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敌如此多娇》 第一章——变生肘腋 时值八月初六,钦天监推算的h道吉日,宜嫁娶求嗣。 镇国公程府世子程逸今日大婚,新娘是钟皇后的嫡亲妹妹。 今上亲自赐婚,十里红妆送嫁,长安城里看热闹的百姓都说这对世家才俊高门贵女乃是珠联璧合一段佳话。 之子於归,宜其室家。迎亲的队伍已经回到了国公府门前,宾客盈门锣鼓喧天。 程逸身骑白马,挽弓s轿,大家都等着新娘子进门。 然而变生肘腋,喜婆掀开轿帘,已经到嘴边的吉祥话被眼前的景象吓成了刺耳的尖叫。 人事不知的钟蕴倒在轿内,嘴角大片的血渍一直蔓延到嫁衣繁复的花纹上。 眼瞧着红事怕是要变白事,有管事的看着不对叫停了兀自还在吹打的乐队。 一时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声四起。 今年的夏日特别长,中秋将近仍是热气蒸腾,暴躁不歇的蝉鸣愈发令人心烦意乱。 「孙院正!快!救人!」 刚刚上任的太医院正孙璟也在道贺的宾客当中,被眼疾手快的新郎官拉过来救急。 捋着胡子略一沈y,孙璟附在程逸耳边小声交代了几句。 慌乱中程逸也顾不得许多,径自抱起人往就近一处这几日刚收拾出来还未住人的小院安置。 事出突然,饶是孙院正见惯风浪心里也打鼓,难为他从施针到开方子一气呵成。程逸在旁镇定地指挥一乾人等各司其职。 每个孩子都有猫嫌狗厌的阶段,但程逸是个异类,从小就是稳重内敛四平八稳,自从断了n以後好像就没有人再见过他七情上面的模样。 此时的前院很是混乱,新娘子如今生死未卜,镇国公夫妇只能硬着头皮让众人先散了。 钟毓是钟蕴的三哥,跟着送亲的队伍一起到镇国公府,出事後钟家只有他一个主人在场,派一起跟来的护卫首领回去报信之後就一直守在此处。 闻讯而来的人赶来渐渐多起来,打扮得倒都是喜气洋洋的,只是脸色均不好看,一院子的非富即贵眼下都有几分狼狈。 这回也是程朗和钟毓初次见面,程朗是程逸的小叔叔,跟钟毓年龄相仿但差着辈分。 也说不上什麽印象不印象的,毕竟这会儿委实是一片j飞狗跳人仰马翻。 匆匆赶过来的钟夫人亲自给小女儿喂了药 ,只是昏迷的钟蕴仍未醒来。 孙院正战战兢兢地又诊了脉,愁得胡子都暗淡了几分。 程家战功赫赫人口凋零,镇国公夫妇只得一对儿女,除了程朗之外京城内再没有别的族人。 钟家虽说是四世三公的望族,但早已分宗,祖宅也并不在长安城内。 宾客离去之後,张灯结彩的国公府忽的就冷清了下来。 程朗自从五年前去了塞外驻守边城,这是头一次回来。一双黑沈沈的眼中似还藏着边塞的风沙霜雪,现在安安静静地立在墙角当背景板。 这个位置望过去一屋子的人都看得很清楚,程朗皱着眉头下意识地来回摩挲手上的扳指。 眼见这儿已经快挤不下了,程朗觉得自己在这儿杵着除了碍事儿也帮不上什麽忙,转身就要出去。 刚抬脚要走的时候正看到钟毓转过来看着自己,两人对视一眼,钟毓也跟着程朗一起离开了。 镇国公府的管家已经拿着帖子去请孙院正的恩师冯老太医,还有城内数位号称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大夫。 接下来的,就只有等,在屋里还是在院里,其实并没有什麽区别。 钟蕴昏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日,钟毓非常厌恶这种不见尽头不知结果的漫长等待,在莫测的命运面前,人总是没有什麽赢面的。 钟毓闭上眼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暴雨将至的气息。 两人刚走到院子里的六角亭里坐下,正要说话时天边一道惊雷来势汹汹地炸开。 片刻的功夫天地间已经是风雨飘摇。 程朗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麽,觉得今天的事儿有点邪乎,孙院正方才说钟蕴不知中了什麽毒,吉凶难测。 可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千金,几十号人从天刚擦亮就围着她直到上了迎亲的花轿,谁这麽大本事给她下毒。 钦天监那些神棍算的什麽h道吉日! 消息传到宫中,连平日里给陛下看诊的御医都派来了,一众名医会诊,谁也没给出句准话。 倒是钟毓静静地看着程朗,过了好一会儿之後才说:「曾有故人临终前嘱托在下转告,西郊十里鹿野山塔林寺,四时八节的香火就不必了,你得闲过去的话记得给他带些好酒。」 「什,什麽故人?」程朗感觉到轰隆的雷鸣正劈头盖脸地砸向自己,闪电明灭的瞬间照亮了钟毓泛红的双眼。 钟毓没有回答,他转过头,似乎不想被人看到脸上的神情。 他之前没见过程朗,但是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他曾见过云霁作画,精神好的时候一画就是一整天,程朗正是画中人。 他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将云霁的书画保存至今,直到今天乍然见到程朗,钟毓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那麽大度。 隐约听见屋内传出一阵响动,钟毓记挂着妹妹的情况,不再理会程朗,冒着大雨冲了出去。程朗来不及叫住他,只好赶忙追上去。 大夫们忙着替钟蕴看诊,现在明显不是说话的时候。 程朗走到程逸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程逸的目光越过众人看到还穿着嫁衣的钟蕴,她此刻苍白而虚弱,看上去彷佛是个京中最为推崇的弱柳扶风贞静贤淑的高门千金。 但程逸知道她不是这样的,钟蕴有许多优点,温婉娴静并不在其中。 不清楚孙院正在钟蕴的哪个穴道扎了一针,只见钟蕴哇的一口瘀血吐出之後缓缓醒转了过来。 钟蕴贴身的大丫鬟映雪连忙扶着钟蕴,又拿帕子帮她将血渍擦掉。 钟蕴睁开眼後一时间没有反应过自己这是在哪儿,只见满屋子都是人,又感到脑袋里针扎似的疼,不禁皱紧了眉头。 心b天大的钟二姑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鬼门关走了一遭,她想说自己头痛得很,却发现自己开口没有声音。 钟蕴本来在心里偷着乐,发现自己可能哑了这个情况之後终於有点慌了。 侧过头看见钟夫人坐在床前面有愁容,映雪正端着药走过来,钟蕴脸上浮现出虚弱的笑容,试图安慰她们。 钟蕴想坐起身来叫人拿笔墨过来,却发现自己此刻力不从心,只能继续躺着。眼珠子转了一圈,又见自家兄长眉头紧锁负手而立,颇为担忧的样子。 钟蕴从小就爱粘着她哥,现在看见钟毓就觉得安心不少。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躲过今天这一场再说。 -- ℜǒùяǒùщù㈢.cǒм 第二章——故人长绝 程朗再见到钟毓已经是五天後了,那天钟毓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令程朗一直耿耿於怀。照他自己的想法恨不得立马找钟毓问个清楚,或者直接自己去塔林寺看看。 但是城西山脉相连地势复杂,问过的人都说不知什麽塔林寺,而钟毓在钟蕴醒过来之後便回了钟府,根本找不到人。 新人尚未行礼拜堂,钟蕴住在程家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前几日钟蕴的身体状况不宜挪动,现在有了起色之後便要回家休养,与程逸的婚事须得另择吉日。 钟毓今日过来便是接妹妹和母亲回家的。 随着钟蕴逐渐好转,程府上下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待一切收拾停当之後已近午时,程夫人自然是要留钟毓他们吃过饭再走。 程朗很想找钟毓问问清楚这件事情,但一直没有跟他单独说话的机会。 程家人口单薄,程国公夫妇膝下只得一双儿女,并无偏房妾侍,除此之外就是常年都不在京中的程朗了。 中午这顿饭不大不小也算得上是场家宴,为了照顾难得回家一次的程朗,这些日子程府的膳食做得颇为丰盛,多是些京城特色的菜式。 程颖还不到七岁,正是懵懵懂懂的年龄,饭桌上直盯着钟毓看。 程夫人以为程颖是第一次见到钟毓所以好奇,不禁开口训斥:「小颖,专心吃饭。」 程颖挨骂了倒也不怕,只接着道「钟家哥哥真好看,b阿兄还要好看。」歪着头思索了一下又开口:「有皇后娘娘那麽好看!我长大了要嫁给钟家哥哥。」 钟毓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刚喝下去的一口汤差点呛到肺管子里。 一桌人听到这「胆大包天」的言论都看向程颖,小姑娘笑得娇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透着澄澈的光。 「你们都看着我做什麽?难道我说错了?钟家哥哥不好看吗?」 程朗悄悄看了钟毓一眼,不得不承认这人确实长了一副好相貌。 他回京不久都听见了众人传言说钟家大郎出门曾有掷果盈车的盛况,又说此人端方雅正颇有君子之风,京城中的女子做梦都想嫁这样一个郎君。 程朗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心中颇为不屑地觉得这些人不过是为皮囊所惑。 钟毓看着程颖,想要摸摸程颖的头但忍住了,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程颖还是小孩心x,转头就忘了自己要嫁给钟家哥哥的豪言壮语,一心惦记着要去找新娘子姐姐和她养的胖黑猫。 饭後众人去接仍在偏院修养的钟蕴,只留下程朗陪着钟毓喝茶。 程朗隐约已经猜到钟毓说的那个人是谁,但对於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事情,在亲耳听到亲眼见到之前人总是难免会心存一丝侥幸。 程朗也不兜圈子,直接问道「你之前说的故人是不是云霁?」 钟毓挥挥手让跟着伺候的小厮去门口候着,待其走得远些了才开口跟程朗说话。 「四年前京城动荡,行止被敌军所伤。後来圣上登基,云家已经没人了,所以我将他悄悄安置在塔林寺养病,但他伤势颇重,没熬过夏至就去了。」 「他弥留时对我说,若有机会见到你便将他的遗物交与你保管。」 之前一连下了数日的雨,今天终於放晴。 午後的日照穿过树荫和窗棂洒在程朗的脸上,光影斑驳摇曳,钟毓觉得自己突然眼花了,虽然近在咫尺却看不清眼前的人。 恍惚间自己看到的彷佛不是程朗,而是早已不在人世的云霁。 故人长绝,回头无岸。 钟毓记得四年前那一日风狂雨骤,天地晦暗,云霁住的那个院子里有一棵古树被雷劈中,若不是扑救及时怕是整个塔林寺都要烧成灰烬。 他常梦到那日的火光,却从来都没有梦到过云霁。 「他的遗物,改日我收拾好了之後一并拿给你。」钟毓原本不是很情愿把那些东西给程朗的,但想到云霁心心念念的人终究不是自己,钟毓很是意兴阑珊的告辞了。 程朗没有注意到钟毓是何时离开的,未时过後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还是程逸送走钟家一行人之後回来看见他站在院子里淋雨,忙拿了伞过来叫他。 「小叔,小叔」程逸连着叫了好几声程朗才听到,失魂落魄地回过神来。 「小叔你怎麽了?」程逸心中有些不解。 他和程朗只相差七岁,在程朗离开京城之前,虽然程逸的性子不会跟着程朗一起上房揭瓦闯祸捣蛋,但两人的感情还是很亲厚的。 印象中程朗总是意气风发,从没见过他这般颓丧的模样。 程朗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哽得难受,不禁轻轻咳了一声。 「没,没事」程朗的声音哑得自己都吓了一跳,又握拳咳了一声才接着说「刚才钟毓跟我说云霁死了,四年前就死了。」 「为什麽这麽久都没人告诉我?为什麽当时没人告诉我?他,他还说云家没人了,云家怎麽了?四年前到底出了什麽事?」程朗说到後面声音有些打颤,连身体都不受控制地发抖。 程逸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握住程朗的胳膊「雨这麽大,有什麽事咱们进屋说。」 