与悸动交织着在胸膛蔓延开。他的眼神柔和得似乎要滴出水,方才满身的杀伐果决,此时竟尽数化作对面前人小心翼翼的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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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左手轻轻揽过沈惊鹤,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胸前,一下又一下细细梳着他的乌发,垂下眼定定地瞧他,“我的傻鹤儿……”
他似乎是几不可闻地喟叹了一声。
“不会疼的,比起以前在疆场上的交锋,这点儿小伤算不得什么的。”他退开了些,一手捧起沈惊鹤的脸,细细瞧他每一寸眉眼,“你若是担心自己下不了手,不如还是让我来?”
沈惊鹤看了看他臂上伤痕,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还是直起身来仰头望着他。
“还是让我来吧……你这伤是因我而受的,我虽没有能力在当时护住你,如今只是上药这区区小事,我却是如何能再推脱?”
他又小心地将瓷瓶凑近伤口,这回的手却是坚定不见丝毫颤抖。
沈惊鹤屏住呼吸,细细地抖落褐黄色的药粉。药粉薄薄在伤口处落了一层,方才还有些渗血的疮口立即被化开的金疮药封住,不再流血。
梁延果然端坐着一动也未动,似是根本感知不到药粉触及皮肤的疼痛。
“好了。”沈惊鹤轻呼一口气,将裁剪好的纱布细细在伤口上绕了一圈系好,帮他把袖子卷下来。
梁延用另一只手牵住他,回想起方才的惊险,脸色变得有些凝重,“近几日你就待在府邸中,无事便少出门去吧。在京城天子眼皮子底下都能闹出这等事来,我看大皇子是愈来愈胆大了。”
“胆大……”沈惊鹤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遽然一变,转过身来激动地望向梁延,“对,没错,就是胆大!那群人今晚的行动毫无纰漏,可偏偏就是太过胆大了!”
“你是说……”梁延有些不确定地望向他。
沈惊鹤仿佛一下想通了什么关隘,面色一下子轻松了下来,又恢复了以往镇定自若的样子,“今晚行刺我们的那群刺客,至死都没有暴露过一丝一毫的身份。如若不是最后灭口时射来的那几支短箭,我们竟完全无从得知他们的身份。”
“若是旁人拾得那几只箭,却是根本没有办法从其上看出什么不妥来。只有我们一个身处军营,本身就对兵器武库了如指掌,另一个则心思缜密,必定会仔细查看现场留下的其他线索。”他顿了顿,复又开口,“短箭的问题本身极其隐蔽,又是我们亲手察看发觉出的。因而按照常理,我们必定会对这来之不易的线索深信不疑。然而……它就一定是真的吗?”
梁延的眼色深了几许,“若是有功夫好手能潜入建章营的兵器库,又或者建章营内根本原就藏有心怀鬼胎之人,那么偷来区区几支寒铁铸就的短箭,只要数量不大,一时倒也难以有人发现。”
“没错。”沈惊鹤眼底划过一丝冷意,“我想那箭本就不是用来对付我们的。一来,是为了灭口。二来……则是为了给我们指路。”
“指向一条,完全错误的道路。”
灯烛的光影在夜风中左右摇晃着,室内静寂了半晌,传来指节轻叩桌案的沉闷声响。
沈惊鹤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案,偏首漫不经心地望向不远处博古架,语调轻缓,“在一开始,我虽然心底隐隐存有一丝疑惑,但是我太相信我们亲手挖出的线索了,加之行刺这般行动着实鲁莽,我便也对此事乃大皇子所为深信不疑。”
“直到我说了那两个字——胆大?”梁延接过他的话头,沉稳出声。
“正是!”沈惊鹤笑着一下拍在桌案上,眼中波光闪动,“你不觉得,他们的行事太为大胆了么?先是大费周章拿土堆堵了京城常有人往来的大道,又特意选在四姐大婚这夜动手,还刻意告知你可以自行离去,也不管你会不会在之后迅速将此事上报于朝廷……哼,生怕兴不起什么大的波澜似的。”
梁延亦是冷嗤一声,不善地微眯起了眼,“他们那豁出去了一般的架势,简直就是不掀起一番风浪誓不罢休……果然大胆。”
“是啊。其实今夜我们能活下来,那几个武艺平平的黑衣刺客真是功不可没。”沈惊鹤叹了口气,悠悠开口,“如此轻易就能摆平了他们,我还当真以为我是什么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呢。”
梁延瞥了他两眼,还是忍不住凑上前,一挑眉,“你这是在质疑本将军教人的水准?”
沈惊鹤面色一僵,连忙收敛了神色,一脸严肃地回望,“不敢不敢。若是没有梁将军教习我武艺,只怕今夜你为了护着我,还要再多挂几道彩了。”
梁延这才轻笑一声,坐了回去,口中模模糊糊地道一句:“那我也甘之如饴。”
沈惊鹤面上微红,只挪开了目光,装作没听见,“明日开始,那群刺客背后真正的主子,恐怕正翘首以盼着我们到陛下面前好好地闹一场呢……你说,我要让他如愿以偿么?”
“……你当真准备压下此事?不管今夜如何,你若上报给陛下,身旁多少也能多几个侍卫护着。”梁延蹙起眉,有些担心地望着他。
“然后再让这群派来保护我安危的侍卫中,混进来几个旁人的耳目?”沈惊鹤轻笑一声,故意偏了头向梁延抛去个戏谑的眼神,“这不是有咱们英武无俦的梁将军护着我么?”
梁延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神色微动。半晌,还是揉了揉他的脑袋,靠着他低低笑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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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五天了, 我还是没有看见任何动静。”
檀香袅袅的密室内, 雕花桌案前姿态闲适地坐着一名玉冠环佩的男子,半面身子隐在了随风摆动不已的水晶帘内。
他开口说话的声音轻而温和, 然而落到地上僵硬跪着的中年人耳朵里,却让他本就紧张的面色变得更为惨白, 豆大的汗珠也颗颗从额角上滚落。
密室内骤然安静了一瞬,气氛如绷紧的丝弦一般,仿佛下一秒就要因不断蔓延的恐惧而“啪嗒”一声绷断。
“主、主子……”汗水滑过不断抖动的睫毛, 滴到了中年人的眼睛里, 刺痛万分, 他却连伸手抹去的动作也不敢做。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属下全按您的吩咐安排下去了,人也派了,寒铁箭也是属下亲自看着他们射的。这……这不可能啊!”
“不可能?”雕纹繁复的酸梨木柜投射下来层层暗影, 模糊遮住了男子的面容, 只能听得一声似是愉悦极了的轻笑, “哦?你的意思是……我在骗你?”
“属下不敢!属下不敢!”中年人一刹那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哆嗦着身子“砰砰”地重重磕着响头。
他知道座上这个温和笑着的男子实际上有多么阴狠可怖,如同重影晦暗间安静蛰伏的妖魔一般, 鼓掌翻覆便可定人生死。因着各种巧合极了的“意外”莫名其妙消失的同僚,还有那些自己曾受命亲手处理干净的人, 再一次一个个睁着无法瞑目的双眼浮现在他脑海中。若是被座上那人认为自己消极懈怠, 抑或是心有怀疑……
他想到地牢深处那些染着浓浓血腥的各式刑具, 以及总是断断续续传来的哀嚎惨叫声,当下不由得狠狠打了个哆嗦。中年人往前膝行几步,抬起头急切而渴望地看向男子,“主子,您再给属下一次机会,这次属下一定做得更好……一定做得更好!”
男子垂眸看他半晌,神情莫测的眼眸不禁令人想起毒蛇冰冷诡谲的竖瞳。又是一声轻笑,他转开了面容,悠然地看向窗沿上尽态极妍的花景,“何必如此紧张?对待忠诚的属下,我一向不吝惜于给第二次机会。”
中年人重重松了口气,瘫软在地上,露出了一个解脱的微笑。
太好了,太好了……终于算是逃过一劫了。
他感激地看向仍然噙着浅浅笑意的男子,在他的目光中,那男子抬起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比了一个手势。
中年人的微笑瞬间凝固在脸上,瞳孔不可思议地惊恐放大。
下一秒,房内不知从何处突然跳下来一个暗影,拎起他的衣领就迅捷地向外拖去。中年人脖颈被领子勒得涨红,他挣扎地用指甲在地上抓挠着,浑身发颤地开口乞饶,尖叫一声比一声凄厉,“主子饶命!主子饶……唔……”
惨叫声骤然被掐断,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后,密室内又恢复了往昔的静寂。
男子似是对耳畔发生的一切恍若未闻,只是仍安然自若地望向窗外,口中喃喃低语。
“不过,对待废物,就没有必要如此有耐心了。”
沉默了片刻,他再次开口,语调隐隐有一丝冷意,“把太师请过来一叙。”
“是。”房间的角落传来一声短促的回答,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一道黑影转瞬就消失不见。
男子慢条斯理地将桌案上的密信丢到火盆上一点点燃烧着,“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雕镂精巧的玉骨折扇。
……
风驱急雨洒高城,云压轻雷殷地声。
时节已渐而转向初夏,一川烟草,满城风絮,黄梅雨绵绵已下了几日,细密的雨丝在京城高阙之上织了重重叠叠几层薄纱。
沈惊鹤走到府门前,方要抬脚,却因檐角下坠落的几滴冰凉的雨水顿住了步伐。
“主子,等等!您忘记带上伞了!”
成墨一手撑着油纸伞,另一手夹着一把厚实些的青伞小跑到沈惊鹤跟前,抖了抖身上溅到的雨珠,将伞递到沈惊鹤手中。
沈惊鹤接过那把伞,边迈步走向马车,边蹙眉开口,“这雨已接连不断下了好几日,京城地势较高,倒是不足为患。可是其他郡县,若恰好是地平低洼,又或者是河道早有积泥的,也不知当地府丞是否有留意一二。”
成墨跟在他后头,挠了挠头,也抬头望向阴晦的天色,“这……不能吧?四五月本就总是下着连绵小雨。奴才蠢笨,瞧着这雨水,与早几年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是么……但愿如此吧。”沈惊鹤已是掀开帘子坐进了车内,一指轻叩着面前桌案,自顾沉吟。
外头传来马鞭的挥动声,和着骏马的嘶鸣和天边云层滚动的隐隐雷声,马车逐渐启程离开府门,一路骨碌碌向宫中驶去。
加冠之后,沈惊鹤虽是搬出了长乐宫,住进了京城内自己的府邸,然而他与皇后之间的联系并未因此而断绝。隔三差五的,他总要携上些点心茶水、图志风物,到长乐宫中同皇后小叙几句,或是一同在宫中各处散散心。
正如他之前所说的,他早已将皇后当成了自己今生的第二位母亲。他知道自己在离开禁宫后,皇后一人待在长乐宫内,必然偶尔也会感到寂寞,故而他也不悭常常到她膝下尽些孝心。更何况,本身他就对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珍重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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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渐渐地有些小了,和风微微吹拂而来,车前的青缎帘子便也跟着左右摆动。车马在长乐宫前停稳后,沈惊鹤撑了伞下车,一抬头,便望见了前廊上笑意盈盈望着自己的皇后。
“我听见辘辘的车马声,便想着兴许是你过来了。”皇后走两步上前,吩咐宫女将打湿的青伞拿走收好,又轻轻替沈惊鹤拍开衣服上溅到的雨珠,“今日阴雨绵绵,我本想着你应是在家读书休憩,怎么反倒还到宫里来了?”
“这不是好久没同娘娘碰面了么。”沈惊鹤笑着扶着皇后慢慢走进宫中,自己刻意走在长廊的外沿,替她挡着挟了雨丝的凉风,“前几日下属往我府里头送来了一幅花鸟画,我想着娘娘兴许喜欢,今日便也一同带了来。”
长乐宫内早已摆好了驱寒的姜茶,桌上的银碟内盛着四四方方的党梅酥糕,正是沈惊鹤平日里爱吃的那一样。
皇后拉着他坐到桌案前,又细细地上下瞧着他,待确认他没有因官职的劳累变得更为消瘦之后,这才浅笑了开,“还带什么花鸟画,你人能时不时过来陪我说会儿话,我便已经很高兴了。”
沈惊鹤笑笑,没有多言,只是嘱咐宫女将那副价值不菲的花鸟画在壁上挂好。
这几年来,皇后的身体倒是比最初要好上了不少,气色亦逐渐红润了起来。然而从仲春之时开始,她就似乎受了些微风寒,平日里偶尔会咳嗽上几声——倒不见什么大的症状,只是人偶尔会有些疲累。唤了太医过来诊过几次脉,也瞧不出什么别的毛病,只开了几副去湿除寒的方子,叮嘱道多加休息,少因心事挂怀。
皇后以帕掩口,转首轻咳了两声,端起面前那盅姜茶抿了一口,复又欣赏着不远处那副栩栩如生的画卷,“倒还当真是幅难得的珍品,瞧这牡丹花绘得活灵活现的,恐怕一会儿倒还真要引了蝴蝶来呢。”
“娘娘喜欢便好。”沈惊鹤咽下一块糕点,感受着入口即化的香甜,“最近宫中诸事可还都好?那两位若是要再掀什么风浪,娘娘不妨便放她们自顾斗去,少因之而操劳挂心,也免得反而白白损了身子。”
“我知道你担心我的身体,不过左右风风雨雨也过去了这么些年,我心中亦自己有数。”皇后微叹一声,眼中划过一丝冷意,“徐贵妃这几日又借着机会好生发作了一番,也就是皇帝如今还离不得徐家,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作妖去。端妃上次和她狠斗了一场后,许是也学聪明了,这段时日便只在宫中吃斋念佛,眼不见心不烦,难得落了个清静。”
提到端妃,沈惊鹤不由得又想到了那日“建章营”的寒铁箭,嘴角不由得轻勾起了一抹略带嘲意的笑。
这两位后妃斗得光明正大,他们儿子之间的数次交锋,除却明面上那些针锋相对之外,真正致命的却都如暗影一般溶浸入沉沉黑夜,教人难以寻到微末踪迹。
“的确是难得的清静啊……”他若有所思地感慨了一句。
如若自己没有决定压下遇刺一事,当真陷入了别人的圈套直闹到皇帝面前。只怕如今的端妃,也再没有了念经礼佛的心境了吧?
皇后瞥了他一眼,叹着气开口,“你在工部也已待了一段时日了,平日里公务可还繁重?再忙也不要忘了按时辰用膳,你还年轻,只有先将自己的身子顾好了,日后才能有气力做些别的事。”
“我知晓的。”沈惊鹤点点头应答,“比起其他几部,工部可已能算得上是清闲了。平时也就整理一番山泽川河的图志,多留心着各地的修缮之事,旁的倒也无甚繁忙之处。”
“只不过……”他眼神一凝,神情忽然变得有些严肃,“也不知再过几日,是否还能像往常一般清闲了。”
外头的雨势又渐渐大了起来,白雨跳珠,落入半开的菱花窗内。城头隐隐笼罩着一片乌云,惊风乱飐,不时还有滚滚雷声传到耳畔。
当真只是如前几年一般的夏雨么?
沈惊鹤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回到室内桌案上。
但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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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雪吹墨、在尼的饺子、幕音、万翳年生的营养液!爱你们
第52章
大雨, 连天的大雨。
风如拔山努,雨如决河倾。一连十几天, 倾盆而下的雨水都从未曾停歇。京城的天色已是少能望见晴蓝,放眼霏霏阴雨中灰蒙蒙的长街之上,皆是形色各异的油纸伞下急匆匆赶路的行人。
金銮殿上。
“砰”的一声,皇帝重重拍在龙椅前的御案之上, 下一秒,又猛地把案上文辞急切的奏折统统扫到地上,冠前的东珠冕旒因甚大的动作幅度而不稳地摇晃着。
座下排成长长两列的文武群臣无不低首屏息,攥紧象牙笏板的手心因揪心难捱的气氛而微微沁出湿汗。
“你们看看,你们都给朕好好看看这些奏章!”皇帝震怒的声音如雷霆般炸响在殿中, “夏水时至, 百川灌河,江南自苏郡以西百余里、一十六个州县,江河决堤, 良田屋舍尽淹, 万民流离失所,洪灾泛滥,情势危急!”
“河堤使呢?主政官呢?为何无人及时奏报汛情?”
又是一声暴喝。
“京兆尹何在?”
从文臣之列颤巍巍地走出了一个胡须花白的官员, 他的后背早已被一身冷汗浸透,满布皱纹的面皮不住打着哆嗦, “臣……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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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显然是怒极, 他望着被拂在座下那些字里行间都透着惶急的奏折, 胸膛因气急而不断上下起伏, “十余日前,有流民初进京时,朕就一连命你派了两三名官员前去调查,均回禀无碍——”
“这就是你所言的无碍?”皇帝又是重重一拍桌案,挟着滔天怒火的目光直直射向京兆尹,龙颜震怒,高声相斥。
天子当堂一怒,又岂是寻常官员能承受得起的。当下京兆尹就双腿一软,滑跪在地上,口中只会六神无主地告着罪,“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站在文臣之首的徐太师掀了掀眼皮,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几步外的官员。那官员当下会意地微一颔首,两步出列,恭敬地躬身开口,“启禀陛下,李大人领京兆尹之位多年,素来兢兢业业,匪敢懈怠。此次想来是手下人多有失职,欺上瞒下,竟将诸位朝臣也一同隐瞒了去。”
京兆尹听得他为自己找来开罪的借口,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卑职识人不明,将那等玩忽职守的官员派去打探消息,竟没想到那两人如此胆大包天,对此等大事也敢多加隐瞒,还请陛下明鉴!”
“哼,明鉴?”皇帝面上一派阴晴不定,他的眼神从文臣之上锐利地扫过,定格一瞬,最终还是闭了闭目,强自隐忍着转回,“传朕旨意,将那两个怠惰渎职的官吏打入天牢,不日斩首弃市。至于你……”
他顿了顿,朝堂上仍是一片悄无声息,众臣皆是敛眉低目。
皇帝冷笑一声,“既然识人不明,那你头上这顶乌纱帽倒也不用继续戴了。来人,将其押入大理寺,撤职查办!”
京兆尹的脸色有些灰败,但是无论如何都算保住了项上人头,他日若逢良机,东山再起也尚未可知。因而他也只是颓然垂下头,一言不发地任由自己被侍卫押走。
“陛下。”户部尚书瞅准了时机,适时地出言缓和朝堂上略显僵硬的气氛,“赈灾银共计三十万两官银几日前已拨出,再加上江南各府县原有的储粮,想来民心当安,情势当定,亦不过几日之间。”
闻言,皇帝的脸色才好看了些许。他蹙眉沉思片刻,沉声开口,“治水一事非同小可,绝不容有半点疏忽。众爱卿可有人堪当大任,亲赴水患当地指挥行事?”
众臣面面相觑了片刻,还是低下了头,一片鸦雀无声。
谁人不知洪灾初发之际,治水救灾实在是一件极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且不论天雨连绵,泻泄不及,这抗洪有没有成效尚且无法保证,便是罹遭水患的当地亦是极为危险。再来这江南本就是鱼米之乡,可谓是极为富庶之地,能于此处任职的大多都背倚靠山,牵连的关系错综复杂。新官本就不熟悉灾情与当地形势,若是贸然前去,只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行事有偏,讨不得好不说,兴许还会得罪了背后的贵人。
皇帝见迟迟无人应答,好不容易缓和了些的脸色又有发沉的趋势。他正待开口,下一刻,却听见殿内传来一道沉稳清冽的声音。
“儿臣虽愚驽不堪,但也愿为父皇分忧解难。此次江南水患,灾情甚重,儿臣闻之已是喟叹痛心不已。再兼之身处工部,对水利之事略通一二,故而儿臣斗胆自请前去,协助当地府县共治洪灾。”
沈惊鹤不疾不徐地开口,待说完这一番话,这才微微抬起头,眼神诚恳而谨肃。
皇帝低首对上他的眼神,紧蹙的眉头终于略微舒展,“好,你既有此心,朕自然不会多加阻拦。传令下去,特遣六皇子为钦差大臣,两日后便启程赴往江南治水,其间诸事,皆授予便宜之权!”
“多谢父皇,儿臣自当尽心尽力,必不辱命!”
沈惊鹤再次恭敬地一行礼,眼中划过一丝决然的义无反顾,闪动片刻,最终归于一片全然沉静。
待得下了早朝,沈惊鹤想到此次前去,没有十天半个月却是难以返京,当下脚步一转,就顺道撑起伞往长乐宫走去。
天上的乌云沉沉垂下,闷雷仿佛从人的脚底下震响,屋檐外织了密密麻麻一层雨帘,像是搬空了浩瀚四海之中的水。
皇后正捧着茶盏坐在正殿内,凝眸望着那幅花鸟画出神。流苏帷帐隐去了大半的落雨声,茗茶的香气混合在丝缕白烟中袅袅升腾,无端使安静的宫殿内呈现出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看来前几日我给娘娘送来的这份礼,倒当真是送对了。”
一道含笑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皇后的思绪。
“看着天色,这怕是才下了早朝,你怎么得空往我这儿来了?”见到沈惊鹤,皇后自是惊喜万分,迭声吩咐着侍女再添一盏香茗。
接过茶盏后,沈惊鹤落座于皇后对面,望着她微微一笑,“今日我过来,却是同娘娘道别的。”
“道别?外头还下着恁大的雨,你这是要往哪里去?”皇后略带惊讶地蹙起眉。
沈惊鹤抿了一口茶,敛去了面上的笑容,眼神多了一份凝重。
“今年夏雨空前的大,江南一带已是大发水患,洪水破堤成灾。方才我已向皇帝请命,领了钦差大臣的名头,两日后便赴江南治理水患了。”
“什么?”皇后险些一失手打翻了茶盏,她惊愕地睁大了眼,一时竟难以消化这个消息,“你,你知不知道……这治水绝非你想象中的那般容易,又是在江南那等势力复杂的地方,旁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凶险差事,你怎么反倒还主动请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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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皇后是对自己的处境担忧挂怀,沈惊鹤眼神放柔了些许,安抚地开口,“娘娘,我知晓的,我亦非头脑发热或是一时糊涂,才决定接下这桩差事。”
他顿了顿,继续开口,“我既在工部领任官职,按道理这水利川泽之事,我本就有责任参与其间。更何况,再没有比我更适合的身份前去抗洪治水了。旁的官员若是前去江南,只怕还要束手束脚,言语行事都得多顾忌几分。我身为皇子,又得皇帝钦命,当地的官员——至少在明面上,是绝不敢为难使绊于我的。”
皇后看着他的眼神仍是不减忧心,她轻轻握住他的手,长叹口气,“我知道你挂心当地百姓,但你如何不能想想,我也同样挂心着你?自古天灾人祸,何处少得了动乱不安,这样一般危急的当口,你却主动要涉险其间……”
她仍想出言相劝,开口时却被冲出喉咙的一串咳嗽声所阻拦,脸色也因呼吸的不畅而显得苍白了些许。
沈惊鹤心下担忧,连忙替她顺着气,又亲手添了茶水递到皇后手上,“娘娘……还是再找御医来看看吧?怎么过去了这么些时日,风寒不仅不见好,反倒还眼见着加重了不少?”
“不碍事的,许是以前落下的老毛病罢。”皇后摆了摆手,待得气息平复之后,这才重新正色看向他,“此次江南水患,你当真是非去不可?”
沈惊鹤回望着她,神色凝重,“圣旨已下,更何况,我年幼时长在江南一隅,也无法眼睁睁看着故土的百姓流离失所,良田尽毁。”
皇后默然瞧着他良久,这才妥协地轻叹一声,面带忧色,“你惯来是个有主意的……罢了,我不拦你,只是你一路吃行穿衣皆得多加注意,千万记得自己多加保重。江南连天的下了那么久的雨,想来官道亦是泥泞湿滑不堪。若是有那道路不通的地方,宁可多等几日待积水退去,也不要冒着危险争这一天两天……”
皇后又絮絮叨叨嘱咐了良久,说到最后,自己竟是隐隐红了眼圈,“你此去还不知道何时回来,一路上也不知能不能照顾好自己,若是有个什么……”
她连忙止住口,一手拭了拭眼角的水意,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瞧我,尽乱说些什么胡话……此行一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
沈惊鹤心中酸酸涨涨的,满盈着的皆是感动之情。他眼中一片动容,轻轻在皇后手背上安慰地拍了两下,“娘娘,您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他看着皇后满脸藏不住的关切,想了想,故意浅笑着转开话题,“您可也千万要保重好身子,待我从江南回来,再给您带两幅名家亲笔绘成的花鸟画!”
皇后也被他逗得展颜一笑,轻叹着摇了摇头,半晌,神色认真地开口,“什么样的画倒是其次,你能平安从江南回来,就是我最欣悦的事了。”
沈惊鹤抬起头,正对上她如平湖静水般可包容一切的眼神,那眼神中明明白白不容错认的,是一个母亲对即将远行孩子的思念与挂怀。
他握住皇后的手,郑重其事地许诺。
“我会的。”
……
从长乐宫出来,已近掌灯时分了。天色暗了下来,淅淅沥沥的小雨倒是难得地停了。辘辘马车经过蓄积着雨水的街道,仿佛其上漂浮着的舟楫,在水波上划开几道涟漪。
沈惊鹤方一从马车上下来,便见到府门前背对着自己站了一个高大英挺的身影。他的目光在触及到那个背影的同时,便已经先意识一步做出了反应,不由自主地柔和下了几分。
挥挥手示意侍从将车马停好,他背着手,不疾不缓地走上前去,与那道身影并肩看着还滴答滴着雨珠的重重檐角。
“梁将军怎么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我的府门外?”他也不转头看,只是自顾仰首欣赏着雕纹精美的碧瓦飞甍,“可是迷路了,忘记了怎么回去自己的将军府?”
耳畔低低传来一声轻笑。
“不是忘记了。”梁延偏过脸来戏谑瞧着他,开口说话时,热气就若有似无地轻扑在他的耳廓上,“是……故意不愿想起来。”
沈惊鹤揉了揉微微发痒的耳垂,听了这话,不由得垂了眼,微不可察地翘起一边唇角。他倒也不答,一手牵住梁延的袖子就将他往府中带,“外头冷,进去说吧。”
进得点了华灯的书房内,沈惊鹤贴着梁延身边坐下,转过头来望着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神情却又有几分犹豫。
梁延看他一脸踌躇的模样,主动替他找了话头,“今日你在朝堂上主动请命之事,着实令我惊叹万分。”
沈惊鹤苦笑一声,“江南水患危急,我此行却是非去不可,只盼望天公作美,让这连日里的雨早些停了罢。”
抚了抚他的头发,梁延垂着眼低声开口,“早些年的《河渠志》和《水内经》我已经托人去搜集了,此间记载虽然与今年洪灾情势有别,但是或多或少也能给你做个参考。”
“嗯。”
许是嫌灯火稍显黯淡,照不清梁延的眉眼,沈惊鹤又向前凑近了几分,抬首细细地以目光描摹着他的轮廓,“先不说这些了……”
他的话音无端低下去了几分,开口的声音轻轻的。
“此去江南,我又要有好多天见不着你了。”
梁延只觉得自己的心被这几乎低不可闻的话语轻挠了挠,一股绵绵的痒意都从心尖上不受控制地酥麻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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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将脑袋凑近了些,额头几乎直要抵上沈惊鹤的前额,“那……你会想我么?”
似乎是被这直白的问话一惊,沈惊鹤的眼睫轻跳了跳,有些仓促地别开了眼,口中含混地念叨了一句什么。
“我没听清。”
梁延气定神闲地含笑注视着他,仿佛一个极有耐心的猎手,一步步不动声色地靠近,只为了等待着最后时刻干脆利落的收网。
沈惊鹤抿了抿唇,因他的不识趣微微显出些羞恼,纠结半天,还是转开了脑袋,眼神在满架的古籍卷帙上漫无目的地游移。
“公务不繁忙的时候,兴许……会抽空想一想吧。”
他面上仍强撑着一派镇定,殊不知自己目光中微微的闪躲与难为情,早已尽数落于一旁那个始终专注凝视着他的人眼中。
梁延一手抚上他的侧颜,用轻柔而不容拒绝的力道让他转回头望向自己,双目一错不错地定定望去,开口的声音有一丝低哑,“两日后你启程之时,我去送送你。”
“好。”沈惊鹤也安顺地将半边脸靠在他掌心中,歪了头瞧着他,“你要送我到哪?城门,还是城外的长亭?”
“你看这样如何。”梁延挑起眉,墨黑的眼中多了两分笑意,“——我一路送你到江南?”
沈惊鹤讶异地睁大了眼,整个人都猛然坐正了身子。他不可置信地出言,然而开口的声音竟是无端有些结结巴巴,“你,你怎么……”
“皇上知道的。”梁延含笑望着他,将他因惊讶而瞪圆了眸子的神情暗自勾画下来,小心珍藏在心底,“他当然也知道前去江南一路上的危险,我想,他也不打算现在就让自己的六皇子有去无回。”
沈惊鹤这才缓过了神来,派遣武官跟在钦差大臣身边并非什么罕见之事,倒是他一时激动,竟然忘记了还有这一茬。
——不对,那他刚才?
沈惊鹤的双眸不善地眯了起来,他微抬起下颌,凑近了梁延,威胁地开口,“那你还问我,问我什么……会不会想你?”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却反倒先气虚了三分,耳廓也隐隐有些微红。
梁延垂了眼看他的模样,终于忍不住低头朗笑了出声。他长手一伸就揽过沈惊鹤的肩,将自己的脑袋放松地搁在他肩窝上,懒懒开口。
“会不会想念,跟在不在身边,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么?”他侧首轻轻嗅着沈惊鹤发间的气息,“不论你是在我身边,抑或是我们相隔两地,我这一颗心,可是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你的。”
梁延的重量几乎毫无保留地压在自己身上,沈惊鹤只得僵硬地坐直了身子,以防他真将自己压垮下去。听得梁延在自己耳边喃喃低语的这一番话,他的眼神不稳地晃了晃,默然片刻,终于还是轻轻在梁延背上覆上一只手,垂了眼看他枕在自己肩上的脑袋。
“左右你怎么说都能找出理来……”
明明是抱怨的话语,被他那比起往常无端柔了几分的语调说来,竟莫名多了一分缱绻的意味。
梁延将他搂得更紧了些,闭了眼笑叹,“天色已晚,夜雨霏霏,六殿下何不发发善心,让我这迷路的客人留宿一宿吧?”
“我这府里可不比某位将军的府中,竟是连客房都收拾不出来一间。”沈惊鹤顺着他的话,想起四年前在将军府中与梁延的那番交谈,也是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我倒希望……”后边的半截话被梁延模模糊糊吞进了喉咙里,沈惊鹤略带疑惑地低头看去,他也只是深深望一眼他,勾起唇笑笑。
也瞧不出什么究竟来,挪开目光,沈惊鹤这就打算起身令成墨另外收拾出一间客房,却被梁延用不大不小的力度重新按下。
“再陪我坐会儿吧。”梁延仍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望向他的眼神亮亮的,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沈惊鹤方一触到他直直望过来的眼神,便知自己再无法开口说出拒绝的话语。他难得稍稍有些郁闷,惩罚性地抬了抬一边肩膀,却只换来梁延拥得更紧的力道,还有耳畔愉悦莫名的一阵低笑声。
……
堂前的花树被连日不断的雨水摧折得有些凋零,檐灯在长廊两侧随风轻摆,回廊内石桌的棋盘之上,便也依着灯火的摆动而跳动着昏黄光晕。
“啪嗒”一声,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之上,将右上角大片白棋的生路彻底封死。
“三殿下这一步棋走得妙哉。”徐太师一手转着一串新置的檀木佛珠,慈眉善目地望着桌上棋局,“今日我原以为你会保下李成志?毕竟他可是近来最受你宠幸的侧妃之父,想来那位美人儿也没少在你面前梨花带雨地哭诉。”
“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还不足以让我开口保下这个拎不清大局的蠢货。”沈卓旻微微侧首,目光悠远地望向廊外细雨,手中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桌面,“我让他将灾情和流民数量往少里报几分,可没有让他尽数压下去不报——真当自己如今便有只手遮天的能力了么?”
“你呀,还是这样一副凉薄狠辣的心性。”徐太师随意拈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左上角,抬起眼慈爱地笑笑,“不过这样好。你从没有让我失望过。”
沈卓旻轻轻一瞥棋局,面上神情莫测,“外祖,京城前去江南,其路如何?”
“自是山长水阔,天高路远。”徐太师神色自若,手指轻抚着佛珠,也不急着催促他走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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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的落子声传来,黑子重重叩在错综复杂的棋局间,本就诡谲的棋局在此刻望来,更是显露出重重迷雾。
“既如此。”沈卓旻终于是露了今日的第一抹笑意,白净的面皮显出一派谦谦君子的温和模样,“流民暴丨乱也好,山匪横行也罢,无论哪种,便有劳外祖处理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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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两日后。
沈惊鹤早已在临行前就打点好了一切。他没有带上成墨, 而是将他留于府邸内,照看管理着府中的侍从僮仆。收拾好包裹, 又带上了不易受潮的干粮,他一早就轻装来到了城门外。
短暂的拜别过后,前往江南的车队终于启程,沈惊鹤一个人坐在牢固宽敞的马车内, 掀起帘子看着城门逐渐在视线内远去变小,直到消失为一个模糊的小黑点。梁延骑着骏马寸步不离地守在马车左侧,再加上随行的护卫侍从,车队共有约莫二十多人。
车队驶出京郊之时,沈惊鹤忽然叩了叩车壁示意车夫停下。车子停稳后, 不顾车夫不明所以的面容, 他一矮身便从车辕上轻巧地跳了下来。
梁延看到他从车上下来,立即轻拽缰绳令骏马小步踏到他身旁,微微俯下身询问, “怎么了?”
沈惊鹤摆摆手, 没有回答他,却是对车队众人嘱咐道,“诸位且按照原先定下的行程走, 你们也有陛下的手谕,一路上若是遇到驿站府衙, 有需要帮助之处亦只管找他们求助, 不必多虑。”
车夫有些惊讶, “六殿下的意思是……”
梁延低下头看他, 若有所思地挑起了一边眉。沈惊鹤眨了眨眼,冲他笑笑,扬声道:“——恐怕我要向梁将军的护卫借匹快马了。”
脱离了载着重物的车队,两人轻骑的速度快上了不少,不消一个时辰便已彻底驶出了京畿的范围。
这两日的天气时好时坏。随着一声隐隐轻雷,方才还是晴朗的天此时又开始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打湿了黄土路面。
远远的,官道旁侧似乎可看见一座小小的茶棚。沈惊鹤同梁延对视了一眼,便一齐快马加鞭赶过去。将骏马系在木柱上后,两人一同坐进了茶棚内避雨,顺带着也歇口气。
“两碗清茶,多谢。”
沈惊鹤将几枚铜钱放在桌上,茶摊的大娘收了钱,热情洋溢地端了两大碗茶水来,“好嘞!您尽管坐着歇息,等什么时候雨停了再走也不迟!”
沈惊鹤冲她一点头道谢,转过眼来,就看见梁延正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似乎是在等自己开口解释着什么。
“你是不是想问我方才那么做的原因?”沈惊鹤抿了一口碗中茶,茶水的口感有些发涩,他却依然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
“我大概能猜到一点。”
沈惊鹤顿时来了兴趣,“哦?那你说说看?”
梁延看他一脸气定神闲地端坐着瞅自己,仿佛对考较自己这一举动十分乐此不彼,心中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乐。他突然有些心痒痒地想再说些什么浑话——诸如“你非想着要与我二人同游”之类的,然后再好整以暇看沈惊鹤如何恼个面红耳赤。
他轻咳一声,压下了脑海内的浮想联翩,脸色一整,重新归于正经,“江南当地势力错综复杂,我们若光明正大前去,恐怕还未来得及调查出什么,他们就早已让一切不该令我们知道的都尽数消失了。而我们眼下轻骑快马,先隐下身份前去,兴许还能获得一些有用的信息。”
沈惊鹤对方才梁延脑中闪过的一切一无所知,他听得梁延的回答,一脸“孺子可教”地点点头,嘉许地弯了弯眉眼。
敛去笑意后,他的眼神却也染上了一丝凝重。
“你说的没错。不过,我之所以这么急着就要单独行动,还有另一重缘由……”
对上梁延探询的目光,他叹了口气,放下手中茶盏,“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对危险的直觉一向很准?这次临启程前,我的心里总是隐隐有股不安。虽然可能是我多虑,亦并不一定真会发生什么,但是我可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赌那一丝可能性。”
“当然,还有你的。”他瞥了一眼梁延,开口补充道。
梁延本来因为他的一番话已是严肃下脸色,待听闻沈惊鹤所说的最后几个字时,他却是忽然怔了怔,方才还有些冷冽的眼神随着微动的心意,如此轻易地就放柔了几分。他一手握住沈惊鹤放于桌面上的手,深深凝视着他,以一种起誓般的笃定口吻沉声开口,“有我在,我便不会让你置身于一丝一毫的危险中。”
沈惊鹤回握住他,指腹在他的腕间轻叩了两下,亦同样攥紧了他的手。无言的默契与信任随着脉搏的跳动传递在相触的皮肤之间,溶于奔腾的血液,一路向上蔓延回心脏。
……
从京城到江南的这十余日行程中,他们刻意将身上所有可以表明身份的物件都谨慎收好,身披蓑衣,头顶斗笠,看起来就像两个普普通通的旅人。遇上阴雨天气,他们也不再因之驻步,一路披星戴月风尘仆仆,直将本来预计的日程生生缩短了一半。
江城是苏郡最繁华的城市,离江河较远,地势最高,城内又有暗渠得以分流雨水,故而所受洪灾的影响并没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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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城门的守卫交了过城费,沈惊鹤压低了斗笠,就与梁延并肩踏入了这座被时人赞为“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参差十万人家”的江南名都。苏郡知府的府衙同样设在江城,遥遥便可见双阙连甍、高耸入云的气派官邸,衙役威风凛凛地负手站在府门前,锐利的眼神来回扫视着过往百姓。
沈惊鹤同梁延对视了一眼,心下都对这座城市感到了一丝难言的古怪。
江城实在是太繁华了——或者说,繁华得实在太不像方经历过一场水患的城市了。
四通八达的青石大道上,玉辇纵横,青牛白马,七香宝车碌碌而过,络绎不绝的来往行人皆是一派得体整洁的模样。市井两旁的街坊店铺依旧如常热热闹闹地开着,若不是街上还积了一层未来得及排干净的薄薄雨水,几乎让人想象不到这里正是水患肆虐的苏郡的都城。
然而硬要解释起来,却可以用江城本身所受影响便不大来搪塞过去。只是……
沈惊鹤放眼望去,心中那股古怪的感觉并没有随着在街巷中深入的脚步而减少,反而愈来愈浓郁,几乎要让人下一秒就高声呼一句不对劲。
他顿住脚步,环视一圈周围看起来一派祥和的市井场面,蹙起了眉头。
到底是哪里有古怪呢?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街道两旁忙着做生意的摊贩,扫过倚门相互聊着天的大娘,扫过拿着风车跌跌撞撞跑在大街上的稚童,忽然一凝。
“梁延。”沈惊鹤猛地转过头瞧住他,目光炯炯,“你有没有发现……江城的街巷里竟然连一个流民都没有?”
他终于明白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了,正是流民!
一座所受影响不大的都城,本身又富庶至极,按道理是应接济周边州县流离失所的百姓的。然而一路走来,别说是背井离乡拖家带口的疲惫流民,便是连一个衣衫褴褛的人都少见。放在一座周边都被决堤的江河淹没大半的都城中,又是何等的古怪?
梁延瞳孔一缩,目光顿时凝重了下来,“的确,江城旁几个州县附近水网稠密,想来应该损失惨重。按道理,流民最先选择投奔的地方,应该正是相邻不远又储粮丰富的江城才对,城内如今为何反倒是这样一般景象?”
沈惊鹤沉吟片刻,“我们在这儿想破了脑袋也没有用,不如这样,我们分头去向左右街坊打听一二,一盏茶后在街口的那家馄饨摊前会合。”
“好。”梁延点点头,临走前还不忘回过头来深深看他一眼,“你自己多加小心。”
和梁延分开后,沈惊鹤选择了靠右的那条道,装作一个经行的旅人向邻里打探着江城的消息。无论是街上百姓还是一旁摊贩,皆是热情地向他介绍着江南风物,提及江城的知府陈仲全时,亦是赞不绝口,直夸他是难得的父母官。
沈惊鹤与他们攀谈两句,又状似无意地提及了江南水患以及周边流民,然而方才还殷勤万分的百姓们要么轻描淡写转开了话题,要么直接推三阻四只道不清楚。如此碰壁了几回,沈惊鹤心中的疑窦愈发深了。
一盏茶的时间很快过去,沈惊鹤沉思着向街口的馄饨摊走去,眉头紧皱。梁延早已站在摊前等着他,看到他如期归来,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气。
“怎么样?”梁延大步朝他迎来,刻意压低了声音,“我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有意思的是,邻里街坊无一例外都在说着当地知府的好话,然而问及流民一事,却都纷纷避而不谈。”
“我这头也是一样。”沈惊鹤叹了口气,看了看一旁馄饨摊,索性拉着梁延过去坐下,点了两碗鲜肉馄饨填肚子,“这里头一定有古怪。”
膀大腰圆的摊主很快端了两碗香味扑鼻的馄饨上来,沈惊鹤看着他熟练地将碗筷摆好,不死心地又开口发问,“听店家的口音,应是江城本地人?”
“正是。”左右如今除了他们也再没别的客人,摊主也不介意陪他们唠唠嗑,“我家祖辈都住在江城,不是我自吹,咱家这做馄饨的手艺,可是从大几十年前就一脉传下来了。”
梁延早已替他将米醋倒进碗碟中,一手轻推了推,挪到他瓷碗跟前。
沈惊鹤匀了些米醋入碗中,舀起一勺馄饨,吹了吹热气就送入口中——果然喷香鲜嫩,爽滑可口。他咽下口里的汤汁,笑着顺势接过摊主的话,“如此美味的鲜肉馄饨,我的确从未在别处吃着过。店家你有这等难能的手艺,想来生意一定总是能红红火火的。”
摊主略带得意地嘿嘿一笑,搓了搓手,还是谦虚地道了声“尚可尚可”。
与梁延对望一眼,沈惊鹤终于试探地将话题转过,“我听闻当地的陈知府,上任亦不过两年有余?能将江城这样一个偌大的城市管理得如此井井有条,想来一定是位清廉公正的好官吧?”
摊主的笑容僵了僵,眼神有些闪烁,然而很快又笑得更开,“正是,正是!陈知府一心为民,两袖清风,江城的父老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沈惊鹤没有错过他一瞬间的僵硬以及无端生硬了两分的口气,当下更是趁热打铁,“那不知此次江南的水患,陈知府又是如何处理的?我观这江城依旧是热热闹闹的,看来他果然是治理有方啊。”
将擦桌的白布巾甩到肩上,摊主的笑容淡了些许,神情也有些心不在焉,“官府的事情,我们平头百姓又哪里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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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开始有些焦躁不安了起来。沈惊鹤暗中给梁延递了个眼神,梁延心领神会地接话,目光随意地环视着周围长街,“说起来,我们一路行来,好像倒没有见过什么流民……”
仿佛被什么字眼给刺痛,摊主浑身猛地一震,匆忙转身就抹起了不远处几张方方正正的桌子,嘴里略有不耐地搪塞着,“没见过,没见过!我不知道你们在问什么。”
言罢,他突然有些警觉,抬起头谨慎地看着他们,“你们两位……不会是从京城来的吧?”
“自然不是。”沈惊鹤装作颇为讶异地看着他,“店家怎么会忽然这么问?”
摊主谨慎地望了他们一眼,又来回扫视了几圈,这才继续低下头闷闷擦着桌子,“不是就好……不管你们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我劝你们还是安分低调一些,别瞎打听。”
说着他望了望四周,似是无意地低声自言自语,“白费劲儿……也打听不出什么的。”
看着他重新回到大锅前忙碌的身影,沈惊鹤知道这回是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叹了口气,将银钱留在桌上,他便同梁延一起起身离去。
“瞅着这天色,一会儿估计又要下起雨了。我们还是先去歇息一晚,这几日再继续慢慢调查吧。”沈惊鹤抬头望了望天,偏首低声对梁延道。
梁延自然是随着他,当下也一点头,加快步子向着前方行去。
进城的时候他们便早已看好了长街尽头的一间客栈,不大,但是三教九流来往众多,客流甚广。混迹于其间,倒也不失为一种大隐隐于市的匿身方法。
“掌柜的,来两间上房。”梁延将银两拍在桌面上,沉稳开口。
拨弄着算盘大腹便便的掌柜满怀歉意地一笑,苦着脸开口,“这位客人,实在是对不住啊!小店的房间前几日给水淹了大半,如今大部分还在修整,只剩下一间上房是空着的了。”
梁延一怔,刚想向沈惊鹤开口道换一家客栈,沈惊鹤却已是将桌上的钱拿走一小半,剩余的尽数往掌柜那头一推,“那就麻烦给我们一间上房吧,再备些热水和热茶,一并送上来。”
“好嘞,绝对不教您多等!天字一号房!”掌柜看着这比房钱丰厚了不少的银两,当下眉开眼笑,高声唤着店小二将他们二人领上楼。
直到店小二弯腰退下,他们站在空无旁人的房间里时,梁延的神色都还有些复杂。他偏首望向正淡然自若打量着房内家具的沈惊鹤,眼神微妙地闪了闪,“你,方才……怎么不换一间客栈来住?”
“那多麻烦啊。”沈惊鹤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来,理直气壮地开口,“马上就要下雨了,难道你还想披着蓑衣在大街小巷里挨冻不成?更何况我们之间又没有男女之防,同住一间屋子又怎么了?”
梁延颇有些无言地瞧着他,默然了半晌,到底还是败在沈惊鹤澄澈依旧的眼神之下。
行吧,虽然这床上只有一床被褥,但他将外衣盖在身上凑合一宿,应该也不至于冻出病来。
梁延沉默地任由沈惊鹤拉着自己在桌边落座,看他动作轻快地在两人杯中倒着茶水,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他的确对于能跟沈惊鹤共寝一室欢欣至极,也从未想过掩饰跟他再亲近一些的欲望。然而现在他们这样不上不下的关系……
他垂了眼,偏首静静凝视着沈惊鹤。日夜兼行的风尘丝毫未损他面容的清俊,那双比瓷还白的手此刻正稳稳托着茶壶,汩汩往杯中注着清茶。沆砀的水雾让他的面容有种非在人间的虚幻感,溅起的水珠险些落在眼前,他便微偏了偏头,轻颤的眼睫仿若随时要振翅飞走的蝴蝶。
梁延的眸色深了些许,手指紧紧蜷缩起,指节因用力而捏得有些泛白。
他几乎都能想象得到,今夜又将是怎样一番漫长而甜蜜的折磨了。
房门忽然被轻轻叩响,得到进来的吩咐后,店小二便推开房门,费劲搬着一桶还冒着热气的热水放在房间中央,又在木杆上搭了几条干净的布巾。
“热水已经送来了,客人你们沐浴完后,冲着楼下唤一声,我便会上来替你们将木桶搬走。”店小二挠挠脑袋,憨厚地说道。
“多谢。”沈惊鹤冲他一颔首。店小二又弯了弯身子,告退时还不忘替他们细心掩好房门。
梁延有些僵硬地看着那一大桶热水,又缓缓抬起脖子,环视了一圈房间内。
没有屏风。
他犹自在原地发着愣,沈惊鹤却已是一手将头顶玉冠摘下,满头如瀑乌发瞬间尽数披散而下,自然垂落。狭长的眼角被发丝遮住,他微一偏首,发尾便随着动作轻轻拂过肩头,“我先沐浴?”
梁延没有回答,他微暗的目光根本无法移开沈惊鹤的面容,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一滚动。
他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一般,屏住呼吸缓缓踏到他跟前,伸手轻握住散落着的一束柔顺的墨发,拢在掌心里怜爱地细细摩挲着。
沈惊鹤放在衣襟上的手一顿,他沉吟了片刻,侧头轻轻用下颌尖碰碰梁延近在咫尺的手,眼神藏着一抹狡黠的戏谑,“其实……这木桶兴许也够大,能容得下两个人?”
梁延呼吸狠狠一窒,握住乌发的手一抖,连着自己的整副心魂都跟着不稳地轻颤了一瞬。他深深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里头竟无端多了一丝隐忍着的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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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梁延低首凑近了些,想要出声好好警告一番,警告眼前这个对自己言语产生的后果毫不关心的人。然而对上沈惊鹤那双含着清澈笑意望过来的眸子,他却再一次认命地发觉自己的呼吸几乎被全部夺走,只能怔怔地瞬也不瞬盯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克制着自己亲吻下去的冲动。
“我……什么?”
水面氤氲而上的热气将沈惊鹤的面颊熏得有些发红,他一手撑住浴桶的边缘,尾调微扬,落入梁延耳中却是莫名多了几分勾人的意味。
梁延深深倒吸一口气,用力捏紧拳头,猛地旋身,那仓皇离去的背影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你……先沐浴吧,我去外头赏会儿雨。”
“砰”的一声,房门被重重关上。沈惊鹤本想再调侃他一番,教他重新找一个不那么拙劣的借口。然而看着房门上摇摆不已的檐灯,指尖拨弄了两下泛着清波的热水,他还是忍不住倚着木桶,一手遮了微热的脸,浅浅勾起一边唇角。
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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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头!小鹤儿你怎么学会欺负梁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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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这天晚上, 无论怎么说, 梁延都坚持不肯上榻躺到沈惊鹤身边入睡,只是僵着上身坐在桌前, 口中低声道着总要留一人守夜。
沈惊鹤翻来覆去苦劝了好几回,几乎都要磨破了嘴皮子, 都没法令他改变主意。他心中暗暗有些后悔逗他太过,却只能无奈地一撇嘴,不再管他, 吹熄了灯一翻身就裹进被子里, 闭上眼去。
房间内重新归于一片静谧后, 梁延的脊背这才微微放松。他偏首望向隐约透出些如水月光的窗棂,也不知是在看月色, 还是在看月色下那个安静闭着眼的清俊青年。
风过,竹声微动,他就这么倚着桌子静坐了一夜。
……
第二天起来时, 沈惊鹤看着梁延依旧如昨夜自己入睡前一般端坐着的身形, 甚是怀疑他晚上究竟有没有合过眼。然而梁延的面上却丝毫看不出什么疲惫之色, 扫向长街的目光也依旧锐利深邃,他便也只能按捺下心底的疑问,只是唤店小二端来清水和早膳, 监督梁延将炖得香糯的粟米粥一勺勺吃完。
这几日他们仍然掩下行踪,走街串巷, 不露痕迹地打探着消息。可惜的是, 尽管他们已将大半个江城逛了个遍儿, 却几乎仍是一无所获,未曾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眼看着车队预计抵达的日程一天天地近了,沈惊鹤心下亦有几分着急。
如若不能在正式与苏郡知府会面之前掌握一部分消息,那么简直不难想见,往后他们的处境又将会有多么被动。
“今天去下城区看看吧。”梁延合上手中的江城县志,修长的手指捏了捏眉心,“那处虽然离主城区较为偏远,然而这几日我们几乎已将江城的中心走遍,依旧不见什么成效。倒不如去靠近外城的地方碰碰运气。”
“嗯。”沈惊鹤看他近来因奔波忙碌而显出几分倦色的面容,心下闷闷地有些心疼,“你也不用太累着自己,大不了我们到时再采用一些非常手段,就不信从府衙的官吏中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梁延看了他一眼,笑着揉揉他的乌发,“我没事,不用担心我。能陪着你一起,便是再把这江城走上个几遍,我也有的是力气。”
沈惊鹤脸上不自在了一瞬,斜睨他一眼,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将一旁桌上的斗笠重新戴到头顶,“既如此,梁将军便陪我再一起出门逛逛吧。”
这一回,他们的脚步不再在繁华的街市间停留,而是直直地走向远离城市中心的下城区。拐过了数条宽敞整洁的青石大街,远处的街道终于不再见什么高大的玉宇琼楼,一排排中等高度的平房在街道两侧鳞次栉比铺开,只是耳畔热闹的人声依旧。
“有点奇怪。”沈惊鹤边走边蹙着眉头评价着,“正常的城市,在靠近外城的地方,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破落的旧宅。便是连京城靠郊外的地方,也不少见废弃的民屋。我虽知道江城素来繁华,但是也没想到其间百姓能都富有成这样。你瞧这周围的房子,虽然不大,但也都整洁一新,牢固美观。”
梁延正待开口应答,两人却同时被不远处一处隐隐的骚动所吸引住了目光。
“——来人啊,这不知从哪里混进我们城里的乞儿偷馒头了!”
一声尖利怨愤的喊叫传来,只见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矮小乞丐怀里紧揣着两个馒头,转身就想从人群中冲撞逃出。馒头摊的老板哪里容得他逃跑,早已三两步就将他追上,狠狠揪住他的衣领,又立马像躲避什么脏东西似的,嫌恶地将他甩倒在地上,又往他本就灰扑扑的脸上“呸”地啐了一口唾沫。
“哪里溜进来的臭小鬼,江城也是你敢随便进来撒野的地方?”
话音还未落,木棍与拳脚就早已等不及铺天盖地落到小乞丐身上。瘦小的乞丐却只是死死护紧怀中的馒头,蜷缩起身子硬捱着殴打,狠命地咬紧牙关,强撑着不溢出闷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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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与梁延对视一眼,彼此都在眼中看到了一片凝重。
——这是他们这么多天来,在江城看到的第一个乞丐。
馒头摊的老板打断了手中木棍后,又狠狠往他背上踹了一脚,仍是不解气,正左右环顾着上哪再找一截趁手的棍子。
突然,在他的余光中出现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端养温润的手指间捏着几枚铜钱。
他愣了愣,顺着手臂一路往上看,面前是一个被斗笠的青纱隐约遮住面容的人。虽然看不清具体的五官,然而行动之间那股端方气度,一看就是出身教养良好的公子。
“不知这几枚银钱,可够买下他偷的那两个馒头?”开口的声音清冽如流泉。
老板一把攥过铜钱,不甘不愿地又怒瞪一眼地上已是挂了好几道彩的乞丐,恶狠狠警告道:“算你今天走运,快滚吧!以后别让我再在江城看到你!”
沈惊鹤付完银钱后,转身就往一旁无人的小巷走去。梁延顺手扶起地上的小乞丐,半撑着他跟在沈惊鹤身后。
一走到光线微暗的转角,小乞丐也不知从哪生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梁延就想往外跑。梁延瞳孔一缩,当即拔腿就要追去,却被沈惊鹤一手轻轻拦住。
“你看起来好像在此地并不很受欢迎,你的伤势又急需治疗。”沈惊鹤看着因自己的话微微僵硬了身子的小乞丐,慢条斯理地继续开口,“你想走去哪?换言之,你又能走去哪?”
小乞丐重重吐出一口气,却因牵动了身上的伤痕而不断呛咳了起来。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转过身来,乌沉沉的双眼警惕地望着他们,一步步退后靠着墙皮,将怀中的馒头捂得更紧,就像是一匹拼着伤也不忘记护食的狼崽子。
“你别紧张,我们既救下了你,就不会再伤害你。”梁延望着他沉稳开口,“我们可以帮你。但前提是,有些事情,你必须对我们说出真相。”
去一间小医馆大致处理了小乞丐身上伤势后,两人又托医馆的药僮替他弄来清水与衣物。简单梳洗后,小乞丐终于不再是浑身脏污的模样,看起来也不过只是个身材瘦小的半大少年。
将他带回客栈,沈惊鹤唤店小二上了一些清淡的膳食。小乞丐风卷残云地将它们尽数消灭后,看向他们的眼神终于不再带有那么深的警惕。犹豫了一会儿,他嘶哑着嗓子开口,“你们……是京城来的大官吗?”
沈惊鹤不动声色地和梁延交换了一个眼神,温声开口,“你为什么会这么猜呢?”
小乞丐的眼神一下变得有些激动,咬牙切齿地出声,“陈仲全那个狗官……这次水患朝廷一定会派人来,江南没人能奈何得了他,我就不信京城也没人敢动他!如果不是他,我的妹妹又怎么会好不容易逃出了洪灾,却只能在破烂拥挤的石庄里活活冻死……她才只有七岁啊!”
他的眼角因愤恨和悲伤而有些发红。沈惊鹤怔了怔,面上神情一下变得有些凝重,“我们就是京城派来调查水患之事的,可是一路走来,江城百姓不是推脱不答,就是只一味说当地知府的好话。如若可以的话,我们希望你能帮助我们,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
“只要能让这个狗官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们!”小乞丐的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他一声嘲讽的冷笑,“你们去问江城的百姓,他们当然不会说半句陈仲全的坏话。陈仲全手眼通天,有谁敢与他作对,第二天不是锒铛下狱,就是整个人都悄无声息消失了。他们就算是不怕死,恐怕也要掂量一二自己家里人的性命!更何况——”
他顿了顿,神情是一种混杂着沮丧与哀戚的复杂,“更何况,江城的百姓,虽然恐惧于他的淫威。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讲,却又是深受着他的恩惠的。”
“此话怎讲?”一直沉默听着的梁延也忍不住出言询问。
“你们一路走过来,是不是几乎没在江城看见过什么流民与乞丐?”小乞丐苦笑一声,神色黯然低落,“陈仲全为了自己的政绩好看,为了维持住面上的光鲜,从来不让贫民乞丐进入江城。能留在城里的,虽然并不都是什么富户,但也至少是温饱不愁的平民。平日里的贫民乞丐,早就被衙役喝令赶出城,将他们放逐到城外废弃的练兵场——就是那个破烂简陋的石庄。更别说我们这些一朝故土尽毁的流民,还没靠近城门,就被守城的护卫给打出去了。”
“什么?竟然还有这等荒谬之事?”沈惊鹤的眼眸因震惊而放大,所谓“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竟然是通过这等卑劣下作的手段换来的?
“江城的百姓难道不曾有意见么?”
“有意见?他们感激还来不及,又哪里会有意见!”小乞丐紧紧握住了拳头,死死咬住出血的下唇,“没有了游荡在街头的乞丐流民,就没有人分走他们城内原有的各种资源、没有人成为他们自认为的安定生活中的隐患。而且朝廷分发下来照拂贫民的银两,一大半被那群狗官瓜分,剩下的一点又假惺惺地给城里百姓修屋贴补。如此一来,得了这一点微末的好处后,不仅从没有人告发过他,反而还会主动驱逐着混进城中的流民乞丐。”
梁延深深蹙起了眉头,“这简直是……难以置信。那你们被赶出城外后,难道就没有人想过揭穿他么?”
小乞丐的脸上显出些痛苦与悲恸的神色,他的目光微微闪动,似是陷入了梦魇般的惨痛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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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狗官的所作所为如此清楚吗?我小的时候,先父曾是江城府衙里的一个小官吏,得知了他们的恶行后,又经过多年苦心搜集,终于得到了证据。他写了长长一封奏折,其间夹杂着证据连夜发出。谁知第二天一早,我家家门就让人给叩响了,外头那群冷笑不已的衙役手里拿着的,正是父亲字字泣血而书的奏章……”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眼中划过一丝愤恨。
“这群狗官分明就是蛇鼠一窝,官官相护!谁若想反抗他们,便也只能落得父亲那样一个……那样一个下场。父亲辞世以后,母亲也被他们逼着自缢了。我和妹妹在奶娘的掩护下逃了出去,一路流浪到周围的州县。好不容易在一个小县城里定居下来,我也想着好好照顾妹妹,等以后考取了功名,再为父亲伸冤。谁知道一场大水冲来,不仅屋子和田地全都没了,我们也无处容身,只能挤在漏雨阴寒的石庄里。前几日,就连妹妹也……”
小乞丐低下头,喉咙间溢出一声呜咽,红了眼眶。
沈惊鹤心绪复杂,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轻拍拍他的肩膀,无声地安慰着他。
“我千辛万苦溜进城里,一方面是实在饿得受不了,一方面也想碰碰运气,找个机会躲到府衙旁边,等看到京城的官员就想办法伸冤。”小乞丐擦干净眼泪,喘了口气,语调满怀刻骨的恨意,“这狗官不仅鱼肉乡里,还将以前朝廷拨下来修建堤坝的银两中饱私囊,护江长堤更是建得偷工减料。今年雨势一大,水位上涨,大水立刻就冲破了本就不牢靠的河堤。河流决口的几县已哀鸿遍野,良田尽淹,他却只还想着一味谎报灾情,好让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帽戴得更稳!”
沈惊鹤和梁延的脸色已是彻底冷峻了下来,他们早知江南一带势力牵涉复杂,其间必有诸多暗流涌动,却没想到此地的官员居然敢如此大胆。不难想见,若是朝堂之中无人可做靠山,他们又何来如此大的权力与胆量,竟将皇帝也欺瞒了去?
“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给江南的百姓一个交代,再不让这等横行无忌的官员继续欺压你们。”沈惊鹤按捺着心中的怒气,满脸严肃,望着他的脸庞承诺着,“——你可知此次水患最严重的地方在何处?”
小乞丐想了想,谨慎地回答道:“最严重的应该是下游的清池县,清池县地势低洼,又靠近长堤的决口,虽然近几日雨势渐小,但是所受的影响想必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恢复的。我虽非清池县人,离得也较远,但想来地势高于它的都已是到处民不聊生,清池县肯定更是一片哀鸿遍野。”
沈惊鹤和梁延再次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已有了数。
之前曾被派来江南巡视的官员亦不在少数,然而从未有人上报过江城的情形。如今看来,那些官员要么受胁于陈仲全的威势,要么就根本与之沆瀣一气。
为今之计,他们还是应该小心行事,以免打草惊蛇。
“你放心吧。”沈惊鹤冲他点点头,神情恳切,“这几日我们会想办法搜集更多的证据。陈仲全这等败类绝不容姑息,水患的治理也同样迫在眉睫。我们必定会交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梁延亦是一脸肃容看着他,微一颔首。
小乞丐眼中隐隐有些湿意,“谢谢你们……我不求别的,只希望这些丝毫不把百姓当人看的贪官能得到报应,受到他们应有的处罚。如此,父亲九泉之下的英灵若是知晓了,想必亦会感到欣慰吧。”
沈惊鹤拍拍他的肩膀,轻轻叹出一口气。他偏首看着窗外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的小雨,神色变幻片刻,最终逐渐归于一派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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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这便是苏郡的官署?倒也没有我想象中那般气派么。”
懒懒一道声音传来, 官邸前威风凛凛立于两旁的衙役闻言, 立刻高挑起眉毛不善地看来,“大胆!何人敢在官府前口出妄言!”
那个刚刚才闭上口、嘴边还勾起一抹轻佻笑意的是一个长身玉立的俊美青年, 他身后寸步不离跟着一个身着玄衣的英武男子。听到衙役的话,青年微微摇着头, 口中轻啧一声,漫不经心抬了抬下巴,“我是何人, 倒还轮不得你来问。把你们知府叫出来。”
左侧的衙役气得脸色发青, 当下就要大步走上前呵斥, 却被身旁的同僚一下扯住胳膊。同僚暗暗使了个眼色,他这才有空注意到青年身上华贵精美、用料不俗的行头。
衙役仿佛想到了什么, 脸色一僵,悄悄瞧了那个自始至终都挂着一丝傲慢笑容的青年一眼,匆忙转身进入府衙内。
“是谁要见本府啊?”
不消片刻, 左右侍卫便簇拥着一个看起来面善和蔼的中年官员踏出府门。见到负手傲然望过来的青年, 他愣了一愣, 试探地开口,“不知这位公子是……”
“你便不认得我,却也认不得陛下亲自赐下的令牌么?”
沈惊鹤终于见着了陈仲全的真面目, 不露痕迹瞥了他一眼,便偏首示意梁延举起临行前皇帝赐下的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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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镶玉的龙纹令牌一出, 视之便有如天子御驾亲临。府门前的官员衙役立即低眉敛目, 满脸肃容, 抖了抖袍服就齐刷刷往地上一跪,口中齐呼遥叩陛下万岁。
梁延指尖一旋,轻巧地将令牌收入怀中,同沈惊鹤对视一眼。沈惊鹤倒也不着急令他们平身,只是又像个真正的纨绔公子哥儿一般,面露挑剔地打量了一番气势恢弘的官署,这才施恩似的让地上跪着的众人起来。
最早那个冲动的衙役早已后怕得惊出一身冷汗,只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没有对这京城里过来的六皇子耍威风,要不然,便是这六皇子不计较,他也早晚要被自家大人扒下一层皮。
陈仲全挥挥手隔开周围的官吏,堆着满脸恭敬的笑容凑上前,“不知六皇子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六皇子多多恕罪!只是不知……为何不见京城里来的车队,只得见六皇子一人和这位——这位?”
沈惊鹤适时地开口,“这位是梁延梁将军,随我一同下江南来的。至于你所说的车队,想来抵达江城也不过就是这两日了。”
他又轻松地朗笑一声,朝陈仲全甩出一个彼此都意会的眼神,“我两人等不及这一路都慢吞吞的车队,便先轻骑离开,去扬郡玩了一圈。人人都道江南风景独绝,若不是发了这场大水,我怕是还没有机会来这儿好好转一转呢!”
他言谈举止随性至极,看起来对水患一事毫不在乎,活脱脱就是一个借着南巡钦差的名头来花天酒地的纨绔。陈仲全看在眼里,当下面上笑容更甚,同样意味深长地笑笑,“正是,正是!六皇子且放心,下官在苏郡为官多年,旁的本事没有,对这一带的风物赏玩却是颇有几分了解。六皇子若是不嫌弃,不妨就先在官署里住下,这几日咱们便在这江城里好好转一圈!”
沈惊鹤一拊掌,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陈知府谦虚了,我一路看来,这江城可是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条。你且放心,待我回了宫去,必向父皇好好赞你几句!”
陈仲全果然信守承诺,这两日特意撇开公务,只是陪着沈惊鹤和梁延在江城各地四处转悠。沈惊鹤和梁延深知他老谋深算,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当真一心一意地游玩吃喝,将江城的好景大大夸赞了一番,也让陈仲全对他们的戒心消去了不少。
两日后,当他们几人正在官署中品着今年方采的龙井新茶,听着周边官吏拍马逢迎之时,一个衙役匆匆跑进了内室。
“六皇子,大人,车队到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你倒是快说呀?”陈仲全放下茶盏,稍稍倾了身子,皱起眉催促道。
那衙役咬了咬牙,脸色为难,终于还是狠下心开口,“只是那车马残损了大半,侍从们身上也都挂了彩,狼狈不堪。都说是半途上遇到了流民袭击,赔进了好几个人手,险些都到不了咱们江城来了!”
“什么?岂有此理,真是好大的胆子!”陈仲全吃惊地高声喝道,转过头来,小心翼翼往沈惊鹤这处望去。
沈惊鹤早在听得衙役的话之时,心中便已沉下了半分。他悄悄往梁延这头看了一眼,梁延也正脸色凝重地望着他。
——果然,他之前的直觉是准确的,有人并不想让他们这么顺利地就来到江南。若不是他自己不在马车之内,只怕按照那些人的精心筹谋,这整个车队都留不下一个活口撑到江城来。
心念陡转,沈惊鹤却是作出一副脸色大变、惊慌不已的模样,手指尖还几不可见地发着颤,“这、这……这群暴民,暴民!他们岂敢如此放肆!”
他抖着手想将茶盏放在面前桌案上,长袖挥过,却是一不小心将茶盏连着盏盖一同打翻在了地上。瓷器破碎的响亮声音又让本就心神不宁的他更是遽然一惊,冒着热气的茶水四溅,湿润了一大片地面。
陈仲全将他这副没出息的草包样子尽收眼底,双眼微微一眯,下一秒却已是出言温声安抚,“六皇子切莫担心,这帮刁民就是如此,仗着这几日水患的混乱,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做。所幸您身负龙气,自有诸天神佛保佑,早早离了车队。如今既然平平安安,那就是最大的幸事了。”
“对,对,你说得对。”沈惊鹤好像这才略微安下了心,长长出了一口气,“也罢,这也来了好几天。既然车队也到了,那你就把这周围什么……什么大小官员召在一起,咱们随便一同吃个饭吧。”
“这是自然。”陈仲全恭谨地一笑,“六皇子且放心,下官今日早已包下了城中最负盛名的酒楼。算算时辰,周边几个州县的官员也差不多都到了,只待您移步。”
一走入装饰精美的酒楼中,早已恭候多时的官员们便都谦恭地涌到身旁,争相向沈惊鹤溜须拍马。沈惊鹤也是神色颇为受用地听着他们的恭维谄媚,目光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
落座在盛着数十道山珍海味的圆桌旁,陈仲全清了清嗓子,便主动地为沈惊鹤介绍着这些人的官职和名字。沈惊鹤本就存心要麻痹他,便也只一手撑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听着,偶尔掀起眼皮子看个一两眼,没多久就又转头悄悄和梁延咬耳朵。
陈仲全看他兴趣完全不在此,只是按照钦差巡视的惯例才招齐官员见面,一颗心又往肚子里稳放了放。他也不介意沈惊鹤的心不在焉,仍旧笑眯眯地一个个介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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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借着与梁延小声说话的机会,实际上却暗自在心中将每个人的身份同面孔对应起来。当他听到陈仲全介绍到清池县县令罗光时,他的瞳孔微微一缩,信手端起茶盏送到嘴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罗光的面容。
罗光看起来貌不惊人,肤色偏黑,较为清瘦的身材罩在宽松的官袍内,看起来竟显得有几分不相称的滑稽。他不如其他几个县的县令一般,方见着沈惊鹤便迫不及待上来谄媚道好,只是安安分分混迹在人堆里头,像个锯嘴葫芦一样闷不做声。
沈惊鹤也只是瞟了他一眼,就转回了目光。等到陈仲全终于将在座的官员一一介绍了个遍,他才动了动脖子,一挥手,“行了,如此珍馐佳肴可不能辜负。再等下去,只怕连菜都要凉了。”
陈仲全乐呵呵一笑,挥手叫来店小二添酒,众人这才开始动筷子。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也渐渐热络了起来。沈惊鹤一手搁在椅背上,暗示性地冲陈仲全挑了挑眉,“我听闻江南有不少特色风物,什么刺绣、字画啊,想必亦是一等一的好吧?”
陈仲全混迹官场多年,哪里听不出来六皇子这是在暗地里索要贿金。然而能用银两解决的事情,他向来不发愁。怕只怕京城里来的钦差是个铁面无私、两袖清风的硬骨头,如今这六皇子主动暗示卖了个好,他自然亦是喜不自胜。
他当下递过来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举杯相邀,“的确,江南所产风物甚多,六皇子好不容易来一趟,走的时候大可多带一些回京。无论是赠送知交好友,还是自己留于府邸内欣赏,想必都是极好的。”
说着他又看似随意地转开了话题,“这座酒楼所在的这一条长街,可谓是江城最为繁华的地方,店面摊位不可胜数。像是西边那个和兴当铺,便已是个开了近百年的老铺子了。”
沈惊鹤勾了勾唇角,不多答话,只是也举了手中杯盏,含着笑意一口饮尽。
一顿饭终于热热闹闹地吃完了,周边府县的官员拜别辞去后,沈惊鹤同梁延一起慢慢向官署走去。两人方在卧房内坐稳,便听得房门被轻轻叩响,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弯腰候在门旁。
“进来吧。”梁延眼神不离开沈惊鹤的面容,只是冲着门外低唤了一声。
那小厮闻言躬身进入房中,小心地将手中两卷字画放于黄桦木桌上,又退后一步殷勤笑道:“六皇子,梁将军,这是我们大人进献的一点小小心意,还望两位笑纳。”
沈惊鹤漫不经心扯了束绳,随手拨开字画,瞥了一眼,“嗯,陈知府有心了,替我同他道声谢,只说这几日多劳他费心了。”
小厮自是迭声应下,临走前还不忘替他们将房门细心掩好。
房内终于清净了下来,只剩他们二人之后,沈惊鹤也懒得再装,长长叹了一口气,按了按额角。
“这陈仲全果然是老狐狸一个,百般试探不提,只怕到如今也只信了我们七八分。”
梁延索性坐到他身旁,扶着他脑袋轻轻搁在自己肩上,修长的手指替他在额头穴位上轻柔按压着,“这几日辛苦你了……”
沈惊鹤也顺从地将头倚在他肩上,微阖双眸享受着鬓边力道适中的按摩。听得梁延带着些怜惜的声音,他倒是先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倒也不算辛苦。总归我每日只管吃喝玩乐,倒是那到哪都不忘相陪的陈大人,恐怕他才比较辛劳呢!”
梁延看他狡黠勾起的一边唇角,眼底笑意也多了几分温柔。他轻轻抚了抚沈惊鹤的鬓发,伸手拿起桌上那两幅字画,目含询问,“这两幅字画不像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看起来也是普普通通,陈仲全为何要特意遣人送来这等东西讨好你?”
“梁将军为将清廉,这你自然有所不知。”沈惊鹤笑了一声,坐直了身子,一手谨慎拂过字画的卷边,“这些人在名利场上滚了几十年,自然是老谋深算。便是连收受贿赂,也要做得小心得不能再小心。这些的确只是普通的字画,放到外面也卖不了多少钱。可是若你把它拿到特定的地方去……”
梁延本就聪明,心思一转,便已了悟了几分,“那家……和兴当铺?”
“正是!”沈惊鹤欣然地一点头,“这些贪官都有自己专门处理银钱的地方,想来他特意提到的和兴当铺,就是帮助他们转移贿金的场地。若我所料不差,只怕我们将这两幅毫不起眼的字画送到那里去,转手却可换得一大笔银两。便是上头的人查下来,也拿不到什么实际的证据,最多只能说几句那当铺不识货罢了。”
“无怪乎旁人都道宦海诡谲,能在其间混迹的,果然哪个不是城府颇深。”梁延神色凝重,冷冷笑了一声。
沈惊鹤瞥他一眼,心下倒是有了几分不乐意,微微瞪圆了双目,威胁地冲他挑了挑眉,“你这是在说我?”
梁延自觉失言,连忙讨好地凑近了几寸,一手轻轻捏了捏他白皙的侧脸,柔声开口。
“你不一样,你这叫聪颖无匹、七窍玲珑。”
“行了,我看你比今日那群官员还要懂得如何谄媚逢迎。”沈惊鹤笑着拍开他的手,却反倒被梁延顺势搭在肩上,将他往自己这处又轻轻带了几分。
梁延半搂着他,垂下眼细细瞧他面容,笑着低声出言,“那不一样。他们是溜须拍马,我却字字句句都是出自肺腑,再没有比之更真心实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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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人又凑在一起笑闹着悄声说了会儿话,沈惊鹤便退开了些,站起身来,开门唤了一个仆从进来。
“你,把这两卷字画送到和兴当铺去,小心着点儿,别被旁人看到了。”
仆从点头哈腰地答应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重新回到房间内,手中还捧着一个木匣。沈惊鹤努努嘴,命他将木匣放到桌上,又一挥手令他下去了。
梁延伸手打开木匣,揭开最上方放着的几张白纸,其下露出的是厚厚的一叠银票。一数,竟有足足五万两整。
沈惊鹤随手拿起一张银票,冷嗤一声,“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亦只不过是三十万两。这陈仲全出手倒是阔绰,想来平日里也没有少搜刮什么民脂民膏。”
“事不宜迟,如今我们既已收下了他的好处,他对我们的戒心也已放下几分,看来今晚便可以开始着手调查了。”梁延将木匣合上收好,抬眼看着沈惊鹤,同他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往后几天,他们白天便四处赏玩游乐,听听管弦笙歌,品品当地佳肴。晚上便点了灯烛,一同坐在木桌旁研究苏郡的地理风志、治灾文献,偶尔还会趁着夜色到周边勘察一番地形,回来再不断仔细推敲整合着方案。
如是这般过了四五天,他们已将苏郡的水患境况大致摸全了个轮廓,陈仲全也已彻底信了这纨绔草包的六皇子,随他们在江城里纵情吃喝玩乐。
这一日,江城官署的后院内,沈惊鹤又同陈仲全坐于一处用着糕点茗茶,时不时还闲聊几句。
又是一番关于江城内美食风物的谈话后,沈惊鹤放下手里端着的一盘点心,找了个机会,深深蹙着眉头冲陈仲全抱怨着。
“陈大人,要我说,你这江城打理得可真是好。我在这儿待得舒服极了,几乎都不想挪地方。唉,要不是领了父皇的命令,多少还要去那些州县走一趟,我早就再把这城内逛一圈了!”
若是放在别的钦差身上,陈仲全定是要想方设法拦着他们,不让他们有机会亲自接触到那些灾情严重的地方府县。然而这么几日下来,他早已摸透了这六皇子只一味流连声色的性子,心中更是有几分轻嘲——便是他主动将他们送到那些州县去,只怕过不了几日,六皇子反倒还要先受不了地方穷苦,吵着闹着要回来呢。
沈惊鹤口中抱怨不休,神态更是一派明眼人都能瞧见的恋恋不舍。陈仲全愈看那是愈满意,当下开口好言相劝道:“六皇子既领了钦差的位子,或多或少还是要走一趟的。若是在当地待不惯,那便只耐下性子随意逛逛,早些回到江城来吧。”
沈惊鹤仍有些心不甘情不愿,陈仲全却是转手乐呵呵地亲自安排了起来,不仅送他们去了灾情最为严重的清池县,还特意派了护卫一路送行,以确保车队能安全抵达。
“六皇子,清池县已至,我等便先回去复命了。”
护卫送他们至清池县后,恭敬道了一声,便原路告退了。
下了马车,沈惊鹤踏在这片刚经历过汹涌浩大水势的土地上,心中已是做好了看到一片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准备。
梁延也下了马站在他身边。他们抬起头,却是因为映入眼帘的景象同时微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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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正如那日的小乞丐所言, 清池县位于江河下游, 靠近长堤的决口,偏偏又地势低平, 大水肆虐而过的痕迹极为明显。街上稍低处的积水几乎要漫过膝盖,两旁屋舍不是歪歪扭扭残破不已, 就是已经缺了大半边门窗。
大水虽然将街上肆无忌惮破坏了一通,然而眼前所见的,却并不是两人想象中路有冻骨、饿殍遍地的惨烈景象。尽管百姓们面上都带着些疲惫低落的神色, 但是环顾四周, 并不见多少面黄肌瘦浑身无力的人栽倒在路边, 更没有传闻中易子而食的情景发生。
沈惊鹤在惊讶之余,对于清池县以及那位其貌不扬的罗光县令亦是多了几分好奇。他定了定神色, 吩咐车队先去清池县府衙收拾东西,自己倒是先和梁延一同在街上找百姓打探着消息。
他扫视一圈,面不改色趟过了浑浊的积水, 找到一位正在自家被水淹过的房屋里翻找着东西的大娘, 礼貌地开口询问, “这位大娘,我看这水患如此肆虐,街上却不见什么饿得奄奄一息之人。不知是不是因为你们平日的积粮都还颇丰?”
“哪能啊, 大水一冲,我家连米缸都不知道被冲到哪儿去了。”大娘长叹了口气, 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转过身来, “咱们县虽然水势最大,然而乡民的境况却比旁边几个州县来得要好。全靠的就是龙王庙里每天都有施粥,这才勉强能填饱肚子。”
沈惊鹤眼神闪了闪,“施粥?可是官府安排的?”
“我瞅着不像,也不见什么衙役啊官老爷的。”大娘摇了摇头,“也不知是谁,也许是哪户有余粮的大善人吧。要我说,做下这等大善事也不留名,这位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又与她寒暄了几句,沈惊鹤这才道别离开。梁延一直跟在他身后,自然也将对话一字不漏听进了耳中,“这倒是有些意思,没想到原以为境况最惨烈的清池县,却是比我们想象中的模样要好上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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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如此。”沈惊鹤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想来想去,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这施粥的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罢了,左右当地百姓得以有所裹腹,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还是先去府衙见一见清池县的县令吧。”
他们二人还未走到府衙,便远远地见到罗光携着官衙内的小吏们都垂手在门前等候。见到两人前来,罗光规规矩矩地弯腰行礼,“下官见过六皇子、梁将军。”
“不必多礼。”既已离开陈仲全的视线,沈惊鹤也不想继续装成纨绔浪费时间,当下单刀直入,“不知罗大人可否将当地县志、地图一借?若要解决水患,没有这些东西,只怕还要棘手上几分。”
罗光闻言一怔,看向他们的眼神无端深了几分,下一刻却又立即恢复如常。他躬身领着两人进入府衙中,客气而恭敬地开口,“下官早已都备下了。文献资料皆已放在房中桌上,其余的也在书房中妥善存着。待六皇子阅毕,今晚便可先将就着在府衙内歇息一晚。清池县不如江城繁华,风光也只是普普通通,恐怕还要令六皇子受委屈了。”
沈惊鹤微微皱起眉,“无妨。江河决口在何处?明日我想亲自去勘查一番。”
“这……大水还未尽数退去,六皇子虽然救灾心切,但恐怕还是不要冒险为宜。”罗光双眼因惊讶而略微放大,将身子躬得更深,小心斟酌着词句。
“这你毋须担忧,我自会护好六殿下。”梁延瞥了他一眼,沉稳开口。
既已听得梁延如此说,罗光便也不再多话,只是又恭谨有度地将他们亲自领到院中。
果然如他自己所述,房中早早就已备下了清池县的图志与文献,历年相关的治灾文册亦是一应俱全。沈惊鹤在来的时候就悄悄将在江城收集到的资料一并带上,再加上梁延之前特意寻来的各式治水经要,等到这一夜阅览完文献,他们便已将江南的水网结构基本了然于心,只剩下具体去江河决堤的地方勘察当地情况。
第二日一早,沈惊鹤便同梁延出发欲前往决口处。谁料甫一踏出房门,却看到罗光早已带着两个衙役等候在院中。
见到他们,罗光躬身一行礼,“六皇子与梁将军可先简单在官署内用早膳,稍后再出发亦不迟。”
“无妨,我们随身带着干粮。治水之事刻不容缓,还是早日前去勘查一番为妙。”沈惊鹤望着他,言辞客气地推拒。
罗光面色隐隐有些困惑,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往常的恭敬,“如此,两位便随着下官一同去决口吧。”
“水流仍未退,罗县令也要一同前往?”沈惊鹤面上露出一丝讶色。
罗光笑笑,“下官虽不才,但也在清池县为官多年,早已将此处当成自己另一处家乡。如若能协同殿下一起早日解决水患,只不过是去决口勘察一番,我又岂有推辞之理?”
沈惊鹤同梁延对视一眼,没想到江南这个偏僻的小县城中,竟还当真有这样一位爱民如子的县令。当下,他们对罗光的观感又是好了许多。
没有再多话,他们带上器具与资料便匆匆启程。
走到清池县的外沿,远远便可看到低洼田地上那足能漫到人胸口的浑浊积水。汹涌的水流之上漂浮着破碎的家具物什,洪流淹没了无数座矮小的房屋,毫不留情地吞噬着眼前遇到的一切。
他们找了一座较高的小山头攀爬而上。站在山丘顶上往下望去,蜿蜒的河道以及堤坝的缺口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昨日我又将苏郡的图志和清池县的文献好好翻阅了一遍。江南之地,苏郡最低,又偏偏身处江河下游。流过大半个苏郡的是江河的支流吴江,承纳万山之水,曲折蜿蜒。今年夏雨暴涨,水田与吴江涨成一片,入海口又不畅达,这才造成了这场严重的洪灾。”
沈惊鹤极目远眺,看着仍然不断咆哮冲出决口的江水,微微蹙起了眉。
“六皇子所言分毫不差。”罗光站在一旁,叹了口气,“往年雨水充沛之时,也不是没有过小范围的决堤,索性水位不高,也不曾造成什么伤亡。然而朝廷也曾多次派河堤使前来,比照着《河防令》屡屡疏导,却是成效甚微。之前的官员多常用障水法,只要雨一停,就不断加高增厚原有堤防。可是等到第二年夏雨再至时,仍是屡浚屡塞,不能持久。”
梁延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一番蜿蜒河道,沉声开口,“吴江大堤的堤距过于狭窄,堤线又弯曲多变,只是一味筑高堤坝,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正是如此。”沈惊鹤点头赞同,展开手中长长的河川摹图,一手指着江河下游的支流,“吴江长逾百余里。虽是水面宏阔,波澜澎湃,然而却因为水线曲折太过,潮沙堵塞部分河道,以至于有些转弯处几乎连成一片浅滩陆地,茭芦丛生。江水中的潮沙累久弥厚,年年泥沙淤积——这样一来,你们筑高堤坝的速度,又岂能抵得过沙土累高的速度呢?”
罗光的神色激动不已,他的眼中蓬勃焕发出希望的光芒,“六皇子真知灼见,果然绝非以往官员可比!既然筑堤成效甚微,不知六皇子可有无他策?”
“虽说光是筑高堤坝不可,但是短期内为了堵塞住江流,修补好决口仍是当务之急。”沈惊鹤微微思考了一会儿,将这几日与梁延共同商量出的治水之策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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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江河下游已是年久淤塞,遇雨成灾,田禾尽溺。依我看来,滞洪改河、筑渠分流方为上策。我们可开浚吴江南北两岸安壤一带的浦港,以引吴江之水入北面的娄江,再使之直注东海。这样一条河道贯通后,自清池县以北五个县城均能多出一条水道,不仅可以有助于分流每年雨水,更可以借以引流灌溉农田,使稻谷产量更丰。”
罗光细细地比照着地图,随着沈惊鹤的话用手指从清池县逐渐往上,缓缓勾勒出一条清晰的线路。他一向严肃的脸上此时神情一派震撼,拿着地图的手更是微微发着抖。
——他在清池县为官多年,早已因历年频繁的水患头疼不已,年年在兴修水利上花费了无数的心血,可是都不见什么成效。然而可以想见,如果六皇子此条治水之策成为现实,苏郡的百姓又将因此得承多少恩惠!
他抬眼看向面色认真的沈惊鹤,眼神在犹疑与崇敬间挣扎再三,还是深深低下了头,“六皇子,下官代江南千千万万的百姓向您道一声谢。此策若成,堪为百年大计,子子孙孙必将受惠无穷!”
“不必谢我,这些不过是我与梁将军在前人的基础上总结提炼出的计策罢了,是否见效,还得靠时间来检验。”沈惊鹤摆了摆手,不甚在意地一笑。
梁延看他的眼神含着些骄傲的笑意,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复开口提醒道,“昨天晚上你不是又临时想出了一策?”
“你不提醒我,我险些都忘记说了!”沈惊鹤一拍脑袋,转向罗光的方向,“对了,罗县令,在开改河道分引江水后,还有一计兴许可以一试。”
“还请六皇子赐教。”罗光没有抬起头,只是掩去了眼中一瞬间闪过的复杂之色。
“《水经注》曾记载,前朝曾在漳河上修建了一座名为天井堰的大坝,并依托其拦出一座蓄水用的水库——堰陵泽。我们亦可以效仿其事,在吴江建成一座水库来调节水流下泄的程度,丰水期时多蓄积雨水,减轻水位上涨后堤坝的压力。秋冬雨水稀少时,便可放水帮助灌溉农田。大坝下二十里内再修十二墱渠,墱口置水闸控制江水的出入,将一源分为十二流,调动起来则可更为灵活。”
沈惊鹤瞥了一眼因这个提议而双目炯炯发亮的罗光,想了想,又拿过梁延手上的图册翻阅了起来,“不过这还只是一个草略的初步构想,水库并非一日可建成,选址与范围的问题也还需召集其余州县的官吏共同商议。”
“这是自然。”罗光的身形忽然停顿了一瞬,他仿佛是想起了什么,眼中的光芒逐渐暗淡了下去,“唉,虽有良策,然而无论是开改河道,还是修建水库,又都谈何容易……”
他喃喃自语着,看着山丘底下被淹没的一大片良田屋舍,脸色有些灰败。
沈惊鹤看着他蓦地消沉下去的模样,微微皱起了眉头,“罗县令,这两项计策均非可一蹴而就。为今之计,还是先用朝廷拨下的赈灾银将堤坝的决口修补好,我们这才能得出空来商讨进一步的措施。”
听到沈惊鹤提起赈灾银这三个字,罗光却是骤然脸色大变,支支吾吾。他略有些不安地搓着双手,眼神不自在地游移,“这……自然,自然。不过修补河堤缺口一事,下官还得全听凭上级指挥。”
沈惊鹤不动声色地和梁延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中都有一些惊疑——
难道这个好不容易出现的肯为民办些实事的清池县令,在赈灾银上面也动了手脚么?
沈惊鹤毫不避讳地直直看向他,目光锐利,“河堤的修补我们可再商量着如何入手,但是赈灾银的去向,恐怕还要劳烦罗县令先告知我。如此,我们方能预估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以便敲定出最合适的策略。”
罗光已是满头大汗,他拿宽大的袍袖抹了抹额间,呐呐着垂下眼皮,“近来几日救灾繁忙,账本还没来得及由府衙内的师爷核对,下官,下官……也并不知情。”
沈惊鹤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忽然移开了视线,重新展颜一笑。
“无妨,救灾事急,一时来不及整理账本自然也是情有可原。今日既已看过河道线路,不如便先各自回去休息吧,改日我们再来详谈一番。”
“是,下官这就领您回官署歇息。”罗光终于松了口气,召来左右衙役在前方开道。
回去的路上,沈惊鹤故意走得慢了几步,与梁延一起落在后面,与前方众人隔了一小段距离。
“罗光有问题。”
他微微偏首,用气声在梁延耳畔轻轻说道。
梁延的眼神亦是一凛,他思忖片刻,同样低声回道:“昨日我去官署书房取其他图志来看的时候,发现历年的账本就放在不远处的书箱内。如果账本有问题的话,他留我们住在官署,难道就不担心我们翻查文献的时候发觉么?”
两人同时想到了些什么,身形蓦地一顿。
“假若……那些账本不是真的呢?”
沈惊鹤紧抿双唇,思索了一会儿,重新抬起眼望向梁延,“看这两日罗光的行为举止,他必定是一个极为谨慎小心的人。如果真账本不在官署,那你觉得,他又会放在哪儿?”
梁延下一秒已是心有灵犀地明白了他的意思,朝他低声一笑。
“看来,今晚我们要换个地方住了。”
一路无话不提。快走到官署的时候,沈惊鹤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加快步伐追上了走在前头的罗光,面露难色,“罗县令,不瞒你说,昨夜官署房中的蚊蝇实在是闹得厉害。昨天我长途跋涉一番后初至,已是累极,便也无甚心思再多计较。今天得了机会,却是希望你能安排我们住在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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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光闻言大吃一惊,“还请六皇子恕罪!往常官署里不多见蚊蝇,想来是近来大水潮湿,这才生了蚊虫。下官并不知有此事,否则早早地就将二位安排在别处客栈休息了。”
“倒也不劳你破费。”沈惊鹤轻轻一笑,“如若罗县令不介意的话,不知我二人可否在贵府叨扰几晚?”
“这……”罗光显然讶异至极,并未想到六皇子会如此突兀地提出这等要求,然而最终,他也只能收敛了神色,应声答道,“寒舍简陋,承蒙六皇子不弃,若肯下榻,倒是令其蓬荜生辉了。”
沈惊鹤一颔首道谢,不再多言,神态自若地缓步跟在他身后。
……
本以为罗光所言只不过是谦虚,谁料到走进罗府时,两人却发觉这座府邸竟当真一切装饰从简,平平无奇,因水漫而墙皮斑驳的外壁看上去更是无端显出几分寒酸。
倒还的确是个聪明人,知道财不外露,以免暴露行迹。
沈惊鹤仍笑语与罗光寒暄闲谈着,心中却更对他升起两分警惕。
“六皇子与梁将军可在这两间房内歇息。下官已令后厨准备菜肴,晚上在府中简单设宴,也算为两位接风。”罗光将二人引到房中后,躬着身谨慎对道。
“罗县令费心了,多谢。”
等到罗光离开后,沈惊鹤立刻走到梁延那间屋外,轻声敲了敲门。梁延打开门后,他便一闪身进入屋中,随后细心将门掩好。
“方才一路走过来,我已经大致摸清罗府的布局,书房就在正堂西侧不远处。”梁延拉他在桌前坐下,低声开口。
“好。”沈惊鹤点点头,握住他的手臂认真嘱咐道,“晚上的接风宴我一人前去便可,届时罗光本人和府中仆役应该都会在厅内。你可趁机去书房查找一番,看看有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梁延微一颔首,“我明白,到时你多加小心。”
“你也是。”沈惊鹤回望进他眼中,目光坚定。
华灯初上之时,罗府的厅堂内也已呈上了几道家常菜肴。虽不见什么昂贵稀奇的佐料,但也尽是江南特色佳品,足可见准备宴会之人的精心。
罗光恭敬引着沈惊鹤落座,看向他空荡荡的身后,神色微有讶然,“不知怎么不见梁将军?”
“他今日在山丘上吹了些风,有些头疼,便早早歇下了。”沈惊鹤姿态自然地坐下,与罗光随意攀谈着,“桌上这几道菜肴,别处可不多见。”
“这些俱是苏郡独有的食材,六皇子可尝尝是否还合口味……”
他们在厅堂内推杯换盏、用膳寒暄着,与此同时,梁延却已是趁着夜色悄无声息摸进了罗府的书房。
他不敢点灯以免泄露行踪,只是借着明亮的月光在书房内细心翻找着。书桌上没有,抽屉内也没有,角落里的铜箱内亦一无所获……
到底会在哪里呢?
梁延皱着眉,手指轻轻划过博古架上一排摆设。当他摸到一件木雕背后时,指腹间却传来不同寻常的硬质触感。
他微眯起双眼,在那处地方轻轻一按。只听见“咔哒”一声,博古架的背后弹开了一处暗格,里头赫然堆着几本厚薄不一的典册与书信。
梁延谨慎地将那几本典册抽出,明晃晃的月光之下,放在最上方的一本正是他们苦苦寻觅的账本。
“你果然将它藏起来了么……”
低低一声自语,他翻开账本的封面,当看清其间记载的内容时,瞳孔却是骤然一缩。
……
宴席已过了一大半,沈惊鹤正等得微微有些心焦之时,一转头却瞥见窗外梁延渐渐走近的身影,还有他手里厚厚的一叠文册。
心中有了底,他也不想再同罗光假模假式地客套下去。放下酒杯,沈惊鹤的眼神如箭一般锐利射去,“罗县令,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想必记载着赈灾银去向的账本,不是还未整理核对好,而是……你根本就不想让我看见吧?”
“六皇子……这是什么意思?”罗光悚然一惊,握着酒杯的手一紧,脸上一闪而过三分慌乱之色。
眼看着梁延的身影愈来愈近,沈惊鹤也不再多有顾忌,沉声步步逼问,语调严肃,“恕我直言,官署里放着的那些账本,当真不是罗县令摆出来哄骗于人的幌子么?”
罗光神色骤变,满布湿汗的手指因发颤而一松。“哐当”一声,酒杯应声猛地摔碎在地上,酒液迸溅在四分五裂的碎瓷间。
“不,我不是……”
“你昧下了赈灾银,又惧怕被人发现,故而刻意闹了真假账本这一出,只为了迷惑我们的视线。罗县令,枉我还以为你……”
沈惊鹤紧紧盯着神色惶然的罗光,正待继续责问,却听得“砰”的一声,被人用力推开的大门重重反弹在门柱上,骤然打断了他的话语。
“等一下!”
梁延闯入厅堂大步走近,不顾因他的突然出现而惊疑不定的罗光,转头看向沈惊鹤,神情微妙难明,满是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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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明天就……清空营养液啦[疯狂暗示.jpg
第57章
“殿下, 我们……可能弄错了。”
说完这一句话后, 梁延面色闪过一丝纠结,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将手中一叠文册尽数递到了沈惊鹤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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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愣了愣,没有看一旁在原地坐立难安的罗光, 接过这叠厚厚的账本与信件就翻检了起来。然而当终于看清其上的内容时,他的双眼却是因惊讶而微微放大。
——账本上白纸黑字记下的,并不是他们想象中关于贪墨赈灾银的记录。目光扫过, 纸上却是一笔一划记载着这几年来官署中各项紧巴巴的开支, 恨不得一文钱能掰成两文来用, 府衙的清贫不言自明。
再往后翻,更是看到自水患肆虐以后, 罗光竟然自掏银两送到城中的粮食铺内,再托他们每日在龙王庙施粥行善,却是暗暗掩下了自己的名姓。
“罗县令, 你为什么……”沈惊鹤从这本帐簿中抬起头来, 神色复杂地望向罗光。
梁延叹了口气, 伸手将账本底下的那堆书信抽出,呈到沈惊鹤眼前,“你再看看这个。”
沈惊鹤应声低头, 只见得这些往来书信都是有关于江南大小官员暗中勾连、贪墨受贿的证据,其中更是不乏陈仲全多次指使手下人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的实证。这些证据若呈到京城, 条条都可令那些贪官再无翻身之地。若非有人多年潜心收集, 他们绝不可能容许一丝一毫的外泄。
沈惊鹤猛地站起身来, 满脸肃容,深深向罗光躬身道歉,“罗县令,对不住,先前是我们多有误会了你。你是一位真真切切为民请命的好官……还望你能原谅我们如此草率就对你作出的评判。”
“使不得,这可万万使不得!”罗光连忙也起身将沈惊鹤扶起,面色有些感慨,“六皇子说得没错,下官的确是做了真假两份账本。二位心中若是有疑惑,那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罗县令,你手中明明已经掌握有了如此多的证据,多年来也一直尽心为民。为何却从没有想过上书京城揭发,在看到我们前来巡查之时,更是要刻意遮遮掩掩的呢?”梁延望着他,颇有些不解地开口。
“梁将军有所不知啊,这江南的水,可是浑得很……下官在清池县当了十年的县令,这十年来,宦海中的污浊不堪、尔虞我诈,下官却是早已看遍了。”罗光邀两人坐回原处,长长喟叹一声,“之前在县城外时,我下官之所以说开改河道与修建水库皆不容易,正是因为官署内并无足够数目的银两来将其付诸于实。这次朝廷虽是拨了三十万两官银来,然而这些银两除了各厅浮销外,还要供给往来院道,馈送打点给拨款的各级衙门和官员。”
他微微喘了口气,继续道:“等银钱被克扣过一层后,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官手里,这些钱也几乎不曾被用来治水过。丞簿、千把总、胥吏、兵丁,大大小小,凡有职事于河工者,都可将其瓜分走一部分,捞得个盘满钵丰。真正用来修补堤坝、救治洪灾的银两,可谓是少之又少,更不要说是抚恤贴补百姓的银钱了。”
沈惊鹤和梁延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心中皆是对那群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又惊又怒。
“罗县令,你若早点告知我们,我们必会相助于你,也就不会……不会做出这等误会你的事来了。”沈惊鹤面上露出一丝惭色,他真切地看向罗光,再一次连声道着歉。
“这怎么能怪得了六皇子。若要当真论起来,便是在今日之前,下官其实也在心中对您有几分猜疑,还得同样请您恕罪呢。”罗光摆摆手,苦笑一声,转头望着窗外的眼神悠远,“以前江南也曾来过几次巡视官员,然而他们收了陈仲全的好处,便对苏郡的种种异状视若无睹,与他真可谓是蛇鼠一窝。我看在眼里几次,便也渐渐地灰了心了。前几日,下官看到您、您在江城的……表现,便也就像往常一般,不敢鲁莽冒险了。”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含混,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动了动,神情讪讪。
沈惊鹤笑了笑,知道他是在说自己那几日故意做出来的纨绔模样,了然地一点头,“原来如此。我为了降低陈仲全的戒心,使他能放我们光明正大到周边几座州县来,这才在白日里肆意吃喝玩乐,看上去对水患一事毫不关心。”
梁延侧首看向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含着一抹心疼放柔了柔,“然而每到晚上,六皇子却是挑灯细心研究苏郡的郡志图献,思量着最为万全的治水之策。每夕不至夜分之时,都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歇下的。”
罗光闻言登时神情一肃,钦佩地对他一行礼,“六皇子心系一方水土,只为造福江南万千百姓,请受下官一拜!”
“罗县令大可不必如此多礼,既然我们想要解决水患的心是一样的,往后自当通力合作,早日使江南洪灾得以平息。”沈惊鹤止住他,诚恳言道。
罗光这才顺势直起身,坐回座位上,叹了口气。
“下官这么多年一直未曾揭发他们的恶举,倒不是怕官位不保,而是怕自己检举不成,反被他们反咬一口,贬谪远调。下官在的时候,尚且可用自己的家财贴补一二百姓。等下官走后,若是换来了别的官员,只怕清池县的百姓会生活得更苦。”
沈惊鹤望向他,郑重其事地一点头。
“罗县令尽管放心,有了这些证据。不管陈仲全他们在京中有多大的靠山,此次定然也是在劫难逃了。”
……
笔直冲向云霄的飞鸽将一封密信迅速送至京城。几日之后,便传来皇帝震怒的消息——听闻皇帝在阅毕密信时,当场就狠狠摔碎了御案上的砚台,龙颜惊怒交加,久久未曾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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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一大批官员接连被贬谪流放,斩首抄家,为首的陈仲全更是不日就被押回京城当众处斩。这些贪官欺压百姓多年,家中金银不计其数。所缴获的银两由皇帝亲命尽数送至沈惊鹤跟前收管,转手又被他交给罗光,连着之前假意收下的那五万两一同拿来赈灾。
这一日,小雨方霁,日轮初现。
向府衙门前不急不缓地走去,沈惊鹤还未开口,两旁站着的衙役便早已远远瞧见他,钦佩而恭敬地一行礼,“六皇子且稍等,卑职这就请罗大人前来相迎。”
“不必了。”沈惊鹤摆摆手,看了身后始终保持着两步距离的梁延一眼,笑着将视线转回,“罗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今想来正是忙着的时候,我与梁将军自行前去拜访便可。”
府门前的衙役便也迭声相应,躬身送他们踏入官署之中,脸上满怀着一片敬意。
“罗大人,这几日你可是辛苦了。银两方入库,便又要核算修补堤坝的物力,想必官署这几日可是忙碌至极吧?”
沈惊鹤踏入正堂,一眼就看见了如今已取代陈仲全升任苏郡知府的罗光。他正端坐在位子上,运笔如飞,审阅处理着公文。
听见他的声音,罗光连忙站起身,将沈惊鹤和梁延引到一旁落座,严肃的面容上也显露了些笑意,“不忙,不忙。有了这些银两,解决洪灾指日可待。下官和府衙中诸位官吏多操劳几分不打紧,能早日令百姓免于水患之祸,这才是最重要的。”
“公务虽繁忙,罗大人还是要多加保重身体。”梁延看了桌案上那叠文册一眼,好奇地开口,“我们听官署内的师爷道,这几日罗大人似乎在为赈济一事发愁?”
“正是如此,否则下官也不会将两位再次请来叨扰了。”罗光也坐回原处,微微蹙起眉头,“如今我们虽已得了一大笔银钱,然而清点起来仍需要颇费一番时间。府衙中的诸位官吏对于当下银两的去向安排亦是众说纷纭,有说要先用来修补河堤的,也有说要先购买他处粮食供给百姓的。双方各执一词,又都是各有道理,下官一时决断不能,这才想听听六皇子的意见。”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二者孰轻孰重,一时之间竟也不好拿捏。”沈惊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思片刻,忽然眼前一亮,“我有一策,或许可供罗大人相参考。修补堤坝款项之中,人力所占之比亦不在少数,我们何不寓赈济于兴作,以工代赈,用粮食雇流民修治吴江。如此一来,不仅修补堤坝的工程可早日完成,饥民得以饱腹,官署亦能将节省下来的这一笔银两支出用在其余惠民的政令上,岂不美哉?”
罗光激动地一拊掌,“一举三得,此计甚妙!六皇子果然聪颖绝伦,下官这就吩咐他们办下去。”
罗光行事果然雷厉风行,不消一日,便已连同府衙内的官吏一起将政令颁布了下去。天气晴朗的时辰一日日地多起来,江河长堤上的决口亦是一日日被细心修补好,宽阔厚实的大坝固若金汤,阻挡住了逐渐平静下来的江流。
重新站在那座小山丘上,放眼望去的景象却不再像之前一般四处皆是无边无际的浑浊水流。良田屋舍渐渐还原了它们本来的样貌,亦可见领了官粮的百姓重新回到家中,踩着浅浅一层积水修缮起七零八落的门窗。
“梅雨季已经过去,等到苏郡的城县大都恢复元气之后,我们便可以着手开始研究开改河道的百年大计了。”罗光举目远眺,看着逐渐恢复生机的江南大地,神色一片感慨。
沈惊鹤走到梁延身旁,和他并肩看着底下百姓们忙碌的身影,同样感叹了一句,“是啊,至此水患终于得以平息。滞洪改河与筑渠分流皆是长远之计,不可急于一时。等我与梁将军离开后,罗大人可将周边官吏邀来细细商讨一番,再做最后决定亦不迟。”
虽然早知道水患基本平息之后,南巡的钦差便没有理由不回京城复命。然而看着这些时日来为着江南百姓奔波操劳的二人,罗光心中仍是翻涌起挟着浓浓钦佩的不舍。
“六皇子,梁将军。”罗光朝他们二人深深作了个长揖,语气真切,“下官知道两位皆不是拘泥于小礼之人。然而这一礼,不仅仅代表着下官一人,更是代表着江南大地所有承蒙您恩惠的百姓。下官曾与府衙内专司水利的官吏商讨过,若是您此策得施,不光可保苏郡一带数十余年无水旱之忧,更使江南有利于广收粮食,连年大稔,惠泽一方。”
“我们只不过是提出粗略的建议罢了,若是当真能造福一方百姓,那亦是由于罗大人日后一如往昔的勤勉爱民、踏实肯干。”沈惊鹤同梁延相视一笑,转过头谦逊而道,“这几条计策便留给罗大人了,相信苏郡有了新的一位父母官,必将政通人和,好景更甚。”
……
沈惊鹤走的那一天,万民相送。苏郡全郡的百姓和闻讯赶来的周边乡民,都争先恐后涌到城中街上为他送行,住得远的更是一早就顶着昏暗迷蒙的天色出发,只为了能一送这个为他们平息水患又开仓放粮的大恩人。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挤满了摩肩擦踵的人群,他们都尽力高举着手中的土产吃食往车队前凑,想要送给几人路上裹腹。有不少人更是泣拥马首,瞻恋地遮道不舍得使他们离去,口中迭声感谢称颂着他们的功绩。
沈惊鹤如今在江南的声望,已绝非如日中天区区一词便可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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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页
这段日子以来,他和梁延不辞辛劳的奔波,众人皆是有目共睹,口口相传,更不要说他还一举连根拽起了江南大大小小横行霸道、欺男霸女的贪官污吏。江南的百姓苦于他们的欺压久矣,如今朝廷终于重重出手惩治,又新令一位廉洁清官走马上任,这些民众们又怎能不欢欣雀跃,感激不已?
马车前精神抖擞的骏马高声嘶鸣着,在长街上原地小步挪动着马蹄。包裹干粮俱已打点整理好,整整齐齐堆在车队中,侍从与护卫亦俱是整装待发,各归其位。
罗光一路相陪着沈惊鹤和梁延走到车队之前,再三郑重许诺着他将务必不负两人的期许,悉心管辖打理苏郡一带,早日将吴江浚其流,开其源,以绝水患。
沈惊鹤止住步子,笑着同他挥手作别,“罗大人的能力,我们自然是放心至极。若得了机会,指不定哪天我们还能重新来江南看看。届时,还要劳烦罗大人相招待了。”
梁延一翻身利落上马,看向他们这处,也是洒然一笑,“到时的接风宴,我必不再因吹了风头疼而早早歇下,却是无端错过大半程宴饮了。”
听到梁延提起早前彼此的误会,三人又是颇为感慨地释然一笑,彼此所叹良多。
“时辰已差不多至了,罗大人,我们便先启程了。”
沈惊鹤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浅笑着同夹道相送的熙攘人群一颔首,转首朝罗光说道。
罗光抖了抖袍袖,正色朝两人拱手道别,“六皇子,梁将军,一路顺风!”
