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以美镇国》 第1页 《陛下以美镇国》作者:米粒儿艾【完结+番外】 文案: 明明可以【靠脸】吃饭,但偏偏要靠才华治国的皇帝 十四年前 萧玉山初遇储栖云时,还名叫“萧玉奴”,像是个玉雕的奶娃娃,只可惜生了重病昏睡不醒 储栖云瞧得痴了,一不小心便将火星子溅在人家面颊上 平白无故毁了人家“姑娘”面容如何是好? 储栖云想着,左不过还俗娶了她! 十四年后 萧玉奴已经改名萧玉山,做上了大燕国的皇帝 做皇帝嘛,名字要敞亮,要气派,一字之差就跟脱胎换骨似的 然而,比起这位少年帝王的励精图治,坊间议论的却是皇帝陛下的相貌 正所谓,醉玉颓山貌倾国 全文都会以“萧山矿场”案为线索,串联大燕门阀、漠北,以及前朝遗孤 讲的是一个明明可以【靠脸吃饭】但非要靠才华治国的萧玉山的帝王之路 六根不净道士攻X以帅治国皇帝受╮(╯_╰)╭腹黑遇上腹黑 有一条重要的副cp线,年下,面瘫攻x斯文受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玉山,储栖云 ┃ 配角:赫连归雁,叶文卿,安风 ┃ 其它:腹黑 一句话简介:一个年轻貌美的腹黑皇帝 第1章 一、陛下他以美镇国(上) 俗话说得好,大燕有三宝: 一者,漠北羊脂玉石料; 二者,东离山上神仙药; 三者,醉玉颓山倾国貌。 坊间编排的段子已经传到了皇城里,小太监捏着嗓子,学那茶馆里说书人学得有模有样。小宫女倚在廊下,笑得花枝乱颤,一边笑,还不忘一边东张西望,提醒他小声些。 原来,这段子的来历大有些文章。前两宝本没有什么可稀奇,无非是漠北盛产的羊脂美玉,东离山上苍阳道人炼的丹药。至于这第三宝贝所影射之人,则是万万明说不得的。 常言文人多酸腐,免不了指点江山针砭时弊,大好的太平盛世里,偏生要扯些有的没的来。某文人一日宴酣,拼着酒劲写下几行打油诗,洋洋自得。 孰不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打油诗一传十,十传百,经由坊间评弹的、说书的几番修改,竟成了口耳相传的段子。 若是不知情者听了,必要问第三宝究竟为何人,如何当得“倾国貌”三字?但知情者必然笑而不语,闭口不谈,徒留不知情者满脸茫然。 第三宝指的并不是旁的,正是大燕新君萧玉山。 新君名为“玉山”,正合了第三宝里“醉玉颓山”四字。 作为清贵公子,年轻俊美些也无妨,作为娈/童佞幸,冶艳动人不可或缺,但作为皇帝,必是要生得龙面虎眼,好似生来就该有不怒自威之貌。 可当今陛下偏偏生得格外动人些,自幼以美貌傲视一众皇子,如今年已二十,风姿挺秀,真正是光彩照人,如美玉雕琢而成。 不久以前,漠北藩国王子赫连归雁进京朝拜新君,国宴之上多饮了几杯,酒劲上来也不问那许多,当众与随从说道:“素闻坊间传言,当今圣上有倾国之美貌,如今一见,方知所言非虚。” 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教众人能听到。 漠北藩国为大燕抵御外敌数十年,又以美玉与他国通商,因而得先帝格外倚重。如今新君方立,皇帝尚且年轻,赫连归雁此举无非是想探探他的心性。一时之间,群臣噤声,打着不同算盘的人面色各异,倒要看看新君如何料理此事。 “为赫连王子斟酒。”不想萧玉山脸色分毫未变,待侍从自案上提壶,略重了语气说道,“错了,换曲米春。” 曲米春素有“纔倾一盏即醺人”一说,既是好酒,也是烈酒。只因烈醉易误事,国宴之上从不动用。可萧玉山这么一说,侍从也不敢抗命,随即取酒。 望着盈盈一盏杯中酒,萧玉山笑颜如春风忽至,桃花美目堪称顾盼风流,只是眸中蓄着凛凛微光:“漠北素有男儿非烈酒不饮之说,寡人当与王子共饮此酒。” 后来,这四两拨千斤的一举流传出去,却又变了味。不知怎的,此事就传成了新君孱弱,被藩国小王嘲弄之余,竟还与其共饮美酒。如此一来,萧玉山以美貌镇国的说法下面,又平添许多讥讽的意味。 坊间诸人洋洋得意之时,殊不知这股嘲弄时政的邪风,早已越过宫墙,和骤暖的春风一道飘忽到皇帝的耳根旁。要不怎么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呢? “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应当重罚!”听着外头小太监小宫女的窃窃私语,王公公心惊肉跳,不禁要瞅瞅皇帝的脸色。 一处笑靥似的疤浅浅点在萧玉山的右颊,使得他纵使不笑,也似笑非笑。王公公委实看不出什么端倪,但也未曾察觉怒意,心下稍安。 萧玉山也不是第一回 听到风言风语,依旧饶有兴趣地偷听半晌,故意问身边人:“何为‘醉玉颓山倾国貌’?” “这个……”王公公犯了难,拿眼睛一瞥皇帝身后的冷面护卫,立时有了主意,“老奴不通文墨,兴许安护卫知道?” 安风瞥回去,虽只是眼神淡淡,就教王公公觉得脖颈凉飕飕如冷风划过,心中一慌,忙收回目光。这句话谁答都不合适,如若非要选一个人,自然是与陛下相识于幼时的安护卫最稳妥。 -- 第2页 安风素来不爱拐弯抹角,直言道:“此言无非是指陛下貌若倾国之妖姬。” 王公公险些一口气背过去,生怕皇帝发怒,抹着冷汗救场:“夸的是陛下美姿仪。” 安风偏生耿直,抱着剑冷着面,继续说:“是暗指陛下以美镇国。” 王公公攥紧了拂尘,勉强挤出笑脸解围:“是钦佩陛下天人之姿。” 这一回,萧玉山终归笑了,笑得真真切切,恰如春风碧柳拂过面庞:“以美镇国怎算不上本事?” 凭本事治国,何耻之有? 萧玉山素来如此,陷于流言之中,却不惧于流言。要知晓,世上能说会道之人太多,纵使身为皇帝,也堵不住悠悠之口。既已堵不住,倒不如当作耳旁风,权当戏文一乐,一笑了之。 安风脸上纹丝不动,早已深谙萧玉山的心性,因而并不意外。王公公暗自松一口气,一甩拂尘,掐算时辰,忙不迭提醒道:“陛下,晋安王觐见的时辰已经到了。” 提起晋安王,萧玉山不禁要深深叹一口气,这些老臣最是难缠,打不得骂不得,万万罚不得。只苦了新君每日被他们好一番挑刺儿,还得好生安抚。 其中,晋安王是最难缠的一位。因其乃是先帝兄长,少年时还为先帝挡过一杯毒酒,忠君仁义之名在外,故而格外受人尊重。 萧玉山给晋安王赐坐,便听老爷子清了嗓子开了腔:“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后。” 现如今新君登基,后位悬而未决,各方门阀士族本墨登场,比大殿上正襟危坐的正主还急几分。为着此事,早在早朝时候,诸位国之重臣就已唇枪舌剑好几回合。 “皇叔所言甚是有理。”萧玉山一挥手,王公公忙不迭看茶,“只不知,皇叔中意哪位?” 晋安王既言明立后之事,必是心中已有人选。萧玉山只让他继续讲下去,眸中笑意吟吟,却教人看不清真意。 晋安王直言:“回禀陛下,老臣以为惠妃系出名门,高贵贤良,乃不二之人。” 惠妃乃当朝章太尉长女,确是名门望族之女,才德兼备,只可惜—— 萧玉山放下茶盏,佯装思忖片刻,继而说道:“皇叔所言甚是,只是立后乃国之大事,关乎国运,断不可如此草率。” “陛下的意思是——” “明日东离山上苍阳道人奉旨入宫,不如就请真人为惠妃掐算命格。”面对这些老臣,新君萧玉山只能哄,甚至半骗半哄,“若她天命所归,自是凤印之主。” 朝臣之中,但凡年岁大些的,多少有倚老卖老之心,尤以先帝心腹更甚。此刻若立时拂了这“一腔好意”,只怕又得闹出许多风波,萧玉山不得法,只好另寻由头。 晋安王以为,“天命”之说乃无稽之谈,但新君的皇位便是因先帝迷信天命而得来。新君因天命得皇位,自是对此说法深信不疑。 “是。”晋安王岂是毫无眼色之人,少不得要在此事上顺应皇帝心意,即便隐隐猜到只是托词。 待到晋安王离去,萧玉山蓦然盖上茶盏,瓷器相碰,迸溅出已冷的茶水。 王公公忙不迭躬身,等着陛下发话,谁知左等右等,等不到一词半句。王公公悄然抬眼,只瞧见皇帝拿手指蘸了茶水,在案桌上涂涂画画。 “当初,是谁奉承寡人,当了皇帝就能唯我独尊?”萧玉山问的漫不经心,语调透着一股慵懒,如缱绻春风忽至。 等了半晌竟只得了这么不痛不痒的一问,王公公不知当哭当笑——咱们这位陛下啊,生来就是太子命,自幼姿仪出众,太平盛世、锦绣江山又都给他遇上了。分明旁人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他生来就有,只不知为何,性子却愈发教人看不懂。 安护卫还是一惯冷面如冰之态,性子依旧耿直无比:“回禀陛下,是太后娘娘所言。” 萧玉山停了手,抬眼望向安风,桃花美目中含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一言不发。 被人直勾勾地瞧得久了,纵使冷漠如安风,也受是万万受不住的。但他心中仍有些无辜,抱着剑行礼,还辩驳一番:“当真是太后娘娘所言,微臣不曾记错。” 萧玉山一指安风,笑意不见减,口中却道出极为微妙的二字:“实诚。” 王公公见陛下离去,忙不迭要跟上,见安护卫满面茫然,不由为其指点迷津:“你当真以为陛下是不记得了?” “记得还问什么?” “不开窍。”王公公一甩拂尘,叹息其朽木难雕,真正是朽木难雕啊。 第2章 二、陛下他以美镇国(下) 所谓“东离山上神仙药”,所指便是东离山虚鹤观中,仓央道人所炼制的丹药。而这“神仙药”一说的由来,也与当今陛下萧玉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萧玉山六岁之年曾患恶疾,高烧不退,太医束手无策。百般无奈之下,皇后顾不得众人讥笑她病急乱投医,执意要将小太子送入虚鹤观,请“老神仙”看一看。 这位“老神仙”,便是苍阳道人。 兴许老神仙当真有几分神力,本已病入膏肓的小太子一经医治,竟又活过来。至此,先帝对虚鹤观众道士愈发厚待,凡逢大事,必请苍阳道人问卜算占。 萧玉山自那回死里逃生以后,也愈发信奉苍阳道人,每逢佳节祭祀,必亲往虚鹤观。 -- 第3页 晨钟第三响时,须发尽白的老者携小道一名踏入宫门。外头传得神乎其神,宫中人自是对“老神仙”深感好奇,皆不由自主悄然打量。 只见老者虽是须发尽白,但精神矍铄,身姿挺立,毫无疲老之态,果真与寻常老道有所不同。 再看身后亦步亦趋的小道,倒是个年轻英俊的,眉目间神采淡然超脱,身姿岩岩若孤松,虽身着灰袍布衣,却也教人叹道,好一番仙风道骨卓尔不群。 “听说这一回,陛下是请老神仙为惠妃占命的。” “如若她当真有皇后命,老神仙必不会算错。” “若是没有呢?” 流言不知从何而起,一天之内传遍宫闱,在苍阳道人携弟子入宫之时,似乎一切都得到了验证。 朱漆碧瓦的殿中遍是檀香,为繁华绮丽之处染上宁静致远之意。王公公给老神仙上了茶,毕恭毕敬施一礼,便快步退下。 萧玉山请老者品茶,并不急于提及问卜惠妃命格一事。茶一入口,苍阳道人笑道:“雨后茶。” 宴客多用雨前茶,是因茶香清雅而绕齿不绝。雨后茶虽不如雨前茶清雅怡人,但茶味更浓厚,也正合了上年岁之人的口味。许是感念幼时救命之恩,萧玉山着实细致入微,也是自心底礼遇苍阳道人。 待到一盏茶后,萧玉山终归道出用意:“老神仙,今日还有一事相求。” 一路上已听到不少风言风语,如今萧玉山虽尚未言明,苍阳道人却心如明镜,叹息道:“如今陛下已开尊口,贫道焉有推脱之理?只是——” “只是,东离山乃道家清修之地,不应沾染朝堂争斗。”说罢,老者起身,与皇帝行大礼,郑重无比,“此事以后,望陛下只当东离山是个斋戒祭祀的好去处。” 萧玉山忙请老者免礼,先口中应下此言,后又轻笑道:“只是人活一世,哪有不染尘埃的?”他虽笑颜如春华灿烂,可心里蓄含着讥讽,只不知讽的究竟是自己,抑或旁人。 东离山虚鹤观不是神仙洞府世外桃源,纵使曾经是,可在苍阳道人为萧玉山医病那一刻起,就注定再不能回头。 苍阳道人一生清修,当得“老神仙”三字,自不愿东离山众人涉足权欲纷争。只是这一回,萧玉山在晋安王跟前拿天命做托词,就必然要将东离山拽进斗争之中。 几番商议罢了,便已过去数个时辰,萧玉山见正事已了,蓦然提及另一人来:“储栖云可跟着老神仙下山来了?” 苍阳道人写下问卜而出的“天命”,放于锦囊之中,双手呈上,继而答道:“陛下特意吩咐,栖云不敢不尊,今晨与贫道一同入宫,现下正守在外头,无诏不敢擅入。” 萧玉山握着锦囊,极是满意,桃花美目含笑,衬得面颊上浅浅“笑靥”愈发动人:“等料理完立后之事,寡人想与他好好叙旧。” “是。” ------------------------------------------------------------------- 正殿之外,灰袍小道手持拂尘,目不斜视地守在廊下,他师傅已与皇帝于殿中叙话足足两个时辰。 往来宫人的嘴里偶而传来些三言两语,储栖云默不吱声地听在耳中。流言就似狂风,将哪个推上风口浪尖,哪个就有倾覆沉没之险。 这一回,有难之人究竟是谁,他没有心思了解。就目前而言,最教人苦恼的是,饥肠辘辘煎熬得腹中似火烧。 瞧这光景,莫非皇帝不准备传膳了? 与他一同候在外头的,还有两名头戴冠冕、身穿朝服之人,储栖云虽不认得,但也猜得到,他们必是为流言所传之事而来。 门前的冷面护卫将二人拦在外头,冷声冷气地说道:“陛下正与老神仙问卜,还望二位大人稍候片刻。” “问卜?”晋安王负手而立,嗤笑不已,“依本王看,是东离山上的老道打秋风来了。” 另一旁,章太尉拈须而笑,笑而不语,虽是不语,又别有一番深长意味。 安风守着门,寸步不让:“圣上门前,王爷不可如此。” “不过是个骗口张舌的老道,本王倒要看看他能卜出什么玄妙来。”于晋安王看来,皇帝沉迷求仙问道,乃误国之兆,东离山道士惑乱君心,其心可诛。 储栖云本不欲争辩,可此人着实可气,竟诽谤师尊,于是抬手一甩拂尘,兀自上前:“此言差矣。” 晋安王不拿正眼瞧灰袍小道,端的是目下无尘之态,与安风问话:“这是什么东西?” “东离山虚鹤观储道长。”安风与这人乃是旧相识,自是认得。 别看储栖云生了一副仙风道骨的正经皮囊,偏生心性截然相反,一张口便能辩得对家找不着东南西北。只见,他先与晋安王恭恭敬敬行礼,又做那忧戚难言之状:“方才听闻这位大人谈论我家师长,贫道心中无比忧虑。” 晋安王问:“何忧之有?又为何人忧虑?” “自是为大人忧虑。”储栖躬身,再施一礼,“想我家师傅‘老神仙’之名,乃十数年前先帝所赐,为的是嘉奖其医术高超妙手回春,救回当朝太子一命。” “如今,太子登基,新君方立,沿用旧时称谓,一是因尊崇先帝向道之心,二是感念师傅当年救命之恩。” “大人张口闭口嘲讽我师傅,明白人自是知晓,是因忧心陛下、忧心朝政之故。”说到此话之刻,储栖云仍旧作那躬身施礼之状,只是忽将眼帘一挑,狭长眸中绽开寸寸锋芒,“但若此话教糊涂人听了去,只怕会说大人有倚老卖老之嫌,故意拂逆新君。” -- 第4页 “你!”晋安王几时受过这等气,当即要罚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道。 章太尉不动声色地拦住他,笑道:“这位道长是个能言善辩的。” 晋安王本不肯就此罢休,却见门扉骤开,王公公请晋安王、章太尉入内觐见。晋安王拂袖而去,章太尉路过灰袍小道身旁之刻,拿眼斜视一睥,神色里意味不明。 装有“天命”的锦囊握在皇帝手中,晋安王与章太尉不动声色地瞧着,各有心思。萧玉山一抬手,王公公毕恭毕敬地高举乌木托盘而来。 “这锦囊便交由二位爱卿拆开。”萧玉山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笑得人畜无害,怎么瞧都挑不出纰漏。 晋安王瞥一眼静候一旁的苍阳道人,颇有几分不屑,继而拿起王公公送来的锦囊,细细一看,顿时浓眉紧蹙:“这——” 章太尉垂眼一瞧,笑意骤无,只出神刹那,忽又含笑。 “惠妃高贵贤良,却非是天命所选之人,真正是可惜。”说罢,萧玉山好一番叹息,纵使心中早知结果,但样子还是得装出来。 晋安王怒瞪老道一眼,转而向萧玉山行礼,意欲辩驳:“陛下请听老臣一言——” “陛下所言甚是。”章太尉却是再度阻拦,铁了心思要做一回和事佬,“老神仙既已占出天命,只不知道宫中哪位娘娘能承担如此大任?” 苍阳道人并不答话,一振广袖,朝皇帝躬身施礼。萧玉山心知,此事道长断不能多说一字,便不紧不慢开口说道:“寡人也甚是疑惑,只是卦象上说,有天命加持之人尚不在宫中。” 章太尉得了此言,笑意不减,言辞中平添几分忧心:“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后,陛下后宫也须得能干之人来打理。” “不如——” 在章太尉说完之前,萧玉山又是不紧不慢地插上一句,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不如就交由太后娘娘暂管?” 不如教惠妃暂代。 这便是章太尉未说完的话,只是皇帝虽然年轻,但着实有些厉害劲,一句话就断了他的念头。 议事完毕,已时至中午,萧玉山笑吟吟留二位爱卿一同用膳,眉眼如画,笑意如花,好一番和煦如春日暖阳。两位大人自是没有闲情,不约而同寻由头推脱了,各自打道回府。 ----------------------------------------------------------------------- 萧玉山命人备下全素宴,又朝王公公勾了勾手指,耳语嘱咐三五句,无比神秘之状。王公公先是一愣,满面茫然,好在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刹那之间便回过神,忙不迭退出门去。 全素宴上,只有萧玉山、苍阳道人,以及随师尊入宫的灰袍小道。 萧玉山看着碗中青碧菜心,只说道:“犹记得当年寡人尚是年幼之时,在虚鹤观养病十数日,最爱的便是这一道清炒菜心。” 当年,还是由某一人亲手喂进他口中。萧玉山玩味地望向灰袍小道,只见他目不斜视,全然是正经道士的模样。 察觉到高坐主位之人一瞬不瞬的眸光,储栖云再顾不得辘辘饥肠,放下碗筷前去行礼: “陛下的口味多年未变,乃长情之君。” “储道长无须多礼,请入座。”萧玉山笑吟吟望着他,看见那双银筷又夹起素丸子之刻,再度开腔,“当年储道长也是稚子,却日夜守候,为寡人端茶送药,寡人至今记忆犹新。” 刚要送入口中的筷子又是一顿,储栖云丢了素丸子,放了银筷子,又是起身,再施一礼:“贫道不敢居功。” 萧玉山桃花眼一扬,薄唇笑意渐深,连右颊上“笑靥”都愈发鲜活,足教以假乱真:“储道长不必多礼,快快入座就餐。” “是。”储栖云再度入座,银筷拨弄着素丸子,赶在萧玉山第三次开金口之前,蓦地起身行礼,“贫道候着呢。” 萧玉山启唇欲语之刻,反被储栖云将一军,顿时有些下不来台。主座之上,美貌皇帝稍整衣袖,诚恳异常地说道:“看来储道长已用膳完毕,不知饭菜可还合老神仙胃口?” 方才徒儿与皇帝你来我往之间,苍阳道人便已饱腹,只说道:“贫道也已用完,宫中膳食自是比道观精良味美。” “如此便好。”萧玉山大手一挥,命人撤下宴席。 储栖云望着碗中那颗由始至终连味都没尝到的素丸子,腹中一响,心中一叹。 午后,皇帝小憩,安护卫引苍阳道人去别处暂歇,却奉旨留住灰袍小道,请他去暖阁待命。 朱门在身后阖起,储栖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小小一间偏殿,只见一张雕花躺椅横亘眼前,春衫单薄的美人早褪了朝服,去了冠冕,侧卧其上,恰似海棠春睡,说不尽的风流,道不完的缱绻。 “当真不饿?”美人朝他投来笑眼,面颊一点“笑靥”,衬得他愈发鲜活动人。 储栖云颇有骨气,将头一昂,气哼哼道:“然也。” “看来,是我白费心思了。”萧玉山深深叹气,慢悠悠一指桌上热腾腾的膳食,颇为可惜的模样。 原来,萧玉山命王公公早前备下的,竟是两样荤食——枸杞鸽子汤,冰糖狮子头,外加两碗白如雪洁如冰的贡米饭。 肚肠不争气地响了一声,储栖云在面子与肚子之间进退两难:“这——” 萧玉山起身坐到饭桌前,故意摆起皇帝架子,不轻不重咳一声:“难道要寡人自己动手?” -- 第5页 储栖云此人素来慧黠,顺着台阶便往下走,识时务得很:“贫道伺候陛下用膳。” “陛下想吃哪道菜?” “那个。”萧玉山只拿眼睛一瞥,好一番颐指气使之态。 储栖云将冰糖狮子头夹做两半,送一半到萧玉山手边的瓷盘里头。萧玉山却不动筷子,拿腔拿调道:“错了。” “寡人要的不是这个,该罚。”萧玉山勾唇一笑,忽现些许狡黠意味,又说道,“就罚你自己吃下去。” 储栖云正饿得慌,实在求之不得:“多谢陛下。” “真正是出息。”萧玉山不再折腾他,只说道,“坐下吃。” 别看皮囊生得出尘风雅,这储栖云就是个六根不净的小道士,自年少之时便与萧玉山有一段不解之缘。这些年,二人一来二往,纠缠不清,最终勾搭成一段孽缘。好在苍阳道人不知实情,否则非得把他赶出山门去。 萧玉山也吃不惯全素宴,一早便命王公公备下肉食,午膳之时不给储栖云吃饱,也是一心想他能尝到鲜。 萧玉山见他吃得津津有味,浑然不顾破戒,不由嘲讽:“你这开荤的假道士,哪天必要被人戳穿了去。” “道法长存我心,与酒肉何干?”储栖云才不顾他有意拿自己玩笑,埋头吃喝,“再者,我五岁才入观,早些年养成的荤肠子,怎戒得掉?” “诡辩之言。”萧玉山笑出了声,又问他,“你师傅知世故而不世故,你自幼跟随左右,怎只学到前一半?” “陛下此言差矣,一样米养百样人。”储栖云放下碗筷,存了心神要与他好好辩驳一番,“常言道,龙生九子都各有不同,更何况我等凡人?” 萧玉山自云能言善道,可每每遇上储栖云,总占不得上风,真正是遇到命中克星。于是,他将玉雕似的脸一摆,故意说道:“饭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陛下却堵得住——” 说话之间,储栖云覆唇上来,舌尖扫过贝壳似的牙齿,抵开齿关,与那人唇舌相依。萧玉山的回应让简单一吻化作一场博弈,舌尖角逐之间,二人一同倒在躺椅上。 第3章 三、寡人要在上头 说话之间,储栖云覆唇上来,舌尖扫过贝壳似的牙齿,抵开齿关,与那人唇舌相依。萧玉山的回应让简单一吻化作一场博弈,舌尖角逐之间,二人一同倒在躺椅上。 后背被梨木雕花的躺椅硌得生疼,储栖云捧着那人玉琢般的脸,拇指摩挲那一点犹如笑靥的疤。 萧玉山侧过脸,让他掌心的温热沁满面颊,亲昵而又乖顺,犹如慵懒的猫:“你赠我的这一点‘笑靥’,想来要留一辈子。” “不好吗?”储栖云凝望着他,真正是喜欢到心里去,“一辈子那么长,总要留些痕迹,好让人记得。” “真正是不公平,我该留什么才能教你此生难忘?”萧玉山弯腰垂眸,修长的手指描摹这人俊气而深刻的眉眼,一遍一遍,犹如作画,“作为补偿,不如——” “不如什么?”听着变调的语气,储栖云暗道不妙。 “不如让寡人在上头!”说话之间,萧玉山用力扯下储栖云腰带,立时,那人衣襟大敞,露出素白里衣。 “好好好。”储栖云宠溺地圈住萧玉山的腰,稍稍用力,便将人拽到近极处,借力抬背,凑到他耳畔道,“陛下天威震人,小道不敢不从。” 灼热的气息逡巡在耳畔,萧玉山最是怕痒,不由瑟缩脖颈。就在这微微失神的当口,骤觉天旋地转,下一瞬,位置转换,他竟已被储栖云按在身下。 “你这骗口张舌之人,可知已罪犯欺君?”萧玉山想怒叱其言而无信,却在张口之时展露笑颜。他的笑眼之中,用熠熠神采纷涌,如粼粼波光,好一番风情。 “我只以为,‘欺君’二字需得拆开解。”储栖云一挑入鬓长眉,分明是一张仙风道骨的脸面,偏偏有一个耐不住清修寂寞的性子,“欺君欺君,欺负皇帝便是欺君。” “这欺君之罪啊,我早犯过百十回,也不在乎这一回。” 萧玉山身子被他处处点火,嘴皮子又讨不到好处,没好气地说:“诡辩之才啊,寡人就该赐你个文官,日日与那些老臣磨嘴费牙,磨平你——唔!” 储栖云叼住萧玉山唇瓣,不重不轻咬上一口,止住他的话头:“陛下还能说话,必是小人伺候不周。” 湿热触感勃发在掌中,储栖云笑道:“你已得了趣,总要舍我些好处。” “玉奴儿,待我好好疼惜你。” 萧玉山又听他唤自己幼时名字,实在气不过,却在刚撑起身子时,被按回躺椅之上。下一瞬,利刃闯进来,甚是蛮横。 储栖云受用得很,一时得意忘形,拟作策马之姿,哑了声音问他:“不爱听这个?” 萧玉山眉心微蹙,眼角眉梢具是绯红,好一番面含春潮之态。即便如此,他犹自咬牙,一手撑住躺椅稳住身子,一手反勾储栖云脖颈,狠歹歹地警告:“不爱。” “玉奴”二字可不是幼时乳名,乃是当今皇帝六岁以前的正名。至于这名字的由来,又有许多故事。 原来,这萧玉山之命委实太好了些,投胎到皇后腹中,未出生就已稳拿太子命。出生之后,又与旁的孩童不同,不仅啼哭清亮如灵鸟啼鸣,眉眼更是将先帝平生所见的婴孩都比了下去。 -- 第6页 有子如此,皇帝自是喜上眉梢,皇后却时而哀叹。皇帝不解,遂问及缘由,皇后只道:“稚子小儿孱弱,只怕担不起如此天命,将来多病多灾。” 漂亮孩子命不长,也不知道是打何处传出的说法,不仅民间百姓信奉,连贵胄之族也颇为在意。 皇帝左思右想,只得效法民间习俗,给皇儿取个贱名——于是乎,“玉奴儿”三字便跟着萧玉山直到六岁之年。 那一年,萧玉山身患恶疾,高烧不退。皇后守着皇儿日夜啼哭,皇帝不得法,不顾朝臣阻拦,将小太子送入虚鹤观,请老神仙苍阳道人赐药。苍阳道人虽不愿卷入皇族斗争,但素来心善,只叹稚子何辜,终是留下小太子,请陛下归去,约定半月之后即可接人离去。 那时候,日夜照看萧玉山的,除却苍阳道人,便只有不过十岁的储栖云。储栖云五岁前颠沛流离,沿路乞讨之时被苍阳道人捡回来,五岁之后久居道观,身边都是师兄,连女娃娃什么模样都不记得。 那时候,他见了昏睡不醒的萧玉山,只以为是哪家富户小姐被人送来养病。半夜之时,他奉命守候,举着红烛细细打量萧玉山尚未长开的容颜——虽未长开,却已隐隐有动人之姿,明珠美玉似的。 储栖云一时看的呆了去,蜡烛倾斜,烛泪溅落在手背,痛得他忙连连甩手。 却不想,这一连番动作险些引来杀生之祸,火星溅落在萧玉山白璧似的面颊上,即刻烫出燎泡来。 这可如何是好?储栖云至今记得,那夜他慌了神,半是因惧怕师傅责罚,半是因愧疚自己毁了人家姑娘好端端的面貌。 蓦地,储栖云将萧玉山翻转过身来,揽人入怀,再度摸上他的右颊,摩挲那一点浅浅疤痕。萧玉山犹是气不过他再度提幼时名字,在储栖云脖颈烙下血痕。 总教他的乖顺骗了去,忘记但凡能做皇帝的,都是狼王。 储栖云拇指抚过萧玉山嫣红的薄唇,一本正经道:“先帝曾有言,我乃你之贵人。” “你便是这般报答命中贵人的,嗯?” 萧玉山惊呼出声,眉目之间神色半散,如明月入云,眸光之后泪意朦胧,似春潮带雨。即便此时,他也断不会让步,回敬道:“你…..你这贵人捡得太过便宜。” 当年,储栖云甩落火星烫伤他的脸,破了无瑕美玉似的面相。先帝得知,非但不怒,反倒大喜,连道皇儿遇着命中贵人,东离山果真是福地。 原来,依照流传的说法,破了面相等同于挡了灾,再不怕命格受不住美貌与权势。 至此,“玉奴”二字便不再用了,先帝大手一挥,改为“玉山”,正合了那一句“其人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再度回过神时,储栖云已经得了爽快,正揽着他耳鬓厮磨。萧玉山性子不饶人,扯着储栖云散落的发鬓,耍横似的威胁道:“再敢胡言乱语,今晚休息吃上一口膳食。” “不吃便不吃。”储栖云笑得风轻云淡,双臂一使力,便将萧玉山送到怀里,“既然晚上不管饭,现下可得管饱。否则传出去,只怕外头要笑话陛下亏待命中贵人!” “你给我——” “这回,让陛下在上头。” “这样的上头,不要也罢,快给寡人住手!” ---------------------------------------------------------------------- 皇帝这处春色满屋,晋安王及章太尉那边,却是阴云密布。 依照如今的光景,再提立惠妃为后,只怕要遭人非议。 章氏乃大燕国第一等门阀望族,若当真要追溯,门第可寻至前朝景帝时期,到如今已昌盛二百余年。眼下光景,章太尉统领重兵,惠妃自年少之时便已入太子府伺候。 在晋安王看来,新君若想尽快坐稳龙椅,拉拢章氏一族乃是良策。只是,陛下似乎另有打算,不欲借章氏门阀之势稳固政/权。 晋安王忧心不已,拈须叹息:“陛下年轻气盛,还是看不透朝政凶险。” 萧玉琮听闻此事,不禁冷笑:“依儿子所见,只怕是因他的命格太好了些,自幼顺风顺水,受惯了奉承,养出目下无尘的性子,才敢如此行事。” “放肆。”纵使面前是亲生儿子,晋安王也断不留情面,冷声提醒他,“陛下是君上,岂是你能毁谤的?” 萧玉琮不忿,意欲辩解:“父王——” 萧玉琮才是年轻气盛的那个,听多了坊间流言,就真以为新君是只空有皮囊的绣花枕头。殊不知,但凡能坐上龙椅的,便没有哪个是善茬。 “下去。”晋安王冷眼一瞪,不准他再说一字。 萧玉琮不得法,再不忿也得咽下去,匆匆施一礼,快步离去。 而章太尉这处,依旧风轻云淡,看书品茶,似乎与皇后之位失之交臂之人,并非其女。 夫人一早便听闻此事,连连叹息,只恐女儿难当流言,要入宫探望。 章太尉放下茶盏,轻拍案桌,只把夫人唤住:“此时去不得。” “可是女儿她——”夫人虽心疼女儿,却也不能违抗老的意思,一时两难。 章太尉再度饮茶,悠然自得,毫无忧戚之意:“如若这一关都熬不过去,她便当真没有皇后命。” 锦囊之内所藏字条,究竟是“天命”,还是“皇命”,明眼人自是看得一清二楚。新君未曾当面驳回立惠妃为后之言,是还不愿与晋安王正面冲突,也不愿教章氏一族有失颜面。 -- 第7页 “天命所归”四字之下,暗含太多深意,既是否决惠妃为后的托词,也是对门阀氏族朝中贵胄的敲打。无论二位老臣怎生的不满,这一回,终归是萧玉山占了上风。 第4章 四、伴君如伴虎 (上) 华硕苍阳道人师徒在宫中留宿一夜,陛下向道之心虔诚,竟与储道长秉烛夜谈,畅聊道法, 更漏中落下最后一滴水,带起涟漪阵阵,迸溅轻轻回响。终于,东方渐亮,天色回明,若是放在平时,王公公早已呵欠连连,可今时不同往日,可怜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陛下有言在先,哪怕放进一只苍蝇,都唯他是问。 里头折腾了一宿,天色蒙蒙亮时方才没了动静,王公公到底是经过大风浪历练的,独自守在外间,面色纹丝不动,仿佛化作木头人。 不消得多久,骤有人推门出来,穿一身灰蓝布袍,头上端端正正挽着混元髻,唯耳鬓尚存几分碎发。这小道生得眉眼深刻俊逸,颇有出尘之气,全不似惑乱君上之人。 他见了王公公,规规矩矩施上一礼,心性乖觉,又不露聪明相,倒真是个聪明人,难怪能得陛下青眼。王公公将此种种看在眼里,也给储栖云回礼,十分恭敬,继而奉命送他离去。 一送了人回去,王公公又忙不迭回来复命。萧玉山早一觉醒来,在里头懒懒问道:“他回去了?” “苍阳道人还睡着,储道长回去时未曾叨扰。”王公公一早就猜到陛下的言下之意,说得虽是答非所问之言,但也正中萧玉山的心思。 萧玉山蓦然轻笑,意味不明地一指这人:“就数你最机灵。” 陛下虽这般说话,但全无责怪之意,王公公听得出来,却还得作势行礼,俨然认错之态。却不想,在他躬身之时余光一瞟,竟见皇帝的里衣有异—— 原来,不知何时起,上等缎子量体裁成的衣衫,变作寻常白棉布所制,又略大了一些,正空荡荡地披在萧玉山身上。 一时之间,还未散尽的暧昧席卷而来,哪怕是个再糊涂不过的人,都该领悟到奥妙之处了。 只是一刹那,王公公便通晓奥妙,心里再明白,脸上也当做未曾发觉,只字不提。 萧玉山素来心细如尘,岂不知他已发觉调换衣衫之事?此刻若是安风在场,必然连连追问,而王公公默不作声,便体现出他为人处世的妙处来了。 再者,储栖云的里衣着实偏大了些,空荡荡披在萧玉山身上,莫名显出几分清癯来。指腹悄然摸索着温热尚存的袖口,萧玉山又想起方才来—— 原是储栖云先他一步转醒,只道天色将明,得快些赶回去,免教师傅忧心。萧玉山本想提醒他路上谨慎些,谁知定睛一看,竟发觉里衣被这人穿错了去,不由嗤笑出声,打趣道:“怎么,瞧上好东西就带走,这么不见外?” 储栖云本睡得迷迷糊糊,也未发觉异处,经得萧玉山一提点,方才恍然大悟。谁知他非但不脱下,反倒穿得心安理得:“好东西自然要往家里拿。” 这话说得没脸没皮,偏偏储栖云面不改色,还将衣带一系,也不顾衣衫尺寸不足,就紧巴巴穿在身上。萧玉山不与他计较,也拿来储栖云的那件披在身上,遮掩住□□娱的痕迹。 储栖云匆匆忙忙穿衣理发,萧玉山便倚在床头,一瞬不瞬地瞧着,堪称艳丽的眉眼间含着浅浅笑意,极是暧昧。 临行前,储栖云为萧玉山将散落的长发别到耳后,拇指摸索他眼下残存的绯红,忽然俯身,轻啄在眉心。 温热的双唇落在眉心,犹如蜻蜓点水,却含着脉脉柔情。萧玉山仿佛贪恋这一点温存,拽住储栖云的手,玩笑道:“怎么办,又舍不得放你归去了。” “这也成。”储栖云一撩道袍,稳稳当当坐在龙床上,“陛下只需把皇后之位赐给我,我自然就离不开了。” “去。”这人实在没脸没皮,萧玉山不由踹他一脚,不轻不重,却也着实用了些力道。 储栖云经他这么一踹,险些跌下床去,可仍不忘使坏——在他稳住身子之时,一把握住萧玉山脚踝,缓缓摩挲,擦出星星点点无形的火花来:“竟还有力气?看来是我伺候不周。” 萧玉山又朝他踢了一记,末了,脚背隔着层层衣衫,意有所指地碰了碰要害之处,回敬道:“你是当不得皇后了,若真有心伴驾,跟着王公公做个徒弟倒是可行。” “陛下舍得?” “怎会舍不得?” 听得此话,储栖云摆出一副好生伤心之色、西子捧心之状:“人说伴君如伴虎,我本还以为陛下不然,如今方知此话有理。” “再不走天就大亮了。”萧玉山见他大有喋喋不休诡辩的意思,自知磨牙工夫比不过,顿时叫停。如若真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只怕辩到日上三竿,也有讲不尽的歪理邪说。 如此一来,储栖云才乖乖闭嘴不言,推门走出寝殿。 这个储栖云啊,道非道,俗非俗,生得卓然超脱好皮囊,不说话时活脱脱一个清心寡欲修道人,只可惜生性偏爱厮混在红尘里,真教人拿他没办法。 --------------------------------------------------------------------- 储栖云随师傅踏上归程时,萧玉山才下朝,顾及身份不好亲自相送,只得命王公公前去,继而领着安风去了惠妃处。 -- 第8页 章氏门第之煊赫乃当朝无双,并非夸大之谈,若是要追溯到五代往前,萧玉山的先祖都还是边外牧羊的,而章氏就已是前朝贵胄。能历经两朝仍屹立不倒,可见此家族非同小可。 如今,宫中传出许多流言,都有意无意地针对惠妃而来,有的是各方势力各怀心事,但更多的是落井下石。萧玉山虽苦恼于门阀士族连成一气,渐有藐视皇权之心,但也清楚得很,面对根深蒂固的大树,从无轻而易举就拔除的道理。 现如今,不但不能拔除,还得笼络着。因而,安抚惠妃必须由萧玉山亲自出马,且马虎不得。 今晨时分,已有宫人奉命送去好些东西,样样都是惠妃喜爱之物。眼下光景,皇帝又亲自前来安抚,外头惠妃地位岌岌可危的流言不攻自破。一群小宫女个个面露喜色,忙不迭进去通传,生怕陛下忽然离开。 在萧玉山心里,一直对惠妃怀有几分敬意,无关出身与门第,而是因其腹有诗书,气度不俗。既不谄媚于君上,又通透练达于人情,如此名门闺秀,怎教人不敬重? 只可惜,如此才女托生于章氏一族,注定要卷入权潮欲/海之中,随时都有倾覆之灾。 萧玉山与惠妃说了好些安抚之言,教她莫听流言、莫要多心。惠妃一一都应下了,神采如常,又与萧玉山聊了好些旁的,似乎外头的风言风语都不曾入过耳。 识得了时务,稳得住心性,才能走得长远。这便是惠妃卓然出众的原因,也是萧玉山欣赏她的缘由。 萧玉山自仙蕙宫走出来时,安风跟在后头嘀咕:“女人,真是麻烦。” “胡说。”萧玉山驻足,回眼望向这尚未开窍的榆木疙瘩,无奈道,“女子若是个个聪慧如惠妃,还真算不得麻烦。” 听得萧玉山所言,安风的冷面上似乎浮现出一丝疑惑。也怪不得他不解,少年郎尚未婚配,又无心仪之人,自然不懂此事。 萧玉山慧黠一笑间似含千言万语,却不曾与安风说出口,唯有一双笑眼比桃花艳烈。 安风常猜不透皇帝之心,又被瞧得浑身不自在,不由问道:“陛下可是还有事情未吩咐属下?” “倒真是有。”萧玉山记得自己比他略长两岁,仔细算来,安风也到了娶妻之龄,“寡人在想,是该为你赐婚了。” 安风听得,竟是大惊失色,满面为难:“微臣……微臣尚未建功立业,无心娶妻生子。” 萧玉山本是半真半假想逗他,谁知惊得安风语无伦次,蓦然笑出声来,摆手道:“罢了罢了,姑娘跟了你还不得闷死?再过两年,等你长进些再说。” 安风如释重负,默默舒一口气。谁知他这口气尚未喘平,又听萧玉山道:“安氏一族家大业大,若当真要选,寡人必为你寻个如惠妃那般聪慧情练达之人,也好为安家打理后宅事宜。” 安风险些给他单膝跪下,以表不愿娶妻之志,一张冷漠脸生生憋成内伤脸。萧玉山见他委实可怜,终归不再说笑,谁知才转身走上三五步,忽又转身,笑得似狐狸狡黠:“你不会是——” 安风被他瞧得头皮发麻,好似要被看穿了去,顿时警铃大作:“什么?” “无事。”萧玉山再度摆手,并未将话说完,可俨然满面了然之色。 安风默然跟随着陛下的步伐,一路走一路想,果真是伴君如伴虎,伴君如伴虎啊! 第5章 五、伴君如伴虎 (中) 大燕皇位传至萧玉山手上时,已是第三代,历经两代帝王近百年励精图治,现如今已国富民强,俨然太平盛世。然而,弊端也在这时候现形,门阀士族间利益盘根错节,在无形中织就成一张牢不可破的网。 这张网高悬在萧玉山的皇位上,兴许再等些时日,便将遮天蔽日。 近日来,朝中总不太平,新君继位必要大赦天下以示仁德,无论死牢中的重犯,还是罚作苦役的囚徒,都盼着这一日到来。然而,大赦名单尚未拟定之时,萧山铁矿忽生暴/乱,苦役打死打伤监工小吏数人,主犯随后逃入深山,至今寻不到半点踪迹。 先帝与晋安王手足情深,向来不分彼此,连萧山铁矿也交由其监管。晋安王的确不负所望,数十年来,铁矿账务分明,开采得力,从未有暴/乱一说。现如今,晋安王才将此等要事全权交付给嫡子萧玉琮,就出了这样大的乱子,怎教人不忧心? 于萧玉山而言,这又是一道难题,先不说能不能重责萧玉琮,便是如何发落那些苦役,都要费好一番心思。 法不责众之理世人皆知,萧山矿场里的苦役十之八九参与暴/乱,又好巧不巧发生在大赦前夕,教萧玉山杀也不是,放也不是,真正是棘手。 若是都杀了去,则百余人将遭削首之刑,只怕他萧玉山头上又得顶上“暴君”二字。但若不杀,则法理不存,岂非动摇立国之本? 为今之计,只得先将暴/动之人看押,再遣亲信亲往矿场查案,寻到逃匿在外的三名主犯。 杀三人以儆效尤,留百人以示仁德。萧玉山想定,命人宣尚书郎叶文卿入宫。 安风站在一旁,听到“叶文卿”三字之时,一张冷得好似结冰的脸忽然生出些许波澜,仿佛冰河碎裂:“陛下当真认为叶文卿能担下如此重担?” 安风素来不妄议皇命,此刻忽然为那人发声,教萧玉山着实讶异:“怎么,你认得此人?” -- 第9页 安风坦诚说道:“当年先帝广纳贤才,唯有此人布衣草履而来,自是难忘。” 原来,这叶文卿家世比不得旁人,祖上虽也曾显达过,乃书香门第,可惜到了他这一代,已是个不折不扣的破落户。到底也算他争气,未辱没昔日的门楣,在一众士族子弟里头脱颖而出,拔得头筹。 萧玉山也是自那时注意到他,数年来有意无意结交、试探,看他在官场跌跌撞撞,却一直不曾提携。 “兴许,此番是他扶摇而上之机。” 萧玉山新君继位,在门阀士族环伺的朝堂里,需要培养出属于自己的心腹重臣。所以,此回不但是给叶文卿一个扶摇直上的机会,也是萧玉山重洗朝堂的第一步棋。 安风只是心性耿直,却不糊涂,多年来跟随萧玉山左右,脑袋总比寻常人活络。听得此话,隐约猜到皇帝之心,当即单膝跪下,作请命之状:“陛下,臣恳请代替叶大人调查此案。” “你这是在毛遂自荐?”萧玉山似笑非笑,望向安风之时眸光灼灼,恍如能洞悉其内心,“只可惜,此事不能由你来做。” 安风抬首望向萧玉山,犹不死心,追问道:“臣斗胆问一句,此是为何?” 萧玉山正襟危坐在主位,双眸微垂,居高临下地睥着躺下长跪之人:“寡人只问你,你是何人?” 安风虽不解,蹙眉答道:“安风。” “你是安风,一言一行都象征着安家。”萧玉山睥着他时,面色无波无澜,唯有一点浅浅疤痕落在面颊,笑靥似的称出些许似笑非笑的意味,“你是寡人亲信,一言一行,都是寡人的意思。” 萧玉山说得极是,若是此案交由他来办,稍有差池,都是在为安氏一族树敌,甚至教皇帝骑虎难下。利害面前,安风哑口无言,但依旧单膝长跪,不曾起身。 “陛下,叶大人已候在门外。” 王公公一声通报传来,安风眉头紧锁。萧玉山命他平身退下,无诏不得入内。安风不得法,唯有行礼退下。 丹樨下,身着文官朝服之人与安风擦肩而过,挺直了松竹似的身姿,走入朱门之内。但他并不知晓,在擦肩而过的刹那,安风脚步一顿,犹疑一瞬,可终归不曾开口说话。 风波一旦卷起,总有无辜之人要被卷入其中,绞得连骨渣都不剩。也不知这意气风发的叶文卿,能在风暴里撑到何时? 不到一个时辰,朱门再度打开,恍如瘦竹的青年人迈出门槛,面色泰然。 安风方要走进去伴驾,便听王公公低声道:“陛下有旨,命安大人送尚书郎一程。” 安风不知萧玉山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狐疑地领了旨,快步跟上叶文卿:“陛下命我送叶大人一程。” “陛下费心了。”叶文卿朝安风施一礼,继而同行。 安风自知说不得那案子背后的要害,沉默半晌,又终归忍不住提点他:“叶大人,萧山矿场一案关乎晋安王,半分马虎不得。” 叶文卿也不表露心迹,口头应下,俨然做的是表面文章:“下官明白。” 人说文人多傲骨,自视甚高,安风瞧着眼前的白面书生,心道,只怕经不得刺客一拳半掌。犹豫再三,他驻足说道:“如若叶大人有需要,只管开口,安风必定相助。” “多谢安大人。”叶文卿素来重视礼节,得了此言,自然免不了再施一礼,“也替下官谢过陛下。” 原来,他将此话全当做皇帝之命。安风垂下眼,无声叹息,但不露一丝失望之色。 此时,萧玉山好巧不巧自殿里走出来,遥遥望着那并肩同行的二人,笑而不语。王公公瞅着皇帝面色,心道怎跟狐狸似的,那安护卫定然有事。 “谁言少年不风流?”萧玉山说罢,轻笑离去。 圣意当真揣测不得,这毫无由头的一句话说出来,又教王公公好一番猜测——风流?难道安护卫看上叶大人家妹妹了? 安大人家世煊赫,虽比不得章太尉、晋安王之流,但娶一名公主还是够的上的。叶家破落数代,才好不容易出个尚书郎,陛下当真要保这一对媒? --------------------------------------------------------------- 翌日,尚书郎叶文卿奉皇命去往萧山矿场,专查暴/乱一案。晋安王命世子萧玉琮鼎力相助,必要将此案办妥,也好将功折过。 行□□之举总要有个起因,尤其是此案爆发于大赦前夕,若说是巧合,岂非太过凑巧了些?可在押的百余人中,没有哪个说得清楚原因,多是盲从领头之人,端的是从众之心。 现如今,三名领头人逃匿在外,审一群从犯毫无意义,一时之间,叶文卿也犯了难。 萧玉琮早对这位尚书郎有所耳闻,如今见得真人,不过是瘦条条白面书生一名,也瞧不出究竟有怎样的本事,当年竟能在一众士族子弟之中拔得头筹。现如今,他又得陛下重用,真不知走了哪来的好运头。 “卷宗都在此处,请大人过目。”萧玉琮一挥手,便有仆从将卷宗放在案桌之上,自数百人口中得来的供词。还有账簿数十册,用以查验近日矿石开采之量,判定是否如某几名苦役所言那般,劳作委实辛苦,故而生了罢工之心。只是如此一来,放眼望去,卷帙堆叠如山。 如此卷帙浩繁,纵使叶文卿有三头六臂,不眠不休,也得看上三天三夜。萧玉琮默不吱声地睥着他,虽未显露刁难之意,可此举分明存心戏弄,只等着看笑话。 -- 第10页 “多谢世子相助。”叶文卿恍若浑然未觉,不卑不亢地施上一礼,与萧玉琮道谢,继而伏案阅卷。 这样一来,倒教萧玉琮看不出他是当真不通人情世故,抑或装傻充愣。 当今陛下有五日之限,五日以后,若是叶文卿没有审出个所以然来,定会拿他是问。可是,叶文卿偏生不急,稳坐在案桌前,一页一页仔仔细细翻阅案卷。 转眼之间,红日西沉,窗外云霞似火,天际恰有两行归雁鸣啼回巢,美景正如山水画卷。只可惜,伏案埋首之人难有闲心欣赏,案卷连篇累牍,看得人头昏脑涨。 叶文卿却不敢稍稍松懈,晋安王世子将如此冗长繁杂的文书送来,难道当真只是存了刁之心? 如若想藏住一颗金石,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将它投入无数黄铜里,形如大海捞针,即便放在眼前,也因眼花缭乱而挑不出。 “还真是个实心眼儿的。”掌灯时分,萧玉琮站在窗外窥视良久,心道谅他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再者,即便他有火眼金睛的本事,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一名朝中/无人的小小尚书郎,焉有捅破天的胆子? 一晃三日过去,叶文卿沉浸于卷宗之内,似乎毫无头绪,而追查三名主犯一事也毫无进展。就在萧玉山都以为案子进入僵局,叶文卿难担重任之时,忽得秘报,萧山矿场一案应是另有隐情。 萧玉山听闻此事,灼灼眸光都暗了三分,犹如感知到风雨将至。只不知,这骤来的风雨,将倾覆哪一艘船只? 事情果真不出萧玉山所料,风雨的确如约而至。可又出乎众人所想,因为这一回,风波席卷之人,竟是尚书郎叶文卿。 不出半日,尚书郎遭歹人推入深山一事便已传遍京畿,可恨凶手无踪,有心追查也无处着手。 一时之间,将阳城内流言四起,说的多是“朝中无人不当官”、“寒门贵子难出头”。 不想第一步棋尚未落子,便已赔付了人命,萧玉山有心抑制权贵士族,怎容得如此流言纷起流窜?他当即下令寻找叶文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再者,还要捉拿嫌犯,必要将其中隐情查个水落石出。 第6章 六、伴君如伴虎 (下) 将阳城里风波滔天,将阳城外却安宁如世外桃源,晨钟暮鼓,一如往昔。 晨钟悠长,将沉眠的山鸟唤醒,略过树梢飞入云间。迷蒙山雾间,身着灰蓝布袍的道士提了木桶与扁担,下山提水。 储栖云终年如此,不问春夏秋冬,不管风雨飘雪,每日清晨必往山下提两桶清泉水,为师傅苍阳道人煮茶。此泉名为“忘忧”,甘冽清甜,委实与别处的不同。 昨日一夜春雨忽至,如今风雨虽已停歇,可山路依然湿滑着,踩得储栖云满鞋泥泞,连布袍衣角也站了泥点子。今日的晨雾格外浓,笼罩在蜿蜒山路间,直至山下也不见淡去。 饮下忘忧泉水能否忘忧,储栖云不得而知,但就眼下而言,怕是有人要无比忧戚了—— 忘忧泉里,漂着一角红黑相间的官袍,等到储栖云扒开河边半人高的杂草,定睛一看,竟是个男人! 不知此人是是死是活,也不知为何漂流至此,储栖云来不及细想,顾不得清早春寒,脱了外袍便跳下水救人。 “文官……”自先帝当储栖云为太子命中“贵人”之时,他便有许多机会出入宫闱,断不会认错官袍。 世上从没有不透风的墙,纵使虚鹤观青墙再高,也挡不住将阳城内的风言风语。不消得片刻思忖,储栖云就已猜到几分隐情,当即拽下昏迷之人的袍服,再将那灰蓝道袍给他裹上,一路背上虚鹤观去。 常言道医同源,储栖云虽不精通歧黄之术,却也会看些小灾小病。他将人背回观里,又不敢声张,只道是偶然救得的溺水村民,喂几剂药便好,无须劳烦师傅亲自看诊。 好在此人命中不该有此一劫,储栖云给他灌了三次药,还当真就给救回来了。 病榻上,叶文卿虽已睁开双眼,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连骨节都似裂开:“我……”嗓子里都好似吞过火炭,才说出一个字,便刀割似的疼。 储栖云赶忙将人按回床榻,拿温水给他润喉:“命是保住了,病却未好,你躺着为妙。” 一口气饮尽杯中水,喉咙才略略好受些,叶文卿清了嗓子,低声问道:“你是何人?” “你的救命恩人。”说罢此话,储栖云蓦然轻笑,眼中似落进星辰,“你们皇帝陛下的命中贵人。” 叶文卿本不曾自报家门,眼前男人虽也未点明,却又主动提及当今陛下,言下之意俨然是已知晓他的来历。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人,戒心格外重些,顿时警铃大作。 听得此话,叶文卿只以为他居心叵测,纵使此刻病弱,神情也愈发冷厉起来:“你究竟是何人?我现下身在何处?” “你现下身处东离山上虚鹤观,贫道乃观中无名小卒。”储栖云笑容依旧,说话间又多了几分谐谑之意。 “叶文卿大人,你便在此好生将养,贫道断言,歹人断不会到此地行凶。” 叶文卿本已戒心稍减,却又听储栖云直言点破自己遭人暗害一事,顿时眉眼一凛,冷声问道:“你是如何知晓此事?” “大人不会当真以为,虚鹤观一道青墙能阻隔外头的风起云涌?”说话间,储栖云言辞间谐谑意味更胜方才,“还请叶大人将一整颗心放回肚子里去,贫道可不是那贼人,更不敢忤逆当今陛下。” -- 第11页 “你这小道士可不像出家人。”叶文卿本以为,道士清修必然不问红尘俗务,不听山下风雨。可眼前之人除却身穿道袍,就没有一处像出家人的,三言两语点出当今时政,通透得很。 储栖云生来伶牙俐齿,遇事总忍不住辩上几句,眼下听得此人讥讽之言,如何能忍得下?一时之间,他少不得说上许多诡辩之词:“不染尘俗的都是天上神仙,贫道无缘仙班,自是要看清红尘俗务。” “再者,不入世焉能出世?贫道唯有看透了喧嚣红尘,才能当个世外高人。” 这一番唇枪舌剑之下,提笔杆子的文官都被辩得哑口无言。叶文卿还病着,再无闲心与他说下去,得知已然安全,疲乏之感再度游走于周身上下,不多时,便又昏昏睡去。 ------------------------------------------------------------------ 再说萧玉山这处,正因寻不到叶文卿而进退维谷——明晓得事情另有隐情,甚至知晓幕后定有黑手,却因叶文卿失踪而断了全部线索。 “启禀陛下,东离山虚鹤观奉上符箓一枚。”说话之间,有小宫女捧着锦盒,跟随王公公走到皇帝跟前。 自打东离山虚鹤观成了萧玉山的“福地”,自先帝在位之时,便会间或奉上符箓。只是在此关口送符箓来宫中,难教人不往别处想,不说萧玉山,连王公公都知晓事情必不简单。 萧玉山抽开绳结,将这锦囊打开一看,入鬓长眉微挑,转瞬之间,忽而流露出几许笑意:“这‘命中贵人’之称,他倒是实至名归。” 耳闻陛下自言自语,王公公实在揣测不出圣意,只好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萧玉山攥紧锦囊掩入袖中,大步迈向门外,边走边吩咐:“摆驾趟东离山,那里有贵人能掐会算,定能算到叶文卿的下落。” 也不知那符箓之上是否当真有神仙法力,竟让陛下即刻下令去东离山。王公公伴驾多年,自诩比旁人懂得陛下之心,如今这光景,竟也看不透,恍如置身云里雾里。 萧玉山走到门前,又似想起一事,吩咐道:“再者,让安护卫一同前往虚鹤观。” “安护卫还在查叶大人遇刺一案,想必此刻脱不得身。” 自昨日得知叶文卿掉落山崖,安风立时与萧玉山请命,知道想为陛下分忧解难,协助晋安王寻找尚书郎。萧玉山本不想遣他前去,却又思及此案必与晋安王有所关联,旁人惧于威势少不得应付了事,遣安风前去至少能带回些真话,故而应允。 萧玉山眼明心亮,一来二往之下,早将安风那点小心思摸透,只是不曾言明:“即刻召他回来,寡人出宫怎能缺了贴身护卫?” “是。”王公公实在摸不清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应声退下,命人传安护卫回来。 皇帝出宫并非简单之事,依照从前的排场,只怕得提前数日准备。萧玉山心系矿场一案,只道一切从简,但当日就要出去,可怜王公公忙得脚不沾地。 午后时分,车辇终归抵达东离山下。储栖云一早便候着,眼下遥遥见得萧玉山到来,也不知怎的,忽然展露笑颜,当即上前迎接。 萧玉山褪去朝服与冠冕,一身素色锦衣,好似寻常清贵公子。殊不知,如他这般的好相貌,越是化繁为简,越是如美玉未琢。储栖云已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萧玉山,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丢了魂似的,心道,也不怪外头都说当今陛下以美镇国。 “储道长——”萧玉山见这人痴了一般发怔,险些以为自己脸上画了花,“储道长?” 储栖云终归回了魂,顾及尚有闲杂人等在场,忙不迭朝着萧玉山躬身施上一礼,继而引路:“陛下请——” 擦肩而过之时,萧玉山忽而朝他一睇,美目盼睐生辉之下,却是别有深意。储栖云心领神会,只稍稍颔首以回应,面色纹丝不动。 道观门前,苍阳道人率众弟子迎接。萧玉山只道,此番轻车简行而来,只为解卦,老神仙不必行大礼。 然而这一回,萧玉山并不是来请苍阳道人解卦的。他自袖中取出方才的锦囊,与老者解释道:“老神仙座下有高徒,今日奉上一卦,极准。” 方才还说是符箓,怎到了虚鹤观就成卦象?王公公提着拂尘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想着。 听得此话,苍阳道人竟不讶异正不着痕迹地瞥向储栖云,转而又与萧玉山问道:“不知陛下要哪个弟子解卦?” 萧玉山神色恳切得很,全然不似信口胡诌:“自是储栖云储道长。” “在。”说话之间,储栖云应声走上前来,又施一礼。 萧玉山将锦囊递到储栖云手上,指腹轻点三下:“有劳储道长。” 储栖云接来锦囊,神情极是肃穆,又因生得仙风道骨之貌,便好似真有几分料事如神之能。只可惜,等到萧玉山与他一先一后进了屋,朱门才合起,便又现了原形。 只见储栖云手握锦囊,将那剑眉一挑,好不得意:“陛下现在来说说,贫道究竟当不当得“贵人”二字?” 萧玉山心系叶文卿,无心与他斗嘴,只问道:“人在何处?” 储栖云故作不解,嬉笑问道:“哪个人?” 萧玉山横他一眼,眸光凛凛,如刀似剑。储栖云顿时收敛笑意,朝身后布帘一指,意思不言而喻。 萧玉山并未进去瞧一瞧,反倒唤安风进来,只说了三个字:“在里头。” -- 第12页 乍闻此言,安风不明所以,还以为陛下又在打哑谜。萧玉山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低声道:“叶大人在里头,你不进去瞧瞧?” 安风一惊,冰块似的脸立刻现了波澜,不敢置信地微瞪了眼,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当真?” 萧玉山一挑桃花眼,忽现些许狡黠之意,狐狸似的,却笑而不语。安风欣喜,撩开布帘,三步并两步走进去。 储栖云有颗七窍玲珑心,眼见此番光景,立时猜得几分隐情,凑到萧玉山身旁,与他勾肩搭背,低声笑问:“难道他们——” 温热的鼻息逡巡在耳畔,渐渐灼热如火星落下,萧玉山反手推开储栖云越凑越近的面颊,自他手中拿过锦囊,抽开绳结:“你倒是机灵。” 锦囊里头哪有什么符箓,只不过是一片碎布。只是,这碎布有些来历,是储栖云自叶文卿官袍上绞下的。彼时,萧玉山打开锦囊,一眼便见得碎布上有一角刺绣,正是文官袍服。 虚鹤观中何来文官袍服?不消得多想,他便猜到,此物必是与叶文卿有所关联。再往深处细细一想,若是旁人发现叶文卿,必然大张旗鼓入宫邀功,唯有储栖云会用意更深些,借送符箓为由暗中传递消息。 第7章 七、如花美眷 (上) 一张素色布帘阻隔内外两处,萧玉山似乎又不急于了解矿场暴/乱及叶文卿遇袭两件事,只端坐在一旁悠悠品茶。 倒是储栖云耐不住好奇,默不吱声地几度瞥向萧玉山,末了,拿了拂尘一端悄然挑开布帘一角。谁知他还未窥得丁点消息,就被萧玉山扯着袖子拽到一旁:“非礼勿视。” 此举无异于印证了心中揣测,顿时,储栖云压低声音与萧玉山调侃道:“不想安护卫木头似的一个人,竟还有这种心思。” “何种心思?”萧玉山故作不解,遥遥一指那布帘,正色道,“安护卫乃是奉命查案,怎容得你随意毁谤?” “我如何毁谤他了?”储栖云心道,萧玉山从不曾辩赢过自己,却屡败屡战,每每见面都少不得唇枪舌剑一番,“方才,贫道可曾说过什么?” 方才,他的确什么都不曾说,只是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萧玉山与他素来有些灵犀,时常话中打哑谜,却能明白彼此心意。 只是此时,这点子灵犀似乎不太合时宜。 萧玉山噎了半晌,冷哼一声:“你说人家好似木头。” 话一说完,竟是萧玉山先笑出声,笑意绽开在眸中,带着些促狭的意味,偏生又醴艳灿烂:“其实,倒是有几分道理。” 听得此话,储栖云也笑出了声,抬手一刮萧玉山鼻梁,亲昵而柔情:“你啊,哪像个一国之君?” “如何不像了?”萧玉山不服,随即反问,“你来说说?” “哪有皇帝背后拿亲信取乐的?”储栖云有心调侃,忽而想起坊间流传出的段子来,顺口说道,“醉玉颓山倾国貌——” 说话间,二指将那尖尖下颔一挑,储栖云凑到极近处,含珠唇轻启,带着撩拨之意回道:“有几个皇帝当得‘貌能倾国’四字?” “坊间编排皇帝就罢了,你竟敢当面口出不敬之言。”口中虽这般回敬,但萧玉山并未恼火,只挑起眼帘睥储栖云一眼,顾盼之间,渐露倨傲神情。 “你便来说说,以美镇国算不算得本事?” “旁人费尽力气才得来国泰民安,陛下只凭一笑方能镇国,是羡慕不来的本事。”储栖云顺着萧玉山的意思往下说,玩笑之心大过恭维奉承之意。 萧玉山也不言明此言究竟是否合乎圣心,只意味不明地勾唇而笑,眉眼灿烂如春华。 想来尘世喧嚣纷杂,即便有缘之人,亦多是相逢匆匆,自无心过问风骨与内涵,少不得以貌取人。若是真当萧玉山仅凭好样貌与那虚无缥缈的命格,就轻而易举坐上皇位,未免浅薄了些。 储栖云与他纠缠这么些年,虽不问朝政,却将暗流涌动悄悄看在眼里。谁又晓得,萧玉山那点“笑靥”之下,掩盖了多少波谲云诡的心思? 自幼年相识伊始,储栖云总凝望着萧玉山,看他一双美目从澄澈如泉到如拢云雾,现如今,竟看不清真心假意。 一瞬不瞬的眸光投向那人,储栖云未说一字,只是眸中神情无端复杂起来,说不清,道不明。萧玉山回望过来,淡淡回道:“凡事但说无妨,只是不许用这种眼神瞧我。” 储栖云素以表里不一自居,人前仙风道骨,人后放浪形骸,可是无论何时,都不曾流露过现下这般的神情。 用这般的眼神看过来,是在怜悯何人? 萧玉山收回眸光,微扬下颔,倨傲神情里笑意渐淡渐无,——万人之上的君主,如何用得着旁人“怜悯”? 储栖云亦是不再相望,忽而轻笑:“遵命。” 兴许是觉得此刻太过沉郁,萧玉山忽然开腔,将那话锋一转:“今晚随我入宫,如何?” 储栖云聪慧得很,顺着萧玉山的话头便应道:“能陪王伴驾,自是万分荣幸。” “还有一事。”萧玉山睥着布帘,又说道,“寻一件道袍来。” 储栖云愣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作那痛心疾首之状,调侃道:“我还当陛下对我思念得紧,原是自作多情。” 萧玉山一扬眉,权当做默认此言。一时之间,沉郁烟消云散,这二人复又快活起来。 -- 第13页 此时此刻,仅一帘之隔的内间与外头截然相反,安详、静谧,在悠悠檀香下,仿佛时间都已静止。 安风久站在床畔,既不出声,也不寻一处坐下,只静悄悄凝望着昏昏睡去之人。从前只是匆匆一瞥,如今细细瞧来,安风才发觉,原来这人如此清癯,就犹如瘦竹,韧性十足,任凭外头风吹雨打,也断不会折腰。 区区一名白面书生,朝中无人,家道中落,却想捅破了天去,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敬。 安风沉沉叹息,手掌方要靠上那人额头,却见他已转醒,慌忙收回手,佯装四处张望,俨然欲盖弥彰。 叶文卿眼帘忽闪,缓缓睁开双眸,先是陷入长久的迷蒙,半晌过后方回过神。瞧见安风时,他惊讶得很,撑着发热的身子坐起来,轻声问道:“安护卫,怎会是你?” “陛下就在外头。”安风敛去情愫,不动声色,仿佛来到此处只为公事,“在下奉命保护叶大人安全。” 听得此话,叶文卿终归安下心来,强撑着钝痛的咽喉说道:“我有要事禀报陛下。” 安风素来冰块似的脸上,少见地蹙起眉宇,却不曾请萧玉山进来,反倒俯身为叶文卿递来茶水:“先润润嗓子,至于矿场一案,等你随陛下回宫,自有机会一一说明。” 叶文卿正在发热,此刻莫说是说话,连喘气时嗓子都刀割似的疼。他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心里头却在想安护卫不愧是皇帝亲信,纵使看起来冷冰冰不善言辞,也算得心细如尘。 叶文卿尚未开窍,殊不知,安风心里头的细致,只给过一个人。 这隐秘的情愫是自何时而起呢? 大抵是当年先帝广纳贤才之时,某个书生布衣草鞋而来,立于无数锦衣士族子弟之中,清癯如一枝翠竹,性子又不卑不亢,想教人不注意都难。 彼时,安风跟随尚是太子的萧玉山同去选拔,遥遥看着他一展文采,拔得头筹。也不知怎的,分明是平凡样貌,却教人移不开眼,纵使平日里看惯了萧玉山的大好容颜,安风也不自觉为这书生在心中留下四字——风姿卓然。 至于后来,便是听闻此人入仕为官却屡屡碰壁,连萧玉山偶尔提及,也叹息如此贤才竟难有出头之日。 如萧山铁矿这般的大案,莫说叶文卿这般朝中无人的小官,恐怕连背后有士族撑腰的子弟,也不敢轻易担当下。安风犹豫再三,终归将心中疑惑当面相问:“安大人怎敢接下萧山铁矿一案?” 明面上是晋安王监管矿场,暗中定还有其他势力参杂其中,暴/乱突发于大赦前夕,若说无人指使,怕是只有愚人才会相信。 这是士族贵胄之间的博弈与游戏,一个只图安身立命的小官掺和其中,只会教人当纸片似的撕碎了去。 “如若真是皇命难违,你大可以佯装庸懦,信手翻几篇卷宗便罢。”安风垂眼望着他,所言字字句句发自肺腑,“查办不力最多贬官,但一名小官的俸禄,也足教你安身立命。” “如若在下所求之事,并非‘安身立命’呢?”叶文卿仰首回望过来,说话之间,唇角竟含浅笑。 “你究竟所求何事?”安风虽口中反问,但心中已知叶文卿所求。 不知是出于信任,抑或本就无所畏惧,在安风跟前,叶文卿毫不掩饰:“扶摇而上,观青云九霄。” “高处虽风光无限,脚下却如登峭壁,望大人慎思、慎行。”安风亦出身钟鸣鼎食之族,岂会不知风光之下如履薄冰? 说罢此言,安风转身离去,只留叶文卿一人静思。他并不知晓,在转身之刻,叶文卿含着苦笑。 若说不怕粉身碎骨,定是诓骗旁人之言,只有如叶文卿这般一步一步自草芥中走来的人,才会晓得一个扶摇而上的机会,远比性命重要。于他而言,比起庸碌一生,奋力一试方不负大好才华。 --------------------------------------------------------------------------- 矿场□□一案未尚未了结,又有尚书郎叶文卿失踪,皇帝却还有闲心去道观,正应了那一句“不问苍生问鬼神”。 晋安王沉沉叹息,愁得眉宇深锁,连连说道:“荒唐,委实荒唐。” “据说,陛下还从道观里带回去两名小道士。”萧玉琮将今日听闻之事说与父王来听,言辞中满是讥讽之意,“只道是代替苍阳道人入宫布道。” “尽是些蛊惑人心的妖道。”晋安王当真动了火气,忽又回想起几日前曾教一名灰袍小道辩得哑口无言,一时气性更大,与萧玉琮道,“明日随为父入宫面圣。” 萧玉琮只作那满心忧戚之色,与父王道:“父王明日必得好生劝说陛下,必要时,可与章太尉一同觐见。” “为父正有此意。”在晋安王看来,章太尉亦是托孤大臣,劝谏之事自少不得他。 萧玉琮对那位高居皇位的堂兄总有几分轻视,不为其他,只因觉着其人其命太好了些,自出生起便顺风顺水,一路即位称帝,就不曾有过挫折。兴许出于嫉妒,又或许出于对皇位的仰望,萧玉琮时而在想,如若萧玉山前半生变故丛生,还能留着命当上皇帝吗? 想那萧玉山身为太子十数年,一无政/绩,二无战功,如此轻易登上皇位,莫说萧玉琮之流的权贵,便是坊间百姓也颇有微词。也不知哪一方的不满更多些,时日一久,便传出许多流言蜚语来。 -- 第14页 世间人言可畏,最怕三人成虎。真相往往无人理会,反倒是捕风捉影之事传得神乎其神,比方说,那些编排皇帝的段子,又比方说,皇帝以美镇国。 金銮殿上,皇帝徒有其表,当真是国之不幸。萧玉琮如是想着,渐趋流露鄙夷神色,却又顾忌父王素来忠心,忙不迭收敛神情,只道矿场重案尚未告破,不敢久留于此贻误案情,继而施一礼躬身告退。 此刻已是红日西沉,云霞如血,天际的尽头,渐有夜色弥漫。 萧玉琮屏退随侍,一骑快马绝尘而去,孤身返回矿场。行至山脚,马匹忽而啼鸣,不肯轻易前行。 萧玉琮翻身下马,环顾四周却不见人影,高呼道:“出来。” 果不其然,有衣衫褴褛之人自灌木之后起身,遥遥与他行礼:“事情既已办妥,还望大人履行承诺。” “叶文卿是你亲手推下去的?”萧玉琮似是还想再确认一回。 高大汉子应道:“千真万确,还望大人送小的出城。” “另外二人呢?”当初矿场暴/乱领头人共三名,事成以后,萧玉琮雇此人暗杀另二者。 “已死。”男人回身望向隐没在云霞下的崇山峻岭,只说道,“都如同叶文卿那般,葬身于山崖之下。” “好,果真是本王看中的人。”萧玉琮自马背之上取下包裹,远远抛给男人:“去吧,走得越远越好,永世不得回将阳!” “多谢大人。”只可惜,此人尚不知晓鸟尽弓藏之理,杀生之祸已于不觉之间降临。 萧玉琮翻身上马,临行前,回身望向男人,笑意堪称森然:“包裹之内银钱无数,足够你去到天涯海角。” 那人朝萧玉琮抱拳行礼,立下重誓,郑重异常:“小人在此发誓,必然永不回将阳城!” 这一回,萧玉琮不曾回应,抬手扬鞭,绝尘而去。 第8章 八、如花美眷 (中) 日暮时分,皇帝自东离山虚鹤观解卦归来,神色之间阴霾尽扫,又是那似笑非笑美人面。 此番与从前不同,不仅皇帝乘兴而归,还带回来两名年轻道士,一者眼熟得很,便是上回与苍阳道人一道入宫之人。至于另一人,许是畏惧天家威严,一路低垂头脸,瑟瑟缩缩。 这瑟瑟缩缩的小道士不是旁人,正是死里逃生的叶文卿。萧玉山命今日随行众人不许张扬,又教叶文卿扮上道士,请储栖云掩护,多方筹划得当,方才摆驾回宫。 现如今,外头权当尚书郎已死,只有寥寥三五人晓得,大活人早被陛下带回宫中保护。 萧玉山一回来,径直去往书房,屏退众人,只留叶文卿在跟前。 矿场暴/乱一案必有隐情,较之抓回三名领头人,萧玉山更想知道,那幕后操纵之人究竟是谁。 萧玉山端坐在案桌前,睥着跪拜于跟前的男人,开门见山地问道,“萧山矿场里有何隐情?” 如若并无隐情,叶文卿又何至于有此一难? “微臣无能,翻遍卷宗都不曾查到有关暴/乱一案的线索,却发觉——”话说至一半,叶文卿悄然抬眼望向陛下,眸光相触之刻,如波涛相撞,无形之中迸溅千层浪花,“却无意间发觉,矿石流向不明。” 铁矿乃国之重器,萧山所采矿石又多为冶炼兵器之用,若是流向不明,必是惊天大案——此事足已引来杀身之祸。 萧玉山未动声色,连神情亦是丝毫未改,一点浅浅“笑靥”印在右颊,恍如此刻似笑非笑。叶文卿猜不得皇帝心意,只敢将要害点出,再不多说一字。 任谁都晓得,萧山矿场是由晋安王一族监管,自先帝在世之时便是如此,到如今已二十余年。如若矿石当真流向不明,第一个要怀疑的,便是晋安王。 可晋安王忠君之名在外,即便萧玉山有心彻查此事,也不能因无凭无据的一句话就贸然动手。 “可有证据?”萧玉山语调平淡,似此话只是不经意间的一问。 “本是有的……”在叶文卿匆忙离开萧山办案之所前,曾撕下一页账簿,“只可惜坠落山崖时不慎丢失。” “微臣发觉近几年来,账簿存疑,矿石流向有异。” 那些账本做得着实精妙,经得年年查验,也不见错漏,因而,萧玉琮才敢送到叶文卿跟前。奈何叶文卿心细如尘,原是案卷看得眼花缭乱,信手翻几页账簿,却见得来龙去脉颇有规律,好似刻意而为之。 萧玉山虽神色未改,但心中已有怒意,只是按而不发:“只可惜证据已然丢失,而晋安王那处也算得上打草惊蛇,如今再去查账,只怕已改得天衣无缝。” 这些老臣,一个个看似忠心不二,实则沽名钓誉,空有忠君之名。门阀士族手握重权,却以权谋私,甚至不顾国家/兴衰,竟敢于铁矿之上大做文章。 “此事定要查下去。”萧玉山冷哼一声,眸光渐冷,其中有凛冽锋芒寸寸绽开,一扫醴艳风华,“即便捅破了天,也得彻查!” “微臣定将竭力彻查。”说罢,叶文卿再度叩首,郑重施一记大礼。 “你暂时不可出现,还须装作道士居住宫中。”萧玉山想要引蛇出洞,教幕后自露马脚,便不许叶文卿“活过来”,“但寡人可以予你一个承诺,此案必将由你亲手了结。” 此言价过千金,是叶文卿梦寐以求的机会:“多谢陛下。” -- 第15页 借由此案,他将如大鹏展翅,扶摇而上,一览清云九霄之景。 正事说罢,萧玉山命叶文卿退下,却又唤住他,吩咐道:“你暂且下去,请储道长进来一叙。” 储栖云轻步走入书房时,萧玉山正拿手支着额头,似疲累得紧。矿场一案变数连连,劳心又费神,也难怪他疲惫不堪。 一双温热的手按在太阳穴上,不住揉按,力道正好。萧玉山猝然睁开眼,发觉是储栖云来了,才又放松身体合上眼,享受难得的惬意。 储栖云心系萧玉山,想问之事很多,能问出口的却只有这么一句:“还好吗?” “好,一切都会好。” 储栖云问得一语双关,萧玉山答得亦是巧妙,无论言下所指是他的身子,还是萧山矿场一案。 现如今,叶文卿已安然归来,一切迷障都会渐趋明了。 储栖云从不越界,虽时常滔滔不绝诡辩,但不谈国事,纵使与萧玉山亲密无间,也时刻掂量着分寸。他是聪明人,识时务、懂眼色,凡事点到即止,跟着萧玉山这么些年,从未出过纰漏。 眼下氛围着实太过沉寂了些,萧玉山只管小憩,眉心仍旧不展,将那忧思拢在其中。 如此下去,岂不是郁结之兆?储栖云灵机一动,忽然俯身,在萧玉山耳畔轻声问道:“陛下,贫道近来新学了一门技艺。” “哦?”萧玉山本没有放在心上,也不睁开眼,顺口应道,“是吗?” 储栖云压低嗓音,故作神秘:“贫道学的是占卜姻缘之法。” 萧玉山半晌没应声,储栖云也不气馁,狡黠一笑,眉眼弯弯,好比月牙:“不知能否借陛下的安护卫小试牛刀?” 这人又是要往哪里倒坏水? 萧玉山警觉得很,撩开眼帘,懒洋洋问道:“你想怎样?” 一双桃花眼欲开还闭,顾盼之间慵懒瑰丽,直把储栖云瞧得一怔,许久以后才回话:“或者,为陛下算一算姻缘。” 一声笑轻不可闻,萧玉山望着他勾唇,终归应道:“先说说安护卫。” 储栖云总有本事将胡诌之言说得一本正经:“这安护卫命犯桃花。” 萧玉山嗤笑着摆手,眉眼之间灿若桃李:“江湖骗子算命,多是以这一句开头,毫无新意。” 储栖云也不急躁,掐指一算,又说道:“桃花虽好,却不知结的是良缘还是孽缘。” 萧玉山有心与他玩笑,故作不屑道:“连第二句都一模一样。” 储栖云一反常态,并不与他争辩,自顾自说下去:“贫道方才掐指一算,发觉那缘分好坏全掌握在一人手中。” “牵红线的月老不成?”萧玉山顺口应道。 “非也非也。”储栖云忽然离去,朝萧玉山作揖,满面恭敬,“自是当今陛下。” 萧玉山隐隐听出弦外之音,只问道:“此言何解?” 储栖云一礼行罢,抄了手走回萧玉山跟前,说的是滴水不漏之言:“贫道不妄议朝政。” “你倒是乖觉。”萧玉山抬手朝他一指,眉眼含笑,虽说那句话正中要害,却也未见恼怒之色。 储栖云勾唇一笑,饱含深意:“陛下心里头觉得,这是良缘还是孽缘?” 萧玉山瞥他一眼,亦是意味深长:“你既能掐会算,怎算不出寡人心意?” 得了此话,储栖云方知萧玉山并不忌讳他多嘴此时,终归不再拐弯抹角,将心中所想尽数道来:“贫道以为,那是一段良缘中的良缘,不知陛下是否认同?” 萧玉山却只一挑眉,启唇问一句意味不明之话:“哦,你这般想?” 若是安风与叶文卿珠联璧合,将来必会扶持这位寒门新贵,倒不失为一件好事。只是,安风身为亲信,一言一行都象征着当今陛下的意思,不可行错半步,不能说错半字。 萧玉山一心均衡朝堂新旧,却不知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叶文卿是可以随时抛弃的棋子,而安风与安氏是他的后盾。如若这两个搅和到一起,凭着安风的那股子痴劲儿,只恐将来断都断不得。 储栖云本有成人之美之心,可终归不能扭转萧玉山的心思,眼下见他摇摆不定,灵机一动,只说道:“不如请安护卫进来,陛下晓以利弊,让他自己选?” 这本是缓和气氛的闲谈,谁知偏被萧玉山听了进去,只见他沉吟道:“寡人也有此意。” 