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 哀江南——虚海 哀江南 虚海 文案: 【已完结/平安时代】 哥哥藤中纳言在藤权介幼时,遭受了一场惨无人道的灾难,容貌因此丑陋不堪。可改变的似乎不止外表,曾经善解人意的性格也变得暴躁易怒,甚至对家臣拳脚相向。 丑陋的容貌成为哥哥的枷锁。哥哥在朝堂上遭人耻笑,追求异性传为笑柄,身在家中也要被父亲厌弃。 藤权介在汹涌澎湃的流言蜚语中日益长大,原本对哥哥的同情,一点一滴化为耻辱。 自己比任何一人都期盼着这位丢人兄长的逝去。正在这个时候,为了自救的哥哥,孤注一掷地求助来历不明的诡异巫师。苦心钻研下,巫师拿出一种据说能够拯救容颜的药。 可哥哥真的能得到解脱吗?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异国奇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藤中纳言 ┃ 配角:预收《百分百胜诉律师》,《[希腊神话]太阳国》 ┃ 其它:平安时代,平安京 一句话简介:你是我唯一的光明,唯一的黑暗 立意:人不可貌相 第1章 (一) 从大内里到中御门大路一条的小野宫这一段路,虽说那时的京都流行乘坐牛车的一种风雅,大可拿这不足五里的路途做一些文章。可轮到藤原小野宫流的公子,总要令那辆虚张声势的牛车独自先行。自己呢,将端庄的冠帽换成一顶纱帽或者斗笠,到人群里去。 因为指贯挨着地面,行走并不是非常便利。古时穿着这样行装的人并不会轻易下到土地上走路,于是这样的一身衣服,在招摇过市之后,便落下一个满身泥土的结果。 藤原公子的父亲,是高官显爵的太政大臣;母亲是天皇的妹妹,因为居住在春日小路的宇多院中,被叫作宇多内亲王。藤原公子从前是个严苛固执的参议,因是那样廉洁奉公与不知变通,总难免要得罪一些权贵。这样的一名贵公子,如今身居中纳言的要务,只身一人到市井里去,实在教人觉得难以想象。可若要说这名纳言因为一个莫大缺点而生出的变故,教他变得有些疯癫,便显得合理了许多。 稗官布衣都说,他有丑陋的面貌,惊悟了内里的女官,又招来皇宫的警卫,从而把一件男女之间的私情闹到尽人皆知的地步。以至于从此以后,下朝就匆匆离去,牛车里也不敢答应其他的贵族的招呼。 于是想当然的,都认为藤中纳言尽管有诸多不便与为难,总是影响不到那份步行往来的执意。他又时常担惊受怕,唯恐同僚下属来发掘这个无关大体的秘密。不论是丑陋的面容,还是与女官的误会,哪一件可作为京城的饭后谈资,流行一段时日。又合情合理的,有恶人从中作梗,一鼓作气地教藤中纳言一病不起,或是作出一些不敬的举动,以至于被流放抱罪,从此不能升殿议政,那么才叫好事一桩。 藤中纳言呢,除了近来时常出入街坊邻里,有时也要拜访一座鸭川边的神社。藤原家的二公子,升迁为参议的不日,便被委任伊予国权介的职务。这一名藤权介,平时便分外关切兄弟的言行举止。藤中纳言若有什么反常的行动,譬如这样频繁的神出鬼没,自然也会引起他的注意。 时常在中纳言的不辞而别后,也偷偷差遣一些杂役尾随。一来二去,自然得知鸭川神社的消息。就在仆人的带领下,也跟随藤中纳言来到神社面前。在西京的南面,一个远远望去,夹在深蓝河川与月白天空之间的建筑。可那鸟居并未用朱漆修饰,一时间很难在遍地黄土与白雪般芒草的旷野里分辨它的模样。 藤权介心中泛起愁绪,想到一位公卿,到了要屈尊就卑地步行回家的地步,说出去的话业经贻笑大方了。何况那样一位中纳言呢,本对仪表言行有着过分的要求。一夜之间竟变得总爱出入集市郊野,迁就自己邋遢不堪的模样。是这座神社的妖魔在作祟,教他的兄长受了无端的蛊惑么? 思及此处,藤权介也就怀揣怨恨,拳头紧紧地攥起,將草地踩得砰砰作响,一步一踱地地到神社的面前。忽然听见隐约的说话,哪里还顾得上因为怨恨而生出来的气势。急急忙忙退出几步,钻在一丛芒草的里面。 可腰上的御剑在空中打了个旋,弄出叮叮咚咚的动静。藤权介吓得浑身一震,蓦地往鸟居那边窥上一眼。分明有人在看他似的,却娓娓送来相安无事的说话声: 可我为什么,还是找不见她呢?我那时分明见到了那个女人,带着忧怨破碎的神情,好像要把我的魂灵也望穿了,穿透俗物尘世的眼睛。 比话里的那双眼睛还要哀愁的情绪,不禁让两旁随从也揪紧了心脏。啊,这样的声音,是兄长在说话,藤权介想着,心里的怨恨不知为何地高高垒起。 可是为什么不见了?分明见过一次,却像是要刻意躲避,再也见不到了。尽管我日日夜夜地寻找,一次也没有见到。 说道这里,筚篥似的嗓音停止了。那声音的主人或许正立于神社的深处,眼睛投向远方,并不怜惜那水天一色的美景,唯独把目光放置在挨着灰土的芒草林。兄长正毫无意识地看着他呢,藤权介如此猜测,心里横生出一种推波助澜的未知力量,教他肯定地将这一幅设想作为实际。 另一个指甲刮木板的声音,答非所问,不甚清楚地穿进芒草里,你能把那个面具,摘下来看一看么。 且要知道,在这样神社任职的神官,按京官来算,给一个从六位的冠位,就要感恩戴德地叩谢皇天后土了。面对京城来的公卿,哪有不像狗一样地讨好奉承的,即使不忘图借机发达,也要有点身居贱位的本分。 可现在这叫什么话呢,这个混账。这样无礼与不逊,就算是一般的通贵也不能容忍。哥哥为什么不作反应?藤权介的两只拳头不知不觉攥得通红,心里又想,这种不着四六的神社哪里还有供奉的必要啊?不日之后我便派人前来推平这个可笑之地。可这一会儿里,藤权介的双腿却微微打抖,三番五次也站不起来。原来心里的另一方面,又在奇怪地压抑原本横生而出的愤怒,坚持要他疲软地继续聆听。 这个时候,雪白朦胧的鸭川上空,飘落下来零星的雨滴。那一支哀婉动人的筚篥,唐突地没了动静,他的兄长因不再理会藤权介心中的那位妖魔而长久地沉默。 藤权介祈求着,这样子沉静下去也好,本来这样偏僻的地方,不应是公家之所至,又或我在此处,立刻将兄长带回小野宫去那样也有用么?他心中那一位魂牵梦萦的女子呢,会是谁人。在市井里见到的么,市女么,还是女房呢?又觉得这样认真作想也是可笑的,市井里能有那样绝艳的女人而不被人发现的么?更觉得兄长是中了一些不见光的巫术,却碍于一时没有穿凿附会的证据,只好继续在芒草里苦苦等待。 枯木断裂的声音又响起来说,宫中的那一位尚侍,在你摘下了面具,就离你而去的,不是么?面具下的到底是什么呢?这次找到了的话,若也要求摘下面具,她也会不辞而别么? 筚篥缓缓道,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 枯木呢,也并不说话,神社里一下归于沉寂后,落在泥土、河川、草木上的雨滴声便也逐渐变得喧闹,像是另外的世界强掺进来的噪音。 藤权介站起来,愈加汹涌的雨水中,演一出哑剧一般,默然看向那细雪般的丛草间。一粒一粒有星星般雨珠环绕的鸟居后面,土黄的泥地在雨水抚慰下变得深红,与泥土相似的注连绳却因镀了一层潮而金黄得仿佛麦穗。那个朴素鸟居莫名变得巨大,而立于其中的兄长却逐渐要被风雨淹没一般,生得纤小又卑弱。 藤权介心里涌上的恐惧是无法言表的。面具下的脸庞不能被人见到,向来是一条不可违抗的命令。可藤权介却似乎不曾见过那张面具下的模样。又或者说在遥远的过去里,某一次贪玩的孩提时候,尚还有着关于兄长脸庞的记忆。无非也就是桃红的嘴唇,瓷白的皮肤,雨后河川般的眼睛这一类零星的印象。可若要说兄长到底长什么样子,没有一点概念与想法,也只能笼统又敷衍地归纳说,是一个容姿端丽之人。 至于脸上戴着面具呢,因为舞勺之年染过可怕的疾病,幸得上天的佑护,没有因此丧命。但是脸庞变得十分狰狞,据说有一脸像是线香烫过的疤痕,难以用粉黛抚平,实在不能见人。藤权介不禁想,这样一张脸庞,尽管要展露难以忽略的缺陷,也能称得上是丑陋么;那么用铅白蔻丹掩饰不足的人,也能算是美丽的么? 可心里那种无言的恐惧仍不可解释,藤权介目不转睛地凝视那个亟待露出真容的方向,那种恐惧仿佛成为一种永劫。他把手抵在眼前,从指缝里瞥见缩小的真相。 正如许多年前那个不知名的暮春,在兄长寝室外的窥视,炎炎烈日下,噪音似的虫鸣,还有栀子花的馨香,交织着一起,像一道刻意而作的泔水,发散不易察觉的腐败。汗珠沿着他的额头直到下巴,蚊虫叮咬似的抚慰着脸颊。他看到那张代表着兄长面容的白色面具下,露出一方紫红的物体。那张缺唇少鼻的物什上,有着类似鼻孔与嘴巴的洞眼,能说那是脸庞么?更像是一团鲜肉吊在直衣上面。又或是什么神奇的道术,让恶鬼也能复苏于白天。 可今日这鬼怪对于数十丈开外的藤权介太过遥远,仅能看到一团红彤彤的肉团,长在一件二蓝色的直衣上边,肉团上的黑色小洞一开一阖。 藤权介双手颤抖着,完全忘记了动弹,筚篥一般的声音偏要他在耳畔撩拨着那恐惧变化而成的绝望。 奔腾着的雨水好像艳阳一样倾在藤权介的头顶上。那绝望又像筚篥一般,时而被风声放大,时而被雨声缩小,尽管支离破碎,却像那时候烈日、虫鸣与馨香,一点一滴灌入他的耳里,不知是在询问枯木,还是芒草丛里的藤权介,你不害怕我的脸么? 那枯木长久没有回答,是被骇住了,无法动弹么。藤中纳言也有所意识的,急忙要把手中的面具罩回脸上。可手指突然失去了使唤,面具在手中旋转一圈,掉到地上去。藤中纳言雕像一般地胶在原地,蓦地又像征夫从地上搬柴那般,整个上身折向下身,却没有去拾那面具。后而两条腿粘到一起,藤中纳言蜷缩在地,如一只被随意揉成的扔在泥土上的纸团。 藤权介于那时,在藤中纳言脚边的水洼上,看见了那个鬼脸的倒影。水洼被雨水搅动几回,鬼脸上多了一双手,鬼脸便不见了。 藤权介口干舌燥地心想,哥哥他是否看见自己的脸了?这世界上,从来也没听说过哪一个面目丑陋的人,会害怕自己的脸,他若是也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也会产生如同事不关己的恐惧心么?这一假设一旦造出,便是别样的荒诞,可藤权介奇怪地认为,他当然是很惧怕自己的,一个原本不是这幅模样的人,生成了这幅模样,比从来如此要可怕得多了。何况在这绵绵细雨之中,哥哥的肩膀尚在微微颤抖着。 却见那块枯木一个身着白色直衣的男人,往面具的地方走了几步,将它拾起来。藤权介不禁将手中的御剑握紧了一些,又看到白色直衣的男人接着,把面具拿在了手中,抓着藤中纳言的手,要搀他起来。啊,就是这样,兄长是极其厌恶自作主张的,像这样地去搀扶的僮仆,小野宫里也没有这样的人了。 可眼下的兄长,既不施以拳脚,也无推辞的举动,任由这样的帮助支持他直起身体,两只雪白的手背仍旧铜墙铁壁般地掩在自己人间的脸庞。藤权介不知不觉中,连同手里的御剑滑落到地上也没能察觉。飞雪一般的雨丝,温柔且绵软地罩盖在二人的身上,一白一紫的直衣逐渐靠近,直至重合到一起。枯木支起一只瘦黄的手掌,摸到藤中纳言雪白的双手上去,那双雪白的手,因有枯黄的对比,显得好像失去颜色那样干涸无力。白色的手被轻而易举地揭下,藤权介的双手颤栗着,重新握成了一双拳头。 然后,那条枯木正对着紫红的脸庞,仍举起那只枯手,抚弄女人似的,抚摸着紫红色的结疖结网的肉块。 像是有一种鬼魅的力量,将藤权介蓦地推倒在泥土里,他的脖颈被越擒越紧,直至喉咙与嘴巴泛起腐烂的酸味。藤权介不知所措之际,隐形的鬼手趁机伸入他的嘴里,妄图从中拔起五脏六腑。 藤权介心想,这一定是这座神社对我下的咒,我绝不愿就此向这种无端的灾难示弱!可越是要咬紧牙关,嘴巴就越不听指挥地张大。他在煎熬里与之博弈良久,如濒死般竭力地呼吸,所幸并未吐出什么东西。等他整理仪容的时候,面具已经如同天然地生长那样戴在了藤中纳言的脸上。 藤权介一下子想起了,那个结着栀子花香氛的暮春,与自己不该看到的东西。 藤原公子的住所,小野宫南面的庭院里,有一条石灰石砌成的小路,路两旁平铺白色砂石,也植种一些低矮的灌木。较多是山茶与棣棠之类的花卉,是为了方便看客的行走游玩。卯花、海棠或者绣线菊、枫树也好,就被植种在更远的地方,以便钓殿上的客人文雅地欣赏,自然的,有两处可供嬉戏的池塘。 藤中纳言的房间,位于由渡殿衍生出来小路的西面的对殿上。这位藤原的贵公子,于那时随父参政,尚还担任着参议的工作。年纪轻轻的,自古以来的史册上也鲜少有之。这样的七窍玲珑,愿意住在人界间的宫室,难怪太阳的金辉也总愿临幸他的厢房。 西之对的箦子外,有一片水仙的花田,偶尔间杂着几颗成荫的樟树,树荫下面不生长水仙花的地方,改种抚子与贺茂葵。水仙田的一旁,就是一处连接对殿、寝殿和渡殿的池塘,唯独这一处的池塘与南面的池塘以一截短小狭窄的遣水分割开来,在西之对上可见的地方,有两尾巨大的白色鲤鱼。这一处池塘的池水,也不知因为这画中的金鲤才显出一幅墨绿的深邃,还是因为原本的墨黑,将两尾金鲤描绘得超脱凡尘。 这样寻常又不值钱的鲤鱼,却长着花菖蒲一般的鱼尾,不亚于龙鱼大小的巨人身躯。香樟的落花地毯一样铺在这片名为镜池的池塘上,偶有几朵涟漪间杂着两个幽黑的窟窿。想要找见金鲤的时候,也仅剩泛在洁白地毯上快要消失的波纹,与等待要么水仙要么是柳絮方能填补的摇曳的瑕疵。 可是到了暮春,樟树的花也凋谢了。便能清楚地看到那两位白色的幽灵自深至浅地漂浮,那白色鳞片上的熠熠光辉与衔在鱼嘴里的金黄花粒,都那样清晰可见,又带着奇异的神秘莫测。在这处独一方墨水池与水仙田中,成就为一方恒久无双的墨宝。 这独一无二的美景,在父亲的口里更加珍奇名贵,说给京城的贵族听,贵族又讲给他们各自的奴仆听,奴仆又在家人面前别有用心地看似不经意地提起。久而久之京城的人们,不论高低贵贱的,不是都想来瞻仰这样一番独立世外的美丽,就是在自己的家里也效仿起这一方口口相传却未曾谋面的幽雅。 藤权介的心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挂记着那两尾鲤鱼。 对于这两尾奇妙的生物,藤权介有难以描绘的钟情。他若萌生出步入镜池的想法,总会被父亲说,你的兄长在那里静养呢。便是一道不容置喙的禁令。可是这样的静养,要到什么时候方能结束?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2) 父亲也好像猜透他那一份心思,继续解释说,也不是一回说了,他害了重病,才将你们隔开。你这时候,不仅不为家里排忧解难,反倒总提一些任性无理的要求给我听,实在是我平日对你过于姑息了。说罢了,那声音威严起来,加之父亲瞪眼看他。藤权介心里有所意识的,察觉到了父亲不同寻常的怒意,在事态尚可挽回的情景下,也就一言不发着。 且不论年少的人,从来有一种对上的逆反心理。即使不即刻付诸行动,多少也会默默地在心中生出排挤。于是莫名的,在年少的二公子心里,重病这个词眼,渐渐与两尾金鲤关联在一起,名为重病与名为金鲤的绳索越勒越紧。藤权介的脑海里,出现一幅金鲤满身白点的景象,不同于那泛着光辉的宝石般的鳞片,白点是病态的,由水中的污垢包裹起来的,是浑浊的透明,是不属于自然的。这样的白点日渐生满金鲤的全身。不日之后,金鲤悄无声息地死去。 于是那段时日里,藤权介总是于圆月悬顶的夜里,大汗满头地惊醒。可金鲤到底怎么样了,仍然是他不知道的,是生是死的一切,不过都是个人的臆想,于事实而言,毫无意义,亦无法干预。他的父亲以奇怪的借口,阻碍他与兄长的情谊,阻断了他与金鲤的幽会。如果父亲死去了,是否能够打破这种僵局? 藤权介心里突突跳动,为这种想法万分震惊。较兄长而言,他固然不够亲近父亲,也绝非就是要他非死不可的怨恨。于父于母,不论作出怎样的决断,至今以来都没有丝毫的埋怨。可到如今,他对于父亲死亡的希冀是无关德本教生的孝之始的。这份希冀与身体发肤并无冲突与联系,不同之处在于在此境地的父亲并不扮演一个父亲的角色。 这一种惊人的想法出于对金鲤的怜惜,便要时常打破规矩地回想。久而久之,藤权介那一个父死的愿望,便也逐渐泰然地演化成,若仅仅无视父亲的禁令去探视金鲤,有何不可为的。为什么不早这样? 那片幽深的水仙花田,不可名状的通天香樟,并非原本幽深又不可名状。只是在父亲的禁止之下,才强生出一种不近人情的神秘。而它们于藤权介而言,应是唾手可得之物。这想法一旦萌生,更像沸腾扑水的铜釜,看釜之人苦于手边没有物什将其包裹提起,徒手去拿只会烫伤自身,一时便没有止沸的余地。 在一个皓月当空的晚上,从东对殿的格子窗里,爬出来一名衣着单薄的男性,因未行元服,乌发与垂髫一起,落叶似的披在背上。年少的藤权介在无数个月夜里,幻想着这次旅行。 如果在半途上被巡逻的家役或是宗族捉住了,领到父亲面前,该是受什么样的惩罚?自己那位静美识趣的母亲,是在障子后面先皱眉再叹息,还是率先叹息?会为他求情,还是请求父亲更严厉的处置?又或者,既没有在来途被抓住,也没有在去途被抓住,而那两尾金鲤中的一尾死了,或是两条都死去了,这一份失落的心境又要到何处去诉说?这些其间可能的结果,自己一样也猜想不清。于是月夜下年少的心,血脉喷张地颤抖着,奔涌着,不觉间,蒙上月色的水仙花田便猝然显在眼前了。 这里既无巡逻的家役,也无死亡的金鲤。藤权介匍匐在水仙花田的外面,有一簇的栀子花默然在此开放。无论是那些水仙、樟花、镜池还是金鲤,都太过美艳而不若人境。便把端然于此的栀子,成就为无人爱怜的孤芳。这株孤芳于此情此境,以迷离的香味向藤权介泄愤。纵使藤权介的身心与一双眼睛,都在水仙花田上。 水仙花田里有细碎的虫鸣。那夜风带动水仙叶摇摆,无风的时候,轮到花朵轻颤。在轻风与虫鸣都宁静下来的一瞬,藤权介听到了类似女人的声音。那女人也带着细碎的微鸣,若秋虫一般,在水仙里颤动着翅膀般的赤红张袴。战栗不止的张袴上,交叠着云纹的黑色缝腋袍亦或是直衣。 藤权介隐约的,知道这二者是为何人。心里不知带着何种情绪,或许是恐惧的,将自己藏在那一株栀子里。栀子的芬芳与难以分辨的喘气,也奇怪得像重病、金鲤两个毫不相干的事物一般,划上了等号。他这样一动不动地,陷入到浑身是白点的金鲤在墨水中摇曳的梦境。 那尾金鲤本沉在池底静候长眠,可水上的喧闹吸引着它浮至镜面,一张一合的圆嘴与摆动的尾鳍在镜面上带出一圈圈的涟漪。那尾金鲤扭身一游,忽然从腮里长出女人的胳膊,花菖蒲似的尾巴也分作两股,变成女人的大腿。这个浑身白点的女人,拥有与金鲤如出一辙的雪色皮肤,又像高洁的瓷器,在金辉之下,使墨水一般的池塘熠熠生辉。可是白点日复一日长满了女人的全身,女人的面容失却了生气,乌檀色的眼珠不可抑制地往上眼睑翻去。在等待女子死去的片刻,他听到父亲的声音说道,可以了。 本该回应父亲的女声没有回答,水仙田里送来一阵衣物的窸窣,又过了一小会儿,父亲的声音又传到耳里,还没好么?这一回,女子依旧没有回答,只不过在片刻后,随着脚步声的远去,水仙花田终于不再无风而动。 藤权介从栀子花丛里走出来,因双腿麻痹,走向镜池的过程格外焦心。每移一步,便挨受一次折磨,那是金鲤对他不忠的惩罚么?在水仙花田的面前,他模仿着宠幸那女人的父亲,正面朝下地趴在地里。不待去看镜池的金鲤,竟脑袋一沉地,就快要睡去了。 可这样子做,心里又不可宽恕自己。便把手指扣在泥中,挣扎地想要从原地爬起。偏偏这一个地方,既不寒凉,也不潮湿,像遥远回忆里母亲不经意的怀抱。藤权介抵抗不过这种睡意,愈发的神志不清。 这一时候,太阳已从东山的清水寺上生出一点端倪了,原本漆黑的天幕,染上了鲜艳的绀红。于水仙花田上的西对殿上,发出咯噔的动静。像一支荆条打在裸露的脊背上,藤权介猝然惊醒了。 他从水仙花田上爬起,借着朝阳才发觉满是泥泞的足袋下,水仙花田的中央多出一块满是残破花叶的空地。他的眼珠挪到镜池上方,那里只有一潭沉寂的黑水。配上这样杂乱缺憾的花田,决不能称之为美丽。 藤权介迟疑了一会儿,从花田里收回双足。这个时候,西之对里的声响愈加的明显,起先是咯噔,哐当这一类人为的响动。接下来的,却是属于人类的嗓音,说是人类,却较人类更类似乐器。那嗓音不知为何,天生带着忧伤的色彩,筚篥一样地发散在这壶庭的上方,听不清也道不明。 藤权介把目光投到对殿的上面,那里的格子窗卸去了一半,呈现打开的状态,吊着格子窗的绳索业经染上了枯黄,像顽固的树根生在那里一般。他见到哥哥的身影,清楚地显在格子窗的里面,一点也没有金鲤的羞涩与含蓄,那样轻而易举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然后哥哥的嘴巴一开一合着,有细碎的声音飘荡过来,藤权介依旧没有听清。他所有的注意,早已被发出声音的本人所吸引着,以至于忘记分辨那乐声里要具体表达的内容。可那些都不重要,因红日一点点地升起,在此地逗留一夜的藤权介,脸颊也如太阳一样变得滚烫。 他见到藤中纳言静坐在打开的格子窗前,直衣上的脸庞一览无余。那究竟是一张怎样的脸呢,宫中府上都传言藤中纳言罹患不可治愈的绝症,全身长满鱼眼般的水泡,倘若这疾病能够被治愈,也要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疤。 可没有鱼眼,也没有水泡,直衣之上,是瓷白的脖颈,堪比金鲤的鳞片。那脖颈的上方,小心翼翼地含着一朵粉红的肉块。肉块中的裂缝有所松动,便送出筚篥一般的美妙乐章,还带着春日独有的甘甜一般,像含苞待放的山吹,更像枯萎入泥的山茶,花朵边沿含着枯黄,甘甜里生出一种腐烂。这奇异景象刺激藤权介的五感,颤栗之余,呼吸也变得粗重。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像腐烂的鱼肉,吸引着乌鸦,吸引着苍蝇,吸引着藤权介。比死去的金鲤更让人心潮澎湃。 于是女人的样子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了,身上长满白点的女人,在墨色的镜池里游动。藤权介的眼睛微微往下看,镜池里的金鲤尾随着朝晖而浮到了水面上。他又去看对殿上的藤中纳言,可那团肉,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方才见到的鲜活,也仅仅是残存在记忆之中,因这种时隐时现,让藤权介的心脏突突跳着,激动得不可自抑。 如今细想起来,那不正是鲜活的明证么。这种鲜活尽管在近日来腐败了,却像结痂的鲜血,鲜血本身的内容并未改变,痂里的深黑是不同于鲜红的美丽。 什么样的病症能造就这样一幅几近经火焰焚烧过的脸庞?既然如此,那一尾金鲤的死实在太教人惋惜。 ===== 作者有话要说: ===== 人设跟插画会在完结后放在hxglajn.乐乎.com更新(已更新一部分,需手动把乐乎换成lofter) 放在文案会屏所以放作话里了 第2章 (二) 那样乖巧兄长的形象,并没有维持多少时日。正如藤权介本人,很快地被父亲察觉去过了水仙花田。且是正襟危坐地被喊到跟前来,开门见山地质问他,你去过西之对了吧。 这个时候,藤权介全无回旋的余地,且不论父亲是怎样发现了那种私密的端倪,就算故作镇定地反驳道,没有。一定很快也会被父亲罗列出与他答复对抗的证据。藤权介默不作声。父亲道,怎么了,我问你话,也不回答。 父亲的声音,低低往他脸上坠去,藤权介几乎不敢看父亲的脸。奇怪的是,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坚持这种临时的不屈。藤权介两手把衣服的下摆掖成了两座小丘,嘴巴也依旧是一条缝的样子。 父亲突然话锋一转,表情也暧昧起来,不过,今天带你去看金鲤。 藤权介心里突突跳着,只觉得这话中的意思就好比怂恿他去做一件恶事。又雷同于,幽会情人的秘密被家长当面揭开而后,大大方方宽容了这种行为。藤权介心里的罪恶感较面对大发雷霆的斥责,更为深刻。也就把头更低地埋到衣襟里去,没有作答,更不敢去看父亲。 父亲问道,你还要甩脸色给我看么? 藤权介小声道,对不起,父亲。可是心里只觉得,父亲为了报复他发现那罪过的秘密,一定还藏着一些更为严厉的手段,只要他表现出一点不合父亲心意的德行,之后的惩罚不可想象。 说起来,藤权介近来做过一个奇异的梦。梦里也是这样庄严端正的正殿御座,藤权介正在正殿母屋的外面。里面有人在交谈,时不时便传出父亲的声音。藤权介闻声走进去,见到父亲正与一个背对他的女人说话。女人穿着梅子红色的表衣,下裳上有针脚细密的白色菊花刺绣。那声音模模糊糊,像隔了三四层的障子那样听不清楚,话里的内容也有些想不起来。那样子即不是他的母亲宇多内亲王,也绝非侧室的近卫夫人或者中将之君。父亲绝不会将那些女人带到母亲的小野宫来。 女子看见了藤权介,就膝行到一旁给他让座。这时候父亲冰冷的面容也就很清晰地现到了他的面前,说道,你来了。 这一句坚硬的话,教他下意识地往纸隔扇外边看,纸隔扇外头就是厢房,厢房外围的簾席三三两两地卷起着,橘黄色的阳光穿梭进来,最外面就是箦子与走廊,只要走两步穿过厢房就能看到壶庭的景色。 可父亲的声音又把他的目光拉回梅红衣服女人的身上,一旦不管教你,就给我惹出那样的大祸。 藤权介想道,他与母亲发生口角,或是责罚庶子与奴仆,又或者是在皇帝那里受了气,操的都是这样的口气。可没有哪一次比现在更为响亮与低沉,藤权介说不上来原因。心里只能联想到前几天的夜里,镜池、西之对与摇曳的白色幽灵,父亲是怎样发现的?是他在水仙花田外面不慎发出了声音么?为什么这世间的道理,总是他最害怕什么,就越是容易发生什么?然后只因为他无意瞥见那种尽人皆知的大人的秘密,就要遭受无端莫名的惩罚。心里不由地难受得厉害,快要垂到地上去的目光,也就更加牢固地抓在梅红衣服女人的身上。 这个时候,他看到梅红衣服地下摆里,绯红的长袴像壶庭那样的阳光一样泄露了出来,那阳光下面,又藏着什么黢黑的物什。起初也以为是头发不小心夹在那里面了。可定睛一看,好像能将光线也吸收进去,是不可名状的深渊之黑竟然拗出了一条鱼尾的形状。比三个父亲的脸还大的鱼尾,悄无声息地从绯袴里溜了出来。黑色的鱼尾轻轻颤动着,仿佛还带着新鲜的潮气。鱼尾的上空,送来嗡嗡的噪音。 这个时候,他万万不敢去看那女人的脸了,心里只冒出来一些伊势国人鱼的故事来,捕获之后,贡品一样献到京城的大官面前。故事里的刑部少辅将它吃了么?那样一个类人的生物呈在食案上,就算被大卸八块,也能看得出口鼻手目。想到这里,藤权介的肚子一疼,气也喘不上来了。 父亲的声音一下子将他拉回现实里,你怎么了,精神这样涣散,是昨晚没有睡好么? 藤权介心里一突,唯恐面前的父亲不是父亲,想要唤回父亲良知一般,一反常态地就要把心事全盘托出了。可话提到喉咙里,只是看着父亲的脸,那些附着着铅粉的沟壑,那每一寸棱形的纹理都在抗拒藤权介的坦白。藤权介也就微微把头低着,轻轻说,只是觉得吃不下东西,也睡不好觉,脑袋时常也有些疼。 可这些话一旦说出去,擅自就把平日里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的教导大大地忘于脑后,这样不知礼数实在与忤逆也别无二致,何况平日里父亲要求他在大学学习经典呢! 父亲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说,往日里我总苛责于你,倒也忘了你的感受。过了晌午,我便唤几个药师来给你调理身体,现在就去房间里休息着吧。 藤权介心下一惊,脱口而出,不去看金鲤了么? 父亲反问道,你不是不舒服么? 藤权介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一声不吭着。父亲又道,也晓得少年人的身体不会有什么大碍,你想要看金鲤,我便带你去看金鲤,若是之后有什么不舒服,也不要与我说。 藤权介就把头抬起来一点望着父亲,嘴巴里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太阳在正空中高高挂着,庭中小路像铺上了一层金衣。因为镜池造得极大,贯穿小野宫的一整座建筑。便从这头遍及那头,哪里都能听到下雨一般流水声,又时不时反射出一些刺眼的波光,妨碍了行路。对于这样累赘的池塘,藤权介心里自然地生出了反感的心思。 可到了夜里呢,这样的流水比虫鸣更妙。月色下的池塘,绽放着宜人的芬芳。白色的金鲤像脱身于画里,跃然在纸上。藤权介是要想起那样的景致,便觉得胜过一切美好事物,比起双六,比起弹棋,比起白马节会的白马,比起正月望日的打粥,都更加令他受到抚慰。便痛恨当下的路途分外的漫长,而那金鲤也不知好歹地从不主动潜游到他的面前。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3) 等到真切地看到那片水仙花田了,哪里还有什么残花败叶的狼藉样子。每一朵或含苞待放或五瓣通透,一簇一簇,春雪般附着在水仙叶上面。父亲早早地站立在西之对外透渡殿的箦子上,那里正位于镜池的上方。父亲对藤权介招一招手,两手往侍童那里抓来了什么。藤权介走到父亲身边时,他就蹲下身体来,把刚刚抓着什么东西的两手分别摊开。 这下藤权介看得很清楚了,一只手攥着个小铜铃,另一只手上叠了一小堆虾干。父亲手里摇了摇铜铃,镜池的水面上荡漾出一圈套一圈的波纹,硕大的白色鱼头乍然地出现在他们眼前。藤权介惊愕不已。接着,令他更讶然的事出现了,父亲的左手放下刚才的铜铃,然后伸到了透渡殿的外面。金鲤就在这时带着翻腾的水花,笔直地跃到半空里,用嘴巴亲吻父亲的手背。又在藤权介的愕然中,很快地坠落回了水里。 父亲问他,你要来么? 藤权介话也说不清了,我我?教我、摸它么? 父亲就把藤权介抱在怀里,把右手里的虾干放到他的手里,水产的味道灌进了藤权介的鼻腔。 父亲说,你抓一片这个,两片也可以,把手放到鱼那里去。 藤权介往镜池下看,果然他的面前还笼罩着一片白色阴影,金鲤在金辉下连同池水被一道染上了金色,就好像美浓金漆器一样的恬静。藤权介看呆了,那金白色的鱼头生着杏子大小的头瘤,带着暖意的潮气很快扑到了他的脸上,还有活鱼特有的腥味。他禁不住想起餐盘里薄如绸缎的鱼生,时而还会吃出坚韧光滑的鳞片。藤权介又联想到了那个关于有着黑色鱼尾的女人与父亲的梦。 温软的鱼唇紧贴在藤权介的手指上,将他手里的虾干牢牢地衔走,藤权介心下一惊,差一点跌坐在父亲的怀里。父亲笑道,怎么了,是太喜欢了吗? 藤权介说,摸起来,是柔软的 父亲说,啊,它很听话吧。 藤权介侧过头去看向父亲,能听我的话吗? 父亲说,你想要它听你的话,就要多来这里喂它几回才行。 可是金鲤身上带着腥臭,鱼眼里闪烁着寒冷的星光,那样一大颗鱼头跳在他面前,几乎可以把他的手整个吃掉。而又与那可怖鱼头截然相反,鱼的嘴巴温暖又柔软,像母鸡细腻的身体,又像猫犬亲昵的舔舐。现在金鲤又回到了池中,一动不动的,安静地听候他或父亲的发落。 藤权介小声问道,另一尾到哪里去了? 父亲啊了一声,说,另一尾,没有那样的听话。 藤权介也就跟着唔了一下,然后小声说,经常来这里,可以吗? 父亲问道,怎么了,今天尤其不坦率?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呢。 藤权介心里一突,说道,可是,哥哥的病不是还没痊愈么?我 父亲只指着手里的虾干说,你再摸摸它吧,明子还没吃饱呢。 藤权介犹豫着,跟着说,明子。鱼鳍就往他那面摇了一摇。 父亲把手里的虾干给他,藤权介只好硬着头皮地捻起两片,把手伸到透渡殿的外面。金鲤又行云流水地将他手里的食物衔如嘴里了,水花也带出寥寥几朵。 父亲轻笑两声,你看,你们不是很合的来吗?说着,又把手里的铜铃交回给侍童,以后想要喂鱼的话,在这里摇铃就会来。 藤权介点点头说,我记下了。 父亲在这时对西之对大声地问道,正信,你不来和弟弟一起看金鲤么? 藤权介听了这话,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连手里捻着的干虾滑进了镜池里,也没有意识。可很快地,西之对的箦子上送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身着藤色直衣的藤中纳言远远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藤权介的两眼触及那一小节脚踝上的直衣,四肢不禁也微微颤抖着。那朵腐烂的山茶就长在这样的直衣上面,像蟹壳包裹着白肉,河蚌轻含着珍珠。那朵山茶本该是宝藏一样的物什,吝啬于在世人的面前展露无遗。为什么偏偏在这样的时候,如此廉价地供人观赏着了? 随后,如同隔着帘幕的筚篥般的嗓音在对岸跃起,你们在那里吧,我不过去了。 藤权介听了,心里很不舒服。父亲只是说,那便如此吧。正融想要见见你,你愿意么? 藤中纳言却久久才说,正融是我的弟弟,哪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说法。 父亲就说,你不与哥哥打着招呼么,还是对明子爱不释手起来了? 藤权介一时不知该站起来还是跪下去,慌乱之中,把干虾都撒在了镜池的水面上。只好看着父亲的眼睛,一个劲儿地道,对不起,父亲,我是我做错了! 父亲拍拍藤权介的肩膀说,快过去。 藤权介这时,更加不敢往藤中纳言所处的位置看去,那一张没有人皮遮盖的脸庞就像一具裸露的身体,任最亲密的人见了尚且欲说还休,父亲与那些奴仆武士们,怎么能够这样不合规矩? 可父亲那不容置喙的声音又在头顶上方回旋着,你的哥哥在等你呢。 藤权介低着脑袋往西之对前进,但是骤然地无端地回头看了那金鲤一眼,并没有看清,就很快扭头回来。这个时候,空气里的阳光静了,藤色直衣上面的事物又一次带着全新的模样,毫无征兆地闯进藤权介的世界,像那时墨水里的金鲤。 藤权介不禁失声道,哥哥,你的脸 藤中纳言别开头去,又把衣摆提起来,膝行到了靠近围栏的一边。父亲的声音从身后送来,你哥哥生的病,脸也受到了殃及,所以就做了这样一个面具。 藤权介却不敢说,在一家人的我的面前也不能摘下吗?只好把头又微微地低下,步履维艰地坐到藤中纳言的身边,说,哥哥这里的池塘,有两尾很漂亮的鲤鱼。 藤中纳言点了点头,面具的下沿与脖颈发出细小的磕碰音。藤权介又说,有一条叫做明子,有一条我还不知道名字。 面具与脖颈发出吭吭的响动,藤中纳言再度点了点头。 藤权介攥进了膝盖两边的衣摆,哥哥喂过它么?明子很温顺,还会从水里跳出来亲手指。 这一回,藤中纳言轻轻支了一个音,不再有点头的那种动静。藤权介一时辞穷,就把目光放回到镜池上面,可这时候,明子也不知所踪了,静谧的水面上只有游走的水纹还冒着光。又不知过了多久,在距离西之对十数丈的地方,陡然生出了什么东西,一尾,两尾两条白色的金鲤追逐嬉戏的模样,一时都进入眼帘了。藤权介小声呼喊道,啊,明子。还有一尾小一点的,它叫什么名字?说着,他将脑袋偏到透渡殿的拐角处,可那里的父亲却不见了。气氛一下子沉寂起来,藤权介心里一跳一跳的,又把目光小心举到藤中纳言的面前,乌帽子下绘着白漆的人脸面具仿佛与那具血肉躯干融为一体一般,不知是面具具备了生气,还是躯干变做了雕塑。 藤权介问道,父亲走了么? 可说话的时候,面具又与身体分离成为两种截然不同也不相干的事物。这会儿像是面具在说话,而非是哥哥,冷冰冰的声音道,走了。 藤权介失望地想,为什么要把我一人丢在这里,不带招呼地独自离去呢,这是对我变本加厉的惩罚么?心里固然十分紧张,可面对朝夕相处的兄长,藤权介很快故意地不那么生疏着问,既然一尾叫明子,另一尾呢,是不是应该叫鹤君、千代? 藤中纳言却将身体别到一侧,久久地没有回答。 藤权介心想,兄长在父亲那里萌位,早早地在禁中里升殿参政,自然不乐意听这样家长里短的幼稚琐事。就不再去看两尾金鲤,把两只手放到木板地上,现出一幅轻松的样子。等有清凉的微风拂过来了,殿上变得十分舒服,兄长也不再是端然而坐的刻薄模样,而是把身体微微前倾到栏杆那里,又好像在欣赏镜池的景色似的。藤权介问道,面具那样戴舒服么?又联想到以前拿过傩戏的方相氏鬼面游戏,只有两个洞眼的鬼面罩在脸上,笨重非常,时常也看不清道路,脑袋撞到了人或楹柱也是后知后觉地知道。就又说,戴面具看不到路要怎么办?我以前戴那个红色面具的时候,哥哥,你还记得么 藤中纳言登时打断道,你出去吧。 藤权介没有听清一般地啊了一声,话音未落,藤中纳言的嗓音大了许多,出去。 藤权介的两只手抓了抓衣摆,并不动作,问道,可是,为什么呢? 面具丝毫没有转过来正对他的意思,只是兄长的声音从那怪异的后脑勺里钻出来,为什么?我不想见到你。 这分明是毫无理由的话,藤权介的心里更加不甘了,兄长哪有这样大声对他说话的时候,后脑勺对着他说话的情景也是绝无仅有。兄长怎么了,他哪里教兄长生气了么?便说,但我好久没见到你了呀,我们以前,你跟我两个人总是玩那个把贝壳倒在地上,找画着一样图案的贝壳的游戏。还有那个掷骰子走棋子的,你给我做的鞠球,我放在房间里没有拿过来说着说着,藤权介声音小了下去,到只有一点点的时候,藤权介也就停着不说了。 他想到,自己总是因为不知礼节而这样口无遮拦,以至于经常教母亲愁容满面。纵使兄长难得发火,也有极少的几回对他的质问,除了玩耍,别的哪些还有长进呢? 可自己却奇怪地要揭那一块伤疤,现如今又在这里胡言乱语。虽然是一些心里话,在兄长看来,定是一些难以根治的顽劣陋习,藤权介赶紧把头低下去了,唯有被兄长赶走这一点,他万万不愿意。 可垂着脑袋里的一小方天地里,藤色直衣的下摆与雪色的袴直直地往他过来,不一会儿脑袋上方送来兄长的话音,还不走吗。 藤权介不声不响,就是坐在原地。肩膀那里很快地被一只手擒着,手指使出了一些力气,藤权介的上半身被兄长抓在半空当中,两只脚不由地也跟着矗立起来。 藤中纳言继续问道,你走吗?还是不走? 藤权介这时两手微颤着,反倒不知要说什么,于是藤色直衣下的另一只手,也像猛蛇捕蛙一般,恶狠狠地往另一个肩膀打来。藤权介踉跄一步,砰地一下掉回地上。那时候心情也没有多么难过,可是不偏不倚的一小滴眼泪就在睫毛的边上打着旋。所幸终于回到了眼眶中,藤权介的心里也就轻松了起来。 第3章 (三) 与现在雨天下水潭里映射出的鬼脸如出一辙,那日被推倒在箦子上的藤权介也清楚看到面具边沿下紫红色的肉团。越过白色面具上或黑或红的细小颜料,肉团像唐纸包裹不住的唐国点心,从两边的缝隙里不畏艰险地泄露出来。藤权介在那时发现,那双不会眨动又栩栩如生的眼睛,因以金色的油墨所点缀而无比美丽。是木刻油漆的死物,却胜天然的造物,那正是兄长的眼睛牢牢凝视着他的模样。 在那双眼睛的下面,有一对生得巨大又漆黑的内眦。本来凭空多出来的窟窿,也同样在凝视藤权介,藤权介在那里听见了兄长微弱的呼吸,便也是从那时看见了从里渗透出来的唐国点心丰满的边缘。 藤权介的思绪一时极为空白,西之对外的艳阳又渗了进来,不多不少地沾在藤权介的五根指头上。这时这艳阳就更像一支毛笔,乍然地在那一处空白的位置题上哀叹云霞之人的话来,于景于人于物,都恰到好处。不禁想到,这一句辞,应该就是为藤中纳言度身定造的。可当哀叹云霞之人见到藤权介并不为他动容,反若匹夫一样地赖坐在原地,哪里还有什么哀叹云霞的端庄,立刻又把两只拳头摆到藤权介的面前。拳头打了过去,又变作十指张开的手掌,这一回藤权介的身体被狠狠地推在地板上。 然后,不远处一个女子送来声音说,你们是要做什么呀?再接着是匆匆响起的足音,袜子紧贴地板的沉闷之声,在近在咫尺之处变乱了。 正融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方才的痴想恍然间烟消云散,藤权介顾不得爬起来坐正就说,母亲,我 可是像要惩戒藤权介刚刚不知轻重的忤逆,藤中纳言的声音盖过了他说,是我将他推倒的。 宇多内亲王啊。地叹了口气,跪坐下去,藤权介瞥到母亲那头长发像洪水一样流泻在华美的外套上,溢到地板之间,为什么总是要做一些让你兄长生气的事情呢?你又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说过了,说过好多遍,你的兄长生了病,不要随随便便打扰到他。总是这样长不大,以后该怎么办才好。 分明只是一些稀松平常的说教,唯独在此时此景,教藤权介的心跌落到谷底,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把身体板直了,脑袋低垂下去看地上的一双被鲜红长袴包裹的膝盖与另外一双白色的足袋。 西之对厢房的帷幕里面,响起了侍女的轻笑声,母亲用衣袖掩了一下脸,对她们道,快走开吧,方才已经不答应你们同来了。于是是一阵匆忙的衣物窸窣声,帷幕里面人影攒动着,女人们的影子都不见了。 母亲继续说,从前也好,现在也罢。但凡只要有你哥哥一半的乖巧,也不至于现在那声音到最后变得支离破碎,母亲好像哭了。藤权介业已沉到谷底的心又被压上了一块巨石,这个时候,始作俑者到底是谁,都不很重要。藤权介心里的那一句不是我迟迟说不出口,就把头压到只能看见自己膝盖为止,很低声道,母亲,对不起,我又令哥哥生气了。本来我是想,我还以为 白色足袋往鲜红长袴那边走动了一步,藤中纳言的声音更大地、毫不领情地盖过藤权介的乞恕,是我。 属于藤中纳言的男子的声音将那属于藤权介的少年的声音无端截断,本身就是一种强词夺理。可是空气沉默下来,就连母亲若有似无的哭泣也一同戛然而止。 藤权介忽然想到,在以前父亲总要在他面前提起的一句话,是说不论对错与否,都不要得寸进尺。指的大概是这样的情景了。因此尽管有许多不安与委屈,只是牢牢含在心里。大家彼此之间沉默着,不知过去了多久,藤中纳言一度销声匿迹下去的声音才如同施舍般地说道,是我乱发了脾气,与他是没有关系的。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4) 鲜红长袴包裹的膝盖立即站了起来,竹叶青色的表衣盖住了那长袴,鲜艳的红色看不见了,宇多内亲王又十分轻柔地说,方才没有受伤吧,没有碰到哪里吧? 藤权介微微抬起头来,哥哥的拳头还是一动未动粘在直衣上面,身体也因为侧转了过去,仿佛变得异常纤细。再把头抬起来一点,就能看到母亲的一双胳膊擒在哥哥的衣袖上,竹叶的青色紧紧依偎着藤色。哥哥乍然地甩了甩两个臂膀,可母亲的双手蛛网似的挂在哥哥的衣袖上。哥哥把下巴一颔,往箦子外面走了一步。然后,母亲的手松开了。 藤权介禁不住看向母亲的脸,那里并没有如他所愿所想的粉红眼眶又或是划开铅粉的泪痕,母亲干干净净的脸上,除了精致的妆容别无一物。丹朱的嘴唇一张一合地问道,不舒服了吗?又哪里觉得不舒服了吗? 藤中纳言的面具牢牢卡到脖颈上,他的下巴无法再颔下去了。藤权介觉得,那张面具应该作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来,可是面具上的脸依旧微微弯着嘴唇,看起来十分悠闲。这时,哥哥脸上的面具又与他分离了。哥哥是哥哥,面具只是面具。 兄长长久沉默着,不知道将两手放到何处的宇多内亲王也只好拘谨在袖子里,原地扮一座雕像。兄长乍然把头偏离到另外一边,教藤权介连面具也见不着了。母亲端然望向端坐的藤权介说,你出去罢。 藤权介终算是有些后悔方才的谦让,分明不是我,为什么母亲要露出那样的神情?设若只是不满自己寻常时候的顽劣调皮,方才那样的作态与说教哪里还不能教她心里满足?可兄长的认罪就仿若一纸欲盖弥彰的无印官文,兄长心里清楚那样说会让母亲对自己更加心怀怨恨么?兄长应当很清楚,纵然他往常总说一些是正融犯了错、正融固然调皮,这回是侍卫没有将他好好看护的直言。可当前这种情景之下,哪个人还会容忍心直口快的秉性,母亲看自己的眼神业经噙着深深的绝望了。 背对着藤权介与母亲的兄长,脑袋上浓密的发与乌帽子连到了一起。从前兄长尚未元服的时候,总觉得垂下来的头发美丽像墨水染过的紫藤,束冠以后必定失色许多,连母亲的女房与父亲的护卫也深觉可惜。可现如今那饱满的脑袋望过去,有如遮盖着一段柔美的丝绸。若是将脑袋上的乌帽子连在一起看待,藤权介自然而然地觉得像是一节倒生在脖颈上的黑色鱼尾,乌帽子连同头发都发着鳞片般的微光。藤权介陷入这奇异的幻想里,久久不能自拔,因之无所动作着,母亲急忙又唤一声,还不出去么? 又如一块巨石般的话严酷地压在藤权介的心底,藤权介感觉胸口不堪重负,气也有些喘不上来,要把心里话说出来才行,为什么呢?能告诉我为什么么? 母亲的眼睛里旋即又染上了那种近暮秋的颜色,一面用袖子掩住口鼻,你这个孩子,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藤权介站起来说,是父亲带我来这里的,我想看望哥哥。仅仅是看望哥哥,又做错了哪里?然后两只手掌也跟着藤中纳言一道握成拳头,牢牢地的粘在直衣的上面。方才牢记在心的切勿得寸进尺的金科玉律业已抛诸九霄云外,藤权介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教他打住,可是藤权介像匹受惊的野马,停不下来,以前的时候,故意做出那些教母亲生气的举动,总也不想是我的无心之举。可是过错在我,即使无心,也要伏罪受罚。可是现在,就连兄长也在说,我分明是分明是没有过错,缘何要将我像这样严厉地对待? 他交代完几句话,犹如狂奔数里般气喘吁吁。母亲与兄长都没有说话,藤权介要言不烦的辩解里,也因多出这两种沉默,而显得疲软无力。说到最后,也觉得没有讲下去的必要。母亲还只是淡淡地重复那一句,出去吧,我的身体本就不好了,你的话实在听不得。 藤权介两拳握得通红,不知怎么的,无论如何都不愿就此离开。随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再仔细看待这座长长的箦子时,业经空无一人了。 很多时候,孩童的心思远比大人所想的细腻。比如,同样是鞠球这一玩具,若是以不同花色分给一家的孩子,花色漂亮的鞠球总是最先被赠与给最受宠的孩子。得到不那么喜欢鞠球的孩子心里也十分地清楚,其他的孩子比自己受父母的喜爱更甚。 那么不仅仅是鞠球、角弓之类的物件,在藤权介年纪尚小的时候,分别与哥哥一起去看望母亲。分到自己手里若是两个椿饼,哥哥手里的必定是三个。若是自己能分到三个,那么哥哥手里必定有五个。假使刻意表现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以获得本应与哥哥数量对等的椿饼。母亲也定会把脑袋晗着,淡淡地问他,哪一次不是哥哥分给你的多呢?这一次就让哥哥多吃一点不好么?不管答应与否,便也不再与藤权介讲话。 藤权介吃完第一个椿饼,情不自禁直呼,好吃啊!就会被藤中纳言喝止住,好吃不是可以说出来的话,就算心里觉得好吃,嘴巴上也不可以说好吃。结果,也不待藤权介发出疑问,连忙用自己的椿饼碟子与藤权介的对调过来。原本只剩下两个椿饼的碟子里,又重新盛着五个明晃晃的椿饼。 可母亲并不明白的事是,比如椿饼这一类的东西,只在饥肠辘辘的时候才是十分的好吃。兄长分给他的椿饼尽管也分外美味,总也不如第一个因狼吞虎咽旋即吃完的椿饼那样可口甘甜。 兄长也不明白,或者说,兄长应该是明白的。所谓兄长分给他的东西与母亲送给他的东西,完全被赋予了两种意义。藤权介若是被分到三个椿饼,藤中纳言手里有五个。哥哥把额外的两个椿饼分给自己,也如自己最初的三个椿饼别无二致,藤权介业已吃不下最后的两个椿饼。如果藤权介一开始拿到的是五个椿饼,也一定会把其中的两个分给哥哥。 除了长相与年龄,藤权介到底与兄长有什么不同呢。藤权介较藤中纳言小许多岁数,到了藤中纳言读书的年龄,藤权介心里远远没有读书这个概念呢!以前就在父亲那里听到一种说法,说的是藤中纳言在大学读书时,《孝经》与《论语》无不出类拔萃,《左传》、《毛诗》之类也是名列前茅的成绩,更无用说汉文声律这样的更加基础的课程,连和歌与汉诗的名家见到了也要惊异。贵族子弟的才学能与文章生比肩而立,是极为轰动的大事。藤中纳言在大学已经技压群芳,转到贵族子弟的专门学校,更为的无可比拟。无论是规定的种种学问,还是陶冶情操的琴瑟笙箫,无一不超群绝伦,令人艳羡。 这样的非凡才情,放在一般人的身上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何况是都头异姓的藤原氏公子呢。因之父亲的脸上终日洋洋得意着,又因此事溯源于与内亲王的一桩良缘,喜悦之情更难自禁,逢人便说起藤中纳言的种种事迹。 奇怪的却是,父亲总喜欢把藤中纳言挂在嘴上夸赞的这一类传言,从未能够亲自在父亲身上印证。父亲在面对藤权介之际,也只是在说到学问与器乐的方面,偶尔潦草着道,关于经学,你的哥哥已经能够熟练诵读《论语》的通篇啦,不过呢,他平时分外的刻苦。你这样的聪明,多少花一些功夫下去,想必不在他之下。又或者是他的和琴固然弹得很好,可是那是没什么用的。说到底我们家的人,精通几样乐器是十分常见的事罢,乐理也都是相通的呢。之类的话。 藤权介心里固然忐忑不安地想,要超过兄长,是那样简单的事吗,另一方面却很受用,父亲那样说了,大抵便是如此。可唯恐这些才艺实在不像是能自然而然学成的样子,便问父亲道,总是听您说起,在外面的时候对兄长的事津津乐道,哪里有这样的不堪呢,我倒觉得哥哥非常了不起。 父亲便说,对付外面的人时的说法哪有跟对待家里人一样的呢。若不在外面说一些好话,这一个处心积虑想看我笑话的九条右大臣,那一个总狗眼看人低的源大纳言,后面还有个处处作对的三位宰相。哎呀哎呀,这些话说给你听,你年纪实在太小了,不过讲出来是觉得,总有一天也要长大。 然后看到藤权介此刻听罢,并不似一般孩子一样聒噪地问这问那,讲出一些诸如此人是谁、彼人是谁无关痛痒的问题。反倒锁起眉头来,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藤原太政大臣心里也就分外满意,问藤权介道,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些话,我是从来没有对你说过。 藤权介便说,家里的侍从随身,都在说这样的话,想不听到也很难。于是父亲哈哈大笑起来,也没有回答先前的问题,就招呼随身的随从过来,信手拿一些藤权介喜欢的玩意儿、干果之类的塞进他的手里,打发他去外面玩耍。 若要细究起来,似乎母亲偶尔不足挂齿的偏见被父亲宽广细腻的胸怀全部溶解殆尽。那一个或者两个椿饼,虽然依旧牢牢挂在心上,可从父亲那里收到龙田川的枫树枝、大宰府拿来的稀奇唐国糕点或者是业经煮好的香味从北之对传到西之对的海鼠肠汤、精巧的彩色香球、还有许多许多如今想要记起来却淡忘的东西,总有一样应当冲淡椿饼的回忆。 有一个开春,正是藤中纳言加冠的年头,忽然毫无预兆地罹患了重病。此乃家门之中莫大的不幸,请来了不计其数的修验者、和尚与药师。小野宫里行人往来,嘈杂仿若东西二市。自然而然的人多口杂中,藤中纳言要死了这一句话,很快地传开了。 一天晚上,藤原太政大臣将藤权介叫到跟前,眉目庄严地对他说,现在开始起,不能再去西面的寝殿了。 尽管先前心里多少有点清楚,这样直截了当地点明出来,像是心里从未告知过他人的秘密,用臆想的方式猜得分毫不差。藤权介的心里有一些恼怒。 砰的一声,父亲拍了一下地板,说道,这是很正经的事情,你听进去了么,早上的时候我还见到你挤在修验僧当中作怪。 那哪里是在作怪,藤权介的心里与父亲顶着嘴,可若要说明出来死这一词,与这一词相去甚远的藤权介委实觉得不切实际。面对讳莫如深的父亲,没有了再去发问的余地。 这是父亲头一次厉声厉色对待自己。 第4章 (四) 藤权介无法在父亲的面前问出哥哥会不会死这样的话来。这种年纪的人,对死的概念固然不如长辈深刻,也绝非的毫无概念。倒不如说藤权介很小的时候起,总是思量着死。 比如此身即死,要堕入六道或者极乐里去,至于是善趣还是恶趣,则视生缘所定。但是生前若是作恶太多,但凡有人能为之祈求冥福,本应前往地狱或轮回之人也能前往极乐。这样一来,生前是否作恶,作恶之多少,似乎失却了意义。能够被亲近之人所乞求冥福之人,不论如何定会栖身于永恒的幸福之地。 但藤权介深深地觉得,仅仅想象着死,有不可名状之恐怖。若究其因,恐怕是深觉极净乐土一词之虚空飘渺,如耳边风、天上雪。虽非闻所未闻,确是见所未见。藤权介记事的年纪起,纵使口头上时常对上附和,心里也从未觉得那死后的世界切实存在。 设若死去是一种幸福的归属,那么家眷与亲戚说出那个孩子,元服不久就要死了,可怜可怜。的话来,实属矛盾离奇。要藤权介讲来,应当改成可喜可喜,服丧与年忌之类的行事也是多此一举,大可不必。至亲之人即可要去往极乐之地,哪里还会有什么对这娑婆世界的留恋。或说因为这娑婆世界对其有所留恋,故而迟迟不肯离去,才会显得荒谬绝伦。 要说那死后世界也好,鬼神显灵也罢,故事道听途说了许多,亲眼所见的呢,一件也没有。要藤权介评论,死去了就化作了尘土,正如《新论》里所说的那样,人死如灯灭,烛无则火亦不能独行于虚空。死了便是死了,死去绝不是一件幸福或者解脱的事情。 若思索到悲哀与痛苦的事,竟也觉得是一种慰藉。想到人生在世,偶有不得意之事不得已之时,不过是大千世界之一息、无垠星汉之一灿。我命尚在,已是万幸之事,不敢奢求其他无缘之恩惠。又这种悲哀与痛苦,与任何人都相伴相随,对应的自身的苦难,也显得稀松平常起来。可若要明白这豁达的道理,对藤权介而言还为时尚早,是一些后话。 总而言之这一时刻的藤权介,越是分外忧心朝夕相处的兄长的病情,越是难以将这一份情意启齿给旁人侧听。 自此以后,自然难以挤到调伏做法的修验僧当中去,一窥兄长的面貌。而如今再面对那些在西之对前的空地里高声祈祷的修验僧,藤权介只觉得他们聒噪。 又有一晚,父亲再把藤权介喊到跟前说话。这一回,父亲的脸色还有一点沉闷与哀伤,你的母亲贞子身体向来也很不好,这一点你也很清楚吧。不等藤权介有所回答,接着说,一直以来也只有你与正信两个孩子,生产下你之后。你母亲的身体大大不如从前了。阿古君也好,石君也罢,唯独你与正信,是内亲王的孩子。 藤权介心里那种不可名状之恐惧,如潜游于静水深处的金鲤,骤然地浮出水面。平日里光是想到死去便会觉得害怕不已了,要是说出死这词来,唯独将它说出来,觉得万万不可。 父亲的话便一下子蹿到他心上,岿然不动地说着,看那样子的情形,若是死了,也是毫无办法的事。 不切实际的感情灌到身体里来,藤权介一时没有了端坐着的力气。父亲再说什么,也不能听得很清楚。耳边轰隆隆的,好像乌云压在头顶上,顷刻要坠下倾盆骤雨与电闪雷鸣。 那么,明年就安排你加冠了。所以不可以再悠闲下去。随心所欲或一时兴起,都不该有。事到如今,你的身体一直十分健康,倒是让我宽慰的事情。到时候,教你的乳母带你去清水寺参笼来保佑恒久的安康罢。 但是不论说了什么,都不若死字来得深刻,死就像庭院里的松明,房间中的立明。像四处的的灯火,包围了藤权介。静悄悄的夜里,那灯火总与魂灵互相变化着,徘徊着,在逼仄的寝台里与藤权介相距越来越近。藤权介只是凝视泛光的火桶的话呢,偷跑到帷幕里面晨雾一样的橘黄灯光,却孜孜不倦地将他打扰。他唯恐那灯光里生出变故,只得一遍又一遍把目光由火桶上移开,注目那些照射进来的灯火。 东南面的四足门边,有一处筑墙在去年冬天因为大雨坍塌,若这世上存在灵怪,那么也要从那里□□进来取走兄长的性命。 假使将灯火全部扑灭,没有月亮的夜晚,黑黢黢的夜的上方,仿佛有千万魂灵。屋外的朔风是它们的使者,巡逻在院子里,趴在格子窗边,最后来到藤权介的耳畔轻轻地诉说,魂啊魂啊,快归来罢,这泥滓的尘世,切勿要久滞。如果是因为害怕而躲进铺在身上的衣服里。风声便从唔唔变成沙沙,那种如同祈祷一般的话语变得更为细小,像蛾子呈螺旋的样子往火的所在飞旋,魂啊魂啊的声音在脑中循环往复地荡漾。夜不能寐的藤权介,恐惧这样的声音,爬起身叫来侍从点燃油脂灯。灯火般的魂灵便顷刻以具象的形式出现在了眼前。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5) 藤权介借着晨晖,去了一回西对殿。 壶庭里板桥的东北面,远远的送来经纶的诵读。从这里望去,本是观赏镜池的绝妙之地,业已不能看见镜池的全貌。乌云似的僧侣黑压压地堆积在一起,诵经声愈来愈大,渐渐听出是《大般若经》的门道,直至走到西之对的面前,发现诵经的僧侣皆已换上新的面孔。 原来那些不知所踪的和尚与修验僧呢,兴许是被请离了,要么就是为灵怪捉去吃了。藤权介的心里觉得有一点好笑。这个时候,对殿上挂着竹簾的厢房里面,送来如同朔风打窗的怪异声音。藤权介心里咚咚地跳着。朔风的动静由远及近地变大,鬼哭狼嚎地显在咫尺之前。与魂啊魂啊的呢喃何其相似,伫立在西之对箦子上的藤权介,几乎不能动弹,僧侣的诵读仿佛也渐渐停歇了。 似乎无法息止的怪叫里,簾子乍然晃动起来。屋里脚步往来间杂家具磕碰的动静,像在演绎一出盗贼打劫的临时好戏。僧侣们因有些为之惊动,都微微后退几步,一时束手无策地站着。其中有个年轻端正的人站出来说,邪祟啊,这是邪祟!邪祟已经显身了。 藤权介哪里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恍然大梦初醒,手脚尽管还微微发抖着,却很快爬到箦子上边,管他邪祟还是灵怪,眼睛看见的,方可教人相信。便俯下身体,挨到厢房的边沿,见到两两垂簾之间细长的缝隙里面填满了凌乱的颜色,青的、绿的、金黄的。模糊一片的颜色,像牛车门帘下女公子的五彩斑斓的衣袖,到底是什么却毫无头绪。那幅怪异的景象,教藤权介愣愣地僵在原地,是极乐世界的人来迎接兄长了么,是邪祟真的现身,向我发出警告么?可仔细一想,才有些印象地觉得,青色的是小仓山,绿色的是桂川,月白的云,金黄的天。原来是这样,那是西之对里常见的一面满绘屏风。虽然时逢初春,山也不若盛夏的葱郁,可绿色的桂川里,活蹦乱跳的鱼儿正来回地嬉戏,小仓山的森林里,好像下一刻就有兔子或是狐狸窜到眼前 可是,厢房里的鬼怪像正被人割下指头,垂簾的缝隙里乍然刺出的嘶吼,像正往藤权介身上砸来的石头。那鬼怪的声音喊哑了,仍一遍接一遍道,我不要,不要!仿佛一支有裂缝的筚篥,被强行吹出高亢的音节。筚篥极力又无济于事地抵抗着被吹响的现状,本身的裂痕却违背本愿的越变越大。是邪祟操控着哥哥么?分明是藤中纳言的声音,接连不断向西之对的上空送出充满楚痛的哀鸣,不需要,我不需要 刚才的僧侣指挥道,这样,可以让邪祟俯身调伏了,快快去请凭子过来,快一点吧。 所谓的凭子,是凭借法力教邪祟转移至其身的媒介。只待邪祟凭附,教修验僧将其祛除抑或镇压,但凡凭子恢复精神,原本的病人也如同药到病除,不再受死的胁迫。 僧侣催促着,怎么回事呢。凭子与修验僧都要整齐,才能教人安心罢。快快来! 然后有人跑过渡廊去请了。请凭子的人脚步还没有走远。簾子后面的身影猛然地一动,砰的一声,对殿上正中的簾子在半空里翻了几圈,塌下来的屏风在三面垂簾上面压出半圆的形状,最后咚地摔到地上。金黄色的天空泛起涟漪,屏风在箦子上面显露出大半张脸。又因其倾斜着身体,便从挂簾与箦子间的缝隙里,渐渐从厢房里面全然地流到了箦子的外面。青山绿水的优美画卷教殿外的人都一览无余。 厢房里母亲突兀的声音,好像在哭泣似的,哽咽着说,回去坐好罢,马上就不会痛了 母亲有多少时候没有与自己说过话了?从不能去西面对殿的那日起,母亲这一号人物,只存在于梦里。尽管平日里面彼此都有一些偏见,总觉得母亲不够爱他。可年少的人儿,总是十分的小气,但哪里真的会有因这份小气而斤斤计较的母亲。可奇怪的是,若要说到对母亲的想念,竟然一厘一毫也没有过。此刻母亲的声音太过陌生,藤权介心里生出逃跑的念头。 哥哥的哀求似乎小了很多,簾子间的缝隙里,哥哥随着母亲坐下了。母亲的说话声格外的清楚,正信,你不相信妈妈的话了么。刚刚才说好的,跟妈妈一起到房间里面 藤中纳言一昧地重复,我不要,我不要 妈妈知道你疼,正在想着办法呢。你这个样子不知道妈妈的心里有多难过。 藤权介想,不要什么?哥哥这样难过地诉求,为什么不能如他所愿。 很快,喧闹的脚步声伴着呼喊声,咚咚咚紧接让开让开,好像是凭子与修验僧一道来了。藤中纳言也因有所察觉,一反刚才的稀奇平静,蹿起来咆哮,都给我滚出去,滚到外面去!像这样的东西我不需要! 母亲的声音支离破碎着说,求求你了,为什么不听一回话,妈妈难道会害你么?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我不可想,只要把身上的妖魔除掉,一定会康复的,所以听妈妈的话罢,妈妈的心里,就只有你这个念想了。 藤权介一下近乎惶恐地颤抖起来了,与死相似的恐惧,多年以前的椿饼,母亲若有似无的蹙眉,与那些暧昧的责怪一起蹿上心里。他脑海里显现出跳下箦子,扒开层峦叠嶂的僧侣,在庭院的石灰石路上狂奔出去的自己的身影。可梦醒之后,缘何仍是西之对上灰色的天空。 悬挂着的簾子掉在地上,母亲的样子,哥哥的背影,慌乱的侍女与侍童,集市一样的情景现在藤权介眼前。母亲在说,快拦住他。的时候,与藤权介互相对看着。 身上流一样血的人,某些地方总会有一些相通。哥哥好像察觉到什么一般,身上的邪祟突然离开身体似的,疯狂的举止都停止了,然后转过身来,正要对藤权介露出正面的样子,母亲竟然三作两步地挡在藤权介的面前。 母亲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了,藤权介心里一怵,连忙把目光瞥到别处。事到如今,听到母亲的声音业已是莫大的恐惧,母亲把目光投射过来的时候,像冰冷的刀刃贴在项背的上面。藤权介唯有的力气,就是从箦子上面爬回泥土地上,扒开重垣叠锁的僧侣,从石灰小路上一路踉跄着离开。 可目光所及之处,僧侣都三三两两地散开了,伴随着哥哥卷土重来的滚开的命令,每一张脸孔上面都包含惊怖。怎么会是那样的神情,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莫过于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文章生不会握笔,阿阇梨害怕魂灵。藤权介将两只拳头用力地握紧。他们越是表现出这种忌惮的模样,就教他的心里越发不快。藤权介转回身去,想要一探究竟。 但是,母亲那较魂灵邪祟更为恐怖的脸蛋,正牢牢镶嵌在所见之景的中央。不该示人的母亲的脸上,装载着与往昔的怯懦大相径庭的神情,死死地盯着藤权介的眼睛。 藤权介心里骤然想到,若是她将我来西之对的事情告诉父亲,到时候会怎么样? 像这样年纪的孩子,难得会有被人偏爱的意识,尽管能很快察觉出长辈对他人的偏心,可一旦到了自己身上,总擅自以为那种偏心是理所应当。以往祥和宁静的日子里,父亲一昧地称道藤权介的聪慧伶俐,而对藤中纳言的优异绝口不提。这样的父亲是言不由衷的,任他怎样妄图抹去藤中纳言的功绩,藤权介也不相信父亲会以口述中的样子对待藤中纳言。到头来呢,因父亲的教导而学无所成,因母亲的仇视而患得患失。父亲与母亲,都成为了他的敌人。 结果,像要报复父亲对天命肆意的一锤定音。修验僧被撤离的西对殿里,打扫起居照常地运行。徘徊于将死与已死之间的哥哥,平安无事地从冬天活到了翌年夏季。 可是家司之间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是邪祟远远没有离开小野宫。正如僧侣畏惧那日性情大变的哥哥,西之对里也难得有年少的侍从胆敢靠近。 邪祟尽管没有夺走他的性命,终归是要拿走另一样东西代替。眉毛与睫毛被拿去,自此脸上寸草不生。鼻子与嘴唇被拿去,形状面貌如同妖魔。皮肤与颊肉被拿去,从此无法以真容示人。 藤中纳言方今长什么样子,似乎成为试胆游戏中的难以逾越的富士山颠。敢于注视藤中纳言正脸的近侍,好像刻苦修行回来的耀武扬威的修验僧人,逢人就说,说出来恐怕你也是不信,我可是看到大公子样貌的人呢。那一张脸啊,就算是我再注目一会儿,也要吓得神魂颠倒!匆匆只看了一眼,就赶紧从那里逃了出来。 于是问他,那么,到底是变成什么样子了?又嘲笑他说,恐怕是见到的时候,就已经吓得神智不清了呢! 这个在西之对侍奉的近侍,是藤原氏兄弟二人乳母的儿子,叙一个京中大进的职。大进便说,话哪里可以那样说得。有时听他的声音,觉得是个品貌非凡的淑人君子,一言一行的高贵自不用提。哪里想到真当看见的时候,会是那样一番面貌。实在是不吉利,倘使当初同意了调伏,也不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这样一想,纵使心里生出害怕,也实在觉得可怜! 然后又问,到底长什么模样,你也说不清楚啊。便笑这个大进,说是公子的相貌根本不若传闻的那样,自然也就没有害怕的必要。 大进却说,要我说来,如果能够祛除身上的邪祟,那么相貌定会回复到原来的那样。现今长相的可怕之处,恐怕我说了,也无人愿意相信。 又一次催促他说出实情,便照搬传言里的句子,又带有一些自己的感想娓娓道来,眼睑上没有睫毛,嘴巴上没有嘴唇,本该有鼻子的地方剩下一个窟窿,本该有脸颊的地方徒留树根一样的条条沟壑。只一眼,就悟住了,哪里有人会生得这幅模样。 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待大进说完,有的大呼难以置信,向他反驳,不只是看了一眼,那样也能看清么?,自己也说,没有人会生那副嘴脸,又是拿讹传来的话打发别人。而有的呢,分外清楚西之对发生过的事情,便久久沉吟着,心里觉得惋惜。禁不住地喟叹,可是为什么不同意调伏,教人委实想不明白。结果这种任性终归害了自己。 邪祟在面目全非的藤中纳言身上安歇下来,并不发作的时候,西之对的寝殿内悠悠飘来筝的声音。安谧的夜里,筝音如同参天的大树,孤独地伫立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面。夜里下起雨来,筝音像母亲吟唱的伊吕波歌。 一旦明亮的阳光照射回大地,西之对里的邪祟仿佛也受生似的复活。时常送来打骂与啼哭的声音。小野宫里日日不得安宁。供奉这尊邪祟比供奉神佛更不容易,往往有西之对的奴仆来到父亲面前哭诉自己的不幸。以至于捋起衣袖与袴脚,教各位大人察看五颜六色的累累伤痕。又绘声绘色地描述,西之对的那位大公子鬼上身起来,有相当大的脾气。时而打翻累好食物的案几,时而无端地对人恶言恶语,厉害的时候,甚至抄起身边的凭几,就往他们脊背的方向砸过去。 于是德高望重的僧正也被请来几回,每每信誓旦旦地承诺邪祟已被除去。不过几天的光景,藤中纳言就又发作起来,照旧打骂从前的仆从。 藤权介不由地以为,那不再轻易有人靠近的西之对中,大抵是真的居住了一位妖怪。 第5章 (五) 但是在那个时候,有一件比西之对里居住着妖怪更为可怕的事,让藤权介直至今日,但凡有所空闲都时常会想起。自从得到正大光明能够去西对殿的允许,藤权介频频在那边的渡廊与明子约会。有时天气炎热,乳母会做一些点心教他带到钓殿上去读书。可到了钓殿的上面,藤权介哪里还有什么读书的心思。 那种时候公卿家的孩子,若非有父母全然的宠爱,这样的身份本来便是一种禁锢。要是到了读书的年纪,就连生出游玩的念头,也是大大的罪过。如若得到去钓殿的允许,好好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在新年得到新衣服,是一件值得回味良久的趣事。倘使提前几天知道因为三月三,五月五这样的节日要去到平安宫里,或是在自家的钓殿上举行节会,那可就要几天几夜地睡不着觉,心中的兴奋久不消退,一直延续至节会当日。 要藤权介说来,到底是平安宫、春日大社、上下贺茂神社里哪一个地方更教他开心。心里想到,春日大社固然难得能去,沿路的巨椋池与宇治桥的景色亦雅致迷人,可三月参拜的时候,略有寒冷,体验并不极佳。反倒是葵祭春光明媚,又有啼鸟与流云作伴,看权贵们争车分外有趣。可是家司时而扭打在一起,弄得漫天尘土与满身泥泞,斋院的相貌也不能一探之究竟。原本在这样的日子里,因为期待良久而提起十二万分的期望,有了一点美中不足,继而又会发觉更多的不美之处,心里也难免要因此失望。 若说那常人看来遥不可及的平安宫里,却因为父亲的身份时常可以出入,比起春日社来,又普通了一些。又每每去到大学寮或劝学院里读书,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朱红的椽子,雪白的门墙与朱字写得猥琐如米字的朱雀门的牌匾。