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深宅》 第1页 [穿越重生] 《锁深宅》作者:无闲和有闲【完结+番外】 文案: 司徒陌坐在上首,默默品着杯中清茶。 眼角余光里却都是坐得最远的那人。 他想,即便坐在一个屋子里,离得这样近,可她的心,却和自己隔得那样远。 他又想,罢了罢了,近也罢,远也罢,终其一生,人是自个的就行了。 不架空。 男主放在古代算是正常人设,放在现代,嗯,渣男。 一句话简介:这样的遇见,那样的缘分。 立意:展现旧时代的人物风貌,歌颂新时代的美好愿景。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婉柔(暖暖),司徒陌 ┃ 配角:如意,秋红,燕娘 ┃ 其它: ================== 第1章 关于原本出生的那个时代,我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淡,只记得父母的疼爱和用心呵护,唤我的小名“暖暖”,那年我二十四岁,刚刚大学毕业,一头乌黑的长发,明眸皓齿,是学校公认的校花,我以金融系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国内最好的高等学府,我穿着黑色镶红边的学士服,把方形的学士帽高高的扔上天空,欢呼着拥抱每一个朝我张开双手的熟悉或不熟悉的人。 我灿烂的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冲着镜头比yes,彼时的我,已经收到大洋彼岸的录取通知书,享受全额奖学金的纽约大学的硕士学位,二十四岁的我,生活如美丽的乐谱,在面前铺呈开来。 二十四岁的那年夏天,我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拖着粉红色的HelloKitty行李箱,登上了飞往纽约的班机,我依稀还能记得飞机上空姐美丽的微笑,好吃的早餐,以及身边搭讪的绅士,他30岁出头,眉目清秀,当他微笑着对我说“嗨,我能认识你吗?”的时候,飞机突然冲进了一个黑色时空,我整个人被扭曲,彼时最后的念头只是遗憾,为自己还没有怒放的生命,和双亲即将承受的痛苦。 第2章 我在一个异世的身体里醒来,这个身体的名字叫做苏婉柔,是一名叫做司徒陌的男人的妾,彼时的我,绝望到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我在房间里找了一条被单,用剪刀裁开,将自己挂上了房梁,可惜还是没有死成,我被丫鬟救下,这位丫鬟说自己唤作“袭春”,我想取名的人挺有意思,估计对红楼梦有什么特殊的情愫。 我被救下之后,司徒陌来看了我一眼,我冷眼打量了他,长得还不错,眉峰挺拔,黑眸点漆,鼻型挺拔,薄唇微抿,穿了一身青色长衣,袖口和领口颜色较深,腰上配了一块碧绿剔透的玉佩,我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可他并不领情,我忽然想起来,这不知是什么朝代,点头颔首是现代礼仪,放在古代并不适用。 司徒陌没有坐下,只是看了两眼,便转身离开,那名唤作“袭春”的丫头跟在后头追了出去,等再回来时,一张俏脸白里透红,十分的精彩。 我在床上躺了几天,脖子上的青紫色淤痕淡去许多,一时半会也就不想再寻死了,便换了一身浅紫色衣裳,头发用簪子松松挽起,去自己的院子外头走走。 这个困住我的地方,原来是个前后七进的院子,家境应该不俗,不是当官就是从商,我正胡思乱想着,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水榭楼台,上面坐了几名女子,一时环肥燕瘦,瞬间看花了双眼。 我走过去与她们坐在一处,一个人呆得太久,实在冷清,想念这样热热闹闹的场景,仿佛回到大学的寝室,几个女孩子秉烛夜谈,脸红心跳的讨论心怡的男生。 穿浅黄色衣裙的女子主动跟我打招呼,圆圆的小脸好似苹果,还有一对浅浅的酒窝,十分讨喜,“婉柔,好久没见你,身体可大好了?” 我笑笑,尽量掩饰自己的格格不入,“好些了。” 说完便侧头去看池水中几尾红鲤,在一汪碧绿潭水中四处游动,煞是好看,我心中暗暗嘲笑自己,人的韧性真是叹为观止,上一世还只为阿拉斯加的极光欢呼,这一世,几条鲤鱼,便觉得聊以安慰。 我正在这边自怨自艾,另外一边一名珠钗环佩的艳色女子开口对着黄衣苹果脸女子说道,“哎呦我说秋红,你可真是左右逢源,见谁都要说上几句。” 那名叫做秋红的女子瞬间红了脸颊,扭捏着说不出话来,艳色女子又道,“这几天晚上都是你伺候三爷,可也太霸道了些吧。” 秋红只管自己涨红了一张脸,并不答话,我觉得这二女夺夫的场面实在难堪,便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离去。 可能是白天四处走动的关系,也可能是现在这具身子弱的缘故,我晚间用过晚膳便困乏了起来,索性脱了鞋袜,上床寐了一会儿,再醒过来的时候,四下已经万籁俱寂,只有蟋蟀断断续续的几声鸣叫。 我想,这个身体,估计在妾室里都算地位低的,要不怎么连个丫鬟都没有呢。 这样想着,困意全无,索性起身,将衣裙用长布条绑在小腿肚上,换上轻便的鞋子,便出门去夜跑。 脚上的布鞋并不跟脚,跑步十分不便,我一边跑一边寻思着给自己做个跑鞋,虽然拿了一张烂牌,不知何去何从,但眼下先把身体顾好,才是最最稳妥。 正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顺着院外的小路来回慢跑,脚下一错,不知怎地,竟跑进了一个陌生的院子,我想转头离开,却被厢房里传来的声音吸引出了好奇心,我悄悄挪步过去,凑上耳朵细听,是白日里艳色女子的声音,“啊,啊……官人,你轻点,奴家受不住了。” -- 第2页 呻/吟声伴着男人的粗喘,传入我的耳膜,我瞬时面红耳赤,又听男人的声音嘶哑着响起,“白日里是谁故意在我眼前露了那肚兜出来的?这会儿便受不住了?嗯?” 第3章 许是在燕娘房外受了惊吓,回房之后我一直无法入睡,辗转反侧直至天微亮。 索性翻身起床,换了身利索些的打扮,随便找了根木头把头发挽起,不管怎样,那名唤作司徒陌的男人现在是我丈夫,虽然他可能并不承认。 我想,如果是这具身子的真正主人,亲耳听到自己的良人与其她女子行房,该做如何反应。古代女子真是可悲,若是换做现代,分手,离婚,绝无二话,而如今,只能默默隐忍,还要笑着唤一声“官人”。 我找了一棵树干笔直的刺槐树,将腿架上去,这具身子的腿筋应该是从未拉过,十分的僵硬,我将之前自学的瑜伽方式融合进去,慢慢地将腿拉直。 我拉了一会儿筋骨,又来回的跑了好几圈,这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正喘息不定,忽然听到有人声靠近,一男一女,男声低沉,女声娇媚。 我躲避不及,连忙快速整理了一遍衣冠,须臾之间,人已走近,正是司徒陌和燕娘。 我睨了睨他们,心中暗道奇怪,不是从此君王不早朝嘛,怎地大清早的出现在此处,手下却并不怠慢,捻了个兰花指,福了福,出声唤人,“三爷,燕娘。” 谁知司徒陌那厮十分的冷淡,一分眼神都不曾斜过来,只鼻子哼了哼,我心中十分不屑,暗骂了几句。 我正要侧身让路,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谁知那燕娘却不罢休,左右摆胯,却摆的极丑,我强忍笑意,只听她一边扭着身子一边说道“官人,奴家昨晚实在累得狠了,奴家走不动了。” 司徒陌嘴角含笑,眼神轻佻,“那你想怎样?” “奴家要婉柔妹妹搀着,奴家身子实在酸软。” 我觉得真是开了眼界,也不等司徒陌张口,十分识相地伸手去扶这位弱柳一般的燕娘。 我们这俩女一男,出了府,左转右转,便拐上了大街,原来这二人是出来吃早餐来了,我暗暗发笑,真是挺有情调。 到了粥铺门口,燕娘却并不让我同入,我想也是,他俩浓情蜜意,蜜里调油的,定是容不得我这个电灯泡的存在。 我也乐得清闲,四下看了看,找了位卖茶水的老伯聊起了天,这才知道,眼下是正统十一年,此处正是天子脚下,北京城。 我终于放下了一直忐忑的担忧,所谓宁为盛世狗,不做乱世人,若是明朝末年,民不聊生,生灵涂炭,那真是情愿一死了之了。 许是放下担忧的缘故,我四下打量起这陌生的街道来,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来到了某个影视基地,石板铺就的街道,木结构的双层小楼,纸糊的窗户,路上来往着穿着布衣的小商小贩,叫卖着一筐梨子或一笼刚出炉的包子。 我抬眼去望一碧无垠的蔚蓝天空,没有雾霭的空气透明着尘土,我想,我就是这尘世间的一抹孤魂,或许是我死的时候,怨念太深,才卷入这诡异时空。 待我回神,老伯一脸慈祥,正朝着我微笑,老伯应是卖茶水多年,十分的能说会道,问起我的家事,我只说是司徒家的小妾,别得再不多言。 老伯不再追问,他将手中的蒲扇仔细的摸了又摸,似下定决心般,从怀中摸了一枚碧绿的玉出来,递给我,“姑娘,收着吧,机缘到了,这块玉是那改变命数的钥儿,好好收着吧。” 我伸手接过那玉,细细端量,玉真是块好玉,绿莹莹的泛着毫无瑕疵的荧光,似要将我吸进去似的,我看了一会儿,便有些头晕起来,当下不敢再看,只掏出贴身的秀囊,放了进去。 我抬眼想跟老伯道谢,谁知老伯毫不在意,只朝我淡淡的笑起来,浑浊的双眼却仿佛有看破红尘的力量,“姑娘,自个保重,我们后会无期。” 我有些发愣,正不知从何开口相问,身后那惹人厌烦的声音响了起来,“三爷,奴家还想去那边的铺子看看店家新进的绸缎料子,奴家好久都没做新衣裳了,三爷,陪奴家去看看可好?” 我回头,正对上司徒陌那一双凤眼,男人眼眸中毫无情绪,只牵着燕娘的双手,转身离去。 第4章 日子就这么忽忽过去了月余,我在司徒府里发现了一处好去处,司徒陌虽然看着挺斯文败类,府邸里却藏着一处颇具规模的藏书楼,藏书楼分上下三层,我略略计算了下,大概有上万余册,很多后世已经失传,或者不是原版的书籍,此处都有收藏,实在是人生之大幸,我初次进入此楼,便如鱼入大海,叹为观止。 我废寝忘食的在楼里不吃不喝整整三日,最后还是因为实在饿得受不了,这才披头散发地出来觅食,可等填饱了肚肠,我又躲入楼中,继续过着昼夜颠倒的日子。 楼里的书册虽多,但却没有非常系统的整理和码放,都是随性堆放,史记里夹着金瓶梅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 我起了念头,也不知自己在这异世命长命短,反正我酷爱读书,索性就将这藏书楼的书读到白头,也不枉白来一趟。此念头一旦扎根,便发了性,开始着手整理书册,先按照历史传记,文人诗词,小说散文这样的大顺序分类,然后再在大类里按照首字母排列,这样也方便我日后阅读。 -- 第3页 一日午后,我正在藏书楼的二楼整理书册,一楼的楼门忽然被推了开来,我趴在楼梯口往下瞧了一眼,却是司徒陌这厮,穿一身墨绿色衣裳,一张脸面无表情,就像我以前每次见着他时的样子。 司徒陌不知要找什么,在书架前来回翻看,找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却还是没有寻见,我有些按捺不住,想要下楼去帮他,毕竟,我这儿有查书索引,按照索引来找,可省去不少的功夫。 谁知我念头刚动,楼门又被推开,一件鹅黄色的衣裳慌慌张张的扑了进来,人刚进门,就反手带上了楼门,日头西斜,楼里顿时暗了几分。 秋红的声音响起,“三爷,三爷……” 司徒陌一脸的淡漠,“你来做什么?” “奴家,奴家……奴家错了还不成嘛?三爷,爷,您就原谅奴家吧。” 我听着秋红的声音十分地楚楚可怜,含羞带怯,心下不禁恻隐,可司徒陌的声音依然冷清,“那你倒是说说,你错在哪儿了?” 秋红再开口的时候已经含了哭声,我想象着她的圆圆脸蛋,不知她犯了什么错,谁知她这会儿说话却十分顺溜,再不磕磕碰碰,“奴家不该忤逆三爷的意思。” 男人的声音又响起,“秋红,你就是个妾,得我的宠/幸,本就是你的福气,你自己要分得清楚,弄得明白。” “是,是,三爷说得极是,秋红知错,秋红下回再也不敢了。” “既然如此,那你这就过来,让爷看看你的认错态度,值不值得爷原谅。” 第5章 楼下的响声充斥着耳膜,我从起先的羞愤,慢慢地安静下来,终于一切归于平静。 秋红窸窸窣窣地整理完衣服,又听司徒陌开口,“你先退下吧。” 门开了又关,良久之后,一个声音戏谑着逼上来,“滚下来吧。” 我心脏一阵狂跳,不知哪里露了马脚,但却再也躲藏不得,便硬着头皮,期期艾艾地走了下去。 司徒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边眉毛斜挑上去,带着他素来的玩世不恭,“听得可还舒坦?” 我咬了咬牙,心里暗自盘算,其实我并不怕死,死对我来说,是种解脱,但我怕怎么死,我虽然已经知道此时是何年何月,但我还不清楚大户人家的家法宅规。 所以当下,我认命地低头,“三爷,我不是故意的。” 司徒陌笑笑,寸步不放,“没听清楚我的问题?” 我不知他意欲何为,也不知如何回答才能合他心意,但却知道不回答是决计不行的,索性把心一横,“听清楚了,听得不舒坦。” 司徒陌低低地笑起来,似乎是被我逗笑的,“那你想要怎么舒坦呢?” “回爷,我不想要怎么舒坦。” 司徒陌笑笑,他伸出手,手掌向上,朝我招了招,“跟着我。” 我不敢忤逆,也知道没有退路,只能跟着此人,一路出了书楼,往他房中而去。 我还是第一次到司徒陌的房中,分里外两间,外面是个类似于现代客厅的所在,里面是个卧室,陈设十分简单,却都是上好的红木打造,在我眼中,实在是古色古香。 司徒陌进了房,便往床上一靠,脚抬得高高的,“你别整天一副清高模样,我知道你看不上秋红和燕娘,可她俩有伺候我的福气,你却没有,别指望我会碰你,养着也是白养,过来,给我洗脚,服侍我睡觉。” 我将司徒陌的靴子脱去,为他擦洗了身子,泡了脚,又服侍着他睡下,这才转身轻掩房门离开。 谁知屋里又传来司徒陌的声音,“我让你走了么?” 我恨的牙痒痒,却又拿这厮没法,只得重新开了房门,垂手站在他床边,“三爷还有何吩咐?” “今夜我的通房丫头病了,我不习惯一个人睡,床下有个地铺,你摊开了睡在地上。” 我几乎把牙龈咬断,可也只能将被褥铺好,在司徒陌的床边躺下。 窗外的月色从窗棂中洒进来,我想,这一弯月亮不知有没有照到我的故乡和父母,忍不住眼中酸涩,我别过头,去看床上的司徒陌,谁知这厮也没有睡着,脸朝着我,一只手支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我闭上眼睛,不去理他,很快便沉入梦乡。 不知什么原因,今夜十分好眠,连梦都没有做一个,沉睡中,突然感觉有一双手,不停地重重拍我,我被拍醒,惺忪着一双眼望去,是燕娘,她将食指抵住自己的嘴巴,示意我收声。 只听这燕娘说道,“好妹妹,你回自己房里睡吧,我找三爷有些事。” 此时明月西垂,被乌云遮住,房中一片漆黑,燕娘估计是将我错认成了通房丫头,这才好声好气地与我商量。 我朝床上看了看,捏着嗓子,劝她,我与燕娘无冤无仇,对她竖不起敌意,“三爷都睡了,你回去吧,我们女人家,别做让人轻贱的事。” 可这燕娘听不懂人劝,或许还觉得我故意为难她,“你一个丫头,我好声好气跟你打个商量,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滚出去。” 我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衣裳,抬脚准备走人,谁知床上响起似笑非笑的说话声,“什么是让人轻贱的事?你跟燕娘都上床来吧,让我来瞧瞧谁比谁轻贱。” 第6章 今日真是在劫难逃。 -- 第4页 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我正准备豁出去,大不了命不要了,也不受他这胯.下之辱。 谁知燕娘却在此时开口道,“爷,燕娘不愿与此人为伍。” 司徒陌笑笑,“好吧,听燕娘的,”转头又吩咐我,“去把秋红叫来。” 我一直到从司徒陌房里出来,用背合上大门,这才长出一口气,暗道好险。 去秋红房里喊她,她已经睡下,着实不愿,可也没法子,生而为女人,便是原罪。 我看着她蹒跚远去的身影,头顶有落英缤纷,不知不觉中,秋来了。 冬日里,司徒府上又迎来了一桩喜事,司徒陌这厮左拥右抱,还嫌不够,又新纳了一房妾,名唤“宝瓶”。 我原以为那燕娘算是个泼辣货色,谁知与这宝瓶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宝瓶初入府上,便霸道蛮横,将司徒陌那厮视为私有物,专房独宠,夜夜笙歌。 说来也奇怪,如此卖力灌溉,肚子却不见动静,不要说宝瓶如此,饶是那秋红、燕娘也是一样,都是些不下蛋的母鸡。 明朝的天气不比现代,数九寒霜,十分寒冷,我终日躲在藏书楼里,足不出户,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此言不假,我像只鸵鸟一般,将自己埋入书海,前生后世,只想忘得干干净净,再不做他想。 谁知天不遂人愿,即便隐忍至此,却还是被人算计。 司徒陌新纳的宝瓶说是要过十八足岁的生辰,她正当宠,司徒陌竟答应了她的这般胡闹。 不仅要过生辰,还要几房妾室各出节目,给她助兴。 秋红和燕娘本是互不顺眼,谁知宝瓶如此拿乔,她俩竟然结成了同盟,我心底好笑,换做是我,却是断断不能,只要想起对方晚上跟我的丈夫同床共枕,同赴云雨,不要说结为姐妹了,就是说上句话,都嫌恶心。 宝瓶生辰那天,府里张灯结彩,倒是好生热闹,院子里搭了一个戏台子,请了几个唱戏的助兴。 我听不懂这些戏子唱得戏,只觉得曲调倒是婉转俏丽。 唱完戏,宝瓶果然让秋红上去表演为她助兴,秋红和燕娘执拗着脖子,大有士可杀不可辱的架势。 宝瓶去寻司徒陌,一副哀哀欲泣的模样,小脸皱着,倒确实惹人怜爱。 司徒陌这厮实在可恨,他心疼小妾,又不想勉强秋红和燕娘,便拿我开刀,下巴朝我点点,“你,上去演个节目,给宝瓶开心开心。” 我倒是无所谓,只要不让我双飞,演个节目难不倒我。 父母从小耐心培养,不敢说琴棋书画,只就乐器方面,算是颇有心得,可惜这里没有钢琴,也没有小提琴。 倒是有把唢呐,可惜我不会。 只能站上去清唱。 也不知该唱什么,便随意哼唱了一首小曲。 我在泪水中微笑,抬头望天,遥祝父母安好。 低头瞬间,泪水滑落。 眼泪模糊双眼,朦胧水雾里,看见一双眼睛,有恻隐和不忍,隐在其中,似远又近。 第7章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宝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原想借着司徒陌的宠爱踩我一脚,结果直接把我送到了司徒陌眼跟前。 当天晚间,我避无可避,退无可退,被司徒陌那厮堵在了房里。 撕扯、撕打、撕咬。 无济于事,我被他解了衣带,绑在床头,任他胡作非为。 可怜我从未经人事,本想留给丈夫的惊喜,被此恶人毁于一旦。 更可悲的是,这具身子,似乎早跟司徒陌熟识,老马识途,水声潋滟。 我在碰撞声和水流声中羞愧惊惧的几乎休克,这辈子,从未如此痛恨过一个人。 第二日醒来,已被松了绑,浑身酸软,两腿甚至不能合拢。 袭春来伺候我更衣沐浴,眼神中带着鄙夷和艳羡。 这仇真是结的毫无来由,她若愿意,我立时便与她对换,我对司徒陌毫无兴趣,对和他的鱼水之欢更是厌恶之至。 第二日,司徒陌又来我房中过夜,我被折腾到迷糊,只想熬过这一夜,该能得几日清净。 谁知第三日,那厮又来,我心中惊怒,但终还是不敢得罪于他。 伺候他宽衣解带,又把自己的衣服褪下。 正颠龙倒凤,醉卧温柔乡之时,房门被拍响。 司徒陌僵在我身体里,声音隐含怒气,“谁?” “是我,宝瓶。三爷,我今日身子不适,有些头晕,您能不能来瞧瞧我。” 司徒陌从床上翻下,披了外衣,打开房门,放宝瓶进来。 我眼疾手快,早已用被子将自己裹好,只露出一双眼睛,去看这女人争风吃醋的丑态。 确实大开眼界。 一身的透明衣裳,要露不露,里面的红色肚兜,只系了一半,松松垮垮的,露出胸前的雪白。 回身去看司徒陌,一双无辜的大眼,含羞带怯,低低的唤人,“官人,奴家许久没给官人暖床了。” 这宝瓶,确实有些手段,司徒陌在我这儿的三日,就像是镜花水月,了无痕迹。 日子又恢复到了从前。 秋兰和燕娘结成了对子,处处与那宝瓶做对。 只我一人,超身世外,对这些是是非非,争宠夺爱的把戏,毫无兴趣。 -- 第5页 秋天过完,便是冬日了。 因着不得宠,我并不像其他几房似的,分了雪貂绒之类的防寒皮袄,只自己手缝了几件棉袄,不足以御寒,便日日躲在房里,靠着火炉过活。 终于明白那些在书中看到的古人,为何如此赞美春暖,惧怕冬雪,原来,依附于人的妾室,连命都拽在别人手上。 这么想来,便有些理解了宝瓶之流,在这个朝代中,只有得了夫君的宠爱,才能体体面面的做人,成事。 我念书的时候,早早便明白了一个道理,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要想往后日子过得舒坦,有皮袄貂毛御寒,还得在司徒陌跟前示好卖乖。 第8章 冬日的一天夜里,我正准备睡下,突然房门被人从外面气势汹汹的推开,我惊慌坐起,竟是司徒陌那厮。 时常睥睨不屑的一张脸,此刻被气得白里透青。 我并不想知道缘由,只作不见,之前已经想好,不再跟他犯倔,故从床榻上下来,规整好衣物,朝他福了福。 “这么晚了,三爷有事吗?” 司徒陌显然还未平复怒气,和衣往被褥上躺下,只道,“伺候我更衣。” 这厮好生无理,我恨不得一脚把他给踹出房去,当年多少男生在学校门口堵我,我从不曾多瞧一眼。 谁知如今,沦落至此,还要伺候他沐浴更衣,真是人神共愤。 我将他的外衫解开,里面是一件月白色贴身内衣,料子柔软。 又去脱他的短靴,古人没有袜子一说,只是用白布包裹,我去外间打了一盆清水,将水温调试的温度适中,给这无赖把脚洗净抹干。 这才把他扶上床榻。 谁知这无赖还不肯放过我,把我扯倒在胸前,捏住我的下巴,毫不怜香惜玉,冷着声音,问我,“宝瓶燕娘都眼巴巴的等着我宠爱,我看你,倒是浑没放在心上。” 我笑了笑,“三爷生得一表人才,多少姑娘深闺爱慕,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司徒陌笑笑,笑里藏着深意,“寒冬难熬,女人嘛,确实不差你一个。” “那日宝瓶生辰,听你唱得那首古里古怪的歌谣,还挺顺耳,再唱首来给我听听。” 我有心作恶,这厮竟然把我当成了逗闷子的,便唱了首儿歌给他听,“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语调欢快,十分开怀。 没想到歪打正着,司徒陌一扫刚刚进屋的不快,被我逗得哈哈大笑。 他扯着我梳的马尾辫,讥笑到,“这首更是古里古怪,你这个丫头,一肚子坏主意,我得多防着些,哪天被你给算计了。” 我嘟囔了句,“算计如何爬上你的床吗?”谁知没控制好音量,竟给他听了去。 被这无赖翻身压住,“嘴皮子这么厉害,让爷看看床上功夫厉不厉害?” 我不由自主的推拒,“一点都不厉害,求爷放过。” 司徒陌一边抵着腮帮撕我衣裳,一边讥笑于我,“欲迎还拒这招,你还玩得差了些。” 终是被他得了逞。 我散着一头的黑发,呆坐在床上,窗外月明星稀,敲更的锣声传来,三下整,是丑时了。 司徒陌靠在我腿上,指尖缠绕我的发,许久才开口道:“不早了,睡下吧。” 眼角有未干的泪痕,我勉力应他,“三爷不去宝瓶房里歇息吗?” 丹凤眼朝我睨过来,“不去,今日便在你这儿歇下了。” 身子被他搂入怀中,将睡将醒,窗外更深露重,不知今夕何夕。 第二日就被宝瓶闹到了院子里。 我的院子是司徒府里最小的一个,位处西北角,除了早上能见会儿日头,终日里都阴寒透骨,可即便是这样,却还是落不了一个置身事外,远离是非。 被宝瓶指着鼻子骂,各种污秽之词,她真是信手拈来。 我抬手朝她作揖,“这位姐姐,您饶了我吧,我无意争宠,您管好三爷,我求之不得。” 话未说完,只觉得背脊发凉,抬眼望去,竟是那无赖,站在我的院子门口,眼神淡淡地瞧着我。 良久才言道,“宝瓶,跟我走。” 第9章 明朝的春天来得特别迟,“九九歌”唱完好几天,还是春寒料峭。 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人会有那么多歌颂春天的诗词,当春天的第一只小燕子鸣叫着飞来屋檐下筑巢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仿佛苏醒在了我的眼前。 惊蛰过完,继宝瓶之后,司徒陌又新纳了一房妾,名唤“如意”。 如意是个可人儿,洞房第二天,就巴巴的去各房请安。 我这儿自然也没拉下,春天的日头并不毒辣,明晃晃的阳光斜着射下来,如意一身鹅黄的衫子,俏生生水灵灵的,跟前头几个妖艳模样大相径庭。 我把她迎进来,还是那些场面话,客套了几句,便算是姐妹相称了。 这一日日迎来送往的,司徒陌这厮真是令我刮目相看,或许男人本性都是如此,总觉着外头会有更好的,永不会知足。 如意确实可人疼,司徒陌一连三天宿在她房里。 第四日,宝瓶便沉不住气了。 趁司徒陌出府办事,直闹得府里鸡飞狗跳,每个房里都不得安生。 我不知道宝瓶进府前是个什么出生,但她确实泼辣,兜了一整桶的猪血,给如意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 第6页 尖叫声从宝瓶的厢房响彻整个后院。 我被激发了好奇心,从小道绕去如意的院子瞧热闹。 如意确实得宠,她的院子紧挨着司徒陌的书房。 我躲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冷不丁被身后一声冷哼吓得浑身一激灵。 除了司徒陌那无赖还能有谁。 恶人自然要先开口,无赖也不例外,“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赶紧转移焦点,“你的新宠物被人欺负了,你赶紧去看看。” 司徒陌那厮估计是被我气得不轻,“新宠物?这词儿倒是挺新鲜,你来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个什么意思。” 这还不简单? “你宿在如意房里三日了,以往不是天天在宝瓶那儿的?” 司徒陌笑了,但那笑里透着凉薄,“看不出来,你还挺关心我的嘛,行了,我知道了,你这是怪我总不去你那里是吧,回去吧,今晚儿去你那儿,久没人滋润,那儿难受了是吧?” 什么叫自投罗网,作茧自缚? 这就是了。 我以为司徒陌这厮会用过晚膳再来,或者干脆不来。 谁知饭吃到一半,门帘挑起,不是那无赖还是谁。 换了身衣服,水墨色长衫,头发用一根碧绿色的玉钗子挽起,风神俊朗,倒是人中俊杰。 我刚给他添上碗筷,司徒陌便皱起了眉头,“你平时就这些吃食?” 我朝桌上瞅了瞅,一盆卤水豆腐,一盆豆芽菜,连点肉腥子都瞧不见。 一个不得宠的小妾,能指望别人如何善待?我从没放在心上过,眼下瞧见司徒陌一脸诧异,我不想做那哭哭啼啼的怨妇,便随口胡诌了个理由。 “我减肥。” “什么?”司徒陌皱眉看我,“什么是减肥?” “顾名思义啊,就是把身上的肥肉减减掉。” 司徒陌上下瞅了瞅我身子,“就你这二两肉,再减就没了。” “这你就不懂了,减肥是女人的终身事业,等我年纪大些了,若想再维持这个身材,就要花更多的力气了。” 司徒陌站起来,拖着我的手往外走。 我甩不脱,去问他,“做什么去?” “带你去街上吃羊肘子。” 明朝的街道不比如今,有路灯照明,只是几个酒肆悬挂着几盏灯笼。 司徒陌应该是常客,随意进了一家酒店,便有小二热情前来招呼。 “司徒大爷,您今儿个来些什么?” 司徒陌朝我抬抬下巴,示意我去点餐,我来了这个朝代这些日子,早就馋嘴家乡的美食,当下便不客气,“我要一个香菇炒青菜,一份东坡肉,一条糖醋鱼,还要一份三鲜汤。” 话音落下,四座安静,小二与我面面向觎,良久方才咽了口唾沫,开口问到:“这位夫人,恕小人孤陋寡闻,这些菜,小人怎的从没听过?” 我忽然想到,也是,这些菜,真不知道明朝人做没做过,或者南北遥远,交流不便也是有的。 但我确实馋得慌,当下便起身,兴致大发,“厨房在哪儿呢?你引我去,我自己做。” 明朝的厨房真是够大,几个生火的灶台熄了一半。 我洗干净双手,将五花肉切成大块,在开水中煮至断生,再用香葱、冰糖、生姜盖在肉上,放入锅中大火熬煮,煮前倒入生抽和老抽调色,再倒入一些黄酒。 蒸五花肉的时候,我又给自己做了几个小炒,都是母亲在我年幼的时候经常做的,我每每回忆往昔,总忍不住想念母亲的手艺。 一会儿功夫,菜便做好了,端出去,跟司徒陌一起吃了起来。 司徒陌好酒,弄了一壶烧白干,给我也倒了一盅,我酒量不好,陪着他喝了小半壶,酒足饭饱,便结了账,出门回家。 外面已是月明星稀,司徒陌伸手过来牵着我,我与他并不多话,青石板的路上,只余两个长长的倒影,似远又似近。 待到回到府上,我便十分疲乏,做菜是件力气活,身子骨酸软的厉害。 可那司徒陌却大喇喇往床上一躺,让我伺候他洗漱,我不情不愿,委婉拒绝道:“三爷,我今儿个身子不太舒服,要不你去别个妾室房里歇息?” 司徒陌闻言坐起身来,一脸的怒意,却极力隐忍,“苏婉柔,欲迎还拒这一招,使多了,就惹人厌烦了。” 我朝他福了福,“那我真愿三爷能厌烦我,我只想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无意于那些争宠的把戏。” 司徒陌看了我半饷,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些端倪来,我不卑不亢,只是低头任他审视。 良久,他才开口,“行,你别后悔就成。” 第10章 原本与司徒陌缓和了些的关系,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重新陷入僵局,自那日我不愿服侍他将他气走之后,那厮便再没踏入我院子一步。 好在油菜花开了一茬,燕子也飞了回来,柳絮儿飘飘荡荡,春天来了。 衣衫轻薄了些许,我也不用再终日受那苦寒煎熬,藏书阁是我避难之所,日子也凑合着能过。 管家越发不待见我,缺衣断食的十分常见,我在院子里种了一些白菜,实在无法的时候,就拔了些拿去厨房自己炒个菜吃。 清明过后,我的日子越发不济,府里的老嬷嬷见我可怜,悄悄问我是否会做女红,可怜我一个现代女子,如何会这些? -- 第7页 嬷嬷叹气,又问我会些什么,她好帮我带出府去换些银子。 于是换我叹气,大学学得是金融,放到如今,简直无用到极处,我思前想后,实在没什么傍身技艺,只能跟嬷嬷抱歉。 我调整了自己的作息,每日早晨晨练,午后去藏书阁消磨,晚间吃过晚饭便早早就寝。 藏书阁的屋檐下搭了一个燕子窝,叽叽喳喳的小燕子探头探脑,我与它们做了好朋友,日日都去窗户处跟它们打招呼。 谁知那日午间稍稍晚去了一会儿,燕子窝竟然被捅了一个窟窿,里面的四只小燕子不知去向,只余两只老燕哀啼。 我怒极,四处去寻管家,责问他是何人所为。 老管家素来瞧不上我,并不怕我滋事。 “宝姑娘命人拿下的,乳燕补身,燕窝补颜,厨房都已经炖上了。” 我顿时火冒三丈,一想起那四张每日嗷嗷待哺的小嘴,只觉我与这宝瓶势不两立。 我快步跑去厨房,果然远远就闻见浓郁的炖肉香味,我夺门而入,将整锅燕肉连着汤水尽数倒入了后厨的泔水桶里。 想着依然不觉解气,我又寻着了那燕窝的材料,一股脑儿扔进了灶台里,亲眼看着那熊熊烈火吞噬了个干净,这才觉得胸中抑郁稍稍排解。 我回到自己院子,坐在厅前的长凳上,我没吃午饭,腹中空落落地难受,天边有几丝晚霞飘上来,四周静悄悄的,只余几声鸟鸣。 脸上湿漉漉的,我伸手抹了一把,不知何时落下的眼泪,我轻轻唤出声,“爸、妈,你们在哪儿呢?我想回家去。” 院门却在此时被踹开,宝瓶凶神恶煞着一张俏脸,柳叶眉倒竖着,手指几乎点到我鼻子上来,“好你个苏婉柔,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真当我好欺负,简直欺人太甚,我今儿个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明白明白规矩。” 说完一脚踹过来,带着十足的劲道,直奔我胸口而来。 可惜我大学参加的是柔道社团,为了将来出国留学的安全,我努力拿到了黑带。 来到这异世之后,我每日鸡鸣之后,重拾旧艺,勤奋练习,如今手腕和腿部力量,都恢复了七八成。 我单手架住宝瓶的脚腕,一拉一抬,将她翻了个个,脸朝着地,重重摔在地上。 清脆的鼻梁断裂声传来,泥地很快被染红,宝瓶昏厥过去。 第11章 宝瓶就这样毁了相貌,这个朝代的接骨技术已然不错,可鼻梁骨位置尴尬,勉强固定却难以上夹板,宝瓶的鼻头歪着,缠着白布,丑得几乎不能直视。 我也难独善其身,被司徒陌命人抽了十鞭子,背上没一块好肉,额头上还有鞭尾扫到留下的伤痕。 我倒是不以为意,一副不知是何人的皮囊,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伤口结痂之后,我照常晨练,照常去藏书阁阅书。 司徒陌终是嫌弃了宝瓶的相貌,又开始留宿在燕娘房中,宝瓶如何咽得下这口怨气,终日与那燕娘撕打。 那日两人又在花苑对峙,燕娘的发髻被扯散,披头散发,宝瓶也没好到哪儿去,衣领被撕开,露出脖子下一段白生生的嫩肉。 花苑的路是去藏书阁的必经之路,我正往那边去呢,就赶上了这一出,只是奇在,司徒陌竟然也在。 我兜着袖子静悄悄走过,心中暗暗祈祷没人注意我,可惜天不遂人愿,天下哪有这般好事。 被那燕娘揪住一侧衣袖,带到硝烟弥漫的战场,只听那燕娘大声嚷嚷:“薛宝瓶,冤有头债有主,你的鼻梁骨是苏婉柔给你敲断的,你不去找她麻烦,却天天与我缠闹不休,真是好生无理。” 我顺着燕娘的话音,抬头去瞧那宝瓶,只见她咽了咽口水,却半步也不敢近前,只往司徒陌身边蹭去,“官人,你给宝瓶做主啊,这两人定然是联起手来欺辱于我。” 司徒陌并不接话,只是掀着眼皮看我,我讪笑一声,“哪有?” 司徒陌挥手招我过去,“你为了几只燕子将宝瓶摔的鼻骨断裂,该好好向她陪个不是才对。” 我犟嘴道:“明明是她先动手,我这是正当防卫。” 司徒陌眉头皱了上去,“说得什么奇怪话,那顿鞭子没让你想明白是么?” 自然是想明白了的,我从善如流,两手搭着给宝瓶福了福,“宝姑娘对不住了,那日我手底没些分寸,害你受苦了。不过我也领了鞭子,你不知道我背上,乱糟糟的皮开肉绽,并不比你好到哪儿去。” 到底是司徒陌坐镇,我得以全身而退,我远远走开,一眼都不想回头。 我在藏书阁里的时候最最安闲,因着没人打扰,我偶尔会哼个小曲。 忽然被人从背后抵住,按在书架上,我回头去看,是司徒陌。 他将我的外衫从身上除下,又去剥内衫,我咬着牙齿问他:“你这是要做什么?” 司徒陌并不理我,将我内衫褪至腰侧,眼底很快转暗。 背上十道鞭痕,胡乱错落着,因着锻炼的缘故,我的后背纤细,没有一丝赘肉,如今添了这些血痂,想来是十分丑陋的。 有清凉的柔软膏体被一点点抹上去,透着淡淡的清香,抹过的伤处不再痒麻,很是舒服。 我咬着下唇不作声,回头去看那人,见他手上拿了一个白玉瓷瓶,想来是装那药膏的瓶子。 -- 第8页 抹得差不多了,司徒陌将我衣服拉回原处,我低头整理,听见那人淡淡的声音响起,“挨了这顿鞭子,是否长些脑子了?” 我疑惑地抬头去看他,与他对视,我不闪不避,只是识时务地应道:“我以后再不去招惹她们便是。” 司徒陌冷哼一声,“真正是朽木不可雕也。” 说罢便再也不肯多望我一眼,拂袖离去。 第12章 因着宝瓶和燕娘的夹缠不清,如意又开始一枝独秀,至于那秋红,早被司徒陌那厮抛之脑后。 眼见着自己失势,秋红倒也平常心,只是往我院子来得次数多了些,我并不想与她结党同盟,每回她来,只是敷衍。 如意得宠之后,倒也不张扬,不似燕娘和宝瓶那般乖张跋扈,偶尔我也可以去库房要些玩物。 还是自己长了些心眼,不敢要那些上眼的,专挑了别人不会要的。 一张灰褐色的棉麻布,一堆有些发霉的棉花,回到院子里,趁着天晴,把棉布洗干净晾好,又将棉花晒干,去霉,这才用针细细缝了起来。 我虽然没有这朝代的女子心灵手巧,那基本的穿针引线还是会的,缝了身子、腿、胳膊、头、耳朵和尾巴,再合在一处,最后用黑色的粗线缝上眼睛鼻子和嘴,活脱脱一只小布熊就出来了。 我左看右看,喜欢得爱不释手,吃饭睡觉都带着它,忽然就觉得不再孤单,虽在这异世漂泊,总觉得有它陪我,安心不少。 小熊肚子是双层布缝得,当中的夹层我塞了一张纸条,我不会用毛笔,字写得歪歪扭扭,不忍直视,是一首小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迎春花开了一遍又一遍,油菜花也一茬茬地往上窜,风越来越暖和,太阳也照得人懒洋洋的。 是晚春时分了。 端午节那天,我没分到粽子,确实有些不悦,但也没处说去,闷闷不乐地,也不想去藏书阁,抱着布熊坐在院子里的藤树椅上发呆。 院门吱呀响起来,我抬眸去看,日头倒映着一个俊逸的人影,不是司徒陌又是何人。 我有些诧异,每回赌气,都说了任我自生自灭,又每回出现在我眼前。 到底还是直属领导,只得站起来施礼,双手摆在腰胯一侧,深深福下去,“见过官人。” 司徒陌冷哼了一声,从背后拎出一只粽子,碧绿的荷叶,黑白交错的绑线,我的肚子咕咕作响,还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司徒陌被我逗笑了,虽然很浅,但我知道他此刻心情不错。 “可别说我小气,粽子胀食,多吃无益,一只足够了。” 我应承下来,从他手上拿过粽子,剥开荷叶,还是只肉粽子。 狼吞虎咽起来,司徒陌给我顺了顺背,“慢点。” 抬眼看见我的宝贝布熊,他有些好奇,拿过来左右地看,“这是什么?” “玩具呀,你看它多可爱。” 司徒陌又来看我,“你做的?” 我点点头,“晚上抱着它睡觉,一夜好眠。” 一对压着情绪的眼睛望着我,“今晚跟我一处睡吧?” 我好生奇怪,司徒陌何时主动问过我的意见,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模棱两可,“如意妹妹那儿不方便吗?” 那对眼睛开始蹿火,“为何总要将我往外推?初初几次,我以为你是欲擒故纵,但凡之后,我以为你是骄纵任性,可如今,我摸不准你。” 我眨眨眼睛,这话真不知从何说起,“三爷,我既没欲擒故纵,也没骄纵任性,我只是不喜欢你,不想与你亲密,也不想跟你睡在一处。” 第13章 被困在这方小小天地间太久,实在渴望自由。 我越来越喜欢向着远处发呆,屋顶飞过的一只小雀,都让人心生羡慕,羡慕它的自由和无拘无束。 那日我向司徒陌坦诚了心思,自己只想与世无争,安于清淡,那人并不如我想象中那样再次拂袖而去,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却还是留了下来。 在那之后,司徒陌来我房中的次数竟然多了起来,我拒绝无果,只能听之任之。 他不多话,我更无言,他会带些文书过来翻阅,我只是泡壶浓茶,静静陪在一旁。 夜深人静的时候,连风轻轻吹过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有时他会逼我唱首小曲,我不知道明曲的唱法,也并不擅长,只是捡些曲调简单的糊弄他一下。 那人并不以为意,捉着我的手,只是闭目养神。 偶尔也要我服侍,我是真正厌烦这些,与不爱的人做男女之间最最亲密的事,实在是件酷刑。 司徒陌早看出我的不愿,有次欢爱途中,他停下来,静静地看我,“柔儿,我记得你以前是很喜欢我这样的。” 我撇过头去,以前那个早已香消玉殒了,如今这个并不是你枕边良人啊。 可这些话,我无从说起,想来他也不会懂。 窗外明月高悬,月朗星疏,寒鸦在林间低声嘶叫,这一切的一切,多么玄幻,多么可怖。 我心有戚戚然,如今,我只是一抹孤魂而已,受制于人,全无半点自由,即便是眼前,更是赤.身裸.体被自己不喜之人压在身下,教我情何以堪。 眼泪便自个往下掉,顺着眼角滑入枕间。 身上之人愣了一愣,轻轻俯下身,低低唤我名字,“柔儿,我的好柔儿,别哭了,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就是。” -- 第9页 我哭着摇头,我只想要自由,我想回去,想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你给得了吗? 给不了,说出来又有何用? “三爷,奴家…奴家,”我极不愿意说“奴家”这两字,“奴”这一字,真是对女性的极大侮辱,罢了,我勉强不来自己,“我上回跟你说过,我不想服侍你,不想与你睡在一处,也不想与你…与你这般样子亲密。” 司徒陌脸色极差,我以为自己能得些解脱,我心中期盼他能起身离开。 谁知,他将我翻了个身子,看着我,“是不是之前我只顾着自己舒坦,让你难受了?” 我只是嘴硬,“三爷,你别这样,我不喜欢,对不住你,你能不能出来?” 可是这人却不肯放我自在,把我抱坐起来颠簸,这个姿势确实舒服,因为入得太深,我忍不住呻.吟出声。 司徒陌实在是个坏痞子,他似乎极其享受我的样子,一双黑色眼眸紧紧盯着我不放,一边送我上到云端,一边亲吻我双唇。 我在海里颠簸了太久,一层又一层的浪头终于将我打得理智全无,最后关头,我在战栗中冲上浪尖,意识模糊间,听到那坏痞子在我耳边低语,“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似真似假,听不真切,也不想听真切。 第14章 二十四节气的“夏至”,意味着夏天的真正来到,蛇虫鼠蚁少了许多,人也昏昏欲睡。 不知为何,我食欲清减了许多,人也消瘦下去,本就被管家怠慢,如今更是食不知味。 早上的晨跑也断了许久,每日早晨起床,只觉头晕目眩,需在床上静坐许多,才能缓过神来。 燕娘身子好了许多,便又作起妖来,司徒陌若是去如意房里过夜,第二日她便想方设法找如意麻烦。 那日司徒陌不在,两人在花圃附近撕打得都破了相,我路过之时看了一眼,被地上大把的头发惊到,下定决心再不去招惹燕娘。 晚间便没让司徒陌进房,我堵在门口,胡诌各种理由。 “我拉肚子了。” “不碍事。” “拉肚子做不了那些事。” “不做便是。” “那你来我房里做什么?” 这厮便有些不耐烦起来,“是不是我将你宠惯无度得太过了,让你在我跟前如此放肆?” 我被堵得说不上话来,这个吃人的年代,我连自己的房间都做不了主。 我赌气背过身子,随那无赖进出,可性子被激得发了作,便口不择言起来,“每日赏我吃些青菜豆腐,赐我这夏暖冬凉,一日只见两个时辰阳光的屋子居住,冬天.衣不蔽体,被冻得十指僵硬,日日苦熬,我先前并不知道,以为自己是在受苦,现如今我可懂了,原来这叫宠惯无度。” 司徒陌几时被人如此当面指摘,脸上表情换了好几换,渐渐便冷了下来,“苏婉柔,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仗着我这些日子对你的好颜色,竟敢如此不懂规矩,当面忤逆于我,我看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天高地厚了。” 又一次拂袖而去,我待他人影全无,这才长舒口气,但愿这祖宗再别踏进我院子一步。 但凡叫我想起那张牙舞爪的燕娘,唯唯诺诺的秋红,娴静温婉的如意,再想起自己跟她们一块儿睡着同一个男人,真是恶心欲吐,无法忍耐。 夏至后的日头一日毒过一日,我的晕吐好了些,可是每日吃糠咽菜的,哪儿来的营养,人还是清减得厉害。 司徒陌重新冷落我之后,如意备受宠爱,往常司徒陌出府办事,都是独来独往,如意上位之后,偶尔竟会带她一同前往。 府里的人捧高踩低,我心里看得通透,并不与他们计较,我毕竟与他们不同,他们图得是活下去,我图得却是精神上的自由。 你想要那清静,可却半分由不得自己。 爽利日子过了没几天,燕娘打上门来。 说是要报那一摔之辱,我煞是奇怪,事情过了许久,怎么这会儿才想起来? 燕娘呸了一地唾沫,“真正是明知故问,恬不知耻,你这骚浪蹄子,今日就让你瞧瞧本姑奶奶的厉害。” 她身后跟上来两个扫地婆子,我初来之时就见这两个婆子在府上做些粗使活儿,各自生得膀大腰圆,相貌也不像善辈,三角眼睛吊梢眉,两腮耷拉着,直直奔着我而来。 我暗道不好,怕是今日小命休矣,我虽不惜这条命,但真正面对,还是本能的害怕。 两个婆子上来便一人一边,揪住我的手臂,胳膊肘在我腰眼处使力,我吃不住,身子软下来,跪在了地上。 我上身被人架住,动弹不得,下巴被一双纤纤玉手勾起,我厌恶地狠了,腹中酸水泛上来,几欲呕吐。 我撇过眼睛,与燕娘对视,“我并不想与你相争,三爷那儿,我从无主动撩拨,前些日子,我也讨了他的厌弃,他今后,想必再不会理睬与我,燕娘,当日我打伤了你,今日给你陪个不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若能今日放我一马,这个人情我定会记下,来日有机会,必当还你。” 燕娘望着我冷笑,眼里都是轻蔑和嘲笑,我便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燕娘,不是同路人,我的示弱在她眼里,不值分毫。 被两个蛮横婆子拖去了院子里的空地,两条夹板夹得我生不如死,大腿根部蔓延上来的疼痛,痛得我耳朵嗡嗡作响,我咬紧牙关,绝不开口求饶。 -- 第10页 最后,大腿被夹得痉挛,眼前有一道白光劈下来,我俯下身,呕出一摊黄水,昏迷过去。 第15章 我在一片混沌中醒来,四肢酸软,下身几乎毫无知觉,有一瞬间,我以为我没了双腿。 勉强支起身子,我探身往下瞧了瞧,两条腿还完完整整地在身下连着,我喜极而泣,却又悲从中来。 我动了动身子,到底还是被上过夹板,痛得钻心,我抹着眼泪,侧身向床外探去。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吃了苦头,知道识时务了吗?” 我抬眼去瞧,是司徒陌,穿着青色底的清凉褂子,神色不明地坐在床外侧的太师椅上。 我支起身子,靠在床榻,问他:“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 司徒陌冷着脸并不答话,许久才回问道:“你管它什么时辰。” 我勉强自己笑了笑,但只有我自个知道,其实我的情绪已满到了胸口,“三爷,您若是看我不顺眼,该速速走了才是,我知道自己什么斤两,所以从不曾在您跟前讨嫌,但您似乎过于托大,倒是次次来我跟前,找那没来由的不自在。” 司徒陌脸色铁青,我知道自己今日算是触了他的逆鳞,但我经此一役,对这些人,这宅子,是真正的厌恶透顶了。 我只想自生自灭。 司徒陌侧头看我,眼神里是愤恨和不甘,我有些惊讶,挨打得是我,他为何如此恼羞成怒。 却听他缓缓说道:“你有了身孕,自己不知吗?” 犹如晴天霹雳在耳边炸响,一瞬间,无数念头在脑海里盘旋。 我自己孤苦至此,如何还能顾及一个孩子。 再转念,孩子生下来,能不能养在身边也未可知。 可是若有了牵绊,我刚刚准备去寻死的念头,怕是要暂时搁下了。 脑海中百转千回,一颗心没着没落的,我垂下头,去看肚子,有清泪一滴两滴滑下来,惶惶然不知身在何处。 可那声音却不肯放过我,司徒陌又缓缓开口,声音冷得几乎能结冰,“不用看了,也别指望孩子能带给你什么荣华富贵,已经滑胎了。” 又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我几乎气结,头几欲撕裂,脑中轰轰作响,求生的意志荡然无存。 我抬头与司徒陌对视,“荣华富贵?三爷真是自以为是,您觉得的荣华富贵,在我眼里,与粪土无异。” “我从不曾打算给你生孩子,过去不曾,现在不曾,将来更无可能。” “你有三妻四妾,你有左拥右抱,我生如蝼蚁,你视若玩物,可你晓不晓得,玩物也有心,玩物对你的偶尔宠爱根本就不屑一顾。” 我掉书包掉的烦躁,最后几句用了大白话,我并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我只图自己一个爽快,“司徒陌,你能不能离我远点?我讨厌你,你让我恶心,你玩了这个玩那个,你不嫌脏我嫌脏。” 司徒陌周身气压极低,刚刚已脸色铁青,这会儿更是状似修罗,他站起来,冷冷看着我,嘴唇紧紧抿着,好一会儿才问我:“想死是吗?想死很简单,捏死你,对我来说,就好似捏死一只蚂蚁那般轻易。” 我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下去,止也止不住,濒死之人,心如死灰。 “不劳你动手了,你走吧,我会自我了断的。” 第16章 我初来之时,寻过一回死,那会儿又蠢又傻,竟然选了个悬梁,试过了那滋味,真是不好受,窒息之时,恨不得把舌头都给吐出来。 如今又被逼上绝路,自然不想再受一遍那噩梦。 听说过别人自杀,似乎很是容易,刹那间的决定,便能下得手去。 可真正轮到了自己,方才晓得那挣扎的痛苦,非到最后关头,方能明白对生的渴望,皆是人的本能。 可即便明白,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被逼到了绝境,生死早已不由自己。 我去账房找到了管家,向他讨要毒酒,管家似乎并不知道原委,神色委实惊讶。 他开口回绝与我,“苏姨娘这是怎么了?平常不懂规矩也就罢了,眼下把三爷惹恼成这样,竟然还不知分寸,您管我要那毒酒,别说我没有,即便我有,也断断不会给你。” 我好气又好笑,“我惹恼三爷?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罢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你去问问三爷,知晓了他的意思之后,再将那毒酒送到我院里来吧。” 我出言不逊,与往日大相径庭,管家惊讶瞧我,我却无所畏惧,将死之人,自然不再在乎这些。 我回了自个院子,开始收拾自己,泡了个澡,又找了几件还算像样的衣服穿上,头发放下来,不再盘发髻,而是在一侧编成麻花辫,我用了大学室友教得办法,从耳朵两侧开始编,三股并一股,编到最后,找了根白色丝带绑紧。 我平素不爱涂粉,眼下想着漂漂亮亮地离开,便打了底,描了眉,又给嘴唇上了点胭脂红。 一切准备就绪,我站在院门口,等着管家。 太阳西下的时候,管家捧着一个绿色的玉瓶,蹒跚而来,他看见我的模样,倒是愣了愣,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终于还是说了句,“平常就好好打扮自己,学些争宠手段,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我掩嘴而笑,眼看死神一步步临近,反而放纵起了自己。 -- 第11页 我媚眼横生,仿佛无骨,“劳您费心了,我从小受父母宠爱,学不来那些伺候人的规矩,我虽生为女子,却还有些傲骨,我只知道,男人可以宁死不屈,我们女人也一样可以。” 自我来到这朝代之后,管家自此算是第一次真正的正眼瞧我,他双手作揖,朝我鞠了鞠,“苏姨娘今日一番言语,实乃石破天惊,闻所未闻,恕刘某这些年眼拙,低看了您。” 我笑笑,并不放在心上,拂袖离去,人似飘在云端,可悲可叹。 进了厢房,我躺在床上,虽然身子不是自己的,但也该感谢她这些日子的陪伴。 我微微欠身,毫无犹豫,仰脖子喝下玉瓶中的液体,烧刀子的滋味,从口腔一路蔓延下去,烧心烧肺,痛得我蜷起了身子。 喝下毒酒之前,默念了好些遍,不能软弱要坚强,体体面面地离开,给自己留下最后一点尊严,可真当五脏六腑被搅翻得时候,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我以为身边无人,哭得无所顾忌,抓起茶几上的油灯,就狠狠地砸向房门。 木头的房门被铜制的油灯撞得几乎散架,“咚”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房门很快被推开,有人快步走到我跟前,俯下身子,查看我的脸色。 我抽出身下的木质枕头,向那人敲去,奈何手上力气不够,被他半途截住了手腕。 “事到如今,还要逞凶?” “我即可便要赴死,不需再顾忌什么。” 司徒陌听完,脸色铁青,他进来的时候,神色已经十分可怖,这会儿见了我的样子,眼里都充上了血丝。 “就这样犯倔,便是死都不肯向我低头?” 我偏过头去,一根素指指向门口,“滚出去。” 司徒陌的眼里蕴着风暴,“在你眼里,我便这样不堪?” 我终于崩溃,梗着脖子冲着他大吼:“不堪两字怎么够形容你,在我眼里,你傲慢、跋扈、自以为是,你这样的人,配不上我的喜欢。” 司徒陌看着我,眼里的波涛淡下去稍许,“由来只有我挑拣人的份儿,什么时候轮到你谈什么配不配?” 鸡同鸭讲,不是一个时代的人,自然说不到一块儿去,我觉得泄气,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要争论这些没有意义的事,何苦? 我侧过脸去,刚刚小产过得身子,受不住这样折腾,我额头冒出虚汗,舌下苦涩,想着这些日子在这所宅子里遭得罪,忍不住再次呜咽出声。 司徒陌在我身边站了会儿,熬不住,坐在床榻,“别哭了。” 我偏不理,哭得手脚抽搐。 司徒陌俯下身子,撩开我额头的碎发,“婉儿,别哭了,我没给你吃什么劳什子毒药,你别哭了。” 我止住了哭声,惊怒交加,坐起来身来,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直直指到他鼻梁上去,“你真是坏到了骨子里,这样戏弄我,与你有什么好处吗?” 司徒陌握住我举起的手腕,“你乖乖听话,别再惹是生非,过去的事,我便不再计较了。” 我挥开他的手臂,“谢谢你的不再计较,我不稀罕。” 司徒陌眼眸越来越深,似乎又要发怒,忍了半饷,方才忍下去,“我从没见过你这样不识大体不知好歹的女子,我已让了步,你却如此计较,你倒是想怎样才肯罢休?” 我想起那日的夹板之苦,闭上眼睛,睫毛轻颤,明知不可能,却偏偏要说出心中的恨,“你把燕娘赶出府去,我再也不想看见她。” 第17章 燕娘离府那日,哭得惊天动地,我漠着一张脸,远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身后有人走上前来,与我并肩,我侧头细瞧,是许久不能露脸的秋红。 她将一双柔夷小手鼓得通红,“妹妹实乃真人不露相,瞧着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谁知竟扳倒了这个讨人嫌。” 我冷漠瞧她一眼,总觉得她话里话外透着揶揄,我身心俱疲,并不想与她虚与委蛇。 我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实则完全没给她面子,个个都想争宠,去司徒陌跟前卖弄便是,背后做些这啊那的,没意思透了。 “姐姐若无事,妹妹这厢便先告退了。” 晚上我用过晚膳,闲来无聊,在油灯下读书。 灯火摇曳,一盏如豆,古代的夜晚安静地只余鸟鸣,我放下书本,遥看窗外夜色,繁星点点,一弯弯月,说不出的诗情画意。 我为自己如今还有这般闲情逸致叹气,忽然觉得这样的夜色,怎能少了一首情歌。 “如果没有遇见你, 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 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认识某一人, 过着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会不会, 也有爱情甜如蜜。” 我把自己唱得泪流满面,一首唱罢,身后有稀稀落落的鼓掌声响起。 这个时候,还能有谁呢? 我叹口气,转过身去,福了个万福,“三爷,这会儿怎么有空过来?” 司徒陌有些无奈,我倒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神色,却听他说道:“已经顺了你的意思,为何说话还要如此夹枪带棒?” 好没意思,我任性妄为,不想理他,我回身靠在窗棂上,天上北斗七星熠熠生辉,与那轮弯月遥相生趣。 -- 第12页 身后有个声音沉着嗓子响起,“过来。” 我充耳不闻,只作没听见。 过了许久,身子落入一具温暖怀里,“在瞧什么。” 我指给他看,“在看星座。” 他顺着我的食指,一起抬头,银河水里,多少痴男怨女,一生无悔,却窥不破那红尘无情。 我回头去瞧他,正好他也低下头来,有微风拂过,我与他的发丝纠缠在一处,他低声唤我,“婉儿,刚刚唱得是什么歌?” 我笑笑,“我只在乎你,是一首情歌,一个女孩,庆幸遇到了一个男孩。” 司徒陌盯着我嘴角的笑意,许久没移开眼神,“婉儿,你多笑笑,你若愿意多笑笑,我就多来这院里陪你。” 我转头看向窗外,“三爷,到了如今,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宁愿你不来陪我,我只想要些清净。” 窗外的风声渐大,有滴答滴答的雨声响起,一层层的芭蕉叶在风里摇晃,远处有打更的声音响起。 我回过身去,软着身子靠在墙边,司徒陌单手揽着我的腰,另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那你就当陪陪我吧,成吗?” 我又笑了,这人似乎变得陌生,那个冷漠的司徒陌,那个不发一言冷眼瞧我的司徒陌,与眼前这人在灯火中无法重合,我将双手挂上他的脖子,“成是成,可却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都依你。” “不准碰我身子。” 司徒陌愣了许久,竟然哈哈笑起来,“开天辟地,这怕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我板起脸来,“成不成?不成就请您移驾。” 我瞪着眼睛被他堵住唇,不满从交叠的双唇中溢出,他极尽温柔,与我唇舌交缠,我被他反剪双手,困于怀里,缠绵许久方才脱困,却听他淡淡说道:“自然是不成。” 第18章 天气渐渐转凉,我与如意渐成两足鼎立之势,司徒陌在两个院子里随意走动,偶尔也会去秋红那儿留宿。 如意嘴甜,人又温顺,我依然还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司徒陌几次说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并不与他一般见识。 中秋节那日,司徒陌请了戏班子来搭台,唱得是一出京剧“四郎探母”。 我听得入迷,杨延辉与公主各怀心事,一问一答,俱有文章,我心怀感伤,看那杨延辉举步维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感怀身世,不由眼角泛红。 如意坐在我身侧,微微探过头来,细声询问,“姐姐这是怎么了?” 我冲她淡淡一笑,“灰尘迷了眼睛。” 如意拿帕子掩嘴,笑得人畜无害,“姐姐是不是瞧那小生细皮嫩肉,芳心暗动了?” 我抬眼去看司徒陌,他坐在如意的另一侧,一只手还搭在如意腿上,见我目光扫来,淡淡抬眼与我对视,眼里精光闪烁,显然也听到了如意言语,只待我的回答。 我心中暗自冷笑,看上怎样,不看上又如何,这世间万事万物,我喜欢便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谁又能奈我何呢。 我这人容易犯倔犯傻,知道该说什么话并不代表我便真会如人愿,人家拿了个网套子,我便像只傻狍子一样往里钻。 “暗许也好,无意也罢,与妹妹有何关系?” 如意脸色白了白,但她到底反应快,又拿手帕捂嘴而笑,“姐姐真是会说笑,玩笑话而已,姐姐千万别当真了。” 说完又转去另外一边,受了委屈般噘嘴靠向司徒陌,司徒陌将她揽在膝头,安慰般摸了摸她额头。 我看着司徒陌漫不经心的侧脸,不知他意欲何为,我与他相处的这些日子,素来知道他不是个感情外露之人,今日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与那如意如此亲近,实乃怪事。 四郎探母唱罢,如意央着司徒陌还想再听一曲,司徒陌笑她,“人家唱累了,让他们回去歇息吧。” 晚上是中秋阖家宴席,司徒家人丁单薄,上没有高堂,下没有子嗣,只有司徒陌,我,如意和秋红四人。 老管家在边上伺候着,菜色倒是丰盛,我肚里没有油水,举起筷子便停不下来。 如意与秋红可不像我,都是浅尝即止,我做不来那些戏,管自己吃了个痛快。 酒过三巡,司徒陌提议我们每人出个乐子逗闷子,如意和秋红都不愿意,说是酒桌上唱曲乃是戏子所为。 我今日大饱口福之欲,心情相当不错,便站起来,朝着在座团团一鞠,“我来表演个节目吧。” 我冲着司徒陌福了福,站起来故作神秘绕着桌子走了一圈,走到秋红身边,两只手空空如也给她检查,待她确认之后,右手往空中一抓,一朵娇艳的玫瑰花便出现在手中。 秋红欢呼起来,我将玫瑰花插与她的发髻中。 我又走到如意身边,如法炮制,伸手一抓,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便出现在我手中,我将鲜花赠于她,惹来她的娇呼。 最后一个便是司徒陌了,我转到他身边,在他耳边轻声问他:“三爷想要什么?” 他做了个口型,却没有发出声音,我看那唇语,是一个“你”字,我漫不经心地朝他笑笑,“痴心妄想。” 说完右手在他眼前一晃,一根狗尾巴草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他眼神漆黑,望向我,“苏婉柔,你这胆子真是越来越肥了。” 第19章 -- 第13页 家宴撤去后,我与秋红各自回了院子,如意在下午的戏台子边求过司徒陌,今晚是团圆之夜,她想他去她院子里过夜。 如意是个柔媚可人儿,她含羞带怯的嗓音没有男人可以抵抗,我想我若是三尺男儿身,也定会依了她。 散了桌子,我落在最后头,我素来不喜与别人结伴而行,慢慢吞吞缓缓而行。 司徒陌被如意挽了胳膊走在前头,他似忘记了什么,几次回头来看,我不知所谓,随着他一起回头。 却见他脸色转青,狠狠瞪我一眼,我实在莫明,管自己出门转了小路回院子。 初秋的院子草木稀拉,我吃得有些胀腹,便在院子里慢跑了几圈,又拉了筋做了几套简单的瑜伽动作,这才回房睡觉。 难得好眠,挨着枕头便入了梦,梦里看见父母,一样的容颜,却已满头白发。 我在梦中哭醒,却见枕畔卧着一人,单手抵在脸侧,正在垂头看我。 见我醒了,淡淡开口,“梦着什么了?” 我起了坏心,答他,“梦见被鬼压床。” 这人心思真正难测,不怒反笑,“这便哭了?” 我不知他底线,却撸起了虎毛,“对啊,醒着被你压,睡了被鬼压,怎能不哭一哭?” 司徒陌笑得双肩抖动,“苏婉柔,你到底还有几张脸孔?” “你这问题好生奇怪,脸孔自然只有一张。” 司徒陌翻身将我压在身下,吻住我双唇。 一双手也不安分,上下其手,到处游弋。 我挣脱不得,双手被他扭在头上,我半点不得法,趁他松开我唇时,气急败坏地问他:“你方才在如意房里,可曾碰她?” 司徒陌愣住半饷不见动弹,许久方才浮现笑意,两眼抓着我不放,“婉儿可是吃醋了?” 吃得哪门子的飞醋,这人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摇头否认,“你若是碰过如意,麻烦你去洗一下。” 刚刚若算是撸了虎毛,这回无疑是摸了虎腚,司徒陌大怒,但却没如我所愿,拂袖离去,他毫无怜惜之情,一边撕我贴身衣物,一边冷漠告知:“自然是碰了,我偏生有这般爱好,一夜双响,妙不可言。” 我横眉冷对,与他肉搏,心里恶心,下定决心今日绝不如他所愿。 可我一介弱女子,哪里抵得过成年男子的手劲,我被司徒陌挟制在身下,到底被他得逞。 我恶心得直泛酸水,想起他刚从如意身上下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滑。 我呜咽出声,推开司徒陌,翻身在床边干呕,心里只觉得生无可恋,这般委屈做人是为了什么。 我哭得肝肠寸断,司徒陌来扯过我一回,被我挥手打开。 我哭湿了头发,身上粘腻,几乎喘不过气来。 身子被人抱去怀里,那人替我抚平头发,又擦去余泪,叹气道:“好婉儿,乖婉儿,别哭了,是爷不好,不该拿这些话来气你。” “我今日没碰过如意,前些日子去她房里,也只是僵坐会儿便离开了。” “我没来你房里的几日,都宿在书房里了。” 我似乎听不明白他说出口的那些话,去如意房里不留宿,可为何却次次留宿在我这儿? 第20章 我知这话中意思,可我却不想明白,我装傻充愣,扭身转入床榻内侧。 我拉开丝被遮住自己,声音似乎也被泪水打湿,“既然你已遂了愿,便该离去了吧。” 司徒陌却不肯罢手,我们像两只角斗的困兽,谁都不肯服输。 我在他齿间溢出声音,司徒陌得意非常,“婉儿,舒服你就叫出来,我想听。” “你简直无耻到登峰造极。”我怒道。 那厮并不以为忤,笑着逗我,“君子食色性也,我与自己的小妾享那闺房之乐,有何不可?” 我被那一声“小妾”击退,我冷漠下来,刚才的春宵帐暖仿佛全不存在。 司徒陌感受到我的转变,他停下动作,凝眸来看我,“怎么了?” 我咬唇否认,“没什么。” 司徒陌皱眉,“不高兴就告诉我,我能迁就的便会迁就于你,不能迁就的我也尽量。” 我与他四目相对,芙蓉账里春光无限,我们裸.身相对,他将我困在怀里。 他将我感受一一看在眼里,我兴致重起,随着他在被榻间颠簸。 门却在此时被砸响,我一直以为此事只有燕娘没皮没脸才能做得出来,谁知女人嫉妒起来,再温婉也会发疯。 如意哭泣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三爷,三爷你出来,三爷你答应了奴家,今日宿在奴家房里,怎得到头来又来苏婉柔的房里?” 我又羞又怒,谁知司徒陌却来了兴致,他附在我耳边,低低问我:“刺激吗?” 我羞得整个脖子通红,一直蔓延到胸口。 司徒陌在外面越来越急促的拍门声中,将我翻来覆去的折腾。 好不容易等他释放出来,门外也安静了下来,司徒陌让我给他擦拭干净,穿上衣服,这才去开门。 我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想听他们的一句对话,可如意的声音渐渐凄厉,容不得我不听。 “三爷,您不是说今日去我房里吗?怎得我去端了一碗甜汤的功夫,您就来了苏婉柔这儿。” 没听见司徒陌的应答,却听得有衣服的摩擦声,我好奇心起,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向门外看去。 -- 第14页 只见司徒陌将如意搂在怀里,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腕,额头相抵,一边啄着她的嘴唇,一边在她耳边不知轻声说些什么。 我顿时觉得自己可笑莫名,虽然我从不曾放置感情在那厮身上,但今日亲眼见到他的诸般手段,对我如此,对如意又如此,不知私下里对秋红又是如何。 我心中冷笑,男人爱说女人心眼小,女人心眼是小,小到只能容下一人,而男人自诩心胸宽广,广到可以住下多人,如此博爱,让人叹为观止。 第21章 中秋家宴过后,我染了风寒,司徒陌请来的大夫说我是内里积郁,五脏不调所致。 我听不懂他那些文绉绉的书面文章,只按他规定的一日三顿按时煎药服下。 大夫临走前嘱咐管家,我这风寒传染性极强,切记不能与人共处,需得大好后三日才能与人亲近。 管家一一应下,大夫走后便命人拿木板封了我的院门。 仅留下一送饭的小孔,用于一日三餐及药膳的递送。 我一向注意锻炼,身体也算强健,大病小痛的也极少,谁知这一病却病了许久。 药是一碗碗地喝下,人却始终不见大好,大夫曾嘱咐我,每回喝下药膳都会发热发汗,让我注意换上干爽的衣裳,以免湿衣黏身,寒气入体。 可我却好生奇怪,每回喝下药膳,别说是出汗,还会打冷颤,我越想越觉得蹊跷,第二日管家来送饭时,我隔着小孔请他帮我再找大夫来瞧瞧。 谁知这大夫却不见踪影,我坐等右等,堪堪过了三日,我终于绝望,心中清楚,这是被人算计了。 怕是要困死此间了。 如果说之前还对司徒陌抱着一丝希冀的话,到了今时今日,终于觉出自己的可笑来。 我不再食用药膳,每每接过后都偷偷倒入院后的草丛,看着那郁郁葱葱的杂草一日日败落,我若说没有心惊,便是虚言。 我白日里闲来无事,独自坐于院中,思来想去,谁会与我这样的无害角色过不去。 答案呼之欲出,谁在这样的境地里都会心生恨意,我与这人无冤无仇,要说是为了争个男人,我更是恶向胆边生,你若喜欢,我拱手相送,何苦如此苦苦相逼,要置我与死地呢? 自然是要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 我心生计较,再去接饭的时候便用白色脂粉将自己的脸色遮掩起来。 一日比一日妆浓。北北 待到我估算的日子差不多,我便不再去接药膳,任着它搁置在孔洞处。 我饿了两日,门外时不时有人过来唤我,“婉柔姨娘,婉柔姨娘”,我充耳不闻,卧在塌上,一动不动。 第二日黄昏时分,大门处的门板被撬开,有人推门进来,是管家的声音,中气十足,却刻意压着声音,“苏姨娘,你可还安好?” 待他到得跟前,我便坐直了身子,毫无畏惧,与他直视,“管家,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早已好了,你这便带着我去见三爷吧。” 饶是管家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见多识广,却也被我吓得不轻,他努力稳住身子,故作镇定,慌不迭中顺着我的话着了我的道,“三爷这会儿在书房里呢。” 我并不慌张,缓缓起身,一路想好了去留,眼前秋黄向紫,我无心看景,只叹命如浮萍,身不由己。 司徒陌正在与人交谈,我硬闯进去,他看似颇为惊讶,“你不是身染风寒,在自个院子里养病吗?” 我并没答他问题,冷眼瞧了瞧那位客人,而立年纪,面如冠玉,穿着打扮不似普通人。 我双手挽花,朝他们福了福。 “三爷,我的病早已大好,今日管家着人看了,已无传染之虞,请三爷放心。” 我复又抬头,“三爷,婉柔以前不懂事,在三爷跟前多有骄纵,望三爷不咎既往,还似从前。” 第22章 自从我在司徒陌跟前示了弱之后,那厮重又摆起威风,我心下懊恼,却又没法发作。 思来想去,心下戚戚。 我被困在院子里十天有余,当中司徒陌从未前来探视,他是真不知情,还是隔岸观火,亦或是始作俑者,我被自己的想象力吓到,却无法自控般一再地胡思乱想。 天气很快转凉,司徒陌来我院中的日子屈指可数,虽说我从那场阴谋中逃脱出来后,曾向他卑躬屈膝,但因着事后自个慢慢琢磨,回过味来,又渐渐懈怠下来。 服侍得也不勤勉,自然与他那些妾室不可相提并论。 终有一天,司徒陌在床.事后似无意般问我:“婉儿终日郁郁,所为何事?” 可惜我已不是那个初初落入此地的无知少女,司徒陌这厮的话该当反着来听。 “你前些日子说好了顺服与我,怎么又故态复萌?” 我心中好笑,不知他在执拗什么,亦或是他在人前皆是如此,此种性格,或许在这个朝代比比皆是,但在我眼中,却是累人累己。 我并不能与他道出心中所想,只得敷衍,“婉儿大病初愈,还望三爷体谅。” 