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城十年》 第1页 《稻城十年》作者:松尾狗刨【完结】 十年一次的论道会为何在小小的稻城派举行?许留君的身上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破罐破摔的攻和身世凄惨的受的故事。 文章的主旨就是:求之不得,造化弄人。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新茶,许留君 ┃ 配角:杨正则,谢为安,叶远,秋筠,苏灵,何云川 ┃ 其它: Part 1:论道会 在稻城的秋天里,天空总是瓦蓝的。阳光明晃晃照在人身上,没什么温度。白新茶打开窗户,新鲜而微冷的空气合着阳光涌进来,吹得白纸哗哗作响。 大师兄叶远在超然台练剑,同一个招式已经重复了有二十来遍了。师父说今天整理内务,并没有强迫大家修习。三师弟就钻进厨房捣鼓吃的,小师弟也躲在屋子里。只有大师兄,刮风下雨也要练。 白新茶瞧了一会儿,觉得百无聊赖。心里像是指甲划过墙砖一样燥燥的。时间像是秋天正午的阳光,长得无边无沿,扯啊扯啊就缠到一起,像是老猫玩过的线球。师父已经提醒了好几次,要他把教过的招式练练熟。白新茶心里想着,身子却扭回了书桌,面对着一摞书稿叹气。 他并不喜欢修仙,也不喜欢御剑和符咒。他和他的师兄师弟并不一样。大师兄一心想要证明自己;三师弟从小父母双亡,是师父捡来的;小师弟家里有十八个兄弟姐妹,存在感极低。他们似乎都没有其他选择,但白新茶不同。从稻云阁抬眼望就是稻香河,河对面最大的一家磨坊就是白新茶的家。他是家里的独子,备受爹娘宠爱,加上眉目俊朗,街坊邻里也是喜爱得不行。外界既然没有什么压力,白新茶就乐得看些闲书。书看得多了,也试着自己写些故事,这种日子挺好。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他迟早继承磨坊,做个闲人,至死衣食无忧。 但他师父杨正则却成了这个意外。十七岁那年夏天,白新茶趁正午阳光足,在院子里晒书。杨正则走进磨坊,对父亲称是稻城派的掌门,想买些面回去包饺子。白老爷看此人国字脸庞,身板笔直,人如其名,便问:“神仙也吃饺子的吗?”掌门哈哈大笑,转头就看到了埋头翻动书页的白新茶。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大喜过望,拉住白老爷的手夸其筋骨奇特,是修仙的好苗子。后者连连摇头,舍不得家中独子。于是二人步入房中,细说了一个时辰,白新茶侧耳,听到了什么“万人敬仰,前途光明,长命百岁”之类的话。两人再出来,已是统一战线。 可是娘亲却不同意,于是三人又步入房中,细说了两个时辰。又听得叫好连连,白新茶从门缝里望,看到杨正则跳大神般地隔空灭了一排蜡烛。再出来,母亲就泪眼婆娑地站到了父亲一边,挥泪作别。白新茶无端地想起了家里长工的儿子小虎。小虎想学打铁,但他爹逼他做了长工,他和小虎没什么两样。 那天傍晚,杨正则带着满不情愿的白新茶,手里提着一年也吃不了的面粉,御剑回了稻城派。这面粉充了学费,白新茶有些怀疑掌门收他为徒的目的。 Part 2 白新茶拜师后,成了门派的二师兄,稻城派弟子的数量也随之扩充了一倍。 大师兄叶远性格很好,带他用半柱香的时间认识了稻城派。稻城派东有稻云阁、西有稻海阁,中间夹着超然台。稻云阁下层是师父给弟子授课的课室,上层是摆得满满当当的书籍。而平常师父师娘以及弟子起居则在稻海阁。 相处得久了,叶远给白新茶讲了自己的经历。他本来一心想拜入少阳派,于是站在山门前三天三夜。 少阳派的谢掌门瞟了他一眼,问:“父母做什么的?” 叶远答:“家里有两亩地,种稻子。” 掌门招手:“你走近点,我看看你的资质。” 叶远就走过去,心里砰砰直跳。 掌门拉着他转了一圈,道:“一般吧。有没有底子?” 叶远就答:“会一招半式,是和之前的师父学的。” “啧,练来我看看。” 叶远发现这个掌门说话面无表情,心里很慌。 当今修仙界制度严格,有仙骨的弟子经重重考核之后,方可进入各门派学习修仙之术。有钱人家得知孩子有仙骨的,从小就花大价钱培养。御剑、符咒、剑术样样不落,和门派内的课程衔接的天衣无缝。 叶远和半吊子师父学的一招半式像是开玩笑一样,丢尽了脸。 谢为安看着他摇摇头说:“你觉得自己行,可比你行的有的是。” 叶远拿着他那把从街边淘来的极便宜的剑,耳根红透了。这时杨正则探出头来道:“谢掌门,这学生现在不如别人,潜力却大得很。叶远,不如你就拜入我门下吧?” 叶远犹豫了一下,很给面子地点了头,从此成了大师兄。从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便是修习剑术,或者闷在藏书阁研习符咒。 “那师父厉害么?”白新茶问。 “师父自然很厉害。而且既然只有我一个弟子,就手把手地教。” “可我不想修仙呐,我只想读读书,写写文章,然后继承我爹的磨坊。”白新茶道。 “那你怎么来这里了?”叶远疑惑地说。 白新茶丧气地垂下头。 “是不是师父把你绑架了?”叶远问。 -- 第2页 Part 3 此后师父又收留了三师弟岳云,小师弟肖震,加上捡来的野猫花花,稻城派人丁兴旺,如此便是十年。 白新茶觉得十年很长,长到违背了所有人的预期。 师父十年前觉得白新茶骨骼惊奇,却发现二徒弟对修仙完全提不起兴趣。整天在稻云阁的藏书室里读读写写,刻符咒和练剑却没进步多少,于是不知道跟他发了多少脾气。师娘好言相劝,才免了不少责罚。不过令杨正则欣慰的是,白新茶发挥读书人的天赋,花了一年将藏书室里的书细细整理,分门别类。师兄弟找书就问他,准没错。因此对他是又爱又气,经常耳提面命,恨铁不成钢。 叶远十年前觉得自己勤学苦练,定能一雪前耻,名震天下。虽然他进步神速,颇得师父称赞,但仍然离他的目标相去甚远,他为此更加沉默,更加刻苦。 父亲十年前觉得修仙前途光明,却没想到小门派的弟子就算修为再高,没有人脉也照样默默无闻。大门派内竞争更是激烈,极少部分人能成为师父的关门弟子。而这极少部分人里,又有极少部分才是不凭家财雄厚,真正天资过人的奇才。而他却依然抱着一丝儿子能出人头地的幻想,拒绝白新茶放弃修仙的请求。 母亲十年前以为白新茶一去不返,哭着给他带了好多好吃的。没想到稻城派离磨坊只有一条河加两座山的距离。白新茶每月回家好几次,倒和在家时没什么分别了。 白新茶不爱修仙,却有两样学得最好。一是屏息符,二是御剑。因为他经常偷偷溜回家,师父在山上布下屏障,一旦他触动结界,上百颗小石子就噼里啪啦打过来,虽然不致受伤,也得疼上好几天。白新茶用上屏息符,宛如木石,自然无法触动警报。而御剑的本事,就是在躲避小石子,上下翻飞的时候练就的。 当然也有例外。三师弟被捡来时已经流浪了一年多,缺衣少食,因此对食物有着由衷的热爱,没事就变着法地研究菜式,把自己和花花养的白白胖胖。小师弟不用再和十八个兄弟姐妹争来夺去,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关心他,也变得开朗了许多。 两个师弟,还有花花,对人对事都没有什么太大期望,所以从来开开心心。 Part 4 白新茶对着书稿叹了半个时辰的气,身后传来师父严厉的声音:“不去练剑,又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你看你大师兄都练了多久了?” 白新茶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回过头,打算马上滚下去。反正还有一会儿就吃晚饭了。 杨掌门叫住他:“等一下,先帮我找本书。” “什么书?” “《上古密文》。” 白新茶见师父脸色严肃,马上遵命,边找边问:“师父,您找这书干嘛使的?”他一面说,一面扭头看着杨掌门,发现师父怀里抱着一本破破烂烂的册子,上面两个看不懂的符号十分诡异。于是吐吐舌头,不做声了。 翻了好一会儿,白新茶喘着气说:“师父,这书太难找了,可能还得一会儿。要不你先去吃饭,我一会儿找着了就过来。” 杨正则道:“你小子,别是想着逃了练剑吧。快点找,今儿做了红烧肉,别等凉了。”也不等白新茶回答,就咚咚咚地下了楼。白新茶听着脚步声消失了,快速穿过一排书架,在最上层抽出一册厚书,跑到桌旁上凭着记忆写下两个符号,然后哗哗地翻过书页,记下对应的文字: 剔魔。 Part 5 白新茶不明白“剔魔”两个字作何解释,只好先吃饭。 除了热气腾腾的红烧肉之外,饭桌上还有岳云鼓捣了一下午的烤番茄和油炸菜心。由于师父曾规定不许浪费食物,六人一猫抢先消灭了红烧肉,之后就神情怪异地咀嚼番茄和菜心,一时间尽态极妍。 杨正则终于僵硬地放下了筷子宣布:“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众人连忙坐直,抛下岳云精心钻研的菜肴。三师弟明显看上去有些失落。 “再过十日,各大门派要来稻城,召开十年一度的论道会。” 白新茶道:“师父,为什么这么晚才告诉我们!” 岳云捶桌道:“听说天星派全都是漂亮的小姑娘!” 大师兄倒是相对平静,但也抑制不住脸上的激动,肌肉都有些扭曲了。 肖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师娘,为什么你也这么激动?” 众人望向师娘陶梧茗,发现她此刻和叶远扭曲的表情如出一辙。师父倒是没什么表情,沉着脸。 等到烤番茄不冒热气了,几个人才平静下来。 杨正则继续说:“论道会上会有众门派弟子的交流赛,你们想参加,这几天好好练习。” 白新茶抢着问:“师父,稻城派只有四个弟子啊……论道会那么多人,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为什么你提前了十天才告诉我们?为什么你好像不是很兴奋的样子?” 杨正则沉默了好一会儿,送他一个无可奉告的表情。 Part 6 入夜后众弟子准时熄灯就寝,却全都睡不着,缠着年纪最大的叶远问东问西。 叶远也不过廿五岁,进稻城派不到十年,没有赶上上一届论道会,所以一问三不知。 叶远被问的烦了,说:“我只记得十年前论道会的第一名十分厉害。” 小师弟问:“姓什么?” -- 第3页 三师弟问:“叫什么?” 白新茶问:“长什么样?” 叶远回忆得十分吃力,为了满足师弟们的好奇心,脑子超负荷运作:“听别人说这人年纪很轻,但天赋极高。是少阳派掌门的得意弟子。” “那后来呢?” 叶远继续陷入一问三不知的状态:“全都记不得了。我也是道听途说的,后来就再也没有这个人的半点消息了。师父也没讲过。” 其他三人唉声叹气。 白新茶忽然想到,藏书阁里《魔道志异》中有记载,十年前的论道大会刚刚结束,南蛮之地有炎鸟成魔。便不顾师兄已经接近崩溃的神经,继续追问。 但这回叶远还真的想起了点什么,道:“这个我还真记得。那时我还在和第一个师父学习,炎鸟成魔后正好经过我们所在之地,真是惨绝人寰……” 三个师弟于是善解人意而又委婉地催促起来。 “我师父,我是说第一个师父,虽然道行不怎么样,终究抵挡了一阵子。但其他人就不行了,炎鸟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不仅如此,离得近的人都一瞬间化成灰烬。” “后来少阳派携其他各派赶来,与炎鸟大战三天三夜,就把它杀死了。” “那是怎么杀死它的?”白新茶问。 “我只听说炎鸟最后垂死挣扎时出现了巨大的阵眼,周围的几个人好像都被吸进去了。再后来阵破了,炎鸟就死了。” 三人对大师兄简短而无趣的讲解十分失望。叶远却还在自顾自地讲:“我却也知道了少阳派是有担当的门派。所以站在门前三天三夜,希望谢掌门收我为徒,却不想遇到了师父……啊,我想起来了!” 白新茶、岳云和肖震来了精神。 “我听少阳派守山门的弟子说,当时论道大会的第一名,也是进了阵眼的!” “他也就和二师兄差不多大,没想到已经有这么丰富的经历了……果然人比人得死啊。”岳云讪讪地说。 于是四个人开始对这个第一名十分的好奇,胡思乱想,猜来猜去,直到三更天才纷纷睡着。 Part 7 十天一转眼就过去了。四个人穿戴整齐,排成两排站在台阶上,迎来送往,在师父师娘的监督下,掌门护法、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地叫个不停。本来就不大的超然台上搭了木头架子,叶远又提前一夜领着师弟们铺上了刚买的红毯,权当比试的场地。各个门派的掌门率弟子陆续赶来,最不济的也有十几个人,显得稻城派人丁稀少,寒酸至极。 逍遥派掌门问肖震:“稻城派就你们四个佣人么?怎么不见众弟子出来?” 尴尬的气氛蔓延在稻云阁和稻海阁的上空。 倒数第二个来的是天星派的李掌门和她漂亮的女弟子们。人群中的确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却被各派的掌门严厉地喝住了。 掌门李飞舟看着就不好惹,眉毛紧紧压在眼睛上,一张脸看不出任何表情。叶远和白新茶耳语,说他看到李飞舟就好像看到了谢掌门,两人神情如此相似,简直可以说是一家人了。白新茶倒觉得叶远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 岳云和肖震两人头一回看到如此多的女孩子,表情管理系统很快崩溃,宛若智障。天星派的门规纵然很严格,女孩子们却也被两个智障的表情逗得低头抿嘴,轻轻笑起来。 多年之后白新茶偶尔会回忆起此刻。两个师弟被女孩子的反应搞得更加局促,大师兄紧张得手足无措,师父和师娘微笑着与客人寒暄。这些细小的、遥远的、隐秘的,当时只道是寻常的记忆,就这样融化在暮秋的阳光里。 Part 8 最后来的便是少阳派。不愧是大门派,来得人也多,浩浩荡荡。白新茶看得入神,忽听得后面银铃般的声音说:“秋筠师妹,这少阳派的衣服真好,看多少次都不腻的。” 白新茶回过头。说话的女孩子停下来,调皮又有些挑衅的看着他。“她可挺好看的。”白新茶想。 “你看什么?”好看的女孩子嗔怒着说。 “苏灵师姐,人家不是故意的……”被称作秋筠师妹的女孩子忙着打圆场。引得叶远、岳云和肖震都回过头来瞧。 “苏灵?真是人如其名。”叶远从看到谢掌门起就紧绷着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垂着眼帘低声说。这话被苏灵听到了,她骄傲地抬起下巴,抿着嘴,娇俏又可爱。 对木讷的大师兄来讲,今天这句话简直是超水平发挥。 秋筠听到叶远的话,沉默了下来。白新茶看了看她,圆圆的脸,微胖的身材,皮肤有点黑,此刻正低着头。白新茶想了想开口道:“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这名字也好听。” 苏灵撅了噘嘴。秋筠听了这话抬起头,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天星派秋筠,这位是我师姐苏灵,还未请教各位……” “稻城派叶远。” “稻城派白新茶。” “稻城派岳云。” “稻城派肖震。”小师弟也像模像样地学。 “你们四个都是稻城派的?”苏灵好奇道。“听说稻城派只有四个弟子,就是你们四个了吧!我看这一路上稻城的天都好蓝呀,但是为什么这么冷?之前我也去过长白山,山上好多雪,也好冷啊……” 叶远眼睛一直盯着打开话匣子的苏灵,旁边的秋筠又低下了头。 -- 第4页 Part 9 各派掌门人聚集在狭小的台子上,逐个发表冗长的讲话,探讨修仙方面的新进展。白新茶和三个师兄弟抢了最前面的位子,后悔都来不及,动也不敢动,很快就哈欠连天。白新茶对降妖除魔的新方法一点兴趣都没,早已开了小差。等到回过神来,一轮研讨已经结束,师父站在台上安排最后一天交流赛的报名。身边各门派的弟子受尽了煎熬,此刻也开始轻声交谈。 叶远去帮师父的忙了,剩下白新茶无事可做,东瞅瞅西看看。苏灵说少阳派的衣衫好看,果然不错——两个少阳派的弟子就离白新茶两步远,都着天青色长衫,虽旧却干净大方,英气中透着儒雅。看看自己和师弟清一色的黑衣,觉得逍遥派掌门断定四人是打杂的,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两个人中稍高的那个道:“这儿怎么会这么冷的?我穿了两条裤子也没用……留君师弟,你没事儿吧?” 矮一点的那个,此刻正明显地打着哆嗦,一张脸冻得没半点血色,嘴唇也隐隐发青。 岳云就大声插嘴说:“正是了。我们稻城派啊,后山有千年寒潭,你们自然觉得冷啦。” 白新茶拍了岳云一巴掌:“尽说些没用的,你看人都冻成什么样了!”于是脱下自己的外衣,上前披在少年的身上。 “好瘦。”白新茶碰到他肩膀时想,“真硌手。” 但这位硌手的师弟似乎没什么反应,只是望着远处的山,呼吸急促,蹙着眉头,似乎有些惊慌。 “没事吧?”白新茶有些奇怪。 还是没什么回应。 “是不是冻坏了?”白新茶声音更大了。 这人终于回过神来,慢慢答道:“我没事,多谢。” 岳云也凑过来担心地问:“你看起来好冷啊,和上次在后山冻死的人一模一样……” 在脑壳又收到暴击之后,岳云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我叫岳云,这是我二师兄白新茶。怎么称呼你们呢?” 高一点的那个答:“岳师弟客气了,我们少阳派因为人数众多,排辈是排不过来的,所以不管对内对外都只以名字自称。你叫我临风就好了,我姓柳。这是我师弟,许留君。” 这话说的像是变相的炫耀,白新茶想。 “我们天星派也是一样的。”苏灵也凑过来,后面跟着秋筠。“临风师兄,我们已经两年没见到啦。” 柳临风和苏灵之前认识,所以很快攀谈起来。白新茶莫名觉得苏灵的声音比刚才甜了许多。 Part 10 叶远不一会儿就回来了,看到苏灵和柳临风聊得热火朝天,表情很是僵硬了一下。岳云不识好歹地上前拉过叶远,一伙人又是排列组合似的互相介绍一番。 许留君还是那副神游天外的样子,被柳临风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才道:“在下少阳派许留君,失礼了。” “许留君……”叶远喃喃道:“许留君……啊我记起来了!莫非你就是十年前……” 叶远的声音实在太大,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留君师弟,你又被人认出来了。”柳临风轻笑。 许留君却没什么太大的表情变化,只是抿了抿嘴:“都是过去的事了。很高兴认识各位。” 众人因为见到了“传说中的人”而兴奋不已。白新茶这才观察起这个被稻城的低温给冻坏了的少年。照大师兄没说完的话和十天前的夜谈内容推测,许留君就是十年前论道会比试的第一名,也是在与大战中冲锋陷阵,被吸进阵眼的,谢掌门的得意弟子。 “这没必要谦虚的,要是我的话说不定都乐开花了,”白新茶心里想,“但是他似乎也没有谦虚,像不关他事一样。” 他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于是更加仔细地看了看他。许留君长得很清淡,眼睛垂下来,温温顺顺的样子。抿嘴的时候右脸上有个梨涡,显着表情总算生动了一些。可是他说“都是过去的事了”的时候,似乎并不是强掩的得意,也并非羞赧,只是让白新茶觉得心口闷得慌,不得其解。 是什么呢?白新茶很喜欢猜测表情背后的心理,而且一猜一个准。这次却失利了,真不爽。 叶远推了推发呆的白新茶,小声说:“刚才我看师父在交流赛的报名表上写了你的名字。” “……什,什么!?” “他和师娘说不用征求你的同意,要锻炼一下你。” 白新茶觉得自己现在生无可恋的表情是根本不需要费力猜测的。 交流赛 Part 11 入夜后稻城的山里更冷了。空气脆生生的,吸进一口就打个寒战。白新茶已经跟在杨正则身后小声说了快八百遍,求师父在报名表格上划去他的名字,还他一个安稳的秋天。 杨正则正忙着安排各派掌门和弟子的住处,没空理他。稻城派这么小,自然是没地方睡的。师父拿出了平常像宝贝一样的须弥芥子,冻得哆哆嗦嗦的各路人马便苦着脸一股脑钻了进去,找地方休息。 陪着笑脸把李飞舟送进去后,杨正则松了口气,转头撂下一句“没得商量”就匆匆回了稻云阁,留白新茶一人垂头丧气。师父这两日总是如此,只要得闲就把自己关在藏书阁,神神秘秘的。白新茶有一次没敲门就进去了,看见他一阵慌乱地用草稿纸盖住桌面,草纸上密密麻麻写着符号,露出的一角分明是那本叫做“剔魔”的小册子。 -- 第5页 泄了气的白新茶慢慢沿着月光下的小路走回去。天气越冷,月亮就越发皎洁,两边的松树影影绰绰,阴影投在石子路上。走了一会儿,一阵笑声从林子里那片空地传来。几个人嘴馋的时候,叶远就会在稻香河里捉两条鱼,四人来空地烤了吃,连师父和师娘都不知道这里。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白新茶于是蹑手蹑脚走过去。发现灌木丛里站着个女孩子,正往空地上张望着。 “……秋筠师妹?” 秋筠惊慌地回身,看到是白新茶,尴尬地点点头。 “看什么呢?”白新茶边小声问着,边凑过去。灌木丛没人修剪,疯狂地生长,把两个人挡得严严实实。透过枝叶的缝隙,苏灵欢快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夜里:“叶远师兄,你好厉害呀!” 叶远使出的招式更让人眼花缭乱了。苏灵拍手道:“叶远师兄,够啦够啦,你歇一歇!”叶远就停下来,喘着粗气咧开嘴。 苏灵撒娇似的抱怨:“稻城派这么冷,我的手都冻僵啦!” 叶远木木地答:“这里地处北方,再加上后山终年不化的寒潭,入秋就很冷了。” 白新茶叹了口气:“大师兄真的没救了,秋筠师……”他转过头,看到秋筠的脸色时闭了嘴。 秋筠嘴唇紧紧抿着,垂着手,背微驼着。 空地上的两个人还在说着。苏灵对叶远的不解风情显然不太满意,话里的“啦”啊,“呀”啊的可爱语气词都不见了:“那为什么稻城派还要选这里?” “我也不知道,师父没告诉我。”叶远还在尽力回答着问题,“我在少阳派拜了师之后就随师父来了这里,之后师父才创立了稻城派。” 秋筠听着,突然开口道:“苏灵师姐人聪明又漂亮,人见人爱。我只是在这儿” 白新茶没有等她说完:“你性子温和,又不争抢,也是可爱的。” 秋筠没反应,呆了半天扯开嘴角轻轻笑了:“谢谢。” 白新茶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她。或许什么都安慰不了这个心事重重的师妹。但他受秋筠的启发,灵光一闪,想起许留君的眼睛,就算平静地望住人,也让人觉得沉重。他眼睛流露出来的,白新茶猜想,只不过是心里的万分之一。而他与秋筠有些相似的笑,就好似——白新茶终于明白—— 一声叹息。 Part 12 秋筠站了一会儿就小声告辞了,白新茶叮嘱她注意保暖。叶远这时也提议送苏灵回去,似乎脑子又灵光了些。只不过苏灵的小心思都似打在棉花包上,这让她觉得有点泄气,索性一言不发。叶远不知道苏灵为什么好像不开心了,也不知道怎么哄她开心,只好跟在后面默默走上山去。 白新茶叹口气,刚准备回去睡觉,一低头就看到秋筠的令牌落在地上。须弥芥子对人员出入有限制,没有令牌是进不去的。白新茶弯腰拿起令牌,还没来得及起身,就看到一个人影从小道上匆匆行过。 师娘? “这么晚了师娘上山做什么?”白新茶的好奇心作祟,左手捏了一个屏息符,隐了身形,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师娘走的正是须弥芥子所在的方向,借着月光远远就望见秋筠在入口处左翻右找。叶远和苏灵撞见了她,三个人似乎聊了一阵,叶远就转头下了山,秋筠跟着苏灵用一块令牌进了须弥芥子。 白新茶先一步躲进了树林子,暗中观察。没想到的是师娘后脚也躲在了树后。两人距离之近,白新茶甚至可以听到师娘急促的呼吸声。 “幸亏师父在山下布的结界锻炼了我。”白新茶有些自豪地想。“但这也太奇怪了,师娘为何要避开大师兄?难道是不想人知道她上山来?” 叶远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师娘松了口气,快步走到须弥芥子入口处,从怀里摸出同样的令牌,消失在结界后面。白新茶紧随其后,将秋筠的令牌按在不停旋转的能量中心,感到一股力量推着他的后背,将他推过了结界。 白新茶以为须弥芥子里并不大。上次杨正则带着他们几个出去玩,遇到了暴风雪无法前行,只好拿出这玩意儿。六个人在里面刚刚好,围着锅打边炉。这次塞了这么多的人,不知道要挤成什么样子。 通过结界之后他惊呆了——眼里出现的分明是群山巍峨,大河宽阔,和稻城别无二致的景色,连后山那片湖都隐约望得到。只不过每个山头都多了座楼阁,看来是为各个门派准备的。 “师父定是下了好一番功夫。稻城的一草一木都被他复制进了须弥芥子,丝毫不差。要是不知道,准以为这里是真实世界。”白新茶嘟囔道。 师娘御剑的身影已经离他很远了。白新茶怕被发现,远远地跟着,看师娘往最高的朝阳山上去了。他有些纠结跟踪的必要性,万一只是师父让师娘办点事情呢? “我只是好奇进来玩玩,并非有意跟着师娘,”他这样自我安慰道,“而且如果不是什么坏事,听听也无妨。” 白新茶总是有些歪道理。 给自己的行为找到合理的解释后,他捏起剑决,也向着朝阳山御剑飞去。 Part 13 白新茶落在屋顶的青瓦片上,顺势趴了下去,感受到一阵瓦片传来的凉意。师娘在院子里四处张望,确认没有人才悄悄走到门口,敲敲门低声说:“师兄。” -- 第6页 “师兄?”白新茶竖起耳朵。 屋子里灯还亮着,一个男人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道:“等着。” 师娘就站着等。等到白新茶都哈欠连天,门吱地一声开了。 白新茶咬着牙纠结了一下,伸手轻轻揭开瓦片的一角,惊讶地发现屋子里的正是少阳派的掌门谢为安。师娘前脚迈进屋子,紧跟着就一把握住谢为安的手。 “师父绿了?”白新茶大吃一惊。 谢为安飞快地把手抽出来。 “还好,没有很绿。”白新茶松了口气。 师娘顿了一下,把谢掌门的手重新抓住,后者挣了几下都没成功,只好任由她去。 “怪不得师父那天说各大门派要来稻城的时候,师娘的举止会那么怪异。完了,这都什么事儿啊。”白新茶绝望地闭上眼睛。 对有人偷听一事毫不知情的两个人却并没有进一步的大动作。白新茶隐约听到“可能知道了”、“来不及”、“马上结束”之类让人浮想联翩的只言片语,却因为他们声音太低,根本听不清具体内容。而唯一清楚的几个词,能让白新茶联想到的,就是谢为安要在师父察觉之前带着师娘私奔。 “在他们发现之前我得赶紧撤了。”白新茶想,“得想想怎么和师父说,或者是,说不说。” 于是他灵巧地翻身下了屋顶准备开溜。一回头却见地上坐着个人,吓得差点当场去世。 那人一抬眼也看到他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许……许留君?你也来……也来……” Part 14 许留君的脸色比白天时更苍白了。他摇摇头,压着嗓子说:“我走不动了。新茶师兄,你可不可以扶我一下?” 白新茶犹豫着,看看门口又看看许留君。他正努力地撑着柱子想爬起来,一个踉跄又差点扑倒在地。白新茶一把扶住他,顺势拉住他的手,把他胳膊架在脖子上。 许留君的手如同一块冰,冰得他自己的手竟然微微地疼。 “你怎么坐门口了?”白新茶小声问。 许留君就算把半个身子压在他肩上,还是轻的要命。白新茶听他答道:“最近有点虚……” “那怎么不在屋子里躺着?” “刚和师父……和师父探讨符咒来着。” 白新茶知道他不想多说,也就不再追问。可是许留君不是站在地上发呆,就是坐在地上走不动,实在让人担心。许留君的房间离谢为安很近,两步路就到了。白新茶把他放在椅子上休息,听他喘得厉害。 “新茶师兄!” 白新茶正盘算着怎么溜出去才能不被谢掌门和师娘发现,问道:“怎么了?” “走窗户更不容易被撞见。” “多谢!”白新茶道,心想:“这个许留君看出来我乃不速之客,竟也不说破。” 推开窗户,原来底下就是山崖,还能看到和结界外一模一样的溪涧。 “告辞啦,明天见!”白新茶回头告别。 “新茶师兄留步……”许留君站起来走向他,“留君有一事相求。” “怪不得看到我偷偷摸摸也不告诉他师父,原来在这儿等着呢。”白新茶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新茶师兄,你可不可以带我去看一下……岳云师弟今天所说的,稻城派的寒潭?” 什么? 为什么他不是想吃稻城的特产艾叶粽子呢?这样我明天一大早就可以给他弄好;或者他可以想看我写的小说,也可以想让我带他游览稻香河,为什么偏偏要去寒潭? 白新茶纠结地想。 “寒潭是稻城派禁地,”他艰难地摇摇头,“如果你想去,可以等论道会结束求求师父。不过我想不太可能。” “我只在很远的地方看一眼。这对我很重要!”许留君的语气里充满了恳求。 “这……”不知道为什么,拒绝的话就在嘴边,但白新茶却有一种想不管不顾,直接答应他的冲动。他平常什么事情都问东问西搞个明白,但如果是许留君不愿意说,他也就从来没想问过。 许留君走得更近了些,月光照进窗户,映着他一张苍白的脸。本来应该走的,应该马上走的,但白新茶却注意到他的眼睛,清清亮亮,似乎盛着叮叮咚咚的泉水。 白新茶忍不住说:“好。” Part 15 许留君说谢掌门没有给他令牌,白新茶只好还用着秋筠的令牌出了须弥芥子。半柱香之后他们已经在离寒潭最近的鸡冠山的山顶了。溜出来并没有花费很大力气,因为谢为安和师娘还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从鸡冠山上看,寒潭似乎只是一个不大的湖,在月光下也看不清楚。但其散发的寒气确是让人真真切切感受到的。白新茶把他的外衣给了怕冷的许留君,后者还是瑟瑟发抖。 “你在这里看不到,但再往前走一点就是师父布下的结界了。”白新茶转过头向许留君介绍,“师父告诉过我们,寒潭的水极清极寒,只要里面有一丝杂质,立刻凝结成千万年都化不开的冰。我们不信,往里面扔石子,但石子一遇结界立刻化为灰烬。然后就被师父发现了。我们被打得屁股开花,三天下不了床……” “永世化不开的冰,”许留君喃喃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白新茶试探着问,“不要什么都憋在心里嘛。” -- 第7页 许留君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身形一滞。白新茶顺势望过去,只见草丛里露出一张傀儡符的一角,发出幽幽的蓝光。 “师父发现我们了!”许留君一把抓住白新茶的手臂,力度之大吓了白新茶一跳。 “那我们快回去!” “不行的,傀儡符会一直跟着我们!来不及了……”说着许留君开始在衣袋里翻找。 “你在找什么?放心吧,你师父顶多也就骂我们一顿,不会……” 许留君打断了白新茶的自我安慰,拉起他的手,塞了个符咒给他,焦急道:“一会儿如果发生什么事情,你就划破手把血抹在符咒上,一定要记住!而且,千万不要提起寒潭!” 白新茶有些懵了,刚想回应,就听得嗖嗖两声,两柄剑悬在他们面前,正是谢为安和师娘。谢为安铁青着脸,十分可怕,而师娘则拧着眉头。许留君轻声道:“师父……” 谢为安怒气冲冲,一把揪住许留君的衣领问道:“你都和他说什么了?” 许留君依然镇定地摇摇头:“我只是觉得稻城派夜景应该很美,求新茶师兄带我看一看。” 谢为安推开许留君,又转脸望向白新茶,白新茶呼吸一停。他没想到谢为安面瘫的脸上会出现这样恐怖而又凶狠的表情。 “你呢?你又告诉他什么了?” “没什么,”白新茶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在和留君师弟讲我最新的小说构思。” 