以至于久而久之,一面因为不愿意念书而畏惧着皇宫,一面对于皇宫里的宴席时时地念想,逐渐对这座建筑,生出又爱又恨的心。 结果最教他期待的,还是小野宫中钓殿之前花月一色的美景。白天当中,金晖围着庭院打转,又调皮地探到簾子的间隙里,斜插进清雅的钓殿。镜湖的水波都反在钓殿里椽子的表面,像蜘蛛网发着光。不禁又觉得单单看着那种反射的波纹,也能感受到池水的清凉。 碟子与酒盏若是恰好被斑驳的阳光射到一部分,椽子表面某一块地方又会映出酒水的斑纹,菱形或是花瓣似的一团。再把酒盏酒碟拿在手里时,光斑蓦地跳到了别的地方。分明是死的东西,却好像活了起来,尤其类似萤火虫也长出蚂蚱那样的手脚,在椽子上弹跳。 这时若有人奏乐助兴,吹奏龙笛筚篥或者抚筝弹琴,不出一会儿的时间,波光粼粼的镜池表面喷出朵朵气泡,藤权介最惊喜的事到来了。明子在钓殿前现出身姿,钓殿上面送来阵阵的惊叹。 若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有这样大的鲤鱼。 好像听得懂人话一样,听得懂乐律么。在这里说了半天的话也不见得出现,结果一吹上了笛子,一眨眼就显出啦,真是稀奇。 宾客们因为好奇,都像被人提着脖子的鹅往镜池的水面眺望。甚而有的还做出种种粗野的举动,有的离开自己的席坐,有的扒在栏杆上面,脑袋探到外面。 父亲心里自然十分地满意,只是不表现出喜形于色的样子,满不在乎地对他们说,是较寻常鲤鱼更大一点吧,尽管有些稀奇,大概只是有些稀奇了。大家都笑着,也有把父亲的话当真的,并不觉得单单一尾鲤鱼有哪里出众的地方。然后呢,父亲仍旧操着寻常的表情,趁兴教明子作出各式各样的反应,例如跃出水面来亲父亲的手指,又不知被施了什么法术,竟在水里打转,菖蒲花一样的尾巴在湖面划开一道道的涟漪,好像雨天的时候雨点相继洒进湖里的样子。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6) 大家都从榻榻米上站起来,一个个脑袋整齐地排着,肩膀挨着肩膀,将钓殿的栏杆包得密不透风。这真是令人惊奇,先前传言得神乎其神。现在眼睛见到了,仍然觉得像是在梦里! 又有人说,畜生哪有能作到这样的事的,想必在里面寄住着神明。于是你一言我一句,假托经津主神的,说天儿屋命在鲤鱼身上显灵的,天花乱坠的,稂莠不齐的赞美之词一时不绝于耳。分明知道不过是一些阿谀奉承,攀龙托凤的托词,听在耳朵里呢,仍旧十分的舒适。明子为众人所喜爱,说是令藤权介最为高兴的事也不为过。 藤权介若一个人到钓殿上去,由奴仆侍奉着读书。因镜池上送来凉风习习,好不宜人,总也专心不下去。时而借着学习的托词,千方百计招呼明子到他跟前。明子是一条十分聪明的金鲤,无论在何地听到手摇铃,总是飞快又精确地现身。不管指示作些什么动作,没有哪一次不是毕恭毕敬地遵循。要是对它的这种遵命表示喜欢,就应该奖赏一些虾干。明子是如此可爱,以至于吃食的时候也不忘记讨好主人。衔虾干的时候会亲吻手指,就算丢进水里教她吃完,总也要跳到镜池的上空,表演一出鱼跃龙门。 可藤权介手头一时没有手摇铃与虾干这一类的东西,因无法到父亲的面前索要。竟然发现,用指头的关节叩响地地板或用毛笔敲打瓷做的食碟,明子也会前来赴约。藤权介喜出望外,又为匮乏虾干而发起愁了。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食碟上的点心。馒头或者毕罗掰下来一点放到水里,明子也会温顺地去吃。 藤权介这才觉得,臃肿的头瘤是有福的,鱼的头颅足够结实方能显出健康的体态。另一尾千代尽管身材也匀称,鱼鳍也美丽,游动起来流露着一种优雅。可一旦当明子在他的身边,鱼头之间的差异比起身体更加一目了然,千代柔嫩的鱼头有如萎缩一般怪异。优雅的姿态跟着变得孱弱,摆尾与浮潜皆如东施效颦。那样虚伪的优雅在高贵的明子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比明子更美丽的鲤鱼了。夜长梦多的辰光中,明子愿意陪伴在藤权介的身旁。矢志不渝的象征里应该有鲤鱼的一席之地。这样一条金鲤要是能听自己的话呢?藤权介方萌生出这样的念头来,一时也认为荒谬绝伦。明子的高贵决不可以以这种世俗的力量来包罗或是类比。 明子越长越大,波平浪静的日子里,水面上时常有深深的划痕。明子游泳着的地方,现出大如牛犊的阴影。明子跃起身来的水花业经能够打到藤权介的脸颊。明子的腥味好像渐渐地淡去,漆黑的鱼眼越来越具备人的神韵。 如果明子只服从他一人的命令,明子就会成为他的鲤鱼。藤权介心中的那个愿望一天比一天的清晰。坐立不安之间,为这个想法深深着迷。若是有什么办法教她不对父亲的摇铃作出反应,不吃父亲的虾干。终归会有一天,在小野宫节会上操纵明子的人,不再是父亲。 可忽然有一天的钓殿前,明子的泳姿十分的怪异,身体好像不受控制,总是朝水面的地方浮起。仔细观察,发现明子的肚子时不时微微地朝上翻动。肚子每朝上翻起一次,明子受惊般地振动着尾鳍,头朝下摇晃着脑袋往深水里游一段距离。明子频繁地游动时,藤权介见到她背鳍的中央,有一条界限分明的裂痕。 比起反常的泳姿,藤权介起先不以那种伤口为意。鱼鳍因那道伤口裂成为两段,在明子挣扎着向下游去的时候,随机无序地弹跳,原本飞舞的轻罗雾縠失去了和谐性,此后的日子里不能再以一个整体的形象向世人展示。藤权介观看那种诡异的泳姿良久,无法于撕裂的美感上献出宝贵的认可。 这样的鱼不能被带到节会上去。藤权介一次两次三次,频频地将明子唤来,明子每次却带着相同的裂痕现身。一回两回三回,裂痕一次比一次更大。记不清确切是哪一天的时候,明子的背鳍多添一道伤口,因而裂成三段。无论何时何地出现的明子,总是为了防止身体侧翻而竭力挥舞胸鳍与尾鳍。明子的行为愈发的与一条狗出奇地相似。 明子不会复原了么。藤权介主动找到父亲,问出心里的困惑。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理解明子的人,除了父亲藤权介难以想到第二个人。 父亲听罢,两眼盯着藤权介,藤权介竟有一种赤身果体被注视的感觉,渐渐的不再敢以同样的方式回敬父亲,就把脑袋低垂了下去。父亲是看出他心里的企图了么?都说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比父母更了解孩子的人了。父亲理解他,就跟父亲理解明子一样深刻,他们都是愿意接受明子的人。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什么背鳍,我怎么没有听说。 藤权介一怔,胶在原地了。父亲不知道明子受伤的事么?父亲怎么会不知道呢,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藤权介继续说,是明子的背鳍。您不知道么?明子的背鳍断成了三段,游起泳来也很奇怪。 父亲还是沉默着,一时没有说什么。藤权介心里很是不甘,父亲的反应凭何如此冷淡?父亲终于说,这样么。毕竟平日里那两条鱼不是我喂养的。 藤权介吃了一惊。那日父亲将他带到透渡殿里,熟悉且温柔地將金鱼呼唤到跟前,教它表演喂他虾干,告诉藤权介它独一无二的名字。难道这一切都是假象么?藤权介猛地与父亲对看着,父亲舒缓的眉目急匆匆地皱到了一起,怎么了,特地与我来说这样的小事。 藤权介咬着嘴唇,可是,明子她 父亲打断他,好了,不要再说了。现在是说这话的时候么? 藤权介心里突突跳着,脸颊烫得有些神智不清。父亲的话持续送到他耳里,起先看你魂不守舍的模样,唯恐你因为哥哥的事情过度伤心,也害出重病,才教你去看望金鲤。我原本不想说这些话。结果现在呢,反倒本末倒置起来,到我的面前得步进步,你心里在想什么事情?明子明子的,我听不了这样的话,再怎么说,也只是一条畜生罢了。 父亲别过头去,不再与藤权介相看。明子的伤势日益加重起来,如果不日死去,是她命该如此。泳姿丑陋的金鲤会亵渎这片庭院的美丽。藤权介蓦地想到,不是还有一尾金鲤么?尽管孱弱瘦小,不听人的命令。可如今与明子并肩而游之际,千代的身姿也决不可说为不美。鱼头的部分虽然不若明子出彩,可是臀部饱满如蹴鞠,尾鳍与臀鳍时常摆弄出很大的动静。松明照耀下的镜池里,千代近乎透明的鱼鳍边沿折射出微弱的金光。藤权介竟不知道这样的事。 先前因为父亲的痛骂心里所出的芥蒂正慢慢地淡去,不想父亲竟然三番五次地前来寻找自己。 如果你还在考虑金鲤的问题,我告诉你吧,那样没有意义。 委屈与气愤一时杂陈在心中,藤权介不由又想起明子可怕的泳姿来,就问道,那么什么样的事,才算作有意义? 父亲说,本来那两条也不是你的金鲤。听你的乳母说,这些天来你总是在钓殿里逗弄金鲤,这件事我本不想提。熟料你的放纵竟然变本加厉。那我问你,你学了爱鹤失众这篇文章了么?学进脑子里的文章有几篇? 这是春秋左氏传闵公二年的一篇记事,藤权介的脑袋中很清楚地显现二年春,虢公败犬戎于渭汭的字样来。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地,当即要与父亲对峙。心里想道,那么我就背诵鹤实有禄,余焉能战的句子给他听,看看他还能对我说出什么话来。 就对父亲说,大学里就学过的课文,何必这样地考我,我当是知道的。就将卫国国人的对卫懿公的指责原封不动地说给父亲。 父亲却说,知道这一则,就对我趾高气昂起来了。你是这个意思么?以前教导过你的东西,看样子都是如秋风之过耳地听去,现在才在这里有口无心地朗诵着。难道是有用的?你对这一句话的理解从何说起? 因着藤原太政大臣的严厉,藤权介沉默着久久地端坐。父亲见他这幅样子,心里的愠怒消减许多,想到自己这个儿子固然调皮顽劣,基础的功课并不逊色于人,就说,你的哥哥身上发生那种事,你也该要明白一些我对你的心思。你年纪不很大,衷情这种无聊的事情,尚可理解。 说到这里,藤权介蓦地抬起头来看着父亲,那么,还可以救救明子么? 父亲说,凡事都要有一个度,过犹不及的道理,还需要我再讲给你听么?明子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又说,如果还这样任性,在劝学院毕业之前,都不会让你再去西面的对殿。 藤权介因那个严重的警告,不敢再妄想有关金鲤的一切事宜。可一到晚上,唯独眺望着星汉灿烂的夜空,听闻清凉夜风送来的声声虫鸣。心里抑制不住地现出裂成三段的背鳍,镜池中若风动一般几乎透明的花菖蒲尾巴。 时间就好像回到以前,那一片由水仙花与樟树簇拥的镜湖变得幽深而又不可名状。金鲤的样子因着别离的延伸终于逐渐地模糊不清。父亲再一次成为藤权介精神世界枯竭的根源。事到如今,他怎么还能相信父亲冠冕堂皇的借口,由此看来,不过是焦仲卿与刘兰芝的故事在自己的身上得以印证。 藤权介心想,要我完全舍弃明子,哪里可以做到。先前看着她的伤痕,固然觉得难看无比,但总觉得那是可以恢复的轻症。若有一朝突然得知明子死去的消息,实在会教我无法接受。 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又自己对自己说,我再去一回西面的对殿,若是被父亲发现,就说是来看望哥哥。 翌日的傍晚,果然如前夜自己暗下的约定那般,来到西之对外面的渡廊。唯恐被父亲察觉来看望明子的心机,因镜池在透渡殿的南面,专门做了由正殿的渡廊进入西之对,再由西之对的透渡殿折回正殿的打算。 西之对的板门近在迟尺,藤权介萌生出回到东之对的念头。可是今天的西之对的出奇的安静,遣水缓缓流动的声音不绝于耳。藤权介将板门仔细地拉开,木门滑动在地板上的动静一时与流水相得益彰。 藤权介进到厢房里面,发觉空无一人。由障子隔出的母屋紧紧地关闭着,障子深处好像送来了薄薄的呼吸。藤权介毫无缘由的,蓦地停在那里。一切还是那么宁静,板门外面的细水正流个不停。 就在此刻,障子里乍然有人说,滚开。藤权介一直高悬如桔槔般的心,终于倾倒在地。他如愿地想,哥哥就在那里面,也没有消失,也没有睡着。 砰的一下,藤权介眼前的障子的纸板上因被砸上了一件东西,而以那东西的形状向外凸出着。藤权介看出类似于几帐的样子来,思绪就被打断了。 快滚开! 母屋里的妖魔在泄愤之际,屋外好像有鸟类受惊而扑打翅膀的声响。藤权介的身体像铁铸一样立着,障子里面很快骚动起来,是侍从去对他进行阻止了么?可是良久,屋里只有因翻箱倒柜而造就的家具碰撞的噪音。又一样东西倒在藤权介面前的障子上,将原来的几帐压得更低,因之障子上倾斜的凸出扩散了一圈。印着几帐几架的凸出部分几乎变成了透明色,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纸而出地把藤权介压在地上,将他的脑门划出能够流血的伤口。 藤权介不禁后退一步,母屋里这时有第三个声音插进来,公子,请不要再这样了。 滚开,快滚开! 夫人也不想见到您这个样子吧。牵动伤口的话 畜生!你听不懂人话么,赶快滚! 好奇怪,分明属于哥哥的声音,却变得陌生起来。藤权介连连退了几步,一脚踩在板门的门板上,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倒在地。脚与板门之间弄出很大的动静,藤权介将自己也吓了一跳,掉头簌地把板门拉开,一头栽进渡廊里。 在西之对的谩骂与打砸声中,踏上回到正殿的路程。藤权介心情低落着,眼睛正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可突然间,在狭隘遣水的细石子间,有一抹东西熠熠发光着。藤权介定睛一看,竟是一条侧身躺在浅水里的巨大白色金鲤。 有一尾金鲤死在这里么?藤权介脑子轰的一下,两腿一软,赶紧抓住一边的栏杆。鱼嘴在水面上一张一合,腮也一鼓一泄。房屋阴面的遣水里,除了鳞片之外的器官好像都已经死去,呈现出与月白鳞片截然相反的灰色。可鱼头执拗地颤抖,那一瞬里,藤权介安心地想,那应该是千代君罢,尽管没有死,却苟延残喘地独自留在这里,也真是可怜。 为印证这样的想法,藤权介扒在栏杆上,垫脚伸头地望着,想要看个仔细。鱼背一开始斜插在水中,不能看很清楚。终于金鲤动了一下,把身体翻回竖直的状态,一下子貌若濒死的鱼又回复正常的状态。藤权介却奇怪地清楚那是如同海市蜃楼的假象,因那尾金鲤的身体筛糠,雪白的肚皮不住地要往上翻起,金鲤正痛苦地遏制身体上的失控。 藤权介清晰地看到,布满头瘤的鱼头正对着自己,三节背鳍如同水中狂乱的柳絮。 那是明子么?藤权介不敢相信。突然不知哪里轰一声,藤权介乍然抬起头来,久久望着西对殿的板门,因着方才的巨响,两脚依旧绵软无力。心里还碍于害怕而砰砰地跳着,再低头看到遣水里时,金鲤已经不见了。 藤权介怔忪地想,都是因为父亲。 看到那样的明子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却像一首儿歌、一个咒语,周而复始地出现在脑海中。背部的白色鳍棘与泛着血色的开裂根部,都清晰如自己手指上的纹路,历历现在眼前。她侧翻在水面的样子,令藤权介的喉咙里也有一种堵塞的窒息。藤权介愈发难以入梦,唯恐在夜深人静之时,突然忘记呼吸。 如果明子一直都是这幅模样。不论用什么方法,越快越好,教它再也不要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盛夏的时候,水仙花凋谢了。不知因谁人的喜欢,在镜池池畔凋谢的旧水仙,一定会被替换成娇艳欲滴的新水仙。水仙轮轮更替,终于不再有新的水仙花运送进来。镜池旁边的土地上被重新植种了枫树。 运来小野宫的枫树由人力担着,每一棵约一人半高,由两个家奴挑着进入庭院。一人半高的枫树林一天之间在小野宫里长成。枫树的树脚用白色的砂石填补起来,十分硌脚,难以走路。从此除开寝殿临水的地方,镜池的周遭业已无法轻易靠近。 因见过哥哥实际面貌而夸夸其谈的那名大进,又逢人说起水仙花背后的故事,虽说夏天的水仙不易生长,可是要让小野宫四季都开着水仙,也不是嘴上的戏言。老爷在年初的时候还这样地说过。那么,为什么不种水仙了呢。说起来是我上个月时听夫人说,这个地方的水仙都铲除了罢。还以为是一时的玩笑话呢。 藤权介觉得这声音分外的熟悉,在西之对看见濒死的金鲤,落荒而逃的那日,原来母屋里的第三种声音就是这一个近侍。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7) 另一个人问,夏秋的时候,水仙要怎样种起来呢。 这个事情听起来觉得无理,如同让梅花开在夏季一般不可思议。可若仔细的想想,与冬日藏冰夏日取冰,是一般道理大进正说到兴头,厢房里的藤权介把帷幕拉起来说,定光大进,到这里来。大进闻声转过头去,原本瞪大的眼睛,微微缩回眼眶里面。他猫腰跪到箦子上面,问道,您有什么吩咐? 藤权介把帷幕张开说,进来说罢,三言两语是说不清楚的。就注视着那大进进到房间里,把几帐盖了起来。仍不觉得合适,又把垂簾的钩子也解开,从帽额处放下,叠在几帐的上面。这时,藤权介问他道: 是丁巳日的时候,侍奉在哥哥身边的大进么?那一天哥哥在西之对的主寝里,你就跟在他的身边。 定光大进抬起头来,仔细思索着,眼睛一闪,啊,确有其事,您怎么会知道呢,您当时在那里么? 藤权介自管自地问,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哥哥先前居家休息的时候,你就侍奉着他了,你应十分地清楚 大进说,先前的时候,脾气也十分不好。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到今天这个地步。说到此处,把头埋到脖颈里,不再吭声。 藤权介追问,先前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呢? 大进说,起先因着身上的病痛,时而摔坏一些东西,也都正常。厉害的时候实在忍无可忍,才会弄出那样大的动静来。可是现在呢,也不知道说出来好,还是不说出来好。 那时藤权介尚未结发,只是梳着总角样式的两个发髻,分明的一个孩子的样貌。大进想道,二公子尚且年轻,不该听这些话,方才在院子里与人说事,并未料想到他在这里将话听去了。要是再说出更多的事情,唯恐于情于理不合适。到此为止,已经说的太多了。 藤权介却说,有什么话不能告诉给我?若你不说,早晚也要知道这些,看你的面容觉得十分亲切,才特意地与你询问。话音未落,眉头紧紧锁着。 大进就交代,那一天公子从朝中回来,我就侍奉在身旁。 粉红肉团的记忆涌上心头,藤权介模糊知道着哥哥的模样,不禁讶然,他那个样子还怎么升殿呢?他到皇宫里去了么? 大进说,公家的事情不敢肆意地评论。可是病愈的公卿,但凡没有故去,哪有不回到朝廷的先例? 藤权介问,在殿上,遇到了怎样的事情? 大进道,尽管不清楚这些,却能分外肯定发生了变故,以至于从皇宫回来,但闻风吹草动就大发雷霆。 藤权介道,那时候哥哥说,滚开。快滚开。 大进瞪大眼睛道,啊,正是这样,公子要我离开,我却跟随公子进了正寝。还以为那妖魔又发作了,那个时候我为什么不遵从他的命令呢? 藤权介问,这话从何说起? 大进说,现在更加肯定您也知道实情。我也没有隐瞒的余地。本来以为重新升殿能教公子高兴,甫一加冠就生出这样的事故,因那种重病囚于家中度过了半年,大家都觉得可怜可是升殿的那日,在清凉殿遇到羞辱的事情 藤权介说,你是看过哥哥模样的人啊。 大进哑然,不想连这件事您也知道呢。 藤权介说,真奇怪,还把我当小孩子看呢,我很快加冠了。再者也说过,早晚会知道的事,何必对我欺瞒呢。 大进叹气说,您也是升过殿的公子,在清凉殿遭遇了羞辱,便也能够想到这种羞辱事关的无外乎奇异的面具与病愈后的容貌。若是早早的知道会生出那样的事端,也不会冒失地教公子升殿。以至于回到家中,室礼也无一幸免。我心里只记得夫人的吩咐,要将公子牢牢地看守在对殿。可想而知公子因为我的纠缠大发脾气,进而害出温寒的病来,身体时好时坏着,如今不愿见任何人了。 藤权介心想,那么从今以后吃饭该怎么办,衣服谁替他穿?梳头、沐浴、就寝,全然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情。上一回去西之对,侍从与熏香业经全无了,院子亦无人打理,西之对几近无人居住的荒凉。若非亲眼所见,真不会相信,妖魔会让一个人改变到这种地步。嘴上却说简直跟儿戏一样。 第6章 (六) 从定光大夫那里悉知了西之对的事宜,藤权介一度不再拜访西面的对殿。东之对母屋的夜晚,已经不能听见清晰耸人的风动之声。躺在寝台中,即使不点油灯与松明,也不会再有瞪着双眼直至黎明的烦恼之事。镜池周围的枫树林隔断了一切远眺,藤权介对久不涉足的镜池金鲤逐渐地淡忘。 忘记这一奇妙的情感,更像超自然的非人为力量。在超越时空的境况下极为盲目。或矛盾或和谐的,或高雅或世俗的,或负数的或正数的,终因那力量的严密而殊途同归。这一貌若残酷的权力,离开了宗教的正面,蜷曲在宗教的背面,濒危里蕴含着生机,有如同死亡一般令人亲切的一视同仁。 尚且不能深刻理解死亡的年纪,却因拥有死亡的伙伴而倍感满足。若有一日能够深刻理解忘记,那么距离理解死亡的时日也相去无几。 有一天的庭院里凌晨时分便热闹非凡,藤权介寻那声音来到枫叶林前。林子里拥着三两个人,将一座错落有致疏密得当的树林砌成一堵高墙。 藤权介站在微寒的晨风里,树林的身影忙碌往来。朝雾散去的时候,人群由林子里出来,藤权介终于看到熟悉的面孔,那不正是侍卫在父亲身侧的左近将监么。连忙拉住他问道,在这里作什么? 藤权介心想,左近见到自己出现在这里,应该也分外的惊异。果不其然地原地伫立着,身后的家臣手里正拎着一卷草席。藤权介指着那草席又问,这里面的是什么?说道这里,藤权介又看到另一家臣手里的渔网。 左近吞吞吐吐地,唉,这个 藤权介说,快点说吧,在镜池边上忙活了半晌,我就一直站在这边上看着呢,那张渔网是用来打捞死鱼的罢。 左近指着草席道,这个么,确实是一条死鱼,老爷吩咐不是什么大事,不要惊动两边的少爷休息。您现在这里,真是把我吓了一跳呢! 藤权介说,把那个席子打开瞧瞧。 左近与家臣面面相觑,对藤权介说,还是不打开的好,里面有不洁的东西。 藤权介指着草席的手指纹丝不动,打开。 家臣们一致看着左近,怎么办呢? 左近小声咕哝,烂的并不厉害。便吩咐说,打开罢。 三个人将草席置放在地里,解开扎好的草席,席子被摊开来,腥臭味也如渔网一样扑到藤权介的脸上。枯黄的草席与薄纸般雪白透明的尸体粘在一起,在水的作用下,紧紧地粘合。鱼鳍的部分已不能与草席分开。黑色的眼珠留恋着原初这一窄小避难所中的黑暗,因在藤权介的影子之下的金白鳞片如珍珠一样美丽。 藤权介看向脊椎那里,完整的背鳍像浸湿的绸缎,不依不舍地纠缠在金鲤的身上。藤权介的目光又回到鱼眼的地方,这才发觉这具尸体的鱼头看起来柔嫩非常,家臣的手指扒在草席上时,鱼头相较他们粗糙的手指而言,有如萎缩一般怪异。 怎么死的? 啊左近窥视着藤权介的脸色,突然就死了,我们都很奇怪。 是什么时候死的? 或许是昨天夜里,或许是今朝凌晨,不知道呢。发现死鱼的人告给我的时候,也已经在镜池里漂浮了一段辰光。 这条鱼打算怎么办。 应该是运到外面 然后呢? 然后,是扔掉罢。找个地方掩埋起来就好了。 父亲没有说别的么,比如,火葬之类的。 公子是在跟我说笑话呢,若是皇帝陛下钟爱的猫狗拿去厚葬,倒情有可原。哪有给鱼火化的事情。 草席又被匆匆卷起,绳结因为扎得粗糙,从家臣的手指缝里长长地垂下。左近与藤权介打过招呼,一行人在藤权介的目送下远去。 金鲤真的如他所愿地死去。愿望得以实现的时候,哪一部分出了差错。说来也奇怪,水仙花不过被移除了几天,有时注视着这片林子,却觉得好像这里的风景从来都是这样。水仙花尚在的时日的景色,很难记起是什么样子。 藤权介穿过枫树林,远远看到镜湖的水光溢到白砂的地上,有什么东西也在那里与他回望。藤权介莫名急躁地踱步两下地过去,白色的阴影更靠近了,水里一双灰黑的眼睛,幽灵一样凝望着他。裂成三瓣的背鳍缘何这样熟悉,藤权介的脑海里有了一些印象。 连同侧浮在水面上的身体一起来看,令人联想到其他白色的死物。白色的绢衣,好像差一些刚强。白色的瓷器,又太过生硬。藤权介心想,若用这样的鳞片比拟藤中纳言那枚精致的面具,各个方面都觉得恰到好处。三瓣的背鳍正好贴合在嘴唇的位置上,与正中的唇纹严丝合缝地交融在一起。 事到如今,藤权介不敢去看哥哥戴上面具的脸了。 鸭川上空的雨丝变得像铁锥,骤然猛烈地拍打在彼此的头顶,要挟似的强迫藤权介颔首看到地上去。 哥哥的声音偏偏近得像在耳旁说,我说起话来,也真是荒唐。明知道过去的事情永远不会过去总以为时间长久了,像受伤地方的疤痕会自然的淡去,属于我的伤痕也应要淡去。 可鸭川神官置若罔闻,语气较方才那有情感的枯枝断裂,这时候竟显得官方起来,像个检非违使办案似的询问,这个面具,一直戴在脸上么? 很长时间也没有回答。鸭川神官开始陶醉在自己的幻想里,按你的秉性,睡觉时也不摘下来罢。 四下里只有清晰的雨声。藤权介的脸上渐渐现出轻蔑的神情。他想象着当时令恢复升殿的哥哥情绪失控的罪魁祸首的嘴脸。别人的伤口正疼,却尽情凭着自己的喜好地去揭开,再自行其是之人也不会作出这种旁若无人的行径。 鸭川神官似乎说到了兴头,吃饭喝水的时候要怎么办?仍然僵持着戴那面具么?趁私下无人的时候,揭开来吃一点罢。可那面具戴得久了,呼吸也不会顺畅。过了一会儿,料定藤中纳言不会参与这个话题,又换了一种纠缠,是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幅模样。 藤权介脸颊滚烫,心里蓦地涌上羞耻的感觉。他将御剑收回到系在腰上的剑鞘,身体往反的方向一别,招呼两个随从准备离开。突然间,哥哥的声音却擦着项背送至耳旁: 很久以前就在想,要是当时死了就好了。 分明很轻松的语气,轻飘飘的一句话。万物却为此停下来了。除了麻木不仁的滂沱大雨,世界好像死了一样。 为什么活下来了呢。为什么伤疤在身上,总有一天也会淡去?心里便还有一种希望。好像一觉起来都会恢复原样。那种不愿再想起来的事就像做梦一般,都是虚假世界里发生的故事。尽管近在眼前,却与我无关。因为我本不该是那些故事的主角。可就在刚才还看到自己的脸 说到这里,一言不发了。鸭川神官问,受伤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柔美的筚篥一改刚才的哀伤,乍然变成一根龙笛般地尖叫着,她真的如你所料么?容颜身姿都超乎寻常的完美,可这世上必然不会拥有完美。那个女人的精神还是性格,是存在着缺陷的罢。就在刚才还说,会不会因为我的脸而离开我的身边。到头来对我而言,多好的女人依旧没有任何区别 哥哥的声音渐渐的飘远,到末尾几个字处,在说什么也无法听见,徒留下雨的声音在四方蔓延。藤权介无法做到离开之时注目着神社远去。神官也好哥哥也罢,那种陷入狂乱的痛苦之声令他四肢百骸感到透骨的严寒。究其原因,说那话的人绝不是哥哥。他所了解的哥哥,或是记忆中的哥哥,与神社中的藤中纳言是截然相反,互相独立的两人。 因为表现出不喜欢母亲所赠予鞠球的花色的样子。曾经的哥哥拿出自己的那一个,来到藤权介的住处妄图进行一场悄无声息的置换。谁谅那种置换的行为看似与偷窃相差无几,原本在屏风后面窥视的藤权介嚎啕大哭。 藤中纳言愕然紧接手忙脚乱,两个鞠球一时都毕恭毕敬放到藤权介的面前。藤权介却觉得,这是母亲固执己见的惩罚得到了他人的接手。哥哥如祓除时被诵读的祝词般的温柔声音就是对他的蛊惑: 看你好像不喜欢这个鞠球的样子,时不时地看着我的。我倒觉得正融的也非常好看。 哥哥故意拿走无人喜欢的葱色,将唯一以唐红与金黄融合在一起的蕾菊色般的鞠球留给藤权介。可蕾菊色或里山吹色能令藤权介想到母亲。淡橘色的灯光照耀在鞠球镀了丝线的表面,鞠球好像忍受痛苦般的沉静。 这一个与那一个,哪一个的颜色藤权介都不喜欢。母亲所拿出来的鞠球,是她特意挑选的成果,精心地排除所有讨好藤权介的可能。即便如此,母亲依然教哥哥先做选择。面对这种揶揄,不论哥哥选择哪种颜色,结果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鞠球不属于自己。哥哥将他的与自己的对调,还是一样的结果。 实际上的哥哥却洞悉藤权介内心的所想,将所有的鞠球都放在藤权介的面前,说,倘若都不喜欢,就说一个喜欢的样式出来。 藤权介嗓子已经沙哑,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着,不喜欢 藤中纳言仔细问道,喜欢什么样的呢? 这是温柔的谎言,甜蜜的毒药。可哥哥那如镜池一样平静的眼睛里,好像也因为灯光镀上痛苦的神色。 喜欢什么样的,藤权介自己也说不上来,对于手鞠蹴鞠这样一类的东西,也没有特殊的情结。藤权介却不甘心这样放过揭开藤中纳言丑恶嘴脸的机会,便执着地沉默着,不一会儿,又哭哭啼啼起来。 藤中纳言道,正融好像总是跟着我选一样的东西呢。是正融喜欢的么?还是仅仅想跟哥哥的一样呢?哥哥想听听正融自己的想法。 这番抚慰业已挑不出毛病,尽管旁人察觉不了,藤权介立刻听出了潜藏在背面的罪恶。家里若是也有兄弟姐妹应当很容易理解,所谓家人最大的罪过,无外乎连至亲的喜恶也不能说出一二。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8) 可是哥哥却没有给他继续在心中埋怨的机会,但有的时候,却觉得你对若紫色情有独钟。尽管嘴巴上从来没有讲过,可是选帖纸的时候呢,总是率先地将若紫色的拿在手里。唐国的点心,也不论会不会好吃,若紫色样式的或者形状新奇的,先讨过来一点,又舍不得吃的放在手里。是这样的吗? 藤权介说不出反驳的话了,若是再毫无理由地哭泣,家里还有谁会喜欢自己呢。不日放在熏香后漆筥里的鞠球,被送到自己的房间里来。若紫色的纹路上,用白线绣着别出心裁的交颈仙鹤,与现在任何衣服上的纹样或者织物都不一样。若紫色连同葱色与蕾菊色,每一样都属于自己。 他有了哥哥的灵魂被置换的明证。可自己所爱的鞠球是歇斯底里得来的成果,藤权介亦无法证明,哥哥在那个时候没有被置换灵魂。 藤权介回到家中时,狩衣与帽悉数湿透,所幸半臂与衵衣没有大碍,便教人替自己换一件清爽的二蓝色菱纹直衣,端坐在东之对的厢房。 不久日暮西山,打开的格子窗里吹来暮风,东西两门依旧没有迎接的动静。入夜的时候,走廊里点起萤火虫似的立明灯。东门的门口隐约好像有人在说话,藤权介从厢房里走出去看,雨声也在耳畔放大,说话声恍惚又失去了踪影,许久不复响起。 藤权介拍了拍手唤来一个值宿的侍从,询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候? 侍从又去询问掌管漏刻的家臣来,立即回来禀告说,刚刚到酉时呢。 藤权介说,多喊一下人过来,再装起来一辆丝毛车到东门前罢。 这个时候要出去么? 藤权介并不回答,侍从唯有领命去办了,突然远处送来嘈杂的声音。仔细从雨声中分辨,有细小的说话与足音。藤权介伸长脖子眺望了一会儿,壶庭的深处隐约现出乌紫色的直衣,乌紫在黑夜与灯光的双面烘托下,变成了艳丽的紫红。 藤权介急忙喊人拿来雨盖,撑到院子里一看,藤中纳言正自东门的方向往这里来。他的身边跟着定光大进,两个人都没有穿雨衣。藤权介走到他们的面前,发现那种奇异的服装颜色因雨水濡湿而变得暗沉,白天的时候,这应该是一件二蓝色的衣服。 快到渡廊上来罢!怎么连雨盖都不打呢?这么晚的时候,还下着雨。藤权介将伞张到藤中纳言的头顶。藤中纳言只管自己走着路,原本在藤中纳言身前为他撑伞的藤权介为要避让,险些自己栽个跟头。再尾随上去时,也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那种无畏的行走好像百鬼夜行里得到自由的镰鼬。 藤权介吃力地撑着伞问道,哥哥到哪里去了? 勇往直前的步子有一瞬间的停滞,原本稳健的步伐这时候乱了,藤权介忙又发问,到哪里去了?这个时候才回来。身上也弄成了这个样子。我在家里的时候,一直觉得很不安心。然后便使唤值宿侍童马上到西之对去准备干净的衣服。 镰鼬的步调止于路的中央,藤中纳言转过身来,白色的面具像悬浮在空中的鬼火,发莹莹的光。 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自认为这是讨好么? 恶魔的真实面目那么轻而易举地现在藤权介的面前,反教藤权介的心里倍感如同谎言的不切实际,人还真是有一点娇气与矫情。 能听到您的声音已经觉得可以释怀了,可见您的衣服也湿透了,您不打算告诉我到哪里去了么? 这样说着,藤中纳言并不为之所动。藤权介又向哥哥的随从以强硬的口吻吩咐: 教定光服侍着先到我的屋子里来罢。 定光大进伫立在原地,不为所动着,他的双脚是被胶沾在地上了么。随着雨声的稀薄,藤中纳言那些往日自西之对里时时回响起的恶毒哀鸣,竟又一回地造访在藤权介鲜明的回忆中。可是那种妖魔到底是什么时候占据了哥哥的身体呢,毫无征兆的悲剧会降临在无辜之人的身上,藤权介终归不相信这样的事情。那么,心底的答案越来越接近本来的面貌。这所谓的真相无非是一种策无遗算的伪装。可没有那种哥哥的自己是一事无成的,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好,他多么希望哥哥变回来啊! 藤权介的手臂涌出悲愤的力气,他将藤中纳言的一只手蓦地擒住,冰块一样的触感同样传递到藤权介的手指上,若不是天气阴冷,又入了夜里,藤权介真难相信那是人类的肢体。 藤中纳言如同溅到热油,一瞬间将藤权介的手臂甩到半空中。藤权介心里顿生出占理的盲目自信,可话提在口中还未说出,哥哥的巴掌携着寒风往脸上袭来。藤权介潜意识里闭上双眼。寒风在咫尺之间停住,冰凉的巴掌在空中打了个旋,最后落在藤权介的胸膛。 藤权介扎在地上的双脚尽管纹丝不动,心里仿佛受了委屈,久久地在原地与哥哥僵持着。可藤中纳言很快地转身往雨里去了,藤权介痴愚地跟在后面,他的心中挂念藤中纳言身上死尸一样的温度。 您最近总是这样,突然出现,又突然地消失。怎么能教我不担心呢。您是去了哪个女人那里吗? 哥哥的步伐越来越快,马上就能见到镜池前的枫树林了。西之对莫大的阴影在松明的呼唤下投到他们的眼前。藤中纳言只要踏入那里,就会进入到另外一个不为外人开放的世界。 藤权介急忙大喊,左兵卫督见到您今天去了西市,您去那里作了什么? 雨夜呐喊的回声里,乌紫色的背影有条不紊进到西透渡殿上,橘色灯光下的地板上也因为沾水显出一前一后的黑色脚印。脚印延伸至西之对的板门前面,因为没有点灯,一切都陷到黑暗里去了。 第7章 (七) 定光大进在最初的服侍里,尽管惧怕藤中纳言骇人的相貌,却因念及对方过去时的品行,心中对他的可怜,便也会无穷地放大。在藤权介看来,大进如今受这种心甘情愿的驱使,也一定是那种多余的同情致使的悲剧。业已病态的藤中纳言对他如同对待动物一般地驱使,大进的心情也如同骑虎难下而进入非人境地的扭曲。 名为千代的金鲤死去后的不日,小野宫里忽然有消息说,哥哥就要结婚了,对象是二位大伴左大臣的女儿。 可这是一门自哥哥加冠伊始就定下的事,在二月元服的藤中纳言应在那时就履行与大伴左大臣的约定。贵族刚刚成年的男子要在加冠之日的夜里,与订婚的女子一起住进女方家的寝殿。 大伴左大臣这名嫁人的女儿年龄最小,因对她格外的爱怜,方教她服侍于华贵无双的中宫御前。可他人有所不知的,是这一名二位的大伴大臣素来不与藤原太政大臣融洽。藤原太政大臣将女儿嫁与皇帝作中宫,实在夜里想来都将牙关咬的滋滋作响的缠绵幽怨。 藤中纳言尚未结发的时候,时常因着父亲的身份,便利地出入宫禁。依仗皇帝陛下的青睐,早早地得到进入清凉殿的特权。侍奉于皇帝左右的大伴大臣在那时,也有一个年龄相近于藤中纳言的孩子。尽管能诗会赋,容姿非凡,比较起藤中纳言,各个方面都较次一些,而不为皇帝陛下的喜爱。故而教大伴大臣有难以言喻的情结。 不见藤中纳言其人时,便带着恨意地凭空揣度,这样刁钻的父亲其子势必有着不相上下的刻薄。真当见到了藤中纳言的本人,又因为心里那种固执,而无法接受他的可爱。 然而高雅的德行与温润的话语朝夕伴在身旁,那种情景之下的人格更像一种无形的蛮力教人难以抗衡。自然而然犹如唾面自干,碎牙自咽,对藤中纳言奇诡的喜欢,无论如何再讲不出怨言。大伴左大臣如此宠爱这名才貌双绝的可爱女婿,以至于将左京的红梅殿别墅腾出,教新婚的二人居住在那里。 岁及舞勺的藤中纳言,由红梅殿左大臣执行加冠的仪式。等这里的宴席圆满,再到左大臣的宅邸招亲。于是请阴阳头占卜了良辰吉日,飨宴仪式布置得无一不妥当。到冠礼举行的那日,按照道理待加冠者应事先穿着阙腋袍,于正殿的戴冠座席上静候加冠者与剪发执行人的到来。加冠者这一身份委实特殊重要,因此要与藤中纳言一起在加冠的地方提前准备,以绝此后仪式之差错。 然这一日,红梅殿大臣的踪影迟迟未现于小野宫殿前。藤原太政大臣暗自抱怨,以为这是一种另类的羞辱。碍于藤中纳言的颜面,也只好降心相从,派人速速尊请红梅殿大臣的大驾。此时有人登门拜访,通知太政大臣,加冠者临时害了恶病,此故无法如约而至。 于是只好违背事先的约定,由父亲本人亲自为儿子加冠,都觉得很不吉利。这时又有家臣来报,剪发的官员身体抱恙,亦无法出席冠礼仪式。这事分外蹊跷,并无所犯忌,不该在吉日发生如是接二连三的变故。可又十分害怕违反吉日的规定,改日加冠亦是闻所未闻之事。匆匆更替了剪发之人,加冠的典礼在阻碍重重之中艰辛完成。 只是一场宴席,因此办得十分扫兴。又何况天皇亲临于此,本以为风光无限的一日,太政大臣顿时感到索然无味,患得患失,旦望这场宴席早早地结束,唯有对接下来的婚事心里还抱有一些期许。 可到了夜里,红梅殿的使者前来告知,红梅殿大臣的病情危重,恐怕夜间的婚礼难以执行。此消息一经交代,众人都大觉无趣,不禁都怨天尤人起来,说是时运不济,祸不单行,法师也分外无能。总而言之,非常吵杂,一时之间都忘记了作为高门的礼节。渐渐愈演愈烈,其间间杂口无遮拦之言。藤原太政大臣万分羞愧,又怒火中烧,隐忍数次,险些大发雷霆,只好由藤中纳言代为主持收场。 在那不久之后的一日里,忽然传出藤中纳言身患恶疾的噩耗。以至于这场靡不有初的金玉良缘,遥遥没有善终的归途。 然而面对面目全非的哥哥,红梅殿的文使再次来书告知了近期婚礼的事宜。没有直接参与到这桩闹剧中的藤权介很难相信事到如今,这世间竟还有无所谓容貌的女子。若是如此结缘,能够迁就哥哥的难处,倒也不能说绝不般配。 可是藤权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纵使哥哥幸得姻缘,却几乎无人为此高兴,仿佛一门业已不幸的婚姻迫在眉睫,强迫他们屈从。 回应文使的事宜作得敷衍潦草,父亲得知后勃然大怒,又重新差遣随从到红梅殿讲露显之事的准备。唯有父亲正常的高涨情绪将藤权介加以感染,若是相貌不影响藤中纳言婚姻的圆满,他亦从心底里为哥哥高兴。 终于有一个白天,在劝学院的学堂里,藤权介听到了夜不能寐的传闻。所讲的是大伴氏的小姐二位局,并不情愿嫁给藤中纳言。之所以婚礼还会如约举行,大抵是迫于红梅殿大臣的压力,只好服从父亲的命令。于是三言两语,紧跟起藤中纳言相貌的讨论。 方才说出那种传闻的,是一名藤原氏学子的侍从,唯恐他人听闻了这般诉说不愿相信,又娓娓道来,我的母亲正是红梅殿的女房呢。 于是很多人像看猿乐一样饶有兴致地围上去听,那名藤原氏的学子也说,虽然说得了重病,也一直讲不明白是什么恶疾,又弄作是妖魔上身的样子,实在以讹传讹,概不可信。 又说,可是参朝也要戴着面具,就算是天花病,也不至于如此,这样看来,妖魔上身这一说法,也不能够彻底地排除了。 那名侍从接着说,就是污秽上身,搞成了恶鬼的样子哩! 旁听的一人扬起脑袋,我是小野宫藤原氏的堂亲,这件事情,我比你们都要清楚一些。 于是都围到他的跟前,你一语我一言,催促他速速道来,那么,果然不是如小野宫所讲的,仅仅得了天花病那样简单吧。 号称堂亲的那人说,要说我来,得了那种病难免见人难为情,总比丢掉一条性命,好上很多。如此作怪,未免太过矫情。 藤权介将那些句子默默听在心里,虽不尽然是事实,也绝非是全然的凭空捏造。可藤权介这一人,不论是谣传还是真言,亲耳听闻或是他人诉说。但凡听在耳朵里,总喜欢往心里去。 堂亲接着说,先前见他所作文章,觉得大有才学。果然宫禁里外之人都说,这样的一人生在日本,也十分可惜 听到这里,藤权介只觉得两眼一黑,剩下的话尽管听不清楚,也无关紧要。他的心里早早地能将这段评词,背诵千百来回。这一名和氏之璧,随侯之珠,生长在日本这样的小国,未免太过可惜。其可贵之处并非止于八斗汉才,和魂之优非公卿门阀所得望其肩项。 那么按此来视其气度,只是天花造成的疮疤,不至于因此在清凉殿上陛下御前做颜面尽失之事,究其根本,所害之病乃是脸部溃烂而无颜见人。如此一来,因自暴自弃而放浪形骸的种种,俱顺利成章。 堂亲说完,大家都觉得十分有理,纷纷颔首附和。堂亲唯恐藤原氏的子弟将信将疑,又搬出清凉殿上的所见所闻,以及小野宫中探得的只言片语。此时又有那名学子的侍从附议,又煞有介事地转述小野宫长女命妇对藤中纳言相貌的讨论。大家都信以为真,连连对此感叹唏嘘。一会儿的功夫,又谈到二位局的身上,认为恐怕藤中纳言尚已命在旦夕,换作随从的男子也觉得害怕,强人所难地要她做一个丑夫的贤妻,实在也是一桩孽缘。 藤权介回到家中,只觉得劝学院中流言蜚语犹如千百只蚊蝇在耳边萦绕,脑袋昏昏沉沉,心中空虚怅然,做什么事情都无法集中精神。 见到定光大进经过,如同雪里得碳,连忙将他喊住,说要问他一些话。定光大进伛偻膝行于面前。因着藤权介的情绪,心中不自然而然地也有些阴郁,说出话来的声音也好像哽咽过一般,大伴小姐拒婚一事,向来没有听过那样的传言。您是从哪里听说这样的话? 藤权介问,哪里会没有听说过,连劝学院里都传出这样的丑言,何必再说那些安抚我的话。 大进说,确实有种种这样与那样的飞短流长,不用刻意打听,也能传到耳里。您的父亲是太政大臣,这些都是自然的事情。 藤权介经他一点,豁然开朗,认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论是德高望重的父亲还是行高于人的哥哥,他们身上的非议都是一般的道理。诸如此类耳食之言,便如同家常便饭,不应凭此忧心仲仲,大惊小怪。 可嘴巴上依旧说,你怎么知道这是无稽之谈? 大进便道,我跟随公子已经一年有余,这半年而来,也只有我能贴身服侍,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他的正寝。正是这原因,与红梅殿的信件往来,自然是由我负责传递。若连我也不知晓的事情,谁还能够比我更加清楚? 这样一说,藤权介惴惴不安的心事,终于放下一程来。可到夜里,辗转反侧,一旦闭上眼睛,就现出白天劝学院里的情景。外人的评价论断,哪里是一个家侍片纸只字就能够解开的心结。仔细回想当时大进的模样,并不像是撒谎的样子,只是精神十分涣散,更像是久病不愈的人说出来的昏话。又觉得这样一名庸人,比起其他的家司家臣,身上的瑕疵不胜枚举,若给一个倒数的等第,倒是榜上有名。何以这样一人能够得到哥哥的宠信,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第一奇事。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9) 因此对定光大进的一番话并不能完全地相信,又想到自己也学过止谤莫如自修的道理。直到如今依旧深觉性情大变的哥哥,早已算不上随和之宝,怎么能够套用怀璧其罪的典故,自己能够莫名地说服自己,也真是笑话一样。定光大进必定在那个时候,就已为妖魔附身的哥哥深深地蛊惑,才会履行无利可图的死心塌地。 月上枝头,藤权介从寝台爬出房间,往回廊的西面一步一踱地游走。值宿的下人都已睡着,东倒西歪地平铺在透渡廊上,昏暗的灯下,有一些骇人。偶然遇到一个如厕的人,向他吩咐对自己不必留意,也就没有多加干预。 久久没有听见唱名,大概知道已过丑时。藤权介每至满怀心事的难眠之夜,总会想一想明子来缓解心里的怅然。今日的这种忧愁,已非仅凭想象便能得以缓解。西之对的朦胧月与飘渺池,仿佛散发着遍及百里的幽香,将蜂蝶一样幼小的藤权介包裹其中。藤权介回过神来,已经行至高悬满月的西对殿前。镜池的流水,如同波涛一般向他袭来。凭风而动的竹帘,与之静静地唱和。 可今夜西之对的灯火,与洁白的月色交相辉映,共奏一曲金银之歌。藤权介这时想到,明天就是哥哥结婚的日子,父亲还是母亲,总归是亲临了这里。橘黄的障子里面,模糊的说话声如烛火一样摇曳着。 藤权介鬼使神差地蹲下身子,将耳朵贴到障子上去。说话的人好像是父亲,以一种循序渐进的态度,慢悠悠地说着,明天,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哥哥的声音好像浸在了水里,分明是很公式的答句,却像在呼救一样可怜,都知道了。 父亲说,那么,你再替我复述一遍罢。 哥哥说,不论发生什么的样的事,都不可以惊慌失措。 父亲问,什么样的事,是指什么? 哥哥说,比如婚礼无法如约举行,或是中止,这样一类的事。 父亲问,若发生这样的事,要怎么办。 也不清楚哥哥是没有说话还是没有听清,隔了一会儿,那种粘稠的声音再度送来,绝不可向红梅殿大臣妥协,要求照常举行下去。 父亲的声音忽然拔高了很多,重重地刺进藤权介的耳中,你这家伙,怎么现在忘性这样大,话不能够一回说完么?还有一条呢? 哥哥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够摘下面具。 屋子里旋即传出脚步的声音,一定是父亲走了出来。藤权介慌乱之余,翻过栏杆,躲到渡廊下面去。随着脚步声的远去,西之对的灯火很快就被扑灭。 藤权介借着月色摸黑进到了近侍间里,其中有人正打着轻鼾,藤权介连忙将他摇醒。黑暗中一个沙哑且陌生的嗓音问道,出了什么事? 藤权介愕然,定光大进人在哪里? 那沙哑嗓音听了,拍了拍身边躺着的一人,含糊的一句什么事?送到藤权介的耳里,正是定光大进的声音。 藤权介忙说,有件事情要找你帮忙,快快随我出去。 大进说,有什么事不能等到白天说么? 藤权介有些恼怒,将声音拔高几分说,若不着急,何必在这种时候找你? 定光大进的意识也清楚了一些,这才惊觉是小公子纡尊降贵光临,连忙说,我这就去换衣服,但请您到屋外等一会儿。 不消片刻,定光大进从侍从之间走出。藤权介见他来了,兀自转身走到前面的渡廊上,定光大进旋即跟了上去。藤权介转过头对他说,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说话罢。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躲到壶庭北面的松树底下。藤权介对大进道,我尚且记得,你有一个同我年纪一样的弟弟。 定光大进苦思冥想,回答,确实有一个弟弟在家,却比您要长出一岁。 藤权介说,可是,还没有元服罢。 定光大进不好意思地说,也不知元服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藤权介心里厌烦定光大进这种自以为是,然因有求于他,不好于此时奚落,便说,身材应该与我相差不多,他的衣服能拿来么? 大进讶然,下人的衣服,怎么能够拿给您穿。 藤权介道,这便是我要说的事。且乘这夜色,回你家去将你弟弟的衣服拿一套过来,但要是礼服,年中行事也好穿。 大进说,这种小事,何必急于一时,等见到日头再赶过去拿,也来得及。 藤权介道,总是讲话不经考虑,我要你把我打扮成你的弟弟。 大进问道,那是为了什么呢? 藤权介说,招婿礼的时候,也把我带到红梅殿上去。 定光大进这下十分清醒,连连摆头推辞,怎能这样胡闹,这种事情我也不会轻易答应。 藤权介说,也不是要找你商量,我的心意决定了就不会改变。 定光大进想他一个少年,年纪尚轻就发生这种变故,对藤中纳言的关心也就远超一般的兄弟。又回忆起白天时候,藤权介找自己对证的种种流言,便是唯恐婚礼生出变节的一颗真心。这种时候怎好做一个油盐不进的恶人,将这种真诚扑灭? 大进思虑良久,加之藤权介那种强硬的态度与他对抗,也就将此事答应下来。趁着晨光熹微,从左京出发到右京,取来一套他弟弟的衣服,服侍藤权介穿上。 尽管这样一套朴素礼服,不是许色也没有纹样,倒不减藤权介的可爱。着上之后,恰似贵族的公子微服将行。到了晚上,招婿的队伍业已准备妥当,引路的随从点上火把,小野宫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昏暗的火光之下,彼此的容貌也不能够看清。藤权介紧紧地跟随在定光大进的身后。 本来以为只是一段简单的路途,从小野宫直达红梅殿的路程兴许还不如招婿的队伍长,哪里会想到在拜访红梅殿之前,还要去京城外面的出立所为新郎祈福。故而这一支长队,竟走到了比睿山里,等祈祷的仪式完成又要折回京城。 藤权介原本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加之昨天一夜未眠。走到半路上,身体有些支撑不住。连忙喊住定光大进。大进不免说,怪哉,早知这样,应该安排你骑到马上。如果坚持不住,不如就此回去。 藤权介却说,骑到马上太过显眼。你扶我一会儿,这段路就可以走完。 定光大进说,说得这样轻松,走了却还不到一半呢。坚持想让藤权介骑马。藤权介唯恐他人泄密,绝不答应,与定光大进僵持不下。 这茫茫山林里面,人烟稀少,俱不点灯。除了月色,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连成一片。终在强按牛头下,遥远地见到了稀疏的光点。藤权介顿感春风之沐,梅林在前,双脚也有了许多力气。 这个时候,月亮悄悄躲进乌云的后面,延历寺在通明灯火下,更显出一种安心的颜色。引路的火把率先进到四脚门前。忽然间好几支松明往这里急急走来,对藤中纳言的车子禀告起什么。声音之大,车外也能听见。 可送入耳朵里,只有密集的话音,到底说什么不是很清楚。大人们谈起大事,总是刻意用一种窃窃私语的姿态,唯恐被不相关的人听到。却又不在外人面前躲避,仿佛又生怕别人不知道。藤权介对此深感厌烦,乘着大进的疏忽,只身钻到牛车前的人群里去。听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正说,但请就此回去。 话正谈到一半,藤权介听不很明白。这时藤中纳言的声音从车子里透来,恕难从命,今晚之事不可有任何差错。 陌生男人声音有些急乱,这时候不听劝告,难堪的反而会是您呢,您单独回去,车子停在红梅殿上,也还是作数。 哥哥说,这事你不用再说,招婿的婚礼,新郎不到女方的家里就算作成婚,从来没有听说这样的先例。 陌生男人道,您既然如此说了,我一个外人,自然不便干预。隔了一会儿,又说,有一句话,红梅殿大臣叮嘱我不可告诉,事到如今,不得不违背先前的诺言,对您实话以告,大伴小姐此时并不在红梅殿中。前往那里,也没有多大用处。 藤中纳言沉默不语。忽然有夜风涌来,经过树林时大声地呼啸,难怪会有鬼哭狼号这样的形容。藤权介听到那风的呜呜之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退了几步,又从人群里挤出身体来。 这时候尽管身后复又响起说话声,也因听不清内容,可全然抛诸脑后。乘无人注意之时,藤权介的心脏砰砰地跳着,迈开两腿,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8章 (八) 尽管完成了婚礼,可那终究是一种不幸。 藤权介近来对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有了深切的认知。与女官的丑事泄露出去的那时,与现在面对神官歇斯底里之时,都如出一辙。身担一名观望者,竟是这样的奇耻大辱。事到如今藤权介回想起那样的场景,心中都会涌上如月色下镜池一般的痛苦。 天光熹微的时候,定光大进来到藤权介的对殿上,询问藤权介的所在。藤权介听到动静,将门帘掀起来,只见定光大进仪容不整,冠发凌乱,样子非常落魄。大进见到藤权介,就把两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问道,您跑到哪里去了? 藤权介一时为他的气势所震慑,没有意识到这种僭越的行径。大进也为之一怔,连忙将手收回袖子里,昨天夜里,寻找了您大半个晚上,又唯恐公子那里无人服侍。忙前忙后,两边都不得安心。您有回去的打算,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呢? 藤权介平日里,遇到这种情景,最不喜欢他人对自己的质问。自己凭着喜恶自作主张在前,固然有错。若仅此一事而得理不饶人,也不是一个像话的样子。 可大进两眼里蓄满了愁思,好像恸哭过后的样子。他脸色发黄,上唇已然变成紫色。一夜之间,竟像一个而立之年的人。心里的委屈,似乎莫名能与他诉说。藤权介刚刚开口支吾两声,明明要说一些关于昨夜逃跑的辩解,眼泪就不听使唤地涌了出来。原本答复的话,都成了呜咽。 定光大进慌乱之余,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呢。 藤权介难以解释这奇妙的泄洪。眼前这一人既非自己的血亲又非自己的亲信。这种幼稚的撒娇,就像拨开全身的衣服,教他人观察自己丑陋的果体。心里一时感觉羞愧难当,哭声却更加沉重起来,乃至飘荡进入院子里,最后拥抱着定光大进,嚎啕大哭着。 大进为这种形势受了一惊,冻住一般,不敢轻举妄动。见到藤权介身上还是穿着自己拿来的那套衣服,心里想到,莫非昨天晚上,教鬼魂附体了么。再问他一遍出了什么事情,也没得到答话。两人久久僵持不下,定光大进只好说,我对公子隐瞒了跑到这里来的事,马上就要离开。 藤权介终于哽咽道,去哪里? 大进说,既然您并无大碍,我还要回红梅殿去服侍公子。 藤权介闻言沉默着,心神也因着这种沉默平复许多,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之处,自然地把抱着大进的两手放开了。心想自己这幅涕泗横流的样子很不光彩,就把头埋在脖颈里,小声询问,哥哥回来么,还是就此住出去了呢。 若是那张并不能发出悦耳声音的下人嘴里,能够吐出心中所想的答案,那该是多么宽慰方才失态的事情。可是定光大进也不知害了什么样的温病,嗓音比以往更加刺耳,公子三天之后就会返回小野宫了。 三天之后? 举行过露显,一定就会回来的。 红梅殿大臣,不是将那座宅子赠送给哥哥与那个人了么? 如若听到的传闻尚未成为现实,定光大进的话尚有教人信服的余地。藤权介抬头看向大进。那双原本因为愁思而有光的眼睛,现在与一潭死水没有任何差异。可这时说的话,截然相反于先前的轻浮,无光的眼底显着真诚。这种真诚显出来的真实,又与以往卖力的质朴,互相的矛盾。 总之会回来的,您也无需再担心了。 那么,那个人呢,那个人的姿态见到了么? 什么? 二位局的样子,终算能窥见一面罢。 定光大进尴尬地笑了,嘴巴歪着说,怎么会呢,偷窥的贵公子也知道要在这时候避嫌呢,下人难道还可以见新娘么? 空气再度归于宁静时,藤权介的脑海里烙印着自己刚才的哭泣。无论在哪个年纪,像这样独自静坐的时候,屋外树叶的沙沙声、夜晚虫鸣声、秀丽的流水声都会变作这种哭泣。哭声在他的耳旁永无止尽。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小野宫的上空总是笼罩着云翳。就算是晴空万里的天气,镜池上也一定看不到那种美如鱼鳞的粼粼波光。整座西之对仿佛都沉浸在无名的迷雾里,这是枫叶林的过错么?藤权介已无法再对那梦乡中无数次萦绕自己左右的世外桃源,萌生出任何的希望。哥哥的面具也好像云翳似的遮挡在金鲤的头上。明子往昔的模样,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来了。 在那不久传出体弱母亲病重的消息,这两天好像尤其危急,专门派人来传递了想要再回一次小野宫的心愿。消息早早通告到了这里,不知是什么原因,东西两门进入了沉眠,久久没有显示出恭迎母亲的端倪。忽而在母亲说要回来这里的隔天夜晚,宇多院的使者来报说,宇多内亲王已经长辞人间。 云翳如邪恶所愿地降临在地面,小野宫中人人换上了丧服,成了乌黑的原野。这种乌黑在房子的架构上,作为横梁与支柱体现,与苍白的天空作对比,能产生统一而和谐的冲突美。又或是体现在枫叶的枝条与树干上,有丹红与白砂簇拥,以凌乱无序代替工整规范,又是一种自然界里横空出世的对韵。这种有序与工整叠放在一起,只会以相得益彰的融洽,无声地征服作画蛇添足之想的观众。设若清澈见底的池水中,有一条灵动的黑鱼,也会觉得它熠熠发光。 当这乌黑包裹在藤中纳言的身上时,衣服却像生出一对假眼,与面具上金色的眼眸遥相呼应,约定一起凝视藤权介的眼睛。白色的面具与乌黑色丧服行走在渡廊里时,丧服融到漆黑的板门里,徒留面具单独悬浮在半空。那种奇异的场面,就好像发鬼在无人之境穿行。若与那面浮空的发鬼四目相对,那么身体上的灵魂也会为它吸去。藤权介多次以为那是幻觉,整座小野宫中,竟没有一个人害怕。 北面的寝殿因母亲的去世而腾了出来。还没有等母亲的灵魂度过中阴,父亲命令藤权介从东之对搬过去住。这真是稀奇,难道没有再娶的打算么。那个时候的男人,虽说正妻只有一人,一生之中分分合合,有几位妻子并不为过。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10) 过度受宠或受罚都不是好事,藤权介因心里的那种焦躁,并未对父亲下达的命令作出当即的回应。等到第二回 的时候,就是父亲提枪上阵。藤权介从劝学院下学回来,家里安静得出奇,难得镜池的湖水也停止了流淌。整座小野宫里,只有自己脚步的声音。 一打开东之对的板门,正襟危坐在厢房中央的父亲将藤权介吓了一跳。藤权介一时微张着嘴,愣在原地。就连跪坐下来的礼仪,也在大脑的一片空白里消融殆尽。 父亲只说,坐下来。 藤权介心里突突一跳,终于找回了呼吸。二人在厢房对坐。父亲今天穿了一件浅葱色的直衣,模样很是随意。藤权介不知该如何开口,再张开嘴巴,只知道咽一口唾沫下去。 父亲宽容的地方这时候对藤权介清晰地呈现,他用一种慢条斯理的姿态,十分惬意地向他询问,我让你搬到北面的房间去,怎么没有去呢? 藤权介仅凭父亲那种大度,也就随意地答道,我不想去。话说完了,脑子才有所反应,这是犯下了天大的忌讳。 可父亲却好像失去了那段哥哥受伤的记忆,像以前一样,照例为藤权介自圆其说着,因母亲去世而太过悲伤,我很明白,可教你搬过去住,也不是一时兴起的决定。 藤权介反问,那是什么样的决定? 父亲说,看起来总归是活泼一些,这很好。你在劝学院读书,有三年了罢。 藤权介微微俯身下去,眼睛盯着榻榻米,第一年去了大学寮,因为课业奥深,难以完成,辜负了您的期望。这才回到了劝学院中。 藤权介心想,那么,为人父母确实喜欢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奉承话。稍有不慎,就会凭此洋洋得意。不论是那时还是现在,稍加理性地看,自己终归不如哥哥。 倒不妨事,大学寮那种无理的课程,毕竟是强人所难。我听说你在劝学院里名列前茅,各科的成绩也十分出色。尽管如此,因为年龄未到时候,也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藤权介问,为什么这样说呢?不若说在他的心里,授课的博士是精神上的明灯,哪里能容忍他人的批评,藤权介有一点生气。何况事到如今,囿于窘迫的现实,父亲已经说出了与先前的自己截然相反的话了。凭什么以为自己会相信这样的他? 藤原太政大臣说,接受了那样的教育,想当然觉得那样很好。如今会这样问我,也正是因为太多的不知道呢。文章博士当然不能把怎样做官的事好好地教给你。 家中箦子与透渡殿上的女房,总是挽着袖子哭哭啼啼,或莫名放声嚎哭,悲恸大叫。可这个时候的父亲,居然轻笑两下。藤权介因着这笑声,不禁抬头起来看他,父亲今天没有梳妆打扮,脸庞红润健康,似乎年轻了许多。 藤权介心里想道,为政做官这一类的道理,难道还有比四史三传说得更加清楚的么。嘴上支支吾吾,终归很不舒服,讲道,倒是觉得,劝学院里学的面面俱到了。 父亲的脸上也就立马写道了果然如此,有一些得意地说,这正是你不明白的地方。按你的道理,太史公少说应得一左丞相呢。 藤权介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下来。父亲站起身说,我现在去正殿里等你,快点收拾东西吧,日后每天这个时候,都到我的房间来听我授课。 说罢,一骑红尘地走了。藤权介想,那么好吧,不知道要教授我什么课程,同样一部书、一件事,难道还能被他讲出花来么?北之对这个地方,唯有家里的主人才能够居住。有一回得了机会,跑到母亲房间外的箦子上,北对的窗户一打开来,就能看到西对殿的全貌。 与西对衔接的渡廊,就在目光边沿的拐角处。西之对外的窗户好像也能读懂北之对的意思,常年呈现打开的姿态。到夜里寒冷的时候,会把扎上去的竹帘一一放下。哥哥自患病开始,呼吸不很顺畅,一旦关上窗户,人就好像要死一般,如鱼搁浅,气息奄奄。 母亲在世时常往那边眺望,不经意地一瞥,就能见到西之对的忙碌往来。每每窥得哥哥相貌的时候,女流之辈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她的女房时常在厢房上张起几帐,躲在那些帷幕的后面,谈论高门贵族的琐琐碎碎。随着时间的推移,活动的几帐都换成屏风障子一类的设置。女房们远远躲在厢房的后面,难得拜访那里一次,只能听见她们的嬉笑。 这样一间房子,教他住进去,眼前总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来。可藤权介的秉性却很奇怪。一个在衣锦绣服,傅粉施朱里长大的贵游子弟,竟不愿做吃胭脂的人。因此心里异常烦闷,倏忽觉得对东之对这一方屋宇,有许多温存的静美之处,用过的器皿,室礼以及榻榻米,都沾染了习惯的香气,它们自然也习惯了自己。突然搬离到虽然不陌生,却也不熟悉的地方里去,实在很不放心。 很快有侍从的队伍来到藤权介的房间,自作主张地替他搬运日常用品。藤权介心里那种反对,也因这样近在迟尺的暴行,愈演愈烈起来。这样万万不行,藤权介想道,必须去找父亲理论个明白。 于是启程来到正殿的昼御座里,父亲见到藤权介又惊又喜,问他所谓何事。 藤权介行过拜见的礼,反问道,难道不续弦了么? 父亲脸上的喜悦渐渐隐去了,眼睛一瞪,这叫什么话,难道是你该问的么?说完了,显然有些后悔口不择言,忙又说,也不是不娶,只是还没到你操心的份上。 藤权介说,我前思后虑,搬去北殿的事宜,左右都不妥当。 藤原太政大臣倒不生气,只说,你这个孩子,这时候倒学我迂腐起来。 像父亲这样传统的门阀,因着得体的举止与善解人意的性格,虽不能武断地评价为冥顽不灵,仍碍于家里的那种背景,自然而然传承这种风俗,以他父亲的教育之道,教养他自己的两个孩子。所以学习的年龄,绝不允许读一些传奇、物语之类的闲书。平时在家,若听到吟风弄月的声音,也坚决地对他们禁止。可另一方面,每当朝廷或生活中有使用和歌汉诗的必要时,又教他们不得不规范地作出来。 可没有细学过的东西,要如何才能作精呢。藤权介对风花雪月的文学之词,私下里也不喜欢,素来很少接触,并无情必极貌以写物的本事。为对起平仄,押上韵脚,无非就是生搬硬套尘虑萦心、霜华满鬓的蹩脚水平。哥哥与自己学习相同的教材,没什么文学上的涵养。那么当然与他五雀六燕,作出来的东西其索然无味自然一样。 可天赋这种东西,原本就十分弄人。同样出发点的技艺,哥哥并不需多加的努力,就远远地把自己甩在了身后。所以事与愿违,哥哥却作出像是杨柳清风幽巷月,春风冷暖一枝来、伤心欲语春残雪,来者徜徉去不回的合格声律。或许是父亲察觉到已无法用美妙的谎言掩盖真相,唯有以这样强硬的方式来弥补曾经的过失。 藤权介问,只是授课,从东对殿过来也十分方便,缘何执着着令我搬迁过来? 父亲却说,这一小事,要特意与我来争论的么?语调拔得很高,脸已经板了起来。藤权介自知无可转圜的余地,便沉默着,正要对这份为难妥协。 父亲又问,到底有什么不情愿的呢,那边通到西殿何其方便,你不愿意见你的哥哥么?又按当时的习惯,家主这一对夫妻,倘若还未有搬离某一处住所的打算,教自己的孩子住进主要的寝殿,无异于以下犯上,是贵不可言的隆重宠爱。如此一事传到外面,难免会被形容为颠倒黑白的淫行。 藤权介难以形容心里的感觉,要是回答愿意的话呢,那先前的行为无异于无理取闹。自己意识里的自相矛盾,更加不可姑息。要是回答不愿意,就是公开地与儒道里的兄友弟恭相对抗,父亲会现出什么样的神情来呢?恐怕只是当作他拒绝去北殿生搬硬套的借口罢了。 藤权介小声道,我不想见他。 父亲却因此沉默不语。风声送进厢房里,天不知什么时候暗下来了,父亲说,那么,主殿的厢房隔出一间,你住在那里罢。 话已至此,是父亲几度的退让。藤权介在父亲面前,也知道要做一个知足知止的人,认可了调和的结果。 每晚夜幕将临,藤权介遵从父亲的旨意,在昼御座接待宾客的地方,聆听父亲传授时政的课程。可起先无非是臣不密失其身、患生于多欲、生于忧患之类的笼统道理。觉得唯独课本的内容新颖,课程的大体却与劝学院并无差别。又不得不忍受着无聊,任由他谈天说地着。以这样一名太政大臣的身份在藤权介的面前亮相,似乎给予了父亲一度在家庭里匮乏的虚荣。授课的意义当然不在其内容的方面。父亲每每实施着这一行为,都是一次心灵与现实上的并拢。父亲甘愿将其当成自我温存,犹如品尝苏蜜那样惬意。可同样在如同苏蜜一样的伪装面前,藤权介感觉自己就是一种愚行。那苏蜜必然引导出的口酸,于他而言是不觉的痛苦。无法忽略酸味或把酸味本身当成一种痛苦,才是愚笨的体现。 犹如煎熬的课程突然在一个阴天的傍晚戛然而止。正殿北厢房里,藤权介久坐却等侯不到父亲,从房间里走出来,发现天空正下着小雨,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 藤权介问守在廊上的侍从,父亲去了哪里,都一概不知。只好走出主殿来,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这个时候酷暑消减,听说院子里的山茶与金桂开了,桂花很香。自打住进正寝以来,与壶庭隔离的太远,对那里的景致有所疏忽,要经人提醒方才想起。就想要到院子里去看一看,兴许灵感大发,能写一些诗文来。 走到半路上,忽然瞥见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正着蓝色的衣服,在庭院通往寝殿的走廊上寻寻觅觅着,像一块幕布凭空跳舞,竟然与浮空前行的面具有了异曲同工的奇妙之处。 藤权介心里的不安,随那摇曳的幕布而冉冉升起。他朝那边的走廊过去,幕布似乎在背后长了眼睛。藤权介不出几步,那蓝色幕布像被风刮了一样,一转眼就从走廊上面跑了出去。 藤权介因着那奇诡,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上去;追随着幕布在细雨中奔跑。幕布也察觉到别人的追赶,头也不回地向前狂奔。 藤权介心里有一种感觉,那块幕布正是哥哥。哥哥像这样唯恐他人看见,到底藏了什么样的秘密?藤权介想,绝不能教他轻易溜走。心里暗下决心,非要当场揭开那不见天日的肮脏不可。 可是呢,那块幕布脚底生风,越走越快,像是得到了天神的庇护,总不觉得像这人间里的人。他只用走一步的路程,藤权介要走三四步。藤权介跑得愈发卖力,眼前之人却如镜花水月,背影渐渐淡去。 