方才外头风雨飘摇的没看清楚,到了屋里程逸才瞧见程朗的脸色并不b刚刚鬼门关走了一遭的钟蕴好到哪里去。 程云两姓当初乃是世交,程朗与云霁两人还是同一天出生。 程逸记得两人关系很好,在程朗离开京城之前跟云霁老是形影不离,自己也常跟着程朗去云家做客,云霁还指点过自己读书。 从来都很镇定的程逸此刻有点无所适从,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程朗的追问。 云霁坟头的草都一人高了,死人不可能再活过来。 那个时候他爹三令五申不准他出门,他知道的事情都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後听其他人讲的,具t发生了什麽他也不清楚。 「我最後一次见到云霁哥哥的时候是从国子监回家的路上,那日他行色匆匆地不知道要去哪里,只叫我快些回家,别出门了。」程逸一边说一边看程朗。 「第二天京城就乱了,父亲也叫我待在家里。开始是先帝驾崩,太子殿下还没登基就战死了,太子殿下被叛军围困时就在云府,所以……」 程逸说着说着觉得有些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每说一句,程朗的脸色就更加难看一分,看得程逸是胆战心惊。 程朗离京之时曾和云霁大吵一架,两人不欢而散。 刚到边塞之时程朗只觉心灰意冷,风沙霜雪四季轮转,转眼已是五年过去,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回来找云霁说清楚,没道理两个人就这麽不明不白地老死不相往来了。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他回京之後得知的竟是云霁的死讯。 他有点记不起当初跟云霁说的最後一句话是什麽了,但肯定不是什麽好话,现在想起只感到悔不当初,这件事情却再没有挽回的余地和补救的可能了。 程朗无力地摇了摇头,对程逸说自己想一个人静静,独自去了书房。 程逸看着程朗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他隐约地感觉到小叔似乎失去了什麽非常重要的东西。 -- ℜǒùяǒùщù㈢.cǒм 第三章——深山古寺 钟蕴回家後看着与之前并无不同的房间,万万没想到自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回来。 钟家个个都是狠人,钟蕴的性格不知随了谁,一家子白切黑基因变异出了个真·傻白甜。 程逸和钟蕴的婚事定下来之後钟皇后就把妹妹接到宫里去住了一段时间,说是要在她嫁人之前教教规矩。 钟皇后的第一个女儿先天不足早早夭折,就把当时将将周岁的钟蕴当作了女儿来养。帝後给钟蕴添嫁妆都是b着公主的规制来的,亲闺女也就这样了。 这几日太医天天来看诊,她还是没法开口讲话,慢慢地竟也有些习惯了,索性修了闭口禅。 钟蕴颇为自得其乐地觉得自己如今很有几分高人风范,毕竟高人都是语焉不详言简意赅的,谁见过话痨的高人? 但是钟蕴这姑娘说得好听是动如脱兔,说得不好听就是没个正形,在外面还装装样子,回到家立马开始撒野。 钟蕴缠着映雪b划个不停,一会儿嫌弃药太苦,一会儿说嘴里没味儿想吃蜀地的火锅,b划不清楚的就在映雪手板心写字。 映雪被她闹得没办法,只好把钟毓搬过来当救兵。 吃火锅是不可能的,兄妹俩一番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之後终於在鸡汤馄饨这里达成了共识。 安顿好钟蕴之後,钟毓看见屋檐底下蹲着钟蕴平日里养的那只黑猫,t型圆润毛色鋥亮,大名小白。 小白非常骄矜地喵了一声,仰头看着钟毓,看得钟毓心都软了,蹲下来挠小白的下巴。小白颇为享受地眯起眼一阵咕噜,又纡尊降贵地蹭了蹭钟毓的手。 得了恩准的钟毓一把将小白抱起来,头埋到了小白难以寻觅的後脖颈里,久久都没有动作。 直到小白有些不耐烦地甩了甩头, 钟毓才放开了小白。 小白感觉自己的颈子有点湿润,没有人看到此刻钟毓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有些泛红。 将团成一个黑煤球的小白还给映雪之後,钟毓回到自己的院子去收拾云霁留下的东西。 说是收拾,其实所有的东西都整整齐齐在一处,并没有什麽贵重的物件。 云家蒙难之时云霁也来不及带走什麽,留下的无非都是些随身的小东西。 最多的是他养病时的书画,还有些简单的配饰衣物,都是钟毓当时存了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悄悄留下来的。 最打眼的是一块玉佩,成色上佳雕工精良,是云霁常年随身佩戴的。钟毓将玉佩拿在手中细细端详,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舍不得。 世人都道钟家大郎是端方雅正的君子,钟毓晓得这当中一半是误解一半是奉承。云霁才是真正如琢如磨的端方君子,自己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院中的枫叶又着上了炽热的火红。暮色四合,草木无情,只晓寒来暑往,不知人间苦乐。 京中仍然暑热不退,但城外西山早晚已有霜冻,b起外面要冷上许多。 这日程朗跟着钟毓一同去祭拜云霁,谨慎起见,两人各自骑马出城後才会合上山,连小厮都没带。 行至半山腰马儿已不能再往前,两人将马拴在树下後又走了小半个时辰。程朗第一次进山,不知这里的气候与外界有异,还穿着夏日的衣衫,越往上走越觉得冷。 钟毓在前面带路,程朗恨恨地盯着他裹着披风的背影觉得这家伙肯定是存心的。 两人同行一路无话,总算在巳时末看到了藏在深山老林中的塔林寺。 此处人迹罕至,这寺庙始建於何年何月已不可考,庙里既无住持僧众,也无香客参拜,只有一个年轻和尚。 和尚自称慧一,见到二人并不意外,似是早就知道今日有远客。 程朗和钟毓虽然气质各异,却也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但跟慧一这光头和尚站在一起竟都显得俗气了。 程朗腹诽这和尚不像六根清净的出家人,倒有些像是山里蛊惑人心的精怪。见礼之後慧一便告辞了,说是去加两个菜,请钟毓和程朗自便。 钟毓带着程朗径直穿过不大的寺庙後终於到了云霁的坟前。 云霁埋骨於此,未曾立碑,只有明月清风相伴。 看得出慧一是个勤快的和尚,精心修剪过的花木错落有致,虽是孤坟却并不显得荒凉。 程朗真的带了一坛姑苏的秋月白上山,灌了两口酒之後说起自己与云霁少时曾客居姑苏,两人第一次喝酒就偷偷跑去得月楼叫了秋月白,後来怎麽回的家都不晓得。 江南一带其实盛产h酒,唯独这秋月白是少有的烈酒。 「别看云霁这人平时跟个小老头似的,喝了酒可能闹腾,荒腔走板地唱些小曲小调,酒醒了之後一点都不记得自己乾过些什麽事情,跟他讲吧他还不信,总说是我w蔑他。」 程朗一边说一边笑,捡起地上的石头漫不经心地往坟头上面垒。 「我认识他之後,从没见他喝过酒。」钟毓背靠着大树坐在地上,说完自己拎起酒坛也尝了一口,只觉得满嘴都是辛辣。 钟毓的印象中的云霁,人如其名,是光风霁月的云家才俊,教养和礼法刻在骨子里,持身端正,从不逾矩。即便後来他意志消沈,也是隐忍而克制的。 这酒太烈,刺得钟毓满心都是酸涩之意。 四年前的那一场巨变,钟毓虽没有卷进漩涡中心,但多少也嗅到了一丝诡异。 先太子监国多年,一切都名正言顺,只待国丧过後就举行大典。定南王兵临城下到伏诛身死,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 云霁的姑姑是太子妃,云家跟先太子自然是捆在一起的。 今上越是追封先太子和云家,钟毓越是觉得这个事儿不能细想,不然他也不会将云霁悄悄藏起来。 首善之都当时几成人间炼狱,血染长街陈屍无数,钟毓偷偷用身形相仿但看不出面目的屍t将云霁换了出来。 幸得有忠仆替已经昏迷的云霁挡了一刀,堪堪避过要害,才勉强逃过一劫。後来又靠着慧一和尚不知哪里学来的一身医术从阎王手里抢回了云霁的一条命。 但外伤好治心病难医,云霁终归是一病不起含恨而终,慧一和尚说心存死志的人神仙也救不了。 钟毓当然不会告诉程朗自己心中的怀疑,只掐头去尾地说了云家遭定南王叛军灭门和自己救下云霁之後便让他在塔林寺养伤。 有些事情只能烂在肚子里,多说一个字就是抄家灭族的祸害。 程朗说话已经带着一丝鼻音「他走之前可还说过些什麽?」 -- 第四章——白骨寂无言 钟毓和程朗正聊着,只听见慧一叫道:「两位施主,可以用饭了。」 正午的日头终於驱散了山间的寒意,和风徐徐拂起了慧一和尚月白的僧衣,圆润的光头顶着阳光缓步而来,简直晃得人睁不开眼。 程朗心里其实十分好奇钟毓和云霁究竟是怎麽认识的,还有这个一看就不简单的慧一和尚又是哪里来的。 云家一屋子都是读书人,又不是武将,叛军又为何要对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和妇孺如此赶尽杀绝。 边塞再说是路途遥远消息不通,但如此翻天覆地的大事也不该一点风声都没有。所有的事情疑点重重,处处古怪。 钟毓肯定知道些什麽,但偏偏他不肯说,慧一和尚更不会主动开口了。这两人对云霁先有救命之恩,後有安葬之义,人家既然不愿意讲,程朗也不能不识好歹地一直追问下去。 天气晴好,慧一和尚很不见外地就把饭桌摆在了云霁当初住过的那个院子里,大树下面搭了个遮艳的草庐,颇有野趣。 这棵树一半焦黑枯死,一半生机盎然,看得出是被雷电击中过。树上鸟鸣啁啾,还有一只松鼠从树上跳下来蹲在慧一的脚边,地上有一盘早就备好的果仁。 慧一和尚居然还给准备了酒杯,也没落下自己,三人乾了一杯程朗带上山来的秋月白,才开始吃饭。程朗愈发觉得慧一不是个正经和尚。 虽然程朗觉得慧一不是个正经和尚,但不得不承认人家是个厨艺相当不错的和尚,素斋都能做出花样来,满满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 慧一指着其中一道油焖山笋有几分感慨地说,「这笋是江南的做法,云小友一直很喜欢。後来他不在了,贫僧倒是许久都不曾做过这道菜了。」 程朗闻言不禁转过头看着慧一,这和尚浓眉大眼的一张脸,完全看不出来年纪,忍不住问了一句:「敢问大师今年贵庚?」 慧一道:「山中无岁月,贫僧早已不记得了。」 程朗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这话茬,难道真是个老妖精? 老妖精慧一笑而不语。 钟毓饮酒向来话少,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自斟自饮。 慧一不仅厨艺好,酒量也好,三人不知不觉竟喝光了一坛酒,其中大半是进了他的肚子。 送二人下山时还叫程朗下次多再带两坛来,丝毫没有自觉他一个出家人如此贪杯有何不妥。 走在山路上的两人隐约听见山中回荡着慧一的声音,和尚独自一人在山顶唱着不成曲调的诗句。 天地一逆旅……白骨寂无言……(注) 进城之後见天色尚早,程朗索性跟着钟毓一道去了承恩侯府。 钟毓不愿此事假手他人,叫程朗在待客的花厅小坐等候,自己亲自去取云霁的遗物。 钟府的管家亲自给程朗奉茶,後面跟着下人端来各色瓜果点心,颇为妥帖周到。程朗心不在焉,连喝的是龙井还是普洱都没注意。 没等多久钟毓就回来了,双手抱着个一尺见方的红黑两色云纹剔锡漆器盒子,很郑重地搁在了程朗的面前。 程朗放下手中茶盏,打开看了一阵之後叹了口气,起身向钟毓道谢,复又问:「他有一枚从不离身的祥云纹和田玉佩,博雅可曾见过?」 二人年龄相仿,程朗虽然高出一辈,但仍以表字相称。 钟毓面不改色,只说那块玉佩随着云霁一同下葬了。 程朗满心萧索不疑有他,也不再逗留,拿好东西就告辞了。 钟毓叫管家送程朗出去,自己一个人在花厅动也不动地坐了许久,有些陈旧的伤疤乍一揭开,还是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程朗漫无目的走在街头,日头照在身上却没有暖意。他隐约知道自己在找一样东西,但怎麽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什麽,急得额头冒汗。 