谢为安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他一步步逼向白新茶,右手聚起了一团青色的火焰。 “师父不要!”许留君扑上来拉住谢为安,“我真的什么都没和他说!”谢为安一抬手,许留君被狠狠摔在地上。 白新茶步步后退,已经弄不明白状况了,只好求助地望向师娘。师娘犹豫着开口道:“师兄,我想留君应该没有对新茶说过什么。新茶这孩子我知道,大事上不撒谎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谢为安依然瞪着白新茶,右手里的火焰已从青色变成了青黑色,诡异地跳动着。 师娘就不说话了。白新茶忽然心慌到了极点,他又退后几步,将手在身边的石头上猛地一蹭,热辣辣的,也不知道出没出血,就胡乱抹在许留君的符咒上。而几乎与此同时,谢为安的火焰也到了他的面前。白新茶只感觉天旋地转,又好像听到许留君在喊他,然后就陷入到无边的黑夜中去。 Part 16 天刚蒙蒙亮时白新茶就醒了,师娘和师父都在床头看着他。 白新茶头疼欲裂。师娘模模糊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新茶,你练剑的时候从半空摔下来了,现在好点了么?” “嗯。”白新茶下意识地点点头,一阵刺痛又传来。 “你多多休息,今天的研讨会不用来了。”师父跟着说,“阿茗,我们走吧,别打扰新茶休息。” 白新茶挣扎着半坐起身,看到师父和师娘正要转身离开。 师娘…… 谢为安…… “不对!我明明是被谢为安打伤的!师娘也在一旁的!师父知不知道?许留君……许留君怎么样了?谢为安没有伤害他吧?”白新茶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师娘骗了师父,谢为安和她肯定隐瞒什么秘密! “师父!”白新茶不顾头痛,喊出声来。 杨正则回过头。而师娘也回过头,眼神充满着警惕和防备,完全不像是之前的她。 白新茶突然收了声。在没搞清楚整件事之前就说破,不仅可能对自己不利,更有可能伤害到许留君。况且今天一定要去研讨会,看看许留君有没有事。 “我没事了,师父师娘,今天我还是想去听一听。” 他们两个敷衍地点点头,一起出去了。 难道是做梦么?白新茶费劲地用右手撑住床板想躺下来,痛得龇牙咧嘴。他翻开手掌,发现还在缓缓渗血的伤口,一瞬间脑海里闪过带血的符咒,青黑色的火焰和许留君慌张的神情,记忆一下子全部复苏。 Part 17 白新茶再没睡觉,忍着头痛一瘸一拐地进了藏书阁,把所有有关符咒的书搬下来。他努力回想着谢为安手上从青色变成黑色,似乎有生命般缠绕着自己的火焰,一面飞速地翻动着书页。凌晨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白新茶的手指早已不听使唤,想哈哈气来暖手,结果呵出来的气都是凉的。 很快,他查阅过的书籍在身后堆成了高高一摞,却依然一无所获。书到用时方恨少,白新茶想着自己之前从来没兴趣看这些,现在可算吃了苦头。第一缕阳光已经照进了稻云阁,他听到肖震在超然台叫道:“二师兄!二师兄!”于是探出头问:“什么事?” “你昨晚怎么没回来?师父要我叫你吃饭,我到处喊你都找不到,原来你在藏书阁。” “我马上下去。”白新茶说着连忙转身,将地上的书一本本地塞回架子上。他动作太急,一个不小心把厚厚的《符源》砸在了脚面,疼的直流眼泪。只见大部头豪放地摊在地上,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从书中掉了出来。白新茶忍痛拾起,只见扉页上端端正正写着:“师兄的符咒”。 “师兄?师兄是谁?”白新茶嘟囔着翻了几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青黑色的火焰!他费劲地查了那么多书,谢为安的符咒原来记载在这里?之前虽然分门别类地整理过书籍,却从来没有打开看过。要不是这书掉了下来,不就永远都不知道这道符的来源了么? -- 第8页 白新茶继续看了下去。册子里用小楷画着符文,并工工整整注解道:“此符旨在彻底抹去相关记忆。以血催动,燃之,手中火焰跃动,由青转黑。中咒者指甲呈蓝色,或可危害性命。” 底下还有一行红色的小字:“以血催动,亦可以血解之。” 白新茶看看自己的指甲,果然透出隐隐的淡蓝色。 “原来谢为安用这符是为了让我失忆!”白新茶想,“好狠呐,想让我忘记师娘和他私会的事情,竟然就用可能危及性命的符咒!他说不定也会对留君施咒的。留君身体那么差,受的住么?”白新茶皱起眉头,“可他为什么要问留君对我说了些什么?难道留君早就知道谢为安和师娘有一腿?他又为什么不让我和谢为安提起寒潭的事情呢?” 白新茶在短时间内脑补出了一场三角恋的大戏,头又剧烈地疼了。肖震第三次大声喊他,他再也不能装作没听见,只好把册子塞到原来的书里,蹒跚着下去吃饭。 Part 18 各派弟子已经有秩序地坐好了。叶远扶着白新茶从稻海阁里走出来,问他怎么瘸成这样。 “没怎么,”白新茶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许留君,“练剑的时候绊了一跤。” 许留君没在。白新茶眨眨眼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此时谢为安已经站到了台子上,往自己的方向看过来。白新茶立刻僵住,在稻城清晨的寒冷中出了一身薄薄的汗。 “怎么办?谢为安肯定以为我失忆了。失忆是什么样子的?”白新茶的脑子里飞速运转,马上把视线放低一点点,装出一副疲惫又无神的样子来。 再抬起眼睛的时候,谢为安已经转过头去了。白新茶不敢松懈,维持着呆滞的神情坐了下来,心里却七上八下。他想着许留君是谢为安最得意的弟子,按理说不会出什么事。但一看昨天谢为安狠狠将他摔在地上,又对自己用了如此狠毒的符咒,总觉得不可以常理度之。毕竟和别派掌门之妻私通这种事,传出去要叫人戳破脊梁骨。想到这儿白新茶倒觉得谢为安给自己施的遗忘符咒倒情有可原了。 师父正在台上讲最近的符咒创新结果,白新茶置若罔闻。“可留君没事吧?”他又想,“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天坐在窗户下面走也走不动。要是再加上谢为安那一下子……我要不要再偷偷到须弥芥子中看看他?会不会再被谢为安发现呐?得想个办法……” 这时岳云和肖震齐齐鼓起掌来,把白新茶的思绪打断了。他抬起头,原来是师父冗长的报告终于结束,大家逃离寒冷的室外空气的希望又加了一分,欢快地庆祝着。白新茶跟着敷衍地鼓了几下,一扭头发现许留君已经出现在座位上。 Part 19 白新茶猛地松了一口气,眼睛的余光却瞟到谢为安尖利的眼神,身体不禁又紧绷起来,刚想微笑的嘴角变成了一阵抽搐。 “他没事就好了。”白新茶暗暗思忖。师父下了台之后接着是谢为安。少阳派无论是在御剑方面,还是符咒的应用与创新上都领先于其他门派,所以各派掌门与弟子都不想浪费这个大好机会,连忙洗耳恭听。 白新茶倒不以为意,趁着谢为安分神,连忙又向少阳派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许留君端坐在椅子上,依然是安安静静的,一张脸却比之前更加瘦削苍白了。似乎是心灵感应般,他也稍稍转过头望过来,眼神里充满关切之意。 白新茶稍稍放了心,却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只好收回目光,心不在焉地听着谢为安讲话,但只赶上了个结尾。 “……所以,综上所述,我认为魔物的力量经过转化,是可以为人所用的。遇到魔物就赶尽杀绝,实际上是一种浪费。”谢为安斩钉截铁地说道。 此话一出,本来安静坐在前排的掌门们开始交头接耳。有人点头,有人摇头,就是没人直接赞同谢为安的发言,场面混乱起来。 李飞舟心直口快,大声质疑道:“谢掌门剑走偏锋,思路清奇,我们比不上。但你通篇全是假设,怎么可能实践得了?就算真的活捉了什么魔物,想转化其力量,又岂不是要拿人来试验,可能伤及无辜性命?”其他人听了都连连点头,一来赞同李掌门的质问,二来也是赞赏她如此直爽,不因为谢为安的地位就一味逢迎。 谢为安更加直接:“这就是你没什么建树,只能教教弟子的原因了。” 各派掌门都倒吸一口凉气。 “你……”李飞舟气得噎住。本就不安静的台下更热闹了。看到掌门被无端羞辱,天星派的几个女弟子忍耐不住站起身来,打算和谢为安理论,却被李飞舟一个手势压了下去。 白新茶看呆了。虽然早知道谢为安出手够毒辣,却没想到他言语上也丝毫不留余地。当年他对大师兄“资质平庸”的评价,如今一经对比竟不值一提。 杨正则见状连忙圆场:“不愧是师出同门,李掌门说的自然非常有道理。不过就算只是假设,只要逻辑推理无破绽,也是有价值的嘛。论道的事,大家还是心平气和的好。” “师父真可怜,”白新茶想,“不仅遇上如此尴尬的事情,而且还在向着这个给他带了绿帽子的谢为安说话。” 李飞舟哼了一声:“倒是希望他能记起同门之谊。”谢为安扭过头不做声,总算给了师父一个台阶下。 -- 第9页 Part 20 事态没有发展得太严重,杨正则如释重负:“本次论道会的论道部分就结束了。下面我来说明一下明天比赛的安排。” 不用听冗长的报告,人群顿时活跃了起来。报了名的想知道将会和谁竞争,而没有报名的也想看看比赛的阵势如何,个个都翘首以盼。 “大家的名签都在我面前的盒子中。每次我都会随机抽出两张,如果是同一门派就放回再抽。而由于报名人数是单数,所以有一个人会直接晋级第二轮。” “不知道谁会这么幸运,不用参加首轮的比赛。” “那又怎样?能力不行,到了第二轮还不是被淘汰下去……” 杨正则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少阳派秦晓,对战天星派苏灵。” 叶远重重地咬着嘴唇,手指紧紧抓住衣角。岳云不合时宜地凑过去对叶远耳语道:“大师兄,要是你和苏灵师姐打,会不会让着她?”被叶远无视后,又转过去问白新茶:“二师兄,你说如果大师兄和苏灵师姐打,会不会让着师姐?” 白新茶想了想:“我猜不会。” “嘻嘻,我也是这么想。”岳云说,“但是大师兄会纠结死的。” “就你懂得多。”白新茶捏捏岳云的鼻子,“别在这个时候打扰大师兄,要不然先死的肯定是你。” “逍遥派王战,对战天星派秋筠。” 杨正则把手伸进盒子里掏了掏,拿出两张名签看了看,又放回盒子里,重新抽了两张出来。 “少阳派柳临风,对战稻城派叶远。” 叶远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岳云连忙道:“大师兄,你那么勤奋刻苦,肯定没问题的。” 白新茶接着岳云说:“而且你不一直想和少阳派的弟子一较高低,好证明自己的实力么?” 肖震在后面连连点头称是。叶远再睁开眼睛时,眼神已经像平常一样,充满着坚定和不服输了。其他三人见安慰有效,相视一笑。 Part 21 台上的杨正则已经念了一长串的名字。岳云幸灾乐祸地说:“下一个就到你了二师兄。” 白新茶并不在意,嘻嘻笑道:“等到下届论道会我就和师父说,让他把你的名字也塞到盒子里去。” 岳云做了个鬼脸,不吭声了。可白新茶也有些许紧张起来。虽说名次对他来说有如浮云,但也别匹配到个太能打的,面子上挂不住是其次,把自己给打出内伤就不好了。 “少阳派许留君……” “留君师弟?”白新茶精神一振,原来留君也报了名。他那么温文有礼,绝对不会出手太重的。反正自己也是上去随便打打,输给许留君可不亏,再说还能替留君师弟省点力气,简直再好不过了。想到这儿,白新茶赶紧祈求听到他自己的名字。 “……对战拂云阁,何云川。” 白新茶泄了气,摊在椅子上。杨正则这一句不要紧,在场的人一片哗然。白新茶听后面的逍遥派弟子悄声议论道:“不得了,上届论道会的第一名首轮就对战第二名,这回可有的看了。” “何云川是第一啊?” “啧,是许留君啊,真是孤陋寡闻。” “怎么能怪我?我听也没听过什么许留君。他在哪儿啊?” “喏,谢掌门左手边那个。” “瞧他普普通通的,居然这么厉害?何云川这几年风头正劲,我还以为十年前他是第一呢。” “那怎么能一样?何云川是拂云阁阁主的公子,什么事都有他一份。弟子能和儿子比么?说不定许留君一声不吭,就在少阳山苦练,为了这次继续拿第一呢。” 白新茶撇撇嘴。成天第一第二的,真无聊。 杨正则又将手伸入盒子中,摸了半天,只抽出一张纸来。 “稻城派白新茶,直接进入第二轮比赛。” 人们顿时都向稻城派的方向望过来。稻城派只有四个人,很快大家的目光都锁定在白新茶的身上,搞得他好不自在,一抬眼却正好撞上许留君冲他调皮地眨眨眼。白新茶心里一动,随即笑容灿烂地裂开嘴回应。 在其他人看来,白新茶却纯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大家都要老老实实地打首轮比赛,只有他不费力气就进了第二轮。不谦虚地低下头就算了,偏偏还贱了嗖嗖,笑的像朵花一样。 稀里糊涂变人质 Part 21 台上的杨正则已经念了一长串的名字。岳云幸灾乐祸地说:“下一个就到你了二师兄。” 白新茶并不在意,嘻嘻笑道:“等到下届论道会我就和师父说,让他把你的名字也塞到盒子里去。” 岳云做了个鬼脸,不吭声了。可白新茶也有些许紧张起来。虽说名次对他来说有如浮云,但也别匹配到个太能打的,面子上挂不住是其次,把自己给打出内伤就不好了。 “少阳派许留君……” “留君师弟?”白新茶精神一振,原来留君也报了名。他那么温文有礼,绝对不会出手太重的。反正自己也是上去随便打打,输给许留君可不亏,再说还能替留君师弟省点力气,简直再好不过了。想到这儿,白新茶赶紧祈求听到他自己的名字。 “……对战拂云阁,何云川。” 白新茶泄了气,摊在椅子上。杨正则这一句不要紧,在场的人一片哗然。白新茶听后面的逍遥派弟子悄声议论道:“不得了,上届论道会的第一名首轮就对战第二名,这回可有的看了。” -- 第10页 “何云川是第一啊?” “啧,是许留君啊,真是孤陋寡闻。” “怎么能怪我?我听也没听过什么许留君。他在哪儿啊?” “喏,谢掌门左手边那个。” “瞧他普普通通的,居然这么厉害?何云川这几年风头正劲,我还以为十年前他是第一呢。” “那怎么能一样?何云川是拂云阁阁主的公子,什么事都有他一份。弟子能和儿子比么?说不定许留君一声不吭,就在少阳山苦练,为了这次继续拿第一呢。” 白新茶撇撇嘴。成天第一第二的,真无聊。 杨正则又将手伸入盒子中,摸了半天,只抽出一张纸来。 “稻城派白新茶,直接进入第二轮比赛。” 人们顿时都向稻城派的方向望过来。稻城派只有四个人,很快大家的目光都锁定在白新茶的身上,搞得他好不自在,一抬眼却正好撞上许留君冲他调皮地眨眨眼。白新茶心里一动,随即笑容灿烂地裂开嘴回应。 在其他人看来,白新茶却纯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大家都要老老实实地打首轮比赛,只有他不费力气就进了第二轮。不谦虚地低下头就算了,偏偏还贱了嗖嗖,笑的像朵花一样。 Part 22 谢为安一直在许留君身边左转右转,半步也没离开过。直到散了场,白新茶也没得着机会接近许留君,问问他有没有伤到哪里。晚饭时师娘煮了鱼,配上岳云新研究的牛奶炖蛋,说要给叶远补补身体,在明天的比赛上好好表现。 叶远没什么胃口。岳云都添了两碗饭,他还在数着米粒。 杨正则放下碗筷道:“小远。有些话为师一直想和你说。” 叶远怔怔应了一声,抬起头。 “你们也都长大了,有些道理是一定要知道的。小远,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有些事付出再多努力也未必有回报。师父不是在打击你。” “明明就是打击嘛。”白新茶想。叶远听了很委屈,头都快埋在了饭碗里。 杨正则又转向肖震:“阿震,你虽然年纪不大,也该懂得,无论你再怎么做的好,也会有些人不喜欢你。还有一些人呢正相反,就算你有缺点,还是会一样对你好。” 肖震并不是很明白:“师父不是在激励大师兄么,怎么连我也一起教育了?” “反正大家坐在一起吃饭,顺便嘛。”杨正则又对白新茶说:“新茶你也要知道,世间之人呐,不管多么厉害,都有求之不得的事。” 岳云不太服气:“师父你怎么不给我也讲讲道理?” 白新茶插嘴:“师父想告诉你的就是,无论再怎么肚子饿,一顿也只能吃三碗饭。” 大家哄堂大笑,连叶远也笑出了声。笑过之后,杨正则正色道:“可是,难道因为努力没有回报,就破罐子破摔了么?难道因为有人不喜欢,就自暴自弃了么?难道因为知道求之不得,就临阵退缩了么?我真正想说的是,如果你们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那么就万山无阻。” 师父是第一次和他们说这样深奥的话,四个人收敛了笑容,各自回味着。师娘却摇摇头,给他们的碗里都夹了一大块鱼肉:“别有执念就好了,开开心心的。” 杨正则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 白新茶倒觉得师娘的话更对他的胃口。但一想起谢为安打伤他时师娘还在旁边,赞同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Part 23 晚饭后大家各自准备明天的事务,叶远又在超然台上练起剑来。白新茶趁着大家都忙着,偷偷溜到藏书阁,找到了那本《符源》,翻出里面的“师兄的符咒”来。这回没人催他吃饭,可以细细读下去。 册子里频率出现最高的一词就是“师兄”——像是什么,“师兄”某年某日在某某课上说这个符咒可以这样画啦;“师兄”在某某地怎么怎么用到了这个符咒之类的。一开始不过是一些简单的符咒,师父也曾照着书教过的。但就新在每个符咒旁边都详细地批注着这个“师兄”对其之改动。有的改过之后效果增强,有的就干脆变了个用途。其中还有白新茶最熟悉的屏息符,经过“师兄”加了几笔之后,竟然还可以干扰人的视线,彻底隐去身形。白新茶不禁暗暗赞叹。 他又往后翻了翻,却越读越惊。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这个“师兄”对符咒的改动越来越复杂,内容也越来越艰深,甚至记载着符咒可能对人造成的损伤,包括伤及性命。册子最后停在白新茶上次看过的,遗忘符咒那里,便再也没有了下文。 “这本书到底是谁的?为什么会记载着谢为安对我用过的符咒?难道说,谢为安曾经看过这本书,而且把其中的关窍都学了去?”白新茶突然灵光一现:“那天在须弥芥子里,师娘是不是叫谢为安‘师兄’来着?如果这本书是由师娘记录的,谢为安用过的符咒,岂不是所有的疑问都说得通了么?” 白新茶觉得想通了,把书册塞到怀里,打算回去再研究。这一转身不要紧,杨正则就在书架的尽头看着他,灯火明灭,他的脸也忽明忽暗,看不清楚。 白新茶被吓得魂差点飞出来,嚅嗫道:“师父……您怎么来了?” 杨正则不带一丝波澜地说:“拿出来。” 白新茶走过去,掏出那本册子交给师父。杨正则将其握在手里,直直盯住白新茶的眼睛,盯得他心里发慌,却不知道此刻的师父为何与晚饭时的他完全不同。“难道师父已经知道谢为安对我施过符咒,也知道师娘的事情了么?他是想让我自己再告诉他一遍么?” -- 第11页 白新茶内心百转千回。似乎过了有一百年那么长时间,杨正则也没有出声。白新茶决定打破僵局,开口道:“师父,我昨晚……” 杨正则却打断了他:“我知道了。” “师父果然早就知道了!”白新茶狠狠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杨正则又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慢慢说道:“新茶,你对很多事情都太好奇了。这样很可能会伤到自己。” 他顿了顿,又道:“关于这件事你不要再问,也不要和别人说。论道会一过,一切都会结束了。” 白新茶迷糊地点头,却不解师父是何意。就算他不言明,自己也自然是不会随便乱问乱说的。但师父说的“一切都会结束”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论道会结束后,师父要让师娘和谢为安回少阳派么? 正胡思乱想着,一阵脚步声又从楼梯处传来。两人同时回头,竟是陶梧茗。白新茶只觉自己身处修罗场,已经不知用什么情绪来应对,轻轻叫了声“师娘”。 陶梧茗应了一声,低头就发现了杨正则手中的书。两人四目相对良久,师娘叹了口气:“你明明说过……” 杨正则急忙打断道:“新茶还在这里。新茶,你先回去睡吧,别忘了师父告诉你的话。” 白新茶虽然对两人的对话一头雾水,却也再也不敢多问,三步并作两步回了稻海阁,庆幸捡回了一条命。然而他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四更天才迷迷糊糊睡着。 Part 24 交流赛那天的天气好得过分。天空又高又远,蓝得像水洗过一样,一丝云也没有,隐约还能看到远处的稻香河。苏灵配了嫩黄色的绢花在发间,衬得她明艳又俏丽。 叶远看得愣住了,忘了自己还在扶着有点瘸的白新茶,把他扯了个趔趄。 白新茶道:“大师兄,苏灵师妹可是第一个上台的,你不去鼓励一下?” 叶远表示赞同。刚想上前,柳临风的声音已经从身后传来:“苏灵师妹!” 苏灵笑眼弯弯地转身:“临风师兄,你好啊。” 叶远停住了脚步,看着苏灵的视线越过透明的自己。柳临风此时已经超过了他俩,在苏灵耳边小声说:“你今天真好看。” 苏灵又是一笑,脸颊红红的,不胜娇羞道:“临风师兄,我可和师姐师妹打了赌,说你会晋级到决赛呢。”柳临风笑道:“那你肯定赢了。你倒说说,赢了之后请我吃什么好呢?” 此时秋筠也迎面走过来,却不太敢看叶远,只对着白新茶笑了笑:“加油啊。” 白新茶眨眨眼:“我今天可没有比赛,要鼓励也要鼓励大师兄才是。”秋筠这才小心翼翼说:“叶远师兄,你今天加油。” 苏灵和柳临风几乎贴在了一起。叶远心里不是滋味,没听进去什么,就只胡乱点了点头。 秋筠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白新茶连忙道:“秋筠师妹你也加油。” 秋筠礼貌地道了谢,回到自己的位置。白新茶想着也该去给留君师弟打打气,可倒霉催的谢为安一直在许留君旁边转过来转过去,白新茶只好作罢。此时大家也都陆陆续续坐好了,杨正则清点了一遍人数,宣布道:“比赛的顺序大家应该知道了。交流赛旨在以武会友,点到为止,不可强攻。好了,话不多说,第一组是少阳派秦晓和天星派的苏灵。” 秦晓长得敦实,圆头圆脑的,更显得苏灵纤巧灵动。台下的男弟子有的竟然忍不住,“哇”了出来。苏灵右手握着剑抱了个拳。秦晓回礼,却只做个起手式,摆明了是让苏灵先出招。苏灵清脆地说:“秦晓师兄,得罪了。”于是左手捏个剑诀,剑尖一挑。秦晓随即出招,两人的剑碰在一起。 白新茶听后面逍遥派的弟子叽叽咕咕道:“这秦晓平时目中无人的,怎么到了这儿却肯让一个师妹先手?” 另一个道:“嗨,这你也问,那你也问,一天天就你问题多。秦晓不就是看着苏灵漂亮,让着她么?哼,说不定秦晓还要追她呢。”白新茶偷偷往后看去,说话的这个长得挺讨喜,眼睛贼溜溜的,嘴倒是够大,活像个大嘴猴儿。 “啊?秦晓不是和拂云阁的什么什么……” “诶呀你小点声!” 于是声音更小了:“什么什么何云梦……” “秦晓家里那么有钱,追个把女孩子怎么了?你穷的叮当响,自然理解不了人家的想法。” “你不也穷的一比,有啥资格说我……诶,他们俩怎么还没打完?” “说你笨你就是笨,你看有好几招秦晓都能直接赢了,多打一会儿,不就能多看一会儿漂亮姑娘么?傻!” 白新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逍遥派弟子真不如改成“八卦派”,整天也不钻研正事,这一点倒是能引为知己了。不过他俩说的确实没错——苏灵技不如人,勉强支撑但已经力有不逮。秦晓有心相让,却不能一让到底,以至输了比赛无法晋级,只好右手手腕一转,左手飞快祭出符咒,双手将剑向前送出。瞬间金光大作,发出深沉的龙吟声,龙吟剑直直射向苏灵。 苏灵慌忙将剑横在胸前,左手也祭出符咒,身前立刻出现结界。但龙吟剑毕竟威力强大,秦晓虽然没用上十成的力,苏灵的结界却直接裂了,她自己也身子一震,跌坐在地上。 -- 第12页 Part 25 秦晓连忙收了剑扶起苏灵,搀着她的胳膊走下台。苏灵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极力忍耐却依然泪眼汪汪。李飞舟知道秦晓修为精进,也不好责怪,便只是拉住她手安慰几句。叶远担心苏灵受了伤,急的屁股都要离开凳子,可又被柳临风抢先一步。叶远只好颓然坐回去。 白新茶叹了口气。 杨正则确认苏灵没事后,大声道“第一组,秦晓胜,晋级第二轮。”少阳派那边欢呼起来。杨正则等着声音渐小,道:“第二组,逍遥派王战对战天星派秋筠。” 白新茶忽听得身后一阵哄闹。他转过头,只见逍遥派众弟子正推着个人站起来——白新茶哑然失笑——这不就是刚才的那位八卦大王么?虽然还没比试,逍遥派每个人,包括王战,都好像已经赢了般高兴。王战旁边那个师弟道:“师兄,你晋级了要请我们吃糖葫芦!”后面的人齐声附和。王战嘻嘻哈哈道:“好!输了的话请你们每人吃两根!”逍遥派众人又是一阵欢呼,拥着王战上了台。 这边太过热闹,有些门派的弟子看不过去:“这掌门竟也不管一管。”白新茶听到了,回头一看,却见逍遥派的赵青赵掌门跟着弟子笑成一团,便觉得更加有趣——逍遥派果真不负“逍遥”二字,从掌门到弟子都从心所欲。 秋筠见王战上来便行礼。没等王战回礼,逍遥派众弟子就起哄:“秋筠师妹加油!”“赢了王战师兄,糖葫芦也有你两根!”云云。秋筠没见过这阵势,脸涨得通红。王战拱手道:“秋师妹请了。”于是两人战在一处。 白新茶留心看了一阵。王战无论是御剑还是用符咒,都和他为人一样随性又搞怪,似乎一大半都是他自己开发出来的。秋筠招式上虽然一板一眼,却胜在质朴而严谨,可以看出平时很花功夫练习。两人棋逢对手,半天也分不出胜负来。 白新茶平常吊儿郎当,所以再深一点的奥妙就也看不出来了,只听得逍遥派掌门捻着胡须道:“唉,战儿招数虽新,却万变不离其宗。而这个秋筠,就算没见过那些个招式,也能迅速从学过的东西中找到应对之法,从容破解,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啊。” “回头我得把赵掌门这话告诉秋筠师妹,她听了这话总该高兴高兴。”白新茶心里想着,又有一个弟子问:“那秋筠和何云川比的话呢?” 赵青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秋筠比起何云川当然还是差的远。但何云川毕竟又和许留君差着一截。可见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们都要记住。”那弟子点头称是,又问:“许留君是谁啊?” 赵青嘟囔道:“你才来几年,自然不知道。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孩子上次论道会之后便再也没什么动静了。”白新茶心里竟比自己受了夸奖还开心,听了后一句又有些疑惑,便偷偷瞥一眼少阳派方向。许留君还是坐在谢为安身旁,却被谢为安严严实实挡住了,害得白新茶看不到,只好继续看秋筠和王战的比赛。 果然如赵青所说,王战的优势本就在出其不意上。等到新招式都用尽了,便占不到上风。秋筠趁机反攻,几步就将他逼到死角。不过秋筠怕伤到王战,并不再上前,而是横剑立在台中央。 王战却直接收了剑,哈哈笑道:“秋筠师妹好厉害,我认输啦!” Part 26 秋筠知道胜负已定,心里敬佩王战坦坦荡荡,便道:“王师兄,承让了”。王战道:“今晚得破财请师兄弟吃糖葫芦了,秋筠师妹,也有你一份哦。”逍遥派众人又冲上去拥了王战回来,只是一个劲儿念叨着晚上的糖葫芦。其他各派弟子当着掌门的面从来规规矩矩,大气都不敢出,何曾有过这样尽情嬉笑的时候,故有些撇着嘴不以为然,有些却心里暗自羡慕。 天星派前脚输给了少阳派,此时夺回了点面子,众姐妹都欢笑着来接秋筠。秋筠有点不好意思,偷偷转头望向叶远——叶远的确看向天星派的方向,却不是望着刚刚赢了的秋筠,而是盯住红着眼眶,还在悄悄啜泣的苏灵。 秋筠脸上难得的笑意像风一样消逝了。她垂下眼睛坐回座位上。 杨正则上台宣布秋筠晋级了第二轮比赛。接着各门派间按之前顺序两两一组对战,等杨正则念到叶远和柳临风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下去了,把云彩染成层层叠叠的紫红色。 岳云和肖震刚想张嘴给大师兄鼓鼓劲,白新茶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现在任何的动作都可能让大师兄分心,心理压力变得更大。 柳临风已经执剑等在台上了,晚风吹起他的天青色长衫,显得他挺拔而舒展,真称得上“玉树临风”。叶远一步步僵硬地走上去,握着剑的手心出了一层汗,在气势上就输了一大截。他也知道现在应该打起精神来应对比赛,但不知怎么的,脑子里乱糟糟的,谢为安的、师父的、苏灵的、柳临风的话交替着响起。 “你觉得自己行,可比你行的有的是。” “小远,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有些事付出再多努力也未必有回报。” “临风师兄,我可和师姐师妹打了赌,说你会晋级到决赛呢。” “那你肯定赢了。”…… 叶远再回过神来时,柳临风的剑已到了面前。岳云和肖震大喊:“大师兄小心呐!”叶远忙侧过身堪堪避开。不曾想这一剑中竟包藏着符咒,剑身虽然擦过去了,剑气却霸道凛冽,直奔叶远而来。他慌忙用上结界在身前,却也被击得退后一步。来不及细想时,柳临风的剑已经转了个弯,再次回扑过来。 -- 第13页 “怎么办!”叶远头上登时冒出冷汗,“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可这招数连见都没见过,怎么破解呢?”电光火石间,柳临风的剑已经来回了五次,每次叶远都勉强躲过,而柳临风却只站在那里捏着剑诀,连动都没动过。叶远突然急中生智,想着虽然此刻未必能胜过柳临风分毫,却也可以干扰其阵法,从而找点破绽出来。于是定了定心神,一边躲着四面八方的剑气,一边将内力输入到自己的剑上,朝着柳临风方向刺去。 Part 27 叶远押宝似的赌这一剑肯定使柳临风躲避开去,从而阵法有乱,他好有机可乘。却没成想剑都快到柳临风胸口了,他还是岿然不动,只是淡淡微笑,似乎在嘲笑着叶远。周围的剑气更加猛烈了,虽不致伤,打到身上也要热辣辣地痛一下。叶远咬咬牙,横下心,将剑往前一送—— 众人眼见叶远真刺上去,看不明白的已经惊呆,以为柳临风被他伤了;而修为高的如杨正则、李飞舟等,已经开始叹起气来。柳临风布下的不过是寻常的七星剑阵,却难在他在阵中又使了障眼符咒。叶远看到的不过是符咒的虚影,柳临风却隐了身形藏在一旁,只等叶远误判后攻过去,便能趁其内力用的差不多,一击拿下。 果不其然,叶远的剑尖刚碰到柳临风,后者的虚影就碎作无数片,绕着叶远如龙卷风般乱舞,发出耀眼的光。这一下晃得叶远挡住眼睛,柳临风却在他身后现出身形来。叶远还没反应来,等到周围暗下去,能看清东西时,柳临风已经拿剑指着自己了。 大家见这一局打的漂亮,齐声欢呼起来。白新茶却一惊:“柳临风用的,不就是在藏书阁那本册子里改良过的‘屏息符’么?看那本册子的纸张估计比柳临风的年纪还要大,肯定不会是他的。