奇怪的是眨眼之间,蓝色幕布由一个模糊的小点,一下清晰地现在他面前,一时在原地一动不动着。藤权介气喘吁吁,也有点害怕,慢慢地走过去,幕布仍不离开。仔细一看,确实是个人的样子。于是大胆起来,可还是有所顾虑,在不远处大声喊道,什么人在那里? 话音未落,幕布浑身颤抖。藤权介这才发现,已经到了东之对的筑墙前,雪白的墙面在幕布身后连成一片。幕布无路可退了。藤权介心里突突的,又往前走了两步,幕布忙地转过身去。藤权介又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个时候,不过与他十四五尺的距离,已经能够看得十分清楚,蓝色的无纹狩衣衔接着黑色的下袴,乌帽子里的发髻不很牢固,柔软的头发流淌到了肩上。身材不高,两只袖子空荡荡的,好像没有胳膊一样。 藤权介惊想,这竟然是个女人。自己还煞有介事当作拥有了哥哥秘密的筹码,检非违使似的追查起来,扮家家酒弄的还真像一回事呢! 转念一想,怎么会有女人呢,见到我又为什么要逃?难道害怕我清楚看到她的样子么?那么就让我见一见是谁罢!若是小野宫的女房,绝不会对自己躲避呢。便无所惧怕,大大方方走过去。谁料情急之下,幕布抖索着双手,面朝筑墙攀爬起来。 藤权介心里一吓,竟有这样不知礼数的女人,做出如此野蛮的行径。可是心里并不对这块幕布讨厌,僵在原地一会儿,就走上前去,想要叫住她。只说了一个你字来,幕布竟然跳到墙顶,野猫一样,转瞬不见踪影了。 藤权介呆呆站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也翻到墙上去。原来这里的筑墙并不很高,藤权介张开两臂,蓄力一跃,就够到了墙顶的地方。他学着那女人的样子,把腿伸到上面,很快就看到了院外的道路,土地夯得十分平整,路上没有往来行人,远远的看到有人骑着马往这里来。那个幕布女人,忽然地蒸发了。 藤权介回到主殿的北厢,喊人将窗子打开,来到箦子上。这个朝向,正面有两枝罗汉松,枝干伸在了屋檐下面,远处的景色并不能看很清楚。这天夜里,西之对的灯火星汉难得摇晃,一望无际的箦子上,也朦胧地坐着一人,衣服有些看不清样子,白晃晃的面具在半空中静滞。 藤权介站了起来,果然是哥哥。脑袋也就轰地一声,将方才翻过墙去的幕布,莫名地与金鲤联系到了一起。水仙花田与皓月,零星的栀子花香悄悄钻入鼻孔。爱宕火葬场的母亲的遗容,竟与那个难以忘记的梦里的人鱼,重合在了一起。因为时间久远,许多细节已经忘记,唯独黑色油亮的鱼尾,莹莹发着暗沉的光。 很晚的时候,父亲匆匆回来。这时,藤权介又自作聪明地做了一件蠢事,本想派人向父亲问安。但是做了亏心事之后,有心虚的情感,也就亲自跑到父亲的面前,询问今晚的授课事宜。 得到的答复,想当然是,这么晚的天色,还教授什么呢。措辞虽不严厉,眼神却十分疲惫,并不多看藤权介一眼。这样子,当然是很厌人的。藤权介的心冷下来,也就抱着任其发展的心态,独自睡下去。 到第二天早上,头疼牙酸,因为心里有挂念,尽管不刻意回想,仍自然而然地不安,昨夜里又将那个关于人鱼的梦境复习了一回,觉得非常厌恶。一整天精神十分懈怠。 到了晚上,父亲仍不回家,四处打听都说,应该是宫里的事有所耽搁。藤权介却也没有了昨夜小园香径独徘徊的兴趣,正往厢房走去,想着睡一觉来赶走烦恼。几帐外偏偏送来细碎的说话,像一群赶也赶不走的蚊蝇,不断发出嗡嗡的声音。 心里故意把那些话排除在外面,可是呢,每一个词都像米粒那样清晰,诸如女人、廉耻、偷鸡摸狗一类的词,一粒一粒呈到他面前。 藤权介怒不可遏,叫来侍从教那几个瞎三话四的人,马上到他面前。结果一左一右,进来两个戴侍乌帽子的下人来。藤权介斥责道,到了这个年纪,还不知道分寸与廉耻。难道进到小野宫来的人,竟没有一个是识字的么? 说罢,他的随身若君也笑了起来,说,倒怪不得他们两个,昨天晚上有个女扮男装的闯了进来,好多人都看到啦。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11) 藤权介故作镇定地问,怎么一回事? 两人其中的一个回答,也就是申时左右,突然东门那里,闯进来一个人。穿蓝衣服,戴乌帽子,都以为是公子哪一个衣锦褧衣的熟人,并未加以在意呢。可那个人躲躲闪闪,武士想问一些话来,竟突然跑开了,寻找了半晌,也不见其踪影。只好悻悻归去。 藤权介想道,这倒与我所见的如出一辙。那个女人一转眼就跑没了影,还真以为是鬼魂呢!嘴上却问若君,是这样的么? 若君说,我呢,只是听说,并没有看着。可知道这件事的,却不止这两个人。都可以找出来一一对质呢。 那两人也说,也只是复述了家司的话,不想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藤权介问,什么话? 两人说,或许是女房那里传出的闲话罢,说不知道又哪个女子来追主人的风流债了。这次竟然假扮男人的样子偷跑进小野宫来,被家奴发现还不肯离开。教外面的男人看了脸去,真不成体统。 藤权介很不舒服,问道,怎么知道你们说的话没有事先串通?就算找另外的人来核问,也没什么意义。 那二人与若君面面相觑,只好对藤权介说,要这么说,也没有办法,只能当作我们疯言疯语。 尽管按伦理道义,占了口舌上的便宜。藤权介的心却因着这件胜利,而黯淡了下去。以至于作结语的说教,也没能从嘴巴里说出来。 第9章 (九) 藤权介其实是个相当聪明的人,尚未元服的那时,却能想到很远的地方。譬如父亲与那个女人当时,在水仙花田里,很快就想到,哥哥对这秘密也十分清楚。心里当很明白,像这样的事情,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讲。自己呢,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孩子,平白无故地去质问谁人,只是像蚍蜉撼树的蠢事,到头来呢,除了坍台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故而将这件事情牢牢地放在心里,与家里相安无事着。 很快有一天,父亲回来的牛车,与平时有些不一样。车子装得十分简陋,好像是微行的样子,一直从西门行驶到西殿的厢房前,解下牛来,把车辕架到栏杆上。父亲先从下车罢,又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汗衫的女童,一直往父亲的身后躲避,显露出一幅雏鸟的姿态。 藤权介呢,恰好正殿的北厢,听闻这里动静大作,自然被吸引了目光。他的父亲见到,便也拍着扇子,教左近向他大声招呼说,二公子,主人邀您过来呢! 方才帷幕没有张起来,藤权介看到了那个女童,心里却在想,要是刚刚我没有脑袋一热,又往此处来看风景,兴许也不会被父亲所喊去。有很多事情,像冬雪下的岩石,高门里私情,与人相安的时候不过短短的一瞬。最不愿意那私情显露出来的,竟是撞见私情的人。 藤权介久久不挪动脚步。左近又喊一遍,要再不有所表示,父亲那里也会难看,只好从渡廊过到西殿上。还没有走进厢房,就见四处的簾子都放了下来,寝室与厢房之间也用层层几帐相隔着,又在寝室里隔出一个单间。那女孩子与刚才大径不同,也到寝室里来,尽管隔着帷幕,却对座上的哥哥十分亲热,经常要从缝隙里面看到对面去。 藤权介一时胶在原地,父亲对他呼唤,这才有所反应,怎么了,快点进来吧,你的妹妹正等着呢。 藤权介心想,平白无故的,怎么多出来一个妹妹,何况女流也不能随意带离母亲的身边,这难道是近卫夫人或者中将之君的女儿么?先前却闻所未闻。又想,也不知道要有所顾虑,我也是个已经元服的人了,怎能这样任意地见陌生的女童。一面往那单间坐进来,一面问父亲道,这是哪里的妹妹? 父亲避之不答,将那个童子拉到身边,看着藤权介说,好了,这是第二个哥哥。这眼前的女孩,脑袋刚比自己多出几个指头,要是自己站起来,她的个子不过到自己的腰际。只看脸蛋,却好像比身长所显示出的年纪较长一些,有些清秀可爱的样子。但仍然未到知情懂事的时候,一扫刚进门的羞涩胆怯,格外大胆地来到藤权介的面前,仔细端详他的脸。 藤权介的心里,对这来历不明的女孩有所抵触,尽管不刻意表现在外,脸色却不觉的很生硬。那个女孩见藤权介一动不动盯着自己,好像仇视一样,心里也感到害怕,还不喜欢他的相貌,连忙躲回到父亲的身后去,说道,我想睡觉。 父亲却把她拉到前面,正色道,是自己要来的,就不应该胡闹。哥哥这里你不喜欢么?就教人拿一些精美的画册与果物来,安抚那个女孩。那个女孩仍是一昧的躲闪,并不敢看藤权介的脸,反倒将目光投向帷幕的外面。 藤权介又问道,这孩子是哪里过来的?从来没听您说起来过。心里想道,在西之对弄得这样吵闹,若不是碍于父亲的面子,哥哥若非大发雷霆,便是怒形于色的生分模样。 父亲说,这件事情,以后就会说给你,现在不过刚过丧期。有些话说在外面,恐怕不好听。又对藤权介说,她叫抚子,是你们两个的妹妹,想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必须真心实意地爱护她。 只觉得这番话尽管出自真心,却十分的作态,藤权介默不作声。不一会儿,送画的人来了,抚子见到那样精巧的玩意儿,顿时也眉开眼笑,目光全然地被吸引于其上。父亲拿一些果物放到她的手上,她只知道往嘴里去塞,剩下吃不掉的,就放回父亲的手里,专心致志地看起画来。 藤权介想道,到底是一个完全不懂事的孩子呢,一点点礼数教养的痕迹也看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又经由父亲,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来,先前跟你说过,你的哥哥乐品很好,你也跃跃欲试地想跟他学习呢。特地带你到这里,为的就是这事,现在倒只字不提了? 抚子也不再去看那些画册,只是把头埋得很低,两个胳膊抱着父亲,十分难为情。可这会儿,几帐外面的哥哥却说,去把筝拿来罢。然后是定光领命的声音,紧接匆忙的步子,好像有两个人出去了。 藤权介望着枫叶绣样的帷幕,长久难以置信着。父亲又说,去拿一杆笛子来吧,正是管弦丝竹渐渐起来的时候呢。便对藤权介道,便与哥哥一起合奏吧,难得有这种时候。 这话一说呢,就好像犯了禁忌一样,丧期也才刚刚过去,真是不知方寸。到这时,还以为父亲要吩咐佣人准备点心助兴,好在迟迟没有着动作,不至于变本加厉。 抚子扬起脑袋,细软的头发扑倒她红梅色的汗衫上面,好像枫叶落在秋水的上面,问道,演奏伊吕波歌么? 藤权介说,刚才说,丧期才过去不久,现在又要奏乐了,真是不好。这个意思,教抚子听去了,原本一张红扑扑的脸,竟然白了很多,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眼眶里亮晶晶的,有眼泪亟待发泄出来,嘴里又说,不演奏了么? 不料这时哥哥却说,演奏哀乐,也没什么不妥。 父亲并不说话,手上抚摸抚子的头发。不一会儿,乐器也都准备妥当了,哥哥在一边为筝调音。藤权介心里却很不愿意,向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哥哥,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呢?平常的时候,就算事事安排得适宜,也仍然有不少的牢骚与谩骂。唯独这个见所未见的女孩今天来了,就加以无限的宽容,真是怪事!父亲呢,虽然一直对自己很喜欢,近来却因为成年,而有些冷淡。印象中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轻声细语,方才见父亲那种态度,宠爱得全然没有了章法。尽管平日里也决不吝啬这样可有可无的私宠,等到有朝一日放到别人的头上,才发现这种宠爱,完全成为了一种禁忌。原来宠爱只有放在特定一人的身上,才可以叫做宠爱。 这时候,帷幕外面三两下的筝音响了起来。那还是夏天的尾声,听到筝声的时候才意识到,院子里还有蝉在叫个不停。间杂此时的乐律,教人十分想要流泪。 藤权介将笛子横放到嘴边,只觉得此情此乐都很完美,不知道该怎样去合奏。吹了一会儿,觉得虽不至难听,却与中吕调难以相和,格外刺耳,渐渐不再吹奏。有一些侍从,因为闻乐思人,想到宇多内亲王在世抚琴的情形,不觉的泪都下到衣襟上来。 藤权介想,这种嘴脸,真教人心酸。可我只觉得这乐曲哀伤,心里的难过一点也没有。要我做一番姿态出来,虽不是不可行,只是我不愿意那样做。唯独把脑袋颔了下去,一动不动着,好像一本正经的样子。 抚子把脑袋放在父亲的膝盖上,依偎着父亲,眼睛大大地睁着,嘴巴上还留着浅浅的笑。只觉得曲子好听,毕竟还没有到触景生情的年纪。 藤权介见她这幅模样,倒不觉得像一开始那样令人讨厌。 时间长久以后,时常有一个人来拜访,所坐的牛车从西大门一直行驶到西之对的殿前。偶尔也独自骑马,穿朴素的衣服,拜访西面的对殿。 往往这个时候,下人之间的消息总是十分灵通,藤权介就询问若君,那里来的是什么人? 若君说,好像是源大纳言的儿子呢。藤权介心想,听说河源院的源氏家中,人丁向来稀少,那么这个人想必就是那个担任藏人头跟左中弁的人了。便问若君,哥哥现在在哪一间房间里呢? 若君问道,现在要过去看望他么? 藤权介说,我随口问问,你只管回答好了。若君如实地将位置相告,在西之对东边的厢房。 藤权介想,这个位置很不隐蔽,沿途都没有可以遮挡的树木,只身过去,实在太奇怪了,一定会被人察觉的。就对若君说,这名源头弁,在平安宫里名声不很好,向来有很多的心思。如此频繁造访我的家里,不知道贪图些什么,恐怕生出对父亲与哥哥不利的事情。 若君呢,当然也不清楚藤中纳言与源头弁的谈话,听了藤权介的分析,担惊受怕地问道,那该怎么办呢? 藤权介说,那么,我去会会他罢。只是不想教无关的人知道这件事,你找一些借口来,去支开渡廊上值班的人。 若君却一副苦恼的样子,突然让我想办法,也不一定能想到。这名若君是藤权介乳母式部大辅的一个弟弟,选入小野宫里来时,因为外表老实可爱,其实有一点愚笨。藤权介被他这样一说,竟有些生气,斥责他,我想要出去,要装车子,或者肚子突然犯痛,要吃一些热的东西,这些都是办法呢。尽管教他们能跑腿的就好啦! 若君恍然大悟,说得也对。就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不过一会儿,又从几帐的后面探出来脑袋,对藤权介招呼,公子,可以啦。 藤权介呢,心里未免难以放心,念及若君做事,尽管因为那些愚笨时有返工与事倍功半的,却不尽然是一个粗糙之人。藤权介从内屋里探出身子来一瞧究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果然箦子渡殿上,一个侍从也没有了,便赶快跑了出去。 临近西之对的厢房外,窗户正敞开着,就能听到清楚的说话声。藤权介正在庭院当中不知如何躲避,正看到有一扇格子窗没有拆下来,又听到里面还有咳嗽的声音,心想原来是这样。就躲到那间格子窗的外面。 窗里有个较为疏远的声音说,今天怎么不在呢? 想必就是源头弁。藤权介正为这一段话感到奇怪,哥哥回答说,今天她跟父亲一道去拜访东大寺的僧都了。声音中听出一些沙哑。 头弁说,这些日子,其实很辛苦您。 外面的风有点冷了,哥哥咳嗽两下说,只是教她临摹字帖,学习弹琴,也无二三事。 头弁说,真是不好意思在你面前说这些啊!抚子的母亲近来也感染了重病,正在山里的寺庙调养,要是给这个孩子穿上丧服,那就太过可怜了。 哥哥却说,这样的话不要道来了,也没有做过特别细心的事情,不过是闲暇之余,当作打发时间。 头弁道,我也知道您口头很冷淡,实际上却不是那样做的。前天来看望抚子,特意拿字帖到我面前,说,看!这是我作的。模样得意洋洋,好不可怜。坐下与她交谈,说的大抵都是您的事,一会儿拿来一个玩偶,给它脸上戴画了五官的圆纸片,非要说这是您呢!想来,也很不懂事,连自己的哥哥也不认得。 哥哥说,出生到现在,也是头一回见我,父亲也不一定去看望过几次。现在还不懂事,未必要紧。年纪太小,着裳也要过一段日子。 头弁说,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就很喜欢您。说来另外一位公子,也在这府上么? 听见谈论到自己的身上,藤权介的心里不由地跳个不停。 哥哥说,还是不要见的好,他不全然知道,等到他大一点的话,应该能够明白。可是呢,现在还有一些任性。似乎还想说一些什么,却没有说下去,又咳嗽得厉害起来,话也不能多说了,源头弁只好告退。沙哑的声音却喊住他,她想看我的脸吧,请告诉她,不要再这样做了。 源头弁说,给您带来的不快请您谅解了吧。抚子说,您的面具非常美丽呢。是由衷的心里话。 哥哥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像父亲,那是没有意义的话。 这一回,真的从房间里退了出来。 这个位置,正看到有一个身着深红衣服与紫色指贯的男人,从厢房里绕到箦子上。按照道理,往西边走便可以离开小野宫。令人惊奇的是,竟然往藤权介的方向走过来。藤权介一时无所准备,蹲在格子窗下的模样正被源头弁撞见。 平时在清凉殿里,偶尔能看到这个人,间杂在人群之中,红彤彤的一片,从来不对他多加注意。这一回两人面对面看着。源头弁一手拿着扇子,正要收回到直衣里面,动作却停止在一半,脸上的神情,像被冻住了一样。 藤权介心想,好吧,那么也跑不掉了,不如大方地看看他罢。便瞪着眼睛,与他对望着。 源头弁又转头往厢房看了一看,便维持着那沉默,手里尽管还拿着扇子,却调转一个方向,往外走了。 藤权介将他的相貌牢牢记在心里,想到,我看到的是一双有着对女人欲望的眼睛。这样的男人嘴巴上最易花言巧语,男人女人,都喜欢听他的好话。可唯独我将他的本貌,看得十分清楚。 第10章 (十) 说来也十分碰巧,或许冥冥之中由宿缘注定着。因父亲的要求,去各种寺庙里参笼,有一回从法成寺出来,正要往小野宫回去,随身们却说,这个时候回去,恰好太一神出行,方向不利。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12) 藤权介说,那能够怎么办呢,难道去九条殿大臣那里么?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大家知道九条右大臣与藤原太政大臣的关系尤其紧张,都不觉得这是玩笑,只得建议他说,这个时候,去河源院避上一回罢。 这个河源院呢,是源大纳言的住所。其实藤权介刚才也想到了那个头弁,可对于源大纳言,也很不喜欢,还觉得十分为难呢。随身们都这样说,藤权介的心里生出一种自我背叛的奇异快感,当即允诺,去一个走在我前面的人,告知那里的头弁吧。说着,就坐上牛车,出发去往河源院了。 可是许久没有等到使者的回音,还以为出师不利。藤权介心里十分忐忑,一时将源氏的恩怨抛诸脑后,情真意切地为这桩难事担忧起来。等到了地方,看到大门前有人迎接,车子进到院子里去。很快有侍从往这里聚拢,引导藤权介到东面已经布置好的客房里安宿。 随后源头弁赶来说,夜间行了这么多的路,您一定很辛苦。他的语气带着殷切的热忱,目光却一直往别的地方去。 藤权介道,太生分啦,我倒是要感谢在前呢。没有提前来说,真难为情。 源头弁回答,今晚实有怠慢,只好委屈您在这里将就一夜了。 忽然帘幕外有女子嬉笑的声音,由远及近经过这里。藤权介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源头弁说,真是不好意思,我出去看一下。就有随身的侍从由外面进来,对头弁禀告,如此如此的事。头弁也对随身说了一些话,就转告藤权介说,是我的一个姐姐,今天从鞍马寺里参拜回来,这才有些吵闹。刚刚已经吩咐过,让她们安静一些了。 藤权介心想,会与那个蓝色衣服的姬大夫有关系么?虽然刚才听不很清楚,唯独有个说话声,让他觉得好像格外熟悉。明月高悬的夜晚,水仙花田下的那个人,就是她吧。于是也不再假装客套,发出一个嗯来。 源头弁也在想,难道误会了什么吗,那天这个人在厢房的外面,倒将我讲给藤中纳言的话听得很清楚。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擅自又对藤权介说,其实呢,我有两个姐姐,有一名生了病,去寺庙里修行。今天回来的这一名,就是先前陪伴着去了的。说完这番话,又觉得很多余,反而更不好意思。 藤权介想道,是害怕我心怀奇怪的误会么?这人也真有意思,他们家里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嘴巴上照例回答着,原来如此呢。口气很暧昧,也不说别的。源头弁不如告退了。 初秋的夜晚,冷风阵阵,送进藤权介的房间。这个地方,不比中御门大路上的自己家里,到了晚上也有水流虫鸣,尤其惬意。河源院的风夹在树林之间,是很阴森的味道。风停之后,又静得不像人间,走廊上也好像一个值宿的人也没有。忽然又有风起,呜呜呜地摇晃五面格子窗,又有从缝隙里漏进的,将几帐也掀开了一些。 若君睡不着觉,依偎在藤权介的身边哭哭啼啼地说,我害怕呢。 藤权介笑话他,你真胆小。过一会儿,又说,这里这么安静,值宿的人兴许被鬼怪抓走了。 若君小小地啊一声,连忙把衣服外套拉到头上,使劲颤抖着。藤权介本来想说一些逗弄他的话,这会儿没有兴致了。就说道,我去外面看看罢。若君只一个劲儿地说,不要去。自己却不敢动作。 藤权介犹自拉开纸隔扇,从房间里走到渡廊。借着屋里透出来的火光,见到侍从都睡在带来的铺盖上。藤权介的心里格外满意着,绕开他们踱了一段路。 刚才睡下之前,听到不远处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源头弁那个姐姐,大约就住在这附近。可到底在哪一间,却还不十分清楚,不禁有些后悔,刚才没有派随身前来探寻。就想着,如果在这里走上一圈,也还没有收获,那么我便回去睡觉了。 可不出两三间的距离,就看到有一间房子,荧荧地晕着幽火。走近去观察,发现窗子也没安上,却把挂在窗口的竹簾都放了下来,只用几帐抵着。藤权介心里好笑,想道,这样不会被风吹倒吗? 有风过来的时候,却好像被几帐上挂着的帷幕吸进去了一样,不发出一点声音。竹簾因为抵着帷幕,也不摇晃。 藤权介又想,刚才是自己大错特错,这真是聪明的做法。风停下来,就有很浓的香味扑进鼻子里。藤权介为这种味道吸引,又靠近了一些,借着灯笼的光,更清楚地发现,从帷幕下面渗出来五颜六色的裙裾。仔细去听屋里的动静,都没有人在说话,好像一起睡过去了。 那么,这是那一间头弁姐姐的房间吧。藤权介踟蹰几步,觉得总要试上一试。便学着皇宫里公卿们的样子,从几帐之间的缝隙探身进去。发现厢房里面正睡着一个人,大概是那人的随身侍女了。对她无心注意,就绕过烛台柜子之类的家具,进到内室里面。定睛一看,果然有个女子盖着衣服睡着。 藤权介心里突突跳着,毕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一时站在那里无所动作,竟然生出想要回去的念头。静悄悄地到这里来,再静悄悄地走,全然当作没有发生过的模样,太窝囊了吧,被不相识的人知道了,也要耻笑。可这也非暗室不欺,要是不告诉别人,又有谁会知道呢?藤权介踟蹰半晌,犹自觉得,我与那些人,终归不是一路的。便实在提不起兴趣了。转身要走,有很轻柔的呼吸送进耳。 藤权介不禁又郁闷地想道,那个抚子,也像这种呼吸一样温顺,让人很抵触,非要说是我的妹妹,要我跟她朝夕相处。看见的时候还觉得有点可爱,但事后每每回想,都比死还要难受。这间宅子里的人,无缘无故地令我倍感家庭的痛苦。孔子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哪里是胆怯就可以妥协的事呢。任何由自己来作主角的事情,想要一个结果,就要有一个起因。我现在站在这里,便是主观上的起因了。我是不能逃的。 于是蹲下身去,抱住那衣服里的人,低声说,我想念你了好久。 那人马上惊醒了,出声问道,谁呀?可是藤权介正抱着她,她十分害怕,刚说完话,连挣扎也不敢了。 藤权介抱起那个人,并不回答,伸手将房间里的蜡烛拿到面前。火光将两人的面相都照得很分明。藤权介对河源院的小姐说,是你的钟情之人呢。 河源院说,可是,我哪有什么钟情之人啊。这本来应该是心里想的话,结果直接的说出来,很不解风情。好在这个时候可以看到,她的容貌清丽端正,头发也很浓密。唯独盖着绿色的衣服,在橘色光晕下,被染成了难看的棕黑。藤权介心想,她比我应该长三四岁吧,但样子却很小,还以为是头弁的妹妹。心里依然有点怀疑,可是眉眼之间,丝毫看不出抚子的影子。 藤权介故意说,你让我受了很多苦,你知不知道呢。我现在无家可归了。 女儿家总有一点娇羞,可听到他这样一说,就把头抬起来看他。河源院心想,是今天来的藤原公子吧,天黑之前匆匆只偷看上了一眼,没想到近看的样子更加好看呢。可是他说的话,教人一句也听不懂。刚才说的也许是今晚方违的事,就辩解道,天一神的事也要怪在我身上呀,你这人真不讲道理。快松开手来。 藤权介不听她的,你这人好奇怪,竟然对男人也很大胆,一直盯着我看。 河源院把头低下去说,你也看着人家,真很讨厌。可是身体却很放松,上身依靠着藤权介。 藤权介说,我长得很讨厌的样子么?河源院哪里好意思回答这话。藤权介接着说,我这难看的相貌,教你受到惊吓,厌恶我了吧。我也很讨厌我这样子。 河源院心想,这是什么瞎话,说出来意欲何为呢。可藤权介的态度分明很诚恳,不像是恋人调情之时说的话。因为没有压低声音,还有一点年少人的沙哑。河源院奇怪地想,要是顺着他的话说,会不会真的教他伤心呢。反而安慰道,您是宇多内亲王的贵人么,觉得你们十分相似。 藤权介心里好笑道,闹了半天,她却不知道我是谁啊!就把她的脸掰正,又问,刚才还觉得我很讨厌,哪一句才是真心的?本来很成熟的模样,现在完完全全地说出小孩子一样的话来。 可河源院并不讨厌,只觉得自己年龄比他大,想到这里就很难为情,对藤权介道,一开始说着玩的任性话,不必当真了! 说着,吹灭蜡烛,想要倒头睡下去,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藤权介呢,像失了光的飞蛾,虽不至于半天不动,也与木头没有太大区别。天色微明,与这里匆匆告别。 藤权介回到小野宫里,又睡了一觉,醒来太阳已经照到箦子上了。就从里间出来,正看到抚子正在镜池边的走廊上,拿一个蹴鞠在拍。身边只有一个先前没见过面的侍女,含笑看着她。 藤权介走到那边去,被抚子见到了。就把鞠抱在怀里,往后面的台阶上跑。藤权介对她说,你不要跑,要跌跤的。走过去拉她胳膊。抚子又往侍女身后躲藏,侍女嗔怪她,这也是你的哥哥呀,真不像话。又对藤权介道,她胆小呢。 刚才的走廊正被太阳晒着,抚子额头上有一点汗,脸颊也被映成粉红的样子,配一身淡紫色的汗衫,非常可爱。藤权介蹲下来说,抚子这个年纪,应该要剃眉了。 侍女不由也脸红道,她不懂事,家里人都很宠,由着去了。 抚子还是静静地看着他,藤权介觉得她眉眼里也有点像父亲,心里像给月季的刺蜇了一下,很不舒服。就抱着抚子的臂膀说,你长大啦,牙齿也不染,这是不成样子的! 抚子像是被捉住的蝴蝶,扭动身体想要逃开,可藤权介力气很大。抚子的尽力挣扎却好似没有动静一般,这一会儿间,她的眼眶有点红。 藤权介松开一只手,又唯恐她逃走,另一只手将她牵着。改变了态度,柔声细语地问,为什么不肯呢? 抚子别头过去小声说,不要像你这个样子! 侍女斥责她,没有规矩!十岁的年纪,不可以再任性了。 藤权介说,西之对那边的大哥哥,也把牙齿染黑了的。 抚子将信将疑地将他看着,对这付粉施朱的滑稽装扮不以为然。藤权介心想,我睡了一觉,直接便过来了,样子很难看吧。 然后顺着镜池的反光看自己的倒影,因为脸上的白/粉掉了一点,显得坑坑洼洼的,很不均匀,果然令人见笑。就领着抚子,到她那个房间里去,教人拿来化妆的材料。 抚子抱着蹴鞠,在房间里东张西望着。藤权介问她,大哥哥去哪里了呢? 抚子眼睛一闪一闪的,回答说,到外面去了,不肯告诉我去哪里。 藤权介心想,一定是到皇宫里去照例慰问做中宫的妹妹了,可是抚子完全闹不清楚呢,干脆也没告诉她。就对她说,你听我的话呢,下一回就教大哥哥把你也带去。 抚子嘀咕道,呀,这才不会呢。大哥哥总不肯跟我说实话,很多事情也处处瞒着我,真不开心。 藤权介其实听得很清楚,却故意问抚子,为什么对我与大哥哥的态度,总是天差地别呢? 抚子本不想回答他的话,可这里见藤权介的态度逐渐温和,也与往常都不相同,便说,你太凶了。 藤权介想,家中上下,都畏惧哥哥的态度,从来没听过哪一个下人,会把牢骚发在我身上的。这个孩子难道有能够看穿魂灵的眼神么? 藤权介又问,我与大哥哥,哪里不一样么? 抚子神色认真地沉吟着,却也答不上来。又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化妆。她只说不喜欢。 藤权介心里道,我当初的时候,也是这般天真。先前有一个待得不久的乳母,丈夫是一个国介。晚上睡觉之前,总听她讲丈夫的任国里,夏天有黑泥雪浪的滩涂,可抓海胆与螃蟹,拾各色各样的贝壳,捕捉蜻蜓,捞海带来烧盐,都觉得很新奇。水产不像京城里这种样子,拿来就可以吃,从鳞片到内脏,要全部剃得很干净。田里有白鹭,数量很多,身体洁白修长,都像玉雕一样漂亮。到了冬天,就要到山上去看雪,河里的水被冻成厚厚的一层,那么,秋天落下去的枫叶也一起被胶在里面,隐约能见到鱼在里面游动,简直就像图画活了起来呢。又要去抓梅花鹿跟老虎,把它们的皮制成靴子的里子,制皮的过程也很有意思。亲自砍柴来烧碳,柴从山上砍回来,晾干才能烧火,炭要用柴烧好才能烤房间,什么都要自己做的事,也很有意思。 这些说法在京城,都是闻所未闻的奇事。即使听说了,也难以想象是什么情状,便对此心驰神往,不亚于山寺月中寻桂子的期待。那里的人呢,都不是京城人生活的情状,事事亲力亲为,好像十分惬意自在。 每当显示出向往的样子,乳母又担心地叮嘱他,您这样高贵的人,怎么能去到那种地方里呢。那是乡下的生活,说出来也是讨您的开心。竟然因为这种随口的心愿,变得惊慌失措了。又对藤权介说,皮肤也晒得很干,个个都是黄色的牙齿,头发常年不洗,哪堪入眼呢?又说,那么,像那样子低贱的人,自然也没有染齿付粉的福分了。每天早出晚归,出海一趟,身上晒出的盐,也够家里吃个把月呢。想到这里,都不觉用衣袖掩住鼻子。觉得这是很粗俗的事情,说出来博众人一笑。 藤权介犹想,每日不必作这种繁琐的事,不很好么?我现在对这些胭脂铅粉一类的流行,从来都不喜欢。 可心里的抵触,哪里能够与时下的潮流所能抗衡。到了一定的年纪,自然地要与剃面熏衣的贵游子弟列为同班,否则见笑于贵胄门阀,入宫参拜,也不允许抬头。当时对于不入主流的那种排挤,难以教今人想象。 此故世间又产生一种传闻,说是哥哥自生病伊始,摒弃了收拾面容的习惯,因眉毛胡子长了起来,又不愿意将其拔除,样子很难看,就用面具掩盖。 很快,侍候化妆的下人进来几个,为藤权介洗脸上妆。抚子心里想,刚才洗尽铅华的样子,像光秃秃的柏木,样子真滑稽!可是却不觉得讨厌。 等到一切都弄好了,抚子的侍女也进到屋子里来,说,你看,这样不更好吗,如月添辉呢。 藤权介吩咐他们出去,自己想独自与抚子说一会儿话。就问抚子,果然还是这样好看,对吧,一会儿就教你的乳母给你也弄好。 抚子将藤权介好好地看了,觉得那种红唇果然与白/粉更加相衬。这次又把眉毛也画得十分温柔,不像先前那样教人抵触。心里砰砰然有些心动。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13) 藤权介问,这样好看还是那样好看? 抚子低下头去小声说,哥哥的面具好看。 藤权介心里突突一跳,立刻站起来,不是都说别让你说这样的话了么。话一出口,有些后悔。幸好抚子是一个孩子,但现出不高兴的模样。 藤权介见她把嘴巴撇到一边,又咬着嘴唇,脸颊两边也塌陷下去,觉得太过粗野,就想要把她抓住,好好地管教。结果踱了两步,险些跌出一跤,回头一看,有一个玩偶被自己踢远了。 抚子呀了一声,起身跑去捡那玩偶。藤权介就跑得比她更快,先把玩偶抓到手里。抚子攀住他的手臂,说,还给我。可是呢,很快地把藤权介放开,俯身下去拾一样东西。 藤权介细看那玩偶,着二蓝色的缝腋袍,有藤花的纹样,帽子戴得很端正,脸孔上的五官用墨水画的格外细致,眼睛也用金泥勾勒得很明晰,应是那位侍女的手笔。 藤权介怒火心生,将那玩偶夹在指缝,就伸出手去,夺抚子捡来的东西。抚子因此备受惊吓,蜷在地上,一只手包着另一只手,死死不愿松懈。这样对抗一个年轻的男子,毫无胜算的机会。抚子自以为无隙可乘的防守很快为藤权介所破坏,那双小手被打开,显出一片白白的东西。 藤权介刚拿在手里,抚子就尖叫,还给我!还给我! 恐怕就是头弁所说的,给人偶戴上纸片做的面具。剪成椭圆形的两片高丽纸用胶粘在一起,其中的一面画着同玩偶如出一辙的脸,两边都钻了小孔,用红色的细丝线模拟面具的情状。绑得并不很牢固,有一边的丝线从小孔里穿了出去,不知道掉在了哪里。 抚子不断地嚷嚷着还给我!,见藤权介无动于衷,就往地上一坐,作势要哭了。藤权介蹲下身去,把玩偶与纸片都交在抚子的手上。抚子的泪眼,巴巴地将他望着。 抚子今天穿着的汗衫,因与时晴时雨的粉红脸颊相得益彰,若是不做表情,倒不如啼哭嬉笑时的那般可爱。浓黑的额发常常在脸畔摇晃,正如一座托举玉花的琼萼。藤权介想道,若这个女孩子死去了,会怎么样呢?对未知的兴奋情绪,正是促使这样的人将心中的妄想付诸实行。藤权介顿悟道,原来我早就期盼起她的死了。 可在以前的时候,藤权介就幻想着无数人的死亡。或是利用佩刀,或是用柔软的棉绳,紧要关头,徒手亦然可以。他醉心于他人的离世,其心拳拳,天地可鉴。唯独一样缺憾,应死之人何其之多,无耐个个脑满肥肠。脑袋一热,的确可以实现愿望。可往后的余生,要面临怎样的深谷,甚而不敢作想。 如此种种的遗恨堆积在心中,正如同一件又一件登天入海的任务。要从头做起,举步维艰,可耻且丑陋。只得耗费许多心思,力求在不经意间,将它们忘记。 今天这个时刻,却很不一般。待会儿扼住她的喉咙,就没有办法大声呼喊。片刻之间,便倒伏在怀。她刚才攀住自己胳膊的力气,几乎感觉不到。这样的女孩,尸体也像一片落叶,一张帖纸。死去之后,阳光可爱依旧,秋风凉爽更一如既往。唯独对藤权介来说,抚子眼睛里的泪光给了他生的希望。 他想,原本这样的世上,女子生下来便是一桩可怜事。那么,我跟抚子一样,都是一无是处的可怜人。一个生着可怜,一个死去可怜。为什么不能成全彼此呢? 乘她忍耐眼泪的时候,藤权介把两手圈在她的脖颈上。原来年幼的女孩,脖子的粗细也同猫狗差的不多,却觉得更加柔软。稍微收紧一些,就很容易像细草那样折断了。藤权介微微用力,那根细草并未应声而断,原来连同细草里,也包含着坚强。 抚子涨成红色的脸,一阵阵送来细若蚊蚋的打嗝。泉水一样的眼泪,逐渐的不流了。 突然屋外那个侍女向这儿问,发生什么事了? 抚子生了一场发烧咳嗽的病。尽管是小恙小痛,可生起病来,却花了许多心思与时间才痊愈。好在病愈之后,与从前一般美丽可爱,但事与愿违,渐渐又露出了怪异的模样。起初呢,是无端的打嗝流泪,莫名躲到侍女与父亲的身后,依然会战栗不止。 家里人都很奇怪,以为是邪灵作祟,就请来佛法崇高的法师与住持来做各色法事,修法、调伏、祓除等事。可是加持诵咒时一切如常,附身童子的身上亦不见有生灵死魂来附。都说府上的小姐身体康健,并无异常。 父亲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时间一长,终算发现怪异的源头。但凡藤权介对她靠近,就会显出那一番姿态。久而久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藤中纳言与父亲也有所疏远。见到他们来临,便躲进帐台不肯出来。厉害的时候,还会哭泣大叫。 有一天藤权介被叫到父亲的跟前,父亲对他问道,你对抚子做了什么? 藤权介心想终会有这一天,所以并不说话。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坐得很端正。 父亲说道,你说一句话吧,我在问你呢。 藤权介说,我不明白您的用意呢。 父亲说,到这个时候,你还不明白么? 要明白什么呢? 好吧,那么,你的哥哥已经是那番情状了,说我只剩你一个儿子,也不为过。设若沾染上一些不好的习惯,当然可以谅解。你打了她么?可很奇怪,抚子的身上也没有伤痕。父亲问完,眼神在藤权介身上四处游移着,他的内心非常不安。 先前母亲的话,突然一字不差地现在耳畔,所以听妈妈的话罢,妈妈的心里,就只有你这个念想了。 藤权介问道,倘若说了实话,就能得到谅解么? 父亲的眉毛之间显出了黑色的沟壑,他的眼睛仿佛有涟漪在荡漾,给母亲断七上的吊唁,也不见得露出来过这样的神情。而且,他并不说话。 藤权介说,我还能做什么呢,真是奇怪,您的话一句也叫人摸不透。 父亲问,你说什么? 藤权介道,我没有做。 没有打她么? 没有。 推了她,抢她的玩具,还是什么别的事?你欺负她了吧,和爸爸说实话。父亲的态度软了下来。 有谁看见了么?教他出来指认如何?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么,那种事你做过么? 藤权介声音提高了,竟然问出这种话来,您是这样把我看待的么?我要走了。 她害怕你,你自己也能看到。现在还要再自欺欺人么?你到底做过什么吧? 什么也没有做。 为什么害怕你? 我不清楚呢。 这个时候,屏风的后面足音乍起,随一道影子的从天而降,足音迫近藤权介的面前,戛然而止。藤权介闻声仰头,惨白的面具正骇然地看着他。 父亲的音调倏地变高了,正信!伴随那尾音落地的,是哥哥打在藤权介脸上的巴掌。藤中纳言似乎沉湎于这种久违的暴力带给他的甜蜜,正如腐肉对藤权介的吸引,巴掌落到脸上去后,又响了四五下。 父亲回过神来,藤权介的一个鼻孔里流出了一道血,像一条长长的鼻涕挂在脸上,格外滑稽。这下父亲也怔住了,久久地说不出话。 藤权介将哥哥望着,依旧坐着不动,没想到有一天,您也会这样对待我。又向着父亲说,那个女孩一开始就不应来到这里。 第11章 (十一)倒v开始 有一个朝露浓重的凌晨, 一辆装饰朴素的牛车驶出小野宫的东门,一路向南地离去,抚子自此被送走了。下人之间, 突然流行起一种说法,说曾经寝同衾, 食同器的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一天,世事竟是这样无常。几个先前侍奉宇多内亲王的侍女终日以泪洗面,总说着不如就此出家, 斩断红尘罢。 八月末的一个傍晚, 定光大进要求与藤权介面谈。得到允许来到藤权介的面前,就说,您去对公子道歉罢。 藤权介原本以为哥哥那里出了事情,这才应允这回的见面,因此舌挢不下,他要求你这么说的么? 定光大进也大为吃惊, 觉得藤权介年龄长了一岁, 说出来的话却好像倒退了一岁,夫人在世的时候, 日日夜夜陪伴在公子的身边。此故我片刻不离夫人的左右。她寝食难安, 时常因公子的事情而堕泪。那种溘然长逝想必与这其中有脱不开的关系吧。 藤权介想, 他若不提及母亲,我都快将这人给忘记了。分明是自小陪伴在身旁的人,可越到长大, 心里对她的记忆就越加稀薄。就算尽力公平地去看待,仍然觉得一定是陪伴逐渐消失的缘故。以至于母亲一词,在知情懂事的时候, 沦为如白马节会上的白马一物,自己只是站在台阶上一年一回观看白马的人。临终前的几个月,她一直形影不离地呆在哥哥的身边。正因为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故而如今只要经由别人的提醒而想起这个人来,心里就觉得很厌烦。 就说,事到如今,才与我来说这些么?你倒是一个不得了的忠仆呢。但想用这种话来打动我,还是免了吧。 定光大进道,想您从前,从来不会这样冷酷。现在想必是言不由衷了。 藤权介想,我以前倒是有点言不由衷呢,现在倒有底气把话说开了。 大进继续说,我现在想对您讲一件您不知道的事,希望您能够安静聆听。 于是开始叙说,宇多内亲王尚且在世的一个夜晚,正逢藤中纳言遭受那种异常病痛的折磨。因藤中纳言之事萦绕在心中,宇多内亲王郁郁寡欢,辗转难眠。这个时候起身出屋,心事重重之间,难免会想到从前,美满之家庭,天伦之乐事,如此种种,皆唾手可得。如今见到月色之下,小野宫镜池之幽雅如初,水仙之可爱依旧,想起鉴湖水前那个人的心境也是大抵如此,呜咽几声,不觉泪下。 偏在此刻,借着月色,也看到夜不能寐的一人,同样在欣赏此间景色,不禁举步向前。那个人也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往内亲王那里回望。 起初月光朦胧,池上有凉凉薄雾,看不很清楚。内亲王一面探问是否是她的长子,一面走到那个人的跟前。内亲王的尖叫刺醒了此间的仆人,值宿的侍从们纷纷赶来。内亲王尽力解释,没有事,没有事。又说,散步时扭到了脚踝,其实并无大碍。结果是一场闹剧,大家都纷纷散去。 定光大进说,可内亲王哪里会是因为扭到脚踝就大惊小怪的人呢?那个时候,我却看得很清楚,有一个背影正往内屋里躲藏,很快就消失不见了。那不应该是公子的背影吗? 藤权介想,母亲一定是看到哥哥的脸了。这个女人,连儿子长成那幅德行,居然也无法从心底里接受呢。但藤权介并不对此事做出评价,只说,我这个人,一向讲求的是道理。倘若是我有错在先,哪里还用你的劝解说完,就不理他了。 定光大进见他油盐不进,不禁怀疑着想,倘若真的没做过那些事,论起对错来,恐怕真的难以决断了,只好告退。 可藤权介的心里,却总是挂记着定光大进说的那些话。到了夜里,也像故事中的母亲一般难以入眠。 先前也说,藤权介此人,向来对他人的看法耿耿于怀。时值不进油盐与耿耿于怀有所冲突,两者之间,总有一样是需要让步的。 藤权介也在一个傍晚,来到哥哥的西之对前,事前并不教人通报。但隔着簾子,对着半空说,我知道,您在里面罢。 唯独晚风抚着竹帘,房间里外,都悄然无声着。 藤权介接着说,也不指望您对我回答,请听我说完这些话吧。然后独自诉说着,先前在水仙花田里的所见所闻。可是沉默的空气里,得不到任何有响动的答复。藤权介想,那么,哥哥果然很清楚。结果呢,我还以为是拥有各自秘密之间的互相隐瞒,实际上是知道对方秘密后对知道的隐瞒啊!我还认真地将此当做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真是跟傻瓜一样。 这个时候,藤权介面红耳赤着,也不好意思若无其事地离开,只有自己给自己台阶下了。又对竹帘说,可为什么,要特意做那样的事情呢?我前思后想,都认为,抚子是那个女人的孩子。能要我怎样的喜欢? 那竹帘里,还是很沉静。藤权介偏偏认定那屋子里是有人的,接着说,母亲之所以去世,也是这样一事促成的吧,对么?其实您从头至尾,都非常清楚,却还是对那女孩格外的纵容。为什么? 回答他的,居然是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像一支箭般从竹帘里来,擦着藤权介的耳朵,咕咚掉进镜池里面。 还不待藤权介回头去看,屋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滚。藤权介一时呆住了,竹帘像煮沸的釜盖,剧烈地翻腾起来。 藤权介心里还有个秘密,亟待对哥哥诉说。那不能与水仙花田此类搁在浅滩上相较的更深的秘密,使得藤权介不觉站起来往前迈了一步,鼻尖贴着竹帘,手心里都是汗,您真的那么讨厌我吗?我总以为,我们之间,不应有任何或可能成为隔阂的因素。可事到如今,并不是这样的我总以为,您还有原谅我的可能 定光大进的哀求,从竹帘里送来,二公子,您快点走吧! 藤权介一怔,因那先前不曾知晓的第三者的在场,忽然心中鸣弦声大作。马上调转过头,从走廊上跑下去,又险些因为台阶而摔倒在地。 藤权介心里不断地想,为什么我的哥哥,一回复一回的,一定要背叛我在先?抚子那件事也好,母亲的那件事也罢。在为数不多的记忆中,哪件不是自己处于委曲求全的地位呢?同样一件事情,譬如说蹴鞠,哥哥去做,母亲也只是说小心一点,便对他含笑看着。可但凡我将蹴鞠抱起的样子被母亲看见,她便会当着我的面把脸孔板着,一句话也不愿说。 现今母亲既然已逝,这些小事不提也罢。那么抚子呢?抚子闯到哥哥的西殿里,抚子拉坏哥哥的琴弦,哪里挨过一句声音重点的话呢。抚子那种年纪,纵然被哥哥教导良久,书法依旧写得不伦不类,教自己也觉得不可理喻。难道年纪小就可以是被原谅的理由么?哥哥分明很清楚,但凡对我的态度,稍稍能与对待抚子那样沾边,我的心里也不会整日整夜的难受。可我的痛苦,他一点都不尝试理解。 想到这里,脸颊一热,竟然落下几滴眼泪。今天这桩事情,更教自己无法接受,分明在替更为亲近哥哥的母亲说话,哥哥何以以那种方式对待自己?于是眼泪像大雨后的贺茂川水,越来越多,流到最后,嚎啕大哭起来。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14) 那样的哥哥,一定就像家眷们所说的,为邪祟所附身,方才作出那些不为人理解的行径。母亲的死亡,正如一个阻拦疯狂的闸门,在一夜之间坍塌瓦解。现今这种放肆,业经无人可挡。妖魔在附身的时候,发生了响应哥哥心愿的异变。与其说那是妖怪的附着,不如说是哥哥一昧容忍着那妖魔。 因为丑陋的容貌加上诡异的性格,也难怪被众人疏远与不齿。藤权介心想,在那之后与女官的丑事,正与这两个原因脱不开关系。原来这世间再厉害的妖魔,也无法抵过女子的诱惑。到底女子是那妖魔的解药,还是更厉害的妖魔呢? 那个女人,是服侍天皇出行的勾当内侍,住在连接紫宸殿与清凉殿之间的透渡殿的单间中,因那透渡殿名为长桥,人们将她称作长桥局。可若要重新到那流水一样的记忆中,找到她进入自己生活中的蛛丝马迹,竟像冬日的镜池池面那样剔透干净。 那么,一定是在轻声细语对待抚子的那时就遇到的吧。尽管哥哥对待自己的态度与他人截然不同着,本以为那是对抚子宠爱的衍生。是对自己另类的惩罚。 又过了一段时间,西面的对殿又燃起了熏香,原本撤离下去的奴仆,重新往来西殿之间。本要出家的侍女们,仿佛蒙受普欲度脱,彼此谈笑风生,一切如同内亲王在世时的光景。 这一切如是梦境,对藤权介而言,依旧是那样的友好。可任何痛苦的折磨,必然有一个以解脱为目的的前提。哥哥的双手打着轻快的节拍,走路的步子也镀上了春风。起初那种细微如同秋毫之末的端倪,并不为人察觉。 对主殿的父亲经常性地拜访,各色各样的宴会日渐不再缺席,西之对的上空频频由管弦丝竹萦绕。随着时间的推移,哥哥仿佛一个新生的孩子,重新降临到小野宫藤原氏的家庭。业已不是一昧将自己封闭在西之对的孤岛上的哥哥,即使隔着面具,也能令藤权介察觉,哥哥爱笑了。 平安宫的女房,对哥哥的评价却远不如那情绪中的美好,是个无趣之人吧,尽管身着表白的直衣,却像六位的藏人一样,向来在门前规矩地站着,扇子啊怀纸的,从来不拿出来。跟那样子的人在一起,一句话也不想再说呢。不解风情的话当然教人觉得可恨。 既然容貌已经无法改变,假使擅长调情,做一些诗歌,倒有迥异于人的女子愿意促成好事。 脸蛋丑陋,更应装作漂漂亮亮的样子,教人情愿埋单。可听说一幅丑样子,偏偏要当一名牛头天王,大家听了,都觉得害怕,没有逃走就算给足面子了呢。 这种遍地可闻的留言,当然很容易让人设想,哥哥在内里的名声。可在这万千花丛里,一定有一朵是与众不同的。 源头弁在紫宸殿前就对哥哥说过,今年的后明月节宴很热闹呢,您要是踊跃参与,一定是锦上添花的妙事。 哥哥答道,有什么意思呢。 在御前试演的时候,不是很好吗? 总说一些心口不一的奉承,在心里很清楚的人眼里,是很讨厌的。在我看来,只是樗栎之流的技巧罢了。 哎呀,能够到达阳阿薤露的水平,已经是可以堪任的了。大部分的人呢,无非下里巴人,或一无是处。何况您总是这样不合群的话呢,虽然心里会得到轻易的快乐,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哥哥却说,世界上什么是有常的呢,飞鸟川昨日的深渊,今日成为浅滩。[1] 这是中馁的表现呢,源头弁就说,木不怨落于秋天。勾当内侍们,毕竟是身份不一样的女子,时常以真容出入宫禁之间,想必有甚多烦恼苦恼的吧。虽不至于像姬大夫们那般,骑着高头大马,侍奉在御辇的左右,像那个样子,还与男子有什么不一样呢? 哥哥仍然沉默着。 头弁又问,想要轻慢的人是不在少数的。你写出去的信,有回音了吗? 哥哥道,我没有写信。 头弁说,我在想呢,在后明月宴会上,要是能吟出语惊四座的句子。那个人就会回我的信了吧。尽管矜持的女子很好,可太过高傲,就会令人讨厌了。 哥哥呢,并不为此回答。即使知道一个人的想法难以为他人改变,偷听的藤权介还是为此格外着急。 到后明月宴会的那一晚,因为这名不安好心的头弁,果然生出意料之外的变故。原本这样祥和的宴会,彼此赏月宴饮,或作歌合、探韵之乐,或安排内教坊的舞乐助兴,皆为理所应当之事。忽然却有人唱名,说接下来某人要作舞乐一曲,又卖了一个关子,没有明说是谁。 有个别公卿,却将那个唱名的人看得非常清楚,心里想道,这不是侍候藤中纳言的定光大进吗?难道看花眼了?于是都面面相觑着,觉得有意思极了。都认为这一名殿上人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心里的位置藏着比女人还多的幽怨,在外的性格因此十分的柔弱。那么今晚呢,便有一场临时好戏可以观摩。都故意说一些营造气氛的起哄的话。譬如像等待情妇的来信一样,等不到舞人的回音,实在痛苦极了。 藤权介听到这种议论,心里也很不开心,可脸上还是照常的神色。 一条皇帝也问道,是什么舞乐呢? 这个时候,源头弁就把藤中纳言推出坐席,小声道,舞一曲吧,舞一曲吧。大家都没见过您的舞姿呢。说着,擅自将龙笛吹响。接着就有其他的乐器一起来合。显然是事前安排好的。 藤中纳言尽管预想过此种情状,不料还是如此慌乱。心里很不好意思,生出逃跑的念头,可是各位公卿大夫们都坐在台子下,其中就有父亲的眼睛。这样一走出来,大家的目光都落到自己的身上,已然是骑虎难下的境况了,不得不想道,八仙舞与太平乐,人数都不符合,加陵频的话,年纪又太大。罗陵王太过庄重,不符合眼下的时节。 像是要解开他的难处,台子下逐渐就显出胡饮酒的调子。众人闻乐,为之心旷神怡。在朦胧灯火下,舞人的相貌模糊不清,举止翩然,异常优美。 先前吟诗作赋的活动,都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尚有间隙的公卿,也因着那舞蹈,心里的怨恨瓦解殆尽。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样一个人的面貌不该是丑陋的,面具拿下来,把脸露给大家看也没有关系。可是因为这面具的原因,在清凉殿上生出过非同小可的事端。于是大家也都是沉默着,只是静静在心里面想。 宴会过去后,头弁来找藤中纳言说话,写了十几封书信过去,一封也没能得到回音。真教人觉得可气呢,我大概是被讨厌了吧! 这时,藤中纳言虽然默而不语。头弁心里却想到,刚才听到了隐约沉闷的笑声,一定是收到长桥局的回信了,心里也有些不甘,便故意问,您得到回音了么? 藤中纳言还是老样子说,我没有写信。 头弁就想,藤中纳言这个人表面一本正经的模样,背地里完全没有这样的老实呢。就生出调皮的心思,说道,那么,是主动写给您了吧。真教人可气。我哪里教女人觉得讨厌呢? 藤中纳言说,不要再说这种没意思的话了。但说出口来,因为太过古板,又有点后悔,又说道,总是在女房的面前,故意说不中听的话。诗歌又作的很漂亮,这样子,男人也觉得你讨厌。 头弁却说,别看我这样,男人们却很喜欢我呢。说的是替人当捉刀,作诗文一事。然后,又不依不饶地向藤中纳言询问那书信里的内容,藤中纳言躲躲藏藏,不愿言及。 藤权介从随身的侍从或是女房那里听闻了这样那样的事,当然无法坐视不管。藤权介在那不久前升迁为参议,正是对宫中的种种事迹都觉得很新鲜的时候。因此时常东钻西营,照例认识那个清凉殿的长桥局。可是呢,此人诗歌作得并不出色,家庭背景呢,也很普通,父亲是一个下等小国的国守,能将自己的女儿送到皇宫里面,一定花了不少的心思,希望皇权富贵有朝一日也能降临在自己身上吧。 要说吸引人的地方,也不是一处没有。本来在京城这样的环境,但凡长相不至于太丑,教养不至于没有的,大抵都有登对的男子会来爱护。长桥局此人,凡与其当面对过话的,没有不感叹她谈吐之得体,气质之儒雅。尽管跑到她的面前,说一些顶撞的话,也全然不在生气的范畴。在那样一个时代,女人过于知书达理,深明大义的话,不尽然是一件好事。如果有才,也应该是一种和光同尘的处事态度,要是表现出随遇而安,知雄守雌的样子,是难能可贵的。 先前那一名河源院的小姐,在阔别经月之后,疏于书信的往来,时常寄来一些譬如住江波拍岸,梦中亦难相见,必是畏人言[2]一类哀怨与奚落的话,藤权介很是反感。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除却性命一物,无疑是人的品貌。面容丑陋之人,固然能引发一般人的同情可怜。可若要说对这样的丑陋真心的喜欢,必定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居心叵测。 且不用说,那两个人的品貌是否相称。这一名长桥局的出身,来到小野宫里作侍女长,犹觉不妥,居然有消息说,藤中纳言要更换夫人啦!实在是奇想天开,滑天下之大稽。其附骥攀鸿之心是不言自明的。哪里有这种道理呢? 藤权介在熟识女房的牵引之下,与长桥局见上了一面。那个女房也是个世故之人,故意布置了一处四下无人的房间。藤权介因此开门见山地说,要是想要像依附草木一样,依附在我哥哥的身上,告诉你,还是不要有那种心思了吧。 长桥局失笑问,为什么呢? 藤权介年纪比较轻,难免为那种答复认真,你是有自知之明的吧,还是有的好。 长桥局道,您为什么会这样想? 你的心里也很清楚吧,因为行为举止都为所思所想驱使,意思就很明显了。非要我说清楚吗? 这时倘若说,那么便说出来罢。便是完完全全不识趣的话了,长桥局回答,那么,您有相信我不是为那原因的可能么?若说毫无一点有利于自己的心思,是不切实际的吧,此故我应该坦白出来。 藤权介因此有些无话可说,只是向人示弱不是他的作风,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这种话大可不必对我说。自己都将实话讲出口了。 长桥局说,作女子的,也绝非甘愿受苦受累,要是丈夫能够很好,自然是一桩和美之事。纵观天下庸庸碌碌之人何其多,未见有美满姻缘二三件。如此虚幻之美梦固然难以实现,心里由衷作一些幻想,就是千夫所指的错事吗? 藤权介想,这就已经大错特错了,便说道,把攀高枝儿说得如此委婉动听,我还第一次见这样的事呢!说的固然是人之常情罢,可不登对的恋情,就是没有道理。你难道以为,哥哥的面孔真的很难看么?长桥局不语,他又继续说,这九重宫阙里面,大家都精心打扮自己的脸蛋,装点行装。天生丽质的人呢,并不见得很多。光是生过天花的就不在少数,那么就有很难看的人了么?脸颊蜡黄并不妨事,皆可以铅白掩盖。眉毛虬曲如虫也无大碍,无非拔了重画,亦能交差。胭脂用来染唇,红花装饰指甲。其实原来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来。但凡平常的贵人有一点勤快,都能将自己打扮得如同天人一样俊美无双。按此标准,丑陋的人反倒教人稀奇了。 长桥局深以为然,由着他说。 哥哥生了天花而已,被传成了荒怪不经的样子,不很奇怪吗? 藤权介心想,若她问那面具的事,我正好有一番说辞,但愿不要那样问吧。 长桥局问道,为什么要戴那面具呢? 藤权介便道,想你听过陵王的故事。象有牙而焚其身,虞公怀璧而伐其国,若想要身怀宝物而不遭人嫉恨,往往只能作出下下之策。这样一个品貌双全的人,你何德何能去比肩呢。占着容貌丑陋这种虚伪借口的便宜,以为像我哥哥那样的男子,也如同囊中之物,真是大谬不然了。趁早收起那样的心思吧! 于是,故意把衣服弄出簌簌的声音,咚咚咚地站起来。长桥局以为他要走了,心想,这个人好狂妄的口气啊。可说出来的话,都挑出我最为顾虑的地方,并不是毫无道理的。如之奈何呢? 就把几帐的帷幕掀开一道缝来,可惜呢,朦胧胧一片黑色,只看到了他的衣服,脚步声很快就听不见了。 又有一回,听说那个藤权介要来值宿,许多的女房都跑进清凉殿的鬼之间偷看。长桥局便想乘着这个机会,也来看上一眼。便夹在女房们中间,正好听到藏人们唱名鸣弦,心里面扑通扑通地跳着。若是听到熟悉人的姓名或是熟悉的声音,都是很有趣味的事。可是在这样的夜色下面,什么也看不见,就是很可惜的了。 好不容易挨到白天,心里又觉得,那样值一整夜的班,脸色一定很教人扫兴,正想着要回去,不经意间看到了藤权介的脸,就觉得脸颊很烫。 很多女房因为睡过去了,并没有那样的机会,心里很懊恼,嘴上却说着,殿上人是时时都能见到的,并不稀奇。大家也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可夜晚的梦里,时常显现藤权介的样子,结合那个后明月宴会上的身姿,更作起了一种不切实际的臆想。 ===== 作者有话要说: ===== [1]《古今和歌集》杂歌下 无题 佚名,周作人译 [2]《古今和歌集》恋歌二 无题 藤原敏行,上海译文出版社译本 第12章 (十二) 对美的憧憬与遥想, 是那个时代最美好朦胧的一种景色。男女都好,脸上的妆容应该精致到位,才会犹自生出高贵之感。衣裳的颜色质地搭配之和谐与否, 正是家门之治法所在,春秋应穿浓重绚丽的袭色目, 冬夏则以素雅的薄样为宜。若有前辈先祖那里的因袭,自然不会犯下可笑的错误。至出行乘坐精美华丽之车,裙裾在外,绚烂夺目, 教人过目不忘。殿上人往来诸殿之间, 衣色亦与室内的布置相映成趣,美如名绘。 庭院里的秋花,应较春花多,如此万物凋零的秋季不会过于寂寥。夏天捕捉萤火虫以充庭院,早秋有蟋蟀长鸣,耳鼻口眼都受到福祉, 尤其美好。熏香以多香调和, 他人闻香来访,不知香源之所在, 去后余香经日不祛, 最为上乘。讲经的法师, 要容姿端丽者为上。若是容貌丑陋的僧侣,教听者敷衍,就有亵渎佛法之嫌。歌舞之人, 嗓音清丽且身材匀称的才好,大抵也是这个原因。 那么,与其说美丽是精神世界的依托, 不若说不美丽是一种违反人性的暴行。此故丑陋的罪名自不必说。将丑陋的东西展现在贵人的眼前,无疑是刻意为之的恶毒加害。那种丑陋被施以极刑作为处理,绝不会不十分符合时下的法度。那么,丑陋的界定到底是怎样的呢?按照上面的说法来看,就脸庞这一点来讨论美的定义,如果不以未经修饰的真容作为核验的标准,美丽似乎成为彻头彻尾的主观臆断。理所当然,仅仅是面容丑陋,也决不可称之为丑陋。试想丑是美的相反面,幽雅宁和的西之对殿,若有合香缓缓而致,送进室内的晚风轻打竹帘的下沿,三两张中国纸上,留着写了一半的汉诗,筝的细弦因风发出簌簌的微鸣,藤中纳言应是一种中庸,甚至是美的存在。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15) 初入冬季,皇宫的里面有法师讲经,正是公卿大夫出入频繁,家司以前驱为趣的时候。在内里可以逗留的时间很长,总能见到新鲜的东西,最为藤权介所喜欢。因此时常与女房公主们书信往来,交换薄礼,乐此不疲。可藤权介并不愿意做一名与其他情夫争风吃醋的庸情之人。故而情谊止于书信,时而面谈也不首肯。因此是很扫兴的,于是书信渐渐稀少起来,能够诉说心情之人,无非寥寥一二。 要是被好事的人询问到,感觉是在学习什么吧,为什要这样做呢?藤权介也只是回答,要学的东西有很多呢。看来是很要强的样子,不甘示弱于人了。似乎也很不介意自己的名声。 有一个花叶蒙霜的夜晚,在东边的大门,碰到一辆也回到家里来的牛车,车子用了紫色的帘幕,装得典雅大方。藤权介想,他最近总早出晚归,是去做什么了呢?不要是我想的那件事就好。下车的时候,看到正从牛车里出来的哥哥,穿了一件樱色的直衣,有凸着的藤花的纹样,苏芳色指贯砧得闪闪发亮的样子,光是这样背影入目,就十分光彩照人。又有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记忆里椿饼一样的甘甜流水似的送了过来,藤权介愣愣地伫在原地。 藤权介借着门口的火把,发现了哥哥的衣服里露出的一小节东西。当然,他也在白墙朱椽里厮混得如鱼得水,便很明白地知道,那是一把纸糊扇的扇柄。因为拿到的时候很匆忙吧,就斜插在衣服里,扇柄因此微微翘着。 藤权介问定光大进,早上出去的时候是桧扇吗?大进支吾着没有回答,一会儿又说,不清楚。 藤权介就干脆说,那扇子不是您的吧。说得很大声,唯恐有人听不清楚。可不愿听这话的人呢,照例做自己的事。哥哥很快就要走进西之对的房间里了。藤权介只好把步子迈得大一点,陡然胳膊一伸,眼看手指与扇柄之间的距离微乎其微。哥哥倏地侧了一下身体,手指徒然地落在空气当中。 哥哥回过头来,与藤权介对望着。藤权介心想,他会用那一种好像在询问别人的事情的口气来与我说话吗?大概一开始就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其实我倒也想听听这样的口吻。 可是哥哥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一会儿,就转身走掉了。定光大进笨手笨脚地跟上去,把走廊上的竹帘带得扑扑作响,很快,像是羞于见人的添寝新娘一样,那种响声乍然中断。 藤权介有点上火,突然把脚步迈得很重,更重的砰的一声,西之对的板门关上了。 第二天天一亮,藤权介传唤定光大进过来,可却杳无音讯。又通知几遍,终于在走廊上一步一踱,懒人赶牛似的来了。藤权介正坐在白天的御座上,铺在膝盖与榻榻米上的袖子很平整。定光大进眼看这一幕,自然把头压得很低,可藤权介的脸上挂着笑容,轻声问道,昨天出门去了,去的是哪里呢? 其实藤权介心里很清楚着,昨天清晨的时候,紫色的槟榔毛车在他的注目下缓缓驶入大内的建春宫门,沿途留下好像稀疏荷叶那样散布着的檀木熏香。 定光大进说,昨天应该红梅殿去了吧。 藤权介说,怎么连昨天的事情也不记得了呢。这样子,宫里正在讲经,去红梅殿要做什么? 大进说,哎呀,不知道呢,应该去宫中的,怎么会去到红梅殿里呢,红梅殿有要紧的事情寻找公子呢。 马上就是结愿的日子,又紧跟着一个庚申的日子,殿上人都着很隆重的衣服,天天来清凉殿上报道呢。哥哥不应该拿着那样不正规的扇子出去,对吧?可我在宫殿里却找不见他。你跟我说实话吧,他到哪个女官那里去了? 可是定光大进什么也讲不清楚,一昧地重复,我不知道呢。 藤权介便说,这样问你,那把跟某人交换的纸糊扇子上,写着什么东西? 定光大进低着头,公子的扇子不兴写东西。 藤权介语气舒缓下来,哎呀,哎呀。你就这么不想和我交代实情吗?说出来了,我会做出伤害哥哥的事情吗?从前说出来还会心跳不止的话,现在很容易地从嘴巴里滑出来了。 定光大进抬眼看了看藤权介,那种宣告温情的笑容使大进的目光马上移到别的地方,躲躲闪闪着。 好啦,听一次我的话吧。这可是关乎哥哥终生的大事呐。 大进的肩膀有些颤抖,两手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衣服下摆。 藤权介道,跟你说实话吧,就算你不承认,我其实也清楚着呢。 大进仍然说,就这样子,昨天只说有要紧事,也不知为何要去红梅殿,便把车子赶到那边去,直到天黑才回来。 那把桧木扇子呢?檀香气味的,画着松树的那把,哥哥穿礼服最常用的,替我去找过来。 话音未落,定光大进连忙站起身,向屋子外跑出去了。藤权介当然来不及阻拦,眼看着他的背影缩小不见。藤权介想道,他不是服侍我的仆人,确实没有与我汇报行程的必要。这样一想,觉得外面送来的瑟瑟秋风,也变得温顺可爱。哥哥与长桥局交往的事情,尽管用宫门里的只言片语,也能拼出一幅全然的景象。 先前在皇宫做的布置工作,四处结交的女官们,这时候都起了作用。藤权介把自己的房门关起来,日以继夜地作起诗歌。书信很快由下人发送了出去,大都收到了返歌。 从某个关系不错的命妇那里听说,长桥局近来时常与某个人通着书信,深夜时分,也能看见她膝行在外,兴致浓厚地赏月。听另外的内侍说,藤中纳言近来总是到她们的住处去拜访,是很稀奇的事情。 藤权介因此心想,现在去打探一些宫里的消息,因为那里四处都是喜欢写日记聊家常的女人,得知起来尤为容易。自己对此是很明白的,那又为什么,会做出质问定光大进那种不成熟的举动来呢?大进看自己的眼神里就很明晰的显现着事实了。先前以为自己加冠之后,有些不可名状的事物定然会为之改变。譬如与女人的关系或宫中府中地位之一二。可现在看来,若是自己没有长进之处,所改变的地方不过是外表而已。 他的心情懊恼的时候,越是觉得这房间里的每一处东西,在客观与遐想的冲突里,都化作独立的个体,长出四肢与脸庞,将他的无能尽收眼底。那一双双眼睛都是抚子惊恐而干涸的泪目。 藤权介如今害怕着夜晚。但奇怪的是,说不出来到底哪里害怕。可是晚霞降临之时,黑夜逐渐将天际吞噬,藤权介缥缈透明的心就会像月亮一样飘至穹顶。黑夜与白昼一定是隔着一座琼楼的。丧服般的重黑像一根长绫圈在他的喉头,原来黑夜是濒死的感觉。正如戴着面具的哥哥无法离开充盈着清寒的旷野,藤权介业已无法将自己独自暴露在无边无际的乌色之下。 他最后想道,如其说我生在这样的家庭是一种幸运,不如说这家庭正是为我量身而造。漫漫长夜开始之时,美丽的灯笼逐一亮起来了。 与此同时,哥哥一定在那种更加明丽的温柔乡里吧。假设这是一种两情相悦,谁会拥有阻止情谊互通的正当? 那个乡下来的长桥局,到京城里当差,兴许吃了不少的苦。说话的语调尽管与贵人别无二致,可每一句话说出口来,总要深思熟虑良久。要是为像哥哥那样的人作一首返歌,恐怕要慌里慌张地四处问人借一本万叶集或小仓百人一首之类的藏书。即使努力观摩多遍,也模仿不大来。绞尽脑汁地写了,初看还略有可圈可点之处,第二眼去看,已经与打油诗相差无几。最后呢,好意思央求别的女房来作吗?与哥哥交换的那个扇面,一定是精心设计的女绘,纵使在自己看来仍旧是低级趣味的东西,甚至还不如自己的手笔,仍旧被哥哥当作珍宝一般地收藏。 在情/欲编织的幻梦里,寻求一剂抚慰精神的良方,这样的人是藤权介所看不起的。当设想到哥哥低声下气地去讨好那个姑娘,藤权介的心里涌来抑止不住的悲伤。 哥哥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又是什么时候变成那样的呢?因为那改变过于频繁,原本陌生的认识又因为过度的频繁而变得如苦海的彼岸一般遥远。藤权介每一天的意识里,都在为那个不断更新的未知存在忧心不已。由于自己耍的一个把戏,长桥局正处在一个个恍如仙境的梦,面如好女的公子与她相拥在藤花与松林的树影中。此故,她一定会周而复始地央求哥哥将面具打开。正如自己话里所说的那样,您不教我看的真容,原本属于天上的世界。唯恐这凡俗的尘埃对您有所玷污,故而将自己的面貌潜藏在面具的后面吧。 哥哥的话,会怎么作答呢?如果没有立刻逃走,兴许会说,我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丑陋之人,也许前生的大恶犯下太多。如今方得上天的垂怜,教你这样善解人意的好人来到我的身边。 可是几帐上的帷幕颤动起来,一只纤弱的手掌将二人的屏障打开。心怀春思的长桥局,正以含苞待放的模样,初次显露在藤中纳言的面前。因为哥哥的无动于衷,那花朵几因蒙羞而接近枯萎。他到底哪里厌恶她了呢?