储栖云朝皇帝一拜,忙不迭出门去请安护卫面圣。 安风本是是个实心眼儿,见储栖云瞧自己时,两眼狐狸似的冒精光,不由头皮一紧。 书房里,萧玉山正襟危坐,俨然是要同他谈正事。安风却觉着十分不寻常,要晓得,有些时候越是风平浪静,越是有被卷入暗流的危险。萧玉山一肚子坏水,他跟了这么多年月,不是没栽过跟头。 萧玉山一反常态,给安风赐了坐,好似要闲话家常:“几日前,安大人入宫时,还与寡人谈及独子尚未婚配之事。” 安风正在饮茶的档口,听得此话,险些将满口清茶喷出口去:“家父……家父不知微臣建功立业之心——” “先成家后立业。”萧玉山笑吟吟望着他,那神态与方才的储栖云相似极了,“寡人尚有一位皇妹待嫁,时年一十六岁,与你正相配。” 安风大惊,忙不迭站起身来,朝着皇帝一拜再拜:“上回陛下金口玉言,曾说还可再等两年,待微臣功业有成,再谈赐婚一事。” -- 第16页 原来,萧玉山兜兜转转说了许多,等的便是此言:“既然如此,寡人便给你一个大好的机会。” “萧山矿场一案,你敢不敢碰?”萧玉山忽然正色,眸光如炬,蓄含灼灼光华。 “微臣自是敢。”安风不曾犹豫分毫,立时行礼,应得果断干脆。 叶文卿孤身断案独木难支,凶险万分,也不知下一回有没有命活着回来。安风应下这件烫手之事,为的便是保他周全。 “古人有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萧玉山不曾料到,安风如此果决,不顾身家性命,要与一名寒门小官共进退,“安风,你与那叶文卿不同,当真想好了?” “微臣心意已决。”安风心如磐石,断不会动摇一分一毫,但心中也有疑惑,“只是,陛下曾有言在先,不许微臣参与此案,如今怎又改了意思?” “那是因——”原本脱口而出的“保媒”之言戛然而止,萧玉山清了嗓子,转而道,“那是因寡人一心均衡朝中新旧/势力,你是寡人的亲信,自要派你联合寒门之子。” 说话之时,萧玉山心中所想又是另一番言辞,譬如派你与寒门之子联姻云云。只可惜,萧玉山到底要顾及皇帝身份,说出口去只怕折损威严,终归按捺住玩笑的心思,装得一本正经。 单凭叶文卿一人,独木难支,又如何撼动得了晋安王之流?既然安风一心想要同叶文卿共进退,萧玉山也正好乐于顺水推舟,让他成为叶文卿的后盾。 第9章 九、如花美眷 (下) 一夜春骤来,帐暖度春宵。 储栖云将萧玉山揽在怀里,睡得酣然。许是难抵春困,萧玉山亦是酣眠未醒,俨然睡得忘了时辰。 寝殿里头温存悠然,却急坏了寝殿外头的守门人。王公公瞧着头顶上天色渐亮,眉头也越皱越深,心道陛下此刻还未通传,莫不是要误了时辰? 万一等到伺候梳洗穿戴的宫人过来,储道长却还留在寝殿里,只怕谁的面子都挂不住。 如是想着,王公公把心一横,抬手扣门三声,硬着头皮走进去。 一方织金屏风阻隔断内外,王公公轻手轻脚绕过去,站在珠帘外,也看不清个所以然,只敢小心翼翼开口道:“陛下——” 储栖云本已是半梦半醒,朦朦胧胧间听到一声呼唤,顿时一个激灵,险些将怀里的人推出去。这么一折腾,萧玉山终归转醒,蹙着眉出声问他:“折腾了大半宿,你还想怎样?” 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能教里外二人都听到。储栖云倒是镇静,珠帘之外的王公公顿时冒了冷汗,一时不知该不该出声提醒,时辰已不早了。 储栖云估摸着天色已是不早,大抵猜到王公公之意,附身凑到萧玉山耳畔,笑道:“陛下,贫道告退。” 温热之气徜徉在耳畔,极尽暧昧,萧玉山惧痒,迷糊间一把拽住储栖云散落的长发,含糊应道:“寡人准了吗?” “只是时辰不早了。”储栖云仍旧笑得缱绻如丝,暗道如今的萧玉山竟还有如此顽皮一面,顿时好似回到从前。 只是,即便这幅模样教他喜欢得紧,也抵不过头皮发疼,储栖云费了好一番工夫,这人也不曾松开手。 储栖云不得法,轻声叹息之时,萧玉山忽然“嗤嗤”笑出声来,将脸埋在床褥间,极是欢喜。 “好啊,你竟戏弄我。”储栖云素来奉行“有仇必报”,一把将萧玉山按在身下,眼见着便要好好算账。 “寡人留你侍寝是你的福分,你算哪门子账?”萧玉山怕他闹大发了去,却又撇不下面子讨饶,忽而拿腔拿调地说道,“还不快退下去!” 储栖云听得,非但不退下,反倒压得更近了些:“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萧玉山岂不知此话何意,虽瞪着储栖云,却是灼灼美目含嗔带笑,醴艳异常:“人言世有花和尚,我看你就是那花道士!” 储栖云正支着脑袋侧躺在他身畔,眉眼脉脉含情,好不风流,正应了萧玉山所言。只是,储栖云对那“雅号”十分不赞同,咬文嚼字起来:“非也非也,贫道姓储。” 里头二人蜜里调油如胶似漆,可苦了候在珠帘外的王公公,若是打断,实在是煞风景,若是由着他们,时辰又不等人。 左右为难之际,王公公清了嗓子,有意轻咳一声。萧玉山这才察觉,原是早有旁人站在外头,一时之间,面子有些挂不住,推一把储栖云肩头,轻声责问:“你竟不提醒我?” 储栖云满面无辜之色,只说道:“方才提醒过不是,偏生被你当玩笑话带过去,怎还回过头斥责于我?” 萧玉山懒得与这诡辩之才磨嘴费牙,卷了被衾背对他,俨然有送客之意:“还不走?” 储栖云瞥一眼窗扉,只见天□□曙,不好再逗留,忙穿戴更衣。 王公公依然守在外头,储栖云撩开珠帘走出来,大大方方与他施一礼,丝毫不见教人撞破好事的尴尬之意。既然正主都不避讳,王公公自也不会尴尬,躬身回一礼,送储栖云离去。 萧玉山倒也没有责怪王公公的心思,只对方才之事只字不提,梳洗穿戴周整,上朝去了。 -------------------------------------------------------------------------------------------------------- -- 第17页 萧山矿场一案疑点重重,尚未查明暴/乱原由,又添一笔尚书郎失踪大事。一时之间,朝堂上争论四起。当着众朝臣之面,晋安王之子萧玉琮自请查案:“尚书郎失踪一事及暴/乱一案乃臣弟监管不力,如今自请查案追凶,只望将功折过。” 萧山矿场突发暴/乱在前,矿石流向不明在后,桩桩件件都与管辖此地的晋安王有关,其子萧玉琮自也脱不开干系。此事若是交由他查办,必会变作悬案,或者寻几名替死鬼搪塞过去。 铁矿多为冶炼兵器之用,乃重中之重,断不能有一丝含糊。晋安王深得先帝信任,掌管萧山铁矿多年,如有只手遮天之心,任谁也发觉不了。若非此番突发苦役暴/乱一事,叶文卿机缘巧合之下发觉隐情,还不知那些勾当要藏到何时。 萧玉山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端坐于朝堂之上,面不改色,只是语气中流露出几许可惜的意味:“昨日安风大人也曾自请查案,寡人已先行应允了他。” 此言一出,群臣心中皆已明了,皇帝是要自己的人彻查此案,俨然不再信任晋安王一脉。风云暗涌之间,众人神色各异,心思亦是有所不同。 谁都知晓,这后面是洪水滔天,又有哪个想溺水而亡?除了晋安王一脉,便只剩下皇帝亲信愿意涉足险流。至于之前那名尚书郎,妄图蚍蜉撼大树,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萧玉山不动声色地扫视堂下众人,就好似看戏般见得众生相,心中免不了讥讽连连,明面上却是笑得人畜无害,故意说些场面话:“既然世子有心,便好生辅佐安大人断案,将功折过。” 萧玉琮不得法,只好应下皇帝之命,心中却道,安风只怕也是有命查案,无命回头。 散朝以后,晋安王与章太尉在偏殿觐见,萧玉山实在头疼,只想着父皇为何留这许多辅政大臣?虽说是好意,只是弊端也大,一来,门阀势力阻碍皇权,教萧玉山束手束脚;再者,花心思与他们周旋,也格外劳心劳力。 纵使心中这般想着,萧玉山却不能轻易得罪了二人,笑问道:“两位爱卿还有何事?” 晋安王素不信神鬼玄学,更不求佛问道,自昨日得知皇帝领了两名虚鹤观小道回宫,已不快许久:“老臣听闻,陛下昨日亲临虚鹤观,后又带回两名小道。” 消息传得真正是快,萧玉山心中只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是宫里的事情外头也未免太容易得知了些。 “老臣以为,那些道士骗口张舌,不可轻信。”晋安王素以长辈自居,与萧玉山说话之时,多有劝勉之意,“陛下正值风华正茂之年,何必笃信命格,一心求仙问道?” 此言一出,一直默不吱声的章太尉不着痕迹地挑了眉——任谁都能听得出来,晋安王是在隐射,皇帝以天命之说为由拒立惠妃为后一事。 萧玉山自也听得出言下之意,心里头只笑话晋安王愚笨,章太尉都不曾为女儿抱不平,他又何必一再提及这等事情? 说到底,还是自恃身为皇帝叔父,身负忠君之名,才敢一再拂逆。只是如他这般的老臣,万万动不得,至少如今的萧玉山是无法枉顾悠悠众口,不顾根基未稳,贸然与他们争锋相对。 打不得骂不得,还万万开罪不得,只能时时周旋,以退为进。 “父皇曾有言,虚鹤观乃福泽丰厚之地。”萧玉山面含笑意,全然一副听进谏言之状,回道,“自矿场一案起,寡人忧思难眠,昨日前往虚鹤观,为的是祈福,求的是国泰民安。” 萧玉山满口胡言,神情却极是认真,眼睛微眨的功夫,便四两拨千金似的转了话头:“说到那矿场一案,如今已交由安风着手查办,还须晋安王协助。” 晋安王只道:“老臣定将鼎力相助。” 章太尉由始至终不曾多言,也不知打着什么算盘。萧玉山将眸光投向他,故意问道:“章太尉可还有事奏报?” “老臣是在忧心矿场之案。”章太尉面色沉郁,满是忧思,“先是苦役无故暴/动,再是尚书郎叶大人失踪,现如今,风言风语已传遍京畿。” “矿场暴丿乱一事乃玉琮监管不力,如今陛下赐他将功折过的机会,必不负陛下之命。”萧玉琮乃晋安王之子,晋安王再怎的忠君爱国,也免不了护短的私心,“再者,玉琮已在萧山周遭寻人,只望叶大人能安然归来。” 只怕是有些人并不愿叶文卿安然无恙,萧玉山不动声色地望向他们,适时流露出忧戚之色,心中想的却是另一番话——如若当下便说出叶文卿已安然归来一事,这二人又该面露怎样的神色? 至于矿石外流一事,若说仅有晋安王家作假,其余士族并未参与其中,只怕任谁都不能信。那些实打实的矿产不会凭空消失,哪怕只查一番如何暗中运出的,便能牵扯出一整张错综复杂的利益网。 第10章 十、初露端倪 (上) 安风接手矿场一案之事,一经传开,真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安风之父官拜太宰,安家乃煊赫朱门,同为士族之流,本不应涉足风波之中。只是安风似乎另有所想,决意要为皇帝办好这一桩惊天大案。于是乎,背后又滋生出许多风言风语。 天下从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风言风语绕着京畿转上一圈,不出半日便又传到萧玉山耳根子下。 -- 第18页 “外头说的是,士族之间唇亡齿寒,安风担下此案,是为不智。” 叶文卿候在萧玉山身侧,将所听所闻一一道来,仍旧身着蓝灰道袍,作那小道打扮。 “兴许外头以为,安风为建功立业而疯魔了。”萧玉山放下茶盏,笑得意味不明,一点“笑靥”落在面颊,反衬得别样风姿,“你怎么看?” 叶文卿忽而想起安风那张冰块似的脸来,本该说些场面话蒙混过去,却不由道明心中所思:“依下官看来,安大人乃纯善耿直之人,定忠君所托,即便有建功立业之心,也实属人之常情。” “寡人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萧玉山望着叶文卿,眸光如炬,似能洞穿人心,“大好男儿,哪个不想功业有成,鲜花着锦?” 此话一语双关,既说安风,也指叶文卿。叶文卿心念一动,忙不迭恭恭敬敬行礼。萧玉山将此情此景看在眼里,并不曾多言,只命他先行退下。 少顷,储栖云走进来,眉眼间笑得狡黠,真正似个狐狸:“怎样,可试探出尚书郎的心意来?” 原来,方才萧玉山问及安风,是为试探叶文卿之心。 回想方才叶文卿所言,萧玉山将长眉一挑,仅说了二字:“有戏。” 叶文卿素来敬小慎微,于他而言,安风不过是点头之交,方才能说上几句,实属破天荒。 带到萧玉山如此这般将事情说出来,储栖云反倒不以为然,连连摆手:“只怕叶大人只为同僚的情分,不知安风的心思。” “陛下既然保了这一桩媒,何不好人做到底?” “我可不曾保过媒。”萧玉山亦是连连摆手,有意效仿储栖云的模样,“常言‘媒人’当不成,许是要变作‘霉人’。” 只因“媒”与“霉”同音,坊间多以此调侃,历时一久,便又成了风俗。 储栖云又起了诡辩的心思,谐谑道:“好端端的,你怎会迷信起来?” “我若不迷信,你‘命中贵人’一称白捡来的不成?”萧玉山含笑相讥,眉眼却是灿烂,流连之间宛如星河灿烂,“也对,本就是白捡来的。” “此言差矣,陛下试想,天下攘攘,古往今来,有几个能成皇帝的‘命中贵人’?”储栖云不仅能辩,更爱辩,一张口便喋喋不休,能将黑的说成白的,“千百万人中仅我一人,怎会是偶然撞大运白捡来的?” “玉奴儿,我是你命中定数啊。” 他本是个心道心不定的,偏又生得眉目俊朗,有出尘之色,眼下忽然敛去笑意,朝着萧玉山望去,竟似漾起粼粼波光,极是情深。 这人满口歪理,却教萧玉山辩驳不得,本只想拿浆糊封了这张嘴。谁知抬眼便见这烦神情,萧玉山不知为何,心弦犹被拨动,只将方要脱口而出的话尽数咽回去,转而道:“谁许你胡言乱语的?” 萧玉山不爱听人提及幼时名字,宫人自是避讳,储栖云偏生胆大包天,总爱拿此事逗他,故意曲解道:“我说的是肺腑之言,那一字算得胡言乱语?” “你方才叫谁玉——”话说一半,戛然而止,萧玉山恍然大悟,“好啊,险些被你带偏了去,你是故意戏耍我!” “误会误会!”储栖云忙不迭辩驳,只是话尚未说出口,便听闻王公公在外通传—— “安大人回宫了。” 宫室之内,两人互望一眼,心有灵犀。储栖云会意,敛去嬉笑神色,退出门外,寻叶文卿面圣。 不多时,安风便已站在萧玉山跟前,面如冰块,一如既往。安风这次回来,对外称是例行奏事,实则带回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原来,安风着手此案时,并未从萧山矿场下手,转而细审在押人犯。现如今,三名鼓动□□的领头人消失无踪,留下的人犯不过是从众的小角色。叶文卿审案时,并未从这些人当中查出有用之事,而安风近日重审人犯,却发觉不寻常之处。 就在昨日,安风夜审人犯,只听一人无意间提及,暴丿动只闹了一个多时辰,便被压制,极为迅速,矿场也未有损失。 百余名苦役大多是青壮年男子,晋安王世子一个时辰便将暴丿乱平息,未免太过顺利。安风不动声色地记下可疑之处,今晨又连番审问数人,每回总要偶然提及此事,得到的供词大同小异。 “此后,臣暗查过镇守萧山矿场的人手,果然有异常之处。”安风虽是耿直,但不愚笨,大事跟前更是心细如尘,“在苦役暴丿动前,矿场曾增加过兵力,每回只添两三人,一来二往,暗中加派了好些人手。” “如此看来,倒坐实了此案乃是经人谋划所致。”一切尽在萧玉山意料之中,如今听闻安风所言,自不会惊愕。 大赦前夕谋划暴丿乱,偏又不愿矿场失控,意图明确得很,便是要使得萧玉山进退维谷。那人计谋阴险,与此同时,却也漏出马脚——最不愿萧山矿场失控的,除却晋安王一族,还有何人? “萧玉琮不可能凭空调来兵力。”案情才查到这一步,便又牵扯出另一桩大事来,萧玉山面色一沉,如笼阴云。 京畿之内,兵卒竟能不经上报而随意支派,事后又不着痕迹地调遣回去,任谁听闻都不免心惊胆战。于萧玉山而言,就好比利剑悬于头上,猛虎睡于卧榻。 安风忧心不已,叶文卿亦然,此事好比要将天给捅破了去,二人皆不敢妄言。 -- 第19页 “此事先不许声张,去散布另一个消息。”萧玉山思忖之后,说话间便望向叶文卿,意图不言而喻。 叶文卿忙不迭躬身行礼,安风见得此情此前,心领神会,却不由追问:“时机已经成熟?” 萧玉山并未解释,说得言简意赅:“自然。” 许是出于私心,安风仍在犹疑:“只是叶大人——” “安大人,陛下说得正是,此时时机已然成熟。”叶文卿朝他望过来,言语之间面含浅笑,好似才从鬼门关游历而归的并非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在下已失踪五日之久,幕后黑手定以为可高枕无忧,此时若是散布消息,必教他们露出马脚。” 叶文卿说得字字在理,也正是萧玉山之意,安风来回望向那二人,心知此事已无可改变。 叶文卿由始至终都怀揣凌云之志,若教他龟缩一隅安然度日,反倒是折辱。末了,安风也只有在心底暗自叹息一声,躬身领命。 安风自幼便是萧玉山侍读,相伴成长数十年,他有哪些小心思,萧玉山一眼便能看出十之八九。可叶文卿并非雏鸟,无须旁人时时庇佑,既已决心做那振翅欲飞的雄鹰,萧玉山自也乐于成全。 倒是安风这个木脑袋,办案的本事怎就不能匀一分给谈情? 萧玉山忽又想起储栖云来,至于那个人,若是谈情的好本事能匀一分来办正经事,怕是没有什么办不成的。 等到议事完毕,安风与叶文卿先后推门而出时,储栖云仍旧守在外头,不曾离去片刻。王公公站在另一侧,眼看着这个光景,便又显出人情练达的乖觉来,与储栖云笑道:“储栖道长怎还不进去?” 储栖云会意一笑,与王公公作揖,迈过朱红门槛,再度走进去。萧玉山站在窗扉侧畔,望着窗外大好春光,脸色却是阴沉沉,只留一室寂静。 储栖云只稍稍一张望,便晓得萧玉山正烦恼不已,不合时宜的玩笑再解闷,此刻也说不得了。于是,便见他脚步一转,复又退出去,不知又想到哪个稀奇古怪的点子。 矿场一案尚未细查,便已牵扯出好一番惊天隐情,先是奉命查案之人坠崖,再是矿石流向不明,最后便是兵卒可暗中调动。 三件事情不论将哪一件来单独拎出,都算得惊天大案,矿场暴/乱一事将此三点串联为一体。门阀之间利益交织成网,足以遮蔽青天白日。 此刻正值午后,外头春光正好,暖阳似碎金,晴空碧如洗。只是萧玉山看见的,却是风雨满楼。 门轴一声轻响,有人缓步走到身后,萧玉山不消得多瞧一眼,也能感知到来者何人。他唇瓣微启,方要说些话来打破满室沉寂,散去郁结与恼火,便见一盏茶送到跟前。 储栖云捧着乌木托盘,与他抬眼一笑,并不多言,只请陛下品尝。 萧玉山满腹狐疑,掀开茶盏一嗅,便闻得馥郁香气充盈鼻息,思绪飘忽起来,又想起年幼时候。 六岁之年,父皇将他送入虚鹤观养病,至今犹记得,高热褪去后,第一口饮下的茶水,便是储栖云亲手端来的。 萧玉山垂眸,望着茶盏中的盈盈一汪,只见得茶中绽开金丝菊,泡开点点枸杞,素白胎釉上金红点缀,竟有几分入画的意境。 从前在虚鹤观时,可不曾这般讲究,用的是黑陶碗,也瞧不出花在茶水里的心思。萧玉山只记得,那时候双唇干裂,口渴难耐,捧着茶碗便喝,好比牛犊饮水,直到茶水饮尽,才回味出甘甜滋味。 那滋味极是甘美,胜过琼浆玉露,至今犹无法忘怀。 储栖云一甩拂尘,将这盏茶讲得数如家珍:“枸杞明目,金丝菊去火,蜂蜜清肝,正对陛下此刻病症。” 萧玉山已饮尽茶水,放下茶盏来,问得一本正经:“你打何处瞧出寡人要降火?” “贫道能掐会算,心明眼亮,只一眼,便看出陛下心事来。”储栖云说得是不经之言,语气却是一本正经,“贫道只想着,自己既无匡扶社稷之能,又无平定江山之力,只有做些巧事来排忧解难了。” 事情虽小,心思却深,蓄含这种种难以言说的情意,细细品来,竟比碗里的蜜水甜些。 萧玉山心中阴霾一扫而去,又展笑颜,此情此景,恰如云开月明。 第11章 十一、初露端倪 (中) 一夜之间,坊间流言又起,爱好针砭时弊的文人最是耐不住,纷纷谈起萧山矿场一案来。 皇帝大赦意在宣扬仁政,偏偏苦役在此时候暴/动,教他杀也不是,放也不成,势如进退维谷。 可怜金銮殿上九五之尊只因生得好看了些,便已教人编排好一番,如今矿场一案久未破获,似乎坐实了萧玉山徒有“倾国貌”。 只不过,叶文卿未死一事一经传开,流言似又改了风向,好些人暗中议论,兴许此案大有转机。 萧玉琮本已放下的心复又高悬,但转念一想,叶文卿坠崖之时,他便躲在暗处。萧山峭壁百丈,叶文卿一介文弱书生,哪有死里逃生的本事? 此事不寻常,兴许是安风布下投石问路之计,引他自行现身。 如此想定,萧玉琮不敢贸然出击,当即宣来暗卫两名,只教他们混入坊间,细细探查流言源头。 等到此事安排妥当,他又命镇守矿场的管事之人前来,满面大喜,只说道:“近日听闻尚书郎叶大人已有消息,你明日率几个兵卒再细查一次萧山周遭,定要将人救回来。 -- 第20页 管事的听闻此话,立时犯了难:“世子大人,属下有一言即便不妥当,也必要说出来。” 萧玉琮睥着他,只说了一个字:“说。” “世子大人,坊间流言三日一小变,五日一大变,不可轻信。”管事的算不上文人,但话糙理不糙,说的也是肺腑之言,“叶大人掉下去五六日,寻遍了山沟也没瞧见尸骨,许是早被狼叼了去。” “大胆!”萧玉琮佯装震怒,冷面斥责道,“你怎敢胡言乱语?” 萧玉琮愠怒之色演得有模有样,好比雷霆将至,唬得这人心头一颤,忙不迭告饶。 “罢了。”片刻以后,萧玉琮才将语气略略缓和,扬手命他退下去,“你等尽力便是。” 等到门扉合紧,萧玉琮面上忽现笑意,将方才的忧戚与愠怒一扫而空。 约莫三五个时辰过后,天色渐晚,暗卫适时归来,皆是一身贩夫走卒打扮,未及更衣便来求见。他们兵分两路,在东西二市各自打探,都听闻同一个消息——是安风寻到了叶文卿,明日便将带人回宫复命。 此消息堪比惊雷入耳,萧玉琮拍案而起,面笼寒霜。两名安慰皆不敢再多言,躬身等候世子发话。 “我竟小瞧了安风。”萧玉琮默然半晌,才说出这样一席话,不禁咬牙切齿,恨不能将那人千刀万剐,“安家是有多大的胆量,才敢纵容这小子把天捅破了去?” 暗卫见此情形,顿生杀意:“大人,不如明日——” 萧玉琮思忖半晌,眉头轻蹙,几番揣度,屡次斟酌,不敢轻易下命。直至眼下,他方知晓何为如履薄冰。但世间成大事者,须得揣有如此胆魄,萧玉琮知晓,此番只能豁命一赌了。 翌日清晨,红日未升,天色方才蒙蒙亮,便有一顶软轿自城南医馆抬出,一路去往宫中。 安风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头开路,四下还有护卫随行,摆下好一番阵仗。脚步声回荡在寂静长街,打破安宁晨曦,莫名显出几分肃杀之意。 安风引路前行之时,仍不忘连连回身,望向身后软轿。两侧护卫皆是一手按刀,极是谨慎。 偶有些早起的生意人瞧见这阵仗,还以为是哪位达官贵人出行,忙不迭躬身站在路旁,敛声屏息,不敢稍稍抬眼。 人马一路前行,实在风平浪静,安风虽仍板着一张冰块脸,心中却十分诧异——幕后之人竟稳得住心性,不曾贸然行动,看来,这一番招摇过市的阵仗,算是白费功夫了。 便在众人皆有失望之意时,街角忽有黑影疾奔而来,直撞向众人。 “有刺客!”护卫本就警惕异常,眼下见此情形,料定来者不善,将人按于地上,纷纷拔刀相向。 “慢着!”安风喝止众人,手握佩剑,翻身下马。 此人冲撞人马,似乎不为行刺。安风尚未走上前去细瞧,便嗅到血腥之气、腐臭之味扑面而来,直教人作呕——这人身受重伤,恐怕命不久矣。 安风不由掩鼻,冷声问道:“你是何人,怎敢冲撞叶大人官轿?” “小人……小人乃萧山矿场苦役。”那人跪伏于地,说话之间,又咳出一口血沫子,恶臭异常。 听得此话,安风心中惊喜,暗道果真柳暗花明又一村。虽未引出刺客,却得了另一条线索。 安风只装作不曾猜到他来到此处的原由,故意喝道:“原是个私逃的苦役,带回去交由晋安王世子处置。” “大人不可!”那苦役连连以头抢地,三五回便磕破了额头,“大人,正是晋安王世子害我。” “光天化日之下,你怎敢信口雌黄?”安风素来不苟言笑,绷着一张冰块脸,此刻再装一番震怒,肃杀之气立现,好教人生出许多敬畏之意。 那苦役惧于威慑,连道不敢乱言,为不被交回萧玉琮手上,忙说道:“小人知晓萧山矿场一案隐情,昨日得知叶大人死里逃生,今日前来并非有意冲撞,而是为领罪。” “领罪?”安风抱剑而立,挡在软轿前头,只说道,“即便要领罪,也得带回去细细审问,哪有在街肆断案的道理?” 说罢,他便命护卫将此人押解回去,等叶大人亲自审理。 此一番变故惊得路边人大气也不敢喘,直至人马远去得不见踪影,那几名贩夫走卒才敢抬首,纷纷流露惊骇之色。 等到太阳高悬在天上时,今晨遇袭一事已传遍了街肆,不仅惊动了皇城禁军统领,连晋安王世子萧玉琮都已听闻风声。 萧玉琮怒不可遏,堪比雷霆:“是谁不经准许,擅自行动?” 暗卫面面相觑,只道并无一人冲撞安风,此番定也是计谋。 萧玉琮巡查暗卫,数点人数,委实不见一人缺失,不免心下存疑,难道当真是另一个陷阱? =============================================================== 再说安风这处,好一番细审嫌犯之下,方知此人便是当日掀起矿场暴/动的三名领头人之一,名曰李大。他不仅在暴/乱之后亲手害死其余二人,还将叶文卿推入山崖,为萧玉琮效犬马之劳。 只可惜,他不懂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理,等到事情办妥,满心以为能远走他乡。谁料想,萧玉琮根本不曾想过放他走出将阳城,事成以后,竟派来暗卫截杀。 这李大本是个刀口舔血的贼人,性子里有几分凶狠,自知重伤难愈,顿起歹念,要与那晋安王世子玉石俱焚。 -- 第21页 “我生来是草莽,命本不值钱,若能拽着晋安王世子同归于尽,就不算亏。”李大唾出一口血沫子,跪在安风跟前,瞥着深可见骨的伤处,竟笑出声来。 “真正是愚不可及。” 安风方要继续审问,忽闻身后一声嗤笑,回眼便见叶文卿走入牢狱之中。这文弱书生生得如一竿瘦竹,似经不得半分狂风,可任凭风波滔天,他偏偏就能岿然屹立。 这个人身上,究竟蕴含着怎生的力量,才能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安风凝望着他,几番打量,几番探究,终寻不得原由。 叶文卿款款而来,分明是死里逃生,却无半点瑟缩之意,往那李大跟前一站,气势竟将安风压过:“亏你曾也刀刃上走路,竟不知鸟尽弓藏之理。” 李大见得叶文卿当真还活在世上,惊得目瞪口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落下萧山那百丈悬崖,还能捡回一命的,除却苍天庇佑,便再想不出原由来。 “陛下有命,此案由本官与安大人一同审理。”叶文卿冷眼睥着他,本是一介书生,却隐隐有不怒自威之势,“李大,你便将萧山矿场一案从头招来。” 此案牵连甚广,但若想找到头绪,还须得从暴/动一事着手,叶文卿问道:“大赦将至,你等兴许能得陛下恩泽,减免劳役之刑,何故鼓动暴/乱?” “只因小人手上有一条人命案子,虽是无心之过,但罪责甚重,即便陛下大赦苦役,也是轮不上的。”李大自知命不久矣,恨自己沦落这般田地皆因萧玉琮之故,索性便一五一十道出真相,“另两人也同我一般,自知无望。” “晋安王世子曾言,暴/动之时,会命人趁乱放我等离去。”李大继续说道,“矿场劳苦,即便是康健强壮的汉子,也熬不了几年。我等只想着,与其干个□□年以后,或是劳苦而亡,或是重病而死,不如铤而走险搏个出路。” “哪知晓世子言而无信,我替他鞍前马后,身犯命案数桩,他竟还是要害我性命。” 安风冷眼睥着他,说出一席话比冰还冷些:“因为这世上,唯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再说说另一件事,刺杀叶大人,又是何人授意?” “亦是晋安王世子。”李大凝神想了一番,又道,“他与小人说过,叶大人碰了不该碰的,因而必须死。” “如此一来,事情便明了了。”叶文卿将李大所言听得一清二楚,却不曾流露半分惧色,好似自鬼门关捡回命的另有其人,“画押吧。” 至于那如何暗中调动兵卒的,账簿上如何以假作真的,矿石又是如何偷天换日的,便等着晋安王世子亲自来答。 第12章 十二、初露端倪 (下) 因是晋安王世子涉案,涉及皇族贵胄,安风及叶文卿不敢擅自做主,忙不迭带上口供卷宗入宫复命。 萧玉山细看一番卷宗,末了,竟未现怒容,睥着那画押红字道:“果真是他。” 安风问道:“陛下,下一步当如何行事?” “先不要惊动旁人,宣晋安王来。” 萧玉山早已想好对策,但无论怎样,他都要给皇叔留有颜面。 等着晋安王觐见的空档里,王公公走进来,与萧玉山耳语,只道储道长要与陛下辞行。 萧玉山这才记起来,叶文卿已“涅槃重生”,不必再以小道身份藏身于宫中,储栖云自是要回东离山了。 “宣他去偏殿。”说话间,萧玉山起身离去,边走边吩咐,“若是晋安王来了,便说寡人在别处议事,教他稍等。” “是。”王公公办事素来稳妥,揣摩圣心也有一套本事,听闻此话,大抵猜得皇帝要话别许久,一时半刻回不来,便知晓如何应对晋安王了。 偏殿里,萧玉山问储栖云:“要走了?” 储栖云还是那没个正形的模样,笑问道:“怎么,舍不得?” “我是盼着你早些走、快些走。”萧玉山说得一本正经,将那点不舍全都藏在心底,“少一个人在跟前聒噪,寡人耳根子都清闲了三分。” “没了我,便只有那些文官喋喋不休,谁与你说笑解闷?”储栖云一眼便看穿他口是心非,就好似萧玉山肚中蛔虫。 萧玉山嗤笑:“没了你,自还有旁人。” “你说旁人?”听得此话,储栖云不依不饶起来,竟挑起萧玉山下颔,强教这人望过来,“你说说,还有谁?” “普天之下,大燕境内,哪个不是我的人?”萧玉山如此回敬,勾唇一笑,眉眼灿烂如桃花。 这一笑化作无形的手,撩拨起储栖云心弦。挑起那人下颔的手抚过面颊,指腹摩挲那点“笑靥”,心念一动,储栖云吻在唇瓣上。 本该蜻蜓点水般的吻,在萧玉山启唇时,化作一记深吻,绵长而缱绻,含着太多不能言说的情愫。 末了,储栖云用拇指摩挲那人唇瓣,再度提起别离:“等萧山矿场一案彻底了结,也该是盛夏时节,我在虚鹤观备下清茶香茗,等你同饮。” “一言为定。”萧玉山一口应下,极是认真。 自先帝在世之时,每逢夏日,必往虚鹤观斋戒避暑月余。萧玉山虽是新君登基,但也必会遵循先例,去虚鹤观逍遥几日。 一炷香已燃尽,只余袅袅青烟,想必晋安王已等候许久。 “陛下日理万机,贫道不敢再叨扰,就此别过了。”储栖云有颗七窍玲珑心,又素来对萧玉山格外细心,早便发觉他连连瞥向香炉。 -- 第22页 萧玉山虽有几许不舍,但断不会感情用事,话别之后,转身离去。 正殿里,晋安王等候已久,不想等到的却是一纸供词,字字句句皆道萧玉琮罪状。 晋安王性本忠良,早年不顾身家性命,为先帝挡一杯毒酒,后受命辅政,虽有倚老卖老之嫌,但并无错漏之处。现如今,其子萧玉琮竟暗中谋逆,教晋安王如何再有颜面站在皇帝跟前? 萧玉山只将供词及卷宗交予晋安王细看,并不多言,他也想借由此事,探一探这位贤名远播的皇叔的心思。忠君与护子两难全时,他当如何抉择? 晋安王看罢卷宗,竟行大礼,叩首以后颤声说道:“证据既已确凿,老臣恳请陛下从严审理。” “皇叔怎不为玉琮辩言?” 晋安王如此果决,倒教萧玉山心下存疑了——谋划暴/动、雇凶/杀人,单拎出一个来,都算得大罪。但这两个罪名,较之私调兵卒、矿石外流,又只算得小打小闹。 人心隔肚皮,萧玉山自要多留些心思,只想着,如若晋安王也参与其中,弃车保帅不无可能。 晋安王长跪未起,只答道:“若是玉琮遭人栽赃,本是无辜,陛下自会还他一个清白。” 晋安王回得滴水不漏,萧玉山竟瞧不出究竟是真情抑或假意,口中周旋道:“皇叔深明大义。” 朝堂犹如一方朱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几番斡旋之间,注定要有人败亡。晋安王世子以谋划暴/乱之罪下狱一事,不消得半日,已传遍朝野。 可怜晋安王一世贤名皆被毁去,恼怒之余,更生出许多羞愧,自云无颜面对世人,称病不出。 萧玉山借此机会重整萧山矿场,将掌管铁矿之权收回得名正言顺。时至今日,再怎样糊涂的人也该晓得,皇帝明知矿场暴/乱一案牵连甚广,也决意彻查,原不只是为惩治互通勾结的门阀贵胄,更是在寻良机收回铁矿。 这点子心思不仅安风不曾看穿,连叶文卿也只猜到一半。 等到皇帝命他彻查矿场账簿之时,叶文卿才彻底明白过来,瞧着萧玉山堪称灿若春华的脸,只觉得这皮相之下的心里头,藏着千沟万壑,哪里是坊间那一句“醉玉颓山”所能囊括的? 出宫路上,安风再伴他走一程,一路默默无言,只这般并肩而行。 许是耐不住沉寂,叶文卿率先开了口:“咱们陛下当真有才略,萧山矿场收回得名正言顺,任凭谁人都置喙不得。” “陛下的心思深藏不露,自幼便是如此。”安风与萧玉山年幼相识,算得上相伴长大,岂会不晓得这人心性。 在此事情上,他倒是更关心叶文卿处境:“陛下交给你的差事不比上一桩好办,你须得分外谨慎。” 一本账簿牵连多少权贵,其中利害非一言能道尽,纵使从前安风接手时,也须得先好生掂量自家背景。 安风屡次想问他,用身家性命来赌青云直上之机,究竟值不值得? “多谢安大人提点。”叶文卿见着安风欲言又止,心下生疑,思来想去,却不知这人为何犹疑,转而说道,“晋安王世子也不好审,安大人与下官不同,身负安氏一族,更要分外小心,莫教有心人抓住把柄。” 他们二人,一个出身草芥,一个出身朱门,同是风浪之中行船,也不知哪一个背负更多。 他们便这般一路无言,只管相伴走下去,皆是饱含心事。 眼见着宫门在前,就在出去的档口,安风忽教人唤住。安风回眼一瞧,依稀记得此人,似是跟在萧玉山身边的小宫奴。 见他气喘吁吁,如此匆忙,安风便猜得定是萧玉山那处情况有变,忙不迭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那人答道:“陛下只请安大人即刻归去,并未说旁的。” 叶文卿亦察觉到不妙,方要跟随安风回去,却被通传之人阻拦:“陛下说了,叶大人不必跟随。” 听得此话,安风的冰块脸也不免略略蹙眉,流露几许狐疑之色。叶文卿聪慧,与二人施一礼,继而转身离去。 安风原路回去,只见王公公守在门外,面色不太好看。安风驻足,低声问他:“如何了?” “晋安王世子出事了。”王公公亦是压低嗓音,虽说得言简意赅,但也是重中之重。 安风听得,不免大骇,面色愈发不好,忙不迭推门而入。 萧玉山支着额头,眉宇深锁,全一幅劳思不已之态。他知晓安风到来,却未抬首,只说道:“萧玉琮自尽了。” “怎会如此!”安风惊愕不已,晋安王世子在天牢死得不明不白,还不知要惹出多大的风波来。 如此一来,审不审得出矿石外流一事已非当务之急,如何压制门阀借此反戈一击,才是重中之重。 “服毒而死。”说此话时,萧玉山嗓音压在喉珠间,幸而习惯于喜怒不形于色,否则此刻必是怒比惊涛,“天牢之内,如何有见血封喉之毒?” 此话正也道出安风之惑,只因萧玉琮身份地位着实特殊,连饭菜都经专人烹调,专人传送,事无巨细。如此情形之下,怎可能给他服毒自尽的机会? “旁人我信不过,你再去细查一番天牢。”萧玉山虽震怒无比,心思却未被干扰,思绪清明得很,“再查一查萧琮死因,究竟是自尽,还是他杀。” 萧玉琮虽身犯要案,但凭着他皇亲国戚之身,晋安王一族如参天古树之势,必会免于一死。他此次亡故牢狱之中,若非遭人暗害,便是另有隐情。 -- 第23页 安风得令,即刻去查,不敢贻误时机。萧玉山孤坐殿中,沉思半晌,忽而高声唤王公公进来:“宣晋安王来。” 萧玉琮之死已成定局,在事情发酵以前,萧玉山要想方设法稳住晋安王。与此同时,这是坏消息里也蕴含着良机,只看掌握消息之人能否好生利用。 晋安王称病不出多时,如今再现身宫闱,竟真是清减了一圈。可怜老者自云愧对陛下,连道儿子不成器,铸成大错。 萧玉山见他真情实感,不免心中有所动容,萧玉琮死讯徜徉在唇畔,几经犹豫,几番考量,才想好了言辞说出来。 “皇叔请起。”萧玉山亲自扶晋安王起身,送他入座,“皇叔,玉琮他——” “他如何了?”晋安王只以为萧玉琮自恃身份,不服罪责,“若是仍有忤逆之意,老臣愿意说服,只望陛下留他一条生路。” 到底是父子连心,那些个大义灭亲之事,终究只存在于戏文里。 萧玉山不忍再听,却瞒不住萧玉琮死讯,不再犹豫,将话说出口来:“玉琮,自尽了。” 晋安王还以为听错了去,愣了一瞬,短暂的茫然散去后,方知何为椎心泣血之痛。 萧玉山见他神情渐悲,知晓套问实话的时机已然成熟,问话之前,犹记得安抚:“皇叔,玉琮之死必有蹊跷。” “近年来,铁矿账簿真假掺半,矿石流向存疑,不知皇叔知或不知?”萧玉山说得直截了当,好似深信晋安王定不会参与其中,所谓投石问路,便是如此。 此话无异于惊雷入耳,晋安王悲伤未尽,又闻此大事,惊得自椅上起身,跪伏于地:“陛下明鉴,老臣不知。” 方才那一刹那,萧玉山将晋安王神色瞧得一清二楚——只有惊骇与不敢置信,再无其他。 难道这一切皆是萧玉琮暗中谋划,当真与晋安王无关? 萧玉山心中存疑,但即便想知晓真相,也不可急于一时,复又安抚起晋安王来:“快请起快请起,寡人怎会怀疑皇叔?” “只是昨日玉琮才交代此事,今日便——”萧玉山一面扶晋安王起身,一面将话说得有模有样,全不似信口编造的,“依照玉琮的心性,怎会轻易寻短见?” 这一席话说罢,如若晋安王当真不曾参与其中,定会因萧玉琮之死而全力追查;反之,必会与深藏其后之人反目成仇,自行路出马脚。 怨恨萧玉山心狠也好,讥笑萧玉山薄情也罢,选此丧子之痛时布下计谋,几番试探,也是迫不得已。 要知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若萧玉山今日狠不下心,来日便是旁人狠下心来反戈一击。 第13章 十三、身家难保,性命堪忧 (上) 虚鹤观晨钟暮鼓,一如往昔,哪会管外头风云变幻?只见那香雾缭绕,只听那诵经吟唱,转眼之间,又是翌日清晨时。 只可惜,往来香客多有贵胄子弟,几番谈笑,多言几次时事,便又将红尘引入清修之地。 储栖云隐约听到些言辞,并未上前打探,只一甩拂尘,缓步而去。 不多时,他将常往宫中送符箓的师侄唤来,窃窃私语一番,又塞了锦囊一枚,与上回一模一样。 师侄名曰陆子茸,年纪尚轻,方一十三岁,还存了几分孩童心性,因而与这位小师叔格外亲厚,笑问道:“小师叔如何还我屡次跑腿的人情?” 原来,这储栖云有许多小心思,每回要与萧玉山互通有无,都请旁人代送符箓,免得教有心人察觉他们的好事。而送信人里头,就属陆子茸最为单纯、最好打发。 “一串糖葫芦还喂不饱你?”储栖云见这孩子可爱,有意同他调侃,“一天到晚跟只馋猫似的,还怎么修道?” “小师叔不也道心不定?”陆子茸不仅不以为然,反倒拽储栖云下水,“一天到晚往宫里送东西,还不知是瞧上了哪位宫女姐姐!” 储栖云听得此话,非但不恼,反而笑意渐深,眸中都敛着星辰似的光亮:“那又怎样?” 陆子茸见他应了那玩笑之言,神情又半真半假,一时之间,竟当真以为储栖云瞧上了宫女:“长相如何,快同我说说!” “傻小子,你竟当真了?”储栖云实在憋不住,蓦地嗤笑出声,“快些送东西去,回来有你的好处。” 陆子茸只觉得没趣,本还以为能探得惊天消息,谁知又遭小师叔戏弄,实在没趣得很。 储栖云这厢还兀自轻笑,只想着萧玉山容颜如玉,心道,有了这人,哪还用得上惦记“宫女姐姐”? 储栖云正得意着,忽闻师兄在不远处唤他,只道师傅有事吩咐。储栖云不疑有他,忙不迭去了,当瞧见师傅手里握着方才那枚锦囊时,便知晓大事不妙。 只是苍阳道人未露怒容,将锦囊送回储栖云手里头:“回去吧。” “师傅——”储栖云攥着锦囊,长眉轻蹙。 苍阳道人之意不言而喻,储栖云自幼敬他重他,纵使素来顽劣,也断不敢触怒师尊。只是,现如今朝堂之上波谲云诡,萧玉山必烦闷不已,储栖云也没有什么大心思,只想看那人开怀一笑便好。 一盏蜜茶也好,一封密信也罢,哪怕稍尽心意,储栖云也会安心些许。 可是,师傅素不愿虚鹤观与朝堂之争有所牵连,每逢皇帝前来斋戒,必提及此地乃清修之所,或是直言不讳,或是旁敲侧击。 -- 第24页 “师傅,这符箓是为陛下占的。”储栖云左右为难,实在不得法,只想再劝上一劝。 苍阳道人也不说破,反问储栖云道:“陛下生来便是有福之人,又何须符箓加持?” 储栖云还想找借口辩上一辩:“话虽如此,不过虚鹤观往宫中送符箓早成了平常事,不送倒是稀奇了。” 苍阳道人拈须叹道:“栖云,你与陛下有缘,自幼亲厚如手足,但终有云泥之别,贸然卷入纷争,实在不聪慧。” 师傅已将利害关系一言道尽,字字句句如锤重击,敲打在储栖云心上——他与皇帝再怎生亲密无间,终是有云泥之别。 苍阳道人见储栖云渐有失魂落魄之色,复又摇头叹息:“为师并非只图虚鹤观的清净,更是为你忧心。” 不知不觉间,储栖云早将那小小锦囊攥得褶皱横生,一如他此刻心境。 知世故而不世故,是为睿智;堪破世情而纯善,是为超然。 苍阳道人超脱于世,而储栖云却是红尘中迷途之人,困于情思,溺于声色,虽是师徒,可惜终不能大道同归。 储栖云攥着锦囊走出门去,行至廊下,方见得天际云色如泼墨,乃大雨将至之兆。山风骤来,吹得竹帘摇曳,拍打在朱红廊柱上,扰得人心烦意乱。 储栖云依旧紧攥锦囊,蹙眉不展,眺望天际,竟见得隐隐闪电。雷声乍响,惊破岑寂山间,飞鸟骇然,一路惊叫回巢。 风雨将至,连飞禽都晓得择木而栖,偏偏有人就是要迈入其中。 正所谓,公不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只见储栖云匆匆寻来一把伞,不顾大风已至,暴雨骤来,一步一步奔向山门。 非是不畏身死,强教渡河,只因有些人值得义无反顾。 天光骤暗,如浓墨泼洒在天际,染黑万里云层。狂风骤来,重重拂开窗扉,将冷雨带入房内。 萧玉山本来闭目养神,骤闻窗扉吱呀□□,再经冷风一吹,不禁在春末夏初之时打上一个寒噤。近来诸事不顺,矿场一案好不容易迎来转机,却因萧玉琮之死陷入僵局,再无法追查下去。 今日早朝,晋安王称病未至,但风波并未因此平息。晋安王世子死于牢狱,章太尉素与晋安王交好,又同是辅政大臣,自请与安风一条调查此事。 谁都晓得萧玉琮之死另有隐情,背后藏着环环相扣之人,不知多少贵胄门阀牵扯其中。事关重大,只有用心腹方才稳妥,至于章太尉,萧玉山本就信不过。 因而,他以安风已全权负责此案为由拒绝,章太尉倒不曾多言,只是其余几位老臣颇有微词。 一来,安风年纪尚轻,虽是可塑之才,但终归缺些历练;再者,章太尉浸淫丿官./场时日已久,懂得里头的利益纠缠,不似那安风横冲直撞,甚是莽撞。如此一来,于公于私,朝臣都要为章太尉辩上一辩。 萧玉山哪能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顿时不悦,怒意骤来。眼见着触怒天颜,老朝臣们倒也乖觉,不敢再行拂逆之举,只是心中暗暗盼着安风失利,好教小皇帝下不来台。 窗外又是一声惊雷,如自耳边炸裂。萧玉山心烦不已,偏生初夏时节尤为憋闷,一口气堵在胸膛,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 便在此刻,王公公推了门进来通传:“虚鹤观储道长送符箓来了。” “他怎会来?”虽这般说着,萧玉山仍命人传他进来。 王公公慧黠,忙将左右伺候之人一并带下去,只道陛下要与储栖云道长促膝长谈。今日下朝以来,近身伺候皇帝的无不胆战心惊,此刻如见着救星,不禁窃喜,三步并两步走出门去,请储道长觐见。 一把伞如何遮得住风风雨雨?储栖云几乎算得沐雨而来,蓝灰道袍湿了大半,脚上布鞋更是泥泞不堪,这副模样委实狼狈。 “外头风大雨急,你该挑个好时候再来。”萧玉山寻了手帕来,远远抛给储栖云。 储栖云接个正着,粲然一笑,眉目如星辰:“若是风和日丽,我反倒不来了。” “怎么,你又要辩上一辩?”萧玉山今日着实毫无兴致同他斗嘴,只问道,“怎么突然来了?” 储栖云自不会明说,将锦囊从怀中掏出来,双手奉上。萧玉山接来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心下好奇,抽开绳结一瞧,竟看见个黑陶葫芦瓶。 储栖云指着小小葫芦瓶,故弄玄虚:“仙丹妙药,药到病除。” “江湖骗子。”萧玉山作势要抛掷了去,高高抬手。 “不可不可!”储栖云装作慌忙阻拦,只见得二人一唱一和,颇有灵犀,“此为清热明目之药,特献给陛下。” “你倒是乖觉。”萧玉山已明白储栖云言下之意,笑意终归回到脸上,如云开月明。 “可好些了?”储栖云见他笑意渐来,立时心满意足,关切之意也一分不少。 萧玉山复又坐回案桌边去,支颐笑答,将话说得半真半假:“有你在,自然万事无忧。” “是了是了。”储栖云又开始卖乖,挨着皇帝坐下,好不亲昵,“谁教我是你命中贵人呢?” 储栖云满身水汽,潮湿不堪,偏偏还揽着萧玉山肩头腻歪。萧玉山推他一把,蹙眉故作嫌弃:“我命人为你准备衣衫。” “不急。”储栖云将萧玉山拽进怀里,就着膝下软垫推到,低声说道,“我很担心你。” -- 第25页 温热气息逡巡在唇畔,无形地撩拨勾起萧玉山的心潮。萧玉山心中一颤,忽而仰头,轻啄那人薄唇:“我难道不好吗?” “看似好得很,只是——”储栖云顿了顿,轻声回道,“只是怕你心有怒火,却排遣不得。” “谁让我是皇帝,天生劳碌命。”萧玉山冲他笑了笑,毫无自怨自艾之意,反倒是眼角眉梢含情,如桃花灼灼而绽。 储栖云心弦一颤,也顾不得那许多,只管宽衣解带,行那巫山雨云之乐。 萧玉山抬手圈住储栖云后颈,此刻龙袍大敞四开,折损天家威严也毫不在意。储栖云摘去那鎏金嵌宝的发冠,稳稳当当放在案桌上。可是,及至二人情动之刻,一个顶撞便引得发冠连滚三五圈,落到地上去。 萧玉山频频蹙眉,双手揽着储栖云肩背,如置漩涡之中,情/潮没顶。 储栖云身上,原还沾着未干的雨水,此刻也分不清雨水汗水,湿腻腻染得萧玉山满手,更添一丝糜乱。 即便此时,储栖云仍不忘托起萧玉山含春带雨的脸,拿拇指摩挲那点笑靥似的疤痕,心念一动,吻在上头,犹如蜻蜓点水。 他们二人啊,自很久以前,便再分不开了。 第14章 十四、身家难保,性命堪忧 (下) 至于安风这边,亦在为案情劳神费力。 他记得,萧玉琮死前便以一己之身担下全部罪责,只道父王无辜,自将矿场交付给他,便一心辅政,未再过问。 大赦在即却暗中鼓动暴/乱,是想教新帝进退维谷,有失威信;雇凶/杀人是怕走漏风声,从而引来灾祸。只不想,终还是教人查到,落得牢狱中来。 萧玉琮死前,将事情交代得明明白白,可安风问及暗中调兵一事时,他便闭口不言,实在不得法,说的也尽是并无此事。任凭安风怎么盘问,哪怕抬出晋安王来,萧玉琮终也不曾开口。 谁能料到,才一夜过去,就变故骤生,萧玉琮再也开不了口——矿石外流一事,也就此断了线索。 经由此事,安风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不仅外头流言纷飞,连皇亲国戚、权贵士族之中,也有人不服萧玉山称帝。就比方萧玉琮自导自演的这一出闹剧,愚蠢荒谬、自露马脚的背后,是为拂逆新帝,动摇民心。 萧玉山登基以前,做了二十年太子,可惜并无丰功伟绩,致使不能服众。不仅坊间常以形貌讽其徒有其表,连皇族贵胄之间也有人私下议论,若非文德太子早夭,先帝子嗣单薄,哪轮得到萧玉山称帝? 文德太子与萧玉山一母同胞,早些年也是文武兼修的少年英才,只可惜未及加冠之年,就已病逝。直至帝后人至中年,才又诞下萧玉山来。 大抵是因老来得子之故,先帝格外偏爱萧玉山。婴孩降生次日,先帝捧于怀中,亲口道:“此为我大燕太子。” 在此以前,文德太子去后,太子之位空悬三年。先帝这一句金口玉言,打破多少人的念想。尔后,皇次子亦逐文德太子后尘,英年早逝。及至先帝病前夕,远调皇四子至亓东封地,此去山长路远,恐此生再无机会入京。 至那以后,宫中皇子除却萧玉山,便只有一名尚不满八岁的小皇子。先帝筹谋至此,偏爱萧玉山之心可见一斑。 这份偏爱与回护虽能保萧玉山登基,却也埋下灾祸与弊端。 皇权交替多有搏杀,纵然这太平盛世里不见血光,但斗争亦是堪比刀剑狠厉。就比方先帝自己,当初若非晋安王挡下一杯毒酒,许也没那皇帝命。 在敌围之下搏出一条生路来,才可立威服众,只可惜,萧玉山登基之前并无如此机会。而如今,虽大势已定,但士族全不将小皇帝放在眼里,以至于行拂逆之举。 由此看来,萧玉山要走的路,还长得很。但就眼下而言,料理萧玉琮之死才是当务之急。 安风将萧玉琮死前所见之人、所用之物一一查验,连那日当值狱卒也一一盘问,竟查不到一丝破绽,不得法,只有验明尸身。 燕国素有刑不上大夫之法,又因萧玉琮乃皇亲国戚,纵使下狱也衣衫周整,至死不曾受一丝怠慢。安风掀开蒙尸白布,只见这人唇角黑血已干涸结痂,面上如笼烟灰,一片死色。 想这晋安王世子,昔日是何等煊赫无双,今时不也横尸牢狱吗?见得如此情状,安风思及自己身,不免心有感慨,连连叹息。 既然毒药并非外头送进来的,便只有萧玉琮自己带入狱中了。可下狱之时,安风曾特意叮嘱下属搜查世子周身,除却衣衫,必不能留半点杂物,连配饰都一一卸去。最有可能,便是衣物之中缝有夹层,藏毒于此,无人察觉实属常理之中。 安风细细搜索一番,果见得衣襟藏有夹层,旋即,另一番疑惑又浮现心间——萧玉琮自尽,究竟是为掩护何人? 是为晋安王一脉免受牵连,还是为私下帮他调动兵卒之人,抑或,是为保铁关联在矿外流事情里,错综复杂的士族权贵? 萧玉琮是扇动风暴之人,也是为风暴所撕碎的第一人。安风总有预感,只要萧山矿场案一天不了结,便将赔付更多性命进去。 萧玉琮身死狱中乃是自尽,证据确凿,无可否认,晋安王大悲,一夜白头。只因晋安王世子背负“畏罪自尽”之名,同僚不免要避嫌自保,连凭吊之人也寥寥无几。 -- 第26页 昔日晋安王是何等风光,王府门前车水马龙,宾客往来不歇,好一番鲜花着锦之景。现如今,独子英年早逝,晋安王悲痛欲绝,来得却只有三两人。 章太尉来到时,恰逢萧玉山亲自驾临,身后跟着安护卫与王公公及数名随从,还有一名灰袍小道。 王府之内,满目素白,恍如一夕冬至。晋安王守在灵前,老泪纵横,悲痛欲绝,见得天子驾临,忙不迭要行礼,却被萧玉山扶住。 “皇叔免礼。”萧玉山一个眼神,王公公心领神会,扶着晋安王坐下。 “玉琮已是罪人,还能得陛下亲自凭吊,若是泉下有知,定已悔过。”晋安王一世忠心,如今嫡子行拂逆之事,心结已生,自云百年之后,无颜面见先帝。 于情,晋安王乃萧玉山皇叔,于理,忠名在外之臣不可苛责。 因而,萧玉山必得亲自安抚:“皇叔不可太过悲痛,人死不能复生,再者,先帝若是泉下有知,也断不会因玉琮之过责难于你。” 话说尽时,章太尉上前,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晋安王须保重身体。” 可怜晋安王暮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昔日眸光矍铄,今时两眼浑浊。 萧玉山实在不忍再看,亲自烧一把纸钱,焚香三炷,继而又命储栖云诵经,送世子亡魂早登极乐。 萧玉琮原是戴罪之人,却在死后得了皇帝亲自祭奠,明眼人都晓得,这既是在安抚晋安王,也是为皇族颜面。 回宫路上,萧玉山一路面色沉沉,如笼云霭,连只字半语都不曾说出口。随行伴驾之人个个都是人精,见此情形,无不小心谨慎,生怕触怒陛下。 王公公借着纱帘瞥一眼萧玉山脸色,暗道不妙,好在储道长仍未回山——也只有他才敢撸虎须,偏生还有本事逗得陛下龙颜大悦。 一行人浩浩荡荡打晋安王府邸回宫,萧玉山犹是闷闷不乐,面如寒霜。安风心性耿直,本满心想着矿场一案断了线索,与皇帝说了好一番疑点。 萧玉山面色越来越差,方才在晋安王府上,为着颜面自发作不得,如今已回到宫中,那还需顾忌什么? 萧玉山抬手,扫落手边茶盏,只听得一声脆响,上好的白瓷随得满地。 安风一怔,立时不言,只等萧玉山发话。萧玉山揉着眉心,沉声道:“你且说下去。” “是。”安风继而道,“当时,微臣已查至私调兵卒一事,不想前一日才着手盘问,晋安王世子就在次日自尽于狱中,不可谓不巧合。” “晋安王门第煊赫,又有谁能得世子以死相护?” 萧玉山纠正道:“兴许,萧玉琮所护的并非同僚为官之人,而是晋安王,更是晋安王府一脉。” 叶文卿非但未死,归来以后担任审查矿场账簿一事,矿石流向有异之事如何还瞒得下去?因而,萧玉琮是怀着必死之心踏入天牢,无论安风是否问及调兵一事,他都会自尽。 选此时候自尽,图的是掩人耳目,教旁人都以为他难当私下调兵之责。 一语惊醒梦中人,安风蓦然明白过来,素来漠然的脸上,也浮现出惊愕。 萧玉琮之所以求死,是因为一旦铁矿上查出事情来,怕是偌大的晋安王府都要倾塌。以一人性命换得举家安稳,自是值得。 铁矿乃国之重器,如今外流至不明之处,无异于藏刃于暗处。外流过程之中,萧玉琮不过是其中一环,还有更多人潜藏在暗处,环环相扣。 一个萧玉琮自尽,只不过如同查探真相路上的绊脚石,绝非终点。萧玉山心意已定,自不会就此驻足,顿时眸光一凛,如利刃出鞘:“你协助叶文卿,从账簿入手,定要查下去。” 哪怕翻了天,也得查下去。 “是。”安风领命退下。 ================================================================== 储栖云进来时,王公公适时走出去,二人擦肩之刻,相视而笑。都是千年的人精,谁都不活说破其中深意。 今日在晋安王府邸,储栖云便瞧出,萧玉山心绪不佳不单单为矿场一案,更有因萧玉琮之死而心生万千感慨。 世人尽说皇位好,不知皇帝多烦恼。其实莫说皇帝,便是皇子、世子,也有说不尽、道不完的烦恼事。前朝某皇子便曾道“来世再不生帝王家”,大抵便是因此道理。 萧玉山沉默半晌,储栖云也安静地出奇,只这般静静陪着他。一时之间,只有窗外蝉鸣充斥在初夏傍晚的宫室里。 “六岁之年,我曾高热不退,病入膏肓,你可还记得?”萧玉山突然启唇,说起陈年往事,声音低低沉沉,恍梦幻呓语。 他们二人因此结缘,储栖云自不会忘记:“记得。” “那时候,我并非生病。”萧玉山合上眼帘,眉心若蹙,压着阵阵心潮,“而是中毒。” 听得此话,储栖云暗自惊心,这些年来,他也是今日才知晓真相。一时之间,储栖云惊愕万分,纵使平日里伶牙俐齿,是个诡辩之才,如今也不免瞠目结舌:“怎会这样?” 萧玉山不避讳储栖云,将宫闱秘事缓缓道来:“我至今犹记得,那一日蒋淑妃胞妹荣德夫人入宫,赠我一叠桂花糕。彼时,我尚且年幼,即便母后再三叮嘱莫食旁人之物,我犹是犯馋。” “谁料想,只尝了一块,便险些命丧九泉。” -- 第27页 六岁孩童还尚有些天真,全不懂人心险恶。那时候,萧玉山还有颗冰雕玉砌的心,只可惜,冰易化,玉易碎。 “那时候,谁都晓得,是蒋淑妃姊妹为皇次子谋划将来,故而暗下毒手。奈何无凭无据,纵使母后身为皇后,也处置不得。” 此时此刻,萧玉山坦诚之至,反教储栖云措手不及,唯有静静倾听。 “多年以后,皇次子于漠北边关抵御赤狄,立下赫赫战功。谁知封赏在即,他竟不慎坠马,终落得伤处溃烂,英年早夭,时也命也。” “你看,这便是皇族子弟的命。”末了,萧玉山又似想起可笑之事,勾唇之时面带讥讽之色,“我当真如旁人所言那般,命格好得举世无双?” “依我看,人中龙凤之命不见得好,但有逢凶化吉必之能,便是上佳。”储栖云抚慰萧玉山着实有一套本事,不过三言两语,便如春风忽至,吹拂进凝结冰霜的心里。 蓦地,萧玉山恍如初遇春风,心下忽生暖流,虽未露笑,却已缓和过来,只说道:“你倒是尽挑好听的说。” “我这耿直人向来直言不讳,心如竹筒倒豆子。”储栖云一甩拂尘,说得有模有样。 萧玉山终是展露笑颜,只想着,只要储栖云伴随左右,世上便再无烦心事。 第15章 十五、避暑之行 (上) 初夏时节并不长久,伴着阵阵蝉鸣,暑气渐来。夏至将至之时,天地都似个蒸笼,不消得走动片刻,便教衣衫湿透。 这一日,叶文卿带着数本账簿入宫觐见,饶是暑气逼人,也挡不住他快步疾行。 这些时日以来,叶文卿为矿场账簿奔走查证,费了好大心思。那一本本往年账簿上,来龙去脉天衣无缝,若非心细如尘之人,断然察觉不出异样。但也正因账簿太过缜密,才会惹人猜疑,若细细探究,便能发觉太过规律,实属异常。 既然放在明面上的皆是些假/账,必然还会有真账藏在别处。只是,在此事情上,倒教叶文卿犯了难。 常言道,一人藏物,万人难寻,几本账簿或是藏在晋安王府,或是就在矿场之中,又或许早被萧玉琮转移至别处。如此寻来寻去,又没个线索,真好比大海捞针。 萧玉山捧了账簿略翻上三五页,亦察觉异常,但好在矿场已自晋安王手中收回,至此,矿石再不会外流别处。真正的账簿藏在何处可以慢慢搜查,若是搜遍矿场不得,便将方向指向晋安王府,哪怕翻个底朝天,也得找出来。 方说完账簿一事,叶文卿犹豫一瞬,再度启唇之刻,分外小心谨慎;“陛下,经众人查得,账簿作假乃是自三年以前开始,正是晋安王世子接手以后——” “你是想说,铁矿外流一案与晋安王无关?”自打他一开口,萧玉山便听出言下深意,叹息之余,又说道,“只可惜,晋安王一世的忠名皆毁在萧玉琮身上。” “罢了,赐他黄金千两,明日便可启程去饶州颐养天年。”此举无异于远调晋安王至他方,萧玉山早有抑制门阀之心,至今才有此举措,是因铁矿已然回到手中,再不会受制于人。 “陛下圣明。”叶文卿知晓,如此已是晋安王最佳结局,即便此后回不得将阳城,滔天权位不再,至少性命无忧,荣华得享。 萧玉山忽又似笑非笑起来,说话时候,面颊一点疤痕好似笑靥:“倒是你,曾为晋安王之子所害,竟还以德报怨?” “微臣素来敬重忠良之士,世子如何,与晋安王无关,万不敢公报私仇。” 叶文卿虽心怀权位,却终归是个磊落之人,做不得落井下石之事。 由此,萧玉山便也将叶文卿心性看得透彻,知晓此人可当重用——将权位看得重,才不会尸位素餐,心怀磊落,才不至于耽于蝇头小利。 萧玉山有心要教叶文卿崭露头角,叶文卿也不负所望,只是,如今他仍是一柄钝剑,还差些淬炼与磨砺,无法斩向士族的命脉。 “明日晋安王将行,便由你与安护卫替寡人送行。”心意既定,自不必送行,萧玉山怜悯晋安王,却断不会因此牵绊步伐,“待晋安王去后,府邸人去宅空,你也好仔细搜查。” “是。”另一套账簿不在萧山矿场,便有可能偷藏于晋安王府,叶文卿借此机会搜查,再合适不过。 翌日,天色将晚,残红似血,晋安王举家奉圣上旨意迁居饶州,就此启程。叶文卿与安风拜别晋安王,末了,望着车马之下飞尘渐起,伴着斜阳余晖,化作碎金点点。 向来哀景生哀情,一时之间,连安风也不免好一番叹息,只说道:“晋安王忠良贤明至此,亦逃不过黯然收场。” 由人及己,安风总有许多感慨,遥想当年,晋安王是怎生的煊赫无双?而如今,一夜华发生,病榻留连,落得远调饶州下场。 叶文卿亦是若有所思,却与安风截然不同:“晋安王的时运,早在先帝去后便散尽了,当今陛下容不得士族专横跋扈。” 越是士族子弟,越是如履薄冰。高处风景虽好,却随时随地都有坠崖之险。 安风只庆幸,自家素来懂得审时度势之理,深得当今陛下之心,免去许多猜疑与纷争。 如是想着,他又是一番叹息,只觉得与叶文卿话不投机,只有托词道:“明日陛下将往东离山虚鹤观斋戒避暑,月余方归,在下亦随行前往,今日先行别过。” -- 第28页 说罢,他匆匆离去,也不等叶文卿话别。 叶文卿心道,安护卫今日似有心事,却不曾细想,亦是转身归家。 ------------------------------------------------------------------------------------------------------------ 夏至之日,萧玉山依照先例,摆驾东离山,去那虚鹤观斋戒避暑,凡是政务,一律拣紧要的送入观中批阅。如此一来,这一月有余便成了萧玉山难得的清闲日子,又少了许多里外跟随之人,委实自在无比。 皇帝还没来几日,道观里师兄弟,甚至师侄辈的都知晓,现如今,储栖云乃是一等一的红人。就比方眼下,陛下于后山望仙亭打坐冥想,又点名要他讲经。 那望仙亭修葺于东离山顶,清晨登览,可见日出壮景;傍晚流连,则观日暮残红;若是白日,便见得北面崇山峻岭;若是夜色,方能眺望东南二侧万家灯火。 自年幼之时,萧玉山被储栖云牵着登览此地一回,便再无法忘却,此后数年,寻遍由头,总算将四时之景看个遍。 眼下晨露未消,偶有清风沁人心脾,委实舒爽。萧玉山却不在打坐冥想,正躺在玉簟上,手中夹一片绿叶,放在唇间吹出曲子来。 储栖云坐在石桌旁冲泡一壶珍眉茶,仍不忘调笑萧玉山吹得曲不成调:“错了,舌尖须抵在边沿,才不会漏风。” 萧玉山虚心受教,又试了三五回,终归吹得有模有样起来。一曲终了,他支起身子朝储栖云望去,笑眼盈盈,恍若一朝春至:“怎样?” “极好。”储栖云斟好茶,招呼萧玉山过来。 萧玉山就坐,方要饮茶,却被那人扯着手腕夺去茶盏:“晨起空腹不可饮茶,先拿糕点垫垫。”说罢,储栖云夹起一块栗子糕,便送到萧玉山唇边。 萧玉山见他神情极认真,当即笑吟吟应了,就着储栖云的手咬一口,竟十分听话,全不似个皇帝的模样。 储栖云亦是笑了,眼见栗子糕只剩一半,还直往自己口中送,实在亲昵无比:“香甜。” 萧玉山见他未免太不见外了些,故作嗤笑道:“你这人,怎么总捡旁人剩下的拿,衣衫也是,糕点也是。” “你怎算得旁人?”储栖云说得理所当然,将真心全都放在谈笑间,“你是我储栖云心尖上的人。” 听得此话,萧玉山竟是一怔,竟为一句话动容。他似乎想要掩饰,举杯饮茶,又故意转了话头:“你这茶……又犯了只冲不煎的毛病。” “陛下又要说贫道痷茶。”储栖云不爱附庸风雅,又素来有些不羁与张扬,少不得为此辩上一辩,“好端端的清茶,放那些花椒大料一同煮,清香绕舌之感顿无,味道也甚是古怪。” “你倒还有理了?”萧玉山见话头已转向别处,局促顿消,笑问道,“当今风流名士,哪个不以煎茶品鉴为风雅?你这一冲一泡,何异于牛犊饮水?” 储栖云再为二人各斟一盏茶,继而率先抬腕饮尽,又说道:“贫道此茶乃化繁为简,正应了‘真名士自风流’一语。” “你嘴里总有三言两语,将有的说成没的,黑的说成白的。”萧玉山嗤笑完,再度饮茶之刻,也不知怎的,竟当真尝出储栖云所言的“清香绕舌”。 “我是有些口才,只可惜辩不来陛下的真心话。”说话间,储栖云猝然抬眸,一双星河似的眼望过来,玩笑之色散去,只余缱绻柔情,“方才我都说了,你是我心尖上的人,你却不肯回应,还故意将话锋带偏了去。” 怎又教他绕回来了? 萧玉山懊恼不已,但转念一想,什么话到了这诡辩之才口中,能绕不回来?萧玉山不得法,实在经不住那种凝望,性子一软,无奈应道:“我都坐在虚鹤观中了,你还要怎样的回应?” “这是依照先例避暑斋戒,勉强只算得一半真心。”储栖云挑眉一笑,甚是狡黠。 萧玉山只以为眼前的男人是狐狸幻化而成的,依照对他的了解,猜得必有隐情:“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小心掂量着些。” 储栖云起身凑过去窃窃私语,好似真就在谋划苟且勾当:“今日东离山下有集市,热闹非凡,陛下可愿与民同乐?” 萧玉山亦是压低声响,与他耳语:“拐带皇帝,该当何罪?” 话音刚落,二人似心有灵犀,相视一笑,皆是大笑出声。这笑声快活潇洒,在山顶回应阵阵,一直穿到守在山间不许闲杂人等擅入望仙亭的王公公耳畔。 王公公心道,那储道长看似出尘孤高的一人,竟有许多好本事哄得龙颜大悦,委实人不可貌相。 第16章 十六、避暑之行 (中) 东离山下,自忘忧泉往南再行两里路,便见得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市集之内,约莫三人并行的窄路两侧,满是摊贩,所售之物更是琳琅满目。 萧玉山扮作个清贵公子,储栖云亦褪去道袍,换作简装,与他同游。想这萧玉山从未见过民间集市,连道好生有趣,一合折扇,迫不及待地挤进去。 储栖云却是赶忙拽住他,再三叮嘱:“跟紧了我,丢了皇帝我可赔不起。” 萧玉山生在那锦绣繁华之处,自幼看惯了天下珍宝,如今到了这般朴陋的市集,非但不嫌弃,还大为新奇。只见他不动声色地左右张望好一番,继而学作旁人模样,蹲在地上挑挑拣拣,拿起一枚朱漆木刻的配饰来,出声问道:“此为何物?” -- 第29页 摆摊的胖婶子本心道,哪个后生这般文绉绉?她刚要调笑几句,谁知方一抬眼,顿时满眼瞧见天人似的相貌,竟红了脸,半晌以后才回道:“比目鱼。” “鸳鸯两下寄双鱼——”这配饰雕镂粗糙,木料亦非上品,萧玉山却莫名喜欢,“是好意头,敢问可能凑成一对?” “能!自是能!”胖婶子赶忙挑出另一只来,递到萧玉山手中,还不忘指着鱼嘴说道,“里头是空心,将寄语写了字条放入其中,保准有情人心有灵犀。” 萧玉山顿时笑出了声,并非嗤笑她口出不经之言,而是喜欢这对配饰所暗含的好意头。 谁知萧玉山这一笑,竟又教胖婶子失语,不仅如此,甚至身侧有三两名路人也看呆了去。储栖云将此情状看在眼里,勉强按捺住扶额之举,忙不迭俯身付了钱,拽着萧玉山离去。 那二人离去许久,胖婶子方回过神来,喃喃自语:“这年头,后生一个赛一个俊!” 想这储栖云与萧玉山二人,若只观相貌,便是一者潇洒出尘,一者风流醴艳,皆是仪表堂堂,姿仪甚佳。现如今,二人骤然现身于市集,便犹如美玉落在石料间,自是惹人瞩目。 一路行去,路人频频回望,惹得萧玉山好生不自在,不禁低声问:“他们为何总瞧着你我?” “谁让你生得好看?”储栖云想了想,又笑道,“幸而平日你深居宫中,不然流言里头又何止‘醉玉颓山’四字?” 萧玉山听惯了褒赞相貌之辞,本已习以为常,长年累月皆是如此,便也不觉得如何了不得。如今见此情形,才略略明白过来,玩笑道:“现如今,我方晓得文人为何容不得皇帝貌美。” 谈笑之间,萧玉山将那木雕比目鱼赠给储栖云一只,亲自系在他腰间,继而低声耳语,好不亲昵:“可不许丢了,否则罪犯欺君。” “遵命。”储栖云摩挲那块配饰,直到掌心生热,“刚才那婶子说,鱼嘴里能塞字条,不知你想写哪句话?” 萧玉山端详配饰,片刻过去,蓦然抬眼,眸中笑意盈盈,俨然已经想到。他却不说,反倒问储栖云:“你可想好了?” 储栖云一抬手臂,将人揽入怀中,颔首耳语:“我便撕一小片红绸来,用蝇头小楷在上头写满‘玉奴儿’三字,如何?” 萧玉山又听到这名字,顿时笑意一凝,冷笑着威胁:“你若敢写,失宠在即,好生掂量着。” 储栖云却天不怕地不怕,故作可怜道:“哪有皇帝抛了命中贵人的?” 意味深长一挑眉,抛开储栖云,独自往前走去。储栖云依旧笑吟吟,紧随其后。 等到毒辣辣太阳当空照下,将最后一丝凉风也驱散殆尽,早市终归散尽。萧玉山与储栖云玩得尽兴,也踏上回程。只因今日是带着皇帝偷溜出山门的,回程之时,储栖云也只能走一条偏路。 萧玉山汗流浃背,一面扇风,一面走在石阶破败的小道上。储栖云心知萧玉山养尊处优,鲜少走山路,在前头每走上三五步,便要回身拽他一把。 萧玉山并非是个好面子的,眼见着储栖云伸出臂膀,便也伸出手与他十指交扣,末了,二人相视一笑,心有灵犀。 “今日我师侄替你在房中坐着,掩人耳目,咱们午膳前得回去,才不至于露出马脚。”储栖云仰头望着天光,算一番时辰,又道,“好在来得及,这一段走完便到了虚鹤观后门,到时候翻墙而入。” “你拐带我出来,还要我翻墙而入,可真是罪该万死。”萧玉山席地而坐,打开水囊饮水解渴,一番饮罢,还余半袋,又抛给储栖云。 储栖云也不客气,拔了塞子便喝,还不忘回敬:“你若不想翻墙,我为你溜门撬锁,在所不辞。” 储栖云说话之刻,神色极是认真,好似当真要为萧玉山撬了虚鹤观后门。萧玉山又教他给逗笑了,无奈道:“你这贼道人——” 谁知话音未落,忽见身后山林之内有数人走出,皆是头戴红巾,腰佩猎刀,个个生得一脸歹相,只观其神色,便知绝非善类。 储栖云与萧玉山互望一眼,顿时明白彼此心思——今日不巧,他们遇着山匪了。 “好一对小情人儿,竟在老子的山头打情骂俏!”那领头人肩扛宝刀,说话之间,已将配刀自鞘中抽出。太阳下头,利刃晃晃如明镜,分外刺眼。 储栖云听他所言,顿时猜到,这山匪头子是将萧玉山误当作女子,忙低声嘱咐道:“不要出声。” 萧玉山方要做回应,便见有个瘦猴似的人张狂笑道:“大哥,我瞧那个女扮男装的妙人儿很是漂亮,不如兄弟几个先受用受用?” 女扮男装? 不知不觉间,萧玉山握紧拳头,压着怒意一挑眉,意味深长。 另一人叱道:“胡说什么,这妙人儿当然要给大哥独享。” 山匪头子大笑不止,夜枭似的聒噪,拿刀尖指了指萧玉山,极是轻佻:“过来。” 萧玉山也不说话,起身朝他走过去,似笑非笑,实在醴艳,映衬得面颊一点“笑靥”分外鲜活。储栖云本想阻拦,却被萧玉山一记眼神制止,旋即知晓,那头人怕是要遭灾了。 再说那山匪头子,强抢村花倒有过几回,狎妓之时也见过一等妖姬,但见着眼前人时,只觉着那些个姿色难及分毫。一时之间,他似三魂丢了七魄,一把揽住萧玉山腰身,带往灌木丛中去。 -- 第30页 萧玉山眉宇微蹙,又即刻平展,笑意更深,带着些阴恻恻如毒蛇的意味。 “小子,你娘们儿都教人糟蹋了,你怎还笑嘻嘻的?”瘦猴儿似的那个心眼儿最坏,以为储栖云怯懦可欺,故意讥讽,“瞧你个人模人样的,没曾想也是软蛋!” 储栖云倚着树干,笑得人畜无害,也不理睬他,兀自抬手清点人数。瘦猴儿见他这般风轻云淡,实在觉着异常,警觉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点人头。”储栖云抱肩,好似颇为苦恼,“先数清楚了,才好一一料理。” 这头正说着话,那头灌木丛后,便听闻山匪头子一声惊呼:“你怎会有——竟比我还大!” 话音未落,惊呼变作惨呼,惊起一行飞鸟。 “大哥!” “是大哥!” 山匪纷纷转身望去,便是此刻,储栖云夺去那瘦猴儿腰间猎刀,手起刀落,出其不意,竟以一人之力制服山匪五名。 储栖云自幼在虚鹤观中习武,颇有些功夫,对付半路出家的山匪,自是绰绰有余。萧玉山自灌木丛后走出,手里提着那头人的宝刀,刀剑上还滴着血,笑意森然:“终是亲自为民除害了。” “好身手!”储栖云回想方才那人头人惨叫,不禁想笑,又十分疑惑,只不知萧玉山究竟伤了他何处。 他本想问,却看着萧玉山脸上神情,让花容月貌都化作修罗面,笑得阴恻恻,顿时止住话头。 “你也身手不俗。”萧玉山望着山匪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看来皆受重伤,一时半会儿逃不走,又道,“回去通知安护卫,将这些个都抓起来,看他们如何再欺男霸女,为祸一方。” 萧玉山面色不好,储栖云安抚着他消气,一路走回虚鹤观。安风得了消息,忙不迭带人将山匪捉了走,送入衙门候审。 不出半日,当今陛下下令整治山匪一事,已传遍东离山下村落,村民无不感激,连虚鹤观众道士也拍手叫好。要晓得,那些山匪平日藏身于后山,打劫猎户欺男霸女乃是常事,时有人重伤倒在山间,被师兄弟背回道观医治。 虚鹤观众道士虽鲜遭骚扰,但也不忍穷苦人家受此磋磨,早便忍其不得。如今山匪头目已关入牢中,山匪作鸟兽散,终归还山林一片宁静。 晚膳时候,萧玉山屏退众人,与苍阳道人、储栖云同桌而食。储栖云少不得提及此事,当众道:“外头都在说,陛下英明神武。” 苍阳道人虽得格外恩泽,却仍旧恪守礼仪,不敢逾矩,与储栖云道:“陛下跟前,休得无礼。” “无妨。”萧玉山与老者连连摆手,毫不介意。 储栖云舀一碗羹汤送到萧玉山手边,笑吟吟道:“荠菜炖素丸子,贫道亲手烹调,也不知合不合陛下胃口。” “你竟还会这些。”萧玉山从不知储栖云还会些庖厨之技,顿时来了兴致,当即要尝。 谁知白瓷小勺被储栖云伸筷子一拦,从唇畔格挡开来,萧玉山不明就里,颇为无辜地望过去。储栖云夹一筷子地三鲜送到他碗碟里,继而解释:“刚出锅的丸子烫心,陛下当心。” 萧玉山会心一笑,不曾斥责储栖云无礼,反倒欣然接受。尝罢地三鲜,他又说道:“往日在宫里,若非私宴,第一筷子极有讲究。” 储栖云问:“如何讲究?” “皇帝的第一筷子,往往吃不到自己口中,先要夹给太后,再者,如有皇后,第二筷子便要添给皇后。等到第三筷子,才能送进自己嘴里头。”不知不觉间,萧玉山笑意里头夹杂了些许无奈,“由此见得,还是你们快活自在,凡事随心方是福。” 连吃一口都无法随心所欲,又谈何自在随心? 储栖云听得此话,蓦然心生许多感慨,暗道萧玉山不易。少顷,他便伸筷子将满桌菜色一一夹了,先送到萧玉山碗碟里,再又添给师傅苍阳道人:“今日便由小道做那‘第三筷子’!” 如此一说,萧玉山心里那点无可奈何忽又似烟消云散,展颜一笑,眉目缱绻。 苍阳道人亦是笑了,只是低头饮食之时,不住蹙眉——既已阻拦不得,那以后的日子,便要看储栖云的造化了。 苍阳道人今日看破二人关系,心中却不惊骇,好似一切皆在意料之中,一切早有定数。他们的端倪早已露出来,心如明镜似如苍阳道人,又岂窥不到一二分? 从前不闻不问,只不过是因心存一丝侥幸,如今事情昭然若揭,二人的情愫放在他跟前,就如同只隔了一层纱,终归看个一清二楚。 道家讲究道法自然,这二人日后如何,皆是自然,旁人有心干预,也奈何不得。 第17章 十七、避暑之行 (下) 自那一回下山赶集,萧玉山非但不曾教山匪吓着,还心心念念再出去一回,如同酒瘾烟叶瘾似的忘不掉。