但他却会使可以隐去身形的屏息符,那么只有一种解释——是谢为安教了柳临风这符咒!想来已有九成把握,这‘师兄’指的就是谢为安了。不知道册子是否为师娘所记。” 但白新茶没空细想。岳云和肖震已经急吼吼拽住他,要把大师兄拉回来。白新茶一看,柳临风已经下了台,接受师兄弟们的祝贺。连苏灵忘了啜泣,虽然不便上前,却对着他正笑得开心。而杨正则微微皱着眉头,大有关切之意,做着手势教他们赶紧把叶远送回去。 叶远还站在台上没动地方。岳云和肖震一人拉住他的一只手,白新茶轻声道:“大师兄,先下去再说。”叶远脑子里一会儿沉沉的,一会儿空空的,隐隐约约听了白新茶的话就跟着走,一步一步竟似踩在自己的胸口,心中像是有只手,正着拧过来,反着拧过去,拧得五脏六腑如坠冰窟,好不容易被三个师弟按着坐下来。 白新茶三人见叶远失魂落魄的,却碍于众人都在,不便一直安慰,急的拉住叶远的胳膊摇来摇去。叶远只呆呆像块木头,过了一阵子终于回过了神,勉强笑了一笑:“我没事。”只是他心事太重,这一笑和哭一样。好在他有了反应,叫三个师弟心里稍稍放下一些。 白新茶松了口气,再抬头看时,杨正则宣布道:“今天第一轮的最后一组,是少阳派的许留君,和拂云阁的何云川。” Part 28 天色更暗了。超然台好不容易被太阳晒得有些暖,此时余热已消。本来冻得发抖的众人一听到许留君和何云川的名字,热情瞬间高涨百倍。然而这热情多半来自于何云川。白新茶师兄弟几人就算不怎么和外界打交道,这几年也常听师父说起他。拂云阁的阁主生怕师父住得远不知道,还要写信告诉师父——不是何云川在哪儿赢了什么比赛,就是何云川在哪儿降服了什么妖魔鬼怪。写到结尾还要问候一下叶远等四人最近如何。白新茶他们一听到师父开始读何阁主的信就捂住耳朵。 如今这百闻未见的何云川终于要露一手,大家自然翘首以盼,巴不得有个什么东西能记录下来,回去一遍遍慢慢地看。而也有少部分人的兴奋却是因为许留君。比如后排的赵青掌门,嘴里碎碎念着:“诶呀这孩子终于出来了,也不知修为又精进了多少。这一天就等他了,可把我急死了。”又比如白新茶,不过他却不是想知道留君师弟到底有多厉害。 而是单纯地,一心想看到他。 何云川从拂云阁弟子中站起身来,也不用走的,直接纵身跃到剑上,飞速冲向前。快撞上时又急速停下,一个翻身稳稳立在台子中央,顺手收了剑。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拂云阁的弟子们赶紧大声叫好。 白新茶见何云川挺着骄傲的脖子,难掩脸上得意之色,轻声笑道:“浮夸。”转头却见岳云和肖震两人也看得痴迷,正在发出由衷的赞叹。叶远倒没反应,只是两眼空洞,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今晚回去再安慰大师兄吧,”白新茶想,“他这样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缓过来。” 许留君跟着从台阶走上去。看背影他比高壮的何云川单薄了许多,显得弱不禁风。但和何云川极具攻击性的气场不同,许留君看起来温和而内敛,如同一片无风浪的海——但海面下孕育着万千生灵,隐藏着汹涌波涛,蕴含着丰富世界。而他把一切都收起来,只平静地站在那里,执剑行礼道:“何师兄请。” 何云川并没回礼,他太着急了。他怎么能不急呢?十年了,他被自己的自尊心、和作为掌门的父亲的自尊心一齐逼着,一刻也不敢松懈。他拿着父亲传给他的断阳剑,连同父亲对他的期许,在外四处降妖除魔,回家见到娘亲的次数屈指可数。就算是这样,还要被父亲一次次地提起上届论道会的失败,一遍遍地听到许留君的名字。他多盼望能有个机会打败许留君,可许留君始终躲在少阳派没有动静。他甚至跑去求谢为安教他们比试一次,却被谢为安不留情面地打发走了。这样他就永远是第二,永远抬不起头,直到今天! -- 第14页 这种耻辱和焦虑以至于化作了恨意。何云川再也不管什么礼数,他只想一雪十年之耻。 而他还就真没还礼,趁着许留君没准备,用符咒驱动断阳剑形成剑阵,半空中突然悬起无数柄剑,一时间金光大作。 Part 29 众人受惊不小。且不论何云川不等许留君回礼就发起攻击,论道会的交流赛向来出招都是先易后难,双方试探功力后再酌情“发力”,也算是体现交流赛“友好交流”的宗旨。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定,何云川居然上来就使用断阳剑阵这种家传绝招。对面的是少阳派的师弟,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何云川这一下竟像是拿出了斩妖除魔的决心了。 白新茶用手捂住眼睛,只留下一条缝,想从那条缝里看看留君师弟怎么样了。可许留君被淹没在断阳剑阵发出的耀眼的光里,大家眼睛都睁不开,更别提看台上两人的战况了。于是后面也不知是谁喊:“不是说交流学习的吗?眼睛都要瞎了,叫我们看什么,学什么啊?” 谢为安听了这话站起来。白新茶条件反射,以为他要收拾那个喊叫的人。不过谢为安只是将袖子一挥,也不知用了什么符咒,漫天的金光弱了下来,剑阵内二人一举一动清晰可见。白新茶放下手,简直要为讨厌的谢为安鼓掌了。 白新茶第一次听说断阳剑阵还是在饭桌上。师父拆开何阁主的信,也不管他们倒不倒胃口就念起来,说是何云川用剑阵已经驾轻就熟,捉了个什么千年的妖。 “啥是剑阵啊师父?”肖震问。 “你前天上课的时候都睡过去了么?”岳云说,“剑阵就是汇聚自身内力,在符咒催动下以剑为媒介发动的阵法。是吧师父?” 杨正则点点头:“没错。” 叶远羡慕地问:“师父,我们什么时候也能用剑阵呢?” “打好基础要紧。”杨正则说,“何况我也不要求你们像何云川一样。何阁主太急了,把断阳剑一早就传给儿子。何云川本来就性子急,断阳剑又属火,他这个年纪就使断阳剑阵,威力虽大,终归有破绽、不稳妥。” 叶远表示明白了。白新茶只觉得“断阳剑”和“断阳剑阵”听起来好笑,像是随时要取人命根子,就把头低下去乐,不小心呛了。师娘关心地拍拍他的背。 杨正则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白新茶,你天天就知道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人家何云川和你差不多大,比你高出十万八千里去了,你就不能正正心思,和你大师兄学学么?” 白新茶呛得哑了嗓子,艰难地回答:“师父你不是说不着急吗?我真不着急,等多十年再学什么剑阵也行。” 杨正则气得噎住了。 Part 30 现在亲眼看到断阳剑阵,白新茶才知道师父所说的“差出了十万八千里”并不夸张。他连融合剑和符咒都做得磕磕绊绊,更别提运上内力发动阵法了。白新茶不禁有点紧张,既怕何云川伤了许留君,又担心明天的比赛中遇到何云川,被打个半死。 许留君被困在剑阵的中央,周身被自己的结界包裹住。每一柄剑都是一道锐利无比的真气,好像有生命似的,时而聚在一处,时而分散开来,正在疯狂地向他进攻,每撞到许留君的结界一次,就发出低沉的响声。众人不再议论,都紧紧盯着台上,为他捏了一把汗。许留君看起来有些吃力,但依旧很镇定。白新茶注意到他似乎在低低念着什么,后面的赵青冷不丁拍了下椅子道:“好啊!” “师父你说什么好啊?”王战问。 “许留君真是进步神速啊。”赵青兴奋地搓搓手,“唉,这孩子天赋这么高,怎么就没落到我手上?”白新茶听这话像是要吃了留君师弟一般。 “怎么会呢师父?”王战不解道,“明明是何云川打得许留君没有还手之力,只能靠结界撑着。” 赵青咂咂嘴:“你们练得不到位,才会觉得是这样。你仔细看,许留君嘴里念念有词,其实是在计算剑阵攻击的方位和力度,从而找到破绽,一举打破剑阵!既要防御何云川的攻击,又要在如此高的压力下心算,啧啧啧……” 白新茶和王战一样恍然大悟,顿时觉得自己是个看热闹的外行。这局交流赛被赵掌门这么一解说,内中竟隐藏如此玄机。何云川迟迟不见许留君有下一步的动作,不由得焦急万分,又加上了几分内力,剑的速度变得更快,力量也更大了。白新茶坐得离剑阵有些距离,都感到一阵风,皮肤像被划破了一样热辣辣的。 说时迟那时快,许留君身旁的结界突然裂开了道口子。何云川大喜,以为有机可乘,连忙操纵所有真气化作飞剑,朝那道裂缝钻过去,哪成想正中圈套——许留君右手持剑抵挡着剑气的攻击,左手却祭出符咒,向西北方他早计算好的那个点一指。由于剑阵被重新调动,守在那里的剑本来就不多,一遇到符咒立马化作无数金色粉末。而其它的剑感知到西北处有变,想赶来支援,奈何何云川将所有力量集中在许留君故意留下的“破绽”处,一时间左支右绌。剑阵又一次发出刺眼的光芒,却没有持续太久,所有的剑就铛啷啷掉到地上。这些剑本来由真气所化,掉落后就成了齑粉。 本来被断阳剑阵照亮的超然台暗淡下来。太阳彻底落下去了,稻云阁与稻海阁和远处的山一样呈现出黛色的轮廓。 -- 第15页 Part 31 剑还在不停地掉下来,像永远不会停的雨,把何云川的自尊击打得千疮百孔。他眼看着自己的剑阵一点一点消失,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到剑落在地上的响声,和自己急促的呼吸。许留君站在剑雨的后面,黑暗已经隐去了他的身影。 何云川撇过头去看台下。父亲坐在杨掌门身边,脸色已经铁青——这是他十年来他每次让父亲失望时,都会见到的表情。杨正则侧过去和谢为安不知说了句什么,似乎是准备宣布比赛结果了。 “不要啊。”何云川想——“不要说我又输了,不要说我在第一局就被淘汰,不要说我还要再等十年,十年的时间太长太长了!胜负还没定,我还没有输!”何云川在心里喊道。 “我还没有输!”他果真喊出来,紧接着一挥断阳剑,带起灼热的烈焰。白新茶本以为许留君破了何云川的剑阵,比赛已经结束了,嘴角正抑制不住地上扬,突然感觉一阵热浪来势汹汹,吃了一惊。赵青在后面也“啊”了一声:“这是什么?难道何云川这小子还有什么绝招,连我都不知道?” 何云川使的这一招的确鲜为人知。这是他参照古籍,在一个月前才自创出的招法,能最大限度发挥断阳剑属火的特性。而他根本没有把握控制好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起的一招,不知烧了拂云阁多少花花草草。父亲明令禁止他不许再用,唯恐伤人又伤己。可何云川现在哪管得了这许多,甚至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只捡最厉害的朝许留君招呼。 “大不了是死。”他只有一个念头,“也好过被许留君羞辱一番。” 可何云川没想到,许留君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惊惧,连挡都不挡,只是连连后退。何云川以为有诈,放慢进攻的速度,可许留君非但没有趁机反攻,反而左右闪躲,退的更远,似乎非常惧怕断阳剑。何云川心中一喜,抢攻几步,把许留君逼退到了角落里。 众人一开始以为何云川没有认输,还使出没人见过的新奇招数,肯定又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打斗。谁知许留君只退不进,似乎毫无还手之力,真叫人摸不着头脑。白新茶更是焦急万分,不知发生了什么。此时许留君已退无可退,只好横剑在身前,召唤结界,凝结成雪花的形状。 两人僵持了一阵,超然台上只听到断阳剑发出的熊熊火焰声。大家屏住呼吸,定睛望去——许留君的雪花状结界竟然慢慢出现裂痕。裂痕蜿蜒着迅速扩大,终于一声脆响,结界碎裂了。碎裂时产生的能量将何云川震得退了几丈远。而许留君也支持不住,一口血咳出来,人也半跪在了地上,只靠剑撑着才没有倒下去。 “留君师弟!”白新茶忍不住大喊,心提到了嗓子眼。 Part 32 “好了!快停下!” 白新茶听杨正则非常着急,喊得声音都变了。场上场下混乱成一片,谢为安和杨正则几位掌门已经起身,往台上冲去。何云川跌在地上,刚才的冲击也让他的内力受了损伤,耳朵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他们在喊些什么。可这些已经不重要,他赢了。何云川喘着粗气想收回剑,摸到剑柄时却猛地缩回手——剑柄已经炙热无比,烫得他钻心地疼,他可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 何云川慌了神,伸出手打算再次尝试。可还没等他碰到剑身,断阳剑嗖地一声,竟不受他的控制,直直射向许留君。剑的速度极快,谢为安和杨正则想要出手已来不及。许留君一抬眼,看见断阳剑裹挟着烈焰向自己刺来,下意识拿剑格挡,可怎么挡得住?跟了他十几年的剑一下子就断了,许留君觉得肋骨好像也断了几根,又吐了好大一口血,跟着身子就飞了出去。 白新茶眼见许留君断了剑、吐了血,从台上跌了下来,正好就掉在自己的正前方。他现在可不管比赛有没有结束,也不顾何云川的断阳剑是不是会继续伤人,更忘了自己还有点瘸的腿,打头跑了过去。一群人也乱哄哄跟在后面,凑上去想看看许留君的伤势。 白新茶不管多少次想起这天,都觉得世上之事比小说中更精彩万分。如果叫他来写篇以许留君为主角的小说呢,他肯定是要夸夸留君师弟有多么天资聪颖,多么沉着冷静,赢了这场和何云川的比赛。可是留君师弟却输了。当然输了也不要紧,谁叫何云川他偷袭呢?要是让白新茶继续往下写,他肯定要写留君师弟是怎么卧薪尝胆,怎么扳回一城,怎么天下扬名。那时他脑子里只有些平凡而又俗套的结局。 可后来他才知道,平凡已是很难得,俗套也没什么丢人的。世事虽然精彩过书里的故事,却也比后者无奈千倍万倍。 许留君仰卧在地上,艰难地喘着气。白新茶焦急地半跪在他身边,也不敢碰,生怕弄断他哪根骨头。可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许留君攀着白新茶的胳膊坐起来。白新茶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就袭来一阵凉意——也不知道许留君哪来的力气,已经绕到了他的背后,断了一半的剑架在白新茶脖子上,把他整个人扯得站起来。 白新茶闻到一阵血腥气。许留君边朝着远离人群的方向退去,边轻声对白新茶道:“御剑,快走!” 白新茶的脑子已经不转了。围观的各派掌门和弟子根本没搞清楚状况,也呆在那里反应不过来,和糊里糊涂成了人质的白新茶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谢为安打破了尴尬,厉声说:“许留君,你要干什么!” -- 第16页 许留君沉默着。 星落 Part 33 谢为安更生气了,他抬起手,掌心里出现了惨白的一团火。“完了。”白新茶想,“谢为安这下子是要让我和留君师弟同归于尽了么?” 杨正则连忙按下了谢为安的那只手,沙哑地喊道:“留君,你不要伤了新茶。总归有解决办法的,我们好商量,啊?好不好?” 许留君又沉默了一阵。白新茶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觉得他竟像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散发着寒意,比脖子上的剑还要凉。 “如果真的有解决方法,我怎么会来到稻城派呢?”许留君开口道。声音因为受伤的缘故并不大,但在超然台上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谢为安阴沉着脸不吭声。许留君接着说:“我只求师父放了我。” 众人持续目瞪口呆,根本搞不明白这几句话的含义。谢为安又举起了手,被杨正则再一次拦下了。许留君把断剑往回收了收,把白新茶勒得更紧,趁机耳语道:“不想受伤就快御剑走!” 白新茶不知内情,却觉察到事态的严重,只好召唤出自己的剑。许留君带着他往上一跳,白新茶控制着他的剑转了个弯,急速飞离超然台。 “往哪边啊?”白新茶颤颤巍巍地问。 “往北。” 白新茶掉头往北。几根光柱“嗖嗖”几声从身后擦着飞过,似乎是谢为安的符咒。但白新茶凭借着他十年来躲避阻止他回家探亲的结界的技巧,都险险地躲过了。许留君唯恐谢为安追上来,哑着声音催促白新茶快一点。 于是白新茶更快了,稻城的寒风割得他的脸生疼。他现在已经缓过了神,反倒觉得有些刺激。而且不知怎么的,他总相信许留君根本不会伤他——就算刚才情形如此紧张,留君师弟的剑也离他有两寸的距离。既然根本不会受伤,不如就看看留君师弟到底想干嘛。 “哈,真刺激。”白新茶想。 离稻城越来越远,后面也渐渐没什么动静了。许留君把断剑从白新茶的颈上拿了下来。白新茶松了口气,就听许留君说:“往东。” 白新茶应了一声,拐了个大弯向东飞去。忽然一道白光闪过,什么东西从他腋下划过去了。白新茶吓了一跳:“留君师弟,你师父追上来了!” “没事。”许留君道:“是我自己的剑。”简单的一句话叫他说的断断续续,或许是伤到了肺。 白新茶很担心。想问他为什么把剑丢了的话也就咽了下去。 Part 34 许留君没有再做出进一步的指示,白新茶只好一路向东,也不知道御剑行了多久。眼看天都蒙蒙亮了,脚下的山峦覆盖着清晨的雾和炊烟。 白新茶伸出手捏了捏脸,让自己保持清醒。被凛冽的寒风吹了一夜,他的手和脸都已经麻木不堪,于是他忍不住问:“留君师弟,还要往东么?” 许留君沉吟了一会儿:“往北吧。”白新茶听这三个字竟像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就皱着眉问:“你伤得很重,要不要歇一下再走?” 许留君没有接茬,过了半天才吃力地回答:“这里很奇怪。新茶师兄你要小……” “小心”两个字还没说完,他搭在白新茶肩上的手就松开了。白新茶感觉身后一空,许留君从剑上侧身栽了下去,飞快地被流动的雾气吞没。 白新茶一惊,连忙俯冲下去。许留君的衣衫在雾中若隐若现,接着渐渐清晰起来——快要抓住了!白新茶拼命伸出手,就在要碰到那片天青色一刻,突然眼前白茫茫一片,脚下的剑变得不受控制,似乎撞到了什么结界,被了困在里面。他一边拼命保持着平衡,一边试图挣脱这邪门的力量。 但这可不是杨正则布下的,只会向他发射小石子的结界了。白新茶这才知道师父一直对自己有多么仁慈。他听到自己的剑发出不详的断裂声,那股力量把它折成了三段。然后他就从断裂的剑上坠落,被邪门的结界拉向地面。 坠落的速度很快,但是时间却很漫长。白新茶以为马上就要粉身碎骨,甚至已经在脑子里走了一遍回马灯,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还在空中,于是又一次对自己平凡而短暂的一生做了回顾……如此三次之后他已经不紧张了,取而代之的是生无可恋。 死了也好,快点落地吧。 如此念头一动,几乎是同时就传来“砰”的一声,白新茶着了地。他惊魂未定,就任由自己一动不动地躺着。可奇怪的是,身上并没有传来剧烈的疼痛感,反而软软的,暖暖的,就像是回到家时娘亲铺的床。 “死了的感觉并没有多难过。”白新茶想着,试着喘了口气,胸膛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我还会喘气?”白新茶又试着抬了抬胳膊蹬了蹬腿,发现浑身根本没有哪里不自在。于是坐了起来。 白色的浓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去了。眼前的景色逐渐显现出轮廓。原来自己落在一个巨大的干草垛上,捡回了条命。周围空旷的田野上还堆着很多差不多大的草垛。作为磨坊主的儿子,白新茶心里涌出一股亲切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跟在父亲屁股后面看稻子。他知道不远处必定有个挺大的镇子。不然光凭一个小村庄的人口,怎么可能用得了这么多的干草呢? 干草的味道让白新茶放松了些,可他随即又紧张起来,暗暗责备自己怎么忘了一同跌落下来的许留君。 -- 第17页 Part 35 白新茶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许留君。后者就在他身后的另一个草堆上,一动也不动。他还顺带着在田埂里发现了自己断成两截的剑。 白新茶没空哀悼跟随他多年的剑,一翻身从高高的草垛上跳下来。那条伤腿又被撞到,疼得他眼冒金星。白新茶只好坐下缓一缓,一边看了看周围。这仔细一看,白新茶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清楚地记得两人从剑上跌下来的时候是清晨,太阳刚刚从东方露出半边。而现在的太阳却是在西边天上,马上就要落下去了。难道他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落到地上?可从始至终他一直保持着清醒,根本没有感觉到过了这么长的时间。 白新茶想起许留君曾提醒他这地方有古怪,果然不错。他连一只鸟、一只虫子的叫声都听不到,四周静寂得有些可怕。田野上并没有风吹过,但白新茶似乎能感觉到空气在缓慢地移动,如同有质量的实体一般。周围的景物在缓慢流动的空气中变得虚虚实实,就像是……对了,就像是在很炎热的夏天里,隔着地下被蒸起的热浪看东西一样。可这里一点也不热啊…… 白新茶强压下过快的心跳,说服自己不要想太多。腿上的疼痛稍稍缓解后,他一鼓作气爬上了另一个草堆,大声叫他的名字。 “留君师弟!” 没有回应。 “许留君!!” 还是没有回应。许留君静静地躺在干草上,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脸色苍白得可怕。可他的神态却非常安详,嘴角甚至带着笑,仿佛只是在做一个很美好的梦。 白新茶一下子就慌了。他没见过死人,但他知道受了伤的人应该是痛苦的,呻吟的,扭曲的,最起码应该是皱着眉头的。许留君是不是…… 是不是……死了? 于是他颤抖地去探许留君的鼻息,手抖得快把许留君的鼻子碰歪了。好不容易稳定住了不听使唤的手,终于叫他感受到一点点的气流。 白新茶长吁一口气。许留君虽然还没死,但终归受了重伤。要是外伤也还好,可他身上没见什么伤痕,却吐了血,可见是伤了肺腑,更加不好办了。白新茶脑子里转了几转,决定先带留君师弟到镇子上找个大夫。这镇子既然不小,无论如何总该有个像样的医馆。 “第一步就是先把留君师弟背起来。”白新茶点点头,伸手去拉许留君的手,想把他背到自己背上。可触到许留君的一刹那,白新茶手中一空,眼前一黑,感觉身体轻飘飘地向下坠落。 白新茶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但意识还保持着清醒。他现在的唯一心情就是——受够了。 没错,白新茶真是觉得受够了。从昨天开始他就一直没有消停过。先是被许留君用剑横在脖子上,糊里糊涂做了人质;接着御剑飞了整整一个晚上,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然后从剑上掉下来,到了这么个邪门的地方,差点摔成肉饼;再然后他以为留君师弟死了,差点崩溃;好不容易许留君还活着,他却又不知道怎么了。一天里眼前一会儿白,一会儿黑,一会儿冒金星,没有一刻好过的。 可白新茶就是这么一个人:一旦承受的压力超过了负荷,他反而变得什么都不在乎起来,颇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没办法,我就是爱破罐子破摔的人。”白新茶心里渐渐平静下来,“随便是什么,都来吧。” Part 36 既然做了只破罐子,自然要有不怕碎的好心态。白新茶在黑暗中漂浮,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竟然觉得有些无聊。他也很佩服自己,在命都未必有着落的时候还能有“无聊”这种感受。但事实上,相比于之前诡异的田野,这片黑暗更让他觉得安心。直觉告诉他这里很安全,以至于他开始无所事事地胡思乱想。 白新茶并不排斥黑暗,甚至喜欢在晚上叫上叶远、岳云和肖震出去探险。夜幕下稻城的山寂静、神秘、更多地显示出它的包容性,和白天完全不同。 但就算再黑,稻城的天空中也总会有星星。他记得去年刚入秋的时候,师兄弟四个人偷偷跑出去,到鸡冠山上观星。秋天的星子疏朗,南天上只挂着一颗很亮的星星,在周围一大片暗星的衬托下显得鹤立鸡群。肖震很兴奋,对着星宿图研究了半天,眼睛都快贴上去了,还没分辨出是哪颗。于是向师兄们求助。 白新茶读过的书在此时自然派上了用场。他告诉肖震: “你去室宿那章里找,这颗星叫‘北落师门’。” 肖震哗啦啦翻了半天,找到了。三个人惊叹于白新茶的记忆力,不约而同地夸起他来,把他弄得反而不太好意思。 “没有啦,”白新茶解释道,“只不过我前两天在藏书阁翻出了本书,上面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星呢,其实是它很多年前的样子了。离这里越远的星,就要花越久的时间才能看见它。之所以对北落师门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书里说,现在我们所见的是廿五年前的北落师门。哈,这不正好是大师兄的年纪么?” 其他三人都认为这个说法很新奇,忍不住问东问西。 “那就是说,北落师门现在的样子,要再过廿五年才能看到咯?”叶远问。 “没错。” “到时候我都五十岁了。”叶远忧伤地说。 “那如果有颗星星离我们特别特别远,岂不是我们永远都见不到它现在的样子么?”岳云担心地问。 -- 第18页 白新茶笑了:“虽然你看不到现在的它,但说不定可以看到一千年前的它啊。一千年前的人可没有你这么幸运。” 看似没意义的安慰却意外地很对岳云的胃口。“到底是小孩子,”白新茶想,“一千年前的人不也是能看到两千年前的这颗星么?” …… 坠落还在缓慢地继续,白新茶闭上眼睛回忆那天的星空。黑暗剥夺了他的视觉,却让他的思维变得灵敏。很快,漫天的星星就在他脑子里闪烁了。他似乎回到了那个静谧而凉爽的夜晚,偷回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要是生活永远是这样子就好了。” 刚闪过这个念头,坠落就戛然而止。白新茶似乎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硌着了。他睁开眼睛。 Part 37 刚张开眼睛的时候,白新茶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黑暗中陡然繁星密布,比回忆中稻城的星星多上几百倍、几千倍,密密麻麻地向他眨着眼。 “难道我的眼睛出了问题么?”白新茶把眼睛闭上,黑暗重新笼罩了他。再睁开眼时繁星依旧,暗白色的银河气势恢宏地横跨过他的视野。 原来这不是幻觉,也不是眼睛出了毛病。白新茶坐起身,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打量起所处的环境。自己竟然是坐在一条木船上。船不大却很精致,两头尖尖的,散发着木头刚砍伐下来时的清香。 他小心翼翼地扒住船舷往下看去——船下是无边无际的水,向四面八方漫开,一直延伸到星空的深处,和天幕相接在一起。这水没有一丝的波澜,极清极静,以至于每一颗星星都倒映在水里。稍微一动,小船就晃悠起来。涟漪搅碎了星光,不多时又趋于平静。 水面静下来后,白新茶察觉到其实小船并非静止,而是向着某个方向漂浮着。头顶和水中的星空正在同时十分缓慢地移动。白新茶感觉自己仿佛置身群星之中,这种感觉和在地面观星是不同的。后者需抬头仰望,让人心生敬畏;而他现在却如同离开了大地,翱翔于宇宙之间,成为了一颗星子。 满天的星斗仍在闪闪竞耀,将深沉的天空越推越远,似乎正在以虚幻的速度缓缓下坠。“娘说过,天上挂着的星星太多,挤不下,有些就会落下来,变成流星雨。她说她小时候看过,‘唰’的一下就从天上划过去了。我却从来没亲眼得见。”白新茶瞎想着,思绪信马由缰。“要是星星从天上掉下来,该是怎样呢?” 他就这么想着,突然听到“咚”的一声,就像是小石子被投进了水里。白新茶扶着船舷四处张望,什么也没看到。但“咚”、“咚”的声音紧接着又传来,而且逐渐密集起来——这回他看清了——星星居然…… 真的落下来了! 和娘亲曾经描述的不同,这里的星星坠落得缓慢极了,比纸蜻蜓的速度还要慢上好几倍,简直是轻轻飘下来的。有的星只有萤火虫那么大,刚触到水面就消失不见。有的星却有山楂果儿大小,把水面砸得荡出涟漪。而这些大一点的星星进入水中后,居然像一滴墨水一样化开了。只不过这“墨水”是发着光的,把它周围的水染得通亮。一颗星落到了船上,没有立刻消失。白新茶小心地拾起来,星星安静而温润地躺在他手心。 白新茶已经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这景象了。他抬头看向船行进的方向。银河和它的倒影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形成巨大的眼睛的形状,船就是朝着这只眼睛驶去。坠落的星星仿佛是眼睛里流出的晶莹泪水。白新茶惋惜地觉得这只眼睛应该有只瞳孔。但他已经有了经验: “一开始我在想稻城的星星,一睁眼就看到满天星斗;刚才我想着流星雨,星星就真的落了下来。就像是我想什么都能实现一样。” 于是他闭上眼睛,努力在脑子里想象。果然不负期望,再睁开眼时,一轮弯月已经挂在那只眼睛的正中央。小船在绵绵星雨中驶近了它。弯弯的月亮离他只有一座小山那么高,幽幽发着银白色的光芒,显得无比巨大,仿佛是刚从水里沐浴出来,还没有来得及升到天上去。白新茶丝毫不奇怪,似乎它就应该在那里,就应该是那么大的。他突然发现,月亮上坐着一个小小的人,随着他的靠近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留君师弟!”白新茶开心地喊道。 Part 38 “新茶师兄!”许留君很愉快地大声应他。 白新茶不觉得从天而降的星星和无比巨大的月亮有什么奇怪,听见许留君的声音却愣住了。他认识许留君只有三天——第一天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他就被谢为安打了个半死;第三天许留君干脆劫持了他。白新茶不知道许留君经历过什么,或者正在经历些什么。在他的印象里,留君师弟应该是神秘的、清冷的、忧伤的,如同稻城的秋天;抑或是沉着的、果敢的,如同稻城的冬天。但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嗓音,喊着他的名字。 “我不会在做梦吧。”白新茶有些无措地想。 然后他就看到许留君从月亮上纵身一跃。 “诶呀,小心!”白新茶一惊。 但许留君和坠落的星星一样的轻盈,缓缓从半空中降落在船上。小船只是轻微晃动了几下。 “留君师弟……”白新茶惊讶地发现许留君居然咧着嘴,眉眼弯弯,像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着,这让他变得生机盎然。要不是那没变的苍白而消瘦的脸,白新茶都会以为这是另外一个人。 -- 第19页 “嗯?”许留君微微歪着头等着白新茶的下文,一副认真的神气。 “啊,咳咳,”白新茶回过神,“这是哪儿啊?” 他已经做好了听到各种匪夷所思的答案,或是恐怖、或是危险。但许留君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这里是我的梦啊。”他很快乐地说。 “哦。”白新茶失落地想,“果然是在做梦。