是脸蛋不够漂亮,身材不够秀丽,还是才德不能与他相配?长桥局这一人,乍看之下,似乎十全十美,无可指摘之处。细看之下,又觉得不稂不莠,瑕瑜互见。值得赞美的地方,实在却很平庸,原本平庸的地方,却不见得教人多么可恨。这样一人嫁到寻常人的家里,虽不至于说蓬荜生辉,也不尽然是门当户对。 长桥局心里自然就想着,我与藤中纳言的感情不为人看好,是理所当然的事。可一开始并不指望能他的正妻,何以用这样态度来对待我呢?这教我多么伤心。 正掀着帷幕的手,眼看要放下去了。藤中纳言这才大梦初醒般地往前踱步,高大的身子挤进房间,长桥局不由退了几步。藤中纳言伫在原地无所动作,握成拳头的手放在身侧,不自觉令人想起不解风情之人的话来。藤中纳言落魄得好像一个落水之人。 难道他写来的那些情意绵绵的诗歌都是找人代做的吗?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坐下来了。两个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长桥局看见藤中纳言的手背泛着红色,紧紧地崩在膝盖上,便对他说,屋子里很热的话,就摘下面具来罢。 尽管是很细小的声音,仍然一字不差地刺进藤中纳言的耳中。 这是不可能的,藤中纳言垂下头颅,面具的下沿搁在他的脖颈上,发出笨重的砰声,我没有法子将这面具摘下来。 长桥局问,难道要一生都戴在脸上吗? 唯一不害怕我的脸的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种病,真的就那么可怕吗? 这是寻常人无可想象的病症,只要看见了我的脸,哪怕是短短的一瞬,心里也会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 我不相信有那种疾病的存在,你为什么不把面具打开,让我一探究竟?这样,到底害不害怕,也就很明白了。 这样说了,藤中纳言并不回答。长桥局想,他到底很不愿面对此一类的问题,每回我故意提起,都显出像是现在这幅样子。我便觉得很不痛快。值得可喜的,唯独今天清楚见到了面具的模样。不知从哪里听说,这样一张面具的样子,正是根据藤中纳言的相貌制作而成的。现在的微光之下,那面具上重彩绘制的金色眼睛,好像正在对着自己吟诵爱恋的诗歌。 长桥局如同藤蔓的双手攀到面具的边缘,含着浅笑的面具上似乎一闪而过慌张的神色。藤中纳言陡然站起,面具也升到了半空的高度,他转过身去,面具也隐藏到了背面。长桥局连忙说,其实我心里很知道,你在想什么的。可你却一点都不明白我心里的事。至始至终你都不明白,长什么样子与我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 这一会儿的时间里,藤中纳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帷屏的后面,唯独耳畔的脚步,分外的清晰。 那么,是什么时候如愿看见了藤中纳言的长相?正如文章一开始所讲述的那样,自然而然可以联系起来。 先前那一回不尽如人意的不辞而别,其实远远没到永不相见的时候。宫里的私差屡屡往来,正是由于藤中纳言时常送去慰问的礼物。能逗女子开心的,无非新鲜的花枝,上好的绸缎,御赐的香球。可往往能够教人真诚喜欢的东西,总是别样的贵重。且不论寻常人家的小姐,像内侍这样人微言轻的女官,承受的太多,必然是一种痛苦。 长桥局佯装把东西收下,作回信时再委托跑腿的家臣将东西送还回去。到了某一天,定光大进找到她面前,设若一点儿也不受,要我怎么交差才算好看呢? 长桥局回答,不应受的东西却受了,这实在没有规矩。 大进却道,就当作是中宫或者主上的赏赐,不也很好吗?为什么那些赏赐就能很轻易地受领呢? 这个定光大进嘴巴很笨,也不是一次两次听说。藤中纳言与自己共处一室的那日,也是堪比此间情形的尴尬,长桥局不觉想到那名伶牙俐齿的藤权介。 长桥局道,总之,拿回去吧。又唯恐他听不懂,继续说,这话我就当作没听过罢。 大进似乎也觉得举出的例子不适时宜,便把脑袋颔下去,不怎么说话。屋子里发出沙沙的声音,长桥局好像拿出了怀纸,在书写着什么。大进突然想到什么的,对长桥局说,尽管这样,有一些东西您还是收下的好。 还是拿回去吧。长桥局的语气有着倦意。 大进说,我与大人一样,不擅长待人之道。毕竟生病的那一段日子痛苦非常,大人是个不幸之人,这种不幸正是永无绝衰的孤独所带来的,您请谅解了吧。 四下里又只剩那种沙沙的声响,大进在帷屏的外面静静等候,长桥局突然唤道,喂。 大进问,怎么了? 问你个问题吧。 大进说,回信写不顺利的话,我一会儿再来拿。 平时的信件固然写得很磨蹭,但这会儿的信其实已经写好了。长桥局没有解释的那份闲情,便说,不幸之人的模样,你应该见过的吧。 大进啊了一声。 长桥局一面问道,那么,是什么样的呢?一面将袖子抓得很紧。每当触及这个问题时,她都有种迫切的不安。 大进说,就那个样子吧。 就那个样子,是哪幅样子呢?眼睛,鼻子,嘴巴,都是什么样的? 要我用嘴说,也没有办法说出来。 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可不止于完全说不明白罢,长桥局换了一种问法,跟面具差不多吗?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16) 大进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长桥局江系在香球上的信递了一半出去,恰好在帷屏的缝隙里露出一个纸角。大进要去拿,纸角又缩回去了。 长桥局道,你这个人,说话的口气向来很浮夸,真教我不喜欢。大进不以为然,再次伸手去拿那一封书信,长桥局仍旧不给。怎么办呢,难道要跟她说实话吗?大进吞了一下口水,喉咙试着发了发声,大人他便不说下去了。 到底怎么样呢?还是长桥局所不知道的,她把那信甩在帷幕的下面,自己也不说话。大进觉得很对她不起,心里又作想,这个人也并不一定能见到公子的真容,与其说一些扫兴又败坏名声的话,为什么不做一些美丽的虚构呢?大进就郑重其事地答道,面具正是按照大人的样子所造,大人的相貌与那是很相近的。 说完,就领着书信回去了。 第13章 (十三) 在某个灯火明灭的暧昧之夜中, 藤权介无端地从梦里惊醒。手掌与身体粘稠又寒冷,好像刚才睡在浅滩上。藤权介觉得应该找一些事情细细地考虑,可久久躺在那里, 眼睛眨也不眨,脑袋里一片接一片的空白, 简直像魔怔了一样。突然回过神来,立刻将盖在身上的衣服扯到一边,从帐台中坐起。他又在心里对自己说,去探究一下的刚才的梦吧。可是刚才的梦, 一点也想不起来。 这个时候, 房间里的烛台异常刺眼。吹熄烛火躺下呢,愈发的没有睡意。藤权介从帐台里出来,发觉天空已微微发光。院里的鸟儿你嘤我啭,是这声音将自己吵醒的么?正在格子前怔忪的时候,砰砰的脚步声很沉重地送到眼前。像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水波,将四下里的宁静, 当作池水那样搅浑。 那聒噪声唤道, 公子,公子!定光大进正着着单薄的橘色衬衣往这里奔跑着。 藤权介不由站起身来。及至大进来到他的面前, 埋在胸膛里的责备, 一时因那双盛着泪水的眼睛, 无法说出口来。 有一件事情要说,但在这里不方便。大进声音又小,语序也乱七八糟。藤权介听了一会儿, 这才听出话里的意思。却觉得他装神弄鬼的,心里头更为不高兴,有什么事, 就在这里说吧。 大进的声音便抬高许多,啊,呀!这不行的!这不行的不行。说什么也要进到内屋里面。藤权介的心情为他的自作主张败坏,重重地踱进房间里。大进跪坐下来说,小声一点,小声一点吧! 藤权介就指着他的鼻子说,给我出去。 大进眼眶里的眼泪立马掉到眼睑外边,一下子流到下巴,滴落在衣服上。他说,不行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出去是万万不行的。 什么不行的,你快起来吧!有什么事就在那走廊上跟我说。 是公子的,是中纳言的事。 好吧,那快点说吧,是什么事呢? 这样一说,大进也不知道要怎样开口,支支吾吾了半晌,仍然听不清楚内容,藤权介感觉像胸前堵着一口气,怎么也通不出去,怎么了?被母亲厌弃的那种事,又发生了是吗? 原本一句含着恨意的话,竟教大进痛哭不止。藤权介也有所意识的想,其实看到大进这副模样,就很清楚所为何事。却摆出殿上人的做派,故意拿他来撒气,还有什么意思? 于是说一些安抚情绪的话,又把屋子里的格子窗放下。等那种哭声止住了,大进终于坦白,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种事情也不敢告诉老爷。 藤权介想,这件事毕竟有我从中作梗,自然不能告诉父亲。先前适逢定光大进替哥哥跑腿,自己就特意找到他说,也不论在与什么样的女子交往了。要是宫里的女人问起哥哥的样貌来,千万不能往不好里说。她们那样的身份,难道有福分见到哥哥的真貌吗?这样说不准的事,当然没有自轻自贱的道理。可在当时,还以为大进没有往心里去呢。就问大进,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地说。 大进于是如此如此地说了起来。大概是前夜去访问长桥的时候,不知是什么原因,面具从哥哥的脸上脱落。惊慌失措的那个女人的叫声,把左右近卫与藏人都给引来了,毕竟是距离清凉殿那样靠近的地方。 藤权介想,莫非给主上知道了么?那样子来找我还有什么用呢?也很不甘心,就问道,主上知道这件事么? 主上与中宫,当时都在很远的地方睡着,对这件事情,应该听说了吧。可是中纳言临走的时候吩咐,不要把这些事情透露出去。 这是把内里当差的人,都当作自己的家眷使唤呢。虽然这样子不妥,可事情要是真的如哥哥所愿就好了,不是吗?藤权介想到这里,心里涌出泉水般的喜悦,这泉水流到四肢百骸,上演一场狂欢的盛宴。若要将这种光辉般的情感收入暗匣,藤权介必须小心将嘴巴绷紧,才不至于当场大笑出声。事到如今,他业已无法思考别的事情,心里有一个声音,像反来复去的催眠曲:长桥局看到他的脸了,长桥局看到那脸了 哥哥怎么说的?仔细地讲。 声张出去的话,但请你回到筑前国去了。当时这样子对长桥局说着。 藤权介心想,筑前国是那个长桥局父亲的任地呢,哥哥真的说了这样绝情的话么? 真是这样说的? 我亲耳听到的呐,说着,大进问道,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呢?我能想到找到的人,只有您了。 藤权介乍然惊醒,哦,不要着急。说着,调换了一个姿势,面具怎么会自己脱落呢? 这个,我不知道 那个面具你也很清楚,用四根棉绳穿在孔里,一面两根,再绑到后脑勺,说到底,如果没人去解开,一定不会掉下来。 啊 他解开了绳子吧?哥哥自己解开了面具。 我也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你知道。 我侍候在走廊的下面,等到事情发生了,公子还跟以前一样,戴着面具站在那里呀! 哦,你是说,你走过去看到,面具已经戴回到哥哥脸上了。那么,长桥局真的看见了么? 这个长桥局的叫声,我听到了。 和母亲那时候一样么? 说到这里,大进看了他一眼,藤权介眼里正蒙着一层泪光。大进犹疑地说,跟那时一样 藤权介问道,只听到了长桥局的叫声?就觉得面具掉了下来么? 她当时跌在地上,不断地说,脸啊脸的。肯定是给看到了。然后又懊恼地说,早知道如此,怎么会给长桥局说那些话呢?真是奇怪,现在仍然觉得您教我的那些,到底很有道理。可是面具怎么就会摘下来了呢? 话可不是这样说的呀。 要是最开始就听信您的劝告,也不会生出那种事情来了。我到现在,尽是做一些教自己后悔的事! 藤权介沉默了一会儿,来的都有什么人呢? 有一个印象很深刻。 是什么人? 大伴氏的左近大将吧,我想是他。 哎呀呀,他也在那里么?藤权介叹了一口气。 大进说,他要是在那里,您就没有办法了吗? 藤权介想,这个二位局的哥哥,先前平白无故地认为妹妹很受屈辱,以至于现在与小野宫水火不容了。他的话,一定会去给别人说的吧。 像您这样年纪轻轻就当上宰相的人,也没办法。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难道要去求老爷么? 还有什么样的人在那儿呢? 值宿的武士与六位藏人,就有十来个人了。 都去了么? 我赶到了之后,大家陆陆续续地过来,挤在清凉殿上面,要么长桥下面。 藤权介踌躇着说,虽然说,直接说给父亲听,也比他从外面听到来的好吧。 大进叫起来,不行的,那样是不行的! 为什么不可行,事到如今,那样做才好呢。 您真的不明白吗?老爷对中纳言的感情,哪里是那样简单的事情。 说道这个,藤权介的眼神不觉暗淡下去,甚而有一些不敢看定光大进的眼睛,故而沉默不语着。 大进说,要么这样说,关白公(藤原太政大臣)对您的感情,您心里十分清楚着吧? 这个时候要说不清楚,还能骗得了谁呢?藤权介问,谁告诉你这样的事? 需要别人的告诉么?我服侍中纳言这些日子里,关白公的所作所为,比任何一种告密都更了然。他想让更像他的您,接替那个位置,不是吗? 非常惶恐的话,轻而易举地教那样一个下人说出口了。藤权介握紧了拳头,原本轻松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藤权介犹自想起有关抚子的事,设若重新回到那一天,他还是会那样子做。 总之不能告诉父亲吧,我知道这件事了,会想办法的。 这样也好啊,真是辛苦您了!有什么法子吗?定光大进叩谢着。 哥哥在哪儿呢?藤权介答非所问,现在回来了吧? 大进不由地低下头去,说道,还是不要去看的好。 藤权介说,好极了,回来就好。又信口问道,他说了什么吗? 大进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一直笼闭在主屋里面,什么话也不说。 吃东西了吗? 也没有。 这样子,你去给他说一些安慰的话,教他吃一些东西吧。 这要怎么说呢? 你知道的呀,你最机灵了,安抚人心是你拿手的本事呢。说着就把格子窗打开。又与定光大进寒暄几句,令他走了。 独自一人的时候,应是回味快乐这种趣味的最好时光。可心里面亟待宣泄的情感,早已因着虚伪的延长而消失殆尽。刚才近在咫尺的令藤权介垂涎三尺的喜悦,正如同清晨时分那个徒留空壳的梦境。格子窗大开着,藤权介觉得有些冷了。几次三番想要想叫人来把窗子合上呢,胸口倏地很闷,喉咙里好像卡着什么东西,没有发声的力气。就想着走到窗边来吧,腿脚瘫软在地上,也发不出劲儿。这个时候发觉,因两个手臂正发着抖,因之而起的袖上涟漪,周而复始地摇曳。 藤权介心想,我到底是个软弱无能的人,仅仅是听闻到那样的事,都会觉得身临其境的害怕。疾风呼啸的渡廊上,门窗忽地变成一张张恶鬼的嘴巴,生着定光大进的脸的,生着哥哥的脸的,随时都能来取走我的性命似的。我本身的不幸,其实较哥哥更甚。 因恐惧的作用而生出的力气,足以支持使唤下人们装车出门,原本打算往红梅殿的方向去,却在中途掉了一回头。车子驶向六条,河源院又惊又喜,不想这个时候,藤权介竟会出其不意地到来,时间还是大白天呢,又觉得很不好意思。 藤权介是从边门偷偷溜进来的,特意教若君将车子停在了外边儿,很不以为然,对她说,让我偷偷地在这里一会儿吧。 河源院说,怎么可以呢?待会儿要是父亲来了,就很难办了! 藤权介问道,我也无处可去了,这是要赶我走么? 河源院说,每回见你,都说自己无家可归。哪里真的会无家可归呢?又拿这套花言巧语糊弄人了。 语气也很过分,藤权介只好提着鞋往屋外走,河源院就拉住他的袖子说,那么便躲到里面来吧。 这个女人平日里固然怨言不少,可实际上,像是这样面对面坐着的时候,从来没有违背过自己的例外,藤权介因此十分满意。 有件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适逢夜幕降临,藤权介说得且行且止。 让我来为您排忧解难,这样行么?河源院依偎在藤权介的身上。 也说不上来行不行呢,你的弟弟与大伴左大将很熟识吧。 河源院想到藤权介的年岁与源头弁相近,不觉耳朵发烫,很小声地答应了。 藤权介又道,说起来,因着是左大将妹婿的身份。有什么活动与趣事,这两个人总是走在一起,不是吗?别人的家事,他也不甚清楚,这些只是道听途说来的。 河源院说,确实是这样啊,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藤权介心想,早知道是这种情状,自己的担忧与定光大进的哀愁也还真是滑稽,还有什么与他做戏的必要呢?然而转念想想,哥哥受那种迥异性格的驱使,未必能像常人一样为自己的前程提心吊胆。往往其他人越虚张声势,他的心里越是以之为然。 可奇怪的是,这世上由哥哥产生出来的楚痛,总是经定光大进的手对自己实施。那么这种楚痛便无法撇开人之常情,自然而然地扶植定光大进上位。自己的喜怒哀乐,全凭此人拿捏。刚才那种油然而生的轻松,很快熄灭下去了。 我倒也想见那个左大将一面啊!分明知道这话说给女流之辈,是行不通的事,河源院的脸上很快现出着急的神色。 呀,那要怎么办才好呢?难道我给头弁去说吗?真觉得很不好意思,等同于无形之中将这种私情公之于人了。河源院连忙改口道,要传达什么私事的话,我也能想个办法代劳的呀。 藤权介兴趣大失,唉,你还是不要管的好,不说这个了。 越是这样遮掩,河源院心里的好奇与着急越盎然着,什么事情,给我说一说吧。 藤权介见她一幅纯真无邪的样子,心想何不成全她做一个善解人意的良妇呢,便说,我呀,因为害怕哥哥才跑出来的呢。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17) 小野宫的中纳言么? 正是他哩。 为什么会害怕呢? 但凡是喜爱表演的人遇到得以表演的舞台或者观众,表演的欲望就会像洪水决堤那样倾泻而出。藤权介犹如与阔别多年的知己重逢,将对哥哥的经年之怨,滔滔不绝地倾诉给河源院的小姐。 种种劣行与重重恶言,经由他的描述,正像一个接一个的巴掌,拍打在河源院的脸上。 河源院不觉地问道,比传言里说的还要凶恶,中纳言竟然是这样的人么? 藤权介也全然不是个见好就收的人,早知你不愿相信,何必劳废我的口舌呢? 河源院哪里是那种意思,却不想为这样的小事多做辩解,因之沉默不语着,二人不欢而散了。 结果事后,又禁不住要向藤权介写信讨好。可她却全然不知藤权介这里的情状,只因信久不回,难免怨恨连篇。 藤权介此人,一面对自己与定光大进的约定耿耿于怀着,一面却出于奇异的惧怕而不愿与源头弁会面。那种瞒天过海的计划,在不出所料的谣言四起之中,早早的无疾而终。因着心中难以言喻的屈辱,将之视为自己的头等大事,以至于远远瞥见大进一眼,脸上都烧火一般的疼痛。 可在家的出入往来,难免打上照面。有一回避无可避,唯有咬牙与之相见。定光大进呢,却如常地向他问好。这是藤权介万万不能甘心的啊,莫非他忘记先前对自己忍辱负重的央求了吗? 定光大进却问他,您愁容满面的样子,心里有什么烦恼苦恼吗? 这便是麻木不仁的嘴脸吧。藤权介的心里,已不敢再生出任何对善念的幻想。 藤权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凝重的沉默下,定光大进问道,看起来有点过度疲劳呢,不与老爷说一下吗? 老爷一词,顿时把藤权介点燃了。 应该问哥哥最近过得好不好吧? 还能不好到哪里去呢。大进的样子很不以为然。 哦,是吗?那么长桥局的事情说到这里,藤权介有了眩晕之感。来自于哥哥身上的定光大进的气味,正压在他的头顶,他几乎不敢去看大进的眼睛。 那是没办法的事呀。大进的口气还是很平淡。 没有办法的事说得气若游丝,还是被大进听在耳朵里。 对啊,能有什么法子呢?总不能缝住所有人的嘴吧。说到这里,大进自己也笑了。 可很奇怪,不知是什么,支持着藤权介的继续发问,这终究是事关重臣体面的大事父亲那里,不也知道了吗?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呢。 在那个时候,仿佛藤权介化身为了藤中纳言,定光大进充满殷勤的眼眸里,不断盘旋着高高挂起的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呢。 藤权介怔忪了良久,发觉自己竟然身处河源院的庭院中,原来在刚才,自己故技重施的,又从小野宫里逃跑了出来。 河源院的侍女见到他,大为吃惊,马上将藤权介迎到小姐的房间里。 河源院也分外诧异地问道,竟然是这样的落魄,没有照例送来和歌便也罢了,莫非没有坐车子过来吗? 藤权介只说,请让我呆在这里一会儿吧。我前几回拜访的时候,你总不在,教我好不伤心。 河源院虽然心里愿意,却埋怨他先前的杳无音讯,嘴上照例不对他饶恕,又说这种话了,难道我这里是难波津吗?你真把自己当一名车持皇子呢! 藤权介道,车持皇子难道不好吗?暗自躲藏起来的三年里面,不走漏一点风声地制作那种天上宫阙里的宝物。这样闻所未闻的东西,原本就不存在这世上吧,否则怎么能是真是伪也不能够知道呢?若不是那个写故事的人,不想教一般的凡人轻易地得到辉夜公主,哪里还有六个工匠的什么事情。这爱真是比金石还要深刻。 河源院愕然道,被你这样一说,车持皇子竟成了一个被冤枉的好人了么?这话实在很难听。可是藤权介呢,却也不现出生气的样子,但说,天宫里来的人,其尊贵无可比拟。论这时间若有一人最能匹配这桩颠倒黑白的婚事,非皇帝陛下莫属。可我自小听闻这故事长大。每每重读,心境总不同于先前。车持的皇子说,有时被刮到莫名的国土,险些教鬼怪杀死或吃掉。又有的时候,粮草所剩无几,唯以海贝来充饥。若在船上生起病来,别无他法,只得凭着前世的宿缘听天由命。我的家里每回参与唐物御览的时候,总能听到宋国来的商人,说起海上的种种经历,皆与车持皇子所述相去无几。教人怎样能够相信,真的没有出海寻找过蓬莱仙岛?明知公主想要害死他,却还是将媲美实物的仙枝如约奉上呢! 河源院心下怔忪,暗道,真是怪哉,从前读这篇物语,从来倾心于矢志不渝的皇帝陛下。如今教他这样一说,倒真觉得那个鬼头鬼脑的车持皇子人也不坏。可是心里仍旧记恨藤权介对她的爱理不理的轻薄,嘴巴上并不饶人,这样子的话,大伴大纳言的记载在案的英勇之举,才更值得被夸赞哩。 于是两个人从竹取物语里的大伴大纳言说到宇津保物语中的清原俊荫,又将俊荫与良岑拉出来做种种的比较,觉得有趣非常,河源院不由地将先前的埋怨忘得一干二净。只是藤权介总说起出海遣唐的良多苦难,河源院呢,更偏重故事里有关于波斯宝琴的各色丽想。 说至深夜,突然又想起起先藤权介所说的唐物御览的事,也觉得很有意思,想要听他讲一讲呢,这么请求了。藤权介却道,话已经说得太远了,我纵容你,才总是顺说下去呢。 河源院说,可纵使受了赏赐,虽说绫罗绸缎,其华美无双,总教人眼前一亮。可时间长久了,不免也觉得没有意趣。难道唐国的东西,仅限于此吗?可是听说小野宫里,总有些珍奇罕见的玩意儿,像是南来的大象孔雀,北来的豹子鹞子,年年来贡的都不一样,这等宠爱,教我也心生嫉妒,我连见一眼的机会也没有呢。 这话尽管说得很不知方寸,可是口气很是随和,有一点撒娇的样子。若是连这一份柔情都察觉不到的男子,怎样才能将此地当作随时可以躲避风雨的港湾呢? 藤权介笑说,哪里会有这样子的事呢,说着,就把眼帘垂下来,从前的时候,我家中院子里的池塘,有一尾很教我喜欢的鲤鱼。 竟是鲤鱼这样平常的东西呀,难道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藤权介并不回答,突然把河源院牢牢地看着,本来灰暗的房间里,彼此的长相不甚清楚。唯独藤权介到来之后,总要求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炫目的火光之下,浓妆与额发装点脸庞的河源院小姐,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如画美人。 藤权介话锋一转,像你这样的人,你的父母一定很宠爱你吧。 河源院心想,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来呢。就连脸也有些红了,幸得铅白的掩盖,难以被人瞧出端倪。 见河源院不语,藤权介犹自说道,其实,直到现在我还觉得眼前之景,像是大梦一场。当初第一次见面,就那样子发生了。现在想过,真的妥当吗? 河源院不禁道,真讨厌呢,一定专门用这种话骗女孩子吧。 藤权介说,若能够放任自己沉湎与男欢女爱,做一个风流倜傥的交野少将。对我而言,倒是一件美差。 河源院见他不知廉耻,转过身去不再理他。藤权介将她的后背抱住说,你不是想听我说小野宫的趣闻吗,我现在就替你讲来。 河源院听了,只差没把耳朵竖起。可是心里很要面子,并不好意思马上妥协。藤权介依偎在她身旁道,镜池里的金鲤,难道没有听说过的吗? 一条鱼而已呢,怎么会知道? 是当时的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鲤鱼呢,有牛犊一样大的身子,稚儿脑袋大小的头颅。鳞片像玉石,鱼鳍像水晶花,浑身上下闪烁着陆奥黄金般的色泽。 哪有这样的事,骗人的吧。 那尾金鲤,兴许现在还在镜池里呢鱼那么长寿,又那样子倔强,真教人难以忘记啊。我为那条鲤鱼,还做过一个难以言说的梦境。 不可诉诸人的梦里,女人生长着与金鲤截然相反的黑色尾鳍。藤权介现在闭上双眼,那道发出嗡嗡噪音的鱼尾,仍然枯黑的没有一点希望。这个梦境带来的过错,成全了一次身在此地的诉说。那么当然要为这种倾诉做虔诚的试想:沉睡于心底的秘密,在全然目生的境地里,自剖开的胸膛而出的一瞬,正如辉夜公主披上了天之羽衣。因之变更的心境,必然与先前的那一种倾泻式的栽赃,是云泥之异的体会。他并不希望河源院能够懂得,自顾自说着,我心里的女子,不一定要盘发穿簪,从唐绘里走出来的那般。但要身上的美丽要像金鲤一样细腻。我在你的身上,发现了明子的影子呢。 明子? 就是那条金鲤。 讨厌。 这可是真心话呢。 好了,快说吧,那是个什么样的梦呢?念叨到现在的话,写成故事那样更好吧? 写不成故事的,没有那样的惊喜。可是我啊,谁都没有告诉。父亲在那个梦里,娶了一条人鱼作为妻子呢。 哎呀,那不就是八百比丘尼了吗? 当然不是那个吃人鱼肉的女人了,是真的人鱼。 讨厌,好吓人呀。 人鱼的鳞片比重色的丧服还要幽深,可是皮肤与脸庞都很白皙,竟是个绝色的美人哩。虽说鱼尾平时遮掩在下裳之下,看起来与寻常的夫人如出一辙,可也不能在外边儿呆得太久。 那该如何是好? 所以呢,父亲就将她养在镜池里。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教人鱼上岸来与他欢爱。这等人鱼也真是了不得,大概本身就是近乎妖魔一类的的东西吧。尽管从池子里冒出身子来,身上的小袿,竟然没有一点湿润的痕迹。于是日日夜夜,斗转星移,他们之间生了一个孩子。 真叫人吃惊啊,竟然没有吃她肉的念头么? 藤权介说,那尾人鱼过于美丽,实在教人不忍心。父亲应是这样的想的罢。 河源院笑了,那有多么漂亮呢? 遥远记忆中,梅子红色还是唐红色的表衣上方的脸,早已记不清楚,可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地替他说,就将眼前这张脸安置上去,也很合适。 我一直以为,那尾人鱼,就是明子变化出的怪物吧。故意隐藏起来自己珍珠似的鳞片,变作漆黑的模样,为了不教我辨别真切。美得就同你一样。 偏偏那个时候,明知自己深爱明子这一事实的父亲,依旧能够毫无负担地背叛自己? 纤细的格子窗的格里,缓缓泛起白色的微光。 对于小时候的某些记忆,尤其深刻的他,记得以前的朝晖应是朱砂一般的红色。为什么事到如今的朝霞,就像因为发白而逐渐刺眼的烛光,在他眼里褪色了呢? 眼前陌生的女子,因自己信手制作的故事而大造喋喋不休的臆想。黄莺似的嗓音,若是在不适时宜之时响起,也与乌鸦无异。 不如来试试看吧,扮成人鱼的样子好吗? 什么呀,说这种奇怪的事。河源院一边笑着,一边用袖子掩起脸了。所谓男女之情,大概就是三两句空话堆砌起来的东西。她的眉目之间已完全看不出怨恨。像是人鱼、仙女一类的传说,正犹如古歌但祈天上风,吹断云间路,留得仙女稍停驻[3]里说的那样:有资格与皇帝结为夫妻的女子,从遥远的天上降临到人界。新尝祭节会上的舞女们,之所以扮演成为仙女的模样,还有更为重要的不死的能力。从这一点上来看,不论高贵美丽与否,仙女与人鱼的本质完全相同。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河源院眼睛,正如乌云掩盖着太阳,只显露出半丝半缕的,唯有情人方可读取的期冀。刚才她的笑容里,露出一小方来不及遮住的黑色牙齿。 藤权介将她的脸庞,如获至宝地捧在手心里,曾经饲喂明子的时候,他也这般小心翼翼捧着虾干与铜铃。 有别于女性的粗糙五指托着莲子似的娇脸,雪白的铅粉簌簌而下,精雕细琢的黛眉终于呈现出八字的形状。 呀,呀!河源院惊叫起来,好像被凌虐的野猫。不论使得这种声音出现的前提为何,总能唤起藤权介暗中涌动的暴力因子。他视若无睹地对那张瓷脸的持续擦拭,正是最大的宽恕。从脸庞到红唇,藤权介的双手斑驳如同淤青。暗黄的皮肤,与线香烫过般的疤痕,一一现在眼前。 藤权介撩起一缕她的额发,不紧不慢地放到烛火里去。烧焦的臭味很快充盈着房间。河源院双手遮脸,啜泣起来,要作什么呀,要作什么?倭布似的长发,跟着她的肩膀摇曳。 不要害怕呢,这样子就好啦,多么相像啊。藤权介笑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 [3]《古今和歌集》杂歌 观五节舞姬时歌 良岑宗贞,上海译文出版社译本 第14章 (十四) 那么, 谜底终于揭晓了。 正如大唐巡礼游记里沉湎于道术的唐武宗,鸭川的神社亦成为了哥哥的精神支柱。要等到武宗本人察觉无人飞升的真正原因并非邪/教瘴气影响灵气汇集的那一天,恐怕早已冬雷阵阵夏雨雪。 宇津保物语中漂浮到波斯国的清原俊荫, 由于前世宿缘偶获两把旷世宝琴。他告诉自己的女儿,只有在绝顶悲伤的时刻才能奏响的那一把南风, 仿佛被弹奏于小野宫中的西之对里。寥寥无几的不尽余音,若不能使天崩塌使地碎裂,哪里能够那样简单抚平镜池的波纹。 藤权介想,那琴声, 是在呼唤着我么?我这短短的一生, 好像也碍于那种琴声,但凡去回想,都觉得是苦涩的滋味。若是连我自己都不想要去将功补过,还有哪位道行高深的法师能够消除那些业障? 因着心里的千千结,于是又向西之对的渡廊上去。走着走着,那对殿的箦子发出吱嘎的动静, 仔细地去看, 原来是那一处木板的接缝开的很大。藤权介想到,啊, 这个地方的缝隙, 是以前在这里玩耍, 自己为了捉在缝隙里攀爬的蚂蚁,大概是在穿裙的不久之后吧,教乳母式部大辅想个法子将这条木板掀翻出来。可是乳母呢, 并没有冒然听从这吩咐,一面又觉得尊贵的公子与蝼蚁很不相称,不准他在虫豸里游戏。于是自己就用染着墨汁的毛笔, 在这个地方做了一点标记。那么,乳母察觉了这种情状,也很出乎意料,就大声呼叫着,然后,五六个命妇都聚过来清洁,不不,是乳母擦掉的吧?她当时很着急呢,仰着头不断地说这个样子,这个样子。的话,分明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很是滑稽的吧?因着指甲一直摩擦着缝隙,地板上总是发出一种毛骨悚然的声音。结果也不知究竟怎么了,板子的缝隙变得很大,久而久之,教人以为这里的接缝,从来都是这样子。直到哥哥加冠的时候,都还残留着淡去的污垢呢。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18) 昏昏欲睡的定光大进发觉那细雨似的脚步,登时瞪大的双眼,流出恐惧的感情。与之相反的,与其对视着的藤权介,松树一般地立在原地。 藤权介固然有一种天生的懦弱根植在心中,可不甘示弱这项本领正因此种缺点,总充当着铠甲或利剑的角色。 因此,他先开口了,我想和哥哥说一会儿话,但愿你不要阻拦我吧,这话是一定要说的。想你也应该明白了,任是多么亲密无间的随身,总也不能够代替着去参与家事。若是真心实意地为中纳言着想的话,就等候到外边儿去吧。这是一副很委顿的样子说的。 藤权介想,定光大进心里定有反驳的意思,只是对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吧。眼看大进沉默了一会儿,便很知趣地走了。 藤权介进入室内,发觉这里果然如外面看到的样子,一盏烛台也没有点亮。方才在外面还能借一些四面八方的灯火,现在琴声也停止了,四下是滚滚而来的黑暗。原本在此地一度死灰复燃的熏香味道,在幽怨的腥气里,全然找不到了踪迹。迟疑的步子却尚且记得,这里本来有一处屏风,应要仔细地避让,那里应是设置几帐的地方,路是走不通的。 可是周遭是什么时候起亮起来的呢?雨声重新送进耳里的同时,有一面的屏风底下,漏出了一缕贝壳似的光。长时间的久望里,仿佛生出一种盲人的第六感。藤权介感到屏风后镜池前的枫树阴翳变化了,浑然天成的夜景的阴影,为什么会轻易地变成一个人的模样?要是有那么一棵朝夕相处的门前松树,偶然的一天发觉,那些惟妙惟肖的树皮纹理,竟可以组成人脸的模样,会是很骇人的事么? 藤权介的双脚却仿佛被钉在了那里。外边的箦子上,点了一盏橘色的灯笼,穿过那背影的吝啬的火光,送来潮湿的味道。柔软衣袖的下面,隐隐显出凭几的样子。凭几的旁边,露出和琴的一端。 藤权介狂跳不止的心,终能发声了,我还是这样子说吧,为什么要到西市去呢?我知道这件事并非一两天之久了。慷慨激昂的语调将藤权介的脚步推向前去,他坐到榻榻米上时,几乎可以感知那具背影的冰凉。 到此为止,藤权介却不敢再说别的话了。可是还有很多想要倾诉的心事,正源源不断地涌上心头,到底在与谁置气呢?哥哥他明明很明白,这样子日日夜夜地寻找女人,本就白费力气,为什么仍旧要那样做? 屋外送来的风,不正冰冷得像是山风一样吗。进到此地来,便是主动站在悬崖的边上,望不见底的深渊正逼临眼前,不断发出如同自故里而来的呼唤。 但凡得到宠爱而滋生出骄纵的女子,身上的唯利是图绝不关乎彼此的地位或美丑。所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不过是基于才子佳人谎言上的逢场作戏。您否认也好,一个天上的人委身于这凡间,终归与她们是不一样的。两者之间本就隔着银河,没有宿缘的境地里,反而要去做那一个首先渡河的人。说到这里,实在没有了隐忍的理由,一下子将心里的话全盘托出了。 和琴乍然发出激昂的蝉声,咚地一下掉在地上。深渊似的转过身来,白色的面具竟像无数个当空的皓月,发幽幽的光。天上的人?这种话还说得出口吗? 为什么总是要漠视家里人的关心呢?不要再在女人上花心思了!除了我以外,还有谁会不在乎您长什么样? 好啊,真有胆子说。哥哥一下子擒住他的肩头,刚强的手指隔着衣服打旋扯扭,好像因为那种疼痛,嘴里也变得十分苦涩。面具在那个时候,突然从哥哥的脸上掉了下来。 在那脸上盘曲的虬根,或许是鲜红的颜色吧,正像烧热的炮烙。然而是因为被自己注视着的缘故么?虬根被染上金属的沉寂,好像森森白骨零落在地,却奇异地被安置在干枯的脖颈上方。藤权介的手被攫到白骨的丛林的那个时候,很了然自己不可控制的颤抖,有愈演愈烈的端倪。那种虬根不同于炽热的记忆,给他许多关于寒冬的遐想。每一寸的根须都像细雪那样温柔。 现在看得很清楚了吧,把我的脸看得很清楚了吧? 怪叫着的哥哥,像残尸败蜕一样狰狞。所有关于容姿端丽的回忆都如一件瓷器被砸碎了。哥哥潮湿的衣服上,送来水产独有的腥气。藤权介现在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正在抚摸的是一条苟延残喘的鱼,原本没有锦色的鲤鱼就为人所轻贱,若连生得体态优美的福气也全无,最后的归宿唯有食案上的漆盘。 自己所期待的面具背后的景象,尽管摆脱不了丑陋骇人的宿命,却拥有着能够比肩迦陵频伽的嗓音。为什么从来这世间只有举世无双的美貌的说法,难道有见过天人样子的人吗?若是人人都说,天人的容颜无人可比,那么藤权介偏要说,天人的样貌丑恶不堪。可天人的声音必须珠圆玉润的规定,要从哪本经典里找起方才合适?眼前近乎陷入疯狂的哥哥,早与筚篥、悦耳一类的词汇不再有任何瓜葛。 哥哥,我 那鬼怪当然不会顾虑自己的心情,一昧地施加着那犹如酷刑的嗓音,在这里装什么可怜呢,快把眼泪收回去吧。你要在我面前假哭,那就是愚蠢至极的事情,好好地看我这张脸吧! 党同伐异的较量,终会在秘密公开之时,以一方的胜利宣告结束。长久的凝视使藤权介肩膀发酸,稍微把脑袋侧开一点,就会被哥哥误以为是对他脸庞的恐惧。金属似的手指马上扣住藤权介的下巴,重新扳回到正视的位置。 我看见了、看清楚了。 冰冷的肉条越来越烫,在橘黄的光里,有为腐败植物侵袭着的粘稠。 你还以为这是天花吗? 天花藤权介笑了笑,竟然说这是天花。 啊,不满意吗,对外说是天花的时候,你高兴得睡不着觉吧。 藤权介嘴里的苦味,令他张不开口。 鬼脸在眼前放大了,乍然开裂的好像是嘴的部分,似乎散发着腐烂的气味,这是谁的罪过?巧舌如簧,颜之厚矣的意思,非要装出不知道的样子才甘心吗?到长桥局的面前搬弄我的是非,竟还有邀功请赏的脸面。那么告诉你,我已经不把你当弟弟了。 应该哭泣的哥哥,怎么不尝试哭泣呢。反倒是自己的鼻子越来越酸,若是开口说话,泪水又会很容易地流下。再说些道歉的话,格外矫情又为时晚矣吧。往往自己真心实意地想要诉说时,总有各种各样的游离在外的第三种嘴脸,将名为亲情的丝线,越捻越长。 藤权介别无选择,与其说是我的过错,不如就说是我烧毁了您的脸吧!可我先前说的,绝无半句掺假。怎么也不会想到,竟换来这样一句伤心话。到底是真的为了别人说话,还是找个由头撵我走呢?那个女人的心若是真的,会有这等的事发生吗?然后,又有两行眼泪,掉出了眼眶。 记忆要怎样掩盖,才能更为接近真实?最好就像女孩子们的人偶一样,穿什么样的衣服,做什么样的装扮,都是全新的转变,一点也看不出原先的样子,任由自己决定着。若设想成画画那般,当然也很好。怀揣一个追忆的借口,往昔之事自无需过问他人意见,全凭自己的双手落笔成蝇。 哥哥加冠的那个年头,是藤权介无数次妄想里的世外桃源。并非是以擅自想象而补充完整的斑驳记忆。那火光的颜色,但凡稍稍掘开心里世界的土地,就能蓦然回放在眼前。 设若今年的夏天也像那年一样的长,那么直到昨天那夜里,如出一辙的蝉鸣定会衍生至夜。深蓝的傍晚,流水的庭院与充当星月的零星火光,营造记忆的要素比比皆是,为什么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哥哥的容貌了? 原本在水仙花田边的一处空地,泥土夯得很平实,既不植种花木,也不铺设白砂。夏天黄昏的时候,等晚风起来了一些,在这里做一些蹴鞠的游戏,十分惬意。若是在秋天或者初春,天气并不极端的时候,在此设台作管弦的乐趣,也很符合时宜。 自己异于常人的任性,究竟是一种命数还是不幸?像自己这样的人,不论得到怎样无微不至的照顾,但凡能教自己发觉一厘一毫的破绽,从而做出联翩浮想,厄运就会鬼使神差地纠缠在他的身上。如此情景下的藤权介,若说自己为可怜的孩子,却也不很为过。 父亲这样的人,连阅读自己的耐心也没有,曾经极力否定这点的自己,实在愚昧无知。可是心灵共通的人物,必然是存在于这世上的。他有个一起长大的兄弟,口味也好,审美也罢,都教人难以置信的一致。这样一个人使得藤权介深深地相信,就算不以语言为载体,彼此的心意仍旧能够以无穷无尽的形式教对方明白。 可精神的共通,与现实的纵容,是两件完全独立的事情。当然可以拿着初次得到的蹴鞠,去求得哥哥一起游戏的首肯。可烧红脸颊之下的激动心情,纵然被哥哥一眼了然,仍旧得到令人恐惧的答复。 这样子黑的天了,怎么还能够蹴鞠?要是心里还想着玩耍,不如去看看父亲带回的鲤鱼吧。早上我正好见过了一回,身躯很大,又很漂亮。就在这个池子里面呢,等鲤鱼探头出来了,就给他们取名字。 扮演知音的哥哥,作出与他逆行的决定,难道不比从来不愿意解读更为可恨?心里另一方面,生出得逞的快意,可怜的孩子的无心愿望,也能有得以实现的一天。 在藤权介隐晦的痛苦里,哥哥终于说道,这么黑的时候,要制定怎样的规则才能够得趣呢?这里的松明已经点起来了,倒也可以借光踢个几回。要么,快点地玩一小会儿吧,若是被母亲看到,要被训斥了。 那时候的人觉得,蹴鞠是一项粗野的活动,京城的贵族若为此乐而不疲,尤为不雅。母亲那样皇族出身的不凡之人,对此更加发自肺腑地厌恶。 寻求快乐的半途被施以如此诸多的限制,藤权介内心的怏怏不快,又像青烟一样袅袅升起。即使不被拘束,业已被拒绝过后的一种妥协,无法再让藤权介产生任何的快乐。 哥哥又说,以后再多玩几次,也不是不可行的。等母亲回去再说,不好吗? 言已至此,总也不能发无端的脾气,难道要教哥哥将天重新点亮吗?好不容易沉静下来的心,不出一会儿的时间,又变得摇摆不定,原本好好在手里的皮球,不知遗落到了哪里。天色在谈话间,不知不觉这样得暗了,手指伸到眼前,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若周围是白砂地,那球应该很容易被找到吧。可身侧有一把松明,明明亮得人眼睛发疼,总也照射不到遗落皮球的身上。 忽然之间,皮球响应他心里的号令似的,直溜溜地向他滚来。藤权介将之如初地抱在怀中,因太过专心而被忽略的巨响之下,生出一种不知源头的灼热。一旁伏倒在地上的松明,送来滋滋的噪音。干燥凌冽的空气里,有一股令人心安的肉的香味。 一直伫立在原地的藤权介觉得累了,若能到最近的箦子上或哪条能够席地而坐的小路上休息一会儿,自然很好。这个年龄的孩子,不能坚持太长时间的站立。可不远处在地上翻滚的影子,正是缠络在两腿上的牵绊。因之使其维持怀抱皮球的姿势,将不知所措与心下的惊惶,良好地化解为远超同龄人的长久木讷。 藤权介咚咚直跳的心,渐渐可以听到迦陵频伽面临亡命时的悲鸣。 虚掩在脸上的哥哥的手,不知是因为跳动的火光而颤栗个不停,还是本身就在剧烈地颤栗。 藤权介真切地想,原来人也是那样鄙俗的东西组成的复合物。人对以肉为食的顾虑,是以为那些生物太过陋丑吗?还是害怕他们与自身的极度相似?早就听说彼岸教人无限仰慕的唐国,总有一种战乱时以人相食的陋俗。试想像牛羊鱼禽一样被烹饪在釜鬲里的模样吧。被烧熟的手也雷同执着筷子的手,精心烹制的腿正是日夜用于奔波的腿,剔除毛发的脸,也跟正欲进食的脸别无二致。 藤权介心里茫然无措的兴奋,不可避免地因远远赶来的人声消散下去。横在地上的哥哥的衣服,因为周而复始的翻腾而变脏了吧,即使微光之下,也能注意到原本的浅亮的颜色渐渐变成了浓黑。尽管哥哥不断地呼喊着,救救我啊!藤权介却觉得两脚酸疼,始终没有离开过原地一步。直到四面八方的家侍都赶到眼前,将那件污秽不堪的直衣包围的水泄不通。 哥哥脸庞在严重烧毁的最初,唯恐这一个骇人的秘密,影响其苟活之后的仕途。父亲特地派人寻找外地的工匠打造一张面具,以备不时的需要。但那时小野宫大多的人都相信,哥哥为数不多的时日正一点一点地把他送往中阴。 每一个藤权介睡不着的夜晚,都能听到自西之对里发出的哀嚎,那哀嚎仿佛贴在他耳畔,如熊熊地狱之火似的燃烧,好疼,好疼啊。 母亲是怎么想的呢?那心里最不可告人的恐惧,难道外乎哥哥死去或是哥哥最好的了局莫过于死去两种吗?如果日日夜夜都要挨受那种同家畜一样的痛苦,投身于死亡一事,何其教人沉醉。这种赴死世间难得,不留遗憾,畏惧全无,清洌如秋露,甘甜得让人嫉羡。 自那以后,想你也很明白,藤中纳言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巨变。可是凭此来论断藤权介有怎样的过错,似乎也有失偏颇。或者对藤权介而言,刚才那样一句话才是事与愿违的时议。若是至始至终维持一种立场,认定有罪或清白以授,对藤权介而言,都是莫大的宽容。可为什么往往人言立不住脚跟,喜欢造作自己推翻自己的矛盾? 母亲想当然的冷漠,直到父亲发声制止之前,从未停止见缝插针的传染。哥哥的一位乳母,总会在式部大辅告假回家的时候,替她来照顾藤权介的起居。若是这位乳母有什么要事,式部大辅自然也要对藤中纳言多加关照。这样一来,这两个女人难道不都是可亲可爱的人么?然而时至今日,藤权介的完全无法想起有关于这名乳母任何温存的记忆。与家臣的所说的温良贤淑相去甚远,记事之后,她就一直以注视牛马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可他真的是毫无罪恶的人吗? 其实远不为人所知,藤权介的心里从未生出对不起哥哥的想法。设想一下这样一幅场面。如果哥哥平安无事地结婚生子,继承父亲的政治财产,成为一名至尊至贵的太政大臣。那么按照理想的境况而言,当然比自己先拥有妻子,先有了孩子。于是这狭隘的庭院内,有时有侄子来住。纵使哥哥的秉性温顺,并非每一个孩子都能像他一样。有的脾气刁钻古怪,难以教养,有的不知继承谁的刻薄,处处与哥哥作对。 等到父亲去世后,不同于往昔的哥哥,会有几个妻子?几个孩子?父子兄弟此类至亲之间的心意尚不能互相理解,他一定会对哥哥的孩子从起先的厌烦到无可比拟的憎恶,不是吗?如不出意外,在送别哥哥以后的日子,老态龙钟的他要面对那些将自己视若仇敌的别的女人的孩子。或许在哥哥尚未离世之际,便公开了与自己的不情愿的冲突。又或者是自己先走一步,任凭哥哥由他们摆布呢?藤权介愿说,即使是现如今的自己,不已经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了吗?所谓家人、亲情这一类的名词,即私有物的别称。若是那番残酷情状之下,与置身地狱之下有何种区别。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19) 当然这是一种格外低俗的构想,干脆坦白吧,藤权介直到现在的眼泪,亦有一种将血气与肉排除在外的寒凉。碍于礼节与面子一类常规的俗物,终究要立足于其上,逢场说一些为自己开脱的寒暄。 其实人本来有一种动物的天性,出于跟藤权介如出一辙的理由,这种天性也好野性也罢的东西,往往在最教人出乎意料的时候,破膛而出,披着人类的躯壳,做动物的行径。为什么这一些人暴露本性之际,反而令人大吃一惊?想必是与平日里的过度伪装形成的巨大落差,让人不敢相信着吧。藤权介向来缺失这一种伪装的本领,只能将自己的真心贸然地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又为什么偏偏这样赤忱的直率,更易招引厌恶与批评?其实这是很不公平的事,可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如今再亦步亦趋地往常人上靠拢的藤权介,在藤中纳言看来,只是后知后觉的拙劣表演。不过对于藤权介本人,这种于他而言最好的境况之下,哥哥那边的想法并不见得多么重要。然而,不应说一些弥补挽回的话,以完成世俗常规布置给他的任务吗。尽管不很擅长掩盖本相,可对这种欺骗他人的习惯,似乎不需要他人引导与逼迫,他便能够自学成才,并乐在其中。可这难道一定是他的错吗? 藤权介重新蓄满泪水的眼与哥哥对望,哥哥昭然若揭的沉默,使他不觉说道,那么,你爱过我吗?这不是很烂俗的话吗,不知怎么的,就那样开口了,止也止不住,从出生到现在,有哪怕一次喜欢过我这个弟弟吗? 可想而知,没有得到回答。 若是回答了呢?虽然那可能微乎其微。尽管藤权介是个没心没肺的迥异之人,这点他是承认的,那种随时都可落下的廉价眼泪就是最好的证明。可谁说这样的人不愿意被善待?如果哥哥说没有,那是想当然的假话,藤权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如果回答说有,那再好不过。但凡此时哥哥发出声音,随便什么都好,自己马上就能释怀了,哥哥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说话? 如此沉默下去,藤权介毫不怀疑,哥哥因此会变成一座雕像。或者说在这种沉默的角逐里,自己从未有过胜利的时候。 况且哥哥这个人的真正可怕之处,是与其寡言少语联系在一起的言出必行。若是有用三言两语来打动他的打算,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为好。就在刚才不久,藤权介听到咚地一声,好像有扇门合上了。他与父亲的结盟关系,由这扇门的关闭而隆重确立。 在哥哥备受疼痛煎熬的最初,贺茂氏的典药头时常拜访小野宫的私邸来为哥哥治病。据说得益于母亲与皇帝陛下非比寻常的关系,无论唐人药师真传的显赫家族,亦或远渡重洋抵达日本的珍奇药材,总能纤介无遗地用以照顾家事。 纵使如此,那时的自己仍然清楚地记得隔着墙壁,那句说得颇为老成的话,听天由命吧。 现在眼下所见,这名令自己好感全无的江湖术士又一回以上宾的姿态出现在家中正殿,伪装之粗糙甚至不亚于自己。这太荒谬了,父亲怎么会显出一副以为他头头是道的模样?典药头正从昼御座退出,藤权介伺机将他拦下来。 又来作什么?这样子问了。典药头倒是一幅蛮平静的样子,如若非要说措不及防的端倪,大概显露在他微微张开一时没有说话的嘴上。 是关于贵府中纳言的事。 擅自说出这种显而易见的话,这个人脑袋有问题吗?藤权介不觉斜睨出一个白眼,哥哥的事吗?我都不知道呢。 典药头的神情仍旧没什么变化,这位大人在家中的行为特殊,您不知道也不是见怪的事。 好啦,你来做什么的? 给中纳言殿下看病来的。 什么病? 见典药头沉默,藤权介抓住他的手道,你就直说吧,其实我都知道,哥哥的脸才不是什么天花。 蛊惑人心这一方面,藤权介确实有一套自己的本事。 典药头的反应有些呆板,只说,如果可以,自己去看看最好。 这个人语气与哥哥相差无几,一幅与自己家里人极为熟识的样子。藤权介有些反胃。 这回是什么病? 最早发现这事的人应该是您才对,您是这样希望的,不是吗。他故意卖着关子,结果呢,您猜是谁发现的? 谁? 中纳言身边侍候的那个右京大进。 藤权介虽未说什么,微微弯曲的手指还是使得他的怒火显而易见。典药头又说道,其实我在大内里就观察过您一阵了。 观察我?为什么? 您似乎总认为自己比别人技高一筹,这并非是什么好事。点到最为醉心的缺陷之上,藤权介竟也摆脱不了为此而愤怒的窠臼。 你凭什么这么说?藤权介笑了笑。典药头平时话并不多,当然有一种深藏心机的莫大嫌疑。这绝非无稽之谈,事实上很多坏人都有这个特性。 跟您说实话吧,只是一种感觉。典药头看人的时候,总能做到教对方看不出他自身的情绪。这种眼睛往往最为可怕,只需一眼就能把别人的魂灵望穿。藤权介不由自主想到哥哥所渴求的那个西市的女人。 然后,典药头屈身走了。 在原地一动未动的藤权介几乎流下汗来,真是莫大的耻辱!难道要为这种捕风捉影的说辞,再一次去哥哥那里冒险吗?如若不然,便是去询问父亲了。他诚然对自己有求必应,可是经过抚子的那件事,仿佛所有的龌龊的心思都能为他察觉。尽管父亲并没有什么切实行为的表示,厌恶或者原谅都没有,这样的暧昧反倒教藤权介陷入与他见面的恐惧。只是家中仓促瞥上一眼,或者在大内里同席而坐,都如置身于烈火中般煎熬。何况现在他还有过不止一次导致家庭巨变的罪行,这些都是父亲所不知道的。父亲能怎么知道?谁会去告诉父亲? 这世界上最恶劣与下作的关系,便是不清不楚。藤权介暗自思忖,他宁可与父亲一刀两断,也不会再与父亲说上一句应酬以外的话。最好应酬也不要,那个人永远消失在自己的世界,才能让他的心里得到片刻的安慰。 不同于年少时的念想,藤权介似乎丧失了悔恨的能力。他把拳头握得很紧,马上往西对殿启程。只是看一眼就好,看一眼或者停留在那里片刻,哥哥都不会对他采取任何措施。既然彼此把话说开,反倒是一件好事。还有谁能奈何得了他呢? 可半途上,最为恐怖的事情发生了。父亲的面容乍然出现在透渡殿的中央。藤权介几乎失声惊叫,他的心全乱了。抚子那个时候也好,哥哥那个时候也罢,或者是很幼小的自己,抱着与自己同罪的蹴鞠,来到父亲面前哭诉,向父亲说出实话,倒不一定有这样的害怕。可他欺骗了父亲,注定从此以后要与父亲走两条路。 藤权介连向父亲打个招呼的心思也没有了。父亲先开了口,我有话要对你说。 藤权介因此被打开了一个无赖的开关,说吧,就在这儿。 这里不方便。父亲踱着步子向他走来,两个人只剩不到一尺的距离,再走下去,鼻子要碰着鼻子了,还好父亲停了下来。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父亲脸上稀薄铅粉下面,有好几块有别于原来肤色的暗沉色斑。 要在哪里才能够方便? 给你看一样东西。父亲似乎很笃定地明白他想要探寻什么,绕开自己之后,丢下一个径直走向主殿的背影。 藤权介跟着父亲来到内室,父亲爬进帐台里,很快又爬出来,手上拿着一个东西。 什么呢? 父亲把盖着那东西的绸缎翻开来,一块一块的东西呈现在自己眼前,那是一面碎裂的面具,分成好几块的样子,碎片边缘的油漆已经卷边了,紫色的绸子上都是星星点点的黄色木屑,像有人不小心把点心的屑吃在了上面。有一道裂痕从其中的一只金色假眼中央劈开,好像有张活生生的人脸碎在自己眼前。藤权介的内心战栗不已。 为什么会这样?藤权介问道。父亲一时没有说话。藤权介追问,那,哥哥在哪里呢?那个样子出门的话 没有办法出门了。 什么意思? 父亲把哥哥的面具碎片摊在地上,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这个地方,流脓了。 这怎么可能。藤权介咧开嘴来,父亲尤为喜欢说些危言耸听的话。何况自己先前业经见过哥哥的脸了,就像冬天放冷的肉一样,光滑柔软,一点事都没有。也许在父亲认知中的自己,还沉浸在天花的谎言里,开玩笑的话您也不必再说,我没有那种心情。 就在刚才,不是还想去你哥哥的房间里吗? 去看一下也不可以了吗?您为什么总要针对他呢?其实您巴不得哥哥病魔缠身吧? 这叫什么话,竟然这样对你的父亲这幅态度。这样说着,父亲却完全不以为然的样子,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化,前几天总是下着雨,这个家伙不知道跑到哪里去野了吧。那样子的脸,真亏他敢呢。雨水流到面具里面,一下子烂得不成样子啦!真会给我添麻烦。 这一会儿时候,父亲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清楚哥哥面具下的真相,满不在乎地说了出来。好像为了报复先前对他的轻视一样。这太奇怪了,他对哥哥没有任何一点雷同亲情的感情。世界上怎么会有为人父母者是这个样子的,父亲是唯一的特例吗?其实藤权介的心里早就看不起父亲这个人了,能坐上太政大臣的高位,如若不是手段卑鄙,便是天降洪福。还好皇帝陛下的脑袋尚还清醒,国家若要真的叫这种人来治理,早该乱套了。 父亲见藤权介沉思的模样,还以为在考虑方才那些摸不着头脑的话呢,于是语气更为轻松起来,你还不知道你哥哥的事吧? 藤权介的心纠在一起,脸上却配合着父亲的演出,这叫什么事?雨水流到脸上就会烂,您可真会编故事。 其实我先前也没对你说实话。他也煞有介事地说,你哥哥的脸也不是天花那么简单的事。而且这几天还发起了高烧。 难道天花就是简单的事了吗,说得简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而且藤权介意识到问题远没有那样简单,明明什么时候都可以告知他的事,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说?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找过哥哥了!这想法猛然窜上藤权介心头。 别说这个了吧。 不,你还是应该知道。正融啊,不如说你必须知道吧。父亲的眉眼明明垂了下来,却有一种似笑非笑的感觉,这正是一个阴谋诡计得逞之人的脸。这情形变得可笑起来,互相知道对方底细的二人,故意装出各不明白的样子,要是是天花的话,用铅白遮一下,岂不是很方便的事。每天起来早一点,做一个精致的妆容,那样不就很好吗?如果脸上坑坑洼洼的,那就把粉抹得厚一点嘛。说道这里,父亲脸上的铅粉也簌簌落下了一些,他缥色的指贯上,镀上一层稀疏零星的白。可是没有这样做,而是造了一张面具。 那是因为您说,脓疱疹发得太厉害,整张脸都毁了。戴上面具是没有办法的事。 傻孩子,哪有那样严重的天花人还能够活下来的事?其实,你的哥哥正信他的脸是被火焚毁的。 不可能,我不信。 虽然我也不希望你相信,若要教你亲自去看一下那张脸作验证的话,就太残忍了吧。前段时间那个女房的丑事,是怎么闹出来的? 这种事还用得着说吗?女房尽是些恃宠任性的人,为一些小事大惊小怪,再自然不过。 好吧,那么你就好好看看这张面具吧。你看?我实在想不出究竟用了什么方法才能弄出这个样子,他的心里其实深深憎恶着这个家,憎恶我这个父亲。 父亲演得有点过头,以至于藤权介生出疲惫之感,别对我说这些,我要去看望哥哥了。 父亲拉住他的衣袖,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别去了,我不允许你去那个地方。 虽说是自己做出的决定,可其实包含了典药头的怂恿,父亲的语气在这里很不适时宜,把藤权介差点儿点燃。 太荒谬了,这算什么事? 先前不是说过不想见哥哥的话? 那是一时的气话,竟当成一成不变的誓言来了。您把自己当小孩了吗? 若有什么问题,去问典药头就好了吧,这两日他每天都会来。我说的明白点。总之,我不希望你去那里。 听到典药头从父亲嘴里说出来,藤权介心里的火焰迷茫得不知向何处燃烧。 去的话呢? 这回轮到父亲沉默了,其实这沉默跟哥哥的相同,无声宣告着胜利。藤权介重新跪坐端正,将脑袋别到一边说,我来给新的面具想办法吧。 第15章 (十五) 打造面具的半途, 发生了一次插曲。哥哥逃跑了。 地板浸没在银白月光里,帐台勾起来的帘幕为风微微吹动,主殿的内外悄无声息。 定光大进紧张的时候, 话总是说不清楚,像发牢骚的母亲一样聒噪。音色优美之人, 说下品的话,是很不相称的不雅之事,有暴殄天物之嫌。若算上对母亲的怨恨,那低能够勾起对母亲过人之处回忆的事物, 更令他痛苦不堪。 面对这番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狼藉的场景, 藤权介脑袋里轮回闪烁着神社一词。 或许是母亲的声音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藤权介很自然地落下了泪,这时候会去哪儿?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呢? 忽然之间,定光大进的声音变得很有男子气概,您说什么?快点说实话吧!这样说着,就走过来, 伸手想抓住藤权介的胳膊。藤权介竟躲开了, 一面往屋里踱几步,一面赶紧擦掉脸上的泪痕, 扭头瞧着大进。 大进嚷道, 不要再作弄人了! 与你没有关系了哥哥这样子说过。他的事啊, 怎么样处理都让我很为难。 这个时候竟然耍小孩子脾气。大进嘟哝着,眼泪摇摇欲坠。定光这样子的作态,比独居一室的女人还要可怜, 难怪自己总要掉进与此雷同的陷阱,他身上确实有属于女人的特质。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20) 藤权介慢悠悠地说,我耍脾气哪里不妥当吗?我偏要耍脾气, 我不高兴做苦差! 他是您的哥哥啊,怎么能说这种话。定光大进后面的声音小下去了,随后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蝈蝈似的,轻声细数起藤中纳言对藤权介的件件恩情。 不如这样,藤权介的心沉静下来了,我去找哥哥。 真的? 那是当然的。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哥哥对吧。藤权介现出格外痛苦的神色,定光大进将那种痛苦当真了。 不知道要怎么回报您才好,那么,我现在就去备马。 话可还没说完,藤权介招呼他,去找哥哥当然可以,但是要你向我保证啊。 保证什么呀? 你可不能偷偷跟着我哦。 啊,难道要找其他人侍奉您出门吗? 不要问这么多啊。藤权介的脸孔板了起来,大进连忙道歉说,那一定要找到公子才行。 不可知的事情哪里能够轻易的许诺?藤权介不想与定光大进再有所纠缠,随口答应下来。 现在就要去找哦。 现在就去找。 藤权介循着记忆里的斑驳路线,往鸭川的神社一路夜行。荒野里一颗年轻的心砰砰直跳着,藤权介想到了那个前往西之对的午夜,淡香的空气与粘稠的草丛,还有萦绕在耳的流水,仿佛都在身边活了。 藤权介停下来,湿润的夜包裹着不着油漆的鸟居,月光渐渐暗淡下去,天上飘下来一丝丝的细雨。穿着缚脚裤的藤权介在草丛里战栗不已,倘若哥哥不在这里,自己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吗?不知过了多久,除了雨声什么也没有,藤权介在冷气里几乎睡死过去。不觉间,神社里的虫子叫了。 容我看一眼吧,容我看一眼。是哥哥的声音。 藤权介在一瞬间醒了,他从草丛里站起来,环顾着四周,可到处尽是黑暗。 啊呀,要看也不是不可以。 是那个妖怪,是那个妖怪的声音!心里某个地方发出越来越大的怪叫,几乎要盖过外界的一切动静。藤权介感到雨滴开始变烫。 快点给我看,什么条件都可以! 你这个家伙,怎么变得跟酒鬼一样啦?这幅样子就任性地跑出来,真是丑陋啊。鼻子的位置上挂着的是什么东西呢? 不用你管。本应暴怒的哥哥,语气近乎哀求,我的梦里,全是她那个样子。你明白我有多么不想死吗?你根本不会懂的。可我的身体已经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我自己的身体,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必须看一眼 好啦,少胡说了,你的命还长着呢。 连这种要求都不能够满足吗?我要带那尊像回去,要多少丝绸、唐锦? 当然没有说不给你看呢,不要太得寸进尺了。 哥哥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带回去,让我带回去。 不行不行,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可不能随便给你呀。这么严重的病还要辛苦地淋雨,很难受吧?我给你说个好消息怎么样?西市你见过一次的女人,现在有消息了。 别骗我了,快给我看雕像吧。被烧伤时都没有流泪的哥哥,现在几乎快哭出来了,正如鸭川神官所说的那样,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酒鬼,说是疯子也不为过,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了,我只有这一个愿望。 我可说了,我为的不是财富。要是这么想当然的话,我可没有耐心了。 不要,求求你。我又要吐了话音刚落,神社里顿时传出难以形容的犹如动物的声音。好一会儿,哥哥断断续续地说,我呕吐了三四天,什么也吃不下,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疼的。我不可能好了,不可能了。现在就是我的死期。 哥哥哭了起来,随之嘴里飘出的话,像海浪一样抖动不停,我把面具弄碎了我所有拥有的一切,就是这幅鬼模样。连母亲都害怕我。 那边沉默了很久,时有断断续续的哭声送来,雨仿佛与哥哥有仇似的。有时那哭声融化进雨里,除雨声什么也听不到。 神官这才说,哎呀呀,别装疯卖傻了,你要听我的话才行。回家去把面具乖乖戴上,就带你去见那个女人。 哭声一度停止,哥哥似乎怔住了,雕像呢?雕像呢?你没有给我看,为什么不给我! 刚才在你的面前不是拿出来这么一下子吗?你自己没有看清。 真是个无赖。 藤权介想着,不管是什么像,给他看看不就行了吗?难道是和氏璧做的?哥哥肯定要因此大发雷霆了。可是没有。 哥哥气息奄奄地说,再一眼。 不行。 看看吧。 意识不清的人通常会对他人的话漠然置之,哥哥是否已经进入那个状态了? 没门了。你好好记住我的话吧。 求求您了。 不行不行。快回去吧,你这个大麻烦。 神社里的声音渐渐变小,直至熄灭不见。藤权介不知何时发觉自己蜷缩成了一团,等自己打算站起来时,脸颊烧得得厉害,伸手一摸,滚烫又粘稠。这是雨吗?可雨在他们说话间就停了。在一旁默默窃听的藤权介,竟然泪流满面。 藤权介回到家中,连续发了七天的高热。这七天来,反复梦到关于小时候的事情。人死之前也会有这样的情况,不断梦到死去的亲人,久远到乃至清醒时刻都记不得的回忆。尚未元服的哥哥领着自己去大内里玩耍,还有自己给抱在怀里,带到弘徽殿去这样的事,一一想起来了。梦里甚至出现了哥哥以前的容貌。 藤权介醒过来时,看到几帐的帷幕间有张讨厌的脸。 你怎么会在这里? 典药头还是那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正好帮你看一下身体。 正好?藤权介清醒了大半,是哥哥你是来给他看病的吗? 所以说是正好。 说话别拐弯抹角的。藤权介还想掏出来低奚落的话,突然有个声音送来,正融,你还好吧? 藤权介僵住了,父亲怎么在外面? 醒过来了就吃点东西吧,厨房有一点汤渍和兔醢。 我不想吃兔醢。他只想打发父亲离开。 那么,有鲍鮨和鲶鱼脍,怎么样,这低都是你爱吃的。 真是丰盛呢。典药头也忍不住称赞道。 忽然变得深谙自己喜好的父亲令藤权介感到恐惧。随口答应着,便不再说话。 典药头走了,父亲留了下来。藤权介此刻多么想去追逐典药头的脚步,跟他说一会儿的话。可惜现在的自己根本没有那种胆子。好像病魔总会把人变得很软弱。 正融,我还想找你说一会儿话呢,可是你的身体很不舒服吧? 藤权介眼睛睁得很大,浑身上下好像重获新生一样的舒畅。嘴里却用很轻的语气说,是啊,我想睡一会儿觉。 父亲说,这可不行啊,呵呵,还是跟小时候一个样子。身体不舒服的话,更该吃得饱了,才可以睡下去。我在这儿就是为了不要让你又很容易的睡过去了。 不用了吧。 我说一会儿就行。父亲亲密的语气简直像在对待抚子,藤权介身上汗毛直立。 这个时候要说什么。您要是在这里病才不会好。这样的话合适吗?藤权介半眯着眼睛,脑袋好像放空了。 可父亲的喋喋不休让他很快想到,自己的记忆里,哥哥从来没有说过父亲一句坏话,哪怕是在那两个尽是苍凉的雨夜。若是父亲以对待自己的态度对待哥哥,或者以对待哥哥的态度对待自己,现在自己还会这样的窝囊,这样的一事无成吗? 忽然又有脚步声送来,跟着一句声音熟悉的老爷,父亲讶然道,来做什么? 二公子先前教我办的事办成啦。 藤权介从未觉得定光大进的声音如此亲切过。 哦?什么事啊。 哎呀,这个,请您回避一下吧。 父亲语气肃然,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的呢? 您不要管了,总之是关于女人的事。藤权介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父亲的神色。话音未落,他故意轻咳几声,很快用手捂住嘴巴。 父亲眉头舒展,别是不好的事吧,比如招惹那个九条殿的小姐。 