冲他点了点头,沈惊鹤刚要扶着车壁踏上马车,却忽然心中一紧,若有所感地抬头朝城门外望去。
平地远远地惊起一股烟尘,一匹显然已跑得疲惫不已的骏马正撒开蹄子狂奔而来。颠簸的马背上坐着一个信使模样的小吏,一手高举着火漆封缄的信函,喘着粗气,焦急万分。
“报——京城急报!京城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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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围在街道两侧的百姓被这一声高呼所惊, 略有不安地左右纷纷议论了起来。嘈杂的话语声与疑问声交迭响起, 落在沈惊鹤耳畔,却仿佛隔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纱幔, 倒教人难以分神去听清。
那奔马的速度快得很,一转眼就越过了重重人群, 直朝车队中冲来。
沈惊鹤瞳孔中倒映着骏马愈来愈近的疾影,心中忽然不知为何攀爬蔓延开了一丝慌乱,仿佛冥冥之中上天赐给他如此一种玄妙的预感, 昭示着即将送到自己手上的那封急报, 又将带来怎样不祥的字眼。
小吏终于骑着那匹已几乎已要口吐白沫的奔马闯到近前, 他也顾不得行礼,只是将信函匆忙奉到沈惊鹤手中, 不住大口喘着气,“六皇子,这……这是宫中送来的急报, 让您务必、务必加快行程回宫!”
薄薄的信封摸上去有一种冰冷的质感, 不厚, 此时却仿佛重逾千斤。
沈惊鹤拿着信函的手莫名地开始有些发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要动手拆信。临启封时,忽然又有些不安地转头看向一旁的梁延, 仿佛想从他神情凝重的面容上寻求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慰藉。
“没事的,我在。”
梁延看他染上了惶然的眸子, 不自知地流露出一抹乞求而脆弱的神色。他心中动容, 索性一翻身下了马背, 走到沈惊鹤身边紧紧贴着他的肩膀而站,偏了头低声许诺。
他借着袖袍的遮掩有力地握了一下沈惊鹤的手腕,没有其余的言语,却让沈惊鹤因烦乱而躁动不已的心绪慢慢平静了下来。
沈惊鹤接过拆信用的薄刃,一点点将封口划开,直到露出里头薄薄的一层信纸。
信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如赤红烈火一般灼烧刺痛着双目——
皇后腹痛不已,咳血连连,太医诊断旧疾复发,危在旦夕。速归。
短短二十四个字,却几乎要在刹那间夺去他全部呼吸。
梁延站在他身旁,自然也是一字不落将信纸上的内容尽收眼底。他因惊异与沉痛睁大了双目,然而下一秒他却迅速反应过来,这行字眼对于与皇后朝夕相伴了四年的沈惊鹤而言,又将会是怎样的一道晴天霹雳。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沈惊鹤,伸手想要扶住他或许会因难以承受而骤然脱力的身子。
——然而沈惊鹤却直直地挺立于原处,绷紧的脊背比巉岩上傲雪经霜的修竹还要笔挺。他不发一言从信纸间抬起眼,眸中神色变幻莫名,紧紧捏着信笺的手指却早将这片白纸蹂丨躏得褶皱不堪。
“上马,我们启程。”
微带沙哑的嗓音开口,抛下这一句后,他看也不看身后的车队,牵过最近的一匹马就翻身而上,头也不回地箭一般朝城外疾驶去。
梁延知他甚深,看到他显得有几分空洞的眼神之后,哪里不知道他虽然用尽全力维持着面上的冷静,心中却早已是一片近乎荒芜的茫然。他随口对车队吩咐了几句,连忙也骑上自己的坐骑,双腿一夹马腹,牢牢追在沈惊鹤身后。
沈惊鹤顶着凛冽刮向脸上的山风,脑中光怪陆离闪过无数纷杂的情绪与扭曲的面孔,最终却又尽数化为一片空荡荡的暗白。他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古怪至极、偏偏又怎样都难以挣脱的梦境,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只是茫然而漠然地攥紧手中的缰绳,机械性地随着骏马疾驰的方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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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回宫,快回宫!
一个声音翻来覆去地在脑内急促呼唤着,这也是他脑中所能想到的全部字眼。
——为什么要快点回宫呢?
他低下头,马蹄践踏惊起一路上的枯泥飞沙,扑面而来的烟尘使得两旁急速退去的景色愈发模糊不堪。他昏沉的头脑有一些烦躁,是血液在心房中翻涌沸腾的声音太过鼓噪,如晴天平地而起的惊雷一般,咆哮回响在自己耳边。
身后突然响起梁延焦急的呼喊,仿佛一道寒光闪电划过他脑海中昏昏沉沉的关隘,令他猛然惊醒。
沈惊鹤遽然一扯缰绳,飞奔的骏马被迫止住步子,高扬起前蹄,长长嘶鸣一声。
——因为,再不快点回去,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粗糙的缰绳从他指间骤然滑落,沈惊鹤呆呆地垂首坐在马背上,眼底一片茫然。身后有马蹄声愈近,最终停在身边。
“鹤儿……”梁延疼惜地望向他,指尖动了动,似是想去摸他的脸,然而终究还是在身前紧紧攥成拳,“没事的。皇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她身子都已经大好了。”
沈惊鹤沉默良久,才终于在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神情却满满地都透着一股子失魂落魄,“你说得对……娘娘还在长乐宫中,等我从江南回来呢。”
他深深闭了一下眼,重新扬起马鞭,绷直了脊背就向前疾行而去。梁延连忙策马跟在他身旁,转回一直专注放在他面容上的深沉目光,压下了眼底泛上的一丝忧虑。
他们两人仍如来江南时一般,轻骑日夜兼程地赶路。然而这一次,迢递不尽的山长水阔中,却满是山雨欲来的静默。
……
圆月高悬于枝桠上,枝柯横斜投下的重重暗影间,隐约可见子规展翅旋飞而过。朦胧的月影转向林间,便可闻声声啼血的鸟鸣时而响起,惊动水一般缓缓流淌的夜色。
梁延转身轻轻掩上房门,微叹了口气,大步往外走去,面色沉沉。
这几日来,他们快马加鞭,几乎未有什么停歇。日程被一再压缩,距离京城也是一天天地近了。
然而如此坚持了良久,眼瞅着沈惊鹤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下巴尖也因昼夜不息的奔波而愈发瘦削,梁延这才狠下心来,不顾沈惊鹤的要求再三坚持将他带到驿站歇息。以免得还未赶至京城,他却反而先病倒了。
好不容易劝他躺到榻上,他这才得了空从房内出来,准备命驿站的后厨煮一碗温热清粥,以备沈惊鹤醒来后可用。
梁延揉了揉眉心,继续向后厨走去。转身之际,余光却仿佛瞥见一道白影飞过,耳畔隐约传来扑棱棱的挥翅声。
等他终于看着后厨的仆役文火慢炖完一盅清粥,亲手盛了回到房内时,甫一推门,他便望见沈惊鹤正半身盖着棉被愣愣坐倚在床头。
“你这就醒了?”梁延拂开桌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两根雪白鸟羽,将还冒着热气的米粥小心放好,“我刚从后厨盛了一碗清粥来,等会儿你若是饿了……”
“梁延。”
沈惊鹤忽然开口,慢慢转过脖子望着他,茫然地展了展手中刚拆下不久的信卷。
梁延被他唤得一愣,看着他苍白指间的信纸,当下便明白了自己方才所见到的白影究竟是什么。他心中登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然而还未来得及彻底反应过来,就听得沈惊鹤接着轻轻开口。
“我又没有母亲了……”
他抬起眼望来,眸子里藏着安静的一片深黑。瞳孔仿佛骤然暗淡下的星辰,失去了焦距。
梁延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骤然揪紧,他三两步走到床榻边,小心翼翼地坐于床沿,试探性地伸手轻揽过沈惊鹤的肩。
“我在……我在呢。”梁延也曾品尝过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当然也清楚地知道在生死面前,任何的安慰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然而他却仍然紧紧地搂着怀中神情涣散的青年,试图用自己身上的温暖融化他苍白面上的空茫。
沈惊鹤倒在梁延怀里,喃喃失神,“信上写着皇后薨了……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我走的时候,娘娘不过只是微染了风寒。她还给我盛了满满一碟点心,还坐在宫内看着我送给她的花鸟画……我们才刚刚说好了,等我从江南回来了,还要再给她带几幅字画的。”
“她怎么就不肯等等我呢?”
他的声音微哑,似明月一夕失了所有清光。
梁延心头一痛,他一下下轻拍抚着沈惊鹤的肩背,将下颌贴在他的鬓边微微摩挲,“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后,兴许还能好受点。”
“可是我竟然哭不出来——她对我那么好,她不在了,我却没有办法流下一滴眼泪。”
沈惊鹤微抬起头,直直地向他看来,极为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梁延,我真是个冷心冷情的人。”
梁延一手怜惜地抚上他的侧颜,小心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至极的珍宝。眼前人面上虽不见泪水,然而唇边那一抹惨笑,分明竟比哭还要难看,无端使人心中弥漫开一股悲恸的酸意。
“你不是的。”梁延垂下眼看他,神色认真,“我知道你不是的。你的这份难过,我亦曾经历过,知道究竟是怎样一番痛彻心扉的滋味。可是你一定要记住,我会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我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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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下头,将前额深深抵在沈惊鹤的额头上,轻声开口,“娘娘在天有灵,一定也不希望你太过伤心。为了她,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早点振作起来,好么?”
“梁延……”沈惊鹤鼻头微微发酸,他将脑袋埋在梁延的肩上,无意识地轻唤了一句。
梁延摸了摸他的头,“我在。”
疲惫地闭上双目,沈惊鹤沉默片刻,又低低道了一句。
“梁延。”
“我在呢……”
沈惊鹤一直僵硬着的身子这才慢慢放松下来。他一手揪住梁延的衣襟,一遍遍低声地唤着。每一次,耳畔总能如愿得到那令人安心的答复。
我在。
他实在是太累了。在熟悉的温暖怀抱中,在那一声声不厌其烦的温柔回应中,沈惊鹤终于模模糊糊地失去了意识,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睡梦之中。
……
今时鹦鹉洲边过,唯有无情碧水流。
京城的天有些灰蒙蒙的,空荡的长乐宫内,唯有群青色的流苏帷幕在风中空落落地飘动着。空气里是令人心悸的静谧,草木轻摇的沙沙声间或在院落响起。
朱红的宫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良久,青石板上方能听闻轻踏而过的脚步声。
沈惊鹤缓步走进这座他曾无比熟悉的宫苑,依旧是同走之前别无二致的清雅摆设,依旧是黛墙绮窗前旁尚未著花的暄妍早梅。
然而宫殿内却早已是一片死寂,再不见那个浅笑着的端方身影坐在正堂内,当他经过时,每每招手让他坐于身旁,絮絮叨叨抱怨着长檐下连绵未停的小雨,要他勿忘携上一把青油纸伞。
走到依然悬挂在殿内壁上的那副花鸟画旁,沈惊鹤将冰凉的指尖轻贴在画卷上,沿着热烈怒放的牡丹花的纹路,细细地游移描摹着。
“主子……”
成墨一声不吭跟在他身后,看见他微微失神的面容,不禁一下红了眼圈。
沈惊鹤收回手指,半偏了头看向他,语调毫无起伏,“长乐宫的宫人呢?散到哪宫的娘娘处了?”
成墨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抬眼觑了他一眼,“没有……”
“没有?”沈惊鹤蹙起眉头,“那就是去了宫中其他几司?不对,按照常理,曾服侍过皇后的宫婢,无论如何都不应该骤降身份下发到那几司去。”
“都不是。”成墨一咬牙,皱着脸道,“她们都……都被陛下下令给皇后娘娘殉葬了,一个也没剩下!”
“什么?”
沈惊鹤骤然旋身,面色极为难看。
他本想召来之前长乐宫的宫人,向她们好生询问一番皇后最后时刻的境况,也好弄明白到底为什么不过短短月余,好好的一个人就能说没就没。
然而现在……
他紧紧握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有些泛白。他从未听闻过有哪朝的宫人是要一个不留全部给后妃殉葬的,除非这不是殉葬,而是为了——
“那曾给娘娘诊治的太医呢?”
沈惊鹤抬起头望向宫墙的方向,眼底泛起一丝冷意。
“奴才听闻太医诊治不力,没能治好娘娘,陛下一怒之下罢了他的官。前几日他便已经携了家眷出城,兴许、兴许是还乡了。”成墨低着头,一字一句道来自己这几日特意留心的消息。
“还乡?”沈惊鹤冷笑一声,大步就往宫门口迈,“那我们就去他的家乡揪出他问个清楚,看看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主子!”成墨着急地唤了一声,却是根本来不及拉住他一闪而过的衣角。
沈惊鹤面上一派冷色被强行压制住,唯有被迸发着的怒火烧得灼灼放光的双目,透露着他心中的惊怒与恨意。
他正待抬腿迈出宫门,却因一声沙哑的低语而蓦然顿住了脚步。
“不用了……”宫门外逐渐转出一个无端苍老了几岁的身影,他的脊背微微佝偻着,“那个太医在回乡的山路上遇到山匪,全家老小,都不曾留下一个活口了。”
沈惊鹤望着那人又平添了好几道皱纹的面容,眼神怔忪,“公公……”
德全的双眼含着浑浊的泪水,他悲戚万分地开口,“六殿下,奴才知道您对娘娘的故去心有不甘,也知道您想要彻查下去,还她一个明明白白……但是您听奴才一句劝,收手吧,不要再查下去了。莫说如今所有线索都已断绝,纵然是有,您也权只作没看到。莫让娘娘在九泉之下为您担心了。”
“公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惊鹤死死咬紧后槽牙,用尽全力压抑着心头勃发的怒气,“你知道什么的对吗?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德全闭目摇了摇头,良久,才神色挣扎地低语,“六殿下,您现在还斗不过的……奴才答应过娘娘,一定要在她走后让您好好保全珍重。您就别再问了,奴才不能说、也不会说的。”
沈惊鹤深吸一口气,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他沉吟了片刻,双眼一瞬不瞬盯着德全,“你不肯告诉我,那就让我自己来猜——是徐贵妃?还是、还是……”
他忍了忍,才微微抖着指尖,慎而又慎地说出了那两个艰难无比的字眼。
“……皇上?”
德全如遭雷击,重重往后退了一步。他神色变幻再三,终于还是长长喟叹了一声,老泪纵横地开口,“奴才虽已老眼昏花,但也勉强能看得懂几分宫内的弯弯绕绕。这背后,无论是娘娘的突然病发,还是太医的客死异乡,都离不开徐氏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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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沙哑着嗓子继续。
“然而……这件事,那位最好的情况,已经就是默许了。”
沈惊鹤当然听得懂他的意思——最好的情况是默许,岂不正是在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是留了多年夫妻的情面。没有亲自参与其间,就已经是龙椅上那人高高在上的恩赐了么?
“呵……卫家已经再无人了,连自己结发多年的妻子,他也不肯放过么?”沈惊鹤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他的脸上一下子血色尽失,唯余下一片惨白。
德全听他提起卫家,赶忙紧张地观望了几眼四周,确定四下再没有别的耳目后,他这才小声劝道,“六殿下且听奴才一句劝,这两个字,往后还是莫要再提的好。上一代的事情复杂至极,延续至今,早已成了朝中上了年纪的朝臣闭口缄言的默契。无论过了多久……这件事,始终是陛下心中拔不出的一根刺啊。”
“刺?”沈惊鹤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字眼,一手捂了眼睛,忍不住前俯后仰地大笑起来。笑至最后,他的声音却是渐渐低落下来,化作了几近肝肠寸断的喃喃。
“这便是天家,这便是皇帝……为了心中的一根刺,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德全见他似乎陷入了魔怔,连忙上前两步,低声相劝,“六殿下,娘娘在天之灵,必定也不想看到您如此伤心。您若是念着娘娘的好,千万不要……不要做什么傻事啊!”
“傻事?”沈惊鹤放下遮住双目的手,闭了闭眼,灼烧着的怒火被他尽数沉锁于封着一片冰寒的星眸底下。
“不,我不会去做傻事。”再一次睁开双眼之时,他的眼中已是一片孤雪般毫无情绪的冷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仰起头看向骤然破开云层投下的一束华灿的阳光,那光芒从九重青霄间山呼海啸般恣肆倾下,似要扫尽人间一切蜷缩窥伺着的暗影。
有鹤唳声来,冲其天,凌其云,声闻九皋。
“此恨,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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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雪吹墨、万翳年生扔的地雷~爱你们
谢谢佐木、沐轻畹、万翳年生灌溉的营养液!抱抱
第59章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京城最近的风云, 是彻彻底底地被搅乱了。
稍有些品级的官员无不小心地缩了脖子,只低调地观望着朝堂上愈发汹涌诡谲的局势。这几日以来, 大皇子和三皇子的针锋相对几乎都要被摆到台面上来,互相攻讦的奏章如雪片一般不断飞到皇帝的御案上。不是这部的官员私德有亏, 就是哪处外放的地方官吏尸位素餐、毫无建树。
皇帝的脸色一日日可见地黑了下去,当堂训斥朝臣的次数也是逐渐多了起来,甚至就连一向受皇帝器重尊敬的徐太师, 也被明里暗里敲打过几次。
沈惊鹤面无表情地坐在府邸中的书房内, 修长的手指一页页翻动着手上的书册。
房门外檐角下的风铃玎珰作响, 有脚步声传来。一息之后,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你何时还要与我也这般客气?”
他似是有些无奈地喟叹了一句, 起身打开房门,倚在门廊旁含笑看向那个高大英挺的青年。
梁延冲他笑了笑,走进了书房, 自然地在檀木书桌一头落座, “我这不是怕你正忙于公务, 吵着你了么?”
“公务?有什么好忙的。”沈惊鹤意有所指地嗤笑了一声,同样落座到他身旁,“这些时日朝堂都乱成这样了, 那两派的人混斗不休。朝臣不是急于在主子面前献忠心,就是恨不得早早离了这一滩浑水, 只作壁上观明哲保身, 谁还有心思去操劳那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务?”
梁延想到如今愈发呼之欲出的夺嫡之争, 脸色也是逐渐凝重下来。他将几封书信从袖袍间抽出,在手上掂量再三,还是有些迟疑地递给沈惊鹤。
“这是之前在江南我们藏起来的那几份证据……你当时不是说陈仲全与京城朝中重臣的牵连,绝非一时便可快刀斩乱麻解决,故而要我先将这几封书信收起来么?今日你叫我将它们带来给你,可是半途转了主意?”
沈惊鹤接过那几封书信,信手翻看之后,将它们放于书桌的墨砚旁,“当时救治灾情方为头等大事,若是要将陈仲全与京中关系暴露出来,皇帝肯不肯就此严查下去尚不好说。只怕他若当真欲借机解决多年的掣肘,恐也不是一时片刻便能彻底处理干净的。我本就等着回京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再拿此事做文章,谁料我们还没动手,那两位就已经迫不及待相斗起来了。”
他又冷笑一声,“他们真当皇帝昏聩,奈何不了他们么?既是上赶着给人送把柄,那等自己的爪牙被斩断后,便也不要哀叫连天,徒惹人笑话了。”
梁延看着沈惊鹤脸上一层寒霜般的冷意,有些忧心地蹙起眉。自从皇后故世以后,沈惊鹤虽未就此性情大变,然而举动行事也更少了几分往日的顾忌,仿佛想要不管不顾地将自己这团火燃烧殆尽,以求得照亮四方青霄。
他一手轻抚上沈惊鹤的脸颊,掌心紧贴着的那人似乎因他突如其来的靠近而微怔了怔,望过来的墨黑眼瞳中含着几分不解。
“小鹤儿……”梁延专注地看向他,认真开口,“我知道你想要早日为娘娘讨得一个明白,然而看着你现在对自己的这股狠劲儿,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心中仇恨的火焰太旺,不仅可以焚烧敌人,也有可能灼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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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页
“慢下来一点儿,好么?我会陪着你一直到最后。”
沈惊鹤的眼眸因着他的这番话微微惊异地放大,片刻之后,又如惊动的春水一般潋滟起几分动容。他闭了闭眼,轻轻叹出一口气。几息之后,一手抬起覆盖上梁延的手背。
“我知道了……我只是,太过心有不甘。”
梁延低首凑近了点儿,没再说话,只是看向他的目光愈发沉静而温和。
沈惊鹤睁开眼,侧首瞧着桌案上本来打算亲手交到御座上的证据,垂下了眼睫,“你说得对,我最近因急躁一时乱了心性,竟然连往常的韬光养晦都忘了……不过没关系,证据还是要交给皇帝的。只是,想来会有人十分乐意为我们代劳。”
……
“你所呈的这些,可是字字属实?”
紫宸殿内,皇帝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一手放下阅毕的书信,低下头深深望着座下之人,神情莫测。
“父皇,千真万确!儿臣老早就觉得户部历年的官银开支有些不对头,派手下人去细心搜查一番后,这才惊觉户部尚书柴丰竟然这么早就与地方官员相勾结,私吞朝廷拨出的银两。便是连前些时日江南贪墨案的那个被砍了头的陈仲全,也是与他相往来书信的常客!”
大皇子沈卓昊在大殿内激动地陈述道,双目因终于揪住了三皇子心腹的把柄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仍想继续喋喋不休地开口,将这户部尚书的恶行好生骂个狗血淋头,然而却被座上皇帝瞥过来微冷的探究目光一下子封住了口。
“如此说来,江南贪墨案最初是六皇子禀告上来的。与陈仲全相勾连的这些证据,如何又会到你的手里?”皇帝面色无波地望向大皇子,低声出言。
“这……”沈卓昊愣了愣,他刚想如实相告这些证据是有人连夜暗送到自己府中的,然而转念一想,这样子一来,岂不就坐实了自己没什么查案的本事、只知道抢别人的功劳么?
他咳嗽一声,躬身作揖回道:“启禀父皇,六弟禀告案情时远在江南,对于京中的那些贪官却是鞭长莫及。皇儿也是受他启发,想到拨下官银第一手经过的便是朝中户部。既然地方官都敢胆大包天贪墨赈灾银,那大权在握的户部,是否也有可能起了贪念呢?皇儿这便派手下人顺藤摸瓜查下去,谁料这一查,竟还当真揪出了柴丰这个狗胆包天的大贪官。就在京城天子脚下,竟然也敢不顾罹灾的平民百姓,吞了他们救命的赈灾银!”
皇帝似是接受了他的解释,看着文册上那一个个触目惊心数额巨大的数字,脸色冰寒,“真当朕是昏聩糊涂了,还是直同瞽目?朕每年赐给他们的俸禄还不够,竟然还胆敢挪用国库的银两。深负联恩,岂堪复胜部院之任,明日早朝,朕自要他们当着群臣的面好好给出一个交代!”
……
第二日,金銮殿上。
一叠书信从龙椅之上被狠狠甩下,直直打到两股战战跪于殿中的户部尚书额角。然而他却根本无暇也不敢躲避,只垂头任由锋利的页边在他皮肤上划出几道浅浅的红痕。
“柴丰,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给朕瞧瞧,这些字句,可是你自己亲手写上去的!”
柴丰看着自己本以为早就消失在世上的书信,不知被何人又从何处角落翻出,甚至竟直接呈到皇帝面前,瞳孔因惊骇而骤然一缩。
然而他毕竟早在官场中混迹多年,当下很快摆出一副不可思议而又震惊无比的表情高呼,“陛下,老臣冤枉,冤枉呐!这些书信虽与臣字迹相仿,然而臣却从未做过如此不义之事。定是有人心怀毒计,存心陷害,还望陛下明鉴啊!”
沈卓昊本是含着冷笑看着皇帝怒斥他,然而眼瞅着柴丰似有抵死不认账之意,他当即气得跳出来指着他破口大骂,“冤枉?哼,就凭你这些年从国库中私自挪用的那么多银两,你也配喊出冤枉二字?”
“大皇兄此言差矣,如今事情尚未有定论,凭借着几封不知是何人伪造的书信,便可如此轻易地将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为国为民的老臣定罪。此事若一传出去,有损父皇赏罚分明的威名不说,便是连天下所有清廉为公的官员,怕也是要寒了心啊!”
沈卓旻看见户部尚书东窗事发,心下亦是焦急不已,暗骂他们不早将所有证据处理干净。然而柴丰一直是他最为得力的左膀右臂之一,平日里也没少替他搜罗行事所需用的银钱。若是就此被这么定了罪,自己恐要元气大伤,甚至还要平白担上多一分的风险。
如此一番似有若无、暗藏机锋的解释下来,任是大皇子再怎么气急,也不好再继续呵斥下去——这又是父皇的威名,又是天下官员的归心,无论是那顶帽子扣到自己头上,他都是万万担待不起的。沈卓昊只能铁青着脸色,冷哼一声,站回自己的位子。
柴丰这才能悄悄松一口气,心中对自己的主子更多了几分感激。他继续老泪纵横地哭诉着,似是自己多年来为国的这一番苦心若真被人白白误会,便要效仿那苌弘化碧,望帝啼鹃,“陛下,老臣领户部尚书之位多年,素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行事举措万万不敢有半分差池。谁料半生兢兢业业,到头来却还要被人无端污蔑。便是再借老臣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行如此贪墨之事啊!”
大皇子这派的朝臣纵然心有不甘,然而有三皇子轻飘飘一句话在前,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把所有怒火都往肚子里吞。有了沈卓旻的示意,亲徐的这些官员自然也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场,轮流上前细数着户部尚书这些年来的功绩,似是皇帝今天若当真动他一下,那就是让大雍平白折损了一个忠心耿耿可至名垂青史的大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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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垂眼站在角落里,隐去眼底的一丝冷淡的笑意,只听着众人你来我往地劝谏着皇帝。
他们是当真没有发现,有越多人站出来劝阻皇帝,皇帝的脸色就愈发不好看了下去么?
他之所以打算挑这个时机将三皇子的这个心腹揪出来,本身就是看准了这几日朝堂上的两相争斗早已令皇帝厌烦恼怒不已。此时递给皇帝一个敲打徐氏、削弱外戚的机会,无异于给瞌睡的人及时送上一个枕头。
今日这柴丰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刑罚了,然而只怕他到死都不知道,送他下黄泉的既不是暗自遣人送去证据的自己,亦不是在朝堂上指着他鼻子怒骂的大皇子,而是三皇子这派将他几乎要吹上了天、处心积虑想要保下他的朝臣。皇帝本就对两个儿子的夺嫡之争隐隐威胁到自己而甚是不满,如今看到大半个朝堂竟然都敢违抗自己的意思,只为了保住一个与徐家交往从密的官员,岂非更是要勃然大怒?
沈卓旻听着自己手下人的多方相劝,正待最后出列请皇帝重新考虑。可是方一抬起头,看见皇帝阴沉沉的脸色,他却是陡然愣在了原处。
七嘴八舌的朝臣们仿佛也终于感受到了朝堂上气氛的不对劲,纷纷面面相觑地闭了口,任由令人难捱的死寂在空气中不断蔓延开。
“说完了么?”
皇帝低声开口,不大,听在沈卓旻耳中,却让他久违地感到一丝事情挣脱控制的不妙。
“怎么不继续了,嗯?”皇帝缓缓将目光扫过座下一排排噤若寒蝉的大臣,凡是他微冷的眼神所至之处,群臣无不将自己的头颅压得更低,“陈侍郎,钱少卿,你们方才不是说得很起劲么,现在为何不继续了?谁先出来再给朕讲讲?”
被皇帝点到名的两个官员当即浑身一颤,连忙跪倒在地,口中连声道着“陛下赎罪”。
皇帝冷哼一声,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方才还在心中暗自庆幸的柴丰,又抄起御案上两本书册往他跪着的地上面前一摔。
“若是那几封书信不是你写的,难道这几本数年前盖了你官印的账簿,亦非出自你手么?”
柴丰看到那几本他几年前就亲自命人拿去烧了的账簿,此刻竟然起死回生般地出现在自己眼前,脸上的神情一瞬间惊恐地凝固。
不,这怎么可能……
账本哗啦啦飞落之时,恰巧被翻开到了中间一页,上面一条条记载着的,都是他几年前挪用国库银两贴补自家产业的明细,旁边还穿插标注着他对地方官员“孝敬”数目的不满。
柴丰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面上,两眼无神,只知道低声喃喃自语着。
完了,完了,这回是彻底完了……
远远看到那几本账簿,沈惊鹤心中也是惊讶万分。这些盖了官印的账本向来都是极为隐秘之物,便是连他都无法从别的官员府中取得。更不要说这些账簿还是早年之物,依着这些老奸巨猾的贪官们的性子,定是要在核对完账目后及时处理掉的。皇帝又是怎么会——
他眼神微微一闪,瞬间了悟,不由得轻轻勾起一边唇角。
看来,皇帝对徐家的不满,比他想象的远远要大……也要早。不过能生生将这些证据积压多年,只等到一个最绝妙的时机才猛地甩出,不留一丝喘息的余地以置人于死地。多年隐忍才登上皇位的人,果然绝非什么简单的人物。
他这头因为皇帝的多年筹谋更是暗自生出几分警惕,沈卓旻看到那些本不该存在的账本,却是在心中掀起了又惊又怒的滔天骇浪。他的指尖因气急而微微有些发颤,与徐太师交换了一个决绝的眼神之后,他最终还是只能选择忍痛断臂。
“当真是好大的胆子!柴丰,枉朝中诸位大臣如此信任于你,你却当真胆敢犯下如此不忠不义的弥天大错!你、你真是……”沈卓旻不可置信地一手指着他,似是心痛至极,喘息再三,才复一拱手向皇帝坚决请道,“父皇,儿臣恳请您能从重处罚这等欺上瞒下、私吞官银的奸臣,好教那些蠢蠢欲动的官员也知道,我大雍律例向来法不阿贵,绳不绕曲。唯有大臣能恪遵法纪,公而忘私,小臣方能自有顾畏,不敢妄行!”
他冷冷怒视失魂落魄的柴丰一眼,又迅速愤懑地转回了自己的头,似是连再看他一眼也觉得嫌恶无比。
徐太师全程未发一言,只是捏着腕上佛珠的手较之平常更为用力。他不惧怕柴丰会将他们也招供出来——毕竟他们手上捏着的柴家人的性命,亦不是与柴丰说笑的。然而,他却是因为今日皇帝明显铁下了心要惩治柴丰的态度而暗暗心惊。
他们徐家的行事,是否已经令皇帝心有不悦了?
座上皇帝终于沉声开口判柴丰斩首抄家。柴丰瘫软着手脚,昔日的同僚见此纷纷争相与他撇清干系,头上的乌纱帽也被人粗暴地摘去。
徐太师若有所思地向一直低调站于角落的沈惊鹤瞥了一眼,眼神一动,平静合上了双目。
……
添香楼是京城中难得的一处风流所在,玲珑清雅,琼琚以饰,楼内常有化不开的流香辗转,绝色佳人笑语盈盈间,可闻环佩玎珰作响。京中富贵子弟或是风雅名士每于此处小聚,或观戏对酌,或邀美人吟诗共饮,一掷千金亦绝不吝惜。
添香楼最高的一层乃唤璇玑阁,若非京城中顶顶的权贵,却是绝无可能涉足其间。然而此时,璇玑阁中却传来了悠扬悦耳的泠泠琴声,白雪乱纤手,绿水清虚心,似仙乐飘飘,绕梁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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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声,盛满了琼浆玉酿的酒盏被骤然重重置于桌案上,打断了委婉连绵的琴音。
皓腕纤指在鸣动不已的琴弦上轻轻一压,阻绝了袅袅余音。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从琴椅上起身,袅娜娉婷地走至桌案前,关切蹙起了一双柳眉。
“三郎今日似乎兴致不佳?”
沈卓旻一手撑着头,醉眼朦胧望去,一伸手将女子拉坐在自己腿上。女子轻呼一声,定了定神,仍旧乖顺而依恋地将脑袋轻轻贴靠在他肩上。
“玉娘……”沈卓旻抚了抚她的脸颊,一手端起酒盏仰头闷声喝下,神色有些愤懑,“今日柴丰被父皇当堂判了个处斩抄家。我费尽心思,才保他在户部尚书的位子上坐稳了那么多年,谁知道今日父皇一道旨意,一切就都全毁了!”
“柴丰?”女子讶异地抬起头,思量片刻,对于这个常来璇玑阁与三皇子商量政事的人也是颇有印象,“他不是三郎的心腹么?”
沈卓旻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掌握住的户部就此被拱手让与他人,心中更是暗恨,“心腹又如何?是生是死,还不是在父皇一句话之间!”
女子轻轻叹了一声,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慰,“依三郎的聪明才略,没有了柴丰,自也还是会有其他人相辅佐的……三郎且莫太过忧心,再听玉娘弹一首曲子给您可好?”
沈卓旻低头看了她半晌,阴狠的眼神逐渐放柔。他爱怜地拍拍她的脸蛋,松开了手,“去吧,为我奏一曲《潇湘水云》。”
待女子起身后,他又重新端起酒盏。酒酿泛起潋滟清波,他望着自己在灯火下明灭绰绰的倒影,有些神经质地笑笑,“你说的没错,没有了柴丰,我依旧可以站到那凌绝世间的最高处。”
“玉娘,你且放心……”沈卓旻倚靠在座上,眼神迷恋地望着她姣好的侧颜,“待我终成大事,必许你以之富贵荣华。”
女子即将触碰到琴弦的手一顿,又终究是低垂了眉眼,专心弹奏了起来。如流水般流畅婉转的琴声再度响起,令人仿佛置身于一片云水掩映、烟波浩渺之间。
她又该如何告诉他,她平生不爱富贵,只羡那比翼齐飞的鸳鸯呢?
沈卓旻已然闭上了双目,似是彻底沉醉于这宛若仙音的琴声当中。婉转的琴声盖过了他喃喃自语似的开口,唯有语调中无端泛起的那一股阴寒,教人难以忽略在华阁中乍响的轻声。
“大皇兄?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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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宵禁之后, 白日里喧嚣熙攘不已的长街陷入了一片深沉的寂静。夜色笼罩吞噬着模模糊糊的宫阙影子, 明月被乌云遮去,只在云层的罅隙露出两三点星光。
二更定昏, 夜深人静,更夫咣咣敲着梆子走过深不见尾的街堂里弄。便听闻扯长了调子的打更声传来——
“天干物燥, 小心火烛!”
静谧的街道上忽然有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响起,数点火把的焰光在夜风中上下不安地摇曳着,金属盔甲相撞的铿锵声混合着急促杂乱的足音, 像是崩泻千里的山洪迅速汹涌侵吞过长街。
“快, 快!动作都给老子放迅速着点儿。若是耽误了大事, 陛下怪罪下来,老子拿你们是问!”
魁梧威猛、满面须髯的彪形大汉一手高持火把, 瞪圆了一双虎目,高声呵斥着身后持戟列队小跑着的兵士。全副武装的兵士们闻言更是加快了步伐,迎着冰冷的夜风面无表情奔袭向长街的尽头, 仿佛夜半鬼门里放出来的阴兵, 诡异的火光跳动分割着脚下的暗影。
更夫巡视京城多年, 何时在夜里见过这等阵仗,当即脚步有些虚软,害怕地躲到一处窄巷里贴着墙动也不动。直等到戈甲作响的兵士们齐齐快步通过, 他才敢从墙边探出半颗脑袋,冲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惊愕地瞪大了眼——
那、那条长街的尽处, 分明是当朝大皇子的府邸啊!
“砰砰砰”, 紧闭着的高大重门被重重拍打着,一下又一下,急促得仿佛要令人喘不过气。训练有素的兵士们高举火把将府邸密不透风围住,泛着冰冷银光的长戟交错一横,哪怕是一只蚊蝇也休想从团团包围中飞过。
紧闭的府门内隐约传来侍从婢妾的慌乱惊呼声,有纷乱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府门吱呀一声被猛地从两侧推开,一个显然才匆忙披上外衣的高大男子在仆从的团团簇拥下大步走来,脸色因极度气愤而显得有些铁青,太阳穴一突一突地急跳着。
“大胆!何人敢在本殿府前放肆!”
为首的虬髯大汉在府门外客气而冷淡地一笑,肃声开口,“大皇子还请恕罪,然而卑职奉命而来,还请大皇子行个方便,让卑职手下人入府搜查一番。”
“奉命?搜查一番?”沈卓昊似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笑话,惊异地笑了一声,眼神阴狠而暴戾,“宋毅,宋统领,你们金吾卫大半夜擅闯皇子府邸,竟然还妄想本殿任由你们随意出入,辱没了天家门面?奉命,哼,你这一条狗还能奉谁的命?怕不是你舔着脸献媚的那个主子、本殿那可亲可爱的好三弟吧!”
“大皇子慎言!”宋毅脸色一冷,沉声开口,“卑职领金吾卫统领之职,忠于天家,自当护卫巡视京城与宫中。倒不怕让大皇子知晓,今夜卑职前来大皇子府邸中搜查,奉的却是陛下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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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卓昊愕然退后一步,不可置信地高喊起来,“怎么可能!父皇怎么会容许你们来本殿府中撒野?”
宋毅一扬下巴,左侧一个兵士立刻上前一步,展示皇帝御赐下的令牌,“大皇子,见此令牌,却是能教卑职完成陛下的命令了吧?”
沈卓昊脸色又青又白,恼恨交加,最终却也只能愤愤往旁侧让开一步,冷哼一声,“随你!本殿倒要好好看看,宋统领能在这府邸中搜查出什么东西!”
见他终于肯让开,宋毅也不多再废话,一挥手示意身后的一队兵士快速进入府中。
无数火把将夜色下的大皇子府照得明亮如白昼,灯影不安地幢幢闪动。大批兵士进出府中厢房之内,翻箱倒柜,上下摸寻。惊惶不已的仆从和府中姬妾们都尽量将自己蜷缩在角落中,或是暗自垂泪,或是小声啜泣,唯独不敢招惹了这群面无表情的煞神。
沈卓昊看着自己的府邸被他们翻找得一片混乱,胸膛因极度的气恼而不断上下起伏。他狠狠剜了不动声色站于一侧的宋毅一眼,怒极开口,“宋统领,本殿是否能请教一下你,你们究竟想从本殿这府邸中找到什么?”
宋毅看着是个威猛魁梧的汉子,实际上却是心细至极,滴水不漏。他朝沈卓昊一拱手,言辞淡淡,“大皇子稍安勿躁,等到卑职手下兵士翻找出来,您就知晓了。”
沈卓昊被他这股子针扎不入水泼不进的模样气得喉头一噎,咬牙切齿地看向他,“若是找不到呢?”
“若是找不到,卑职自当负荆请罪。”宋毅一双虎目专注地盯着匆匆往来的士兵身形,紧张而仔细地搜索着每个人的反应。
沈卓昊刚想要开口出言讽刺,却只见得一个年纪颇轻的兵士一手举着一个物件快跑着靠近,口中激动地高呼,“找到了!统领,属下找到了!”
宋毅眼中快速闪过一丝笑意,他虎着脸大步走上前,急切问道:“在哪里找到的?可与密报上所言的相符?”
兵士拼命点着脑袋,“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属下在大皇子房中的暗格内找到的!”
“你们、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沈卓昊从他们开始交谈时就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等不及兵士完全靠近,他三两步就上前一把将他手中东西夺过。细看之下,却是惊恐万分地瞪大了眼——
手中是一个不过巴掌大小的偶人,那偶人被泼了不知什么动物的污血,背后还插满了锋利的银针。然而这还不是最为可怖的事情,当他哆嗦着手展开偶人脑袋上缝着的布条时,却看见那布条上分明拿朱笔写着皇帝的名讳与其生辰八字!
沈卓昊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浑身血液都逆着冲上了脑袋。他浑身颤抖着退后了一步,手掌无力地松开,偶人啪的一声应声跌落,银针在火把的照耀下泛着诡异的冷光。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疯狂摇着脑袋,脸色发黑,睚眦欲裂,“一定是有人要陷害本殿!你——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啊!”
沈卓昊猛地朝宋毅扑过来,似是要一拳击打在他面上。宋毅轻轻松松地就避开了他,整了整领子,偏首命令身后的两名兵士制服住大皇子。
他不疾不徐上前两步,捡起地上的偶人,小心轻拍了拍,令兵士拿走收好,“大皇子莫要如此激动,卑职也是奉命行事。更何况兵士搜检房间时,最少两三人一同行动,想来大皇子的房间内也不乏侍从仍待命于其间。大皇子若是怀疑卑职借此塞了这腌臜物陷害于您,恐怕也太过强词夺理。”
“怎么会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沈卓昊被两人制住后,方才的暴戾如潮水退去般一瞬间消失殆尽。他惊疑不安地摇着头,奋力争辩着,“本殿根本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东西!你们莫名其妙到本殿府中来,又说是领了父皇的命令……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毅嗤笑一声,看着他的眼神隐隐有些怜悯,“大皇子还不知道吧?陛下接了大皇子府中有人在行巫蛊之术的密报,这才令卑职连夜前来府中搜查。谁料这一查之下,居然还当真在您房中找了个正着……大皇子也莫怪您那贴身侍女不念旧情,揭发旧主,这等胆敢诅咒陛下的不忠不孝之事,换了谁都是会忍不住告发的。”
“贴身侍女?紫桐?”沈卓昊愣怔地重复了一遍,仍然是满脸的难以置信,“不可能!紫桐她……”
“报——统领,那个告发有功的侍女被发现在自己房中悬梁自尽了!”又是一个兵士匆匆从远处赶来。
不顾大皇子一刹那煞白下来的脸色,宋毅可惜地啧啧轻叹了一声,“倒还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侍女,既全了尽忠陛下的天责,又不忍心见着自己的旧主因为自己而下狱。她这一死,兴许还能得陛下下令厚葬呢。”
“你们……你们!”沈卓昊已是气得双目发红,浑身不住发着颤,“本殿要见父皇!等本殿见了父皇,解释清楚,你们统统都给本殿等死吧!”
宋毅也不在意他的咆哮,只是转头看向搜查一圈后返回的一队兵士,“可还在府中查到了什么可疑的人物?”
“府中的家丁女眷俱已控制起来了,倒是有个术士打扮的老道见势不妙,意图翻墙逃出,被墙外的兄弟们抓了个正着。”当头的那个兵士回答道。
“什么?”沈卓昊愣了一愣,似是终于想起来还有这个人物,他将后槽牙紧紧咬得咯吱作响,“那是本殿月余前请回来讲道的术士……本殿知道了,一定是他,一定是他!他看着就古里古怪的,肯定是他弄了这么个腌臜玩意儿,却是一转眼扣到本殿头上来了!你们快把他抓回去好好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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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自然。”宋毅一抬手,兵士们快速在他身后聚拢站好,“这个术士,卑职会将他押入天牢好生审问。本来按理应该也将大皇子一并带走的,然而大皇子毕竟是皇家贵胄。陛下也说了,若是当真搜出了什么万一,只让大皇子在自己府邸中安分等着陛下的发落。卑职会留一半的人手在大皇子府外,还请大皇子这几日暂且闭门不出,亦不要接见外客、传递信件。一切还请等候陛下的命令。”
身后制住他的兵士终于放开了手,低声告罪。沈卓昊狠狠甩开他们,面色铁青,然而他也心知此时并不是自己能肆意大骂的时候。
“好,本殿便在这府中恭候。本殿倒还不信了,这京城中竟然还有人能颠倒黑白,将这青天白日都倒了个个儿!”
沈卓昊怒嗤一声,甩手大步向房中走去,重重甩上了房门。
“你,带着那边的那两队弟兄在府门外守着,不许放过任何可疑之处!”宋毅也不在意他,只是一手点了身后一个兵士,又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另一人,“你和他,将这偶人好生包好,随我一同连夜送到禁宫中去。都听明白了吗?”
“属下遵命!”
长戟齐声往地面一戳,众兵士挺直了脊背,高声回答。
最后望了一眼已是一片萧条凌乱的大皇子府一眼,宋毅满是胡须的面上隐隐露出了一个诡秘的笑。一转身,举着火把同身后两人顶着夜风匆匆离去。
……
“什么,巫蛊?大皇子夜里出事了?”
沈惊鹤讶然地推开房门,瞪圆了眼看向天还没亮就急匆匆敲响他家门的梁延。
“正是如此,听闻陛下接到密报后震怒不已,连夜派了金吾卫前去搜捕大皇子全府。府中一个白须白眉的老道因为形迹可疑被捉去了,大皇子也被软禁在府中,整座皇子府现今都被团团包围了起来。”
梁延一闪身进入屋内,解下了还沾着薄薄一层露水的外袍。外头日出前的天仍是一片蒙蒙,不见什么光亮,然而事态紧急,他也顾不得会吵到沈惊鹤睡眠,匆忙顶着浅淡夜色就叩响了他的府门。
“大概过一会儿日出之后,京中便都会知道这个消息了。我有个旧时下属如今在金吾卫当值,他才能提前得了消息,露些口风给我。”
沈惊鹤顺手替他接过外袍,挂在一旁的枝形木架上,脸色是一片难以言喻的惊疑,“可是,换做是我,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相信这件事情的……且不论巫蛊之术有多么荒诞可笑,便是如今皇帝真有个什么,有着三皇子在一旁,那位子可不一定轮得到他来坐啊。”
梁延走到他身旁,摸了摸他的脑袋,无奈地喟叹一声,“你怎么这个时候泛起傻来了?”
沈惊鹤愣了愣,从最初听到消息的惊异中解脱出之后,他下一秒也瞬间反应了过来。
“对,是我犯傻了……”他呼出口气,轻笑了一声,“皇帝春秋渐高,又一人独坐在这个高处不胜寒的位子。若说还有什么是为帝者恐惧万分的,恐怕也只有这玄妙难言而又变幻莫测的阴阳命数了。他早就对几个儿子的争斗疑心疑鬼,如今既听闻有人胆敢诅咒于他,莫说是派人连夜搜查了,便是当即拿了我那倒霉的大皇兄下狱,旁人自也是无话可说的。”
梁延看着他笑笑,“倒霉?你就这么信任大皇子?”
“我不是信任他,而是太不信任另一人。”沈惊鹤眼神闪了闪,流露出一丝讽意,“巫蛊之祸,也亏得能想出这等罪名拿捏于其,着实有趣。”
“也不知是不是我多疑,我总觉得这事情背后远没有那么简单。”梁延侧首看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光,微叹了口气。
沈惊鹤脸色也逐渐变得严肃,他思忖片刻,别开了视线。
“究竟是不是另有问题,一切都只能等着,等看那术士如何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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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刷新就掉了两个收藏,心痛两秒钟。
这两天可能会更得比较勤奋!然而我也不知道啥时候就突然咸鱼了233[顶锅盖逃跑
第61章
阴冷潮湿的天牢深处, 砭骨的寒风随着木质牢门吱呀一声的打开而飕飕灌进去, 凄厉的呼啸宛若鬼魅夜啼。
两侧的干草垛上或倚或倒着遍体鳞伤的犯人,肥大的老鼠吱吱叫唤着从他们的伤口上肆无忌惮爬过。见到狱卒扯着狞笑走过, 他们也只是机械而无神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没有人发出半点喊冤的声响。
哐当——
牢门上的铜锁被人粗暴地拧开, 黑衣的狱卒走进牢内,看着双手被缚、气息奄奄吊绑在牢内横梁上的术士,阴毒地冷嗤一声。
“你行不行?这都一夜过去了, 他还没招?”
站在一旁拿着鞭子喘息的红衣狱卒见到长官似是不豫, 连忙谄媚地凑近笑笑, “长官,这个妖道倒是硬气得很, 小人已经抽了他百八十鞭了,人也昏过去泼了几次冷水,仍旧是死鸭子嘴硬, 不肯承认。小人这就继续教训他, 这就继续!”
“行了, 我看他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黑衣狱卒不耐烦地推开他,一手将一个靛蓝色的包裹摔在地上。松松系好的绳结倏然滑开,露出里头的几捆银针, 还有一小瓶动物的污血。
那术士本已是气息微弱地半垂着眼,见到那个包裹, 神情却是猛然激动而恐慌起来, 溢着血的口中发出嗬嗬的声响。他被绑得已勒出乌青的手腕在脑袋顶上不断挣扎着, 似是想要挣脱了束缚,将那个包裹拼命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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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终于认得自己的东西了?”黑衣狱卒望着他阴狠一笑,拽过沾了盐水的辫子就往他脸上重重横抽一记。
粗大的刺鞭狠狠在脸上刻下一道血痕,术士的脸随着鞭响猛地向左一歪斜,又在口中喷出一口血沫来。
“还……还给我……你们是从哪里找到的……”术士嘶哑着嗓音开口,似是因为太久没有说话,那声音干哑嘲哳,像是布帛被撕裂一般难听又刺耳。
红衣狱卒见状,连忙狠狠在他脸上啐了一口浓痰,又在他肚子上使巧劲踹了一脚。硬质的靴尖刚好抵在腹部最柔软的地方,让那苍老不堪的术士又是溢出一声闷哼。
“大理寺卿大人破案如神,你这狗道士匆匆忙忙藏起来的罪证,又岂能逃过他老人家的慧眼!”黑衣狱卒慢条斯理地将衣袖挽起,将鞭子又在盐水中沾了沾,拿在手中上下掂量着,“如今罪证已一应俱全,你是招还是不招?哼,依我看,你还是早日将事情交代清楚,也免得再受这皮肉之苦!”
老术士看着地上的这一个包裹,已是脸色灰白,两眼无神。他皲裂苍白的嘴唇蠕动了两下,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低声嗫嚅,“我、我招……那个插了针的偶人,的确是我做的。”
“哦?”两个狱卒对视一眼,皆在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那你背后的主子是谁?是哪个授意你这么做的?”
术士神情挣扎,浑浊的眼底泛过一丝深深的恐惧。他被悬空吊在横梁上的身子开始不安地扭动起来,像是砧板上脱了水濒死的鱼,口中呜呜直叫,就是不肯吐露一个名字。
“还嘴硬是吧?给我打!”黑衣狱卒冷嗤一声,一扬下巴,示意身边人动手。
那红衣狱卒费了一夜苦功夫都没能令老道开口,本就惶恐担心失了长官的欢心,如今得了命令,更是招招式式都下了死手。鞭子的破空声呼啸而过,打在皮肉原有的伤痕之上,不留半分余力。
那术士本就已经捱了一整夜的折磨,如今心神崩溃之下,又被嵌了倒刺的利鞭狠狠甩在身上,当下更是哀嚎不已。他喘息再三,最终还是高高爆发出一声痛呼,“大皇子——贫道为了您在这天牢内捱了一夜的重刑,您为何还不来救贫道?”
凄厉的长长一声痛叫之后,那老术士似是再也承受不住,头一歪昏迷了过去。
见他终于肯承认,两个狱卒按捺住心头的激动,将那鞭子随手一丢,也不管他,匆匆就去找上级官员通风报信了。
……
“什么?他说的可是真的?”
皇帝面色冷厉端坐在紫宸殿内,听了座下大理寺卿小心翼翼的禀报,右手愤怒地在御案上重重锤了一记。
“好,好!真是朕的好儿子!”皇帝脸色一片铁青,急促地喘息了两下,怒极反笑,面上冰寒得几乎结了一层霜,“这便如此急不可耐想要取代朕的位子了!”
左右宫人和大理寺卿连忙跪伏在地,口中不断叩称“陛下息怒”。
“娘娘,您现在不能进去!”
“放开——本宫也是你们能拦得了的?”
紫宸殿外突然传来了一片喧闹与争执声,隔着殿门,隐约可见推搡不已的人影,时不时还传来女子尖利的叱骂声。一个侍从匆匆从殿外赶来,满头大汗地俯在皇帝耳边,为难开口,“陛下,这……端妃娘娘在殿外一心想要求见您。奴才们实在是拦不住啊!”
“端妃?哼,放她进来。朕倒要问问她是怎么教导出这样一个好儿子!”皇帝眼底本就阴冷一片,听到殿外的吵闹不休,额角青筋更是一跳一跳地抽搐。
“传端妃娘娘进殿——”
侍从直起身,拉长了声调传唤道。门外的侍卫闻言,立刻松开了交错横于殿门前的兵器。端妃推开他们,怒瞪一眼,这才整了整妆发快步入殿。
“陛下!昊儿他是冤枉的啊!”
还未见人影,便已先听得一声焦急哀伤的啼哭传来。端妃提着裙摆,满面泪痕地冲到皇帝脚边,仰起脸泣求道:“昊儿一向最是仰慕敬重自己的父皇,平日言语行事也常常以陛下为标准,只盼得能早日为陛下分忧。他又怎么——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呢!”
“分忧?”皇帝看着端妃跪在自己脚边哭得梨花带雨,冷硬的表情丝毫不为所动,“我看他不是想要替朕分忧,而是要彻底取朕而代之吧!”
端妃听得皇帝此言,心中一紧,当下吓得花容失色。她连忙膝行两步,一下下哭泣着叩首,“陛下,昊儿是您看着长大的,他是如何的心性,旁人不了解,您这个他最亲的父皇还不知晓么?昊儿有时是鲁莽了点儿,但是大是大非面前,他又何时曾糊涂过……陛下,一定是有人陷害昊儿。昊儿冤枉啊!”
皇帝听得端妃提起大皇子的幼时,想到自己这个最早出生的儿子小时的模样,冰寒一片的脸色隐隐有一丝松动。他还待开口说话,一旁的侍从却是递交了一叠奏折到案上,垂了首恭敬道:“陛下,这是朝臣连夜递上来的折子。”
皇帝深深闭了闭眼,一挥手令端妃退到一旁。端妃虽然心中不情愿至极,然而她也心知后宫女子不得干政,只得小步退到座下,拿帕子拭着泪哀哀啜泣。
皇帝翻开奏折,不出所料皆是众臣劝其冷静谨慎行事、切莫匆忙即下定论的谏言。摆在最上头的一本奏章是大皇子的外祖兵部尚书邓磊的,其言辞之恳切,字字泣血,直呼大皇子乃是被别有用心的小人所构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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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拧了拧紧皱的眉心,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在震怒之后,他也逐渐冷静下来,看到了事情隐隐约约的一丝不对劲。告发完后即自缢的侍女、天牢内忍不住向大皇子求救的老道,还有这些时日以来朝堂上的对峙相斗不休,都仿佛织成一张大网密密麻麻罩来。
“砰”的一声,皇帝略显烦躁地将案上茶盏随手往地上一掷,四分五裂的瓷片在地上不住嗡鸣着颤动,溅起几滴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漫开的水液几乎要侵吞到端妃逶迤于地上的裙摆,然而她也只能悄悄更往后退一步,不敢出声惊扰面色极为难看的座上人。
“端妃,你先回宫去。”皇帝将案上那叠奏章胡乱堆于一旁,口气生硬而冰冷,“先这样罢,明日早朝,将那妖道带上金銮殿。朕要亲自审问他!”
……
第二日,金銮殿上。
今日的早朝,气氛格外肃穆而死寂。群臣无不垂手默然肃立,大皇子一派的官员心急如焚,剩下的那些官员则是悄悄觑眼看着好戏,只等着看皇帝究竟会如何发落。
终于被从软禁中放出来的大皇子神色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憔悴,他看向被拖到殿上的瘦骨嶙峋、遍体鳞伤的术士,眼中迸发出熊熊的怒火,将身侧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如若不是在朝堂之上,只怕他早已如恶虎一般飞扑过去,将那老道狠狠地揍上一通解气。
沈惊鹤也是安分地站于角落之中,神情有些凝重。他同在殿上的朝臣一样,都听闻了天牢内的术士在昏迷前终于交代了自己是受大皇子的指使,这才行下了这等胆敢诅咒皇帝的忤逆之事。然而看今日大皇子对这术士的怒气,还有另一侧三皇子始终面色无波的表情,他心中愈发觉得此事多半只是个陷阱。
——可是依三皇子的城府谋略,他不应该想不到凭借着大皇子背后的势力,这次巫蛊之祸会引起大皇子一派多么激烈的反弹与抵抗,最后也多半能得以消解翻案。皇帝亦不是个蠢笨愚人,他之前一时气急之下将大皇子软禁起来,可是当回过神来,他未必不会觉得这场灾事来得凑巧而古怪。
那三皇子这么煞费苦心安排的一出戏码,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沈惊鹤心中隐隐划过一丝不安,他正待再细细思索一番,座上的皇帝却已经深深望着术士开口。
“朕派人在京城及京畿方圆百里的道观都彻查过,并无你的名号。你不是京城之人。”
老道从地上艰难地抬起头,急促地呛咳了两声,低声应道,“贫道……贫道的确不是京城之人。”
“哦?那你从何处来,又是如何得进大皇子的府中的?”
大皇子脸色一黑,一手怒指着术士低吼道:“这妖道有一日突然出现在儿臣的府门前,算了大小诸事好几卦,卦卦皆准,又说自己是什么云游天下的活半仙。儿臣一时被他妖法所迷,这才懵懵然请他进府讲道,谁能料到他居然是这种谋逆阴险的小人!”
皇帝掀起眼皮冷冷瞥了他一眼,如寒冰般没有温度的目光扫过沈卓昊的面容,让他不禁从头到脚打了个寒颤,缩了头闷闷地站回原位,不再吭声。
“朕还没问到你的时候,不需要你开口多话。”皇帝轻飘飘撂下这一句话,又将阴晴不定的目光转向跪俯在地上的术士,“你从何处来?”
“贫道……贫道自郾城而来,乃挂名在郾城城外的白云观中。”
郾城?沈惊鹤忽然觉得这个地名有一些熟悉,仿佛在哪里曾经听过一般。他皱起眉思索着,却没注意到身旁沈卓轩的身子蓦然僵硬了一瞬。
“我大雍发给道士术师的通关文牒一向慎而又慎,每年也不过只有十余份,且每份都登记在册。然而这其间,并没有你的画像与名号。”皇帝微微俯低了身子,神情变幻莫测,“你又是如何千里迢迢得到京城来的?”
道士整个人都一颤,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他惶然无措地左右摇摆着头,口中呐呐低言着什么,却是无人能听清。
兵部尚书邓磊见此,眼中闪过一丝狂喜。他当即按捺住激动猛然出列,拱手沉声请道:“陛下,臣观这妖道多有古怪,来路不明,说话又糊涂矛盾。这其间必有诡异之处,还请陛下明察!”
“贫道、贫道……”那术士当真是慌了神,眼神胡乱地在众朝臣之间焦急扫视着,却是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停落的地方。被他看到的臣子纷纷避了嫌似的后退一步,生怕与这谋逆犯上的妖道扯上什么干连。
“大胆妖道!你还不速速从实招来!”皇帝看向他愈发闪烁惶然的眼神,怒叱一声,宛如一道惊雷炸响在术士耳畔。
早有侍卫守在殿下,闻言骤然拔刀,亮起反射着银光的利刃,一步步威胁性地朝术士走来。
那老道在地上挣扎扭动几下,最终还是承受不住令人揪心难捱的威势,惨叫一声,“我、我说……”
与此同时,沈惊鹤也终于想起到底是在何时听过郾城的地名。他的指尖微微有些发颤,脸色一下变得发白——
“是……是阮淩阮大人!”
凄厉的一声尖叫之后,老道仿佛被抽干了周身的所有力气,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不住喘着粗气。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
群臣闻言无不面色悚然,面面相觑。就连方才还怒火滔天的大皇子,脸色也因骤然的惊异扭曲而变得古怪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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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哥!”沈惊鹤焦急地轻唤一句,一手扶住沈卓轩因承受不住而退后一步的身形。
谁人不知阮淩身为清流一脉,为人不羁放旷,恃才傲物,唯独素来与五皇子为至交好友。他月余前才方从郾城调回京来,只是因他平常的言语行事没少得罪朝中权贵,京城内一时又不缺官位,这便才一直赋闲在家,只经常与五皇子吟诗唱和、抚琴清谈。
而如今这个老道指认是阮淩授意他设计陷害大皇子、诅咒皇帝,岂非正是拐了弯地表明这一切背后的罪魁祸首,无论如何都少不了五皇子的影子么?
“阮淩?”皇帝眼神发寒,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个清流子弟平日里对朝局的多有微词。他转过头,看向大理寺卿,“这妖道是从何时才出现在京城的?”
“回禀陛下,臣派人查访过后,周边百姓皆言初次见到这妖道,约莫是在月余之前。细算来……正好能与阮淩回京的时间对得上。”大理寺卿恭敬地拱手答道。
沈惊鹤瞳孔紧缩,眼底划过一丝冷意,扶住沈卓轩的手愈发用力。
他终于明白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好一个沈卓旻!看着是要将大皇子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实际上却是要借此机会剑锋一转,将五皇子这个他无法拉拢却又不得不保留警惕的对手一击致死。
谁都能看出来五皇子并无争储之心,反而对朝局上的种种纠葛争斗厌恶万分,唯恐避之不及。然而就连这样一个每日只醉心于诗词风月之人,沈卓旻竟也暗怀提防、连最微末的一丝一毫可能性都不肯放过吗?
那老道仍像放弃了挣扎一般丧气垂着头,低声将一切缓缓道来,“……最初贫道在郾城的时候,是被阮大人叫到官府中,细细询问那巫蛊秘术。贫道原以为阮大人只是对这些阴阳命理心下好奇,故而也不曾多想,只和盘托出。谁料当往后阮大人要启程回京时,竟然让贫道秘密藏在他的车队中,一路随往京城。”
皇帝的面色愈发难看,紧紧攥着龙椅扶手的手背几乎要暴出青筋。
“等到了京城之后,阮大人忽然又让贫道离开车队,什么也不说。等过了几日,才又派人送信过来,约贫道五日之后在城南的清风茶楼相见,共谋机要。现在想来,多半是阮大人为了避人耳目,这才刻意让贫道先自在京城里落了脚,以免惹人猜疑……”
“胡说八道,阮淩绝不可能是这样的人……”沈卓轩脸色苍白,又惊又怒,当即就要迈前一步与他对峙,却被沈惊鹤一把扯住袖子。
“五哥!”
沈惊鹤轻声唤住他,神色凝重地对他摇摇头,示意如今并不可轻举妄动。
沈卓轩被他这么一叫,这才从愤怒中缓过神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起伏汹涌的心情,紧闭上了双眼。
“惊鹤,如果五哥这次真出了什么事……”他有些艰难地开口,袖袍下的手紧紧捏成拳头。
沈惊鹤面色坚决地止住他,在他耳边低声出言,“不会的,五哥,我不会让你和阮淩如此平白教人冤枉的。”
他看向殿上仍在满脸悔意叙述着“真相”的老道,眼底凝结一层薄薄的寒冰。
“我们且先听听他究竟还能如何妖言惑众。待他讲完之后,我必要还你们一个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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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小天使们回忆一下阮淩出场的章节:34章、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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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万翳年生、安藤风霜的营养液!抱住
第62章
皇帝脸色阴沉, 一手叩着身前御案。
“继续。”
老道吞了口唾沫, 神色有些胆怯,“阮大人约贫道在茶楼二楼的雅间会面, 贫道赶过去之后,他就屏退了属下细细交代了一番。先是秘密传授贫道一些大皇子府上的密事, 还有近来朝堂间的局势,然后又教贫道如何取得大皇子的信任进入到府邸中。等顺利把巫蛊偶人藏在大皇子卧房之内后,就在府外的树上系一条红布条。完事以后, 一口咬定乃是受大皇子指使, 他自会想办法保贫道平安, 再接下来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阮淩方从郾城调回京,又是如何知道大皇子府中诸事的?”
“这……兴许是京城内有人告知阮大人吧。”
他的声音愈来愈小, 眼神闪烁,紧紧贴着地面的身子不住打着寒战。
沈惊鹤紧紧抿住双唇,看着脸色逐渐发白的沈卓轩, 心中担忧。这妖道话里话外都在言京城中有人在暗自给阮淩传递消息, 虽没有具体点明名姓, 然而谁又听不出来他在暗指的正是阮淩唯一的好友、五皇子沈卓轩?
皇帝冷嗤一声,眼底阴晴不定,“那那个告发的侍女又是怎么一回事?”
“侍女?这个贫道就当真不清楚了。”老道抬起头, 脸上是一片显而易见的茫然,“贫道系上红布条之后, 回到府中忐忑不安等了几天, 都不见有什么动静。正当贫道心中后悔, 想要早日收拾东西逃走时,不知为何夜里大皇子府就被团团包围住了。贫道没有见过这等阵仗,慌得只想翻了墙逃跑,却被墙外的兵士抓了个正着……再往后的事情,陛下就都知道了。”
皇帝叹出一口气,低头看向紧紧盯着老道的五皇子,神情莫测,“卓轩,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沈卓轩眼底一片悲愤,他正欲上前一步自证清白,却被沈惊鹤做了个手势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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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这幕后主使是阮淩?当真是可笑至极!”沈惊鹤施施然往前站一步,箭一般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跪俯在地上的老道。
众人一愣,皆是把目光放在了这个方从角落中走到朝臣面前的六皇子身上。六皇子自江南回来之后一直低调得很,平日里也少有议论政事,怎么如今反倒对这个敏感不已的谜团横插一手了?
沈卓旻轻轻一瞥面色无波的沈惊鹤,转回眼神,眼角划过一丝讥讽。他本没有想过在这时就将沈惊鹤拉下水,然而谁料沈惊鹤却是自己跳出来,非要在这巫蛊之祸中掺一脚。既然如此,等到时他受了五皇子的牵连,那也就怪不得旁人了。
那术士看着突然走到殿前的六皇子,微微一怔,方要开口继续辩解,却被沈惊鹤冷冷望来的眼神一下子止住了口。
“你这妖道,编故事前也不会私下里多打听一番么?”沈惊鹤看着他嗤笑一声,面上满满都是嘲讽,“阮淩早在回京的第二日便不慎堕马摔折了腿,直到现在还躺在床上静养着,又怎么可能跑到城南的清风茶楼去与你共谋这诡计?”
阮淩腿折了?
沈卓旻瞳孔一缩,皱着眉头,心中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若是阮淩当真出了什么事故,凭借着自己在京城的各处眼线,不可能收不到什么消息。可是这沈惊鹤为何偏偏要说——
他心头遽然一惊,凌厉的眼神迅速扫射向术士,只焦急盼望着他能早点反应过来。
“腿折了?”可惜这术士却根本无暇关注背后的三皇子,他一愣之后,头脑转得飞快,压下了心头浮现的诧异,“这,虽然阮大人腿脚不便,然而他来之后便告知贫道此事事关重大,背后的主子不放心,定要他亲自前去交接才可。”
这便是连遮羞布也不要了,直截了当地将“背后主子”都抛出来了么?
沈惊鹤心底冷笑,面上却仍装作一副怀疑不信的模样,“哦?可是我听闻清风茶楼楼梯甚陡,狭窄难行。旁人上楼之时尚且要小心注意,阮淩这个连走都走不动的人,又怎么能同你到二楼雅间去商议此事?”
术士的脑门逐渐急出了汗,他连忙定了定神色,谨慎地开口,“阮大人自己无法行走,我便与茶楼的小厮一同候着,在茶楼后门接他下马车后,合力将他半背半抬了上去,着实颇费了一番力气。”
“原来是这样。”沈惊鹤点了点头,转首看向一直沉默不言看着二人的皇帝,恭谨拱手,“儿臣没有什么别的疑惑了。还请父皇宣阮淩上殿,让他好好交代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
早在这老道和盘托出幕后主使乃是阮淩之时,皇帝就早已派人去将阮淩通传至殿前等候。听得沈惊鹤如此言道,皇帝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一眼,沉声开口,“宣阮淩进殿。”
“——宣阮淩觐见!”
殿门缓缓从两侧打开,刺目的阳光照射进来,几乎让人睁不开双目。适应光线之后,众人都纷纷屏息看向殿外,等着看阮淩究竟是坐木质轮椅入内,还是由宫中侍从夹扶着进殿。
一个人影逐渐在光芒中隐现,老道还未回头看去,脸色却已是先一步惨白如墙灰。
在寂静一片的大殿中,那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是如此的清楚。
不疾不徐的,有力的。
只有一个人的。
“阮淩见过陛下!”风姿卓越的青年从容走到大殿中央,不卑不亢行了一礼。
众人下意识都将目光放在他完好无损的腿上,神色各异,末了,针刺似的探究眼神又迅速转回到已是如一滩泥水一般软倒在地上的老道。
“这,这……”老道面如死灰,双唇不断哆嗦着,却到底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沈惊鹤!
沈卓旻的目光带着一丝怨毒,他极力克制着自己,攥紧拳头深深闭上了眼,藏住了心头翻腾涌现的满满不甘。
皇帝看见笔直站于大殿中央的阮淩,又将目光放到哑口无言脸色灰败的老道身上,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当即狠狠一拍御案,暴怒吼道:“妖道!你究竟要满口胡言到什么时候!”
座下的大皇子眼看着事情几度反转,脸上因诧异和惊疑竟不知该摆出何等表情。他缓缓扭过脖子,有些愣怔地扫视过其余的几位皇弟,突然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般,看向沈卓旻的眼神愤怒至极。
他死死盯着沈卓旻,口中却是对老道怒而咆哮,“先是陷害于我,再是陷害于五皇弟,你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
大皇子一派的官员皆是愤懑不已,三皇子的手下人却也是面有怒色——沈卓昊这一句话一出,看着沈卓旻的目光又像是恨不得生吞了他一般怨愤,他口口声声说的是什么意思,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眼见着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越来越紧绷,皇帝的脸色也是阴郁非常,他狠狠斥道:“够了!妖道,你还不老实交代!”
老道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砰砰地不住在地上磕着响头,神色惊恐,“都是贫道自己想出来的主意,都是贫道一个人的罪责!贫道……贫道是因为大雍对道士术师的法令太过严苛,这才心生不忿,想将天家朝堂搅得一团糟来报复!还请陛下赐罪!”
“你——”大皇子上前一步,一手怒指着他,气得浑身发抖,“好啊,你现在倒是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了。在天牢里血口喷人诬陷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将事情都推到自己身上!我看你就是一心想要包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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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昊!”皇帝突然开口打断他,望过来的眼神平静无波,其间含着的微微冷意却让沈卓昊的心头一凉。
“既然你这妖道已经承认了所有罪名,那朕就按律判你火刑,连你的那些腌臜物也一并焚烧殆尽吧。”
皇帝转回目光,沉默良久,最终还是选择了息事宁人。
他这一句话说完,沈卓旻那头没有什么反应,沈卓昊却已是不可置信地转头,睚眦欲裂,悲愤惊吼,“父皇!这妖道害儿臣如此,怎么可能只是他一个人的主意。您竟然如此轻易就信了……您怎么能就这样处置他!”
皇帝听得大皇子当着众臣的面就如此质疑自己的决定,脸色微微有些不豫,本来心头就只有零星的愧疚也就此消失不见,“卓昊,这就是你跟自己父皇说话的态度?”
他的语气严厉至极,口吻中更隐隐含有一丝威胁之意。沈卓昊听到之后愣怔在当场,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心都凉了半截。
他大张着嘴不稳地退后一步,脸上泛起一个奇异的混杂着自嘲的笑。沈卓旻见此,瞳色更加幽深,刻意直直望向沈卓昊,几不可见地嘲讽勾起唇角。
沈卓昊一刹那额角青筋暴出,几乎就要大吼着怒骂出声,然而余光瞥见沉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之后,他又顿时失去了所有力气,有些颓唐地垂下了头。
沈惊鹤和沈卓轩悄悄对视一眼,皆对大皇子有了一丝微妙的怜悯之意。
殿门口的侍卫目不斜视朝老道走去,正要捉住他将他拖下殿。谁料他们的手才刚刚向下伸去,那老道突然浑身打了个激灵,状若疯癫地左右拍开他们的手,低了头悲嚎一声就闷头往大皇子那处撞去。他暴起的速度疾速非常,侍卫们一时愣怔之下,竟是来不及伸手拦下他。
大皇子惊愕地瞪大双眼,瞳孔中倒映着老道低头愈来愈近冲来的身形,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动也不能动。
老道化作一道疾影冲到他面前,却不是往他身上袭来,而是擦着他的手臂重重往他身侧的盘龙柱撞去。“砰”的重重一声,他狠狠撞在硬木雕龙上,殷红的血液争先恐后汩汩流出,还有泛着热气的几滴激溅喷射在大皇子的脸上和衣服上。
大皇子整个人随着那声闷响一抽搐,瞳孔剧烈地震颤。他木木地抬起手,抹开脸上蜿蜒滴下的腥血,看着指尖糊开的温热血污,心神巨震,倒吸了一口凉气。
殿上众臣皆被这骤然巨变所惊,一时所有人都呆愣在原地,无法动弹。
“快!快把这妖道拖下去——”还是皇帝最先反应过来,他惊怒万分地指着盘龙柱下老道的尸身,失声对侍卫吼道。
如木桩般怔忪杵在原地的侍卫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快步奔到盘龙柱旁,将那头破血流的老道迅速拖到殿下。一道血痕蜿蜒在殿上铺开,大皇子望着那些黏稠的鲜血,险些站不稳地连退几步。他急促而艰难地粗喘着,脸色青白,好像下一秒就要受不住晕过去。
皇帝深深呼出一口气,面色也是不太好看,他略显烦躁地挥了挥手,“行了……今日早朝就到这里吧。以后此事休得再提,散朝!”
“——散朝!”
长长传呼以后,众朝臣皆跪拜退去,脸上神情各异,心有余悸。
沈惊鹤见这一桩闹剧终以如此荒诞的一幕收场,心中也是感慨良多。他还未转身离去,一只手已轻轻搭在他肩上。
“惊鹤。”沈卓轩认真地看向他,神情动容,“今日多亏了你……若不是有你在,五哥和阮淩恐怕当真要被那妖道陷害了去。”
沈惊鹤轻笑一声,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无妨,清者自清。那妖道满口谎言,作恶多端,也是取得了他应得的下场。”
两人对望一眼,皆是闭口不言妖道背后更深的那人,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何必如此愁眉苦脸的?”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传来,转过头去,便见得一个潇洒不羁的身影缓步靠近,“还得多亏了这个妖道,我自郾城回来之后,可是久久没有机会踏上这金銮殿了呢!”
沈卓轩望着他摇头失笑,“你可是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也就是只有你如今才能笑得出来了。”
言罢,他又转回脑袋,向沈惊鹤介绍着,“惊鹤,这就是我的好友阮淩。以前我也曾向你提过好几次的,你应该是记得他的。”
沈惊鹤含笑向阮淩一拱手,“阮兄,方才情急之下,我只好胡诌你堕马折了腿,还望你不要怪罪。”
“哪里哪里。”阮淩挑起眉笑笑,“还得多亏了六殿下,不然我只怕以后只能在那地府黄泉,再与卓轩把酒话桑麻了。”
“你可少说几句胡话吧!”沈卓轩看他一眼,无奈叹了口气,“如今时辰尚早,我们三人何不去找个地方欢叙一番?”
阮淩一拊掌,“这个主意好!我看,不如就去那清风茶楼吧,可要记着非得是二楼雅座不可!”
沈惊鹤和沈卓轩皆是对望一眼,齐齐朗笑。三人混在如潮水般散去的群臣之中,相谈着走向了宫门。
等到终于坐在清风茶楼的二楼雅座之时,阮淩自顾倚着窗沿一派洒脱,沈惊鹤和沈卓轩却都不由得替他感到有些诡异。唤店小二上了一壶菊普之后,三人斟满了面前茶盏,清脆当啷一碰杯,气氛这才逐渐松快了起来。
阮淩难得正色,向沈惊鹤敬了一杯茶,口中感谢,“六殿下,无论如何,阮某都还是要郑重其事对你道一声谢。如若不是你,只怕如今我与卓轩才当真是惹了一身麻烦,亦不知有无脱身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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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五哥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这些不算什么,都是我应该做的。”沈惊鹤与他一碰杯,神色温和。
“好!”阮淩神采飞扬地笑笑,一拍桌案,“既然六殿下不弃,那阮某也就认下你这个朋友了!”
“惊鹤,你现在还有时间重新考虑。”沈卓轩瞥了阮淩一眼,凑近沈惊鹤身边故意小声道,“当他的朋友可不是什么好事,不是整天被他缠着要饮酒对诗,就是要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老半天,只等着他练笔作完画。”
阮淩瞅着沈卓轩故作一脸郑重地告着密,心头一乐,“五殿下怎么不说说自己,每次我在家中新酿出一批好酒,你却是最先循着味儿跑来讨几坛?”
被他揭发后,沈卓轩也是微微一笑,“惊鹤,别的不说,他酿酒的手艺却是一等一的好。有空我带你去他家,我们兄弟俩把他酒库里那些存货都囫囵饮个干净!”
又是一通笑闹,沈惊鹤忽然想起了些什么,转头望向阮淩问道,“对了,阮兄,你可还记得四年前转到白鹿书院的许缙?多年未见,也不知道他境况如何了。”
阮淩放下手中茶盏,“许缙啊,他倒是肯下苦功钻研学问,只是一开始底子不牢,这才落了下乘。后来听说他终于如愿考取了功名,现在约莫是外放做个小官吧。”
“这样么?那也好,也算是他心心念念的一条出路了吧。”沈惊鹤呼出一口气,想到那些已随着风声在记忆中模糊的岁月,感慨地一笑。
提到许缙,沈卓轩却又是想到了当时书院中大皇子和三皇子的明争暗斗,再变幻作如今风云诡谲的朝局。他的眉目染上了一丝凝重,无言地望向窗外,微微蹙眉。
阮淩敏感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嘴角的笑容也敛了敛,向后往椅背上一靠,“‘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只可惜,如今想要再如年少时一般疏狂,又是谈何容易。”
沈卓轩握着茶盏的手一紧,他敛眉深思了片刻,似是终于做下了什么决定,倏尔抬起头望向沈惊鹤,“惊鹤,五哥知道你向来有青云志。往先我总以为只要自己每日只谈风月,便可以置身事外。然而直到今日我才发现,我们所有人,不论欣然接受还是竭力抗拒,早就已经都卷入这一滩浑水与漩涡之中了……”
他顿了顿,继续开口,“我与阮淩都不想再像以往一般自欺欺人下去了,你的青云之志,我们愿相助于你。”
阮淩也是正了容色,认真地对他一点头。
沈惊鹤神色有一刹那动容,他的指尖动了动,终于还是举起茶盏,停在空中。
“那就祝我们……得偿所愿。”
又是两声轻轻的碰杯声传来,碧青澄澈的茶液在玉盏中微微荡漾着,传来清淡微苦的香气。
“得偿所愿。”
※※※※※※※※※※※※※※※※※※※※
终于网审完了……
今天又是双更!默默给自己贴一朵小红花~
第63章
啪——
“滚!都给本殿滚出去!”
管家方小心翼翼打开半边房门, 就被擦着耳畔飞过的酒坛子唬了一跳, 吓得直挺挺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弹。
那酒坛子清脆一声摔裂在地上, 浓郁的酒香渗在肆无忌惮流淌的酒液中溢散开来,很快将房门前的空地染上大滩湿润, 在阳光下反射着潋滟光芒。
不远处回廊内垂头站着的侍女似乎早已对此见怪不怪,听到房间里头暴戾的高吼,也只是再度缩了缩脖子, 安分地静静站在角落里, 一再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管家叹了口气, 转过头来,小声对身旁一个留着两撇山羊胡的中年谋士开口, “杨先生,这……您也看到了。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算来也已经过去了七八日。然而殿下每日仍只将自己关在房间内, 一坛又一坛地喝着闷酒, 任谁来劝, 不是被他轰出来,就是被他狠狠大骂一顿。如此下去,倒也不是个办法啊……”
门缝中间飘出些浓浓的酒味, 透过昏暗房间内投射进的一缕阳光,隐约可见满屋胡乱堆散的大小酒坛, 还有明显被人愤怒扫了一地的家具摆件。
一个披头散发、醉眼朦胧的男子瘫坐在地上的角落, 嘴中时不时低声喃喃自语着, 似哭似笑。偏转的光线刺到眼上,他的瞳孔不适应地一缩,很快又梗着脖子爆发出暴怒的吼声。
杨廷澜见此,眼神微妙地闪了闪,然而他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对管家一点头,“我明白了,还容我进去劝劝大殿下一试。”
管家这才感激地连连点头,又将房门替他完全拉开,恭敬地垂手退下了。
“殿下?”杨廷澜试探地迈了一脚进房门。
沈卓昊闻声立刻抬起头,一双醉眼恶狠狠地看向他。然而见到来人是自己素来器重的谋士,他也终于难得按捺下自己暴怒的脾气,只是口中厌烦地啧了一声,撇开头闭眼。
杨廷澜绕过满屋子七歪八倒的空酒坛,掩鼻盖过冲天的酒气,慢慢走到沈卓昊身旁,“殿下,属下明白您对那巫蛊之祸的决断心下不满。然而毕竟陛下已有判决,事情也已经盖棺定论,纵使如今您再怎么心怀怨愤,那也是于事无补啊……为今之计,您还是应该早日振作起来,再谋大计。”
“振作?大计?”沈卓昊半面隐于暗处的身子狠狠震了一下,随即又一手掩了脸,发出一声似哭非哭的呜咽,“呵,笑话,通通都是笑话!本殿这半生的辛劳,在父皇那就是个笑话,还何谈什么再谋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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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廷澜见他如此自哀自怜的模样,眼底划过一丝无奈与不喜。他的神色有一线动摇,然而想到眼前之人毕竟是他尽忠多年的主子,他仍不愿就此放弃。
他又小心翼翼将沈卓昊手中的那坛半空的酒拿走,苦口婆心,“殿下,陛下之所以如此作为,是因为如今实乃不是与徐家翻脸的良机……为帝者必须要学会何时妥协,何时硬气,放在当时的境况之下来看,陛下此举实在是迫于无奈啊!”
沈卓昊似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话,猛地一扬手将周边的几坛酒坛通通打翻,乒乓哐当的乱响接连不绝。他的声音一下子提高,满满都是讽刺与怨愤。
“什么迫于无奈,父皇明明就是偏心老三,偏心那个假惺惺的阴险小人!我沈卓昊乃是他的大儿子,从小就孺慕他,敬仰他,一心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可是到了最后,他根本就不觉得我是他的儿子!连我被人陷害得险些就要丧了命,他也只是就这么轻轻放下,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
杨廷澜被他这不要命的叫喊吓了一跳,神色紧张地看了看周围,这才长长叹出一口气。他神色微沉地看向沈卓昊,心中已是愈发觉得他不争气,想到前几日那人秘密前来对他所说的一番话,心情再度陷入了巨大的挣扎与动摇之中。
沈卓昊依然一无所觉,喋喋不休着抱怨,“从小便是这样……他沈卓旻用五分力便可做好的事,我沈卓昊用尽了十分,还比不上他轻易就能得到父皇的夸奖。凭什么,到底凭什么……一样是父皇的儿子,凭什么父皇就始终偏心于他!对我却一直不闻不问?”
他狠狠捶了一拳身旁的地面,眼角发红,像是被逼入陷阱尽头的饿狼一般,发出了最为绝望而不甘的咆哮。
杨廷澜冷眼看着他的模样,心中有同情,有怜悯,更多的却是对他怎样都劝不听的无奈,还有始终看不清局势而自暴自弃的轻蔑。
良禽择木而栖,乃是自古天地之道。
他在心中轻叹一声。主仆一场,缘分已尽。既然如此,大皇子,便也不要怪属下当一回识时务的俊杰了。
不再试图劝他,杨廷澜上前两步,将整张脸都隐入了浓郁的黑暗之中,“殿下,您如此说来,属下这才想到……这几日以来,陛下,陛下他——”
“父皇他又怎么了?”沈卓昊蓦地转过头瞪视他,这些时日来他一直都把自己关在房内买醉,丝毫没有留意过外头的情况。此时听到自己一向信赖的谋士言语吞吞吐吐,心下不由得一瞬间发紧。
“唉,造孽啊。”杨廷澜苦着脸叹了口气,斟酌着言辞谨慎开口,“陛下那日当堂被您质问了一番,脸色本就不好看。这几日来,殿下又将自己关在府邸中,再不曾上朝议政过。陛下心中更是不满至极,这连日里对于咱们这边官员的态度也是一日日地冷了下来。”
“什么?”
沈卓昊整个人一怔忪,脸上快速闪现过恐慌与惊怒的神色,“不、不可能……父皇难道就此不喜我了?这不可能!”
“殿下,到了这等生死存亡之际,属下也不得不跟您说一句实话了。”杨廷澜重重叹一口气,脸上是深思熟虑后破釜沉舟的坚决,“如今朝堂形式对于我们极为不利,陛下又明显偏向三皇子一派。长久下去,若是按照我们原先定下的计策,恐怕,到最后……结果并不能尽如人意啊!”
“对,你说得对!”沈卓昊像是被猛然惊醒一样,连连点头,眼底满满皆是对于失败的惊惧,“那我们……我们要怎么办才好?”
杨廷澜又左右顾盼了一阵,将门窗彻底关紧,俯身在大皇子耳畔轻声说了一句话。
“什么?你……你好生大胆!”
沈卓昊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一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他仍面不改色的脸庞,惊异万分,连一句话都说得磕磕绊绊。
“殿下,若您还想要成大事,这已经是我们如今唯一的方法了!”杨廷澜上前一步,炯炯双目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大皇子,急切的语调带着催促的口吻,又混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奇异声调。
“不可以的……不可以的!”沈卓昊失态地疯狂摇着头,神色惊慌万分,“这、这……”
“殿下!”
杨廷澜重重一声高唤,震得沈卓昊浑身一颤,双目大睁。他急促而艰难地连喘了几口气,最终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嘴中如即将溺毙的人一般胡乱发出嗫嚅的挣扎。
“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吧。”
杨廷澜见他表情,知道事情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当下也不再急于逼迫。他将沈卓昊身旁的几个歪倒的酒坛扶正,又替他将一屋散乱的摆件放好,这才一拱手恭敬道:“殿下且先再细思,属下恭候您最后的指令。”
沈卓昊仍旧紧紧闭着眼,呼吸急促,亦不知究竟有没有听见他的话。
杨廷澜也不以为意,只是神色淡淡地一笑,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光,转身离去。
大门被轻轻合拢,那好不容易投射进来的一束光线随着门扇的紧闭而愈发细小,直到最终消失不见。房间又一次重新归于一派纯粹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之中,隐约可听闻间或响起的几声绝望的呜咽。
……
又是一日惠风和畅,前院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婉转的鸟鸣声轻快传来,让人的心情无端也跟着好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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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坐在卧房内翻看着手中的书册,阳光正好,暖洋洋的金芒洒在身上,倒教他生出几分慵懒之意。
他正寻思着要不要去小憩一会儿,身后的菱花窗却隐约传来了一二声动静。可当他疑惑地转过头去,却只见得窗户似乎被清风吹开了一线,再不见其他什么特别之处。
沈惊鹤起身走到窗前,想要将被吹开的窗户关好。然而他的指尖才刚刚碰到窗户边,一个玄衣身影却已经从外头迅疾地翻了进来,倒把他生生吓了一大跳,连退两步,差点没绊到桌脚跌一跤。
那玄衣身影见他似是站不稳,连忙一手伸来紧紧揽住他的腰间。沈惊鹤被他有力的手一带,这才勉强从摔倒的边缘站好。
再抬头一看,那个双眸含着笑意望着他的不速之客,不是梁延,又会是哪个?
“你是想要吓死我么?”沈惊鹤松了一口气,口中却是没好气地念了他一句,伸手想要撑住梁延的胸膛将他推开。
梁延却没有丝毫松开手的意思,他将长臂一收,沈惊鹤便与自己贴得更紧。他一手扶在沈惊鹤腰上,低了头细细看他眉眼,带笑的语调却是毫无愧疚之意。
“对不住。”
“得了,没见过道歉还这么无半分悔过之意的。”沈惊鹤白他一眼,看着完全洞开的窗户,自己却反倒先被气笑了,“我说梁将军,你这三天两头往我这儿跑还没跑够,如今倒是连正门都不走了,是想一效那梁上君子么?”
“我想偷的东西可不好带走,只全看六殿下肯不肯配合于我了。”梁延接嘴与他调笑一句,终于肯松了手,拉着他坐到椅子上,“我本仍是想同往常一般,敲了你府门正正经经走进来的。可是走到拐角的时候,却又想到我这几天来的次数似乎太多,你府上的门童看我的眼神仿佛都越来越奇怪了。我这才没有法子,只得另辟蹊径来一睹殿下的芳颜。”
沈惊鹤被他这不着调的话说得不自在极了,微微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神,“你整日里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这又能怪得了谁?谁叫你整日里没事都往我府中跑的?”
“六殿下如何又忍心责怪于我?”梁延望着他连声叹息,似是十分冤枉,“没办法,你不肯常来我的将军府中,便只有我辛苦一些,多来你这六皇子府中走动一二了。”
沈惊鹤平日里也是个能言善辩的人,一张嘴能将活人生生说死,死人生生气活。偏偏到了梁延面前,十分的功力却不知怎的只能发挥出四五分,大多时只能瞪大一双眼望去,气急地瞅了半天,却又根本无从开口。
心知这次又说不过梁延,他只能撇了嘴别过头,自顾生了一小会儿闷气。直到被梁延攥着袖子讨好地轻轻晃了晃,他才又忍不住勾起唇浅笑开。
“你来得可真不巧,我本还想着上榻歇息一会儿呢。”沈惊鹤眉眼弯弯看过去。
“困了?那你别管我,赶紧去睡一觉吧。”梁延忍不住拿手指轻碰了碰他的脸颊,低声温柔开口,“我就坐在这儿守着你,等你什么时候醒了再说。”
沈惊鹤却是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坐上床榻,反而又凑近了些,捏着他的手指无聊地把玩着,“还不是都赖你!被你方才那么一闹,便是有多大的困意都不知飞到何处天外去了。”
梁延垂了眼任他捉弄着自己的手指,好笑道:“那你要我怎么赔?”
“便罚你……陪我说会儿话吧。”沈惊鹤戏谑地笑笑,冲着他神气地挑了挑下巴。
梁延失笑,伸手将他自后往前一揽,微微朝自己这头使力,便让沈惊鹤刚好能将头靠在自己的胸膛。
“你还是把我当了垫子,好好靠着休息会儿吧。”梁延低头看向沈惊鹤安顺倚在自己身前的模样,眼神柔软得似是能滴出水,心痒痒地一捏他的下颌,“等你什么时候休息好了,我们便去那街上走走?这些时日你都在忙于处理政事,恐怕也憋坏了吧。”
沈惊鹤也自然地将浑身力气卸下,放松地靠在梁延身上,微微仰起头望着他说话,“这几日大皇子终于肯从他自己的府邸中出来,回到朝堂之上。只是我看他那头的行为举事,不知为何却总觉得古怪得很。我叫手下人多留心他那处的异动,只是如今还看不出什么究竟来。”
梁延有些心疼地将他搂得更紧,下颌搁在他的发旋之上,轻柔地摩挲着,“不要太累着自己……我看着你这几日却是又清瘦了。”
他边说着,一手又滑到沈惊鹤的腰间捏了捏,似是在掂量着他是否当真变得更瘦削了些。
梁延动作并不十分用力,然而隔着薄薄的一层单衣,指腹温热的触感却是毫无保留尽数传达了过去。沈惊鹤腰侧被他这么轻轻一碰,却是半面身子都麻软了一瞬。他整个人倏然一僵硬,很快又脸色微红地向旁侧飞快挪开了几分。
“你,你别乱碰。”沈惊鹤撇开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还惊慌未定的眼神,小声嘟哝着抱怨,“痒……”
这一声似是讨饶又似是委屈,含糊的尾调被他尽数吞到喉咙里,落在梁延耳畔却是无端多了几分缱绻的韵味。
梁延的手一顿,看着他耳廓后飞起的薄薄一抹浅红,眸色骤然深了几许。
察觉到身后的肌肉一瞬间紧绷,沈惊鹤有些不安地抬起头,小声道:“要不……我还是坐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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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好。”
梁延深深望着他,短促有力地抛下这两个字,便闭了口不再言语。
……行吧,别人都不心疼自己非要给他当垫子,他还在这儿推拒个什么劲儿?
想到这,也不知是在和谁赌气,沈惊鹤也抿了抿唇,闭上眼就将整个人都倚在梁延身上。
早已熟悉无比的气息如同温暖的怀抱一般将他悉心包围,放松下来之后,意识也逐渐模糊开。朦朦胧胧间,似乎还有一只手在他发间轻柔地抚摸着。沈惊鹤下意识地循着那丝温度,追着手指划过的痕迹蹭了蹭。
耳畔好像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传来,沈惊鹤当真有了丝倦意,便也没空再去分辨。只是又挪了挪身子,找到了一个更为舒适的角度,陷入了一片酣畅而柔和的睡梦。
反正入睡前,醒来后,总归他知道,有一人会始终静静候于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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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一觉醒来, 已至掌灯时分。外头接二连三亮起了华灯, 明明亮亮的光晕柔和地点缀在枝头与窗棂间,朗澈映了人满眼。
“醒了?”
梁延敏感地感到怀中人动了动, 低下头去,一手轻轻贴在他侧颜上怜惜地抚着。
“嗯……”沈惊鹤迷迷糊糊睁了眼, 适应了片刻,眼神才逐渐重归清明。他坐直了身子,开口的声音因为餍足的睡眠而含了一丝沙哑, “你被我枕了这么半天, 身子麻不麻?”
“这有什么?”梁延失笑, 信手倒了杯茶水捧到他手中,“你休息好了才是最重要的。”
咽下余温正好的茶水, 沈惊鹤转首看向窗外,神情有一丝难得的雀跃,“时辰尚早, 我们要不然出去逛逛?”
梁延自然是由着他的性子, 欣然点头, “走吧。”
直到再一次顶着府门外门童惊异困惑的眼神走出大门,沈惊鹤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脊背僵硬了一瞬, “等等,你是不是……”
梁延好笑地看着他, “方才被你引着, 我倒是忘了他可没见着我进来过……罢了, 反正来你这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便也由得他们去吧。”
沈惊鹤颇有些郁闷地瞧他一眼,到底说不出什么“毁我清誉”之类的话来,只得撇撇嘴,任由梁延自然地牵起他的手,就这么慢慢悠悠地往大街上走去。
绕过高高低低数座粉墙黛瓦,转过几条宽敞的长街,便到了京中颇为热闹的一处所在。茶坊酒肆、秦楼楚馆、赌坊散市,种种繁华的场所比邻而居,不一而足。
然而今日却仿佛与之前有什么不同,街上的百姓都匆匆兴奋赶向同一个方向,嘴中还不停交相议论着什么。更有不少衣饰华美的纨绔子弟呼朋引伴,勾肩搭背着向前走去。
沈惊鹤随手拦下路过的一个男子,清俊的眉眼满满皆是好奇。
“这位大哥,可否请问下你们这都是急着赶往哪儿去?”
“嗨,你不是常在这片儿混的人吧?”男子倒也热情地解释着,“今日是添香楼琴魁玉姑娘演奏的日子,三个月也就那么一次。要我说,咱们平头老百姓,平日里哪有那个银钱得以见到玉姑娘的芳姿。便也只有等着这三月里来的一次,交了入场的碎银,这才能好好一饱耳福呢!”
“原来如此。”沈惊鹤了然地点点头,“多谢这位大哥。”
“没事儿,我可是要先前去占个座儿了。若是两位小哥也有兴趣,可千万记着早点过去,要不然可就没位子喽!”扔下这一句,男子就又兴冲冲地往前头快步走去了。
“添香楼……啧啧,倒是久闻这处风流又不失风雅的地方了。”沈惊鹤又将这名字在舌尖辗转着品了品,扬起一抹满含兴味的微笑。
他这头自顾心下好奇着,梁延看着他隐隐意动的神色,面色却是不由得有几分僵硬。他将沈惊鹤的手攥得更紧,逼近一步,低下头略含威胁地开口,“你知道无论这添香楼弄出什么风雅的花样来,本质里都逃不出做的是什么生意吧?”
沈惊鹤一乐,看着梁延明显不善的眼神,心中却是不知怎的愈发高兴。他故作讶然地瞪大了眼,刻意仰起头凑近了几分,眼神带着一股子茫然与无辜,“怎么了?我就是单纯好奇想去听听那所谓琴魁的琴音,看看究竟有多么出神入化。你怎么看起来……好像这么不高兴啊?”
他边说着,还一手轻巧点在梁延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唇畔,指尖按着嘴角微微向上一提,似是要动手帮他摆出一个笑模样。
梁延被他温腻手指在脸上这么一划,呼吸都不稳了几许。当下眼神一暗,飞快攥住他作乱的手,压抑着眼底深深的情绪,咬牙切齿开口,“……你是故意气我来着对吧?”
沈惊鹤听他恶狠狠的口气,倒也不恼,狡黠笑得像只小狐狸。他抽了抽手指,没抽动,便也任由梁延紧紧攥着他,只是扬起眉一偏首,“你还没回答我呢,我要去添香楼,你生气做什么?”
梁延看他的眼神闪动了片刻,最终还是强行冷下脸转过头,一手却仍是牢牢捉住沈惊鹤的掌心不放,语调有一丝生硬,“走吧,你既想去瞧个热闹,我们便早点去占个位子。”
沈惊鹤早知他会有如此反应,也不作答,只是轻轻回握住他的手,一个没忍住,别开眼愉悦地轻勾了勾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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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吹竹弹丝珠殿响,坠仙双降五云中。
甫一踏入添香楼精美华灿的大门,便闻得一阵甜而不腻的香风流转着飘开。光彩炫目的华灯之下,来往穿梭着莺莺燕燕娇软娉婷的身影,管弦丝竹声声婉转,时不时还听得几声巧笑与软语,直将大堂内早已占了位坐好的百姓们看得两眼发直,目不暇接。
楼内中间是一座高高的白玉台,台上尚不见人影,只是摆着一架七弦古琴。周围层层笼着真珠帘与粉鲛纱,白烟袅袅,宛若人间仙境。
门口一脸恭敬笑意的仆从收了入场的银两,殷勤地指着路,“两位客官可在大堂内随意找一处坐下,万勿拘束。若是嫌堂内拥挤吵闹,也可再交一份银子,坐到二楼专门的雅座。雅座有专人伺候着茶水,一会儿玉姑娘会在中间那座高台上演奏,您从上看下去也更为清楚。”
梁延无论是对茶水还是对什么玉姑娘都没有兴趣,然而他看向大堂内花蝴蝶一般轻盈穿梭着的姑娘们,间或还掩唇娇笑着倚倒在客人的怀中,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脸色隐隐又有发黑的趋势。
二话不说又掏出一份银子塞到那仆从手上,梁延拉着沈惊鹤就想避开脂粉香气往楼上走。眉开眼笑收了银钱的仆从却是忙不迭拦下了他们,领着他们二人到身后不远处的一张长桌旁。
“今日咱们添香楼举办的是假面夜宴,来往的宾客都要选取一张面具覆在脸上,这样谁也认不出旁人,玩得才能更加开心。二位公子,不妨且选一张自己心仪的面具吧?”
“竟还有这般花样,不愧是京中闻名的添香楼。”沈惊鹤失笑着感慨一句,低下头望向桌上摆着的一堆形形色色的面具,指尖在冰凉的金属面上一一划过。
他犹自笑着,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浑身一僵,微偏过脑袋小心觑着梁延。眼神躲闪不提,面上也有些发烧。
梁延看着他忽然止住动作,一愣之下,也是倏然反应了过来。
他蓦地和缓了脸色,专注看向沈惊鹤的双目中有着浅淡而温柔的笑意。
……面具么?
他们之间关于面具的故事,可是说来话长。
沈惊鹤不自在地转回了头,莫名有些心慌。他也没了再细细挑选的心思,只随便拿起叠放在一处的两个面具,恰好一银一黑。
“就……这两个吧。”他把银色的面具留给自己,黑底乌纹的另一件递给了梁延。
梁延没接,却是先替他将面具细心绑好,这才拿过自己的戴在面上。
沈惊鹤选的那个银色面具从眉眼一直遮到鼻尖,线条流畅,不见什么繁复的花纹,在灯火的照映下却是无端显出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很好看。”梁延透过面具看着他,嘴角噙着一抹淡笑。
“……你的也是。”沈惊鹤抿了抿唇,小声说完这一句后,又掩饰性地拉了梁延的手急匆匆将他往楼上带,一路上都微低着头。发丝滑落,露出微红的耳尖。
等两人在楼上雅座坐定,侍女送来茶水瓜果之后,他们终于能安安稳稳待在座位上,只等着过一会儿那个玉姑娘的登场表演。
有两个鲜衣高冠的身影走过,环佩玎珰之间,隐约传来交谈声。
“宋兄,这么巧,你也来听玉蝴蝶抚琴啊?”
“是啊,早就听闻添香楼的琴魁一曲仙音,名动京城,今日恰好得了空儿便过来瞧瞧。只是不知等玉姑娘演奏完之后,若是出的价钱合适了,能不能……嘿嘿。”
“宋兄,你也别不听小弟一句劝,这等美事,咱们还是别想了。谁不知道玉蝴蝶早就跟了三皇子,旁人平日里连见上一面都嫌难。宋兄便是出得起这个钱,恐怕也没有这个福分啊!”
“这……原来如此。唉,也罢,那愚兄还是专心欣赏美人琴音为好。”
“三月才得一次的演奏,咱们自然是要好好珍惜。听闻三皇子今日不在城中,一会儿若是有幸得了玉姑娘的青眼,兴许还能被她单独请去再多听一曲呢,哈哈哈……”
两人越走越远,声音也逐渐变小,直至消失不见。沈惊鹤和梁延对视一眼,彼此都在眼中看到了惊讶与兴味。
“倒是有趣得很……”沈惊鹤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抿唇一笑,“原来我这三皇兄整日里除了想着尔虞我诈之外,也有一颗怜香惜玉的心啊。”
梁延好笑地瞥他一眼,放下手中的茶盏,“看来今日我们是可以大饱耳福了,连三皇子都倾心不已的琴音,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沈惊鹤欣然点头,还欲再开口,添香楼内的灯火却是慢慢地一盏盏熄灭了。方才的熙攘吵闹声倏尔尽数消失,楼上楼下的众人皆是屏气坐正,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昏暗的高台中央,期待着演奏的正式开始。
一声清越缠绵的琴音忽然在楼内响起,几息之后,连绵婉约如流水般的泠泠琴声由弱渐起,悠悠泄出于葱白指尖,如鸣佩环,冷浸一天星。
高台上的灯烛倏尔如莲花瓣一般,从最内层往外一圈圈亮起绽开,直到白玉雕就的高台彻底笼罩在盈盈的柔光之间。水晶帘被一层层次第掀起,重重叠叠的薄透粉纱被浅淡香风吹开,露出了莲花花心间风姿绰约的绝代佳人。
她的面上罩着一层薄薄白纱,透过白纱,隐约可见姣好的眉眼。她抬起头来,似是含着千种风情的眼眸徐徐扫过座下,玉指轻拨,朱唇轻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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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著意,先上小桃枝。红粉腻,娇如醉,倚朱扉。记年时,隐映新妆面……”
清歌一句,似芙蓉泣露,昆山玉碎,有一种清孤自许,却是丝毫不流于俗媚。
沈惊鹤侧耳细听着曲子,却是逐渐蹙起了眉,喃喃轻语,“这个曲调听起来很熟悉,却又不完全相仿……这是——《六州歌头》?”
梁延听他这么一说,这才发觉曲调的特别之处,他不禁讶然地挑起眉,“这般风韵绮丽的填词,竟然会属于如此词牌?”
沈惊鹤愈发觉得有意思了起来,他微微一笑,“《六州歌头》本是鼓吹曲,苍凉悲壮,多写吊古之情,不与艳词同科。这个玉蝴蝶玉姑娘却是有趣得紧,化此悲壮激越之曲为短声促节、繁句密韵,唱了一曲桃花人面,缠绵悱恻,委婉低回,却不失清高决绝之态,实在是动人得很。”
泠泠琴音依旧继续着,似春风化雨一般拂过众人,令人如痴如醉。
“……梦佳期。前度刘郎,几许风流地,花也应悲。但茫茫暮霭,目断武陵溪。往事难追。”
沈惊鹤满脸欣赏地听着高台上若珠落玉盘的琴音与歌声,赞许地点头,“巫山夜雨弦中起,湘水清波指下生……婉转绮丽,可是偏偏又暗藏一等格调激越的风骨,不似寻常歌妓一般带着股挥也挥不散的脂粉气。此等琴声竟然会流落风尘,如此妙人,着实是不得不令人扼腕叹声可惜。”
沈惊鹤前世本就对曲乐颇有研究,小有所成。如今闭目聆听,下意识按照自己惯来对乐曲的欣赏客观评判着,却没注意到一旁的梁延眸色愈沉,脸色也随着他的夸赞愈发发黑。
等到他好不容易从琴声中微笑着睁开眼,却是冷不丁看到对面的梁延正眯着眼向他看来,神情莫测地勾了勾一边唇角。
沈惊鹤莫名觉得后颈有些发凉,他缩了缩脖子,干咳两声,刚刚想要开口解释,却是一下又理直气壮起来——他不过是正常地点评一番高台上的琴声,梁延拿这幅不善的表情看他又是做什么?
梁延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杯中茶,开口的声调有些冷硬,“说完了?”
沈惊鹤方才还满满高昂的士气突然一下子泄了个干净,他垂下头,小心地掀起眼帘觑向梁延,“说完了……”
“很好听?你看起来好像很喜欢。”
“好听是好听,喜……不不不,不喜欢。咳,改过的曲调太柔了些,我还是喜欢带着些沙场雄健劲拔之气的。”沈惊鹤望着他凑得近了些,一手牵住梁延的袖子,左右晃了晃。
梁延哪里舍得当真跟他置气,看到他笑意盈盈的一双眉眼凑近,心都先软下了一半。他叹了口气,大手在他头上揉了揉,只得自己认命咽下这没来由的醋意,开口的语调带上一分纵容。
“行了……你喜欢听便听罢,这琴曲的确是别出心裁,意蕴深长。”
沈惊鹤笑了笑,还待再出言,高台上的琴声却已经悠悠终了。
玉蝴蝶纤纤玉手离了琴弦,站起身来朝着座下盈盈一福,开口声音如黄莺出谷,“今日玉娘难得有幸为诸位演奏一曲,多谢诸位前来捧场,玉娘不胜感激。”
美人娇声,灯下纤影,座下的人群立刻沸腾了起来,纷纷叫着好朝台上抛掷着鲜花与银钱,更有那一掷千金的富家子弟直接遣人送来一匣匣宝石珠玉。
玉蝴蝶浅笑着再次道过谢,盈身坐回琴旁,再度开口。
“今日玉娘演奏的乃是改调后的《六州歌头》,虽得诸位谬赞,然而此词牌到底不是为婉约艳词所赋,玉娘弹奏起来,亦总觉得失了那么一两分雄健激越的味道。”
众人皆闭了口好奇地看向她,等着听美人将如何发话。
“因而玉娘现在倒是要向诸位才子讨一阕词,填到《六州歌头》正声之间,由玉娘再次演奏一曲。若是哪位公子已拟好了腹稿,不妨当即道来,亦好让诸位尽尽兴,也再给玉娘一回大展身手的机会。”
听见玉蝴蝶如此言道,众人一愣之后,却是不由得纷纷议论了起来,然而过去了好半天,都不见有人站起来赋词。
先不论这《六州歌头》双调一百四十三字,音节急促,调势雄伟,寻常人难以如此迅速便寻得合适词句填好一阙词。再来这添香楼今日假面夜宴,来者甚广,其间难免不乏什么满腹经纶的才子人物。若是自己莽然下场,却又作不好词,唐突了美人不讲,再又落得个贻笑大方的下场,岂不是连整个人都要臊到地缝里去了?
平日里总自诩为风流才子的纨绔们互相推搡使着眼色,却是久久不见有人出面。玉蝴蝶一双美目流转,将众人的踟蹰不已尽收眼底,面上笑容却是浅淡未变。
沈惊鹤随意扫视了一圈台下众生之相,忽然转过头来,定定地看向梁延。
“你……”梁延似是有些预感,皱着眉深深望向他。
沈惊鹤望着他,云淡风轻一笑,面具下的眉眼柔和温润,“我方才不是说过了么?我不喜欢这太柔的曲调,却独独偏爱那悲壮激昂、有沙场劲挺之风的调子。”
他又转过头去,侧身倚在栏边,低首淡然地向台下望去,一手合着曲拍轻轻叩着阑干。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清冽如冰玉相击的唱声一出,挟着落拓不羁的意气飞扬,自如剑底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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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嗡鸣不已的议论声骤然一窒。玉蝴蝶惊讶地朝歌声传来的方向抬头一望,见到那带着银色面具的年轻公子竟然已是亲自唱了出来,当下反应颇快地立刻拨指接上了曲调,激越慷慨的琴声下一瞬完美合着歌声响彻添香楼内。
“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急促的音节,慷慨的辞情,衬着青年独有的洒然嗓音,自是纵恣不可一世之气概。
众人不约而同再次屏息,听着歌声与琴音在此时融汇化作霜钟馀响、碧山暮云间的万壑松声,不觉竟似流水悲风一般洗过人心。幽音变调忽飘洒,方才的慷慨激昂、荡气回肠,在转调后变作沉郁茫茫的悲凉舒缓。
“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
梁延端着手上的茶盏,却是根本无暇顾及送到唇边,周身仿若被牢牢钉住,完全无法动弹。
他只是沉默地坐于原处,定定地一瞬不瞬望着沈惊鹤,望着那个一手敲着拍子神采飞扬的青年,眼中思绪沉浮万千,最终化开定格于满目的惊艳。
意气风发,平生纵任,当如是也。
琴声在高潮处逐渐奏向尾声,壮怀激烈,抑塞磊落,如汹涌决堤的江河一般,一浪盖过一浪。
“……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铿锵有力的歌声戛然而止,唯有悠悠的琴音仍绕梁不绝,琴弦嗡鸣不已,恰似台下诸人震颤不息的内心。
一曲毕,竟是没有人能想起来要喝彩。琴调的激越悲壮和歌声的磊落昂扬以一种奇异而绝艳的姿态相结合,明明不曾有过任何的练习,却配合得如此完美无缺,可谓回肠荡气,震撼人心。
沈惊鹤屈起指节,轻轻放在阑干之上,仍是姿态落拓地侧身坐着。他冲着高台之上微一颔首,面具掩去了大半张清俊的面容,只远远看得到唇角微微一勾,语调疏淡。
“献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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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天使们除夕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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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六州歌头·少年侠气》来自贺铸,《六州歌头·桃花》来自韩元吉。我爱贺铸呜呜呜!