那厮便不再多言。 我心中瞧不起这些侥揉作态,却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初冬很快伴着一场小雪翩然而至,与往年不同,我的房里添了炭盆,还有一条狐皮袄子。 我望着这两样物件叹气,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是卖身换来得,我越想越是哀怨,心中郁结不得纾解,人消瘦了一大圈。 -- 第15页 司徒陌给我请了郎中,这回是当着他的面诊得脉,郎中诊完,面露喜色,“恭喜三爷,姨娘这是喜脉。” 我傻在原地,司徒陌却死死盯着我,眼中精光闪烁,全是我看不懂的神情。 自此,我方才知道,是荷尔蒙的变化,导致了我此番抑郁。 若司徒府是牢笼,我便是那困兽,我在这一方天地中首尾相困,参不透那逃脱之法。 与我一起传出喜讯的,还有秋红。 我久不见她,几乎已忘了这人的存在。 她本跟我一样,深居简出,可自从怀了孩子,便渐渐高调起来。 时常披着整条的羊皮袄子,在司徒陌的书房中陪他处理公务。 司徒陌早早给秋红配了经验丰富的稳婆,将她调理的面色红润,富态十足。 而我这儿,只是新添了一名丫鬟,名唤“柳红”。 柳红之前是膳房的粗使丫鬟,做惯了粗活,手脚麻利,却不够细致,好些事情做得马马虎虎,勉强入眼。 好在我并不挑剔。 漫漫冬日,长夜难熬,我能有个说话人陪伴,已然心满意足。 满了三月之后,司徒陌请了一名花白胡子的老者前来号脉,我身上没什么贵重物件,只有上月司徒陌知晓我身孕之后赏下来的一只玉镯子。 我匆匆塞进老者的衣袖,双手合十,低下眉眼,求他相助。 老者亦双手合十回礼,“姑娘面善,老朽愿积下善缘。” 说完将镯子还至我手上。 老者走后,秋红的院子张灯结彩,门口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一日十二个时辰点着香烛,烟雾缭绕,往来皆是笑语。 反观我的院子,冷冷清清,对比鲜明。 柳红安慰与我,“姨娘尚且年轻,来日方长,有了女儿,再添小子。” 第23章 我与秋红各自有孕,只剩得如意一人服侍司徒陌。 我发现有了丫鬟的一大好处便是,府上若是有些什么风吹草动,丫鬟自动会来传与我耳中。 柳红不是新招进府里的新丫鬟,之前在府里已经做了几年粗使活,与府上各色下人相熟,知道得自然便多些。 我从她口中得知,如意偷偷请大夫下了催孕药,那药生猛,一旦喝下,若不能在月事之前成功怀上,月事便会来得极其凶猛。 是极其伤人根本的烈性药汤,但凡爱惜自个身体的娘子,轻易不会去碰。 可见如意是真着急了。 我听了柳红对那药的详细描述,心中有数,应该就是促进排卵的汤药。 女人的卵子,一生只得那两百来颗,是在出生之时,便定好了数量的。 促进排卵的药汤一时见不得害处,只道是月事凶猛,但若干年后,卵子排空,女人便早早进入了更年期。 那时便是大罗神仙也挽救不了了。 但那却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与我何干,我揣着肚子里那块让我惊诧的肉胎,过得乃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自顾尚且不暇。 柳红又说,管家又在给司徒陌张罗着添新人,如意和秋红联起手来,正在寻那管家的霉头。 问我要不要一块儿。 我当即摇头如拨浪鼓,关我何事? 柳红皮肤黝黑,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来看我,“姨娘,您跟秋红姨娘各自怀着孩子,如意一人伺候不过来三爷,如今府里进新人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她二人前去阻扰,一来确实不想又有新人进来,二来也是装个样子给三爷瞧,不能太在乎三爷纳妾,但也不能丁点都不在乎三爷纳妾。” 我如坠云雾里,听着柳红如绕口令般的话语,恍惚间只觉得荒谬。 若可以回到现代,哪怕只得几日,我也心甘情愿。 如今才知道,古代女子的痛苦,不仅是浮于表面的,更是深入骨血的。 被关在如此一间牢笼里,却还要步步为营,胆颤心惊,只怕朝不保夕,明日便失了屏障,落个凄惨下场。 我站起身来,伸手让柳红扶着。 “行吧,扶我过去瞧瞧。” 去得时候,司徒陌也在府上。 司徒一脉在朱元璋称王之前忠心辅佐了几十年,朱元璋开国之后,司徒陌的祖先,称病避世,躲过了后来延续多年的杀戮。 但却得了一个世袭的爵位。 凭着这个爵位,子孙后代皆能享受朝廷的俸禄,不用做工也能衣食无忧。 只是司徒陌似乎在外面还有些营生,每日都得出府打理。 管家跪在地上,如意站着,秋红坐着。 司徒陌正坐在太师椅上喝一碗茶香四溢的“碧螺春”。 神态悠闲,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场闹剧。 我跨过门槛走进书房,给司徒陌福了福,唤了声,“三爷。” 司徒陌示意柳红扶我去坐,“来了正好,一块儿说清楚吧。” 管家只是磕头,将刚刚未说完的话尽数倒出,“两位姨娘刚刚找到小人,说是纳妾一事,她们万万不会同意,让小人把这事给搁置了。” 司徒陌长长的丹凤眼往上一挑,脸上表情无波无澜,“可有说什么糊涂话?” 管家又磕了个头,“并未有。” 司徒陌把茶杯搁在桌上,不轻不重,“嗒”地一声,我无甚感觉,却偷眼瞧见身边的秋红惊跳了一下。 司徒陌抬眼来看我,“婉柔,她二人都不许我纳妾填充,你这会儿巴巴地赶来,是否也想来掺和一脚?不许新人进门?” -- 第16页 我自然知道这人的话需反着来听,但我真做不来那套撒泼耍混的伎俩。 我想,若我能在社会上工作几年,历练几年人情世故,再来这鬼地方,是否便会好些、 可惜没有假设。 而我,也没有脸皮说那不许他纳妾的话,那吃醋拈酸的话。 我低下头,不去看众人脸色,努力许久,终是放弃,“三爷的事,该三爷自个做主,三爷想要纳妾,我有何立场质圜。”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最后一句,“我不过是三爷豢养的一只宠物罢了。” 可我终究生生咽了下去。 以前跟妈妈一起看宫斗戏,妈妈总说,若是我们,怕活不过第一集 。 现如今,我更是举步维艰,习惯了二十四年的说话方式和耿直脾气,还有那不肯服软的性子,终究是叫我吃了大亏。 司徒陌重新将茶杯端起,细细抿了一口。 复又重重搁下,茶杯在茶托里转了一圈,堪堪翻出托外,茶叶混着茶水,洒了一桌狼藉。 “管家,前几日你给我看得几个姑娘,重新去把画册拿来,我今日便选定出来,明日你去下聘礼,这几日就把人接进府里。” 作者有话要说:  可爱的姑娘们,我新开了一篇日更的文:《那些花儿》。 姑娘们帮我点个收藏可好? 第24章 正统十三年也就是1448年,我来到这异世的第二年年末,于司徒府中诞下一名男婴,秋红随后也生下一名男婴。 司徒府好些年没添丁进口,如今却双喜临门。 到处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红色的灯笼挂满了每一个屋檐。 除了柳红,管家又安排了一名奶娘前来照顾。 奶娘祖上是南京人士,朱棣迁都的时候,带了许多能工巧匠,奶娘家中是木工出身,便被朱棣举家迁到了北京。 我之前就注意锻炼,身体强健,月子里更是懒得听奶娘和柳红的唠叨,生完孩子的第二天,便做起了复健运动,直把那两人惊得目瞪口呆,说我这是逆天之举,不出三年,就会大病缠身。 我被她们笑得前俯后仰,要不是嫌弃天气寒冷,我连头发都要开始洗了。 司徒陌给孩子取双名新唐,字尧佐。 我嫌这名字拗口,只唤他小名,“乐乐”。 我出了月子没多久,府里就传来了一个惊天消息,司徒陌之前一直不曾入仕途,可在这一年,他进了朝廷,领了官职。 我趁他一日逗弄新唐之时,探了他一句,要知道从正统十四年开始,将近十年光景,明朝政局动荡,杀伐无数。 我虽与司徒陌不合,但也不想他白白送死,明朝皇帝最爱株连,从朱元璋动辄诛杀万人开始,到朱棣的株连十族,后嗣子孙更是学了个十足十。 一人犯法,全家遭殃。 即便不死,像我这种妾室,也是要罚没入奴籍或充入青楼。 念及于此,不寒而栗。 于是便一反常态,问起了缘由。 我本以为,司徒陌会用一句,“妇道人家,不要多管闲事”,来驳斥我,谁知他并没有,只是淡淡一句。 “于谦来了。” 我大惊,几乎无法自控,小学时候语文课本上那句,“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着实让我记忆犹新。 我正眼去看司徒陌,这人似乎与以往不同,眉眼染了忧色,不再是我心里那个只知宣淫的轻浮浪子。 我便不知死活地又问了一句,“那你入何官职?” 司徒陌把新唐交还与我,挥袍离开,行至门口,却又留步,回头审视我,“苏婉柔,别说你是一妾室,即便是我司徒陌明媒正娶的妻子,也不该如此越矩。” 消息到底还是传了回来。 于谦乃是受旨入京,任兵部侍郎,顶头上司是兵部尚书,邝埜。 司徒陌入得自然也是兵部,时任主事,在于谦手下任职。 这一年,于谦四十九岁,司徒陌二十三岁。 历史的恢弘篇章即将拉开,而我被裹挟在这乱流中,不知何去何从。 第25章 正统十四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 人间四月芳菲尽的时候,我的新唐已然可以“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 司徒陌来我房中的次数渐渐增多,往往下了早朝,回到家中,连朝服都来不及换掉,便直奔我房中来瞧新唐。 他说新唐最像他小时候,眼角眉梢都是数不尽的风流贵气。 我“噗嗤”笑他,“三爷,这个肉乎乎的小圆脸蛋,您是如何看出风流贵气四字来得?” 司徒陌用眼睛睨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苏婉柔,是不是觉着为我诞下贵子,便可猖狂不将我放在眼中了?” 我低下眉眼,“奴家不敢,奴家一介女子,生死全操纵在三爷手中,三爷给奴家一百个胆子,奴家也是不敢。” 司徒陌冷笑着瞧我,眉眼间倒确实有他所说的风流贵气,我在他眼里瞧见许多亮闪闪的星星,迷了我的眼睛。 我扭头不去看他,他却不许,将我肩膀掰了过去,我沉溺在他若星辰大海一般的黑色瞳仁里,渐渐不可自拔。 再醒觉过来的时候,人已被他扒光了衣裳,司徒陌将我抵在床角,为所欲为。 新唐躺在床头,不哭不闹,只睁着一双滴溜溜的黑色眼睛,瞧着他爹娘行那人间伦常。 -- 第17页 我终是害羞起来,去推身上之人,“司徒陌…” 再去捂嘴却已来不及。 怪不得古人私下要将称呼统一,原来是这原因。 指不定哪天便似我这般,顺嘴溜了出来。 司徒陌似要生气,转头却又扯了嘴角,他一口咬在我脖子上,上下使力,一副要叫我知晓厉害的模样。 我确实受不住他,很快就瘫软在他怀里,司徒陌放开我脖子,极不要脸地低声赞了一句,“我看你前世定是一只鸭子。” 我落入圈套,不知不觉接嘴问道:“为何?” 司徒陌笑起来,如外面的春日暖风,和煦拂面,“全身都软了,嘴却还是硬的。” 我气极,全身绷紧,谁知却将他夹得极舒服。 司徒陌抬手摸我一侧脸颊,“婉儿,什么时候能听你说两句好话?” 我正不知如何作答,新唐却在此时大哭起来,估计是久久无人理他,他终是不爽了。 我从司徒陌怀中脱困出来,胡乱穿上衣裳,将新唐抱在怀中轻哄。 司徒陌不得纾解,气结得一张脸铁青。 “苏婉柔,你是成心的吧?” 我笑起来,“司徒官人,新唐虽是我所出,但已脱离于我,我哪来的奇异功能,还能隔空指挥他是笑还是哭?” 我后来才知道,司徒陌这厮除了爱说反话,还不能激他,他恼羞成怒的后果,非我所能承受。 那日夜里,司徒陌将新唐交给奶娘,一直将我折腾到鸡鸣三遍才算作罢。 可怜我第二日只能扶腰走路,用晚膳的时候,被那厮瞧见,一双眼里全是瞧热闹,真真叫我呕血三碗。 司徒陌自从入了仕途,再不似从前逍遥快活,他本是冷淡的性子,不喜言笑,但我能感觉到他的从容不迫。 可如今,下得朝来,时常愁眉不展,偶有同僚来府里一聚,我端茶递水的时候,时常听见一个名字。 那名字只有两字,叫做“王振”。 第26章 这一年的七月,北京城里一片生机盎然,我因着新唐的到来,一潭死水的人生重又获得新生。 入伏那日,我给新唐换上红色的肚兜,七坐八爬,他已然可以自行去到他想去的任意一处地方。 我本是院落深处之人,本不该知道外头的事情,可司徒陌回府后一日寒过一日的脸色,让我究竟起了疑心。 不出几日,连家丁亦开始惶惶不可终日,我这才知道出了大事。 蒙古骑兵兵分四路,扬鞭策马,对大明帝国宣战。 整个北方与蒙古接壤之地的要害,都受到冲击。 其中最最危险的,当属山西大同。 局势一触即发,朝堂大乱。 司徒陌连着两日彻夜不归,第三日回到府上,眼底青黑,望着我只是不语。 偏生那秋红不识趣,还抱着她的孩子前来卖弄。 她的孩子司徒陌也取了名字,也是双名,命唤“司徒公绰”,字却十分拗口,我只听了一回,便忘得彻底。 司徒陌挥挥手让她退下,她便犯起浑来,“三爷,你这偏心太甚”,拿手将我一指,“为何她不用退下?” 司徒陌皱起眉头,看向我,“你也一并退下吧。” 我知道大难当头,又怎能为这些零碎事烦扰他,当下福了身子,“妾身告退。” 谁知他又改了主意,将我拉住,“还是陪我会儿吧。” 秋红抱着司徒公绰,抹着眼泪一步一回头,神色凄楚,让人望之生叹。 身边之人却浑然不觉,只怔怔看向于我,“婉儿,皇上要御驾亲征了。” 我大惊,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有什么如黑夜烟花般炸裂脑中,又惶惶然不知所踪。 我只是茫然,嗓子干涩,我眼神空空,几乎望不到司徒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司徒陌并未重复刚才的话,他背影清孤,负着手立于庭中,半仰望向天空残阳,一身的孤寂,让我隐隐生出不忍。 他哑着嗓子,似在同我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他清冷冷的声音落在这七月酷暑里,却让我生出无边寒意。 他说:“京城三大营共计兵将十七万,再加上附近几处临时征集的壮丁,堪堪凑了二十万整数,不出三日,皇上便将带队亲征了。” 我渐渐冷静下来,明朝自朱重八开国,崇祯皇帝吊死煤山方才覆朝,中间长长二百余年,如今这朱祁镇,应是朱元璋的孙子的孙子。 若我死时二十四岁,如今二十六岁,正值盛年的脑子没有记错,朱元璋开国年份应为1368年,距今未过百年,此次皇帝御驾亲征并不会亡国。 司徒陌却不知我这些计较心思,只是望天兴叹,“司礼监王振,不过是个阉人,却能影响朝政至此,吾辈且能坐视不管,拼出一身剐去,也不能让他如愿。” 我却被“阉人”二字震得几乎窒息,明朝宦官当权,除了魏忠贤,怕是只有太监王振能坐第二把交椅了。 之前屡次在司徒陌的房中听到这个名字,我却浑然不当回事,连多想一下都吝啬付出,我为自己的自私羞愧难当。 恐惧排山倒海,我几乎发起抖来。 如今,我与当年初来之时的心境已然完全不同,因为我有了新唐。 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尚在襁褓中便失了父亲。 -- 第18页 我不是正室,若司徒府散了,我与新唐孤儿寡母,往后的日子不堪设想。 我惶恐中开口,“哪些人同去?” 司徒陌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漠然回我,“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内阁曹张,兵部尚书邝埜。”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仿佛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我又问道:“于公呢?于谦呢?” 司徒陌有些惊讶,他不知我为何如此执着于于谦,正如他不知四个月后,如果没有于谦,大明将亡国。 他勉力一笑,“兵部除了于谦镇守京城,其余所有官员,将随驾出征。” 电光火石间,有灵感乍现,初中历史书上让我们当成笑话一般来看的“土木之变”四个字,在我胸腔间炸开,一片血肉模糊。 如果我记得没错,这场闹剧般的亲征,几乎无人生还。 我在剧烈的惊吓中,双膝酸软,“扑通”一声,跪在司徒陌跟前。 泣不成声,“三爷,你千万不可同去啊。” 第27章 司徒陌皱起眉头,“婉儿,你这是做什么?” 我泪水涟涟,却不知从何说起,难不成,告诉他,我来自几百年后的未来,早便得知,这场战役,莫说同去的大臣,即便是当今天子,朱祁镇,也将沦为阶下之囚。 看得出,司徒陌在隐忍怒气,他冲着我,微微弯下身子,“苏婉柔,你一介女子,生于闺阁,终于深宅,你今日所言所行,我只当你是挂念与我。” “但你要知道,大丈夫但求无愧于心,这场战役,即便是赴死,我也需死得其所。” 我透过模糊水雾去瞧他,“三爷,您忠君爱国,死得其所,那新唐呢?公绰呢?这司徒府一门上下,老老少少呢?” 司徒陌一拂袖子,将我惯开,“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强求不得。” 正统十四年七月十七日,大明帝国二十万的军队开拔。 北京城外,军旗烈烈,朝日炎炎。 望不到尽头的人海,望不穿的命运。 我落下眼泪,这是多少人家的顶梁,又是多少父母的含辛茹苦。 都将有去无回。 而我这一世的丈夫,对,虽然我只是他的一个妾,但对于我来说,他就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司徒陌,也将随军远征。 正如他所说,“大丈夫心系天下,且能苟安于室。” 于是,我遂了他的心愿,他不愿避祸,置满门上下于不顾,我虽千千万万个不愿,却终是,遂了他的心愿。 临行前一天,他宿在我房中,窗外一轮冷月,房中零星灯寒。 我照例给司徒陌沏了一壶碧螺春,茶叶在沸水中缓缓舒展开,映得清水绿莹莹的,不似这人间,污秽浑浊,前不见来路,后不见归处。 我在茶里下了极重的泻药,抓药铺子的老板告诉柳红,整包服下,三天不能下地。 我是铁了心要阻拦司徒陌。 却被司徒陌一番话乱了心肠。 他说:“婉儿,我知道此番前途未卜,我军久不征战,哪如蒙古骑兵骁勇,更何况…更何况,此番带队的名为皇上,实为王振。” “这个奸佞小人,党同伐异信手拈来,真正上了战场,只能是纸上谈兵。” 我哭道:“那你做什么还要跟去?” “婉儿,你不知我祖上有遗训,若是太平盛世,则大隐于市,若是纷争频起,则要保家卫国。” 罢了罢了。 我借口那壶茶水未曾煮沸,怕坏了司徒陌的脾胃,拿出去尽数倒进了泔水池。 却彻夜难眠。 我绞尽脑汁,费了全身力气,去回想正统年间的这一段历史,鸡鸣时分,终是被我想起了八.九分。 正统十四年七月十七日,北京城被第一缕阳光照亮,城里的公鸡引吭高歌,似乎这一天,就如同曾经过去的千千万万天一样,寻寻常常。 可只有北京城的老百姓们知道,到底是不同的,二十万士兵迎着亘古不变的太阳,举着绣着“明”字的烈烈军旗,出城门,沿着居庸关,向北挺进。 北京城里一夕之间,只剩下老弱妇孺。 我落下眼泪,给司徒陌穿戴铠甲,“官人,你可知道,你们倾巢而出,后方虚空,将来敌人若直捣黄龙,后果不堪设想啊。” 司徒陌不语,眼神清明,“婉儿,你想亦为我所想,好在于侍郎坐镇京城,我才能略略心安。” 我拂去眼泪,今日或许是我跟司徒陌的死别,虽然我不曾爱过他,但却实实在在受了他的庇佑。 我对他,到底还是有些感情的吧。 我头一回主动,在他腮边印下吻痕,在他诧异望来得眼神里,又急忙退开。 终是嘱咐了最重要的那句话,“官人,不管局势如何变化,你千万记得婉柔今日的一句话,战场不在关外,不在山西,更不在土木堡,最最重要决定生死存亡的那场战役,只在这北京城的城门外。” 说完,我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里面是我用烛油封入的一方绢帕。 我塞进司徒陌的怀中,“官人,你若感念跟婉柔的两载恩情,若心系家中的亲生骨血,那么,你到了土木堡那块地界之后,定要打开这竹筒,按照这上面的话去做,你千万记得,你若想抛头颅洒热血保住这大明浩浩万里江山,定然不能在土木堡枉死了去。” -- 第19页 北京城头集合的号角破空长啸,肃穆的千年古城苏醒过来,多少妻儿拉着远征的亲人依依不舍,都说夕阳如血,我却见这初升的日头,一样染红了这人间正道。 司徒陌在我额头印下一吻,我知他心中疑惑,若他真能活着归来,我怕是将无法独善其身。 军令不等人,他挥起披风,迎着阳光,消失在府门外,我瞧着他离去的方向,又一次落下泪来。 第28章 司徒陌穿戴银色铠甲,策马护在皇帝陛下的御銮边,二十万大军出了北京城门,一路沿着居庸关,浩浩荡荡往山西大同挺进。 居庸关与紫荆关、倒马关、固关并称京西四大名关,司徒陌少年时候,曾随父亲游历过这几处险要,深知居庸关山势险要,历朝历代,多少次凭着这巍峨山脉,将鲜卑等异族挡在关外。 男儿自当气吞山河,司徒陌站在居庸关关口,豪气万丈,陡然间心胸开阔,大丈夫不该拘泥于儿女私情,青史留名才是正道。 司徒陌看着城关下的“居庸叠翠”,隐隐有鸟语花香传来,若不是知道之后有一场恶仗,这里怕是世外桃源之所在了。 往前看是漫漫风沙路,往后是群山巍峨,二十万大军,如蝼蚁般缓缓向前移动。 在天险面前,人类太过渺小。 而弃天险不用,带着当今天子,去找蒙古军正面交锋,司徒陌仰天长啸,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二十万大军一路急行军,从居庸关沿怀来,最终于八月一日抵达大同。 人困马乏。 自古有云,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但因为这次仓促的出征,准备时间只有五日,跟上路的粮车很快消耗殆尽。 最后只得靠后方的不断补给和沿途的征粮,才赖以支撑。 每个士兵分到的口粮极少,天气炎热,又是穿着厚重的铠甲,再加上绝大部分的士兵都是关内人氏,极少出关,急行军加剧了他们的水土不服。 士气极度低迷。 大军在大同城外安营扎寨。 疲惫了十几天的士兵吃完玉米棒子做成的粗糙晚餐,早早入睡。 司徒陌在亥时出帐巡查,王振在他和邝埜的强烈反对中,这才选择了这处地势开阔之处休整。 司徒陌暗自喟叹,王振这样一个深宫太监,竟然连不能在三面环山之处安营都不知晓,司徒陌放眼望去,无数帐篷首尾相接,难不成真就如苏婉柔所说,有去无回? 司徒陌又暗自掂量了“土木堡”三个字,他很奇怪,这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他来得路上细细研究了地图,才发现这个地方,离军事重镇怀来只有二十五里路。 苏婉柔是如何知道这个名字的? 司徒陌从怀中摸出那个竹筒,竹筒上还隐隐留着苏婉柔的香味,她不爱涂脂抹粉,不似秋红和如意般,艳香扑鼻,却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淡淡栀子花香味,每每遇见烦心事,只要闻上一闻,便奇怪的定下心来。 可她为何口口声声强调“土木堡”三字,这中间到底有何蹊跷? 司徒陌仔细研究过地图,不论战胜还是战败,大军后撤都该由紫荆关回京,绝不可能途经土木堡。 更况且,土木堡离怀来只有二十五里路,大军拼死也会进入怀来再一决雌雄,放弃军事重镇的庇护,而选择在土木堡决战,这是万万不可能发生的事。 司徒陌仰头望向夜空,繁星多得似乎要拿斗笠来装,他以为他会想念新唐和公绰,谁知星空里竟然渐渐幻化出苏婉柔的脸来。 倔强又脆弱的脸。 他有时候也会奇怪,为什么看着如此柔柔弱弱的女子,竟然会有这样的傲骨。 他故意在她面前跟如意亲热,想瞧她吃醋的模样,回头却只见她讥笑着的冷脸。 他便如坠冰窟。 他便呕上了气。 他便故意在她眼前让管家替他张罗纳妾,却只看到她无动于衷的脸。 有时候,他真想挖出她的心来看看,到底是生得如何的一副铁石心肠,才会在他怀里依然僵硬着身子,冷着脸庞。 他将那竹筒放在鼻尖,轻轻嗅闻,是苏婉柔身上的淡淡香味,他便又将那一腔子怨气尽数释放了去。 他想,还是拼死回去吧。 只有回去了,才能看见她的笑脸,看见她挂着泪的笑脸。 这才是此生无憾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17 17:14:36~2020-07-18 07:46: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秦大仙仙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郎月星辉,明儿个该是一个好天气,大军稍事休整,怕是大战在即。 女人似水,男人却似火。 不临战场,怎知自己的一腔热血,铮铮铁骨。 远望群山巍峨,近看千军万马,气势如虹,司徒陌傲气陡生,男儿生当人杰,死亦为鬼雄。 万籁俱寂的深夜,却忽闻马蹄急响,从远处的官道急速奔来。 军营四角的哨兵吹起号角,司徒陌警惕心起,顺着马匹奔来的方向上前查看。 马上依稀有两个邋遢身影,司徒陌暗暗握紧手中兵刃,只等人近到跟前。 远远看两人身量,司徒陌知道自己一人便足以应付,所以并不胆怯,也不曾招呼侍卫。 -- 第20页 马儿越奔越近,今晚月色通明,马上两人已经褴褛如乞丐,却还能依稀辨认出是大同辖下阳和守军将领石亨和监军太监郭敬。 司徒陌还剑入鞘,石亨在前驾马,郭敬在后几乎无法坐立,是被石亨横着搁在马鞍上的。 随着马匹颠簸,甚至还在哀嚎。 司徒陌皱紧眉头,恨得牙痒痒。 如此狼狈夜间奔逃,怕是阳和早已失守。 这个迂腐至极的石亨,为何要将此阉人救回,司徒陌着实想不明白。 当年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曾定下严苛的制度,太监绝不可干政,他以历朝历代为前车之鉴,想要杜绝后世子孙为太监乱了朝纲。 谁知怕是他到死都不会想到,明朝宦官祸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乃是泱泱五千年之最。 就拿眼下这正统年间来说,每支军队,都有太监监军,这些监军太监又统一收归王振管辖,换句话来说,王振是真正握有兵权的人,他不仅干政,他还操控军队,把朱祁镇玩弄于股掌之间。 朱元璋若是泉下有知,怕是要被气得活过来。 司徒陌跟前不久入京的于谦密谋很久,早存了暗杀王振的私心。 若是可以,便用一己之身,换天下太平。 现下长途跋涉,人困马乏,比在京城宫中好下手许多。 司徒陌等这机会已经很久了。 只是王振太过狡猾,他一直伴在皇帝左右,寸步不离,即便是睡觉,也宿在朱祁镇的床榻下。 司徒陌正是一筹莫展之际,却见天送了机会来。 他帮石亨勒停奔马,那马却扬蹄长嘶,将石亨和郭敬掀下背来,往前软着膝盖小跑了几步,终是倒地不起。 只差这最后一口气,石亨和郭敬胆战心惊,暗叹命大。 阳和守军全军覆没,只得他二人躲在草丛装死,才得以侥幸逃脱,沿途抢了这匹黑马,快马加鞭,狂奔三日三夜。 阳和开战前,他们便听说京城二十万大军开拔,估算着这会儿快到大同,这才一路寻找大军踪迹,终在此处得以汇合。 也只是多活了几日而已。 司徒陌等不及他们换衣洗漱,蒙古军的军队离他们已不过百里,军情当前,顾不得有辱圣听了。 司徒陌将此二人带至朱祁镇跟前,皇上早已入睡,听帐外急报,这才披衣坐起,稍作整装,这才命人将三人带入。 二十三岁的司徒陌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察二十三岁的朱祁镇。 虽然两人同龄,但司徒陌在朱祁镇的身上看到了不同常人的单纯,以及对王振无条件的信任。 因为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王伴伴出去了,你们待他回来再做禀报。” 至此,司徒陌心灰意冷,终究,不过是另一场闹剧罢了。 王振很快就挑帘进了营帐,许是成年后才净身的缘故,这厮长得颇为英气,且长着男人的特有象征,喉结。 郭敬一见王振,就如见到了救星一般,膝行上前,痛哭流涕。 “翁父,您可知,郭敬差一点就见不着翁父了。” 王振咳嗽了一声,垂手站在朱祁镇身边,神态却甚是倨傲,皇帝不曾开口,他便揽了话去。 “哭哭啼啼地成何体统,皇上在此,还不整束衣冠,如实报来。” 郭敬这才止了哭声,可却又磕头不止,夜间寂静,磕头的“咚咚”声,分外诡异。 阉人尖着嗓子,一一禀报。 “阳和三万守军,连瓦剌军三千人都抵受不住。” “他们惯常骑马冲击,黄土尘沙滚滚间,人已冲至眼前,根本来不及举刃,便被诛杀。” “一刀一人,刀刀致命,凶残如野兽,杀人不眨眼。” “顷刻间便被击败,毫无还手之力啊。” 郭敬不敢瞒报,有人却敢蛮干。 王振还想撑着面子,“那又怎样,瓦剌军至多不过两万余人,他们的首领也先不过是一塞外野人,如何跟大明军队相提并论?” “我们便是十人对一人,乱脚便可将他们踩死。” 一直没有开口的石亨此时却言道:“翁父所言差异,若在平原上徒手对搏,或许还能有一丝胜算,但大同府山势险要,我一路上未见也先一兵一卒,怕是他们故意设下计谋,要将我们引入极北天险之地,再行绞杀。” 王振这才冷下脸来,此时兵部尚书邝埜让门外侍卫通报而入,进来瞧见石亨和郭敬,显然颇为讶异,但还是先行向朱祁镇行了叩拜之理。 帐内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因为就在昨日,邝埜盘点粮草之时,已然发现口粮不足三日,若苦苦支撑,等到粮尽弹绝,后果不堪设想。 邝埜与户部尚书王佐在朱祁镇跟前苦苦哀劝,希望皇帝班师回朝,谁知明英宗只是淡淡回头,询问王振,“王伴伴有何意见?” 而朱祁镇口中的“王伴伴”,只是妖里妖气的一句话,“大敌当前,你二人竟敢妖言惑众,扰乱军心,去外头草丛里跪着吧,不跪到天黑,不准起来。” 邝埜抬头怒视王振,几乎脱口而出,不知是谁妖言惑君,更不知是谁日日妖里妖气,伴在君王侧。 就这样,六十四岁的兵部尚书邝埜和六十五岁的户部尚书王佐,堂堂饱读诗书的大学士,竟然被一个落第秀才自宫成阉人的王振,按着脑袋跪在了路边的草丛里。 -- 第21页 路过士兵皆以目视。 哀哉悲哉,士可杀不可辱啊。 朱祁镇却浑然不觉,“邝爱卿来得正好,这二人刚刚从阳和奔回,邝爱卿且听他们细细道来。” 郭敬无奈,只得将先头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邝埜以眼神示意司徒陌,司徒陌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将话题挑起。 “皇上明鉴,自古兵将再强,也强不过天险,古来便有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鉴语,所以祖辈才会建了四大名关,用以抵御外邦入侵。” “臣以为,我们该当退回居庸关内,这样进可攻退可守,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若是冒进,只怕前头有机关埋伏,敌在暗,我在明,牵一发而动全身,望陛下三思。” 朱祁镇果然不负众望,再一次转头去看王振,“王伴伴,你意下如何?” 司徒陌在袖中拢起拳头,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指关节咯吱作响,他想起苏婉柔的话,“莫要白白送了性命。” 这才生生压下掐死王振的念头。 小人终归是小人,弄权在行,当缩头乌龟自然也在行。 王振全然不顾昨日还想凭大败蒙古军队扬名史册的妄念,郭敬的几句话,便吓破了他的狗胆。 他向着朱祁镇伏下身去,毫无愧疚之意,“陛下,我们赶紧班师回朝吧。” 第30章 今儿是个好天气,一如司徒陌昨日所料。 正统十三年农历八月初二,太阳刚露了个脸,王振便命令二十万大军即刻启程,目标,山西蔚县。 谁都知道,蔚县乃是王振老家。 饶是已过花甲的邝埜和王振,还有英国公和成国公,都被气得几欲昏厥。 独独司徒陌神色清明,开解众人道:“罢了罢了,就由着他回老家炫耀一番吧,我们取道紫荆关入京,蔚县是必经之路,也不算绕路,到了蔚县,我们一起去觐见皇帝,不要多作停留,明日即可离开。” 其他几位大臣觉得司徒陌说得甚是在理,便也不再置气。 司徒陌迎着朝阳,护在大军两侧,途径蔚县确实不算绕路,不出两日,他们便可见到紫荆关的关卡。 大同离蔚县大约一百七十多里,大军从日出开始行进,日暮时分,终于抵达。 一夜无话,第二日再次启程之时,士气已经极度低迷,昨日晚间每名士兵只分得一碗薄粥,都是正当壮年的青年男子,平时包子馒头需七八个才能填饱肚子,如今一碗只有几粒米的清粥,经一夜消化,早已饥肠辘辘。 可粮车却空空如也,七月十七日仓促出征,粮食补给带得不够,一路征粮,可是未到秋收之际,百姓家中并无存粮。 关外的三伏天,并没有比关内凉快到哪里去,每日顶着几十斤的铠甲急行军,又连逢几日大雨,湿透了小衣。 里面湿,外面厚,又被暴阳烘烤,再加上半个月以来,从一天三顿降为一天一顿,从馒头改成清粥,终是有人熬不住了。 有些身体羸弱的十四五岁年轻士兵,在这一日初升的朝阳里,倒在路边,再也没有醒过来。 大军死气沉沉地经过这些饿殍身边,甚至没有力气多看一眼。 司徒陌策马奔至队伍最前头,他立上马背,极目远眺,官道上浓烟滚滚,热浪滔天,他回头看向鸦雀无声如行尸走肉般向前迈进的队伍,他将马鞭挥向地面,猎猎有声。 “你们的父母妻儿还在家中等候,打起精神,不出三日,即可入关,关内有充足的粮食,到时一定先让大家饱餐一顿。” 前方士兵举起手中的兵刃,一声“好”响彻天空。 司徒陌重新坐回马上,眼前却又闪现苏婉柔倔强的脸。 “有你在家中等我,我定会平安归来。” 大军往前行进了五十里左右,突然有两骑快马前后奔跑,马上之人大声呼和,“停止前进,立刻掉头转向,返回大同。” 司徒陌目眦尽裂,几乎想要提兵刃上前砍下这二人的头颅。 其中一人纵马奔至司徒陌跟前,“司徒大人,抱歉,我们往回走吧。” 司徒陌只是问他,“谁下得命令?” 那人抱手,频频向司徒陌鞠躬,“司徒大人,小人不知,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司徒大人,莫要迁怒小人,小人家中还有白发高堂,黄口小儿,都在等着小人平安归去。” 司徒陌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他终是隐忍不发,一挥马鞭,往后策马,奔至皇帝御銮边。 此时,御銮边已经围满了大臣,四朝老臣张辅已经七十四岁,当年朱瞻基三十七岁重病去世,临死曾将九岁的朱祁镇托付于他。 满头白发的老人跪在御銮外侧,声嘶力竭,“请陛下三思。” 群臣一起高呼,“请陛下三思。” 司徒陌扬鞭上前,“请陛下三思,我们口粮只够维持三日,前方紫荆关已遥遥在望,而回居庸关入京,路程少说也要多出四日,士兵需要食物,军队需要补给,臣以为,该以大局为重。” 司徒陌冲着朱祁镇说得这番忤逆之话,其实已够杀头之罪,邝埜大惊,急忙上前转移话题。 “陛下,臣想知道,为何要返回大同?” 好在朱祁镇人极温和,并没把司徒陌的话放在心上,他盘腿坐在御銮上,一边品着山西的土特产,一边微微笑道:“王伴伴说,前面再走几里路,就是蔚县的庄稼地,我这二十万大军要是一个个踏过去,今年秋天,蔚县的百姓怕是要颗粒无收了。” -- 第22页 第31章 谁个拗得过皇帝,谁个又拗得过王伴伴? 大军只得原地转向,重回来时路。 司徒陌双眼发红,几欲目炸, 大军已经有些微微哗然,邝埜下令下去,谁敢多言一句,杀无赦。 这才稳下了形势。 可祸不单行,大军行不过一日,又逢大雨。 遮天雨雾几乎将士气击垮,众将士怨气冲天,官道上泥泞不堪,举步维艰。 饿死和病死的人越来越多,大军几乎可以说是一边走一边抛洒尸体。 司徒陌深知,这支军队已经再受不得任何打击了,要么战死,要么安全回入居庸关,除了这两样,任何命令都可能引起哗变。 但令他更加心惊的是,这次改道,重回大同,再取道宣府,最后进入居庸关。 而他细细瞧过地图,宣府和居庸关之间,正是土木堡之所在。 苏婉柔临行前的话时时刻刻在耳边响起,“到了土木堡,打开竹筒。” “最后的战场,不在土木堡。” 司徒陌不禁胆寒,军队一日日前进,便一日日靠近土木堡,一步步迈向宿命。 却恁得激起他一个男儿的万丈豪情,他司徒陌苟活于世二十三年,今日倒要看看,这土木堡到底有何古怪。 大雨无穷无尽,连着下了整整三日,天地间一片混沌,仿佛回到盘古开天辟地之时,有种人间末世的错觉。 最后的千里路,二十万大军死得只剩下十八万,将士们凭着最后一口气,撑着最后一丝意志,进入了宣府。 居庸关近在眼前了。 也先却在此时发动了进攻,拦腰冲击大军,一击即溃,瞬时大乱。 慌忙中,朱祁镇钦点了朱勇和永顺伯薛绶点兵五万,前去应援。 临行前,王振竟然还不忘派了监军太监刘僧跟随。 司徒陌又一次起了杀心。 邝埜再一次阻止了他,他早便看破司徒陌私心,他按住司徒陌的刀柄劝道:“此时杀王振,已无意义。” 邝埜错了,大错特错。 他不知道,此时杀王振,还能保住皇帝,保住绝大部分的人。 但终究,没有后悔药吃了。 朱祁镇到底才二十三岁,他一直被护国大臣护在羽翼之下,哪曾自己拿过什么主意? 朱勇虽是东平王朱能之子,但却没有遗传他父亲的军事才能,更何况,这一年,他已经五十九岁了。 朱勇与也先在鹞儿岭遭遇,大军中伏,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 消息传回宣府,朱祁镇也慌了,大军连夜开拔,向着军事重镇怀来前进。 八月十三日,大军到达土木堡,此时离怀来只有二十五里路,怀来素来就是大明的军事重镇,里面粮草弹药齐备,只要进到怀来城里,基本可以确保无虞了。 可王振再一次喊停,因为他还有一千多辆车没有运到,他要求军队整装,原地待命。 司徒陌终于认命。 “土木堡”三个字像宿命,又像索命一般,渐渐从模糊到清晰,从不屑一顾到胆颤心惊,从挥打的马鞭变成勒喉的绳索,终于让他在惊惧中明白过来。 一切,都被苏婉柔说中了。 司徒陌终是从怀中拿出那只竹筒,那只已经被他捏至变色的竹筒。 他望向东方,那里有怀来城,那里有居庸关,那里有国家,那里还有妻儿。 何去何从,该何去何从呢? 司徒陌用刀柄刮去封蜡,竹筒内是一方绢帕,他的婉儿,不会用毛笔,绢帕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丑到极处。 “八月十五,王振弃壕沟反击。” “全军哗变,皇帝被俘,无人生还。” “三爷于王振下命令之后,取战马一匹,向东奔入怀来城,或有一线生机。” 待到此时,司徒陌已不得不信,他于三年前在柳巷一时心软收来的这名妾室,确有未卜先知之能。 他甚至又想起很多细节,三年前那个苏婉柔,怯懦不堪,连正眼都不敢瞧他一眼,被燕娘几次三番地欺负,最后索性一根白绫,悬了梁。 他便放任她在最偏僻冷清的院子里自生自灭。 可后来呢? 后来不知何故,被她迷去了心窍,司徒陌心想,这次若能不死,该当离她远些,免得中了她的圈套。 司徒陌已经放弃了探究,所以两日后,当明朝大军正面受到也先军队进攻,当王振下令,“大军越出壕沟,向后撤退”的时候,司徒陌甚至长舒了一口气。 饥饿、困乏、恐惧、伤病、对死亡的恐惧、对王振的不信任,每一样都可以单独压下去,可当这些情绪集中在一块儿爆发的时候,哗变在所难免。 司徒陌小的时候,就听祖父说过战法。 祖父问道:“一个将军最怕的是什么?” 司徒陌探知的眼神,小小的弱冠之身,“是什么?” 祖父捋着胡子,目光深远,“是哗变。” “陌儿,切记,带兵的将领,可以正军纪,行军规,用军法,但定要留出一丝喘息的机会给士兵,物极必反,压得越狠,反弹得越高,作为一名将领,不能给士兵反弹的机会,因为没有人可以承受哗变的后果。” 司徒陌终于明白,祖父说得话有多明智。 可惜,一切都已经晚了。 -- 第23页 而且,更加严重。 在崩溃中的哗变,天地为之变色。 四处都是奔逃的明朝将士,没有方向,没有目的,眼睛赤红,见人就杀,不分敌友。 连空气都变成红色。 喷溅的血液射得到处都是,天地间只剩下三种颜色:黑色、白色和红色。 尸首越叠越高,土木堡方圆百里,全成焦土。 空气里有雷声隆隆,连老天爷也要来凑热闹。 司徒陌杀红了眼,他冲到最前面,在血雨腥风里,很快就将刀刃砍得翻卷。 司徒陌终于看清楚战争的残酷,也先的士兵像野兽一样,他好几次砍在他们的皮肉上,却见他们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他暗自喟叹,“够爷们。” 可是,他们明朝的士兵呢?他向后方望去,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头颅像成熟的西瓜地里的西瓜一样,滚得到处都是,低洼处是潺潺的小溪,仔细去看,那小溪里,流得不是清澈的溪水,而是浓稠的血浆。 战场上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人,士兵不再保卫将领,他们抱着头鼠窜,狼狈不堪,最甚者为了逃跑方便,甚至丢盔弃甲,连兵器都扔了。 雷声过后,暴雨终于倾盆,雨水顺着司徒陌的脸颊滴下来,是赤色的血和黑色的泥。 他勉力睁着眼睛,去寻故人,于谦让他竭尽全力保护的邝埜,他看见了,在百米开外的地方,被蒙古人一刀削去了脑袋。 那顶着一头白发的脑袋,那忠心耿耿的脑袋,甚至还一路滚到了他的脚边,他终于哭起来,“于兄,对不住了。” 他很快就哭不出来了,因为,他眼睁睁看着,户部尚书王佐被一刀毙命,英国公张辅被乱马踏死,为人豪爽与他肝胆相照的内阁学士曹鼐被乱刀砍死,刑部右侍郎丁铉甚至被蒙古骑兵用刺枪挑起纵马。 还有工部右侍郎主永和。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邓栗。 通政司左通政龚全安。 太常寺少卿黄养正。 ………… ………… 都死了。 甚至无一人全尸。 司徒陌很快就数不过来了。 明朝百年基业,百年人才,朝廷悉心培养,一代朝臣,尽数死于蒙古铁蹄,连一声恨都没有留下。 雨越下越大,旷野里犹如人间炼狱,十八层地府也不过如此。 地下趴着的尸体,很多还没有死透,一声声哀嚎,织成漫天罗刹,将司徒陌密密麻麻地网住。 他挣脱不得,挥刀的速度渐渐慢下去,有骑乘从他身边经过,轻轻巧巧的递出一刀,刺入他的腹部。 他用刀柄将自己撑在地上,很快又有一人过来补刀。 眼里有血漫出来,很快鼻子和嘴角也透出血沫来,他努力睁着眼睛,想看清楚这最后的世界,却在一片血色朦胧中,看见朱祁镇御前侍卫樊忠举着一柄大锤,狠狠地把王振的脑袋砸得粉碎。 “吾为天下诛杀此贼。” 司徒陌笑了,“只恨不能亲手诛杀以解此恨。” 他很快就陷入漆黑,两耳再听不到声音,万籁俱寂,只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慢,呼吸渐渐浑浊,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秒,眼前竟又浮现那俏丽面容。 他想伸手去抓,双臂却似有千斤,动弹不得。 他只得轻轻地动了动嘴唇,“婉儿,来生再见。” 第32章 泼天的雨势没有穷尽,下了整整一夜。 血水混着雨水,浸泡着千万具尸体。 天光炸亮的时候,司徒陌隐隐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他起初以为,自个是到了地府,身边说话的是判官或黑白无常。 可待到视力恢复,触目所及土木堡堆积如山的尸首时,才知道,自己依然还活着。 说话得是宣府总兵杨洪和居庸关指挥使杨俊。 两人与司徒陌皆是旧识。 可司徒陌跟身边千千万万具尸体一样,早已被雨水泡得发白,肿胀失去人形。 声音在慢慢远离,二位杨大人指挥着手下士兵正在搬运死尸身上的铠甲和兵器。 明朝炼铁技术早已炉火纯青,但奈何铁矿匮乏。 也先离开之时,已经把能带走的战利品悉数带走,但十几万具铠甲,他拿不了,终是舍弃了绝大部分。 所以才会有两位守将的清扫战场。 司徒陌身上的铠甲也已经被扒走,他知道,此时,他已跟一具死尸并无两样。 身上的伤口早已发炎,喉咙里有漫上来的黏液腥味。 受伤的腹部已经没有知觉,好在没再出血,不然怕是早已魂归西天。 嗓子里似乎在冒烟,他甚至闻到烟熏的味道,他已口不能言,只能发出低不可闻地“嘶嘶”声。 那些人的声音又远了些,就在司徒陌几乎要认命放弃的时候,电光火石间,他想起,那个竹筒里,苏婉柔竟然还放了一个口哨。 欣喜之余,又生惧怕,便是诸葛孔明再世,怕是也没这般神通。 他一只手摸索着去胸前的衣物里找出那个竹筒,又抖着手摸出口哨,放到唇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 “嘟……嘟……嘟……”。 昏沉的雨雾,被一道石破天惊劈开,所有人都停了手上的动作,望了过来。 …………………… -- 第24页 司徒陌高烧三日不退,杨洪将他带入宣府城里,用了最好的金疮药包扎愈合伤口。 司徒陌初初还有些神智,很快便昏睡过去,请来的大夫只是摇头,“看自己命硬不硬了。” 外头诸事纷扰,杨洪安排了一名丫鬟照顾司徒陌,再之后也只得由着老天爷的意思了。 好在司徒陌生在富殷之家,从小细心养育,身子底子极好,熬了三日,竟慢慢醒了过来。 贴身照顾他的丫鬟名唤“香梅”,刚满十六岁,从小就在杨洪府里伺候小姐夫人,为人细心又踏实,司徒陌醒来之后,她一日四五次的喂他米汤,为他换洗伤口,司徒陌便一日比一日有了气色。 二十出头的壮年男子,恢复能力本来就高于常人,流食吃了四五日,杨洪又让人弄了几棵长白山里的成形人参 人参吊命,却也大补,司徒陌一天一碗的参汤喝下去,待得一个月后,他终于能下地走路了。 司徒陌第一件事,便是去跟杨洪辞行,朱祁镇被蒙古军队俘虏了去,北京城事务暂由朱祁钰代理。 也先拿着朱祁镇向明朝的前朝后宫大肆勒索,朱祁镇的钱皇后为了保丈夫平安归来,几乎将后宫所有的财物搜刮一空,送去也先大营。 犹如石入大海,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各种消息纷至沓来。 正统十四年九月六日,最后一条消息传来,一切都尘埃落定。 朱祁钰即位了。 朱祁钰定年号为“景泰”,第二年即为景泰元年。 也是那一天,司徒陌身体康复大半,去向杨洪辞了行,他要回北京城里去了。 杨洪放心不下他的安危,怕他路上遇见匪人,双拳难敌四脚,便给他安排了两名士兵跟随。 又怕他刀伤复发,便让丫鬟“香梅”跟了他回去,以便一路上有人照顾。 第33章 香梅顾着司徒陌的伤势,一路走走停停,七天的路程走了十来天,这才进了北京城的大门。 司徒陌已能自个单独骑马,北京城的气味是他闻了二十三年的气味,熟悉到令他心头发涩。 城门不似从前,只派两队护城兵守护。 竟是从城门上蔓延至城门外,数千重装士兵严阵以待,一路盘查所有进出城百姓。 司徒陌四人风尘仆仆,自然被列为重点稽查对象。 好在城门守卫的领队认识司徒陌,朝他作了个揖,“司徒大人,您随太上皇御驾亲征,怎得如此命大,独个归来了?” 司徒陌只犹豫了一瞬,便想起朱祁钰已登基为王,朱祁镇自然就是太上皇了。 这太上皇只有李世民他爹被迫当过,谁知今时今日,竟活生生地发生在自己眼前。 司徒陌无奈叹息,去瞧那守卫,他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脾气不似从前般冷言冷语,对人不屑一顾。 “将军言重了,望将军放我进城早日归家。” 守城的将领知道司徒陌不想多言,他也识趣,往后退开身子,北京城里的繁华便重又展现在司徒陌的眼里。 酒旗翻飞,楼宇栉比,叫卖的小贩穿行期间,花红柳绿的姑娘掩嘴轻笑,来往的商客行色匆匆,一派京都繁华景象。 空气里是北京独有的檀木香味,司徒陌深深嗅闻,不离故乡,不知故乡情浓。 司徒陌打发了侍卫去三大营报道。 三大营在土木堡一役中尽数覆灭,如今,于谦怕是亟需人才,重建三大营。 这两名侍卫身上都有宣府的令牌,且身强力壮,在三大营里应能谋个好去处。 司徒陌本想直接去于谦府上找他,他正面交锋了也先,有一肚子的话要同他出谋划策,可身边还跟了香梅,着实碍事。 只得先回府一趟。 路是极熟悉的路,司徒陌却走得艰难。 带着伤骑马十几日,他都不觉得辛苦,可进了北京城,就差那几步路了,他反而觉得莫名的辛苦。 近乡情怯吧,这样的情绪,从前断断不会出现在司徒陌身上,可十八层地狱里走过一遭,七情六欲竟被逼得现了原形。 司徒府的大门竟然洞开着,管家正盯着几个人往外搬红木家具,司徒陌瞬时忘了刚才的情怯,他冷眼瞧着管家,慢慢踱步到了门口。 管家正汗流浃背地招呼工人轻点抬,小心磕了碰了的,猛一抬眼,陡然瞧见司徒陌正站在他眼前,一时不知是人是鬼,吓得双膝一软,“噗通”一声便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司徒陌压住火,冷言询问他,“管家,我才出去两月余,你这是做甚?” 管家被吓得不停擦汗,说话都打起哆嗦来,“三爷…三爷,奴才以为你…以为你…。” 司徒陌接过话来,“以为我死了?所以代我做主变卖家产了?” 管家磕头如捣蒜,“三爷,奴才错了,奴才知错了,三爷,您别动怒,您听奴才解释啊三爷。” “府上人口众多,又有两位小少爷待哺襁褓中,土木堡事变传回京城,随去的大臣都被领了死契,内务府拿了一笔抚恤金打发我们,可那钱哪够这一府上下开销啊?我便生了这该死之心,想着您之前收藏的这些红木家具值些银子,便…便…。” 司徒陌懒得同他废话,一拂袖子,“我一路劳顿,这会儿懒得同你计较,你先让人把这些劳什子搬回府里,如今京城人心浮动,这些个玩意儿卖不了好价钱。” -- 第25页 管家连连磕头,谢过司徒陌,门口熙熙攘攘的这会儿功夫,里头早已得了消息,转眼间,如意与秋红便抱着孩子哭哭啼啼地奔了出来。 都可着劲儿往司徒陌怀里扑,司徒陌一手一个,眼角却往里处瞟,不见那人影踪,心肠便又冷了下来。 秋红抱着孩子,哭得好似泪人,“官人,你可吓死奴家了,奴家还以为…还以为……” 如意与秋红对着落泪,她拿着手帕半遮着面孔,连这种时候,都不忘婀娜仪态,一声声唤她的如意郎君,“三爷,奴家可想死你了。” 身后却传来一道冷冷声音,“司徒大人身上还有伤,两位夫人先让大人进府歇息吧。” 秋红和如意尴尬止住哀啼,这才瞧见司徒陌身后还跟着一个姑娘,她们细细打量,又放下心来。 这姑娘生得粗枝大叶,身板宽厚,一张脸更是过目便忘。 第34章 司徒陌回来的消息,管家第一时间便来通报了我,说是秋红和如意早已去门口迎接。 我知晓管家暗示的意思,奈何新唐闹瞌睡,要我抱在怀里哄他入睡,我不舍得交给乳母,凡事能亲力亲为的,必定亲手照料。 司徒陌能平安归来,与我来说,已然了却担忧,他有如意和秋红相迎,左右逢源,自顾不暇,怕是也想不到我头上来,我便安心在房中哄孩子睡觉。 新唐入睡没多久,我正要整理衣服出去瞧瞧,门却在此时被推开,司徒陌冷着一张脸,如丧考妣,只站在门口,却不进来。 我莫明望着他,不知其意,“三爷,您回来了?” 我望他身上衣裳,不禁皱眉,用风尘仆仆四字形容都嫌太过文雅,几乎算是狼狈如乞丐了。 脸上也是泥沙斑斑,我有些奇怪,一向风流倜傥极其讲究仪表的三爷,为何不先去洗浴,反而杵在我房门外头。 待要再问,那人却先开了口,“我临走之时,你不是情意绵绵,一口一个官人吗?怎的我回来了,又改成三爷了?” 张口结舌,我自己都没辨出这些差异来。 他走时,我唤他什么,我已毫无记忆。 司徒陌看出我的窘迫,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我小声嘀咕了句,“幼稚鬼”,却又说不出他究竟哪里幼稚,两月不见,总觉得他不似从前,说不上来的感觉。 晚饭我没去前头吃,新唐睡得早,天黑透了他便要入眠,我便等他睡熟了,再遣秋红去小厨房给我下碗面条,垫上肚子即可。 一来二去的,便成了习惯,管家不再来喊我吃饭,厨房也不再备我的晚膳。 生下新唐后,我身材恢复得很快,之前腰上还有些松松垮垮的赘肉,我晚间便提升了运动量,新唐十个月的时候,我已恢复了少女时候的身段。 今晚是十月初八,窗外的月亮已有圆盘的迹象,亮得通透又含蓄,我算了算日子,也先怕是这几日就要攻来,心上担忧又起,但毕竟知道结果,到底还是宽心不少。 我拉了一会儿腿筋,又做了数十个深蹲,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这才上床躺在新唐身边。 一时却无法入睡,毕竟司徒陌回了府,虽然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在这府里住了三年有余,到底还是知道府里家丁的欢欣雀跃,气氛不同往日的。 不知那厮今日宿在哪里? 秋红那里有孩子吵闹,他连日奔波,不该去凑那热闹。 如意房里吧,又是别的一番景象,我知道如意为了怀上孩子早已走火入魔,日日去药房抓各种的备孕草药,调理身体,只盼着司徒陌回来,好叫她一击即中。 司徒陌今日若是前去,只怕是羊入虎口。 我为自己的龌龊思想笑出声来,门却在此时被重重推开,我下意识去望新唐,他睡得正熟,长长的眼睫毛盖住眼睑,瓷娃娃一般惹人喜爱。 门又被反手带上,借着月色,我看清来人,正是白日里拗着脾气离开的司徒陌。 我把薄纱帐掀起一边,故意问他:“来看新唐吗?白日里看你一眼都不瞧的样子,还以为你忘了我这里还落了一个你的儿子呢。” 司徒陌一句话没同我说,瞧他样子,似乎比刚回来那会儿更气上了几分,我不知他何意,正要开口,却被他一把按在了床尾。 我只穿了贴身的小衣,禁不住他撕扯,我不爱穿这边女子的肚兜,觉得别扭,自己缝了几件文.胸,贴身穿着。 司徒陌之前便见过,今日这个却是新缝,我刚生完孩子,胸前汹涌,不得不新做了几个大些的。 今日里穿得这个是我心血来潮,仿着记忆里那个专做内衣品牌的样子,亲手裁剪得。 黑色的布料,前面是三角形的两片,用细细的带子吊着,在脖子上围了一圈,两边也是用一样的带子,笔直延伸到背后,打了个蝴蝶结,带子尾部略长,飘荡着挂在我腰.窝处。 下面是一条同色系内.裤。 司徒陌眼神慢慢暗下去,不似进来时冷硬,他伸手将我身后带子解开,两只玉兔便弹跳出来。 我闭上眼睛,秋日夜寒,我有些瑟缩,唇上有湿润覆上来,那人命令道:“把眼睛睁开。” 我从善如流,乖巧睁眼,身上那人已经箭在弦上,沉沉压在城门口。 我咬了咬唇,“你千里奔波,今日该好生歇息才是。” -- 第26页 司徒陌淡淡笑了声,我却更加害怕,他这笑容冰冷,冻得我全身发麻。 我低声讨饶,“三爷,婉柔哪里做错了,婉柔给您赔不是,您饶了婉柔吧。” 司徒陌将我两只手腕扣在榻侧,强迫我抬头与他对视。 我沉在他幽深的黑眸里,那里面望不到尽头,也看不到一丝亮光。 他终于开口,“为什么不去门口迎我?” 第35章 我被这人逼得狠了,深知若不好好回他问题,今日便得不了好去。 “你回来时候,新唐正在闹觉,扯着我不肯松手,我想着秋红和如意都迎出去了,不差我一个,便没去了。” 司徒陌听了我前半段话,脸色稍綺,谁知后半段话一出,他瞬间变脸。 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好在他出外这两月有余,身子确实遭了大罪,我瞧他腹部还有旧伤未好全,便劝道:“三爷,你好生养好身子,这些个…这些个闺中之事,于你身子康复无益。” 司徒陌确实熬到了极致,他在我体.内.释.放.出来,趴在我肩头缓了会儿,这才收拢了冷色,“你莫要气我,我自然能恢复元气。” 我哑然失笑,我哪里气他了? 我用毯子裹住自己,与司徒陌一同回去床上,将新唐移至中间,一人一边睡在两侧,很快便神思朦胧。 半困半明间,脸颊上有人用手背剐蹭,我模糊间睁开双眼,那人卧在床榻间,月色甚好,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朗清。 我问道:“你不困吗?” 那人默了会儿,终是开口,我知道这问题我避不了,终要面对,谁知这厮坏到极处,偏生挑这午夜混沌之时,男女交融之后。 “苏婉柔,那日你给我竹筒,内里原来大藏玄机,再加上临行那日你嘱咐我的话语,我不得不与你好生计较一回。” “你且说说,你是如何知晓未来之事的,莫要诓我你学过算命,神机妙算之类的。” 我低下头,该来的总要来,是福是祸,我终是逃不过。 我闭上眼睛,睫毛轻颤,想过千百遍的理由,真到说出来的时分,还是心慌。 我不擅长说谎,可这回真是被逼上了梁山,我斟酌着词句,不敢再随便称呼自己“我”,规规矩矩地自称,“奴家从小就爱做梦,好几回醒来,便发现梦里头的事情,实实在在地发生了,这次的事情,奴家从幼年就经常梦见,这些日子,梦的次数又多了起来,奴家便留了个心眼,秉着宁可信其有的谨慎,给三爷准备了那只竹筒,想着若是没去土木堡,就当给三爷逗个闷子,若真是应验了奴家的梦境,三爷也能有个后手。” 司徒陌瞧着我笑,那笑容里说不出来的冷,又说不出来的暖,我一时辨不清他的意思,便当了那鸵鸟,把头钻入丝被里,自去会我的周公去了。 司徒陌看着被褥里的小女人,又去瞧熟睡的新唐,新唐长得眉眼弯弯,像极了他母亲。 月亮躲入了云后,室内光线黯淡下来,司徒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即便真知晓了实情,又能怎样? 若实情是他无法承受的,若实情会带走眼前的女人,那他还不如跟苏婉柔一样,得过且过,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急着出门去办事,就先发上来,下午还有一章。 感谢在2020-07-23 08:59:06~2020-07-24 08:3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秦大仙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软兜 1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第二日晌午,于谦登门拜访。 土木堡一役,活着回来的最大官职便是司徒陌了,两人又是挚友,于谦这次到访,是在意料之中的。 司徒陌开门纳客,并不过多寒暄,彼此心意,江山社稷,一切尽在不言中。 司徒陌将于谦让至书房,又叫管家撤去丫鬟,独独喊了我过去端茶。 我心中明了,当下也不推辞,整理了衣裳,欣然赴约。 进得门去,我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端正地施了大礼,便站在司徒陌身边,不再多言,只是添茶倒水。 于谦乃是钱塘人士,幼年家境富裕,遍读史书,身上自带一股书卷气。 我偷眼瞧他,两鬓微微染了风霜,脸上带着刚毅之气,虽然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却不改男儿本色,脊背挺直,眼神坚定。 司徒陌不论年纪还是官职,都远在于谦之下,他便主动开口问道:“少保今日前来,可是为了土木堡战役?” 于谦答道:“自然。” 司徒陌拱手叹道:“少保与我交心,我推心置腹,不敢有所隐瞒,我私下以为,土木堡大战,本可以避免。” 于谦道:“此话怎讲?” 司徒陌道:“太监误国,我军本已仓促出发,粮草短缺,王振却又随意指挥,来回奔波,大军士气低迷,饥寒交迫,最后终在土木堡功亏一篑。” 于谦皱眉道:“大明朝自□□开朝,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司徒陌答道:“可惜了几位尚书和大臣,如今人才凋零,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少保千万以江山社稷为重,我等性命轻如鸿毛,明朝万世基业才是重于泰山。” -- 第27页 于谦叹道:“司徒贤弟,你那时人在宣府养伤,不知这朝中变动,八月二十三那日,就在那朝堂之上,皇帝眼前,上演了一场武斗。” 司徒陌惊道:“如何武斗法?” 于谦道:“督察院右都御史陈镒上书要将王振灭族,皇帝回说再议,群臣本已义愤填膺,谁知王振同党,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却在此时跳出来,将众人一顿痛骂。” 于谦停顿了会儿,似乎在回忆那天的惨烈,司徒陌静静等待,并不出言打扰。 半饷之后,于谦才重新开口,“之后朝堂大乱,文臣言官纷纷上阵,将马顺活活打死在了朝堂之上。” 司徒陌瞠目结舌,一句“当真”卡在喉咙,久久不能成言。 同僚半载,他深知于谦为人,绝不可能口出谬言。 可当朝打死大臣,自尧舜至明,四千余年,闻所未闻啊。 谁知于少保话还未讲完,“除了马顺,还打死了毛贵和王长随。” 话已至此,司徒陌终于明白了于谦的本意,朝廷已然大乱,朱祁钰虽然登基,但他根基不稳,不足以稳定人心,大明朝实际处于风雨飘摇的危难当头。 除了内忧,还有外患。 于谦继续说道:“太上皇这月余被也先挟持着到处奔走,宣府和大同的城关都快被也先砸烂了。” 司徒陌沉默不语,也先这招实在狠辣,宣府的守将是杨洪,大同的守将是郭登,皇帝在城门外扣门喊开,他二人可如何应对才好。 开,对不起明朝列祖列宗,乃是不忠。 不开,对不起恪尽职守的明朝皇帝,亦是不忠。 都是杀头之罪。 正在游弋之际,于谦开口帮他解惑,“郭公和杨公两相权衡取其轻,只能闭关不开。” 司徒陌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于谦又言道:“这两日我得到情报,也先带着太上皇,正往紫荆关行进,郭登和杨洪他不敢招惹,怕是要去紫荆关试上一试。” 我正端了茶壶准备给于谦添水,闻听此言,手中物件应声落地,“当啷”一声,犹如闷雷。 司徒陌转眼看我,眼中并无责怪之意,他抬了抬手,“去让管家进来收拾干净,你如此慌张,所为何事?” 我不敢与二人对视,撇过眼去,只低低回了一句,“只是手滑。” 说完便匆匆推门而出,去找管家。 可我心中明白,大战就在眼前了。 因为也先,正是从紫荆关外长驱直入,而他入关之后,北京城外,再无险可守。 也先的军队,很快就将兵临城下。 第37章 我匆匆去了前院,命管家找了丫鬟前去打扫,我有些踌躇,不知是否该重新回去伺候。 谁知一个愣神的功夫,外间便下起雨来,秋雨乍寒,我身上的衣裳有些单薄,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起了怠懒之心,昨晚几乎一宿没睡,上半夜伺候男人,下半年新唐又闹起夜来。 这会儿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一下,我便泛起困来。 现代社会培养的性格和意识是深入骨髓的,轻易改变不了,就像这会儿,我想着回去小憩一会儿,两只脚便自个有了意识,自发自觉地往我住得院子迈出步子去了。 在前院的杂物房里拿了一把油纸伞,斜风细雨里,我沿着花间小路,一人默默地往后院方向走去。 可谁知,半路里竟杀出个人来,我不愿招惹她,她却不愿放过我,生生将我拦下。 雨势虽然不大,可风劲,腮边的发丝被打湿,黏在鬓角边,我用手背轻轻擦了擦,抬眼看向回院子的路,新唐不知在做什么,自己身上落下的骨肉,一会儿没见,就想得心慌。 如意看我不爱搭理她的模样,终是忍不住开口,一副娇娇柔柔的模样,我见犹怜,“婉柔姐姐,以前妹妹多有得罪的地方,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与妹妹一般见识。” 我想起那次中毒,几乎殒命,虽然我还不能百分百确定就是眼前这人,但只要让我确认她与管家的关系亲疏,便可在她与秋红之间做个最后的判断。 我应酬般笑了笑,但终是伪装,笑容怎么都无法抵达眼底,这人拦下我的目的,实在太过显而易见。 “妹妹突然出现,所为何事?你不妨开门见山。这雨帘子越下越大,可别浪费时间打那些无聊的哑谜。” 如意的脸色瞬时青白,她不料我竟然如此耿直,她以为我最起码会跟她维持表面的客气,可她不知,我是个从未来误入此间的现代女性,爱憎分明,做不来那些逢场作戏的表面功夫。 可我终究是小瞧了她,尴尬神色只是一瞬间的恍惚,快到我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下一刻,她便又春风拂面地笑起来,甚至还姿态优雅地伸手接了几丝雨滴。 “姐姐既然不愿与如意兜圈子,那如意就实话实话了吧,姐姐莫要以为耍些狐媚的手段,便能独霸了三爷去。哪天将妹妹逼急了,大不了落个鱼死网破的局面。” 我好笑出声,“妹妹这是将自己比做了那困局中的鱼,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妹妹莫不要说反了,明明自己才是那把砍柴的利刀,却娇娇滴滴装成那茶杯里的绿茶。” 如意一脸困惑,“什么绿茶?” 我笑出声来,“没什么意思,逗个闷子而已。” -- 第28页 如意一张小脸气得惨白,长长的指甲几乎点到我脸上来,杏色水袖朝我脸上拂来,“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敢跟我逗闷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不再与她纠缠,下毒事件之后,我早已懒得与她虚与委蛇,苦苦撑了多日,熬到今日,终是摆在明面上撕破了脸皮。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也好,也好。 于谦一直在司徒陌书房呆到日头西落,才告辞离开。 前院的膳厅早早摆好了给司徒陌接风洗尘的酒宴,前一日匆忙,管家没有准备,今日自然是要补上的。 三个厨子忙了一整天,日暮时分,这才备了慢慢一桌酒席,菜色琳琅满目,都是明朝的经典名菜:蟠龙菜、田鸡腿、笋鸡脯、烹河豚、酒糟蚶、烧鹿肉、镶肚子、生爨牛、炙泥鳅、油煎鸡、炙鸭和水煠肉。 直教人看得口水直流。 司徒府上一向人丁不旺,五谷不登,除了司徒陌,也就我们几个小妾,好在今年添了新唐和公绰,两个孩子未满周岁,尚在咿呀学语。 司徒陌一手一个,分别抱坐在两条腿上,一会儿逗逗这个,一会儿弄弄那个,倒颇有些养儿怡乐的趣味。 秋红产后一直虚胖,脸圆得甚至露出了双下巴,她有些羡慕,终是问出了口,“婉柔妹妹,你是如何调理得,才能这般匀称?” 我并不藏私,和盘托出,“多做运动,尽量少坐,三餐最多吃到七成饱,慢慢就瘦下来了。” 秋红犹自不解,“如何多做运动法?” 我坐在司徒陌右侧,伸手将他怀中的新唐接过来,“就是跑步啊之类的。” 忍不住就说了大白话。 简直鸡同鸭讲,连什么叫做运动都不明白,实在难有共同语言。 我暗自叹气,这个地方,我怕将孤独终老了。 腿上却在此时伸过来一只手掌,我大腿匀称,堪堪被司徒陌一掌握住,他轻轻抚摸,眼里风月齐斐,都是安慰之色。 我有些惊讶,这个男人,竟然连我如此细微的情绪起伏都能察觉,心思之细,连我一介女子都自愧弗如。 一顿家宴,在两个孩子的吵吵闹闹,和三个小妾的剑拔弩张间,很快结束,我没吃几口,一来没有胃口,二来如意实在冒进,她将希望今晚司徒陌宿在她房里的渴慕赤.裸.裸地写在了脸上。 秋红的公绰最先犯困,她抱着孩子起身告退,司徒陌点点头示意她退下。 我抱着新唐刚想随着秋红一块儿退下,如意却抢先一步,笑盈盈站起来,“三爷想必也累了吧,昨日我听闻姐姐照顾了您一个晚上,新唐尚小,姐姐还需分得精力给大少爷,今晚三爷就去奴家房里歇息可好?” 腿上一直摆弄我裙摆的手掌停顿了下,复又重重捏了一把,我抬眼与司徒陌相视,他眼里明明白白写着试探。 我记着白日里受得奚落,想着便随了司徒陌的意思,给如意难上一堪,可转头看如意眼里冒出得寒光,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一个人被锁在院子里下了毒等死的日子恍若就在昨日,父母年幼时的教诲言犹在耳,穷寇莫追。 如意今日是发了狠劲咬住司徒陌不放了,我其实并不十分在意司徒陌宿在哪处,便由了她去吧。 我抱着新唐站起来,不去看司徒陌脸色,只低了头说话:“三爷早日休息,婉柔先告退了。” ………………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如意今儿个是志在必得的, 房里早早让丫鬟点了迷迭香,帐子放下一半,绣着鸳鸯交颈而眠的粉色被套叠得整齐,新摘的秋海棠亭亭玉立。 如意扶着司徒陌坐在床边,一双秋水剪瞳染上了媚色,她把自己衣衫褪到腰际,浑若无骨般依偎在司徒陌怀里。 “三爷,这些日子,可曾想念奴家啊?奴家日日独守闺房,可想死三爷了。” 司徒陌有伤在身,晚饭便没喝酒,他想起苏婉柔抱着新唐离开的背影,消瘦单薄却又倔强。 人前倔强,人后亦不知示弱半分。 哪像眼前这如意,识趣得很,外人面前端个温良贤淑的样子,私下里对着他,是什么花样都使得出来的。 司徒陌闭上眼睛,放任自己吻上了如意的双唇。 如意是个水性,又空置多日,早已按奈不住,“嘤”地娇呼一声,便瘫.软下去。 正吻得难解难分,如意伸出一双保养得宜的玉手,想为司徒陌宽.衣.解.带。 司徒陌却在此时按住她双手,他放下心防,想全情投入,可眼前一次次闪现的人影,让他没办法忽视,今日这如意,他是无心也无力了。 “如意,我身上有伤,你休得再胡闹。” 如意本已意乱情迷,这会儿当头一棒,便如醍醐灌顶般,将她惊得心慌。 可心慌过后,却是气恼。 “三爷,您今日不要如意,是真的身上不便,还是厌烦了如意?” “三爷,您把话说个明白,也好断了如意的心思,若您真的厌烦了如意,如意便剪去三千烦恼丝,从此青灯古佛,再不来纠缠三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摘自欧阳修“生查子.元夕”。 第38章 如意正闹个不休之时,门却在此时被扣响,听声音似乎是秋红的丫鬟,慌慌张张地在门外叫嚷。 -- 第29页 “三爷,三爷,公绰小公子这会儿突发高热,已经惊厥过去了,姨娘吓得没法子,让奴婢来请三爷过去拿主意。” 司徒陌急忙披衣起床,如意情知此时再不放手,徒惹了晦气也不讨好,当下只得收起小性子,只是脸上的泪水止也止不住,抽抽搭搭地胡乱说些言语。 司徒陌奔至秋红房里的时候,公绰已经双唇钳紫,浑身抽搐,司徒陌又惊又怒,转头叱问丫鬟,“去请大夫了没?” 丫鬟吓得浑身发抖,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请了请了,管家正在赶去的路上,只是这深更半夜的,过来需得有些时候,小公子这会儿,怕是等不得这许久。” 司徒陌六神无主到了极处,眼瞧着司徒公绰的脸色渐渐灰败下去,他病急乱投医,此刻心里只想得起一人来。 司徒陌冲着丫鬟一摆手,“去请婉柔姨娘过来。” 丫鬟不明所以,但在此节骨眼上,容不得她多想,也容不得她多嘴。 ……………… 夜深人静,我的院子又地处偏僻,四下里万籁俱寂,偶闻虫鸣,一声两声,声声入耳,颇得喜乐。 新唐日间玩耍得累了,从宴席上回来,我给他洗了个澡,又吃了一碗米糊糊,很快就沉睡过去。 我却觉得这深夜甚得我意,因为知道黑暗即将来临,便格外珍惜这样宝贵的宁静时光。 