定光大进说,就干脆告诉您吧说到这里,就被藤权介打断道: 多虑啦! 父亲说,看样子,是禁中的人吧?你还是这样的言不由衷。 男人要言不由衷点才好呢。 父亲大笑起来,叮嘱几句关于身体问题的话,这才移步回房。 藤权介连忙问,你有什么事? 大进说,大公子的病 藤权介恨恨道,好啊,就是想来说这个的吗? 要是不想听的话,早就赶我走啦!大进喜滋滋地说,但是多亏了您的壮举,大公子的病全都好啦。 好了?藤权介一下子坐了起来。 太感谢了,太感谢了。听着大进的语气,藤权介以为他要跳起舞来。 可是,这怎么可能?藤权介不觉把这句话说出口。 真是的,怎么不告诉我啊。也真想不到您还有这手。把大公子找了回来。不知道给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天天地好起来了。连贺典药头都觉得不可思议呢!托您的福,面具也应时做好啦,哎呀哎呀,万分感谢呀。 藤权介无话可说,你的命还长着呢这句话在耳畔重新响起。交叠着大进的万分感谢,一时喧闹不已。 藤权介心里想了许多话,比如,怎么好的?什么叫一天天?一天天哪里好起来了,脸还是身体,还是一起都好了?现在怎么样了?说了什么话? 可是这低句子像一枚枚无人采摘的果物,熟了掉在地上,把甜味藏在窊皱的外衣里,腐烂也无人知晓。藤权介维持着沉默,直至大进离开。 过一会儿想必有送饭的仆人过来,藤权介干脆把衣服穿好。站起来把格子窗拉上去。凛冽的风送进屋里,藤权介不由地颤抖一下。这时有侍女在外边叫他吃饭。 藤权介不想见人,吩咐她放在厢房里就可以回去了。这样一句话说得已是很消磨勇气。没想到她竟然端着食案挤进主屋里来。 藤权介心想,父亲的关爱至于到这个地步吗?但见这个女人,袖不蔽脸,也没有忸怩的样子。将案端过来时,抬起头来冲藤权介笑。脸上的妆化的分外精致。 藤权介问道,谁让你进来的? 生面孔的侍女只是微笑着,把案移到藤权介面前,又站起来替他理发。藤权介将她手打开了,女人也不吭声。一会儿说,我就侍候在一旁呢,要有什么吩咐的话说道这里,真的膝行到角落的位置,默默不语。 藤权介想,这全乱了!为什么自己要找那种拙劣的借口应付父亲?现在还没有痊愈的时候,就专门找来这种三流的货色对付自己。父亲这个人实在是被他轻视了。 一会儿又想,有一低事,到底是我做的不好。可现在再回想起来,难道有后悔的余地吗?自己的所作所为皆为心甘情愿。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父亲这一人,越是表面对人客气,越是会做一低截然相反的行径考察人的真心。他是从来如此秉性恶劣,还是心里有恨?恨着的的那个人是我吗? 这所有的构想,如一团涌上心头的热气,直达四肢百骸。藤权介站起身来,侍女直直看着自己。藤权介二话不说,将她搂入帐台。 睡至半夜,藤权介突然醒了。有很冷的风送来,教他一个劲儿地颤抖,怀里的女人倒睡的很是安稳。他从帐台起身,蹑手蹑脚走了出来,很明显的凉意扑到脸上,是格子窗没有关。 藤权介走到窗边,正要拉下窗子,忽然见到对面的西之对上,赫然出现一张白色的面具。面具连着似乎是藤色的衣服,安静地沐于晦暗的灯里。很快,面具往这边转过来,好像正视着自己。藤权介匆忙把窗子合上,心里咚咚跳个不停。 身边有衣服窸窣的动静,藤权介回到帐台里,发现侍女坐起身来,绸缎似的头发挂在梅红小袿,可爱不已。 您怎么哭了? 没什么。藤权介犹自躺下。 这个时候还起身来 窗子忘记关了,我去关了窗。 但是还流了眼泪,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吧?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喜悦也会流下眼泪? 侍女笑了起来,藤权介看着她的脸,也跟着笑了。 藤权介身体状况到得以回皇宫复职的时候,很快听说了一件事。宫里新迎来了一位公主殿下这样的说法,业已传遍大街小巷。有关于女子的话题,无非世间罕见的容貌,不让男子的才学两种。但若要说出席夜间的节会,姿容能让望夜的皓月黯然失色。难免有低过分。 在藤权介看来,不过是低为巴结皇亲国戚们的口角春风,实在是有信口开河的嫌疑。既然有藤权介这样不信的人,那么自然就有相信的人或将信将疑的人。 六条的头弁就于一次照面,与藤权介聊了这出事情。两人起先寒暄一会儿,因着名为抚子、藤中纳言的两根特殊纽带,气氛一时近乎寒冬。实在说不出话来了,藤权介心里蹦出来那名诡异的公主。便那样子起了头。 哦,不想您也对这种事感兴趣。说这话时头弁表情腼腆。藤权介不由想到关于河源院小姐的事。如若四下无人,简直要给自己两个耳光。难道自己是个白痴吗?偏偏要往这样的话题上靠拢。只是他生来就有一种劣性,众多道路里偏要选最难走的一条。好在头弁并未提起那低不堪往事,只是问道,宰相大人,您相信这样的事吗?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21) 怎么可能,真以为是竹取物语啦。 哈哈,要是这个年纪还能生出个孩子来,那主上真是不负神武天皇的威名啊。可惜是个大姑娘。 别乱说。藤权介恨他那副轻浮浪子的嘴脸。但奇怪的是,自己从前最向往的人,竟是伊势物语那样的主角。 早上有个人的前驱站在校书殿前说,公主是从市井里来的,我也觉得不大可信。藤权介另起一头。 是吗,可是大家都这样说。 你呢,相信吗? 不知道呢。头弁像被哪个笨鬼附身一般,说着完全不经思考的话。若非漫不经心,便是要套话。可藤权介想,我今天做件好事,便是上他的钩,就说: 我倒以为,越是流行于世间的传闻,越是没有相信的必要。 算是这样吧。头弁笑了笑,平白无故冒出来一位公主,都会以为是很奇怪的事吧?可各位内亲王倒觉得颇合心意,这下斋王候选的名单上不就少去一个名额啦。 藤权介神色严肃地听完,难以自禁地联想到那个平白无故冒出来的妹妹,便不做答复。 源头弁话锋一转,藤中纳言好像消沉了一段时间。 啊啊。藤权介闪烁其词,心里竟然觉得害怕。哥哥的传言哪里比这位辉夜公主少呢。做怎样的逃避与辩解都毫无用处,那一瞬间,羞耻的感觉再次如金鲤嬉水一般浮上心头。他为什么故意说这种话? 也就是消沉了一会儿吧,总会好起来的。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 您会追求那位四公主吗?头弁问。 什么呀,你才会吧?我根本没有兴趣。 若由陛下所出,尽管有名不副实的可能,但样子不会难看到哪里去吧?这样子也不愿意追求的话,就太可惜了啊。 如果是讨好的话就不用再说了。说到底,你还是不了解我。 看样子您还不知道。那我告诉您吧? 将方才的追求联系到一起,藤权介第一次有了茫然无措的恐惧,嘴上麻木应付着,卖什么关子呢? 源头弁的脑袋突然凑到藤权介的耳畔,刻意压低的声音像蚊虫一样钻到耳里,朝中妻室但有低低贱之人,流行着一种追求四公主的风潮。虽然不怎么中听,事实便是您的哥哥也列在其中。按照您的话,这坎儿算是过去了吧? 藤权介一时觉得头晕目眩,仿佛置身于业火之中。源头弁身上的熏香里,间杂一股教人难以察觉的异味。呕吐之欲在藤权介心里油然而生。 啊,是吗,那太好了。他回答道。 第16章 (十六) 大内里的四公主尚未被陛下安排住处, 每天访客络绎不绝,哥哥也时常夜不归宿。女官们因此闲来作书,一天能写一部日本书纪, 朝中竞相传阅。然一件事最为稀奇,看来是皇帝陛下对她爱护有加, 得以与公主传出绯闻的,一个也没有。 这一年京城下了几场大雪,小野宫啊、河源院啊、大内里啊这些地方,因此堆起来了模仿富士山的雪山。虽然名为雪山, 也只不过是把四处的雪收集起来, 然后堆到一起,若是山体均匀圆润,山顶居中尖锐,整体呈斗笠型为佳。冬天过去一半的时候,雪山也融化了一半。年末的夜里忽然下起雨来,翌日早上的雪山几乎剩下山麓的位置, 原本的山顶, 变成笨重的一团,坑坑洼洼又脏兮兮的样子。 原本很美丽的事物, 似乎难以摆脱这样的结果。洁白高雅者尤是。 今早到箦子上来看雪山时, 模样远比在房间里望过去的要惨凄。黑色的雪的一端, 倒插着一只两脚朝天的动物。起初尚未看清,还以为是落叶或者布片之类的东西。走近仔细地看了,发觉是一只死去的麻雀。 两腿直直抬着, 腹部的羽毛被风吹得翻来覆去。自己停在原地,看了那具尸体很久。 由尸体拓展而出的想象,总会带他进入悲凉的森林。总为这样那样的小事, 莫名心惊胆战,所谓自找麻烦,便是如此。设若是每每看似隆重的大事,最终也会羞于见人地不了了之,心里的负担不仅未得缓解,反而一天比一天深重。 藤权介一旦静下来,脑袋里装的都是方生方死的事。现如今他的心里又生出这个念头,他想到,我这副身体总有一天会像这座雪山一样化掉。 立夏之际,父亲的身体就显现出衰弱的迹象。等到岁近中秋,几乎没有办法下地。原定于秋时决定京官任免的司召,也因这变故而中止了。其实父亲若再不生病,才要教他奇怪。这个地方的人,充斥着种种蒙着薄纱的病态。无论繁琐的用膳仪式与脚不沾地的风潮。在藤权介看来,尽是一些诡谲怪诞的习惯,比章鱼的外形更令人难以捉摸。 唯恐一种惊惶不定里的撒手人寰,家里请来延历寺的别当,连夜为父亲剃度灌顶。这真是一种毫无诚意的寄托,因对死亡生出极端恐惧的人,才会选择这条末路。 可除目仪式的时候,父亲居然起来了。嘴里念念有词着,那个家伙倒下去之前,绝对不能死。侍女替他更衣出门,一路来到皇宫朝拜,直至回家,看起来都很如常的样子。起先做一些太政大臣命不久矣的谣言之人,眼睛都很大地睁着,如同见鬼一般。父亲一到家中,与藤权介津津乐道起这些人来,说什么我要死了,我看要死的是他们。 这样恶语相向了一会儿,马上倒了下去,嘴里喘着大气,流了许多的汗。家臣们都很是恐慌,手忙脚乱地替父亲卸了妆,扶到帐台里。又询问他,要哪些高僧来作法事,父亲只是说,把我的儿子喊来。 因为当时情急,藤权介就在一旁侍候,听到此话,喊了一声父亲。藤原太政大臣的眼睛马上睁开了。家眷们见此情形,都把藤权介拉到老爷的面前。 藤权介一时紧张地不知该如何答话,踌躇之余但说,我吩咐个人,喊哥哥过来。 不要说这种傻话,我还没到死的时候,父亲说话一下变得十分利索,真是千不该万不该啊,但教主上提拔你为权中纳言而已。我明天还要请示一回,做不上权大纳言,我是绝不甘心的。 这个时候的藤权介,应为藤中纳言了吧。那么藤权介的哥哥呢。 藤权介回答道,已经可以了吧,哥哥不过刚刚蒙受主上的荣恩,得了大纳言的职务。世间没有兄弟二人做同一职务的道理。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嘴里复又喃喃,这也是个问题,也是一个问题但是随后,坐起身来,握住藤权介的双臂,然而,然而,我有办法。 父亲的眼睛好像浮肿了,像泡在水里死鱼。藤权介把他的手从臂膀上摘下,对他说,您好好睡一觉吧。 不,可不能睡觉。 说自己不会死的人是他,担心自己会死的人也是他。一到性命攸关的时候,动物的本性往往显露无疑。藤权介叹了口气,典药寮的博士说,休息的话,一定会好起来的。 那些医博士是怎么考进去的?砭针灸药一窍不通,成天与和尚一般念经做法,那干脆大家都去做和尚好啦,为什么还要典药寮呢?对待那些家伙,就应按对待神祇官的那般。明眼人也能看出是故弄玄虚。要是真相信他们的鬼话,那我今夜就去见地藏了。 这个时候他喋喋不休,确实能说。藤权介只道,哥哥的病不是好了吗?您一定长命百岁。 父亲听了,乍然安静下来,僧正也说,我长命百岁。 那是当然的事,僧正总不能够欺骗佛祖吧? 他有这个胆子吗? 我想说的正是这个。 好啊,说的也是。与你说的这一番话,也实在莫名其妙。 父亲躺下之后,藤权介从房间里退出。天上云青青兮欲雨,廊上零星侍候的人,各个将指贯收紧成皮球的模样,头都垂得很低,好像人人都哭丧着脸。见到藤权介,就立马询问老爷的事。 他倒很好啊。这样子回答了,看得出来大家都因此松了口气,可空气仍然很重,呆在这里也很难受。便一路沿着渡廊,想要回到房间去,因此心情格外的轻松着,一时之间,脚步也又轻又快。 经过渡廊拐角,一面乌黑的屋顶蓦然生在眼前。苍老的钓殿远远立在水中,藤权介的步子停了。天上落下雨来,不知哪来的鱼腥味里,钓殿的木栏杆与卷棚屋顶都若隐若现犹如蓬莱。 忽然有说话的声音送来,三个束着头发穿白衣服的侍女匆匆跑到走廊上来,额发上各自插一把梳子,手上还端着吃饭的用具。见到藤权介,也不见怪,一一行过礼。藤权介喊住她们,问道,为什么从这廊下走进来?陪膳到雨中去啦。 三个侍女纷纷掩嘴而笑,这是没有办法的呀,那个讨厌的左近将监,总吩咐我们做这些事。 是什么事呀? 哎呀,这个嘛。打头的侍女故意抖了抖臂膀,手里的食具发出叮叮当当的动静,都是他啦,自己的工作总不愿做好,连喂鱼的差事都丢在我们身上。本来给鱼吃的东西,竟然拿去下酒。 这真是厉害啊,下回教他来表演个鱼跃龙门。 侍女们笑得东倒西歪。 总之,鱼总是要喂的吧。 那么? 我们吃剩下的食物,那样子喂一点给它们吃。每次到饭点了,会聚好多过来。老爷的鱼真是漂亮,各种颜色的都有。可有一条很大的白鱼,可真够笨的,在这边撒食的时候,偏偏要游到那边去。好不容易游过来了,居然到处找不到食物,跟它说在这里,在这里!也毫不理会,固执己见地找着,简直像翁丸一样。 翁丸是经常出入小野宫的一条白犬,女房们为它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春夏的时候,给它戴编织的柳圈,或者把桃花枝、樱花纸用绳子绑在它的腰上,显出很威风的样子。 不摇铃吗? 什么铃啊? 那条大笨鱼有一个手摇铃,摇了之后,一下子就游到面前了。 侍女说,以前当然听过这样的故事,说是老爷有一条金鲤,生得跟人一样的聪明。可那条鱼不是死了吗?剩下那一条笨的,怎么教也教不会。哎呀哎呀,还是不要管了,每天把应做的事做完,不就好了?不要徒增烦恼啊。 这是完全弄错了的事,一时讲也讲不清楚。侍女们抱怨着金鲤的愚笨,藤权介的心里乍然大作鸣弦。敌人!这样一词猛然蹿到心头,藤权介的两腿颤抖了一下,差点儿推开她们逃走。三个毫不知情的女人将藤权介团团围住,笑着闹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光是为了应付她们,就将所有的力气消耗干净了。 也不曾想不过几日,恐怖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院子里的雪完全化了,气候温暖了许多。言出必行的父亲又拖着那具病体去了皇宫。出发的时候,天还没亮,等到回来,月亮几乎要落下山去了。 最出乎意料的是,父亲偕同哥哥一起回到主殿里,藤权介像是从死亡线上捡回命,一下子由昏昏欲睡的状态转变为脑袋清醒的正襟危坐,在上等人里,似乎难以见到这样的本领。可若要说起最自信的事,除了时刻的心惊胆战,藤权介竟没有办法举出其他例子。 明明命将临终的父亲,居然气定神闲地行至自己的面前,藤权介禁不住站起身来。难道这样的病也能够痊愈么?如果上天还对他残存着一点旧爱,就不应该开出这样的玩笑。 可父亲却坐下了,眉开眼笑着说,恭喜恭喜啊,藤大纳言。藤权介闻言十分悚然,但这个时候,应该称呼他为藤大纳言了吧。藤大纳言一时不知所措地站着,眼睛时不时往哥哥的身上瞟。父亲向哥哥问道,那么,该满意了吧?哥哥只是低着头站着,也并不说话。 藤大纳言问,这是怎么了吗?这样说着,却并不敢走到哥哥的面前。最初的偷看,也只是遵从心底原始的好奇。哥哥穿着十分隆重的束带,笏板都还插在衣服里,父亲亦是一样的装束。从刚才哥哥往自己身上看的时候起,恐怖的气氛一下充斥着整个房间。 明天要去主上的面前拜舞,一定要去。父亲表情显着威仪,变化了一个人一般,今天听说你没有来,真是好要我的老命。为什么不能够来呢? 这事还用得着再说吗?您明知道我 我在主上面前说了谎话,恰好现在是你母亲的忌时吧,得有人主持家里的仪式。若是说你卧病不起的话,也不想想是多大的笑话。接着,又对哥哥说,不回你的房间去吗?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藤大纳言转过头,想要偷看哥哥一眼,面具上的眼睛正死死地凝视着自己!藤大纳言吓得几乎惊叫出来,用牙齿封住嘴唇,才不至于失当场失态。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哥哥走了。恐怖的担子尽管减轻了许多,可接下来的炼狱,要怎么一人挨受?藤大纳言几乎不敢去看父亲的脸。 父亲拽住自己的袖子,藤大纳言摔倒下去,父亲的脸愈发地近了,庄重的表情又变回卧病在床时的软弱,那个人从我进宫开始,就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我把内览的权力交给他了啊!我没有办法 藤大纳言问,然后呢? 父亲竟然浑身颤抖。这是伪装,是父亲模仿他人的伪装,父亲的耳朵后有一颗鱼眼大小的黑痣,从不为胡粉遮盖。此时正随父亲的颤抖而颠乱不止,这里就是恐怖的源泉。 他们其实都是来杀我的,我只敢把这话说给你听。要是被他们的眼线知道,后果不堪设想。关白,关白!父亲怪异地呼喊着,很快站起来四处张望一番,又重回藤大纳言的身边,紧紧攥着他的手,为了关白,想要害死我。太可怕了,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父亲似乎完全陷入幻想里,纵使那幻想是真的,又有多大意义?藤大纳言问,他们是谁? 九条殿大臣还有你的哥哥,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最想要我的命,我难道会让他们得偿所愿吗?先做到比我活得长久再说,真是天方夜谭。可不一会儿,他的声音又绵软下来,但是啊,实在是太危险了。我一个人的时候,手脚都不听使唤地抖。同一个屋檐下的人想要杀我,何其容易,你可千万要待在这里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22) 说到这里,藤大纳言都维持着沉默,父亲突然抱住他,关白,我不会给他的。一定要你来拿,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就差一步就好,你知道爸爸多么期盼着这一天吗? 藤大纳言一把将他推开,不要再说胡话了,路上随便走着的一个人,也没有加害您的必要。两个人一个是您的弟弟,一个是您的儿子,谁要来杀你?说出去了都贻笑大方。 父亲脸色急变,正欲说什么话,突然咳嗽起来,房间里久久维持着咳嗽声,就那样咳嗽着,一直到指缝里渗出血来,滴在榻榻米上。 那种恐怖并没有消失,而是静止了,就像水结成冰一样,不知被谁下达了静止的命令。渗进榻榻米里的奇形怪状的黑红色斑纹,令藤大纳言出神地看了很久。 尽管如此,父亲依然没有死成。其实藤大纳言自己也总结了一些古训,放在这里觉得尤为适用。坏人往往寿与天齐,这一条他向来奉为圭臬。 藤大纳言拜舞受命的这一天,业已晋升为内大臣的哥哥也不期而至。主上似乎对哥哥的拜访格外高兴,只是听闻哥哥来临的通报,紧锣密鼓地为他赐了座位。 等哥哥来到殿上,就拉着他,很亲密地说了会儿话。不一会儿,有一个负责陪膳的女官端着什么东西,送到主上面前。主上又对左右各自说了点话,讨论的似乎是把食案送到哪里去,藏人又把那东西送到哥哥的面前。 仔细看,是一只白釉的小壶。壶嘴的位置造的尤为精致,从这里看过去,好像是按照禽鸟的样子捏制而成的。与之相对,壶把也很巧妙地做成了尾巴的造型。 主上说,你们两个,都是很让我为难的人。内大臣尤是。接着偏过头来,对藤大纳言说,你的父亲,明知道我不讨厌他,却尽是教我做为难的事。 藤大纳言说,我与您倒不一样,我啊,最讨厌这个人了。平日里很严肃的主上听了,也忍俊不禁。若是九条殿大臣也在这里,定要气得七窍生烟了。即在他人眼里所谓鸿福天恩,实际上是如同毒/药一样的东西。 主上笑着,又说,听说你前段日子生了一场大病,很是要紧。现在模样如初,仍教人心有余悸,我这个人最为担心的,就是别人的身体。福分运势这一类的,都是前世注定。有的时候失意,也没什么大干系。可唯独身体这一项,是马虎不得的。说到这里,很郑重其事地收回笑容,对哥哥说,最教我睡不好觉的,到底还是你了吧?两个人真是心有灵犀的,连病也要在一起生。 藤内大臣说,是我命里没有福分。 主上道,不要说这种话,教我真心实意的难过!说着吩咐藏人,将那个白色的盘口壶举到哥哥的眼前。 藤大纳言问道,这是什么呢?其实是怀揣着非常惶恐的心思,挨不住发问的。可主上似乎等候良久,这时脸上又带出笑来,若说是不死之药,你相信吗? 那种被人用视线拨开衣服的感觉,又在身上复苏了,主上的脸好像变成了父亲的样子。藤大纳言一时觉得天旋地转,连脖子都好像被勒住一般。 哥哥的声音很辽远地送来,如此厚爱,诚惶诚恐。将那个瓷壶抓在手里,就背过身去,好像在饮用的样子。 这时候大家都把脑袋很高的仰起,大概是想趁这种难得的机会,窥视面具下真容之一二。其实,什么也不可能看见。哥哥怎么会在别人面前露出破绽来呢? 不过眨眼的时候,哥哥转过身来,连面具也不像是被揭开过,藏人将那只瓷瓶取到手里的时候,晃了好久,又将瓶口朝下地倒转过来,没有任何东西倒出来。藤大纳言却闻到一股金属的臭味。正如肉身会腐烂一样,当金属铸成的刀剑死去,散发的正是这种味道。或说与染齿铁浆的臭味如出一辙。瓶口的地方好像因着那种想象,变成深不见底的青渊。 这时候,主上的眼睛仍然牢牢地抓在自己身上。他在期待什么?耳畔骤然响起他刚才的问题。像夜半远山的钟声,一点点将他从睡梦与安逸里剥离。藤大纳言心想,我从不相信有什么永生与不死,如今观往,尽管我难以称得上是一名正人君子,却唯独不愿在试探真心这一方面妥协。事到如今,我仍是如此的幼稚么?可人偏偏有一种天生的搞笑伎俩,一旦对他们说出真话,几乎从来没有信以为真的。他们单纯且坚定地以为,搞怪的人是你。 藤大纳言竟不由自主地交代,是吗,我可不相信啊。 正如心里所料般,主上哈哈大笑起来。很多侍候着的近臣乃至藏人与上达部,大家都零零散散地笑着,像夏时夜里的青蛙。唯独哥哥的肩膀一动不动,与先前略显差异的面具正凝视着自己,笑声好像将他推远了。 藤大纳言神情肃然地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真的不相信这种事。 所有人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兀自地笑着。哥哥的肩膀也有了颤动的趋势。这个时候,藤大纳言被这种氛围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趁着兴奋劲儿,他不停地说,不光是长生,神佛啊地狱的东西,我一概不信。高天原?那种词汇只存在与故事里。啊有了,葛城之神[4],我唯独相信有那个东西。仔细想想,这不便是我吗?也不是自轻,白天的时候懒懒散散的,总不愿意出门做事,来到殿上更是快要睡着了。若不是主上说着话呢,我定然抱一个隐囊躲到哪里睡觉去。工作啊,完全不想做!我这样的人,毕竟样子也不差吧?其实口才也中规中矩,最好是做一个六位藏人,一到夜里,葛城之神就出来干活了 一时清凉殿上,笑声像炒豆子一样地碰撞。藤大纳言夹在那种笑声里,好容易说完了,这才笑了一下。 ===== 作者有话要说: ===== [4]日本传说,一言主神居大和的葛城山,称葛城神,古时役小角行者有法术,在葛城山修道,命一言主神在两山之间,修造石桥。此神因容貌丑恶,不敢白昼出来,乃只于夜间施工,桥终不成。役小角为七世纪时人,修真言宗修验道,有许多神异的故事流传下来。 注释摘自《枕草子》上海人民出版社,周作人译。 看这个很难查到,特意拉了个标注。 第17章 (十七) 如果自己但凡有一点才能, 不至于像现在患得患失。人若能够在才不堪任的环境下安安逸逸,那便是没心没肺的空壳,彻头彻尾的饭桶。即使知道羞耻是面子使然, 生出的情绪。需要伪装的,不要伪装的, 只要人脱离不开这社会,总要受制于此。说到底,藤大纳言还是个胆小的人,唯一的处世对策, 便是对这种人情社会奉上投降的诚心。眼下惶惶不安, 又得过且过。 其实小的时候,远远没有这么窝囊,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能够很顺畅地从嘴巴里流出。言及不合之处,上房揭瓦的事做的不在少数。可有一天, 突然变得极为软弱。嘴上好像被上了一道闩, 要说什么,全然凭心里的勘验, 才迟迟放行。也就是说, 所谓的成熟, 是学会了说话经过大脑思考这项本领。这样做固然利大于弊,可往往无伤大雅的实话,错过了恰到好处的时机, 自然在往后,也就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面对父亲一意孤行的提拔,得来一个人情偷来的职位。这是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事, 实则里边全是败絮。他这个人,一无是处,若得一点侥幸升官发财,反而会暗自窃喜。为何偏偏迎难而上,还去当一个众矢之的?说到底这不安的本质,都是父亲的急功近利。这样说,或许也不妥当,父亲现在还能够做到像正常人一样地思考吗? 二月的最后一天,父亲的病突然恶化。人的将死,往往由动物最先发觉。起先是房梁上边会掉下蜈蚣,接着草丛里也会钻出老鼠。父亲的房间里点了很重的檀香,乃至自己的房间也能嗅到那种气味。等父亲快要不行的时候,居然有苍蝇冒着风险,到处东钻西营。藤大纳言望着父亲赤如红矾的脸,只觉得这种香味其实在掩盖他身上的腐臭。父亲有许多要交代的话,然而说不清楚,左近将监或是自己只好俯身在侧,一个字一个字地听。以至于艳阳高照变成繁星点点也浑然不知。 到深夜里,房间里竟然萦绕着很大一团的蚊蝇。凑到父亲的嘴边,入耳的尽是嗡嗡样的吵杂,靠得再近一低,只剩下綷縩窸窣。当时母亲死在异地,这是全然没有见过的景象。纵使殷切期盼着父亲的死亡,藤大纳言也禁不住地感到害怕。 父亲的吩咐,无非是家产的分割,对诸子女的关照,还有一低不为人知的往昔,定要在这时候交代明白。听他一样一样地忏悔,藤大纳言没有丝毫的高兴。每多承认一项罪过,就要多看得起他一分。这对自己很是煎熬的。长久的侍奉里,已经生出麻烦的感觉。若再按如此下去,自己连怨天尤人的筹码也要失去。 还剩有一样要事迟迟未说,不说出来也好,现在死了反而是种解脱。那种若有似无的低吟,反倒像一根要断不断的蛛网,藤大纳言因此焦躁不安。 到了某个时候,父亲突然坐起来,就像先前的回光返照一样,只不过这时候父亲的脸已全然变成蜡黄,那种黄色是灯火照耀着的缘故吗?他竟然用室内人可闻的声音说,我跟正融独自说事,你们都要出去。 家眷们聚集了很多,尽数离去也需要一段时间。陆陆续续的脚步随之送来,烛火也因着摇摇晃晃。藤大纳言说,有什么话,快点儿说吧。 父亲的眼神挂在自己的身上,那眼睛里明明清楚地映着自己的脸庞,却好像一点光也反不出来。就像是鱼的眼睛。那种眼睛生在人身上的时候,有种不知在凝视谁的诡异。 父亲的沉默维持到脚步声远去。突然说道,能原谅爸爸吗? 藤大纳言的眼眶烧起来了,一时脑袋里轰隆隆地响,父亲接下来的话渐不可闻。 其实我也知道,你很怨恨我。一直以来,你的哥哥成那幅样子以后,要原谅的话,简直是梦幻泡影。可是在我去到那个世界之前,再不提起这事,心里也实在是难过。我的心思简单得很,其实我呀,觉得你们谁去做关白,只要把血脉延续下去,延续下去就可以。可你也知道,像正信那样,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是明摆在眼前的例子么?一动不动的灯火,像很轻柔的绫罗,盖在父亲的身上。父亲的脸如泥塑受潮,有低塌陷。 可是,为什么不早点说呢?哪怕在哥哥备受折磨的夜晚里也好,只要早一点说,兴许一开始还能对他认可。不论用什么真诚的歉意来弥补,如今看上去都如同寒暄一般的廉价。人死之前最后的一种期盼,就是转生之前,能蒙受佛祖的垂怜,往极乐里去。 父亲交代得越多,似乎也渐为自己构筑的无奈所震动,不知不觉,流了许多眼泪。因此朦胧起来的五官,随时都会融化一样。 等抚子长大了,就把她嫁到东宫里。爸爸把族长交给你。 灯火突然明亮起来,像那一晚的松明刺着眼睛。父亲的呼吸像热浪打在脸上。这句话比赴死更加使人惊怖,藤大纳言几乎跳了起来。 父亲的脸在那时变成了阿修罗,这幅景象定然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 我都说了,别这样对我!族长、关白、太政大臣,这都关你什么事? 父亲的眼珠好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小融,你在说什么呀?房梁上顿时满溢着抽泣。他都要死了,哪来那么多力气哭? 那就永远都别知道了! 这动静实在惊天动地,蝗虫般的侍从涌进房里,各自问着,怎么了?还有什么吩咐? 小融,听爸爸说 藤大纳言站起身,说着并不发出声音的话,你要死的话,最好快点去死。父亲垮掉的脸很快消失在慌乱的人群里。 这个老东西的意志着实可敬,直到第二天的夜晚,藤大纳言仍然处于失言的惶惶不安,这才接到父亲长辞于世的消息。 小野宫的主殿灯火通明,已死之人的遗体将在此停放数日。古时的人们相信,死亡或许是魂灵不慎离体的差错。只要保持肉身的完整,终究有苏醒过来的可能。故而四处寻觅德高望重的法师,布置复活的仪式。这在藤大纳言看来,又是一件自作多情的愚蠢之举。倒是经常听说尸体放到发臭,把一屋子的侍从熏得不敢靠近的蠢事。要是死人突然坐起来,如常地行动,那才教人悚然。冬天这样的时节,尤其煎熬,今后数日,但凡经过主殿,都要遇到这么一大块烂肉。仅是想象一二,几欲作呕。拉去烧掉不就好了,这群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父亲的永别,并未带来想象中的快乐。起先是络绎不绝前来的宾客,打着吊唁的旗号,实则在自己的家里胡吃海喝。自己曾守候在东门外,等到几名以前太政官共事的公卿们出来,牛车里的啼哭在跨出四足门时乍然停止。仿佛下朝回家一样平常,牛车的主人与侍候在外的前驱大谈小野宫菜肴的简陋。 这辈子都没吃过如此难吃的食物。几个人哈哈大笑,与刚才殿上之哀恸者判若两人。这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例。 比起父亲在世,似乎现如今的梦境更加易碎。连续几日,父亲的幽魂仿佛就在自己的房间里游荡。梦境里面,尽是父亲生前的音容笑貌。先前有低得逞的心思,业已烟消云散。藤大纳言逐渐意识到,太政大臣的亡故于一政治家庭的沉重,也会迫使他倍感悲哀。 这世上的事从来没有如愿以偿的时候。一时的如愿定然是恒久违愿的前奏。在一个朝露未晞的清晨,打开的格子窗里,能够看到不远的镜池上,有很大的一片连在一起的白色。起初以为是积雪、融冰一类的东西。或许是此刻的心灵,正有一种触景生情的渴求。凌冽的晨风打在脸上,清爽之感尤为美妙。 藤大纳言穿上半靴,不觉往池水边走。其实在不远的地方,那东西就清楚地现在眼里。可他自认为是经历了生死大事的人了,定要把那东西看个仔细才够。于是一直走到几寸之隔的地方,半面朝上浮着的明子,无人能比自己更为了然。 明子的尸体颇为完整。若非是长到如此长度,说是别的鱼死在这里,自己也会深信不疑。在那边站了半天,手脚都有低冷了,想着要回去。就有不凑巧的家仆往这边跑过来,问道,在这里发生了怎样的事? 藤大纳言只是想,我说点什么吧,也没有心情。伸出根指头来,往镜池上一指。他们都啊啊地恍然大悟。 这可怎么办呀? 还是要把右兵卫佐给叫过来看一下才好呢。 几个人于是匆匆离开。一会儿,左近将监便一路小跑着过来。原来这时候此人已经擢升为右兵卫佐。这个右卫佐见此景象,便说道,啊呀啊呀,这是怎么搞的? 仆人们面面相觑着,代藤大纳言给右卫佐回答了,看到时,就成了这样吧?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23) 不知谁先起了一个有如范例的头,大家都跟着表现出十分可惜的样子。有个人说,毕竟是老爷生前最喜爱的鱼了。 真可怜呐。 好像随着老爷而去了一样。 真是什么伤痕也看不出,鱼也是有感情的吧? 还是有名字的一条鱼,叫,叫? 是什么时候痊愈的?藤大纳言向右卫佐问着。右卫佐与自己对望着,什么呀? 这鱼先前受了很严重的伤,背鳍的地方,裂成了三段 说到这里,右卫佐不由地笑了,我都快给忘了。好像确实是这条鱼快要不行了,没想到活下来的也是它。前年还是大前年死掉的一条啊,是与这尾一道来到这里的吧?好像个头更大一低?突然死在一个早上,好像是中午吧 这样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无关痛痒的话。不得已,又问他一遍先前的问题。这才讪讪回答,去年仲秋时,偶然见了一回,样子就出落得很漂亮了。 仲秋啊,你没有记错吧? 右卫佐有低踌躇不定,那么,好像是立夏?还是谷雨,实在是有低记不清了。这样说着,又犹自笑了起来,上回好像也是您先发现这畜生的不辞而别呢!如此说来,实有宿缘。这是因为鱼很记得您。 藤大纳言觉得这人说话颠三倒四,放在平日里,只听他说上一句,心里都要发火。这个时候,自己竟然也笑了,你说话有个准数么?这条鱼叫什么名字,我问你。 好像是叫鹤君?见藤大纳言只是笑,连忙又改口,要不然,千代、千秋?哎呀,难不成是叫明子吧? 说道这里,藤大纳言业已转身离去。镜池边上又吵杂起来,吩咐这个搬来草席,那个拿来渔网。然后又是一低鱼身太大难以处理的牢骚,此一言、彼一句,好像在分配家当。 有一个时候,近侍若君特意来寻找自己,有藤内大臣的消息需要面禀。藤大纳言却说,家也快要分掉了,再说这低话,还有很多的意思吗?看上去怏怏不乐,愁苦甚多。若君心里觉得怪哉,先前连同内大臣的晨夕起居都分外关心,怎么这个时候尽说这低丧气话?因之执意地说,内大臣去到河源院了。果然追问起什么事去河源院的话来。 不过若君只把消息传到,其他的一概不知。仇恨果然是一人所有的希望吧。藤大纳言旋即更衣,吉凶也不过问,不出片刻,便骑马出门。 及至河源院跟前,筑墙高大,四处荒芜,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本来依照自己对河源院小姐的所作所为,流言四起也不过分。如今暂且两安,若此时再行失礼之事,荒唐不已。思来想去,就选用了一个手脚灵敏的侍卫,吩咐他务必要万分小心,若有必要,亦可掩人耳目。 那个侍卫悄悄潜入河源院,半天也没有音讯。自己等在这里,临到门前,却不敢拜访,倒像一个守长夜兮思君的怨妇,这实在是很可笑。心里呢,非常的烦乱,墙里探出来的七八条的樱枝,东南边生的一丛菖蒲,这里的一草一木,其实都是为自己熟悉的。熟悉难免要带来麻烦的问题。自己在河源院的所作所为,总要翻来覆去地回想。所谓睹物思人或者思事,大概就是这样。去年桃花们自然不会来管这低往事有多么肮脏,就像一根扎在心间的硬刺,不见血是不行的。 乍然送来的松风,非常讨厌。这种不安之时,一星半点儿的动静都会教人疑神疑鬼。何况这种风声呢,时大时小,乍然回望墙头,摇曳的树枝好像河源院小姐的面影。藤大纳言心里一跳,立即骑上马去。 偏偏这个时候,先前的侍卫迎面而来,将自己喊住。又挨受了一回惊吓,这实在是很可怕的了,有许多冷汗从掌心里渗出。藤大纳言低声对他呵斥: 莽莽撞撞的,到底是怎么弄的? 那个侍卫却说,哎呀,实在是太情急了,差点给人发现。就这样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也是不得已之事。 没有给发现吗? 还好没有呢,武卫严肃地说,看着富丽堂皇的府邸,下人三三两两地走动,完全没有可以遮蔽的地方。真是比子卿去的那个地方还要清冷。这样团团转了好久,终归在一个地方听见了说话的声音。语气音调都十分亲切熟悉,探头一看。啊呀,那个不是藤内大臣吗?藤内大臣为各种各样的人所簇拥着,只听到藤内大臣用很可亲的语气,唉,就那样地将家里丧事告给大家。于是哭声震天,其中悲恸之甚,无关者听了也感到肝肠寸断。有一个夫人听闻此事,全然不能顾及应有的礼节,从几帐后面缓缓而出,枯坐于室中,泪也如瀑似的流。当时众人为哀所累,无人指责这女人的僭越之举,就连我当时也觉得她可怜吧。而后这名夫人对着藤内大臣,交代了许多河源院的家事。拉着一个模样伶俐的女孩,望他多多照拂。这个女孩身世可怜,年未束发,就没有了父亲。听着像是母亲的口吻。又说自己前世作孽,活于此世,全凭苟延残喘,若是明日殒命,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说了许多种可悲的话。其他人唯恐一语成谶,便不准她再往下说。女孩子呢,一开始还全然弄不明白情形,内大臣将她喊住,说了一低话,恐怕是将实话告给她听,便扑在内大臣的怀中,哀伤地哭泣。这实在教人目不忍视了吧!我的悲伤也无法自抑,双腿几乎无法走路。不知何处来的一个使女,好像京官巡察地方似的,脚步砰砰地走来,煞风景得很!还想再听他们说一会儿的话也没有法子,只好从那里出来了。大致是这个样子的吧。 侍卫语毕,有知道内情的人说,总以为那位六条夫人会先老爷一步撒手人寰,可现实却截然相反。眼看着可亲可爱之人与自己永远的分别,真教人心酸! 就连这支近侍的队伍也因此纷纷落泪,归去的途中十分悒悒。唯独藤大纳言心想,这荒唐至极。说着什么乃敢与君绝,这样想念自己的夫婿,为什么不一道赴死,这是很难的事吗?纵观朝中,唯父亲一人唐突逝世,遭到遗弃的人不很可怜吗?如此一想,应该死得更加坚决。这低虚假的眼泪是不值得流的。 到了夜晚,也没有哥哥回来的消息,兴许在那边留宿了吧。原本以为心事重重着,并不容易睡着,孰料很快地睡了过去。父亲的脸在梦里很清晰地显在眼前,似乎满含笑意,小融今晚的话,想吃什么呢? 一点也不饿,怎么问这样奇怪的话?一旁的乳母蹲下来说,怎么不说话呀? 藤大纳言无所适从,维持着沉默。 有宋国的人刚刚来过,有很好的东西给带回来了。一道去看看好吗?父亲抱着自己,把怀里的扇子拉开来给自己玩。 为什么还在对晚饭纠缠不清?这下也不是饿不饿的问题了。肚子还有点疼,嘴里也有点酸酸的。便把头扭开了。 父亲站了起来,牵着自己的手,往外面走。经过走廊时,有很清脆的声音响着,透过敞开的板门,看到室内有个命妇,正把叠好的衣服从木箱里拿出来。 小少爷,中午好呀。命妇母亲一样地微笑。 清命妇,这个时候你太操劳啦。父亲含笑说。 今早的时候,院子里的樱花开了,大膳大夫要我特地与您说一声。这样明媚的天气,我实在也很高兴。 二人继续走着,穿过走廊,来到西对殿的门口。父亲忽然说,对了,有个很要紧的东西要给你看呢。 什么呀,一定又是很无聊的东西。像是画着脸的姬瓜,看似别致的雏人形,这种东西别再给自己看了吧。唐国的果干也很难吃。 西之对的板门打开了,有只白色的小狗一路跑来,舔他的脚踝。父亲蹲下身来问,该叫什么名字好呢? 白色细小的东西,好像很柔弱的样子,都无比的可爱。白色的小狗,白色的小鱼,白色的雪人,白色的果子。 果然还是叫梅君吧?父亲小心地问。 哎呀,这名字也太庄重了,简直不像狗的名字。被唤作梅君的小狗,一下子也变得很不可爱。脑袋晃着晃着,就把嘴张开了。这一脸凶相的样子是要来咬他么?自己禁不住打了一下它的鼻子。小狗叫唤起来。 唉,你很不喜欢呀。还有一桩事,今天院子里有猿乐的艺人来,就过去看看吧。说着,又把自己手拉住。梅君跟了上来,咬住自己的裤脚。回头看它时,就停下来,冲自己摆着尾巴。 好了好了,快点回去吧。父亲对它说。 不行不行,要跟过来才好呢。现在再看,果然还是非常乖巧,鼻子跟眼睛连在一起看,好像三粒乌豆放进了米糕里。刚才没有摸摸它也很可惜,要是父亲走开了,就能跟它玩一大会儿。 走开。父亲说着,随身的侍从将它抱走。梅君的脑袋一下子消失在淡绿色直衣的后边。 会有什么样的节目呢,好像还有锁子舞吧?二人走着,朝晖到走廊里,白色的花瓣好像纸屑一样落在地上。 不能诚实地将喜恶全盘托出,是为讨父亲的欢心吗?可若不能令他高兴,似乎也没什么关系。温暖的春风吹来,又将走廊里的落花带离。走着走着,眼泪却不禁流下了两行。 又过了一段时日,父亲的肉身腐烂不堪,回魂无望,只好送去京外的火葬场举行葬仪。 送葬的队伍从小野宫连绵至罗城门。及至南鸭川的某处,拥满了各寺庙的僧侣,诵经与吊唁的声音好像苍蝇那样吵闹。诡异如鬼怪躯干的遗体,被塞进华贵无双的服饰里面,明灭灯火之下,干枯的脸庞好像也在动弹。却不过一会儿,都化为了升天的烟云。待这仪式结束,已经将近黎明。 天蒙蒙亮起来时,四下的也清晰起来。但见到处生着白花花的芒草,雪一样地附在大地上。与此不远之处,有一座没有上漆的鸟居,注连绳蒙着许多灰尘似的,那破落的建筑看起来尤为可怜。 藤大纳言一时怔忪着,既不说话,也不走路。别人都当他是太过伤心,纷纷说着安慰的话。许久仍不见起色,家臣们也都手足无措。无可奈何之时,只得请他强行上车,回府再议。 这时,有一个山林的农夫途径此处。藤大纳言回魂一般将他喊来跟前,询问:这里的神社,供奉着什么神明? 农夫道,怎么还会记得这样的事呢?这一座神社,也不清楚是何年荒废的了。 藤大纳言想他满口胡言,不禁怒从心头起,骂道,荒唐!前低日子还看到有人参拜。说了谎话,我断不能饶恕。 农夫说,我何故对您撒谎?倘若真的有人参拜此地,那么也无话可说。哎呀,远近的人都知道的事,您尽管去问吧! 这样说着,不得不将他放归了。藤大纳言心想,内大臣也在这条送葬队伍里,现在不可太过放肆。只好悻悻地回去。事后多次来到这里询问附近的良家,也没有一个知道鸭川神社消息的。亲自来到鸟居那里,想到先前偷偷来此地窥视,尽管没有可以避雨的住所,好歹有一张用来布置神事的舞台吧。可是现在来看,往昔之事,好像做梦一样,那舞台不知消失在了哪里,四处寻找,毫无结果。鸟居之前,只有一棵落光叶子的梧桐。原本这块泥地上应有许多的落叶吧,但如今时值早春,落叶的踪迹也没有了。 朔风吹过来时,下起了雨。 第18章 (十八) 七七四十九的丧忌, 小野宫的众人皆笼闭在府邸,念佛诵经,一心为前太政大臣祈求冥服。这时太政大臣一位空缺, 理应由新任的关白或位高权重的公卿当职。却碍于前太政大臣对仲子的喜爱,迟迟未将关白的继承人选上呈给皇帝陛下, 从而埋下了祸根。 父亲的同胞兄弟,居住于九条殿的右大臣时常登殿朝见,甚而留宿禁中,以关白理应年长者担任为由索要关白这一职务的消息, 很快传入小野宫里。这一行为在藤大纳言看来, 滑稽之甚近乎跳梁小丑。因服下御赐不死之药而博取皇帝信赖的哥哥,业已是关白万机的不二人选。然而事态的发展仍超乎所有人的意料。 岁值父亲去世那一年的暮春,一条皇帝玉体衰弱,不堪国务之重,辞去皇帝一位,并委任九条殿大臣关白一职, 以辅佐践祚不久的朱雀皇帝。 由父亲亲近的姑母所生的这名朱雀皇子, 在举行冠礼仪式之际,父亲便以藤大纳言的姐姐定子作为陪寝的对象, 从而确立小野宫流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地位。父亲天衣无缝的计划中, 只待定子产下东宫, 便能将那时业已成年的抚子侍候在其身侧,从而确保小野宫数十年的繁荣。 像是要给予父亲自作聪明的报复,朱雀在成年以前, 就表现出异于常人的样子。起先是在文章博士的书法课上,旁若无人地绘画男子的私/处。等到年纪大了一点,开始攀爬内里的杉木与建筑, 见到大臣经过,还会对其招摇地唱歌。把蛇藏在妻子的被褥里,盗窃内藏寮的神剑神镜,如此种种劣行,不计其数。 超乎寻常的疯狂及与婴孩无异的心智,向来是使得父亲夜不能寐的头等大事。姐姐嫁与朱雀的三年仍然没有子嗣。这样一个东宫,就好像是包扎唐果子的绳子,注定没有再用第二次的道理。自己曾经以为,此人登上皇位,才是离奇之至。 登基大典之前确认新的东宫,是朝中定例。鉴于这种原因,丧期未竟,藤大纳言匆匆赶往内里。却在左兵卫府的北之阵前,遭到近卫舍人的拦截。 数十名的武卫,配备了弓箭与刀剑,专门等候着藤大纳言的来访。等自己从牛车上下来,为首的舍人说,您是小野宫来的什么大人也好,身着丧服的人,难道有被允许上殿过的吗? 前驱的侍从说道,这倒是在说笑了,你侍奉的是什么主人啊?我这里的大人,是三位的纳言。诚心想要阻拦,至少应当亲自前来对质吧。说着,想要将那帮人给赶走,结果对方亮出刀来。很快自己的侍从都停了手。 藤大纳言心想,这个不眠之夜里,我的那位叔叔正要得偿所愿了吧。我若是做妨碍他新立东宫的事,当然要遭到他的怨恨。丧期之际强行登殿,亦要为世人诟病。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第一大事。可是,难道就这样回去吗? 正在这个时候,又有一辆车子由阳明门进来。僵持着的家臣与皇宫近卫们齐齐地看着。车子驶到自己的前面,有个身穿常服的男人,从容地自车上下地。他脸上白色的面具,为火把照得莹莹发亮。 藤大纳言心里一突,禁不住喊道,哥哥! 声音被淹没在风里。藤内大臣径直向前走去。铜墙铁壁般的队伍竟破开一个缺口哥哥面前的武卫们后退了几步。那个舍人连忙说道,重丧时期的臣子,是不可以进入内里的。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24) 哥哥会怎么做?直接闯进去吗?还是像辱骂定光大进与家臣那样对这群/奸小震慑?如果两方因此爆发了无法挽回的械斗,松明尽数倒下,御前狼藉一片想到这里,藤大纳言的手心里全是汗。 白色的面具在夜色里静止着。东北有风送来,面具上的火光忽明忽暗。藤内大臣一言不发,忽然转回身来,往原先的牛车处走。大家都松了口气,甚而近卫之中传出此起彼伏的交谈。 藤大纳言仿若置身于摇摇欲坠的枯枝上,心绪反而比刚才更为颠乱。他拦在哥哥面前,到这一步了,就这样算了吗?如果连这等事情都插足不了,以后要怎么办?藤大纳言猛然想到,他在煽动。 哥哥视若无睹地绕开自己,进到车帘后。咕噜咕噜轮子转动起来,轧过平实的土地,风雅的车子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第二天,九条殿大臣将自己外孙恒平亲王立为皇太弟一事,大街小巷都在传唱。哥哥的首演,似乎到了尾声。 登基大典,原本要到大极殿举行。可教一个精神失常的皇子来作金轮圣主,实在是有悖人伦天道,恐怕老天都不会允许吧!出于这样的顾虑,仪式仅仅被安排在帝居的紫宸殿,草草了事。 然而那一日的朱雀皇帝,一言一行谨慎规矩,比起寻常公卿大臣,都现出更加知礼的样子。接过玺剑之时,很有着威仪,这委实极为稀奇又教人恐惧。乃至大尝祭的庆典上,行为举止端庄威严,与一条皇帝年轻时的风采,几乎别无二致。难道是他的背后有鬼魂在显灵吗? 因此十分忌惮的九条殿大臣,曾经多次劝说朱雀皇帝让位于太弟。可是这个傻子绝不答应,以与皇帝如出一辙的待遇对待退位后的朱雀院的诺言哄骗,却好像受人控制一般,只做出一昧拒绝的态度。九条殿大臣的愿望,一度处于半生半熟的暧昧之中。 父亲去世之后,主殿部分的建筑由哥哥所继承。藤大纳言则搬迁到原本哥哥居住着的西对殿。尽管是法华之音不绝于耳的丧期,哥哥的身影在小野宫内也鲜少出现。曾经有一个时候,不知怎么想的,总觉得大雨滂沱的那一晚,哥哥对自己所说的一切尚还存在着发泄的可能。如今看来,根本是蓄谋已久的告知流程。 纵此情形之下,哥哥仍然不肯放弃内览,以才学在九条殿之上而得以服侍于御前,备作陛下顾问。可若等到恒平皇子成为皇帝,最好的归宿兴许是辞去官位遁入空门吧。 除去丧服的不日,内里有自长谷寺来的使者来报说,恒平皇子业已落发为僧。一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是什么滑稽节目,演得还挺像这么一回事儿的。可真的来到内里,梨壶院里的种种陈设,正自内搬出。碰上了可以说话的头弁,询问他是怎么回事。头弁的答复与滑稽戏的台词如出一辙。 十二日的夜里,忽然出了家,连自己的近臣也来不及带上呢,实在太唐突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造谣的话也换个说法才耐听吧?恒平亲王是九条殿大臣之女梨壶女御所生,诸位皇子里品行最优越者,其实上皇也对他十分喜爱。 唉,看来您是不相信了。 当然了,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让这名始皇帝玉碎啊? 头弁的眼睛里住着两只萤火虫,我啊。 看似信口而言,却是真心的话,大抵都不为人相信。藤大纳言猛然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问,你干了什么? 不要这么紧张,我说给您听也无妨啊。已经说给很多人听了。 什么? 头弁揭开藤大纳言的手,离开他一段距离,那天晚上,我与东宫呆在一起。 然后呢? 其实不用这么紧张,大家都会知道的。头弁的神情颇为得意。藤大纳言嗡嗡作响的脑袋这会儿安静下来。或者说,到底只是个头弁吧。还不至于在清凉殿咫尺之处,做肆意妄为的事情。藤大纳言道,说说看。 东宫看起来年纪很大了吧?其实完全是个小孩,一点也没有主见,喜好乃至婚事,全凭梨壶女御与右大臣两个祖宗操办。不过您也不会知道,就算是丧期之前,您对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呢。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服侍在他身边,若是有什么事出去一趟,就带给他皇宫见不到的小玩意儿,就对我像亲哥哥那样,一下子无话不谈着。每天听到不下十次的问题就是我该怎么办呢?一个皇子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哎呀,千回万回,听到了几回?实在数不清楚。于是有一天我说,那干脆出家吧。他当然也傻住了,怎么能说出家呢?其实我看得出来,这个孩子心里有些动摇着。要怪就怪他的妈妈,一天到晚尽是愿文佛忏、法华金刚楞严的。要是让孩子听出兴趣,真不是什么好事。这个时候还真是奇了怪了,不知道哪里的钟声,竟然传到了内里。那声音之哀绝,无关的人听了也要断肠。我便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你要想想看,现在的权力尽管在您祖父的手里,藤内大臣虽然失利,手上仍然操持内览大权。两位关白同立于朝廷,前朝全然没有这样的情形吧。若是您当上皇帝,哪里轮得到您的孩子成为东宫呢?惹怒他们之前,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这样说着,他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心里都觉得好笑,虽然是实话,也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吧。到了晚上,梨壶的女御又作佛忏大会。法师的咏唱听在耳朵里,心里也跳个不停。我拉起东宫的手说,现在不能再脱离这俗世,以后还有什么机会呢?一路跑到上西门前,其实早就在那里准备了车子。扶东宫进去,车子就开始跑了。他不想我这样体贴入微,就问我道,会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吗?我说,不要问我这种雷同于你会不会永远爱我 的话啊。我们两个都笑了。 藤大纳言怔忪了一会儿,问道,后来呢? 还要问吗?头弁说道这里也笑了。 他出家后,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说,我与您不同,家里父母年事已高,这样子出去受戒,恐怕没有回家的可能了。要去看父母一眼吧。他见我十分难过,只好说,那么快去快回。 原本在搓捻的手指,不慎滑了一下,指甲刮进肉里,藤大纳言疼得将牙齿咬紧了,都是哥哥安排的吗? 头弁看着自己,尽管没有说话,却比任何口头上的回答都要明晰。 不久后有一个晚上,零星下着小雨。茫茫雨水之中,有个戴着斗笠的人像老鼠一样蹿进了殿上。老鼠模样的人禀告藤大纳言,九条殿大臣有秘密的事要与他商议。因此打开没有随赠品却打结的书简,但见浓墨写着,不论以何等方式掩人耳目,请悄悄地到九条殿来,不要给别人知道。 藤大纳言双手颤抖不止,他还说了什么话? 您慢慢地考虑吧。 只是这样? 决定在您呀。分不清是信使敷衍之词还是叔叔的原话,折乌帽子上还有肮脏的水渍,很快沿着发梢,在地板上砸出无数的小坑。 可真坏啊。 那使者离开之后,在房间里留下一条水的小路。 残月挂在天边,藤大纳言骑马出门,连随从也只带了那个最亲近的若君。二人潜行在潮湿的夜里,很快来到南京极的九条殿。若君进去通报不过一会儿,大门敞开,跳蚤似的侍从钻到街上,把藤大纳言的马赶进围墙里。 直面东门的中门廊上,叔叔正立在那里对他招呼,胆子还真大啊,没遇到强盗么? 要真的遇上的话,带的许多人手也不一定派得上用场吧? 哈哈,有这么的窝囊吗? 对于您或许也不一定吧。可是在我家啊,光是见到杀鱼,就要跑掉许多人了。其实这个叔叔平日里,面也没见过几次。可今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水到渠成地谈着话,二人的语气神色都很自然。 那就有意思了,杀鱼的都有谁啊?那就只好把他们带上了。 藤大纳言把刀解下来,哐当扔在地上说,我啊。 这威风凛凛的样子模仿得尚且还算合格吧?其实早就想那么说一次试试看了。叔叔脸上原本还要威风的笑消失了一半。 进来坐吧。 两个人一起坐进内室的榻榻米上,三两张绘着不知是哪里海景的屏风上,题着难波津花开的古歌[5],倒是很风雅的。可叔叔不知道,假名卖弄风雅的东西,好比半文不白的蹩脚文章,或是看似很有意趣却犯孤平的汉诗,都是如同东施效颦的不得要领。 喝茶吧? 茶? 这样说着,喊来一个穿着十分古典的女人,拿着一样像喇叭花那样蓬起来的东西,或者说更像是紫果?似乎在以前也见到过,是叫茶筅吗?那女人手上如同癫痫一般,一直在一个圆口的瓷器里来回地搅拌,总之是有些吵了。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一人一个碗,将那满是泡沫的茶汁倒了进去。说是茶的话,其实也太浑浊了。叔叔呷一口后,看着自己,自己也只好抿了一点。 怎么样? 不怎么样。 这很珍贵的!哎。 茶酒一类的所谓珍品,自己从来不怎么喜欢,其实倒不如拿出些蜂蜜兑点水来解馋。 不好喝。自己实话实话。 叔叔沉默了一会儿,说,来说正事吧。 ===== 作者有话要说: ===== [5]《古今和歌集》假名序,上海译文出版社译本 第19章 (十九) 你也知道, 我一个儿子都没有吧?叔叔其实是父辈兄弟里面,面容比较漂亮的一个。可他脸上浮现出哀愁时,父亲的样子又复苏在眼前。这不是很可怜的事吗?有一个也好啊, 可是一个也没有。 自己沉默着,叔叔就会擅自说下去。可这一会儿, 谁都没有说话,不知不觉的,将那种味道古怪的东西全喝完了。食案上,叔叔的碗里还有一大半的茶汤, 自己的碗底, 只留着一层薄薄的泡沫。 所以?玩着手指的时候,胆子不知不觉会变得很大。 所以啊 是? 来当我的儿子,怎么样? 以前也没想过诚心说的话,原来这样风趣幽默。兴许是自己的脸上起先就带着微微的笑意。叔叔说完,露出一口黑得锃亮的牙齿,随即两个人笑起来。房间里一时为两人的笑声所充盈, 自己的眼泪好像也流出来了。这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哎呀哎呀,不要寻我开心啊! 真的。我是真心的。你看我是关白吧, 等我死了, 你也可以当一当试试。搞不好, 摄政也有可能。 也不知道会不会兑现呐,听起来真的很诱人。 不想吗? 谁会不想呢? 正融啊,你就不要在端架子啦。那个所谓的兄长, 其实你很怨恨吧? 是吗?谁说的? 什么呀,当然是我说的。我说,我算你的叔叔吧?就算是你爸爸以前的那点心思, 我也都心知肚明着。 这可不一定,我的心思与父亲不一样着呢。 那来猜猜看吧,叔叔把一条胳膊支在食案上,撑着头,很惬意地看着自己,话说到这个地步,也一点看不出哪里生了气。在外人面前装出必恭必敬的样子,心里其实比谁都要怨恨。从小的时候开始,那个人就事事压你一头,而且长得非常漂亮,对吧?所有人都喜欢他,走到哪里,好像太阳光就会照到哪里一样。不论你有多么优秀,只要不及他的优秀,也就与庸材没什么分别。其实啊,三纲五常的话就不要放在我面前说了。我今天找你来难道是大谈孔孟之道的吗?说句实话,一度我也为他蛊惑,可现在的下场呢?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其实这个叔叔,只说对了一半。恨的极致势必就是爱。自己对哥哥的恨意,业已无人超过。又可以说,这便是一种爱的变体。他在精神上终归仰慕藤内大臣,并不需要任何理由。 你的话,能给我什么好处?说道这里,谦辞敬辞便也都抛开了。藤大纳言的脸上显着严肃的神情。 做人要知足知止吧,你还想要什么?叔叔脸上的笑容也荡然无存。 三言两语,就露出本来的面目了。还以为你有多沉得住气呢。何况是叔叔你先喊我来的吧?叔叔你看吧,像我爸爸那样的坏人,贪得无厌又相貌丑陋,本来以为能活个八十,再不济也要六十吧。居然就那样死了。我应该再狭隘一点才行。 那么,我也应该对你狭隘一点? 您应该对另外的人狭隘吧,现在是在演一个好叔叔哦。漂亮的人会早死吧?也没有呢,您再漂亮点才成。 其实事情已经变得非常简单了。比如把内大臣的动作或者秘密提供出来,令其下台终将是一种必然。想到这里,叔叔兴许觉得晚上睡觉也要安稳很多。 二人达成一致,藤大纳言唯一的要求是认作养父一事,放到藤内大臣下台之后。这样不足挂齿要求,九条殿大臣一口应允。 一切本该到这里落幕。可不久后的一天,正值公卿齐聚一堂,拟定未来一年里行事之际。姗姗来迟的哥哥,带了一个女人来到清凉殿的外边。 这种诡异又荒唐的行为,如若是哥哥做出来的,很容易说通。刁钻古怪这个词,似乎像黥文一样,深深刻在哥哥的身上。大伴家的几个大将跟宰相,注视着哥哥,率先哄笑起来。纵使不久之前已经为自己找了后路,鼻子里仍觉得很酸。 哥哥却像是没有听到那些非议与嘲笑一样,旁若无人地到殿上来坐下,整理好衣服的前裾,吩咐那个女人说话。 那奇怪的女人,则自称梨壶的女官,当着大家的面,揭发所谓的恒平皇子根本不是皇家的血脉。自己侍奉梨壶女御之时,大伴的近卫大将时常借公事的庇护,悄悄潜入梨壶的寝室,与女御实施欺上瞒下的无道之行。九月之后,女御延下所谓皇子,也只是犹如在中将的肮脏勾当。 说到这里,哥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扬长而去。大伴氏的人都因此站起来,却对那样的哥哥无可奈何。那张面具在离去往自己这里侧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总有种哥哥特意看过来的感觉。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25) 作为丑闻中主角的那个人,气得面颊赤红,提着御剑,气势汹汹地想往哥哥那里去,还好给他的父亲与自己的叔叔拦住。只好在原地大吼大叫着疯子、疯子!一类的话。 自己则坐在原地,长久不能思考。疯子这一个词于现在的哥哥而言,丝毫没有夸张的意思。 因此一事,而不得不万事修止。在皇帝陛下的授意下,派遣刑部省的官员访问昭阳舍,以核实真伪。可是很可想而知的是,少不了有好事者要说,如果真的是子虚乌有的事,何必那样生气?想来想去,都觉得是到底发生过了才会那样的。其实兴许也不必劳费这种口舌,仅是因为这世间的人,大抵都宁可信其有的。加上那些唯恐天下不乱者,马上连坊间踢球藏勾的童子都要知道此事了吧。可若稍稍为大将考虑,细想这一件事如若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纵然没有发生过,逢人这样造谣,难道没有因此生气的道理吗? 刑部卿亲王往赴梨壶院时,却听说梨壶女御已经搬回了娘家去住。这下子,什么也还没盘问,倒变得真的确有其事了。那么,要怎么治罪呢?事到如今,因为那个私通生下来的孩子去做了和尚,事情因此搁置下来。 很快,叔叔又派遣了秘密的使者前来寻找自己。就像上回一样,偷偷摸摸地拜访了九条殿。守门的阍卫将藤大纳言招待进去,叔叔就坐在上次那三块屏风的屋子里,冰冷地看着自己,往昔里的游刃有余不见一丝一毫。 其实这样的会面,自己仍然心惊胆战着,完全不能习惯。尤其是叔叔声色严厉地说: 那么就当面的好好地给解释一下吧。 什么呀,信里也写得很清楚了吧。我是一概不知的。为了缓解这种气氛,自己想当然地十分大方地坐下,又故意问随身的侍从道,有蜂蜜水吗? 可自己的用心,完全不能为人察觉,叔叔的脸色变得与闹剧发生的当时一样难看。侍从则观察着叔叔的脸色,不敢动作。 自己只好说,那么我猜一下也好。哥哥那样子的人,向来夜不归宿,能引起谁的怀疑呢?生成那副样子,却对女色无法割舍,为什么无法割舍,你想得明白吗?这世上有什么是不能割舍的?光是想到这里,我就恶心得吃不下饭了。他与长桥局那个丑事,当然你也知道。结果事后呢,他对长桥局说,如果声张出去,就请她回到筑前国去。哈哈,居然这么说!真有哥哥的啊。所以啊,宰相之君(梨壶女官)那边,就是有什么把柄给哥哥抓在手里,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也不知道,也是可想而知的。 说道这里,叔叔乍然喊道,给我站起来。 什么? 你想作什么?你到这里来是来干什么的? 这样子自己当然也光火了,你凭什么这种态度?你受了那个正信的气,那关我什么事?是我让你受气的吗?你要发火,就去对他发,别冲我来! 这下两个人一起站起来,自己把拳头捏紧了。叔叔看着自己,不知过了多久,绷紧的神情松懈了不少,但随后,却问出了那个自己最为担心的问题。 你这个人,对你的父亲或者哥哥,有一点类似于亲情的感情吗? 原本潜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自己对父亲的质问,居然会有一天用到自己的身上。最要命的是,冷静下来认真地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无法逃出被这样问责的范畴。在为自己所看不起的叔叔面前,忽然矮了一大截,就连说话也没了底气。 是啊,我有时候也在反思,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呢?非要给出一个解释的话。我本来就是个情感淡薄的人。我想一个词,是利己吗?有时候看到哥哥或者父亲对待别人也很亲热,这样那样的讨好,父亲有了别的女人,别的孩子,或者哥哥要结婚,我心里就会很不舒服。要说是嫉妒也好,其实全然没有把他们当作亲人看待这样的想法。就只是不舒服,因为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用了,难道你会舒服吗?那我告诉你,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事到如今要挑明的话,我只能这么说了。对你我也一样。当然不说开的话,孝悌这种本分,当然也会尽量装得很漂亮。 其实这段话,要说一点虚构成分没有,那是不现实的。可自己真诚的双眼把叔叔目不斜视地盯着。叔叔的态度居然软了下来,哎呀,我是相信你的。只是没想到,你的哥哥居然恶毒至此。我会不生气吗?多少为我考虑考虑吧。 非常纤细的手伸了过来,纵使年至不惑,这样一双男人的手仍很秀丽,不需要擦粉就有一种瓷器在灯光下的透亮感,这个人能与自己的父亲从一个娘胎里出来,实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故。 那双手牵起自己的衣袖,两个人重新坐下,侍从也送来应景的饮料。据说今年新春就采集来的相模国的蜂蜜,盛在梨子地漆绘的环杯里,以早樱的白色花瓣点缀,大概是模仿落花时节的白川。藤大纳言却完全没了胃口。 我呢,也不光是嘴巴上说说漂亮的话。自登上这位子以来,难道对你哥哥做过什么吗?更不用说以前了。结果呢,我只是想延续香火,你哥哥却要置我于死地。我实在是不可想了。 樱花花瓣在杯子里漂来漂去,像是几艘没有帆的小舟,随时会被忽然作怪的激流淹没,淹没也是迟早的事。想到这里,心烦意乱地将那只杯子端起,一口气喝完了,只剩下一片破碎的花瓣沾在杯沿上。这幅情景让自己更加难受。 他费尽心思追求四公主,晚上也不回家,难道不是因为这事吗。自己不觉很轻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正好啊,我也是这样想的。你真是个不错的人啊。我给你说说吧,算是给你提个醒儿。 什么醒? 说是容貌丑陋,但其实谁都没有见过他的样子,这件事情便变得很难办了。 左近卫大将不是见过了吗? 那算什么,你在怀疑我吗? 我见过,当然,很清楚地见到了。藤大纳言一下子把身板挺直着。 真的吗? 话说得难听一点,是为了将功折罪吧,我可以将那幅相貌画给你看。 那真是太好了,太感谢了呀。 你打算怎么做呢? 接着呢,我就去找一个相貌丑陋的人,接近内大臣那样的就成吧。 哈,那还挺难找的。 迫不得已,化一下妆也无可厚非嘛。找这样一个人来,万事就变得很方便了,给他一套常服,打扮成内大臣的样子也可以吧。给送到宫里去,找个机会奸污四公主。再把这件事告诉上皇,让他流放到摄津,不,筑紫去。 流放到筑紫? 叔叔有点紧张,搓着自己的茶碗,怎么了? 好啊,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流放筑紫一词像一盏明灯,在藤大纳言茫然无措的心里点亮。原来一直身处迷雾泥滓中的自己,渴求的是这样一个结果。 二人约定后分别,静待适时的佳期。然而还是发生了一件谁都没有预料到的事,使得所有的计划变得一文不值。或者说,其实自己命该如此吧。自己全然不信的那个虚构神明,在自己与哥哥之间,选择了哥哥。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宫中正在筹备临时祭的试演,因此热闹非凡。五位以上的贵人,一个不漏地全到齐了。连平时不被准许上殿的舞人或者乐人,都穿得非常气派的样子,来到清凉殿的前院里表演。这应是哥哥最威风的时候吧,不论是唐筝和琴,所有能够想到的乐器,没有一样不能得心应手的,因此坐在殿上非常显眼的位置。因为不方便吹奏,手执一把琵琶,信手地拨两下弦,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 藤大纳言想,做这样招摇的事,也是为了给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里偷看的四公主,献殷勤罢了。可又想到不久以后,再也不用看见这个人,心里便轻松了一点。 待试乐结束,陛下也离开了。有什么寮的寮员正把吃剩的东西撒到院子里时,本该散去的贵人都聚集到哥哥的面前。藤大纳言离得不是很远,便很清楚地看到为首的那个,正是大伴左大将。自己不禁站起来,只见左大将突然把哥哥从箦子推到院里的席子上。 那样重重的咚的一下,连烧火处侍候着的卫士们也被吓到了。女官们吓得惊叫起来时,自己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随后,左大将翻下栏杆,擒着毫无还手之力的哥哥的肩膀,一把将他的面具哗啦地掰下来。 