第65章
玉蝴蝶秋水似的双瞳深深往他这处望了一眼, 没说什么, 只是又对听众们福了福身,从右侧退到台下, 唤来小厮低声嘱咐了几句。
直等到高台上灯光再次暗下来,人影散去, 座下的人群方才如梦初醒,大声地爆发出喝彩与叫好声,更有不少人好奇地向周围朋友打听着楼上的公子究竟是何许人也。然而那公子脸上覆着面具, 又很快坐回了雅座深处, 因而众人们只得再三望洋兴叹, 最终还是讨论不出个结果来。
沈惊鹤坐定之后,不过片刻, 便听到雅座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进来。”
他随意道了一声,一个侍从立刻躬着身恭敬走进,“这位公子, 玉姑娘邀您在楼上璇玑阁一聚, 还请您移步。”
沈惊鹤与梁延对视一眼, 微微讶然地挑了挑眉。他起身想要随着那仆从走出大门,梁延也自发自觉地站在他的身后,然而却被那仆从略显为难地拦下。
“这……这位公子, 实在是对不住。玉姑娘只说请作出方才那首曲词的公子前往,恐怕您还得在这处先留步了。”
梁延微微眯起双眸, 还未开口, 沈惊鹤却已经面有不虞地蹙起眉, “他是同我一起的。”
那侍从仍旧点头哈腰,“两位公子,实在是对不住。然而添香楼有添香楼的规矩,若是贸然前去,只怕还得惹了玉姑娘不高兴。”
沈惊鹤回身上前两步,目光微冷望着他,语调却是波澜不惊,“你们那玉姑娘说的是要见作出曲词的人,对么?”
“正是。”
“如此,那他更是非去不可了。”沈惊鹤回头望向梁延,眼眸如沉静平湖一般澄澈,细看来却有细小的波光潋滟其间,“我这首曲词是为他而作的。若是没有他,恐怕也便没有这首令你们玉姑娘欣赏的词赋了。”
不仅是梁延被他的话所震得浑身一顿,那侍从更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来两人身上打转了一个来回,这才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神忽然有些古怪。
他干咳两声,想了想,最终还是恭谨地小步踏到门旁,“如此……二位公子便随小的来吧。相信玉姑娘若是知晓了,也是肯通融答应的。”
沿着回旋的玉阶而上,走过一路上的丹楹刻桷、雕栏玉砌,终于是到了添香楼顶层的璇玑阁。玉蝴蝶早已揭下了面纱在璇玑阁内等候,见到二人同往,美目流露出一丝讶异之色。
侍从连忙匆匆赶到玉蝴蝶身旁,俯身在她耳边轻道一番。玉蝴蝶听闻之后,面色淡然地一点头,伸手请两人坐下。
“这位公子的确是好才情,不仅一首《六州歌头》慷慨激昂,文辞雄健,连唱声都令玉娘为之倾耳,自叹不如。”玉蝴蝶先是将一双杏眼看向沈惊鹤,微微一笑,开口的声音悦耳动听。
沈惊鹤坐于她对面,脸上却没有旁人见到她时向来带有的迷恋与狂喜,言辞客气而有礼,“玉姑娘过誉了。不过是一时托大的草率之作,当不得如此高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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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延自顾拿起面前的杯盏,眼神在他们身上扫过,最终又略带百无聊赖地定格回茶盏上。
玉蝴蝶顿了顿,轻轻一笑,“原先听公子的唱词,玉娘还以为公子是哪位叱咤疆场的将军。如今见到公子本人,才发觉似乎并不如是。公子乃一派文人打扮,却能写出此等豪迈壮阔的词曲来,实在是令玉娘叹为观止。”
沈惊鹤面上终于显露了些笑模样,他的眼神轻瞥过梁延,一瞬间柔和了几分,“我的确不是将军武官……然而想要写出这一阕词曲,对我来说亦并非毫无头绪。”
玉蝴蝶想到刚才侍从对她说的那一番话,以袖掩唇一笑,“那想必您身旁的这另一位公子,应该就是那曲中人吧?”
沈惊鹤只是淡淡一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随口转开话题,“我们听闻玉姑娘先前的琴声,实在有若天上仙音。然而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在这明明是委婉缠绵的曲调中,我却丝毫没有听出一般风尘女子惯有的媚气。玉姑娘,你与这添香楼中的其他姑娘……实在是极为不同。”
玉蝴蝶一愣,方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竟是慢慢敛了起来。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勉强地扯开唇角,别开头轻声开口,“公子说笑了……玉娘不过也就是添香楼中芸芸众人之中的一位,仗着会几首琴曲,也愧得了诸位的追捧。何来什么不同之处呢?”
“不是的。”沈惊鹤认真地望向她,摇了摇头,“我之前便说过,玉姑娘的此等琴声绝不应流落风尘……我并不清楚玉姑娘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如若玉姑娘有意,我兴许可以为你赎身。”
他这一句说出来,玉蝴蝶当即惊愕地瞪大双目望着他,艰难地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惊鹤还待再言,却只感到自己的腕上骤然一紧。他愣了愣,一偏首,便看到梁延一手握着自己的手腕,眯起了眼牢牢盯紧他,面色发黑,似是被气得不轻。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是多么的有歧义。他连忙迅速回握住梁延的手,下意识安抚性地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两下,转回目光看向玉蝴蝶。
“玉姑娘千万别误会。”沈惊鹤轻咳一声,面色稍稍有些难得的尴尬,“我并不是那等风流好色的登徒子……我只是希望,如若玉姑娘是因为什么难事才落了风尘,我可以一伸援手。待离开了添香楼之后,玉姑娘大可自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玉蝴蝶看他的目光闪动不已,似是动容感慨,也似是长久叹息。她闭了闭双目,口中轻叹一声,“多谢公子美意……然而玉娘身世之复杂,并非三言两语便可解释得清的,脱籍之事亦是并无可能。您的这番好意,玉娘恐怕只得辞谢婉拒了。”
“如若玉姑娘不介意,不妨且对我们说说?说不准,我们刚好可以有能够相助之处。”沈惊鹤实在是可惜这等难能清孤的琴声,方才所说的想要赎身还她个清籍之语,亦不是什么信口而言的假话。
玉蝴蝶本就心性敏感,当然能感受到面前人毫无作伪的善意与真挚。她眸色闪动一瞬,张了张嘴,不知怎么地,竟是久违地涌起一股冲动,不由自主想要将心中深埋多年的旧事一相倾诉。
也许是这些沉重的旧事在心头积压得太深,也太重了。虽是强自隐忍,却也有希望拿到日光下翻检晾晒的那一天。
她看向眼前被面具遮了大半张脸的青年,不受控制地轻轻出声。
“玉娘……本不唤蝴蝶,这是入了添香楼之后,才改的名字。”她长长叹出一口气,语调低回,压抑着逐渐漫上心头的哀伤与痛苦,“玉娘幼时本也为官宦之女,每日只抚琴作画,不谙世事。然而十数年前的一场大案,几乎令玉娘家破人亡,父兄尽受株连。家中女眷被发卖的发卖,还有剩下的少数几个,便如同玉娘一般被充入了贱籍。”
沈惊鹤和梁延讶然地对视一眼,心中都对方才玉蝴蝶的所言有所了悟。
无怪乎她再三言道自己难以脱籍,原来,玉蝴蝶竟然是罪臣之女么?
按照大雍律例,被朝廷充入贱籍之人,想要脱籍几乎可谓难于登天。便纵是攒够了赎身的银两,各个秦楼楚馆多半也惧于官府威势,不敢轻易放人。这些可怜的女子便只能在风月之场上消磨尽青春,等到年华老去,容色不再,究竟能落得个如何的晚景,便也全靠天意与运气了。
玉蝴蝶眼角隐隐发红,她的理智告诉自己不应该再说下去,然而心头酸涩漫上的委屈与悲恸却逼得她不得不继续开口。
“然而玉娘深知,当年家中分明就是平白遭人冤枉,被牵连得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父兄的为人如何,玉娘心中清楚得紧,家中亦根本不像那些人所说的一般,做下了那等贪墨舞弊、欺压百姓的事来……父兄他们根本就是枉死的!”
沈惊鹤一怔,心中浮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测,他斟酌着词句开口,“玉姑娘……你说当年家中是被牵连进了一桩冤案,那你可还记得,那是场什么案子么?”
玉蝴蝶语调悲戚,“当时玉娘年岁尚小,也只有父兄焦急商谈时留下的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只记得好像是,好像是什么……”
沈惊鹤紧紧盯住她的双眼,低声出言,抛下了短促有力的两个字。
“卫家?”
“对!就是卫家!”玉蝴蝶神色难得有些激动,她的柔夷紧张地攥紧叠放在膝上,“玉娘只是一介女流,除了弹琴也没有什么旁的本事。这些年来,虽然数次想要为当年枉死的家人讨得一个清白,然而日复一日困在这添香楼中,却是什么都做不了……这卫家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会连家中父兄、还有那么多人都一并牵连了进去?公子,您一定是知道什么的,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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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心下叹了口气,蹙眉只是不语。梁延拍了拍他的手背,转过头去看向玉蝴蝶,沉声开口,“玉姑娘,纵然他知道些什么,恐怕也并不是你所爱听的。”
“这、这是什么意思?”玉蝴蝶有些惶然地望着沈惊鹤,衣角被她不安地绞作一团。
沈惊鹤沉默片刻,一伸手揭下面具,抬起头直直望向玉蝴蝶。
“我母亲姓戚,我从刚生下来到十六岁之际,都一直生长在江南。我的外祖在那年愤然辞官回乡之前,亦在京城有过不少至交好友。兴许,你的父兄,当年亦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玉蝴蝶愣怔地看着他的容貌,耳畔虽然一字不落听见了他的话,却是生生反应了半天才醒过神来。她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出言,“您、您是六殿……”
“当年卫家一案牵连甚广,你的父兄想来当时就是被卷进了这一泥淖漩涡,才被人落井下石,趁机陷害。然而当年这一大案背后,无论是葬身天牢火海之中的卫家,还是朝廷中因与其往来甚密而受株连的大小官员,却是无论如何都少不了一个影子的推动。”
沈惊鹤顿了顿,神色复杂地看向玉蝴蝶怔怔的面容。
“徐家。”
玉蝴蝶面色一瞬间煞白,显然也是想到了徐家和三皇子密不可分的联系。她动作不稳地扶住桌案,连连摇头,声音无端显得有些凄厉,“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三郎他、他不会的……”
“三皇兄既然如此宠爱于你,想来也不可能不知道你家当年发生的事?不知他是否有曾想过要替你家平反冤案,或是提过想办法让你脱出贱籍?”沈惊鹤神色未变地看着玉蝴蝶,心中却是不免有些感慨。
她……也曾向他提过吗?
脑海中又浮现出很久以前自己曾倚在他膝上时,那样期待而悲切地祈求着他的相助。而那时,他又是如何反应的呢?
玉蝴蝶面上一时有些恍惚。
发上似乎又传来了那只手轻轻拂过的触感,耳畔略显为难的语调模模糊糊,“玉娘,我知道这些年苦了你了。然而这毕竟是父皇数年前一并办下的案子,如若我现在就替你平反,只怕却是会就此失了他的圣心……你且暂时隐忍一二,等我谋定大事之时,一定换你家一个清白。”
玉蝴蝶脸色骤变,化作一片毫无血色的惨白。她艰难而急促地喘息着,却是紧紧闭着双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若没有卫家当年的惊天冤案,兴许你如今还能待在父兄身旁,好好地当一名官家小姐。”沈惊鹤手指一动,轻轻握住桌案上的杯盏,“而如若当年不是徐家一力推波助澜,卫家也根本不会……”
“够了!”玉蝴蝶突然高声出言打断他,眼神挣扎无比,交织混杂着极度的悲戚与痛苦,“够了……到此为止吧。我会当今日从没见过两位公子,也请两位公子忘记今日见过我。”
她倏然站起身,别过脸去,深深闭上了眼,“二位公子好走,玉娘就不多加相送了。”
梁延瞥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低声感慨道:“你的确对三皇子用情至深。”
玉蝴蝶的眼睫微微颤抖着,脸色惨淡,却仍如没听见一般僵立着不动。
沈惊鹤同梁延站起身来,一口将杯中茶饮尽,“多谢玉姑娘款待。今日的谈话,你纵是不信我,也无需再自己查探下去了……卫家之事,如今朝堂上知晓的臣子皆是讳莫如深,缄口不言。你若再想追究下去,恐怕会给自身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他走到门前,临出门时,回头轻声低语,“然而我却是不会停止暗查下去的。他们夺去了我生命中极为重要之人,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容许自己就此轻轻放过……或许有一天,当我终于能还他们一个清白之时,玉姑娘你的家人,也能连带着沉冤昭雪。”
抛下这一句话,他也就不再多停留,将两人的面具一起还回去后,便同梁延并肩离开了添香楼。
等到璇玑阁内终于只剩玉蝴蝶一人,又恢复了平日里的静寂之时,她终于受不住似的跌坐在椅子上,呜咽着将头深深埋进自己的双臂间,眼角流下一行清泪。
“三郎……三郎……”
雕纹铜兽上的白烟袅袅升起,遮蔽一室,也掩去了紧闭着眼伏案、泣不成声的女子身影。
……
走出添香楼后,沈惊鹤叹了口气,神色颇有些感慨。
“玉蝴蝶倒也是个可怜人……家破人亡沦为贱籍不提,自己倾心相待的那个人偏偏却又是酿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的确是造化弄人。”梁延一颔首,偏头看向行于身旁的沈惊鹤,微微闪了下眼神。
沈惊鹤倒是很快又轻松下来,他舒展了眉眼,“也罢,各人都有各人的选择。既然这就是她想要的,我们作为旁人,便也没有理由多加置喙了。”
他这头是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神色,然而梁延看着他毫无所觉的面容,却是一瞬间想起自己还有一笔账没来得及同他算清。
他忽然伸手,猛地一下攥住沈惊鹤的手。沈惊鹤被他拉得步子一顿,疑惑地回过头来,“怎么了?”
梁延眯了眯眸子,松了手,慢条斯理地将袖子挽上去,一步步低头朝沈惊鹤逼近。沈惊鹤下意识随着他的靠近慢慢往后退着,直到后背倏尔抵住了冰凉的墙壁,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是被逼到了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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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心而茫然地抬起眼,觑了一眼梁延莫测的神色,“你……”
“旁人?不一定吧。我看六殿下可是对那玉姑娘怜爱得紧,都想一掷千金为人家赎身了呢。”梁延离他极近,高大的身形挡住了从屋檐射进深巷中的阳光,棱角分明的轮廓在逆光中勾勒得清晰而冷硬。
沈惊鹤一愣,听着他略显生硬的语调,忍不住偏过头无奈一笑。他轻啧一声,一手指尖抵在梁延的心口上,戏谑地戳了戳,抬头望他的眼神带了一抹调侃。
“我说,梁将军的心眼,未免也太小了吧?”
梁延神色坦然地一手攥住他的手指,又将他屈起的指节轻轻掰开,让他整个手掌贴在自己的心上,感受着有力而微微急促的心跳。
他又将头低下了些许,额边的碎发几乎要痒痒地落在沈惊鹤面上,墨黑的双瞳一瞬不瞬紧紧盯着面前人。
“我心眼小,六殿下却是第一日才知道么?”
他们之间离得很近,连呼吸仿佛都要交融在一起。沈惊鹤愣愣地看着梁延近在咫尺的面容,口中有些别扭地抱怨着,“你可真是……我最后不是到底也没赎她么?”
梁延却是被气得一挑眉,皮笑肉不笑地勾起一边唇角,“听六殿下这语气,似是还觉得十分可惜?玉蝴蝶是没有着落了,殿下不妨再去寻那什么花蝴蝶、粉蝴蝶问问,兴许还能找到别的合眼缘的呢。”
沈惊鹤看他在那气得口不择言,心中却是不知为何高兴得紧。他用力压下忍不住想翘起的唇角,仗着梁延也不舍得真对他动手,故意风流潇洒地一扬眉,作势要推开梁延就往那歌台舞榭旁走去。
“梁将军别说,这个主意倒是好。玉姑娘是已经心有所属了,指不定旁的蝴蝶却是看得上我。我这就去添香楼旁边转转,说不准还真能碰上哪只小蝴蝶呢……”
他步子还没迈开一寸,就被梁延咬牙切齿地拽回,将他气急败坏抵在墙上的时候,却也没忘了一手垫在他的脑后。
梁延深吸一口气,将额头重重抵在沈惊鹤微凉的额间,鼻尖似乎也只隔着一线距离就要相触。
“你就可着劲儿气我吧……”
他的眸色深沉一片,看过来的目光竟隐隐含着一丝危险,语调也跟着无端低了半分。
沈惊鹤呼吸乱了几拍,心跳如鼓,微颤的眼睫使人看不清神色。过近的距离让包裹着周身的熟悉气息无孔不入地侵略,他稍稍偏开脑袋,肌肤间柔腻的摩擦,却让耳廓至脖颈一片逐渐攀爬泛上一片飞红。
他忽然微微有些失神,一手轻轻揽过梁延的脖后,垂下眼角,几乎是用呵气般的轻声微抖着发问。
“……你气什么?”
梁延整个人都骤然绷紧了一瞬,喉结艰难地上下一滚动,逡巡过面前人眉眼的目光满满皆是占有欲,宛若孤傲的头狼在巡视着自己的每一寸领地。
他的呼吸也渐渐急促了起来,一手情不自禁抚上沈惊鹤的侧颜暧昧地摩挲,眼色渐深,如同被蛊惑了一般克制不住地开口。
“我——”
“哎,下边的人,让一让诶!”屋墙上数几层的窗子忽然被打开,一个满头白发的大娘端着一盆水走到窗边,冲着下头高声吆喝着。
梁延呼吸一窒,当下反应极快地搂着沈惊鹤往旁边滚了两圈,险险避开了倾盆而下的一大盆水。那跳动溅起的水珠甚至还泼了几滴在他们的衣摆鞋跟上,也令两人猛地一清醒,连声咳嗽着,匆匆忙忙分开。
梁延一拳狠狠锤在身前墙上,别过头深深呼吸着,眉关紧皱,神色懊恼万分。
沈惊鹤也是如梦初醒地退开几步,脸上的温度烫得不可思议。他像是即将溺毙的人终于浮出水面一般,死里逃生地大口喘息着,一向淡然的神情被猝不及防地撕裂,隐隐显出几分惊惶与茫然。
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锲而不舍地从耳畔传来,让他恨不得当场找一条地缝将自己狠狠塞进去。然而看到梁延没比他好到哪里去的懊丧神情,还有两人被水打湿的几绺鬓发和小半边衣裳,他却仿佛是中了邪一样,突然不合时宜地溢出一丝愉悦的轻笑声。
梁延犹自在心中暗暗后悔着自己的冲动,听到他的笑声,当即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来瞪着他。然而看到他含笑望过来的眉眼,却又是气急又忍不住想随着他笑,神色一时纠结在一起,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他面色复杂,往沈惊鹤这头走过来几步,犹豫地低头看着他,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沈惊鹤将手指蜷缩起来藏到掌心,不让他看到自己轻颤的指尖,微微笑着抬头望向他,“我想吃隔壁街的杏霜汤了。”
梁延叹息着一笑,倏尔柔和下来的眉眼多了几分宠溺的纵容。他走到沈惊鹤身边,仍旧如往常般小心珍视地牵起他的手,忍不住又轻轻捏了捏他的指节。
“走吧。”
他又微微叹了口气,口中似乎还无奈地嘟哝了一声“小祖宗”。
沈惊鹤只当没听见,将含着笑意的眼神轻轻转开,一手却已是自然地紧紧回握住他。
十指交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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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啥时候争点气啊,叹息
谢谢盛况与一、你的稿呢?、雪吹墨、欢欢、用脸滚键盘仍的地雷~爱大家么么哒
感谢沐轻畹灌溉的营养液!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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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淅淅沥沥的小雨连绵不断地下着, 屋檐外的天色昏暗迷蒙, 灯笼在风中左右不安地轻摆着。
邓府内。
“砰”的一声,黄花梨木的方桌被大手狠狠一拍, 一声怒吼从密室内爆发而出。
“荒唐!简直是荒唐!”
似是还不解气,邓磊猛地站起身, 双手背负到身后在原地来回踱步。他显然是气极,胸膛像是风箱一般不断上下起伏,“你这一天天地都在想些什么玩意儿!这种事……这种事你也胆敢说出口么?”
他一手颤抖地指着对面人的鼻子, 面色铁青。
被他指着的人缓缓抬起头来, 眼神泛过一丝古怪的光, 竟然是轻声笑了出来。那笑容越来越大,最后竟然变为放肆的放声大笑。
“哈哈哈……对, 没错,我就是荒唐!”沈卓昊笑得几乎直不起身,他一手轻拍着大腿, 左右摇着脑袋, 神色却是忽然暴戾了起来, “可我这荒唐,还不是被他给逼出来的!是他逼的我,是他逼的我!”
他脖颈上暴出青筋, 几乎是用吼地喊出这一句话来。
邓磊惊愕不已,神色惊疑未定地看着他, 沉声开口, “卓昊, 你究竟是……究竟是怎么变成这幅样子的?你知不知道刚才你对我说的话,若是被人传出去了,莫说是你自己,整个邓家都要被连累得抄家斩首?”
“外祖,我已经别无选择了。”沈卓昊眼角发红地看着他,语气阴狠,“他已经彻底厌弃了我,再这样下去,我们不是有一天被他亲自下令处置,就是等着老三登基后的满门抄斩……外祖,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这次成功了话,想想看,你就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了!”
邓磊神色莫测地望着他,良久,竟是猛地扬手,狠狠甩了一巴掌在他脸上。
沈卓昊被重重扇得偏过了头,左脸立刻应声泛起一片红肿。他眯了眯眼,伸手一摸被打过的地方,仍旧不死心地转过头,几近有些偏执地开口。
“外祖!你何不听我一句劝!只要你将新安军的主力借我,我们大事必成。等到了那时,天下还有何人能挡得了我邓家吗?”
“够了!竖子,此等狂言休得再提!”邓磊见他仍旧不肯悔改,气得怒发冲冠,“我邓家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忤逆之人!新安军的一兵一卒,我是绝不会从西南调回给你的。你最好也早日舍弃了脑中这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安分守己,在朝堂上好好表现,也好让你的父皇早日对你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沈卓昊嘲讽地悲鸣了一声,似哭非哭,“可是,他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我啊……他的眼里,只有他那个好儿子沈卓旻!还有那个沈惊鹤——凭什么连他被找回宫以后,都能轻易得到我得不到的东西!”
“你……你怎么就这么冥顽不灵!你是想让我们整个邓家都死无葬身之地吗?”邓磊气得一甩手背过身去,语调冷淡,“今日之话休得再提,你还是早点回到你自己的府邸中去。今天我只当你从没来过,从今往后,我不希望再听到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言罢,他怒气冲冲地迈出了密室,大门重重地摔在门槛上,又吱呀不已地弹起,来回轻摇。
沈卓昊面无表情地看向空无一人的房间之内,眼神已近乎于疯狂。他轻轻笑了一声,低声开口,似是自言自语一般呢喃着。
“没关系……你不肯借兵于我,没有关系。”他顿了顿,紧紧攥起置于身旁的拳头,“你是不是忘了,我手中还握有建章营呢?”
一声惊雷骤然在窗外炸响,墨黑的云层翻涌聚拢,雨势渐大,瓢泼冲刷着静寂的长空。
……
夏雨总是突如其来,不知何处的雨云随长风飘来,这几日的京城便也总是笼罩在一片雨幕之中。
走过这一条长长的深巷,视线一暗之后,便可看到前方一座低矮的酒肆。酒旗迎风招展着,草棚下的桌椅摆放得有些歪斜,木纹斑驳,连接处有几丝微小的裂痕。
许是因为细密的天雨,街上本就没有多少行人,这处偏僻至极的酒肆如今更是空无一人。外头的木门草草锁着,看来是店家见到生意不好,便也早早落了锁回家歇息着了。
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不疾不徐踏着雨水走来,灰褐色的油纸伞一斜,便露出了唇边留着的两撇山羊胡。他走到空无一人的酒肆中,熟练地推开木门,身子一矮就钻进了内堂当中。
“来了?”
早有一人远远倚在桌旁,桌上摆着一坛还未启封的酒,他却不着急饮。只是半面脸隐在黑暗之中,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折扇,忽然“啪”的一声打开。
“三殿下,约莫就是这几天,您便可在家中坐看一场好戏了。”
杨廷澜微微一笑,上前走了几步,落座于桌旁。
隐约有一声轻笑传来,沈卓旻将身子坐直了点,一挑眉,“那个蠢货已经在加紧准备人手了?”
杨廷澜沉思片刻,斟酌着开口,“我听从殿下的嘱咐,一力相劝大皇子去向邓磊借兵。只是那只老狐狸却是狡猾得很,不仅不肯相借一兵一卒,还尽力劝阻大皇子起事。所幸……他如今已是彻底被仇恨与不甘迷了眼,只想疯狂地报复皇帝,丝毫不曾考虑过其他人的劝谏。”
他想了想,对于这个自己曾经的旧主,还是有些怜悯而淡漠地下了一个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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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疯了。”
“哈哈哈……”沈卓旻转过头,一手轻轻晃着折扇,眼底的笑意十分冷淡,“他疯了?他早就该疯了。鲁莽,暴戾,心有执念……如果他不发疯,我还要上哪去找这么一场精彩的戏码?”
他低声喃喃了一句,嘴角笑容嘲讽,“真不敢相信,我竟然还跟他是一父所出的兄弟。”
“三殿下,您今日叫属下过来,是专门打探事情进展的么?”杨廷澜捋了捋胡须,神情谦虚地开口,“虽然这么讲似是有自夸之意,然而属下还是得道一句,幸不辱命。”
沈卓旻愉悦地眯起眼看着他,语调温和而轻柔,“我向来知道杨先生是最为足智多谋的……要不,我又怎么会大费周章,从我那大哥处将先生请过来呢?”
“先生肯与我合作,我自然是欢欣高兴不已。不过今日叫先生来,我却不是单单只为了问询事情进展的。”沈卓旻主动替他拿过一个酒碗,拍开桌上酒坛的封泥,将醇香浓郁的酒酿汩汩倒入碗中,“今日过来,却是提前与先生喝一杯庆功酒的。庆祝我们合作顺利,日后也好继续共谋大计!”
他倒了满满一碗,将酒碗放至杨廷澜身前,笑意浅浅,“来,先生请!”
杨廷澜低首看向在碗内惊漾不已的酒酿,眼神一闪,很快又抬头看着眼前人一笑。
“浓香四溢,色澄而澈,果然是好酒!”他端起酒碗,在鼻间深深嗅了一口,脸上表情大为赞叹。他复直直望着沈卓旻,面上笑容未变,“殿下,这一碗好酒中,是勾吻,还是鸩毒?”
沈卓旻动作一顿,蓦然沉下脸看他半晌,却是忽然朗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好啊,先生果真是个妙人,妙人啊!”
他拊掌赞叹着,直等到笑意逐渐平息,才轻声开口,“不过先生猜错了,这里头既不是勾吻,亦不是鸩毒,而是断肠。”
“原来如此。”杨廷澜脸色不变,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眼神兴不起半分波澜。
沈卓旻收起笑容,放下手中的折扇,扬了扬下巴,目光仔细地巡视着,想要在他脸上看到哪怕最微小的一丝慌乱与紧张。然而杨廷澜举着酒碗放在嘴边的手,却是根本看不见一分一毫的摇动,神色也依旧淡淡。
“好,先生,我倒的确对你另眼相看了。”沈卓旻眯起双眼看向他,语气终于带上一抹认真。
他伸手将酒碗从杨廷澜手中取下,随手摔于地上,溶着剧毒的酒液立刻顺着黄泥地的裂缝钻进去,留下一片浅浅的湿润。
“那等事成之后,不知属下可否当真喝到殿下给的庆功酒?”杨廷澜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恭谨地朝面前人开口发问。
沈卓旻又恢复了那派温和无害的模样,一手摇着折扇,点了点他,笑着一颔首。
……
夜已深沉。
滴滴答答的雨声敲击在瓦片上,许是被外头的雨脚如麻所惊,沈惊鹤今日吹熄了灯躺在床榻之上,却是怎么也无法安静合上眼。他在榻上翻来覆去辗转了好几回,都未能如自己所愿入睡。
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名的烦躁不安笼盖在心头,他蹙起眉又等待了片刻,仍是不见得有半分睡意。思来想去,索性一起身点起了烛火,哪怕看看书消磨时辰也好。
他才刚刚披上外袍,卧房的大门就传来了砰砰的急促敲击声。隔着门窗隐约听见成墨惊惧不已的颤声,“主子,主子!您快醒醒,出事了!”
沈惊鹤瞳孔一缩,随手拽起衣裳就疾步奔过去将门打开,看向因来不及撑伞而满脸雨水的成墨,“怎么了?”
成墨随手一抹脸上滴到眼中的雨珠,浑身颤抖着惊呼,“主子……禁宫那片黑压压围了一大群士兵。宫里传来消息,说是、说是……大皇子逼宫了!”
“什么?他疯了?”沈惊鹤倒吸一口凉气,也顾不得天上连绵的雨水,匆忙取过壁上的长剑就往马厩奔去,“备马!将府内门窗全部锁好,我没回来之前,禁止任何人出入!”
密密麻麻的雨水将火把与灯烛都浇灭,只有弥漫着紧张气息的长街之上,间或看到几盏檐下的灯笼照映着昏黄的灯光。
夜风呼啸着夹着雨滴穿梭而过,眼前突然一花,一丛明亮的烟火忽然从禁宫方向窜上天炸开,隆隆声震。随着这一朵明亮的烟火,死寂的京城忽然猛地爆发出呐喊声和兵戈声。杂乱的脚步声从四处奔涌向同一个地方,如同咆哮的泥流席卷过街道,将两侧的屋舍震撼得瑟瑟发抖。
禁宫之前有震天的喊杀声和哀嚎声传来,遥遥便可料得皇宫之内定是一片兵荒马乱,灯火通明。不祥的夜雨阴冷地下着,似是要将那浓郁的血腥气息也冲散得蜿蜒满京。
糟糕,他们看起来已是开始动手了!
沈惊鹤也顾不得胡乱飘到发上的雨丝,一夹马腹就迅速往街尾冲去,临到拐弯处,却是眼尖地发现几条街外的大道上已是被大堆的土袋堵住,黑压压全副武装的士兵正手持长戟守卫在前。
不行……前路被封,可是这又是通向宫中的必经之路,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沈惊鹤一咬牙,调转马头就往右侧的小巷疾驰去,马蹄惊溅起朵朵雨花。
为今之计,只希望南面的那条长街不要被围住。
只要过了那条街,找到他……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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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哥:???
第67章
街上已是偶尔可见三两持着长戟的士兵, 沈惊鹤不愿多生事, 想办法避开了他们,心中却是更加焦急。
宫中已是起了乱子, 京城内现在也不再安全,也不知道他那处究竟怎么样了?
思及此, 他心头微微一紧。沈惊鹤拿马鞭狠狠地抽了一下骏马,那马儿发出了吃痛的嘶鸣,更加卯足了劲儿往前疾速冲去。
他微微偏过首以避开随着逆风斜飞吹向眼中的寒雨, 凛冽的夜风如刀剑一般刮在脸上, 他却根本分不出手来将衣领挡在脸上。
两侧的街景模糊而快速地向后退去, 一盏盏闪动的灯笼被骏马远远抛在后头。渐渐地,跨过南面的长街, 可以看到一座高大的府邸愈来愈近,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将军府三个大字,是他早已无比熟悉的一个地方。
府门外同样聚集了一群沉默齐整的军队, 他们列好方阵, 手持兵戈, 盔甲的冷光似霜雪夜明。那些士兵的眼睛在黑夜中就如同狼一般闪烁着锐利而悍勇的光芒。任晚风如何汹涌卷过,也吹不散他们身上那股在边疆生死间淬炼出来的冲天杀气。
任谁都能一眼看出,这是一支真正从命悬一线的绝境中浴血奋战活下来的虎狼之兵。
遥遥可见府门前立着一匹高大剽悍的骏马, 马背上端坐着一个刚毅沉稳的身影。此时他正侧耳听着副将清点士兵人数,有力的双手紧紧握着缰绳, 背后厚重的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地上下翻飞。
月光将他的侧影勾勒得分外清晰, 宽肩窄腰, 肌肉健实,冷峻的眉眼因着久违的三分煞气而显出股慑人的威势,宛如从天而降的英勇战神一般,教人不敢直视。
沈惊鹤一眼就从人群前看到了他,终于能松下一口气,焦急地开口喊道。
“梁延!”
听到他的声音,原本正打算开口命令全军出发的青年怔了怔,飞快地转头向他看来,定定的眼神带着惊异与不安,“你怎么过来了?快回府中去,将府门和窗户都通通锁好。街道上现在很危险,你赶紧回去,让府中的侍卫也加紧防范!”
“我知道,宫里头传出消息,大皇子逼宫了。”沈惊鹤驱着骏马再往前快奔几步,吁了一声扯住缰绳,“我本是想来告诉你这个消息的,不过……看起来你也同样知道了。”
他转过目光,看向府门外军容齐整、全副武装的燕云骑。
副将已经清点完人数,手持大刀笔挺站于一旁。见到六皇子突然前来,却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多分出目光朝这处看一眼,抑或是流露出好奇的神色。他们只是同样默然沉肃地列队齐齐站好,等着唯一的主将下达前进的命令。
“事态危急,金吾卫已经全部过去宫中抵挡了。然而大皇子有备而来,建章营军备又向来是最为优良的,他们恐怕也只能抵御一时。我已经通知林继锋去将京畿的神武营调回充当援军,在他们来之前,我必须率领燕云骑前去援护宫中。”梁延策马靠近了几步,看向他的眼神满满皆是担心。
他叹了口气,继续开口,“好了,你如今既已知道我也得到了消息,就可以放心回府了……听话,不要乱跑。等到交战的时候,街上可能会有流矢乱石。你就好好待在府中,等我消息,嗯?”
梁延自然知道此刻多耽误一时,宫中就多危险一分。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沈惊鹤一人在街上行走,比起沈惊鹤的安危,其他什么事情在他心中都得自发退让一步。
“梁延,带我一起去。”沈惊鹤看到他眼里沉甸甸的关切,眼神微动,抿了抿唇,“我的武艺是你亲手教出来的,你也知道,只要我牢牢跟在你的队伍中间,是绝对不会拖你后腿的。”
“这不是拖不拖后腿的问题!”梁延心中漫上一股急躁与忧虑,脸上显而易见一片不赞同的神色,“连京城的街道都已经不安全了,你知不知道到了禁宫以后,那可是真刀真枪要见血的?你在那里,我又没有办法时时都护着你,你叫我如何能放心下来?你知不知道我会有多担心?”
“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沈惊鹤一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臂,望向他的目光满是坚决,“梁延,你知道的。在这个时候,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待在皇帝的身边。”
梁延攥着缰绳的手骤然发紧,指节因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胸中虽然充盈着焦躁与担忧,然而他心下也明白,沈惊鹤之所以非要这么做的原因——
在大皇子逼宫的危急之际,能够出现在皇帝身边,甚至是率领着军队逆转败局。既是身为人臣的本分,亦是……一个多么不可放过的机会。
他的理智极为清楚沈惊鹤的选择没有任何差错,然而一对上他的眼神,心中的情感却都汹涌呼啸着高声抗议起来,不想见他置身于一丝一毫的危险之中,不想看到任何一分他会受伤的可能。
沈惊鹤侧首望了一眼目不斜视的士兵与副将,重新将目光转回看向梁延,语调冷静而果决,“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们都在等你发出前进的命令。”
梁延深深闭了闭眼,按捺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挣扎再三,终于还是有些艰难地开口,“你……待在队伍中间。无论如何,保护好自己,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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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命,将军。”沈惊鹤笑了笑,立刻调转马头到队伍中间,一手紧紧握住身侧的长剑,神色坦荡。
梁延很快将情绪调整好,黑沉的双目望向鸦雀无声的士兵,一一掠过他们的面容。被他微冷眼神扫过的士兵无不神情一肃,将脊背挺得更直。
“众军听令!待启程后从前方街道直接踏过去,挡路者,杀!到时由禁宫东门进入,背绕到中门,再与金吾卫合力包抄乱军,所遇者,杀!此战只许胜,不许败,若有临战而退者,杀!”
“是!”
齐刷刷的吼声震荡天地。燕云骑中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将,早已将战争与杀伐当作了同呼吸吃饭一般自然的事情。面对禁宫方向远远爆发出的痛呼嘶吼声与兵戈相接声,没有人在脸上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惧色,反而在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等候着大展身手的时机。
“全军出发!”
骏马高高一声嘶鸣,在马蹄奔袭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梁延就仿佛回到了飞雪连天的北境,凛冽而慑人的肃杀之气毫无保留从身上压迫性地溢散。
他黑沉沉的双目中再不见任何无关冗余的情感,仿佛只照得见血光与刀光,映得出枪影与剑影。腰侧的湛流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所向披靡的杀伐之气,嗡嗡地发出急促的剑鸣,期待着饮血长啸的那一刻。
不知是否同样被这股势不可挡的威势所迫,天上的冷雨渐渐地停了下来,唯有阴风仍旧怒号着席卷过长街深巷,送来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方才还如一潭死水般沉静的队伍忽然似熔岩炸裂迸发,翻涌咆哮着干云豪气,黑压压的军阵挟着朔气寒光一往无前地疾冲着,齐整的步伐如同轰隆战车一般碾过空荡冷寂的街道。鼓角悲壮,星河影动,军阵转眼就飞快奔袭过了长长的空街,疾驰向那被土袋堵住的必经大道。
没有人有任何的迟疑与停顿,短促的拔剑声纷纷在耳畔响起,无数剑刃的寒光将这片街道照映得宛若白昼。高蹄战马,剑履山河。
“有人来了,备战!”土袋前的士兵遥遥看到大批军士朝这头冲来,压下一瞬间漫上心中的惊惶,高声呼唤着身后的同伴。
大军一瞬间就压了上来,两股人潮相向而冲,狠狠地激撞交汇在一处,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
燕云骑早如饿狼一般怒吼着扑向敌手,刀光剑影间,锋刃入肉的噗嗤声还有对手的惨叫痛呼声不绝于耳。在建章营每日只巡逻京城的士兵哪里见过这等不要命的打法与阵仗,当即被冲散得七零八落,懵懵然天昏地暗。慌张之间,只觉得腹背受敌,前后到处都是勇猛精进的对手。
沈惊鹤面上一派冷静沉着,自知自己的武艺比不上这些南征北战喋血多年的老兵,因而并没有头脑发昏地一马当先冲入敌阵。他牢牢记着梁延的嘱咐,只是紧跟在队伍中央,同身旁的两三个士兵协力作战。手中一柄长剑一转,便激起一蓬高高喷溅的血花。
干脆利落解决掉意图偷袭自己后背的小兵,沈惊鹤随手甩了甩剑尖沾上的血珠,偶一抬起头来,却被在最前方手持湛流、锐不可当的梁延一瞬间夺去了呼吸。
月光下,他如孤狼一般傲绝而满含杀气的眼神威慑迫人,让人一眼便再难挪开目光。湛流似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当头劈下,像是临到面前的山峦一般威压难当,霹雳电光一闪,便破开了身前鲸波巨浪似的人群。他面无表情,矫健的英姿一路势如破竹,所过之处的士兵无不齐齐发出一声闷哼,便捂着细密一条血线的脖颈大睁着眼软倒。
一匹马,一柄剑,一个人,宛若出入无人之境。挥剑之际,转身之间,便是无数敌手不甘地哀鸣倒下,然而这一切却都不能在他漠然的双眸里惊起一丝波澜。
温热的血液溅了几滴在他的眼角颊边,梁延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一任殷红的血水随着深邃冷峻的轮廓蜿蜒淌下,宛若从浴血地狱中一步步踏出的煞神修罗。
在交战时分神是一件极为愚蠢而危险的事情。
沈惊鹤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然而在千军万马之间,当他看到梁延隔着重重刀光剑影,忽然若有所感地向自己望来的时候,他极为确信在那一刹,他的整副心魂竟都不再属于自己。
梁延遥遥地望向他,方才还一片冰冷淡漠的眼神,在与他面容相触的一刹,便先意识反应过来一步柔下了几分。就像是一柄只懂得杀戮伐掠的兵器突然脱出了黑暗,一瞬间竟拥有了为人的血肉与情感。
他动了动唇,轻轻对他说出两个字。
“小心。”
隔了那么远,任是再好的耳力也不可能听得清楚他的话语,然而沈惊鹤就是明白自己听懂了。
他呼吸一窒,随即重重对梁延一点头。得到了他的回应,梁延便也再次转过身去,如利剑一般扫射向周围的眼神满是寒意。手腕一翻,流星似的剑光闪过,靠近的几人便全部哀嚎着倒下,杀伐果决,绝无怜悯。
燕云骑像是终于被放出笼内的狼群,亮出了锋利的锐爪尖牙咆哮冲向敌群,很快将守路的大批士兵厮杀殆尽。这甚至根本称不上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役,在梁延的带领下,他们犹如砍瓜切菜一般,干脆利落斩杀尽一切挡路的敌手。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是一派血肉横飞、人仰马翻。
最后一个敌人终于撞在土袋上瘫软倒下,梁延冷声命令手下军官将土袋清开,便率领着已是彻底舒展开筋骨的士兵们在夜色中奔袭向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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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卓昊对于留下来守路的士兵太过自信,因而之后的道路并没有再碰到如此大批成群的军阵。间或遇到的小股军队,在经过一番毫无作用的负隅顽抗之后,也尽数被斩于长剑之下。
不远处便是灯火飘忽的东门,大门紧紧闭着。剑影交错,零星的几个士兵连声音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就已经重重栽倒在地上。没有了西南新安军的支持,沈卓昊只能将建昌营的全副兵力都压在了中门之外,意图以单刀之术压进宫内,直取紫宸殿。
“破门!”
梁延沉声吐出两个字,身后的士兵闻言立刻冲到门外,齐数三声之后,合力将沉重的东门缓缓推开。
大门完全打开之后,里头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骤然展现在眼前。宫女和太监们如无头苍蝇一般哭泣乱撞着,火把和宫灯闪烁飘摇不已,明晃晃的光亮晃得人眼前一花。
见到东门被人破开,宫人们无不团团爆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望着黑压压的军队哆嗦着连连退后。
梁延紧紧皱着眉头,偏头示意副将上前。
副将立刻下了马匆匆奔前几步,口中高呼,“不要慌乱!我们乃是梁将军麾下的燕云骑,前来护卫陛下,平定叛军!”
听到他如是说,那些险些翻了眼白就要昏过去的宫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嘈杂纷乱的求助与哀泣声再度响起,几乎吵得人头脑发昏。副将没有那个耐心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叫嚷,随手抓了一个小太监,粗着嗓子开口问道。
“你来说说,宫中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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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延的solo时间!
谢谢木楠楠南南、雪吹墨扔的地雷~啾咪一大口
感谢沐轻畹灌溉的营养液!么么哒
@雪吹墨小天使的剧场实在是太可爱了2333抱走抱走
第68章
那小太监仍是哆哆嗦嗦, 吓得心有余悸。
“今日晚上, 奴、奴才突然听见宫中中门那块传来吵闹声,不久后又燃起火光, 宫人们四散奔逃乱哄哄的,这才知道是大皇子竟然起兵逼宫了!所幸今日三皇子恰好回宫探望徐贵妃, 宿在了宫中,立即赶到紫宸殿去护卫着陛下……后来听说宋毅统领率着金吾卫及时赶到,现在约莫正在中门与叛军交战。”
“战况如何了, 中门那处可有消息传来?”副将皱起眉, 继续问道。
“这……这奴才就不清楚了。”小太监哭丧着脸, 惊魂未定,“奴才们慌慌张张的, 也没顾得上打探消息。但是听说宫外围着的士兵黑压压一大片,也不知道金吾卫顶不顶得住。还请将军们快些过去看看吧,这样下去, 也不是个办法啊!”
梁延一扬马鞭, 对副将一点头, “走,我们从东面绕过去。你带着一批人马从中门背后包抄过去,我带着剩下的人去紫宸殿前护卫陛下。”
副将点头领命, 立刻带着手下的一批人浩浩荡荡朝中门背面冲去。梁延调转马头回到沈惊鹤身旁,低声对他嘱咐道, “一会儿我们到了紫宸殿外头, 你只管待在陛下身旁。那里必定有无数守卫, 你站在那处,也能安全些。”
“我知道的。”沈惊鹤面色沉稳,看了他一眼,又抿抿唇关切地开口,“你自己多加小心。”
梁延克制地碰了碰他的鬓发,勾起唇角轻描淡写一笑。下一秒,立即又催动骏马,率领剩下的兵马直直奔向紫宸殿。
一路向紫宸殿赶去,离喧闹声与冲天的火光愈来愈近,随处可见慌张无措的宫人惊呼哭泣着跑开。燕云骑脚步未停,只是一往无前地朝目的地冲去,路上碰到的几个散兵游勇都被一刀解决了个干净。
远远的已可看到紫宸殿巍峨雄伟的宫门,大殿之前团团围簇着一群人,其间一个身着明黄色龙袍的身影分外明显。梁延冲沈惊鹤使了个眼色,沈惊鹤立刻会意地加快马速,口中高呼。
“父皇!儿臣携燕云骑前来救驾,平定叛军!”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之间,他这清晰有力的一声让战局中鏖战的众人皆是怔了一怔。
金吾卫的士兵们闻言立刻精神一振,手上似乎都更有了使不完的劲儿。与之相反,建章营的人没想到今日突然的逼宫竟然能得到金吾卫如此快的回拨救驾,本来应对得就有些勉强,如今听到宫中再添救兵,心中更是隐隐漫上一股绝望。
侍卫紧密拥护之中的皇帝迅速转过头来,看着愈来愈近的大军身影,铁青惊怒的面色终于放松了些许,“好!倒是让那个胆大包天、谋逆篡位的逆子睁大眼好好看看,看看自己的千秋大梦究竟是怎么毁于一旦的!”
沈卓旻本来一直恪守着孝子的本分,紧紧护卫在皇帝身边寸步不离。如今见到沈惊鹤竟也带着大军出现,眼底神色暗了几分,转过头去,低声对身后仆从咬牙切齿道:“他是如何会过来的?”
侍从呐呐应了几声,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所幸沈卓旻也只是心中抱怨,并非当真想要求得一个答案,因而也只是很快敛下怒容,重新担忧而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
“父皇,这实在是……唉,大哥究竟是如何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实在是让人不可置信啊!”
皇帝听他提起沈卓昊,看着近在眼前厮杀鏖战的人群,脸上又是怒火熊熊,“别叫他大哥!这个逆子,根本就不配做朕的儿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胆敢逼宫篡位,朕今日就要替列祖列宗清理了这个败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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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此时也终于疾驰到皇帝身边,利落地一翻身下马,快走几步护到皇帝周围,神情严肃,“父皇,外头流矢兵戈危险得紧,如今援兵既至,您可要进入殿中避一避?”
“朕乃真龙天子,自有龙气护身,又如何需要回避?”皇帝不闪不让,直直面对着不远处中门的激烈战局,语调冷肃,“今日朕就是要站在这里,亲眼看着那个孽畜是如何自取灭亡的!”
“正是,六弟未免也太过小心。有这些侍卫和兵卒护卫着紫宸殿,那些叛军又如何攻得进来?”沈卓旻适时地接口附和着,让皇帝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沈惊鹤见这两人皆是不听劝,只好暗自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手按着腰侧长剑,谨慎地扫视着眼前战局。
战鼓雷鸣,血流成河。在紫宸殿前头离他们最近的地方,是早早回拨护卫禁宫的金吾卫。他们的人数比起敌方而言虽然并没有什么优面,然而胜在宋毅指挥有方,又占尽了地利之便,因而一时半会儿还与敌人呈僵持之势。
从中门外一路举步维艰杀到里头的则是大皇子率领的建章营,兵器精锐,人数可观。可是久战之后本就力有不逮,如今看到援兵已至,心头的气劲又是无端泄了几分。看得大皇子怒从心起,竟然亲自上阵,拔刀斩了几个隐有退意的士兵的脑袋,亲自加入战局杀红了眼。
“大皇兄,你快放下刀剑就擒吧,不要再执迷不悟下去了!”沈惊鹤看着已是浑身煞气挥剑闯入了敌群中的梁延,还有他身后跟着的一群不要命的精锐燕云骑,又转头看向鏖战在中央的沈卓昊,“梁将军已经率领燕云骑加入战局,京畿外的神武营也在尽力疾速赶回,你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抵抗了!”
“闭嘴!我今日就是要让你们好好看看,我沈卓昊亦不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大皇子仿佛已经陷入了疯魔,不顾因听到沈惊鹤的话而军心动摇的建章营,劈刀又胡乱在身边砍了几下,“父皇?哈哈哈……你不是总是偏心老三么?你不是总看不见我付出的所有努力么?我沈卓昊今日就让你好好开开眼界,看看我是怎么一步步夺过你的江山,怎么登上这个你从来都没有属意过我的帝位的!”
“简直是一派胡言!你这逆子,如今朕只恨没有在你小时就将你摔死,也好活活养出这么个狼子野心的孽障来!”皇帝气得脸色发青,一手颤抖地指着沈卓昊,“大皇子沈卓昊逼宫篡位,图谋不轨,朕今日就废了你的皇子之位。所有谋逆者,俱格杀勿论!众军将士若有将其就地处决者,官升三级,赐金银田产!”
听到皇帝许诺的奖赏,所有人皆是精神一振,下手也不由得更加拼命。火光冲天,血肉横飞,兵戈相接的嗡鸣声与怒吼厮杀声不绝于耳,紫宸殿前的石阶早被流淌不已的鲜血染得殷红,眼前景象仿佛让人置身于令人不寒而栗的人间地狱。
梁延估量着副将的队伍也差不多绕到了中门之后,当下也不再多与敌人斡旋,直截了当地提剑冲入敌群。马蹄踩散了一批已是心神俱疲的士兵,梁延一双冰寒毫无感情的黑瞳冷冷望去,被他那如看待死人般目光摄到的士兵皆是不由肝胆俱裂,还未来得及喊出一声,就已被挟着霹雳电光银寒的剑影一扫,口吐鲜血地仰倒了下去。
“殿下,怎么办……我们的人手越来越少了。”大皇子手下的一名武将艰难地冲开包围着他的人群,挥舞着大刀一路退避到大皇子身旁,“再这样下去,恐怕……”
“你慌什么慌?我们一定会赢的……我们一定会赢的!”沈卓昊状若癫狂,两眼爆发着不正常的狂热与激动,一张溅了鲜血的脸可怖不已,“马上!马上我就可以做皇帝了!哈哈哈……”
武将看到他那疯子似的模样,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寒颤,神情隐有退缩之意。沈卓昊瞥了一眼他,当即恶狠狠地怒视开口,“你这副样子,是想要当逃兵吗?信不信本殿一刀砍了你的头!”
“属下不敢……”武将连忙转回头去,心中却已是一片必死的绝望。纵然不被大皇子砍了头,等会儿战败之后也必定是要死的。早知如此,当初他绝对不会参与这场逼宫……可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晚了。
他犹自绝望着,沈卓昊却仿佛是嫌战局太慢,一双眼睛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周围激战的人群,“得想个法子……想办法让战局快点结束。”
他已经彻底失了神志的目光扫过了明晃晃一身龙袍的皇帝,突然像是发现了猎物一般惊喜地大睁双目。也不顾周围的刀光剑影,他随手扔下了手中的刀,一把从武将背后夺过长弓和羽箭,急速拉弓对准了紫宸殿正前方。
“对,本殿怎么忘了……哈哈哈,只要他死了,只要他死了,本殿就是新的皇帝了!”
建昌营的兵力圈正在不断缩小,皇帝似是松下了一口气,已然转过头去同身后人吩咐着后续的处置。附近的护卫们忙着应付殊死一战冲上来偷袭的杂兵,一时之间,竟是无人注意到那支蓄势待发的羽箭。
然而这却不包括一直牢牢紧盯着大皇子的沈惊鹤,当沈卓昊初有异动之时,他就已敏感地察觉了不对。
弓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拉开,直到绷如满月。沈惊鹤的瞳孔急剧收缩,直到现在,他都大可以有机会一把推开皇帝,抑或是高声呼唤左右侍从护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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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指甲狠狠掐进掌心之中,犹豫再三,却仍是什么都没有做。
大皇子搭在弓弦上的手猛地一松,闪烁着冰冷银光的羽箭似飒沓流星,直直地向皇帝心窝冲去。
下一秒,沈惊鹤已是身形一动,飞快地转身扑到皇帝身前抵挡,口中焦急惊呼。
“父皇当心!”
皇帝只觉得有一个黑影猛然挡在自己身前,他还未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便已听闻箭尖破空的刺耳呼啸声,还有身前人随着遽然一下颤抖而发出的隐忍闷哼。
他愣了愣,直到低头看见沈惊鹤被羽箭刺穿流血不已的肩膀,还有远处大皇子因射空而暴怒不已的面容,这才明白了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手迅速托住沈惊鹤似要向下滑落的身形,一边脸色铁青地怒喝,“一群废物,你们都是在干什么吃的!还不快给朕将这孽障拿下!”
沈卓旻看到沈惊鹤因失血而微微发白的脸色,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一怔之后,面上立刻缓缓泛上一丝阴沉——
这个沈惊鹤,倒当真会把握在皇帝面前表现的良机。
皇帝却是无暇顾及他的神情,仍因为沈惊鹤舍身为自己挡箭而震动不已。他迅速回头对着侍从高声命令着,“都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御医给六皇子治疗伤势!”
沈惊鹤强忍着疼痛看向皇帝,目光里满是担忧与关切,“儿臣没事,只不过是一点小伤……父皇没有受伤吧?”
皇帝面色有些触动,“朕没事。你放心,有御医在,朕一定叫他们治好你的伤势。”
沈惊鹤这才放心下来,抿着苍白的嘴唇转过头去,正好看到死死向他这处望过来的梁延,却因他红得几乎要沁出血来的眼角而心神一震。
梁延早在那支羽箭破空而来的那一刹,就心头一紧地飞速转头看去,却刚好望见箭尖直直刺入沈惊鹤肩头的那幕。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在那一瞬间都生生停窒了,耳边的刀剑相击声如潮水般尽数退去,只剩下一片空白的大脑,还有想要全力吼出却生生梗在喉中的惊怒高呼。
从那月白衣襟旁淌下的鲜血几乎要刺痛了他的双目,明明早在北境看惯了无数的生死厮杀,明明早就已经熟悉了鲜血的颜色和气息,然而他却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般恐慌,睚眦欲裂。他的心脏仿佛在那一刹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无可抵挡的疼痛随着每一下心跳蔓延攀爬到四肢百骸,让他掌中的湛流几乎都要因发抖的手不稳地滑落。
梁延双眼发红地死死盯着沈惊鹤,执拗而难平。有刀光逼近,他看也不看,饱含着滔天怒气的一剑飞横而过,温热的血液下一秒就高高喷溅而出。
他仿佛这才终于从那无法动弹的心慌愤怒中解脱出来,最后深深地看了沈惊鹤一眼,就转过头去重新投入战局。手下的每一剑却是挟了比平时还要重两倍的力度,所过之处无不剑光横错,死伤一片,仿佛要将心头无处宣泄的情绪都化作杀伐之气。便宛如负了伤的孤狼殊死一搏,不过一转眼,周围已是又倒下了一大片士兵。
沈惊鹤看着梁延身上冲天的杀气还有一下比一下不要命的攻击,一手捂着仍在流血的肩头,担忧地微微蹙起了眉。
糟糕……他好像,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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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雪吹墨、空白、养猫少女扔的霸王票~爱你们木马
第69章
御医终于匆匆赶来, 慎重为沈惊鹤取出了羽箭, 将伤口止血后又以纱布小心地包扎了几层。沈惊鹤随口道了一声谢,仍将担忧的目光牢牢放在远处梁延奋战的身影上。
中门之外忽然传来一阵震天的喊杀声, 原来是副将终于带着燕云骑绕到了背后,与紫宸殿前的兵士们合力前后夹击。
建章营本就已经苦苦支撑, 愈发弱下去的士气与动摇的军心让此时的僵局都显得有些摇摇欲坠。等到副将手下的兵马挥舞着刀剑大力劈砍闯入后,当即更是一溃千里,纷纷被斩首于乱刀之下。
残余的士兵很快被一网打尽, 只剩下几个亲卫仍然守在已是一身鲜血的大皇子身边, 拼死做着最后的挣扎。沈卓昊见自己筹谋已久的大计生生在自己面前崩溃殆尽, 身边的将士亦是死伤无数,只剩下这最后几人。一声高高而不甘的怒号之后, 他一手高举手中兵器,睚眦欲裂地冲着皇帝震声吼道。
“苍天哉!天道不仁,非我之罪!”
皇帝一脸冰冷地看着双目赤红的沈卓昊, 脸上神色没有半分动容。他果决有力地一挥手, 沉声对着手下将士命令着, “杀无赦!”
千万支羽箭应声而发,挟着电光似的锋芒逼近大皇子和他周身的亲卫。“噗噗”数声传来,大皇子双目圆瞪, 动也不动地直直立在原地,任由无数支利箭穿透自己的身体。箭头刺入血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疯狂渗出的殷红血液很快将他浑身上下都包裹起来, 几乎成了一个窟洞遍身的血人。
沈卓昊艰难地张开口, 似是最后还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没待他发出任何声音,口中却已狂喷出一口鲜血,大睁着双目重重向后栽了去。
“大皇子逼宫谋逆,狼子野心,今已伏诛!”
重重士兵间爆发出了高声的吼叫,金吾卫争先恐后地冲上前去想要从大皇子身上分得几片衣角,以此证明自己拿下了叛贼,夺得封赏。沈惊鹤脸色仍有些苍白,他看着大皇子死不瞑目的尸身,和如饿狼豺狗一般蜂拥在他身边掠夺的人群,神情复杂地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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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几何时,他仍记得与沈卓昊初见之时,他是何等的不可一世与骄傲豪气。如他这般自负的人,恐怕怎样也不会想到,自己不仅宏图未展时就被乱箭射杀于禁宫之中,更还要在死后遭受这些他生前弃如敝履之人的辱没。
他又叹了口气,别开了眼神。
然而说到底,一切都只不过是沈卓昊咎由自取,他的性格与背景注定了他的命运。无论如何唏嘘,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自作自受的结局,并不能怪得了旁人。
沈卓旻紧紧站在皇帝身边,脸上表情似是叹惋又似是冷淡,“大皇兄何必如此糊涂……做下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也无怪乎落得个如此结果了。”
皇帝却仍是余怒未尽,看着周围一片混乱不堪、血流遍地的景象,脸色铁青,“这个孽障,逆子!来人,即刻将端妃打入冷宫,将邓氏亲族尽数押进天牢,秋后处决,九族尽诛!结交官员仔细彻查,如有参与谋逆者,一律杀无赦!”
手下人行动迅速,依言立刻前去办事。且不论原先站在大皇子一派的官员今日之后是如何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便是禁宫与京城中处处兵戈相接后留下的乱景,亦在之后花了不少功夫和时日才得以平息。
皇帝喘了一口气,看向身边面容沉静的沈惊鹤,眼神缓和了不少。他轻轻拍了拍沈惊鹤未受伤的那处右肩,语气难得有些慈爱与关心,“今日你也受惊了,这等危险之际也不忘想着护卫父皇,好!比起那个死有余辜的孽障,你可真叫朕省心多了。”
他又很快吩咐身后侍从特去禁宫内找来马车,送沈惊鹤回府休息。交代完毕后,亦不忘命人从私库中取出大批上好的补品尽数送到六皇子府中。
“这些时日你就好好歇息着,照顾好身体,别的什么都不要想。”皇帝将目光转回,眼底神色隐隐透出些冷酷和戾气,“那个孽障留下的一堆烂摊子,朕自会亲自好好解决!”
沈卓旻压下脸上阴色,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拱手行礼,“父皇,儿臣不才,但也愿为父皇分忧!”
“好,好!”皇帝摆摆手,在侍从的围簇之下转身返回殿内,“你们都是朕的好儿子!”
这一场逼宫的险情终于得以平息,禁宫内的兵马渐渐散去,也开始有惊魂未定的宫人前来打扫清理着战后的惨况。一具具尸身被拖出宫外,木桶里的清水一泼,便带走了地上凝固成块的血迹,化作血水愈流愈淡地蜿蜒远去。
“六殿下,还请这边请。”侍从恭谨地躬身为沈惊鹤领着路,“御医方才已为您大致处理好了伤口,还留下了一瓶伤药,您回府在歇息前再往伤口上涂一遍。剩下的补品明日一早便会送到您的府上,若是还缺什么,殿下自可再向宫中报取。”
“多谢了。”沈惊鹤道完这一句,便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等他坐稳后便缓缓启动,看着因风飘起的车帘外偶尔露出来的昏黑街景,沈惊鹤略有些疲惫地闭上了双目,深深叹了口气。
大皇子一死,本就云谲波诡的朝局肯定是要愈发地乱下去了。大皇子派系即将被拉下马来的官员,还有随着他们获罪而空下来的那些官位,注定又将引发新一轮的角逐和纷争。沈卓昊的死虽然代表着最后的竞争者少了一人,然而这也意味着三皇子必定更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可想而知,未来的日子又会有多么的严峻。
然而如今最令他深为忧虑的却不是复杂的朝局,而是……
方才梁延眼里那仿佛被深深刺痛到的惊怒与恐惧。
沈惊鹤放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肩上的疼痛仍闷闷地传来,连带着他的心头也难受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今日的行动有些冒险。虽然侥幸最后顺利取得了想要的结果,然而梁延眼角发红、隔着千军万马望来的那一瞥,却也让他的心头漫上了无可救药的后悔。
梁延刚才,一定很担心吧?
沈惊鹤垂下头,神情有些低落。他有心想开口让车夫直接调转马头前去将军府,然而他一路低头沉思犹豫,却不觉马车已是快要停到了自己府门前。
“六皇子,到府中了。”车夫在外头唤了一声,替他掀开车帘,将他恭敬地扶下。
“好,多谢。”
沈惊鹤低声应了一句,自己沉默地迈入了府门。也不顾听见马车声就焦急围上来、等看到他的伤口却又惊叫起来的成墨,他摒退了众人,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走回了房中,坐在桌子旁发着呆。
外头夜色更深了,星子在团团云层间藏起了自己的面容,只剩下清冷的月光照在枝桠屋檐间,时不时透过窗棂投来几束银华。
木桌上的灯烛无声燃烧着,沈惊鹤坐了半晌,却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心头的那股低落之情。咬咬牙,他索性直截了当站起身来,几步走到门边。
管不了这许多了,他今夜无论如何都要到将军府去和梁延解释清楚!
他的手放在门扇上,用力推开。刚将门打开一半,他却因为眼前所见的一幕骤然惊讶地瞪大了双眸。
一个一身戎甲的高大青年正低头沉默地站在门外,一只手抬起一半僵在空中,似是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敲响房门。
“你……”沈惊鹤愣愣地看着眼前人,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难以察觉地发着抖,心中又酸又涩,一下变得很奇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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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延正在挣扎之间,却是忽地被耳畔响起的推门声所惊。他眼底闪过一丝不知是对谁的恼色,当即迅速地转过身子,不发一言,迈步就要往院门口走去。
“梁延!”
沈惊鹤见他似是要离去,心中一直担心的事情成了真,想也不想地一把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将他衣袖用力揉出了几道褶皱。
“梁延……你不要走。”他一手仍固执而用力地紧紧攥着衣袖,脑袋却是泄了气般有些低落地垂下,带着些脆弱祈求的声线无端显出了几分委屈之意。
梁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任由衣袖被他扯住,仍然是背对着他,不发一言。
沈惊鹤见他没有明确出言拒绝,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大着胆子拉住他的手臂带着他一步步往屋里退,一边小心斟酌着词句,“外头风大,这样站在门边,恐怕一会儿就要染了风寒了。”
这话比什么都有效,梁延纵然仍是冷着一张脸,却也是回过头来,跟着他慢慢走向屋中,顺手带上了房门。
房门一关上,屋内顿时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沈惊鹤不再多有顾忌,他直接两步撞到梁延身上,一手揽住过他的脖颈,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摩挲着,语调满是歉疚,“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一时冲动之下做出那等事来的。”
梁延被他抱了个满怀,下意识想要伸手回抱他。一手已经举起快放到他背后,却是猛然想起自己如今还在和他生着气。当下又飞快地放下,强撑着冷淡的神色别过了头,心中打定主意这回一定要让好好记住这个教训。
沈惊鹤何时受过梁延这样的冷待,他心中有些难受,别过了头垂下眼角看着梁延,眸中略带委屈的神色微微闪动。
“……你真不理我了么?”
他的语调末尾一下低了下去,仿佛藏着无尽的失落与难过。听得梁延的眼神一动,身侧的手指克制地蜷曲进掌心,拼命忍着想要将他好好抱在怀里安慰的冲动。
这样也不行么?
沈惊鹤将脑袋埋在梁延的衣襟前,暗地里叹了口气。他这下算是彻底弄明白梁延到底有多生气了。
这可究竟得怎么办才好?
沈惊鹤想了想,余光瞥见自己肩膀上包裹的厚厚一层纱布,心中不禁再悄悄对梁延道了一声歉。
这伤受都受了,便也让它再发挥一次作用吧。
思及此,他看上去有些吃痛地蹙起了眉,嘴中轻轻“嘶”了一声,仿佛是因牵动了伤势而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梁延瞳孔一缩,面上一下闪过慌乱,也顾不得自己仍在与沈惊鹤置气,连忙低下头小心地扶住他的上臂。他眉关紧锁,手指似是想要碰一碰纱布表面,又因担心碰到他的伤口而连忙缩回。
“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梁延紧紧盯着伤口的眼神满是疼惜与自责,声音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太医怎么说的?可还要紧?”
“疼……”
沈惊鹤见他终于肯理自己,心头微微一松,随之很快漫上来的是更深一倍的委屈。被梁延这么小心翼翼地关切着,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的伤势,此时却仿佛当真从皮肤里隐隐地沁出疼痛来。
“你还知道疼!”梁延恼怒不已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又在眼中泛上满满的心疼。他顿了顿,索性直接一手绕过沈惊鹤后背,一手捞起他的膝弯,将他毫不费力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你、你干什么?”沈惊鹤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秒整个人都已腾空挂在梁延身上。他一手下意识地紧紧勾住了梁延的脖子,神色难得有些慌张。
梁延紧紧抿着唇线,脸色微沉,一步步抱着他往床榻走去。
“你的伤口恐怕是又崩开了,我把纱布拆了替你好好看看。”
沈惊鹤因他这理直气壮的口气一怔,直到昏头昏脑地被放在了榻上,这才觉察出有哪里不对。他连忙一手攥住梁延的衣襟,让梁延要逐渐直起身推开的身子一顿,语调有些气急。
“可是我受伤的地方是左肩吧?你、你抱我做什么……”
梁延也不答话,只是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目光中仍带着没有消散的恼怒与余悸。
沈惊鹤被他这么股眼神一望,觉得自己本来十分的理此时却只都剩下一分了。他有些心虚地松开了手,别开了头,口中呐呐,“嗯,刚才,刚才的确觉得站久了腿有些疼。”
梁延深深叹了口气,坐到他榻边,一手按在他的后脑之上,逼沈惊鹤的目光与自己直直对望。
“你是不是以为,我从小见惯了战场的杀人不眨眼,就不会觉得害怕?”他的眼角仍旧有些发红,眼底满是尚未平静下来的后怕与痛苦,“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征战一方的将军,就永远不会心痛,永远不会有感到恐慌和无助的时候?”
沈惊鹤看着梁延毫无保留向自己直直望来的眼神,这才第一次真正察觉到自己方才的举动,究竟带给了面前人多么难以言述的疼痛。他发颤的手轻轻抚上了梁延的侧脸,语调涩然,“对不起……”
梁延眼神微沉,一指拂过他左肩的纱布,缓缓下移,直到停留在心口之处。
“你知不知道,只要那支箭再偏一点,再偏一点……”他的呼吸难以抑制地窒了窒,心痛的感觉再一次将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包围,睚眦欲裂,眼眶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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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词句,双眼死死地紧盯着那块透出些血迹的纱布,再一眨眼,竟是当真缓缓流下一行泪来。
“梁延!”沈惊鹤看到他脸上的泪水,只觉得整颗心脏都揪紧缩成了一团。他惊痛地唤了一声梁延的名字,颤着手抹开他面上泪痕,气息不稳,急声开口,“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再也不会有下次了,绝对不会!”
梁延深吸了口气,闭上眼,将他一把拉过紧紧扣在怀中,声音一片沙哑和后怕,“不要再这样了,不要再吓我了……但凡你还对我留有一分不忍心。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中箭的那一刻,简直连呼吸都不会了。你要是有个万一,我又该怎么办?我一个人能怎么办?”
他颤抖着开口,将下颌搁在沈惊鹤的脑袋上,直到在如此近的距离感觉到身前人的心跳呼吸,他才终于能从一直紧紧束缚桎梏着自己的恐慌中喘息过来,脸上满是心有余悸。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大,那么坚不可摧……如果你出事了,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梁延侧首用脸颊贴着他的乌发,用力地拥着怀中人,语调里满满皆是无助和惊惧,“如果这箭真的再射偏一些……谁来赔我一个沈惊鹤?我从这天下哪里再去找一个沈惊鹤?”
“梁延……”沈惊鹤眼神又是动容又是心疼,他一下下顺着梁延的脊背摩挲着,让他渐渐从紧绷颤抖的状态中平息下来,“我答应你,再也不让自己置身于这种危险的境地了。我没事的,我没事的……”
梁延又深深闭了闭眼,这才缓缓松开沈惊鹤,用一种轻柔得仿佛怕碰伤他的目光望过去,垂下眼,慎而又慎地捧起他的脸。
“你一定要好好的。”
灯影下,他似是又轻轻叹了口气,神色微动,将所有未尽的话语尽数吞入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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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沈惊鹤观他神色, 心中亦是触动不已。思来想去, 不想让梁延继续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他一低头转开了话题。
“对了, 你方才不是还说要给我换药来着么?刚好宫里头太医给了我一瓶伤药,要我今夜歇息前洒在伤口上。我一人总归不太方便, 倒不如你现在就帮我一下吧?”
梁延自然欣然应允。他依照沈惊鹤的指示从桌上拿过那瓶伤药,打开瓶塞闻了闻,一股清凉而微辛的味道立刻扑鼻而来。
他看着手中的那瓶伤药, 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瓶药应该是宫中的秘药, 虽然药效甚好,然而里头的一味药材, 触碰到皮肤会有灼烧之感。太医看来是一心想让你的伤情早些好起来,可是……这对你恐怕也太疼了些。”
“我没事的。”沈惊鹤摆摆手,轻轻一笑, “痛一小阵子, 总比一直在肩上留着这个箭伤要好。更何况今日之后朝堂必定再起风浪, 我也不能因为伤势耽误了时机,在府中多待。”
梁延眼里流露出一丝不赞同的神色,再三要求沈惊鹤在伤势完全好起来之前都待在府中好好休息。待见得沈惊鹤终于撇了嘴勉勉强强地应下了, 他才肯叫沈惊鹤坐近,准备为他上药。
沈惊鹤已是主动将左肩的衣领往下一拽, 露出了包扎着纱布的肩头。
灯火融融, 梁延看着锁骨到肩头那一片白润细腻的肌肤, 眼神一闪,费了好大劲儿才能勉强凭借自制力将眼神移开,逼自己专注于纱布下的伤口上。
等他小心将纱布一层层揭开,露出那块隐隐沁着些血迹的皮肤之时,梁延却是再没有一丝心神能放到别处去。他眼中满是心疼地看着箭头刺伤的痕迹,一手握上沈惊鹤手臂,抬起眼深深望他,“……疼吗?”
“看着吓人罢了,已经没事了。”沈惊鹤也回望他的目光,眼里带上一丝安抚的笑意。
梁延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药瓶,仍然是忍不下心来。他索性直接将药瓶放到桌上,动手解开自己盔甲,露出里头薄薄的一层玄裳,拍了拍肩膀。
“来,等会儿上药的时候,你若是嫌疼,干脆就咬着我吧。”梁延神色认真地看向沈惊鹤,口中说出的话语却让沈惊鹤的双眼因惊讶而微微瞪大。
“你……你在开什么玩笑?”沈惊鹤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梁延又坐近了些,一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缓和下神色,“我是认真的。等会儿上了药,你的伤口一定会很疼,我怕你受不了。”
沈惊鹤哑口无言,却是险些没被气笑。他抬起右手戏谑地捏了捏梁延的肩,挑起一边眉,“你这皮糙肉厚的,教我如何下得了口?”
“怎么会?”梁延也垂首望过去,黑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你平日不是惯是个牙尖嘴利的么?我梁延区区一介血肉之躯,又哪里能为难得了我们堂堂六殿下?”
他边说着,一只手还作势要伸过去摸沈惊鹤的嘴,似是当真好奇万分,“让我瞧瞧……”
“你走开!”沈惊鹤连忙慌张后仰,一手拍开对面人不安分的手指,嘴中却是不由得溢出一声笑来,“别闹我!”
“让我瞧瞧么……”梁延被他拍开手后也不气馁,却是轻笑着不依不饶地又凑了上去,右手轻轻捏上沈惊鹤的下颌,在他唇瓣周围时轻时重地摩挲,偶尔还揉划着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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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只觉得被他碰过的皮肤仿佛都要灼热得烧起来了,他的脊背一下僵住,身子竟不知为何一下不能动弹,只能微微急喘着任由梁延的手逐渐试探地拂过唇线,更隐隐有再向里探去的趋势。
梁延的呼吸也不由得乱了几拍,他看着沈惊鹤的眼睫不安地微微乱颤,却只能一动不动地任由自己摆弄,眸色更是深了几许。
他半垂下眼,将沈惊鹤的下唇轻轻往下拨弄,指尖趁机滑入微张开的齿贝间,指腹一下下在齿上若有似无地打着转儿按压划过。
“咦,好像当真并非如何锋利?”他低沉醇厚的声线莫名带着丝蛊惑的味道,手指明明已经越界地朝更深处暧昧抚去,面上却仍是一派正色,只有那隐隐透着几分危险意味的双眸,暴露了他心里其实并不如表面上那般淡然无波。
眼见着那作乱的手指似乎还想要侵略挑弄着舌尖,沈惊鹤连忙紧紧闭上口,牙齿轻轻咬着指节以止住他的深入,含糊不清地开口,“你……你别闹了……”
他眼里似乎含着湿润的恼色瞪过去,然而脖颈上一片飞红却是言不由衷地叙说着心中的慌乱紧张,微抖的声音却不知为何,仿佛很好地取悦了面前那个眼色深沉的青年。
梁延胸腔震动,低低笑了一声,终于饶过他将手指轻轻抽出。流连不舍的指尖离开唇瓣的时候,竟牵出了一抹极细的银丝,在灯影下闪烁着晶亮而暧昧的光芒。那银丝在空气中晃晃悠悠,随着指尖的远离愈来愈细,摇摇欲坠,终于“啪”地一声断开落在了唇边。
沈惊鹤怔怔地看着他仍泛着抹水意的手指,只觉得脑内仿佛轰的一声炸开了,唯剩下一片空白。
梁延神色莫名地勾起了一边唇角,眼底一片黑沉,一指在他唇边轻轻抹开银丝,又忍不住似是极为愉悦地轻笑了一声。
“你、你怎么能……”沈惊鹤险些没一口咬到舌尖,脸上腾地一下红透了,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浑身上下难以自抑地轻颤着抖。
“好了,好了……”梁延不想逗他太过,连忙讨好地将他轻轻拥入怀中,安抚地拍着他的背,“我们来上药吧?”
沈惊鹤恨恨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肩头,磨了磨牙,到底没忍住一口重重地咬上去,借机宣泄着心中的羞恼。
这个梁延,谁叫他总是、总是……
他一边胡乱想着,一边无意识地轻轻咬着梁延肩上健实的肌肉。
梁延正一手拿起药瓶要往下洒,身子却猛地一僵,呼吸也微微急促了几分。
他的手指动了动,闭了闭眼,还是投降般地叹了一口气,艰难开口,“小鹤儿,你……还是别咬了吧。”
“怎么,现在倒嫌疼了?”沈惊鹤自觉扳回一城,心头十分得意,也不肯松开口,只是掀起眼帘自下而上瞟着他,微挑的眼角带着一抹似笑非笑。
他开口说话时,温热的鼻息便柔柔拂过梁延的脖颈,湿润的舌尖与皮肤之间只隔着薄薄一层外裳。梁延的呼吸又重了几分,他不得不微微仰起头,试图拉开距离,心头又是享受又是暗恨着这甜蜜的折磨。
“你咬着我……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梁延紧紧攥着手中的药瓶,落荒而逃似的别开双眼。不敢看他的眼,不敢看他的眉,也不敢看他左侧那宛如因一道红痕而愈发显得白皙的肩头。
沈惊鹤藏起了眼底转瞬即逝的一丝笑意,大发慈悲地松开了口退后,看着梁延略有些别扭的坐姿,眼波有些不稳地闪了闪。
“来吧。”他面色坦然,倒是主动又将衣领往下拉了拉,让伤口更加清楚地暴露于外。
梁延深呼吸了几息平复心情,待略定了定神,这才重新正色转过来,认真地扶好沈惊鹤的肩头,将药粉均匀地轻柔洒落。
沈惊鹤紧紧抿着双唇,在药粉与伤口相触的那一瞬间,还是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口气。
“很疼么?”梁延立刻紧张地停下手,垂下眼看着被药粉糊住的伤口,眼中满是疼惜。
沈惊鹤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继续,自己却是浅笑着望着他缓缓摇头。
长痛不如短痛,梁延便也狠下心,一次性将剩余的药粉撒完,连忙拿起干净的纱布又将伤口小心包好。沈惊鹤这才放松下了因剧烈疼痛而不由自主紧绷的脊背,长舒了一口气。
梁延怕他动作会牵扯到伤口,便自己上手替他将衣领整好,手指拂过锁骨上那一片温腻的肌肤时顿了顿,很快又屈起离开。
“好了……今天你也累了,还是早些休息吧。”他按着沈惊鹤让他慢慢躺倒在榻上,替他将锦被拉到胸前,“你这几日专心养伤,别的我会替你处理好的。”
“嗯。”
沈惊鹤又从锦被下伸出一只手,拉着梁延的手掌不放。
梁延静静任他牵着手,垂眼看他,眼里满盈着温柔的笑意,“很晚了,我得回将军府去了。”
“嗯。”沈惊鹤又应了一声,嘴上答应得好好的,紧紧握着的手却是没有丝毫想要松开的意思。
梁延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替他将手塞回进被子里,顺带着轻捏了捏他的鼻尖,“我在这儿陪着你,等到你睡着了再走,这下可行了吗?”
沈惊鹤这下才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安顺地闭上了眼。
梁延果真恪守承诺,一直待在榻边。直等到夜色更加深沉,沈惊鹤的呼吸声也变得均匀而绵长,他这才轻手轻脚地从榻边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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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烛早已被吹熄,只有透过窗棂投来的清辉月色朦胧映在榻上,让榻上人闭目深眠的面容更添一抹静好安宁的意蕴。
梁延看着沈惊鹤在月影下的睡颜,难掩温柔地又笑了笑。他摸了摸沈惊鹤的头发,情难自禁地俯下身来,在他额上珍而视之地、小心轻印下了一个吻。
双唇在刚触到皮肤的那一刻就已经离开,比最轻的羽毛还要难找到踪迹。梁延又轻轻抚弄两下沈惊鹤的发间,这才收回了手,转身趁着夜色离去。
房门被几不可闻地关上的一刹那,黑暗中,本该一直闭目深睡的榻上人却是倏然睁开了眼睛。
沈惊鹤抖着指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脸上神色有些怔怔。他很快又侧过头去,将脑袋深深埋在柔软的缎枕中,遮去了有些发烫的面容。
……
东方未白,紫宸殿内。
皇帝一夜都没合眼,此时正沉着脸坐在龙椅上,等着手下人前来回禀情况。
那个孽障竟然胆敢逼宫篡位,邓家人必定逃不了关系,便是连与他们相互结交的那些官员,也定要顺藤摸瓜查个遍才可。
他犹自沉思着,门口却忽然传来一个人跌跌撞撞的身影,口中还不住惊惧地高呼,“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
皇帝狠狠一拍扶手,双目怒瞪前方,“朕还好好地坐在这儿呢,你胡言乱语个什么不好了?”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来人慌忙跪倒在地,砰砰磕着响头,豆大的冷汗一滴滴砸落在地上,“是邓府……邓尚书窜逃了!”
“什么?”皇帝气得脸色铁青,不可置信地瞪着眼,“你们这群废物,废物!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让城门守将封锁城门,派金吾卫全城排查啊!”
来人满脸欲哭无泪,“陛下,我们带人赶去的时候,邓府只剩下一群家眷。属下听守城的士兵说,邓尚书在昨日中午便孤身一人出城了,如今只怕早已改换装束离了京畿,却是再难追查了。”
“好,好得很!”皇帝怒极反笑,紧紧握着扶手的手背暴出根根青筋,力度大得几乎要将其化为齑粉,“果然不愧是邓磊啊……再难追查?不用再查了!除了去西南,他还能去哪!”
来人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气,若是邓尚书当真去了西南,这时局,恐怕才要真真切切地乱了。
谁人不知兵部尚书邓磊就是靠着在西南多次平叛的一身军功,这才得以拜为尚书归京入朝的。虽然兵部本身不掌握军队,可是邓磊却身为西南新安军的将军,手中却是握着大批兵权,以此牵制从先帝时期便一直蠢蠢欲动的西南王。
若是邓尚书到了西南以后,接管了新安军……
他脸色发白,慌乱地将头紧紧抵在紫宸殿的地上,根本不敢想象可能带来的后果。
皇帝也是又惊又怒,他急促地喘了一口气,正待开口,又有一个内侍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陛下,端妃娘娘被打入冷宫后许是疯了!见人便又抓又咬的,两三个侍卫都轻易拦不住她!”
“疯了?那便将冷宫的门锁了,日日夜夜派人巡守着,最好就叫她疯个一世!”
皇帝本就因为邓磊之事恼得气急攻心,如今又听闻邓家的女儿生事,更是恨得生怕不能啖其血肉,“叫金吾卫好好看着她,切莫让她轻易死了。她养的好儿子先是谋反逼宫,邓磊如今又已叛逃,便叫她睁大眼好好看看,他们邓家到底是如何被朕通通凌迟处死的!”
“是……是!”内侍躬着身子哆嗦退下。
“简直是岂有此理!”
皇帝震怒不已地一振袖,看着紫宸殿外逐渐亮起来的天色,深深闭上眼,遮去了其间闪过的一丝疲惫与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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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西南王反了。
战火一夜之间便已熊熊燃起, 以燎原之势凶猛袭来, 几乎不给人喘息的余地。
不等八百里快马加急送来消息,西南宛州的数个郡县都已被火速拿下。京城的百姓无不人心惶惶, 人人皆知原来的兵部尚书邓磊叛逃之后逃到了西南,带着原先自己在西南驻扎的大批新安军, 与西南王联手造起了反,势要一路北上将大雍改旗易帜。
南边的百姓不是携家带口四散奔逃,便是带着一家老小躲进了深山之中避难。叛军一路气焰甚是嚣张, 凭借着大批人马四处掳掠。若是有村庄不服管辖, 那便也直接挥刀屠村完事, 冷血残忍至极,简直是骇人听闻。
然而说起西南, 便不得不提起西南复杂的历史渊源与地区形势。
早在前朝之时,西南就素来有大小十余个部落比邻而居,彼此之间多有摩擦交战, 直到最后由一支最强大的部落平定宛州, 自此西南才又重归统一安定。西南本就偏远, 民风又与中原多有不同,因而历朝的君王都只是默许甚至主动加封西南王的位子,以此借由其来管辖西南地区, 心里也或多或少存了“以蛮夷治蛮夷”的念头。
西南王自立一方,也不是没有过蠢蠢欲动的心思, 然而每次西南刚传来微小的试探性的异动, 便有邓磊反应极快率领新安军平定叛乱。久而久之, 西南与中原也形成了这样一种微妙的平衡。每年西南都会上贡当地土产,派使臣觐见大雍皇帝。而皇帝也相应地赐下封赏安抚西南民心,两地之间的百姓亦是多有往来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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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而言,邓磊往先多与西南兵戈相向,同西南王理应水火不容才对。此次邓磊竟会联合西南王造反谋逆,两方对峙多年的敌手居然化敌为盟,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早朝,金銮殿内。
“这个邓磊……朕早该知道他有狼子野心!想来多年来与西南的相互牵制,怕也只是做给朕看,好让朕不削去他兵权的假象吧!”皇帝重重一拍身前御案,一脸震怒,咬牙切齿地开口,“只怕这个逆臣也不知与西南王暗地里做了多少交易,好啊,真是好得很!”
沈卓旻上前一步拱手,温声劝慰着,“父皇息怒,为今之计,我们还是要早日定下西征平叛的人选。也免得战火继续向北波及,事态恐怕会变得更加不好控制。”
“臣附议。”徐太师也同样从文臣之首往前一步出列,“三皇子言之有理,待平定叛乱,拿下邓磊之后,再慢慢商议对他的处置也不迟。然而宛州十三县如今已尽失,朝中对西南的管控本也不如其他地区一般严密。陛下,出兵平叛西南之事,实在是刻不容缓啊!”
“臣附议。”
“臣等附议。”
陆陆续续有不少朝臣上前请命,皇帝宣泄完怒火之后,很快也冷静了下来。
他扫视了一眼殿内黑压压一片催促出兵的众臣,将目光转向武将一列。
“众位将军,可有谁能担此大任?”
将士们互相看了看,却是没有人率先一步出列,心中都微微有些为难。
倒不是怕西南叛军凶险——事实上,前去西南还当真是一件极为凶险莫测的事情。西南本就地势复杂,多密林山岭,林间更有当地特殊的毒虫瘴气,轻易便可夺了人性命。因开化程度不如中原,西南民风又向来剽悍,再加上新安军气势汹汹的大军,只怕此次前去少不得数场恶战,死伤之数不可预估。
然而比起平叛中有可能遇到的险情,还有另一件事更令朝中将军们犹豫。邓磊手握新安军兵权与西南王勾结谋反之事,已然在皇帝心中引起了滔天的怒火与猜疑。如今纵使是带兵顺利平叛了,只怕皇帝在欣慰释然之余,又会怀疑起平叛的这位将军是否有可能成为下一个邓磊。
这样一来,往后不管是再想掌握兵权,还是继续身蹑高位,恐怕情形都不太乐观。更有可能的,是被皇帝轻描淡写明升实降地打压一番。
皇帝见无人及时回话,脸色稍有不悦。他将考量的目光在众将身上一一扫过,陷入了沉思。
朝中将领这几年正陷入了青黄不接的窘境。邓磊本也是一员大将,可是却已叛逃谋逆。老一辈的将帅不是已经战死,便是年迈无力。年青的将领大多缺少实战的历练,像是京城附近的那几个军营,平日里大多领着的就是巡逻警备的职责,恐怕平叛会显得略有吃力。而真正年岁合适、又经验丰富的,如今只剩下了一个人……
余光忽然出现一个挺拔的身影,他从武将行列中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沉稳有力的声音回荡在金銮殿内。
“臣梁延,自请出战!”
沈惊鹤早在听见朝中众臣讨论出兵之时,脸色就有些隐隐发白,好在旁人只以为是他肩膀上的伤未好全,故而也没有多起疑心。
聪慧绝伦如他,如何想不到此时最适合的出战人选到底是谁。然而……
他想到西南一路的凶险万分还有叛军的嚣张气焰,心中竟是忽然有些自私地不想要梁延带兵出战,不想让他置身于那般危险的境地。
当他最终在耳畔听闻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时,脑海内一下交织腾起了一股骄傲又怨恼的情绪。他既因为梁延那份勇于担当与胸怀大义而动容自豪,又不禁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有些埋怨起梁延来,埋怨起他为何如此置自身的安危于不顾,一往无前去向此次九死一生的战场。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脸上泛起一抹欣慰之色,“好,朕也觉得你是个合适的人选!不知众位爱卿以为如何啊?”
梁延的确是无可挑剔的最佳人选,旁的武将也怀着微妙的心理连声附和,唯有林继锋看向他的眼神里似乎有一丝一闪而过的担忧。
连最了解兵家之事的武将都无异议了,剩下的文臣们自然也是没有意见。在他们看来,只要有人愿意西征平叛,不让叛军一路嚣张北上威胁到京城就可。至于具体出战的人选,在这等危急关头便也没有更多争论的意义了。
沈卓旻和徐太师不露声色地对视了一眼,彼此都闭口没有多言。
梁延自此前去,不论是顺利平定叛乱,抑或是当真折殒在战场,对他们都是一件好事。等到没有了梁延燕云骑的支持,沈惊鹤的位子,自然也会跟着动摇几分。
于是朝堂上空前一致地通过了让梁延领兵西征的提议,皇帝命令兵部侍郎准备好出征的战备物资之后,又对梁延嘱咐了几句,便也压抑着心中的忧虑与怒火退朝了。
散朝之际,沈惊鹤频频眼神复杂地向梁延望去,然而梁延这回却仿佛感知不到似的,从没有转过头回望过一眼他。
沈惊鹤有些闷闷不乐地收回视线,等出了宫上了马车之后,他忽然一掀帘子对着成墨吩咐道:“先别回府了,拐道去将军府!”
马车很快听从他的心意右拐上了另外一条大道,他靠在车壁上,脑内一会儿是烽火狼烟的加急军报,一会儿是血肉横飞气候湿热的西南战场,乱哄哄的简直一团糟。变幻再三,最终定格成梁延一身戎装手持长剑的沉静身影,偏过首来,遥遥朝自己望去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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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府内。
一下马车,也顾不得理会早就对他的到来习以为常的门童,沈惊鹤迈着大步直奔梁延的房间。
猛地一下推开房门,房内正在拿软布拭剑的高大青年立刻闻声抬头,待见得来人是他,却是蓦然垂了眼别开脑袋。
“……你来了?”
梁延沉默了会儿,放下手中湛流,重新将目光转回眼前人身上。
沈惊鹤走近了两步,一手在湛流的剑身上轻轻拂过,湛流仍然一无所觉地在他手底下发出欣喜的嗡鸣声。
房间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要是拦你,你肯留下吗?”
他忽然抬起眼,直直地望向梁延眼睛,神色一片坦荡。
“我……”梁延似是因他的话骤然一怔,他的眉毛有些为难地蹙起,眼中情绪纷乱闪动,连开口的动作都变得极为艰难。
“行了,我开玩笑的呢。”沈惊鹤放缓了神色,低下眼,抿了抿唇,“我不会拦你的……我知道你心里装的是家国天下,是一方黎明百姓。纵然你今日不请命,也许哪一天,我也会亲自催促你去。”
他顿了顿,复又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望向梁延,眸中划过一丝脆弱与动摇。
“我只是……好担心你。梁延,我,我好害怕。”
梁延低头看他神色,心头蓦然一酸。他长臂一伸揽过沈惊鹤,让他将头紧紧贴在自己胸前,俯身在他耳边轻语。
“小鹤儿……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一定好好的。燕云骑征战多年,早已是骁勇无匹,此去平叛虽然凶险,但是我有信心能打一场漂亮的仗。”梁延摸了摸他的脸颊,将下颌搁在他的发顶,“你也答应我,在京城好好的,不要担心我,嗯?等我打完仗,一定马上就回来见你。”
沈惊鹤垂下眼睑,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中几乎快要满溢出来的不舍与担忧,声调微涩,“你可不许骗我……也不许逞强,不要什么事都身先士卒。你是将军,你的安全才是军队里最重要的事。”
“好。”梁延轻笑了一声,眼底一片温柔,“我都答应你,你只管安心等我回来。”
沈惊鹤想了想,低下头退开一步,走到房内壁上悬挂的地图旁边,一指从京城一路划至西南,“此去西南,想来一路上少不了凶险之处。宛州如今大半已经失守,你们若想彻底斩草除根灭尽西南王的势力,势必要打回西南腹地,一直攻下西南王府所在的主城金阳城。”
他叹了口气,看向地图周边被梁延勾画记录下的路线与字迹,“这一定是场难缠的鏖战……西南王本就掌控西南多年,实力雄厚,再加上邓磊这个老奸巨猾的新安军将军,也难怪朝堂上其余那些将领没一个敢出来领命的。”
梁延见他越说眉眼间越见忧色,连忙轻轻伸出一指抚平他紧皱的眉间,低声安慰,“没事的,你还不相信我么?等兵部处理好军备与粮草少说也还要两三日,这些时间足够我敲定好一条出征的线路,还有提前准备西南的相关资料了。”
“我当然相信你的能力。”沈惊鹤转过身来,拉住他的手紧紧攥在掌心,借这抹真切可及的温热平复自己满怀担忧的心悸,“我相信你,梁延……所以你也一定要好好地回来见我,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梁延没有多言,只是深深回望进他的眼中,郑重而认真地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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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三日后, 西征平叛的大军终于开拔启程。
皇帝亲自率领着文武百官在城门之上饯别燕云骑, 一路百姓夹道相送,众人无不盼望着远行的大军能早日传回捷报, 以此安抚已然日渐惶惶的民心。
“西南王勾结叛臣邓磊伙同谋逆,戮我子民, 篡位夺权,罪无可赦。梁将军此次承天子之名西征,定要扬我君威, 力将叛军一举拿下!”
皇帝负手高高立在城头之上, 背后簇拥着朝服高冠的众臣们, 扬声对着浩浩荡荡大军前骑着一匹骏马的英武青年说道。
“臣梁延,誓不辱命!”
“誓不辱命!”
梁延端坐在骏马之上, 冲着高处一抱拳。身后黑压压的士兵们也跟着齐齐将手中兵器往地上一击,仰起脖子震声吼道。
“好,好!”皇帝满意地一颔首, 一手扶在城墙之上, “朕在京城等你们的好消息!”
仿佛皇帝又接着说了些什么鼓舞士气的话, 然而沈惊鹤并没有半分闲暇、也没有半分心神能分出去倾听。他静静地站在皇帝身后不远处,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大军前最为气宇轩扬的那人。
他一身戎装,覆着肩肘的盔甲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摄目的冷光, 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无端映照得更为深邃。明明相隔甚远,但沈惊鹤却总是觉得自己能看到他脸上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 能看到他微微抬起下颌朝自己望来时, 那眉眼中一闪而逝却绝不容错认的柔情。
一声高高的马嘶后, 全副武装的燕云骑终于出征。马匹疾驰而过,在大道上留下一股股飞滚的尘沙。烟雾弥漫,金日灿灿,面容沉峻的铁血将士们迎着日光洒向的方向一往无前冲去,上干云霄的豪气几乎要形成一股气浪,将被远远抛在身后的人群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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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你凯旋。”
沈惊鹤目送着远去的身影,张开双唇,以极低的气声轻轻说出这一句话来。
……
宛州,金阳城内。
装饰奢华、金碧辉煌的王府内,书房的雕花木门被人轻叩两下之后,不客气地推开。
“王爷,你这么急匆匆地把我叫回来干什么?”邓磊解开沾了汗的头盔,一手抱着大步踏入书房内,神情隐隐有些不满,“我们才刚拿下飞鱼津,情势还没有稳固下来,你就把我这个主将召回。恕我直言,你的行动实在有些冒险。”
西南王不疾不徐放下手中茶盏,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和煦一笑,“邓大人,我们合作了那么多年,你还信不过我吗?”
说着他又一挥手,邀请邓磊坐在自己对面,“来,看你一路风尘仆仆的,先喝杯茶歇口气吧。”
邓磊不置可否地端起面前茶盏一饮而尽,用审视的目光毫不避讳看向西南王,不发一言。
他与西南王之间的关系实在是极为复杂,彼此多年来既互相依存互惠互利,又因为种种原因总是相互忌惮并且牵制着对方。西南王如今看上去也不过只是个两鬓斑白的小老头,可是却从没有人能忘记他数十年前一人领兵踏平部落统一西南的战绩,还有他对待不服管辖者毫不留情的喋血斩杀。
这个人骨子里是个极为傲慢且唯我独尊之人,又是奸猾万分。邓磊在往昔与他暗地里合作获取军功之时就已经领教了他的狡猾,自己也知道此时来找他携手起事无异于与虎谋皮。然而若非情势所迫,他也走投无路,又哪里会被逼着走上这条道呢?
邓磊又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他们两人之间从来没有掩饰过对对方的提防与猜忌,可是偏偏又因着共同的利益与目标被绑在同一条船上。他自己心知肚明西南王之所以会如此急急召自己回来,不过是因为这些时日新安军势头渐盛,一连拿下了宛州十数个郡县,才让与自己合作的西南王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担心事态会脱离自己控制,这才要将他叫回面谈一番。
虽然目前战况形势大好,在宛州也几乎没有碰到多么有力的阻碍,因而他离开战线的确造不成什么大的影响。然而这一路奔波辗转实在是让他心中恼怒惫怠不堪,若不是起事必须要依靠西南王在此处的掌控力与雄厚的家底,他又如何会落得如今这个受制于人的地步?
“王爷,我们已经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也没有必要再如外人一般绕着圈子说话了。你若是有什么交待,大可以跟我直接开口。我还等着回到军中继续布置战术,耽搁不起时间。”邓磊不避不让地看着西南王笑眯眯的脸。
“哎,邓大人,我认识你那么多年。你什么都好,唯独有一点,脾气太急。”西南王摆摆手,又亲自拿起茶壶往两人杯中续了一杯茶,“如今你新安军在宛州势如破竹,又有你那个外孙王祺当将军在军队里撑着,你又何必如此急躁?”
邓磊皱起眉头,“王祺那小子虽然在新安军中历练了几年,但到底年纪轻,性子沉不住,又不如我有威望镇得住那帮兵士。虽然飞鱼津目前还算顺利地就拿下了,但是后续的战备安排,我还没有跟他们好好交代过。”
“无妨,无妨。邓大人,你总要留给年轻人一些自己行事的空间,他们才会愈来愈有进步嘛!”西南王看着他,目光和善中透露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味道,“邓大人这连日里操劳征战,恐怕也累坏了。不如且在我这王府中住下,休养几日,再上战场也不迟啊?”
邓磊神色阴晴不定地望着他,眼底沉沉。良久,猛地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桌案上,还是压抑着怒气一点头。
这西南王口中说得好听,却是半分没有想要隐藏他已对自己起了疑心,想要留有一张控制新安军力量的底牌。大军才刚刚打到宛州北部,他就已经如此急不可耐,目光短浅……难怪坐拥如此丰厚的家底,却只能在西南当一个小小的王爷,真是夜郎自大!
西南王只要邓磊能答应,对自己到底摆出什么脸色却是毫不在乎。见他终于肯点头,当下又是笑了笑,放松地向后倚靠在座椅上。
“正好,你也很久没有见过我那儿子了吧?这几日刚好让他陪你在府中转转,也好多向你这个伯父讨教讨教!”
言罢,西南王轻轻拍手,一个婢女闻声立刻低垂着脖颈走进。
“将世子带到书房来。”西南王吩咐了一句。
那婢女点头应下,又匆匆退出了房间。
邓磊将脑袋转到一边,闭目养神。
都说是西南王半生杀伐手染血腥,这才遭了报应,大半辈子都未曾留下一个子嗣。他一连纳了二十多个姬妾,可是却没有任何一人肚皮有过动静。只生生将他盼得头发都白了,愁得脸上皱纹都多了好几道,这才老来得子,盼到了一个大胖小子。
这孩子的娘亲在生下他后没多久就染了恶症去了。西南王好不容易才得到了这一个命根子似的宝贝,又心疼他自小便没了娘亲,因而对待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几乎是有求必应,溺爱无度。不仅早早就将他封做了世子,更是由着他的性子让他花天酒地,不许别人说一句不好来。久而久之,这个世子也养成了一副浪荡纨绔样,不过二十岁出头,就已眼下青黑,脚步虚浮,生生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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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磊虽然心下对于这个世子嗤之以鼻,然而面上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应付他。他与西南王的关系本就复杂敏感,没有必要因为这等小事再生龃龉。
“哟,父王,可是邓伯父来了?”
人影还未见得,便已听着远远地传来了一声拖长了调子的问话。书房的门一响,一个华服佩玉的年轻人晃晃悠悠地走进来,十分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坐榻上。
“怎么这么没礼数?还不快起来给你邓伯父行个礼?”西南王口中嗔怪,见到自己这个宝贝儿子后,脸上却早已笑成了一朵花,语气更是毫无埋怨责怪之意。
“邓伯父也不是什么生人了,何必如此见外?况且我这几日疲乏得很,站不直身子,伯父不会见怪的。”世子懒洋洋回了一句,吊起眼角看向邓磊,“是吧,邓伯父?”
邓磊按捺着心头的恼怒,脸色冷淡地点点头,“世子说得对,我们几人之间都不是外人,不必如此拘于小节。”
“这孩子,回头我再好好说说他。”西南王也借着这个台阶下了,随口与邓磊又寒暄几句,便又转过头去关切地对着自己的儿子嘘寒问暖起来。
“最近?都挺好的。”世子百无聊赖地摆摆手,脸上忽然露出一个隐秘而兴奋的笑容,“就是那个歌楼里的莺儿,倒的确是个难驯服的烈性子。若不是之前从父王你这里拿去的那几枚秘药,恐怕我也没那么容易得手,嘿嘿……”
西南王笑着提醒道:“那药虽见效快,你也不要让那个歌妓多用,伤身子的。”
“伤了就伤了,左右不过一个女人,玩腻了再找下一个不就好了?”世子掀起嘴皮一笑,懒散地靠着。
邓磊耐着性子听他们父子二人闲谈,又等了一会儿,实在是不耐烦,索性直截了当站起身来一抱拳,“王爷,你们慢聊着,我先让婢女领我回房歇息着了。”
西南王似是这时候才想起来还有他的存在,连声嘱咐着,“好,好,你去吧,好好休养几日。”
说着又含笑看向歪坐着打着哈欠的世子,“还不去送送你邓伯父?”
还没等世子不情愿地皱眉拒绝,邓磊便已抢先一步摇头辞谢,“不用劳烦世子了,我自己前去便可。”
说完也懒得再看他们一眼,邓磊一挥袍袖就推门而出。走出了好几步,才听到身后一个扯着嗓子慢悠悠的声音响起。
“邓伯父,慢走啊!”
……
飞鱼津。
广阔平静的江水一望无际,四周围绕着郁郁葱葱的林木,天边的残霞似是也要沉入水面,在碧波上渲染铺开大片橙红。
“什么?将军暂住在金阳城内,就先由我领任主将一职了?”
王祺虽然像模像样地一身冷光盔甲,然而头盔之下仍有几分生嫩的面容却也难以让人彻底生出信服之心。此时他正微微瞪大眼看着面前西南王派来的信使,语调中满满皆是不可思议。
一旁沉默寡言的副将见他脸色隐有不赞同,却是稍稍放下心来。他本就怕这个邓将军的外孙轻狂自满、经验不足,然而如今看来他却是对自己颇有自知之明,明白主将的位子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取代的。
然而王祺的下一句话,却是险些没让他脸色突变一个趔趄。
“怎么会如此?外祖也真是……自己倒是回后方享福去了,却是把我自己一人抛在这战场上。”王祺皱着眉头咕哝一声,又冲着信使傲慢一扬下巴,“喂,你确定没传错消息?将军当真没说过把我也接回金阳城好好玩几日?”
“这……”信使显然也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将领竟然会是这副性子,当即额上冒出几滴冷汗。
副将心中又气又恼,上前一步,神情坚决地请道:“王小将军,邓将军既然将主将之位托付给您,那就是对您的信任。您不赶紧与众位将士商议着飞鱼津的防备不说,怎么能如此懈怠,竟然还生出了玩乐之心?”
王祺听他如此言道,本就有些不耐烦的脸色下一秒更是黑了几分,几乎恼羞成怒。他转过头来看着副将,下一秒却是已张开嘴破口大骂。
“呸,你算什么东西,竟也还有脸管教起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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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副将脸色一白, 还未来得及开口辩解, 王祺便眯起眼踏前一步,语调阴沉。
“小将军?呵, 你既也已听到,如今我才是新安军的主将, 便该识相些懂点规矩,老老实实叫我一声王将军!我早就看不惯你老是巴结着外祖了,如今他老人家人方一离开, 你就迫不及待对我耍起威风。你是怎么回事?仗着跟在外祖身边混了几年军功, 便想趁他不在也夺权尝一把当主将的滋味么?”
“你、你怎么能……”副将面上已是气得铁青, 他一直忠心耿耿跟随在邓磊身边多年,平时走到哪里不是也要被普通士兵们尊敬行礼的, 何时又受过这等指着鼻子毫不客气的谩骂侮辱?
“怎么,被我说中心事了,急得都说不出话来争辩了?”王祺本就因为这个副将老是在军中对自己指手画脚而暗怀不满, 如今邓磊不在, 他自是要抓住这个难能的机会好好教训他一番, 好让这个不懂得尊卑的家伙知道,谁才是新安军未来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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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语调更为阴阳怪气,“信使的话你也一字不落听到了, 如今新安军既然是我做主,那便得由着我的规矩来。你若是有不满与不服之处, 大可以去金阳城找外祖问个明白!就是不知道等你走了之后, 军中会不会把你判成个逃兵了!”
“你……邓将军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个外孙!”
副将重重在桌案上一拍, 心头怒火滔天,也顾不得再在他面前维持着下属应有的礼节,头也不回地转身摔门而去。
王祺冷眼看着他走远,慢条斯理地对着左右吩咐道:“传令下去,副将忤逆上级,暂时夺了他手里的那几队兵分到其他将领手下。至于他自己……就让他好好待在营帐里反省几日吧。”
信使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显然是没想到新安军中竟然会是这么个状况。他抹了一把满头的汗,陪着笑呐呐开口,“这,王将军,小人话已带到,若是没什么事的话,就……先回去复命了?”
“去吧去吧。”王祺看也不看他,随意一挥手,就转过身去坐到大帐最中间象征着主将的那张虎皮椅上,满脸傲然地一下下抚摸着扶手上光滑斑斓的皮毛。
身后的亲信见此连忙弯下腰走上前来,讨好地笑着,“恭喜将军如愿以偿!不知接下来飞鱼津的防备,我们又该如何着手布置啊?”
“你说说看?”王祺随口应了一句,仍在转头四下里瞧着大帐的摆件,将平日里没机会见到的视角好好享受了个遍儿。
那亲信虽然为人阿谀奉承了一些,但到底是有些见地的。他走到壁上悬挂的地图旁,仔细研究了一番飞鱼津地形,“飞鱼津三面环水,易守难攻,乃是晋江与澜江交汇所在,除非是从南边过来,否则若是有人想要攻城,必定得走水路。我们如今刚攻克下大半个宛州,还未彻底稳定下来这边的局势,因而不如暂且在此处安营扎寨,待将士们稍稍恢复元气之后,再北上行军也不迟啊!”