储栖云不得法,暗自计划数日,连安风也算在内,生怕再出意外。 安风本是一脸正直,劝诫皇帝三思而后行,断不肯与二人同流。 萧玉山一挑眉,桃花眼睥着他,笑意灼灼:“寡人本打算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再去叶大人府中探望——” 冰块似的脸终裂开一丝缝隙,安风微微蹙眉,心中纠结无比。自打上回送晋安王离京,他与叶文卿话不投机,算得不欢而散。安风事后懊恼,却又因伴驾之故抽不得身,无法与那人相见。 -- 第31页 萧玉山端坐在一旁,悠悠饮茶,也不催促,半晌以后,与储栖云使一记眼神。储栖云心领神会,一甩拂尘,颇为可惜地说道:“贫道本想带着陛下去那东街上杨楼,喝一壶好茶,尝一碗冰粉。只可惜,安护卫不愿同往,陛下又缺不得高手保护,此行只得作罢。” 萧玉山故作丧气,埋怨安风固执:“你瞧瞧,寡人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竟不能体察民情,委实可惜。” 瞧他那满脸抱憾之色,安风不禁小声嘀咕:“陛下哪是为体察民情,分明是教一碗冰粉拐下山去。” 萧玉山隐约听到三言两语,并不愠怒,却有心逗那安风一逗,正色问道:“你说什么?” 安风再怎生耿直,也不至于当面抱怨,即刻改口道:“微臣愿伴驾左右。” 萧玉山心满意足,复又笑道:“这才对。” 储栖云冲萧玉山一眨眼,慧黠至极,好似个狐狸。只见他一手拽着萧玉山,一手扯着安风,催促二人快些更衣,扮作寻常公子哥。 一个时辰后,储栖云点了三碗冰粉一壶好茶,三人坐定在上杨楼一角。 既已作寻常人打扮,便也无所顾忌了,安风望着萧玉山,摆了一张冰块脸说道:“民情尚未体察,你们怎就吃喝起来?” 萧玉山坐在窗扉之侧,放眼望去,只见得出入上杨楼的多为文人儒生打扮,眼中不由隐隐露出笑意。只见他合了折扇朝那楼下一指,将话说得意味深长:“此处再好不过。” 原来,储栖云带他们来这上杨楼,除却吃喝玩乐,更是用了许多深意。上杨楼本是茶楼,亦是文人墨客汇集之地,或是吟风弄月,或是针砭时弊,将阳城人皆谓之风雅。 既是体察民情,自要融入民间,萧玉山朝同桌的二人展颜一笑:“今日我倒要听上一听坊间之言。” 不多时,冰粉便端上桌来。这冰粉用红糖水淋了,配以花生碎、黑白芝麻,及各色果干蜜饯,清甜爽口。盛夏时节,此乃上杨楼一大名品,往来食客必点一份,尤为解暑。 萧玉山吃得不亦乐乎,只觉得浑身暑气渐散,连心脾都一阵清爽。储栖云一面吃着,一面望向萧玉山,好似他脸上绣了朵花,怎样都瞧不够。 储栖云不禁感慨,如若萧玉山只是个清贵公子,定比如今快活洒脱。由此看来,身负人中龙凤之命,亦算不得好事。 萧玉山察觉那人眸光,旋即回望过来,双眸亦是含笑,说不尽的柔情缱绻若春风。 这一番你来我往,二人眸光渐趋焦灼,连安风这般对情爱不敏锐之人,都察觉异样:“你们——” 储栖云立时收回目光,萧玉山轻咳一声,似在掩饰,打断安风话头:“这冰粉甚好,回头教宫里头也学着做。” 安风瞧了瞧萧玉山,瞅了瞅储栖云,又不曾捉到一丝破绽,只好舀一勺冰粉送入嘴里,连同狐疑一道咽入腹中。 不知何时,丝竹声响,琴师怀抱三弦坐于大厅中央,身侧又有歌姬,纤纤十指拨弄琵琶,脆声唱得一段押韵小曲儿。 “漠北黄沙连天涯,只产凡间玉石料。” “东离山上神仙老,仅炼得一世丹药。” “只望见,金乌西沉又东升,冰轮东升又西沉,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唯那蟾宫仙人不改花容月貌。” 一番唱罢,琵琶暂歇,三弦声响,琴师白话问道:“何解何解?” 歌姬再拨琵琶弦,应和唱道—— “蟾宫仙人天宫坐,醉玉颓山貌倾国,玉为容来冰为魄,当唱一折花田错。” 歌声宛转,少女唱来清脆如黄莺出谷,甚是悦耳,在场之人无不叫好。此乃某名家文人手笔,讽的何人、隐射何人虽未言明,在场众人皆是心知肚明。 萧玉山仿佛不知曲子讽刺何人,不仅听得津津有味,一曲罢了,还跟着众人鼓掌叫好。安风凑到储栖云近处,望着萧玉山,神色颇为复杂:“他不晓得那小曲儿说的是谁?” “安大人错了。”储栖云望一眼萧玉山,眸中顿时染上笑意,极是慧黠,“正是因为一早便知晓,眼下才能分外豁达开明。” 一堵宫墙挡不住流言蜚语,萧玉山怕是早便知晓坊间戏言,如今亲耳听到,茶余饭后,全当作消遣罢了。 话虽如此,储栖云犹不放心,转而靠向萧玉山,低声问道:“好听?” “夸我貌美,怎不好听?”一言未尽,萧玉山已笑出声来,当真教坊间小调逗得开怀大笑。 萧玉山是何人?心思虽多,人却开明,又岂会困于几句坊间流言?储栖云只道白忧心一场。 萧玉山非但不恼,还问安风要了些银钱:“赏曲子当给多少?” 皇帝出门怎会带荷包?安风无奈,抽了荷包绳结,想捡些碎的交了去:“十几文便好——” 谁知话音未落,整袋银钱都教萧玉山抢了去,只见他挑挑拣拣好一番,嫌弃铜钱太小气,银子又碎了些,竟挑了个半截拇指大小的金块子拿了去。 安风阻拦不及,储栖云未及阻拦,只听得闹哄哄大厅骤然雅雀无声,琴师歌姬都微瞪了眼。金块子在稀稀拉拉数十枚铜钱中鹤立鸡群,也是,皇帝赏赐,岂能十几文了事? 金块子虽不大,也抵得唱曲艺人许多年吃喝。上杨楼本是风雅之地,文人墨客自诩清高,谓银钱为俗物,如今见得眼前光景,只心道,这是哪家纨绔公子摆阔来了? -- 第32页 “谢过公子。”琴师起身,忙与萧玉山作揖。 歌姬这才回归神来,亦是起身施一礼,抬眼瞧见萧玉山样貌,竟红了脸,怯生生的可怜见得。 安风别过身子,实在不愿再多瞧萧玉山一眼,叹的是荷包横遭此劫,恨的是萧玉山竟还得意洋洋。 储栖云赔着笑脸,拽了萧玉山衣袖便走,低声道:“你怎可如此败家?” “我给的多了点?”萧玉山无辜得很,被他一路拽出上杨楼,也不觉得方才有错,辩驳道,“皇帝败家,算不得败家!” “你倒还有理了?”储栖云见他孺子不可教,只想一想方才那金块子,都为安风肉疼。 萧玉山也学得几分储栖云的诡辩口才,反问他:“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金子是我的,人也是我的。我拿金子赏自家臣民,如何算得败家?” 萧玉山说的振振有词,储栖云竟被一噎,一时辩不上来。安风的脸更像冰块了些,抱着剑走出来,直朝萧玉山瞪。 萧玉山一展折扇,仿佛浑然未觉,一手揽了储栖云,一手拽着安风,笑得颇为潇洒:“走走走,去尚书郎府中瞧上一瞧。” 安风一路走着,一路说道:“恕我直言,此时晌午未至,尚书郎定不在府中。” “此言有理。”萧玉山只将那颗七窍玲珑心一动,又想到旁的点子,“不如你们说个好去处?” 安风本想劝他回虚鹤观去,却教储栖云一记眼神阻止。可怜皇帝被一圈宫墙关得久了,如今就如出了笼的飞鸟,不玩个尽兴,哪还有心思归去? 储栖云笑道:“南麓书院陛下可曾去过?” “有所耳闻,不曾去过。”那南麓书院乃是士族子弟读书之所,才子名士不胜枚举,萧玉山从前便听说过,却不曾亲临。 储栖云见萧玉山来了兴致,笑问:“便去那处瞧瞧?” 萧玉山又是一展折扇,作那文人腔调,说道:“妙哉妙哉。” 说罢,二人相视,皆是大笑出声,并肩而行。唯有安风一步三回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叶家,暗自叹气。 ================================================================== 南麓书院碧瓦白墙,翠竹掩映,伴着朗朗书声,犹如世外桃源。萧玉山等三人到来时,毒辣辣日头正当空,不免皆是汗流浃背。 储栖云一面替萧玉山扇着风,一面朝树荫下走。 萧玉山自窗台瞧见学子读书时,便不觉得炎热了,忽而想到那叶文卿来,与另二人道:“你们可知晓,叶文卿也曾于此读书?” 安风顿时来了兴趣,追问道:“尚书郎祖上倒是书香门第,但早便没落,如何能进这南麓书院?” “我曾派人查过他,得知些许往事。”萧玉山答道,“叶文卿父亲本是个卖画人,将阳城内小有名气,只可惜壮年病逝,其母倾举家之力供他读书入仕,十数年来算得含辛茹苦。” 储栖云感叹叶母明理之余,更为叶文卿能在草芥中挣一条光明大道而敬佩:“所幸叶大人不负所望,终取得功名。” 如此一来,安风亦恍然大悟,隐约懂得叶文卿之心。那人一路走来,汲汲营营,力求崭露头角,甚至不惜涉足风波之内,只为换得扶摇而上之机,原是因肩负希翼。 如此沉重,世家子弟自不能感同身受。听得那一番话,安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早前劝叶文卿只图安身立命,无异于口出何不食肉糜之言。 “书院怎有女子?” 思绪教储栖云一声惊呼打断,安风循声望去,只见得有纤瘦女子缓步而来,手挎食盒,身后也未见婢女丫鬟跟随。 安风却是认得她,只说道:“真正是巧,是叶大人胞姐,应是送饭来了。” “谁有这等面子,竟教尚书郎胞姐亲自送饭?”萧玉山亦来了兴趣,笑吟吟试探问道。 “我倒是知道些。”安风素来耿直,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叶家之事说与二人听,“叶家小姐早订了一门亲事,未婚夫婿也是清贫读书人。叶大人做上尚书郎,也不曾有悔婚之心,还供他入南麓书院读书,只等其考得几许功名,再娶胞姐过门。” 叶文卿做人有德,为官有才,即便野心重了些,也是一等一的良才。 萧玉山听得安风将叶文卿家事娓娓道来,存了心思要打趣他:“你如何对旁人家事了如指掌?” 可怜安风支支吾吾,憋不出个所以然来。萧玉山早对安风的小心思心知肚明,调侃之后,不再玩笑,忙将话锋又转向那女子:“看来,她是为那未婚夫婿送餐来了。” 果不其然,那女子在僻静处等候许久,下学之时,有布衣书生一名不曾与同窗师友同行,而是独自朝翠竹丛后走。 男子生得普通样貌,却有一声书卷气,见叶家小姐冒酷暑而来,抬手为她擦去汗迹,言行之中满是关切。女子微微颔首,如枝头花苞,含羞带怯,全一幅小女儿情态。 如此柔情脉脉,似比蜜甜,就连萧玉山都恍然想着,他们三人来得不合时宜。 =============== 最后 注一个解:花田错是京剧,里面有一段男主误被人当女子抢亲的内容。 我用这个梗写到唱曲人歌词里,其实是想表达,民间借歌词暗讽皇帝男生女相,这点比较重要,所以注解写正文里了 第18章 -- 第33页 十八、变故横生 那处是一对小儿女柔情蜜意,他们三个大男人自无颜面再偷看下去,储栖云忙寻了个由头,拽另两人离去。 堂堂大燕皇帝,竟带着护卫与道士偷瞧人家幽会,实在有失风度。 萧玉山也不曾料想,竟会遇着这等情形,着实尴尬难言,只想着将此事掩过去:“如若那书生真有本事挣得一官半职,我便替他二人赐婚。” 不知何时,安风对叶文卿家事都愈发上心,如今听得皇帝金口玉言,忙不迭应道:“当真?” “君无戏言。”萧玉山虽在心中笑他呆,却也定了主意绝不食言。 “微臣替叶大人谢过陛下。”君上赐婚乃莫大荣幸,安风着实为叶文卿及其胞姐高兴。 见他这般,萧玉山又起了戏弄的心思,只问道:“此为叶家之事,怎轮到你来拜谢了?” “这——”安风再度支支吾吾,说也说不清楚。 安风脸色变了又变,如吞了刚出锅的滚烫丸子又卡在喉咙间,可怜一张冰块脸,硬生生噎成关公面。 储栖云见他这副模样,委实不忍再欺负老实人,开腔解围:“安护卫与叶大人同僚为官,相互知晓点家事,相互关心些许,也实属常理。” 台阶已被储栖云铺好,安风赶紧顺着走下去:“是了是了。” 萧玉山展颜一笑,不置可否,转而与储栖云笑嗔:“就属你最聪明。” “多谢夸奖。”储栖云作揖,朝着萧玉山施一礼,将“褒赞之辞”欣然接受。 三人几番说笑以后,复又前行,不想方走十数步,竟听闻身后有女子惊呼求救。萧玉山等三人脚步一顿,皆是驻足回首,循声望去,发觉竹林之后情况有异。 “不好,是叶家姑娘!”安风最先回过神,飞奔回去,势如离弦之箭。 萧玉山及储栖云互望一眼,心有灵犀,亦是紧随安风而去。 南麓书院地处偏僻山下,下学以后,鲜有人至,若于此刻遭飞来横祸,只怕凶多吉少。 安风赶到竹林时,并未寻到那一对小儿女,反倒见着饭菜洒得满地,竟还有血迹点点,堪称一片狼藉。安风心下一惊,只怕要出人命,顺着血迹一路寻去。 竹林深处,光影斑驳,仿佛天光骤暗。 女子已泣不成声,只见得心上人歪倒在地上,额头上是硕大的血窟窿,血迹流了满脸,也不知是死是活。她苦苦哀求道:“放过他……行行好,放过他吧。” 那行人皆是衣衫褴褛,俨然流民模样,也不问书生出气多进气少,也不问女子苦苦哀求,纷纷哄笑道:“今天倒要来一回棒打鸳鸯。”说话之间,竟拉扯女子衣衫,下流意图不言而喻。 这还如何得了?女子抵死不从,挣扎地发鬓散乱满脸泥污,尤是哭喊不歇,凄惨万分。 “闭嘴!”为首那人生怕引来旁人,当即要给这女子一记耳光,谁知才一抬手,便教人捉住手腕。 安风冷面睥着歹人,手起刀落,断了他一只手臂。想他自幼练得一身好武艺,对付几名流民自是不费吹灰之力。 萧玉山与储栖云赶来时,只见得流民躺了满地,更有一人断了一臂,哀嚎不歇。 而叶家姑娘正跪在地上,抱着书生哀泣不止。储栖云眉宇紧锁,以二指探他脉息,片刻以后,摇头不语。 见得如此情形,那姑娘哭生渐止,眸光空洞,俨然心如死灰。一支发簪本已摇摇欲坠,只再经得她啜泣时候肩头微颤,便落在了膝边。 女子见了它,眸光骤然锐利,仿佛下定决心,握住簪子直刺向脖颈,带着万分决然的意味—— 萧玉山见势不妙,电石火光的刹那,一把拽住她衣袖,在发簪没入皮肉前的刹那拦住:“你做什么?” “他是为护我而死。”叶家姑娘颤声说道,“我理应随他而去,求你们不要阻拦。” “他为你而死,是想要给你寻一条活路,并非是要你随他同赴黄泉。”萧玉山说着,便与储栖云递一记眼神。 储栖云心领神会,忙夺取女子紧握手心的簪子,而后退到一旁。 萧玉山这才安心些许,终归松开手,故意深深叹息,作无比抱憾之状:“可怜他良苦用心,你却置之不理。” “姑娘若是求死,自不与旁人相干,只可惜了这书生的一片心意。” 萧玉山也是个能言善道的,字字句句在理,又戳中女子软肋。一时之间,女子反驳不得,垂眸深思。 储栖云见女子虽已动摇求死之心,但还差些火候,本还搜肠刮肚想着如何劝说。谁知他一睥倒在地上的歹人,心念一动,长眉渐蹙,惊呼道:“我看他们不像流民。” “何以见得?”萧玉山不知储栖云为何有此一言,安风亦是不解,纷纷望过来。 “披一身破烂衣服的难道都是叫花子?”储栖云本是孤儿,幼年时候流落街头,过了好些苦日子,自是知晓里头的奥妙,“我看他们细皮嫩肉,分明是假装流民。” 经他一点拨,安风恍然大悟,拿剑挑开一人衣衫,只见其虽身上有脏污,但无一处伤口,再一查手掌,连破皮都没见着,绝不似街边乞丐。 “你们究竟是何人!”安风这才明白过来,叶家姑娘遇袭并非巧合,乃有人刻意而为之,不免暗自惊心。 如此一来,在场三人皆悟到,针对这姑娘只是表象,那些人真正想威胁的,是尚书郎叶文卿。如叶文卿这般无足轻重的小官,能威胁到旁人的事情,便只有那一件矿场案了。 -- 第34页 萧玉山面如寒霜,扫视四下,若有所思,继而又与那姑娘道:“这群歹人许是奉命伤人,你难道甘心同书生一道含冤而死?” 末了,他一指躺倒在地之人,眉眼骤然锐利如刀出鞘:“你且瞧清楚这些人,再好生想想要不要赴死。” 叶家姑娘并不愚懦,渐趋悟到此事并非偶然,一时间泪如泉涌,眼中除却悲怆,竟显出狠色。直到哭声渐哑,她心念亦定,抬手抹去泪痕,咬牙道:“当死之人未死,我怎能死?” 人活一口气,为爱也好,为恨也罢,留得青山在,方能谈一个将来。 “这便对了。”萧玉山清楚,她已不再会寻死,故而稍稍安心,又吩咐安风道,“我同储栖云送这位姑娘回去,你将这些人交送官丿府。” 萧玉山他们是偷溜出道观的,到底要顾忌身份,只能让安风报官。储栖云心更细些,临别之时,还与安风嘱咐:“姑娘名节乃是大事,安大人千万低调行事。” 此事若是传开了去,不说叶文卿面上无光,光是口水也能将这姑娘再逼到绝境。外人才不顾真相如何,只管茶余饭后有谈资便好。储栖云伴着萧玉山这许多年,比旁人更懂三人成虎之害。 好在萧玉山生来豁达,胸襟也广阔,全不将流言蜚语放在心上。曾几何时,储栖云也曾问过他,坊间都将流言编排成了段子,怎还不动怒。 那时候,萧玉山眸光流转,犹如星河澹澹,与储栖云道:“都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但观先人治水,哪个不是宜疏不宜堵?” 悠悠众口岂是能堵塞住的?既然要说,便由他们说去,编排也好,调侃也罢,他萧玉山又不是活在旁人口中。 储栖云至今犹记得,萧玉山说完此话,忽又似想起更为重要之事来,展颜而笑,如春华骤来—— “再说了,寡人以美镇国也是本事。” ================================================================= 再说叶文卿午时归家,才迈过门槛,便察觉家中异常,不说家中仆妇欲言又止,母亲大人见他归来,立时唤他去别处,只道有事要事。 叶文卿方一进门,便见萧玉山坐在一旁,俨然早已到来。叶文卿一惊,脱口惊呼:“陛——” 敬称都到了口边,叶文卿一怔,适时止住,未露半分破绽:“毕公子怎能亲临寒舍?” 储栖云暗道叶文卿心思好生活络,只说道:“我家公子等你许久了。” 叶文卿望着萧玉山面色,便知晓定出了非同寻常之事,忙不迭送母亲出门去,紧闭门扉,转而朝萧玉山跪拜行礼。 萧玉山本是简装出行,也不摆皇帝架子,教他坐下说话。叶文卿看茶就坐,萧玉山才问道:“案子查得怎样了?” “近日正在搜查晋安王旧宅。”叶文卿只将事情一一道来,“真账簿仍不见踪影。” “我倒觉得,东西定在那宅子里。”萧玉山冷笑一声,意味深长。 叶文卿不解其意,方要问出口,就听储栖云解释道:“今日在南麓书院,叶大人胞姐遇袭,幸而安护卫及时赶到。只可惜…..另有一名书生,为护叶大人胞姐周全,横遭意外。” “那些歹人还乔装打扮成流民,想要蒙混过去。”萧玉山只将至关重要之事点出来,其中利害,全教叶文卿一人体悟。 此言如惊雷入耳,叶文卿不禁惊惧交加,面色铁青:“如此看来,是有人不愿看见晋安王旧宅被搜查。” “你是聪明人,知道应当如何做。”萧玉山见他聪慧,只应了这么一句,旁的也不多言。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已选择凌风而上之路,便要担下粉身碎骨之险。 “微臣明日便将一家亲人送去北州乡下,只求陛下保他们周全。”叶文卿不惧风波,更不畏死,却不愿亲人横遭不测,“至于矿场一案,微臣定为陛下查个透透彻彻!” “好。”只要用他一日,必然护他亲人一日,萧玉山立时应下。 正事说罢,叶文卿满心自责起来,只问道:“胞姐可曾受伤?” “只是受惊,并无大碍。”储栖云想了想,忍不住多一句嘴,“你得好生谢过安护卫,这一回,多亏他及时出手。” 这个储栖云,不问何时何地,都想做月中老人。萧玉山觉着好笑,索性顺水推舟,也与叶文卿说些好话:“此言极是,安风今日着实神勇,你须得好生谢过他。”说罢,暗自与储栖云递一记眼神。 储栖云心领神会,回以一笑。 第19章 十九、陛下有心护短(上) 安风行事素来严谨,报官之时几番打点,为叶家压下许多不必要的风波。因闹出了人命,绝无可能彻底瞒过去,可怜那书生家人白发人送黑发人,认丿尸时呼天抢地,母亲几番晕厥。 审理人犯之时,安风旁听,听到那些人一口咬定无人授意,只因瞧见叶家姑娘年轻貌美,故而横生生歹念。几人沆瀣一气,俨然早有万全的准备,连口供都别无二致。 如此一来,再在这些人身上下功夫,便都是无用功了。安风暗中命人先将人犯收押,不许轻易杀放,有朝一日定有作用。 趁着流言未起,叶家母女连带家中仆妇一名,连夜收拾细软,日出前便雇车赶往北州。 萧玉山也不曾回东离山去,于叶家借宿一宿,详谈矿石一案。直到日出前,目送叶氏母女离去,他才与安风及储栖云道,是时候回虚鹤观了。 -- 第35页 此刻天色朦胧,仅东方欲曙,街肆寂静漆黑,路旁空无一人。叶文卿忧心圣上安危,忙劝三人莫急,等天色大量再说。 萧玉山却道:“素闻东离山日出壮美,我尚未曾亲眼得见,择日不如撞日,便是今日了。” 叶文卿仍想再劝,却被安风轻拽衣袖摇头。安风最是知晓,萧玉山心意既定,便不会轻易动摇。 储栖云与萧玉山是一条心,随即道:“安护卫练得一身好武艺,贫道也懂些拳脚功夫,定护送陛下安然归去,叶大人宽心。” 叶文卿不得法,只得作罢,不再挽留。临行在即,萧玉山及储栖云先行,安风踌躇半晌,回身走向叶文卿,低声说道:“上回是我莽撞。” 叶文卿思忖半晌,也记不起哪一回,茫然问道:“哪一回?” 原是他多心了,安风一愣,冰块似的脸上蓦然浮现出些许尴尬之色:“送别晋安王那一次…..既然叶大人并不曾在意,在下也就放心了。” 叶文卿这才恍然明白,彼时安风似有心事,原是因他说陛下容不得士族。叶文卿自觉失言,颇有歉意:“在下所言亦有不妥之处,安大人莫要介怀。” 事情一挑明,心事便如冰化水,都不复存在了。安风心中雀跃,冰块脸上竟现笑颜,神情不似往日稳重,倒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安风心结已解,追赶萧玉山时还不忘一步三回头,朝着立在门前的叶文卿挥手。叶文卿只想着,安风是个爽快人,值得当做友人交游。 萧玉山与储栖云并未走远,正等在街角,悄不作声地偷望向二人。储栖云揽着萧玉山肩头,亲昵笑道:“我就说那二人有戏。” 萧玉山从不在储栖云跟前假装正经,也调笑起安风来:“我怎瞧着是安风‘剃头匠挑担一头热’?” 储栖云只嗤笑道:“枉你生来聪明,竟不知‘好女怕郎缠’,好男亦然。” “你这道士,嘴里总有三言两语,还专挑不正经的说。”萧玉山不甘示弱,回敬道,“你这红尘之外人,还晓得这些?” “我一早就为你滚入红尘,怎的,你不认账?”储栖云瞧着萧玉山,笑得堪称放肆。 年幼时,萧玉山比如今还好看些,就似个玉琢而成的女娃娃。彼时,储栖云破了他的面相,急得几乎哭出来,只想着定要负责到底,大不了将来还俗娶了人家。 许是自那时起,储栖云就注定要为萧玉山重回红尘里。 日出时候,萧玉山等三人终归站在东离山上,眺望天际,只见得云蒸霞蔚,红日破晓。虚鹤观晨钟渐响,唤起林间飞鸟。 此刻正是满目远山青黛色,一点红日,两行飞鸟。 萧玉山顺手折一片叶子放在唇间,吹出一首小曲儿,伴着日出壮景,竟有几许写意风流。 储栖云笑道:“景美人妙,足可入画。” 萧玉山笑眼望向他,情意在眼中化作明星,熠熠生辉。 安风倚着树干抱着剑,将这二人情状尽收眼底,不由心生狐疑——陛下和储栖道士怎如此腻歪? 末了,萧玉山丢了叶子,与储栖云道:“别阿谀奉承了,赶紧回虚鹤观去。” 经他这一说,储栖云忽而想起至关重要之事来,抬手一拍脑门,懊恼道:“糟了,子茸要遭难了!” 原来,萧玉山之所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溜出来,是因储栖云想出一招偷天换日之计——以宫中点心收买将师侄收买了,教他替皇帝留守房中,直到外出归来方才可露面。 陆子茸孩童心性,终日困在道观里头,也吃不上好点心。昨日见到皇帝御膳,眼睛都看直了去,为填口腹之欲,自是满口答应。 储栖云本是想带只萧玉山游历半日,傍晚即归,谁知偏生遇上叶家姑娘遇袭,耽误了行程。现如今,一天一夜已然过去,不说陆子茸瞒不过众人,恐怕虚鹤观都已乱作一团。 虚鹤观里丢了大燕皇帝,滑天下之大稽,说出去只怕无人敢信。 三人急急忙忙自后门归去,见得道观井然有序,不见一丝骚乱,才不约而同松一口气。 萧玉山悄然回房,佯装不曾外出。安风守在门前,亦是装作平常模样。 储栖云本想跟进去瞧瞧师侄,谁知竟见他自别处走来,哭丧着脸道:“小师叔,师傅叫你。” 储栖云心道不妙,一面同他离去,一面问:“你在师傅跟前可说过什么不曾?” “纸包不住火,你也从实招了吧。”陆子茸这般说道,俨然早将事情说出去。 “你啊——”储栖云痛心疾首,站在师傅门前时,先将思绪理清,搜肠刮肚把理由寻了个遍,继而一低头,小心翼翼迈进门槛里。 “师傅。” “还晓得回来?”苍阳道人正在打坐,也不回眼瞧他,只这般问道。 纵使苍阳道人素来宽和,也容不得储栖云如此率性妄为。萧玉山是皇帝,千尊万贵,如若在虚鹤观斋戒之时伤了分毫,一众弟子焉有活路? 储栖云见此光景,心知师傅已生怒意,忙不迭施一礼,先低头认错:“是徒儿莽撞了。” “切忌口中认错,心中另有他想。”只这一句话,苍阳道人便将储栖云心思说了个透彻,堪称一语中的。 眼下,师傅虽不曾真正发怒,但言辞里头,俨然尽是责备之意。储栖云再怎样荒唐,也是尊师重道之人,此刻,只将方才在门外想好的托词尽数咽回去,蹙眉不语。 -- 第36页 “去清华台跪着,静思己过。”苍阳道人说罢,沉沉叹息,似有心绪万千,却难言说。 清华台乃虚鹤观众弟子练武之处,储栖云奉师命思过罚跪,正赶上散了早课练武的时辰。他这一跪,不说一众师兄,乃至师侄辈的弟子都瞧见了。 储栖云乃苍阳道人关门弟子,自幼时入观至今,得师尊格外照拂。这么些年来,莫说挨打罚跪,便是责难也实属少见。 遥想当初,储栖云可是伤了大燕太子的面容,师尊竟还出言回护,将那罪犯欺君之事说成是为太子化解劫难之举。由此,储栖云才捡到一个“命中贵人”之称。 再看如今,苍阳道人竟不顾储栖云颜面,命他在一众人等跟前罚跪思过,想来也是怒极。 苍阳道人曾有令在先,偷天换日一事一概不许再提,若有人违背,不问辈分,定将重罚。故而知情者暗道储栖云胆大妄为,该当有词一罚;不知情的则是窃窃私语,相互询问缘由。 储栖云对流言蜚语充耳不闻,对众人指指点点视而不见,孤身跪在清华台一角,神情过于平静,如化作木胎泥塑,只教人看不出心思来。 “都练武去!”幸而年长的师兄及时赶来,命一干人等散去,才为储栖云稍稍解围。 一转眼,晨风散尽,最后一丝清凉也教大日头驱逐了个干净。储栖云头上并无一丝绿荫,便这般被烈阳晒着,如置身炉火中,不多时,就已湿透里外衣衫。 陆子茸躲在别处远远瞧着,心有愧疚,生怕小师叔被晒出个好歹,左思右想半晌,匆匆去寻陛下求情。 石板地粗粝,隔着薄薄衣料,跪得久了直教双膝麻中透着疼,想来必是青紫了一片。 “起来。”未曾过去多久,萧玉山孤身而来,垂眼望着他,只说了这么言简意赅的一句。 储栖云却一动未动:“贫道当尊师,故不能起。” “寡人是皇帝,你也当忠君。”萧玉山语气略略加重,似有施压之意,实则为关怀储栖云,“苍阳道人那处,你不用担心。” “不必去了,有错自当受罚。”此一回若非是他,事情不至于变作如今的模样,储栖云自云愧对师傅,惹他老人家担忧。 “如此看来,我也当受罚了。”萧玉山说罢,寻一处石凳坐下,便在储栖云不远处,亦是烈阳之下。 储栖云见他竟如此打算,忙不迭用那冠冕堂皇之言劝道:“陛下乃九五之尊,岂能与匹夫同罚?” “非也。”萧玉山坐在一旁不曾起身,亦是回得冠冕堂皇,“储道长岂不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诡辩之才竟也有辩不过的时候,储栖云顿时泄了气,轻声道:“你便回去吧,小心细皮嫩肉教烈阳晒坏了去。” “为何你经晒,我就经不得晒了?我瞧你也不是铜筋铁骨。”萧玉山起身,再度行至储栖云跟前,“起来。” “我有错。”储栖云自责于教师傅忧心,自知有错,故不肯起。 萧玉山却道:“是我先想出去的。” 储栖云又道:“在此之前,是我先引着你起了心思。” 萧玉山再道:“是我心思不定。” 储栖云却道:“是我引得你心思不定。” “好,便算是你的过错。”萧玉山终归瞧出来,这人是故意辩驳来着,储栖云终归是储栖云,已沦落到如今这田地,还敢玩笑调侃。 储栖云一愣,随即知晓,萧玉山已识破了他的心思,赔了笑脸劝说:“说开了便好,既然都算作我的过错,你也好回去了。” “你又错了,既然都算你的过错,我便更不能回去。”萧玉山复又坐回去,当着灼目烈阳之下,竟还能谈笑,“储栖云,咱们有难同当。” 不多时,皇帝也去了清华台一事传遍虚鹤观。苍阳道人似早已料到,不见惊骇之色,叹息之余,亲自去请萧玉山离去。 萧玉山见苍阳道人亲自前来,也不摆皇帝架子,自那石凳上起身,与他道:“老神仙,这储栖云罚也罚了,到此为止吧。” “贫道自当尊从陛下之命。”苍阳道人先行一礼,继而望向储栖云,命他起身。 储栖云这才自地上起来,两个时辰过去,双膝痛楚难言,一时竟要摔回去。倒是萧玉山眼疾手快,顺手扶他一把,也不觉得有何异常:“储道长小心。” 试想,皇帝又怎会亲自扶小道士?储栖云只想着萧玉山此举太过顺手,只怕引人猜疑,忙退了半步行礼,悄然与萧玉山递眼色:“多谢陛下。” 也不知萧玉山究竟是不曾瞧见,还是本就无所顾忌,又与苍阳道人说:“储栖云乃寡人‘命中贵人’,理应同寡人一般尊贵。日后老神仙要罚,还须得顾及储道长颜面,更要顾及天家颜面。” 此话无异于与虚鹤观施压,许是萧玉山生怕此事以后,储栖云在道观里头抬不起头。一众道士听得此话,皆是叩拜,连道遵命,饶是苍阳道人,亦未曾免去。 萧玉山心中有一杆度量衡,自会拿捏分寸,亲自上前扶起苍阳道人,复又展露笑颜:“老神仙何须行此大礼,寡人不过顺口一提。” 是不是顺口一说,在场各位自是心知肚明。皇帝能将话说到如此地步,足以见得储栖云有举足轻重的分量。 第20章 二十、陛下有心护短(下) -- 第37页 “小师叔有皇帝撑腰,好生威风!” 方才,萧玉山是陆子茸请了去救场的。 陆子茸本还犹豫,生怕皇帝坐视不理,任凭小师叔在毒辣太阳下晒着。谁知皇帝才听了一句,便急匆匆往清华台去了,连护卫和仆从都不曾带。 “有个文雅词怎么说来着?”陆子茸翻出一瓶药酒放到他跟前,思前想后,蹙眉半晌,才蓦然回想起来,“狐假虎威!” “你这臭小子——”储栖云抬手就给他一记脑崩儿,没好气道,“这是损人之词,你平日里书都读到何处去了?” 陆子茸慌忙掩口,瞪圆眼睛小心翼翼追问:“当真不是好话?” “再敢乱说,小心我让赵师兄罚你抄书。”储栖云心知陆子茸不爱读书,乱用成语并非有心讥讽,故而只放出狠话,并未恼火,“抄个百十遍,方能长记性。” “不敢了不敢了,再不敢了。”陆子茸掩口说着,生怕抄书,慌慌张张就朝门外逃,恰巧与萧玉山撞了个满怀。 少年本该畏惧天威,谁知抬眸之间忽与萧玉山相视,只见得眼前人生得一双盈盈桃花眼,长得一对如墨入鬓眉,如自画中来,一时竟是看痴了。 等到陆子茸回过神时,立时是一惊,心道从前皆是躬身拜见,不敢抬眼直视,也窥不到真容。如今一瞧,他方知民间传言并非空穴来风,皇帝貌美镇国原是有理有据。 “去吧。”萧玉山觉得好笑,只想着自己又不是恶面修罗,这孩子怎就被吓住了? 陆子茸赶忙躬身一拜,快步飞奔离去,好似受惊小鹿。 萧玉山笑吟吟走进房里,挨着储栖云坐在床榻上,毫不见外:“怎样了?” 储栖云全不将罚跪一事放在心上,一指膝头,笑答道:“连伤都算不得。” 萧玉山本心怀歉疚,眼下见他无恙,终归安心:“错不在你,你今日理应与老神仙说明缘由,为何一力担下?” “于公,我哪敢将皇帝供出去?”储栖云揽着萧玉山肩头,亲昵异常,“再者于私,我哪能要你担责?” “真是铮铮男儿,骨气过人。”说话间,萧玉山屈起手指,一敲储栖云膝头,带着使坏之心十成十,一分不少。 力道不轻不重,刚好令他发疼。储栖云低低痛呼之余,却不多瞧双膝一眼,更不问满身大汗,揽着萧玉山便躺倒在床榻上。 回想方才陆子茸所言,他不由嬉笑调侃:“方才陛下好生威风,只可惜苦了我,日后定有人说我‘狐假虎威’。” 分明是倒苦水,这人怎就能将话说得得意洋洋?萧玉山晓得他没脸没皮,抬手拧他面颊皮肉,故意问道:“怎么,还委屈你了不成?” 皇帝的威仪,岂是寻常人能借到的? “贫道喜不自胜。”储栖云一把攥住萧玉山手腕,猝然凑到极近之处,在那人唇间落下一吻。 萧玉山合眼迎上去,与他唇齿相依,好一番你来我往,浓情蜜意。 只可惜,外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二人可不敢在道观里头白日宣淫。一记深吻以后,他们便坐起身来,相顾无言。 沉默之刻,小小一间卧房里满是尴尬与烦躁——因为就在方才那一吻里,二人都有所反应,又不得不克制心性。 “不如——”储栖云思忖半晌,终归提议,“后山有灵犀洞,洞中有温泉,不如——” 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好年纪,谁愿学圣人清心寡欲? “如此甚好!”萧玉山一拍手,就此定了温泉一行。 皇帝一时兴起,可怜苦坏了王公公,又要忙着整理换洗用具,又要安排随行之人。萧玉山见他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只道其实不必大费周章,只储栖云一人伴驾便好。 如此一来,到了后山灵犀洞,便成了王公公孤守在外,萧玉山储栖云享乐其中,一里一外堪称两重天。 二人才进去,便将衣褪去,信手丢了一路,继而共入温泉,正是那鸳鸯戏水,风月情浓。 萧玉山半身伏在山石山,半身隐没水下,只随着身后那人动作起伏,爽利之时便仰起脖颈喘息,拟作凤凰啼鸣之姿。 储栖云撩开萧玉山一把湿发,啃咬脖颈,如山兽觅食,齿关几番碾磨,就烙下红梅点点。萧玉山吃痛,反手拽住储栖云长发,咬牙提醒:“小心衣衫……遮不住!” “我小心得很。”储栖云唇畔都粘染着水汽,轻柔而温存地凑到萧玉山耳边,且教他安心。 他一向都很有分寸,在怎样云雨偷丿欢,都不会教萧玉山出丑。 春潮骤来,席卷二人,静谧山洞之中,除却喘息声此起彼伏,便只有他们的呢喃低语。他们说的是道不尽的缱绻柔情,讲不完的缠绵悱恻,犹如两股紧教在一起的灯芯,在欲丿念之火中纠缠。 等到春潮散后,萧玉山就似餍足的猫,懒惓地泡在温泉水里,连眸中都染上氤氲水汽,莫名柔和起来。 储栖云只觉得眼前人画似的瞧不够,瞧得久了,就痴儿一般情不自禁地勾唇而笑。 萧玉山借着温泉水瞥见,只笑这好端端的人莫名痴了,启唇轻问:“你这笑而不语我便看不懂了,呆了不成?” “没有缘由便不能笑了?”储栖云是个诡辩之才,少不得在玩笑时辩驳几句,“我顺心而为,正应那一句‘道法自然’。” -- 第38页 “这便巧了,我也想笑,亦是寻不到缘由。”说罢,萧玉山动了动身子,靠到储栖云怀里,唇上笑意渐露。 如此一来,前心贴后背,他们便能感知到彼此轰然的心跳。储栖云不禁将怀中人环得更紧了些,好似已将明月揽入怀中,再无所求。 他们只稍稍再休憩片刻,便已至午后,直到实在不能多加逗留,才懒懒起身更衣。储栖云替萧玉山擦干湿发,信手将那巾布一扔,说要下厨去做素斋,以报答皇帝解围之恩。 萧玉山打趣道:“君子远庖厨。” 储栖云不以为然:“为报皇恩,不做君子也无悔。” 二人有说有笑朝外走,皆是神清气爽。只是苦坏了王公公,守在灵犀洞外不敢稍稍分神,生怕里头春光教旁人窥见。好在洞穴阴凉,并不燥热,否则他难逃中暑之灾。 王公公最是知晓,陛下教那小道士储栖云迷了心窍! 再说午后,安风寻了个由头下山,想来也是去见叶文卿了。少了这榆木疙瘩在跟前,萧玉山愈发无所顾忌,唤储栖云到跟前伴驾,举子对弈,闲谈往事,神仙似的悠然。 棋盘上,胜负已定,萧玉山手执白子,心有得意:“我若赢了,就罚你说些陈年旧事解闷,但有言在先,不许糊弄了事。” 说罢,最后一子定成败,萧玉山不曾相让,赢了个痛快:“说吧。” “遵命。”储栖云思量片刻,启唇笑道,“你我相识十数年,但有一事你定然不知。” “哦?”萧玉山听他如是一说,立时来了兴致。 “我五岁以前,尚未随师父入虚鹤观出家时,并无姓名。”储栖云有意卖关子,说书似的说起从前事,“你说奇不奇?” 萧玉山生于宫闱,自是不解流民生路多艰:“又不是天生地长的,怎会无名无姓?” “我本是弃儿,为一名行乞老翁所收养。”储栖云答道,“爷爷心地善良,但目不识丁,只因见我幼时瘦小,便拿方言取下绰号‘结不熟’。” 储栖云分明是拿捏着说书的语气,但萧玉山却笑不出一丝半点:“这是何意?” “陛下定不知南面的方言。”储栖云解释道,“南面农人种果树,果子结成却不熟,便叫‘结不熟’。” 萧玉山总算听明白一半:“是指你长不大?” “非也非也。”储栖云笑道,“循的是‘取个贱名好养活’之理。” “后来我随爷爷走街串巷讨生活,机缘巧合知晓遇到师傅,便跟着上了东离山。如此,才有了今日的储栖云。” “你从前……吃过许多苦?”萧玉山生在绮罗遍地之处,自难想象储栖云幼年时光,心头蓦然一紧,莫名不是滋味。 储栖云本只想用方言逗他,谁知事与愿违,赶忙柔声宽慰道:“都过去了。” 好在储栖云时运上佳,五岁以后便随苍阳道人入虚鹤观,十岁之年更是捡了皇帝的“命中贵人”一称。而如今,外头皆道储栖云有皇帝“护短”,半分开罪不得。 萧玉山亦叹道:“好在都已过去。” 许是十数年来受得道家熏陶,储栖云心性愈发豁达,若非今日提及往事,任谁都猜不着他还曾受过如此磨难。 玉在石中藏,大抵因命途多舛,几经磨砺,才将储栖云心性打磨得玲珑剔透,如玉琢而成。 储栖云从不爱自怨自艾,见氛围不妙,忙将话锋一转:“得了得了,陈年往事不足为道,还是再来一盘,拼个输赢才爽快。” 萧玉山亦非拘泥于伤春悲秋之人,收了白子重整棋局,应储栖云所求,再来一局:“这回再输,便要罚更重些。” “世事如棋局局新,你不要轻敌。”储栖云也不惧于萧玉山棋艺高超,二指一夹黑子,如是笑道。 第21章 二十一、漠北羊脂玉石料 (上) 时光匆匆,盛夏已去,山中晨钟暮鼓,却留不住时光的步履匆匆。 萧玉山与储栖云的大好时光已然过去,皇帝摆驾回宫,小道却还要留在虚鹤中。 萧玉山回朝之后,重查矿场一案,俨然不见真相不罢休。只可惜叶文卿几次三番搜查晋安王旧宅,皆无所获,因而案情并无一丝进展。 常言道,一人藏物,万人难寻。曾几何时,晋安王煊赫无双,光是后院一圈高墙,就占得半条街肆。若是几本账簿藏在旧宅里,想要搜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萧玉琮定会寻个隐秘稳妥之处藏着,兴许是暗格,兴许是密室,常人无法察觉。 这场博弈里,萧玉山仿佛化身为猎人,付出无穷无尽的耐心,守在陷阱边,等待着猎物到来。 就在夏末之时,忽又有漠北藩国请求入京献宝,将萧玉山心思从矿石一事稍稍转移开。要知晓,漠北人聚居之处乃大燕边境,这些年来,赤狄溃败,边关再无战事,多有漠北藩国之功。不论怎样,只要漠北使者入将阳城,大燕国君必定得礼遇有加。 想那漠北黄沙连天,原本凄苦贫瘠,分明是个不毛之地,谁料盛产美玉。玉石料子色如羊脂,不仅关内达官贵人常佩此物以显尊贵,便是富庶些的关外小国,争相求一块玉的,也大有人在。 这便是坊间段子里头,大燕国另一样瑰宝——漠北羊脂玉石料。 这一回,漠北采出一块成色质地皆为上上品的料子,尚未打磨雕琢,便将璞玉连同雕玉匠人一名,一并带入将阳城中。漠北王子赫连归雁上奏,只道此玉百年难遇,只有用在为陛下雕像上,方不算暴殄天物。 -- 第39页 朝贺新君时,宴席上他言行无状一事尚历历在目,萧玉山虽不知赫连归雁究竟有何用意,但可隐约猜到,此行目的并不简单。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萧玉山毫无忧戚之意,倒要看看漠北藩国葫芦里卖什么药。 单凭恩惠换不来忠诚,恩威并施才是正途——必要时候,萧玉山自会给一记下马威。 随着王子一行人进京,街肆边上,异族模样之人也渐趋多起来。老翁老妪见得外族人,连道生得好生怪异,眼珠子竟也有蓝有绿,肤色都似秋天的麦穗子,透着一色焦黄。至于孩童,更有胆小些的,被异族之人吓得不轻,瞧一眼便往人群后退。 至于领头人赫连归雁,一早便由客曹迎接去往驿馆。众所周知,大燕历代皇帝无不倚重漠北,赫连王子自是千尊万贵之人,容不得半分怠慢。 客曹安晨才走马上任,还不曾见过大场面,心下不免有些许紧张,前倨后恭,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贵人:“赫连王子若还有别的吩咐,尽可以提,下官定当效力。” “大人真是客气周到。”赫连归雁环顾房内,也不瞧这人一眼,只因听出逢迎之意,连应话时都含着些谑笑之心。 这赫连归雁生得高鼻深目,琥珀眼眸,虽是彻头彻尾异域脸,但容颜深刻,身姿俊挺,哪怕关内人瞧了,也得赞叹好样貌。 他长发微蜷,也不束发带冠,反倒耳垂穿着月牙坠。一身长袍绣金线瑞草,腰配弓月刀,生得是八尺有余,堪称矫健魁伟,当得“长巨姣美”四字,便是同行的漠北人里头,也无一能出其右。 只是,安晨见他一对浓眉压着眼,启唇轻笑则微露一对尖牙,与关内崇尚温润儒雅截然相反,这位藩国王子历经大漠风沙洗礼,已沾了兽性。 待到事情安排周全,安晨匆匆回宫复命,正巧遇上堂兄安风,二人便并肩走一程。 安风仍是一副冰块脸,只问他:“听闻赫连王子已下榻驿馆?” “早已安排妥当。”安晨复又想起赫连归雁那对尖牙来,不禁低声道,“这位漠北王子生得像狼。” 安风长年跟随萧玉山左右,许久以前就已认得赫连归雁,眼下听堂兄所言,略略回想,方觉得当真有几分相像。只是纵然此话有理,他也不敢公然毁谤赫连归雁,只摆着一张冰似的脸道:“漠北尚武,赫连王子骁勇,自是与大燕仕子大有不同。” 安晨只以为安风并未听懂话中深意,见左右无人,又低声道:“人说相由心生,我见他神情阴恻恻,与狼无异。” “宫闱之中,休得口无遮拦。”安风见堂弟越说越没忌讳,忙不迭打断话头,“速与陛下复命去。” 安晨素晓得这位兄长十分正经耿直,一时收了话头,恭恭敬敬去与皇帝复命了。 --------------------------------------------------------------------------------------------------------- 翌日,漠北赫连王子入宫献宝,将石料连同雕刻匠人一并送入宫中。 赫连归雁仍旧一身一族装扮,交了腰间弓月短刀,上殿觐见。这一番到来,较之上一回,他又收敛许多,礼节周全,堪称肃穆恭谨。 石料未经打磨,尚是璞玉,萧玉山瞧了半晌,也瞧不出这拳头大小的石头哪算得“瑰宝”了。 赫连归雁却道此物珍奇,将它究竟如何上佳、如何难得娓娓道来。萧玉山只含笑听着,既不发问,也不反驳。倒是朝臣中有专爱玩石的,连声附和,也道如此玉石料子真正难得。 尔后国宴之上,赫连归雁也不曾再说出浑话,纵使多喝下几杯,亦分外恭谨有礼。 之前新君朝贺宴上,赫连倨傲无礼之事,萧玉山却还记着仇,故意问他:“赫连王子可还想饮一盏曲米春?” 赫连归雁听得此话,旋即明白皇帝用意,忙不迭起身行礼:“上回臣下酒后失仪,出言无状,冒犯陛下天威,委实罪该万死。” 萧玉山并不急着教他免礼,高居主座,仔仔细细打量这位赫连王子。只见这赫连归雁浓眉深锁,薄唇紧抿,俨然满面懊恼之色,挑不出一丝错漏之处。 但萧玉山疑心并未因此散去,只想着,赫连归雁本性如狼难控,应是个狂放之人,越是教人找不出错处,便是越是可疑。 试想,如若他当真是个谨小慎微、恭敬忠君之人,上一回又岂敢在国宴上口出轻慢之言,借坊间传言暗讽新帝?抑或是,他怎敢借坊间流言,试探君主心性? 不过才过去短短半年,除非赫连归雁脱胎换骨,不然焉有洗心革面之理? 萧玉山满腹狐疑,但面色如常,笑应道:“寡人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王子也不必介怀。” 末了,萧玉山暗道,难道他此番前来,名为献宝,实则另有所求? 赫连归雁不仅恭敬有加,连奉承之言都说出口来:“陛下胸怀宽广如大漠,臣下敬佩。” 萧玉山心下诧异,追根究底之心更甚方才,便要瞧一瞧赫连归雁这谨小慎微之下,包藏了怎样的心思。 萧玉山本是似笑非笑,却因面颊一点疤痕,而颇似浅笑,直教人瞧不清心思真假:“漠北男儿好烈酒,风露清酿清雅有余,却欠几分烈性,还是换那曲米春来。” “陛下如此抬爱,臣惶恐。”赫连归雁应得极好,便犹如他当真表里如一,乃是个恭谨之人。 -- 第40页 不多时,曲米春由宫人双手奉上,本是要先为皇帝斟酒。萧玉山却大手一挥,与侍从道道:“客人远道而来,岂能怠慢?理应先为赫连王子斟满。” 说罢,萧玉山与那赫连归雁遥遥相望,蓦然勾唇一笑,虽不曾再言其他,可眼中深意耐人寻味。 待酒满上,赫连归雁再度起身,转向萧玉山一拜,朗声说道:“陛下盛情,臣却之不恭。”说罢,满饮此酒。 萧玉山亦是抬手,将手中一杯曲米春一饮而尽。 见得如此情状,在席众人皆已瞧出皇帝倚重漠北之心。上一回,因赫连归雁一句话,致使坊间流言不断,最终传到了皇帝耳根下。而如今,陛下非但不计前嫌,还礼遇有加,稍稍敲打一番,就不曾多加刁难。 皇帝如此大肚能容,缘由亦显而易见,先不论那价值连城的羊脂玉石产于漠北,只要赫连氏为大燕抵御关外赤狄,哪怕犯下滔天大错,也能保得举族平安。 一场宴席间,多少波谲云诡,多少暗流涌动。歌舞升平,玉盘珍馐,皆不过繁华表象,犹如之外枯草缝入锦缎里,只需一刀破开了去,方瞧见满眼尽是狼藉。 萧玉山高高在上,正襟危坐于席间,几番扫视众人,忽而轻笑,命人再将杯盏满上,好一番龙颜大悦之色。 既然已高居此位,台上台下,孰真孰假,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便也无关紧要了。这朝政之局中,他们都不过是粉墨登场,做戏与旁人看,做戏与自己瞧。 ------------------------------------ 貌似大家会屏蔽作话,重要提示写在正文啦~ 赫连归雁,沙漠小狼狗,重要男配,储栖云的竞争对手 第22章 二十二、漠北羊脂玉石料 (中) 经得数日打磨, 璞玉褪去石胎,开出一块筒体莹白油糯细腻的羊脂美玉来。色白而不闷,无杂无棉, 玉石料子果真如赫连归雁所言,乃是难得之物。 赫连归雁此行献宝,不仅献出玉石, 更携雕刻师一名入宫。此人颇负盛名, 以雕玉镂刻之能闻名于漠北。 萧玉山本不知此人姓甚名谁, 倒是安风有所耳闻。相传, 他家世代以琢玉为生,能于方寸之上作微雕,先帝生前爱物大鹏阴刻玉牌,便是此人手笔。 这一日, 赫连归雁领了雕刻师觐见, 又与萧玉山道:“如此瑰宝唯有刻以陛下容颜,方不算暴殄天物。” 萧玉山教这奉承之言逗笑, 言辞之中暗含些许讥讽之意:“赫连王子怎也学会了奉承之言?美玉应当刻神刻佛,供奉神龛之内。” “神佛本无相,玉石不可琢。”赫连归雁遥遥望着萧玉山,忽而一笑,眸中光华流转,“陛下有天人之姿, 唯美玉才可相配。” 萧玉山早便听惯了溢美之词,再怎样天花乱坠之言, 一旦传到耳中, 也都成了平常。可现如今,这番话自赫连归雁口中道出, 竟教他深感古怪。萧玉山自认为识人有法,总觉得赫连归雁表里不一,乃是有意佯装阿谀奉承之人。 萧玉山垂眸思忖,再度抬眼之时,试探问道:“赫连王子此番入京除却献宝,可还另有所求?” 此言方出,只见得赫连归雁笑意一滞,犹豫片刻,终答道:“是。” 萧玉山命闲杂人等退下,继而道:“赫连王子若有所求,但说无妨。” 赫连归雁先行大礼,以明恳切之意,再道:“臣下此番入京,一则,确是为献宝物品;二则,恕臣冒昧,漠北大燕素有联姻之例,我漠北赫连氏愿献王女入将阳城。” 赫连归雁原是为此而来,萧玉山顿时了然。漠北联姻一事自大燕开国起便有例可援,嫁公主、册妃嫔,谈得上有来有往,关系自然日益紧密。 如今萧玉山新君登基,后宫之中皆是从前太子府中的旧人,不说外族女子,便是女子也屈指可数。当然,如今这番情状,也是拜他自身及储栖云所赐。这二人,一个本不爱流连花丛,另一个引得皇帝连花丛都懒得瞧。 现如今,赫连氏生怕圣眷不复,故而借献宝之名,试探联姻之意,也算得用意颇深。赫连氏统领漠北,威震关外诸多小国,着实大有用处,联姻一事自不能推拒。 纵使赫连归雁城府颇深,难以控制,萧玉山亦不能推拒此事:“既然漠北如此盛情,寡人断不能推拒。” 赫连归雁得了答复,顿时展露笑颜,忙不迭行礼告谢:“多谢陛下。” 萧玉山却是笑而不语,全将心思敛在心里,不露一丝痕迹。 等到自漠北来的一干人等退下,萧玉山脸上笑意才渐淡渐无,末了,化作冰霜似的冷冽,与安风问道:“你信他所言吗?” 安风由始至终陪王伴驾,方才也留意过赫连归雁,略略思忖,继而答道:“臣以为赫连王子所求之事,并非只有联姻。” 此言亦是萧玉山所想,赫连归雁先是佯装恭顺,引得人疑心顿起,再适时道出请求联姻之事,顺理成章,挑不出半分错漏,大有步步为营之意。 有些人,一言一行越是在情理之中,便越是另含深意。萧玉山虽猜得赫连归雁另有目的,却不知他所求何事,几番思量之下,又道:“三日以后,请赫连王子同往翠云山狩猎。” “陛下此为何意?”安风不知萧玉山怎会想到狩猎,惊疑不已,只想着分明方才还说着赫连归雁的不寻常之处。 -- 第41页 “既猜不到真相,不如多加试探,寡人倒要瞧瞧赫连归雁有何居心。”萧玉山眉宇轻蹙,若有所思,“纵使试探不出,寡人也要好生敲打他一番。” “再者,你与安客曹知会一声,须时刻留意驿馆,但凡漠北人稍有异动,速速来报。” 由此看来,陛下与漠北谈不上“信任”二字,安风体悟圣意之余,随即将口谕传与堂弟。 === 翠云山重峦叠嶂,林木相掩,正应了山如翠云之意。但初秋方至之时,翠意渐褪,乔木转作金黄,枫树亦渐染绯红颜色。若在山麓下放眼望去,便见得缤纷颜色相映成趣。 浩浩荡荡一行人簇拥皇帝去往翠云山,萧玉山策马走在最前头,赫连归雁亦是骑着高头大马,跟随皇帝前行。仪仗队伍之中,王公公及安护卫自不用说,必得陪王伴驾,倒是一名灰袍小道士亦是亦步亦趋,显得格格不入,分外惹眼。 王公公是明眼人,早将事情看个透彻,自无须大惊小怪。倒是安风十分狐疑,只轻声问道:“储道长怎么来了?” 储栖云骑在马上作揖:“奉陛下之命前来。” 安风委实耿直,也不曾发觉王公公使了好一番眼色,又问道:“道士也能杀生?” “自是不能。”储栖云胡诌起来,从不知“心虚”二字如何写,一本正经道,“咱们陛下笃信道法,心怀慈悲,狩猎之后,则需贫道诵经超度,以慰生灵亡魂。” 抓了猎物再超度,陛下何时这般“假慈悲”了?安风愈发狐疑起来。 好在王公公聪慧,与他一指萧玉山身影,提醒道:“陛下进山了,安护卫小心跟着。” 只见得不远处,萧玉山策马扬鞭,先一步绝尘而去:“猎场无大小,赫连王子记得赌约,先得金羊者胜。” 翠云山本有异色山羊,一年三季皆是色白如雪,只于入秋之际生金豪。每至此时,凡有狩猎,必以最先猎得金羊者为胜。 赫连归雁勾唇低笑,一对尖牙微露,眸中光芒凛冽,竟有豺狼相。他亦是扬鞭策马,紧随萧玉山之后:“漠北男儿能将雕弓挽作满月,能在沙海之中徒手搏狼,臣有信心。” 萧玉山回眸望他,一双醴艳桃花眼里,有凛凛锋芒,恰如利剑出鞘:“大意轻心断不可取,步步为营许能得胜。” 这席话伴着萧玉山的神情一同放在跟前,赫连归雁不由蹙眉,隐隐悟到弦外之音。 他佯装是个糊涂人,一面策马而行,一面应声:“陛下所言甚是,臣下竟忘记山林与沙海之间天差地别,狩猎定也有不同之处。” “请陛下恕臣狂妄无知之罪。” 萧玉山与赫连归雁同龄,又同是有些道行的狐狸,算得棋逢对手。赫连归雁深藏不露,佯装糊涂人,萧玉山亦不曾点明要处,皆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见招拆招。 马蹄去处,山兽奔走,灌木之后,竟当真藏着金羊。 赫连归雁回身一瞥,只见得皇帝尚在别处寻觅,禁不住勾唇而笑,拈弓搭箭之时,骤将眸光一凛,神色一如利箭。 羽箭破风,直追金羊,但闻一声哀嚎,箭矢已贯穿羊羔下腹。 赫连归雁不由放声而笑,如此一来,心底的恣意豪情才可窥得一二。他收弓下马,将金羊单手高举,转身朝向萧玉山,几分挑衅之色如流星闪过琥珀似的瞳仁,稍纵即逝,直教人难以察觉。 “终是赫连王子先得金羊,漠北男儿骁勇,果真名不虚传。”萧玉山亦是翻身下马,牵白马而来。 赫连归雁行至萧玉山跟前,单膝跪于地上,双手奉上金羊:“此物当献与陛下。” 萧玉山推拒道:“说好先得金羊者胜,君无戏言,此羊当属赫连王子所有。” 直至红日西沉,倦鸟归林,众人踏上回程,算得满载而归。 萧玉山策马,悠然而行,再一瞥赫连归雁所猎得的金羊,蓦然叹息。安风狐疑,只问道:“陛下何故叹息?” 萧玉山苦笑:“本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忽而想到‘竭泽而渔,焚薮而田’一言,心有抱憾。” 安风心知萧玉山话中有话,不由也望向赫连归雁,顿时明了——挂在马侧之物,乃是一只羊羔,尚不足成羊一半大小。 皇帝所言意味不明,在场众人悟到的意思与安风相同,唯有赫连归雁明白另一层深意。 所谓竭泽而渔,而来年无鱼;焚薮而田,而来年无兽。诈伪之道,虽今偷可,后将无复。 此言无异于警钟乍鸣于耳侧,赫连归雁听来,竟有振聋发聩之感——这小皇帝有些意思,绝非徒有其貌。 赫连归雁却不惧怕,甚至心头雀跃,他有狼性与生俱来,平生最爱博弈与搏杀。 “陛下心怀如大漠中落雨般仁慈,臣下惭愧。”说话间,赫连归雁适时流露遗憾之色,瞧着那早已一命呜呼的金羊,叹息道,“日后定当谨记陛下教诲。” 赫连归雁装得有模有样,一席话宛如四两拨千斤,只教萧玉山以为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可是他并不恼火,只笑而不语,策马前行。 夕阳余晖将散,浩浩荡荡一行人踏着残存红霞归来。今夜并不回宫,而是于翠云山山麓安营扎寨,留宿一宿。 明月初升,与人间篝火相应,侍从往来奔走,将白日里山间所猎之物抹涂香料,放在火上炙烤。 -- 第42页 萧玉山于大帐之内大摆宴席,宴请赫连归雁,只道赫连王子今日拔得头筹,当先痛饮三杯。赫连归雁平生好美酒,尤爱烈酒,今日宴席之上皆是有些劲头的,不比宫中的“漱口水”。他兴致上来,便也不推拒,当即饮下三杯。 作者有话要说:求个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23章 漠北羊脂玉石料 (下) 便在宴酣之时, 有侍从在外通传:“储道长来了。” “传他进来。”萧玉山早摆下一桌全素餐于帐内,命人宣他过来,谁知那人散漫惯了, 竟磨蹭许多工夫,方姗姗而来。 储栖云这才款款走进来,满座华服贵胄之中, 独其一人布衣灰袍, 格格不入。只好在他生得好相貌, 越发显得似孤松独立。 萧玉山高坐主位, 与他相视而笑,正是那桃花眼里绽桃花。 储栖云微微颔首,眸中亦染上笑意,却因有所顾忌, 当众不好有所表示。他唯有装作恭谨肃穆, 叩拜了皇帝,继而入座。 “这是何人?”赫连归雁放下杯盏, 不由多瞧上储栖云几眼,再一望萧玉山,隐约察觉些许不寻常之处,不免心生许多疑惑。 身侧布菜侍酒的小太监一面为赫连王子斟酒,一面轻声回答:“此乃东离山虚鹤观储栖云道长。” 赫连归雁笑道:“陛下似乎很是抬爱这位储道长。” 小太监不知赫连归雁有意打探,只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只因储道长与陛下有些渊源, 乃先帝亲封的‘命中贵人’,故而格外得蒙圣眷。” “竟是这样——”赫连归雁浓眉微挑, 流露出几许耐人寻味之色, 再次望向萧玉山时,唇角轻勾。 萧玉山有所感知, 回望过去,便见得赫连归雁正朝他启唇而笑。那人分明是俊逸好相貌,可惜笑时一对白森森尖牙微露,竟有狼相。 萧玉山倒也不怵,抬手举杯,笑脸以对:“赫连王子请。” “谢陛下。”赫连归雁亦是举杯,将杯酒中一饮而尽。 储栖云端坐于一旁,收敛了惯爱玩笑的本性,将一本正经装得像模像样,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意。他虽默不作声,却将萧玉山与赫连归雁这一来二往,瞧得一清二楚。 “献金羊——” 便是此时,但闻一声高呼,漠北武士献金羊入帐中。 今日猎到的金羊已剥皮去筋,填入香料,烤得外酥内嫩,放于紫金盘上,由漠北武士送入营帐中。 赫连归雁起身,用那弓月短刀割下羊腿肉,放入瓷盘之中,亲手献给萧玉山:“依照漠北风俗,尊者当食第一块。” 萧玉山不曾动筷子,反而道:“早前有言在先,猎场无大小。今日乃赫连王子率先猎得金羊,理应是赫连王子先用。” “陛下莫要推拒。”赫连归雁仿佛铁了心要当众表真心,对萧玉山恭敬有加,“我漠北素蒙大燕庇佑,自当以大燕圣上为尊,得了宝物先献入将阳,得了金羊亦得先奉与陛下。” 当真一众大燕朝臣、漠北贵胄跟前,赫连归雁洋洋洒洒说了这许多,当真是忠诚之心日月可鉴。 话已至此,萧玉山自不能再推拒。赫连归雁凝望着他,一双眼眸似琥珀珠子,神情之中平添几许得意:“漠北人喜食羊肉,这金羊则是以漠北手法烤制,陛下且尝上一尝,看看有何不同?” 萧玉山本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满腹狐疑,但依言一尝,方知香气绕齿不散,当真别有风味,惊喜道:“真是奇了,竟比宫中膳食还好。” 赫连归雁笑眼灼灼,凝望萧玉山:“只因添了一样小茴香。” 将阳城周遭皆不产茴香,故而烤羊之时只以盐巴擦搓入味,再佐以姜片、花椒去腥提香,待火烤之时糖色稍现,随即涂抹香油。漠北人只稍加一料,便使得此菜齿颊留香,可谓心思巧妙。 人说民以食为天,其实天子亦然。至少吃下这烤金羊时,萧玉山且将防备与猜忌之心稍稍抛开,也不吝啬给赫连归雁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脸。 随后,漠北武士为在席众人分食羊肉,端到储栖云跟前时,只听他念一声“无量天尊”,起身作揖一拜,推拒道:“贫道不食荤腥。” 漠北人不知关内道家素有此戒律,愣在一旁,颇为尴尬。赫连归雁走过去,先细细打量储栖云一番,再问道:“这位道长为何推拒?” 储栖云本有心辩驳一番,谁知方要开口,就听得萧玉山插话进来:“赫连王子大抵不知我关内道士分为两派,一者可婚嫁食肉,另一者全然不可,储栖云道长便是后者。” 这位储道长有些地位,竟能得皇帝亲自解围,真是耐人寻味。赫连归雁随即转向萧玉山:“如此看来,是臣冒昧了。” 储栖云与赫连归雁躬身施一礼,佯装谦卑:“还望赫连王子见谅。” 对于储栖云,赫连归雁似是极有兴趣,一双琥珀眼在他身上上下打量,眸光里渐有凛冽之意,似想将人看穿了去:“储道长在何处修行?” 储栖云答:“东离山上虚鹤观。” 赫连归雁略略思忖,忽而问道:“可是‘东离山上神仙药’所言的‘东离山’?” “正是。”储栖云心道,原来东离山老神仙的名声,已传到漠北人耳中。 赫连归雁顿时来了兴致,连连追问:“所谓‘神仙药’又是何解?” 储栖云不着痕迹地瞥向萧玉山——“神仙药”乃是他们二人的过往。萧玉山心念一动,亦是望向他,蓦地目光交汇。 -- 第43页 储栖云微微挑眉,无声询问当如何作答。萧玉山眸光一凛,微微摇头,示意莫再与赫连归雁纠缠。 储栖云心领神会,再与赫连归雁笑道:“贫道师尊乃杏林高手,精通药理,有药到病除之能。时日一久,将阳城便传出戏言,说这东离山上有‘神仙药’。” “所谓‘神仙药’,实则为治病救人之药,不足为奇。” 储栖云本以为,一将此话抛出去,赫连归雁便也兴趣索然了。谁知这人非但兴致不减,还露了些许笑意,转向萧玉山道:“臣每往将阳城中来一趟,必听得坊间说那东离山轶事,早已心向往之。如今正巧遇到东离山上储道长,也算得缘分,不知狩猎以后,可否往虚鹤观一行?” 萧玉山不知他为何有此一举,但转念一想,东离山上不过一群道士,赫连归雁又能做什么文章?再者,当着一众人等,若不允许漠北王子往道观一行,反倒显得小气了。 如是想定,萧玉山终归应允。 === 宴席散后,已是月上中天。 萧玉山只宣储栖云一人入帐中,说是要与道长彻夜论道。 王公公乖觉得很,挥着拂尘便遣散仆婢,转身一瞧,却见安风还守在外头,忙不迭劝道:“现下已是夜深人静,安护卫怎还不去休息?” 安风抱着剑,冷着脸,应声道:“今夜露宿在外,须得格外注意陛下安全。” “我见储道长也是个身手不俗的,安护卫不必如此忧心。”王公公心道安护卫委实耿直,都好些日子了,竟还不曾发觉端倪。 安风本还想再说下去,又听得帐中皇帝高呼:“安风也下去吧。” 王公公听得,不由掩唇一笑,与安风作一个“请”。安风乐得清闲,抱剑而去。 帐子外,闲杂人等尽去,帐子里,许久未曾相见的二人终归放下戒备,相视一笑,心有灵犀。 萧玉山早命王公公备下些许野味,此时正好给储栖云垫饥。储栖云道心不定。早便没了清修之意,吃得不亦乐乎,连道妙哉。 萧玉山倚在榻上,挑亮了烛心,合眼小憩。今日林间狩猎着实累人,不多时,他竟已昏昏入睡。 多日未见,储栖云本想与他嬉闹一番,谁知一转身,便瞧见萧玉山已悄然睡去,衣衫未褪,发冠未除,就这般和衣而睡。 那赫连归雁可不是好相与的,这些时日以来,想必是疲累不已。如是想着,储栖云轻声叹息,轻手轻脚走过去,替萧玉山除去发冠,便见得青丝如瀑,流泻而下。烛火昏黄,衬着他的容颜,光影摇曳里,睫羽都在眼下投落阴影,仿佛蝶翅欲飞。 一张明月似的脸竟流露出几许阴柔与妖异来。人说艳至深处便近妖,储栖云只觉得,如此光景下,萧玉山恍如山鬼附身,容颜竟不真切,如自画中来。 一时之间,储栖云瞧得痴了,抬手轻抚他面颊上那一点浅浅疤痕,拇指摩挲,触手温热,燃起点点星火。情难自禁之时,储栖云愈发没了顾忌,亲吻在萧玉山唇畔。 经这一连“叨扰”,萧玉山终归教他扰了酣然好眠,睫羽微颤,忽而轻撩眼帘,端的困酣娇眼,欲开还闭,八分懒惓,十分醴艳。 储栖云心弦微颤,如遭无形之手撩拨,捧住萧玉山面颊,想要继续这一记吻。 饶是萧玉山困倦,也记得此刻身处帷帐中,眸光流转,一瞥别处,低声与他道:“烛光太亮——” 原来,他是怕里头的光影映在帐子上,教外面瞧见。 储栖云随即心领神会,单手揽住烛火,探身过去吹气。转瞬间,天昏地暗,唯有月光沿着帷帐缝隙潜进来,落得满地银霜。 萧玉山这才安心,褪去衣衫,环住储栖云脖颈,稍稍用力,便将人拽到床榻上。 储栖云顺势一倒,又将萧玉山压在身下:“看来陛下极是想念我。” 萧玉山圈住储栖云脖颈不松手,扬起下颔轻笑,承认得无比坦然:“手头少了颗开心果,自然想念。” “人说小别胜新婚,我见你现下这般模样,方晓得当真有几分道理。”萧玉山情真意切,储栖云自是喜欢得紧,又想着能得皇帝真心,十分得意,“再让我瞧瞧,是不是久旷之身——” 萧玉山见他又有喋喋不休之兆,索性以一吻将话堵回去。储栖云并不挫败,反倒十分享受,一手解去萧玉山衣带。 萧玉山不甘示弱,亦是扒开储栖云衣襟:“怎么,这便耐不住了?” “玉奴啊玉奴,你怎敢如此嬉闹?” 储栖云凑到他耳畔,一面吮丿吻耳垂,一面低声警告。嗓音中含着欲丿念,沙哑而撩人,几乎化作一阵暖风,飘飘悠悠拂过萧玉山心田。 这一回,萧玉山心弦也颤动起来,还带着丝丝麻痒。他张口咬在储栖云脖颈侧畔,烙下一处印记,如猛虎标记领地。 作者有话要说:储栖云第一次和赫连归雁正面较量 赫连前期会比较低调,但后面越来越刺激 求个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24章 另有玄机 (上) 萧玉山一口咬在储栖云脖颈, 直至烙下印记,才松了口。 储栖云吃痛,却不气恼, 反倒调笑道:“你怎跟野狼似的?” “我若是野狼,早将你吞了去。”萧玉山故作不悦,只应道, “扰了我一宿好眠, 你该当何罪?” -- 第44页 “我便陪你一晌贪欢——”储栖云又说那不经之言, 全将清净道心抛去了九霄云外, 只愿在红尘里眠柳宿花。 此话一经说出,萧玉山与储栖云蓦然对视,眸光焦灼半晌,忽而一同笑出声来。 这二人正是那且把衣袍解, 散了小衫儿, 相互依偎着,共赴巫山度春宵。 一夜过去, 天色欲曙,储栖云素来早起,此刻便已换好衣衫。萧玉山迷蒙转醒之际,他已理好混元髻,穿戴整齐,却不曾离去, 正守在床畔一瞬不瞬地瞧着。 朦胧间满眼都是储栖云,萧玉山心念一动, 朝他展颜一笑。此刻本是半梦半醒, 毫无防备,萧玉山笑意里头带着些未经催磨的烂漫与真心, 如贝壳敞开一丝缝隙,露出珠玉般的真心来。 储栖云极是喜欢这副模样,手指缠绕起萧玉山耳鬓发丝,绕出一段柔情,缠绵悱恻,缱绻如丝缕不绝。 萧玉山换了更舒坦的姿势躺着,仰面朝上,望向储栖云时,笑眼灼灼:“昨夜扰我一宿好眠,今晨又乱我酣然美梦,真应了‘不是冤家不聚头’一言。” “我又怎成了‘冤家’?”储栖云故作不服,挑起萧玉山下颔,俯身压上去,“‘命中贵人’还没做够呢。” 萧玉山连连摆手,只应道:“你这名号捡得太过容易,不提也罢。” 储栖云将那长眉一挑,得意之色跃然于脸上:“这是个能教我吹嘘一辈子的名号,胜过那些个官爵封号,岂能不提?” “不提就如锦衣夜行,我只恨不能招摇过市,大肆炫耀。” 萧玉山又教他逗笑,抬手一拧这人脸皮,啧啧叹道:“竟真比旁人的厚些!” 储栖云也不恼,一把握住那只拧着脸皮的手,直往怀里揣:“你再好生摸摸这处,是不是比旁人更真些?” 手掌之下,心跳轰然,萧玉山只觉得灼热异常,如捧火团。一时之间,有颗临危不乱之心的皇帝,竟不免也慌乱起来。 他一把拽住储栖云衣襟,又将人扯近了些。如此一来,他们二人凑得极近,近到呼吸交融,难分彼此。 温热气息逡巡在唇畔,若有似无,比亲吻更撩人遐思。储栖云情难自禁,在萧玉山唇瓣落下一记真吻,虽只如蜻蜓点水,却极是情深。 萧玉山偏起了促狭心思,一张口便咬在储栖云唇上,几经碾磨,直至印下痕迹才肯罢休。 储栖云略有些吃痛,拇指轻擦下唇,促狭问他:“你这是狼崽子上身了?” 萧玉山瞧着储栖云薄唇微肿,好不得意:“今日便是要惩治你这骗口张舌之人。” 储栖云似想起什么,忽而笑出声来,与萧玉山道:“说起狼崽子,我不禁想起那位赫连王子来。” 萧玉山深以为然,笑应道:“他哪是狼崽子,分明是豺狼虎豹。” 那人高鼻深目,又生得琥珀眼眸,身姿魁伟,不笑时有阴鸷相,笑时虽有豪爽气,却又微露一对尖牙,难教人不思及虎狼。 二人正谈笑着,忽闻王公公在外一声提醒:“陛下,时辰不早了。” 萧玉山与储栖云指了指门帘,意思不言而喻。储栖云只作那愁云惨淡之色,苦叹连连:“受用了了便丢,苦啊——” 萧玉山朝他肩头推上一记,将他推离床榻,笑嗔道:“就数你能说会道爱喊冤,独占龙床还敢叫苦不迭。” “今日方知何为伴君如伴虎。”储栖云存心逗他一笑,全装作有苦不敢言之状,好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贫道退下便是。” 这副模样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萧玉山。萧玉山朝他遥遥一睇,再指一回门帘,作那送客之状:“去吧。” 储栖云无奈,撩开帘子走出去,又与王公公躬身作揖,笑而不语,毫无尴尬之色。王公公知晓这是皇帝的心上人,不敢有轻慢之心,忙回以一礼,亦是浅笑。 储栖云本想去别处观日出,谁知才往山上走去,忽闻身后一声轻唤,顿时驻足回望,只见得来者乃是赫连归雁。 “储道长日出即起,真是勤勉。”赫连归雁有心与他攀谈,放下漠北贵胄的身段,与灰袍小道寒暄。 储栖云知之甚少,但能猜得赫连归雁城府颇深,是个不好相与的,防备心思骤来,一心与他装傻充愣:“贫道在虚鹤观中早便养成习惯,十数年来皆是如此,倒是赫连王子,怎不多歇息片刻?” 赫连归雁答道:“只因不曾见过日出林间,本王今日天色未亮便已转醒,一心想去看红日东升之景。” “王子好雅兴。”储栖云不愿与他纠缠,说罢此言,即刻便想退下。 谁知赫连归雁却无此意,再度唤住储栖云,上前来回打量他。那双琥珀珠子似的眼里,神色好似钩子,似乎只需一睥,便能剖开储栖云的皮囊。 “早便听闻虚鹤观中有神仙,等晚些时候,储道长可否带本王去里头见上一见?”也不知他瞧出了怎样的端倪,说话之时,眸光含笑,意味不明。 储栖云并未因威势而折腰,不卑不亢地回答:“王子若有兴致,贫道自是一千一万个愿意,只是——” 说话之时,储栖云故作迟疑,赫连归雁果真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东离山上无神仙,不过是一群红尘外修道人,只怕要教赫连王子失望了。” 储栖云此话背后另有含义,是为告知赫连归雁,东离山与世无争,望他莫要将手伸过去。也不知赫连归雁是否听出弦外之音,但见其颔首而笑,也不曾回应。 -- 第45页 储栖云暗道这人心思难以捉摸,还是能避则避,莫做纠缠为妙。 = 赫连归雁好似听信了坊间传言,认定虚鹤观中有神仙,于萧玉山跟前一连说了许多回。 萧玉山本不欲带他前往,可是早前狩猎之时,他又在众人面前应允过。所谓君无戏言,既已应允,就必得信守承诺。 萧玉山不得法,只好选在自猎场回朝之日,带赫连归雁往虚鹤观一行。 时已入秋,银杏渐黄,经得秋风一拂,便见金叶如雨,落得满地。 伴着金叶落下的,还有银杏果,一颗颗落下来,偶尔砸到路人身上。储栖云眼疾手快,眼见一颗落下,忙不迭伸手去接,一把便攥在掌心里。他跟在众人后头,一路上山,一路悄悄捡,到了山门时,已捧了满满一掌心。 山门之前,苍阳道人率领众弟子等候多时,见得萧玉山到来,立时叩拜行礼。 萧玉山道一声免礼,又与苍阳道人笑道:“此乃赫连王子,自漠北远道而来,听闻虚鹤观盛名,特来此一游。” 赫连归雁见此老者须眉尽白,果有出尘神仙态,暗道坊间传闻倒真有几分意思。只是,他此番前来,可不是光为见一面“老神仙”的。 苍阳道人朝赫连归雁那处一作揖,念一声道号,并未说一字客套之言,与待萧玉山之道截然不同。 萧玉山心思剔透,立时瞧出苍阳道人似不待见这位漠北王子,一时之间,心里头竟有窃喜。萧玉山总觉得,相由心生之言有几分道理,如赫连归雁这般阴鸷之人,不招人待见实属情理之中。 只是,赫连归雁似乎有心要与苍阳道人攀谈,谈笑之时神情忱挚:“还请老神仙带我漠北众人于虚鹤观中一游,讲解道法。” 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苍阳道人也顾忌赫连归雁乃漠北贵胄,故而不敢逾矩,终归应允领众人一游,可依旧冷着一张脸。 众道士见此情形,心中不无狐疑,要晓得,师傅素来温和有礼,上对皇帝不卑不亢,下对贫民有礼有节,洞悉世情,知晓进退。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竟与漠北赫连王子不假辞色。 漠北乃大燕属国,历代皇帝皆对赫连氏青眼有加,今日贸然得罪赫连归雁,实为不智。好在方才陛下不曾开罪,不然虚鹤观众人都得遭殃。 一众道士还在胆战心惊,萧玉山却无心理会,也不曾与赫连归雁同行,兀自寻一处清净茶室坐下歇息。 他坐定以后,方察觉储栖云莫名消失,遂与王公公询问:“那个人呢?” 安风本不知此话是问旁人的,反问道:“哪个人?” 萧玉山转脸望着他,笑而不语,眼神“和善”得很。安风只觉得教只黄大仙盯上了,浑身不自在,心里头还无辜得很,茫然地眨眨眼。 王公公轻咳一声,赶忙解围:“上山时还在跟在后头,想必也在虚鹤观中。” 话正说着,储栖云推门而入,手捧黑陶碟。 满满一碟子白果正冒着腾腾热气,香气扑鼻,俨然是现下才出炉的。 储栖云将碟子放在案桌上:“请陛下品尝。” 萧玉山看见果子已烤至金黄,藏在裂了一线开口的壳中,含羞带怯似的。一时之间,思绪飘飘悠悠,又回到从前。 六岁之年,他在虚鹤观养病的时日里,总有许多不开心。每每此时,储栖云便会变着法子逗他一笑——今天教他吹叶子,明日为他下山买糕点,实在不得法,便去山路上打白果回来烤。 不知不觉里,当着安风与王公公跟前,萧玉山露出几许笑意。储栖云瞧见他这副神情,亦是忍不住勾唇,犹不忘剥一颗白果,送到萧玉山手上。 萧玉山忍不住尝上一尝,只觉得从前宁静的好时光又回来了,好似他们都不曾长大。 安风心底一惊,终归瞧出些端倪,冰块脸一裂,目瞪口呆。好在他刚要出声,就被王公公拽着拉出了门。 “他们——” “不可说,不可说。”王公公一甩拂尘,压低嗓音道,“安护少年时便卫行走于宫闱之内,必晓得凡事不可说破之理吧?” 此言更是印证猜想,安风心性固然耿直,可并不愚笨,自是明白王公公所言之意。他不禁将那双唇紧抿,微微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从下章开始,储栖云的命运因为赫连而发生巨大转变,这种转变会波及到萧玉山 ╮(╯_╰)╭╮(╯_╰)╭╮(╯_╰)╭╮(╯_╰)╭ 求个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25章 另有玄机 (中) 赫连归雁与苍阳道人一路行去, 在偌大虚鹤观中四下游览,身后还亦步亦趋跟着漠北护卫数名。 不知是何原因,苍阳道人竟对赫连归雁不假辞色, 一路冷面,连笑意都欠奉。 