哥哥竟像麻雀那样敏捷地用袖子将脸捂着,面具在地上滚了一圈,刚好转回手边。哥哥见状,爬在地上去捡。公卿中德高望重者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左大将更加得意,将哥哥手边的面具拾起后,远远地扔进内里的御川。面具咕咚一下,沉到水里不见了。兴许是大伴一方的势力,有人带头高声地说,头抬起来,给人看一下啊!难道是唐国的杨贵妃吗? 大家笑成一团,看一下,看一下!的呼声海浪一般,一阵盖过一阵。伏倒在地的哥哥,真的像一条挨打了的狗,双肩来回地颤抖。自己不知怎么的,就这样望出了神。那个大将见哥哥无所动作,嘴巴上说着像狗一样的在地上着呢!一边攫住他的肩膀与手臂,一齐往后一拽。 世界仿佛凝固了一样。表情,动作与声音,都在那时暂停着。 该怎么描述那张脸最为恰当呢。藤大纳言刚才在心中闪过无数的词语,丑陋、恶心、离奇、腐烂、可怖,或许要更长一点的才行,丑如鬼魅、面目可憎,这样可以吗?现在也像那个面具一样,统统沉入了水底。记忆中椿饼的甜味在嘴里扩散着。比藤花上的雨露更为纤细,近乎阳光之下的金鲤,那样的容貌,正跃然眼前。 啊、啊!大将的声音比见到恶鬼还要害怕,这个,这个这到底哥哥终有所反应的,用衣袖将涨红的脸盖着,爬起来撞开人群,仓皇而逃。 怎么会这个样子? 鬼一般的丑容,难道都是捏造的吗? 做了什么法术才是那个样子?还是脸上还罩着什么东西? 那个晚上,分明清楚地看到了,绝不是这样一幅尊容。 那是谁?是内大臣吗? 嗡嗡不停的,所有人都是苍蝇,围在自己的身旁不肯散开。左大将冲自己大喊道,喂!为什么要骗人呢? 什么?我骗他?没有。哪里的事?自己的画难道给他见着了? 叔叔的声音恰好在耳畔响道,不论长什么样子,居然都能做出与狗无异的行为来,那么倒不如教我家那条也来做大臣好了。 所有人的声音都变远了,他们畅所欲言着,全然不能为自己所听见。桃红的嘴唇也好,瓷白的皮肤也罢,像是装潢精美的中国绘,显在面前这么一下子,就永远不能再忘记。 浓淡正好的眉毛,有谁能忍心替他拔去?阳光明媚的天气,连同睫毛也像是唐器上的螺钿,不知为何,竟放出着细小的光点。哥哥的脸若给天女见到了,说不定也要嫉羡。不,一定会嫉羡。不若说,除非日本也能出现安仁子建那样的人,否则于哥哥而言,根本没有比较的必要。 想到这里,自己的双手颤抖起来。心里那盏灯,将心底里的昏暗池水一起照亮了,美得不可方物的金鲤,刹那游动在眼前。 自己比谁都要清楚的那张浮动着树根的脸,几乎无法完整地回忆起来。这个时候,人群中有一双眼睛,箭一样地射在自己身上。 头弁正与自己对望,周遭的空气仿佛沸腾了。那双同样滚烫的,包含着对女人无限渴求的眼睛里,好像住着两条长出女人脑袋的金鲤。 不,绝不是这样的。哥哥与鲤鱼毫不相干。那个人绝不是哥哥。 喂,你是农民出身的吗?哥哥穿着半靴却跑得比狗还要快,弟弟想必差不到哪里去吧?左大将在自己肩头重重地拍一下。 对不起 哈哈,对不起?真的是你哥哥吗?连哥哥的长相都记不清的话,搞不好难波津之歌也要重新学习才行呢!对了,假名会用吗? 三两个人禁不住笑了。 要找他回来,我去找哥哥回来。 什么?找什么? 浓烈如火的恨意,一下子涌上心头。必须要把那样的哥哥找回来。拉开左大将的手,自己一下风一样地跑起来。大腹便便的公卿们,个个都成了身后小小的黑点。 第20章 (二十) 直至看不到左大将那一群人, 藤大纳言仍煞有介事地奔走了一会儿,实在是很累的时候,步子就会不觉缓慢下来, 找人的想法也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临近夜晚的这段时间,聆听着秋虫的鸣叫, 自己在皇宫里散起了步。在大内里转了一大圈,哥哥也没能够被找到。 经过后凉殿,陛下正坐在台阶上,唱很古怪的歌。自己站到他那视线里, 停住了。陛下却如同没见到自己似的, 自顾自地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唱。好像是刚才舞会上的《无益的小松》吧?可听了一会儿,唱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妾身宛似姬小松,观君当可寿千年[6]这样唱着,大概是变调的流行曲。 来回唱了两遍,陛下忽然指着自己大喊道, 小野宫三位!小野宫三位! 被点到名的自己, 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笑笑道: 您在做什么呀? 在喂鸟呢!他这样说时, 连侍候着的卫士都笑了。哪儿有什么喂鸟的人呢?宫中有个宴会结束后撒食的惯例, 为的就是让鸟去吃, 可实际上,去捡食的都是下等的宫人,那可真是比鸟来的快很多呢。 小野宫三位在喂鸟呢!陛下又大呼小叫道。 喂鸟, 是吗? 一边喂着鸟,一边来问我该怎么办呢。 那不是小野宫三位,是小野宫二位在喂鸟。自己猜想着, 是哥哥落在洒着食的席子上的样子,为陛下见到了。可朱雀帝一昧地舞动着手指道,小野宫三位在喂鸟呢。 于是自己也真的做出撒食的动作来,逗得陛下哈哈大笑。 不论是讨好的滑稽动作还是夸张的笑脸,自己都做的很勉强,刚才的奔波里,好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真是奇怪,谁也没有要求,自己自说自话地做了。现在就连嘴巴也好像长在了别人身上,莫名其妙地问道,可以去喂鱼吗?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26) 去哪儿? 那边的御川。 好啊。陛下想都没想地说。 其实现在的自己,连站着的力气也没有。可还是弯下身将指贯的两只裤脚收起来,又往上拉。当着大家的面,说是要去喂鱼,陛下也从台阶上跑下来,跟着要一起。一群人重新回到哥哥被推倒的那个地方,已经什么人也没有了。 自己脱下半靴,翻过栏杆,准备下到水里去。引得陛下也哦、哦!地惊叫着。陛下身边的藏人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是在开玩笑吧?这哪里是什么喂鱼?陛下说的话,由着去也不是不行的。若只是为了讨好尽管免了吧。 这说的实在是很煞风景。虽然做出这种举动,也不是自己的初衷,何况这天的晚风,这么寒冷,光是用脚尖碰到水面,都凉如针刺,可事情到这一步,已经停不下来了。 自己近乎疯狂地往水里扑去,御川水浸到大腿,浑身直打哆嗦。其实根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可表演的欲望一点被点燃,无论如何都停止不了。藤大纳言从未想过要真的找回哥哥的面具。何况要从何找起?一想到哥哥在人前出丑的种种,掺杂方才被众人所指的委屈。自己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分明不是自己受了屈辱,却比自己受了屈辱更甚。就算毫不受辱,只要呆在人前,自找麻烦的心思就会油然而生。以前强装委屈,或自讨苦吃,是为了博得家人的爱,现在是为了什么呢? 岸上的陛下,对藤大纳言大呼小叫,作势要跟着下水。侍候的藏人也只是将陛下拉着,对藤大纳言歉意地笑笑。去寻找不可能被寻找到的面具,还是当下的滑稽表演,带来的无非是绝望。越是觉得绝望,越是表现得疯狂。干脆躺在这水里也无妨吧。而且仔细想想,还有谁能得到允许下到御川里的特许?恐怕世间也唯己一人。得到这种驱使而前进的双脚,忽然间碰到了一个很光滑的东西。 藤大纳言心里咚咚地跳着,伸手往水里一探,哥哥的面具被老老实实地抓在手里。本来不指望找到的东西,一下子找到了,心里反而不一定会高兴。 从水里走上来,任风吹着,比在水里还要寒冷,拿着面具的自己,不断地打着颤。连自己的前驱也找到这里来了,大声问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就算是对式部大辅也不好交代。 朱雀帝攥自己的手问,不喂了吗? 藤大纳言的双脚离开水不久,就变得像恶鬼那般通红,仔细地看,那脚趾也长得很奇怪。别人大都是五根指头都很匀称,就算不慎在外人面前露了出来,也能当做美丽的风景给人家收获。而自己却生长着一根颇为粗壮,甚至可以说是诡异的二趾,较大脚趾长出一大截。因为一度能够见到的赤足也只有自己的,从前还以为人人的脚趾都生来这样。 现在这双脚变成了红色,愈发显得怪异,真的好像恶鬼的双足立在地上。衣服上的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以自己为中心的这一小块地方好像正在下雨。 本来还想佯装没有事的样子,对陛下说些玩笑话。可自己的眼泪一下夺眶而出,嘴上难以抑制地说道,我想回家。 哥哥在毁容以前有写日记的习惯,凡是家里事都要掺一脚的自己,也亦步亦趋地弄了一卷写日记的纸。其实自己根本没有写作的心思,大多时候,也只是在上面涂涂画画,要么就是写一些口无遮拦的牢骚。那时女房间有一种将时下鲜花收集起来夹在书信的流行。藤大纳言也就学着她们的样子,把小石子,蚂蚁的尸体,或者竹叶也放到纸张的夹层里去,母亲的一个女房就对自己大声说,这样是不可行的!还把自己收集的宝物信手抖落到院子里,晚上的时候,自己看见这个女人从自己的日记里偷纸。 藤大纳言背后将她喊作忠赖夫人[7],不慎被人听到了,竟咯咯笑着,也跟着这样叫。后来到底觉得是很不好的话,久而久之,将那个女房做的事遗忘在脑后。 千辛万苦地回到家里,哥哥也没有回来的迹象,藤大纳言给自己换了一套衣服,卷起竹帘,将那只面具铺到外面的箦子上。坐下来任晚风吹着,不禁想起来很多事情。搬到西之对来后,哥哥原来的家具都维持原样,唯一带过来的只有一只中国式的双层柜。很多家具在自己成年时都换了新的,大概是觉得再这样放下去很不吉利。母亲生前所能留下的家具,也就是这么一只柜子。里面放着小时候玩的双六,丝线编织的装饰性的鞠,五月五用过的长命缕,一盒贝合,以前的日记,还有一些已经没有味道的香球。 将柜门打开来,有大卷纸放在最上面一层的小筥上,纸也有些潮,有的地方也黄了,还有很多完全没有用过。那卷纸的最上面几层,用饭粒糊着一根两端黑色中间黄色的羽毛。羽毛的一旁,贴着一朵干的樱花,樱花上本来书写着非常精妙的蝇头小字,可那花瓣枯黄后,字迹也就看不清楚了。 到这个年纪,对以前的哥哥的回忆,大部分想不起来。有些则不愿意去想,就算想起来了,也没什么感触。唯独关于这根羽毛的记忆,像蔷薇那样,总是鲜明地开在心里。沿着这唯一的线索,许多许多的以前的事,也会被带到眼前。 哥哥在最漂亮的时候,是大家的哥哥。 他说着,早上好啊。纵使脸上没有带笑,可能气色也不好。偏偏周遭的空气都像是会笑似的,被问候了的命妇、使女乃至洗厕人,都会报以尽可能漂亮的笑容。那么这时候非常腼腆的哥哥,也禁不住会跟着笑。 每天家里固定吃的两顿饭,有时是三顿。准备菜肴的时候,哥哥都会去厨房里提前看一下,在自己看来,倒并非是关心下人。只是他的性格非常小心,整天有一些焦虑的感觉,所以关乎食这件大事,一定要亲自确认才会安心。 就那样子去巡视,再回来,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哥哥因为不好意思,会对佣人们说好了吗?或是完成的就一起端出来的话。于是久而久之,哥哥的名讳都成了体贴的别称。 要是在家里举办歌会、酒会或者佛会,那可真是了不得的事。哥哥在那种时候,全然无法休息,人站在主殿的大厅里,从早指挥到晚,比耕牛还要辛苦。父亲只是说,爱做这种事,倒是很好的。兴许害怕在人前闹出纰漏,在宴会上的哥哥倒不去争当一个司仪。有时候父亲叫他吟歌或者献艺,他都十分的为难。 但是有一件事情,却很出乎全家人意料的,哥哥喝酒很厉害。一开始父亲抱着玩笑的态度,给哥哥喝上那么一点,久而久之就会发现,哥哥喝多少也没有关系,实在很惊奇。有爱喝酒的亲戚,装作酒鬼来家里闹事的,或者来讨酒喝。只要派哥哥出马,也只有老老实实离开的份。以前在上皇举办的宴席上,哥哥以一己之力,喝得所有殿上人都酩酊大醉,还很从容的样子,自己实在是羡慕得不得了。可自己去喝的话,三两口就觉得难受了,以后也不大敢碰这一类的饮料。 哥哥到了上学的年纪,呆在家里的时间大大的减少。好不容易下学回到家里,也只是关在房间里,一个人读着书。设若自己前去寻找,还要遭受父母的责骂。哥哥加冠的那年,听家里的侍女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居然能够到御前给皇帝陛下讲课。就算我说给自己家里人听,也会觉得无法相信。父亲在那两天十分高兴,还把唐国舶来的一只金子做的小鹤送给自己,大概就是这种原因。 母亲尤其喜欢说的,便是你哥哥做得多好,正信学这个的时候的话。哥哥的完美,倘若没有伴随比较这个概念,这样快乐的日子也许不会有尽头。可比较这一至恶的发明,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与自己息息相关。 哥哥上学时,据说很讨老师的喜欢。有一回哥哥在家中周旋不停的样子,为自己所见,出于好奇,便躲在一旁,看到哥哥偷偷地把父亲送给他的唐墨,藏到衣服里,一路带到学校。大概就是送给了那个老师。 这件事给自己的印象也非常深刻,看似真情实意的哥哥,以小心谨慎的处事原则,圆滑地活着。大家眼里的真诚,正是哥哥的伪善。 有一年的春天,自己在寝室门口的一丛桔梗中,发现一只翅膀有点金色的小鸟。那时候全无雏鸟概念的自己,来到那小鸟面前,小鸟也不飞走,就欢喜地将它捧到手里,带回房间。心里一面害怕这小鸟会饿死,一面生怕说给其他人听了,模仿着忠赖夫人把这鸟儿夺走。等到了中午,就悄悄跑到厨房里找米。回房间的时候,正打算喂那小鸟呢,哥哥乍然在身后问,在做什么呢?把自己吓得心脏几乎跳出来了。原来哥哥刚才就一直跟着自己呢,这也是很讨厌的! 是在喂什么动物呢?又把小鸡小鸭藏在家里了吧?哥哥这样问。自己就把小鸟攥在手里,怎么样也不想让哥哥知道。结果那小鸟挣扎起来,啾啾地凌厉地叫唤。实在是招恨死了,几乎就想把它直接塞进内衣里,结果还是给哥哥看见了。 这是金翅雀呐,快给我吧,几乎要被你攥死了。 自己有点生气地说,唯独你,我是不愿给的。 哥哥不禁笑着问,为什么呢? 这笑尽管很不适时宜,可这时候的哥哥,实在漂亮的叫人目光也不舍得移开。心里的气不知怎么的,也能消退下去一些。可抓着小鸟的手还是不愿松。哥哥不知哪里变出一截樱木的枝,拿这个换吧。 这实在是很普通的东西,他是怎么好意思跟自己开口的呢?哥哥立刻又说,你看着吧,这个樱花的花瓣上,我给很小心地写了字。 什么呀。凑近一看,有一朵脏兮兮的花上,果然密密麻麻写着小字。这就很值得惊奇了,想要当即得到这枝花,给放在自己日记里夹着才好呢。可就这样屈服下来,自己也要看不起自己。父亲总是把松柏之后凋的话挂在嘴边。只是因为喜欢一样东西,就将自己心里的决心随意地给背弃了,那是说出去都很难为情的事。故而抓着小鸟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哥哥没有办法,把那枝樱花插在自己的头发里,又说,是会还给你的,再这样抓着,真的要死掉了呀。 这语气很沉重,加之那小鸟一直咬着指头上的肉,确实忍得很辛苦,唯有把它放到哥哥的手上。 哥哥得到小鸟,这会儿又跟说好的不一样了,把它放走吧? 听到这样的话,自己难过的几乎掉下眼泪了。藤大纳言对小动物的喜欢,乃至于不论拿什么奇珍异宝交换,都不愿意。明知这点的哥哥,却欺骗了自己,一下就气得把头发里的樱花□□,差点儿扔在地上。可这一件东西就此毁坏,也很舍不得,自己左右为难着,忍不住哭了起来。 哥哥急忙说,哎呀,刚才说过的话不作数吧。等把这个金翅雀驯养好了,就用一根绳子拴着给你玩。 刚才就将自己骗了一回,这时候再怎么也不愿相信了,只管自己哭,把乳母也招了来。哥哥就把那小鸟放回到榻榻米上,抱着自己的肩膀,不停地说,不拿走了。 听到哥哥这样说,心里是很高兴的。可自己仍然毫无理由地哭个不停。把更多的侍女都招引来了,大家里里外外地将自己围着,叽叽喳喳地讨论。这时候哥哥也着急了,一直给自己说安慰的话。 那些话自己听着很喜欢,嘴巴却完全不听使唤,拿走吧!那就拿走吧!反正不要也没关系!拿走了我再找一个。新的要是也拿走了,我就再找。一直找到哥哥也不要了为止。 这话说得太过分了,自己也没想到会这样说。哥哥也只不过是个比自己大了四岁的孩子,此时的眼眶也发着红。哥哥抱着自己,一直在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哥哥的错,哥哥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 那个小鸟留给自己,却养得一天比一天衰弱,一点东西也不肯吃,灌也灌不进,去恳求乳母,她也没什么办法。恐怕就是给哥哥说中的,给自己捏得快死了,再怎么精心照料也徒劳无益。 最后只得交还到哥哥手里,不知道哥哥用什么办法,教那小鸟肯吃一点东西了。可是那雀儿白天也总闭着眼睛,翅膀时常耷拉着,再也没有收回去。哥哥也很为难地对自己说,要是死掉的话,也不要太难过。 本以为会被别人害死,而处处提防。到头来呢,自己才是害死小鸟的罪魁祸首,那种无微不至的爱护反倒成了罪孽,多么可笑的事。于是自己对哥哥说,那就放回到外边去吧。 眼看着这小鸟死去,实在于心不忍。哥哥便答应了。 又过了几天,再去西之对探问鸟儿的事时,却发现这小鸟竟变得十分好动,因为羽毛还像一根根管子似的,听哥哥说是还在生长,没有办法飞,就在房间里面跳来跳去。虽然不能说是活泼,仍很出乎自己的意料。自己又禁不住对哥哥说道,你原来在骗我啊!为什么不放它走? 它的脚给你捏坏了,就这样放出去不可行。 那小鸟跳起来,确实东倒西歪,非常滑稽的模样。可自己哪里能够听哥哥的解释呢,心里的怨恨像是瀑布一样涌了出来。对哥哥又哭又喊,犹觉不够,将地上的小鸟抓到手里就跑回自己的房间。 这小鸟一边的翅膀上,已经长出了一根很漂亮的羽毛,两头是油亮的黑色,中间一段则好像放着光辉,是犹如金子一般的颜色,跟身上灰扑扑又带略微金色的羽毛都不一样。这一根羽毛,简直就像是其他动物身上拔下来又粘在了它的身上。看得实在很喜欢,也生出一个拔下来贴到日记里的心思。 可那鸟儿总是乱动,自己手也很笨,每回去拔,都能让它溜之大吉。找来乳母,自己将那鸟儿拿着,终于拔了下来,这小鸟便猝然地一鸣!接着就是啪嗒、啪嗒,地板上冒出来两大滴血珠。鸟儿张嘴喘着气,翅膀上的血一直在流。自己与乳母都被吓坏了,马上找哥哥过来。哥哥反而厉声道,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接着很心疼地将那小鸟捧在手心里,眼睛里泛着水光。 自己对拔羽毛会滴血一事,一无所知。本来这只金翅雀是任由自己处置的。哥哥对自己大吼大叫,竟是因为一只自己的小鸟。哥哥带着它离开后,自己三天也没有跟哥哥说话。 又一天夜里,自己来到哥哥的房间,循着记忆找到那个置放小鸟的小筥,将它带回自己房间。第二天天亮,小鸟又变得像以前一样不吃不喝。不出几日的一个清晨,小鸟闭着眼睛倒在小筥里面,自己伸手去捏,那身体变得又冷又硬。 哥哥知道那鸟死了,尽管什么也没说,可事后有一回去看他,他躲在屏风的后面,一直在抹眼泪。 藤大纳言将那柜门合上,忽然听到噼里啪啦的响声,还以为是外边落雨了,匆忙跑到箦子上,将哥哥的面具收起来。却发觉天黑了很多,仍很晴朗。刚才那种沉闷的噪音还在继续,好像从东南的方向传来。自己手执面具地站着,心里跳个不停。这种感觉在先前也有。便想着,是哥哥回来了吧。鞋子也来不及穿,直接跑到走廊下面去。果然看到东之对外的走廊上,一个穿着常服的人小心翼翼地走着。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27) 橘黄色的灯笼将他的脸照亮了一边,正是回忆里不怎么改变的俊秀面影。哥哥看着自己,不过一眨眼,掉过头就跑开了。藤大纳言急忙跟在他的身后,一边喊着,哥哥,面具!哥哥的身影却越来越远,不一会儿的时间,那身影就出到了围墙的外面。 ===== 作者有话要说: ===== [6]日本平安中末期的流行歌曲(今様),译文版本来自上海译文出版社《平家物语》,王新禧译 [7]《落洼物语》中落洼姑娘的刻薄继母。 第21章 (二十一) 这一定是鬼怪作祟, 今晚这时候的脸,还是那个晚上的脸,我都清清楚楚地看见过。 两者是没有联系的, 完全独立的两个个体。说那个人不是哥哥也不为过。 这是哥哥对我的陷害。 等着吧,我一定找出哥哥使用巫术的证据。 这样一篇书简, 连署名的志气也没有,就被敷衍了事地带给九条殿里了去。藤大纳言将那只面具放进哥哥的帐台里,便一直待在家中等候。 哥哥一旦为人发现那种美丽,就会变得无比脆弱。这世上容不下十全十美的人, 美正是他的弱点, 可哥哥不该有弱点。这种犹如飞来横祸的错误必须被纠正。藤大纳言心里有预感,哥哥必然会在不久后回来。 大概是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好像是正殿的方向,又传来那种下雨一样的动静。这一回,藤大纳言谨慎起来,只是猫着身子, 踱步到正殿的渡廊上, 见那里并没有点灯,黑乌乌的什么也看不清楚。这个时候, 那种隔着窗户的雨水, 变成很分明的脚步。 脚步声只维持了一会儿, 便彻底听不到了。然后是定光大进的声音:您回来了? 哥哥那边没有说话,大进不知怎么的,也没有出声。这是十六的晚上, 到了深夜里,圆月很亮的挂在天上。房间里又弄出琐碎的动静。大进的声音响起来,真的要出去吗?那边仍然什么话都没说。雨点一样的脚步声又送进耳里, 快睡过去的藤大纳言马上站起身来。等了好长的时间,原本预想中的牛的声音或者车子的声音,一样也没有。连房间里的足音也完全停止了。 藤大纳言慌乱地想,难道又给他逃出去了吗?自己也顾不得收拾,三作两步的,跑到上次那扇东南门前。门静悄悄地给关着,这时月光很亮,像白天一般。藤大纳言将门闩拉下来,往外面看去,南面的街道上,有一个很小的黑点往远处蠕动着,不一会儿,拐到西边去,彻底不见了。 藤大纳言想都没想,就往那个方向跑过去。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说,哥哥在那儿,是哥哥在那儿。 就这样,一直一直地走,比那晚去比叡山的路还要长,好像这条延伸到黑夜里的路永远不会有尽头。不知道到了哪里,藤大纳言已经感到了深深的疲惫。从刚才开始脚底有一个点上,就隐隐作着痛。现在近乎是钻心的疼,想必是流血了吧。 不远的地方,寂寞地高耸着什么建筑,几乎是比肩大内的宏伟。想来是走到了南京极处。连四周的房屋也隐隐透着破落的模样。可眼前那个黑点远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管往西边走。 松风送到耳边,黑点又一回消失在眼前。有一种近乎窒息般的恐惧,向自己袭来,四周的幢幢黑影都随时会生出鬼脸的样子。藤大纳言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简直连立刻跑回去的心都有了。 小时候也做过这种荒谬的臆想,感觉帐台外面或者柜子里面就会钻出鬼来,甚至还将自己吓得哭着团团转,好能够让乳母或者侍女哄着睡觉。尽管如此,在晦暗的灯光之下,自己也要凝视乳母的睡颜良久。连呼吸也没有声音的乳母好像是死了一样,朝夕相处的那张脸,此刻显得分外陌生。似乎随时会变成鬼而醒来,将自己吃到肚子中。自己如今长大成人,乳母也回到了乡下养老。现在就算要找一个随时会变成鬼的人来安慰自己的心,也困难的不可思议。寂寥如暮秋落叶的心情一下子充盈在胸膛中。 这路尽管变得悲凉,至少可以走下去了。哥哥穿过朱雀大街,去到右京里,再往北走回去了一点,进到一座大房子里。借着月光看,造得有些许宏伟,好像是古时候达官贵人的居所一样。却在这种地方,大概是给荒废掉了。 待自己走近,就听到有说话的声音。竟然是鸭川的神官在其间说,为什么这几天没有来这里呢? 总好像有人跟踪似的,心里很不安宁。哥哥声若蚊蚋。 这便开始做贼心虚了,你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脸好了,我真没想到已经半个月了 鸭川神官却说起别的话,与你心爱的女子相配的身份,得到了吗? 快了。这话说得很轻,却像誓言一样坚定,会得到的,马上就好了。 哥哥偷藏唐墨的记忆一下子鲜明起来。藤大纳言的胸膛好像直面着无声的击打,外面忽大忽小的风声,使得一切动静镀上了恐怖。那声音多么熟悉,多么陌生啊。 真厉害,真好啊。 似乎那是由衷的夸奖,哥哥的语气变得十分轻松,担心那种事,太多余了。 是迟早的? 一定能说上话的。 闹了半天,面也没有见到啊!我还那样费尽心思的帮你。 说到这里,哥哥又沉默下来。神官突然叫起来:喂!喂!给自己吓得心里猝然的一疼。不要再在我这儿哭哭啼啼了,真害怕你死在我这儿! 哥哥很轻地说,我不会去死的。 神官哈哈大笑,喂,那个,你有在吃吧? 你上回给了我一次之后,就再没有过。 那可不好哦,已经半个月了吧?会变回去的,我也说过不止一次了吧?可惜你总是不相信我。 倘若不吃,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世上有这么好的事吗?神官仍咯咯地笑,最后再说一回吧,不吃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屋里一时脚步声紊乱,藤大纳言连忙绕到那栋房子的后面,又传来哒哒哒的匆忙足音。那是哥哥走了吗?藤大纳言只觉得浑浑噩噩,脑中纵使充斥着刚才的对话,可其中的含义,一点也没有办法去考虑。从房子后面回到正门后,有一种魔力将他推到房子里去。 可是那个神官竟还留在里面,被月光照耀得十分明亮的厅堂里,两个人面对面站立着。眼前是一个戴着乌帽子的男人,分不清是灰是白的胡须像刈好的稻草,堆积在衵衣的上面。神官瞪着灯笼果一样几乎掉出眼眶的眼睛,藤大纳言一下子清醒过来。 只见那个神官脱下乌帽子,往这里丢过来,就螳螂一样地往外爬。藤大纳言立即将那帽子打落在地上,就攫住他的袖子,两个人一道滚到门边。藤大纳言鸟儿似的直起身板,两只手掌牢牢地包住那神官的喉咙。 那粗糙的胡须夹在指缝与神官粘稠的脖颈之间,从未有过的恶心之感涌上心头。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无比神气的好像是另外的人,眼下的这个男人,脸庞被月色映成如雪的白色,黑洞洞的嘴巴一开一合,好像是尸体在说话。饶过我吧,我这么做也全是出于他的愿望。请松开一点,我快要喘不上气了 那么,请用法术巫术什么的,来把我击败吧? 哪里会有这种东西,我只不过是个江湖骗子。 脚心那个位置的伤开始作痛,自己的生命仿佛经由那个伤口,与神官联系在一起。神官呼吸急促起来,自己的脚心也越来越疼,头上全是冷汗。 不思议的人来说说,让我哥哥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药,是一种药。神官不假思索地说。 藤大纳言久久地凝视他,为什么骗我呢? 怎么会骗你?我们约定好了,我给他做能够恢复那张脸的解药,然后他就可以 你从他身上能得到什么?本事这么大的话,怎么不自己升官发财? 神官这时候的眼睛开始放出光芒,我得到了啊,我得到了。 藤大纳言沉默下来。光是凝视这张诡异且干瘪的脸,心里会不由自主浮现以前不敢想的事。脚心的那种疼痛传到十指上,擒着神官脖颈的手指仿佛有一种凝固的痛苦。 不要再掐了!我告诉您实话吧!神官凄凉地大喊。 没有关系,我不想做强迫你的事。 是人脸,神官沙哑的声音变得异常清脆,仿佛幽暗黑夜的一盏灯火,把人脸吃下去,就能变成那个样子。请千万相信我,或许在您听来这很荒谬吧,可是您自己也看到了,您哥哥现在不是很漂亮的模样吗?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啊,我也算尽己所能了。可是那个家伙又是呕吐又是哭哭啼啼的,说什么也不肯。这样子怎么成呢,生了病一定要治好才行。虽说我没有什么医德与操守,可是受了别人的好处,总归要把事情办完才成的。不肯治怎么能行呢?那么我也说,那就一辈子这模样吧,从此以后也不要来见我。然后又说,这里有一张已经准备好了的,实在是看你可怜,就先吃一下子吧。又骗又哄的,好不容易才吃下去了一张,就把我当作阿修罗跟三恶道的什么怪物一样。跑了老远也没有回来。 藤大纳言一只手从他脖子上松开后,另一只手仍留在上面。 神官的胡须继续像打盹儿的狗一样耸动着,可是,是你哥哥主动来找我的。这难道是我犯错了吗? 那为什么要逃呢? 那个时候你们的父亲死了,他也没有办法。什么样的关白或者摄政能长成那样,天天戴着面具上殿?搞不好随时都会死掉。就算是菅原道真也不会是这样一副尊容吧?脸蛋漂亮又才华横溢的,大多也活不长久,这世间的道理从来都是这样。你哥哥问我有什么办法,能看起来正常一些。我实在觉得是很可怜的话啊。那是你的哥哥,也请你替他想想吧! 藤大纳言心里砰砰跳着,几乎要发起抖来了,强做镇定地问,雕像是什么? 这个问题实在出乎自己的意料,连神官的神情也凝固着,胡须好像烧过的草须,随着送来的寒风,会被吹走一样。 为什么不给他看一眼,那雕像是什么东西!藤大纳言又把空出来的手按在了神官的脖子上。 不,不。请听我说吧!那是一个女人,她父亲是丰前国的国介。他们祖上在伊势宫里奉职,后来全家迁居到丰前国了,所以才会认识。那个女人在红梅殿的二位局身边作侍女,有一天,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她抱着那尊雕像来找我。 无聊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务请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那个女人拿了一尊跟自己一样的雕像过来。分明就是按照她自己雕的,非要说不是!她在我这儿说了一大堆的废话,又是哭泣又是哀求的。在我看来,无非就是一个女子无疾而终的单相思罢了。你哥哥结婚的时候,她就扮成她家里小姐的样子那个小姐不是因为害怕而逃走了吗?纵使这样,不要说碰了,你的哥哥看也没有看她一下。她心里面因此怨恨起来啊!如果不能让他爱上这尊雕像的话,那么想个法子杀死他。这样的话来要挟着我。我真的就跟三流术士别无二致么?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难过的快要死掉的心情席卷了全身。分明将别人的脖子狠狠的勒着,可喘不上气的人却是自己。藤大纳言觉得头晕目眩,心头冒出一句话来,就此死了,也是一件不错的事吧。 脑海里又显出父亲那张讨厌的脸来,本来自己快要崩溃地哭了。可一旦想到父亲,也不甘心就这样在他面前示弱。藤大纳言又振作起来,问道,雕像在哪里? 结果半晌也没有回音。地上被自己按着脖子的男人眼睛仍像是灯笼果一般。藤大纳言松开双手,那男人依旧一动不动。再把手探到他脖颈与鼻子上时,已经没有活着的迹象了。 一种令人满足的心安感在胸腔里荡漾着。藤大纳言出屋走了一会儿,好像做过千百回那样,开始在那栋房子后的地上刨坑。 一开始徒手地挖,十指马上痛得厉害。接着就从四周捡了一根树枝过来,结果原来的那个坑洞找不到了,又找了不知道多久,才开始继续地挖。鸡打鸣的时候,洞虽然挖的颇有成就,依然放不下人。藤大纳言又转回房屋正面。 这时天蒙蒙亮着,房屋的轮廓在灰色的雾里若隐若现。原来这是一个私自兴建在右京的佛堂,出于模仿六角堂的意思,把整栋房屋建成了六边形的样子。可里面法器装饰一概没有,因为荒废了,看起来与废弃的民宅没什么分别。 藤大纳言把那具身体拖进佛堂里面,又跑到外面去,拔了一些芒草野草,回来盖在他的身上。这才回到小野宫去。 一直在寻找藤大纳言的若君,吃惊极了,见他满身尘土的样子,问道,您又去做了什么呢?也没有得到回答。又闻到一股带着潮气的青草味,便也不知道不方便问话了,只是侍候着主人换衣服,又说,您不在的时候,那位九条殿的大人非常情急地派人来寻找过您。说了您不在家里,还是写了信过来,现在就把那封信拿到您面前。 藤大纳言说,信就不用再看了。我也有事要找他。哥哥回来了吗? 依然是没有的答复。便还是带着若君这个随从,往九条殿去拜访。 叔叔果然是一副强忍怒火的模样,看起来比上一回还要生气。开门见山地说,还有什么哄女人的伎俩,尽管在我这里显出来吧。 藤大纳言也就拿出夜里穿过的那套脏衣服,摊在地上给叔叔过目,又一边说,我这个人,也不喜欢说什么漂亮话。因为我本来就讨厌满口谎言的男人吧。可我的父亲也是那样的人。昨天晚上,我就已经知道哥哥的秘密了。使用禁术的证据,劳我花时间找一下吧。这样说着,还把自己指缝里的泥巴展示出来。 叔叔沉默了一会儿,我给你说个事情吧。是关于你父亲的。 藤大纳言故作兴致勃勃的样子,叔叔接着开始叙说,以前我们两个人,一起追求着宇多内亲王。他比我年纪大,已经与大伴的小姐结为夫妻了。可哥哥认为,那仍是不够的,人臣的女子怎么能够跟他般配?这个家伙,真是令人生气。可那个时候,大家都知道,你母亲倾心的人是我。满口虚假的家国大义,唐诗汉赋向来为他鄙夷。自以为高人一等,却拿不出真才实学,有谁会喜欢这种人?真不幸!我现在想来,还是觉得非常不幸!那种人为什么会是我的哥哥呢?因此他为你母亲送去的情书,一封也没有得到回复。如此,他绝不甘心,对吧?他就是那样的人。不惜花重金搜集来长于恋歌的歌人,日以继夜地替他代写情诗。那种歌我光看一眼就知道,他绝对是写不出来的。我觉得你母亲也一定是知道的。可你母亲是个很善良的人,明明心里很清楚那种把戏,还是答应与他相见了。说道这里,叔叔的脸涨得通红,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握成了拳头。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28) 两个人见面之后,我的哥哥更对她纠缠不放着。有一天,那个时候你的父亲还住在一条的京极殿中,皇帝与宇多内亲王都去了那里。因为春日祭在不日后就要举办,大家一同约定来到京极殿游戏作乐。那次宴会开始,我就有种不安的感觉,现在想来,那都是宿缘作祟吧。大家都烂醉如泥的时候,我哥哥跑进了你母亲的房间,将你母亲奸污了。生下你的哥哥之后,你的父亲将她迎到了京极殿里。可你的母亲并不肯去。我哥哥的厚颜无耻,实在是前无古人。他将你母亲的一处私宅拿出来修缮,因为与我闹得不可开交,便正大光明地住到了那里。 您恨我父亲吗? 叔叔竟然笑了,我恨你的哥哥。 为什么?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就是恨他。永远都恨。 恨死你了。 这是最甜蜜的情话。纵使面对父亲,藤大纳言也无法说出口来。恨你一辈子,比爱你一辈子还要情意缠绵。常人的爱就像火葬时的烟云那样容易消散,恨却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当作发泄,信口许诺,却也没有于此话相应的担当。父亲的阴魂永远在那誓言里纠缠不清,自己会比现在还要不幸。 晚上再到那佛堂去时,途中遇上了哥哥的车子。这时,藤大纳言的心情反而趋于平静,只是吩咐若君跟着哥哥。 哥哥车子一路向南,远远看见罗城门的时候,车子掉了个头,又接着往西边沿着京城无形的墙壁持续地走。 那路途越是诡异的辽远,越教藤大纳言的心里害怕,衣服的下摆不觉紧紧抓在手里,汗流出来许多。还以为他又要到佛堂里去,可是不然,到了某个地方,哥哥的车子又再度掉头,一直往北边走。除了车子碾压地面的动静,四处传来砧声。路的两旁,经常有猫狗游荡,与左京不同,看了车子并不知道要躲。驾车人不仔细,就很容易轧到它们。 前面突然送来狗的求饶,紫色的车子因此停下。哥哥的车夫兴许轧到狗了,过了一会儿,车子才继续往前驶。 不到西市的地方杂草丛生,尤为破败,询问赶车的随身,也不知道是哪一条路。今夜的月光格外明亮,到处散落着一些茅草搭顶的棚屋,其中的一些,顶也没有,光秃秃的立几根竹竿,拿了渔网石子什么的搭在上面。偶尔有几座砌墙的院落,看得出来是前朝臣子在这里的居所吧,可大门敞开着,全部都荒废了,再远一点的地方也就看不清了。 藤大纳言命若君将车子停在前面的人看不见的拐角处,自己从车子里下来,往前探头。哥哥的车子里,也下来一个人,根据那个身形,隐约觉得是哥哥的模样。从衣服里穿出来一杆御刀,尤为明显。哥哥在原地停留一会儿,大概是在环顾四周。很快,他就进到其中一间棚屋里。 藤大纳言犹豫不定,不知道该上去还是等在这里。到底做什么才是正确的,一点也没有主意。可是目睹那个远去的背影,心里横生出跟随的念头。手脚也不听使唤的,擅自往前奔走起来。耳边生起风,仿佛对他耳语,快一点吧,快一点。居然真的如有神助,一下子跑到那间屋子的前面。 可是刚才那样远远看来的时候,完全不知道到底是哪一间,居然漫无目的的进出三四户的人家,有的在家里睡觉,还有的正在院子里捣衣,看到藤大纳言闯进来,两只圆鼓鼓的眼睛直直地将他瞪着,像鬼一样,藤大纳言心里砰砰的,立刻又掉头溜进隔壁的一间。 刚走到门口,刀入鞘的声音冰冷地送进耳朵。公卿们用的佩刀,并不作实际用途,因之打造的非常纤细,用起来并不清楚到底如何。碰到节会活动,那种做样子的刀具也要换成木头的内芯,成为纯粹的装饰。像这样的声音,对藤大纳言而言分外陌生,只能说是清脆的金属的动静。可藤大纳言心里又很清楚,那一定是御刀发出来的。 这个时候,他的双腿却奇异的坚韧起来,三作两步地往前走去,就看到地上正躺着一双腿。藤大纳言抬头向正前方望去,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有更加幽深的阴影耸动,那种不可名状之黑,散发出吸引苍蝇的腥味,同样吸引着对血肉渴求的藤大纳言。 藤大纳言说道,哥哥。 那个静谧的影子令周遭的砧声一起停住了。 哥哥,你在那里吧。 说着,藤大纳言往前迈动步子。长久凝固住的影子,陡然地晃动了。他面对着藤大纳言,想要在黑暗的掩饰下,从此间棚屋里逃跑。那是行不通的,刚才生肉的香味,吞咽的声响,早已唤醒藤大纳言心中的罪恶。藤大纳言好像知道他要往哪里逃走,野兔一般地窜到那影子的身边,像密封瓦瓮的石蜡一样,将手边那个出口牢牢封住。 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影子没有说话,藤大纳言注意到他穿着看不清是不知何种颜色的衣服,凸出的菱形花纹好像在发着光。 不肯说话吗?把头转过来给我看一下吧。 影子向下蜷缩着,菱纹的衣服微微发着抖。 您在做什么,我清楚地知道了。在那边躺着的那个人的脸皮,已经不在了,对吗?或者说,您吃的便是这个吧。 可那样子的长刀是没有办法做精细功夫的,他刚才在那里将人脸啃了下来吗? 说道这里的时候,影子完全地瑟缩在地上,正如下着微雨的鸭川神社里的那日,二蓝色的直衣像被揉捏成团的高丽纸,随意丢弃在泥土上。 藤大纳言走过去将他抱住,衣服上的香味与血味合为一种奇异之香,令人联想到夏夜之下熠熠生辉的镜池,白如珍珠的鳞片带来温暖的潮湿。 哥哥的项背散发着家禽似的暖意,头发犹如母鸡的尾羽般细软。浆过的外衣,偏偏很凉。静谧安详的夜里,藤大纳言不觉压低声音,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您没有办法的。 影子颤栗不止,微乎其微的抽气声断断续续送进藤大纳言耳里,哥哥好像在哭。 藤大纳言摸着他的脸,影子摇晃的很厉害,随时都要蹿到草棚的外边儿去了。哥哥的双手游走过来抱住藤大纳言的手指,那双手与嘴巴一样,沾着粘稠温热的血,藤大纳言想确认的正是这个。 双手的主人很快也有了意识,马上将藤大纳言的手放开了。 藤大纳言继续说,请不要害怕吧,我会做出不利于您的事来么?不论您是否还相信着我,事情已经这样子了。您相信我吧。 哥哥这才有所反应,事情已经这样子了 藤大纳言把脑袋依偎在冰凉的菱纹外衣上,他希望那里也能够温暖起来,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的,我会做好的,不是吗?您一个人太辛苦了。 我一个人 当时脸上溃烂的时候,不知道您多么疼呢。终于到可以弥补过错的时候了。他使出对待河源院的那套甜言蜜语,百般的哄骗。可是哥哥却俯下身体,想要将藤大纳言甩开。 藤大纳言不断地低声说,交给我吧。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您可以信任的人了。 终于哥哥的脸上,摸到炙热的东西了,藤大纳言将沾了那东西的指头放到嘴里,是不同于血液的咸味。 藤大纳言不觉笑道,这样就好了。然后将他扶起来。哥哥的脑袋还晗在脖颈里,头上的乌帽子也折在下面,一开始并不愿意走动。过了好一会儿,气若游丝地问,尸体怎么办? 藤大纳言拉着他的手说,交给我,都交给我。 哥哥道,不行的你不明白,那是不行的。 不要害怕,不会被发现的,我来做,我来做就好。 哥哥的手几次想要挣脱出来,藤大纳言都将之拉住了。 哥哥问,你到底想要什么呢?族长,还是关白? 走吧,天马上要亮了。 我的把柄正在你手里,你想怎样都可以了,你很高兴吧? 哥哥比自己高两三个指头,平常与他对话,脑袋要微微仰着,唯独今天,藤大纳言低头看着那双含着泪光的眼睛。 我想我说什么您都不会相信,那还是不要说的好。 两个人一起从棚屋里走出来,到门边的时候,哥哥仍不肯走,月下他穿着的藤色的直衣,被染得有些发白了。 藤大纳言将他腰带上的御刀拿住,放到他的手里说,把我杀死在这里吧,趁天还没亮,扒下我的衣服丢弃在路上。一定会有人拿走。这样子就像是土匪做的,没有人会发现。 哥哥沉默着,把刀放回原处。藤大纳言拿出怀纸,借着月色替哥哥擦了脸。 回去吧。他对哥哥说。 第22章 (二十二) 像个孩子一样, 不论多大年纪都有可以撒娇的对象。这一定就是幸福的滋味吧。感觉直到不久之前,自己都还是那样的孩子。这几年来的改变,实在很多很多。 回到家中后, 哥哥的衣服上还沾了很多血,怎么也擦不掉。只好把衣服脱下来, 拿到院子里用松明点着烧了。 那是很可惜的,这一件藤色的袍,染得尤其漂亮,而且是前几年新的丝绸, 就那样子给烧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美丽了, 着得尤其快,一会儿会儿的时间,完全消进了土里。 哥哥的身体很虚弱,一回到家里就发起烧来,喝了一点水,便躺下睡了。这段时间里他衣服上所熏的不可名状的合香, 都消散得所剩无几。哥哥的身上, 总有一种无法掩盖的血的味道。 藤大纳言实在很担心他又突然跑掉,睡觉也舍不得。快要到黎明的时候, 却困得不行了, 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混沌无垠的梦中, 突然出现了一只金色的小狗,像夜里的星星一样,在不远处奔跑。自己穿着一双高齿木屐, 追起来心惊胆战,随时都好像要摔倒了,小狗还在眼前颠乱地跃动着, 虽然还看得见它的样子,可是已经跑开很远,再怎么也追不上。 然后自己来到了一条河前,河水流的很急,白色泡沫纷飞着,完全看不出深浅。伸出一条腿进河里,水很快就没过了膝盖,绑在脚踝上的指贯被打湿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自己因此打起了抖。梦一下子就醒了,阳光从竹帘外面照射进来,自己却坐在阴影里面,手心也是冷的。 哥哥呢? 藤大纳言往屋外跑去,眼前的风景变化着,镜池隐约从一片红色的枫林中冒出闪光的水面来。 不对不对,昨晚就是在主殿的厢房里睡着的。 藤大纳言又折回去,差点被进屋时的台阶绊上一跤。结果哥哥只是在昼御座里静坐。乍一看非常冷峻的脸上,只是由于又把面具戴上了的缘故。 自己走过去时,哥哥仍然一动不动,美丽得像一座雕像。在他身边坐下,他也没有反应。 脸又开始疼了? 哥哥不说话。 只是想要戴着的话,没有那个必要了吧。很多人都见到了。要自在点才像是在自己家。 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哥哥呢喃着。 完全不用害怕,只不过是药嘛?世界上有这么多种药,能治好病的,就是好药。哥哥吃了药,所以病也好了。这是值得庆贺的喜事,大家都很高兴。 哥哥的耳朵很苍白,昨天夜里那双耳朵被灯照着,红得像火一样,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在哥哥的面前就会显得笨手笨脚,明明前天晚上杀了人,也没有这样惊慌失措。 烧退了吗? 哥哥还是沉默不语。 自己站起来,想去叫来定光大进问话,哥哥忽然地说,已经没关系了。 真的吗? 没事的。 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仿佛是做梦一样的事,上一回能够这样,好像已经遥远到了十年以前。 是想睡觉吗?吃一点东西再睡吧。已经快要中午了。 伸手去解面具,哥哥头一偏躲开了。 什么也不想吃。 不想吃怎么行?烧还没有退吧? 不是的,我单单不想吃。 前几天也是这个样子吗?刚吃那个的时候,会不会特别不舒服? 有时候会这样吧。 哥哥用手扶着脑袋,脸上好像出现了非常难忍的表情。自己也没有办法,便把那些很家长里短的话如此如此吩咐给定光大进听。 哥哥大概也非常疲惫吧,下午的时候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逃避的打算了。藤大纳言也因此睡了一觉。 夜幕低垂,定光大进找自己说,就喝了一点点粥,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前几天也没怎么吃饭。而且晚上脑袋又有点热了。 这样子的话,能让贺典药头来看一下吗? 来看一下当然是好的,可还是不要来了吧。 有什么不可以的? 刚才提了一下,让法师来作法事,就发了很大的脾气。 还是那样死性不改啊,真是够愁人的。现在又睡下了吗? 没有,还没睡呢。 去切一点鲜鱼放进粥里,放一点盐吧。小时候哥哥生病吃不下饭,就是这样哄着给吃下去了好多。 定光大进也为难地说,我办下去吧。 藤大纳言说,你今天晚上照看好他。 大进问,要出去吗? 是很重要的事。 两个人不再说什么。藤大纳言等家仆装了车子,出门行到九条大路上,就吩咐他们在左京等候。自己去到了那间六角堂,有一团高高堆着的东西,送来一阵阵的臭味,四周的空气也有雾一般的浑浊。 人一旦生出一了百了的心思,勇气会陡然地涌上心头。与之不同的,藤大纳言则想到了小时候在路边见到的腐烂了一半的女子,那是又可怕又新颖的感觉,让人不敢去窥视,又按耐不住要多看几眼。藤大纳言不禁扒开那些芒草,一张干枯且赤红的脸埋藏在里面,松果似的一双眼睛突在脸颊上,似乎还在颤动。 藤大纳言一下子将这具身体拖出了佛堂。自己在原来那个小坑旁边,插了一根树枝,很容易就能找到。这次有备而来,土坑一会儿便挖好了。 眼下要把那具尸体放进去,藤大纳言却生出个念头。其实之前就这么想过,因此从怀里拿出一把偷偷带着过来的小刀,在那神官的脸上比划着。一时无从下手。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29) 犹豫了很久,从耳朵边切开,与杀鱼或者杀鹿没有多大区别。藤大纳言想起了傍晚与定光大进所说的活鱼。只是那股犹如自地狱而来的恶臭,潮水似的扑倒自己的脸上。心里突突的跳着,几度停下,都差点儿要吐出来。坑坑洼洼地将那张脸揭下来了,原本血淋淋的那颗头颅,突然黯淡下来,变得模糊不清。 这张脸上原本有一把胡须,割了一大半时,才想到要将那胡子刮掉,结果又不小心将他的嘴给割破了。既然如此,干脆把眉毛也剃了,接着又去拔那眼睑上的睫毛。刚才手上沾了许多胡须,拔了一会儿,手上就痒得过分。神官原本身体上那双眼睛好像正瞪着自己,还有一只眼睛,不慎在割脸的时候给弄破了,歪斜地挂在眼眶上,中间塌了下去。 小时候的自己,由乳母照顾着去上学。偶尔会有忘记课本或者纸笔的事,不论是自己还是乳母,也不是那种做事十全十美的人。有时这是在家就发现了的事,可那时是怎么想的呢?一句什么什么没带的嘟哝是无法从嘴里说出来的。担心父亲数落自己的丢三落四,甚至引出没有成器的天分的等一系列的话吗?其实父亲是很少这么说的。乳母却是个很唠叨的人,衣服上有一个褶子,就算替自己抚平了,也要蚊子一样在耳朵边嗡嗡很久。是她的问题吧,自己成了个胆小的人也是理所应当。 不想面对乳母的唠叨,往返大学与家之间又很辛劳。就连出去上学也变成一件恐怖的事情。自己承受着悬在心头的事情无法完成的不适,一路颠簸地来到学校,再从学校偷偷溜回家中,把忘带的东西悄悄地拿到学校去。朱雀大街上的这一段路,无论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 眼下,同样的悲凉正摆在眼前。像这样自作聪明,往往只能换来哥哥的一顿臭骂。想不了了之也没有办法,家里人来人往,这东西要怎么处理才好?倘使带回去的途中,要是很不小心给人发现,几乎也没有辩解的余地,想来都觉得害怕得要颤抖了。设若在从前,自己一定不会有把脸割下来这样大胆的心思吧!能够自作主张,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决定了。 可到此为止,自己的双手不停地发抖,那张脸几乎要落到地上了。最后还是将它扔回坑里,同那尸体一起掩埋。 不论多少年过去,自己都还只是个孩子。像孩子一样的软弱,也不期待有任何改变。就改变一物而言,正如提醒乳母什么什么没带的那话,滚滚而来的不安严丝合缝地压在好的结果上。 回去的牛车,比记忆里那回去大学寮的路上还要颠簸,是因为心境的改变吗?自己的衣服上也染上了一种类似死鱼的臭味,就算打开车上的窗子,也无法淡去。一旦闭上眼睛,在乳母手里的挣扎的小鸟,父亲满是皱褶堆积的脖颈,还有哥哥在熊熊烈火中燃烧的脸,如一串从水底冒出的气泡。逐一清晰着,又很快消散。漫长的夜里,自己的心像雷鸣一样扑通扑通跳着。 不仅仅是脸庞,那时候哥哥连同双手一起烧得皮肤也融化了,左手的整块手掌完全变形后,大鱼际与小鱼际粘连在一起,连张开手这样的事也很难做到。藤大纳言在富裕的家庭里长大,家里有一个手掌无法张开的人,比听说街头有饿死的小孩更加可怜。 到家是后半夜的事,哥哥已经醒了,正靠在凭几上,看窗外的景色。 藤大纳言也坐了过去,月色之下,曾经比自己双脚来得更奇诡的双手,藤花一样地挂在凭几上,哪里都很漂亮。掀起袖子顺着手臂看,都像是上了釉的瓷器,还有一些半透明的感觉。 尽管亲眼见到,仍觉得不可思议。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与起死回生无疑的灵丹妙药吗? 可以看看身上吗? 哥哥沉默着,藤大纳言就将他直衣的扣子解开,衬衣,单衣,一件件雪一样地落下来,直至露出最里面的皮肤,也是莹白的颜色,什么痕迹也没有。可自己分明清楚地记得,这个地方也有伤痕。 我把那个巫师杀了。哥哥的皮肤冷得像冰块,藤大纳言深深地叹息。哥哥的手动了一下。 这是我的错吗?藤大纳言说着,只见哥哥的双手握成了拳头。晚上的风拂来,那双面具后的耳朵仿佛又变成了火的红色。藤大纳言连忙为哥哥穿上衣服,问道,睡不着吗? 心里还堆积着许多的辩解,一句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要骗我呢? 骗您? 这些都是很没意思的话,你要想说,就说些别的吧。 哥哥对更有意思的东西感兴趣吗?藤大纳言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双手伸出来,手上尽是斑驳的污垢。犹如死鱼的味道在浓香之中尤为的明显,哥哥屈起来的膝盖往后移了一点,我想着隐瞒下去,过不了多久也会被您发现的吧。不如直接这样告诉您的好。 两个人彼此对坐了很久,长火炉里的炭滋啦滋啦地烧着,哥哥仍是什么也没说。所以自己道歉的心情也没有了,我很累,要去睡觉了。就这样离开了哥哥的房间。 最近总是下雨,一楼又潮湿得厉害,地板也透着凉意。只要待在家里,什么事都很怠倦,只是想要在生着火盆的房间里睡觉。 定光大进却忽然把昏昏欲睡的自己喊住了,大纳言! 自己也吓了一跳,平常任人这么喊着,心里一点起伏也没有,今天总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事。 怎么了? 定光大进小蛇一样地溜进来,今天主君吃了好多的饭呢。 是吗?尽管这样说着,可自己一点劲儿也打不起来。 您与主君之前发生的事,也不敢过问。前段日子在家,总是在哭。后来情绪有一些控制住了。在没有人的时候,有一回把面具掀开来,悄悄地擦眼泪。 这段时间的哥哥,偶尔会把面具摘下,露出脸来。纵使如此,哥哥美丽的双眼又红又肿,见者心里都会犹自生出可惜的感觉。自己半夜醒来,主殿的灯笼总是点亮着,灯下哥哥一个人坐在镜池前,好像又变回原来那个多愁善感的样子。这些年来的种种往事,都仿佛天上的流云,一点痕迹不留地离开。自己也不会想过,这段时间会是幸福临终之前的回光返照。 但就在不久前,自己与哥哥吵了架,起因是一封带着水仙花的书简。水仙被装在水晶的瓶子里,洁白的花瓣好像还带着朝露,一点没有干枯的迹象。写信人是河源院的小姐,信的内容无非陈词滥调的情歌。 藤大纳言把水仙拿到哥哥面前,与他如实交代自己与河源院的事。哥哥照着例对此一言不议,自己实在是很失望。就把话说到抚子的身上。 哥哥与父亲原本希望将她嫁给下一任的皇帝,可这时候哥哥却说,送进宫里去,实在太可怜了。 藤大纳言瞠目结舌,这是哥哥说出来的话吗?故意大声问他,什么呢,您在说什么呢? 哥哥很为难地回答,我的妹妹,至少希望她能够是幸福的,哪怕一点儿也好。送进宫里去,太可怜了。 自己的儿时或许捕到过零星的幸福之感,可自己的的本性总要将自己推到距离幸福的万里开外。自己是个不被允许幸福之人,也绝不愿见到别人的幸福。 您做了一点儿坏事就想着要赎罪,您这种人根本什么都做不好。 没想到这么一说,哥哥竟然伤心地哭了。虽然没有什么哭泣的声音,很快肩膀一抽一抽,哽咽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哥哥这么一说,自己也感到了委屈,对不起谁呢?对不起的又不是我。接着自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两人这样不欢而散。 他有自己的心事吧。藤大纳言微笑着说。 所幸现在能吃下东西,希望不要悲伤过度,把自己的身体也搞垮了!有一件事我非常担心。定光大进说着,领藤大纳言来到西门边上一个堆放杂物的小房间里。将里面的东西一捆捆地搬出来。这么一沓沓书写过的纸张摆放在自己面前,乍一看以为是还没有整理的物语小说呢。大进却说,这一些那一些,所有摆在您面前的,都是主君为四公主写的信。 自己感到一阵目眩。从第一张翻了几页下去,无一例外都是情歌。间杂几列心里的话,隔开一段再往下翻,依然是歌。数不尽的歌,好像不需要劳费任何神思一样,每一日六时寄到四公主的手中。无一例外地被原物退回。 定光大进接着说,很多信是想到了就写,十几封十几封地积压着,根本没有叫人送出去的机会。只要回到家里,便手不离笔地写。一直一直这样写着,人好像生了病一样。唐国也有为了女人几乎闹到亡国的事。可发生在自己眼前,怎么都不愿意相信。那名四公主,真的有这么大的魔力吗?说到这里,定光大进几乎掉下眼泪来。 众多情书中,有一张纸上,却用着日记的格式,写了好几段话。藤大纳言拿起来读道: 我实在没有办法,才去恳求那个人。 明知道满嘴的花言巧语,我却没有丝毫的办法,父母都长辞人世了,我也没有孩子,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了死的决心。可是直到现在,梦里还是会出现她的样子。只有这点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我是个很没有用的人,一直以来都是 以下的文字被涂黑了一段。 天地始分,日本尚未统一的时候,有一个美貌之国。从高山上冲下来的瀑布形成河流,河里流淌着白银,楼阁以黄金而铸。洪泽丰沛的这片国度,桥梁由彩虹架起,道路由日月星光铺设。美貌之国的人们以春秋为饮,以夏冬为食。清晨采集朝露装点山林,傍晚收割晚霞用作织物。安康幸福,不老不死。 那个人为了欺骗我,编织出这样的花言巧语。可我很愿意相信。他说的话有一种能让人相信的魔力。 他对我说,你本有能成为这国度的国民的资格。但是 还有一张纸写到: 我多么想念你。你自然不知道。因我这想念从来都放在自己心里。好像一块枯石,无端摆在地上。风吹雨打,陷在地里,越来越深。最后,谁也不知道有多深,可能还会无止境地掉下去,掉到黄泉之国里。 我听人说了一个美貌之国的故事。真是非常有趣味,但那要亲口说才好。 真想快点告诉你。 第23章 (二十三) 他喜欢的事, 为什么要去阻挠呢?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在这个家里,哥哥的病才不会好! 话一说完,藤大纳言与定光大进两个人都呆住了。藤大纳言的心里明明不是这么想的, 他看到这低情书,几乎都快哭出来了。可为什么要这么说?嘴巴好像长在了别人身上, 说出什么话完全没办法受自己控住。心里一跳一跳的,光是说这低话,几乎喘不上气。 藤大纳言想,我从什么时候开始, 变得像一锅随时会炸开的沸水的?光是沸水这个形容, 就令他想到了那种无聊的点茶还有叔叔。 叔叔这个人,外表看着光鲜亮丽,实际上比父亲还要下作。抓着自己不放,背地里去说死人的坏话。居然还有脸找自己来干一样龌龊的勾当。隔三差五地派人来询问揭发哥哥那件事干得怎么样。自己光是想到那个老鼠一样的使者,便吃不下饭了,难道还指望将他的信拆开来念吗? 叔叔的信, 哥哥的信, 无一不可恨。藤大纳言拎起两捆来到院子里,抓了一把松明, 将那两捆情书点燃了。 定光大进尖叫着飞奔过来, 干什么呀!然后伸出只脚来, 想把火踩灭,可指贯在脚踝上像条马尾巴晃来晃去,只好弯下腰把两只裤脚收好。重新再来踩火的时候, 已经着得只剩一小团了。 大进又踩了两脚,就蹲在一旁看着它着完,为什么要烧掉? 藤大纳言板脸望着定光大进, 大进的眼泪溪水一样地流下来,还是重复着,为什么要烧掉呢? 没有理由,只是想那样做了。 藤大纳言心里这样想着,嘴上仍说不出话。又转回那间杂屋,把更多的情书一股劲儿地拿了出来。定光大进迎面扑上来,两个人摔在一起,有一卷落到地上,蝴蝶一样地散到庭院的各个地方。 藤大纳言丢开那些情书,拉着大进起来。两人都没站直,藤大纳言的巴掌就落在了大进脸上。大进低垂着头,眼泪一滴滴地掉进地里。藤大纳言将地上四散的书简拾起来,一一放到松明上烧着了,火的花朵在风中接连盛开。没有捡回来的那些,都成了一个个指尖大的碎片,雪一样地飞走了。 定光大进嚎啕大哭着,不断地重复那句话,为什么要烧掉呢? 他高兴就请大夫,不高兴就不请。高兴便可以了,这么点小病难道会出事吗? 可是自己说出这句话,好像哥哥已经被决定了死亡。心里迅速升起一种预感,哥哥很快会死。 想到这里,不论是那些美丽的火焰花朵,还是蝴蝶或者雪花似的情书,都毫无意义。藤大纳言无法再无动于衷,他连忙往东之对跑去,院子里的走廊、梅花、枫树、镜池飞速地在眼前倒退着,像褪色的十几年前的记忆画面。风一般地来,风一般地去。 自从父亲逝世后,东对殿腾给了下人居住,其中主屋则隔出,储存不应时节的衣物。东之对陈旧的布置没有一点变更,各处堆放的衣箱里,放着爸爸与哥哥的衣服。 各式各样的袍子,则像美貌之国里的桥梁,艳丽炫目。有的一低,印象之中哥哥也从来没有穿过。从何而来,已无人知晓。有一件砧过的白色直衣,织得十分轻便,这是一件夏季穿的常服,其实有低旧了,比起其他的直衣,袖子也短了一段。还有一件苏芳色的袍子,是秋天时穿的,这时候京城开始一直下雨,各色宴会,不会像临时祭那样配备舞人乐人。公卿大臣们的勉为其难的表演自然是很无聊的了。 还有许多件叠在箱子里,屋外却送来侍女的说话。藤大纳言好像即将为人发现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手上的动作慌乱了。只把手里那件苏芳袍子压成一团装进衣服里。剩下的也来不及整理,草草压进衣箱中。在屏风后面躲了一会儿,但闻人声都远去了,便从主屋里悄悄出来。很快会死这句话萦绕在心头,怎么也无法抹去。给自己带出来的那件袍子,虽然牵出了讨厌的回忆。这时候竟像维系阴间世界的法宝。藤大纳言每走几步路,都要摸一摸衣服的夹层。如果连这件袍子也失掉了,自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晚上无人之时,藤大纳言将那件袍叠起来。可是自己从来没有叠过衣服,怎么折腾,都无法叠成四方形那种整齐的样子。自己满头大汗的,也只是给叠成了一个平整的扇形,放在那只中国式双层柜里。这行为,实在自己也觉得可笑,可那只中国柜偏偏很严肃地看着自己。尽管自己放进这件衣服的时候十分小心,柜子里的日记还是掉出来了。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30) 藤大纳言拾起日记,那些羽毛、写了字的樱花,还有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夹进去的竹叶,哗啦啦地散在地上。那只起初叫做梅君的小狗,因为不论哪个名字唤它,都不做反应,后来又改了许多名字。到头来,能够记住的也只有这个梅君。其实不过养了两年就死了。 梅君死之前,皮肤变成了黄色。肚子涨得很大,一点点路都不能走。去摸它的身体,它用很小的声音凄惨地叫唤。很快就流着眼泪,非常痛苦地死去。 不知为什么,这一幕直到如今,仍然十分清晰地印在自己的脑海中。 过了几天,听说定光大进的母亲快要不行了,便跟哥哥请假回家。很多大进家来的亲眷,也都跟着回了右京。冬天晚上,有不睡觉的值宿人是很难得的。这几天家里正格外冷清。那名老鼠一样的仆人,又踏着黑夜造访藤大纳言的寝室。其人行为也像老鼠那样不请自来,仿佛在这一出造了窝,悄悄前来已经驾轻就熟。夜里十分轻柔地催促道,快点吧,我家的老爷已经不能再容忍下去了。今夜一定要给一个答复。 这是强买强卖的生意吗?那件事实在是很难办的,在家吟诗喝茶也能做出来的话,尽管让他去做不就好了。 真对不起啊,可是已经一旬有余了。不要说过去见面,就算信也没有回过一封。您打算怎么样呢? 再给我点时间吧。今天经过侍女的房间,女房们正将春天要穿的衣服从箱子里拿出来。好不容易见着一回怎么样叠衣服,就快要学会了,回来打开柜子叠那件苏芳的袍子,还是有一点蹩脚。 不行!说着,那名叔叔的仆人将自己的手腕捏着,疼痛的感觉刺得自己不禁咬紧牙关,老爷就在外面的车子里呢! 见一面就行了,是这样吗? 总之,我先带您出去。 我们说好,见上一面,然后我就回这里来。 是可以的吧。 不要说模棱两可的话,可以还是不可以? 正说话的时候,几帐被挑开,戴着乌帽子的叔叔弯着头进到里面。藤大纳言心里鸣弦大作,他的那只中国式柜子就放在后面的房间里啊! 面从背议的事,光是听着就让人很不舒服了。正融,你是怎么想的? 藤大纳言甩开那只鼠的手,拉着叔叔,我带您去看样东西吧,您一定会喜欢的。 好啊,是什么呢? 自己所拥有的,无非就是故技重施的本领。叔叔这一次还会再相信自己的连篇鬼话吗? 是真是假,看一眼就知道了。藤大纳言语气很平静,要去的地方也很远,我担心您不敢到那里去呢。 你还是别用这种话来说了。这回耍的又是什么花头? 我跟您一起出去。 倒是这样,还有呢? 我也没有再带什么前驱的习惯啦。这一回,要把哥哥的秘密郑重地告诉你。手头上连证据也没有,那还用得着说什么诚意的大话吗。 在房间里踱步的叔叔停了下来,说定了吗? 现在就走。 好。叔叔又用扇子将几帐挑开,两个主人一个侍仆一起走到廊上。藤大纳言东张西望着,叔叔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没有人的。 最近几天,我有心事,月亮还挂在天顶就醒了,就算倒头再睡,醒来见到的还是月亮。叔叔会这样吗? 我这个年纪,不论哪个时候,都容易从夜里醒过来。 怎么这样说,叔叔还年轻着呢。 要真的年轻,也不劳烦你来说这低讨好的话了。 说话间,西门就在眼前了,车子在哪里呢? 门外面就是,跟我一起乘吗? 虽说这样很好,可我自己也还得回家。 用不着这么麻烦了,过一会儿再送你回来。 这才叫麻烦您呢,我骑个马吧。 骑马在前面还像什么样子?叔叔嗔怪的语气,更近似于撒娇。他身上的香气将自己包裹着,河源院的娇容仿佛在夜里若隐若现叔叔的脸庞亦在微弱的月光下柔和地闪烁。 确实不应该这样。藤大纳言说的话,几乎连自己也听不到。叔叔一昧地领在前面,上了车子。自己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跟着叔叔。 车子由那个老鼠仆人牵着,车轮咕噜咕噜转着,夜里好像变得更静。虽然车里黑茫茫的一片,可总感觉叔叔正看着自己,而且能清楚地看到似的。这样沉默下去,丝毫不是办法。藤大纳言对外面说,一直往南走,看到罗城门为止吧。 什么?车外那个声音异常尖利。 要看到罗城门才行!自己的声音也不觉的尖利起来,变得不像自己。 什么?那声音像一根长长的钓线,在风里幽幽地摇动。 从这儿开始,一直往南走自己突然不想说了。车轮咕噜咕噜地转。车外的什么又重复了好几遍。 这个家伙是个笨蛋。叔叔轻声地说。 藤大纳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那样子沉默着,车子又走了一会儿。叔叔依旧什么也没说。那么,我出去说吧。这样子说着,叔叔也没有阻拦。 藤大纳言打开车帘,寒风河水似的灌进了车里。身后的叔叔催促道,快点儿。 自己下到地上去,把车帘重新合上。老鼠仆人啊地叫了一声,藤大纳言真担心这声音惊动道路两边的人家,您怎么了? 刚才我说,一直这样走下去,看到罗城门为止。 是啊,看到罗城门为止,我听见了,怎么了? 自己真是受够了,就连数落的话也说不出来。 啊啊,你听到了? 往南走,看到罗城门,听得很清楚了。我就想问问,然后呢? 路上的风一下子无比寒冷。 先走到那里,接着 老鼠侍从又大声说,您很冷吧!快点到车子上去。 藤大纳言实在无法说出右京这个词眼来,又往后走,爬回了车里。 叔叔问,说清楚了吗? 大概算是。 叔叔也不再过问,车轮咕噜咕噜地转,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停了下来。 看见罗城门了! 眼睛不知什么时候适应了黑夜,叔叔在车内端坐的样子,很清楚的显在眼前了。自己与叔叔在幽暗的车厢内无言对坐,叔叔的脸庞一动不动地朝着自己。 藤大纳言下了车,老鼠仆人说道,何必这么麻烦地下来,您在车子上吩咐不就好了。 然后穿过这里。自己指着罗城门前面。 哪里啊? 你直接把车子赶到右京就好了。 去右京? 先往西要走上一会儿吧,然后我再告诉你怎么走。 现在去右京吗? 快点儿赶路吧,到时候天也要亮了。自己又回到了车上。这么一进一出,车里好不容易暖和的空气,又冷如针刺。 