“说得有理!”王祺也不想再四处奔波打仗,平白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因而他倒是很乐意先在飞鱼津休整一番,等到邓磊回来后再继续行军。
亲信受到他夸赞后,当即更是信心满满,又接着分析道:“我们如今当务之急,应是缮甲练兵,整修城垒,常备不懈,再在江河要地屯泊战舰,严密设防。若是仍嫌不够保险,则可以设栅于飞鱼津以北十八里滩,环水自固。再屯战舰泊于城北,植巨木于水口为障,以阻截敌军可能的进袭。”
王祺皱着眉头听他念叨了半天,不耐烦地冲声打断,“弄几个水寨营垒在江水旁边瞭望不就行了吗?做什么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还白费那么多功夫。且不论按照朝廷那个磨磨蹭蹭的样子,派出军队再到行军至西南还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再说了,依着飞鱼津这么绝妙的地形,那帮旱兵一不通水性,二没有船舶,除非插上翅膀,否则想要横渡江河岂非要比登天还要难?”
“话虽如此,但是……”亲信仍然满脸为难,小声地想要再劝说一二。
王祺却早已是将两眼一瞪,吊起眉毛,“但是什么但是?你是觉得我这个主将说得有哪里不对?”
“属下不敢,属下不敢!”亲信闻言立刻弓了腰满脸赔笑,将剩下的劝告都囫囵吞进了肚子里。总归新安军实力摆在那儿,王祺方才所说的又不是真没半分道理,他便也还是莫要拂了自己主子的意,平白在人跟前讨嫌好了。
……
宛州,沙道上。
“吁”了一声,梁延一把勒住马缰,待眼前尘烟散尽后,端坐在马背上眯起眼打量着前方不远处的小镇。
“将军,我们是否要停下来休整一日?将士们也不眠不休赶了数天路了,再这么急行军下去,恐怕难免会有些吃不消呀。”副将也很快勒马上前两步,停在梁延身旁,低声问询。
梁延没有回话,转过头来环视了一圈风尘仆仆两眼熬红,却是毫无一人叫苦叫累的军队,心下微微叹了一口气。
不是他不顾士兵们的身体,非要用如此高强度的急行军折磨他们,而是如今战事危急,他们本就失了用兵的先机,在西南又不如新安军那般适应水土。如若不趁着新安军以为他们还未至之时放松的那段空隙,趁机突击打个漂亮仗的话,只怕日后要想扭转战局,难度却是要再加上几倍。
他沉思片刻,扭头问刚回来的探子,“之前你说新安军好像突然停下了攻势,只驻扎在飞鱼津修整?这处小镇离飞鱼津有多远?”
探子打开手中地图,估量了一会儿,抬起头复命,“回将军的话,不远!从这处一路快马疾行过去,大概也就大半天的路程便可到江边,江对岸就是飞鱼津了。”
“好,那便先于前头这个村镇休整一日吧,今日给将士们加加餐补补。”梁延松了口气,环顾四周,“你继续在周边打探些消息,记着千万要小心,切莫暴露了行迹。”
“是!”探子领了命,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中。
梁延调转马头,回身对着身后将士们高声道:“全军听命!今日我们于此处歇息一晚,晚上四人一组戍守巡夜,轮值仍按照各伍长的安排。切记行动不要惊扰了当地百姓,莫要辱了我燕云骑的名声!”
“是!”齐齐的答话声铿锵有力传来,虽然经过了长途奔袭劳累,将士们那股子铁血豪气却是没有半分削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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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前行,很快就到了不远处的小镇。叛军大肆掳掠的铁骑还未至,镇中百姓早就已闻风丧胆,携家带口地四散奔逃了。如今还在小镇之中待着的,不是腿脚不便实在走不动,就是眷守旧土宁愿死也不想离去。
然而留下的无论是哪一种镇民,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人,青壮几乎早就跑了没影了。
进入小镇后,梁延有意让士兵放缓了脚步,将身上百淬成钢的煞气也收敛了几分,以免吓到仍留守的镇民们。
房屋低矮,道路狭长,还未前行多远,便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焦急走出房门,看着军容严整的大军惊疑不定,脸上花白的胡须也随着开口的动作颤颤巍巍。
“你……你们是谁?难道那群叛军……不对,你们怎么会从北来?”
“老人家莫要惊慌。”梁延索性一翻身下了马,将沉峻的面容和缓下来,带了几分安抚的笑意,“我们是朝廷派来清剿叛军的军队。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将那群作恶多端、烧杀掳掠的败类消灭干净,还你们一个安稳的。”
“好,好,老头子我终于盼到你们了啊!”老人眼中隐隐沁出泪花,激动地走到梁延跟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那群叛军简直就不是人,方圆百十里的百姓都遭了秧。不是积攒了大半辈子的家财都被全部夺走,就是家中长得貌美些的媳妇闺女都被那群混账……他们没半分良心,就是一群畜生啊!”
梁延听着老人含泪絮絮叨叨着那群叛军的行径,神色微沉,心中涌起怒火,“您别担心,我们既然来了,就一定不会再让他们继续这么放肆下去。只是我们对于此处地形仍不够熟悉,若是想要打赢这场战,恐怕还得多依靠镇上如今还留着的这些乡民了。”
“将军放心,我们留在这里的都是这一片的老人了,对这地方可是熟悉得很!”老人拭了拭眼角的泪,满布皱纹的脸坚决无比,“只要能够将那群叛军清剿干净,要我们做什么都没问题!”
“如此,我便代西南的所有百姓谢过您了。”梁延有力对他一点头,又转身吩咐着士兵们安营扎寨来修整一番。
是夜,灯火映照着桌案上的地图,一处地方已被勾画出红圈。
梁延低首看着被圈出来的飞鱼津还有它三面围绕的江河,眉关紧蹙。
也无怪乎叛军会选择在飞鱼津驻守下来,这三面环江的地形实在是险要至极,更何况中原的士兵们大多不擅长水战,比起早在西南驻扎多年的新安军而言,还未真正交战便已先落了下乘。
他一指轻叩着地图,陷入沉思。
但如果……不打水战,而是直接到飞鱼津的陆上作战呢?
梁延眼前忽然一亮。虽然他的确对于水战没有太多经验,然而这并不代表着手下士兵不会泅水。如果能将大军顺利送到对岸,那么等到交战之时,他还是颇有信心自己的燕云骑能敌得过那帮已无所事事长年的新安军的。
然而真正实行起来,却也并非想得那么容易。
飞鱼津前的江水虽然少有什么风浪,但是水面宽阔,单凭人力泅水的话,恐怕难免会力有不支。更何况新安军也不可能是傻子,放任着大批军队黑压压一片渡过水面而无人作为。想必他们早已在江上严密布防,设好水障,屯泊了数艘战舰待命。只怕人还没游过江心,便已先被乱箭射成了筛子。
梁延失笑着摇摇头,却是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放下地图,准备另寻他法。
门外却是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一个卫兵走了进来,恭敬开口,“将军,白日里放出去的探子回来禀报军情了。”
“嗯?快让他进来吧。”
“将军,属下已打探到消息了!”探子进门后先是行了一礼,继而有些兴奋而不敢置信地开口,“若换作半日之前,您便是打死属下,属下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哎,您还是亲自看看吧!”
说着他连忙递上一张记载着图画和标注的纸页,梁延拿过来扫视一眼,却是同样难掩讶然地瞳孔一缩。
“你这消息可属实?怎么可能……这该不会是一出空城计吧?”
倒不是梁延多疑,只是纸页上记载的内容实在太令人难以相信了。且不论新安军没有如他所想牢牢掌握住水面上的控制权,布下重重水障和战舰,便是连江对岸的飞鱼津,也不曾设下什么防守严密的堡垒高台,只是象征性地隔几里便搭上一个水寨,上头有人当值巡视着江面,权只作聊胜于无。
“将军,属下特意确认了好几遍,这可是千真万确啊!”探子的神情也有些激动,他在军中南征北战了多年,何时见过如此薄弱而不堪一击的守备,“属下打听了,好像是由于邓磊突然被调回金阳城无法脱身,因而新安军如今做主将的却是换成了他的外孙王祺,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家伙。飞鱼津此时的防备布置,就是他下令布办的。”
“王祺?”梁延勾了勾一边唇角,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也是一位……老朋友了。”
探子没有听清他后半句喃喃低语的话,仍是恭敬站在一旁,脸上难得透出些轻松之意。
“你可是立了大功了!”梁延一手点点他,眼中含笑,“这样一来,之前我所想的计策倒是当真有了施行的空间……行了,你先下去吧,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探子连忙站直身又行一礼,“能为将军分忧,属下再高兴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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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顺便替我将白日里碰到的那位老人家请来,记着要客气着点。”
不多时,那位胡须花白的老人便被卫兵搀扶着来到了帐中,扶着拐杖想要对梁延行礼,“将军可是有什么吩咐?”
“老人家千万不必如此多礼。”梁延立刻离开桌案,将他扶起,“此时还派人打扰您,我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只是战事危急,多拖一时便多一分危险,还望您能多体谅几分。”
“不妨事,这些日子来我们数着叛军到来的时日,整夜整夜都没法合眼。若是能有帮到将军的地方,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又如何会怪罪于您?”老人连忙摆摆手,让梁延扶着他落座到桌案另一头。
“今日请您前来,是想问一问您,镇中可有什么船只?不必多大,便是竹筏什么的也未尝不可。”
“这您可是问对人了!我们这镇子靠着飞鱼津和这两条江,原先还不曾生出叛乱的时候,镇中百姓就多是以摆渡谋生。别看老头子我现在一把年纪,可也向来是个撑船的好手呢!这镇中的青壮,哪个不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老人闻言双目一亮,交叠放在拐杖上头的手抓起拐杖敲了几下地板,难掩激动。
“不光是我,如今镇上还剩下的这些乡民,里头也有好多个老艄公呢。航船都放在江边没人动过,虽然看着不是那么气派,却是结实宽敞得很,一次运送十来个人不成问题!”
“好,太好了!”
梁延脸上真心实意溢出了一个笑容,他拿起桌案上地图,眼中划过一丝坚决,“老人家,有一件事,却是得要拜托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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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卿他人美嘴毒[系统]》by山风满楼
文案:
新帝登基,先帝留下的三个顾命大臣,一个明哲保身,一个逼宫谋逆,还有一个——他是个精分!
私下里,他无差别360度嘲讽世人;
同僚面前,他温文尔雅谦逊有礼;
可面圣时,他却总是出言不逊调戏皇帝......
而龙椅上,一朝穿越成皇帝的顾禾恼羞成怒:“放肆!”
那人含笑凑近他:“真生气啦?”
顾禾真想一本奏章拍到他脸上!
他怒气冲冲,去找他的爱(闺)妃(蜜)诉苦:
那个谢逐流,就是个深井冰!
爱妃淡定顺毛,给他投喂无数零食。
顾禾:开心。
然而接下来,爱妃笑眯眯捏着他的下巴:“顾小禾,当着我的面说我是神经病,你该怎么补偿我?”
爱妃笑容邪恶:“不如以身相许?”
顾禾:......
顾禾:???
所以我人美嘴毒武功高强的前·白月光·现·好闺蜜,居然是那个和他两看两相厌的谢逐流假扮的?
这不可能!我不相信!一定是系统出了bug!
系统慈爱脸:“别挣扎啦顾小禾,你就从了吧!”
前蠢萌后强大吐槽怪皇帝受x精分毒舌叛逆(伪)女装癖丞相攻
有系统,吐槽小能手,恨嫁老父亲,无金手指
第74章
夜色深沉。
宽广平静的江面上微微泛着些涟漪, 明月被云层重重遮掩住, 飞不下几束月光。只有飞鱼津前水寨上的几盏灯笼摇晃着,在漆黑的夜里映照出微光。
水寨上的士兵打了个哈欠, 揽着手中的长戟背靠在墙壁上,伸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顶上的灯笼。
“别这副没骨头的懒样, 小心一会儿叫王老六看见,又要狠狠训你一顿了!”身旁同样戍守的士兵笑骂着打了他一下,同样懒懒靠着。
“怕什么?娘希匹的, 这个点儿了, 狗都怕是早就已经歇下了, 除了我们这些倒霉催的,还有谁会三更半夜出来吹冷风?”原先那个士兵嗤了一声, 干脆将兵器也放于一旁地上,欠了欠身活动着筋骨,“要我说, 还是咱哥俩命苦, 依照朝廷那个狗屁德行, 军队过来还不知道得要猴年马月。如今嘴上说着是在这飞鱼津守夜瞭望,不过也就是被人打发过来捱时间罢了。”
“还不是你前几天赌牌也不知道让着点,得罪了王老六?要不然怎么会在这个时辰被派来瞭望……哎, 我看这个时候能出现的,怕也就只有什么山鬼精怪了罢!”
“呸, 你小子可别瞎说!”士兵骂骂咧咧地拍了一下身边人的脑袋, “赶紧滚回你那边去吧, 我合眼眯一会儿,到点儿了你再喊我。”
另一人耸耸肩,也只能随口应了。不过话应是应下了,他看着月色下黑沉一片平静至极的江面,却也很快毫无兴致地别过了头。
大半夜的还得在外头干熬着,等熬过这几个时辰到了白日,他可得好好睡一觉补回来。
……
江对岸。
“东西可都带齐了?”梁延身姿挺拔站于沙岸上,刀削斧凿一般深刻的眉眼在月光勾勒下更显立体。此时他正一手按着身侧长剑,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人马。
在江面上错落停泊着几艘航船,船头各站了一个撑着长篙的艄公,无须在乌篷之下悬上一盏风灯,经验丰富的老艄公们自是能借着月色,轻松分辨出每一条早已熟悉无比的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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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船内各先行队早已归位待命,他们身后都背着一个密不透水的油布包,里头满是裹好了的油块和燧石。这些先行队中无不是被精挑细选出来尤善泅水的士兵,行动利落快速,在黑暗中亦可巧妙地隐藏住自己的身形。
“回将军的话,我们都已准备俱齐了!”打头的一个士兵抱拳回道,与周围的几人对视之后,坚定地向梁延一点头,示意他们已随时都可出发。
“好,那我最后再说一次今夜夜袭的安排。”梁延转过身来,负手在身后黑压压沉默齐整的燕云骑前来回踱步,“等下艄公们会将先行队撑船送至江心,这也是水寨所能观察到的最大限度。等到了江心,艄公们乘船返回,先行队就会泅水而渡,抵达对岸后纵火一把烧了他们的水寨。等见到火光时,就是我们剩余人马该行动的时刻了。”
他顿了顿,继续开口,深邃的目光如坚冰曜石一般冷冽,“我会亲自率骑兵继后浮水而渡,攻拔水寨及他们的营帐。等到交战时,我们分路出击,副将分率步骑前去焚毁他们的战船,随后再回到大营,两面夹击,务必将他们一网打尽。可都听明白了?”
“明白!”
回应他的是低声却有力简洁的作答,目光所及之处,每个士兵脸上都写满了一往无前的勇猛强悍和绝对的信任服从。在北境数十年如一日的风雪漫天之间,他们从没有一刻退缩过。如今战场已换作湿热不已的西南,唯独不变的,是燕云骑上下英勇无俦坚定的战心。
梁延看着这支自己亲手带出来的虎狼之兵,心中也不免感到欣慰。他们已经并肩作战多年,那股与子同袍的默契自是不必多言。
“好,出发!”
话音落地的那一刹,江面上的航船随着长篙的划动,摇摆着荡漾开涟漪朝着对岸急速行驶去。除了隐隐约约传来的水浪声,耳畔再也听闻不见其他任何声响。这些航船宛如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趁着夜色幽灵一般穿梭在辽阔的江面上。
夜色更浓,水寨之上的士兵打了个哈欠,难掩倦意,眼皮更是一上一下地打着架,几乎都要黏在一起再难分开。
江心很快已至,与艄公们点头示意之后,藏在船上的士兵们灵活而矫健地一跃入水面,如同轻盈的游鱼似的快速朝对岸继续游去。不断拍打着岸边的江水掩去了逐渐靠近的身影,偶尔在水面上下起伏的小黑点,也因为很快就又消失在水浪间而显得那么的不起眼。
昏昏欲睡的士兵们仍不知道,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正有一群他们原以为还在数千里之外的人悄悄逼近。
悄无声息地钻出水面后,士兵们抹了一把脸上的江水,行动迅速地四下分散开,从背囊里掏出油块撒落在水寨旁,用燧石点燃之后就很快藏进了一旁的树丛里。
火星沾上了微微开始融化的油块,立刻“轰”地一声暴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熊熊蔓延开来。刺目的火光和炙人的高温混杂在一起,很快令刚才还睡眼惺忪的士兵们惊恐清醒,哆嗦着想要四下奔逃。
“来人啊!着火啦!”
他们浑身发颤地从水寨上连滚带爬掉下来,还未来得及扑灭身上的火苗,就被早已潜伏在一旁的先行队们一刀干脆利落抹了脖子。
“出发!”
梁延早已带着剩余兵马浮渡到江心等候,见到对岸突然亮起冲天火光,当下眼神遽然一凛,扬剑高声喝道。
“杀!”
震天的怒吼响起,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很快抵达对岸,没有了水障和瞭望塔的干扰,渡河的行动简直比平日里的演习还要轻松。那些被突如其来的大火吓得屁滚尿流的士兵们连保命都来不及,更别提还有闲工夫射箭阻拦了,急速前进的大军们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火舌肆无忌惮地吞噬着路上所遇到的一切,飞鱼津的营帐大门很快也已被扑面而来的热气熏得扭曲模糊,哔剥的火光爆裂声带着不祥的征兆,惊醒了还在酣睡中的无数新安军。
刀锋一样锋锐无匹的燕云骑直直刺入敌军的心脏,马蹄踏过之处,无不留下连天的哀嚎与蜿蜒的血迹。才从梦乡中醒来的新安军,面对着这样一群饿狼般的敌手,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拼尽全力左支右绌之后,也只能喷溅出股股鲜血被汹涌洪流淹没。
梁延一身玄色甲胄,棱角分明的眉眼冷酷得几乎染不上一丝温度。他宛如一尊从天而降的煞神,挟着风雷一般迅疾凛冽的杀气奔袭在敌群最中间。湛流闪着银光的剑花一挽,挡路的兵卒们便连一声都还未来得及吭,就仰倒重摔在沙地上惊起了一蓬蓬尘烟。
“将这几个营帐清理干净后,你们从西北角绕到主帐去。”梁延动了动脖子,冰冷毫无感情的目光直直望向了不远处的主帐,两侧的火光将他的侧颜映照得光影绰绰,犹如游走在黑暗间无声夺人性命的修罗。
“是!”身后士兵有力应了一声,舔了舔唇,眼中发着嗜血的光芒挥剑冲向了敌人。
“将军,将军,您快醒醒!外头……外头人要打进来了!”亲信连滚带爬地冲到主帐之内,惊恐万分地摇着王祺的胳膊。
王祺正做着美梦,被摇醒后极其不耐地将他一把推到地上,揉着眼睛恼怒嚷道:“瞎叫唤什么?大半夜的,没看到我在睡觉吗?”
“您醒醒啊,将军!敌军打进来了!”亲信见他还是仍未彻底清醒反应过来,几乎要呕出一口老血,心中也是百般悔恨为何当初要一味由着他的性子来。现在好了,不说官位没捞着,只怕自己的小命今日也要交待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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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王祺这才猛然惊醒,回过味儿来他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当下脸色青白,双眼不可思议地瞪大,“你说什么?这、这怎么可能……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就到宛州来?水寨呢?水寨上守夜的士兵都是瞎子吗!”
“将军啊,您快拿个主意吧!敌军杀到阵前来了,我们到底是战还是要逃啊?”亲信急得几乎都要哭出了声,他听着营帐外愈来愈近的喊打喊杀声,双腿哆嗦得几欲站不稳。
“你,你慌什么……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王祺在主帐内疯狂地绕着圈子,忽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眼前一亮,随手抄起兵器就掀开帘子想往外走,“从金阳城到飞鱼津一路都有我们的军队,只要我们带几个人突袭出去,上了泊在江边的战舰,就可以沿江回去了……快!叫人跟——”
他的话还没说完,脸上热烈得几乎有些扭曲的笑容却是骤然僵硬冻结。
又是“轰”的一声震耳欲聋传来,接二连三又传来了强烈的爆炸声。从主帐内恰好可以清楚明了地看到,远处江面上屯泊的巨大战舰此时却燃烧升腾着烈烈火光,将深沉夜色下的江水都映亮得赤红一片,热浪在空气中恣肆蔓延,扑面而来。
“完了,这回是彻底完了……”王祺呆呆地僵立在原处,突然浑身打了个哆嗦,疯了一般不管不顾朝不远处的战马奔去,“快逃,快逃……只要逃出飞鱼津,只要逃出去!我就可以回去让外祖调兵过来……”
他的脚步突然生生止住,来不及彻底刹住停稳的身体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没有直接狼狈地摔在地上。
一道流星似的银芒在他眼前一闪即逝,随之而来的,是他心爱的战马哀鸣一声重重摔倒在地上,暗红色的血迹在沙地上“刷”地一声喷溅开来。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从暗处不疾不徐地绕出来,清冷的月光只能将他的面庞照亮一半,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围绕着一股如魍魉般的神秘莫测。他一步步缓缓踏来,每走一步,都让王祺骤然紧缩的心脏停跳一拍。
“好久不见了,王公子……不,现在应该叫你一声王将军了?”
梁延屈指轻弹了下湛流的剑身,低沉着嗓音开口。残留的几颗血珠立刻随着银刃的嗡鸣跳甩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直直溅在王祺脸上,尚且温热的温度也挽救不回他逐渐冰凉下去的心。
王祺的脸上一片惨白,他喉咙中发出了一声凄厉而含糊的短促惊喊。他的小腿肚抽筋一样地痛起来,像再也支持不住身体似的,整个人都瘫软滑倒在地上。
是,是他……朝廷派来的人,竟然是他。
脑海中又回想起在太学时自己曾对他和沈惊鹤尖酸刻薄的嘲笑,还有无数次饱含恶意的针对排挤。王祺想到自己那时狂妄讽刺的笑脸,觉得自己下一秒几乎都要昏过去,从发丝到指尖都由于紧攥住全副心肺的巨大恐惧而颤抖了起来。
“我、我不想死……梁延,饶命啊!求求你饶了我吧……”
王祺干涩着嗓子开口,话语哆嗦得不成声调。他仿佛置身于一片炼狱之中,四周皆是自己手下的兵马被毫不留情屠戮的惨况,不时响起的惊叫与哀嚎声,伴随着热焰逼人的火光和刺鼻腥味的血气,使白日里还风景如画的飞鱼津此时只想让人不管不顾逃离,逃出这片漫无边际的火海与血海。
“我错了,我以前不该那么对你们!我错了!饶了我吧……我可以把手下的兵马全部都交给你!”
梁延半眯着眼,低头俯视惊慌失措的王祺,冷嗤一声,“你手下的兵马?只怕今夜之后,便也全都不剩了。至于以前的那些事——”
他走近一步,夜色晦暗中的面容神色莫名,“你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拙劣计谋,我还从来都没有放进眼里过。”
王祺惶恐地抬起头,脸上不知该摆出什么神色,“那你……”
梁延浑身气质在下一刻却是骤然突变。他微微俯下身子,那双黑沉的眸子里此刻竟酝酿着暴风雨般的怒气,危险阴沉的气息仿佛要将人撕扯着卷入,再任咆哮风暴将人毫不留情扯裂。
“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将你那龌龊肮脏的手段放在他的身上。”梁延眼色更深,汹涌的怒气毫不掩饰地尽数迸发,“你没有资格动他……我很早就发过誓,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全都后悔。”
王祺整个人仿佛被钉在原地,四肢冰冷而僵硬,他下意识地张大了嘴,却是恐惧得吐不出一个字来。
“而今天,就是你后悔的时候了。”
不再废话,锐利夺目的剑光一闪,如同银龙利爪挟着电光疾速撕裂夜空。归剑入鞘之时,眼前之人也口吐着血沫一抽搐,再也没有了任何气息。
梁延不言,只是重新站直了身,深深闭了闭双目,才勉强压下了方才克制不住满溢出的怒气。
他永远记得那人当时过得是如何地举步维艰,满是污浊的泥淖虎视眈眈要拉扯着他共同沉沦堕落。然而他的身上却仿佛永远有那么一束永不熄灭的光,不仅照亮了他脚下所踩的每一步路,更在自己的生命之中骤然点亮了一处从未有人涉及的地方,耀目的光芒让他为之炫目迷醉,情不自禁被吸引,想要再靠近一些。
这份温暖,一旦拥有,他便再也不想放手。
最后瞥了一眼王祺歪倒在地的身体,梁延面无表情地转头离去,踏着一路蜿蜒的鲜血和散落的兵器,走向已经渐渐进入收尾的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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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所有觊觎着要毁掉这份温暖的人,他都会一一找寻过去,让他们后悔曾有过这个念头。
“将军,飞鱼津已经差不多清理干净了!”副将一路小跑着迎上来,脸上被火焰的温度烤出了几滴汗来,然而眼中却是灼灼地闪着光,“飞鱼津戍守的军队也差不多是新安军先头部队的一半主力了,虽然再往南去他们的数目仍然不容小觑,可是此次这支军队折损在这里,必定也会令他们元气大伤!至少他们再想像以往那样在宛州横冲直撞,却是绝无可能了。”
“很好,将士们都辛苦了。”梁延一颔首,吩咐着士兵前去打扫战局,将可用的军备物资收归整理,“今夜好好休息,明日我们继续向南出发!”
“是!”副将果决地应了一声。
梁延没再开口,只是将深沉悠远的目光看向了远处。夜色如水,江潮一波波拍打着岸边的岩石,潋滟着银辉的月色跳动在起伏的江面。
等一切都结束之时,我就可以,再度拥抱你。
※※※※※※※※※※※※※※※※※※※※
我要被网审弄疯了……等到头秃OTZ
情人节快乐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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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大捷, 大捷!梁将军首战胜了!”
风尘仆仆的骑兵一手高举战报疾驰进京城, 沿街穿行而过,直直向皇宫奔去, 留下沿路两侧喜出望外沸腾开来的人群。
这支梁延所率领的燕云骑方出征不过半月有余,第一封捷报竟然便已乘着快马回到了京城。一瞬间, 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为了街头巷尾最被人们热议的话题。
飞鱼津大捷无异于一颗最好的定心丸,让京城中的所有朝臣还有百姓们都大为松了口气,甚至于有些欢欣鼓舞起来。
本来之前整个京城都笼罩在叛军随时有可能北上攻进来的阴云密布之中, 人心惶惶, 流言甚嚣尘上。可是如今梁延领兵初与其交锋, 就打了如此一个漂亮仗,岂能不教人们释然放松不已?
京城的茶馆酒肆之间, 随处可闻人们兴奋讨论的声音。甚至于如今的说书人若是不讲一番燕云骑如何大显神威,在疆场上所向披靡,便也会被人们不满意地抗议, 七嘴八舌要求换一换说书的内容。
“要我说, 果然不愧是咱们的梁将军, 这一仗可是打得漂亮!”
“那可不,也让那群叛贼见识见识,什么才叫咱们大雍当之无愧的强兵!”
“打来打去, 苦的还不是老百姓。只希望这场战事能早日结束,也省得叫咱们整日里头都提心吊胆的吧……”
不仅京城中的百姓兴奋地讨论着这封令他们扬眉吐气的捷报, 便是在朝堂之上, 皇帝也是欣慰不已, 连声夸赞。
“好,真不愧是梁将军,真不愧是燕云骑!”皇帝高高坐在龙椅之上,多日来一直郁郁紧蹙的愁眉终于舒展了一二,脸上也露出了笑模样,“朕把这封捷报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实在是令朕大为欣悦啊!”
早朝之时,皇帝特意命令左右将那封捷报一字不落地读出,两侧排成长长两列的文武群臣也边听边频频对视点头,脸上都有遮掩不住的喜色。
沈卓旻扫视了一圈周围,带着真挚的笑容拱手出列,恭贺道:“父皇,果然我大雍强兵强将,人才济济,又有您龙气庇佑,真可谓是无往不利啊!也只有那群愚驽不堪的叛军,明明是一群乌合之众,却还妄想着动摇天子龙威,实在是可笑至极,早晚必将自取灭亡。”
皇帝听了他一番话,心中更是欣慰了几分,“旻儿说得有理,我大雍兵将哪个不是身经百战的铁血男儿。依朕看来,此仗,必胜!”
“此仗必胜!”
金銮殿上的朝臣们见状,立刻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叩头高呼。齐整而震天的声响几乎要冲上云霄,将本就恢宏威严的大殿映衬得更加庄严无比。
沈惊鹤顺从地跟随着人群叩拜齐呼,神情恭谨,然而他的心思却仿佛乘了飘摇长风,隐隐地要飞往殿外,飞出京城,一直飞到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南战场之上。
当听到飞鱼津大捷的战报传来,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满满的欣喜与骄傲。他总是知道的,梁延那样锋锐英武的气概,那一身令他从心底最深处都为之惊叹钦羡的好武艺,自然匹得上这样骄人的战绩。
然而与周围人互相道贺之后,他心中的激动之情却是慢慢平息了下来。骤然翻滚漫上的,是这些时日以来始终在心头萦绕盘桓的思念,还有不在他身旁也见不到他的担忧。
也不知,他过得还好不好?
文武百官们仍在变着花样夸赞首战告捷的战果,让皇帝龙颜更是大悦,满意的低笑声在耳畔忽远忽近地传来。沈惊鹤在心中暗自轻叹了口气,垂下了微微颤动的眼睫。
身处危机四伏血肉横飞的战场之上,置身于西南那样湿热恶劣的气候之中,他又如何会过得好呢?他现在只恨自己为何不能亲眼见见他,看看他的身上有没有增添新的伤痕,看看他俊朗深邃的轮廓有没有因为风吹雨淋而变得瘦削,看看他比起走时的样子,又有了怎样微小如秋羽轻毫的变化。
好像有些想他了。
沈惊鹤别开了视线,抿了抿唇,手指在袖袍之间不自觉地微微屈起握拳。
习惯总是这样一件极为可怕的东西。当梁延还陪在自己身旁的时候,日日都能见到他,便也还不觉得怎么样。可是一旦当他披上戎甲离京远征,往昔再熟悉自然不过的场景却像是某处突然有了留白,斑斓粲然的色彩无端缺少了一大块,让自己整个人都变得有些空落落的,患得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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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页
思念仿佛细小密麻的虫噬,让他的整颗心都变得酸酸的,痒痒的,却又如何都挥散不开雾气一般朦胧氤氲的失落。明明离开梁延也只不过过了半个多月,他却总觉得时间早已过去了几年,一日三秋亦不过如斯。
糟糕。
有个声音在心底轻轻说道。
你好像已经习惯他了。
心脏突然不安稳地狠狠跳动了一下,沈惊鹤的呼吸也随之骤然一窒。他有些惶然无助地捂住了自己心口的地方,早朝的纷纷议论声在四周接连不断响起,他却难得地在金銮殿上走了神,只能被迫感受着手掌下心脏一下比一下更为急促的跳动。
那密集有力的鼓点让他整个人都几乎要为之迷眩,却又根本不想、也丝毫无力挣脱。
……
宛州,金阳城内。
“……这是怎么回事?”邓磊脸色铁青地看着手中的军报,脆弱的纸页几乎都要被他暴出青筋的手指所捏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在军报上看到的那些荒唐的字眼,又如同自虐一般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又一遍,这才敢相信这就是被十万火急送来的战果。
主将与副将之间爆发的嘲讽争执,赌牌嬉闹玩忽职守的士兵,敷衍草率而又脆弱得不堪一击的防卫,被随意停泊无人看管的战舰,丝毫未曾动手备办过的拦截水障……
这是新安军吗?这就是他们赖以成就大业的军队吗?
信使佝偻着脊背缩在桌案前,拼命想要将自己的存在感一降再降,恨不得直接消失在空气中才好。送败报的活儿你推我攘,谁都不想做,特别是这种……简直可以用一败涂地来形容的惨烈败局。
“这是怎么回事!”邓磊怒得一下站起身来,狠狠将身前的厚重桌案一脚踹翻。名贵的雕花木桌“轰”地一声砸在地上,笔墨纸砚胡乱撒了一地,惊起了漫天细小的尘灰,桌案雕镂细致的边角立刻破开了几线裂痕。
邓磊犹不解气,他的神色又惊又怒,胸膛上下不住急促喘着气,“那可是飞鱼津,整个宛州最易守难攻的地形!还有我新安军先锋部队的大半主力,全部都在那里驻守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们到底是怎么生生把我们尽占上风的优势作弄没的?说话啊!”
信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回、回将军的话,小的也只是被派来做个跑腿的活计,对于这战情,实在是……实在是不清楚啊!”
邓磊心中自然明白战果与这个无名小卒并没有半分关系,然而他心中左冲右撞的怒气却急切地想要寻找到一个发泄口,否则只怕他会生生恼怒得晕过去。
“……这个王祺!我把飞鱼津和新安军那么多人交到他手里,却不是让他拿来当儿戏的!”邓磊站在原地喘着粗气,气得脸色涨红。
他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送来的军报里早将飞鱼津在他离开后的军备布防交代得一清二楚。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自己这个特意放到军中历练的外孙,竟然是这样的烂泥扶不上墙。
然而王祺也同样死在了那场几乎算得上是一场单方面屠杀的战局中,他一面因为他的轻敌狂妄而恼怒不堪,一面却又因为自己的亲外孙离去而难免悲痛。这样两种强烈而复杂的情绪狠狠交织相撞在一起,宛如鲸波巨浪咆哮着掀来,让他眼前一黑,却是险些都要站不稳。
邓磊有些颓然地坐倒在孤零零立在书房内的椅子上,一手掩面,口中低声喃喃。
“这下可危险了……没有了飞鱼津的天堑之便,依照燕云骑那般虎狼一样的血性,恐怕再往后的战局,谁输谁赢却是说不准了……”
他说到这里,心中的恼恨忽然又汹涌升腾,一下压过了悲伤。
他重重一拳击在了身后的博古架上,“原本我同意他们在飞鱼津戍守修整,看中的就是那敌军难以逾越的险阻地形。三面环江,易守难攻,只要将水路牢牢把守住了,任他梁延便是有通天的手眼也无可奈何。军舰,水障,塔楼,我们要什么没有!居然就这么轻易地叫人给摸进来了?……废物,简直就是一群废物!”
邓磊此刻就宛如一只暴怒的雄狮,面目因为滔天的怒火而无端显得有些狰狞扭曲。信使惊惧地向后一缩脖子,哭丧着脸,只恨自己为何要如此倒霉被分到送军报的任务。
“邓大人!邓大人!”房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房门被毫不留情重重摔开。西南王大步走进房内,脸色是显而易见的沉峻与焦急,“我也听说战报了……到底是如何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他不说倒还好,这样一提起来,邓磊心中的愤怒与痛恨更是如海啸一般铺天盖地漫上心头。他几步走到西南王面前,咬牙切齿,“如何变成这个样子?这不都还得拜西南王绝妙的安排吗!”
西南王身体一僵,少见地没有出言顶回去。在接收到战报的那一刻,他也同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朝廷的兵马简直就如同天降神兵一般,在所有人都还没有料想到的时机忽然出现,将他们狠狠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有那个王祺……
西南王喘出一口气,忽然又重新有了底气。他用沉沉复杂的目光看向邓磊,心中的憋屈与怒气也蓦然有了可以推卸的地方。
他又如何会知道,这个邓磊嫡亲的外孙明明已经在西南历练好几年,却仍然是这样一个骄傲自妄的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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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大人切莫如此气急,我的安排虽然有略失妥当之处,然而邓大人你的好外孙,却也着实令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你!”邓磊梗着脖子,气得下一秒就要破口大骂,然而多年来行军作战的经验到底是让他及时地冷静了下来,身侧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深呼吸数次之后,他才重新望向西南王,只是脸色仍旧有些阴沉。
“王爷,聪明如您,自然也知道如今并不是我们相互推诿责任的时机。为今之计,还是应当早日想办法阻止朝廷军队进一步南下,不然我们的处境恐怕当真要变得更加危险。”
西南王也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物,只是一时又惊又气,这才有些口不择言。同样镇静下来之后,他也和缓了神色,叹了口气,拍了拍邓磊的肩膀。
“邓大人,方才的事还请你万勿记挂在心上。不必担心,这次的事我看还是侥幸成分居多,朝廷的军队又是夜里突袭,我们的军队一时准备不及,这才被他着了手。战报传出以后,我已经让其余人马多有戒备,相信那个梁延亦再也不可能……”
“报——”
话音未落,便有另一个信使打扮的人慌慌张张冲进庭院,在门槛处还狠狠跌了一跤,却是顾不得疼痛一骨碌爬起身来,继续跌跌撞撞向里头飞奔。
“报!将军,不好了!飞鱼津以南两座城池都已沦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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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节还要分隔两地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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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什么?”
西南王和邓磊闻言皆是悚然变色, 对视一眼后, 竟然一时齐齐失语,瞪大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梁延……怎么竟会恐怖如斯?
之前飞鱼津一战仍然勉强可用王祺不堪大任、新安军又没有想到朝廷军队竟会如此快速赶到战场来解释。然而在这之后, 他们已然将战报火速送往了处在自己控制之下的宛州各地,各个城池的戒备防卫皆是大大加强。可是梁延居然在这种情况之下, 依然能用这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连下两城?
“他、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西南王脸色有些青白,纵然是他年轻征战西南的时候,也没有在这短短几日内就控制了如此多的要津。再这样下去, 只怕不仅是北部的那几座城池, 便是他们新安军再往中部驻守的大片土地都要陷入危机之中了。
“不能再耽误下去了。”邓磊当机立断, 披上战袍就往外走,“王爷, 不管你这次怎样阻拦,我都必须重新回去领兵。再这样下去,事情真的怕是要陷入不可挽回的余地了!”
西南王神情复杂地目送他踏出房门, 只能长叹了一口气, 深深闭眼跌坐于房内木椅上, 心中莫名有股惴惴不安的忐忑情绪在蔓延。
他总隐隐有些预感,这次的局势,恐怕当真有些不妙了。
……
西南王虽然已远离战场多年, 然而他早年征战留下来的对于战局的敏感程度,仍是在那一刹尽数迸发而出。
果然如他所想, 即使邓磊亲自披挂上阵, 然而赶路时耽搁的那几日里, 又被梁延率领着燕云骑一鼓作气连下几城,一时之间竟也隐约逼近了宛州的中部。
当邓磊终于赶到时,他凭借着多年带兵的经验还有对于西南地形地势的熟悉程度,倒是终于让溃不成军的败局稍稍挽回了些许,勉强打成一个僵持的局面。双方对垒环峙于一座高大山岭的两侧,彼此多有往来试探,然而燕云骑无法轻易绕过山险,邓磊想要再往前去、收复更多的土地却也是有心无力。
双方就这样又僵持不下了一周,直到西南王终于觉得可以依靠拖字诀,将后继军备供给所需时间更长的燕云骑拖垮之时,梁延却又骤出奇兵,以火烧山逼得邓磊转移阵地,又领着一队轻骑从右包抄,将新安军打了个灰头土脸,狼狈至极。
烽烟遍地,血肉横飞,喊打喊杀声不绝于耳。明明在物资如此短缺的情况下与他们生生耗了那么多日,战场上的燕云骑却仿佛仍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一个个都杀红了眼不要命地向前冲。挟着寒意的刀光剑影就在眼角鼻尖闪过,身侧便高高喷溅起一蓬蓬血花。
有利的地势尽失,身边的大批军队又被山火和奇兵冲散,原本还气势汹汹的新安军此刻却被化整为零,散乱的小股队伍左支右绌,碰上令行禁止指挥统一的燕云骑简直是毫无还手之力。
这一下邓磊可略略有些慌了神,他一人持刀奋力拼杀了半天,这才在左右亲卫的拼死护送下狼狈逃了出去,马不停蹄地一路向南跑。
梁延倒是有心去追,奈何燕云骑这几日本就被消耗得很,这场恶仗也全是凭一股子不服输的狠气在硬拼。对付起被烽烟熏晕了头的剩余新安军倒是还有余力,可若是要将这群人数倍于己的军队急速吃透,再率兵从山林小径前去追邓磊,却也是不太合实际。
“噌”地一声归剑入鞘,梁延随意抹了一把脸上沾到的血珠,侧首半眯着眼看向已逐渐消失在茂密山林中的一行快马。邓磊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绕过一个弯后,终于在枝叶间彻底消失不见。
“将军。”副将一脚蹬翻身旁地上一个还想垂死挣扎的败寇,一路小跑过来,“将士们终于是把这座山岭拿下了!再往南走,宛州的地形就再没有像这般难对付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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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梁延微勾起一边唇角,眼底泛过一丝冷冽,“邓磊……且先让他再多得意两日,今夜叫将士们都修整好。早晚有一天,我一定会亲自拿下他的人头。”
副将双脚一并,恭敬行了个礼,“是!属下这就吩咐下去。”
梁延又对他一颔首,便又转过身来,看也不看一旁堆砌如山的尸身,踏着一地殷红鲜血走到了山岭的高处,低首俯视着再往南去盘旋迂回的山路。
如今他们出征已近一月,从原先宛州五分之四都被新安军占去的局面,一直打到现在不断将他们往南逼去,越过了宛州的中线——也就是脚下这条无名的高纵山岭。
宛州的地势虽然险峻崎岖,然而大多只集中在北部和中部,尤其以脚下这条山岭为宛州的最高点。待跨过这条山岭之后,再往南虽然深林广布,河网密集,虫蛇众多,气候湿热,然而地形却是越来越平坦宽阔,再也不用像之前一样行军时要跋山涉水如此吃力。
西南王之所以敢在宛州称霸称雄,除了因为复杂的历史缘由还有多年来积攒的雄厚家底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金阳城所凭恃的优良地形。金阳城深入西南腹地,几乎在宛州的最南处,若是想要攻打到金阳城,第一就必须要泅渡过三面环江的天堑飞鱼津,第二便是要攀爬过这条崎岖险峻的山岭。
然而多年以来,一直少有军队能同时做到这两点。梁延在沉思感慨之余,不免也生出几分庆幸。若不是之前西南王与邓磊之间互相生了猜疑嫌隙,又将自大轻敌、只会纸上谈兵的王祺安排去戍守飞鱼津,只怕他如今想要彻底打回南部平叛,却是要比现在的局面再难上个几倍。
不过,既然这是他们亲自献上的礼物,那么他也就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迎着带着些焦灰味道的山风,梁延伸出手,用指尖描摹着脚下隔着万重云烟的蜿蜒山水,脸上的神情不见几分波澜。
很快,他就可以踏过目光所及的那些地方,一直到南部,一直再到金阳城。
快了。
……
邓磊兵败如山倒的战报早被一封急于一封地送回金阳城内,不仅每日里来送秉军情的信使脸色惨淡,便是连西南王这些时日也一把接一把地往下掉头发,脸上无端苍老了好几岁。
“这次难道真要跌在这里了……想我一生戎马,得意大半辈子,到头来竟然阴沟里翻船,居然要栽在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身上。”
西南王颓唐地栽倒在椅子上,桌上凌乱地摆放着各式笔迹潦草的军报,每一封虽然词句各不相同,表达的却都是同一个意思——
邓磊屡战屡败,正在不停地向南急速撤退。而梁延的燕云骑却是愈战愈勇,一路势如破竹,再这样下去,不出三日,他们就要真正打到金阳城外了!
“这可怎么办是好……邓磊也救不过来战局,现在该怎么办!”西南王微抖着手指捏开桌上已起了褶角的地图,胆战心惊地比划计算着燕云骑最近南下的路程与时间,等到终于得出一个结果之时,却是几乎一口气都要喘不上来。
“唉,早知如此,说什么都不该和邓磊一起举事。等到了现在,说不定还能继续安心当个闲散王爷……”西南王神态萎靡地半伏在桌案上,心中充满了惊惧与悔意。
整个西南王府都围绕在一股朝廷军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包围他们的愁云之中,惨淡沉重的气氛之下,只有西南王府的世子却好像几乎不受什么影响,依然每日里只该吃吃,该玩玩,兴致上头了还会到金阳城内逛一圈。
等到他的贴身小厮终于忍不住战战兢兢地将这一切告诉西南王时,他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惊异觉察,自己这个儿子似乎被养得有些过于玩世不恭,丝毫不知大难即将临头。
西南王难得狠下心来将世子严词训诫了一番,又责令他在府中房内禁足,这才又火急火燎地赶回书房与幕僚商议军情。他却是不知世子在他走后破口大骂了一场,又将告密的小厮令人一顿鞭子活生生抽死。人是暂且安分下来待在府里了,满脑子却都在盘算着什么时候再溜出府中去寻自己的那群莺莺燕燕。
“王、王爷……”
侍从脸色惨白地踉跄走到房门外,艰难吞咽了好几口唾沫,脸上是一片显而易见的惊惶。
西南王看到他这副神情,心中暗叫不好,却仍是抱了一份希望,前倾了身子焦急开口,“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侍从短促地回首看了背后一眼,面上一片失魂落魄,“王爷……他,他来求见……”
桌案上的茶杯被西南王慌乱之下“啪”地一声带到地上,狠狠摔成一片齑粉,清脆的碎瓷声在书房中宛如一声惊雷骤然炸响。
“谁求见?你给本王说清楚啊!”
侍从哆嗦着嘴唇还要开口,却是忽然被一声沉重阴郁的声音阻止住。
“不用了……”一个盔甲上还沾着血迹的人缓缓走了进来,离开不过数日,他却看起来老态了不少,一向精神矍铄的双眼此时蒙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雾气,“还是我亲自来说吧。”
“邓磊,见过王爷。”
邓磊动作缓慢地抬起头来,双眼里映照出西南王面如死灰的倒影。
“你……”西南王一指直直指着他,颤抖再三,还是无力地落在自己身旁,口中一声长长的哀叹,“你……还是回到金阳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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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难捱的死寂在书房之内蔓延开来,两个都在战场生死间摸爬滚打过大半辈子的男人一站一坐,无言地互相对望着。
他们彼此都很明白,此时邓磊回到金阳城,究竟意味着什么。
燕云骑的铁蹄已然踏到了宛州的南部,离金阳城距离极近的地方。纵然新安军仍在外围的几座城池拼命死守着,然而身为主将的邓磊又岂会不知道,这也只是最后拖延一时的挣扎。
南部的城池注定是守不住了,再过几日,金阳城就要成为他们最后的战场。不是他们绝地反击为自己再赢得几息生存的时机,就是彻底被燕云骑攻入,兵败身亡。
“真的已经到这个时刻了吗?”西南王颤抖着嘴唇开口,下巴上的白须随着双唇的开合而一下下翕动着,“我本以为……”
“王爷,如今倒也不是必败的结局!”邓磊死死咬紧牙关,抬起头望向窗外远处的方向,眼里闪烁着阴晴不定的光亮,“我们,还有最后的一道屏障。这一场鏖战,究竟鹿死谁手,倒还未至最后的那一刻呢!”
西南王猛地一下抬起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大睁的眼里透出些希望的神色。
“你是说……城外那片瘴林?”
“没错!”邓磊深深吸了一口气,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我分兵东线,这样一来,梁延若要直取金阳城,必定就要经过那片湿热难耐的瘴林……他们没有在西南长年作战的经验,没有熟悉道路的向导领路,又没有驱虫抗瘴的药材。说不准……”
“说不准他们就此迷失在瘴林里头,又或者干脆中了毒虫毒瘴,那我们就可以趁机扭转败局了!”
西南王激动地拍案而起,在原地来回踱了几圈步子,重重一拊掌。他的脸上飞快变幻着狂热和愤怒的神采,方才还一片惨白的脸此刻却被高涨的情绪弄得涨红。
“天不绝我……天不绝我啊!梁延,你害我至此,等你欲破金阳城之时,便是你大限之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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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结束了,伤心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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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一场新雨过后, 庭院被洗得澄澈透亮。天高云淡, 黄莺婉转啼鸣着在花枝间低飞穿梭。
然而如此明媚的景色,却丝毫不能抚平房内人微皱的眉头。
沈惊鹤最近总觉得有股隐隐的不安在心中盘桓, 一种莫名的烦躁围绕在周身,总让他行也好坐也好, 始终都没有办法安定下来。
难道是梁延已经离开了那么久,自己太过想他了?
他叹了口气,又拿出之前抄下的几封战报来一一地看。上面记载的都是梁延又是如何拿下了一座座城池的战绩, 其间更是不乏他精妙的布局与骁勇的英姿。
他看着信内的地点随着时间推移一寸寸向南推进, 指尖也在地图上顺着信件的描述而缓缓挪移着, 似乎这便也陪着梁延将他走过的路再一一踏了个遍,重温复刻着他所曾经历过的一场场艰难鏖战。
这些时日传回的无一不是梁延的捷报, 按照这个速度算下来,想来再过不了多久,梁延就终于能取胜回京了吧?
沈惊鹤垂下了眼睫, 遮住了眼中几乎要满溢出的想念和关切。
他已经等了他太久了。
书房的门被人轻轻敲了敲, 成墨从门口探出了脑袋, “主子,五皇子约您今日去他府中品茶闲叙,可要奴才为您备车?”
沈惊鹤愣了愣, 想到自己似乎也已经有太久没有在闲暇时踏出府门过,左右今日也无事, 便顺势点头应允, “去吧。”
一路马蹄踏过宽敞的青石板街道, 等终于到了五皇子府上的时候,沈惊鹤一下车,便看到了沈卓轩正站在府门外含笑等他。
“你可算是来了,惊鹤。”沈卓轩上前一步迎他,同他一起并肩往已备好茶水的正堂走去,“自打梁延出征以后,再想把你约出来好好聚聚,却是比平日里要难上了不少。”
他又用调侃的目光瞥了一眼沈惊鹤,直到把他都看得略微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才朗笑一声收回了视线。
他自然知道沈惊鹤嘴上虽不说,心中却仍是对远行西征的军队关切至极,连出来聚会游玩的兴致都没了。然而他也不想见沈惊鹤整日里除了上朝就是闷在家里,故而这才千方百计把他拉出来散散心,也免得思虑过重反而容易伤了身子。
“五哥,你又调笑我了。”沈惊鹤摇了摇头,神情颇有些无奈,但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闲谈间,两人已是走到堂内款款落座。沈卓轩一手端起茶香扑鼻的瓷盏,送到唇边抿了一口,“不说这些了。我看这场战事恐怕已经近了尾声,西南王那处也翻不起什么波澜了,有没有想过下一步你们该怎么办?”
沈惊鹤略一沉思,自然明白沈卓轩指的是待梁延回朝以后兵权处置与皇帝的信任问题。然而此事事关重大,稍一牵动便会动摇影响朝中局势,因而他一时之间也没有办法拿下一个确定的主意。
“我也还在想呢……也许得待梁延回来以后,我们好生商量一番,才能做下最终的决定。”
沈卓轩了然地点点头,方要开口继续说些什么,府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听起来竟似横冲直撞一般,不要命地从远处直直奔来。
“怎么回事?何人在外喧哗?”沈卓轩骤然起身,神情严肃地向外头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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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子,五皇子!不好了!”
一个信使打扮的年轻人从马背上连滚带爬地摔下,也顾不得身上疼痛,拔腿就踉踉跄跄地往府内飞奔,“您……您快去宫中吧!皇上已紧急将所有四品以上的大臣都召到了金銮殿内。好像说是——梁将军那头出事了!”
整个府内闻言都蓦然静寂了一刹那,忽然紧绷沉重起来的气氛几乎要将人压得喘不过气。
沈卓轩和府中的下人皆是遽然变色,他们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刷地一声将头转向堂内,看向依然笔挺端坐在座位上,低垂着头面无表情的沈惊鹤。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发一言,双眼空洞不见一丝波澜,却宛如一座被茫茫雾气笼罩住周身的雪山,给人以一种孤远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一瞬间,竟让人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到信使方才所说的话。
“惊鹤?”沈卓轩艰难地开口,眼中划过一丝不忍与惊异,“你……”
一声轻微的瓷器碎裂声传来。
沈卓轩猛地瞪大眼向他瞧去,面上显而易见染上了一派慌乱之色。
“快!快叫大夫过来!”
沈惊鹤怔怔地坐在原处,浑身上下都不见什么别的动作,便是连眼珠也没有多转动一下。然而他握着茶盏的那只左手却是一再隐忍而克制地收紧,直到手背上都暴出条条青筋,直到那茶盏再也忍受不住巨大的握力而瞬间碎裂迸开。
碎瓷片与滚烫的茶水哗啦啦落了一地,锋锐的瓷片边角将他的掌心生生刮出了好几道杂乱纵横的血痕,血水混杂着茶水顺着已被烫得通红的手心蜿蜒流下,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痛楚一样,没有一丝颤抖与闪避。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伤药来啊!”
沈卓轩下一秒已是焦急地奔到他身边,一边轻轻将他仍旧紧握成拳的左手小心掰开,一边倒抽一口冷气,望着他手心内一片血肉模糊而有些不知所措。
“惊鹤,惊鹤,你听我说……梁延一定没事的。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吓五哥,啊?”
府内的仆人一片兵荒马乱,有连忙奔到府外去最近的医馆请大夫的,也有小声惊叫后赶紧上前收拾打扫的,也有撒腿去取了伤药过来一瓶瓶摆到桌案上的。然而沈惊鹤整个人却仿佛被包裹在一团重重浓雾之间,将他与外部的世界彻底决绝地割裂分离。
他用有些漠然的眼神看着周围人在自己身边忙乱地打转,耳畔的声音仿佛潮水一般倏然尖啸着退去。感觉不到掌心的伤痕,感觉不到说话声,感觉不到沈卓轩焦急地轻轻摇晃着自己的肩。
感觉不到,胸口骤然漫上来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彻底摧垮的切肤之痛。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玩弄着拧攥成一团,沸腾的血液在一瞬间冰冻,从心口跳动的地方开始,一路攀爬蔓延,直到尖锐寒冰将他整个人都刺穿,可是他却感觉不到。
感觉不到,通通感觉不到。
他忽然浑身打了个寒颤,微微地喘了一口气,身体与世界的联系被猛地一下大力斩断。双眼一黑晕过去之前,最后看到的,是沈卓轩惊惶冲他大喊的模样。
宛若沉入黑暗冰冷的深海,无法呼吸。
……
“惊鹤……惊鹤?五哥在这儿呢,好些了么?”
五皇子府的卧房之内,香炉里燃着凝神静气的清香。沈卓轩刚刚送大夫走出了府门,便又转身快步回到沈惊鹤歇息的卧房之内,坐在他床边,面色沉重地叹了口气。
见到沈惊鹤隐约有醒来的迹象,他连忙又坐得近了些,一手试探地在他眼前晃了晃,轻声开口。
“惊鹤?你终于醒了?”
“……五哥。”
沈惊鹤沉默了良久,还是用干涩沙哑的嗓音低声说出了这两个字。他举起已经被细心处理包扎好的左手,密密麻麻的微小疼痛在掌心间跳跃着,却根本比不上心中沉重痛苦的分毫。
沈卓轩见他终于从方才那股令自己害怕担心不已的状态中脱离,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他微微转过头看向窗外,不想让沈惊鹤瞧见自己眼底的几分暗色。
方才他已经向大夫打听过了,沈惊鹤之所以会出现刚才那种情况,是因为乍然之间听到这个对他几乎是难以置信的消息,惊忧过度,一时承受不住这才晕了过去。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他也不想再说出什么关于梁延的话来刺激他,也怕沈惊鹤因此再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五哥,你告诉我……梁延,梁延到底怎么了?”
沈惊鹤见沈卓轩回避的动作和为难的神情,心中怀抱的最后一丝希望也一点一点地熄灭,化作浓重甚于墨色的亘古长夜。
沈卓轩有些犹疑地将目光转回,也不看他脸上神色,只是握拳在嘴边干咳一声,避重就轻地答道:“你先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有什么事可以等以后再慢慢……”
“五哥。”
沈惊鹤的眼神不闪不避地望向沈卓轩,被子下的手在无可抑制地发着颤,口中的声音却依旧冷静坚决得不见一丝犹豫。
“你……唉,好吧。”
沈卓轩深深叹了口气,终于像是屈服了一般,默然一瞬,斟酌着词句小心开口。
“西南那处传来军报,说是……说是梁延所率的一支先行部队在金阳城外的密林中误中瘴毒,整队人马都与外面剩下的燕云骑失去了联系。副将派人去寻,只在林子外头找到了一个中毒较轻、跌跌撞撞回来求援的士兵。他说……林子里头的情况不大好,梁延恐怕、恐怕已是生死一线,也许,也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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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卓轩吞吞吐吐地说完,几乎都不敢去看沈惊鹤的视线。他只觉得自己此刻万分残忍,每轻声道出的一个字,恐怕正如一把锋锐的刀插在面前人心上。然而他却不得不紧握着双拳,用尽最大的力气克制着自己不要在沈惊鹤面前失态,不要让他的情绪因为自己心中的焦急担忧而更为牵动。
等到好不容易说出口后,他顿了顿,面上满是不忍之色地转回头向沈惊鹤看去。这一看之下,他却是大惊失色,开口的声音竟然都微微地发着抖。
“惊鹤……你、你怎么——”
他看到沈惊鹤不发一言地躺在床上听着,面色怔怔,向来清亮无比的双眼此时却宛如星辰黯淡,更甚者……
更甚者,他还清楚地看到正有两行泪水从他苍白的脸上缓缓淌下。往日总是覆在面上的沉静此时遽然分崩离析,化为齑粉,只有从心底最深处透出的无助与痛苦几乎教人不敢直视他的双眼,仿佛瞧一眼都要被那股浓得要滴出水来的酸涩所刺伤。
“你别吓五哥……你别哭啊。”
沈卓轩有些慌乱地想要伸手替他抹去泪痕,然而手才刚刚伸出,却又骤然在空中一顿,好像担心哪怕是最轻微的触碰,都有可能将眼前这个满脸都写着痛楚的人碰碎。
“哭?我不会……”
最后一个“哭”字被沈惊鹤沉默地咽进了嘴里,张嘴的瞬间,他就已品尝到了泪液咸涩的滋味。
他用发着颤的右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心中在几乎要从头到脚漫过自己全身的疼痛之中找了一线罅隙,来容纳一瞬间升腾而起的荒诞与惊异。
……原来他也是会哭的么?
但他宁愿从来都不要知道哭的滋味。
沈惊鹤略有些茫然地侧过头去,失去焦距的视线遥遥看向窗外的远方。很奇怪,左胸明明仍然能感到一下下搏动,他却总觉得心口那处地方在一刹那缺了一整块,砭骨冷风从空洞处吹过,将他浑身的体温与呼吸都剥离掠走,只留给他一片白茫茫的孤寂和寒冷。
太苦了。
哭的滋味,实在是太苦了。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为什么呢?明明一个多月前才亲自将梁延送出城外,明明他给自己的那些信件和礼物都还好好地收在房内箱中,明明他还记得梁延的薄唇在自己额头上轻轻拂过时那瞬间的心悸,明明他们还有那么多话还没来得及在耳畔轻声道来……
沈惊鹤不得不急促地张大了口,才能在那几乎要将自己逼疯了的压抑与窒息间艰难地呼吸着空气。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宛如海中随波逐流的浮木,上下浮浮沉沉,却找不到一寸可以落脚依存的地方。无法诉说的心痛和悲恸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着他的脑海,让他连自欺欺人忘记方才所发生一切的想法都只能破碎崩散,清醒而疼痛地直视眼前的现实。
“五哥……”沈惊鹤深深闭上了眼,右手紧紧攥成拳,一任指甲锋利的边缘刺进掌心,“是死是活,我都要去西南找他。”
“什么?”沈卓轩大惊失色,苦口婆心地劝道,“惊鹤,五哥知道梁延是你最好的朋友,他出事了你心中难过……但你不能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啊!连梁延都……你没有带过兵,贸然前去岂不是无异于白白送死吗?”
“不只是朋友。”
沈惊鹤沉默了一刻,低声开口,面上难掩疲惫之色。
“梁延他,不只是朋友。”
沈卓轩一顿,诧异地微微抬起眉。还没等他消化理解完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沈惊鹤却又继续出言,打断了他尚未理清的思路。
“五哥,我不是一时冲动才做下这个决定的。我虽然不如梁延武艺高强,但是这几年的练习武艺却也从没有一天落下,兵书和兵法也是连他都亲口夸赞过的……他从来不会在这方面夸大溢美。”
沈惊鹤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借由一瞬间的刺痛逼迫自己从汹涌漫上心头的回忆中挣扎抽身,“我也不会就这么只身前去……你放心,我会把西南的地图一寸不少带回来,把自己好好地带回来,也会……把他带回来。”
沈卓轩被他的话怔住,神情复杂地望着他,良久,才长长喟叹了一声。
“……好。这是你自己亲口答应五哥的,就一定要做到。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五哥都希望看到你好好地回来,知道吗?”
沈惊鹤缓慢而有力地一点头,再度闭上了双眼。光线在自己眼前消失的那一瞬间,也将心中所有的脆弱和不安尽数封存,只剩下一往无前的坚决无惧。
梁延……你一定要等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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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梁延出征以后那么长的时日里, 一封封接连传到京中的皆是燕云骑取得大捷的胜报, 以至于让京城内上到皇帝群臣、下至普通百姓,无不在心中确信这一仗已是毫无悬念, 只等着梁将军再率燕云骑拿下金阳城,便可拥享一身荣光拔营回程。
因而, 当那封军报快马加鞭传回,言道燕云骑先头部队在瘴林内中毒迷失踪迹时,整个京城都如煮沸了的水一般炸开了锅。不说街头巷尾人人惶惶不可终日, 只担心西南时局又要再度翻转, 便是连金銮殿上, 皇帝百官又再一次纷纷愁眉紧锁,气氛一时之间压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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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竟会这样……好一个西南王, 好一个邓磊!原来他们还早早留有这一手,真是岂有此理!”
皇帝高高坐在龙椅之上,心中满怀郁愤之气, 蹙成一团的眉关却分明流露着他内心的焦急不安。
梁延已是所有武将之中最适合出征西南的人选了, 而之前那些时日他骄人的战绩也证明了这一点并无任何差错。他本还指望着梁延能尽快彻底平定宛州叛乱, 可没想到到了金阳城西南王脚底下,却是居然被人生生阴了这一着。
朝臣亦皆是一派惶惶,前后小声交谈商讨着合适的解决办法。梁延既然生死未明, 燕云骑失了主将一时又不能再轻举妄动,西南好不容易已是一片明朗的战局恐怕又会在这几日再生波动。如若不能尽快找到合适的人选接替梁延, 前往宛州继续平定叛乱, 只怕后果当真要是不可设想。
皇帝不语半晌, 考量的目光深深在武将那一片划过,仿佛在逡巡寻找着下一个能当此大任的将军。然而看了半天,他的心中却仍然是觉得谁都没有办法确保能逆转战局,面色也逐渐染上一层厚重的忧虑。
“父皇,时辰不待人,我们如今还是得早做决定,也免得宛州迟则生变啊!”
沈卓旻与徐太师遥遥对视一眼,彼此点头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上前一步,行云流水地抱拳,面上同样是一派不容错认的忧思,“父皇,还请您早日做下决定!”
徐太师也从文臣之首缓缓踏出一步,神情凝重,“陛下,三皇子所言非虚。既然燕云骑那头生了不测,我们还是得早日加派援军前去西南,以免让之前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优势毁于一旦啊!”
皇帝握住龙椅扶手的手收得更紧,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朕自然知道这个道理……然而谁又可担此大任,领兵前去西南?”
金銮殿上陷入了短暂的静寂,令人难捱的沉默在低垂着头的人群之间缓缓蔓延。
皇帝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他微微向前倾身,刚想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大殿门外却是在逆光中慢慢显露出两个身影。
一道微微沙哑却坚决无比的声音传来,虽然不大,但却在一片死寂的大殿之内掷地有声。
“父皇,儿臣愿自请赴往西南参战!”
方才还垂首屏息的朝臣们无不是骤然一愣,惊讶过后,才隐约有些反应过来。
这个声音是……
他们悚然转头,沈惊鹤正与沈卓轩两人并肩踏入殿中。沈惊鹤的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然而他那如平湖一般沉静无波的眼神和刚刚闭上的双唇,无一不在昭示着方才那句话究竟出自谁之口。
“请恕儿臣来迟之罪!”
未等脸色大变的群臣们彻底反应过来,他们两人却已是先一步跪倒在大殿上,叩首向皇帝请罪。前额重重抵在殿内地面之上,遮住了两人面上的表情。
“父皇召集议事,你们怎么胆敢来得如此之迟……”沈卓旻最快反应过来,一挑眉头,回首面有不赞同之色地指责开来。
然而皇帝此时却完全没有心情计较他们前来觐见的时间,相反,沈惊鹤方才口中说出的话却令他心中更为惊异震撼。他一挥手不耐烦地打断了沈卓旻的言语,紧皱着眉头望向座下。
“惊鹤,你可知道自己刚才都在说些什么吗?”
“回父皇的话,儿臣的确已经思量得清清楚楚,这才敢在金銮殿内道出此言。”
“思量清楚?”徐太师沉声开口质疑,“六皇子,请恕老臣直言,您可是从未有过领兵出征的经验。如若此番这般贸然前去,恐怕这结果也……不太容乐观吧?”
沈惊鹤从地上缓缓抬起头来,没有分出半分眼神给他,宛若被冰封一般看不清一星半点情绪的双眼不闪不避望回座上。
“父皇,儿臣的武艺虽不可称如何冠绝当世,但是若要在战场上报国杀敌却还也是绰绰有余。更不论这几年来,儿臣于阅读学习兵法一道之上从未有过懈怠。在梁将军出征之前,儿臣也曾与他探讨过此次西征应走的线路并着西南的水川地图。若是论起梁将军早前在部署宛州之时的谋略,只怕朝堂上没有人比儿臣要更清楚。”
“可是……”皇帝的眉关依旧紧蹙,眼底仍然蕴有几分不信任。西征一事事关重大,纵然他一时的确无法找出一个可以替任梁延的人选,也不敢如此轻易就将这个任务交到沈惊鹤的手上。
“父皇,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也是儿臣认为自己此趟非去不可的缘由。”
沈惊鹤直直跪在大殿之上,脊背笔挺得有如大雪也无法压催的翠竹,“儿臣身为您的皇嗣,若是能在如此危急关头代表您前去西南,岂非更是让那处焦急惶然的将士们能安定下心来,重新凝聚起士气,再度发起冲锋么?若是儿臣将您对西南将士们的关切与照拂亲自带去,想来兵将们只会更加受到鼓舞而勇锐向前,如此,取得胜局亦非更有把握?”
“这……”
皇帝似是有些被他劝说得动摇。沈惊鹤的话的确不无道理,如果能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京中派出一名皇子前去督军,对于兵将们士气的提升必然大有裨益。前朝经常会在征战时派出皇亲贵胄随行,取的便也同样是这一个道理。
“陛下,末将愿意率领神武营的将士们同六皇子一路随行,前往西南援助燕云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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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声如洪钟的声音忽然从武将队列之中高声传来。众人纷纷侧目看去,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抱拳出列,脸上同样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
正是早前尚了四公主的神武营将军,林继锋。
沈惊鹤闻言却是微微有些讶异,他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林继锋,却看到他正对自己肯定地一点头。
林继锋?他为什么会……
还未等他强压着脑内翻滚的纷乱情绪理清思路,皇帝却已先一步在两人之前开口。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了几圈,想到如今朝中也再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一咬牙重重拍案而道,“那便传朕旨意!林继锋率神武营任主将,六皇子任副将督军,一同出征西南平叛,务必要一举将金阳城拿下!”
文武群臣们面上皆是一派讶色,他们丝毫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当真会同意这个犹如儿戏一般的提议。方才还沉默不语的人群此时纷纷传出了不赞同的议论声,更有好几个朝臣意图出列禀报,反对的言语下一秒就要高声出口。
“够了!”皇帝本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战报弄得心神烦躁不安,此时见到金銮殿下人潮一派反对之声,更有人当真想要站出来劝阻,心头更是漫上了难以排解的怒气,“朕意已决。你们既然如此怀抱异议,是想要朕撤了六皇子的职务,然后换你们自己上吗?”
此话一出,方才还蠢蠢欲动想要上前劝阻的人纷纷都哑了火,垂下手悻悻然回到了队列之中。且不论他们对于如何行军打仗简直就是一窍不通,便是当真强行驱他们上了战场,恐怕不是先被西南湿热多瘴的气候弄得去掉半条命,便是在兵戈相接的战场上早早一命呜呼。
如此想来,六皇子既然愿意接下这个比原先还更要吃力不讨好的任务,那便也由着他去吧。左右若是他当真折在了战场之上,倒也还令他们少了一个忌惮不已的对手。
于是这个看起来几乎是有些不可思议的提议便在众人的心怀鬼胎间被通过了,皇帝又简要交代了几句,就挥挥手令众人离去了。他这几日头疼得紧,也没有功夫再去多加理会朝臣的议论,只让林继锋和沈惊鹤整理好军备后早日出征,便也在内侍的陪同下拂袖离去了。
出了金銮殿,没有理会身后朝臣的窃窃私语和自己手下人频频传来的担忧眼神,沈惊鹤一人面无表情地走在出宫的道路上。天知道他方才究竟花了多少力气,才在朝堂之上谈起梁延之时没有当场失态,将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压垮崩溃的痛苦泄露出去一分。
那个人的名字已然成为了一把骨刀,每道出一声,便在心上再撕裂添一道深痕。然而他又如何能教自己不去想他,每一次轻风喟叹着拂过眉眼鼻尖,都好像是熟悉的温热指尖轻柔抚过。
沈惊鹤的步伐有些不稳,他定了定神,勉强将自己从那几乎要淹没自己耳鼻的深黑海水之中挣脱而出,克制地继续向前笔直走去,没有回头。
“六殿下!”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有些急促的轻呼。沈惊鹤站定了身形,一个身影小跑着接近。待终于站到他面前时,似乎有些局促地想要开口安慰,但是又像是怕说错了什么话似的呐呐闭上了口。
“林将军。”沈惊鹤对他一颔首,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复复杂的心情。
林继锋连忙摆摆手,“六殿下不必如此客气,叫我继锋便可以了。”
“那我便唤你一声林大哥吧。”沈惊鹤和缓了面色,轻声开口。
“也好,也好。”林继锋点点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茶楼,小声对他说道,“六殿下……若是您如今无事,可否抽空和我去一趟前面的茶楼?有个人……想要见见你。”
沈惊鹤一愣,下一秒却已是很快地反应过来他口中所述的究竟是谁。他有些激动地一把拉住林继锋的手臂,又意识到自己唐突的动作急忙一松指放开,“好,当然好。我们现在便过去吧!”
走进茶楼清静少人的雅间,靠窗的座位上已是端坐着一个面容明艳姣好的女子。听见脚步声,她刹时抬起头朝楼梯处望来,当终于见到沈惊鹤神色动容的面庞时,她的眼角也是飞快地红了一圈。
“四姐……”沈惊鹤开口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距离沈如棠出嫁以后,他们已是有许多时日未曾见到了。女子待在后府之中,要想出门本就不容易,再加上自己这些时日里都因为朝局而奔波忙碌着,细细算来,他当真已有好久没同沈如棠碰过面了。
“小六,你没事吧?我听说……”沈如棠揩了一把眼角,仍然努力压下心中的酸涩,强挤出一个笑脸,不想让沈惊鹤因为自己的话再触景伤怀,“不,一定没事的!四姐相信他,也相信你。”
林继锋自己已是悄悄掩了门走出雅间,将久别重逢的团聚时刻留给他们姐弟二人,不再打扰。
沈惊鹤的眼中微微黯淡了一瞬,很快又打起精神回望过去,面上满是关切,“嗯,谢谢四姐……你这些时日,过得可还好吗?”
“我好得很,继锋对我也很好,你不用担心四姐。”沈如棠拉着他坐下,看着他比起以往更为瘦削的脸庞,眼中盈满心疼,“倒是你……唉,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多照顾照顾自己。”
沈惊鹤抿唇淡笑了笑,没有多言,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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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四姐,今天在金銮殿上,林大哥他之所以会……”
“我也只是嘱咐了他两句,若是他本来就没有出征西南的心思,也不会如此容易就被我说服。”沈如棠在他手背之上轻拍了拍,语调一派安抚,“你放心吧,继锋与梁延之前也有交情,这次西南那边出了事,他的担心也绝不会比我要少。他能和你一路同去,我倒也能放心一点,也免得你自己在西征的时候遇到什么情况,也没有个人能帮衬着一块出出主意。”
“四姐……”
沈惊鹤心下感动,他自然知道,让林继锋前去危机四伏的西南,沈如棠心中肯定也是担忧关切不已的。然而为了自己和梁延的安危,她却能主动劝说林继锋率兵前去,亦从没有在面上流露出一分一毫,以免让自己因此而怀抱愧疚。
他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他这一生所遇到的值得珍视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他知道仅仅用语言根本无法偿还,自己所能做的,只有拼尽全力不让这些关心着自己的人失望。
“四姐。”
沈惊鹤定定地望向沈如棠,郑重其事地开口,似是预言,也似是允诺。
“我一定会把他们都好好带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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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被烈日炙烤得炽热的长长官道上, 尘土飞扬, 马蹄踏过之处,无不惊溅起一地黄沙碎石。
一队列队齐整的士兵正匆匆疾行着, 打头骑着马的两人皆是身披戎甲,面容严肃, 紧抿着唇角一言不发。
离他们出京西征以来也已过了数日。自从那日金銮殿上皇帝正式派遣他们前去援卫燕云骑之后,他们便一刻未停地率领着军士一路长途跋涉,翻山越岭, 至今也没有好好地休息过。
林继锋偏头看了一眼身侧明明脸庞已经瘦削了不少, 却仍咬着牙从来没有道过一声辛苦的青年, 心中不由得有些动容。
他原以为六皇子无论当日在大殿上所说如何,真正到了行军路上也必定无法习惯与承受这样高强度的劳累疾行。可没想到, 沈惊鹤这几日来的表现却是真正令他大为刮目相看。
他丝毫也不像从未出过京打仗的皇子,无论是和士兵们吃着同样糙涩无味的干粮,还是夜以继日地骑着马奔波辗转, 抑或是在深夜也只能露天席地合眼半晌, 勉强充当一场睡眠, 他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抱怨与后悔,只是沉默地像一个普通士兵一样接受着所有的安排。
无论最后这场战役的结果如何,就冲着沈惊鹤这几日来从骨子里透出的这股坚韧之气与对自己的狠劲, 他也真正信了或许这才是最适合前来接替梁延的人。
“离赶到宛州南部,大概还要多少时日?”
沈惊鹤一手拽着缰绳, 任骏马嘶鸣着驰骋在宽敞大道上, 望着烟尘弥漫的前方低声开口。
林继锋稍微放缓马速, 摸出怀中的地图又确认了一番,“我们这几日昼夜不停地急行军,已经不远了。按照这个速度,约莫也就是这几天的路程。”
“好。”
沈惊鹤道了这一声,便也面容沉静地闭上了口。自从出征以来,他就仿佛一下变得比往常更安静了几分,除了平日里必要的商讨与交流,其余时间都是在沉默地赶路,就如同不愿意多浪费一丝一毫力气在其他事情上一般。
在另一座山岭之后,是那充满着无数凶险的金阳城。然而它却如同一方磁石一般深深吸引着他,明知道危险惊心,却也依然义无反顾地扑去。
沈惊鹤的眼神一闪,他虽然不知道在金阳城外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消息在等待着自己,然而此时他却只想在身上插上一双翅膀,拼了命地飞到那处。不管结局如何,也要比此时漫长而揪心的等待少去几分折磨。
林继锋连忙催马跟在他身后,本想开口劝他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但是看到沈惊鹤虽略有惫色却仍然炯炯燃烧着耀目光芒的双眼,已到舌尖的话却莫名地熄了声。他只能长叹一声,回头催促着身后的将士们加快速度。
沈惊鹤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路面上逡巡着,越往南去,就越经常能见到和他们相向而行、疲于向北奔散逃命的百姓们。人人都知道如今宛州南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便是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那处危险的地方多待。
两旁小路又能隐隐约约看到携家带口的身影逆向行去,沈惊鹤收回目光,却是凭余光不经意地瞥到了不远处道路上的一个白衣身影。那个背影倒是没有什么问题,然而他却同样逆着偶尔会出现的人流,径直往南赶去。落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百姓眼中,简直无异于上赶着去阎罗殿里送死。
沈惊鹤微眯了眯眼,双腿一夹马腹。骏马扬起头喷了个鼻息,用比方才还要快的速度向前疾驰去。
这个身影……好像越看越觉得有些熟悉?
随着与前方白衣背影愈来愈近,那个人的装束也能被看得更加清楚。他的背后背着一个不大的箱箧,看起来怪模怪样的,倒不像是书箧,可是又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来。
“吁——”
骏马突然从右里斜冲出去,堪堪停步在白衣身影跟前几步,将那人唬得生生刹住了脚步,险些没因重心不稳而栽倒在地,还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什么人啊,会不会骑马啊?若是撞坏了本神医风流略同宋玉、晰白不减陈平的一张俊脸,这世间又该少了何等一般风流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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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还是如同以往那般轻浮公子的模样。
沈惊鹤轻嗤一声,高坐在马上似笑非笑地低首望去,看着那青年咕哝抱怨一番后面含怨气地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脸时却又蓦地微微一怔。
“咦……美人儿?”
沈惊鹤面色一僵,眉心跳了跳,很快又沉下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萧神医,多年未见,你这一张嘴就能把人惹毛的功夫,却也的确是大有长进。”
萧宁这才从惊讶万分的情绪中缓过神儿来,他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好奇与诧异,“诶,美……咳,小公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你我竟然有缘至此,在这旁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西南再度相逢。真是巧了,巧了啊!”
说着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警觉地退后一两步,“你你你……你不会是,过了这么久又反悔了想杀我吧?我可是老老实实听了你的话,这几年都没有再靠近京城一步,只顾着云游天下救济四方了!你要是这时候杀了我,不光以前被我救过的那些病患会伤心失落,便是连未来本有机会被我救治的病人也会叹惋不已……”
沈惊鹤微微皱起眉,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这人还是如此的聒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略带头疼地摁了摁额角,“萧神医,说实话,若不是今日与你偶然碰见,只怕我脑子里早就忘了有你这个人的存在了。”
萧宁一噎,转了转眼珠,不再说什么失落叹惋之类的话,反倒话锋一转,哀叹着控诉起了眼前人的薄情寡幸。
他们在这儿谈了几句的时间,林继锋也刚好率领着身后的将士打马跟了上来。他略带好奇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了一圈,看向沈惊鹤,语带询问,“六殿下,这位是……”
萧宁方才光顾着与他说话,倒是未来得及留心自己身后的那大批军队,此时转头猛地一看到那么多黑压压的人头,眼睛都吓得瞪大了几分,里头露出几分愕然之色。
“呃,那什么……六殿下,咱们见也见过了,我也就不多耽误你的正事了。我这便先走了,哈哈……”言罢,他一扭身就想从旁开溜,动作比兔子还要快。
沈惊鹤倒也坐于马上未动,只是一扬手,言语短促而有力,“抓起来。”
两侧的士兵听到指令之后就已急奔而出,一人制住萧宁一条胳膊,将其反扭于他的背后就押送着抵到马前。只可怜萧宁还未晃过神来,余光便飞快闪过两道黑影,下一秒,胳膊一痛,整个人都被踉踉跄跄推着往回走了几步。
林继锋望着他眼神一凛,一股杀气毫不掩饰地溢散出来,“六殿下,这人难道是西南王的细作?可要末将现在就派人撬开他的口?”
沈惊鹤看见萧宁那一下子变得五彩斑斓的脸色,口中还连连大呼着冤枉,倒也不急着出口替他解释,眼神带着思忖与考量在他身上上下扫视,似乎当真在考虑着这一提议的可能性。
“喂,等等!你们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随便抓人啊!美……六殿下,你还不快替我解释一下啊!”
沈惊鹤看了眼高悬的日头,这才转回头来示意林继锋稍安勿躁。他一翻身利落下马,走到萧宁跟前,令士兵将他被反剪的双手松开,认真地深深望过去。
“萧宁,我和林将军如今要去金阳城,援助被困于瘴林之内的燕云骑。我知道你医术高超,又有一颗悬壶济世的心,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希望你能留下来同我们一道前行。”
许是很久没有见过沈惊鹤如此正经地同自己讲话,萧宁的面上闪过一丝愣怔。他方才还在大呼小叫、手脚乱动着,此时却是一下子收了势,整个人都忽然有些不同寻常地沉静了下来,抬眼看向沈惊鹤的视线无端显出几分复杂。
“六殿下,你高看我了……我的医术还远称不上如何高超,我也没有那么毫无私心,能就这么跟着你们去那九死一生的战场之上走过一遭。”
他一挑眉,方才的气势下一刻已是尽数消散于无形,直让人怀疑刚才看见的那个萧宁却是另一个人,“再说了,我这一手平平无奇的医术也还没有一个传承之人。虽然说并非如何精妙吧,但到底也是我研究了大半生的东西,也不好就让它跟我一起白白葬身在战场之上……”
沈惊鹤没有理会他之后的那一串插科打诨,依然定定注视着他,语气郑重而恳切,“萧宁,你在顾虑些什么?是不想跟朝廷的势力再扯上关系么?然而此次我们所要做的,是将那些一心为了保家卫国的士兵从生死一线间救回来,让他们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人身边。不关乎争权夺势,不关乎利益功名,只是和你这大半辈子所做的事情一样——救人。”
他顿了顿,轻叹了口气,继续开口,“你告诉我,你若当真像自己所说的那般贪生怕死,又如何会在这个时候逆着人群赶往南部?你背上背着的这个箱箧,里头装着的若不是药物医书,又是什么?”
萧宁眯了眯眼,遮住了眼底很快划过的一丝复杂之色。他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握拳于嘴边轻咳一声,耷下肩膀,又恢复了平日里那股懒散轻佻的模样。
“罢了罢了,既然是美人儿你如此盛情邀请,萧哥哥我又哪里舍得让你伤心失望呢?”
他装作没看到沈惊鹤一瞬间黑下来的脸色,摇头晃脑地又啧啧两声,这才又稍微显出些正经相,“我也不瞒你,这几年我四处行走,西南倒也待了不短的一段日子。虽然对于地形气候什么的熟悉程度还比不上当地人,但是此处的毒物我却也凭兴趣好好研究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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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物?”沈惊鹤的小指轻轻跳动了一下,他难掩焦急地开口,眼中透露出一二分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急切与希望,“也包括毒瘴吗?”
萧宁看到他明显与往日不同的情绪,若有所思地抬抬眉,“我虽然没有在金阳城待过,然而宛州南部却也还是转了几圈。西南山深林密,气候湿热,又因着当地特有的毒花毒草,这才有了携着毒性的瘴气。每一处瘴气的组成部分虽然都并不相同,但是总有一二共通之处。若是给我机会好好在瘴林外围研究一下,我还是有六七成的把握找到解决办法的。”
林继锋和身后的士兵们听到此,才终于明白眼前人的身份,还有沈惊鹤之所以一定要将他留下来的原因,脸上不由得都显露出激动欣喜的神色。
“这位神医,如此说来,瘴林里头的那些将士们都有救了?”
萧宁沉吟片刻,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我还没有去瘴林实地勘探过,也不知道里头人的具体信息,因而无法给你们一个确定的保证。不过我既然答应同你们一起走,若是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会不遗余力。”
“这就够了,够了……”沈惊鹤垂下了因带着几分不安而微颤的眼睫,轻轻松了口气,“萧宁,多谢你。”
难得被沈惊鹤这么正儿八经地感谢,萧宁一时竟还觉得有些不适应。他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好笑地啐了自己一口,只道自己莫非倒还真是块贱骨头,别人难得给点好脸色,却还浑身都不舒服了起来。
不过话虽如此,他对于沈惊鹤竟然会亲自来到西南参战却也是大为惊讶。沈惊鹤之前所说的的确没错,他确实是不想搅合进朝廷战事之中,也确实是想在前线帮助一些力所能及帮到的病人。
医者仁心乃是天性,他这半辈子大大小小也见过了不少风浪,做出这等选择并不奇怪。可是这个自己一直以来都认为在宫中被保护得很好的六皇子,竟然也会跟他做出一样的选择,却是让他极为出乎意料。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萧宁看着沈惊鹤眼下的一片青色和那明显因没有休息好而有些苍白的脸颊,心中忽然有股奇妙的感受,竟然鬼使神差地开口询问。话一出口,却是连自己也莫名吓了一跳。
沈惊鹤重新坐上马背,看了看上方的天色,没有答话,一挥鞭继续驾着骏马启程。
滚滚烟尘又从马蹄之间惊起,正当萧宁以为他再无可能回答自己的话之时,前方却模模糊糊传来了一句极低的应答。
“……我要带一个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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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萧宁很快成为了这支西征军队的一份子, 方才慢下步子的大军又重新恢复了往日赶路的速度, 一刻未停向南行去。
本以为萧宁加入之后,多多少少都会因这高强度的急行军而有些吃不消。谁知道给了他一匹马之后, 他却也动作标准、干脆利落地翻上了马背,随着大军一同昼夜不休地赶路, 毫无不适应之处。
沈惊鹤在骑马之余,也曾略带诧异询问过他。萧宁却只是满不在乎摆手一笑,直言自己那么多年来走南闯北也不是白度的, 若没有一副还算康健的身子骨和几分客旅的本事, 只怕还没来得及医治其他人, 自己就先要倒在行医的道路上了。
沈惊鹤这便也没再多言,只是又放下了些心。他还以为加上萧宁之后, 行军的速度会因为照顾到他的情况而有所减缓。既然如今萧宁自己都说自己能习惯这样的辛劳,那么这自然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结果。
又这么日夜兼程疾行了两三日,终于能透过盘桓缭绕在高大密林之上的瘴气隐约见到金阳城的影子。越靠近金阳城外围, 沈惊鹤和身后将士们的心情就越是紧张。纵然尽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去想, 一个问题还是锲而不舍萦绕在脑海中, 轻声徘徊低询着。
——梁延他,到底怎么样了?
不远处已能看到安营扎寨的燕云骑,简朴的大营却莫名透露出几分沉峻与煞气。正在门口持长戟警觉巡逻的士兵们表情严肃, 竖起耳朵分辨着风中任何一丝声响。
遥遥望见有大军靠近,他们下意识一愣, 待得分辨出高扬的军旗之时, 脸上却都是透露出难掩的喜色。队列中连忙分出一人急急飞奔回营帐内, 口中激动高嚷。
“刘副将,朝廷的援军来了!”
林继锋一挥手令身后军队停步在营帐之外,口中轻轻呼出一口气,有些焦急难耐地等待着副将出面。
骏马喷了一个响鼻,前蹄在地上的沙土之上一下下刨着,掀起飞扬的烟尘。沈惊鹤端坐在马背之上,面色看不出什么变化,握着缰绳的手指却早已用力攥紧,眼神有些无意识地放空。也不知究竟是想听到即将前来的副将带来梁延的消息,还是宁愿永远这样在心中保存着一分希望。
萧宁下了马背,扭了扭略有酸痛的脖子,侧首看着沈惊鹤眼底明显不同于往日的紧张,意味深长地开口。
“六殿下,你看上去好像……有些不安?”
沈惊鹤闻言立刻低下头向他扫去一眼,面无波澜地盯了他半晌,最终还是低声开口。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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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一句斩钉截铁、毫不避讳的话落下来,反倒把原本还存有一二丝调侃之意的萧宁怔在了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萧宁摸了摸鼻子,斜过目光觑他一眼,口中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悄声嘟哝。
“看来这燕云骑的梁将军,对六殿下而言可还当真是意义非凡。”
沈惊鹤就宛如没听见一般,将脑袋重新偏回,深深呼吸了一次,紧蹙眉关看着小跑着逐渐靠近的副将。
“末将见过六殿下,见过林将军!”
刘达一身金属盔甲跑来,随着他动作的起伏,身上的兵甲就发出清脆铿锵的撞击声。三两步跑到他们跟前,刘达抱拳一行礼,看向身前援军,那张因长时间风吹雨淋而粗糙黝黑的脸上满是激动与感慨。
“太好了,末将终于等到二位大人了!”
“刘副将。”沈惊鹤听见自己的喉咙不受控制地出声,微哑的声音中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梁延……梁将军他,到底怎么样了?”
刘达听见梁延的名字,那一身铮铮铁骨却仿佛被什么压垮了一般无端矮下去几分,脸上也充满了不容作伪的悲戚失落。
“梁将军他,他……”刘达的眼眶竟然隐隐有些发红,目光中满是心痛之色。
沈惊鹤只觉得自己整个人的呼吸都被骤然掠夺了,眼前一片忽然炸开的漫天白光。他坐在马背之上的身影不稳地晃了晃,好像下一秒就要支持不住倒下去。
难道,难道梁延真的……
他根本不敢再继续往下深想去一寸,光是这个念头浮云般掠过脑海中,心口就攀爬升腾起一股钻入肺腑的疼痛。仿佛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心口鲜血淋漓的伤痕,让那本就深入骨髓的伤痛再一次被活生生撕裂,露出里头最脆弱而无助的那一片深处。
萧宁见他面色显然不对了起来,想也没想就上前两步撑了他一下,托着他的手臂以免他当真掉下马去。他又转首皱着眉头望向刘达,“这位将军,你可别说话只讲一半啊!人到底是死是活,情况如何,我们大老远赶过来,你也不能准信都不给一句呀?”
林继锋的面上也是着急万分,短促有力一点头,用目光催促着刘达继续开口。
“是末将一时太过激动,给二位大人赔不是了。”刘达急忙再次行礼赔罪,胡乱抹了一把眼角的隐约水意,“梁将军自从数日前率领先头部队进入瘴林探路后,便与外头留于营地驻守的剩余兄弟们失去了联系。我们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影,正当实在等不及要派人进去查探时,便见到一个弟兄踉踉跄跄扶着树干走到林子外,告诉我们里头瘴气毒性太浓,几乎所有人都受不住晕过去了,情况不大好……”
“不大好,是有多不好?”
沈惊鹤声音干涩,一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之内,用尽浑身力气克制着自己不要颤抖,然而那微微发红的眼角却暴露了他心中的那一丝惶恐。
“他说,梁将军走得最前,当意识到林子里头情况不对劲之时,却已是来不及撤离。那些中了毒的人无不脸色发青,手脚虚软,好像连呼吸都不太顺畅……他自小体质便极好,又是队伍最末的一人。可即便如此,当好不容易撑到林子外与我们会合之时,看上去却也像是活活脱去了半条命……到现在都还在军营的床上躺着呢。”
刘达抹了一把脸,喘了两口气,“我们当时就想冲进去救梁将军,可是刚进去没走几步,兄弟们就开始头晕恶心起来,跟他之前所讲的状况一模一样。我想着若是再这样继续走,只怕不仅于事无补,反倒还会再折进去更多的人手……因此便自作主张让兄弟们先回撤守好营地。这几日金阳城里的人一直断断续续派出小股部队骚扰试探,我们剩下的这些人马跟他们僵持对峙着,每个人都拼了吃奶的力气,这才能勉强坚持等到援军来。”
“你做的已经很好了,这的确是当时最好的选择。”沈惊鹤的声音有些轻,眼睫微抖。他强行命令自己从对瘴林之中情势的担忧恐惧之间抽身,将精力放回到如今对于接下来策略的布置之中。
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当然知道瘴林之中危险密布,又过去了好几天,里头的人想要支持下去的难度又大大上升了不少。然而只要一日他没有亲耳听到梁延的消息,没有亲眼看到梁延的处境,他都永远不会放弃寻找他。
“萧宁,麻烦你了。”沈惊鹤转回头去,深深地望向身后背着箱箧蹙眉听他们交谈的萧宁,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萧宁见到他郑重嘱咐的模样,眼神一动,挑起了一边眉,拍拍胸脯,“包在本神医身上了。”
说着他又转过头去,看着刘达,“这位将军,就麻烦你先带我去看看前几日中毒的那位士兵了。瘴林的外围,我过会儿也要亲自去走一遭。”
沈惊鹤低声开口,“刘副将,这位是我们特别请来的神医,他若有什么要求,还要麻烦你尽量满足他。”
“是,神医,还请随我来!”刘达点点头,吩咐身后士兵领着神武营的军队在营帐中寻一处地方休息,便亲自带着萧宁往大营东侧走去。
沈惊鹤想了想,放不下心来,也跟着他们一同走到营帐之内。靠墙的床上躺着一个面色发青、虚弱无力的青年,见到几人前来,有些艰难地转过头来,挣扎想要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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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将军还在里头,你们快去……咳咳,快去救他!”
沈惊鹤鼻头一酸,紧抿着双唇别过脸去,胸膛一下下急促起伏着。
萧宁放下箱箧,一掀衣袍利落地坐在床沿,先是翻起他的眼皮查看了一番,又望了望他的舌苔,这才一手搭在他的手腕之上沉默不语把着脉。
几十息后,他这才将手挪开,脸上神色看不出什么波动。
“神医,情况如何啊?”刘达有些焦急地凑上前来,眼含希冀地发问。
萧宁沉吟片刻,还是谨慎作答,“我暂且略有了些眉目,但还是得等真正去瘴林外侧走一圈后,才能确定下来。”
“好,好,咱们这就过去!”刘达迫不及待起身,就径直往营帐之外走去。
沈惊鹤也想跟上,却被萧宁轻轻一摆手拦下,冲着神武营安置下来的地方努了努嘴,“六殿下,你可不能去。不说那地方危险得紧,你若是有个万一,这剩下的人可就要全都慌了神了。就说这神武营初来乍到的,你不去与他们交待安排一番,好似也有些说不过去吧?”
沈惊鹤聪明如斯,哪里想不通这些道理。然而他方才满心满眼想着的都是梁延的安危,却是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事情半分。
听到萧宁的话,他沉默不语,只是微眯了眼与他对峙着。可是萧宁却也一反常态地毫不退让,脸上虽然还挂着几分轻佻的笑意,眼神却是坚定不容拒绝,大有沈惊鹤若是真要跟着去,他就待在这营帐之中不走了的气势。
“……好吧。”沈惊鹤不想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浪费时间,终于还是松了口,“我留在营帐之内处理军中事务。但是你若有什么新的发现,务必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这是自然。”萧宁点点头,眼神一闪,方才还微凛的气势一下子消失无踪,又恢复了往常那副风流模样,口中自然而然接道,“本神医哪里舍得让美人你孤身在大帐之中空等呢?”
沈惊鹤选择直接忽视他不着边际的胡话,最后看了躺在床上小声呓语着的士兵一眼,便掀起帘子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了。
萧宁却是不疾不徐从箱箧之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来,上下晃了晃里头装得满满的棕黄药丸,叹了口气,自言自语。
“却是巧了……能遇到本神医,倒还真是你们难得撞上的大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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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离开营帐之后, 沈惊鹤便去忙着处理两军之间的交接事务, 还得将随军带来的补给与军务官共同核对清算、登记入库。待得一切都已经忙完之后,却是不知不觉已过去了大半时辰。
他一人回到自己的营帐内, 有些疲惫地倒坐在椅子上,一手捂了脸, 深深闭上了双眼。
忙碌退去之后,翻滚涌上心头的皆是魂不守舍与关切担忧。他如今既急切地盼望着萧宁带回来关于瘴林的消息,又恐惧着真正听到消息时可能会发生的一切一切。
唯有等待。
“六殿下, 六殿下!”一个士兵匆匆跑入营帐之内, 神色激动, “刘副将和神医回来了!”
“什么?快带我过去!”沈惊鹤蹭地一下站起身来,指尖微抖, 摁着桌案就要向外走去。
还未迈出两步,便听到一声懒懒的声音轻巧从外头飞进来。
“不用了。”萧宁笑眯眯地掀开帘子,背着箱箧走进, “本神医已经自己过来了。”
沈惊鹤深深呼吸了几次, 才能平复紧张惶然的心情, “萧宁……怎么样了?那片瘴林——”
萧宁自然地在桌案对面入座,伸伸手招呼着沈惊鹤同样坐下来。
“我之前给那个士兵把脉的时候,就觉得他中毒的症状, 与之前我在另外一个县城诊治的病人很像。然而很多种毒物都会导致相似的病症,单单只是通过病人表现出来的症状, 并不能确定瘴气染毒的源头到底是什么。”
他顿了顿, 继续开口, “直到方才我同刘副将前去瘴林外围走了一圈,亲自去嗅了嗅瘴气的气味,又在树林中隐约看到了金鳞草的影子,这才敢确定下来。”
“金鳞草?”沈惊鹤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这是西南当地特有的一种草药,根茎可以入药,然而叶片与花蕊却有毒。毒粉溶在瘴气里头日复一日地在密林里头蔓延扩散,于是这片瘴林的瘴气才会变得有毒,也因此让燕云骑的兵士们被困在里头。”
看到沈惊鹤面上愈来愈浓重的担忧之色,萧宁眼波动了动,咂着嘴,高高一挑眉,“不过也是你们运气好——就像我刚刚说的,早年我就医治过中了金鳞草之毒的病人,解毒的药丸都还留在身上。我已经让刘副将去挑了十几个健壮士兵提前服下解药,再去林子里头寻人。只要被困住的那些人还在瘴林里头,就一定能找到他们。”
“真的吗?太好了……”沈惊鹤的手下意识紧紧攥住桌案一角,简直激动得快要有些语无伦次,“萧宁,多谢你……”
萧宁看着他一下子亮起来的双眼,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如实开口,“不过你也不要太早就……我说实话,纵然等会儿人兴许能找回来,但是他们的状况我却不敢保证。被困在瘴林里那么好几天,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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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垂下了眼,眸中神色一时有些复杂。
“我知道的……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找到他。”
萧宁又仔细探究地看了看他的脸庞,指尖轻敲了敲桌面,忽然有些突兀地开口。
“梁将军是一个极为幸运的人。”
沈惊鹤抬起眼望他,面容沉静,没有作声。
萧宁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被他的目光所动容,那是能包容万物的坦荡与澄澈,然而最深处分明藏着一往无前的无畏,如同一点火光不悭燃烧自己整个灵魂,直到照到长夜的尽头。
萧宁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转回了眼神,主动移开话题。
“……六殿下且暂时在营帐内安心等待吧,算算时间,刘副将他们一行人应该也已经出发了。等到他们找到人回来,我第一时间就会过去诊治。”
“虽然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我还是得再说一声。”沈惊鹤面色认真,是不容作假的诚恳口吻,“萧宁,多谢。等一切结束回到了京城,你若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若是我能做到的,一定不吝竭尽全力。”
萧宁看了他半晌,蓦然仰起头一笑,轻佻的神色之下隐约有一抹慨然,“我想要的?不……你恐怕给不了。”
说完,也不待沈惊鹤做出反应,他便很快站起身向外走去。
“我先去主账之内候着了,诊治过程中不方便有人打扰。等到有了结果,你再过去吧。”
沈惊鹤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神色微动,最终归拢于一片平静。
……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营之外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喧嚣声。那纷杂的谈话声与惊呼声愈来愈近,直到隔着重重营帐,也都能听到士兵们激动的呼喊。
“找到了!找到了!”
“是刘副将他们回来了!”
沈惊鹤本就一直惴惴不安地在营帐之内苦等着,如今听到外头模模糊糊传来的声响,哪里还坐得住。他难掩颤抖地站起身来,脚步罕见地踉跄了一下,也顾不得等待站稳,便已急忙掀开帘子向外冲去。
一行士兵已经或背或抬着十几个人往萧宁诊治的营帐之内走去,旁边还簇拥着一群留守营帐中的兵士们,他们脸上皆是毫不掩饰的激动,眼角更是依稀可见星点泪花。
“怎么样了——他们人都怎么样了?”
沈惊鹤望着这一队人的身影消失在营帐帘子内,随手抓住附近守卫的一个士兵,瞪大双眼高声发问,声线微抖。
士兵似是被这一向淡然沉稳的六皇子此时几乎有些魔怔的模样吓到,愣了片刻,才连忙回过神来答道:“回殿下的话,刘副将已经把梁将军和其他弟兄们都找回来了。我们离得远,看不清情况是什么样的,但是人还能送到神医那边去,应该是会没事的!”
沈惊鹤这才松了口气,眼角划过一丝涩意。天知道在他刚才着急得忍不住发问的时候,他的心里有多么恐惧,害怕着听到副将找回的只是他们的……
他眨了眨眼,遮去了那险些要变作水雾翻滚涌上眼眶的酸涩情绪,背过身去负手站在萧宁的营帐之外。
士兵怕他要进去,想到萧宁之前的嘱咐,有些为难地挠挠头,“殿下,属下知道您担心将士们的安危,但是萧神医方才特意吩咐过了,说是他治病的时候最好不要有旁人打扰……”
“你放心,我不进去。”沈惊鹤一抬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闭了闭眼,“我就在这里等着。什么时候萧宁出来说可以了,我什么时候再到里头去看他……他们。”
士兵仍想开口提醒他,诊治这些中毒已久的人可不是一刻半会儿的功夫便可完成的。然而当他看到沈惊鹤脸上那宛若几欲溺毙的人忽然能将头从海面上探出、在濒死之间重获新生的难言神色之时,心头竟然一下被这股磅礴而厚重的情绪完全震撼住。到了嘴边的话也被生生咽回了喉咙间,只好握紧了手中的长戟,继续一丝不苟在营帐前守卫。
这一等,就生生将日头等到了天际的西边。从林间刮来的风逐渐变得寒凉,胭脂红色的火烧云爬满了半边青空,像是被火焰灼烧过后的深浅血痕。
沈惊鹤的面庞已被风吹得有些麻木,然而他仍然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背对着营帐。他根本不敢试图挑战自己的自制力,连一个转身的动作也无法做出——他只怕一旦自己转回了身,看到了隔着薄薄一层营帐之内躺着的人,他就会忍不住挥开一切挡在面前的人飞奔进去,一直到他身边,将他的手再一次紧紧握在掌心中。
他的指甲深深嵌入手掌内,借由若隐若现传来的刺痛感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冷静。牙齿无意识地咬着下唇摩挲,几乎将那片快没有血色的薄唇刻出浅浅伤印。
身后忽然传来掀开帘子的声音,不响,却清晰无比。
“六殿下。”
是萧宁的声色,带着全神贯注医治良久后的些微疲惫。
下一秒,沈惊鹤已是骤然旋身,往前猛地踏了两步,微微发红的眼角被死死瞪大。
“他……他怎么样了?”
沈惊鹤一瞬不瞬地盯着萧宁的嘴唇,要在他将每一个字吐出的那最初一秒就将其收入耳中。他的脑袋因为站立良久后突然的行动而有些眩晕,如鼓的心跳声一下下响彻在耳畔与胸膛,像是一柄柄小锤重重敲击着整副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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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宁看到他溢于言表的惶然与希冀,眼底刹那间划过的除了一丝了然,似乎还有什么别的更深更复杂的情绪。
他呼出一口气,看向沈惊鹤,别了别头。
“我把他还给你了。”
沈惊鹤一瞬间像是被抽干了周身的所有力气,强自坚持了许久,直到这一刻亲耳听到梁延终于平安的消息,那些无数个昼夜曾被他深深压抑藏入心底的绝望与崩溃,才终于能毫无顾忌地发泄出。
他长长喟叹了一声,有释然,有激动,更多的却是让自己语无伦次几乎想要落泪的感恩。紧紧掩住面容的双手有些发颤,一如他颤动不已的心弦。
他的梁延回来了,上穷碧落下黄泉,终于还是回来了。
“他刚被送回来时,情况看上去可不太好,若换作旁人,只怕早就已经死了百八回了。连我都很惊讶,就算是这样了他竟然还能强撑住这一口气。”萧宁站在原地,淡淡开口,“不过也得亏他撑住了,不然纵使我再怎么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也不可能将他救回来了。”
“谢谢你。”
深深看了萧宁一眼,沈惊鹤转过身来,头也不回地往营帐的方向踏去,宛如一只高飞的倦鸟终于可宿归巢,投到了自己最为熟悉的那片温柔深林之间。
与他擦肩而过之时,萧宁动了动指尖,似乎想要触碰些什么。但到底,他也只是低首看着从指缝之间翛然掠过的那一束风,勾起唇角,自嘲地淡笑了笑。
营帐之内的光线比外头稍微黯淡了些许,沈惊鹤屏住呼吸,目光在两旁闭目躺着的人群间一一细致扫过去,却始终没有看到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容。
一直到走到营帐尽头,等到不安与恐慌再一次叫嚣着要将他整个人吞没之时,沈惊鹤才在一抬眼后,发现营帐深处竟然还有一处被帘子隔开的小房间,里头似乎独自平躺着一个身影。
他的鼻头一下有些酸。
那个身影实在太为熟悉了……纵然只在光线中被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剪影,然而他又如何能认不得?
像是怕打扰了什么,沈惊鹤将脚步放得更轻,一寸寸踏到帘子旁,轻轻将它掀起。
是梁延。
一个胸膛随着尚有些微弱的呼吸而浅浅起伏、棱角轮廓因为消瘦而更为深刻分明的梁延。
沈惊鹤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又或者说,他根本无心去想。
他所有能做的,也是在下一刻就的确如此作为的,是缓缓走到闭目沉睡的梁延身边,小心翼翼地贴着他坐下,将发颤的掌心贴到他苍白的脸庞上。
真好,真好。
眼前是他,掌心下的是他。一个,活生生的他。
沈惊鹤深深闭上了双眼,如果不是梁延极浅的呼吸不时拂过手侧,他几乎都要怀疑起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美好得不似真实的梦境。等梦醒来了,他仍然一个人被抛在京城,在一片人仰马翻惊声高叫之间,任那捧滚烫的沸茶混着血水在伤痕纵驳的手掌上汹涌流下。
“梁延……”
他呢喃出声,呼唤着早已被深藏到心底的名字,宛若在乞求着期冀多时的救赎与安抚。
他的声音明明比秋日晴空下漂浮着的细羽还要轻,可偏偏掌心下那个深陷入沉睡的人却仿佛听到了这微颤的两个字,眉心带着挣扎之色跳了跳,仿佛在奋力从晕眩的桎梏之中挣脱。
沈惊鹤忽然感到面前有些异动,他睁开了眼睛,恰巧与一双沉黑而深邃的眼眸直直对上。
惊心动魄。
呼吸一窒之前,这是他脑海里唯一能想到的四个字。
一只手有些艰难地从被褥之中伸出,缓缓贴到他的手背之上,微凉的手掌却让沈惊鹤浑身上下仿佛都被烈焰灼烧至,一下下更为急促而疯狂跳动起来的心脏将全身血液都点燃至沸腾。
鼓噪的心跳声中,他似乎听到一道沙哑干涩的声音从天边外响起。
“别哭。”
眼前那人说话都有些费力,喘了一口气后,却仍是执着地一眨不眨盯住他的眼睛,唇畔好像极浅地温柔笑了一下。
“……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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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沈惊鹤怔怔地望着他, 久久, 宛若百年光阴也只静止在这一瞬。
“我早说了我没哭……”
他嘴角扯开了一个带着些释然的笑容,然而那早已通红的眼眶和不听话簌簌落下的晶莹泪水, 早就已违背了主人的意志争先恐后泄露着他内心的惶然不安。
他还在他身边。
沈惊鹤握着梁延的手更加用劲地使了使力,像是要确定与他指节交错的这个人是如此真实地存在着。他如同劫后余生一般长长叹出一口气, 微微颤抖的眼睫半阖,面上是近乎虔敬的感恩。
“你没事……太好了,你没事。”他犹自喃喃着, “梁延, 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我知道的。”梁延双眼牢牢盯着他的面容, 开口的话声仍然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我听见了你的声音……在我几乎都要觉得自己坚持不住的时候。”
沈惊鹤愣了愣, 睁大了双眼诧异低头。
梁延又冲他笑了笑,明明说的是那一场九死一生惊险无比的经历,可是在他的口中却显得如此轻描淡写, “当时我周围好几个人已经支持不住倒下去了, 我也眼前一片黑, 就像是,马上就要睡过去了一样的感受……但是当我眼睛闭上的那一刹,我耳边好像忽然出现了你的声音, 叫着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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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延抬起手,有些费劲地碰了碰沈惊鹤的侧脸, 眼神是几乎要滴出水来的温柔, “于是我就想啊, 我可不能睡过去。要是我就这么睡着了,我的小鹤儿该会多伤心……是你把我留下来了。”
沈惊鹤只觉得胸口翻涌升腾的酸涩几乎逼上喉咙口,让他连开口说话的动作也被那团棉絮一样纷杂的情绪滞住,竟然显得如此艰难。
“梁延,梁延……”
他无助而急切地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却又根本无从得知自己究竟想要从面前躺着的这个男人身上,得到怎样的回应。
“别怕,我在呢。”梁延像是对待爱重至深的珍宝一般,小心而轻柔地握住他的手指,贴近自己的唇畔若有似无地摩挲,“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马上好起来。等我们把金阳城拿下,我们就一起回家,好不好?”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得答应我。”沈惊鹤一动不动地任由他对自己指尖作为,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因瘦削而更为深邃的面庞。想了想,他还是又轻声开口补充道,“早点好起来,这场仗,也是到了该做出了结的时候了。”
梁延没有再出声,只是凝视着他满含关切的双眼,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
西南王世子自打被西南王命令拘在家中以后,一直过得百无聊赖又烦闷至极。说是大军随时有可能打入,怕他一人在街上闲逛不安全罢,又连着好几日城外见不到一丝动静,更是听说燕云骑的主将梁延中了瘴毒生死未明。
久而久之,他本就被骄纵坏了的性子更又不禁生了几分难耐与懈怠,连连在心中暗自嘲笑自己父王和新安军都被之前燕云骑的攻势吓破了胆子,只敢在这城中做这缩头乌龟,连敌人面都没见着就被吓得闻风丧胆了。
这一日午后,他方从王府中一名美姬的房内离开,回到自己的院中,对着早已看倦了的景色皱眉发着呆。
“这一天到晚的,真是没意思……父王也真是,在自家金阳城内转转,又能出什么事?”