我正挑着灯花哼着小曲之时,忽听外面有脚步声由远而近,错乱纷沓,怕是有急事来寻我。 果不其然,下一刻,院门被拍响,是秋红的丫鬟,一声声喊得急迫,“婉柔姨娘,婉柔姨娘,三爷请您过去一趟。” 我顿时一团迷糊,司徒陌今晚不是去了如意房里,又如何着这秋红的丫鬟来唤我前去。 我初初还以为是这二人闹将起来,司徒陌喊我前去劝架,后来回味过来,又觉得自己实在好笑,想象力丰富到了极处,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我让奶娘和柳红来我房里看顾新唐,自己批了件衣裳便随了丫鬟前去。 进得房里才看见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 司徒公绰已经昏厥过去,秋红哭得不成人样,司徒陌白着一张脸坐在床边,看见我进来,招手让我过去。 为人父母,自可体谅他俩的心情,我几步跨到跟前,当下便怒斥出声,“高热晕厥,竟还给孩子盖着如此厚重的被子,你们这是愚昧无知到了极点。” 我把公绰身上的被子掀开,又将他外套脱去,身上只剩一件单衣,又将领口的扣子解开,让他侧身躺在床上。 秋红扑上来,“苏婉柔你这是做甚,你不要来害我公绰。” 我不耐烦地转头瞧她,“我帮你救他,你不要来碍我手脚。” 我又抬头去找丫鬟,“打一盆温水进来。” 吩咐完了,又把自己身侧的帕子拽下来,放在公绰口中让他咬住,公绰八个月长牙,此时口中已有四颗牙齿,他摆子打得厉害,我只怕他会咬伤唇舌。 一切准备妥当,我便死死扣住公绰的人中,咬牙下了狠劲,不过四五秒钟,新唐一声咳嗽,吐出一堆肉糜,人也悠悠醒转,“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我侧眼去看秋红,“记住了,若是还有下回,千万记得要侧躺着掐人中,若是平躺,呕吐物回入肺里,一样有性命之忧。” 秋红连连道谢,可是公绰的高温还是没退,我手把手地教秋红给公绰擦身散热。 “帕子拧得半干,腋下、手心、股.沟、后背,依着这个顺序来回擦拭,重复五遍,隔一刻钟,把水重换,继续按这个方法擦拭,直到公绰的体温降下来。” 秋红忙不迭去取帕子,我看公绰的脸色渐渐回了上来,便放下心,告辞出来。 临出门前,这才留意到这房间的布局,竟比我那屋大了不是一丁半点。 半浮雕的红木大床,花梨木的小床和太师椅,各种古色古香的摆件和瓷器,连床帐子都是厚重的绣了繁复花样的锦绣绸缎。 想来如意那边更是不会差到哪里去。 不自禁便想起自己的房中,一张黄杨木的窄床,几件颜色发旧的家具,生新唐之前,连个使唤的丫鬟都没有。 心里说不难受都是骗人的。 我只觉得眼眶酸胀,几欲落下泪来。 我低着头,匆匆告辞,“怕新唐半夜醒来寻我,我先走了,等下大夫来了,让他开些退烧的草药,便没事了。” 我急步离去,留他们一家三口在里缠绵,如果可以,我真恨不得从这世间消失,不曾认识过这些人,也不曾为司徒陌生下新唐。 我不是冷淡冷血之人,我与司徒陌有了共同的孩子,在心里,他是我孩子的父亲,也是我此时唯一能依靠的人。 可他是我的唯一,我却不是他的唯一。 他有如意,有秋红,将来还会有旁人,甚至还会有结发的妻子,我只是这许多人中的一个,没人在意,亦没人在乎。 我从没像今天这般心寒过,我想起以前我刻意忽略掉的许多细节,如意手上硕大的翠玉镯子,秋红头上金色的龙凤钗子,即便是被撵出府去的婉娘,她日日不同的上好穿着,满头珠翠的玎珰环佩,也是我从不曾有过的待遇。 即便在我生下新唐之后,除了司徒陌那张冷脸稍稍和缓了些,再无其他。 -- 第30页 人的感情便是这样,润物细无声,往往需要经久时日,才能攒上些郎情妾意,可摧毁它,却只需一瞬间。 若说之前,我瞧着司徒陌披着银灰色战甲,气宇轩昂的模样,他回府之后,头一件事便是来寻我,这些小事,有稍稍入得我心里些许的话,那今日这一棒,可算是将我当头斥醒。 “暖暖啊暖暖,你这是猪油蒙了眼睛,脑子里面进了水吧,你好好一个现代人,做什么如此作践自己,别人如何待你,你便是如此瞧不明白吗?” 我恨得牙痒,不知不觉行到假山旁的池塘边,水中游鱼业已休息,水波无痕,温柔恬淡,我真想化作那水、那鱼、那树,只独独不愿做这深宅中的那人。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还有一章。 第39章 我自怨自艾,正想得心头发苦,肩上却搂过来一只胳膊,熟悉的气味萦绕在鼻尖,我转头瞧向来者,正是我此时心中愤恨的那人。 我恼怒道:“你怎么走路没半点声音,若不是我胆子大,只怕要被你吓得掉下湖去。” 司徒陌只是不语,瞧向我一双通红双眼,压下声调问道:“婉儿什么事情不顺心了,一个人在此垂泪?” 叫我如何开口? 我不语,亦不动。 司徒陌叹气道:“公绰亦是我的孩子,我央你来救他一命,我想并无不妥。” “自然无不妥,即便只是路上一只流浪猫狗,我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那是为何与我赌气?”司徒陌将我身子掰过去,俯下身子,与我对视。 我想了想,还是不想横生枝节,在我心里,下月初那场大战,是生是死尚不可知,今日浪费力气在这儿女私情之上,并无意义,“三爷莫要多虑,我只是突然有些感怀身世,公绰有父亲母亲在他身边,何其幸福,我想起自己的至亲,不免有些伤感罢了。” 司徒陌仔细端详我的面容,又将我的双手笼进他怀里,“今日为何不邀我去你房里歇息?” 我皱眉道:“昨日不是来过了?更何况你不在这两月,如意请了大夫日日给她调理身子以便受孕,只盼望着你能早日归来,让她得偿所愿呢” 司徒陌听出我话里的讥讽之意,他何尝受过女子如此奚落,不免有些恼意,“哪个女子不想着伴侣多多陪伴,你倒好,我看你是半分都不需要,成日里只想着如何把我推去别人怀里。” 我摇头表示不认同,头一回正正经经想表达一次自己的想法,“三爷,你不明白,我不怪你,作为男人,你自然愿意三妻四妾,左右逢源,可你有你的想法,我自然也有我的。” 司徒陌认真瞧着我,此刻月明星稀,偶有寒鸦悲啼,四下里极安静,若不是前尘往事,我几乎要错以为我与情郎在此幽会了。 只听得我的情郎问我,“婉儿,你是何想法,说来与我听听。” 我被这气氛蛊惑,眼前之人长身玉立,温柔容貌更胜明月,他眼里有浩渺波涛,我在里面看见我的样子。 “大丈夫立于天下,不愧仰天地,后院之事,对你来说,只是人生的一部分,而对我来说,却是我的一生。” “我想说我命由己不由天,可我生错了时代,我命由着任何人,却独独不由着我。” “若是让我选,我只想要个一心人,鸳鸯白头,生死不弃,平淡也好,富贵也罢,一生一世,只牵一双手。” 司徒陌有些不敢置信,“苏婉柔,你在说什么浑话?男人有妻有妾,都是平常,外间的混赖男子,日日流连青楼娼馆的比比皆是,你不要觉得这些日子我多多在意了你一些,你便得寸进尺,心比天高了。” “独占宠爱这事,是守德妇人最不该妄想之事,你今日回去好好反省,别再做这白日梦了。” 我后退几步,“妄想?白日梦?司徒大人,您误会了。” “我从未妄想过你任何,也不敢在你身上做什么梦想,你今日问我,我才吐露心声,我以为你即便不苟同,也不会出言辱没。” 我心里不堪之词实多,但终究忍了下去,我还有新唐,不能与这厮撕破脸皮。 我掐着双手,深深一福到底,“司徒大人,今日是我言多必失了,您不是我的良人,我也不是你的可人儿,我俩一别两宽,再不要多做打搅了。” 我直起身子,再不去多瞧他一眼,面朝着他,缓缓后退,三两步后,这才转过身去,踏着浓浓月色,快步离开。 第40章 我一向清楚司徒陌的脾性,没生新唐前,我哪回与他闹别扭,他不是十天半月的搁置与我,又哪回不是水到渠成了,才缓和了关系。 这一回,我存了割袍断义的决心,回到院子,满心以为,从此便要与新唐二人在这四方天地里孤独伴老了。 谁知第二日,管家便派人来请,说是三爷两月余不在府上,又加上添丁买奴,府里银子如流水,有些入不敷出,三爷在北京城外有块十来亩的方地,之前一直荒着,眼下想着空着也是空着,便寻了几户农家来租种,司徒陌打算亲自过去瞧上一瞧,如意和秋红闹了几回要跟着一同前去,司徒陌都没松口允准,只差了管家派人来问我的意思。 我是真动了心。 除了上回,被婉娘硬拖着出过一回街,这之后忽忽数年,我连司徒府门都不曾迈出过一步,困在这方寸之间,呼吸相闻,渐渐失了抵抗,失了挣脱之心。 -- 第31页 九月末的时候,我将新唐托付给奶娘和柳红,随着司徒陌一同出了府门。 司徒陌简装出行,只带了一名随从和一名叫做“香梅”的丫鬟,这丫鬟我之前从未见过,想必是新买入府的,但转念又觉得不对,若是新入府的丫鬟,司徒陌怎会如此带在身边。 蹊跷之事,我不愿多想,司徒陌给我雇了一顶轿子,我好不容易从围城中脱困,哪里愿意再困进这顶轿子里。 我厚着脸皮央求他,“我这两日气短,不想坐轿子,跟你们一同步行出城可否?” 那日在池边闹僵之后,这是我与他说得第一句话,司徒陌冷着脸不愿作答,许久才“哼”了一声,“随你。” 我与司徒陌保持五六米的距离,跟在管家身后,管家回身朝我鞠了鞠,“苏姨娘莫折煞老朽了,苏姨娘请上前去吧。” 我极不情愿,踱了两步,不远不近地跟在司徒陌身后,那厮回身看了我一眼,眼底都是不耐。 我很是奇怪,彼此都是两看生厌,何苦还要自虐般绑在一处,好在不忿的心情很快就被云高天蓝给冲淡。 天还是一样的天,云亦是一样的云,可在司徒府里见到得与此时见到得,不知为何,就是不一样的心境,莫明就心情畅快了起来。 我哼起小曲,是“外婆的澎湖湾”,语调轻快,一如我此时的明媚心情。 司徒陌极不耐,回身看了我一眼,“你倒是无忧无虑。” 我笑着回嘴,“开心也是一天天地过,不开心还是一天天地过,我为何不让自己开心些?” 司徒陌嘲讽道:“与一帮女人分享丈夫也能开心么?” 我自然不去怯他,大学时代,我可是做过两年辩论队的三辩,“名义上的丈夫而已,不是心里认定的伴侣,自然做不得数。” 司徒陌果不其然变了脸色,他碍着下人在场,不能拿我怎样,只是一张脸,白里透青,青里泛黑,煞是好看。 却在此时,香梅走上前来,语气温柔,询问司徒陌,“三爷腹部可有不适之感?香梅带了糕点,三爷若是饥了,可吃上一块,是三爷素来爱吃的桂花软糕。” “桂花是今儿个秋天的第一茬,前些天香梅摘下来晒干,昨儿个做出来的新鲜糕点,三爷要不要尝上一块?” 我被香梅硕大的身躯挡在了身后,我却浑不在意。 司徒陌风流倜傥又有大家大业,如今又入官封爵,自然有成堆的蜂儿蝶儿往他身上扑去。 我识趣得紧,为这姑娘让出一条路来,自己当先一步,往城门外走去。 背后传来一句,“光天化日之下,吃什么桂花糕?” 我暗暗好笑,记得曾经看过得一个句子,“不交出真心,便谁也伤不着我”,我如今深深明白了这个道理,在这个朝代,最怕女子真心错付,只要不交真心出去,自己好好护着,管他秋红冬红,香梅臭梅,我便当场戏来瞧。 司徒陌的土地在郊外不远,正是秋收时节,四处都是黄色的麦浪,农人白露天里光着膀子,挥汗如雨,镰刀挥得密如雨,我细细瞧去,只觉得羡慕。 羡慕他们用双手换取食物,不是用谄媚。 羡慕他们一日三餐,不用看人脸色。 羡慕他们日日忙碌,不用像我这样,倚墙哀叹,无事却要伤春悲秋。 临近中午,一个农妇打扮的婶娘,牵着两个还未弱冠的男童,手上挎着一只竹篮,给自己的丈夫送吃食过来。 我远远瞧着她打开竹篮,篮里只有两只红薯,一枚鸡蛋。 她的丈夫却吃得高兴,时不时与那农妇窃窃私语,他们的一双稚童就在不远处扑着蜻蜓玩耍。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我瞧得眼热,不自禁拉下许多,管家过来喊我,“三爷让苏姨娘走快些,三爷跟人约了时候签契,怕耽误了时间让人久等,脸上须得不好看。” 我点头应诺,眼角余光却在那一家四口身上留恋,从前,我自懂事之后就火力全开,一路披荆斩棘,回回考试都不曾落出全校前三,一路过关斩将,直到收到纽约大学全额奖学金的录取通知书。 有多少男生一路上对我有所表示,光是大学四年的情书和礼物,我就收了好几纸箱,可我,为了前途,为了更好的人生和台阶,何曾停下脚步,多看过一眼。 或许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要我幡然醒悟,让我驻足在这乡间逼仄的小道上,让我对农忙的一对夫妇都难以仰望。 我小跑几步,看见司徒陌已远远站上那块农田,边上四五个农户,围着他点头哈腰。 我看管家一脸谄媚,香梅一脸崇拜,我却嗤之以鼻。 我只觉得碍眼。 我只想付出劳动。 我想有一间自己的农舍,一亩自己的方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午的时候,坐在田埂上,唱一首久远的歌谣,用狗尾巴草给孩子编一顶毛茸茸的草帽,陪着他看日出日落,陪着他看云卷云舒,陪着他慢慢长大,又慢慢老去。 我臆想到眼圈发红,趁着众人不备,闪身进了玉米田,玉米早已被收割,一捆捆的玉米杆子被捆扎得整整齐齐,码放在田中央。 我沿着玉米堆中间的窄路,脚步越来越快,那一刻,我没有想过后果,我不知去路,我身边连一两银子都无。 我只想着逃离,只想着千山万水地离开。 -- 第32页 我越跑越快,我在司徒府里日日五公里的强化训练,如今显出了优势。 农田被我拉在身后,村庄被我拉在身后,太阳被我拉在身后,就连风,也被我拉在身后。 我把裙子绑在脚上,袖子拽在手里,我大脑忽然就没办法思考了,我被束缚了太久,我需要自由。 最后被扑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已经喘不过气来,我哭着笑着,几乎已成痴狂。 我对着同样伏在地上咳嗽不止的司徒陌喊道:“司徒陌你这是何苦?新唐我留给你了,银子我一两都不曾拿你,北京城里多少女人愿意为你痴心一世,你放我离去,我是死是活与你无关。” 司徒陌发起狠来,手掌高高举过头顶,与我对视许久,终又重重落下。 我回头望去,农庄已遥远地看不到边角,地平线那头,只见几缕青烟缭绕。 我眼眶干涩,竟是一滴泪都无,我重新站起身来,我就不信,我练了这样久,准备了这样久,就真的逃不脱了。 手腕被人紧紧抓住,我几乎将牙咬碎,“放开,司徒陌,是个男人,你就放开,让我走。” 司徒陌瞧着我,一直一直瞧着我,一双眼睛瞬也不瞬,“你连新唐也不要了吗?” 我切齿道:“不要了,你要是念着他是你亲生的骨肉,往后日子就待他好些。” 司徒陌弯下身子,“你竟如此狠心?” 我笑着摇头,“这是他的命,我连自己的命都顾不好,哪里还有精力去顾他的命。” 司徒陌道:“那我的命呢?你也不顾了?” 我笑起来,眼睛终于被泪打湿,“你的命太贵重,哪是我一介没用女子可以操心的?” “司徒大人,您今日高抬贵手,放了我离去,今后山高水远,再不相见。” 司徒陌整个人都松垮下来,他将我搂进怀里,头一回用那样沉的嗓子对着我说话,“婉儿,那日半夜喊你起来瞧公绰,实非我所愿,后来我担心你一人行夜路回去害怕,才会跟着你同往,我往日跟你说话苛刻习惯了,日后我收敛些,但凡你想的,我定尽力满足你,可好?” 第41章 我是被司徒陌背回去的,远远看见久侯在农舍附近的管家和香梅,我觉出些不好意思来,挣扎着让司徒陌将我放下。 司徒陌回身瞧了我一眼,“你先答应我,不再乱跑了。” 我别扭着转头不去看他,他终是叹了一口气,把我放在地上。 几个农户已经离去,司徒陌已跟他们谈好价钱和交租的时间,他是在准备离去的时候发现我不见的。 经了这么一闹,大家脸皮上都有些挂不住,管家在司徒府上伺候多年,从司徒陌的父亲再到司徒陌,这些男男女女间闹别扭的情形,不知道见过多多少少,自然也是端得毫无芥蒂并无异样的态度。 倒是香梅,自我和司徒陌一块儿回转,她脸上的神色始终凝重。 待得司徒陌走近,她三两步奔过来,上下打量司徒陌的神色,“三爷,你身上可有不适?腹部的伤口可有裂开?” 司徒陌回头瞧了我一眼,这回我倒是看得明明白白,那神色摆明了就是奚落我,“看,一个丫鬟都知道贴心问候我一句,你可曾关心过我的伤势,我背你走回来的这条长路,你可曾担心过我?” 我为自己能窥得司徒陌的内心而羞愧,我不觉得对司徒陌有什么亏欠,池边那晚,我早已想明白,他不是我的良人,我已将自己的内心,封闭得完完整整,再不会轻易给出一星半点。 可我却还是惊讶,司徒陌一瞬间的眼神,我竟然可以看明白那么多玄妙和暗示,我是什么时候,这么懂他了? 回去的路,不似来时。 没有初初出府的雀跃和兴奋,只剩尴尬不知如何相处。 转过胡同,快见着府门的时候,天色已晚,快到晚膳时间。 司徒陌拉住我的手,把我扯到身边,回头淡淡冲管家说了句,“我与婉柔还有些事,你与香梅先回府去吧。” 管家自然瞧得明白颜色,微微躬了躬身子,便先行往府门走去。 只那香梅,还要夹缠不清,“三爷,您身边不可离了伺候的人,您跟姨娘这是去哪里?我随三爷一同前去,三爷有个不舒服的,香梅也能搭把手。” 话音未落,管家已发现她没跟上,回转身来,也不多话,拖了她衣袖便往司徒府方向扯,香梅还想多言,被管家狠狠一眼瞪了过去,这才识相闭嘴。 北京的弄堂素来蜿蜒曲折,我只在年幼时随着父母来过一回,不曾想还有如此因缘际会,能重新历一遍明朝的水榭楼阁。 北京城是新都,朱棣将首都从南京移至过来,不过百来年,大明朝又是最鼎盛的时期,各种楼台飞宇,雕栏栋画,纷纷透着新鲜气象。 既不腐朽,也不腐败,是万象更新的喜人模样。 偶有带着家眷的女子打扮整齐从路上经过,我眼热不已,去问司徒陌,“那些女子,为何能出门在外,自由来去?” 司徒陌拿眼去瞧,“这些是待字闺中,小门小户家中的闺女,趁着晚间天气凉爽,街上行人不多,出来溜溜。” 我接口道:“为何我不能出门?” 司徒陌莞尔,“这不是带你出来了吗?知道你天天闷着心慌,今儿个特意带你出来逛逛,本想着白日里事情办完了,晚间带你尝尝留香楼的烧鹅,再去金芝楼听个小曲,谁知我一个没留神,你竟然存了那样的心思。” -- 第33页 我忽然就有些面红,这次出逃,我并无准备,我之前是存了逃离的心思的,但今日只是突然发兴,不然不会身无分文,就不管不顾了。 谁都有些小性子,更何况我自幼被父母捧在掌心中呵护长大,从小到大,不曾受过什么波折,在司徒府里的三年,受尽白眼奚落,被上过夹棍,流过产,下过毒,我没疯没傻,已是万幸。 但终是已到了我忍耐的极限。 所以才会有白日里那出,那时的我,脑中突然空白一片,混沌中只有一个声音,就是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思虑间,竟然就走到了留香楼的楼前,楼前一个戴着灰色瓜帽的伙计,肩头搭着一条白色毛巾,正扯着喉咙回来吆喝生意。 我和司徒陌走到近前,伙计这才打眼瞧见了我们,他点头哈腰,连连作揖,“司徒大官人,您的位置早就给您留住了,白鹅是下午刚刚从城郊的农户那里送上来的,这会儿正焖在锅里,就等您来了。” 司徒陌心情不错,却并不接话,只携了我一只手,上到二楼。 二楼视野开阔,中间一个大天井打通,可以俯瞰一楼,瞧下面人来人往,伙计卖力吆喝。 我却爱煞这人间烟火气。 坐下来没多久,便有伙计端上菜来。 是这留香楼的招牌菜,烧鹅、烧肘子,还有几样应季时蔬。 烧鹅肉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我胃口大开,也不顾司徒陌在侧,自己吃相是否文雅,只是筷子上下翻飞,大饱口福。 司徒陌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他让伙计上了一壶清酒,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微笑看我,“要不要陪我来一杯?” 我斜眼睨他,“来一杯便来一杯,今日本姑娘心情好,陪陪你也无妨。” 司徒陌莞尔,他其实笑起来极好看,一双长眉直飞入鬓,眉下一双桃花眼璨若星辰。 我与他推杯换盏,不一会儿便有了些醉意,我单手撑头,微微眯起略有涩意的双眼,都说灯下看美人,我却被眼前这男色魅惑。 “司徒陌,你生得这般好看,怪不得将如意那坏女人迷得五迷三道。” 司徒陌皱起眉头,“女子家的,莫要背后说人言。” 我酒劲上头,只管自己说浑话,“我陷在你那后院里,需怨不得我染那尘埃,惹那是非。” 司徒陌道:“你只管在自己院中好生照顾新唐,外界的事物,无需理会,我在朝中办完事情,便多多去你那里瞧你,可好?” 我捻了一筷子颇有滋味的焗豆腐,“你瞧不瞧我的,我真是没所谓,只是你平日里可否多给我些月银,我看秋红和如意,绫罗绸缎的,我却粗布麻衣,好不寒碜。” 第42章 酒壮人胆,我今日算是体会了一把。 我身边一直没有多余的银两,生新唐之前,更是连吊铜钱也无。 今日这突如其来地发兴,倒也提醒了我此事,身边随时随地备些银两,为自己做些长远打算。 司徒陌难得漏了调戏表情,他压下一侧眼角,口气却是淡淡,“你今日把我伺候好了,我便考虑考虑。” 我气急败坏,“大丈夫怎能趁人之危?” 司徒陌摸着我的下巴,“伶牙俐齿,还是我太骄纵你了。” 我本已凉透的心,便又冷上了一冷,好一个“伶牙俐齿”,好一个“骄纵”,枉我被毁胎下毒,竟然还能落上一个骄纵之名。 酒菜吃得差不多之时,司徒陌问我要不要去听个小曲,我对明曲一窍不通,但在外面多待上一刻也是好的。 自然是点头应允。 司徒陌与我十指紧扣,相携离去,我极没眼色地说了句,“你还没结账?” 司徒陌没正面回答我问题,只笑道:“郊外时候,你口口声声喊我司徒陌,我想你那会儿正是痴癫,不与你多作计较,可这会儿神魄总是归位了吧?怎么还你啊你的,像什么样子?” 我噤若寒蝉,这厮真是腹黑,肚中藏万里乾坤,白日里不同我计较,装作大度的模样,这逮着了机会,一记回马枪,直杀得我措手不及。 我捻起兰花指,朝他福了福,“给三爷行礼了。” 司徒陌脸上神色却未见和缓,重新拉住我手,相携着往金芝楼方向走去。 远远瞧见金芝楼,便知这个去处与众不同,楼身几乎全是各种仕女雕刻,金色与红色相间区隔,屋檐下吊垂着一串串金色铃铛,随风摆动,叮铃铃甚是好听。 算是北京城里特异独行的存在。 进得里面,果然又是一番别样风情。 大红大绿的浓郁颜色,从二楼垂至一楼的长卷仕女图,看边上文字,上面画了二百一十八个仕女,从南北朝一直到明朝,姿态各异,燕瘦环肥,单挑一个出来,都让人挪不开眼睛。 里面的摆设也极讲究。 几乎所有的物件都浮雕了各种式样的龙凤呈祥。 有张牙舞爪的龙,和风姿清古的凤。 也有仙风道骨的龙,和媚态百生的凤。 我光是看那些龙凤,便看得一张脸都窘得通红,那般的神物,却将那样的情致糅合其中,说不得,却又领会得,真正教人叹服。 不见主人,光看了几样摆设便心驰神往,我有些佩服金芝楼的老板,这般想法,放在现代,比比皆是,但能在明朝,便有如此兰惠心思,实在难得。 -- 第34页 司徒陌照样还是常客,伙计带着我们上了二楼,二楼视野开阔,金芝楼一早就为司徒陌留好了上佳的位置。 我与司徒陌坐下不久,宾客便络绎到达,楼下熙熙攘攘,没多大会儿,竟然就坐得满满当当。 本就灯火通明的金芝楼,又在戏台子周围加了一圈红色灯笼,衬得喜庆万分,谁知演得却是一出悲剧。 大青衣一出场,尚未发声,便引来满堂的喝彩,我兴致起来,趴在二楼的栏杆处,定睛瞧去。 唱得是一出“霸王别姬”。 “虞姬”着一身白色锦缎,水袖舞得上下翻飞,唱作俱佳,又兼生得极其艳丽,直吸得满场的眼睛,瞬也不瞬地全瞧着她。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那“虞姬”的一双凤眼,时不时往我身边瞟来,我渐渐觉出些端倪来,心中好笑,冷眼去睨正在品茶的司徒陌 那厮正巧也在瞧我,我端了口型,却不发出声音,“老相好?” 司徒陌皱起眉头,一副不愿理我的模样,我与他一同往楼下正中央的舞台瞧去,正对上一双痴痴怨怨的黑眸,那是多情女儿的柔情似水,饶是我这个外人,也一眼瞧了个分明。 第43章 虞姬最终自刎在戏台上,一身白色锦缎被染得斑斑点点,我瞧不太懂,却可惜那一声名贵衣裳。 扭头去看司徒陌,那厮正在细细品茶。 瞧见我的眼神,说道:“想问什么?” 我愣了愣,这人是如何看出我的疑惑来,好在我不爱刨根究底,只是说出心中疑问,“那青衣身上的白色锦缎,看着就价格不菲的模样,她一天若是唱上三五十场的,只怕是要入不敷出的。” 司徒陌瞧着我,笑得几乎后仰,他久未如此开怀,我才发现,他笑起来的模样,倒也是纯善的。 他回来这几日,钟爱掐我下巴,这回也是,直掐得我快翻起白眼,才听他说道:“宝贝儿,你平时聪慧,偶尔却又愚笨得可爱,你可知道,来这金芝楼听戏,光是一楼最外侧的低档座位,一个晚上也要百两银子,这戏子身上一件衣裳而已,何足挂齿。” 我有些恍然,“那我们二楼视线如此之好的座位,你是花了多少银两?” 司徒陌摸了摸我的额发,我几乎能感觉出他的宠溺来,但又觉得自己这是多心,他身边红颜不知多少,这些招数怕是用惯了的。 又听他说道:“此间主人是我旧日相识,我来这里喝茶听曲,向来是不用花钱的。” 我点点头,“三爷好大的面子,看来我是借了三爷的光了,多谢多谢。” 说完学着男人的样子,躬起双拳,冲着司徒陌拱了拱手。 今日这厮与素日里十分的不同,竟然回了礼,“好说好说。” 一曲唱罢,戏台上的各色人等纷纷退去,没一会儿,又换了两个长袍马褂,粉墨登场。 这回唱得曲目我便瞧不明白了,又不好意思去问司徒陌,只是自己慢慢琢磨,渐渐竟真的琢磨出些味儿来。 怕是一对断袖。 我有些吃惊,不好意思再趴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瞧着不放,去看司徒陌,这厮果然不怀好意,眉眼都带着笑,“看明白了?” 我好奇道:“北京城里竟允许这样的曲目堂而皇之的表演吗?” 说完,忽然又觉得自己多此一问,我这不正看着嘛。 不由得感叹,明朝实乃除了唐朝之外的第二个开放朝代,不仅有百花齐放的文学作品,民间娱乐竟也如此阳春白雪,俗雅并存,不禁又对眼下身处的朝代多了几分好感。 我正暗自思量,忽见一十五六岁丫鬟打扮的小姑娘上得楼来,这个岁数,放在现代,怕是还要在父母膝下撒上一娇,可眼前这姑娘,老成持重,低眉顺眼,懂事的让人心疼。 可待这姑娘一张口,我便明白,这姑娘所为何来。 “给三爷行礼了,三爷许久不来,我家小姐惦记得紧,方才唱曲的时候瞧见三爷在二楼坐着,便大着胆子,使唤奴婢来请三爷,三爷可否移步,与我家小姐一聚?” 司徒陌一个眼色都没多给那名丫鬟,只冷下声音,有些隐忍的怒气,“你家小姐若是不懂规矩,以为与我有些交情,便能逾越规矩,找你主动来寻我,怕是需再受些调.教,才能明白自己斤两。” 司徒陌这话说得有些分量,那丫鬟脸色瞬间惨白,几乎是立时跪了下去,“三爷莫要生气,我家小姐只是听说三爷在战场上受了刀伤,差点伤及性命,小姐在家日日烧香拜佛,希望三爷早日痊愈,今日看见三爷恢复如常,一时高兴,才会忘了规矩,望三爷大人大谅,原谅我家小姐此番,我回去定当仔细禀报小姐,下回绝不再犯了。” 自此,我便再无心情听曲。 回到府中,司徒陌随着我回了院子,今日一波三折,我心情起伏,委实已疲惫不堪,并无精力再与他周旋。 可这人却并不打算放过我,直折腾至我哀哀求饶。 许久,司徒陌尽了兴,方才问道:“你真就如此狠心,弃我与新唐于不顾了吗?” 我心中好笑,说得好似我与他情深义重一般,我与他,不是结发,连一家三口都谈不上,将来,他娶妻进府,我只是这府里一个附庸之物罢了。 他此番这般小意求全,怕还是应了那句话,得不到得才是最好的,若是我犯傻,入了他的情网,被他玩弄在股掌间,只怕哪天他玩腻了,弃之如敝履,那时的我,便只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 第35页 我穿上衣物,腰间只用一条白绫轻轻绑住,窗外月色甚好,星大如斗,王母娘娘划下的银河绵延夜空,浩渺宇宙,我等只是草芥而已。 我轻轻叹息,靠进身后司徒陌的怀中,被他紧紧揽入怀里,听他说道:“婉儿,说话。” 我不知如何告诉他,我的心思。我曾经无法想象几个女人如何共同伺候一个男人,可当我被迫跪在现实面前之时,我能护好的,只剩下我一颗真心。 我只得敷衍他道:“三爷,婉柔白日里怕是犯了糊涂,您别放在心上,婉柔日后不再犯了便是。” 司徒陌眼神定定来瞧我,“你想独霸我一人,此想法实在太过荒谬,除此之外,别的我都依你,你若嫌这院子简陋,明儿个我就收拾了书房边上的夕花斋,给你和新唐居住,那地方离我近些,平常时间,我在书房里办事,你无事的时候也可在边上伴着我。” 我自然不同他执拗,这院子地处偏僻,日照的时辰极短,又加上西晒,苦不堪言,若是我一人独住,我自不去受他恩惠,但眼下我还有个新唐,若再坚持便是矫情了。 我应了下来,却发现自己犯了个大大的逻辑错误。 司徒陌给得这搬院子的好事,是有前后因果的。 是我需在前头答应了他坐享齐人之福,而我不能有所不满,才会有这后头的搬家之果的。 我一时没弄明白他的意思,便答应下来,自然给了他我默认了前头的错觉。 想明白这一层,我倒是不介意他的误会,我没心没肺地过日子,把新唐带大,以后的事,便以后再说吧。 可我却不知,我得过且过,周围却有人虎视眈眈,一日不将我除去,便一日不会罢手。 第44章 我搬去夕芳斋没多久,北京城外的局势便紧迫了起来。 司徒陌刚从土木堡回来那几天,据于谦所说,也先还只是挟持着朱祁镇在大同和宣府来回叫嚣,到了十月初一,也先带领他最精锐的五万骑兵,带着朱祁镇,在叛徒太监喜宁的带领下,直扑紫荆关而去。 紫荆关守将是守备都御史孙祥,此人不如宣府守将杨洪和大同守将郭登足智多谋,又骁勇善战,在两日两夜的苦战之后,紫荆关破。 北京城外,纵马扬蹄,再无险可守。 消息传回北京,朝野震动,于谦之前已从江浙调兵,可饶是如此,三大营最精锐的力量在土木堡一役中损失殆尽,这一仗无疑是背水一战,险之又险。 司徒陌下朝后回府的脸色一日沉过一日,紫禁城破于十月初三,也先一路向东,脚程快的话,七日便可抵达北京城门外。 此番局势不可谓不惊心动魄。 我不曾出得府去,可即便如司徒府这弹丸之地,一样人心惶惶,下人三五成群,不是窃窃私语,便是沉默寡言,更有甚者,连夜收拾了细软,逃出城外,南下寻亲去了。 司徒陌全没了心思理会府中事务,只一日日在书房里熬至天亮。 我终于不忍,于一日晚间扣响了书房的门框,疲惫的声音传出,“进来”,我这才推门而入。 “三爷,早些歇息吧,也先已然在路上了,这个时候,再多思虑,已然无用,只有养好精神,等也先到来那一日,将他击退。” 司徒陌摇摇头,颇有些引我为知己的意思,一一向我说道:“如今局势危重,朝廷却分裂成两派,一派主站,以于少保为首,一派主退,以翰林院侍讲徐珵为首,两派至今都争论不下,朝堂之上,终日喋喋不休,大敌当前,不能齐心也就罢了,还要内讧,实乃让人寒心。” 我安慰他道:“朝廷官员众多,各个想法都不会全然相同,如今于少保在朝中威信甚高,想来不会任由主退派祸国殃民。” 司徒陌看向我,声音沉缓,向我问道:“婉儿,战还是退,你有何看法?” 我坦率道:“我的看法,与你一致。” 司徒陌奇道:“你怎知道我的想法?” 我微微笑道:“你小德有亏,大事上却意志坚定,七尺男儿该有的气节,你都有,不枉我为你生下新唐。” 司徒陌头一回被我气得哭笑不得,“小德有亏?婉儿,你真是越发乖张,老虎不发威,真当我作病猫了吗?” 我笑笑不说话,拿起砚台为他磨墨。 两人一时无语,偶有灯花爆开的滋滋声作响,司徒陌拿起毛笔,蘸了浓浓的墨水,一笔一划,重新作起刚刚被我打断的功课。 都说灯下看美人,我顺着油灯的余晖去看司徒陌,却一样有摄人魂魄的英俊,眉如远山黛,一双黑瞳聚精会神,薄唇紧抿,气质极佳,此刻微微皱起眉头,有种想被他宠爱又想宠爱于他的复杂气韵,直教人流连忘返,想要鼓起掌来。 我怕自己沉溺太久,无法自拔,遂清了清喉咙,捡起刚刚的话题,“宋朝南渡,岳武穆直至临死都不忘靖康耻,我辈虽不及先辈英烈,但一副忠骨,一腔热血,还是有得,便是舍却了性命不要,也不过是几十年光阴,比起保家卫国,不做亡国奴,何足挂齿呢?” 司徒陌手腕一抖,一滴豆大的墨汁滴于纸上,是上好的宣纸,所以很快便晕染开来,司徒陌将毛笔一扔,哈哈大笑,“畅快,畅快,婉儿,我们该好好喝一大碗酒,庆贺一番才行。” 我笑道:“喝酒倒是不必,早些睡吧,养精蓄锐,我们一同等着那末日一战。” -- 第36页 门却在此时被扣响,司徒陌眼神不耐,但还是说了声,“进来”。 是如意,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清香四溢的一碗鸡汤,即便盖着碟盖,也挡不住那令人馋涎欲滴的香味。 如意爱穿鹅黄色褂袄,今日这件更是费了心思,领口和袖口都缀了一圈珍珠,错落相间,看似无章,实则有序。 为了衬那珍珠,发髻上也插了一根珍珠钗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装饰,倒也看得清丽脱俗,若是与我没有之前的嫌隙,我当真忍不住为她道一声赞。 司徒陌却似浑没瞧见,只接过鸡汤,细细品尝,半饷后方才说道:“肉香浓郁,却又绵柔入味,难得不腻,如意费心了。” 如意这才举起帕子掩住口鼻,吃吃笑道:“奴家中午命人去菜市口捉得一只三年老母鸡,下午用小火炖上得,炖到此时,方才觉得火候到了,这才敢端来给三爷补一补身子。” “三爷之前出征亏损了身子,这些日子又为政务繁忙,日日晚睡,三爷是我们一家老小的顶梁柱,又是如意的心上人,如意之前对三爷的那些失态之举,不过是为了争那一点点宠爱罢了,三爷莫要与如意一般见识,喝下这碗鸡汤,便原谅了如意吧。” 我顿时觉得尴尬万分,几乎恨不得当场变成土行孙,能立时挖土遁了,我咬着下唇,有些战栗,再没感情倾注,遇见这般场面,都不是正常女子可以承受得。 我连离去的说辞都不想张嘴,只是微微福了福身子,转身便开门离去。 费尽最后一丝力气,替他二人关上书房门,却又运气差到极点,听到了最后一句。 是如意的娇媚声音,比方才我在场时更软糯了几分,我听着都浑身发酥,更不消说身为男人的司徒陌了。 “三爷,好三爷,如意都这般认错了,今日晚间便去如意房中,要了如意可好?” 第45章 正统十四年十月初十一,北京城局势风声鹤唳。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还未到隆冬,气温却已骤寒。 我在清晨的风声中醒来,脚下的土地微微战栗,空气中有令人不安的躁动,蔓延进每个人的血液里。 我知道,该来得,终于来了。 也先,兵临城下。 北京城头九门号角一起吹响,呜咽声蔓延百里,百姓掩面,无一人不哀啼。 我也怔怔落下泪来,我生于平安盛世,不知乱世惨痛,如今国难当头,方知史册上简简单单一行字,却是多少先辈用血泪换得。 街头到处都是整装待发的士兵,司徒陌早早出府,不见影踪。 很快所有街巷都接到于谦的令状,“但凡披戴盔甲者,一律出九门迎战,全体出城后,九门关闭,不论生死,不击退也先军队,绝不准开门。” 是一道生死状,也是一道催命符。 至此,北京城内全体将士,背靠北京城墙,背水一战,再无退路。 我不知道司徒陌被派在哪个城门防守,崇文门和正阳门朝南,面对关内大明江山,也先若想攻打,势必绕过整个城郊,途中还会遇到来自宣武门守将汤节的攻击,我私心以为,这两个门在这场战役中最为安全。 我虽是这城里唯一知道这场恶战结果的百姓,但我却不知司徒陌在这场恶战中的生死。 七月那场北伐带来的心惊,如今再现眼前,生死存亡,只在一线。 我到底还是忍不住,托了管家出去打听。 清晨薄雾散去的时候,管家归来,带来最坏消息:“三爷跟着于少保,守在了德胜门外。” 司徒府上下,满门老小,无一不哭啼不止。 德胜门正对北方,也先骑兵一冲而下,一旦开战,德胜门外,将是最惨烈的战场。 司徒陌选在此处,怕是存了有去无回的心思。 可他早晨出门的时候,不曾留下只言片语,连一句后事都不曾交代,我心里搅着难受,却无处发泄,满门哭声,愈发扰得我心神不宁。 我终还是听从了自己的心意,将新唐托付给了奶娘和柳红,换了身府里下人的男装,用炉灰将脸颊涂得污糟不堪,从后门溜出府去。 往日喧闹的北京城,今日竟安静地连一声狗吠都无,大白天的只我一人穿梭在大街小巷,如入鬼片,惊得我后背直起了一道白毛汗。 德胜门外隔着老远就能听见杀伐震天,厚重的城墙亘古不变,巍峨屹立,却挡不住生离死别,血溅沙场。 城头大明旗帜迎风猎猎,我多么希望能上去看一眼,外面是我这辈子的夫君,他此刻正在浴血奋战,我却只能在城墙的这头眼睁睁地候着,候着他的生死,却无能为力。 我滑坐在地上,人生的任何时刻,都没有这一瞬间来得悲哀,我恨苍天不公,让我历这人间惨剧。 北京城的城墙巍峨高耸,厚重伫立千年,可却挡不住城外遮云蔽日的惨呼哀嚎和冲杀进攻,刀枪.刺入胸膛的声音太过密集,到最后,连绵成铺天盖地的声浪,将我掀翻在地。 我捂住耳朵,却挡不住泪流满脸,那么多屠杀的声音,那么多消逝的生命,那里头,会不会,有一声,是属于我的丈夫? 我不敢想,不忍触碰,精神几乎崩到极点,我哀哀痛哭,“上帝耶.稣,观音如来,炎黄大帝,列祖列宗,求您们保佑司徒陌,让他平安归来,小女子堕入这五道轮回,已是最大的天谴,愿上天持最后的悲怜,留下我这最后的一道依仗。” -- 第37页 我趴在地上,诚心诚意地连连磕头,额头很快磕破,有血漫红了这陌生的土地。 身边有不忍的声音响起,亦是一个女子,“你也是来找夫君的?” 我吃惊转头,此刻的我,定是十分地不堪,一脸的烟灰,额头渗血,惨不忍睹。 “是啊,我夫君在德胜门外杀敌,我怕他有事,来此等候。” 我忽然发现,原来只有对着一个陌生人,我才能无牵无挂地直视自己内心,司徒陌,是我的夫君,不管是否出于自愿,我这一生,都将托付于他。 爱也好,不爱也罢,情情爱爱的,都是虚妄,守得住心也好,守不住心也罢,终其一生,我不过是司徒陌手中一玩物罢了。 可我,反复劝告自己,反复压制的感情,都在此刻,在一个陌生女子的面前,通过一声“夫君”倾泻而出,毫无保留。 我掩面痛哭,城外大元军队又近得寸许,楼上守兵开始躁动,有流箭不时射上城头。 厮杀声遮天蔽日,血光几乎冲上云霄,我在城里瞧得分明,远处的白云亦被染红,在这样惊心动魄的杀戮中,天空竟然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来。 虽不是六月,却也不是寒冬,农历十月十一而已,怕是老天也不忍了吧,我在那一刻无所依托,伸手拉住了身边女子的双手。 “你说,我丈夫可能活着归来?” 那女子生得一对极漂亮的杏儿眼,此刻眼里有着与我一样的哀恸。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我夫君死在城外,我便出去与他死在一处。” 我又掉下泪来,问道:“我叫暖暖,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道:“我姓石,家人都唤我月娘,我今年二十五岁虚岁,该唤你一声姐姐还是妹妹?” 这具身子刚满二十,我便道:“姐姐,妹妹给你行礼。” 月娘拉着我的手,“不必不必,今日不知有没有命回去,我与妹妹如此有缘,定是上天安排。” 说罢从袖笼里拿出一块玉佩,那玉遍体翠绿,望之生寒,我想起胸前秀囊里另外一块意外得来的玉佩,心下疑惑,抬眼去瞧月娘。 只听月娘说道:“妹妹,我若是死在城外,这块玉佩,便送了你罢,我夫君还有一个妾室,我不愿这传家之物被她得去,你我今日有缘,望妹妹成全于我。” 原来也是个可怜之人。 我恻隐之心顿起,接过玉佩,放入秀囊,两块玉佩放在一处,贴身佩戴。 “姐姐放心,妹妹定会妥善保管,有妹妹一日在,便有这玉佩一日在。” 正说着话,忽听城墙上火炮齐鸣,“轰隆隆”犹如雷声推进,硝烟味很快在空气中弥漫开,呛鼻的厉害。 我与月娘用衣袖捂住口鼻,换了个上风头的地方蹲着,这城墙厚重的密不透风,一丝缝隙也无,想往外边瞧上一眼,竟是毫无可能。 正发着愁,忽然听得外面号角锣鼓齐响,我不明就里,只听月娘说道:“这是发起总进攻的信号了。” 我与她对视了一眼,都惶恐不知如何是好,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中人几欲呕吐。 月娘终忍不住,哀哀哭泣起来,“这外头的几万士兵,哪个不是别人的丈夫,又哪个不是别人的儿子呢?” 雪越下越大,天空阴沉得吓人,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切仿佛凝固住,在死亡面前,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恐惧。 乌云蔽日,这炼狱般的修罗场却没有一丝一毫停下来的迹象,天色越来越黑,只有火炮轰鸣时,才能将天边的某一处照亮。 北斗七星在天边闪烁起来的时候,我才惊觉,天,黑了。 我往德胜门的铁门冲去,那千斤重的铁门巍峨却又不堪一击,有巨大的木桩在外头击打,一下,两下,三下,大门便颤巍巍地摇晃起来,我哭嚎起来,“司徒陌,你在哪里?” 我一声声地喊,风把我的声音送出城外,“司徒陌,你在哪里?” “你要活着回来。” 德胜门外的荒野里,早已不似人间,从天地间倒灌的巨大旋风夹杂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将残肢断臂卷去任何一个地方。 被砍去前蹄的战马扬起脖子哀鸣,在这哀痛欲绝的惨叫声中,活着的人都好似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魔。 城头的火炮冰冷无情,一声声地发出轰鸣,一团又一团的巨大火焰,落入人海中,在这红莲业火的焚烧中,僵硬的泥土地上,原本已经死透的躯干,又挣扎着扭曲,如果走过去细听,那样扎穿人心的声音,在怒吼,那是灵魂死前的怒吼,那是不甘的怒吼,那是战争中最绝望的声音,那声音来自地狱,那声音是人类千百年来的噩梦。 有人身上着了火,身上的铠甲早已被血水和伤口黏连在了躯壳上,他们在战场上疯跑,风助火势,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烟火,绮丽绽放在这荒野里。 其中一个人跑过司徒陌的身边,他停下来,司徒陌便从那一团橘子火光中看见了那双眼睛,是昨日还在一起上朝的兵部侍郎,他落下男儿泪,一刀砍去了他的头颅,这样死得快。 战场蔓延地越来越大,司徒陌双眼被染得猩红,是敌人的鲜血,一次又一次地喷溅造成,他想起两个月前的土木堡,他想起那么多同僚手足,被一刀一个,被马蹄踩踏,被刺刀扎穿。 -- 第38页 他心中的恨意便又无限放大,他口中有血腥味蔓延到四肢百骸,那是他自己咬破了舌尖,他举起手中的砍刀,朝着天空,那与人间炼狱截然不同的,宁静的天空,高声长啸,“来吧,上来吧,今日新仇旧恨,一并了结了吧。” 手中的刀刃砍得缺了口,腹部的旧伤撕裂开来,也先的骑兵整队的从远处冲来,他与身边的几个残余部下,翻身上了最近的几匹马。 他们高声狂叫,“杀”,然后一齐举着刀,向着那些战马扑去。 扑出去的瞬间,司徒陌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因为在那样杀声嘹亮炮火喧天的焚炉中,他竟听到一声如黄鹂鸟一般的清脆叫声,“司徒陌,你要活着回来。” 他艰难地扭回头,身后不远处,是暗沉的德胜门城墙,在这样肃杀的风雪和残杀中,静默无声,已经有也先的部队搭起梯子,试图往上攀爬,楼上暗影沉沉,有火把和乱箭飞下,很快便势如燎原,护城河里一片火光冲天。 静谧的雪夜和无尽的杀戮,形成无比诡异的和谐,一切仿佛静止的时候,他又听见了一声,“司徒陌,你在哪里?” 只是一瞬,身边的战友已经嘶吼着冲杀而出,司徒陌再不迟疑,策马而奔,眼前有清丽的模样不停闪现,一如土木堡之役那天,他在漫天飞雪和漫天飞血中全力冲刺,他告诉自己,要活着回去,那个魂牵梦萦的苏婉柔,他还想再看她一眼。 第46章 正统年间的这场京师保卫战,直持续了两个昼夜。 我与月娘不吃不喝,也在城墙根下熬了两个昼夜,第一场冬雪飘飘洒洒了几个时辰,终在黎明破晓时分停止,大地苍茫一片,却不能终止杀戮。 城墙上的士兵都敖红了双眼,有人直直坠了下来,就摔死在我与月娘眼前。 我们根本连惊叫都发不出声音,漫长的黑夜与白昼交替,熬光了我们所有的精气神。 城门外头依然在鏖战,我终于目睹战争的残酷,我叩问苍天,何时才是尽头,我的丈夫,是否还存活? 苍天不语,大地不语,古老的城墙一样也不语。 于是我落下泪来,我与月娘抱在一处,哀哀哭泣,这人间可怖,哪用死后才见地狱,地狱根本就在眼前。 晨鼓敲响的那一刻,德胜门的城楼上,几只号角同时吹响,英风烈烈,月娘笑起来,“是胜利的号角,要开城门了。” 我大惊大喜,抱着她的胳膊摇晃,“当真?莫要骗我。” 月娘高兴地落下泪来,“不骗你,五只号角一起吹响,是敌人败退了。” 我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德胜门五米多高的城门缓缓地,一点点地拉了开来。 当先一队骑兵率先入城,完好的马匹所剩无几,我往外面一望无际的荒野望去,剩余的步兵分作两队,一队抬着伤员缓缓移动,还有一队留在战场上清点战利品。 到处都是被丢弃的铠甲和武器,留下来的士兵从东到西,列着队伍一路捡拾,被搜罗到的完整的部分堆积在护城河的对岸,很快就高耸成一座小山。 我叹口气,慢慢将身子隐入城楼下的阴影里。 因为我看见,那队率先进入德胜门的骑兵里,当先一骑便是司徒陌。 银色的铠甲被血污染成了红褐色,盔甲的帽子被他摘下来,抱在手里,另外一只手牵着马缰绳,脸被风雪和杀戮冲刷了整整两天,早已看不清原先的清隽样貌,只一双浑浊的眼睛,还稍稍能辨出些原来的模样。 进了德胜门,司徒陌将手中的银枪高高举起,身后的骑兵停在原地,刚刚经过一场恶战,有些人精疲力竭几乎颓得没了人样,而有些人却亢奋得不行,眼珠子都充着血,一副要吃人的乖张模样。 我再看不下去,哪来的飒爽英姿,哪来的雄姿勃发,我只瞧见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残兵残卒。 都早已没了生而为人的模样,战争的炼炉里走了一遭,两天两夜的厮杀,手底下多少条人命消亡,亲手把一颗颗头颅砍下,如此一遭走下来,只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熬成了铁石心肠。 我想,司徒陌经过土木堡大战,本已冷心冷情的性子更是乖张了几分,如今这两日夜的屠杀熬下来,只怕是更加不会将那点儿女私情放在眼里了。 我正想着,身边的月娘却从城门根慢慢往外蹭了出去,我怕被司徒陌瞧见,不敢动作太大,只低低问道:“月娘,莫要出城去,不知大元会不会打个回马枪,还是躲在城里安全些。” 月娘摇头,成串的眼泪像珍珠似得掉下来,“我没瞧见我夫君,他是骑兵,进城的这些个骑兵里头没有他。” 我替月娘宽心,“会不会是战马被火炮或大元打死了,人还在城门外头?” 月娘继续摇头,人抖得如筛糠一般,眼底是一片绝望的灰败,“我瞧过了,瞧了三四遍,外头没有我夫君,你别说距离远,距离虽然远,但我跟夫君同床共枕了八年,只消一个影子,我便知道是不是他。” 我再无话,生死有命,月娘若是意志坚定,一心寻死,我三两句无关痛痒的安慰之言是起不了作用的。 趁着城门口最拥挤喧哗之时,月娘侧着身子从城门边挤了出去,到底还是被守城士兵发现了,两名士兵上来一左一右架住月娘,那么小的身子,突然就爆发出了那么大的力量。 -- 第39页 月娘发疯般挣脱开,提着裙子跳下护城河,因为护城河桥上满满的回城士兵,她想从那上面通过绝无可能。 护城河是人工开凿的河道,没有上下游,自然便没有湍急的水流,月娘挣扎了几下,很快就靠到了对岸岸边。 她狼狈地爬上岸,这样寒冷的刚下过雪的初冬,护城河里几乎都是浮冰,月娘靠在岸边的时候,几乎瑟缩成了一团。 我看得心惊,突然就对自己前些日子身无分文地逃跑感到后怕。 那时候意气用事,凭着一腔孤勇,便任性妄为,如今想来,后果只有一个,沦为乞丐或狼狈死去。 可我是承受不了狼狈死去这样的后果的,生于安稳年代的人,骨子里天生带着对死亡的恐惧,这样的我,不管将来发生什么,都应该谋定而后动,我暗暗下定决心,再不能鲁莽行事。 月娘浑身湿透,哆哆嗦嗦地一个个翻找她的丈夫,我看着绵延数里的尸群,犹如乱葬岗一般无边无垠,我不禁心下叹息。 真正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出自金代文学家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一词。 第47章 我从德胜门回到司徒府中的时候,已临近晌午,司徒陌还未返家,想必是去了朝廷议事。 我去了伙房将脸洗净,又回到院中,新唐正在院子一顶新作的秋千上玩弄一只拨浪鼓,看我走进院子,欢天喜地得扔下玩具,又笑又叫地扑上来。 我将他抱起,心中感慨,恍如隔世,柳红端着一盆清水从房间出来,看见我一声褴褛,“哐当”一声,直直地把水盆惊掉在了地上。 奶娘听到声音,也快步跑了出来,与柳红一块儿抹起了眼泪,“姨娘,我们还以为,你独身一人离开了呢。” 我也红了眼眶,将新唐放回地上,“乐乐乖,自己去玩。” 新唐性子像极了我,乖顺听话,自己在地上捡起拨浪鼓,乖乖地重新爬上秋千,一双眼却瞬也不瞬地瞧着我,生怕我又转身离开了。 我心酸到了极处,硬生生忍下,转身看向秋红,“这两天,我不在,府里可有人问起?” 柳红摇头,看了眼奶娘,“苏姨娘放心,没人知道你出门了两日,我和奶娘拿不准主意,不知您是否还回这府里,生怕闹出了动静,您要是再回来不好收拾,所以替您瞒了两日,好在府里管家下人都六神无主,顾不上这许多,所以没人发现,您放心,不碍事。” 我这才缓出一口气来,我让柳红帮我弄了一澡盆水,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热气氤氲,将我头发都漉湿在了脸颊,我有些晃神,不由得想起了月娘。 想起她在冰冷的护城河里奋力挣扎游向对岸,想起她伛偻着身子在尸体堆里翻找,不知她眼下境况如何,与她相比,此时此刻,我犹如置身天堂。 我终是叹出气来,一则庆幸司徒陌幸存,我终是还能有人依仗,一则又有些丧气,保卫京师战役之后,北京城得享八年太平盛世,于谦升任兵部尚书,而司徒陌将会接替他的位置,官拜兵部侍郎。 繁荣世道中出任如此权利位置,未来八年的荣华富贵可想而知。 我看着雕花的窗户,上好的家具,却高兴不起来。 这府里,怕是会有层出不穷的新人了吧? 我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物,我搬至新宅子之后,司徒陌找了京城最好的裁缝,给我缝制了几套新衣。 我对穿着素来不讲究,念大学的时候就爱简单的白色黑色T恤和牛仔裤,柳红给我拿什么,我便穿什么。 是一套紫色的刺绣袄裙。 明朝妇女爱穿两件分开来的衣物,上面是袄衫,下面是袄裙,年纪大些的女子会再加一件坎肩。 我嫌弃这一样的颜色,更嫌弃柳红的品味,我唤她去换一条裙子来,鹅黄色或翠绿色都可,跟上身的深紫色搭配起来,才有浅有深,相得益彰。 收拾得差不多,突然就听得外头一片欢腾,我心知缘由,却想起那日我没迎到门口,司徒陌带着伤也要折腾到我求饶的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喊了声柳红,“随我一块儿去门口迎接三爷吧。” 柳红极其诧异,“姨娘怎知道是三爷回府来了?” 我咳嗽了声掩饰,实在不擅长撒谎,只说了句,“我猜得”,便抬脚跨出院外。 到得府门口,才听见街上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司徒陌不似早晨在德胜门处的邋遢样子,不知他是去哪里收拾干净了,身上的衣物也是新换上的。 我无暇细想,被人往前狠狠推了一把,我回头看去,不是如意那个冤家又能是谁。 我尚来不及发作,如意已经扭摆着腰肢上得前去,声音娇媚地直要酥到骨头里去,“三爷,您可回来了,您不知这两日两夜,奴家没合过一眼,跪在菩萨跟前磕了无数的响头,没想到,这菩萨还真灵,这不,您就平安归来了。” 如意说完,竟然还娇滴滴抹起了眼泪,我无暇顾及她的演技,因为我暴露在司徒陌攻城掠地的眼神里,无处躲藏。 司徒陌推开如意,那头秋红又抱着公绰扑了上去,我含着泪花笑起来,好似以前我玩过的游戏,相遇的路上总有无数的怪物潜藏,随时随地要将玩家扑倒。 -- 第40页 柳红不服气,也要回院子去抱新唐,我拦住她,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一口气都咽不下去,只怕后面还有得受。 我远远朝司徒陌福了福,算是行过了礼,公绰性格也随了娘亲,孔武有力,却又眼色不足。 不顾司徒陌皱起的眉头,和迈向我的脚步,只是生生扑进司徒陌的怀里,一声声地喊他,“爹,抱抱”。 我笑着转身回府,留他们一家三口亲热叙旧的时间。 两日夜没睡,回到房里才发觉连眼皮都无法抬起,我让柳红给我端了一碗清粥,饿狠了的肠胃经不住油腻,只用清粥填饱肚皮即可。 我几乎是沾枕便即刻入睡,这一觉,直睡得天昏地暗,连一个清梦都无,我沉入无边黑暗里,再醒转过来时,外头已黑透了。 身边有人,我吓得急忙坐起,待仔细看清之后,这才放下心来,是司徒陌。 司徒陌被我的动静吵醒,他微微抬起眼皮,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再陪我睡会儿。” 声音嘶哑地犹如裂昂,想来是两昼夜滴水未进,却又拼死血战造成的脱水,我下床去,端了一杯清水递给他,“润润嗓子,莫要废了。” 司徒陌一饮而尽,他饮食向来得体,从不大口吞咽,今日在我面前随性,我倒是瞧得开心。 “口渴了也不说,便是要我自己发现,逞这些无用的强来做什么?” 司徒陌把我拉回床上,搂在怀里,冬天夜冷,一会儿功夫,我身上便低了几个温度。 司徒陌轻轻一口咬在我的唇角,“你不是也不肯说么?” 我不明就里,顺着他的意思脱口问道:“不肯说什么?” 司徒陌心情大好,京师保卫战大胜,他今日又当朝得封兵部侍郎一官,回到府中,远远瞧见心心念念的女子款款而来,只觉得男儿气概陡生,天地万物,尽握手中。 我只听得司徒陌低沉沉地笑,越发的羞怒,我细细地磨了磨牙,“你这人好生无趣,一时说些不明就里的话,一时又笑得没头没脑。” 嘴唇被这无趣的人浅浅地啄了又啄,这才听他说道:“如意说她两日夜没睡,可我瞧她一双眼睛神采奕奕,半点红肿也无,倒是你,以前一双眼睛灵动得厉害,今日我在府门口瞧见你,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却不知为何?” 我直羞得躲进他怀里,又听他在耳边沉沉说道:“还有这额头,怎么破了?婉儿,你竟是如此担心我吗?” 第48章 我与司徒陌都是两日夜没睡的人,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鸡鸣时分,到底是年轻身子, 经过一晚的酣睡,竟也恢复了个七八成。 司徒陌有早朝, 他头一天晚上便吩咐了厨子给他备下早膳, 我本还睡眼惺忪着, 无奈这恶人自己有公务缠身睡不了懒觉,竟也不肯给我好睡, 硬是拖了我起床,陪他去小厨房用餐。 因着时间还早,府里静悄悄的没丝毫动静,我本想着该不会要我亲自动手,洗手作羹汤的时候, 眼前已经到了小厨房门口。 里面竟然热气腾腾, 烧麦的香味,扑鼻而来,我雀跃着往司徒陌身上扑了扑, “你是怎么知道我爱吃烧麦的?” 司徒陌抬手将我额前碎发拨开,“我问了你的丫鬟。” 原来是这样。 被人用心对着得滋味莫名甜蜜,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从司徒陌劫后余生归来,从德胜门城墙根边听了两日两夜的厮杀归来,他似乎变了, 我似乎也变了。 司徒陌早晨一向爱喝粥,白粥或肉粥,搭配几样咸菜, 吃完再加一笼包子或两个玉米馒头,一上午就能抗住饿了。 我自小在江南县城长大,对粗粮面食不感兴趣,却独独钟爱烧麦,烧麦里的肉碎若是能掺上一些竹笋,更是清香扑鼻,吃得时候,蘸一口山西老醋,心情便能好上一整天。 司徒府里的大厨房不太做这些,刚来那两年,我不受宠,司徒陌正眼都没瞧过我一眼,我自然没资格来这小厨房单独做些吃食,待到后来,我生下了新唐,满月后,司徒陌便交代了管家,将我的一日三餐也移进了小厨房。 但我还是来得极少,因着每回来,都能碰上秋红和如意,小厨房的厨子对她二人的口味了如指掌,不用她们招呼,便能变戏法般变出一桌子她们爱吃的菜来。 在我这儿,却每回都要问上一嘴,“苏姨娘您今儿个想吃些什么?” 一来二去,我在如意嘲弄的眼神里败了兴致,大多数时间,还是去大厨房里随便对付口了事,偶尔馋虫爬进肚里,便说清了想吃的菜色,让柳红单独去小厨房端来。 端得最多的,便是这早晨的一笼烧麦。 我正胡思乱想间,小厨房的挂帘子被挑开,如意带着一身寒气,笼着袖子,走了进来。 进来时还带了些笑模样,看见我跟司徒陌并肩坐着安静用膳时,脸上顿时冻住了般,眉眼里都是怨恨,那怨恨一丝一毫都没分给司徒陌,全是冲着我来的。 我想起前年如意刚来府里的样子,我是在冬日里温暖的日头下第一次瞧见她的,我甚至还记得她那天的穿着。 因为那天的她着实让我惊艳了一把。 可不过堪堪两年,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呢?眼睛里容不下任何人,下巴两侧的腮肉耷拉下来,看谁都吊着眼角,除了司徒陌。 -- 第41页 我不知道司徒陌怎么想,可我是当真不喜欢这样扭捏作态的女子,或许是因为我当初瞧见过秋红在鲤鱼池边受欺负的模样吧,也或许是我自己也是这样的性子,如意和秋红,我还是更喜欢秋红些。 动这些念头只是一瞬间的事,这边厢如意已经扑在了司徒陌的手侧,一双凤眼含满了委屈,一张小嘴红艳艳地嘟起来。 “三爷…,你坏死了,用早膳也不叫上奴家,与婉柔姐姐两个人偷偷躲在小厨房里吃独食,小心我去告诉秋红姐姐,说你现在独宠婉柔姐姐,心里都没我和秋红姐姐的位置了。” 我忽然就觉得眼前最爱的笋丁烧麦也食之无味了,昨晚上被司徒陌抱在怀里呵护一夜的温馨荡然无存,一颗心像是灌了铅似的,沉沉坠了下去。 远处敲更的声音响起,一下两下三下,上朝的时辰到了。 司徒陌仿若没听见如意似真似假的娇嗔,只站起身来,用我的帕子抹了下嘴,又转身吩咐厨子,“如意姨娘爱吃的桂花糕和糖藕可准备好了?” 厨子应了声,司徒陌又道:“那端出来吧,再弄两碗汤上来,她二人吃得饭食都太干,没有汤就着,容易噎着。” 说完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我有些怔忪,一时间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该想什么,只得茫茫然去看如意,司徒陌前脚走,她后脚便变了脸色,一双筷子“当当”地敲着碗沿,一开口就冲得厉害。 “三爷才从沙场上回来,你便缠了他一夜,就不怕把他身子掏空了,最后我们谁也落不得好去?” 我看着如意眼前那碟糖藕,一瞧便知是耗心血和时间的吃食,我又去瞧厨房外面的日头,这会儿刚刚探出半个身子,闪着金色的温柔光线,却暖不到我心里去,我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冰凉。 我僵着身子,僵着脸,木讷地看向眼前的一切,如意一张红艳艳小嘴时张时合,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巨大的屈辱排山倒海而来。 哦,原来,我根本就承受不住得。 坐在这里跟司徒陌的其她小妾一起探讨司徒陌亏不亏身子的问题,听着司徒陌用“她们”二字指代我和如意,或许,不久的将来,还会有新人进府,我会不会跟现在的如意一般模样,拿着筷子敲着碗,满脸的不耐烦,喋喋不休地教育那人,“床事上需收着点,莫要损了三爷的身子,到头来吃亏的是我们大家。” 我抱着头低吟一声,光是想象就已经击溃了我,若是事实摆在眼前,我该会变成如何不堪的人啊。 如意之后又说了些什么,我却再也听不下去,我放下筷子,一路贴着墙根,往自己院中走去。 经过鲤鱼池边,几株早放的腊梅吐露芬芳,我摘了一朵下来,一片一片地把花瓣扔进池水里。 水下温暖,几尾红色的鲤鱼不愿动弹,蛰伏在水中休眠,花瓣落入池水荡起的涟漪一圈圈散开,倒也有微微的香味飘入鼻中。 我怅然到了极致,一时间竟看着游鱼发起呆来,这些日子,理智与情感的拉锯,将我折磨得发疯。 埋在司徒陌怀中的时候,我满心愉悦,可探出头来看这司徒府的荒芜时,我又惴惴不安。 该何去何从呢? ………… 司徒陌正式升迁的圣旨第三日送进了府里,彼时也先已经大败,又在退兵之时,被于谦在北京城外二十里处打了一个埋伏,也先的亲弟弟死在乱阵中,大元军队丢盔弃甲,死伤大半。 算了一血土木堡大败的耻辱。 大明从朱元璋开国以来,经受住了最大的变局,没有像宋朝一般南迁,魏巍长城依然保护着关内的大明百姓。 只是朱祁镇依然被也先俘获在手中,这张王牌,也先还要捏很久。 朱祁钰已经正式称帝,王振马顺一派彻底土崩瓦解,围绕着朱祁钰这个权利中心很快又建立起新的派系,我在历史书上学到得和印象中的那个明朝,一直都是党同伐异,党争严重的一个朝代。 事实也确实如此。 司徒陌自然是于谦那个派系的。 我也自然知道,九年之后,夺门之变,朱祁镇扳倒朱祁钰,重掌大权,第一个收拾得便是于谦。 于谦倒台,他后面攀枝错节的势力被朱祁镇连根拔起,不管是同僚还是同胞,全被拖去了菜市口。 九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我还没来得及操心那么遥远的将来之时,眼前便有一桩事情教我又坠进了冰窟。 司徒陌接到圣旨没几日,我听柳红说嘴,说是金芝楼的老板上府里来了几趟,似乎是要将金芝楼的头牌如玉姑娘许配给他。 我自然便想起那日听戏,想起那个伶牙利嘴的丫鬟口中的“小姐”,我抱紧怀中的新唐,身子渐渐发起抖来,我一迭声地唤柳红,“好柳红,你告诉我,三爷可否应允了?” 柳红并拢双膝,“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她把新唐抱给奶娘,又来给我顺背。 一句句地宽慰我。 “姨娘莫要生气,三爷如今升了大官,来说亲的人踏破了门槛,三爷顾念着几个老人,没答应娶妻,但是娶几房新妾摆在府里,是免不了的。” 我怔怔瞧着她发呆,直把她瞧得发了慌,忙不迭地又多嘴劝慰,“姨娘要多多往好处想,这些日子,三爷都宿在姨娘房中,以前我们都是捡别人挑剩下的衣食用具,如今,府里不管新进了什么,三爷都让管家先拿来给姨娘挑选,姨娘能守着这份恩爱把新唐带大,已经是女子最大的福气,别的事物,便由不得我们左右和情不情愿了。” -- 第42页 我自然明白柳红说得这些道理,可柳红却不明白我心中所想,她不明白我不是这个朝代的生人,受不得自己的丈夫一房一房地往家中娶妾。 我生生憋回眼泪,不去理会柳红说得那些开解的话,只倔着性子,开口问道:“那三爷,应允了吗?” 柳红知道拗不过我,她慢慢矮下身子,眼神飘去地上,低低答道:“三爷,他,应允了。” 第49章 如玉进府的第一日, 都按了明朝娶妾的规矩,没有八抬大轿,也没有锣鼓喧天, 甚至连正门都不能走,只能从司徒府的侧门用一顶小轿子抬了进来。 自然也不会有拜堂, 司徒陌更是夸张到如玉进了门送进了属于她自己的院子, 才不慌不忙从朝堂上回到府中。 我本以为他会匆匆入洞房, 人生四大喜事,洞房花烛夜, 金榜题名时,他同一时间便占去了两样,我偶尔站在他的立场上想,都忍不住替他鼓起掌来,真正是人生好时节。 谁知司徒陌出人意表, 竟然还是先来了我的院子, 他还穿着官服,金银花作饰的束带,正三品的官帽, 之前清隽的少年气,被这身官服一衬,竟然也沾染了些官场的世俗气。 我眉眼淡淡, 手中正在绣一件新唐的褂袄,我自然不擅长女红,只是冬日漫长, 闲来无事,似乎除了看书,也就只剩这样一件消遣罢了。 司徒陌探身过来瞧我, 不禁哑然失笑,“你这绣得是什么物件?” 我之前是想绣一只小鸭子来着,谁知绣着绣着,就成了只四不像,肚子圆鼓鼓的,一双脚也变成了四只。 司徒陌把我手中女红抢去,“婉儿,你若是不爱这些,就别勉强自己,你自己开心就好。” 我自然开心不起来,司徒家中娶新妇,硬叫旧妇展笑颜。 这是什么道理? 我收拾了些心情,说道:“三爷,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入洞房去吧,莫叫新妹妹等着急了。” 司徒陌笑了笑,掀着前襟站起来,“我的婉儿这么懂事,明儿个让柳红带你去首饰铺子挑些喜欢的配饰。” 我没接话,看着司徒陌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窗外又纷纷扬扬飘起雪花,花草无情,人却有情,罢了罢了,终是我天真了。 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直下到腊月才停,我裹了今年新做得素白色的貂皮袄子,站在院子的银装素裹里,人淡得几乎没了颜色。 柳红穿了一身深绿色的夹新棉袄朝我奔来,落在我眼里,依然觉得艳得扎眼。 柳红上到前来,挽住我的胳膊,叹着气哄我,“姨娘,这天寒地冻的,你一个人站在这大雪地里,万一着了寒气,亏得可是自个身子。” 我随着柳红走了两步,这才觉出腿脚的僵硬来,确实冻麻木了,膝盖的关节处透着刺骨的寒冷,我神伤了会儿,侧头向柳红问道:“柳红,你跟了我快一年了吧,怎么也不见你回家去瞧瞧?” 柳红愣了愣,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起这个。 “家中兄弟众多,父母无钱为他们娶妻,便将我卖给了司徒府中的管家做些粗使活儿。” 终是忍不住,用袖子去擦眼眶,汪了一泡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只将我卖了十贯铜钱,便是家中养了几年的老黄牛,也能卖上个二十贯铜钱,我便是连头畜生也不如吗?” 我将柳红搂入怀里,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好柳红,别哭了,别人轻贱我们女子,我们却不能自轻自贱。” 我抬头去瞧那雪景,不远处的鲤鱼池边,有一双俪影,是新纳的如玉,穿一身红色的缎袄,在一片素白里格外惹眼,司徒陌正陪着她在池边赏雪,而我,已经瞧了他们许久。 由来只有新人笑,哪闻几回旧人哭。 ………… 腊月初八那天,明朝按照朱元璋传下来的惯例,要喝腊八粥。 柳红一起床,就被伙房叫去了大厨子帮忙,司徒陌如今官拜兵部侍郎,按照不成文的规定,需得熬上满满十缸腊八粥,再让家中仆役用马车拉去城墙根下,由着家家户户的百姓,拿着海碗来装回家去。 司徒陌公务繁忙,如意又忙着与新来的如玉斗法,秋红越发的惫懒,或许觉得自己年老色衰,如何能与新人争宠,索性就慢慢淡出了视线,日日躲在自己院中,只顾着带好公绰。 便只剩下我这么个闲人。 我与管家知会了声,想与粥车一块儿出府,我借口施粥的人手不够,想去搭把手。 今时不同往日,管家自然不敢同我计较,司徒陌不在,我知会他也只是出于礼节,并不真就怵了他。 我换了件烟灰色的夹袄,还特地翻了奶娘的旧色褂子,发髻挽起来,用一根木头钗子固定,镜子里左右照了照,觉得万事妥帖了,这才坐上马车,随着队伍往城门处出发。 我没想过抛头露面,显摆般站在显眼处一勺勺地舀粥施与百姓,我只想出来透口气,看看寻常百姓家,所以我挑了个不打眼的位置,帮着递些杂物之类的。 粥车前没片刻功夫就排起了长龙,明朝正是鼎盛时期,虽然刚刚经历了两场恶战,但光是看百姓的穿着打扮,便知道京城百姓的生活,应该都还算不错。 我还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的时候,就知道父母年纪渐长之后,便爱去公园坐着,一坐便是一整天,看看人来人往,看看鸟语花香。 -- 第43页 我特别理解父母那时的心境,人老了,便爱观察别人,我一直觉得,自己老了也会有那一天,谁知,不用等到老去,我才二十六岁,便已如垂暮老人般,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心如止水,再无法起一丝波澜。 十只粥桶很快见了底,粥车前围着的百姓渐渐散去,我跟几个下人收拾了东西,刚准备推着粥车离去,远远看见一道人影,飞奔而来。 柳红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别跑了,粥分完了,去其他城门口瞧瞧吧,赶紧去,说不定还赶得及。” 我却在柳红的粗嗓门里越瞧那道身影越是熟悉,待得那道身影扑到跟前,我几乎惊叫出声,是月娘。 月娘犹自气喘不定,她怕是远远瞧见了我,这才飞奔过来,只是奔跑得急促,眼下喘息不定,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我偷睨了几眼粥车前忙碌的下人,又去吩咐柳红,“你先与他们回府里去,我遇着个旧人,有几句话要叙,你回去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去首饰铺子挑首饰去了,担心新唐哭闹,才遣了你先回。” 柳红自然乖觉,一眼都不去多瞧月娘,挽着手冲我福了福,便自带着几个下人先行离开了。 我把月娘拉到背阴的无人处,匆匆月余不见,月娘竟消瘦了两个尺码,嘴角的腮肉凹陷下去,眼窝下面青紫发黑,一双眼睛也混沌无光,失去了神采。 与我那日见到得灵动着一双杏儿眼的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自然知道她此刻心境,有些事情,主动开口实在为难,但她既然主动现身找我,自然是有话要同我讲。 “月娘,那日在德胜门外,你可寻着你夫君了?” 我记着那天月娘的斩钉截铁,也记着月娘的刚烈性子,所以,我私心以为,既然月娘还活着,那她的夫君,自然也应该还活着。 谁知却大出我意外,月娘低下眼眉,缓缓说道:“他死了。” 我大惊,只说了一个“你”字,后面的话和疑问,却半句都问不出口。 月娘了然地笑,一双眼里写满沧桑,“我寻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透了,他身上的铠甲,被人砍成了两半,胸前贴身佩戴的香囊掉出来,我以为里面装得是我俩的结发,谁知打开一看…里面…里面…” 月娘有些说不下去,勉力支撑了许久,才又重新开口,“里面竟然是他新娶小妾的一张小像。” “那小像看成色像是新鲜画就的,也就是出征前一两天的墨迹,他把我们的结发换成了小妾的一张画像,此心实在可恨,可笑我还想着为他殉情,与他生同床死同穴,真正让人笑掉大牙。” 我与她一同落下泪来,不由得便想起昨晚间用膳,司徒陌挑了一筷子菜,夹与如玉,被如意一双含泪双眸瞪了许久,这才摇头笑着,又去夹了一筷子,放入如意碗中,这才引得如意破涕为笑,转怒为喜。 我却瞧得几欲呕吐。 今日再闻听月娘言语,勾动七窍心思,不由得更觉同病相怜,施施然落下眼泪。 我伤心了许久,这才收住情绪,去问月娘,“姐姐今后有何打算?” 月娘拉着我的手,说道:“我娘家是浙江府的一处官宦,我爹之前在京城为官,将我许给了京城人家,我爹年纪渐大,英宗许他告老还乡,我嫁鸡随鸡便独自一人留在了北京城里。” “我已将那小妾遣出门去,家中细软也收拾得差不多,眼下只待将宅子和地基卖个好价钱,这便要收拾了细软,离开这伤心地,回浙江找我爹娘去了。” 