我早该想到的,这里的银河、星空、湖水和月亮,以及快乐的许留君,都是在梦里才能出现的。”于是他使劲掐起自己的胳膊想醒过来。 根本没用。许留君还是在他的眼前真实地存在着,他甚至能看到他眼睛里倒映出的星河。 “哈哈哈哈!”许留君更快乐地笑起来,拉住白新茶狠狠掐着自己胳膊的手。白新茶又感觉到熟悉的凉意传来,那是许留君的温度。 “新茶师兄,这是我的梦,不是你的梦。你怎么可能从我的梦里醒过来呢?” 少阳山 Part 39 白新茶脑袋上的问号和头顶的星星一样多。 “如果我没有从梦里醒来,你是没办法出去的。”许留君解释说。 白新茶总算抓住了重点:“那你快点醒过来,我们好从这个鬼地方逃走吧!” “鬼地方?这里多好玩啊。”许留君用另一只手扯着白新茶的袖子,“新茶师兄,再玩一会儿吧,就一会儿,啊?” 白新茶陷入了更深的迷惘中。 “这是什么?”他想,“是撒娇么?就像是肖震想下山的时候求师父师娘一样。” “哈?许留君会撒娇?我不是在做梦吧?” “哦,我就是在做梦。” “不对啊,这不是我的梦,是许留君的梦啊。” “不过话说回来,真的可能进入另一个人的梦么?还是说这根本就是我的梦,只不过我梦里的许留君说这不是我的梦呢?” 要不是手被许留君握住,白新茶真想再用点力把自己掐醒了。 眼前分不清是真是假的“许留君”见白新茶不吭声,就当他已经默认,开心地说:“新茶师兄你真好。走,我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 然后他扯着还在发呆的白新茶,踩住船舷,朝水里跳下去。 白新茶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噗通”一声,栽进了冰凉的水中。这一下子猝不及防,白新茶连喊都喊不出来,闭住气拼命往水面划,身子却还是一直下沉。 “新茶师兄,你别怕!新茶师兄!”他隐约听到许留君在叫他。 白新茶并没有冷静下来。他幼年时曾见过同伴被稻香河的河水冲走,连尸首都没找回来。从此他变得很怕水,连木桶里的洗澡水都只没过胸脯,绝不会超过下巴。他绝望地认为自己是要死了。生存的本能就会迫使他将水吸进肺里,到时候他就会被呛死,死在许留君的梦里。 现在他确信这不是自己的梦了。一个人怎么可能在自己的梦里死去呢? 白新茶终于忍不住吸了一口气。然而想象中的呛水并未出现,窒息的感觉戛然而止了。周遭的一切重新清明起来,许留君愧疚而担心地看着他。 “新茶师兄,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怕水。” “没……没事。”白新茶心有余悸地回答。“不对,等一下……什么!” 他惊讶地发现一条很小很小的鱼摇摇摆摆地游到他的鼻子尖前,瞪着两只鼓鼓的眼,和他贴了个照面。 “我怎么还在水里啊?”白新茶喃喃道,“而且我居然能呼吸,我是谁,我在哪儿……” 许留君充满歉意地笑了笑:“新茶师兄你别怕,这是我的梦。你是我梦里的客人,所以不会有危险的。” 白新茶努力说服自己接受这个超出他理解能力的设定,试探着问:“刚才的星空和月亮……” 提起这个,许留君又开心起来:“那是你脑子里的东西!你是这里的客人,所以你想什么也会在我的梦境里反应出来的!” 这时一颗星星从水面掉了下来,融化在他们的周围,体积变得越来越小。那条小鱼停止了对白新茶鼻子的探索,箭一般冲上去,将逐渐变小的星星吞进肚子里,于是也像只小灯笼一样发起光来了。许留君伸出手去逗弄它,小鱼活泼地绕着他的手指转了几圈,就游向水的深处。 许留君就拉着白新茶的手,跟着小鱼游向深不见底的水中。白新茶懵懵懂懂地跟在许留君身后,这才发现他们的手一直牵在一起,没分开过。坠落的星星逐渐消失了,周围又重新陷入黑暗,只有那条鱼若隐若现地闪烁着。 “新茶师兄,”许留君的声音隔着深水传来,仿佛吟唱一般。“你以前有没有觉得,夜空静静的、凉凉的,就像水一样呢?” 白新茶仔细一想,还真是。便问道:“所以你把这种感觉放到自己的梦里了,对么?” 许留君欣喜地转过头:“没错!你可真聪明!” 白新茶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Part 40 在梦里是没法判断时间的。白新茶只觉得他们游了很久之后,脚下终于重新感受到大地的坚实。四周看起来竟然是个挺大的院子。院子很干净,空荡荡的,铺着老旧的青石砖,四周也是高高的青砖墙。正中央立着一座和稻云阁差不多高的小楼,一共有两层,上面一层的窗中透着橙黄色的光。 -- 第20页 许留君用一只手轻轻推开门。一楼没有点灯,所以黑洞洞的。白新茶借着从二层透过来的灯光,只隐约看到两只椅子和一张小桌。许留君没等他看清,就兴冲冲地牵着他跑上楼梯。楼梯不堪重负地呻吟起来,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修过了。 白新茶在黑暗里待的太久,猛一见光,眼睛控制不住地流出泪水。还没等他缓过来查看周围,就听许留君大声道:“我回来啦!” 白新茶奇怪极了:“你在和谁说话?”一句话还没问完,屋子里就爆发出千百个惊喜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喊: “留君,你回来啦!” 白新茶着实被吓到了。这里装下几个人倒还够用,可要是真有这么多人挤在一起,非得一个个压成人干不可。难道说,这儿其实又是一个须弥芥子的入口么?他强行睁开正在流泪的双眼——小阁楼里空无一人,墙壁一侧挂着的几盏灯发出明亮的光,照着另一边排得密密的书架。书架之间只留着一人通过的空隙,上面满满地摆着大大小小的书。 “是谁在说话?”白新茶趁着那群声音暂时安静,小心地凑到许留君耳朵旁边问道。 许留君侧过头刚想回答,一个尖尖的声音打断了他:“留君留君!看我看我!” 白新茶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去。可哪有人的影子?许留君见他这样,愉快地咧开嘴笑起来,拉着他走过两排书架,又踮起脚抽出了一本又厚又大的书。 “你去哪儿啦?”那个又尖又细的嗓音再次响起,“你只把我看了一小半,最精彩的部分还没到呢。它们都笑话我,说我没有吸引力!” 白新茶瞪圆了眼睛——这本书竟然在说话?而且似乎正在……正在生气? 许留君很好脾气地回答:“真是对不起,我去了稻城派。不过你看,这是我认识的好朋友,新茶师兄。” 他把那本书举起来,凑到白新茶的脸上。白新茶脑子有些不够用,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呆愣在原地。 那书发出“哼”的一声,然后沉默了,似乎开始生起闷气来。白新茶瞥见这本书的书脊上写着《符咒变体及其衍生符咒》,隐约记得稻城派的藏书阁里也有这么一本,只不过根本没人看它,被搁置在书架的最上一层,估计现在已经落满了灰。 许留君可能是见《符咒变体及其衍生符咒》果真生了气,更加耐心地安慰道:“我本来都想带你一起去稻城的,只不过师父不让。等我回来就把你看完,好不好呢?” 此话一出,立马又有更多的声音叽叽喳喳地掺和进来。 “留君你为什么不带我去?你可是把我看过三遍的,难道我不如它?” “我还被看过五遍呢,我说什么了?《符咒变体及其衍生符咒》就是娇气!” “你们够了,存心气人么?我还是全新的呢!” 更多的书加入了讨论,白新茶已经听不清它们在说些什么。这时正对面的书架上传来低沉而浑厚的声音:“都别吵了!” 白新茶一抬头就找到了声音的来源。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就在几天前还砸到他脚面上的《符源》。 Part 41 《符源》这部书看起来说话很管用,这一下大家都不叫嚷了。小小的空间安静了下来。许留君很感激地对它说:“真是谢谢您。” “您?”白新茶很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是啊,”许留君认真地说,“这本书是师父的,比我的年纪大多了。” “哦——”白新茶已经对这里的一切见怪不怪,便抽出这本《符源》。这本大部头骄傲地说道:“又来了一个爱看书的好孩子。我可是记录了天下间符咒的原理,这儿有不少书都拿我做参考呢。” 许留君马上很欢快地接道:“是的,除了刚才的《符咒变体及其衍生符咒》引用了您之外,还有《日常符咒学》、《攻击性符咒及其防御》、《符咒与御剑》、《符咒与御剑新编》……”他如数家珍,把《符源》哄得十分高兴。 白新茶笑起来,低头翻开这本沉重的书,莫名觉得这样的许留君很是可爱。 《符源》因为年代太过久远,而且被翻看的次数太多,书页已经泛黄,而且磨损得厉害。但许留君应该很注意保护、并且做过一些处理,所以书本并没有卷角或者折页。白新茶翻了几下,发现几乎每页都有细小的字迹做的潦草批注。他读了两句,感觉很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是你写的吗?”白新茶问许留君。 后者摇摇头:“不是我,是师父写的。” “谢为安?”白新茶皱起眉头又仔细读了读,更觉似曾相识。他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突然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师兄的符咒’!原来我没猜错,夹在稻云阁《符源》里的那本册子,记载的就是谢为安自创的符咒!” 眼前的批注和记忆中小册子里的内容逐渐重叠起来。他又快速往后翻了翻,突然一张很旧的纸片不知从哪儿掉了出来。白新茶拾起它,只扫过一眼就更加吃惊了。 上面的小楷竟然和‘师兄的符咒’上的字体一模一样! 白新茶万万没想到会在许留君的梦里有如此重大的发现,急忙借着灯光读起纸片上的字来。 为安师兄: 我知道你总是读《符源》,早晚会看到这张字条。我多次找你,你都不听我说完。上次的幻化符咒就差点酿成大祸,如今你的遗忘符咒更是可能对人造成无法逆转的损害!但我想总能找到破解的办法的,在这之前你千万不要用! -- 第21页 弟正则 “正则?”一声惊雷在白新茶脑子里炸开。 师父? Part 42 白新茶猛地扭头看向许留君。后者眼神躲闪了一下,被白新茶察觉到了。 “留君师弟,你有看过这张字条么?” “没!我没有……” 白新茶只想了一下就发现了其中的漏洞:“如果你没有看过,它怎么会出现在你的梦里?这总不会是你凭空想象出来的吧?” 许留君抿着嘴唇低下头,不吭声了。 白新茶忽然觉得一切都有了突破口:“遗忘符咒是谢掌门自创的,而我师父在他笔记里记载了以血可解。可那天谢为安对我施咒的时候,是你告诉我把血抹在符咒上的!你怎么会知道这符咒的破解之法?你早就知道我师父和你师父是师兄弟,对不对?” 许留君沉默了很久。 白新茶看他为难,也发觉自己太急了,突然有些不太忍心:“留君师弟,如果你不愿说就不说,我不逼你。” 许留君抬起头,满是愧疚:“新茶师兄,那天你为了带我去看寒潭,被师父打伤了。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白新茶摇摇头安慰他:“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我还没多谢你救了我呢。” 许留君听他这样说,更加不安了,纠结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想瞒你。我早就知道师父和杨掌门是师兄弟。其实杨掌门每年都会来……会来看我。他怕我寂寞,总是给我带很多很多的书。我很早就看到这张纸条了,于是趁着他有一年来的时候问他。没想到他一下子就把破解之法告诉了我,还指点我怎么写符咒……” “我师父每年都会来看你?你们是亲戚?”白新茶很好奇。 “不是,不是的……”许留君露出很为难的神色。 “那不问啦!”白新茶很大度地摆摆手,贴心地转移话题:“这里的书全都是我师父送你的吗?” 许留君如释重负:“杨掌门的书全在这边!”他又拉起白新茶走了几步,指着一排书架说道,“这里原来是少阳派的藏书阁,所以其他的书是师父留在这里的。” “哦?”白新茶对师父送给留君师弟的书很感兴趣,摸着书脊一本本念出书名。 “《御剑十二法精讲》、《符咒全集》、《符文演变史》……诶呀,我说这本书怎么在稻云阁找不见,原来在这儿。” 许留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和杨掌门说想看这本书,他下一年就帮我找到了。原来是从你们的藏书阁‘偷’过来的。” 白新茶也笑了,继续念下去:“《论语》、《宋词》,《西厢记》……我师父怎么还给你看这个……《庄子》、《道德经》……这本是什么?” 他突然发现一本没写名字的册子,看起来更像是手稿。许留君在旁边插道:“也不知道是谁写的小说,夹在《宋词》里了。我特别喜欢看,都快翻烂了。” 的确,手稿的封面字迹都模糊不清了。白新茶小心翼翼地翻开。这一看不要紧,他的脸‘腾’的一下红到了耳朵根。 “这不是……这不是我自己的小说嘛!” Part 43 许留君觉察到白新茶的异样,问他怎么了。 白新茶没听到。他回忆起夹在《宋词》里的这个故事,那是他花了快半年的时间,趴在稻云阁靠窗角落的桌子上点灯熬油写出来的:定海的夜明珠被夺走,海底王国危在旦夕。归墟的鲛人幻化成人形寻找夜明珠,意外地爱上了陆地上美丽的公主。而夜明珠正是给公主治疗不治之症的药引。鲛人不能忘记自己的使命,但也无法看着公主死去。最后他取回了夜明珠,却用自己的心脏做药引,让公主活了下来。 白新茶刚到稻城派时,还是很喜欢把自己的小说给别人看的。那时候岳云年纪小,肖震也还没来。于是读者就只有叶远一个人。 叶远很凝重地读完了。 “鲛人是怎么幻化成人形的?”他问。 “啊……这个呢,反正,啊……这个不重要。”白新茶说,“你觉得小说怎么样?” “为什么公主没有爱上鲛人?”叶远说,“鲛人为她付出了生命。而且她恢复健康之后竟然还嫁给了邻国的皇子?这让我感觉很难受。” “你不觉得这才是最棒的地方吗?”白新茶说,“努力未必有结果,爱恋未必有回报,有情人未必终成眷属,这不才是正常的么?” 叶远依然坚持:“公主太绝情了。她应该和鲛人在一起的。” 白新茶那时脸皮还有些薄,尴尬地溜回藏书阁,把手稿胡乱地塞在了不知哪本书里。自我感觉很好的结局被叶远嫌弃,这让他备受打击。从此小说写好后他只是收起来,留着自己看。 但许留君居然说他特别喜欢看这个故事,而且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白新茶欣喜之余还有些诧异,一时间陷入回忆中。许留君看他不做声,又问了他一次。 “啊,没什么。”白新茶欲盖弥彰地回答,一边将手稿放回书架,“你说师父怕你寂寞,可是少阳派有这么多弟子,你怎么会寂寞呢?” “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所以……”许留君慢慢地回答,神情又变得不自然起来。 “你住这儿?”白新茶惊讶地左右张望,“这里都是书,你睡哪儿?” “我睡在这里。”许留君拉着白新茶穿过一排排的书架,拐进了狭窄的角落里。一张窄窄的床紧紧靠在墙边,被褥是和许留君的衣衫差不多的天青色,虽然看起来已经很旧了,却很整洁。床的周围也是堆着一摞摞的书,连床头都还放着一本摊开的薄册子。 -- 第22页 “留君师弟,为什么你不和师兄弟住在一起?” 许留君犹豫着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变戏法似的从床底抽出一把梯子,搭在床头旁边的墙上。白新茶顺着梯子的方向朝头顶看去,发现上面有一扇天窗,可以容许一个人出入。 许留君利落地爬上梯子,推开天窗,回头向呆立着的白新茶道:“新茶师兄,跟我来。” 白新茶答应着,也开始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就是一扭头的功夫,他瞥见许留君床头的那本册子。小薄册子上的字歪歪扭扭的,白新茶一个也不认识,但那些形状的构造却异常地熟悉,仿佛在哪里见到过。 Part 44 两个人挨着彼此坐在屋顶。白新茶这才发现还有个后院,比刚才他看到的前院稍微大些,也是青石板青墙砖,唯一的不同就是后院种着一棵桃树,差不多和屋檐等高,叶子都快落光了。院子外再没别的建筑,只有树木和草丛,在秋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许留君指着远处那座更高的山说道:“那里是少阳山的主峰,是师父和师兄弟们住的地方。而这里是少阳山的侧峰。” “你一个人住。”白新茶说。 许留君沉默地点头。 白新茶没问为什么。再问下去将触及许留君更深的秘密,许留君也不会告诉他什么。他有这种直觉。况且这时刨根问底也是十分不人道的。他偏过头去看许留君,这是他第二次仔细看他。高挺的鼻子和清瘦的下颌让他的侧脸显得清秀而略带坚毅。但他的正脸明明还残存着两分稚气,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真是神奇,白新茶想。许留君此时正用双臂环抱住膝盖,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忧郁而脆弱。 于是白新茶很想让他开心起来。 “为什么你很喜欢那本小说呢?你不会觉得它的结局太丧气么?” “不会。”许留君认真地摇头,“这样反而很真实。在杨掌门给我带来的小说里,主角总是很轻易就打败了曾经欺负过他们的人,或者是很轻易地爱上了另一个人。但其实人总是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求之不得才是常态。” 白新茶简直要将他引为知己了。 许留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新茶师兄,你怎么会知道那本小说的结局呢?你也看过吗?” 白新茶故意露出为难的神色:“诶呀……我告诉你,你可别和别人说。” “嗯嗯嗯!”许留君连忙答应。 “那本小说……不瞒你说,是我写的。”白新茶注意着许留君的反应。 “是你写的!”许留君惊喜地说,“新茶师兄,竟然是你写的!你怎么不早说呢?” 他果然又开心了。白新茶很得意。 许留君依然沉浸在奇妙缘分给他带来的喜悦中。“我一直特别喜欢故事里的鲛人。”他说。 “为什么?” “就算他得不到公主的爱,他还是努力争取过。而且他知道公主不喜欢自己,但没有因此记恨公主或者邻国的皇子。所以呀,我觉得他是很纯粹的‘人’,哦不对,是‘鲛人’。求之不得虽然是人生之常态,但也不能不尝试就放弃啊。” “这话和师父说过的有点像……”白新茶想。然后他向许留君说了叶远对这个故事的评价。 “我倒是觉得,叶远师兄未必不明白你说的话。”许留君歪着头慢慢说,“或许他心里知道早晚会经历这些事,只不过想让它们来得更晚些罢了。” 白新茶咀嚼着这句话,突然间醍醐灌顶,内心被不安、自责和羞愧填满了。现在想来,当时他只顾着反驳叶远,却不知那些话对叶远也是种伤害。白新茶嘴上说着“努力未必有结果,爱恋未必有回报”这样的大道理,但实际上他根本没努力过,也没爱恋过谁。他总以为自己看得比别人更加透彻,想得更加深远,真是讽刺。可他没想过,这些苦涩的滋味,叶远在这十年里已经尝遍了。 如今的叶远再也不会固执地要求公主与鲛人相爱。 Part 45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时找不到什么说的话就沉默一会儿,看看四周的景色或是头顶的夜空,就这样直到月亮西沉,群星隐去。 许留君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该走了。” “去哪儿?” “从我的梦里出去。” 白新茶已经忘了现在是在梦中,听他这么一说才恍然想起。 “连我都忘了,亏你还记得。”他说,“不过话说回来,很少有人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你怎么会这么清楚呢?” 许留君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轻巧地从房顶跳到后院那棵树旁边。 白新茶也跟着他跳下去,见他轻轻抚着树干,眼睛里重新充满了白新茶第一次见他时所感觉到的、无法言说的淡然和哀伤。 “我要离开了。”许留君好像在自言自语。 树干突然摇动起来。白新茶以为它会和屋子里那些书一样,说点什么出来。但桃树动了几下就静止了,光秃秃的枝丫直插向天空。 白新茶拍拍许留君的肩膀:“现在是深秋,它可能是冬眠了,所以才没回答你。” 许留君摇头道:“它会醒过来送我的。” 话音刚落,离他们最近的树枝上‘噗’的一下,开出了一朵白色的小桃花。跟着大大小小的花朵竞相绽放,沉甸甸挂满枝头。白新茶甚至能听到它们打开花瓣的细微声响。 -- 第23页 许留君拉过白新茶的手:“我们走吧。” 似乎是有感应般,满树的花瓣簌簌落下,如同一场永不停歇的雨。花瓣在他们身边旋转着。白新茶隐约听许留君在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梦。” 但他没顾得上思考。眼前逐渐被漫天的白色覆盖,他的身子和坠入这场梦时一样漂浮起来。恍惚之间许留君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 “只有在梦里,我才不会感觉到冷啊。” 夕林镇 Part 46 白新茶和许留君从蓬松的干草垛上醒过来。梦里明明过了很久,田野里的太阳却还是斜斜地挂在地平线上,半落不落的样子。许留君看起来精神恢复了些,但说话还是有气无力,和梦里的他全然不同。 “我们应该是掉进了一个结界里。”他说。 “什么结界?” “还不确定。我们并没掉落在在结界的中心,否则你也可能像我一样坠入梦境,而且永远也醒不来了。” “我们落在同一个地方,为什么我没有入梦,而你却做了梦呢?”白新茶好奇地问。 “可能是因为我受了伤,结界里的能量对我的影响更大些。” “那我们快点逃出去!” 许留君撑着坐起来,疼得拧起眉毛。白新茶扶着他,朝下看了看,犯了难。 “这儿太高了,”白新茶担心道,“爬上来还好,下去就困难了。你会伤上加伤的。我们的剑都断掉了,没法御剑。” “离开这里要紧。”许留君试着起身,断掉的肋骨让他无奈地坐回去。 “哎!先别动,我有办法!”白新茶连忙制止道。他小心地避开许留君被断阳剑击伤的地方,从后面环抱住他。 “准备好。”白新茶说。 “新茶师兄你要干嘛?”许留君在他怀里紧张地问。 白新茶没吭气,向后一仰,顺着草垛滑了下去。稻草虽然柔软,但滑得太快也可能会伤到人。白新茶的衣服被划破了,手臂和肩膀也被撞了几下,好在他在许留君身下,起到了很好的缓冲作用。两个人顺利地到达地面,他把许留君慢慢搀起来,后者感动地望着他:“新茶师兄……” 白新茶笑着摆摆手:“我们先找到出口再说。” 许留君手臂一动就扯着伤处痛,只好指点着白新茶写了张很复杂的符咒,说是能探知结界能量最弱的地方,或许能从那里冲出去。 白新茶磕磕绊绊写好了,心里很是佩服许留君。二人跟着符咒的指引走了不知多久,四周还是一模一样的稻草堆,太阳也依然没落山,田野上笼罩着诡异的寂静。 许留君面色凝重:“这个结界制造者的能量非常巨大。看来现在只有一个方法了。” “什么方法?”白新茶忙问。 “去结界的中心,找到他。” “然后呢?” “打败他。” 白新茶哑口无言。 Part 47 找到结界的中心相对容易得多了。许留君换了张符咒,两人跟着它的指引穿过树林,又趟过河流,一座石碑出现在眼前,上面写着“夕林镇”三个字。石碑后面是个挺大的镇子,一眼望不到边。符咒完成了它的使命,在空中消失了。 “就是这儿。”许留君说。 他们沿着夕林镇的主干道走了进去。镇子里酒肆、客栈等店铺倒是一应俱全,只是一个人影都见不到,空气仿佛都凝固在了落日的余晖里。白新茶从茶楼里拿了把椅子,让许留君坐着休息,自己探头探脑地在街上找了一会儿,在一间当铺里找到个伙计。那人斜倚在柜台旁,闭着眼睛睡的正香。 “这有个人,快来!”白新茶对着许留君招手道。 许留君拄着他捡来当拐杖的树枝走过来。两个人凑在一起打量着小伙计。 “他死了么?”许留君问。 “没有,”白新茶说,“你看他还在打呼噜呢。”于是他扯起嗓子叫喊:“掌柜的来啦!” 那人的呼噜声更大了。 许留君见伙计没反应,弯下腰碰了碰他肩膀,想叫醒他。白新茶连忙拦住许留君:“小心。刚才我也是碰了你的手,就进入了你的梦境。” 许留君收回了手。 “你再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四处看看。”白新茶说。 “小心点。” 白新茶绕到当铺的后面,找到了几间看起来像是住着人家的屋子,进去望了望。这回他发现了更多睡着的人。有的歪在椅子上;有的直接趴在井边,还有的干脆一家人都平静地躺在床上,手拉着手。场面要多离奇有多离奇。 白新茶连忙跑回当铺,许留君正从二楼的楼梯上慢慢挪下来。 “上面好像是个掌柜,也睡着了。”他说。 “都睡着了,”白新茶气还没喘匀,“没一个醒着的。” 他们继续凑在一起打量着那个打着鼾的小伙计。许留君想了想道:“这样等下去,结界的制造者是不会出现的。我们得冒点险了。” “怎么说?” “进入他的梦,把他叫醒。如此一来可能会打破结界的平衡。” 白新茶吃了一惊:“可你不是说过,如果梦境的主人不醒来,其他的进入者是无法从梦里出来的么?” “没错。不过我们等在这里,迟早会因为疲惫和困倦而睡着。这儿是结界的中心,能量异常强大,到时候要醒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所以还不如搏一搏。” -- 第24页 “那好,我进去试一试。” “要去一起去。”许留君坚定地说。 可能是许留君在他旁边的原因,白新茶竟然没有很害怕。他握住许留君的手:“出不来的话,我们就在他的梦里数星星吧。” 许留君笑了:“数星星也很好啊。” 他们各伸出一只手来,悬在那伙计的双手上方。白新茶数道:“三、二、一。”,两个人再一次进入迷雾般的黑暗。 Part 48 白新茶被震耳欲聋的喧闹和呛鼻子的酒味搞的清醒过来。许留君还在他身边,刚睁开眼睛。他左右瞅瞅,四周摆着一张张四方桌,成群的人围着桌子大喊大叫,热闹极了。 “这是什么地方?”许留君问。 白新茶仔细听了听众人的喊叫声。 “大!大!小!开!……”“七点!七点!啊又错了!” “是个赌场。”他断言道。 “赌场是这个样子啊……”许留君新奇地东张西望,被白新茶一把拉回来:“我们还是快点找找那个伙计吧。” 小伙计就在人最多的那张桌子旁,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们费了半天劲,终于挤到了他身边,见他正得意地把一大把银子搂进自己怀里。 荷官阴沉着脸,重新把骰子装回骰盅,愤愤地摇上几十下,赌气般地磕在桌上。 周围的人催促起来:“小八,快说呀。大还是小?” 原来小伙计叫小八。小八意气风发地喊:“十三点,大!” 众人连忙下注。荷官掀开骰盅,围观的人爆发出一阵欢呼:“果真是十三点!小八神了!” 白新茶和许留君看了几局。每局小八下的注都完全准确,怀里的钱马上溢出来了。 “这就是他的梦了。”周围闹哄哄的,许留君怕白新茶听不清,趴在他耳朵旁道:“估计他平时成天想着发财,梦里头也尽是这些。” 白新茶点点头,上去拉了小八一下。小八不耐烦地回头:“干什么?” 许留君冲着他喊:“你醒醒!你知不知道你在做梦啊?” “留君师弟,你可真直接。”白新茶说。 小八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俩:“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神经病?” 白新茶解释道:“这里不是现实,是你的梦。难道你就不奇怪,为什么你每局都这么准么?我们是来救你出去的。” “啊哈哈哈哈!”小八手指着他们,脸却朝着人群道:“他们居然说我在做梦,还要救我?我倒看看是不是梦?”他使劲用手捏着自己的脸:“啧……好疼啊!”围观群众大声哄笑起来。小八背对他们摆摆手:“滚远点,别挡着老子发财!” 白新茶还想说点什么,一身横肉的赌场保镖已经分开众人,拉住了他和许留君。白新茶连忙卖乖,赔了好多笑脸:“熟人、熟人来着。开玩笑呢。” 保镖冲他们挥挥拳头,走了。许留君皱起眉头:“看来这里的结界能量强到连痛觉都可以模拟。而且一旦干扰了他的梦境,就可能会有危险,比如刚才要打我们的人。” “他的梦和你的梦比起来,也太不友善了。”白新茶道。 许留君被他逗笑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个。他的梦里除了赌就是赌,出不去的话,我们连星星都没的数了。” 白新茶道:“我还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许留君猛地抬头。 白新茶冲他眨眨眼,运足了气,在小八背后大喊一声:“小八,当铺着火啦!” 赌得正投入的小八像被针扎了似的弹跳起来:“什么?当铺着火了!”于是转身就推开他们往外跑。 猝不及防地,本来极其真实的赌场,连同这赌场里的人都模糊和扭曲起来。白新茶在短暂而熟悉的黑暗中睁开双眼——小八、许留君和他——三个人正躺在当铺的砖地上,大眼瞪着小眼。 Part 49 小八首先打破了尴尬:“哪里着火了?” “额……”白新茶指了指楼上。 小八连滚带爬地冲出当铺的门,不一会儿提着慢慢一桶水冲了回来,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二楼。白新茶和许留君心虚地坐在地上,听楼上传来哗啦啦的泼水声,水桶扔在地上沉闷的撞击声,然后小八骂骂咧咧地下了楼。 “妈的,半点火星子都没看到!你们两个玩我是吧?故意搅了我的好梦!” 许留君道:“小八,你也知道那是梦。我们不是故意骗你,是想让你从梦里醒来的。” “滚滚滚!”小八生气地叫嚷:“是梦又怎么样?梦里快活极了,不比现在好太多?”他威胁地指着两个人:“不许再叫醒我,听到没有?不然打爆你们的狗头,他奶奶的。” 他边说着边绕到当铺柜台的后面,一弯腰不见了。白新茶和许留君来不及制止,再去看他时小八呼噜声已经震天响了。白新茶皱着眉道:“得,又睡了,前功尽弃。” “也不完全是。”许留君平静地说,“结界的平衡已经被我们打破了。” 白新茶疑惑地看向他。许留君拉着他走到大街上,白新茶发现一直挂在地平线上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下去了。夕林镇陷入一片漆黑,只有几扇窗户透出微弱的烛光。 “但结界的制造者还是没有出来。” “我们多试几次。”许留君说。 -- 第25页 他们商量了一下,朝着有光的窗户所在方向走去。没走多远,白新茶似乎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 “等一等。”他拦住许留君。 两人屏住呼吸。右边巷子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离他们越来越近。此外还伴着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在悠长的巷子中回荡。黑暗是滋生恐怖最好的温床,白新茶汗毛都竖了起来,却强装英雄地挡在许留君身前。许留君紧紧靠着他,手里捏着一张符咒。 