他随手在果盘里的各色瓜果中挑挑拣拣着,很快又满是生腻地嫌弃撇撇嘴。
一旁新提拔到身边的小厮见状,吞了吞口水,眼中神色闪烁再三,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开口的语调带着一丝奇异的劝诱。
“世子爷……前两日楼里的姐儿们还托人带话来问呢,说是您怎么这么些时日都不曾来看过她们,心里都埋怨您对她们不再宠幸。小的听说这几日金阳城内外都是一片风平浪静,这王爷也真是,怎么就偏偏非要关着您不可呢……”
“可不正是!要我说,父王就是太过小心谨慎,反而显得畏手畏脚了。”世子闻言一拍大腿,脸上划过一分淫邪的光,“这帮小美人儿,几日不见爷,瞧把她们给想成了什么样儿。走!今日爷还就不信了,走出门去花街那儿转上一圈,还能真出什么事不成!”
小厮却像是突然被他的决定所吓到,瞪大了双眼,犹豫的声调之中充满着对西南王的恐惧,“这……世子爷,这样好么?可是之前王爷吩咐过了,说是您无论如何都不得离开府中一步,您,您若是……”
世子粗暴地挥手打断他的话,黑着面色冲他吼道:“你这狗东西,到底是我的仆人还是我父王的仆人?怎么,我说的话都做不得主了?我可告诉你,这西南王府日后横算竖算都是我的,今天我非就要踏出这王府不可,我看谁能拦得住我!”
小厮见他发火,连忙颤颤巍巍地低下了头,嘴中连声称是,直到终于让世子脸上显而易见的怒色平息了几分。却是无人看到,当他状似谦卑地随着摇摇摆摆的世子走出院门,直奔王府大门而去的时候,脸上却快速浮现过一个有些得意的笑容。
……
“这就是西南王惟一的儿子?”
士兵抬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摔在营帐之内的地面上,一手顺势揭开他脸上面罩,露出面罩之下眼底青黑、明显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面容。
沈惊鹤一看他这与上辈子世家纨绔毫无二致的样子,就立刻了然于胸此人平时过的到底是种怎样的生活,当下眼底不由得流露出一二微妙的嫌恶。
他早就听说这西南王世子仗着自己的权势与西南王的溺爱,平日里在金阳城内作威作福,欺男霸女,可谓是无恶不作。甚至是在如此千钧一发的战争关头,他竟然也能被他们收买过的人如此轻易地哄骗出府,也让他们有机可乘得以将其顺利掳来。
梁延沉稳坐在营帐内的主座之上,经过两三日的休息和萧宁药方的调养,他的身子如今已是好了大半,只除了脸色还是隐约有一丝苍白之外,旁的却是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几日前还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男人。
“也要多亏他是这么一个好色又狂妄的草包。”梁延目光沉沉望着仍旧一动不动昏迷在地的世子,低声开口,“若非如此,恐怕我们也不能如此轻易就得手。”
他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听不出任何虚弱的地方。然而沈惊鹤还是极快地在桌案之下握了握他的手,直到感到掌心之中的触觉是温热而非冰凉,关切蹙起的眉头这才抚平了一二。
梁延转过头望他一眼,迅速回握住他准备抽回的手,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神无声地安慰着。沈惊鹤同他对视之后,幅度极小地翘了翘一边唇角,又朝桌案对面努努嘴,示意他接着对手下人布置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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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延这才将脑袋转回去,目光也是一派坦然沉静,只是桌案之下的手还是紧紧与他交握着不肯松开。
“等到晚上西南王府发现世子不见,乱起来的时候,派人给王府送一封信。”他微微眯起眼,神色果决坚定,“就说如果还想要保住世子的小命的话,就在第二日天亮之前交出新安军偏将的人头。否则的话……我也不介意看到西南王一脉就此断绝于今。”
“是!”
账内的士兵接了命令,挺直了腰背一行礼,又匆忙转身出去交待命令了。
沈惊鹤挑起眉头听了半天,等到账内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了,这才忍不住轻轻一笑,眼中藏着几分狡黠的神色。
“没想到梁将军这样一个君子一般的人物,竟然也会使出这样的计谋啊……”他故意垂下眼睫啧啧感叹两声,又偏过头凑近了一些,斜睨着梁延的面容,“好一招离间计,只怕你这封信一送,西南王和邓磊那边却是要掀起了惊涛骇浪,龃龉和猜疑是无论如何也少不了了。就是不知,最后到底是西南王肯放弃自己的儿子成就大业,还是邓磊迫于无奈只得让自己的副将献上性命?”
自从他凑近之后,梁延的目光就一直都不自觉在他的唇畔和眼眸处上下快速扫视着,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的面容。听到他的问话,他也只是无所谓地勾唇笑笑,两个人的温热鼻息在空气中若有似无地交缠着。
“我不在乎最后的结果会是如何,总之这一仗,他们已经先输了一半。”
梁延顿了顿,又将身子往前探了探,一手固定住沈惊鹤的后脑,逼迫他直直对上自己显得愈发灼热的目光。
“还有一件事,我可要先提醒你……”他的嗓音低沉微哑,沉黑的眸子里似乎翻涌着更多莫名的情绪,“我梁延,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君子。”
沈惊鹤有些愣怔地望着梁延近在咫尺的面容,他身上的气息实在太过危险又富有侵略性,直让自己的心脏都不听话地加快跳动了起来。被梁延那样专注而又深沉的目光牢牢盯着,他只觉得面上的温度似乎又有要急速攀升的趋势,原本白皙的耳廓也若隐若现一抹飞红。
“你、你凑这么近干什么……”
沈惊鹤难得有些慌乱,一张口却险些没咬到自己的舌头。他一手连忙抵在梁延胸前,手忙脚乱想要推开他,却被梁延紧紧攥住了手腕不放,任他怎么想使劲抽出也只是纹丝未动,仍旧不留一丝缝隙地紧贴在胸前。
“不干什么。”
梁延的声音听起来莫名有股懒洋洋的味道,他余光瞥见沈惊鹤已是有些泛红的耳侧,眼底神色不稳地闪了闪。
然而他却仿佛对那片飞红视而不见,变本加厉地又将头凑到沈惊鹤的耳畔,一任开口说话时的吐息轻轻拂过耳垂,让那抹红色又有向脖颈蔓延的趋势。
“……等打完仗。”
他低沉的声音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这样一句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话抛下来,却让沈惊鹤的眼睫又是不禁轻颤了颤。
等打完仗……又要做什么?
沈惊鹤的呼吸急促了几分,他像是隐隐约约猜想到了什么,可是心中的忐忑慌乱又让他无法及时地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讯息。
他的指尖难以克制地抖了抖,最终还是忍不住轻轻安顺地搭在梁延的手背上,又将自己的脸顺势深深埋在梁延的肩膀之上,好像这样旁人就看不见他已是红透了的面容。
梁延微偏过首,用下颌轻轻在他发间摩挲了一二,胸膛中不禁溢出几声愉悦的闷笑,垂眼望过去的眼神满是怜惜与温柔。
沈惊鹤只权作没听见,只将梁延的手又攥得紧了几分,闭上了眼,放任自己暂时沉浸在这战火纷飞的沙场间难得保有的半刻温情。
……
西南王府。
府上早已是一片兵荒马乱,派出去在金阳城中搜寻的侍卫没有七八批也有五六批,却是仍然不曾寻见世子的身影。
不仅是世子忽然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踪迹,便是连这几日才提拔到他身边的小厮,也跟着一同消失在了金阳城内,无影无踪。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废物,你们通通都是一群废物!”
西南王在正堂之内急得团团转,暴跳如雷地怒斥着堂下跪了一排的侍卫与门童,脖颈上青筋暴出,显得十分可怖。
“你,说的就是你们两个!”他胸膛急促地上下起伏着,愤恨地一脚踹翻了离得最近的一个门童,“当本王说的话都是耳旁风吗!还记得不记得本王是怎样交代下去的,要你们将府中大门看好了,无论如何也不许世子踏出去一步,嗯?”
那被踹翻在地的门童胸口被大力冲击,立刻腾起了一股钻心的疼痛。他却顾不得胸前立刻鼓胀起的一大片青紫,连忙一骨碌爬起身来,在地上一下接一下磕着响头。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小的哪敢违背您的命令,只是世子他非要出门不可,又说……又说若有胆敢拦他的,他第一个就要砍了那人的头。小的、小的实在是阻拦不住啊!”
西南王双目暴睁瞪着他,心中明明知道这的确是自己儿子可能做出来的事,然而胸中左突右冲无法排解的焦急郁结之气,却是急于寻找一个合适的发泄口。他神色沉沉,当下一声怒喝,“还敢狡辩!来人,给本王将这两个玩忽职守的东西拖进地牢好好教训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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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立刻有人闻声上前将那两个门童拖下去,凄厉的求饶声响彻一路,两旁的侍女卫兵却已早是熟视无睹,只一个个低了头,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被惩治的对象。
西南王犹自不解气,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养到大的宝贝儿子,就这么生生消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嘴角几乎都要急得燎起了泡,皱纹横生的面上无端又显得更苍老了几分。
“王爷……”一个士兵佝偻着身子在门口出现,低着头瑟瑟发抖,闪躲的眼神根本不敢跟西南王有任何的接触,“属下又带人去花街翻了个底朝天,可是,可是就是见不到世子的人影啊……”
“一群孬货!本王白养你们那么久,在自家的地盘上,竟然连一个人都找不到!”西南王重重一拍桌案,眼中怒火迸发。气急之下,巨大的手劲竟然生生将那木案给拍碎了半边。木头爆裂的声响如惊雷一般在堂中炸响,直教众人皆吓得肝胆俱颤。
“这都派出去第几批人了,怎么还是一点消息都不见!”西南王在堂内焦急万分地来回走动,心中却是根本不敢去想那一丝逐渐浮现上来的可能。
莫非,莫非世子是被……
“王爷!有人送来了一封信!”
一个家仆飞快地从远处奔来,手中挥舞着一封薄薄的信纸,落在西南王眼中,却宛如一道从阎罗殿里传来的催命符。
他的手忽然有些哆嗦,微微发颤着从家仆手中接过那封信来。方一打开扫了一眼,便狠狠倒抽一口冷气,脸色青白交加,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生生厥过去。
“王、王爷……”
手下人见他宛如遭到了晴天霹雳一般,整个人神色都有些不对了起来,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靠近。
“梁延……”
西南王面色铁青,睚眦欲裂地死死瞪着手中那封信纸,声音几乎是像挤出去一般从牙缝间一个字一个字蹦出。
“好啊,真是好!本王当真低估了你!”
西南王愤怒无比地一振袖,怒视着信纸的目光就如同要将它撕碎吞下一样。然而粗重喘息了片刻,他的面色却隐隐露出一丝颓然,宛若精疲力尽一般向后缓缓坐倒,背靠在座椅之上。
他一手捂住面容,遮住了有些颓唐的神色。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从指缝间闷声传出一道认命般的长长叹息。
“……传本王命令,去将邓磊请到王府中一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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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王府正堂之内, 剑拔弩张的气氛几乎要紧绷成一条细细的弦, 在空气中被不断拉扯着延伸,仿佛下一秒就要“啪”地一声断裂。
两旁的侍从皆垂手低头, 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只因堂上面对面站着对峙的二人气场实在太为可怕, 总让人觉得隐隐的火星转瞬就要以燎原之势在这片狭小的天地蔓延扩散,咆哮着将一切燃烧殆尽。
邓磊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遍信纸上的内容,冷笑一声, 又细细地一个一个字逐一看过去。
西南王站在他的对面, 神色是一种混杂着慨然与决绝的复杂。他见邓磊终于将信读完, 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目。
“……瘴林没有将他们困死在里面。”
“这一点我心里自然清楚, 倒还无需王爷特别提醒。”邓磊语气有些生硬,眼神微冷,“这最后一道屏障我们也失去了, 如今的局势有多么危险, 想来王爷心中同样有数。”
西南王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他的脑海中变幻着一幅幅图景,一会儿是自己从小捧在手心的宝贝儿子的面容,一会儿又是身后的士兵和筹谋多年的大计。他的额角仿佛又因为这巨大的冲击而生生被逼出了几根白发, 他从来没有想象过,有一天自己竟然要在这两件事情中做出一个生死抉择。
“信……你读完了吧。”
沉默良久, 西南王还是低声开口。
“是。”邓磊的话音掷地有声, 眼神毫不避讳地直直射向西南王, “我不知道王爷心里是怎么想的,孰轻孰重您也自有定论。然而我邓磊今日也不怕把话撂在这儿了,这封信实在是太为荒唐可笑,无论如何,我都绝无可能交出自己的偏将!”
西南王本来一直还在两者之间犹豫徘徊不定,然而如今听到邓磊如此坚决不留情面的狠话,心中的怒火却是刹那间被点燃。他狠狠一把夺回信纸,一手高举,激动地扬着。
“邓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偏将的项上人头重要,难道本王唯一的亲生儿子就不重要了吗?本王看你那偏将也不是什么出彩拔尖的人物,你军中将士众多,少他一个也不少。可是本王就只有这一个亲儿子!他可是西南世子,未来的西南王!”
邓磊这几日本就因为胶着难缠的战局而烦恼不已,胸中一股郁气无处排遣。如今被西南王这么不分青红皂白一吼,一时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冷笑出声,“不是什么拔尖的人物?王爷,往日里我敬重着您,连带着对您的世子也尊敬一两分。可是我们俩都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德行!拿我手下出生入死多年的偏将去换这样一个纨绔公子哥的性命,我不怕手下人彻底寒了心,倒还要怕我自己的良心过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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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王怒火熊熊,瞪大了一双虎目,一手气得发颤地指着邓磊,面皮也因为怒气抽搐着抖动,“你……好,好啊!到了这个地步,你终于也肯把心里藏了这么久的话说出来了是吧?那本王今天也不怕告诉你!任是本王的世子是个什么模样,那他身上流着的也是西南王的血脉。你那个不知从哪个草沟旮旯里钻出来的偏将死也便死了,能为了世子献出性命,反倒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王爷!你休要欺人太甚!”邓磊听见这话怒极,同样不甘示弱地瞪圆双眼,震声冲着西南王吼回去。
堂内两个人都梗着脖子怒视对方,脸上因为滔天怒火而染得一片通红,仿佛下一秒两人就都要拔刀相向。
邓磊挺着胸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过了良久,倒还是先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他闭了闭眼,克制地先退后一步,一手挡在两人中间,示意先让双方的情绪都镇定下来。
西南王也从刚才针锋相对的僵持之中抽身,目光恼恨地四下扫了扫,最终冷嗤一声,一转身重重坐在了身后的座椅上,闭目不言。
“……王爷,我们都先冷静一下。”邓磊呼出一口气,眼中划过一线冰冷的光,“这个梁延送来这样一封信,摆明了就是要让我们之间生出隔阂与猜疑。若是我们当真如方才一般继续争论不休下去,反倒才是如了他的愿。”
“那你说,我们如今还能怎么办?”西南王双手在有些颓唐的面皮上搓了搓,强打起精神来,“现在世子已经被他抓去了,他又提了这样苛刻的条件,如果天明没有按照他的要求交上人头,本王的儿子可就真……”
西南王的话说到一半,显然已是无法继续。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个老来子对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若是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在他眼前送命,他是绝对无法承受这个事实的。
邓磊神色有两分波动,过了片刻,他以一种冷静的口吻出声,“王爷莫急。我倒以为,这个梁延狡猾得很,把世子捉去了,绝对不止是为了让我们相互之间引起猜忌,必定还会有别的后招。在他的手段还没有完全用尽之前,世子对他就依然有用,他也不会当真如信上所述,明天天一亮就动手。”
他又转过身来,劝慰着西南王放宽心,“只要我们这几日加紧部署,在他下一次拿世子威胁我们之前将世子救回来,更甚者趁势反扑一波,且不论能救下世子一个人,更是极有可能将他们再往北赶退几十里。如此一来,岂非两全其美之计?”
“可是……”西南王面色仍有些迟疑,“梁延当真会留着世子用来下一次威胁我们吗?我们的兵力对上没有主将的燕云骑时,尚且与他们鏖战胶着不休。梁延如今既然已经回来了,难道不是更难动手?”
邓磊在心中暗骂一声,只道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把西南王牺牲偏将的想法给打消。他在心中快速思量再三,半眯起眼,斟酌着词句开口。
“王爷在西南生活已久,这毒瘴的威力自是比我要知道得清楚得多。梁延纵然能从瘴林之中侥幸捡回一条命,现在多半也还在床上躺着,与废人无异。依我看来,这封信多半也是他手底下的谋臣借着他的名头送过来的,目的就是想要借由梁延的威名对我们产生震慑。而实际上,如今就是反攻拿下燕云骑的最好时机!”
他越说越是连自己都觉得信服,脸上隐隐流露出一丝激动,“燕云骑的士兵见到自己的主将半死不活地被人抬回来,如今怕也只不过是堪堪吊着一口气,岂能不军心动摇、备受打击?当他们自以为拿到世子这张王牌高枕无忧的时候,我们却趁机摸进他们的营地偷袭,这样一来,胜算岂不是又生生翻了好几倍?”
“你说得倒也是不无道理……”西南王被燕云骑按着打了那么久,望着节节败退的局势心中也是早憋了一股闷气,如今由邓磊这么细细分析来,竟也觉得自己隐约可见一条胜利的明路。他被劝说得有些心动,然而想到自己还落在别人手里的儿子,却又仍显得犹豫不决,“可是世子毕竟还在他们手上,万一他们真的……”
“不会的。”邓磊见有戏,连忙笃定地摇摇头,趁热打铁继续劝导,“不将世子的功用发挥到最大之前,他们又哪里舍得当真主动毁掉这样一张好牌?若是等到他们支持不住输了的时候,恐怕还免不得想要以此换得自己活命的机会呢。王爷,机不可失,您若是还想要成大事,便不可在如此关键的时刻畏首畏尾、优柔寡断啊!”
被邓磊这么一激,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苦心部署,西南王还是忍不住一咬牙,面色挣扎地点点头,“好,就依你计谋行事!谅他们也不敢当真对世子动手,你这两日务必加快准备布置,我们好一鼓作气,将燕云骑彻底打出西南!”
“没问题!”
邓磊见他终于被自己说动,面上欣慰地笑笑。当目光不经意转向桌上那封已被揉皱的信时,眼底的神色却是无端暗了几分。
……
朦胧的晨间雾气被清风吹散拨开,第一缕晨光从东方柔柔地投射下来,给瘴林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金晖。
沈惊鹤敲了敲桌案,微微仰首望向营帐之外的晨景,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
“天已经亮了,看来我们的西南王,终于还是做下了决定。”
梁延正信手将一件外袍披到沈惊鹤身上,以免他被挟着些寒气的晨风吹得受了凉。闻言,他也只是一扬眉,语气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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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那世子从昨天半夜醒来之后,就一直在营帐之内破口大骂,言辞之丰富深刻实在是令人闻所未闻。等到知道自己有可能一早就要丢了性命之后,立马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眼泪鼻涕怎么都止不住,险些就差给看守他的士兵叩头告饶了。有这样不成器的儿子,想来西南王做下这等大义灭亲的举动,也并非难以理解罢。”
沈惊鹤有些好笑地开口,“我倒觉得西南王这把年纪了,定然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就放弃自己唯一的儿子。他们如今仍然按兵不动,恐怕是觉得你好不容易拿捏了这样一个可以说是西南王命脉的人物,绝无可能仅是为了换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偏将人头,留着世子日后必定还有大用,因而并不把你的话当真。”
“是么?”梁延失笑,“不过兴许要让他们失望了……我梁延从来说话算话,西南王恐怕当真要伤心好一阵子了。”
说着他又击掌召进一个士兵,沉声吩咐道:“将西南王世子解决干净,把他的尸身挂在瘴林另一侧的树丛之上,务必让金阳城里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属下遵命!”
那士兵领了命,立刻毫不犹豫地转身出了营帐。
梁延思忖半刻,又命人将刘达叫了进来。
刘达方一进入营帐,就马上规规矩矩地向梁延行了个礼,脸上忍不住嘿嘿一笑,“将军,您终于要将那个恶贯满盈的小子一刀宰啦?末将早就听说那小子不是个什么好玩意儿,仗着一点狗屁权势就在金阳城内横行霸道,我呸!如今看他下了地府,还能怎么作威作福去!”
梁延无奈地摁了摁眉心,摆摆手打断他,“行了,今天叫你来,却不是听你数落这小子罪行的。我已经吩咐下去,让人处理了他之后把他挂在金阳城对面的林子内。西南王看到自己的爱子就这么丧了命,绝无可能没有任何作为。我会领着大部分人马潜伏在深林里头,我也要你带着一队精锐在城外候着。一旦他们有所动静,我就会上前与他们正面作战,你借机想办法进入金阳城内,届时我们里应外合,务必要将金阳城一举夺下!”
“末将明白!”
刘达郑重其事一点头,又与梁延商讨了会儿详细的作战方略,便也离开紧急进行部署去了。
交代清楚一切,梁延将目光放回从刚才开始便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沈惊鹤身上,方才还果决坚定无比的神色,如今看上去竟然无端平添了几分为难之色。
“鹤儿,你……”他微微皱着眉头,似是在苦恼着该如何开口。
沈惊鹤笑意未改地望着他,主动出言,“你不想让我去,对么?”
梁延一怔,连忙解释道,“你要相信我,我绝无半点小瞧你的意思。只是这一战到底仍是凶险,营帐之内也不可能完全不留下人马驻守。如果能有你在此处坐镇,便是万一临时出了什么变故,我们也能有其他战略与支援。”
“我明白的。”沈惊鹤点点头,目光清澈而坦荡,“说到底,我也并非军将出身,若是情势不得已时也便罢,如今既有你们亲自披挂上阵,我再亲临到战场之上便也没有太多意义。你们比我更为熟悉战场,我若是强行要参与其间,恐怕还会让你们分出心神来特意照看我。”
“……所以你们就放心地去吧,我就在营地里,等待着你们凯旋的好消息。”
说完最后一句之后,沈惊鹤便闭上了口,偏了偏头望着梁延一笑。
梁延神色有些动容,他情不自禁伸手抚了抚沈惊鹤的发顶,语调又放轻了几分。
“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沈惊鹤一手握住他还未来得及撤离的手掌,将他攥得更紧,目光毫无保留地直直望过去,里头是全然的信任与不设防。
“你从来都没有让我失望过。”
……
“王、王爷——”
侍从狠狠吞咽了一口唾沫,哆嗦着嘴唇开口,脸上是一派视死如归。
“邓大人来了……”
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双军靴从门外的拐角处露出,逐渐一步步缓缓踏入书房之内。
西南王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像是一尊木头雕成的塑像一样,一动不动地呆呆坐在座椅之上,脸上见不到一丝表情。
邓磊嘴旁是还未来得及刮去的一圈青茬,脸上神色满满皆是惊怒与意外,带着些疲惫的眼神接触到西南王死灰一样惨白的脸色之时,却也不由得默然地移开。
“王爷……”
沉默了半晌,邓磊终于还是开口打破了这片令人难捱的死寂。
西南王颤抖地张开了双唇,喉咙间“嗬嗬”地往外抽着气,尝试了片刻,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说他们不会对世子动手的……你说他们留着世子还有用的!你对本王亲口说过的!”
西南王仿佛一座沉寂多年的火山在这一刻骤然迸发,赤红的熔岩烈焰从地底下訇然勃发喷溅,要将自己和眼前所接触到的一切生命尽数点燃吞没。他身体幅度巨大地向前倾,眼角发红,睚眦欲裂,声声肝胆欲碎地质问着邓磊。
邓磊有一瞬间的迟疑与沉默,他疲倦地闭上了双目,口中低声,“王爷,我也从来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当真做得如此决绝……怎么可能,他们居然真的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没有想到?”西南王悲痛欲绝地瞪视着他,语气尖利得几乎有些凄厉,“你一句没有想到,就可以让本王唯一的儿子白白送了性命,连死了都还要被人挂在树林间羞辱一番?如若不是你昨天一力坚持对他们坐视不理,本王的世子现在恐怕已经好好地回到金阳城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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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磊双唇张了张,到底没有将辩驳的话讲出来。他叹了一口气,将脑袋偏开看向窗外,面色沉沉,“王爷,事已至此,只能请您节哀,毕竟现在做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了……”
“于事无补?邓磊,你真是好大的脸面啊,如何说得出这样一番狼心狗肺的话来!”西南王步步逼近,通红的眼角几乎要滴出血来,“本王的儿子还死不瞑目地挂在树林里,你怎么说得出要本王节哀这种话来!”
“那王爷想要我如何?”邓磊转回眼神看着他,脸上毫无波澜。
“本王要你带人今夜就将世子带回金阳城内!活着的时候本王没有救下他,他现在走了,本王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如此羞辱!”西南王咬牙切齿,愤怒地逼问着邓磊,“是你害本王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的,你必须把世子完完整整地带回来,本王定要将他风光大葬!”
邓磊一惊,面色立刻变得严肃无比,“王爷慎重!他们故意将世子的尸身挂在树林中,摆明了就是要借此引我们出动,如果我们当真遂了他们的意,那又何异于主动往火坑里头跳!”
西南王冷笑一声,连连摇头,“邓磊啊邓磊,我之前早怎么没有发现,你带兵领将的才能没有多少,一张嘴皮子却是这么利索!上次你说他们不会对世子下手,本王信了你,结果呢?世子现在还在金阳城对面的林间死不瞑目!如今我要你将他夺回来还给本王,你又推三阻四,还扯什么往火坑里跳……本王现在就明明白白告诉你,就算面前当真是个火坑,你也必须给本王往里头钻!这是你欠本王、欠世子的!”
邓磊几乎有些要恼羞成怒,他将身侧的拳头紧紧攥住,手背上青筋凸起,“王爷,您可别把所有事情全部都推到我头上来!昨日的决定,可是您自己做下的!再退一万步来说,如若不是世子狂妄自大,在这等危险的时机也耐不住性子,非要往府外头跑,他又如何会被燕云骑他们捉住,生生送了命!”
“邓磊,你可别给脸不要脸!”西南王暴喝一声,乱糟糟的头发之下是一张涨得通红的愤怒的脸,“别忘了你和你的新安军现在是在谁的地盘上。本王话就放在这儿了,今晚你是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非得出兵去城外将世子带回来不可!”
“你!”邓磊气急至极,一时竟然喉头一噎,说不出一句话来。
西南王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冷嗤一声,“还愣着干什么?邓大人,快些回去排兵布阵吧!在我金阳城的地界之上,你就得遵守我金阳城的规矩!”
邓磊面色阴沉不定地盯了西南王半天,最终还是愤恼交加地一振袖,转身离去,将大门重重地摔上。
西南王半边身子僵硬地直挺挺立在原地,眼神阴狠地看着邓磊头也不回离开。直等到再也看不见一丝人影,这才泄了气似的耷下了肩膀,步履蹒跚地转身走回座椅旁,软倒滑坐在椅子上。
他的目光中悲恸与愤恨交替闪烁,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生生撕裂成两半。良久,他终于忍不住重重地捶了一下身后的墙壁,雪白的墙灰随着他的动作不断簌簌往下落。
“你们统统都要付出代价……所有人!”
第84章
是夜, 寒凉的晚风吹拂过高大巍峨的城门, 城门之上巡逻的士兵紧握长戟, 面色紧张地扫视着下方远远潜伏于黑暗中的瘴林。
隐隐地有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一行人的身影也在灯火之下逐渐清晰。
西南王态度是罕见的强硬,纵然心中有万般的不情愿与气恼,邓磊仍是不得不带上新安军中最为精锐的士兵, 趁着夜色聚拢在城门之下。
邓磊双手勒住缰绳,转过头来,面容严肃, “今夜我们一切行动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一旦将世子的尸首取回,所有人皆急速退回城内, 万万不能多加逗留。可都还听清楚了?”
“属下明白!”士兵们整齐答道。
“好, 全军出发!”邓磊开口下达命令,目视着前方的城门缓缓打开,压下了心中莫名其妙浮起的一丝不安。
今夜列队集合之前,他的眼皮子一直不停地跳动着, 整个人好像也有些心浮气躁。若是放在平时, 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种紧张的时刻轻易出兵的, 然而奈不住西南王的命令——他的人马既然还在这金阳城内一日, 就无法彻底与其撕破脸。
邓磊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将所有的顾虑与犹疑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 一马当先出了城门。
不远处就是夜色掩映下的瘴林, 林中树木本就高大茂密, 此时因着云层中偶尔泄露的一二丝月光,四处弥漫的瘴气之内,隐约可见魑魅般的重重晦影交织纠缠在一起,将气氛衬托得更为可怖。一具人形挂在瘴林最外侧的边缘,身上的华服依然精美,只是白如死灰的面上却再没有了一丝生息。
离瘴林越近,邓磊就将速度放得越缓慢,鹰隼似的双目小心谨慎扫视着周遭环境。世子的身形已经能够看得更为清楚,四下里却仍旧是静悄悄的,除了三两声虫鸣与马蹄的哒哒响声,再也听不见其他别的动静。
“将军,属下这就去将世子放下来。”
身后的士兵说了一句,翻身下马,就要往前走。
邓磊却在此时忽然感到周围气氛一变,凛冽刮过面庞的风似乎挟裹着一股古怪莫名的气息。他的心中登时警铃大作,一挥手拦住已迈开一步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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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此处不太对劲!”
被他拦下的人还有身后的兵马闻言皆是一愣,他们犹自还未反应过来,深沉夜色下的瘴林中却是骤然扬起一大片火光,暗处一跃而出浩浩荡荡的铁甲兵士,他们纷纷拔出身侧刀剑,目光染上嗜血的光芒,毫无畏惧地一路拼杀冲撞而来。
“有埋伏!速速回城寻求支援!”
邓磊大惊,一手连忙抽出身侧长刀抵挡,口中高声冲着身后的士兵吩咐着。
然而埋伏已久的燕云骑又岂能如了他的意,梁延率领着一队精锐从斜里忽然插入,锐利闪着寒光的刀剑与剽悍高壮的战马将邓磊的军队彻底冲散,宛如一柄长剑势如破竹直入敌人的心脏。
“杀!”
燕云骑的将士们口中爆发高呼,一个个都以不要命的架势直往新安军脸上劈去,就像是包裹着厚重巨石的滚烫熔岩汹涌而来。新安军本就士气低落,在夜色里忽然遭袭,又免不了乱了手脚,因而抵挡起来颇为费力,简直就是左支右绌。随着四面八方涌上的大量兵力,包围圈越发地缩小,纷乱的马蹄与刀剑交错的银光之下,是节节败退的新安军队,身后一片血流成河。
“将军,这样下去不行,我们一定得回城报信!”
一名将官奋力地一路拼杀到邓磊身旁,他的身上已经连挂了好几道彩,一股殷红的鲜血正从他的左额缓缓流下。
“叫周围的将士们掩护我,我们从西南侧撕开一条口子,无论如何都要回到城内!”邓磊勉强挡下从右手边砍来的一剑,双手用力将其格挡开,急促地喘息着。
“是!”
将官撮起嘴唇打了个呼哨,周围的新安军立刻神情一肃,飞快地聚拢到邓磊身旁,更加奋不顾身地拼杀着。他们簇拥着邓磊缓缓向攻势较为薄弱的西南口移动,燕云骑分不出更多兵力来阻碍这一队死士的突围,眼见着就要让他们挪到了包围圈的缺口。
偏将一脚踢开挥刀闯到眼前的士兵,边打边退到了梁延身边,“将军,您看他们这……”
“不急,且让他们去吧。”梁延随手抹开了脸上溅到的几滴血珠,弯起唇角冷冷一笑,不带任何感情,“想必我们的刘副将,也早恭候已久了。”
邓磊一行人已是退到了包围圈的最外围,一番殊死拼杀之后,终于突破了燕云骑的围攻。剩余的士兵在邓磊身后掩护着,由方才的那名将官一路护卫着他飞快向城门疾驶去。
“将军,快!我们冲出来了!”将官神色激动地大喊。
“不错!接下来我们直接去……”邓磊脸上劫后余生的笑容还未彻底绽开,便已经生生凝固在了面上。他的坐骑速度未减朝城门冲去,他却好像是突然被钉在了马背之上,整个人僵硬地看着城墙下缓缓绕出的一队铁甲士兵,神色一点点染上惊惧。
“终于等到你了,邓大人。”
刘达蹭了一下鼻子,脸上憨厚朴实的笑容尚且挂着,下一秒,右手却是斩钉截铁地一挥,目光凌厉,“若有拿下邓磊人头者,将军必有重赏!”
“杀啊!”
身后虎视眈眈已久的精锐们听到瘴林外的打杀声,早就热血沸腾心痒难耐,如今看到邓磊自己送上门来,终于能有动手的机会,哪个又愿意放过。
邓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得以突破燕云骑的包围圈,身旁剩下的都是些损兵残将,又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一线希望生生就此幻灭在眼前,心中几乎要被绝望充盈。
狼群一样的燕云骑挟着刀光剑影扑面而来,刀刀都毫不留情直往敌手最脆弱的地方攻去,将方从死地逃脱的新安军再一次带回了险境之中。只是这一次,却是再也没有方才的好运,能让他们得以找到一条脱身的道路。
酸软的手臂和不断滴落到眼中微微刺痛的汗水无一不在提醒着邓磊,如今的他早已耗干了身上所有的力气,已是强弩之末。他现在全凭着最后一口气在支撑着,只能机械性地挥动着手臂,每个下一秒都随时有可能就此倒下。
身边最精锐的死士一个接一个哀嚎着倒下,在彻底将生死置之度外、又以逸待劳良久的燕云骑面前,他们几乎毫无一合之力。终于,在血肉横飞之间,新安军的士兵们已是都接连重重栽倒在地,身旁无端空了一大片,只剩下邓磊一人艰难地凭借着手中长刀勉强立在地上。
“邓大人,很抱歉……”刘达甩了甩刀尖上的血迹,一步步向邓磊走近,“不过,这场战争实在是拖了太久了,该做出了结了。”
“噗嗤”一声刀锋入肉声传来,刀刃拔出之后,这个曾先后在西南战场与京城朝堂间叱咤风云的男人终于闭目轰然倒在了地上,尚且温热的鲜血争先恐后从伤口处淌出,在地上的低洼处汇聚弥漫。
刘达清点了剩下的士兵,转身一挥手示意他们跟上自己朝城内冲去,口中还不忘朝远处人群大声吼道:“新安军主将邓磊勾结谋逆,戕害黎民,现已伏诛!”
远处离得最近的士兵听见了,立刻同样高声朝纠缠不休的战局高喊,神色激动。
“新安军主将邓磊勾结谋逆,戕害黎民,现已伏诛!”
燕云骑的士兵们一层层接连高呼传话,邓磊身死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战场上的每个角落。新安军本就是在苦苦支撑,如今听到自己的主将都已经身首异处,当下浑身都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甚至更有几人已是绝望地放下手中刀剑,闭目等待着不可避免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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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体听命,随我一同攻下金阳城!”
梁延一剑刺穿了身后意图偷袭之人的胸膛,刷地一声抽回湛流,也不回头看那闷声缓缓栽倒的士兵,震声冲着所有将士喊道。
“攻下金阳城!”
燕云骑的士兵们无一不是杀红了眼,听到这场战争终于到了最后的尾声,更是心情高涨昂扬,手中力道再添两分。剩余的新安军早已无力抵挡,不消半刻,便已被消灭得差不多,留下一地散乱的兵器和纷杂的血迹。
“冲啊!”
将士们高呼着朝着金阳城内奔袭而去,刘达早已带人闯入了最外头的城门,城头守将横七竖八歪倒了一地,城墙上也高高插上了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燕云骑军旗。
进入城门内几乎不曾遇到什么阻碍,金阳城内的普通百姓早被城外的熊熊火光所惊,紧紧闭上了自家大门,只有被吓破了胆的城内守军在长官的催促命令下,接二连三慌乱地冲上来,又被杀兴正酣的燕云骑们三两刀快速解决。
“怎么样,情况如何了?”
与刘达会合之后,梁延策马赶上他,沉声询问。
“将军放心吧,前面的道路末将早已带人清干净了。”刘达嘿嘿一笑,“就是怕西南王那个老混蛋听到风声会想着逃跑,末将已经叫人去王府的前后门堵着了。”
“你做得很好。”梁延赞许地点了点头,半眯起眼看向不远处灯影摇乱的西南王府,“走,带上将士们,我们直接杀到王府里头!”
燕云骑的铁蹄一路践踏过金阳城内的大道,在骏马的长长嘶鸣声中,西南王府的大门终于近在咫尺。当先的士兵一脚踹开紧闭的大门,里头立刻传来侍女家丁惊惶的高声尖叫。
“饶命,饶命啊!”
梁延的眼神丝毫未分给过他们,他一手抓了一个浑身哆嗦的侍女,低下头神情冷漠,“你们王爷在哪里?”
“王爷在……在、在书房,一直往南走到底就是。”侍女险些要翻着白眼昏倒过去,手指颤抖地往里指了个方向。
梁延松开手,任她浑身无力地滑落在地上,按住腰侧的湛流匆匆向书房走去,“都跟上!”
“是!”
身后士兵齐声应答,小步跑动着跟在后头。
“将军,会不会还有埋伏?”刘达搔搔头想了想,有些紧张地跑到梁延身侧。
“无论是不是埋伏,我们都必须去这一趟。”
梁延漆黑一片的双眸中不见任何温度,开口的声音同样冰凉。
刘达见状,也不再多言,只是又挥挥手示意身后的士兵们抓紧速度。
愈近书房,就愈发看不到任何慌乱的侍女随从。书房内亮着一盏油灯,将一个端正坐在座椅上的身影映在窗纱之上。燕云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个身影却是仍旧动也未动,依旧坐得笔直。
刘达一手持刀,小心地走到房门之外,朝梁延递了个询问的眼色。
梁延皱着眉,果决地一颔首。下一秒,士兵们已是用手肘撞开了房门的门锁,手持兵器闯进了宽敞的书房之内。
“西南王,你……”
刘达凌厉的喊叫声才出口了一半,却是忽然停下,闭了口惊讶地看向梁延。
梁延没有回望他的目光,只是眉头蹙得更紧,深深望向桌案前的座椅上——
西南王一身华服端正坐在椅子上,只是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嘴角还缓缓流下一道血迹。在他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个镶满宝石的酒杯,酒杯中澄黄的液体几乎被一饮而尽,只有底部还留有浅浅一层,在灯烛的照耀下闪烁反射着光晕。
梁延将湛流收回剑鞘之内,大步走上前,拾起酒杯放到鼻尖之下轻轻一嗅。
“……是勾吻。”他放下酒杯,侧首扫了一眼已是毫无声息的西南王,“他倒是走得干净利落。”
刘达收起惊讶的表情,脸上显而易见松了口气,“也算这西南王自己识相,我们破了金阳城,这下他是彻底没有再翻身的机会了。与其被乱刀砍死,倒不如自己收拾齐整自行了结。”
“我不在乎他是怎么死的。”
梁延退开两步,回身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望向遥遥营帐的方向,仿佛也望见了营帐之内那个心急如焚等待着他们归来的清隽青年。
他顿了顿,面上的坚冰终于尽数消融,露出了今晚以来的第一个笑容。那微微勾起的唇角极浅,然而任谁都不会错认,那一瞬间闪过他眼中的温柔与释然。
“我只知道,我们胜了……这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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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好天气, 天空湛蓝, 漂浮着丝丝缕缕的雪白云絮。
西南的官道浩浩荡荡排开了准备拔营回京的大批军队,放眼望去, 膘肥体壮战马之上的士兵们无不精神焕发,因着自己好不容易拼杀夺得的胜利而兴奋着。
“你当真不随我们回京么?”
沈惊鹤安抚地摸了摸身后左右晃脑喷着响鼻的骏马,将目光放回到背着行囊微笑看向他的萧宁身上, 微微蹙眉,“这次我们能成功攻下金阳城,你实在是功不可没。若是你愿意和我们一道回京,皇帝一定会给你赐下不尽封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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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宁像是思索一般将眼神放得极为悠远,当触及到不远处马车旁一个端坐在马背上、正朝他们遥遥看来的高大身影时, 他的脸上一瞬划过几抹自嘲与神伤。但随即, 他又很快低垂下眉眼来, 轻轻扯开一个笑容。
“不必了。”他拽了拽背上的箱箧,“我们的相遇本也是偶然……这几年我做惯了闲云野鹤,再叫我回到气派的京城里头去, 兴许还要不习惯了呢。”
沈惊鹤看到他脸上刹那表情的变化, 眼神有一丝波动, 但到底也没再开口劝他什么。
沉默片刻, 他抬起头望向萧宁, 神色认真而关切, “那你想好接下来要去做些什么了吗?”
“我吗?应该仍是像这几年一样继续四处行医吧。”萧宁看似潇洒地笑了笑, 眉眼又恢复了往日里的自在散漫之色, “毕竟这天下人还有许多未曾瞻仰过本神医的绝代风华, 若我不多四处走走,多见见旁人,岂不是要白白辜负自己这张俊俏无匹的脸了?”
沈惊鹤有些无奈地一笑,但又觉得分明处在意料之中。他拍了拍萧宁的肩膀,顿了顿,开口道:“现在我相信终有一日,你会成为比扁鹊还要厉害的神医了……珍重。”
“……珍重。”
萧宁的眼底飞快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然而再抬眼时,那些还来不及被辨认的情绪却已尽数被满不在乎的笑意所掩埋。他一拱手,向着周围人道别之后,便如来时一般,又姿态落拓地转身离去,没有再回过头。
沈惊鹤遥遥目送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垂下眼睫,无声地轻叹了口气。
一件薄薄的披风忽然落在他的肩上,他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正对上面前人一双深沉漆黑的眼睛。
“披上吧。”梁延收回手,重新握紧缰绳,“一会儿等马速提起来了,路上风也大,可别这时候受了凉。”
“嗯。”沈惊鹤点点头,又仔细瞅了瞅梁延的脸,眼底慢慢浮上星星点点的笑意,“我们回去了。”
“我们回去,一起。”
梁延不动声色地握了握他的手,将将要抽回手时,没忍住又用指腹在他温腻的手背之上蹭了蹭,好似舍不得掌心下这方玉一样的光洁温暖。
“启程吗?”
“走吧。”
“——全军启程!”
一声高过一声的口号响彻寰宇,整齐静列在宽敞大道上的士兵们齐齐震吼了一声“是”,黑压压望不到边际的大军迅速跟在主将身后迈开脚步。他们被日光晒得黝黑的脸上或多或少都添了几道伤痕,然而洗刷干净的血迹之下,无数双狼一样放着光芒的眸子,却一如数年前在北境拼杀之时一般,迸发着坚决炽热的火焰与对胜利毫不掩饰的渴望。
而今天,就在此刻,在他们终于从遥远西南向京城迈回的第一步时,他们终于可以欣慰地大声高呼,自己再一次在生死之战中成为了最后的胜者,再一次夺取了璀璨的荣光。
……
奔波数日回京之后,迎接他们的是亲自登上城门的皇帝百官,以及街上摩肩接踵人头攒动的激动百姓。整座京城都几乎要被胜利的喜悦所点燃,街头巷尾之间,随处可见人们神色兴奋地讨论着这殊死一战的种种细节,险些没把梁延他们夸成了踏着祥云降临疆场之上的天兵天将。
皇帝在禁宫之内举行的庆贺大典自不必提,凡是在这场战役之中出战的大小士官,无一不受到了金银赏赐。流水似的诸多奇珍也被源源不断送入了沈惊鹤的府内,以及梁延与林继锋的将军府中。一时之间,方从西南回京的一批人简直可谓风光无两。
宴毕,从宫殿离开之时,沈惊鹤堪堪与沈卓旻擦肩而过。沈卓旻仍风度良好地庆贺着他们来之不易的胜利,沈惊鹤也诚恳谦虚地微笑点头,然而他们谁都无比清楚,在这夜色中如暗流一般涌动着的,究竟是怎样的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
“殿下,他们竟还真有本事从西南全须全尾地脱身……这下可糟了,他们声望是如日中天了,咱们可要想想法子?”
眼望着沈惊鹤逐渐走远,侍从满脸不忿地小声在沈卓旻耳旁开口。
沈卓旻脸上笑意丝毫未减,只是语调听起来总比往日多了几分冰凉,“无需担忧,这一点我们看得出来,父皇难道就看不出来么……”
他轻飘飘摆了摆袖子,旋身离去。
“我们只要在合适的时间推一把即可,剩下的,自有人比我们还要焦急。”
侍从愣了一愣,摸了摸脑袋,急忙快步跟上沈卓旻的脚步。两人顺着宫中道路一步步向远处踏去,直到身影彻底被黑暗吞没。
……
沈惊鹤本以为回到京城以后,总算能好好在府中歇息几日,一缓前些时日跋山涉水辗转奔波的辛劳。谁知道第二天一早,自己的府门就被人给叩响了。
“公公,怎么会是您?”打点完毕后,沈惊鹤快步走到正堂之中,看见堂上站着的一个绛紫色人影微微诧异,“能劳得动您亲自前来,想必亦不是什么小事情?”
德全笑着对他点点头,亲热地迎了上来,“昨天在大殿内,奴才也找不着机会能与殿下好好絮叨一番。还没问过殿下,这次去那么远的地方打了一仗,怕是辛苦得很吧?”
“不辛苦。”沈惊鹤抿了抿唇,“其间虽有些波折,但终归最后结果是好的,这也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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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正是!对了,奴才今日过来,是替陛下传达口谕的。陛下说昨日里赏下的不过是些金银俗物,要您跟着奴才进宫一趟,估摸着是要再给您嘉奖赏赐呢。”
“是么?”
沈惊鹤怔了怔,但随即很快回过味来,遮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思绪。只怕皇帝虽以嘉奖之名将他叫去,想要借机敲打探探口风才为真。不过这也不足为奇,他和梁延这一役在西南打响了名声,皇帝得知之后若是什么也不做,他反倒才要从心底觉得奇怪。
理顺之后,沈惊鹤心中也有了数,他对着德全一颔首,“那就有劳公公领路了。”
紫宸殿内。
皇帝放下手中的茶盏,考量的目光在自己这个不知不觉之间已真正长成一棵挺拔玉树的儿子身上逡巡着。
他这几年并没有忽略沈惊鹤的成长与变化,看着他进入朝堂,到工部,到江南,再到这次挺身而出率兵去西南平叛。如果说当年在紫宸殿初见他之时,他还仍旧只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那么现在的他,已然真真切切流转着美玉一般的光华。
那自己呢,自己……这几年也老了么?
晨起着衣正冠时鬓边的白发还犹自令人惊心,皇帝闭了闭双目,再睁开双眼之时,里头本就深沉的情绪此时更如一尺深潭般让人捉摸不透。
“儿臣拜见父皇!”
沈惊鹤恭谨地深深行了一礼。
“平身吧。”皇帝轻轻一挥手,“这次叫你来,朕是想问问你可还要什么别的嘉奖的……看来你于领兵作战一道倒还颇有几分天赋,日后可想从工部调到兵部去?”
“父皇抬举儿臣了,此战能取得胜利,依靠的是将士们上下一心,儿臣受此嘉扬实在是惭愧。”沈惊鹤谦恭地低下了头,“儿臣今日前来,其实也想借机归还之前分拨到儿臣手上的兵权……如今战事既定,儿臣手握兵权也无用,自是理当如此。”
皇帝听到他的话之后,面上一瞬间有一丝不容错认的惊异,半眯着看向沈惊鹤的双眼又多了几分探究之色。沈惊鹤不闪不避,依然谦和有度地站在原处一任皇帝打量,脸色平静至极,略无一丝波澜。
紫宸殿之内静默了一瞬,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先前是梁延主动来找朕卸去兵权,如今又是你自行请命……”
沈惊鹤猛地抬起头来,眼中有一抹讶色,显然是没想到梁延会做出如此决定。
皇帝观他面色,知道他先前也对此事并不知情,脸色倒是缓和了些许,“罢了,既然你有此意,朕自然也不能不答应。那你往后是想要继续回到工部去么?”
沈惊鹤迟疑了片刻,斟酌着词句开口,“儿臣其实从西南经历过生死一线后,回来便一直想着能否为我大雍的每寸土地、每名百姓再多做些什么……父皇,实不相瞒,儿臣今日也想要自请离京,去南越施行教化,广传天子之名。”
“南越?那个未开化之地?”皇帝的神色惊讶之中有些许难以言说的复杂,他微微皱着眉,“那地方穷山恶水,多的又是未开蒙的蛮夷子弟……你此话当真?”
也无怪乎皇帝会有此疑惑,谁人不知南越地处偏远,道路不通,又向来未曾开化,一直以来皆是官员外放最不愿意涉足之地。如今沈惊鹤居然自请前去此等地方,简直可谓是匪夷所思。
沈惊鹤抬起眼,诚恳清澈的目光望向皇帝,里头是一派坚定。
他自然清楚无比南越是个如何穷困的地方,然而如今朝中局势错综复杂如此,他与梁延自西南回来后又可谓树大招风,若是再在京城中待下去,不仅三皇子的动作手腕会使得更勤,只怕皇帝一日日地也会对他们有更多忌惮与猜疑。与其眼看着自己的功勋变成日后别人攻讦自己的借口,他倒不如趁此机会远离乱局,韬光养晦,也能重新获得皇帝更多的信任。
更何况,就算他当真不身处京城,却也并不意味着他就此便会失去了对京城的控制。
皇帝沉思良久,神情莫测地望了望他,最终还是缓缓一点头。点头之后,脸上竟然罕见地露出了几分欣慰的笑意,“朕果然没有看错人……不被眼前的荣华所迷,而是想要真心为社稷百姓做些实事,很好。”
沈惊鹤行礼拜别之时,在被垂坠衣袖遮掩住的半面脸上,同样露出了一个极浅的微笑。
在他走之后的不久,皇帝一个人坐在御案之前若有所思之时,德全慢慢出现在了殿门口。他躬了躬身,口中恭敬,“陛下,三殿下求见。”
“他来做什么?”皇帝皱了皱眉,还是召了进来,“宣。”
“——宣三殿下进殿!”
沈卓旻踏着步子走进紫宸殿,站定之后,行了一礼,“儿臣见过父皇。”
“免礼吧,今日过来,可是有何要事禀报?”皇帝将身子往前倾了倾。
沈卓旻轻轻叹了口气,脸上竟然有一丝忧虑之色,开口的声音迟疑,“这……儿臣亦不知当讲不当讲。”
“在朕面前,还有什么不当讲的?”皇帝神色有些不悦。
沈卓旻观其神色,连忙出言补充道:“其实儿臣今日前来觐见,是听到了朝臣一些议论……他们,他们都言此次六皇子与梁将军从西南回来以后,风头太盛,又手握兵权。只怕长此以往,这……”
他还想继续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皇帝狠狠一拂袖所打断。皇帝竖起眉头望向他,脸上的不满溢于言表,“你去哪里听来的不着边际的谗言?我原以为你到底算是个聪明的,怎么如今竟连这种话也都敢往朕耳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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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卓旻被皇帝这么突如其来地两句训斥所惊,张着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皇帝不怒反笑,“朕也不妨告诉你,六皇子和梁延早就自请卸去兵权了!怎么,你现在还要继续跟朕说什么风头太盛、风光无两么?”
“这……”沈卓旻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与慌乱,他连忙强行让自己定下神来,一向伶俐的口齿此时竟然显得有两分结巴,“儿臣、儿臣不知……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不必多言,你下去吧。”皇帝已经转过头去,懒得再看他,“下次再有进言,记得先过过脑子!你六弟的为人品行,可比那帮整日里不做事只会乱嚼舌根的大臣好得多了去了。”
“是……儿臣知错。”沈卓旻脸色显而易见有些难看,却仍旧不得不维持着面上的恭敬,“儿臣就不打扰父皇了,先行告退一步。”
走出宫殿之时,他铁青的脸色与周身寒冰一般刺骨的低温让身后的侍从们几乎都不敢接近。沈卓旻也不去理会他们,只是将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咬牙切齿开口。
“沈惊鹤……好,你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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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沈惊鹤自请前去南越的消息被放出去了之后, 一时之间闹得沸沸扬扬, 除了三两知交心腹早有预料,剩余的朝臣无不为之愕然, 对这个刚刚锋芒毕露风光无两的六皇子之举摸不着头脑。
沈惊鹤自然是对旁人或猜疑顾虑或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置若罔闻,依旧在工部打点移交自己先前处理的公务,每日里该做的事情一件也未尝落下。六皇子府里也是一派忙碌的景象, 成墨率领着三五仆从忙着打包行李铺盖,又开了库房,细细清点了金银细软和卷帙书册装上马车,还屡次三番派人去城里的糕点铺子买了成堆方便携带的果铺干粮,只怕自家主子路上受了半点苦。
知道成墨担心一路穷山恶水, 自己多有不适应, 沈惊鹤感念着他一片苦心, 倒也只是由着他忙碌打点,并未曾阻止。只是在他不知第十几次看见成墨再一次站在准备齐全的车队前念念有词盘点后,甚至仿佛还想再往马车上塞些家什时, 终于还是忍不住抖了抖眉开口。
“……不知道的人看你这架势, 还以为你要将整个六皇子府都搬空了呢。”
成墨撤了手, 拍拍袖子理直气壮道:“不瞒主子, 奴才正有这个意思。若不是车马大小所限, 便是连您卧房那张黄花梨的雕床, 奴才也想一并叫人收拾了带上呢!”
“可别。”沈惊鹤略带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你这是巴不得我不回来了?”
成墨脸色一僵, 顷刻蓦地有些垂头丧气, “主子……奴才,奴才只是……”
“好了好了,我知道的。”沈惊鹤走了过去,安抚地拍拍他的肩,“你便是不放心南越天高路远,难道却不相信我的能力?多少苦我都吃过来了,如今不过是去南越待一段时日,身边还有你带着一大帮仆从跟着,咱们权当做去外头赏景行旅便是了。”
“南越那一大座一大座秃山,有什么可赏的……”成墨犹自小声嘟囔着,脸上神色比起这几日来却已是平静了许多。他又念叨了一阵,忽然一拍脑袋,“哎呀,坏了,怎么忘了南越山多水深,蚊虫却是肆虐,得赶紧再去城中药铺置办些驱蚊的草药才是……”
说着也顾不得再管一旁的沈惊鹤,脚下风风火火地却是已跑远了。
沈惊鹤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匆忙远去,心下叹了口气。眼神无意识游移到湛蓝的晴空上时,心思却也不知怎的不知不觉飞远了。
……临走之前,可要去看看他呢?
……
脑袋里还未整理清楚思绪,脚步却早已不听使唤地拐上了一条熟悉无比的道路。待得沈惊鹤终于回过神来,自己却早站在将军府的院门之外了。
来往的侍从早已对他见怪不怪,便是连大门口的守卫见他进来也未曾多问一句,只是恭恭敬敬行礼,倒闹得沈惊鹤莫名有些脸红耳热,少见地在旁人面前添了二分不自在。
“六殿下经此西南一役,身手倒是更勇武不凡了些许。如今出入我这重重高手守卫的将军府,却是宛如出入无人之境了。”
沈惊鹤未曾回头,便早已认出这道带着三分磁性笑意的声音属于谁。他方才还紧绷的心骤然放松下来,脸上也微微扬起笑意。
“怎么,梁将军这是要怪我?”
他一回头,便看到身后一个高大俊美的玄衣身影。梁延许是方练剑归来,额角还沁着点莹亮的汗意,棱角分明的脸上却未见半分疲惫,一双星目熠熠地闪着光,照见的满满都是眼前人的影子。
梁延将手中的湛流最后拭了几下,随手挽了个剑花,“铿”地一声放回腰侧。他脚步难掩急切地快走到沈惊鹤身旁,临近之际,却是又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愈放愈缓。
“我是要怪你……”梁延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沈惊鹤的侧脸,其间灼热的情意仿佛都要顺着视线交错漫出来,“你自己说说,回京之后,我找了你多少次,你要么就是要去工部移交案卷,要么便是把自己关在书房内钻研南越的县志,哪次肯同我好好地说上一会儿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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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这不是……”沈惊鹤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在梁延面前仿佛一下子缴械投降失了效,目光被他的视线捉住之后,便仿佛自有意识似的黏了上去,呐呐了半天,却也不知自己口中翻来覆去颠倒着都说了些什么。
梁延看他难得愣怔的模样,心中只觉得可爱万分,不知怎么才能疼个够。他的眼神一下子柔和下来,伸手拉住沈惊鹤的小臂,身子又情不自禁往前贴近了几寸。
“你今日前来找我,可是想我了?”
梁延声音本就低沉磁性,如今又刻意放低放轻,落在沈惊鹤耳中,不知怎地就让耳廓酥麻麻发着痒。他伸手胡乱拨了拨耳侧的碎发,抬眼看着梁延背着光投下的那片将自己罩得严严实实的影子。
“我今天找你的确有事,我想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好。”梁延没有半刻迟疑便应了下来,嘴角噙着淡淡的笑,过了片刻,仿佛这才想起来要问一问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什么地方?”
沈惊鹤眼神闪了闪,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宛如一只得了蜜的小狐狸,“我要你陪我去……添香楼!”
“什么?”
梁延生生怔了片刻,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他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地开口,“你就要我陪你去……那等地方?”
“是啊。”沈惊鹤扬了扬长眉,满脸的理所当然,“梁将军若是身负公事出行不便,倒也不必勉强,我自己一人前去便足矣。”
梁延捏了捏手指,到底忍下了伸手掐一掐面前这个小坏蛋脸的冲动,望着他像是计谋得逞一般微微翘起的唇角,认命般地叹了口气。
“罢了……我哪次还不是只能由着你?”
沈惊鹤心满意足一般瞧了半晌眼前人,这才带着满怀明媚的心情拨了拨梁延垂坠的衣袂,“那便走吧,我的梁将军。”
……
自打踏进了添香楼的大门,梁延紧皱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飘摇而过的莺燕佳人们本都想软着身子往气度不俗的二人身上贴,被梁延冷冽如冰的眼风一扫,便登时吓得如筛糠一般,缩了脖子往两边退去。
沈惊鹤倒也乐得不用他亲自应付,悠然自在地走在梁延身侧,还不忘抽出空来揶揄他一句。
“梁将军何必板着一张冷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此行你是来把楼给拆了的呢。”
“我倒是想。”梁延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来,黑着脸又把沈惊鹤往自己这头拽了拽。
三两句话的功夫,便到了最顶楼的璇玑阁。玉蝴蝶早早得了通传,正面上神色复杂地守在房门前。见到二人并肩前来,下意识往前踏了几步,犹豫半刻,低下螓首轻声道。
“恭迎两位……大人。”
梁延不语,沈惊鹤瞟他一眼,嘴里淡淡地应了一声,将玉蝴蝶虚扶起身后,下颌往房内一扬,“进屋说吧。”
关上房门之后,层叠软绫纱绸装饰着的房内便只剩下了相对无言的三人,新调的疏浅桂香在雕梁画柱间蜿蜒蔓延开。玉蝴蝶亲手斟上了两杯茶,献到两人面前。
“……玉娘还未恭贺六殿下与梁将军此次西南平叛大获全胜,凯旋而归。”
梁延短促有力地点了下头,“多谢。”
沈惊鹤不疾不徐地将杯中茶饮尽,这才掀起眼皮,望着玉蝴蝶微微一笑。
“我和梁将军这次前来找你,却不单只是为了来听你道贺的……”他顿了顿,直视向玉蝴蝶疑惑不解的眼神,“你该听说了吧?我马上就要启程前往南越了,但在此之前,我还做了一件事。”
玉蝴蝶还未反应过来,梁延却忽然若有所悟地转头望了沈惊鹤一眼,乍然惊愕之后,浑身的气息却是莫名有些柔软了下来。
“我这次从西南回来后,勉强也算得上是个有功之身……”沈惊鹤修长的手指轻敲了敲桌案,移开眼神,剩下未尽的大半句话仿若都飘渺吞进了藏烟浩海的眼波里,“玉家当年的案子,我已着人交予刑部重审了。说到底,玉家当年也不过是不幸被卷入风波边缘的个中一粟,只要不触到……这一个小小的恩典,还是能求得的。”
“哗”地一声,是瓷杯脱手撞地的清脆声。四分五裂的碎瓷片在地上急速旋转,汩汩茶水冒着热气在脚边攀爬成一滩。
“玉家……六殿下……我,我……”
玉蝴蝶还呆呆虚握着手,保留着持盏的姿势,然而那早已噙满清泪的双眼和浑身难以遏制的颤抖却已然出卖了她。她的心中宛若掀起了万丈的惊涛骇浪,狂风过境之后,留下的却是一片深沉得几乎要将她即刻压倒的动容与解脱。
“玉娘何德何能……六殿下,请允许玉娘代玉家蒙冤而死的数十口人向您叩谢,大恩大德不知以何相报。若是玉家当真能平反,玉娘来日到了地下,见了父兄祖宗,倒也不会无颜了……”
一颗又一颗晶莹的泪珠砸到地上,玉蝴蝶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支撑住自己不即刻瘫倒在地上,她涂着蔻丹的指甲死死扣住地上的砖缝,可她却根本感受不到一丁点疼痛。
比起这么多年来在画栏楚馆中送往迎来、强颜欢笑的经历,比起早在数年前便无辜下狱遭刑、死不瞑目的族人而言,这些痛楚又算得上什么呢?唯有在今日这个令她几乎要以为是梦一般的不可置信的消息,才能让她在一日□□自己醉倒的春花秋月中遽然惊醒,所有往日的委屈也终于在漂泊后得以安存,尽数化作脸庞上滑过的一道道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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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延神色颇为复杂地看着表情乍悲乍喜、泪流不已的玉蝴蝶,一只手轻轻握住桌案下沈惊鹤垂在身侧的手,捏了捏,所有欲言的话皆在不言中。
沈惊鹤反手回握住他,等到眼前已哭得双眼红肿的女子稍微平静了些许,这才站起身来,神情温和而悲悯,“我今日来,只是为了告知你这个消息。还有一句话你须得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挟恩,也不是出于同情。我早说了,我终有一天必要为卫家平反。你的家族当年因为卫家一案受到牵连,今日能得以一现沉冤得雪的半点希望,我所要走的这条路,也可称得上算作多了一点微光。”
玉蝴蝶猛然抬起头,望着沈惊鹤微微张口,却到底只又流下一道泪水。
“好了,话已带到了,茶也喝完了。玉姑娘,我们这便告辞了。”
话音落下,沈惊鹤当真转身往房门方向走去,脚步未停不存半分留意。梁延顿了顿身子,最后瞥了玉蝴蝶一眼,也默然跟在沈惊鹤身后。
玉蝴蝶愣怔地跪倒在地上,看着沈惊鹤的身影渐行渐远,心中蓦然微微一动,还未反应过来,却已先忍不住开了口。
“六殿下……您,您终有一日会如愿以偿的。”
隔着朦胧泪眼,她恍惚间好像看见沈惊鹤点了一下头,却又好像没有。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透过曲折回廊上传来了一束光,照在氤氲泛着水雾的桂花香气里,晃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传来,是楼内的侍女遥遥隔着门通传。
“玉姑娘,三爷方才派人来道,说是今晚要同大人们商议政事,之前说带您同去的晚宴恐怕要改期了。”
眼泪宛如也带走了周身的力气,玉蝴蝶沉默而疲惫地将额头抵在壁上,不知过了多久,房外人才听见一句闷闷模糊的作答。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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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踏出添香楼后, 沈惊鹤倒是不曾再说些什么。倒是梁延看着他始终平静如水的面容, 心中微微一动,下一秒, 已是又轻轻捉住了他的手。
沈惊鹤的身子微微一怔, 继而又面不改色地继续向前走,若不是眼底一刹那划过的溺着温柔的波澜,倒真要叫人以为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明日你就要离京了。”
是梁延沉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双眼直视前方的道路,脸色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沈惊鹤想从他的声音中辨认出几分思念抑或不舍, 然而却似乎什么都没有。他的眼中隐隐泛起些类似委屈的神色,口中应答的声音也不免多了几丝闷闷。
“嗯……”
梁延余光瞥见他的神色, 心中只觉好笑又可爱, 故意只作不察,仍神色自若地开口。
“既然如此, 今日我便陪你在京中转转吧。此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到繁华盛京, 如今将这美景看个遍,他日在路上回味起来,便也不觉无聊了。”
沈惊鹤暗暗磨了磨牙,攥着他掌心的手不禁又暗自多使了几分力气,“你就一点表示也没有吗?”
“什么表示?”梁延无辜地看向他,“我不是特意将今日空出时间来, 陪你在京中好好走一走么?”
“……算了!”方才还在添香楼内气定神闲侃侃而谈的青年, 此时却仿佛一下变成了只会怄气的小孩子, 别扭地扭过头去, “你、你倒当真是一点都不想我!”
梁延面上隐隐流露出笑意, 他轻咳一声,拉着沈惊鹤转到了一处人少的小巷,推着他轻轻靠在墙壁边,一手张开五指抚着他乌黑细密的发丝。
“小鹤儿……你很希望我想你吗?”
他故意在“我”字上加了重音,本就低沉磁性的嗓音此刻被特意压低,又从唇齿间厮摩缱绻着溢出,平白让抵在壁上的沈惊鹤红了脸。
沈惊鹤垂下头,被风吹散的几缕额发遮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里头的情绪。
“……嗯。”
好半天,才响起一声轻若蚊鸣的低喃。
然而下一秒,沈惊鹤却已是眼眶微红地仰起了脸,右手紧紧攥住梁延胸前的衣襟,将他的头拉低靠近了几分,两人的鼻尖几乎险险要撞在一起。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想我……可是我现在明明还没有走,却已经要让思念折磨得无法呼吸了。”
“……梁延,我,我不知道该怎么离开你。”
梁延的眼眸因为惊异微微放大,片刻之后,却被瞬间涌上的心疼与动容尽数淹没。他俯下了身子,将沈惊鹤整个人紧紧搂在怀里,一下下安抚地拍着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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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页
“没事……没事的。我还在你身边呢。”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温度,沈惊鹤将头深深埋在梁延的胸前,贪恋着这一刻与那人交融的呼吸。南越之行,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究竟要去多久,更遑论何时方可归来。明日即将到来的离别迫在眼前,此刻他却只想放纵自己将这一切都忘掉,只和这个陪伴在自己身边太久太久的人一起,再看一次京城的良宵美景,也,再多看一看他。
感受到怀中人的心潮渐渐平息,梁延蹙眉挣扎了片刻,还是努力将到口的话压了回去,双手扣住眼前人的肩膀将他稍稍拉开了些,“好了,咱们先一道去逛逛,嗯?只在今日,只在你我二人之间。”
沈惊鹤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已将眼中复杂混乱的情绪收拾干净。他亦将手反覆上梁延的手背握紧,微笑着点了点头。
……
明明是一年年一日日早已看惯的街景,然而在今日皎月星辉的映照下,仿佛连远处高檐画楼旁挂着的寻常风铃纱灯,也多了几分令人赏玩的风味。他们也不去城中那些闻名遐迩的盛景,只是在曲折巷陌间牵着手慢慢游荡,一任清亮夜风将二人衣角柔柔吹起。
近日来的疲惫和浮躁此时已被一扫而空,沈惊鹤的心中充盈着久违的平静。他抬眼望了望身侧那个身着常服都掩不住沉稳俊美的男人,眉眼不禁又柔和了些许。
好像只要有他在身边,即使地迥星遥,前路迢迢,心中却也能再次生出无穷的勇气。
“前方便是梨园了,今日仿佛正有出折子戏,你可想去看看?”
正被他注视的男人忽然转过头来,迎上他的眼神,嘴角微弯。
沈惊鹤侧耳细听,隐约可闻几缕琴音箫声渺渺传来,清雅婉转,心中不由得也起了几分兴致。他微一颔首,便同梁延加快了步伐,向着梨园雕花大门旁高悬的灯笼走去。
孰料还未踏入梨园,梁延便在门口被一群同样来听戏的姑娘认出。有人捂着嘴低呼,“这不是刚从西南凯旋的梁将军么!”平头百姓家的女子不像闺阁小姐那般矜持,顷刻便有些骚动,没过多久,便有一两个胆大的站了出来,脸上挂着隐隐红晕凑上前,试图与梁延搭话。
梁延的神色倏然冷淡了下来,可这却完全无助于阻拦争着想见这位声名远扬的年轻将军的姑娘们。梁延表现得愈是疏离,她们就愈是跃跃欲试,接二连三地向他围去,极力想得到那日在凯旋大军前头威风凛凛的将军的青眼。
梁延在心中叹了口气。若此时是敌人一拥而上,那么他早已三两脚将他们打趴下了。可偏偏此刻团团围上来的是手无寸铁的凡家女子,纵然梁延极力想脱身,可却无法将自己一身功夫用在她们身上。推搡笑语间,他在一片脂粉裙钗中挣扎着抬起头,看向沈惊鹤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无奈的求救之意。
沈惊鹤早在发现有人上前之时就已略掩了面退到一旁暗处,加之回京时他不像梁延一般骑马行进于队首,平日里又少出入于百姓跟前,故此并没有被认出来。然而收到梁延的眼神之后,他却反倒是放松地将身子往背后墙上一靠,乐得看他难得的吃瘪。英武挺拔的大将军被姑娘们围得水泄不通,面露狼狈,落在沈惊鹤眼中,却是让他忍俊不禁,直想将这场面好好记下来,日后留待打趣。
反正,梁将军自有能力脱身的,不是么?
沈惊鹤挑挑眉,最后望了仍在奋力往外走的梁延一眼,便无情地转身将他抛下,自己寻着路走进大门,径直往一处灯光照不到的冷僻角落走去。
吹竹弹丝珠殿响,铿金曲罢春冰碎。
待在梨园深处的这处角落坐定,已然听不见外头的喧哗了。今夜前来听曲的人不多,几乎都三三两两围坐在中间,倒衬得沈惊鹤坐的这片地方冷冷清清。然而他也并不在意,左右无人,方才更易心静。失去了灯火的掩映,唯有透过树影的月光洒落在他的侧颜,照见了那双正专注凝望戏台的眼眸。
牙板一敲,檀板一响,柳莺般的婉转戏腔便和着琴音娓娓响起,顺着如水的夜色四下飘零。
沉浸在乐音之中,一时恍然若梦。也不知过了多久,待沈惊鹤倏尔从凝思中回过神来,梨园戏台上红妆翠冠的戏子水袖一折,仍在咿咿呀呀地唱。他正笑吟吟听着,身畔忽然一沉,一个高大的身影落座在他身旁,身上传来熟悉的令人安定的气息。
沈惊鹤似是对于那人能如此快找来并无任何意外,没有转头看他,仍是认真地听着曲,台上青衣眼波流转,指拈兰花,正唱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一句。
梁延也安静地跟着瞧了会儿,突然开口。
“往先我总觉着那杂曲话本只是骗骗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的,人生一世,不过沧海一粟,俯仰之间早成百年,又何来岁月容下那么多情情爱爱的戏码。”
沈惊鹤瞄了他一眼,不想承认心中竟有了一丝好奇。
“往先?那现在呢?”
梁延不看他,也不回答他的问题。一双黑沉沉的眼专注地盯着台上折子戏,嘴角轻扬,“……我总记得从少时在书院起,每每提及我们在莲池旁的初见之时,你总要追在我身后,气急败坏地解释自己当时没哭。我明明已再三保证知道了,可你却还是一副不信服的样子,总拿你那双漂亮的眼睛悄悄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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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旧事翻涌上心头,沈惊鹤忆起年少,也忍不住失笑。笑毕,嘴上却仍如少时一般不肯服输,“这又如何能怪得了我?明明就是你误会在先……再说了,我每次解释过后,你有哪次像是相信的样子?”
梁延被他这么一说,似是又回想起了沈惊鹤那只在他面前会显露的气得近乎张牙舞爪的模样,噙着一丝笑意无奈摇头。笑过之后,他却是正了正神色,转头定定地瞧着沈惊鹤。
“你,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对上他的视线,沈惊鹤莫名感到有两分气虚,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你好端端地,提我们初见时的旧事做甚?”
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睛里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神情,梁延用目光细细地在他脸上逡巡着,流连着,带着朝圣一般的缱绻掠过他眼角眉梢,似是要从间找出每一抹最微小的情绪来确定着什么。沈惊鹤对上他那双深沉而含着侵略意味的眼眸,心跳不由得乱了一拍。明明是露天下的戏台,他却只觉得身侧一方空间狭窄逼仄得很,教自己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因为我要回答你问我的问题。”
梁延倾身缓缓向他凑近,声音较平时哑了一分,又像是在极力掩盖着几乎要汹涌而出的情感般微微发颤。
“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沈惊鹤心头一跳,向来波澜不惊的面上此时却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慌乱。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伸手胡乱地隔在梁延胸前,想要阻止他的不断靠近。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这语调却像是猫儿一般带着些讨饶的娇软,话音方落,却是连沈惊鹤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心中暗恨,可是偏又不争气地悄悄红了脸。
梁延听得他的声音,喉结上下一动,眸色更沉。他轻易地捉住沈惊鹤作乱的手,一把攥紧,凑到自己嘴边印上一个轻吻,又将细嫩的手背不断往脸侧摩挲。沈惊鹤愣愣地看着自己发抖的手被他反复亵玩着。梁延这一番举动下来,他只觉自己连腰都几乎软了半扇,以至无法支撑仍在笔直僵立的腰背。
正当魂飞天外时,耳侧传来的熟悉声音又在他面前砸下了一道惊雷。
“你既听得不够明白,那我便说得更细致些。”梁延又在他指节上狼一样轻咬了一口,英挺冷峻的眉眼此时却被一腔爱意浸润得只剩温柔。
“小鹤儿……我心悦你。”
积压在心底最深处的话终于再无法掩藏,此时被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梁延想,他等这一天应是已等了足够久了。从偶然初见时不自觉的留意,到后来书院同窗时数番波澜终消解误会,元宵灯会上那隔着面具的一吻之后,他便明了眼前就是自己要放在心上一辈子的人。他们一起从无尽的行刺暗算中死里逃生,相携相伴解决了江南水患,从大皇子巫蛊一案再到反叛逼宫时始终并肩面对,又在不久前的西南平叛中生死与共,最终拼杀出一条通往胜利的血路。
面前这个仍沉浸在惊诧中的清俊青年陪伴自己走过了最波澜壮阔的一段岁月,他也早已将他的存在书写镌刻进全部余生。遇到他后,自己这颗沉闷冰冷已久的心仿佛才第一次尝到了炙热,第一次学会跳动,第一次,那么想将一个人捧在手上,呵护着,珍爱着,照顾着。
……也想让他,变成专属于自己的。从今往后,所有他的美,他的光亮,都应该只在自己的亲吻下绽放。
梁延的眸色愈发深沉,可当久久未听见眼前人的回应后,方才还气势满满的样子却是染上了一丝不确定。他像将溺之人拼命抓紧浮木一般紧紧地攥着沈惊鹤的手,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么?”
沈惊鹤缓缓眨了眨眼,仿佛现在方从刚才梦游一般的状态中走出来。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听完梁延对自己心意不加掩饰的剖白,心中反倒是逐渐冷静了下来。
他定了定神,将手从梁延掌中缓慢却坚定地抽出。在他眼神即将变得哀恸与乞求的上一秒,却又重新落在梁延脸上,一寸一寸地描摹起了他的眉眼。
先是轻轻从他的眉头划过眉峰,逐渐抚到眉梢,又将指尖在他眼角仔细勾画,最后滑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在鼻尖,手指一顿,轻柔地一点。
“你怎么……才告诉我呀。”
他就这么无奈浅笑着望向眼前愣住的英俊将军,只盛满他一人的眼神中潋滟着全然的依赖和爱意,仿佛正毫不设防地向眼前人张开怀抱,等着那双坚实的臂膀再一次将他拥进怀里,为他驱散清夜凉意。
黑曜石般的眸子里似乎添了抹氤氲雾气,他抽了抽鼻子,抿紧的优美唇线无端透着些委屈。
“我一直都在等你……我可是,真的等了好久了。”
梁延高大的身躯一瞬间绷直,下一刻,却是早已将他满满当当地搂在怀中,力道之大,简直要让沈惊鹤不禁怀疑他是不是要把自己骨头捏碎。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喊疼,梁延却早已有些手足无措地松开了力度,微微发颤的手在他发间和面容游移,欢喜得想要触碰,却是又怕惊醒了美梦一般不敢妄动。
剑眉下的那双星目此刻炽热无比,熠熠生光,无需多言,简单望一眼便可知眼睛主人心中满盈的喜悦和激动,以及终于得以将心中珍宝捧回家的不尽感恩。那张成熟已久的面容上再一次涌现只属于毛头小伙的青涩不安,梁延屏住呼吸微微凑近了些,双眼一瞬不瞬盯住沈惊鹤近在咫尺的唇,开口的声音暗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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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
未尽的询问被淹没在柔软唇瓣的相接中,化作了喉间低沉破碎的呢喃。不知是谁先坐不稳地靠近,与火热温度一起抵达唇间的,还有蔓延全身过电似的酥麻。舌尖轻擦过唇畔的那一瞬,便有一股甜蜜的战栗攀爬上脊背。没有人急着深入探寻,他们只是阖上眼,把自己的全身交给相触的感觉,在鼓噪的心跳声中,在逐渐交错急促的细密呼吸中,体会着这一个等待许久的迟来的吻。
一个真正的,不曾隔着青铜面具的吻。
很多年前,元宵灯会,火树银花,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也是这样俯下身来吻上另一人脸上的面具。面具内的人,不曾知道那时他是多么希望能将那副面具真正取下。面具外的人,也不曾知道面具内那个他早已爱上的少年,在自己印上轻吻的刹那,悸动而轻颤着深深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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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沈惊鹤觉得自己有点后悔了。
不, 该把“有点”二字去掉……他是真心后悔了。
方才那个在落吻前还会忐忑发问的梁延下一秒已经彻底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顾一切将他摁在梨园漆黑角落猛亲一通的男人, 不理唇齿相交间偶尔溢出的破碎呻丨吟和求饶声,只一味地在他唇间攻城掠地、辗转轻碾,让沈惊鹤全身都被迫颤抖地染上另一人的气息。
梁延捉住沈惊鹤的薄唇,就跟怎么也尝不够一样来回舔吻吮吸,有力的大手也牢牢环住他的细腰, 将他禁锢在炙热胸膛和冷硬椅背间那一方小小天地,霸道地不允许身下人有丝毫退避的可能。沈惊鹤眯着失焦的眼望去, 只觉梁延心跳急促, 呼吸滚烫, 冷厉双眸更跟夜色里的狼目一样微微亮光,充满男人味的气息侵入鼻腔, 兜头兜脑,将沈惊鹤彻底迷得晕晕乎乎。
论起体力来, 沈惊鹤哪里拼得过这个大半生都在沙场征战的男人。可怜他不仅被人生生压在椅子上亲了个七荤八素晕头转向, 手脚也没出息地直发软。到最后, 提着的这一口气终于被这个漫长的亲吻生生耗尽, 沈惊鹤更是很没出息地直接被亲晕了过去。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似乎听见压着他的那个男人胸膛里溢出一声闷笑。下一秒, 一双有力的手臂已将他绵软的身子腾空抱起,紧紧搂在怀中往外头走去。
一路夜风轻拂, 沈惊鹤总朦胧感到脸颊唇畔被连绵不绝地轻啄磨蹭, 即使在昏迷中他也难以克制自己翻白眼的冲动——不消多说, 除了那个唇角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男人,还有谁大胆如斯竟敢对当朝六皇子行这等事?
不知是否是因为克制了太久才初初开荤,还是想要将这几年间错过的一次性补偿回来,待到沈惊鹤终于在自家榻上悠悠转醒,瞥见镜子,这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已经肉眼可见地红肿了一圈,一双润泽的眸子里也颇为委屈地噙着隐隐水色,一看就是方被好生疼爱过。
沈惊鹤的脸刷地一下黑了下来,他哑着嗓子将成墨唤进屋来,待瞧见成墨憋着想笑又不敢笑,却自以为隐秘地频频扫眼窥视过来时,一张脸更是黑如锅底。他掩耳盗铃地一手握拳掩唇,清了清嗓子,开口的声音却是咬牙切齿。
“……想笑就笑出来吧,不必忍着。”
话音刚落,成墨终于憋不住从嗓子里“噗”地呛出了一声笑,下一刻又赶紧手忙脚乱跪倒在地,苦着一张脸不断拱手求饶:“奴才岂敢,奴才岂敢!还未恭贺主子终于如愿以偿!”
沈惊鹤刚好了一点的面色又猛地僵住,白皙的侧脸泛起点红晕,然而大声呵斥的声音却怎么听都带着点色厉内荏的滋味:“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谁如愿以偿了!”
“是奴才失言!呃,那就……恭贺梁将军如愿以偿?”成墨身子一顿,停下夸张满满的动作,小心翼翼从拱起的双手旁探出半张脸,下一秒又急忙因为擦着头皮飞过的枕头“哎哟”一声缩回了头。
沈惊鹤轻飘飘收回了还保持着扔出姿势的手,不过被成墨这么一打岔,他浑身的不自在与害羞倒是散去了大半。
他吻上梁延的那一刹,就从没有想过要向身边亲近的人隐瞒他们二人的关系,因为他打心底不认为他们的感情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被成墨知道只是早晚的事,如今成墨自己看破,倒还省去他专门告知的功夫。
“……梁延呢?”沈惊鹤摸了摸还有些发烫的脸颊,低头瞥见还在偷笑不止的成墨,瞪他一眼。
成墨见好就收地起了身,嘿嘿一笑,一边熟练地伺候着沈惊鹤更换寝衣,一边答道:“梁将军方才抱着主子从窗户翻进来,将奴才唬了一大跳。不过主子放心,夜里漆黑,将军没走正门,再加上院内留侍的人本就不多,除了奴才旁人都没瞧见……把主子放到榻上后,梁将军本来还想留下等主子醒来,但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急事,只得先恋恋不舍地走了。”
沈惊鹤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心中却有些气鼓鼓的,只想着这人将自己翻来覆去吻了个五迷三道,这会儿却反倒丢下自己先跑了。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般未免太过小女儿情态,有失他向来矜持有度的皇子风仪,只好暗暗在心里记上一笔,转头又看向了成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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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成墨方才说的“得偿所愿”四个字,沈惊鹤不由得高高挑起了一边眉。
“你……什么时候发现,咳,发现我和梁将军的事的?”
“唉哟,我的好主子诶!奴才虽然不如您冰雪聪明,但也不至于笨到哪儿去。”成墨手脚麻利地将沈惊鹤刚换下来的衣服仔细叠好,暧昧地冲他眨眨眼,“就您和梁将军这眉来眼去的劲儿啊,恐怕只有瞎子才看不出来!”
沈惊鹤瞪大了一双眼:“真有这么明显?”
成墨这时才收敛了神情,正色回到沈惊鹤身侧:“其实外人倒也还好,最多只觉着主子和梁将军关系亲近。只是奴才是主子身边最贴身伺候的那一个,又跟着主子一路千难万难从深宫走出直到了皇子府,您和梁将军平日里相处的点点滴滴,这才都入了眼。奴才斗胆说句僭越的话,这么多年奴才冷眼看来,梁将军是当真将主子放进了心里,真心实意地疼着您护着您,生怕您受了一丁点委屈。有他在主子身旁一直陪着,奴才只觉得开心。”
沈惊鹤被成墨的话勾动脑海中久远的记忆,一时心下难免恍然,感慨万千。他轻轻叹了口气,看向成墨的目光带着些柔和的笑意,“这么为那家伙说好话,收了他多少好处了,嗯?”
“奴才哪敢呀!”成墨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玩笑话,当下也重新挂上了笑嘻嘻的神情,“奴才这可单纯只是被梁将军一颗真心打动。再说了,奴才是主子的奴才,什么人能让主子开心,什么事对主子好,那奴才自然得义不容辞地支持才对!要不,怎么能当好主子身边的第一大总管呢?”
“就你贫。”沈惊鹤笑骂一声,作势往成墨屁股处踢了一脚。成墨灵活地躲开,仍旧将换下的衣服收好,这才问了声安关门退下。
空荡荡的房间顿时又只余沈惊鹤一人。他俯身吹熄了灯,坐回原处,将头抵在榻边的床柱上,手指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抬起碰了碰有些红肿的唇瓣,指腹下隐约传来麻麻刺刺的痛感让他忍不住“嘶”了一声,心中鼓噪涌动着欢喜的埋怨。
……这个梁延,狼一样的,下嘴未免也忒狠。
男人急促的喘息和胸膛的热度仿佛在黑夜中又一瞬将他整个人包裹,折磨着他无需照镜就已早知通红的耳廓。沈惊鹤抬手按住砰砰狂跳的心脏,叹着气想道他们二人今夜才彼此确认心意,明日一早他却得只身奔赴千里之外的南越,俊秀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低落茫然的神色。
窗外风吹动枝叶,扰散了一地清澄月色。
……
此番前去南越本就是为了韬光养晦避其锋芒,沈惊鹤又向来不是个高调的人,故而第二日清晨送行的人数不多,只他身边历来亲近的些许人罢了。
逐渐亮起的天光映衬得高大城门愈发巍峨,装载着满满当当行李的车队早已整装待发。五皇子沈卓轩陪着沈惊鹤一路走到车马旁,口中仍翻来覆去念叨着已说了一路的话。
“……在南越不比京城,水土饮食什么的你自己多加注意。对了,我前几日着人送到你府上的药都带了么?这一路道长艰险,万一途中身子不适,连个大夫都不知道要去何处请……”
沈惊鹤简直要被折磨得耳朵长茧了,然而知道沈卓轩是关心他,他在无奈揉着耳朵抱怨之余,心下却是涌过一股暖意:“五哥……我知道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年纪轻轻,怎么也染上了这啰嗦的坏毛病?”
沈卓轩刚待张口,却听得打斜里横插入一道声线。
“你且让你五哥多交代几句吧!如今你要远赴南越,从此之后他纵是想要唠叨,怕也没处儿逮人了。”
阮淩懒洋洋抱着双臂走近,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他早两年已借沈惊鹤暗中助力重回朝堂,进入翰林院任编撰一职。有院长苏清甫有意无意地护着,再加上沈惊鹤之前在太学交好的方平之、朱善、田徽等人从旁相协,他们早已成为朝中清流一脉的中流砥柱。官职虽不大,却也从没人敢轻易得罪。
沈卓轩闻言,也跟着瞪这小没良心的家伙一眼,脸上气笑:“你以为我爱啰嗦?若不是四姐临盆之期约莫就在这几日,林将军将她看得紧不让出门,又哪里轮得到我来给你念叨这些?”
沈如棠虽已出嫁生子,但是性格却仍与出宫前别无二致,更甚者被林继锋宠得愈发随心所欲。谁能想到沈惊鹤和沈卓轩这两位堂堂雍朝皇子,在面对这个明艳不羁如旧的女子时,依旧会担惊受怕恐被捉着耳朵教训。
想到这几年来她对自己从不掩饰的关心和疼爱,沈惊鹤眼神又柔软了几分。
“可惜我今日就得启程,却是没法及时知道这次四姐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了。若还是喜得麟儿,倒可以让她家那混世小魔王帮忙带一带弟弟。”
“可别,这一个混小子就够林继锋头疼的了。再来一个,我怕连他也受不住了。”沈卓轩抿嘴笑着摇摇头。沈如棠三年前诞下的林府长孙最是个活泼调皮的性子,常常将府内搅得鸡飞狗跳,可偏偏又嘴甜如蜜,哄得林老太爷和老夫人总是在林继锋怒得要打他时护着拦着,没少让林继锋气闷憋屈。
天色愈发明亮,车队领头的骏马不耐地喷了个响鼻。沈惊鹤四下打量一圈,仍是未见到熟悉的高大身影,嘴角不禁撇了撇。
沈卓轩转头瞥见他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唇,不禁好奇问道:“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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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沈惊鹤别扭一瞬,很快又放开,“五哥,你知道梁延他去哪儿了吗?”
“梁延?”沈卓轩神情看上去竟是比沈惊鹤更要惊异,“他没跟你讲么?”
“讲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沈卓轩立马反应过来,咳嗽一声低下了头,故意忽略沈惊鹤一下变得怀疑的目光,“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沈惊鹤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又想着那个直到此时仍不见踪影的人,心下更是无比纳闷。他皱着眉头想着,那没脸没皮的家伙昨夜都能将自己压着亲得那么狠,难不成今天连前来送送他都觉得害羞不成?
……呸,那家伙脸皮厚似城墙,会害羞才怪了。
忍住想伸手摸摸今天早晨好不容易消了肿的唇瓣的冲动,沈惊鹤略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他抬头观望天色,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得启程了,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压下骤然泛起的难过与不舍。
“五哥……我该走了。京城的事,就拜托你和阮淩了。”
沈卓轩闻言神情一肃,郑重其事点头:“你放心吧,五哥省得的。”
“还有我呢。”阮淩走上前拍了拍沈惊鹤的手臂,转头又站没站相地揽住沈卓轩的肩膀斜靠着,“你不相信你五哥,总还得相信我的能力吧?”
沈卓轩无语地瞄了一眼他,没多计较,挥挥胳膊将人一把扫开,却是前行几步亲自替沈惊鹤将打头的一匹神骏高马牵了过来。
沈惊鹤冲他笑笑,利落地翻上马背。还未来得及再开口,余光却瞥见一个瘦削的人影满头大汗地拨开人群寻找着什么,待视线和他交错后登时眼前一亮,怀里抱着一个包裹就急匆匆地朝他跑来。
沈惊鹤低头看这个身影越来越近,心下愣怔。
“呼……还好赶上了。下官、下官昨夜收拾文卷收拾到晚了些,今日从桌案上惊醒时才发现天都已大亮了。”许缙紧紧攥住手中青布灰底的包裹,风尘仆仆的脸上纵横皆是汗水滑落的湿痕,一双眼睛却是闪闪发着亮,“幸好殿下还未启程,幸好幸好……”
少年时在太学被人欺凌的那道瘦小身影长开了不少,体格却依旧不算健壮。沈惊鹤看着许缙那在汗水中熠熠发亮的面容,只觉得竟与多年前那个激动而期许地求他教作诗的人影逐渐重合。只是如今的许缙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辱而不敢还手的许缙,沈惊鹤将他送到城南白鹿书院以后,他便卯足了劲儿用功读书,愈发勤勉,终于如愿考取功名。半年前从外放之地回京后便留任吏部,总算在京城扎稳了脚跟。
“你怎么……会前来送我?”
沈惊鹤面上的疑惑并非作伪。他虽然早就不将许缙那时对他做过的事放在心上,可这几年来他们来往不多,最多便是相遇时点头一笑而过。许缙今日着急忙慌地前来相送,实在是令人费解。
许缙发亮的双眼黯淡了一瞬,迅速漫上的愧疚之意浓稠得几乎化不开。他将怀中宝贝似捧着的包裹往前递了递,脑袋却是深深埋在了胸前。
“殿下……早前下官那般陷害于您,您不仅没有降罪,反而将下官送到白鹿书院,让下官得以脚踏实地读书。下官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想要报答您,只是人微言轻,又因为自己的懦弱胆怯不敢与您相交……拖着拖着,这也便一拖拖到了现在。”
沈惊鹤惊讶地抬了抬眉。他当时送走许缙本是顺手为之,却是没想到直让他一直记挂到了现在。
“你不必如此,我是送你去了白鹿书院不假,但你留下的那份名单也的确帮了我大忙。”沈惊鹤看了看他手中的那个包裹,迟疑了片刻,还是没有接过。
许缙见他未接,焦急地又将包裹往沈惊鹤那头塞了塞:“殿下!总之,殿下的恩情,下官这辈子都不会忘。殿下还是将这个包裹收下吧!”
沈惊鹤推拒不得,只好将包裹接过,下意识问道:“这包裹里头装的什么?”
见他收下,许缙这才释然地长长舒出一口气,眼神又恢复了初至时亮亮的模样。
“殿下莫非是忘了,家父曾外放到南越为官十数年?这包裹里头都是家父当时整理的地方风物志,还有饮食地理、民风民俗等。可非下官托大,关于南越的事情,如今京中再没有人比家父更清楚的了!下官前两天刚听说殿下自请前去南越,就赶紧将它们誊抄整理出来。殿下带在身边,过去后适应起来也方便。”
“这……”沈惊鹤惊异地微微睁大眼眸,望着许缙奕奕生辉的神色,只觉得手中的包裹似有千斤重。他捧着包裹的手逐渐收紧,眼底一丝波澜划动,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低头对上许缙的双眼,认真道。
“多谢,这份礼物对我来说十分珍贵。”沈惊鹤顿了顿,面容放缓了下来,“至于过往的那些事,你也不必再介怀,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看到如今你过得不错,知道我当时的决定并没有做错,我便也很欣慰了。”
“殿下……”许缙语至几乎哽咽,他喉头艰涩一动,还是将漫上喉间的感恩与激动尽数咽下。只在心头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誓要尽他所能助沈惊鹤走得更远。
“主子,您看?”远头的成墨往他们这处瞄了几次,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
沈惊鹤被他这么一打断,倒是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拖下去了。最后再望了一眼依然不见有人赶来的城门,沈惊鹤磨了磨后槽牙,终于还是调转马头,冲着前来相送的亲友们一点头,挥鞭赶向了队伍的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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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页
“启程——”
成墨高喊了一嗓子,随行护卫们身手矫捷地翻上了马,训练有素地成列向前奔驰。隆隆轰鸣的车队沿着宽广官道笔直行去,迎着橙红浩大的圆日和从云层间倾泻而下的霞光,将高耸的古老城门远远抛在了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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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回来了!寒假一定悬梁刺股更新嘤嘤嘤!感谢在2019-10-16 16:40:40~2020-01-13 02:3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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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吁——”
沈惊鹤勒住马, 眯起眼看向京郊长亭下那好整以暇的一帮人, 一忍再忍, 还是没忍住气笑了。
为首的那个挺拔英俊的身影没有丝毫惹人生气的自觉,见他看过来, 本就微翘的嘴角笑意更深, 竟牵了马直挺挺走过来。
“等你好久了。”
“……梁延!”
沈惊鹤瞪了一眼不疾不徐朝他走来的男人, 再看着他身后那几十个换上侍卫服饰仍难掩冲天煞气的亲兵, 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怪不得, 他不来送自己。怪不得,五哥当时是那样一副奇怪的表情……
梁延听见这咬牙切齿的一声,立刻蹭地一下原地站好, 松开牵着缰绳的手, 一板一眼地行了个礼,口吻严肃如汇报公事:“末将参见六殿下!此番末将已向陛下自请前往南越清剿海寇,除了少许随身侍卫之外,所需兵力皆一并调用南越当地驻兵。未曾想有幸与殿下同行, 这一路上,少不得要叨扰六殿下了!”
沈惊鹤不做声, 瞅他半天,直瞅得梁延心里微微发虚,眼底终于带出抹笑意:“怎么我去哪, 你都如影随形?”
“六皇子仗着天家身份, 好生不讲道理。便说之前西南, 也总有个先来后到吧?”梁延洒然一笑, 端的是好一派理直气壮,不闪不让。
沈惊鹤一噎,黑曜石似灵动的眸子横他一眼。梁延在他目光的瞪视中唇畔笑意愈发扩大,衬得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更加不羁。
“再说,我是去剿海寇的,恰好同路罢了。”
沈惊鹤磨牙:“我若去瀚州呢?”
“瀚洲千里大漠,马匪猖獗。”梁延苦思冥想。
“我若去陇西呢?”
“早闻羌族蠢蠢欲动。”
“我若……”
梁延微勾唇角,毫不避让望进他笑意盈盈的眼睛:“你在京城,我便留护天子;你在北境,我便饮雪斩胡;你在辽东,我便策马破狄。小鹤儿,你到哪儿,我非跟去哪儿。你若想着丢下我一人逍遥自在,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沈惊鹤失笑:“我什么时候想着丢下你过?”
梁延深深望进沈惊鹤双目一瞬,忽然毫无征兆地伸手将他一把搂过,将头低下埋于颈间深嗅一口,“没有就好。小鹤儿,我梁延的鼻子可灵得很,你的味道我记着一辈子,天涯海角也跑不了。”
沈惊鹤没防备被他突然袭击弄得腰一软,幸而眼疾手快用指尖紧扣住马鞍,才险险没丢脸地摔进梁延怀里。他被困于温柔织成的怀抱动弹不得,红着半张脸恨恨道:“梁将军可真是长了个狗鼻子!”
梁延眯眼餍足地笑着,心念一动,忽然咬了一口近在眼前的白嫩脸颊:“你听说过天下有不咬人的狗吗?”
“梁延!”
到底是自己捧在手心千般疼宠的人,不想当真让他惊恼,梁延又用唇角在他腮边似有若无一碰,终于肯大发慈悲地松手放他坐直,眼底好笑:“别恼了,大不了我让你咬回来便是。”
沈惊鹤像是被火燎一样迅速弹起坐稳了身子,略有些不自在地掀起眼皮环视一圈,却发现侍卫和随从们早就自觉散开研究起道旁的石子野花,看天看地看风景就是不往他们二人这处看,白皙脸颊上薄薄的红意不由又可疑地深了些许。
“……皮糙肉厚的,咬你还嫌牙疼呢!”
……
南越地处雍朝东南之极,三面皆是巍峨崎岖的高山,起伏的丘陵使得南越百姓从来无法成规模地种植稻米。再加上道路不通,与外界阻隔,至今南越的开化程度仍旧不高。许缙之所以先前在太学读书如此吃力,正是因为随父留守南越时并未接受过正式的教育。
话虽如此,可按理说南越剩下的这东面一面毗邻东海,船贸通商应该有着天然地利,又如何至于贫困如此呢?
这就与梁延向皇帝请命前去的理由分不开关系了。南越的海寇之乱,历朝皆头疼无比。这些穷凶极恶的海寇多是从东海周边的小岛聚集流窜而来,个个尤善水性,狡猾残忍,吃定南越不受中原朝廷重视,打劫起过往商船毫不手软。久而久之,损失惨重的商船们宁愿绕远路去更北边的海港,也不愿意在南越的博浪湾里赔得血本无归。
此次梁延以剿海寇之名前去南越,倒也不全是借口。只有把南越的这个心腹大患解决了,沈惊鹤才能安心地在东南地域韬光养晦、暗掌朝局。
沈惊鹤刚翻身下马,便觉一阵南方特有的湿暖之气扑面而来。然而南越清凉的山风立刻挟着草木香气欢悦地拂过客人的发间颊侧,让那股子沉闷暑气登时消散了大半。
“累不累?等会儿进了府衙,我先去给你冲杯蜜水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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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袂声动,下一刻梁延已是轻轻贴了过来,右手指尖熟门熟路地探到沈惊鹤背后,轻勾住他的小指在温腻指腹上蹭蹭。沈惊鹤在这一个多月的路程中早已半被迫习惯了被梁延时不时地吃些豆腐,随意晃了两下没甩开,便也不再挣扎,随他去了。
沈惊鹤是以南越郡守身份来到南越,拥有南越一郡所有治权。提前接到消息的其他属官早早就在外头候着,见一名俊美不凡风采卓然的青年当先走来,再一看他身上绣着珍禽纹样的官袍,哪里还认不得这就是他们新晋的上官,当即在一位鹤发老者的带领下纷纷上前迎接。
“下官见过六殿下!”
齐刷刷的声音同时响起。
“不必多礼。”沈惊鹤将一看便年逾花甲的老人虚扶起身,微微一笑,“陛下既然派我前来南越施行教化,恢弘圣德,我在此便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南越郡守。以后诸位大可不必以殿下相称。”
属官们闻言惊异地抬起眼望望,没有多说什么,只顺从应下,心里对这位新任郡守的观感却不由得好上许多。
“下官初见大人,便觉有如清风拂面,已是不凡。此时观大人言行,方知大人果然德行高重,真乃人中龙凤!有大人您当咱们南越百姓的父母官,可真是他们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一个面相斯文的官吏忽然出声,满脸笑容灿烂。
打头的老人不咸不淡看去一眼,没有出言制止,却让那人还想再张开的嘴不由一滞。
“郡守大人远道而来,还请先进府衙稍事歇息。至于车队仆役,下官这便遣人安排。”老人将沈惊鹤迎入府衙请上主位,自己站在座下,一丝不苟介绍起了其他属官与南越郡况。
沈惊鹤捧着梁延不知从哪变戏法一样真给他弄来的蜜水,不动声色打量着座下的几位官吏。
从碰面到进门一直都居于属官之首的白发老人乃南越郡丞,名唤孙默。郡丞官职仅次于郡守,为郡守副贰,佐郡守掌众事。孙默在南越待了大半辈子,算上沈惊鹤,前前后后已辅佐了五位郡守,在当地可谓是德高望重。
那个斯斯文文、面上带笑的属官是郡主簿,掌文书并奉办郡守差遣之事。主簿虽官职不高,可职居亲近,诸如为郡守奉送要函、迎接贵客等私事皆乃主簿之责。因着同郡守牵连密切,主簿一职也地位日高。便看以往郡守若犯法,最先收捕的便常是主簿。这人想来也是明白其中关隘,才在最开始便卖力想同新晋郡守打好关系。
其余五名官吏乃五位郡曹。分别是掌人事选署的郡功曹、掌农政屯田的郡田曹、掌刑法狱讼的郡法曹、掌民户祠祀的郡户曹以及掌营军之事的郡军曹。在其中,功曹总揆众务,职统诸曹,又握群吏升迁黜免之权,在郡守自辟属吏中地位最为尊显。
沈惊鹤想到这层,不免多看了功曹几眼,却因此意外发现这个面容严肃的年轻人竟与主簿长得有五六分相似,当下疑惑开口:
“不知功曹与主簿……”
功曹闻言挺直脊背:“回大人的话,下官张英勋,主簿张英瑞乃下官同脉堂弟。”
“原来如此,怪不得二位面貌如此相仿。”沈惊鹤了然。
张英瑞见堂兄语毕便没了下文,转了转眼珠,上前一步堆起笑容:“大人,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们张家兄弟二人虽然不才,但也愿意为大人肝脑涂地、奉令必行。若有用得着我兄弟二人的,还请大人尽管吩咐,尽管吩咐!”
张英勋动了动嘴唇,到底没说什么,也谦恭地低下了头。
沈惊鹤面对张英瑞的拍马只是微微一笑,神色依旧自若:“主簿有心了。”
张英瑞觑他脸色,心下嘀咕,只想着这个京中来的六皇子到底不比常人,连火眼金睛如自个儿也看不出沈惊鹤究竟受不受用,只好堆笑着又奉承了两句,退回原处。
略过这一段,沈惊鹤又问了问其余几位属官的名字。被点到的属官在介绍自己姓名之后,都也跟着说了几句奉承话。唯有那个皮肤被日光晒得黝黑的田曹只简单介绍了下自己,又闷闷地站回队列中。
沈惊鹤还没说些什么,张英瑞却先跳了出来,似笑非笑地拍着田曹的肩:“高田曹啊高田曹,亏你的名字还叫高明,如何说话行事这般不高明?也就是咱们大人德盛崇远,肚量胸襟皆非凡品。若不然,你刚刚如此不懂事,少不得要被治个不敬上官的罪名!”
语毕,他又恨铁不成钢似的叹息拱手道:“大人也别介怀,高明他就是这样,人直了点儿,一根筋。不过相处久了就知道他只是脾气坦率、藏不住事儿,脾性倒是不坏。下官替他向大人请罪,还请大人高抬贵手,这次便先饶了他吧。”
沈惊鹤望着舌灿莲花的张英瑞和旁边憋红了一张脸却说不出半个字来的高明,内心只觉十分有趣。这个张英瑞倒是一副好手段,看似是替高明解释,却字字句句强调他的“性子直”,那不正是说高明如此做派不为别的,就是因为看不上自己、对自己有不敬之意么?
简简单单一段话既给高明上了眼药,又为张英瑞自己博得了维护同僚的好名声,还顺便拐着弯儿夸了上官海量,不可不谓是颇有计算。绝世唐门 www.jueshitangmen.info
初来乍到,沈惊鹤对南越府衙里的牵涉了解有限,因而他选择按兵不动,不曾将方才心下的考量泄露半分。在旁人眼里看来,他也只是顺着主簿的话头,随意一颔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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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头白发的府丞一直冷眼看着这幕,面色无波。沈惊鹤瞥见他模样,忽然心念一动,开口试探。
“好了,人都认全了,接下来便谈谈公务吧。不知依府丞之见,当今南越最亟待解决的问题,究竟为何啊?”
孙默听见自己被点到,上前一步行礼。
“下官愚驽,只知道如今南越田地有限,稻米奇缺,教化难达,学脉不兴。加之山陵高耸,与外界闭塞,历来海寇又多有袭扰。百姓困苦久矣,只是到底该先着手于何事,还请大人点拨。”
沈惊鹤轻笑一声。还真是只滴水不漏的老狐狸,看似什么都说了,就是故意模糊了重点。可是要说人家没回答吧,人家又将当前困境分析得头头是道,让你责罚都没处下手。
知道孙默半为测探自己能力,半为评估自己前来南越究竟是否真心想治事,沈惊鹤也不再和他兜圈子,一针见血道:
“在来南越之前,我也特地着人整理了南越的地理图志和民籍文书。如今南越是面临着种种困境,然而最当先要解决的,一是温饱,二是安定。仓廪实而知礼节,忧患平而始教化。只有先把粮食和海寇问题解决了,百姓才能安心遵从官府接下去颁布的一系列政令。”
孙默抬起头,眼神中难得多了几分欣赏,言语的口气也不再一板一眼没有起伏。
“大人所说不错。南越气候湿润,雨水丰沛,虽然如此,无奈山地丘陵面积甚广,加之地块破碎无法连成成片耕田,故而一直无法大量种植稻米。百姓虽然勤劳淳朴,但巧妇总归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勉强糊口,饥一顿饱一顿已是常态。”
沈惊鹤闻言脱口而出:
“就没人想着开梯田么?”
“梯田?”孙默神情困惑,“这是何物……请恕下官孤陋寡闻,似是未曾听过这物。”
糟糕。沈惊鹤险些咬到舌尖。怪他之前一直将两世的记忆融合得很好,一时竟忘了这一世的雍朝可能还没人琢磨出梯田这种种法。
但是话已说出,不可能收回,更何况沈惊鹤是真心想帮南越扭转困局。他一瞬间便已整理好表情,顿了顿,神情自然地接口。
“对,正是梯田。我翻阅文献记载,南越其余自然条件都可谓上佳,唯一限制种植稻米的便是耕田的不足。然而种植稻米并非一定得在平原,倘若把丘陵山坡按地面坡度大小和土层厚薄划分,以等高为准修筑出条状或断面的田地,那么,即使是坡地也照样可以种植稻米。”
沈惊鹤怕众人没听懂,边说还边顺手拿起纸笔大概画起了草图。从他刚开始介绍梯田之时,孙默的脸色就变得十分郑重。等到沈惊鹤开始执笔勾画,孙默更是难掩激动地带着众官吏围在他身后,屏息看着梯田的雏形逐渐在宣纸上成形。
沈惊鹤草草画了个模型,刚转过头准备说话,却被身后一大帮子人激动而狂热的神情吓了一大跳。他看着孙默如获至宝一般小心地双手捧起草图,对着光来回反复看了又看,有些浑浊的眼中竟已隐隐蓄起泪水,不由一时默然,心头微酸。
这个老人是当真爱着这方土地、爱着这片百姓的。
“有此宝物,南越几百年来困苦饥馑的百姓,终于有救了啊……有救了啊!”孙默老泪纵横,颤抖的嘴唇不断喃喃开合,似喜似叹又似陷入了执妄。
“大人!”从第一眼见到起就一直寡言少语的田曹高明忽然猛地抬起头大喝一声,双目炯炯放着灿光,“大人,请受下官一拜!为的您救了南越百万子民!”