我脑中忽然灵光乍现,张了嘴半天无法合拢,半天才回过神来,问道:“你一个人上路吗?” 月娘点点头,“我之前想过雇个伙计,但不知人心好歹,怕反而坏了事,索性自己壮着胆子,横竖都是捡回来的一条命,丢了也就丢了。” 我大脑转得飞快,这三年里,我一直浑浑噩噩,从没好好谋算过,但突然间,就在这一刻,我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脑中不停盘旋着一个主意。 这主意初初还是一粒种子,很快便茁壮成长,顷刻间就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我在这样的战栗中,这样的希望里,拉住了月娘。 作者有话要说:  “同是天涯沦落人”一句出自白居易《琵琶行》。 第50章 腊月初八之后, 我忽然便觉得生活有了盼头,司徒陌娶了如玉进门,又深知我的心思, 或许是觉得有所抱歉,我每月的月银比之如意和秋红都多出了许多。 我对穿红戴绿着实没有兴趣, 房里的各种摆设更是提不起劲来, 每每晚间一处用膳, 看着其她几人的隆重打扮,除了恼怒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再无其它。 如玉初入府来,我都刻意避着她些许,看见她初尝云雨后含羞带怯,看谁都一副羞答答的模样,我再强迫自己无视无感, 都终究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多灾多难的正统十四年, 在一声声密集的鞭炮声中,悄无声息地过完了腊月,正月初一的天光尚未放亮, 北京城的天空就被各式繁杂的烟花照亮,九门礼炮齐鸣,锣鼓喧天, 整条整条的街道上都是一排排的礼乐队,冲天的乐声充满了这个古老都城的每一个角落。 景泰元年拉开了它只有短短八年的统治生涯。 而我,也在一日日紧锣密鼓的谋划里, 生出了许许多多的惆怅。 -- 第44页 新唐实在年幼,才一岁多的稚儿,正是承欢膝下的年纪, 成日里只知道“娘亲,娘亲”地到处寻我,每每看着他沉睡的样子,长长的眼睫毛轻颤,肉嘟嘟的小嘴撅得高高的,一吮一吮的,似乎便是在梦里,也心心念念着母亲的奶汁,想要母亲的怀抱。 看久了,我便忍不住要落下泪来,乳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有娘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可我这个娘亲,却着实自私,为了那心里的容不得见不得忍不得,终究是要将他抛下了。 我在抽屉里藏了一份书信,是写给司徒陌的,我不会用毛笔,字也一直写得歪歪扭扭,被司徒陌不知笑过多少回。 可我脸皮着实厚呢,我连最后的一点好印象都懒得给他留下,我惫懒得厉害,柳红劝解了我多次,让我多练练字,让我瞧瞧其她几位姨娘,为了博司徒陌多看一眼,几乎使尽了浑身解数。 我便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柳红啊柳红,我们身为女子,已经何其不幸,若是还要天天为了博宠,争奇斗艳,喧闹不休,自轻自贱,那我怕是要自个都看不起自个了。” 柳红跟了我这许久,深知我脾性,不来与我强辩,只是叹气,“姨娘啊姨娘,三爷北伐回来,对您是多么的上心,日日来府中瞧您,金银玉石地堆到您跟前,可您最多就是瞧上几眼,再勉力笑上一笑,日子久了,三爷自然也觉出没趣来,您去瞧瞧那新来的如玉,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吟诗作对,丝毫不差,在三爷身边跟着,又细心又贴心,也不与如意争风吃醋,三爷若是宿在别人房里,她也不吵不闹,第二日还会端了熬了一夜的参汤给三爷补身,莫说是三爷,若我是男人,我也要被她迷了三魂七魄去了。” 柳红说得那些,我自然瞧见了,我还瞧见如意这些日子也收了性子,学着如玉的样子,端着姿态,大有一副与她比拼谁更乖顺的样子。 我看着好笑,笑多了眼里便蕴了有泪,我转头去看柳红,柳红以前是府里的粗使丫头,吃五谷杂粮,人便长得壮实,手脚也宽大,可是我知道,她的心却是好得,“好柳红,我们别去说她们了,她们愿意伏小做低,是她们自个的选择,我不愿意委曲求全,也是我自个的命数,命数使然,谁也强求不得,你说对不对?” 柳红便来将我揽入怀中,“好姨娘,你是柳红见过得最好的人,你心肠好,又温柔,从不粗声大气与人说话,也从不把我们当下人看,姨娘,你若是嫁个普通人家,家中丈夫普通些,老实些,只你一个,怕是会幸福许多。” 我笑着揉了揉柳红的脑袋,她跟了我之后,我不许她再用皂角洗头,把自己的洗漱用具分了她一半,她已不再是一年多前那个一头乱发,邋里邋遢的姑娘了。 “柳红,你是个好姑娘,你懂得我,知道我想什么,要什么,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也算是幸运了。” 话音还未落地,敞开的房门外有个沉沉声音传来,“我以为,婉儿的知己应该是我才是。” 柳红抹着眼角站起来,笑容里有些欣喜,我暗自喟叹,司徒陌不知怎么,在温柔乡里想起了我,我这贴身的丫鬟,竟然比我还开心上几分。 柳红矮着身子退出房中,还甚是贴心地帮我们将房门掩上,我低眉莞尔,自嘲又自虐地想,司徒陌夜夜娇妾在怀,怕是在我这儿,有心也无力了吧。 司徒陌自然不知道我这些龌龊心思,他在我身侧的榻上坐下,拿起我喝过的茶杯,就着那淡淡唇印,一饮而尽。 “今日朝上争辩激烈,太上皇在关外设计让叛徒太监喜宁出使宣府,索要赎金,又命人密函宣府守将,就地诛杀了喜宁。” 我微微颔首,历史书上也是这么写得,景泰元年,喜宁被凌迟于宣府城楼。 司徒陌瞧我意兴阑珊,拉住我的手,又说道:“喜宁之死,算是小事,但对于太上皇来说,却是大事。” 我点头,“是啊,喜宁一死,再无人作梗,朝廷只要交够了赎金,太上皇便能回来了。” 司徒陌半饷不语,捏住我的手腕细细把玩,我一双手生得极为漂亮,十指青葱,匀称白皙,我嫌弃笨重的金银戒指染了俗气,只戴了一只极细的绿玉指环,更是衬得双手纤纤。 司徒陌把玩得爱不释手,放在唇边又亲又啄,许久才松开,眉目间却不减轻佻。 “婉儿一双玉手,真正漂亮。” 我想起与月娘的约定,算了算日子,惆怅顿起,言语间不禁软糯下来,偎进司徒陌怀里,“三爷鸡鸣便起,舞剑后还要早朝,午后事务不断,晚间还需面客,长此以往,身子如何耗损得起,三爷对婉柔的心意,婉柔心领,三爷无需百忙里抽闲,还要顾着来瞧上一瞧,婉柔都好,三爷不用劳心。” 司徒陌压将上来,一双温唇从我额头移至脸颊,最后落在我双唇上,我没有防备,片刻间就被他攻城略池,唇舌相缠,道不尽得缠绵悱恻。 我感受到司徒陌的情动,将自己与他贴在一处,冬日里的日头西斜,在窗棱里洒下一道又一道斑驳的七彩光芒。 我与他吻得如痴如醉,情难自禁,司徒陌将我身子微微后仰,抵着我唇舌,竟似委屈般低喃,“你不想我来瞧你吗?” 我摇头道:“三爷位极人臣,诸事繁杂,婉柔一介深闺女子,横竖便是坐在院中,打发无聊时光而已,三爷不用挂怀,婉柔能顾好自己。” -- 第45页 司徒陌重重捉住我唇舌,不似方才温柔,撕咬里带着怒气,“若是往后,我再不来瞧你一眼,我便看你还能像现在这般嘴硬否。” 我却觉得这强硬的撕扯,比方才的温柔辗转好受许多,神思飘忽间,我又去算月娘告知的日子。 我想我是得了魔怔,一日里无数次的掰着手指,一日、两日、三日……还有七日。 对,还有七日,方才…方才不是已经算过了一遍吗?怎么又在算了? 恍惚间,我被推到在榻上,我低低唤身上人的名字,“官人,白日宣淫,非君子所为。” 那人便无耻笑出声来,“婉儿,对着你,我自然当不成君子了。” 我悲伤哀婉,却又不想叫这人发现,我侧头去看窗外,有一群不知名的鸟儿叽喳叫着飞过,我曾经学过,世间所有的鸟儿都是一夫一妻,成双配对,若是配偶去世,另外一只便也不饮不食,追随而去。 而我们两个,我与司徒陌,却连一对鸟儿都不如呢。 那人却不知我百转心思,只顾着自己动作,怕我着凉,又去床上将被子拿来,把我裹在里面欢.好。 我受不住他,哀哀哭泣,“三爷,您饶了我吧。” 有些话,开了口,便收不住了。 “三爷,你昨日不是宿在如玉那里了吗?前日…前日,不是宿在如意房中了吗?今日又来招惹我,你是真当我好欺负了吧?” 司徒陌停下动作,一双黑色瞳仁里慢慢聚起来了隐忍怒意,“苏婉柔,我以为,那日与你讲得话,你都听明白了。” 自然是听明白了,但却做不到。 我心中的言语几乎要冲破喉咙喊出来,我硬生生压下去,只是淡淡说道:“三爷,忘了我吧,忘了苏婉柔,忘了我这个人,忘了这世间,我曾经来过。” 司徒陌再无法压制怒火,硬生生抽离,又从棉被中翻出身去。 虽是燃着炭盆的房中,到底还是隆冬,北京城的温度接近零下,司徒陌冻得双唇青紫,却还是板着脸缓缓穿衣。 他是个利落的人,往常半刻功夫便穿戴整齐的衣物,却直穿了小半个时辰,等他套上最后一只靴子,这才终于怒意勃发,“苏婉柔,你真是吃了豹胆,好,我便遂了你的心意,让你求仁得仁。” 第51章 司徒陌怒气冲冲地离开, 我是浑没放在心上,地上的衣物一件件捡起,又一件件穿上, 寒凉的不止天气,还有人心。 柳红一向知道我的规矩, 我从不许丫鬟服侍, 明朝的许多规矩我都无法消受, 比如即便低等如妾室,洗完澡连贴身内衣都要丫鬟服侍穿上。 我实在消受不起。 柳红跟了我许久, 知道司徒陌离开后,我是不许她立刻进房的,所以她在门口候了一炷香的功夫,这才敲门进来。 望着我只是叹气,“姨娘这是怎么了?三爷纳了新人之后, 难得来一回, 您该讨他欢心才是,我知道您心气儿高,但是再高您也人在屋檐下呀, 您还有新唐呢,您跟新唐,都得仰人鼻息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开了窗,让屋子里的暧昧味道散去,一边勉强应付柳红, “是这个理,可总也让我哄着让着,这滋味儿不好受, 索性一拍两散,各图清净。” 司徒陌来之前,我穿得衣服已被我换下,潜意识里,我竟觉得肮脏,想着他也这样同其她女子,心里便觉得恶心欲吐,直欲吐出苦胆来。 谁知老天不肯放过我,我前脚才被恶心了一把,后脚这其她女子就在院门外张望。 她身边伺候的丫鬟竟还是那日在金芝楼遇见的那个伶牙俐齿的姑娘,她拍着半掩的院门,扯着嗓子喊道:“苏姨娘可在?我家小姐前来拜访。” 我与柳红对视一眼,心中厌弃,却也情知这场应酬避无可避。 柳红去将这二人迎入房中,我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自侥幸,好在方才将窗户打开,散了这半天味道,不然如玉这般历经人事的新妇,只怕心中不知如何编排于我。 我不知她所为何来,又去掐指算日子,人似乎便是这样,溺水的时候,一旦找到了浮木,便紧紧抓住,即便河水不深,亦或是会游泳,也会通通忘记了,仿佛只有手中这根浮木,才能救得自己性命。 我连司徒陌都不愿虚以为蛇,更何况一个如玉,我只管自己喝杯中清茶,眼神落在窗外的一棵雪中苍柏上。 连树都能讨得半刻清净,我却不行。 柳红为如玉沏了茶,如玉淡淡笑道:“谢过姐姐好意,妹妹来了月事,饮不得刮肠之物。” 我这才正眼去瞧她,湖蓝色的缎袄,搭配一条粉色百折裙,头发挽得一丝不苟,三支玉钗缀着流苏,分插在左右两侧。 颇有些如意当年的样子。 我心中暗笑,再温柔可人又能如何,熬上个三年五载,也是一副吃人模样,殊途同归罢了。 如玉见我不去理睬她,颇有些尴尬神色,她身边的丫鬟怕是想为她开口,被她暗暗拿手拦下。 “姐姐,我知我冒昧前来,打扰了姐姐,只是我前日里听丫鬟说了一嘴,说是三爷三月前曾陪您前往金芝楼看戏,不知可有此事?” 我不知她为何要翻出旧账,却懒得接她话头,只意兴阑珊地挑开话题,“婉柔刚过了二十生辰,之前三爷娶你入府,媒人送了八字过来,我正巧在边上,瞧到了一眼,您都二十过六了,我可担不起您这一声姐姐。” -- 第46页 如玉一张脸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黑,十分精彩。 她身边的丫鬟却是再也按捺不住,几乎跳将起来,“怪不得府里其他人都说你不好相处,我瞧着果然如此,我家小姐好好与你说话,你这是什么回话?” 柳红自然不会让她讨了便宜去,“我家姨娘在你们之前进得门,按规矩也是你们回我们姨娘的话,怎么倒成了我们回话,你们心里早就排了三六九等,何苦巴巴地上门来讨嫌摆威风?” 如玉自十六岁在金芝楼挂牌唱戏,一直被京城的公子哥儿众星捧月,要不是见过司徒陌一面便芳心暗许,再容不下旁人,哪会伏小做低,来司徒府里给他做妾。 可饶是这样,心气劲儿却还是在的,总觉得自己在司徒陌心中,位置远远高于其她妾室,这份心思,存在心里久了,自然潜移默化,沾染给了身边下人。 那丫鬟如何吃下如此暗亏,当下便连声啼哭道:“好一个上门来讨嫌,我们小姐心思单纯,想着之前司徒大人看重你们姨娘,自古说道后宅安宁是福气,这才前来结交,谁知热脸贴上冷板凳,好生没趣。” 说完便去扶如意,“小姐,这人如此不识好歹,我们还是快些走了吧。” 如玉表面柔柔软软,实则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两人丫鬟起冲突之时,她不做表态,待得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了,她倒是越发坦然。 “既然我比你年长,那叫一声妹妹也不显我托大,妹妹,我此番前来,绝无恶意,只是听我丫鬟说道,三爷曾带你前来金芝楼看戏,你要知道,金芝楼向来是京城名门公子寻欢作乐之处,从无人带着内室一同出现,妹妹怕是那破天荒第一个,我想来想去,三爷定是对你别有些情谊,昨日晚膳我也留心细细瞧了,你喜欢吃甜食,三爷便总把那几样甜糯食物转至你跟前,想来,你在三爷心中有些分量,我便想着来与你亲近亲近。” 我哑然失笑,“姐姐大度至此,叹为观止,可惜妹妹不才,没有与人分享床事的癖好。” 如玉再一次被我噎得一张俏脸发青发紫,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妹妹离经叛道,闺房之事,怎可宣之于口?” 我挥起衣袖,“姐姐竟然如此羞怯,想来金芝楼十年卖艺,该是虚传。” 如玉再无法按捺,被我逼得站起身来,“倒是姐姐之前小瞧妹妹了,以为妹妹日日躲在自己院中不闻府中事,该是洒脱看开之人,谁知竟这般伶牙俐齿,不知三爷可知妹妹这副真面目。” 我嗤笑,“姐姐着实多虑,需知自扫门前雪的道理,三爷知不知晓我的真面目无关紧要,姐姐能不能靠这些手段绑住三爷的心才是关窍。” 如玉之前已然拜访过秋红,她与如意的争斗早已白热化,如意一向与我交恶,但与秋红倒是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如玉拉拢秋红无果,本想前来拉拢与我,谁知被我当场一通杀威棒,脸上再无半点人色。 如玉身边的丫鬟素来只在司徒陌跟前吃过亏,肯低头,其他人等,几时放在眼里过,看见她家小姐脸白如纸,当下便发作了出来,上前几步,状似要上前搏命,“好你个苏姨娘,如此欺负我家小姐,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便豁出性命不要,我也要给我家小姐讨回个公道。” 却被柳红一把架住。 柳红是粗使丫鬟出身,膀大腰圆,孔武有力,即便是个男人,她也是毫不发怯,更不消说一个文弱丫鬟,三两下便被她压在地上,两只手腕扭在身后,这才沉声说道:“罚你给苏姨娘磕三个响头,好好道歉,这件事情便就此了结,不然的话,便给你压在地上,压废了你。” 说话间,只听得那丫鬟的骨头“咯咯”作响,她受不住,嚎哭起来,“你今天若不能弄死我,我定要找三爷来好好评个理,看你们如此丧尽天良,胡作非为。” 如玉也扑上前去,抱住柳红的胳膊边哭边求,“你放开,你放开她,我就这么一个贴身丫鬟,你若是给她压出些好歹来,我绝不饶你。” 一屋子大呼小叫,惨不忍睹,我正想出声让柳红起身,谁知房门口的帘子却在此时被挑起,司徒陌寒着一张脸走进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去而复返,真正不是时候。 如玉连滚带爬,极其狼狈,一张小脸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三爷,三爷要替我做主,我来姐姐院里看望姐姐,谁知姐姐冷嘲热讽,还指使她的丫鬟动手,若不是冬燕舍身护住,只怕这会儿被按在地上的,便是我了。” 终究是我目光浅薄,还以为需得三四五年,如玉才会使这些手段,可听她方才那一段话,处处陷阱,处处示弱,如此急智,若是放在现代,怕是一块当律师的材料。 我有些好笑,我真是自暴自弃,这种时候,还能幽上一默。 司徒陌一双寒冰眼却已经望将过来,我坦坦荡荡,却也不想与他对视,只管自己又端起茶杯喝起茶来。 司徒陌声音又寒上几分,“婉儿,你可有话辩驳?” 我摇头,“她说什么,你便信什么,我还能有什么可说,我只一句,你与你的心肝宝贝说清楚,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别闹这些个虚文,再别来我院子里惹嫌了。” 司徒陌两只肩膀都塌了下来,显然是真动了怒,“我真是没想到,你会是如此心胸狭隘的女子,我与你不欢而散,出去转了一圈,又想着不来与你一般见识,想回来再瞧你一眼,还好,还好我回来了,不然我还真不知道,你私底下,竟是如此无法容人,小鸡肚肠,我真是看走了眼。” -- 第47页 第52章 我挟着怒气, 与司徒陌各不相让,他说出如此伤人之话,我自然要比他更伤人才行。 “承蒙三爷垂青, 多看我一眼,这些个便宜, 平白无故的, 我消受不起, 要说善良温顺与世无争的女子,您眼前现成的便有一个, 您赶紧与她凑成一对,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才是。” “好一张利嘴,苏婉柔,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非要过回从前无人搭理的日子, 才知道厉害。” “三爷真是抬爱,三爷是如何知道现下的日子,便是我想要得?与三四个彼此相看两厌的女子一起消受同一个丈夫, 难不成还要我感恩戴德,感激涕零,三呼五拜感谢上苍垂怜吗?” 司徒陌声调降了下去, 有些无奈地说道:“婉儿,说来说去,你始终还是介意这个。” 我笑着撇过头, 否认道:“三爷莫要高看了自己,我对三爷,早断了男女私情。” 司徒陌朝我挪了几步, 正欲走到我身边,谁知被如玉一把抓住袍袖,一脸的我见犹怜,“三爷,我腹中疼痛,我来了身子,刚刚被姐姐的丫鬟惊到,此刻腹痛如绞,三爷带我回去可好?” 司徒陌不言,只抬头来瞧我,我不想他这个时候还有心情顾我,被他抓了个正着,当下眼神惊慌,避之唯恐不及。 司徒陌离我那样远,我竟然还是感觉到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转过身,对着如玉的丫鬟说道:“先带你家小姐回去吧,亲近不亲近得,并不重要,安分守己才好。” 如玉几乎不可置信,抬头去看司徒陌,一张脸惊惧到了极处,只低低辩解,“三爷,三爷这话从何说起?三爷若是不信,如玉愿一死以证清白。” 司徒陌拂开她,声音冷得如冰霜,我想起没生新唐前,我也曾经求死,司徒陌当时毫不纵容,他便是这样的性子,但凡你说出口的话,他便当你是真的。 果不其然,司徒陌冷淡开口道:“你若是打定了主意,我自然不会拦你,你好自为之。” 说完挑起帘子准备离开,可顿了会儿,又回头来瞧我,“婉儿,陪我出去吃酒可好?” 我想,这怕是司徒陌最大的容忍和让步了吧,我不是傻子,不会瞧不出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留出余地,他慢慢吞吞地穿衣也好,负气离开又折回也罢,终不过是在等我一句主动开口的道歉罢了。 我念书的时候就不是执拗的性子,平常与同学闹了矛盾,与父母起了争执,我总是那个愿意先低头的人,比起看不见摸不着的面子,感情珍贵不知道多少。 可在司徒陌这儿,道理就没这么简单好讲,他是在逼我,他用了百般手法,给了甜枣也好,挥起大棒也罢,终不过是要逼我心甘情愿地低下头,接受我只是他附属品中的一个,这样的事实罢了。 他这是要撸平我的棱角,他这三百杀威棍,不是一块儿落下,而是今日一棒,明日一棒,不夺人性命,却是温水煮青蛙,终有一日要将我降服。 他不是看不穿,他是看太穿,他挑了帘子回来,不想却看见如玉趴在地上,他便借了如玉来敲打我,谁知我这脱缰的野马,软硬不吃,梗了脖子就是不肯讨饶,甚至连句辩解的话都不愿多说,他怕是最后,终是束手无策了吧。 他却不知,如果真如他所愿,将我收服成如玉那般唯唯诺诺的样子,那我终不过,是芸芸众生里一张普通面孔罢了。 我自然不去理会他莫名其妙突然而来的求和信号,我又去算那日子,一日、两日、三日……怎么还有七日,算了这许久,怎么还有七日? 如玉被丫鬟搀扶着离开,她是吃那杀威棒的,柳红将地上收拾干净,茶几上的茶杯如数撤了出去,司徒陌站着不动,他就是这样的死性子,好好的话不会说,只会说反话,只会沉默,只会僵持。 我又去喝茶,我忽然想,如果我跟司徒陌都是现代人,我嫁了给他,他这般执拗傲气,这般言不由衷,我会不会愿意迁就他。 我想了许久,终是得出了结论,如果他只有我,不管是身还是心,如果都是我一个人的,我自然是会迁就他的。 我饮下最后一口茶,这厮竟然还站着等我回话,我狠下心又狠不下心,前世的冤孽,今生来偿。 “三爷自去吃酒便好,我一个妇道人家,白日饮酒,成何体统。” 司徒陌自来接我的话,从鼻腔里冷哼出声,“你也知道体统二字?” 我毫不相让,“我的体统包罗万象,却独独不含与你的其她小妾虚与委蛇。” 司徒陌走到我身边坐下,“婉儿,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对你已多番忍让,你该见好就收。” 我一只手被他拉去怀里,我挣脱出来,“三爷,你让我静上几日可好?若是我想通了,自会主动去寻你,这些日子,你别再来了,让我好生静静。” 作者有话要说: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 第53章 都说女子爱说反话, 想要却爱说成不要,我却嗤之以鼻,我是真正想过几日安静日子。 司徒陌这次真是被我气得不轻, 平时下朝总会先来瞧一眼新唐,可自从三日前, 我与他闹得不欢而散后, 他是铁了心不再踏足夕花斋。 我便有了充裕的时间收拾行李。 -- 第48页 衣服自然是带得越少越好, 包袱大了平白惹人注意。 明朝仿了元朝的货币制度,我每月从管家那里领月银的时候, 偶尔也会领得几张银票。 好在我大学学得是金融专业,明朝不以金本位为基础,滥印银票,导致最后大量银票无法勾兑,许多大富之家都败落在手中的巨额银票里, 是我曾经学过论述通货膨胀的经典案例。 我将手中的银票如数归到一处, 又将身上的碎银子和零散铜钱折合在一块儿,凑了个整数,让管家给我换两个金元宝。 管家面露难色, “金元宝是朝廷监管之物,每个金元宝都有专门的印记,不许家中私藏, 必须拿了存去库房,再持回一张等面额的银票,家中银票都在三爷手中, 姨娘若想换张整数,可自去找三爷。” 我自然不会去,一来暴露自己, 二来换来也没多大用处,到时候去银铺换钱,还会露出踪迹,银票对我来说,真是废纸一张。 我便又重新回了夕花斋,把司徒陌送我的几样首饰一块儿揣在兜里,跟管家说了声,就着先前的借口,说是去街上的银铺碰碰运气。 司徒陌不在家中,管家有些忌惮我,最后还是松了口让我出去。 我没立刻去找月娘,在街上找了家当铺,先把首饰当了几两银子,又找了家银铺,果然同管家说法一样,金元宝是管制之物,寻常百姓换不到手中。 我便取了个折中法子,换了几根银条,又换了一把碎银子,铜钱我没要,分量重又占地方,如此这般那般一番折腾,总算是将手中的银票悉数换了出去,首饰也换成了银两。 出来的时候,天色尚早,我瞧着日头还在正当空挂着,便凭着记忆,寻去了月娘的宅子。 月娘的夫君生前也是个五品小官,宅子不大,三进的院子,比起司徒府自然是相形见绌,但若是与寻常百姓相比,却也算是个富贾之家了。 我上前扣门,一个垂垂老朽前来开门,我行礼问道:“月娘可在家中?” 老者耳背,一双浑浊双眼无神四望后,才微微摇头开口,一口牙齿几乎脱落干净,两颊腮肉凹陷,“来找我家夫人吗?夫人在家,请进来吧?” 我随着老者往里走,月娘听到声音,已然迎了出来,“暖暖,我就知道是你,树倒猢狲散,除了你,也不会再有旁人了。” 我笑了笑,不去接她的话,只是问道:“你都安排妥当了吗?” 说完侧头瞧了眼老者,意思再明白不过。 月娘挽着我的手,将我让进里屋,“暖暖放心,下人都遣散干净了,这个老人家,跟了我夫家一辈子,无儿无女无亲戚,实在无处可去,我给了他足够的银两,让他留在这里帮我看护院子。” 我点点头,“如此也好”,说完又去算日子,我早已得了癔症,不论做什么,但凡勾起一点心思,便要去算还剩下几日。 月娘虽然年纪不大,但到底历过了生死,她瞧着我神色不明,心下了然,“暖暖,舍不得孩子还是舍不得郎君?” “自然是舍不得孩子,新唐还未满两周岁,便要失了娘亲的庇护,我是个自私的母亲。” 月娘叹气,“现下后悔还来得及。” 我摇头,心意已决,“新唐没了我,还有奶娘和柳红,再不济,司徒陌总是他亲生的爹,不至于害了他,而我,若是再在那个院子呆下去,不死也得疯。” 月娘点头道:“你既然已经想明白,我便不再啰嗦,后日早晨,鸡鸣卯时,我在正阳门向西百步处等你。” 月娘说完,偏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只等你半个时辰,若过了时辰你没来,我便当做你反悔了,舍不下家里父子二人,这是人伦纲常,并没什么,我独自上路,定然不会怨你。” 我将月娘两只手牢牢握在手里,“我打定得主意,从来不会后悔,月娘,后日卯时,你定要等我。” 我与她二人又扯了些别的不相干的话,前路未卜,我没有离开过这北京城门,不知外面世界,是吉还是凶,心下总是忐忑,问了月娘一些江南的韵致,又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月娘反手抓住我的手腕,“暖暖,我知你心中切切,你放心,我父亲好歹有些门路,等到了钱塘府,你在城里置办一间小院子,瞧瞧能做些什么维持生计,后面的事,后面再做打算。” 我点头称是,月娘一直将我送出府来,我与她挥手道别,互道珍重,真是说不尽的千言万语,道不尽的离愁别绪。 等回了府才发现出了大事,我在外面耽搁得太久,司徒陌已然回到府中。 或许是心有灵犀,又或许是第六感作祟,已经三日未曾登门的司徒陌,一回府就来了夕花斋。 瞧了会儿新唐,便去问柳红我在何处,柳红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司徒陌何等聪明,立时便知道我偷溜了出去。 我未吃晚饭,又不能再去小厨房用膳,踏进院门第一件事,便是去唤柳红。 “柳红柳红,快快去后厨房看看,还有没有裹腹的吃食,饿煞我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我这才觉出些不对劲来,反身把院门关上,几步走到房门口,往里探了探身子。 与司徒陌几乎撞了个正着。 这厮向来压得住性子,只是睨着眼睛瞧我,并不开口。 我早学了乖,他不出声,我自然也不说话,我侧着身子往里走,谁知这厮极坏,朝我抬脚的方向挪了挪身子,把我的路给堵得死死的。 -- 第49页 我条件反射般又往另外一侧挪,这贼人果然又移了过来,我左右试探了几次,心下明了,今日怕是没那么好收场了。 我闭眼冷静了会儿,默念了十来遍,“我后天就走啦,我后天就走啦”,这才睁开眼,一脸假笑,福下身子,“三爷有礼了。” 司徒陌冷哼了声,“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 司徒陌何等人精,诓管家的话如何能诓得住他,我心下一横,破罐子破摔,“眼瞧着就要立春,我春天的轻薄单衣都有些破旧了,你这些月份给我的月银多了些,我想着去街上买些绸缎,多做几件衬眼又应季的衣衫,好穿着讨你欢心。” 司徒陌听完,一张脸憋得五颜六色,煞是好看,“苏婉柔,这话真不像从你口中出来得。” 我暗暗咬牙,跺着脚去挽司徒陌的胳膊,“你三日没来,想死奴家了。” 下一刻便被人腾空抱起,我惊呼一声,搂住他的脖子,“莫要摔了。” 司徒陌把头埋进我的脖颈,吸气嗅闻,“摔不了,便是摔了我自个,也不会摔了我的婉儿。” 第54章 第二日我腰酸背痛, 精力不济,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来。 身边已经没人, 司徒陌不知何时离开。 想起昨晚他在我耳边厮磨,时时低唤我的名字, 情乱情迷之时, 我搂住他的脖子告诉他, “官人,我小名叫做暖暖, 这辈子活不明白的,下辈子我们还有机会。” 彼时司徒陌正沉在欲.海里,声音哑忍,他是为了给我欢愉,这才熬着自己, 我心下都明白, 但是我们的路,确实走不下去了。 心思百转千回,却听身上人说道:“哪有什么下辈子, 婉儿,这辈子好好跟着我,为我生儿育女, 我定会好好待你。” 我亲了亲他,换来他的温柔回视,眼波流转, 我们陷在彼此的汪洋里,一时竟挣不脱身。 又听他说道:“你把脾气收敛收敛,对着别人可以赌气放狠, 可是我这儿,莫再说些气话,你好生听话,我自然不会再说累你伤心的言语。” 我苦笑,这是为三日前我们互捅刀子伤害彼此的事情铺个和解的台阶吗? “三爷说得,我自然理会的。” 额头被他轻轻揉了又揉,我仿佛有一瞬间的错觉,我是他爱如珍宝的掌心宠,我沉在被人呵护的温柔情绪里,又听他说道:“这么乖,夫君今夜便让你好好舒坦一次。” 第二日我便下不来床,直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下得床去,两条腿还是哆嗦着打颤,我稳了身子,去厨房觅食,冤家路窄,竟与如意撞了个正着。 如意冷眼瞧我,满脸的不屑一顾,她已走火入魔,久久怀不上身子,再加上如玉的进府,有些事情,一旦打了死结,人便容易转进那牛角尖里去。 “听说三爷昨日歇在了姐姐房中,想来姐姐伺候三爷辛苦,这日头都高高悬到了头顶,姐姐这才惫懒起床,妹妹都要替姐姐脸红一回了。” 我厌恶如意将闺房隐秘这样摊在人前,我甚至有不好的联想,她与秋红,该不会还私下切磋,如何伺候司徒陌吧。 如此一想,昨日晚间与司徒陌一夜的温柔小意瞬时烟消云散。 眼前的如意更是惹人厌烦到了极处,我恶趣味上头,想着明日便要离开,索性由着性子,给她些苦头尝尝。 “如意妹妹真是七窍玲珑心,可惜妹妹还是猜错了,我没伺候三爷,是三爷伺候了我一晚,妹妹若是不服气,今晚也让三爷好生伺候你一回。” 如意对我的说辞没半分相信,“你这是白日里做梦,梦糊涂了吧?改天我让三爷帮你摆场法事,驱驱心魔。” 我拿了碗黑米粥,又捡了一笼烧麦,装在一只竹篮子里,半刻也不想多呆,转身便走。 行出百米,还听见如意在身后“咯咯”娇笑,声音越发地疯魔。 我回到夕花斋,将黑米粥和烧麦吞入腹中,又哄着新唐玩了会儿,新唐已经开始蹒跚学步,冬日里的行头多,吃重,奶娘说了,等开了春,换上轻便的褂子,新唐便能撒丫子乱跑了。 我听一回,便湿一回眼眶,我是看不着了,更甚者,或许,我们母子缘浅,今生都不再有机会相逢了。 我想起初来时写下的句子,“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我是真得要将这一切抛下了。 景泰元年正月十八,我出门前最后看了一眼黄历,宜出行,忌嫁娶,老天爷最后还是眷顾我的。 我笑着四顾,这座困了我三年多的深宅,还未在清晨的黑暗中苏醒,楼台亭阁,飞涯玉栏,各自在阴影里轮廓沉沉,道不尽的欲言又止,说不完的离别珍重。 我掩面不忍多瞧,耳畔却传来柳红的催促,“姨娘,快些动作,再晚些,第一拨下人便要早起了。” 我便将将落下泪来,我弯下膝盖,跪在奶娘和柳红面前,“新唐托付给你们了。” 奶娘哭得泣不成声,“苏姨娘,新唐若是醒了,会找你的。” 说完与柳红一起扶我起身,我迈出两步,又折回身,“奶娘,新唐若是哭闹,你便多多担待,多哄哄他便是,他尚年幼,对我印象不深,隔上个…隔上个三五月,便会将我忘记了。” 奶娘哭湿了整条帕子,却还是点头道:“姨娘放心,我定会尽心尽力照顾好新唐。” -- 第50页 司徒陌虽然不堪,但给我的两个佣人却是正直,我心下暗自揣度过多次,是管家随意挑选的,还是司徒陌亲自为我把了关。 若说心下没有一丝柔软,却是自欺欺人,但我终究硬了心肠。 又去床榻边亲了亲新唐的小脸,把自己亲手缝制的一只绣囊塞在他手中。 新唐反射般抓紧,却像抓在我心口上,撕裂的疼痛却让我好受许多,我轻声开口,“乐乐,是妈妈不好,妈妈只顾着自己,顾不得你了,若是有来生,妈妈再好好爱你。” 柳红又来催促,“姨娘,公鸡快要打鸣了。” 我在新唐额头上留下最后一吻,终是硬着心肠,跟在柳红身后离开,再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柳红早些时候便摸清了后院钥匙之所在,昨个夜里去偷了出来,她带着我来到后院院门口,轻手轻脚为我打开院门,不敢高声语,只是轻声道:“姨娘保重。” 我点头,泪决堤,“你也保重,锁上门赶紧照着原样子把钥匙摆放回去。” 柳红道:“我理会得,姨娘快走,柳红不给姨娘磕头了,姨娘来生再相见。” 我捂着脸奔出门去,困在局里,不知身边人好处,待得要离开了,方才看出这些个真心,可惜,我已无法回报了,我暗暗应道:“只能盼着来生了,可是来生,我是要回到我父母身边去的。” 正阳门离司徒府最近,月娘出来容易,我却极难,月娘体恤我,故选了这个地方碰面。 还有个,正阳门正面朝南,正是我们的目标方向:江南钱塘府。 一路寂寂,街道上只有打更轮值的差人行路,我避着他们,在空无一人的巷道穿梭,远远便瞧见正阳门的巍峨城楼,我心下酸楚和喜悦齐齐迸发,眼泪止也止不住,前路未卜,不知喜忧。 可终是,跑出来了。 月娘果然守约,等在了城门百步处,我暗暗松了口气,从司徒府踏出第一步开始,我便知道,我已不再是那只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凡事都需靠自己了。 即便将命拴在一处的月娘,我也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提防,需知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我既选了荆棘路,便注定将孤独前行。 好在顺利出了府,也见着了守约的月娘,我准备了很多方案,也含了如果月娘没有按时出现,我便只能独自出城,踏上不归路。 卯时三刻,北京城里的老百姓才刚刚苏醒,公鸡立上墙头,引吭高歌,开门的号角吹响,正阳门两道城门缓缓拉开。 我迫不及待探头去看,城外一条笔直官道,伸向不可知的未来。 我前两日与月娘早已商量好,两人扮做姐妹,说是去近郊探亲。 城门守军不疑有他,只是简单盘问了几句,便将我们放行,我心中一只擂鼓敲得咚咚作响,一直到出了城门两里路,这才消停下来。 之前月娘曾想过在北京城里雇佣马车,但我俩盘缠不够,我更是囊中羞涩,便打消了这个主意。 待到出得城来,看见漫漫黄沙风尘大道,这才傻了眼,靠两只脚,怕是要走上半年,才能到达钱塘府。 于是折了路,取官道往保定府方向走,想着在保定府里寻辆便宜驴车,索性就买了下来,坐着驴车走到哪里算是哪里,到了再做其他计较。 谁知到了保定府,我与月娘又犯了难,保定府不似北京城,天子脚下都是良民,保定府民风彪悍,见我二人都是女子,又颇有些姿色,不是漫天要价,便是出言调戏。 我与月娘举步维艰,出城不过半日,便心下惴惴,前路遥遥,祸福难测。 我却比月娘更添一份烦恼,她只消到得钱塘府,寻得家人,便可安定下来。 而我,却又是一番挣扎。 我与月娘都未吃早膳,这会儿日上三竿,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代步工具一时找寻不得,只得先去寻了一家饭馆,填饱肚子再做计较。 我将整条的银子缝在内衣的衬里,袖中只余些散碎银子,前程茫然,自然不敢大手大脚花钱,与月娘寻了家路边的面摊子,三张八仙桌破旧不堪,几条长板凳高矮不平,桌上都是黑漆麻乌的油垢,伙计一条黑白不分的长毛巾甩在脖颈处招呼我们。 “两位,吃些什么?” “来两碗素面便成。” “好嘞,等着。” 等面的功夫,烧火的大娘热情万分,扯着嗓子问道:“二位俏娘子,这是要去哪里寻亲?” 月娘不愿理睬,我却对大娘颇有亲近,于是接嘴道:“我与姐姐想南下探亲,却没有代步的工具,大娘可知这保定府里可有驴车雇佣?” 大娘嗤笑道:“两位俏姐儿,一看你们就是没出过远门的,记住了,下回再有询问的事由,该找像我这样年纪的婶子,千万提防那些粗鲁汉子,夜里不可行路,天黑前需得找到客栈安顿下来,有官道的定要走官道,林间小路千万不可踏足,身上带个防身的锋利小刀,遇到歹人了第一要紧便是扯开喉咙喊人,这些可都记住了。” 我与月娘面面相觑,再去仔细打量烧火大娘,黝黑着一张面盘脸,身材壮实,穿一条麻布衣裙,头发用碎布包起。 我拱手道谢,“谢谢大娘提醒关照,我二人理会得。” 大娘又笑,“南下钱塘府,坐什么驴车马车,往东百里路,那儿有个京杭大运河的渡口,买两张船票登船,不出五日,便能到达。” -- 第51页 作者有话要说:  钱塘府:今浙江杭州。 “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出自匈牙利诗人裴多菲1847年创作的一首短诗,《自由与爱情》。 第55章 苏婉柔脱逃之事, 一直到了第二日才东窗事发。 柳红和奶娘极力隐瞒,加之司徒陌被朝中杂务缠身,回到府中时, 天色已晚,又匆匆去书房秉烛处理公务, 当日便宿在了书房。 待到第二日, 司徒陌下朝归来, 前去探望新唐时,才发现苏婉柔已脱逃将近十六个时辰。 司徒陌雷霆大怒, 几乎将柳红杖毙,大冬天用冰冷井水泼了几次,也撬不开她的嘴。 奶娘磕头磕得几次昏厥,却换不来司徒陌一丝一毫的怜悯,她只得翻来覆去地讲同一句话, “苏姨娘当真没有交代去处, 我们也不知她何时离开。” 管家一双手掌扇耳光扇得通红,奶娘和柳红门牙几乎被全部打脱,管家撸了撸脉络, 问道:“姨娘一晚未归,你二人为何不报?” 奶娘额头、鼻孔和嘴角到处都往外渗血,她紧咬牙关, 心下明白,咬死了或许能逃脱大难,若是承认了共谋, 只怕按着司徒陌的性子,她与柳红,绝难看见明日的太阳。 “大人明察, 我与柳红,昨儿个白日里发现姨娘不见,可她衣物鞋袜一应俱在,我们自然不作它想,只当她与上回般出去做新衣去了。” “待到夜里掌灯之后,姨娘一直没有回来,我们等到戌时的更子打过,再等不下去,我们不敢惊动三爷,自去了管家住处,想要知会管家,谁知敲了许久的房门,也不见有人应门,我们无奈,便回了夕花斋,第二日天不亮我们便坐在院门口,心里盼望着老天爷开眼,姨娘能自个回来。” 奶娘用衣袖拭泪,却抹下一手的血迹,她心下实已惊慌到了极处,面上却强自镇定,“左等右等,晌午饭后,苏姨娘没等来,等来了司徒大人。” 司徒陌猩红着一双眼,说了发现苏婉柔消失后的第一句话,“她出走之前,可有异样?” 奶娘使劲摆头,“与平常无二。” 司徒陌默了会儿,再开口,声音几乎是缀着刀子,“管家,去外面请些熟识水性的佃户,再买些麻绳回来,把家里几个水井全部掏捞一遍。” 管家紧赶着出门安排,他服侍了司徒家两代人,是看着司徒陌出生,看着司徒老爷老夫人被流放,看着司徒陌八岁就开始当这一家之主,也看着司徒陌从欢腾热闹一日日变成了今日这冷口冷面的主子。 他心里敞亮,主子今天是动了真怒,他站在边上瞧得清楚,主子一双手缩进袖笼里,却依旧颤得厉害。 北京城不靠海不靠江,熟悉水性的佃户真不好找,管家被逼得没法,又担心司徒陌等急了直接要了柳红和奶娘的性命,只得重金砸了几个在酒楼帮工的穷孩子。 一人给了五两银子,说好绑着绳子下去,有事就扯绳子,上面的人就给拉上去。 几个孩子都是苦出身,家里穷得砸锅卖铁,好赖没给阉了送去宫里当太监,可五两银子,他们下苦力两三年都不一定能赚到手上,当下便豁出了性命,跟着管家回了司徒府。 司徒府里一共五口水井,两个厨房各一个,后院一个,前厅一个,还有一个在藏书楼的附近。 司徒陌第一个便让人下藏书楼附近这个。 府里没有读书人,苏婉柔在的时候,时常来藏书楼一呆就是一整天,后来新唐出生,藏书楼便终日大门紧闭,窗棂上灰尘落了丈尺厚,灰蒙蒙好似鬼屋。 水井离藏书楼百米,早已废弃,掩在一片冬日的衰草中,井口用一块湖石压住,三个男人合力才能搬开。 答案已然昭然若揭,苏婉柔以一人之力,绝不可能移动如此庞然大物,司徒陌趴在井口探身下望,管家张了几次口想要阻止,却听司徒陌说道:“这口井已枯,底下不知连着什么去处,放人下去检查一遍。” 管家无法,只得找了个身量轻得,吊在麻绳上放到井底,下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井沿边上的绳子便被扯动,几人合力将那人拉将上来,司徒陌几乎第一时间闪到眼前,“下面可有人?可有路?” 下去之人只是摇头,“下面积水只到脚后跟,两侧路都用砖块垒死了,是口废井。” 司徒陌不信,让管家给他绑了绳子,要自己下去查看,管家左右劝不住,又听方才之人说下面没甚危险,几乎是跳着脚憋着气地让人将司徒陌放了下去。 再拉上来的时候,司徒陌脸色沉得几个下人腿肚子都抽筋站不住,立春刚过,天气正是乍暖还寒,可司徒陌身上散发出的寒气,直冻得人几乎闭过气去。 废井寻完,又去其它四口水井边寻人,都是在用的蓄水井,照理说,要是跳进去了人,在井口往里一看就能瞧见,可司徒陌冷着脸不答应,扯了麻绳非要绑着人下去看。 管家找来的几个伙计没法,拿人钱财,嘴软手短,只得确认好了麻绳绑得坚固结实,一人一个水井,下去查看。 好在不是寒冬,井水又是冬暖夏凉,下到水里,还能挨上个半柱香的功夫,几人沿着井壁和井底掏摸了半天,确信无人落水,这才一一上到地面,拿了管家的银子,便要走人。 管家瞧着一地狼藉,四口水井都下了人,染了脏,井水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用,府里乱成一团,秋红和如意老实缩在院子里不敢出来,中间只有如玉过来一回,张嘴还没出声,就被司徒陌吼了一句,“滚回自己地方好好呆着,再让我瞧见你到处生是非,我就把你按进这口水井里做鬼。” -- 第52页 如玉何时受过这种惊吓,更没见过司徒陌如此盛怒,连空气里都染了滔天怒火,烧得人胆裂。 水井里无人,府里各种角落又寻了一遍,确定找不到苏婉柔的一丝踪迹,司徒陌站在旷地里,一动不动,几乎化作了一尊石像。 管家胆颤心惊,可却不能不去问主意,他战战兢兢上前,“三爷,您还未用午膳,或许苏姨娘只是出去闲逛迷路了,晚些自然会回来,您先用些食物,歇个觉,您这两日为国事操劳,每日睡不到两三个时辰,您要多多顾着自个的身体才是。” 司徒陌一眼都不去多瞧管家,对他的话几乎充耳不闻,自又去后院的空地上寻着柳红。 柳红还趴在地上,春寒料峭,再加上皮肉裂伤,她已有些神志不清,一双嘴唇白里泛青,一脸的血渍,极为可怖。 司徒陌却不觉得解气,命人拿了鞭子,还要上刑,奶娘一双膝盖跪得犹如针扎,腹里翻江倒海,直欲呕出胆水来。 当下便觉得此番处境,早已生不如死,若是这般折磨再受一星半点,怕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回她与柳红了。 奶娘心下做完计较,强忍着疼痛,膝行上前,跪在司徒陌的眼皮底下,痛哭失声,“司徒大人,是奴婢的错,奴婢帮着婉柔姨娘瞒着您,昨日卯时,已然往南逃走了。” 司徒陌几欲目裂,一双腥目里几乎喷出火来,“她可有说去往哪里?” 奶娘下意识转身去看柳红,可柳红残存的最后一点意识,已然被她刚才的话语惊得魂飞天外,两只眼睛慢慢合拢,里面最后一丝亮光也消失殆尽,一行清泪滚落,混着污血,砸在地上。 奶娘莫明心惊,转头去瞧司徒陌,司徒陌是何等得心细如发,奶娘只一个回头,他便心知肚明。 “招不招?不招就上刑。” “管家,去把夹板抬上来。” 奶娘吓得几欲晕厥,柳红不知生死,只余下她一人,她如何抗得过一帮如狼似虎的男人,在苏婉柔跟前说得简单,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可真正面对时,与生俱来的恐惧,终还是将她击垮。 奶娘磕头如捣蒜,“往浙江方向去了。” 司徒陌冷笑道:“你非要我问一句,才说一句,恨不得我能漏了几样要紧的关键,你若再存这侥幸心思,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说完睨了一眼身边的管家,管家心领神会,拿着手中麻绳上到前去,将奶娘用麻绳绑了个结实,便要往水井里扔。 奶娘再扛不住,上下牙关一起打颤,斜斜倒在地上,一股脑儿如倒豆子般如数交代。 “婉柔姨娘在外面认识了个寡妇,那寡妇娘家在浙江钱塘府,寡妇说是要回钱塘府投奔娘家,婉柔姨娘便起了心思,与她约着一起走了。” “婉柔姨娘与她约得是昨日卯时在正阳门相见,一起出城,走官道去往浙江,前日晚间,柳红为姨娘偷了后院院门的钥匙,昨日一早,姨娘开了院门离去,柳红又将钥匙摆回原处。” “我与柳红昨日一整日都魂不守舍,到了晚间,怕引人怀疑,这橘子才去敲了管家的门,好落个口实,好在管家不在,我们便回了夕花斋,今日情知再避不过,便守在院门口,等着司徒大人前来发落。” “谁知…谁知…” “司徒大人,您念在我全心全意照顾新唐的份上,饶我一命…” “对了,大人,婉柔姨娘留了一封书信给您,她藏在她房中首饰盒的最下面一格,她说,若您能自个发现,便由着您看了去,若是您不能发现,便由着那份信一直藏在那处。” 第56章 我与月娘听了烧火婶子的言语, 当下便决定改道水路,一则我二人全不会驾驶驴车,二则官道惹眼, 两个单身女子,恐遭人觊觎。 我们打听清楚了渡口的方位, 看看已经午后光景, 赶到地儿, 怕是已入夜,我们谨记着婶子天黑不赶路的嘱咐, 便在保定府里找了家客栈安顿了下来。 保定府是北京城的屯兵重镇,土生土长的住民极少,开门做买卖的商家更是稀缺,我与月娘将保定府里几条街道从南到北走了个遍,这才将将找到一家挂着开门纳客旗帜的落脚客栈。 保定府不在往来要塞上, 南来北往的贩子极少, 加上又是屯兵重镇,更是少有人往来,我与月娘进得客栈, 里头竟是冷冷清清,不要说住店,连个食客都无。 小二正趴在八仙桌上午睡, 我清了清喉咙,上得前去,“伙计, 醒醒,不知可还有空房,容我二人住上一宿?” 那伙计精瘦, 抬起一张睡眼惺忪的猢狲脸孔,帽子歪在一边,嘴角一道口水痕迹,我心中嫌弃,却又不敢表现出分毫,只把方才的言语重又说了一遍,“伙计,可有空房,容我二人住上一晚?” 那精怪伙计站起身来,桌上一条脏不溜丢的毛巾甩上脖子,“二位娘子随我来,今儿个赶巧了,房间全都空置着,您二位是今日头一波买卖。” 我与月娘都娇贵惯了,下等房间一股酸臭气味,房门一开便扑鼻而来,我俩慌慌张张掩住口鼻,连连摆手,“这间不可,这间不可。” 小二干笑两声,“这间最是便宜,方才二位娘子说是要寻最便宜的房间,这间便是本客栈最最便宜的。” 月娘充耳不闻,只是摆手,“这房间的味道,我在门口闻到,便能吐出苦胆来。” -- 第53页 小二闻言,便似料到般讪笑几声,“索性直接去瞧一下上等房间,可好?” 月娘刚想答应下来,我却阻拦道:“上等房间多少银子一晚?” 伙计伸出两根手指,“二钱。” 我暗暗笼了笼衣袖,在心中默默推算一遍手中银两,还不知明日船票价格,到了钱塘府,还需置办间小院子,若是这两日大手大脚花钱,怕是到了钱塘府,连个落脚地儿都没了。 月娘自然不愁,她直接住回娘家即可,我却不得不为将来盘算,跨出了司徒府,我便只剩下自己一人,生啊死的,都只我一人了。 我又问道:“那还有折中的房间吗?” 伙计答道:“自然是有的,半钱银子即可,只是比起眼前这间,并没好到哪里去。” 月娘已然对眼前这间深恶痛绝,一刻都不肯多呆,只说道:“先去瞧瞧再做计较。” 伙计应了一声,两只手套进袖子里,驼着背,领着我们沿着早已腐朽地摇摇欲坠的楼梯,上到二楼。 二楼较之一楼,布局上并无多大不同,只是天长日久的住户不同,味道却淡了不少,那种长久不曾洗澡散发出得酸臭味,也几乎闻不出来。 月娘当场便定下来,“就这间了。” 伙计做了个揖,我给了他一贯铜钱当做订金,他接下,又嘱咐了几句,“两位娘子,这会儿趁着天没黑,赶紧去街上吃些吃食,天黑前千万回进来,这儿兵多贼少,但并不见得有多安全,兵油子若是喝了酒,只怕比贼人更猖狂些。” 我与月娘被这伙计唬得发愣,把两个小包袱放在床头,又去一楼天井打了盆清水,把脸和手洗净,又用一块烟灰色麻布把头发包起,这是成家的妇人特有的装扮,我与月娘之前没考虑周全,为掩人耳目,还特地将头发散了下来。 眼下一合计,觉得还是有家室的妇人身份更保险些,这才改换了发型,包着头发出门去觅食。 初春的天气,跟冬天并无差异,申时的梆子敲过没多久,东边的天空便渐渐有些擦黑。 我与月娘急急去街上觅些吃食,酒楼里自然去不得,中午吃了碗素面,嘴里寥寥无味,从客栈出来往东过了两条街,便看见一家烧饼铺子,挂着一张白色旗帜,上面画着一张圆圆烧饼。 我立时便觉出肚中饥饿来。 谁知月娘又不情愿起来,她父母娘家是南方人,虽在北京城里生活,但家中还是吃惯了米饭,甚少吃些面食,中午一顿素面,她已吃得味同嚼蜡,还多了半碗出来,未曾吃完。 她从小生活优越,嫁人后又是正妻身份,何曾吃过这些个苦头,哪里像我,在司徒陌身边三年,头两年里,每日只得些青菜豆腐馊米饭裹腹,早已练得一嘴不挑剔的味蕾。 我初始只想着路上如何困顿,又担心生病或是体力不支,古代没有特效药,发了寒热,都得在床上躺上个三五七日,方能自个熬过去。 谁知我担心的还未发生,这些细枝末节的生活琐事,却已生出嫌隙来。 就像眼下,月娘要去寻一家吃米饭的饭馆,再叫上三两个小菜,她才能觉出些滋味来。 而我,看着愈加暗沉下来的暮色,只觉得心慌,只觉得一人一张烧饼,吃完了事,赶紧回客栈去才是正途。 便这样闹起了别扭,最后索性赌起气来,月娘虽然也吃了烧饼,但只嚼了几口,便将余下半张扔去了路边乞丐的讨食盆里。 我气不过,又觉得没什么争辩的必要,好歹都是她自己荷包里的银子,浪不浪费,都是她自己做主。 回到房中,便准备就寝,奔波一日,不停下来不觉得,一旦坐下床榻,乏意便如滚滚江水,汹涌袭来。 我与月娘,天不亮从正阳门出逃至现在,两人不曾停下过片刻,我平日里勤加锻炼,每日跑足五公里,一双脚板自然受得住。 月娘就全然不同了,她从小到大,一日里最多就是从府中的这头走到那头,连吃食漱水,都有下人端到跟前,这一路奔逃下来,竟然脚肿如斗,连鞋子都脱不下来了。 我便又生了愧疚,若不是为了伴我同行,她大可不必如此慌张,只需一日日舒舒坦坦,慢慢悠悠往南走即可。 哪里用像现在这样,急急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没一刻安心。 我蹲下身子,一点点将月娘的鞋子剥下,又去楼下打了一盆热水上来,将月娘的袜子除去,将她一双红肿双脚泡进水里。 直泡了一炷香时功夫有余,期间我下楼去打了数次滚水注入,月娘慢慢缓了精神,一双脚也好过许多。 我下楼将水倒去,又端了温水上来漱口洗脸,我与月娘都爱干净,当下细细洗净手脚脸面,又将牙齿用盐水漱口,这才躺上床去。 一夜无话,第二日鸡鸣时分,我与月娘便起床着衣,收拾了东西交了房钱,便往渡口方向奔去。 百里路难不倒我,却困住了月娘,她一双脚睡了一夜,反而淤肿加剧,竟然跛了起来。 我怕收船时分赶不到渡口,运河边没有落脚处,若是在水边过上一夜,怕是连命也要搭上。 我咬咬牙,只得将月娘背在背上,月娘不忍,要下来自己行路,可她走一步跛两步,再歇上一歇,一个时辰也走不上两里路,我心下焦急,又将她背上了肩头。 -- 第54页 这样冷的天气,我硬生生将自己催出了汗来,里衣湿得透彻,头发黏在一处,呼吸粗重,寒冷的潮气吸入肺中,一吐一纳之间,胸腔内竟隐隐作痛。 我咬牙坚持,走到最后,眼前时常漆黑一片,耳膜轰轰做鸣,我晕眩得厉害,这才将月娘放在地上,“咱们歇会儿吧,我有些走不动了。” 月娘跛着脚,瞧我脸颊白得似白纸般,抱歉道:“暖暖,都是我不顶用,昨儿个才走了那几步,今日里便成了个残废。” 我勉强挤了几丝笑容出来,“月娘,别说见外的话,既然一同出来了,便不分彼此,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我自然要帮着你。” 两人走走停停,中途肚子饿了,便拿出早上买好的包子充饥,一路挣扎,终于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了渡口。 远远瞧见还有最后一艘渡船,我直松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地。 我们再顾不得形象,生怕渡船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开走,当下一边跑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喊叫,“船家,我们要搭船,船家……搭船……” 待跑到跟前,竟被眼前这艘大船惊得一愣,我是正宗文科生,历史成绩一直优异,我从历史书中得知,朱元璋曾在水路与陈友谅大战,陈友谅的大船舰队让他叹为观止,朱元璋登基之后,为了这口气,从此明朝船只都往巨型方向发展。 我当时看到,只是一哂,如今真正见识,叹为观止。 这船足有百米之长,长帆挂尽,竟似银河落地,船只高出水面五米有余,我踮起脚跟,向上张望,隐约瞧见甲板上有往来人影,大船四周用巨型栏杆围住,王者霸气,令人生畏。 船下立着一名船夫,身材板结,孔武有力,一张脸日晒雨淋,仿佛刀刻般骨骼分明,此时正在拉锚,看见我与月娘二人气喘吁吁奔至近前,却也无甚表情,只是问道:“二位这是要搭船吗?” 我扶着腰侧喘息不定,连连答应,“正是正是,船家莫要走了,我们想搭船去往浙江钱塘府。” 船夫道:“船费需得五两银子。” 月娘立时变了脸色,“你这贩子,五两银子,这不是明着抢劫嘛,你莫要坐地起价,诓我们妇道人家。” 第57章 苏婉柔在渡口与船夫讨价的时候, 司徒陌正在找马。 司徒府的后院甚大,可以安一马厩,自己备两匹骏马, 以防不时之需。 可司徒陌素来爱干净,他父亲安过马厩, 整个后院便会有些味道, 他掌了权后, 便让管家撤掉了。 司徒陌此时才觉出后悔来。 此时天色已晚,北京城里贩卖马匹的贩子都已出城, 城里地皮贵,养马贩马不值当,马贩子都是在城郊包地,日出进城贩马,日落后牵马出城。 司徒陌看了看天色, 再有半个时辰, 连城门都要关了,他心急如焚,苏婉柔离开两日一夜, 若是沿着官道,应该还没出北直隶,他快马加鞭一整晚, 兴许明日午后能追赶上她。 司徒陌去家中养马的同僚处借了一匹好马,又去礼部请了明日休沐,关门的时间越发紧迫, 他连府里都没回,上马便要出城。 谁知在正阳门的城门口遇见了管家。 管家拿了一只包裹,里面是些耐放的吃食, 还有一大壶清水。 司徒陌接过,又听管家絮叨,“三爷,您金贵之身,深夜出城追赶,只怕遇上危险,奴才给您找两个壮汉,您回府中等候消息可好?” 司徒陌将包裹吃食斜背在肩上,又把水壶挎在马鞍上,一拉缰绳,马扬起前蹄,离弦的弓箭般奔了出去,夜风远远送回两个字,“不用。” 司徒陌出得城来,夜色已经浓似墨水,官道笔直通往远处,人影寥寥,只闻得几声乌鸦啼叫。 司徒陌暗暗咬紧牙关,“苏婉柔,你莫要让我追上你,若是让我找见了,定要狠狠惩治,让你知道擅自出逃的后果。” 奔出去二十多里路,司徒陌才觉出饿来,他下朝后回到府中,并未吃过午膳,更不消说晚膳了,此时在马上颠簸,才发现早已饥肠辘辘,腹内喧闹不休了。 他不舍得浪费时间停下来细吞慢咽,伸手在包裹里掏摸,摸出两张烧饼,囫囵吞将下去,又被噎住,喝下两口清水,才缓得一口气。 越往前方奔走,越是人影稀少,待到奔出百里来路,路上已经罕见行人,只余他一人一马,纵马狂奔。 司徒陌越奔越是心慌,苏婉柔不会骑马,两个芊芊弱女子,若是靠一双脚板行路,两日里至多也就是跑出百里,可他发疯般策马奔行,一路左右留心,别说是两个女子,连一个女人影子都没瞧见过。 路边树木暗影绰绰,司徒陌第一次尝到后悔滋味,若是昨日晚间没有宿在书房,忙完公务去瞧一眼那人,也断断不至到这个份上才发现她不见了。 司徒陌心中的焦虑一点点扩大,那人名字的三个字牵动着胸口的每一根神经。 他想起前日晚间,他与她交颈而眠,他自父母去世之后,再不曾对谁说过软话,可他为她一再破例,他还记得自己对那女人说,“婉儿,好好跟着我,为我生儿育女,我定会好好待你。” 他恨得牙碎,那个女人可知道,这是他能说出口的最温柔的言语,他都给了她,她仗着他的喜欢,在他许下如此承诺之后,还是逃离了。 他定要找到她,好好问问她,她可长了有心,她的心,可曾感受到他的喜欢,对,他就是喜欢她,可他不想让她知道,他要磋磨磋磨她,让她知道夫为妻纲,他是一家之主,他再喜欢她,她也需服从他,与他的妾室和平共处,不得忤逆。 -- 第55页 林间有一只不知名的大鸟,傻愣愣地扑腾着翅膀飞到道边,被奔马惊到,又扑棱着翅膀飞回林中。 司徒陌忽然觉得那鸟的稚态像极了苏婉柔,明明傻到了极处,明明柔软到了极处,却偏生了个倔强性子。 他又想,若是找到了苏婉柔,回去惩治完了,还是得好好治治如玉,她说苏婉柔挑事,可他瞧得明明白白,是如玉出现在了苏婉柔的院子里,若是苏婉柔挑事,为何如玉还要巴巴地送上去给她羞辱。 他瞧得明白,但并不代表他便要说出口来,他在官场浸淫多年,早已练就了一番口是心非的能耐。 他不过是想逼着苏婉柔求他。 婉娘求过他,秋红求过他,如意、如玉都求过他。 可他毫无波动,内心一丝涟漪都未起伏过。 他想让苏婉柔求他,他想看她撒娇模样,他想看她委屈模样,他想把她捏在手里,揉圆搓方,他甚至还想过,无时无刻将她带在身边,但凡她柔着嗓子求他一句,他便有什么不能答应了她。 他甚至觉得,即便真是她去挑了如玉的事端,那又怎样,他就愿意包容着她,但凡她在他这会儿说句好话,她便是闯下再大的祸端,他也纵着她,惯着她,任着她。 心思绕了好几圈,司徒陌又莫明心慌,马是好马,同僚亲自为他挑选,一日能奔千里,这会儿思虑过度的功夫,已然奔出两百余里,可别说苏婉柔,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 司徒陌暗暗发慌,苏婉柔,你在哪里?快些出来,同我回去,下回你再与其她人起争执,我定护着你可好,再不说那些重话了,可好。 暗夜里自然没有人回应,只有寒鸦夜啼,只有清风寒露,却没有他的爱人。 司徒陌奔得整个人恍惚,几次疑心路边有人,被他忽略,勒了马头回去查看,却发现不过是树影憧憧罢了。 他在这条宽阔的官道上来回奔走,几乎疯癫,几入魔境。 作者有话要说:  北直隶:今河北省。 第58章 我与月娘终究势弱, 船夫看准了我们既已到了渡口,不坐上渡船的话,再无退路, 便漫天要价。 月娘不从,船夫只睨她一眼, 不屑说道:“我便是要你十两二十两银子, 你也得乖乖交钱坐船。” “你若再多说一句, 立时便要涨成十两银子了。” 月娘气成了大小眼,我把眼前局势瞧了个分明, 这船,若我们不坐上去,怕是要命丧今晚。 方圆数十里连个镇子都无,再加上月娘腿脚不便,若是沿路再遇上些山贼强盗, 只怕是连死都不如了。 我既已打定主意, 当下便不再争辩,我将大部分银两都缝在了内衣衬里,贴身的荷包将将还余着五两碎银。 我不再多话, 将银子掏出递给船夫,月娘只得跟从,嘴上却还是有些埋怨。 “我们与他再多说些时候, 说不定便能便宜些。” 我摇头叹息,背着她走了百余里路,这会儿身子困乏, 脑中轰鸣,不想再多说一句话。 船夫让船舱里的同伴从一侧扔下扶梯,我与月娘攀着扶梯上到船尾, 船夫随后攀上,上船不过须臾功夫,大船后尾冒出白烟,船头三只号角齐齐吹响。 船开了。 我与月娘被分去了船舱处的一间三等房,房里没有窗户,只有一张逼仄的小床。 月娘与我面面相觑,我只得转身出去找引我们上船的船夫,“可有被褥?夜间湿寒,不盖些物件,容易染上风寒。” 船夫有些不耐,“女人就是事多,你二人孤身上路,莫不是逃家妇人吧?” 直直将我惊出一身冷汗,拿了一床薄被,再不敢多言,急急掉头离去。 船舱里味道极重,可我与月娘已不如昨日娇气,狂奔一日,精气神都到了极限,没地方让我们洗漱,我二人索性直接倒在床边,几乎立时昏睡了过去。 醒来已到了第二日清晨,舱门外泛进隐隐的日光,一夜好睡,身体困乏解了大半,这才觉出饿来。 原来昨日慌张,竟忘了用晚膳,好在行李中还有几个冷漠头,我去甲板上讨要了两杯温水,就着温水,一人塞了一只馒头。 肠胃之饥算是压将了下去,但后面还余着四日多光景,我又去船舱下部的伙房问询,被告知船上每日清晨会做一次面食,花卷馒头之类的,要是没带吃食便去那里买足一天口粮便是。 我与月娘便这般坐着这艘大船一路向南,白日里趁着没人时去甲板上透口气,也不敢久呆,怕惹了人注意,只是怕在狭小船舱里憋闷久了,憋出些毛病来。 两人也不敢同时上去,就轮流着放风,夜间便蒙着被子逼自己睡觉,其实睡不着,新唐的哭声仿佛就在耳边,动一动便会自个钻进耳朵里,扰得人无法入眠,生生睁着眼睛望到天亮。 月娘倒是好些,她夫君亡故,家散掉了,再无牵挂,夜间翻几个身便呼吸匀称,去见了周公。 只是苦了我,睡不着,却连翻身都不敢,日日夜夜都是苦熬。 船上烟酒浊气一日浑似一日,我却一日比一日有了盼头,大船离了北直隶,又过了山东省,在应天府靠了岸,船上伙计下船采买了些补给,便又杨帆起航。 这一日,终是进入了浙江境内,江南已然春暖花开,沿岸花香阵阵,桃红柳绿,别有一番风光。 -- 第56页 我本来便瘦,经此五日夜颠簸,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想想这还是人工开凿的江河,若是被扔去海上,怕是真要去掉半条命了。 月娘便是去了半条命,她食不下咽,后面几日只靠清水过活,我几次怕她熬不下去,好在江南天气适宜,清风拂面,月娘后来强撑着到甲板上一观,竟似回光返照般连连惊呼,“到了到了,这便是我祖籍的故乡啊。” 我哽咽到几乎失去控制,月娘,你可知道,这也是我的故乡啊。 最后一日的傍晚时分,渡船降下船帆,收拢摆桨,船夫第一个游上岸去,将几个巨型船锚抛向岸边码头,之前一直静悄悄几乎于后几日呈濒死状态的巨船,突然从每个船舱里涌出无数的乘客,老弱妇儒,多到我眼花缭乱。 我扶着月娘,背着两个小小包裹,我们已近六日没有洗澡,又因多日没有下船,两只脚已经肿胀不堪,踏上陆地的那一刻,几乎像是踏在了棉花堆上。 我却还得强打精神,因为月娘瘦得不成了人形,两只脚板散出腐朽味道,怕是外边的皮肉,都有些烂了。 我叹口气,之前便知晓我选得这条逃亡之路困难重重,可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依然被虐得心神俱疲,奄奄一息。 下得船来,我问月娘,“你可知道你家的宅子怎么走?” 月娘点头道,“在钱塘府的东头,翠柳弄堂,脚程快得话,半个时辰便到。” 我欣慰道:“如此甚好,月娘你这身子,回去怕是要将养几日,才能恢复,你赶紧去找父母亲大人,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我拱拱手,将月娘的包裹交给她,便要转身离去。 谁知月娘却突然大力,急急拉住我的手臂,“暖暖,我们一路尝尽磨难,好不容易到了地界,我怎能弃你于不顾,你莫要离开,快快随我回府,住上几日,找到了去处再做计较。” 我去意已决,拱着手默默后退。 月娘有些无措,陡然间又想起船上的照顾,当下不顾周围还有陆续下船的旅客,掀起裙子,便要下跪。 我连连摆手,“月娘,你这是做什么?” 月娘以衣袖拭泪,“妹妹孤身一人,何去何从,姐姐若是这点都不能为妹妹分担,还有何脸面受妹妹一路上的多番看顾呢。” 我再推辞不得,“如此,那便叨扰了。” 说完接过月娘手上的包裹,挂上自己肩头,又去挽月娘的手臂,与她一起往翠柳弄堂方向走去。 月娘娘家姓张,算是江南的大姓,钱塘府里建有张姓的祠堂,月娘的族人极多,我们走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遇见了月娘一个远房的堂叔。 这堂叔也在北京城里做过几年官,受过月娘父亲的提携,后来月娘父亲辞官回到故里,这堂叔也在朝堂上的党争中败下阵来,没过多久,找了个由头,便前后脚的回了钱塘府。 这堂叔去过月娘家中多次,自然识得月娘,只是骤然相逢,惊诧间不敢贸然相认,仔细端详了许久,这才上得前去。 “这不是我二哥家中的幺女吗?怎的如此狼狈,出什么事了?赶紧与我一同回家去见二哥。” 我便是在那一刻,生出许许多多的胆怯来。 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许多圈,被我硬生生地忍着没有掉落下来,月娘看见亲人那一刻的欣喜,放松下来的情绪,我全都瞧在眼里,我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我也是有家的,有爱我的父母,有许多劳什子亲戚,他们也在等我回家,他们若是见着了我,也会问我,怎的如此狼狈,遇见了什么难事,赶紧跟着我们回家去吧。” “我便老老实实告诉他们,我嫁了一个与我观念不能合拍的丈夫,他有许多的妻妾,他未来还会有更多的妻妾,他那些个难缠的女人,用了夹板,将我夹至流.产,他嫌我不知趣味,将我抛在冷宅,一日三餐只得些青菜裹腹,后来,我还被下了□□,险些丧得命去,可那个男人,却新欢旧爱,左拥右抱,实在不是我的良人,我便逃了出来,连一岁多的孩子都顾不得了。” “若是我父母知道了,定是心疼极了我,定要拉着我回去家中,好好爱惜我,再不叫我受一点委屈。” “若那个家,我能回得去,哪怕它在天涯海角,哪怕它在赤道北极,我也定要一步一步寻了回去,可惜,那个家,它在时空的另一头,即便我穷尽一生,怕是再也触不到它分毫了。” 月娘瞧见我发愣,她也是过来人,知道我这是触景生了情,将我拉到身边,向她堂叔介绍道:“这是我义结金兰的姐妹,姓苏名婉柔,她家中伶仃,只余下她一个孤女,我俩因缘巧合遇见了,便结伴行路,若不是她一路上的看顾,只怕堂叔也见不着月娘了。” 堂叔点头道:“侄女的意思是,要将此女收留在家中喽?” 月娘不答,只道:“我回家见了父亲再做计较。” 第59章 司徒陌在北直隶的官道上纵马狂奔了整整一夜, 天明时分,竟奔到了北直隶与山东的交界处。 司徒陌看着山东的界碑,听着清晨的鸟叫, 左侧是群山,右侧是运河, 茫茫四顾, 哪里有一个人影呢。 他心神俱疲, 一条马鞭狠狠挥向界碑,扬起一阵阵尘土, 心中一个声音不停在喊那个名字,他很想唤出来,仿佛唤出来,那人便还在身边,可他做不到, 男人的那点尊严阻拦了他, 他只得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低呼。 -- 第57页 “苏婉柔。” “苏婉柔。” “苏婉儿。” “婉儿。” 司徒陌从马上翻身下来,包裹里的吃食除了昨夜咬了几口的两张烧饼,其余几乎原封未动, 后半夜他驾马几乎是在山中奔跑,心中早已觉得希望渺茫。 婉儿再蠢,也断断不会深夜在山中赶路, 定是官道快进入山脉之前,寻了住处安置了。 司徒陌牵着马匹去溪涧边饮水,又放它去吃了些草食, 他摸着马头,看那马一双温顺大眼静静瞧着自己,禁不住伸手拍了拍马背, 偶偶低语,“你可知那人,现在在何处吗?” 骏马有灵,伸长着脖子冲着前方扬蹄长嘶,司徒陌下意识朝前方看去,古老的运河在远处静静流淌,水面开阔,水波盈盈,在晨光中一碧如洗,白得耀眼。 远处有一艘巨大的船只缓缓开来,白色的船帆高高挂起,船头一只号角呜呜低鸣,水面一层层涟漪荡漾。 司徒陌呆呆看了许久,久到大船开过,已经消失了影踪,水面被荡起的波纹也重归平静,静静流淌的运河又重新变成一面硕大的镜子,倒映着天空。 司徒陌这才回过神来,他自嘲般一笑,何苦,为了一个随处可得的小妾,何苦来哉。 可惜这样的安慰没法让他得到解脱,他知道苏婉柔绝无可能在官道的前方了,那只有一种可能,苏婉柔还在他身后行路。 此时日出已过了许久,天地清明,一人一骑沿着来时路,缓缓前行。 司徒陌有些不甘,却又无法阻止自己正在做的事儿,他一夜疾行,只为追赶他的一名出逃的小妾,这事若是传了回去,怕是要被同僚笑上许久。 他们定是会说,跑都跑了,就随她去吧,说不定,过上三五十日,她在外头挨不住苦头了,便会自己寻了回来也难说。 他知道这样做了,有失身份,可他不仅做了,这会儿还准备循着来时路,一步步走回去,看看上天能不能给他些好运气,让他在路上遇见那苏婉柔,那恨得人牙痒痒的女子。 从清晨到黄昏,司徒陌喝干了水壶中的清水,吃光了包裹中的干粮,却没瞧见苏婉柔一丝一点的踪迹。 他不敢上马骑行,怕马速太快,错过了苏婉柔的影踪,他已没了神智,官道并不蜿蜒,若有行人远远过来,骑在马上也能瞧得分明。 可他就是不敢,他知道此时的一个错过,便是永别。 他甚至还遇上过几顶轿子,里头是在北直隶境内探亲的女眷,他顾不上这许多,更顾不上边上男丁,上得前去,掀了轿帘查看,看见一张陌生的脸,失望中甚至挨了好些拳脚都浑然不觉。 ……………… 日头在西边的地平线下隐去,管家在司徒府门口急得跳脚,如玉和如意也候在府里,几个下人丫鬟乱糟糟地跑来跑去,慌作一团。 柳红被抬回了丫鬟房间,大通铺不利养伤,其她丫鬟更是嫌弃她身上血腥气太重,纷纷掩鼻闪避。 奶娘来了几次,她没上刑,只额头上有些撞伤,新唐虽然过了周岁,但一直未曾断奶,金贵人家的孩子,奶娘都是喂足三岁的。 奶娘这才没被扫地出门,甚至还能留在夕花斋里照顾新唐,柳红便没那么好运气,她被扔在丫鬟通铺里只是权宜之计,是生是死还得等司徒陌回来发落。 管家怕奶娘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新唐,又给她指派了两名丫鬟,名则搭手,实为监视,不过都是在等司徒陌回府来的一句话而已。 奶娘心中有数,对自己能不能保住性命心有戚戚,两日内来探了柳红数次,一次比一次失措, “若是知道今日这局面,当初我们便该拦了苏姨娘,总不能搭上我二人性命助她脱困。” 柳红心中早便不满奶娘将苏婉柔的行踪和盘托出,她已然受了这许多罪,却还是出卖了姨娘,心中自然觉得不值。 可眼下这情形,她朝不保夕,自顾不暇,司徒陌午后出府,再不曾归来,她也有所耳闻,她只担心最差的后果,便是苏姨娘被捉了回来。 眼下全身刺痛,如万蚁啃咬,耳边奶娘又絮絮叨叨,她便回了句,不痛不痒,不轻不重,“奶娘想法,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可奶娘将姨娘逃脱路径都合盘告知司徒大人,若是苏姨娘被活捉回来,你叫她今后的日子,该如何自处啊?” 奶娘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她叹口气道:“那个关口上,哪里还想得那许多,只要那夹棍不夹到我身上,其它事情,都顾不上了。” 