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穿行而过,程朗在一片喧嚣的闹市中不知该往何处去。 身边走过一人,着青衫戴玉冠,程朗猛地伸手拉住了他,气势汹汹地叫吼了一句:「云霁你给我站住!」 「为什麽不理我?都那麽久了你还在生我的气,你打算这辈子都不理我了吗?」程朗不停追问,越说越觉得委屈。 云霁由着程朗握住自己的手,没有甩开,只摇摇头说:「阿朗,我要走了,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你要去哪儿?」程朗心中泛起巨大的恐惧,眼都不敢眨,死死盯着云霁。 云霁突然笑了,旁佛朗月清辉穿云而来,程朗听见他对自己道了声珍重。 程朗刚才明明还握着云霁的手,现在却怎麽也抓不住他。 「别走!」程朗乍然从梦中惊醒,恍惚之间不知身在何处。 窗外天色未明,程朗却完全没了睡意,索性披衣起身,掌了灯坐在案前。 程朗又打开那个从钟毓那儿拿回来的那个盒子,拿出里面几幅还不曾装裱的画作。 程朗於丹青一道并无天赋,倒是云霁灵气过人,尽得师父林渊的真传。 落款处有一个宁字,这是云霁的r名,程朗曾经还笑他说一定是他小时候太吵了。 後来云夫人过世,云霁又岁数渐长,便只有程朗还这麽叫他。 这几幅画都是是程朗在桃树下的样子,有的是背影,有的是侧脸,有的在舞剑,有的在饮酒,姿态不一,神色各异。 程朗看着画忆起少年时的往事。 二十五年前西北动乱,老国公帅兵平乱,云大人随行监军,均不在京中。两位夫人是打小的手帕交,便一起住到了城南的温泉山庄安胎作伴。 云夫人林氏的胞弟林渊,正是那年连中三元名动京华的新科状元。林渊休沐去探望家姐,正好赶上两位夫人临盆生产。 新生儿呱呱坠地之时正赶上大雪初停,林渊给二人取名,一曰霁,一曰朗。两人开蒙时均拜入林渊门下,从文习武一道长大。 後来林渊挂冠归去,在姑苏城外建了抱山书院,程朗和云霁便跟着去了姑苏求学。 在姑苏时两人整日混在一起,江南风景好,两小无嫌猜,少年懵懂情愫渐生。 黑瓦白墙的抱山书院倚山傍水而建,姑苏城春色妍丽,三月的暖风吹得少年们心猿意马。 桃花树下落英缤纷,云霁低着头专注地描摹,没有注意到程朗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程朗手中握着一把花瓣,蹑手蹑脚地走到云霁身旁迎头就撒了出去。云霁无奈地白了程朗一眼,眉目皆是笑意,伸手想要拂去发梢肩头的桃花。 人面桃花相映红,程朗鬼使神差地凑上去轻轻一吻,落在云霁耳边的花瓣上,低低软软地唤了声阿宁。 云霁手中的小狼毫啪的一声跌在未竟的画作上。 暖风又吹起漫天的落花,两人心头撞鹿,一时兵荒马乱。 万籁俱寂,外间只有隐约的虫鸣声。时隔多年程朗觉得自己彷佛还能听到当时躁动的心跳。 远处突然传来钟声,连绵不绝响彻云霄,惊醒了尚在睡梦中的京城,敲够九九归一之数才终於停了下来。 程朗心中大骇,这是皇帝龙驭宾天的丧钟! ——————————————————分割线————————————————————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 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 前後更叹息,浮荣何足珍! ——李白《拟古十二首》(其九) -- 第五章——字字诛心 钟声敲到一半,国公府的下人已经匆忙动作起来撤掉之前的红灯喜烛,挂上了白缦。 众人奔走不停却噤若寒蝉,伴随着幽长沈重的钟声不绝回响,天终於亮了,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是个极其不合时宜的大晴天。 大行皇帝正值盛年,没有人预料到他会走得如此突然。 储位空悬,按礼法自然是要拥立中宫嫡子,十岁不到的顾旻一觉还没睡醒就成了嗣皇帝。 宫中已是一片素缟,文武百官跪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哭灵,无论真情假意,哀嚎痛哭之声不绝於耳。 钟皇后作为皇后下的最後一道懿旨是令程朗统领京中布防,雷厉风行,不容置疑。程朗武将世家出身,又在边塞五年拚杀,磨平了年少时的那几分轻狂莽撞,只不动声色地领旨谢恩。 礼部要操持丧仪,又需着人拟定大行皇帝的谥号庙号,还得提前开始筹备国丧之後的新皇即位大礼,礼部尚书月前吿了病假就一直是钟毓这个礼部侍郎在暂行尚书的职责,钟毓忙得脚不沾地,忙得没空想起自己那一点惆怅。 程郎钟毓二人这次见面,一个执掌重兵,一个炙手可热,前一天的荒山孤坟似乎都不过是幻觉。两人各有各忙,隔着人群遥遥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京兆尹魏盛是个处世圆滑t态圆润的中年人,对四年前的兵祸仍然心有余悸,在当下的紧要关头巴不得赶紧甩掉这烫手山芋,亦步亦趋地跟在程朗後面交接布防的一应事宜。 京城的禁军都是没经过风浪的少爷兵,战无不胜威名赫赫的程将军数着自己手上的兵力默默发愁。盯着手中的布防图,脸上看不出神色,程朗头也不抬地问到:「魏大人,目前戍卫京畿的统领有哪些是四年前上过战场的?」 魏盛被问得战战兢兢,一边擦着脑门上并不存在的汗一边回答:「四年前战况胶着,京中禁军伤亡惨重,十不存一,现在神威神武两营的统领多是在潜邸就跟着先帝的人马。当时能平息定南王之乱全靠了先帝率领他们驰援京城」 「公务在身,在下先告辞了,魏大人留步。」程朗也没多客套,交接过後便匆匆而去。 送走程朗之後,魏盛偷偷摸摸吃了碗阳春面才又接着哭灵去了。 程朗一天之内跑遍了东西大营,回宫复命之时已近黄昏。 紫宸殿中钟毓正在跟太后回话,程朗进来的时候正说到新罗的使团这几日就快抵京。事情都是往一处赶的,使团三月前便已出发,一是为了上贡,二是为了送六王子进京,名为求学,实为质子。 怎知中途就变了天,原先定好的章程自然也全都乱了套,钟毓只觉得头疼。 「新罗来朝一事,鸿胪寺的刚才重新拟的章程可行,你斟酌着办便是。」太后端坐上首,声音透着疲惫和喑哑,嘱咐过钟毓这件事须得跟程朗通通气儿以便布防调度後便叫二人退下了。 钟皇后从十六岁嫁给还是瑞王的大行皇帝起做了二十年瑞王妃,刚做了四年皇后,这下突然就成了太后,还是垂帘听政的那种。 遣退宫人後她坐在床边低头看着正在熟睡的顾旻,顾旻的眉眼肖似母亲,年幼的皇帝还不太懂得什麽是死亡,此刻在母亲的庇护下好梦正酣。 良久之钟太后呢喃了一句:「顾祯啊,你死了之後连个真心为你哭的人都没有。」 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钟毓和程朗一路同行出宫,两人皆是连轴转了一整天,现在才有喘口气的功夫,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拖得长长的,随着两人兜兜转转一时重叠一时又分开。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时候也不早了,要不一起用晚膳吧?」程朗叫住了正准备上马车的钟毓。 钟毓蓦然回首,看见程朗身後映着长安城的万家灯火。 五年前,云霁也是这样叫住他,问他要不要去吃饭。当时云霁刚刚下值,百官皆着圆领襕袍常服,那人偏偏穿出了一种鹤立j群的挺拔修长。 钟毓不知道後世有一句话形容这种现象,叫做「时尚的表现力还是看脸。」 二十七日之内举国上下不得宴饮杀生,不得舞乐嫁娶,现在其实并不是什麽做东请客的好时候。但程朗没考虑这麽多,他只是有些事情想问钟毓。所以当钟毓问他吃什麽的时候两人一时间竟陷入了尴尬的沈默。 程朗把马交给副官之後自己跟着钟毓一起钻进了马车。朱雀大街不复往日的喧嚣,只有达达的马蹄声伴随着车轮驶过。 「我在通义坊有座宅子,之前一直空着,这两日才收拾出来。一同去吃顿便饭,博雅可别嫌弃。」 对於程朗的提议,钟毓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程朗的这座宅子不过两进,布置得也简单,透着一股许久未曾住人的冷清。 还好程夫人拨过来的下人都伶俐,厨房利落地炒了几个小菜端上来,饥肠辘辘的两个人总算是吃上了饭。 钟毓心里一合计,好像跟程朗见面总是在吃饭。常在一起吃饭的人,关系总不会太差的。 他其实不太想跟程朗扯上关系,程朗这个呆子似乎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跟他其实算得上是情敌,这个呆子大概是唯一一个跟自己一样会怀念云霁的人了。 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钟毓虽面上不显,但程朗总觉得他今日似乎心情还挺好。但是皇帝驾崩,钟毓高兴什麽?高兴自己的亲外甥坐上了大位?程朗看看钟毓,这眉清目秀的瞧着也不像权欲熏心的样子啊? 钟毓放下筷子,抬头就看到程朗正盯着自己。 「怎麽了?」 「今日巡查禁军大营,我发现……」程朗斟酌了一下说道:「四年前就在册的兵丁竟一个也没有,将领也都是大行皇帝登基之後由别处提拔上来的,这太不寻常了。像是有人刻意要将一切都抹得乾乾净净。当时到底发生了什麽?云家究竟是怎麽灭门的?」 吃饭前程朗就支走了所有的下人,现在屋里只有两人对坐。 「人死不能复生,现在追究这些又有什麽意义。」 一朵灯花突然炸开,钟毓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程朗猛地站起来,却又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这麽多人死得不明不白难道就这样算了吗?不查清楚我寝食难安。」 钟毓憋了四年的心结在此刻突然就憋不住了,他反问程朗:「查?你怎麽查?程思退,你要是真这麽有心,那四年前你在哪里?」 「云霁病重的时候你在哪里?这些年你不闻不问音讯全无,要不是我告诉你的话,你连他已经死了都不晓得!」 「你现在寝食难安?你当时要是在这里云霁他也许根本不会死!」 钟毓出离的愤怒,说到後面一字一顿,字字诛心。 他费尽周折救下云霁,但云霁还是死了。 他明知事有蹊跷,但是他什麽都不能做。 他察觉到了真相的一角,然後他退却了。 世人只道他生於钟鸣鼎食之家,一世富贵顺遂,却不知他也不过是蚍蜉撼树,无力回天。 钟毓问得程朗哑口无言,彷佛把对方刺得t无完肤,就能掩饰自己的卑劣和怯懦。 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注】 ————————————我是吵架好可怕的分割线————————————— 「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王小波 -- 第六章——帝王心术 钟毓骨子里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但是他素来沈稳,并不冲动,鲜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钟毓觉得自己大概是这几年心里守着这个秘密已经憋疯了。 云霁醒来之後对当日的事情绝口不提,但是云家众人的屍首钟毓见过,皆是一刀毙命,绝不可能是普通的兵卒所为。 後来云霁独自葬在西山,不入祖坟,不受香火,成了飘零天地间的一缕孤魂,整件事情也随着他一起埋葬。 钟毓不停告诉自己那些枉死之人跟自己非亲非故,但每每午夜梦回耳边尤能听见凄厉的哀嚎,那是地狱一般的景象。 四年来钟毓的内心日夜煎熬却无从宣泄,此刻终於被程朗给引爆了。 刚刚才站起来的程朗又颓丧地坐下了,好一阵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两人相对无言,屋内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这顿饭是吃不下去了。 其实他知道自己向程朗发火纯粹是迁怒,这件事情牵涉的人太多,轮也轮不到程朗那里。但是刚刚才说出去的话没有收回来的道理,钟毓起身便要走。 谦谦君子恼羞成怒,钟家三郎落荒而逃。 二人初次见面时钟毓也是这样话说到一半就撇下了程朗,而程朗这一次又追了上去。 