脚步声和抽泣声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借着昏暗的光,白新茶终于看清了——从巷子里跑出来一个女孩子,瞧个子大约是十二、三岁,冲着他们边哭边喊:“哥哥,哥哥,求你们救救我爹娘!” 白新茶见不是鬼怪,好歹放松了些,稍稍偏过头问许留君:“会不会有问题?” “很可能。”许留君小声回答他,“先看看再说。” 白新茶点点头,弯下腰问那女孩子:“小妹妹你别哭,你叫什么名字?你爹娘怎么了?” “我,我叫婉婉。”小女孩啜泣着,道:“我爹娘,还有镇上的人都睡着了。我怎么叫他们都不理我。”她扯住白新茶的袖子:“哥哥,你们是我看到的唯一两个醒着的人,求你们帮帮我!” 他们俩没有立刻回答。小女孩见状哭得更厉害了:“爹……娘……我该怎么办?” 许留君似乎很不忍心,安慰道:“婉婉,我们会帮你的。你身上有没有火折子?我们看不清路,没办法去你家。” 婉婉说她也没有。于是三个人回到当铺,从柜台里翻出两根蜡烛来。小八还在那儿睡得昏天黑地。 “怎么不用符咒照明?”白新茶对着许留君耳语道。 “符纸不够用了。”许留君同样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 点亮蜡烛后白新茶看清了那女孩,着实被吓了一跳。她半边脸上全是紫红色的胎记,嘴角奇异地歪到另外半张脸,头发乱糟糟结成一团。与其说是穿着衣服,不如说是披着几块破布。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婉婉的神情给人说不出的诡异感。白新茶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对小女孩道:“婉婉,我们走吧。” 婉婉带着他们在巷子里七拐八拐。似有似无的风吹着蜡烛的火焰,他们仨投在墙上的影子时短时长。不一会儿她指着一扇门说:“到了。” Part 50 他们走进里屋。婉婉的爹娘并排躺在炕上,脸上露出安详的微笑。婉婉还带着哭腔:“哥哥,我爹娘已经这样子几个月了。我好怕……” 白新茶低声跟许留君商议道:“怎么办?还是用‘着火了’那招么?” 许留君想了一会儿:“不好说。每个人的梦境都不同,这招可能不管用。” “那就用婉婉试一试。做父母的总归怕孩子有什么闪失。”白新茶说着转头打量婉婉,“可她浑身上下破破烂烂,她爹娘真的疼她吗?这大冷天的,都不怕她冻坏了。我们再想想办法,不能贸然尝试。” “都不怕她冻坏了……”许留君喃喃地重复着,神色从迷茫一点点变得警惕。白新茶刚想问他,他就一把拉住白新茶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白新茶察觉到他指尖的僵硬,也跟着警觉起来。 “婉婉,”许留君开口道:“你娘手里是什么东西?” 婉婉奇怪地歪了歪头,跑过去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呀。哥哥你不是说要救我爹娘吗,怎么还不开始呢?” “你娘手上好像有戒指。” “是我爹送给我娘的呀。” “你去帮我们把她手上的戒指摘下来吧。她手上有东西,我们是没法帮她从梦里出来的。” 白新茶瞬间明白了——许留君在试探婉婉。他开始怀疑她了。 婉婉瞪着眼睛,疑惑地看着他们,没有动。 “快点。你不想救你爹娘了么?”许留君冷冰冰地命令她。 婉婉没有回应,她沉默地低下头。再抬起头来时,无助、焦急和悲伤的表情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阴森森的笑。白新茶一惊,连忙挡在许留君前面。 “居然被你发现了。”婉婉的声音也从童稚变得魅惑,“真不简单。” 许留君还是紧紧抓着白新茶的胳膊,道:“你的确很厉害,连痛觉都能模拟。我差点上了你的当。可是你没法制造出‘冷’的感觉。多亏新茶师兄提起,我才发觉这里根本感觉不到冷。” “你小看我了。”婉婉咯咯地笑起来,听得白新茶头皮发麻。“在梦里制造冷的感觉又有何难?只不过你的‘冷’与常人不同罢了。”她又幽幽地叹口气:“其实我已经快骗到你了。都怪这副身子,穿得如此破烂,被你——”她指着白新茶:“看出了破绽。真是不走运。” 白新茶没跟上对话的节奏:“等等,你是说我们还在梦里?还有,你不是婉婉,而是附在了婉婉的身上?” 婉婉,或者说是占用了婉婉身体的女人道:“这话不准确。你们在夕林镇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但你们仍身处梦中。或者说,我就是梦境本身。” “你是魇魔。”许留君说。 “没错。” “婉婉呢?你把她怎么了?”白新茶焦急地问。 Part 51 “婉婉她快死了。”魇魔毫无感情地说,“不过可不是我害的。要不是她,我还没办法变得这么强大呢。” -- 第26页 白新茶突然记起,《魔道志异》里有讲到,魇魔会依附在执念很深的将死之人身上,吸取进入其梦境之人的精元,便问:“婉婉一个小孩子,有什么执念?” 魇魔道:“婉婉这孩子,从娘胎里带的丑。她爹娘,我当然不是说躺着的这两个,她真正的爹娘,和她一样的丑。两年前他们死了。” 白新茶和许留君静静听着。 “婉婉爹娘死了以后,镇里的人更加肆无忌惮地嘲笑她、欺负她。她吃不好,穿不好,于是也快死了,就这么简单。”魇魔嗤笑一声,“要是我的话,就咒他们个个不得好死。这个傻子,还只希望镇子上的人都睡着。大家都睡着,她就能出来捡东西吃,不会有人笑话她。呵,真是蠢极了。不过既然这是她的遗愿,我就为她编织这样一个梦。” “可是你太贪心了。”许留君听完魇魔的话,冷静地说:“整个镇子都笼罩在梦境里,结界的平衡很容易就会被打破。结界能量虽然强大,但你本身是很脆弱的。” “我自然知道,你有本事打败我。”魇魔的声音更魅惑了,像是极细腻的丝绸一般:“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它朝两人走了几步,白新茶连忙护着许留君后退。 “许留君,你就不想进入我为你编织的梦吗?你不会再感到寒冷,不用再担惊受怕……” 许留君没有作声。白新茶看他像是动摇了,连忙道:“留君师弟,你不要听它胡说!在梦里的人,精元很快就会被吸干。梦里再好,也不是真实的!” 魇魔哈哈大笑起来:“幼稚!梦境和现实,他们根本分不清!在我的梦里,他们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痛苦地活上几十年?倒不如痛痛快快只活几个月!小八的梦你们也看到了——” 它一挥手,半空中显出虚影。 “这是床上这对夫妻的梦。他们原本为了一点钱整天吵架,在梦里他们有了钱,再也不用犯愁。现在恩爱极了。” 虚影里夫妻二人头碰着头,甜蜜地数着厚厚一沓银票。 魇魔又一挥手:“还有这家人,他们的孩子得了不治之症,不到一年就要没命。在梦里他健健康康,三口人共享天伦之乐。” “所以我是在做善事,明白么?”魇魔收起幻影。 Part 52 白新茶一时无法反驳,只好求助地看向许留君。后者仍然直视着魇魔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被说动了。白新茶突然很怕失去他。 “你能读取人的思维,自然知道,我的归宿只有一个。”半晌,许留君终于开口。 魇魔看来是知道他在说什么。它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又遇到一个傻子。没有人在意过你,你又何必在意他们呢?你就不为自己考虑一次?” “说是造化弄人也好,这就是我的宿命。” “宿命!”魇魔笑道,“既然你说是宿命,为什么还要跑出来?为什么不干脆接受你师父的安排?承认吧,你没有你嘴上说的那么伟大,无非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罢了!” 许留君把自己的嘴唇咬得发白:“我承认,我是贪生怕死。” “这不就得了!”魇魔得意地说,“来吧,来我的梦里,我给你一个最快乐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但我不会在虚幻的梦里苟且偷生。有人会选择逃避眼前的痛苦。但也有人不会。痛苦和快乐相伴而生,没有痛苦,快乐是没有意义的。”许留君慢慢说,“你说是在做善事,可你有问过镇上的人,他们愿意在极致的快乐中死去么?” “这……”魇魔噎住了。 “你要想清楚。我虽然受了伤,但还有新茶师兄。和你相斗的话,你没法占上风。” 魇魔不可思议地看着许留君,长叹道:“罢了,看在你放我一马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白新茶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不安。许留君没说什么,他们看着婉婉的身形模糊起来,像烟一样飘散了。周围的寂静突然被风声、虫鸣声等各种声音填满,空气也恢复了流动。黑暗随着魇魔的离开消逝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屋子里。 白新茶问:“魇魔走了之后若再加害其他人怎么办?” “它在这里已经吸取到了足够的精元,一段时间内不会再害人了。” 许留君疲惫地垂下眼帘,“况且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未必有胜算。” “魇魔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白新茶终于忍不住问道,“什么是宿命?什么叫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许留君摇摇头,道:“我们先去找婉婉。” 他们在一间没有屋顶的废弃屋子里找到了婉婉。细瘦的她缩在一堆湿漉漉的稻草里,身体已经僵硬,手里还握着半个馊了的馒头。 婉婉被葬在镇子外的田埂边。小小的一个土包,连墓碑都没有。白新茶采了一束不知名的野花,半蹲下来,放在她的坟头。 许留君也半蹲下来,两个人沉默着。太阳清冷地照着田野,许留君突然开口,轻轻地唱起一首歌 [注1],白新茶静静地听。 爱哭的孩子要睡觉 庄稼再多多不过草 等待的人儿不知道 远方的人回来了 睡吧,睡吧 夜漫漫路迢迢 梦中人未少 梦中人未老 少年的声音很清澈,白新茶觉得自己又陷入了梦中冰冰凉,又深不见底的湖水。 -- 第27页 注[1]:这是我很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的歌曲,电影的名字叫《温凉珠》。一直很喜欢这首歌,就套用过来啦。 客栈 Part 53 “小时候我娘经常唱着这歌哄我睡觉。”许留君对着婉婉的坟说,“婉婉,你也好好睡吧。不会再有痛苦了。” “那你娘她……” “她死了。村里的人染上了瘟疫,我爹娘都死了。是师父把我带回了少阳山。” “对不起……” 许留君站起身,白新茶也跟着站起来。 “新茶师兄,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把你挟持到这里,害得你断了剑,还身陷险境。” 要是他不说,白新茶早把自己人质的身份抛到脑袋后面去了。 “哪里哪里,咳,其实你看咱们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嘛,而且……” “你走吧。” “……啊?” “你走吧。”许留君转过身,只留给白新茶一个背影。“夕林镇往西一百里是饮马河村,离稻城很近,我之前做过功课的。你到了那里再往南,就可以回稻城派了。” 白新茶迷茫地问:“那你要去哪儿?” “先穿过这个镇子。” “然后呢?” “新茶师兄,这我不能再告诉你了。”许留君停了停,又道:“真的谢谢你。” 他似乎想回头看看,但最终没有回头,径直朝镇子中心走去了。白新茶呆立在原地,犹豫着该不该追上去。他知道许留君有很多秘密,但他不想说,他也不会强问。可他们也共患过难,也在许留君的梦里聊过天,结果他还是没有得到一点的信任,连陪他走下去的资格都没有。原来他只是个人质,许留君确认不会有人追上来之后,他就失去了利用价值么? 白新茶胡思乱想着,有一瞬间真想赌气离开,回稻城去,继续他平淡又无聊的生活。许留君说朝西就能回稻城,太阳快落下去了,那个方向就是西边吧。他迈开腿,脑子里突然闪过魇魔的话。 “你不会再感到寒冷,不用再担惊受怕……” “……我好心提醒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使劲摇摇头,强迫自己继续西行。可眼前又偏偏不争气地浮现出许留君在月光下清冷的侧脸,想起说到在少阳山的侧峰一个人住时他落寞的神情。是什么样的孤独才会让他想象,满屋子的书籍和后院的桃树,这些原本没有感情的东西,是他的好朋友呢? 白新茶停住了。“可是他还是会叫你走的啊。”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道。 但他总是能给自己的行为找到合理的解释。 留君师弟还受着伤,怎么能丢下他不管呢? 于是他也大步向夕林镇走过去了。 Part 54 许留君走得并不快。白新茶追上他时,他还在饶有兴致地观赏着糖葫芦架子。 “这是糖葫芦么?”白新茶在他背后,听他问小贩。 卖糖葫芦的小贩刚刚从一场美梦里醒来,迷糊地揉着两只眼睛:“不是糖葫芦是什么?” “啊!”许留君带着小小的雀跃:“是冷的还是热的?” “啥?”小贩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哪儿来的乡巴佬?我说是热的,你要不要啊?” “热的我就不要了。”许留君失望道。 白新茶觉得有点好笑,又有些心疼他,冲着小贩道:“喂,你不做买卖,逗他干什么?” 许留君猛地回头:“新茶师兄?你怎么……” 白新茶故意不去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铜钱递给小贩:“来一串,我自己选。” 小贩嘟嘟囔囔地收了钱,又躺回去试图继续他没做完的梦。白新茶绕着糖葫芦架子走上一圈,挑出一串最红最大的,给了许留君。 许留君下意识接过去,却直直看着他。 “做糖葫芦的时候要用开水,但拿出来卖的时候就凉了。”白新茶说,“你那样怕冷,本来是不该吃这些东西的。但偶尔尝一尝嘛,不要紧。” “新茶师兄,我是想说,你不是走了么?” “你伤还没好,我怎么能丢下你呢?再说了,两个人结伴同行才不会寂寞,对不对?”白新茶搂过他单薄的肩膀:“你不会是怕我传信给你师父吧?那我也太委屈了。” “不是的!”许留君连忙否定,随即叹了口气:“跟着我,真的可能有危险的。” “咳,你这么厉害,连魇魔都不敢和你交手,能有什么危险?我保证,等你伤好了我就回稻城,好不好呢?” 许留君没做声,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感。是感动?是犹豫?还是哀伤?白新茶也说不出。他总是没办法猜出许留君在想些什么。 “好了,快吃吧。再等一会儿糖葫芦该化了。” 许留君这才想起手里的吃食。白新茶见他十分矜持地在最顶端咬下一小口冰糖来。甜蜜的感觉让他又开心地弯了双眼,他真是很容易满足的。 “好吃吧?” 许留君连连点头。 “怎么光啃冰糖?山楂又酸又甜,那才叫一绝呢。”白新茶笑着说。 “我要慢慢吃,记住这个味道。”许留君又咯吱咯吱地嗑起那一小块糖。 “记不住也没事,再买一串就是……啊!” “怎么了?”许留君嘴角还沾着点糖渣,懵懂地抬起头。 -- 第28页 “别回头!那是……”白新茶越过许留君的肩膀看去。 柳临风?! Part 55 幸亏白新茶眼力够用。柳临风离他们还挺远,见着个人就拉住,比比划划的,似乎是在形容许留君的个子。 两人连忙窜进最近的巷子。慌乱中糖葫芦的签子折断了,又大又红的山楂狼狈地躺在灰尘里。 “我的糖葫芦!”许留君小声叫道。 “先别管了,以后给你买!” 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奔跑,直到一堵墙拦住去路。 “是个死胡同!”白新茶灵机一动,蹲下来指指自己肩膀。许留君立马会意,也顾不上客气,小心地踩住,扒着墙翻了过去。白新茶紧随其后,两人同时跳落到地面。 白新茶环顾四周,见墙角缩着个人,被他们的声音吵醒了,正慢悠悠爬起来。白新茶怕他叫喊,刚想上前解释,就听他迷迷糊糊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怎么从后门进来了?” “住店!”他们异口同声道。虽然不知道柳临风是怎么追到夕林镇的,但他总不会想到他俩会住在客栈里。再远的路程,御剑几天即可达目的地,所以客栈对于修仙之人来说实在很陌生。正好可以在这儿避一避,等柳临风走了再说。 “住店啊,交钱先。” “哦……”两个人翻遍全身,凑足了银子,交给小二。 小二看了看手里的钱:“住一晚呗。楼上请!”白新茶和许留君跟在他身后上了楼梯,拐进最里面的房间。小二问:“两位客官叫我阿福就好。天色晚了,二位要用饭菜么?” 白新茶从被掳走后就没吃过一点东西,此时正饿得前胸贴后背,忙说:“要的要的!”他回头看了看许留君:“不要凉的,趁热送过来。” “好嘞。”阿福关上门。 许留君正扒着窗户缝往外张望,白新茶走过去:“咱们身上的钱只够住一晚的。” “临风师兄应该不会在这里待太久。” “他怎么会出现在夕林镇?” “我也不知道。”许留君摇头,“按理说,他们只能靠追踪我的剑来找到我。可我在你御剑的时候,已经将那柄断剑朝别的地方射出去了。没理由再留下什么痕迹啊。” “你这么做,是要误导你师父到错误的方向对么?” “没错。” “原来我当时看到的白光是这么回事,你计划得也太周全了……等等,”白新茶不太理解,“为什么他们能追踪你的剑?” “各门派修仙的弟子达到一定修为时,都要把自己的剑登记在天机府的名册上的。” 原来自己的修为这么低,连这件事都没听说过。白新茶不由得有些尴尬,好在此时响起阿福的敲门声。 Part 56 阿福把晚饭摆在桌上,炒鸡蛋和白菜豆腐诱人地冒着腾腾热气。白新茶的肚子更加肆无忌惮地叫个不停。饥饿让他比平常更容易感觉寒冷。 “嘶……好冷啊!留君,你冷不冷?”他搓着手,“阿福,麻烦再送个火盆上来吧。” 小二应着下去了。许留君欲言又止,咬了咬嘴唇终究没说什么。白新茶赶紧招呼他。 “快趁热吃,凉了对身体就不好了。” “哦……”许留君慢慢答应。阿福已经端来了火盆,放在屋子正中央。空气顿时暖和起来。白新茶按捺不住,塞了一大口米饭在嘴里。空虚的肚子里终于有了食物,他心满意足地揉揉肚子,发现许留君还在拿筷子数着饭粒儿,一口也没动。 “是不合胃口么?” “不是……新茶师兄,你快吃吧,不用管我。” 白新茶将信将疑地低头,继续吃他的豆腐白菜和炒鸡蛋。饭菜蒸腾起的水汽和火炉的热气都让他感觉像是回到了稻海阁,和师父师娘、师兄师弟同桌吃饭的日子。“真奇怪,明明前两天还在一张桌子上,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师父师娘、大师兄、岳云和肖震现在是不是在四处找我呢?”白新茶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噗通”一声。他猛一抬头,见许留君吃力地大口喘着气,从椅子上跌下来。 “留君师弟,你怎么了!”白新茶忙放下筷子。 许留君惊慌地连连后退,直至退到墙角,缩在那里。白新茶想冲上去,却听他尖叫道:“别过来!” 白新茶只好束手无策地站着。许留君难受极了,一手紧紧抓着胸口,一手指着屋子中央的火盆,断断续续道:“快,快熄了它!” 一瞬间白新茶似乎看见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血红的光。但他顾不上多想,抄起脸盆将水倒在火炉上。阿福听见声音跑了上来:“怎么了怎么了?” “刚才火烧的太猛,火星子溅到衣服上了。没事,你去忙。”白新茶隔着门镇定地回答。 没有了热源,屋子里一下子就凉了不少。许留君喘得没那么急促了,身体也稍稍放松下来。他没再拒绝白新茶的靠近,任由他搀起自己,扶到床边坐下。 “新茶师兄,你这回知道了。”白新茶什么也没说,他却自动开口:“和我一起走的危险,不只来源于外界,也来源于我本身。你还是回去吧。” Part 57 白新茶直视他的眼睛,许留君亦回以凝视。他不笑的时候就还是那样,坚定和冷静中透着哀伤,那哀伤像是山林里永不消散的雾。但这次,似乎还多了一点点别的东西。 -- 第29页 “他在撒谎!他明明不想我走的,我能感觉到!” 白新茶内心天人交战。 “可或许,他真的有自己的苦衷呢?我跟着他,是不是可能耽误了他的计划,甚至害了他?不如就听他的话,回稻城吧。” “他的伤还没好,剑也断了,一个人要怎么办呢?” “可这样执意跟着他,又算什么?” 许留君仍在看着他,眼神里甚至有些哀求的意味。 “好。”白新茶终于下定决心。 “不过今天太晚了,等明天一早我就走。”他补充道。 “嗯。”许留君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好啦,你肯定饿了吧?”白新茶拉过许留君,“快来吃饭……诶呀。” 一番折腾之后,饭菜已经凉透了。 “我去叫阿福热一热。” “不要!”许留君一下子拉住他,吞吞吐吐地说:“冷的……冷的就好。” 白新茶又呆呆地看他慢慢撇开凝在白菜豆腐汤上的油,喝下已经让人没什么胃口的汤,夹起不再冒热气的鸡蛋放进嘴里,斯文而毫无生机地咀嚼着。 他们没再说别的,似乎每多说一句话,两个人就离分别更近一些,最终成为彼此的往事。白新茶将蜡烛吹灭后,两人并排躺在冰冰凉的床榻上。实在是太冷了,白新茶睡得不踏实,半梦半醒之间感觉身上一沉,顿时精神过来,睁开双眼。许留君背对他躺着,薄薄一层单衣,正哆哆嗦嗦抱着双臂。他自己倒是盖着两层被子,暖和多了。 白新茶就这样看着许留君。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朦朦胧胧地勾勒出他瘦削的轮廓。长夜漫漫,白新茶有足够的时间从头回忆。还没遇见他时,就听叶远说他是十年前论道会的第一名,后来又随着谢为安收服成魔的炎鸟;可刚刚认识他时,他就奇奇怪怪,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第二次见到他,他说要去寒潭,结果被谢为安发现,后果非常严重;第三次,明明他看起来稳操胜券,何云川断阳剑一出,他却被打落台下。更出人意料的是居然挟持自己逃走了;还有在魇魔的梦里,他说一直一个人住在少阳山的侧峰,为什么?魇魔说他贪生怕死,他说是他的宿命,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今晚,他居然会怕小小的一团火。许留君会有什么样的秘密呢?这些秘密谢为安又知道么? 细碎的片段在白新茶的脑中纠缠着。许留君什么也不肯说,他只好试着自己解开这团乱麻。 等等!火……断阳剑……白新茶的头脑飞速转动着,……还有今天冷了的饭菜……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留君师弟他很怕冷,是因为第一次见他时他正冻得瑟瑟发抖。可他却不肯吃热乎的东西,反而对冰糖葫芦并不排斥。屋子冷得快结冰,他却要我熄了炉火,当时他离火盆远远的那场景,竟像是当日躲避断阳剑一样!难道说他怕的不是冷,而是……” ……热? 故技重施 Part 58 白新茶在纷乱的梦境中挣扎。许留君就在他眼前,可怎么抓也抓不住,喊也不应,急得他胸口发闷。突然许留君消失了,谢为安在虚空中怪笑着冲他伸出手。他回头拼命地跑,跑得都快断气了的时候,师父出现在他面前。 “师父,救我啊!” 梦里的杨正则却完全不理他,自顾自看着手里的书。白新茶认得封面的两个怪异符号,是从《上古密文》里破译的“剔魔”二字。他曾经看过师父把这本册子慌忙地压在草稿纸下。可现在哪顾得了这么多?他紧紧扯着杨正则的袖子,一把将书打落:“师父,谢为安要杀我!” 杨正则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白新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剔魔》薄薄地摊开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符号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可这些符号为什么这么熟悉?到底还在哪里见到过? 想起来了!白新茶的心跳猛地一停。是在许留君的梦里,放在他床头的那本!这书到底记载着什么?然而由不得他细想,谢为安的笑声又回荡在他的耳畔。他慌忙抬起头,只见师父的脸已经变成了谢为安的,开口却是魇魔吟唱般的声音: “这是你的宿命……” 白新茶急促地喘着粗气醒过来。昨晚不知不觉睡着了,此时天光已大亮。他看向身侧,许留君却不在。 “留君师弟!”他翻身下了床,迎面正赶上端着洗脸水进来的阿福。 “客官你醒了。” “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人呢?” “他一早就走了。”阿福说,“走前还朝我要了笔墨,要我交给你封信。” 白新茶急忙接过来打开。信上写着: 新茶师兄: 原谅我不辞而别。其实想和你好好告别的,但我怕一见到你,就舍不得离开了。和你一起真的很开心。你的梦里是我见过最美的地方了。如果今后有机会再见,记得请我吃糖葫芦。 留君 他第一次见许留君的字——是工整而不失棱角的行楷,但比平常的行楷更加柔和,实在是字如其人的。白新茶深深叹了口气,把信细细折好放在紧贴着左胸的口袋里。 “我总算没猜错,他不想我走的。”他想,“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他到底有些什么秘密,我终究也是没有办法再知道了。” 是时候回稻城了。 Part 59 虽然昨天还想着师父他们,但白新茶对于回稻城这件事可没什么热情。回去之后还不是练剑,学符咒,偷着写小说,偶尔回家一次。千篇一律。他磨蹭着收拾好,和阿福问清了方向。得先穿越一片树林,找到河上的桥,过去后再往南走。 -- 第30页 清晨的夕林镇已经挺热闹了。人们从睡梦中醒来,叫卖的叫卖,赶集的赶集。白新茶在这里找到了一丝久违的烟火气。他正东看西看,突然在一家包子摊前看到了两张熟悉的脸。 诶?这不是魇魔虚影里的那对贫穷夫妻么? 魇魔说的没错。他们吃着早饭,还在吵。女的气呼呼对男的说:“叫你把青菜撒上点水,看着新鲜。你听完就忘了!今天起码少赚两个铜板!” 男的不服:“我忙着赶木工,哪里记得住你的话?撒点水这么小的事,你自己不会做?” 女的就更气了:“我在织布,哪儿能倒出功夫?你成天就知道说我!”说完抱着胳膊坐在那儿,连包子也不吃了。 白新茶苦笑一下,听那男的说:“喂,吃早饭啊,还有个包子呢。” “不吃了!” “不吃哪有力气干活?” “你干的活多,你吃了吧。”女人还在气头上,把“多”字强调得重重的。 虽然吵来吵去,但总归是有些关心的呀。白新茶想。男的也知道这一点,语气缓和了些:“还不是你先说我的?反倒来怪我。包子一人一半,行不?” 女的似乎想笑一下,但本来是在生气的,于是表情生硬地掰开肉包子。两个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 白新茶慢慢离开小摊,后面他们说些什么已经听不清了。魇魔说夫妇俩在梦里有很多钱,恩爱有加,幸福极了。可是如果他们一直在梦里,不到几个月就会死去。现在他们倒是能活得长久,但整天要对付生计,纵然有片刻的温情,烦恼却远远多于快乐。他们会选哪一个呢?白新茶并不知道。他想起许留君的话:“没有痛苦,快乐是没有意义的。” 是不是一个人一生所能享受的快乐是固定的呢?就像一串糖葫芦,只有那么几颗山楂。吃得快的话的确很开心,但很快就没得吃了。小口小口吃就能吃的很久,可是一点都不过瘾。为什么从来都无法兼得二者呢?他突然很想和许留君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但许留君也已经离开了。 白新茶叹了口气,思绪继续飘来飘去,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婉婉。虽然贫贱夫妻百事哀,但却还是陪伴着彼此。对于婉婉又该作何解释呢?有些人糖葫芦上串着饱满的山楂,有些人只挂着一点糖,有些人却只有一根可怜的竹签。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是宿命么?他突然想到了这个词。婉婉的宿命就是在饥寒交迫中死去,那对夫妻的宿命就是在贫穷中度过一生。那我的宿命是什么?留君的宿命又是什么呢?师父师娘呢? 这已经是第三次想起许留君了。白新茶抬起头,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穿过树林,来到了河边。河水清澈湍急,他俯下身洗了把脸,清醒了不少,心里也开阔了许多。既然这些事想不通,不如就放在一边吧!他又舀了点水送到嘴边,正喝的开心,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声喊: “二——师——兄——” 白新茶抬起头,岳云站在挺远的稻田那边,正使劲朝他招手。 “岳云?!”他心头突然涌起一阵亲切感,撒开腿朝三师弟跑去。岳云身后似乎还站着个人,被他的身躯挡了个结结实实。要不是那人比岳云高出一个头,根本看不到他。 “岳云,你怎么在这儿?你后面是谁?”白新茶边跑边喊。 “二师兄!不好了,你快来啊——”岳云还在挥着手,却不动地方。 白新茶生怕他有什么危险,跑得更快了,到岳云身边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怎,怎么了?你没事吧?” 岳云拉住他:“二师兄,我没什么事。是……”他求助地回头看去。 他身后的那个人背对着他们,穿着和许留君一样的天青色长衫,却比许留君要高一些,此时正紧握着剑。 “……柳临风!”白新茶吃惊道。 柳临风没有回头看他,而是紧盯着前方。白新茶在他背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刚才被他想了好几次的人。 Part 60 “留君师弟,你为什么要逃走?”柳临风问。 许留君不说话。白新茶在后面悄声问岳云:“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柳临风怎么和你在一起?” 岳云苦着脸:“师父叫我来找你。我走的时候被临风师兄发现,他就跟过来了。” 柳临风看许留君一直沉默,又道:“师父、杨掌门、李掌门还有赵掌门他们都出去找你了。跟我回去吧。” 许留君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那么站着,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又把它们都咽到肚子里。 “那我只好强行把你带回去了——”柳临风举起剑。 “临风师兄,”许留君终于开口,“你最好不要动手,我不想伤你。” 白新茶一挑眉。柳临风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虽然许留君本意真是如此,但在对方手里有剑,自己却没有剑的情况下还说出“我不想伤你”这种话,只会刺激到他吧。 “你!”柳临风果然气得噎住了。“这么多年你一直不和师兄弟们一起住,一年不过见你两三回。大家都道你性格古怪,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除了古怪之外,还更加狂妄自大了!” 许留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摇着头忙道:“临风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那你是什么意思!”柳临风冷笑,“既然你这么肯定就能赢我,我们就痛痛快快……啊呀!” -- 第31页 许留君讶异地看着柳临风直挺挺倒了下去——白新茶一记手刀敲晕了他。 “二师兄,你干什么!”岳云惊叫道。 白新茶朝着还愣在那里的许留君喊:“快走呀!他说不定已经通知你师父了!” 许留君看着他后退两步,终于扭过头奔跑起来。 “留君师兄你别走啊!”岳云大叫:“我师父有话叫我转达给你呐!” 许留君根本没停下,连速度都没有放慢。岳云连忙就想追,被白新茶一把拉住:“师父让你和许留君说什么?” “师父只说让留君师兄到一个叫梨花谷的地方去等他。” “梨花谷?还说别的了没?”白新茶在稻云阁收藏的地图册中读到过,梨花谷每至深秋就开始下雪,直越明年四月方停,可以说是寒冷非常。为什么要去梨花谷呢? “哦,师父还要我交给他这个。”岳云从怀里掏出一张纸。 “写的什么?”白新茶忙接过来。 “我看过了,两个鬼画符似的东西,根本看不懂嘛。”岳云把他的那颗脑袋凑过来,继续研究对于他来说像是天书般的符号——可他不知道,这两个字白新茶已经相当熟悉了—— “剔魔”。 Part 61 岳云看白新茶陷入沉思,焦急地捅捅他:“二师兄,我还得去找留君师兄呢……” “不着急,”白新茶回过神,“他没法御剑,要是想追很快就追到了。岳云,我走之后发生了什么?还有师父怎么和你说的,你再详细告诉我一遍。”他原本以为,这只是少阳派内部的事情,但如今看起来师父似乎也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了。 岳云听话地开始回忆。 “那天留君师兄把你挟持走之后,大家都呆住了,不知道怎么回事。谢掌门立马就要去追。这时候李飞舟掌门把他拦住了。” “李掌门怎么说的?” “李掌门说:‘许留君是你少阳派的人,发生这么大的事,谢掌门你总得给个说法!’”岳云很是形象地描述着,连神态都模仿了五分。“谢掌门只是回答‘不关你们的事’,说着又要走。” 这真的很谢为安了。白新茶想。 “赵青掌门就说,‘怎么不关我们的事呢?许留君是少阳派的没错,但被掳走的白新茶是稻城派的,你不和我们讲,对杨掌门总得有个交代吧!更何况各门派间同气连枝,岂有不关心之理!’”赵青一直就对许留君青睐有加,这下子和他自己的弟子出了事一样着急。 “李掌门又说,‘赵掌门讲话委婉,我李飞舟却是快人快语。谢为安曾经干过的事大家都清楚,只不过后来将功补过,咱们才不重提旧事。如今无论他做出什么来我都不奇怪!许留君到底为什么要逃跑,要是你今天不说清楚,就别想走!’各派的掌门都点头称是。” “李掌门这话是什么意思?谢为安做过什么?”白新茶打断岳云道。 “不知道啊。”岳云皱着眉头,“然后谢掌门就同意说出来,但要所有弟子都下去,不得旁听。” “所以你们什么都没听到。”白新茶失望地下定论。 “不是的……”岳云叹了口气。白新茶挺吃惊,岳云平常乐乐呵呵,从来都不会叹气的。 “我们三个怕你有危险,都急坏了。大师兄想了个办法,用了一张傀儡符,送到超然台上偷去听掌门们的话。” 傀儡符一般一式两份,一只用于远距离的五感,一只放在自己身上接收回传的讯息。他带许留君去寒潭的时候谢为安就用过此符咒寻找他们。叶远平时循规蹈矩的,白新茶真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偷听。 “我们听到谢掌门说,必须要尽快找到留君师兄,他身上封印着炎鸟的碎片!” “炎鸟?” 岳云点头道:“嗯。大师兄转头和我跟肖震说,他估计谢掌门所指的炎鸟就是十年前成魔的那只。之前他和我们提到过的。可是他还没说完,就……”岳云已经带着哭腔了。 Part 62 “快说啊,怎么了?”白新茶慌了起来。 “谢掌门发现了傀儡符,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招数,大师兄身边的那只傀儡符突然发出很耀眼的闪光。接着大师兄就倒了在地上,我们看到他的耳朵流,流血了!” “什么!”白新茶又急又气。谢为安是不是专和稻城派的弟子过不去,伤了他之后又伤叶远! “大师兄怎么样?” “随后他们一起冲进稻海阁。师父检查了大师兄的耳朵,说大师兄需要静养,叫我们照顾大师兄,他要和师娘、各位掌门出去找留君师兄了。他还特别生气地和谢为安说,以后如果再伤稻城派弟子,他就不客气了!” “没事就好……”白新茶稍稍放下心。 “李掌门也不管避不避讳了,直接当着我们的面问谢掌门,许留君身上怎么会残留着炎鸟的碎片。可是师父说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先找到留君师兄要紧。于是他们就离开了。但师父临走前,借口看大师兄,吩咐我来找你们!” 白新茶明白了:“怪不得来的不是大师兄,而是你。我还纳闷怎么可能放心你一个人出来呢。可师父怎么知道我们在哪里?” 岳云继续道:“师父说,达到一定修为的弟子都会在天机阁名册中录入自己的佩剑。你的剑虽然不在此列,但他作为掌门,还是留有你的剑的信息,所以可以通过符咒追踪的到。我等师父他们走了,就偷偷溜出去,可谁知道被临风师兄给发现了,他非要跟着我,甩都甩不掉。除了你之外,师父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关于梨花谷的事,所以我什么也没和他说。” -- 第32页 原来是这样。白新茶恍然大悟:“师父允许你和我说梨花谷的事?” “对了!”岳云想起来,“师父还有东西要我转达给你!” “是什么?”白新茶眼睛一亮。 “他说要你护送留君师兄到梨花谷。如果半路上他有什么异样发生,你就给他施这个符咒。”岳云献宝似的又从怀里掏出张符咒,递给白新茶。后者接过来,还有些恍惚。 真是突如其来的惊喜。本以为和留君师弟就此别过,没想到护送他到梨花谷的任务居然落在自己头上,这回他再没有理由要自己走啦! “二师兄,你傻笑什么?你的剑呢?”岳云奇怪地问。 白新茶这才收回痴呆般的笑容:“我的剑断了。岳云,去梨花谷的话走路是不行的。得麻烦你把剑借给我了。” “你的剑怎么断了?” “说来话长。等回去慢慢告诉你。” 岳云有点舍不得自己的剑,但还是交给了他。白新茶道:“柳临风应该一会儿就醒来了。你别怕,等他醒了自然会带你回稻城。但千万什么都别告诉他。” 岳云点点头:“放心吧二师兄。你要小心呐。” 白新茶答应着,跳上岳云的剑,向着许留君离开的方向急速追去。 Part 63 毕竟是岳云的剑,和自己有些生疏,驾驭起来别别扭扭的。白新茶好言相劝:“不要扭!呐,你的主人就是我的亲师弟,你跟他这么多年,不可能没见过我吧?我的剑断啦,只好借你过来用。” 岳云的剑平稳了些,但还是慢。 白新茶见有效果,又说:“真乖。你快一点,我就能早点回稻城,把你还给岳云。” 那剑“嗖”的一声就窜出去了。 白新茶不禁想念起自己的剑来。它曾带着他掠过稻城的山水,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失去它。 御剑果然快极了。白新茶发现许留君时,他刚要走进一片松树林。再稍稍晚一点,茂密的树冠就会遮挡住他,说什么也找不见了。 白新茶俯冲下去,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何云川在交流赛上的上台动作,于是也依样画葫芦地急刹车,自以为将会十分帅气。然而三师弟的剑还没跟他磨合的太好,加上随岳云的性子,胆小,离地老高的时候就停下了。他自己倒是没停,直接摔到许留君面前,把后者吓了一跳。 “你是何人!” 白新茶尴尬地抬头,心想倒不如把头换成岳云的好。 “新茶师兄!?”许留君吃惊之余跑过去扶起他。“你……” 岳云的剑悬在半空,知道闯了祸,不敢下来。白新茶没脾气地冲它招招手,它这才犹犹豫豫地回到他手上。白新茶收好剑,笑道:“怎么?信上不是说不舍得我走嘛,我回来陪你。” 许留君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白新茶,这才说了心里话,现在觉得很不好意思,把头埋得老低。白新茶拍拍他:“咳,说正事。我师父要我交给你这个,还要我护送你去梨花谷。” 许留君神情顿时就一变。打开字条之后,脸上仅剩的一点点笑容更是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防备和警惕:“什么意思?” “啊?”白新茶摸不着头脑,“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么?”他本以为师父留下指示,不管去梨花谷是做什么,对于孤立无援的许留君都会是好事,毕竟他们一直有来往。他以为他会欣然动身的。然则在许留君的事情上,他就没一次猜对的。 许留君冷冷地直视着白新茶,搞得他很慌。留君师弟还从来没有这样子过。白新茶在他逼迫的目光下有些躲闪,却加重了许留君的不信任。片刻沉默后,他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一步,白新茶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抽出他背后的剑,纵身跳上去了。 “留君师弟,你做什么!”白新茶大喊。 又来这招! 松林村 Part 64 然而此时,岳云的剑就显出它的好处来——因为不认识许留君,怕生的它根本不受控制,被指令催的急了,只好没头没脑地冲。白新茶眼看着它带着许留君栽进了树林子里,惊起了群群飞鸟。 “我的天呐……”白新茶感叹道。真不知道该不该跟岳云夸夸这把剑。 许留君坠落的地方并不远,白新茶狂奔过去。他趴在又软又厚积成堆的松针上,正挣扎着爬起来,没受什么新伤。 “不要过来!” 许留君一把将白新茶推开,自己也跌坐在地上,然后似乎是疲惫到了极点,把头深深埋在两膝之间。 两个人陷入长久的沉默,直到许留君闷闷地发声:“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不肯放过我?” 白新茶不解:“留君师弟,你在说什么?” “你不明白?”许留君抬起头。 “不明白。” “那你是否读得懂那字条上面的符号?” 白新茶不想骗他,就点点头。 “既然如此,你就应该知道,杨掌门要我去梨花谷是何用意吧?你也应该知道,论道会为何要在稻城举行!” “我真的什么都不了解啊!”白新茶连忙辩解,“我偶然看到那本册子的封面,才好奇去查阅了《上古密文》,其中内容我一概不知,我发誓!” 许留君狐疑地看着他。白新茶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刚才岳云和我说,他偷听到你师父和各位掌门的谈话,说你……你体内有炎鸟的碎片。我不知道这和‘剔魔’到底有什么关系,但师父他肯定会想办法帮你的!为什么不去梨花谷试试呢?” -- 第33页 “我不去!”许留君提高了声音,“帮我?你师父是个骗子!他和我师父一起骗了我十年!如今你又来……” 他再也说不下去,用双手捧住脸,从指缝间长长、长长地叹气。 白新茶有一肚子的疑惑,但什么也没问,只是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留君,我不会骗你的。你说不去梨花谷,咱们就不去。现在你想到哪儿,我都和你一起,好不好?” 许留君放下手,眼睛里泛着泪花:“新茶师兄,你对我这样好,我会……”他哽咽了一下,“我会更不想死的!” “说什么傻话?好端端的怎么会死!” 许留君轻轻一笑,眼泪却止不住落下来了。 “你和我说过,寒潭会凝成永世都化不开的冰,对么?” “对,可是……” “那时我就知道,不管我逃到哪里,最终的归宿只有一个。”他慢慢说着,每一个字都在耗费他极大的气力:“寒潭就是我的坟墓。我和我的魂魄,将冻结于万年寒冰中。” “什么!”白新茶一时间连呼吸都停滞了。 许留君自顾自说下去:“炎鸟碎片的封印马上就要碎裂,没有办法再修补。为了再次封印它,我只能带着它沉入寒潭。魇魔要我入梦,我是真的动心了啊。可一旦死去,我体内炎鸟碎片的封印就会解除。如果没有寒潭的冰封,不知要殃及多少无辜性命。我说了那么多,不是在说服魇魔,而是在说服自己。新茶师兄,我明知道这些,却还是从稻城逃走,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对不对?” 一阵风从树林间掠过,松涛声汹涌澎湃。白新茶震惊地呆在原地,那句话在他耳边来来回回。 “寒潭就是我的坟墓。” Part 65 他颤抖地问:“那我师父他,他知道么?” 其实他清楚答案的。自他来到稻城,寒潭四周就布着结界,杨正则三令五申,不许他们靠近。许留君说师父每年都会去少阳山,他又怎么会不知许留君体内有炎鸟的碎片?两者一旦联系起来,已经没有问出口的必要。他只是怀揣着一点点希望,希望他猜错了——师父会救留君师弟,不可能想置他于死地的! 但这次他没错。果不其然,许留君轻轻点头:“我想,他十年前就知道的。” 白新茶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从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稻城是许留君的墓地,寒潭是他的坟墓。原来这十年里,他们都是守墓人,等待着许留君的埋葬。 半晌,他终于开口:“那接下来你怎么办?” 许留君反而镇定下来:“我要去极北之地。那里寒冷非常,能最大限度地延缓封印碎裂的时间。” 白新茶还是不甘心,犹豫再三问道:“就没有什么别的解决方法?” “能试的办法都尝试过,但都无法将碎片从我体内清除,反而被它缠入五脏六腑。” “那我师父说的‘剔魔’是否也和炎鸟碎片一事有关?”白新茶问。 许留君咬着牙不吭声。 白新茶知道留君师弟在想些什么——他担心说出真相后,会令杨正则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受到影响。当终于明白许留君背后的秘密那一刻,他突然变得无比地了解他。褪去防御的外壳,他的内心实则澄澈如湖水,不需要费力猜测的。 “留君,”白新茶正色道:“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大可放心,不管我师父做了什么,我都会接受事实,并且永远尊重他。现在最重要的是帮你找到出路,两个脑袋总比一个脑袋好用,对么?” 许留君也清楚他的意思。他们都是同样的聪明剔透,所以不需要过多的解释。 “‘剔魔’也是杨掌门带给我的书,用上古密文记载着如何将附体之魔物剔除的阵法,这就是其叫做‘剔魔’的原因。”他缓缓道,“十年来,他一直和我说,‘剔魔’就是最后的希望,等他钻研明白,就会帮我除去炎鸟的碎片。我很相信杨掌门,但事关性命,所以我自己也一直在研究其中的原理。 “师父和我说要去稻城派时,我高兴坏了,以为杨掌门终于将阵法参透,要将我体内碎片剔除。可就在出发前一天,我却推算出来,剔魔里记载的阵法根本是不可行,必然会失败的!” “怎么会!”白新茶瞪圆了眼睛。 “我又仔细检查了几遍,确信自己的演算没有问题,于是开始怀疑此行的目的。半路上邓嘉师弟随口提了一句,说稻城有千年寒潭,被师父厉声训斥,我便更加警惕。之后你也知道了,我随你见到寒潭,终于确定师父带我去稻城,原来是要……” “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李掌门、赵掌门他们都会帮忙想办法的!”白新茶打断他。 许留君苦笑:“那天趁师父与人密谈,我求你带我去鸡冠山,师父发现后竟下狠手。之后他一直寸步不离,我根本没机会与人交谈。况且此事关系到少阳派声誉,非同小可,我不知如何开口。” 白新茶这才恍然大悟,论道会那两天谢为安在许留君身边左转右转,原来是在监视他。本来应该最亲的师父却防着他、要取他性命,真不知作何感想。 许留君接着道:“从那天起,我就计划逃走,向北直到极北之地。可没想到交流赛当天剑竟然断了。你来扶我时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否则我就再没可能逃出稻城,所以只好挟持了你。这就是全部的经过。新茶师兄,师父随时可能找到我,他会再次对你不利的!你现在回稻城还……” -- 第34页 “我和你一起去极北之地!”白新茶不假思索地说。他真恨自己从来没好好修炼,如今什么忙也帮不上,什么法子也想不出。陪伴是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 “新茶师兄……” “什么都别说啦!”白新茶起身,向许留君伸出手。“我们这就上路吧!” 许留君仰起头,眼睛里清清亮亮,倒映着万顷松涛。他的手还是那般细瘦冰凉,搭在白新茶的手上。然后他们一路向北,向着未知、却又早已写下的结局,一步步走去。 Part 66 出了松树林是个村子。因为依着树林而建,就叫“松林村”。名字起的随意,村里的人也挺随意,当时正是午后,大家懒洋洋地坐在村头打发时光。白新茶和许留君的路过无疑让他们觉得新鲜极了。 “哟,瞧这俩孩子生的真俊呐!打哪儿来呀?”嗓门很大的大婶问。 “我们从夕林镇来,到前面的村子去探亲的。”白新茶不动声色地撒谎,隐瞒了来处和去处,以为就不会被问东问西。可这算盘却是打错了。 “诶呀!”一个年轻的媳妇道:“我就是从夕林镇嫁过来的哇,怎么没见过你们?” 白新茶一愣:“啊……那个……对,我从小就出去读书了,最近才回来的。” “你一定是王掌柜的儿子了!”媳妇得意地说,“我就说嘛,怎么看你眼生。王掌柜最近可好啊?那这位是?”她指着许留君道。 白新茶后悔莫及。一个谎说着轻巧,却要绞尽脑汁编一百个来圆它。幸亏此时一位老伯急冲冲走过来,嘴里“诶呀”、“诶呀”地叫着,村民的注意全被吸引过去了。 “张老头,怎么了?” 张老头急得直挠脑袋:“诶呀,我刚从行脚商那儿买的楹联呐,被老鼠啃了!” 白新茶乐得转移众人注意力,忙问道:“再写就是了。怎么如此慌张?” 一人道:“我们村就没有几个认字的,更别提写字了。我们贴的楹联都是从过路的行脚商人处买的。他们一年也就来个两三次,前两天刚来过,下次就不知道得到什么时候了。” 众人便开始七嘴八舌议论,有笑话张老头马虎大意的,有想办法说去夕林镇找人再写一副的,一时间热闹纷纭。白新茶扯扯许留君的袖子:“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许留君不能更赞同。两人趁乱悄悄移动,刚要消失在众人视线,那个聪明的媳妇又叫道:“诶诶诶,你们都忘了,这不是有两个现成的读书人嘛!” 他们只好跟在张老头屁股后头回家去。好歹逃过了村民们的“盘问”,白新茶松了口气。许留君噗嗤一笑。 “笑什么?” “笑张老伯来的不是时候,我还想看你怎么圆谎呢。”许留君调皮地眨眼。卸下心防后他开朗了许多,和白新茶在梦里见到的他渐渐重合。白新茶有意逗他,就装作严肃道:“嗯。看来撒过的谎还是太少,没有经验。等我们扯多几个谎,自成体系,也就好了。” 许留君果然咧开嘴笑得更开心了。 张老头翻箱倒柜地找出红纸和笔墨,铺在长条桌子上:“年轻人,就拜托你们啦!” “张老伯,您想写什么样的联?财源广进?福寿绵长?子孙满堂?”白新茶问。 张老头得意道:“我不识字也知道,你说的这些和我邻居的一模一样!好不容易才叫我遇见个读书人,当然要写点不一样的。” “什么是不一样的呀?”许留君笑问。 “就是……就是……”张老头憋了半天,“就是文绉绉的,叫他们都看不懂!” 好奇特的需求。白新茶只想了想,便将毛笔沾满墨,一字一字写道: 莫叹蹉跎岁月短, 但惜旖旎春日长。 许留君在旁轻轻跟着读出来,叹道:“真是觉得春天都来了呢。” 白新茶笑一笑,将笔递给他:“来补个横批吧。” 许留君接过笔,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会儿,工整地写下横批: 不负好时光。 离春天还有很远很远。但白新茶念着这五个字,仿佛惨淡的阳光都温暖了一点。 Part 67 他们帮张老头挂上楹联。张老头听许留君解释了对联的意思,赞不绝口。 “诶呀,读书人就是不一样。看我这回跟他们好好显摆显摆!”他一溜烟朝村口跑去。 白新茶忙道:“我们贴完快点走,不然又走不了了。” 许留君一边加快速度一边笑道:“不是说要练习撒谎的吗?大好机会可别错过了。” “哈,你还拿我打趣是吧?”白新茶佯装生气,“看我怎么收拾你!”他用手指蘸了点浆糊,往许留君脸上一划,后者顿时成了花猫。两人哈哈大笑。 “话说回来,”许留君强止住笑,“新茶师兄,比起修仙门派的弟子,你真的更像是读书人呐。” “那可不。实话和你讲,我要不是来了稻城派呀,早都继承了我爹的磨坊。每天练练字,读读书,写写小说,不知道有多逍遥自在呢!” “那你为什么会去学修仙呢?” “还不是我爹我娘逼的。”白新茶愤愤地说,“他们只听说修仙好啊,飞天入地,呼风唤雨,就逼着我跟师父去稻城派。可御剑、符咒什么的,我根本不感兴趣嘛。” -- 第35页 “唔……我明白了,身不由己,对不对?” 白新茶有些惊讶:“很多人都会问我:‘那你为什么要听你爹娘的话?’或者是,‘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回去继承磨坊,还留在稻城派做什么?’之类的话。像你这样说的还是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嘛,人活在世上总是有些身不由己。”许留君笑笑,“而且,难道他们就果断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事去做了么?或许那些人连想要什么都不知道,还不如你呢。” 白新茶感动得真想抱抱他。 许留君补充道:“不过我相信,当你真正清楚你的目标时,所有的阻碍都是暂时的啦。如果你想读书写小说,总有一天你会离开稻城派的。” “那你的目标是什么呢?”白新茶问。 “我的目标么?”许留君的笑容消失了。他垂下眼帘:“师父早晚会找到我的。我只想多活一天算一天。” 白新茶的心使劲痛了一下。他真蠢,不该问这种话的,于是笨拙地安慰道:“别太悲观了。说不定我们走着走着呀,就遇到个高人,帮你把碎片取出来,还传你绝世武功。武侠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这话他自己说着都没底气。可许留君还是点点头笑起来,只不过眼底依旧带着忧愁。白新茶何尝不知道,许留君强颜欢笑,是作为对他安慰的感谢,亦不想让他过多地担心。就算已经身处绝境,留君师弟还在考虑着别人;就算马上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他的善良依然温润地发着光。 九尾狐 Part 68 “咳,瞧我,说这个干嘛。不如说说你现在最想做什么吧。”白新茶说。 “现在吗?嗯……”许留君认认真真想了想,道:“对了,我想吃糖葫芦!” “好!”白新茶满口答应,“我们找糖葫芦去!” 楹联已经挂好了,他们把浆糊桶放回柜子。刚迈出门,就远远看见张老头踉踉跄跄从街角跑过来。 “他跑那么快干什么?” 话音还没落,张老头狠狠摔了一跤,他慌乱地扒着地面,发出惊恐的尖叫。跟着,一股又长又粗、蛇一样的东西追上他,缠住他的脚腕。张老头就这么被硬生生倒拖着,消失在拐角。 更多的惨叫声伴随着器皿破碎和房屋倒塌的巨响传来。白新茶和许留君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一沉。两人来不及说什么,就飞速奔向声音的来源。 白新茶边跑边解下岳云的那柄剑:“你拿去防身!” 许留君没有推辞。剑在他手里的确更有用些。白新茶紧随其后,见他攀住砖墙,一个急转弯之后连减速都没有,直接冲了上去。原来那怪物是只九尾狐妖,光是四爪着地就有一丈多高。张老头和其他几人被它的狐狸尾巴紧紧卷住,正在大叫“救命”。 直至今日白新茶才知道,许留君在交流赛上放了多少的水。毕竟彼时面对的不是敌人,以他的性子绝不会下狠手。而此时情况大不一样,他才显示出真正的实力,在狐妖的猛烈攻击下从容周旋、步步杀招,很快狐妖就有些招架不住了。白新茶本来还担心岳云的剑会再次掉链子,但它知道自己不是被抢去,而是主动被交到许留君手里的,反而和他配合的好极了。白新茶也调动脑子为数不多的符咒,躲过狐妖扫过的爪子,勉勉强强暂时封印住了它的一条尾巴。许留君见状,祭出剑诀,手中的剑“咻”的一下飞出去,刺穿了九尾狐的尾巴根。 “啊,留君师弟和我配合的真是天衣无缝。”白新茶不合时宜地想。 九尾狐发出痛苦的哀嚎,退后老远,同时口吐人声:“住手!你不想让他们活了么?” 许留君连忙收手,半边脸沾上了狐妖喷出来的血,咬着牙狠狠问道:“你要做什么?” “很简单,”狐妖见威胁见效,得意道:“我要你体内炎鸟的碎片。” 许留君一瞬间有些慌乱,不过转眼又恢复了冷静。 “没可能。”他说。 “哦?”九尾狐冷笑一声,“那这样有没有可能了呢?”它猛地收紧尾巴,一阵咯吱咯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脊柱断裂的脆响传来。接着张老头发出临死前的凄厉叫声,他连一句话都没说,就歪下头、死掉了。白新茶一刹那连呼吸都停滞,耳朵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天灵盖飞走了。 Part 69 “不要——”许留君大喊着,徒劳地伸出手。 “把碎片给我,我保证放了剩下的。”狐妖说。还挂在它尾巴上的几个人听它这么说,嗓子都快喊破了:“什么东西快都给它,我们不想死!” 白新茶看向许留君,后者紧紧咬着嘴唇不发一言。九尾狐继续道:“呵呵,难道少阳派弟子如此铁石心肠?” “炎鸟碎片一旦取出,殃及的无辜势必比现在多上千万倍。”许留君开口。 “留君……”白新茶听见自己喃喃道。 狐妖没想到他甚至不惜松林村所有村民的生命,不由得慌了神:“你什么意思?难道你就不顾这些人的性命了?” “我救不了他们,但一定会杀了你。”话音未落,许留君一挥手,剑从他身后飞来,直逼狐妖心脏而去。剑气带着十足的愤怒和决绝,与空气摩擦,发出尖锐而清越的声响。九尾狐连连倒退,扯住一个人挡在前面。许留君急忙竖起两指,使剑偏离了方向,可狐妖的尾巴尖还是瞬时被削断,鲜血淋漓。它疼得暴怒,只好背水一战,将缠住的另外两个人狠狠向白新茶和许留君掷了过来。那两个人吓得嗷嗷骂娘,直直冲着他们扑来。 -- 第36页 白新茶赶紧接住其中的一个,转了两圈来缓解巨大的冲击力,最终自己的背结结实实撞在地面,眼冒金星,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还没等回过神,右脸上“咚”地挨了一拳。 “他妈的,早看出你们两个不是好东西,带来这个妖怪!”那人骑在他身上,又暴揍他左脸:“见死不救,要赔上我们整个村子的命,为了你那什么鸟东西!” 白新茶担心许留君,急得要喷火。也顾不上是人是妖,猛地掀开他,翻身起来。许留君也是同样的情况,用背护着另一个村民,倒在地上。狐妖的尾巴紧跟着抽过来,眼看着要落在村民的身上。这一下子招呼下去,必定十死无生。白新茶连滚带爬地冲上前。 “小心呐!” 可是根本来不及。这一刻在白新茶眼中无限地放慢,他眼睁睁看着许留君将那人压在身下,用自己的双臂支撑出一小块安全的区域,义无反顾地承受了所有。他无法交出炎鸟的碎片来换取那几条生命,却还是试图抓住最后一丝机会挽救他们。狐妖猜他会如此,最终还是赌赢了。 白新茶脑袋里嗡嗡作响。他肯定是在喊,但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许留君软绵绵地倒下去,被身下的村民粗暴地推到一边。而后者则一溜烟逃离战场,不见踪影。九尾狐没有理他,用爪子抓起许留君。 “住手!”白新茶想拿起落在不远处的剑,可狐妖更快。他只觉得一阵腥风扫过,双脚就离开了地面,双臂也被其尾巴禁锢住,动弹不得。 “你快……放了新茶师兄!”许留君虚弱地说。他并没有失去意识,但情况也不容乐观。狐妖那一击肯定是损伤了他的脏器,鲜血从他的口鼻中缓缓流出。除此之外,尖利的爪子深深嵌入他的后颈,现在他满身都染了血,艰难地喘息,靠剧痛维持着清醒。 “你现在没有谈判的条件。”狐妖冷笑,“有妖魔鬼怪想要你体内的炎鸟碎片来提升修为,你还应该感谢我,至少我能给你个痛快。” 说着,它张开血盆大口,往许留君脆弱的咽喉咬去。这个妖怪,倒是一点废话都没有的。 Part 70 白新茶的大脑空白一片。但人在危急关头的意识运转甚至会先于其逻辑。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思考时,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你这样是没用的!” 果然奏效,一针见血。 “什么没有用?”狐妖停下来问。 如果说错一句话,许留君就再也没有生存的机会了。白新茶强装镇定,维持着可信的样子,一字一句道:“我是说,你想吸取他体内炎鸟的碎片,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开始发挥自己胡编乱造的能力,“封印一旦破损,碎片的能量就会完全释放,还没等你提升修为,咱们就都会被高温融化的。呵,别说我们得死,你也跑不了。” 白新茶看得出,九尾狐将信将疑,但明显动摇了。修炼不到家的妖怪就是这点好,没有多少脑子。刚刚还在和留君师弟说要多多练习撒谎,这会儿机会就来了。 “你有办法?” 它恶狠狠地勒紧尾巴,弄得白新茶喘不过气来。 “当然,办法只有一个,而且两全其美。” “快说!” “炎鸟的碎片属火,最怕的就是寒冷。必须找一个极寒的地方,压制住它的能量,从而转换进你体内。最重要的是,许留君能活下来,你也可以得到你想要的。” “极寒的地方?”九尾狐慢慢转动眼珠。 “没错,你肯定听过梨花谷吧?”白新茶趁热打铁,试探着问。 “梨花谷……哼,”九尾狐神色一变,“梨花谷环境险恶,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或是拖延时间?” 白新茶心中火烧火燎,脸上却不能显露分毫。 “你不信我的话,总该信少阳派掌门的话吧?十年一次的论道会,你知道不知道?” “我自然知道!”狐妖打断他。少阳派以斩妖除魔为要义,天下的妖魔闻之都胆战心惊。所以以少阳派为首的各大门派有什么动向,都会第一时间在妖界和魔界传开。白新茶赌它一定有所耳闻,果然不出所料。 “你知道就好。谢为安刚刚在此次论道会上就说过,魔物的力量通过转化,可以为人所用。他还……还特别举了炎鸟碎片的例子,梨花谷可是他亲口提到的,可不是我瞎编的。”白新茶庆幸自己好歹听到了最重要的一两句,此时此刻用上了。后面的则完全是胡说八道。 不过就算是胡说,狐妖已经信了七八成了。它举起被忘在一旁的许留君,半是威胁半是恐吓地问:“他说的是真的?” 许留君被移动了一下,难以抑制地发出呻吟。