赫连归雁却似毫无察觉,饱赏风景之余, 忽而问话:“储道长怎么没跟着?” “赫连王子所问何人?”苍阳道人回身望向赫连归雁, 神色疑惑, 好似当真不知有此一人。 “便是储栖云储道长了, 怎么,虚鹤观中还不止一位姓储的?”赫连归雁望着老者,蓦然发笑,意味深长道, “但本王以为, 如此姓氏实在少见。” 苍阳道人却道:“储姓算不得稀少,赫连王子久居漠北, 想来不知关内风俗。” “是了是了,老神仙说得极是。”赫连归雁似对储栖云极有兴趣,又问道,“只不知‘栖云’二字何解?” -- 第46页 苍阳道人本想以冷言冷语抵挡赫连归雁话头,不料他步步紧逼,大有刨根问底之势。 不得法, 老者唯有以退为进,佯装糊涂:“只不过是拼文凑字而来, 如何作解?” “原是如此——”赫连归雁轻叹之声若有似无, 虽未言尽,用意却深, “可惜了这么个好名字。” 耳闻此话,素来泰然自若如苍阳道人,亦不禁轻蹙眉宇。想他一生历经两朝,见惯了风起云涌,半生修道,道心已定,如今竟也因漠北王子一言而色变。 如此不明不白说了三两句,赫连归雁似已心满意足,不再攀谈,只是眸光里渐露凛冽锋芒。 便是此刻,有漠北人疾步而来,与赫连归雁低低耳语。苍阳道人只瞧见,赫连归雁脸上笑意骤散,几乎一瞬之间,变为如笼阴云。 赫连归雁本生得俊逸,只可惜不笑之时有阴鸷相,如今再将面色一沉,愈发诡谲起来。他与苍阳道人匆匆道一句告辞,便转身寻萧玉山去了。 原来,漠北所献之宝已于昨日雕琢完毕,照着当今陛下的模样,琢出个摆件,正好能单手握于掌心,可供日常把玩。谁知一夜过去,玉雕竟不翼而飞。不仅如此,窃贼还甚是嚣张无礼,敢留书一封,放于匣内。 宝物丢失本就是大罪,宫中惊现窃贼,更是滔天大案。试想,皇宫守卫之森严,算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竟有人如进家门,窃宝之余,还敢留书信挑衅。 赫连归雁乃是识时务之人,不欲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既是为顾全漠北,更是为大燕皇帝颜面。 他匆匆行至茶室,见安风与王公公守在外头,立时驻足,也不硬闯,只道有要事需与陛下禀报。王公公不敢怠慢漠北王子,扣门三声,得令方入。 不多时,门扉轻启,有灰袍小道一名跟随王公公步来,敛目低眉,看来甚是恭谨。赫连归雁定睛一看,不是储栖云又是何人? 赫连归雁只将眸光都聚集在储栖云一人身上,莫名意味深长,含着诡谲与不善。储栖云有所察觉,总以为是教狼给盯上,如今方晓得何为如芒在背,唯有不动声色地走过去。 待到储栖云走远了,赫连归雁才收回眸光,一刹以后,眸光复又如常,好似方才尽是储栖云一人的幻觉。 “请陛下恕罪——” 赫连归雁才步入茶室,三五步走上前去,便在萧玉山跟前单膝而跪,全然是一副请罪之状。 萧玉山尚不知发生何事,蹙眉问他:“赫连王子此言何意?” “方才有人自宫中来报……”赫连归雁吞吞吐吐,甚是犹豫,似乎是惧怕天威,“玉石雕件昨日方琢成,今晨便为贼人所窃。” “荒唐!”萧玉山听得此话,心下一惊,狐疑如层叠波澜,自心中涌起,“宫中宝物如何能为贼人所窃?” “臣下听闻,那贼人还曾修书一封,放于匣内。”赫连归雁眉宇深锁,亦是作那满面不解之色,“请陛下恕漠北看管宝物不力之罪。” “事情尚未明了,哪有先请罪的道理?”萧玉山口中虽如此说道,心里头却猜忌着赫连归雁,只想着此事委实不寻常。 这世上即便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盗贼,敢入宫一游,但也难不教禁军发觉。如若没有贼人,便就是漠北人自导自演,监守自盗,但献宝再盗宝,又实在不合情理。 事情尚未明了,不可妄下推断。 萧玉山如是想定,立时摆驾回宫,连见一面储栖云,道一声别过,都未能顾及。 = 萧玉山一行人去后,虚鹤观众道士才略略松下一口气,因为只要皇帝一走,就无须时刻恪守礼仪,谨言慎行。 储栖云见萧玉山行色匆匆,临走之时面色不善,便即刻猜到,定是宫中出了大事。每逢此时,储栖云只恨自己乃一介小道,不能为萧玉山排忧解难,甚至不能时刻相伴左右——此为平生一大憾事。 茶室桌上还摆着半碟白果,半盏清茶,储栖云去收拾时,发觉白果与茶俱已凉透,也不知为何,想到那“人走茶凉曲终人散”一言。他本性潇洒豁达,并非多愁善感之人,如今也不免心生惆怅。 储栖云正坐在方才萧玉山所坐之处感慨,忽闻门扉轻启,顿时回过神来。原是师兄替师傅传话来了,只道有事问他。 储栖云忙不迭收拾了茶室,又去往苍阳道人之处,进了门先恭恭敬敬施一礼,轻声问道:“师傅找我?” 苍阳道人也不回应,冗长的静默下,仿佛落下一根针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储栖云仍作那躬身施礼之状,只是眉宇渐锁,隐约晓得此事兴许与萧玉山有关。 只因苍阳道人曾有言在先,不愿虚鹤观卷入权贵门阀之争,为着此事,早前还曾给储栖云敲过一回警钟。 “虚鹤观留你不得了,明早下山去吧。”说罢,老者沉沉叹息, 苍阳道人沉默良久,不想一开口,说的竟是此话。储栖云始料未及,万般惊愕涌入心间,如波澜骤起,纵使巧舌如簧似他,在此时候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苍阳道人不愿多言,轻念一声道号,转身欲走。 储栖云终归回过神,只因不明缘由,心有悲戚与不甘,追问道:“师傅,徒儿不明白——” 不待储栖云将话说完,苍阳道人冷笑不已:“素日瞧你是个乖觉聪慧的,竟还不能悟出缘由,果真痴愚不堪,哪有修道的悟性?” -- 第47页 苍阳道人从来宽厚仁慈,自打将储栖云捡回虚鹤观,便格外疼爱这名关门弟子。而如今,竟亲自赶他出去,还反唇相讥,说的尽是字字锥心之言。 “你既从来无心清修,又何必留恋虚鹤观?”不待储栖云开口求情,老者又道,“你由始至终都是红尘中人,还是打红尘里来,回红尘里去吧。” 苍阳道人虽未说破,却已将要害之处点名,储栖云是聪明人,心念一转,便已晓得师傅旁敲侧击的,是他与萧玉山之事。 一时之间,纵使储栖云能言善辩,也哑口无言。原由无他,只因确有此事,抵赖不得。 苍阳道人见储栖云不再辩驳,再度叹息,语调终归变得轻缓如往昔,直教人如沐春风:“去吧,如若有朝一日,你心念已定,再回道观中来。” 储栖云长眉渐蹙,眉心深锁,如拢作“川”字:“是。” 说罢,储栖云对着师傅背影,深深一拜。苍阳道人本已转身而去,听得储栖云那一应声,脚步蓦然一顿,却在刹那之后复又前行。 “去吧。”老者再度叹息,虽有不舍,却不曾回首,“明日便下山去吧。” 储栖云虽是放浪不羁,生来没有清修的道心,但虚鹤观是他自幼成长之处,避风遮雨整整二十年,当得一个“家”字。道观里头,师傅宽厚和蔼,师兄仁善可亲,二十年来,储栖云自云不曾蒙受半点苛待。 不料今时今日,师傅骤然教他离去,储栖云便似那三魂失了七魄,心中空落落无所依,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待他再度起身之时,只瞧见窗扉之外黑白交替,清晨将至。 扣门之声倏然响起,储栖云心下惊诧,不知何人选此时拜访,应道:“进来。” 原来,是小师侄陆子茸。只见他捧了灰布包裹来,耷拉着眉头,一张脸苦瓜似的:“小师叔要走了?” “谁告诉你的?”储栖云只想着,师傅断不会将此事传出去,他自己也未曾说,虚鹤观里怎还会有第三人知晓? 陆子茸将包裹塞到储栖云手里头:“师傅让我带给你,还不许我宣扬出去。” 储栖云心中又是一阵酸楚,抽开包裹绳结一瞧,只看见是两套新衣衫,外带一包碎银子。再一掀衣服,就瞧见两张玉米饼,储栖云见着吃食,一敲陆子茸脑袋,只说道:“怎么还有这个?”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不要便罢。”陆子茸揉着脑袋,作势要夺回饼子来。 储栖云心中郁结稍散,故意躲开,又与小师侄说道:“哪有送人礼物再要回去的?” 陆子茸鼓了鼓包子似的脸,只说道:“听闻你要走,我也想尽些心意,可惜一来没几文钱,二来也没旁的可送,只有省下今日的早点。” 储栖云感怀万分,却不曾流露,分一块饼递到陆子茸手中,轻声道:“那就陪你小师叔再一道吃一回早点。” 陆子茸咬了一口,却咽不下,想他与这位小师叔平日相互打趣,违反规矩时,便互为掩护,算得一等一的损友。如今离别倏然而至,怎教人不伤怀? 储栖云心中亦有感伤,也不知是因他生来乐天潇洒,抑或佯装不谙别离苦,安慰陆子茸道:“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你师叔我就在将阳城寻个地方住下,日后大有相会之机。” “小师叔可不许食言。”陆子茸想了想,又忙不迭补充,“日后我下山办事,必要去你那儿小住几日。” “怕不是要蹭吃蹭喝蹭穷我吧?”储栖云有心逗他一笑,故作嫌弃,连连摆手,“还三五日,一日便就够了。” “你分了我的饼子,就欠了我人情!”陆子茸一指储栖云手中的玉米饼,笑那处缺了一块。 储栖云见他终归展露笑颜,顿时放心,又调侃好一番。末了,天色已大量,离别终归到来,陆子茸拿出包裹里的衣衫,说道:“师傅说,离了虚鹤观便不再是道士,得换作寻查打扮。” 即便时至今日,苍阳道人关切爱护之心仍可窥得一二。储栖云此番虽是教师傅驱逐而去,但心中无恨,深知此事在所难免。 自从他与萧玉山缠绵不休之日起,便注定要斩断与虚鹤观的缘分。师傅虽偏爱他,但也不能用虚鹤观众弟子命运做赌注。 储栖云换下灰道袍,身着寻常衣,一手提包裹,于众弟子眼前行过。迈过石门槛,他蓦然回望山门,惆怅之余,忽而笑出声来—— “且让我再往红尘走一趟。”说罢,愁绪渐散,渐如云雾无踪,只见男子缓步而去,踏着满山银杏金叶,且歌且行。 作者有话要说:储栖云命运转变第一步 ╮(╯_╰)╭╮(╯_╰)╭╮(╯_╰)╭╮(╯_╰)╭╮(╯_╰)╭ 第26章 另有玄机 (下) 再说那储栖云自虚鹤观离去, 就好比开笼放鸟,再无须收敛心性,倒也自由自在。至于谋生, 他就不曾担忧过,凭那能言善辩之舌,俊逸潇洒之貌, 何愁没有去处? 储栖云本想着, 如若实在不得法, 城门下摆摊算命也当得。只是, 虚鹤观苍阳道人声名在外,他还不想给师傅平白无故添一笔污名。 谁知下山次日,偏生给他遇着上杨楼还缺一位说书人,形貌不佳者不取, 胆怯自卑之人不取, 口才不好的不取。储栖云见得,不由笑出声来, 暗道如此差事,正是为他而设,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此言诚不欺人! -- 第48页 如此一来,他自东离山虚鹤观中储道长,变作上杨楼说书人储某某。 想这储栖云生得俊逸出尘, 又有能言善辩之能,舌灿莲花之才, 说起书来颇有架势, 三五日后便能讲得有模有样,偶尔兴致来了, 还赋打油诗三两句,多能赢得满堂彩。 只见那醒木一落,一段《白头将军》说罢,储栖云见得列席叫好之余,听书人皆意犹未尽,心下不免暗生许多得意,只想着有朝一日,定要拐萧玉山过来,且将这新本事与他瞧上一瞧。 萧玉山尚不知他已离开虚鹤观,以后再遣宫奴来寻,想来是要扑个空。如此一想,储栖云忙不迭收拾妥当,要去叶文卿府上一叙,请其带话去宫里头。 谁知他才行至上杨楼外街角,便与某位“故人”擦肩而过——正是章太尉。上杨楼外本是闹市,任谁现身于此,皆算不得稀奇。可储栖云偏生心比旁人眼多一窍,鬼使神差地跟上去,一路尾随。 不多时,便见得章太尉走入一扇朱红小门,进入院墙里。关门前,守门人左顾右盼,如同伸长了脖子的白鹅,四下扫视,谨慎异常。 如此一来,储栖云疑心更胜方才,又不敢莽撞行事,贸然现身,只得躲在墙角后头窥视,生怕打草惊蛇。 这守株待兔之举果真不是白费功夫,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又有一人走入逼仄小巷。他虽刻意乔装打扮过,衣着配饰皆与关内无差,但储栖云眼里瞧得真切,光凭那高鼻深目、浅色瞳仁,便知晓此乃漠北之人。 近日以来,先有漠北人入将阳城献宝,后又宝物不翼而飞之事。现如今,风言风语满城流窜,储栖云早便有所耳闻。眼下见此情状,他少不得多想些许。 储栖云与张太尉虽只有两面之缘,但瞧得出此人心有城府却深藏不露,比晋安王难对付千百倍。凭他的心性,如若真无所关联,就断不会在此时候与漠北人密会。 储栖云不敢贸然翻墙而入,反倒转身走出巷子,混入人群里头,由始至终面不改色,好似并不曾窥破隐秘之事。 看来这一回,他又要做一次皇帝的“命中贵人”了。储栖云心脚步一转,走向叶文卿宅邸。 = 虚鹤观中撵走了储栖云,萧玉山却还不知,只因宫中突发盗宝一案,无暇过问其余事情。 要说这盗宝一事着实也奇,漠北进献的上乘美玉方一琢成,就不翼而飞。贡品失窃本就十分稀奇,然而更古怪的还在后头。贼人狂妄至极,竟敢留书一封挑衅天威,可谓胆大包天。 萧玉山拿了那信件仔仔细细瞧了一番,只见那贼人在信上说道,此回盗宝不为求财,只为求名。他自云乃盗中之王,再森严之处亦能来去无踪,近日与故人相逢,遂邀比试,一个去拿京中某贵胄的传家之宝,另一个则来宫中窃取北贡品。 信件末尾处,那人还道“盗亦有道,择日归还”。 萧玉山眼见此话,不知当气当笑,只想着此贼人着实滑稽,挑衅皇家天威,还敢自称“盗亦有道”。 为了此事,吴统领因守卫皇城不力罚俸半年。萧玉山尤不罢休,限期命其侦破此案,只道兴许还能将功补过。 谁知吴统领尚未查出个所以然来,自家亦遭贼人光顾,同样留书一封。那书信内容与留在宫中的大体一致,只是笔迹不同,应是另一人所留。 这吴统领家所失窃的宝贝,乃一幅山居隐士图,出古时自名家手笔。此画自纳入吴氏囊中起,世代相传,虽非金玉之器,但价过千金,被奉为传家之宝,真正是珍贵无比。 吴统领极珍爱此画作,设机关暗房专藏,谁知贼人盗宝竟如探囊取物,视机关暗箭若无物。 吴统领痛失传家宝一事一经传开,将阳城中贵胄士族无不风声鹤唳。连那些个平日里专爱逞能斗富的纨绔子弟,都不免收敛心性谨言慎行,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家遭贼人惦记上。 萧玉山听闻吴统领家亦是丢了宝贝,只想着,莫非真是盗贼斗法,而非漠北人监守自盗? 吴统领守卫皇城,统管禁军,与漠北藩国素无瓜葛,一同丢失宝物除却巧合,便也寻不到旁的解释了。 只可怜那吴统领横遭无妄之灾,先是被皇帝罚了俸禄,再又丢了传家宝,真可谓人走背字时,光喝凉水也塞牙。 数日以来,风言风语沸沸扬扬传遍将阳,有人揣测,此乃漠北人监守自盗,至于吴统领家的宝贝,乃是贼人效仿偷窃;也有人道,近日来有一伙盗贼潜入将阳城内,专爱劫富济贫,乃盗中之侠。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只不知哪个为真,哪个为假,宝物也一件都不曾寻到。对于此事,最先耐不住的,并非吴统领,更不是萧玉山,竟是赫连归雁。 那玉石雕件乃漠北进献大燕皇帝的珍品,目的是为日后联姻搭桥铺路。如今玉石在宫中失窃,漠北人监守自盗之说甚嚣尘上,赫连归雁岂能不忧心? 许是因生怕联姻一事就此搁置下,连日来,赫连归雁日日督促下属追查此案,但凡有丝毫进展,都与萧玉山面谈。 萧玉山原本还对赫连归雁目的怀有疑虑,眼下见他如此着急奔走,不免生出动摇之心——难道漠北人此回入京、,当真就只为以献宝换得联姻之机?难道赫连归雁收敛心性,佯装恭谨,为的也只是联姻? 虽然自明面上看来,事实的确如此,可萧玉山总有些许不安心。 -- 第49页 他自年少之时便晓得,不见血的博弈比刀光剑影更狠厉,有些时候,事情越是看似合情合理,实情便越是出乎意料。并非他生性多疑,而是世事如棋局,一着不慎,便有满盘皆输之险。 萧玉山思忖良久,难下定论,还想再好生试探一番。 这一日,吴统领与赫连归雁一同来到萧玉山跟前,不消得多说,众人皆便晓得,定还是为两件盗宝案而来。 萧玉山睥着二人,也不流露一丝半点猜忌之意,只说道:“二位爱卿一同前来,想必是大有进展。” 听闻此话,赫连归雁与吴统领互望一眼,最终由吴统领说道:“今日微臣府上又收到书信一封,说的是……说的是——” 萧玉山见他吞吞吐吐,似另有隐情,不免心怀疑惑,追问道:“说的是什么?” 吴统领连忙作答,不敢有丝毫欺瞒:“那贼人又留书一封,说的是近日必将两样宝物归还,地点就在晋安王旧宅。” “晋安王旧宅——”听得此地,萧玉山快要平复的疑心复又如波涛迭起。 晋安王旧宅本就是不同寻常之地,数月以前,叶文卿奉命搜查,还曾连累家中胞姐受人戕害。现如今,宝物失窃一案又莫名关联到这一所大宅,只怕唯有痴傻之人才不往深处多想几分。 萧玉山心中狐疑,面色却不曾改,装作不明所以,与那二人试探问道:“此事如何又牵扯到晋安王旧宅?” “微臣方才细细揣测了一番,只想到许是因晋安王旧宅空无一人多时,占地又广,若是有盗贼溜门撬锁而入,着实难教人察觉。” 吴统领倒想为贼人想好了原由,说得头头是道,“贼人选此地归还宝物,是为易于脱身。” 赫连归雁一言不发,只瞧着萧玉山,也不知心里究竟有何打算。 “赫连王子之意呢?”萧玉山眸光流转,忽而望过去,与他眸光相触。 二人各怀心思,相望之时,眸光之中带着不同打量与试探,一时之间,无声胜有声。萧玉山眸光渐露凛冽锋芒,堪比利刃出鞘。 赫连归雁从不曾料到,如此醴艳风流的眉眼,也能威严凛然,就好似剑下斩桃花,无情偏作多情貌。 许久不曾得来回话,萧玉山略重了语气问:“赫连王子?” 赫连归雁这才回过神来,作那沉思方毕之状,不露一丝破绽:“臣下久居漠北,不知晋安王旧宅有何蹊跷之处,竟教贼人选做销赃之地,但听得吴统领所言,也觉得甚是有理。” 这一席场面话实在妙,四两拨千斤,寥寥数语里头,便将漠北与皇城禁军统领之间划拨开来。如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赫连归雁纵使当真牵连其中,也能坐上壁观,将失去撇得一干二净。 萧玉山瞥向吴统领,眸光里带着些许探寻之意,面颊一点疤痕似笑靥,衬得人恍如似笑非笑,意味深长。 吴统领教这幅神情瞧得坐立难安,却没胆子直言相问,唯有佯装镇静。 作者有话要说:储栖云转变第一步:说书去 沙漠小狼狗仍旧在扮猪吃老虎,暗搓搓搞事情 求个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27章 储栖云下了神仙山 (上) 王公公这厢才送走赫连王子及吴统领, 便又迎来尚书郎与安护卫。 萧玉山瞧见这二人并肩而来,不由轻笑出声,口中调侃:“今日倒是热闹。” 那二人一同行了礼, 当着圣上面前,竟不约而同望向彼此,都想请对方先说。 这副谦恭有加之状算什么?萧玉山瞧在眼里头, 暗自嘲笑安风, 追着叶文卿这么些时日, 竟都没将人追开窍。 虽说古话有云, 金诚所至,金石为开。但安风本就是块榆木疙瘩,又如何点开金石?萧玉山满心为他担忧。 “你们哪个先说?”先暂且按下为安风担忧之心,萧玉山轻咳一声, 悠然开腔, “好端端的,为何谦让起来, 又不是请客做东。” 此言一出,叶文卿尴尬无比,又自知有失礼仪,忙不迭调转目光,望向正襟危坐的帝王。安风却还凝望着他,先一步开口说道:“还是请尚书郎先说。” 叶文卿并不推辞, 上前一步,躬身道:“回禀陛下, 今日储先生曾往微臣府上一叙——” “哪个储先生?”萧玉山搜肠刮肚, 所能记起的姓储之人,唯储栖云一人。 但众所周知, 储栖云是个道士,平日里叫惯了“储道长”,也不知为何,今日叶文卿竟给他换了称谓。 “陛下大抵还不知晓,储先生已离开虚鹤多时了。”叶文卿心里头拿捏着分寸,只想着当今圣上与储栖云犹如莫逆之交,总不能如实相告,说他是教人逐出师门的。 “竟有此事?”连日以来,萧玉山忙于追查盗宝案,并无心思过问东离山虚鹤观。如今储栖云都不做道士了,他才自旁人口中得知。 也不知储栖云犯下何等大错,苍阳道人竟未挽留。萧玉山满心讶异之余,渐生些许忧心,又与叶文卿问道:“他现下人在何处,又怎会找去你府上?” 叶文卿如实相告:“储先生现下栖身上杨楼,已寻了一份差事,专与往来客人说书。” “说书?”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萧玉山不由嗤笑,含着些许嘲弄与无奈,连面颊上一点疤痕都笑靥似的鲜活起来。 “回禀陛下,此乃千真万确之事,由储先生亲口告知微臣。”叶文卿也觉得无奈,不知储栖云究竟作何打算,平白无故离开虚鹤观,去茶馆当一名说书人。 -- 第50页 “罢了罢了,他是个专会混日子的,多说无益。”萧玉山连连摆手,调转话锋,“他又为何找去你府上?” 说起这个,便要牵扯上近日两起大案来。叶文卿答道:“储先生与微臣道,曾亲眼见得章太尉与异族人私下会晤。” 一旦提及异族人,任谁都会想到,近来走进将阳城的,大多自漠北而来。 “竟有此事?”萧玉山未曾想过,章太尉竟会与漠北有联系。 在他看来,章太尉、晋安王之流,虽行倚老卖老之事,有士族勾结之嫌,但无论如何张扬,都与漠北人不相干。而如今,偏生给储栖云瞧见私下会晤一事,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来。 叶文卿回话完毕,退回去站好,继而安风上前一步,说道:“安客曹奉陛下之命,监视驿馆多时,于昨日发觉漠北人有异动。” 萧玉山眉宇渐蹙,隐约猜得此事与叶文卿所言的,大抵有所关联。他也不说话,以眼神示意安风说下去。 安风道:“昨日,安客曹发觉,漠北使团之中,有人在市集买下一套关内的衣衫。” 较之别国使者,漠北人仗着抵御赤狄之功,盛产美玉之能,素来有几分倨傲,即便入关,也不改异族打扮。因而,安风才一提及漠北使者买关内衣服时,萧玉山心中便骤起疑雾。 “就在今日,有人瞧见那名漠北人改头换面,装扮作大燕子民,一路走出驿馆。” 安风此话说完,萧玉山就晓得,真相不出所料——与章太尉私会的,正是漠北使团中的一人。 天下无巧不成书,他们行事以前,也算得筹谋妥当,谁料想百密一疏,暗中会晤之时,竟被储栖云误打误撞瞧见。 萧玉山不由自主露出些笑意,每回想起那位“命中贵人”来,桃花眼里都有波光,好似星河都倾泻其中。 “这个储栖云好生了不得,如若此事真与盗宝案有关,寡人改日定要重重赏他。” 至于赏赐何物,便是私密之事了。 = 晋安王旧宅本已人去楼空多时,不过数月时光,昔日钟鸣鼎食之家,已满庭荒草,遍结蛛网。 时已入秋,正值万物凋零之季,满眼望去,衰草连绵,伴着恹恹夕阳与秋风,绘做一幅萧瑟之景。 斑驳朱门骤然大开,禁军涌入府邸之内,马靴落在地上,溅起点点飞尘。吴统领领着一干人等闯进来,未及搜查,便与叶文卿不期而遇。 叶文卿见此情状,便晓得吴统领大有不搜检个底朝天,不罢休之意。他也不惊慌,先一步走上前去,笑脸相迎:“原来是吴统领。” 吴统领自诩乃京中门阀权丿贵,世代簪缨,怎瞧得上区区叶文卿?故而他也不回一礼,更不拿正眼瞧人,拿捏着官腔与副将问道:“本官奉命查案,怎有闲杂人等也在此地?” 那副将却是个谦恭谨慎之人,瞥一眼叶文卿,满面为难,不知如何作答。 “微臣也是奉圣上之命,来此地查案,自算不得闲杂人等。”叶文卿不卑不亢,三言两语为副将解围,还敲打了吴统领一番,“倒是吴统领,这般大张旗鼓走进来,只怕打草惊蛇,将贼人吓得作鸟兽散。” “本官查案,岂容你来置喙?”吴统领与门阀士族连为一体,早就因萧山矿产案败落了晋安王而记恨上叶文卿,暗中对皇帝也颇有怨言,如今与叶文卿正面相较,哪还有退让的道理? “你这等泥腿子尚未洗干净的,如今竟也能在朝堂上大放厥词。”吴统领本是武官,虽通文墨,却不文雅,说起讥讽之话来,也更难听些,“你祖上有灵,才让你混到个尚书郎,你可别自推自跌,平白折损了福报。” 这一席话说来,堪比刀剑锥心,戳的尽是叶文卿痛处,到了最后,近乎辱骂。 无论心中作何感想,叶文卿由始至终笑脸相迎,只是眸光渐露一丝锋芒:“吴统领说的是,祖上荫功可不是寻常人能坐享的。” 听得此话,吴统领骤将双目瞪成牛眼,本还想说什么,却在片刻以后转身离去。 叶文卿瞧着他怒气冲冲之状,笑意更深了些。 论及祖上有灵,这些个门阀士族子弟,才是一等一的受惠之人。就比方这位吴统领,年少时只将金丸当弹珠,纨绔荒诞之名响彻将阳。若非先祖追随大燕皇帝开国,他哪有如今身居高位的机会? 方才叶文卿提及祖上荫功,想来也他记起年少无知之时,因而顿时哑口无言,匆忙离去。 叶文卿见他离去,心中也不置气,因为如今还有至关重要之事待办。 晋安王旧宅里疑云重重,当今陛下已将矿场案与盗宝案联系在一处,只道必有所关联。萧玉山命叶文卿以搜查真账之名,也带人入驻其中,断不能让旁人先一步寻到账簿。 叶文卿命人整理出一间书房,每日来此地处理公务,即便搜不出东西,也捧着文书案卷坐在里头。与他一同而来的,还有其余专查萧山矿场案之人。 如此一来,吴统领率人搜查也施展不开拳脚,处处受人牵制,每每暴怒,便与叶文卿争执。谁料想叶文卿是个有城府的,凡事笑脸相迎,吴统领将话说急了,他才绵里藏针似的回敬过去。 几次三番皆是如此,吴统领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也无处使,十分憋屈。 这一日,安风抽空出来见他,方一买进晋安王府,便与吴统领撞了个满怀。吴统领见是安风,也不好发作,寒暄两句便走,片刻都不肯留。 -- 第51页 北书房敞开一扇雕花窗,芭蕉绿叶掩映见,隐约可见书生伏案写字,端的是悠然儒雅。安风默默瞧得久了,心也静下。 叶文卿似有所感,蓦然抬眼,果真见到安风身影,坐在窗内与他含笑颔首。 这展颜一笑如春雨润物,无声无息之下,就洒进安风心田里。 安风心念一动,快步走上前去,推门而入,却在站在叶文卿跟前时,不得不将情愫藏起来,小心翼翼,不流露分毫,只问道:“方才进来时撞见吴统领,他怎怒气冲冲的?” “公丿务上常有口舌之争,算不得大事。”方才,叶文卿与他又起争执,吴统领连道要入宫说与圣上听,继而摔门而去。 即便吴统领当真入宫说与皇帝听,叶文卿也不会惧怕,只因此事本就是陛下授意。 安风与叶文卿交好已久,如今也不再见外,寻一处地方便坐下,与他问道:“今日可查到些什么?” 叶文卿边是叹息,边是摇头,与安风道:“一无所获。” “这些时日以来,我总在想,那东西兴许并不在晋安王旧宅里。”叶文卿也曾搜查到密室,只可惜并不过是寻常藏宝室,并无账簿,“萧玉琮又怎会将烫手山芋握在手中呢?” “但若不在此地,为何矿场案以来,就数晋安王旧宅不太平?” “在你搜检晋安王旧宅伊始,家中胞姐便遭人暗害过。”安风只觉得此事迷雾重重,真相就似雾中花,怎样也瞧不真切,“近日以来,两桩盗宝案皆与此地有所关联,难教人不往深处去想。” 安风连番道出蹊跷之处,亦是叶文卿心中所想,一时之间,无从解答。矿场一案已陷入困境,叶文卿有心破案,却无从入手,如陷枯井之中。 一时之间,气氛蓦然沉闷,叶文卿蹙眉不展,沉思不语,安风猝然想起来,此番是来探望叶文卿的。 而如今,关切之言尚未说上几句,怎又谈起案情来?谈案情还不算,他竟把人说得满面愁云,真正是罪过。 时至今日,安风才恍然觉得,萧玉山所言甚是有理,于情之一字上,他当真算得朽木难雕。 作者有话要说:道法自然道法自然道法自然道法自然道法自然道法自然道法自然 求个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28章 储栖云下了神仙山 (下) 萧玉山已在上杨楼一角坐下许久, 遥遥见那说书人站于案桌之前,虽只着一身布衣,只拿一把折扇, 但身姿岩岩若松柏,形貌不俗,更显倜傥潇洒之态。 再者, 这人说书颇有架势, 神情拿捏得当, 语调抑扬顿挫, 言语之间便可引人入胜。 “叹叹叹,叹风雪催人华发生,急急急,急策马北去过昭关。” “此一话, 正是雪夜策马路难行, 白头将军过昭关。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醒木一落, 又一话《白头将军》讲罢,博得满堂喝彩。 萧玉山亦是高呼一声“好”字,与安风施一记眼神。安风却不解其意,爱莫能助。 好在叶文卿机敏,解开腰间荷包,与萧玉山问道:“公子, 赏多少合适?” 萧玉山仍记得,上回赏了唱小曲儿的金子, 却遭四下围观议论。今日是借着王公公掩护才走出宫门, 更要谨慎,一时间他也拿捏不准, 只说道:“你且看着办。” 这便是低调行事之意,叶文卿心思剔透,已瞧出萧玉山并无大出风头之心,便与寻常客人一般,赏了十多文铜钱。 叶文卿离席赏钱时,萧玉山才低声数落安风道:“你瞧瞧叶文卿,一身机灵乖觉劲儿,胜过你千百倍。” 眼见这是被叶文卿比下去了,安风非但不恼,甚至还有几分开心:“叶大人行事有度,能胜过微臣实属自然。” “也是。”萧玉山听得安风所言,暗道他是榆木疙瘩开了花,竟结出痴情种子来,便顺口应道,“他若毫无可取之处,哪有本事让你牵肠挂肚?” 安风本在饮茶,听得萧玉山口中所言,便好似受惊的猫,平素的沉稳老练皆抛于脑后,顿时教茶水呛到,一张脸涨的通红,好比是冰块脸变作关公面。 “不可胡言,不可胡言!”安风慌忙摇手,还不知萧玉山早将他那些小心思看个透彻,时至今日还一心掩饰。 萧玉山嗤笑,兀自斟茶一杯,悠悠放到唇畔,轻吹热气之余,忽而望向安风,渐露笑意,却笑而不语。 这一笑实在狡黠,狐狸似的藏着好一番深意。安风与萧玉山算得发小,自幼就晓得,如此一笑,定非好事,立时就觉得头皮发麻,好似蚂蚁爬上身。 幸而叶文卿已归来,还领来救星,安风如见曙光,忙不迭起身挥手:“储先生——” 萧玉山背对众人坐着,本也未发觉身后有人渐行渐近,蓦然嗤笑:“安风啊安风,你竟想使一招金蝉脱壳之计——” 话未说完,手中杯盏已教人夺了去。萧玉山暗道何人如此无礼,先是眉眼一横,如霜雪凛冽,待到看清来者面貌,神情又如春风忽至,倏然散了冰霜。 “是你。”萧玉山不仅不发怒,还让他坐下说话。 储栖云从不与萧玉山客套,拣了萧玉山身侧席位入座,悠悠饮下那一杯夺来的热茶,叹道:“口干舌燥。” “我只以为你在此地说书,是如鱼得水,这副骗口张舌终归有用武之地。”萧玉山口中故意调笑,手里却不曾闲着,亲自夹一块点心送到储栖云手边。 -- 第52页 储栖云拿来就往嘴里送,想来是饿极,也不顾斯文,酥皮落在领口都未察觉。萧玉山睥着他,故意轻咳一声,调侃道:“怎的,还想留着点揣回去当夜宵不成?” 储栖云不明所以,颇为茫然,等到循着萧玉山眸光望过来,才发觉好一大块酥皮落在衣襟上,乍然一瞧,还真似藏了半块点心。 如此情状若放在旁人身上,定要面红耳赤,但这储栖云是何人,岂会尴尬?只见他捡起酥皮,作势要放回嘴里吃了去,笑吟吟地不见分毫羞恼。 萧玉山只想着,难道自打这人被赶出虚鹤观,就不曾吃过饱饭?他忙不迭出手阻拦,语调中玩笑之意散去,变作关切:“还想吃些点心你说就是,捡衣衫上的做什么?”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储栖云又起了狡黠心思,虽已见着萧玉山满面关切,但犹不知足,故作凄苦,“储某有的吃便好,不在乎颜面。” “已穷苦成这样了?”萧玉山尚不知是被储栖云诓骗,思前想后半晌,提议道,“不如我赐你个闲差?” 储栖云见萧玉山当真了,便想着再玩笑一番,便做那奉承之状说道:“快说与我听听。” “我瞧你安逸惯了,也没个远大志向,不如在我身边做个富贵闲人。”萧玉山本是真心像给他个安身之所,但眼见着储栖云神色变幻,便知晓他又在玩笑,立时话锋一转—— “王公公身边还缺个徒弟,如此机会千载难逢,你正赶上了。” 此言一出,饶是叶文卿素来恭谨肃穆,也笑出声来,又怕失礼,忙不迭以袖掩唇,转身朝向安风。安风也不比他好些,冰块脸绷也绷不住,眼见着就笑出来。 储栖云这才恍然明白,绕来绕去,还他是被萧玉山设计了,但也不恼,抬手作揖:“但凭公子安排。” 萧玉山诧异,蹙眉打量他:“当真?” 储栖云一本正经:“当真。” “不后悔?” “不后悔,只是——” 储栖云笑眼粲然,仿佛星河熠熠,忽而凑到萧玉山耳旁,低声笑道:“只是在下担忧陛下追悔莫及。” 温热之气徜徉于耳畔,萧玉山不耐痒,不着痕迹地躲开,只轻哼一声,却不曾反唇相讥。储栖云心细如尘,瞥见萧玉山耳根微红,如经得红霞淬染,一时之间,笑意里头更添别样暧昧。 萧玉山已不说话,储栖云却犹不罢休,再度凑上去,将声音压得更低些,笑问他:“赏我如此美差,难道是因从前伺候不周?” 萧玉山咬牙,回眼瞪他,颇有几分凛冽如霜雪的意思:“我从前当真是小瞧了你,储栖云啊储栖云,你脸皮是城墙砖砌的不成?” 储栖云素来识时务,懂得见好就收,眼下又顾忌人多眼杂,不敢再嬉闹下去,赶忙好生安抚萧玉山:“怎会怎会,公子莫气。是小的不懂道理,白费了公子一番盛情。” 萧玉山轻哼一声,不与理睬,兀自饮茶,储栖云也不气馁,围着萧玉山打转,誓要他笑逐颜开。 至于站在一旁的二人,那叶文卿隐隐看出些苗头来,却是不动声色,遵的是看破不说破之理;再说安风,一直细细瞧他们,忽而轻蹙浓眉,忽而舒展眉宇,也不知心里头究竟在做何打算。 等到走出上杨楼,储栖云凭那三寸不烂之舍,陪着笑脸将萧玉山逗得由怒转喜,再不提方才之事。 他们一路去往储栖云住处,只见得乃是一间小屋,地方不大,但还算整洁敞亮。萧玉山从未来过这种住处,走进屋子只觉得无处落脚,实在逼仄。 储栖云这间房里,仅一桌一椅一张床,自比不得从前在虚鹤观中。储栖云年幼之时历经苦难,如今离开虚鹤观,还能买下一间栖身之所,已无比满足。 萧玉山却不然,环顾四下,只叹息道:“我原以为虚鹤观已算清贫之处,如今见到这里,才晓得何为简陋。” “这地方住得惯?”萧玉山说此话并无倨傲之意,而是为储栖云忧心,想他自幼生在绮罗遍地之处,看惯了锦绣繁华,又怎晓得太平盛世里,民生亦是多艰。 储栖云将唯一一张椅子擦了又擦,搬给萧玉山坐,继而笑道:“你是知晓的,我再安贫乐道不过。” “过些时候,还是给你谋个好差事才行。”这一回,萧玉山满心认真,不复玩笑之意。 储栖云忙不迭摆手:“我好不容易做回闲云野鹤,你可不能拘束我。” 萧玉山见他不接,心下疑惑:“赏你个好差事,能拘束到你手脚不成?” 储栖云并非不领情,而是怕事情走漏出去,萧玉山将苦恼于悠悠之口,便以玩带笑回问:“当今陛下岂能以权谋私?” 他心中所忧非是不自由,而是不愿萧玉山声名有污。 萧玉山终于明白过来,却不以为然,嗤笑道:“天下都是我的,哪还分什么公私?” “不成不成——”储栖云教他激起诡辩之心,将那眉宇蹙起,作满面忧戚状,“人常道‘狐假虎威’,我若是沾了陛下的光去耀武扬威,岂不就成了狐狸?” 论及嘴皮子功夫,萧玉山自是比不过储栖云这诡辩之才。见他不愿谋个闲职,萧玉山不再多加劝说,也不曾恼怒,故作惋惜道:“旁人削尖脑袋都沾不到半点光,你倒好,大好机会就在面前,竟不知把握,真是愚笨不堪。” -- 第53页 储栖云心知萧玉山言皆是玩笑话,索性做那虚心之状,抄着手立在一旁,连连点头,犹如学堂里受教的学子。 萧玉山见一这副模样,气也气不得,笑也笑不出,实在无可奈何:“前几日,听闻你拜别了虚鹤观下山去了,我总不放心,所以才来这一趟。” “如今瞧见你不仅安然无恙,还能安之若素,我便安心了。”说话之时,萧玉山眉眼含笑,如春华骤来。 储栖云心弦微颤,与他颔首,也不再是嬉笑神情,眉眼间蓄含脉脉柔情,回以一笑,说不尽的缱绻柔情,道不完的情真意切。 叶文卿是明眼人,如若方才在上杨楼中还只是半信半疑,如今就如拨开云雾见真容,终归看清这二人关系。惊愕之余,他又坐立难安起来——此乃宫闱秘事,外臣不该知晓,也不能知晓。如今即便已猜到真相,他也要当做一无所知。 至于安风,自打在上杨楼里,就在站一旁悄悄瞧着萧玉山与储栖云,目不转睛,默不吱声,间或流露思忖之色。一张清俊面容依旧冷得似冰块,旁人也瞧不出他的心绪。 作者有话要说:储栖云还有第三份工可以打 储-多样性人才-古代打工皇帝-栖云 ╮(╯_╰)╭求个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29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上) 月上梢头, 皎皎月华与秋夜寒霜皆落得满地,难分彼此。 安风伴着萧玉山悄然回宫,储栖云相送, 踏碎满地银霜。路经上杨楼时,储栖云忽见有一人似是眼熟,借着华灯细细一瞧, 竟发觉乃是几日以前碰到的漠北人。 此人仍是一身关内衣着, 除却身形较路人略高, 只看背影并无可疑之处。只可惜, 储栖云不仅眸如鹰隼,还心细如尘,更有过目不忘之能,一眼便认出人来。 他忙不迭一拽萧玉山衣袖, 附耳道:“你瞧那个——” 顺着储栖云所指方向, 萧玉山抬眼望去,见到一人背影, 并未察觉异常:“一个男人?” “正是我上回撞见的漠北人。”储栖云轻声提醒,“他今日又来到上杨楼周遭,仍旧乔装打扮过,委实可疑。。” 经得储栖云一提点,萧玉山再看向那人时,蓦然蹙眉, 狐疑道:“我怎也越瞧越眼熟?” “莫非有缘?”储栖云此言,半是嗤笑萧玉山, 半是自嘲。 萧玉山无心与他玩笑, 转而同安风抬手一指不远处,吩咐道:“跟紧了。” 安风盯住那漠北人, 隔着数十步,走走停停,一路悄然紧跟。至于储栖云与萧玉山,则是跟在安风后头。 这几人一路走去,直到晋安王旧宅出现在前头。 安风眼见前方行人已然稀少,忙不迭转身背对那漠北人,弯腰半蹲,佯装寻物。储栖云亦是机敏,拽着萧玉山往街口一转,便藏在一尊石狮子后头。 下一瞬,那漠北人回身张望,极尽机警,只可惜并不曾发觉萧玉山等人,脚步一转,便走向晋安王旧宅后院侧门。 萧玉山从前尚未登基称帝之时,尚能自由出入宫闱内外,便常到晋安王府与皇叔问安,对这所宅子再熟悉不过。现如今,他瞧见漠北人调转脚步,旋即猜测,是要自后院溜门撬锁。 萧玉山忙不迭拽住储栖云与安风,低声道:“去后院。” 曾几何时,晋安王一族煊赫无双,这一座宅邸光是后院便占了半条街。而如今,晋安王远赴饶州,偌大旧宅人去楼空,时日一久,便有出许多野猫流连其中,每逢入夜,必会嚎叫。 旧宅后门处,连行人都不见一个,现已入夜,一阵阵野猫婴孩哭啼似的嚎叫着,尤为扰人心绪,一阵秋夜冷风吹拂而过,直教人汗毛竖立。 那漠北人不见一丝慌乱,对这一所旧宅颇为熟悉,脚下也越走越快,摸着黑便能将一扇斑驳小门寻到。 萧玉山等三人藏身于暗处,一心以为他是要溜门撬锁,或是翻墙而入。殊不知,此人并无如此打算,逡巡宅邸四下,似在寻物。 如此行径委实反常,萧玉山心中狐疑更深,蹙眉深思半晌,却猜不透此人用意。就在他稍稍走神之时,那漠北人骤有异动—— 一声野猫嘶嚎响彻夜空,徜徉在寂静后街,如水滴落在青石上,迸溅出回声阵阵。萧玉山循声望去,只见那人已将野猫塞进布袋里,猝然拿出火镰,任由火舌爬上布袋。下一瞬,将燃火布袋与野猫一并抛入院墙。 “糟了,他想放丿火!”萧玉山素来聪慧敏捷,最先回过神来,惊呼出声,满心悚然。 这一呼无异于打草惊蛇,那漠北人拔腿就跑,直冲向黑暗无人之处。安风见势不妙,快步追上去,一路奔向后街更深处。 旧宅里头满院衰草,哪怕溅落点火星子,也能燃起大火。不多时,火势蔓延如洪水决堤,火光照亮漆黑夜幕。 “走水了!晋安王旧宅走水了!” 储栖云见势不妙,如是高呼数声,果然引得路人前来救火。便在混乱之时,他拽着萧玉山混入人群,一路奔走离去。 晋安王旧宅走水并非小事,如若衙门查起来,带了他们去问话,萧玉山便藏不住身份了。储栖云心细如尘,事事都为萧玉山多想一步,方才眼见势头不妙,索性先行带人乘乱离去。 他带着萧玉山在街角馄饨摊寻一处坐下,点了两碗荠菜馄饨并一叠咸菜,佯装偶然走到此地,一面吃一面看街那头火光冲天。 -- 第54页 萧玉山心事重重,实在吃不下,眉宇都拢作“川”字。储栖云见他魂不守舍,不由凑到近处低声嘱咐:“好歹装个样子。” 萧玉山拿勺子拨弄馄饨,却不送入口中,心思烦乱时,嗓子眼儿都好似教棉絮堵住。他本以为,那漠北人是为携宝物进入晋安王旧宅,好将盗宝一案所布迷局圆过去。却不曾料想,那人竟敢放丿火来烧。 如若铁矿账簿当真藏于晋安王旧宅之中,只怕今晚都将付之一炬。由此,萧山矿场一案,便也彻底断了线索,铁矿外流亦成为悬案。至于藏在此案后头的门阀士族,将同账簿一道化作无人可知的秘密。 “怎会这样?”萧玉山喃喃自语,惊愕之余,隐隐有无力之感——明晓得虎狼屯于阶陛,利剑高悬于脖颈,却无计可施。 谁知这一句话偏生教端来咸菜的老妪听到,还以为萧玉山所言是与晋安王旧宅有关:“客官是说那头走水的宅子?” “天干物燥,宅中无人,走水自不稀奇。”老妪说罢,忽而叹息,“客官可知晓,从前那宅子里头所住何人?” 萧玉山应道:“应是晋安王,想必将阳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由此,老妪打开话匣子,与萧玉山说起从前事来:“那晋安王是个好人,再怜老惜贫不过,有一日,我将一碗馄饨汤失手泼出去,正巧泼到晋安王官轿上,都不曾受半点刁难。” “只可惜啊,好人难有好报,今年尚未立夏,就被新皇帝打发去了饶州。” 此言乍然入耳,萧玉山蓦地一惊,手下也没个轻重,一勺子戳破小馄饨。只听一声轻响,木勺重重磕在黑陶碗上,他才回过神,勉强稳住心性,应道:“晋安王忠贤之名在外,我也有所耳闻。” “看你这个后生也是个读书人,说话文绉绉,真是讨喜。”说话之间,老妪又给萧玉山添了一勺馄饨,“我们买卖人也不懂那些大道理,只听旁人说过,这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一朝天子一朝臣——”萧玉山眉宇深锁,心结渐生,刹那之间忽生悔意——晋安王与矿场一案并无干系,是他生了私心,为削士族、掌矿脉,才将皇叔远调饶州。 老妪见萧玉山坐在那处兀自出神,还以为后生阅历尚浅,不解此理,便笑道:“这道理再浅显不过,你想想那大树枝叶,哪个不是顺风摇摆,若是逆风,必然折断。” 老妪健谈,又有口无心,说了许多不知轻重之言。此刻,但凡有些眼力见的,断不能任她说下去。 储栖云猝然打断老妪话头,笑吟吟一指别桌,将话岔开:“大娘,别桌都等不及了。” 储栖云说话之时,多是笑语吟吟,不论心中所思所想,明面上来看,十分温和可亲。老妪见着储栖云,也觉得讨喜,也给他添一勺馄饨,很是大方。 等到储栖云送走了她,才坐到萧玉山身边,压低嗓音道:“这老大娘有口无心,你别在意,也莫怪罪。” “我岂是气量狭小之人?”萧玉山叹息一番,又道,“我连番叹息,是为远调晋安王之事,实在心有愧怍。” “我的陛下,你可会写‘舍得’二字?”说话之间,储栖云拿指腹蘸了些许茶水,便在桌上写下那二字,“‘舍得’向来相辅相成,无‘舍’谈何‘得’?” 舍弃晋安王,不仅为重掌矿脉,更是斩断门阀士族勾结串联之路上,无法避开的一步棋。 如今看似太平盛世,可危机就蛰伏与鲜花着锦之下。门阀权势日益滔天,皇帝却好似无足轻重,不说铁矿外流这等重案,就连皇城之内兵卒调用都无从知晓。 正如储栖云所言,纵使心怀有愧,萧玉山也不得不远调晋安王,收回矿脉。“权势”二字最是无情,今日他若心慈手软,来日便有殒命之灾。 储栖云见萧玉山许久不曾回应,便不着痕迹地坐得更近些,在桌下的手悄然放在萧玉山手背。他掌心温热,暖融融地驱散了秋夜寒凉。 萧玉山翻转手腕,与他十指相扣,今日也不知怎的,竟感慨良多:“还好有你相伴左右。” 储栖云素来见不得氛围凝滞,忽而又生一计,有心要博萧玉山一笑:“你可曾听人说过,山中有愁虫一说?” 萧玉山委实不曾听过,好奇问道:“这又是什么奇闻轶事?” 储栖云明是在胡编乱造,偏又能将话说得一本正经:“古时候,深山里头有种异虫,只因叫声与‘愁’音相近,故而以此为名。这愁虫常年挂在树梢上,看见日出也喊‘愁’,看见日落也喊‘愁’,风吹雨打太阳晒,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实在是无一日不‘愁’。” “这一年,某书生家道中落,逃入深山躲债,倚在树下休整之时,满耳听得‘愁啊愁啊’,定睛一瞧,发觉竟是只虫子在胡乱叫唤。” “他捏了那只愁虫道,你在山中饱饮露水饱食树叶,还有何事可愁?倒是我流离失所,身似浮萍,谈得上愁上加愁。” “谁知那愁虫竟已开蒙,能口出人言,自云心中本无愁,却为旁人愁,若是书生愿意,只要将所愁之事说与它听,便也让愁绪转嫁了来。书生大惊,又顿觉荒谬,哪有一只虫子为人转愁的?但转念一想,如此机会,不妨试上一试,便将家中诸多事情一一道来。” “待到书生说完,已是日薄西山,谁知这苦水一倒完,愁绪顿散,心境豁然开朗。至于那只愁虫,则慢慢悠悠爬回树上去,满口叫道‘愁啊愁啊——’。” -- 第55页 故事说完,储栖云笑问:“你可想要一只‘愁虫’?” 萧玉山岂能不知这故事并非典故,而是经储栖云那骗口张舌现编而成,连连摆手道:“定又是你杜撰的,世上哪有这虫子?” 储栖云教他直言戳穿,却不尴尬,反倒借机表真情:“此言差矣,储某便愿做这只愁虫,听你倒苦水,为你解忧虑。” “你啊——”萧玉山有感储栖云情真,眉眼间冰霜尽散,话说之间,蓦然展露笑颜。 这一笑,说是价过千金也不为过,储栖云从不吝啬溢美之词:“人说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你若是蹙眉不展,便教天下人日日愁,夜夜愁,可怎么是好?” “阿谀奉承之言少说为妙。”萧玉山虽这般数落他,但神情里全无怒意,愁绪渐散,心绪渐佳。 储栖云却是要为一腔真情辩驳几句:“我这个人素来耿直纯良,哪会溜须拍马?” 萧玉山方要反唇相讥,忽见安风归来,旋即笑意尽散,一双眼中眸光一凛,如刀出鞘——玩笑以后,该谈正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个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30章 三十、一朝天子一朝臣 (中) 再说方才安风追逐那纵丿火之人奔向后街里, 昏暗里,经得一番拳脚相较,最终一掌将人劈晕, 等官丿兵衙役赶到,他才敢回来与萧玉山储栖云二人汇合。 萧玉山起身问道:“抓住了?” “已交送官丿兵,只是我自作了一回主张, 给的是叶大人部下。”安风自知私心无可抵赖, 索性如实告知萧玉山, “那漠北人断不会无缘无故于晋安王旧宅纵丿火行凶, 微臣斗胆猜测,定与找寻铁矿账簿一事脱不开干系。” “你办得好。”此言亦是萧玉山所想,因而不曾斥责。 一块玉石、一幅古画失窃,随意找一处地方烧了埋了便是, 何故留书一封表明将送至晋安王旧宅, 甚至放丿火丿焚毁一切?自萧山矿场出事以来,一切矛头都指向晋安王府, 在此时候纵火,十之八九为销毁账簿。 现如今,最教萧玉山等人担忧的,还是那不见踪影的账簿——如若今夜遭烈火焚毁,此前心血皆付之一炬。 萧玉山本以为,铁矿外流之事再大, 也不过是门阀士族间官官丿相护,利益相连, 今时今日方意识到, 原来漠北藩国亦有所牵连。 如若今日他不曾抽空出宫,又或是储栖云不曾教虚鹤观赶出山门, 连今夜这场大火是如何燃着的,都无从得知。 果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机缘巧合串为一线,再怎样零碎不堪,也揭开冰山一角。 萧玉山思忖半晌,不禁隐隐生出些许后怕之意,与安风吩咐道:“那漠北人交由叶文卿亲审,切莫重蹈晋安王王子覆辙,不明不白自尽于牢狱之中。” 安风本想先护送萧玉山回宫,谁料萧玉山心系此案,命他即刻传命与叶文卿,夜审纵丿火之人,不得贻误片刻。 安风正值两难之际,便听储栖云道:“安大人且安心去寻尚书郎,有在下护送陛下回宫。” 储栖云自幼习武,拳脚功夫上颇有造诣,安风想起虚鹤观后山,他以一人之力抵御山匪,顿时心安,快步离去。 储栖云转而与萧玉山道:“今夜,你只有一名储护卫随行左右了。” 萧玉山见他好似要邀功,半真半假道:“你若办事得当,提拔你当个近身护卫也无妨。” 储栖云生性不羁,笑问他:“下午时你还说过,只能帮我在王公公那处谋个闲差。” “我的陛下,你究竟要赐哪一个?” 此言一出,萧玉山也想起上杨楼中谈笑之事来,又记起这储栖云的许多不正经,不由笑问:“你不是闲云野鹤,受不得拘束吗,此刻怎又汲汲营营起来?” “我这是为博陛下再一笑,煞费苦心。”时已入夜,储栖云眼见四下无人,抬手就揽上萧玉山肩头,同他并肩而行,好不亲昵,“常言道,笑一笑,十年少。我既无为你排忧解难之才,又无匡扶社稷之能,唯有投机取巧,效法弄臣,博皇帝一笑。” “学弄臣也好意思拿出来说?”萧玉山虽这般嗤笑着,但心中明镜似的,知晓储栖云真心难得。 储栖云本是个诡辩之才,眼下却没了诡辩的心思,莫名正经起来:“凡事放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外面风浪再大,有我伴你左右。” 言浅情却真,储栖云一席话抵得过千金。也不知为何,萧玉山心中如有牛毛春雨散落,皆是绵绵情意。 弦月挂在树梢头,静悄悄窥探着人间。月华如霜,散落在汉白玉台阶上。 一侧朱门缓缓开启,发出一阵沉沉太息。宫门前数十步开外,储栖云便驻足不前,与萧玉山低低耳语:“不许忧思过度,记住那句话,船到桥头自然直,凡事宽心。” “好。”萧玉山点头,鲜少笑得如今时这般温存,应声时含着宠溺之意,“依你之言。” 许是皎皎月华落进那双桃花眼里,衬得瞳仁熠熠如星河,极是真挚,又极是粲然。 这点子真性情,现如今,大抵也只有储栖云瞧得见了。 王公公守在门后多时,一颗心好比高悬半空,遥遥看见萧玉山归来,才稍稍安定。他顾不得那许多,忙不迭迎上前去,请陛下回宫。 萧玉山自知此行变故横生,耽误了时辰,体谅他忧心如焚,即刻便与储栖云道别,转身走入朱门里。 -- 第56页 门扉才开启,又缓缓闭合。储栖云站在不远处,凝望着萧玉山渐行渐远,直至门扉紧闭,再没有一丝缝隙,才转身离去。 “陛下终归是回来了,赫连王子及吴统领已等了两个多时辰。”王公公一路跟随萧玉山疾步前行,一路说道。 听得那二人名字,狐疑之心又如风雨骤来,萧玉山蹙眉问道:“又是为盗宝案而来?” “老奴也不清楚。”王公公回答,“只是方才瞧着吴统领神色不佳。” 萧玉山旋即追问:“赫连归雁呢?” “赫连王子陛下也是晓得的,从来教人瞧不出心思。”王公公也算有眼力见,猜得到圣上之心,好生回忆片刻,继而道,“老奴实在不记得赫连王子有何异常之处。” 萧玉山微微颔首,并未苛责王公公,行至鸿蒙宫偏殿门前,忽而驻足,与王公公问道:“寡人今夜身在何处?” “自然是惠妃娘娘宫中。” 王公公心明眼亮,晓得这宫中妃嫔不多,而妃嫔之中,就属惠妃最是聪慧,但凡行一步、说一句,都好生思量。皇帝以她为托词,不是一日两日了。她也着实剔透,每逢此事,皆为皇帝担下。 如此一来,即便后宫女眷皆无宠,惠妃也独占隆恩,受皇帝格外礼遇。 萧玉山睥他一眼,似笑非笑,并未多言,兀自走入偏殿之中。 偏殿里头,吴统领与赫连王子已等候多时,眼下终归见得皇帝到来,忙不迭行礼。 萧玉山一面与他们虚与委蛇,只道在惠妃抱恙,才教二位爱卿久候,一面问道:“秋夜风寒露重,二位爱卿为何连夜觐见?” “回禀陛下,晋安王旧宅出了大事。”吴统领最为急切,上前一步道,“方才值夜禁军来报,晋安王旧宅走水。” 萧玉山早便晓得此事,此刻佯装惊骇,忙不迭问话:“怎会如此?” “原因尚未查明,但秋日天干物燥,走水也不无可能。”吴统领蹙眉不展,犹豫半晌,又道,“但微臣心有疑惑,只怕走水一事与盗宝案有关。” “你是疑心盗贼为销毁证据,故意于晋安王旧宅纵丿火?”萧玉山说此话时,眸光一凛,如刀出鞘,纵使眼如桃花,也冷冽难当,“寡人命你限期查案,戴罪立功,你倒好,宝物尚不曾寻到,还让晋安王旧宅葬于火海。” “守卫皇城不力,一而再,再而三,你该当何罪?”萧玉山一拍案桌,用得十成十气力,顿时响声如惊雷,“此事莫说皇家威严,便是漠北的盛情,都一并教你辜负了!” “微臣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吴统领自知大难临头,长跪于地,冷汗骤来,连道“恕罪”。 “寡人给过你机会,可惜你并不曾放在心间。”萧玉山盛怒,吩咐道,“押入天牢候罪吧。” 吴统领面如死灰,即便教人押着,也一步一趔趄,缓缓离去。 眼下,偏殿之内只留了赫连归雁一人。 方才赫连归雁不曾多言一字,端的是谨言慎行,行事滴水不漏。 萧玉山饮下一口清茶润喉,继而望向他,蹙眉问道:“赫连王子又是所为何事?” 赫连归雁先施一礼,再答道:“并无其他,亦是为玉石失窃之事。” “今夜听闻晋安王旧宅走水,火势不小,臣下只怕进献之物化作焦土。如若当真如此,漠北便是万死难辞其咎。” 赫连归雁委实有些本事,将“诚恳坦然”一词演得惟妙惟肖,若非一早就知晓晋安王旧宅走水一事乃漠北人所为,萧玉山几乎要教他瞒过去。然而此时,萧玉山纵使有心挑错,也瞧不出半分错漏之处,根本发难不得。 如此一来,他也只好说些场面话,继续虚与委蛇:“赫连王子言重了,此事本是贼人盗宝,怎能教漠北担责?” 说话间,赫连归雁竟单膝跪于地上,与萧玉山道:“此事亦有漠北看管宝物不力之责,还望陛下恕罪。” 萧玉山见他如此情状,只道断不会计较漠北之责,亲自扶赫连归雁起身:“赫连王子快快请起。” 赫连归雁本却不起身,长跪于地上,做那万分恳切之状:“臣愿担全责,只望陛下莫回拒联姻之事。” “赫连王子可知晓,关内有古话——君无戏言。”萧玉山也演得有模有样,扶着赫连归雁起身,好生安抚,“此事本非漠北之过,寡人又岂会因此食言?” 如此一来,赫连归雁才似稍稍安心,终归站起身来。 更漏已至三更天时,赫连归雁才步出偏殿,伴着月华归去,踏碎一地银霜。行至丹樨外不远处,他忽而回眸,再度望向偏殿窗扉。 只见烛光昏黄,光影都落在窗枢间素白绢布上,有人久坐于窗扉侧畔,身影隐约可见。灯影幢幢下,那侧颜光影竟有几许袅娜,像极了剪纸。 分明是个铮铮男儿,却生了误事的相貌。如是想着,赫连归雁转身之际,无声而笑,微露一对尖牙,又露狼相。 作者有话要说:储栖云暖 安风木 小狼狗狠 求个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31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下) 晋安王旧宅走水乃是因人纵丿火所致, 现如今,纵丿火犯已然捉住,押入牢狱夜审。 此事本该由禁军那处主审, 也不知为何,皇帝口谕钦点了尚书郎叶文卿,还将吴统领押入大牢候审。 -- 第57页 叶文卿夜审人犯, 安风彻夜相陪, 偶然间一瞥, 又发觉异常之处——这纵火之人, 竟是漠北王子献来的雕玉师。 晋安王府人去楼空,后街也并无灯火,安风追逐之时并无瞧清此人相貌。现如今,借着大牢中烛火一瞧, 才看清真容实貌。 “这个人我认得。”安风走进牢房, 见此人已受鞭刑,仍旧如顽石一般, 半个字不肯吐露。 叶文卿走上前来,心下好奇:“安大人竟知晓?” 安风用剑柄挑起那漠北人下颔,冷眼睥着,应道:“这便是虽赫连王子献入宫,为陛下雕玉之人。” 此话一出,无异于坐实漠北人监守自盗。叶文卿心念一动, 亲自检查此人手指,果见得食指拇指皆有厚茧, 似是常年攥着雕刻刀所致。 叶文卿随即问他:“你是赫连王子部属?” 那漠北人一声不发, 纵使已教安风戳穿身份,亦是负隅顽抗。 待到天亮时分, 禁军统领入狱待审一事,已然群臣皆知。早朝前夕,陛下未到之时,众人议论纷纷,有人道,吴统领是因查办盗宝案不力,惹怒圣上,才沦落如今下场;也有人道,晋安王旧宅是因禁军疏漏,才突发走水之事,陛下是发落吴统领,乃数罪并罚。 朝臣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只等与陛下问个明白。 想那吴统领与章太尉沾亲带故,除却府上正妻为章太尉外甥女,更有旁系姻亲。 章太尉本是当朝第一门阀,真正的两朝贵胄,门第之煊赫可追溯至前朝景帝在位以前。若论及祖上,当今陛下再往前数五代,也不过是边外草莽,而章氏早已名满天下。 而如今,新帝先有立惠妃为后之意,后有收监吴统领一事,并不曾效法先帝,给这章氏一族格外的颜面。观其种种,圣心所向便不难揣测了。 因而早朝之时,章太尉非但不为外甥女婿求情,若非陛下主动问及,他连一字都不愿多说,断不会不漏一丝错处。 萧玉山虽已知晓其与漠北人密会之事,奈何毫无证据,此刻贸然试探老狐狸,只怕打草惊蛇。如此顾虑重重之下,萧玉山少不得将怒意暂按,与章太尉几番周旋,甚至说了好些安抚之言。 待到散了早朝去到后殿,萧玉山才见着安风已归来。许是因彻夜未眠更兼心事重重,这人眼下一片乌青。 萧玉山心系纵丿火之事,忙问道:“可曾审出至关重要之事?” 安风摇头,满是无奈:“那漠北人负隅顽抗,并不曾开口,但微臣却发觉,此人陛下认得。” 听得此话,萧玉山蓦然记起昨夜,他还曾与储栖云戏言,说那漠北人面善。萧玉山长眉渐蹙,越往深处想,便越觉得幕后还有更多隐情:“究竟是何人?” 安风如实以答:“就是那名漠北雕玉师。” “竟是他!”萧玉山拍案而起,也终归知晓,昨夜街肆偶遇此人,深感面熟之因,“这般看来,赫连归雁也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自陛下命人搜检晋安王旧宅以来,先是尚书郎家眷无故蒙难,再是两桩盗宝案都与此地有所关联,如今宅中又遭人纵丿火,短短三个月来,变故连连。” 数月以来,变故横生,皆因彻查萧山矿场案,安风不免也要往深处多想些:“因而,微臣斗胆猜测,昨夜纵丿火一事,与铁矿外流也脱不开干系。” 萧玉山沉吟半晌,几度蹙眉,又与安风道:“只是,寡人又有所疑惑,章太尉、吴统领与赫连归雁,借着铁矿做什么勾当?” 又或是说,漠北与大燕门阀之间,还藏有多少利益纠缠? 萧玉山昨夜当机立断,即刻下令收押吴统领,并非只为宫中宝物失窃,或是晋安王旧宅走水,而是思及此事章太尉也牵连其中。吴统领与章太尉本有姻亲,又往来密切。章太尉行事一惯滴水不漏,若想查出蛛丝马迹,唯有从他身边人下手。 因而,萧玉山昨夜佯装勃然大怒,旋即下令将吴统领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萧玉山心生一计,与安风吩咐:“让叶文卿先放着那漠北人,专心审另一人去。” 至于审问何人,不消得萧玉山多言,安风也心知肚明。 = 数日以前,吴统领还曾笑话叶文卿乃寒门出生,不仅态度轻蔑,甚至口出粗鄙之言,道其泥腿子尚未洗净。谁知不过三五日后,风水轮流转,他已沦为阶下囚,而主审之人正是叶文卿。 依照大燕法度,刑不上大夫,吴统领官职尚在,又是士族大家出身,自不好与那漠北人一般上刑。 吴统领还以为此番入狱,是因查办盗宝案不力之故,只等着过些时日,陛下盛怒消散,便可安然出去。 只可惜,好梦易碎,叶文卿走入牢房之刻,他才知大难将至:“为何是你——” 叶文卿素来不卑不亢,时至今日,亦不曾流露一丝轻蔑之色:“下官奉陛下口谕而来,还望吴统领全力配合。” 即便已沦落至此,吴统领依旧自恃身份,意图借此吓退叶文卿:“我官丿位尚在,岂容得你这区区小官来审?” 叶文卿虽已知吴统领牵扯进铁矿外流一事,难有善终,但依旧想给他几分薄面,走到近处,与其耳语:“吴统领可知晓萧山矿场案另有隐情?” 此言一出,但闻吴统领口中叫嚣之词骤歇,片刻以后,才冷笑反问:“此乃晋安王世子之过,我怎会知晓?” -- 第58页 “只可惜,陛下并非如此作想。”叶文卿还不愿将事情宣扬开来,每说一字,皆是压着嗓音低声耳语,“吴统领,晋安王世子鼓动苦役暴丿乱前夕,曾私下调用兵卒,你可晓得?” “我哪里晓得!”吴统领莫名发怒,旋即否认。 “将阳城的兵卒皆在吴统领麾下,经人私下调用却不知,乃是杀头大罪啊——” 叶文卿只等着他矢口否认,说这一席话时轻描淡写,将吴统领逼至死路。 “你!”吴统领自知中计,怒目圆瞪半晌,妄图以威势压人,“即便如此,陛下也断不会要我性命。我吴氏一族乃京中势要,你着手查办此案,可得掂量着些,小心没命享富贵。” 叶文卿毫无惧色,反倒笑得讥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吴统领还是为自己算一算祸福吧。” 吴统领从未受过如此怠慢,也不见已沦落囹圄之中,犹是摆一副士族气派,不拿正眼瞧叶文卿:“你这寒门小吏,怎敢在——” 叶文卿听过太多讥笑之言,全将此话当做耳旁风,旋即打断吴统领话头:“吴统领,该谈正事了。” “萧山矿场一案之中,调用兵卒之事,你究竟晓不晓得?”说话间,随行笔录官员走入牢房,好戏终归开场。 “我——”一时之间,吴统领势如进退维谷。 当着笔录官员跟前,每说得一字都容不得反悔。现如今,如若认下了,必将牵扯出更多事情来;如若矢口否认,便是治军不力,致使禁军遭人私下调用,亦是重罪。 片刻之内,吴统领只觉得冷汗淋漓,双唇翕动半晌,权衡利弊几番,终归颤声道:“我不知。” 叶文卿装作满面了然,与身后副手说道:“记下来,吴统领不知晓。” 说话之时,他将眼眸一横,睥向那人,神情里头意味深长。吴统领见得叶文卿神色,心头恍然,生怕露出破绽,只好强撑威势,回眼相瞪。 强弩之末而已,何足为惧? 叶文卿只觉得此人滑稽可笑,眸光相触之刻,与他微微颔首,含着些许讽刺之意。 便是此时,忽有狱卒疾步而来,求见尚书郎大人。叶文卿还以为是那漠北人横遭意外,心头一惊,生怕断了线索,先命人严加看管吴统领,继而走去外头。 “是不是那边有事?”叶文卿所指的“那边”,便是羁押漠北人之处了。 “是。”那传话之人会错意,此番实则是为另一事而来,“那些流民忽然招认了。” “流民?”叶文卿愣住一瞬,刹那以后,旋即了然,“是上回害死书生的流民?” “是了,便在今日,那些人忽然开了口。事关尚书郎,主审此案的周大人命我等来这处知会一声。”狱卒说罢,却犹豫半晌,继而凑上前去耳语,“据那些人犯招认,他们皆是受吴统领指使,才乔装打扮作流民,往南麓书院害大人胞姐。” “吴统领……”听得此言,叶文卿心头一紧,如遭手掌攥住。 顷刻之间,他又想到另一人来——章太尉。 现下想来,萧山矿场一案果真如安风所言,好比洪水猛兽,任谁沾上一星半点,都有葬身于风浪之险。 想那吴统领忽遭下狱,一时间,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连衙门里头的狱卒都不免私下议论。那些人犯本已关进来数月,不知外头如何,近日以来,自狱卒口中得知靠山倾塌,再无侥幸之心,终将实情招供。 原来,这几人去往南麓书院害人,皆是得了吴统领授意。他们本是吴统领麾下小卒,素来玩忽职守,多有过错。某一日,吴统领挑了几人前去问事,尚未说几句话,就无端大发雷霆,口口声声说要发落了他们。 想那几人还以为大难临头,自是连连告饶。吴统领这才道明用意,原是要他们去害一位姑娘。吴统领自云瞧上了叶家姑娘,想要纳入府中为妾,谁知其胞弟叶文卿不识好歹,竟百般推拒,致使自己颜面扫地,故而横生报复之心。 叶文卿听得几人招供,顿时怒叱:“休得胡言乱语,毁谤我家胞姐清誉!” 吴统领眼高于顶,向来以门阀士族自居,又怎会求娶叶家姑娘?再者,叶文卿再不济,也是个尚书郎,虽算不得世代簪缨之族,但好歹也是读书识礼之家,胞姐又怎会为人妾室? 吴统领竟编出这一席谎言来,真正是令人不齿——他有此一招,只怕也是敲山震虎,提点叶文卿莫在追查铁矿账簿。 那几人自知靠山倾塌,自不敢再隐瞒半点,连连与叶文卿告饶,自云此话确为吴统领所言,并不曾添油加醋一分。 事情关乎家中亲眷,叶文卿又非主审此案之人,避嫌亦不能免。即便他已大致猜得,此事与铁矿账簿有脱不开的干系,却不能擅自带几人离去,以免落人口实。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案子以后,我要让鹅几们好好谈几章恋爱! ╮(╯_╰)╭ 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求个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32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 (上) 叶文卿入宫复命之时, 将吴统领遣手下兵卒暗害胞姐一事一五一十说与皇帝,连同供词一并呈上。 萧玉山见那供词末尾,还有红手印五枚, 不禁冷笑:“这些个东西,真正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陛下想如何处治他们几个?”如今真相大白,叶文卿终归是松一口气, 既还那书生一家公道, 也愿此事能宽慰胞姐一二。 -- 第59页 “手上担着人命, 自当以命抵命。”萧玉山重重拍案, 又想起那书生惨状,“只是人犯还须再关押些时日,吴统领还未治罪,留着他们尚有用处。” 查证铁矿外流一案才是当务之急, 私人恩怨大可日后一一清算。叶文卿行事有度, 自不能因一己之快,而贻误案情。 “宫中丢了玉雕, 偏生不久以后,吴统领家也丢了传家宝。” “几日以前,储栖云还曾说过,章太尉与漠北人私下相见。” “而那漠北人,恰恰正是赫连归雁送入宫中的雕玉师。” “吴统领与章太尉又沾亲带故,往来甚密。” 萧玉山本也只晓得些许零散细碎之事, 再经得细细梳理,终归将那桩桩件件串联在一线:“如此看来, 定要说吴统领从不曾参与其中, 反倒才像牵强附会。” “现如今,还差吴统领一张供词——”萧玉山思忖再三, 沉吟半晌,再度抬眼之刻,眸光如刀,毕露凛冽锋芒,“传令下去,即刻革去吴靖禁军统领一职。” 吴靖一旦被罢去禁军统领一职,便等同于庶人,叶文卿也不必再束手束脚,以刑不上大夫之礼相待。 等到圣上旨意颁下去,吴靖乍然听闻,满心不敢置信——要晓得,萧玉山登基尚不满一年,凭着吴、章两家的士族颜面,新帝也不该如此决断。 “陛下断不会如此,定是你——”时至今日,他仍不曾体悟到圣上用心,还意图以威势压人。 叶文卿垂眼睥着他,将圣旨递到他跟前,尚未说一字之时,便已隐隐流露轻蔑之色:“你大可仔细瞧上三五遍,瞧清楚些再好不过,欺君之事常人可没胆子碰上一碰。” 叶文卿之言虽轻,但于吴靖而言,却似重锤落在心间。只见他立时一惊,神情近乎狰狞,厉声道:“是你——一定是你!” “是你这腌臜小人在皇帝跟前搬弄是非,污蔑我清白!” “陛下圣心清明,岂是旁人能左右的?” 饶是叶文卿已教吴靖指着颜面唾骂,亦是面不改色,心性之沉稳可见一斑,“倒是那些心怀不轨之徒,勾丿党丿结丿派,营私舞弊,妄图扰陛下之圣听。” 叶文卿言下深意昭然,却不曾言明,只点到即止。吴靖又是一惊,慌了神倒是小事,更怕泄露端倪,招致灭族之祸:“你大可不必在牢狱里头表忠心,陛下既听不到,也看不到。” “但我还要提醒尚书郎大人一句,鹰隼纵使折翅,亦不惧鼠蚁之辈,小小蚍蜉,焉有撼树之能?” 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如何,他都要强撑下去。 士族之间,唇亡齿寒,即便暂时没落,只要一息尚存,便有东山再起之日。吴靖晓得,只要他守紧口风,自会有人在外奔走营救。 叶文卿似不急于教他招供,也不曾下令用刑,只冷笑不言,拂袖而去。约莫又过去半日,他复又折返,只是这一回,一并带了另五名人犯前来。 那五人方一瞧见吴靖,立时惊呼,却又惧于他昔日威势,猝然噤声,竟是不约而同。叶文卿见得此番情状,心中不无讥讽,站在一旁端详良久,猝然开口问道:“怎样,可看清了?”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吴靖对那五人怒目而视,咬牙不言。那五人好似惊弓之鸟,才与他稍稍对上视线,便是蓦地一惊,慌忙低垂了脸。 叶文卿全将此事看在眼里,故意道:“看来诸位已是老相识,不用本官一一说明身份了。” “我不认得他们。”吴靖负手而立,纵使深处牢狱之中,亦摆出素日的威风架势来,不拿正眼瞧那几人。 “今年立夏日后,南麓书院曾有书生惨死于后院竹林,这几人便是行凶之人。”他出言抵赖早在意料之中,叶文卿转而望向方才带来的五名人犯,微扬了语调问,“他们却说,是经你指使,才敢如此行事。” “叶大人纵使急于给我定罪,也不能随意寻几个无赖过来,空口白舌说人行凶。”吴靖冷笑连连,与叶文卿针锋相对,“再者,我此回入狱是因守卫皇城不力之罪,叶大人无故牵扯无关之事进来,难道是因无才破案,只得另寻罪名,强安在我头上?” “流民伤人一案事关本官胞姐,本也该避嫌。但皇命难违,陛下既然属意于我,将此案全权交付,我又怎敢推脱?”叶文卿见吴靖混淆视听,意图颠倒是非黑白,自知疾言厉色辩驳不休乃不智之举,唯有搬出皇帝来,才能压他一头。 此言一出,吴靖旋即哑口无言,忿忿撇过脸去,眉宇深锁。 叶文卿便在吴靖跟前,与那五名人犯问话:“你们可认得眼前之人?” 那几人面面相觑,几番用余光瞥向吴靖,却不敢轻易开口。叶文卿有意震慑他们一番,横眉冷目之下,文弱书生亦平添三分凛冽如刀之势:“大胆!时至今日,你等竟还敢有所欺瞒?” 那五人不约而同一惊,纷纷蹙眉望向叶文卿,指着吴靖支支吾吾道:“这是……这是——” “认得便是认得,不认得也直说无妨。”叶文卿睥着他们,通身威严,全不似个文弱书生,“清白人容不得你等污蔑,罪人亦容不得包庇!” 人犯之中,似有一名领头人。那人回身看向诸位弟兄,又遥遥一望吴靖,狠狠一咬牙,终归招供:“认得,小人认得那一位大人——” -- 第60页 “现如今,他乃戴罪之身,禁军统领一职亦教当今圣上革去,已不是你等的‘大人’,凡有事情,但说无妨。” 吴靖落难,官丿职不保,已无法再威逼利诱这些人为他忠心卖命。所谓墙倒众人推,大抵如此。 叶文卿正是看清了要害,才故意说这一席话,将那五人最后一丝顾虑也一扫而尽。 “回禀大人,正是此人授意我等去南麓书院害人,本是为刁难叶家姑娘,给叶大人‘敲一回警钟’,谁知失手害了书生性命——”领头人自知靠山彻底倾塌,如今只求能以招供案情,换得活命之机,“我等是失手伤了书生,并非有意害人性命,都是那个人指使的!” 叶文卿似早已料到这番情状,眸中不屑之意更胜方才,与吴靖问话时,唇畔都噙着讥笑:“你怎么看?” “胡言乱语,颠倒黑白!”吴靖已是强弩之末,却犹自不肯认罪,咬定了此乃诬丿告,“你等将此案诬赖在我身上,究竟有何意图?” “大人,事已至此,认罪吧。”那领头人跪在地上,望过来时,面色惨白。 叶文卿亦是垂眼瞧着他,眸光晦暗,如深潭不可测,教人看不清心意。吴靖仍旧强撑着,不肯认罪,咬牙不言,唯有一双拳头紧扼。 “既然大人不愿谈此案,我们便再说说另一件事。”不消得叶文卿一挥手,便有狱卒拽那五名犯人下去,送至别处关押。 等到闲杂人等尽去,叶文卿寻一处坐下,不急不缓地开了腔:“该谈正经事了。” “你又想将哪个罪名强安在我头上?”吴靖回望向叶文卿,毫无惧色,甚至脱口而骂,“真正是应了那一句,虎落平阳被犬欺。” 这些士族门阀之后,自恃出身高门,素来目下无尘,即便身陷囹圄,也自觉高人一等。叶文卿早便看惯了如此情形,如今已见怪不怪,只当那唾骂之言如耳旁风,兀自问道:“萧山矿场一案,你可曾参与私下调用兵卒一事?” “不曾。”吴靖依旧矢口否认,“你这般翻来覆去,反复盘问,就只为让我承认此等无中生有之事?” 叶文卿见他言辞激烈,俨然已稳不住心性,自乱了方寸,终归问出至为重要一言:“章太尉可曾参与其中?” “你——”唾骂之言尚未出口,猝然生生哽在喉中,如教饭食噎住,吴靖双目鼓瞪如蟾蜍,双拳紧攥如铁石,紧张惊愕交加,全然一副猝不及防之状。 “除却萧玉琮,我哪知晓还有何人参与其中?”片刻以后,他骤然回过神来,改口道,“章太尉乃当朝名士,品格出众,岂容得你信口毁谤?” “本官会将你今日供词呈至陛下跟前。”叶文卿也不作纠缠,问话完毕,起身即走。 叶文卿虽未得到答案,但已看到反常之处,大抵猜得,吴统领、章太尉皆与矿场一案有所关联。 如今,看似是陛下将矛头直指吴靖,实则早已对准章太尉。正如他所言,章太尉为人老谋深算,不露一丝马脚,想要抓着错漏之处,唯有从其身边人下手。 叶文卿审案时只问了寥寥数语,便不再刨根问底,看似举止浮躁,实则是为吴靖布下陷阱。此也算得投石问路之计。 如若将吴靖比作溺水之人,那么谁才是他最后一块浮木呢?叶文卿只等他与那人求救,再一举将这一干人等一网打尽。 待到叶文卿离去,吴靖再撑不住,旋即蒙上一层晦暗之色。