「博雅你等等,你别急着走啊。」程朗快跑几步赶上钟毓。 「思退还有话要说?」钟毓的语气不复平时的温和,有些冷硬,不晓得是气还没消还是拉不下脸。 「你现在不能走。」 「怎麽?莫非你还要拦我?」 「不是……现在已经宵禁了,你走不了。」 钟毓站着的地方正好背光,程朗没看见他的耳朵突然红了。 这座宅子虽然冷清,收拾过後倒也勉强能住人。 「博雅,你可睡下了?」 钟毓沐浴过後些恍惚却没有睡意,坐在床上发呆。突然听见程朗在外头敲门,只好起身去开门。 房门打开的瞬间夜风吹起了钟毓披散在身後潮湿的黑发,与白天一丝不苟穿着官服戴着幞头的样子判若两人,清朗的月光洒在他乾净的脸上,眉眼间透着几分少年人的稚嫩。 钟毓跨出一步来站在廊下与程朗说话,很明显没有让程朗进屋去坐坐的打算。 「我看你这边灯的还亮着,果然你还醒着。」 程朗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博雅当初甘冒风险救下云霁,实乃高义,在下感激不尽,铭感於心。」 程朗说着向钟毓一揖,钟毓没有开口,只抿着唇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博雅既然能救下云霁,想必你对这件事情不是无动於衷。难道你就不想替他讨回公道吗?」 却听得钟毓一声冷笑,「幕後黑手已经死了,你找谁讨回公道?」 「定南王没有理由对云家赶尽杀绝。」 「严承业此人自视甚高却有勇无谋,当然不可能是他做的。」 钟毓环视四周,说了句隔墙有耳,转身进屋去了。程朗紧随其後,跟着关上了门。 坐下之後,钟毓哑着嗓子问了一句。「思退,你可知当时长安城死了多少人?」 程朗坐在钟毓对面,缓缓摇头。 钟毓自嘲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但是京城兵变最终得益之人是谁?有本事只手遮天的又是谁?云家又是挡了谁的道才会遭此灭门之祸?程将军文韬武略,肯定不难想明白的。」 钟毓目光灼灼地看着程朗,声音压得更低了。 程朗眉头紧簇心思急转,钟毓话里话外的矛头全都指向刚刚驾崩的大行皇帝。 暖h的灯火摇曳,钟毓看见一滴冷汗自程朗的额头缓缓滑落。 送走程朗之後,钟毓仰起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钟毓的一番话完全出乎程朗的预料,直到走回自己的寝室他仍旧心惊肉跳,神思不属。 他是从沙场上的屍山血海里走过来的人,心x坚毅远胜常人,徵战杀伐生死一线之际也不曾畏惧,但是这一刻他动摇了。 林渊此人心x桀骜行事乖张,很不太像个德高望重的大儒,骨子里却是个刚直不阿的人,教给弟子的都是「为生民立命」的正论。 程朗子承父业镇守西北,x中也是一腔保家卫国的热血,如今却发现高坐龙椅的那个才是祸乱京城,令无数百姓枉死的罪魁祸首。 程朗不懂这样的帝王心术,他只觉得齿冷。 这是极其漫长的一天,时至子时含元殿依旧灯火通明,把墨一般浓稠的夜色撕开了一道口子。 此时仍跪在梓宫前守灵的不是皇嗣就是宫妃,钟太后要看顾的事情太多,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直到现在她才从紫宸殿忙完了过含元殿这边来。 她缓缓走到梓宫前环视殿中众人,此起彼伏的抽泣声让她有些心烦。 看见不过双十年华的刘美人哭得梨花带雨,钟太后平日里厌烦她掐尖要强地争宠,此时却又对她生出了几分怜悯和同情。 这些後宫女子若是已经生育的倒是还有些盼头,而那些年纪尚轻入宫不久的,大好的年华就此葬送,怕是只能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了。谁不是生不由己的可怜人呢。 皇子中顾昀居长,淑妃所出,早已封王建府,孩子都已经到了开蒙的年纪。最小的顾昭不足两岁,话都还说不利索,早早地被r娘带下去睡觉了。 钟太后作为嫡母,对这些孩子向来是很好的,虽说不免对自己的儿女多一点偏爱,倒也从没有亏待过任何一个。 大行皇帝膝下有皇子七人,公主却只得中宫嫡出的顾瑶光一个。瑶光乃是北斗之柄端,祥瑞之徵兆。她再过几个月就该行及笄之礼,b钟蕴小不了多少。 顾瑶光此刻也跪在灵前,抬起头望着钟太后,下巴尖上还挂着泪珠。 钟太后看到女儿萎靡的脸色和红肿的双眼,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用都跪在这儿,散了吧 。今夜本宫为陛下守灵。」 从清晨到夤夜已经快十个时辰过去,众人都是既乏且困,听闻此言不禁心神一震,向钟太后行过礼之後鱼贯而出。转眼间,除了伺候的宫人之外,殿内只剩钟太后与顾瑶光两人。 顾瑶光扑到钟太后怀里叫了声娘亲就开始痛哭不止,钟太后缓缓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 「没事了,没事了,好孩子,娘在这儿。」 钟太后听到瑶光叫自己娘亲而不是母后,感到一阵心酸。她的一生,最无上的尊荣和最深刻的不幸都来自於她的丈夫,而这一切终於都随着这个人的死亡而消散了。 「别怕,都过去了,娘在这里,娘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钟太后的声音很低,只有她自己和靠在她怀里的顾瑶光能够听得见。 顾瑶光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钟太后却能感觉到她仍然在抖个不停。 灵堂布置得庄重肃穆,被一盏盏的蟠龙灯照得亮如白昼,她冷冷地瞧了一眼停在正中央的梓宫,突然觉得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她不愿再跪这个人,更不愿惊弓之鸟一样的女儿继续待在这里。 现在皇帝死了,顾旻尚且年幼,宫中的事情她说了算,谁敢说个不字。 「瑶儿,别哭了。走吧,咱们也回去了。」 说着钟太后牵起了顾瑶光的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殿外漆黑的夜里走去。 -- ℜǒùяǒùщù㈢.cǒм 第七章——红鸾星动 本朝皇室笃信佛教,朱雀大街沿路就有不少香火鼎盛的名寺。皇帝驾崩,自然也要请僧人诵经超度。 程朗在含元殿中见到了之前塔林寺的慧一和尚。 慧一仍然穿着一袭月白的僧衣,眉目明秀飘渺出尘,在一众身披袈裟宝相庄严的老和尚之中分外显眼。 程朗本以为慧一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山野和尚,不曾想他竟然还是个高僧。 但是慧一并不与诵经的僧众在一处,他安静地在一旁,似乎是在等什麽人。 看到程朗和钟毓结伴同行而来,慧一远远的朝两人合十见礼。 钟毓走到含元殿门口时回头望去,由远及近是白茫茫的一片,从丹凤门一直到含元殿中全都跪满了人。 承恩侯府与镇国公府的人在殿中相隔不远,两人在梓宫前行过礼之後各自散开了。 钟毓低声询问:「父亲,娘娘现下可还是在紫宸殿中?」 如今虽没有朝会,但三省六部的官员们该办的事儿还是照样得办。 「各部均有事奏对,娘娘正和陛下在那边议事。」承恩侯的声音也压得很低。 钟蕴仍未康复,昨儿来过一次之後今日便留在了家中休养。钟毓倒是看见程颖板正着一张小脸跪在程夫人身边,程朗正在小声地跟她说着什麽,但是隔着人群并不能听见。 说话间钟太后身边的女官拢月领着两个内监走到慧一面前,行了一礼之後开口道:「慧一法师,娘娘请您往紫宸殿一叙。」 慧一道了声有劳跟着拢月往紫宸殿走去。 殿中的氛围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程朗和钟毓看着大行皇帝的梓宫心情颇为复杂,都不愿意多待,借着有差事要回禀的由头也跟着去了紫宸殿。 程朗心道,原来不止钟毓跟慧一相熟,连钟太后也认识他。只是不知太后请他过去做什麽? 慧一彷佛背後长了眼睛似的知道二人跟在他後面,还站在丹墀处等了片刻,待程朗和钟毓走过来了才又一起去紫宸殿。 「看来贫僧果然与两位施主颇有缘分。」慧一的声音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功效,如果不是时机不合适,程朗觉得慧一说不定还能拈花一笑。 「没想到你居然舍得下山了。」钟毓的话其实不太客气,但语气却很亲近。 慧一转过头看钟毓,有几分高深莫测地说道:「贫僧夜观星象掐指一算,长安城如今有大事,不可不来。」 程朗福至心灵地反应过来,慧一这是在跟钟毓打趣。 「那大师可替在下算出了些什麽?」 「红鸾星动……」 钟毓脚步一顿。 「胡说八道些什麽,慎言。」 「出家人不打诳语。」 果然不是什麽正经和尚。 宣政殿前左右的官署里面仍然有群臣忙碌不停,只是众人皆为大行皇帝服丧,b起平时更添肃穆。 拢月姑姑领着三人途经宣政殿,再走约不足百米便到了紫宸殿。 紫宸殿是皇帝的寝殿,亦是平日里处理政务会见群臣之所。 年幼的顾旻此刻端坐殿中,他虽还未登基,但总要开始学着如何做一个皇帝。 殿中挂起了一道珠帘,後面本是钟太后的位置。 本朝民风开放,男女大防并非极其森严,所有的事情其实又是钟太后在拿主意,她索性出来坐在了顾旻的边上。 大内官燕艳德送中书令陈余从紫宸殿中出来,正好遇见钟毓一行人,陈余脸色凝重,抱着几分主少国疑太后专政外戚擅权朝纲动荡的忧思,脚步蹒跚地离开了。 燕艳德送走陈余之後,才来与三人见礼。 「慧一法师,娘娘正等着您呢,快随小的进去吧。还请钟大人,程将军在偏殿稍坐片刻。」 钟毓看着慧一离开的背影,想起刚才那句红鸾星动,暗暗翻了个白眼。 程朗和钟毓倒也没坐多久,很快燕艳德就又过来请二人往正殿去了。 「两位爱卿平身。」 不等程朗和钟毓行完礼,顾旻就已经急急叫起,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两人。 顾旻已经正襟危坐足有小半日,听了一早上白胡子老大臣们云遮雾绕的之乎者也,多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程朗和钟毓,一个是他颇为崇拜向往的大将军,一个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亲舅舅。此刻见到两人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钟毓起身後见他如此模样,悄悄冲小皇帝眨了眨眼。 「舅…锺爱卿有何事要奏?」 顾旻一时忘了改口,说完忍不住转过头看了看钟太后。钟太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表示无妨。 「啓禀陛下,新罗使团即将抵京,须得安排一位特使至城外迎接。」 按照原先的计划,本该是顾旻去迎接使团。他虽仍年幼但身份贵重,大行皇帝本就打算册立其为太子,这正是给他安排的第一桩差事。然而如今顾旻已经成了嗣皇帝,自然不可能再去亲迎一个属国质子。 「陛下觉得让谁去合适呢?」 钟太后接着钟毓的话继续问顾旻。 这两日朝臣奏事,都是这般先问过顾旻的意见,意在让他开始学着自行处置朝中事务。若有不够周全的地方,钟太后再将道理掰开肉碎了了细细地讲给顾旻听。这样议事虽慢些,倒也妥当。 钟太后身为人母,自然是一番用心良苦。 顾旻抿着唇细细思索之际,钟太后又吩咐赐座奉茶。 程朗看顾旻的神情,想起了昨夜在廊庑间看着他不说话的钟毓,心道果然外甥多似舅。 「朕以为,此事该让惠王去办。」 惠王是顾旻的大哥,原先的皇长子顾昀。 「惠王是朕的兄长,让他去迎接新罗使团,身份上才算匹配。且惠王行事稳重,必不会堕了我大周的上国威严。」 顾旻不疾不徐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虽还显稚嫩,但已经有了几分样子。 钟太后听完赞许道:「陛下说的很有道理。」 然而紧接着钟太后话锋一转:「只是有一点陛下忘了,惠王不仅是陛下的兄长,他还是你的父皇在世时亲封的第一个王爷。如今陛下初登大宝根基未稳,惠王却已经当差多年。所谓人心不足,虽是同胞手足,陛下对其也不可不防。」 慧一坐在边上拨着佛珠,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程朗心里咯噔一下,这绝不是应该让他听到的话。 