柳红也跟着叹气,两人静静处了会儿,忽听窗户外人声嘈杂,各种脚步声乱作一团,柳红强撑着探起身子,“怕是司徒大人回来了。” 二人都知道这事躲不过,不过是早些晚些罢了,她们原本以为昨日晚间司徒陌追不上便会折返回来,谁知等了一夜也不见影踪。 今日白日里又吊着精神候了一天,等死的滋味不好受,等到后来,柳红和奶娘都觉得,还是早些知道领受算了,落在半空中的板子才是真正遭罪。 奶娘急急开门出去,回到夕花斋,她前脚才迈进院子,司徒陌后脚便跟了进去。 后头还跟着管家、如意、如玉、一大串丫鬟仆人,都一副不知发生了何事的表情。 司徒陌脸色煞白,衣冠凌乱,身上衣物脏污不堪,这些倒是其次,最最可怕是那张脸,脸颊一侧高高肿起,额头还有血瘀,似是挨过了拳脚。 -- 第58页 奶娘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如此兴师动众,她焉能不怕,当下身子抖如筛糠,直直朝地上跪了下去。 司徒陌却浑然不知自己的狼狈模样,只是开口问道,“苏婉柔的首饰盒在何处?”一张嗓子已然哑到了极处,开口全是破碎的残音。 奶娘急忙膝行后退,带着司徒陌来着卧房,大床侧边的一张红木梳妆台上,端端放着一只黄杨木雕刻镂空的首饰盒。 司徒陌将首饰盒打开,他赏赐给她的首饰不多,此时却一样都不曾见到,想来是被她当卖了换成盘缠,用作逃跑的路费了。 司徒陌狠狠咬了咬后槽牙,一股淡淡血腥味弥漫在口腔中,先前在官道上不知挨了几顿打,他吐过几次血,因着水壶中清水已经喝尽,他没法漱口,便由着一嘴的血腥回了府。 司徒陌又去抽梳妆盒下头的小抽屉,抽到最后一格,果然瞧见一封书信端端正正地放在里头。 信封上歪歪扭扭五个大字:“司徒陌親啟。” 司徒陌微微扯了扯嘴角,说过不知几次,多练练字,如此歪歪扭扭,犹如蛇趴,可是,他却发现,自己喜欢得紧,他沿着字迹轻轻来回抚摸,他若是能早些瞧见便好了。 司徒陌将梳妆盒放回原处,里头首饰已空,他从夕花斋离开,管家迎上去,“三爷要不要先行洗漱,用些晚膳。” 司徒陌无知无觉般点点头,“去备着吧。” 管家还待再问该如何处置奶娘和柳红,可瞧见司徒陌脸色青黑,不欲多言,便生生压下了询问,刚想转身去小厨房吩咐准备晚膳,却听司徒陌沉声道:“把柳红挪回夕花斋养伤,奶娘也一块儿在这儿禁足,把我书房边上的正清阁腾出来给新唐居住,另外,再寻个年轻些的奶娘照顾新唐。” 管家忙不迭的应声,又问道:“苏姨娘那边,还要找人去寻吗?” 司徒陌本已稍稍和缓的脸色,在听到那三个字后,重又暗沉得好似锅底,“我在钱塘府有些旧识,于少保也是钱塘人氏,我让他们想些办法去追查便可,你这边不用再理。” 管家退下,司徒陌回到书房,书房还是昨日离开时的模样,他去后阁换了件干净衣服,又用清水略略洗了把脸,这才坐在窗前,慢慢打开那封书信。 “司徒陌,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我最最放心不下得新唐,總是你的骨血,望你好好對他,他很可憐,這麼小便沒了母親,你是他唯一的依靠。” “我的離去,與柳紅無關,與奶娘亦無關,望你明辨是非,不要苛責旁人。” “三載相識,有歡喜有遺憾,今日一別,山高水遠,再不相見,望你珍重身體,平安喜樂。” 短短三段话,司徒陌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恨不得一字一句拆解入腹,一颗心怎么都不能服帖,寸寸相思,寸寸成灰。 心中只是恼怒,怎么就写了这几个字,难不成,她对他,就无多些言语倾述? 他却是满腹幽念,管家来请用膳的声音响了几遍,他只作不知,心中一句话反反复复,痛彻心肠,“婉儿,你究竟去了哪里?” 第60章 我入夜之后随着月娘回府, 这行为实在有些欠妥,月娘却牵着我的手,安慰道:“你若是孤身一人, 此时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界投宿客栈,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我答应下来, 若是放在往常, 我自然不会去叨扰旁人, 但眼下我还需得考虑其它种种。 比如,身边的银子还有许多用途, 需得置办一间院子,需得用到我谋到出路为止,我得省着花开销。 再比如,我一个单身女子前去投宿客栈,会遇见些什么事物, 我实在心中没底。 便厚着脸皮, 随月娘回了张府。 月娘敲了张府的门,不过须臾,便有下人前来开门, 这下人估摸着是张家人举家迁回钱塘府后新添置的,所以并不识得月娘。 月娘的兴奋之情却难以压下,连声音都带着颤音, “麻烦你通报一下,就说张月娘回来了。” 守门的下人自然是选得机灵之人,一听这女子与家中老爷同姓, 眉眼之间又生得几分相似,当下便将我与月娘二人让进了门厅,让我们在此候着, 他进去通禀。 等了片刻功夫,张老爷便带着两个儿子,一左一右迎了出来。 张老爷见惯了大风大浪,不过是个出阁的姑娘找回娘家,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当下气定神闲,受了月娘三个响头,这才开口说道:“你夫家的事情,我在这边已然听说了,你在那边无亲无故,一个人守着夫家的宅子,守得住是我们张家的名声,守不住也怨不得你,此番回来,规整规整心情,再做打算吧。” 我有些惊讶,张老爷这番话里有话,各种捶打,只怕月娘在这宅子里的地位,并不如我之前设想得那样。 可月娘却仿佛早已明白似得,又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一一与两位兄长见礼。 月娘将我介绍给了两位兄长和张老爷,张老爷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即便有所不满,也不会摆在明面上,只是嘱咐月娘将我安置在丫鬟的房中。 丫鬟房照例是大通铺,我几日未曾洗澡沐浴,身上难受,眼下实在憋不住,偷偷央着月娘一同去后院爽爽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我行礼本就少,只一个小小包裹,回到丫鬟房里,塞在脑袋下面枕着,一会儿就去会周公了。 -- 第59页 第二日睡到天色清明便醒了过来,身边四五个丫鬟正在梳头,我一夜好睡,谁知身子的疲惫反而反噬得厉害,一把嗓子哑得几欲报废,却还是连几个丫鬟都不敢怠慢,与她们一一打了照面,我特意隐去姓名,只说自己名唤暖暖,祖籍钱塘府,与月娘在半路上相遇,便一同结伴回乡,只在此处叨扰几日,寻到落脚处便搬走。 这番说辞是我与月娘在路上便套好了的,这般说来十分顺嘴,几个丫鬟听说我只是暂住几日,自然不会来与我为难,梳妆过后,便结伴出去干活。 最后只剩一个丫鬟,慢吞吞十分不耐,我想起先前我打招呼时,她也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我在司徒陌府中见惯了这些你来我往,心中明白几分,当下也只作不知。 我又稍候了会儿,月娘这才来寻我,她与我一样,走路蹒跚,一双脚肿得老高,每一步便似踏在棉花堆上,一双眼皮子更是犹如蛙眼,两侧腮肉也鼓鼓胀胀。 我二人相视一笑,颇为无奈,月娘拉着我的手说道:“妹妹与我一同去后院见过我母亲大人和二位嫂嫂罢。” 我自然点头应允,既然想省下几日客栈钱,又图月娘家中安全,自然免不了这些礼仪,我理会得,跟在月娘身后,径直去了后院。 张老夫人看着还算慈祥,用发箍箍了头发,一身紫金色衣袍,端坐在太师椅上,颇为雍容,我见了大礼,老夫人这才点头道:“我听月娘说了,一路上多亏有你照应,我才能见着这个女儿,说起来,我还需谢你一谢。” 我自然摆手客气,一番客套,老夫人便颇有些疲惫,让两个儿媳妇扶着,转身回去房中,临行前嘱咐月娘,“家中不差这一口饭食,便让暖暖住下便是。” 月娘喜不自胜,连连称谢,又拉着我去厨房用早膳,江南的早膳果然与北边不同,清粥酱菜,十分对我胃口,我一口气喝下两大碗,放下海碗,却见一个女子挑帘进来。 月娘与她打了招呼,神色间没有早些时候对她两位嫂嫂的恭敬,我便也跟着笑笑,待那女子拿了一碗糖藕离开,月娘急急忙忙凑到我跟前,嘀咕道:“这是我大哥的小妾。” 我对“小妾”二字十分敏感,有同情,也有鄙夷,同情是因为身不由己,鄙夷却是因为如意和如玉还有那婉娘的做派,让我一直心存惧意。 月娘心思并不敏锐,全没有看出我的细碎不安,只是将她家中的一团乱麻娓娓向我道来。 原来月娘的大哥与二哥并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张老爷与发妻感情甚好,发妻生了一个儿子之后,因为难产大出血伤了子孙道,再不能生育。 张老爷便接二连三娶了几房妾室,其中只有一房小妾肚皮子争气,生了个儿子,便是如今的二公子,其余不知为何,一个个的都是女儿,月娘便是其中之一,待得豆蔻年华,便一个个纷纷嫁出府去。 我睁着圆圆眼睛,有些讶异,“原来刚才那位张老夫人,不是你的生身母亲?” 怪不得若即若离,总觉得隔着淡淡的屏障,原来不是亲生骨血,那便也难怪了。 月娘叹口气,“我福薄,母亲前几年病死在北京城里,并未跟着回来。” 我不知如何安慰,月娘却已然释怀,又去说她家中的破碎事儿。 两个兄弟弱冠后,便由着嫡母做主,纷纷娶了妻子,便是我昨日瞧见伺候在婆婆身侧的那两位,我心下暗自叹息,昨日瞧着那两位媳妇在婆婆面前的乖顺样儿,想来这明媒正娶的妻子,说不准比妾室还更如履薄冰。 我竟然生出了一丝侥幸,司徒陌家中没有高堂,也没有结发妻子,若是像月娘家中如此复杂,怕是我的罪还要多上几分。 父亲妻妾成群,两个儿子从小耳濡目染,如何能落与人后,妻子进门,甚至等不得生育后人,小妾便一房房地纳回家中,我刚瞧见的那名女子,便是大公子的其中一房小妾。 大公子名唤张炳文,却没得到这名字精髓,从小孔武有力,不思功课,早早便通了人事,花街柳巷,日日眠于花丛。 妻子柳氏,是京城人氏,娘家从小教养,举止大方,落落得体,却不通闺房之事,自然不解风情,不能取悦张大公子。 但官宦人家的子弟,娶妻向来只是摆设,正妻风范拿捏得住便可,闺房之乐,都是妾室那处得来的。 只是刚才那个小妾,名唤青烟,却有些门道。 她是张大公子来了钱塘府后纳得,本是有夫家之人,一日端午节,在外看赛龙舟,不慎被张大公子瞧见,当场惊为天人,回府后竟念念不忘,相思成灾,一发不可收拾,最后竟病在了榻上。 张老爷怒发冲冠,用了家法,谁知雪上加霜,张大公子奄奄一息,竟只剩了一口气吊命。 请了钱塘府当地最好的大夫前来诊治,大夫把完脉,连一味药方都不曾开出,只是告诉张老爷一句话,“心病还须心药医。” 张老爷当下重重叹气,名声可以花钱做些善事修复,嫡子却只有一个,被逼无奈,找人先礼后兵,光是金银珠宝,便送出去两整箱,又私下给那女子的夫君放了狠话,这才一顶粉色轿子,将这名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从侧门抬进了张府。 谁知,张大公子的发妻却不干了,之前张大公子怎么胡闹,她都只作不知,可这回亲眼瞧见闹了这么一出,第二日张大公子甚至都不许青烟行跪拜敬茶正妻之礼,将她浓情蜜意地专房独宠了起来,月娘的大嫂便撕下了端庄面具,闹将了起来。 -- 第60页 我八卦之心熊熊燃起,主动好奇问道:“怎么个闹法?” 月娘捂嘴笑道:“我也是昨日刚刚回府,晚间听我二嫂碎嘴说与我的,怕也是掺了些水分的,不过也八九不离十了。” “说是大嫂与大哥定了每月初一十五必须宿在她房中,谁知上月大哥等大嫂睡熟之后,偷偷跑去了青烟房中厮混,大嫂半夜醒来发现大哥不见了,料到定是去了新人那里。” 月娘摇头叹息,原本都是些深宅秘辛,她与我投契,又将我视作自己人,这才一一道来。 “说起来,人的性子怕是后天教养不来得,大嫂也算是书香门第,父母从小诗书礼仪,三纲五常,可呷起醋来,与市井悍妇并无差别。” 月娘的大嫂,半夜发现了丈夫弃她会了小妾,竟然穿戴整齐,去厨房端了半桶泔水,将小妾的房门一脚踹开,彼时张大公子正在小妾身上奋战,被发妻一桶泔水淋下,当场不举,这之后,竟然得了痿病,再无男儿雄风,前些日子,遍寻浙江名医,却又难以启齿,可到底家大业大,这些秘闻被丫鬟下人一点点漏出府去,如今已成了钱塘府坊间的笑谈。 月娘说完了大爷,叹着气又想说二爷的是非,我挽起她的胳膊,阻止道:“姐姐歇口气,这会儿日头正好,左右无事,姐姐陪我出府四处转转可好?” 第61章 司徒陌在书房独坐许久, 起先只是混沌,夜色四垂之后才慢慢觉出腹中饥饿,他将苏婉柔的书信重新叠好, 放入信封,又在书房中选了个隐蔽的所在, 将那封书信妥善放好。 司徒陌一日夜奔波, 身心俱疲, 但他胃口十分不好,只喝下一碗清粥便起身去了浴房。 管家有些踌躇, 但还是多嘴说道:“三爷,您不多吃些了吗?一碗清粥,怕是后半夜就顶不住饿了。” 司徒陌没理会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管家, 苏婉柔这次逃脱, 我不信她是临时起意,定是算计多日了,她置换银两也好, 使唤丫鬟偷取钥匙也罢,你当真一无所知?还有丫鬟和奶娘半夜去寻你,当时你身在何处?这司徒府里有哪样事务, 需要你半夜去料理得?” 管家没料到司徒陌突然来此一出,当下吓得跪倒在地,磕头如捣碎。 “三爷明鉴, 我自老爷时便来到府上,前后三十余年,无一日不兢兢业业, 苏婉柔逃脱之事,确实与我毫无干系,那日半夜…那日半夜…” 管家汗如雨下,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司徒陌刚有些疑虑心起,却听得窗外一声黄鹂鸟儿般地欢快叫声,“三爷,可吃好饭了吗?如意伺候您沐浴更衣吧?” 司徒陌被引开了注意力,抬头向窗外瞧了一眼,莫可明状的心思像涟漪般泛开,他开门出去,当先行路,一眼都不去瞧向如意,但却默许了如意跟随在身后。 浴房里挖了一个四方的池子,如意去央司徒陌之前,早已命下人注满了热水,池子下面有管道通往伙房,只需伙房的炉子不停添柴烧火,池子里的水便能保持温度,不论里边的人泡上多久,都不会冷却。 这池子如意早就想挖了,只是司徒陌一直不许,后来如玉进门,司徒陌专宠了好些时日,如意不满,哭闹了几日,司徒陌不耐,便说允她一件事,任她喜欢。 于是便有了这池子。 颇费了匠人好些功夫,下面的壁砖要一块块仔细黏上去,不能漏出些微水泥,不然人泡在水中,时间久了,池水便会吃饱了水泥,渐渐浑浊。 所以这几日才算完工,如意昨日试了一回,心下十分满意,今日在府中陀螺般着急等司徒陌归来,忧心司徒陌安危倒是其次,想拉着司徒陌来一场水中春戏,才是真心。 司徒陌随着如意来到池边,不禁冷笑了声,原来除了一池热气腾腾的浴汤,水上还飘了许多花瓣。 眼下还是早春,北京城里不比江南,别说是盛开的鲜花,便是花骨朵也难寻到几个,可瞧那一池的花瓣,想来如意为了争宠,花下去的心思绝不是一星半点。 司徒陌脱去外衣,只穿了亵裤滑入水中,如意心满意足,三两下就将自己剥个精光,也一同入到水中。 如意一脸媚笑,滑到司徒陌身边,两只纤纤玉手,伸到水下,便要去脱司徒陌的亵裤。 司徒陌抬眼冷冷瞧了她一眼,却见她毫不以为意,一只手眼看就要探入裤中,司徒陌一把抓住,冷声道:“放规矩些。” 如意只当司徒陌不知趣味,附在他耳边,软软糯糯的口香四溢,“我也是听城里别的官宦人家的小妾传授的法子,说是在水中交.欢,味道实在妙不可言,这才修了这个池子,今儿个,就让如意好好伺候三爷一回。” 说完竟然闭气沉进了水中,司徒陌再傻也明白她想做什么,眼前不受控地浮现苏婉柔的丽影,她口口声声说道:“你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可我只想求个一心人。”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脏,你别碰我,就让我安安静静一个人自生自灭吧。” 司徒陌一只手伸入水中,顶住如意正要探到腹下的脑袋,又往后推去,使她近不得身。 一顶一推不过须臾,司徒陌已从水池中起身,他披上外衣,在浴房里找到自己的干净衣服,在换衣房里换上,正准备推门离开,却听得如意一声比一声响得哀嚎,他皱起眉头,还是径直往前,如意再耐不住,裸.着身子从水中扑出。 -- 第61页 “三爷,如意做错了什么,您已许久未曾宠幸过如意了,您是厌了如意了吗?” 司徒陌回转身,声调冷硬,却也带了一丝不忍,“如意,你跟了我将将两年时间,我也算待你不薄,如今,我再补偿你一些嫁妆钱,给你在京郊寻一户老实的农户,风风光光嫁过去做个正妻可好?” 如意不敢置信般抬眼瞧向司徒陌,春夜夜凉,她赤着身子,却全然不觉,但更让她心一寸寸冷下去地是司徒陌也浑不在意她是否畏寒,是否会着了风寒。 但心再冷,她也决计离不了三爷,她心心念念放在心房里的三爷。 她甚至忘了刚刚地哭嚎,一路爬将过去,抱住司徒陌的小腿,仰着哭花的小脸,戚戚哀求, “三爷…三爷,我哪儿都不去。” “三爷,我清清白白的身子给了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您若是要将我赶出府去,我便投河自尽,了却了自己。” “三爷,如意知错了,您若是这些日子厌烦了如意,如意便老老实实回到自个院子里自闭些日子,等三爷哪天又想起如意来了,再来瞧上如意一眼,如意便心满意足了。” 如意声泪俱下,软言哀求,一句句仿若掏心挖肺,可司徒陌却充耳不闻,他此时心肠冷硬,胸中一股火气越烧越旺,却寻不得出处,无从发泄。 他将一只脚从如意怀中抽出,往后退了退,“去把衣服穿好了说话。” 如意以为事情得了转机,当下将之前故意三三两两抛得满地都是的衣裙捡起穿戴好,她连如何脱去衣物,如何抛洒,如何入水,都反反复复演练了多次,细致到两只手的摆放都动了许多脑筋,可到最后,不过是她一人演了一场痴戏罢了。 司徒陌见如意穿戴好了衣服,又开口旧话重提,“你若是怕普通农户处没有你如今的锦衣玉食,我也可在北京城里帮你找一商户,只是官农商,商户不及农户地位吃香,但是钱财方面,能保证你衣食不愁,你自己考虑清楚了,再来同我说罢。” 如意几近痴傻,她不明白,司徒陌只是出去了一个昼夜,怎么却如同换了个人般,便要生生将她赶出府去。 她口不择言:“三爷可是为了苏婉柔怨怼了如意?如意虽与苏婉柔争宠,可却没使过下作手段,三爷如此迁怒,如意不服。” 司徒陌瞬时暴怒,“别跟我提那三个字,我不想听,你出府之事已成定局,你早日选好人家,才是正途。” 说完拂袖离去,连一眼都不再多瞧。 第62章 早春时节的江南, 是真正的柳绿桃红,青砖石瓦,我仿佛走在一副画里, 一个经年的梦里。 我将记忆里的杭州城与眼前的钱塘府一一比较,寻不到一丝一毫的相似模样, 钱塘府里河道交错, 岸边杨柳依依, 古朴的石板路四通八达,路上行人匆匆, 牵着牛羊贩卖的农户,推着小车的货郎,随处撒欢的儿童,白发垂暮的老者。 我一路走一路四处瞧,月娘捂着嘴笑, “这儿不似京城, 建造板正大气,钱塘府烟火气浓些。” 我瞧得错不开眼,远远竟隐隐约约瞧见了断桥模样, 夏日未到,一塘的荷叶盈盈,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沙沙作响。 我欣喜道:“月娘,到西湖了。” 月娘拉着我往断桥上走去,快到中午, 日头正好,晒得一侧身子无比温暖,我们手牵着手, 在这醉人美景里暂时忘却了愁绪。 我瞧着月娘,“月娘,来世,我就想做个景儿,哪怕是一朵荷花,或是一只蜻蜓,只要能无忧无虑的,就好。” 月娘笑道:“那若是做一只绿头苍蝇呢?” 我着恼,“真是煞风景”,又低头道:“今世已经做过了。” 月娘不禁叹气,望向远处,言语间颇多唏嘘,“不知将来,几百几千年后的将来,男人会不会只有一个妻子,没有妾室,亦没有通房。” 我与她一同去看远处,雷峰塔在群山掩映中巍峨庄严,我何其有幸,竟能看到原身,我搂住月娘的肩头,回答她方才的问题,“会的,月娘,会有这么一天的。” 我在卖鱼桥附近看中了一处小院子,虽然只有一进,但胜在干净整洁,院子外边地处繁华,若将外侧扩建,还能开个小小的铺子。 院子主人是应天人氏,在钱塘府里住了几年,还是想念老家的味道,便在院子外边悬挂了“售卖”的牌子,我与月娘进去瞧了几眼,颇为满意,只是在价钱上,却有些谈不拢。 院子主人要价一百两银子,我身上所有细软加起来,虽然将将够付,但之后的日子,便为难了起来。 月娘与他讨价还价许久,竟不能说动他分毫,只说是,他并不是去投京赶考,也不需拜官赴任,什么时候将院子卖了,便什么时候回应天去。 我有些踌躇,但也没将话说死,只说回去考虑些日子再做定夺。 回去的路上,月娘劝我,“就在我家里住着便是,做什么第一天就想着买院子。” 有些话不便说出口,月娘怕是还没我瞧得清楚,张老爷府上人丁兴旺,却夹缠复杂,一个并非亲生的嫡母,两个争风吃醋的嫂嫂,还有一堆乱怀鬼胎的小妾,月娘一个出嫁女儿住回家中,日子短了还好说,但却绝不是长久之计,将来怕是逃不脱不得不改嫁的命运。 月娘尚且举步维艰,更何况一个非亲非故的我呢,自然得趁着身上还有银两的时候,早做打算,早为自己谋出一条生路来才是。 -- 第62页 回到府中,赶巧了正是晚膳时分,月娘邀我去正院用膳,我自然是不去得,我在路边买了两个包子,坐在丫鬟房门口,几个便吃咽了下肚。 所谓寄人篱下,便是这般情景了吧。 丫鬟房离后院还有些距离,此刻几个丫鬟都在张府各处忙碌,此间倒是难得落了个清净,我顺着小路找了个僻静所在,又开始我每日不拉的锻炼筋骨。 我怕引人注意,便隐在假山后拉腿,谁知却悔青了肠子。 两个匆匆脚步声由远及近,朝这边方向过来,一个女声切切哀求,极尽缠绵悱恻,“二公子,奴婢这肚子眼瞧着就要显怀,二公子若再不想想法子,只怕奴婢会被二少奶奶私下发落了。” 另一个男声却是不耐,“容我再想想法子。” 低低哭泣声响起,那个男声更加不耐烦,“别哭了,让人瞧见你哭过,不知会怎么编排。” 哭声戛然而止,却还有肩膀轻轻耸动声,脚步声听着似乎分了开去,往两侧离开。 可不过须臾,离开的脚步声纷乱重回,一个男人身影急匆匆侧身躲进假山内,与我脸对脸打了个照面。 彼时我正高高架着腿,场面十分尴尬,好在夜色已黑,看不出我一张脸红得几欲滴血。 那男人也十分惊讶,瞧了我几眼,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上,示意我噤声。 我将腿放回地上,朝他点点头,两人在黑暗中达成默契,这才一同侧耳倾听外边动静。 一个女声响起,这声音我认得,是张家的第二个媳妇,昨日在张老夫人处,我与她曾有过一面之缘。 昨日看她温柔娴淑,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说话也甚稳重大方,谁知竟还有私下的另一副面孔。 “你可见着二爷从这边过去?” 方才那个声音响起,“回禀二少奶奶,不曾见着。” “胡说,我明明瞧见二爷向这边过来,这里没有岔路,你怎可能没瞧见他。” “二少奶奶,您别为难我,我真没瞧见。” 二少奶奶渐渐含了怒气,“春凤,你当真以为我不知晓你跟二爷那些苟且之事?你仗着爬过二爷的床榻,便不知规矩,敢在这里与我顶起嘴来了?” “奴婢不敢。” 二少奶奶冷笑道:“你不敢?我瞧你敢得很那,偷偷溜进二爷的书房中,两个时辰后才衣衫不整地离开,你真以为我是个废物,容得下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勾引二爷。” 我偷眼去瞧身边的“二爷”,他一双眼睛正巧也望将过来,我二人十分尴尬的对视一眼,我冲他摆摆头,意思是是否要出去化解化解,可那二爷忙不迭地冲我摇头,瞧那样子,竟是个惧内的。 假山外的春凤却不知内里乾坤,她知道二爷在里面,怕是有心示弱卖惨,好叫二爷心生怜惜,给她定个名分,入得张府大门。 只听“扑通”一声下跪声起,春凤哀求道:“二少奶奶,春凤自小无父无母,是张老爷仁慈,将春凤买入府内,给了春凤一口饭吃,一张床睡,张老爷对春凤恩重如山,春凤万万做不出有愧与张老爷的事情。” 二少奶奶咬牙狠道:“此间并无外人,你说这些个场面话来与谁知晓,夏荷,你去知会管家,就说这春凤在此处冲撞了我,又说了些不知检点的话语,张府里再容不得这样跋扈的下人,让他将这贱人拖出府去,卖去妓.院了事。” 春凤凄厉声起,“二少奶奶,我错了,二少奶奶,手下留情啊,春凤不该说这些不知轻重的话,二少奶奶,二少奶奶,您…您…,我…我怀了二爷的孩子了。” 此话一出,举座大惊,我偷眼去瞧身边的二爷,他似乎微微摇了摇头,我便心知肚明,这个春凤,这步棋,走错了。 二少奶奶却没出声,只听春凤翻来覆去念叨那几句,有了孩子,望二少奶奶网开一面,与二爷有了情谊,日后定会好好恪守本分,只求留在府中,好好将孩子养大。 待远处脚步声纷至沓来,才听得二少奶奶冷冷开口道:“春凤,今日算我发了善心,让你死个明白,我与大少奶奶,一直都无所出,张家的头一个孙子,我虽势在必得,但若是败在大少奶奶手中,好歹还算能忍受,但若是被你抢了去,我怕是要去跳河了。” 春凤怕是到了这会儿,才明白过来此间的厉害关系,二少奶奶帮她理完脉络,假山外竟一时静悄悄的,再无一丝言语,远处的脚步声终于到了近前,四下静得可怕,一时竟无人开口说话。 我又去瞧那二爷,他先前还算冷静的脸,此时也稍稍垮将下来,我在司徒府里三年多,司徒陌不曾纳过正妻,妾室之间的争斗,都是你来我往,没有谁比谁地位高些,我自然也没见识过如此压倒性的对决。 我只是有些不齿身边这男人,春凤勾没勾引他两说,可春凤肚子里的,到底是他的孩子,我瞧外面这情形,今日这事怕是不能善了。 果然,有个苍老的男声响起,“二少奶奶,有何吩咐。” 二少奶奶似在掂量轻重,半天才咬牙漏出一句,“把这骚蹄子拖去后院的废井里,沉了。” 春凤一声尖叫,已然语不成声,“二少奶奶,你敢。” “我有何不敢,你便睁大了眼睛,瞧瞧我今日敢还是不敢。” “我的卖身契不在你手里,你没有权利处置我二爷,我与你一同去见二爷,瞧瞧二爷怎么说。” -- 第63页 这春凤,到底还没完全失了理智,她这会儿若是捅出二爷方才正在此处与她私会,此刻又躲在假山后偷听偷瞧,只怕连这张二爷也不会帮她了。 外边有宣纸展开声,二少奶奶的声音含了些得意,“呶,瞧见了没?你的卖身契可是这张?你以为让二爷去问老爷要了来,你便高枕无忧了?那日瞧见你鬼鬼祟祟进了书房,我当日便问二爷要了过来,你当真以为,二爷会护着你这么个蝼蚁吗?” “二爷不过是玩玩你罢了,你竟敢不知好歹,怀上孩子以此要挟,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下辈子投胎,需得好好记住了,连个妾室都算不上的鼠蚁烂命,也敢做那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 “管家,还不动手?” 一声声凄厉惨呼响彻这寂静夜晚,张府的宅子里却静悄悄无一人出来探究,惨呼声渐渐远去,是向着后院那块荒地的方向。 我于心不忍,想追出去阻止,一只手腕却被人紧紧抓住,“休得多管闲事。” 第63章 司徒在清晨的鸟鸣声中醒来, 时候尚早,他躺在床上,愣愣望向木格子的窗外。 冬天的云高, 风也清,他昨晚入睡很晚, 却又如此早便醒了过来, 总有什么事不对劲, 梗在心里,无法纾解。 浆糊般的脑子渐渐清醒, 心里那个洞又浮现出来,他想起来了,是苏婉柔不见了。 那三个字一旦浮现出来,心脏便好似痉挛了一般,一抽一抽地疼, 他以为过去了一日两夜, 他能稍稍好上一些,谁知,变本加厉, 越发的没着没落。 从前,他宿在书房里,宿在如意房里, 宿在秋红房里,再后来,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但还是宿在了新纳的如玉房里。 可不管他宿在哪里,他的心都是安定的,因为那个苏婉柔, 就在这个宅子里,在夕花斋里,在他眼皮子底下,只要他想见她,抬抬脚便能瞧见她。 他眼前浮现苏婉柔的模样,一张清丽小脸永远都是倔强自持,哪怕生病被关了起来,也是一副生死不惧的模样。 司徒陌恨得牙痒痒,不过是想磋磨磋磨你的性子罢了,为何要如此决绝,即便不想见我,可总还有个新唐啊。 想起新唐,司徒陌的心又抽得疼,苏婉柔,你为了离开我,连新唐都不要了吗? 你若是肯回来,我定不再像先前般对你,你若是染了风寒,我也不再关住你,亲自照顾你,日日与她待在一处,可好? 司徒陌望向房门,那木制的房门稳稳当当,分毫未动,他穿衣坐起,希望落空,他终究明白过来,那人,是不会自个回来了。 他从贴身的衣物里找出那封书信,又细细瞧了一遍,狗爬般的字迹让他笑了一瞬,却又很快收敛了,“苏婉柔”,他咬牙切切唤了一声,反反复复还是那句痛彻心扉的话语,“你究竟去了哪处?” ……………… 朱祁钰登基后,于谦作为护国功臣,被委以了重任,朱祁镇在位时,他因着不肯跪拜及不愿带礼物给王振,多次被贬。 如今,朱祁镇被困瓦剌,王振被杀于土木堡,朱祁钰登基不满一年,朝中局势大乱后也需重新整顿,百废待兴,于谦只恨不能生出千只手来。 退朝后,于谦将司徒陌拉在身边,低声道:“你昨日休沐,不知朝中变化,一日之间,便得天翻地覆,你这会儿随我回府去,好好商量一番。” 司徒陌拱手跟在于谦身后,两人一路无话,轿子停在于府门外,司徒陌下轿后跟在于谦身后入府。 同来的还有吏部左侍郎何文渊。 吏部为六部之首,吏部尚书向来压制其他五部尚书,只是到了于谦这儿,兵部才翻身扬眉吐气,连吏部尚书都要瞧一瞧他的脸色。 只是这吏部尚书王直向来与于谦政见不合,今日何文渊与司徒陌一同被于谦叫至府上,释放的政治信号已然十分明显。 司徒陌与何文渊同为正三品官职,但司徒陌顶头上司是于谦,端无升迁可能,而何文渊眼下灼手可热,司徒陌自然将他让至于谦左侧手落座。 于谦瞧了眼司徒陌,后者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两只眼睛仿若失了焦距,不知在望向何处。 于谦重重咳了一声,“司徒大人,你昨日做甚去了?今日早朝我便见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新皇登基,羽翼未丰,尚能容下你这般不思其职,若是换了玄武年间或是永乐年间,怕是要惹了龙颜大怒。” 司徒陌惶恐站起,拱手躬身,行了三拜之礼,“于少保所言甚是,我日后定当谨言慎行,绝不敢再行差踏错。” 于谦点头道:“司徒大人请坐,如今局势千变万化,稍有不慎,便会沦为党争牺牲品,一人事小,若是牵连出了全局,怕是谁都无法担待。” 司徒陌拱手称是,于谦又转向何文渊,“何大人,太上皇的书信,可是被交给了王直王大人?” 何文渊拱手,“正是,太上皇宅心仁厚,在瓦剌如此恶劣的条件下,竟取得了看守的信任和倒戈,如今,也先对他,已形同弃子,就我所知,太上皇在信中已然言明,只需皇上派人去到瓦剌,便可顺利将太上皇接回。” 何文渊话音落下,于谦和司徒陌竟一时间无话可接,此番形势错综复杂,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朝中形势虽然被于谦强势稳下,可朱祁镇的书信一到京城,朝中便猜测纷纷,留言如雪球般愈滚愈大,对朱祁钰的猜测和诋毁虽不敢在明面上进行,但坊间留言,却渐呈滔滔巨浪之势。 -- 第64页 司徒陌见于谦不语,便主动开口分析局势,“金公公势大,却一向中立,他在太上皇身边多年,深得太上皇信任,可皇上登基后,他却又尽心伺候皇上,步步稳重,从无把柄漏出,去年当朝打死马顺之流,群情激奋,几乎失控,也是金公公从中斡旋,锦衣卫这才没有出手,最终稳住了局势。” 于谦点头道:“正是如此,此人居与后宫,是皇上随身伺候之人,若是能争取到此人,皇上便可高枕无忧。” 何文渊亦附和道:“确是如此。” 司徒陌又道:“除了后宫,朝中局势也是多般变化,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还有一众大臣,在土木堡大战中死伤殆尽,如今几个要紧职位,都是提拔的新人,这些人里,真正效忠于新皇的,只怕还得细细观察。” 于谦点头,司徒陌又道:“何大人,那封书信,您可曾瞧见内容?” 何文渊摇头道:“不曾瞧见,王大人收拾得妥帖,今日早朝前,已由金公公呈给了皇上。” 三人面面相觑,心中都十分明白,这封书信,便像一道滚油,注入本已沸腾的热锅,只怕转手间,局势大变。 对于谦和司徒陌这帮新皇派来说,与其说他们保新皇,倒不如说他们保江山社稷,谁坐在那张龙椅上都可以,只要江山不倒,社稷安稳,他们便心甘情愿为龙椅上的人卖命。 眼下若是将旧皇迎回,新皇如何自处,怕是又有一番权利交迭,群臣卷入内乱,可朝廷刚刚经历两场恶战,内库空虚,兵力不足,若是被也先杀个回马枪,只怕又要去悬崖边上走上一回。 三人当下议定,绝不可接回太上皇,若是明日皇上早朝问起,便由于少保出面,力排众议,将此事压下。 三人又将朝中大臣细细分析一遍,商定由何文渊出面拉拢,于谦上京赴任前一向瞧不起结党,他曾经暗暗许下誓言,绝不参与党争,也绝不党同伐异,可真正入了最高政局,才颓然发现,不是他想不想,或是愿不愿,局势所迫,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何文渊先告辞离去,司徒陌却有些磨蹭,于谦年长他二十余岁,如何瞧不出他有话要说。 “于少保,司徒陌有一事相求。” 于谦道:“但说无妨。” 司徒陌还是踌躇,半饷才言道:“我有一名妾室,前些日子不知何事,自行离去,我多番打听,得知她应是去了钱塘府投奔故交,我本想…本想…” 于谦又道:“司徒大人,但说无妨。” 司徒陌心一横,道:“我想去一趟钱塘府,将她寻回,快则十日,慢则半月,一定回来。” 纵然于谦见多识广,历经人间百事,却还是被司徒陌惊到,他神色严厉,几乎是呵斥道:“司徒大人,你怎能如此作为?你明知新皇刚刚即位,朝廷局势风云诡谲,新皇不同旧皇,旧皇由先皇帝悉心教养,自小便是按着皇帝的规格一日日培养长大,是以登基之后,事事顺手,身边一帮辅佐大臣,又都忠心耿耿。” “新皇不曾受过皇帝教养,如今是步步惊心,步步维坚,他的每一步,都不能缺了我们在下面的托扶和效忠,这般情形,你竟要为了一个女子离开京城?” “司徒大人,你真是色令智昏,你教我说你什么是好?” 司徒陌低头不语,于谦想起自己早逝的爱妻,又有些不忍,劝慰道:“大丈夫志向高远,何患无妻呢?” 司徒陌抬头道:“于少保,我知错了,待这边局势稳住了,我再去钱塘府一趟,寻回她。” 说完又道:“少保,您在钱塘府出生长大,在那边定有不少熟人,是否可以帮司徒陌先行寻一寻那人?” 于谦叹气,“她叫什么名字,岁数几何,你这便告诉与我,我找人帮你寻访起来。” 司徒陌道:“她叫苏婉柔,二十一岁,北京人氏,我明日作一副她的画像送来,麻烦于少保了。” 第64章 如此一尸两命的骇人之事, 终究还是发生了,而始作俑者,竟然老神在在地站在我身边, 毫无一丝悲怜亦或是动容。 生活在古代的女子,那些出生低贱的女子, 真是如蝼蚁一般卑微, 连自己的命都操控在别人手中。 最后一声惨呼之后, 一切重归平静,我再没多瞧张二爷一眼, 径直寻着路回了丫鬟房里。 昨日见过的几个丫鬟都在,独独不见了那名神色倨傲的,我渐渐明白过来,惊讶中却也觉得,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几个丫鬟正在窃窃私语, 见我进来一时也收不住, 拉着我问道:“姐姐这是从何处来?” 我自然不敢多出言语,只道:“刚从外边与小姐一同回府。” 几个丫鬟叽叽喳喳,这是被刺激到了极处, 停不下来,“春凤被二少奶奶扔去井里了。” 我不知该作何表情,又听她们告知与我, “姐姐,后院那口废井,莫说晚间时候, 就是大白天,正午时分,也去不得。” 我问道:“怎么了?” “这张府里头, 一有什么触犯家法非死不可的下人,就往那井里扔,我们听那些年长的老嬷嬷说,那口废井再扔下去,死尸都快填到井口了。” 第二日,天将将透出一丝丝曙光,我便拉着月娘去了卖鱼桥。 我们在早餐铺子吃了一碗咸豆花,两根油条,候着时辰差不多,就去敲了昨日瞧中那院子的院门。 -- 第65页 院子主人出来时,还惺忪着一双睡眼,看见是我与月娘,自然心领神会,“想好了?” 我点头道:“想好了,银子今日便可以给你,但我今日便要拿到房契和地契,明日便要搬进来住。” 那个张府,我是真住不下去了,如果可以,我今日便想搬进这里,再不去想那一张张端正贤淑的脸孔后面,包藏着是怎样的狼子祸心。 ………… 搬入新院子没几日,我手边的银子就有些捉襟见肘,我寻思了些出路,似乎都不太合适,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囊中愈发羞涩,左右坐吃山空,索性搏一把。 决心下得很大,但其实也就是做了个二道贩子,早晨天不亮就出门去了近郊,买了一筐子水蜜桃,用小板车拖回来,放在院门口叫卖。 起先还不好意思,眼瞅着日头西偏,这水蜜桃放上一晚,自然卖相就会难看许多,价钱卖不高,等于我不仅挣不到银两,还要搭进去辛苦钱,我只能横了心,在院子门口扯开嗓子叫卖起来。 “新鲜的水蜜桃,二个铜板一个,任挑任选,不好吃不要钱。” 喊完脸色通红,窘得不行,正暗自鼓足了勇气,准备再喊第二遍时,远远跑来三四个小孩,一人拿了一只水蜜桃,放在嘴里就咬。 我来不及阻止,这个拉住了,那个伸手去捞,那个扯住了,边上又冒出几个脑袋,我急得快要掉下眼泪,纠缠间,五六个水蜜桃便被他们吞下肚去。 我问他们要钱,“十二个铜板,拿来。” 领头一个小男孩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嘴里尚有没吃完的桃子,一边胡乱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你不是说不好吃不要钱嘛,我们吃过了,不好吃,我们还赶着回家吃饭呢,大婶,谢谢你的桃子,回见。” 我被气得胸口发疼,却又拿他们毫无办法,晚上索性没做饭,拿了几个破损桃子,充了一顿晚餐。 月娘第二日来瞧我,看我一脸气结,有些好笑又有些同情,“暖暖,这里不比北京城,天子脚下,皇城根里,都是守法的良民,这钱塘府,天高皇帝远得,市井泼皮无赖多得是,这些个小孩,大多是家里的老大或是老幺,爹娘要去做工,没时间管教,也没钱去上私塾,白日里各条巷子乱窜,遇见好欺负得便一拥而上,你这单身女子,若是打算今后一直独自买卖吃食,怕是要好好想个法子对付他们。” 我叹气道:“一筐子水蜜桃,两贯铜钱买来得,昨日叫卖了一日,连一贯铜钱都没有卖到手,今日再出去贱价卖了,能回本多少就算多少吧。” 二道贩子的路行不通,只得另想它法,月娘问我会不会做早点,在院子门口搭个早餐铺子,试试卖些豆浆油条。 我两手一摊,我是独生女儿,平时连厨房都极少进,只会做些寻常菜肴,但若是叫我像个正正经经的厨子一样,大锅大灶地开火纳客,那便是强人所难了。 又一条路被堵死。 月娘有些担心,“暖暖,你这也不会,那也不行,这可如何是好?” 我也叹气道:“我们先去将余下的水蜜桃卖了,再做打算吧。” 两人推着半框有些发黑的水蜜桃,垂头丧气地往街上走,早春三月,路上行人匆匆忙忙,各有各的活路,只有我和月娘,一个靠着娘家,坐吃等死,一个找不到一条生路,前途渺望。 第65章 景泰元年八月初二, 朱祁镇被也先放回。 八月十四日,到达居庸关。 八月十五日,一顶轿子, 两匹马,太上皇消无声息地从安定门进入了北京城, 史册上称为“北狩”一年的朱祁镇, 回来了。 此时距离苏婉柔难逃将将过了七个月。 京城大局已定, 旧皇派吏部尚书王直眼见大势已去,却还是咬牙负隅顽抗, 他上书多次,要求以皇家礼仪迎接太上皇归来,却被朱祁钰当庭呵斥,“当初我并不愿意登基大位,是众位爱卿极力推荐, 我方在危难中临危受命。” 几乎便要当场将王直下狱, 是于谦出面阻拦,“皇上登基已有一年,尘埃落定, 再不会有变。” 朱祁钰这才消气,但王直所提的皇家礼仪,是绝无可能的, 一顶小轿子就将朱祁镇直接从安定门抬进了南宫,软禁了起来。 保皇派几乎算是全面胜利,吏部尚书王直和吏部尚书胡濙合二人之力居然不能撼动于谦分毫, 朱祁镇被关在南宫一间狭小的木屋中,为了怕人接应,朱祁钰甚至命人砍掉了南宫附近所有的树木。 于谦没有参与这些, 朱祁钰的忌惮有目共睹,却也可以体谅,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国家,且能容下两个皇帝。 只是朱祁钰的行为却渐渐失控。 朱祁镇因为与看守他的太监阮浪交好,送了他一个金绣袋和一把镀金刀给阮浪,阮浪年过半百,不知此中凶险,只当做朋友间的馈赠又转送给了自己的交好王瑶。 谁知王瑶摆弄镀金刀的时候被锦衣卫卢忠窥见,密谋告到朱祁钰御前,朱祁钰抓住这样的机会,怎肯放过,只要撬开阮浪和王瑶的嘴巴,即便是诬陷,只要供出点什么,朱祁镇便大祸近在眼前了。 谁知阮浪和王瑶虽然少了男人的那点东西,却比那些真正的男人有骨气多了,他们在狱中受尽酷刑,却不吐一字,坚决不肯承认朱祁镇有造.反之心和拉拢他们之心。 -- 第66页 司徒陌为了这事,专门去了一趟于谦府上,此时已到景泰元年的年末,北京城大雪纷飞,银装素裹,年关将近,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迎接新年。 司徒陌却毫无心思融进这样的气氛里,他一日沉默过一日,此番到了于谦府上,甚至没有心思寒暄,只是开门见山说道:“于少保,阮浪和王瑶我都曾有过数面之缘,此二人半只脚都踏进了棺材里,太上皇若是想拉拢他们造.反,有违常情,两人官职低微,又年老力衰,这般严刑拷打,恐为天下人所不齿。” 于谦点头应道:“确实如此,我也在皇上跟前提过此事,可皇上一意孤行,我劝解不开,这一年皇上国事繁忙,又加上太上皇回归,皇上精神不渝,情有可原,改日我上奏一本,让皇上将事务多放些给内阁七子,也好减轻些他的负担。” 司徒陌有些犹豫,“当年太祖皇帝撤去宰相职位,就是为了集权,如今内阁日益势大,若您再参本让皇上放权,只怕内阁羽翼渐丰,日后权利将凌驾于宰相之上了。” 于谦皱眉道:“确实如此,可顾此失彼,两头为难,两头相焦啊。” 司徒陌见话题被扯远,又重提道:“少保仁慈,看看能否在皇上御前提上一句,饶阮浪和王瑶一命。” 于谦不置可否,送客时只回了句,“我见机行事吧。” 司徒陌登于谦府上说情的第三日,阮浪和王瑶便被朱祁钰拖去菜市口,斩立决。 消息传到司徒府的时候,他正在雪中赏梅。 梅树是苏婉柔初来时种下得,司徒陌还记得那年她好似中了蛊一般,突然便要悬梁自尽,救醒后似乎换了个人般,不言不语了好几日,再后来更似转了性,日日躲在藏书楼里不见人。 苏婉柔走后,司徒陌只要无事,也常常将自己藏入藏书楼里,他瞧见藏书楼里的书籍,被苏婉柔重新规整了一遍。 规整的方式他瞧不明白,以“阿”字开头的书籍被放在了第一排,很多书册里都夹了绢帕做得书签,有本书里还被他翻出一张白纸,上面是苏婉柔的字迹,写着他不明白的几句话。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后来他慢慢琢磨,渐渐琢磨出了些味道,他想起他从前明知苏婉柔躲在二楼,还做得那些腌臜事,他便渐渐顿悟,为何苏婉柔要跑。 后来他又寻到了那棵梅树,苏婉柔亲手栽下时,这梅树还尚幼小,如今四年过去,已然清香扑鼻,他愈发了解苏婉柔,心中明明白白知道她的一切想法,种这梅树,是她存了遗世独立之念,和品性高洁之意。 可今日却与以往有些不同,他站在梅树下时,竟不能一心一意思念那女子,阮浪和王瑶之死,让他一颗在官场时时刻刻被烈火烹油的心更加沸腾了几分。 他是知道锦衣卫的那些手段的,前面几朝,刑罚若说酷厉,也不过是鞭笞夹棍之类,可自从明朝开国,自朱元璋始,到今时今日,刑罚式样之繁复狠辣,可谓叹为观止,可怕可怖。 阮浪已过知天命的年纪,再过得一年,便是花甲之年,若不是从小被送进宫里,该是子孙绕膝,颐养天年了。 可他却被关进锦衣卫的黑牢,尝尽明朝各种酷刑,却做到了一个正直之人该有的所有品质,至死都不曾诬陷一句朱祁镇。 司徒陌动容,久久无法释怀,大丈夫生当立于天地,眼前如此残酷血腥,让他对朱祁钰的拥戴之心起了动摇。 梅花清香扑鼻,心里的人儿却不知在何方,那日托了于谦帮忙在钱塘府打听,司徒陌旁敲侧击问过几回,可景泰元年是真正乱象横生的一年,于谦疲于奔命,如何会去理会司徒陌的一个小妾行踪。 司徒陌渐渐明白,要去钱塘府寻回苏婉柔,只能是他亲自走一遭了。 正是一颗心没着没落,左思右想之时,管家却远远奔来,司徒陌冷眼瞧他,却听他说道:“如意在府外叩门,守门的小厮不肯开门,如意索性跪在了雪地里,府外行人往来,人多眼杂,只怕落了闲言碎语出去。” 如意和如玉三月便被司徒陌遣送出府,如玉倔强,不肯二嫁,收拾行装回了金芝楼。 如意没有去处,司徒陌便做主,将她嫁去了城郊一户财主家中作妾。 只有秋红,因为生养了公绰,司徒陌再想安置了她,也不忍心让自己儿子这般小,便失了亲娘,只得任着她留在府中。 只是再不曾去过她房中留宿。 秋红不明白为何有这一夜巨变,她吞吞吐吐问过司徒陌几回,司徒陌脸上挂着寒霜,连一眼都不曾多瞧她。 对着生养了公绰的秋红尚且如此,对着门外跪在冰天雪地里的如意就更加冷心冷情了。 “她已改换了夫家,这般回来跪我,又是为何?” 管家唯唯诺诺,“说是新官人正妻凶狠,衣食不足,更将她驱使当做丫鬟用途,三九天里,竟让她去河边洗衣,她身上寒疾发作,夜里寝被单薄,她冻得几乎殒命,这才回来求三爷救她。” 司徒陌恨得几乎牙碎,当年苏婉柔被搁在西院自生自灭,也不过一条薄被过了两个冬季,他依稀记得她那时脸上的菜色,那是营养不良导致得。 他既然没管过苏婉柔,现下更不会去管如意,他冷漠地像一尊失去情感的雕像,雪下得愈发大,他转身离开。 -- 第67页 管家追了几步,问司徒陌,“三爷,那小人出去向她说明,让她再不要来寻三爷了。” 司徒陌冰冷的声音被夹着雪花的寒风送回来,只有两个字,“随她。” 景泰二年将将过完正月初一,司徒陌便告了休沐及寒假,去了一趟江南。 明太祖朱元璋是众人皆知的工作狂,他开国后一年只给了两日假期,一日是大年初一,还有一日便是他自己的生辰,他本名叫做朱重八,生日十分好记,八月初八。 可之后反噬十分严重,官员苦不堪言,待得朱棣之后,假期不仅加长与元朝同等,后来更是将年后假期拉长至一月。 司徒陌便是趁了这次机会去得江南。 司徒陌在官道上策马奔了七日七夜,最后练得可以在马背上睡着的功夫,这才在正月初八日出之时,赶到了钱塘府的城门前。 他是正三品官职,自有府衙大人接待,司徒陌说明来意,问知府大人是否可以帮他寻一名名叫苏婉柔的女子。 知府大人不敢得罪于他,将司徒陌画得画像找人临摹了几份,分别贴于几个城门楼下,画像边上的文字是司徒陌亲手书写。 “寻找妻子苏婉柔,二十二岁,京城人氏,若有人遇见,不必惊扰,来府衙找我,黄金百两酬谢。” 后方还跟了一行情真意切的小字,“婉儿,若是你瞧见了,务必来府衙寻我,你过去所说一切,我无不答应,愿还有携手的机会。” 寻人启事贴出去七日,司徒陌也在知府里等了七日,无一人登门。 司徒陌却不知,苏婉柔到了钱塘府之后,从未再用过“苏婉柔”这个名字,她只唤自己作“暖暖”。 临着寒日假期临近,司徒陌越发焦躁,他牵着马匹,日日在城中从南到北,从西向东,来回地寻找。 他甚至还去了断桥,那日,断桥残雪,柳浪却不闻莺,他站在冬日的断桥桥头,看着眼前被日光隐去的另一半石桥,心中不祥之感愈发浓厚。 这景象,似极了他与苏婉柔,一半挺立风中,另一半却不知所踪。 他低下头,向着一池残荷低声问道:“今生今世,我与她,可还有相见之日?” 作者有话要说: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出自匈牙利诗人誩裴多菲的诗歌《自由与爱情》。 第66章 我在街上卖了两次桃子, 天气暖和之后,又卖过草莓,草莓更不经存放, 往往当日剩下的,第二天起床便烂得没了卖相。 我心情低落到整天整天地不说话, 我从苏堤逛到白堤, 又从白堤走回住得院子, 我在夕阳下一遍遍地问自己,究竟要怎样才能自食其力生存下去。 月娘借了我一些散银, 我已经把身上的钱花得精光,可向月娘借钱也不是长久之计,即便是亲人,也终有一日会不愿再来填我这个无底洞。 月娘倒是给了我一条出路,说她二哥那日在假山后匆匆一眼, 竟然瞧上了我, 问我愿不愿意去给她二哥做小妾。 我气得几欲晕倒,我就是为了不愿给人作妾才从京城千里迢迢逃到钱塘府,若是重走了老路, 我怎么给新唐交代? 我那日晚间亲眼见了正妻的强悍,司徒府上还没有正妻,我便被欺辱至此, 若是去月娘的二嫂手下走上一遭,只怕我要殒命在此间了。 我回了月娘,谁知那二哥却不肯罢休, 他自己不能前来说和,竟然遣了他的妻子来敲我的院门。 我将月娘的二嫂让进屋里,我没舍得花钱置办家具, 家中只有一张睡床,一张瘸腿的八仙桌子,还有一条长板凳。 二嫂是由月娘陪着来得,月娘躲在二嫂身后向我挤眉,我知晓她的意思,看在她的面子上,好歹应付一下这位二嫂。 屋里既然进不得,三人只得立在院里说话,这会儿离我到钱塘府已然匆匆过去两月,柳絮儿飘得到处都是,桃花香也弥得人心口发腻。 二嫂将一块金锭子塞进我手里,“随了我去吧,被我家二爷瞧上,是你上辈子修来得福气。” 我心中不忿,脸上却不敢泄露分毫,只寻了各种推托之词。 “二娘,我嫁过人了。” “无妨。” “作得是小妾。” “我自然知道你做人小妾,哪有正妻会流落在外,真以为都像月娘这般?” 月娘一时气急,竟找不到半句话反驳,我瞧着月娘的地位比初到时更矮了几分,心下明白,只作不知。 “二娘,我出来时,并没拿到放妾书。” 二嫂子这才重新细细打量了我一番,心下估计已然计较了几回,只是嘴上不说,既然没拿了放妾书,那便是偷跑出来得,张府自然不会来惹这些夹缠麻烦。 “行吧,既然这样,我也不勉强你了,二爷那里,我自会交代。” 说完又来瞧我,“你一个独身女子,孤身在外,没有收入,即便背了金山银山出来,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假意咳嗽了声,看了眼月娘,“月娘,我们张家养你一个,已然是慈悲为怀,若是你还要偷偷在外接济旁人,那可别怪我去娘跟前说道说道了。” 月娘连连作揖,“不敢不敢。” 我便被如此,又切断了一条退路,可谓山穷水尽了。 我靠着吃馒头苦熬过几日,身上便渐渐浮肿起来,特别是小腿两侧,一按一个深坑,肌肉久久无法复原,我心下明白,这是营养不良的征兆。 -- 第68页 怀里还揣了最后一根银钗子,那是彼时司徒陌刚从战场上归来,给了我几张银票,让我自己去首饰铺子打得。 我去之前,自己画了图稿,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连着一根长长的银钗,蝴蝶翅膀是镂空的,内里只用细细的银丝纵横,转角处缀了红色珠子,四只翅膀缀了八颗,我回忆了齐白石的虾趣图,将那八颗珠子缀得极不规则,但细看却又恰到好处。 这根钗子实在费了我极大的心血,一直爱不释手地佩戴着,逃出京城后也一直贴身藏着,谁知就竟真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我去当铺当掉了这根钗子,拿了区区五两银子,心下哀痛到了极处,蹲在当铺门口,一手拿着当票,一手拿着银子,哀哀哭了许久。 回家蒙头便睡,一直睡到夕阳西下,这才擦了把脸,找了家面馆子,吃了碗牛肉面。 牛肉面只要一吊铜钱,我算了算手上的五两银子,若是我今后每天只吃一碗牛肉面,不去折腾倒买倒卖的生意,倒是还能撑上个几月。 可若是这几月过完,我还没寻到出路,我不敢去想那可怖后果,只愁眉苦脸,每日坐在院中发愁。 芳菲尽的四月末,我总算迎来了一丝转机,我与月娘说了我当了钗子换了五两银子的事,月娘问我,“难不成你还想将那钗子赎回来?” 我摇头道:“自然不是,现在只盼能活下去便成。” 月娘道:“既然这样,为何不当个死当,这样银子也能多些。” 我惊讶道:“什么是死当?” 月娘有些奇怪,侧头瞧我,说道:“暖暖,你这人好生奇怪,有时候,我真觉得你不是这个朝代的人,你怎么连死当都不知道?” “死当便是那钗子你不要了,卖给了当铺。你将来要赎回得,当铺还得替你收好了,挣你些利息钱,自然当得便宜。若是死当给了当铺,当铺认识得豪客多,转手卖出,他们挣得多,你银子自然也能拿得多些。” “那我这会儿去改,还能来得及吗?” 月娘道:“我没当过东西,你赶紧过去问问,看看还能不能改成死当,让他们补些银两给你。” 我留了月娘在家中,找出当票直往当铺跑去,当铺铺子里的柜台极高,我垫着脚招呼掌柜,“您帮我瞧瞧这张当票,我想改成死当,不知可行?我急着用钱,还望掌柜通融通融。” 那掌柜留了一把山羊胡,一顶圆毡帽加一身墨绿色锦缎袍子,瞧着十分有钱的模样,我如今山穷水尽,只盼着老天能开眼给一条活路。 老天确实开眼了,山羊胡掌柜拿走我的当票,进去里间瞧了一会儿,再出来便带上了三分笑模样。 “瞧不出来姑娘还挺年轻,我还以为是个中年老妇,您这钗子放在我这里一月余,前儿个,知县大人的内室来挑死当里的衬眼货,一眼便瞧中了您这支钗子,您这钗子确实新奇,举凡这年头,不是凤凰就是牡丹,您这只蝴蝶,轻巧又耐看,里面还镂了空缀了红色珠子,当真奇巧新颖,知县夫人当下便爱不释手,日日着了丫鬟前来问询,我这是千盼万盼,才把您给盼了来。” 我却只惦记了银子,“既然有人喜欢,掌柜可否给我多当几两?” 山羊胡掌柜撸着胡须笑起来,“姑娘莫要目光短浅,知县夫人让我问您一句,可否愿意帮她订做几款首饰?她要做几样这钱塘府里独一无二,独她一份的首饰,好显出她的身份地位来得。” 我慢慢琢磨出些味道来,明朝民风不比唐朝,不比战国,闺阁女子管教森严,等闲未嫁女子连大门都不能迈出一步,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培养女儿也只是从琴棋书画下手,穿衣搭配这些也只是跟随大势,外间流行什么,便跟着穿戴什么,至于合不合适自己,从来无人计较,更无人多作思考。 我暗自计较明白,垫着脚巴结那顶圆毡帽子,“掌柜大人,若您肯帮我从中引荐,我日后定不会忘了掌柜今日大恩。” 我便这样认识了知县夫人,知县夫人三十过五,保养得极好,为知县大人生育了三男一女,却还好似二十出头的妙龄少女。 我却渐渐瞧出了商机。 品味和眼光,这两样是后天慢慢培养得来的,若是没有从小一日日地耳濡目染,日日穿着差不多的衣衫,戴着大众款式的首饰,待到成年,再想有些自己的新奇想法,已然是不可能的了。 我为知县夫人设计了几款首饰,我向着知县夫人说道:“夫人如此年轻好看,若是戴着那种镶着祖母绿的大金大银,反而不相衬,我给夫人设计几款适合夫人气质的。” 知县夫人反问我,“什么叫做气质?” 我被问得无话可回,只得说是京城的方言,才得以敷衍过去。 我替知府夫人设计了一串红珊瑚的项链,又设计了一枚尾戒,两枚樱桃造型的耳钉,没有长长的吊坠,反而衬得知府夫人脖颈修长。 知府夫人十分满意,出手阔绰,赏了我十两银子作为辛苦费,我捧着那银子,几乎失声痛哭,真正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回到家中没几日,竟又有人寻上门来,原来是知府夫人的手帕之交。 知府夫人是土生土长的钱塘府人氏,闺中密友婚后依然常来常往,瞧见了知府夫人的新奇首饰,十分喜欢,追问来处,知府夫人便告知了我的住处。 -- 第69页 说我眼光独到,可以找我订做独一无二的款式,钱塘府里独一份儿,不用再担心人人头顶一支龙凤钗了。 我瞧着院子里人来人往日益增多,心里多生了计较,我找了一家门面较小的首饰铺子,那铺子被钱塘府几家大铺子挤得日益困难,已然举步维艰,门可罗雀。 铺子掌柜本想关门大吉,不想我却登门拜访,说是愿意用十两银子盘下铺子,原先雇请的匠人也一并留下。 铺子掌柜十分欣喜,却问我能不能再多加几两。 我正色道:“掌柜大人,我来之前已然打听清楚,您这家铺子,这几月连一桩生意都不曾接下,若不是我来送这十两银子,怕是您不仅要分文未得关门大吉,还得付一笔遣散费给这位匠工。” 铺子掌柜十分汗颜,再不多话,接过银子,将铺子的租契交于我,便离开了。 我拿着租契迈进那家只剩一个打银炉子的铺子,环顾四周,颇觉寒酸,竟连个说话收钱的高柜都无,可我囊中羞涩,哪来的多余银两置办家当。 只拿了两吊铜板,去城中的锦旗铺打了一根旗帜,上面写了几个大字“暖暖首饰铺”。 两吊铜板换来得旗帜自然不大,我让匠工将旗帜插上屋檐处的缝槽,虽然寒酸,但总归给人指了去处。 自此以后,我在自己家中接了活儿,便画了式样去铺子打好,又买了各式各样的丝绒盒子安放,挣些中间的差价。 一来二去,生意渐渐趋于火热,时常天不亮,门口便有丫鬟拿了板凳等着我开门迎客。 我只恨读书时候没时间看那些时尚杂志,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多学些设计方面的知识。 因着有了知府夫人的极力引荐,又有城里贵妇的口耳相传,我认识得大官富商的内室愈发多,待得景泰二年的年初,连月娘的两个嫂子也期期艾艾地登上门来,问我可否为她们做套首饰。 月娘后来才告知与我,“钱塘府里最近流行了一股风气,便是以戴着你设计的土豆首饰为耀,若是哪位夫人太太还戴着泯然众人的钗子链子,自己也会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我手上渐渐存下了金条,我居安思危,想起一年前每日只敢吃个馒头的困境,不敢有丝毫的娇奢,偷偷将房间的地砖撬开,将两块金条用麻布包裹,埋了下去。 我开始不满足于只是设计首饰,渐渐将触角伸向服饰。 明朝妇人多是两段式穿着,上身穿短衫,下身着坠地宽大长裙。 颜色也十分单调,贵妇只能着大红色系短衫和外罩,普通人家的妇人只能着些浅淡颜色。 若是官夫人相互拜见,远远瞧去,除了脸孔生得两样,其他竟一般无二,十分地单调乏味。 我在设计首饰上挣到了钱,那是因着首饰不曾被明文规定过,我知道朱元璋性情乖张,为了朱家江山千秋万代,曾为他的子孙制定了无数的规章制度。 不知可曾包含了服装着装,我便不敢贸贸然。 我将银匠铺边上的铺子一并盘下,请了绣娘,置办了纺车和绣架。 先从上身的短褂入手,我将平领改成立领,立领两侧缀以盘扣,每颗盘扣上面安置一颗与衣服一样颜色的珍珠,又搭配了一副同色的珍珠耳坠。 衣服是按着我的尺寸做得,我去知府夫人处拜访时,特意穿戴了过去,知府夫人一眼瞧见便十分喜欢,央着我也给她做了一套。 至此,我又涉进了服饰领域,我设计得立领短褂,一传十,十传百,竟很快风靡整个钱塘府,后来又远远传播开去,一时众人效仿,各个绣房争先制作。 我将两个铺子扩大了规模,多加了人手,制作了大型的门匾,我沿用了现代人的经营模式,采用三人同行,一人免单的策略,还发放各种优惠券,但凡在我铺子累计消费满二十两银子,可以免费领耳钉一副。 实打实地独到眼光,再加上好口碑和商业模式,我两家铺子的门槛几乎被踩烂,渐渐有了做大的趋势。 作者有话要说: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出自宋代诗人陆游的《游山西村》。 第67章 司徒陌在西湖边徘徊了几日, 不得苏婉柔踪迹,他颇觉出些人海茫茫两不知的意味,城门口的寻人告示贴了好几日, 也无人前来揭取。 春节假期还剩下将将七日,满打满算也只够路上行程, 司徒陌已然耽搁得太久, 再不启程回京, 只怕要耽误景泰二年的第一次早朝。 司徒陌临行前去向知府大人道别,现下京城党争白热化, 众多官员被迫站队,这山高皇帝远的小小钱塘府的一介知府大人,却也不得不选了派系,他是新皇派的。 官场上少不得你来我往地客套与寒暄,知府大人问了皇帝的近况及身体, 又不痛不痒地讲了一些场面话, 司徒陌这才起身告辞。 司徒陌来时给知府大人带了两根长白山脉的老山参,还有一支成形的何首乌,于谦站上权利巅峰后, 清正廉洁,他治下官员,从不许贪.污.贿.赂, 即便是正常的礼尚往来,也决不许真金白银相送。 司徒陌此番前来,本心也是觉得希望渺茫, 钱塘府不比京城,却也是一方富贾聚集之地,知府大人治下几万居民, 要找出一名女子来,谈何容易。 除了这些,司徒陌还有些隐隐的担忧,那日他纵马狂奔,照理说该追上了苏婉柔,可他一直追到山东境内,也不见苏婉柔踪影。 -- 第70页 他心中反复盘算了无数可能,或许苏婉柔中途改道,如今人还在北直隶境内。 或许没有走官道,改了小路或水路。 亦或许连北京城都没出去,现下人还在京城内。 要是改了小路,北京城到钱塘府,几千里路,中途体力不济,随便找个地方安下身来,那他司徒陌便是手眼通天,也万万找不到她了。 除此之外,司徒陌还担心苏婉柔的性命安危,他虽然神情中从未有过丝毫的欣赏,但他心中明白,苏婉柔小家碧玉,眉眼柔顺,乍一眼不是如何惊艳,但却十分耐看,细细看久了,便不自觉地被她吸引,欲罢不能。 司徒陌每每独坐家中,心思便百转千绕,各种可能逐一想了个遍,越想越是浮躁,越想越觉得寝食难安,连睡眠也逐渐稀少。 待到后来,更是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晚间需得将自己灌个烂醉如泥,方能得一夜好眠。 可司徒陌心中明白这只是饮鸩止渴罢了,心病还须心药医,他只有寻回苏婉柔,才能寻回自己的内心宁静。 所以他明知希望渺茫,却还是带着重礼来了,这几样物件是他托人去长白山脉的猎户手中收得,颇费了些周折。 可惜知府大人再尽力帮他,苏婉柔一没犯法,二没犯事,知府大人竟也悄默地将她画像挂上城头,却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知府大人将司徒陌送到府门口,备好了马匹,马匹上两个包裹,是他的回礼。 司徒陌跨坐上骏马,双手合十,与知府道别:“兄台珍重,在下托付知府大人继续帮在下留意那名女子之事,万望知府大人帮忙则个,司徒陌心中谨记,日后定当回报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客气道:“不过一桩小事,司徒大人不用挂心,若是有了行踪,在下定当快马加鞭,及时告知司徒大人。” 司徒陌扬起马鞭,又是与来时一般,风餐露宿整整七日,这才赶回了京城。 司徒陌走时,将家中全权托付给了管家,待得回来,管家虽与往常一般,迎到府门口,司徒陌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不及细想,将知府大人送得回礼交给管家,自己连一眼都懒得多瞧。 他先去瞧了新唐,新唐已经会说些简单的句子,司徒陌给他换了新的奶娘,新唐初始十分抗拒,日日“姆妈,姆妈”地到处找人。 司徒陌有些奇怪,京城没有“姆妈”这种叫法,原先的奶娘和苏婉柔都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他不知这“姆妈”的称呼从何而来。 可这回去了一趟钱塘府,竟惊奇发现,“姆妈”乃是江南的叫法,司徒陌百思不得其解,可苏婉柔出走,奶娘被他辞退,连柳红都被他卖去了京郊贫穷农户家中为妻,无人可替他答疑解惑了。 新唐长得肖似苏婉柔,一双眼睛更是像到了极处,远远瞧见司徒陌走近,便迈着两条小胖腿,蹒跚奔到近前,揪住司徒陌衣襟,“爹爹抱新唐。” 司徒陌一身风尘,尽数化在了这声娇软童音里,他将新唐高高抱起,一月余的期盼和失望,这一刻,竟再也憋不住。 “新唐乖,爹爹没找见娘亲,新唐会不会怪爹爹?” 新唐一年没见苏婉柔,初始的哭闹不休已然忘却,只模模糊糊记得一个大概,“娘亲找不见,新唐有爹爹,新唐有爹爹。” 司徒陌将头埋进新唐的小褂子里,他尝到自己眼角的一丝苦涩,更加不肯抬起头来,“是爹爹不对,将新唐的娘亲弄丢了。” 新唐以为司徒陌与他闹着玩,在挠他胸口的痒痒,竟忍不住咯吱咯吱笑出声来,“爹爹放开新唐,新唐好痒。” 钱塘府里已然万象更新,北京城中却冰雪未融,肃杀的冰天雪地里,司徒陌抱着新唐站了许久,久到管家前来提醒,“三爷,莫叫小少爷染了风寒。” 司徒陌将新唐交给奶娘,又去秋红院中瞧公绰。 秋红正在窗下绣一副鸳鸯戏水图,瞧见司徒陌进来,竟不似往常欢喜雀跃,只是行了礼,便唤奶娘将公绰抱出来给司徒陌瞧上一眼。 男人不曾经历生养,对孩子的感情大多来自母亲,司徒陌以往听朝中同僚说起,颇有不顾,都是自己的嫡亲骨血,与母亲何干。 待到如今,他却深有所感,对着新唐,他不知该如何疼爱,千言万语梗在心头,只想好好将新唐抚养长大,世间心爱之物,除了苏婉柔,便是眼前这个小小人儿了。 可是对着公绰,一样拥有他一半骨血的幼子,他却半分提不起劲来,过来匆匆瞧了一眼,便想起身离开。 秋红抱着公绰,说道:“三爷去钱塘府一月,回来只瞧了一眼公绰便要离开,三爷心中不喜秋红,可公绰到底是三爷骨肉揉成,三爷将这份不情不愿摆在明面,秋红可以不放在心上,可公绰长大后,他会怎么想?” 司徒陌一时无法反驳,重又坐回位置,丫鬟拿着茶托上来奉茶,茶是雪水煮沸后冲泡,司徒陌尝了一口,知晓秋红这样用下心思,心中难免不忍,又尝了几口,这才说道:“不是我不愿理会公绰,只是我这出行时日过久,书房里公务堆积如山,于少保府上还需去上一趟。” 秋红勉强笑上一笑,“三爷明知公务缠身,却还是拖到最后一日才愿返回,不知那钱塘府里有什么事物,勾得三爷如此牵肠挂肚。” -- 第71页 司徒陌勃然大怒,几欲拍案而起,管家却在此时推门进来,司徒陌微微皱眉,管家何时可以不敲门,便随意出入他后院妻妾房中了。 管家向司徒陌行李,打开钱塘府知府大人所送礼物,“三爷,这知府大人忒也小气,竟只是送了两套女子褂衣,还有一套纯银打造的首饰。” 司徒陌不答,安身在太师椅中喝茶,喝完一道又让丫鬟添了一道,管家察言观色,瞧不出司徒陌喜怒,许久没话找话,说道:“三爷后院如今只得秋红姨娘一人,不如就赏给秋红姨娘吧?” 司徒陌点头,“也好。” 秋红这才上前打开两套衣裳,是顶好的江南绸缎庄的料子,一套柳绿色,一套淡粉色,下面是百褶的碎裙,上面是收腰的短褂,只是那褂子的领口十分新颖,是一双镶嵌了珍珠盘扣的立领。 那套首饰也十分奇巧,分别为一根银钗,一条珍珠链子,一对耳环,一只玉镯子 那根银钗更是别致,上面停了一双蝴蝶,蝴蝶扑展的翅膀是镂空得,缀了许多细小的红色珍珠。 第68章 月娘终于受不住她两个嫂嫂终日的冷嘲热讽, 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这女儿不是回门探亲,也不是与夫婿闹矛盾回娘家偶住,而是落定生根般长久住了下来。 两个嫂嫂自然不情愿, 毕竟姑嫂亲只存在于画本子里,真实的世界里, 哪个嫂嫂不是一进门, 就开始琢磨怎么将小姑子嫁出去, 图清净。 虽然月娘不曾惹事,恨不得让自己变成透明一样的存在, 可一日三顿的饭食,每个季节都需要添置的新衣和首饰,到底还是惹了旁人的不快。 因为那些,是从她们碗里分出去的。 张府就这么大,张老爷已然退隐, 两个不肖儿子都不争气, 没有一个挣得一门财源广进的生意门路,考科举更是不敢妄想,吃喝女票赌却是样样在行。 张府已然势微, 月娘处境举步维艰,夏至那一日,终是闹到了撕破脸皮的地步。 月娘打包了铺盖出来寻我, 她在钱塘府里没什么认识得人,只与我一人,感情算得上亲厚。 那时恰巧我也生了隐退幕后的心思。 我日日打理首饰铺子和成衣铺子, 迎来送往地,免不了抛头露面。 好几次,都被人问了出身来历, 我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渐渐便生出些担心来。 我暗自设想过司徒陌发现我离去后的心思,他那样高傲自负的人,怕是容不下旁人地擅自逃离,或许会恼羞成怒一段时日,亦或许会在京城里寻一寻我。 只是后者的可能性着实不大,他娇妻美妾,左拥右抱,日日笙歌,怕是不需几日,便能将我忘个干净。 可我却还是不得不防。 虽说此处离着京城山高水远,但我做得大半都是达官显贵家眷的生意,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被司徒陌辗转知道了我的消息,也是给自己埋得一个巨雷。 以他的性子,定是会将我捉了回去,与我初到张府那几日所见一样,将我用绳子绑了,沉入藏书楼边上的那口废井里。 每每思及那日听到得惨呼声,我便不寒而栗,后背的冷汗潺潺而下,因为恐惧而日日加剧的怯意,终在见到月娘背着行装出现在我院子门口时找到了出口。 我当初花一百两买下这院子的时候,已然捉襟见肘,院子只有一进,房间更是小之又小,只容得下一张极小的单人床榻。 我此刻已然有了余力,换间大点的宅子。但素来树大招风,我一介单身女子,若是像个男人般置办房产,又加上年纪尚轻,只怕更加惹人注意,惹祸上身。 其次还有个缘由,这卖鱼桥附近都是小小的一进院落,住得都是些钱塘府里的老人家,祖祖辈辈都定居在此间,彼此相熟,治安极好,几乎到了路不拾遗,门不闭户的地步。 我自然极其相中这点,夜夜好眠。 月娘出来时,自然带了盘缠,她夫君留给她的细软,她都安放妥帖。 我像当初月娘陪我一般,陪着她,把卖鱼桥的附近人家,里里外外翻了遍。 月娘想住得离我近些,再近些。 我们两个同病相怜之人,彼此只想依偎着互相取暖。 后来终是在隔壁弄堂里寻得了一户人家,那家老人是个绝门,没有子嗣,老人身故后,他远在山东的侄子过来料理了后事。 院子便也跟着一并卖了。 因着里头刚死了人,虽然是寿终正寝,比横死好上许多,但到底晦气,几乎无人上门。 那侄子急着回去山东,一日日的降价售卖,从起初的一百二十两银子,到得最后,八十两银子便可拿去。 月娘问我意见,我不敢乱出主意,只说:“你自己斟酌。” 月娘到底还是卖下了,她不似我当时,山穷水尽,她搬进去后,还置办了些家当,锅碗瓢盆,一应买全,我二人搭着伙,过起了日子。 又过了几日,我问月娘愿不愿意给我搭把手,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底细,知道我抛头露面多了,终会有惹祸上身的一日。 月娘自然是应允下来,从那日开始,月娘便常驻在两个铺子里,接下生意,拿给我,等我安排妥帖做出了货品,月娘又去联系买家,付钱拿货。 对外只说她是掌柜。 -- 第72页 我每日付给月娘五两银子当做工钱,这在钱塘府里,算是极高的酬劳。 月娘自然满意,工作愈加勤勉,我二人的日子稳稳妥妥,我十分满意,却不知风波正日日.逼近。 …………………… 司徒陌回到京城,酗酒的恶习竟像跗骨之蛆般,一日严重过一日。 司徒府的地下酒库,原藏了许多好酒,坛坛都是有些年份的陈酿,若是家中来了贵客,也只是喝上几盅,便难免酒意上头,回去自己家中,睡上个昏天黑地。 司徒陌却好似住在了酒窖里般。 整坛整坛地往下灌,醉生梦死,不过如此。 好几回,他都在酒窖冰冷的地砖上醒过来,心中所念所想,却依然只是那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 一日早朝结束,于谦将司徒陌拦在午门外,问道:“司徒大人终日魂不守舍,不知发生了何事?” 司徒陌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为了一个女子,他已然不想活了。 他花重金请了许多暗探,近到北京城里,远到山东河南江苏浙江,一处处地寻找,可飞鸽传书回来的内容从来便是三字,“无所获”。 他一张张焚去那些字条,一颗心跟着一点点燃尽,他想了许许多多遍,苏婉柔是否还活在这个世间。 