他也不顾牢狱脏污,只觉得双腿一软,如踏在棉絮上,重重跌坐在地。 千丝万缕之事已教叶文卿揪到一丝线索,只要再借皇帝之力稍稍一扯,便就如抽丝剥茧,最终揭发出深藏其后的密室。到那时候,奔赴黄泉的,又岂止他吴靖一人? “不成……不成啊——” 如若只为守卫皇城不力,皇帝又怎会将他下狱?可怜吴靖陷落至如今这般田地,才恍然大悟,却已来不及做上一回聪明人。 他自知大难临头,但尚有一丝不甘与侥幸,于牢狱之中高呼道:“章太尉!我要见章太尉!” 作者有话要说:求个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33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下) 再说赫连归雁得了皇帝之命, 亲自前往牢狱,协助尚书郎审问漠北人犯。 那名雕玉师见得赫连王子,也不顾浑身鞭伤, 皮开肉绽,蓦地重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如风中乔木。 牢房之内, 烛光昏暗, 昏黄光亮落进赫连归雁琥珀珠子似的眼里, 化作点点业火:“既然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便要承担苦果。” 人犯听得此话,立时扣头如捣蒜,却不曾开口祈求恕罪。 “大燕与漠北联姻在即,你闹出这一桩大案来, 定乃奉命行事, 为的就是从中作梗,行挑唆之事。”赫连归雁唇角噙着冷笑, 神情如堪比鹰隼锐利,此乃弃卒,自不必留情,“说吧,你究竟效忠于何人?” “小人——”那人本还心存侥幸,即便教安风捉住, 在牢狱里头受尽酷刑,亦不曾背叛主人。他只以为, 如若赫连王子相救, 兴许还能挣得一条活路。 可谁曾料想,赫连归雁早将他视为弃子一枚, 方才那一席话,甚至已开始借用此事大做文章,矛头直指某些漠北贵胄。 兴许,自打谋划之初,他就已经成为弃子。 赫连归雁垂眼睥着此人,颇有一番居高临下之态,与他敲响警钟:“现下若从实招来,尚可不累及家人,否则莫说皇帝陛下,便是本王也断不会轻饶了你。” -- 第61页 听得此言,那人如遭雷击,猛然抬首望向赫连归雁,脸上满布血污,只能瞧清楚一双决眦欲裂的眼。他双唇翕动良久,才断断续续说出一句话来:“小人……小人确是受人指使。” “指使之人为谁?”赫连归雁薄唇之上展开笑意,森然如豺狼,连叶文卿见得,亦不免胆战心惊,“你可得想清楚了,莫存包庇之心。” 人犯不敢再直视赫连王子双眸,再度重重叩首,直至磕出血来,才咬牙道:“那是……是伏都大将军!” 此人乃漠北武将,抵御赤狄十数年,战无不胜,颇有威名。叶文卿乍闻此人名讳,都深感耳熟。 赫连归雁意图昭然,是要借盗宝案铲除异己,行那借刀杀人之计。叶文卿已然瞧出端倪,忙不迭出言阻拦:“赫连王子,此话日后再谈,今日是来审盗宝一案的。” 赫连归雁不为所动,一步一步诱那人供出证词:“大将军为何要你做这等下作之事?” “伏都将军拥兵自重,早有不臣之心,曾与小人言道,大燕漠北联姻不成,则必生异心。唯有如此,才能一举起事。”左右死路一条,人犯已心如死灰,只顺着赫连归雁之意说下去,以求保得家人周全。 赫连归雁如愿以偿,才转身看向叶文卿,神情里略露一丝歉意,语调中却有漫不经心:“方才叶大人所言甚是,只是事关大燕漠北联姻,本王不得不追问下去。” 赫连归雁已将两国和睦都搬出来,叶文卿再怎样不悦,也不好再多言,唯有以退为进,将话锋转向盗宝案:“案情尚未明了,下官一时忧心,言词多有唐突,还望赫连王子见谅。” “无妨无妨,都是为陛下排忧解难,谈何恕罪?”赫连归雁满口“无妨”,好似生来便是本性宽和之人。 叶文卿旋即冷下眉眼,与人犯问道:“你又是如何与人犯吴靖共谋盗宝案的?” “吴靖?”漠北人犯一怔,竟不知吴靖究竟是何人,神情茫然之中不掺一丝假。 “便就是吴统领了。”赫连归雁也不慌张,不紧不慢地提点道,“你们为何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共谋盗宝案?” “我们——”那漠北人犯再度望向赫连王子,眉宇紧蹙,踌躇半晌,直至双拳紧扼,亦不曾说一字。 此事也着实难为了他,本只是奉命行事,哪里能参透这贵胄见博弈游戏? 赫连归雁负手踱步,也不多瞧他一眼,兀自问道:“可曾收受贿赂?” 此话似是点醒人犯,那人流露了然之色,不住点头:“是了……是了,小人记起来了,伏都将军曾暗赠吴统领金银绢帛,共谋挑唆大燕与漠北之计。” 赫连归雁冷笑一声,意味不明,再不拿正眼瞧他,坐于笔录文官身旁,睥着他所录供词,一字一句默念。 赫连归雁跟前,叶文卿尚未开口说上三两句,竟已结案,真正是讽刺。 所谓一石二鸟,一箭双雕,赫连归雁借此契机,既可铲除异己,又能杀人灭口,用意之深,用心之狠,皆如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 一旦涉足风波里,没有通天的手眼与本事,哪还有命全身而返?如雕玉师及吴统领这般的愚人,就好比无根落叶,最终结局,只会教狂风暴雨撕碎。 兵卒推开朱门,踏入吴府门槛里,翻箱倒柜,羁押众人——抄家之事终归在落在高门士族身上。 妇孺哭号,家仆奔走,想这朱门官邸昔日富贵滔天,今时亦逃不过人亡家破。 不多时,兵卒搜出锦缎布帛数匹,绣的是日月连珠纹,俨然出自漠北,不仅如此,更有银毫狼皮一张。这银毫狼皮珍贵异常,非漠北贵胄不得擅用,常人连沾一沾的机会都没有。 只因银毫沙狼生性凶残,每回捕猎,不赔上人命,休想捕到一只。正因如此,漠北藩国早已严禁捕狼剥丿皮,用以媚上。只可惜事与愿违,禁令一出,便应了那句“物以稀为贵”,贵胄富贾里头,皆以得此物彰显尊贵,私下花重金雇穷苦猎户捕狼,故而屡禁不止。 至于大燕关内,将阳城中,先帝倒是有一件银毫狼皮袄,早在崩逝之时随葬皇陵,至此,宫中再无此物。 那几匹锦缎绢布尚能说过去,但这银毫狼皮现身于府邸之内,吴靖纵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与漠北的关联了。更何况,皇帝都用不上此物,他却私藏于家中,本也犯了大忌。 叶文卿得了物证,将布帛锦缎及银毫狼皮一并丢在吴靖跟前,冷言道:“你可还有要解释的?” “不过是几匹锦缎,一张狼皮,何需什么解释?”此乃私下收受之物,吴靖心中自云无事,尚不知大祸临头。 叶文卿暗道此人愚笨不堪,竟还不知一只脚已踏在黄泉路上。叶文卿并不与他多做纠缠,拿了已签字画押的供词来,俯身递到他跟前:“你且仔细看上一看。” 吴靖暗道不妙,忙不迭拿过供词,定睛一看,顿时惊骇:“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你是不认此罪了?”叶文卿明知那漠北人所供之言皆赖赫连王子“循循善诱”,仍旧佯装深信不疑,从而借此试探吴靖口风。 “你想公报私仇……”吴靖愤然,指着叶文卿破口大骂,口不择言。 叶文卿处之淡然,待他骂完,故意问道:“你我之间,有何私仇?” 此刻吴靖心境大乱,正是问话良机。 -- 第62页 “你是为你胞姐——”话说至一半,他终归意识到,已教叶文卿圈进套索里,再难挣脱。 只可惜为时已晚,他方寸大乱之时,半句话脱口而出,覆水难收。 “昨日与另五名人犯对峙之时,你还一口咬定并不曾参与其中。”叶文卿冷笑不歇,眸光如刀,一但思及家人险遭毒手,便恨不能将其诛杀。只是,如今还不是时候,留着他的命,是为揪出另一人。 一步错,步步错,心境大乱之刻,纷杂忧虑如洪水决堤,令吴靖头痛欲裂。他已不知还有何事在后头等着,也不知究竟多少人紧盯着他的错处。 “如实招供尚有活路,负隅顽抗只怕难逃家破人亡。”说罢,叶文卿故意瞥一眼银毫狼皮,意味深长。 吴靖循着他眸光望去,望着证物,眸光逡巡半晌,最终黯淡如烛火熄灭——此物能现身于眼前,只怕家中已被抄检,家人亦难逃羁押软禁之难。而他满心满念所盼望的章太尉,选择明哲保身。 如今,他与弃子无异,悔之晚矣。 “你还想问什么?”吴靖面如死灰,再无往日目下无尘之势。 顽石终归裂开缝隙,叶文卿不禁轻笑,当即问道:“一件一件来,先说说私调兵卒一事。” “私调兵卒……是为助晋安王世子一臂之力,谋划矿场暴丿乱。”吴靖低垂眼帘,教人瞧不清神情,嗓音却不住发颤,“萧玉琮不服新帝,有不臣之心,谋划矿场暴丿乱是为扰乱大赦,陷皇帝于文人口诛笔伐之中。” “你协助萧玉琮犯案,不臣之心亦是昭然。”叶文卿又问,“遣兵卒乔装成流民,意图戕害我胞姐,又是为何?” “是你自己树大招风,区区寒门小官,竟妄图与门阀抗衡。”说到愤怒之处,吴靖双拳紧扼,手背青筋毕露,“士族之间唇亡齿寒,你扳倒晋安王世子,足已引来杀身之祸。我不过是小惩大诫,想借此提点你收敛言行。” “我看不见得仅是如此。”叶文卿眸光一凛,陡然将语调加重三分,“彼时,本官正奉命搜查晋安王旧宅。” 吴靖蹙眉,反问叶文卿:“那又怎样?” 叶文卿冷声厉色逼问道:“晋安王旧宅里头,究竟藏有怎样的宝贝,竟教你等日夜难眠,非烧了不可?” 吴靖纵使不将眸光投向叶文卿,也能感知到森然之意,好似刀芒加身。不得法,他唯有反唇相讥:“叶大人断案怎能凭空臆测?晋安王府人去楼空,哪还有宝贝?” 叶文卿嗤笑出声,蓦然俯身,在他耳畔轻声道:“比如——账簿?” “你!”吴靖一惊,猛然回眼望向他,片刻过后,才说道,“什么账簿?” 时至今日,旁的罪名都能认,哪怕代人受过、哪怕罪名莫须有,皆可担下,但唯独账簿一事,牵连甚广,罪当灭族,他绝不能认。 叶文卿观其神色,已瞧出端倪,可惜得不来供词。如此情状之下,再逼迫下去,只怕吴靖但求一死。 叶文卿从无急功近利之心,顿时改换话锋,问起旁的来:“据纵丿火之人招供,你与漠北伏都将军狼狈为奸,妄图破坏两国联姻,你认是不认?” 祸乱朝政,罪该当诛,此事若是认下,必将身首异处。只是,纵使他不认,难道就有活路了?不说皇帝,便是牵扯进矿场案的贵胄之族,亦不能放过他。 踌躇良久,吴靖一咬牙关,恶狠狠道:“我认。” 他担下此罪,无异于舍弃自身,为吴氏家族挣一条活命之路。 叶文卿又问:“目无法纪,谋害人命,你认是不认?” “我认。” “私调兵卒,共谋矿场暴丿乱,你认是不认?” “我认。” 叶文卿睥着他,再度提及铁场一案:“唯独铁矿外流一事,你不认?” 一旦提及铁矿,吴靖便又化作顽石:“本就不曾发生,我如何能认?” “好,本官会将今日供词如实转呈陛下。”叶文卿说罢,转身欲走,却教吴靖唤住。 吴靖跪坐在地,面如死灰,颤声道:“我要……要见章太尉。” 叶文卿求之不得,只以为吴靖想要鱼死网破,将章太尉一并招供而出,自是满口答应。 吴靖身犯要案数桩,还牵扯进人命官司,纵使出身簪缨士族,死罪亦是难免。 萧玉山听得叶文卿所言,知晓吴靖以一己之力担下罪责,却矢口否认曾找寻过铁矿账簿。他还曾要见章太尉,甚至不再避讳叶文卿,当面如此要求。 萧玉山也以为,吴靖自知性命难保,又恨章太尉狠心,竟不肯为其奔走,故而横生鱼死网破之心。 士族之间狼虎斗,萧玉山自乐得清闲,只想坐上壁观——不费心神,教他们自相残杀,又能兵不血刃,实在妙得很。 萧玉山当即下令,择日处斩吴靖,并将吴氏一族抄家流放。如若吴靖心中藏有怒火,萧玉山只愿此举能添一把柴,燃起他熊熊怒意,直烧向章太尉。 吴靖听闻斩首之刑时,人似已入定,连应一声都不曾有,更不似旁的死囚那般喊冤,只求再见一面章太尉。 数日过去,尘埃落定,章太尉才现身相见,身后相随的,还有叶文卿。 叶文卿本欲回避,却被章太尉挽留。此举无非是为避嫌,章太尉果真似得了道行的狐狸。叶文卿暗自发笑,只可怜吴靖沦为棋子,生死都任人摆布。 -- 第63页 章太尉看着牢房中面如死灰之人,出声问道:“你还有何事要讲?” 吴靖彻夜未眠,好似木胎泥塑,直至章太尉问话,才将眼睛珠子动一动:“我——” “我辜负章太尉期许,有愧先祖,犯下滔天大罪。”吴靖满面凄然,瞥一眼来者,复又垂眸,继续说道,“只是家父年迈,幼子尚小,还望章太尉照拂一二。” “你愧对的是当今陛下,身居要职却有负圣恩,竟犯下滔天大罪。”章太尉不住叹息,似也为他痛心,连连摇首,“现如今,不仅是你自身性命难保,还累及家人,举族男丁都将流放至滁南,沦为采石苦役。如此重罪,老夫如何保你家人?” “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喊一个‘冤’字,只求章太尉念在内人与章府沾亲带故的情分,照拂妻儿老小。” 这本不过是寻常托孤之言,落在聪明人耳中,便能听出弦外之音。不光是章太尉了然,连叶文卿也隐约猜得言下之意——不喊冤,便是一力担下所有罪责,不牵扯旁人;提及两家沾亲带故,隐隐有胁迫之意,提醒他谨记唇亡齿寒之理。 “罢了罢了。”痛斥一番吴靖不忠不义后,章太尉应下所托,拈须道,“老夫尽力为你一试,在陛下跟前保下你妻儿老父,至于旁人,只怕难逃流放之刑。” 得了此话,吴靖心愿已了,再不多言,复又倚靠墙角坐于地上,合眼长叹。 章太尉此番前来,可谓是心满意足,而叶文卿却大失所望。本以为吴靖将效法困兽反扑,谁知他竟决心替人受过,以一己之力担下全部罪责。若非此前储栖云偶然见得章太尉密会纵丿火之人,他也会以为章太尉忠义两全,乃不二之臣。 同样大为意外且失望至极的,还有九五之尊萧玉山。谁能料到,生死面前,吴靖与萧玉琮别无二致,竟都选择包庇旁人,只身赴死。 区区一个章太尉,不足以教他们以性命相护,萧玉山思及两件大案,总觉得如置身云雾之中,方向难辨。 究竟是何人有这样的本事,让他们甘愿以死相护?又或许,那幕后之人手眼通天,能使其全族蒙难?单论章太尉,绝无如此手笔。 如今虽未寻到账簿,亦不曾抓住幕后主使,但也大有收获——章太尉同漠北多有勾结,更也牵扯进矿场一案,赫连归雁更是大有嫌疑。 储栖云机缘巧合之下撞见章太尉密会漠北人,萧玉山出宫与他相会,又碰到此人纵丿火。诸多巧合连成一线,环环相扣,才略略扫去疑云。如今再回想,若有一回漏去,都难看清案情,正应了冥冥中自有天意一言。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我竟些了5000字 哈哈哈哈哈哈哈,全是主线案情,过去就能让儿子们谈恋爱了 ╮(╯_╰)╭ 求个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34章 云深不知处 (上) 又过数日, 吴靖刑场削首,吴氏一族除却不满三岁之幼童,年逾七十之老者, 其余皆流放滁南,充足采石工。再者,吴靖生前嫡妻乃张太尉外甥女, 经得张太尉在圣上跟前连番求情, 才免遭流放, 放还娘家。 又一朱门氏族大厦倾塌, 牌匾轰然落地时,昔日门庭若市之地亦将化作荒园。 安风新晋禁军统领,治军从严。与吴靖在职之时大有不同,连值夜都与众将士轮替, 从来严于律己, 时日一久,自然赢得众口称赞。 这日值夜之时, 他路经吴氏旧宅,见得崭新铜锁口在门环之间,实在凄凉。此刻再思及晋安王,他方晓得,叶文卿所言甚是——远调饶州封地,已是晋安王最好的结局。 狂风平地起, 扫尽枝头花。 这些天潢贵胄就如枝头繁花,今日还笑看春风, 明日便已无处寻踪。开头声势浩大又有何用, 终不过落得凄惨收场。 深秋夜里,寒风渐趋凛冽, 呼号而来,呼号而去,如低低呜咽。安风只觉寒凉彻骨,不由将披风扎得更紧些,一路去往别处,只留一段叹息徜徉在寒风里头:“冬日终归要来了——” 今晚值夜另有要事,萧玉山嘱托他与储栖云传话,不可耽搁。安风巡罢一圈皇城,命手下将士暂歇,提着灯笼独自往储栖云家中去了。 储栖云本要歇下,却猝然听闻扣门声,也不曾多想,就替安风开了门。 安风如今已是禁军统领,又正当值,行头与从前大有不同,身着皮甲,脚蹬长靴,腰配雁翎刀,着实英姿不凡。 储栖云打量好一番,不等安风道明来意,便调笑道:“莫非是安大人升官,特意请储某吃酒来了?” 安风追随萧玉山多年,多少晓得储栖云专爱调侃玩笑,也不气他抢白,摇头道:“我是奉陛下所托,与储先生带话来了。” “陛下日理万机,怎又想起我了?”掐指一算,他们已经近半月未相见,储栖云心有惦念,只得以玩带笑讲出来。 萧玉山身为皇帝,总有许多身不由己,储栖云虽身在宫外,却时常为他忧心。 安风心性耿直,一时未懂储栖云言后之意,少不得为萧玉山辩驳一番:“陛下本也想亲自前来,只是才了结了盗宝案,漠北王子又尚在宫中,委实抽身不得。” 储栖云说的尽是玩笑之言,谁料安风竟当真了,旋即笑问:“陛下有何嘱托?” 安风回道:“陛下说,为储先生谋了一件好差事,明日便往宫中就任。” -- 第64页 “不会是与王公公共事吧?”储栖云笑意一滞,回想此言萧玉山所言,不禁头皮一麻,如有虫蚁游走于其上。 他原以为,那句跟着王公公做学徒云云,不过是玩笑之言。如今一想,难说是萧玉山当真了? “还真是。”安风不知储栖云已想歪了去,不禁叹道,“储先生料事如神,好生聪慧。” 安风说话实诚耿直,却不料这一席话说出来,落入储栖云耳中,颇似讽刺之言。 “皇恩浩荡,草民卑微,实难当此重任。”储栖云却是哭笑不得,堂堂八尺男儿,岂能装太监入宫?不可行,不可行! 天上掉馅饼一般的好事,竟也会得来推拒之言,安风立时蹙眉不展,狐疑问道:“这是旁人盼不来的好差事,储先生为何推拒?” 储栖云苦笑,本以为安风有心打趣他,可再定睛一看这人神情,又觉得不然,故而试探问道:“如何算得好差事?” “自陛下命我接任禁军统领一职,近身侍卫已空缺多时,许多贵胄重臣举荐自家儿子担此一职。”安风满腹狐疑,暗道储先生实在与众不同,竟推拒皇城要职,“陛下都一一推脱了去,近日一得空,立时便召储先生就任。” 一经道明缘由,储栖云恍然大悟,暗道竟错怪了萧玉山,尴尬道:“原是如此,我还以为——” “以为何事?”见储栖云吞吞吐吐,安风愈发惊疑。 储栖云慌忙掩饰:“无事无事,既是陛下近身护卫,储某自然愿意。” 如此一来,便能相伴相随了。较之萧玉山曾许诺的闲差,储栖云自是更喜欢这个。 === 翌日上午,储栖云随安风入宫,就任护卫一职。 依照宫中旧例,皇帝的近身护卫人选皆出自当朝贵胄子弟,就比方说安风,乃太宰幼子,自幼入宫为太子伴读。而如今,莫名其妙冒出个野路子,祖上无名,又无功绩,委实难以服众。 好在萧玉山早有准备,与众人道,今年避暑之时险遭意外,多亏这位储先生拼死相护,此算得一大功绩。 如此一来,臣子之间便也哑口无言了,纵使心有不甘,也奈何不得。 萧玉山在南书房批阅奏章,命王公公将闲杂人等一并清出去,只留储栖云伺候。王公公岂能是个没眼力见的?当即命宫奴出去,自己也走出门,关紧门扉不许旁人打扰里头二位。 眼见四下没了外人,储栖云再不用端着,兀自寻一处坐下,静静凝望着萧玉山。 “竟不知道研墨,真是个没眼色的。”萧玉山埋头瞧着奏章,余光瞥见储栖云悠然得很,顿时起了促狭之心。 “是。”储栖云懒洋洋起身,上前为皇帝研墨。 萧玉山一瞥砚台,又道:“错了,寡人批阅奏章用朱红颜色。” 明知这是故意折腾,储栖云也笑吟吟的,说话时分外宠溺:“是,我的陛下。” 萧玉山暗自狐疑,心道储栖云今日莫非丢了魂不成,怎如此乖顺可欺? “你脸上怎么了?”谁知他还未想完,储栖云就有所动作了,拇指蓦然擦上萧玉山面颊,摩挲那一点笑靥似的疤痕。 他拇指濡湿,似沾水珠,萧玉山愣了刹那,转瞬便连道不妙:“你大胆!” “我如何大胆了?”储栖云慌忙背过手去,满面无辜。 “你敢将墨涂在皇帝脸上。”萧玉山睥着他,一扬下颔,带着些命令之意,“将手伸出来。” 储栖云一挑眉,俯身笑问:“你真想看?” “自然要看。”萧玉山冷笑不已,“戏弄皇帝,我看你有几条命?” 储栖云玩心不减,将手背在身后,断不肯轻易给萧玉山瞧,故作神秘道:“非看不可?” 萧玉山斩钉截铁:“非看不可!” “如此,储某便却之不恭了——” 只见他将双手一展,十指干干净净,上哪有一丝半点墨迹? 萧玉山后知后觉,终晓得又遭储栖云戏耍,抄起朱砂御笔来,便要往他脸上“批阅”一番。 储栖云慌忙扼住萧玉山手腕,嬉笑着赔不是:“使不得使不得,微臣再不敢了。” 萧玉山不依不饶,笔锋微转,戳向储栖云鼻尖:“不给你一点颜色瞧瞧,你还不翻了天去?” 储栖云素来敏捷,一偏头,堪堪避过,继而压低声音道:“颜色?我只知晓陛下全身都白玉似的颜色。” 他勾唇一笑,狡黠如狐,得意的近乎没脸没皮。也不知怎的,萧玉山心弦猝然一颤,好似教无形之手撩拨,着实难耐:“你竟敢——” “陛下,赫连王子求见。” 通传之声自门外传来,萧玉山犹不收手,储栖云扼着他手腕,也不放手。一时之间,萧玉山瞪眼,储栖云挑眉,谁都不愿先退一步。 “罢了——”末了,仍是储栖云让步,松开双手站在一旁,朝着萧玉山轻笑。 如此,萧玉山方心满意足,收了朱笔,整一番微乱衣襟,继而道:“宣。” 门扉渐趋打开,赫连归雁踏入殿中,只一眼,便瞧见侍立一旁之人。琥珀珠子似的眼中,讶异之色骤现,却又转瞬即逝,恍如流星。 他今日前来,是为辞行:“此番献宝之行多有波折,幸而陛下宽宏,臣下愧疚难当。” 赫连归雁总能将场面话说得漂亮,萧玉山笑应道:“赫连王子言中了,盗宝一案乃有心人谋划,本就与旁人无关。” -- 第65页 “如今尚有一名人犯羁押于牢狱之中,因是漠北雕玉师,应交由漠北处置。” “那人居心叵测,即便带回漠北,也当处以斩首之刑。”赫连归雁未曾想留他一命,再者,带回去反倒是隐患,不如借萧玉山之手杀人灭口,“再者,此人火丿烧晋安王旧宅,触犯大燕律法,理应交由陛下处置。” 那人形如弃子,早已无用。叶文卿事后还想再审,却发觉人犯咬舌,虽经救治,侥幸未死,但也说不全话了。决心如此,堪比顽石,留着还有什么用处? 萧玉山道:“既然如此,便也一并处斩。” 得了此言,赫连归雁与萧玉山施一礼,再度提及联姻:“有关联姻一事,臣下回到漠北,便与父王操办。” 也不知怎的,萧玉山下意识往储栖云那处瞥上一眼,而后才与赫连归雁笑道:“此事关乎两国和睦,还须赫连王子费心。” “是。”赫连归雁亦是展露笑颜,本应俊美倜傥,只可惜微露一对尖牙,有豺狼相。 这模样总教人心生防范之意,萧玉山不知他究竟瞧出了什么端倪,竟作如此神情。 就在他走神的档口,赫连归雁已行礼完毕,恭敬后退三步,才转身步出南书房。 赫连归雁去后,偏殿之内不复方才欢喜,萧玉山蹙眉不言,生性果决如他,也有心事重重之时。 “我——”他本想与储栖云解释联姻一事,可却在张口之时,说不出半个字。他是皇帝,天下佳丽皆可得,又何须与旁人解释?但储栖云与他,早就如同一人,再难割舍。 “我明白。”仅是三字,便已道尽储栖云心意。 储栖云深知,萧玉山身为帝王,总有许多生不由己。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鹅几们终于可以开开心心谈几章恋爱惹 以及,求个预收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35章 云深不知处 (中) 三十五、云深不知处 (中) 早在吴靖处斩之日, 叶文卿就将家中亲眷接回将阳城。叶家姑娘终归得知案情水落石出,连同主谋在内一共六人,皆已押赴法场, 遭削首之刑。 可怜女子潸然泪下,哭得泪花带雨,分外凄切, 只道那书生可以瞑目了。 想那书生与她有青梅竹马的情分, 幼时家中贫寒, 还靠他家接济, 才有食果腹。谁曾料想,日子才稍有好转,便又遭飞来横祸。 叶家姑娘情真意切,心思早追随书生埋进土里, 只道此生再不嫁人, 如若家人逼迫,定要削了头发, 去尼姑庵中了此残生。 叶母不敢强逼,叶文卿也劝不动胞姐,只得以退为进,应允她暂不提婚嫁之事。 只可怜那叶家姑娘心神既伤,莫说缓些时日,怕是此生再不愿提及一个“情”字。 叶文卿甚是苦恼, 哪怕是休沐日与安风出游,亦不免蹙眉不展。 安风见他这番模样, 便知有心事, 当即问道:“叶大人是有烦心事?” “是为家中胞姐忧心。”自南麓书院遇袭之事后,叶文卿每回提及姐姐, 必然叹息好一番。 良缘无果,情郎身死,此二件事堪比利刃,伤透叶家姑娘心神。 不消得叶文卿多说,安风便也猜到一二:“当初若非陛下相劝,叶姑娘早随未婚夫婿去了。不想这么些时日都已过去,她仍不能释怀,用情至深,着实可叹。” 叶文卿苦笑,满心为她担忧:“她已立誓此生再不嫁人,大有长伴青灯古佛之心。” “叶姑娘正值青春年华,就此遁入空门,未免太过凄凉。”安风也觉得不妥,“叶大人若劝不动,大可请伯母来劝。” “母亲大人头一个不同意,日日劝,夜夜劝,也劝不回她的心思。”叶文卿也用过此法,只可惜皆是徒劳,胞姐心如磐石。 安风只想着,萧玉山心思最多,储栖云又机灵活络,若是同他们问上一问,兴许还有转机。如是想定,便见他沉吟道:“也许陛下有法子。” 萧玉山对叶家姑娘有救命之恩,若恩公派人来好言相劝,兴许她还能听进去几分。 叶文卿本以为,陛下日理万机,哪有闲心管这等家长里短之事。谁知萧玉山听得安风所言,若有所思,继而道:“寡人还想亲自见一见叶大人胞姐。” 叶文卿心下惊愕不已,安风亦不曾料到,萧玉山竟会亲自去见叶家姑娘。 皇帝又要出宫,少不得苦了王公公,好说歹说劝不下。从前安护卫在时,还能进言几句,如今换了储栖云当差,不引着皇帝不归家便是好的了,还谈何劝谏? 王公公恳求陛下三思,萧玉山却思也不思,寻一身简装换上,随储栖云出宫去了。 凛冬初至,红梅渐开,萧玉山再出宫时,竟觉得恍然:“赫连归雁去后,竟就入冬了。” 也不知怎的,储栖云生来豁达,却不爱自萧玉山口中听得赫连归雁之名,立时问他:“怎的,见人漠北王子俊美,牵肠挂肚了不成?” 萧玉山本无此意,又在储栖云言辞里头品出些旁的意思,旋即起了促狭心思:“漠北王子英姿不凡,自是比寻常人出众。” “是了是了,能教陛下牵肠挂肚至今,定是不俗之人。”储栖云自是知晓萧玉山所言皆是玩笑,语调微扬,正应了反话正说之道。 “我怎么嗅到酸味——”萧玉山故作左顾右盼,满面狐疑,眉间若蹙,当真似满心茫然不解,“谁家的醋缸翻了?” -- 第66页 储栖云这诡辩之才岂能教人这般挖苦,当即应道:“非也非也,我嗅到的怎是酒味?” 萧玉山不知他此话何解,只问道:“酒味?” “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储栖云说罢,与他回眼一笑,满是促狭。 醉翁之意不在酒,说的不正是萧玉山所言,看似夸赞赫连归雁卓尔不凡,实则是为与储栖云调笑吗? 储栖云早便看穿萧玉山心思,反客为主,竟将话辩驳回去:“我只可怜堂堂赫连王子无辜,竟被皇帝当刀子使,戳的还是籍籍无名之辈。” 萧玉山也不恼,轻笑出声,又纠正道:“谁准你自称‘籍籍无名之辈’了?我的命中贵人,天下无双。” 二人一路走去,且行且笑,行至叶文卿官邸门前,竟见得安风先一步到来。 至于叶文卿,似已等候多时,亲自迎接。他们也不回府,反倒往东街走去。 萧玉山拽住储栖云,眉眼一挑,示意莫要出声。储栖云微微颔首,顿时噤声,便与萧玉山一路尾随,亦往东街走。 储栖云有调笑,压低声音嘀咕:“堂堂皇帝,竟行窥探之举。” “此乃关心下属。”萧玉山振振有词,遥遥一指前头那二人背影,辩道,“再者,何为窥探?走在街肆之上碰巧遇见,哪算得窥探?” 储栖云听得此话,只想着萧玉山到底是与自己厮混得久了,连诡辩的本事都尽数学过去。 “此言甚是有理。”储栖云一揽萧玉山肩头,说话之间不无宠溺:“再者,你之所言分外有理。” 萧玉山也不问这番阿谀奉承溢于言表,只管照单全收:“自然。” 再说走在前头那二人,安风边走边瞥着叶文卿,再不是往日的冰块脸,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好似心里头有波澜迭起。 叶文卿有所察觉,却不明所以,索性直言相问:“安大人今日似有心事?” 安风听得此话,竟蓦地一惊,好似教雷电击中,莫名无措:“我——” 情思按捺不住,偏生他实在木讷,不知如何言说。慌乱之间,安风记起储栖云与萧玉山来,那嬉笑玩闹蜜里调油之状,他怎就学不来半分? 安风在叶文卿跟前乱了阵脚,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半字,忽而心生一计,效仿起储栖云,凑到叶文卿耳畔说道:“叶大人能与我同往枫雅居小聚,着实一大乐事。” 安风略高过叶文卿,耳语之时少不得颔首俯身。如此一来,温热之气尽数萦绕在叶文卿耳畔。 叶文卿一惊,下意识退开半步,蹙眉望过来,满面狐疑:“你今日好生奇怪。” 安风一怔,几乎听见心口轰然之声,耳骨都红了几分:“我……我是见街肆嘈杂,故而与你耳语。” 借口虽是寻到,但心中懊恼不减半分,如若叶文卿不在场,安风定要捶胸顿足。 素来内敛之人却想着学储栖云谈情说爱,俨然是刁难自身。安风尚不懂此理,还想着,为此举何旁人用得如鱼得水,他就似邯郸学步? 谁料想,这一举一动之间,都教后头尾随之人瞧见。不说储栖云,连萧玉山都笑出了声:“这个安风啊,真正是朽木难雕!” “我瞧叶文卿都被他惊着了。”储栖云笑得眼似月牙形,只促狭问道,“跟了你这么些年,理应耳濡目染,如今见得,竟没学到半分花花心思?” “论及花花肠子,我也是同你学的。”萧玉山见他话中夹枪带棒,又来打趣自己,当即不服,“就比方眼下,又将我拐带出来。” “你若不愿出来,谁又拽得动?”储栖云又起了诡辩之心,辩驳道,“改明儿我就找南市的铁匠打个锅子,天天背,日日背。” 萧玉山不知此话何解,只问道:“你这骗口张舌又想说什么?” “你看看你,久居宫闱,已不知民间俗语,竟还埋怨我带你出来体察民情。”储栖云满口胡言,有本事将无理之事辩出三分理来,“所谓‘背锅之人’,便是储某这般有冤无处申,有理无处说的。” “今日说服王公公的,难道不是你?”萧玉山也学他强词夺理,挑花眼一挑,便有些惊心动魄的意味,“哪点愿望你了?” “没有……没有……”寒冬腊月里,储栖云只做那连连擦汗之状,全一副惧怕天威,不胜惶恐之态。 二人一路谈笑着,一路尾随安风及叶文卿走进枫雅居。 储栖云犹是喋喋不休,笑吟吟叹道:“安大人豪气,竟在此地单独宴请心上人。” 原来,这枫雅居乃是将阳城第一酒楼,达官贵人、豪绅富贾,凡有大事,必定于此处大摆宴席。 安风虽也出声钟鸣鼎食之家,但家风家训严苛,素以骄奢为耻。因而,此回乃是他第一次于此地宴请同僚。于安风而言,叶文卿既是同僚,亦是好友,更是心中所爱。 宴请一回叶文卿,哪怕是花去半个月俸禄,他也断不会吝啬。 一处雅间里,满桌菜色琳琅满目,叶文卿暗自咋舌,与安风说道:“本以为只是小聚,怎用得着这般的手笔?” “我也是头一回来枫雅居请客,从前赴宴之时,见得人都点这些。”安风不过是依葫芦画瓢,也不曾想过旁的。倒是叶文卿,因早年贫寒,最见不得挥霍。 眼见着安风就要弄巧成拙,身侧门扉猝然大开,萧玉山已一只脚迈进门槛里:“巧了,我也是头一回进枫雅居。” -- 第67页 储栖云亦是不请自来,阖紧门扉后,与安风笑道:“储某亦然。” 安风见到两位不速之客,惊得微瞪双眼:“你们怎么——” 储栖云暗道安风太过耿直了些,萧玉山特地选此时候进来救场,他竟还未意识到。储栖云忙不迭同他蹙眉眨眼,抢白道:“今日安大人做东,实在盛情。” 安风回过神,恍然大悟,顺着储栖云话头往下说:“快快入席。” 萧玉山也不应话,兀自解了白狐大氅,望着满桌美味佳肴,只笑道:“让我好生瞧瞧,点了哪些好东西。” 储栖云将大氅接来手中,寻一处放好,自萧玉山身畔寻一处落座,叹道:“蟹酿橙、羊皮花丝、醋烧桂鱼羹,还有时令鲜蔬,点心贵妃红、荷叶芙蓉糕,都是枫雅居名菜,安大人果真盛情。” “不错,足教咱们四人吃饱喝足。”萧玉山与储栖云一唱一和,便为安风解了围。 多亏储栖云及萧玉山及时进来,否则只怕是要弄巧成拙,反教叶文卿误会。安风心有庆幸之余,更有感激之情。 作者有话要说:安风小可爱,竟然不知道强撩灰飞烟灭。。。而且叶文卿年纪还比他大,性格更成熟,强撩根本撩不动 下章让主cp教副cp谈对象吧 ╮(╯_╰)╭ 以及,祝大家新年快乐 再以及,求个预收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36章 三十六、云深不知处 (下) 宴席之间, 安风借故离席,不仅如此,还请储栖云出去一叙。 储栖云与萧玉山相视一笑, 凭着心中那点子灵犀,二人皆猜到安风所求之事。叶文卿不明所以,方启唇追问, 就教萧玉山转开话头, 说起旁的来。 门扉之外, 安风倚着栏杆, 蹙眉不展。储栖云素来聪慧,早便知晓心思内敛之人最容易难为情,难将请教传情达意之言说出口来。 储栖云索性先行开口,主动问他:“安大人可有要事相问?” “有……自是有的。”安风眉宇蹙得更深, 宛如一个“川”字, 思忖半晌,又道, “实则也算不得要紧之事——” “只要储某力所能及,必竭力相助,安大人但问无妨。”储栖云早将他那点小心思看穿了去,眼下听他欲言又止,心中只叹安风着实内敛,不怪萧玉山总说这人似木头疙瘩。 “我……” 于安风心里头, 叶文卿就好似天上孤月,遥不可及, 总有千言万语、玩伴情愫, 皆是吐露不得。就比方今日,本想以升官为由做东请客, 博叶文卿一笑,谁知险些弄巧成拙。幸而萧玉山及储栖云救场,否则必得教那人误会。 “储某来猜猜——”储栖云笑吟吟望着安风,渐趋露出狐狸相貌,十分慧黠,“定是有关于叶大人。” 安风一惊,耳根红了三分:“你怎会知道?” “储某虚鹤观中修行十数年,能掐会算。”话虽这么说,储栖云心里头却在发笑,就凭安风那副样子,明眼人早就将其心思看穿了去。 安风旋即明白,心思早被储栖云看破,再往深处一想,储栖云都已晓得,萧玉山必然也明白。如此一来,他若顾左右而言其他,反倒是掩耳盗铃了。 他左思右想,暗道不可如此继续下去,索性把心一横,与储栖云道:“我倒是真有事情与储先生讨教。” “储先生也晓得,在下不善言辞,实在木讷。”说话之间,安风耳根红透,好似腊月里的红萝卜,“我本也不觉得怎样,直到遇见一位一见倾心之人——” “所谓传情达意,便是要将满腔情意给那人瞧见,否则就如茶壶里头煮饺子,劳神又无趣。”储栖云最善此道,说到兴奋时,不由地一打响指,“重中之重便是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安风蹙眉,似懂非懂。 “然也。”储栖云眉飞色舞,俨然个中老手,“说得多不如做得多,坦言相告难为情,不如寄情于物。” 储栖云见安风仍旧满脸茫然,便循循善诱:“你且好生想想,叶文卿擅长何事,喜好何物?” 经得此言提点,安风恍然间明白些许奥妙,蹙眉思忖片刻,又道:“他最爱之事,莫过于升官……” “非也非也。”储栖云这便知晓,安风之耿直名不虚传,“在下所指‘所好’,乃私下爱好,就比如我们陛下,私下最爱莫过于——” 安风隐隐嗅到不寻常之气,带着些许窥探隐秘的好奇之心,追问道:“莫过于什么?” “这个旁人不必晓得。”储栖云轻咳一声,断不肯言,“你会意即可。” 莫过于什么?自是绕不过一个“吃”字,虚鹤观里素斋白果,上扬楼中冰粉清茶,哪个不是储栖云变着花样逗萧玉山一笑? 非是储栖云藏私,只因此乃隐秘之事,不可说,不可说。 储栖云赶忙转了话头,不动声色掩饰过去:“据我所知,叶大人出自书香门第,虽早些年家道中落,但也世代读书。安大人不妨去叶府一趟,仔细瞧一瞧家中藏书,送些古籍古画、拓本拓片定不会错。” 安风经他一点拨,终归恍然大悟,连连道谢。 再说房中,萧玉山教叶文卿也入座,不问外头那二人,他们先动筷。 叶文卿哪敢与圣上同席,再三推拒。萧玉山笑他太过谨小慎微,只道今日乃微服私行,暂抛君臣之礼。如此,叶文卿才坐于萧玉山对面,却不敢动筷。 -- 第68页 萧玉山也不问他,先用一碗醋烧桂鱼羹开胃:“素闻枫雅居盛名,今日一尝,果真有些妙处。” 叶文卿虽不自在,但也得陪着说话:“听闻枫雅居掌柜乃宫中御厨之子,得了父亲珍传,自街肆摆摊做起,未满十年,便挣得如此家业。” “由此见得,哪怕寻常人家,都有世代相传之物。”萧玉山此言一语双关,语调轻巧似谈笑,深意却沉甸甸堪比秤砣。 叶文卿最是清楚,陛下所忌惮之事,莫过于门阀世代固如铁。 萧玉山感慨以后,忽而话锋一转,只问他道:“听说你已将家中亲眷接回将阳城?” 叶文卿不知萧玉山为何提及此事,却也如实以答:“北州乡下清苦,家母老迈,胞姐弱质,微臣只想着吴靖已死,寒冬又至,暂接回来应是无妨。” “但寡人听闻,即便吴靖已被处斩,你家胞姐仍不能释怀。”安风曾将此事告知于萧玉山,还曾求他以救命恩人之名,派人劝慰。 提及此事,叶文卿亦不住叹息:“好在她再无轻生之念,只不过不愿再谈婚嫁之事,宁愿孤独终老。” “空付青春年华,着实可叹、可惜。” 萧玉山有感叶家姑娘情深,也不免感叹好一番。 二人正谈着话时,忽有敲门之声传来,甚是急促。原是叶家看门小厮寻了过来,满面焦急,定有大事。 “发生何事?”自胞姐遇袭一事后,叶文卿就分外忧心家眷安危。 那小厮一路奔走而来,线下已是气喘吁吁,断断续续道:“大小姐……大小姐她——寻短见了!” “怎会如此!”慌乱惊骇之余,叶文卿再顾不得礼仪,拍案而起。 “小人也不知啊。” 小厮满面焦急,“老夫人已请过大夫,命小人过来转告大人速速归家。” 恰逢此时,安风与储栖云也推门而入,听得小厮所言,皆是心惊胆战。四人再无心思用餐,当即赶回叶文卿官邸。 好在叶家姑娘命大,灌下药草汁子后,将所服毒药尽呕出来,才保住性命。大夫去后,叶母哭肿了双眼,捶胸顿足,悔不当初,“早知道她会想不开,我便不提那些事了。” 叶文卿不消得多加思索,便猜到原由:“母亲又提及婚嫁之事了?” “我只想着,若能寻到如意郎君,含璋兴许能释怀。” 原来,自叶文卿破获盗宝案及纵丿火案以来,越发得皇帝青眼,求娶其胞姐之人愈发多起来。叶母只想着,如若能借此解开女儿心结,岂不两全其美。 谁料这姑娘有些真性情,又是个极倔强的,几番辩驳之下,又生轻生之念。 叶文卿不得法,唯有劝道:“母亲大人也不要太过自责,至于姐姐那处,由我来劝。” 叶文卿方要去见胞姐,却教萧玉山拦住:“叶大人且慢,不如由我试上一试?” 叶文卿自是不敢让皇帝去劝,忙不迭道:“这可使不得,公子怎能——” 萧玉山并不在意这些君臣之礼,只说道:“佛家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前在南麓书院,我便救她一回,而如今,岂能放手不管?” 叶文卿仍犹豫不决:“只是……只是……” “见死不救非公子心性。”储栖云似看出些许旁的意味来,上前道:“叶大人且让我家公子试上一试,也算尽过心意。” 叶文卿心系胞姐,思前想后,终归点头:“好,在下先谢过公子大恩。” 待到叶家仆妇去了闺房,为小姐穿戴周整,才请萧玉山进去。储栖云会意,在外将门扉合起,不许闲杂人等进入。 萧玉山走入房中,见叶家姑娘依坐在案桌旁,面色白如纸,唇上无血色,俨然才从鬼门关回来。 “姑娘可还记得我?”萧玉山端端正正坐在她对面,展颜一笑,恍如春华忽至。 这幅灿烂醴艳的模样,岂是过目能忘的?叶家姑娘顿时记起这位恩公来:“公子怎会现身于我家中?” 萧玉山直言不讳,并不曾想避谈此事:“我是受你家胞弟所托,前来劝你莫再生寻短见之念。” 女子垂眼,几欲潸然泪下:“公子非我,怎知我心中痛处?如今大仇得报,我也该随他而去了。” 萧玉山似听闻极可笑的,故作嗤笑之状:“谁告诉你,如今就大仇得报了?” 她听出隐情,蓦地抬眼,神情之中带着些不可置信之意:“此为何意?难道……” “吴靖不过是马前卒,另有他人授意吴靖害你叶家。”至于幕后之人是谁,萧玉山隐约能猜到八九分,只可惜并无证据,不能轻易说与旁人听,“你若真有志气,何不活下去,直至亲眼见的主谋之人身首异处。” 女子泪如雨下,唇瓣颤动良久,才问出话来:“那人是谁?” “暂不可说。”萧玉山自不能透露出去,转而道,“并非我有心包庇,但你只要清楚一件事——那人也是我命中宿敌。” “公子为何与我说这些?”不愧是叶文卿胞姐,纵使遭受椎心泣血之痛,亦尚存三分理智。 “至于缘由,一则,人命价过千金,见死不救非我处事之风;再者,我深知大敌当前,最需盟友。”萧玉山终归将亲自来见叶家姑娘的目的说出来,“姑娘,性命珍贵,与其求死,不如用来报恩。” “既然那人身份非同小可,我一介女流,又能怎样?”叶家姑娘柳叶眉深锁,不敢轻易应答,只怕为胞弟惹祸,“公子求盟友,只怕求错了人,求错了地方。” -- 第69页 “非也。”萧玉山边笑边摆手,俨然早便猜到她会心生猜疑,“姑娘可敢往宫中走一趟?” 萧玉山此行真正意图,终归浮出水面。 萧玉山说罢此话,便见叶家姑娘满面惊骇,顾不得身上虚弱,猝然起身退开半步:“你究竟是何人?” “正是你现下所猜。”萧玉山依旧端坐于案桌之侧,四平八稳,处之泰然,“如若不信,大可与你胞弟问上一问。” “你……你想借我之手,做什么?”女子聪慧,不消得片刻,便猜到萧玉山意图,“抑或是,借我胞弟之手?” “看来,倒真选对了人。”如此冰雪聪明,是可以往宫中走一遭,萧玉山终归定下心思,如实相告,“你若不去,便是宿敌之女掌宝册凤印,到那时候,只怕时局危矣。” 萧玉山登基已半年,皇后之位悬而未决,至今还是太后掌管后宫诸事。如此日复一日,宫廷内外皆有流言蜚语。萧玉山不得法,只有尽快选定皇后。可人选委实难定,除却不能涨门阀声势,更要聪明而寡言,还不能欠缺胆魄。 在安风请他派人劝慰叶文卿胞姐之时,萧玉山才骤然想起这位姑娘来,暗道兴许可以一试,但得先探探她的心性。 现如今,他已得到上佳人选。为使得女子安心,萧玉山又道:“我只想寻个盟友,并不要妻子侍妾,即便接你入宫,亦是有名无实。” 名与实皆不重要,教叶家姑娘忧戚的,另有其他:“天潢富贵岂是寻常人能受得起的,即便只担虚名,怕也是难承其重。民女性命本不足惜,只是母亲与胞弟……” 萧玉山知晓她有所顾虑,旋即郑重说道:“姑娘不必忧虑,寡人敢再此立下重誓,定护你举家周全。” “陛下须记得今日所言。”女子能说此言,心中俨然已有计较,“我的心早与那人一同葬进土里,命虽还留着,皆因陛下当日所救。如今既然是恩人索要,只要能报仇,给出去也无妨。” 萧玉山得了此话,并不再多言,转身欲走,却又在门前驻足回身,与她问道:“方才听得你名‘含璋’?” 女子不知萧玉山为何提及此事,不明所以地轻点了头:“是。” “素闻民间有风俗,生男为弄璋之喜,生女则为弄瓦。”萧玉山眸中笑意点点,化作星河,看来分外慧黠,“你以‘含璋’为名,足见得父辈期许。” 听得此话,叶含璋思绪飘忽,记起父亲尚在世时,也将她当做男儿教养,与弟弟一道识字念书,最不屑“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言。正因如此,才有今日旁人交口称赞的才女。 如若她就这般轻易求死,岂非也将父亲苦心一并辜负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还挺喜欢叶含璋这种坚韧勇敢的妹纸的 下章主角继续谈恋爱 ╮(╯_╰)╭以及,求个预收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37章 三十七、皇后 萧玉山究竟与叶含璋说了哪些, 并无第三人晓得。只是,自他迈出门后,叶家姑娘再不提一个“死”字。不仅如此, 她甚至重振精神,每日服药调理,读书绣花, 一如从前。 叶文卿才稍稍放心, 便又听闻惊天之事——皇帝要立他家胞姐为后! 萧玉山与储栖云的事情, 他若不知晓, 定要感谢天恩,欢天喜地。只可惜,他早已猜到,安风也曾默认, 如此一来, 叶文卿进退两难。 胞姐登上皇后之位,他便如虎添翼, 扶摇直上不在话下;但皇帝不好女色,胞姐入宫,只怕分外凄清。再者,皇宫岂是寻常人家姑娘能进的?不说立为皇后,便是当个妃嫔,都有说不尽的苦楚。 叶文卿思前想后, 终觉不妥,想在陛下跟前求情。萧玉山恰也有话同他说, 命宫奴唤他至跟前。 南书房内, 仅萧玉山与储栖云,叶文卿来后, 随即紧掩门扉。 萧玉山知晓他要说何事,索性先一步将那日所言说出来:“叶大人可晓得,吴靖不过是马前卒,真正想对你不利的,另有他人?” 叶文卿心思机敏,即刻便猜到此为何人,立时神色一沉:“难道是章太尉?” “你是个聪明人,你胞姐亦然。”萧玉山又想起叶文卿那位姐姐来,“寡人当日晓以利弊,她也甘愿入宫,与那些人斗上一斗。” “原来,她仍不曾释怀。”叶文卿知晓胞姐情深而执拗,不知当气当叹。 “你家胞姐心性刚烈,不见仇人受死之日,定不会再寻短见。”萧玉山为使叶文卿安心,又道,“既是寡人邀你胞姐走入乱局,必然护她周全,你大可放心。” 叶文卿深知叶含璋素有主见,旁人左右不得,事已至此,皇帝之命更容不得他推拒。不得法,叶文卿唯有应下:“胞姐不若宫中其他妃嫔,有门第傍身,从此以后,只请陛下照拂。” 到底是姐弟情深,萧玉山这才知晓,原来寻常人家兄弟姊妹间,如此亲厚。再思及自身,虽生于帝王之家,长于宫廷之内,吃的是玉盘珍羞,用的是天下珍宝,较之叶家姐弟,却输一段真情。 只是,凡事有得必有失,既有坐拥天下之运势,便要担下天下之重担。 待叶文卿去后,储栖云见房中无人,复又作那闲散不羁之状,走到皇帝案桌前施一礼,玩笑道:“微臣先恭贺陛下大喜?” 萧玉山故作不解:“何喜之有?” -- 第70页 储栖云作完揖,维扬语调,意味深长道:“自是娶妻之喜。” “我怎又嗅到醋味了?”萧玉山御笔一放,同他招手,“过来——” 储栖云大步走到皇帝身边,等着吩咐。萧玉山还招手:“再近些。” “还不够近?”储栖云索性一撩衣摆,和皇帝紧挨着坐在一处,“可好?” 萧玉山学他往日模样,挑了储栖云下颔过来,在他脖颈侧畔好一番轻嗅:“酸,真正是酸,莫非偷了膳房的老陈醋不成?” 储栖云笑而不语,双手捧住萧玉山白生生的脸,便对着唇瓣来一记轻啄,继而笑道:“陛下尝尝看,究竟酸不酸?” 萧玉山嗤笑:“这是浅尝辄止,哪晓得心里酸不酸?” 储栖云佯装恍然大悟,猝然俯身,又是一记深吻。唇舌缠绕,唇齿相依,直至气息将尽,二人依旧难舍难分。 储栖云拿拇指摩挲萧玉山面颊上哪一点“笑靥”,低声问他:“酸不酸?” 萧玉山有心嬉闹,不顾帝王威严,故意品咂有声:“如此便如牛犊饮水,又尝不出了。” 储栖云一挑眉,间或显露些许促狭之色:“陛下是想尝尝别的?比如——” 说话之间,储栖云手也不老实,拽住萧玉山手腕,按向自家宝贝。萧玉山猝然摸着个火炭,顿生几分羞恼之意:“你这没正形的,青天白日书房里,还想做这个?” 储栖云不以为耻,坦言道:“实不相瞒,我已暗自想了许多时候。” “起开!”萧玉山起身欲走,却教储栖云按在龙椅上。想这储栖云早年在虚鹤观中练武,颇有一些气力,萧玉山竟是挣脱不得。 储栖云将他逼到胸膛与椅背之间,只作那可怜之色,低声道:“还望陛下准许。” 衣带都教这登徒子解开,哪还有不允的机会?萧玉山攥紧了椅背,撇过脸去,算作默许。 储栖云抬手卸去他发冠,散了满头青丝,似乎这样一来,萧玉山便卸去了帝王身份,真正成为他身下辗转承欢的挚爱之人。 今日,储栖云格外有兴致,萧玉山被他逼得溃不成军。实在耐不住时,萧玉山就一口咬在他脖颈,宛如猛虎出笼。 一口一个血印,用了十成十的气力。储栖云吃痛,轻呼一声,腰上用力更甚,有直捣黄龙之势。 最终,萧玉山低吟之声近乎啜泣,一双桃花眼里载满星河。储栖云掰过他的脸来,说话时嗓音沙哑,满含情丿欲:“看着我。” “好。”萧玉山环住他的脖颈,依言望向他,直到那人身影深深映入眸中,恍如刻进心魂。 ==== 一个月后,初一之日,皇帝册封尚书郎叶文卿胞姐为后,授宝册凤印,正位中宫。 在此以前,众人皆以为,章太尉之女惠妃娘娘才是陛下青睐之人。要晓得,自当今陛下尚是太子之时,章惠妃便以太子妃身份伴随左右,论及家世、资历,皆是后位不二人选。 谁料想,一个区区寒门尚书郎家的姐姐,竟夺得后位,入主中宫。 若论长相,叶含璋不过中人之姿,哪能同后宫佳丽相较?若说家世,那么些门阀士族排在前头,怎样也轮不上寒门之女。一时之间,宫人里头私下议论不休,皆不知陛下为何力排众议,执意立此女子为后。 立后之前,曾有老臣力挺章太尉,拥立章惠妃。萧玉山却道,章惠妃为后本也无妨,只可惜早前东离山上老神仙算过,她生来无此命格,关乎国运,断不能不信。至于叶含璋,乃是个不俗之人,命中注定该有如此运势。 圣上心意已决,旁人再如何劝说也是枉然。再者,寒门新贵家的姑娘登上凤座,两朝贵胄家的女儿却屈居妃位,焉知不是陛下权衡朝政之举? 不论外人如何作想,陛下却欢喜得很,册封当日,大笔一挥,亲提牌匾,将皇后居所改名含璋殿。新皇后闺名便为“含璋”,足见得陛下心中重视之意。 只是谁都不知晓,新婚夜里,当今陛下在外间软塌睡了一宿,皇后在里间瞧着红烛到天明。他们本只是同仇盟友罢了,有名无实,更遑论恩爱? 这一晚,注定有波澜在暗处涌动,还有许多人不眠不休。就比如章惠妃,对着朦胧月色瞧到半夜,腊月寒风呼啸,拂乱鬓发,彻骨寒凉。 又比方说,章太尉处,亦是挑灯不眠。 今日,不仅仅是惠妃与后位失之交臂,更是章氏一族痛失圣心。命格之说不过是托词,皇帝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便是要抑制章氏声势。 章太尉想到这一层时,隐隐感到后背生寒,回身查看,只见得窗扉紧锁,并未漏风。他不禁拈须轻叹:“心中寒意,竟比子夜寒风还冷三分。” 不多时,夫人前来送茶,踌躇良久,终归道明来意:“明日,我可否入宫——” “不可。”章太尉知晓,这个妻子贤良温婉有余,只可惜太不聪慧,“这时候入宫见惠妃,只怕会引得陛下猜疑,以为章家不满立后之事。” 母亲关爱女儿亦是情理之中:“可是也不能任由惠妃暗自伤怀。” “她若因此一蹶不振,便不该行走于宫闱。”状态拈须叹息,“你若想去,再等些时日,不可因小失大。” 夫人拗不过章太尉,低声应下,满面忧愁而去。 如此抉择非是章太尉心狠,而是时局所迫,根本容不得他行错半步。朝堂之争虽不见血,却堪比刀剑狠厉,一着不慎,举家皆亡。 -- 第71页 章太尉实则也为女儿不忿,只想要看看,那位新皇后有何本事立足于宫闱。 再说新皇后这处,只因幼时家贫,即便如今母仪天下,仍不喜奢华。 但她知晓,如若强教宫中女眷节衣缩食,只怕不能服众,致使怨声载道。但萧玉山曾提点过她,当皇后有许多学问,若想要立下威信,必得将事情做到实处。只是事情还得定得巧妙,既不可太过激进,亦不能不痛不痒。 萧玉山自幼长于宫闱之内,耳濡目染,必然通晓其中奥妙。可叶含璋来自民间,纵使饱读诗书,有理家之才,但哪懂得这些关门过节? 萧玉山只想着索性再做一回好人,便又往深处提点一番,只道奉行节俭与孝道必不会错,但必得谨记掌握好一个“度”。 皇后不好当之处,由此事情便可见得一二。 叶含璋思前想后,却无稳妥办法,不敢贸然行事。一日,某无宠妃嫔前来问安,穿戴之物甚是华贵,一件外披大袖衫,竟逶在地上二尺有余。叶含璋灵光忽现,终归有了计策。至此以后,除却祭礼庆典,宫中女眷衣群皆不可长至脚下。 皇后有言,纵使生在太平盛世里,也须居安思危。裁短衣裙乃一桩小事,纵使有人颇有微词,但也因无伤利益而罢休。 此事虽小,但也着实有效,但凡懂些眼色的,都已晓得新皇后奉行节俭,一时之间,宫中攀比富贵之风骤减。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谁都不愿这火星子溅到自己身上。 再者,新皇后以身作则,每七日去往太后宫中侍奉一次,奉茶布菜,事必躬亲。 未过多久,新皇后贤德之名远播,不仅得了宫中人心,连民心亦一并收服。如此风头,竟大有将章惠妃比下去之意。 见得盟友得力,最为欢喜之人,莫过于萧玉山,连道叶含璋一点即通,是个可塑之才。虽说计谋是他所想,但能将事情落到实处、办得妥帖,足见得这位姑娘有几分悟性与才能。 盟友如此得力,当真不负他一番苦心。 后宫立了皇后,皇后颇得人心,朝堂上也终归安宁。原先冷眼相看之人,不仅没看到笑话,更是惊讶于寒门小户之女,竟能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连好名声也一并得了去。 新皇后才入宫两个月,又逢年关,大小事宜渐趋繁杂,若是常人定已手忙脚乱。叶含璋却是不然,一应事宜手到擒来,若有不明之处,便与太后虚心讨教。凭着她每七日必躬亲侍奉之举,自是深得太后抬爱,凡事暗自指点。 如此一来,日子流水似的快,转眼之间便到了除夕夜。 作者有话要说:求个爽文预收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_╰)╭ 新年快乐啊 第38章 三十八、除夕与元宵 (上) 除夕之夜, 合宫夜宴,玉盘盛珍馐,管弦奏仙乐, 舞姬招红袖,好一番繁华锦绣,太平盛世。 本朝尤奉孝道, 宫宴之上, 皇帝须先为太后布菜;再者, 还讲究夫妻恩爱, 举案齐眉,为民间表率,故而开席伊始,帝后须得互敬美酒一杯。 萧玉山自幼便觉得, 如此行事好似台上唱戏, 实在没趣。而如今,他登基称帝, 亦不能免此例。 要晓得,即便是铁打的皇帝,也经不住天下人悠悠之口。圣人曾有言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如今细细一想,果真大有道理。 萧玉山佳肴未食, 酒水倒是饮了个饱,不多时, 便已熏熏然。王公公在一旁不着痕迹地蹙了眉头, 暗道好生古怪。 咱们陛下自幼爱美酒,年少轻狂时曾与安风大人私下拼酒, 可怜安风这练武之人都喝成了关公面,萧玉山仍面不改色。而如今,才饮下数杯薄酒,怎就有醉态了? 约莫又等了半个时辰,萧玉山果真与王公公挥手。王公公忙不迭附耳听令,只听得皇帝低声道:“今日寡人空腹饮酒,已不胜酒力,就先行离席了。你在这处照看太后,宴席散后,亲自送她归去。” 王公公得令,躬身送别圣驾。众人见皇帝先行离席,亦是起身恭送。 萧玉山离了宴席,却未回宫就寝,沿着御渠缓步而行,末了,站定在九曲回廊前:“寡人想独自走走,也好散去酒气,你等不必跟随。” “只是——”护卫见九曲回廊搭在水上,皇帝此刻又恰逢醉酒,生怕出纰漏,轻易不敢离去。 萧玉山却挥手打断此话,蹙眉道:“寡人何曾醉酒,你等先行退下。” 皇帝之意已决,护卫仆从不敢有违圣命,行礼以后,相继退下。 萧玉山倚在朱漆栏杆旁,且望着宫人渐行渐远,直至宫灯光亮隐没在夜色里,才低声唤道:“人都已走远,你出来吧。” 原来,这回廊曲曲折折,只有星点宫灯高挂在上头,烛影斑驳晦暗,纵使远处藏着大活人,也难教人察觉。 一点昏黄光晕自远处亮起来,犹如明星初升,映着储栖云俊秀容颜。他提着一盏素色四角宫灯走过来,渐行渐近,遥遥地朝着萧玉山展颜一笑。 若非生性风流不羁,单论相貌,储栖云当得“清冷出尘”四字。就比如眼下,他收敛了惯爱玩笑的心性,提灯而来,光影斑驳之间,说不尽的风姿挺秀,恍如画中走出。 萧玉山见此情形,竟心生几许迷离,也朝着他走过去,不由地低声与他问好:“你来了。” -- 第72页 “我一早便来了,只可惜冷风呼啸,险些将人吹到水里去。”这人一开口,便将那出尘之气一扫而尽。 果真,储栖云便是储栖云,这惯爱玩笑嬉闹的心性,怕是此生难改。萧玉山却觉得,不改也好,否则岂不是要少一颗开心果。 萧玉山一靠他手背,果真冰凉:“等了多久?” 储栖云仗着四下无人,索性揽萧玉山入怀取暖,笑道:“也不久,大抵一个时辰。” “平日见你最是乖觉聪明,今日怎痴愚起来?”萧玉山蹙眉,暗道这人竟迎着冷风站在水边一个时辰。 “若是你先离席,我却未到,岂不是要你来吹冷风了?”储栖云这才将用心之处一一道尽,“再者,我只想着早些来,便能早些见到你。” 此一席话猝然入耳,直教萧玉山以为暖流忽至,连深夜寒风也算不得什么了。不经意间,他唇畔已绽开笑意,低声道:“回去吧。” “我在你寝殿里头早备下美酒佳肴,咱们回去关上门守岁。” 储栖云犹记得萧玉山曾言“第三筷子”之说,料定他夜宴之上不能饱腹,故而早有准备。 萧玉山低声一声,与储栖云转身离去:“走。” 谁知二人尚未走出九曲回廊,就倏然听闻身后一阵爆竹响。火龙直窜九霄,破开漆黑夜幕,猝然炸裂,散做流星万点,光彩斑斓。 储栖云替萧玉山捂紧双耳,也不顾自己,与他一同看这盛世烟花。 钟声亦是敲响,裹挟在烟火声中,悠然传遍宫闱,新一年终归到来。 萧玉山与储栖云携手归去,边行边笑道:“又长一岁。” “不想今日陪我守岁的,是当今陛下。”储栖云说话之间,流露继续得意,“单凭此事,我也能吹嘘一辈子。” 萧玉山有心调侃:“大胆,分明是你陪我守岁。” 子夜之时寒风凛冽,储栖云一展披风,裹紧了他们二人,亲昵异常:“你我之间,哪分彼此?” 萧玉山低笑,算是默认此言。 二人便这般依偎着走回去,到了萧玉山寝殿,又温酒一壶,对酌对饮。 子夜时分,宫人纷纷提着食盒走在宫闱里,为各宫各院分送红枣圆子茶。到了皇帝这处,萧玉山见仅有一碗,便吩咐道:“今晚储护卫值夜,你再送一碗过来。” 宫奴不敢稍有怠慢,忙不迭领命归去。 储栖云捧了那一碗红枣圆子茶去桌上,只笑道:“何须教他们再送,我们共食一碗便好。” 萧玉山见这汤水一碗才巴掌大小,里头盛着红枣和糯米粉小圆子,热腾腾的香气扑鼻:“宫里头吃食精细,才这么些,哪够你牛犊饮水大快朵颐?” “说的好似我饿死鬼投胎一般。”储栖云兀自舀一勺放进嘴里,暖一暖教夜风吹得凉彻的身子。 “不许胡言乱语。”萧玉山听得此话,抬手便拧他一记面颊,“新年伊始,你竟没个忌讳。” 储栖云吃痛,连连讨饶,萧玉山网开一面,堪堪松了手,嘴里却还不饶人:“你就是惯爱胡言,也不该在新年里头——” 话未说完,一勺糯米粉小圆子连汤带水一并送入萧玉山口中,储栖云笑得促狭:“甜不甜?” 萧玉山三五下将吃食咽下喉咙,方要发作,便又听闻扣门之声。原是宫奴得令,又送一碗红枣圆子茶来。 萧玉山轻咳一声,收敛了玩笑神情,储栖云忙不迭起身站于一旁,满面肃然,直至外人离去,门扉紧掩,才复又现出原形。 经此一事打岔,萧玉山也不与储栖云计较了,捧了新一碗红枣圆子茶来喝:“你可晓得宫里分送这个,是何缘由?” 储栖云望着盈盈一碗汤水,应道:“必然有些寓意。” 萧玉山笑答:“红枣正应了‘早日高升’,圆子则是‘团团圆圆’之意。” “如此说来,我当真得吃下满满一碗。”储栖云极喜欢这寓意,先舀一勺红枣道,“陛下封了我近身护卫一职,算得高升。” 待到红枣吃下去,他又舀一勺糯米粉小圆子,笑意更深:“除夕能与心爱之人相聚守岁,又应了‘团团圆圆’。” 萧玉山细细想来,亦觉得储栖云此言有理,不免感慨万千。感慨之余,又不由对储栖云前尘往事心生好奇,便问道:“从前时候,你在虚鹤观是如何守岁的?” “虚鹤观乃清修之地,甚是无趣,若是从前,我便大被一盖,睡至天明。” 储栖云仔细回想从前在徐鹤时,并未发觉有趣之事。 萧玉山早便晓得,让储栖云留在道观里头,实在拘束他心性,如今给他入宫,倒也算得好事。如是想着,他便道:“这般说来,你得先谢过我。否则这个除夕夜,你只能窝在那小屋里头独自过。” “是了是了,多谢陛下隆恩。”谈笑之间,储栖云也未起身,捧着碗边吃边谢恩,俨然一副“恃宠而骄”之状。 萧玉山也不同他计较,只拿笑眼望向他,就似桃花眼里绽桃花,分外醴艳。 “你若想听趣事,我倒还记得些随师父入虚鹤观之前的事。”储栖云喝完红枣圆子茶,将碗一放,便又开了腔,“陛下可知晓何为‘皇帝菜’?” “若照字面意思,便就是我桌上所放之菜实了。”萧玉山却晓得,此菜必另有寓意,只等储栖云说下去。 “非也非也,这‘皇帝菜’可不简单。”储栖云来了兴致,与萧玉山道,“我幼时行乞,每逢年关,便要挨家挨户敲门,求些米与菜。那些个好心的人家,便会舍些白菜青菜番薯之流,偶尔遇上富足的,还会赠点咸肉。” -- 第73页 “等到除夕夜里,我们便将讨来的菜食煮成一锅,热腾腾地分食。”储栖云幼时凄苦至此,但每每回忆,却从不曾怨天尤人,总能以玩带笑讲出来,“我们乞儿里头,皆道此菜皇帝吃得也得拍手称赞,故而取名曰‘皇帝菜’。” “原是这样啊……”听得此话,萧玉山却是笑不出了,为私,惜储栖云幼时命途多舛;为公,哀民生之多艰。 储栖云见他蓦然低垂眼帘,眉心拢聚万千忧思,忙不迭扬了语调道:“我这是忆苦思甜,感念君恩,现如今怎惹得君王伤怀了?” “你啊,真是有一张巧嘴。”萧玉山轻推他肩头,复又笑了,宛如一朝春风忽至,“不如明日下令,命人大锅熬煮‘皇帝菜’,初一时候分给贫民?” “如此甚好!”储栖云这才晓得,萧玉山方才思忖之事原是这个,顿时拍手叫好,“我替他们先谢过陛下仁爱。” “先别急着替旁人谢恩,此事便由你亲自督办。”今夜听闻储栖云所言,萧玉山感慨良多。他有如此举动,亦是为成全储栖云。 “但微臣仍要进言。”储栖云忽而一笑,露狡黠之色,狐狸似的精明,“除却动用国丿库拨银两,不如也让那些个门阀士族出力,有钱的出钱,有米的出米。” 萧玉山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你啊——” 储栖云凑到近处,亦是笑道:“跟着陛下这么些年,旁的没学成,薅羊毛倒是格外精通。” 这一回,倒是让储栖云想到更深处去了。萧玉山听得此言,龙颜大悦:“就依你所言。” 作者有话要说:求个预收啊求预收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现在这一篇已经正文全文存稿完毕,还有几篇番外待写,下一本正在赶大纲,应该可以实现无缝衔接,所以跪求预收啊跪求预收 第39章 三十九、除夕与元宵 (中) 年初一时, 依照先例,皇帝需往东离山一行,于虚鹤观中祈福, 以求来年事事顺遂,国泰民安。 萧玉山临行在即,念及储栖云与虚鹤观的渊源, 踌躇半晌, 劝说道:“你若不想去, 便留在宫里头。” 储栖云素来豁达, 只笑道:“留在宫里实在无趣,正所谓故地重游人如旧,我倒想回去给师傅拜年。” 萧玉山见他并不曾因下山之事苦恼,自不会因旧地重游而尴尬, 终归带上储栖云伴驾, 一同去往虚鹤观。 虚鹤观众道士早已恭候多时,眼下见得皇帝御驾, 一齐行礼。萧玉山扶起苍阳道人,与他一同往正殿敬香。 苍阳道人一抬眼,猝然见得储栖云站在皇帝身后,只是改换了行装,褪去灰袍布衣,换做披坚执锐护卫打扮。转瞬之间, 老者已知晓储栖云下山以后,谋得好出路。 他本还为这孩子忧心不已, 不知储栖云带着些散银能去往何处, 又忧心他谋不到差事,致使生计堪忧。现如今, 眼见他已有光明出路,甚至名正言顺站在皇帝身旁,苍阳道人之心却实在不能欣喜。 储栖云瞧见师傅正望着自己,也不知为何,神色渐趋复杂,饶是他素来聪敏,也揣测不得一二分。 即便已拜别东离山虚鹤观,储栖云依旧感念师傅恩情,现下重逢,礼仪自不可少。只见他上前半步,恭恭敬敬与苍阳道人施一礼。 “多日不见,师傅可安好?”储栖云本不该再唤苍阳道人为师,但情分断不会因拜别此地而疏淡。 “自是安好。”苍阳道人说话之时,关切之色便掩不住了,“见得你也安好,为师便也安心了。” 想这储栖云,自五岁之年追随苍阳道人,直到拜别虚鹤观,已有二十载春秋。这其中结下的缘分与情分,哪是轻易就能被抹杀的? 等到敬香之时,储栖云只能守在大殿门外,终归脱开身。小师侄陆子茸躲在树后张望了许久,终归等到皇帝离去,这才轻手轻脚走到小师叔身后。 “小师叔好生威风!”陆子茸才十岁出头,还满是孩童心性,跳起来便朝储栖云肩头拍一记,“竟在陛下身边谋得差事。” 储栖云拽他到跟前,故意痛呼,佯装受了内伤:“你这小子,敢对你师叔不敬,看来是不想要点心吃了。” 陆子茸一听到点心,立时笑意一滞,收敛了顽皮相,踮起脚来就给小师叔捶背:“是我莽撞了,小师叔莫怪罪,就将点心给我吧。” 储栖云见他乖巧,自怀里拿出个油纸包,笑道:“栗子酥,皇帝吃的。” “多谢小师叔!”少年捧着点心,眉开眼笑。 储栖云早在宫中时,便猜到今日定会见着陆子茸,故而临行以前,悄悄包上几块点心带着。 陆子茸踮起脚尖张望一番,见皇帝与师傅叙话去了,便拽着萧玉山去往僻静无人之处,自怀里掏出瓜子花生糖炒栗,围坐在一处,如从前那边谈笑起来。 再说萧玉山那处,焚香三炷,祈福方毕,就与苍阳道人一同去往茶室。 苍阳道人似又话想说,萧玉山亦然:“老神仙,寡人尚有另一事相问。” 苍阳道人心如明镜,直言道:“贫道猜想,定是为栖云。” 萧玉山轻笑一声,算作默认,继而问道:“当日为何要将他逐出虚鹤观?” 苍阳道人拈须叹息良久,才答道:“凭他那性子,若是强留在虚鹤观,无异于限于囹圄之中。恰逢那日,他又有违清规戒律,贫道不得法,唯有逐他下山游历去。” -- 第74页 苍阳道人深知储栖云心性,此举亦是为其着想。萧玉山此番相问,并非是为问责,只因心有疑惑。如今疑惑解开,萧玉山便也转了话锋,忽而提及旁的来:“说及储栖云,老神仙可晓得其家世出身?” 乍然听闻此言,苍阳道人竟是一怔,惊愕神色却在刹那以后不着痕迹地散去,如风过无痕:“他自六岁之年随我入虚鹤观,从前是行乞孤儿,与一名老翁相依为命。贫道也曾想为其找寻家人,可惜他幼年之时无名无姓,实在寻不出一丝线索。” 听得此话,萧玉山沉沉太息,可怜储栖云幼时命途多舛,身似浮萍:“寡人也想为他寻亲,不知那行乞老翁现下身在何处?” “当日分别之时,老翁已病死在草棚之下,还是贫道亲手埋葬,亲自超渡。” 苍阳道人连连摇头,“二十年过去,人世变迁,只怕昔日故交再相逢,也认不出彼此了。” “如此说来,倒真断了线索。”萧玉山尚有些不甘心,只暗自想着,将阳城拢共就这么大,如若有机会,再派人寻上一寻才好。 苍阳道人却已无心再谈此事,忽而提及旁的事来:“听闻陛下要为贫苦人家分饭送菜,今晨已在城中各处立下大棚。” 一谈及此事,萧玉山便启唇而笑:“这也是储栖云给寡人出的点子。” “昨夜守岁之时,他偶然提及幼年所受苦楚,民生之多艰由此便可见得。”萧玉山与苍阳道人说起原委来,“寡人听来甚是惊心,便应了储栖云所言的‘皇帝菜’,初一起为贫苦人家、行乞流民分送,直至元宵佳节。” “陛下有仁心善念,必有福报。” 苍阳道人既叹萧玉山勤政爱民,亦为储栖云所举欣慰。 萧玉山却还想着储栖云身世,本以为能从苍阳道人出问出些许线索,谁知最终仍是一无所获。 世上哪有父母会抛弃孩儿呢?还是因早些年时局方定,百姓流离失所,他家父母亡于战乱与饥荒? 萧玉山愈发闷闷不乐起来,直至回宫路上,亦是不住望着储栖云悄然叹息。 储栖云实在狐疑,不知这人好端端的怎叹起气来,碍于人多眼杂不好多言。直至回到宫中,他将门扉紧掩,才问道:“往虚鹤观敬香怎敬出烦恼苦闷来?” “我是为你烦恼,为你苦闷。”萧玉山蹙眉不展,将缘由一一道来。 储栖云这才恍然大悟:“原是为我打听身世去了。” 萧玉山见他似不在乎,便问道:“难道你就不曾好奇,亲生父母究竟是何身份、是何模样?” “好奇,自然好奇。”每逢说及此事,储栖云总比旁人豁达些,此刻反倒宽慰起萧玉山来,“只是我更信缘分,如若有缘,天涯何处不相逢,如若无缘,狭路相逢也只算得陌路人。” “你倒是看得开。”萧玉山最爱他心境开阔,不拘泥于忧思之中,立时也露了笑颜。 “就比如我们,生来就有云泥之别,分明是命中无缘的,偏生能在幼年相逢。”说话之间,储栖云眸光都聚集在萧玉山面颊上那一点浅浅疤痕上,心念一动,不由地拿拇指摩挲。 因缘际会皆由天定,哪是人能左右的? 经得他这一席话劝慰,萧玉山心结亦是解开,只笑道:“若是有缘相见,我也想见见你的家人。 但若是无缘,便由我来做你的家人亲友,如何?” 此一言堪比春风拂面,直落进储栖云心田里。一时之间,饶是他能说会道,竟也说不出天花乱坠之词来,愣了半晌,才说道:“好,自是好。” 如此一来,正应了此心安处是吾乡。 萧玉山见那人神色渐深,连平素惯爱玩笑的心性都散去。储栖云一旦动容起来,点漆似的眼里,便只有萧玉山一人。萧玉山瞧见,他的身影落在这双眼眸中,仿佛烙进了心魂。 此时满室寂静,正是无声胜有声。许多时候,心意相通之人,只需一个眼神,便胜过千言万语。 这一回,是萧玉山率先打破沉寂,朝着储栖云肩头推一记,笑问道:“好端端的,怎不说话了?” 储栖云仍旧凝望着萧玉山,收敛了嬉笑神情,此刻脉脉柔情缱绻如丝缕:“你我心有灵犀,凡事何必寄于言辞?” 萧玉山却有心与调侃,分明心中无事,偏还问:“那你便猜猜,我此刻所想何事?” 储栖云故作沉思之状,凝神思忖半晌,继而好似灵光一现,恍然大悟:“我猜陛下是想出宫去过元宵佳节!” “你这——”萧玉山隐约知晓,这是落进了储栖云的陷阱里头。 “必然是这样了,谁让你我心有灵犀不点也通呢?”不待他否认,储栖云抢白,“我现在就是安排,王公公必然为我们掩护,陛下且放心。” 萧玉山教他反将一军,尚未及回击,竟就叫储栖云溜走。他望着这人兴冲冲而去,直接瞧不见身影了,才转身坐回去。 皇帝与民同乐无伤大雅,也罢也罢,就由他安排去。 新年之时分外空闲,萧玉山只想着,趁此时候出宫,倒也可行。 作者有话要说:求个预收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求个预收啦求个预收 第40章 四十、除夕与元宵 (下) 正月十五上花灯。 夜幕初降, 东街便已人来人往,不论男女老少,皆手提花灯。 -- 第75页 便在这一夜, 萧玉山又教储栖云拐带出来,挤在熙熙攘攘人流里,边行边看边谈笑。萧玉山久居宫闱, 以往凡逢元宵佳节, 大多与宫中人赏月观灯, 兴致来时, 见的也是才子佳人吟诗作对,委实无趣。 储栖云早便与王公公打听清楚,还曾道,如此一来, 佳节倒似鸡肋, 食之无味。 储栖云一拽萧玉山衣袖,带着人去往路边摊贩处, 好说歹说要替萧玉山挑一盏花灯。萧玉山本欲推拒,却经不得储栖云诱哄,终归点头应允。 这一家的花灯格外精致些,花样也多,萧玉山挑得眼花缭乱,最终买下一盏金鱼灯, 点燃蜡烛朝里头一放,顿时晕开一片绯红光影。 萧玉山信手拿过木雕面具, 说来也巧, 绘的正是狐狸纹样。萧玉山顿时眉开眼笑,抬手戴在储栖云脸上:“狐狸配狐狸, 真妙。” 储栖云戴着面具猝然凑近他,做那张牙舞爪之状,好似狐狸扑食,一把将人圈入怀中。 萧玉山耳根又生微热之感,此刻人多眼杂,储栖云竟也不知收敛。他也不曾多想,肩头一挣,便挣脱出去,朝储栖云瞪了一记。 储栖云炸了眨眼,挑了一个兔子脸,给萧玉山戴上,继而耳语道:“狐狸吃兔子,玉奴儿,你逃不过的。” 如此一来,再不会有人认得出他们,二人愈发无所顾忌起来,随着人流走向别处赏灯。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此情此景,正应了古人诗词。 沿街卖汤圆的婶子今年依旧在东街尾摆摊,从前储栖云尚在东离山时,元宵节溜下山,必要来这里吃上一碗。 这位婶子早认得储栖云,今年又见他光顾,旋即寒暄好一番:“小道士,我怎么瞧着你今年富态了些?” 储栖云顺着她话头打量自身,继而笑道:“如今我已不是道士了,不用每日吃素念经,自比从前富态。” “不仅富态,还富贵了些。”婶子一面为他盛汤圆,一面问,“在哪处寻到的好差事?” “寻了个随从的差事,事情不多,银钱还足。”说话之时,储栖云揽着萧玉山肩头,便笑道,“这位是我家公子,是不是一表人才?” “呀!”婶子见得萧玉山,竟是愣了半晌,双眼都险些看直了去,“真是俊模样,竟比姑娘家还漂亮!” 自打见得萧玉山,这位婶子便不曾移开目光,几番啧啧赞叹。萧玉山本也不觉得自己相貌如何了不得,现下教她这般褒赞,又不善于应付,委实不自在。 “从前我只觉得小道士已是出挑,如今见着公子你,方知一山更比一山高。”偏生这位婶子热情,未察觉萧玉山尴尬之处,仍在喋喋不休,“婶子我最会看人,瞧你这派头,定是出身官宦人家。” 储栖云站在一旁,只瞧上一眼,便已猜得萧玉山心思。他以眼神示意萧玉山往后站些,由自己来应付这位婶子。萧玉山心领神会,悄然退开。 储栖云走上前去,将婶子视线一挡,继而问道:“今年的元宵,婶子你这儿有几种馅心?” 经得储栖云一言,这位婶子似才想来,今晚还有小生意要做,终归不再围着萧玉山夸相貌:“甜的有芝麻糖、红糖、红豆沙,咸的有荠菜、青菜,都是现包现下。” 储栖云回眼望向萧玉山,问道:“公子可想尝尝?” “也好。”萧玉山今日出来,就是为与民同乐,自不会推拒,“甜味里头一样来两个,咸的一个不要。” “原来公子是‘甜党’。”储栖云笑得眉眼似个弯月牙,“巧了,我也是。” “菜肉汤圆我也曾有所耳闻,但断不愿尝试。”萧玉山一面谈笑,一面与储栖云寻一处坐下,“你且想想,这种汤圆,与饺子何异?如此以来,实在没趣。” 说起这话,储栖云忽然想起一件趣事来,笑吟吟说与萧玉山听:“我还曾听闻,某地菜肉汤圆里头,还佐以青椒碎。” 萧玉山听得,不住蹙眉,看来十分嫌弃:“这大抵便是无辣不欢吧。” 二人正说话时,两碗汤圆已端至跟前,面皮白生生软糯糯,只那么薄薄一层,稍不小心便要将馅心戳漏出来。