余下诸人这也才跟着反应过来,跟着满脸动容地皆行大礼。
“请大人受下官一拜!”
沈惊鹤难得有些局促,梯田之法并非他首创,冒领下这一功更非他本意。他深深叹了口气,将众官吏扶起,尽力解释道。
“诸位不必如此。此法前人早有构思,只是农书多佚亡,我又恰巧在工部看过一些相关孤本,这才得以整理将其呈现。”
“大人实在是太谦虚了!”田曹脸上满满都是真挚的欣喜和崇敬,“下官任南越田曹以来,为了解决粮食问题,这几年也将能看的农书都翻遍了,只是从未看到过与梯田之法有关的记录,连一句话一个字儿都没有。若非大人天生聪明,便是有大毅力能刻苦读书。要不,怎么别人不知道梯田,就只有大人知道呢?”
沈惊鹤被他这么朴素直接的夸法闹了个脸红,摆摆手,不再多说。
看着高明一反常态的积极表现,张文瑞却在暗地里几乎要咬碎了后槽牙——先是一马当先给郡守行大礼,又是这么谄媚地讨好上官,这个高明,莫非是要反了天不成?他还待再暗骂几句,却听得那个该死的高明再度抢起了风头,更是胆大包天地直接与沈惊鹤呛起了声:
“大人,有了梯田之法,的确不需要再发愁耕田面积问题了。但是南越春夏多雨,如果把山坡土地分割成一块儿一块儿的,雨水会不会容易沿着山丘冲走土壤?”
张文瑞嘴巴大张,听得是又惊又喜。惊的是高明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上官想出来的锦囊妙计提出质疑;喜的自然是终于可以借此机会好好治一治他。当下他就拨开人群走出队列,一手指尖几乎要戳上高明的鼻子,气得脸色通红浑身发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八辈祖宗都被侮辱了:
“大胆!大人饱读群书,巧思惊世,救南越大地的万千百姓于水火之中。此等值得被载入农史——不,是被载入国史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妙法,岂容你随意质疑侮辱?你这是大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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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没理气得破口大骂鼻孔出气的张文瑞,却是颇为惊喜地看着高明。高明这话一出,他就知道这是真正在农学上下过功夫的人。若非有扎实的农学基础作支撑,又常在农田里亲身耕作,是断断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想到这一层的。
梯田的确对解决种植面积不广这一点卓有成效,只有一条,那就是如果不合理规划,则容易引发雨水对土地的侵蚀。不过,解决的办法其实也很简单。
沈惊鹤非但没有如旁人所料想的那般生气,反而朗声一笑,走上前充满赞许地拍了拍高明:“很好!不愧是一郡之田曹,反应之迅捷,不可不令人赞叹。”
不去看张文瑞骤然大变的脸色,沈惊鹤径直走向桌案,提起笔又在草图旁边勾画了几道。
“方才其实不曾画完,再加上这几道,才是完整的梯田样貌。”
众人闻言,纷纷聚集到桌案前观看。
沈惊鹤一手指着新补上的几笔,一边开口解释:“只要在梯田边缘围砌上石墙,就能够避免雨水冲刷走土壤。如若石材有限,也可以改用洒了草种的土埂。除了防止土壤流失,这些石墙土埂也能帮忙蓄存雨水,保证稻米长年保水,生长茁壮。”
“绝妙,实在是绝妙之策!”孙默对于农事虽然不算精通,但凭借着草图和沈惊鹤的解释也能洞见未来光明的前景。他转头望向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为一国皇子,本应远离草野,却在看似山穷水尽的情况下,石破天惊地提出这样一个充满建设性的构想。张文瑞虽然善于奉承,但他有一句话却是没说错——这是值得被载入国史的惊天一笔!
孙默不由得沉默下来,眼中情绪涌动。再有天赋的人,为了想出这一方法,也必定得阅览大量先朝农书。而如果不是当真把南越的百姓放上了心,又有谁会甘愿耗费大量时间看这些枯燥的典籍呢?
于是在沈惊鹤放下草图一转头的光景里,他就发现孙默看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充满了浓厚的敬意与……慈爱?
忍住心中油然而生的古怪之情,沈惊鹤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弯起嘴角一笑。
张文瑞脸色苍白地站在角落里看着人流在桌案旁往来,忍不住死死瞪着高明,上前一步咬咬牙还要开口,却突然感觉自己的衣袖被猛地一扯——
“够了!你适可而止!”
张文勋向来严肃的面色此时有些气急败坏,他狠狠拉住张文瑞的衣袖,低声吼了一句。
张文瑞心不甘情不愿地撇撇嘴,冷哼一声,甩开了堂兄的手,到底没再多言。
角落的这一幕并没有引起仍激烈讨论着梯田一法的众人的注意,只有沈惊鹤的眼神悄悄从二人身上滑过,眼底闪过一抹兴味。
“大人。”高明站到沈惊鹤面前,憨厚地挠了挠头,全然不知刚才自己险些又要被指着鼻子大骂一通,“这个梯田之法以后要怎么执行下去,可能还需要大人多教教下官。”
“你放心,后续我还会继续和你商讨。开梯田还需因地制宜,实地考察,不是一日两日急得来的事。”沈惊鹤言语温和。
“下官知道了。”高明瓮声瓮气答道,偷偷看了沈惊鹤一眼,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大人,您不仅样貌生得好,脑子生得更好!”
沈惊鹤嘴角微抽,哭笑不得地摆摆手让他回去。张文瑞说他性子直,一根筋,其实倒还真没冤枉了他。
孙默在脑海中的构想早如脱缰野马一去不返,此时已进展到沈惊鹤是如何在深夜只披一件单衣挑灯夜读农书的图景了。见到沈惊鹤似是朝自己这处望来,不禁迎上前心疼而微有责备道:
“大人,下官知道您勤勉爱民,但是还当以身体为重,早些歇息。”
沈惊鹤莫名其妙地朝院子外望了一眼。
天色湛蓝,阳光灿烂。
孙默这才反应过来,略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一声,面色刷地一下恢复成一本正经。
“如今温饱一事已有着落,不知关于海寇一事,大人有何办法呢?”
沈惊鹤闻言,神秘一笑:“我没办法,但我有一个人。”
第90章
梁延一脚踏进府衙大门, 正正对上其他人齐刷刷转头期待看来的目光。那具高大英武的身躯愣了愣, 匆匆脚步却是没停。
沈惊鹤赶忙绕开众人上前迎过他, 咕哝着微微埋怨:“你可算回来了, 我正准备派人出去找你呢。”
这个梁延,把一杯吹凉了的蜜水塞到他手中后就转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见过属官也顾不上, 也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去干什么了。
“你方才去哪儿了?”沈惊鹤领着梁延并肩走回正堂,压低了声音悄悄问他。
梁延想到自己方才办成的事情,一向冷厉的眉眼难得浸上了点点温柔之色:“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下官见过梁将军!”
梁延和沈惊鹤一道南下的事情, 早就随着沈惊鹤南越郡守的任命一道传到了南越。众人见到他与沈惊鹤举止亲密, 又身披甲胄英武不凡, 自然也不难猜得他的身份。
“行军打仗之事, 我原是个外行。不过,真正的战神,可是站在这儿呢!”沈惊鹤笑推梁延一把, 对着众官吏打趣道。
“这位便是十六岁袭父先志驱逐北胡,后又一举剿灭邓贼平叛西南的梁将军么?下官虽居南越一隅多年, 但是当年莎车草原那震惊朝野的一战也早有耳闻。将军的大名,可谓是如雷贯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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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眼中隐隐有惊奇的光芒在闪烁。这话若是由主簿张文瑞说出来倒还不算什么, 可偏偏开口的人却是郡丞孙默。这位老人绝非阿谀奉承之辈, 能当着梁延的面如此真挚地夸赞, 必然是出于万分的真心实意。
“想不到我们梁大将军这么厉害, 都声名远扬到这儿了。”沈惊鹤不引人注意地屈肘捅了捅梁延, 悄声说道。
梁延轻笑一声, 微偏了头在沈惊鹤耳畔说了句什么。他面色不变,沈惊鹤白嫩的耳垂却是倏尔染上了一抹红色。
没有理会沈惊鹤暗暗瞪来的一眼,梁延鹰隼一般的目光环视一圈,开口的声音沉稳磁性。
“谢过诸位谬赞。只不知哪位是南越军曹?一路过来,我虽也看了不少相关军报,但对于海寇乱情到底不如当地驻军熟悉。还请军曹早些与我交接军务,以便早日出海。”
闻言,队伍分开,从中间走出来一道健壮身影。那人抱拳答道:“回梁将军的话,在下便是南越郡军曹,掌一郡之军务。”
说完后,他的神情放松了些许,面上带笑,“将军虽心系南越百姓,倒也无需如此着急。再过两个月才是渔期,出海的渔民多了,海寇的动静才多。更何况,这段时间听说咱们大雍朝的战神梁将军要来,海寇们早都闻风丧胆躲起来了!下官这整整一个月里,几乎都没接到渔民上报的贼情呢。”
沈惊鹤失笑,还当军曹只在拍马屁,转过头征询地看向梁延。梁延思索片刻,却是点点头应下。
“也罢,海上情况复杂,如果现在贸然行动,只怕会打草惊蛇。正好我带来的侍卫对于海战经验有限,这段时间我就先让他们跟着海边驻军一同操练。一切还得有劳军曹安排了。”
“下官遵命。”
“对了。”梁延似是忽然又想到什么,“我手底下有几个善于隐匿刺探情报的,你看看有无机会把他们往海边渔民里安插,他们自己会想办法接触到海寇中人。”
“是!”军曹崇敬地抬起头,“将军手底下果然是能人辈出。”
“眼看着就要到饭点了,大人和将军不妨先一同随下官到后头用膳。公务交接不急于一时,饭后再慢聊也不迟。”孙默望了望天色,开口说道。
张文瑞被堂兄呵斥后蔫了好一会儿,此时终于又打起精神,恢复了精明模样,斯文的面皮堆满笑容:“正是,正是!大人和将军远道而来,下官们还未替二位接风洗尘。正好一同到后院尝尝咱们南越的特色佳肴,也不枉千里迢迢到这儿一趟。”
沈惊鹤和梁延自然是答应了下来。席间菜色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也多是深山里才能采摘到的山肴野蔌、鲜果时蔬,配着南越当地特有的烹调之法,尝来别有一番清鲜滋味。
用过饭后,沈惊鹤婉拒了张文瑞主动提出的陪逛建议,反倒问了问郡守和田曹有无空闲。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他就请这二人领路,带上了梁延,一道前往南越几座山头实地观测。
他们一顿饭吃得不久,等走了一段山路到了一处可尽览群山的绝佳观测点时,天色依旧明亮。
“大人请看,这就是下官觉得可以最先试点开梯田的两座山。左侧这座叫邬山,右面的叫夷山。”高明显然从刚得知梯田之法时就开始思考,听到沈惊鹤要带他们去实地考察后,就自告奋勇替众人领路,“这两座山四面皆没有峭壁,坡度尚缓,易于攀登。更重要的是,它不是百姓们惯常前去砍柴择薪的地方。拿来种地,不会影响百姓们日常生活。”
沈惊鹤赞许地看他一眼,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忽然看到了更近处另一座稍矮小些的山。
“那座山为何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内?”沈惊鹤遥遥一指,“我粗略看去,它的坡度更缓,离百姓们聚居的村落似乎也更近。”
“大人有所不知,那座山名唤东牟山,坡度虽然平缓,但是土壤是微酸的沙质土壤。拿来种稻米,就不太合适了。”高明咂咂嘴,脸上也满是可惜。
沈惊鹤听他所言,脑海深处突然灵光一闪,然而当他想要捕捉那道灵感细细查看时,却一下又失去了头绪。
他思索一会儿没有结果,摇摇头,暂时放下不管。
“下官也觉得这两座山再为合适不过。”孙默捋着胡须,补充道,“南越诸山底下向来地下水藏丰富,邬山和夷山也不例外。凡有裂隙孔处,皆有清泉下流。”
“果真如此?”沈惊鹤面露惊喜。
梁延四下扫了一眼,寻了一处微微凹陷的地面大步走过去。也未看清他如何动作,便看见一道银光飒踏划过晃了满眼。长剑湛流嗡鸣声过,地面坚硬的岩石便“哗”地沉闷一响,被整齐地剖成了两半。
沈惊鹤不用看也知道此时孙默和高明满脸的吃惊之色,他走到那处裂口,掀起袍角蹲下,仔细地瞧去。不一会儿,地下基岩的边缘就微微湿润,清澈的细小水流缓缓冒了出来,汩汩流淌开来。
“都说南越蛮荒偏远,可谁又知道此处当真是一方宝地。”沈惊鹤将手指往细流上一刮,望着指腹上的晶莹纯净,心生感慨。
“宝地蒙尘几十年,可终于等来了能赏识它的伯乐。”孙默也低头看那股清泉,微微一笑。
沈惊鹤借梁延伸来的手起身,拍拍衣袍,眸光中闪动着纯然的欣悦。
“这下好了,有了地下藏水的辅助,以后梯田的灌溉就可以大大节省一番力气了。只需要在田塍上挖上缺口,连上竹筒,沟箐里淌下的山水就会被引入我们架好的竹渠。至于干湿深浅,皆可以根据需要来调整竹渠摆放,或者添加石沙来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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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就交给下官吧!”高明也是一脸喜气洋洋,“南越百姓俱是心灵手巧,做惯了活儿。只要有图纸,做出竹渠费不了什么功夫。”
沈惊鹤点点头:“开垦梯田最重要的便是根据山势地形的变化,因地制宜。你看,像邬山中段至山麓坡缓,就可以开垦大田。高处坡陡地小,则必须利用沟坎石隙,开垦小田。”
高明拿出随身携带的地图志,比对着眼前两座高山细细看了好一会儿,嘴里时不时念念有词。沈惊鹤知道他是在估算具体如何分层开垦,故而没有打扰,还贴心地走远两步。
孙默望了一眼仍沉浸在思考中的高明,悄悄引着沈惊鹤又往旁边走了几步,直等到高明彻底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这才有些踌躇地张口。
“大人……觉得高明这人如何?”
沈惊鹤一笑:“为人诚恳踏实,十分坦率,于农学一道是下了苦功的。”
孙默似乎松了口气,他犹豫片刻,还是继续说道:“这个孩子是苦惯了的,但是为人真诚。还没当上田曹时,就常帮周边亲邻下地耕作。进了府衙以后,也还总是主动帮助当地的几户贫民。他就是对于人情世故,多有不通,如若日后什么时候无意间开罪了大人,还望大人能海涵一二。”
聪明如沈惊鹤,哪里听不出孙默表面上是说“日后”,实际上指的正是方才众官吏介绍自己时高明的讷言。他心下了然,知道孙默是担心自己听进去了张文瑞的挑拨,往后高明的路恐怕会更难走些。
沈惊鹤倒也不觉得孙默怀此想法有什么奇怪,历来主簿都是郡守身边最亲信之人,听取主簿之言不足为怪。沈惊鹤既然来南越当了郡守,往后无论公私,行事几乎是绕不开张文瑞的。
只是……
沈惊鹤眼底神色一深。他可不希望有一个阿谀成性的主簿成为自己掣肘。之后他在南越与京城的暗中往来,也绝对不能泄露出丁点半分。
一个想法逐渐在脑海中成形。沈惊鹤面上云淡风轻,压下了眼中一瞬波澜。
等到仍旧一无所知的高明终于草拟出具体的开垦计划,沈惊鹤又借助前生的知识与他讨论完善后,天色已在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远处山脚的茅草屋逐渐亮起一盏盏灯火,被清凉山风一吹,融融光团就随着树木摇摆的沙沙声跳跃蹁跹。
沈惊鹤和两人道别后,就同梁延并肩在夜风小道间慢慢往回走。不知名野花的芳香混着山林间特有的干燥香草味柔柔袭来,沈惊鹤不由得动动鼻子轻嗅,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梁延走在靠近山谷的那侧,无声地护着他前行。侧首一望,只见方才还侃侃而谈发着光的身边人,此时却像只栖在主人身边皱着鼻子的慵懒小猫。梁延只觉得一腔心绪也被这馥郁的如水夜色泡柔泡软,脑中思绪一下放空,随着飘起的夜风,悠悠扬扬直荡到高天上。
走着走着,沈惊鹤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不对,一下顿住脚步,疑惑地看向梁延。
“咱们不应该跟他们一起回到府衙,住进官府准备的厢房吗?你刚刚为什么提醒我跟他们两人辞行呀?”说着,想到什么,沈惊鹤话音一下很没底气地低了下来,“怪不得他们刚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都怪你!我都没反应过来。”
梁延失笑,左右无人,干脆一把牵起沈惊鹤被山风吹得微凉的手。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就这么傻乎乎地跟着我走,也不怕我把你给拐到哪处山窝子里?”
“大胆!”沈惊鹤松了手,转身扑到梁延身上,树袋熊一样摇摇晃晃地挂着,“你竟敢拐带南越郡守、堂堂朝廷命官!”
梁延反应极快地一把托住沈惊鹤大腿,下盘仍站得极稳,不见一丝晃动,空出来的那只手摸上去捏捏他的小脸。
“大人这可就威胁错人了。本将连当朝六皇子都敢拐回将军府,大人不过一介郡守,又待如何?”
沈郡守恼得当场动用私刑,两只爪子搁在那张极为英俊的面皮上左右开弓地扯着。孰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梁将军不惧郡守官威,反用武力镇压。被人摁着后脑勺捉住嘴唇胡亲了一通,方才还张牙舞爪的郡守大人只能软着身子瘫在那恶贼怀里,嘴里只剩急促的连连喘气,哪还有半分骂人的力气。
梁延将下巴搁到怀中人柔顺的发顶,心满意足蹭蹭,也不舍得把人放下来,索性在夜色的遮掩下直接抱着人拐上旁边一条小路,脚步轻快得不像话。
沈惊鹤伸出一指抵在他胸口,拼尽力气支撑着自己抬起上半身,眼神气鼓鼓:“你还没说呢,到底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梁延任他指尖在胸口一下又一下发泄地戳着,脚下不停。嘴角紧闭,两眼却微微闪动着光。等左拐右拐又绕过一处竹墙,他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到了。”
他又低下头去,专注地望向沈惊鹤,眼神温柔得几乎可以将人溺毙。
“你下午不是还在问,我把你送进府衙后去了哪儿吗?喏,我就是在忙这个。”
他终于松手把沈惊鹤放下来。沈惊鹤双脚刚着地,就迫不及待抬头望去,眼前所望见的景色却让他一向淡然的脸上盛满了惊讶之色——
只见山脚下一座不大的独栋院落,竹板搭就的高低错落的篱笆上爬满了浅紫的牵牛花。推开挂着灯笼的小小竹扉,便可见左侧显然刚被收拾齐整的几畦土地,还有后头干净整洁的两层木屋。青石板砌的水井旁散落着一小片稀疏竹林,天色暗下来,便有成群结队的萤火虫在竹林间飞舞,点点微芒如星华倏忽,照得这所院落有如一个美好到不真实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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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
“这是我下午刚买下的一座院落,成墨已经领人打扫干净了。”梁延拥着沈惊鹤带他踏入院中,“我知道你想着在南越只是暂待,住在府衙厢房便已足够。可我却总想让你住得更舒服点,总想让你在南越也能有一个安心的小家,可以无所顾忌地做你想做的一切,或是干脆就这么在花树下一梦便是半日时光。”
沈惊鹤像是怕惊碎这片梦一般的美好,无声地紧紧握住身旁梁延的手掌。
“你可别怪我浪费银钱。”梁延反手握紧他,眉眼含笑,“……我就是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捧给你,小鹤儿,都给你。”
“梁延……”沈惊鹤哑着嗓子唤他一声,等他看过来,却只是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没再多话。
梁延另一手在他鼻尖轻勾一下,牵着他坐在一旁新绿的清脆草色上。柔软的草芽毛茸茸的,隔着身下衣料,并不刺人。
“说来也是我运气好,本以为若想找到一处合心的处所,少不得要花上好几天。”梁延半张脸隐于夜色中,月辉清朦,草叶摇坠,直让人看得痴了。
“那这座院子……”沈惊鹤收回沉醉的目光,微微转头打量着月光下更显清雅的小院。
“我找当地几个保长打听,知道有户乡绅的儿子在外头做了官,把一家人都接了出去,家里的房屋连着院落都一同托族叔卖出。这家人祖上也是有文墨的,屋子倒是别致典雅,但是你也知道当地人多穷苦,少有人买得起这种独栋院落,所以才一直搁置到了现在。”
梁延对上沈惊鹤沉静的眉眼,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情不自禁凑得更近了些,话语声也轻了下去。
“我到这儿一看,发现家具物什都算齐整,院里的花木虽无人打理,但也长得别有一番野趣。又听说后头竹林夜里有闪闪发光的萤火虫,想着你估计会喜欢,所以就买下让人拾掇好了。”梁延顿了顿,复又开口,“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沈惊鹤却摇摇头,将脑袋轻轻靠在梁延肩上。
“不……这是,我们的家。”
“好,我们的家。”
梁延一笑。裹杂着隐隐暗香的夜风不再寒凉,绒绒草地被半明半暗的灯火映得暖意浅浅,梁延干脆拉着沈惊鹤躺倒在草地上。怕草叶刺得脖颈不舒服,又伸长右臂枕在他的脑袋底下。
沈惊鹤自觉地挪动着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抬眼望见暗蓝夜空上闪烁的夜星,下意识惊呼:“梁延,你看!这儿的星星好亮!”
梁延闻言也放任目光驰骋到天上。沈惊鹤没有说错,远离了京城喧嚣的灯火,南越山林间的夜空清澄如洗,一道长长的银练天河横亘苍穹,璀璨的繁星大得出奇,也亮得出奇,满满地随意洒落在深蓝天幕上,惊心动魄,令人屏息。
很好看。但他看过更美的星星。
梁延悄悄将头偏过半分,侧目看去。沈惊鹤仍然沉浸在天穹壮美的奇景中,双眸因惊讶和愉悦微微睁大,其间涌动的亮光比起天上星河也不遑多让。
“真美呀……要是能住到天上去该有多好,有这么多星星。”浅粉的唇瓣开合,吐露的话语却天真得像个孩子。
“可我还是想留在地上。”梁延接话,语调温柔。
“为什么?”
梁延深深看他一眼,忽然闭上了双眼。
“因为地上有你。”
那双眼忽然没有预兆地又睁开,里头流淌的深沉情感浓郁得叫人心惊,吸引着沈惊鹤怔怔望去忘了呼吸。
那是毫无保留的真心,是赌上一生的不悔,是年少而起的动情。
“浩瀚星辰壮美,岂及你望我时的柔情。”
沈惊鹤浑身一颤,一颗心似是猛地被攥紧,一瞬的酸疼过去,随心跳涌动到四肢百骸的是无尽的甜蜜与动情。
“梁延……”
沈惊鹤翻身伏到梁延身上,低头摸了摸他闪烁着万千情愫的眼角,闭目珍而切之地吻了上去。
终我一生,终你一生,不换此情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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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高明的动作很快, 不出两日,就已经拟好了具体的开垦计划交付沈惊鹤审阅。沈惊鹤仔细查看之后, 没发现什么大问题,不再修改,直接令他负责召集郡内百姓前往邬山和夷山开梯田。
“大人, 您当真要亲自到那山头去吗?哎唷,烈日炎炎,尘土飞扬,若是磕着碰着或是中了暑气, 您要如何继续为咱们南越百姓谋福啊?”
主簿张文瑞在被婉拒了一次挽留沈惊鹤待在府衙的建议后,仍旧不死心地继续相劝, 这次还颇为贴心地加上了“生病了就无法继续造福百姓”的理由, 其言辞之恳切, 神情之真挚,几乎让人忍不住觉得摇头都是一种罪过。
沈惊鹤笑意盈盈地看了他一眼,嘴唇轻启,颇为愉悦地又无情拒绝了一次。
“主簿有心了, 然而开梯田绝非小事, 我若不亲自到场督办, 放不下心来。”
张文瑞拍马不成, 咬咬牙另辟蹊径:“大人果真爱民如子!有您当南越的父母官, 南越又何愁不兴?百姓又何愁不富?大人, 请允许下官随侍左右, 同您一道往邬山夷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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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当然知道张文瑞为什么如此坚持,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不想让他和高明有过多接触罢了。也不知道他同高明有什么过节,怎么偏偏就揪着不放。
不过,让张文瑞跟着,本来也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沈惊鹤神态自若地垂下眼。这两日来,他每天都找高明商量政事,故意表现得大为欣赏,隐隐流露出提拔之意。而对于张文瑞,他非但不像一般郡守对主簿那般亲近,反而总不咸不淡地疏远着。
张文瑞自然是焦躁惊惶非常。今日见到他,竟发现他嘴角都燎出了一个水泡,将那张白净面皮的斯文之意都削减了两三分。
“既然你有此心,那便一并跟着吧。”沈惊鹤状似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大发慈悲地点点头。
张文瑞显而易见松了口气,他转动脖子打量一圈,惊讶问道:“大人,怎么没看到梁将军?他不同我们一道儿去么?”
张文瑞是个什么人物,那可最是个眼亮心精会来事儿的,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新任的郡守大人同战神梁延关系匪浅。更何况这几日沈惊鹤和梁延又多半同出同进,众人都早已习惯这玉影翩翩的郡守身旁总跟着个气势慑人的冷面将军。所以今天难得没看到梁延,他便心生了好奇。
“梁将军另有公务,今日去邬山和夷山的,只有你我同田曹三人。”
沈惊鹤不快不缓说完这一句,便抬手示意高明开路。高明早就迫不及待想向上官展示自己这几日辛劳后的成果,当下也不多话,直截了当领着两人朝外走去。
邬山夷山两座山头上蔓生的杂草先前已经芟尽烧成了灰肥,此时山坡上早就已经成队地聚集了百姓,拿着锄头犁具辛勤地按照事先划好的范围开垦。天气炎热,在日头下待一会儿就满头满脸地淌汗,然而再大的阳光也照不灭百姓们心中的兴奋和热情。
“大人不知道,下官一把这个梯田的法子和百姓们说了,大伙儿都不知道有多开心,几乎要把您给夸到天上去了!”高明嘿嘿一笑,“下官把要召集人开垦梯田的事情一讲,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要报名。别看现在山坡上人已经够多了,后头还有不少人在排队等着替班儿呢。”
沈惊鹤神色认真地细看一圈,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稳稳落进肚子里。开梯田在当世毕竟是头一遭,他虽然面上仍旧是惯常的沉稳从容,但其实心里也有些没底。看到如今百姓们热火朝天地劳作,山坡上也逐渐显露了些梯田的雏形,他才安下心来,暗道这个方法果然是行得通的。
“你做得很不错。”沈惊鹤冲他一颔首,装作没看到不远处张文瑞隐隐嫉妒的神情,“等到完工之后,我必有重赏!”
“多谢大人!”高明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赏赐倒是不用,梯田能顺利开出,百姓们能种上稻米,下官这个田曹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哼,马屁精。张文瑞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转头立刻堆着笑迎上沈惊鹤。
“大人,这看也看过了,咱们是不是……”
这“先去歇歇”四个字还在他喉咙里打着转,沈惊鹤已经自然地带过话头:“你说得不错。既然来到这儿了,咱们也不能光看着。高明,你把备好的农具也给我一份。我虽然不擅长种田,但是打打下手、做些杂活还是没问题的。”
这下不仅张文瑞惊得瞠目结舌,连高明也被生生吓了一大跳。他第一次没有憨厚地直接应下,神情难得有些犹豫。
“大人,这……会不会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沈惊鹤微微一笑,“你再多拿两把锄头过来。来都来了,你和主簿也别闲着。”
张文瑞险些一口咬到舌尖,简直恨不得自己往自己脸上狠扇两个大嘴巴子。他在家早就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还提得动锄头做得了农活。眼见高明当真屁颠颠去寻了三把农具过来,他这满腔怒火终于有了转移的地方,眼神恶狠狠瞪着高明,就差没直接扑上去厮打起来。
然而在场的另外两人一个是故意放任自流,另一个则当真是心宽皮厚没有半分察觉。张文瑞这一番媚眼抛给了瞎子,真是恨不得再吐一大口血。
三个心情各异的南越官吏加入开垦梯田的人群中后,百姓们都惊得面色大变,若不是迫于尊卑礼数,简直就要直接冲上前将锄头从他们手中夺走。
“这……使不得呀,万万使不得呀!大人们身子金贵,哪里做得来这些粗活!”
农户们七嘴八舌地苦劝着,手脚都慌得不知该往哪儿搁。沈惊鹤摆摆手,浅笑温和,开口的声音有如春风化雨。
“诸位父老乡亲们不必如此,我等既然身为南越的郡官,自然当把南越的千亩土地与万户子民视若己责。说来惭愧,我等如今也只能替各位打打下手。若是真想把梯田之法落于实处,无论如何也少不了诸位的勤苦帮忙。我在这儿,就先行谢过大家了。”
农户们原本挤着围成一圈,听罢这话,竟然都不约而同散开了些退后两步,接二连三地跪在了地上,扑通扑通磕起了响头。沈惊鹤没料到这幕,略感吃惊地上前一步想将领头之人扶起。
“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大人,您别急,他们这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哩!”高明放下握在手中的锄头,神色同样十分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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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人说得对。我们山里长大的乡民,一辈子受苦受穷惯了。终于祖宗保佑遇到了您这样菩萨心肠的父母官,不仅教我们开梯田,还把我们大伙儿当人看。我们嘴笨不会说感谢的话,除了给您磕几个响头,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地上跪了一圈的人终于磕完头抬起脸,个个眼圈通红,沾满沙土的黝黑脸上满满都是淳朴的感动之色。领头的那人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回身对着身后人吼道:
“大伙儿都别愣着了,沈大人亲自来山上帮咱们忙,咱们还能舍不得那几把力气,不甩开膀子好好干?”
“说得对!大伙儿赶紧干起来,也让沈大人能早些回去歇着!”
后头农户们七嘴八舌地应和着,激动的吼声连成一片。沈惊鹤看着眼前场景,虽然意外,但也很快调整好了心态,加入了忙碌的队伍中。
虽说是来帮忙,但有了刚才那一出,又有哪个乡民忍心真让这白皙俊秀的郡守大人干重活。在第一百次被周围人抢着一锄头敲在自己看中的地后,沈惊鹤终于无奈地放下锄头,只帮忙在一旁规划调整着开垦路线,时不时搭把手端碗水递个帕子。
“大人,天气热,您尝口咱们自家屋后种的茶,解解暑气。”
一个手脚麻利的农妇捧着碗茶递到沈惊鹤面前,笑容淳朴。那茶碗是陶瓷烧制的,还绘了点简单的花纹,一看就与其他农户们用的木碗有所不同。
张文瑞眼尖,刚想呵斥农妇把那不知从哪翻出来的茶碗拿走,沈惊鹤却早已欣然接过,口中还一边答谢。
“多谢,我早就觉得口渴了。这碗茶水,来得可真是恰到好处。”
沈惊鹤低头啜了一口,初尝还没什么反应,再一细品,整张脸却是倏然变色,惊为天人地瞪着手中这一碗汤色清澄的茶水。绝世唐门 www.jueshitangmen.info
甘香浓酸,滋味醇厚,特别是那唇齿间缭绕不散的回甘,几乎不输苏杭年年送进京城的贡茶。
“大娘,这是何处的茶种?可有命名?”沈惊鹤忍不住又尝了一口,抬眼一瞬不瞬地紧盯眼前农妇。
农妇见他眼神热切,也连忙回话:“大人,这茶种不是什么稀罕物,咱们这片的人家,屋前屋后多半都种着一两棵。从前有任大官也喜欢得紧,给这茶赐名叫作‘晚甘侯’。但是咱们这块儿地少,没法多种,所以也只够平时自个儿尝尝鲜。”
“晚甘侯,晚甘侯……”沈惊鹤沉默一瞬,忽然朗声大笑,“如此珍品,若是继续埋没下去,那与暴殄天物有何相异!”
他忽然回身叫来不远处正卖力挥着锄头的高明。
“高明,快些过来!”沈惊鹤满面意气风发,“从今往后,我保证南越再也不会受穷了!”
沈惊鹤此时才终于捕捉到前几日的那道灵光一现。东牟山土壤乃酸性沙土不假,也的确不适宜种稻米,但是这种类型的土壤却天然适合用来种茶。假若把东牟山也开出梯田,南越特产的“晚甘侯”便也能大规模种植,一旦包装好销往外地打响了名声,又何愁当地百姓富裕不起来?
沈惊鹤将想法细细与高明一说,高明立即面露欣喜,显然也是得以想见未来的大好前景。
“今日不必再待在这儿了,一会儿回去后我让郡丞派些人跟着你去周围村庄,征集乡民存下的茶种放到府衙库房中。明日再找几个种茶老手过来,一同挑拣出其中最佳的一批,按照模样在整个南越搜集,未来好成片地种到东牟山上去。”
故意忽略了因频遭冷遇而双目嫉恨得喷火的张文瑞,沈惊鹤亲昵地拍了拍高明的肩膀:“此事非同小可,你可得好好办,决不能允许有半分闪失。若是办好了,我重重有赏!”
“大人……”张文瑞急忙凑上来,有些勉强地维持着面上讨好的笑容,“大人,事关重大,不若让下官也跟着田曹一同督办吧?”
“不必了,此乃农政之事,主簿无需多加费心。”沈惊鹤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看得张文瑞几乎要咬碎了一口后槽牙。
“我和田曹先回府衙商量此事,主簿若是闲着,可留在此处多帮帮乡亲们。”
甩下这一句话,沈惊鹤就领着高明转身往回走。被抛下的张文瑞远远望着二人逐渐离去的背影,眼神里闪过一丝狠戾。
山路虽曲折狭窄,然而走了好几日,沈惊鹤也已经渐渐适应。一边走着,一边还有闲情问出困扰在自己心中久矣的疑问:
“高明,你和张文瑞……早先是不是有什么过节?我来南越虽才几日,却也看得出他似乎对你格外针对。”
高明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隐隐显出几分尴尬,他吞吞吐吐半天,还是老实地交待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下官身为田曹,每两年都要主持测量田产,登记在册。上一次查测的时候,下官发现主簿家的界石无端东移了好长一段,仔细算算,竟是强占了邻居家三亩地有余。下官坚持把地划回给了邻居,那时主簿遣人送来的礼品,也好言谢绝了。”
“就因为区区三亩地?”沈惊鹤惊讶地睁大了眼,这张文瑞看着家中也有些资产,怎么也不至于为了这一点地皮怀恨至今吧。
谁料高明脸色更加尴尬:“若只是这样便罢了。之前江南水患,南越也下了连天的大雨。一场雨水把土地给泡发了,他家邻居重新翻地时,竟然就这么在那三亩地下挖出了一个瓷瓶。拿去请人一看,发现竟是好几朝前的古物,转手就卖出了一个下官听都没听过的高价,那家人现在也早就搬到另一个富庶的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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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愣了半晌,哭笑不得地感慨道:“怪不得这张文瑞直到现在还怀恨在心,时时挑衅。”
高明闷头往前走:“也算不上挑衅,最多就是没什么好脸色而已。都是同僚,下官也不愿意多生事,平常能忍让的,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张文瑞的堂兄——就那个叫张文勋的,咱们郡的功曹,他知道你们的过节吗?”
“下官也不清楚,不过功曹平时对下官该怎样还是怎样,并无刻意为难。”高明诚实回答。
沈惊鹤欣赏他是个坦诚不夹私的人,有意开口提点:“你倒是有什么说什么。只是这世上的事往往总不尽如人意。你不欲害人,却难免反遭旁人所害。”
高明挠挠头,爽朗笑笑,“这世上,总归还是好人多些吧。”
这南越小小一郡,倒藏了不少奇事奇物奇人。沈惊鹤暗自感慨一番,心中已有数,转头对高明道:“等今日事情办完之后,别忙着回家。今晚到我别院里头去,和我一起等一出好戏。”
沈惊鹤从来南越的第一天起,就在梁延买的那座院子里安稳住下,这几日若有什么紧急的公务,属官们也都是直接去别院找他,故而高明听到之后,只稍稍惊讶了片刻,就点头应下。
“对了。”沈惊鹤沉思一瞬,“待会儿收集茶种时,好的那批藏在身上直接带到别院,次一等的再放到库房里。”
这下高明更摸不着头脑了。然而他虽然一头雾水,却打从心底里信任这位一来便使南越翻天覆地的上官,仍旧老实地称了声是。
当晚,高明办完差使,又将库房里的茶种仔细分开保存好之后,这才急匆匆赶到沈惊鹤的别院。见到他来,正躺在藤椅上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扇的沈惊鹤随意指了指桌上摆放的瓜果,便继续闭目养神了。
高明也没有什么客气的意识,从果盘里直接揪了个熟到紫红的杨梅,杨梅上还淋着新打的沁凉井水,看起来分外诱人。他将杨梅送到口中,酸甜的果浆立刻在齿间破开四溅,顺着咽喉淌入。
“大人,下官今日已让人先悄悄看过了,顶好的那批茶种就在下官怀里藏着呢。”高明使劲儿咽下口里的果肉,将手指上的汁液抹了抹,便要伸手从怀中掏出那鼓鼓囊囊一包。
“先别。”沈惊鹤扇子一指,止住了他,“你带在身上就好。也不用急着拿给我看,我又没种过茶,就是盯着看出花来也看不出它的好坏。”
“哦。”高明闷闷应了一声,放下手,忽然疑惑地抬起头,“那大人叫下官急急忙忙带着上好的茶种过来做什么?下官还以为大人是等不及明天才挑拣种子,今晚便想先过过目呢。”
沈惊鹤狐狸似的一笑,一双灵动的眸中流露出未藏好的狡黠。那笑容若是被梁延见着了,少不得要把人宠溺搂进怀里爱怜地啃上几口,可是如今对着只长个子不长心眼的高明,却莫名看得他有些寒毛直竖,只觉得怕是不知道有谁要倒大霉了。
沈惊鹤尚噙着笑意,一转头就看到高明诡异中带着惊恐的目光,一下收了笑,板着脸开口:
“叫你来,那必然是有原因的。猜不出来就给我老老实实坐着。”
高明低低应了声,收了目光委屈坐好,屁股却始终不安分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沈惊鹤也不理他,只老神在在地望着府衙的方向。也不知过了多久,府衙那处忽然传来隐隐的骚动声,那声响越来越大,连已经一点一点头打着瞌睡的高明都猛地一下惊醒,从椅子上跳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高明惊魂未定地伸着脖子张望。
“到时间了,走吧。”沈惊鹤“啪”地一声放下画扇,悠悠然整理袖口起身,“好戏,开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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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夜深时分的府衙库房, 本应该静悄悄只余一片黑暗, 然而此时整个府衙却是灯火通明, 恍若白日。
一队显然训练有素的侍卫牢牢把守着库房出口,脸色苍白神情空洞的男子双手反剪于背后, 被重重压着跪倒在地上。没有丝毫血色的唇瓣颤抖不已, 哪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斯文模样。
高明刚随着沈惊鹤一脚踏入府衙大门, 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幅古怪的场景。他余光瞥见一个正抱臂靠在廊柱上神色冷淡的人影, 惊讶地开口问道:
“这么晚了, 梁将军怎么也在这里?”
那道人影正是整整消失了一个白日的梁延,见到二人出现,他收回审视打量的目光, 覆了一层冰霜的面上融化开一抹温度。
不动声色地插入二人中间, 把高明从沈惊鹤身旁挤开,梁延左手自然地环住沈惊鹤的肩,冲库房门口一抬下巴,挑挑眉。
“若我不早早守在这儿, 又怎么能抓到一个趁夜色在库房大行破坏的内贼呢?”
高明听得此言,吃惊地看向被狠狠压制住的面如金纸的张文瑞, 再一看一旁侧翻倒地的木桶,有些艰难地消化着梁延的话语。
“将军、将军是说……”
高明人是憨直了点儿,但他脑子可不笨, 当下就反应过来张文瑞为何会深夜出现在这里。等看到梁延和沈惊鹤略无讶色的平静面容, 脑筋一转, 就明白了他们两人显然是早有预料。沈惊鹤今日的种种作为, 包括最使他困惑不已的让自己将优种随身携带夜往别院,也一下有了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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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能如此糊涂……哎呀!张兄,你与我交锋,大可以在其他处用劲儿。可是这选茶种培育一事,可是关乎到南越生死命脉的重中之重,你怎么能……”
高明捶胸顿足地望着张文瑞,连连叹息,满腔失望。
张文瑞自从被抓获按倒后就一直丢了魂魄似的怔怔不语,面对高明的指责,仍旧像没听到一样,白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你不肯开口,不如就让我代你解释一二?”沈惊鹤从梁延身旁脱出,往前走了两步,慢条斯理地蹲下身,锐利的双眼直直盯向张文瑞。
“你与高明早有过节,又见自己不如他受上官恩宠,因而便生了嫉恨之心。今日听到我将收集茶种的要事交予他办,怕事成之后他更加越到了你头上,于是趁着夜色悄悄前往库房,把这一桶水都泼在新存放的茶种上,让这些茶种受潮溃烂。若我不知其中因果,第二日看到残损的茶种,定然认为高明办事不利,更甚者是存心怠慢……”
“不是水。”张文瑞忽然木着脸打断,眼珠缓缓转动,终于定格了焦距,“不只是水,下官在里面洒了秋草销,种子沾染上了这味药物,轻则变质腐败,重则染上毒素。哪怕晒干了重新种到土里,也只会连着根烂在地里头。”
“你可当真是心狠。”
沈惊鹤眯起双眼,神色一瞬冷了下来。
“可惜了……”张文瑞叹了口气,“本来一切都那么完美。如若不是梁将军和侍卫一早就埋伏在这儿,凭下官对府衙内部的了解,不到几息就可以消失无踪。”
“事到如今,你仍旧毫无悔过之意么?”梁延冷下声来。
张文瑞抬起头看他,破罐子破摔似的扯起唇角笑了一下。
“张文瑞!你疯了?”
高明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到了这种地步还能发笑。
孰料张文瑞像是突然被他刺激到一般,浑身一抖,发了狠劲挣扎了起来,方才木然无波的表情一下被撕裂。他用力前伸青筋暴起的脖子,眼角发红欲裂:
“哈,我疯了?高明,谁都可以说我,唯独你没有资格!凭什么,凭什么啊?你脑子不如我,人情世故不如我,家世才学样样不如我,凭什么郡丞护着你,连新来的郡守也高看你一眼?你知不知道我才是主簿,我才应该是南越一人之下的那个人——”
“你一人之下,那老夫是否也只能听凭你调遣?”
团团围住此处的侍卫们纷纷抱拳朝向疾步赶来的一行人。
为首的白发老人脸色铁青,显然压抑着勃发怒气。跟在后头的几个人衣发微乱,一看就知刚刚才被叫醒。而其中一个与跪着那人有六分相像的男子脚步略有些凌乱,脸色青白变换,眼底一片不可置信。
被忽然铺天盖地一顿吼的高明呆若木鸡,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才如梦初醒地回身行礼:“下官……下官见过郡丞。”
孙默摆摆手示意他起身,脚下未停,一直走到张文瑞面前才堪堪止步。他右手食指连连点着张文瑞身后库房,气得胡须发颤:
“张文瑞,你在南越为官数载,怎么竟敢胆大包天做下这等糊涂事!你知不知道南越的万千百姓都在等着我们开出梯田,撒下茶种,好从这饿了只能啃树皮拔草根的困苦中挣扎出一条活路!你毁的那是茶种吗?那是南越所有百姓的希望,那是他们的命啊!”
张文瑞身子摇摇欲坠,面色惨淡。如若没有身后铁面无情的侍卫牢牢按住他的手臂,只怕下一秒就要力尽滑落倒地。
沈惊鹤拍拍手从地上起身,还未开口,便听到“扑通”一声,一道身影重重跪在地上,膝盖与坚硬的石板地面狠狠相撞。
“功曹,你这是……想为你堂弟求情?”
沈惊鹤皱了眉,看向跪着的脸色比白墙好不到哪儿去的张文勋。刚才那实打实的一跪,听声音便知他的膝盖定要红肿乌青个几天。
“不……”张文勋嘴唇不住颤抖,竟是看也不看向张文瑞半眼,“主簿张文瑞身居高位,上不曾为长官分忧,下不思替百姓谋福,反而知法犯法,废公徇私,构陷同僚,毁坏公产……下官,恳请大人严惩此人,以儆效尤!”
言罢,张文勋双手紧贴冰冷糙砺的石板地,砰地一声重重叩下了响头。他发抖的身子久久未从地上抬起,过了一会儿,竟有一丝殷红的鲜血顺着散开的乌发蜿蜒流出。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只除了同样被压着跪下的张文瑞浑身猛地一颤,眼底终究是流露出浓浓悔恨。随着泪水模糊溢出的,还有他嘴里轻不可闻的一声“哥……”。
沈惊鹤默然一瞬,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叹息一声,“起来吧。”
功曹身子一顿,沉默地随声直起身,额前血液将散发粘连成一片,他却像察觉不到半分痛感。
沈惊鹤转过身,背对他们:“……张文瑞的事,我全权交给你处置。”
他没有明说那个“你”究竟指的是谁,然而在场众人都不约而同地默契看向张文勋。那个额头还在一滴滴淌着血的年轻人脸上依旧是向来的严肃古板,闻言,无声地弯腰再次拜谢。
“高明。”
“下官在!”
“你带人将库房清扫干净,留下来的那批茶种好生保存妥当,明日里的选种之事,一切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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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高明脸色仍有些沉重,他接下命令之后,又侧头看了那对堂兄弟一眼,最终转身匆匆带人进入库房。
一直沉默不语在旁的孙默也长长一叹,领着身后其余官吏上前:“大人既然已有处置之法,那下官就不再多嘴了。张文瑞毕竟是我南越府衙一员,发生这种事,是下官用人不利,同样难辞其咎。”
“郡丞不必替他揽过罪责,事发之前,也没人能料到会是这般场面。”沈惊鹤温言安慰,“夜色已深,还请诸位先回去安歇吧。有什么事,明日再相谈亦不迟。”
孙默领着众人拜别后,张文勋也再次一行礼,沉默地从侍卫手下接过张文瑞,与他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往府衙外走去,直到背影融入了一片落月昏灯,再望不见。
“你就不怕他徇私么?”
梁延从阴影里绕上前,一直走到负手深深望着那两人的沈惊鹤身边,神情若有所思。
沈惊鹤沉默片刻,轻轻一笑。
“张文勋是个聪明人。”
他如释重负地长长叹出一口气,“既是个聪明人,那他就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我不关心张文瑞是死是活,只要日后他不再出现在我眼前,我不介意放他们一条生路。”
梁延看他一眼,“没了张文瑞,主簿之位却不可能一直这么空着。”
“拖着。”沈惊鹤压下眉目锐利,“我不松口,总归没人敢强塞一个人到我身边。”
梁延低叹一声,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没有主簿,往后行事需要你亲力亲为的地方势必会多些。若有用得着我的,一定不要吝于开口。”懒人听书
“好。”沈惊鹤随他动作偏过头,目光沉静,“有你在我身边,我从不需要考虑退路。”
“因为,你就是我的退路。”
……
开梯田的事逐步进入正轨,有模有样,转眼间就到了八月底。南越上至府衙下到百姓无不勤勤恳恳地忙碌着,大家都在准备十月种茶和来年开春春耕。
那次事件过去后不久,张文勋就回到府衙继续办公了,言谈行事依旧严肃无波,与从前没有什么两样。沈惊鹤没有过问张文瑞的去向,只是再没有在南越见过他。其间他也抽空问了一次高明,看他对这件事究竟是怎么想的。高明是这么回答的——
“下官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糊涂事。至于大人问如果不是您早些察觉,这次下官可能真被陷害受罚,后不后悔……”面色黝黑的高大汉子挠了挠头,诚实答道,“下官不后悔,划分田地不后悔,接下茶种差事也不后悔。”
他心中忽有所感,补了一句:“郡丞以前常说坚守本心,这就是下官做官的本心。哪怕只是一个小吏,下官从当上田曹的那一天起,就发誓自己一定要坚持好想坚持的原则、尽力为百姓们多干些实事儿。”
沈惊鹤当时嘴上笑他憨直,心里却也感慨良多。他自知自己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不是这种耿直无悔的性子,虽然做不到,也并不完全认同,但自此还是又多照顾了高明几分。
九月,到了渔期。梁延领兵出海一趟,却早早败兴而归。沈惊鹤前一日才被他缠着索了好一通吻,也依依不舍话别了半日。谁料自己还想念了不到三四天,回别院时就发现篱笆下蹲了个一身海风味的大男人。
问他,梁延才悻悻地答了。出海后才发现军曹当时原来不是拍马屁,海寇是千真万确蛰伏不出,哪怕熬到了渔期也不见影子。偶尔散兵游勇撞上了军队,看见梁延的旗号也哆哆嗦嗦原地投降,屁都不敢放一个。
沈惊鹤自然是前仰后合大笑了一通,谁能想到,这威武不可一世的大将军此时却憋屈成这样。
梁延看他乐得眼泪都笑出来了,心痒痒地上手捏了一把小脸,把人搂在怀里心情郁闷地嘀咕着。只道这次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探子跟着故意放走的败寇游回去了,深入海寇老窝也指日可期。
九月中是南越当地的请神节,郡内设了大大小小的庙会,百姓们也难得放松地出门游玩,好不热闹。沈惊鹤和京城的联系向来没断过,刚收了许缙升官的好消息,又听高明报告东牟山梯田终于完工,只等着十月中旬开播茶种,高兴地携了梁延也凑热闹出门逛逛。
沈惊鹤爱吃甜,这点梁延是早就知道的。然而当任他拽着自己衣袖坐到第三家糖水铺子时,梁延的唇角还是忍不住抖了抖。
“店家,劳烦上两碗蜜豆糖水,再打一盅碎冰的荔枝膏。”沈惊鹤也不嫌弃矮小的方桌,坐下来就兴高采烈地招呼着。
“好嘞!客官您稍等,马上就来!”
店小二麻溜地从肩上扯下白帕子,“啪”一声在空中掸了掸,手下生花地在方桌上飞快抹着,几乎快出了一道残影。
“鹤儿,今天已经吃了不少甜食,你就……不觉得腻么?”梁延小心翼翼问道,嘴里还留着方才雪泡梅花酒的回甘。
“你懂什么。”沈惊鹤飞过去一个优美的白眼,“这儿的荔枝膏有名得很,还有文人给它写过诗呢:似腻还成爽,才凝又欲飘。玉来盘底碎,雪到口边销……再说了,来南越这么久,难得今日无事,我们当然要一起逛遍吃遍南越小食啊!”
梁延苦笑一声,心道吃遍南越小食的确听起来不错,但你也不能只奔着甜口的去啊。但是看到沈惊鹤好不容易离开了案前垒成堆的公文,整个人眼角眉梢都绽放着欢悦的华彩,他的一颗心又骤然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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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罢了,就当是舍命陪君子吧。
更何况,看着梁延漆黑眼底不容错认的温柔笑意,又有谁能说他不是心甘情愿的呢?
道旁街上处处张灯结彩,方才刚有一尊海上女神像被敲锣打鼓地送过去,地上还留了不少闪闪发光的金纸银花。孩童们追逐打闹着在街两旁争着捡彩屑收集回家,大人们就三五成群地坐在铺子里饮酒,时不时高喝一声自家孩子小名,生怕他们撒欢儿跑远。
店小二端着糖水和荔枝膏送上桌子,打断了沈惊鹤正看得入神的目光。见到这位衣着气度皆是不凡的公子似是对热闹街景颇感兴趣,店小二也兴致勃勃地与他攀谈:
“听客人的口音,似乎不像本地人?应该是第一次来咱们南越吧?”
沈惊鹤收回眼神,带着笑意一点头。
“客人有所不知,虽然咱们这儿年年都有请神节,但是今年格外的热闹欢乐,很是大办了一场。这种快活场面啊,却是小人自打出生都没见过的!”店小二口中啧啧感叹,摇头晃脑。
不远一桌埋头吃糖水的汉子听见,大着嗓门接话。
“还不多亏了今年新上任的郡守大人,又是忙着开梯田,又是忙着种茶种稻谷的,百姓们有了盼头,个个脸上都有光彩。而且今年不知怎么了,到了现在都没见着海寇的影子。我家娘们总说新来的郡守大人有神仙保佑,贼人轻易不敢来呢!”
隔壁有相熟的开口调笑:“还你家娘们!二贵,你家小娘子不是前天还和你拌了嘴气得跑回娘家了?小嫂子发脾气骂你个狗血淋头,我隔着两条街都听到了!”
整个糖水铺子里的客人顿时哄堂大笑,敲碗拍桌声不绝于耳,那汉子红着脸挣扎分辩“早就哄好了”,很快又被起哄逗乐声盖了过去,倒是没人再提刚才的事了。
沈惊鹤也笑眯眯地听着百姓们高声谈天说地,梁延在桌子底下悄悄捏了捏他的手,眼神发亮。
“你看,你做的一切,他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呢。”
沈惊鹤不答话,只是抽出手把桌上的糖水推过去了一份,眼神少见地有些不好意思。
“快吃吧!一碗糖水还堵不住你的嘴。”
梁延笑看他一眼,不戳破他心下害羞,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蜜色浓稠的汁水送入口中,却是隐隐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沈惊鹤正好奇地等看他品尝后的反应,下意识低头望自己面前还没动过的糖水,“有什么问题吗?”
梁延不语,又蹙眉思索片刻,直等到沈惊鹤忍不住想自己动手尝尝了,他才慢条斯理地把最后一口咽下。
“不够甜。”
“不够甜?”
沈惊鹤惊异地瞪着梁延。这是忽然转性了?梁延也有嫌弃甜品不够甜的一天?
沈惊鹤忍不住伸手想拿勺子尝尝这碗糖水究竟有何魔力,竟然能让梁大将军也开口说出这三个字。
谁料他手刚刚抬起,就被眼疾手快的梁将军飞速攥住,不慌不忙往自己这头一拉。不见他使什么力气,却连带着沈惊鹤整个身子都不由得往那处探了探。
梁延黑沉深冷的眸子淡淡扫他一眼,像是为了让他看清似的故意放慢了动作,一寸一寸偏过头。沈惊鹤放大的瞳孔里倒映着轮廓深邃五官俊美的男子逐渐倾下身子,缓慢地,伸出舌尖在自己润白的指尖舔了一口。
“这下够了。”
一股电流从被温热舌尖舔吮过的指尖飞快蔓延开来,刺激四肢百骸的血液纷纷往心脏处倒流。沈惊鹤倒抽一口冷气,脸上到脖子爆红,呆呆瞪着已经放开他像个没事人一样从容坐好的某人。
“你、你……”
沈惊鹤向来伶俐的口齿一下失了效,吭哧憋了半天,只能在对面男子笑意点点的目光里恨恨甩下一句。
“你流氓!”
梁延被他可爱的模样逗得忍不住“噗”地闷笑出声,连连咳嗽好几声才止住笑意。他一手托着下巴欣赏眼前人玉面浅染绯红的艳色,眼底深了深。
“羞什么……”梁延的声音懒懒,“你忘了那年元宵灯会的糖角儿了?”
沈惊鹤被他的话一下勾得回忆起了当年灯会,梁延是如何从清晨排到晌午才为他买到一块白嫩的糖角儿,又是如何就着他的手撕扯吃下,探出湿热舌尖暧昧卷刮走指腹糖粒。至今想来,他的身子依旧不可抑止地生出一股热意,心跳声鼓噪得吓人。
沈惊鹤长长叹了一声,两手飞快捂住热度烫人的脸,后悔着自己的不长记性。
“我错了。”闷闷的声音从捂得死紧的掌下溢出,“我再也再也不带你去吃甜点了。”
心满意足的梁将军却已发现了甜食的美妙,他炙热的掌心握紧沈惊鹤手腕,轻轻将他双手掰开放到两边,露出里头红彤彤热乎乎一张小脸。
梁延探过头在他唇瓣轻啄一口,胸腔震动,发出愉悦的低笑声。
“……晚了,我已经喜欢上吃甜了。”
第93章
南越天色向来美甚, 澄澈若泛着透光的暖玉。别院上方, 天空一瓦晴蓝, 棉絮似的白云朵朵飘着,又被流风倏尔吹散。
忽然传来一阵“扑啦啦”羽翅挥动声, 一只浑身雪白的红喙信鸽穿云直下, 稳稳落在梁延微微屈起的食指上。
沈惊鹤正坐在藤椅上剥着荔枝, 清甜果香从破开的外皮缝隙间钻出, 透明微白的汁水淌了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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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安坐不动, 放着梁延迅速从信鸽腿上抽出纸卷查看,没抬头问了一句:
“怎么样,五哥那边又传来了什么消息?”
梁延不语, 一直到一目十行地扫完之后, 才放下纸卷,揉了揉高挺的眉骨。
“五皇子先是照例问了一通你的近况,又言道三皇子最近新收了个谋士,唤作杨廷澜。那人肚里颇有几分计算, 向三皇子屡献奇策,已成他肱股之臣。三皇子在他的帮助下办成了好几桩实事儿, 大受皇帝夸奖,京城内一时风头无两。”
沈惊鹤撇撇嘴,不舍地将最后一口果肉塞进嘴中, 一旁的成墨早已备好盛满清水的木盆, 立刻上前一步替他濯洗。沈惊鹤将双手浸在盆内水中过了过, 粼粼的水波不断轻柔拍打在玉般透白的手背上。片刻后, 才拿起木架上搭着的绸帕擦干,又被成墨收拾了端进屋里。
“杨廷澜……名字听着倒是有些耳熟。”
沈惊鹤皱眉思索了片刻,终于把这个名字与从前有过几面之缘的一人对上,讶异地一抬眉。
“他原先不是大皇子身边的谋臣吗?往先大皇子还在的时候,我们曾在他身边见过几回的。”
梁延神色加深:“看来,大皇子当年会逼宫反叛,其中还有不少蹊跷之处。”
沈惊鹤轻嗤一声,起身坐到了梁延身边赖着:“我早就在心中觉得有古怪,大皇子蠢是蠢了点儿,但是也不像是个会逼宫篡位的性子。当年如此行事,必定少不了身边人的挑拨。”
他又啧了啧嘴。
“这个杨廷澜,有点意思。”
“三皇子步步为营,处心积虑,能把大皇子和他身边的近臣都算计进一个莫大的圈套中,直到今日都无人怀疑。此人绝非一个易于扳倒的对手。”梁延有些担忧,“他如今锋芒毕露,我们身在南越,尚可以避其刀锋。但你日后终究要有回去的时候。到了那一天,你将无可避免与他正面对上。”
不是不信任他的能力,但是在梁延心中,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比沈惊鹤的安危更重要。一想到他可能会陷入风波与危险当中,梁延就无法抑制心底逐渐蔓延上来的疼惜与痛楚,恨不得以身替沈惊鹤挡下所有风刀霜剑——他的宝贝,只要最后从他手里捧过所有荣光就好。
看着梁延沉黑下来的瞳色,双眸里更是隐隐有风暴在积聚成形,沈惊鹤轻叹一声,知道梁延是又担心他到生出执障了。
他反手紧握住梁延的手腕,指尖在他手背一下下有节奏地磨蹭着,安抚着男人心中即将奔袭而出的巨兽。
轻柔的抚触如羽毛般擦过梁延手背的皮肤,逐渐唤醒了心底的清明。梁延脊背一绷,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底暗黑的风暴下一秒却是缓缓退去,消散于无形。
梁延低头看向那人一双关切的星眸。都称他梁延是坚不可摧的战神,他也一向自恃冷静沉着,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色。可唯有面对沈惊鹤,自己才会一次又一次失了分寸,乱了阵脚,坚硬的心房平生第一次品尝到了脆弱与惧意。
沈惊鹤是他的弱点,是他的逆鳞。
但也是他挥剑对抗整个世界的全部理由。
沈惊鹤眼见自己能如此轻易地左右着梁延的情绪,即使心中一向知道梁延深爱他,此时也不可避免地再度深深动容。他干脆撤了手躲进梁延的怀中,下巴轻轻靠在令人安心的肩上,在男人耳边低声地劝慰。
“别担心,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沈惊鹤特意放柔了声线,“三皇子如今越出风头,越好成为我的挡箭牌。我的人都在暗线,一有什么动静,他们都会飞鸽传书上报给我的。”
梁延深深叹了口气,用力扣紧沈惊鹤的后背,像是要把他就这么融刻进骨血里。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筹谋?”
沈惊鹤从他怀中仰起头,眼神坚定而自信:“我打算让方平之、朱善和田徽他们牵动暗线,怂恿朝官上折请立三皇子为太子。三皇子为人谨慎小心,但徐家门生广布,总会有那么几个拎不清的在京城得意翘尾巴。如若有门客家仆欲仗势欺人,也遣人暗中一并顺势纵容便是。”
梁延立刻懂了他的意图:“你是要推波助澜,让三皇子声势更显咄咄逼人?”
“三皇兄现今风头正盛,我这个做弟弟的,自然要帮哥哥一把,助他鲜花再着锦,烈火更烹油。不是么?”沈惊鹤笑眼弯弯,语气温和胜春风拂柳。
梁延爱惨了他浅笑低眉间就把人算计入局的小模样,怜爱不已地在他鼻尖印上一吻。
“我替你磨墨回信。”
……
十月中旬东牟山的新茶播种极为成功,高明跑前跑后把能请到的老茶户都拉来一同研究培种的详细,其中还不乏几家种茶世家。他天天领着屁股后边一队人早晚往东牟山跑两趟,几乎是把土壤里刚刚仔细洒下的茶种当成了亲儿子在照顾。
几场小雨过去,高低错落的梯田里已经逐渐冒出了幼嫩的小芽。隔着白茫茫岚雾远远望去,只见原本光秃的山上此时已覆盖着一片毛茸茸的嫩青,山坡上修筑的专供人行走的小路上,不时有几个茶农弯下腰来查看茶种生长的情况。
沈惊鹤心情大好地望着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象,只可惜身边高明瞧着茶种便傻乐得合不拢嘴,憨笑声生生削减了几分这片山中美景的清幽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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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掌拍在高明后脑勺,高明顿时识相地憋住了笑声,没过多久,嘴角又忍不住微微上扬。
“大人,怎么样?下官把这片茶田伺候得不错吧?”
沈惊鹤不吝夸赞地点点头,眼角眉梢也沾染上笑意。
茶种顺利播撒下去之后,他就收集了一批先前存下来的样茶,连着一封信遣人送到了罗光处。
自从他们解决完江南水患离开之后,罗光就一直在任上兢兢业业,一手将整个苏郡治理得井井有条。滞洪改河、筑渠分流的工程早在他指导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偶尔有吃不准的地方,就发信询问沈惊鹤,沈惊鹤也凭借着两世的经验提供一两条参考之策。话虽精简,却往往直切要害。
有了水利之便,江南百姓耕作起来更是事半功倍。人民和乐,苏郡的富庶闻名遐迩,无论于公于私,罗光心里对沈惊鹤都只有满满的尊敬与感谢。
这日,罗光办完公回府,从下人手中接过鼓鼓的一大包裹,心下惊讶。然而当看到一旁信件上沈惊鹤特有的火漆纹时,他微黑的面上立刻泛起严肃之色,抬手挥退了下人,亲自动手拆开查看。
他仔细地对着灯火看完信件,脸上露出笑意。随手将信纸放到烛火上点了,罗光拆开那个包裹,捻出一撮茶叶闻了闻,又叫人来兑着滚水冲泡了一盏,浅啜一口,立刻因口中传来的浓醇回甘惊艳地睁大了双眼。
“阿义。”
被唤作阿义的家仆忠心耿耿地俯身应声。
“小人在。”
“你吩咐下去,让人把苏郡数得上名号的茶庄和茶商拟一份名单交上来。两日之后,我要在江城宴请他们。”懒人听书
阿义领了吩咐,没有一刻耽搁就转身下去忙碌。罗光侧目望着仍隐隐飘着茶香的包裹,板正的面上流露出笑意。
“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
郡丞孙默看着户曹又一遍清点核对着银两和银票的数目,最终颤抖着嘴唇吐出一个令满堂哗然的天文数字,不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老得耳朵都不好使了。
连老成持重、见多识广的孙默脸上都显出了茫然,更别提其余年轻些的几曹是如何被火烤了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半是激动半是费解,盯着户曹手边那堆银钱眼神发直。
被众人视线围绕的户曹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勉强从从天而降的震惊中回过神。他没忍住再次低头打量。这么多钱……自己在南越干了十几年,加起来都没看过这些银两的十分之一!
沈惊鹤抱臂看着众人在经历了一番鸡飞狗跳之后,终于稍稍冷静了下来,笑了一下,走上前,手指随意扫过银票光洁的表面。
“这只是刚开始。我一向言出必行,说了会让南越富庶起来,就一定不会食言。”
沈惊鹤气度从容,坐回了座上,耐着心思给众人解释起了其中缘故。
原来他在确定能大规模种植南越特产的“晚甘侯”茶之后,就与罗光商议了起来。等到第一批茶叶采摘之后,就运往苏郡,交由苏郡各大茶庄经销往雍朝各地。
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首先是南越的开化问题,南越与外界多有阻塞,且车马人力有限,若想要将晚甘侯在整个雍朝推广开来,凭借着当地现有的能力与设施显然是远远不够的。倒不如先专事生产,将经销交予与南越相隔不算远的苏郡。
更何况,苏郡的茶商和茶庄经营多年,既有人脉又有招牌,由他们协助包装,更有助于晚甘侯打响名声、一炮而红。
而对于苏郡的茶庄而言,他们为了在跟雍朝其余产茶地茶商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势必要不断研制出新的品类,以期获得更广的受众面。从南越收茶再到别处卖茶,其间利润,颇为可观。如果说他们最开始还对晚甘侯的品质有所不信任,在亲口尝过罗光席间分给他们的茶水后,一个个都早已打消顾虑,一门心思争着要拿下晚甘侯的经销权。
罗光知道南越财力薄弱,沈惊鹤行事难免捉襟见肘,因而特意令茶商们先行交付定金。茶商们浸淫商场多年,早就嗅到其中巨大商机,又有在苏郡大名鼎鼎的父母官罗光作保,即使拿出巨额定金也在所不惜,务必要保证拿下第一批产出的晚甘侯。
等沈惊鹤终于说完最后一句话,端起茶盏想要润润发干的喉咙时,却眼见着沉默良久的众人蓦然又刷地起身,不发一言地想要跪下。
怎么又来。沈惊鹤吓了一大跳,哪里还顾得上喝茶水,连忙放下茶盏一把止住站在最前的孙默,无奈地看了过去。
“诸位当真不必如此……倘若我每做点什么,你们都要这样行一次大礼,莫说我受不受得起,诸位的膝盖骨还要不要了?”
“大人。”孙默缓慢却坚定地打断了他,“南越不过东南边陲一隅,山高道阻,民生凋敝。下官于南越前后辅佐五位郡守,所来南越者,或遭贬谪,或因冷遇,唯大人乃一力自请;所居南越时,或郁郁怨艾,或仗势欺民,唯大人不嫌恨,不浑噩,不过数月,便力挽南越万千黎民于百年之穷困中。”
沈惊鹤为他眼中熠熠神光所摄,一时竟陷于沉默。
“大人之累累功绩,之爱民之心,纵然立碑述传尚不嫌为过。如今这道礼,皆出于我等真心。倘若大人不受,却教下官自觉深愧天地黎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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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惊鹤虽然心中百感交集,触动不已,但也还是不由得松了手,神色复杂地看白发郡丞领着众曹朝他久久一拜。
这么多年来,他大小也走遍了十数座郡城,所见高位之官,即使是口口相传颇有美名之人,也往往只将治下一城、手底万民当作自己的政绩。他初到南越之时,本以为此处穷山恶水,隔绝多年,官员百姓纵然非刁蛮不驯,也难免疲懒度日。
只是,当他真正在这座东南郡城安心待了数月之后,才真正知道,原来在看不见光明尽头的无边黑暗中,是真的有人仍将大地黎民时刻藏于胸中挂于心上,也真的有人面对穷困仍咬牙不放弃希望,相信用双手终能打拼出一条生路来。
南越的众人因他感动,谁又能说自己不同样为他们而触动心扉呢?
沈惊鹤躬身将他们一个个扶起。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下一秒,沈惊鹤竟然也抬手在胸前作礼,对着他们郑重一弯腰。
“大人……这万万不可啊!”
官吏们急忙避让,沈惊鹤却不顾他们相阻,仍然坚持完成了礼节。面对众人着急疑惑的神情,他展颜一笑,将心底那份感动细心收藏好。
“就当做是……我对诸位这几月来一贯的支持,所行的回礼吧。”
有了银两,众人心中也就有了底气。再次商讨起南越接下来进一步的发展计划时,许多以前只敢埋在心里、连自己都觉得天方夜谭的想法,也不知不觉一股脑地倒出来。
沈惊鹤认真地听取着众人意见,在心中反复权衡盘算。
孙默看了看他的脸色,开口询问:“诸曹已将心中想法说得差不多了,不知大人可有中意的?”
沈惊鹤想了想,看向开口不多的张文勋:“功曹,方才众人大多提出的都是如何贴补百姓,只有你说想拨款修建书院、聘请宿儒?”
“是。”张文勋往前一步,神色不动。
“你为何有此想法?”
沈惊鹤一双眼颇感兴趣地瞧着他。
张文勋沉默一瞬,答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南越向来穷苦,活下来尚难,又谈何读书。但是自从大人发明了梯田之法,南越百姓眼见着不愁果腹。倘若再修建书院,让顽童得以受教习书,以后,他们也多了一条走出去看看广阔天地的路子。”
沈惊鹤嘉许地笑笑:“你说得与我所想几乎不差,但我除了要兴建书院,还要拨银两奖励读书,认真向学的、月试优异的,再包括几年后读出功名的,都由府衙出资,大力奖赏!”
孙默思索一会儿,也点点头:“这办法可行。南越以前也建过书院,但是请不到正经的教习,又没什么孩子愿意来读书,也便一日日地荒废下去。如今有了银钱,派人去修补翻新不是什么难事。下官也有几个相熟的秀才同在东南不远,若大人信任,这件事不妨就交予下官来办吧。”
“郡丞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
沈惊鹤又道:“这兴建书院一事到底是远计,须得徐徐为之,从长计议,让百姓从心底接受读书向学。而眼前,还有一事不得不加快提上日程。”
“大人是说……?”高明忽有所感,眼前一亮。
沈惊鹤笑看他一眼:“自然是修路一事了。南越三面被群山环抱,与外界交往甚是不便,无论是外面的人想进来,还是里头的人想出去,少说也得费上一通功夫。以前便也罢了,现今等到第一批晚甘侯采摘之后,还得运到苏郡去。如果没有一条通路,这桩生意,又如何能长久做下去?”
座下众人心里十分清楚,假如修出一条方便与外界连通的大路,对于整个南越会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仅是晚甘侯的运送一事,日后不论是与外界互通人才,还是百姓自己挑着农产出外售卖,都会大大压缩时间和成本。
他们早就苦于没有银钱修路久矣,现在万事俱备,自然一个个打起精神,卯足了劲儿,当下就兴致勃勃地讨论了起来。只是没过一会儿,就有人苦着脸回头询问:
“大人,这修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两眼一抹黑。就说咱们南越崇山高峻,又没什么筑路的人才,就光咱们几人在这儿讨论,连一张策划草图也拿不出来啊!”
“谁说拿不出来了。”
沈惊鹤喝完最后一口茶,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眼中含笑。
“是不是都忘了,在任南越郡守之前,我可是当朝工部侍郎?”
第94章
工部, 上辖山林川泽之禁, 下掌江堤道桥之建。身为工部侍郎的沈惊鹤, 自然也对修建道路一事并不陌生。
有了沈惊鹤的帮助,再加上他传令部下四处寻来的能工巧匠, 很快, 南越开路一事就被提上了日程, 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他整日里梯田和山路两头跑忙着督工, 梁延也没闲着。自打前几日里探子回报海寇似是要有大动向, 梁延就领着军曹开始准备出海行动,规划起了具体航线。
虽说即将要出海,但是两个人都不像以往梁延出兵时那般担心。
一来, 在这几个月里, 梁延带来的扮作侍卫的亲兵早就不断演习实战和入海出巡,渐渐熟悉了海上作战。几个梁延手下得力的将官还帮着南越驻军好好整顿了一番,如今原先的驻军挥刀用剑已是像模像样了。
二来,比起梁延之前征战南北时嗜血难缠的敌手, 海寇们虽然狡猾了些,但地处偏远军备缺乏, 战斗力明显要弱上一个档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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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如此,你可还是不能轻敌啊。”
沈惊鹤一手搭在梁延肩上,故作老气横秋地拍拍他的脸。
梁延眼底一丝笑意划过, 很上道地也随着作了个揖, 一本正经接话。
“末将受教。还请殿下静候凯旋佳音。”
他说完后, 又将脸往前凑凑, 作势要亲。
“此一去海战不知要多少日,殿下不先发发善心赐末将几枚吻,聊慰相思么?”
“快走开。”沈惊鹤惊笑着一把将他脸推开,“我可再不上你的当了!上回也是这么说的,结果不到三四日,就有人灰溜溜地回来了。”
梁延面有委屈地申辩:“这回不会了……探子送回了详细的海图,这次看他们还能躲到哪儿去!”
东海,博浪湾。
天边挂着浅红薄暮,夕照残影长长拖在海水中,桨声藏在海水的翻搅声中细微得几乎听不见,只有花瓣状不断散开的金黄碎波昭示着军舰正在笔直地航行。
一个士兵爬下桅杆,麻溜地小跑过来,向着负手站在船头的高大男子抱拳。
“启禀将军,东面视野里已经可以看到一座礁岛,与探子送回海图中的模样有七八分相像。”
男子抬手握住腰侧剑鞘,拇指在泛着冷光的剑柄上缓缓摩擦过,殷红剑穗缠着猎猎海风舞动。他没有说话,然而自从回到战场,那股骨子里透出来的威势与压迫感却自顾逐渐蔓延开。五步之内,令人屏息。
士兵忍不住在那寒胜海风的冷意中抖了抖身子,望向男子的眼神却仍旧满是崇敬。
那可是大雍朝最年轻的战神。一剑曾当百万师,马蹄踏处,血流漂杵。
男子微微侧头,似是思考了一会儿。良久,低喃着开口。
“……那便,杀吧。”
海风把梁延一举溃贼的捷报吹回了府衙,转眼又同长了翅膀似的传遍整个南越,让无数饱受海寇之乱的百姓喜极而泣。随之陆续回来的还有几艘满载海寇劫掠走金银财宝的军舰,由一小队士兵负责押运。
沈惊鹤焦急地等在港口,却始终没见到思念的影子。他心中暗自提醒自己沉住气,耐住性子安排好了交接工作,又把受了伤的士兵一一让人送去了医馆后,终于忍不住揪住了那队士兵的队正。
“梁将军呢?怎么没看到他回来?”
一身海腥味儿的队正“啪”地敬了个礼。
“梁将军靠探子送回来的线报,找到一处作乱最严重的海寇老窝清剿了干净,然后就先让受了伤的兄弟们送东西回来了。至于梁将军自己和剩下的大批部队,说是光敲山震虎还不够,定要乘胜追击,一雪前耻,在东海清出一条海路来。”
沈惊鹤噎住了半晌,知道前头自己给人刺激狠了,一半无奈一半骄傲地叹了口气。
“……这个家伙。”
他咕哝了几声,挥挥手,让队正回去歇息了。
从南越的博浪湾再到东海,如果能开出一条海路,不仅能让沿海百姓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安心发展渔业,更能吸引商人船舶停靠贸易。长此以往,将给南越带来巨大而丰厚的利益,更甚至跻身东南最富庶的几个郡之一。
这一点,沈惊鹤清楚,梁延比他更清楚。
梁延和近卫俯身紧贴在粗糙的礁石间。天色暗沉下来,海风裹杂着浓浓的咸腥味吹动地面细小的砂砾,海岛上的棕榈植物也跟着哗哗地抖动着枝叶。
他们已在这狭小的石缝中一动不动匿身了两个时辰,灰黑的战袍和礁石完美地融合在了一处。如若不是还有间隔良久才隐约可闻的呼吸声,一眼望去几乎与无生命的石块没什么两样。
临近轮班时辰,礁堡前驻守的海寇不耐烦地跺了跺脚,今天呜呜咆哮着的海风莫名比往常更为阴冷,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娘的,这鬼天气,接班的那队人怎么还没来?”
一旁的同伴笑着安慰:“安心吧,快到点了,他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冰凉的海风把他们的交谈声送入梁延的耳中,梁延慢慢活动了一下右腕,嘴边绽出一个极浅的笑容,在最后一丝绯红余晖的映衬下,诡异如刚爬出地狱的嗜血修罗。
是啊,快到点了。
出海已经半月有余,梁延的长剑湛流饱饮鲜血,更显灵性。随着潜伏的这队士兵慢慢爬起身子,它似乎也感应到主人身上逐渐蔓延出的杀气,激动地在剑鞘中嗡鸣着。
方才抱怨的海寇莫名感到一阵心慌。
“你、你有没有觉得突然变得很冷……”
他对面的同伴刚要开口回答,忽然面色一变,一手指着他,哆嗦得说不出话。
他疑惑地顺着同伴目光低下头,首先看到的却是脖子上横亘的寒铁长剑,还有剑刃下一道细长的血线。
那是……自己的血吗?小说娃小说网
健硕的身躯轰然倒塌,瞳孔失去焦距之前,大脑分辨出双耳传回来的最后一句话,那是一道低沉模糊的男声:
“天的确有点凉了。”
接班的海寇吊儿郎当地走到礁堡前。今天他们岛上的大当家宴请了周边大大小小的其余海寇,好像说是要联手对付一个最近咬得死紧的难缠敌手。
这样的宴席是轮不到他这种小喽啰上桌的,在后厨随便填了填肚子,他就赶紧抄起家伙去接班站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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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
他走到礁堡的关口,脚步顿住,撞入眼帘的却是大片大片蜿蜒开来的暗红,寒风挟着刺鼻的血腥味灌入他的鼻尖。他倒抽一口冷气,膝盖发软地转身要跑回去示警,刚一动作,脚边踩到了什么东西一滑。
“砰”一声狠狠摔倒在地,他抬起头,同伴的尸首大睁双眼死不瞑目,正僵直地望着他。
凄厉的尖叫声还没有冲破喉咙,神鬼莫测的一柄长剑忽然从颈侧划过。他徒劳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张嘴,唇角溢出的却只有一连串血沫。
叮——
梁延低眉敛目,一弹剑身,艳红的血珠立刻顺着光滑剑面跳跃抖落。另外两队身着战甲的士兵分别从礁堡其余两个方向快步跑来,啪地敬了个军礼。
“将军,北面和西面也清理干净了。”
“好。”梁延点头,冰冷无机质的目光缓缓扫过一点点暗下来的天幕,定格在礁堡刚亮起橙黄灯光的堡顶,“船只不够,不需要活口。”
此起彼伏的痛呼和惊叫声响彻整座礁堡,刀影光淬,剑声寒啸,方才还推杯换盏的宴席转瞬已经成为最血腥的人间地狱。仍在拼命负隅顽抗的几位当家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今日还在商量如何联手阻止的强大敌人,竟然下一秒就提着淌血的长剑现身在了自己面前。
乌合之众的海寇们哪里是燕云骑最精锐小队的敌手,面对士兵们嗜血的目光和冲天的煞气,抵抗的队伍很快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兵器没入血肉的沉闷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再次抽出时,刀剑的利刃就浸满了冒着热气的血光。敌人的血液高高激泼至天花板,杀到眼红的士兵们却丝毫不为所动。
梁延一袭黑衣随着腾挪追击的动作翻飞着,仿若怒海生波间搅乱惊雷电光的蛟龙。在他周围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尸首,密不透风的寒光剑意几乎扫出残影,在他身侧生生隔出五步的真空。
数不尽的痛苦闷哼与血肉横飞,梁延的眼神却依旧冰冷淡漠,手中饮血长剑犹如雷霆千钧,劈刺之间,无情收割着一道道生命。湛流高吟带出一蓬蓬血花迸裂于额角,滚烫的血珠喷溅在眉峰,淌过高挺眉骨,爬出狭长血痕。
那双暗沉如渊的眼闭了闭,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血色。
“继续。”
杀戮与交锋仍在延续,随着哀嚎声一点点小下去,越来越多的敌人捂着脖颈闷哼倒下。半个时辰前还沸反盈天的宴会厅此时已经布满血泊,黑衣的士兵军靴踩过连成片的血水,看也没看道路两旁神情定格于惊恐的尸身。
“将军,都检查过了,敌人已全数伏诛。”
梁延神色淡漠,将湛流残沾的鲜血慢慢拭在脚底尸身的衣领上,一抬眼。
“后边的喧闹声怎么回事?”
“回将军,那处是海寇私设的牢房,关押了好几个掳来的人,不过活口现在都已放出来了。”
梁延点头,走出门,明显不是很感兴趣。他刚准备登上停泊在岸的军舰,忽然蓦地转身,皱眉看向正朝士兵连声道谢的一道人影。
那是……
“你可终于回来了!”
沈惊鹤自从听到梁延大胜凯旋的军报,就不顾属官相劝早早站到了港口等回岸的军舰。被骄阳晒了足足有半日,才在地平线上看见船只的黑影。
梁延刚下船,眼前一花,一道熟悉的气息猛地扑到自己怀里,耳边传来那人因欣喜而微微急促的呼吸声,后背的衣服也被牢牢攥紧。
“我一接到军报就跑到港口来等你了,你不知道我傻站在这儿有多久!”
沈惊鹤被梁延身上一股子海风味包围也不嫌弃,搂着他半是抱怨半是撒娇,看得梁延双目发亮,一颗心都融化了个彻底。
戳了戳眼前人气鼓鼓的包子脸,梁延珍爱地轻抚过埋在自己肩窝处乌黑的发顶,眸中含着宠溺纵容的笑。
“我错了……下次一定早些回来。”
低声下气地抱着人哄着揉着,哪里还有半分在海上神挡杀神的冷酷模样。
从军舰里鱼贯而出的近卫早已见怪不怪,一个个目不斜视地下了船,不去看阳光下那两个毫无自觉的发光体。
恋恋不舍地从梁延怀抱里挣开,沈惊鹤握拳咳嗽一声,又端起了以往清隽端方的模样。他踮起脚尖,好奇地望向仍有人头攒动的军舰。
“你这次出海那么久,是不是带回了很多被劫掠走的宝物?”
梁延刚要回答,突然想到什么,眼角眯了眯,面色一下变得有些古怪。
“宝物什么的倒还是其次……”
面对沈惊鹤愈发不解的目光,梁延轻咳一声,目光闪动。
“我这次,给你捡回了一个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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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萧宁走在最后几个下船, 一边跳下摇摇晃晃的甲板, 一边还不断回头跟身边冷面的士兵抱怨着自己在海寇岛上受到了多少虐待。先是被这样这样, 又是被那样那样,让他本来应有的天人之姿都生生憔悴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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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面无表情地大步走着, 对于耳旁聒噪的声音显然早已免疫, 半点不受影响。
萧宁锲而不舍, 还在继续喋喋不休着, 无意间转过头来, 却突然看见岸上一个目瞪口呆瞧着自己的人影。
“美——”
“人”字还在喉咙口打着转儿,萧宁余光瞥见沈惊鹤身旁脸色刷一下黑下来的梁延,立刻识相地把尾音艰难吞了回去。
他快活地小跑着迎上去, 大张双臂想要给沈惊鹤一个亲切的拥抱。
“我可想死你啦, 六殿下!”
砰地一声,人没抱着,萧宁自个儿却是撞在了梁延肌肉紧实的长臂上,力道没收住, 反被自己震得跌跌撞撞后退了两步。
梁延面不改色收回拦在二人中间的手臂,装没事人。
“有话说话。”
少动手动脚。
萧宁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 撇撇嘴没敢得罪刚把自己从海寇老窝里捞出来的梁延,悄悄腹诽着吃醋的男人真可怕。
“萧神医,你怎么会在船上的?”
沈惊鹤从吃惊中缓过劲儿来, 上下打量起久别重逢的萧宁。他比上次西南分别时似乎瘦了点, 虽然神色略有憔悴, 不过凭着那张好看的面皮, 乍看之下依旧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萧宁委屈地撅起嘴:“上次还叫人家萧宁,这次就变成萧神医了……呜呜,是不是嫌弃人家被海寇掳去那么久,不像以前那么清白,人称妙龄聪俊风流子,堪配西梁窈窕娘了?”
沈惊鹤抽了抽唇角。
顶着梁延不断散发的冷气,萧宁还是大着胆子凑前一步,一点一点挪到了沈惊鹤身边。
沈惊鹤看着他受气包似的小模样,无奈扶额:“你说你被海寇绑走了?我倒觉得他们关你的时间还不太够,你居然还有闲心与我在这扯嘴皮。”
萧宁哼哼唧唧:“我和你们从西南分别后,就继续云游天下,后来往东不知不觉走到了南越。本来还想在这儿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结果谁知道,坐诊第一天就碰上了来掳掠的海寇,见到我是医生,就把我强行抓回去给他们看诊了。”
“你就这么任他们捉回去?”
沈惊鹤不可思议,不知为什么,在他的脑海里,就是直觉地认定萧宁总会给自己留有后手,不可能就这么束手就擒。
萧宁眼神微微发闪,摇头晃脑一笑。
“就当去海岛上欣赏欣赏风光了。再说了,在那待了好几个月,我可又见到了不少以前没见过的草药!”
沈惊鹤失笑,有心和萧宁再聊一聊,但是看到他眼角眉梢的倦意,还是将人先打发了回去休息。
萧宁还想再赖一会儿,可是一脸似笑非笑的梁将军已经叫来了两个士兵,下令好生护送着萧神医。萧宁垂死挣扎,左右两个生得跟黑铁塔般的壮汉牛眼一瞪,他也只好皱巴着脸郁郁离去。
望着萧宁一步三回头的背影,沈惊鹤忽然心下一动,冲着他的方向唤了一声:
“萧宁,你想回京吗?”
萧宁脚步一顿,快速转回头,眼底波光流潋。
“若有殿下同行,这天下之大,去哪里不是去?”
返回别院的路上,沈惊鹤时不时侧头看看满脸郁闷的梁延,眼底好笑。
“他就是这种不正经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还真把他的话放心上了?”沈惊鹤拿胳膊捅捅梁延。
梁延瞥他一眼,从鼻孔里冷哼出气。
他的小鹤儿聪明一世,怎么偏生到了这种事上就变得如此迟钝?
不过,迟钝也有迟钝的好。
梁延低头望向拽着他的袖子左右晃晃的沈惊鹤,面色故意又委屈下几分。
“你还说。我在海上飘了有多久,就想了你有多久,日思夜想攒了一肚子的话想告诉你。谁知道刚回来,你就被萧宁缠着聊个不停,现在还不允许我生会儿气么?”
沈惊鹤无奈,只想着眼前明明是个高他足足一个头的大男人,怎么竟跟个孩子似的爱撒娇。然而感受到梁延打心底里对他的依恋与思念,他身上的每个细胞却又都在欢喜地咕嘟冒着泡泡。
“那怎么办呢……”沈惊鹤叹了口气,“要不,我赔给你?”
梁延的眼睛刷一下熠熠发亮,像夜里森林眼冒绿光的狼,看得沈惊鹤缩了缩脖子,忽然有些后悔说出的话语。
才不给他后悔的机会,梁延勾住沈惊鹤的小指一晃拉勾,又抬起大拇指在他眉心中间不轻不重一按。
“一言为定。”
当晚,沈惊鹤一手撑在自己房间的门框上,看着眼前抱着被子两眼晶亮的高大男人,颇有些头疼地扶着脑袋。
“这么晚了,你不回对面自己屋里,来敲我门做什么?”
也没见梁延脚下有什么动作,不知怎地三下两下就绕开他窜进了门,反手顺便把屋门也紧紧合上了。
“你不是说要赔我吗?我们白天都没能好好说上几句话,趁着今夜月色甚好,不如来个抵足夜谈。”
沈惊鹤目瞪口呆,看梁延熟练地把他抱着的那床被子也堆到窗边床榻上,干巴巴开口:
“你确定……只是抵足夜谈?”
话一出口,自己先红了脸。人家一脸正气凛然,倒弄得自己好像另外揣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宽大的床铺塞下两床被褥竟也不显挤。梁延笑眯眯拉沈惊鹤坐倒在床上,捏了捏他微热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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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鹤儿在想什么?怎么脸红成这样?”
沈惊鹤哼了一声,别过脸去,暗暗记仇。他可不信梁延真如看上去那般一本正经!
“好了……”梁延见自己真将人惹炸了毛,无奈地从背后把人圈入怀里,轻轻哄道,“别担心,我真就是太想你了,海上风浪颠簸也睡不稳。我啊,只想今夜好好搂着你睡上个安稳觉。”
梁延松了手,握着沈惊鹤肩膀轻轻掰过来,使他不得不面向着自己。
他一低头,神色比风间月色还要温柔。
“小鹤儿,我把你放在心尖上,也尊重你所有的想法。你若不愿意,或是还没做好准备,我发誓绝对不会勉强你半分。”
沈惊鹤怔怔地仰头望向那个眼底深情的男人,一颗心似是被微微拧了一把,酸酸颤颤的,又无可抑制荡漾出甜蜜的涟漪。
梁延深深望他一眼,开口道:“夜深了,早些睡吧。”乾坤听书网
他眉间的惫色做不得假,纵使梁延再是铁打钢铸的人,在海上风浪间激战了大半个月,能坚持下来,凭借的不过也就是征战多年锤炼出的非人意志力。如今好不容易得胜回归,心爱的人又在伸指可触的地方,他只想不管不顾地拥着爱人闭目沉眠于茫茫夜色中。
吹熄了灯,梁延抖开被子,先把沈惊鹤严严实实地塞了进去,掖好被角,自己才钻进另一床被子中歇下。刚闭上眼,却听见身旁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
沈惊鹤将他自己的那床被子拽过去盖在梁延身上,自个儿反倒一挪一挪地蹭到了梁延的被窝中。梁延无奈地睁开眼,垂眼看向主动缩了缩身子埋在自己怀中的人,那人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将脑袋搁在自己肩窝上,微热的吐息一下下轻拂过侧颈。
丝毫不管自己全身蓦地绷紧的肌肉。
轻纱似的月光模模糊糊透过窗棂,倾下一斛银华,照见了沈惊鹤一双星星般盈着水光的眸子,也照见了他耳廓淡淡染上的薄红。
梁延看得痴了,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一样,低下头去,在他耳垂处印上一枚轻吻。
沈惊鹤身子敏感地颤了颤,他逃也似的闭紧了眼,一手揪住梁延胸前衣襟,闷闷开口。
“……好梦。”
夜色侵霜,无限思量,窗外梧桐影。
沈惊鹤第二天迷迷糊糊醒来,双眼还闭着,却察觉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身后的感觉似有些异样。
他尚迷瞪着眼,伸手想往下一摸,却被身侧面容僵硬的男人眼疾手快一把捉住。
男人嘶了一声,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
“别乱动……”
传入耳畔的声音低沉磁性,沙哑得不像话,仿佛正强忍着什么。
沈惊鹤刷地一下睁开眼醒了,两颊迅速漫上飞红,心跳快得不成样。
他本身是一个成年男子,并非天真不谙世事的稚童,自然不会傻得反问身后男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延眼神乱瞟躲闪,不敢看他,艰难地抬手把两人之间努力隔出一大段距离来。
“你先……别靠那么近,一会儿就好了。”
沈惊鹤听到他磕磕巴巴的话,更加面红耳热。他连忙向后蹭开一点,半张脸埋在软枕间,湿润着眼望见梁延额前沁出一层薄汗,不知为何,呼吸也跟着略微急促了起来。
梁延一张冷峻英气的脸也罕见地微微发红,鼻息灼热,沉黑眼底因不可言说的欲望愈显深不可测。他别扭着姿势从尚有余温的被褥间坐起身,从头到脚都写满了僵硬,咬牙一闭眼,就要掀开被子下床。
头皮忽然微微一疼,原来是背后一撮已被汗水打湿黏连的乌发,不知什么时候已尽数落入白皙的掌心。
成熟的男性气息兜头盖脑扑面而来,被褥凌乱纠缠着堆在脚心,却让沈惊鹤四肢百骸都无端传导着难耐热意。他半敛着星眸,神思似微醺也似迷离,分开五指慢慢从梁延发间梳拢下,直到半湿的发尾微痒地拂过纤长指尖。
那痒如羽毛,酥麻地在指腹激起细小的战栗,一直颤悠悠挠过心尖。
“去哪。”
沈惊鹤缓缓坐起身,被子慢慢滑落,整个人没有骨头似的靠着梁延绷直的后背。
梁延倒吸一口冷气,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一滚。
“鹤儿……”
他的每个动作都在挑战自己脆弱的神经,梁延几乎要捏碎了紧攥的指骨,才能勉强克制住自己不转身把人凶狠地揉入骨血中。
他早就发现了,沈惊鹤有时总会莫名酒醉了似的大胆肆情,清俊风姿剥落了一半,剩下另一半骨子里天然带来的蛊惑媚意。幸而这副冶丽的模样从来只在他面前展露,若非如此,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因嫉妒对其他双误见的眼睛做出些什么。
然而,这次可和以前不太一样。
半个多月了,那道让自己思念不已的身影终于温热地紧贴着他的脊背,细碎的鼻息一下下扑在耳后敏感的部位。任梁延自制力有多么惊人的强大,此时他苦苦坚守的最后一丝神智,也正被不断撩拨得处于摇摇欲坠的危险边缘。
“别闹……”
梁延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气息不稳,一滴汗顺着脸部深邃的轮廓缓缓滚落。
沈惊鹤双手发颤,鼻尖冒出热汗,但仍顺着自己心意紧紧环抱住梁延僵硬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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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了,你要是现在出去打井水冲凉,会冻坏了身子。”
梁延慢慢转过头望他,眼底神色危险莫名,似是冰冷的评估,也似是火热的审视。
沈惊鹤觉得他在梁延那少对自己展露的冷傲眼神下,犹如一只被心甘情愿牢牢禁锢住双翅的猎物。他喉头吞咽一下,望着近在咫尺脸庞上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角,仰头凑前主动献上自己柔软的双唇。
……
成墨端着铜盆和巾帕眼观鼻鼻观心地候在房门前,反复催眠着自己,好像这样就注意不到起晚了半个时辰还双颊通红目光湿润的主子身旁,还跟着一个不应该同时和他踏出房门的男人。
那男人精神焕发嘴角上翘,平时不断散发冻死人冷气的一张俊脸此时竟微微焕着光。见到他,竟还从自己手中抢过了盛满水的铜盆,仔细地拧干帕子,温柔得不能再温柔地替主子擦拭着眉眼。
沈惊鹤只觉得那帕子抚过之处,立刻又在敏感的皮肤上激起了一层涟漪,连忙臊着一张脸将梁延手掌推开,眼神微微躲闪。
“好了好了……已经擦干净了。”
梁延端详他半晌,嘴边忍不住又溢出一丝笑意。他随手将帕子丢回给一旁目不斜视的成墨,弯下腰,嘴唇若有似无地频频擦过沈惊鹤的耳廓。
“怎么现在还害羞了?刚才是谁说要用手帮我?又是谁拽着我的手——”
“梁延!”
沈惊鹤浑身一激灵,面红耳赤地瞪着头顶那刚引导自己领略全新世界的男人。眼前隐约闪过的白光,浑身难以抑制的战栗,咬着被角隐忍的神情,乱七八糟的记忆一下又重新冲上脑海,连着男人灼热呼吸和带茧掌心的触感都让他心跳不已。
明明说好只有自己帮他的……
梁延宠溺地揉揉沈惊鹤发顶,又俯身在他腮边偷了口香,这才牵着他的手走去厅内桌前用膳。
接了帕子就早早溜走的成墨已然在饭桌前等候了,他揭开陶盅的盖子,用手在外壁试了试温度,皱起了眉头。
“主子,这白米粥……咳,这白米粥久了放得有些凉了。可要奴才再重新热热?”
“不用了。”沈惊鹤被梁延按着肩坐下,摸了摸自己尚有些发烫的脸,“……凉点也挺好,先这么将就着吃吧。”
成墨答应了一声,正准备拿碗给二人舀粥,却被今日格外殷勤的梁将军劈手夺下。
“我来吧。”梁延嘴角的笑容就没压下去过,一偏下巴示意成墨先退下。
成墨识相地撒了手溜之大吉,梁延盛了满满一碗白米粥,回身送到沈惊鹤面前的时候,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洒了一点在他手背上。
“哎呀——瞧我这笨手笨脚,着实对不住。”梁延目光幽深地低头凝视沾了稠白米浆的手背,唇畔笑意愈发张扬,哪里找得出半分歉疚的样子。
沈惊鹤不可思议地瞪大了一双眼,看着自己手背上黏糊糊白兮兮的液体,气得全身发抖。明明是早已放凉的米浆,却将他整个手背连带整张面庞都灼得滚烫——
“梁延!你给我等着!”
第96章
京城, 洛街。
蓝底白纹的酒旗在风中高高飘展, 街边酒楼内, 掌柜倚着酒柜快速拨动着算盘,算了算这个月的进账, 面有愁色。
然而这片愁色却与一楼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大厅毫不相称, 店小二托着菜盘满头大汗地穿行于饭桌间, 时不时还得抽空吆喝着招呼门外刚踏进来的客人。
大快朵颐之后, 一个尖嘴猴腮、个子不高的男子一抹油嘴, 端起桌上酒碗咕嘟咕嘟直往嘴里灌。他一身平常装束,点起大几两纹银一坛的罗浮春却是毫不手软,脚边已是七歪八倒空了好几坛。
眼见着那人放下酒碗打了个酒嗝, 醉醺醺地就要拔腿往外走, 一直偷摸打量这边的掌柜连忙三两步拦在他身前,笑容为难:
“李家二小子,这个月你已经在咱们这儿赊了几十两银子了。眼看着就要到年底了,你也体谅体谅我们做小本生意的, 还是先……”
“滚开!没眼色的老东西。”那人一脚踹过去,口里不干不净地喷脏, “娘老子的……忘了我爹是谁了吗,啊?忘了老子就再告诉你一遍!我爹可是三皇子府里采买的二把手,一天经手的银子不知道有几百两, 能少了你这点?”
掌柜闪避不及, 被一脚揣中膝盖骨, 摔趴在地上。他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 连忙一股脑爬起来,讨好地赔着笑。
“这我自然是知道的,知道的……”
掌柜心中苦笑,暗道你爹也不过是人家后厨一个说得上话的下人,若非主子偏偏是如今京城最炙手可热的三皇子,自己又何至于如此低声下气,每月亏损良多仍小心翼翼给人当爷供着,丝毫不敢得罪。
“知道你还敢拦我!”那人酒气冲天地又往前趔趄两步,一双油腻的小眼睛忽然不怀好意地眯起来,“——想要银子啊?”
掌柜讷讷道:“实在是最近周转不开,要不,要不你看着先把之前的账——”
“之前的账?之前的账,哈!你若有本事,就直接上三皇子府找我爹要吧!哈哈哈……”
那人气焰嚣张地大笑起来,肩膀故意用力撞开失魂落魄的掌柜,大摇大摆走出去,拐了个弯就不见了。
店内方才不敢吱声躲老远看好戏的众人,此时又一个个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冒了出来,边回到桌前用着剩下的酒菜,边放开了嗓门高谈阔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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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李二未免也太过分了点,我一月统共也没来几回,回回来都看见他在这儿白吃白喝。”
有人嗤道:“呸!不过就是个地痞泼皮,若不是亲爹老子撞大运进了三皇子府,这会子还不知在哪条街上闲打屁呢!”
“……唉,你说这同样是人,怎么人和人之间就差那么多呢?”一个食客咂了口酒,忽然眼前一亮,“改明儿我也看看能不能攀攀关系。若是好运巴上了京里那位爷,下半辈子我都能横着走了!”
……
李二剔着牙摇摇晃晃回到自家那条街上,看见前头一个面容平凡的人影,眯着小眼辨认了一会,兴冲冲上前拍肩打招呼:
“哎,是你呀?好几天没见着你了。”
他身前的那个男子样貌普通,扔进人群里三秒就再也找不到,听见李二的话,轻轻笑了笑。
“最近过得怎么样?”
“好得很!”李二眉飞色舞,“还不是多亏了你。自从上个月听了你的话,把三皇子的招牌往那儿一摆,再没人敢找茬儿挑事。对了,你要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酒楼好好搓一顿。放心,不要钱!”
“好的,有时间一定来找你。”男子声音飘渺,又笑了一下,挥挥手转头一步步离去。
李二酒劲慢慢上头,看人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咂了咂嘴,也没多想,跌跌撞撞朝家门走回去。
“怎么样?”
安静的茶室内,香炉上似有若无地飘着白烟。阮淩骨节分明的手指拎着紫砂壶,往面前两个茶盏中依次汩汩倒着香茗,眼皮没抬,懒洋洋问道。
在他对面正端坐着一个谦谦如玉的白衣公子,气度出众,宛若谪仙,不是五皇子沈卓轩还能是哪位?
“回禀公子,新目标行事果如之前预想,十分成功。加上之前其他暗线的收获,大约已有三十余位三皇子府中仆役与其亲属被我们接触过。如今城内已有流言四起,皆道三皇子在京城一家独大,连府中下人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行事嚣张跋扈。民众暗地里都有不少怨言。”
回话的那人言罢,微微抬起头露出五官,赫然就是方才与李二碰面的那个面容平凡之人。
“做得不错,下去领赏吧。”阮淩轻快答道。
那人谢过之后,又如来时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沈卓轩睁开闭目沉思的眼,从阮淩手中接过热气腾腾的茗茶,却没有喝,只是搁在面前桌案上。
“也别高兴得太早。”沈卓轩看着阮淩心情颇好的眉眼,叹了口气,“沈卓旻不是废物,一旦察觉到京中传言风向不对,必有反击。连你派去的那十几个暗线,可能都会有危险。”
“怕什么?”阮淩不甚在乎地挑挑眉,“禁宫里坐着的那位可还没想退呢,等到了那个地步,必然早有听闻。只要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六殿下留给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不是吗?”
提及沈惊鹤,想到自己这位千里之外不知过得如何的弟弟,沈卓轩不由得又是长叹一声,一手撑头,俊雅的五官染上淡淡担忧。阮淩最看不惯他这幅没精打采的样子,忽然伸手在他耳边打个响指,冲着身后笔墨努努嘴。
“喏,你要是想他了,就再写封信过去呗。”
沈卓轩想想也是,收起忧色,回头翻检起了笔墨。抱着东西转回身的时候,目光无意中掠过窗外,正对沿街张太医府洞开的府门,身披官服满头大汗的张太医刚迈过门槛,正往长街尽头匆匆赶去。
沈卓轩神色一凝。
那是……禁宫的方向。
……
沈惊鹤推开竹扉,甩了甩汗湿的额发踏入别院。竹扉吱呀一声晃了几晃,又在他身后轻轻合上,惹得竹篱上新植的凌霄花瓣跟着悠悠一荡。
南越通路的草图已经基本完稿,只剩下最后一处险弯,工匠们还没有商议出最安全的建法。沈惊鹤这两日天天都和他们亲自跑现场,反复测量比对,十一月的天,却生生热出了一头的汗。
梁延正坐在桌前对着两封信笺沉思,听到响动,立刻循声抬起头。
“回来了?外袍脱下来拿给我吧,一身的泥点子……怎么又弄出满头汗?”懒人听书
沈惊鹤无奈道:“梁延,我怎么发现你跟五哥似的,好像越来越啰嗦了?”
梁延不客气地捏捏他依旧白嫩的脸:“得了吧,知不知道五哥又给你寄信来了?光听我这两句就嫌啰嗦,看你一会儿可怎么办。”
沈惊鹤苦笑。他的五哥什么都好,只是每次扯到关于自己的事情上,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洋洋洒洒能絮叨一大堆。不过话虽如此,当看到每次寄过来厚厚的一封信有半篇都在关心自己时,那种心里被人记挂的感觉还是很让人温暖的。
他拆开信,坐在桌旁,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自沈惊鹤离开京城远赴南越之后,京中没了掣肘的沈卓旻立即咬住时机,迅速掌控了大半的朝局,就连沈惊鹤明面上的那部分势力,也被他用尽手段一点点蚕食着。
沈惊鹤虽然在走前有留手,但也心知沈卓旻此人城府深沉,计谋多端。一旦自己身离朝堂,手下人马必定会遭遇一番拉拢与清洗,壮士断腕势不可避,因而并没有太过惊讶。反而浑水摸鱼,借机往三皇子那头悄悄安插了几个眼线。
五皇子这次向沈惊鹤来信,侧重多介绍了当下京中的局势。三皇子一家独大,徐家也借此东风与不少权贵门阀强强联手,暗中排除打压异己。然而三皇子既然站上此风口浪尖,也势必要承受荣耀背后带来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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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一派体量大,人马多。纵然徐太师和沈卓旻再怎么严格约束属下行事,越远离以他们二人为首的核心圈,则越有许多不明白朝政暗流涌动的小杂鱼,只想着背靠大树好乘凉,借此狠狠捞上一把。他们虽可能连三皇子的面都没见过,但七拐八拐沾亲带故地扯上点关系,在别人眼里看来,就通通归属于三皇子门下。
沈惊鹤等人不愿打草惊蛇,也自知难以撼动三皇子身旁近臣,就另辟蹊径朝这些小杂鱼下手,诱引他们仗势做下种种嚣张行事。他们身份虽低微,但胜在人多,又常常混迹于市井百姓间。等到流言四起,三皇子那头也反应过来的时候,高坐皇位的天子自然也势必有所耳闻。
皇帝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表示,对待徐家的态度也一如既往,但是沈惊鹤已经设计在他心中埋下了怀疑与不满的种子,只等着假以时日,生根发芽。
沈惊鹤将写得满满当当的信纸放回桌上,若有所思,感受到梁延关心的目光,又冲他安抚一笑。
“没事的,一切都在计划之内。甚至可以说,五哥和阮淩他们做得比我预料得还要好。”
“我相信你。”
梁延没有犹疑地抛下这一句话,转头拿起手边另一封未开封的信。瞧见信封上的落款,虽然极力克制,但还是能看出他脸色明显黑了黑。
“怎么了?”沈惊鹤莫名其妙,“咦,这里怎么还有一封信?是谁寄来的?”
“我倒不知道,她和你的私交好到都能鸿雁传书了。”梁延僵硬着脸,开口的声音硬邦邦。
沈惊鹤愈发不解,直到伸手接过那信,翻转过来,显露出落款三个簪花小楷——
玉蝴蝶。
“噗。”
沈惊鹤没忍住笑出了声,望见身旁梁延一下更黑了的脸色,赶紧顶着他身上那能熏倒人的醋味,亲昵地凑近了讨好蹭蹭。
“你这飞醋简直乱吃得没边儿了……我天天和你腻在一起,你还不知道我和她到底私交如何啊?”沈惊鹤看见梁延终于隐隐松动下来的神情,趁热打铁,“再说了,我还奇怪呢,怎么玉姑娘会突然给我寄一封信过来?”
梁延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是一对上沈惊鹤,就忍不住爱半真半假地吃起醋。被人一番亲亲抱抱哄好了之后,梁延又在他下巴逗猫似的轻挠了一把,才开口道。
“会不会是跟我们离京前去找她的那次谈话有关?”