后来,他又将寄托放在菩萨身上。 他在许许多多的午后,上完朝后,持一柱香,一步步走上山去。 他跪在钟鼎可闻,佛韵缭绕的古寺门前,他一步步叩进大殿,重重地磕下三个响头,他对菩萨说:“不求功名,不求利禄,只求一个生死与共。” 菩萨低眉,芸芸众生,谁能逃得过一个“情”字。 佛祖不言,天地不语,他跪在地上,久久不愿起身。 “若是今生不能重逢,司徒想许一个来世,一个生生世世。” 远处佛钟敲响,他垂下眼眸,静静数完,一共九九八十一下。 声声入耳,群山回响。 是菩萨允了。 他双手合十,“既是如此,司徒便不愿浪费此生时光,早些解脱,便能早些投胎,早些与她重逢。” 下山时分,天色昏暗,树影重重。 他却一步比一步坚定,心中一个声音默默回荡,“等我”。 回到府里,他先去瞧了新唐,新唐已经睡熟,睡梦里皱着眉头,与那人一般无二。 他轻轻印下一吻,心中不舍又不忍,新唐已然失了亲娘,若是再失了他,他成年前的十几年,该当如何忍受。 他内心凄苦,又去酒窖里抱了一坛酒。 他坐在藏书楼的高阶前,今儿是四月十五,月儿亮如圆盘,那上面藏着后羿的妻子,嫦娥。 那他的爱人呢?又藏在何处。 他低唤,“婉儿,你去了何处?” “我已认输,再不做你不喜之事,你便乖乖回来,与我相伴到老,可好?” “我想随你而去,可是我们的骨肉,新唐,他该如何是好,你对他狠心,我却做不到,可我不怪你,你若肯回来,我什么都允了你。” 司徒陌喝去了整坛烧酿,醉死在藏书楼前,管家请来的大夫,给他灌下大量清水,他吐了睡,醒了又吐,朝中请了七日大假,才堪堪捡回一条命来。 他被烧酒的酒精灼伤了胃和肠,整个人都浮肿地厉害,秋红日日照顾在榻前,衣不解带地看护了七日七夜,才等来他渐渐清醒。 相对却无语,各怀心事。 秋红盛了一碗清粥,大夫嘱咐了,若是醒来,进不得油腻,需得清粥清水,慢慢调养。 秋红一勺勺喂他,他张嘴慢慢吞下,两眼无神,瞧什么都笼着虚影。 却慢慢对秋红头上的一支钗子有了反应。 那支钗子,渐渐轮廓清晰,遥远的记忆里,似乎在哪儿见过。 也是这样镂空的蝴蝶翅膀,缀着红色的珠子。 只是那根钗子,只停了一只蝴蝶,而眼前这根,停了两只。 有什么从记忆里慢慢探出触角,轻轻抚摸他的灵台,那里竟然有一瞬间的清明,仿佛黑夜里突然射向天空的礼花。 他便活了过来,在五光十色的幻境里,活了过来。 他伸手将那支钗子拔了下来,尽量和颜悦色,不去吓到秋红。 “秋红,这支钗子,你从何寻来?” “若我记得没错,是不是我从钱塘府里带回得?” 第69章 司徒陌这一病, 便病了许久。 他卧在床榻上,驱走了秋红,连管家也不许近身, 只找了当初从宣府带回得丫鬟香梅伺候。 香梅从宣府来至司徒府,一晃已有约莫两年, 她被管家安排在后院打扫, 做得都是些辛苦活。 她倒是安分守己, 做完自己份内的差事,便规规矩矩在丫鬟房中, 不曾掺和到任何一桩闲事中去。 安分到司徒陌几乎已经忘了这号人物的存在。 司徒陌将其它地方的暗探悉数召回,只派了一个极为得力的隐卫孤身去了钱塘府。 可半月后传回的消息着实让他失望。 知府大人送他的衣物和首饰出自一家名叫“暖暖首饰铺”的银铺,这家铺子的掌柜名叫张月娘,是钱塘府中一家官宦的归家庶女。 司徒陌本已燃起的星点希望,便又渐渐熄灭。 -- 第73页 春末夏初交替之时, 司徒陌身体已然大好, 他跟着于谦勤于朝政,朱祁钰的地位已然稳固如山。 司徒陌抽着空余功夫,将管家绑了扔于院中, 曝晒了一整日,黄昏时分,他才闲散搬了把竹椅, 坐在廊檐下,香梅给他端了一杯清茶,他合着杯盖啜了几口, 又递回给了香梅。 却并不言语。 管家熬不过他这样的沉默,数十年的涵养一朝崩溃。 “三爷,我知道您发现了些细枝末节, 我这条老命已活得够本,若要我从实招来,您需得答应我,给秋红留一条活路。” 司徒陌一声冷笑,并不当成回事,“刘管家此时此刻,竟还敢与我谈此条件,怪不得敢做下如此龌龊烂事,辱我门楣。” 说完将手一挥,秋红被下人拖将过来,她亦被五花大绑,扔在院中。 秋红平日里哭哭啼啼,此时骨头却硬,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却没漏出半点哀泣。 司徒陌不爱热闹,府中人丁不旺,苏婉柔在得时候,也不过几十号人口,待得后来丢了苏婉柔,司徒陌意兴阑珊,又将下人遣散了些去。 后院更是因为疏于打理,荒草丛生,藏书楼附近的这个小小庭院,人影罕至,府中众人都知晓今日出了大事,一个个躲在各自房中,大气不敢出得半声。 司徒陌命人将藏书楼边的废井井盖移下,又将管家和秋红往那处移近了些,他站起身,左右踱了几步,这才开口。 “刘管家,你是我爹留下得亲信,我虽然早瞧出了你与秋红不妥,但想着你只是庇护她在这府里安身立命,便只作不知,谁知你二人竟勾搭成奸,我本不想与你二人多费口舌,直接扔去井里了事,可还有个公绰,不得不来审上一审。” “这孩子,姓司徒还是姓刘?你二人如实招来,若有半句隐瞒,今日便是你们的死期。” 秋红咬牙道:“三爷,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做下此事,便料到会有今日,但公绰是无辜的,他千真万确是你的骨血,若我今日有一字虚言,教我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司徒陌只是冷笑,并不言语。 管家瞧着他长大,深知他的性子,叹了声,老老实实从头说起。 “秋红的娘,是我幼时的玩伴,彼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暗自结下了情谊,也互换了贴身信物,私定了终身。” “可幼童如何左右自身婚姻,秋红的娘不过双十年华,便被她双亲嫁给了旁人,终不过是嫌弃我家境贫穷罢了。” “后来我被爹娘卖给了司徒老爷为仆,一日日苦熬,才到了今日地步。” “六年前,三爷突然一顶粉轿从偏门抬进了秋红,我瞧着秋红眉眼与我那小青梅十分神似,慢慢打听许久,终才确定,秋红真是故人之女。” “那之后,我便对秋红多生了许多关照,但刘某对天发誓,那时并无非分之想。” 司徒陌望着廊檐尽头渐渐灰败褪色的天空,那里有几只鸟雀,追逐着争抢食物,叽叽喳喳十分热闹,他瞧得出了神,许久才觉出管家已把话说完。 他并不甚在意,只是有件事情,他需得确认清楚。 “早几年,我几个妾室,被我遣出府去的宝瓶和婉娘,还有那如意和如玉,一直未有身孕,可是你从中作恶?” 管家脸色瞬时铁青,下巴被唬得发抖,他偷眼瞧向秋红,秋红也正朝他看去,两人眼神一触,便生生分开,心下十分明白,已活不到明日日出。 当下唯一挂念,便是如何保住公绰。 秋红低头承认,“三爷好心思,既被三爷窥破,也没什么好欺瞒得了。” “我想给三爷生一名长子,待到将来正妻进门,我有长子在手,日子也能好过许多,若是正妻无所出,我的孩子,便是我未来的依仗。” “府中众妻妾的吃食都经过管家之手,管家去郊外寻了个赤脚医生,配了许多杏毒,投在每日的饭食里,那杏毒无色无味,男人吃了无碍,女子吃了便不能受.孕。” 司徒陌道:“那如何被苏婉柔孕上了孩子?还孕了两次?” 管家叹道:“苏婉柔那女子十分奇特,那时她不受宠,我便十分不将她放在心上,一日三餐苛待与她,待到她怀上头胎,我才发现,她竟不在伙房里取食,自己种了一小块青菜,日日吃那白水煮青菜,这才被她怀上了孩子。” 司徒陌胸口钝痛,“日日吃那白水煮青菜”,短短几字,却教他又悔又心疼,他扶住身边廊柱,却又听管家说出更叫他悔恨不已的言语。 “我本想着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除去这祸害,谁知婉娘急不可耐,先下了毒手,一副夹板,了去了大家的忌惮。” 司徒陌狠狠一脚,踢在管家面门,顿时血溅当场。 刘管家仰面朝天,他本已脱水多时,又被司徒陌踢到七窍流血,一时躺在地上,了无声息。 司徒陌转身吩咐香梅,“去前院打桶冷水,将刘管家泼醒。” 香梅领了命令离去,秋红静悄悄伏在管家身侧,低低唤他,见他双目紧紧闭合,心里仿佛被滚油煎熬,声声哭骂,“你要怪,便去怪那婉娘手狠,你只是将她逐出府去,怪不得别人竞相效仿。” 司徒陌冷道:“如此说来,你们私下那些腌臜丑事,我也要担上些责任了。” -- 第74页 秋红不再言语,她两只手被反附在身后,早已失去知觉,她低声一叹,“若是能从头来过,我定不会选这样一条害人害已的歧途。” 香梅手脚麻利,不过须臾,已提着一桶井水回来,她在宣府时,时常被派去处理伤兵,见惯了生死,并不似普通女子般大呼小叫。 冷冷将一桶水浇在管家身上,六月的天气,衣着单薄,管家被激得悠悠醒转,两只眼睛猩红,布满了血丝。 困兽犹斗,却日薄西山。 司徒陌冷眼瞧了会儿,又开口问道:“苏婉柔怀过一次,被你二人知道了她漏出网去,怎得又会叫她怀上新唐?” 管家吐出一口血沫,低声道:“苏婉柔后来得了伤寒,我瞧着她与旁人始终有些不同,为免养虎为患,我在送给她的汤药中下了慢性毒药,那毒药初初吃下几日,不会发作,需得一日日连续服用,才会积毁灭骨,害去她性命,且死状与重病而死一般无二,骨头也不会沉淀黑毒,即便是仵作前来,也瞧不出蹊跷。” 司徒陌愈发寒声,问道:“那如何又没得手?” 管家道:“那女子十分奇特,连着几日未在小窗处取走汤药饭食,我便以为她已毒发身亡,进去查看,谁知她突然从床上坐起,那日将我吓得不轻,缓了几日,才取回三魂六魄。” 司徒陌记得那日,苏婉柔大病初愈,竟似换了人般前去书房向他请安,说了许多之前不肯出口的示弱话语,他那时只当她想通了关窍,他是她的天地,是她的依仗,她服软示弱,他便乐见其成。 谁知,这中间竟有如此多的曲折。 谁知,她竟受了如此多的委屈。 为何不告诉他实情,让他替她做主呢? 可是扪心自问,那时的他,会信吗?肯信吗? 他怪不得苏婉柔不肯与他交付真心,这一刻,他甚至怪不得苏婉柔会逃走。 终是他没有护好她。 管家又道:“那之后,我再无得手机会,苏婉柔处处提防,甚少去小膳房取食,时常跑去大厨房与下人同食,我知晓她看穿了我的底牌,便也不敢再下手胡来。” 司徒陌点头道:“是了,所以她很快又怀上了新唐。” 管家道:“后来新唐少爷出生,我渐渐忆起司徒老爷当年的提携之恩,心中暗暗觉出羞愧。新唐少爷一日趣过一日,我再猪狗不如,也不会对新唐少爷生出歪心思来。” 司徒陌道:“你二人是何时勾搭成奸得?” 秋红低下头不语,司徒陌冷道:“竟还知廉耻。” 管家道:“三爷去钱塘府那一月,我管着府里大小琐事,因着三爷不在,随意了些,有日天黑,我给秋红姨娘送些甜汤,谁知便生生铸下大错。” 司徒陌点头道:“我姑且信你们所言,公绰,我先留着,你二人,犯了大忌,今日便是死期,莫怪别人,要怪,只能怪你们自己。” 司徒陌如此心平气和地说完这番话,自己也觉得奇怪,终是不放在心上之人,戳不到痛处,只是伤了面子。 司徒陌挥手将四个精壮汉子叫上来,两人一个,按着头套进麻布袋子里,司徒陌本想在府里解决掉,又怕脏了宅地基,他挥手示意四个下人,“拉远点,天明前赶到天津卫,扔进海里。” 麻袋里的两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着旁人将他们一路拖出府门,扔上马车,司徒陌远远看着马车消失在视线里,心头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时如大浪滔滔,将他裹挟。 …………………… 夏日过完,秋天的枫叶红遍香山,新唐和公绰已走得十分稳健,日日撒着丫子满府里乱跑。 司徒府里既无旧人哭,更无新人笑,有得只有冷清和萧条。 朝中却出了让人啼笑皆非的大事。 朱祁钰召见内阁六子,两位首辅一人给了一百两银子,其余四位,一人五十两。 滑天下之大稽,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皇帝竟给大臣行.贿。 行.贿所为何事?原来朱祁钰想改立太子。 眼下的太子是朱祁镇的亲生儿子,朱见深。 朱祁钰想将其废掉,改立自己的亲儿子,朱见济。 可是言官势利已然庞大,朱祁钰左思右想,竟在太监兴安的撺掇之下,出此下策。 而且行.贿的金额竟然只有区区百两白银,一时间朝中沸反盈天,六位言官哭笑不得,生生受下这强人所难。 太监兴安眼见内阁六子收下了这笔贿.赂,竟以为此计甚妙,便将行.贿范围扩大,朝中大臣人人有份,司徒陌竟也在一日早朝后,收到了一名太监递上的二十两银子。 他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最后硬生生接在袖笼中,铁青着脸,几步追上了于少保。 “少保留步。” 于谦转身看他,“司徒大人,可有事?” 司徒陌将袖中银两拿出,递至于谦眼前,“少保可知皇上这是何意?” 于谦深深叹气,“皇上有自己的主意,我也无可奈何啊。” 那一日,条条小溪终汇入大海,司徒陌早已生出的厌倦之心,终达到了顶峰。 他想起前日收到得密函,是一直驻守在钱塘府里的暗卫发回。 “张月娘,夫君原是京城人氏,死于京城守卫战。张月娘将京城府邸变卖,与景泰元年二月初回到钱塘府家中。” -- 第75页 司徒陌上前几步,拱手向少保行下大礼。 “少保,浙江巡抚上月因一纸奏章惹恼皇上,已被下狱,这些时日,巡抚职位空悬,不知可有合适人选?” 于谦拱手,还礼,司徒陌行此礼数,他心中自然明白一二。 “司徒大人,巡抚人选一直未定,皇上与我,商议多日,迟迟没有选中合适官员。” “钱塘府是我故乡,那里民风淳朴,平原广阔,是江浙的粮仓,更是大明的粮仓,这巡抚人选,不仅关乎政途,更关乎江山社稷,国库民生。” 司徒陌躬身不起,“于少保,司徒想举荐自己,司徒在京城为官经年,兵部侍郎一职已做了许久,恰逢浙江巡抚空缺,不知可否让司徒前去一试?” 于谦点头道:“司徒大人,我也正想找你商议此事,其实我跟皇上,早有此意,只是顾念你根基祖脉,全在北京城里,怕你不允,这才拖了些时日,今日你自行提出,真正是,皆大欢喜。” 第70章 景泰三年, 元宵的灯会还未来得及在天明前撤下,正阳门外,一众正三品官员分两边排开。 于谦站在正中, 官服顶戴,规规整整, 黎明的薄雾渐渐散开, 天地间一片清明。 司徒陌已在正月初一受了礼封, 正式从正三品升至从二品,他换了官帽, 官服也从孔雀改成了锦鸡,朝阳磅礴,他端坐马上,引来于谦的一声赞叹。 “司徒大人不愧为人中俊杰,龙凤之姿, 江山社稷, 便要靠你们这一辈了。” 司徒陌拱手还礼,“于少保保重,各位同仁保重, 司徒这厢别过了。” 腊月下得大雪久久不融,官道积雪深厚,司徒陌随身携带得行李甚少, 两顶轿子,各自坐了新唐和公绰,及他们的奶娘。 除此之外, 便只有两名下人和一个丫鬟,香梅。 司徒陌家眷稀少,但并不妨碍朝廷的排场, 于少保作为兵部尚书,这次派任的又是前一任兵部侍郎,护卫官兵足足给了一百余人,一时前呼后拥,好不热闹。 几百双马蹄“得得”前行,很快便消失在官道尽头。 …………………… 景泰三年的正月初一,我与月娘一同守岁至天明,鸡鸣响起时分,困意泛滥。 月娘回了自个院子,我将晚间闲来无事做得糍粑糕点,还有钱塘府里家家户户在年三十晚间都要做得各式吃食,尽数密封入了瓷缸。 我这个院子虽小,五脏却俱全,院中水井边,有一个小小的地窖。 我初到钱塘府的第一年,囊中羞涩,又不知囤积年货,以至于那年过得十分寒酸。 菜市口的猪肉昂贵得令人落泪,而家家户户都囤了耐放的蔬菜,唯独只有我,守着一屋冷清,过了个凄凄惨惨的新年。 今年,便懂了规矩。 白菜收成不久,我就去近郊的农户家中买回了一个板车的新鲜白菜,还有几大框的土豆和红薯。 一样样地搬进地窖,内心十分富足,觉得自己算得上一个小小的富婆了。 昨日与月娘守岁,向她展示了我的囤积癖,月娘大呼,“暖暖,你这是要吃到猴年马月去?” 我初始没想到,眼下被月娘一提醒,确实囤得多了些。 反正闲来无事,便教了月娘做辣白菜。 白菜洗净,一层层抹辣椒上去,抹完找了缸子放进去,再用洗净的石头压实。 月娘瞧得目瞪口呆,“暖暖,这是哪里人的做法?” 我起了戏弄之心,老老实实答她,“隔壁的高丽人教得。” 说完去看她的反应,果然瞧见她呆若木鸡,许久没有反应。 我在北京城里统共过了四个元宵节,前面两个,形单影只,一个人凄凄惨惨戚戚,后头两个,情况略微好些。 我知道京城里头爱赏花灯,元宵节往往比正月初一还要热闹上几分。 钱塘府里的元宵节更讲究一个礼仪,亲戚之间往来寒暄,小辈叩拜长辈,彼此之间许下对新一年的企盼和祝福。 过完元宵节,又一个新的年份开始,知府夫人一大清早便登门拜访,说是要做一套正装。 我与知府夫人已然十分交好,闺中密友,手帕之交,彼此无话不说,无话不谈,只除了我的来历。 我捂嘴笑话她,“夫人怕是记岔了,暖暖只会做些便服,上不得台面,若是要做正装,还得去裁缝铺子找个老裁缝。” 知府夫人点头道:“也是,瞧我这脑子,那我这就得过去,迟了要惹祸。” 正月十六,我的两个铺子都未开门,我闲来无事,又想去瞧瞧正儿八经,祖传手艺的裁缝铺子是如何量体裁衣得,便换了衣服,随着知府夫人一同前去。 旧年俗里的老裁缝都是男人,半百年纪,拖一根长辫,留一撮山羊胡,拿着皮尺,离着知府大人身前两指宽,估摸着身高体重和三围,眼皮子微微吊两下,心中便有了精准尺寸。 我心中暗暗拍手叫好,我这种半路出家的半吊子,跟人家祖祖代代传下来的手艺,如何能比。 知府夫人不知我这些活络心思,一边量体,一边与我闲聊。 “前一个巡抚大人卸任这许久,京城才派了新人过来,我家官人拿着七品大员的俸禄,却要管着正三品官员才管得事,真是叫我瞧了发急。” 我正跟在老裁缝身后,瞧他如何记录衣服尺寸,如何在实际的尺寸上加些减些,我瞧得出神,浑没注意知府夫人的念叨。 -- 第76页 老裁缝戴了一副西洋眼镜,两根长长的银链挂在背后,我笑着与老人家调侃,“做裁缝的便是这样麻烦,年纪大了难免老花眼,别行别当都不打紧,单单这桩手艺要被耽误了去。” 老裁缝朝我竖竖大拇指,“闺女有些见识,这老花眼镜还是我从前巡抚大人手中讨要来得,整个浙江怕是也没得几副,旁人无人识得,闺女如此年轻,竟有如此眼力,实乃后生可畏。” 我憋笑憋得辛苦,一时竟不能开口,老裁缝见我满脸通红,以为我是不好意思,又转头与知府夫人说话,“不知新任巡抚是何来历?也是与前任一般,京城下派而来吗?” 知府夫人点头道:“正是,听说尚未三十,家中也无正妻,年纪轻轻,就官拜二品大员,此番前来,钱塘府里的待嫁名媛,怕是要闻风而动了。” 老裁缝点头道:“钱塘府巨贾实多,多少富商想捐钱买官,只是国库充足,朝廷不似前朝昏庸,从不开这道口子,所以想攀上政途,便只有联姻这条路了。” 知府夫人道:“张裁缝迎来送往,见识得人物良多,确实是这个道理。” 说完又来瞧我,“说起来,暖暖,你我相识一年有余,你尚且年轻,可愿再寻一户人家?” “你若是愿意,我定帮你好好寻觅一户,你后半生也能有个依傍。” 我摇头道:“谢谢夫人好意,暖暖今生,再不会嫁人。” 知府夫人还想说些余话,那张裁缝却插嘴进来,“闺女多大年纪?” 我愣了愣,此话着实有些突兀,张裁缝年纪摆在面儿上,突然来此一问,必然有些缘由,故而毕恭毕敬地答道:“回张裁缝,我今年二十有四。” 张裁缝撸着胡须,道:“年纪尚轻,孺子可教。” “闺女,你这说话和脾性,极对我胃口,我本已收了三名弟子,第四个关门弟子,一直觅不到合我眼缘的,今日见你,实乃上天赐下缘分,不知闺女可愿拜在我门下?” 我瞬时眼眶溢泪,双膝跪地,“求之不得”,说完便磕下头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暖暖在这世间本是孤苦无依,谁知今日天降甘霖,赐我恩师,师父,受弟子一拜。” 张裁缝将我扶起,“今日知府夫人算是见证,等我挑个黄道吉日,再来行拜师礼。” 知府夫人笑着道喜,“暖暖,你要如何谢我?是我从中引荐,才得你这段缘分。”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也笑道:“改日定当厚礼答谢。” 正月十八,我在知府夫人和月娘,还有三名师兄的见证下,行了拜师大礼,正式入了张裁缝的艺门,开始学习裁缝手艺。 因着张裁缝家中都是男丁,我不好像三位师兄一样,住在张裁缝家中,白日里在裁缝铺里跟着学习量体裁衣,晚间吃了晚膳,才回自己院子里休息。 我将自己的两个铺子,全权交于月娘打理,只是客人想要些新奇玩意,月娘应付不过来时,才来寻我。 这一日,正是二月初一,我在张裁缝铺子里偶遇了月娘的二嫂。 正听她说新衣要如何如何时,忽听街上敲锣打鼓,礼炮齐鸣。 二嫂使了丫鬟出去瞧热闹,丫鬟回来禀说:“是新任巡抚大人的车队刚刚抵达。” 丫鬟脸红红,“巡抚大人好生俊俏,好似嵇康再世。” 二嫂顿时生了好奇心,拉着丫鬟一块儿走去街上,瞧那嵇康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凄凄惨惨戚戚”出自李清照的词“声声慢·寻寻觅觅”。 第71章 我自从逃出司徒府, 心中明白自己的处境,从不凑这些劳什子热闹,裁缝铺外锣鼓喧天, 是知府迎接巡抚大人的礼队。 九九八十一炮礼花在天空炸响,轰得我耳膜隆隆作响, 二嫂带着丫鬟在外面瞧了会儿热闹, 便又施施然回到铺子里。 “这般年轻俊秀, 竟已身居如此高位,若是能攀上这门亲戚, 真是长脸。” “小姐娘家还有许多庶出的妹妹,可托人去说说亲事。” “我看你是脑子糊涂了,巡抚大人这般身份,怎肯要庶女做妻?” “做正妻自然不成,但以小姐娘家的身份地位, 做个小妾应是可以, 小姐挑个好看些的庶妹,说不定能做个宠妾,宠妾虽没有正妻身份, 但帮着娘家谋划些好处,说上几句,比受着拘摆的正妻方便多了。” 这丫鬟是二嫂从娘家带去的陪嫁, 自小陪着二嫂长大,“小姐”喊顺口了,一直没改口。 在二嫂跟前也能说上话, 说得都是筹谋算计,难为她又要服侍主子,又要耍弄心眼, 我瞧多了,便替她觉出些累来。 月娘的二嫂与丫鬟说完闲事,只觉得意犹未尽,又把眼光转到了我身上。 我正在给她量取身高三围,冷不丁听她一句,“你这般劳心费力,可是图些什么?女人家家的,最终归宿不过就是嫁个好夫君,有丫鬟下人服侍,有绫罗锦缎穿戴,有玉食佳酿品尝,像你这般抛头露面,我是受不得这些辛苦。” 这两年,我收了许多在司徒陌跟前时的乖张脾气,不再冷清着双眸瞧人,也不再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但刻在骨子里的倔强,偶尔还是会探出个触角。 “别得倒也不图,就图个自力更生,不用与别得女人争一个男人。” -- 第77页 二嫂立时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本已定下的布匹也不要了,掷在桌上,转身带着丫鬟,头也不回地踏出裁缝铺去。 我自知言语莽撞,得罪了客人,去后院领了张裁缝的五下手板子。 大师兄打得板子。 说是大师兄,年纪比我还小上一岁,是河南开封人氏,姓河南的大姓,周。 祖上在宣德年间的灾荒中流落至此,后辈便定居下来,只是不如原住人口,家中有几亩良田,赖以活口,是以几个儿子纷纷送到手艺人家中,有些学了木匠,有些学了打盐,而这个大师兄,则是跟着张裁缝学了缝衣。 大师兄手下留情,我连红肿都无,他却还要给我上药,我摇头拒绝,却听张裁缝说道:“今日便叫你长些记性,客人跟前,只能顺着嘴说话,万万不可顶撞,有一不能有二,若是再被我发现你有第二次,轻则打板子,重则逐了出去。” 我自知理亏,点头应下。 二月还有些倒春寒,我做了一条貂皮袄子给月娘的二嫂亲自送了过去。 腰线和盘扣我还不会弄,是大师兄帮我缝制得,我道了谢,选了一日天光大好,独自送到张府门上。 我没入府,怕遇见那不举的大哥和觊觎我的二哥,只是交给门口的下人,嘱咐了几句,就往回走。 顺道去了自己的首饰铺子瞧瞧,却见门口吵吵闹闹围了几个婆子,我不知发生何事,几步迈进铺子。 却见月娘坐在柜台前,正拿支毛笔不知在记些什么,边上一个官府打扮的男子说道:“记清楚了,明日便需过来衙门一趟。” 男子前脚离开,我后脚便扑到月娘跟前,“月娘,可是遇着什么难事?” 月娘笑道:“掌柜的大喜才是,前几日新上任的巡抚大人,掌柜可知道?” 我点头,“自然知道。” 月娘又道:“他不知从何处知道我们裁缝铺子,刚刚那个差役便是他派过来得,说是他要缝制几套便服,还有他带来的丫鬟下人,也要每人缝制几套江南的常服,我算了算,怕是个上百件衣裳的大单子。” 我喜道:“如此甚好,只是我们没做过男人的便服,不知隔壁几个绣娘可会手生?” 月娘道:“不碍事,你如今有张裁缝铺子在后头撑腰,我们把会做得做了,不会做得转手给你师父和师兄们做了去,最多我们不拿中间利是,什么价格拿下得,什么价格给你师父和师兄。” 我拍手道:“月娘好计谋,是个做生意的料子,我这两个铺子,可指望你发扬光大了。” 两人一通笑闹,天色已然不早,月娘和我关上铺门,携手往回走。 在路边的面摊子上吃了两碗阳春面,我有些困乏,想早些回去歇息,月娘在弄堂口与我道别,临行前问我:“今日来得差役约我明日去巡抚大人的府上量取尺寸,我一人忙不过来,你是否同去?” 我摇头道:“自然不去,月娘别忘了我还有另一重身份。” 月娘垮下肩头,声音微微上扬,挑着一丝喜悦,“如此,我便挑个麻利手脚的绣娘一同去了。” “如此甚好。” 第二日,月娘起了个大早,将首饰盒里的首饰翻了个遍,金的嫌俗气,银的又觉得寒碜,后来找着一根玉钗子,这才觉得甚是满意,钗在头上,又挑了一套素净的衣裙,去到裁缝铺里,挑了个三十五岁的粗使绣娘,一同前去巡抚大人的府衙。 迎出来的是一个身材板正,约有些壮实的年轻丫鬟。 这丫鬟长得平淡无奇,粗眉大眼,不像江南女子,却也不像京城姑娘,说起来,倒有些像西北一带的豪迈飒爽气概,月娘心中计较了个来回,当下不动声色,只跟着那丫鬟往里间走。 府里佣人不多,只几个奶娘,几个丫鬟和下人,身上都穿了极厚的夹袄,眼瞧着二月过完,三月便要春暖花开,确实是需要置办些轻薄罩衣。 月娘与带来得绣娘分工合作,月娘拿着笔记录尺寸,那绣娘一把皮尺子,一个个量度过去。 足足量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结束,之前进门引路的那个丫鬟此时却又出现在月娘眼前。 “巡抚大人也需做几套常服,掌柜请随我来。” 月娘等了一上午,便是等得这句话,她是嫁过人的身份,扭扭捏捏地不免惺惺作态,当下便大大方方地跟着那名丫鬟身后,去了内堂。 新来的巡抚大人正坐在内堂的太师椅上喝茶,他穿了一身寻常衣物,腰间一块青色玉佩,果然如坊间传言一般,仪表堂堂。 月娘压下满腹心事,从绣娘手中拿过皮尺,又将纸笔递给绣娘,亲自上前量取尺寸。 那巡抚大人任着她前后量了个遍,月娘本以为他不会开口,谁知却听到一把清澈的声音,“你这铺子,开在此间,已有多少时日了?” 月娘没想到这巡抚大人竟愿意与她闲话家常,当下低下眉眼,十分乖顺,“回禀大人,已开了一年有余。” 巡抚大人又道:“便只有你一个掌柜吗?” 月娘答道:“正是。” 巡抚大人便不再言语,让丫鬟将她二人送了出去。 月娘接此大单,又约定了交货时日,裁缝铺子日夜赶工,几名绣娘忙得好似陀螺一般。 月娘借着各种由头,又去了几趟巡抚大人的府上,本想借故打听打听巡抚大人的内室,谁知那名唤作“香梅”的丫鬟十分古板守矩,竟是半点口风都不肯透露。 -- 第78页 月娘无法,又生一计。 新来的巡抚上任不久,许多公务还需与知府大人讨教一二,故而时常在知府府上逗留,知府夫人与暖暖交好,她知道暖暖这几日要送套首饰去知府府上,便央着暖暖带着她一同前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应该很快。 第72章 这日晴光大好, 西湖水波潋滟,早春的第一拨燕子,已经叽叽喳喳地在廊下筑巢。 我去裁缝铺告了半日假, 拿着银匠打好的几样首饰,去找知府夫人。 我与知府夫人几日未见, 便有聊不完的话题, 今日月娘也一同跟了前来。 知府府上十分清幽, 明朝以官员廉洁为首要品德,故而这一方知府的院子, 竟也只得了五进。 知府是个文弱书生,当年靠着科举走上仕途,而知府夫人,确是他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是以两人兴趣相投, 品味一致, 家中布置的古色古香,竹兰梅菊,无一不缺。 我来过几次, 没去过前院,每回都是丫鬟直接领到后院,今日却有些不同, 丫鬟领着我与月娘,绕过鱼池,在后花园的一处凉亭坐下。 知府夫人早已等候多时, 她平日里无事,是以十分喜欢与我闲话家常。 我将首饰盒子递给她,知府夫人接过去翻看, 这回打得是一套绿玛瑙镶嵌得金镯子和金链子,造价不菲,一打开便蓬荜生辉。 我三人正说着闲嘴,吃着蜜饯果子,却瞧着月娘一双眼睛极不安分,左顾右盼似在寻找什么,我轻轻咳嗽一声,提醒月娘莫在别人府上失礼,却瞧见月娘一瞬间低下眼眉,两颊泛起晕红。 我不明所以,抬头去瞧,却撞进一双黝黑双眸里,我惊得将茶杯打翻在地,连连后退,出口不成言。 知府夫人将我拉到身侧,“暖暖,你这是怎么了?” 我福了福身子,慌张道:“夫人恕我失礼,我方才想起家中还有急事,暖暖先行告辞。” 说完也不等知府夫人反应,提起裙摆,向着那人的相反方向,急急离去。 一口气冲到府门口,这才呼出一口气来,转身没见月娘跟出来,暗自诧异,却不敢多做停留,几乎是小跑着回到自己家中。 进门就倒在床榻上,将自己埋在被褥里,心口堵得发慌,两只手颤抖得停不下来。 真正是冤家。 出逃两年多,有了自己的院子,两个铺子,还拜了师父,学着一门手艺,未来的天空宽广,我想像那自由的鸟儿一样,任意飞翔。 谁知竟还是碰见了那厮,恨得我几欲目裂。 但心中却还存了一丝奢望,瞧那厮今日在知府府中偶遇的模样,一脸冰冷,眼中无半点情绪,连惊讶都瞧不出一丝半点,或者他对我,早已失望至极,并不想再与我有一星半点的牵扯。 如此,便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正胡思乱想间,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我这才恍惚想起,方才进门时,因着太过慌乱,竟忘了拴上院门插销。 不过青天白日,歹人不敢如此猖狂,我估摸着怕是月娘,方才我脚程快,三两步便奔回了家中,月娘或许是帮我收了底,寒暄了几句,这才落在后面。 又听到院门落下插销的声音,我几乎可以肯定外头那人便是月娘,当下放松警惕,摘下头上首饰,心中寻思,是否该将方才偶遇司徒陌之事告知月娘。 眼前却有一方黑影当头罩下,那人在门口站定,却不进来,冬日里的日头被他挡在身后,只勾勒了一个轮廓,竟比两年前清瘦了许多。 我张口结舌,状若木鸡,过去三年的日子,起死回生,一幕幕在眼前如电影般循环播放。 是初见时的冷漠,是床榻间的缠.绵,是分离时的难舍,还有他纳小妾时的厌憎难平。 两年未见,那厮拿乔的模样一如从前,我不开口,半半他便也站着不动。 我与他僵持了许久,不知他是何用意,我不过差一张放妾书,怕他做甚,当下咬牙褪下一边布鞋,想也不想,朝他身上掷去。 “这儿是我的住处,请你出去。” 那人不躲不闪,任那布鞋砸在腰侧。 我又骂道:“你一个朝廷官员,不知私闯民宅,乃是违反律法吗?” 那人还是不动,我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当下又去脱另外一只布鞋,朝着他胸口便生生砸去。 那厮任着我打骂,神色坦然受下一切,只一双黑眸牢牢盯在我身上,一瞬不瞬,好似眨眼间,我便会消失不见。 直到我将手边的物件全砸在了他身上。 带着杯盖的陶瓷杯子,插着月季花苞的阔口小瓶,两只装了桂花糕和蜜饯的小陶罐,全被砸碎在门口。 我一边拿东西砸他,一边忍不住掉泪,心口胸口全是憋了许久的恶气,一时吐不出来,便全撒在他身上。 首饰盒子砸过去的时候,因着手顺,准头竟然拿捏得极好,正中司徒陌的额头。 磕破的伤口瞬时便有红色鲜血翻涌而出,司徒陌这才有了动静,从袖笼里翻出一方手帕,将伤口紧紧捂住。 按了许久,伤口不再有新鲜血液冒出,司徒陌这才重新将帕子放回袖中,两步跨进房里。 “如此狠心?” 我咬牙不答,去床榻下找其它鞋子,却被那厮拦.腰.掐.住。 我挣扎反抗,一双湿润冰冷的嘴唇毫不迟疑地压.将下来,将我唇舌捉住,细细研.磨,又轻又重,又急又缓。 -- 第79页 双.唇被叩.开,一尾游.舌滑入,搅着我的,游龙戏凤,一时深深吸.吮,一时又啃.咬不休。 我胸口空气全被他吸走,两只手扣在两侧,动弹不得,我哭道:“司徒陌你这个混蛋,你敢乱来?” “院子里有口水井,你进来时可瞧见了?你若是今日敢强.占我,我便投了那水井。” 司徒陌缓缓将我松开,嗓子暗哑,沉沉开口,“想不想见新唐?” 怎会不想见他? 日思夜想,无数个夜晚,想得肝肠寸断。 多少次午夜梦回,醒来发痴,多少次在路边张望别人家的男童,红了眼眶。 一别两年,新唐已将近四岁,应是个小小少年郎了。 每年的生辰,我都给他准备了礼物,第一年,我给他缝制了一套红色褂袄,一双虎头鞋,一顶红色的少爷帽。 第二年,我手头宽裕,便给他打了一柄金锁。 那金锁,被我藏在家中,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候取出,慢慢抚摸。 又是欣慰,又是遗憾。 欣慰得是,我能自给自足,用自己赚得银两给新唐置办礼物;遗憾得是,这份礼物,不知今生今世,可还能让新唐瞧到。 司徒陌见我出神,趁我不备,将我揽入怀中,“让我如愿,明日我便将他抱来。” “你这泼皮无赖,”我气得发抖,将衣物规整好,两步迈下塌去,“巡抚大人,好走不送。” 司徒陌坐在床榻上,深深看我,“婉儿,随我回去。” 我连瞧都不瞧他一眼,只管自己去开房门。 两侧肩膀被人揽住,向后深深拥住。 “随我回去。” 我情知眼下情形,想要脱身,已是千难万难。 身后这人,想要得东西,从不曾中途松手。 我被司徒陌翻转身,尚来不及言语,唇.舌又被捉住,似乎要将我拆解入.腹,折磨地我低低惨呼,“放开我,你松手。” 那恶人呼吸渐渐粗重,翻来转去,咬得我没一块好肉。 我手脚并用,又抓又挠,却如何敌得过男人力气,我被咬得浑身战栗,又去警告他,“你若再这样……” 他却接嘴道:“你若敢跳下去,我便把新唐也扔下去。” 我气得发抖,恨得口无遮拦,“虎毒尚不食子,你连畜生都不如。” 司徒陌任我打骂,又将我竖着抱起,换了个地儿,抵在木头衣柜的柜门上,两只手反剪在身后。 他是习武之人,手掌粗大,一只手便将我两只手腕抓得不能动弹,我急得直哭,双唇却又被吻住,时间难熬得一分一秒,都那么漫长。 每一秒都觉得到了极致,却不知下一秒还有更加难堪之事。 司徒陌放开我的唇,在我耳边低语,我想起二嫂的丫鬟,说他龙凤之姿,端坐马上,人中君子,谦和有礼。 可是谁能想到,这人人称道的君子,此时在我耳旁说出得污言,“婉儿嘴上不许,身.子却诚实得紧。” 我气得一口咬在他唇角,口中很快泛上血腥味,下一秒却不得不松开嘴,连连惊呼,“司徒陌,你放手。” 又被压去梳妆台上,我心知今日难逃此劫,已被冲开了城门,那恶人正要挥.戈闯入,院门却在此时被拍响。 “暖暖,在家吗?我是月娘,快给我开门。” “方才我回来路上,遇见了你那大师兄,他说你只请了半日假,怎得还未过去?” “暖暖,快快开门。” 第73章 我怒瞪了一眼司徒陌, 将他从身上撞开,好在这厮也知羞,捡了衣物递于我。 我慌慌张张将几件衣物揉在身上, 又将塑腰腰带紧紧扎了几圈,便走去院子给月娘开门。 行至半路, 又回转身, 咬牙嘱咐那坏蛋, “等下月娘进来,你老老实实呆在房里, 不许出来。” 司徒陌有些不悦,道:“我又不是你的情夫,为何要躲躲藏藏?” 我朝柜子里瞧了一眼,“我柜子里有纸笔砚台,你一会儿写张放妾书给我。” 话音未落, 门外敲打声愈发急促, 月娘似乎怕我出事,有些着慌。 “暖暖,你在里面吗?你别吓我。” 我拢了拢头发, 在井口左右相看,确定自己不像刚刚经历一场风雨淋打的样子,这才去把门栓拨开。 月娘几乎是扑了进来, 将我拉着左瞧右瞧,“怎得这许久才来开门?” 我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月娘又道:“方才在知府大人府上,怎得如此匆忙离去?你不知新上任的巡抚大人也在吗?你走之后,我寒暄了几句, 这才离开,巡抚和知府,大人有大量,自当不会与我们计较,可知府夫人那里,就怕她生了别得心思,为了这事,与我们生分,影响两个铺子的生意。” 我怎会想不到这层厉害关系,可当下实在惊讶过甚,身体自觉自发地只想远远逃开。 我挽住月娘的臂弯,安慰她道:“明日我再去趟知府府上,给知府夫人赔个不是便是。” 月娘笑道:“这般甚好。暖暖,你还没说,方才为何像瞧见了鬼似得?” 我见躲不过,又不想在司徒陌眼皮子底下承认与他的关系,便信口胡诌,“他从前在京城任职时,我听说过许多他的传闻,说是家中妻妾成群,尚不满足,烟花柳巷,到处留情,一次还想轻薄与我,故而今日骤一相见,这才惊慌失措。” -- 第80页 我这番话说得十分圆滑,既没撇清与司徒陌的关系,又将许多事说得含糊其辞,若是我能偷摸拿到放妾书,与司徒陌一刀两断,断个干净,我便不会将这中间的纠葛告诉月娘。 但若是将来有不得不让月娘知道得一天,我这番话也挑不出错来。 我正自己寻思,却发现眼前的月娘人有些呆傻,我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掌喊我回神。 “月娘,在想什么?” 月娘勉强弯了弯嘴角,道:“快走吧,你师兄还在铺子里等你呢,说是今日女客实多,有些城中贵女,他不敢近身,只等着你过去量体裁衣。” 我随在月娘身后离开,虚掩了院门,好让司徒陌自行离开。 去了裁缝铺子,心不在焉般混了一下午,中间出了许多差错,不是将客人的腰围记成胸围,便是将粉色记成红色。 张裁缝每次着恼,便嘴碎。 “您是瞧方才那位闺女不顺眼还是怎么着?人弱柳芊芊,碗口大小的腰身,您给人记成三尺二,按您这尺寸做出来得缎袄,我看那姑娘穿不了,找头母猪来,怕是挺合身。” “还有这第二位主顾,人这是嫁了去作妾,只能着粉色入门,您给人做一件大红嫁袍,是跟人当家主母有仇,要将她气得当场暴毙吗?” “我这巴掌大小的裁缝铺子,每日赚几两薄银,名声经不住您这样糟践。” 那时做张裁缝的主顾,只觉得他和蔼可亲,一撮山羊胡子,十分平易近人,说话更是和和气气,令人亲近。 谁知做了他的徒弟,便觉得不一样来。 不过我也确实做了错事,不算冤枉,又去后院领了五下手板子。 只是张裁缝何等精明,他瞧出大师兄对他的袒护,今儿个便换成了二师兄。 这二师兄与我不甚亲近,不过年方十六,却老成持重,深得张裁缝真传,一张脸呆板冷漠,我便只得结结实实挨下那五记手板子。 手掌立时肿得老高。 挨完板子,又去张裁缝那里受了一番训诫,我这般年纪,知道师父这是为了我好,是以虽然掌心火辣辣般疼痛,心情也十分低落,但还是乖顺地听完训诫。 从裁缝铺子里出来,天色已晚,肚子饿得“咕咕”作响,这才想起自己连午饭都忘了吃。 春日里天色黑得早,古人都是鸡鸣起床,天黑收铺,是以街上已无吃食,我拖着一身疲惫,只觉得双脚仿佛灌了铅般沉重。 一步步往家挨去,却听见身后有人唤我,我回头去瞧,是大师兄。 两只手都拿了东西,一盒花蜜愈合膏,还有两只羊肉韭黄包子。 两只包子似乎是从怀中拿出,竟还隔着油纸有热气氤氲,我十分感动,雪中送炭,不过如此。 “师兄,这是给我的吗?”我明知故问。 “自然,你今日为何如此心不在焉?” 我瞬时心情低落,“师兄莫问,我实在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大师兄将包子递于我手上,又将膏药放入我袖中,“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今儿太阳落下去了,明儿还是会照常升起来,若是真有过不去的坎,告诉师兄,师兄帮你一块儿解决。” 我心中十分感动,如此真挚的情感,我在柳红身上感受过,在月娘身上感受过,谁知今日,竟又在一个相识未曾超过一月的师兄身上再次感受到。 早些时候被司徒陌几乎强上的委屈,瞬间决口,我急忙吞了几口包子,慌张掩饰。 大师兄瞧出我的窘迫,却善解人意,并不揭穿,只道:“今日出门晚了,虽说钱塘府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妇道人家独行夜路,终究不妥,我这厢闲来无事,送你一程,不知师妹意下如何?” 我点头应允,与大师兄并肩而行,他高我不过半个脑袋,我却在他身边获得了十足的安全感,我们边走边聊,一炷香的功夫,便回到了我的住处。 我垫脚往围墙里瞧,一进的院子,便是这点好,一眼便是瞧个全景,此刻厢房里漆黑无声,那人,已然离去。 我长舒口气,在门口向大师兄告别,大师兄又嘱咐了几句,诸如将院门插销锁好之类。 我自然理会得,早晨便是因为忘记锁门,才差点被强.辱了去,吃一堑长一智,我断断不敢再忘记锁门。 进到屋里,将油灯点上,惊讶发现桌上竟放着一锭银元宝,元宝下方压着一张宣纸,是我离去时告知那恶人放在何处得。 展开宣纸,不过寥寥几句话,“两年未见,实在想念,今日鲁莽,婉儿见谅。” 十六个大字下面还有一行草书,“我明日要与知府去一趟远郊划地,怕是要三五日才能归来,银子于你日常开销,自在家中等我。” 第74章 第二日, 我早早去了张裁缝的铺子,左手手掌肿得老高,拿不住针线, 也不敢让主顾瞧见,只跟在张裁缝身后, 听他讲些规矩。 午膳用完, 知府夫人寻来一趟, 将我拉到后院无人之处,问道:“暖暖, 你我二人相识一场,也算交心,你便实话说与我,你与新上任的巡抚大人,究竟是何关系?” 我惊讶不已, 却又觉得顺理成章, 昨日司徒陌能于片刻功夫便寻到我家中,想来想去,便只有知府夫人一人有那可能, 做了中间人。 我见惯人情世故,知道情非得已的难处,自然不会去怪她, 事到如今,已然没办法瞒她,我点头承认。 -- 第81页 “我在北京城里那几年, 确实是巡抚大人后院的一名妾室。” “那如何流落到了钱塘府里?” “那时被困了许久,只觉得一辈子困死在一方天地里,人生何趣?” 其实后来我在张府里见识了许多尔虞我诈, 方知以我这样的性子,能保全下来一条性命,已然是万幸。 我曾多少次明里暗里拂过司徒陌的面子,又有多少次拒绝他的示好,将他推出门外,换了月娘的两个哥哥,只怕是早已将我沉了塘。 知府夫人一声叹气,“我初次见你,便知你是个有气性的女子,谁知竟如此有胆,你可知道,没拿到放妾书,私自出逃,夫家有权处你生死。” 我茫然,确实不知,我来这个朝代不过五载光阴,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痴瞧日出日落,不曾有人教授与我,我自然无从得知。 我福了福身子,“是暖暖放肆了。” 知府夫人叹一声气道:“我昨天瞧那巡抚大人,面容冷清,问询你的住处时,也一派漠不关己的模样,不知后来,他可曾去寻你?” 自然去了。 浑没有你说得面容冷清,更没有漠不关己,进来不过三言两语,就要将我办了。 我生气又懊恼,昨日白日里所受委屈,一时翻涌,胸口仿佛针扎,密密麻麻地刺痛,让我口不能言,只是泪如雨下。 知府夫人何等得眼光,瞧我这副模样,便知不对,她从袖笼里掏出一方丝绸帕子,将我眼泪擦拭干净。 “同样身为女子,如何不知其中辛苦?闺阁从父,出嫁从夫,年老从子,我们女人,不过是男人手中的一只金丝雀,每日里便是修习教养礼法,不哭不闹不争宠,丈夫娶进新妇,还得帮着教导如何伺候夫君。” 我惊得瞪大双眼,闺房之事,如何宣之于口,更何况,被服侍的那人,还是自己结发的丈夫。 我与知府夫人携手相看,我由衷叹道:“夫人,不想我二人竟志趣相投,意见相仿,都说女子不如男,我却想着,靠着自己,好好过这一世。” 知府夫人堪堪落下泪来,“可是老天终究不愿厚待我们,你千里路途,逃到这里,竟还是被寻着了。” 我低头不语,沮丧和不甘若毒蛇啃咬,我抱着臂膀,暗自咬牙,“虽说我现在牵绊良多,但若那恶人以武力强逼,那我只得再跑一次了,这次定要跑去天涯海角,再也不让他寻到。” 与知府夫人别过,我又去张裁缝身边杵着,只是人有些浑浑噩噩,总觉得还未从噩梦中醒来。 两年的劫后余生,不过是镜花水月。 罢了,罢了。 晚上回到院子,又想起知府夫人白日里的言语,秋收在即,今年乃是丰收年景,巡抚上任的头一桩要紧事,便是组织秋收。 怪不得留了字条,说是去瞧远郊农户,只是去便去了,怎得想起要跟我一个小妾报备。 我将自己藏在绒毯中,左思右想,竟然夜不成寐,鸡叫头遍时,我竟一夜未睡,惺忪着一双眼睛,呆呆听着钱塘府里的雄鸡叫了一遍又一遍。 我去张裁缝处请了半日假,忐忑不安地找去了司徒陌在钱塘府里的住处。 一别两年,今日算是到了极限,我要见见新唐,我再忍不住,想瞧他一眼。 我敲了府门,一个甚为眼生的小厮前来开门,他不识得我,只低头好似背台词一般。 “我家大人出门办公去了,大人没有娶妻打算,也无纳妾打算,您这就请回吧。” 我气得目瞪口呆,眼睁睁瞧着大门在我眼前合上,我又费力敲门,那小厮果然又来开门。 我问道:“不知府上是否有个名唤柳红的丫鬟?麻烦小哥帮我通报一二。” 那小厮摇头道:“不曾听说过此人姓名。” 我拦住大门,不让他扣上,又问:“那秋红姨娘和如意姨娘可在府上?” 那小厮一脸困惑,道:“此二人是谁?” 我被他惊得发愣,不知是他故意诓我,还是当中出了什么变故。 “那如玉姨娘可在?” “不曾听过此人。” “刘管家可在?” “管家在家,只是管家姓张。” 那小厮在我愣神间,将门合上,嘴皮子利索,还送了话出来,“都说江浙女子温婉,宜家宜室,怎得我这几日瞧见得,一个两个,个个如狼似虎,恨不得将我们大人生吞活剥了去?” 我气息奄奄,一门之隔,于我和新唐而言,仿若天涧。 三五日子转眼即过,该来得终究还是会来。 这日收了铺子,时辰尚早,我去菜摊处拿了几把鸡毛菜,割了一块肥肉,又去卖鱼桥下的乌篷船上拿了一条黑肚子鲫鱼。 古代的大灶十分麻烦,我正拿着两块油布费力生火得时候,院门外轻轻两声扣门声传来。 声音并不大,甚至都比不过廊檐下两只燕子的叽喳声,可却奇怪地清晰传进我的耳里,不详的第六感应声立起,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假装没听见,只顾着自己生火淘米做饭,鲫鱼用刀背敲晕,又剥肚挖肠,清洗干净,放入油锅两面煎得金黄,再加入沸水小火熬煮。 这番忙完了,又去侧耳细听门外动静,风吹柳梢哗哗作响,门外一时安静地只有风声和树梢声。 -- 第82页 我悬着得一颗心这才放回肚中。 在水井里摇了一桶清水,将那把鸡毛菜洗净,锅子用猪油刷上一遍,再用小火将剩下地肥肉熬出油来。 大火将鸡毛菜炒熟,又将鱼汤盛出,初夏天气,天黑得晚,我搬了一张滕竹椅,将两样菜色置于椅上,又去地窖里挖了几勺霉豆子。 这才舒舒坦坦地开始吃饭。 远处的晚霞似火,我不禁瞧得出神,生活果然是磨练人的利器,饶是我这样不知人间疾苦的现代女子,也被迫练就了一身本领。 这若是换成从前,别说是杀鱼,便是一只蟑螂从眼前窜过,也会引得我惊叫连连,而我爸爸,不管我是三岁还是三十岁,定会将我护在身后,连声安慰,“别怕,别怕。” 我正想得出神,嘴角尚勾着一丝沉溺往事的浅笑,却见院门边上的墙头,愕然出现一双手掌,那手掌轻轻巧巧按着墙头往上一撑,司徒陌便从院子外面翻了进来。 我目瞪口呆,连嘴角的弧度都来不及收回。 那无赖瞧了我一会儿,说道:“我是洪水猛兽吗?怎么不过见了一面,竟清瘦了几分。” 我不想理他,管自己吃饭,脑中盘算着月娘的房子可否睡下两人。 那无赖显然料到了我这般反应,自去灶上盛了一碗米饭,拿了一双筷子出来。 “我今日赶着回来,从清晨出发到这会儿功夫,只吃了一只咸菜包子。” 我还是不理,那恶人就着霉干三两下扒下一碗饭去。 又盛了一碗鱼汤,那鲫鱼与现代的养殖鲫鱼十分不同,虽然泥腥味极重,但我放了大料,大火熬煮得鱼汤极其浓郁,香味扑鼻。 司徒陌喝下一整碗鱼汤,尚嫌不够,又去盛了一碗饭,泡着鱼汤,三两下倒下肚去。 我将几只碗碟收拾下去,清洗干净,放回原处,司徒陌就站在厨房门口,一双眼睛随着我来来去去,瞬也不瞬。 我收拾利索厨房,脑中盘算着如何去房中取了换洗衣裳,再脱身去月娘家中借住一宿。 谁知,连厨房都出不去。 厨房是借着屋墙延伸搭建得,三面砌了有墙,顶上连黑瓦都无,只是一块雨棚遮挡风吹雨晒,十分简陋,简陋到连扇门都无。 司徒陌却仿若没有察觉,他只堵在门口,丝毫不让。 我用手推他,被他反手握住,我急道:“司徒陌,别把我逼急了,我既然跑过一次,惹急了,自然还能跑第二次。” 司徒陌不语,微微放开我的手腕,身体却纹丝不动,方才翻进院墙说得那两句搭讪的话语,似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 我们对峙许久,久到我几乎撑不下去,腰上轻轻搭住一只手臂,起初只是松松挽着,后来却越收越紧,我被那恶人箍在怀里,箍得越来越近,几乎透不过气来。 脖弯处有微微的呼吸拂过,像蜻蜓煽动翅膀,又像是小猫温柔地触碰,我感受到了那人地小心翼翼,和尽力克制。 脖弯处的呼吸渐渐旁移,唇角被轻轻啄了一下,又有一尾游蛇滑过,我骂了一声,“你怎得如此恶心”,下一秒,却听那无赖道:“婉儿,别再跑了。” “我答应给你自由,也答应让你独居在此处,只是有一样,你得答应我,就乖乖呆在此处,让我能找到你。” 我有些不信,却想起他向来守诺,我不解,竟如此怕我再次脱逃吗? 我想起新唐,便加了一个条件,“那我想去你府上看望新唐的时候,你不许拦我。” 司徒陌难得露出笑容,如释重负般,“求之不得。” 第75章 既然彼此说清了界限, 我便不想再与这厮多嘴纠缠,我看了眼天边晚霞已然退散,暮色四合, 太阳竟已落下山头。 我轻轻咳嗽一声,道:“巡抚大人早些回去安置, 新唐没有亲娘在身边照顾, 父亲要多尽些责任。” 司徒陌点头, “好”,半饷无话, 走到院门处,却又回头,袖笼里摸出一只通体雪白的白玉兔子,那兔子雕刻得极为传神,一双眼睛却又晶莹红润, 不知用了什么法子, 竟镶嵌得丝毫不差,仿若浑然天成。 司徒陌递到我手边,见我不接, 又伸手将我手掌拉开,一只剔透可爱的玉兔搁在掌中,相得益彰, 十分好看。 司徒陌道:“回来得路上经过会稽山,那里玉石铺子良多,我与知府进去瞧了几眼, 相中这只兔子,婉儿可否喜欢?” 天已黑透,我二人站在这浓墨夜色中, 各怀心事。 司徒陌以为我是京城人氏,虽然流落在钱塘府中,但不曾去过浙江其他地方,必然不知这回程的路该如何走。 可他却不知晓,我生于浙江,长于浙江,那时的交通四通八达,浙江又有哪处,我不曾去过呢? 这会稽山,便是后世的绍兴,离着杭州,隔着山高水远,从这钱塘府的远郊出去,怎么也不可能顺路顺到会稽山去。 我只作不知,背后深意,更不愿细想。 司徒陌说完这番话,也不再多言,其实他本想着买些首饰送给眼前人,可后来瞧中了这只兔子,便再也挪不开双眼。 这只兔子,与苏婉柔实在太像。 温顺可爱,若是被惹急了却又不好收场,司徒陌以前爱瞧苏婉柔双眼冒火的模样,他觉出自己有些恶趣味,在北京城私宅时,就爱趁她恼怒不愿时强迫她,瞧她被一点点征服,司徒陌爱煞了那种感觉。 -- 第83页 可这次,他确实把人惹狠了。 兔子虽然温顺,但烈了心思也会咬人,司徒陌想起这两年的煎熬,漫无头绪地在整个以南地区四处寻找,那种日子,他绝不会再过第二遍。 收起将苏婉柔抱去内房的心思,司徒陌合上她的手掌,“早些歇息,明日用过午膳后,我带新唐和公绰去私塾拜见教书先生,你也一块儿吧?” ……………… 这一夜,便再难入睡,想起明日便能瞧见新唐,一颗心跳得咚咚直响,几欲从喉咙里跃出。 第二日起床对着铜镜梳妆,眼底果然一片青黑,我拿着粉扑子细细扑上一层,又打了些腮红,左右瞧了瞧,神清气爽,是个二十出头的美貌妇人模样。 又去柜子里一件件挑选衣服,两年未见新唐,我胸口竟好似小鹿乱撞,想起幼时新唐爱捏我耳垂,又爱将我头发拽在手中揉捏。 本已戴上得一串玛瑙豆子又摘下来,因着上午要去裁缝铺子,头发用一块翠蓝色蜡染麻布包住,眼下把麻布拿下,找了跟木头钗子松松挽住。 柜子里千挑万选,找了一套窄腰嫩黄色单衣,下面配一条浅绿色百褶裙,腰身用一条同色腰带系住,想了想,得给新唐带个礼物,遂将之前给新唐生辰打制得金锁拿出,放在袖笼或胸口都不太放心,生怕劳作时不慎掉出。 便又找了个嫩黄色绣囊,将金锁放入,再挂在腰带上。 如此费心打扮,日头便升了个老高,我匆匆锁上院门,又在街口的早点铺子买了一根油条,一只烧饼。 我一手一只烧饼,一手一根油条,左咬一口,右咬一口,给了两只铜板,正要转身离去。 却听那早点铺子老板喊我,“这位娘子,你怎得连烧饼油条也不会吃?” “这油条是裹在烧饼里头,然后再卷上一卷,一块儿搭配着吃得,你这头一口,那头一口得,看得我着实心焦。” 我愣了会儿,原来老祖宗的烧饼油条是这般吃法,唉,可惜,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老祖宗留下得东西,终将一件件失落。 张裁缝这几日偶感风寒,昨儿个已然有些微烧,今儿便没来铺子,全权托给大师兄照看,自个在后院里休息。 我本来有些忐忑,我初为学徒,却三天两头请假外出,别人不来嚼我舌根,我自个脸面上也挂不住。 早上站在铺子外头,已然忐忑地不知如何是好,眼下知道今日大师兄管事,竟有些不道德地高兴起来。 我去与大师兄告假,大师兄今日不知怎的,一双眼睛不敢直视我,只说:“小师妹有事,但去无妨,铺子里头有我和老二老三,顾得过来。” 我拉着衣摆给大师兄福了福,“谢过师兄,师兄乃是暖暖的恩人,过几日等闲时候,我请大师兄去楼外楼酒家搓一顿。” 大师兄腼腆,脸上竟有淡淡红晕,“小师妹打扮得如此好看,是有什么喜事吗?” 我笑着点点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却不能说破,只道:“大师兄神机妙算,暖暖先走一步,这便有劳大师兄了。” 走出去老远,回头竟还瞧见大师兄痴痴望来得眼光。 ……………… 司徒陌早晨有桩案子要三堂会审,故而才约着午膳后,他昨日叮嘱我,丑时在县衙等他,我按时赶到,却见他早已等在衙门外。 七月流火,他只穿了一件青色褂子,灼灼骄阳,与他相映,一时竟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怪不得钱塘府轰动半城待嫁闺阁,这般朗月英姿,该是多少深闺梦中人啊。 我正暗自感叹,却见司徒陌眸色渐深,我上前两步,挥手在他眼前虚晃两下,“巡抚大人烈日下一动不动,该不会是中暑了吧?” 那厮微微一笑,我情知不妙,哪回在他手下过招,我能讨到便宜,果然听他说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啐他一口,他便做西子捧心状,我被气得肚皮鼓鼓,转身便不再理睬他。 “新唐在府衙里,我们先去领了新唐,再同去私塾。” 我又听见自己一颗心跳将起来,“咚咚咚”地仿佛砸在一只皮鼓上,我又激动又期待,浑然不觉,一只手被司徒陌牵在手里,并肩往府衙里入。 府衙的后院有一方小天井,我远远便瞧见两个小小儿郎在跳方格,一只稻壳做成的布包,扔在哪格,便要单脚跳过去捡起,再单脚跳回,中途若是另一只脚落地,便是算输。 我一瞬间便落下泪,身侧一只手将我带在怀里,轻轻拍抚后背,我埋在司徒陌的怀里,哭得身子发颤,那人静静搂着我,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我头发,偶尔道一句:“婉儿不哭。” 我规整了心情,将眼泪擦净,这才小小地一步步迈近新唐,唤他,“新唐宝贝儿,你还记得娘亲吗?” 新唐和公绰停下嬉闹,呆呆瞧我,我完全瞧不见其他人或事物,眼前只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儿,我怀胎十月一朝分娩的小小少年郎。 少年郎还未到弱冠年纪,扎了两只发髻,眉眼间都是我的影子,却又在神态举止间似足了司徒陌。 多么神奇,两个男女共同创造出来的生命,身上流着我的血液,是我血肉铸就。 眼眶又觉出酸涩,我捏着鼻梁,生生忍住,“新唐,我的心肝宝贝,我是你娘亲啊,你不记得了吗?” -- 第84页 那个小小少年,却始终茫然,瞧着我摇摇头,看我眼泪扑簌簌掉落衣襟,便又急急忙忙点头。 我扑到新唐跟前,将他揽入怀中,急急去亲他一张小脸,新唐左躲右闪,终于忍不住去向父亲求助,“爹,爹…” 司徒陌走到我身边,扯着衣摆,与我一同蹲在新唐跟前,“新唐,乖,喊娘亲。” 新唐一双眼睛怯怯生畏,瞧几眼司徒陌,又来瞧几眼我,左瞧右瞧,知道躲不过去,这才糯着嗓子开口,“娘”。 仿若天籁,是我这辈子听过得最动听的声音,我将新唐紧紧搂在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新唐,是娘不好,是娘自私,是娘不对,新唐,乖新唐,我的乖宝宝。” 司徒陌在边上瞧得心中酸涩,他将这对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母子一块儿搂进怀中,亲了亲新唐的发顶,又去亲苏婉柔的额头。 骄阳似火,他在这一方天地中郑重许下承诺,“我们再也不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出自汤显祖的《牡丹亭》。 第76章 我哭得两眼酸胀, 新唐却始终懵懵懂懂,最后府衙的差役站得远远地,禀告道:“巡抚大人, 私塾老师那处,再不去, 便要误了时辰。” 我听得分明, 急急擦净眼泪, 将新唐抱在怀里,新唐也不挣扎, 只是双手箍着我的脖子,“娘亲,莫忘了公绰。” 我亲亲他的小脸,“新唐真乖,是个好哥哥的模样。” 新唐缩着脖子, 转头眼巴巴去瞧司徒陌。 自己的骨肉, 怎会不知他的心思,毕竟我离家的时候,他尚年幼, 此番相见,他已将我忘得一干二净,故而在我面前始终拘着, 需得司徒陌在身边才安得下心来。 我心中到底是酸涩得,但也明白,既然当初选择了抛弃新唐离开司徒府, 那么今日新唐对他的无法亲近,便是我必须承受的后果之一。 司徒陌一只手牵住公绰,几步跟上来, “门口备了轿子。” 我还未答话,一旁的公绰却又闹将开来,“新唐,你怎么有娘亲?那我的娘亲呢?我好久都没瞧见我娘亲了,爹爹,我娘亲去了何处?” 我此时尚不知秋红与管家事发,只道秋红几个或许在京城没有跟过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诸多疑点,是以拿眼神暗暗瞟了一眼司徒陌。 司徒陌却像浑身都长了眼似得,我还来不及收回眼光,就被他当场捉住,他朝我笑笑,颇为勉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自不会去管他,他与旁人的孩子,真正与我何干。 去到府衙门口,备下得竟是八抬大轿,也是,以司徒陌如今的身份,八抬大轿并不过分。 我抱着新唐,司徒陌抱着公绰,四人依次坐上轿子,轿夫稳稳抬起轿子,往私塾方向走去。 我还是头一回坐轿子,颇为新奇,几次三番掀起轿帘朝外张望,难掩一颗好奇心。 公绰起初还有些情绪低落,后来与新唐双双瞧见路边在卖的冰糖葫芦,一时忘了哭闹,两只眼睛瞬也不瞬地瞧着那贩子,我与司徒陌甚至还听见了他们不停吞咽口水的声音。 我为了讨好新唐,便道:“新唐,想不想吃糖葫芦?” 新唐与公绰对看一眼,异口同声,“不想。” 我有些莫名,却听司徒陌说道:“乳牙虽要换掉,但若是蛀得厉害,也会影响后面换得牙齿生长。我自小给他们订下得规矩,从不曾让他们吃这些粘牙的食物。” 我点点头,说得在理,这厮虽不是个好归宿,好伴侣,却是个好父亲。 一路无话,很快便到了私塾处,新唐和公绰秋季便满了虚岁五岁,是要三个响头,拜了师父,进学堂开始做学问了。 远远便瞧见学堂外面围了里三圈外三圈,司徒陌的轿子停在学堂外面,司徒陌虽然如此身份,却并不仗势欺人,与别得家长一般无二,与我一人牵着一个孩子,候在学堂外面,等着私塾师父喊名字。 日头快要偏西的时候,终于轮到了新唐和公绰,司徒陌拉着我的手,便要送两个孩子一同进去,我忽忽有些犹豫,挣扎了会儿,还是拒绝道:“我不是嫡母,没名没分,进去空给新唐添上麻烦,你带着他二人进去拜师磕头,我在外面等你们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是少了点,抱歉抱歉,今天有点忙。 第77章 司徒陌带着新唐、公绰二人迈进门去, 我在门外的柳树荫儿下乘凉,颇有些当年父母在考场外等我的心情。 这私塾依傍着西湖而建,门前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 十分的朴素幽静。 我往湖边闲散逛了逛,苏堤和白堤边儿上栽满了柳树成荫, 树荫下几个老汉老婶儿, 有得卖凉茶, 有得卖西瓜。 一个铜板一瓤瓜瓣,十分的清凉解暑, 我摸出一个铜板给了卖瓜老汉,也不讲究,立在瓜摊边,三两口便解决了。 不是大棚栽种出来的西瓜,味儿是真正不一样, 脆甜可口, 西瓜的清香味儿扑鼻而来。 我从小便爱闻西瓜的清香味儿,总觉得心旷神怡,闻之忘忧。 我又要了一瓤, 吃完顿觉肚子鼓胀,瞧私塾门外并无动静,便与卖瓜老汉攀谈了几句。 “大伯, 您家在何处?” 那老汉约莫已过知天命年纪,两鬓斑白,脸色却红润有光, 一看便是常年干惯了体力活儿的。 -- 第85页 老汉十分乐天,不语先带三分笑,“我家住富阳, 听闻西湖边游客众多,这才担瓜来卖。” 我吃一惊,富阳离此处,脚程快些的,也得一个时辰,更何况还要担上两筐子西瓜。 众生碌碌而为,不过为一口饭食,有人日日穿金戴银,却日日愁苦,而有人风餐露宿,这把年纪还要早出晚归,却乐天喜庆,脸颊带笑。 红尘俗世,原来不过一个探破而已。 我与老人家又聊了几句,老人家中尚有高寿母亲,卖完西瓜,还要回去服侍母亲用膳。 我朝老汉拱手,“先辈孝道,吾后世失之首尾,泱泱汉唐,失之久远。” 老汉并没听懂我所说得话,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些话,是我在这个朝代生活五年之后的感叹,感叹后世的我们,将如此多的祖先传统,丢了个干净。 我二人正聊得火热,浑没觉有人站在眼前,直到身前日光被阴影挡住,这才抬头去瞧,原来司徒陌已带着两个孩子出来了。 我与老汉拱手告别,谁知老汉竟问了句,“这位可是你家中良人?” 一时间竟尴尬万分,不知如何回答。 正踌躇间,司徒陌从我身边上前两步,十分有礼,向着老汉拱手说道:“正是内人,让老人家见笑了。” 我便不乐意了,正想偷偷踹他一脚,却听老汉说道:“老朽在家种田,目不识丁,只听人说道郎才女貌,佳偶天成,老朽只道是书生意气,谁知今日来城里卖瓜,方知古人诚不欺我也。” 我被逗得忍俊不禁,一只袖子掩住口鼻,脸色微红,另一只手却被那人牵去。 那人眉眼间皆是自得,却偏偏还要自谦,“老人家谬赞。” 说完告辞离开,司徒陌在袖笼里欲牵手同行,我几次挥不开,便有些火气,怒道:“巡抚大人,您这是何意?昨日里,巡抚大人亲口承诺,彼此以后再无牵扯,怎得巡抚大人要食言而肥吗?” 司徒陌淡淡而笑,“婉儿不愿,不牵便是。” “只是方才见婉儿不嫌卖瓜老汉脏污,言笑盈盈,心下欢喜得紧,便忘了分寸。” 这人今日有些奇怪,往常不是板着脸便是鼻孔出气,今日竟跟嘴上涂了蜂蜜似得,讨人欢心。 走到新唐跟前,自去牵他的手,新唐另只手空着,想去牵公绰,又想去牵司徒陌,到底年纪小,纠结得眉头皱得紧紧的,一双黑眼里满是焦虑。 我瞧着不忍心,司徒陌更是不忍,他一只手将新唐抱起,另一只去抱公绰。 两人在司徒陌怀里这才开心起来,一个说:“爹爹抱着我们两个。” 另一个说:“爹爹说了,我们是好兄弟。” 我瞧着心里酸涩,不得不一再承认,司徒陌是个好父亲,他给了两个孩子满满的父爱。 将新唐和公绰送回巡抚府上,天色已擦黑,我转身告辞,瞧着新唐连一眼都不曾多与我,跟着奶娘,拉着公绰小手,欢欢喜喜往后院奔去。 心中空空落落没处安放,眼底含着泪,生生忍住,往外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瞧,新唐一个小小人影儿,已然越跑越远,别说与我依依不舍,便是回头瞧我一眼,都是奢求。 司徒陌一直站在我身边,想要将我揽在怀里安慰,一只手伸出又放下,终是淡淡一句,“这边府里下人太多,来来往往不得清净,我昨天在你那处喝得鱼汤,味道甚是甘甜,不知今日可还有口福?” 我白他一眼,“自然没有。” 这人脸皮极厚,竟还能抬眉而笑,与我并肩同行,说道:“去菜市口买些卤味可好?” 我不搭理他,管自己快步拾阶而去,他却紧跟着不放,拿捏我道:“这两年,我日日带着新唐,早起练武强身,下朝后教他拿笔练字,新唐与我十分亲近,你可需要我帮你说上几句美言?” 前一刻我还觉得此人是个慈父,这会儿便显露无赖嘴脸,我气道:“谁要你好心?” 司徒陌道:“既然婉儿不反对,我便当你答应了,这会儿晚间凉爽,我们权当散步,可好?” 钱塘府里到处都是普通人家,此刻正是晚饭时间,处处炊烟袅袅,一路行去,各色菜香扑鼻而来,有豆瓣炒缸豆,有红烧东坡肉,有酱爆茄子,还有浓郁的排骨香味。 我一时食指大动,拉着司徒陌紧走两步,“我不跟你散步了,我这会儿肚子饿了,要去买两只猪蹄下酒吃。” 司徒陌笑道:“猪蹄不知可还有,我只让店家留了一只酱鸭和一只烧鸡。” “若是等会儿去了卖完了,我明日一定让他给留住了。” 我又被“烧鸡”两字引去注意力,到了卤味铺子,果然店家已拿纸袋包好烧鸡和酱鸭,香味浓郁,扑面而来。 司徒陌又去隔壁的酒铺子拿了一壶花雕和一罐子油炸花生,回去的路上,他问我,“可还要炒些素菜?” 我又去白他,“你若是想吃,便自个洗了炒。” 司徒陌两手一摊,“我确实不会,可否烦劳娘子为为夫炒个小菜下酒?” 最后还是我妥协,炒了一盘醋溜白菜和一碗茭白豆腐。 其实炒菜这事,极其简单,特别是江南小菜,清淡二字可囊括所有。 猪油冒烟,大火下锅,几个颠勺,放点盐,便可以出锅了。 我一向是南方口味,自然吃得舒坦,可惜司徒陌是北方人氏,对茭白豆腐一菜颇有微词。 -- 第86页 “茭白怎可与豆腐同煮?” “为啥不可?再往西南方向走上百里路,那边还用番茄炒茄子呢。” 司徒陌夹了一颗花生喂在我嘴里,我愤懑吐掉,他不以为意,问道:“番茄是何物?” 我一惊,难不成此时的明朝还未曾有过此物?我想起老版“水浒传”最大的bug便是宋江与张飞一起在农田中啃食玉米,不由得有些小心翼翼,试探司徒陌道:“那巡抚大人可曾听说过玉米这种食物?” 果不其然,司徒陌还是困惑瞧我,摇头道:“不曾,这又是何物。” 我暗自憋气,原来这民间生活,也是处处有雷处处坑啊。 我尴尬笑道:“我顺口乱说得。” 司徒陌起身拿了一只小口酒杯,倒了浅浅一个底,“一人喝酒没意思,婉儿陪我喝上几盅可好?” 我还未答话,院外却传来拍门声,是大师兄的声音,“小师妹,开门,小师妹。” 声音浑厚,言语急切,司徒陌已然变了脸色,一张脸黑沉沉的好似包公,道:“天色已黑,为何会有男人敲你院门?” 我不理他,正想去开门,却被司徒陌扯住袖子往后带,我踉跄两步,转眼便被压在房门上,今日一天都觉得清风拂面的人,此刻已青面獠牙,露了本性。 “苏婉柔,你住在这里两年,可有不守妇道?” 拍门声越发刺耳,大师兄乃是实诚心思,料定我在里间,便拍门不止,誓要将我唤出去开门才罢休。 我愣神功夫,司徒陌气得脸色越发铁青,怕是以为我心虚理亏,这才不愿搭话,他将桌椅一脚踢翻,“苏婉柔,你站在这里不许动,我出去会他,若是让我知道你做了对不住我的丑事,我定饶不了你。” 我瞧着地上散乱的碗筷,鸡鸭肉与豆腐烂在一处,污秽不堪,一碗花生滚得角角落落到处都是,花雕酒渗入地砖缝隙,一屋子的酒香,人却气得胸口闷胀。 什么清风朗月,什么谦谦君子,都是假得,骗人得。 本就不是一路人,何必凑在一处。 我去杂物间拿来扫帚和簸箕,将这一室污糟扫去,又去天井拿了拖把拧干,一遍遍地将地拖净。 想不去细听院门外的动静,奈何那声音自发地往我耳朵里钻。 是大师兄的声音,“你是何人?怎会在小师妹的家中?你个登徒浪子,莫要毁了小师妹的清誉。” 司徒陌的声音冷得渗了冰,“谁的小师妹?你的?你再张口乱占便宜,今日定打得你满地找牙。” 第78章 大师兄性格温和, 即便常常在张裁缝铺子被市井妇女刁难,也从不动气。 可今日,是真的被气着了。 他与司徒陌在门口对峙, 司徒陌自然不会对他解释为何在我房中用晚膳,大师兄也一样有着男人尊严, 绝口不提为何晚间来敲我院门。 我将屋里收拾干净, 又将弄脏的桌椅搬去天井晾晒, 心中憋得受不住,眼泪不争气地往下落。 我放下桌椅, 看司徒陌站在院门口,我静静走到他身后,趁他不妨,将他狠狠推去门外,司徒陌甚至都没来得及转身, 我已将院门合上, 落下门栓。 我回至房中,又将房门扣好,换上寝衣, 吹熄蜡烛。 心中暗暗思量,明日是否该去郊区农户家抱一条出生的黄犬,除了防贼还要防司徒陌这厮。 今日鸡鸣便起, 一直忙碌到此时,沾上枕头的一瞬,我便沉入了梦乡。 梦里自有黄金屋, 我梦见自己回到了现代,回到了父母身边,父母身体康健, 我们三人抱头痛哭,述说着离别之苦。 一整夜陷在梦里,前尘往事,像泰山一般压在身上,我压抑难安,醒来喉咙干涩,枕头已被哭得湿透。 我起身穿戴好衣物,这才发现木格子窗外晨光熹微,天色未明,原来起早了。 再回去重睡似乎又没了睡意,索性便推开房门,打算在院子里做一套健体操。 晨昏交替之时,混沌不明,院子里竟站了一个人影,长身玉立,风吹不动,吓得我几乎脱口惊叫出声。 便就这样呆呆相望,空气仿佛停止流动,我与那人,一个站在院子中央,一个站在房门口的台阶上,一双黝黑双眸,一双微肿红眼,你瞧着我,我瞧着你,谁也不肯开口说第一句话。 有早晨的清风吹过,落在我二人身边,清爽宜人,似乎要将心思一并吹走,你我本童心,奈何入凡尘,如果不是这样的相见,如果不是那样的相遇,如果不是这般和那般,我和你,还会走到这样的结局吗? 东边的天空渐渐露出鱼肚白,有叽叽喳喳的麻雀落在枝头,又落在地上,昨日的簸箕里还有昨日的饭粒和吃食,几只麻雀啄两口,便急急忙忙受惊飞走,瞧瞧没有动静,便又扑梭梭落下。 那人终于有了动静,一步、两步,走到我跟前。 他比我高了半个头,可我这会儿站在台阶上,便与他一般高了。 他说:“我昨日问明白了,他是你在裁缝铺子里的师兄。” 我说:“好。” 他又说:“我昨日不该急怒攻心,将桌椅踹翻。” 我说:“知道了。” 他拉住我的手,“婉儿,是我将事情搞砸了,昨日明明那么好,我们一起带着新唐出门,又一起买菜做膳,你陪着我吃酒,冲着我笑,婉儿,对不起。” -- 第87页 我说:“不要紧。” 司徒陌将我从台阶上抱下,却不放在地上,我双脚离地,也不挣扎,只是静静待在他怀里。 他抵着我的额头,又道:“婉儿,你像昨日般朝我笑可好?” 我摇摇头,“我笑不出来。” 他将我又抱高些,道:“婉儿,我想亲你。” 我又摇头,“你饶了我吧。” 他便将我放下,用冰凉的双唇碰了碰我发顶,“婉儿,我的好婉儿。” 我别过头,去厨房弄早膳,几只旧碗碟昨日被打碎,我只得找了只木碗,给自己下了一碗鸡蛋葱花碎面条。 司徒陌靠在门框上,侧头瞧我,一直一直瞧我,我只作不知,将面条吃个干净,也是,一晚上没吃东西,自然是饿狠了。 吃完早饭,将碗筷洗净收好,我去开院门,却被人按住。 我力气小,打不开,只是转头瞧他,“我已经没生气了,这会儿要去张裁缝的铺子,我昨日请了半日假,今日要早些过去,不然会被师傅责罚。” 那人还是将手按在门上,“我去帮你跟张裁缝告假,你今日哪儿都别去,陪我去府衙办公可好?” 