萧玉山舀一勺送入口中,尝到清甜豆沙里头,还裹着桂花香。 储栖云嗅到桂花香,亦是忍不住吃上一勺:“这位婶子的汤圆馅心里头,都拌了自家桂花糖,吃起来清香爽口。” “难怪你每年都要来此处吃一碗。”萧玉山亦是喜欢这口味,暗自想定,回宫以后,必要命膳房照做。 甜丝丝桂花气徜徉在鼻息里,清香怡人,萧玉山心情大好,只觉得不虚此行。储栖云见萧玉山受用,不由勾唇而笑,心中竟比那人还要欢喜。 二人周围,客人越来越多,皆是来等这一碗汤圆的。人一多,话便也多起来,三五成群说起时事。储栖云悄然拽了拽萧玉山衣摆,朝侧面扬了扬下颔。萧玉山心领神会,随即瞧过去,便瞧见一家祖孙三代人。 男子扶老携幼而来,家中老父望着上灯之景,不禁感慨:“现如今,当真是太平盛世啊。从前我与孙儿一般大时,战乱方定,莫说过节,连吃饱饭都是奢望。” “太平盛世里头才能得享仁政,就比如当今陛下于年初一布施,分饭食与贫苦人家。”儿子乃是书生打扮,说起话来颇有道理,陪着父亲谈笑,“父亲早年受苦了,但如今好日子才算开始。” -- 第76页 婶子送来汤圆时听得他们所言,便笑道:“如今大燕强盛,陛下又勤政爱民,好日子还在啊后头呢。” “说得是,说得是,好日还长着呢。”老丈抚摸孙儿额发,舀一勺汤圆仔细吹散热气,送到孩子嘴边,“我是年纪大了,但只要孩儿们富足太平,便也安心了。” 这一家子谈笑玩乐,温馨异常。萧玉山坐在一旁悄悄听着,心中欣喜,情不自禁笑起来。 储栖云悄然握住他的手,凑上前去,低声耳语:“他们都夸你呢。” 萧玉山亦是凑到极近之处,效仿储栖云,将温热之气吹拂在他耳旁:“为此事夸我,便也是夸你了。” 说罢,二人相视一笑,心意相通。他们之间,早已不分彼此。 吃完汤圆,储栖云便领着萧玉山四处闲逛,漫无目的,信步而行,不多时,便到了青芜堤。 今夜乃元宵佳节,自少不得在河上放莲花灯。青芜堤曲曲折折向北而去,已化作一片熠熠星河,放眼而望,皆是璀璨河灯。 “我们也来——”储栖云买下两盏荷花灯,一提衣裾,便去往河岸边。 “年年岁岁似今朝。” 萧玉山在字条上写下此言,继而仔细折好,藏在花灯莲瓣间。储栖云早便瞥到他所写之言,却不说破,亦是想着,年年岁岁伴着他,一如今朝。 储栖云也早将字条写好,亦不曾示与萧玉山瞧。只是他并不知晓,在书写之时,萧玉山已悄然瞥到。储栖云手中字条之上,仅三字,萧玉山幼时名字“玉奴儿”而已。 这便是初心不改之意吧?萧玉山如是想着,悄然勾唇,眼中唇畔皆是真情。 夜风吹拂,水流潺潺,花灯渐渐远去,载着缱绻情思,一路飘进有情之人心河。 储栖云起身之时,披风下落出一枚挂饰来,萧玉山定睛一瞧,正是避暑之时赠他的比目鱼。 萧玉山不禁拿来细瞧,此物本是雕镂粗糙,如今已无比光滑,俨然是经得日日佩戴所致。萧玉山不禁笑问:“你当真日日戴着了?” “自然。”储栖云说罢,便去翻萧玉山衣摆,也不顾周围偶有行人经过,“让我瞧瞧,你可曾信守诺言?” 青芜堤下人虽少,但到底不是僻静处,哪容得储栖云胡作非为?萧玉山重重拍他手背,继而起身整理衣衫:“自是戴着。” “我不信,你今日非得给我亲眼瞧瞧。”储栖云佯装蛮横,抬手拦住萧玉山去路,竟有几分山大王之气。 萧玉山教他扰得连连苦笑,不得法,唯有退让一步,自衣袖里头将另一枚比目鱼配饰拿出来:“我平日也不能光明正大佩戴,只能在身上寻一处藏着。” 储栖云夺过配饰,作势要取出鱼嘴中所塞字条:“让我瞧瞧,你究竟写了什么——” “住手!”萧玉山忙不迭去夺,只说道,“若是教人看见,便不灵验了。” 储栖云怕真将人惹急了,便不再玩笑,一俯身,将配饰系在萧玉山腰间。等到系好,他又为萧玉山拢一笼银狐大氅,正好将比目鱼掩在下头。 “好好好,不看。”储栖云再度启唇,所言极尽宠溺,恨不能将一腔柔情都赠予萧玉山。 萧玉山只觉得,心弦之上如有手拂过,勾起一段情愫缠绵悱恻,缱绻如丝缕不绝。他只晓得,此生遇着储栖云,便就是那古人所言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作者有话要说:赫连归雁二度登场搞事情,下一章开始,剧情如脱缰的野狗,拉好缰绳,带大家飞驰 ╮(╯_╰)╭以及求预收 求个预收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41章 四十一、赫连氏 (上) 年后第一要事, 便是漠北使团再入将阳城,献王女联姻。大燕漠北联姻乃是惯例,萧玉山纵使有防备漠北之心, 但也不能推拒。 赫连归雁再度入京时,已是垂杨又绿,细雨婆娑, 正是春来骤暖好时节。 宫人皆褪去冬衣, 换上春衫, 连萧玉山也不例外。赫连归雁领着王妹赫往瑶台赴宴, 行至廊桥之下,便遥遥见得那人今日未着皇帝袍服,头上亦没有冠冕,只着一身玄色春衫, 愈发衬得面如冠玉。 赫连归雁行至近处, 定睛一看,方见得皇帝身侧, 另有一位“旧相识”,正是那虚鹤观中灰袍小道。现如今,这位小道竟也改头换面,有幸陪王伴驾了。 赫连归雁神色渐趋意味深长,琥珀珠子似的眼里,含着些许了然笑意。 待到行礼完毕, 赫连归雁退至一边,教王妹上前, 与萧玉山道:“此乃臣下王妹曼月公主。” 说话之间, 有异族女子袅娜而至,生的是丰腴婀娜好身段, 行的是摇曳生姿美仪态,与关内女子温婉端庄之态大相径庭。 待她躬身施完一记大礼,才将脸上面纱摘下,露出花容月貌来。寻常女子初见夫君,大多含羞带怯,赫连曼月却是不然,一双琥珀眼直勾勾望着萧玉山,红唇之上笑意嫣然。 萧玉山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女子,好似一朵火中花,明艳到灼目。只是,谁又能晓得,这朵鲜花是不是带刺含毒呢? 赫连归雁与王妹手足情深,不吝惜任何包赞之词:“臣下王妹素有‘沙海明珠’之名,乃漠北第一美人。如今美人配帝王,终成一段佳话。” 赫连曼月耳闻褒赞之词,并无一丝羞怯,反倒扬起下颔,笑颜愈发灿烂,颇有几分骄矜之色:“臣女早在漠北之时,便听闻当今陛下有天人之姿,而后朝暮不忘。如今得见天颜,臣女再无所求。” -- 第77页 萧玉山听得她之所言,不禁笑出声来,连道曼月公主有趣。赫连曼月见得皇帝龙颜大悦,愈发得意起来,回眼望向王兄,挑眉而笑。 储栖云站在一旁,不知为何,眉间若蹙。等到宴席散去,他一路跟着萧玉山回宫,直至闲杂人等退下,也不发一言。 萧玉山只觉得今日耳根莫名清净,终归察觉异常之处,蹙眉望向他,笑问道:“今日哑巴了不成,怎么不说话?” 储栖云故作忧郁之色,连连叹息:“陛下有了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萧玉山知晓此乃玩笑之言,回敬得一本正经:“新人笑颜如鲜花,旧人只算得明日黄花。” 储栖云作势一锤胸口,学那痛心不已之态:“那微臣便要人比黄花瘦了。” “你既非新人,亦非旧人,往‘黄花’一词上凑什么?”萧玉山拽着储栖云到跟前,与他笑道,“你是唯一之人。” 下一瞬,储栖云骤然与他唇齿相依,舌尖缓缓抵开齿关,在萧玉山口中起舞。萧玉山回应得热烈,直至气喘吁吁,仍不愿分离。 “赫连家兄妹皆不是好相与的,我很担心你。”一吻方毕,储栖云才道明心中忧思,“漠北献王女入宫,焉知不是为安插细作。” “只是,我推拒不得。”萧玉山岂不知此理,但明面上的恩泽与重视,万万不能撕破。 漠北为大燕抵御赤狄六十余年,到如今,俨然已是北边疆之屏障。因而,纵使萧玉山晓得漠北参与铁矿一案,有不臣之心,但在没有万全把握以前,亦不敢轻举妄动。 自应允联姻一事,萧玉山就已着手布划,对于如今局面亦早有先见:“将赫连曼月收入后宫已成定局,可使叶含璋以皇后身份对她多加管束。” 储栖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萧玉山邀叶含璋入宫,原来还有这一层深意,不禁叹道:“如此一来,你也算得先发制人,不落下风。” 萧玉山却尚有忧虑,只说道:“眼下就说不落下风,未免为时过早。矿场案一经曝出,赫连归雁便来献宝,如今又送王女入宫,也算得步步为营。” “陛下不要太过忧虑,漠北与将阳相隔十万八千里,赫连氏纵使有心,也没法子将手伸得太长。”储栖云慧眼如炬,看得清时局现状,说得出在理之言,“只要赫连曼月安分守己,定然天下太平。” 此言亦是萧玉山所想,只见得他忽而冷哼一声,眸光利似利刃出鞘:“我倒要看看,赫连归雁究竟有多少本事,不仅染指铁矿,还敢把手伸向宫中。” “只可惜,账簿仍未找到。”一旦想到晋安王旧宅走水,宅中一应物品皆遭歹人付之一炬,储栖云便不由得沉沉叹息。 “如有账簿在手,涉事之人皆无处可逃,赫连氏负罪,赫连曼月便也不能入宫了。” 只可惜,待到大火熄灭,叶文卿再索晋安王旧宅,除却灰烬,再无其他。每每提及此事,萧玉山都要心生愤然之意——涉事之人皆已渐趋浮出水面,而他只能按而不发。 === 赫连氏王女貌美之说,不消得几个日夜,便传遍将阳城街肆。茶余饭后未及谈完此事,就又听得新轶事。 赫连王子自漠北远道而来,某日雨后天晴,往东离山一游,拜访虚鹤观中老神仙。也不知何处冒犯了苍阳道人,竟教人拒之门外。 要晓得,赫连王子入将阳,连皇帝也得给三分脸面。苍阳道人不过一介老道,守着一个虚鹤观和百余名道士,又有什么能耐与赫连王子不假辞色? 倒是这位赫连王子颇有容人之量,待人宽和,当时笑道:“清修之人多有古怪脾气,我未改异族装扮就唐突拜访,着实是冒犯了。”说罢,率众随从下山,并无怒意。 早有朝臣见不得皇帝信赖虚鹤观道士,多有忧心陛下效法前朝亡国之君,不问苍生问鬼神。这些个朝臣里头,尤以章太尉最甚。 说起章太尉与虚鹤观的渊源,又得说道上回,一众朝臣皆推举章太尉之女为后。萧玉山却不属意于惠妃,便以老神仙占得她无此命格为由,不予同意。 如今虚鹤观中出了错漏,又是苍阳道人所致,章太尉岂肯放过这大做文章之机? 由此开始,数日之内,多有朝臣参奏虚鹤观离间大燕漠北,苍阳道人其心可诛,应当打入牢狱问罪。 苍阳道人素来彬彬有礼行事有度,如今怎就做出此举,教有心人抓住把柄?萧玉山心里头烦得如缠乱麻,不愿发落虚鹤观,却又不能一直装聋作哑不理睬朝臣。 苍阳道人年事已高,哪还经得住牢狱中酷吏磋磨?如若当真下令拘捕,将人打入大牢之中,只怕他有去无回。更何况,章太尉早已虎视眈眈,看这势头,是定要将新仇旧恨一并算了去。 萧玉山不得法,唯有命人先去虚鹤观中问话,要将前因后果问个清楚,再行定罪。这般一来一去便是数日,终也不曾问出个所以然来。而朝臣仍不罢休,赫连归雁只坐上壁观,既不求陛下主持公道,亦不为苍阳道人求情。 眼见着墙倒众人推,萧玉山却不能行那危而不持之事,最终下令,命苍阳道人与赫连王子当面致歉。他还道念其初犯,不予追究,以后若再有此等无礼之事,定将重罚。 如此一来,总算是堵住悠悠众口。萧玉山却忧心有人再度大做文章,致歉之日,命储栖云代他去瞧一瞧,若有异状,也好周旋一番。 -- 第78页 储栖云也为此事忧心多时,得了令当即出宫,赶往虚鹤观中。 赫连归雁再往虚鹤观一行时,受的是夹道相迎之礼,只是众道士皆无喜色,更有人暗自流露不忿之色。这位漠北王子就好似浑然未觉,携随从往前走去,唇上似笑非笑,眼中意味深长,直朝向苍阳道人。 山门前,苍阳道人与他躬身施礼,垂眸道:“数日以前,是贫道无礼,还望赫连王子宽恕。” 这一回,他不仅是为自身性命周全而低头,更是为众弟子安危而退让。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如若虚鹤观横遭倾覆之灾,栖身其中的道士皆性命堪忧。 人命大如天,安危面前,便谈不得一时意气了。 苍阳道人躬身一拜,等候良久,终不曾听闻赫连归雁说“免礼”二字。冗长的沉寂下,有暗流涌动,渐渐地,虚鹤观众弟子不禁望向师傅这处,偶有几名心性浮躁的,已禁不住交头接耳。 苍阳道人心如明镜,顿时心道不妙,如若此时有弟子心怀不忿,再口出无礼之言,便就中了赫连归雁之计,落入陷阱中去。 苍阳道人躬身低头,正是作揖之状。赫连归雁却是身子挺拔如松柏,只垂眼睥着老者,颇有一番居高临下之意。 他刁难之意昭然若揭,四下议论之声渐响,终归有一人忍他不得,快步走上前去—— 那灰袍道士先生作揖,继而愤然道:“敢问赫连王子——” “赫连王子竟先一步到了。”储栖云遥遥高呼一声,猝然将大师兄所言打断,快步走上前来。 赫连归雁瞥那道士一眼,多有不屑一顾之色,继而回身与储栖云相视而笑:“储大人怎么也来了?” 道士见他翻脸竟比翻书还快些,愈发厌恶此人。 储栖云素来见人三分笑,纵使心里头厌恶,明面上也瞧不出,与他周旋道:“在下奉命而来,监督这一众道士,若非诚心悔过,还有不敬之意,即刻押入大牢中去。” 说罢,储栖云故意望向赫连归雁身后,见师父仍做躬身之态,立时不悦,却仍不能收回笑脸。他灵机一动,绕过赫连归雁,兀自走到师傅身旁,一把便将人扶起:“老神仙这是做什么,你我曾为师徒二十载,这可万万使不得。” 他只佯装误以为苍阳道人是与自己施礼,话说得既巧又妙,顺理成章地将人扶起身来。 苍阳道人见得储栖云前来解围,非但未露一丝欣喜之色,反倒白眉紧蹙,神情实在复杂,教人难辨真意。 然而,赫连归雁又岂是能被这等雕虫小技糊弄过去的?只见他亦是转身走过来,启唇而笑:“苍阳道人之心诚挚,本王本也不曾将那件小事放于心上,今日前来,所求的乃是化干戈为玉帛。” 储栖云听得此话,旋即就要打圆场送客,谁知尚未开口,就遭赫连归雁抢白。只听他话锋一转,说话时眸光往那贸然上前之人身上一睇,笑意里头骤然露出些锋芒,渐有凛冽如刀刃之意:“方才这位道长疾步而来,不知要与本王说何要紧之事?” 他启唇而笑之时,总微露一对尖牙,更兼神情深不可测,纵使相貌不凡,也总教人想到豺狼。 这副样貌实在不讨喜,储栖云眉宇微微蹙起,转向大师兄,不着痕迹地摇头,示意他谨言慎行。 大师兄恍然明白过来,原来方才险些落入陷阱,心有后怕。待他稍稳住心神,与赫连归雁一作揖,说道:“道观之中早备下清茶,贫道方才是想问,赫连王子可想一尝?” “盛情难却。”赫连归雁只说了这四字,却是字字饱含深意。 作者有话要说:赫连归雁骚操作第一步 求个预收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42章 四十二、赫连氏 (中) 储栖云扶苍阳道人回房休整, 一路沉默寡言,与从前截然相反。 苍阳道人已叹息了好几番,却不为自己, 而是忧心储栖云:“你今日本不该来。” 储栖云却道:“虚鹤观有难,师傅有难,我岂能不来?” 苍阳道人亲手抚养储栖云长大, 甚至这孩子最重情义不过。而如今, 他却宁愿储栖云薄凉些:“你已是圣上亲信, 一举一动皆指代圣意, 理应比旁人更谨慎些。如今贸然现身虚鹤观,还替为师解围,委实不明智。” 苍阳道人虽身处红尘外,却有一双慧眼, 能将红尘俗世看得通透。时至今日, 他仍在为储栖云着想:“你是个聪明孩子,日后不必再牵挂虚鹤观了。” “师傅, 徒儿虽已下山,也谋到好去处,但无一日不将虚鹤观当做家。”储栖云明白师傅心意,但断不肯割舍往昔情义,“如今家中有难,教我如何置身事外?” 心中动容之时, 苍阳道人不禁攥住储栖云手腕,嘱托之时近乎恳求:“栖云, 听为师一句劝, 早些离了皇宫,云游四海去吧。” 储栖云从不曾见师父流露过这般神色, 立时一怔,许久才回过神:“师父何出此言?” “纵使你拘于真情,割舍不了皇帝,但也要为自己谋个退路。”苍阳道人神情渐悲,又顾忌身后有闲杂人,只能压低声音劝道,“你是个再聪慧不过的孩子,且想想看,古往今来,皇帝枕边人下场如何?再静心思索一番,佞幸之流结局怎样?” “原来师傅早已知晓。”说及此事,储栖云多有羞愧,生怕师傅责骂他辱没虚鹤观声名。 -- 第79页 只是情之一字哪容得他这般的俗人堪破?尤其是他储栖云,不仅堪破不得,还沉溺其中如醉酒熏然。 “听为师一句劝,尽早离开将阳城。” 苍阳道人叹息良久,似还有话想说,却欲言又止,最终也未曾说出口来。 可储栖云早已决心与萧玉山共进退,现如今,他们已如同一人,难分彼此。 苍阳道人未听闻储栖云应声,便晓得事情再难有回环余地,叹息声更沉,悲色更深:“也罢也罢,冥冥中自有天意,你好自为之吧。” 储栖云送师傅回房,方要转身离去,又听闻老者一声呼唤。储栖云忙不迭走上前去:“师傅还有事吩咐?” 苍阳道人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与储栖云耳语:“提防赫连氏。” 此话萦绕于耳畔,储栖云眉宇渐蹙,心有不明之意——赫连氏一族乃漠北贵胄,与他这般的无名小卒毫无干系,更遑论针对?如若真有针锋相对之日,定也是为当今陛下。 但师傅却嘱咐他提防赫连归雁,储栖云着实不解,本欲追问,老者却不再多言,在蒲团上盘膝打坐。储栖云朝他再施礼一记,转身离去。 谁知他方走出来,便见得赫连归雁站在一旁,正含笑望过来。他虽笑着,但神色里头含着一股锐利与阴沉,鹰隼似的教人亲近不得。 储栖云立时起了提防之意,与他躬身一拜,笑问道:“我大师兄煮茶手艺堪称一绝,赫连王子可还喝得惯?” “关内人爱清水煮茶再佐以香料,而漠北则饮羊乳茶,着实大有不同。”赫连归雁当真与他谈起两地风俗来,言笑晏晏,“若要非要论个最好,倒着实难住本王了。” “赫连王子喜欢便好,日后若想品茶,虚鹤观山门定为你敞开。”储栖云与他客套寒暄,谈笑之间,又提及那件事来,“苍阳道人终年清修,确有些许目下无尘之性,赫连王子切莫怪罪。在下再代师傅及虚鹤观众道士,与赫连王子致歉一回。” 说话之间,储栖云再同赫连归雁施一礼。赫连归雁连道不必如此,请储栖云免礼:“那一日本王也是本王唐突,贸然提及储先生,才惹得老神仙不快。” 储栖云听出些弦外之音来,却面不改色,只问道:“好端端的,赫连王子提在下这等无名之辈做什么?” “再者,在下早就触犯清规戒律,教师傅赶下山去了。”储栖云连连叹息,面带惭愧懊悔之意,“只怕是因在下,师傅才发了怒。如此看来,仍是在下的不是,这赔礼道歉一事,应让在下来。” 赫连归雁这才晓得,储栖云原还是个能说会道之人,这一席话说来,分寸拿捏得一丝不差,又维护了虚鹤观,真正是个聪明人。 “本王曾与储大人有过数面之缘,数日以前故地重游,便又想起来,顺口一提,谁料想,竟教人赶出山门。”赫连归雁神色里依稀有自责之色,说罢此话,蓦然叹息,“若能猜到会引起这样大的风波,本王断不会提一字半句。” “师傅本性宽和,赫连王子究竟谈及何事,致使老人家行此不顾声名?”储栖云最为惊疑之事,莫过于此。 “本王偶然提及,储先生神似某位旧相识,便索性来与老神仙问一问先生出身与家世。” 说话之刻,赫连归雁直望向储栖云,眸光如利箭破风而来,似要将人剖开皮囊,里外皆看个透彻。 储栖云并不曾惧于此人威势,抬眼回望过去,端的是不卑不亢之态:“竟有此事?在下乃是孤儿,自五岁之年便栖身虚鹤观中,哪会有漠北亲眷?” 赫连归雁仍在逼视储栖云,薄唇含笑,意味深长:“不,那人祖辈也曾长住将阳城,后因天灾人祸流离失所,辗转漂泊至漠北。” 储栖云也不知他所言真假几何,自不敢轻易相信,苦笑摇头:“不过是几分神似,哪做得了数?” 赫连归雁却道:“不仅神似,形也似。” 储栖云不欲与他纠缠,索性回道:“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不足为道。” “储大人竟无心查证一番?”赫连归雁见他不中计,只好再试一回激将之法,“旁人若谈及父母家人,哪怕只有零星线索,也定要查个究竟。” “并非储某无心,只是不敢劳动赫连王子”储栖云含笑以应,颇有沉稳之态,“更何况,在下自幼修习道法,深信顺其自然之理,凡事不强求。” 赫连归雁只觉得,一拳打在棉絮上,有力也无处使,只好讪笑道:“既然如此,本王便不多言了。” 话已至此,储栖云犹不忘与他道谢,恭谨得挑不出一丝错处:“但储某仍要谢过赫连王子,如此盛情,却让在下辜负了。” 这个储栖云,不怪皇帝对他青眼有加,能说会道,行事有度,心思还比旁人多一窍。赫连归雁有心探他口风,却似一脚踢在顽石上。 只是,天下哪有无一丝裂缝的石头?赫连归雁目送储栖云远去,神色渐暗,眸中有风雨渐来之势。 储栖云辞别赫连归雁,急匆匆赶回宫中。这一路,他忧心忡忡,再露不出笑颜。 他并非不惦念家人,也断不可能不好奇前尘往事,只是与赫连归雁相问,与虎谋皮何异? 萧玉山见得储栖云归来,神色却是不佳,面色沉沉如笼阴云:“赫连归雁不肯善罢甘休?” “我是在为旁的忧思不已。”储栖云对萧玉山从来不欺不瞒,将今日赫连归雁所言一一告知,“赫连归雁说,曾在漠北见过一人,与我既神似,又形似,许是我家人。” -- 第80页 “莫要听他胡言。”萧玉山立时警铃大作,骤起防备之心,“他想借此试探你。” “我亦是这般作想,故而不予理睬。”储栖云也赞同萧玉山所言,叹息道,“但我仍想求证一番,毕竟……” 从前毫无头绪之时,尚能洒脱自如,而如今怀有希翼,自是难以释怀。 “此乃人之常情。”不消得储栖云多言,萧玉山便已明白他之心意,旋即说道,“不如我派人为你寻亲?如若真有一人与你这般相似,哪怕是翻遍漠北,也必得为你寻出来。” 这一回,却是储栖云犹豫不决,生怕教萧玉山为难:“只是漠北为赫连氏所掌,陛下贸然遣人去寻,却不与赫连氏知会,怕是要落人口舌。” “这又有何难?”萧玉山心意既定,断不会改,只说道,“明察不可行,还能暗访,我会命人低调行事。” 如此一来,储栖云才安心,方要启唇谢过萧玉山,便教这人打断话头。萧玉山与他心有灵犀,早猜到储栖云所言,旋即抢白:“你我之间何需言谢?” 储栖云终归再露笑颜,恰如云开月明。他将那个“谢”字嚼碎了咽下喉咙,继而欺身上前,揽着萧玉山入怀,千般真情,皆在此举之间:“你曾说过无数次,幸好有我,现如今,这话该我来说了。” “我也说过,你我不分彼此,你怎么还要道谢?”隔着薄薄春衫,萧玉山能感知到,储栖云心跳轰然。 “谁讲我要说了?”储栖云语调微扬,又变作从前玩笑模样。 萧玉山见他心结已解,终归放心些许,用力一戳储栖云胸膛,笑道:“这里说了。” 储栖云攥住他手腕,教他手探入衣领,掌心紧贴胸膛:“你再好生摸摸看,这里说什么了?”、 萧玉山扬起下颔,与他耳语:“说的是你对我情真意切,分毫不假。” 储栖云口中不置可否,身子却将萧玉山压下去。萧玉山笑眼粲然,竟比星河亮三分,抬手卸去储栖云发冠,随意弃在地上。 萧玉山一声低吟宛转,恰如那昆山玉碎之音;一双眼眸含波,又似芙蓉泣露之态。懒惓回眸时,满面春丿潮,蹙眉轻喘时,裹挟啜泣。 这番模样撩人得紧,储栖云心弦一颤,声势又壮大三分。 “你!”萧玉山溃不成军,握手成拳,用尽气力砸在储栖云背上。 储栖云吃痛,故意只缓缓厮磨,俨然是在折腾人。 萧玉山浑身一个激灵,手指近乎痉挛,脑中一片空白,在储栖云背上落下三道血痕。他这般行床笫之事,实在惹人恼火,左右不肯给一个爽利,隔靴搔痒似的。 “嘶——”储栖云不由痛呼出声,旋即抽身而出,使坏似的。 萧玉山本已巅峰将至,此刻就好似自云端坠落而下,竟有几分委屈之意,双臂攀着储栖云肩头,不许他退离。 储栖云见自己将人泪眼迷蒙,又心生不忍,箍住他瘫软的身子,猛然撞进去。 “唔!”呻丿吟之声猝然高亢,情动之刻,萧玉山也顾不得窗外尚是白天,兴许会有宫人往来。 储栖云欺身压上去,以双唇吻去这人眼角泪珠,说不尽的柔情蜜意,道不完的珍爱怜惜。 待到情欲散后,萧玉山仍靠在躺椅上,就如一只餍足的猫,沉浸在余韵里,眸光渐趋朦胧。 王公公聪慧,一早便备下热水,又遣散宫人,亲自端至门外。 储栖云早已穿戴周整,开门接过热水,又速速关门,不给旁人一丝机会瞧见里头情形。 这代为清理之事,储栖云本习以为常,今日也不知怎的,忽然心猿意马起来。许是因瞧见萧玉山衣袍散乱,只有那么一片里衣衣裾掩住腿根,遮挡大好风光。 人常道,十分美景,须得七分真容与三分留白相凑,如此方可使人流连忘返,欲罢不能。 如是想着,储栖云愈发不规矩起来,眸光沿着腿根逡巡游走,渐趋深入衣裾之下。 “你做什么?”萧玉山这才回过神来,立时挣扎着起身,抬脚便踹。 储栖云一把握住他脚踝,缓缓摩挲,如把玩美玉,含笑应道:“自是做那不可言说之事。” “你今日怎还未尽兴?”萧玉山回想方才教他逼哭之事,顿时不愿让其如意,又要挣扎。 储栖云握紧了掌中脚踝,顺势压下。他勾住萧玉山下颔,拇指摩挲面颊那一点浅浅疤痕,低声笑道:“与你共赴巫山,纵使三百回合亦不在话下。” 说话之间,情丿欲如山倾,储栖云按着萧玉山,又是一番颠鸾倒凤。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段,我删了好几百字 ╮(╯_╰)╭ 求个预收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43章 四十三、赫连氏 (下) 待到情欲去后, 二人正依偎着说笑,忽闻王公公在外头同一人说话,捏着尖细语调, 听来颇为急切。 “昭仪娘娘,陛下正在南书房议事,不可擅入——” “我也有事须得说与陛下听, 你怎敢不让我进去?” “只是……只是陛下在商议要紧事, 万不可打扰。” “我的事亦是要紧的, 你快些让开。” 女子话音里头, 还带着些许异族腔调,不消得多想便能知道,定是赫连曼月。 萧玉山一面穿戴,一面朝门扉那处瞥一眼。储栖云衣衫本就不曾散乱开, 此刻只需稍稍整理, 便能见人。他心领神会,兀自打开门扉, 与外头二人问道:“王公公,陛下命我问一声,外面为何如此噪杂?” -- 第81页 赫连曼月回身走向储栖云,笑问道:“是本宫求见陛下。” 储栖云不着痕迹地挡住女子视线,不给她瞧见里头一分一毫:“陛下尚有要事,只怕今日不能见昭仪娘娘了。” “王公公说陛下在议事, 为何没听到动静?”赫连曼月本就生得冶艳多姿,此刻间或面露狐疑, 竟显现出几分促狭之意。 “陛下是在与微臣议事, 并无旁人。”储栖云不知这位漠北公主究竟是太过自负,抑或十分愚笨, 竟将聪明都写在脸上。 如她这般言行举止,不是太过聪慧,便是自信倨傲到愚妄。 旁人听闻此话,便已明白,皇帝现下不想见人。赫连曼月却是不然,不仅不曾离去,上下打量储栖云三五回,继而问道:“当真?” “微臣不敢欺瞒昭仪娘娘。”储栖云躬身施一礼,送她离去。 赫连曼月却未转身,忽而掩唇轻笑,极尽妖娆妩媚之态,与储栖云低声道:“储护卫,你的发冠跑到何处去了?” 听闻此话,储栖云一惊,下意识抬手欲摸头顶,却在半途生生忍住,不动声色地掩饰道:“多谢娘娘提醒,微臣今日不曾戴冠,有失礼仪。” 赫连曼月与他颔首而笑,转身之刻,神情里别有一番意味。 待到送走赫连曼月,储栖云与萧玉山说道:“赫连氏怎么个个比旁人难缠些?” 萧玉山着实好奇:“赫连曼月同你说什么了,怎出去那么久?” “她提点我发冠未戴。”提及此事,储栖云隐隐有忧心之感,“难道方才,她在外头听到过动静?” 如若赫连曼月窥得这隐秘之事,谁晓得会不会宣扬出去?如若有东窗事发之日,不仅萧玉山难抵天下悠悠众口,储栖云更是有殒命之灾。 萧玉山面色一沉,随即唤王公公进来,冷声道:“这便是你办的好差事?” 王公公心知陛下必为昭仪娘娘忽然到访一事问话,忙不迭将方才情状如实说来:“片刻以前,昭仪娘娘才行至南书房外,陛下且安心。” “安心?”萧玉山冷笑,反问王公公道,“人都走到窗畔了,你还要寡人安心?” 天威难测,王公公听闻此话,冷汗立时自后背沁出,一颗心都高悬半空,旋即跪于地上,连连叩首:“赫连昭仪初入宫廷,尚不懂礼仪,身份又高,宫人不敢擅自阻拦,一路就到了南书房外。” 萧玉山这一番问话,并非为问责,而是查问赫连曼月究竟何时到来,究竟在外头听闻多少。依照王公公通身的机灵乖觉,必然早将人拦住,只是萧玉山仍不安心,继续试探问道:“这般看来,你还有功劳了?” “老奴惶恐。”王公公再度叩首,不敢稍稍抬头,却少不得为自己辩驳几句,“昭仪娘娘来到南书房外只片刻,此事千真万确,老奴万不敢有所欺瞒。” 如此,萧玉山总算吃下一颗定心丸,命王公公退下:“你且下去,如若再犯,寡人必不轻饶。” 王公公擦去额头冷汗,起身退下时,脚步都在打颤,暗自埋怨赫连昭仪好一番。 储栖云见王公公离去,才开腔说话,沉吟道:“师傅曾有言,教我提防赫连氏。” “老神仙为何与你嘱托此事?”储栖云与赫连氏本无瓜葛,又谈何提防,萧玉山着实不解。 “大抵是因担忧赫连氏会自我身上着手,从而对陛下不利。”储栖云思忖良久,亦只能做此猜想。 正值二人说话之刻,文书已送至南书房门外。王公公小心翼翼扣门三声,之后才敢出声询问:“陛下,文书已送至门外,可要送进来?” 门扉紧掩,窗扉紧闭,谁都不晓得里头情形。方才已挨了好一顿斥责,王公公直至眼下犹心惊胆战。 “送进来。” 里头一声令下,王公公推开门扉,接过文书,亲自送入书房。萧玉山信手捡一册来瞧,说来也巧,竟正好是晋安王自饶州所呈:“晋安王又送问安贴了。” 自晋安王远赴饶州起,每月必遣人呈问安贴至宫中,不远万里,不辞辛苦。 只因矿场暴丿乱案由晋安王世子萧玉琮一手谋划,晋安王自知已失圣心,如今贬黜饶州,便不能再引皇帝猜忌,每月呈问安贴是为表忠心。晋安王浸淫丿官丿场多年,深谙此理,故而有此一举。 “他倒是学聪明了。”事情虽小,道理却深,萧玉山又岂能看不透? 他信手翻阅,本以为奏本所写也不过是些饶州轶事,谁知这一回与从前不同,真是大大出乎所料。 储栖云在一旁瞧见,萧玉山脸上笑意一滞,转瞬之间疑云满布,似含怒意,如有山雨欲来之态。 “账簿竟在晋安王手中!” 原来,萧玉琮并不曾将铁矿账簿留在晋安王旧宅,而是藏于家中古籍里头,让晋安王无意之中夹带去了饶州。 储栖云听得此言,渐露喜色,只说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要晓得,他们本以为,账簿已葬身火海,铁矿外流一事亦是断了线索。如今账簿现身,当真谈得上意外之喜。 自晋安王旧宅走水以来,萧玉山虽口中不说,但心里头常为账簿无踪之事而忧戚。如今晋安王借呈上问安贴说明事由,还道即日便亲自带账簿来宫中谢罪,正好出去他心头一大忧患。 萧玉山只觉得,原本有巨石高悬于心口,如今终归稍稍安定。只等证据确凿之日到来,不说章太尉,甚至是赫连氏都风光不了多久了。 -- 第82页 作者有话要说:求个预收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44章 ) 四十四、虚鹤观之灾 (上) 依照萧玉山之意, 晋安王携账簿入宫一事,须得万分低调谨慎,不得泄露一丝消息。储栖云掐算好时日, 与安风通气,商定好一同赶往将阳城外等候晋安王。 那账簿是烫手的山芋,祸患的根源, 任谁拿在手中, 都有性命之忧。晋安王奏明陛下, 亲自携账簿而来, 想来也是深谙此理,保全举家性命。 这一路以来,他简装而行,只带三名护卫跟随, 不敢稍稍引人注意。至于到了将阳城周遭, 便就更要小心谨慎。如若晋安王倏然现身将阳城内一事传开,必引起轩然大波, 教众人心生揣测。 陛下甚是牵挂此事,遣近身护卫及禁军统领亲自前来,迎晋安王入将阳。 待到晋安王亲眼看见前来迎接之人,大有沧桑变换,物是人非之感。 安风与储栖云未着官服,一身寻常打扮, 与晋安王再见时,却已各自有了新身份。晋安王还记得储栖云, 是从前随苍阳道人入宫的那名小道, 还曾与他辩驳过好一番。 谁料想世事如棋局局新,他如今已拜离虚鹤观, 成了皇帝近身护卫。 储栖云早将从前针锋相对之事抛之脑后,翻身下马,与晋安王施一礼:“晋安王大人,别来无恙。” 晋安王上下打量他好几番,仍不甚喜欢此人,不知其有何本事,竟能迷惑陛下至此。 安风见势不妙,忙不迭将二人隔开,与晋安王道:“陛下已等候许久,快些入宫吧。” 储栖云心胸豁达,更知晓年老之人难免固执,并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笑颜未改,亦是骑上马背,绝尘而去。 晋安王未及改换朝服,便急匆匆随储栖云入宫面圣,堪称风尘仆仆。这一路走去,宫人无不频频望过来,见得来者竟是晋安王,皆大为惊愕。某几人胆子稍大些,便已交头接耳起来。 这一日,除却晋安王入宫,尚有另一桩要事——漠北使团将归,咸来宫中拜别。 晋安王方一站定在门外,王公公便自殿内步出,行至丹樨下,先躬身行礼,继而轻声道:“此刻陛下正与漠北王子话别,还请晋安王稍候片刻。陛下还说,晋安王此行风尘仆仆,如若疲累,可先往别处暂歇。” “无妨,本王便在此等候。”此一番归来,晋安王再无往昔凌云之气,好似冰棱磋去了尖角。 约莫又过一刻钟,门轴忽有响声,朱门大开。率先而出之人一身异族装扮,耳垂穿着月牙坠,腰配间佩戴弓月刀,样貌俊美,身姿魁伟。 晋安王知晓,此乃漠北王子赫连归雁,从前有过数面之缘。 赫连归雁行至晋安王身侧,忽然驻足,回身望过来,笑问道:“晋安王?” “赫连王子,别来无恙。”晋安王此生历经风雨,见惯了各色权臣势要,却从无一人如赫连归雁这般阴恻恻有豺狼相。 赫连归雁有心试探他,故意提及早些时候遭贬黜之事:“早闻晋安王就远赴别处颐养天年,如今怎又归来?” 晋安王面不改色,只应道:“陛下念及本王宝刀未老,尚有些治国的用处,故而召回京中。” “原是如此。”赫连归雁那双琥珀珠子似的眼里,笑意更深,如有暗流涌动,“本王便在此恭贺晋安王了。”说罢,转身离去。 晋安王睥着赫连归雁身影,面露不屑之色。至于赫连归雁,脸上本还笑意灿然,却在渐行渐远之时,渐淡渐无,末了,化作霜雪骤来。 “晋安王——”他垂眸沉思半晌,再度抬眼之刻,眸光如利箭出鞘,寒光逼人,“不妙。” 身后随从见此情形,便晓得定有大事,上前低声问道:“殿下可有事吩咐?” 赫连归雁当机立断,下令道:“去一趟虚鹤观。” 大难临头之时,便怪不得他心狠手辣了。 === 账簿之内,铁矿流向终归真相大白,萧玉山才稍稍翻阅三五页,心中就如点着一把烈火,雷霆之怒骤来。 漠北不仅参与其中,更是幕后买主。铁矿乃国之重器,严禁私下买卖,漠北行此勾当,必有惊天阴谋。若是借此私造兵器,漠北藩国便是有不臣之心,其心可诛。 至于章太尉,不过是其中一环,为漠北与萧玉琮牵线搭桥,从中牟利。 如今证据确凿,萧玉山当即下令,将章太尉带来问话。 章太尉见得物证,自知无可抵赖,重重跪在地上,面色却沉静如往常:“罪臣无可辩驳。” 眼见他如此泰然自若,萧玉山略有些许惊讶:“你可还有话要说?” 章太尉答道:“没有。” “但寡人却要问你许多事情。”萧玉山冷笑,睥向他时,眉眼如刀,“一件一件来。” “第一,漠北藩国为何私买铁矿?” 章太尉答道:“许是因漠北贫瘠不产铁矿之故,许是为冶炼兵器,罪臣不知确切原由。” 萧玉山冷哼一声,又问:“第二,漠北藩国何人与你等沆瀣一气,私下交易?” 章太尉回答:“漠北伏都将军。” 萧玉山本以为,撬开章太尉的嘴要费好一番力气,谁知得来全不费工夫。如此容易,萧玉山反倒心生疑惑:“又是这位伏都将军?” “漠北伏都将军居功自傲,全不将赫连氏放在眼中,早有起事之心。”章太尉见萧玉山心存狐疑,解释道,“罪臣斗胆猜测,他私买铁矿,大抵是为冶炼兵器。” -- 第83页 萧玉山本以为,参与其中的该是赫连氏,谁知章太尉却道乃是漠北名将伏都。章太尉这一席话,犹如竹筒倒豆子,招供得实在顺利,萧玉山不敢轻信:“你可有确凿证据指证此人?” 章太尉亦是答得滴水不漏,直教人挑不出矛盾之处:“伏都将军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从不曾露面,因而并无证据。” 每当萧玉山怀疑赫连归雁之时,人证口供偏生指向那名伏都将军,实在难教他不往深处去想。 据传言,那名将军功勋彪炳,手握军丿政大权,对赫连氏确有诸多不恭。如今诸多事情指向此人,说是赫连归雁意图借大燕皇帝之手产出政丿敌,亦不无可能。 萧玉山生怕遭人迷惑,又试探问道:“上回漠北雕玉师纵丿火,亦曾说过,乃是经得此人授意,章太尉可晓得?” “罪臣并不知确切原由,但能依稀猜得一二。”章太尉乃是千年狐狸转世,远比萧玉山想得长远,早已料得皇帝会问及此事,此刻回应之言可谓是滴水不漏,“自晋安王远赴饶州,旧宅人去楼空,陛下便命尚书郎几番搜检。那时候,莫说旁人,老臣也以为账簿藏于旧宅之中。” “伏都将军安插细作于使团之内,先与吴靖勾结,伪造盗宝案,再顺理成章火烧旧宅,将证物付之一炬。只可惜,他并不曾料到,纵丿火之人竟教官兵捉个正着。” 萧玉山听闻此言,竟是笑出声来,语调一扬,说话时意味深长:“章太尉当真不曾参与纵丿火一事?” 章太尉眉宇渐蹙,心知不妙,却依旧佯装不知:“事到如今,罪臣自知死路一条,又何须少认这一项罪名?莫说知晓此事,便是那名雕玉师,罪臣都不认得。” 萧玉山忽现笑颜,讥讽之下,竟有些许森然之意,直言戳破章太尉谎言:“只可惜,你密会漠北雕玉师之时,不慎教某一人瞧见了。” “这……”章太尉一惊,眉宇几乎蹙成死结一团。 萧玉山回眼望向身侧,朝那人微微颔首:“储栖云——” 储栖云心领神会,上前施礼,继而道:“章太尉与漠北雕玉师于上杨楼侧小巷密会,微臣瞧得真真切切。” 萧玉山再度望向章太尉,也不说话,只这般垂眼睥着他,无声之中,流露威压之意。章太尉跪于地上,再不肯多说一个字,兀自合上双眼。 “你去牢里头想清楚了,再给寡人一个答复。”萧玉山说罢,命人将章太尉押入天牢,旋即又道,“若是求死,便带举家一道去黄泉路上。” 章太尉离去之时,恰逢晋安王面圣,昔日同僚好友再相逢,不想竟是此情此景。 “你啊——”晋安王对他痛惜又痛恨,万般言辞涌上心头,只是在言说之时,竟是无言以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沦落至这般地步,只怪人心不足蛇吞象。分明已是两朝贵胄,论权势乃当朝煊赫无二之族,论财力更是富可敌国,为何还要染指铁矿,犯下弥天大错? 现如今,不仅自身难保,更要累及家人亲族。 晋安王拂袖而去,再不多瞧章太尉一眼。 晋安王入内觐见,听得萧玉山谈及方才,又是一阵叹息。 便是此刻,忽有禁军求见陛下,只道奉安统领之命前来,事关虚鹤观,不敢有所隐瞒。 萧玉山微微蹙眉,将眸光投向储栖云。储栖云听闻虚鹤观又出事端,心弦骤紧,神情都不似往日风轻云淡。 “虚鹤观大火,安统领已亲自前去救援,只是……”凭谁都晓得皇帝与虚鹤观的渊源,这人忽然支支吾吾,蹙眉望向萧玉山。 萧玉山心知必是大事,沉声道:“只是什么?快些说下去!” “只是……虚鹤观已教大火吞噬,安统领不曾见一人逃出来——” 听闻此话,储栖云心惊胆战,再顾不得御前礼仪,三五步行至那人跟前:“说清楚些,究竟怎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预收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45章 四十五、虚鹤观之灾 (下) 虚鹤观众人虽非江湖侠客, 但总有武艺傍身,谁料都教一场大火围困山中,竟无一人逃出。 储栖云奔赴火场, 一路策马疾行,赶往火场。 斜阳日暮,彤云如血, 将东离山顶也染作一片殷红。灰黑狼烟直冲往九天, 飞鸟亦哀叹流离失所之苦, 长鸣于天际, 盘桓不去。 储栖云一路奔走上山,站在山门前时,满眼尽是大火弥漫,一时之间, 方知忧心如焚之苦。 安风早已亲自前来主持事宜, 见得储栖云,忙不迭说道:“储先生——” 储栖云箍住安风肩头, 不待他说完,便急迫问道:“我师傅呢?师傅现下身在何处?” 安风不敢与储栖云相视,略撇开脸去,垂下眼帘,深深叹息:“虚鹤观中……并无一人走出火场。” 听得此话,储栖云转身便奔向山门, 不曾犹豫一瞬。安风大惊失色,忙拦住去路:“储先生莫要冲动行事, 火海已将虚鹤观团团围住, 除非铜筋铁骨,否则哪有命闯上一闯?” 如若此刻贸然进去, 也只会丧生火海。储栖云深知安风所言字字在理,蹙眉望向远处,满眼见得火蛇流窜,故园尽毁。 储栖云从来心无烦恼事,不知何为忧惧,而如今,终归晓得心如刀绞之痛。 便是此刻,远处忽有兵卒惊呼:“有活人!安统领,虚鹤观中尚有活人!” -- 第84页 储栖云循声望去,似瞧见曙光,眸光骤亮,慌忙奔向那人,却在行至近处之时,倏然驻足。安风稍慢一步,自后头瞧见储栖云似有异状,也不知怎的,竟也僵住了身子。 “子茸……”储栖云声音微颤,万般悲痛只可见一斑。 “小、小师叔?”陆子茸勉力微睁开眼,朝储栖云望过来,似乎想要学从前模样,伸出手拽他衣衫。兴许是因火舌舔舐过,一只小手化作焦黑颜色,稍稍动作,便裂开一道血口。 储栖云含泪俯身,想要将这孩子揽入怀中好生安抚,却又怕触及伤处,唯有空伸着手臂,柔声安抚他:“子茸不怕,小师叔给你请大夫。” 陆子茸原本生得白嫩可爱,却因被这一场无情大火吞噬,连容貌都辨认不清。他炸了眨眼,倏然落下泪:“好疼……” 陆子茸不过才十岁出头的年纪,以后的日子,该怎么活?储栖云肝肠寸断,不忍再看,转身望向安风时已含泪:“烦请安大人为子茸请一个大夫。” 安风亦是不忍,重重点头,当即命人送这孩子下山就医。 临走以前,陆子茸似有话要说,急切地张口,却因喉咙钝痛如刀割而说不得半个字。储栖云再度俯身,安抚着少年,柔声道:“不急,慢慢说,小师叔就在这里听着。” “师傅——”陆子茸喉管如拉风箱,缓了许久才能断断续续说话,“师傅……在承天台。” “承天台……”储栖云听得此言,仿佛暗夜行路时窥见一丝曙光。 承天台毗邻后山门,若是翻墙而入,兴许还能将人囫囵救出来。刹那间,他心念一动,未等安风等人回过神,兀自飞奔向后山门。 后山门火势亦不小,储栖云却不曾犹豫,脱了外衣蒙住头脸,纵身翻墙而入。 青墙之内,承天台方向已为大火所吞没,只听得轰然一声,廊柱倾塌。火星如雨纷纷而下,溅落在储栖云身上,立时便将衣袍灼成斑驳一片。 储栖云犹不退却,心系师傅安慰,片刻耽误不得,一路奔向火海。 那承天台旁,尽是大火,苍阳道人倚坐在一隅,一动不动,也不知生死。储栖云避过火星子,径直奔走过去,高声呼唤:“师傅!师——” 话未说完,声音已哽在喉间,储栖云跪在师傅身畔,抬手去探脉搏,却染得满手鲜血。 一道伤痕横亘于老者脖颈,此刻正咧开嘴讥笑来者。血如泉涌,浸透苍阳道人胸前衣襟,化作暗红一片。储栖云心间大悲,决眦欲裂,双膝重重磕在地上。 究竟是谁,下如此杀手? 虚鹤观不过是一众红尘外清修之人,如何就引得灭顶之灾? “师傅——”储栖云泪如泉涌,恨意痛意愤意一齐涌上心间,如惊雷炸裂,“徒儿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为你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 一声轻笑自身后传来,谐谑不已。储栖云方要循声望去,骤觉脖颈微凉——一把弓月弯刀已抵在他脖颈,利刃划破皮肉,立时便见一注鲜红自薄刃淌下。 === 冷月无声爬上树梢头,散落满地银霜。 眼下已是子夜光景,储栖云未归,萧玉山辗转不眠,不能安寝。 不知何时起,扣门声响传来,回荡在偌大寝殿之中。萧玉山倚在窗畔合眼小憩,听闻声响,只以为是储栖云归来,忙不迭应声:“进来。” 王公公轻步上前,躬身一拜,与陛下说道:“安统领求见。” 也不知怎的,猝然之间,萧玉山心绪繁杂如乱麻,隐约感知到些许不妙:“储栖云身在何处?” 王公公瞥了一眼陛下,不曾应话,将头脸埋得更低了些:“安大人深夜入宫,为的就是此事。” 顾左右而言其他必有异处,萧玉山眉宇渐蹙,命他传安风进来。 安风早已候在门外,听闻传唤,却未即刻进门,而是思量再三,才迈过门槛:“参见陛下。” 萧玉山心思乱如麻,无心顾及礼仪,只问他:“储栖云傍晚奔赴东离山,现下未归,究竟身在何处?” “储先生他——”言辞盘桓于唇畔良久,安风终是说不出口,从衣袖之中取出一件挂饰来,双手高举,跪于地上,“陛下节哀!” 此言如惊雷自耳畔炸裂,猝然听闻之刻,萧玉山甚至满心茫然。但再经得定睛一看,安风手中所呈之物,不正是那比目鱼? 萧玉山只似那三魂失了七魄,起身走过去,垂眼睥着木刻配饰,缓缓接来手中。经得一场大火,这挂饰已然颜色斑驳,愈发显得粗陋不堪。 “今日储先生执意入火场救人,微臣阻拦不及,直至大火熄灭,也未见他归来。”一提及此事,安风心中就沉痛不已,“微臣命人搜遍虚鹤观,最终只寻到一具焦尸,衣衫配饰皆与储先生别无二致。” 安风不忍再说,只将眉宇深锁,等候萧玉山发话。 萧玉山沉默良久,平静到异乎寻常,再度启唇说话时连嗓音都不曾颤上一颤:“当真是他吗?” 只是,他发狠似的攥紧了那一块比目鱼挂饰,直至手背青筋毕露,亦不曾松开。 安风心有不忍,却不得不如实以答:“除却储先生,虚鹤观中又有谁能穿戴宫中护卫的衣衫?” “知道了,下去吧。”说话之间,萧玉山嗓音越来越低,末尾时,仿佛化作喃喃呓语,“寡人乏了。” -- 第85页 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安风见他如此反应,暗自惊心,不敢离去:“陛下——” 安风自幼便是太子伴读,谈得上与他结伴长大,却从不曾见过萧玉山如此失魂落魄。他似乎总如骄阳似的倨傲,纵使身陷危难时,都不曾露一丝颓唐。 萧玉山已背过身去,与他摆手道:“去吧。” 安风自知笨嘴拙舌,劝也劝不了,唯有转身退下,却在门外驻足,轻声与王公公道:“留意里头。” 王公公心领神会,亦点着头叹息好一番。 门扉在身后紧闭时,萧玉山再度摊开掌心,只见比目鱼上飞灰沾得满手。配饰虽已焦黑,好在字条藏于鱼腹中,只边沿微微焦黄。 萧玉山拿簪子挑出来,展开来细细瞧,便见得一小片红绸上,写的皆是三个字——玉奴儿。 萧玉山恍然之间,又想起储栖云曾戏言:“我便撕一小片红绸来,用蝇头小楷在上头写满‘玉奴儿’三字,如何?” 而如今,言犹在耳,却是物是人非。 不觉之间,眸光骤然朦胧,萧玉山低垂眼帘,无声落下泪来。 === 昨日入夜以前,章太尉入狱一事便传遍朝野,一众朝臣早已写好奏本,只待早朝之时劝谏陛下三思。 门阀士族之间多有唇亡齿寒之忧、兔死狐悲之感,今日倒下一个两朝贵胄,明日便不知是谁家大厦倾塌。 谁知,今日偏生陛下偶感风寒,称病不早朝。这一众大臣有力也无处使,纷纷散去,却还道明日定要面圣,为章太尉求情。 这一日,萧玉山于寝殿之中闭门不出,也不许宫人进一步,直至日暮时分,才开了门扉,唤王公公伺候。 不知情之人真以为皇帝抱病,连太后与皇后都已惊动。不多时,王公公奉旨请皇后面圣。叶含璋心下生疑,忙不迭随他去见萧玉山。 这一见之下,叶含璋倏然大惊,只见得皇帝颓唐黯然,全无往日神采:“听闻陛下有恙在身——” 话未及说完,萧玉山便已打断,只说道:“你的仇敌已身陷囹圄,寡人如约完成诺言。” 叶含璋细细一想昨日之事,顿时明白十之八九:“难道是章太尉?” 萧玉山默认此言,又道:“只是他尚未承认,还需假以时日盘问,才能撬开铁齿。” “多谢陛下圣恩!”叶含璋倏然跪在地上,不多时,竟已啜泣不止。 “先别急着谢恩。”萧玉山睥着她,点漆瞳仁渐暗,化作深渊,“但寡人尚有另一事须得你来做。” “民女万死不辞。”叶含璋应得果断,堪称斩钉截铁。 待她说完,萧玉山冷声道:“圈禁赫连曼月。” “不论手段,不计代价,定要一举成事!” 叶含璋惊愕万分,倏然望向萧玉山,只见那人眸光一凛,绽开寸寸锋芒,堪比利刃骇人。大抵正因如此,才有“圣心难测”一词世代流传。 世间风起云涌,皆如棋局难测,今日眼看他高楼起,明日便见他大厦倾塌。 漠北藩国与矿场一案多有关联,赫连归雁更是几番到访虚鹤观。如今账簿才送到宫中,虚鹤观便燃起大火,难教人不往深处细思。 如若储栖云葬身火海并非意外,就必然与漠北脱不开干系。而留一个赫连曼月在宫中,无异于留虎狼于枕畔,谁又能担保此女并非细作之流? 圣上既有此命令,必有大有用意,由不得旁人置喙。叶含璋与那赫连曼月并无交情,无须回护,当即领命退下。 又至日暮时分,残阳如血,染红半边天际。 萧玉山踏着晚霞出宫,一骑快马绝尘,直往东离山去。 安风奉命将人葬在东离山下忘忧泉畔,叶文卿带了好些纸钱来,在碑前烧去。一阵清风拂过,纸灰飞得漫天,直去往天际尽头。 叶文卿素有些文人的通病,见此情形,竟比安风还伤怀些,不禁叹息良久:“真是天意难测,世事无常。” 安风那张冰块似的脸上,也不免流露忧伤之色。他带了一壶好酒来,却在欲洒之时教人唤住。 萧玉山缓缓走来,一身素白衣衫如沐雪,遥遥望去竟是凄切:“我来。” 安风将酒壶送到他手上,本还想守在一旁,却由叶文卿拽着衣衫躲去别处。安风方要出声,又教叶文卿一记眼神止住话头。 叶文卿与他蹙眉摇头,又遥遥一睇不远处,意思不言而喻。安风终归心领神会,与他又往远处走一段,不去打扰萧玉山话别。 青冢跟前,萧玉山倚坐在树下,也不问满地泥污染上素白衣裾。手中一壶好酒已围墓碑洒下半圈,恰好只剩半壶,他便痛饮一汽,想寻几分醉意,却是愈发清醒。 “我只想着,醉了你便会归来。”萧玉山望着那一垒黄图,落泪之时竟笑出声,满是讥讽与自嘲,“但我忘记了,这天下谁都能醉意熏然,唯独我不能。” “如若你还在,此刻定会笑问我:‘谁教你是皇帝命?’” “是啊,谁教我生来命格太好,享得旁人想不来的福气,便要担下旁人所不能但的重任。” 萧玉山对着墓碑自言自语,落泪之时,一股怨愤之气如惊涛拍打胸膛。他抬手重重一掷,便见酒壶碎在地上,自己被酒水溅得满身狼狈。 “你怎敢就此离去,连一声话别都不曾道过?” -- 第86页 生死面前,哪还谈得上身份名位?纵使萧玉山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能,亦无法将储栖云自鬼门关带回来。 “守株待兔,必有所获。” 身后有人渐行渐近,语调里含着笑意,好似别样畅快。 萧玉山猝然回眸,见得赫连归雁不急不缓朝他走来,手按腰间弓月弯刀,拇指一顶,利刃出鞘—— 作者有话要说:没死,一个都没死,都是套路 求个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46章 四十六、行路难 (上) 人就在安风与叶文卿眼皮底下消失, 一丝声响都不曾发出来,便已无处寻踪。安风与叶文卿深感不妙,四下搜寻无果, 又旋即入宫,等到月上中天,也未能见到萧玉山踪影。 皇城里丢了皇帝,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难道是——”叶文卿几乎要怀疑, 萧玉山痛失所爱, 一时郁结难解, 寻短见去了。但他转念一想,依照萧玉山心性,储栖云死因尚未查明,又怎会自寻短见? 叶文卿只觉得此事扑朔迷离, 难下定论。 安风已命禁军戒丿严全程, 凡往来车驾,必一一搜检。至于宫中, 现下事情尚未传开,唯王公公一人知晓皇帝出宫未归,趁此时侯掌控局面,乃是良机。 安风与叶文卿同王公公道明实情,可怜王公公惊得面色煞白,全将平素的那些个机灵与沉稳抛之脑后:“这、这可如何是好!” 安风生怕引得旁人注目, 忙不迭道:“王公公莫慌,陛下定尚在将阳城内, 兴许明日早朝之前, 便能安然归来。” 王公公忧心如焚,压低嗓音问:“若是……若是回不来呢?” 若是回不来, 论及治罪,亲自将皇帝送出宫门之人,必然首当其冲。 “若是回不来,便称病罢朝。”叶文卿倏然启唇,把心一横,行一回铤而走险之计,“请皇后娘娘速来商议。” 若是回不来,一旦东窗事发,护卫不力之罪安在头上,他与安风亦不能免于一死。再者,皇帝失踪必引得朝野纷乱,若是放任不管,只怕国家危矣。 事已至此,容不得一丝犹豫,横竖死路一条,不如豁命一搏。王公公与叶文卿互望一眼,一扬拂尘,转身去往含璋殿。 安风渐趋悟到叶文卿之意,蹙眉道:“还有一人兴许能助你我一臂之力。” “晋安王?”叶文卿素来聪慧,一点即通。晋安王誉满京华,皇帝失踪之时由他主持事宜,方能使群臣再无异议。 翌日,皇帝病重,传口谕罢朝十日。皇后叶文卿衣不解带,终日于寝殿侍奉,不许第二人进去半步。此事一经传开,章惠妃尚未如何,赫连昭仪竟是焦急万分,终日守在门扉外来回踱步,满面忧戚之色。 这赫连曼月似乎铁了心要见陛下一面,在寝殿门外好一番啜泣,哭的是梨花带雨。往来宫人瞧见了,少不得四下议论叶皇后无情,立时又有流言蜚语传开。 王公公见势不妙,走进去与叶皇后耳语。叶含璋本就得了萧玉山之命,如今良久已至,当即下令,以失仪之罪圈禁赫连曼月。 昨夜,叶含璋早与安风等人计划妥当,先以皇帝抱病为由将事情暂且压下。再者,与晋安王晓以利弊,请其主持大局。晋安王忧心如焚,同意暂先如此行事,但更要暗中寻人。 如若十日以内,陛下还未归来,就定然是遭遇不测了。 == 然而此刻,萧玉山仍昏迷不醒,随着漠北使团车辇,一路去往将阳城门。 赫连归雁撩开竹帘,见得今日街肆之上,禁军似比往常多些,且越往城门走去便越多。到了城门前,连往来过客都得一一拆开包袱行囊搜检,或有商贩买卖人赶车而来,必得一一清点人数,凡有车辇必定有官兵搜查。 “呵——”赫连归雁轻笑之声近乎不可闻,只是唇畔笑意轻蔑,又含着玩味之意,觉得分外有趣。 萧玉山便倚在他身旁,似乎药用得重了些,至今仍未醒。赫连归雁睥着他,见他睫羽微颤,如蝶翅欲飞,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不过片刻,变故骤来,萧玉山缓缓睁开双眼,竟在将过城门关卡前醒来。 他只茫然了一瞬,在点漆似的瞳仁里映出赫连归雁身影时,骤将眸光一凛,如利剑破风而去:“你——” 话音未落,头上发簪已教赫连归雁夺去,青丝如瀑流泻而下,垂落于肩头。赫连归雁手握那一根银簪子,以尖锐一端抵在萧玉山脖颈,缓缓游走、划圈,最终选中一处血脉。 “想必你也是惜命之人。”说话之间,赫连归雁一瞥车辇窗扉,见得已有两名禁军朝此处走来。 赫连归雁非但毫无惧色,甚至轻笑出声,竟是心生游戏之意。 他嗓音低低沉沉,猝然徜徉在耳畔之刻,如拨动了筝琴末尾那一根弦,谈得上悦耳,却太过阴沉。 萧玉山闭上眼,蹙眉不言。他的确是个惜命之人,也知晓赫连不吝惜下杀手。 “安统领说,城中潜入一伙盗贼,须得搜查往来车辇,还请赫连王子见谅。” 安风下令之时,万不敢道出实情,只想着萧玉山若是受人胁迫,可在禁军跟前求救。只可惜,这好一番设想都已化作泡影。 禁军说罢客套之辞,撩开车帘之刻,赫连归雁单手环住萧玉山后腰,猝然转过身去。如此一来,二人变为迎面相对,赫连归雁一错身,将萧玉山禁锢在车壁与胸膛之间,恰好挡住半张脸。 -- 第87页 那兵卒只瞧见赫连世子一个背影,也晓得里头另有一人,却不知二人究竟在做什么:“赫连王子,我等是奉命前来……” 不等此人说完,赫连归雁倏然半转过身子,冷声喝问:“不长眼的东西,怎么还不走?” 可怜这兵卒现下才瞧清楚,原来赫连世子正与人耳鬓厮磨,而他贸然撩开帘子搜查,扰了人家大好兴致。兵卒一惊,不敢再多看一眼,缩着脖子退下去,连连告饶:“请殿下恕罪。” “滚。”赫连归雁一声怒喝,那人慌忙放下车帘,命人放行。 另一名禁军本守在外头,也不曾望见里头是何情形,眼下见得同行之人胆战心惊,惊奇问道:“赫连王子怎发怒了?” 这人左右张望好一番,继而比了手势低声道:“里头啊,在这个——” 同行人见他拇指相对,不住轻点,顿时了然,又蹙眉道,“这青天白日的,在使团马车中,赫连王子竟没个顾忌?” “要不怎么说藩国蛮荒,不懂礼仪廉耻呢?”兵卒连连摆手,好生不屑。 另一人忽而低笑出声,意味深长:“你说说,那个人什么模样,竟让赫连王子忍耐不得?” “啧,散了头发也没让人看个真切,总之是关内人。”这人思忖片刻,回忆道,“仔细想想,还真是个漂亮人物,只可惜教鞑子沾上了手。” 二人说话之时,车辇已驶出城门,一路北去。 赫连归雁收了发簪,却不曾收手,仍旧单手箍住萧玉山脖颈,仔细端详他容颜:“漠北虽盛产美玉,却无一人当得‘如玉’二字,我时常觉得可惜。此番邀你前去漠北,也算得弥补人生一大憾事。” 萧玉山虽为他所困,却无一丝惧色,眸光凛然,只问道:“带我去漠北做什么?” “自然是做客。”赫连归雁勾起他下颔,仔细端详这张脸,忽而一蹙眉,瞧见一处“美中不足”,“这是什么?” 他想抬手摩挲萧玉山脸上那一点疤痕,却教人倏然截住——萧玉山重重挥开他的手,满面嫌恶:“只怕赫连王子不懂请客之道。” 赫连归雁手背吃痛,却不发怒,松开臂膀,还萧玉山自由。车辇足够宽敞,他便与萧玉山相向而坐,眸光里含笑,由始至终凝望那人,如虎狼窥伺。 作者有话要说:搞事情搞事情 小狼狗强势要求c位出道,储栖云却在仰卧起坐中。。。 求个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47章 四十七、行路难 (中) 自打车辇行出将阳城, 便与漠北使团分道而行。赫连归雁携萧玉山及五名亲信死士另走近路,而那使团浩浩荡荡好一行人,仍旧走官道, 更有一个人假扮王子,坐于车辇之内。 如今看来,赫连归雁早已想定计谋, 褪去华贵衣饰品, 假扮玉石商贾一路北行, 不见分毫异常之处。萧玉山将此情状尽收眼底, 暗自揣摩赫连归雁用意,思来想去,仍深感与铁矿账簿一事大有关联。 自那日离开将阳,距如今已近十日, 也不知宫里头闹出了怎样的风波。萧玉山忧戚不已, 再一瞥手腕镣铐,自觉受得奇耻大辱, 只可惜纵使咬碎银牙也奈何不得赫连归雁。 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正面博弈乃不智之举,智取亦只能徐徐图之。 “你在想什么?”赫连归雁倏然问他。 “我在想要如何逃走。”萧玉山毫不掩饰意图,抬手撩开车帘,望向回程之路。 赫连归雁也不发怒,反倒来了兴致, 还与他出主意:“要逃走自然容易,须得先要了我的性命, 再与我那五名死士过招。你若得胜, 自可归去。” 这一席话暗含威胁之意,萧玉山听出弦外之音, 嗤笑出声,满是讥讽:“如此听来,倒是可行?” “大为可行。”赫连归雁按着腰间弓月短刀,拇指一掀,便使得利刃出鞘。 讥笑化作冷哼,萧玉山回眼望他,笑意散尽,眸光堪比利刃:“铁矿账簿一经寻到,虚鹤观便生劫难,连我都遭掳劫……赫连归雁,你还敢说与铁矿外流毫无干系吗?” 赫连归雁亦是眸光渐冷,再不似方才谈笑之状:“铁矿外流本就是洪水猛兽,任谁涉足其中,都必有劫难。” 此言无异于默认,萧玉山言辞里讥讽之意更甚方才:“我亦不能例外。” “萧玉琮、吴靖,乃至于章太尉,竟都是为漠北而死。” “因为他们是聪明人。”说话之间,赫连归雁以指端缠绕萧玉山长发,既玩味,又暧昧,“供出实情,即便陛下网开一面,漠北也断不会放过他们。” 萧玉山嫌恶这无端而来的亲昵,避开赫连归雁,冷声问道:“储栖云……也是为漠北而死?” 当他念出“储栖云”这三个字时,每一字都好似刀子,在心头刻下一道伤痕。 赫连归雁却反问:“谁是储栖云?” 萧玉山心知其明知故问,只讽刺道:“那么多重案都已认下,为何独这一人你不敢认?” “这便是你错怪于我了。”赫连归雁复又展露笑颜,只可惜,笑意并未侵染进那对琥珀珠子似的眼里,“我当真不认得储栖云,但我知晓言——” 话未说完,但闻车辇之外一声轻呼:“主人,前方有村落,今夜就在此地暂歇?” 赫连归雁瞥一眼车帘外,只见得已行至偏远村落旁,路上行人寥寥,当即回道:“在此地稍作停留也无妨。” -- 第88页 说罢,他亲自为萧玉山撩开车帘,笑道:“出去瞧瞧?” 萧玉山踏出车辇,只见得时已黄昏,地势又偏僻,若无马匹,只怕跑不得。 这村子里头还未进过异族人,一时之间,往来村民无不纷纷望过来,或是好奇,或是惊异,却不敢稍稍近身。 赫连归雁手下寻一户人家,拿了一包银钱出来,只道要借宿一宿。这家主人已年过半百,独自带着孙儿过活,几时见过这么多银子?当即应允,千恩万谢地领了银钱。 小孙儿尚不及十岁之年,远远睥着赫连归雁许久,踮起脚与爷爷怯怯道:“那个人怎么像狼?” “不许胡说!”老叟带孩子去往外头,命他到村口打酒去。 尔后,老叟一面与赫连归雁赔罪,一面端上酒菜来。此地偏僻困苦,自没有什么好酒好菜,不过浊酒一壶,肉片青菜些许。 老叟瞅着萧玉山许久,盯着镣铐直蹙眉,欲言又止。 赫连归雁手下见得,便与他笑道:“这是我家主人沿路买下的奴仆,谁知无比奸滑,几次三番想要逃走,只有拿链子锁了。” 萧玉山面露不屑之色,却未辩驳,只轻笑一声,不拿正眼瞧这一干人等。赫连归雁亦不否认,斟酒两杯,又将其中一杯送至萧玉山跟前。 萧玉山看也不看一眼,转身即走,面如寒霜。手下方要将人按住,却见赫连王子与他们摇头:“随他去,你们且吃喝你们的。” “是。” 如此一来,一餐草草果腹,再无他话。 入夜时分,萧玉山辗转难眠,蹙眉望着窗扉外,孤坐到天明。漠北这一行人天亮即起,又强带他离去。 临别以前,老叟趁着四下无人,曾塞了锉刀与萧玉山。原来,这老叟有几分眼里,单看着萧玉山通身气势与不凡样貌,也不似奴仆。几番思量之下,他竟是夜不成眠,生怕这位公子教异族人拐了去,才今晨乘人不备,送了锉刀与他。 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萧玉山将那东西藏于衣袖之中,与老者眼神致谢,继而登车离去,不露一丝异常之色。 车辇行路北去,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又过十数日,终见得黄沙绵延万里,直至天际仍无边无垠。这一路行来,赫连归雁警觉万分,萧玉山竟未寻到逃离之机。 踏入漠北以后,便是站在赫连氏领地之上了,虽然逃离机会愈发渺茫,但也并非毫无转圜之望。 萧玉山按而不发,只等他们自以为情势已定,心神松懈,再伺机逃离。如今细细算来,他已失踪二十余日,只怕宫里头早已乱作一团,若再不会回去,必引得朝野动乱。 == 至于将阳城内,宫闱之中,此时当真是风起云涌,波浪滔天。 皇后坚守皇帝寝宫,不许闲杂人等进去半步。在此期间,晋安王主持大局,虽有服人之能,却也压不住流言四起。 新帝登基不过一年有余,竟忽然抱病在身,不能上朝理政。现如今,后宫之内妃嫔鲜少,更无子嗣,连立太子以备不时之需,都寻不到人选。如此一来,便有朝臣提议,迎皇四自入将阳城。 皇四子从前不得先帝之心,早被遣往亓东。现如今,有人旧事重提,又要拥立这位皇子。 晋安王自不能任他们胡作非为,当即驳斥,只道自先帝在世之时,便有言在先,皇四子德行有亏,故遭贬黜,无召不得入宫。现如今陛下只不过抱病在身,哪用得上请皇四子归来? 此言一出,众人再无他话。 安风已调用亲信搜遍将阳城周遭,只可惜终不见萧玉山身影。叶文卿见他忧心如焚,又心生一计,只说道:“安大人何不将守城官兵寻来,一一询问有无可疑之处?” “全城搜检了这些时日,陛下定已不在将阳城内。”安风经得他点拨,终归恍然大悟,“于将阳城外搜检也有十数日之久,我深感茫然,只觉得如此搜索与漫无目的无异。” “召守城门禁军前来询问,倒是良策。”说罢,安风旋即传了人来,一一询问。 禁军原是两人一组,又各领六名下层兵卒驻守城门。安风虽只召禁军前来,但仍旧引来许多猜疑。 六名禁军面面相觑,不知安统领心思,抓耳挠腮想了半晌,却也不知何为“异常”。 便在安风心灰意冷之刻,忽而有人说道:“若说异常,小的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安风心中一惊,忙说道:“快些说下去!” “约莫半个多月以前,赫连王子曾在出城之时,带走女子一名。”那人回忆道,“乃是关内人面相,甚是好看。” “女子?”安风虽心有诧异,但转念一想,赫连归雁身为漠北藩国王子,若是看上某个关内女子,带回去做姬妾也在情理之中。 此事哪算得上“异常”,安风又有些心灰意冷。 “是。”回想当日情形,这人面露嗤笑之色,又答道,“那时候,赫连王子与那女子在马车之内亲热,好生……好生色急。” 赫连归雁再如何荒诞无礼,但到底还是漠北王子,焉有不顾忌身份,于大燕国都之内荒淫无度之理?安风又是心神一振,暗道必有隐情,少不得与这名禁军再确认一回:“你是说,赫连王子白日宣淫?” “是。”这人回答,“小的不敢编排赫连王子,今日所言皆是亲眼所见。” -- 第89页 萧玉山生得貌可倾国并非笑谈,教人当做女子也不无可能。一时之间,安风疑心更胜方才,却不能就此断定,只试探问道:“那名女子可曾说话?” 禁军回忆一番,答道:“女子倒是不曾说上只言片语,但赫连王子出言训斥过小人。” 漠北王子带走一名女子本不稀奇,奇的是依照赫连归雁城府之深,岂会授人以柄,于将阳城内白日宣淫?那人由始至终不曾说过只言片语,焉知不是因遭赫连归雁挟持之故?再者,依照萧玉山那副模样,教人当做女子也实属情理之中。 安风越想越后怕,素来喜怒不行于色如他,亦是眉宇深锁,满面忧戚。待那几名守城禁军离去,安风便与副将道:“寻几个手脚麻利之人沿路追寻漠北使团踪迹,须得格外注意赫连王子动向。” 赫连归雁乃漠北王子,贸然跟踪使团,只怕引得两国不睦。副将不解安统领之意,犹豫道:“这是——” “你尽管办事去,若要问责,我一力担下便是。” 安风晓得他因何犹豫,旋即给他一颗“定心丸”。 安统领向来言出必行,副将心中安定,领命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求个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储栖云仍在俯卧撑 第48章 行路难 (下) 赫连归雁先使团众人一步归来, 却未回王宫,在遂玉城外与亲信分道扬镳。 有亲信一人蹙眉望着萧玉山许久,犹豫半晌, 终与王子问道:“这个人——” “这个人由本王来处置,你等不许伸张,更不能与父王讲。” 赫连归雁笑望向萧玉山, 这一路走来总是风尘仆仆, 亦不曾折损其容颜, 当真是一颗明珠。 萧玉山感知到那人灼灼目光, 却不曾回应,只撇过脸去,满面寒霜一如往昔。 那漠北汉子心直口快,直言相问:“殿下可是要带他去辉月行宫?” 赫连归雁却不曾恼怒, 反倒笑问他:“怎么, 此人入不得辉月行宫?” 那人见赫连归雁大有心意已决之态,遂把心一横, 抱拳道:“此人来历非同小可,即便不杀,也应交由王上处置。恕属下直言,殿下带他去辉月行宫,实为不智。” 赫连归雁纵使教下属冒犯,亦是笑意不减。只是这笑意并未走入眼中, 那双琥珀珠子骤有森冷之意,如利刃出鞘:“本王行事哪容得你来置喙?” 那属下还想再谏言, 却教同行之人拽住, 终归闭口不言,转身却又直朝萧玉山瞪眼。 萧玉山恍如未曾瞧见这人神情, 纵使身戴枷锁,沦为阶下囚,倨傲之势亦未折损分毫。 这副模样落在赫连归雁眼里头,别有一番趣味,他忽而叹道:“明珠纵使蒙尘,亦是价过千金之物,岂是鱼目可比拟的?” 萧玉山知晓此言所指之人乃是自己,却无心感谢赫连归雁慧眼识珠,冷声应道:“明珠蒙尘,必有原由,赫连王子大抵最有心得。” “你这是怨我请你来漠北一游?”赫连归雁启唇而笑,倏然俯身,箍住萧玉山腰身,双臂一托,便将人托上骆驼坐着,堪称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萧玉山猝不及防,险些惊呼出声,顿时疾言厉色问他:“你做什么?” 赫连归雁翻身上去,将人环在怀中,一扯缰绳,直走向远方:“邀你做客。” 方才他们所言,萧玉山皆听在耳中:“辉月行宫是什么地方?” 赫连归雁一直远方,又见得黄沙万顷,无边无垠,朗声笑道:“一个极乐的好去处。” 萧玉山见他好生得意,不由冷笑,反唇相讥:“赫连王子莫不是带我去享乐的?” “陛下远道而来,本王理当尽地主之谊。”说话之间,风沙骤来,赫连归雁为萧玉山戴上锥帽,只说道,“明珠美玉哪经得风沙磋磨?从前我无权过问,但日后你当万分爱惜这幅皮相。” 萧玉山本听惯了褒赞样貌之言,如今听得赫连归雁这一席说辞,也不由嗤笑出声:“我无需以样貌侍人,又谈何爱惜皮囊?” 赫连归雁听得此言,却是不以为然:“但臣却觉得,陛下以美镇国之说并非空谈。” 他虽用敬语,语气却极是轻佻,带着些许谐谑之意,将温热气息尽数洒落在萧玉山耳后。萧玉山惧痒,不禁瑟缩,又引来赫连归雁一声轻笑。 萧玉山大有恼羞成怒之意,厉声问他:“你究竟在盘算什么?” 赫连归雁不曾回答,以长鞭一指远方,只说道:“你看,辉月行宫——” 萧玉山循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只见得无垠沙海之中,骤现一簇绿意。待到再行片刻,便见得葱绿林荫,竟是一片沙中绿洲。 赫连归雁似是快活极了,朗声大笑,与天上鹰鸣相和,端的是豪气干云。 绿洲之中,有行宫一座,与漠北素喜色彩斑斓习俗不同,只以白为底色,以金漆绘各式纹样于穹顶,放眼望去,当真如异域月宫。 一处碧水绕绿洲一圈,再经得人工引流,正好穿过行宫。萧玉山行至近处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偌大一处绿洲,都算得辉月行宫地界。 于沙海之中辟一处绿洲,无异于到了世外桃源,当真是一处极乐之地。 “赫连王子归来了!” 不知何人一声惊呼,林荫之中,本有奴仆劳作,乍然听得此言,纷纷跪在地上迎接。 -- 第90页 继而又有衣着光鲜之人上前为其牵引缰绳,一路开道,好不殷勤,直走入绿洲中去。那人边在前头走着,边频频回首,时而望向萧玉山,时而与赫连归雁颔首而笑。 那异族少年不过十六七的年岁,生得唇红齿白,好似个瓷娃娃。萧玉山见得,不免暗生疑惑,若说他是奴仆,穿戴却是不凡;若说他与赫连归雁一般,皆是漠北贵胄,又怎会亲自牵缰绳开路迎接? 赫连归雁却不曾将这殷勤效力放在眼中,只问他道:“次迦人在何处?” “许在后头训雏鹰,一天到晚看着两只扁毛畜生,好似个看出朵花来。”这少年虽生得好模样,可惜言谈举止粗鄙不堪,一旦开口说上三五句,就教人喜欢不得。 赫连归雁并不与他计较,翻身而下,又回身亲自接萧玉山下来:“我这地界大漠连天,鲜少骑马。” 萧玉山冷漠相应,挥手拂开赫连归雁臂膀,兀自稳稳当当下来,再一扬下颔,似有挑衅之意。他却不知,越是这般桀骜不驯,便越引得赫连归雁兴致昂扬,征服之心如火焰高涨。 少年见此人身戴镣铐,不过囚徒一名,不仅有幸与赫连王子同骑而行,甚至还有胆子不假辞色,不由面满惊诧。 难道是自恃生得比旁人好些,故而目中无人? 少年骤觉惊心,三步并做两步跟上去,只想一探萧玉山容颜。偏生那人还身披斗篷,头戴锥帽,掩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瘦尖尖下颔来,雾里探花似的瞧不真切。 辉月行宫之内雕梁画栋,一步一景,那穷奢极欲之状,当真是只差以黄金砌成墙,白玉铺作地。且不说旁的,便是将阳城内大燕皇宫,也不及此地奢华。 才进正厅,便见一行仆役次第而来,解去二人身上斗篷,再捧金壶为赫连王子净手洁面,洗去一路风沙。赫连归雁一面捧水,一面问道:“次迦怎还不见踪影?” “方才有事在身,故而慢行一步。” 人未到而声先至,嗓音极是清冷,与那名引路少年极力献媚之态截然相反。 萧玉山抬眼望去,只见得素白纱幔飞舞之处,有绯色人影渐行渐近,穿行其中,一如雾中花。 便在奴仆也为萧玉山褪去锥帽与斗篷之时,那绯衣男子终归现身,二人遥遥相对,引得四下一阵惊呼—— “这……这是?”方才那名引路少年最为惊愕,来回打量二人,瞠目结舌,“怎会如此?” 原来,那名唤次迦之人与萧玉山竟有五六分肖似,若非此人生得褐发蓝眸,便就有七八分相像;如若再学得萧玉山凛冽神韵,便又再多一二分,凑得满满十分。 不说旁人惊愕,便是萧玉山也心生恍惚之意,饶是费尽心思,也揣测不得赫连归雁此举用意何在。 次迦那面便却已满面了然之色,兀自走上前来,也不与赫连归雁施礼,反倒站定于萧玉山跟前,倦懒垂眸,一瞥镣铐,猝然勾唇而笑。 “如今终归得见正主,在下当祝赫连王子心想事成之喜。”这笑意之中,有几分嘲讽,也有几许冷漠疏离,并非针对萧玉山,而是自嘲,次迦说道,“也恭贺这位公子。” 次迦再望向赫连归雁之时,只颔首垂眸,仍不与主人行大礼,继而悠悠转身,拂袖而去。 引路少年见他这样,好似终归抓着了把柄,忙不迭扬声说道:“这个次迦,再放肆不过,殿下可不能——” “算了,他从来都是这样。”赫连归雁不曾将这小小冒犯放在心里头,转而与门前恭迎之人说道,“这位公子乃本王座上宾,不可怠慢分毫。” 萧玉山听闻此话,猝然冷笑:“座上宾?” 赫连归雁似不曾听出萧玉山口中讥笑,一双琥珀珠子似的眼望过来,实在诚挚万分:“我不远万里‘请’了你来,自不能薄待贵客。” “请?”萧玉山抬腕,镣铐一路不曾取下,已将玉似的腕子磋磨出一片青紫。 赫连归雁并无半点心虚,谈笑之时微露一对尖牙,又露豺狼之相:“此也是无奈之举,但我漠北男儿素来盛情,定教贵客不虚此行。” “口口声声说是贵客,我却从未见过如此请客的。”