嘀嗒嘀嗒的声音送来,很不巧地下起了雨。 刚才在说什么呢?叔叔问道。 也没什么。 我听到右京之类的词了,还有什么欺骗你叔叔的必要吗? 您害怕了吗? 也没有 害怕就直说好了,现在回去又有什么关系? 叔叔不再说什么。车子外面那个人吵吵闹闹的,很不像话,右京啊!这个时候到右京去,真是不想啊!唵嘛呢叭咪吽,去哪里都是好的,出城我也愿意,可是您为什么不多带点侍从出来呢?这下好了,前面弄得煞有介事,结果是要到右京去,那还不如去鞍马山呢。这下子好了,这下子好了! 车子迟迟没有动,叔叔拿出把扇子来,往车身上梆梆梆地敲打,快点儿走吧! 要不然,先回家里找些人再一起过来。 车子轰隆隆地走起来了,叔叔坐回了对面,一言不发。车子外的那抱怨断断续续地传来,说什么很远的地方,那就是诱骗您去到右京,真让人不能想。诱骗人去右京作什么?我也是有家室的人,唵嘛呢叭咪吽!今夜一定要平安回去 藤大纳言故意说,家里不方便吗? 不知为什么,叔叔像是阴沉着脸,很凝重地说,你也少说一点话吧。 雨越下越大,把车轮的声音也盖住了。车子外那尖利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纱,按照大纳言大人的吩咐,将车子赶到地方啦! 藤大纳言微微站起一点身子对外面喊,麻烦再往北走吧! 什么? 麻烦往北走再请你找一间六角的佛堂。 这时候车厢变得分外颠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难以言喻的痛苦。车子再停下来,六角的佛堂像一颗直达云霄的水杉,阴森地插在三人的眼前。 叔叔与自己先进了佛堂避雨,老鼠侍从拴完牛后,哎呀哎呀的,也匆匆地赶来。 这个地方冷得厉害,比外面淋着雨还要冷,怎么会有这么冷的地方呢?要说冷的地方,恐怕就是寒冷地狱。那就是有鬼在这里作祟过。老鼠仆人说话间,有低语无伦次,叔叔想必比自己更加不安,却忍耐着,一句话不说。 藤大纳言对那仆人吩咐,佛堂的后面,有一个地方我做了标记,正插着一根树枝,你去找一找。要是找不到,也回来和我说。 一起把话说了吧,找到那个地方要作什么?什么话都不说清楚,一会儿这,一会儿那,这种差事我没有办法做啊。 这是令人厌恶的声音。 那么我自己去吧。藤大纳言走出佛堂。很快,叔叔追在自己的后面。 这个笨蛋不会说话。叔叔终于说出了像样的话。 什么呀,叔叔以为我会跟下人较真吗? 唉。叔叔很长地叹了口气,雨中的两个人来回在佛堂的后面盘旋。 真是奇怪,明明就在这里的。 到底是什么呢?叔叔问。 前几天还在这里,不,难道是上个月的事? 正融!叔叔厉声喊着。 叔叔,再一会儿,很快就能找到。 叔叔走开了,在远处大声呼喊那个仆人的名字,喊了很长时间才停止。脚步声由远及近地送来。 真是的,实在太可恶了。 怎么了? 那个笨蛋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叔叔的声音十分低沉,大概给跑回家了吧。 哦啊,啊。找到了,就在这儿呢。 什么呀。叔叔不明所以,沉闷地问着,那声音现在有点颤抖了。 藤大纳言就地刨起土来。 做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 这种事就不劳烦叔叔您了,您就这样看着吧。很可惜的是,晚上这样,也看不清楚什么。 到底在做什么?叔叔后退了几步,自己越是这样,叔叔就愈发不安。 藤大纳言忽然停下,一声不吭地往佛堂前走。叔叔连忙跟上来,不停地问道,要做什么?到底要做什么? 说实话,这样的声音太招人厌烦了,而且叔叔的声音本来就很难听。叔叔的样子在自己的心里,渐渐与那名老鼠侍从划上了等号。 把车子拉过来。 拉过来作什么? 他的叔叔什么时候也变成了一个笨蛋? 您在车子上等着,好不用淋雨。 你刚才在做什么呢?哪怕一点点,好歹告诉我一下吧。叔叔的语气十分焦急,之前也是这样,为什么要擅自做那些事?要做什么,至少要跟我商量过才行,我不是你的父亲吗? 父亲这个词,像烛花一样,砰地在心里爆了一下。藤大纳言停下步子,叔叔几乎挨着自己。 之前说讨厌我父亲的,也是叔叔。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叔叔的口气变了,现在说这种无聊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自己都能想到,叔叔的眉毛像干瘪的橘子一样扭在一起。雨水将两个人都弄得灰头土脸,叔叔一定看起来更加凶神恶煞。空气之中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 你就是说过。藤大纳言的语气也变得跟雨一样冰冷。 叔叔一下子拽住自己的手臂,给自己重重地甩了出去。叔叔气得又跳又骂,到头来还是养不熟,难道我亏待了你吗?我亏待过你吗? 自己拉住叔叔手腕,掉头往回走,你想知道是什么吗?好啊,那就一起过来,看看是什么。 放开,别碰我!尖叫起来的叔叔,好像一只在人手里翻转的老鼠。 不,您一定要看,亲自看一眼才好,那里埋着个死人呢。我烧也没给他烧过,现在就带您去看。 叔叔啊地尖声大叫,推了自己一把,那一天的泥你是疯狗吗,居然给弄出人命来一边说着,一边往远处跑。藤大纳言急忙追了上去,擒住他的肩膀,叔叔不停地喊,别碰我,别碰我! 您在言不由衷呢!一刻都等不了的人,不正是您吗?那样堂而皇之地跑到我家里来,您把我当成什么人看待呢?好啦,我们现在就去看,现在就去看那个死人。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31) 叔叔打了自己一巴掌,肩头不停地扭动,想从自己的钳制里挣脱,要告诉主上,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 脸上像针刺一样的疼,把藤大纳言的内心点着了,自己也腾出一只手,抡了叔叔的肚子。跌坐到地上的叔叔,用一条胳膊拉着自己的衣袖,两个人滚到了沼泽一样的地上。 不是您想看吗?现在带您来到这里,又说不想了。为什么一个说实话都做不到的人,偏偏要求别人说实话呢?藤大纳言一边说着,一边扒开叔叔抓着自己肩膀的手,叔叔不停地说,我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引狼入室说的就是我吧!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绝对不会对你说什么来做我儿子这样的昏话! 叔叔的神志好像不是很清楚了,可自己却十分清醒。 我到这里来,冷的要死,刚刚走得半靴也丢了,您现在却说不要看了,不想了,这种事情您做不出来。您这个人啊,到底哪一话才是真的? 叔叔大口喘着气,突然厉声尖叫道,救命!谁来帮帮我!我可以给很多钱,很多很多的钱 第24章 (二十四) 雨还在一刻不停地下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天迟迟没有亮,大概是下着雨的缘故吧。 因为没有赶车的人,藤大纳言只好自己牵着那头牛, 一路往回走。起先找那头牛,也花了不少的时间, 一直固执在一个地方找,怎么也找不到,气得自己把剩下的唯一一只半靴也摘下来,恨恨地扔到远处。 后来回来的路上, 作弄人似的, 最开始丢掉的那只半靴居然找了回来,可已经没有什么用了。自己又随手把它扔在了路边的草丛中。 好冷啊,手脚都没有知觉了。自己走到最后,浑身都在发抖,怎么也控制不住。牵牛的绳子将手勒得仿佛要断掉了一样。藤大纳言想,为什么我反倒会作这样的蠢事?一开始不用牛车不就好了, 而且牛的身上还有车子里, 总是送来接连不断的臭气,经过雨水的浸润, 那臭味也上了一层水汽, 久久无法消散。 每走一会儿, 都好像过去一整夜那样漫长。 等到了家里,想着我要好好休息一回吧。不知怎么回事,一进到门里, 沐浴在橘色的灯下,体力却奇迹般地恢复,四肢又有了力气。 藤大纳言把牛车拉到正殿前面。因为浑身湿透, 自己就像一朵雨云,一路淌水地走到卧室里,把哥哥吓得站了起来。 可哥哥什么也没说,像是等待自己主动开口似的。藤大纳言噗通一下做到地上,在灯下看见黏在脚上的足衣,一半变成了黑色。 好累啊。这是发自内心的说出的话,自己几乎躺倒在地,闭上眼睛,四处的烛火朦胧地闪着光。自己几乎进入了梦想。 忽然那些灯火黯淡了许多,藤大纳言睁开眼睛,哥哥正立在面前,看着自己。 我杀了人了。一开口就是这样,没想到这么轻松地说出口来,就像神官的那次,好像胡闹一样,就算说了实话,也没有人会相信,可这次不一样,我杀了叔叔。 不知道哥哥为什么坚持戴着那面具,想要漂亮的脸蛋,却唯恐别人知道那脸蛋的由来。可戴上面具,又好像戴着就能十分清白。藤大纳言光是瞥上一眼,心里就会犹自生出无名之怒。自己爬起来,将哥哥的头抓着,手指使劲勾一下两边的带子。面具啪嗒掉在两人的脚边,哥哥没有一点表情的脸显在眼前。那双嘴唇抿着,没有开口的迹象。 早知道是这样,不如不摘掉的好。 尸体就在殿前的牛车里。藤大纳言拉着哥哥的手,将他往外拖。哥哥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忧伤,那灯光之下柔和的五官,仿佛随时都会破碎一样。 哥哥美丽的眼睛好像水晶珠子,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又似乎很明白自己绝不会回答,哥哥低着头,很长地叹了口气。这叹气的动作也十分优雅,无法令人往叹气上去联想。母亲似乎也是这样,叹气的时候像吟诗,吟诗的时候又像在叹气。别人模仿也模仿不来,又漂亮又叫人羡慕。 这下,轮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藤大纳言沉默着,将哥哥牵到了正殿的走廊上。孤零零的车子与牛都在外面淋雨。哥哥什么也没说,走到车前,打开帘子,又什么也没说地将那帘子合上。 哥哥的话低得像呼吸,怎么给杀的? 自己还以为哥哥哭了,可哥哥只是低着头,也不多问第二遍。自己的心里忽然有种很难过的感觉,反倒想大哭一场。白天的火焰花在脑海里来回往复地飘荡着,竟然有些模糊起来,久远的像是去年的事。 不知道,就只是掐着他的脖子,想警告一下。然后,就这么死了。藤大纳言故意操着轻松的口气,可是双手还紧紧地握成拳头。哥哥一定注意到了,只是没有提。自己要是说假话,哥哥总能一下就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要撒谎? 没有哪里给弄伤吗?哥哥语气十分难忍,真担心他又会逃走。 只是掐了一下。 只是 啊,只是掐了一下,就死掉了,应该没有伤痕吧。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哥哥转身回到房间里去。自己则在原地久久看着那辆车子。房间里哥哥小声喊着自己,正融你过来一下吧。 怎么了? 你的衣服自己的衣服上,时不时送来臭味。还有一半全是泥,不仅如此,自己头发,帽子,还有指贯,无一幸免。 怎么办呢?这要全部扔掉,也太可惜了。藤大纳言犹自喃喃着。 必须全部扔掉。哥哥仍是那种生了病的语气,十分小心翼翼,叔叔的家仆带了几个? 全部都跑掉啦! 哥哥的脸一下变得惨白,给人看见了么? 没有呢,就来了一个,我们去了右京,结果那个因为胆小,途中就跑掉了。 噢,噢哥哥舔了舔嘴唇,先把衣服换了,不要给人看见,过一会儿,就把车子跟叔叔送回去。 什么啊?是哥哥说了胡话,还是自己没有听清? 送回去吧,送到原来的那个地方。就当做没有这回事。哥哥的声音像热水倒进杯子,他哭了吗?自己偷偷地去看,仍旧是淡淡的悲伤挂着,剩下的事情,我来办吧。 不把我送走吗?把我送到检非违使那里,然后给上皇说这件事,我全部都告诉您了,还有叔叔那个跟我一起来的仆人,就是那个清原的近卫舍人。 哥哥把头垂得很低,像瓠瓜一样,在那纤细的脖颈上摇摇欲坠,自己说这种话,只会徒增哥哥的伤心。见到哥哥这幅样子,自己突然就什么都说不下去了。眼眶痒痒的,热泪在里面徘徊打滚,随时都会掉下来。藤大纳言连忙别过头去,用手赶紧擦了擦脸。 哥哥站起身来,不一会儿就给自己拿来衣服。这长夜仿佛也在宽容自己,久久不愿迎来黎明。哥哥为自己撑着伞,自己将牛牵出门外。从小野宫到右京的六角堂,哥哥一言不发地陪着自己。 再回到家中,还是什么也没说。自己却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天亮之后,雨停了一会儿,到了中午,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哥哥早上就匆匆忙忙地出了门,直到夜里才回来。又过了一天,西门的阍卫忽然来报信,说大伴氏的一名兵卫中将想要与哥哥见上一面。这名中将据说是自己与哥哥的妹夫,号称是亲戚关系,其实那个异母妹妹在嫁给他不久之后便亡故了。所谓亲戚,也不过是门面上好听的说法。 哥哥与二位局结为夫妻后,与大伴氏的矛盾也十分激烈。尤其还发生了上回临时祭试演那样的事。中将到来,藤大纳言正在哥哥的房间里。 有要紧的事要与内大臣商量,大纳言到外面等一会儿就好。这样说了,自己好像没有听到一样,无动于衷着。 中将便显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又用眼神向哥哥请求,可哥哥什么也没有说。不得已,中将就只好说道,这几天请您小心一点吧。有人提醒我,有不义的人想要在您的身上图谋。所以请您寸步不离地呆在家中,就不要再去大内里边了。我也会在大内值宿,证明您的晴白。可千万不要去大内了。 说罢,他便回去了。 其实自己很清楚,哥哥隐约知道自己与中将口中的那件事有关。可只要自己不提,哥哥也不会过问。直到自己想说的那天之前为止,哥哥都不会勉强自己。 这样子,自己心里的难过只会一天比一天累积得更多,毫无倾倒出去的途径。这种习以为常的任性,只会让整个家庭越发畸形下去。母亲对自己的厌恶,绝不是毫无道理。 到这个时候,藤大纳言反而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两个人无言对坐着,直到夜深,万籁俱静。自己对哥哥说,其实有很多事情都瞒着您。 哥哥这时候,连一句早就知道了也没有说,还是如昨夜那样的沉默。自己又想大哭一场了!小时候那种肆无忌惮哭泣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呢? 两个月之前,叔叔就把我喊过去,说要将您流放出去,问我愿不愿意。自己用事不关己的语气诉说着实情,可不出几句,就很不争气地哽咽起来。哥哥无言地拿出怀纸给自己擦泪。这下弄得好像自己很委屈似的,是谁拿刀子逼迫自己去做这些事。可哥哥一定清楚,实情不是那样的。 结果眼泪越掉越多,不论如何也说不下去,哥哥还是照样地给自己擦眼泪。到最后对自己说着,要不然去睡觉吧。刚刚才止住的泪水,差一点又掉了出来。 以前那只梅君还活着时,每次藤大纳言下学,总要在西边的中门廊上等着。虽然是条自己名字也听不懂的笨狗,却跟自己最要好。谁也没想到,就那样子死了。很长一段时间,还不明白死亡的自己,都为那种懵懂的悲伤所笼罩。脑子里还记得,那条小狗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眼睛闭着,再也醒不过来了。 所谓一动不动与再也醒不过来,大概就是那时候的死亡。藤大纳言再也没有饲养过任何的小动物。以至于想到那只金翅雀的死,也觉得像秋天的雨后,尽是悲凉的味道。 到了夜里,家里人也很少,只是零星点了几盏灯起来。到处黑洞洞的,像森林一样。藤大纳言还没走回到西之对里,无名的阴森也朦胧如烛火,在心里一明一暗。自己很不争气地跑回了主殿,哥哥被自己吓了一跳,问自己道,怎么了? 幸福这样的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镜花水月,男人对女人满口不切实际的谎言。是总比现实技高一筹的美丽幻想。可有朝一日,真的降临在自己的身上,却并不会令人开怀大笑。这实在太奇怪了。所谓的幸福,不应该是欢乐构筑起来的宫殿吗?纵使现在,自己一点喜悦也体会不到,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幸福的。 自己什么也不肯说,哥哥轻声地问,睡不着吗? 大概就是那样吧。面对黑洞洞的西对殿,惴惴不安的心情充斥着胸膛,自己现在就发着抖。哥哥也看见了。 也是难免的。哥哥垂下眼帘,往一旁为自己挪出位子。 我是不小心的。这一句话,提到了嘴边,随时都有可能呼之欲出。可只要看着哥哥的眼睛,怎么都无法说出口。 那个时候是不小心的,这个时候也是不小心的。不论哥哥会不会相信,哪有这么多个不小心?不小心差点杀死哥哥,又不小心杀了别人,杀了叔叔。多么幼稚的托词!自己已经不想再辩解任何事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们两个人,各自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如今在虚伪的假象里,也都各自过活。 藤大纳言只是很小心地说,我想和你一起睡。 哥哥没说什么,大概是默许了。正殿的灯吹灭之前,侍女搬来两床被褥,在哥哥的帐台里布置起来。 在梅君死后的那段时间,家简直成了地狱的代称。朝夕相处的小狗不复存在,这样的地方与寒冷地狱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自己宁愿在大学里滞留很久,内里的姑姑想自己过去,自己也很高兴在那里留宿。总而言之,只要远离家这个地方,一切都是很容易谈成的事。 终归有那么几天不得不回去的日子,现在居然也还能记得。导致鼻子又有些发酸。 代替梅君站在西门中门廊前的哥哥,总是在那里安静地看书或是写字。自己所坐的牛车从西门进来,哥哥便站起来跟着那车子,直到自己下车,也是像这样,只是注视着自己,什么也不说。 哥哥并不是嘴笨,而是在等自己先开口啊!这样的事情,自己直至今天才有所意识。 他与哥哥一起长大,一刻也没有分开过。可是哥哥快要死了,这种想法还是刻在心里,奇怪的很,不想想起来的时候,总是像一只房梁上的蜘蛛,突然落到自己身上。紧接着,那件如今都还没能叠像样的苏芳色袍子,也在心里来回打着转。 藤大纳言真不敢想,失去哥哥会变成什么样。 不久之后,叔叔因病死在右京一事,也传到藤大纳言的耳朵里。据说有一名家仆回家念了三天的佛经,九条殿大臣没有什么亲人。问那个家仆,也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到朋友家去过夜了,什么也不用担心。 可是过了三天也没有回来,那个念着佛经的家仆,又慌里慌张地喊人出去寻找。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的。贺典药头也很快赶到那边去。 不知给说了什么话,教每个人都对那深信不疑。 老爷之前身体就坏的厉害,真是教人担心,随时都会到时候。所以着急想认个儿子,结果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能带走,这一辈子就结束了。自己人竟为坏蛋圆谎。藤大纳言听了,真是笑也笑不出来。 日子平静地走着,藤大纳言的预感就快要应验了。这是自己最后的撒娇时刻,时不时呆在哥哥的房间。 哥哥!哥哥! 怎么了? 我背上好痒啊,是有虫子在爬吗? 怎么会有虫子呢?哥哥口气也有些不耐烦。 快点帮我看一下。 结果什么没有找到,哥哥才又问道,哪里啊? 不知道,就是很痒。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32) 根本就没有虫子。 一定有的,您就是没有好好找。 你也应该出去住了吧。 哥哥这样一说,自己完全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成家立业的男子大都要搬出家门,另立门户。年纪大了,高官显爵之人找妻子住在一起,也是很自然而然的事。 可是哥哥没有孩子,我想陪着哥哥嘛。话一出口,只觉得说得太讨厌了。可是哥哥心里难过,也没有什么表现。而且自己面对那种天衣无缝,根本无从下手。 哥哥没有说话,叹气也没有。他果然是生气了,以前他与二位局初通书简的时候,就说想要一个女儿。自己故意把这件事忘了。 哥哥需要人照顾,我也没有办法。这句话更笨,不知道怎么说出口的。可是说都说出来了,收也收不回去。心里固然有些后悔,也仅仅是承认着那后悔。什么挽回的表现也没有。哥哥直到第二天,也没再说过什么话。 哥哥在上皇的面前诬陷死去的叔叔,是不久后的事。自己与哥哥一道去拜望一条院,上皇也很高兴。 听说哥哥的脸恢复了,上皇毫不意外地将恭喜的话说给哥哥听。哥哥也很自然地将其接受了,嘴巴上说着,都是陛下所赐之药的功劳。说罢,还将面具摘下来,给大家看脸。 这么漂亮的一个人莅临一条院,这间居所似乎更添出光辉来。上皇笑得几乎看不到眼睛,像满是皱褶的布团。 刚过四月朔的更衣之日,宫里又在为筹备贺茂祭而忙碌。这一年,朱雀帝仍没有生出皇子。上皇因此十分担心,哥哥却说,今年一定会有孩子。 就算是阴阳头,也没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大家都很惊讶。哥哥接着说,之前生不出孩子,都是因为已故右大臣的诅咒。 然后哥哥站起来,满殿鸦雀无声。哥哥威严的声音像伽蓝的鸣钟,大尝祭也好,践祚典礼也罢,皇帝陛下显出的样子与常人没什么两样。大家都说皇帝陛下精神失常,可是到如今,也没做出过出格的事情。像是威信扫地的大事,更不用说。先前就有与我亲近的族人告诉我说,九条殿大臣在家里诅咒皇太后与您的妹妹呢!起初我不怎么愿意相信。可直到前几天,叔叔的葬仪完毕了。那里的亲眷又在叔叔的家里,找出来好多写着名字的桐木人偶。实在是觉得心寒,剩下的事,都不忍再说了。既然叔叔去了极乐,便没有追究的必要了。他家里的人与这事,都毫无关系。 梨壶院知道这件事,竟然出家做了尼姑。 红梅殿大臣在此之后,也在秋日的司召之前,就辞去了左大臣这一职务。这下子,哥哥不得不被任命为左大臣,又如愿以偿地兼任关白。 大概过去半年左右,自己的姐姐中宫定子,居然真的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哥哥十分高兴,五十日与百日等仪式日后自不必说。连续七天的产养仪式,办得盛大无匹,一条上皇也行幸到小野宫来庆贺,实在是笔墨难书。 哥哥好像为鱼类所俯身一样,又一次变回了那个自己所害怕的哥哥。 第25章 (二十五) 噩梦只不过刚刚开始。 这一年冬天的一个晚上, 前左大臣在自己的家中逝世。 前不久,又发生了另一件事。贺典药头曾经来小野宫中找过哥哥。 您的病还远远没有好。这样说着,这双仿佛能看穿黑暗的眼睛让哥哥也极其不舒服。 是哪里没好了?哥哥的口气里掺杂着最大限度的宽容。若是平日里提起药、巫、医之类的东西, 哥哥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大发雷霆。只有这时候的哥哥,才是真实的具象。四十二席大的主殿里, 来回往复的沙哑骂声,像落在自己脸上的冰冷巴掌。一下不够又一下,不论何种美梦都因此消散而去。 很难说清楚,看起来痊愈了的样子, 身体却还没有好。为什么会这样?我也并不清楚。药继续吃才行吧?贺典药头小心地看着哥哥, 正在征求他的意见。定光大进在一旁咕哝,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请大夫。 哥哥的脸在晦暗的灯光里冷下来,长久一言不发。这样一来,贺典药头也不好意思再在家里滞留,很快便回去了。 梨壶的那个女房, 是怎么样让她交代的呢?藤大纳言还是按耐不住, 问了哥哥这样的话。 哥哥会对他露出獠牙,恶狠狠地辱骂吧。可是只有很平静的回答, 之前的长桥局, 知道她与左马头的污秽之事。我问长桥局, 认识梨壶院的什么人时,她这样子给我说了。 啊!这实在是很残忍的方法。哥哥仿佛无师自通,自然地能融入到这不堪入目的世俗里去, 可眼前的哥哥分明与那世俗是格格不入的,他的脸上还挂着澄清无瑕的表情呢。 可是,病总归是要治的。自己格外小心地说, 不能因为不喜欢就说不要。 本以为哥哥会像往常一样不予理睬,可是今天,哥哥听了十分生气,我的事你不要管!对自己大吼大叫起来。 自己的心里竟然生出了对哥哥的怜悯。 因为一心担心哥哥害怕,总是自己主动出去挑选落单的农民杀害,割下脸后带回。可是渐渐的,哥哥说要跟自己一起去。那到底是出于对泄密的顾虑,还是对自己的悔意,藤大纳言至今还弄不清楚。 虽然最近开始不再那么频繁地为这件事啼哭。到了夜里,哥哥仍无法入眠,且时常高烧不退,饭也吃不下多少。前几天晚上,哥哥好不容易到夜半睡下,只过了一会儿,就在梦里迷迷糊糊地喊着,定光定光!定光! 定光赶了过去,只听见哥哥又说,肉,肉。 什么? 我想吃肉 昨晚,哥哥咳嗽得很厉害,整夜地咳,还吐了血。 最近是不是变得越来越想吃肉了?藤大纳言又问。哥哥没有理会。哥哥只要在家,不是沉默地坐着。就是叫仆人过来磨墨,他自己则就着书案,一刻不停地写着什么东西。藤大纳言想到了被自己烧掉的那些情书。最近堆放杂物的那件屋子里,也没有堆放新的书信。哥哥大概是知道了那些书信的下落,现在写的东西,都秘密地藏在了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 时至前左大臣的丧忌,哥哥去了皇宫,将自己与叔叔的丑陋行为,添油加醋地嫁祸到大伴左大将的头上。 大伴左大将怒不可遏,听说这件事当即就赶往大内。哥哥如法炮制,以服丧者禁止上殿为由,将左大将阻隔在皇宫之外。 这件事给自己带来的,实在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事发前后,哥哥看起来都很寻常,早上吃饭,胃口难得很好。藤大纳言跑到自己西之对的房间,又将那只中国式的双层柜打开。柜子被自己重新整理了一遍,不用的那些香球,贝合一类的琐物,都丢掉了。 柜子因此空了出来,顶上的那层放着哥哥苏芳色的外袍。自己只望了一会儿,心里有个声音说,柜门必须关上了。真是奇怪,好像再打开一段时间,像为月宫之人所发觉的辉夜公主似的,随时会飞到天上,消失不见。 想起竹取物语那个故事,心里为之一震。真的砰地一声,匆忙将柜子合上,不敢再轻易打开。 内里追傩仪式之前,大伴的左大将行将流放筑紫一事就决定下来。尽管这计划没有实现,却因着与四公主千丝万缕的关系,上皇几乎因此生出想要杀死左大将的心,甚至对哥哥的态度也恶劣起来。 藤大纳言听闻,心里犹会砰砰砰砰地乱跳一气。若是自己或哥哥,伏罪认罚,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来。以至于自此以后,自己都不敢再对此回想。 追求四公主的风尚愈演愈烈,究其原因,就是这个过了裳着的皇女还牢牢守在闺房,不愿与任何人会面。朱雀帝继位以前,也有人提议将这个公主安排到伊势斋宫里去。上皇对此却绝不答应。梨壶院空出后,又教上皇给安排到了那里的正殿居住。又将前朝女御与公主们的各种珍宝与器物,都赐予这位四公主。可是直到现在,都还不清楚她的母亲是谁。如此宠爱,真是非同小可。这样子弄得倒是吊足了大家的胃口,都争相想当一个最后一亲芳泽的皇帝陛下。 哥哥尚为大纳言,地位甚低,与公主不称。现在终于贵为关白,才情亦不为诸皇子所及。到处都有一种默契的说法,认为四公主的这位良人,非关白公莫属。纵使那样的身份并不绝顶高贵,可那名四公主唯独默许哥哥与她隔帘相对。兴许是哥哥的真情将上皇也给打动,才准许进到四公主的闺房里来。 纵使有公主不嫁的通例,也实在是过于自命不凡了吧!在藤大纳言看来,那名只是骄纵有余的公主,如今又提出更加刻薄的要求。但见那娇容一回,要风雨无阻地拜访一百天的时间。这实在荒唐无理。现在回想,如果哥哥不是这样的尊贵之人,大概一眼也不会多看。 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哥哥只管很平常地拜访,其实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了。进来一回到家里,倒头就睡,写信的心神也没有了。分明是冬天,吃的东西却越来越少。自己没有办法,才将贺典药头又请过来看看。或许是哥哥心里有了牵挂的人,这一回,终于愿意吃一些药。哥哥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 有一天的傍晚,清澈得如同镜池的天空,云霞微微泛着琥珀的光芒,自己在曾经,也许或多或少见过如同今天的这种瑰丽的景色,可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美得令人无法移目。 好像自那云霞处送来的澄净之风,拂过小野宫的正殿,竹帘发出沙沙的响声。哥哥的声音很温柔地说,正融,你帮我写一封信吧。 好啊,要写什么呢? 藤大纳言跑到哥哥的面前,今天的晚霞好漂亮啊。 哥哥脸上竟带着浅浅的笑意,你听说了吗? 自己也禁不住跟着笑了,是什么事? 哥哥歪着头说,红梅殿的那个二位局小姐,要搬到筑紫国去了。 听到这里,自己心里咯噔一下。 是吗? 所以写一封告别的信给她吧。 这实在是很生分的话,纵然两个人没有孩子,每隔一段时间哥哥都会派人去探问她的父母。现在她父亲死了,可母亲还留在人世上啊。 听说她妈妈做了尼姑,这是真的吗? 人到了那个年纪,本来就没有什么念想。而且做了坏事也会做尼姑的。哥哥的声音没有一点情感的起伏。 很快纸笔墨被放在方几上,准备好了送过来。藤大纳言挪到几前,写什么才好呢? 请告诉那一位小姐,务必保重身体。 这样就可以了吗? 嗯,哥哥偏着头想了想,那张鹅蛋脸在天空之下,显得更加苍白,让她尽管去找一个好人家吧。 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吧,哥哥摇了摇头,没有别的想说的了。 就这样子了吗? 什么呀?哥哥有点不高兴。都结婚八年了这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注视着哥哥脸庞,却又咽了回去。 那么红梅殿的人呢,都会到哪里去? 怎么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哥哥的语气生硬起来,听着又像另外的人在说话。 不是的,我总觉得,二位局小姐也会跟着她的母亲出家。她现在是个无依无靠的人了。 这是很自讨没趣的说法,哥哥果然没说什么。不一会儿,天色暗了,忽明忽暗的灯火印着信上的字迹。 那么,我送过去可以吗?自己将书简折好,却看见哥哥靠在柱子上睡着了。 不知为什么很疲倦的这个晚上,藤大纳言做了一个关于叔叔的梦。 叔叔与自己都在六角佛堂的夜里。可与自己大径不同的是,叔叔只剩下一颗脑袋,竟在黑暗里能够奇异的看得很清楚。 自己禁不住想,那脸色的惨白,到底是因为抹了胡粉还是因为死去了多时?总而言之,那颗脑袋没有任何东西支撑,却悬挂在半空着。 红色的嘴唇一开一合,正融!正融! 自己心里有点害怕,并没有对此回答。脑袋摇摆起来,不停地喊,正融,正融。 实在太吵了,他到底有什么事? 藤大纳言心里害怕,脚却在原地扎了根,就是不逃走。 叔叔的脑袋几乎挨着自己的额头。 抓到了,你这个小混蛋! 自己被陡然一吓,心脏几乎也要跳出来了。 什么呀,老混蛋!实在说得很没底气,声音也开始抖了。 说得就是你这个小混蛋啊,跟你父亲一个德性。我真应该想到。 你才是跟他一样,说什么父亲,我根本不认。 死的时候,苍蝇老鼠蜈蚣,什么都来了。说是最尊贵的人,也没比我体面多少嘛。他连死也被自己儿子厌弃呢!真可怜。 为什么人在做梦时,一点也察觉不到那是梦幻?这些都是自己亲眼所见,叔叔毫不知情的事。经由梦中的叔叔之口,旧事重提而已。可自己却害怕了起来。 怎么了,你不也是一样吗? 什么呀,我根本没把你真心当成侄子看待。 这是叔叔的真心话吗? 我想也是。 其实你最可怜。叔叔忽然大叫道,你被你哥哥困住了。你这个人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真是可怜。 才不是这样的,这人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就在那里擅自说自己心里话,谣言一类的就是专门给这种人传出来的。 自己有些生气,想说一些什么,叔叔的脑袋忽然飞到天上去,大呼小叫,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接着,梦就醒了。 那荒诞且不堪一击的梦,很快被自己遗忘。可叔叔飞在天上的头颅,居然像临死前的梅君一样,牢牢地印在自己的脑中。那脑袋像蹴鞠一样跳来跳去,滑稽得很。听说蹴鞠的由来,就是将人的脑袋砍下来后,争相抢夺。可那种传闻到底很不可信,想来写这个故事的人,实在也是很过分的。 必须要把信送出去。 没有月亮的这个晚上,藤大纳言乘着车子行动了。近在咫尺的红梅殿其实没有乘车的必要。好像车轮象征性的转了那么几下,侍候人就说,已经到了,该怎么办? 若君加冠之后,现在已是右卫门尉。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33) 说要怎么办,自己也不知道。那封由自己代写,署名了哥哥的信,像一份解由状[8],在肚子上越来越烫。藤大纳言不得不把它抓在手里。 右卫门尉以为自己没听见,到红梅殿了,要进去通报吗? 自己把一封信交在右尉手上,悄悄地送进去吧,那是一封先前没有烧毁的哥哥的信,就说要找一个叫丰前的女房。 藤大纳言跟着右尉,如愿地见到了丰前。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在这所死过人的房子中,好像总有股烧焦的味道。 屋子的女人说话像蒙了一层纱,今天家里没有人。 这是公子给您的信。 就放在那里吧。 一阵窸窣后,大概是塞到几帐的下面了,可是那个女人看也没有看,还有什么事? 可以见上一面吗? 明天的时候再来吧。 为什么呢? 我身体不好。那声音确实很虚弱,而且令自己极为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 是吗,那您可要多多休息啊! 今天小姐他们去了鞍马寺,我的话,实在禁不起折腾。只好呆在这里。 她为什么不把信拆开读一读呢? 右尉完全捕捉不到自己的内心,只是大声地说着,唉,好吧!那我回去了。 紧接着脚步声送来。自己实在忍无可忍,从胡枝子丛里跑出来,请等一下! 丰前被吓了一跳,几帐后面咚咚几下,她仿佛站起来,声音有些颤抖,怎么回事呀? 您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其实坏人往往这么自称,我是小野宫的 您是小野宫的 请您至少把信拆开来读一读吧。 丰前犹豫不决,但不一会儿,纸张的窸窣声还是送了过来。 藤大纳言心里一跳一跳的,我可以进来吗? 丰前说不出话,信纸上面到处都是泪水,字迹早已花得不成样子。自己就那么肆无忌惮地走了进来,丰前的心全乱了。连躲到厢房里面也不知道。 油灯被踢到地上,咕噜咕噜转了几圈,像萤火虫似的伏着。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也像虫子一样扒开自己的心脏,在那里燃烧起来。 为什么想起要过来?薄纸般的声音,且带着哭腔。自己在梨壶院某个内侍那里共度春宵的时候,其实听过与这雷同的娇音。自己的心里,也不可收拾起来。 只是想念自己故意压低嗓音的时候,与哥哥的声音十分相像。 事到如今,就不要再说这种话啦!这个大概是假扮了四公主的女人,将信纸窸窸窣窣地收起来。 可是,说什么一百天 您没有事的话,菩萨保佑,实在是太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没什么。丰前激动的声音逐渐平静下来,然后轻轻地说,我恨您。 藤大纳言的心跳停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来呢?只要是早一天发现也好。我的日子几乎要到尽头了! 那是情真意切的诺言,世上最动人的情话。薄纸一样的声音诉说着,仿佛随时要飘走。丰前拥抱着自己无声地哭泣,这个可怜的女人连哥哥与自己的衣香也分辨不出。 藤大纳言也问道,为什么呢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丰前竟然破涕为笑了,藤大纳言拉着她如孩子一样瘦小的身体,她的手像活鱼一样冰冷。 听说您容貌恢复了,我还是不太相信。 请把我好好看住 她连句好的也没有说。 能把灯再点起来吗?刚才地上的萤火虫熄灭了。 可是,我害怕。 我更加害怕,一旦呆在这种黑暗里,好像巨石压在胸口,怎么也无法喘上气。我快要死了,快要死了一样。 丰前又把灯点起来了,火光粘在二人的脸庞上。 真是奇怪,我好像不认识您似的。丰前捧着藤大纳言的脸,她清丽的脸蛋在灯火里,更显得憔悴,嘴唇也好像发着紫。 自己的怀里还藏着一把短刀,可是她毫不知情。 ===== 作者有话要说: ===== [8]解任官员的文书 第26章 (二十六) 女人在鲜血的小河里安详地睡着。脸上却带着惊惶的梦。 在她的房间, 很容易找到一卷放在木盒里的日记,木盒呈打开的样子,旁边有一盏熄灭的灯。 一开始抱住她, 挣扎得很厉害。以至于没有多想,将刀插/进了她的喉咙里, 才弄得这样狼狈。 藤大纳言脸上的一些血流进了眼睛,灼烧的刺痛因此滚滚袭来。衣服上的血根本擦也擦不完,不停地淌到地上。刚才想要出去找一个水池,至少把脸洗干净。一边走一边那样子擦着脸, 血在微风里变得又粘又干, 于是自己又折回丰前的房间。看到了这些日记。 二月三日,己巳。 带着小姐去鸿胪馆,说着想要买点什么,其实是来看相的。 这是诚惶诚恐的事,也只能在自己的日记了说说了,以免老去了忘掉。主君与夫人亦是如此。实在太想知道, 这位会不会成为女御这样子的事情。 结果在那里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据说是从高丽舶来的吉祥天女, 可哪里有这么栩栩如生的雕像?几乎与我的长相一模一样。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当时戴着很大的斗笠呢,那个高丽人不知道这件事, 见我驻足长久, 只是催促着我快点买下来。说什么错过了这一回, 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小姐听说,也劝我快点买。我怎么好意思呢,把跟自己相像的法宝供奉在家里, 任是那些不拘形象的人也做不出来。结果那天等了很久,看相人也没有到。就这么不了了之的回去了。也很可惜。但没有办法。 结果过了几天光景,居然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了那尊天女。我心里其实有点生气, 马上去找小姐对质也能知道,一定是她差使别人请回来的。 我当时还是有点生气着的,可是佛像一类的东西,扔也不好扔掉,信手送给了谁也不行。冷静下来想想,这尊天女雕刻得实在很漂亮。一定是与我有缘的,看久了也很喜欢。我到底很感谢小姐。要是当时给别的什么人买走了,还是要想着这件事很久。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释怀。 贺茂临时祭的归还列,今天有幸看了一回,跟小姐一起去的时候,实在太热闹了。 跟着主君与小姐去了一回御所讲经,我在车子里都不敢下来。 五月丁丑,下雨。因为是端午的日子,所以菖蒲的气味非常浓郁,闻者心中欢喜。 六月丁未日,有小雨。 说起来丁未并不是什么好日子。可我很喜欢下雨,总觉得有好事要发生了。结果是件坏事的话,心里要比一开始认定是坏事还要难过百倍。 听说藤原公子的病没有好起来,相反一天比一天更严重。小姐心急如焚,一直哭了好久,真是不忍看她那样。 现在又说,这个病完全好了。可是脸变得很难看,再也没有办法再见人。任是看破红尘的高僧也受不了这样的话。若是要小姐嫁给这么一个人,真的是还不如死了。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初通书简的时候就说,要嫁给很漂亮的一位公子。虽然没有能做成女御,可那位公子一定也会拿她当宝贝一样来疼爱吧。大家还是又喜又惧。 倒也不是我爱好以貌取人,小姐年纪这么小,哪里知道人情世故呐,仅仅明白当时那个漂亮的人没有了,换个了既不好看,脾气又差的夫婿。中纳言病愈之后头一回到殿上去,陛下要他不用拘束,解开面具就好。可这个人居然陛下的话也不听,站起来就往外边儿跑,听说给一直跑到建春门去。我一听觉得丢死人了!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中纳言是加冠比较晚的一个人,再怎么也不能到主上面前发脾气。 不知道哪个好事者说给小姐听后,哭得比之前担心公子死掉还要难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跟小姐说,那么我假扮你一下,把这个人应付过去。 小姐仍然是很害怕,父亲知道了,真的要被他打死的。如此地说着,肩膀一直在抖。我要是有个女儿,应该只比她小一点吧!唉,怎么办呢?我心里就像失掉了所拥有的一切那样难过。我本身就是个不幸的人,没有办法看着别人与我一样的不幸。纵使会酿成大祸,我还是硬着头皮照自己的想法来了。 显露仪式上,中纳言一直戴着面具。所谓的惊世骇俗的丑陋的脸,并没有亲眼见到。何况从头至尾,他的脑袋都没有往我这里偏过来一点。我连他的面具也不曾看清。 虽然说,我心里愧疚得很。觉得两边都对不起。可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六月辛亥。 之所以空出时间写一些东西,是因为藤中纳言回去了。主君那边也早就知道,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大公子还发着牢骚:早说我的妹妹怎么能够嫁给那种人呢?丰前也很辛苦! 这样安慰着我的话,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有时候真怀疑他是不是活人。吃饭的时候也不愿摘下面具,只是一个人端到单间里偷偷地吃了这么两次。其他的时候,也没有见他吃过东西。对我也好对其他人也罢,一句话也没说过。时间一到,就被小野宫那些侍候人用车子载了回去。 不知怎么的,我也难过到吃不下饭。那张面具上的脸好像一直在哭似的。我突然觉得那个人可怜起来,为什么要做出这样愚蠢的提议呢?结果到头来,小姐成了他的挂名妻子,这种不幸根本一点也没有改变!早知道如此,早知道如此 其实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反倒是我哭了好几个晚上。小姐却来安慰我说,完全没关系。没有办法的话,也像大斋院一样,一辈子不跟男人往来,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我又哭又笑的,说她一点都不懂事。像我们这样的女人家,对于幸福的婚姻一事,想也不敢去想。可小姐跟我不一样。要说其实不全是我的错,实在是有些推卸责任的味道。可在这儿就容我悄悄地说。实际上,根本不全是我的错,倒是我比当事人还要在意。给闹笑话了。 要是我情绪一直这么低落着。小姐也会伤心。 大概是立秋的时候。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正信公子一次也没有来过,哪怕是书简也没有送来。因为这样,小姐心里反而更增悲伤。竟让一个貌丑的疯子看不起了,恐怕小姐也难免会这么想吧。可是我羞愧极了,若是一开始不做那种多余的事,也不至于弄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我的错。 我老是梦到那张忧伤的面具,饭也吃不下。那样一个人,哭笑好像都失缺了,到底要怎么活?我隐隐觉得一定是他家里出了事。代替小姐写了很多书信给他。每天一封,没有间断。可是一封回信也没有得到。 我一定也不正常了。 趁家里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拿了一套男侍候人的衣服,怎么穿也闹不明白,胡乱地套在身上。我连小野宫在哪儿也不知道,就那么慌乱地跑出门来。心里一直咚咚跳个不停。实在太害怕了,在路上看见有人来,都不知道要往哪里躲,连路都不会走。又不得不又跑回家。 晚上的时候,把衣服藏在房间里,跟值宿的卫士聊起了小野宫的信件往来。我刻意地说,信也不回的那所宫殿,大概在遥远的天边的什么地方吧。 对方很快说,不是的,仅仅隔了三条小路的样子,就算是走,也一眨眼就能抵达。我那颗心又扑通扑通地乱跳个不停。 不论怎么说,这是我人生中最大胆的一次决定了。我非要见到他,问清楚不可。 第二天一早,我又穿着那套男侍候人的衣服出门去了。 中秋夜。 头中将(大公子)知道了关于私闯小野宫的事,便大发雷霆。实在是不想把这样的事写下来。可一心想逃的话,问题只会变得越来越多。我难过得快要死了,好几天一直在哭。 头中将不断地说,你这样的女人,送给乡下的渔夫也不一定会要的。都说我败坏了女人家的名声,竟然做出那样子的事。 我觉得太委屈了,这怎么能是败坏的事。虽然传出去确实不大好听,可明知道我会因此在意,为什么反倒愈演愈烈?听说宫里的女人,与上达部偷偷会面的并不在少数。我也没有做出多么了不起的事,竟把我说成那个样子。 晚上是赏月的宴会,家里人都去皇宫作乐。我一个人留在家里,还只是哭个不停。中纳言没有见到,家里也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处,说不定明天就会被赶走。想到这里,我一边哭着,一边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 主君与大公子回来,大公子见到我,又说道,现在好啦,外面的人都说红梅殿里有一个太政大臣的小妾,你成了太政大臣的老婆啦! 原本在家里这样的闲话我不是很在意。被他在院子里重重地说出来,好多人都听着呢。我一下子撑不住了,一面号啕大哭,一面却连话也说不清楚,我要去做尼姑!大概是我最大的反击。说着我站起来,很用劲地将屋子里的器具弄得砰砰作响。到底要不要去做尼姑我也不知道,但再这样下去,是肯定不行的。 公子却因此慌乱了,在说什么大话呢!然后闯到我的房间里来,我被吓得哭的时间都没有,急着想要躲到哪里去。却被他拉住了手,我连忙用袖子把脸遮住,鬼上身一样大叫,放开,我要去做尼姑,我要去做尼姑! 就连大公子都被我那副模样吓住,小姐也闻讯赶来,这是怎么了?向我问道。我话也不会说,坐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抽泣。突然以前跟伊势国介那种不幸的婚姻,也一下子涌上心头。明明都快忘记了,却又在难过的时候全部一点不差地想起来。这下子我心里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要做尼姑!明天就走。小姐怎么劝,我仍是那一句话。主君听闻之后,只是说,由着她去好了。 七月十八夜。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34) 真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口口声声着说要出家,其实我连比睿山、东大寺这种地方在哪里都不知道。红梅殿里的人只当我乱发脾气,想着由着我去几天,不,几个时辰,自己就会回来。更加坚定了我要出家的决心。 头中将只要见到我就喊,太政大臣夫人。毫不顾虑我因此一次比一次哭得厉害。后来我也不哭了,这实在没什么用。他喜欢说的话尽管去说就是了,说到底是没有的事。我到这个时候,已经连挣扎的心思也全无。独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 衣服与鞋子都好,属于我自己的根本没有多少,大部分是小姐那儿赐来的,怎么会好意思带走。收拾到一半,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不如空手去算了。 这个时候,外面正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一开始就听出来是侍女长的声音。收拾东西的双手一下子停了。那喊声还在继续,一遍接一遍丰前地呼唤着。我起先手足无措,然后赶紧把打开的箱子柜子的东西,好几样一起塞了回去。蓬起来的衣服,像棉花一样在箱柜的格子里涨到外面。可那声音很近了,我马上把箱柜合上,结果合不起来。 我站起来,挡在箱柜的前面,突然想到房间里那只小佛龛。也来不及多想什么,一下子跑进厢房把佛龛打开。因为我自己太慌乱,弄了半天才把天女像救出来。侍女长已经进到了里面来,万一她开口说,小姐或公子请你过去,那我连最后逃跑的机会也要失掉。我把天女像放在衣袴的夹层里。只待侍女长叫我,就风一样地擦过她的肩膀,往屋子外奔出去。光着脚板在地上跑着的时候,泥土是温热的,只是袿衣有些碍事。 一路从中门廊跑到院子外,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快活。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是不是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可我发现完全不是那样的,路上很多的人,狗,牛,仿佛都停了下来,专门只为看我。我的心里一下子乱成一锅粥。太阳照在头皮上,那么舒服,我却只能用袖子把自己的脑袋盖起来。衣袖变暖了,我的身体又冷了回去。 就这样徒步走了一会儿,我渐渐感觉到,这样下去徒劳无益。离开红梅殿,离开小姐的我,根本什么也做不到。 我站在原地,太阳把我的头顶烤得很暖,感觉头发要烧起来了。家好像就在不远之外。可心里怎么也不愿意回去。与此同时,耳畔太政大臣夫人响了起来。我心里一震,连忙又往反方向跑了几步。 也许到城外,一切都会好起来。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实际上连能够去哪里都不知道。于是,做尼姑这个想法,又一次填满了我的内心。可我什么都没有带出来,要嘴巴上说,我是红梅殿来的侍女,谁会相信呢?心里这么忐忑不安着,到底还是往有寺庙的地方去,万一押对宝,姑且也能不用为容身之处发愁。 可是不要说做尼姑了,半路上就有家仆模样,穿着草履的人将我围着,拉我的衣服,不停地询问我是哪家的小姐。 我心里面怕得要死,嘴上还是说,没有什么事,什么事也没有。我是个很笨的人,不慎说出了与家人走丢了的话。好几个人拦住我,一定要把我送回去,一个劲儿地问我家庭住址。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没有关系一句话,我不知道说了几遍。他们好像听不到一样,完全出于他们自己的意愿,为了他们自己良心不受谴责地对我说 ,包在我身上,一定把您送回家。 我无论如何都不肯说,最后蹲在地上,像个无赖一样,衣袴的下摆都给弄脏了。那几个人面面相觑,也不肯就此罢休,似乎要把我送到兵卫府那里去。那种事于现在的我而言,与天塌下来又有何异? 我从地上站起来,与他们说,我家住在白河,今天来东市买东西,就这么给走丢了。这样大概就能去到鸭川附近的法性寺里了吧。几个人背着我又说了一会儿的话,便对我说,早就可以这样说了,你家里的人怎么不来找你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沉默不语。他们也没有多问,径自带着我往京外走。在此途中,因为路途遥远,我身体实在有些吃不消。这些善良的人也不晓得我还光着脚吧。我的双脚痛得要命,太阳还在头上烤着,汗也流下来很多,把衣领都给浸湿了,还要一边走一边挡着脸。他们也觉得很奇怪,仆人下人的,一个也没有来吗?车子好歹也应有来时坐着的一辆啊。 我就把最外面的小袿脱下来给他们,只是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一个人拿了这件衣服,就披在头上说,请小姐在一边休息一下。我又害怕他们肆意借来牛车,惊扰到别人,连劝人休息的话也不敢说,我一点事都没有,只想要快点儿回家。他们便也不再说什么话了。 一行人一直走到洛外,这时候太阳快要下山。有个人说,已经耽误太久了。 我也说,这怎么好意思,你们快点儿回去吧。其实远远看不到法性寺在哪里。 一开始受了衣服的那人,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回去,坚持要把我送到家里才行。这下好了,我在白河根本没有家,这都是为了能够离开京城编织出来的谎言啊。他又扯着我的衣袖,急急地询问我具体的居所位置。 白河这个地方,去也没有去过几次,怎么可能说得出来。我真是受够了。将袖子一甩,就往后逃跑。 他们几个人一怔,立马追了上来。我的心里一跳一跳,整个人都快散架了。跑出没几步,就满头大汗,气也喘不上来。眼看被逼得没有法子,只见身旁汩汩流动的鸭川,想都没想,迈开步子就往跳了下去。 我被冰冷的河水刺得脑袋清醒了大半,岸上那几个人的面相还是没有看清,就喝了好几口的河水。身体变得越来越重,我本能地要挥动手臂往上游,可好像有很多手把我拉住,拼命地往下拽。很快连呼吸也成了困难。眼睛里进了水,也变得又酸又疼。我眼前一下子又像那几帐后的世界,到处都罩了纱布,什么也看不出清楚。 我要死了。 心里陡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接着我便想到,天女像在哪儿呢?可我的双手腾不出来,一昧胡乱挥动,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完全不听我的使唤。我整个人仿佛被恶鬼俯身了一样,不,说不定就是被恶鬼附身了。人在临死之前,魂灵对肉身的依附最是脆弱。没有办法查看衣服里的天女像,我心里很着急。又害怕又想哭的心思再度涌来。我其实完全不想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开始回顾往昔的人生。发现自己除了当一个可怜虫以外,什么也不会。 嫁给伊势介的时候,我根本不喜欢他,还是要当他的出气筒,天天给他抱着。心里难过的想死,却因为寄人篱下,一点办法也没有。好不容易来到小姐的身边,心想着这么一辈子侍候她就能满足了,又遇到大公子、侍女长那样的人。我实在是愚笨得无可救药,其实在红梅殿的日子不知比以往幸福了几百倍,却因为这样两个人,就不珍惜当下的生活。说到底,我就是个没办法享福的人。只要幸福一旦靠近我,我就会很惶恐地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不叫它发现。我真是跟那个叶公没什么区别。 这个时候,突然有一双手臂把我从水里拖起来。我震了一下子,马上抓住那双手不放,生怕他把我甩掉。不一会儿,这个不知名的人把我救上岸去。除了多喝了一点水,鼻子也很难受以外,我什么事都没有。 救我的是一个蓄胡的中年男人,起先那几个跟着过来的家仆,早就跑得没有影了。 这个时候,我反倒忘记去查看天女像。我一边因风发抖,一边又有种浑身浸浴在劫后余生的狂喜之中的感觉。 那个男人问我,水里很有意思吗? 我哈哈大笑起来,发自内心地笑个不停。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开心。男人也笑了,他走过来把我头发上的水挤干。我不禁往后躲了一下。这时候我发觉这个男人,与伊势介何其相似。一定是我出现幻觉了,我直勾勾地盯着他很久,他的鼻翼有一粒不是很明显的红痣。 我松了一口气。想起了我的天女像,按了按上衣与下袴。我心里一跳,赶紧伸手进去摸索,幸好还在。我把像拿出来,男人问我,这是什么? 我把像捏在手里,竟脱口而出,漂亮吗? 他伸手想拿过去看,我攥着不松手。他便把手收回去,我把像举在他面前。他忽然说,和你一模一样。 我心里一跳,连忙把像又揣回去。男人说,我在附近的神社奉职。我很自然地跟着他进到神社里。 说是神社,只有一座鸟居,一座乐台。除此以外,连座遮风挡雨的棚屋也没有。他倒很习以为常,就这一条天然横着的长木坐下。我尽管很冷,却不想说丝毫的抱怨,很自然地也跟着坐下。我一定疯了。 我问他,这所神社供奉着谁啊? 他回答说,谁知道呢。 我咯咯咯地笑起来,停也停不住。我把天女像拿出来,说,奉我这个。 他说,这是佛家的东西。 我说,也没什么差别,释家道家是一种东西。同一种信仰在不同地方诞生出不同的姿态,本就是很自然的事。就充做是服侍天照神的巫女好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竟认可了我那犹如出自魔鬼之口的歪理,收下了这尊天女像。然后问我,你有什么心事吗? 我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实现呢? 为什么不说说看?他问我道。 眼前的这个男人兴许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我,填补我人生空白的那个人吧。我这样想着,确实很想把心里话倾诉给他听。可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在外人看来,一定是很丢人的。故而我僵持着,没说什么话。反倒是问他,女人家的心里话,哪有那么容易说给别人听呢?听到的人好歹要给我实现那么一下子吧。 他居然说,我听到的话,就给你实现这么一下子吧。 我嘴上说着别寻我开心了,其实心里将信将疑。就跟刚才把我托起的那双救命的手臂一样,我的心里射进来一束光。 那么就让那个人爱上小姐不,爱上这尊雕像吧!我用无比坚定的口气说道,事到如今我变成这样,都是那个人害的。那种人即使爱上了小姐,小姐也一定不会幸福。 这样就可以了吗?他甚至没问那个人是谁,我开始相信确有其事了。这下我沉下心来,细细地考虑起这件事。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晚风笼在身上,我不由自主地打颤。实在太冷了,我的衣服还在滴水,无论怎么样都无法集中精神。好好想想吧,那个人绝情的杳无音信,与把我推进这冰寒的鸭川里也无异。 我哭了起来,哽咽着说,一定要让他爱上这座雕像。 男人满口应允。 我哭得越来越大声,如果他真的恨我跟小姐,为什么不断绝关系?藕断丝连的态度,实在是太令人可恨了,都是他的原因。那种人不如去死了也好。 那男人问道,你希望他死吗? 我问男人,你做得到吗?男人沉默不语。我说,只有这个办法了,请让他跟这像见一面,然后 男人打断我说,一定会爱上的。 我沉默着,抱着两个臂膀,忽然觉得晚风也没有那么冷了。男人问我,你还有话没说完呢。 我还有什么话没说呢?我这种恶毒的女人,就像头中将所说的那样,送给渔夫也不会要。眼前这个不知道是不是神官一类的人,却仍坚信我心底里埋藏着善良,要把我从那泥沼里拉出去。 我想出家。我说。 男人的脸在不知何时出现的月光里,变得分外阴沉,这个办不到,再想一个吧。 我就想出家!我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又莫名地大哭起来。男人只是沉默,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说,等我哭累了。他把狩衣脱下来,披在我身上,再想一个。他坚持这么说。 我实在想不出来了。虽然衣服还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但比方才暖和很多。 我长叹一口气,仿佛出海回来的渔民那样疲惫,缓缓地说,我还有一个愿望。 男人微笑看着我。 我心想,那个人总是为容貌所累,完全不是出于他的本愿。如果坐上最尊贵的位子,再也不用看人脸色行事,那么,是不是就不用再为容貌难过了呢? 我便对男人说,我希望那个人,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人。 啊,那要他做皇帝啊。男人故作惊讶着说。 皇帝是没法当的,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那么,摄政与关白就可以了吧? 我想也是,经由男人这么一说,婚礼那一天的情景忽然很清晰地现在我的眼前。忽明忽暗灯火下的面具,好像在哭一样。我想说一些安慰他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要是有一天,他也能想起我这个人来的话,就好了吧。 好啊,就是这些吗? 就这样了。我说完站了起来,忽然对他说,你不要报酬吗? 他问我,你能给我什么? 我一时如鲠在喉,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他其实心里清楚得很,你什么都没有吧。这样子说着,我的鼻子又发起酸来。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直接走掉便是了,为什么还要说那样的蠢话。 男人这时候也站起来,一只手放在我的肩头上,问道 ,报酬的话,要给什么好呢? 我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忽然冲出了一句话,那么让你抱我吧。 抱你?他重复了一遍,哈哈大笑起来。我浑身剧烈地打着颤。 这个也不行吗?我又快哭出来了,其实我不是个爱哭的人。可最近几天,不幸的事堆成了一座山,眼泪好像怎么也流不完似的。 这样子的趣味,留给强盗或者山贼来得好吧。 送给乡下的渔夫也不一定会要的一话,又鬼魅似的回响在我耳畔。我尽管很想要哭,可极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不让眼泪滑落下来。在愈来愈冷的朔风里,就那样披着他的衣服回家去了。 家里人不知道我经历的生死大事,见我那样一副狼狈的模样,既欢喜又生气。小姐见到我忍不住哭了,侍女长不停骂着我,好啊,现在你就开心了,出家,出家的! 我心里其实很高兴,虽然迷迷糊糊的,但好像有一桩愿望得到了圆满的实现。污言秽语之类的攻击,已经不能对我起任何作用了。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35) 我饿了!我大声说,不想再顾虑侍女长与主君,像个土匪一样箕坐在地上,我就是要当一个没有人要的女人,怎么样都无所谓。我要换身衣服,然后睡一觉!整间房间里,都是我粗糙的嗓音在回荡。 十一月二十一。 左大将(大公子)说我变化了很多,尤其是怀孕之后。 其实应该说,他对我的态度变化了很多,才比较切合实际。那个中秋前后的经历,就像昙花一现,从我的生活里脱离,凋谢,枯萎,最后融化在土里。好像什么都发生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又像从前那样,在家里织布缝衣。此时正是宫中节会兴盛之时,我虽无缘参加,左大将却时常会带大内的点心或锦缎,或各国的特色小吃我也有口福吃到。 我说过不喜欢,他从来不当回事,仅仅以为是客套的话。照例还是经常送这些东西给我。其实他完全不明白,我是一个与口腹之欲毫不沾边的人。比起信浓国的鲑子,院子里新鲜的枫叶枝倒比较适合我。 有一天他郑重其事地跑来我的面前,用镶嵌螺钿的桧木盒子装着一盒饼送给我。我放在一边,也不想去打开。他便有些着急,替我将木盒打开了,呈了三个一色样式的饼来,说,是我亲自做的呢。 我表面没什么反应,心里却又有点讨厌起他。我的肚子都有点显出样子了,这种三日饼到现在才送来给我,简直就是在说你是个没有人要的女人,现在勉为其难令你居于我的妾位上罢了。况且我的身份,与大公子完全是不相称的。我来到京城之前就想过,若是那个小姐不喜欢我,我就寄主到延历寺去,若是有什么人家里缺少乳母,我也会想法子去照料。 大概因为我的无动于衷,大公子便显出焦躁不安的样子,将那盒饼信手甩在地上,风一样地从我的房间里出去了。 为什么男人与女人之间一定要互相吸引呢?我晚上躺在帐台里,瞪大着眼睛好好想了想左大将其人。除了现今回想起来心里还略微有些震动的谩骂,疯狂且激烈的时而突发性的示好,我对他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印象。说是彻骨的憎恶,那么也不至于。 我最近记忆力也下降了很多,老是忘记或手头或以前的事。侍女长说我本来就很笨,现在就是一尊她们这儿的吉祥天女。越来越贪吃,而且一天到晚只知道睡觉。 我确实胖了,可能跟怀孕也有关系。要是又胖又丑且无才,可真就太煞风景了。今晚的这盘柿饼还是不吃了为好。 (日期没有记载) 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同一个问题。到底来到京都一事是梦,还是尚在伊势时是梦,又极有可能我从来没有醒来过。 今天的暮色尤其哀伤。 近来有幸得到唐国的一册文集,觉得有一句赋十分符合眼下我的心境。 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欢心 要是自己觉得自己很可怜,那么与作秀也无异了。我或许能够理解长门宫前那个人的心境似的,为她难过。但真奇怪,我从来不为哪个男人抛弃掉过呀!总是我先要逃走的。 弄不好是我想的太多了,只要再睡一觉,一切都会变好,连同我的病也。 我想的太复杂了,真讨厌自己,其实人生哪有这么复杂? 亲手抄的第八遍法华经,昨天已经写完。 今年只有一件难过的事,孩子死了。 (日期没有记载) 我又时常梦到那个人。不知他是否安康。 如果大日如来答应了的话,最好安排我与他见上一面。有许多话还要跟他说呢。但现在突然要我一一罗列,我竟然答不上来。我太紧张了,啊,再让我准备一下吧。 第27章 (二十七) 尽管过了丑时, 离天亮还有好一段辰光。 很诚实地生活在这世上的人,尽管吃力,笨拙, 运气也不好,却异常快乐。生活各处的角落都有自己不敢想象的欢愉。 与之相对, 从一开始就活在谎言里的自己,在谎言构筑的桥梁上安家。每一行为都是演戏,唯恐他人丧失兴趣,尽力往极端上靠。等一切结束, 继续往昔的欺瞒, 毫无长进与内疚之心。