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白新茶,艰难地开口:“新茶师兄……” 白新茶的心悬了起来。他瞎说一气,目的就是将狐妖引入梨花谷,让师父来消灭它。可这样一来,无疑是将许留君也送到杨正则手中,被带回稻城、封入寒潭。许留君又何尝不明白?他真的会任由狐妖带进梨花谷?白新茶静静等着,如同等待最后的审判一般。 “为什么要告诉它?”许留君被血呛住,咳了一下。“明明可以,和它同归于尽的……你为了我的命,要牺牲天下人么?” 许留君这样说,反而比两人统一口径更有说服力,真是难为他受了重伤还能保持如此清醒之思维。白新茶心里一轻,随即为这心里的一轻而感到羞耻和愧疚。在许留君选择放弃生命时,他居然还对他存着一丝怀疑。他没本事救他,反而一再地拖累他;口口声声说绝不会害他,到最后却相当于亲手杀了他。白新茶的心就如同被锋利的刀子割来又割去,血肉模糊地疼。 -- 第37页 Part 71 九尾狐虽然修为不够,但还是搞出了一个简陋的结界,把两个人塞了进去,带着他们向北飞奔。 白新茶紧紧抱住许留君,怕他在剧烈的颠簸中加重伤势。后者紧闭着双眼,嘴唇轻微张开,露出一点染着鲜血的牙齿,头颅软软地靠在他肩上。鲜血的味道弥漫在狭小的结界中。 “留君,”白新茶轻轻叫他的名字,“坚持一下。” “嗯。”许留君的声音很微弱,“我不能死。” 白新茶又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痛。他想起留君师弟含着眼泪说,“最终的归宿只有一个,寒潭就是我的坟墓。” 他连死都不自由。 于是白新茶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了。他伏在许留君耳边轻声道:“对不起。”他怕狐妖听到,所以不能说得更多,但他们之间也不需要说更多,就完全明白彼此的意思。 许留君微微皱起眉头,却没力气睁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的意识被寒冷和剧痛来回拉扯,身体剧烈地发抖,白新茶的体温成了唯一的安慰。十年来他为了不激发碎片的能量,只能穿最单薄的衣衫,吃凉透的饭菜。师父在他的住处周围布下结界,阻隔阳光的热量,即使在盛夏,少阳山的侧峰也是寒气逼人。原来温暖是这样的,他迷乱而不着边际地想,被人拥抱的感觉是这样的。不如就顺着这丝温暖滑到黑暗里去吧…… 白新茶见他不再作声,那种害怕失去他的感觉又一次袭来。 “留君,你别睡着了,听到我说话么?” 听到白新茶的声音,许留君暂时清醒了些。“梨花谷,会很危险,你拿着剑,快点走,别管我。”他用尽力气说。 可岳云的剑已经丢在了松林村,他真的失血过多,有点糊涂了,白新茶不是滋味地想着。 “我一直在,不会离开的。一直陪着你。” 许留君勾起嘴角,似乎是笑了笑。 “第三次。”他说。 “嗯?”白新茶有些困惑。 “这是你,第三次,说……陪着我。” 白新茶艰难地答道:“留君,以后我可以……可以每天都和你说,每天一百次。”他像安慰小孩子一样,“听话,不许睡觉。跟我说点什么,好不好?” 许留君果然听他的话,嘴唇蠕动着,吐出破碎的话语。只是他声音太轻,就像是梦里融化在水面的星星。白新茶把耳朵凑近。 “炎鸟,成魔的时候,很多师兄,都死了。他们说,我还小,把我从阵眼,推出去,要我好好活着……我一直,记着他们的话。活着多好啊,还有好多地方,我都没,没去过。糖葫芦是,什么味道,我也不知道。我真是,贪生又怕死,从稻城跑出来。却害了,张老伯,害了你,还会,有更多人……” “留君,”白新茶的眼泪猝不及防掉下来,“你一定会活着的。我带你去吃糖葫芦,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许留君没听清这份承诺,他开始产生幻觉。谢为安、杨正则、他死去的师兄们、松林村的村民,悬在半空,用扭曲的面孔冷酷看着他,不发一言。他不再冷静,歇斯底里地祈求他们的原谅,却徒劳无功。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到最后只剩下“对不起”。 白新茶听他一遍遍地道歉,把嘴唇咬得出血。他从未如此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梨花谷 Part 72 雪下的正紧,风里夹杂着下雪时特有的凛冽气息。天色暗极了,浓云和天幕相接,到处都是白茫茫、灰蒙蒙的。梨花谷之所以叫“梨花谷”,就是因为雪下得急而且久,厚厚地压在枝丫上,如同开满了洁白的梨花。岑参有诗云“千树万树梨花开”,大抵如此。白新茶曾经和叶远、岳云以及肖震偷偷计划今年冬天到梨花谷玩赏,却没成想是以这种方式来到这儿。 他被粗暴地扔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的许留君被狐妖抓着,血还在滴滴答答地流,在雪地里开出妖艳的花。这妖怪真的废话不多,眼看要成功了,不追忆往昔、不展望未来,连感言都没一句,就直接上手。刻不容缓,白新茶仰头大声喊道: “师——父——” 没有回应。声音只在山谷里微弱地回荡了几下就被风吞没。 “你干什么!”九尾狐愤怒地转过头咆哮,“臭小子,你果真骗我!” 它的尾巴横扫过来,白新茶急忙一个前滚翻躲开,手里捏了个符咒,叫声“去!”。符咒拖着红色的尾巴,“咻”地弹射到天空中,在漫天风雪中照亮了小小的一片彤云。紧接着,白新茶的胸口一阵发闷,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飞出去几丈远。他剧烈地咳嗽着,吃力地从雪堆里爬出来。 他的左胳膊肯定是断了,以奇怪的姿势垂在身侧。肺或许和许留君一样,也被肋骨刺伤了。不过白新茶感觉不到一丁点疼痛,极度的寒冷和紧张都让他把所有的其他感觉都抛诸脑后。 “快来啊,师父,快啊……” 仍然人影全无。师父明明在信上说过会在梨花谷等着他们,难道他记错了?或者说,这又是个骗局么? 白新茶有些恍惚。但恍惚也仅仅是一瞬间,隔着风声,他听见许留君因为封印被九尾狐强行解开而发出的惨叫。九尾狐不讲什么方法技巧,用蛮力将封印撕开一道口子。那封印本来就几乎无法禁锢炎鸟碎片,此时这股永不安分的力量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渠道,挣扎着往外涌,又被狐妖吸入。 -- 第38页 白新茶再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抱着鱼死网破的信念、拖着不听使唤的四肢冲上前去。就在电光火石间,有什么东西飞速从他身后掠过。白新茶还没看清楚,九尾狐突然仰天长啸,松开了爪子,痛苦地在地上打滚。白新茶连忙扑上去,抱住许留君打了几个滚,以防被它庞大的身躯压到。等他们停下时,他发现许留君四肢蜷缩在一起,剧烈地打着哆嗦。 “留君!”他叫道。 许留君茫然地抬头,一双眼睛血红血红,仿佛下一刻就会有血从里面滴出来。 “封印裂开了,快走……”他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咬着牙说。 Part 73 白新茶手足无措地慌了神,身后狐妖的吼声拉回了他的理智。 “对,肯定是师父来救我们了,师父……” 他满怀希望地回头。可哪有杨正则的影子?九尾狐背上插着把剑,半个剑身露出来。白新茶一眼就认出,这是岳云的那柄剑!它精准地插在狐妖的后心,削弱了它的战斗力。九尾狐正挣扎着想拔出它,给白新茶创造了些许时间。他的头脑稍稍冷静了点,开始飞速运转。 “岳云的剑……岳云……啊对!岳云不是给了我一张符咒,说留君师弟出现异样的时候用么!” 他孤注一掷地从怀中掏出符咒。许留君此时跪在地上,拼尽全力抵抗着封印的裂开。他额头中央的封印之眼正慢慢扩大,红得几乎发黑,连脸上的血都黯然失色。周围的冰雪在高温下飞快地融化。符咒触碰到他额头的瞬间,白新茶的手被高温灼伤,如同握住一块燃烧的木炭。然而下一刻,温度就陡然降低,他欣喜地看到血色从许留君的眼睛中褪去,清澈的黑白再次浮现。 许留君长长吐出一口气,被抽干所有力气般倒在冰雪化成的水洼中。白新茶转过身面对九尾狐。许留君的暂时安全给了他很大信心,他此生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信心去战胜什么。 “留君,”白新茶低语,“没人来帮我们,那我们就自己上吧。” 说着他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凭着机警和一点点的运气,躲过爪子和尾巴的攻击,带着满身的伤口绕到狐妖的背后。岳云的剑就在那里等着他。白新茶握住剑柄,大喊一声,似乎要出尽一路的恶气,狠狠插了进去。 九尾狐哀嚎一声,剧烈地翻滚。白新茶一时间被它压住,马上断气时,狐妖终于安静下来,死掉了。 白新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它沉重的身躯底下爬出来,拔出岳云的剑。他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但心情却放松不少,甚至还开了个玩笑。 “这次多亏你了,要不回去和岳云说说,把你让给我?” 沾满腥血的剑立马不悦地抖动。 “好啦,怎么会呢?”白新茶安慰它。 他一步三晃地走向许留君,把他从雪水里扶起来背在背上。后者浑身湿透,却连打哆嗦的力气都没了。 “我们去哪儿?”漫天风雪里白新茶勉强听到他问。 “往北走,能走多远走多远,就像你说的那样。” 许留君轻轻在他耳朵边呼了口气,似乎是笑了一下。 “刚才你真厉害……在交流赛上准拿第一。” “怎么会?”白新茶咧开嘴角。“不过要是有说谎大赛,我肯定要夺得头魁。” 他又开了个玩笑,可许留君没有回应。又等了一会儿,白新茶被恐惧一寸寸填满。 “留君,你和我说说话。”他恳求。 “娘……”许留君只是轻轻叫道。 白新茶记得娘亲说过,人快要死的时候,最后想到的总是母亲。他的心疼痛到麻木,茫然到绝望,只能不停不停地走下去。风雪越来越大,水和汗结成冰,逐渐带走全部的热量。最后他跪倒在雪地里,视线渐渐模糊。失去意识之前,他似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Part 74 呼啸的风声一直没停过。白新茶的意识仍然跋涉在无边的雪中。在漫天的纯白里,一切如同虚无。他不再感到疼痛和寒冷,悲伤、恐惧、喜悦,所有的情绪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疲惫,像是走了有一万年那么久,永远也找不到归途。 永远是什么? 他空荡荡的脑袋里闪过这个念头。娘亲的声音突然回响在耳边。年轻的她抱着年幼的他,带着她南方家乡的独特方言,软糯糯的。 “永远是什么呢?就像是天上落雪在你手上,不一会儿就不见了。它去哪儿了呢?它又跑到天上去,变成雨重新落下来啦。万物虽然都不能长久,但它们总是变来变去,分了又合、合了又分,组成它们的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那我呢?”白新茶问。 “你也是啊。你会长大,会变老,最后变成风、变成云和雨,再组成很多新的东西……” 真深奥啊。幼小的他听不懂,就去用手接住落雪,看着小冰晶一点点化开,消失在指尖。这是他早已丢失的回忆,为何如今一字不差、如此清晰地映在脑海里呢?白新茶伸出手,和记忆中一般地接住纷纷扬扬的雪花。雪融化的同时,手掌中居然传来一丝温热。他惊讶地抬头,看着纯白的背景逐渐变得漆黑,飘落的雪发出莹莹光亮,就像是梦里落在水面的星星。他还来不及想什么,就一脚踩空,和繁星一起急速下坠。 “娘!” 白新茶喘着粗气,睁开眼睛。全身的感官都恢复了,哪里都痛,这样一点也不好。他挣扎着扭过头,杨正则关切地看着他,一边握着他的手输入内力。虽然浑身疼,但总算不冷了。 -- 第39页 “师父……” “嗯,好孩子。你多歇歇,别说话。” 白新茶脑子还有些糊涂,茫然地点点头。但下一刻他就想起了一切,不顾刚包扎好的伤口,一把抓住杨正则的袖子。 “师父,师父,一定有别的办法,一定有办法的!求你别把留君师弟封印在寒潭里,求你了!” 杨正则叹口气:“你都知道了。” 白新茶一愣:“我……” “你先躺下。”杨正则和颜悦色地安抚,白新茶倔强地摇头:“留君师弟呢?他怎么样了?” “你这孩子。”杨正则无奈,“他暂时没事了。”他错开身子,白新茶看到许留君安静地躺在角落里,呼吸平稳,总算放了心。 “此次我叫你带留君过来,是瞒着谢掌门的。本意就是救他的命。只是路上被一只妖怪阻住,耽搁了时间,差点坏了事。”杨正则说。 “什,什么?”白新茶怀疑自己听错了。 “十年里我一直在探寻将炎魔碎片取出,而不伤及宿主的方法,也做了很多实验,最后都没有成功。用上古密文写就的《剔魔》成了唯一的希望。可早在两年前,我推算出书中记载的方法竟完全不可行,唯一的出路也被堵死了。” “留君和我说过。”白新茶插嘴。 “什么?”杨正则诧异道,“他怎么说?” “他说在来稻城之前,他推算出《剔魔》中的阵法必然失败。你和谢为安……在骗他。所以他逃了出来。” 杨正则深深叹了口气。 “谢掌门阻止我把这件事告诉许留君,我只好继续带给他虚假的期待。可这孩子极善钻研,早晚会叫他给知道的。” “你们不如早点和他说,”白新茶皱起眉头,“他也好做点想做的事,而不是被关在少阳山直至今日。现在留君师弟什么时间都没有了!”这话说出来如同对师父的指责,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Part 75 杨正则倒没觉出他的无礼,反而痛心道:“是我害了他。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之一就是许留君。” 他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和盘托出。此时杨正则并未当白新茶是他的弟子,而是一个完全独立于他的人。或许他已经察觉出白新茶对于许留君异乎寻常的关心;又或许再不讲出来,这些事就如同梨花谷厚重的冰雪,要压垮他了。 “十年前,南蛮之地炎鸟成魔,所到之处生灵涂炭。各门派为降服炎鸟而纷纷前往,聚集在九河城。我那时正在云游四方,听到消息也赶到九河。大战持续了三天三夜。众人拼尽全力,将炎鸟困在八卦阵中。但就在它垂死挣扎之时,几百年修炼所得的魔力倾巢而出,撕裂了八卦阵,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阵眼……” 白新茶沉默地听着。短短几句话,当年惨烈情形仿佛跃然眼前,令他触目惊心。 “炎鸟就算死,也要拉上我们同归于尽,于是很多人被吸进阵眼中。他们大部分是少阳派的弟子,因为八卦阵是少阳派的独门阵法,他们都处于八卦阵的中心,首当其冲。” “留君他也在其中。”白新茶道。 “是。谢掌门也在里面。不过那时候他还不是掌门,而是少阳派教授符咒课程的老师。我赶来的太晚了,在八卦阵的外围,没有被吸进阵眼。等到血一般的红云散去,谢为安手握着剑,剑身插入炎鸟的心脏。我们胜利了,但也损失惨重,尤其是少阳派,九成弟子死于九河城。今日你看到少阳派虽然人数众多,但年龄都不大,就是这个缘故。” 白新茶点头。 “我帮忙安顿好各门派后,打算继续游历。但谢掌门却叫住了我,和我说,炎鸟的心脏碎裂时,有一片进入了许留君的体内!为了不引起更多事端,他和谁都没有说,将碎片暂时封印住,再做打算。而我则找到寒潭,在周围布下结界,并一直守在稻城。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就……把许留君他……” 白新茶呆住了,他无法相信寒潭从最最开始就有如此用途。他试探着问:“那稻城派……” “是为了掩人耳目。”杨正则一咬牙,“我正要离开前往稻城时,正巧碰到小远在求谢为安收他为徒。我想,无缘无故就长居稻城,必定惹人怀疑。若是能收一两个徒弟……” 后面的话白新茶根本没听清,他胸口堵得说不出话,半晌才缓缓问:“那我们几个算什么?为什么,师父,为什么?就因为谢为安是你师兄?” 杨正则瞪大眼睛:“这你也知道?” 白新茶直勾勾盯着他。杨正则逃避着他的目光,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继续说下去。 “这两年里,我以为谢掌门瞒着许留君,只是因为怕他知道真相之后做出什么傻事来。可我真的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接到论道会要在稻城举办的通知时,我和阿茗还是吃惊极了,怎么会这么早就将他封入寒潭呢?我们都以为还有很多时间,《剔魔》不行,就找别的办法,总归能解决的。那晚阿茗去须弥芥子中找谢掌门询问此事,却碰巧发现,发现他正在利用许留君体内的炎魔之力做,做实验……” “什么?!” “本来,本来封印不会这么快就裂开的,不会这么快的!”杨正则已经哽咽,“可是谢掌门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解开封印,引出炎鸟碎片的能量,然后再重新修补封印!这样怎么行呢?封印的漏洞越来越多,终于撑不住了!”他用一只手捂住双眼:“他在论道会上所说的研究,并不是凭空假设……他以前还小心和我探讨过,我竟从来都没发现!” -- 第40页 白新茶猛然想起那天他从屋顶跳下来,差点被坐在地上的许留君吓死。他虚弱得站不起来,手冷的像块冰,喘着气和自己说: “我走不动了,新茶师兄,你可不可以扶我一下?” 原来是这样的。白新茶原以为许留君的苦痛已经是极限,但他还是隐瞒了一部分。他也终于明白初次见到他时,那如同叹息的笑。众人看来等同荣耀的一战,对于留君师弟却是一生中寒冷与孤独的开始。 白新茶沉着脸一言不发,心里又酸又痛,竟不知是何滋味。 剔魔 Part 76 山洞外狂风怒号。 “师父,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再隐瞒了呢?” 白新茶的问题总是能问在点子上。杨正则意味深长地看看他:“这件事终归要有人记得。” “我不太明白。” “唉,不重要了。”杨正则胡乱抹了抹脸,“新茶你听我说,《剔魔》一书记载的方法并非完全不可行,我改进了其中几个关键步骤,现在有希望剔除炎鸟的碎片!” 这话在绝境中有如黑暗里的一颗火苗,白新茶的眼睛腾地被点亮了。 “啊!师父,你是说真的?!” “此次叫你们前来梨花谷,就是为了一试。” “那……有多大把握呢?”白新茶犹犹豫豫地问。 杨正则刚要回答,山洞外突然传来尖锐而急促的哨声,即使在风雪声中也格外刺耳。 “什么声音?”白新茶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 “这是天星派的求救信号!”杨正则皱起眉头,“我出去看看,你在这儿待着,别害怕。” 白新茶应了一声,一下子意识到师父就在旁边。无论有什么危险,师父都会挡在前面的。于是一阵轻松和宽慰涌上心头。他目送杨正则走出山洞,转头看向许留君,却发现后者正冲着他眨眼睛。 “留君你醒了!”白新茶欣喜地慢慢挪过去,“师父说你有救啦!” “我听到啦。”许留君的嗓子有些哑,发出梦呓般的喟叹。“就像做梦一样……这真的不是梦么?” “当然不是,不信你摸我的手。”白新茶把手覆在他的手上,顿时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他的体温更低了。封印每一次破裂后的重新修复,都带走更多的热量。 “好暖和。”许留君说。白新茶把他扶起来,两个人偎依着靠在山洞的石壁上,一身的血还没干,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当希望真正出现时,他们反而默契地不再谈论这件事,不敢抱有太多的期望,生怕掌管宿命的哪位神明听了去,收回这来之不易的一点幸运。 “对不起。”沉默了一阵后,许留君说。“新茶师兄,我真是贪生又怕死。” “留君,”白新茶很认真地回答,“别说对不起。责任本不该由你承担的。” “那又该由谁承担呢?我总是在想,如果当时师兄们没有救我,该多好啊。我比他们多享受了十年的时光,反倒更加不知足了……” “享受?”白新茶重复这个词,觉得不可思议。他失去自由、健康、感知温暖的权利,失去了几乎一切,却还管这叫“享受”? “对呀,是享受。师兄他们说,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活着总归更好,对不对?你知道吗,从少阳山上看星星,甚至能看到银河,对了,就像我们梦里的那样美。有月亮的时候,我还经常拿本书爬到屋顶上去读。还记得么,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那个故事。” 白新茶点头。 “晴天的时候,我可以在院子里练剑。下雨的时候,还可以躲在藏书阁里听雨声。春天的时候,后院的那棵桃树就开了满树的花,秋天的时候从北边吹来的风有一股好闻的味道。虽然少阳山冬天没有雪,但这次来了梨花谷,我也看到雪啦。这十年里,我越来越确定一件事。只要活着,哪怕就在少阳山侧峰一辈子,也是有乐趣、有期待的。于是一边责备着自己,一边苟且偷生。可我没有……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从容地去死,真的没有办法。”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样的话呢?白新茶从未在一个人的身上体会过如此强烈的纠结,和如此热切的执着。他回忆起他们在夕林镇,在能为人制造他们的终极理想的梦境中,许留君的梦却是那样平淡。当时他还觉得有些奇怪,现在想来,那真的就是留君师弟最渴望的事,一件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忘记了有多么重要的事。 白新茶的心猛地抽了一下。 “你别担心,”他安慰道,却仍然不敢说太多,“相信我师父。” 许留君郑重地嗯了一声。 然后他们又一次心有灵犀地停住,陷入更长久的无言。 Part 77 “新茶师兄,外面好像有人。”良久,许留君忽然拉拉他胳膊。 白新茶警觉起来。山洞外响起鞋子踏过雪地的咯吱声,听起来似乎不是一个人。没等他起身查看,转角处就探出个脑袋。 “啊!大师兄!” 叶远也扑过来:“新茶!师父说你在山洞里,你们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白新茶差点被他震聋。他突然想起叶远的耳朵被谢为安伤了,估计现在还是听不清楚,连带着说话也要喊。 “大师兄,你的耳朵怎么样了?” “儿子?谁的儿子?” -- 第41页 “耳——朵——!”白新茶指着自己的耳朵使劲嚷道。 “哦!好——多——了——!” “那——你——怎——么——会——在——梨——花——谷——啊——?”白新茶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用尽所有力气了。 “你们这么吼下去,梨花谷就要雪崩啦!”银铃般的声音在叶远身后说道。 “苏灵师妹?”白新茶诧异道,“你们怎么在……哎呀!!” 柳临风紧跟在苏灵后面也进了山洞,最后出现的是秋筠。 这四个人就是修罗场组合,白新茶在心里暗想,各有各的心思,居然凑到一起了。但现在要担心的可不是他们——其他三个都没什么,只有柳临风,几天前他可是被许留君“顶撞”了一气,又挨了自己一记手刀。现在迎面遇上了,连躲都没地方躲。 白新茶心虚地转转眼睛,看向许留君。却发现后者不知什么时候躺在那儿了。面朝石壁,装睡装得挺辛苦。他知道许留君怕几人向他询问梨花谷一事,又怕面对柳临风,才出此下策。但自从认识留君师弟,还没见过他“怂”成这样,不禁噗嗤一笑。 柳临风却以为白新茶是在笑他,于是更加的不爽,狠狠瞪他一眼:“那你们两个又为什么在这儿?” 看来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白新茶想。虽然场面十分尴尬,但也不是太难对付。 “临风师兄,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先问问自己师弟怎么样么?”他咄咄逼人道。柳临风这种一板一眼的人,最重视别人的评价。被这么一问,果真心虚地瞅瞅苏灵她们,闭了嘴。白新茶好得意,在背后偷偷捏了捏许留君的手。许留君轻轻回握,以示感谢。 现在柳临风不吭声,叶远又听不清,秋筠更加沉默,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只有苏灵神色如常,及时出来解释:“许留君他……嗯……之后,各派掌门出去找你们,留我们在稻城派等候。入夜后,少阳派弟子监测到稻城北方有异动。一部分人就分头追出去,谁知中途失了联系。我们四个人还在梨花谷被几只妖袭击,多亏杨掌门出手相救。” 许留君的手突然僵住了。白新茶明白他的意思,问道:“你们是一路追踪妖怪到梨花谷的?” “是啊。”苏灵说,“它们似乎就是奔着这里来的。而且连接没有断之前,另两队人也说他们的方向就是梨花谷呢。” 白新茶内心涌起一阵不安。这些妖魔,很可能和九尾狐一样,是冲着炎鸟的碎片而来。苏灵没有看出他的异样,还在补充:“叶远师兄不知怎么的耳朵受伤了。大家劝他在稻城派养伤,他非要跟出来。” 叶远听不见,只痴痴望着苏灵笑。白新茶在心里叹口气:“他为什么要跟着,你还不明白?”这样想着,他又不自主看向秋筠,却微微吃了一惊——秋筠的脸色阴沉极了,之前她只是沉默而害羞,如今却好像添了几分怨恨,显得冷漠又疏离。 “秋筠师妹,你没事吧?伤到哪儿了么?”白新茶有些担心。 秋筠受到关心,反而一愣。随即不带一丝笑意地淡淡摇头:“没事。” 肯定有事。以秋筠师妹的性子,说出来才怪。白新茶刚想再问,杨正则风风火火从外面冲进来:“来不及了!留君,快跟我到外面去!” Part 78 跟着杨正则的还有三个人,也是刚被杨正则救下的。白新茶认出了少阳派的服饰。果然,他们聚在柳临风身边,心有余悸地叙述遇到妖怪的经过。 杨正则已经管不了太多,蹲下来对白新茶和许留君低声耳语:“之前封印裂开,各路妖魔都感知到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要尽快剔魔。”后面一群人都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许留君没法继续装睡,只好起身,同样压低声音道:“杨掌门,刚才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在《剔魔》的哪处做了如何之修改?” 杨正则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抿了抿嘴唇:“来不及讲了。留君,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要尽力一试。”又背对柳临风等人道:“麻烦你们几个帮我护法,维持结界稳定。”说着,目光在白新茶身上停了一刻,又转头看看叶远,就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白新茶扶起许留君,感到他在发抖。 “放轻松,别害怕。” 许留君点头:“我不怕。新茶师兄,你抖得比我还厉害。” 确实是。白新茶不好意思地笑笑:“咱们都别怕,一定没事的。” 他们走向洞外的一片空地。雪仍然下得紧,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小腿。白新茶撤到外围,和柳临风几个人一起布起结界来。 叶远凑到他边上:“新茶,岳云他也没说明白。什么碎片?你和许留君怎么回事?”他以为声音控制的挺小,却和喊也差不多了。幸而风声掩过了他的喊声,其他人没注意。 白新茶压制住忐忑,提高嗓门:“这个说来话长。不过大师兄,秋筠师妹怎么了?感觉她有些不对劲啊。” “也没怎么啊。”叶远纳闷,“哦,我想起来了!我们在和妖怪打斗时,苏灵师妹和秋筠师妹差点掉下悬崖。可能她是被吓坏了。” 苏灵被吓坏了还有可能,白新茶想。秋筠冷静沉稳,断不会如此脆弱。不过他没再细究,结界已经成型,八个人守护在八个方位。白新茶听许留君对着外面道:“谢谢你们。” -- 第42页 没有人回答。大家还都糊里糊涂,连里面两个人要干什么都不清楚。只有白新茶对着他点点头。许留君回以微笑。 “我们开始吧。”杨正则说。 许留君深吸一口气,站到他对面去。两人双掌相对,盘腿闭目而坐,显得气氛紧张,众人皆静默不语。起初还没有任何动静,没过多久,只见许留君周身逐渐有越来越多的“红线”围绕。这些线仿佛有生命般,不停地跃动和舞蹈,在白雪映衬下反射出耀眼而诡异的光。 “怎么回事?!”一名弟子惊声叫道。 白新茶却才知道,《剔魔》的“剔”字究竟为何意。炎鸟的碎片本为魔气,缠绕于留君师弟五脏六腑。如今再想清除,就如同将肉从骨头上一丝一缕地剥离,是精细又费力的事。 “红线”还在不停从许留君身体中窜出,扭动得愈加疯狂,不愿离开他的身体。可奇怪的是,似乎有种强大的力量,硬拉着它们向杨正则那边涌去。 白新茶皱起眉头,正纳闷之际,只听许留君慌忙叫道:“快停下!杨掌门,这根本不是要剔除碎片,而是要把碎片引入你自己体内!” Part 79 白新茶眼前一黑,双膝差点软倒。 “新茶,不要分心!”杨正则喊。“留君,听我说。这件事都是我的责任,我要弥补自己的过错!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 “你又骗人!不可以,不可以,快停下!”许留君带着哭腔。 “不要乱动!剔魔是不可逆的,一旦被扰动,不仅无法剔除碎片,我也会没命的!你想我没命么?” “什么!新茶,师父说什么?”叶远只听到“没命”两个字,惊呆了。其他人也慌乱起来,结界开始波动。 “都镇定!”杨正则道,“保证结界的安全!” 众人强行定神,修补结界的漏洞,使它再次稳定下来。此时杨正则和许留君两个人已经被红线完全包裹住,看不见了。阵阵炽烈的热浪袭来,几乎将他们的手灼伤。 “师父……”白新茶含着眼泪叫道。 然而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半空中传来异响,抬头看时,一只赤色九头鸟盘旋过他们头顶,煽动着巨大的羽翼,九只头同时发出长啸。 “是鬼车鸟!”柳临风道,“大家小心!”他没法抽身,只好一手控制结界,一手捏起剑诀。另外几人依样效仿,八柄剑嗖嗖射向空中,每把剑负责一个头,和鬼车鸟缠斗起来。 白新茶忧心地看向空中,祈求能拖住一些时间。可是就算八只剑全都派上用场,它还多出来一个头,猛地向结界上方吐出熊熊火焰。白新茶感觉身体被一股力量骤然弹开,狠狠摔在雪地上。其他七个人也是如此,结界应声碎裂。 “杨掌门,怎么办?!” “先不要管结界!”杨正则在红光里说,“拖住它,不要让它靠近!” 众人连忙定神御剑。鬼车鸟在猛烈的攻势下有所收敛,一边躲避着刺来的剑,一边急促而高亢地鸣叫,紧接着就听见同样的声音在远处回应—— 另一只鬼车鸟! “谁能撤下来,去对付那只!”柳临风大喊。他的剑正和最中间的头打得难舍难分,根本没法撤离。苏灵和秋筠试着让剑掉头,九头鸟却得着机会,喷出烈火。她们的剑成了两团火球,逐渐融化,掉落在雪中。 “啊,我的剑!”苏灵惊慌失措。 