有些话,司徒陌说不出口,他昨日被推去院外,心慌得没着没落。 景泰元年的那年元月,他午间回来瞧不见苏婉柔的恐慌夫复重来,他站在院子口,想起自己在那条总也望不到尽头的官道上纵马狂奔,便觉得浑身泛了寒气,那寒气催命似得,自个往骨头缝里钻。 他又想起自己去撩别家妇孺的轿帘,每回都抱着满满的希望,却又在瞧清楚面容的一刻,复又重重跌落。 他是真怕了。 所以他守在院里一整晚,只是担心苏婉柔离开。 他觉得自己是病了,病入膏肓,他的那些个假把式,都是虚张声势,都是色厉内荏,苏婉柔只需轻轻推上一把,他便露出本来面目,那面目里只有爱,爱到骨子里头那种。 他白日里还有几个案子要审,还有从京城来得吏部官员要接见,可是他知道,他若是去了,只怕是一天的寝食难安,时时刻刻惦记着眼前这妇人,怕一个错过,便又是几年的山高水远。 他想带了她去府衙,将她藏在袖子里,他想一日十二个时辰守在她身边,他想将她捏圆搓扁,他想让她臣服与他,可他却恍惚间觉得,如今,怕是是他臣服了她。 这么多心思,不过是转瞬,他听那妇人说道:“有劳巡抚大人大驾,小女子受不起。” 说完将门重重推开,在江南秋季的纷飞花雨里,很快消失在巷尾。 …………………… 我到了裁缝铺子,大师兄已然在了,眉梢处一块淤青,两只眼底布满了血丝。 我低头走到他眼前,不知该说什么好,思来想去,仿佛也只有“对不起”三字可说。 大师兄摇摇头,“无妨,无妨。” “小师妹,那人是你的夫君吗?特来钱塘府里寻你吗?” 原来昨日这二人在院外一番纠葛,各自拿了各自想要的答案。 我点头道:“他确实是我的夫君,但我却不是他的夫人,我只是一个妾室,扔在角落里都没人注意的妾室。” 大师兄又问:“小师妹可拿了放妾书?” 我摇头。 大师兄便不再多言,闷头管自己将今天新到的几筒绸缎搬进搬出。 午后客人少下来,我与三位师兄一起坐在门口纳凉。 三师兄去井水里提上来一只碧绿碧绿的西瓜,抱到我跟前,“师妹,这只西瓜,大师兄昨日关铺子时放下去得,说是你爱吃凉西瓜,井水里泡了这许久,这会儿眼下左右无事,不如我们切开吃了吧?” 我拍手笑道:“甚好,中午的黄豆酱拌饭着实有些咸嘴,这会儿凉风扑面,吃个西瓜甚是解腻儿。” 三师兄年纪尚小,若是放在现代,不过是刚上初中的小屁孩,可他跟在张裁缝身后,速来懂事。 不一会儿便寻来一把厨刀,将西瓜片成几瓣,几人各自拿了一瓣,埋头吃将起来。 西瓜吃得干干净净,午后的铺子门口,安静地没有一丝人声,家家户户都关了门午睡,连光着屁.股的肚兜小童,也被妈妈哄着乖乖回了家。 我坐在长条凳上,头靠着门板小寐,恍惚见身边坐下一人,我睁眼去瞧,是一天没有开口的大师兄。 他没给我一个眼色,只是望着门外的榆钱树发呆。 榆树已过花果期,只余了几朵晚花期的榆钱串,在风里摇来摆去,欲坠不坠。 大师兄瞧那几朵榆钱花瞧得入了神,许久才开口,说道:“早些年前,河南起了大灾荒,饿死之人数以百万计,我曾祖爷爷带着我爷爷,逃难到了此处。” “后来我爹和我娘生了我和几个兄弟,家里粮食不够吃,便将我送来了这里学手艺。” “我本想等存够了钱,便让望江门外的媒婆帮我说门亲事。” “很多时候,我晚间睡不着,便细细想着我那未过门的妻子样貌。” “她一定是浓眉大眼,身板结实,说话粗声大气,站在家门口高声一喊,几个孩子便乖乖回家吃饭。” “我在这里干活便也能有个盼头,盼着日落西山,盼着归家,盼着跟妻儿在一处。” “可是小师妹,你来了。” -- 第88页 “我便再没了那些胡思乱想,我便知道,小师妹,不管现在什么样,不管以后什么样,我便再逃脱不得。” “小师妹……你可否给我一个机会?我定会好好待你。” “或者我给不了你荣华富贵,给不了锦衣玉食,可我给得了你一颗赤子之心,一辈子现世安稳。” 我羞愧难当,低下头,“大师兄,我怎么配?我不仅嫁过人,还生养过。” 大师兄摇头道:“我不介意,小师妹,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我只想与你执手相看日出日落,不在乎俗世,更不在乎从前。” 我无语凝噎,与他对眸,胸中波涛汹涌,几乎将我掀翻。 “大师兄,我从不曾想过,会得到一男子的真心相待。” 我瞧着他眼中希冀的火苗,在幽暗深处静静燃烧,我不忍伤他,可我却只能在此时伤他,用情一事,越早抽身,越不会伤心伤神。 “我从之前那个家中逃出之时,便早已想明白了,这世间,最不可信便是情谊二字,我两袖清风,一身孤寂,从白雪寒冬熬到春暖花开,最落魄时,几乎去街上讨饭,活不下去得时候,也试过一日只吃一个馒头,可我终究是熬了过来,不过是为一口气,不愿再为情情爱爱挂心的一口气罢了。” “大师兄,若你有一日能理解我此时此处的心境,便能将我真正当成师妹,将来有一日,你娶到你心中喜欢得妻子时,师妹一定去喝一杯喜酒,祝你们白头。” 作者有话要说: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出自袁了凡—《了凡四训》。 第79章 这边才将大师兄的事情说清道明, 那边却见着石头路上远远过来一人。 针线活儿做多了,难免眼花,我揉着双眼, 定睛细瞧,却是月娘。 她也瞧见了我, 过来与我挤在一张长条凳上, 大师兄二十多年见惯人情世故, 极有眼力界。 他起身说道:“二位姑娘慢聊,我先进去。” 说完拱手离开。 月娘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廊, 这才拉住我的胳膊,“之前巡抚大人府上让我们赶制的那批活儿,我都赶完了。” 我拍拍她的手,“月娘辛苦了。” 月娘羞涩笑笑,“我倒是不辛苦, 辛苦得是几名绣娘, 只是活儿都做好了,要送去巡抚府上,还要收取银两, 你是掌柜的,这事儿该你去才对,所以这才过来寻你, 瞧瞧你这两日可有时间,我二人一同去一趟巡抚府上。” 月娘话音未落,便吓得我连连摆手, “不去,我不去,月娘你自个去便是。” 月娘疑惑道:“上回瞧见巡抚大人, 你也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今日又是如此,暖暖,你实话说与我,你是否真就只是被他轻薄过?” 说完又低低自语,“巡抚大人一表人才,人中龙凤,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会来轻薄你一个已嫁妇人,没来由败坏自己名声?” 我瞧月娘这副笃定模样,心中渐渐明白过来,想必前些日子那番说辞,并不能自圆其说,我说者无意,月娘听者有心,回去后暗暗琢磨,想出了这许多漏洞来。 那日我因着骤见司徒陌慌张失措,又加之彼时他正在房中,这才一心生了二意,说话遮掩,这会儿神清气明,前后因果想了想,当下便决定不再欺瞒月娘,实话实话。 我清了清喉咙,心中暗自组织了一番语言,向着月娘,说出了实情。 “月娘,那日我确有隐瞒,只是事出有因,情绪慌张,这才向你撒了谎。” “你还记得吗?那日在城门口布粥,我的马车上方插了一根旗杆,上面写了“司徒府”三字。” 月娘如被闪电劈中,惶惶然不知作何表情,半饷方才问道:“暖暖,你在京城所许配的人家,难不成竟是巡抚大人?” 我点头道:“正是,其实巡抚大人并没有我那日所言般不挑女色,人.尽.可.妻,他只是如一般男人那样,三妻四妾,妻妾成群,别人都觉得这是再平常不过之事,农夫才只娶一房妻子,律法不许纳妾,而官工商,却是可以恣意的。” “可我偏偏就是那个异类,我瞧着堵心,觉得生不如死,这才有了跟你约定出逃一事,只是没想到,大明王朝疆域如此宽广,竟还能叫我们遇见,所以那日在知府府里才会失态。” 月娘颇费了些功夫消化我这番话,我也不去勉强与她,只是静静相陪。 许久之后,月娘这才抬头,眼眶里竟含着泪水,我大惊,从袖笼里掏出帕子,替她抹泪,“月娘,何故落泪?” “若有什么不顺心之事,说出来我与你一块儿承担。” 月娘一向是个爽利性子,那日在城门内守护各自夫君,她不过与我一眼投缘,便将贴身玉佩托付于我,又将家中不如意之事和盘托出,她一直便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 她不错眼地瞧了会儿那棵榆钱树,“小时候还在张府里头时,奶娘也常常摘了榆钱串儿,熬了米粥或是泡了果茶,拿与我喝,那时候年纪尚小,不识人间愁苦,也不知情爱滋味,每日吃了便睡,睡了便吃,日子是极好混得。” 我不言不语,任她倾述。 又听她说道:“暖暖,我喜欢上一人,真正是一眼便喜欢上了,那人身居高位,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正妻也必定是出身名门,与他家室相配,可怜我一个寡妇,自然不奢求名分,我向来瞧不起做人小妾,可这会儿喜欢上那人后,我才明白,只要能与他相伴在一处,莫说是小妾,便是个贴身伺候的丫鬟,我也是心甘情愿得。” -- 第89页 我渐渐品出些味道来,犹犹豫豫瞧她,说实话,我身边的知心人不多,知府夫人算一个,月娘算一个。 月娘是个勇敢的姑娘,她瞧我瞧她,也主动来瞧我,一双眼睛怯生生的,却含满了勇气。 “暖暖,你心里想得没一丁点错,事情便是这样了,那时我看见我夫君到死胸前都藏着那贱.人的小像,我心里恨得血淋淋,可我见着了巡抚大人,忽然有些明白我那夫君了,有些东西,自己并不能左右,有些感情,也并不能收放自如。” 我缓缓开口,瞧着月娘,心情好似坐了过山车一般,跌宕起伏,起起落落,“月娘,你当真想好了?” ………………………… 司徒陌审了两堂公案,一案是个贪污舞弊案,一案则是知府不能定夺,往上发审,这才需得他出面审理。 午膳后,他又接见了京城来得吏部官员,原来这年的五月初二,景帝废朱见深为沂王,朱见济为皇太子,并大赦天下。 之后矛盾重重而来。 待得六月十四,景帝本是出于好意,同意户部上奏,各地巡抚留任当地,不需按照祖制回京议事,待到七月,石亨不知何故,上书自求罢免,景帝勃然大怒,八月初八,景帝迁怒至山东,浙江,福建三地巡抚,改巡抚一职为分行天下,只作学官考究之务,官衔虽然不变,但实权却被剥夺干净。 吏部此次前来,便是为了此事。 明为护送皇旨,实为安抚官员。 司徒陌跪地接旨谢恩,他战场上生生死死,几次与死神擦肩,后来景帝摄位,正统与景泰权力交迭,英宗从瓦剌也先手中逃脱,几番周折,一顶破败轿子抬进南宫,连先祖都不准祭拜,司徒陌都瞧在眼里,记在心上。 可他早已站队,他敬佩于谦为人,从决定入仕之时,便毫不迟疑地站进了于谦阵营。 可兔死狐烹,这般结局,他也不是不曾料到,只是来得这般快,这般狠,他却始料未及。 司徒陌匍匐在地,接旨谢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只是卸下所有权利。 司徒陌回首来时路,想起于谦所说,“我只是忠于大明,忠于国家,至于英宗还是景帝,哪个能让大明千秋万载,我便忠心与他。” 司徒陌又想起正统十四年的塞外风霜,想起同袍手足的头颅滚于战场之上,想起二十万大军功亏一篑,想起遍地哀嚎,尸横遍野。 还有十月间那场恶战,他至今都记得,他们列队出城迎敌,城门在身后关闭,久经风霜的城门一寸寸被推合,那每日都听到得声音,在那一刻,仿佛用刀背在石板上刮刻所生的刺耳至极。 即便他们都不承认,也没有人提起,可那确确实实,是给他们送终的声音,城门被合上,生得希望留在城里,而他们,赤.裸.裸面对死亡。 不过四年光景,不过登基三年,不过三月前才收下贿赂,满朝文武默认他改立太子,便变了天。 任谁,也会心凉吧。 司徒陌又与吏部官员寒暄了片刻,本想留他用过晚膳,可那人急着奔赴福建,当下行礼告辞。 临行前眼神切切,但朝堂便是这样,纵有千言万语,也只有三个字,“说不得”。 司徒陌送走吏部官员,回到府中,便见香梅立在厅堂,他知道此时苏婉柔还在张裁缝那处,是以并不着急,坐下歇了口气,便瞧见“暖暖裁缝铺”的掌柜月娘,一身胭脂色的锦绣半袖小袄,一条翠绿色碎褶裙,从门外姗姗而来。 第80章 月娘几步走到司徒陌跟前,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司徒陌何等心思计较,一眼便看出她有话要说。 司徒陌让香梅先行退下, 香梅对着月娘敌意十足,有些不愿, 但她知道谁是主子, 终是行礼离开, 背影气得鼓鼓,捎带着走路都慷锵有力。 月娘上前, 挽着兰花指向司徒陌行礼,“巡抚大人可还记得我?” 司徒陌道:“自然记得,你与婉柔一同打理铺子,你主外,她主内。” 月娘点头道:“巡抚大人那日命民女置办得阖府上下的衣帽, 不知巡抚大人觉得穿着可否合身?” 司徒陌拿起茶杯, 微微抿了一口,他本以为眼前女子是来说道与苏婉柔相关的事物,谁知冒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问句来。 司徒陌皱了皱眉头, 并不打算与她多费口舌,他昨日惹了苏婉柔不快,早晨又不欢而散, 方才又被朝廷派来宣读圣旨的吏部官员扎得心灰意冷,此刻连多一句话都不想说。 月娘瞧过自己家的夫君对小妾的殷勤热闹,也记得夫君对自己的冷漠敷衍和礼数周到, 她心里渐渐明白,这一切,原来不过是她自己的痴人说梦罢了。 镜花水月, 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她一个妇道人家,对着闺中密友可以说出口得话,对着一个不过打过几次交道的男子,是万万无法言说得。 即便来时路上,做了千百次练习,可真正面对司徒陌冷静严肃的一张俊脸时,月娘这才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是她终身无法企及的距离。 月娘颓然告辞,迈出门槛时,瞧着一城秋色,心中倒是不悔。 她与苏婉柔处久了,两年前便佩服她为了心中所求,毅然抛开荣华富贵,与她携手下江南。 她这回,也是任性了一回,任着自己,放纵了一回,虽然没有求到心中所想,但到底是成全了自己。 -- 第90页 只是委屈了苏婉柔,亏欠了友谊。 月娘在午后趋淡的日头下,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她回了裁缝铺子,料理生意,太阳日落西山后,她去张裁缝那里又寻了一回苏婉柔。 好在她的暖暖并不曾同她计较,两人在夕阳的余晖里结伴同行了一段,又在卖鱼桥的桥头分开,月娘听到暖暖同她说:“喜欢得便去争取,不喜欢得就躲得远远的,人都只活一次,若连自己都要委屈,还有谁会心疼你呢?” “不要对我说抱歉,知交之间永远不需要这两字,哪怕今天你嫁给了司徒陌,我们也还是好友,交心好友。” 月娘便头也不回地越桥而去,今生今世,她何其有幸,不是吗? …………………… 今日张裁缝身体大好,心情舒坦,留了我们四个徒弟在家用膳。 张裁缝是老年人作息,天光大亮,还不到酉时之时,他便挪了椅凳让我们吃晚膳,菜色极素,我乍看之下,还以为是斋饭,我吃了几筷子嫩豆腐,扒完了一碗糙米饭。 只是苦了三位师兄,正是年轻力壮脾胃开阔的壮年,一碟子菜油翻炒的豆腐,一碟子鸡毛菜,还有一碟子酱豆,只吃得毫无滋味,苦不堪言。 从师傅门里出来,他三人嚷嚷着要去买猪头肉来解馋,问我要不要同往,我瞧见月娘远远站着等我,便回绝了。 后来与月娘聊了一路,月娘将今日情形说与我听,我早知会是这般结局,司徒陌那种冷心肠的性子,对谁都不曾假以辞色。 只是白日里瞧月娘那般笃定,那样执着,我真是担心她一头撞了进去,如今这样,便是最好的结果。 我一路胡思乱想,一路随意乱逛,天色将将擦黑的时候,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真是奇怪,从张裁缝铺子出来,远远瞧见月娘站着,这会儿回到家中,又远远瞧见门口站着一人,走近细看,不是那冤家还能是谁。 我冷着脸将院门大锁打开,却不进去,回身将两扇院门在身后合上,外头是人来人往的街道,我不信司徒陌能厚脸皮地在街市上对我越矩。 我翻着白眼瞧他,“巡抚大人,又有何事登门?我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若是我不守法,您尽管派了衙役将我拷了回去,但若是我安分守己,您又有何说法,频频登我大门?” 司徒陌颓然道:“婉儿,莫说气话,我怎舍得让人拷你呢?今日早晨,看你气怒未消,我府衙中又有京城官员来访,这才放你离去,眼下得空,自然来瞧你,看看你消气了没?” 难得听司徒陌说这样一番软话,我怔忡间尚未来得及反应,竟被人矮身一只手从□□穿过,竖着抱了起来。 我惊叫一声,本能反应间,一把搂住司徒陌的脖子,被他稳稳抱入内院。 他将我放在院中,又翻身去关院门,我气恼道:“司徒陌,你什么时候也能尊重别人一回?” “什么时候,别人不愿意的时候,你可以不强迫呢?” 司徒陌道:“昨日是我不对,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将桌椅踢翻,可这些时日,你也该瞧出我是不是真心实意,想与你重修旧好,你不看在往日情分,也该看在新唐面上。” 鸡同鸭讲,好没意思。 我侧过身子,想绕过他身侧,却被他一手制住,两只手腕捏在一处,扭在身后。 “苏婉柔,我活了这二十几年,从来不曾哄过女人,你可知,我为了你,做了些什么?” 与我何干?我扭头不去瞧他,任着他眸子被怒火烧得发亮,司徒陌腾出一只手,将我脑袋拨回来,逼着我与他正视。 “婉儿,你乖乖听话,不要日日扭着性子与我赌气,你可知,昨日我听到有男人声音在门外扣门之时,几乎气得发疯。” “我可以容你暂时安身在外,可我绝不会容你有其他男子走得太近。” 我这才发现,掉了这人陷阱,说什么给我自由,说什么不再强求,原来都是假的,我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他却是七窍玲珑心。 “司徒陌,那日你说,容我在此处居住,原来都是骗我得?” 司徒陌胸膛起伏,许久不答,我扭了两下手腕,想要挣脱出来,却被他制得更紧,他俯身在我耳边,沉沉低语,“婉儿,我不会再放手,这辈子,你都别想再逃出我手掌。” 万念俱灰是个什么滋味儿,今时今日我终尝到味道,眼眶发涩,却没有眼泪落下,我痴痴呆呆,司徒陌不忍,轻轻咬了我几下耳垂,“婉儿,乖婉儿,好婉儿,我这两日夜夜梦见你,梦见你伏在一床大红色鸳鸯喜被里,我好生欢喜,我实在是忍不得了,你今日从我一回可好?” 男人永远都是与女人不同脑回路的物种,我只觉得还有原则性的问题没有解决,这恶人却已经按下快进,脑中除了污秽,再容不下其它。 作者有话要说:  1200。 第81章 晚间被司徒陌压着做了三次, 两条腿都合不拢,侧睡在床榻上,还有些打颤。 我掉着眼泪骂他禽兽, 骂他这与用强有什么区别,还骂他身为巡抚知法犯法, 便该罪加一等, 哪日自己给自己额上盖个戳子, 戴上镣铐充军发配,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我哭哭啼啼, 像个碎嘴老太太般,一边骂一边哭,司徒陌起先还躺在我身边,后来估摸着是瞧我两条腿时不时微微打颤,索性便坐起身来, 帮我按摩大腿根部。 -- 第91页 想不到他一个官宦富贵出身, 竟还颇懂得些手法,手势轻重有度,找筋脉又极准, 我被他按得浑身松弛,渐渐便低声下去,不再责骂。 木棱窗里透进第一缕阳光时, 我便悠悠醒转,身子被司徒陌搂在怀里,头枕在他颈窝, 若不是我自己明白其中关窍,还真当以为是一对交颈鸳鸯呢。 我这床榻极小,类似于宾馆标间的床铺大小, 司徒陌不是粗壮身材,但始终是个男人,骨架与女子不可相比,他昨晚将我按得极其舒坦,我一日奔波劳碌,很快便沉入黑甜梦乡。 不知他后来是如何睡下得,怕是贴着床沿睡了整晚,我心中升起淡淡怜惜,却又生生压下。 我身子酸软,不想动弹,侧头去瞧司徒陌睡颜,房中床榻上方靠近屋顶处有一扇小窗,此时太阳东升,日光偏移,堪堪从窗中身寸入,投在司徒陌的侧脸。 我沿着他的轮廓,用目光一点点勾勒他,眉峰笔挺,双目秀长,只是嘴唇略显单薄。 都说薄唇薄情,清秀男子不及粗犷,我这一生,上辈子加这辈子,堪堪不过三十年,不曾深爱过谁,也不曾被谁深爱过,不知那歌中所唱痴情的滋味儿,可我坦坦荡荡地活着,却好过卑微乞求一份感情。 我伸出手来,沿着司徒陌的嘴唇细细勾画,从唇峰到唇角,都说红唇白牙,不需描画,司徒陌便是这样的男子,眉不点而黑,唇不染而赤,风流倜傥却不失儒雅,不怒不笑却自带风韵。 我一根食指停在司徒陌的下唇唇瓣上,却不妨被他将将张嘴含住,眼皮微微睁开,神思未明,混沌问我:“昨儿夜里没喂饱你吗?” 我双颊染红,想将食指抽出,奈何这厮使坏,用牙齿笼住,我丝毫不敢用力,只得任他含着。 两人耗了会儿,眼瞧着窗棂格子里日光浓烈了些,我只得去哄他,“巡抚大人,改日我烤只鸡腿给您解馋,您可别叼着我的手指了。” 司徒陌佯怒,双手撑在我腰窝处,将我翻去他身上,我慌慌张张,手脚并用,将自己撑开些距离,生怕触了他的重要部位。 撑住了还要低头去确认,骤然瞧见那物高昂着吐信,瞬时又羞不可抑,双手一松,便要捂眼。 管住了眼睛,松懈了别处,将将落在一块儿,那人便无赖说我勾引他,说我到了虎狼年纪,一.夜.三.次也喂不饱,他这般无辜,这般委屈,钱塘府的雄鸡还未开工啼鸣,他便要扬鞭上马。 一边动作,还一边装那可怜模样,说是昨日用尽,今日还未曾蓄满,便又要上阵,说他那些东西,眼下比那稀粥还要稀,生生赖在我身上,要我负责,让我晚上炖只母鸡给他补身。 我气得不去理睬与他,只趴在棉被里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好容易等他过了瘾头,我实在熬不住疲乏,又晕睡过去。 醒来已然日上三竿,我惊慌坐起,披上外衣就往外跑。 在院子里正撞见司徒陌,他不知从何处寻了一张滕竹椅,搬在院中阴凉处,手中执了一本公文,正在有一眼没一眼地消磨时间。 我一边慌慌张张扣盘扣,一边匆匆忙忙提鞋,司徒陌把公文拿开,不错眼地瞧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含了丝笑在嘴边,“鞋子穿反了”,我低头去瞧鞋,却又听他笑道:“扣子也错位了,你看你这衣襟,一长一短,可别这般出去丢我的人。” 我懒得管他在说些什么,踢拉着鞋子去推门,颇有些当年读书时迟到时的心慌,那人不慌不忙过来将我搂住,慢条斯理道:“我命人去张裁缝处说过了,说你昨日劳累过度,今日有些不舒坦,向张裁缝告了一日假。” 我气到双眼瞪得溜圆,“司徒陌,你怎得如此鸡婆?” 司徒陌皱眉,“鸡婆是何意?” 我道:“就是日日生蛋的母鸡婆婆,除了生蛋便只会叽叽喳喳,多管闲事。” 司徒陌便淡了眉眼,又去坐下,一本公文,翻来覆去,直要瞧出花来。 既然张裁缝那处不用去了,我便松懈了许多,昨日在张裁缝那儿晚膳用得早,又是一夜鏖战,这会儿饥肠辘辘,肚皮里头大唱空城计。 我将鞋跟拔好,踢踢踏踏去灶头上做早餐,大灶锅盖揭开,锅里竟然装着半锅热水,正中放着两只碗,一只碗里盛着笋肉烧卖,一只碗里盛着一碗虾皮豆腐脑。 我从小便无法抗拒笋肉烧卖的清香,深深吸一口气,笋香搀着肉香,扑鼻而来,身边伸过一只手腕,手上拿着一碟老醋,那人轻言细语,声音里全是迁就和低声下气,“我早间出去买得,生平头一次在街上买早餐,给了人家一锭碎银,卖早餐的那人将褂兜翻了个底朝天,全部铜板都给了我,还是不够,还欠着我五吊铜钱,说是今年任着我去他早餐铺子吃早点,我说我平常吃得少,我娘子吃得多,我回去跟我娘子说上一声,由着她去吃。” 司徒陌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言语,去瞧苏婉柔,她全当做没听见,拿了一双竹筷,一双芊芊素手,一只一只将那烧麦夹来放在嘴里,前一只还未吃完,后一只便已塞入,两面脸颊直撑得鼓鼓囊囊,像极了那贪吃的松鼠,前一刻还是清秀佳人,一会儿便将自己塞成了一只屯粮松鼠。 司徒陌讨她欢心的话语没起到效果,他也不气,他不曾讨过女子欢喜,自然手生,可瞧着苏婉柔在他眼前如此不注意形象,又生了逗弄心思。 -- 第92页 “婉儿这般吃相,也不怕夫君嫌弃吗?” 我狼吞虎咽吃完烧麦,又去喝豆脑,我向来嘴笨,男女之事上从未占到过便宜,索性举了白旗,任他嚣张。 司徒陌又道:“别个女子,莫说狼吞虎咽,哪个不是斯斯文文,吃一小口还要拿帕子遮了,喝口水也要拿扇子挡了,生怕漏了丑相。” “只有你,怎么难看怎么来,就一点都不担心将我吓走吗?” “你想瞧那些温婉闺秀,那些惺惺作态,你便回府中去找如意如玉便好了,如玉金芝楼出身,最会这些礼数,你与她凑成一双,郎情妾意,比翼双飞,人生好不得意。”我揶揄道。 司徒陌敛了神气,我便知自己踩了他逆鳞,我存心想将他撂下,管自己去首饰铺子瞧上一瞧,又担心这人怒过了头,晚间又要来折磨与我。 我便喂了口豆腐脑到他嘴里,司徒陌张口吃了,我寻了半天好话,才寻到一句,“你可吃过早膳了?” 司徒陌冷哼,“自然是吃过了,若是等你记起,怕是已经饿死了。” 我便多喂了几口,又将碗筷刷净,这才理好衣服,开了院门要走。 司徒陌喊住我,“婉儿要去何处?” 我回眸一笑,“去我自己的铺子瞧上一眼,看看生意可好。” 司徒陌道:“可要我同去?” 我摇头道:“不用,铺子里人多眼杂,你我非亲非故,平白惹了闲话。” 我转身又走,身后司徒陌突然淡淡开口又道:“我已将如玉和如意遣走了。” 头顶一行南迁大雁飞过,在高空中展着翅膀静止不动,风却将它们送得很远很远。 第82章 行至半路才想起, 司徒陌向来公务繁忙,往往整日耗在巡抚府衙,今日怎得如此清闲, 日上三竿还耗在我那小小院中。 脑中又有声音响起,是他方才的话语, 一样是汉字发音, 我却怎么听不明白? 他将如意和如玉遣走了? 如玉怎么肯?如意更是怎么肯?任谁都瞧得明白, 她在司徒陌身上用情至深,如玉以色动人, 她却是以情动人。 司徒陌说完,我正转身离开,虽然听得云雾里,自尊却不许我回头多问一句,我便这样僵着背脊走远, 空留下许多问号。 到了铺子, 正赶上月娘在门口张罗,瞧见我,一脸的欲言又止。 我便道:“有话便说吧。” 月娘这才开口道:“今儿个早晨, 我起得早,想邀你一块儿去吃罗记的羊肉面汤,江南的冬天寒气重, 不比北方,往年我们俩个没条件,怎么凑合怎么来, 今年手头宽裕了,便想喊你早早滋补起来,省得冬雪一落, 便手足冰凉。” 我笑着阻止月娘,“我省得了,我省得了,你啰里啰嗦这一大堆,我便知道了,你今儿个早间,是有事才来寻我的。” 月娘把门口的遮阳棚子竖起来,又去里间打了一桶井水,将将把门口全泼了个遍,又拿了赶麻雀的板子,里里外外扇了一通,这才站回我眼前,眼睛和眉毛却还是不敢抬起,垂向地面,怯懦道:“我在弄堂门口遇见了你师兄,他也是去喊你用早膳的,我便与他一同前往,谁知…谁知……” 我呼口气,“可是在门口遇见了恶修罗?” 月娘抬眉瞧我,“正是,暖暖,你与巡抚大人,又住在一处了吗?”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虽然我觉得我与月娘更亲,跟司徒陌生疏,但有些私密事,我与司徒陌之间的闺房事,似乎也只能我二人知晓,说不得与别人,即便那人是月娘,也一样。 午后的日头,还是毒辣,秋老虎怎一个厉害了得,我站在遮凉棚子下,一瞬间有些难为情,又有些心慌,出口的言语却有些微气恼,恼恨月娘的没有分寸感,再亲密的朋友,也该给彼此留够空间。 “月娘,有些事情,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人活在世,有许多情非得已和言不由衷……”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番废话不仅让人误会,更是言不由衷,词不达意,便又多解释了几句,“我这啰里啰嗦的,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月娘,莫再问了。” 月娘点点头,自然不会追问,我俩并肩进到后院,秋日渐浓,后院庭中的一棵柿子树,被满树果实压弯了腰,几只早柿已经红透,月娘摘了几只洗净,递给我。 我与她剥了几只,味道甘甜,身处古代的唯一好处便是,尝到了许许多多原汁原味的农家小食,我方才知道,原来瓜果蔬菜,它们的原生滋味,都是甘甜可口,入味不腻的。 我将铺子里的账册盘点了一番,又将库存与账册核对清楚,进销存的报表,乃是金融学出身得我,认为得基础表格,在月娘看来,却十分神奇。 她去年便说过,“这种记账法子,不管拿去哪家铺子,掌柜都可以放心大胆将整个店面交给别人看管,自个只需每日来检查一番账实,便可高枕无忧了。” 后来又来说我,“暖暖,你若是不经商,倒是可以去做个账房先生,保管将富商家中的钱财打点得清清楚楚,说不定还能生些小钱出来。” 我却是叹息,这个吃人得世道,对女子是多么不友好,即便我拿着最高学府的金融本科毕业证,在这里也是寻不到出路的。 自古只有留着山羊胡的账房男先生,哪里听过有女人管钱呢? -- 第93页 我将铺子的账册细细盘点,这二月,不亏小盈,将将赚了几十两银子,刨去开销人工,所剩无几。 我与月娘说道:“月娘,铺子这样维持着,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若是太平盛世,倒也能平平安安,若是遇上些动乱,就得关门大吉了。” 月娘也道:“我这些日子也在考量这个问题,钱塘府就这么大,官宦富商就这么些家,张裁缝铺子分去大头,我们得个小头,混吃等死倒是可以,只怕遇上些风浪,便由不得我们了。” 自古要想生意做长久,就需拿上个大买卖,上回拿中大买卖,还是司徒陌刚来钱塘府做巡抚之时,但那是个一锤子买卖,做完了便就没了。 我与月娘一块儿默默沉思,许久想不出个头绪来,我心思转了几转,突然不经大脑般问了句,“大师兄可与那凶神动起手来?” 月娘怔了怔,很快会过意来,摇头道:“大师兄温文尔雅,怎会动蛮?” 我放下心来,与月娘一时各怀心事,许久不言。 铺子外头的日光渐渐西移,有刺眼的余晖金晃晃地照进来,我揉着眼睛又沉默了会儿,这才与月娘告辞出来。 一路走,一路想,什么生意才能立于不败,想起二十世纪初那场金融危机,死得全都是些奢侈品和投资行业,我的首饰铺子,算是奢侈品,并不是家家户户必备,盛世还好,再过上四五年,乱世一来,头一个便要将我冲垮。 余下得便是成衣铺子,我需得拿到一个稳定的,长久的单子,保证铺子里的绣娘日日有活干,铺子日日有钱收,方是长久之计。 思来想去,脑子便不由自主转去了府衙里的衙役身上,光是知府府里,师爷、典吏、胥吏、书吏、书办便有百来号人。 当下便打定主意,走夫人路线,明儿个抽空去瞧一瞧知府夫人,探探她的口风,看看可有门路。 边想边走,没一会儿便到了自家院门前,门锁没有扣上,难不成司徒陌走时忘了锁门? 这厮虽然作恶多端,欺人太甚,但为人向来谨慎,我独居女子的家门,若是不锁,床下藏进了陌生男子,将我瓮中捉鳖,我是断断逃脱不得的。 这般一想,胸中气恼难休,跺着脚,便将院门重重推开,却见厨房大灶上炊烟袅袅,一股鸡汤清香扑鼻而来。 第83章 我惊讶地几乎掉落下巴, 司徒陌穿一件寻常百姓人家的蓝底褂衣,两只袖口挽得高高的,正在灶前对着一锅“咕嘟嘟”冒泡的鸡汤左瞧右瞧, 神色游移不定,一脸的困惑。 我走近细瞧, 才发现那锅鸡汤的味道略有不妥, 虽说浓郁, 却夹杂了许多腥臊气味,让人忍不住便要捂鼻。 司徒陌瞧见我回来, 神色略有尴尬,又用勺子搅拌几下,想问却不愿问出口的样子,着实好笑。 我又起坏心,揶揄道:“巡抚大人这是在做什么?如此美妙香味, 令人闻之忘忧啊。” 司徒陌怕是今生不曾听过女子如此大胆, 敢在他老虎嘴边拔毛,当下隐隐有些动了肝火,按捺不住, 却又不得不按捺,只静静说明事实,“白日里说让你熬煮鸡汤与我, 但见你迟迟不归,我左右闲着无事,便去禽市抓了一只肥鸡, 让人杀好回来煮到现在,可是这味道,总觉得与家里厨子炖得相差太大, 闻了便没有胃口了。” 我舀了一勺鸡汤细细品味,仔细斟酌了下,这才问道:“你可放了生姜?” 司徒陌赫然一惊,反问道:“竟要放此物吗?” 我点头道:“自然,不放生姜,不管是何肉汤,都会有些腥味,你若是不想放生姜,那便用油炒制时放些料酒也行。” 说完我自去菜筐子里找出一小块生姜,削皮洗净,放入那锅鸡汤里。 鸡是只好鸡,司徒陌该是下了大价钱的,一层黄油飘在鸡汤上,瞧着便食指大动,司徒陌道:“昨日瞧你身上,没剩下二两肉,这两年受了苦了。” 我不言不语,只是站着不动,许久才去淘米,蒸在灶上,司徒陌又在菜篮子里翻出几只土豆,一把小菜,“你把这两样炒两个小菜,我再去街上买点卤味儿。” 说完开门出去,我瞧着他背影,实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上头,有心想问问他如意如玉的事情,又怕平白惹了没趣,又想问问怎得今日一天没去衙门,怎得突然清闲至此,又觉得关我何事,徒添了误会,误会我还对他有意,将他之事,好生放在心上。 这般想着,手下却也没停,土豆切成块,放点缸豆炒了碗四不像,白菜没炒,还有几条茄子,焉头巴脑得,我放在米饭上蒸熟,用筷子撕开,放了点盐巴,麻油,生抽,葱花和蒜末,拿筷子搅拌匀了,闻着味道极好。 我正挑了一筷子细尝,院门推开,司徒陌拎着一壶小酒和几样卤味儿,走了进来。 我又将锅碗布好,嘴上却说个不休,“巡抚大人,咱们先说好了,您在我这边用膳可以,用完请您早早回府,莫在我这边耽搁。” 司徒陌不理我,将一锅鸡汤端出,放在桌上,又把纸袋子里的卤味一一倒在碗中,放在旁边。 我瞧了眼,两只卤猪蹄子,倒也令人馋涎欲滴,我本想去盛饭过来,被司徒陌一把按住,“婉儿陪我喝两盅小酒。” 左右无事,两人将桌椅搬去庭院正中,彼时夕阳西下,余韵绕梁,好一番江南风光。 -- 第94页 司徒陌用筷子将猪蹄上的皮肉一丝一点地扯下来,蘸了酱料,放在我碗中,“上回便见你记挂这物,婉儿喜欢吃这种酥软脆骨?” 我点头道:“前两年,日日只得一个馒头裹腹,天长日久,肚子里油水被搜刮干净,便十分容易饿,一饿就想吃大油大腻,总觉得不解馋,恨不得端碗油汤倒下肚去。” 司徒陌顿下筷子,又装作无事般继续剔肉喂我,落日余晖晕黄,照得他半边面孔明明暗暗,他鼻翼轻轻煽动,许久的沉默,方才问道:“婉儿,我待你不好吗?为何执意要走?你可知…你可知……” 一字一句,斟酌了又斟酌,思虑了又思虑,却含在嘴里,挂在唇边,说不出,道不明,只淡淡隐在眼眸里,藏在胸臆间,万千情意都只在那一句说不出口的话语里。 他将我从椅子里捞进怀中,将面前的酒杯斟满,送到我唇边,一小口一小口地耐心喂我,喂一口吃食,喂一口米酒,直把我当做小猫小狗般逗弄。 见我许久不言,又把酒液含在嘴里,嘴对嘴来喂我,我一时不妨,被他灌了一口,吞下肚去,这才惊慌睁大双眼,拿手肘推拒,“巡抚大人,这可于理不合,再说,我可不想吃您的口水。” 司徒陌低低一笑,“你还吃得少了?” 我恼道:“你怎得如此不怕难堪?你给多少女子吃过,你不嫌恶心,我可恶心坏了。” 司徒陌道:“婉儿,我白日里可没这般喂过别人,也没这般小意讨好过一个女子,婉儿,你便收一收爪子,给我点笑脸,也好叫我心里好过些。” 我心中不服,这话绕来绕去,不就是说我使小性子嘛,我便要将这小性子使个十足十,他若是不喜,大可回去找他的温柔乡,找他的可人儿。 再开口,话便重了,“巡抚大人说得是这么个理儿,只是白日里确实不曾喂过,都是在入夜之后,床榻间喂得。” 说完自己都觉出浑身寒意来,再去瞧司徒陌,已然隐了怒火在眉间,两眼若点漆,深处燃着火星,是他发怒的前兆。 我识趣从他腿上跳下,他却不许,将我钳制在臂弯里,俯下身子,与我眉眼相对。 “早间不是与你交代过了吗?我已经将如意和如玉,一同遣出府去了。” 我这才确定,早上没有耳花,清清楚楚地听到便是这话,我心中有种念头翻腾叫嚣不休,挣扎着便要破土而出,我生生按下,摇摇头告诉自己,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再回神,却见司徒陌一双黑眸,咬着我不放,他就像狩猎的猎豹,静静蛰伏,耐心极好,伺机而动,而我,就是他的猎物,他玩弄在股掌间的猫猫狗狗。 他在等我开口询问,我却偏不遂他心愿,他瞧着我,我便去瞧着他,他眼底深处映着我的影子,我瞧得入神,瞧得专注,却不想他慢慢俯身近前,将我口唇含住,含混不清,似问又似喃喃自语。 “我的乖婉儿,你便不想知道我为何遣散她们吗?” 我张牙舞爪,奋力推拒,却怎敌得过男人力气,被他越吻越深,兵败如山倒,很快便一塌糊涂,瘫.软在他怀里。 再分开时,已然衣.衫.半.褪,一侧浑圆肩头露在外面,司徒陌在那上面流连忘返,亲.吻.爱.抚,又烙下草莓印记,我吃痛,哀哀低呼,“司徒陌,你属狗的吗?” 那坏蛋将我衣服拉好,出口却极其可恨,“你若是不问我问题,我便要继续。” 又侧头咬住我耳垂,鼻息间的热气喷在我耳垂,我怕痒缩颈,他又去咬我脖子,我赌气与他死撑,却在他下一句话里破功。 他说:“我白日里去地窖瞧了瞧,你堆了那许多茅草是做什么的?你可知许多农户背着妻子在农田里与情人偷.情野.合,第一步便是要找个茅草堆。” “我没试过,但一想到婉儿白净身.子躺在上面,便血脉喷张,不能自己,婉儿若是不信,可自己摸摸,你家二当家,这会儿正等着入瓮呢。” 我哪里需得用手去摸,我坐在这恶人腿间,与他下.肢相缠,早觉出他下腹变化,我被他蹭得发慌,兵败如山倒,这才清醒过来,我哪里是这厮的对手? 我捂着自己脸颊,又用一只手扇风,想扇去燥热和羞愤,可我为鱼肉,被司徒陌上下架在炭盆上烘烤,哪里能逃得出生天。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乖乖认命,“巡抚大人,你为何要遣散如意和如玉?” 司徒陌却是不答,饮下一杯酒,说道:“婉儿,去盛两碗饭出来。” 我依着他,盛了饭放在他面前,与他一块儿吃了,又被他强逼着喝下一碗鸡汤。 我洗净碗筷,天色已然全黑,司徒陌站在庭院里等我,瞧我收拾好了,伸手示意我去牵他。 “今日是中秋佳节,我们回府里领了新唐与公绰,一块儿去花街逛逛。” 第84章 这日子, 一天天地过得真是糊涂。 出得门来,越走越是热闹,街道两边时不时有经过的路人与司徒陌招呼, “巡抚大人好雅兴,您也出来赏月吗?” 司徒陌每每微笑回礼, 却不答话, 风度拿捏得极好。 回到府上, 新唐和公绰早已穿戴整齐,在府门外探头探脑, 眼巴巴地瞅着我们归来。 我几步跑到新唐眼前,将他搂在怀里,“娘的乖孩子,几天不见,可想娘亲了?” -- 第95页 新唐刚想摇头, 又极其忌惮般向司徒陌瞧了一眼, 后者正眼神不善地看着他,新唐自小聪慧过人,连忙扭了脖子, 重重点了下头,“娘亲,自然。” 我将他搂在怀里, 又亲又啄,亲热了半天,侧头却看见旁边站着得公绰, 小脸白白的,一双眼睛似足了秋红那双柔情秋眸,此刻却汪了两泡眼泪, 欲坠不坠地,瞧得我心没来由地揪了揪。 因着今日晚膳时司徒陌并不曾说起秋红的去向,公绰又一并在巡抚府宅里住着,我便顺理成章地觉得,秋红也该在里头住着。 眼下却只有公绰一人站在门口,委屈巴巴地瞧着我与新唐搂在一处,虽然新唐并不甘愿。 我十分担心秋红晚些便会从这里间走出,她若是抱起公绰与司徒陌三人站在一处,便是活脱脱一家三口,而我,一个外逃小妾,怎么瞧怎么不是滋味。 我不想陷自己与这般尴尬地步,便想着公绰说道:“公绰,快去喊你姨娘出来,你们三人一同去逛花街看放灯,我带着新唐去别处玩耍。” 谁知公绰悬了许久的眼泪竟被我几句话逼落眼眶,他今日打扮得十分气派,一身小褂子,简直便是缩小版的司徒陌。 此时却抽抽噎噎,想用袖子擦拭眼泪,左瞧右瞧,又是一副十分不舍得的模样,我瞧着不忍,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他,“公绰乖,公绰不哭,公绰有什么委屈,跟婉柔姨娘说说可好?” 公绰扁着一张小嘴,“我姨娘,她不见了。” 我疑惑道:“怎得不见了?” 公绰哭得愈发大声,“有一日,我午睡醒来,房里只有奶娘,没有姨娘,我要去找我姨娘,可是奶娘说,姨娘与我躲猫猫,藏起来了,要等我长大了,才能去寻他。” “婉柔姨娘,你瞧,你瞧,我已经长大了,我穿了童子服,还穿了小靴子,我去了学堂念书,我会拿着毛笔写我自己的名字,可是我姨娘却还是寻不见,寻不见了。” 公绰说下这番长话,已然耗足了他十二分的力气,当下再也不能忍耐,两只手掌捂在脸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心下不忍,抬头去看司徒陌,那厮却十分狠心,抱着双臂,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分明是将这摊子事甩了与我,自己袖手旁观,浑然不当回事。 我猜度不到司徒陌的心思,也猜度不到秋红到底出了什么事,心下辗转,有个荒唐想法突然冒出,“难不成?难不成秋红也同我一样,卷了盘缠铺盖,私逃了?” 越想越觉得八九不离十,方才公绰不是说了,午睡醒来便不见了秋红,奶娘说是与他捉迷藏,这般情景,与我当时离家出走时,一般无差,我自己暗暗掂量出了结果,自以为有了十足十的把握,再去看司徒陌的眼神里,便透着些怜悯来。 怜悯他权势熏天,又加着端庄相貌,竟一而再,再而三地留不住女子在身边,实在让人可恨又可叹。 如此便对公绰生出许多的同情和怜惜来,同情他落入与新唐曾经一般的境地,怜惜他此刻没有母亲在身边。 我一直以为上回去私塾,秋红碍着我在,才没有同往,是以对着公绰并不曾有过特别亲近之感,只要说起来,还存了许多淡淡的疏离,如今抛去他是司徒陌的另一个孩子,小小的公绰,那日瞧着我与司徒陌一同照顾新唐,心里怕是不好受得。 可我扪心自问,我曾经心中的芥蒂,不是早该消散了吗? 我不爱司徒陌,对他没了感情,这两年里,我慢慢从这段感情里全身而退,是以我对他出现在钱塘府里这样的巧合无动于衷,坦然处之,依然安静地一天天地过自个的日子。 可是,为什么我那日还是对公绰心生如此大的冷落和不待见? 我又将新唐与公绰放在一处认真瞧了瞧,两人前后脚出生,生日不过差了几天,如今身高竟然一般无二,今日府里的奶娘更是用心,两个孩子一人穿了一身深蓝,一人穿了一身湖绿,两人站在一处,仿佛西湖里百里挑一的并蒂莲,双生双貌,谁见了怕是都要竖一竖大拇指,“好一对金童。” 司徒陌到底还是有福气的,我忍不住回头瞧了眼,他正不远不近地站着,眸色沉沉,也在瞧我,眼里晦暗不明,我在那双黑色眼眸里瞧出千言万语,瞧出许许多多他无法说出口的话,我被他瞧得心中软弱,某一块鳞片“嘶”地一声掉落在地。 司徒陌冲我伸出手,我受了蛊惑,站起身来,走去他身边。 万家灯火,万家团圆,西湖边有无数烟花骤然而放,在空中定格成各式美丽的幻境,新唐和公绰毕竟小孩子心性,上一秒,新唐还对我存着陌生,公绰还含着眼泪哀哀哭泣,这一刻,两个孩子却欢喜地在街上欢蹦乱跳,你追我赶,嬉笑声直要冲破云霄。 司徒陌将我搂进怀里,我知道他有话要说,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开口,我忍不住,恶意又好奇,捡他男人最难受的部位戳上一刀,“秋红也跑了吗?” 司徒陌将我身子从怀里带出,掰正在眼前,盯着我一双眼睛,没有恼怒,只有心平气和,“这人的名字,我以后不想再听见,可记住了?” 我不知死活,“所以你也是有些喜欢她的,才会这般介意,只是不像我这般遇着了,司徒陌,若是让你选,在钱塘府里遇见秋红或是遇见我,你希望遇见得是哪个?” -- 第96页 司徒陌怒上眉梢,“我方才讲得话,你便是当作耳旁风了么?” 我到底还是放过了他,只是替着自己方才的话辩解了句,“我这样问你,你可千万别生些误会出来,我只是好奇,同样是出逃,秋红便惹得你生出这般火气来,连个名字都不能提,原来你到底并不算多无情之人,最起码对着秋红,还是用了情得。” 司徒陌勃然大怒,将我两只胳膊紧紧箍住,“苏婉柔,你真是一张利嘴,我看你是仗着我事事处处迁就你,这才将你娇惯无度,如此放肆,在我眼前什么话都敢说,做事毫无进退之心。” 我想挣脱出他钳制,奈何他征战沙场,力气极大,我只觉得两臂上仿若箍上了一个铁圈,勒得我动弹不得。 我双脚离地,挣扎不休,心中又恨又气,纠缠间一脚踢去,谁土豆知老天有心害我,正中司徒陌命门,他瞬间变了脸色,两手一松,我便掉在地上。 因着在有人来往的街道上,他不好去捂那处,只是脸色清白,额间竟有汗水涟涟。 两个孩童嬉闹间,也瞧见了我们二人之间的不妥,纷纷奔过来,一边一个,护住司徒陌,“爹爹,你怎么了?” “爹爹,要不要去请大夫?” “爹爹,你别吓新唐。” 司徒陌嘴唇渐趋泛白,扶着门前的石狮子,半饷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两个孩子极为懂事,一左一右,搀扶着他进府,将将跨过门槛,司徒陌回头瞧了我一眼,哑着嗓子开口,似乎极为不耐,“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进来?你将我踢伤了,今晚上留在这里照顾我。” 第85章 我本想转身离去, 奈何又瞧见新唐的忐忑眼神。 他一会儿瞧瞧司徒陌,一会儿又来瞧瞧我,或许是因为在最重要的年纪, 失去了母爱,不知道父母齐眉的状况该是如何, 所以小小的脸蛋儿上写满了困惑。 我实在是于心不忍, 新唐那七分肖似我的小脸写满了问号, 怯生生地模样,似乎怕我与他父亲起了争执, 小小的人儿,已然一副成熟大人模样。 终是因着我由了性子,抛过他两年,在他对母爱最渴求最需要得两年,在他性格养成的两年, 到底还是我亏欠了他。 叹口气, 跟上这三人,司徒陌转回头时,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却再懒得计较,只低了头,跟着一起, 进了这巡抚府宅的大门。 进去没几步,便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是司徒陌从关外带回来的丫鬟香梅, 她当初来得时候脸孔黝黑,身材板壮,一晃眼两年多, 受了关内水土的滋养,竟养得白白嫩嫩,身型也苗条了许多,竟是个美人胚子,只是这性子一时半会儿改不了,一把大嗓门,老远就听她吆喝新唐和公绰。 “是谁惹了我的两位小少爷,怎么都带着眼泪?告诉香梅,香梅替少爷们出气。” 说完极自然地站去司徒陌身边,“三爷不是说去花街走走?怎得这就回来了?” 司徒陌并未接话,一只手伸到背后,我手上一轻,被他拽着手拖到身边。 香梅脸色瞬间变得极差,同为女人,只消一个眼神,便知是敌是友。 只是她将我视作敌人而已,她眼中的提防和忌惮仿佛野兽护食,我却毫无感觉,因着曾经见过太多次这种眼神。 燕娘眼中,我瞧见过,宝瓶眼中,我瞧见过,后来的如意和如玉眼中,我一样瞧见过。 都想霸着司徒陌,都想成为那个特别的独一份儿,到头来,不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镜花水月,最是薄情男儿郎,空欢喜,不过都是自多情。 这般想着,我心中便多了些警醒,两年前出逃时的处境仿若昨天,被燕娘、秋红和如意逼得退无可退的心酸历历在目,我空余着的一只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腰侧,发狠般又将另一只手抽出,心中暗暗告诫自己,“暖暖啊暖暖,昨日之事不可忘,旧得还不知去没去,眼前便又有新人了。” 司徒陌不知我心中所想,见我将手抽出,脸黑了好几个度,眼神含着隐隐的火苗,似在问我,“这是又怎么了?” 我不去理会,带着新唐径直往里走,香梅绕到我眼前领路,“婉柔姨娘许久不见,香梅领姨娘去新唐房中瞧上一瞧。” 我点头应允,随着香梅离去,走出老远,这才回头冷冷瞧了一眼司徒陌,那厮已转身离去,背影甚是冷清。 到了新唐房中,柳红和奶娘全都不在,却有两张陌生面孔,操着西北口音,年纪也颇有些大了,一个正在擦桌抹灰,一个正在铺叠被褥。 新唐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不过片刻功夫,已与我熟悉了许多,公绰一块儿跟了过来,两人从箱子里翻出一盒象棋,竟像模像样地排兵布局,对弈了起来。 我笑盈盈看了会儿,见香梅没有走得意思,我懒得与她多费口舌,只向那两位老妇人问道:“柳红和头先那个奶娘,去何处了?” 两个老妇人对视了一眼,向我摇了摇头,又一并去看香梅,香梅藏着淡淡地得意,站在新唐身边教了他几步棋,这才突然发现我般,“哦”了一声。 “柳红啊?还有那个谁?她们两个的事我不太清楚,那日三爷惩戒她们之时,我并不在场,只是听说柳红挨了许多板子,一条命救没救回来我就不知道了,那个奶娘,板子挨得少些,她一见三爷,就吓得像只软脚虾,一股脑儿全都招供了,说你逃去了浙江,什么时辰,什么地儿,什么人儿,一并交代得清清楚楚。” -- 第97页 我听得几欲晕厥过去,胸口如有人用了巨石,砸得我脑袋发闷,我张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荷荷”的呼吸声,一声比一声厚重,到得后来,我头疼欲裂,只觉得天旋地转,下一秒便要倒在地上。 香梅站在一边,冷眼瞧我,两只手腕负在身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知道她这是给我下了套,轻描淡写几句话,便等着我自己钻进去。 可是知道归自己,我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柳红不是别人,是在那段日子里唯一给过我温暖的人。 都说瞎眼的人会循着一丝丝的光明而去,而寒冷的人也会奔着温暖的方向,而我当时,身处那般排挤诋毁,甚至无人用正眼多瞧我一眼,只觉得我是多余,恨不得我立时消失在那府宅里。 只有柳红,是与我依偎在一处的,她赤忱忱地拿出了她的一颗心来,我也与她一般无二,可谁知,到了最后,终究是我连累了她。 我站起身,知道眼前这两个奶娘乃是香梅的人,若是我眼下当场与香梅发难,我是逞了一时之快,却将新唐置于险境,我已经自私过一回,断断不能再自私第二回 了。 我极为客气,甚至还露了笑容,向着香梅展颜,“香梅姑娘,我离去这两年,多亏你在府中帮我照顾新唐,这般大恩大德,婉柔一定记在心中,这会儿孩子也快睡了,我便告辞了。” 香梅捻了兰花指,将关内的礼数学了个十足十,向我行了礼,送我出去,一直送到前院,手指指向府门,“婉柔姨娘这边大门便可出去,香梅便送到这儿了,天黑路滑,婉柔姨娘可瞧清楚脚下,莫要滑倒了。” 我答应下来,又往前去,却见天井后边的连廊里绕过来一人,清瘦俊逸,不是司徒陌又是谁? 他一张脸比方才好看了些,站得离我远远的,瞧了眼香梅,淡淡挥了下衣袖,“你先退下吧。” 香梅十分地不情愿,却不敢在司徒陌面前造次,给司徒陌和我又重新行礼,方道:“香梅告退。” 司徒陌瞧着香梅的背影消失在浓黑夜色里,这才把浑身怒意如刺猬的钢刺般抖开来,声音犹如沉在水里发出,一字一句道来:“苏婉柔,你总是这般不听话,方才说好了留下来,我若是不来这里瞧着,你便是又要溜之大吉了对吗?” 他却不知,我此刻心中有着万千心事,一个念头慢慢浮出,挣不脱,却又害怕慌张。 人一旦心情不好,情绪便低落,便不想说话,我便是如此,瞧着司徒陌的怒火,听着他的言语,心中没有着落,不想理睬他,抬了脚又往大门处走。 司徒陌气得几乎发颤,“你当我说话是耳旁风吗?” 我不想站在院中与他吵架,折返身,问道:“你住在哪个院子?我随你过去吧。” 司徒陌被我突然改变的态度惊了一惊,一股子怒气窜至胸口,却又突然了无去处,他当前一步,与我落开三五步距离,管自己埋头直走,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一处院落中。 这处倒也符合他的脾气心性,红檐黑瓦,青砖黄粱,大气磅礴,无一处多余,无一处累赘。 进到房中,更是古色古香,一色儿的红木家具,一色儿的诗卷书画,只在茶几上放了几个景泰蓝的陶瓷宽口瓶儿,里面养了各色鲜花。 桂花一瞧便是新摘得,九月的钱塘府,金桂飘香,这花儿虽小,却极香,摘几束放在房中,香味扑鼻,极其好闻。 我装作无意般问道:“那些花儿,一瞧便是今日新摘得的,如此有心,想来是香梅的手笔。” 司徒陌不置可否,一只眼皮子跳了跳,我便知被自己说中了,心中的念头又紧上一紧,心中左左右右思虑了一番,最后还是问了出来,不为了我自己,也要为了柳红,为了她曾经的全心相待,不输于男人的义气和肝胆相照。 “三爷,婉柔有事相询,方才婉柔未曾在新唐房中瞧见柳红和奶娘,不知她二人现在身在何处?” 司徒陌瞧了我一眼,“身在何处?这话可是你能问得?这二人,一人受雇于我,每月拿我细银,一人是我家奴,卖身契尚在我手中,竟敢叛了主人家,帮扶着你逃脱出去,我不管如何处置她们,也没有你置喙的余地。” 我越听越是胸闷肺痛,无名火起,烧得我目龇牙咧,我扑上前去,两只手撕住司徒陌的胸襟,狠狠拍打,恨不得将他吞下肚去。 “司徒陌,你快说,你将柳红怎样了,她若是死了,我今生今世都不会放过你,做鬼也要为她寻仇!” 第86章 司徒陌任我拍打, 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他站得纹丝不动,只拿眼角睨我。 我打得发了兴, 桌上的几个花瓶一股脑儿全摔在他身上,其中一只花瓶磕在红木椅子的椅脚, 摔得四分五裂, 可惜了里面的新鲜桂花, 随着瓶里的清水流得房中到处都是。 门外的下人听到动静,站在门口抖着嗓子唤人, “二爷,可需要小人进来打扫?” 司徒陌冷着脸,“不用,全部给我退下,门外不要留人, 都滚。” 我也被碎裂声惊到, 喘着气寻了个干净地方歇息,司徒陌静瞧了我一眼,“闹够了?没劲儿了?” 问完也知道我不会理他, 自去院子里寻了簸箕和扫把,将屋内碎片扫净,几支残花一并扔去了院中。 我恶意忽起, 轻蔑地语气,含了显而易见地讽刺,“这么新鲜这么香的桂花儿, 巡抚大人这样扔了,可不是浪费了别人的一片苦心?” -- 第98页 司徒陌回进房中,将房门关好, 我那椅子是个四方的太师椅,不小,却也不大,房中如此多的坐处他不去坐,偏生要来同我挤在一处。 我手脚并用推拒他,却听他说道:“你肯介意别人替我布置房间吗?” “你若是介意,自个替我布置可好?” 我羞恼,“司徒陌,你想得美。” 司徒陌抓住我两只手腕,不似方才任我打骂,两只眼睛深不见底,犹如一道深渊,一口黑潭。 “婉儿,我是想得美,那你呢?就一点不念旧情,不念孩子吗?我从前怎得不知,你竟如此狠心?” 我根本听不进他说得任何言语,只道:“狠心也好,无心也罢,这些都与你无关,你今日只需告诉我,你如何处置得柳红。” 司徒陌静静瞧我,我气得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司徒陌,我知道这是男权社会,我一介女子,不过就是菟丝花一般的存在,我不愿争,不愿抢,谁想要,便拿去,对身外物,是这般,对你,也是这般。” “可是对柳红,真的不行,她是唯一懂我的人,知道我想什么,要什么,爱什么,恨什么,如果可以,我愿意拿自己性命换她,司徒陌,你不能夺去她,你若是真这般做了,那么我与你之间,就算彻底完了,哪怕今生今世你再不让我见新唐,我也定不会原谅你。” 司徒陌本与我身体相贴,我这番话说完,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他侧头瞧我,眼里浓重的失望怎么都藏不住,一点一滴倾斜而下,砸得我劈头盖脸。 他问我,“我与新唐两人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柳红吗?” 我咬牙道:“是。” 司徒陌勉力一笑,我看着心惊,又听他说道:“柳红是被我罚了,那日你不见了,我不知你出了何事,急怒攻心,便拿柳红开了祭,柳红与你情深义重,板子打得皮开肉绽,也不曾将你招出来,是奶娘怕出人命,道出了事实,说你携了行礼,与另一名女子一同去了浙江钱塘府。” “婉儿,你可知,奶娘说你们取得是官道,我在官道上……” 我神思早已飘远,不知司徒陌要扯些什么别的出来,我一门心思只在柳红身上,便生生打断他,“那后来呢,奶娘招了之后,你如何发落得她二人?” 司徒陌脸色铁青,我只作不见,瞧他不想答话,我气性又起,梗着脖子,落下泪来。 “司徒陌,你总是这样,你想要得想说得,便要得,说得,至于其它,不管我是否已气得吐血,你也可以置之不理。” 司徒陌冷笑,这是自重逢以来,我第一次见他笑不达眼底,寒意骤起,又听他说道:“是你被气得吐血,还是我?” 说完朝另一边扭了脖子,夜晚的凉风在屋檐下游走,木头格子纸糊的窗户,风从缝隙中钻进来,将蜡烛火苗吹得左右摇摆。 窗前有影子随着蜡烛摇晃,是我与司徒陌的倒影,朦朦胧胧,明明坐得如此亲近,却又似乎离得很远,远得如同中间隔了川江大河,他在这头,我在那头。 我们的说话声,被风吹散,只言片语,被送到对方跟前,却已拼凑不出完整的事实,只在碎末中靠着彼此的猜测和想象,将误会越陷越深,终有一日,就像我曾经看过的那些悲剧话本子般,再无回头可能,再无重来可能,彼此只在擦肩的时候对视,在对方眼里寻一寻深情无两,却终归在途中错过,终至渐行渐远,渐情逝。 都说男女乃是上天安排契合的物种,男是钢铁女是绕指柔,男人冷漠嘴硬,女子便撒娇爱作,可是这一切,不过是建立在一样的想法和认同上,我与司徒陌,是真正的无法共融,即便我们之间有爱,却也绝难弥补我们一个身为古人,一个身为现代人的价值差异。 如果我从来便是古代女子,我便能安心待在他后宅,等他繁忙公务及乱花从中,偶尔想起我,便来瞧瞧我,我急急忙忙,端好仪态,千娇百媚,许他一个春宵苦短,许他一个温柔伴侣,他便许我一个现世安稳。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我眼角濡湿,又掉下眼泪,我轻轻抓住司徒陌的衣袖,晃一晃,问他,“你告诉我柳红的去处,不论生死,我便也答应你一桩事情,好么?” 司徒陌身子微微动了动,一双眼睛沉沉瞧过来,“婉儿,我不想你是被迫着答应,所以我不说,任着你住在外面,想着哪天你自己愿意了,随我回来,千般万般,不过是想要一个你情我愿罢了。” 说完又叹气,将我抱起,放在他腿上坐着,一只手从我臂弯下穿过,倒扣着与我十指相扣,吻一吻我发顶,终是软了语气,“奶娘放出府去自谋生路了,她自己有家人儿女,不愁出路,至于你心心念念的柳红,我命人嫁去了西郊一户农户。” 我眼眶含泪,哭得停不下来,抽抽噎噎,语不成声,“那农户人品如何,家中可有正妻,你可有找人查过?你这般武断,随意处置家奴,你简直…你简直……” 司徒陌将我搂在怀里,双唇贴在我额头,叹气道:“我找人查过得,是户好人家,嫁过去也是做正妻,你若是不放心,我再派人过去警告一声那农户,终身不许他纳妾,可好?” 我点头,闷着鼻子靠在他怀里,“如此也好,你明日便派人过去。” 司徒陌哑然失笑,无奈道:“婉儿,你也像对柳红这般对我上心,该有多好?” -- 第99页 我摇头道:“你人贵如斯,自然有大把好人家的闺女上赶着对你好,便是这钱塘府里,你可知有多少名门闺秀对你朝思暮想,只怕这些日子,媒婆已把你府上的门槛踏破了吧?” 司徒陌道:“我的心思,难不成你还不明白吗?” 我伸手摸他脸颊,被他按住,挣脱不得,我便由着他去,他轻轻啄我掌心,一下,又一下,如清风拂过,我靠得更近些,与他相拥而坐,发丝纠缠在一块儿,衣裙纠缠在一块儿,两颗心也纠缠在一块儿。 司徒陌又说:“婉儿,我发觉你不见得那日,我悔了许久,前一日我与你闹别扭,宿在了书房里,后来我总会在无人时懊悔,如果那天我不逞一时意气,像往常般半夜去瞧你,早些发现你不见了,说不定我们便不用分开这两年。” “婉儿,这两年你是怎么过来得?可有想念我?” 我摇头,眼眶含泪,我从不知自己,原来这般爱哭,我将眼泪抹在他胸前衣襟,然后告诉他,“没有。” 司徒陌牵了牵嘴角,要笑不笑,最终只余下无奈,“你这般绝情,可我却还是想你,日日想你,夜夜想你,盼着你能入得梦来,却只得失望,婉儿,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从前我不肯应允,仗着自己是你的夫君是你的天地,后来失去了你,我才知道,与你相比,那些渺如尘埃。” “这两年,我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早些看破想通,这样我们便不用生生夫妻分离,骨肉相隔,婉儿,新唐想你,我也想你。” 他又说:“你搬回来住可好?前半辈子没法重来,可我答应你,从今往后,我后院府宅中,只你一人,旁的女子,我连一眼都不去多瞧,你我白头偕老,夫妻同心。” 烛心驳灼,微微晃动的火苗里,我瞧见一双赤忱双眼,我哭花了双眼,我哭道:“对不住你,司徒陌,真的对不住,你换个人吧,换个好姑娘,能受得起你这番心思的姑娘,放过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出自宋朝诗人李之仪的《卜算子》。 第87章 到底是“夫为纲常”的明代, 司徒陌又是那样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在国在家,他都身居高位, 只是我后来才听说,他那段时候仕途不顺, 被朱祁钰变相削去了官位。 只是这一切, 他都不曾告诉我, 他第一次说完那么多话,我连犹豫都没有给他, 便拒绝了。 他便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背着手,在窗下站了许久,后来推门出去, 连一个回头都没有。 我掐着手指, 估摸着他已离去,便从房里出来,四下里静悄悄的, 下人都被司徒陌屏退,我长舒一口气,寻着来时的路折返了回去, 在府门处寻到小厮,让他开门放了我出去。 小厮起先有些不愿,说是要去问清我是友是客, 不过须臾功夫,便开门放了我出去,也不知他是去问得司徒陌还是香梅。 对于香梅, 我说不出来的厌烦,一想到自己生得新唐由着她在照顾看护,心里便像有无数只蚂蚁,啃咬不休。 回到自己院子里,竟是倒头就睡,可能繁杂的事情太多太碎,脑袋不堪重负,索性一并弃了不理,自动自发地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我便重新像陀螺般转了起来,白日里去张裁缝处当学徒,一针一线的从头学起,张裁缝是个好老师,只是为人严厉了些。 大师兄私下与我说过几次,说是他们初初来时,也受了许多皮肉之苦,我知他是为了宽我的心,我心领他的好意。 大师兄是温润公子,若不是这般的境遇,他才是真正的女子好归宿。 自从上次拒绝了司徒陌,一晃眼竟有月余未曾相见,我隔几日便去巡抚府上看望新唐,听下人说司徒陌去了趟福建,因着皇上给的新职位,是要多地轮调,又说司徒陌走时,嘱咐过他们,不论何时,只要我过来探望新唐,绝不许阻拦。 深秋的枫叶红遍城里大街小巷时,我拿下了知府府衙里所有官差的冬衣单子。 知府夫人帮了极大的忙,我按着官场上的礼数,取了全部银数的十个点,依然不敢用金元宝,如数换成了银条,包在一个不起眼的布包里,一日早膳后,登门拜访知府家宅。 彼此都心知肚明,知府夫人接了包裹,交给身边丫鬟拿去内院,又将我让至前院大厅,本想着寒暄几句,饮茶聊天,谁知前脚才跨进门厅,后脚便已悔不可及。 司徒陌竟也在府上做客。 他坐在上首,知府大人和师爷陪坐在左右。 进退不得,我枯站了会儿,正想找个借口再退出去,那边厢知府夫人已拉着我手腕,坐在她夫君的身边。 方才坐下身,便有丫鬟进来奉茶,钱塘府里特有的虎跑龙井,茶香四溢,闻之忘忧。 我远远坐着,听几人寒暄官场上的杂事,神思飘忽,竟连打了几个哈欠。 司徒陌也有些走神,耳边知府大人和师爷喋喋不休,一会儿是城中大案,一会儿又是政令举步维艰。 司徒陌坐在上首,默默品着杯中清茶。 眼角余光里却都是坐得最远的那人。 他想,即便坐在一个屋子里,离得这样近,可她的心,却和自己隔得那样远。 他又想,罢了罢了,近也罢,远也罢,终其一生,人是自个的就行了。 -- 第100页 正事闲事都说完了,司徒陌起身告辞,经过我身边时,拿眼风刮了我一道,“今日怎么得闲,有空过来?” 我依着在外头的规矩,向司徒陌行了礼,“回巡抚大人,我与知府夫人,乃是手帕交,今儿得闲,过来探望与她,打扰巡抚大人雅兴了。” 司徒陌皱一皱眉,十分不耐烦,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来执我的手,在身后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将我拉了出去。 我一只手掌僵硬,任他牵去街上,我有些泄气,月余的好日子,不过一晃眼而已,便又遇上他这难缠鬼,好赖话都说尽了,怎得一见面便又纠缠上了。 那难缠鬼果然来缠我,“宝淑山的红枫正艳,左右无事,婉儿随我去赏枫可好?” 我知道即便说了“不好”,“不行”也是无用,但我还是说了,果然无用,一只手被他挽在袖子里,长街信步,一路走一路无话,却也不得尴尬,日头正当空时,便走到了宝淑山下。 司徒陌蹲下身子,为我束鞋,我有些无措,僵着身子不动,阳光直射下,我瞧见他鬓角,竟已有几根白发,想来这些年,沙场和政坛,两边奔波忙碌,竟让他早生华发了。 他将我鞋带系紧,抬头瞧我,斑驳日光,打在他一侧脸庞,隐约还有几分初见时得少年郎意气,他弯着唇看我,一时无话,我便也愣愣看回他,山间空旷,只闻鸟鸣,叽叽喳喳,像似热闹,实则更添安静。 有风拂过,将他鬓边碎发吹起,我伸手抚平,有些话,不经意间,自己便滑出了嘴边,“三爷尚不过而立之年,怎得生了白发?” 司徒陌站起身,脊背朝向我,可能因为常年累月征战沙场的缘故,他的背梁骨极其挺拔,可这会儿,却在我面前半弯下来,他说:“上来吧,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背不得,上山我背你上去,你好留些力气。” 不知受了什么蛊惑,我第一次如此听话,乖乖趴俯上去,呼吸在他耳边吞吐,两人极有默契,只是安安静静循着上山台阶往上走。 半山腰的红枫已经十分好看,钱塘府的山不高,站在半山俯瞰脚下,繁华似景,流云似彩,一瞬间,烦恼竟烟消云散。 司徒陌将我放在路边大石上,我们来时,在街上买了一壶清茶,几只蜜桔,他喂我喝了水,又剥了橘子给我,我吃完问他,“我没出力气,不是很渴,你一路负重上来,还是你喝些水吧。” 司徒陌将我揽在怀里,并肩坐在石上看脚下风景,许久,他问我,“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安安心心回到我身边,与我好好过日子?” 清风不语,我亦不语,长河落日,云卷云舒。 司徒陌又道:“我什么都会给你,只要你肯点头,我这就找媒婆来说亲,八抬大轿将你抬进正门,从今往后,司徒府里只有你一个正妻,绝不会有旁人。” 我有些惊讶,抬眼看他,“你这般身份,该娶个有利于你仕途的名门之女才是。” 司徒陌道:“仕途?说来可笑,这仕途,通往哪里,结束在哪里,如今都已沦为笑谈了。” 我想起历史书上的罢免三省巡抚,心中了然,挽住他一侧手臂,我知道他付出过什么,又有着如何的一颗赤诚报国之心。 “三爷,过去之事不可追,人需得往前看,再过上个三五年,又会有一番别样光景,你此时全身退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司徒陌笑笑,“我早已参透这些虚妄,倒是你,婉儿,之前不是司徒陌便是巡抚大人,今儿个却肯重喊我一声三爷,原来偶尔示弱一番,也能往前进得一步。” 我被他逗笑,侧头又去瞧风景,山间鸟雀啼鸣,好一番诗情画意,我回头看他,“下回我们带新唐一同来,大丈夫应当胸径开阔,他虽然年纪尚小,但也该早些培养气魄。” 司徒陌笑道:“都依你,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气得瞪他一眼,“莫要得寸进尺。” 又被他搂回怀里,耳垂被他含去口中,用舌尖轻轻描绘轮廓,“婉儿听话,我们一月未见,今晚我可否宿在你那里?” 第88章 下山路果然难走, 我未曾生育前,一双腿曾被上过夹板,山上湿寒, 待久了只觉得骨头缝里都是寒气穿绕,走了没几步, 膝盖处更是如针扎般难熬。 我咬着牙走了几步, 脸色渐渐清白, 司徒陌瞧出我有些不对,重新将我背在身上。 只是下山讲究得乃是下冲之力, 负重更添后劲,我瞧着司徒陌额头上渐渐凝聚的汗水,感受到他身上紧绷的肌肉,有些不忍,说道:“三爷, 你放我下来吧。” 司徒陌将我向上托了托, 问道:“婉儿,我记得你不过二十来岁,虽然生了新唐, 到底还年轻着,怎得风湿如此严重?” 我便气不打一处来,“从前在北京城的府邸里, 你那爱妾燕娘,着下人给我上了夹板,把我夹得流产, 你全然忘记了么?” 司徒陌真心爱上苏婉柔之前的事情,他并不曾有什么记忆,后院宅斗, 但凡是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在所难免,男人在官场上和稀泥,在不曾用过一丝一毫真心的后院中一样还是和稀泥,谁对谁错,在他们眼里,其实并不重要。 哪有堂堂男子在后院升堂审案的?哪有清官断自家家务事的? 多半都是娶了正妻回家压制,什么小妾通房,卖身契全在正妻手上,丈夫主外,妻子主内,惹得正妻不快了,转手就卖去别处,哪来得清白是非,哪来得击鼓喊冤,都是妄想。 -- 第101页 也有像司徒陌这般的,因着眼高于顶,一直不肯娶正妻的,那后院乱斗,也只是各打五十大板,管你谁对谁错,谁有那闲工夫来管女子间的鸡毛蒜皮。 所以此刻,司徒陌陡然经苏婉柔提醒,尘封往事在脑中苏醒,当年的不经意和漫不经心,此刻却成了扎心之锥,剜得两人鲜血淋漓。 我眼睁睁瞧着司徒陌的脸色与我一样渐渐清白,心中痛快又不痛快,所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便是如此了。 天色擦黑时,终于下得山来,司徒陌发髻湿透,我替他散了头发,在背风处晾干,这才重新将他头发梳起。 不得不承认,司徒陌真正生了一副好皮相,人中龙凤之姿,浑身处处,寻不到一丝缺点,连一把头发,也是如墨似漆,柔顺到可以去拍洗发水广告。 我手势轻柔,将他头发盘起,他坐在我身前,轻笑道:“婉儿这还是头一回为我梳发,但愿今后日日能有此福气才好。” 我故意扯断他几根头发,惹来他背脊轻颤,我讥笑他,“福气可好消受?” 司徒陌还是笑,声音低沉,道不尽地风流倜傥,“牡丹花下死,古往今来,谁不向往之。” 到了城中,便觉出腹中饥饿,司徒陌寻了家上好的酒家,领着我进去用晚膳。 店家伙计瞧见司徒陌进门,估摸着是认出他来,急急忙忙去寻了掌柜出来,掌柜诚惶诚恐,将我二人带去二楼最好的雅座,没一会儿,上好的酒菜就被端上了桌子。 司徒陌是做神仙的身子,我不曾见过他狼吞虎咽,可今儿个背着我上山下山,竟难得饿了。 我二人啃完了整只“神仙鸡”,又将几个菜肴一扫而空,这才觉得腹中温暖,缓过一口气来。 司徒陌不许我饮酒,我却偏偏夺了酒壶,又嫌弃古人的酒盅小巧不尽兴,对着酒壶嘴便灌,司徒陌拿我没办法,左右随了我去。 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因着楼上是包厢雅座,菜色上齐了便不会有人进来,司徒陌本就猖狂,到得后来,便是我一口,他一口,酒壶里酒没了,他便来我嘴里吮酒喝。 