萧玉山虽已沦落至赫连归雁手中,却无一丝胆怯,只管与他反唇相讥,“莫不是赫连王子不懂礼数?” 这一席话近乎伸手打赫连归雁一记耳光,当着一种仆役跟前,一丝颜面都不曾留给他。赫连归雁却仍不气恼,绵里藏针似的应道:“礼数乃约束下等人之用,与你我何干?” 萧玉山本是大燕天子,而赫连归雁不过藩国王子,本有尊卑之别。而如今,天子沦为阶下囚,赫连归雁倒成了主人,“礼数”二字又能束得了谁? “你……”一时之间,萧玉山竟是无话可应,只能与他怒目而视,再不说一字。 “送贵客梳洗休整,明日还有要事相商。”说话之间,赫连归雁眸中神采愈发幽深,如深潭不可测。 作者有话要说:求个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事到如今,只能说储栖云这样会做俯卧撑的男人实在太帅了,看了下存稿,50章的时候成功回来 赫连小狼狗未来几章骚操作很多,真的很多。他和次迦的故事也值得一说,但是不能影响主角重逢,我会放在番外里面,或者写个三五章的小短文,以次迦视角说一点他的平生 -- 第91页 第49章 沙中城 (上)修罗场,注意闪避 这一路来风尘仆仆, 萧玉山亦是满身飞沙,狼狈疲乏。 辉月行宫之内,早有人备下浴汤, 请萧玉山梳洗休整。干净衣衫亦是用香料熏了,整整齐齐放在一旁。 只有此时,萧玉山才得片刻自由, 镣铐尽除。沐浴之时, 身后锦缎门帘骤教人撩开, 赫连归雁也不避讳, 径直走进来,坐在一旁望着他。 这眸光与野狼无异,逡巡于萧玉山脖颈,着实教人不自在。萧玉山忍他不得, 起身穿戴, 又冷声问:“抓我却不杀我,你究竟有何意图?” 赫连归雁起身, 拿了布来想替他擦去发梢水滴:“你既是惜命之人,又为何总问这种话?” 萧玉山侧身躲开,回眼望向赫连归雁之时,长眉渐蹙:“赫连王子待客之道,未免太过盛情。” 赫连归雁顺手抛却那块巾布,颇为可惜地摊手, 不由叹息:“臣对陛下之盛情,又岂止这点小小侍奉?” 说话之间, 赫连归雁又取一对镣铐来, 意图不言而喻,但更为讽刺的是, 上头竟然鎏金嵌宝,通体镂暗纹,不似刑具,精美首饰。 萧玉山骤觉受辱,自是不愿遂他心意,气得横眉怒目,全将平素的聪慧抛却了去,张口欲骂:“赫连归雁,你这……” 话未说完,赫连归雁竟是猛然吻住萧玉山双唇,将那些怒斥之言尽数堵回去。萧玉山欲咬,却在合紧齿关之际,教人强箍住齿颊。一时之间,他非但唇齿皆闭合不得,反倒还让赫连归雁更能恣意妄为。 怒意如惊涛骇浪,几乎冲破胸膛,分开之际,萧玉山猝然挥拳,再不顾身份,坡口怒骂:“滚!” 赫连归雁唇角见血,面色里却不见怒意,只拿拇指擦去血迹,望着萧玉山笑得骄桀:“怎么旁人做得,偏就是我做不得?” 说罢,赫连归雁再度走上前去,步步紧逼,将人逼至矮几之前。萧玉山退无可退之际,被赫连归雁欺身压下,脚步趔趄,跌坐在矮几之上。 萧玉山岂能任他欺侮,当即挥拳,只想再给他一记重击,好教此人涨一番记性。谁知赫连归雁早有准备,一把捉住萧玉山手腕,顺势一扯,便将人圈入怀中。 这赫连归雁生得魁伟健硕,英武不凡,对付萧玉山那点子拳脚功夫,堪称绰绰有余。直至镣铐再度落在手腕,萧玉山也不曾挣脱。 萧玉山湿发之上水汽氤氲,在挣扎之间侵染在赫连归雁衣襟,莫名挑起几分暧昧。赫连归雁心念一动,将人拽得更近了些,凑到跟前问道:“那个人可曾这样过?” “胡言乱语……”萧玉山自是知晓他所指何人,却万不能承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如此折辱我又算什么?” “折辱?”赫连归雁轻笑不已,俨然并不认同萧玉山所言,“我并非为折辱于你,而是想得到你。” 他们实在凑得太近,近到彼此鼻息相触。萧玉山撇开脸,冷声道:“你若只为玩笑一句,我权当不曾听过此话;若是真心实意,就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痴人说梦?”赫连归雁倏然嗤笑,倏然俯身耳语,言辞之中包含深意,“你们做过的好事,我已都晓得。” 气息逡巡于耳畔,分明无比温热,萧玉山却只觉得恍如寒冰:“赫连曼月果真是细作!” 曾几何时,他与储栖云行翻云覆雨之事,赫连曼月却在外求见,甚至还提点储栖云发冠未戴。 如今见得赫连归雁对此等隐秘之事了如指掌,萧玉山愈发明白前因后果。 事到如今,萧玉山已成为掌中之物,赫连归雁自无须再瞒他,笑答道:“你倒是聪慧。” 萧玉山冷笑道:“我由始至终,从不曾信过你赫连氏一分一毫。” 时至今日再谈“信任”二字,还有何用处?赫连归雁全不在意,逼视萧玉山时,眉宇微蹙,眸光堪比鹰隼锐利:“你说说,凭什么那个人可以,我却不能?” 萧玉山猝然回眸,与他对视,说话时言辞凌厉,极尽讥讽之所能:“你身为漠北贵胄,自恃身份高人一等,但于我看来,与旁人也并无不同。” “何必顾左右而言其他?”赫连归雁却是不依不饶,语气渐趋加重,近乎逼问,“你只需告诉我,为何我不能?” “因为你不是他。”萧玉山冷笑时,一双桃花眼竟也能凛冽如寒冬骤至,又含了些许挑衅与倨傲。 如此一来,纵使他仍教赫连归雁禁锢于怀中,却依然好似天上日月,如此遥不可及。 赫连归雁实在厌恶这遥不可及,就好比从前,萧玉山还是帝王时,总高高在上,正襟危坐,如骄阳东升。而他只能站在阶下,俯首称臣。 而如今,他已揽日月入怀,却又似不曾得到,失落地让人气恼。 “我本就不是他!”赫连归雁心里头猝然窜出一道无名火来,“他算什么东西,也能与我相提并论吗?” 萧玉山跌坐在矮几之上,挣扎之间,衣袖扫落满桌摆饰,愤而怒骂道:“混账东西!” 几番撕扯之下,萧玉山衣襟大敞,好生狼狈的模样。赫连归雁眸光逡巡在他白玉似的身上,俯身欲吻,却又遭一记痛击,唇角立现青紫之色。 “就这么不情不愿吗?”赫连归雁再度箍住他面颊,沉声问道,“那个人喂你喝了迷魂药不成?” “放开我。”萧玉山只恨不能化眉眼如刀,将此人寸寸凌迟,方能消心头之恨,“你算什么东西,竟想与储栖云相提并论?” -- 第92页 听闻此话,赫连归雁气极反笑:“储栖云……我不认得什么储栖云。” 萧玉山会错意,只以为他有意侮辱储栖云,怒意更胜方才:“他又何须你来认得?” 二人争执之间,外头猝然有人扣门,赫连归雁不悦,也不问来者,怒喝道:“滚远些,不许再过来!” 门外那人却未曾离去,更无一丝惊惧,音色沉静如水:“殿下匆匆归来,尚未更衣,只怕身上不爽利。在下斗胆,请殿下先移步别处梳洗穿戴。” 兴许是那个名唤次迦的?萧玉山犹记得那人,不仅冷漠而疏离,还带着丝丝倦懒,也不对赫连归雁前倨后恭,实在难以忘记。 赫连归雁亦是认出来者,睥着萧玉山半晌,又抬眼望向门扉,猝然退开,转身即走:“你好生休息。” 萧玉山暗自诧异,又不无庆幸,好在有人救场,终将赫连归雁引去别处。旧衣还掸在房中一角,萧玉山环顾四下,确信无人,才取出锉刀,藏入衣袖之中。 不多时,扣门之声又响,萧玉山眸光一凛,只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本也不必惧怕,但要看一看赫连归雁又在盘算什么。 扣门人乃是此前引路少年,也不知怎的,一副丧气相,与方才迎接赫连归雁之时全然不同:“赫连王子请你过去。” 少年只想着,一个次迦便就算了,赫连王子竟又带了一名关内人回来,相貌竟比前者还好些。莫不是赫连王子偏好醴艳之色,故而连番带回相似之人? 他一路板着脸,领萧玉山去往赫连王子寝殿,才站定在门前,便听闻喘息之声传来,萦绕于耳畔久久不散,莫名撩拨出些许暧昧之意。 少年一怔,驻足于门前,咬牙切齿,愤然道:“又是次迦!”说罢,再不顾礼仪,奋力一跺脚,继而转身离去,那副愤恨之色,好似恨不能生啖其肉。 见得此情此景,萧玉山终归知晓这名少年是何身份。 萧玉山只叹世上竟有人短视至此,教赫连归雁当脔宠圈养,竟无羞耻之心,反倒争风吃醋,可怜可叹又可气可笑。 与佞幸欢爱本是私事,赫连归雁此时命人带他来此处,又有何用意?萧玉山暗道赫连归雁不识礼法纲常,床笫之欢时竟不避外人,委实令人作呕。 萧玉山拂袖欲走,却在转身之际,猝然听闻身后一声惊呼,但啜泣紧随其后而来,仿佛鸟雀哀啼。 萧玉山下意识驻足回身,恰逢门扉教里头二人撞得大开,一室旖旎风光无处可藏。次迦跪伏在地上,正随着赫连归雁而扭动、挣扎,呻丿吟哽在喉珠里头,含糊不清,化作哀泣。 赫连归雁却是不看身下之人一眼,反倒逼视着萧玉山,如猛兽瞄上猎物,蓦然勾唇,冲他无声而笑。他有一双琥珀珠子似的眼,可惜始终阴恻恻如狼,情丿欲,笑意,都无法侵染其中。 片刻以后,萧玉山才从惊愕之中稍稍回过神,渐露嫌恶之色,再度转身欲走。 谁知赫连归雁见他要走,忽然拽住次迦长发,迫使他仰起脸来——这面容与萧玉山虽只有五六分相似,但足已触动各自心弦。 赫连归雁笑意更深,眸光也更冷,阴鸷十分。至于次迦,纵使已至情动之时,面色仍含淡漠疏离,即便眼角尚有泪痕,仍压抑唇间喘息之声。 恍惚之间,他与萧玉山眸光相触,不由一怔,继而飞速撇开脸,不顾头发仍教赫连归雁拽在手里。只是下一瞬,赫连归雁自身后箍住他面颊,又掰回来,再度迫使他面朝萧玉山。 赫连归雁此举,含着十成十恶意,近乎直言告知萧玉山,他与次迦也并无不同。 “荒唐!”萧玉山怒斥之声响彻长廊,疾步离去。 赫连归雁睥着他渐行渐远,一瞬不瞬,直至再见不到踪影。萧玉山虽已走远,但次迦还在身下扭动承欢,赫连归雁一口咬在他脖颈,如狼饮血。 赫连归雁沉声问:“他与你非亲非故,方才为何出手相助?” 次迦一声悲鸣将出,又被生生咽回去,眸光流转,漠然神情之中渐露讥笑:“殿下莫要误会,同是脔宠之流,小人自容不得旁人分宠。” 他虽这般说着,但语气中全无邀宠献媚之意,更似信口扯谎,寻个托辞敷衍了事。得了此话,赫连归雁轻笑之声随即传来,意味不明,也不知听信与否。 二人这一番颠鸾倒凤过后,天色已暗,夜幕初降临。次迦伏在地上,只以为浑身都教巨石碾压而过,才稍稍撑起身子,便又倒下去。 赫连归雁兀自穿戴,也不多瞧他一眼,抬脚自他身边迈过,唤人来吩咐道:“请萧公子前去用餐。” 侍从去后,赫连归雁终归回身瞧次迦一眼,故意问道:“至于你,可还想一起前去?” 次迦伏在地上,不曾应声,寝殿之内尚未掌灯,任谁也看不清他是何神情。 赫连归雁转身走回他身旁,俯身拽住那人长发,凑近了问:“怎么不说话?” 次迦倏然抬眸,黑暗之中,唇见发出一声轻哼,短促而漠然:“我是在想,原来殿下也有求而不得之人。” 赫连归雁似被这轻描淡写一眼戳中心间,压着怒意挑眉:“求而不得?” 次迦唇畔笑声渐响,喃喃自语,也不知说的是何人:“求而不得,人世大悲——” 话音未落,便已教赫连归雁重重弃于地上,纵使是额头磕在地毯上,黑暗之中也传出一声闷响,直教人牙酸。 -- 第93页 侍从匆匆来报:“殿下,不好了——” “怎么了?”赫连归雁心绪本已不佳,此刻应声自没有好脸色与旁人瞧。 侍从惧怕赫连王子雷霆之怒,支支吾吾道:“殿下……那位萧公子不见了!” 赫连归雁惊愕之余,也心生疑云:“他身戴镣铐枷锁,如何能逃走?” “小人前去请人时,镣铐已被撬开,就丢在房中一脚。”说罢,那人战战兢兢,将镣铐呈至赫连归雁跟前。 终归是麻痹大意了,这一路来千防万防,竟在漠北行宫之中让他寻到逃离之机。 赫连归雁见窗扉之外圆月渐升,眉宇越蹙越深,几乎化作解不开的死结:“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求个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真的是为了后面的剧情。。。大概从这章算起,足足四章修罗场 第50章 五十、沙中城 (中) 黄沙万里, 绵延至天际。今夜正是月明星稀,夜幕之下,唯一轮孤月窥视人间。 夜风呼啸而过, 裹挟沙尘,呛的萧玉山满口满鼻皆是尘灰,咳嗽不已。 辉月行宫灯火通明, 一百一十六扇窗扉之内, 灯火攒动, 如熠熠星光。萧玉山犹记得, 来路是辉月行宫往南,只需一路前去,大抵还能寻到回遂玉城之路。 既然此行已是凶多吉少,与其坐以待毙, 不如拼死一搏, 许还能寻到生机。萧玉山下定决心逃离,便用锉刀将那撩开撬开, 刺死守卫一名,抢夺水囊,一路逃离辉月行宫。 归去路上,一声狼吼撕破宁静夜色,萧玉山隐约感知不妙,渐趋放缓脚步, 拿余光瞥向后头——不知何时,他竟教一只离群孤狼盯上。 萧玉山不敢贸然奔走, 只怕激起饿狼野性, 自身后将他扑倒在地。一阵夜风拂过,萧玉山这才恍然感知, 原来身上已沁出冷汗——他护身之物唯有一样,是自辉月行宫护卫手里头夺来的短刀。 然而,野狼凶悍,一柄短刀又有何用? 那野狼窥伺良久,终归步步逼近,渐露飞扑之势。萧玉山不敢回身,掌心握紧短刀,借着月光,瞥见野狼身影。 在野狼飞扑而至之刻,萧玉山只得殊死一搏,猝然转身,一手抽刀出鞘,一手格挡狼牙。 “小心!” 在饿狼近身之刻,忽有一人将他撞倒在地,恰与狼牙擦肩而过。那饿狼哪甘心这一番扑空,当即嚎呼出声,对月长啸。 月光之下,赫连归雁手持弓月刀,刀锋凛冽,映入琥珀珠子似的眼里,化作寸寸锋芒:“你竟敢连夜奔逃,莫不是真不要命了?” 萧玉山惊魂未定,一番天旋地转之后,才终归看清搭救之人。赫连归雁一面持刀与孤狼对峙,一面同萧玉山问:“才说你是惜命之人,怎又不顾性命了?莫不是你心中想着,哪怕葬身狼腹也好过跟了我?” 话音未落,饿狼已再度飞身而来,直扑向赫连归雁。萧玉山无心与他费口舌,疾声惊呼:“注意前头!” “这又何需你来提醒?”赫连归雁仰面提刀,直刺入野狼下腹,顺势一划,但闻一声哀嚎,竟将其开肠破肚。 赫连归雁有单刀搏狼之能,悍勇至此,不免教萧玉山暗自咋舌。如若想自他手中逃离,正面相搏只怕难有一分胜算。 赫连归雁未瞥那野狼一眼,起身行至萧玉山跟前,含笑问他:“现如今,是你随我走回去,还是等我将你绑回去?” “这又有何区别?”说话时,萧玉山看似是将眸光投向赫连归雁,余光里却瞥着血泊中的野狼。 原来,这野狼自知性命难保,却不甘就此受死,血腥气激起野性,竟是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猝然反扑,利齿直咬向赫连归雁后颈。 赫连归雁本在与萧玉山说话,已是分心,腥风袭来之时,猝不及防,只得旋身躲避。野狼并未扑空,一口咬在赫连归雁肩头,紧阖齿关,即便濒死,也誓要咬拽下一块仇人之肉。 萧玉山见此情形,暗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转身奔走,只望这一人一狼两败俱伤。 刹那之间,衣袂上绽开血花,但痛意与血腥气同样激起赫连归雁野性,竟不问手臂尚在野狼唇齿之间,反手抽刀出鞘,一举刺入野狼咽喉。 野狼一声哀鸣响彻夜空,鲜血喷涌如泉,亦是溅到赫连归雁面颊。 萧玉山尚未逃开多远,便见赫连归雁追逐而来,却未动武,只抬手拦住去路。 野狼已死,经他一路拖拽狼尾而来,血迹染红黄沙,在惨白月光之下,化作暗红一片。赫连归雁亦是染血,半张脸上血迹尚未干涸,沿着面颊淋漓落下,与臂膀上暗红血色混为一片。 他本就生有阴鸷相,如今这副浴血而来之状,直教人以为乃是修罗临世,好似下一瞬便要生啖血肉。 “这是银毫沙漠狼,每年都有猎户不惜性命捕杀,献给我漠北贵胄。”赫连归雁将那狼尸抛到萧玉山脚边,全不将臂膀上伤处放在心里,“这一匹便赠给你。” “从此以后,你见到狼皮,便会记得,有人为你单刀搏狼。” 野狼早遭人开肠破肚,再经得赫连归雁一抛,血迹再度飞溅,污了萧玉山衣袍一角。萧玉山垂眸望着野狼,见它早已一命呜呼,便愈发清楚,今晚他逃不出赫连归雁掌心。 “但是眼下,我要你回去——”说话之间,赫连归雁用弓月刀抵在萧玉山咽喉。 -- 第94页 刀刃上还沾着狼血,丝丝血腥气传入鼻息,极是危险,又令人作呕。 赫连归雁挟萧玉山归去,直至夜幕渐散,天色微明,才回道辉月行宫。 赫连王子受伤一事立时传开,忙坏了辉月行宫众人,那名引路少年最是惊骇,围着殿下嘘寒问暖。萧玉山已疲乏至极,只觉得今日无比荒诞,遥遥瞧着赫连归雁,咬牙扼拳好几番,却奈何不得,终只能转身离去。 “慢着——”赫连归雁一声轻呼,便有护卫拦住萧玉山去路。 萧玉山驻足转身,冷声问:“还有何事?” 赫连归手臂伤处已包扎妥当,此刻未着上衣,只臂膀上缠一圈素白纱布,胸前挂着狼牙饰,单耳穿着月牙玉坠,虽是英武不凡,却野性太重,眸光投向萧玉山时,如虎狼流连逡巡。 “明日望月边城有贵客到来,你也该见上一见。” “望月边城……”萧玉山也曾听闻过此处,据说与漠北接壤,乃大漠边陲小国。 那等边陲小国尚不及漠北一城幅员,想来平日多有仰仗赫连氏。再者,漠北国富民强,望月边城乃不足为道之地,极力往来实属情理之中。 只是,这区区小国与赫连氏往来,又与他萧玉山有何干系? 赫连归雁猜到萧玉山心思,却故意只将话说一半:“你追查铁矿外流一案,似已有一年之久——” 他虽说只言片语,言辞却如利箭破风,直中萧玉山心头:“你想说什么?” “明日自会见分晓。”赫连归雁却不说,有心留下迷局,等萧玉山亲自走入其中。 萧玉山本以为,铁矿外流一事自大燕而起,最终止于向漠北。而如今听得赫连归雁所言,他才蓦然惊觉,兴许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这铁矿究竟牵连了几方势力?自晋安王世子自作聪明犯下重案,破开一片缺口,接连有吴统领、章太尉、漠北赫连氏浮出水面,谁知竟还有边陲小国牵涉其中。 但谁又晓得这几方人马背后,究竟因何而串联为一线。萧玉山越往深处想些,便越忧惧交加——这所盛世繁华如斯,却也早已似锦缎上蛀出千疮百孔。 正所谓不破不立,门阀不除,规矩难立。即便已沦落赫连氏手中,萧玉山亦不曾后悔彻查铁矿之举。 这一回,轮到萧玉山彻夜辗转,直至天色大亮,才朦胧睡去。只是饶是睡梦之中,他亦是眉宇深锁,拢作“川”字。 === 望月边城来客到来之前,萧玉山由仆从领路,直去往宴厅。 宴厅摆设矮几一十二章,相对排开,赫连归雁高居主座,却不正襟危坐,正半披衣衫,命人上药。 次迦跪坐于一旁,服侍赫连王子上药包扎,在萧玉山来到之时,立时起身退离。许是记起那日荒诞不经之事,擦肩而过之刻,他竟是脚步慌乱。 萧玉山亦是蹙眉,却又不着痕迹地倏然散去,与赫连归雁问道:“你又在盘算什么?” “过来。”赫连归雁招手,唤他来跟前。 萧玉山却置若罔闻,只站在原处,冷声问:“若是为戏弄于我,你便打错主意了。” 赫连归雁自有办法教他听话,慢慢悠悠说道:“你不想知道望月边城与铁矿之事了?” 萧玉山暗自咬牙,只犹豫片刻,便行至赫连归雁身侧,但怀着万分提防。 “我又不是狼。”赫连归雁见他忌惮之色堪比瞧见洪水猛兽,忽而笑出声来,一把拽住萧玉山衣袖,强行将人拽入怀中。 腕间镣铐一阵叮咛作响,萧玉山始料未及,脚步趔趄,还未及稳住身形,便已跌坐入赫连归雁臂膀之间:“你做什么?” “望月边城使者将至,我又能做什么?当着众人要了你不成?”赫连归雁不顾伤处,紧揽萧玉山,心里头极是喜欢他这一副挣脱不得之状,“还是说,你已心生惧怕?” “我倒委实有惧怕之意,但所怕之感并非因你赫连归雁而生,而是怕小人阴险,使遍诡计。”萧玉山也不甘示弱,这一席话无异于当面唾骂赫连归雁。 “阴险?诡计?”赫连归雁猝然嗤笑,满面促狭,“你若看见自望月边城赶来的贵客,兴许……” 话未说完,宴厅门扉再度开启,一行人次第而入,皆着异族衣饰,只是面貌却多是关内人长相。 “贵客来了。”赫连归雁在怀中人耳畔轻声提点,气息萦绕耳畔,虽是温热,但在萧玉山看来,如蛇吐信。 为首之人俨然此地常客,便行至近处,便与赫连归雁笑道:“看来赫连王子又觅得佳人。” 萧玉山见自己教那人当做佞幸之流,心下愤然不已,起身欲走。赫连归雁却单手环住他削腰,将人牢牢圈在怀中。 赫连归雁悍勇,力气相较一事上,萧玉山又岂是对手?萧玉山挣脱五门,当着一众来客与仆从跟前,怒骂道:“混账东西,还不松手?”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独赫连归雁笑意不减。他自身后箍住萧玉山面颊,只稍稍用力,便教他望向一众宾客。 萧玉山回眼望去,只见得来着刚好一十二人,多是关内人样貌,也不知是何身份。愤然慌乱之下,他竭力想要别过脸去,余光却在挣扎之间猝然瞥见一人身影—— 只一刹那,萧玉山好似教雷电击中,竟是浑身一颤,连挣扎都已忘记。他唇瓣微启,欲言又止,眸光之中皆是不敢置信:“储栖……” -- 第95页 他才说出两个字,赫连归雁便将话头打断,故意曲解其意,自身后笑问他:“出去?本王偏不放你。” 那个人跟了他十数年,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皆已刻入脑海,萧玉山自知绝不会误将旁人认作他。 正巧,那人也遥遥望着萧玉山,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几乎化作雕像,也不知是何感想。直到同行之人与他耳语提点,他才倏然回过神,去席间落座。 左侧第一席,那人已然落座,赫连归雁似是要应证萧玉山所想,犹不松手,故意将他面颊朝左掰去。 萧玉山心乱如麻,储栖云未死虽是大喜之事,但与望月边城为伍又牵涉铁矿一事,只能让他有惊无喜。 为首那人细细瞧了萧玉山面貌,笑问道:“在下怎瞧着这一位新人,与次迦有几许相似?” “次迦哪抵得过他?”赫连归雁松手,不再紧箍萧玉山面颊,指端却缠绕起他身后一绺黑发,“此乃正主。” 原来赫连王子眼中,次迦不过是替身,那人会意,却不免调笑道:“殿下不曾得到正主之时,便与在下要了次迦去。如今正主已是囊中物,岂不得冷落了旧人?” “你们关内人素有‘坐享齐人之福’一说,如今本王才晓得乐趣万千,难言说其中之一二。” 说话之时,赫连归雁先笑望向萧玉山,继而往左一睇,笑意里头蓄含意味万千。 左侧端坐之人眉宇渐趋锁,自方才落座起,目光便不曾移开一瞬,由始至终凝望萧玉山,欲言又止,似有千言万语言说不得。 萧玉山亦是如此,与他眸光相碰,渐趋胶着,难舍难分间夹杂着探寻与疑惑。 赫连归雁亦是朝这处投来目光,手揽萧玉山不放,偏生还要与他谈笑:“想必这位便是言华殿下。” 储栖云这才回过神,却对赫连归雁不假辞色,一如往昔。眼见如此情状,同行之人忙道:“殿下流落在外二十余年,今朝得以认祖归宗,皆因赫连王子相助。” “寻皇嗣回归之事大过天,本王理应相助。”赫连归雁顺势说下去,故意将话锋引向别处,“本王曾听父王讲起过,当年萧氏起兵谋夺江山,致使言氏子孙只能往望月边城求一隅安身之所。” “岂止如此?”席间一名老者愤然叹道,“萧氏逆贼逼死昌帝,屠戮言氏子孙,全不顾当年蒙受圣恩,实乃忘恩负义之鼠辈。” 言氏……萧玉山心下一惊,若非仍被赫连归雁禁锢,当即便要拍案而起。 有关往昔之事,萧玉山亦有所耳闻——萧家的江山的确是自言氏手中谋得而来,先帝曾言,当年若不铤而走险起事一战,便有灭族之灾。 不想这些年过去,言氏余党仍存复国之心。事到如今,铁矿外流一事已无须赫连归雁言明,萧玉山自能看个透彻——赫连氏私买铁矿,是为支援望月边城言氏复国。 只是储栖云自幼长于虚鹤观中,又怎会与言氏有瓜葛?萧玉山依稀记得,赫连归雁方才唤他为“殿下”。 难道是…… 萧玉山心中一颤,蓦然抬眼,再度望向储栖云——难道他是借葬身火海之由,行金蝉脱壳之计,早与赫连氏沆瀣一气,妄图复辟? 作者有话要说:求个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后面还是修罗场 第51章 51~53合并 内含修罗场 五十一、沙中城 (下) 储栖云万万不曾料到, 他们再相见时,竟会在漠北辉月行宫。 短短数十步相距,却似咫尺天涯。 萧玉山亦是望着他, 长眉渐蹙,不敢置信里头,还夹杂着狐疑。 “言华殿下怎总瞧着他?”赫连归雁仍将萧玉山圈在怀中, 谈笑之时, 恶意显而易见, “难道你与他二人早在关内之时, 便是旧相识?” 如若萧玉山身份就此被抖落出来,只怕当场命丧于此,储栖云暗自惊心,旋即应声道:“本王不认得他。” “既然不认得, 便是瞧上他了?”赫连归雁抚上萧玉山面颊, 宛如品鉴珍宝,语调之中故作为难, 可以显露些许歉意出来,“只可惜此人乃本王心头所爱,不能相赠。如若言华殿下当真喜欢这副皮囊,不如带次迦离去。” 他常年握刀,掌心指腹皆附着薄茧,摩挲在萧玉山面颊, 分外粗粝。萧玉山双眸微瞪,听闻储栖云所言, 已顾不得赫连归雁, 只觉得心头一滞,猝然冷笑出声, 促狭而轻蔑。 不认得……十数年情谊只换来这“不认得”三字。萧玉山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人,眸光如刀刃,近乎逼视,却一字不言。 “君子不夺人所爱,既是赫连王子之所好,本王岂能横刀相夺?”储栖云却不再多瞧他一眼,与赫连归雁叙话之时,满面笑意骤来。 但众人皆不晓得,储栖云藏在桌下的手已紧握短刀,恨不能当即就教赫连归雁血溅三尺。 赫连归雁满意至极,蓦然颔首,与萧玉山耳语:“你看看,权势跟前,‘情’又能算作什么?” 萧玉山既震惊于储栖云不愿相认,又羞愤于赫连归雁屡次侮辱,不禁怒火中烧,再忍耐不得,夺过桌上酒盏,猛然泼得赫连归雁满头满脸:“混账东西!” 葡萄美酒嫣红颜色,沿着面颊淋漓淌下,落在麦色肌肤上,飞溅的痕迹莫名暧昧。赫连归雁未曾料到,萧玉山已沦落至此,竟还不放下皇帝派头,怒意骤来,却怒极反笑:“怎么,本王薄待了你不成?” -- 第96页 萧玉山亦是遭酒水飞溅满脸,一滴嫣红水珠自他眼角滑落,竟似泣涕血泪,蓦然现出三分醴艳之色。赫连归雁见得此情此景,满心怒火作烟云而散,抬手去擦那滴“血泪”,却遭萧玉山挥开。 便在他失神之时,萧玉山终归挣脱,起身退开三五步,转而望向储栖云,冷声低笑,也不知是自嘲真情错付,还是讥笑储栖云心人易变。 萧玉山离去之时,有仆从欲拦,赫连归雁却一挥手,示意放他离去。 今日目的已然达成,萧玉山在或不在,便也无所谓了,至于这小小冒犯—— 赫连归雁接过布帕,擦去脸颊酒水,兀自轻笑——至于这点小小冒犯,日后大有机会讨回来。 旁人都围着赫连王子,连道那脔宠胆大包天,竟敢冒犯殿下。唯独储栖云眸光不曾离开过萧玉山,看着他孤身离去,渐行渐远。 储栖云亦是失魂落魄,心中酸涩难言,想将事情说与萧玉山听,却因顾忌重重而吐露不得。 早在虚鹤观大火之前,赫连归雁便已知晓储栖云与望月边城颇有渊源,甚至在猎场初见之时,就窥得几许奥秘。是赫连归雁命人将他一路挟持回望月边城,正也是在此地,储栖云才晓得,原来这二十余年一来,一切都是计谋。 流落街头行乞是计,走入虚鹤观是计,连遇上萧玉山都在算计之内。回首再看平生,不过是自以为潇洒不羁,实则每行一步,皆在他人盘算之中,不过也是棋子一枚。 行乞老翁是前朝宫奴,苍阳道人是前朝国师,连他十岁之年初遇萧玉山,都是经得旁人刻意安排。储栖云本该在计谋中长大成人,与萧玉山亲密无间,日后才能给他致命一刀。 一切看似天衣无缝,只差苍阳道人道明实情。许是因垂帘储栖云,苍阳道人将此计划拖延近五年,直至死于虚鹤观中,也不曾道出实情。 言氏三代族人,筹谋二十余年之计,都险些随苍阳道人心意转变,而化作泡影。若非赫连归雁及时将人寻到,只怕当真再无转圜余地。 储栖云曾苦恼于身世不明,既不知父母姓甚名谁,也不知自己来自何处。谁知一夕之间又成了前朝遗孤,真是分外讽刺。世事难料,乾坤莫测,大抵便是如此。 今日望月边城一行人来到辉月行宫,也是为商谈铁矿一事。自晋安王世子萧玉琮自尽,萧山矿场为萧玉山所掌,便断了铁矿来源。自那以后,半年以来,望月边城再无铁矿。 储栖云并没将心思放在铁矿上,飘飘忽忽又想起萧玉山,他能现身此地必是被赫连归雁挟持而来。赫连归雁好一出离间计,谈笑之间,便教他们二人隔阂渐生。 直至宴席散去,赫连归雁犹不放过储栖云,请他暂且留步。此刻,望月边城使者皆去,宴厅之内仅赫连归雁及储栖云。二人遥遥相对,神色却是各异——赫连归雁得意,储栖云愤然。 既然旁人尽去,储栖云便再无所顾忌,直言相问:“你在盘算什么?” 赫连归雁仿佛不曾发觉敌意,只笑道:“我在为你望月边城言氏奔走。” 储栖云自不会相信此话,蓦然嗤笑:“世人无利不早起,赫连王子又何必顾左右而言其他?” 赫连归雁全不曾将这冒犯放在眼里,兀自起身,示意储栖云跟随,边行边道:“你能认祖归宗,皆因我奔走往来于关内,如今与恩人重逢,怎能针锋相对?” “你这般作为,是使的一出离间计。”储栖云跟在他身后,冷言冷言,俨然不认他这一番“盛情”,“再者,自我得知真相之日起,便有一事想与你问个清楚。” “我师傅之死……你可曾参与其中?” 问话之时,储栖云眸光一凛,有锋芒毕露之色。他至今犹记得师傅脖颈上那道刀痕,凶丿器应是薄而锐利,一击毙命。 赫连归雁蓦然驻足,储栖云本以为他要道出实情,谁知却见这人一指迎面门扉,启唇道:“请吧。” 储栖云十分狐疑,猜不透赫连归雁心思,但转念一想,漠北起事尚需望月边城言氏相助,料想也不敢尚他分毫。如是想定,储栖云心中亦安定些许,推开门扉走入房中。 萧玉山听闻身后门扉骤响,倏然转身,谁知来着竟是储栖云。 如今再相逢,便正应了那“物是人非”一言。 萧玉山望着他,眸如深渊,平静到近乎蓦然,只问道:“你是谁?” 此话虽只三字,却教储栖云以为,心间如遭鼓槌连击。 现如今,他究竟要用怎样的身份面对萧玉山?是储栖云,还是言华? 从前时候,储栖云好似练就一副铁齿铜牙,一根三寸不烂之舌,无论遇上何事,都能喋喋不休诡辩他个昏天黑地。而如今,他也沦落至张口结舌,不敢轻易言说之境。 萧玉山见他沉默不言,倏然轻笑,仿佛此情此景早在他意料之中:“我已晓得,你不必多言,去吧。” 如果他是储栖云,他们还能如同从前那般;如果他是言华,便只能从此恩断义绝。储栖云沉默不言,自是已有取舍,但不忍言说。 “我——”储栖云还想解释,却遭萧玉山打断。 “但我不怪你,也不怨你。”萧玉山扪心自问,若是身份置换,他亦是不能抛下国仇家恨。 “只是,如若再有相见之日,你我便是毕生死敌,再无半分余地。” -- 第97页 萧玉山说罢,转过身去,再不多看他一眼。这一拂袖,便将过往柔情蜜意都挥得烟消云散,犹如火焰焚尽以后,星火相继熄灭,徒留满地死灰。 储栖云却不曾离去,凝望萧玉山身影,低声说道:“有关身份之事,我从前的确不晓得,如今真相大白,亦无话可说。但我只望你明白,那些情意一分都不假,无论从前抑或今日,皆是如此。” 萧玉山自是清楚,储栖云心中情意并无一分掺假,可时至今日,再谈情真意切,只不过徒增荒唐。 储栖云望着他,等候许久,犹不见萧玉山转身,蓦然叹息:“你视我为死敌也罢,当我作余孽也好,我也断不会伤你分毫。” 此一席话,储栖云说得郑重无比,堪比立誓。萧玉山听得,不知当喜当悲,自衣袖之中摸出一件挂饰,抬手抛给他,却仍不曾转身:“记住你今日所言。” 储栖云抬手接过,定睛一瞧,正是比目鱼木雕配饰,骤有悲凉涌上心间:“我还记得从前放花灯时,你曾说过,瞧见寄语便不灵验了。” “我虽在道观之中长大,却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言。彼时在河畔,我窥到你所写愿景,还满心想着,真正是好意头。”储栖云倚在门扉前,纵使萧玉山不肯再多瞧他一眼,也未曾离去,只在一旁低低絮语,与爱侣久别重逢一般,“今时今日,我只在想,难道是因我行事莽撞,偏还不信忌讳,才使得你我陷入如此境地。” 萧玉山恍然记起,那日青芜堤畔,放花灯时,他拿蝇头小楷写下一句——愿年年岁岁皆如今朝。 而如今,物是人非,过往年岁哪堪回首? 无论何时何地,储栖云总不吝啬对萧玉山表真情,现下亦是如此:“你虽视我如死敌,我却断不能忘情,仍会对你一如往昔。” “不必了。”萧玉山却已决心断情,他自幼便晓得当断则断之理,当断不断,只会徒增烦恼。 谁知储栖云似被这一言戳中痛处,没由来地怒意滔天,猝然上前掰过萧玉山肩头:“看着我,再说一次。” 他虽语气狠厉,眼神却是另一番光景。萧玉山本欲怒骂,却在望见这副神情时再无言语——储栖云在与他蹙眉,双目倏然朝门扉一瞥,无声摇头。 萧玉山心领神会,终归明白过来,原来门外有不速之客。 好在他们心有灵犀,无须只言片语,便可心意相通。原来,现下相会乃是陷阱,有人潜藏于暗处偷听。 萧玉山灵机一动,抬手拂落矮几上茶盏,只听闻一声碎瓷响,整套茶器化作狼藉:“大胆,你竟敢……” “都已沦落至此,还不识时务?萧玉山啊萧玉山,你这模样同丧家之犬又有何区别?”储栖云口中喊打喊杀,手中却放开萧玉山,用指腹蘸水,写下一行字来—— 提防赫连,等我搭救。 “你……”萧玉山一怔,着实诧异,他也不曾想到,储栖云竟选择救他。 所以,方才所言皆是做戏,所谓的抉择不能做算? 一时之间,萧玉山悲喜交加,喜的是终归晓得,他不曾真情错付;悲的储栖云再不能摆脱前朝遗孤身份,而他们之间隔阂由此渐生。 但无论怎样,萧玉山都信任着储栖云,即便已是如今这番光景,亦深信不疑。见得桌上字迹,他无声点头,示意知晓。 储栖云亦是点头,蹙眉望着萧玉山,笑意缱绻如丝缕,一如往昔。 便是此刻,赫连归雁骤然推门。眼见门扉倏然开启,萧玉山一惊,慌忙俯身抹去桌上字迹。 赫连归雁已然走入门中,他若起身反倒引人猜忌。萧玉山也不顾手腕上尚有镣铐,猛然掀翻整张矮几,只听得轰然一声,砸得一片狼藉。 储栖云见此情形,便顺着萧玉山意思做戏,一把拽住他衣襟,抬手欲打:“怎么到了如今这步田地,你反倒不机灵了?” “慢着!”赫连归雁立时疾步上前,骤将储栖云拦至一旁,面色沉沉如笼阴云,“即便他多有冒犯,也请言华殿下给本王几分薄面,手下留情。” “这人不识时务,也只有赫连王子能容得下。”储栖云顺势收手,冷哼一声,装得有模有样,“但就如此饶恕了他,岂非太过轻巧?” 赫连归雁瞥一眼萧玉山,渐露讥笑之色,又与储栖云道:“此人本王自会管教,但请言华殿下放心。” 得了此言,储栖云瞥萧玉山一眼,神色里头似有不屑,转身即走,不做片刻停留。 赫连归雁便是要见他们反目成仇,如今心满意足,笑意爬上面庞,好一番得意之色。 萧玉山也不看那二人,眼帘垂下,敛了眸光神似,也不知究竟在想何事。 五十二、转机 (上) 漠北使团行出将阳城后,便兵分两路,大队伍仍走官道,却有六七人另寻小路快马加鞭而归。自打知晓此事,安风便隐约猜得,其此举用意定不简单,兴许当真与萧玉山失踪一事有关。 只是,空口白牙说漠北使团挟持大燕皇帝而去,非但不能寻回人来,连安风也得背上挑唆两国和睦之罪。直至某一日,家奴忽然来报,直到有漠北商队求见。 安风本不认得什么漠北商队,深感诧异,忙命家奴带人进来。 那人乃关内人士,倒当真是个商贾,往来于漠北大燕。商人见了安风,自怀中取出锦囊一枚,双手奉上:“小人于漠北经商之时,偶遇一名公子,给了好些银钱,只要我来将阳城寻一位禁军统领安风大人。” -- 第98页 安风听得此言,顿时将那锦囊攥在手心,追问道:“那位公子又是何人?” 商人回道:“那位公子留下银钱与锦囊,便走得无影无踪,再不曾现身,故而在下并不知他姓甚名谁。” 安风又试探道:“可是关内人相貌?” 商人道:“是。” “可生得极为出挑,面若女子,面颊上有一点疤?”安风还满心以为,那人便是萧玉山。 商人却答道:“是位清贵公子,英俊相貌,但不似女子。” “不是他?”安风顿时失望,如遭凉水当头泼洒而下。 安风失望至极,命仆从送商人离去,再另赠些许银钱打赏。商人得了银钱,千恩万谢地去了。他解开锦囊,见得其中除却一张字条,再无他物。 谁会不远万里,自漠北送来字条? 安风满心狐疑,展开字条一看,只见得上头写的是萧玉山踪迹,而落款竟是“储栖云”三字! “储栖云未死?”安风喃喃自语,不知这一张字条能否取信。 从前储栖云身在虚鹤观时,常往宫中送符箓。彼时安风还是皇帝近身护卫,自是晓得萧玉山将那些符箓放在何处。如若笔迹一致,十之八九便是储栖云未死。 等到安风寻来符箓,与字条一对比,终归得了一颗定心丸——字迹不假,竟真是储栖云! “漠北辉月行宫……”安风再仔细瞧上一番,只觉得触目惊心,“是赫连归雁!” 皇帝称病罢朝已近一月,朝堂之上渐有流言四起。再者章太尉尚在牢房之中待审,皇帝一日不回,便无人敢动这两朝贵胄之族。 现如今,终归寻得一丝线索,不论真假,都应尽力一试。如此想定,安风当即决定亲赴漠北。 叶文卿得知此事,立时寻来安风,只道愿意同去。 安风惊诧异常,断不敢带他一道去往凶险之地:“你乃一介文士,并无功夫傍身,如何能去漠北一行?” 叶文卿却心意已决,只说道:“矿场一案里头,漠北亦是牵涉其中,我自当前去查个明白。” “只是此行凶险,祸福难料,在下万不能教叶大人涉险。”安风仍在犹豫,意图劝退叶文卿。 安风并不懂叶文卿之心,不知他所忧心之事。叶文卿深知安风耿直,论心机城府,远不是赫连归雁对手。 虽然一纸供词之上,私买铁矿之人乃漠北伏都将军,但叶文卿再清楚不过,此话全因赫连归雁诱丿供。赫连归雁心思之深沉,心肠之狠毒,由此可见一斑。 依照赫连归雁的狠厉与阴沉,安风正面相搏,定毫无胜算,甚至将有姓名之虞。叶文卿委实放不下心来,执意同往漠北一行:“有道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安统领若再推拒,便是不将在下当做朋友。” “叶大人何出此言?”安风素来笨嘴拙舌,又心性耿直,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解释起。 叶文卿先故意将话说得重些,又转而缓和了语调,与安风道:“既然如此,便让叶某与安统领同往漠北。” 安风不得法,辩又辩不过,劝又劝不动,终是应允叶文卿同去。 当日,二人各自挑拣亲信护卫数名,乔装打扮做商贾,连夜出城,直往北去。 这一路日夜兼程,历经艰辛,众人终归抵达漠北遂玉城。 自遂玉城再往北三十里,途径大漠,再往北去,便可见得辉月行宫。临行在即,安风不愿叶文卿继续涉险,以需要接应之人为由,请他暂留于客栈——如若众人三日未归,他当即刻返回关内,请晋安王救援,万不能感情用事。 叶文卿既忧心安风难抵赫连归雁,又自知不通拳脚功夫,贸然走入大漠,只怕会拖累同行之人。 几番思索之下,他忽而想起那位伏都将军来,心生一计,却不曾与旁人说,立时同意暂留于遂玉城。 辉月行宫虽易找,可这偌大宫殿之中,萧玉山又身在何处呢? 不出半日,安风便已寻到辉月行宫,但只敢藏身于绿洲外围,轻易不敢靠近辉月行宫。 正值进退两难之际,有一行人自辉月行宫次第而出,安风与随行亲信招手,当即商定计策。 引路少年提着琉璃小油灯,指派仆从将杂物自辉月行宫之中运出,年纪虽小,却俨然一副管事之人模样。 安风等人暗中尾随这队仆从,借着夜色掩映一刀毙命,无声无息。 那提灯少年方要惊呼,便教安风捂住嘴:“闭嘴。” 利刃抵在脖颈之上,由不得他不听话。少年借着琉璃灯盏火光,终归瞧见不速之客长相:“关内人……你是关内之人——” 安风见他如此反应,隐约猜得些许奥秘,立时试探问道:“关内人又如何?” 少年为求保命,忙不迭说道:“如若你们是来寻人的,我晓得他在何处。” 安风忙不迭追问:“谁?” “我不晓得他姓甚名谁。”少年思忖半晌,也不记得赫连王子带回来的人叫什么,但相貌出众,想来一经道出,若真是为他而来,定能辨别。 少年此时惊惧交加,面色苍白如纸,为求保命,少不得如实相告:“我当真见过一个关内人,生得好看,可惜脸上有疤——” 安风此刻好比暗夜行路时窥见曙光,立时问他:“疤痕可是落在右颊?” “是了是了,便是右面。”少年心中了然,原来这一行人当真是为那男子而来,就好似寻到护身符,“我能带你们去找他。” -- 第99页 “我可以信任你吗?”身处赫连氏地界,安风少不得多存一份疑心。 “他若能就此消失,只怕我比你还畅快些。”刀刃映着灯火光亮,少年垂眸,飞速瞥一眼,顿觉心惊胆战,满心只求自保,“赫连王子的心窍都被这人迷惑了——” “什么?”纵使安风再不通风月之事,也该听出少年言下之意了,惊诧之余,怒不可遏,“赫连归雁将他怎样了?” “正因为不曾怎样,才是被迷惑了心窍。”少年提及此事,连嫉妒之意都无心掩饰,真正是醋意滔天,“寻常人如他这般放诞无礼,早该打残了喂狼去,赫连王子却一忍再忍,偏还舍不得动一根手指头,不是被迷了心窍,又是怎样?” 安风心下稍安,冷声道:“算他赫连归雁识相。” “怎么,你是他情人姘头?”少年听得此话,顿时来了兴致,睥着安风问道,“不远万里来漠北,就为寻人?” “休得胡言乱语!”安风见此人言谈粗鄙,又懦弱愚笨,纵使生得好皮囊,也不免心生厌恶,“你这等佞幸之流也敢与那人相提并论?” 少年不服,方要反驳,立时又教安风喝止:“废话少说,带我等去寻人。” 安风一手收回逼在少年脖颈之上的刀刃,另一手自袖中抽出短匕,抵在其后腰。生死存亡之际,少年不敢耍花招,忙不迭闭口不言,领安风等人走入辉月行宫。 安风等人早换上仆役衣衫,趁着入夜之时,辉月行宫皆已入睡,悄然潜入。安风瞧着领路少年,见他年纪虽小,但似颇有地位,想来也是因流连赫连归雁床榻枕畔之故。 少年一路走过雕花长廊,见得巡夜护卫,只道是替赫连王子办事,三言两语便将人打发了去。 一扇门扉之前,少年蓦然驻足,只说道:“就在里头。” 安风将信将疑,瞥一眼身侧随从,便有人上前接过匕首,接替其挟持少年。安风与他微微颔首,继而推门而入。 偌大宫室之内,仅燃着豆大烛光,还有香薰盈盈,只可惜空无一人。 安风四下寻遍,也不见萧玉山踪迹,一时怒上心头,命人将少年押入房中:“人在何处?” “不在房中?”少年环顾四周,亦不曾瞧见那人踪影,立时慌了神,“定是赫连王子招幸他了……定是这样!” “赫连王子今夜还招了次迦。”为求保命,他口中言辞愈发无所忌讳,开始胡言乱语,“上回也是这般,殿下喜欢与他二人同时行事……” “住口!”若非此刻身在辉月行宫,安风只想给这人一记重拳,“他是什么身份,岂能容得赫连归雁折辱?” “我没有胡说,辉月行宫里头都晓得!”少年见安风发怒,还以为性命休矣,忙不迭解释道,“次迦与他有几分相似,众人暗地里都说,殿下偏好这种阴柔长相。” 少年这一番胡言乱语教安风听得,尚能守住秘密,但此地还有六名随行亲信。安风不敢让他说下去,谁晓得还会牵扯出哪些事情来,立时威胁道:“住口,你若再敢说多一字,我便让你此生再无法开口。” 五十三、转机 (中) 然而此时,萧玉山的确在赫连归雁跟前。 双臂高举过头顶,身体被枷锁牵引着,只能踮起脚稳住身形。萧玉山从未受过此等折辱,却又奈何不得,如若眸光能化作刀刃,当场便要教赫连归雁血溅三尺。 赫连归雁与他遥遥相望,一手重拍身下次迦,一面扬起下颔,朝萧玉山勾唇,无声而笑。他眸光阴鸷,带着些刻毒与嘲讽之意,望着萧玉山时,有鹰视狼顾之相。 次迦趴伏在地,仍将脸埋在臂弯之间,不肯抬头。赫连归雁手里头下了一番狠劲,才教他抬起脸来,拇指摩挲着这张满布泪痕的脸,又莫名含了几许柔情。 下一瞬。却是柔情散尽,狠厉骤来,赫连归雁将他的脸转向萧玉山,好似生怕那人看不真切,用力抬高。 这张脸只五分相似,但已足够——只要萧玉山能明白,在这辉月行宫里,他与次迦并无不同,便就足够了。 相较于身体力行却换来挣扎反抗,赫连归雁觉得,自心里驯服一只困兽更有趣。 萧玉山几时见过如此荒诞之景?如今身处其中,更是无措,只能连连怒骂:“说你是畜生,都算抬举了你!” “次迦,你喜欢吗?”赫连归雁也不曾回应萧玉山,倏然垂眸,望向身下扭动之人,拽着他满头褐色长发,如策马之状,“看着他,告诉他,这样多么有趣。” 次迦抬起脸,双眸失神,满是茫然,却在与萧玉山对视之刻蓦然清醒,眸中雾气散尽,化作一片死灰。连情丿欲如火炽热,都不能教这片死灰复燃。 “喜欢——” 饶是他顺着赫连归雁心意说下去,语气与眸光里,皆是一片漠然清冷,一如往昔。 这场游戏荒诞不经,但次迦心神好似已抽身而去,只留下躯体在赫连归雁身下挣扎扭动。萧玉山瞧见次迦神情之刻,便是如此作想。 待到云雨散去,次迦已伏在地上起不得身。赫连抬脚迈过他,行至萧玉山跟前,上下打量许久,也不说一字半句。 萧玉山不甘示弱,旋即飞瞪回去,挑衅似的微扬下颔:“禽兽不如的东西!” “可惜啊可惜。”赫连归雁心有怒意,面上却不改笑颜,故意叹息好一番,好似满心皆为萧玉山可惜,“可惜你从今往后,只能在禽兽手中挣扎求生。” -- 第100页 说罢,赫连归雁松开枷锁,但闻一声轻响,萧玉山立时便要摔落在地。好在赫连归雁眼疾手快,更兼身手敏捷,一把捞了萧玉山入怀,紧紧圈着臂膀:“想不想试一试?你与他不同,生来便是金贵人,我会疼惜着些。” “滚开!”萧玉山想挣扎退离,赫连归雁也未强留,臂膀一松,便见他趔趄好几步。 赫连归雁终归朝次迦那处睥上一眼,继而望向萧玉山,有意将声音一沉,冷声问道:“次迦,怎么这般不懂礼数,竟不送公子归去。” “是。”次迦支起身子,余韵未散,穿戴衣衫时,手臂都在不住发颤。 归去之时,次迦掌灯走在前头,萧玉山一路望着他背影,眉宇深锁,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却自觉此刻无论说些什么,都只会平添尴尬。 寂静长廊之内,只有他们二人脚步之声久久回荡。寂静夜色下,灯影将墙上彩绘映得斑斓而诡谲。 这一回,是次迦先行开口:“真是对不住。” 萧玉山不解:“何出此言?” 次迦回答:“你初来之日,我本想帮你引开赫连王子,谁知弄巧成拙,反倒让他寻到法子同时折磨我们两人。” “原来那时门外请走赫连归雁的,是你。” 萧玉山犹记得那日之事,却不明次迦之意,“那时候,你我不过一面之缘,又为何执意相救?” “因为这里吞噬了太多人,我便是其中之一,但你与我不一样。”次迦说话时,总含着疏离与冷淡,仿佛早已厌倦浮生,“你不该沦落在辉月行宫里。” 人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听得此话,倒是萧玉山不知如何言谢了:“你……” 次迦兀自说道:“如若有机会,你应当远离此地。” 说话之间,已行至门前,次迦为萧玉山推开门扉,却不料房内竟有旁人,惊呼之际,倏然有利刃抵在脖颈。次迦立时噤声,也不去瞧歹人面貌,垂眼说道:“他在外头。” 安风蹙眉问道:“谁?” “一位萧姓公子。”次迦聪慧剔透,早些年因颠沛流离,而练就了识人有法的好本事。在初见之时,他便已瞧出来,萧玉山来历不凡,定不会长留于辉月行宫。 说话之间,萧玉山亦是走进来,见得安风等人,又惊又喜,又有恍如隔世之感:“安风?” “陛——”安风望向房中漠北人,立时改口,“公子,我等都在等你归去。” 临行以前,萧玉山望向次迦,为谢当日解围之恩,愿带他一同离去:“如若愿意,便随我们同去关内。” 次迦却是摇头,笑意里头含有太多无可奈何:“我是注定走不得了,萧公子还是趁夜离去吧。” “我们若离去,你怎么办?”说话之间,萧玉山望向那名引路少年,心中不安,不敢就此离去,留次迦涉险。 次迦与安风求一把匕首,用利刃将人逼在墙角:“你们快走,赫连王子那处,我自有办法。” 少年眼见萧玉山等人换装而去,方要高呼,脖颈皮肉已教刀刃划出血色:“你怎么吃里扒外?” 次迦望着薄薄刀刃,眸光晦暗不明,低声警告道:“我劝你不要出声。” “不论你在赫连王子跟前多得宠,犯下私自放人这等事情,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少年眼见那一行人已然逃离,想要出声唤护卫,却又惧于刀刃,不敢闹出动静,“你自己犯事便也罢了,何苦拽着我一道遭殃?” “你遭不了殃。”次迦早为他想好出路,慢悠悠说出来,“今夜你一直昏睡在这间寝殿之内,并不曾再见过旁人,更不知晓那位萧公子是如何失踪的。” 这样说来,倒当真把他摘了出去,与此事再无干系。少年犹不安息,眉眼一条,与次迦问道:“那么,你呢?” “至于我,就用不着你来操心了。”次迦收刀入鞘,说话之间,便流露几许讥讽之意。 少年平素最见不得他这模样,冷冰冰地若即若离,好似高人一等:“你还自以为高人一等不成?你我都是奴仆,谁也不比谁高贵些。” “同为在泥污中挣扎之人,若是要比,也该比谁更腌臜些。” 次迦望着他,淡然一笑,仿佛这一席话并未将自己也囊括其中。 次一席话也终归将少年激怒,只见他横眉怒目,当即要怒骂出声:“你这狗东西——” 话音未落,一记重击已落在脖颈侧畔,少年合眼倒下,昏睡在地上。 次迦也不瞧上一眼,转身即走,悄然合起门扉,好似今夜从不曾有异状突发。 === 萧玉山与安风等人连夜逃离,回到遂玉城时,天色已然微亮。 叶文卿在客栈之内彻夜等候,一颗心都好似高悬于半空,直至见到萧玉山推门进来,才安定了心神。 安风倚在窗扉便,望着天色渐亮,红日初升:“等明日城门一开,我等便护送陛下归去。” 赫连归雁迟早要发觉萧玉山逃离,他们只能尽早走出漠北。 叶文卿只见得萧玉山,却不见储栖云,又因尚不知前因后果,只问道:“怎么不见储先生?” 萧玉山再听闻旁人提及储栖云,心中滋味难言,又颇为诧异:“你也知晓他并未葬身火海一事了?” “此前陛下踪影全无,我等全凭储先生托商队锦囊,才寻到了漠北。”叶文卿如实答道,“也正因此事,众人才晓得,原来储先生尚在人世。” -- 第101页 “他……”萧玉山欲言又止,时至今日,已不知如何再与旁人言说这种种变故,“只可惜,他回不去了” 千言万语,都只汇集成这么一句——他回不去了,纵使往日情谊尚在,也再也回不去了。 叶文卿依稀瞧出写许端倪,大体猜得其中定有变故,便不敢再多言。倒是安风心性耿直,心怀疑惑便问,也没个顾忌:“储先生为何回不去?若是有难,我等大可以将他救回将阳城去。” 叶文卿见势不妙,忙不迭说道:“储先生定是另有要事缠身,少不得在漠北多留几年,才能归去。安统领若是强带他回将阳,反倒弄巧成拙了。” 安风这才说道:“叶大人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 经此漠北一行,萧玉山已是筋疲力尽,身上那些苦楚尚不值一提,心中煎熬更胜过心里千倍百倍——如若再相见,他当真要与储栖云兵戈相向吗? 如此看来,最好还是不见。 众人在客栈小憩,原本只等开了城门,便混在人群里头悄然离去。谁料想,城门尚未开时,街肆就已戒严。 变故骤生,安风推开窗扉一角,只见得漠北兵卒把守街肆两侧,人群簇拥之下,赫连归雁正往城门方向策马疾行。 看来今日,想出这遂玉城,又得好一番波折。 叶文卿行至安风身侧,亦是朝楼下望去,只见得兵卒已挨家挨户搜检起来,俨然不将萧玉山寻到,誓不罢休。 紧要关头,叶文卿忽然提及另一人来:“你可晓得,漠北有一位伏都将军?” “听人说过,并不认得。”安风说罢,又望向萧玉山。 萧玉山道:“我知道些,此人乃漠北名将,因受几件大案波及,教赫连氏削去了兵权。” “昨日安大人去后,下官曾去拜访过。”叶文卿早隐约猜到,这一趟漠北之行定千难万险,赫连氏断不会轻易放大燕皇帝归去。他们想要安然离境,必得寻个帮衬。 叶文卿只想着,那位伏都将军遭赫连归雁构陷,不仅声誉难保,更是丢了兵权帅印,定然心有不忿,甚至怀恨。 人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伏都纵横漠北边疆四十余年,即便兵权一朝被夺,军中将士之心却还在。如若利用他与赫连氏对抗,他们变有逃离漠北之机。 萧玉山旋即明了,与叶文卿问道:“此人可信?” “可信。”叶文卿回道,“若是不可信,我走不出伏都将军家宅。” 原来昨日,叶文卿铤而走险,以自身为诱饵试探伏都之心。如若伏都仍旧忠于漠北,即便未教他当即血溅三尺,也断不能容他等到与安风等人汇合。 一代名将遭人构陷,半生清誉皆毁,自是怀恨在心。此时求他出手,也算得大好时机。叶文卿想定主意,当即扮做关内商贾,独自去往伏都将军府上。 作者有话要说:求个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52章 五十四、转机 (下) 漠北兵卒搜查至客栈时, 推门便见伏都将军坐于房内,正与一名关内人士谈笑风生。 这些漠北兵卒皆敬佩伏都将军,一时之间不敢造次。 伏都将军望着叶文卿, 与众人道:“此乃我家世交之子,如今来漠北经商。” “原是这样,大人尽管叙旧, 我等不敢打扰。”兵卒见房中虽有关内人, 但伏都将军做保, 便散了疑心, 关门退出去。 等到兵卒去后,叶文卿立时道谢,又忙不迭起身,请萧玉山入座。 这男子未免生得太好看了些, 单看面相, 与女子无异。伏都戎马半生,本瞧不上这等人, 但又见这些个关内人无不对其毕恭毕敬,便晓得,此人才是正主。 伏都与叶文卿问道:“这位是——” “这位便是我等此行营救之人。”叶文卿不敢轻易透露萧玉山身份,只说道,“事关机密,恕在下不能言明。” “能劳得赫连归雁亲自追捕之人, 必然非同小可。”伏都望着萧玉山,不再追问其身份, 忽而提及旁的来, “在下搭救公子一回,只不知公子将如何报答在下。” 萧玉山早便说过, 世人无利不起早,如今看来,这位伏都将军亦不能免俗。但越是这种人,便越好掌控,萧玉山回道:“只要伏都将军想要,在下必然竭力报答。” “哦?”伏都立时来了兴致,语调微扬,只问他,“兵权也能还给我?” 萧玉山回眼望向他,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兵权倒是小事,漠北赠给你,亦不在话下。” “好。”伏都将军起身,与萧玉山躬身施一礼,转身引路,带萧玉山去往府邸。 他行至门扉前,又忽然驻足,轻笑数声,继而道:“早前曾听闻流言,大燕皇帝貌能倾国。这位公子亦是自将阳城而来,不知可曾见过圣上真容?” 伏都是聪明人,深意都藏在字里行间,既不挑明,也不戳破。 萧玉山亦是轻笑,与他道:“见过,还能说得上话。” “如此一来,在下便安心了。”说罢,伏都站在门外,做一个“请”。 萧玉山微微颔首,与他一同走出客栈。 转眼之间,城门已闭锁三日,赫连归雁大有寻不到人,誓不罢休之意。 众人藏于伏都将军府上,铺开地图商议好几番,终定下绕道而行,自望月边城穿过,直往西边去,再经由齐兰山回到关内。 -- 第102页 可望月边城早唯赫连氏马首是瞻,即便众人自此处绕到而行,只怕亦是大有风险,须得分外谨慎。 萧玉山知晓要自望月边城绕行之刻,反倒不担忧了,因为储栖云在那里。时至今日,即便已难回往昔,萧玉山依旧深信储栖云不会加害于他。 = 赫连归雁早命人绘制萧玉山画像,自漠北传至望月边城,谎称走失了要犯,命众人全力搜捕。自打将阳城中断了铁矿来源,望月边城愈发式微,少不得仰仗漠北赫连氏庇佑。如今见得赫连归雁寻人,焉有不尽心竭力之理? 早在昨日,望月边城便张贴告示,将萧玉山画像贴于西、南二处城墙之上,悬赏搜捕。 萧玉山看见画像,不免将脸蒙得更严实些,只露一双点漆似的眼在外头。好在此地风沙大,如此打扮并不会引人怀疑。 只是南城门内外皆有官兵,路虽未封禁,但往来过客皆要摘了锥帽斗篷,卸下面巾,一一查验。 既已行至此处,唯有铤而走险一试,生死跟前,安风再顾不得君臣礼仪,趁人不备,掌心搓一把黄沙泥沙,便往萧玉山抹。此举惊着众人,尤其是叶文卿,瞠目结舌半晌,才终归意识到安风为何有此一举。 好端端一副如画面容,便在安风三途五抹之下,黑一块白一块,斑驳似花猫。 萧玉山虽知晓安风用意,仍瞪着他,腹诽未免涂得太多了些。 末了,安风拍了拍手中尘土,再打量“杰作”,一张冰块脸都险些没绷住,忍着笑意望向萧玉山。从前都是萧玉山折腾他,如今风水轮流转,安风终是占得一回上风。 不仅安风,随行众人连带平素最在意君臣尊卑的叶文卿,都不禁撇开脸去,想笑却又顾忌皇帝颜面,忍得好生辛苦。 众人未欢乐片刻,官兵便已前来查验。 叶文卿与安风上前,不动声色地将萧玉山护在身后,自云关中商队,途径望月边城要往齐兰山去。 望月边城疆域仅比漠北遂玉城略广些许,除却城中百姓,就只有少数商队往来。只因望月边城困苦,商队里头多是往这里买卖些粮食种子,也赚不到多少银钱,故而往来此地之人,多是熟面孔。 官兵见安风这一行人皆是生面孔,疑心顿起,立时盘问道:“买卖什么的?” 叶文卿早将此间种种打听清楚,不紧不慢说道:“自漠北进一批玉石料子往关内倒卖,如今尚有些菜种子,是来望月边城卖的。” 叶文卿答的滴水不漏,仍谁都揪不出错处,那官兵心有疑惑,却奈何不得,只得拿着画像一一比对面貌。 这商队之中,旁人倒好说,只一人满面尘土,好似才从沙坑里头爬出来,也瞧不清面貌。 官兵望着萧玉山蹙眉道:“这又是何人。” 叶文卿灵机一动,上前赔着笑,与官兵耳语道:“这是位姑娘。” 官兵满腹狐疑,并未采信此等说辞:“女人?女人怎么在商队里?” 叶文卿心思敏捷,早一步猜到官兵所想,先一步编好说辞:“她是我等自沙匪手里头买下的姑娘,因生得貌美,故而令其扮作男子,抹脏脸面。” 官兵上下打量萧玉山,将信将疑之时,再细细打量,又觉得此人若是女子,未免也太高挑了些。 官兵生怕错放,故而不敢轻易相信叶文卿所言,只说道:“命她擦脸。” “这——”叶文卿见此人执意要查验,心知这一回许是瞒不过去了,悄然背过手去,与身后众人示意。 刹那之间,连同萧玉山、安风在内,众人皆是按住袖中佩刀,只等奋力一战,破开城门,直入望月边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计,忽有人朗声说道:“这分明就是一位姑娘。” 储栖云骑在棕马背上,一身异域衣着,早改头换面,再不似从前。只是,当他望向萧玉山时,一切又似乎从未改变,神情依旧缱绻。 “殿下怎么来了?” 城门内外,众人见得言华殿下,惊诧之余,忙不迭行礼。 储栖云并未翻身下马,只遥遥望着萧玉山,微微颔首,恍如故友久别重逢。萧玉山亦是回望过去,蓦然再见,就好似三魂失了七魄,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忧。 储栖云与那官兵道:“关内女子皆不爱抛头露面,她是遭沙匪掳截至此,好在商队主人心善,愿意花银子赎了她。城门内外,众目睽睽,你此时要她以真面目示人,岂非平白毁人家清誉?” “是属下莽撞了。”言华殿下既已发话,官兵少不得将这一行人放入城中,再不敢阻拦。 安风等人皆暗自松一口气,衣袖之下,佩刀本已出鞘,现下又收回鞘中,一行人佯装无事,走入城门。至于储栖云为何现身此地,又被旁人唤作“殿下”,大可日后再问个清楚。 萧玉山跟着众人前行,路过储栖云身侧之时,低垂眼帘,收回眸光,不再看他一眼。 谁知便是这擦肩而过之刻,变故又至,众人一片惊呼里,萧玉山已教他拦腰拽上马背。储栖云只将双臂一圈,便把人揽在怀中,教他轻易逃脱不得。 萧玉山回归神,方要问话,便听身后那人低声提醒:“不许说话,别忘了,你这时是一名‘女子’。” 萧玉山想要回眼瞪他,不想回首时反倒给储栖云行了个方便——储栖云也不问他满面泥沙,在他面颊上烙下重重一吻,正如一对爱侣久别重逢,宠溺之意藏不住,也无须藏。 -- 第103页 城门内外,一干人等又是一阵惊呼,安风与叶文卿更是面面相觑,不知那二人又在演哪出戏。 “如有要事,城南百里亭可寻得我。”储栖云也不问旁人如何做想,扬鞭策马,疾驰而去,只给安风与叶文卿留了这一席话。 那百里亭乃是储栖云府邸所在之处,骏马飞驰,溅起飞尘点点,一路归去。 萧玉山未曾再回眸,只低声问:“你似乎很高兴?” “青山入我怀,焉能不喜?”储栖云偏生将话讲得文绉绉,调侃玩笑,一如往昔。 他全将真情真意藏在玩笑里头,纵使有心掩饰,也教萧玉山一眼看穿。萧玉山也不戳破,与他打机锋道:“世间物是人非乃是常理,时至今日,青山还是青山吗?” 说话之间,储栖云笑意尽散,单手紧揽萧玉山削腰入怀:“青山自是青山,鄙人只怕今朝青山应笑我,满鬓霜寒华发生。” 他将下颔抵在萧玉山肩颈,说话时,温热气息便徜徉在那人耳畔,撩拨出几许暧昧。萧玉山未曾回眸,长眉渐蹙之时,终归开口道:“你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你自如是。” 分明说好若再相见,就是毕生死敌,将兵刃相向,怎又变成如今这番光景?这段缘分,早已抛不去,割不断。 萧玉山此一言价过千金,储栖云大喜过望,只将那些重重顾虑抛却,满心情愫如颤颤流水,绵绵不绝。 府邸之内,仆从早听闻言华殿下于城门之外看上一名女子,争相来瞧究竟有何等花容月貌,竟让殿下当街掳截回来。谁知却大失所望,众人见到个泥污满面之人,顿时面面相觑。 储栖云抛了披风,收揽萧玉山入府,边行边道:“这位姑娘急需沐浴更衣,你等愣着作甚,还不快备下?” 众人这才作鸟兽散,私下说着,等她沐浴更衣,洗净泥污,定要瞧瞧是何等相貌。要晓得,言华殿下自归来起,便先后婉拒佞幸侍妾五六人,众人还以为他早些年做道士,早已习惯于清心寡欲。 萧玉山在厢房沐浴,储栖云随后跟进去,毫不避讳。 萧玉山褪去衣衫时,他才瞧见,那双手腕上至今还留着青紫痕迹。储栖云一直当萧玉山是千金不换之宝,如今却让赫连归雁折辱,疼惜之后,有怒意渐生。 “他……他可曾再刁难你?”储栖云委实不愿在萧玉山跟前提及赫连归雁,连关切之言都小心翼翼。 “没有。”萧玉山立时会意,却不曾如实相告。事情既已过去,再说与储栖云听,只会徒增伤怀。 “当真?”储栖云比谁都聪慧,有些时候,又未免太过聪慧。 萧玉山不敢再与他对视,垂眸看向手腕,又想起赫连归雁禽兽之举,又现不屑之色:“这一遭所受之事,日后定要一一奉还。” “我帮你。”储栖云不曾有犹豫一分一毫。 “可是……”萧玉山万万不曾料到,储栖云竟要违背之言氏与赫连氏盟约。 可是,你是言氏子孙,理应仰仗漠北赫连氏,与大燕为敌,与他萧玉山为敌。 这一席话徘徊于唇畔良久,萧玉山心中隐隐作痛,终未说出口来。最终,萧玉山低声说道:“不用了。” “在帮我之前,你当想清楚,你是谁。” 旧话重提,储栖云仍说不出答案,从前也是,如今也是。 此情此景又在萧玉山意料之中:“如若你是储栖云,怎样护我都在情理之中;但你又是言华殿下,怎能倒戈相向,帮护死敌?” “可你能自辉月行宫逃离,安然无恙走入城中,皆因我暗中帮护。”这一回,储栖云又使上那诡辩的本事,非是不服萧玉山所言,而是试图挽留一丝情愫,不愿就此决裂。 “但赫连归雁是你言氏盟友,你岂能弃盟友而助死敌?”萧玉山说此话,并非是为断情,而是不愿储栖云对族人心怀愧疚。 若是此时身份转换,萧玉山自知亦难抉择,由己及人,他不愿为逞一时之快而逼问储栖云,致使日后抱憾终生。 作者有话要说:接档爽文求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53章 五十五、望月边城 (上) 萧玉山洗去满面风尘, 又是一张灿若桃李美人面。 储栖云便坐在一旁,直勾勾瞧着美人出浴,也不避讳, 瞧得目不转睛。 萧玉山亦不避讳,转身去拿衣衫,却在拿到衣衫时, 将长眉一蹙, 与储栖云道:“过来——” 储栖云乖乖走上前去, 笑的得意洋洋, 早已料到,却明知故问:“如何?” “不好!”萧玉山将那套女子衣衫劈头盖脸砸向他。 储栖云接在怀里,作那苦口婆心之状,劝说道:“玉奴儿, 你不扮女子, 明日如何出城?” “大胆!”萧玉山睥着那套暗红绣金线女装,颇为嫌弃, “我穿来时那套便好。” “可是我方才自作主张,已交由下人丢了。”储栖云将双手一摊,全一副无可奈何之状。 萧玉山气结,拽着他衣带便往下扯:“那便穿你的。” “何必如此心急,我自己脱。”储栖云扼住他手腕,欺身上前, 行那不可言说之事。 萧玉山始料未及,提腿便踢:“你这混账!” “嘘——”储栖云在唇畔竖起手指, 示意他噤声。 “唔!”萧玉山不禁惊呼出声, 却在下一瞬被储栖云吻住双唇。他们唇齿相依,难分难舍, 心中抱憾、口中难言一二之事,皆以在此无言之中相诉。 -- 第104页 储栖云抚上萧玉山面颊,拇指摩挲那一点笑靥似的疤痕,垂眸而笑,眼中星星点点化作星河一片——他们正是结缘于此一点疤痕。 自那以后,离不开,分不得,十数年过去,早已如同一人。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世事难料。 这一回翻云覆雨,萧玉山温顺到近乎迎合。他心中也有许多难以言说之事,早有鸿沟天堑隔阂在他与储栖云之间。 萧玉山眼角眉梢遍染风情,恍如春色一朝而至,直至喘息之中满含哭腔,储栖云才放过他。 这一场颠鸾倒凤消耗太多气力,萧玉山餍足懒惓如猫,直至储栖云穿戴完毕,他尚沉浸在余韵里头,似宿醉难醒。 “我来伺候你。”储栖云便趁此机会,拾起地上女子衣衫,替萧玉山穿戴。 萧玉山这副身子,好似白玉雕琢而成,今朝穿上红衣,愈发衬得面如桃花,似红潮未散,醴艳至极处。如此情景,连储栖云都瞧着失了神。 等到萧玉山回过神时,衣衫已穿戴完毕,一套异族女子衣裙竟分外合身,俨然是早就备好。否则依照萧玉山身姿之颀长,只怕难有女子能及,更遑论衣衫合身。 萧玉山面红耳赤,当即要脱了去:“你是早有预谋。” 兴许在想定救援之策伊始,储栖云就已有谋划。 储栖云忙不迭按住他手腕,笑得好似狐狸,双眼都弯作月牙:“让我多看几眼,否则我便画下来,以后挂在房中日日看,夜夜看,如何?” 二人嬉闹之时,忽闻外头有人扣门:“言华,听闻你掳了个女人回来。” “王兄?”储栖云听出那人声音,旋即示意萧玉山莫要出声。 萧玉山点头,也不再纠缠于女装之事,暂将话头咽回腹中。 “也给本王瞧瞧。”说话之间,那人已推开门扉。 “糟了,他瞧过画像。”储栖云生怕萧玉山遭人认出来,要晓得,赫连归雁那份画像与正主十分相似。 “委屈你了。”紧要关头,储栖云扯了缎带来就缚在萧玉山眼上,掩住容颜,继而又是一阵宽衣解带,手脚麻利,动作迅速,堪称迅雷不及掩耳。 便是此刻,不速之客已走进房中,见得白日宣淫之景,忙乱之间赶紧转过脸去:“平日什么女人得不到,还是说为兄看错了你,原来你喜欢用强的?” 储栖云一偏身,就挡住他的视线,含糊应道:“此也为乐趣所在。” “也罢也罢,不打搅你大好兴致。”那人倒是有眼色,转身即走,还不忘替二人阖上门扉。 萧玉山听闻门扉一声轻响,便晓得人已离去,忙不迭抬手,想要摘去眼上锦缎。 储栖云却一把制住他双腕,引着那双手潜入自己衣襟,放在胸膛上:“你再好生摸一摸,且看看这里真不真。” 许久以前,他们也曾这般玩闹过。而如今,时年流转,年年岁岁再难如旧时。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萧玉山手掌贴着储栖云胸膛,目不能视之时,知觉便分外清晰—— 手掌下头,一颗心脏炙热而有力,一如往昔。 “那你再摸一摸这处,看看真与不真?”储栖云笑出了声,眉眼弯弯似月牙,偏生还含着一股嬉闹活泼,全然不似在使坏。 萧玉山犹如摸着个火炭,偏生又教储栖云紧紧按着,面红耳赤道:“你方才不是已经尽兴了?” 储栖云一声轻笑,将人按在床榻上:“方才是方才,现下是现下,又怎能相提并论呢?” “你——”萧玉山所有斥责之言都在瞬间破碎。 储栖云讨了大便宜,嘴上却还饶人,只笑道:“再者,与你大战三百回合,都不在话下。” 这一回,直至天色暗时,他们方才收了云雨,并肩躺在床榻上。储栖云替萧玉山摘了蒙眼缎带,便见得一双桃花眼里映着自己身影,仿佛深深烙在里头。 储栖云忍不住去亲吻萧玉山眉眼,近乎虔诚。萧玉山一把拥住他,久久不曾松开臂膀,仿佛只 要稍稍松懈,储栖云便将离去。 储栖云安抚似的地轻拍萧玉山后背,轻声耳语:“我在,有我在。” === 安风等人寻到十里亭时,储栖云已等候多时,将他们接入府中,安排厢房暂住。 安风与叶文卿尚不知储栖云怎就成了望月边城的“殿下”,连连追问。储栖云猜到他们所想,到了厢房里头,眼见再无旁人,才将前因后果一一说明。 安风听得此事,许久都未回过神,叶文卿亦是愣了半晌。 “如此说来,苍阳道人本也是为前朝效力?”叶文卿沉吟道,“储先生与陛下年幼相遇,亦是他人所安排,并非机缘巧合。” “是。”储栖云叹息之余,仍不改往日心性,与叶文卿调侃道,“如今你还能叫我做‘储先生’,足见得从前真心相待。” “储先生出手相助,救我等这一回,我等理应真心相待。”此一席话并非客套之言,而是发自叶文卿肺腑。 “储先生来到此地,必有身不由己之处。”安风出身世家,储栖云难言之处,他大抵能猜得一二。想他不过寻常士族之子,亦难免为家族身不由己,更何况言氏一族乃前朝皇室,更有重担在身。 只是如此一来,陛下与他,必然背道而驰。 安风又问道:“不知萧公子现下身在何处?” -- 第105页 储栖云自不能讲真话,只得另寻托词:“他一路奔波劳苦,此刻已然歇下。明日一早,我送你们安然走出望月边城。” “多谢。”安风与叶文卿异口同声道。 储栖云又唤下人来,为这几人送来饭菜茶水,只道几人皆是旧相识,须得好生招待。 至于萧玉山,此刻当真是睡下了,两回颠鸾倒凤,已耗尽气力。储栖云亲自捧了饭菜送入房中,见那人尚在沉睡,昏黄烛光摇曳之下,一切都是如此静谧而美好。 储栖云情不自禁地俯身,亲吻萧玉山唇瓣,却并未深入。直至萧玉山转醒,他才略略抬起脸,蓦然轻笑:“吃饭了。” 萧玉山转醒时,已然饥肠辘辘,就着储栖云臂膀起身,坐定在桌前。储栖云还是如从前那般,凡事为萧玉山先想一步,只笑道:“我为你布菜。” 萧玉山原本还在笑,也不知为何,听得此话之刻,唇角竭力朝上扬了扬,终还是撇下去。储栖云那双眼里,总柔情脉脉,他却不敢再看了,只得垂下眼帘,低声道:“好。” “望月边城贫瘠,饭食自不如将阳城,也不知合不合你胃口。”储栖云与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竭力装作与从前并无差别,“萧公子多担待着些,别怪罪我不懂待客之道才好。” 可是世事难料,沧桑变幻,他们之间也划开鸿沟天堑。 晦暗灯影下,萧玉山眼眸雪亮,好似要窜出火苗来,倏然说道:“与我同归将阳城吧。” 此一言早已徘徊于唇畔,既然明日分别在即,此刻说出,不论结果,都可不留遗憾。 储栖云倏然沉默,无声叹息。 纵使他不言不语,萧玉山也晓得答案,只说道:“是我莽撞了,让你陷入两难之境,自明日以后,你我还是不必再见为好。” “你曾说过,要做我家人亲友,才短短数月,怎就食言了?”储栖云说话时,还不忘替他夹菜,全将伤悲掩在心里。 萧玉山只觉得食不下咽,心烦意乱:“你已寻到家人,如今已抛不下姓氏。” “可是我也抛不下你。”储栖云揽他入怀,道明一切心意,“明日别后,纵使你待我如死敌,我也不会伤你。” 所谓真情,大抵便是如此,割不断,抛不去,却又难免要在心底刻上一道伤痕。 萧玉山虽未言,但也知晓,如若真有那一日,自己亦不会伤储栖云。 翌日天色微亮,众人已整装待发。储栖云亦是早早起来,一路送萧玉山去往城门。街肆仍在戒严,为掩人耳目,萧玉山终是未脱去女装,依照储栖云的意思,又用面巾将脸一遮,仅路一双明眸在外。 叶文卿等人见得如此打扮,想笑却又生怕惹恼了皇帝,或是转身,或是掩唇。唯独安风耿直,打量萧玉山三五回,绷着冰块脸道:“竟还有模有样。” 叶文卿一惊,忙不迭拽他衣袖,蹙眉摇首。安风会意,立时闭口不言。 萧玉山飞瞪安风一记,颇有恼羞成怒之势。安风佯装不曾瞧见,翻身上马,先一步绝尘而去。 西城倏然开启,沉沉响声犹如叹息。 储栖云勒马,不在前行,萧玉山与他擦身而过之刻,忽而回眸,启唇欲语,可终未吐露一字。马蹄踏碎如火朝霞,萧玉山只留给他一抹背影,如此孤寂,又如此决然。 “叹叹叹,叹风雪催人华发生,急急急,急策马北去过昭关。” 储栖云心念一动,又想起从前说书时,说过一本《白头将军》,眼下此情此景,不正是急急而奔,自怕风雪催人吗? 原来,当初早已一语成谶。 作者有话要说:接档爽文求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54章 五十六、望月边城 (中) 城门大开之时, 早有一队人马守候多时,正应了“守株待兔”一言。 赫连归雁骑着高头大马,领兵站在最前头, 见这一行人走出城门,与储栖云遥遥呼道:“言华殿下怎亲自来送商队?” 储栖云不知赫连归雁怎会现身此地,心惊之余, 策马上前, 拦在萧玉山等人前头, 与那人周旋道:“不知赫连王子大驾光临, 恕在下有失远迎。” 寒暄以后,赫连归雁望向储栖云身后那行人,眸光猝然一凛,锋芒骤现:“这商队里头怎还有相熟面孔?” 既然已教他看到, 自不无法抵赖, 危急关头,储栖云灵机一动, 与他笑道:“此乃在下旧日故交,偶然行至望月边城,自是要好生招待。” “只怕言华殿下是教旧日情谊迷了眼,忘记这行人来自大燕,乃望月边城死敌。”说话之间,赫连归雁四下张望, 却独不见萧玉山,但有一名女子骑于马上, 头戴面纱, 身着绯衣,一时也瞧不真切。 那赫连归雁眸光堪比鹰隼锐利, 萧玉山察觉,不动声色地稍稍撇过脸去,也不说话。 好在储栖云机敏,急中生智道:“此乃大燕朝臣献来的美姬。” 