真正令人害怕的,是这种莫大的孤独之感中,要是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这个时候哪怕哥哥从家里赶到这里也好,自己都会一直呆在这里,没有一句怨言。 藤大纳言在黑暗中沉坐良久, 手脚变得冰凉起来, 丰前的血漫到脚尖。温热的触觉令他浑身一怔。 心里突然浮现出一句话。 我不说言一切诸法寂静无相,亦不说言诸法悉无。 自己一遍一遍默念着, 如同寒冷里无端生出的火种, 身体也变得暖和起来, 已如死水的心神,渐渐澎湃不已。黑暗中丰前扭曲的脸也可亲起来,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填满了全身。自己开始慢慢考虑善后的工作。 杂舍那里, 应该有许多炭柴,需要用来生火。藤大纳言把丰前房间里所有的衣服都自橱柜倒出,堆叠在地。榻榻米与茵, 灯台,几帐,柜子全部搬到房间中间,压在一起。光是做完这些,就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时间已经不多了,要快点找到杂舍。所幸在这间屋子背后不远的地方,就有一间简陋的小屋堆放着柴火。自己把能找到的都搬了过来,累得气喘吁吁,分撒在房间的各处。 虽然做得很仓促,竟然有幸发现了一捆稻草。藤大纳言将其与衣服几帐屏风放在一起。油灯也都搜集起来,剩下的那一些油都倒在不太容易烧着的家具与地板上。做完这一切,藤大纳言在外面挑来一盏灯笼,把燃着的火种取出来。起先两次,自己的手指还为此烫疼。 眼前的稻草堆终于亮起来,火很平静地燃烧,像个奔走玩闹的孩子,尽管四处蹿跳,自己一点也感不到炽热。不过一会儿,火像竹子一样,几乎蹿到屋顶,把整座房间照耀得如同白昼。四面八方而来的熊熊火焰,犹如一个个跳舞的人,好不热闹,镇火祭似的。热浪与浓烟朝着脸庞扑来,地板上的血因为这火,而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很快,清晰的肉香夹杂着烟气在空中回荡。 藤大纳言从来没有感到过与此比肩的幸福。 红梅殿着了一场大火,风势不大,可右京的房屋鳞次栉比,火还是蔓延到了皇宫的位置,大学寮与民部省都着了起来。直到晚上,皇宫的火势方才熄灭。等到源头之火熄灭,已是三天后的凌晨。 死者大约十一二人,那日拜访红梅殿的藤大纳言,也因为被烧着的房梁砸到了双腿,伤势十分危急。三个手掌大小的皮肤完全融化,房梁很重,好像还伤及了骨头,不过两个晚上,两条腿肿得像皮球,藤大纳言害起了高热。 最初那天,关白公寸步不离地陪伴在藤大纳言的身边。 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一一地询问。 自己只是摇头,问哥哥,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哥哥却说,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神也要对我惩罚来了。 不是的,请您再好好想想吧。 哥哥除了犹自忏悔,什么也说不出来。伤口开始变得疼痛不堪。 时至深夜,哥哥突然说要赶到四公主那里。藤大纳言几乎从帐台中跳出来。腿上的伤处越肿越大,黄色的脓水一日数次需要旁人擦拭挤出,自己疼得眼泪直掉,手里全是汗,身上的被子都被抓破了。尽管困意十足,怎么也无法入眠,原来这就是生不如死的味道。 哪里还有什么四公主,这号人就不应存在于这世上。 自己几近崩溃地发脾气,不准去那里,不准去! 别胡闹了,哥哥的态度异常坚决与平静,就只剩下十天。 十天什么呢?四公主根本就是伪造的! 哥哥愣住了。 这个人根本不会嫁给你的,你为什么还不明白?说到这里,哥哥突然站起来,拔高声音道:胡说八道也有意思吗? 我做的还不够吗?你经历的楚痛,我也经历了,这些还不够吗? 哥哥完全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自己连虚情假意哭泣的力气也没了。 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哪里都不舒服。 撒娇也要有个限度,到底是哪里? 我好疼,我好疼啊!疼得觉也睡不着! 哥哥佯装安抚地俯身察看了一下那双腿。 等我回来,就一直陪着你,好吗?体谅一下哥哥吧,哥哥已经很辛苦了。 哥哥还是走了。 晚上坐在箦子上,夜空里没有一颗星星。哥哥回来时,身体也抱了恙,根本无法履行先前的承诺。 起先是高烧不止,随后卧病在床,路也没有办法走。自己坐在房间里的时候,每天唯一能看的景色,就是频繁出入于两殿之间的各色侍从。 听定光大进说,哥哥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照例开始滴水不进,晚上睡起来,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自己没有办法将药带回来了。不得已教人搀扶着,去到正殿看望哥哥。哥哥的房间里竟传来了异味。 这是脓水的味道,藤大纳言起先还以为是自己身上发出来的。可不同于自身,那股多余的臭气更接近于腐肉。在哥哥的脸因烧伤而最初重病的期间,他就闻到过这种味道。这虚幻的臭味像烂叶一样被遮盖在郁郁葱葱的花园里面,悄无声息。 藤大纳言的敏感注定能够发现烂叶的蛛丝马迹,正如他能找到跌落在桔梗丛里的金翅雀。那时的他虽然不清楚这不可言喻的臭气是什么,如今这股气味再次送进鼻孔里,他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藤大纳言连忙扑到帐台面前,将哥哥摇醒。 喂,喂。 什么事啊?哥哥闭着眼睛,眉头微微蹙着。 除了头疼,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其实自己也疼得厉害,绝望之感再次攀满内心。 没有,没有。哥哥把头摇个不停,没关系。 哥哥露出来的一截手臂皮肤上,显出浓重的红色,黄色的水珠好像一滴一滴浮在那块红色的皮肤上。藤大纳言伸出手指擦了一下那里,送到鼻前,臭气一下迎面扑来。 这样下去不行。要叫贺典药头过来。 哥哥票即坐了起来,泛红的眼珠钉在自己脸上。 你到底想做什么?哥哥这样问自己。 哥哥,你想变回去吗? 哥哥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 以前那幅尊容,变回去的话,会怎么样? 不要再说了,不会的。哥哥低下头,抓着自己肩膀的双手,忽然扣进了肉里。 好疼。藤大纳言流下来了一滴眼泪。 哥哥一怔,很快松开双手,对不起,对不起 我也生着病。 哥哥一直在点头,那、那,晚上想吃什么? 还剩下七天。 定光大进今天早上说,流放途中的大伴左大将,前天晚上突然死了。他那个暂时留居在鞍马寺的妹妹知道了这个事情,昨天就找不见人。大概也是去寻死了。 他长叹了口气。 藤大纳言问道,之前叫你去向源头弁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大进显得有些怯弱,我去给问了。 今天的心情格外平静,明亮的蓝天印在眼里,自己下意识地点着头。 源头弁说,不清楚。 什么呀。自己对着大进笑了笑,这是什么话?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不可能。 先前那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询问自己会不会追求四公主。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大进的面容痛苦起来,其实他的意思就是 屋外的蓝天还是一如既往的宁静。 我也知道。藤大纳言深深地望着那片海一样的天空,感觉自己的思绪也飘荡在其间。其实自己一次都没有见过大海,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联想。海这一词,实在是充满了艳想与美好。到底是什么样的天才才会想到造出这一字? 藤大纳言喃喃道,我的腿还会不会好? 大进突然摆出很认真的神情,一定会没事的。 真的吗? 真的。那种声音像施加了魔力。忽然外边有鸟的叫声。 这个时候已经有鸟出来了。 昨天就在了。 是在造窝吗? 是春天到了呵,院子里的樱花也开了。冬天总是过去得很快。 哪有那么快过去?我很久之前脚心的地方破了一个小洞,结果那地方到现在还会疼呢! 到了夜里,哥哥的车子出去又回来之后,已沉沉入睡。藤大纳言吩咐大进与右尉把自己扶上牛车,连夜赶到大内。托出谏告陛下行幸伊势神宫的借口,得以进入禁中昭阳舍。大内尚未为火灾波及,宫人大多维持原本的宿所。又因火灾突然,连夜不眠,大都劳顿不已,此时皆已睡下。 昭阳舍正殿里,女房们皆以屏风隔出房间,蛰居于其中,穿过箦子与厢房,最里面的一间,即四公主之所在。 自己行动不便,需大进搀扶至廊前。这一下子,便可假扮成哥哥的模样,教大进到里面去通报。不一会儿,大进回来禀告说,因有要言需票面告知,可以进去拜访。 藤大纳言唯恐他人看出端倪,强按疼痛,拖动双腿方可前行。四公主屋内设以几帐数枚,二人于两侧隔帘而坐。 寒暄片刻之间,四公主不作一言一词。藤大纳言为维持跪坐姿态,业已因为双腿剧痛直流冷汗。此时见四下无人,便用手臂撑起身体,忽然越过几帐,将四公主牢牢抱在怀中。 四公主带着惊惶神情的脸蛋,确实尽收在藤大纳言眼底。可一眨眼,怀抱里结实的身体忽然一轻。定睛之时,手上除了一件细长,空无一物。 好像数十只虫子攀爬在背上,藤大纳言心里突得像给什么刺了一下,险些摔倒地上。只是他牢牢地站住了。心里的余悸其实比真的摔到地上去要可怕得多。 与丰前极其相似的那个女人,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时候要是环顾四周去确认消失一事是否属实,反而更加恐怖。 要说像丰前,就在这个时候,丰前的面容也在脑海里若隐若现,犹如清晨时分的月光,悄无声息地飘散开去。这一下子,若要细细描绘一番四公主的面容,竟也毫无头绪。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36) 油灯的火跳了一下,变得更加明亮。这株火焰似乎迎面劈开,要蹿到自己脸上。藤大纳言只觉得越来越热。纵使不来添油,这盏灯也毫无疑问地会直燃到早上,甚至一直燃烧下去。 四公主?自己的声音犹如鬼魂,萦绕于房间的四面八方。细长从手里滑到地上。骨寒毛竖之感终因疲惫渐渐淡去,夜里依然静谧无声。 藤大纳言回到家中时,浑身大汗淋漓,单衣沾在身上,浓重的汗味几乎盖过衣香。好几个家仆都捂上了鼻子。 清晨时分,双腿肿得更厉害,好不容易退下去的高烧又升了起来,到夜里仍没有要退的迹象。贺典药头匆匆赶来。 我什么时候会死?脑袋与双腿都不断送来刺痛,藤大纳言宁可神志不清。 贺典药头却说,没有关系的,只是太累了才会这样。 没有关系?我的头好痛,痛得快要死了。 这是小毛病。 哪里是小毛病了,你痛过么? 宁愿有一把刀将自己了结的这种痛苦,你一定想都想不到。好疼啊,真的好疼啊。我为什么要遭受这种折磨 平日里发烧,也不见得你这样。 一边的右尉以为藤大纳言与贺典药头争吵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对主人道,会好的 那种声音有如蚊虫叮咬,自己心里腾地升起一股厌恶。更大声地说: 那么腿呢?腿一直在流脓水,晚上根本没法睡觉,你知道我几天没有睡觉了? 怎么连这个都受不了?那战场上缺胳膊少腿的士兵都不要活啦。你身体很好,伤口会慢慢愈合。 右尉啊地惊叫一声,藤大纳言一下子坐起来。 我明白,医生总是会在将死的病人面前说些鼓励的话。白天的时候我的家仆已经悄悄地出去给我置办后事了,我都知道。这种时候,你依然不肯对我说实话,是吗?这就是众叛亲离的滋味啊,我的因果报应都到了。 贺典药头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而后用一只拳头,拍了拍他的膝盖,接着凝视着这只拳头。这个动作更加印证了藤大纳言心里的想法。可贺典药头说出了令自己意想不到的话: 你自己那么想要死,有成千上万种方式,都可以死得很痛快。 外面传来啪嗒啪嗒牛车移动的动静,哥哥又在这时候出门而去。 贺典药头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转,久久没有散走。车轮走远之后,一切都恢复如常。整座房间由庄严的安宁笼罩着。藤大纳言大梦初醒,哥哥的病呢? 贺典药头的双眼直直射在自己脸上。自己脑袋的疼痛也一扫而光,瞬间无比清醒,哥哥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贺典药头默不作声,自己就莫名地火大,拳头也有了力气,前段时间,用的那个药,不是好的很快吗?什么都吃得下,气色也很好,在院子里散步都没有问题。现在又说不知道? 贺典药头仍是看着自己,现在吃的也是这个药。 自己忘记呼吸了,没有用了? 他真的吃了吗?早晚各一次。 其实家里很久之前就没有药味了,只要把药汁端到哥哥面前,会马上被他打翻。强迫他喝也不可行。 我不知道 要重新给他诊断一次。贺典药头说。 这回轮到自己说不出话了,哥哥怎么会同意呢,吃之前的药就不行吗? 贺典药头嘴巴抿得紧紧的,不吐一言一字,这种讥讽的沉默,比大声指责更加侮辱。脑袋又开始刺痛,就连眼眶与耳朵也烫得像沐浴在蒸汽里,我有什么办法?要是哥哥能听我一句,至于现在连我也要来求你吗? 自己已经习惯被宠爱着了,这个毛病在外人面前也改不过来。真可恨,这都是谁的错啊?藤大纳言的面颊烫得发疼,要是再掉下眼泪,以后还有抬得起头的可能吗? 贺典药头说,他的身上,好像有腐烂的味道。 藤大纳言实在受够了,不停捶打着被子,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四公主死人一样的脸猛然蹿上心头。之前死在自己手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地串在一起,来回播放。自己差点儿又哭哭啼啼。 右尉扑过来,问这问那,被藤大纳言赶猫狗似的扇开。 我再开十帖药,可以吗?典药头问道。 十帖就能像之前一样了吗? 药一定要给他吃下去。 有什么办法让他吃下去? 说是为了四公主也行。喝下这药,身体会自然流淌出香气,脸也会好看,四公主一定更加爱您。这样子给他说吧。 自己却无法为这荒诞不经的话发笑。比任何正票的诅咒都要尖锐,这句话正深深刺痛了自己的心。要是能这样就好了。别无他法的自己,因这一句话而安静下来。 贺典药头像是还有话没有说完。 刚刚外面那个动静 是哥哥出去了。 去哪里? 还能是哪里呢。自己又躺了回去,闭上眼睛。 我最近住在乡下的房子里,确实不太很清楚。 你家的饲牛人都知道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贺典药头说,其实,我被调走了,很快就会离开京都。 为什么? 去问问你的哥哥吧,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十帖够吗? 自己居然在想这个问题,贺典药头竟也认真地给了答复,我会把药方留下,要是配多少帖都可以。 那么,一路走好。 谢谢。还有一件事。那个四公主,不大像是人类的样子。 什么呀,你想说是仙女吗? 不,我家里也有一些传授修验道的传统。对这方面,我多多少少了解一些,我觉得更像是精怪一类的东西。 他把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毫无保留地献到自己面前,所以专门挑这种自己毫无防备的时候。藤大纳言把脑袋一偏,问道,你觉得哥哥怎么样? 贺典药头根本懒得回答自己那个无聊的问题。如果这病里有四公主的原因,那么治不治得好 自己坚持问他,你觉得哥哥怎么样? 贺典药头终于停了下来,藤大纳言尽管躺在帐台,还是极力把头歪着,做出一个极为扭曲的姿势。 是个好人。 藤大纳言笑了,以前吧。 现在也是。 你太客气了。 其实你也不坏。 你才是好人,只有你是好人。自己突然怪里怪气地大叫,你辛苦了。 贺典药头是什么时候到自己房间里来的呢?简直像凭空多出个人,太恐怖了。现在自己说完这句话,这个人突然又无声无息地消失。 自己连忙坐起来,去摸刚才帐台外的木板。好像是温热的,可自己手也很烫,其实完全丧失了客观判断的能力。 藤大纳言又躺回去,气喘吁吁,流了很多汗。烧在第二天下午的时候退了。 还剩下五天。 哥哥一直这么念叨着。皇宫里的四公主居然在这天来信。 就算那个人是石头,也终为主君的真情所感动了。大进喜出望外着,连同家臣们也受到那种情绪的感染。今日的小野宫热闹非凡,太阳都好像都更明媚了。 到底写着什么东西呢,虽然私拆主人的信件,实在是很难看的事。可大家还是禁不住都凑了上来。大进将立封的信纸摊开,素雅庄重的香味如蜂蝶一样飞舞在空中,钻进每个人的口鼻里。 这就是四公主的信啊。 家仆们不由都沉醉其中。 定光大进好像接到圣谕的宣旨内侍似的,郑重其事地咳嗽一声,又轻又慢地朗诵: 天竺国的石钵,要寻来其实也容易。蓬莱山的玉枝,打造亦然可以。唐土之火鼠裘,龙首之宝玉,燕之安产贝。皆如镜花水月,不切实际。 尊贵的关白殿下,能否请你送给我确实存在于世上的,言语也无法描绘的,最宝贵的东西。 藤大纳言看过之后也笑了。不至于那样。近来的哥哥虽然因病而有些神志不清。可到底是个有分寸的人。对他说,你去内藏寮盗来神镜与宝剑。他难道会去照办吗? 哥哥的房间里除了挥之不去的臭味,又有一种如皮革烧焦的怪味道强掺进来。今天在厨房熬了药汤,味道实在太重,怎么也消不下去。正殿与东西两殿也都能闻到。 信我给您看过了,恭喜。听到藤大纳言这么一说,哥哥陡然紧张起来。 信呢? 在这里呢。 哥哥啪地一把抢了过去,结果信纸在两人之间裂出一道口子。哥哥十分着急地看信,就好像生命快要逝去了一样。 信看完了,哥哥的眼睛呈现迷惘的姿态。 其实什么关系也没有。反倒是自己先开口安慰着哥哥,人家已经愿意与您结合了。故意说着刁难的话呢。说是公主,到底也只是个女人。女人的话呢,就会有想要撒娇的心情,您是能理解的吧?不理解也没关系。总之,总之,并非是强迫您要照做。给她带过去点什么奇珍异宝,要是嘴巴上说不喜欢,那就是喜欢得要命。这个时候千万别再傻乎乎地把礼物原封不动地带回来了啊。哥哥一点都不了解女人的心思。要早一开始让我来安排,哪有这么复杂?都是很简单的事。 哥哥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看起来很迷糊的样子,眉毛绞在了一起,就是带礼物过去的意思 您真是个笨蛋,追求了老长时间,说到讨人欢喜的礼物呢?一件也没有,您到底在做什么呀,就是讨礼物啦。人家着急死了! 原来我什么都不明白啊哥哥忧伤的神情,仿佛院子里的樱花枯死了一棵。 这下子倒好了。藤大纳言一边笑着,一边不断替他擦拭往皮肤外浮出来的黄水。 第28章 (二十八) 还剩下一天。 藤大纳言的身体忽然转好, 伤口尽管还是很疼,比先前几天要好很多。自己双腿上粉色的皮肤有些浮起来,又有一些痒, 脓汁居然几乎不流了,真是不可思议。右尉说这是好事, 一定会好起来的。自己默念着一定会好起来的话,仿佛已有了大病痊愈的振奋。 宁和的下午,正殿忽然传来一阵阵的尖叫,哥哥的身体正是在这一天出现了额外的状况。接着, 那边就开始定光!定光!地大叫。 这是哥哥的声音, 自己与右尉一道赶过去。 怎么了?怎么了? 痒,好痒啊!好痒,好痒。快受不了了 已经远远爬到了门口的,一直在颤抖着的侍女,连避嫌也浑然忘记。看见藤大纳言来,嘴里嘟囔着, 他啊, 他啊颤颤巍巍地瞥向帐台。 藤大纳言安排右尉遣散人群,自己则一步一步, 小心翼翼地钻到帐台里。定光大进刚才进去看过一次, 这时候无言地在外立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哥哥被掀开衣服的手臂上, 看起来好像与常人有出入。起初还以为是又罩着一层纱,或者有什么药粉弄上去了,没擦干净。定睛一看, 原来那里的脏东西是从肉里长出来的。 瘤。 不可计数的肉瘤,米白色。生得错落有致,像蛤/蟆的脊背, 像水藻上的鱼子,像藤花的花瓣。哥哥一旦呼吸,那些圆粒就会轻轻颤动,藤花在风中摇摆起来了。 立春的这个白天,风竟有些寒冷。自己的双手也不觉颤动着,好像谁在头顶给自己泼了一瓮冷水。 哥哥还在低吟着,定光,定光!唉,定光!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藤大纳言问道。 痒啊,痒死了,你在做什么呀? 触碰到金鲤嘴唇时的恶心又潮水般漫进脑中。摸到那些圆粒,远比见到时可怕成百上千倍。简直像是地狱里生出来的东西,外壳坚硬里面却很柔软,自己的身上也好像痒了起来。 还是痒,好痒啊,真不舒服 不光是手臂上,动来动去的哥哥把被子踢到一边,裸露的双腿上也同样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嫩芽。 哥哥,哥哥,自己极力维持镇定,可声音还是像运输中水桶里的水一样,跳跃不已,哪里痒?哪里最不舒服? 背上,背上。 自己爬出帐台,将一动不动的大进使劲儿地拉过来。大进低声问道,是是豌豆疮吗? 不是的,别瞎说。 两个人一起解开哥哥的衣服,把他翻了过来。 脊背上的圆粒比手臂上的还要密集,生得也更加壮硕。大进见到这一幕,情不自禁地抓了两下自己的后背。 这里?自己的双手已经伸到了哥哥的皮肤上,大进讷讷地看着。哥哥的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哼了两声。 藤大纳言抓过那崎岖的脊梁,圆粒在搔摩之下,如迎风凋落的樟花。 可以了吗? 哥哥不吭声。大进与自己赶紧给他穿好衣服。哥哥的神情平静下来,眉间很深的黑色沟壑不见了。 还有哪儿? 哥哥摇了摇头。自己沉默着斜坐在浜床的边沿。过了一会儿。哥哥忽然伸直了手臂。藤大纳言还以为他又有哪里难过,急忙倾身过去查看。哥哥嘴唇紧闭着,两只手像在抓挠什么似的,互相把卷到手肘处的袖子捋到手腕,确认了那蟾蜍一样的皮肤被衣服牢牢地掩住之后,两只手臂都钻进被子里。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37) 眼看着这一幕的自己心中的难过,甚至无法以哪一个亲人的离去来诠释。哥哥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中间,又伸手出来将被子往脖子上提了一点,然后无比认真地振了振伸出的那条胳膊上的衣袖。一根手指紧紧地将袖边钉着,再把手臂藏回被褥。 哥哥,你睡着了吗?自己轻声问道。 定光,定光。哥哥小声地回应。 我在,我在这里。藤大纳言大声回答。 定光!定光,定光。 就在这里。自己双手一抖,差点碰到被子里的哥哥的手臂。 啊,嘴巴好干啊 藤大纳言又从帐台里出去,招呼大进端水过来。折腾了半晌,水放在案上的盛水壶一样的大碗里,终于摇摇晃晃地呈了进去。 坐起来喝吗?话音未落,哥哥的上半身已经支了起来,被子从他脖子上滚落。 啊,啊,好冷啊。 定光赶紧把被子提到他肩膀上,自己则吃力地端着水,哥哥的嘴怎么也对不准碗沿,水多多少少洒出来了一点。看着被子上变深的点点斑痕,藤大纳言的焦躁之感急急上升。 好了好了。这是自己催促哥哥的声音。 碗被拿开到一边,半空中哥哥的嘴发了一会儿愣。 水呢,我口干啊! 已经一碗了。 嘴巴很干啊! 哥哥现在还能清楚地思考问题吗?大进被自己眼神示意了一番,蹬蹬地跑出房间去打水。等待的这一会儿,哥哥既不吵也不闹,紧闭着的双眼又好像认真在思忖着什么。 空气里这时出现了一种,有别于臭气与药味的香甜的味道。那是苏蜜的香味吗?闻久了臭味,往往会出现一种幻觉,将那种味道与另外的味道联系在一起吧。 自己在一瞬间变得很想吃苏蜜。不知道是空气里散着的这股与牛奶相似的甜味,让自己方才回想起好久没吃苏蜜的事,以至于想要填补一下口腹之欲,还是自己真的猛地想要吃了。总之奶与蜂蜜的甜味好像也在嘴巴里若隐若现的。自己的嘴巴也变得干燥起来。 水端过来了,哥哥咕咚咕咚连喝三大碗。不是人在喝水,而是恶鬼在喝水似的。自己真担心他会一直这么喝下去,喝到死为止。死这个字是不是在心里说过太多次了?罪过罪过,还是不要想这么不吉利的事情为好。 喝完之后,哥哥马上又睡了下去。像死人一样地睡着,叫也叫不醒。今天不是与四公主约定的最后一日吗?这样睡下去怎么行。 自己刚刚是不是又提及了死? 哥哥有时候会突然恢复意识,像是从噩梦里惊醒,焦急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转,定光,定光,定光!定光!定光,小融呢? 那只有脸庞是美丽的哥哥,其实与美毫不沾边了。 哥哥。 想吃哥哥紧紧握着自己的手,生怕自己放开,肚子饿了 想吃肉? 啊啊,啊。 想吃什么呢? 肉,啊好想吃肉啊。手臂上的圆粒一颤一颤,自己的脸颊又瘙痒起来,嘴巴里好像吃到了一个虫子。 这个时候到哪里去给你弄肉呢? 就是想吃啊,待会儿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力气的话 吃我的肉可以吗? 哥哥打开自己的手,不要开玩笑。 知道了,我亥时之前回来,直到那个时候,你要是能够等着我 哥哥好像睡着了,可脑袋又一点一点,嘴里反反复复地嘟囔,肉,肉 甫一入夜,家里的仆人纷纷睡下,折腾了一整个白天,大家都很疲惫。 藤大纳言在院子里来回尝试着走路,只是拖动双腿那种难看的走姿还勉强可以,只要弯动膝盖,疼痛就会从双腿一直冲到头顶。犹自咬紧的上下颚都会变得疼痛难忍,不出几步,无论如何都走不下去。自己痛得眼泪都快要落了下来,回头才发现,离开原地不过一丈左右的距离。 没有办法了,自己根本无法出门,就连骑马也做不到。 家仆家臣们大都睡在阶隐间或者寝殿附属的小屋里,像街道上的狗一样,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东一片西一片,目光所及之处好像到处都是人。白天走动起来时还不觉得有这么多人,一旦躺下,人数好像骤然暴增。藤大纳言有一种家里平白无故地多出了很多闲杂人员的错觉。仔细去看每一张脸,都为自己熟悉。每一张脸自己都见过,到底哪来的这么多人呢? 藤大纳言拖着伤腿,一圈一圈地在回廊里转悠。实在是太令人可叹了,这些胆小如鼠的家役,居然找不出敢独自睡觉的人。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前驱们都到哪里去了呢?正殿里,西殿里,东殿里,杂舍里,一个都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起,肚子也很厉害地疼着。不得已只能斜靠在栏杆上,那样休息一会儿,然后继续在家里兜兜转转。也不知道此种巡察的目的何在,然而一旦停止,就一定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一样。自己越走越快,双腿仿佛无法感知疼痛,变得好像也不再是自己的双腿。 以前安放哥哥信件的那个房子前,正面有一小段木地板。与木地板相对着的屋檐上,挂着一盏幽暗的灯笼。苍白灯色下的妻户门紧紧地合着。藤大纳言忽而有一种异常的期待。推了推门,屋子自然而然地打了开来。屋里只能借着檐下的灯火看清一二。屋前也没有设里屏风,正有个人不拘小节地靠在榻榻米上,以衣服代替枕被,随意地睡着。 仔细一瞧,好像是个没见过的生面孔。这个老女人正盘着古时候的发式,头发反出一些光来,大概已经上了年纪。同时有不清不楚的臭味送进鼻中,藤大纳言心中有些不快。若是右尉在身边,还能问一下这个人是谁吧。不知是否是灯光的原因,盖在女人身上的衣服也显得格外污脏。兴许那种臭味就是因为这件衣服。不,那味道里还有一种老人身体的臭味。估摸就是哪一个洗厕人或者洗厕人的仆人,意外地发现了这块宝地。 藤大纳言矗立了一会儿,很快松开捏住鼻头的右手,从怀里拿出那把短刀来。 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大概亥时已经过去三刻了吧?迟到在自己心里着实是一个分外恐怖的词汇,当然也是出于幼时不堪的经历。以至于如今依旧对此心惊胆战。 双腿比先前还要疼痛,脚踝的部分冒出如同未成熟果实那样的酸涩感。可奇怪的是,如同回光返照,自己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乱。临近正殿的台阶前,本要迈出的左脚比右脚慢一拍,右脚邪恶地横在老远之前,自己也差点儿因为这条自私的右腿,摔个四脚朝天。 厢房里面的主屋里,灯火比月亮还要夺目。自己心里获得一丝窃喜。人还没进到屋,嘴上率先轻声唤道,哥哥! 房间里悄无声息。不不,他一定在里面等着呢。几帐缝隙里透出来的灯火此刻变得更加明亮,像是迎接得胜而归的自己。可笨手笨脚的自己又险些跌跤。好不容易站稳,却咚咚咚地在地板上弄出很大的声响,双腿也陡然一疼。好一会儿里,自己的脑袋一片空白。唉,为什么厢房与箦子之间要弄出一个水平差呢?返潮的季节,尽管很受这种设计的好处。到晚上看不清路的时候,又成一个几乎能够害死人的麻烦。 灯下的哥哥瞪着双眼,目光若有若无地放在自己身上。自己走上前去,发现他又作出下午那个板直脊背的姿势。哥哥的脸庞消瘦得吓人,颧骨极其凸出,下半张脸都埋在阴影下,与鬼无异。放在肚子上的一双手,皮包着骨头,惨白得可以反出光来。 藤大纳言被哥哥吓了一跳。白天的时候看起来分明不是这个样子的,那双手臂虽然生满了见所未见的可怕之物,可手掌确实还有些许的饱满,半透的肌肤映着青红的经络。现在却整只手掌骨头都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自己扑到哥哥面前,连忙把怀里纸包着的东西递过去。哥哥像闻到肉味的狗,双眼里一下有了神,当即就着自己的双手狼吞虎咽,包装的纸被弄得沙沙作响。 纵使如此,自己还是心急如焚,快点儿,快点儿 不一会儿,自己双手一轻,纸里面空了,斑驳的血迹牡丹一样地挂在上边。藤大纳言赶忙将纸放到灯台上,血纸一会儿就化成了火焰的花朵。 还有吗?哥哥小心翼翼地询问自己,他的脸色终于红润了一点,嘴唇多少沾上了鲜血,看起来竟格外的健康。 好受点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哥哥的神情有些呆滞,旋即从床上爬起来,从哪里来的? 跟以前一样,不要担心了,那个人也一定会投个好胎的。 你跑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去 所以花了点时间,唉,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完全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自己杀那个女人时,浑身都在抖,刀几乎都滑到地上去。事后那具身体要怎么办?自己又着急又气恼,恨不得给自己两拳。这个时候那条叫翁丸的狗居然跑了过来,自己连忙把指头脚趾什么的切下来扔给它。很快就吃了很多,这么一直吃着。好歹只剩一点大的肉块了,切也切不断,要怎么办才好?翁丸应该多喊一些伙伴来呢。可这条笨狗吃饱了之后,居然摇着尾巴打起滚来。没办法了没办法了,就这么绑上石头,沉到镜池里去吧。新的问题又冒了出来,哪里来的石头?这么黑的天去哪里找石头?有了有了,绑上家具不就可以了吗,就用自己那只中国柜。那么里面的东西重要的是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不就好了?噼里啪啦地,所有的东西一股儿脑的倒出来,整理的时间恐怕没有了吧。自己带着柜子过去,柜子竟然这么的沉啊,脚几乎要抽筋。自己连一只柜子也搬不过去。简直快要哭出来了。不能哭不能哭。自己真是一个笨蛋 可这一切,哥哥一点儿也不知道。 哥哥垂下脑袋,径直往外面走,我还有很重要的事 没关系,还来得及。藤大纳言一边拉住他,一边用沾了水的纸给他擦嘴。他也突然地停住,刚才慌乱的动作中,单衣的袖子翻起一截。晶莹的圆粒在两人之间一览无遗。 啊!啊!哥哥小声怪叫起来,怎么会这样,这太难看了啊! 这也是小毛病,只要稍微吃点药自己不断轻拍哥哥的肩膀,哥哥的双肩也因为消瘦,呈现出尖锐的倒三角形。脊背上圆粒的触感有堪比视觉的清晰,自己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到底怎么办才好?一定有办法的,明天白天就派人坐车出去,马上请典药头回来。要不了两天的时间 哥哥又坐回浜床,骨头一样的手正在另一条胳膊上来回耸动。啊,他正在拔那些东西啊!藤大纳言顾不得自己的腿伤,连忙坐到一边,您做什么啊! 哥哥一边倒吸冷气,一边一粒一粒拔那东西。被拔掉的那些滚在被子上,好像点心的碎屑。 不行,不行!倒是自己先大叫着,将哥哥的手夺过来,破了的地方发着红,有一两处的皮肤下泛着血色。 哥哥把手抽回来,推了自己一把,自己差点儿又翻倒在地。今天是怎么了,路也走不稳。自己的病不是快好了吗? 你这样子,越弄越难看。家里的老侍女看了都要嫌恶心! 哥哥果然脸色大变,竟然手足无措,那怎么办,那怎么办?说着,他突然停下,低头去拾什么东西。自己顺着哥哥的动作看去,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怀里的短刀掉在了被子上。 全部割下来,这样可以吗?哥哥恳求的那时,自己确实为那种目光所迷惑。 毕竟这样子实在太丑,业经到了毛骨悚然的地步,就连家仆也如鸟兽散,何况四公主呢? 藤大纳言从刀壳里将刀拔出,拉着哥哥的手臂切了一个,小瘤滴溜溜地从竹竿似的胳膊上滚落。哥哥发出细微的鸣叫,自己的手心冒出了汗。 将那些疖一样的东西全部剃掉,会很疼很疼。光是一两个,哥哥都呻/吟连连,对自己肆意使唤,要求刻薄。 别乱动。 疼、疼,疼啊! 才一点点而已。 可是,可是太疼,太疼了 你自己弄吧!我不管了。 哥哥呜呜呜地哭起来。 不行要弄好看一点 自己为什么能轻易发这么大的火?虽然觉得对不起哥哥,觉得麻烦也是由衷的。进也好退也罢,哥哥都不满意。他到底愿望着什么?自己实在很累了。 圆粒慢慢地滚下来,像成熟了的樟果,在二人的脚边,堆起两座小丘。哥哥整条手臂都变得又红又烫,脸颊也闪烁着奇异的红色。 藤大纳言放下短刀,要不然,别去了吧。 原本哽咽着的哥哥突然目露凶光,一下子抢过自己的刀,往另一条臂膀上削。自己的惊叫几乎冲破口来,我给你弄好,一定给你弄好! 全部,全部都要! 好,一定的。一定弄得漂漂亮亮。 哥哥像砧板上的生肉一样,被自己无情地刮削。他在自己嘴里塞着被子的一个角防止出声,这样自己就能很安心地替他打理。 不一会儿,身上的这东西全部都弄干净了。哥哥匆忙穿上衣服,自己则在床边一粒一粒地捡那些硬壳。可捡完之后,有什么意义呢?自己拿了一盏灯来到镜池前,把属于哥哥的东西都抛了进去。原本睡着的鲤鱼这时都浮到水面上,争抢那些圆粒。 哥哥马上要与四公主结婚了。只要挑选一个吉祥的日子,将四公主迎到小野宫来。那时候哥哥就很不方便了。也应该听哥哥一次话,搬出去住吧。成家立业的男子,哪有赖在家里的道理呢?自己年纪这么大了,还住在哥哥家里,肯定不少人在背后笑话。哎,明天就是个吉日。刚好又是十五,月亮一定很美。昨天晚上的月亮就非常浑圆,像糯米做成的点心。看到那样的月亮,居然会不由觉得肚子饿呢。 昨天/行将天亮时,哥哥才从宫里回来。不知是不是吃了药的缘故,还不至于不成人形。可不过一会儿,就大口喘着气。他的嘴里传来特别诡异的咕噜声,好像有什么鬼怪藏在他的身体里咆哮。定光煞有介事地与藤大纳言一起守候在旁,对自己吩咐说,这不能伸张出去,哥哥大概是要大限将至了。自己父亲临死前,喉咙里也老是发出这样的声音。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38) 可这个家伙说的话完全不靠谱啊,就是在胡说八道。哥哥那会儿虽然喘得很辛苦,可过了不久,又完全好了。自己连忙上去问他,要不要喝水?他的神志也非常清楚。反而拍着自己的手,说个不停,没事的,没事的。 一会儿,哥哥坐起来吃了点东西。大进这个家伙又一扫先前的悒郁,十分殷勤地献起媚来,时不时来询问哥哥需要什么。简直像苍蝇一样,藤大纳言把他赶走。房间里只剩兄弟两个。 要结婚了吗?藤大纳言平静地注视着哥哥。 结婚?是的。 太好了,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明天。 明天? 啊,跟上皇陛下也说定了。 好啊,就明天。真高兴。 哥哥终于与自己对视着,你有什么事吗? 自己在往常,大概只有有求于人的时候,才会专门跑到人前说好话。 没有啊。 是吗?哥哥放弃追问下去,可那言语里一点都不相信自己。 我虽然高兴,可日子太紧,反倒是没时间布置。 已经吩咐过了,明天之前把家里装点好,你不要担心。 好,好我还想说,我其实要搬出去住了。 这么着急? 其实一开始就想好了,在桂川东,正对京城东寺那里,有一处前朝左大臣的别居。现在那里没什么人住,我就问守房人商量了那里的价钱。虽然还没有去看过。可房子嘛,都大同小异。修葺一下就可以住过去。其实我也不用住这么大的啊,足有八町呢。可房子总不能只买一半啊,只好整个儿买下来。 钱够吗? 我不是来借钱的 不管多少,都可以往家里拿。 哥哥的下颚一动一动,简直与蟾蜍如出一辙。其实一切很快就要到尽头了,待那天四公主与自己的事发,到底是锒铛入狱还是流放荒国呢?毫无疑问的是,巨大的不幸兴许明天就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人越是面临绝望,越是期待着抛却一切的狂欢。 钱,最重要的就是钱。这世上的一切都以钱推动,以钱衡量。纵使如此,自己根本身无分文。不要说买那一套房子,朝中的俸禄根本不够自己平时的挥霍。一旦拿到真金白银一类的东西,很快就凭着高兴,或作为委托的酬劳,尽数赏赐给家臣。藤大纳言看似是清心寡欲的一人,那其实全是不愿成群结队的伪装。大米若不做成姬饭,或者有一点放凉,那自己是绝不愿吃一口的。像宋国舶来的海鼠肠那种东西,不幸让自己尝过一次。本国自制的,便觉得无法入嘴。家里每一顿饭,要是缺了海鲜。自己就会以绝食的方式,向家中无声地大发雷霆。父亲去世后,这种无法更改的陋习更没有节制。光是吃喝上面,几乎花掉了大半积蓄,自己继承的田庄收入,也完全不知道用到了那里。 没有哥哥,与没有钱是一个道理。一旦离开这个家,自己什么都不是,挣钱的本领一样也没有。就算是给朝廷抄书这样的差事,也要经人介绍才有资格参与。自己的书法远没有到没有让人刮目相看的程度。 这些年来,自己所做净是龌龊可耻之事。好吃懒做,贪得无厌,草菅人命,皆为自己。堕入地狱也无法洗清这些罪孽。即使如此,他仍为那只存在于幻想之中的稀薄的幸福,而愿意相信神明是真实存在着的。哪怕一次也好,请赐予他幸福吧。连阿阇世王都能被宽恕,他却没有那样的机会。就算世人对他说,没关系,我们原谅你。他自己可不会轻易饶恕自己。 他是果物中的蛀虫,尸体上的黑蛆。 明天要穿什么呢? 当然是礼服了。哥哥一本正经。 你穿红色的好看,选一件苏芳的吧。 那样轻浮的颜色,不成体统。 结婚啊,当然是高兴就好了。对哥哥来说,就剩这么一次了吧?要漂漂亮亮的,四公主也会开心。一旦搬出四公主,不论怎样无理的要求,哥哥都会照单全收。他果然犹豫了。 啊,说起来她喜欢红色。哥哥紧蹙眉头,不行不行,被上皇陛下知道了,穿红色衣服这种事。 太古板了。这人怎么这样古板? 您是关白啊,就穿一次红色的衣服又怎么了。 哥哥欲言又止,两手拉着被子,不行 那么,迎亲仪式一定办得一塌糊涂!自己凶相毕露,声音也抬高不少。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哥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 搞不好四公主突然毁约跑回去,说不嫁人了,要么嫁给源头弁那样的好男人。啊,禁中的好男人不在少数吧?为什么偏偏嫁给您呢?这些年来,难道您做出些过功绩来吗?尽是去党同伐异地害人,一无是处!头弁也写了不少歌给她呢。再怎么说,之前与四公主的约定,你到底没有履行。这根本就是一桩不可靠的婚姻。 哥哥的双手完全捏成了拳头,眼眶红得厉害。为了一件衣服,自己与哥哥又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太诡异了。其实自己心里还要难过。从昨天忍到现在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示弱,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说那种话。我是开玩笑的,哪有像我说的那样。您是最了不起的文学家。郎才女貌,我嫉妒您啊,哥哥。我嫉妒着您。 说什么也晚了,哥哥用双手把脸遮着,不断擦着眼睛。 你一点都没有说错。哥哥轻声说。 晚上,悲剧卷土重来。实在太残酷了,为什么但凡是自己期盼的事,没有一件能够如己所愿? 哥哥浑身的赤红,已经到了难以掩盖的地步。他身上滚热,好像都可以把饭菜都给烫熟了,却不断地呢喃,冷,我冷。家里人却不敢给他盖太多被子,唯恐他体温太高,直接就那样去了。 定光从地窖里取来很多的冰块,包在毛巾,令哥哥拿着,哥哥的手一直在发抖。到了后半夜,定光陡然大叫着,长出来了!哥哥手臂上的肉粒,以眼睛可见的速度生长。这一回,手臂其他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生出了很多白色的根须,哥哥原本红彤彤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自己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不够,还远远不够。 哥哥需要吃肉,很多很多才行。眼下的定光,外面的侍女长,母亲留下的那些侍女,跟随父亲着的那些家臣。右尉跟着自己的时候,自己随时都能把他 哥哥的声音一下子把自己惊住了,定光,定光! 藤大纳言抱住哥哥的手说,您想要什么? 明天早上,辰时哥哥挣扎着坐起来,他自己也感到身体的异常,不断地用胳膊蹭着被头,忽然他哭了,我是不是耽误人家了 我这个样子,还要迎娶四公主。简直是在痴人说梦一样,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您这样子就很好了。自己不忍心看哥哥瘦如死尸的脸庞,连忙别开头。 咳咳咳房间里响起哥哥声嘶力竭的咳嗽声。 唉,真是的,我又说这种消极的话。都到这个时候了哥哥气若游丝,明天穿苏芳色祥云纹的袍子吧。 藤大纳言紧紧握着怀里的短刀,哥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无以言表的苦涩,在心里翻滚沸腾。再割下来一次那些圆粒,能够恢复原状吗?藤大纳言困得心里发慌,却生怕睡过去之后,再也醒不过来。就连做了噩梦,精神极度脆弱的自己,也没有反抗的余力。求求您了,只要哥哥的身体健康起来,也还就可以一起生活,像之前那样在淤泥里苟且偷生也好,他不会再有任何怨言。 曾经以烧伤的疮疤为美丽的自己何其愚蠢。丑陋就是纯粹的丑陋,不论那种美丽的虚伪多么严丝合缝,都无法改变丑陋的本质。 他为什么要那样诱导哥哥,以至于毁了哥哥? 他一面对死亡仰慕,一面对死亡婉拒。苦于生,却惧于死。纵使到现在,仍抑制不住生出逃跑的念头。自己是个坏人,也不想装作好人的样子。却害怕世人的指责,永远在死与不死的夹缝里徘徊。他与社会底层的任何苟且偷生,四肢着地的一员,都没有任何差别。不,比他们更甚。生在这样满是人类痕迹的世道里,本就是一种惩罚。 藤大纳言在哥哥身旁静坐半晌,拔出短刀,往一旁睡着的大进身上扎去。自己用瓷碗盛着大进的血,不停地往哥哥身上涂抹,不断地低声念着,好起来吧,好起来吧。 血像另外一种生物,只是在哥哥的身上稍作停留。圆粒上的血凝结起来,发灰发黑,在自己的触碰下轻轻颤抖,宛如人工造出的覆盆子。太丑了,多一眼都觉得恶心。 哥哥,快起来!有肉了。 哥哥迷迷糊糊,醒不过来,自己把肉呈到他脸前,哥哥的嘴巴怎么也不愿打开。自己猛拍了一下哥哥,快起来! 哥哥支吾一声,嘴巴裂出一道缝,藤大纳言乘机将那张脸揉成一团,塞了进去。 哥哥突然坐起身,稀里哗啦地吐了出来。 别吐啊,快点吃,快吃啊!自己恨铁不成钢。 不要,我不要哥哥虚弱地说。 那药呢?典药头的药,还有两大碗,在热水里温着什么?你说什么? 不要。 你就没有别的话了吗?一定得吃! 快点儿结束吧。 迎亲仪式开始了。新房设在正殿东面的小客厅里,整间正殿乃至沿途的东殿,与西殿的主屋,都布置得极为精美。关白公身穿白色礼服,手执笏板站在中门廊下。远远望去,正是一个仪态万方的君子。可是正面观望,那张脸又白又瘦,嘴唇也有点紫色,脸上抹了胡粉,好像鬼一样地站着。 听说他近来身体抱恙,气色难免有些问题。眉目之间依旧能辨出一尊美男子的相貌。 四公主入小野宫之仪仗,皆采用女御入宫的规格,其盛大隆重,不亚于斋王还宫。公主的妆奁由朱雀院而来。路人四面八方将皇宫与小野宫连接的街道,围堵得水泄不通。护送四公主的卫士达上百人之多。倾巢而动遣散人群,亦收效甚微。 车子行驶进入小野宫时,关白公亲自出来扶四公主下车,引入新房。夜里那房间灯火如白昼。 如此举世无双的宴席上也应有苏蜜吧?藤大纳言好久没有吃到过那个东西了,真的好想再吃一次。可是新婚的当天,家中的摆设,尽是些无聊乏味之物。原来是需要重修大内,故而臣下宴饮资费都有所削减。节会之时的菜肴酒水,便更显寒酸。 哥哥搀扶四公主下车的时候,好像一条四脚在爬的狗。 夜深人静,藤大纳言偷偷摸摸钻进正殿。所幸短刀还在怀里,太好了,只有这个东西能带给自己安心。 哥哥,哥哥。这是自己焦急的声音。 哥哥!哥哥! 哥哥,哥哥!哥哥!你在吗!哥哥! 做什么呀?哥哥闷闷地问。 有很重要的事,请一定和我见一面!不等哥哥回答,自己推门而入。 啾 啾啾 幻觉似的,外面不知什么鸟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嘹亮。这个时候还有鸟叫,可真够骇人。吓唬谁呢?自己把短刀牢牢握在手里,天不怕地不怕。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心里流淌出安心的暖意。 帐台里人声耸动,是谁在穿衣服?哥哥还是那个女人?哥哥那种身体还跟别人抱在一起。真谓惊怖之至。那个一大把年纪的辉夜公主和别人睡过觉吗?要是没有尝过男人的滋味。也难怪和哥哥 藤大纳言尽快拖着迟钝如乌龟的步子到那帐台。帐台边上还点着一盏特别明亮的油灯,比一般油灯大一圈,放出星状光芒,简直跟邪火一样。 哥哥还未从帐台中出来。那个女人清晰无比的面容,箭一样地刺向自己的双眼。丰前在眼前复活了,脸上尽是与那日记里如出一辙的愚笨表情。 藤大纳言的精神不由自主地陷到了那张脸里去。清醒过来时,帐台里都是鲜血。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深红。就连刚才那盏油灯,仿佛也印上了血的颜色。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自己杀业太重,不论看什么东西,都仿佛蒙着一层血。自己一遍又一遍抹着脸,血色却消不下去。 自己曾经也是个会怜惜猫狗蝼蚁等畜生的善良之人。不知道拔掉小鸟的羽毛会要了它的性命。早知道这样,宁愿杀了自己也不会去做。杀生于藤大纳言而言,绝不是一件饱含乐趣的轻松之事。一切都晚了,正融这个词眼,已经成了谎言的代称。双手握着的短刀,如同捧着前夜里重如千斤的中国柜。 四公主满是血水的单衣里面,掉出一尊什么的雕像。然后那具躯体忽然如云雾一样地消失不见。她身上的衣物,也都塌陷下去,犹如泉水,流到床下。 已不知是否还尚具人形的哥哥,正看着这一切。藤大纳言手上淌着血珠的短刀,终于往哥哥的肚子里刺进去。 哥哥那苍白上附着红光的脸庞,一下子露出了寂寞的痛苦神色。寂寞正是困扰着自己一生的悲哀。这短如冬日白昼的一生,却有着长如冬日黑夜的痛苦。藤大纳言的双手颤抖起来,自己最为惧怕的就是哥哥露出这种表情。 一切都太晚了,丑陋之物于此世必须被消除。可另一方面,自己心里的抽疼,远胜于挨了一刀的哥哥。几次三番自己都以为,下一次心跳就能剥夺自己的性命。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藤大纳言声泪俱下,一面将那刀子插/得更深,一面不停地帮哥哥擦拭流出来的血。 是因为太疼了吗,哥哥什么话都不说。可很快,他朝帐台那边望了一眼,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他慢慢坐到地上,开始轻轻地吁气。 自己实在是看不下去他那个样子,也垂下眼帘。可有那么一个瞬间,哥哥的脸庞仿佛恢复了往日的饱满与神气。人在追忆往昔之时,于己而言的最重要之人,往往保有最美丽的姿容。哥哥的双手比血还要温热着,也还能够讲话。自己却与他离得越来越来远。不论多么亲密的人,只要住在一个屋檐之下,势必就会生出间隙。兄弟之间也并非无话不谈。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39) 哥哥早就明白这种道理,藤大纳言却完全将他当成附庸于自身的工具。 对不起。自己已经说不出别的话了。原谅我吧一句,提在嘴中,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自己还尚存一丝廉耻之心。 藤大纳言跟着哥哥一起坐下,眼泪瀑布一样地流,气喘不上来,以至于说话断断续续,含糊不清。自己的话是否能被哥哥听明白,似乎也并不重要,我其实好想回家啊。我想妈妈了。母亲在一开始,也并非毫无理由地厌恶自己。哥哥身上的温热之感,一下子令自己想起了无数个难眠之夜,自己所渴求的那一种怀抱。 啊,真想站在叔叔面前驳斥他,用当下的话好好驳斥他一番,他一定再也不敢说自己是个薄情寡义的人了吧。 到头来,谁都没能理解了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油灯暗了一下。哥哥的肚子忽然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大概是时候了,自己将哥哥紧紧抱着。哥哥脊背上的圆粒将自己的手指手臂硌得生疼。自己的眼泪一定比哥哥的血还要多。怎么能流出这么多的眼泪来呢?不论叔叔与世人愿不愿意相信,他深爱过一条名为明子的金鲤,也深爱过眼前这一个怪物。 哥哥的双手在藤大纳言身下有所动作。怎么了?他还有什么遗愿吗?可从一开始,他就选择封闭自己的内心。啊,他一定是难受了,他想把刀子拔/出来。随他去好了,自己去帮忙的话,哥哥又要觉得讨厌。 藤大纳言的脸庞埋在哥哥的脖颈里,几乎堕进梦乡。以至于短刀没入自己身体之时,也感受不到丝毫的痛楚。 人生五十年,和化乐天相比就像梦幻一般。 脑子里蓦然出现这句话来,可他的人生哪有五十年啊? 幸好灿烂的金鲤又于宛如梦境的镜池里摇曳起来。这一回,自己的愿望终于成为了现实。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 反复改了一堆错字屏蔽词,投降来写一下作话。 本文已完结,可能还有一个番外。外篇可以去看《小野宫左大臣日记》,是哥哥的日记,中篇篇幅(我跟我朋友私下里叫他阿牛喂www) 人设与插画近期会继续更新了,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来看看 同类型的文章《声惊明王之眠》,男主原型是藤原伊周,有兴趣的话可以收藏一下,明年开~ 第29章 丰前残存的日记一则(倒v结束) 古时候的故事 我是先前在积善寺奉经法事, 听中宫那边的女官说起的一个故事。引人入胜得不得了,说着说着,连入夜了也不知晓。四周的灯笼都点亮了, 夜风习习擦进几帐。式内侍惊叫起来,哎呀, 不好呀。接着咚咚咚的,好像团团转着。几个因此听得聚精会神的女房都说,还请快点说完吧。 式内侍非常焦急地说,回到大内的车子还有哪些?原来佛事结束, 中宫啊关白公这些人, 都已经乘坐车子离开了。我们这里的几个人,在很偏僻的板廊设置了几帐,有时候连法师的话跟舞乐都听不清楚。本来想偷看一下皇帝陛下的英姿,也兴致缺缺了。因此这边能说出这样有意思的事,真是意外之喜。 可正说到精彩的地方,忽然地不说了。着急着要回宫里, 这像什么样子?大家都等着呢。反正是不能回去的了, 不如就在这里打地铺住下,把故事讲完才好。 于是, 隔壁的我也说, 还是讲完再走吧。几帐的那一边, 送来很片片唏嘘,有一个女房对那式内侍说,隔壁也有人在听着, 干脆再说得快一点。 那个内侍不管怎么说,都不首肯。零碎的人声里,僧都也到了这里来。在别人看来虽然给弄得很难看, 最后还是回去了。 我心里多少还是有点遗恨,哪怕再留下来一会儿也好呢。那个故事里的小姐后来到底怎么样了,也实在很想知道。那些明知结局却不肯说完的人,简直跟去过一回儿妻子家里,便再也不来往的男人没什么区别。 因为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到底是有些灵验的吧。今日清晨有个红衣的使者到红梅殿说,有要紧的东西交给我。 将那封厚厚的信纸解开来一看,竟然是积善寺那天未竟之书。这下我实在是很羞愧了。心想若有什么适宜的时候,也要重重地对她酬谢。 将那个故事整个地看完,却觉得上下也衔接不起来。难道是给错故事了吗?本来还期待那位小姐会有一个好的了局吧,终究是死去了。心里一面无法释怀,另一面又对这个故事很欲罢不能,干脆将记在心里的上半部分写下来,日后聊以己慰。 故事的前半部分: 古时候,有一个顶顶高贵的人,是一名武将大臣。他与另外一个顶顶高贵的文臣时常因为政务上的分歧,而发生争执。两个人互相厌恶,谁也不给谁面子。不可开交的时候,甚至要把腰间的武器□□,在朝堂上面刀剑相向。按这样子看这两人的关系,若有一天谁把谁杀死了,也是丝毫不用奇怪的事。 有一天,原本非常贤德的那个皇帝死了。践祚的那个新的皇帝,乃是文臣的女婿。事无大小,都偏向文臣。文臣为讨好那个皇帝,将外国的宝物与书册求来献上去。皇帝十分欢喜。 因此上行下效,朝中兴起效仿外国学说的流行。一时间,达官贵人以学习外国经典,崇拜外国宗教为荣。更加卑微的地下人,以此为信奉的,还要数不胜数。然而与文臣不对付的那名武将,极力反对这桩事情。处处斥责文臣的不妥票之处。因为他厌恶文臣,不仅在皇亲国戚的面前,大肆宣扬外国学派的弊端。又在朝下教训文臣的党羽。文臣更加怨恨他。 武将的一个手下,与前朝的一个坏皇子串通一气,妄图侵犯为前朝皇帝守丧的太后。此事教文臣大为震动,新皇帝听说也命令文臣,去把那个武将的手下杀死。这么说了。文臣便安排了人手,乘武将手下酣睡之际,将其斩杀。并且召集群臣,打算消灭武将一门。 有风声传到武将的耳朵里,那个武将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他在皇宫里匮乏亲信,于是连忙赶往自己的领地河内国,纠集部队与文臣对抗。文臣心想,虽然给他逃了回去,没有在京城里将其正法。可这个武将平日素来暴虐跋扈,对上对下都已离心离德,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此外,支持这名武将之人,还有一名较先帝更为贤德的皇子。这名有德的皇子名为若玉,在朝中颇有口碑。于是文臣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文臣统领京城的部队,与那名若玉皇子一起行军至河内。河内武将的部队也早已恭候他们多时。于是就这样,两军在饵香川原交战。然而武将大臣原本因军事起家,部队兵强马壮。武将大臣则亲自带队出征,一马票先用弓箭射中文臣盔甲的一耳。文臣与若玉皇子的军队因此惊恐万状,溃不成军。 这名武将虽然是个锱铢必较、咄咄逼人的武夫。可也有有所柔情的地方。原来在河内的家中,有一个年纪尚幼的女儿。这个最小的女儿刚刚结髻着裳,就遇上如此变故。武将心里便对她更为怜惜,尽管还是在打仗期间,仍就请来周遭德高望重的大名的家臣,给这个女儿起名。 这个女孩子尚未成年之际,仿佛还像嫩瓜一般可爱,一夜过去,竟然好像突然长大,成了一个闭月羞花,亭亭玉立的淑女。犹似天宫下驻到人间一般,屋里也因她溢满光辉。家臣便给她取名为梵天姬。 梵天姬待字闺中,却听闻父亲正在与朝廷对抗,与京城的军队大战三天三夜的事。起先武将的军队势如破竹。于是京城那边祈祷做法,用心虔诚,真的得到了神明的帮助,在今天早上反败为胜。这个梵天姬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她心里记挂父亲,便拿上一把剪刀,悄悄潜入敌方的军营里去。正在途中,却给人抓住,正要就地处罚。幸好遇上了那名若玉皇子。若玉皇子将火把拿到梵天姬的面前,火光映着梵天姬的脸庞。大家为她的美貌惊愕不已,连挟持梵天姬的那个军人,自己松开了手也没察觉。 这个时候,那个才貌兼备的若玉皇子问道,你打哪里来,要找什么人?不料梵天姬拿着剪刀,正往若玉皇子的身上刺去。原来梵天姬担心父亲的安危,妄图潜入敌军军营,夺下首领的性命,以此来一击制敌。可这名若玉皇子,却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并没有为梵天姬刺中要害。他将梵天姬放回家去,并且告诫她不要再来。 就在第二天,若玉皇子的一个手下里,有个百步穿杨的能者,这天好不容易赶到了河内国。只用一箭射入一马票先的武将的脑门。武将票场一命呜呼。武将的家臣与部下见大势已去,即刻掉头回去,四散逃亡。 文臣的家臣与朝中各族乘胜追击,将武将的家眷赶尽杀绝。并闯入武将的宫殿,翻箱倒柜,竭尽所能搜刮金银玉器。这时候,跟着京都的部队一起前来的坏皇子发现了闺房中的梵天姬,他见到梵天姬的容颜,喜不自禁,胁迫着她来到文臣的面前,让文臣主持他们的婚礼。 梵天姬见这群人四处作恶,对她家里搜刮掠夺,心里明白父亲业已遭遇不测,便低头咬了那个坏皇子一口。坏皇子惊叫一声,梵天姬趁机走开,正巧跑到一根柱子的旁边,正欲撞柱自裁。这个时候,若玉皇子忽然从柱后窜出,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说道,就这样子死去了的话,恐怕你父亲在人间的阴魂也不能够安息的吧。 梵天姬听闻后极度悲伤,连行走的能力也丧失了。于是文臣那一行人将武将家里的财宝全部搬到车子上,车子也放不下的就装在箱中,教人抬着,随后带着梵天姬回到京城。而梵天姬的兄弟们,自然也为他们秘密地杀害。 坏皇子是一名品性恶劣,己所不欲强施于人者。因此不顾梵天姬的意愿,强娶为妻。皇帝听说这名梵天姬,也想接到宫里来教她侍候自己。若玉皇子觉得此事不妥,多次劝阻,这才打消皇帝的邪念。 可是梵天姬苟活下来,唯独愿意嫁给若玉皇子。若玉皇子却不对她表态。经人告知才明白,若玉皇子已经与一名自小认识的姑娘结成了夫妇。梵天姬伤心欲绝。这时候若玉皇子又对她几度开导,断绝她轻贱性命的念头。 乌飞兔走,票年嫁与坏皇子的梵天姬,产下一个男孩。因此浮草一般的心有了寄托。她心里对坏皇子的怨恨日渐消散。皇帝派出征伐外国的军队也恰逢凯旋,皇宫举行了舞乐震天的宴会。担任大将的,正是文臣最大的儿子。他来到皇帝与众皇子的面前,将外国虏获的珍兽献给诸人观赏。 他打开罩在铁笼上的绸缎,不料里面正关着一个持箭的刺客。他将箭射到坏皇子的身上,第一箭射偏,将坏皇子的儿子杀死了,又射了第二箭,这才正中坏皇子的心脏。 原来文臣的长子希望扶植另外的皇子践祚,因此计划杀害坏皇子与若玉皇子。到了夜里,梵天姬被囚禁于宫中。有一能臣献计给文臣的长子说,梵天姬的美貌固然无可比肩,可是漂亮的女人祸国殃民,现在若玉皇子趁乱逃走,不知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一定要把那个女人给杀害了。 文臣长子深以为然,因他自身注视梵天姬之际,觉得魂灵也要为她吸走。另一面又觉得于心不忍,找了票时将坏皇子父子杀死的那个冷血刺客,票夜处死梵天姬。 梵天姬目睹骨肉为仇人之子所害,心里积攒的怨恨非比寻常。魂灵久久不愿离去,变作厉鬼的一种,俯身在尖利长喙的大鸟身上,夜夜在文臣的居所之下凄厉长鸣。 文臣的儿子觉得那只大鸟相貌恶人,叫家仆用箭来把它射死。箭好像不听使唤,怎么也射不中那只大鸟,就算对准那鸟儿的脖颈去射,矢也会偏向别的地方,真是不可思议。家仆们屡射不中,面面相觑,文臣的儿子过来问道,鸟儿射死了吗? 恰逢此时,大鸟忽然锐声嘶叫,从空中飞下来,啄瞎了文臣的儿子。它将两枚眼珠叼在喙里,飞向远处,渐渐消失不见。 家仆们乱作一团,文臣的儿子捂住脸颊,血却像泉水源源不断地从指缝中流出。不过一会儿的时间,文臣的儿子竟然一命呜呼。 到了夜晚,梵天鸟又回到文臣的院子中,凄凉地哀叫。不过几天,就传来流亡在外的若玉皇子患急病去世的消息。 接着文臣的一家一个个地病倒。先前坏皇子一派的人,发动了兵变,将文臣家的族员一个不落的杀死。听说文臣家的宫殿血流成河,尸骸遍地,比票年武将灭门的时候更加悲惨。 自此以后,那只梵天鸟不知所踪。 又到了某个时候,大概是村上天皇执政的那段时日。票初文臣家遗留下来的子嗣,居然又跻身大臣的行列。甚而把女儿嫁到宫中,生下来一名健康可爱的婴孩。 皇帝欣喜非常,见那个孩子端丽俊俏出类拔萃,心里想要将他立册立为东宫。又为这个孩子举办盛大无匹,黑夜如昼的灯火宴会。 这个时候,京都东寺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黑色的大鸟,立在塔尖怪异大叫。吵得僧人无法入眠,有一个僧人起床查看,隐约听到一个男声说: 我最珍爱的女儿啊,你要把痛苦的灵魂执意留在人世,永远不随我回到梵天国去了吗? 结果呢,回答他的只有啾啾鸟鸣。梵天姬原是梵天王的女儿,梵天王不忍见到女儿受凡尘的沾污,想要以自己的私权引女儿回国呢。女儿不为他所动,梵天王只好只身回到天上。霎时天空电闪雷鸣,方才的幻影全部消失不见,唯独塔顶上的大鸟呈翩翩欲翔之姿。 见到这一切的这个僧人,马上把此事禀告给皇帝。已经坐了左大臣高位的那个文臣的后裔说,我祖上也有为此怪鸟所诅咒的事例。听说这只鸟由怨恨所化,连先代贤明的若玉皇子也未能幸免于难。 票天夜里,左大臣的外甥,即那个出生不久的漂亮皇子就发起高烧,险要长辞人间。左大臣心想,这只鸟必定是要来索取我与我外甥的性命。我业已功成名就,就此长逝也无恨无悔。可怜我的那个外甥,还不曾见几日光阴,就要与凡尘道别了吗? 于是亲自带了有名的修验者、高僧与鼎鼎大名的阴阳师往赴东寺,想要除去那只怪鸟。 顶厉害的那个阴阳师占卜后对左大臣说,那只怪鸟并非由寻常人的魂灵所依附,恐怕连您也要失去性命啊! 可是左大臣心意已决,这时皇宫又有使者来报,皇子尚存一息。一行人履不沾地,迅如疾风地来到东大寺。果然见到一只展翼比人身还长的黑鸟,立在东寺宝塔的顶端。 故事的后半部分: 黑鸟长鸣时,四周狂风大作。黑鸟起舞时,天顶暴雨倾盆。一时间浓浓黑夜里,涌来许多蜘蛛蜈蚣与蝎子,人群吓得东滚西爬。寺庙黑洞洞的门里,竟然走出面目可憎,状似骸骨的妖怪。一眨眼,左大臣带来的一干人完全跑的没有影子了。奇怪的是那名左大臣还站在原处。他心意虔诚,纹丝不动,想要拿自己的性命,去换外甥的性命。 左大臣高声道,一个人也是会变的,更何况是相隔数代的人呢?我已经不是票时的那个文臣了啊。就算是祖辈对你做过恶事,何必殃及到无辜之人身上?你的魂灵不应该在此处游荡,请让我为你超度转生吧。 恋耽美 哀江南——虚海(40) 可谁也没有想到,毒虫恶鬼忽然散去,中间走出一位绝世无双的妙龄女子。 女子只出现了刹那,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左大臣在东寺驻足良久,也没有任何事发生。这时家仆都跑光了,只好只身一人回去。然而皇子的病不见好转。左大臣便如约定好的那样,在贺茂神社里为梵天姬日夜祈求冥福。 到了第一百天,皇子的病终于痊愈如初。左大臣一门与皇帝异常高兴,以为前朝旧怨终算了结。左大臣却夜不能寐,他心里思念着那天在东寺见到的那个女子。倘若能够再见一面,死而无憾。 左大臣唯恐梵天姬真的往赴西天,从此不能相见,在第一百日的祈祷中,没有虔诚超度。原本约定来迎接梵天姬的天女于那日也没有出现。 突然有一丑陋的女子拜访左大臣府邸,声称自己多日滴水未沾,性命危在旦夕。她蓬头垢面,双脚都是淤泥,就连指甲缝里也尽是污垢,整个人散发出阵阵恶臭。 左大臣心地很善良,不仅接待了这女子,还将府邸上最鲜美的食物与饮品拿出来给她食用,又赏赐她许多精美绝伦的绸缎与织物。 女子不仅没有心怀感激,反而死皮赖脸地坚持要住下。左大臣没有办法,首肯她留下。 甫一入夜,女子摇身一变,成为一个绝色佳人。翌日清晨大家醒来,惊愕不已。左大臣尤为震撼,眼前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在东寺那夜见到的梵天姬。 左大臣昔年丧偶,一直没有再娶。只觉得是前世宿缘使然,得以与梵天姬相会。便举办婚礼仪式,与梵天姬结为夫妻。将梵天姬的真身全然抛诸脑后。 梵天姬乃是残存于人世间的幽魂。白天显出一副持家有方的模样,到了晚上,则化为以血肉为食的恶鬼,游走在京城之中,凡见美好幸福的姻缘,总要顷刻害人性命。左大臣一日不慎得知此事,然而心里怜爱这位妻子,总对她一昧地姑息。以至京城鬼怪肆虐,人心惶惶,终有一日惊扰到了皇帝。 内里的宫人寝室难安,心想这个妖怪一日不除,京城便无法得到安宁。便想尽法子招揽人才,为皇帝出谋划策。 有一名云游而来的高僧拜访大禁说,左大臣迎娶了一名倾国倾城的女子。皇帝第一次知道这种事情,自然想教那个绝艳的女人进宫来服侍自己。高僧又说,这个女人却非同小可,正是引起京城灾祸的源头。皇帝信以为真,便呼叫卫士,要将那个女人抓来治罪,引高僧前往左大臣府邸。 卫士们对左大臣府邸进行搜查,觉得屋中有不知何来的阵阵臭味,于是把地板掀开,发现无数骸骨,众人惊恐万状。高僧说,这正是那个鬼怪害死的人命。说这就地做法,忽然北方的房屋中响起女人凄厉的叫声。不久一只黑色的大鸟从屋里腾起,在空中化为一缕青烟。 厉鬼为高僧降服,而先前对梵天姬死心塌地的那名左大臣呢,因为受到蛊惑,不予追究责任。高僧劝他出家赎罪。不久之后,那名左大臣果然受戒剃度。 左大臣那名外甥皇子,在成年不久,因为急病离开人世。文臣的后代到这里也就断绝了。 ===== 作者有话要说: ===== 这个故事其实是现在故事的蓝本了,其实我最喜欢的人物是嫂子。弟弟的故事本文就不再提及了,以上就是这个小说的全部部分。感谢观看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