他刚回京时,惠王府办百日宴就送过帖子到镇国公府。镇国公程源只派人送了礼过去,程朗自然也没有去赴宴。 程源b程朗年长许多,因早年间的旧患缠身,如今只挂着爵位和虚衔,并不理事。 镇国公府世代镇守西北的担子才落到了程朗的头上。 钟太后这样把话摊开了来讲,明显是要程朗站在小皇帝这一边。 镇国公府居四方统帅之首,素有威望,程朗代表的不仅是镇国公府的态度,还牵涉着四境大军的风向。 果然,钟太后说完之後有意无意地望了程朗一眼。 两人目光相接,程朗匆匆低下了头。 「那母后觉得该让谁去才合适?」 「陛下何不问问钟卿?」 钟毓闻言起身,一揖後道:「回太后,微臣觉着,可让三殿下担任特使一职。」 「宴儿近日颇有长进,派他去本宫倒是觉得妥当。」 顾旻在兄弟当中行五。 三皇子顾晏今年十五,刚至束发之年,性情平和,母族不显。 钟太后淡然地点点头,算是把这事儿定了下来。 -- 第八章——菩萨低眉 顾旻心里其实不太相信钟太后关於顾昀的那一番话,他觉得大哥向来对他很好。但是小皇帝现在已经开始明白不是什麽想法都可以直接往外说的。 程朗现在特别想要溜之大吉。他深深地觉得自己今天跟慧一和钟毓一起过来就是个错误。 程朗少年失祜,是在兄嫂的看顾下长大的。对程源来说,程朗跟他的儿子也没有什麽区别,更何况本来就有长兄如父的说法。 但是由於云霁的事情程朗跟自己大哥已经很久没有讲过话了。当初程朗毅然远走边城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程源知道了二人的关系後非要催他成亲,否则他也不会自己在外面置宅子。 这些年全靠程夫人当中调停,不然两兄弟指不定得闹成什麽样子。这次程朗回来之後镇国公还是毫不松口催程朗成亲,程朗一听就说自己要搬出去,程夫人劝了又劝拦不住,只好随他。 国公府的爵位定然是要传给程逸的,程朗尚未成家所以还没有分出去另过。严格算起来其实镇国公这三个字其实跟程朗没有什麽瓜葛。 而且程朗心中介怀兄长一直瞒着自己云霁的死讯,否则他如何会一走多年,与云霁参商永隔? 很显然钟太后并不清楚国公府的这些家事。一笔写不出两个程字,从表面上来看,程朗作为程家现在唯一一个在军中身居要职之人,他的立场就是镇国公府的立场。 钟蕴与程逸二人的婚事,钟太后这样安排,若要说她当初真是一点这方面的考量都没有,程朗是万万不相信的。 钟毓看见程朗不自觉地用食指轻轻点着茶盏,不晓得在琢磨些啥,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终究还是什麽都没有说。 「戍守京畿的重任和朕的安危,可就全都仰赖程将军了。」 顾旻的声音将程朗拉回到了紫宸殿中。 小皇帝说得很诚恳,他是真的相信程朗战功彪炳,是个保家卫国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程朗立时站了起来,深深一揖,直道惶恐。 「程将军过谦了。这些年程将军镇守西北,劳苦功高。哪怕是这长安城的街头巷尾,都在传颂程将军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常胜将军。」 钟太后勾起唇笑了笑,稍作停顿之後又缓缓道:「本宫还听说,还有人将程将军的事迹编成了歌谣,在京城之中可是脍炙人口传唱不息呢。」 钟太后说话总是轻声细语斯斯文文的,她一边说一边带着笑意望向程朗。 再传下去,只怕就该传程家功高盖主狼子野心意图谋反了! 程朗感觉自己的背後有些凉。面对钟太后和小皇帝这母子二人恩威并施的轮番攻势,他有些招架不住。 不知为何,程朗突然偷偷用余光瞄了钟毓一眼,又看到了在边上彷佛入定一般的慧一和尚。 钟太后是否知道云霁的事情,不然为什麽这麽巧今天这两人都在这里?不然钟太后特意召见一个和尚做什麽? 原来慧一和钟毓今天都是在等着自己的。 哪怕看在独葬鹿野山的云霁份上,自己也得站到钟太后和小皇帝这边来。 这是让人心甘情愿往里面跳的艳谋。 钟太后如此手段,她真的会一直和小皇帝一条心吗? 毕竟权力滋长野心是亘古不变颠扑不破的道理。 程朗脑子里转了好几转,终是跪下行了一个大礼,答道:「陛下知臣,信臣,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慧一突然睁开了双眼。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程朗,眼中似有无尽的悲悯。我佛慈悲,众生皆苦,菩萨低眉,是为不忍。 这日钟毓又是临近下钥之时才终於忙完了手上的事情。他独自一人出宫,走到马车前面的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三郎可是在找谁?」良吉是钟毓的小厮,素来伶俐,见自家少爷环视张望的样子,不禁开口问道。 钟毓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又自嘲地一笑,并没有答话,径自上车了。 今天不像昨天有程朗相邀,钟毓自然是要回家的。然而回到承恩侯府之後他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钟毓到家见过父母之後就去探望钟蕴,他与钟蕴兄妹二人的感情b起另外两个庶出的兄长要亲厚许多。 钟毓有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爱好,他自幼就爱抱着这些毛茸茸圆滚滚的狸奴不撒手。 但是父母训斥其不可玩物丧志,专心读书才是正理,自是不给他养的。 然而钟蕴有一只养得极好的大黑猫。 钟蕴有时觉得兄长爱护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那只猫。 钟毓走进钟蕴住的灵卉院,这院子平日里热闹得很,也就最近这段时间钟蕴没有法子开口才安静了些许。 门口的小丫鬟看见钟毓匆匆行了礼之後跑进去通报,很快映雪就走了出来迎钟毓进去。 「三郎刚刚下值回来?今日可没这麽快开饭呢,咱们这里有公主殿下带来的果子点心,三郎若是饿了可以先用点。」 映雪一边带着钟毓往里走一边说话,钟毓听完感到有些奇怪。瑶光来这里做什麽? 果然进去就看到顾瑶光坐在钟蕴的床边,两个小姑娘正亲亲热热地凑在一处说话,准确来说是顾瑶光在说话,钟蕴还是连写带b划。 见到钟毓进来,钟蕴的眼睛一亮。顾瑶光也站起身叫了一声舅舅。 顾瑶光的脸色不太好,眼睛底下透着青色。 钟毓看到顾瑶光憔悴的模样眉头立马就皱了起来,「公主殿下还是要节哀珍重才是。」 怎知顾瑶光听完钟毓的话之後脸色更差了,摇摇欲坠地坐下了,刚才跟钟蕴还有说有笑,这会儿已经开始泪流不止。 钟蕴似嗔似怒地瞪了钟毓一眼。 钟毓感到更奇怪了,顾瑶光跟钟蕴一样都是在他眼前长大的,性子他是很清楚的。 b起野马脱繮的钟蕴,顾瑶光简直是京中贵女的典范,大方又知礼,最懂事不过的小姑娘了。 今天这是怎麽了? 顾瑶光越哭越厉害,哭得钟蕴和映雪都慌了手脚。 映雪以为她是因为先帝驾崩伤心过度,一边拿了丝帕给她擦眼泪,一边安慰她说先帝也b不愿看到她如此难过的。 钟毓却隐约感到事情不太对劲。 照理来说顾瑶光此刻应该是在为大行皇帝守灵的,她为什麽会来这儿? 没有摆仪仗也就罢了,怎麽身边连个伺候的宫女都没有,独自一人在钟蕴的屋里? 而且,似乎一提到大行皇帝,顾瑶光就哭得愈发难以收拾,不是伤心的那种,是瑟瑟发抖地那种哭法。 自己出宫之前明明还去见了太后一面,太后为何不提顾瑶光来了钟府的事情? 对於狸奴和小姑娘,钟毓的耐心似乎格外的好,他轻声道:「瑶光,别哭了。舅舅问你,你身边伺候的人都哪里去了?」 顾瑶光终於抬起了头,哽咽着说:「她们在木华院待着,我不让她们跟着过来。」 木华院是承恩侯府给顾瑶光留的院子,平日里她偶尔也会来钟家小住。虽说不太合规矩,但她是本朝唯一的公主,宫中倒也不太苛责她。 钟毓低头,突然瞥到顾瑶光的手臂上有道青紫的痕迹。他隔着袖子一把抓住了顾瑶光的手臂:「你手上的伤是怎麽来的?」 顾瑶光慌乱地把手抽回去,泪眼婆娑,一边摇头一边抽泣。 钟毓心里隐隐有了个骇人听闻的猜测,但是他不能直接开口问顾瑶光。 太医院说大行皇帝突然驾崩的原因是心疾发作。 他突然很想问一问钟太后,大行皇帝到底是怎麽死的?但是他直觉地知道自己不应该问。 秘密,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钟蕴无奈地看向钟毓,两人对视,钟蕴抬起下巴指了指门口,示意钟毓此刻还是先出去。 -- 第九章——少年事 八月正是桂子开得繁盛之时,处处皆有暗香浮动。钟蕴的院子里特地移栽了一棵木天蓼,小白正撒着欢在树下打滚儿。 钟毓蹲下身挠了挠小白的下巴,小白收起爪子抱住钟毓的手,舔了两口。狸奴舌头上的倒刺刮得钟毓苏苏麻麻的。 几年前小白尚未长得如此珠圆玉润,还是只软绵绵的小n猫时曾经跑丢过一次。 小白算得上是一只命很好的狸奴,那回他在外面遇到了云霁。 云霁那日没有带小厮,他独自从西市往家里走去。快走到当时还不是承恩侯府的钟家时,路过的云霁听见身边低矮的树丛里有微弱的猫叫声。 多亏了云霁的眼神好,才能看到被困在树丛中漆黑一团的小小白。 云霁那日穿着一身天青色的常服,也不嫌弃这只脏兮兮的小狸奴,伸出手轻轻地将其捞出来抱在怀中。 钟毓回府的时候正好就看见云霁在自己家门口不远的地方抱着自己家的猫。 那天日光和煦,正是晒书的好日子,风中隐约还飘荡着墨香。 云霁和钟毓之前因为公事见过几次,两人都是世家子,人上人。 钟毓当时还奇怪云霁为什麽一个人在这里。後来他才知道,那日云霁是去见了程朗,结果两人不欢而散。那是云霁和程朗最後一次见面。 钟毓往前一步指着云霁怀里的小小白问道:「这,似乎是舍妹养的狸奴?」 「在下也只是途经此处,听见这小家伙叫个不停,才发现他被困在了树丛里。」云霁说着伸出食指往路边指了一下。 小小白实在是黑得没有一丝杂质,就是不知怎麽弄得灰头土脸一身狼藉。云霁的手被怀里的小狸奴衬得莹白如玉。 钟毓又再往前走了一步,安抚地顺了顺小小白的毛。 不知怎的,钟毓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很冲动的念头,他想要带云霁回家。 「这狸奴唤做小白,舍妹宝贝得不得了,不晓得今日为何会跑到外面来了。」 「小白?」云霁看着怀里黑得深沈的小狸奴,唇边荡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舍妹若是知道是行止捡到了小白,必然是欣喜的。行止不妨随在下一道进去坐坐吧?」 钟蕴那时才十岁出头,根本不知道云霁是谁,钟毓眼都不眨地把她搬出来做话头。 钟毓一只手负在身後,说话间不自觉地握紧了手,眼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云霁正觉得烦闷,又不知何处可去,便应下了钟毓的邀约。他一时间也没注意到,钟毓跟他讲话的时候有越凑越近的趋势。 钟毓带着云霁一路往里走,云霁手里还抱着可怜兮兮的小小白,身後跟着钟家的仆从,两人似乎都不曾发现有什麽不对。 钟蕴正在到处找猫,还想打发人上外面去找,看到小小白立时就冲了过来。她在即将扑倒云霁的前一刻才看看刹住了脚。抬头一看,是个自己之前从未曾见过的小哥哥,好看得很。 钟蕴带着上一世的记忆而生,不是此间之人,心中也没有那些三从四德的规训。 她望着云霁,愣愣地咧嘴一笑,暴露了她仍在换牙而且有两颗牙刚刚掉了还没长出来的事实。 钟毓心里好一阵嫌弃,伸手把她从云霁跟前拉到了边上。 「小白贪玩跑到外面去,幸好被行止发现捡到了。」 钟毓边说边将小小白从云霁怀里捞出来交给钟蕴,他当时触碰到云霁的手是暖的,不像後来云霁的指尖总是泛着暗紫,直冷到钟毓心里去。 「还不快向云哥哥道谢。」钟毓还未及冠,在钟蕴面前却很有兄长的架子,虽然钟蕴从来也没太服过谁的教训。 他不自觉地在心里又念了一遍云哥哥三个字,咀嚼到了几分缠绵的意味。 「蕴儿和小白多谢云家哥哥仗义相助。」 钟蕴像模像样地向云霁行礼致谢,就是说话有点漏风。她瞥到钟毓的神情,暗道一句:「春心动,不得了。」 「本该如此,钟姑娘不必多礼。」云霁并不因钟蕴年纪小而看轻她,也郑重地一揖回礼。 