沈惊鹤被他这么一说,登时想起了来南越的前一天时,他和梁延一同去添香楼寻找玉蝴蝶的情景。避过莺莺燕燕,踏入璇玑阁,他们终于见到了当时还对二人心有抵触的玉蝴蝶。
神思不由陷入回忆的悠远,那天在添香楼里,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这次从西南回来后,勉强也算得上是个有功之身……玉家当年的案子,我已着人交予刑部重审了。
-我早说了,我终有一天必要为卫家平反。你的家族当年因为卫家一案受到牵连,今日能得以一现沉冤得雪的半点希望,我所要走的这条路,也可称得上算作多了一点微光。
卫家。
这两个字是沈惊鹤心底不能触碰的逆鳞,连心神拂过,也惊起致命抽痛。
有多少个夜晚,当月光轻柔拂过他的脸庞时,他总在梦中恍惚又看见缀玉飞琼的似雪梅花,看见当年那个曾在孤瘦梅枝下厉声要他手握自己命运的清傲女子,看见空荡荡的长乐宫内,那幅再等不回自己主人的花鸟画。
只是梦醒时唯见孤夜弯月,再不见那个温情望来的端方身影,明明自己病得脸色都白了,却不忘叫他去苏郡治水时好好携上一把青油纸伞。
那是最后一面。
“小鹤儿……”
梁延见他脸色恍惚不对,心一紧,担忧地握住他的手腕。
沈惊鹤阖上双眸,一瞬又蓦然张开,眼底有厉光划过。
长乐宫内,曾有鹤唳九皋、青霄云光为证——
此恨必偿,此仇必报,他不曾有一天遗忘。
缓缓将手腕抽出,沈惊鹤面色终于逐渐敛回沉静,只是看向天边外京城方向的目光,却比之前又冰冷下几分。
梁延回忆着添香楼之事,心下也隐约猜到沈惊鹤罕见的失常是为了什么。他从年少一直陪在沈惊鹤身边,对于皇后卫毓云在沈惊鹤心中的分量自然清楚无比。
接到皇后“病逝”消息的那一刻,沈惊鹤的双瞳仿若一瞬暗淡陨落的星辰,漆黑空洞得教人害怕。他从没有见过那样神思涣散、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沈惊鹤,那可是他梁延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啊,只是一眼,却让自己的心也跟着揪起疼痛不堪。
梁延低声叹了口气,体贴地不曾挑明,伸手摸了摸沈惊鹤的发顶,顺势转开话题。
“先看看信里究竟说了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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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添香楼有最柔软的鸳鸯枕, 最名贵的安神香, 然而每夜从噩梦中汗泣惊醒的次数, 玉蝴蝶已经记不清了。
以官家小姐身份活着的岁月恍若黄粱一梦。父母兄长的疼爱,闺阁姐妹的亲密, 那是少女最无忧蓬勃的年纪, 每日只追逐蝴蝶在花园穿行, 又或者坐在水榭华亭里抚一曲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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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她纤指依旧拨动琴弦, 却不再是为自己。满堂争缠头的五陵年少为见她一面不惜一掷千金, 她垂下眼淡淡笑着,思而不得的家人却早已黄泥销骨,连梦也不肯让自己梦得。
所幸还有深爱的那个男人常常来造访。他是尊贵的三皇子殿下, 对她却小意温存。有时靠在他肩上, 玉蝴蝶恍惚间也会想,就这样吗?把过往一并埋葬收藏,待在这座京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温柔乡, 风月场,一日日的笙歌, 看形形色色的人影迎来送往。
直到一曲《六州歌头》罢,那个有一双清寒眼睛的少年站在她面前,打破她自我麻醉的幻境, 一字一顿告诉她令家人枉死的元凶。
她这辈子最爱的那个男人。
她能信吗?可她分明就颤抖地知道, 少年说的都是真的。
她谢他, 感激他终于让经年积灰的真相在自己眼前展开。她也恨他, 痛苦他为什么要让自己知道,枕边人亦是害她家破人亡堕身妓馆的仇人。
玉蝴蝶脸色惨白地将人赶走,大醉一场。醒来后继续抚琴,继续巧笑,继续无法抗拒心中爱恋躺在那人胸怀,继续在更漏滴尽的长夜泪湿枕巾醒来。
在春花秋月里醉去,不会觉察到浮生一瞬而过。很久之后,百感交集的她再次见到少年。他要走了,走之前只是来跟她说一句:玉家之案已付刑部,沉冤昭雪或有可期。
梦一样的话,连梦里,也不敢想的话。
直至冤案平反的公文真正贴出,玉家的祖墓新起了迟来多年的数十口衣冠冢,玉蝴蝶亲眼看着官印重重盖在自己脱离贱籍的文书上。
卖身契交回她手上,玉蝴蝶没犹豫撕了。漫天飞起的雪色纸屑,像凌风飞向朝阳的白蝴蝶。
她想起来,少年离去的那天,她曾亲口祝他:终有一日,如愿以偿。
……
沈惊鹤看完手中信,笑了笑,小心地折好收回。
“玉蝴蝶说什么了?”梁延问。
“玉家冤案终于得以平反,她曾经蒙冤问斩的父兄迁回祖墓,往后清明,她也可堂堂正正去祭拜了。”沈惊鹤有些感慨,“玉姑娘自己也脱了贱籍,离开添香楼,在城中寻了个小地方开办琴坊。”
梁延沉默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那三皇子呢?”
沈惊鹤面色平静:“她虽然离开添香楼,但是沈卓旻却仍隔三差五地去琴坊看她,有时天色晚了,也会歇在那处。你我皆知玉姑娘对他一往情深,纵然深恨,但恨意却无法简单将爱意消磨。”
“爱若可被轻易抵消,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痛楚之人。有时爱上只需一眼,留下的却是一辈子的刻骨铭心。”
梁延似是出言应和,也似是意有所指。
沈惊鹤握住他的手轻捏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梁延又问:“你觉得,你那个三皇兄对她真有感情吗?”
“沈卓旻想什么都藏在心底,我看不出来,但大抵应是有那么几分宠爱的吧。”沈惊鹤道,“只是身为天家贵胄,真心在很多东西面前到底算不了什么……他会去频频找玉姑娘,我想也是跟琴坊幽静便于密会朝臣分不开关系。毕竟玉姑娘跟了他多年,又只是一介琴姬,谁会去刻意防着她呢?”
梁延想到什么,叹了口气。
“如此想来,她能提起笔给你写这封信,内心一定经过了很多痛苦的挣扎。”
沈惊鹤默。这封信虽然只是简单提了下玉家和玉蝴蝶的事,然而谁都知道,这并不仅仅只是一封信那么简单,而更多地是表达了一种态度。
“她很坚强,有自己的思考,又敢于去担当。”沈惊鹤轻声开口,“都说女子柔弱,可我却觉得,一旦她们内心定下了主张,有时倒反比男子更有一往决绝的魄力。”
梁延摸了摸他的头。
“对了,我忽然记起来,刚刚五哥在信的最后说,皇帝最近受了点风寒?”沈惊鹤问。
梁延回头望了一眼信的末尾:“太医入宫诊断后,都说是天气凉染上的小病。不算严重,只是春秋事高,好起来慢些罢了。”
“那沈卓旻最好祈祷这会儿京城议论别传进皇帝的耳朵里。”沈惊鹤微微一笑,“人一老,最怕的就是得病,更何况是一国天子。这一病,紧张起来,难免就更多疑多心。”
他又将目光放向天外,追逐着流云的尽头,“皇兄春风得意,岂知山雨欲来。”
梁延罕见地没有开口接话,等沈惊鹤察觉到长久的沉默转回头时,他才慢慢抬起脸,面上说不清是什么神色。
“天子微恙当口,京中关于三皇子家奴仗势伤人的传闻也渐起。更不论早前他风头太过时,有些守成持中的老臣便已隐隐不满。也许……你回去的时机到了。”
沈惊鹤瞳孔微微放大,他张了张嘴,没有回答,目光却是转而落到了攀爬满竹篱的橙红殊艳的凌霄花上。
那时他偶然在道旁撞见,不过随口赞了一句冬日也有花开得如此热烈。没几天,梁延竟亲手给他弄了一株回来植到竹篱旁,精心侍弄了两日,那打蔫的花才终于颤悠悠地仰起花骨朵,慢慢含苞吐芳,火一般温暖的颜色绽放了半个院墙。
这别院里的一砖一瓦,一竹一石,每一处都少不了梁延重新布置装点的痕迹。从没有特意询问过他一句,可却处处无不合自己心意。沈惊鹤能真切感觉到梁延对眼下生活发自内心的满足愉悦,就连他自己,时常也觉得若真有世外桃源,亦不过就是如今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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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们的家,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小家,扎根在这片天明水秀民风淳朴、借汗水和奋斗一步步从穷苦走向希望的南越大地上。
而如今,梁延先他一步开口了。
沈惊鹤望向他。乾坤听书网
“我以为,你很喜欢在南越的生活。”
梁延回想起这么长时间的点点滴滴,深邃的双目里噙了柔和的笑。
“我是喜欢。邬山夷山的青苗,东牟山的茶香,博浪湾的海风,还有庙会上你领我走遍尝遍的小食。我人生的大部分年岁里好像始终都在辗转征战,很少有现在这样简单、快乐而安稳的日子,淡去沙场金戈铁马与朝局暗流诡谲,每天醒来瞧见的只有你安详的睡颜。”
“我是喜欢,但却不是因为南越,而是因为你。”
梁延慢慢收拢起笑意,深深望来的眸中有千言万语流淌成诗。而他只审慎地,郑重其事地,将从自己心中一直滚烫到唇畔的字眼放任,捧到另一颗心前。
“如若你平生所愿即是展翅排云,做一只傲唳九霄的鹤,那就把我当作你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剑,为你破尽前路风霜雷霆。”
“梁延……”
有人愿化他掌中剑,有人愿替他荡凌云,有人愿牵他步风雪。
有人是他等了两世,隔平山海,终究有幸相逢的那一人。
沈惊鹤眼眶竟微微有些发热,他闭了闭眼,伸手用尽全力抱紧梁延。胸膛处紧贴的两颗心脏仿佛被奔腾的热血牵引,蓬勃的鼓动声自有知觉般合二为一,亲密竟似一体。
“你不是我手中的剑,你是我沈惊鹤这一生最重要的爱人。”
冬,十一月既望,时天子染微疾,六皇子上折问安,并陈南越辟山开田,学文筑路,沿海寇绝,百姓皆称颂明君,圣功千秋。
同年,岁晏,千里快马传诏,谕令六皇子回京。时载有属吏泣涕刊碑,南越万民相送,沥酒焚香,叩首遮道者,十里不绝。
……
辘辘声停,车队在一处树林掩映的驿站停下。
此处距离京城约莫三十里,从驿站东门出,分作两条道路。大道乃石板方砖砌成,平缓而长,专供马车行走。小路稍显崎岖,中道狭窄,却是路程更短。
沈惊鹤借梁延伸来的手一下跳下车,却没有立刻走入驿站中,而是来到了后面一辆马车前,轻轻一叩车壁。
萧宁像是早就在候着,一把掀开车帘,探出头来,说话时嘴边因天寒冒出白气。
“到了?我就在这儿下?”
沈惊鹤一笑,点点头。
梁延和沈惊鹤离开南越回京的时候,也把萧宁顺带着捎上了。萧宁虽然人有时候显得没正经了些,但一手医术是当真没话说。有他汤汤药药加持着保驾护航,一路马不停蹄北上,车队众人虽然略有疲态,但却竟无一人在冬日里受寒着凉。
早在启程之前,沈惊鹤就曾和他单独密谈过一次。萧宁还记得沈惊鹤当时是这么讲的:
“回京以后,你若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可以在御街的悬壶堂挂名坐诊。我托人打听过,这间医馆虽不像那些百年杏林世家一般源远流长,但是馆主仁善,唯医术是举。你在那里待着,每天只用安心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必牵涉入很多不必要的纷扰。”
那双漂亮的眼睛认真望着自己,里头的真挚不容被错认。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有构陷,有营私,更何况是那些群派林立、名高于德的医宗世家。萧宁遂自己心意欲长留京中,自然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走到哪给人看到哪,他其实亦早在心里做好迎接暗流涌动的准备。
但是有一个人,在他从未提过任何一句时,已经提前为他打点好了一切,为他寻找到一条最能实现抱负的道路。他曾说自己要做比扁鹊还厉害上一等的杏林妙手,唯有一个人听了,信了。
而那个人,现在就关切地坐在自己面前,近得一低头,就能在他眼睛里照见自己的倒影。
“好。”
萧宁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传来,在半刻的静默之后。
对面的沈惊鹤放松地笑了起来,他也许还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时眉目很柔和,两眼如弯弯的小月亮,看得人从心底喜欢。
“对了,还有一件事……到京城前你先下车,快马沿小路入京吧。”看见自己眼底一瞬波动,沈惊鹤连忙解释道,“你若随我一同回京,必然会被人盯上。我周围以后只会越来越危险,这一趟浑水,你避开着点。日后若碰上我,也权只当做不认识。”
那天,他离开后,自己做了什么呢?
——好像什么也没做,只是倚在窗前,望着远远天上的月亮,沉默地发了很久的呆。
咚咚。
沈惊鹤又敲了敲车壁,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自顾自发起呆的青年神医。
“怎么了,还舍不得走了?”
萧宁低下头来,望向自己的神情一时有些陌生。沈惊鹤怀疑自己眼花,再一眨眼,那张风流倜傥的脸又挂上了没正形的笑。
“是有点舍不得了,你呢,我走了你会舍不得我么?”
萧宁语气轻快,急匆匆跳下车,冲沈惊鹤眨了眨眼睛,又像怕听到答案似的,没等他张口就牵马大步踏向小路。
沈惊鹤有些愣怔地看着他上马的背影,下意识前走两步想要道别,萧宁却已一策马鞭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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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飘飘的衣袂逐着风消失在道路尽头,只留下一句吹乱的话张扬久久未散:
“记住了,本神医天生反骨,从心所欲,偏爱和人对着干。六殿下教我独善其身,这趟浑水,还恕我心甘不请自来了!”
第98章
山吐四更寒月, 霜轻未满玉瓶。
已过了年关, 城门口的风雪早停了, 立持铁戟的守卫脚边, 只有鞭炮的红屑零落散了一地。高大巍峨城门上两个大红的灯笼轻轻摇摆着,似是也被刚刚驶入的车马声所惊。
“到了。”梁延勒马停在车厢旁边,隔着帘子轻声开口, 含着笑意,“猜猜谁来接你了?”
沈惊鹤掀开帘子,轻巧地跃下。一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两张熟悉的激动的脸。
“四姐!五哥!”
芝兰玉树的翩翩公子好像又变回了当年深宫中的小皇子,放下一切在外人面前的端庄稳重, 眼睛闪亮亮的, 只知道不顾一切地飞扑过去,落入久违了的属于亲人的温暖怀抱。
“回来了,可算是回来了……沈卓轩你这么大人了, 怎么还哭鼻子,羞不羞!”
沈如棠一手抱住这个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弟弟, 一手胡乱抹着通红的眼圈,一边还要欲盖弥彰地回头呵斥着亦是眼眶微红的沈卓轩。
沈卓轩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死搂着人不撒手的姐姐,泛红的眼角流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将两个人都紧紧抱着, 轻拍着他们的肩背。
“总算回来就好……你不知道, 四姐出了月子就爱往我府中跑, 搞得林将军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沈卓轩见两人逐渐平静下来, 笑眼温和,口气却流露一丝委屈,“还有啊,你寄回来给我们俩的信,多半也被四姐抢回去了,明明里头也有我的份的!”
沈如棠闻言破涕为笑,明艳的眉眼丝毫看不出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傲气地横了沈卓轩一眼,又将沈惊鹤往自己这头带了带:
“惊鹤离开那天我都没能去送送他,拿走几封信又怎么样!”她又转头看向沈惊鹤含笑望着他们拌嘴的眉眼,越看越觉得乖顺可爱,“你五哥小气吧啦的,就爱和我争。惊鹤,等会儿接风宴你坐到四姐旁边,别理他!”
“好,都听四姐的。”沈惊鹤哄好了姐姐,回头对着沈卓轩挤挤眼。后者只能谦谦君子似的叹口气,无奈一耸肩,又将周围人逗笑了一片。
沈惊鹤笑过之后,一回头,看见梁延依旧牵着马站着看他们笑闹,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但是眉目却是显而易见的柔和。他的心里微微一动,从兄姊中脱出,小步过去牵了梁延的衣袖走回来。再要开口,脚尖却是先不好意思地在地上碾了碾,语气踌躇。
“四姐,五哥,我这次在南越没怎么吃苦,多亏了梁延照顾……”
梁延原本正不远不近看着沈惊鹤和自己的亲人团聚,心中虽然自为他高兴不已,但想到自己早逝的家人,难免仍有些触景伤情。只是,他没想到,沈惊鹤竟然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点,主动拉着他融入他最亲近的家人间。
这是怕他难过,也是将自己的世界毫不保留地尽数为他打开。
梁延偏过头看向有些难为情的沈惊鹤,眼底是连自己也没有发现的温柔。
沈如棠和沈卓轩见到二人举动,对视一眼。沈卓轩唇畔浅笑仍有些无可奈何,沈如棠却是瞪了他一眼,拨开他,款款大方地走上前对着梁延:
“梁将军,我知道千里来回一趟南越有多不容易,更别提还要在那里待那么久。你将惊鹤照顾得很好,从以前,到现在,我们做哥哥姐姐的一直都看在眼里……你辛苦了。”
“不辛苦。”梁延喉头忽然有些发干,有许多想说的话涌上心头,但到最后,他却只是毫不避讳地紧紧握住沈惊鹤的手,笔挺的脊背如同傲雪不屈的青松,“能照顾他一辈子是我最大的愿望,我心甘情愿,不悔不让。”
沈卓轩扶额轻叹,沈如棠笑容深长,至于沈惊鹤,他略有些惊愕地抬头望了一眼梁延,吸了吸鼻子,将那只大手握得更紧,冲他灿烂明媚地笑了。
“唉,你们……唉,这还在大街上呢。”沈卓轩挣扎了两句,被亲姐姐毫不留情弹了个脑蹦儿,只能无奈地捂着脑袋自顾自委屈了。
沈惊鹤从来没有明说过他和梁延的关系,可是显然也从没有要遮掩的意思。沈卓轩不是傻子,日久天长,再加上二人那总是旁若无人亲密无间的互动,他自然也觉察出少许不对。
最初反应过来的时候,沈卓轩的心中是惊讶不已的,且不说他们二人同为男子,便说一个天家皇子,一个朝中重将,这注定就是一条阻碍重重而不见希望的道路。他没有挑明,想着他们早晚会明白过来分开,只担心沈惊鹤到时候会受到影响伤了心。
只是没想到,四五年过去了,两个人非但没有如他所料地分开,反而感情日笃,形影不离。
后来沈惊鹤去了南越,不知怎地,竟是连原先还有的一层窗户纸也不要了,寄回来的信里总少不得提提他和梁延平常怎么过的,就差没按着头告诉自己他们已经在一起的事实。沈卓轩那叫一个发愁啊,既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又不忍心看见弟弟伤心,只好拿着信去找刚生下小女儿的姐姐想办法。
沈如棠把刚睡着的女儿交给奶娘抱走,仔仔细细读完了信,反手就在他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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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卓轩,我看你平时不是挺聪明的嘛?怎么这个时候犯起糊涂,咸吃萝卜淡操心起来?”沈如棠冲着眼前倒吸冷气揉脑门的人不客气开口,“惊鹤又不是小孩子了,谁对他好,他喜欢谁,自己心里比你还有数。用得着你这个自己老婆都没讨到的哥哥教?”
沈卓轩脑门方遭剧痛,心口又被插刀,温文尔雅的样子险些端不住,抽搐着唇角问:“姐,不是……你是真没反应过来,梁延他也是个男的?”
“男的就男的呗,咱们惊鹤也是男的,有什么了不起?”沈如棠不以为意地挑起柳叶眉,不管沈卓轩瞪得要脱窗的双眼,“人一辈子要找个自己喜欢又喜欢自己的多不容易!梁将军对惊鹤有多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有时候,连我这个做姐姐的都自愧不如。”
沈如棠又反戈一击:“再说了,你也没资格说人家。你姐我膝下一儿一女俱足,惊鹤后半辈子也有伴儿了。你呢,我们当朝五皇子?你什么时候能给我带个人回来,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都绝无二话!”
沈卓轩那天恍惚着脸色飘着脚步回去,想破脑袋想了好几天,终于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再加上沈惊鹤不时寄回来的信里,他与梁延彼此的信任与扶持几乎要溢出字里行间,慢慢的,沈卓轩也就放开了。
虽说如此,此时看着梁延和沈惊鹤在街上眉目传情,他还是忍不住挣扎几句。可惜面前的三个人,两个彼此眼中此刻只有对方,另一个正欣慰满满地笑眯了眼,根本没人理他。
……弟大不由兄啊。
沈卓轩心里苦叹两句,刚想再说句什么,却眼尖地看到长街对面缓缓走来的人影。
“德全公公……”
沈惊鹤走上前,急忙扶住想要向他行礼的老人。德全还穿着那件绛紫色宫袍,比起离开前面上多添了几道皱纹,然而望过来的目光依旧是十足的疼爱。
“殿下呀,可终于是回来了!在那边吃了不少苦吧?奴才看着似是瘦了些……”
“没有的事!”沈惊鹤看着德全这几年来逐渐有些显露的老态,心下微酸,“我在南越过得很好,倒是公公,在宫中更要保重。”
“哎,哎!知道殿下记挂着奴才!”德全欣喜地点点头,“奴才今天来,既是给殿下接风,也是为了替陛下传口谕。”
沈惊鹤问:“可是父皇要传我入宫觐见述职?”
德全答道:“原本是这样的,但是陛下这段日子闹了风寒还没好,今日有些头疼,就免了殿下的入宫觐见,一切只等上朝时金銮殿上再议。”
“父皇的病如此严重?竟然过了这么些时日还没好?”沈惊鹤皱起眉。
德全却没忙着回答,他左右小心看了看,低下声快速道:“陛下龙体天佑,又有殿下慈孝,定然不会有什么风波。”
说完这一句,德全又恢复了面上的表情,笑着行了一礼,转身回宫去了。
沈惊鹤送了他两步,脸上若有所思。
看来,皇帝的“病”,多半是病给他们这几个儿子看的啊……
想到三皇子一派近来愈发遮掩不住的锐气与风头,沈惊鹤垂下眼,遮住了眼角一闪而过的利芒。
说曹操曹操到,沈惊鹤还没想着去招惹,谁料到,在一同赶往沈卓轩提前订下的接风宴的路上,他们的轿子却是被人拦下了。
沈卓旻带着三两个侍从,仿佛恰好路过一般,惊讶地望向面色无波的沈惊鹤,笑意可亲。
“我道今儿个枝头怎么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六弟到京城了……可惜皇兄方才被政务绊去了脚步,否则定要亲自前去迎接。”
沈惊鹤耐心很好地陪他玩兄友弟恭的戏码:“有劳三皇兄费心了,皇弟正准备回京后前去拜会,不想却与皇兄于此处巧遇,实是有缘法。”
两个人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隔着人海对望,言笑晏晏,不见硝烟,却是彼此心知肚明紧张的战争一触即发。
沈卓旻瞄了瞄他们前去的方向,牌匾上“百味居”三个大字龙飞凤舞。他退开两步,让出去路,春风化雨一笑。
“六弟一路风尘,皇兄自然也不好耽误你用膳,快些请吧。”
沈惊鹤也是规规矩矩一礼,挑不出任何错处。
“多谢皇兄。”绝世唐门 www.jueshitangmen.info
擦肩而过的时候,沈卓旻忽然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语气亲昵。
“险些忘了,为了庆贺六弟回京,皇兄给六弟备下了一份大礼。”
沈惊鹤心中有不好的预感闪过,他迅速一回头,却只来得及看见沈卓旻毒蛇一般从皮肤上若有似无飘过的视线。
他驻足凝望半晌,直到沈卓旻和侍从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梁延不发一言地看着眼前场面,等到沈卓旻离去,才走上前轻轻揽过沈惊鹤的肩膀以作安慰。
“我没事,他想要玩什么,我奉陪到底就是了。”沈惊鹤笑了笑。
走上百味居时,另乘其他轿子的沈卓轩和沈如棠早早就到了。见到二人耽搁了,沈卓轩略有些奇怪地问道:“怎么了,路上遇到什么事了吗?”
“一点小插曲,不妨事。”沈惊鹤面不改色地走上前,不想让二人为他担心。
沈卓轩并不很信,但见到沈惊鹤不愿多提,他也便顺着揭过了。
“快些来坐好,我点了百味居新出的‘五熟釜’,听说是从北边那块儿传来的吃法,最适合冬天围坐在一起享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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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惊鹤坐四姐身边来!梁将军坐他旁边那一侧就好。咱们自家人吃饭,无需拘束那么多。”沈如棠笑眯眯地招呼着,又让小二上了两坛好酒。
梁延看着沈惊鹤因“自家人”三个字而微微泛红的耳垂,心情一时大好,不再讲究虚礼地落座,微一颔首:“四公主这么说,梁延也就不客气了。既是自家人,公主以后直呼我名姓就好。”
沈如棠自己是个直爽的脾性,也最喜欢不扭扭捏捏的人,欣然大笑。沈惊鹤却是在桌子底下悄悄掐了一把梁延的胳膊,抬头瞪他。
“蹬鼻子上脸!”
梁延被嗔了也不恼,自顾自替沈惊鹤倒了一杯酒递过去,微微抬了抬一边眉峰,眼含笑意。
“五熟釜来咯——客官您慢用!”
店小二麻溜地抬了一个小铜鼎放上桌,铜鼎下用炭火烧热,内部被隔板分为五块区域,里头咕嘟咕嘟煮着沸汤。又上了三大盘菜碟,里头整齐地码着各式菜肴,一碟是雁肉、野鸡、牛通脊、牛百叶、羊肚和鹌鹑,一碟是鳝鱼、黑鱼、河豚、鲑鱼和海贝,剩下一碟则是蒲菜、笋、石耳和苏叶等蔬菜,外加一小碟用酒、酱、椒等调料调成的酱料。
沈惊鹤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所谓五熟釜,那边沈卓轩还在絮絮叨叨着教他们怎么把切成薄片的肉放入汤涮,涮完后再夹起来蘸上酱汁。
——这,这不就是上一世风靡甚广的火锅嘛?
铜鼎上飘着白烟热气,掺了辣椒煮得火红的汤汁冒着泡泡,溢散出椒麻浓郁的鲜香,令人垂涎三尺。
座上三个人各自夹了一筷子牛百叶烫熟以后,不约而同齐齐丢入沈惊鹤碗中:“尝尝!”
沈惊鹤一愣,三个人也是愣住,旋而默契地笑了开来。沈惊鹤左右环顾一圈他们带笑的面庞,再低头看看碗里满满当当的热菜,低下眼,只觉得这个冬日竟是无比温暖。
“有个好消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沈卓轩与他轻轻一碰杯,“今年初春开恩科的事,我们拿下了。”
“拿下了?沈卓旻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沈惊鹤惊异非常。
雍朝三年开一次恩科,天下读书人无不盼望着借此机会鱼跃龙门,金榜题名。恩科的主考官自然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非贤德文才兼具者不可胜任。一旦成为主考官,便是此届所有中举考生的座师。
在这个夺嫡之争关键的时刻,掌握一批新流入朝中的政治力量有多么重要,自然不言而喻。然而沈惊鹤自知自己远在南越,鞭长莫及,三皇子必定不会浪费时机拿下主考官之位交予亲信,因而一早就冷静地进行评估,选择不与其相争。
却是没想到,此次主考官竟然落到了他们这边人的手上?
“人你也熟悉得很,是太学的方太常,方平之的父亲。”沈卓轩开口说道,接着进一步解释起来。
原来三皇子有着徐太师保驾护航,经过种种人脉运作,拿下主考官的位置基本已经十拿九稳了。他们定的人选和其他几个备选的名单一同呈了上去,当然,剩下的几个人基本都只是凑数,走个过场。
本来已经传来风声几日间皇帝就要敲定最后人选了,谁知道接到沈惊鹤发回京的折子后,此事忽然毫无预兆被压了下来,无限期地拖延了下去。只等到诏令沈惊鹤回京的圣旨传下,主考官的最终人选也才被御笔圈出。
——正是原本只在名单不起眼角落的方太常。
徐家一派府中砸了多少名贵瓷器尚不可知,就连方氏父子二人也是想都没想到。恍恍惚惚谢了恩,这才发现竟然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沈惊鹤听完之后凝眉片刻,神色莫辨:“三皇兄还不得恨毒了我。”
“我是越来越看不懂父皇究竟在想什么了。”沈卓轩一叹。
沈如棠见他们聊起政事气氛严肃,不满地敲了敲杯子:“喂,你们两个,这好好的一顿接风宴,酒都没喝够呢,在这儿一个比一个眉头皱得紧是干什么?”
沈惊鹤回过神,连忙从沉思的状态中脱离出来,端起酒盏讨好地笑笑:“不说了不说了,咱们专心陪四姐喝酒!”
“这还差不多。”沈如棠展颜一笑,亲自替其他三个人满上了酒。
她率先站起身来,颇为豪气地一举杯。
“来,干杯!庆祝惊鹤终于顺利回京,我们一家人又重新聚在一起!”
“干杯!”
四尊酒杯叮当轻撞在一起,澄澈醇香的酒液打着旋儿荡漾起涟漪,醉人的酒香四溢,衬着一屋子欢声笑语,正是人间佳景。
沈如棠明艳的眸子已经泛上醉色,仍不依不饶地举酒要敬沈惊鹤。沈惊鹤扶着脑袋晃了晃,刚准备要舍命陪君子,眼前忽然一花,手中的酒杯没反应过来就被人轻易夺走。
“我替他喝。”
梁延对其他人的敬酒统统来者不拒,可是到了现在面皮上也无一丝醉意。他轻而易举接过了沈惊鹤的酒杯,与看着他们目含坏笑的沈如棠碰杯,仰头面不改色喝下去。
“啧啧,这是心疼了……梁延酒量不错啊!”沈如棠眯眼看他护着沈惊鹤一饮而尽,不由得开口打趣道。
“说到酒量,我倒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来。”梁延回想旧事,转头瞄了沈惊鹤一眼,眼底含笑,“鹤儿在太学的时候,有一次也是和你们喝酒喝到起晚了,破天荒迟了一次到。那天下了太学就被我拉到将军府中,他还嘴硬说什么酒量就是喝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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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说呢!”沈惊鹤一手撑头,不耽误顶嘴,“你倒了碗北境的烧刀子就说要练酒量你来奉陪,可我真的要喝时,你却拦得跟什么似的。要不是你当时把酒撤下换了醒酒汤,说不定,现在我早就千杯不醉了呢!”
沈如棠笑倒看他们二人孩子似的拌嘴,一手拍拍梁延的肩膀:
“梁延,你可太不容易了!把这么个无理取闹的家伙照顾到大,居然还忍得住没烦了跑路。”
“他敢!”已是微醺的沈卓轩猛地一拍桌子,吓了众人一跳,“我弟弟这么好!”
沈如棠无语看他:“又关你什么事儿?”
“怎么不关我事……他们俩当时在太学吵架谁也不理谁,还是我帮忙劝的呢!”沈卓轩趴在桌子上,往日里白衣不染的谪仙变成了如今眼都半阖的醉仙,“早知道那时候不劝了,唉……”
沈如棠笑得险些没背过气。沈惊鹤半是羞赭半是想笑,面色纠结万分,被梁延温暖的指腹在侧脸逗小猫似的蹭蹭。
“我不敢。”梁延话声宠溺,双目一眨不眨地深深望向沈惊鹤,“我怎么会不要他?我只怕他不要我。”
沈惊鹤一张脸全熟了,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一点点蹭过去,悄悄勾住梁延指尖,嘴上却仍旧不饶人:“……看你表现。”
沈如棠看着眼前二人又旁若无人地开始你侬我侬,抖落了一身腻出来的鸡皮疙瘩,叹了口气,只想着哪天把林继锋揪过来也让他好好学学。
酒酣饭饱,热香蒸腾,醒酒茶上过之后,众人醉意都消下去了大半。付完账正准备离开时,成墨却从远处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两手撑着膝盖边喘气,嘴中断断续续:
“主、主子,方平之方公子他、他在府里头等您,说是……出急事了!”
第99章
沈惊鹤马不停蹄赶回府中, 一袭青衫的方平之正满头大汗地站在府门外, 急得团团转。见到他来, 方平之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眼前一亮,连忙行了个礼, 也顾不得寒暄, 迭声开口:
“殿下, 不好了!宫中降旨, 父亲主考官的位置被撤职了!”
“什么?”
莫说沈惊鹤,便是他身后其他几人也是惊愕不已。眼见着恩科诸项事程就要开始准备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皇帝怎么会突然换下方太常?
沈惊鹤蹙眉苦思, 方才街上的那一幕忽然飞快跳进脑海。
-险些忘了, 为了庆贺六弟回京, 皇兄给六弟备下了一份大礼。
……是沈卓旻。
沈惊鹤紧紧攥住身边拳头,面色迅速漫上一层冷意。
他一闭目,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转过头看看面有忧色关切望来的沈如棠,又对着同样满脸焦急的沈卓轩开口道:
“五哥,外头风寒,有劳你先送四姐回府。我和方平之进府详谈, 一会儿你再过来一起商量。”
“好。”沈卓轩被外头冷风一吹,又乍闻这个惊人的消息, 醉意已经完全消弭, 没有异议地一点头。
沈如棠也是很配合地点点头:“惊鹤, 你们去忙,四姐就不在这儿耽误你们了。只有一句,若有四姐帮得上忙的地方,千万要讲,明白吗?”
沈惊鹤心下涌过一股暖流,他又关照了几句,看着沈卓轩护送沈如棠远去的背影,转过身,沉稳开口。
“走吧,进去再说。”
雍朝皇帝除了接收各地官员上书的折子,还接收一类极为特殊的谏言,名唤“碧血谏”。此类谏言乃民间联名所呈,且进言或担保者不得少于五百人。信封处烧碧血色火漆,信内还需附上所有进言担保者的血指印,若非确乃危急至极、杜鹃啼血的谏言,轻易不得使用。
为了令皇帝更为重视其中内容,且阅读得更为仔细,先祖规定,凡收到碧血谏皆需由内侍太监誊抄一份,原件交予皇帝阅览,另一份传翰林大臣于堂下高声慢读。近来方子艾方太常被指定为恩科主考官,本就在宫中常与皇帝商量考核之事,收到碧血谏后,自然责无旁贷充当起诵读的那一人。
可是,谁料这一读,就读出了祸事。
这封碧血谏乃郢州近千名学子共呈,声泪俱下控诉乡试试官年老无能昏聩不堪,不仅所出乡试试题错漏百出,在判卷时也老眼昏花多有出入。乡试榜单一放,郢州被众人推举的才子一个未中,反而许多平常公认的庸才名列前茅。
乡试未中,自然也无法入京参加开春的恩科,学子群情激愤联名共上碧血谏,皇帝更是也对郢州试官的作为震怒不已。然而,看着眼前的上折,听着耳边的诵读声,皇帝的面色却越来越不对,看向方太常的视线也逐渐惊疑不定。
明明两人对着的是一模一样的上折,可是方太常一遍念下来,有的地方不是缺字漏字,就是干脆直接读错,可方太常却依旧毫无所觉一般继续念着。皇帝不由在心里起了疑思——方太常岁数也渐长,此时在皇帝面前都能老眼昏花看错奏章,若是主持恩科时出了什么差错,岂不是要让天下读书人都激愤难平,更甚对他这个皇帝都有怨言?
皇帝当时就摔下碧血谏旋身离去了,只留下茫然不知缘由的方太常独自立在殿下。内侍太监礼貌地请他离去,回去后不久,他就收到了主考官之位被罢免的旨意,其中也不留情面地挑明了罢免的原因。
事已至此,方太常不是蠢人,自然醒悟过来自己拿到的那份誊抄件定有猫腻。只是他已出宫,又无处再去寻两份谏言拿来比对,只能暂时忍下接了圣旨,催促儿子方平之速去寻六皇子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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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平之镇定下来讲述完一切,沈惊鹤和不久便匆匆赶回的沈卓轩都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面色凝重。
“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不是向来是德全公公吗?”梁延突然开口问道。
沈卓轩想了想道:“徐贵妃宫中过两日要承办宫宴,上午特意请德全公公去核对了父皇那边的安排。如果上书碧血谏是在那时候,皇帝身边留的应该是其他内侍。”
梁延按住腰侧还未来得及卸下的湛流:“我可以把他弄出来做一份口供。”
“不可。”沈惊鹤叹了口气,压住他的手,“沈卓旻心机深沉正在此处。我们是皇子,对皇帝的紫宸殿投入太多关注尚且会被猜疑,更别提直接插手里头的事。若真如此,无论最后真相如何,我们的下场只会比方太常还不如。”
沈惊鹤又继续沉声道:“更何况,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依沈卓旻的能力,必然已将事情处理得干干净净。即便现在真混入紫宸殿去搜,那份誊抄件定然也已经换了一份新的正确的。”
方平之几乎要流下眼泪:“难道就任父亲如此被小人污蔑吗?还有好不容易落到我们这边的主考官之位,也就这么白白被徐家夺走吗?”
沈卓轩走近,安慰地拍拍他的肩:“不幸中尚有万幸,父皇虽然收回了主考官之位,但是方大人原有的官职俸禄并没有削减,仍旧是翰林学士、太学主掌。至于这空出来的主考官一职……”
沈卓轩低下头,神色也难免有些失落。虽然他亦知道这主考官之位本是天降惊喜,但是欣喜过后,忽然又被一下收回,其间落差,以及后续朝局将受到的巨大波动,让他的心情不由得也沉闷了下来。
“沈卓旻城府甚深,行事决绝,方大人此事,恐怕不是你我一时之间就可以平反的……”沈惊鹤沉思良久,叹了一声,“在太学时,方大人曾告诉我,有时小忍韬光养晦,却是为了将来得成大谋,一鸣惊人。”
沈惊鹤忽然起身,眼看着竟是要向方平之一拜。
“平之,惊鹤无能,恐怕只得委屈方大人先暂时隐忍些时日了……”
“殿下,万万不可!”方平之手忙脚乱地拦住沈惊鹤,冷静下来后目光坚决,“浮名乃身外之物,我与父亲大人决心追随殿下,自然不会因一时之忍乱了方寸。更何况,这次三皇子一派来势汹汹,我们中了奸人的计,归根到底终是不够谨慎……”
方平之又俯身深深一拜:“父亲着急派我来见殿下,为的不是自己的虚名,而是担忧殿下若得知消息不及时,恐怕无法再次从三皇子手中夺回主考官之位,往后将更步步难行!”
“方太常……”沈惊鹤眼中感动,将方平之扶起,久久缄默。
从第一天入太学时,方太常就对他多有照顾,还借评卷的机会耐心开导他,为他的前路拨散了蔽眼的迷雾。沈惊鹤心中一直对这个文质彬彬的老学士感动尊敬,可是面对他此时的困境,自己却无法及时帮助。这让他的心底难受万分,层层漫上浓重的愧意。
手腕忽然被人轻轻握住,沈惊鹤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沉静的深黑眸子。
“你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无法将世间一切都做到尽善尽美,保护所有你关心的人。然而虽然如此,纵是山穷水复之境,我们也可以尽力去找那丝转圜的生机,把可以改变的那一部分想办法改变。如此,尽人事,竭己力,毋须羞愧。”
梁延的话缓慢却有力量,如同一股温暖的细流缓缓注入沈惊鹤的心底,让压迫禁锢他全身的压力倏然一松,透出一阵比以往更加坚定的力量。
“你说的没错。”沈惊鹤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头迸发的光亮煜煜令人不敢直视,“虽然方太常之事暂且无能为力,但是他所关注挂心的主考官一位,我们还能想办法取回,不让它落到沈卓旻手里!”
“前路很难。”沈卓轩担忧地深深望他。
沈惊鹤一笑,周身不断攀爬的气势如鸣鞘冲霄,凌青云,撞玉斗。
“虽千万人,而往矣。”
……
第二日上朝,迎着各式各样悄悄打量的目光,沈惊鹤面不改色地踏入金銮殿,重新站回阔别已久的朝堂。
三呼万岁后,借着起身的契机,沈惊鹤不露痕迹扫视了一眼高高御座上的皇帝。
比起十六岁初进宫时见到的那个雄姿伟略的男人,现在裹着明黄龙袍的座上人两鬓都是遮不住的白发,高大的身影因岁月的侵蚀微微有些佝偻,俯视众生的双眼依旧深不可测,只是眼下多了一层薄薄的疲惫青黑。绝世唐门 www.jueshitangmen.info
时间的洪流无法触碰,无法抵挡。沈惊鹤恭敬垂下眼,收回了多余的目光。
“惊鹤。”皇帝唤他名。
沈惊鹤出列行礼:“儿臣在。”
皇帝咳嗽了两声,不大的咳喘声在偌大的金銮殿上清晰可闻,众朝臣却皆恍若未闻,恭谨如旧。
“这次去南越,你做得很好,大大出乎朕的意料。”皇帝平息咳嗽后,摆了摆手,“想要什么赏赐?”
沈惊鹤连忙谨慎伏身:“儿臣遵圣意前往南越开蒙布化,施以德教,是王臣于王土代行王事,本就乃身为人臣的本分。侥幸未出岔子,便已感恩不尽,如何敢厚颜再向父皇讨要赏赐?”
皇帝朗声一笑,看向沈惊鹤的目光别有深意:“你啊,差事办得不错,就是这谨小慎微的性子,不知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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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道:“儿臣惶恐。”
他嘴角几不可见地微翘了翘。对于自己的谨小慎微,皇帝口中说着要他改过,然而话语里那淡淡的愉悦受用,却丝毫没有想要遮掩的意图。
他赌对了。对于沈卓旻的风头尽显,皇帝已然不满了。
沈卓旻垂首立于殿下,听到二人的对话,眼底深了深,垂于一侧的手也握紧一瞬,下一秒又立即松开。
他不像根基尚浅的沈惊鹤,不需要靠摇尾乞怜博得一二句空口夸赞。他所看重的,是真正能握在手中的实权。
比如……主考官的位子。
沈卓旻站直身子,似有若无的目光从沈惊鹤那侧滑过,沾染了冬日里微薄的寒意,正如唇畔冰冷阴狠的笑意。
他很期待看到自己再一次将主考官之位夺回时,沈惊鹤不甘羞恼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到那时,他一定会好好地、仔细地驻足欣赏,反复咀嚼品尝。
龙椅上的皇帝似是对底下暗流涌动无所察觉,又或者是望见了却不曾放入眼底。他低头看向沈惊鹤,开口道:“你说你不敢要赏赐,朕却不能不给你……这样吧,就按以往任满回京的官员办吧。”
官升一级,俸禄翻番,再加上些许金银布匹赏赐。中规中矩,沈惊鹤很满意,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异议。
沈惊鹤谢恩之后,乖乖站回队列之中。文臣之列的徐太师不动声色一个眼神丢过去,立即便有一个官员从队伍中分出,行礼进言:
“陛下,眼看着就快入春,这开恩科一事,是否需要快些敲定?”
皇帝脸色一沉,显然也是想到了刚刚撤下的主考官。见到他的脸色,沈惊鹤心中轻叹一声,更知方太常之事暂时无望。
沈卓旻似是看穿他心底所想,与他目光对上,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嘲讽微笑。
你输了。
沈卓旻用口型无声地吐出三个字,眼神亲昵缠绵,笑意却冰凉刺骨。
沈惊鹤面色无波地转回头,敛目低首。
鹿死谁手,最后才见分晓。
“主考官的人选,朕原本属意方太常,可他年迈恐不能胜任。”皇帝捏了捏眉头,“众爱卿可有其他人选推荐?”
一个文臣闻声出列。
“下官斗胆提名同在太学的李公甫李学正。李学正于文墨上功夫十足,德行也完备,再加上于太学任职多年,善于训诫学子。有他任主考官,想必定能替陛下选出有真才实学之人。”
皇帝随意点点头,不置可否。李学正正是之前备选名单的第一位,对于他的名字,皇帝不算陌生。
沈惊鹤却是心里如遭雷击,震惊不已——他万万没想到,曾为大皇子走狗的李公甫,居然在大皇子倒台以后,迅速转向了三皇子,还显然很是得脸地爬到了今天的位置上?
他心中对大皇子也不知是什么感觉了,但同情必然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最亲近信任的谋士杨廷澜也好,仗势在太学对自己百般刁难的李公甫也好,曾经身边的近臣在他死后不是跟着被株连,就是另投他生前最大的敌人。大皇子若是泉下有知,只怕也恨不得气活了吧?
沈惊鹤眯了眯眼,在听到李公甫的名字以后,他心中原本七分的争斗之意一下跃升至了十分。不提他和李公甫在太学时的多有龃龉,便光是李公甫那只会沽名钓誉的草包一个,若是真让他当上了主考官,只怕这届学子就要枉费寒窗苦读十数年了。
那边还有源源不断的大臣得到三皇子授意出列附和。
“臣以为李学正的确堪当此任。”
“臣也同意王大人和张大人所述……”
“臣附议。”
沈卓旻享受着被这些此起彼伏应和声包围的快感,胸有成竹地微笑着,望向金銮殿顶的目光沉迷而缱绻。沈惊鹤在南越辛辛苦苦经营那么久又有何用?一回来,还不是只能面对百官浪潮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他沈卓旻的人接管主考官的位置,心中万般怨恨可却无可奈何。
他以舌轻舔唇边,似乎在品尝着胜利的美妙滋味,心里对沈惊鹤怜悯轻蔑更甚。
等着吧,他的好皇弟。不光是主考官的位置,最后的那个位置……也只会是他沈卓旻的。
皇帝的态度似乎开始有些松动,他紧蹙的眉头放松了些,沉吟片刻。
“那就……”
“父皇。”
一道朗声忽然打破满朝的应和声,逆着那些泛泛的人云亦云,竟显得有一丝格格不入。
沈惊鹤不急不缓走出队列,躬身一拜。再起身时,目光清冽如平湖之水。
“儿臣,也有一人选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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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雪吹墨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众人听得一直不声不响的六皇子如此出言, 不由纷纷侧目。
沈惊鹤却不管旁人的眼神如何, 继续开口说道。
“父皇担忧方太常年迈不堪胜任, 既如此, 儿臣便想倒不若寻一位少年英才。既年富力强英锐进取,又可借此机会鼓舞天下少年郎发奋读书,岂不妙哉?”
皇帝显然没想到沈惊鹤会这么说, 眼底是显而易见的惊异:“这么说,你推举的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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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页
沈惊鹤朗声道:“儿臣推举的正是方太常之子方平之。”
“什么?”
无论是脸色微寒的沈卓旻,还是一直沉默的徐太师,抑或是得意洋洋已经准备接旨成为新任主考官的李公甫,此时皆是脸色大变, 满心不可思议, 只觉得沈惊鹤怕不是疯了不成。
沈惊鹤似是没听到乍起的议论纷纷,面色如常:“方平之年纪虽不大,然而出生书香世家, 从小受到方太常精心培养,德行出众。方平之的才学也是众臣有目共睹的, 他不仅是当年科举的榜眼,在朝任官这些年来也主持编撰了不少书典。若论起资格,儿臣私以为不输李学正。”
沈卓旻听得脸色几乎要惊疑得扭曲起来,面上却只能强行忍下, 掌心不知不觉已被指甲掐出道道指痕。
这个沈惊鹤, 莫不是受到刺激太大疯了不成?方平之能有多少岁, 他居然会推举此人成为新任主考官?莫说他才二十来岁的年纪, 便是朝中已过而立的文臣,也没有几个敢口出狂言说要成为恩科试官的,皇帝会答应才真是见了鬼!
皇帝沉默一瞬,看向沈惊鹤的眼神复杂:“纵然如此,方平之的岁数经验到底不够。”
“正是,陛下说的是!若各地学子寒窗数年进京赶考,却发现座师竟是一名黄口小儿,这岂非要被天下人所取笑?”李公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跳出来迭声附和皇帝,急切之情几乎要溢出言辞。
另投新主后百般费心讨好,又斥重金打通上下人脉,好不容易三皇子安排事情出现转机,自己梦寐以求的主考官之位也近在眼前,谁知道这见鬼的六皇子突然又推出来方家父子。若是此时任由煮熟的鸭子飞走了,他倒不如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
李公甫着急忙慌地驳斥着沈惊鹤想法的荒唐,喋喋不休舌灿莲花,却没注意到皇帝见着自己如此焦急浮躁,眼中的神情逐渐冷了下来。
沈卓旻眼见不好,此时也无法继续站于原处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来了。他深呼吸一次,尽量神态自然地走出列,声音温和道:
“父皇,儿臣理解六皇弟为方太常抱不平的心情。然而毕竟是方太常殿前失仪在先,这初春恩科一事亦乃国之重事,若如此儿戏选出主考官,天下读书人恐会有议论,只怕不妥。”
沈惊鹤心中冷笑。沈卓旻打得一手好算盘,非但把自己的推举推说成因皇帝处罚方太常而负气不满,又想用万民悠悠之口堵住皇帝。话不多,却句句想将自己置于死地。
下一秒,沈惊鹤惊讶地睁大眼,满脸无辜:“皇兄说的这是哪里话?我朝祖训‘举贤不避亲’,选贤举能,岂有因亲属关系而搁置人才的道理。读书人若是知道了,也只会赞父皇知史明理,唯才是用,自然天下归心,四海一平。”
“再说了,推举方平之,也是儿臣斗胆揣度父皇的意思而为。”沈惊鹤又转回身,恭敬地朝座上皇帝一拱手,“父皇下旨免去方太常的主考官之位,是因为方太常岁数已大,体恤下臣,除其忧劳。换句话言之,不正是想让我朝年青新锐得以奋进,替父皇分忧,方呈朝气蓬勃之态么?”
沈卓旻几乎要把后槽牙咬碎。他以前怎么不知道沈惊鹤如此伶牙俐齿,白的都能生生扯成黑的,连这么荒诞至极的提议,被他胡搅蛮缠一通似乎竟都确有几分道理!
自心而生的怒气一瞬间淹没深黑的眼眸,隐隐透露出一丝阴狠。但沈卓旻到底是沈卓旻,下一瞬已是又平静了下来。他直起身,不再多言,而是向自己的外祖徐太师不动声色递了一个眼神。
徐太师叹了一口气,望着朝廷上因沈惊鹤的话争论不休的两派人马,缓缓走出开口。
“陛下,臣有一言,不得不讲。”
徐太师一开口,殿内纷纷的议论声顷刻便停了,众人的目光无不聚集过来。
“爱卿但讲无妨。”皇帝眼见徐太师在朝中显而易见的威势,视线慢慢从争执的朝臣间收回,神色看不出喜怒。
“方平之的确是少年英才,此点不可否认。然而,毕竟长幼有序,辈分当先,李公甫比他虚长几岁,又在太学任职多年,无论是经验或眼界,都是少年郎比不上的。”
言语沉稳,话也似中肯。徐太师不疾不徐说完后,便闭上嘴气度自若地站好。原本在两方之间犹豫的朝臣们听完之后,似也逐渐偏向了李公甫这一方。
“是啊,担任一届考生的座师,光有才学可不够,德行辈分也不可或缺……”
“李公甫岁数比方平之大两轮有余,论起经验,方平之确实差上一筹。”
“此言有理……看来主考官一职,还是李学正更为合适。”
沈惊鹤仿佛没听见朝臣的窃窃私语,似带着股不服气开口,“照这么说,年纪和经验才是选举主考官最重要的因素了?”
沈卓旻感觉有一道闪电骤然劈过关窍,瞳孔急剧放大——糟了!他知道沈惊鹤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他的手心隐隐沁出冷汗,呼吸也有些不稳。完了,沈惊鹤根本就不是真心想推举方平之的,他只是想借此荒谬之举引得朝臣拿年岁来压人。这样一来……这样一来,因年长而反被罢免的方太常,岂非才最是他们口中那个“有经验、有辈分”的人吗?
沈惊鹤刻意转头看向沈卓旻大变的脸色,微讽地扯开一抹笑意。他转头的角度极为巧妙,御座上的皇帝和其他朝臣看不出什么端倪,唯有正对着的沈卓旻才能清楚瞧见他面上不加掩饰的冷冷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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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
沈卓旻瞳仁一缩,却如毒蛇般泛着阴冷的光。然而他脸上阴鸷的神情忽然又一秒消散,嘴边再次挂上胜券在握的笑意。
你以为,我会若你一般无能,明知此间诡计而找不到方法破解吗?
沈卓旻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再次出列进言:“父皇,话虽如此,但凡事过犹不及。年长成熟固然上佳,可倘若岁数过大,只怕人也精力不济,老眼昏花。平常若有些差错不打紧,可三年一度的会试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恐怕轻则失颜于天下人,重则会动摇我大雍的朝廷之本!”
话里话外,堵死了再把方太常推回主考官之位的路。
沈惊鹤挑挑眉,轻哼一声,到底闭了口,垂眼静静站着。绝世唐门 www.jueshitangmen.info
沈卓旻看着皇帝面上隐约的赞同之色,只觉得由内而外长舒了一口气,额角几乎要因心弦紧绷淌下一滴冷汗来。他余光瞥一眼沈惊鹤,胜利在望的喜悦压下了隐隐浮起的一丝疑窦,轻笑着继续开口。
“既然如此,那么这主考官一职……”
“这主考官一职,老臣便厚颜自荐了。”
声若洪钟一道响传来,沈卓旻脸色发白,僵硬地转头朝左侧看去。
在众人惊异非常的恻目中,苏清甫缓缓走出人群,沉稳持重一行礼。无论是身上华贵的官服,还是立于文臣前列的位置,无不昭示着他翰林院长的卓然高位。
徐太师心神巨动,猛地睁大双眼,声音微沉:“苏掌院官居尊贵,乃天下翰林之首,如今正值国典修撰之时,忙于卷帙文书尚且不及,又岂能大材小用,屈尊来掌理恩科杂事?”
苏清甫不急不忙:“徐太师此言差矣。我翰林院众学士为国典修撰之事勠力同心,绝非臣一人之力。且国典事大,开恩科擢人才之事又岂为小事?修国典,乃为铭记朝纲祖训,不忘国史。开恩科,则是为我大雍选拔英才,以成往后千秋功业、一统江山!”
朝臣们小声地议论交谈起来,皆为此突变神色悚动,难以置信。
历年恩科,从没有如翰林掌院之高位者放低身段主掌的时候,便是连几位院判谁不是日理万机,哪里有空专门抽出时间管理一群白身学子。思维惯性使然,他们从没有想到过还有这种解决办法。可是当苏清甫出人意料地站出来之后,他们却哑口无言地发现,根本没有阻拦的理由——
论资历,文臣中官职高过翰林院长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论才学,每年翰林院编文著书的数目那可是有目共睹的;论德行,苏清甫作为朝中老臣,德高望重,乃清流之首。若敢污蔑半句,那可是要遭到天下文人共同怒目而对口诛笔伐的!
徐太师向来稳如山岳的面色此时却像裂开了一条缝,胡须下的嘴唇微微颤抖:“纵然如此,我朝绝无翰林院长任此职的旧例!”
“陛下圣德明心,英明武断,又岂是拘泥于旧的人!”苏清甫朝殿上一拱手,“再者,今年恩科不必往时,我大雍平叛多地,抵御天灾,施行德教,正是四海来朝万民归心之时。若有翰林院长担任试官,岂非正好借机向天下宣告陛下平定疆野河清海晏的雄心?如此,何愁有识之士不来归附啊!”
徐氏一派官员哑口无言,方才还春风得意的一个个此时竟颓唐萎靡若丧家之犬。
沈卓旻张了张嘴,所有的暴怒不甘和羞辱却只能徒劳地堵在喉咙口,混着一口几欲呕出的鲜血狠狠吞下。他仍竭尽全力站得笔挺,脸上一贯温文知礼的面具却已是摇摇欲坠,眼角眉梢的铁青之色仿佛要结出一层冰霜。
怎么会……怎么可能!
他猛地转头盯着沈惊鹤,沈惊鹤却是老神在在地立于原处,并未出言附和殿上口若悬河的苏清甫,仿佛此事和他一点干系都没有。
然而沈卓旻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这一出若不是沈惊鹤事先谋划好的,又有谁能把他们所有人和所有反应都算计进去,连环相扣,步步紧逼,设下这一个反转惊人的套!
殿上的讨论已经渐渐到了尾声,皇帝一直神色莫测地看着群臣辩论,直到最后,仿若厌倦了连绵不绝的嘈杂声,一扬手。
“够了。”
殿内瞬间寂静下来,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方平之岁数太小,李公甫徒有年高……”不去看李公甫瞬间没了血色的脸,皇帝疲惫地摁了摁太阳穴,“这次恩科的主考官,便由苏掌院担任吧。”
此言一出,殿下神色各异,徐氏最后的希望也被无情掐灭。苏清甫谢了恩,顶着徐太师深沉如渊的眼神,气度自若回到了原位。
沈卓旻垂于身侧的手张了张,似想要抓住什么,但到底只能握住一团空气,一任骤缩的指尖狠狠掐进掌心肉里。
太监尖细的嗓音唱出一声退朝,人潮从身边涌动退去,沈卓旻却仍旧一言不发呆立于原地。
他想到自己方才的得意,方才的嘲讽,方才的蔑视,此时却都化作了一个巨大的巴掌毫不留情重重甩在脸上,让他的颊侧因羞辱而火辣辣地疼。就连自己手下经过时小心翼翼的安慰神情,都无休无止刺激着他紧绷欲断的神经,折辱着他骨子里高人一等的骄傲。
沈惊鹤……
沈卓旻指缝间沁出血滴,眼角微微发红,面容却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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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兄,下朝了,还不回去吗?”
恨毒了的人却不曾走,笑意盈盈地站在他面前,上下一打量,似是在欣赏着他失败的惨状。
沈卓旻缓缓对上他的视线,目光幽幽。脑海中怨毒尖利的叫声嘶喊着要将面前人扯碎,目光落处白皙纤长的脖子已经在幻象中被双手用力箍紧,连血管中汩汩流动的触觉都如此清晰。
然而沈卓旻眨了眨眼,脑中所有的乱象骤然一黑,哑声退潮,安静地蜷缩于最深深处。他望向沈惊鹤,淡淡扯开一抹笑容。
沈惊鹤感受着面前一刹暴涨又迅速消弭于无形的杀意,心中轻叹一声。
果然啊,不愧是沈卓旻。如果单单只这样就能让他失了理智露出把柄,那自己也无需在京中如此提心吊胆了。
沈卓旻脸上已经再看不出一丝异色,他安安静静地朝沈惊鹤见了一个礼,口气温和。
“六弟好计算,是我棋差一着。”
沈惊鹤望着他说完后便旋身离去的身影,面上的笑意也逐渐收起,瞳色漫开浅淡冷意。
这才只是个开始呢,当年卫家遭受的一切,徐家将会反尝到百倍的滋味。
沈惊鹤也不再留恋地转身,走向了另一条道路,高悬的日头将他身后背影拉得很长。
三皇兄,我不要你棋差一着。
我要,你满盘皆输。
第101章
主考官之位终于成功被夺回, 苏清甫顺利走马上任。三皇子那派却是显而易见地安分了不少。没有大多数人所预料的疯狂报复, 而是就此寂静下来, 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
朝政之事仍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苏清甫不愧是翰林掌院, 一上手,就将恩科的诸项准备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
进展看似很顺利,然而沈惊鹤的心情却不如外表看上去那般轻松。
“沈卓旻方失了一城, 满朝文武前丢了个大脸,定不肯白白受此辱。若我没有想错,等到恩科结束后,他们必定会开始比之前还要疯狂的进攻。”
话一吩咐下去,手下人做事顿时更加谨慎。无论是明线还是暗线, 皆做好了承受冲击的准备。
果然不出所料, 恩科一结束,为新科进士举办的琼林宴也宴罢之后,之前朝堂上还虚虚挂着的平静面纱就被彻底扯下, 不留情面。徐氏一脉主动出击,敌意尽显, 铆足了力气咬住六皇子派系的错处不撒手。如饿绿了眼睛的狼群,不达目的不罢休。
徐家门客拥趸遍布朝野,如古树根系,错综连环。面对他们的全力攻讦, 纵然是连沈惊鹤也无法全身而退, 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疲惫不已。
之前在风波中保住的几个明面上的官也未曾幸免, 接二连三被罗织罪名摘了帽子。沈卓旻私底下也加派了巡查的人手,暗线那头的压力不由骤然增大。徐家宛若张开了巨口的凶猛野兽,誓要用自己的咆哮怒吼彰显多年的根基与手段,一举摧毁撕碎敌手。
所幸主考官之位带来的好处确实丰厚至极。苏清甫成为这届学子的座师之后,亲自精挑细选了不少人才安插各处,大大缓解了明面上人力的不足。再加上清流一脉在阮淩运作下逐渐的移心,徐家凶狠的攻势才没有一口气将他们吞噬殆尽,而是盘踞上风牵制僵持。
“这段时间朝堂上三皇子的针锋相对,我们已经处处退让了。我说,也差不多到火候了吧?”沈卓轩面上也是遮掩不住的疲倦之色,揉了揉眉心,“再这样下去,恐怕还在观望的那一批朝臣真要投向他们的怀抱了。”
沈惊鹤刚处理完几桩麻烦事,现在手下又片刻不停地写着传书,没来得及立刻回话。
其实,若说要真的和徐家正面对上,沈惊鹤手底下的力量绝对不止如今看上去这般脆弱。他上一世就是踩着阴谋诡计生生踏出一条血路,翻手为云覆为雨,这一世玩弄起权术来,自然也是轻车熟路。这几年来他表面上韬光养晦,可暗中筹谋却一刻未停。倘若真要硬碰硬,亦有一合之力。
只是,最后的结果难免两败俱伤。就算侥幸得胜,也一定要付出比现在惨痛十倍的代价。
而他一向喜欢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
沈惊鹤写完最后一笔,墨痕划出长长,搁下狼毫,抬起头。
“宫里那头怎么说。”
“都安排好了。”沈卓轩一直耐心地等候着他,“就等你一声令下。”
沈惊鹤模模糊糊轻笑一声,抬眼看着如洗蓝空上彤彤白日。
这片光明正大的日影,照见了人间世上多少吊诡奇谲的阴险谋算,照见了多少潜藏于暗处不可告人的野心。日光之下,一年年,一世世,并无新事。
“那就,开始吧。”
梁延进来的时候,恰好和匆匆离去的沈卓轩擦肩而过,两人皆知晓事态紧急,只来得及点头权作招呼。
“回来了?”
沈惊鹤抱膝缩在靠椅里,只有对着眼前这个人,他才能把心里所有的迷茫、烦躁、疲惫不再压抑,无所顾虑地展示出来。
“嗯。”梁延简单应了一声,解了外袍走过来,一手在他眼下淡淡的一层青色拂过。
“你昨晚又一宿没睡?”
梁延皱起眉,不掩饰自己的心疼和不满。
沈惊鹤浅浅打了个哈欠,“还说我呢……你不也是一晚上没回来?”
梁延的兵权还在皇帝那里扣着,可他回京之后却一点也不比沈惊鹤清闲。沈惊鹤名下的产业、暗线联络的处所,还有重要心腹的住宅,这些时日没少遭到不明身份之人的骚扰破坏。梁延已将大部分扮做侍卫的亲兵散下去保护,然而若有什么突发事件,还是少不得他亲自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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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深夜便是一处暗线碰头的客栈突遭一伙蒙面人袭击,梁延接到消息就飞速赶过去相助。拼杀,追踪,重新选址,连夜搬迁,等到所有事情在无声无息中忙完,天也已经大亮了。
沈惊鹤忽然倾身过去拥住梁延,脑袋贴在可靠的宽广胸怀中,耳边跃动着一下下有力的心跳声。
那双常年握剑生了茧的大手立刻自然地环上,顺着后背一路滑行到肩脊,两臂交错,将怀中清减不少的人紧紧抱住,如同紧紧圈住世上最为珍贵的珍宝。
“梁延……”沈惊鹤感受着面前人始终如一的温柔,感受着他和自己同频的呼吸声,心中突然有些难受,“我好爱好爱你,可是却只能看你每天因为我冒着生命危险到处奔波。你是北境劈雪斫冰的将军,你的剑应该为保家卫国而挥,而不是为了党争阴私……是我把你拖进了这个不见天日的漩涡中。”
“你又在说什么傻话。”梁延握住他肩膀的手臂一紧,威胁地隐隐展露了几分怒气。
沈惊鹤闷闷埋头。
梁延无奈地喟叹一声,松开双手,一路摸索到沈惊鹤的颊侧,轻轻捧着他的脸抬起,让二人的视线正对。
沈惊鹤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是他,从少年初见时便一直陪伴守护在自己身边。也是他,在很多年后的现在,依然用宽厚的脊背扛下前路风霜,深情眼底依旧只盛满自己的模样。
下一秒,眼前一晃。
嘴唇毫无预兆地靠近,带着熟悉的温热吐息,轻轻噙住自己的。男人垂下眼,吻得很仔细,也吻得很专注。脸微微向一边倾侧,错开高挺的鼻骨,鼻尖随着探索的动作似有若无在脸颊轻点挪蹭。
湿润的舌尖一寸一寸舔舐过唇面的甜美,抵在牙关,有力而不失温柔地撬开。熟悉的气息闯入,抚弄过上颚,流连过齿根,最终勾着另一条舌灵活地纠缠。涎水来不及吞咽,从唇齿交缠间牵着银丝摇摇欲坠,又被擦过唇角的舌头卷着送回喉间。小说娃小说网
“唔……”
沈惊鹤轻喘着溢出模糊的鼻音,两手有些脱力地紧攥着男人胸前衣襟,支撑自己将要软倒的身子。
这是一个绵长至极的深吻,不带欲望,却足够温柔。
梁延最后轻吮了吮柔嫩的下唇,松开他,却没有后退,鼻尖几乎抵着鼻尖,温热的呼吸交错。
“明白了么?”
沈惊鹤睁着一双蒙上氤氲水雾的眸子望他,失神而模糊。
梁延又叹了口气,就着半压着他的姿势将人搂进怀里,一手按着头抵在肩窝。
“我的剑只为你而挥……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你想去往的地方,就是我心之所向。你这些话说一遍便够了,不许再讲,听来真教我伤心。总让我觉得,是不是自己对你还不够好,让你对我的真心还不曾十足十的信。”
“我没有!”沈惊鹤急了,从他颈侧挣起头来。
“没有么?”梁延眼中煜煜闪着温柔的光,“那你亲亲我。”
沈惊鹤呆了呆,随即毫不犹豫扑上前,双手搂紧他脖子后边,在男人唇上没有章法地胡乱啃着。梁延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人拉开,呼吸也被撩拨得有些不稳。
“好了,好了……我真是服了你了。”梁延举手投降,指腹把怀中人唇上留着的薄薄水意抹去。
他笑容无奈,怀里锢紧的宝贝还想扭着身子凑上来亲他唇角,被他武力压制。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低下头在颊边偷香一口。
“我再不这么说了就是……”沈惊鹤终于在他怀中安分下来,闷闷地靠在胸前,忽然又抬起头瞪一眼,“你这个坏蛋,就是想骗得我一辈子都离不开你!”
梁延挑眉:“如此说来,我可是比你还早早受害,你怎么不说?”
沈惊鹤眯起眼一笑,往梁延怀里又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好闭眼。
管他谁先骗的谁,总归,他们注定终要就这么纠缠一辈子。
……
紫宸殿内,夜色深沉。
皇帝刚放下奏章,德全立刻贴心地上前搀扶他起身,小心低语。
“陛下,今儿个该歇在贵妃娘娘宫里了。”
“徐贵妃……哼。”皇帝皱了皱眉,从鼻孔中冷哼一声,到底还是没有拒绝。
徐家毕竟是老臣,早年又帮着自己做了许多秘事。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是愿意给他们留两分情面。
但,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早上刚被大臣们吵得不可开交烦了半天,皇帝不欲再前呼后拥带上多余的人,一挥手,身边就只剩下了德全。
月色溶溶,灯火昏黄,绕过御花园一处拐角,皇帝却蓦地在假山后停下了脚步,眼神发冷。
假山另一侧一无所知的两个小太监还在窃窃私语。
“你说你娘舅的儿子前几天被调去紫宸殿外当差?这么好命啊,是不是真的?”
“那还能有假。他托关系在贵妃娘娘面前交了大把银子,宫里金吾卫统领是谁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娘娘一句话的事儿!”
“啧啧,果然同人不同命……不过也是,徐家现在那可是威风赫赫,谁敢得罪。你没看就连同是陛下儿子的六皇子,被人骑到头上了,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嘘,你小声点!”
“怕什么?我哪句话说错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早早归附三皇子才是条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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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尽的话被猛地掐断,惊恐地遏于喉间。两个小太监见了鬼似的看着假山后逐渐绕出一个明黄的身影,惨白着脸跪下砰砰磕头,一边还重重狂扇自己的脸。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都是奴才这张胡乱喷粪的臭嘴,奴才这就打,这就狠狠地打!”
“德全。”
皇帝口气凝成寒冰,双眼深沉更胜夜色。天子龙威,一怒滔天,众生皆伏。
“把他们两个处理干净。”
扔下这一句话,皇帝甩袖转身朝紫宸殿走回,凛冽的夜风呼啸穿过枝叶,带来阵阵杀意。
脚底的小太监仍在涕泗横流地求饶,德全身形不动,看着重楼掩映之外仍亮着灯火等待圣驾的倾云宫,苍老的脸上慢慢划开一抹笑意。
第102章
“父皇!儿臣对于此事绝不知情啊!”
宏伟肃穆的金銮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 一本奏章挟着凌厉的力道飞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重重砸在沈卓旻的脚底。
盛怒龙威无声在大殿中弥漫开, 朝臣们无不屏息肃立,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沈卓旻眼皮直跳地盯着脚底的奏章,凌乱散开的纸页上, 清晰的墨字映入眼帘——
三皇子家奴纵马行凶,冲撞西市百姓商户。一户父子躲避未及, 皆命丧马蹄。妻子于京兆府衙外击鼓鸣冤诵血书后, 触柱自尽。
“不知?”皇帝怒极反笑,“不知情那就更好了。朕倒要问问你, 你究竟是怎么约束自己手下的!连自己的家奴都管教不好,又如何能治理黎民百姓!”
徐氏众臣倒吸一口冷气,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句话, 却是说得极重了。
沈卓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膝盖狠狠撞击地面,他却对刺骨的痛意恍若未觉。
“父皇, 此事乃儿臣一时失察, 儿臣甘领其罪。但儿臣自始而终, 为父皇分忧之心皇皇苍天可鉴,睽睽众目可睹。对于家臣下属, 儿臣也一直严加律令, 不得有半分妨害百姓之举。如今忽遭此事, 其中未必没有蹊跷之处……”
“你到现在还在狡辩!”皇帝怒喝一声, 打断了沈卓旻的话语,“你是真以为朕不知道这段时间京城沸沸扬扬的传言?朕体谅你接连办成好几样大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你却毫不知悔改。闹到如今这种地步,朕已经忍无可忍了!你莫非以为朕近日身体有恙,就奈何不了你吗?”
沈卓旻白着脸,睚眦欲裂。
怎么可能……他不是不知道京中忽然涌起的传言,可是他不是已经火速命人彻查,早已铁腕平息了么?
徐太师面色也有些难看,想要出列为沈卓旻求情。然而身形刚刚有所动静,却被身后人轻轻阻止。
他偏头半寸。是杨廷澜,三皇子手底下现今最为倚重的谋臣。
杨廷澜不动声色摇了摇头,嘴型做出“不可”二字。
徐太师老谋深算,多年来久见风浪而屹立不倒,方才只是担忧外孙一时气急,此时冷静了下来,自然也体味出了其中诸般不妥。
皇帝如此作态,自然不是因为那家破人亡的一家人。天子高踞龙座,统令寰宇,哪里又会将区区三条平民的性命放在眼中。皇帝分明是借机将对徐家的不满宣泄出来,意图狠狠敲打一番。
徐太师缓缓合上双眼,心中叹气。伴君如伴虎,他们徐家作为皇帝多年器重的臂膀,如今也要逐渐被猜疑提防,直至君臣生隙的地步了么?
却不去想,多年以前,同样有从龙之功的卫家,正是在他们徐家和皇帝的合力下彻底消亡于大火中。
皇帝看向一片沉默的朝野,视线一一掠过殿下各人精彩各异的表情,最终定格于仍低着头跪在地上看不清面容的沈卓旻。
“怎么,没话说了?”皇帝低沉的声音不怒自威,“真不知道你这个皇兄是怎么当的……知不知道,事发之后,西市百姓惊恐万分流言四起,还是你六弟亲自去抚慰受伤百姓,才没让事态继续蔓延的。”
沈卓旻袖子中的手一缩,指尖被用力攥得发白。
怎么又是沈惊鹤……他就知道,他就知道!所谓纵马行凶多半也是他那个好六弟唆使的,他倒好,踩着自己的脸面白白博得了一片仁德之名!
一直安静待在角落的沈惊鹤直到自己名字被提起,这才顶着众人目光上前一步行礼。
“儿臣惭愧。此事到底关乎天家颜面,儿臣与三皇兄同为皇嗣,枝叶同生,分担一二,本就乃分内之责。”
言罢,他转头看看沉默没了动静的沈卓旻,眼底泛上几分不忍。
“三皇兄日日为朝政奔波操劳,兢兢业业,有目共睹。家奴疏忽管教,相信亦是无心之举。还请父皇看在三皇兄往日里的功绩上,宽恕一二吧!”
沈卓旻低着头,额发遮住了冷眼,也遮住了其中浓得化不开的嘲讽之意。
皇帝冷哼一声,瞥沈惊鹤一眼,不置可否,“你倒是仁善。”
皇帝沉吟片刻,前几日夜里无意听到的交谈再次浮上脑海,让深沉的眼底波澜横生,再次聚拢起风暴。
“只是,若这次不妥善处置,只怕要叫天下黎民都以为天家就是这番样子,只懂得仗势欺人、鱼肉百姓!”
龙椅的扶手被重重一拍,巨响听得众臣心惊肉跳。
“备笔墨,朕要拟旨!”
天子一怒,雷霆之钧,所带来的后果自然可颠覆风云。皇帝早就有感外戚势大,对于徐家的忌惮不是一日两日,此时抓住机会,之前徐氏一派被压下的种种荒淫奢侈、卖官鬻爵、把控言官的罪状全被重新翻了出来,一口气连下三道旨意,贬黜了一大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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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核心的几人未被撼动,但是朝堂中接连落马了大批人马,纵是连老成持重的徐太师也感觉屁股底下的位置隐隐动摇了。即使是在风波中未被波及的其他徐家人也不禁有些心凉——这是飞鸟尽、良弓藏的作态啊!陛下就真不怕他们这些老臣和忠臣移心吗?
“皇帝如今的做派,却与以往大有不同。早些时,他还没有这么多疑。”梁延专心舀一勺糖酪喂到沈惊鹤嘴边,一边叹道。
沈惊鹤舒服靠着懒得动,就着梁延的手一口将白嫩香甜的糖酪吞下,舔舔唇,只是一笑。
“他老了。”乾坤听书网
当晚,听说徐贵妃红着眼圈跪到紫宸殿门前求见陛下,好不容易被放进去了,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龙颜大怒。皇帝当即拂袖离去,只留下哭得梨花带雨的徐贵妃被侍卫半是强硬地赶了出来。
徐贵妃的枕头风没吹成。连一向饱受宠爱在宫中地位卓绝的妃子都这样,其他徐家在宫中安插的人手自然更恐惧得瑟瑟发抖。不过两三日,往日里花团锦簇莺莺燕燕的后宫就沉寂了下去,各人缩在宫殿一隅担忧项上人头,只真切觉得京城似要变天了。
位于风波正中心的三皇子府同样闭门谢客,只不过不是沈卓旻自愿,而是因为皇帝随圣旨一同下下来的半月禁足令。
沈卓旻坐在自己房间深处的密室中,香炉上的白烟袅袅,他的视线随着飘摇的白烟没有焦距地游移,最终划过虚空,定格在桌面之上。
那里静静躺着一柄雅致的玉骨折扇,陪伴了他已有十年之久。
沈卓旻脑中忽然万般幻象浮现,一时是母妃哭泣从宫中传出的信件,一时是禁足前匆匆一瞥外祖鬓边新生的白发,心神好似也被氤氲的白烟缠绕得恍惚。他伸出手,想要拿起自己熟悉的折扇,手却忽而没来由脱力一滑。
啪。
瞳孔放大。折扇化作白影坠下的痕迹如慢动作一般,却在即将触到地面前骤然恢复常速,重重跌落。
玉制的扇骨缓缓爬上裂痕,下一秒,崩然粉碎。
沈卓旻神色巨变,一只手呼吸不过来似的紧紧抓住心口衣襟,难捱的心悸蔓延全身,仿佛什么不祥的预兆。
房门被轻轻敲响,惊散了堆叠缭绕的烟雾。隐隐声动,侍从的面容隔着白雾浮现。
“殿下,杨先生到了。”
沈卓旻隔着房门望去,乔装过后被带入府中的杨廷澜正缓缓将斗笠摘下,露出脸上两撇山羊胡。
“请进来吧。”沈卓旻仍旧有些怔怔,看着侍从应下离去的背影,忽然又开口,“等等,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好。”
杨廷澜走进屋,看到座上人略带恍惚的神情,再低头看见已经四分五裂的折扇,眼底神色不由得也微变。
“殿下。”他开口沉稳地唤了一声,惊回了沈卓旻的神思。
“杨先生……”沈卓旻苦笑一声,压下心底情绪,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让你见笑了。”
杨廷澜摇摇头,面色不变。
“杨先生,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父皇突然发难,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沈卓旻双眼紧紧盯住面前人,“当初换下方太常的计策是你出的,如今,我也需要你再想出一个办法。”
杨廷澜却是一反常态摇摇头,笑意发苦。
“谈何容易啊……殿下莫怪下官出言直接,只是,一旦引动帝王疑心,再想消除,恐怕就难了。”
“……我又何尝不知。”
沈卓旻收回眼神,沉默片刻:“我明白了。先生先回去吧,若有什么想法,随时遣人来回报。”
“这是自然。”杨廷澜起身行了一礼,又在不知何时重新出现的侍从引领下离去了。
沈卓旻闭上眼,让浮浮沉沉的思绪尽数安静下来。良久,睁开眼,眼底跳动着不明的光芒。
“出来。”
空旷寂静的密室顶忽然跃下一道黑衣人影,忠诚地跪倒低头。
“回去问问外祖……就说,前几年叫他筹备的人马,如今训练得如何了。”
黑影闪身消失,就如从未出现过一般。只有无风自动的窗户微微打着摆,很快又在满屋弥漫的白烟中归于沉寂。
沈惊鹤读完手中信笺,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放松的笑容。他一手将看完的信放到灯烛上烧了,站起身,走到茶楼窗前望着底下街道川流不息的百姓。
他和梁延还在南越的时候,沈卓轩就已经以他们的名号在京中暗中接触不少重臣,再加上回京后几番博弈多方拉拢,如今徐家倒了一片,就连在明面上,他们也已与三皇子呈分庭抗礼之势。
方才手下传回的信笺更带回了一个好消息。三皇子被禁闭,吏部也少不了一番清算,如今吏部侍郎的位子刚好空出了一个,他们却是想办法把许缙推上去顶上了。吏部执掌职掌朝中官吏任免考选,朝集、禄赐、封命、选补,皆绕不开。若能顺利收掌吏部,不说全部,哪怕只从三皇子铁桶似的管控中分得一杯羹,那都是令人振奋不已的好事。
虽不知许缙为何至今仍对自己当时的举手之劳念念不忘,但是沈惊鹤向来奉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认可了许缙,就自会放手让他去做事。
楼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沈惊鹤挑挑眉,知道自己一直等待的客人终于到了。他放下窗口薄薄的纱帘,遮住了所有可能窥探来的目光,转身走回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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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推开房门的是阮淩,他冲着沈惊鹤一眨左眼,侧开半边,让出来身后一个文质彬彬的身影。
那身影的面容却并不很熟悉,他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开口的声音温文有度。
“下官,见过六殿下。”
第103章
“宋大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沈惊鹤迎上前将人扶起, 双眸含笑。
清流官员由于籍贯、座师、文宗等诸多不同, 内部更有分支。眼前之人不是别人, 正是清流一脉里另一支的中流砥柱,名唤宋乐水。比起阮淩一系对沈惊鹤的鼎力支持,宋乐水一系则在朝中向来以超脱闻名, 不偏不倚,独善其身, 却拿捏着朝中舆论的命脉。
不过, 同在清流,即使支系不同也难免多有交集。今日里能请动平日对朝政争斗唯恐避之不及的宋乐水, 也是托了阮淩的帮忙牵线。
沈惊鹤亲自将人迎到座前坐下,紫砂壶壶盖半掩,却遮不住里头不断翻腾弥漫的醇厚茶香。
“宋大人来得正巧, 茶刚煮好,还请先用些吧。”
宋乐水面对沈惊鹤的礼贤下士,面色却依旧淡淡, 不过还是依言轻啜一口茶水。
“山川精秀所钟, 岩骨花香之胜。”宋乐水两眼一亮, “果然好茶。只是以往似乎从未喝过这般品种?”
沈惊鹤但笑不语。
阮淩见状,自顾自倒了一杯, 挑眉道:“宋大人有口福, 这是今年第一批送进京的茶叶, 几多王侯将相都求而不得。你未尝过此般品种, 我倒说一说此茶名姓,你看看识得否。”
他放下茶盏,口中朗声。
“丹山碧水之乡,月涧云龛之品,乘雷而摘,拜水而和,正是南越东牟晚甘侯!”
宋乐水一惊,再低头看去,这手里茶盏中微微滢漾的澄澈茶液便无端重了几分。
沈惊鹤在南越的事迹早有当地官员上书为其请功,百姓们自发制的万民伞、铭德碑自也做不得假。宋乐水虽然身在京中,但开梯田种稻种茶之事轰动全朝,他又怎会没有耳闻。
他叹了口气。茶味已是至美,然而茶间浓情,茶间挚意,茶间真心,哪一样又不是美甚?
“我在南越时的属吏传信过来,言道今年茶产大获成功,摘下的茶都顺着新开的路运往苏郡了。”沈惊鹤云淡风轻放下茶盏,“第一年重在实验,连我也只讨得了一小包茶叶。不过等到过两年走上正轨,这京中的各大茶楼,想必茶单上要再添新客了。”
宋乐水不语,眼中神色复杂。他一向洁身自好,对党争更是作壁上观不欲卷入。今日会答应前来茶楼,一是拂不开同僚阮淩的面子,二也是想借此机会表明心志,请六皇子不必再多费心思。
然而此时捧着手中这一盏寄托着南越黎民希望的茶水,再想到那东南一隅百年来妇孺皆知的穷苦困顿,舌尖却不知为何变得似有千斤重,原先打好的腹稿一个字都开不了口。
沈惊鹤见他沉默,没有穷追不舍,只是与阮淩暗自交换了一个眼色,带开话题。
“其实,今日邀宋大人前来,品茶倒是其次,我还有一件事欲与宋大人商量。”
宋乐水闻言松了口气,心里因他的体谅油然而生两分感激,面上笑意也真挚了些许。
“不知六殿下相邀所为何事?”
沈惊鹤这回却没有立即答话,他沉吟了片刻,才肃正神情,郑重其事地开口。
“天下诸事,文教当先。然而学府多为官宦子弟所把持,就连泱泱京城,为布衣学子所设的也只有白鹿书院一处。我在南越时,见识到当地推行文教的艰难。从那时起,我便一直想为寒门士子扩张书院,聘请宿儒,好让天下有志于学者,皆可得入学堂。”
宋乐水心神巨动,怔怔望着目光坚定的沈惊鹤,却是一时失言。他本出身小官吏之家,一路勤学苦读能有今天的位置,已是深知不易,更别提那些真正平民门户中一心向学的学子。不是未想过改变眼前现状,只是一直有心无力,碰壁多了,这份心思也便渐渐息了。
只是,在今天,却有一位真正有能力改变朝局的人站在自己面前,说出了他埋藏多年、甚至连自己都快忘却的心事。
而这份心事,终究没有忘却,反而因年岁倾轧而弥坚。
宋乐水低下头,沉默半天,再抬起头时,看向沈惊鹤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殿下,这是利国利民的善事,也是下官的毕生追求。下官愿意和您详谈扩张书院之事,只是……”
宋乐水顿了顿,神色肃冷,“只是下官从入朝至今,素来秉承中直,不欲攀附。下官只能答应您此事,别的承诺……还请恕下官无能为力。”
宋乐水话说得坚决,沈惊鹤脸上却丝毫没有被婉拒的难堪或失望。他笑容依旧,光风霁月,微微一颔首:“宋大人言重了。我所向宋大人相求的,本也就只有此事罢了。”
闻之,宋乐水神情更加复杂,但到底没再说些什么。又茶过几巡,临告别前,宋乐水在阮淩的指引下站起身,忽然没头没脑地扔下一句话。
“殿下若有一日能同风起,大鹏翼蔽之处,定成万民之福。”
说完便行礼匆匆离去了。沈惊鹤往前两步,没多相送,只是看着逐渐远去的背影笑意更深。
有这一句话,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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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手下暗线放出去打探消息,其中重要的一块就是想办法获取更多三皇子近臣的情报。只是三皇子防范极严,如今正逢关键时机,言谈行事更加谨慎。虽然追踪多日,获得的也大多都只是无伤大雅的小把柄。
沈卓轩还为此特意找过沈惊鹤一次,问他是否要将人手收回投入别处,只是沈惊鹤思来想去,还是摇摇头阻止了。
人非完人。更何况有时候,越到焦急之时,反而越容易自乱阵脚。
这一日,沈惊鹤出外办事回府,刚踏进房门,就看见梁延背对着房门端坐沉思,指尖似还捏着一份传书。
“有什么新的消息吗?”沈惊鹤信口问了一句。乾坤听书网
梁延回过神来,将传书放回桌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有节奏地轻叩桌面。
“还是盯着杨廷澜那批人回禀的……他还是老样子,上朝,回府,偶尔与三皇子会面,没什么反常,只是前几日出城时顺道拐去了城郊的佛光寺,耽搁了半个时辰才走。”
“怎么,平日手上沾了杀伐,良心难安时也会去求神拜佛吗?”沈惊鹤漫不经心笑道。
“我却觉得有些古怪……”
梁延沉吟一刻,倏尔站起身来,翻检起以往存于暗格处的情报机密。沈惊鹤颇有些莫名,但也是下意识起身问道:“要找什么?我来帮忙。”
“不用,我就是觉得以前还见过这座寺庙出现。”梁延没回头答道。
不知翻检寻找了多久,梁延终于把所有关于杨廷澜的情报挑出来,一封一封仔细看过去。等到全部翻阅一遍后,他又单独挑出两份情报,再把剩下的全都推到桌角一边。
“你看。”梁延将它们递给沈惊鹤。
沈惊鹤接过也认真查看起来。这两份情报一份是两个月前的,一份却是足足半年前的,上面都记录了一段时间里杨廷澜的生活轨迹。早前情况不算吃紧,杨廷澜的活动范围也比如今大了许多。花市,酒楼,友邻,茶馆……可两份情报无一例外,佛光寺的名字都赫然出现其间。
沈惊鹤的眼神也跟着变了变:“当时杨廷澜半个京城都转了一遍,我们自然不会注意到其中这座佛寺。可是如今暗流涌动几乎已经要跃然明面,他还是突兀地再次出现在佛光寺……他到底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
梁延两指夹着情报从沈惊鹤手中抽出,搁到一边,眼底冷光闪烁。
“要想知道,亲自去一趟便是了。”
京郊,天边染上一片暮色,晚风轻拂过树林,传来林深处古朴肃穆的钟声。
京城附近东有大镇国寺,西有青莲寺,皆是香火鼎盛香客众多。相比之下,藏在京郊树林中名声不显的佛光寺规模便小了不少,天色一暗,几乎都见不到车马经过。
“看来这地方真有古怪。”
停下脚步,望着眼前门庭冷落而紧紧掩着的寺门,沈惊鹤抬起头,目带审视。
沈惊鹤和梁延出发前乔装了衣物,又拿之前向萧宁讨的药物修饰了面容,如今一眼望去,看起来只不过是小有几个钱财的富家公子,却是无人能想到伪装之下,一个竟是当朝皇子,另一个则是战神将军。
“古怪与否,一探便知。”
梁延勾起唇笑笑,并肩同沈惊鹤往前,不疾不徐叩响了寺门。
没过多久,隐约听见一道杂乱的脚步声。“吱呀”一声,紧闭的寺门被推开,从门缝间露出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吃惊地看着他们。
“两位施主,天色已晚,本寺已经闭门谢客了。若是想要上香,还请明日早些来吧。”
小沙弥话音刚落,就见着左边那个笑意清浅的公子走上前。那位公子五官单看并不出众,但不知为何,组合在一起看上去就格外顺眼,自有一股使人如沐春风的气质。
“小师傅,这么晚还来打扰,我和表哥实在是不好意思。”那位公子开口的声音也很柔和亲切,倒是他一身黑衣的表哥闻言身子似乎僵了僵,冷峻的面上细看好像有几分无奈。
“我和表哥今日在郊外出游,一时兴起,不知不觉忘了时辰。直到天色黑下来,这才发现已过了城门落锁的时间。”那公子苦恼地皱起眉头,让人看了有想伸手抚平的冲动,“这郊外一时寻不到人家,只好前来贵寺投宿,还请小师傅通融下。”
“啊,可是……”小沙弥挠挠点了戒疤的脑门,为难地嘟起嘴。
师傅说了,他不在时,不能随便放外人进来。可是这对表兄弟看起来都是好人,也都有头有脸,特别是左边的这位公子,笑起来可真好看……
沈惊鹤见小沙弥态度似有松动,连忙趁热打铁拿手肘捅捅梁延。梁延一挑眉,自腰间摸出一个钱袋,从里头随手拈起两块银灿灿的碎银。
“这点香火钱,还请小师傅收下,当作我……我表兄弟二人的心意吧。”梁延说到那三个字时险些没咬到舌尖,暗地里一瞪沈惊鹤,却只收获到身边人狡黠的一眨眼。
小沙弥看着在暗下的天色里光芒愈显的银块,瞪大了眼——
好多钱!都够他们寺一个月的开销了!师傅回来后要是知道了,应该……应该也不会责骂他吧?
“那、那你们进来吧!”小沙弥咬咬牙,把寺门彻底打开,“不过先说好了,你们只能在西侧的厢房里歇息一晚,别的地方可不能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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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延和沈惊鹤交换了一个眼神,抬脚跨过门槛。
“这是自然,一切遵从贵寺规矩办事。”
小沙弥松口气,领着二人往寺内走,边走边开口道:
“师傅和几位师兄去参加邻郡的法会了,你们若是有什么缺的,只管告诉我便是……”
沈惊鹤忽然问道:“那现在寺庙中就只剩小师傅你一人了吗?”
“嗯……算、算是吧。”小沙弥磕磕绊绊地答道,眼神有些闪躲。
他还待再说些什么,旁边一条隐蔽的小路蓦地传来动静。沙沙的灌木摇动声之后,一道小小的浅色身影忽然飞窜出,兴奋地朝小沙弥身上扑去。
“慧正哥哥,慧正哥哥!我听见你说话声了,是他又来看我了吗?”
被唤作慧正的小沙弥脸色一白,眼底迅速闪过慌张和无措。抱住他腰的那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复,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正对上紧紧注视来的两道视线。
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沈惊鹤和梁延对视一眼,同时倒吸一口气。
第104章
“你、你们是谁呀?”
小男孩怯生生的声音传来, 黑白分明的眼珠满是好奇。
沈惊鹤看着小男孩与杨廷澜极为相仿的面容,闭了闭眼, 压下了一瞬漫上心头的震惊。
他重新调整好面上表情,笑意如旧地望向慧正小沙弥:“小师傅不是说如今寺庙中只剩你一人了吗?不知这名小男孩是……?”
慧正脸上闪过一抹慌色,伸手一把将小男孩扯到身后,暗地里瞪了乱跑的他一眼。
“这是师傅一位旧友之子, 从小寄养在寺里。”慧正紧张地解释道,“他未曾受戒, 不算我们寺里的人。”
“是么?原来如此。”沈惊鹤随口一问完便移开了视线,看上去不太感兴趣。
梁延也只扫了一眼,不再多说什么。
慧正看到二人不以为意的神态, 惴惴不安的心这才松了一口气。
“二位先休息。若有什么事,尽管唤我一句便行。”
说完这句之后,慧正就牵起小男孩, 急急忙忙地走了。
一大一小两个背影逐渐远去。沈惊鹤只消往梁延处一瞥,梁延就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提气运起轻功, 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过了一会儿,窗棂微微传来响动。梁延利落地从窗户外翻进来,摘去了衣角沾上的草屑。
“怎么样?”沈惊鹤迎上去问道。
梁延沉吟片刻道:“那个小男孩住在寺里极偏的深处。若不是他恰巧跑出来撞到我们, 恐怕极难寻找。”
“藏的还真够深的,只可惜, 运气这回似乎站在我们这一边。”
两人相望一眼, 皆因这意外的收获陷入思考。
杨廷澜早已成家多年, 与妻子还算举案齐眉,膝下只有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儿。谁能想到,他竟然还有一个如此小的儿子,不为人知地藏在这座名声不扬的佛光寺中。
“你觉得三皇子知道此事吗?”梁延问。
沈惊鹤想了想,一皱眉,“如果三皇子知道,必然会将其保护得密不透风,杨廷澜也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几个月才能前来看一次自己的儿子。”
杨廷澜不愧能已一己之身先后在两大皇子中斡旋,智谋多端,将杨家最后一脉香火一藏就藏了这许多年。连他的两任主子,恐怕也被深深蒙在鼓里。
狡兔三窟,全身而退,果然是聪明人。
沈惊鹤轻扯了扯唇角,抬眼看向梁延:“我们明日一早离去后,你记得派人好好盯紧这个小男孩。”
不过很快,他就后悔自己说过这句话了。
沈惊鹤站在寺门口,眼神诡异地在梁延怀中熟睡的男孩脸上转了一圈,又将目光对上梁延正气凛然的脸。
“你,你就这么把人给……”沈惊鹤一忍再忍,才没有把那个偷字说出口,“带出来了?”
梁延抬头看了看刚从云层中露出半张脸的太阳:“放心,现在天色尚早,小沙弥还在房中熟睡。”
沈惊鹤眉毛抽了抽,无语地盯着他。
梁延微勾一边唇角,转身向回城的路走去。
“既然想要盯紧人,那自然是要把人放在身边才最为安全。”
沈惊鹤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不过……既然做都做了,那就干脆把价值发挥到最大吧。
六皇子府,书房内。
自打从昏睡中苏醒后,杨廷澜就已一人在此处待了一刻钟有余,然而他的面上却丝毫没有焦躁与惊惶之色,端的是一派从容自若。
只是在他的心中,却是一波一波的惊疑掀起惊涛骇浪。
今日下朝之后,他按照往日里的行走路线回家,谁料到刚经过一个小巷口时,后颈突然一麻,眼前一黑,登时便失去了意识。等到他再次醒来时,却也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坐在此处书房内,不见其他任何人的身影。
“吱呀”一声,书房门忽然被推开,踏进一个令杨廷澜眼神微变的身影。
“杨大人,以如此方式邀您做客,失礼了。”
沈惊鹤眼中含笑,不急不缓地走到主座上坐下。
“不过若非如此,我只怕三皇兄不肯割爱。还请杨大人见谅啊。”
“六殿下待客之道可谓特别。”杨廷澜两眼紧紧盯住沈惊鹤,“只是不知殿下大费周章将下官请来,有何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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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大人不必紧张,我只不过是想和大人聊聊天罢了。”沈惊鹤靠在椅背上的身子突然往前半探了探,嘴边缓缓绽开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比如……杨大人和令郎的父子情深?”
杨廷澜瞳孔骤缩,下一秒已是又飞快镇定了下来。
“下官不懂殿下的意思。下官与拙荆膝下只有小女一枚,又何来父子情深之说?”
“是么……”沈惊鹤飘渺地叹了口气,面上说不清是什么神情。
他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打开一边桌柜,从里头取出一样看上去像是香囊的东西。
“不知杨大人可对佛法有所钻研?我昨日里去城外寺庙求了一枚护身符,只是上头绣着的几句经文,倒是有几处不懂之处。”
杨廷澜颤抖着手接过沈惊鹤手上之物,看着上头绣着大大三个“佛光寺”的字样,一直镇定自若的面色,终于微微发白。
“殿下……”杨廷澜深深阖上双眼,再次睁开时,里头已是漫上层层复杂的情绪,“小儿年幼无知,调皮顽劣,若有冲撞了殿下的地方,还请殿下海涵。”
沈惊鹤摆摆手:“杨大人言重了。令公子活泼天真,伶俐可爱,我喜欢都来不及,又何来冲撞之言呢?”
沈惊鹤将护身符从杨廷澜手中抽回,随意搁到了一边,“只是我仍有一处不解,杨大人为何要将令公子寄养在那深林古寺中呢?”
杨廷澜神色倏尔变得恍惚,隔了很久,空旷的书房内才响起一声长长喟叹。
“下官年少时曾有一青梅竹马的女子,只可惜世事难料,后来几番波折,与她终是分开。等再次见到她时,下官已有妻有女,她的丈夫却早已生病逝世。”
杨廷澜顿了顿,微微别开眼神。
“后来,她为下官诞下小儿时,因难产也撒手人寰。下官不欲家中再生风波,也明白自己宦海沉浮临深履薄,能多留一丝血脉,杨家就多一份希望,故而才将小儿寄养在佛光寺中。”
“没告诉三皇子?”沈惊鹤眼神平静地望着他。
杨廷澜不答反问:“殿下觉得呢?”
两个聪明人的视线交错一瞬,各自错开。
沈惊鹤忽然轻轻一笑:“杨大人,你可是三皇兄手底下第一谋臣啊。”绝世唐门 www.jueshitangmen.info
“下官也曾是大皇子手下第一谋臣。”杨廷澜面色未改,“一点小底牌罢了,相信三皇子若是知道了,大人大量也会谅解。”
沈惊鹤心底倒真觉得有些有趣了,这个杨廷澜,果真有意思得很。
“我也不和杨大人绕弯子了。我保证,有我在的一天,令公子便会被照料得无微不至,安然无恙。”沈惊鹤又道,“父子团聚,亦不是什么难事。”
杨廷澜沉默一会儿,突然开口:“六殿下难道就不担心吗?下官背叛过大皇子,若再背叛三皇子,那么日后未必没有背叛您的那一天。”
“我何时说过要将杨大人纳入麾下?”
沈惊鹤眉眼绽开笑意,如拨云见日,月出破影。
“杨大人还请继续好好辅佐我的三皇兄,只不过不久之后,恐怕要劳烦您,替我做一件小事罢了。”
……
沈卓轩木着脸,一会儿看看笑眼盈盈的沈惊鹤,一会儿看看面无表情的梁延,最终忍不住将眼神转回二人中间小小的那道身影。
“你们这是……?”他看了看小男孩与沈惊鹤完全不相似的面容,忽然转向梁延,眯起眼,“——你敢对不起我弟弟?”
“五哥,你胡说什么呢!”沈惊鹤无奈地将他指向梁延的手拽下,“你自己看看他和梁延长得哪里像了?”
沈卓轩闻言,又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番小男孩的面容,越看脸上表情越是惊愕。
“我怎么觉得他长得好像……”
“正是你想的那样。”沈惊鹤眨眨眼,一字一顿吐出三个字,“杨、廷、澜。”
“什么?”沈卓轩险些没惊掉下巴,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
梁延利落地踏前一步,将这两天的事情简要与沈卓轩交代了一遍。
好不容易消化理解完毕,沈卓轩的目光不住在乖乖听他们交谈的小男孩脸上打着转。
“所以你们把他带到我这儿来……”
沈卓轩脸色蓦地一黑。
“不会是要我帮你们养孩子吧?”
沈惊鹤眼神乖巧,梁延八风不动。
“五哥……”沈惊鹤一手拽住沈卓轩衣角,撒娇讨好地晃了晃,“我府里头多少人盯着,多少有些不方便。”
“少来这套!”沈卓轩瞪他一眼,磨了磨后槽牙,“我可不是梁延,你说句软话,就连天上的月亮都肯给你摘下来。”
沈惊鹤脸颊微红,小声咕哝了两句。梁延见到他这副模样,脸上笑意更深。
“漂亮哥哥,以后我要跟这个哥哥住在一起了吗?”一直默不作声的小男孩忽然抓住沈惊鹤垂在一旁的手,扬起脸,稚声稚气地问道。
沈惊鹤蹲下身,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嗯,这个哥哥人也很好,如果你缺什么想要什么,只管跟他说就是了。”
沈卓轩闻言默默翻了个白眼,到底没再说些什么。
小男孩却是苦恼地撅起嘴:“那慧正哥哥呢?还有爹爹!我有点想他们了……”
沈惊鹤一愣,眼底闪过一丝抱歉。他沉默一会儿,才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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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保证,等过一阵子,你一定会平平安安重新见到他们。”
“真的吗?漂亮哥哥,你可要说话算话呀!”
“真的。”沈惊鹤轻柔地笑笑,伸出小指,“我们拉勾好不好?”
小男孩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欢呼一声:“好!”
等到沈卓轩叫上来的侍女牵住他的手,将他带到后院去时,小男孩还恋恋不舍地回头频频望向沈惊鹤。
“漂亮哥哥,我等你来接我哦。”
沈惊鹤笑着冲他挥挥手,等小男孩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时,脸上笑容却缓缓沉寂了下来。
梁延站到他身边,一手在他脑后温柔而不失力度地抚了抚。
“别多想。”梁延深深望向他,简洁的话语却充满了可靠的意味,“是我自作主张这么做的,与你无关。”
沈惊鹤在心里叹了口气,抬眼望向梁延漆黑一片的眼底。
他总是这样,替自己一力扛下所有的风雨和晦暗,却总小心翼翼将美好与光明捧到自己眼前心尖。
他忽然伸出手,坚定地握紧梁延。
“我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任何事情后悔。”
他们二人在那眼看着头靠得越来越近,被终于看不下去的沈卓轩“咳咳”提醒了两声,才如梦初醒地赶紧分开。
沈惊鹤感觉自己脸上的温度又有要上升的趋势,却被梁延笑眯眯地揽住肩膀,往怀里拉了拉。
“没关系,五哥不是外人。”
沈卓轩在原地深呼吸了几次,才保持住良好的君子涵养,没有当场把这二人踹出府去。
“行了,瞧你们那腻歪样。”沈卓轩轻哼一声,又恢复了正色,“今天刚好你们俩一起来,有件事,我也正好想问一问。”
他认真地开口道:“你们回京也有段时日了,梁延的兵权却一直还没有恢复。怎么样?做好什么打算了吗?”
沈惊鹤和梁延闻言也是正色。
梁延思忖片刻:“之前从西南平叛回来后,形势所迫,我不得不将兵权交还皇帝。如今若是要想重新取回来,势必要有一个理由。”
沈惊鹤眼底一瞬泛起波澜,风云汇聚,凝结成一片煜煜华光。
“你们觉得,京城边邑有山贼出没,梁大将军领兵剿匪怎么样?”
“贼患?可是从未接到消息……”
沈卓轩惊讶的话说到一半,忽然住口,若有所思,慢慢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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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又是一日下朝, 刚结束一番唇枪舌剑的朝臣们鱼贯而出。沈惊鹤步伐加快走出人群,一心只想早些回到府中。
他走到一条小路, 匆匆的脚步却是一顿,忽而偏首。
“来者何人?还请出来一见。”
一阵寂静之后,拐角处慢慢踏出一个人影。鸦青色的官袍,两撇标志性的山羊须, 不是杨廷澜又是哪位?
“杨大人?”沈惊鹤眼神有些惊异。
自从那日“请”杨廷澜入府中一叙之后,他们便再没有私下见过面。正如沈惊鹤之前所说的, 杨廷澜仍旧专心辅佐沈卓旻。不到合适的时机,他不会动用这一支力量。
只是今天好端端的,杨廷澜为何要突然私下见他?
“六殿下。”杨廷澜微微一笑, 行个礼,“下官今日前来求见,一方面是因为隐约得了个消息, 思来想去,还是让殿下提前有所准备方为妙。”
沈惊鹤眼神冷静,并没有急着询问是什么消息。
“那另一方面呢?”
“另一方面嘛……”杨廷澜扯长了声调, “这几日来下官心中实在挂念犬子,还想向殿下讨个恩典,让下官能得以一见。”
沈惊鹤闻言, 心中却是松了口气。他从来不怕别人有所求,最怕的却是无缘无故的示好。
往往这背后, 才藏有最深的陷阱。
“可以, 我明日安排杨大人和令公子在城外一所别庄相见。具体地点, 我会在会面前半个时辰派人传达。”
“那下官就多谢殿下了。”杨廷澜弯腰答道。
两人都没说什么怕对方不守承诺的废话。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时候耍心机讨不到什么好处,倒不如互惠互利,各取所需。
“下官得到的这个消息,不敢说有十成十的把握。但是哪怕只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一旦成真,对局势的影响将是不可预料的。”杨廷澜面色变得严肃起来。
沈惊鹤走近他几步,两眼紧紧盯住:“大人但说无妨,无论真假,我稍后自会派人查证。”
杨廷澜又小心观望了下周边环境,确定无人跟踪后,才用仅能被他们二人听到的气声低声开口。
“三皇子似蓄养私兵,军械俱足,不知所用。”
“什么?”
沈惊鹤瞳孔一缩,心中因为这个消息掀起了万丈波澜。
不知所用……堂堂当朝皇子,地位显赫,追随者众,竟然私自筹备兵马。若不是为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谁又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做这种机密之事呢!
“杨大人是如何知晓的?”沈惊鹤话一出口,便发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不对,你是三皇子最器重的谋臣……我应该问,为何你会说这消息没有十足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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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廷澜却是摇摇头。
“殿下抬举下官了。殿下也知道,三皇子心思缜密,为人多疑,此等绝密之事,断然不可能随便叫人知晓,更何况下官曾在大皇子手下做事。我虽身为他手下谋臣,但同为心腹者亦不在少数,我们每人只知道三皇子想让我们知道的部分。若有人想将三皇子全盘情况摸透,却是难于上青天。”
沈惊鹤皱起了眉,再一次感慨起对手的狡猾多诈。让手下的谋臣相互制衡,就大大减少了越俎代庖甚至于背叛自己的风险。即便杨廷澜这一两年已为沈卓旻屡建奇功,却仍然无法取得他完全的信任。
“下官能够隐约摸到这个消息,不在于三皇子,反倒是从徐太师处。”杨廷澜又道。
“徐太师?也对,他是三皇子的外祖,也是三皇子最大的倚仗。若非经由他手,三皇子想要在皇帝的眼皮底下蓄养私兵,自然步步艰难。”
杨廷澜又继续解释,言道他早前曾因三皇子托办之事经手过太师府的账目,发现从很早开始粮食的购入与消耗就有着不小出入,再继续查探,竟发现太师府在铁器和皮革的采购数量上也远超正常需求。
当时他只是隐约怀疑,并没有想到私兵这份上。然而最近这段时间宫中金吾卫的高层时不时便会神龙见首不见尾,身为三皇子心腹的金吾卫统领更是一反常态的神情严峻、进出频繁。结合自己身为三皇子近臣有意无意探听到的一些风声,这才形成了这个大胆的猜测。
他虽说得谦虚,然而沈惊鹤却知道,这些蛛丝马迹寻常人其实并非难以发觉,但是要在其中火眼金睛察觉真相,非胆大心细、胸有沟壑者难以实现。
而关于如何探听风声这一块,杨廷澜言辞含混说得模糊。沈惊鹤知道他不想暴露自己太多底牌,可是今日能前来寻他,此事十有□□已铁板钉钉。
“没想到我的三皇兄竟深藏了这个巨大的秘密……”
沈惊鹤叹了口气,沉思片刻。
“只是我想,按他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会更愿意凭借智谋计算体面地登上皇位,不给天下人留口舌议论之处。这些私兵,应该是他为自己留的最后一张王牌。”
“下官也同意,想必是前段时间陛下对徐家的整治让三殿下有了危机感,这才不得不把调动私兵再次摆出考虑。”杨廷澜欣然点头,忽然又补了一句,“只不过,比起谋算缠斗不休,直接打破王牌,一切反而能结束得更快,不是吗?”
沈惊鹤眼中隐隐掠过一线冷光,沉默一瞬,缓缓牵动嘴角。
“杨大人高见。”
“哈哈……下官只不过把殿下心中所想快嘴说出来罢了。”杨廷澜洒脱一笑,“在下官说出这个消息之后,殿下难道不就已有此计算了吗?”小说娃小说网
沈惊鹤微微笑着,没再开口,脸上神情高深莫测。
“杨大人还知道什么具体情况吗?或者说得再直白点,三皇子部署兵士之地于何处?”