我挣脱了去,恨恨道:“好生无赖”。 又将包厢的一侧窗户推开,想着透口气,谁知沿着二楼往下瞧,竟瞧见大堂的角落里,一对男女,正坐在一处儿吃饭。 男人是我大师兄,女人是张月娘。 月娘一张小脸绯红,一副女子思春模样,我心中暗叹,都说男人如山,女人似水,山傍着水,水依着山,互相调剂,才是人间大道,阴阳之理。 如今看来,还真是有些因果,月娘月余前,还在我面前表达了对司徒陌的思慕之情,这一转头,怎得一双秋水双瞳,竟直愣愣瞧上了大师兄。 司徒陌在我身侧,顺着我的视线一同瞧见了那二人,微微冷笑,话里便有些吃味,“那不是处处护着你,生怕你在我手下吃亏的大师兄吗?” 我瞧他一眼,“大师兄是正人君子,防得住君子,防不住小人。” 司徒陌脸色不虞,又去外头喊伙计上了两壶女儿红。 女儿红是会稽山名酒,香醇浓重,入口甘甜,店家为了讨好司徒陌,将店里珍藏了十几年的镇店之宝也给搬出来开了酒封。 果然酒香扑鼻,一口入肠,四肢百骸都极其舒坦,每个毛孔都呼出酒香,我暗暗叹道,怪不得李白爱喝酒,原来好酒如此令人流连。 我喝了几杯,又去瞧楼下光景,我在藏书楼看了两年书,眼神不好,隐隐约约瞧着月娘将手挽在了大师兄臂弯中,又不分明,便醉醺醺去喊司徒陌一同来看。 司徒陌平日里在官场上历练实多,几壶黄酒哪里放在眼里,可是眼前的苏婉柔倒是让他瞧着发笑,两颊染了极深的红晕,一直染到脖子深处,蔓延到领子里头,一双眼睛也泛着水光,波光隐隐地瞧着他。 这般秋水剪瞳,仿若全是深情如斯,司徒陌爱煞了苏婉柔这样瞧他,忍不住在她眼皮上亲了亲。 苏婉柔注意力不在他身上,身子没有骨头般靠在他臂弯里,嘴里还嚷嚷道:“司徒陌,你瞧下面,月娘是不是拉了我大师兄的手?” 司徒陌一下都不舍得往外多瞧,只抬了一根手指去苏婉柔眼前晃,“婉儿,你看这是几?” 苏婉柔努力睁大双眼,又使了力气去晃脑袋,两眼定定地,眼珠子都不敢乱动,半饷才道:“二”。 司徒陌笑得打跌,他心情大好,又把剩下的小半壶酒全数灌进了苏婉柔的嘴里,瞧着她一双迷瞪眼睛越发犯浑,这才结了酒钱,出门雇了顶轿子。 钱塘府里二人轿子居多,司徒陌将苏婉柔放进轿子,她已昏昏欲睡,司徒陌在她耳侧轻道:“莫要睡着了。” 这才跟在轿子旁,一同回了住处。 一进院门,便干.柴.烈.火,迫不及待了,司徒陌一只手去关院门,一只手掐住苏婉柔细.腰,将她带在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1500 第89章 醉酒之人, 最怕第二日早醒,我在晨光熹微中醒来,却半分不得舒坦, 只觉得头疼欲裂,一颗脑袋, 似有千斤重, 来回摇晃, 竟还能听到水声,晃荡晃荡地, 真是难受。 身侧之人,倒是慵懒舒适,枕着一侧手臂,另一只手伸来抚摸我长发,声音懒散, 是餍足之后的放松, “昨儿个答应我的事情,没忘了吧?” -- 第102页 我便有些恨自己酒品太好,昨日虽然醉得一塌糊涂, 但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此刻竟记得清清楚楚。 我权当做没听见, 下床便要离开,司徒陌倒也不来为难我。 我自去厨房下了一碗葱花面,填了肚子, 瞧着锅里还剩下许多,便找了一只海碗盛着。 今日要去张裁缝铺子里,迟到不得, 急急忙忙去房中与司徒陌打了招呼。 那人却有些不高兴,说道:“难得昨日高兴,今儿不能多陪陪我吗?” 我在他结实臂膀上掐了一把,道,“你快些起来吧,厨房碗里还有面条,凉了伤胃,你若是还想睡,先去吃了再来躺着。” 虚掩了院门,走出几步,竟恍然有些错觉,仿佛真就是一对平凡夫妻,踏踏实实在这方寸之间过起了日子。 到了张裁缝铺子,大师兄已经到了,正在门口支棱遮阳棚子,瞧见我走近,眼睛不知该往何处摆放,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我心知肚明,也料得似司徒陌这般奸险小人,绝不会许了自己的东西被他人觊觎,背后定是使了花招,只是瞒着我一人在鼓里罢了。 我本就淡泊,从前不想参与后院纷争,如今便也不想在这感情戏码里多生枝节。 只是如平常无二,向他行礼,“大师兄早。” 大师兄到底是磊落男子,与我一同将铺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瞧着时辰尚早,便主动来找我叙话。 “小师妹,我后来听你夫君说了,你不曾拿到放妾书,与他也住在一处,君子不窥他□□室,是大师兄无理,这厢给师妹赔罪了。” 我笑着阻拦,“大师兄折煞我了,是大师兄抬爱,师妹哪里受得起。” 大师兄温和一笑,两人便与平常一般闲话家常,大师兄将与月娘之事娓娓向我道来。 原来我自从来了张裁缝铺子之后,时有请假,月娘几次有事来寻我,都扑了个空,有时见着铺子里有女客,几位师兄不方便招呼,月娘便搭把手帮忙里里外外打点。 一来二去,便相熟了。 前日月娘嫂嫂来铺子里置办冬衣,恰好撞见了月娘,姑嫂二人,先是闲话家常,一来二去,多有唇舌之争,你来我往,便生了是非,到得后来,嫂嫂竟指使丫鬟,动起手来。 好在大师兄给拦了下来。 月娘感恩,昨日作东,请了大师兄去酒楼吃酒,以表谢意。 席间多喝了几杯,大师兄不胜酒力,早上醒来时,发现昨夜竟宿在了月娘家中。 问月娘发生了何事,月娘只是不作声,只说自己嫁过男人,不是处.子,若是大师兄并无情谊,月娘也绝不勉强。 大师兄听她这般说话,自然不会一走了之,天蒙蒙亮便出门回家,禀明了父母,三媒六聘,待得换了庚帖,便会将月娘娶回家去。 我没有看错大师兄,只是恨不相逢未嫁时,私心里,若是没有司徒陌,没有前因后果,我也是真心真意地愿意盖上红盖头,嫁给大师兄得。 月娘好福气,走过了荆棘路,却迎来五月天。 我摸摸眼角,道一声祝福,“师妹先说一声恭喜了,恭喜大师兄和月娘有情人终成眷属,他日若是喜得麟儿,我便先把这干娘位置预定下了。” 大师兄苦笑两声,实在有些强颜欢笑,他从袖中抖出一只深色香囊,从里头拿出一块白玉来。 我下意识便去摸自己随身口袋里其余那两块,一块得自一名不知名的老者,一块得自月娘。 月娘那块,来了钱塘府后,我归还过她几次,她却挥手不要,说是往日之事,她一样也不要留在身边,断便要断个干净。 我不再勉强,只是一块儿贴身保管。 今日乍见大师兄手中这块,竟惊得莫明亢奋。 这三块玉,纹路尺寸竟是如此契合,彼此首尾相接,似乎原本便是一块。 而大师兄这块,则是当中一块关窍。 大师兄将那玉塞在我手中,说道:“小师妹,虽说我二人已然无缘,但我心里……,但我心里,却只有你一人,这话此时说来,已然无用,但我总觉得,该让你知道。” “这玉,我母亲让我给了月娘,但我思来想去,私心里,却只想给你,我想着,便遵从一回自己内心,任性一回,以后再做回那个好人。” “这玉是我家传之物,原本有三块,祖先里有人在七月十五那日,持着这三块玉堕入轮回,不知去向,等家人发现时,其中两块已经不知去向,只留下这最后一块,传了几辈后人,再无用处,却是个念想。” “今日送给小师妹,望师妹收下,权当作全了我的念想。” 我瞧着大师兄手中那玉,摸着腰侧荷包,如五雷轰顶,只破碎着声音问道:“如何堕入轮回法?” 大师兄摇头道:“说来太过玄幻,师妹只当笑话听听便好,说是三块玉合在一处,七月十五月明之时,便能去向持玉之人心中所想的某年某月。” 第90章 大师兄这礼物, 若是换做别样,我是断断不能收下得。 一来,会将我与大师兄的关系, 推到一层十分尴尬的地步,二来, 将来若有一日, 被月娘知晓了, 只怕于我二人的情谊有损。 可千万般的理由,都不及这个礼物的真实意义。 我接下玉佩, 放入随身携带得绣囊中,三块分别百年的玉石终于聚首,叮叮咚咚,相互碰撞,声音悦耳, 对我来说, 意义也是重大。 -- 第103页 这一日,便怀揣了这样的秘密,一颗心“咚咚”直跳, 无法消停,无法安静,只觉得自己仿佛飘在云端, 两只脚踏不去实处,脑中更是像塞了许多棉花,连张裁缝说话声都像隔了玻璃罩子, 听不清,听不明。 便这般浑浑噩噩了一整天。 午膳吃得咸菜包子,险些将自己手指头吃了进去, 三师兄年纪小,刮着脸皮笑话我,“小师妹,多久没吃肉了?连自己手指头都不放过。” 我躲避着师傅严厉的目光,还有大师兄关切的眼神,支支吾吾道:“昨儿个睡眠浅,今儿个便有些没精神,我这便吃完了,先去缝花样,师傅和几位师兄慢用。” 下午更是频频出错,错将王家媳妇儿喊成了李氏,那李氏好巧不巧,正是王家媳妇家中男人在外面养得外室。 王家媳妇儿逮着错处不肯放,撒泼打诨,非说我是故意寒碜她,故意恶心她。 我百口莫辩,自觉去师傅那里领了十记手板子。 晚间回去时,便颇有些垂头丧气。 一门心思全在那三块玉佩上,一路侧耳倾听它们在绣囊里发出的撞击声,一颗心飞得很远,远到父母身边,远到自己的时代,远到几欲挣脱胸膛,冲着这熟悉的一切一切大声喊叫,我可以回去了,我终于要回去了。 这般欢欣雀跃,推门院门的时候却几乎傻眼。 不过一天的功夫,院子里却几乎大变样。 院子里堆放得乱七八糟的杂物我可以忽略不见,可最最夸张的是,院子两侧的围墙竟被统统推倒,几个工匠进进出出地忙碌。 我去两边的隔壁人家细瞧,竟然早已搬空,他们的院门被拆下,几个泥瓦匠正在用红砖块砌墙,估摸着是砌了一天,已经快与原先的墙头齐平。 院子里忙碌的工匠更多,左侧手的人家灶火间极大,我院子里的锅碗瓢盆便被移去了他那处,而我自己这间的房间和厨房的一侧墙壁被打通了,房间陡然大了许多,进去瞧一眼,也不知该做何表情,竟然连床都换过了。 原先那张单人床,司徒陌睡过几晚,我与他挤得几乎掉下床去,早晨醒来,两人几乎像连体婴般搂抱在一起,饶是这样,也还是要腰酸背痛一整天。 这会儿这么一打通,自然可以换成一张稍许大些的床了。 我闲来无事,又去右侧的院子里瞧,一般无二,被砸了院门,砌了砖墙。 右侧的房间也不大,里头没有大改,只是搬来了书桌和书架。 都是上好的红木家具,与这寒碜的房子格格不入,我叹口气,瞧着这尘土漫天的样子,也不知道司徒陌这会儿在何处。 琢磨了会儿要不要去府衙寻他,终是作罢,想着去月娘那处将就一晚,出门便瞧见了司徒陌。 倒是毫无愧色,一脸淡定朝我伸手,“婉儿过来,这边需得几日赶工,你先随我回府暂住。” 我着恼道:“左右两边的邻居呢?” 司徒陌瞧了瞧我的脸色,将我扯到身边,低首问道:“晚膳可用过了?” 我不理他,固执与他对视,他终是笑了笑,告诉我,“前些日子我找人买了他们的院子,你不肯随我搬回去,我便与你一块儿住在此间,你原先的房间,留着做我们的卧房,右侧我改成了书房,左侧院子大些,我让工匠改成两间卧房,一间给新唐,一间……” 说完瞧了瞧我的脸色,看我神色不善,又改口道:“你若是不愿日日对着公绰,我便让奶娘和香梅带着公绰住在府衙。” 比起公绰,我更不愿日日对着的是香梅这女子。 方才积攒的怒气,突然因为听到可以与新唐日日相见,而散去大半。 我被司徒陌拉着往前挪了几步,心里还是不爽快,怨怼道:“你何时做事前,能与我商量一二?” 司徒陌不解瞧我,我终是泄了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男子主义根深蒂固之人,怎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改变呢? 自己院子,眼瞧着是不能住了,我不愿跟着司徒陌回府,便去月娘那儿住下了。 月娘那条巷子槐树摘得多,司徒陌在树荫下站了许久,一张脸阴晴不定,我出门瞧了他几回,劝他先回府,他不听,到得最后终于不愿意再忍,问我。 为什么就不能如别人家的女子般,温婉听话,三从四德呢? 为什么他做得事情,我连一个笑脸都吝啬给与呢? 这些若是换到任何一个女子身上,只怕早就开心得千依百顺了吧。 怎得到了我这儿,宁可与月娘挤在陋室里,也不愿与他日日眠在一处呢? 我很想告诉他,因为我不是你这个时代的人啊。 因为伴侣间最重要的态度是尊重啊。 可惜中间终究隔了山高水远的几百年,他跨不过来,我也不想跨过去。 气汹汹将我说了一通,瞧我不回嘴,这人又自个儿气短了,俯着身子给我说好话。 “你要住,便住几天吧,我让工匠赶一下工,尽量三天后搬进去。” “那我先回去了,”嘴上这么说,身子却一动不动,一双眼眸瞧着我,“真不跟我回去?” 我摇摇头,“不了,你快些回去吧,多顾着些新唐。” 转身走了两步,又被他掐着腰捉回去,搂在怀里,在我耳边轻声讨饶,“我不该没告诉你,便拆了你的房子,下回不会这般了,这回便饶了我吧。” -- 第104页 我用肩膀怼他胸膛,换来他闷声低哼,“婉儿这是要谋杀亲夫吗?” 眼前的院门却在此时“吱呀”一声被打开,月娘的脸孔慌张闪现,急急忙忙解释,“我是瞧着暖暖许久未归,我给她下得挂面都快成了糊糊,这才出来瞧上一眼,对不住对不住。” 司徒陌这才松手,不情不愿放我离开,我关门的时候,还瞧见他定定站在门外,一双眼眸欲言又止,写满了不舍,要带我一块儿离去。 我自不去理睬他,关上院门,随着月娘去灶台上吃面。 月娘到底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嫁人之后也是丫鬟下人伺候着,是以没什么厨艺,只是将挂面弄熟了而已。 我去菜橱里找了一碗霉豆腐,拌在面条里,这才勉强下咽。 我来之前,月娘已经吃过,与大师兄一道。 我算了算离明年七月十五还有十个月不到的时间,怕中间生了变故,又多嘴问了句月娘,“月娘,你之前给我的那块玉佩,可要还你?” 月娘摇头,“不要了,送你了,说了好几次,不想再睹物思人,过去的事情,我一件都不想再记得了。” 我点头道:“也好。” 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却又听月娘期期艾艾问道:“暖暖,你与司徒大人,这是和好了吗?” 我杵着筷子,一时有些出神,窗外夜色四垂,深秋季节的寂寥和落寞,随着寒意涌上心头。 “我也不知,这算不算和好。” 月娘又道:“暖暖,司徒大人这般仪表堂堂,世家渊源,换成任何一个女子,只怕半夜做梦也要笑醒了,可我方才瞧你,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司徒大人都将身段放低至如此了,你却还是不理不睬的。” “暖暖,月娘劝你一句,我们女儿家,都是依傍着男人而活得,若要拿乔,也该有个度,凡事过了头,只怕将人闹走了,自个儿悔不当初啊。” 我把头埋在面碗里,默默翻了一个白眼,哪门子的悔不当初,我只会谢天谢地,送走了瘟神,终能得了轻松自在。 再抬头时,已神色如常,面条吃了半碗,便饱了,又勉强着自己吃干净,不想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又寻不到别的话头,索性便问了大师兄的事。 “方才来时路上遇见了我师兄,真是赶巧儿了。” 月娘闻言,果然低头,脸颊染红,“暖暖,我与你师兄,已互换了庚帖,过几日,你师兄的父母便会去我家中提亲了。” 我由衷替月娘高兴,笑道:“恭喜你了,月娘,大师兄实在是个佳婿,你若是嫁了过去,虽没有从前夫君家的荣华富贵,但夫妻恩爱,相敬如宾,乃是我求都求不来得。” 月娘深表同意,“试过了与小妾争宠的日日算计,方才明白,锦衣玉食抵不过心中苦痛,相濡以沫不惧粗茶淡饭。” 我拉着月娘的手,不能再同意更多,“正是这般道理。” 我借住在月娘家中的日子竟是这段时候里难得的清闲时刻,白马过隙,时光悠然,一晃眼,月娘与大师兄的婚事订了下来,选了黄道吉日,月娘也搬回了张府居住。 月娘委实不愿搬回去居住,便央着我一块儿陪她住上两日,我自然愿意。 那时我自个儿的院子已经修葺整齐,司徒陌早早搬了进去,那日来接我,我告知他我还要去张府住上几日,司徒陌一张脸孔直比锅底还要黑上几分。 去了张府才知道,不过一年光景,深宅大院早已物是人非,月娘的大哥张炳文换了新宠,青烟不知去向,柳氏根基愈发稳固。 二嫂也如愿诞下长孙嫡子,二哥娶了好几房小妾,我去时,竟已有两个小妾挺着肚子,二嫂却不像那日夜间我见到般张狂不容,眼中只有亲生儿子,自个儿丈夫在外面如何犯浑,仿佛都与她无关了。 我与月娘,一般地唏嘘不已,私下都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再正确不过了。 第91章 大师兄和月娘成亲当日, 我再无借口和去处,将月娘送到张府门口,我也随着出了门。 只是一个往东, 一个往西罢了。 走了没几步,就瞧见司徒陌远远站在一座九孔桥头等我, 我叹口气, 司徒陌织下这张天罗地网, 将我网得密密麻麻,逃脱不得, 挣扎不得,哭不得,笑不得,爱不得,恨不得。 我将身侧绣囊中的玉佩隔着布料摸了又摸, 这才期期艾艾上得前去。 司徒陌神色倒也没有不耐, 他将一只手递过来,掌心朝下,静静等待。 我只作不见, 去瞧河中游鱼,那人耐心极好,举着手臂静静瞧我。 终还是拗不过他, 被他牵了回家。 新唐与我们住在中间,香梅还有两个丫鬟,已在西侧厢房住下。 能瞧得出来不过搬进来一两天的样子, 家里处处凌乱,香梅指挥着两个丫鬟进进出出,四处收拾和打扫。 新唐拿了一只牛皮做成的小球, 正在院中玩耍,看见我与司徒陌携手进来,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怯怯地如同一只小猫,收起爪子,只用一双圆滚滚大眼瞧着我们。 司徒陌松开我,过去摸摸新唐的脑袋,他还未弱冠,头发散着,遗传了他父亲的好发质,却长了一张酷似我的脸孔。 司徒陌颇有慈父风范,他冲着新唐笑,笑里有和煦春风,有温暖四季,他对新唐说:“新唐,你瞧,我把谁领回来了?” -- 第105页 新唐便如小大人般,站直了身体上来行礼,“新唐给母亲请安。” 我看得不是滋味,孩子的不愿意和陌生感刻在每一处表情和细胞里,我蹲下身子,与他平视,“我的乖新唐,是个小小男子汉,从那个大宅子里搬出来,跟妈妈住在一起,是新唐的一次小小考验,妈妈相信新唐,一定勇敢又坚强。” 新唐到底是小孩子,瞬间便鼓起了小胸膛,“玉儿也是这么说。” 我好奇道:“玉儿是谁?” 新唐顿时满脸骄傲,“是钱塘知府的女儿。” 我哑然失笑,回头去瞧司徒陌,那人背对着阳光,一张脸明明暗暗,一侧隐在阴影里,但轮廓里处处透着他此时心情极好。 我将新唐抱起,走了几步,便抱不住了。 将孩子递给司徒陌,他极自然地接过,我与他并肩向外走去,钱塘府里秋高气爽,正是人生好时节。 一路走,一路闲聊,我忽然便生出了许许多多的错觉,我们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三口,身边是我的丈夫和孩子。 一路走,一路风景变幻,一路走,一路春夏秋冬。 一路走,一路生了白发,一路走,一路看遍繁华。 因为我爱着他,因为他也正巧爱着我,我们共同孕育了孩子,我们执手结了头发。 我们把山盟海誓说遍,我们把日出日落看尽。 我们对视总是微笑,我们低头总是幸福,我们在粗茶淡饭里丰盛,我们在锦衣玉食里淡泊。 我们在春天的时候放风一只纸鹞,我们在夏天的时候赏尽繁花,我们在秋天的时候爬上山顶,我们在冬天的时候围着火炉喝上一碗暖茶。 我们藏在彼此的心头,我们隐在彼此的眼中,我们爱上彼此便不再改变,我们许下誓言便不会违背。 我们不怕自己吃苦,只怕对方不幸,我们将心捧在手上,我们将吻印在彼此额头。 这便是我对爱的诠释,它们在我有机会离开的时候,它们在我面对身边的两个男人时,它们在我不知不觉里,悄悄发了芽,长了根。 秋天的风,温暖又寒冷,它们刮过我的脸庞,它们对我说,“世事两难全啊。” 我说:“我知道,可我爱他们啊。” 那风便呼啸着远远刮走,留下我魂魄和肉.体,他们分离,他们不知何处是归途。 司徒陌将新唐放下来,搂着我肩膀,替我拭泪,“怎么好端端地掉了眼泪?” 我将头埋在他怀里,“是风,迷了眼睛。” 司徒陌不再多言,我们静静依偎在一起,新唐在湖边,捡了许许多多的小石块,去扔湖里的野鸭。 鸭子被惊得扑棱翅膀,“呼拉拉”飞起一大群,有两个绿头鸳鸯,也一块儿远远游开,却始终不离左右。 司徒陌摘下岸边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别在我发间,他轻轻嗅闻,“清淡而弥久,就像你一样,婉儿。” 我说:“我不是你心中的女子,我不温柔也不明事理,我任性不羁,不想被俗世纷扰。” 司徒陌笑得明朗,那是我见过他最坦诚无私的笑容,那笑里,有无限温柔,而那温柔,都是给我的。 他说:“无妨,你便做自己,我来迁就你,我来护着你。” 我在湖边的清风里落下泪,那泪顺着脸颊,滑进土里,消失无踪。 我们十指相扣,心意相通。 我勇敢告诉他:“司徒陌,我喜欢你。你披着战甲,即便知道赴死,也转身离去那一瞬,我便喜欢你了。” 司徒陌笑,那笑里都是满足,都是得偿所愿,他说,“婉儿,我终于等到这句话,这两年,我醒着梦着,都想听你亲口说这句话。” 新唐跑回来,手里抓着一对小鸭子,毛茸茸的黄色小鸭子,“爹爹,娘亲,你们看,我在那边的草窝里摸到得。” “一共两只,我与公绰,一人一只。” 司徒陌皱起眉,我伸手替他抚平,微微仰头,嘴唇擦着他下巴,许他一个不留遗憾,“将公绰一同接来吧。” 司徒陌瞧我神色,“你不是不愿瞧见他吗?” 我笑出泪花,“谢谢你,司徒陌。” “接来吧。” 接来吧,接来吧。 还有十个月,接来吧。 在我离去前,许你一个美满。 在我离去前,许我自己一个肆意吧。 第92章 公绰隔了几日也被接了过来, 司徒陌谋了一份文职,过起闲云野鹤,大隐于市的散漫日子来。 这一年的冬雪来得极晚, 新唐和公绰穿起夹袄的缎面棉袄,手拉着手日日同进同出, 虽不是一奶同胞, 感情却极其亲厚。 大师兄出了师, 自立了门户,生意做得不咸不淡, 勉强维持一家生计。 月娘很快便有了身孕。 她辞了我这边的掌柜活儿,回家安心养胎。 那日她最后一日来我铺子,将人和货物还有账本交还与我,我挽着她送到铺门口,天色尚早, 我与她挽手相望, 过往一幕幕,往事再现,历历在目。 我问她:“师兄待你好吗?” 月娘点头, “自然是好的。” 她有莫名的无奈,淡淡地瞧向铺子前的槐树下站立得那人,“暖暖, 他瞧我的时候,没有巡抚大人瞧你时,眼里的那点亮光。” 我安慰地拍她手背, “往后的日子还长,你是他的妻子,也是他孩子的娘亲, 瞧久了,自然就有了。” -- 第106页 月娘点头,让我扶着迈下台阶,冬雪将青石板路染白,断桥只剩半截,曲院残荷,雷峰塔巍峨,它们一同将遗憾掩盖,一同与我站在原地,看成双的人儿走远。 风夹着残雪将话语送回。 月娘心疼自己的夫君,埋怨他,“新开的铺子事情极多,我说了让丫鬟送我一趟便可,为何非要亲自送我过来。” 大师兄温和低语,是这寒冬的一抹绿意,他说:“左右无事,多陪陪你罢了。” 我伸手接住一朵雪花,那是六瓣的纯洁,不染世俗,我将它洒去空中,我对着他们的背影无声口语,“月娘,师兄,你们一定要幸福啊。” 无人应我,天地苍茫,山水无声,西湖水静静千年,她见过多少悲欢离合,她俯望人间沉沦,她说,哪有完美,哪有无缺憾,不过都是挣扎活着罢了。 是啊,不过都是挣扎活着罢了。 那我为何不恣意一回,不任性一回? 第二场冬雪姗姗来迟之后,我收拾了香梅。 她对司徒陌的那点野心,在住到一个屋檐下后,愈发明显。 我去张裁缝铺子的时间与两个孩子上学堂的时间重合,我便每日想着送他们上学,接他们放学。 可香梅找了许许多多的借口去司徒陌跟前要这份活儿。 说是我从没带过孩子,一个人带着两个会辛苦。 新唐是她从小带大得,陡然到了陌生环境,得有个过渡有个慢慢来。 她左右闲在家中无事,早上与奶娘一同送孩子去私塾,晚上早早接回来,还能在司徒陌的书房里练练字念念书,怎么都强过被我带去裁缝铺。 香梅去找司徒陌求恳之时,是选了时候去得。 那日我新请的掌柜出了差错,我接了新唐与公绰便一块儿过去瞧了瞧,再回家便晚了,孩子用完晚膳,功课马马虎虎做完便上床睡了。 第二日自然被教书先生罚了板子。 新唐和公绰从小到大,从没挨过打,性子又都随了司徒陌,在外面一声不吭,强硬憋着。 午后回了家中,便再也憋不住,扁着小嘴哭得里头的小衣都湿透了。 我看着心疼,司徒陌想必也心疼了。 香梅便趁着这个当口去找了司徒陌,来来回回的道理一讲,司徒陌便点头答应了。 晚上睡在一处,司徒陌将此事与我说了,我当场发了脾气。 我将木制枕头甩在他胳膊上,犹觉得不解气,将床边他的衣物一股脑儿扔在地上,一只手指指着门口,“出去。” 司徒陌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更何况他本就脾气不好。 他下去床沿边,将衣服一件件穿好,忍得额头都是青色,说了句,“你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自然说不出口,我道:“三爷后院空虚,事情又杂多,若是论起先来后到,我也做得了这个主,不如这样,明儿个我帮三爷选个黄道吉日,三爷便将香梅纳做小妾,这样她也好名正言顺,替你抚养后代,管教新唐和公绰。” 我一只手指颤悠悠去指门口,“你这会儿便去东边厢房找她,告诉她,我大度大量,明儿个我搬出去,成全了你俩。” 司徒陌将我那只手指握住,藏入怀中,衣服本已穿戴了一半,他索性不去理会,又坐上床来。 “好大的醋味儿。” 我推他,“快去。” 司徒陌伸手来刮我的鼻子,“你舍得吗?” 我别开脸,不去看他,“自然舍得。” 他低低闷声而笑,“为你都舍弃三千弱水了,又怎会为一个丫鬟做些对不住你的事来。” 我翻他白眼,“那你又去听她搬弄。” 司徒陌拱手将我带入怀里,“醋性真大,不理她了便是。”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被司徒陌用唇舌封住,我呜呜咽咽挣脱出来,既然话都说开了,自然要说个清楚明白。 “司徒陌,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司徒陌笑,又将我扑在身下,细细吻我,含糊回答,“真不明白。” 我用手捂住他双唇,不让他近身,脸色早已不耐,“你经手过多少女子,向来游刃有余,别告诉我,你瞧不明白香梅的那点小心思。” 司徒陌将我扣在怀里,我知道他又起了坏心思,拿手指去撮他额头,“不是才做完吗?” 下一秒就被人灌满,我挣扎出来,用棉被将自己藏好,“今日不将话说清楚,便再也别想碰我。” 司徒陌皱了眉头,“你说得那些,我真没留心,我向来只留心想留心得,那些不相干的人,若是都要放在心上,细细观察,我哪儿还有时间日日夜夜想念与你。” 我唾弃他,“就会说这些甜言蜜语。” 窗外雪花又开始飘飘洒洒,明朝年间的江南冬季十分寒冷,窗台上的冰棱结得极长,一撮撮地仿佛山洞里的钟乳石倒悬。 我好似坐在船上看雪景,时不时地回头低叱,“轻点,好痛。” 身后传来让人脸红心跳的男人低沉的笑,我一点点沉迷,陷落,终是随了他去。 ……………… 第二日起身,趁着司徒陌还在家中,我便将香梅喊到了门外。 一个小木盒递给她。 丫鬟做久了,不用说话,光看脸色,便能嗅出味道来。 她不接木盒,侧头往房中看,吊着嗓子不高不低地喊了声,“三爷替我做主。” -- 第107页 我只觉得跌份儿,将木盒子塞进她怀中,“这个家中是我主内,我既然说了这个意思,就断无转圜可能。” 香梅不理,将木盒子拂在地上。 我没上锁,盖子跌开,里面的几锭银元宝散得四处都是。 香梅声泪俱下,声声控诉我,“你以为你是谁?正妻吗?你不过是一个小妾,趁着三爷落魄,便想着作威作福,竟做到我头上来了。” “当初在土木堡,你可知三爷是如何境况,若不是我日日夜夜在塌前伺候,你今日如何能坐享其成,坐拥一个完好的三爷。” “我绝不信这是三爷的意思,你不要拦在门口,让我进去,我倒要自己问个清楚明白。” 香梅到底是西北的豪爽泼辣性子,当下不管不顾推门进去。 司徒陌昨晚没怎么睡,天蒙蒙亮时才合眼,这会儿听见外头动静,方才合衣坐起,惺忪着双眼,正在寻枕边人。 瞧着香梅推门进来,当下变了脸色,冷脸低呵一声,“不成体统,谁准你擅自进我房中?” 香梅“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两只膝盖一步步挪到司徒陌跟前,“三爷…,三爷替我做主。” 司徒陌十分不耐,只冷声道:“出去。” 香梅已膝行到跟前,两只手抓住司徒陌裤腿,声泪俱下,“三爷,三爷您行行好,不要赶香梅出去,香梅再不敢多嘴,不敢得罪婉柔姨娘,香梅别得不敢有多余心思,只想陪在三爷身边,此生已足矣。” 司徒陌将裤脚从她手中抽出,“内院的事,我一向不插手,只是婉柔终会是我唯一的妻子,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她让你离开,你便老老实实走吧,多说些无用的话,也不能改变什么。” 香梅哭道:“三爷当真不念旧情了吗?宣府城里,床前塌下月余的精心照顾,这两年在北京城里的全心全意,三爷当真就铁石心肠吗?” 司徒陌站起身,将衣服一件件穿好,他神色已经不耐,内宅之事,他一向不愿多理,只是这香梅夹缠不清,竟比那如意出府之时还要费些口舌。 “这两年,我后宅空虚,我又顾着朝廷之事,后院无人,这才让你多费了心思,婉柔如何说,你便如何做,莫要说些无用之话。” 第93章 景泰四年六月, 在被无故贬为人事考察的前浙江巡抚司徒陌,奉旨回京。 在这之前,他与福建巡抚和江苏巡抚曾经在福建省考察官员政绩时, 见过一面。 说是考察官吏,实为变相夺去官位, 只是这三位巡抚都是家世显赫, 朝中派系林立, 牵一发而动全身。 明代宗朱祁钰方才出此下策。 司徒陌算是坦然接受,我更是乐见其成, 只是其他二位巡抚,怕是义愤填膺,心中滔天怒火,难以按灭。 这才有了福建这一次会面。 只是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呢。 五月碰头,六月消息便传到了京城皇帝耳中, 隔了不过十天, 圣旨便传到了司徒陌眼前,要他速速前去京城面圣。 司徒陌一夜未睡,将我搂在怀中只是静默不语。 我知道他担心我, 可我更知道,他去了京城之后即刻便被弹劾下狱,与其他两位巡抚一起。 这之后, 于少保从中斡旋,具体月份我不太记得,应该是秋末的样子, 便被放回。 可这一切,我不能告诉司徒陌,我只能安慰他, “你是于少保亲信,又在土木堡和京城守卫战中立下大功,皇上念着旧情,也不会痛下杀手,这回怕是你们动静太大,皇上起了疑心,你去了京城好好跟皇上解释通了,不日便能回来了。” 司徒陌玩着我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当年太.祖皇帝杀得,又有几个真的罪至死呢?” 我知道他心中担忧,十分不舍,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安慰道:“皇上再不济,也会顾着于少保的面子,官人到了京城,先去于少保府上一聚,让少保顾着些,应该便无事了。” 是了,我已对司徒陌换了称呼,这一年的四月,春暖花开的季节,司徒陌请了三媒六聘,着了八抬大轿,将我风风光光地迎娶进了司徒家的大门。 我也不再执着于住在自己院中,司徒陌在西湖边置下一处七进的院子,我被从自己家中用八抬大轿,敲锣打鼓迎去了新府宅。 那日的排场,惊动了整个钱塘府,那日的杭州城,桃红柳绿,飞絮满天,燕子在枝头叽叽喳喳鸣叫,西湖水化了冰,两两结伴的鸳鸯交颈而望。 苏堤白堤遥遥相对,我掀开喜轿的帘子,看着端坐马上,一人当先的谦谦君子,他披红戴绿,拱着双手,喜气洋洋向四周百姓道谢。 那日里,我是真的感受到了幸福。 晚上洞房花烛夜,喝完交杯酒,司徒陌剪下一缕头发,与我的头发绑在一处,珍而重之地放在我们房中的红木柜中。 他与我说:“从此夫妻同心,甘苦福祸,不离不弃。” “生同衾,死同穴。” 那日我自始至终含着泪,我甚至想过,司徒陌便是我的丈夫了,彼此相爱的丈夫,即便我回到原来的年代,我也不会再嫁,我要守着我们这份感情,伴我到老。 可“甘苦福祸,不离不弃”的话说完不过两月,便出了这样的祸事。 司徒陌将我手指放在嘴边,一根一根咬过去,不轻不重,却能恰好留下牙印。 -- 第108页 他拿眼睛狠狠瞧我,他说:“苏婉柔,若我被皇上杀了,你不许改嫁,需得为我守寡到老。” 我笑着刚想应允,却又听他说:“往后几十年,你一个柔弱女子,如何熬得住,新唐大了,娶妻生子,留下你一人,我又如何舍得?” 我答:“那便别去了,我们往南走,寻一个偏僻村庄,一家四口住在一处,不去理那些世事纷争,安安稳稳过余下日子,将孩子带大,做一对闲云野鹤。” 司徒陌点头又摇头,自去看窗外月光,“天大地大,何处不是天子管辖?若是遁逃了,只怕往后日子,便日日如惊弓之鸟,再无安稳日子可过。” “我还得替新唐和公绰着想,司徒家世袭的爵位,将来他们即便不入仕,这爵位也可保他们一世安康,享尽荣华。” 我便只能叹息,“那你明日便好生上路,家中有我打理,你可放心,我带着新唐和公绰在家中等你平安归来。” 司徒陌将我压在怀中,亲吻我的额头,那一日月色如水,倾泻一室安静时光,我们静静依偎整夜,说尽心中情话。 我从不知司徒陌可以这般温柔,这般情真意切。 他说:“婉儿,凡尘俗世,千般锦绣,万般繁华,我却独独只要一个你。” 他又说:“婉儿,分开这两年,你可有想我?” “我知你一向狠心,怕是早将我扔到了脑后,可是婉儿,我却想你,日日夜夜想你,若不是此行前途未卜,我定要将你带在身边,一时一刻都不分开。” 他亲我,一直亲我,含着我双唇,又说:“婉儿,我从前不知什么是怕,土木堡眼睁睁瞧着白刀子进到身子里,又红刀子出来,那时候便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再瞧你一眼,只瞧一眼,便足矣。” “可是这回,我真是怕,怕回不来,怕见不到你,怕跟你天人永隔,怕再也不能牵住你的手,跟你一起到白头。” 我伸手替他将泪水抹去,我哭道:“官人,不会的,你一定不会有事,你信我,我与新唐,还有公绰,一同在这里等你回家。” “我答应你,我哪儿都不去,我便在这里等你回来,我答应你,等你回来那日,第一眼便能瞧见我。” 窗外有阴云飘过,月儿隐了不见,我与司徒陌纠缠了身子。 汗水淋漓,我越过他的肩头,冲着一室黑暗叹气。 罢了罢了,再多待一年吧。 第94章 景泰四年六月, 司徒陌协同福建及江苏巡抚回京述职。 入了正午门后,不及叩拜,便被拿下。 当日下狱, 入得是刑部大牢,于谦一个时辰后得到消息, 即刻匆匆入宫觐见, 可惜局势瞬息万变, 等于谦从宫中出来,三大巡抚已被锦衣卫提去了诏狱。 锦衣卫素来与于谦一派不和, 上一任锦衣卫指挥使马顺便是王振亲信,朱祁镇倚重,之后朱祁钰登基,虽然屡屡更换指挥使,可惜派系一旦形成, 更改政治立场却是千难万难了。 此番不过是朱祁钰做头, 锦衣卫跟进,无可厚非,无可指摘, 瓮中捉鳖罢了。 诏狱,何种去处,大家心知肚明。 再强壮的粗使汉子进去, 出来也得脱一层皮,半死不活都是好得。 锦衣卫要在司徒陌口中拿些什么口供,无人不知, 无人不晓。 于谦自然也知道,所以几乎是用尽了手段,终在同年八月将司徒陌从诏狱中救出。 只是一条腿几乎废了不能动, 肩胛骨被打入两根骨钉,右手手筋被挑断后用钢针胡乱缝上。 昔日玉树朗清的兵部侍郎司徒陌,出狱时已然形销骨立,瘦得脱了相。 他与于谦在崇文门外分别,两人久久无话。 一年前的正月初一,司徒陌官袍加身,十八响礼炮为他送行,彼时人生得意,加官进爵,二人在城门外执手相欢。 不过短短两载光阴,白马过隙,物是人非。 没有送行的长长队伍,没有锦衣玉马的排场阵仗,只有一对曾经交心的忘年之交,站立于城门外的旷野之中,苍茫古道之上。 于谦问司徒陌:“日后有何打算?” 司徒陌淡淡道:“不再为官,后世子孙皆定居浙江,永不回京城。” 于谦瞧着满天飞沙,骄阳烈日,许久才叹道:“也罢,如此也好,那今日别过,后会无期。” 司徒陌右手无力,只将一只左手拱在胸前,二人眼神坚定,终不悔,这一场知心相交。 “少保保重,后会无期。” 司徒陌雇了一辆马车,跛着那只几乎残废的右脚勉力上车,车厢一侧帘子掀起,他探出半边身子,终还是道了一句,“皇上势弱,太子病重,南宫拥簇之人渐多,少保千万大意不得。” 于谦道谢,司徒陌将轿帘放下,车夫挥起马鞭,长路漫漫,终有一别,只是他二人都不知,于谦的命数,已进入了倒计时。 彼时的司徒陌只知道,他在诏狱的五十六日里,眼睁睁瞧着福建巡抚被狱卒用一只钢钉捅入太阳穴,含恨而死。 只是那死,太过明显,狱卒当日便被灭口,于是他每日白日里受刑,晚上被用三只灌满泥沙的麻布袋压身,压了整整五十日,他竟死里逃生,逃出一条性命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如何逃出生天来得。 不过是日夜靠着对妻儿的思念,撑过那炼狱般的五十六日。 -- 第109页 不过是咬着牙告诉自己,夫人不能没有丈夫,新唐和公绰不能没有父亲。 不过是咬着牙告诉自己,若你受不了这苦,那往后几十年,便是妻儿代你受这零碎之苦。 所幸,终是熬了过来,司徒陌坐在马车上,日头毒辣,他却丝毫不觉炎热,他在诏狱的十八层地狱里熬了两月,不见一丝阳光,寒气入体,如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即便在冬日,也如火炭般的男子,他畏寒畏冷,即使是在八月酷暑,也需晒着太阳,才能感受到一丝暖意。 车夫一身白色短褂打扮,回头瞧见司徒陌坐在他身后,他是地地道道祖祖辈辈的京城人氏,本不愿出此远门,奈何司徒陌给了足足三锭白银,这才愿意做此生意。 扯了几句闲话,车夫也知道人是从诏狱里出来的,出来不过在客栈住了三日,让大夫包扎了伤口不再流血,便匆匆忙忙上路了。 想来也知道浙江有家人在等他,鬼门关里走一遭,多半看穿太多事,纷纷扰扰这尘世,到头来陪在身边最重要的不过就是妻子儿女父母高堂罢了。 司徒陌不言不语,脑中还是诏狱里鬼哭狼嚎,零零灯火的凄惨场景,他许久回不过神,总觉得耳畔有人低呵。 “招不招?招了便放你平安归家,不招便命丧此间。” “快说,于谦究竟有没有结党营私,你们究竟有没有收受贿赂,徇私舞弊?” “你们当时在福建私下会面,是不是对当今圣上有所图谋?你们,是不是,被于谦撺掇了想要谋反?” 他脑中顿时剧痛难忍,他咬着牙生生受着,豆大淋漓的汗珠顺着苍白面孔滑下。 车夫颇为同情,他家离菜市口极近,目睹过许多被折磨发疯的犯人被拉上刑场。 那些犯人,并不如何惊慌,反而对着围观百姓张口大笑,后来父亲告诉他,这些人被关在狱中折磨疯了,死对于他们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他瞧着这雇车的客人也颇有些这番劲头,当下便有些胆战心惊,莫不要中途生了变故,挣不到银两白跑一趟,还要缠上人命官司。 车夫想到这里,一边卖力赶车,一边小心翼翼侧头瞧那客人,此时司徒陌已松开双手,只是脸色惨白,双颊凹陷,似人非人,似鬼非鬼。 车夫道:“这位客官,您这般模样,要不要还是先回京城,找个好些的大夫,好好诊治一番,等将身体养好了,再去浙江也来得及。” 那客人只是摇头,“来不及来不及,我夫人在家中已等了我两月有余,我这番出门本就凶多吉少,她在家中忧心,时日长了,若是以为我出了意外,只怕她做出傻事来。” ……………… 一路走走停停,在山东省内时,司徒陌肩胛处的伤口裂开,灌血化脓,被逼无奈,留在菏泽将养了三五日。 看伤口不再出血,便急着催车夫上路,车夫虽然也心心念念尽早将这客人送回浙江,好早日回京城与家人团聚,可这般不顾性命,他也是心中发慌。 只得尽量拣些平稳的官道行路,司徒陌想从山中抄近路回去,也被他断然拒绝。 “这位客官,莫说你这一身的伤口,经不得山路颠簸,要是半路上裂开,山中荒凉,去哪儿给您找大夫治疗。” “再者说了,这地界我实在不熟,山中不知是否有土匪恶霸,即便没有,寻常扑出来几只野兽,也够我二人喝上一壶。” 司徒陌只得作罢,一路走走停停,离了山东,入了江苏,江苏繁华,官道坦途,这一日,终在九月出头的初秋气节,到了浙江。 钱塘府靠着北边些,一入浙江,司徒陌早就归心似箭,一路催着赶着,终在九月初十,到了钱塘。 他将尾款结给车夫,道了谢后离去,又找了家成衣铺子,换了身干净衣裳,这才回到家中。 我不知他今日归来,只是收到于谦千里传书,说是人已平安救出,雇了马车送回,不日便可返家,让家中亲人放心。 虽然知道司徒陌在刑部大牢和诏狱两处监狱里走过一遭,早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骤然见到司徒陌瘦得人影伶仃,还是心痛的无以复加,眼泪像雨滴般,倾斜而下。 我扑在他怀中,将他脸颊亲了又亲,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一字一句问他,“怎得瘦成这样?” 司徒陌用左手将我揽在怀中,轻轻抚摸我发顶,柔着嗓子哄我,“不妨,不妨,你再将我养回来便是了。” 我哭着搂住他脖颈,泪眼模糊中,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异样。 “官人,你的右手怎么了?你为何不用右手抱我?” 司徒陌笑着亲了亲我,笑容中含着苦涩,但他已刻意隐藏,却还是被我发现。 他说:“婉儿,我不想瞒你,你我夫妻,晚上睡在一处,终是会被你发现。” “这只手,受过刑,一时半会儿怕是用不了了,看看养上些时日,会不会好些。” 我哭得收不住,嗓子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去挽他右手的袖子,执意要看伤疤在何处。 司徒陌僵着身子,却还是任着我查看,我不过将将才把袖子挽起,便看到手腕处一道狰狞伤疤。 沿着手掌根部,整条切开,深可见骨。 伤口的肉往两边翻开,当时应该有人替他缝了回去,只是一瞧便是生手,针脚十分随意,只是胡乱错乱了几针,那几针处的皮肉便连着,余下的却还是朝外翻着。 -- 第110页 我无论如何都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一滴两滴,掉得到处都是,我将他右手执起,放在唇边轻轻触碰,像是易碎的宝贝一般,小心翼翼,万般不舍。 司徒陌替我一遍一遍耐心擦拭眼泪,哄道:“夫人莫哭,养上几日便能恢复,只是大夫说,只能做些轻便活儿,吃饭穿衣还是无碍的,只是没法抱起夫人了。” 我恨恨哭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开玩笑。” 双唇终是被贴住,那人深深叹息,“狱中两月,生死不知,红尘往事,只得一人。” 我努力踮起双脚,将自己迎向他,我抱着他瘦骨嶙峋的双肩,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能滴出血来。 我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呐喊,声嘶力竭的呐喊。 “还好我没走,司徒陌,还好我等你了,还好我决定多留一年,还好还好……” “如果你回来,瞧不见我,你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你受不住,我也受不住。” 我张着口,却发不出声音,任着司徒陌将我吻得痴狂,我用了全部热情回应他,一声一声喊他。 “官人。” “官人。” “老公。” 第95章 司徒陌从京城归来后, 起先还能勉强支撑,见着我之后,心头大石落下, 自此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三月有余, 景泰四年, 司徒府上一片萧条, 人影伶仃,空阔苍白, 怎一个“心酸”道尽。 腊月第一场冬雪落下时,他才稍稍好转,右手勉强可以握筷,若是跛着右脚,也可以勉强自行行走。 司徒陌却不愿让我扶着走路, 每每趁我不在时, 拿一根拐杖练得里外衣服全都汗湿,但凡我一进他房门,他便弃了拐杖, 无事般站在窗前瞧一瞧窗外冬雪皑皑。 我暗里笑他幼稚,有几次忍不住说他,“命捡回来了我已经谢天谢地, 不会来计较你这般羸弱身子。” 司徒陌便气得脸色发青,晚间将我按在床上,恨恨道:“我不过伤了腿而已, 别处并无事,今晚便让你知道嘲笑丈夫的后果。” 我欺负他右手没劲,挣脱了出去, 谁知激起司徒陌的怒气,用一只左手便将我抓回,按在床上用了家法。 我从前不通房事,作妾时也都是心不甘情不愿,后来与司徒陌成婚,渐渐懂了闺房之乐,司徒陌伤后我们第一次同房,我心疼他一条腿不能用劲,全程都在他上面。 司徒陌眯缝着眼,享受我的服务,许久后喟叹一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我又羞又气,狠狠抽了他几下,他身子到底受了大亏,较之以前,自然是羸弱许多,可也还是雄风不减,两人谁也不肯低头。 他恼我,我也恼他,两人搂在一起,嬉闹了会儿,方才沉沉睡去。 江南的冬天十分阴寒,伤过骨头的人自然难熬。 每每雨雪天气,司徒陌便吃痛硬抗,我心中难受,想着若是能回到现代那该多好,最起码,现代有止痛药,有消炎药,不过是小小的骨痛,一颗药下去,人便不会这么遭罪。 我在不知不觉中,对司徒陌的心疼和依赖与日俱增。 也在不知不觉中,与他关系愈发亲密,他在家养伤的日子,两人几乎到了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愿分离的地步,几乎恨不得如连体婴一般,日日夜夜不分离。 早上我送新唐和公绰出门上学,每回回来便能瞧见司徒陌站在庭院中等我归来。 我心疼他右腿右手受不了寒气,将他拉回房中,用暖炉子替他膝盖和手腕保暖,说话时便不免怨怼。 “说了多少回,在房中等我便好,怎得如此不听话,回回都在站在外头受冷?你是觉得自己身子虚亏得还是不够,我心里受得罪还是太少,非要再折腾出些大毛病来,才好见我崩溃的模样是吗?” 司徒陌只是好脾气地笑,瞧我忙进忙出地替他暖和膝盖,加上炉子,那笑里便透出十足的心满意足来。 “好婉儿,我怎舍得?下回不出去等你了可好?” 下回不出去了,这话听了几回,我便知道是哄人得,下回还是站在中院里,披一件褐色斗篷,映在雪景中,痴痴望我归来。 我便不再管他,自己亲手为他缝制了几副护膝,出门前先嘱咐他戴上,只有便由着他折腾。 腊月过完,新年的炮仗燃放在街头巷尾之时,景泰五年来了。 正月十五,我从张裁缝那里出师,谢了师恩,从此自己有了一门手艺,可以自立门户,哪日再一无所有之时,也有了傍身的手艺。 两个铺子的生意不咸不淡,我无意与张裁缝和大师兄争抢不大的钱塘府里那一点点成衣生意,只嘱咐了新找来得掌柜,成衣铺子只需进出相平即可,让他将大部分精力都拿来打理首饰铺子。 因着我与这个时代完全不相同的审美,因着我见过后面几百年的各色变迁,也因着各种奇巧心思的运用,首饰铺子的生意后来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一日日的蒸蒸日上,渐有日进斗银的趋势。 一日我拿了首饰铺的账簿去司徒陌面前炫耀,自从我二人结发交心之后,我在司徒陌面前颇有些小孩心性,我将一本账册在他眼前翻得“哗啦啦”作响,十分洋洋得意。 “你瞧,赚了这许多,养你也足够了。” “要不这样,以后我主外,你主内,我养着你。你好生服侍我,我心情好了,便多体贴爱护你,你可怎样?” -- 第111页 司徒陌笑得俯仰,拱手道:“如此甚好,往后日子可要多劳烦娘子照顾吃食了,小人定在床上好好表现,以求让娘子日日沐浴雨露。” 我气得锤他,他也果然言出必行,冬日的夜晚漫长,无甚娱乐消遣,一身的精力无处宣泄,统统化作了痴缠,化作了米青血,尽数灌溉给了我。 肆意房事的后果便是,正月过完,我在送新唐和公绰上学的路上,被二月的毛躁湿热日头一晒,堪堪晕在了街边。 人被抱回府后,其实已经清醒,额角撞伤了,一片淤青,司徒陌又急又气,又是心疼。 围着我团团转,一迭声地担心害怕,“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怎得走走路也会晕过去?婉儿,乖婉儿,你可别吓夫君啊。” 我嘲笑他,“从锦衣卫的诏狱里出来,也没见过你如此担心害怕。” 司徒陌道:“那怎能一样?我的命不值钱,你的命,对我来说,便是一切。” 我被他感动,捂着羞红的脸正想说句安慰的话,这时司徒陌请得大夫正好到了,我便起身坐到外间让大夫诊脉。 大夫不过将将搭上脉搏,便一脸喜色,给司徒陌行下大礼道喜,“恭喜司徒大人,夫人这是有喜了。” 司徒陌与我一起对视,都在彼此的眼中瞧见了惊讶和欢喜,司徒陌更是喜得说不出话来,站在原地呆愣了许多,这才冲着大夫连声道谢。 大夫又说:“夫人平时注重运动,身体强健,又是二胎,气血两足,不需额外进补和安胎,只需平时注意不要摔着碰着,便可以了。” 司徒陌却不放过大夫,“那我夫人方才出门为何会晕倒?” 大夫道:“肚中多了一块骨肉,血气都往那处聚拢,脑中供血不足,是以偶尔会有眩晕,平时多吃些赤豆红枣米糕,可以有所改善。” 司徒陌拱手道谢,刚想送客,被我拦下。 我一向知道,中医诊脉,是可以知道男女的,怀新唐之时,我意兴阑珊,自然没有多问,可是这次,这孩儿,是我和司徒陌心意相通后得来的爱儿,我十分喜爱,又有些好奇。 我问大夫,“是男是女?” 大夫笑着拱手,“是个女孩儿。” 我几乎喜不自禁,狂喜之下竟然掉下泪来,是喜极而泣,是欢喜到不知如何是好。 天知道,我多想有一个女儿,一个贴心贴意,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儿。 第96章 景泰五年的七月十五, 我挺着大肚,已近临盆,司徒陌每日都守在我身边, 眼角眉梢都是心满意足的高兴。 过去的半年中,我将那三枚玉佩拿出来不知多少次, 放在手中一遍遍抚摸。 脑中天人交战, 一遍遍靠着想念父母的音容笑貌来提醒自己。 暖暖, 你还有生身父母,在时间洪流的另一头, 等着你。 暖暖,你如此沉迷温柔乡,可是你父母在几百年后的彼岸,该是如何地痛心疾首。 我在无数个夜晚,在司徒陌睡熟的深夜, 靠着对父母的愧疚和思念, 一日日地撕扯自己。 可是一觉醒来,看见新唐翩翩少年郎的模样,摸着肚中小姑娘的每一次胎动, 看着司徒陌一日精神过一日的俊朗面孔,我甚至觉得自己踏不到实处去。 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们失去我之后的往后岁月, 该如何度过。 一次司徒陌醉酒,头一回红着脸颊,极为不好意思地告诉我, “婉儿,你可知道,为何我在京城做官做得好好的, 突然要来浙江做巡抚这份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司徒陌此话一出,我已被吓得预感倾巢而出,我不可置信般瞧他,“你可别告诉我,你是为了我。” 司徒陌脸红脖子粗,说话已经大舌头得厉害,可还是耐着性子来与我邀功。 这些话,我想骄傲如他,若是清醒时,是怎么都说不出口的。 他说:“奶娘招认说你来了钱塘府,我派了暗探过来调查,却怎么都查不出你所在,我便想着,与其日日在京城守着浪费时间,索性就来钱塘府长住,我亲自把钱塘府掀个底朝天,总能寻到你。” 我心中酸软难当,宛如海岸边的潮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一层层冲刷我那本就已经柔软不堪的心房。 司徒陌诉说衷肠的那一日,他在西湖上买了一艘画舫,我们只带了两名船夫,三名丫鬟,从雷峰塔一直悠悠荡到曲院风荷,湖面平静无波,只有春天的风,将柳絮儿和桃花香送来船上。 我瞧着湖对岸的万家灯火,那是人间烟火气,那里有许许多多的相濡以沫,和白头偕老。 而我和司徒陌呢,彼此交心,孕育了两个孩子,日日处在一处,却从不厌烦,从不争吵,人生得如此伴侣,夫复何求呢。 可我的父母怎么办?他们还在等我,他们知道我的死讯时,怕是千万般的伤心痛苦,他们的往后余生,不过只是苦熬罢了。 我生为他们的子女,如何忍心,如何舍得? 天人交战,一颗心被撕得粉碎,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抓住揉捏,酸涩难言,只觉得胸口烦闷,情绪跌落谷底,而随着一同跌落得,还有我的全部。 那井口狭长深邃,我落在井底仰头,四面万籁俱静,天地间仿佛只余下我一人。 没人可以帮我,没人可以解答,我被痛苦撕扯,却毫无还手之力。 -- 第112页 不管选择任何一方,都将让另一方痛不可仰,而我,不管作何选择,都将痛不欲生。 我执着司徒陌的一只手,十指紧扣,我问他:“你后悔过吗?放弃高官厚禄,放弃前程似锦,甚至放弃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只是为了寻我,这样一个不起眼又一无是处的女子。” 司徒陌将我一根根手指细细捏过,又来捏我鼻子,他醉笑道:“婉儿不可妄自菲薄,在相公心里,婉儿便是天底下最最好的女子,别得都可舍弃,唯有婉儿,断断无法割舍。” 我又问他,“若是一直寻不到我呢?” 他答:“穷尽一生。” 答完靠在榻上,沉沉睡去,睡梦中尚自低喃,“好在老天待我不薄。” 我替司徒陌盖上薄被,挑了帘子,登上船头。 夜凉似水,我独站在船头,微风拂过面颊,肚中的闺女似乎也醒了,轻轻踹了我几脚。 男孩儿和女孩儿到底有所区别,想当初我正是痛不欲生之时,可新唐在肚中却无一刻消停,整个肚子像是波浪般起伏。 而如今怀了个女娃,果然有些不同,胎动轻柔许多,偶尔伸手伸脚,也能感觉闺女怯生生地娇嫩可爱。 我抚着硕大的肚子,轻轻问道:“女儿,妈妈可不可以自私一回,留下来陪你们?留下陪你爹爹,陪你哥哥,还有你。” 自然无人回答,只有波光粼粼的湖水,在月光下倒映着银白色的波光,偶尔有一两条鲤鱼跃出水面,很快又投入湖中,溅起的水花四下荡开,结成一圈圈水纹,慢慢荡漾开去,慢慢归于平淡。 湖边树影倾斜,纵横交错,投在湖中,明明灭灭,有几条柳树儿的枝条,长长地拖入水中,随着画舫的驶过,摇曳不停。 我看着岸上的农家小院,府宅大院,一盏盏明晃晃的灯火逐次熄灭,有老妇人呵斥晚归孩童的声音传来,顺着湖面传得很远很远。 “这般调皮,让父母怎能放心得下?” “父母不过是希望你成才,成家,别的并不指望你,我与你父亲,自己会伴着到老,只希望你能懂事便好。” “偏生你这样调皮,你父亲老来得子,如今快到花甲之年,却还在家中担心与你,你真是好生不孝。” 我便模模糊糊有了别的心思,或许,我的父母,更希望瞧见我是开心的,是幸福的,如果我回到他们身边,却从此失去了笑容,怕是他们也会希望我按着自己真正的意愿选择。 若我幸福,便是他们最大的心愿,或许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 这样想着,这样犹豫着,我便又错过了景泰五年的七月十五。 八月底的时候,我便见了红,因着没有破羊水,我便死活不肯喝催产的汤药,硬生生又多熬了三日,这才阵痛发作。 这胎比之新唐,实在痛苦许多。 那时候营养不足,新唐十分瘦小,不过四斤多的样子,阵痛发作后,不过五个多时辰,便生了下来。 这胎却营养太过,司徒陌恨不得将钱塘府里所有的大补之物都搜刮来给我服用。 姑娘本就比儿子容易养大,诸般因素加在一块儿,真正生产的时候,产婆不过伸手在外头沿着轮廓一摸,便生出担心来,“怕是个九斤姑娘。” “夫人怕是要遭场大罪。” 果然被产婆说得极准,司徒陌在门外从日出站到日落,又从日落站到第二日太阳再次升起,我却还在床上苦苦挣扎。 一盆又一盆清水端进,又换成一盆又一盆血水端出,司徒陌急得一日夜便泛出青白色的眼圈来。 到得后来,好几次阵痛来袭时,我都放弃了用力,产婆急得几乎冒出青烟来,“夫人,您必须用力,照理来说,您生过一次,该当知道啊。” “不痛时休息一会儿,阵痛来了,便用力下屏,万万不能漏过一次,若是一次不用力,让阵痛盖过了力气,那痛便深入四肢百骸,后面再发不了力了。” 总之,这场较量没有尽头,我不能放弃,不能举白旗,连一次对抗都不能松懈,我咬紧了牙关,在漫无尽头的生产中,几乎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 第二日的黑夜将要来临前,孩子终于见了发顶,我下半身几乎血肿,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只知道孩子卡在私.处,便晕厥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只觉得眼前一圈光影,有人抓着我的手,一声一声唤我。 潜意识里便知道是司徒陌,费了极大的力气,这才睁开眼睛,司徒陌堂堂七尺男儿,竟在那一瞬间哭得像个孩子。 “婉儿,你终于醒了,再不醒来,我便要随你而去了。” 我伸手去摸他脸颊,竟消瘦得凹陷下去,我问他:“我们女儿呢?” 他答:“奶娘抱去喂奶了,一会儿喂完了我便去抱来。” 我又问:“我睡了多久?” 司徒陌道:“一天一夜,当时形势极为凶险,好在我们女儿已经出来大半个脑袋,你晕过去之后,产婆用手将孩子拉了出来,总算母女平安。” 我也心有余悸,与司徒陌拉着手静默了许久,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便去问他,“给女儿取名字了吗?” 司徒陌道:“取了,叫做司徒洛。” 我又问:“女儿长得像谁?” 司徒陌道:“这会儿还没有长开,瞧不出来像谁,我倒是情愿像你,清水芙蓉,定是极为好看。” -- 第113页 我捂嘴而笑,谁知牵引伤口,顿时疼得额头冒汗,司徒陌心疼地将我搂在怀中,一迭声说道:“洛儿是我们最后一个孩子,以后,我们再不生了,这回真是把我吓惨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明天的那一更。 第97章 司徒陌一直都是位好父亲, 新唐和公绰很少跟别家孩子一般,动辄领受家法。 可是新唐和公绰却十分争气,四岁便会全文背诵三字经, 两个小脑袋摇得煞有介事。 我每每瞧见他们摇头晃脑的模样,都觉得十分好笑, 我一个现代人, 对于为啥要摇晃脑袋十分不解, 只觉得两个小小人儿,像个小大人模样, 背负着双手,把脑袋瓜一圈一圈地晃荡,实在好笑。 可是私塾老师却不觉得好笑,公绰偶尔回来,会红着眼眶噘着嘴。 我问新唐缘由, 新唐也委屈不解, 说是公绰脑袋摇得不对,慢了半圈,被教书先生打了戒尺。 我瞧着公绰红通通的小手掌, 硬生生含着泪水的眼睛,心里难受得不行,晚上司徒陌回府, 我抱着洛儿便去告状。 “司徒陌,我想给两个孩子换个私塾。” 司徒陌正在换衣,听我这么说, 愣了愣,还是细细将便服扣好撸顺。 看他那穿衣的模样,我便自行气短了三分, 像他这般的身份地位,谁家不是丫鬟伺候穿衣洗漱,可我却不肯。 我只说过一回,你有手有脚的,自己不能穿衣吗?伸着手任着别人摸来摸去,你下回别来碰我。 自此,堂堂司徒大人,曾经官至二品的浙江巡抚,便只能自己穿衣洗漱了。 司徒陌将衣物换好,从我手中接过洛儿,洛儿已经八个来月,新长了四颗牙齿,会吐着泡泡喊“大大”,“么么”。 我从早到晚在家中带洛儿,可她却十分亲近父亲,但凡司徒陌出现,她就张着胖胖的小手,央着司徒陌抱她。 司徒陌将洛儿高高举起,逗弄了一会儿,这才问我:“婉儿,为何要给新唐和公绰换学堂?” 我道:“私塾先生体罚孩子,用那么厚实的戒尺打孩子手心。” 司徒陌将洛儿左手单手抱住,无力的右手伸来搂住我。 “那我晚些遇见私塾先生的时候,跟他说一声,别打孩子手心了,可好?” 我心中一声叹息,如今的司徒陌,哪里还有当年初见时候的冷酷模样,我想,我怕是说要摘天上的星星,他也会去寻一把□□来试试吧。 这么想着,心里便软得像窗外那湛蓝的天空和柔软的白云。 我将头斜靠在司徒陌颈弯处,撒娇道:“我就知道你最好。” 司徒陌失笑,将唇印上我的,因着洛儿在,我们不敢深吻,只是如蜻蜓点水般轻轻碰了几下。 可还是引来洛儿极大的不满,她用一只手抱紧司徒陌的脖子,另一只手伸来将我重重推开。 把我气得跺脚,司徒陌大笑,抱着他女儿狠狠亲了几口。 “这么小就知道独霸亲爹了,哈哈哈。” 晚上洛儿被奶娘抱去,我却还没有消气,围着春日薄被生闷气。 司徒陌坐在床沿上,却被我一脚狠狠踢下,他捂着腰身呼疼,“这儿受过鞭伤,方才被你狠心踢裂了。” 我扑上去查看,衣服都扒开,这才发现腰身肌肤光滑,我不留心上了司徒陌的当。 再逃也来不及,温.存过后,我枕在司徒陌的胸口看窗外繁星,朦朦胧胧时,听他说道:“婉儿,你今日如此心疼公绰,我很开心。” 我当没听见,翻个身将自己投入棉被的怀抱。 司徒陌从身后搂住我,在我耳边轻声道:“我知道你从前忌讳公绰,可他始终是我的孩子,你如今将公绰与新唐一般对待,不分彼此,婉儿,你不知道我有感激你。” 我转身将自己埋进他怀中,问他,“那你喜欢我多些还是喜欢洛儿多些?” 司徒陌笑得胸膛抖.动,许久无法停止,我恼怒非常,将他左手掐了好几遍,他方才止住笑声,搂着我余.劲难消:“哪有亲娘与自己女儿吃醋的?” 洛儿一日日长大,初初一年十分像我,可后来越长越是清秀,眉宇间全是司徒陌的影子。 一岁走路,两岁说话,一对梨涡儿若隐若现,谁见了都喜欢得爱不释手,抱在手中连呼,“这么俊俏的女孩儿,真是前世修来得好福气。” 我便在这一年又一年中蹉跎、犹豫、徘徊,举棋不定。 就在这般境况里,迎来了景泰八年。 景泰八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夺门之变,南宫复辟,代宗退位,于谦被杀。 按照惯例,这一年朱祁钰已然在位,史官也已记录了景泰八年,朱祁镇应该将来年的第二年名为他的元年。 可朱祁镇已然控制不住心魔,景泰八年就地改为了天顺元年。 正月十七日谋位而成,不过五日,杀于谦,王文于崇文门外,弃尸于闹市,抄其家。 消息在十日后传到浙江,那时瑞雪刚过,司徒陌正在侧厅品茶。 房外白雪皑皑,房内司徒陌摔碎了所有物件。 我静静陪伴他,想起昔年于谦第一次登门,两袖风骨,一身灰衣,站在庭院中,向司徒陌道一声,“国家危惮,大丈夫不过一腔热血耳。” 正统十四年,我躲在高高的城墙后面,听到外面厮杀震天,听到于谦在门外高喊,他说:“九门关闭,以死报国。” -- 第114页 他一介书生,端坐马上,后面是铁桶厚的城墙,前面是骁勇善战的瓦剌铁骑。 他用一副血肉身躯保住了大明浩浩万里河山。 他将一腔热血洒在了他热爱的土地上。 他无愧于天地,是真正的英雄豪杰。 他说:“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他做到了,后世为人,谁不尊他一句,“于少保,好儿郎。” 司徒陌穿上披风,要去马厩解马绳,他在满天白雪里对我说:“少保一生忠君报国,不该落得无人收尸的地步,局势不能挽回,但我必得前去替少保收拾骸骨,好好安葬。” 他又说:“此去若是不回,婉儿当要替我顾好三个孩子。” 说完翻身上马,再无留恋,勒缰纵马而去。 我站在府外目送他一骑绝尘,心中喟叹,我的丈夫,乃是顶天立地的真正男儿郎,即便知道前去赴死,也去得从容,去得坦荡。 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我得他真心相待,做他妻子,与他一同生儿育女,我怎可抛弃他而去? 从前没有,今日不会,未来更是再无可能。 他活,我与他一同白首偕老。 他死,我将孩子抚养长大,再去黄泉会他,道一声:“别来无恙?” 天顺元年二月初二,龙抬头。 我将三枚贴身存放的玉佩埋入西湖边的山脚下。 我走了很远的路,绕了很多圈,只是为了让本就路痴的我,彻彻底底忘记埋玉之处。 我跪在泥土上,对着天地,对着北方,磕下三个响头,与父母道别,与未来道别,我冲着朗朗乾坤尽情流泪,再见了,暖暖,从今天开始,世间便只得一个苏婉柔。 第98章 天顺元年二月十九日, 朱祁钰病逝于西内。 原兵部侍郎司徒陌收敛于谦骸骨于原府邸内,并因此下狱。 一年后,夺门诸党霍乱朝堂, 时局纷乱。 阁臣李贤以死上书,“陌革职许久, 久不闻朝事, 此番不过为收敛谦之骸骨, 陛下放其归去,天下人称道。” 此时朱祁镇为国事所累, 也懊悔昔日大开杀戮,遂准奏。 天顺二年二月初八,司徒陌出狱,携于谦棺木回其故里,浙江省钱塘府, 后世称之为杭州。 将于谦安葬在西湖边的三台山麓。 下葬那日, 万里晴空,空山鸟鸣,为一忠魂耳。 司徒陌与苏婉柔, 携三名子女,洒数杯美酒于墓前,告慰亡魂。 苏婉柔亲手在墓碑四周种下数株菊花, 取其高洁之意。 至此,一代忠臣良将,魂归故里, 历史长卷,自有后人评说。 第99章 钱塘府里的百姓都知道, 住在孩儿巷司徒府里的一对双生儿,天性调皮,捉鸡逗狗, 无一刻安宁。 男孩儿叫做司徒朝泽,女孩儿叫做司徒朝玉。 朝玉先生, 是姐姐, 朝泽后生, 是弟弟。 姐弟两个出生在天顺三年,上头还有两个十一岁的哥哥, 和一个五岁的姐姐。 朝泽天资聪颖,却颇染了几分纨绔,钱塘府里的猫狗都识得他,遇见他便远远地绕路跑了。 姐姐朝玉人如其名,不过四岁年纪, 已出落得花容月貌, 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只是日日跟着弟弟厮混,上屋揭瓦, 下地打架,无一不精通,无一不敢尝试。 一日, 姐弟俩与知府大人的小儿子约架,将其打得鼻血长流,痛哭干嚎, 回家在知府面前撒泼打滚,非要知府讨回一个公道。 知府自然不敢,司徒陌从前乃是他的顶头上司, 谁知司徒家的两位祖宗,过了几日,竟然将他后院养的几只生蛋的母鸡拔光了羽毛。 几只光着膀子的母鸡满院子乱窜,场面着实惊人,知府大人做了一晚上的噩梦,第二日便登了司徒府的大门。 司徒陌已年过不惑,因着久不理俗事,望之清风道骨,不过三十出头的身姿相貌。 他在正厅门口拱手相迎,“久不见贤弟,别来可无恙?” 知府大人寒暄一番,又将自家小儿带到司徒陌跟前,狠狠叱骂了一通,大意便是小儿不懂事,招惹了司徒大人的一对双生儿,被双生儿略施惩罚,实乃咎由自取。 如今小儿已然知错,但望司徒大人告知双生儿,高抬贵手,再莫来惩戒,消受不起。 司徒陌表面淡淡,送走知府大人后回到后院,便四处寻那一对祖宗。 苏婉柔见了,慌忙去拦,语言怨怼。 “他们不过才四岁年纪,你这是何苦呢?” 司徒陌怒道:“前几日才有人来告状,今日竟然连知府大人都亲自前来,再不好好管教,只怕我司徒家世代家风,要败坏在这两人手中。” 苏婉柔也已年过四十,却肤色光滑,红润如玉,四肢匀称,望之亭亭。 只是一只孕肚却十分明显,她刻意穿了宽松的外衣,却还掩不住即将临盆的事实。 她只是站在原地多瞧了几眼司徒陌,他便英雄气短,嗓子都低了下去。 苏婉柔道:“你这人,好生无赖,那时候你自己说得,洛儿是我们最后一个孩子,你却食言而肥,日日缠着我,便多缠出这么些来。” 司徒陌自知无理,新唐和公绰已到了考学的年纪,洛儿也开始学文断字,苏婉柔精力有限,再加上身怀六甲,更加顾此失彼,缺了对那对双生儿的管教。 -- 第115页 晚间便罚了他们不准用晚膳,弟弟十分硬气,仰着脑袋转头便走,不吃便不吃,难不成还能饿死。 转头便去娘亲门外啼哭,说是爹爹严苛,不给他吃饭,他这会儿肚子“叽叽咕咕”一直叫唤。 还说自己真正可怜,上头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他是最小的孩子,父母的宠爱,分给这个,分给那个,分到他这里时,便只剩下了拇指盖那么大小一丁点。 苏婉柔哭笑不得,开了门将他抱进房中。 司徒陌心疼她年纪这般大了还不小心怀上孩子,在她房中常备了各色糕点和瓜果。 朝泽早已饿得两眼发绿,便如猛虎下山般一通风卷残云,等到吃饱喝足,再加上白日里闯祸,一双眼皮仿佛有千斤重般,怎么也竖不起来了。 苏婉柔索性便留了他在房中休息,司徒陌从书房回来,掀开被子,就看见一只圆鼓鼓滑溜溜挺得高高的小肚子。 还有一只小手搭在肚子上,“呼呼”睡得正熟,还时不时发出轻微的鼻鼾声。 司徒陌哭笑不得,却又不敢发作,只扶着苏婉柔坐起,说道:“你这般身子,怎得还让朝泽睡在这里?” 苏婉柔假装生气道:“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朝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怎么能罚他不吃饭呢?” “若是将来身高受了影响,变成一个矮个子,我可跟你没完。” 司徒陌赔笑道:“不过一顿不吃,怎会影响个子呢?” 天顺七年这一年,新唐满了十六岁,他年少时候亲历京城保卫战,至今记得满目硝烟的凄凉。 后来多听父亲司徒陌讲述于少保生平事迹,这一年,他立志报国,不听父亲劝告,在钱塘府的乡试中夺中头元,后又进京参加会试,夺得探花,之后便书信往来,告知司徒陌与苏婉柔,他意志已定,在京城等待来年的殿试,若是能得皇帝钦点,便要留在京城为官。 司徒陌十分无奈,苏婉柔却支持长子,她劝慰司徒陌,“儿孙自有儿孙福,强求不得。” “若是你祖上知道你从京城迁出,随着我定居浙江,怕也要气活过来。” 司徒陌瞧着苏婉柔连连摇头,捧在手上十余年,又加之怀孕任性,说话真是随意至此。 苏婉柔话一出口,便有些心虚,确实说得有些过分,她急忙扯开话头,说起公绰来。 “钱塘府里的曹氏商行,长房嫡女,今年刚满十四岁,今日曹夫人托了媒婆前来说媒,说是曹女那日在灵隐寺与公绰有过一面之缘,曹夫人想撮合这段良缘,只瞧我们二人的意思了。” 司徒陌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这才问道:“公绰何意?” 我抚唇而笑,“你这人真是好笑,我毕竟不是亲娘,这些话,自然是要你去问才合适。” 转眼便是又一年。 这一年,公元1464年,元顺八年,新唐殿试夺魁。 同年正月,朱祁镇病故,传奇皇帝结束了传奇一生。 皇太子朱见深即位,上位不久即为于谦平反,并修书一封,快马送至浙江,力请司徒陌重返京城为官。 遭司徒陌拒绝,遂重用司徒新唐。 同年六月,司徒公绰娶曹氏嫡女为妻,并自立门户,依托本家的政治背景和曹家的商行背景,从此涉足江南盐商,二十年后,终成一代巨贾,后世子孙垄断江南商业,与司徒新唐南北呼应,一官一商,无人匹敌。 同年八月,司徒朝泽和司徒朝玉年满五岁,司徒陌一手一个,将二人送到教过两位哥哥的老师手中。 不过三日,朝泽和朝玉将私塾闹得鸡飞狗跳,私塾老先生已然头发花白,晚间看见司徒陌之时,朝他行了大礼。 “老朽无能,实在无福教授令郎和令爱。” 同年九月,司徒陌将朝泽亲自送上终南山学艺,回家后又要送朝玉去往峨眉山。 被妻子百般阻拦,最后万般无奈,遂在家中自行教授,只是常常望之兴叹,“成年之后,哪家公子肯娶你为妻?” 同年十一月,夫妻二人最小的孩子,司徒淮安年满周岁,司徒府大宴宾客,流水席摆满了整条街。 一直吃到暮色四沉,这才尽数散去。 晚上苏婉柔搂着司徒淮安睡在司徒陌身侧,淮安已然睡熟。 窗外夜深人静,偶闻蟋蟀声声,夫妻二人执手相看,回顾烽烟往事,不禁失笑。 司徒陌道:“婉儿,若有来生,你可还愿与我携手。” 苏婉柔笑道:“若有来生,怕已是几百年之后,那时候的光景,你可知是怎样的?” 司徒陌顺着道:“难不成几百年之后,还能翻了天去?” 苏婉柔捂嘴笑道:“那是自然,几百年后,你我要是再相遇,怕是有你苦头吃。” 司徒陌摇头不信,苏婉柔亦不强求,只是与他靠在一处,去看窗外繁星点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