正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钟毓蹲在木天蓼树边上,抱起已经是一只老猫的小白,然後不甚讲究地背靠着树坐到了地上。 树荫下面光影斑驳,小白的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他一边眨眼一边望着钟毓,百无聊赖地扫着尾巴。 钟毓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挠着小白的下巴,小白舒服地眯上眼,开始打起了小呼噜。 「老白啊,你说我该怎麽办呐。」钟毓对着怀中的老猫喃喃自语。 钟毓还是觉自己心中的猜测太过耸人听闻,虽然钟毓自认不是什麽高洁君子,皇帝驾崩之後他甚至大逆不道地腹诽了一句死得好。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麽皇帝就不是死得好,而是死得太便宜了。 钟蕴这边,她耐心地等着顾瑶光终於哭累了,情绪缓和下来,才慢慢在顾瑶光的手心中写字 「你还没说娘娘今日怎麽舍得放你到我这儿来。」 顾瑶光一边拭泪,一边小声地说:「我这两日睡不着,一直梦魇,母后便说送我出来散散心。」 「那你都梦到些什麽了?」钟蕴又继续写。 「我……」顾瑶光欲言又止,觉得实在是难以啓齿。 「你倒是说呀。」钟蕴见她这幅样子不禁有些急了。 现在屋里就钟蕴和顾瑶光两人,连映雪都出去了。顾瑶光皱着眉头把手从钟蕴掌中抽回来,撩起了自己的袖子给钟蕴看。 顾瑶光白皙的手臂上有一道道青紫的瘀痕,钟蕴仔细看了看那形状,外面四道里面一道为一组,是成年男子的掌印。 钟蕴顿时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盯着顾瑶光。 她在顾瑶光的手心写下两个字:「皇上?」 顾瑶光点点头,眼泪又要往下掉。 钟蕴一把抱住泪如雨下的顾瑶光,心疼得不行。 「瑶光别怕,没事了。」钟蕴自己也不禁红了眼眶,语带哽咽地安慰着顾瑶光。 顾瑶光却轻轻推了钟蕴一下「你能说话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向外面走去,唤道「映雪,快去请大夫,你家姑娘的嗓子好了,能开口了。」 映雪答应了一声匆匆而去。钟蕴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真的又能重新讲话了。 钟毓也听见了顾瑶光的声音。他放开小白之後站起身,往钟蕴房中走去。 「舅舅,小姨她能说话了。」 钟毓见顾瑶光脸上还有泪痕,破涕为笑的样子,不复刚才的愁容满面,笑着点了点头。 「蕴儿,你能说话了?」 钟蕴坐在床边,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直愣愣地看着钟毓,唤了声兄长。 钟毓见她这幅模样,猜想应是刚才顾瑶光对她讲了些什麽。 钟蕴一把紧紧抓住钟毓的手臂,却说不出话来,钟毓感觉到她的手在发抖。 就算这几日顾瑶光可以躲在这里,但到了出殡当日,她仍得去三跪九叩以尽孝道。 这种事情不能说出去,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可是凭什麽? 顾瑶光心中尽是惶恐,钟蕴只感到无从宣泄的愤怒和不平。 钟毓盯着钟蕴的双眼,极为严肃地对她说:「蕴儿,你听清楚了,这件事情你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去,一个字都不能说。哪怕对母亲,对映雪也不能说,也不准去问娘娘,明白吗?」 钟蕴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缓缓点了下头。 钟毓又看向立在床前的顾瑶光,沈硬了半晌才道:「殿下,可有太医替您诊过脉了?」 顾瑶光闻言身子一歪差点就要倒下,她撑住床沿之後缓缓站直,两手交织在一起死死地握住手帕,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来,绝望地摇了摇头。 「公主殿下愿为先帝礼佛一年以表哀思孝道,一年之内不见外人。臣定会为殿下将此事安排妥当。」 钟毓一边说一边想到,怪不得今天娘娘会宣慧一入宫觐见。 顾瑶光松开手,颓然地坐下。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道:「瑶光多谢舅舅。」 话音刚落,院子里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是映雪领着大夫过来了。 钟毓起身去了外间,他也不好一直待在这里。 顾瑶光此刻避无可避,她镇定地站起身来,放下了隔间的纱帘,乾脆就坐在了屏风後面。她看着还是那般金枝玉叶的模样,但是钟蕴知道,一切都已经不再一样了。 -- ℜǒùяǒùщù㈢.cǒм 第十章——既见君子 昔星河今年十七岁,此时他正坐在去往长安城的马车里。 车队已经走了足足三个月,涉过白山黑水,走到夏逝秋生。这是昔星河有限的人生当中经历的最为漫长的一次旅途。 他最初也曾兴致高昂地策马扬鞭,但一开始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後,大部分时间还是都老实地待在车里。经过数月的跋涉之後,那点兴奋也烟消云散,终於只剩下难耐的枯燥和疲惫。 「世子,方才婢子去问过金大人了,咱们再走三日就能见到长安城啦。」 善熙撩起帘子从外面进来,此刻昔星河正歪在车里的小榻上面,靠着一个鹅h色锦缎面绣兰草的软枕,伸着手拨弄挂在边上的一个镂空葡萄花鸟纹球形小香炉,氤氲的烟气袅袅上升。 车帘掀开的瞬间,有几缕浅淡飘渺的水仙香气逸出,转眼消散在风中。 「嗯……」昔星河懒懒地应了一声。 「世子可要下车去走走?」善熙一边说着一边往香炉里添了块香饼子。 「不了,我乏得很。」一路颠簸下来,昔星河这几日有些蔫了。 他又轻轻扯了下善熙的衣袖,低声道:「别点香了,打开我透透气。」 新罗使团的官员连带仆从有浩浩荡荡上百人,现正在官道旁稍作休整。 「善熙啊,新罗离长安这麽远,你说咱们什麽时候才能回去呢。」 昔星河望着窗外,似是询问又似是叹息。 善熙闻言转过头看昔星河,只见他面色如常,眼中却透着几分愁绪。她在昔星河的身边坐下,帮他理了理身後靠着的软枕。 「世子,人家都说长安是世上最大的都城,占尽了人间的繁华风流,婢子倒是向往得很。」 「婢子就想着,其他的事情自己也做不了主,还不如索性放宽了心,定要看遍这首善之都的盛景才算是不虚此行。」 昔星河一边听着一边摇头,最後终於笑开来,轻轻点了点善熙的额头道:「就数你最想得开,什麽都不愁,吃什麽都香。」 「世子又笑话婢子。」善熙说着也笑了。 「快到中秋,肯定是有人想我了,这几日我老是打喷嚏。」 「明明是世子你穿得少着凉了。」善熙无奈地撇了撇嘴 昔星河微微一叹,不再言语,眯上眼睛打了个盹。 此去经年,山长水远,故国亲友从此只在梦中。 多年以後,昔星河遥在新罗西望长安,却又感觉长安才自己是回不去的故土。 傍晚车队行至驿馆,却见到驿馆的灯笼都换成了白色,出来迎接的大周官员也身着丧服。 昔星河有些诧异,问道:「这是京中哪位贵人殁了?」 大周各个属国皆通汉字,贵族皆以能讲一口流利的雅音为荣。昔星河的汉话讲得很好。 「世子有所不知,是我大周的皇帝陛下龙驭宾天了。」 昔星河一怔,使团还没到长安皇帝就没了,他们觐见谁去? 「传令下去,使团众人皆换上素服,以表哀思。」 翌日使团再出发时,已是另一番样貌。 随着长安城越来越近,一路的气氛也愈发肃穆。 快到城郭时,昔星河终於出了马车,改为骑马走在队伍前面。 他遥遥地望见大周的特使和官员已经等候在城外的长亭处。 命运的车轮,终於将昔星河带到了长安城。 在长安城的年月当中,他会挥霍他的轻狂气盛,他会遇到他的毕生挚爱,也曾经落花踏尽,也不惜貂裘换酒。 那些炽热的火焰会温暖他孤冷的内心。那些埋在灰烬下面的火种,终有一日会生根发芽,开出璀璨夺目的花朵,照亮他人生当中的漫漫长夜。 然而此刻的昔星河一无所知,他驾的一声,向着诗人们竞相传颂的万国笙歌醉太平(注)的盛世都城打马行去。 新罗使团来访,迎接的特使从顾旻换成了顾晏,但是程逸作为镇国公府的世子,副使的位置倒是一直没有动过。 长亭外,程逸就站在顾晏身後不远的地方。这日天朗气清,程逸一眼就看到年少的昔星河银鞍白马远道而来。 这一眼,程逸突然就明白了当年程朗和云霁二人之间的关系,突然就领悟了他们的钟情,突然就读懂了山有木兮木有枝。 很多时候,心动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这般不可理喻,如此无可奈何。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後来,钟蕴同这二人喝酒,拍着脑门儿骂了一句:「tamade,人间不直!」 程逸此时虽心猿意马,但其实这是个事关两国邦交的重大场合。 大周众人以顾晏为首,新罗使团以昔星河为首,两边自是见礼交接不提。 安排使团众人住进驿馆之後,昔星河一身素服,随顾晏和程逸进宫吊唁大行皇帝。 本该三人各乘车辇,但是程逸说作为东道主应该与新罗世子一道,也好向世子介绍介绍长安的风土人情。 顾晏本不是外向强势的性格,程逸又在京中这一代的勳贵子弟当中颇有些名望,顾晏心里虽觉得不太合适但也没有说什麽。 所以最後变成了程逸与昔星河共乘。 顾晏:说好的一起呢?为什麽只有我一个人? 昔星河:大周果然是热情好客的礼仪之邦! 昔星河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他在新罗时也曾听闻四年前长安城经历过极为惨烈的兵祸,但此刻却已经丝毫看不出当初的痕迹了。 「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以东是万年县,以西是长安县,两县均为京兆府治下。」 「城内有廿二大街交错,分一百一十坊,各坊间有众多名观古寺。」 程逸坐在昔星河旁边,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指向外面:「这里是玄都观,玄都观对面就是大兴善寺了。」 昔星河闻言看去,只见两边都有信众香客络绎不绝,芸芸众生,劳劳终日,求富贵荣华,求康健长生,不一而足。 「在下曾读到前朝史书中有关於长安建城的记述,说是‘宇文恺置都,以朱雀街南北尽郭,有六条高坡,象乾卦,故於九二置宫殿,以当帝王之居;九三立百司,以应君子之数;九五贵位,不欲常人居之,故置玄都观及兴善寺以镇之。’今日得见,果然是不负盛名。」 程逸听昔星河背了好长一段书,只觉得这人简直太有意思了。平时他最不耐烦听那些呆子掉书袋,但是此刻昔星河的声线滑过耳边,程逸特别愿意一直听他讲下去,想讲多久都可以。 「星河世子真是学识渊博,对这些掌故b我这在长安城出生长大的人还要清楚,倒是在下献丑了。」 程逸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他看向昔星河的双眼,那双眼里旁佛真的有万千星光,正如他的名字一样。 「不敢,程世子言重了」 昔星河的嘴边也有一丝笑意,但是他们此刻是在去为大行皇帝吊唁的路上,不可太过张扬,两人都笑得很克制。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很奇妙的,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正是如此。 认识程逸的人都知道他并不算特别风趣,但昔星河觉得此人就是对他的胃口。 连前路的未知与惶恐,似乎都没那麽可怕了。 「待到明年春日,玄都观中的桃花千树可是长安城的一道盛景。届时在下做东请星河世子观中一游,还请世子务必赏光。」 「程世子好意,星河却之不恭。」 程逸三言两语就约好了昔星河明年春日玄都观看桃花,昔星河虽博闻强记,但对长安的民俗风土还是不甚了解,并不知道自己究竟答应了什麽。 朱雀大街作为主g道,居中贯穿长安城,程逸今天却感到长安城太小了,朱雀大街太短了,他还没跟昔星河说几句话,车队就已经行到了丹凤门。 丹凤门坐落在南北中轴线之上,是宫城正门。众人经丹凤门入宫城往含元殿。 