原来第一只鬼车鸟意图引开他们,第二只的目标才是结界中的炎鸟碎片,他们还是败在没有实战经验,以为处处都是交流赛。 “还有谁!”柳临风的声音都变了。另外三个少阳弟子此时调转剑身,冲向新来的鬼车鸟。但为时已晚,它早就到达了那片空地,庞大的身躯朝杨正则和许留君二人撞去。 只一下,红光顿时熄灭了。鬼车鸟昂起头颅,发起最后的总攻。 Part 80 “不要!师父——”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忽而从他身侧闪过,伴着轰隆一声,鬼车鸟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就化为灰烬。卷起的雪渣疯狂甩在白新茶脸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向后倒去,却被一只手扶住了。 “啊!师父!”柳临风喜道。 白新茶猛地回头。谢为安站在他身后,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讨人喜欢过。 空中的鬼车鸟见同伴死了,长啸一声,向谢为安飞扑过来。谢为安面不改色,又一道金光一闪,这回威力更大,前一只好歹留下点灰烬,这一只连渣都不剩,直接化作青烟被风吹散。 最大的救星来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白新茶跌跌撞撞跑过去,心里乱糟糟的,叶远跟在他身后。杨正则和许留君都倒在地上,那些红线重新缠绕在许留君的周围,变得越来越短,钻回他的体内。谢为安抢先一步,攥住他的手腕,压制下炎鸟的魔性。 白新茶和叶远扶起杨正则,他的气息已经很微弱,挣扎道:“小远,新茶,不管怎么样,你们四个,都是我最好的弟子。要好好照顾师弟,明白么?” 叶远其实听不到杨正则说了什么,只是掉眼泪。白新茶无法相信,师父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会?师父怎么会和死扯上关系? “师父,师父!谢掌门会治好你的,不会有事的!” 提到谢为安,杨正则的眼睛有了些光亮:“师兄……” -- 第43页 “我在。”谢为安不知什么时候半跪在他身边。 “我没有,没有告诉你到,梨花谷来。唉,终究还是,失败了。我这辈子,一步走错,步步都错。我对不起阿茗,对不起留君……” “是我对不起你们。”谢为安的声音依旧平静,低得几乎听不清。 杨正则动动嘴角,笑了一下:“我从来都,没怪过你,我知道,你也很苦。我走啦,你好好儿的,别再……”他突然长长地吐了口气,头歪到了一边。 “师父!”叶远撕心裂肺地喊。 白新茶的脑袋里突然“嗡”地一下。他听见自己颤抖着说:“谢掌门,你快想办法救救师父!” 谢为安的声音模糊地传来,像隔着一层水:“没有办法。剔魔是不可逆的,他……” “不用你说!”白新茶嘶吼,“都是你!师父才会……” “师兄!”绝望的喊声刺破水面,白新茶收了声,心里又是剧烈地一痛——是师娘。 适才喊的那一声似乎耗尽了陶梧茗所有的情绪。她一步步走过来,接过杨正则的身体,一滴泪都没有流,平静地让人害怕。 “阿茗。”谢为安低声说。 “走开。”师娘冷冷地回答。叶远哭道:“师娘……” “别叫我师娘。” 她悲伤至极,似乎已经精神错乱,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柔。白新茶更加茫然而无助。 “师娘你怎么了……” “我说了别这么叫我!”陶梧茗扯了扯嘴角,竟是讥讽地笑了:“你有一次听过,他在你们面前称我为‘你们师娘’么?” 寒潭 Part 81 好像从来都没有过。白新茶在混沌的思绪中勉强回忆,似乎师父提起师娘,从来都是“阿茗”、“阿茗”地叫。听了这么些年,他们早都习惯了,从未感到奇怪。他瞪大一双眼,呆滞地看着陶梧茗。 陶梧茗见他这样,反而笑了:“傻孩子,我们从不是夫妻,我只是他的师妹啊。” “不会的……我们一直叫你师娘,师父也从来没有否认……” “正则他怕我难过,自然不会否认。”陶梧茗慢慢地说。“爱而不得这件事,他和我一样清楚,反倒成了知己了。唉,只要能陪着他,又有什么要紧?可他早就做好了代替许留君进入寒潭的准备,一点机会都没有给我。” “每次你们喊我师娘,我有多开心呐,现在想想,无非是自欺欺人罢啦——骗自己说,多付出一点,他就会多感动一点;多在他身边一刻,他就会多爱我一分。呵,我叫你们不要有执念,自己又何尝不是痴人?哈哈,哈哈哈!到头来,他还是想着你!” 白新茶顺着陶梧茗的目光看去,谢为安冷着没表情的一张脸,和她对视。李飞舟和赵青站在更远的地方,一个抹着泪,一个垂着头。 “知道么?藏书阁到现在还留着你的符咒笔记。”陶梧茗说。 “对不起。”谢为安说。他好像失去了语言能力,除了这三个字再也说不出别的。 白新茶吃了一惊,随即恍然大悟。师父所做的事情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疑惑虽然打消了,但巨大的信息量还是令他难以置信。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这话还是和许留君说吧。”陶梧茗叹口气,“算啦,我太累了。为安师兄,正则的四个弟子就拜托给你了。他们都是个顶个的好孩子,绝不比少阳派弟子差。小远,新茶,你们好好照顾师弟,要听谢掌门的话……” “阿茗,别做傻事!”谢为安忙上前,却被无形的结界弹了回来,想破解已经来不及。叶远和白新茶也被挡住,陶梧茗微笑着看向他俩。 “别哭啦,再叫我一声师娘吧。” “师娘!”白新茶哭道,“你永远是我们的师娘!” 陶梧茗满足地笑了。她低下头,带着十年来一贯的温柔轻声说:“正则,你去游历四方,我和你一起;你下决心被寒潭冰封,我也和你一起;现在我怎么会没有勇气不和你一起呢?山高水远,我总是陪着你的。” 他们的身体愈来愈模糊,最后变得完全透明,消失在结界里。 “师娘!”叶远哭着大喊,“师娘,你去哪里啊?” 空旷的梨花谷寂静无声。半晌,谢为安道:“灰飞烟灭。” “什么?”白新茶背对着他,木讷地问。 “灰飞烟灭。”谢为安重复道,“她什么都不肯留下。” 白新茶呆呆转过身,隔着眼里的泪水,看见许留君跪在地上。 “师父,”他轻轻说,“我和你回稻城。” 他的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死灰般的绝望和木然。 “不行,不行!”没等谢为安回答,白新茶失控地跑过去,挡在许留君前面。变故发生得太快,他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师父死了,师娘也死了,不能再失去留君师弟! “谢掌门,求你再想想办法,留君师弟他才二十三岁!” 谢为安冷冰冰地看着他。白新茶又转头求助于李飞舟和赵青,像是要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李掌门,赵掌门,求求你们救救他!” 然而两位掌门也只是摇头。 白新茶只一转念,又道:“我可以代替他!” 许留君听到这话,浑身突然一战。感动使他又活了过来,仿佛溺水窒息的人重新得到空气。 -- 第44页 “新茶师兄。”白新茶听到他说,“我害了太多人,不应该再活下去了。” 白新茶却已经语无伦次:“不可以,留君,你不要死!我……对不起!对不起,我救不了你!”他的嗓子哽咽得厉害,几乎发不出声音,眼泪一个劲儿地掉。 许留君只是看着他,和白新茶第一次见到他一样,和他们每次对视一样,平静而又充满悲伤地看着他。然后他笑了一下,如同一声叹息,伸手去抹白新茶的泪。他的手指可真冷,冷过梨花谷的冰雪。指尖和面颊接触的那一刻,泪水冻结起来,细微地刺痛。 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白新茶感到他的手突然一僵,随即痛苦抓住自己的胸口。炎鸟的碎片感知到许留君求生意志的丧失,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沉入寒潭,于是不顾一切地冲破封印。 “留君!”他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许留君的眼睛,曾经清清亮亮,盛着叮咚泉水的眼睛,再一次红得能滴出血。他的额头和脖颈也显出一道道血红的裂纹,在苍白的皮肤上蔓延开。就在接触到他的刹那,许留君发出一声惨叫。白新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弹开,在空中飞了好远,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留君……” 他头痛欲裂,谢为安的喊声隐隐约约传来:“封印又裂开了,你们先走!李掌门,赵掌门,我们三个……” 后面的话白新茶没听到。黑暗笼罩了他,这次再也没有漫天繁星。 Part 82 白新茶惊醒的时候,叶远、岳云和肖震正排成一排在他床边,担忧地望着他。 “啊,二师兄你醒了!”岳云道。他和肖震的眼睛肿的像桃子,看见白新茶醒了,又开始呜呜哭起来。 “二师兄,大师兄说师父和师娘都死了!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叶远除了杨正则和陶梧茗的死,对事情的发展一无所知,说不出个所以然。但白新茶并没空解释,抓住叶远的胳膊问:“留君呢?” 叶远凝重道:“在,在寒潭。他们刚把他带过去……” 话音未落,白新茶已经跳下地,抽出岳云背后的剑,跑出稻海阁,御剑飞向寒潭。身后传来三人的喊声,他也充耳不闻。恐惧和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在心上烧灼出窟窿。 越靠近寒潭,寒气就越重,白新茶没有披外衣,冷得直打颤。寒潭的结界已经解除,第一次展示出它的全貌来。从近处看,寒潭的两头显得更尖,如同一弯新月,潭水将每一丝云都倒映在里面。许留君就站在水边,谢为安在他身后,李飞舟、赵青等一众掌门,还有少阳派的几个弟子在旁边垂手而立。白新茶从剑上跳下来,踉跄着跑向潭边。 “留君!” 许留君转过身,染血的长衫已经换过了,脸也擦得干干净净,比他们初见时更加苍白,见到白新茶,先是讶异,而后轻轻笑了:“新茶师兄,你来送我了。真好。” 他往前迈出一步,似乎是想迎接,微小的动作却触发了谢为安布下的防护机制,一柄剑立刻从虚空中变成实体,直指他的咽喉,逼着他退后。 白新茶更加心痛。他离他们越来越近。谢为安命令道:“临风,拦住他!” 白新茶只觉得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却被柳临风的符咒定住,只能跪在地上,出离的愤怒涌上心头:“柳临风,你放开我!谢为安,留君他是无辜的!要不是你一次次在他身上做试验,封印怎么会这么快就裂开?要不是时间不够用,师父又怎么会贸然犯险!都是你害了他,害了师父!” 随后赶来的叶远、岳云和肖震听到这话,惊呆了。 谢为安看都没看他们,道:“我会赎罪的,但不是现在。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那留君怎么办?你连自己的弟子都救不了,还要做什么事!” 谢为安不吭声,拿着剑的手微微颤抖。 “新茶师兄,”许留君打断沉默。在最后的时刻,他反而更加平静,好像只是要出趟远门,去陌生的地方。 “这是我的宿命。” Part 83 李飞舟发出一声大的啜泣。赵青直摇头,悄声嘀咕:“可惜,可惜!”可他们对于许留君的宿命亦无计可施。一切事情一旦用宿命来解释,便似乎无法反驳。白新茶尝试着用力挣脱符咒,却一次次被拉扯回原地,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到。他突然无比痛恨“宿命”,这两个从前被他用作破罐子破摔挡箭牌的字,连带着痛恨起不学无术、如今无能为力的自己。 “师父,多谢您的教导之恩。”许留君说。 谢为安纵使再冷漠,面对许留君时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愧疚。 “留君,始终是我对你不住。”他低声道。 许留君没有很轻易地说原谅师父,也没有说不原谅,原谅或者不原谅都太过困难,只好选择无言,况且他都还没有原谅自己。他只是突然很想任性一次。 “新茶师兄。” “啊?”白新茶下意识地回应。 许留君犹豫了一下:“你再抱抱我好不好?” “好,好!”白新茶连声答应,极力地伸出双臂。柳临风则听从谢为安的话,更加吃力地控制符咒定住他,这让他们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结下了梁子。 许留君自嘲地叹气。封印裂了又补,补了又裂,到如今已是脆弱不已,任何热源都会激发碎片的能量,师父又怎能允许他接触一个活生生的人?可光是听白新茶说“好”,他都觉得满足,好像是做了一回放肆的小孩,大哭大闹,然后真的得到了那个期盼的拥抱,和贪恋的一点温暖,终于少了些遗憾。他毅然决然转过身。 -- 第45页 “留君!不要啊!”白新茶嘶吼着。可许留君已经踏入寒潭,水面立刻浮起一层冰霜。谢为安和身后的一众掌门急忙同时输入内力,维持潭水不至马上结冰。 白新茶的眼前一片模糊,唯一清晰的就只有那个天青色的瘦弱背影。许留君走得很慢,每走一步,他们就离得更远些,每走一步他们就离永别更近一点,往事转眼间成为陈迹。冰冷的水齐过他的肩膀。白新茶突然意识到他们还有好多话没说,好多事情还没来得及一起做。 快说点什么吧,再也没有机会了,快说点什么!有个声音在他心里一遍遍地重复。他喊出了此生从未有过、最郑重其事的承诺—— “我一定救你出来!你等着我!” 许留君的缓慢移动戛然而止。他转过身,因为极度的寒冷而打着颤,脸上却竟是笑了。他会立刻死去么?还是只被困在这里,直到老死呢?曾经思考过无数遍的问题,因为白新茶一句虚无缥缈的承诺,都不再重要。不,才不是虚无缥缈——他不再悲观、不再说服自己要清醒——新茶师兄说了要救他,就一定会救他的。永别变成暂别,这让他开心起来。 反正最后骗一下自己又能怎么样呢? “新茶师兄,我等着你啊。”许留君一派天真地笑着说。十分纯粹的、不掺杂一丝悲伤的笑,是他最本来的、少年人的样子。 然后他向后倒去。 “留君!!!” 水漫过他的脖颈,漫过他笑起来弯弯的眼、漫过他挺直而秀气的鼻梁、漫过他苍白的脸、漫过他好看的嘴唇,最后漫过他永远冰冷的手。当他完全沉入寒潭时,众掌门同时收回内力。寒潭立刻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巨大的暖流从寒潭中央散发出来,那是水结冰时散发出的能量。当冻结的声音停止时,柳临风终于解开符咒。 白新茶跑上冰面,一步三打滑地跑到许留君沉下去的地方。冰层厚得什么都看不到,只倒映出惨淡的天和痛哭的自己。再不会有人牵他的手,再不会有人送他一个有着浩瀚星空的梦。他跪在冰面,疯了一样用上半身撞、用拳头锤、用嘴哈气、用双手去捂,撕心裂肺地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没人能告诉他为什么。指甲被坚硬的冰折断,血滴滴答答地流淌,很快凝固,冰却没有化开一分。叶远、岳云和肖震从后面赶来,死命拉住他,肖震被吓得哇哇大哭,他们都劝他离开寒潭,不要被冻坏了。但白新茶并不觉得冷。留君被困在永世都化不开的冰中,他现在又该有多冷呢?他一直想告诉他,他的名字真好听。留君,留君,留君。可他留不住他。许留君于暮秋来到稻城,永远留在稻城的初冬。 告别 Part 84 寒潭冻结所散发的热量让稻城的气候变得反常。本来是入冬的季节,却下了一场大雨,稻香河化了冻,连原本花期在春天的那几棵桃树梨树也稀里糊涂开了花。谢为安就在这场雨中离开稻城。走之前他去找白新茶,后者正发着高烧,头重脚轻、有气无力,并不想搭理他。 “阿茗说,正则他……还留着我的笔记,你知不知道放在哪里?” 白新茶闭上眼,过了好久听见门“吱呀”一声,以为是他走了。睁开眼却是叶远他们端了碗药进来,见到谢为安,纷纷绕过他,选择保持沉默。白新茶已经把事情的原委和师兄师弟讲了个大概,唯独隐瞒了师父说的,“创建稻城派是掩人耳目”这句话。对于叶远、岳云和肖震来说,稻城派就是他们的家,他不想让他们难过。 “二师兄,我们煎糊了好几碗,终于有一碗能喝的。”肖震说。 白新茶虚弱得手都在抖,一碗药磕磕绊绊喝了大半碗,谢为安还在那儿杵着,大有得不到答案就不走的意思。 “册子被师父拿走了,我不知道在哪儿。你去他书房找找看吧。” 他接着喝药,被苦得龇牙咧嘴,好不容易见了底,扭头一看谢为安居然还没离开。 “还有事么?” “阿茗她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们。你们……愿意跟我回少阳派么?” 叶远接过药碗的手一停,岳云、肖震看看他,又看看白新茶,为两个人即将产生的巨大分歧而感到恐惧。他们知道叶远从一开始就想拜入少阳派,此时正是绝佳的机会;也知道白新茶由于许留君的事绝不会原谅谢为安,更别提去做他的弟子。无论选择哪一边,四个人终究是不能在一起了。他俩突然更加讨厌谢为安,恨他提出这样的难题。 白新茶倒有着另一番打算。除了他之外没人知道,稻城派不过是寒潭的“附属物”。如今寒潭也已经发挥了作用,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呢?或许是高烧让他失去了很多情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静静地等着叶远的同意。 叶远端正地站起身,朝谢为安行礼。 “多谢谢掌门好意。师父师娘虽然不在了,但我们还在,所以稻城派就在。” 这让白新茶始料未及,岳云和肖震吃惊之余更加激动。在连日的阴霾下,叶远的决定让他们稍微振奋起来。两个师弟学着大师兄的样子,礼貌地拒绝。 “今后若有什么需要,随时来少阳山找我。”谢为安撂下一句话后推门离开。 “都看我干什么?”叶远平静地拆开白新茶的绷带,换上新的。 -- 第46页 岳云道:“大师兄,你一直都想……” “那是之前了。”叶远认真地说,“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作为稻城派的弟子被大家敬重。更重要的是,我们四个不能分开。” 稻城派居然在叶远心中这样重要。白新茶决定永远不把师父的话告诉他们。大师兄在他的眼里曾是最固执、最不知变通的人,明知道不行,还是努力地折磨自己,真是傻透了。如今这份傻气却成了他们的精神力量。师父说过,“如果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那么就万山无阻。”现在看来,叶远真的和杨正则越来越像——都在最艰苦、最崎岖、连尽头都望不到的路上,走得义无反顾。 Part 85 谢为安走时没有人去送他。白新茶也不清楚他是否找到了那本册子。煎糊了的药没有抑制住高热,连日来精神和肉体上的损伤让他陷入持续的昏睡。在间断的梦魇里,他被四面八方的冰凌困住、动弹不得,那冰却是滚烫的,烤得他喘不过气。每当感觉马上要去世时,许留君就会出现在他面前,留着眼泪说:“好冷。” 然后他惊醒,在叶远、岳云和肖震焦急的呼唤中再次失去意识。也不知过了多久,灼烧感渐渐减退。他又梦见了许留君,他正一步步走进寒潭。白新茶拼命叫他,他回过头,微微笑着道: “新茶师兄,我等你啊。” 白新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窗外的雪下得纷纷扬扬,寒潭的能量散尽,稻城的初冬总算来到了。李飞舟正在门口的小炉子上煎药,热气缓缓蒸腾,让他觉得恍若隔世。 “都四五天了,你总算醒了。”李飞舟说,“几个人连药也不会弄,叫人怎么放心得下。” “多谢李掌门。”白新茶说着就起身,光着脚踩在地上,只感觉头晕目眩。 李飞舟性子急,“咚”的一下把他推回床上,气道:“你干什么?” “我要去藏书阁。” “去藏书阁干什么!” “找解冻寒潭的办法。我答应过留君师弟,要救他出来。” 李飞舟皱起眉头:“你师父和谢为安都束手无策,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我可以找。”白新茶简短而固执地回答。 李飞舟深深地叹了口气:“真是冤孽……孩子,我不希望你走谢为安的老路啊。” “谢为安的老路?李掌门,这是什么意思?” 李飞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你可知,十年前炎鸟为何成魔?” 白新茶摇头。 “是谢为安。” “什么!” “其实该叫他为安师兄的。”李飞舟望着窗外的雪,回忆道。“为安师兄、正则师弟、梧茗师妹,还有我,我们进入少阳派的时间相差不多。谢为安脾气古怪,从来不理人,整天不是在练剑,就是在藏书阁,再不就是躲到哪里去做他那些危险的实验。只有正则师弟能和他说上两句话。我和阿茗的关系很好,知道她喜欢正则师弟。那时她很苦恼,说杨正则对她客客气气,但也止于客气,似乎隔着层什么。学成后,我自创天星派,正则师弟去四方游历,阿茗则执意跟着他,让很多人十分费解。现在想来,他们一个是逃避自己爱的人,一个要紧紧追随自己爱的人……” 提到师父师娘,白新茶心中一痛。 “可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就是谢为安。以他的资质,自创门派、或者考入天机府,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但他却甘心留在少阳派,当起了符咒课的讲师。” “这是为什么?”白新茶连忙问道。 “开始我们以为,他是舍不得少阳派,或者干脆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直到那场大火中炎鸟降世……”她的眼睛里依然存有十年前的恐惧,“那场火,就是从少阳派的后山烧起来的!” “您是说……” “没错。那场灾难中牺牲了许多人的性命,包括我们当时的掌门,整个修仙界百废待兴。谢为安杀死炎鸟有功,大家推举他做掌门,他也一步步再次壮大少阳派,声望甚至超过了原来。可就在几年前,我派的弟子在少阳后山发现有封印炎鸟的阵法痕迹残存,忙赶回来向我报告。我惊呆了,带上几位掌门前去质问谢为安,他这才说出实情……” “谢为安他为什么要驯养炎鸟?” 李飞舟意味深长地看向白新茶。 “和你一样,孩子,他的目的和你一样。极北之地有另一个寒潭,比稻城派的更大,冻结的时间也更久。不同的是,被困在里面的是他的父母。” Part 86 “他的父母?” “对。谢为安的父母是专门研究异常现象的学者。二十几年前,他们闻说极北之地自然形成了寒潭,就带着刚十几岁的谢为安一同前往,谁知不小心失足落入。” 白新茶想起藏书阁里有本《异象录》,其中作者之一似乎就姓谢。 “年少的他亲眼看见双亲被困在冰中。从此,解冻寒潭成了他唯一的目的。后来正则师弟告诉我,在少阳的这些年里,他尝试过无数种方法,甚至已经可以如何创造极小型的寒潭,以及维持寒潭不至冻结的结界。但一旦寒潭冰封,就再没法化开。绝望之际,他突然在古籍中查阅到,以炎鸟之烈火或许能够融化寒潭的冰。于是他才在后山驯养炎鸟,却没想到被它冲破了封印,唉……” -- 第47页 白新茶终于知道谢为安所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是何意,对他的恨意似乎消减了几分。事情发展到如今,每个人都如此痛苦,竟不知该怪谁。他怔怔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呢?他也不知道怎么会问出这句话。但李飞舟很好地解答了这个问题。 “哪有什么为什么。” 这就是最好的答案。两个人沉默下来。白新茶突然间想到了很重要的事。 “李掌门,既然谢为安执意要解冻寒潭,是不是说明,被冻结在寒潭里的人并没有死!” 李飞舟担忧地看着他:“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问。理论上来说他们还有生存的希望。但其实谁也不知道,孩子,连谢为安也不知道。” 白新茶只听到“希望”两个字,不禁精神起来,眼睛里放着光。李飞舟慌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听我说!连谢为安用了十几年都毫无头绪,你又怎么能成功?新茶,你可千万别走上了歧途,做出什么傻事来!” 白新茶冷静了些。 “李掌门,谢谢你的提醒。再救人心切,我也绝不会牺牲无辜的性命。我不是谢为安。” 李飞舟还是不放心,但终究没再多说。两天后她也离开稻城,秋筠来和白新茶告别。后者正在藏书阁废寝忘食地翻找文献,眼窝深深陷下去。 “新茶师兄,我要走了。” 白新茶从文献里抬起头,发现秋筠和他一样憔悴。他打开窗子,凛冽的风把书页吹得哗哗作响。叶远在超然台练剑,剑法越发纯熟了。 “去找大师兄了么?”白新茶问。 秋筠摇摇头,在难以落脚的书堆中找了个地方坐下。 “秋筠师妹,你是不是不舒服?大师兄说你之前差点掉下悬崖,被吓到了。” “我没有被吓到。”秋筠道。这样有些反常。按她的性格,只回答“我没事”三个字就够了,不需惹人关注。没有被吓到,那是怎样了呢?秋筠低头不语,似乎在纠结。白新茶知道她还有话说,静静等着。 “那天我和苏灵师妹落下悬崖,”秋筠慢慢说,“临风师兄和叶远师兄,他们,他们都先去拉苏灵师妹。把她救上来之后才……其实没什么,现在我已经不在意……” Part 87 秋筠不经常向别人袒露自己的脆弱。一来旁人并不会太关心她的脆弱,二来她骨子里也很是要强,不想得到什么同情或怜悯。但白新茶此时更像是个同病相怜的沦落人,秋筠反而愿意告诉他。 “秋筠师妹,”白新茶道,“你说出来就会舒服些了。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你千万别,别丧失信心。唉……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他为自己无关痛痒的安慰话而内疚。他也想说,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去救秋筠,但又觉得对苏灵不公平,再说,事情已经发生了,秋筠已经受了创伤,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他也想冲到超然台,揪住叶远的领子骂他一顿,可秋筠是不会同意他这样做的,再说,叶远喜欢谁又与他何干呢?无论是师父、师娘、留君,还是大师兄、秋筠师妹,他对于每个人的痛苦都无能为力,这让白新茶觉得更痛苦。 “新茶师兄,我明白。”她看着白新茶:“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足够强大,根本不会被打落山崖,等着别人来救。以后我不会再指望别人救我的命,更不会指望别人会喜欢我。” 秋筠师妹最终也长大了,甚至似乎有些陌生。白新茶默默看她半晌:“你说得对,我们都要靠自己。谢谢你,秋筠师妹。” “杨掌门和留君师兄的事情,我很抱歉帮不上什么忙。”秋筠说。 白新茶摇摇头。 李飞舟走后的半个月里,白新茶在藏书阁和师父的书房里不分昼夜地翻书。看得眼睛花了,就去刻符咒、练剑,把对许留君的愧疚转化为对自己近乎折磨的严苛。叶远、岳云和肖震劝也劝不动,只好按时送饭,见他实在撑不住,就架着他去休息,空闲了也帮他一起找找文献。藏书阁的书虽然多,但有关寒潭的实在寥寥无几。当几乎翻遍所有藏书依然一无所获时,白新茶知道,他一直犹豫的事,是时候做决定了。 在告诉师兄师弟前,他先回了趟家。因为稻香河已经结冰,磨坊的水磨停了工,工人们正卖力地凿开冰块。小虎只穿着件单衣,头顶在寒冷的天气里蒸腾着白气,见白新茶回来连忙跑去报信。他现在是一个很优秀的长工了。 “茶茶儿!”娘亲叫着他小名,飞奔着出来迎接他。“孩子你可回家了!怎么瘦成这样?” “我……练功太累了。”白新茶垂下眼帘道。 “唉,辛苦点也好,将来有出息!”白夫人很欣慰。“你爹在后街,一会儿就回来,娘给你留了好吃的,坐这儿等一下啊。” 白夫人又飞向后院。白新茶随便坐在台阶上,他以前经常趁着太阳正好在这里晒书。熟悉和亲切感涌上心头,近日来积攒的疲惫猝不及防地爆发。刚开始他只不过是想在家多待上几天,胡思乱想到后来,破罐子破摔的本性失控地暴露,一发不可收拾地想到了放弃。 “大师兄就去少阳派吧,这对他是再好不过的了。岳云和肖震呢,愿意跟着大师兄也好,愿意留下来,就和我回家来。爹和娘最喜欢小孩子,肯定会把他们当亲儿子养的……” -- 第48页 “新茶!”娘亲在他身后愉快地说,“看这是什么?” 白新茶一回头,一串又红又大的糖葫芦神气地出现在眼前。一瞬间他如坠冰窟,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两个耳光,再捅上两刀。方才自甘堕落的想法全被抛诸九霄云外。 “怎么了?”白夫人被他的神情惊到,“快接着呀。你不是最爱吃后街老王师傅做的糖葫芦嘛。” 白新茶拿住竹签,轻轻咬下一口糖。 “……怎么光啃冰糖?山楂又酸又甜,那才叫一绝呢。” “我要慢慢吃,记住这个味道……” 许留君雀跃而小心翼翼的模样清晰地浮现。白新茶又咬了一口山楂,酸和甜同时充盈在口腔,带着一丝冰凉的舒适。 “留君还没有吃过。”他想。 于是他再也没有动过一次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就算苦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劝他放弃,也没有过。 Part 88 白老爷从后街赶回来,见到白新茶也是挺开心。 白新茶简短地汇报:“爹,娘,过段时间我要闭关,专心修炼,可能要很久才回来。” 白夫人一听,眼泪差点落下来。白老爷却欣慰道:“好啊,儿子,你终于长大了!哎呀,多亏杨掌门教导有方,你和他说,过段时间我要上门拜谢!” “没有机会了。”白新茶想,嘴上却什么都没说,只点点头。 当晚他回到稻城派,又纠结了一宿,终于在吃午饭时下定决心,将决定向师兄弟道出。彼时正是冬日午后,阳光耀眼而清冷,照在积雪上,明晃晃地亮眼。 “有一件事要和你们说。” 叶远、岳云和肖震齐刷刷抬起头看他。 “我要去少阳派……谢为安研究寒潭那么多年,只有他才能帮助我。” 其他三人很平静地同意了。 “我以为你们会很惊讶的。”白新茶说。 “这没什么。”叶远说,“我们仨看这些天你的样子,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那你们……” “自然是跟你一起啦。”岳云插嘴,“大师兄说过,我们四个不能分开。对吧小师弟?” 肖震拼命点头。 白新茶突然很想抱住他们大哭,但忍住了。 “对不起,大师兄。我知道你不希望用这种方式进入少阳派的。还有,因为我,咱们就要离开稻城了。” 叶远摇摇头,看着他们坚定地回答:“不拘泥于哪个地方,是稻城还是少阳山,我们在,稻城派就在。” 他们很快商议好了离开的时间——就在明日清晨——然后继续低头吃饭,默默无语。阳光就和十年中的每一个晴天一样,在稻海阁的砖地上洒下光影,又不动声色地静静走开。然而一切都变得不同。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