杨廷澜摇首:“下官若是有此本领,此时便已经不在此处与殿下闲谈了。”
“你倒是直接。”沈惊鹤失笑。
目送杨廷澜离开后,沈惊鹤收回表情,站在原处不动,沉吟许久。
沈卓旻私兵究竟藏于何处……还有谁有可能接触到这一信息?
远处高楼的碧纱重帘忽被卷起,传出房室内断断续续的一缕琴声,是谁家小姐正在练习弹奏。
沈惊鹤紧蹙的眉头松开,眼神一闪,忽然笑了。
……
街马冲尘东风细,香街紫陌丽人行。
无论朝中局势怎样风云陡转、暗流汹涌,却丝毫不曾影响到市井街头热闹非凡的盛景。正是一日晴好天气,玉鞍锦鞯的公子哥走马观花,穿街走巷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吆喝不断,街两旁各色铺子馆阁鳞次栉比,往来盈耳皆是笑语欢声。
玉蝴蝶走到一处首饰摊前停下,取了一支造型颇有雅趣的玉簪细细赏看。店主正想要热情地招呼几声,眼神瞥到玉蝴蝶身旁寸步不离的冷面大汉,立刻讪讪地缩了头蹲回去。
那高壮汉子肌肉健硕,吐息绵长,一看便是功夫好手。铁塔般的身子往那儿一杵,一双牛眼一瞪,便连原本围在首饰摊前的其他顾客都连忙放下手中珠花镯子,相互拽着匆忙离去了。
店主见此更是有苦说不出,然而又不敢和那壮汉对上,只能在心中求神拜佛,只盼着眼前这位天仙似的小姐早些看完离去。
玉蝴蝶逛这一路没少见到这等场面,无奈地连忙掏钱将这支玉簪买下,心中过意不去,又添了两朵鹅黄的珠花。
她闷着头匆匆绕过人群走到一处人少的角落,抬起头瞪着那壮汉,娇美的脸上写满了气恼。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只不过是想出来买些东西,你让这些摊主连生意都不敢做了!”
壮汉不为所动:“属下只是奉三殿下之命,贴身保护。”
玉蝴蝶咬紧下唇,低下头,不说话了。
说是保护,其实不过是监视。
三皇子在她的琴坊见过了多少人,交谈过多少秘事,不派出侍卫贴身盯着,又岂能放心让她一个人上街?
玉蝴蝶心中微微有些苦涩,若是平日里便也罢了,但是今天……
她的眼神忽然在看不见的地方变得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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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她有不得不完成的事。
“随便你吧。”玉蝴蝶抬起头,似是认命一般叹口气,“你爱跟便跟着,只是收收那一身杀气。那些人只是做小本生意的普通百姓,不要为难他们。”
壮汉不说话,当玉蝴蝶再次往街边店铺走去时,立即一步不离地跟上。
玉蝴蝶又随意地在各色商铺里逛着,感兴趣的便多停留一会儿,或是干脆买下,不喜欢的转一圈也便出门了。眼见着日头渐渐爬到正中,她咬咬唇,脚步却是转向另一头的一家绸布成衣庄。
商铺前头摆出了各式各样纹绣精美的绸布,被日光一照,便可见隐隐的光泽流转其上。后头则是已经裁剪好的数十套成衣,若有看上的便可直接买下,省去了自己在家裁剪的功夫,当然,价格自也更贵。
店内都是女人家在挑拣,见门外突然闯入了一个高壮男人,皆掩口惊呼着避让,与同伴慌张地窃窃交谈。
“这人谁啊,长得好凶……”
“不知道!一个大男人,闯进我们女儿家买衣裳的店里,也不明白在想什么。”
“嘘,你小声点!糟了,他好像看过来了……”
玉蝴蝶听着耳畔传来的纷纷议论声,尴尬得无以复加,又对上店掌柜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来相阻的视线,火从心起,转过去叱道:
“你到底跟够了没有?这店里头都是姑娘家,你在里边便不觉得害臊吗!”
壮汉却是动也不动,仿佛察觉不到别人投来的各色目光。
“奉主人之命,寸步不离。”
玉蝴蝶长长一声叹息,眼底却多了两分焦灼之色。
怎么办,马上就要到约定的时间了……
正当她心急如焚时,一直踌躇着的掌柜忽然捧起一件清丽裙装,小心翼翼递到跟前。
“姑娘是来看衣裳的?这是小店新制的款式,可要试试?”
第106章
玉蝴蝶看着递到自己眼前的衣服, 一愣。
她深深看一眼掌柜, 忽然又浅笑了开来。
“这件衣裳剪裁颇合我意……那便麻烦掌柜了。”
“不打紧, 不打紧。”掌柜弯腰向店铺深处的小隔间一引,“还请姑娘移步此处试衣。”
玉蝴蝶接过衣裳就往隔间走去, 见到身后壮汉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跟上前, 停下脚步冷冷一笑。
“怎么, 还要继续跟着看我试衣服么?”
“属下不敢。”
壮汉硬邦邦回了一句, 站在离隔间大约五步远的地方,警惕地环视着周围。
玉蝴蝶暗地里松口气,将隔间的门打开一小条缝,钻进去后立马紧紧锁上。
她刚转过身, 就对上一双清澄如湖光的眼睛。
沈惊鹤看着玉蝴蝶微微受到惊吓的神情, 无奈地一揖, 轻声说道:
“玉姑娘,实在对不住,外头人跟得紧,只能这样和你见面,多有失礼了。”
玉蝴蝶很快定下神,将裙装随手挂在墙边木架上。
“无妨……琴坊明里暗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梁将军能将缠了密信的飞镖射入我床柱, 不知冒了多大风险。我既然接了信,又如何能不前来当面一叙?”
沈惊鹤眼中的神色凝重了起来:“玉姑娘, 如今已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梁延也在密信中把事情说清楚了, 你既然肯来赴约, 是否已经决定将那个秘密告知我们?”
“我知道……”玉蝴蝶的眸中逐渐蓄起泪水,却仍坚强地不肯让它们落下,“三郎……三皇子他的确私下部署了兵士。我去送汤水时,隔着房门曾听到他和徐太师商议的声音。”
沈惊鹤轻轻抽了口气,一字一顿。
“那么,你能告诉我他部署兵士之地吗?”
玉蝴蝶却是沉默了下来,良久,眼圈通红,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沿着脸庞滑落。
“他也许不是个好人,但他看我的眼神,不曾掺了假意。”
沈惊鹤也沉默了。他自然知道玉蝴蝶对沈卓旻复杂却真挚的深情,也知道自己如今逼迫她开口是何其的残忍。
一旦踏出这一步,对玉蝴蝶而言,就是彻底的决绝与背叛。
然而他还是只能艰难地吐出词句。
“依他的秉性,日后还会有冤案。”
玉蝴蝶心绪恍然,万千交织的回忆有如浮光掠影,从自己心底眼前蹁跹闪过。儿时深深院落里那只蝴蝶,飞过泠泠七弦,飞过添香花影,飞过夜来映衬泪光的梦,再一次栖落于她指尖。
她的眸光空洞一瞬,渐渐凝为深沉的平静。再开口,声音却是无端哑了半分。
“……事成之后,死生契阔,请允我陪着他。”
沈惊鹤离开隔间的时候,距离玉蝴蝶离去已经过了一刻了。掌柜对这个忽然冒出在自己店中的男人却仿佛没见着一般,视线掠过,又脚不沾地继续去前头招呼着客人。
沈惊鹤笑了笑,没说什么,自顾自朝后门熟络地走去。
推开低矮的木门,墙边抱臂倚着的一个英挺身影循声抬起头,见到他,放下手臂迅速站直了身子。
“谈完了?”
“谈完了。”沈惊鹤如愿以偿拿到了消息,心情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
梁延因着前段时日京城边邑的山贼之乱已经顺利收回兵权,如今本该在京郊指挥军情,可是却突兀地出现在京城内这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若是被旁人看见了,少不得要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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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无论是沈惊鹤抑或梁延本人,皆没有对此表达什么疑惑。
毕竟,所谓的山贼匪患,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们策划的一出戏罢了。
梁延看到他略带沉重的样子,心里知道为什么,却没有明说出来。只是像以往重复过的无数次那样,轻轻将人搂进怀里,一只手在发顶温柔地抚摸。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深夜,清冷月光掠过屋檐下摇摇欲坠的蛛丝,寒鸦的叫声嘶哑而刺耳,听得人不寒而栗。
禁宫偏远幽寂的破落宫殿里,一个发丝凌乱、衣衫褴褛的女人瘫坐在宫门旁,枯瘦的手指弯曲,有一下没一下挠着殿门,长长的指甲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呵呵呵……”古怪的笑声响起,因着太久没有发声而嗓音沙哑,“昊儿呢,本宫的昊儿怎么还没有来看母妃……”
飘飘渺渺,有如幽冥鬼泣。
门口两个侍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往常一般破口咒骂开来。
“疯婆娘,瞎吵吵什么!还以为你是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的端妃吗?生了个叛乱逼宫的儿子,陛下留你一条命在冷宫幽禁已是念旧情,还在这边鬼叫什么!”懒人听书
“还昊儿呢?”另一个侍卫从鼻孔中嗤出一声,“大皇子,啊不对,是叛臣沈卓昊,他不是早就死在乱箭之下了嘛!还是陛下亲自下的令呢,哈哈哈……”
宫殿里头的女人被激怒,遍布伤疤犹如厉鬼的脸上勃然爆发怒气:“胡说,你们都在胡说!昊儿不会的……陛下也不会的!”
端妃扭曲地从地上挣扎爬起身子,一次次用力向殿门撞去,厚重的殿门发出“砰砰”巨响,摇落下的尘灰兜了满头满脸,曾经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女人却恍若未觉,依旧大力拍撞着殿门。
“放本宫出去!你们这些该死的贱人,放本宫出去!”
侍卫们嘲讽冷哼,回头确认殿门口的巨大铜锁稳稳地扣着,“娘娘若有力气,那便继续撞吧。说不准撞着撞着,您就真出去了呢?哈哈哈哈……”
“别理她了!走吧,大半夜守着这个疯婆娘真是晦气,我请你喝酒去。”左边的侍卫道。
右边的侍卫看了看被锲而不舍撞击的殿门,有点犹豫:“这会不会……”
“怕什么?她在这儿关了多少年,你真以为一晚上不看,就能跑出去?”左边侍卫满不在乎地揽着同伴的肩离开,“走走走,就让这疯婆子继续一个人发疯吧!”
端妃听着两人的交谈还有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却是蓦地停止了疯狂的撞击,低下头不住耸动肩膀,诡异地低笑了出来。
“呵呵……”
之前那个出现在冷宫中的人果然说得没错,今晚侍卫看守懈怠,她终于可以有机会出去找她的昊儿了……
她转了转脖子,死气沉沉的眼神缓缓飘到宫殿后一扇隐蔽的小门处。
那废弃的小门本应该紧紧落锁,只是不知何时,竟隐隐开了条缝,露出一线朦胧的月光。
端妃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破烂的衣裙又被木茬勾破了几缕丝线。当终于站在宫门外荒芜的空地上时,夜里寒冷的空气一刹那围拢将她包裹,她却顾不上寒凉,沉迷地吸了一口久违的新鲜气息。
她茫然而晦暗地环视一圈周围,空寂无人,唯余虫鸣。
该去哪里找她的昊儿呢?
侍卫们嘲弄的辱骂再一次涌上心头,端妃猛地将头转向远处一个方向,浑浊的眼神渐渐变为狠厉与怨毒。
昊儿,她的昊儿……
皇帝放下御笔,将最后一本奏章盖好,放到一边桌上。站起身时,却因为长时间的忙碌而头晕得趔趄两步,撑住桌案,口中溢出几声闷咳。
“陛下。”德全连忙上前给皇帝顺气,“陛下忧劳国事,却也得注重龙体。已是深夜,陛下还是早日回寝安歇吧。”
“不妨事。”皇帝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摆摆手,眼神沉下,“这几日里做小动作的人太多,依朕看,有些人是急得坐不住了。”
德全却不敢接这话,小心地将外袍给皇帝披好,眼观鼻鼻观心退到一旁候着。
皇帝边思索着政事边踱步回寝宫,经过宫门时,多年为帝的敏锐直觉却忽然感到一股不对劲,似乎有一道糅杂着怨恨和阴毒的目光牢牢锁定在自己身上。
“什么人!”
皇帝大喝一声,飞速转身面朝宫门,极富压迫感的龙威蔓延开来。
门口侍卫一凛,立刻警觉地抽刀拦在殿门前,锐利的视线不断扫视着夜色下一片漆黑的环境。
没有人。只有阴沉咆哮的夜风刮过,搅乱枝叶树影,重重叠叠的怪影摇动,形如鬼魅。
“陛下——”侍卫对视一眼,有些犹豫地回头想向皇帝请示。
正在这时,一道白影忽然闪电般从暗影中飞扑出,乱发飞散,枯瘦狰狞的指尖几乎要戳到皇帝眼前,口中凄厉地高声尖叫:
“还本宫昊儿!”
皇帝被横遭变故惊得呆立当场,眼睁睁看着那双恨得赤红的眼睛越逼越近,一股腐朽沉闷的恶臭也扑面而来——
“护驾!还不护驾!”
还是德全最先反应过来,冲上去一把拦在皇帝身前。同样被厉鬼似的女子惊恐得失去行动能力的侍卫此时才如梦初醒,飞奔过来拽住女子的肩背狠狠摔到地上,迅速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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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放开本宫,你们放开本宫!他杀了昊儿,本宫要他偿命!啊——”
被反剪双手压跪在地的女子仍不肯束手就擒,发了疯似的抽搐扭动着,大力往前扑挺着上身,恶狠狠地想要咬掉皇帝脸上一块肉。侍卫们额边滴下冷汗,不知道这疯女人为何竟能爆发出如此怪力,拼尽全力,才勉强没有让她挣脱开来。
皇帝听着她疯狂污秽的咒骂,刻薄凄厉的笑声,看到那张污浊和疤痕下隐约熟悉的脸,久久无法回过神。
他的眼皮不断抽搐着跳动,纵然勉力镇定下来,被巨大惊吓攥紧的心脏却仍然无法如愿平静下,砰砰跳动着似要跃出胸膛。
“你是……端妃?”
皇帝脸色微微发白,紧紧盯着那张曾经花容月貌的脸。
瘦削得不成人形的肮脏女人终于停止挣扎,布满灰块和血痕的面皮抽动,缓缓绽出一个被月光照得诡异的笑容。
“陛下……终于想起臣妾了?臣妾回来了,回来找陛下偿命了。”
呕哑嘲哳的声音像是刀割过玻璃,刺耳惊怖。
“昊儿……也回来了。”
第107章
皇帝悚然一惊,心脏抽搐着跳动。
他因自己竟会被这疯妇疯言吓到而恼怒不已, 一手狠狠指着端妃, 气得发抖:
“大胆!朕留你一条性命, 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装神弄鬼的!”
端妃却丝毫不理会帝王滔天龙怒,仰起头对着天空连声大笑,几乎要将浑身力气都笑尽。
“哈哈……陛下是想留臣妾一条性命, 还是想让臣妾在那冷宫中受尽折磨生不如死,陛下口上不说, 心里还不清楚吗!”
皇帝脸色发青, 转过头,狠狠瞪了尽全力压制住她的侍卫一眼。
“还愣着干什么!速速把这意图行刺的疯妇堵了嘴拖下去,朕不想再听到她妖言惑众!”
“是!”
侍卫们连忙应声, 将一团破布塞到端妃口中。端妃却唔唔叫着疯狂摇首抗拒,挣扎不休, 到最后, 竟真让她用舌头将破布顶了出去。
“不必堵我!我只说一句, 陛下气数已尽, 臣妾在九泉之下同昊儿共盼接驾!”
不去顾皇帝惊怖交加的暴怒神情,端妃冷冷一笑, 突然狠狠咬断舌尖,从口中喷出一股鲜血直射向皇帝衣袂。她软着身子颤抖一瞬,下一秒却已翻着白眼倒下去。
变故丛生, 侍卫们阻拦不及, 惊得几乎要跳起。对视一眼, 立即白着脸跪下请罪。
皇帝却顾不上与他们计较,他看着端妃死相凄惨的尸首,再低头看着自己染了血污的龙袍,几乎一口气要顺不上,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来人!还不快去请太医!”德全慌忙扶着皇帝回寝宫休息,一边高声呼喊。
深夜的紫宸殿周围,已是一番兵荒马乱之态。此番嘈乱变故早已惊得附近宫殿灯火通明,侍女太监们匆忙跑来跑去。那两个侍卫依旧神色惨淡跪在冰冷的地上,早有其他赶来的侍卫将尸首拖下处理干净,扔进了荒芜之地哪口废弃的枯井。
“朕……咳咳,朕没事。”皇帝撑着德全的手,咳嗽着坐在龙榻上,被人伺候着漱了一盅茶水,剧烈跳动的心脏这才得以平息。
然而等到冷静下来之时,皇帝回想起今夜发生的一切,深沉的眼神却染上了勃发的浓浓怒意。
端妃幽禁的冷宫落着铜锁,又有专人把守,她一个半疯半癫、手无寸铁的女人,又是怎么溜出去的?还有,宫中由金吾卫巡逻警戒,可是从冷宫一路到紫宸殿如此之远,端妃一路躲藏竟然也无人发现——
如今一个随随便便的废妃都能闯到他的寝宫门口。那下次呢?如果是有心的刺客,是否就真叫他得手了?
思及此,皇帝猛地用力掀翻榻前桌案,激烈的动作又引发喉咙一阵痒意,却被他生生止住了咳嗽。他缓缓站起身,眼底冰寒得几乎能将人冻毙。
“金吾卫统领,何在?”
等到金吾卫统领大惊失色屁滚尿流地滚到紫宸殿之时,时间已经又过去了两刻钟。他心中惊惧,强壮的身子此时却抖如筛糠,不由得深深伏下头:
“末将,救驾来迟!”
“来迟?”皇帝不辨喜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算迟,再晚上片刻,正好赶上给朕收尸。”
此言一出,无论是身后的德全还是围聚的侍卫宫女皆是面色大变,纷纷慌张跪下泣道。
“……陛下!”
金吾卫统领倒吸一口冷气,手下一个没撑稳,整个上半身跌倒扑在地面,彻底失去了力气。
完了,全完了……皇帝如此开口,莫说什么仕途,便连自己的身家性命,恐怕也要走到头了。
金吾卫统领六神无主地瘫软着,口中只能断断续续翻来覆去道:“陛下恕罪……末将、末将……”
“哼。”皇帝一声冷嗤,怒极反笑,“朕问你,派去寻你的人找了大半天,才见到你匆忙赶来的身影。你身为金吾卫全军之将,不在宫中负责安保之责,这么晚又去了哪里?”
金吾卫统领根本不敢抬起头对上皇帝的眼神,他的心脏早已被一只巨手紧攥,沉入了无尽的冰凉。
他该怎么讲!难道要说身为三皇子心腹的他这段时间正忙着整训暗地里的私兵,几个高层将领也同样忙于此事,才让宫中防卫疏漏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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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末将思念家小,以为宫中人手俱足,离开一时,不足成患,这才、这才大胆坏了规矩……”金吾卫统领艰难地从口中吐出话语,面色却已如死灰。
“人手俱足,不足成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整个禁宫的脸面都被你们甩在地上重重踩了!”
皇帝冷笑,胸膛气得不断起伏,眼底渐渐划过一抹狠意。
“思念家小是吧?好,朕这就让你们一家团聚。”
“陛下!末将自知罪无可赦,只求陛下开恩,饶过末将妻儿!”金吾卫统领猛地抬起头,颤抖着声线,惊恐万分。
皇帝却不曾理会,一甩手,沉声道:“传朕旨意!削去金吾卫统领之职,全家下狱,秋后问斩。金吾卫中有其他渎职失职、擅离职守者,但斩无赦!”
被判决了命运的金吾卫统领口中仍连呼陛下开恩,却被领旨迅速围上的侍卫解了头上盔甲,缚住双手毫不留情拖了下去。更多的人手则即刻跑去排查金吾卫军中情况,这一查之下,才发现不光只是统领一人,从上到下无故缺席者,竟有十几人有余。
情况一回禀给皇帝,皇帝自然更是暴怒不已。几道雷霆令下,金吾卫中有官职者便被清理了大半。只可惜三皇子本已彻底收掌这支禁军势力,因为一个跑出冷宫的疯女人,经营多年的心血几乎被连根拔起,气得几近晕厥。
雷厉风行一番行动之后,皇帝将多余人马赶出紫宸殿,强撑着的身子终于坚持不住,重重摔倒在龙榻上,一时间竟起不来身。小说娃小说网
殿内侍从自然焦急不已,好在太医此时终于赶到,又是施针又是喂药,终于让皇帝没有血色的面色些微好转了几分。
“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德全将空药碗撤下,回到龙榻前,面色忧虑。
皇帝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蜡黄的脸上抖了抖,似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话的力气。
早前他有意放出自己得病的风声,实乃半真半假。断断续续恼人的小病是真的,故意说重病情、意图借此试探朝臣也是真的。拖了这几个月,眼看似有好转迹象,可是今日深夜受惊,又加上气急攻心,如今他的病情,却是当真肉眼可见地加重了。
德全看到皇帝气力不支想要说话的模样,连忙凑近前。
“陛下要吩咐什么?”
“宫中……不可一日无护卫。”皇帝强打起精神,还是断断续续交待着,“必须……加快寻得人手……接替掌管金吾卫。”
他又猛咳一阵,喉咙里像拉风箱一样呼呼地响。
“务必要、要可靠!”
短短一句话似乎就耗尽了皇帝身上所有力气,他躺倒在床上,急促地喘息着,刚有好转的脸色立刻又暗了下去。
德全急忙给皇帝顺气,思索了片刻,才小心翼翼道:“陛下,奴才斗胆觉着林继锋林将军或许是个人选。他是四公主的夫婿,家中又是满门忠良,若论忠心,可不输朝中任何人。”
皇帝沉吟一会儿,也觉得这是个合适的人选。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神示意德全下去办,自己却是疲惫地重新闭目休息。
“砰!”
盛满茶水的白瓷杯被狠狠砸在地上,破碎一地的碎瓷片叮当作响,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蜿蜒流淌。
沈卓旻唇线紧绷,面色因怒气几近扭曲。
“我们的人被接连清算完之后,陛下竟然让林继锋掌管金吾卫,负责巡视京城和宫内?”
回禀消息的侍从瑟瑟发抖,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幸而沈卓旻也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他更多只是愤怒地自言自语,寻得一个渠道发泄连日来憋屈已久的怒气。
“废物,简直是废物……通通都是废物!”沈卓旻负手在房内来回踱步,冰冷的怒火燃烧在眸中,“就没有其他人手可以顶上去了吗?赵将军呢?他不是也在京城——”
沈卓旻忽然闭上嘴,面色浮现一丝恼恨。
他怎么给忘了,赵将军早在先前皇帝对徐家的整顿中落马,如今正在流放往蛮荒的道路上。哪还能入宫去接管金吾卫!
“备马,去太师府。”
沈卓旻冷冷抛下一句,旋身疾步离去。
情势危急,得早做准备,不能再拖了。
沈惊鹤入宫给皇帝请安之时,刚踏进宫门,就碰上了正在领着人马巡查的林继锋。见到他,林继锋一愣,对身后小队做了个手势,单独快跑过来。
“六殿下今日来得这么早?”
“不早了。倒是林将军,夜以继日在宫内巡逻忙碌,辛苦了。”
两人寒暄过后,刻意又往旁边避开了几步,确定无人能听到对话声音后,面色才变得郑重起来。
“陛下下令让林将军接管金吾卫已经有好几日了,怎么样,有无异动?”沈惊鹤轻声道。
林继锋摇摇头:“暂时没有。我已整顿人手列队排班,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巡逻防卫。一旦有什么动静,我定能第一个知道。”
沈惊鹤思索片刻:“好,但近期务必要从紧排查。山雨欲来,恐怕很快京中就要不太平。”
林继锋闻言肃然直立,行了个军礼。
“殿下放心,我省得的。”
沈惊鹤又询问了四姐的近况几句,怕耽误林继锋公务,就与他道别离去了。快走到紫宸殿时,先停下来调整了下表情,作出一副忧心忡忡挂念不已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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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前几日那场精妙的策划成功之后,皇帝算是彻底病倒了,连早朝都不能上,只能每日召集皇子重臣围在紫宸殿内议事。
皇帝听取奏折内容,任朝臣们讨论出诸事的处理结果,虽然还想像以往一样将大权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中,但限于身体原因有心无力,以前绝对的高度集权也不得已慢慢放开了一个口子。
沈惊鹤自然不动声色把握住机会,一点一滴将不少实权归拢手中。可是在这之外,也不忘记衣不解带侍疾,每日晨昏定省从不落下,还屡次亲口为皇帝试药。皇帝看在眼中,在召重臣议事时曾不止一次当众夸赞他“纯孝”,让众人看他目光又有微妙变化。
纯孝么?
沈惊鹤淡笑一声,将眼底的嘲讽之意深深压了下去。
离紫宸殿还剩数步路,沈惊鹤不疾不徐走着,余光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顿住脚步。
第108章
沈惊鹤脚步顿了顿,忽然又若无所觉一般径直走过去。直等到那人听见脚步声转过头冷冷望来时, 才像刚看见他一般恍然道:
“咦, 这不是三皇兄么?”
沈卓旻声音不带感情。
“六弟。”
“三皇兄近日是忙于政务?往常翩翩风仪看着可是憔悴了不少。”沈惊鹤笑意盈盈, “若不是走到近前,臣弟险些还要认不出来了呢!”
沈卓旻眼色变深,面上却依旧未动。
他近日里已经因一连串的变故突发焦头烂额, 若是沉不住气在殿前与沈惊鹤争执起来,才更得不偿失。
沈惊鹤却是刻意要挑衅刺激他, 又凑近了点低声道:“三皇兄先前送给臣弟的大礼, 臣弟很是喜欢……”
下一瞬,已是突然拉远,轻笑出声, 讽意满满。
“礼尚往来,臣弟给皇兄一连送上的几份大礼, 不知皇兄可还满意啊?”
“你——”沈卓旻眼神骤变, 连日里的打击失败浮上心头, 几乎要让他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之态。
然而动怒之后, 他又很快冷静下来。望着沈惊鹤不打招呼就甩袖而去的背影,面容蒙上一层冷意。
事情已在加紧筹备, 沈惊鹤,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
杨廷澜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一个黑檀木盒放在桌案上, 又束手谨慎退后几步。
盒盖被“啪”地翻开, 露出里头几粒朱红的圆形丹药, 光泽流转间,更有一股隐隐的异香飘出。
“这就是先生说的灵药?”
沈卓旻审视地打量着朱红药丸,口气听不出起伏。
“正是。”杨廷澜一拜道,“此乃下官托人从海外寻得的灵药‘三春散’,重病之人服下,即可回春痊愈。殿下若将此药献给陛下,必能使龙颜大悦。如此,大业有望。”
沈卓旻瞥了一派恭敬的中年文士一眼,淡淡开口。
“找两个人过来试药。”
杨廷澜身形未动,因为他知道这道命令并不是下给自己的。
黑影在眼前一闪而过,房门轻轻传出吱呀响声。
杨廷澜在心里暗道三皇子果然多疑谨慎,不过,这药的威效,他在拿到手的那一刻就已经提前见识过了。
不消片刻,两个面色蜡黄神情委顿的男子就被提着衣领扔到了地上。他们褴褛的衣衫间伤痕遍布,一看就知遭受了不少私刑,如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黑影毫不留情将两人下巴掰开,朱红药丸往嘴中一送,食指重重在咽喉处一摁,两人便迫不得已地咽下了药丸,呛得咳嗽连连。
沈卓旻专注地盯着趴在地上干咳不已的二人。咳着咳着,他们原本金纸似的面色却像重新注入一股灵气一般,渐渐地有了血色,脸颊也红润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连手脚也有了力气,自己支撑着爬起来跪回地上,神情惊喜而不安。
听着逐渐正常平缓的呼吸声,沈卓旻低头看向三春散的神色也不禁变了变。他忍不住捏起一枚药丸在眼前旋转打量:“这灵药果真神奇如此?”
杨廷澜笑了笑:“事不宜迟,殿下还应尽早献灵药于陛下,一雪前耻,以成霸业。”
京城的百姓们都在纷纷议论着风水轮流转,但看那三皇子一脉的徐家,往日多么趾高气扬高不可攀,横遭打击后萎靡了下来,可是这些日子,几乎又回到了以往的风光面貌。
多亏了三皇子一片孝心给皇帝求得灵药进献。皇帝本病得连早朝都无法上,服下灵药后,却立即精神好转,容光焕发。皇帝龙心大悦,当即重重赏赐了三皇子,连带着徐家一派也跟着水涨船高,威风如旧。
等皇帝病情有了起色,重新回到朝堂之上时,对于三皇子一派的许多上书提议,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通过了。三皇子立刻把握时机席卷朝堂,将局势尽数扭转到对自己最有利的一边,一时之间,呼声直上高天。
“六弟,又来紫宸殿给父皇请安吗?”
沈卓旻春风得意,面上哪里还有不久前阴郁的模样。见到被数不清明刀暗箭逼迫得步步艰险、神色隐露疲惫的沈惊鹤,嘴边缓缓绽开一抹愉悦的微笑。
“……见过三皇兄。”
沈惊鹤神态似有失落不忿,却在低头见礼的瞬间,藏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深意。
沈卓旻眯着眼,享受着重新将权柄握在手中、看对手只能在自己面前不甘低头的快意。上一次紫宸殿会面,沈惊鹤还在自己面前洋洋得意,可如今,他们二人的身份终于再次对换,回到正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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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说了,最后的胜利,必将只属于他自己。懒人听书
“六弟以后大可不必来得这般勤快了。”沈卓旻轻声慢语,眼含怜悯,“父皇眼见着就要大好,那些在病中会被打动的雕虫小技,很快也没有施展的必要了。”
沈惊鹤猛地抬起头:“臣弟听不懂皇兄的意思。”
“听不懂吗?那皇兄再给你说得清楚些。”沈卓旻冷笑一声,恶意和嘲讽毫不掩饰地直直刺来,“沈惊鹤,你是个聪明人。但你选择和我斗的那天,就注定了你永世不得翻身的败局!你就等着看吧,看我怎么一步步走向万人簇拥的最高处,而你……”
他顿了顿,傲意尽显地一笑。
“而你,只能匍匐在我脚边,摇尾乞怜,苟且偷生。”
脚步声逐渐远去,沈惊鹤静静垂眼站于原处,忽然笑了。
匍匐脚边,摇尾乞怜……他也很期待等着看这一天。
就是今天。
沈惊鹤踏入紫宸殿的时候,沈卓旻正亲自伺候着皇帝服下三春散。朱红的丹药送入口中,没过一会儿,皇帝的精神又好了不少。
“陛下,您前段时日派人去寻的萧神医今天回京了,正在宫外头候着,等待觐见呢!”德全伏下身道。
皇帝眼前一亮,连忙开口:“快快请神医入殿!”
这个萧宁萧神医可是最近京中风头最盛的名医,本来在御街的悬壶堂坐诊,可是出了几次手后,名声立刻惊动了整个京城,连那些有头有脸的百年医药世家也自叹弗如。
国公夫人成亲十年未诞子嗣,吃了他开的几服药,半个月就传来有喜的消息。陈老侯爷大限已至,连太医院判都无能为力,子孙请神医出手时已经准备操办白事,谁料到针灸调养了一段日子,病得起不来身的老爷子现在已经能去院中转两圈了。
皇帝病倒以后,也派人去请萧神医出手。可是悬壶堂那处却说神医去外阜义诊了,一时半会儿他们也找不到踪迹。皇帝不死心,又让人快马加鞭四处寻找,前几日终于得了消息找着人,立马带回了宫中。
虽然三皇子进献的三春散确有奇效,但是神医难得出马,皇帝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诊察的机会。
一个潇洒风流的年轻身影踏入紫宸殿中,与沈惊鹤擦肩而过时,一只眼似乎不经意眨了眨。然而下一秒又恢复一派恭谨平静的模样,直让人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草民萧宁,见过陛下!”
沈卓旻不露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已被捧为“扁鹊再世”的年轻神医。一旁沈惊鹤却是低下头,遮去了眼角一闪而逝的笑意。
在旁人看来,他和萧宁毫无瓜葛,谁也不认识谁。然而谁又知道,他们甚至前日才刚刚见过面呢?
“快平身吧。”皇帝看到萧宁如此年轻,眼神也有些讶异,然而京中这一例例妙手回春几近神迹的病例,却又哪里能作假半分。
连公认的将死之人,经他医治都能死而复生,面前这个青年的医术,又如何容得下别人一星半点质疑?
皇帝颔首道:“果然是少年英才啊……萧神医,有劳你替朕把把脉,开几副调养的方子。”
“草民遵旨。”
萧宁恭敬地应了一声,上前放下药箱,先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垫在皇帝手腕上,再将两指轻轻摁在腕间,闭目凝思。
宫殿中其他人不由得屏息,生怕发出半点声音耽误了神医请脉。
皇帝原本正含笑望着他,但当他发现萧宁面上神色越来越沉重,直至眉头紧锁、惊疑不定时,脸色也跟着变了变。
“萧神医,有什么不妥之处吗?”皇帝沉声道。
萧宁睁开眼,收回手指,紧抿的唇瓣几乎成一条线。
“陛下早前沉疴附体,只能卧床,看着虽病重,但实际只是体内湿寒未祛,加之神思惊忧。若让下官施针疏通经络,再辅以专门药方,彻底痊愈,只是时间问题。”
皇帝眼底逐渐变得深黑:“早前?那,朕现在呢?”
“现在……”萧宁嘴唇犹豫着开合半晌,还是神色凝重地叹了口气,“陛下近日可有服用什么其他药物?”
“其他药物?除了宫中太医开的方子,就只有一味卓旻辛苦寻得的灵药——”皇帝话说到一半,忽然住口,低头看向床榻边还未关上盖子的朱红药丸,眼神渐渐变得怀疑。
不去理会一旁沈卓旻蓦然僵硬一瞬的身子,萧宁连忙从床榻边取过药盒,看到里头药丸时,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仍不敢妄加断定似的,仔细隔着手帕拣出一粒,观察许久,放在鼻间轻嗅。
皇帝看见萧宁立刻大惊失色的面容,龙袍下的手指紧紧攥得发白,开口声音依旧沉稳厚重。
“萧神医认得此物?”
认得,怎么不认得。这可是他当日亲手炼成转交给沈惊鹤,再让他送到杨廷澜那处的呢。
萧宁心头只有一刹那神思掠过,面上却依旧是不可置信的震惊,声音惶恐。
“此物名唤三春散,药性霸道,透支本原精血以求眼前好转。服用者短时之间回光返照,病体痊愈,但……从服下的那刻起,精血燃化,元神烧灼,不可逆转,时日……无多了。”
第109章
一片死寂。
偌大的紫宸殿内,时间仿佛被冻结住, 令人揪心的沉寂蔓延开来, 宛若一只紧攥心脏的无形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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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动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颤抖的手指摸索了两下,才抓住了桌案上坚硬的墨砚,“砰”地一声巨响, 重重飞砸向三皇子的额头。
“孽障——孽障!”
愤怒至极的咆哮声几乎将寰宇震响,青白交替的面皮很快因涌起的勃然怒气迅速涨红, 遮天蔽日的龙威压迫得所有人瑟瑟发抖跪下, 胆小的宫女眼中甚至噙了泪水。
只有沈卓旻一人怔怔站在原处,在一片臣服伏身中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坚硬冰凉的墨砚挟着滔天怒气飞来,精准地击破了额角, 闷声坠地。温热殷红的血液蜿蜒爬下落入眼中,沈卓旻却无暇理会。
苍白面色下那颗心里翻涌掀起惊涛骇浪, 鲸波过后, 带不走的只余下三个血写成的大字。
杨、廷、澜。
——杨廷澜!沈卓旻的眼神一下变得狰狞万分, 温文尔雅的脸庞因受骗的屈辱和惊怒扭曲得生怖。杨廷澜竟敢骗自己……要杀了他!要杀了他!
皇帝铁青的面容因为逐渐困难起来的呼吸一下下抽搐着, 他一手颤巍巍指着沈卓旻,一手揪住因惊变而泛疼的心口, 嘴唇颤抖。
“朕要把你投入天牢,朕要——”
话说到一半,皇帝忽然全身一抽, 眼白不正常地向上翻。他艰难地张开嘴, 出口的却不是未尽的话语, 而是喷射出一大股泼然滚烫的鲜血。
飞溅的腥红惊得所有人都恐惧瞪大眼,那具覆着龙袍的身体却像一瞬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轰然向后重重倒塌。
“父皇!”
“陛下!”
跪着的众人高呼着飞扑过去,却来不及接住皇帝瘫倒昏迷的躯体,仰倒在龙床之上,生机显而易见地迅速衰败下去。
“太医!快去传太医!”
“萧神医,救命啊!”
“天啊,怎么会这样……快去取参片给陛下含着!”
兵荒马乱,人潮围簇,惊惶不已的宫女太监们围绕在皇帝身边,哭喊声混着惊叫声嘈杂贯入耳膜。沈惊鹤面上带着慌乱扑在皇帝身前,余光却下意识瞥向了仍孤身立于殿中的那个人。
沈卓旻看着眼前哭丧连天的场面,只觉得真是一出热闹无比的好戏。他的唇边不合时宜地勾出一抹笑容,那笑容越来越大,到最后,他甚至张大了嘴,无声地狂笑着。
好,好……真是精彩!
视线被汩汩血流阻隔,沈卓旻随手在眼前抹了一把,低头看着满手腥腻的血糊,忽然疯了一样,用力拨开人群,朝外头不要命地飞快奔去。
杨廷澜、杨廷澜……他一定要赶在一切之前,亲手把他杀了。剥下那张虚伪的人皮,翻出里头腥臭的五脏六腑一点点剖开,仔细瞧瞧究竟藏了多少肮脏与背叛!
此时京郊的小路上,却行驶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衣着朴素的女人紧张不安地靠近身旁男人,抓紧他的衣袖:“夫君,你昨晚收到那个盒子之后,就叫我们连夜收拾家当,今天天还没亮就匆匆跑出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盒子里又装了些什么?”
杨廷澜捋了捋胡须,看着另一头因车马摇晃而睡得并不安稳的小女孩,从怀中变戏法一般掏出一个小盒子。
“夫人若想知道,不妨自己打开看看?”
杨夫人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接过打开,看着里头的东西,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一枚青枣,一个油桃……这、这都是什么啊?”
杨廷澜却已闭上了嘴,但笑不语。
枣桃枣桃,早逃早逃……他在南方早早就置办下一处别院,小儿子也早托六皇子送上路。算算时日,这会儿约莫已经快到了。
杨廷澜看向身旁依旧念念有词苦苦思索的夫人,眼中闪烁过一丝愧疚。
至于小儿子的事,还是等到那时再同夫人说吧。
沈卓旻满脸是血地冲出紫宸殿,殿外驻守的侍卫见着了,一时之间竟惊得忘记当场拦住。等到反应过来之时,沈卓旻已经疯狂跑出去好远了。
“拦下三皇子——”
“陛下有命,将三皇子投入天牢!”
源源不断有侍卫从四面八方赶来阻挡,然而向来文雅翩翩的三皇子却如变了一个人一般,腾挪闪避丝毫不含糊,出手反击快如疾风,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一直潜藏着如此武艺。
侍卫们一开始顾忌着三皇子身份,再加上有些轻敌,并没有用尽全力。等到实在计穷力拙想要全力反击时,身上却早已纷纷挂了彩,只能眼睁睁看着三皇子一个虚招晃过他们,脚步不停往宫门飞奔去。
快了,就快了……
风声呼呼掠过耳边,沈卓旻眼神闪烁着残忍的兴奋,鼻尖萦绕着的血腥气更激起了心中疯狂野性——
叮。一枚飞镖如飒踏流星射来,直扑面门。沈卓旻反应极快以袖挥开,一个后翻卸去冲击的力道,迅速稳住身形。
站定,抬眼,他看着眼前身影冷笑:“林继锋,你拦不住我……”
话说到一半,沈卓旻突然面有不甘闭上口。他看着林继锋身后列队整齐跑来将他紧紧包围的几百名金吾卫,彻底沉默。
“三皇子,得罪了。陛下有命,末将不得不从。”
林继锋面无表情地一挥手。
“拿下!”
沈卓旻默然立于原地,任两个魁梧的兵卫上前将他双手反绑,押送着朝天牢的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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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没有反抗,面对林继锋,他自信尚有一合之力。但是再加上这几百名金吾卫精锐,纵然是神仙,恐怕也插翅难逃。
只是……
被推搡着往外走之前,沈卓旻最后抬眸望了一眼皇皇巍峨的宫门,眼底泛起一丝诡谲的冷意。
他还会回来的。
到那时,通天的大火将会收割尽一切,用遍地的哀嚎与鲜血,作为最终胜利的祭献。
三皇子被押送后不久,从角落里缓缓绕出一个身影,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神色莫名。
“六殿下。”
林继锋走到他身旁,叹了口气,“若非殿下前些日子就提醒我多加防备,我多调派了些人手时时守在宫门,只怕今日,还真要叫三皇子逃出去了。”乾坤听书网
沈惊鹤沉思半晌,微微蹙眉:“我还是大意了。我从未想过,沈卓旻竟有如此令人惊讶的身手……之前拿到的线报,也从来没有提及过这一点。”
回想起方才三皇子一路从紫宸殿闯到宫门无人可挡的样子,林继锋也是心有戚戚:“没想到他藏得这么深……”
“对了,还有件事。”沈惊鹤收回神思,摇摇头,重新将目光放到林继锋身上,“今夜务必提高警惕,早做安排。最后决战,正在此时。”
林继锋迅速严肃了面容。
“定不辱命!”
深夜,明月高悬。
寒风摇过树梢,惊起了一行黑梭寒鸦,凄厉的叫声响彻夜空。
天牢门前守卫的士兵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正揉着惺忪睡眼,余光忽然瞥见似乎有暗影潜伏在角落。
“谁!”
方才还在犯困的士兵一下打起精神,警觉地握紧了手中长戟,一步步缓缓踏过去低头察看。
“奇怪,没有啊……难道是我看错了?”
四下无人,士兵疑惑地打量了一番周围,摇头准备走回原处。刚迈出一步,脖颈处忽然一凉。
他一低头,只看见那道刀光一划。银芒闪后,在喷射出的殷血中,一具鲜活的身躯颓然倒下。
蒙面的黑衣人眼疾手快接过尸体,轻轻放倒在地上。确保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惊动其他人后,迅速做了个手势,示意身后人跟上。
树丛中又刷刷刷连跳出好几道黑衣身影,弯腰无声地随之潜入天牢通道,清冷月影移来,袖间若隐若现的匕首反射出刺目的锋芒。
天牢的守卫意外地松散,黑衣人一行没费多少力气就悄无声息解决了干净。领头之人在面罩之下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在终于杀尽所有守卫见到天牢深处的三皇子时,立刻虔诚地跪倒在地。
“属下救驾来迟!”
两个黑衣人急忙上前替沈卓旻解开腕上缚着的镣铐,沈卓旻眼神未有波动,慢条斯理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手腕,开口道。
“就只有你们这些人?”
领头人慌忙答道:“太师怕劫狱时惊动守军,只派了属下等府中暗卫前来。除此之外,城外人马已提前调动了四分之一混入城中,即刻便可汇合。”
沈卓旻傲慢一颔首:“那剩下的四分之三呢?”
“其余主力人马仍在原处待命,属下出发前,太师已亲自前去领兵。若一切顺利,等我们带着城中人马先行闯入宫后,他们便能及时赶到,两面包抄。届时,任宫内如何殊死抵抗,也绝无半线生机!”
“很好。”沈卓旻大踏步向天牢外走去,眼神狠厉,冷笑瘆人,“他们所有人,都将为自己的自不量力和愚蠢付出代价!”
冲天的火光暴起,铁甲相撞声和刀剑嗡鸣声响彻云霄,突来的爆发惊醒了整座皇城的长夜。宫门内的铜栓在一次次粗暴地轰击下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受不了地哀鸣断裂,放入来势汹汹的大军。
被变故从梦中吵醒的太监侍女们纷攘乱叫,无头苍蝇一般快走疾奔,涕泪横泗,因一墙之隔外冲天的吼声而惊恐得瑟瑟发抖。
在数不清的尖叫和哭喊声中,仍能听见林继锋脖颈青筋暴出的吼声:“快!东边再来几个人顶上!务必守住,守住!”
昔日雄伟庄严的皇城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龙榻上病入膏肓的皇帝艰难地转头,望向远处时不时传来的火光爆裂声,想要开口询问,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气声。
他的眼珠缓缓转动,望向床榻边的德全,以浑浊的眼神发问。
德全用毛巾浸了冷水替皇帝擦拭着额边的湿汗,动作依然小心仔细,眼神却不知为何再不见往日的恭敬,细看去,竟是不加遮掩的漠然与冷意。
“陛下,老奴问了,是三皇子从天牢里逃出来,正在逼宫意图弑君夺位呢。”德全细声细气道,苍老的脸上慢慢扯出一抹微笑,“已经是第二位逼宫的皇子了……真不知是您这个父亲做得失败些,还是,皇帝做得失败些。”
皇帝一瞬间惊恐地睁大双目,看着德全熟悉而陌生的脸,眼里是愤怒也是慌张。他想抬起手挥开德全擦拭自己脸庞的手,可是身体艰难地挺动两下,终究连动动手指的气力也无。
“陛下在担忧什么?”德全察觉了皇帝挣扎的动作,收了手,挪后了身子,眯着眼远远看去,“您放心,老奴不会对陛下怎么样的。”
他将毛巾重新扔回盆中,衣摆上抹干净了手。
“毕竟,陛下若是不能活着赏完这出戏,那也未免太可惜了点,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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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愣愣盯着这个在自己身边卑躬屈膝侍候了几十年的老奴,被背叛的巨大绝望和不可置信退去以后,心中只留下几分说不清的悲凉。
“为、为什么……”
皇帝拼尽全力艰难张口,用最后一缕气息断断续续吐出微弱的字眼,喉头汹涌漫上的血沫让他止不住地呛咳,一双眼却固执地看向德全。
德全又往后站了几步,直站到灯烛照不到的晦暗角落里。窗外飘进的月光和时不时明灭跳跃的火光照亮他半张脸,满布皱纹的面上是无尽的疲惫和苍凉。
“陛下……您当年下令铲除助您登上皇位的卫家时,老奴没有问为什么。皇后娘娘作为唯一活下来的卫家人,也作为您数十年的结发妻子,被您和徐家联手设计‘病死’时,老奴也没有问为什么。”
德全似乎轻轻笑了笑,不被月光笼罩的苍老身影陷于黑暗,只有眼眶的微红是唯一可被辨认的色彩。
“现如今,您也不必再问老奴为什么了吧。”
他沉默地转过身,没有再看身后龙榻上皇帝的神情,负手遥遥向火光冲天的宫门望去。
宫门终于承受不住一波比一波更强烈的冲击,在最后一次震耳欲聋的巨响后,轰然彻底洞开。一行黑压压的军队奔袭着闯入,却被迅速抽刀横于身前的金吾卫挡住,两相僵持。
沈卓旻被军士们簇拥着缓缓踏前两步,明明身处千钧一发电光石火的战场,他却优雅得好似闲庭信步,一点也找不到被押入天牢时的狼狈。
他下意识伸手要从怀中摸出玉骨折扇,手刚抬起,却是微微一僵。
想到相伴十年无端而碎的玉扇,沈卓旻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但很快,这段小小的插曲就被压下,他随意地放下手,面对肌肉绷紧虎视眈眈望来的金吾卫,眼含轻笑。
“识时务者为俊杰,诸位都是聪明人,何苦再作无畏的挣扎?”沈卓旻话对着全部士兵说,一双眼却紧紧盯着打头全神戒备的林继锋,“我向来赏识好汉英勇,若诸位此刻放下兵器归附于我,我保证不伤任何一条性命,还保你们加官进爵、荣华富贵!”
他话说得慷慨激昂,预想中对手纷纷卸下武器的场面却没有出现。对面同样黑压压的大军默不作声,没有一人动摇应和,反倒全将握住兵器的手又紧了紧。
沈卓旻眼底闪过一丝恼恨,冷笑一声,声音的温度骤降。
“简直是不识好歹……既然如此,等死在我剑下之时,就休怪我不曾给过你们机会了!”
他根本不将眼前旗鼓相当的军队人数放在眼里,因为,他最大的底牌才仅仅只呈现了冰山一角。
沈卓旻从手下那处接过一物,点燃引线后用力朝天上一抛。火苗迅速吞噬着短短的引线,一秒之后,惊天动地的爆裂声响彻天际,一道红金相间的耀眼光团旋转着飞上最高处,轰然炸开,绽出垂下长长尾羽的炫目烟花,绚烂盛大。
兵甲声动,宫墙外顷刻便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光听声音的密集厚重就知道来者数倍于宫中军队。甲胄摩擦声愈来愈近,士兵腰间佩刀反射的银光几乎映出一片白日,一直到最后大军将整座宫门团团包围。
金吾卫的脸色已有些发白,面对如此庞大的人数,他们自知绝无半分战胜的可能。可是即便如此,也没有一个人怯懦后退,所有士兵皆抱着必死的决心,咬牙坚守阵地。
沈卓旻嘲讽至极地环视一圈这些将死之人的面容,转过头,想要和姗姗来迟的徐太师碰头会面。
他僵住了身形。
新至的黑甲大军缓缓分开一条线,无声人海中缓缓踏出一个高大英武的身影,每一步,都重重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如震撼乾坤的鼓点。
梁延。
第110章
不,这怎么可能……
沈卓旻心神巨震地踉跄退后几步, 不住摇着头, 似乎这样就能把眼前噩梦景象甩出脑海。再睁眼时, 他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三皇子,又是号令千军万马的主宰,又是这座巍峨皇城最后的主人……
可不是的。
无论如何撕扯着咆哮, 怒吼着不甘,依然只有那个神色冰冷如视死人的男人黑衣长剑, 站在原本应属于他的浩浩大军中央。
“三皇子是想召唤城北采石场的伏兵么?”梁延的声音沉沉若寒冰, “可惜不巧,末将率领的燕云骑先去了一步,剿匪平患, 旗开得胜。”
金吾卫大军传来一阵隐隐的躁动,下一瞬又很快平息。只是士兵们盔甲下的脸庞都已带上了劫后余生的狂喜神色, 战意高昂, 仰首挺胸。
沈卓旻眼中逐渐漫上一层血红, 在火光摇曳下几乎要燃烧起来。
“外祖……”
“咦, 徐太师?这事跟徐太师也有关系么?”一道清亮的声线忽然打破僵硬沉闷的气氛。梁延身旁的兵卫依次俯身礼让,露出逐渐走近的一道白衣身影。
梁延立即前跨一步将来人挡在身后, 做出一副毫不掩饰的保护者姿态。高大冷峻的身形将身后人遮掩得严严实实,审视周围的眼神带着警告,仿若一匹誓死捍卫领地的孤傲头狼。
沈惊鹤无奈地在梁延肩膀拍了拍, 梁延皱着眉僵立片刻, 才勉为其难地侧开半个身子。手中湛流却已彻底出鞘沥光, 忠诚防备着随时可能突来的袭击。
对上沈卓旻那憎恶混杂着屈辱的复杂眼神,沈惊鹤不在意一笑,从腰间解下一块莹润无暇的青黄兽纹玉佩,高举在眼前随手晃了晃,神色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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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我们还在城北采石场捡到了一块玉佩,价值不菲,只是不知失主是哪位啊?”
沈卓旻睚眦欲裂地紧盯那块玉佩摇晃的轨迹,喉头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
这绝佳的质地,熟悉的纹路,精巧的雕工……不是他外祖当朝徐太师的贴身玉佩,又能是谁的!
“沈惊鹤,你不要欺人太甚!”
闻言,沈惊鹤却是一下收了笑,面色结了一层薄霜,沉静的声音缓缓在寒光铁衣间流淌。
“我欺人太甚?沈卓旻,在我还叫你一声皇兄的时候,是谁屡次三番设计刺杀于我,是谁玩弄权术频频陷我于生死险境,又是谁,仅仅为了自身一己私利,在面对一代纯臣满门忠孝时,构陷污蔑、赶尽杀绝竟然毫不曾手软!”
话至最后,几近厉声。沈惊鹤隐忍多年的仇恨与痛苦从被烈火灼烧的心底一刹升腾,几乎要让刺痛的眼角逼出泪来。
多少年了,多少岁月了,他终于兑现了长乐荒草间许下的诺言,迎着从天飘坠的冷梅寒香,走到一生之敌面前,字字句句将泣血的质问从胸膛间挖出,用那血淋淋的真心为此生第二个母亲祭奠。
此仇必报,此恨必偿,此言此誓,无一刻忘。
“你弑我母后,我杀你外祖。你窃以国政,我夺以荣显。你逼宫意欲篡权夺位坐上龙椅,我就领兵奇袭断你后路让你梦碎。”沈惊鹤嘴角慢慢扯开一抹淡漠至极的笑,深黑的眸里寻不见半分感情存在,“一报还一报,这很公平。”
“公平?呵。”沈卓旻沉默一瞬,竟然放声大笑了起来,不绝的笑声在血色火光间显得尤为突兀,“成王败寇,随你论断!天道好运站在你那头,我自知事败,却不认败给了你!”
他的笑声又如乍起时那般突然停下,看向沈惊鹤的眼神是无法被辨认的复杂混沌。
“我只是,心有不甘……上天既然诞下了我沈卓旻,为何又要让一个沈惊鹤存在——”
沈惊鹤定定地看着他,不言不语。沈卓旻忽然一笑,面上又带出了初见时大雍三皇子的堂堂尊贵与气度优雅。他没有预兆蓦地跪下身,傲然的脊梁朝城北方向深深一弯,额头抵在坚硬石板的那一刹,冰凉的寒意随之传来。
再站起身时,他仔细理了理微乱的发丝,抚平了褶皱的衣袍,空无一物的目光环视一周,忽然铿然一声拔出了腰侧的剑。
梁延瞳孔骤缩,湛流冷光已要飞出,却被神色微沉的沈惊鹤按住手腕,幅度颇小地摇了摇头。
“我沈卓旻生不肯屈人,死亦不肯服人。是生是死,我的命,只握在我自己手中!”
话音一落,沈卓旻冷笑一声,手中的长剑一翻抵在颈侧,没有犹豫地重重一划。
黑夜里,鲜血飞溅的那一抹殷红是如此刺目。这抹红不属于旁人,只属于曾一手翻云覆雨纵横朝堂的天家皇子,只属于名门徐家最意气风发的青年之主,只属于那个让无数人争相趋附、却又闻之色变的名字——
沈卓旻。
亲信近卫阻拦未及,伸出的指尖只来得及触碰到滚烫的热血。他们脸色白如月色,浑身的骨头若一下子被抽走,扑通跪倒在地。
当啷。
是一柄刀握不稳坠地的声音。
像打开了什么开关,沉默蔓延的气氛撕裂开一个口子。接二连三地,有更多兵器杂乱无章落地的声响传来。渐渐地汇合在一起,汇合成嘈杂中带着诡异谐和的乐章,叮叮当当,响彻大火下无边无际的长夜。
最后一柄长刀在漫长的犹豫之后,终于还是摇摇晃晃地脱离了那只汗津的手。一声闷响,是黑夜最后的终章。
那支曾不可一世撞破宫门的军队沉默了,凶猛的巨兽伏下了它的头颅。无数把纵横交错的冰凉兵器,最终染上的只有主人殷红的鲜血,还有一片苍凉的月光。
梁延默然一瞬,偏过头,探询地看向始终面无表情看着发生一切的沈惊鹤。
沈惊鹤的衣袂动了动,他抬起手,望着落在指尖的一缕月色,清冷的声音响彻寂静的战场。
“降者,不杀。”
何处有琴音飘来,余音袅袅,如泣如诉。
琴坊,石墙,花影摇动间,有一架古琴七弦鸣动,女子素白的指尖一拂,空山凝云,星汉不流。
玉蝴蝶仍跟着曲拍轻声哼唱着,姣好面容上恬淡的笑意专注而温柔。她好似没看到街坊百姓惊惶奔到大街上指点着禁宫方向的身影,好似没瞧见古老宫殿处熊熊冲天的肆虐火光,好似没听闻远远传来的兵甲齐解与刀剑落响。小说娃小说网
她只一心一意地唱着,弹着,琴声与歌声融化于溶溶落月,飞入浩渺的夜空,飞向很远,飞到无处寻。
最后一个音符也落下了。她的指尖一顿,有一声隐约叹息传来。
“三郎,你还记得吗?这是我们初见时,我弹奏的那首曲子。”
“那天,你夸我琴声很美。我从你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也很美,就好像,我从来没那么美过……”
玉蝴蝶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从容将三尺白绫高高抛起绕过屋梁。
她抚了抚柔软的绸布,将自己纤细的脖颈套于其上,安详闭上了双眼。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直干云霄的厚重宫门一扇扇缓缓排开,宫中长长的甬道迢递亮起灯火,侍人顺从驯良地跪伏在长路两旁,目光连瞥见划过眼前的衣摆也只慌张觉得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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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页
无人明说,却无人不晓,那道衣摆的主人,将是这巍峨皇宫的新主,也是这浩大天下的主宰。
沈惊鹤一步步踏着青石板路,目不斜视向紫宸殿走去。风吹拂一绺乌发,落在玉琢似的脸庞。
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进宫时,脚下的路亦是这条。时光飞逝,物是人非,岁月跌宕着为人的命运,却只在青砖上留下了两三道轻浅划痕。
所幸,这条漫长的来路,而今终究是有人相伴同行。
身边那人落后他一步,不回头,也能察觉落在自己背影的炙热眼神,专注,缱绻,忠诚。
那是,看自己挚爱之人的眼神。
远远便可看到有道身影守在殿门守望,见到他来,苍老的脸上是激动和疼爱。
“老奴恭贺殿下,得胜而归!”
“公公。”沈惊鹤将德全扶起,四目交汇,无需多言,所有的万般心情正在此刻互通。
松了手,沈惊鹤一掀衣袍踏入紫宸殿。微苦的药香弥散,明黄色的龙榻上,一具几近油尽灯枯的身躯微偏着头,浑浊的瞳孔已有些失焦。
沈惊鹤坐到龙榻边,低下头,望着白发苍苍的病人,神情复杂难辨。
“父皇。”
皇帝听见他的声音,好半天才费力将头颅摆正,直愣愣地看过去。
“父皇,卫家被火烧尽满门的那天,母后死的那天,你有曾感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么?”
沈惊鹤的目光仔细地在那张病容上逡巡着,试图找到半分以往神武不可一世的模样。然而到最后,他眼中所望见的,只不过是一个被疾病折磨得只剩一口气的昏昏老人罢了。
不可言说的疲惫忽然涌上心间,沈惊鹤闭上了眼,任心头万千思绪起落沉浮,开口的声音低得近乎轻语。
“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你一半的血脉,天地山川如何更迭,这点也不会变。”他睁开眼,淡淡望去,“我不逼问你。这些话,等你见到那些在地下等了你许多年的人之后,再回答吧。”
皇帝的神色渐渐急迫起来,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却是徒然欲言不得,游丝般悬着的那口气倏忽寸断——
雍朝之主,一代帝王,溘然长逝。
沈惊鹤静静坐在床边,没有动弹,没有言语。门外由远及近传来数人脚步声,一道身影一马当先踏入,见到殿内场景后,愣了愣,走到榻前。
沈卓轩望着不曾瞑目的皇帝,眼中神色闪动一时,终于还是俯下身,轻轻用手掌在面上拂过,合上了那双眼。
直起身时,沈卓轩看了看仍如一尊雕像般静坐的沈惊鹤,又看了看身后接二连三踏进殿内的重臣,忽然后退两步,一抖衣袍跪下。
“先帝驾崩,传位于六皇子。臣等,恭迎新帝!”
早得消息的重臣们无人异议,对视一眼,整齐划一地跪下,齐声高呼:“臣等,恭迎新帝!”
沈惊鹤仿佛这时才从长长的沉寂中回过神,他望了眼天光,缓缓站起身,浑身爆发的气势耀目煌煌更甚以往。
“先帝驾崩,天下缟素,举国服丧。”沉静的声音停顿一瞬,无波响起,“着,徐贵妃殉葬。其余后宫妃嫔,有皇嗣者,出宫与子同住。无嗣者,皆入大镇国寺,祈福祷祝。”
“臣,遵旨!”
齐整话声落下,重臣们皆围上前讨论询问着丧礼的具体事宜。沈惊鹤被众人围聚于中间,纷纷入耳的话音密不透风。他目光有一瞬间空茫,无意越过众臣摩肩接踵的缝隙,忽然一怔。
梁延远远站在门口的廊柱旁,望着他微笑。微风无声掠过,细看去,那抹神色里藏着的,有一丝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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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倒计时……唉,真的好舍不得
番外想看的梗可以在评论说,合适的会想办法写出来给大家的!谢谢小天使们不离不弃的陪伴,你们就是我坚持写下去的最大动力[比心感谢在2020-02-07 20:57:42~2020-02-08 22:37: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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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天明时久违地下了一场新雨,似是要将最后一丝夜色也洗净。
三皇子叛乱逼宫, 先帝猝然崩殂, 六皇子即将登位。
这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快到京城的百姓只不过在一夜之间,就发现天彻彻底底地变了。久久盘桓的风云终于落定,数十年纠葛的朝局,云雾拨散后,终于露出初升红日的一线照光。
比起在街头巷尾议论着下一位新帝过往政绩、满怀希望期待着未来生活会更好的百姓而言, 宫中人则更加忙碌, 几乎到了脚不沾地焦头烂额的局面。
毁坏的宫门已经派人前去加速修缮, 宫中边准备着白事, 边还得准备登基大典。不过只是短短一夜,上一任帝王在侍从心中留下的记忆便如风中扬沙一般,渐而消散。在适时的时候依旧有适时的眼泪, 只是泪痕还未干,便得急忙在马上就要脱离六皇子身份的那人面前讨个眼缘,博个恩宠。
宫中一茬一茬的春红谢去, 会有更多的林花取次开放。宫人是最无情的, 长情的早已泥销白骨。活下来,成为人上人,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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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邀宠献媚的人数不知凡几, 凡是沈惊鹤眼见之人, 无不争相涌过来讨好他。他却只是面色淡淡一挥手, 无需开口,雪岚青竹般的冷冽气质便叫人收了心思不敢亵渎,呐呐地弯腰退了。
万众瞩目千般荣耀的六皇子不在先帝灵前,也不在祭坛祖庙,谁也不知道他在哪。
唯有长乐宫壁上悬着的那副花鸟画知道。
沈惊鹤一个人坐在长乐宫的正堂内,手指描摹勾勒着画上怒放牡丹的花瓣,静静听着窗外拂过的沙沙风声。
他一直有托德全遣人来打扫长乐宫,故虽然宫殿空落已久,却依旧不染纤尘,窗明几净,瓶内插着的海棠花娇艳欲滴,仿佛再坐上片刻,便有一个冷艳傲然可又待他如亲子的宫装妇人款款打起帘子,面露惊喜地望他。
“惊鹤……”
沈惊鹤几乎要跳起来,可是当他慌促站起身时,才哑然发现这只不过是自己脑中幻觉的声音。
不在了,斯人已逝,终究是不在了。
他又站了半晌,才模模糊糊叹口气,将宫门轻轻掩上。
“母后。”沈惊鹤抬眼看着长乐宫的牌匾,在阳光映射下闪着金光,心中默念,“那我走了。”
回去的路上碰到两个面生的宫女,一见到他就慌忙恭敬地跪下问安。沈惊鹤摆手让她们起来,没多看,继续沿着来路默不作声走着。
一切终于来到了最好的结局,沈惊鹤却发现自己心中并没有想象那般开心。
梁延。
沈惊鹤脚步一顿,眼眶无端有些发涩。
他从看到梁延那时的眼神开始,心中便不知为何有些慌乱。他试图拨开人群前去站到梁延身旁,一如以往每一次那般,可当他好不容易终于摆脱群臣的纠缠后,廊柱旁那个高大英挺的身影却不知何时已失去了踪迹。
沈惊鹤执着得近乎执拗地继续寻找着,可梁延却总多次避而不见,全无踪影。一天一夜,他们连面都没碰上一次。
这算什么——这又算什么呢?
沈惊鹤从没有感到这么无力与疲惫过,以往无论面对着怎样的生死一线,他总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可是,在面对梁延,在面对这个世上最能牵动自己整颗心的梁延时,他却患得患失,变得不再像自己。
就算……就算你不再喜欢我。沈惊鹤光是想到这里,心口便不可抑止地揪起疼痛,但他仍咬咬牙朝宫门义无反顾地飞奔——我也要站在你的面前,当面说个清楚、问个明白!
将军府高大的重门沉默闭着,门口的两个侍卫见到胸口起伏着喘气的来者时,半是尴尬半是犹豫地挠着头,低声开口。
“殿下……梁将军现在不在府中。若不是什么要事,属下可代为转达口谕。”
“不在?”沈惊鹤冷笑一声,一脚将府门重重踹开,“好,那我就在府里等着。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就什么时候离开!”
“殿下!”
侍卫阻拦未及,也不敢真上手拦着,只好眼睁睁看着沈惊鹤强行闯入将军府,一路朝着后院头也不回寻去。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闷不吭声低下了头。
将军,属下们尽力了。您还是自求多福吧。
沈惊鹤刚闯进府里的时候,还是飞奔着朝里头跑去。等到越来越接近后院时,却不由得开始由跑变走,步子也越来越慢。到最后,竟是近乡情怯似的停下了脚步。
他愣愣站在后院的院门前,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秒,两秒,身后忽然传来迟疑的脚步声。停顿了一瞬,又慢慢向他坚定地靠近。
沈惊鹤忽然觉得心中无可救药地漫上了滔天委屈,他鼻子有些发酸,突然便什么也不想管不想问了,甩了袖子,头也不回地要朝另一个方向走远。
身后那人却一下子忽然慌了,不管不顾地冲上前,一把从身后将他紧紧搂在怀中。
沈惊鹤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再次落入了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不必回头,鼻尖萦绕的冷冽气息就已让一颗心酸酸软软泡得发胀。他挣了挣,没挣开,手指搭在腰间那双有力的臂膀上,用力嵌住。
“你放开。”鼻音浓重。
腰间的手臂明显又紧了紧,但在下一次心跳之前,又已缓缓无力地松开,垂落。
沈惊鹤转过身,看身前高大沉默刻意避开他眼神的男人。恨他抱自己,又恨他不抱自己。恨自己叫他放开,又恨他当真把自己放开。
“梁延,你到底什么意思!”
眼前人沉默半晌,低头退开两步,行礼:“还未恭贺新帝登基,得偿所愿。”
沈惊鹤心中像被什么闷闷堵住,气恼得几乎要哆嗦起来,可眼眶偏又热得发酸。
“……这不是我们一直以来所努力的么?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
未尽的话语戛然而止,袭来覆上的温热唇瓣封住了话声,也吻去了顺着脸颊流下的咸涩泪水。沈惊鹤怔了一怔,随即发狠似的啃咬着男人的薄唇,咬破见了血也不松口。梁延却像没察觉到半分疼痛,舌尖依旧温柔描绘着唇形,将血珠混着泪珠一并卷刮走,和着无尽的爱意吞咽入喉,忠诚而缱绻。
一吻毕,分开的唇齿牵出细长暧昧的银丝。沈惊鹤红着眼眶,不避不让地直勾勾盯着梁延。
梁延深黑的眼底泛上懊悔与疼惜,如对待易碎的珍宝那般,轻轻将人小心翼翼拥住:“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现在很害怕,前所未有的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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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后悔了,彻彻底底后悔了。光是看着沈惊鹤微红的眼角,无以复加的心痛便几乎要夺走自己全部呼吸。他捧在心尖上的人,用尽生命爱着的人,明明想保护他不受任何风雪,却让他因为自己强作的冷淡而受伤……
“对不起,鹤儿。”梁延闭上眼,在怀中人鬓边珍而视之地印上一吻。
轻柔的亲吻一触即离,沈惊鹤抓紧他胸前衣襟,努力抬起头望他:“你是担心我当了皇帝,我们的关系便回不到从前?”
梁延沉默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浅浅的苦涩,很快又被压下无处寻觅。
“这不是担心,而是必然。君臣之礼暂且不论,便是历朝历代的皇帝,扩充后宫,绵延皇嗣,谁人可曾避免……”
“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沈惊鹤松了口气,仰起脸,浅浅笑意似三春暖阳,“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了呢。”
“不喜欢你?”
梁延哑声,忽然伸手捧起沈惊鹤的脸,俯身将额头与他紧紧相抵,一双深黑的眸子一瞬不瞬深深望去。
“我的整颗心早早地就掏给你了……便是你不要了,扔在泥水里踩上几脚,我也收不回来了。只能拾起来拍拍尘土,再小心翼翼捧到你面前,只想着,你什么时候再看上一眼。”
近在咫尺的眼眸里是此生不换的深情,沈惊鹤对上这双满满都是自己倒影的眼睛,鼻酸得只能怔怔唤出他的名字。
“梁延……”
梁延英俊的面容勾起一抹淡笑,嘴唇顺势往前凑了凑,又在沈惊鹤的唇瓣上轻轻落下一吻。
“你莫担心,我也只是一时迷怔了,你心愿得偿,我比谁都高兴……大典后你成了皇帝,只要信我,我就日日夜夜守着你,哪儿都不去。”
沈惊鹤含着泪微笑:“我不当皇帝了。”
“——什么?”梁延惊愕。
眼前人却笑得更欢。
“你忘了?我一早就说过,我之所以去争,不是为了那把龙椅,只是为了能够活下去。如今尘埃落定,我也终于可以安心离去,过我的逍遥日子了。”
指尖悄悄寻上垂着的黑色衣摆,牵住微微一晃。
“当然……和你一起。”乾坤听书网
梁延愣愣望着眼前人灿烂的笑颜,半晌无言。良久,一向冷静的声音竟然染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鹤儿,你可想好了?往前一步,便是万里锦绣江山。”
“那又如何?”
沈惊鹤挑眉一笑。那傲然的眼,孤寂的心,漂泊的灵魂,越过了重重填平的山海,全然注视朝圣着此生不渝的爱人。
“我只知道,往后一步,是你。”
梁延久久沉默地凝望着他,下一刻,忽然匆忙地仰起头,在眼角处轻揩了一把。他紧紧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将人拥在怀中,声线隐隐颤抖。
“小鹤儿。”
“嗯?”
“你没有飞走。”
“嗯。”
梁延抱着怀中安顺的身躯,闭目听着鼓噪不休的心跳渐渐在所爱身侧重归平静。
离船总要靠岸,倦鸟总要归巢,爱人总要回到爱人身边。
他的挚爱,终究降落在他怀中。
“……真好。”
……
登基大典照常举行,令所有跂而望之的百姓大跌眼镜的是,身穿龙袍踏上祭坛的竟然不是他们所想的六皇子,反倒另有其人。
五皇子僵硬无比地成了新帝,对外宣称六皇子失足溺水。世人皆谓其扮猪吃老虎,不声不响,竟成了夺得帝位的最后赢家。议论声传到宫内,气得沈卓轩又摔了一次桌上的奏折。
梁延弯腰将自己那本奏折捡起,拍了拍上面的灰,递回桌前。
“这算是批准臣辞官了吗?”
沈卓轩相信自己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看到某两个人都只会觉得头疼。他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捂住头,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准,准。我不准,难道你就不和他走了么?”
梁延微笑,答谢过后,郑重其事地深深行了一礼。沈卓轩望着梁延转身的背影,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高声唤了一句。
“把那臭小子照顾好了!还有……没事的时候,多回来看看。别忘了他还把自己哥哥姐姐丢在京里头呢!”
细柳在城门外随风轻摇着,明媚的阳光洒落在大地。一辆马车停靠在官道旁,带着打点好的行囊,等待着一个人如约而至。
梁延还差几步走到的时候,青缎帘子便被人迫不及待掀开,露出里头一张笑吟吟的面容。
“走了?”
“走了。”
梁延捏了捏沈惊鹤的脸,凑过去轻啄一口,翻身跨上马车。
“离京后,想要先去哪里?”梁延一手攥紧缰绳,边回头神色温柔地望着身后人。
沈惊鹤两手绕上他肩膀,搭在脖子前晃呀晃,星眸熠熠闪着光:“游山玩水,逍遥一世……在你身边,去哪里不是去?”
梁延未答,一抖缰绳,意气风发:“驾!”
骏马嘶鸣,马车笔直地沿着官道一路疾驶,将千里快哉清风远远抛在身后。破开云层的灿烂光芒照耀指引着前路,通向山川嘉景,通向烟火人间,通向光明温暖的未来。
庄生一梦换年华,何处莲池,当年胡笳。上元灯映月西斜,北境暮雪,南越春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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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锦堂度飞花,云开湛流,鹤唳白马。凭君与共是归家,唤风休住,直取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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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结!预计还有两到三篇番外,想看的梗可以在评论说
再次感谢小天使们的陪伴,每一条评论都认真看过,你们的名字我也都记下啦!希望未来还能有幸与大家同行,你们的支持与喜欢,才让鹤鹤和梁延得以诞生,凝实,鲜活。爱你们~
接档沙雕古耽《第七任和亲对象还没死》存稿中,开文前新围脖@决珩珩会通知哒
文案:
先皇一命呜呼,只留下个貌若好女的小公子。国师卜过一卦:此子堪一统天下。
皇叔上位后给人封了个男公主,卷巴卷巴废物利用踹去和亲了。
第一次和亲,地震一溜儿压扁了top5皇室继承人。
第二次,未来老公被王后反手一刀咔嚓捅死。
第三次,王都爆发瘟疫,国君惨烈牺牲。
第四次,准老公打开画像被美到当场去世。
第五次,新的准老公接了婚书,三日抑郁而终。
第六次,半路被打包送回,喜提该国称臣文书和半壁江山地图。
新皇亲切握手迎接:乖侄,江山一统指日可待
长孙仲书抽回纤纤素手,神色冷淡:这次嫁谁?
远在草原正弯弓射大雕的赫连渊忽然打了个喷嚏——怪了,没起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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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渊的日记]
Day1:漂亮老婆好像冲我笑了下,不会对我有意思吧?但有一说一,我是直男
Day2:赫连渊你千万给我把持住
Day3:赫连渊你千万给我把持住
……
Day99:……讲道理这谁把持得住啊!!
[长孙仲书的日记]
Day1:晴,今天老公没死
Day2:晴,今天老公没死
Day3:阴,今天老公没死
……
Day99:多云转晴,本子快写完了,明天让赫连渊再捎本新的吧。另,今天的老公也还是没有死
【又佛又丧一心等老公死·受 x 脑回路清奇大型犬二货·攻】
【1v1,文风沙雕】
第112章 番外一
梁延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荒无人烟的山野里。
远处是一辆侧翻的马车, 车夫和侍从的身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还未凝结干的鲜血汩汩在泥土间蔓延。布满剑痕的马车有凌乱的翻找痕迹, 看草丛的压痕,似乎有人才刚匆忙离去不久。
是梦吗?
梁延皱着眉,深邃的双眼不动声色打量着寂静的四面。他刚拥着沈惊鹤睡下不久,却又不知为何忽然置身于此。除了梦境, 似乎并没有其他解释。
然而周围凛冽的风声, 鲜血的气息,还有脚下凝实的土地, 无一不昭示着这个梦境真实得竟有些诡异。
梁延走到马车旁, 一眼扫去,便知道地上躺着的人已没了生息。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按照心中直觉选了一个方向,不语快行。
既然是梦, 到了该醒的时候,总会醒的。
梁延的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全身感官却无一不在细心留意着周遭的动静。走了一会儿, 突然停下脚步,警觉地望向一处草堆。
恰巧有风吹过,草丛摇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其间却有一片白色的衣角隐隐闪过。梁延本该不予理会继续前行, 可是心中却莫名有一股感觉, 驱动着他小心翼翼往那处走去。
哗啦——
拨开草丛的那一瞬, 一柄短短的匕首却已抵在他的胸前。梁延本可以轻易地反手夺去匕首将那人摁倒在地,然而看着眼前那张不过七八岁的沾了灰土的脸庞,巨大的震惊却让他根本不愿做出任何抵抗的动作。
“堂兄的人手果然非凡,这么快就追上来了……咳咳。”说话的声音因气力不支有些艰涩,咳嗽声让本就病弱的面容更加苍白,“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们鱼死网破,你没有百分的把握能杀了我,我却十足肯定你会被我匕首刺伤。要么,归顺于我,堂兄开出的所有条件,我三倍给你!”
稚童握着匕首的手因虚弱还有些发抖,然而苍白面上那双熠熠的眼却闪烁着果决冷厉的光,这个年纪本不该拥有的魄力和冷静,让那张沾染血痕与砂砾的脸上爆发出夺目的美。
梁延愣愣看着眼前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缩小版的脸,放任锋利的匕首隔着薄薄衣裳抵于前胸要害,他却颤着手抚上微凉的脸庞。
“小鹤儿……”
胸前的匕首又威胁性压低两分,梁延却根本不在乎这随时可以要了自己性命的锋锐利器。他看着眼前稚童眼中一瞬闪过的困惑与戒备,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他会在梦中见到儿时的沈惊鹤?而且……他的心底总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仿佛眼前之人是他认识的沈惊鹤,却又不是他认识的沈惊鹤。
“谁……咳咳,谁准许你唤本少爷的名字?”沈惊鹤有些恼恨,他本可以趁着眼前陌生男人愣神的时刻将匕首狠狠刺进他的胸膛,推开他继续逃跑。可是那只手偏偏灌了铅似的,明明只差三寸,却莫名不想再动半分。
男人听见咳嗽声,像是被惊醒一样,松手在他背上一下下轻柔地顺着气。冷峻的眼底漫上浓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开口的声音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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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你身子骨好像很弱的样子……是不是刚才吹了风?”他想到什么,眼神变了变,身上散发出危险的冷意,“刚才那辆马车是你的?有人在追杀你?”
莫名其妙!
沈惊鹤一把挥开他的手,小小的身子又戒备地往后缩了缩。忽略了温暖大手离开那一瞬的隐隐失落,沈惊鹤用手艰难撑起上身,眼底泛起嘲弄。
“别装傻了!我自娘胎里带来的顽疾,还有今天半路上的遇险,哪样不是你的主子做的?你要杀便杀,何苦还在这里惺惺作态,戏弄于我!”
梁延看到他年幼脸上那双与稚嫩年纪格格不入的黑眸,胸口漫上的心痛瞬间夺去了出言的能力。七八岁的年纪本应还在父母怀中撒娇笑闹,可那双眼却像早看尽了沉浮世事炎凉风霜,早慧早熟的代价,就是这一次次被至亲之人暗算的生死险境吗?
他沉默地伸手轻轻拉过印着滴血剑伤的手臂,看也不看下一瞬又抵在咽喉的匕首,将自己中衣撕出一条白布,顺着伤口小心轻柔地包扎起来。
“我没有什么主子,能撞见你,是偶然路过,也是命定相逢。”开口的声音低沉醇厚,带着显而易见的心疼,“我该把你送回哪儿?戚夫人那处吗?”
沈惊鹤本来愣愣地看着那人疼惜满满地给自己包扎伤处,闻言,蹙眉反问:“戚夫人?是谁?”
梁延动作的手一愣,一股隐隐的预感浮上心间:“当然是你的母亲……这里,这里不是江南吗?”
一直到十六岁入京之前,沈惊鹤都和生母戚夫人住在江南一隅。这一点,凡是知道六皇子身世之人都再清楚不过。
“你在胡说什么?我的母亲可不姓戚。”提到母亲二字,沈惊鹤的双眼黯了黯,很快又被藏下,“至于江南,那就更可笑了。你不知道自己脚下踏着的是盛京的土地吗?距离江南千里之远,快马也要数日才能达。”
梁延瞳孔微微放大,里头写满了震惊。沈惊鹤看见他这幅样子,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别扭。
“咳……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难道还不知道我是谁吗?”年幼而骄傲的面容仰头望去,眼神交汇,一字一顿,“九代公卿,簪缨世家,盛京沈氏家主的独子——沈、惊、鹤。”
梁延久久不能言语——所以,他真的在另一个世界?可是在这个与他认知截然相反的世界里,为何还有一个长相一模一样的沈惊鹤?
看着眼前这个惊讶得几乎石化的男人,沈惊鹤沉默一瞬,还是慢慢将匕首从他喉咙移开,却仍留有两分防备地攥在手里。
“算了,看你这什么都不懂的样,堂兄可不会蠢到派这样的人来追杀我。”沈惊鹤盯着被细心包扎好的伤口发了会儿呆,抿抿唇,小声吐出三个字,“……谢谢了。”
梁延终于回过神,眼神复杂地看向这个故作镇定来掩饰难为情的小小身影。他的心头万般思绪起伏,然而冥冥之中,偏又觉得眼前的沈惊鹤仍是他的那个沈惊鹤。
大手熟练而自然地落在发顶,摩挲几下。沈惊鹤不自在地别过身子躲了两下,没躲开,想要开口斥责那人竟敢对沈家少爷做出这等举措,然而感受到眼前人熟稔得仿佛已做过千百次的举动,张开的嘴巴莫名还是闭上了。
“来,我送你回去。”
梁延直起身,转身半跪在地,露出自己宽厚结实的肩背。男人周身的气质明明有如剑一般锋锐刚直,可是当他心甘情愿弯下脊梁时,却让人有种被全心全意效忠的动容。剑归了鞘,只杀敌,不伤主。
沈惊鹤并没有犹豫很久就爬起来攀上男人的背。荒郊野岭,追兵随时将至,年幼的身体受了伤精疲力尽,除了暂时信任这个不知为何对自己格外好的男人之外,他想不到更多活下去的方法。
感受到背上多了一具重量很轻的小小身体,梁延将肩上虚虚搭着的清瘦手臂不由分说拉到跟前,让背上之人能揽着自己脖子坐得更稳。
他站起身时,身后人因骤然变化的高度有些紧张地贴得更紧。梁延回过头,眼底浮起一丝温柔,开口的声音却郑重忠诚如誓言。
“别怕,我会保护好你。有我在,你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沈惊鹤没有说话,温暖可靠的肩背竟然给了他一种安心的错觉。他闭上眼慢慢调整呼吸,让自己紧绷得几乎要断了的神经放松下来,试探地将侧脸贴在男人肩上。
身前似乎传来一声模糊的轻笑。
男人的步伐迈得很稳,不会让背上的人感到半分不适,然而前行的速度却分毫不慢。在微微的摇晃中,沈惊鹤几乎要违背自己心底几近本能的习惯戒备,脑海中逐渐泛起困倦。
正在此时,身后忽然有不同寻常的风声划过。沈惊鹤才警惕地睁开双眼,背着他的男人却已经迅如闪电侧身避开,紧抵地面的足尖在大地上破开一道长长深痕。绝世唐门 www.jueshitangmen.info
一剑偷袭未成,黑衣来者落在他们身前几步之处,眯起双眼。刷刷两声,在他之后又从天而降两名同样蒙着口罩的黑衣人。
为首的黑衣人朝他们这处打量两眼,沙哑开口:“这位公子,我看你年纪轻轻,功夫不弱,命丧于此何其可惜。若是放下背上之人速速离去,我可留你一条性命。”
梁延掀起眼帘,淡淡望了面前人一眼,竟真如他所说慢慢将背上之人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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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沈惊鹤心里泛上失望和难过,梁延却忽然以目视不能及的速度化作残影飞取敌寇。没人看清他出手的动作,只听到两声闷哼,刚刚站稳落地的两个黑衣人就捂着被一招扭断的脖颈,软软地倒了下去。
再站到脸色发白的黑衣首领跟前时,梁延掌中已经多了一柄顺来的长剑。
他冷笑了一声,深黑的眼底翻滚涌起嗜血的欲望,慢条斯理将寒光闪逝的剑锋横向对手颈间。抬手的动作轻而缓,然而被暗冷目光锁定的黑衣人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做出任何抵挡。
“你想杀他?”
黑衣人哆嗦着张嘴,死亡临头的巨大恐惧让他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
梁延对死人的回答并无半分兴趣,一手遮住身后稚童的眼睛,另一手已是果决利落地划过颈间。细窄的血痕在皮肉间几乎看不见,黑衣的身影下一秒却重重向后砸倒,手中兵刃当啷一声坠在地上。
冷淡地甩了甩剑锋上沾着的血珠,梁延随手将剑一抛,这才肯放开一直捂着沈惊鹤眼睛的手。
温热的掌心撤去,从黑暗中脱出的双眼眨了眨,眼睫泛起轻颤。沈惊鹤仰头看向眼前半蹲下来仍比自己高的男人,沉默良久。
“……我早就见得多了。”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梁延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白嫩的脸蛋,嗓音温和。
“你这样小的年纪,不该见。”停顿片刻,话声染上了更为复杂的情绪,“希望你以后,也不必见。”
沈惊鹤没再多说什么,早慧不似普通稚童的双眼第一次显出点点茫然和无措。黑曜石般的眸子,洗净世事铅华,终于露出点孩子应有的模样。
再次爬上那令人安心的肩背时,沈惊鹤不待那人多说,就悄悄主动地环住了脖子,换得身前人又一丝泛着宠溺的笑容。
微微的摇晃让一直强撑精神的沈惊鹤终于忍不住合上了眼,在彻底沉入难得的安眠之时,脑中只隐约划过最后一道想法。
你要是,早点出现就好了。
繁华的街道尽头便是一座气派恢弘的府邸,丹楹刻桷,层楼叠榭,金玉反射的光芒令人目眩。
“你真的不和我回府么?”沈惊鹤抿抿唇,转头看向正牵着自己的男人,“你救了我,我可以给你金银,给你地位,给你名誉,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长街前停住脚步的梁延愣了愣,旋即半跪下来,温柔地垂眼看去,用另一只手轻抚过他的发顶。
“可是,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然后,等着我,等我来到你身边。
小小的身影怔住了。
梁延和缓的嗓音仍在延续,双目定定望来,开口的话语像是祝愿,像是承诺,像是预言。
“你会走出所有风霜,踏过所有山峦,你的聪慧,你的坚韧,你的决心,总有一天会让你牢牢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你会交到知心的朋友,遇到信任的亲人,还有一个人……”
他顿了顿,温柔眼神中有什么东西,是现在的沈惊鹤还看不懂的。
“还有一个人,会跨过山与海,跨过漫长的时间,跨过一切不可能,来找你,来爱你。”
沈惊鹤慢慢仰起头,想说他不可思议,想说他可笑,可是微酸的眼角让他只能问出一句话。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梁延。”
梁延回答得干脆,笑意浅浅,“我叫梁延。再见到我时,你可要记得我。”
年幼的身影先在口中无声重复了一遍,才抬起眼,郑重其事地唤出他的名字。
“梁延……”
“梁延!”
身上压着的重量清晰地传来,梁延猛地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张清俊无双的面容,脸上写满了担忧和关切,一只手还搭在他额间试着温度。
见到他醒来,沈惊鹤终于松了一口气,撑着他胸口坐直身来,“你刚刚吓死我了,闭着眼怎么也叫不醒,我还以为你生病了……”
话还没说完,躺着的男人突然毫无预兆揽住他腰拽下来,双唇精准地封住了余下的话语,舔吮唇瓣,叩开齿关,牵动勾着舌尖在唇齿间追逐起舞。沈惊鹤惊讶地瞪大双眼,但很快又迷失在了爱人如火的热情中,动情的双眸微微湿润。
“唔……”终于从接吻的空隙中微微后仰头,沈惊鹤急促地轻喘着,散乱的发丝一晃拂过泛红的耳廓,“你怎么一大早就……昨天晚上还没闹够吗?”
梁延的眼色又深了深,但他只是静静地将人拥入怀中,五指分开穿拂过乌黑柔顺的发丝,轻柔地一直梳到发尾。
可以问吗?可以的。但他不想问。
他所知道的,所关心的,所在意的,只是此刻怀中抱着的是自己一生之挚爱。
“怎么了?”察觉到梁延的安静,沈惊鹤就着躺在他身上的姿势抬起头,下巴搁在肩窝,黑亮的眼中闪着好奇。
“没什么。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梁延低头望他,神色缱绻温柔。
“梦?好梦还是噩梦?”
“当然是好梦。”梁延一翻身,牢牢压着身下人,在额头处印上一枚轻吻,“因为……梦见你了。”
窗外有风拂过,胭色的海棠花瓣徐徐飞旋飘落,飞花丝雨,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第113章 番外二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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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中秋佳节, 宫中盛大的宫宴却比以往结束得要早得多。群臣散去后, 没有人注意到方才御座上着明黄龙袍的那人却脱去外袍, 换上了一袭普通常服,静悄悄踏着初初亮起的华灯溜出了宫外。
阖家团圆的日子,林将军府也不例外。隔着闭拢的府门,都挡不住里头热闹繁忙的准备声。管家在后厨催菜摆桌忙得团团转,香气四溢, 一样样珍馐佳肴被侍从们依次捧出, 令人目不暇接。
沈如棠一只手抱着自家小女儿上下哄着,一边对着正堂忙于布置的下人们比划。
“那盆月桂再往里头移一点……诶对, 对,就是那儿!还有你,去后院叫那混世小魔王洗了手换衣服赶紧出来,等会儿要见客了还在那儿疯!”
她在那儿操着心,一转头看见林继锋正蹲在桌子边偷了个果子啃得正欢, 一下气不打一处来。哒哒几下踩着绣鞋踏过去, 空着的那只手毫不留情拧着人耳朵转了一圈。
“唉哟,疼,疼……”可怜的林将军连忙三两口将剩下的果子塞进嘴里, 苦着脸对夫人讨饶,“棠儿, 我就是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厨房里头闻着那么香, 你又连一小口也不让我尝……”
沈如棠哼了一声, 毫不费力提溜着耳朵把自家夫君拽起来,飞去个似嗔似瞪的白眼:“吃吃吃,整日里就知道吃!我在这儿忙得水都没喝上一口,你也不来帮帮我!”
林继锋连忙倒了一盏香茶亲自塞到夫人手中,陪着笑脸小声安抚:“我们林府的当家夫人那么能干,我这不是怕自己碍手碍脚嘛……别说我了,等会儿客人来了,万一还没布置好,那可怎么办?”
把睡着的女儿轻手轻脚放在软椅上,沈如棠刚要开口,忽然听见府门传来动静,脸上立刻泛出喜色。她也没理林继锋,一甩身把人抛在脑后,提着裙摆就往府门口跑去。
大门恰巧在此时打开,露出一张气度翩翩若谪仙下凡的脸。对着这张俊容,沈如棠雀跃的表情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来,嫌弃地撇撇嘴,“怎么是你啊……”
沈卓轩差点端不住脸上温文尔雅的笑,眼皮微微有些抽搐。
“姐,不说我是你一个娘胎里钻出来的弟弟,我现在好歹大小也是个皇帝吧?登门做客,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沈如棠脸上挂起假笑,看得沈卓轩背后毛毛的。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明艳不羁的身影才给他让开一条道,边领着人进府边开口道:“你穿着龙袍时,自然是大雍的皇帝。可你把那身衣服脱下,那就只是我沈如棠的弟弟!”
沈卓轩跟在她背后,故意长长地摇首叹了口气。然而眼底的笑意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假。
生在天家,仍有这样一般不因时过境迁而改的亲情,夫复何求?
摆放上檀木圆桌的山珍海味愈来愈多,天色也随着风中飘散漫开的桂香逐渐暗下。沈如棠一手托腮倚在美人榻前,一双流转美目时不时巴巴朝府门望去,却每每只换得一声失望的叹气。
“现在什么时辰了……信里明明说了,今天晚上该到的呀?”
沈如棠忽然又站起身来,一手紧张地揪皱了帕子,“坏了,不会路上遇到什么事了吧?”
林继锋习以为常地摇摇头,自打夫人接到那封远方来信后,便一直这么时不时惊乍念叨,可怜他的耳朵都要生出老茧。倒是沈卓轩哭笑不得地拉住她坐下,又开口道,“你就安心坐下等吧!说是今日回来,便一定会今日到的。”
话虽如此,他看向大门外的频率也不比沈如棠少到哪里去。两个人的目光偶然交汇,都清楚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思念之意,又同时默契地转开了头。
一年了啊,他们心中都关心挂念的那个人,终于要回来看看了。
风把檐铃吹得响动,长长马嘶后,还未见到人影,便先听得一声欢悦的清朗声线传来。
“四姐,五哥!我和梁延回来了!”
沈如棠一阵风似的奔过去将来人紧紧抱在怀中,她怀里那个俊美清隽的青年看似无奈地笑了笑,抬起手,和身后踱步过来的沈卓轩轻轻撞了一拳。
“还知道回来啊,小没良心的,把你哥丢在京城里一走就是一年。这次非得多住几个月才准离开!”沈卓轩故作生气地瞪他一眼,见到刚刚系好马走进府门的梁延,笑着上前打了声招呼。
沈如棠抬起头,擦了擦眼眶中的泪,回头剜了他一眼,口里还不饶人:“大过节的吼什么!惊鹤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是来看我这个姐姐的。你再说他,小心我让林继锋把你扔出去!”
沈卓轩苦笑。罢了罢了,反正他早就知道,鹤儿一回来,他这个五弟就全无地位。
林继锋也苦笑。夫人可真够抬举他的,再怎么说,他也不能把顶头上司赶出府去啊!
“你和梁延这一年游山玩水的,路上可都还好?”沈如棠可不管他们,一双美目上下打量着久别的沈惊鹤,“看着精神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驾车牵马的活儿全是我来做,他精神能不好吗?”梁延不动声色勾着人腰将他拐回自己身边,一只手似有若无地抓住沈惊鹤垂于身侧的手,眼里含着笑意摩挲两下。
沈惊鹤瞥他一眼,笑得狡黠:“我倒是想做,也不知道是谁拼命拦着不肯。”
梁延无奈举手投降。两个人亲密腻乎的劲儿落在沈卓轩眼里,又让他几乎遏制不住自己悄悄翻个白眼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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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鹤和梁延当初离开京城后,便相伴着逍遥纵马天下。先沿着当年梁延出兵的路线一路去北境看了雪,又晃晃悠悠到了西边望草原月色,赏千山日落,几乎踏遍了小半个大陆。每到一处,便停下来买处小院落住几个月,和当地人聊聊天,尝尝土产,安然和悦而又惬意。
寄回京中的信自然是少不了,每封信里都写满了近日的风景见闻,有时还更炫耀般地特意写下梁延和他又一起做了什么趣事,字里行间,都洋溢着相爱之人共赏人间的幸福。
沈卓轩有时看了信,心中总不由得感慨着那二人之间兜兜转转却拆不开、扯不散的缘分。从年少相识到如今,无论命运如何颠沛,险境如何层出,仍有一人肯不离不弃坚定站在身边。等到一切烟云散去后,又可携手而退,共踏天涯。
后来他将信中私人的部分隐了,只摘出里头的异域风光和奇闻异事,嘱托阮淩整理出一部游记。刊印到民间,竟意外引发了文人和百姓轰轰烈烈的追捧。一时之间,街头巷尾捧读议论的皆是这本文辞隽永的游记,其间又牵引出诸多民间层面的主动交流,以及很久之后各国商道的开发合作,已是后话不提。
而此时,只有方从云层里探出容颜的一轮皎皎明月,洒落如水清光,照耀着这对含笑相望的璧人。
“小舅舅!”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身影炮弹一般冲过来,抱住沈惊鹤的大腿,仰起头,眼睛闪闪发亮。
“舅舅回来啦!有给我带什么好玩好吃的东西吗?”
“当然有了,你这个小皮猴。”沈惊鹤失笑,捏了肉呼呼的小脸一把,接过梁延早拎在手上递过来的包裹,“打开看看。”
小男孩迫不及待地拆起了包裹,却没见到沈惊鹤和梁延对视一眼,皆在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哇……怎么、怎么都是书啊!”小男孩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屈巴巴地瞅着包裹里包装得整整齐齐的四书五经,苦着的小脸一下子皱起来,“舅舅……”
沈惊鹤还没开口,沈如棠却已经丝毫不给面子地大笑起来。她笑得靠着林继锋直发抖,一手指着自己顽皮的大儿子道:“活该!叫你整天耍刀弄枪不好好读书!小舅舅送得好,我看,还应该再多给你买几本习字的帖子来!”
梁延闷笑一声,半蹲下身平视看去:“这里头除了经书,最后还放了两本兵书。我听说你长大后也想像自己爹爹一样当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可是大将军光有一身武艺可不够,要是不认字儿连军报都看不懂,那可怎么打仗?”
要是别人这么说,林将军府的长公子可不会理会。可是此刻站在面前的却是自己从小仰慕尊敬的战神梁将军,小男孩再怎么不愿,也只好别别扭扭地应下来。
“好吧……我以后,我以后好好听课,再不故意把夫子气跑了就是!”
梁延笑着站起身,收获沈如棠赞许的眼神一枚和林继锋悄悄比出的大拇指。
“小郡主呢?还在睡么?”沈惊鹤转了转头,没看见一年前就被封为郡主赐下封赏的小女娃。
林继锋道:“刚刚让奶娘抱进屋睡了,前些日子有些受凉,让萧神医开了副方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自从他们离京之后,萧宁本来也想收拾了行囊继续云游天下。只是京城中来求诊的病患愈来愈多,能医治的萧宁又不忍心拒绝,这一来二去,不知不觉他又在京城停留了一年多。神医的名头广为远播,在老百姓的心目中,萧神医医术冠绝,能减免的诊费又尽量减免,莫说是扁鹊再世,就是真正的扁鹊来了,他们也不换。
沈惊鹤有时也会给他寄信,萧宁的回信简短,却常常随信附上许多行程中难以获得却必须常备的药,种种皆是他亲手调配,奇效非凡。而在收到的来信中,最常出现的总是这样一句话:
——知道你过得挺好的,那便挺好了。
“不说了不说了,人都来齐了,快些来吃饭吧,等会儿菜都凉了。”
沈如棠将他们带到厅内,看着满桌数量多到几乎夸张的珍馐佳肴,沈惊鹤惊讶得抽了抽嘴角。
“四姐……这会不会也太多了点?就我们几个,吃得完么?”
“谁说就我们几个了?”沈如棠得意一笑,拍了拍手,忽然高声喊道,“赶紧的出来吧!咱们最后的两位客人终于也到了!”
沈惊鹤和梁延还没顾得上琢磨她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便听到厅后传来珠帘响动的声音。望着那一张张含笑熟悉的面孔愈来愈近,沈惊鹤愣怔在原地,一时之间竟忘了动弹。
“好久不见,殿下风采依旧啊!若不是卓轩不肯放行,我早也辞了官游山玩水去,再做一回那清都山水郎!”打头的是升任御史大夫的阮淩,即使坐上这等显赫的官位,他性子里自带的疏狂落拓也未有丝毫改变,直言相谏,风骨不摧。
“主子,您可想死奴才了!”成墨奔过来团团转的身影灵活依旧,眼角还适时地挤出两滴热泪,“您和梁将军两个人逍遥去了,只留下奴才一人管着京中的产业和宅院,奴才那叫一个寂寞啊!”
沈惊鹤笑着假意要踹他:“你可省省吧!这么多商铺的大管家,我看你也是半个富贵老爷了,瞧这脸都吃胖了一圈!”
成墨还待委屈,后头走来的德全瞥了他一眼,不怒自威的眼神让成墨不由得缩缩脖子,卖乖嘿嘿笑着躲到一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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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不必如此,我现今已经不是六殿下了。”沈惊鹤急忙扶住还要给自己行礼的德全,德全却不顾他的劝阻,年迈的身子坚持做完了礼数。
沈惊鹤无奈,所幸看到老人的气色比自己离开前好了许多,心中也感到几丝安慰,“我听五哥说公公如今是宫内大总管,每日要操劳的事,想必也挺多的吧?”
“不妨事。”德全摇摇头,苍老的脸上显现出笑意,“陛下体恤严明,宫中如今又没有那些个作幺蛾子的,老奴以前带的几个徒弟也都帮着搭手,算一算,反倒比先帝在时还要清闲不少。”
“那便好……我和梁延不在京中,没法多去探望公公,公公还得多加保重。”
一旁观望了一会儿的三人这才走上前来,定睛看去,不是方平之、朱善、田徽三人又能是谁。沈惊鹤原先在太学中便与他们交好,如今见面,自也少不了一番问候寒暄。
三人仍是清流一脉中令人瞩目的三颗新星,其中,方平之才名与声望最高,另外两人也不差。他们都是正统儒学出身的才子,每日整理诗文,编撰典籍,在自己喜欢的事业中如鱼得水,又有志趣相投的好友可相攀谈,好不快活。
“方兄,我才刚刚抵京,还未来得及前去拜会方大人,实在惭愧。”沈惊鹤开口道。沈卓轩登基后本想提拔方太常,但方太常却婉拒了,仍然回到太学教书育人,平生所志,一以贯之。
方平之闻言眨眨眼:“无需惭愧,家父此时正和苏大人在后院品茗呢。刚刚听见你们到来的声音,许缙已经去请二位移步过来了。”
“什么?”沈惊鹤吃惊地问道,转头看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笑着看他的兄姊,神色感慨万分,“四姐,五哥,你们真是……”
沈卓轩笑吟吟踱步过去,在他发顶轻敲了一下:“感动了?五哥对你好不好?”
沈如棠怒目而视:“沈卓轩你少来!明明是我最先提议的!”
“那还是我去请人的呢!”沈卓轩不甘回嘴。
眼见着两人又要争起嘴来,沈惊鹤连忙上前插到二人中间,哭笑不得地一手拉住一人胳膊,眼底细碎闪烁的却皆是感动。
“我知道你们俩对我最好了……能有这样互相关心爱护的家人,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沈如棠停下望了望他,美目里波光粼粼。过了好半晌,才轻轻一笑,别过脸去。
“傻瓜。”
他们两个人又互相看了看,彼此哼了一声,这才勉勉强强熄了火。
沈惊鹤看着终于肯大发慈悲放下这一段的哥哥姐姐,眼含笑意地松了口气,肩窝处却忽然感到一沉。
偏过半张脸,是闭着眼也能描摹出的那张熟悉刻进心底的面容。梁延深邃沉黑的眼底神色闪烁,低声开口时呼吸轻轻拂过侧颈,让皮肤不禁泛起微小的战栗。
“……对你最好?”
沈惊鹤哑然,片刻后无奈地笑了一声,反手伸上来摸了摸那张英俊的侧脸,温柔,自然,亲昵。
“你连我四姐和五哥的醋也要吃?”
这小声的嘀咕并没有让梁延放弃追问,目光仍一瞬不瞬地在近在咫尺的面上逡巡。
相伴了这么多年,被梁延如此专注地望着,沈惊鹤的脸颊仍然会不争气地微红。他仓促地别过脸,将自己白皙中泛着薄红的修长脖颈毫无防备地暴露出来,看得梁延眼色渐深。
“……你最好,行了吧?”沈惊鹤握拳挡在唇边干咳一声,听到大厅正门处似乎隐有响动传来,慌忙轻推了推梁延的脸颊,“别闹了,快起来。晚上……晚上再补偿你。”
听到这一句,梁延眼神闪动了动,终于露出一丝隐隐的笑意,慢条斯理直起身来。等他彻底站直了身,沈惊鹤看到他脸上别有深意的笑容,哪里还猜不出梁延的心思。只来得及微红着脸瞪他一眼,就急忙赶去正门相迎。
来者果然是方、苏二位大人,许缙引着他们踏入大厅,一抬头和沈惊鹤眼神对上,立刻露出个欢喜的笑来。
“殿下,您果真回来啦!”
沈惊鹤笑着冲他点点头,刚想问升任吏部尚书的许缙如今如何,苏清甫却已经惊喜万分地走上前,拉着他上下打量一番。
“好,好!中秋月夜,团团圆圆,今天回来了就好!”
“世伯……”沈惊鹤轻轻唤了一声,望着眼中满是疼爱的苏清甫,心头漫上感慨。
他十六岁那年初进京时,拿着生母玉佩见到的第一个人,正是苏清甫。若是没有苏清甫一力保荐和暗中帮忙,无论是最初进宫,还是后来登上朝堂,再到最后风云落定,一切都免不了要经历更多波折。
这是生母戚夫人结下的善缘,也是那个温婉女子留给自己亲生儿子的最后一份依靠。
苏清甫在他肩膀处按了按,一切心绪,皆在不言中。
“还没拜见方太常吧?他在太学中教习,每每遇到才高自恃的学子,把你当年那几份答卷拿出来给他们一看,心气再高的也得收了那骄傲的性子,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学下去。”苏清甫侧开身子,带着沈惊鹤走到方太常面前。
方太常亦含笑望来:“你的文章还装裱在太学的思齐堂里呢,什么时候得了空,不妨也回去看看。”
沈惊鹤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眼:“方大人过誉了……当年在太学,您为我开导心结,又助我良多,我一直感谢铭记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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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孩子!”方太常失笑着拍拍他的背,抬步前行,“走吧,只顾着说话,他们都该等急了。”
一行人终于热热闹闹地落座齐聚,褪了官袍,换上常服,关上府门,便仿佛遁入了这方被明月拥抱的小小世界,只有真心换真心,思念对思念。
“四姐,可以动筷子了么?”沈惊鹤坐在梁延身旁,眼前满目琳琅美味令人垂涎欲滴,鼻尖萦绕的香气勾弄得他有些意动。
沈如棠却明艳笑着摇摇头,一只手神秘兮兮地在他眼前晃了晃。
“再等等……还有一道菜呢。”
“还有?”沈惊鹤愕然,厅外却忽然传来一声潇洒轻笑,随风飘进的声音听起来神采飞扬。
“来咯——”
一道风流倜傥的身影大步踏入正厅,精美的食盒在手中晃晃悠悠,脸上的笑容细看来却是动人的温暖。
沈惊鹤惊喜地一下站起身,失声叫道。
“萧宁?”
萧宁却没急着回答,只收了吊儿郎当的样子,将食盒小心放在圆桌正中央,掀开盖子,挑挑眉一笑。
“中秋佳节,怎么能少得了月饼呢?”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随着他的话集中在了食盒中间,烤得酥黄薄脆的外皮雕着精美的纹样,圆圆小巧的外形有着一圈花瓣似的褶皱,没有了盖子的遮掩,诱人的甜香四溢飘散,勾得人不禁食指大动。
“惊鹤。”萧宁望着他,深深一眼后,忽然微笑起来,“中秋快乐。”
热闹的中秋家宴一直持续了很久,高朋满座,觥筹交错,交谈声与笑语声络绎不绝,几乎要惊动了天河上的星辰。长空飞镜,秋影金波,丹桂风露,月在杯中。
酒酣耳热之后,座上的人们三两结伴着去后院的凉亭赏月,何处有横笛悠悠,冷浸一天秋碧。
沈惊鹤站在画亭的飞檐下,似水的微凉月色拂了一身还满。在夜风吹拂而来的前一秒,有一道温暖的身影从后覆上来,将他紧紧拥住,有力的心跳声砰砰传来,熟悉的冷冽气息铺天盖地笼罩,却只让怀中人感到安心与可靠。
沈惊鹤放任自己放松地向后倚在梁延怀中,微微抬头眯了眼,盯着梁延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发了会儿呆,又扭头去望天间明月。
“我小时最喜欢一首中秋诗,可是读来却难免觉得悲怅。”沈惊鹤顿了顿,轻声念道,“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梁延也顺着他的目光仰头望月亮,皎皎圆月,人间清寒。
“只要明月还照着一天,我们还记着一天,此生此夜,便将越过沉沦永存。于你于我,此刻须臾,便是永恒。”
梁延又低下头,对上沈惊鹤静静专注望来的视线,微笑着在他眼皮上落下羽毛轻触般的一吻。
“明年的明月下,我亦不知我们身处何方。然而,我只知道身边总有一个你,这也便够了。”
沈惊鹤因那轻轻一吻闭了闭眼,睁开眼时,轻柔万分的触感似还留存。他头枕在梁延肩上,双眸亮得胜过天上细碎星光,嘴角一弯。
“梁延,我可以亲亲你吗?”
梁延深望一眼,闭目倾身,双唇相接的前一秒,只在气息交融间模糊溢出词句。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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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再次鞠躬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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