有诗云「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含元殿建於龙首塬的高地,恢弘巍峨,视野开阔,可俯瞰整个长安城的千家万户。 昔星河与新罗使团众人历时三月有余,终於到了他们此行的终点。 然而,此时的含元殿一片素缟,并非往常举行大朝会时的那般盛况。无论大家心中抱着什麽样的想法,但是每个人都安守在自己的位置上为大行皇帝举哀,似乎他们真的在追思这位英年早逝的帝王。 昔星河到了长安之後乾的第一件正事,就是跪这个自己压根儿一面都没有见过的皇帝。 他神情凝重,姿态端正,朝大行皇帝的梓宫庄严行礼。 顾旻第一次召见外国使臣,心中还有些许忐忑。其实他们离顾旻太远了,大殿中一张一张看不清眉眼的脸在他面前晃过。他正襟危坐,说着之前钟太后和臣子们早先教给他的那些场面话。 一片庄严肃穆当中,顾旻似乎这才第一次看到了皇权的面貌,但是他不知道这一切跟自己到底有着什麽样的联系。他们跪拜的是虚无缥缈的君权神授,并不是他顾旻这个人。 世人跪诸天神佛,跪君亲师长,跪的是权力和等级,跪的是敬畏和惶恐,跪的是所有人根本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切实存在的一个东西。 顾旻畏惧他的父皇,此刻他无知无觉躺在那里,活着的人却仍要跪拜他,旁佛死亡也不能消解他握在手中的权柄。 钟太后坐在顾旻身後靠右的位置,一眼就能望到顾旻的背影和侧脸。 作为一个母亲,她了解自己的孩子。 顾旻是个好孩子,他真诚而善良,但是这些特质都会成为他真正走向权力巅峰的绊脚石。 她不知道把顾旻扶上皇位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但是她现在没得选,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杀死了天下最尊贵的帝王,她已经没有退路。 她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她希望顾瑶光和顾旻能好好活下去。 她把顾瑶光送去钟府後,钟毓来见她的时候什麽都没有问,只说公主有心向佛。 她一看钟毓的神情便知道他什麽都晓得了,钟毓太聪明了。不仅聪明,身上也没有父亲那种道学家的古板,而且钟毓跟慧一的关系很好。现在她唯一可以倚仗的人就是钟毓。 隔着珠帘看着那尊极尽奢华的棺椁,钟太后心中突然反应过来顾祯这个人是真的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 原本提心吊胆的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没有人能逃得过死亡,那是所有人的归宿。 -- 第十一章——智多近妖 钟毓跟慧一相识已久,但是从来没有跟人说过他和慧一是怎麽认识的。不过钟家的人都知道慧一。 原因无他,前些年钟毓到了议亲的年龄,他突然领了个仙风道骨的和尚回来说,此子虽尘缘未尽但与佛有缘,不应结亲。 不知道哪里来的山野和尚说出来的话钟夫人自然是不信的,若不是大周由皇室到民间都笃信佛教,敬重修行之人,只怕是当时就要把慧一赶出去。 事後她跑遍了长安城内的各个名寺去给钟毓算命,奇怪的是这些高僧就跟串好了口供似的,众口一辞地都说钟毓命中注定没有姻缘。 钟夫人急了,她不相信自己的宝贝儿子是这麽个天煞孤星的倒霉命格。如果钟毓注定会出家,她老了还能指望谁?承恩侯府岂不是要传给那两个庶子? 跑遍了昭仁寺,兴善寺,法门寺和青龙寺的钟夫人回来就大病一场。这些年来每次她要跟钟毓说成亲的事情,才起个话头钟毓就把佛祖搬出来,堵得钟夫人无话可说。 这个问题至今仍是她的一块心病,尤其是跟京中那些贵夫人们交际的时候。想要跟钟府结亲的人太多了,每次有人来探钟夫人的口风,她都只能含糊其辞地搪塞过去。 钟夫人虽三缄其口,但这件事情还是在长安城里传开了。钟毓如今已经二十有三,按虚岁算的话还得加上两岁,别人家的孙子都已经到了开蒙读书的年纪,钟毓仍然是那句我与佛有缘。 长安城里各家各户的夫人小姐均是扼腕叹息,钟家三郎这麽好的人品,怎麽注定是要当和尚的呢。 大行皇帝出殡之後三日,慧一又来了钟府。钟夫人看到他就是一阵肝疼。她用尽了自己所有的修养勉强跟慧一打了个招呼,出门去了,至少眼不见心不烦。 钟蕴陪着顾瑶光在听雨阁等钟毓和慧一,茶都凉了三次才等到姗姗来迟的二人。 顾瑶光这些日子倒是很坦然的样子,面上看不出什麽蹊跷,但是钟蕴晓得她心里憋得厉害。顾瑶光夜里还是不敢自己一个人睡,总是歇在钟蕴的灵卉院这边。 钟蕴每晚都听到顾瑶光的梦呓,但无论她怎麽喊都没办法把顾瑶光从噩梦中叫醒,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梦魇中挣扎呼喊,泪流满面。 顾瑶光这个样子钟蕴自然也是睡不好的,几日下来她的眼底已经是一片乌青。 钟蕴对慧一的印象很深刻,也不为别的,主要是慧一实在长得太好看了。她活了两辈子,也极少亲眼见到这麽好看的人。 见到钟毓跟慧一两人缓缓而来,她直接忽略了钟毓,站起身来落落大方向慧一行了个合十礼。 「瑶光,这位是慧一法师。慧一法师於医道颇有造诣,精通岐h之术。」 没有外人的话钟蕴极少称呼顾瑶光为公主殿下,只有两人打趣的时候会管顾瑶光叫小公主。 顾瑶光随着钟蕴站起了身,闻言也学着她的样子向慧一行了个合十礼。慧一道了声有礼便示意两人坐下。 慧一也不多言,请顾瑶光伸出手来诊脉。两只手都切过脉之後,慧一低头念了一句佛。 那日钟太后请慧一进宫,倒是没有对慧一说什麽,而是亲笔写了封信给慧一,待慧一看完之後又当场把那封信烧了。 慧一虽不太像个正经和尚,但他骨子里其实是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此刻看向顾瑶光的眼神中带着不忍。 顾瑶光其实很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麽,她冷静地开口道:「慧一法师不必顾忌,瑶光省得的。」 钟蕴握住顾瑶光冰冷的手,眼眶泛红。 顾瑶光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情绪,一副心如止水波澜不兴的模样。 「红尘嚣嚣,公主殿下不如随贫僧到寺中清修一段时日吧。」 慧一不能直接在承恩侯府给顾瑶光开药,顾瑶光虽然这里暂住,但绝不可能在这里疗养。偌大的侯府,算上仆从下人足足有数百号人,难免会走漏了风声,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塔林寺素来清净,只是地处偏远屋舍简陋,怕是要委屈公主。」 钟毓全程在一旁没有开口,此时突然道:「塔林寺清净是清净,但就是太清净了些。寺里除了你就只有那些山间的飞禽走兽了,公主金枝玉叶,独自上山无人照料终究不妥。」 「我……」 顾瑶光欲言又止,想说自己可以,但她从小金尊玉贵的长大,又哪里独自一人生活过,心里也是有些打鼓的。她又不敢将此事告诉身边的女官和嬷嬷,听完钟毓的话不禁皱紧了眉头。 钟蕴道:「我陪瑶光一起去。」 钟毓摇摇头:「你又哪里会照顾人了。」 「兄长,蕴儿定能照顾好瑶光的。你要不信的话我把映雪也带上,她不会多嘴的。」 钟蕴语气坚定,钟毓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点头答应了。 「既如此,那就有劳博雅明日送公主殿下和钟姑娘一同上山吧。贫僧这就告辞了。」 钟毓送慧一出去,快走到门口的时候钟毓停下了脚步,慧一看他有话要讲的样子,便也停了下来等他开口。 「瑶光是我外甥女,蕴儿是我亲妹妹,她俩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可要照顾好她们。」 慧一微微一笑,轻声道:「博雅大可放心,两位施主定会毫发无损的回来。」 他略一沈y,又说:「瑶光公主的命数贵不可言,经此一劫,後面是有大福报大造化在等着她的。你不必太过为她担忧。」 听慧一这麽说,钟毓反倒是有些奇怪,瑶光是中宫嫡出的公主,自然是贵不可言,还能贵到哪里去? 「博雅可知,瑶光星在佛经中被叫做什麽?」 钟毓摇了摇头。 「霍分离荡,漾漾洋洋,飙涌云浮,达於瑶光。」 慧一无意替钟毓解惑,只没头没尾地念了一句诗之後就走了。 多年之後钟毓回想起慧一这日说的话,不得不赞同程朗的看法,慧一真的是个妖僧,智多近妖的那种妖。 -- 第十二章——有酒有酒 「博雅近来可好?」 自先帝出殡那天之後,程朗和钟毓已有月余未见,这日休沐竟在兴安坊的酒肆中遇见了。 程朗回京之後想要结交他的人倒是很多。外人不晓得他搬出去住到了通义坊,送到镇国公府的帖子如雪片一般纷至沓来,程夫人又叫管家悄悄地给程朗送过去。 他不耐烦跟这些人打交道,只装做不晓得。 兴安坊这家酒肆他原来和云霁来过几次,名字就叫做有酒。 老板娘是西域来的高鼻深目的胡姬,身世不知,姓名不详,众人都唤她做琴姬。 程朗进入酒肆的时候一眼就见到了坐在窗边的钟毓,看他桌上的酒瓶明显是已经喝了不少了。 「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遇见你。」程朗径自走过去坐到了钟毓的对面「一人独酌未免无趣,不如你我同饮吧。」 钟毓抬起头,眨了眨眼才看清对面的程朗,他没有说话,只浅浅一笑,点了点头。 「琴姬,上酒!」 程朗扬起手招呼了一声,琴姬应声而来。她讲汉话的时候偶尔夹杂着西域的口音,别有一番风情。 「这不是程郎君吗,奴家可好多年没见你到这里来喝酒啦。」 琴姬见到程朗有几分欣喜,脸上笑意更甚,一边替程朗斟酒一边跟他讲话。 程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赞了声好酒。 「琴姬,你这里的酒倒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这麽烈,b起边塞酿的酒也不遑多让。」 「奴家开这酒肆,就靠着这美酒招揽客人,可不敢砸了自己的招牌。」 两人没聊两句,又有别桌的客人叫上酒,琴姬道了声失陪之後走开了,这边只剩下钟毓和程朗二人对饮。 钟毓其实已经喝了不少,但是他酒量极好,头脑依然清醒,他陪程朗乾了一杯之後放下手中的瓷杯问道「思退你原来常来这里吗?」 「这间酒肆还是云霁当初带我来的,他说这家的老板娘酿的酒是整个西市最好的。我离京之前,他就是在这里给我饯行。」 程朗说着说着不知道想起什麽,突然没了声音,又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他这一杯喝得太急,呛得咳嗽了好几声,脸都红了。 他平复下来之後又接着说:「我当时跟他大吵了一架,我不知道那会是我最後一次见他……」 钟毓其实第一回来这间酒肆,他本来是打算今天去慧一那里看望顾瑶光和钟蕴的,但是他今早出门之前接到钟蕴的传信叫他最近不必过去。 钟蕴的性格虽然有些跳脱,但在紧要关头上面还是分得清轻重的,於是钟毓便临时改了主意往西市来了。 他在西市闲逛,路过这间酒肆的时候看见名字取得很有意思,便决定进来坐坐。 陶潜有诗云「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无巧不成书,居然撞上程朗和云霁二人诀别的地方。 「那你为何跟他起了争执?」 两人酒後言语间都少了几分平日里的顾忌。 「他当时劝我成亲……」 「你说他怎麽能叫我去跟别人成亲呢,他简直是在往我心里戳刀子。」 说着程朗又灌了一杯酒,他其实不太能喝,钟毓感觉他已经有些醉了。 钟毓又想起在塔林寺作画的云霁,他笔下也有山河远阔人间烟火,但是他画得最多的还是程朗。 他有时只几笔就勾勒出了程朗的背影,有时又不厌其烦地描摹程朗的眉眼。 不知道他看了这个人多少次,想了这个人多少遍,才能如此精准地凭空绘出又跃然纸上。 那云霁又是怀着什麽样的心情对程朗说那一番话? 「为何你们一个叫行止,一个叫思退?」 钟毓认识程朗之後琢磨过这两人的名字,夜雪初霁,朗月垂光,甚至连表字都是相衬的,彷佛合该就是一对儿。 「是师父给我们取的,师父说我们生辰那天下了好大的雪,阿宁和我出生之後雪就停了。後来离开书院回京之前,师父为我们加冠,也是他给我们取的字。」 