这胡编乱造之言也不知赫连归雁信了几分,睥着萧玉山良久。半晌以后,他才转而与安风道:“几位大人既然是望月边城的朋友,便也是漠北的朋友,还望移步漠北遂玉城,让本王也略尽一回地主之谊。” 安风与叶文卿互望一眼,皆晓得断不能跟随赫连归雁回到遂玉城,否则一是萧玉山落单,恐要横遭意外;再者,众人落入漠北赫连氏手中,只怕凶多吉少。 -- 第106页 众人无言之中,已有护卫按住佩刀,只等殊死一战。只是现如今敌强我弱,正面较量未免也太吃亏了些。 叶文卿心念一动,朗声与赫连归雁道:“赫连王子盛情难却,我等本应皆往遂玉城一游。只可惜眼下时间紧迫,我们这一行人已离开将阳城许多时日,再不踏上回程,只怕要引人怀疑,暴露出不臣之心,惹来杀身之祸。” 赫连归雁含笑望着他,也不知究竟信了几分,顺势问道:“那么,叶大人的意思是——” “不如就由在下一人与赫连王子同往遂玉城,安大人率众护卫先行离去。”叶文卿早将主意想定,有条不紊地说着,“如此一来,我等与望月边城勾结之事,便也不会教人发觉了。” 叶文卿话已至此,俨然是甘愿留为人质,萧玉山与储栖云互望一眼,同将眉宇深锁。 安风听得此话,最是惊愕,只愿代叶文卿留下:“不如由我——” “不必了。”叶文卿回眼望向他,微微摇头。 赫连归雁跟前,言多必失。 以赫连归雁之城府,安风必不是其对手,留下只怕凶多吉少。叶文卿有自信,凭一己之力也能周旋几日。 况且,赫连归雁顾及望月边城言氏乃是盟友,必然要给几分薄面,纵使看穿那名“美姬”身份,也不能公然冒犯。如若可以,叶文卿只望萧玉山趁着这几日的机会,寻办法离去。 果不其然,赫连归雁应他所求,只笑道:“既然如此,便请叶大人往遂玉城做一回贵客。” 他已瞧出安风极在乎叶文卿,纵使不能撕破脸皮直接带走萧玉山,弄回一个叶文卿,也能教这行人投鼠忌器。 安风望着叶文卿虽赫连氏人马归去,手中紧握缰绳,恨不能代他去往遂玉城。心神不宁之时,那一张冰块脸也会浮现懊恼之色。 赫连氏人马只随赫连归雁回去了一半,尚有另一队兵卒守在西城门外,只道是奉赫连王子之命,守卫望月边城。 守卫为假,监视为真,赫连归雁又岂是愚笨之人? 储栖云策马回程,朝萧玉山投一记眼神,无言之间,便已心意相通。萧玉山自知若是当即随安风归去,身份便也暴露了,随即跟随储栖云调转马头,往城内走。 安风仍望着叶文卿离去的方向,储栖云见他似已乱了阵脚,轻声提点道:“还不快速速归去,莫辜负那人一片苦心啊。” 安风一怔,好似顿悟——不论是身陷赫连归雁手中的叶文卿,还是困于望月边城的萧玉山,都等着他来救援。 就此,两路人马各自归去,皆不知将要踏上哪一条路。 安风本该带领护卫十数人西行齐兰山,绕道赶回将阳城。只是叶文卿尚在赫连归雁手中,萧玉山又困于望月边城之内,若是照实告诉晋安王,只怕引来战火,致使那二人陷落险境。 他一路快马疾驰,行至齐兰山时,猝然勒马。身后将士不知安统领何意,皆面面相觑。 “咱们暂不回去。”安风思忖半晌,终归下定决心,“乔装打扮潜回遂玉城。” 一名将士蹙眉应道:“安统领,如今望月边城西侧已有赫连氏人马把守,万不能原路返回。” 安风展开地图,沿着齐兰山脉抬手一划,指出一条路来:“此处可直接折返。” 那将士曾随军出征过,通晓地势山脉,只瞧一眼地图,便明白前路难行:“此处需从齐兰山中迂回折返,只怕路途艰难。” “若不折返救人,这一趟便也白来了。”安风心系叶文卿,也忧心萧玉山处境,只说道,“听我命令,绕行折返。” 众人不得法,唯有听从安风之命,走入齐兰山中寻路。 === 再说萧玉山这处,只得跟随储栖云回望月边城。回去时天色已然大亮,萧玉山一路策马跟随,只字不发,面色上如有阴云笼罩。 储栖云行在前头,偶尔回身,便望见如此神情,却不敢逗他开口,只怕一出声,便暴露了身份。 原本归去在即,谁晓得半路还会杀出个赫连归雁?遇上这等事情,一切筹谋就如竹篮打水,着实教人气恼。 萧玉山翻身下马,跟随储栖云回府,却又被拽住衣袖。储栖云凑上前去,也不知是忽起了玩笑心思,抑或过于谨慎,与他耳语道:“你现在可是大燕臣子前来的美姬,举止怎能如此豪迈不羁?” 一声冷笑自面纱下传来,萧玉山只露一双眼在外头,点漆似的眸子凛冽得很,含着些许讥讽之色。他却不曾开口回话,只这般狠歹歹望着储栖云,挑衅似的。 “也罢,谁让我生来‘惧内’呢?”储栖云故意叹息,全一副无可奈何之状。 萧玉山暗自一咬牙,再忍不得,方要开口,却听闻身后门扉大开,原是仆从听得门外有动静,为二人开了正门。 无论人后怎样,人前都得装模作样,储栖云轻咳一声,吩咐道:“这人送也送了,你便安心留在望月边城吧,本王亏待不了你。” 萧玉山仍不说只言片语,只瞥储栖云一眼,微微扬眉,继而转身走进府邸。储栖云也不计较,跟着他朝里头走。 仆从本还心道,这名关内女子好生无礼,一介奴仆竟敢与言华殿下不假辞色。谁知猝不及防之间,便与这女子迎面相对。仆从一瞧之下,只见得一双明眸如星河,既美又烈,直教他看呆了去。 -- 第107页 萧玉山横眼朝他那处瞥了一记,也不问此人为何愣住,便擦肩而过。 倒是那仆从渐露了然之色,巴结似的走到储栖云身侧,谄笑道:“殿下好眼光,是个绝色美人!” 这便好比自家宝藏教人惊鸿一瞥,博得交口夸赞,储栖云满心快意,得意洋洋道:“自然。” 由此开始,府中多了一名绝色佳人一事彻底传开。大抵是因美人倾城,殿下视若珍宝,故而从来深居简出,已住下三日,竟也无人窥见全部容貌。 外头又有人张望着窗扉,想要借此一探究竟。储栖云适时赶来,遣散好事者,兀自走进去关紧门扉。 萧玉山正仔仔细细瞧着地图,沉吟良久。储栖云紧挨着坐下,亲昵不已:“瞧出些什么来了?” 萧玉山从不防备储栖云,一指齐兰山脉,回应道:“安风若要折返,定会自此地直接返回遂玉城。” “你有几成把握他会折返?”储栖云指腹点在齐兰山脉,安风折返与否,他们这处应对赫连归雁之策也有所不同。 “不能说必然如此,但也八九不离。”萧玉山与储栖云分析道,“一者,安风孤身回将阳,固然可以搬救兵,只是两名人质陷于敌方之手,着实束缚手脚;再者,他心系叶文卿,哪有心思走远?” “由齐兰山绕行折返遂玉城,少说也得五日。”储栖云来到望月边城后,也曾去过齐兰山周遭,自是晓得那处山路险阻,“在此期间,我要着手调查另一件事。” 萧玉山顺口问道:“哪一件?” 储栖云沉下脸来,低声说:“师傅之死另有蹊跷,应是与我身世有关,我不能不查。” 萧玉山心中一冷,险些惊呼:“你是说,老神仙并非死于火海!” 储栖云示意他噤声,压低嗓音说道:“当日,我在虚鹤观中寻到师傅,发觉他早已气息全无,脖颈之上还有一道血痕。” “再者,虚鹤观众道士虽算不得什么江湖高手,但也人人练武,如何就只救出了陆子茸一人?”此一席话,皆是储栖云这些时日以来所疑惑之事,“而我又在火场里头中人奸计,被带回望月边城,实在像一招守株待兔之计。” “在这里,我才晓得,这些年以来,每一次人生际遇都在言氏掌控之下,甚至师傅也曾为前朝效劳,包括——”话说至一半,储栖云忽而一愣,显现出些许犹豫来,“包括与你相识,皆是师傅一手安排。” “只是后来,也不知为何,他老人家忽然转变心意,想要将我的身份彻底隐藏。谁知偏在此时,赫连归雁又遭识破。” 直至现下,萧玉山才晓得前因后果,也不知该叹人心险恶,抑或机缘巧合,他与储栖云竟竟成了一对解不开、难拆散的烛心。即便已时至今日,他们仍以诚相待,真心相对。 作者有话要说:年纪大了,还是喜欢山海不移的感情 ================================================= 接档爽文求预收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55章 五十七、望月边城 (下) 萧玉山得知苍阳道人之死另有隐情时, 也终归知晓,储栖云执意留在望月边城的另一大缘由。 “你怀疑赫连归雁?”话说至一半,萧玉山犹豫片刻, 继而又道,“还是说……你觉得望月边城之内,也有凶手?” 储栖云不言, 萧玉山全当做默认, 又问他:“如若老神仙之死水落石出, 你会随我同归将阳吗?” “我还能归去吗?”也不知为何, 储栖云蓦然发觉,有些时候太过心有灵犀,也算不得好事了。 萧玉山不曾犹豫一瞬,应他所言:“我甚至不要求你忘记言氏, 只要还能如从前——” “还回得去吗?”储栖云打断话头, 蓦然问他,“你我都明白, 除非我决心与望月边城决裂,否则非但你不能再全心全意信任我,我也会对你有所防备。” 芥蒂已生,便轻易消除不得,站在鸿沟对岸的人,从此只能遥遥相望。 “你对我起过防备之心吗?”嗤笑之声猝然响起, 萧玉山反问他,“引安风等人来到漠北, 放我归去, 如今又将身世之谜如实相告,你当真防备过我?” “你不是也不曾防备我吗?”储栖云一指那地图, 亦是笑道,“只可惜,纵使如此,你我心底仍是难免要种下一根刺。” 二人说罢,各自叹息,一时之间,除却叹息,竟不知还能说何事。 从前,储栖云是个心思点子再多不过的,可惜如今也变作笨口拙舌。不得法,他唯有再提及安风:“你方才猜想,安风会自齐兰山绕行,借此潜入漠北。若是顺利,他应直接与伏都将军联络,借机寻找叶文卿。” “你急中生智,说他们是早有不臣之心,但只怕赫连归雁并不信此言。”萧玉山心中明镜似的,“若是信了,又怎会留一队兵卒把守望月边城城门?” “赫连氏还指望望月边城当马前卒,自不会公然将里子面子都撕了去。”储栖云回道,“再者,那日所言皆是寻个托词,本也不指望能将他蒙骗过去。” “今日午后,我要往漠北一行,一是打听一番叶文卿下落,再是借机暗查师傅死因。”储栖云与萧玉山嘱咐道,“我去后,你切莫胡乱走动,让人察觉身份便不妙了。” “万事小心。”储栖云将去之时,萧玉山忽而想起另一人来,忙唤住人说道,“如若可以,帮我打听一个人。” -- 第108页 储栖云心生好奇:“漠北也有你相熟之人?” “也算不得熟识之人。”萧玉山长眉轻蹙,与他说道,“那人名叫次迦,你应当有所耳闻。” “次迦——”储栖云的确曾经听闻过此人,依稀还记得,那是赫连归雁脔宠。 自那日别离以后,萧玉山已忧心次迦安危多时:“正是此人。” 萧玉山如此在意此人,必有缘由,储栖云也不多问,只应道:“我记下了,等我回来。” 萧玉山默默点头,蹙眉目送储栖云远去。储栖云脚步匆匆,并不曾听闻萧玉山唇畔那一声轻轻叹息。 再说安风等人跋涉数日,穿过齐兰山,当夜便抵达遂玉城。 安风抵达之日,储栖云亦是入城,但并未去见赫连归雁,而是先去伏都将军府上拜会。 自将阳城内两桩大案以来,伏都将军便已教赫连归雁夺去兵权,如今空留一个虚职。储栖云来到此地后,也曾有所耳闻,若是想要对付赫连归雁,此人倒可利用。 也不知他与伏都将军究竟密谈了哪些话,安风来到时,守门护卫都不曾多问一字,立时带其去往后宅。 安风走进去,立时见到储栖云,心下了然:“这一回,又得多谢储先生了。” 伏都只觉得有趣,说话时不无讥讽之意:“望月边城的人竟为大燕皇帝殚精竭虑,说出去只怕无人敢信。” “老将军说笑了,皇帝深居将阳城皇宫之内,哪轮得到在下殚精竭虑?”他此言几乎戳穿萧玉山身份,储栖云却只装作毫无察觉,不紧不慢应道,“只不过这几位是在下旧相识,曾与赫连王子有些过节,在下实难袖手旁观,这才来求老将军了。” 早在与萧玉山初会之日,伏都便已识破这一行人身份,即便今日储栖云不肯透露一字口风,他心里头也清楚得很。 遥想当日,萧玉山曾亲口与他道,若能归去,漠北便不再是赫连氏的。 这漠北的主人,早该换上一换了。赫连氏一心想要漠北脱离大燕掌控,却不知这漠北藩国之所以镇得住赤狄,也是因背靠大燕之故。私买铁矿资助前朝余丿党,妄图扰乱大燕内丿政,赫连氏点起这把火,迟早也要葬身火海。 伏都因置身事外,才能瞧得清利弊得失,自打知晓铁矿一事以来,日夜忧戚——这把火必将烧到无辜之人身上,他并非第一人,若不及时遏制,只怕还有更多人化作灰烬。 放萧玉山也好,助储栖云也罢,既是他为求自保之举,亦是覆灭赫连氏之招。 “敢问伏都将军,可有叶文卿下落?”安风此刻最在意之时,莫过于此。 “近日以来,整个遂玉城都晓得,赫连王子迎来一名关内贵客。”老者冷笑,“这赫连归雁有意借此断你同僚后路,此事若传去将阳城,只怕他要受无妄之灾。” 此事若传入将阳城内,叶文卿岂不是要背负叛臣之名? 安风暗自惊心,终归明白叶文卿为何一再提及,赫连归雁城府太深,不可正面交锋。 储栖云又道:“方才老将军已告诉我,叶大人住在驿馆。” 得知叶文卿并未经历牢狱之灾,安风心中有几许庆幸与安慰,当即道:“今夜便去救人。” 储栖云颔首深思道:“今夜我在遂玉城中拜访赫连归雁,引他分心,你要借此机会一举成事。” “储先生也当提防赫连归雁。”安风每每提及赫连归雁,免不了要思及豺狼,“他是个再狠厉不过的角色。” === 赫连归雁听闻储栖云求见之时,毫不惊诧,笑吟吟请人进来相见,只是笑意太过意味深长,难教人看透。 “言华殿下怎舍得抛开美姬,来我这处?”赫连归雁又提及那人,不知是为投石问路,抑或早已识破。 “不过一名姬妾,赫连王子若喜欢,明日拿去便是。”储栖云佯装毫不在意,与他周旋道,“辉月行宫佳人众多,赫连王子怎还惦记我府中那不入流的?” 听得此话,赫连归雁不禁发出一声嗤笑,反问他:“你倒是说说,辉月行宫里哪个最妙?” “自是萧玉山最妙。”储栖云说话之间,笑颜盈盈,全一副笑谈美人之状,话也说的轻飘飘,“那个名唤次迦的次之。” 连赫连归雁都不曾料想到,储栖云会主动提及萧玉山。他不由心生狐疑,只想着,难道储栖云当真不知萧玉山已逃离,那日那名红衣人也只是个女子? 赫连归雁心中疑惑,面色却是如常,有意激怒储栖云:“说起来,萧玉山还是言华殿下旧相好。” “都是前尘往事了。”储栖云连连摆手,笑应道,“他进了辉月行宫,便是赫连王子的人。” “薄情啊薄情。”赫连归雁一面口中与储栖云周旋,一面心中思索,难道萧玉山与叶文卿等人兵分两路,早已离去? 不可能,早在萧玉山逃离辉月行宫当夜,遂玉城便已戒严,除非化成灰,否则哪有机会自城门离去? 赫连归雁看不透储栖云心思,有心再激他一激:“萧玉山已是我的人,次迦虽只有五分相似,但可送给言华殿下,全当做弥补。” 储栖云听他口口声声提及萧玉山,便有心防备,只是心中仍觉得实在太过刺耳。那是储栖云当做珍宝之人,却在漠北遭赫连归雁百般折辱,委实可气可恨。 -- 第109页 储栖云强按下怒意,开始打探次迦:“只怕次迦不愿跟了我。” 提及次迦,赫连归雁猝然显露些许怒意:“他是个养不熟的,兴许跟了你,还能听话些。” “君子不夺人所好。”储栖云连连摆手,说话之间,大抵猜得次迦忤逆过赫连归雁,“还是让他继续留在辉月行宫,陪伴赫连王子。” 赫连归雁见储栖云仍不动声色,便也顺势收了话头,说起旁的来:“言华殿下今日前来,定不是只为谈笑一番。” “我今日前来,是想再打探一番师傅死因。”说话之间,储栖云双眸雪亮,如利刃出鞘,“当日是赫连王子手下将我带出火场,送至望月边城,在此以前,可曾发觉异常之处?” 赫连归雁神情却是晦暗不明,也不知包藏怎样的心思:“在带走你以前,只有一场大火,并无其他。” “恕我冒昧,殿下那一日本该启程离开将阳,又为何会现身于火场,又怎会料到我必然赶回虚鹤观中?”这些时日以来,储栖云几乎夜不能寐,明晓得师傅之死必与赫连归雁脱不开干系,奈何并无证据。更为重要的是,望月边城仰仗漠北赫连氏,即便查明真相,也不能伤赫连归雁分毫。 只是,如若就此收手,再不追查,那么一份愧疚将伴随储栖云终身。 “那是因为——”赫连归雁话未说完,便听闻门外有护卫前来通报。 “殿下,驿馆那头果真有动静。” 赫连归雁冷笑不已,猝然望向储栖云,意味深长道:“殿下的朋友实在不安分。” 储栖云暗自惊心,面色却是如常,不动声色反问,佯装不明所以:“此话怎讲?” “一同去瞧瞧。”赫连归雁说罢,率先走出门去。 储栖云暗道一声不妙,只怕安风折返之事早在赫连归雁意料之中。如今只需紧闭城门,方能使一出文中捉鳖之计,将安风等人一网打尽。 作者有话要说:接档爽文求预收→_→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56章 五十八、死别 (上) 如若储栖云顺利, 理应早该归来。 整整一日过去,萧玉山依言守在望月边城,却等不到储栖云消息, 渐趋忧心起来。 他越往深处想去,便越觉得事有异常,终归安奈不住, 寻几件储栖云衣衫来换上, 盗走王府一匹马, 直奔漠北遂玉城。 遂玉城内, 人流熙熙攘攘,往来商客络绎不绝,仍是太平盛世的模样。 萧玉山牵马而行,将蒙面巾布又往上拽了拽, 掩住大半面容, 只留一双明眸在外。 他本是要往伏都将军府上一行,谁知只见得将军府门前有重兵把守, 莫说进出,便是仆役开一扇门也不准许。 果真出大事了。 储栖云,安风,叶文卿,以及随行将士,只怕都已身陷险境。 萧玉山寻一处茶摊坐下, 竭力稳住心性——越是危机四伏,越不能自乱阵脚, 要想赢过赫连归雁, 就得先猜到他想得到什么。 那么,赫连归雁想要得到什么呢? 答案显而易见, 萧玉山心念既定,便不再犹豫,丢下几文铜板付茶钱,又牵马而去。 赫连归雁见得萧玉山站在跟前时,并无一丝讶异,笑问他:“你打何处来?” 萧玉山自不能将望月边城说出去,胡诌道:“自齐兰山绕道而行,又回到你这遂玉城内。” 赫连归雁也不问此话真假,又问道:“回来自投罗网?” 萧玉山却道:“回来救人。” 赫连归雁明知故问:“救谁?” “何必再装糊涂?你手上拿捏着谁,我都清楚。”萧玉山忧心储栖云等人安危,与他直言道,“我想我一人的价值,远远抵过他们好几人。” “此话倒是不假。”赫连归雁猝然笑出声来,满含促狭,一双琥珀珠子似的眼里,别有深长意味,“虽说这笔交易我稳赚不赔,但将你等一同扣下,岂非更有收获?” 萧玉山听得此话,也不慌乱,亦是出声笑道:“都说赫连王子满腹谋略,有味卜先知之能,如今怎又耽于蝇头小利起来?” “此话怎讲?”许是萧玉山笑声之中太多讥讽之意,赫连归雁将浓眉一挑,沉声问道。 萧玉山不急不缓答道:“他们是为寻我而来,将阳城中必有旁人知晓,如若长久未归,只怕坐实了赫连氏罪证,引更多人入漠北。” 赫连归雁嗤笑:“但若放其归去,事情不也掩盖不住?” 萧玉山反问:“有我在你手上,即便他们想要宣扬出去,也得掂量着些,不是吗?” 也不知此一席话里头,赫连归雁听信了多少。萧玉山见他不应声,眉宇轻蹙,旋即说道:“你将我带来漠北,为的是扰乱大燕内丿政。安风等人归去,却没带回皇帝,最后一线希望也被掐断,必然使得朝野动荡。” “如此一来,赫连归雁,你也好心满意足了。” 赫连归雁所想要的,莫过于萧玉山所说的,只是,他还心有疑虑:“我能信得过你吗?” “我已身处漠北,还能如何诓骗你?”萧玉山知晓,只有安风与叶文卿全身而反,他才有一线生机,此刻无论用何方法,都得说服赫连归雁放人。 赫连归雁连连摇头,笑萧玉山太过天真:“你且瞧瞧,这是什么?” 说话之间,赫连归雁取出信件来,递到萧玉山跟前。萧玉山隐约察觉到不妙。立时拿来细瞧,只见得信件之上,写的是漠北文字,实在看不明白。 -- 第110页 赫连归雁等了片刻,才好整以暇说道:“这封信即将寄给王妹曼月,说的是务必要将皇帝失踪一事闹得人尽皆知。” “你!”萧玉山这才猝然想起来,尚有天大的隐患藏于宫闱之内。 “如此一来,你回或不回,都无所谓。”赫连归雁睥着他,得意而阴沉,“回到辉月行宫吧,从今以后,那里才是你的归宿。” 萧玉山拂开赫连归雁,眉眼几乎化作刀刃:“储栖云身在何处?” “谁是储栖云?”赫连归雁反问之言一如往昔。 萧玉山冷笑:“你明晓得是谁,不要咬文嚼字。” “我只认得言华殿下,不晓得什么储栖云。”赫连归雁故意将刺扎进萧玉山心底,带着些刻毒之意,恨不能让它连根没入肉中,从此以后再拔不出来,“你若问前者,我可如实告诉你,他也在辉月行宫做客;如若问后者,我爱莫能助。” === 萧玉山再度走入辉月行宫,看见的是次迦迎接在侧。 不过时隔数日,次迦却已面带枯槁之色,恹恹无力,似将油尽灯枯。 萧玉山瞧在眼中,只觉得触目惊心。次迦感知到萧玉山眸光,转脸过来与他略略颔首。萧玉山心有愧疚,不禁悄然叹息。 “储栖云在何处?”纵使赫连归雁只认言华,不认储栖云,萧玉山仍不愿改口,执着之心可见一斑。 赫连归雁却是答非所问,兀自说道:“你只在辉月行宫小住过数日,还不知晓此地的妙处,我今夜便要带你好生游览一番。” 萧玉山不知他又在打什么算盘,只是依照如今情势,也由不得其不去。 漠北行宫有一处狼宅,专门驯养赫连归雁爱宠,现如今,安风与叶文卿皆身处其中。四下饿狼环伺,隔着精铁栅栏,也能感知兽类森然杀意。 早在昨日,赫连归雁人马便已埋伏于驿馆,只等安风等人自投罗网。经此一战,手下十数人皆已殒命,按照赫连归雁指示,只留安风及叶文卿两条活口,等候萧玉山现身。 至于储栖云,也早来到狼宅之外,身侧更有望月边城众人。赫连归雁已将储栖云私放大燕权臣之事一一说与他们听,只不过多留了几许心眼,并不曾透露萧玉山身份。 赫连归雁挟萧玉山而来之时,储栖云蹙眉不展,却不敢轻易开口,只怕将萧玉山身份暴露出去。 赫连归雁见他只顾瞧着萧玉山,怀着恶意调侃道:“言华殿下这般喜欢他?” 萧玉山亦是望向储栖云,眉宇轻蹙,微微摇头。 储栖云心领神会,面前按捺住心性,也不与赫连归雁辩驳,转而望向安风与叶文卿。 狼宅四周有精铁围栏,围栏之内有铁笼数只,每笼之内又关有恶狼一头。若要细细数来,安风及叶文卿将这两个手无寸铁之人,将要与六只狼徒手相搏。 想要处理一个大活人,最不留痕迹之法,便是送予困兽作饵食。 安风将叶文卿护在身后,低声说道:“躲在我后头。” 叶文卿看见,安风手臂上,有一道血痂横亘。因为至今不曾清理包扎,血肉已与衣衫黏在一处,教人瞧来触目惊心。他知晓,纵使安风身怀武艺,也难敌六匹恶狼,今夜只怕凶多吉少:“你身手了得,应当自保。” 安风自是不肯:“我岂能弃你于不顾?” 二人低语之间,乍闻一声脆响,笼门一一大开,恶狼呜咽着,缓缓向二人逼近。 安风环顾四下,只见狼眼如鬼火,在夜色之中忽闪。恶狼步步紧逼,渐有飞扑之意。而精铁围栏之外,有漠北兵卒守卫,翻出去倒是有可能,只可惜怕是还未落地,便要血溅三尺。 兴许他们当真挨不过今夜了,安风执意将叶文卿护在身后,低声嘱咐道:“我身上有血腥气,易招惹野兽,正好能帮你引开它们。你看西北角,储先生和陛下都在,你要尽力跑过去求救。”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安风也要为叶文卿搏上一搏。 叶文卿环顾四下,心越来越冷,知晓黄泉将近,索性把心一横,咬牙说道:“不如同生共死吧,我叶文卿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不,你要活下去!”安风好似被此话激怒,眼见狼群呈现半圆之势围来,在第一匹狼飞扑而至之刻,反手将叶文卿推远,高呼道,“我要你替我活着,逃啊!” 血腥气在夜风中飘忽而来,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 恶狼撕咬安风之时,萧玉山近乎拍案而起,与赫连归雁呼喝道:“住手,快下令放人!” 赫连归雁望着远处连连发笑,眉眼间都是快活,只将萧玉山所言当着耳旁风。 “你这般心狠手辣,与豺狼何异?”萧玉山不忍再看安风惨状,拽起赫连归雁衣襟,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 赫连归雁反手制住萧玉山,强教他望向远处,耳语道:“你看看,他们都是为了你——” 声音好似毒蛇,顺着耳蜗钻入心中,萧玉山五内俱焚。 储栖云见此情形,不顾望月边城众人阻拦,疾步上前,冷声说道:“赫连王子若要人性命,手起刀落便是,何故折磨他们?” “手起刀落未免无趣。”赫连归雁沉静如水,全不将那残暴血腥之景放在心上,甚至觉得十分有趣。 萧玉山自他手中挣脱开来,转身奔向狼宅。储栖云心下一惊,下意识随他而去。 -- 第111页 赫连归雁正襟危坐,下令道:“拦住他们!” 便在兵卒近身之刻,萧玉山猝然夺去那人腰间佩刀,用力抛掷入铁栏之内。 围栏之内,安风通身浴血,教恶狼一路拖拽撕咬,已然体力不支。叶文卿处境亦是不妙,小臂之上生生撕开一片皮肉,鲜血淋漓。 “叶文卿,拿着!” 耳闻一声断喝,叶文卿循声望去,只见佩刀落在不远处,此刻正如久旱逢甘霖,寻到了救星。 安风实在耿直,竟当真为叶文卿引开狼群,此刻浑身浴血,教数头恶狼扑在身上。一阵腥风袭来,狼牙即将凿入脖颈,他却不后悔——为了叶文卿,怎样都不会后悔。 谁知痛楚并未袭来,反倒有淋漓鲜血落在脸上,化作黏腻一片。恶狼呜咽喘息,轰然倒下。安风睁开眼,看见叶文卿半面染血,手持长刀,一刀一刀扎在恶狼身上。 狼血喷薄而出,染红了白净面庞。 安风抬手,要为他擦去面颊血污,只可惜,尚有恶狼环伺,容不得他们脉脉温情。 安风心生一计,止住叶文卿刀势,拖拽着狼尾,咬牙强忍伤痛,将已死恶狼抛向远处。 群狼饥饿多时,此刻已顾不得那是同伴尸身,五只之中,有三只追逐而去,还余下两只紧盯安风与叶文卿。 叶文卿在发抖,紧攥着安风血污狼藉的手,久久不能松开。安风望向精铁围栏,忽而心生一计,低声问他:“你敢釜底抽薪吗?” “敢。”叶文卿咬牙点头。 “好,我们一起活着走出去。”安风收拢手掌,亦是握住叶文卿的手,郑重如誓言,“等走出去,你便做我的人,跟着我,由我做你的后盾。” 叶文卿猝不及防,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几乎以为听错了去。原来,这许多时日以来,安风都有情愫藏在心间。 安风攥紧了他的手问:“生死在此一搏了!” 叶文卿亦是掌心收紧,虽是不言,但已胜过千言万语。 安风唇畔含笑,猛然甩开叶文卿紧握的手,不顾伤痛,支起身子奔向围栏。恶狼闻风而动,飞扑上前,如离弦之箭。 叶文卿未及阻拦,只目瞪口呆瞧着他,愣了一瞬,才恍然知晓此举何意:“不要——” 惊呼脱口而出,却已来不及阻拦,叶文卿眼见安风飞身攀上围栏。两只恶狼紧随其后,当即便要扑咬安风后腿。 围栏之外,兵卒已亮出长矛,只怕囚徒还不曾落地,便将殒命途中。 但谁能料到,变故骤来,恶狼随着安风一跃,飞扑出围栏,撕咬起兵卒来。安风攀在围栏上,与叶文卿伸出手:“快来,我带你出去——” 所谓釜底抽薪,生死一线,大抵便是如此。 叶文卿跌跌撞撞跑过去,拽住安风的手,借力攀爬上围栏。 围栏外头,恶狼享用饕鬄之宴,肆意扑咬兵卒。 储栖云护住萧玉山,拽着人连连退去:“趁乱走,至于安风和叶文卿,我会想办法。” 慌乱之中,望月边城的贵胄已四散逃去,赫连归雁也不见踪影,此刻不走,更待何时?储栖云带萧玉山走入宫室时,卫兵已听闻消息,四处搜查。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进入完结倒计时 ================================================== 接档爽文求预收→_→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57章 五十九、死别 (中) 卫兵巡查时, 落下纷乱脚步声,回荡在漆黑长廊。 次迦手提琉璃灯盏,如幽灵行走于夜色之中, 间或低咳,似即将油尽灯枯。 在此以前,他在赫连归雁寝殿门前立了许久, 却不曾等到人。偏生无巧不成书, 在回程时又遇上萧玉山。 “随我走。”次迦领二人避开护卫, 去往一间茶室。 如今, 次迦面颊削瘦到凹陷,不复从前艳丽容貌,摇曳灯火下,木雕一般近乎可怖, 只一对眼睛珠子里还有些许神采。 借着昏黄光亮, 他打量储栖云许久,直教人脊背发毛:“你们想逃出去?” 萧玉山应道:“是。” “我可以帮你们, 但只有一人能逃出去。”说话之间,次迦再度望向储栖云,眸光渐趋锐利如刀锋,“你要留下。” “我可以留下。”储栖云不曾犹豫分毫。 “为什么?”萧玉山却是不允,“你想做什么?” 次迦解释道:“这里已教卫兵团团围住,赫连归雁很快就会找过来, 想要走出去,只有一命换一命。” 萧玉山以为, 所谓“一命换一命”, 是拿储栖云的命来换:“我不同意。” “不是用他的命,而是我的。”次迦看穿萧玉山心思, 只说道,“我已活不成了,不如为旁人挣得一条活路。” 萧玉山追问:“你独留储栖云下来,又是何意?” 次迦反问:“光凭我一人,又如何骗得过赫连归雁?” 此言一出,萧玉山终归明白,他想做何事:“你要假扮我?” “是,我还要与赫连归雁同归于尽。”次迦垂眸,眼中映着摇曳火光,如自心底窜出一簇火,“等到赫连归雁一死,辉月行宫必将大乱。至于你的情人,大可以趁乱离去。” 话已至此,萧玉山已将此事看穿,直言不讳道:“你是想他助你刺杀赫连归雁。” “不需他动手,我要亲自了断那些恩恩怨怨。”次迦猝然勾唇,夜色里,笑容凄艳如厉鬼,“但我要他引来赫连归雁。” -- 第112页 储栖云只想萧玉山无恙,一口应允。萧玉山本欲再度反驳,却教他拽至旁边:“听我说,不要意气用事,这时候我们只能分头行动。” “可是……” “没有可是,不许反驳我。”储栖云鲜少如这般强势,不给萧玉山分毫辩驳之机,“明日清晨,遂玉城外,红日初升之时,我会亲自送你走上回程。” 萧玉山看见,他的身影陷入储栖云眸中,仿佛已烙进心底。他终归稳住心性,长叹以后,低声道:“一言为定,你若再敢失约——” 储栖云打断话头,说得无比郑重:“我素来言而有信,何时食言过?” “好。”萧玉山点头,随次迦去往别处。 储栖云候在茶室,在夜色之中化作雕像,直至次迦再度进来,才起身问道:“你来说说,下一步如何行事?” === 护卫遍寻不到萧玉山及储栖云,赫连归雁气急败坏,叱骂连连,亲自带刀寻人。 “赫连王子。”储栖云忽然现身,与他遥遥相望,“这边请。” 赫连归雁自恃辉月行宫乃是他的地界,并无多少防备之心,故而随储栖云走向茶室:“你有话要说?” “是。”储栖云推开门扉,请他先进。 “你还是想问苍阳道人之死?”赫连归雁不疑有他,径直走入门中。 门里头,仅有一盏琉璃灯晕开昏黄光亮,赫连归雁看见,萧玉山背对门扉,静坐灯旁。兴许是因茶室之内太过寂静,这一盏琉璃灯旁,他似要化作一片水中孤岛。 赫连归雁几乎恍了神,缓缓走过去,说话时不禁将声音压低些许:“你有话对我说?” 那人却未曾开口,只孤坐在灯盏旁,挑亮烛火。 晦暗光亮骤然转明,赫连归雁这才惊觉,原来眼前之人并非萧玉山。不知何时,次迦与萧玉山换了衣衫,现下背对他挑灯的,只不过是个替身。 赫连归雁后知后觉,猛然醒悟过来,冷声喝道:“你竟还敢与外人共同设计我,看来上回就不该留你一命。” 次迦却不说话,回眼与储栖云递一记眼神。储栖云按照原先所商议之计行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退出门去,反锁门扉。 门外一声落锁脆响,彻底断绝赫连归雁退路。次迦褪去萧玉山衣衫,高举琉璃灯,猛然砸在地上。 火舌舔舐布料,沿着那件衣衫一路游走,如浪涛渐起。 次迦仍旧跪坐在一旁,只是回身望向赫连归雁时,满面决然。他已形容枯槁,火光之下,神情却是一如往昔,漠然至此,仿佛将要赴死之人并非自己。 “你疯了?”赫连归雁见火势渐大,想拽住次迦破门而出,却被那人决然挣脱开。 次迦退回原处,蓦地展露笑颜,只是笑中含泪,如花至荼蘼,似厉鬼凄艳:“殿下定不会相信,这一日我已期盼许久。” 赫连归雁再度上前之时,大火已将次迦围住,任谁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得人了。 赫连归雁倚门扉前,讥讽问道:“这些时日以来,你就一直期盼着与我同归于尽?” 次迦不曾说话,跪坐于火幕之中,缓缓合眼,恍如疲乏至极。 赫连归雁恍然想起,他们初遇之时,是在望月边城夜宴之上。这个人自幼沦为脔童,经手数人,又沦落在言氏某王爷手中。 他似乎早已厌倦了欢爱之事,也腻烦了遭人玩弄,纵使身已情动,神情里头却总是懒惓而漠然。 初见之时,次迦正靠在原主人怀里,被灌了满满一盏烈酒。他衣衫不整,微醺时面带薄红,眸光流转之间,却满是疏离漠然,眼中只含着淡漠的微光。 赫连归雁犹记得,他觉得此人像极了珍珠,被大漠风沙磨去了光泽,虽已黯淡,但仍能一窥往日瑰丽。 只可惜,他与萧玉山生得相似容颜。 初遇之景尚历历在目,而如今已是诀别时。 大火吞噬了次迦,火舌舔舐脸庞,次迦跪坐在地上,迎来期盼已久的解脱。赫连归雁沉沉叹息,自知再无法相救。 门扉已教储栖云自外落锁,赫连归雁欲破门而出,一连好几番冲撞,皆不得法。 生死关头,他低声喝问:“储栖云,你不想知道那老道是如何死的了?也不想知晓虚鹤观为何覆灭?” 储栖云本欲趁机离去,却在听闻此话之刻,猝然驻足。他只犹豫了一瞬,便立时回身,折返门扉跟前:“你说。” “先开门!”赫连归雁以手掩住口鼻,拽住最后一线生机。 “时至今日,你还有筹码来谈条件?”储栖云冷笑连连,“说出来,或许我还来得及开门。” “是望月边城的意思。”赫连归雁陡然又生恶意,语调间刻毒意味显而易见,“苍阳道人欲为你隐瞒身世,违反当初约定,不愿将你交出去。言氏族人岂能容他如此作为,故而命死士与我一同去往将阳城,在虚鹤观水缸之中下毒,再一把火烧了证据。” “只可惜,你师傅并未中毒,才遭死士削首。” “当真?”储栖云乍闻此言,如遭当头霹雳,问话时声音近乎颤抖。 寻找因果缘由好一番,到头来,人还是因他而死。望月边城为了一个堪称泡影的复国之梦,竟害死百余条性命,人心之狠厉可见一斑。 悲怆难言之时,心如刀割,几乎落下淋漓血水。储栖云望着门扉,看见薄薄绢布之上,映着火光,渐渐吞噬赫连归雁倚在门内的身影。 -- 第113页 “那么,你呢?”储栖云由始至终怀疑赫连归雁,“你敢说你是干净的?” “我并不曾参与其中。”赫连归雁虽已教大火逼入绝境,怒道,“苍阳道人之死与我无关!” “但若不是你将我身份戳穿,又怎会害了百余条性命?”储栖云冷声发笑,望着门上铁锁半晌,决然而去,“你,也该死——” “储栖云!” 大火席卷而来,铺天盖地,将最后一寸立足之地也吞噬。赫连归雁通身浴火,皮肉烧焦的气息令他作呕,痛楚更是游走于四肢百骸。可是,他却不甘就此赴死,猛然冲撞门扉。 大火早已燃上门扉,烧得它摇摇欲坠,再经得赫连归雁一番冲撞,终归轰然散落。 “我该死,你也活不成——” 赫连归雁如恶鬼临世,自身后勾住储栖云脖颈,将他拽入火场之中:“再死一次吧!” 兴许是人至将死之时,气力无穷无尽,储栖云猝不及防,遭赫连归雁连连拖拽,直教他拽入火场之内。 火舌顺着赫连归雁身子舔舐而来,如毒蛇蜿蜒,渐趋游走在储栖云身上。皮肉烧焦之痛流窜于四肢百骸,储栖云望着火海,低喝道:“那便一起走入黄泉地狱吧。” 作者有话要说:接档爽文求预收→_→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 完结倒计时,次迦的故事在番外写 第58章 六十、死别 (下) 天明时分, 萧玉山已守在遂玉城外,依照昨日誓言,不曾离开半步。 不多时, 安风与叶文卿相携而来,虽皆受重伤,但性命无虞。 红日自黄沙尽头缓缓升起, 染得朝霞如血, 满目殷红。 大漠无垠, 萧玉山举目眺望, 寥寥行人来去,独不见那人踪影。 “昨夜辉月行宫燃起一场大火,据说赫连归雁已葬身火丿场。”安风捂着伤处,只想着如何才能将悲讯说与萧玉山听, “还听闻——” 一再痛失所爱, 乃人间大悲,不仅安风不知如何说下去, 连心思巧妙如叶文卿,也不免默默无言。 “我已知晓。”萧玉山却冷静到近乎无情,忽而翻身上马,扬鞭之时,再度回身望向远处——只这么深深望一眼,再无其他。 扬鞭之时, 萧玉山喃喃自语,好似已恨得咬牙切齿:“储栖云, 你言而无信, 一再失约,我此生都不会原谅。” 数日以后, 漠北藩国痛失王子,王上悲怆欲绝,一病不起,不理国事。伏都将军趁势召集旧部,揭竿而起。 危乱之中,萧玉山等三人趁机逃离,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终归回到将阳城。 将阳城中,宫闱之内,皇帝称病两月有余,早已天翻地覆。 数日以前,那位赫连昭仪终归得了太后特赦,解了圈禁之令,走出宫门。谁知她只安生了半日,便又妄图搅起风波来。 赫连曼月口口声声说,要见一面陛下,鼓动太后与叶皇后针锋相对,又召集宫人施压,逼得叶含璋彻夜无眠,形容憔悴。晋安王那处更是不妙,朝臣步步紧逼,又有人提及拥立新皇之事。 大燕内丿政渐有分崩离析之兆,可无论是晋安王,还是叶皇后,都只能苦苦支撑,期盼安风与叶文卿能带来好消息。 就在这一日,赫连昭仪几乎破门而入,叶皇后固守门前,又是一番针锋相对。谁知此时,太后到来,只道无论如何要见皇儿一面。 可是寝殿之内哪有皇帝,叶皇后与王公公互望一眼,皆是胆战心惊,谁也不敢开门。 谁知便在此时,门内竟传来萧玉山说话之时,王公公大惊,尚未及反应过来,太后先一步走进去。赫连曼月面露狐疑之色,犹豫一瞬,亦是随后而入。 王公公暗道杀头大罪将至,惊得满身冷汗,跌跌撞撞跟进去。 之间那寝殿之内,龙床之上,所躺的不是当今圣上萧玉山,又是何人? 王公公不敢置信,险些以为是老眼昏花了,忙不迭揉眼好几番,才敢确信:“陛、陛下?” 萧玉山这一路来憔悴不已,瘦了好一圈,如今形似一杆瘦竹,真就像大病过一场:“母后怎来了?” 萧玉山见太后抹着眼泪,忙不迭柔声宽慰:“儿子已经痊愈了,明日就能上朝。” “好好好,痊愈就好。”太后虽身份尊贵,但到底也是人母,见得孩儿性命无忧,终归破涕为笑。 叶含璋暗自松一口气,待到众人离去,她便似软了筋骨,一时顾不得其他,忙不迭先寻一处地方坐下来:“陛下终归回来了,今日情势当真是危急万分。” “这些时日以来,你受累了。”萧玉山晓得,他身处漠北之时,宫闱内最疲累之人,莫过于叶含璋,“我曾说过,你要寻由头软禁赫连曼月。” 叶含璋也曾想先将此女关押,免得惹来祸事,只可惜世事难料:“她是个狡猾之人,竟能托宫人与太后求情。” 萧玉山一面嗤笑,一面提点道:“你看看今日,机会不是送上门来了吗?” 叶含璋聪慧,经得稍稍点拨,便已顿悟。 翌日,叶皇后以赫连昭仪叨扰皇帝养病为由,罚其往静思苑思过。等到赫连曼月先一步搬去静思苑,萧玉山旋即命人搜查赫连曼月宫室,翻箱倒柜,不放过一草一木,终归发现信件一封,写的尽是漠北文字。 -- 第114页 萧玉山亲自去见了她,将书信掷于地上,冷声问道:“这是何物?” “陛下既已晓得,何必明知故问?”漠北变故尚未传入将阳,赫连曼月仍以王女自居,料定萧玉山不会违背联姻之盟。 萧玉山曾见过这封书信,自晓得所言何事:“说的是寡人已身陷漠北,你当将此事大肆宣扬,扰乱大燕内丿政。” “你——”赫连曼月佯装镇静,只应道,“那又怎样,赫连氏为大燕抵御赤狄,陛下还能舍弃了不成?” 听得此话,萧玉山猝然嗤笑,好似十分快活:“漠北已不再是赫连氏的,你大抵还不知晓。” “什么?”赫连曼月惊得立时便要上前,只可惜尚未踏出半步,便教护卫以刀相拦,“你说什么?” “数日以前,伏都将军已将漠北赫连氏尽数诛杀。”萧玉山冷笑连连,将赫连曼月最后一线希望也掐灭,“至于望月边城,你们的盟友,再过些时日,也将夷为平地。” “不可能……不可能!”赫连曼月决眦欲裂,这时候,容颜再艳丽,也近乎癫狂,“父王……王兄……他们不可能死!” “你骗我,都是你的诡计!” “时至今日,寡人何需诓骗你?”萧玉山平静到近乎无情,将实情一一陈述,“你王兄早已葬身火海,你父王也遭削首之刑,其余族人或死或流放。现如今,赫连氏一脉,只余你一人了。” 半晌以后,赫连曼月才体悟到萧玉山所言何意,跪坐于地上,嗤嗤低笑:“只余我一人……陛下之意,我明白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赫连氏已亡,赫连曼月自也不能再苟活于世。 当夜,赫连曼月于静思苑悬梁,等到宫人发觉,已断气多时。叶皇后叹她年少,大好年华尚未开始,便已如枝头落花那般化作尘泥。 萧玉山恨赫连氏入骨,连皇陵也不许她进,棺椁尚不如平常宫人,只命人在城外荒郊寻一处地方草草埋了。 宫人常言陛下宽和,这一回,也不知赫连昭仪生前究竟犯了何等大错,身后事竟落得如此草草了事。 只有安风与叶文卿晓得,若是储栖云尚在,萧玉山心中所恨许能消弭些许。只可惜,储栖云与赫连归雁同归于尽,至此以后,纵使伏都不杀尽赫连氏,萧玉山也必会亲自下令赐死。 再者,便是提审章太尉。 彼时漠北赫连氏覆灭一事已传得人尽皆知,叶文卿故意将此消息透露予章太尉听。牢狱之中,章太尉方听得此话,便晓得最后靠山也轰然倾塌,他已再无活路。 再经得几番拷问提审,章太尉这块顽石终归裂开一道缝隙,将铁矿外流之事一一道来。 原来,铁矿是经得晋安王世子萧玉琮之手,由章太尉牵线搭桥,引入漠北。漠北赫连氏再赠给望月边城,鼓动前朝遗族起事。至于吴靖,不过是马前卒,只晓得些不足为道之事,为章太尉奔走。 但是,叶文卿仍深感此案有疑点未明:“若为名利,你已是两朝贵胄,何必铤而走险,将心思用在铁矿上?” 章太尉形容枯槁,已面如死灰,双唇翕动半晌,也不曾再多说一字半句。 “难道是望月边城?”自漠北一行归来,叶文卿知晓言氏族人龟缩一隅以后,再看这一场大案,终归拨开迷雾,“你要助望月边城复国,与漠北联手不过是表象。” 章太尉终归有所反应,冷笑半晌,低声问他:“如今再说此事,还有何用处?” “只因陛下想求一个真相。”叶文卿听闻他这般说,隐约知晓这一回终归寻得真相,“那些死得不明不白之人,九泉之下也要瞑目。” 只是以望月边城之孱弱,若非依附漠北,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更遑论复国。章太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忠烈之心昭然,可叹、可佩,亦可悲。 这一桩铁矿案归根结底,是赫连氏有不臣之心,妄图将漠北疆土割裂出去。而这环环相扣的人中,有的图权,有的图财,有的图复国,真似戏台上的众生相,你方唱罢我登场。 再者,当日借暗害叶含璋之事亦是水落石出——与萧玉山所揣测的别无二致,当真是章太尉指使,吴靖不过是马前卒。 至此,矿场一案终归了解,章太尉签字画押,在牢狱之中,一夜白了满头长发。 两朝贵胄之族就此大厦倾塌,章太尉赴死,族人流放,连略沾亲带故些的朝臣,也难免削官免职之灾。一时之间,朝野之内人心惶惶。 萧玉山素来敬重章惠妃,更晓得她与此案无关,并不曾起苛待之心。只可惜,章太尉赴死翌日,惠妃投河自尽,留遗书一封,仅只言片语——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章氏一族如参天大树,她不过也是一朵枝头花。如今碧树凋零,枝头花又哪有本事笑面东风? 但这一回,与赫连曼月之死不同,萧玉山伤怀数日,命人将其风光大葬。 生死从来无常,谈何人世匆匆? 不过短短数月,萧玉山竟已尝遍生离死别。 作者有话要说:接档爽文求预收→_→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 完结倒计时 第59章 六十一、相逢 今年秋风忽至, 枫叶遍染朱砂红,银杏又金黄。 一场大火以后,虚鹤观化作废墟一片。当今陛下仍视此处为福地, 命人于旧址之上修缮新道观。一年过去,道观已建成,却未曾召集道士, 只这般空落落留着, 日常不过十数人洒扫除尘。 -- 第115页 故地重游总不免感慨物是人非, 就比方说眼前, 银杏金叶落得满山路,一直蜿蜒向上,去往虚鹤观中。只可惜,故人却已无踪。 安风本想跟着萧玉山上山去, 却教叶文卿一把拽住。叶文卿与他微微摇头, 示意莫跟上去。安风这才恍然大悟,收回脚步站在叶文卿身旁, 目送萧玉山远去。 满山银杏树,经得秋风一吹,便落下沉甸甸银杏果来,砸得人满头满肩膀。 萧玉山俯身去捡,一路上山,一路时而捡上三五颗, 忽又记起前尘往事。从前,储栖云也爱这么一路捡着, 一路慢慢悠悠走上山去, 再寻个小厨房拿火烤了,端上一叠热腾腾的银杏果。 只可惜, 好时光一去不返,往昔再难回溯。 辉月行宫在大火之中毁于一旦,伏都协管漠北以后,萧玉山曾三次命人去寻废墟之中搜索,却连储栖云尸骸都不曾寻到。 “过去了……都过去了……” 萧玉山望着地上满地金叶,不知为何,眸光忽然朦胧,水光将多彩秋色都晕成斑斓一片。 山路还很长,蜿蜒而上,一颗银杏果自石阶层层滚下,轻转个三五圈,正巧落在萧玉山脚旁。 萧玉山也不曾多想,俯身去捡,在指端触及那颗果子时,余光蓦然瞥见有人自迎面而来,一双布鞋正映入眼帘。 “这等事情,还是我来——” 那人说话之间,亦是俯身弓腰,指尖一勾,就自萧玉山手底下夺去那枚果子。 萧玉山眼疾手快,一把按住那只手,继而握住手腕,攥紧了便再不松开。 这个人指端还有疤痕未褪,萧玉山抚上去时,手指微颤。他本以为,此生唯有梦寐深处才能再会,如今美梦成真,却又不敢抬眼相见了。 正应了那一句,近乡情更怯。 萧玉山眨了眨眼,睫羽颤动如蝶翅欲飞,无声无息里,便沾上了水珠。 “怎么了?怎么了?”那人单手扶着萧玉山直起身来,笑意灿烂如旭日,纵使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却仍作旧时模样,“这般迎接我,于理不合。” “你回来了——”萧玉山本有千言万语萦绕心中,但能说出口的,唯有这么一句。 储栖云接过萧玉山手中的银杏果,兜在衣裾里,与从前别无二致,就好似从不曾离去过:“回来了,不走了。” 一年有余音讯全无,萧玉山本以为他早便葬身火海,如今再相逢,心中似有波澜千般。耳闻储栖云之所言,他本该心中安定,可不知为何,反倒生怕此时身在梦中。许是因深知好梦留人,而美梦易碎。 储栖云见他哽咽不言,拇指在玉似的面颊上一擦,抹去泪迹:“这便是我的罪过了。” 他的指端尚粗粝着,带着未褪的结痂,摩挲在萧玉山面颊,如砂石砥砺。 萧玉山回握住他的手,小心翼翼,低声问:“还疼吗?” “疼,哪能不疼?”再痛之事,储栖云都能以玩带笑说出来,一如往昔,“但只要想到还有重逢一日,这些痛楚就都算不得什么了。” “我在漠北流亡之时,每一日、每一夜,想的都是活着。” “因为只有活着,我才能回到将阳城,才能再见到你。” 听得此言,萧玉山心中酸涩更胜方才,重逢之喜裹挟分离之悲,只能泪中含笑,笑中带泪,喃喃说道:“回来便不许再走了。” “不走了,我储栖云对天立誓,此番历劫归来,再不离去。”储栖云单手拟作立誓之状,甚是郑重,便是要将定心丸给萧玉山服下,“你金口玉言说过,要做我家人亲友,我如何还能走?” 他是储栖云,不是言华——在望月边城之时,萧玉山几次三番追问,他都无法抉择,而如今心意既定,便再无更改。 太多人贪恋权势,不惜性命,不惜代价。而这些,并非储栖云毕生所求,他要的,不过是一粥一饭果腹,一心人相携白头。 一粥一饭本是平常,可一心人最为难得,好在储栖云一早便寻到,常自诩三生有幸,何须贪恋其他? “走吧,去虚鹤,我给你烤银杏果。” “好。” 蜿蜒山路之上,金叶灿然,秋色无限。 作者有话要说:无缝接档→_→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 正文完,后面是番外 写最后一章的时候,因为遇到一些个人问题,一边听歌,一边哭的稀里哗啦,一边写完了重逢 现在再看看,真是百感交集 第60章 番外一 储栖云漠北历险记 储栖云还记得, 他纵使身处火海,也在与赫连归雁扭打,宛如两头野兽厮杀。鲜血也因烈焰焚身而灼热, 迸溅在脸颊上,灼痛之感分明。 大火也爬上储栖云身躯,沿着臂膀蔓延开来, 如荆棘花般在指端绽放。 痛楚令人无所适从, 但脑海之中, 有一句话反复回响, 萦绕在耳畔,久久不散—— “明日清晨,遂玉城外,红日初升之时, 我会亲自送你走上回程。” 他还想再萧玉山一面, 还有许多心愿未了,因而不能食言。 宫殿之内猝然燃起大火, 引来卫兵扑火,储栖云挣扎着爬出去,他只有一个信念——活着,活下去! “是言华殿下……”卫兵皆不晓得方才情形,还以为望月边城的皇子侥幸逃过一劫,忙不迭为他灭火送医。彼时储栖云已自身难保, 至于赫连王子与次迦,他并不曾再过问。 -- 第116页 这一场大火将储栖云烤灼得满身伤痕, 一双手臂及后背尤甚, 几乎没有一处好皮肉。 大漠贫瘠,望月边城更是弹丸之地, 缺医少药在所难免。储栖云足足养了一年,才缓过一口气来。 在此期间,他从不曾忘记赫连归雁所言,对师傅之死愈发难以释怀。几番旁敲侧击,终归得到验证,储栖云自知再无法原谅望月边城所作所为,修书一封,毅然离去。 于他而言,权势不过是一捧泡沫幻影,曾经留下,是因为亲人重逢。而如今,这些所谓的“亲人”手上,沾着师傅的血,沾着虚鹤观百余条性命。 虚鹤观中阴魂难以瞑目,教他还如何再敢留恋此地?道不同不相与谋,储栖云收拾妥当,趁着夜色背上行囊,一骑快马绝尘而去。 后来便是东离山上再相逢,储栖云自云历劫归来,立誓再不离去。 相逢诉衷情后,萧玉山拽着他去往山下忘忧泉畔。原来,忘忧泉畔尚有孤坟一座,碑上姓名正是“储栖云”三字。 许是因这一年以来历经生离死别,萧玉山莫名迷信起来,只说道:“实在不吉利,明日便命人推了去。” “且慢。”储栖云抬手去抚摸那碑石,指腹描摹朱砂红字,心中忽有浪潮迭起,“还是改换个名字吧。” 萧玉山不知他又有什么古怪心思,好奇追问:“改换姓名?换谁?” “改成‘言华’。”储栖云垂眼望着坟茔,唇瓣有笑意悄绽,恍如一场大梦初醒,看淡了往昔。 在望月边城之时,萧玉山几次三番追问之事,也终归得到答复。 萧玉山小心翼翼握住尚有疤痕的手,点头道:“好。” 一场大梦已醒,言华理应深埋地下,从此以后,世上只有储栖云。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三章大放送 还有一章赫连归雁,一章储萧年幼初遇 无缝接档求预收→_→异世总攻养成计划[系统] 第61章 番外二、赫连归雁与次迦 赫连归雁平生最爱三样东西——权势、美人、美酒。 醒掌天下权, 醉卧美人膝,试问天下谁人不喜,谁人不爱? 就比方眼下, 他手提玉壶,将葡萄美酒沿着白如玉璧似的脊背倾倒下去,看着浅浅腰窝积蓄成两汪嫣红水塘。 时已入夏, 大漠燥热异常, 美酒又是经得冰镇, 流淌在身上时, 刺激着没一寸肌肤。 次迦低吟着,跪趴在地上时,脊背微颤,却不曾起身。很快, 他就被赫连王子勾起下颔。 赫连归雁手掌灼热, 几乎要灼伤他的面颊。次迦缓缓抬眼,望向那个主掌自己生死之人。 次迦与辉月行宫中所有人都不一样, 旁人或是自怨自艾,或是醉生梦死,唯独这个次迦,总一副无所记挂之状。就比方眼下,分明已然情动,可眼中还含着疏离与淡漠, 仿佛神魂已抽离出身子。 赫连归雁起初觉得十分有趣,然而时日一久, 反倒又不耐烦起来。无论他怎么折磨, 乃至于折辱,这个次迦都逆来顺受。哪怕是用上最烈性的药, 他这一双眼里,最多泛出些许微光。 他就像一颗明珠,却被大漠风沙磨去光华,经得历任主人转手,但也只不过是聊胜于无。 不够听话,也不够温顺,还被许多权贵豢养过,依照这幅样子,赫连归雁早该玩腻了他。只是,他偏偏又有几分谈不上幸运的“运气”——跟远在将阳城内的某人有几分肖似。 说起来,自萧玉山算起,五代以前,祖辈也是关外异族人。只不过萧氏某一位祖宗走了大运,得前朝景帝青眼,至此举族迁居关内。 如今坊间文人笑话皇帝“貌美”,焉知不是借此讥讽其血统不正? 赫连归雁猛然吻在次迦唇上,狼似的啃咬,直至那人唇瓣上烙下齿印,才堪堪退离:“你服侍得很好,想要什么?只要说出来,我都能给你。” 次迦想了想,喘息着请求道:“小人想要那对雏鹰。” 几日以前,周边小国送了一对雏鹰来,赫连归雁本也不曾放在心上,谁知倒教次迦瞧上了眼。 赫连归雁来了兴致,拥他入怀,含笑问道:“旁人都要金银珠宝,你却要扁毛畜生?” 次迦顺势倚在他怀中,阖上双眼,低声回答:“从前听闻旁人说过,鹰隼纵使教人驯养,也终有展翅之日,小人也想看看。” 赫连归雁似听到弦外之音,但细细想来,又觉得,若当真是次迦心声,也并无不妥。 自幼豢养于深宅的佞幸娈童,怎就不能期盼展翅了? 他轻笑一声,十指缠着次迦微蜷的长发,点头说道:“好,给你便是。”也不知怎的,此话说出口,竟有宠溺之意。 次迦似也察觉些许端倪,诧异地转过身来,抬起脸望向赫连归雁。有那么一瞬,他神情不再疏离,变得热切起来。 如果赫连归雁真有一丝真心,他大约都会如飞蛾扑火般扑上去,暖一暖早已凝起冰碴的心。 赫连归雁与他勾唇,再度吻上去:“夜还很长,及时行乐。” 次迦昏昏沉沉,不知究竟是什么让他迷醉,也许是方才那一盏葡萄美酒,也许是情丿欲所致,也许是终归求到一丝真心。 至此以后,次迦每日小心翼翼照看着那一对雏鹰,有些时候还会直勾勾瞧着,直到出神。好似透过它们,他能瞧见更多的东西,那么虚无缥缈,却又仿佛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 第117页 只可惜,好梦易碎。在他瞧见萧玉山时,便明白了赫连归雁之心。 一切都是泡影,纵使斑斓剔透,却免不了破散收场。在望月边城初见时,次迦就猜想,赫连归雁的确凝望着他,但又好似透过他,看见另一个人。 他忽然觉得十分荒诞,一个辗转于数任主人之手的佞幸脔宠,竟也妄图能得到一丝真心。 有些人生而卑贱,注定在泥塘中挣扎求生,譬如次迦。但有些人截然不同,本就不该沦陷在辉月行宫。 次迦决心帮一回那名关内男人,半是出于私心,半是为报复赫连归雁。 次迦在想,如若自己出生高贵,是不是会同萧玉山一般倨傲而出众?相貌相似乃是缘分,他希望萧玉山能挣扎出去,远离这荒诞无比的闹剧。 在萧玉山逃离辉月行宫翌日,赫连归雁便已发觉,怒不可遏,命人捉了次迦来盘问。 次迦跪在地上,淡然得很,既不辩解,也不哀求。 赫连归雁坐在他跟前,冷眼睥着他:“谁给你的胆子?” “殿下应晓得,萧公子那种人,与我等佞幸之流不同。”次迦仿佛并未察觉赫连归雁怒意,淡然说道,“辉月行宫困不住他。” “困不困得住,哪容得你来置喙?”赫连归雁起身,走中把玩玉雕摆件,缓缓走到次迦跟前,“你是什么东西?” 次迦听得此话,只略略皱了皱眉,坦然答道:“小人什么也不是。” 这么冷冷淡淡一句话传入耳中,赫连归雁当真是怒发冲冠,拽住次迦长发,迫他抬起脸来:“贱人。” 次迦望着他,碧蓝眼眸中毫无波澜,恍如一片死水。 赫连归雁想着,哪怕他露出一丝半点羞愤之色也好。只可惜,次迦便这么疏离而淡然地接受了,不反驳,不抗争。 但这又并非逆来顺受,赫连归雁最厌恶他这幅模样不过,眼下尤甚。 求一对雏鹰是为何?难道不是也希望,有朝一日能翱翔于天上吗?可是,又为何将自己当做一件死物,任人欺侮摆弄? 其实,如果他真心实意地顺从,赫连归雁不介意给他一次机会,助他展翅高飞,扶摇而上。 赫连归雁也不明白,他对次迦究竟怀着怎样的情愫,若说单单只为寻个替代品,也不尽然。但若说心怀情意……笑话,他又怎会对这种腌臜不堪之人动情? 赫连归雁摇着头嗤笑出声,放开次迦,负手转身而去:“你这么做,就不怕本王杀了你?” “怕。”次迦跪在地上,凝望着赫连归雁的背影,幽幽说道,“可是殿下,我早已死了啊——” 在很久以前,他沦为脔宠的时候,就已心如死灰。 “那辉月行宫又是什么?”赫连归雁猝然驻足,俨然怒极,回身望向他,“你的墓室棺椁?” 次迦回望过去,毫无惧色,堪称“诚恳”地纠正道:“是炼狱。” “你!”赫连归雁反手一掷,便将一直在手中把玩的玉石雕件扔出去,正好砸在次迦额角。 一时间,血流如注,顺着苍白面颊滴落,在次迦掌心汇集成一汪水塘。 次迦却似毫不知痛觉,还能稳稳当当接住玉雕,垂眼细瞧。 纵使玉雕之上已染了点滴血迹,他也能看出,这是萧玉山的面貌。他这才察觉到痛楚,却并非额头上那处,而是心头。 赫连归雁蹙眉,蓦然喝问四下:“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送他去医治?” 护卫本以为,赫连王子今日定要夺去此人性命,谁知到头来,还是下不得杀手。 顿时,宫室之内忙乱起来,有人送次迦离去,有人进来擦去地上血迹,还有人奔走着去寻大夫。 赫连归雁捡起地上玉雕,拇指抹去血迹,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算了,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不值一提。” 自此以后,次迦一病不起,调理了许多时日,才能勉强下地。 === 大漠黄沙万里,连风都分外灼热,吹拂在人身上,恍如被一层棉被裹挟着,实在不爽利。 赫连归雁自望月边城归来,很是不悦,有脔宠上前献殷勤,都碰了好一鼻子灰。 赫连归雁走在前头,将罩衫衣袍摘了,顺手撇给随从,方走三五步,蓦然驻足:“次迦人在何处?” “次迦病了许久,许是在后面小憩,殿下若是想传他,这便命人带过来。” 赫连归雁点头:“也好。” 谁知仆从尚未远去,赫连归雁又将人唤住,思忖片刻,才说道:“罢了,不必传唤,任他去吧。” “是。” 此时此刻,次迦并不在房中,而是去了后园。他寻一处树荫坐下,看着一对雏鹰兀自出神。 不同于刚被送来之时,这对雏鹰羽翼已生得丰满,如若破开樊笼,必能翱翔于天际。 次迦思忖良久,起身上前,卸去雏鹰脚上枷锁。只听闻一声长鸣,一对鸟儿展翅高飞,只在天上稍作盘桓,便飞得无影无踪。 赫连归雁恰巧瞧见此情此景,冷声问他:“你在做什么?” “小人瞧着雏鹰已厌倦此处,故而开笼放鸟。”次迦将此话说得理所当然,似乎并不知晓,此举已冒犯了赫连归雁。 “厌倦?”赫连归雁哪能听不出弦外之音,快步走上前去,逼视着次迦,“养在樊笼中的畜生,也敢说厌倦。” -- 第118页 次迦躬身一拜,转身而去:“殿下说的极是。” “次迦!”赫连归雁总能被他这漠然疏离之状惹怒,手中一发力,便将人拽回来,“是不是我饶你不死,你就自鸣得意起来?” 次迦启唇,只说了一个字:“是。” 至于真假,便不得而知了。 次迦望着赫连归雁,蓝眸之中,如月夜湖面般泛起微光:“小人仗着自己与那位萧公子有几分相似,自鸣得意也在情理之中。” 赫连归雁将人圈入怀里,故意在他耳畔轻笑,好似极为不屑:“你妒忌他吗?” 次迦并没有挣扎,温顺得好似一直倦懒的猫:“我艳羡他。” “只要你顺从,我能给你一切。”赫连归雁将下颔抵在他肩头,诱哄时语调教人如沐春风。 次迦摇摇头,言辞语气都堪称诚恳:“我想要的,殿下给不了。” 赫连归雁眉头一锁,声音冷了三分:“你倒是说说看。” 次迦沉默良久,垂眼望向赫连归雁揽在他腰间的手,声音越来越低:“真心……” “殿下可有真心?”说到最后,一切言辞都似喃喃呓语,次迦轻叹,“求而不得,人世大悲。” 曾几何时,他与赫连归雁说过此话。 赫连归雁也是到如今才晓得,原来那一日他说出此话,不是为顶撞,而是自嘲。 “你想要真心?”这一回,赫连归雁并不曾冷言相讥,亦不曾发怒,在他耳畔轻叹,“太难得了——” 这一声轻叹中,次迦心思飘忽远了,仿佛随着大漠的晚风去往天涯。 “既然如此……” 晚风呼啸而过,卷走次迦心头最后一丝温热,心头空茫茫地发痛,恍如一场噩梦初醒。 既然如此,便做个了断吧。 === 大火焚毁天万物,爬上次迦面庞时,次迦却在轻笑。 是什么令他如此快活? 此前,赫连归雁想要拽他离去,却被决然挣脱。而现在,火海已将人包围,再无法救出人来。 赫连归雁也被火舌舔舐着,性命将休时,他将储栖云也拽入火场,只求同归于尽。 尔后,天地一片黑暗。 赫连归雁再度醒来时,漠北已经不是赫连氏的天下,父王已死,伏都掌权,萧玉山归去将阳城,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大火给他留下满身伤痕,却并没有夺去性命,死士护送赫连王子远去大漠,奔赴沙海中的叶婪城。 叶婪城乃是漠北赫连氏另一个据点,也是暗中囤兵之处,还另有死士数百人。 人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赫连氏为脱离大燕掌控,两代族人暗中擘画,才有如今势力,又岂会就此灭族。 赫连归雁抵达叶婪城,才与死士问道:“我重伤未醒之时,言华如何了?” 死士回答:“言华殿下被望月边城带回去,至今生死未卜。” 赫连归雁沉吟半晌,似已疲累,合眼休憩。 叶婪城少将听闻漠北变故,赫连王子重伤,甲胄未卸,便跪于病榻前:“叶婪城众将士,定誓死效忠赫连氏。” 赫连归雁聊起眼帘,垂眸望向他,纵使重伤未愈,琥珀珠子似的眼中,也有锋芒渐显——如今这局面,是结束也是开始。 只要性命尚存,结局就没有定数。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的偏心赫连归雁。。。真的。。。 第62章 番外三、储栖云与萧玉山幼年初遇 瑟瑟秋风忽至, 东离山间银杏又金黄。山路间,犹如落过一场黄金雨,蜿蜒着通往虚鹤观。 山路边, 灰袍小道童举着比自己还高许多的竹竿打起银杏果来,枝叶上的晨露溅落,打湿了他的新道袍。十岁的男娃娃全不在意, 用衣摆兜好沾了湿泥的银杏果, 一路小跑回道观。 “栖云, 你又逃早课?” 糟糕, 竟然与赵师兄狭路相逢。 眼见兜着的银杏果藏也藏不住,男娃娃立刻扯出一张笑脸迎上去:“师兄莫怪罪,小师弟我这是为孝敬师傅。” 储栖云是苍阳道人关门弟子,年纪最小, 格外受人爱护。他此时正值孩童心性的年纪, 顽皮无比,偏又生得眉目清俊, 机灵可爱,像个玉琢的小娃娃,教人怎样都舍不得重罚。 赵师兄故作严厉,瞪了他半晌,最终偃旗息鼓:“还不快回去诵经?” 储栖云笑得,这回算是又躲过一劫, 内心雀跃无比,脸上却还装作知错之状, 三步并五步跑回山上去了。 虚鹤观今日似与往常有所不同, 储栖云将银杏果藏在衣兜里头,躲在石柱后面, 瞧着师傅及一众师兄站在山门前,似在恭迎某位达官贵人。 那人派头十足,上山之时,身后跟了百十人,有宫奴也有护卫,想来身份不凡。只是这等身份来头的人,竟亲自抱了一名孩童在手中,一路疾步上山,走向虚鹤观内。 储栖云躲在远处,踮起脚来张望,只可惜实在隔得太远了些,实在瞧不真切。 也罢,这些达官贵人之事本就与他这等小道无关,储栖云本也没有兴致一探究竟,脚步一转,捧着银杏果去了后厨。 在厨房里银杏果飘香时,他又遭赵师兄捉个正着:“小师弟,你竟在这里偷闲!” 储栖云一惊,想掩饰已来不及,索性将银杏果尽数奉上:“师兄莫张扬,这些都孝敬你了。” -- 第119页 赵师兄见这孩子满是讨好之意,故意说道:“方才不是还说要孝敬师傅的?” 储栖云灵机一动,笑得眉眼弯弯,小狐狸似的精明:“师傅那份我再打些来烤。” “你啊——”赵师兄一戳他脑门,只笑道,“师傅在承天台西南角厢房,正寻你呢,还不快去?” “是。”储栖云当即要走。 “慢着——”赵师兄见银杏果还放在灶台上,当即拿了塞给储栖云,“孝敬师傅去。” 储栖云眉开眼笑,捧着小磁碟便去寻师傅。 承天台西南角,有厢房三五间,本是供香客暂居之所。而如今,香客早被劝离东离山,依照苍阳道人之意,自今日起,三个月内不再收外人留宿。 储栖云走进厢房,见师傅正为一名孩童施针。那孩童似患重病,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哪怕是银针刺入手腕穴道,也只略略抽搐几下手指,毫无转醒迹象。 储栖云在一旁静静站着,却是瞧呆了—— 他自幼无父无母,无姓无名,只能沿街乞讨为生,后来才随师父走入虚鹤观前,也算得走南闯北。可在他十年生命里头,从不曾见过这般漂亮的人。 真是个冰雕玉琢的女娃娃,只可惜命途多舛,也不知患上何种怪病,还能不能苏醒。 才这般略略瞧了一眼,储栖云便不由为缠绵病榻之人暗自叹息,可见容貌之重要。 “栖云,你过来。”施针后,苍阳道人唤储栖云上前,“今日开始,便由你照看他。” “我?”储栖云一愣,不知缘由,蹙眉问道,“弟子不懂药理,如何能照看病人?” 苍阳道人见他想歪了去,忙不迭解释:“这孩子身患重病,片刻离不得看护,为师不得空时,你得好生守着。” “这有何难,弟子守着她就是。”储栖云一口应下,心里还想着,能守着个小美人,倒也算得美事一桩。 等到入夜,众人都歇下,苍阳道人亦在外间小憩。 储栖云却辗转难眠,心里好比藏了只夜猫,一想到病榻上躺着的人,就百爪挠心似的。 此时他还幼,尚不知那些个“一见倾心”、“见之忘俗”之词,只晓得牵肠挂肚难以忘怀。 既然睡不着,就索性起身穿戴,储栖云蹑手蹑脚绕过屏风,走到里间去。 病榻之上,那孩子仍无一丝转醒迹象。储栖云拿了火折子点亮油灯,小心翼翼捧着走到床头,踮起脚来细细瞧他眉眼。 真是个玉琢的奶娃娃,储栖云暗自想着,如若这孩子此时身体康健,必然生得唇红齿白。他见这“小姑娘”生得貌美,又是权宦人家小姐,不由想起民间那些风俗来。 人常道,命格太好冲犯天道,生平多灾多难,不好养活。储栖云虽年幼,却也是不信这些的,如今见着这个孩子,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不知不觉间,储栖云瞧得痴了,手中油灯倾斜,竟将火星子溅开。 “糟糕!”储栖云想护住那孩子,却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点火星子落白生生的面颊,立时烫出一个燎泡来。 这可如何是好? 储栖云顿时慌了神,他虽是小道士,却也晓得姑娘家容貌大过天。如今因他之过,失手教人家破相,真正是遭了大孽。 “这可如何是好?”慌乱之中,储栖云也想不着其余的,慌忙去请师傅来。 苍阳道人见得萧玉山面颊上起了燎泡,亦是大惊失色,难免要怪罪储栖云粗心大意,犯下这等天大的过错。 储栖云站在一旁,低垂了头脸,自责与悔恨交加,一个字也不辩解,满心认罚。 苍阳道人见他可怜,也晓得此乃无心之过,责备一番以后,又道:“罢了,去药房取烫伤膏来。” 储栖云飞也似的跑出去,又飞也似的奔回来,捧着大大小小十数瓶药膏:“我见药房烫伤膏足有十数种,便每样都挑了一瓶回来,师傅一定要医好她!” “知道后悔了?”苍阳道人选了最好的那一种,一面给萧玉山上药,一面教训储栖云,“你可知晓,今日的过失足以引来杀生之祸?” 储栖云顿时悟到,这位“富家小姐”定来历非凡:“弟子知错。” 苍阳道人到底心疼储栖云这孩子,也怕吓坏他,责备之后,又宽慰道:“等他家人来时,为师自会为你辩解。但你也该明白,言行举止须得妥当,日后可不能如此粗心大意。” “是。”储栖云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蔫头耷脑地应声,好似个霜打的茄子。 因为心怀愧疚,他照看那孩子愈发尽心,每日守在床畔,不敢有一丝怠慢。只可惜数日过去,病情仍是毫无起色。 储栖云见人越发消瘦,面色却来越似白玉,灯光下望去竟有几分晶莹剔透的意味。 年仅十岁的男孩可心疼坏了,心里含了颗梅子似的发酸,伏在床头与“姑娘”耳语:“东离山的银杏已经全数金黄,你若醒来,就有看不尽的美景。” 只可惜,那人依旧毫无反应。 储栖云咬着唇,蹙眉想了想,又道:“这样吧,你快点醒过来,我给你烤银杏果。” “我还要给你赔罪——”少年瞧着萧玉山面颊上那一点疤痕,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如果你不原谅我呢,我就下山还俗娶你。” 许是精诚所至,那人睫羽微颤,眼帘渐开,也不知是否是因听到储栖云所言。 -- 第120页 “呀!”储栖云又惊又喜,不禁笑出了声。 若说昏睡之时,这孩子已隐隐可见不凡之色,现下转醒,便堪称动人了。 储栖云高兴坏了,手忙脚乱地去请师傅,平素的机灵全然抛于脑后,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醒了!终于醒了!” 苍阳道人听闻这没头没尾之言,思索片刻,才恍然大悟:“那孩子醒了?” 储栖云雀跃无比:“是了是了,终归是醒了!” 苍阳道人忙不迭为萧玉山诊脉,发觉已无大碍,终归松一口气。储栖云便在一旁含笑看着他,等到瞧见面颊上那点疤痕时,心里头又不是滋味起来。 待到师傅亲自前去配药,储栖云才磨磨蹭蹭走上去,坐在病榻边,小心翼翼道:“姑娘,小道我要给你赔罪——” 那小娃娃听闻“姑娘”二字,顿时眉头一皱。 储栖云浑然未觉,自顾自说下去:“几日以前,我一不小心将火星子溅到你脸上,实在是天大的罪过。我知道,姑娘家容貌大过天,而你又是一等一的出挑,遭遇这等事情,必然悲痛。” 萧玉山才转醒,并不知眼前这么小道士在说什么,似懂非懂地听着,但这“姑娘”二字着实刺耳。他才想指证,却在启唇之时又遭抢白。 储栖云鼓起勇气说道:“如若你将来嫁不出去,遭人嫌弃,我便还俗下山娶了你。我虽年纪尚小,但也晓得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萧玉山最见不得旁人说他似“姑娘”,委屈又气恼,再加上大病未愈,越想越难受,竟是哭出了声。 “哎?”储栖云听闻他说话,才惊觉犯了弥天大错,心里头却仍在恍惚——姑娘怎变成了公子? 储栖云慌了神,连连赔罪:“姑……不,小公子见谅,是小道有眼不识泰山。” = 萧玉山不理他,泪珠大颗大颗往外头淌,一双桃花眼里都是星河。储栖云见着漂亮孩子哭成泪人,愈发自责,心中就好似骤有绵绵秋雨落下,难受得很。 储栖云不得法,唯有“威胁”道:“你要是再哭……再哭我就挠你痒痒你了啊!” 说罢,他也不问人家到底还哭不哭,爬上床榻,对着萧玉山脖颈就是一阵呵气。 萧玉山从不曾被人这般冒犯过,也不知如何反抗,一把推开他,瞪圆了眼睛。储栖云见他眼睛圆得似梅花鹿,偏生面颊还沾着泪珠,愈发可怜起来。 也不知怎的,储栖云心弦被勾紧了,顺着本心就凑上去,亲在萧玉山面颊,用唇瓣吻去泪珠。 “你以下犯上!”萧玉山怒极,抄着枕头就丢向储栖云。 储栖云灰溜溜跑出门去,苦闷了一整个午后。但转念一想,又记起方才偷亲了那人,也不知为何,蓦然展露笑颜,心中比吃了酥糖还甜几分。 萧玉山却因大病未愈,被储栖云气得头昏眼花,气鼓鼓独自躺了一下午。 傍晚时分,储栖云手捧一叠热腾腾银杏果走进来,送到他手边,全然都是讨好之意:“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候,萧玉山还叫“玉奴儿”,自是羞于启齿,愈发气恼起来,扭过头去,也不搭理储栖云。 储栖云碰了一鼻子灰,却不灰心,剥了壳子将果子送到他唇畔。萧玉山不吃,很有骨气的模样。 储栖云也不劝他,转而一抛,张口一接,自顾吃得津津有味:“当真不要?” 萧玉山昏睡许久,今日才转醒,自是见什么都分外美味。储栖云故意大吃大嚼,引得他馋虫骤来。萧玉山心念如山石渐倾,不禁回眼去瞥,在瞧见储栖云笑得促狭时,慌忙移开眼。 储栖云一笑,小狐狸似的,拨开一颗果子,送到他唇畔:“我求你了,吃一口?” 既然是他求了,还是给些颜面吧—— 如是想着,萧玉山就着他的手,将银杏果含入口中。 储栖云眉开眼笑:“香不香?这可是小道我的拿手活计!” “还行,尚可,比宫里头差些。”萧玉山边吃便应道。 看来这位小公子当真来历不凡,储栖云暗自咋舌,睥着他面颊上那一点疤痕,又慌了神:“我伤了你的脸,要怪罪我也认了。” 萧玉山早在午后之时瞧过镜子,发觉那处伤痕已好了大半,只留下颜色略深的一点。他本也不在乎这些,一边命储栖云剥果子,一边说问:“哪个说要怪罪你了?” “小公子真是大人有大量!”储栖云笑呵呵起身,与他拜了一拜,又说道,“明日我就下山给你买糖葫芦和糖炒栗去!” 萧玉山亦是孩童心性,平日困在宫里,父皇母后总不给他吃杂食。此刻听闻储栖云要下山买吃食,顿时来了精神,双眸都含着星辰似的光亮:“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储栖云又被他那双桃花眼摄去了心魂,鬼使神差地凑上去,又重重亲一口。 萧玉山只听闻“叭唧”一声,愣了半晌,眨了眨眼,等到回过神来,便瞧见储栖云已飞奔着走出门去。 这便是储栖云与萧玉山的初遇。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完了,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们,么么哒! 我去写爽文啦,撒花花??ヽ(°▽°)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