「好久没见到师父了,我一个人去见他的话他肯定会揍我一顿,对阿宁他倒是舍不得的……」 说到後面,程朗已经由举杯痛饮变成了趴在桌子上喃喃自语。而钟毓还是清醒的,他看到程朗碰倒了手边的杯子,洒在桌上的酒水打湿了他的衣袖,他毫无所觉地枕住了自己的手臂。 「哟,这就醉了?」 琴姬此时得闲又来到程朗和钟毓这一桌前面,看见程朗这幅样子无奈地笑了。 「奴家还琢磨着开一坛珍藏的好酒款待故人呢,他怎麽没喝两杯就倒下了。」 说着她又看向钟毓,这种斯文又俊朗的客人琴姬素来是不嫌多的,眼前这位客人让她想起前些年那位常跟程朗一道来喝酒的云郎君,那位也是这般谦谦君子的模样,酒量却是极其的好,每次两人过来都是程朗先醉,只是那位郎君这次怎麽没有来? 「这位郎君怎麽称呼?奴家这里还有些平时不轻易拿出来的陈酿,郎君赏脸尝尝吧?」 琴姬的语气热情却又不谄媚,拿捏得刚刚好,这是市井之中多年的智慧和分寸。 「鄙姓钟,家中行三。琴姬姑娘唤我钟三郎便好。姑娘盛情,钟某岂能不从。劳烦姑娘再上几壶好酒,今日不醉不归。」 钟毓对女儿家向来有礼,琴姬被他一口一个姑娘哄得满心欢喜。 程朗并没有醉得很厉害,他还能听得清琴姬和钟毓讲话。钟毓的一番话把他给逗乐了,他撑起身後半眯着眼睛道:「谁说我喝醉了,琴姬快去拿酒,有好酒怎麽能藏着!」 「哎,好,奴家这就去,两位郎君稍待。」 琴姬走开之後他望着钟毓打趣道:「啧啧,怪不得人家说这长安城的姑娘们一腔相思都赋予了钟家三郎。」 钟毓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人见人爱的钟家三郎心想自己一片痴心错付,那人一心都系在了眼前这呆子的身上。人家是打娘胎里就认识的交情,自己b不了。云霁的眼光着实不坏,程朗身上确实有很多招人喜欢的地方。 待到琴姬回来为三人都斟上了酒,钟毓举杯沈声道:「这一杯,敬故人。」 三人皆满饮此杯,琴姬现在知道,当年的那位郎君今後不会再来喝酒了。 人与人之间的尽头,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并没有第三种结局。(注) ——————————————我是没有喝醉的分割线—————————————————— 人与人之间的尽头,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并没有第三种结局。——林夕 -- ℜǒùяǒùщù㈢.cǒм 第十三章——安得促 入秋之後天黑得越来越早,酉时三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平日里这正是酒肆开始热闹的时候,不知为何,今天却只有程朗和钟毓这一桌客人。 琴姬的性情爽直,又与程朗钟毓聊得投机,索性关起了门三人坐在一起喝酒。 酒肆其实不大,坐满了也不过十来桌,在西市已经开了八年有余,生意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琴姬一个人打理,倒也足以糊口度日。 「四年前啊,奴家去成都府访友,这酒肆便歇业了一段时日,怎知在成都府还没回来就听说这边变天了。」 琴姬一边斟酒一边说「奴家也是命大才侥幸躲过一劫。回到长安城的时候,那邻舍的绸缎庄,对面的金店和胭脂铺子,全都没有啦。对街那铺面还是半年前才有人盘了过去重新开张。」 「那胭脂铺子奴家常去,他们家的小娘子当时才三四岁,奴家还曾经抱过她给她糖吃呢。」 琴姬学着那些古稀老人的语气,叹了一声作孽。 「谁想到才没过几年,皇帝又死了一个,上个月的时候奴家心里还打鼓呢,就怕这京城又乱起来,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可怎麽活。」 琴姬不是汉人,提起皇帝的时候并没有中原百姓的那种敬畏,稀松平常得旁佛在说今儿的日头挺好。 程朗听着听着觉得心中好像堵了块石头一样难受。琴姬讲的这些人,皆是史笔不会记载的无名白骨,但个个都曾经有血有肉,他们都实实在在地哭过笑过活过。 所谓义不掌财慈不掌兵,程朗自认不是一个合格的将领。 打扫战场的时候,双方阵亡的将士通常总是难分你我,只能堆在一处一并烧了,若有可以辨认的信物还可以送回给家人,但大多数清点登记之後能带回去的其实只有噩耗。 无论是哪边的兵卒,都是有父母妻儿,亲朋故旧在盼着他们回去的。这一丝犹豫和不忍,程朗知道某一天很有可能会要了自己的命。 程朗想着又是一杯酒下肚,喝完之後叹了口气。 钟毓陪着程朗喝了一杯之後对琴姬道:「现在京畿有程将军驻守,不会再乱了。」 琴姬并不会刨根问底地打听客人是什麽身份,做什麽营生,只当钟毓和程朗就是长安城富贵人家的普通郎君,听见钟毓这句话倒是笑了。 「奴家听说这位程将军是个智勇双全战无不胜的大英雄。哎,程朗君跟这位大将军还是本家,程朗君可认得他?」 程朗一愣,这样被不知情的人当着面夸对他来说还是头一回,瞬间脸上就有些发烫,不过他喝了酒之後本来就有些脸红,琴姬也没看出来。 「姓程的又不止一家……」程朗有些不好意思,说话也有点含糊其辞。 钟毓见他这个样子觉得有趣,没想到这人的脸皮居然还挺薄。他拿起酒壶给程朗又满上一杯,然後对琴姬说「是啊,听说这位程将军年纪轻轻初上战场的时候,就杀得敌军闻风丧胆,先帝还在朝中赞过他不堕家风,英勇无匹直追第一代镇国公。」 程朗听出钟毓语气当中的揶揄,有几分恼了。但是酒过三巡之後他脑子有些混沌,说话也不如钟毓利索,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麽反驳钟毓,只好叫钟毓闭嘴。 「钟博雅,平时倒没发现你这人竟如此多嘴。」 听见程朗连名带姓的叫自己,钟毓知道他有些生气,却反而觉得更有趣了,很想再逗一逗这人。 钟毓没有意识到,自己平时喝了酒其实很少说话的。 但是他却听见程朗接着说道:「你可知道这声名赫赫背後要死多少人,你可知道这些年有多少将士埋骨他乡,你可知道屍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滋味……」 「你们都是人上人,歌舞昇平繁华盛世,个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个个运筹帷幄生杀予夺,你们哪里会知道?」 程朗的声音很低沈,他可能真的是喝得太多了,钟毓从他的话里听出了难以消解的愤懑和悲怆。 「夜战桑乾北,秦兵半不归。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寒衣。」 程朗哑着嗓子硬了一首塞下曲,琴姬听懂了这首诗,一时间也沈默了。 毓正是程朗唾弃的这些权贵中现在最炙手可热势绝l的那一个,他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他也不止一次因势导利搅弄风云,他突然感到有些心虚。 站在云霁和程朗这一类人身边,他总能格外清楚地看到自己身上的卑劣与阴暗。 文臣与武将不同,程朗虽说也是世家子,但他身上有实打实的战功。 大周官制之中一品乃是虚设,钟毓年纪轻轻就已经官至正三品,朝中之前还未曾有过先例,众人对他欣羡有之,嫉恨有之,觉得他不过是个靠着家族的h口小儿,痛心疾首哀叹外戚势大动摇朝纲的也大有人在。 对於这些人的看法,钟毓从来不在乎。毕竟他又不是金子银子,哪能人人都喜欢。 云霁去世之後,他感觉自己的内心有一部分已经随着云霁一起死掉了。父亲要他光耀门楣,姐姐对他倚仗信任,他们需要他做什麽他就去做什麽,否则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该往哪里走。 他其实不求高官厚禄,也不想娶妻生子,他对什麽都提不起劲,他更不能说自己想要为了一个甚至根本并不爱他的人去死。 钟毓的好酒量是练出来的,云霁死後他醉生梦死了好一段时日,後来渐渐的越喝越多,越喝越停不下来。 这几年最常跟他喝酒的是慧一,後来慧一也不太愿意跟他喝了。慧一劝他不可如此酗酒,还给他开了几副戒酒调养的方子。 钟毓不想戒酒,醉中来日也方长,醒看人生又苦短。(注) 他不知该如何填满心中这个巨大的空洞,他有时听慧一念叨什麽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觉得自己大概是无法放下那份求不得的偏执,否则为何这麽久过去了自己的心还总是感觉到痛。 这份爱与痛如凌迟之刑日夜不休,但他不想停下来。慧一问过钟毓何以如此,钟毓答不上来。 由於大行皇帝的丧仪,今年中秋在长安城的一片寂静之中就过去了,但是转眼间又到了月圆之时。 钟毓和程朗最後都是醉着离开西市的。钟毓留下的酒资抵得上平时琴姬经营酒肆一个月的进账,琴姬本不肯收,但钟毓坚持要给。 琴姬送走他们之後抬头望天,发现今晚的月色特别美。 长安城没有万年长安的盛世,大周朝也没有永垂不朽的帝王,江山易主王朝更迭,唯独这轮明月y晴圆缺,万万年来都不曾变过。 ————————————我是继续喝酒的分割线———————————— 「醉中来日也方长,醒看人生又苦短。」一句歌词。 -- 第十四章——狭路相逢 程朗白天是自己骑马来的,但是钟毓看他现在这个路都走不直的样子是不可能再骑马回去了。 良吉在外头守着马车等了钟毓大半日,本来钟毓说去去就回的,往常这种时候他会跟良吉说一声不必等他,但是今天他忘了。 「还没用晚膳?」 良吉苦着一张圆脸,看得钟毓怪不好意思的。 「我的好少爷,你肯定是压根儿就没想起小的还在这里等着您呢。」 他指着不远处卖面的摊子说:「刚才饿得很,就去吃了碗面,不然早顶不住了。」 「好好好,今儿对不住你了。来搭把手,他喝醉了。」程朗还半靠在钟毓身上,喝醉了的人都特别沈,钟毓招呼良吉过来帮他一起扶着程朗上了马车。 「思退,你回国公府还是通义坊?」 程朗半躺在马车里,钟毓只好俯下身去问他。 「不回国公府,我,我不成亲......」 程朗一听到国公府就想起被他大哥程源b婚的恐惧,嘴里反复念叨着自己不要成亲。 钟毓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良吉去牵程朗的马。 马车走得不快,钟毓怕程朗喝醉了吐在自家的马车上,特意嘱咐车夫慢一点。达达的马蹄声回荡在夜色中,程朗似乎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睡着了。 钟毓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心想这人喝了酒倒也不发疯,只是安安静静地睡觉,酒品还挺好。 良吉牵着马跟在车後面,刚进通义坊没多久,就听到外面打更的声音。 良吉心道「哦豁,赶上宵禁的时辰,今晚又回不去了。」 到了门口下车,钟毓发现程朗的宅子里b上次来的时候多了些下人,但又跟平常的仆役不太一样,看样子都是些已经退伍且身有残疾的兵丁。 程朗这边的管家姓王,上回钟毓是见过的。王管家见钟毓送程朗回来,急忙上来想扶着程朗下车。 中秋之後天气转凉,夜间更甚,被冷风一吹程朗已经清醒了不少。他摆摆手示意不用扶他,自己靠着马车坐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往里面走。 程朗和钟毓还没走进门口,就看见程逸和新罗世子两人从里面迎了出来。 这两人天还没黑的时候就来这里找程朗,王管家也不知道程朗去了哪里,只好招呼他们在家里等着,没想到一等就等到了宵禁的时辰。 程逸急急地走向程朗,叫了声小叔,却突然看到走在程朗身後不远处的还有个人,天色太暗,他刚才都没留意到程朗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待看清走在程朗身後的这个人是钟毓之後,程逸一瞬间呆立在原地。 钟毓是钟蕴的兄长,钟蕴只差一点就已经嫁给程逸了,程逸当然认得他这个大舅哥。 程逸:就是因为认得所以才心虚…… 程朗见程逸这个呆愣愣的样子感到有些难得又有些好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傻小子,愣在这儿g什麽?」 钟毓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程逸,更没想到昔星河也在这里。 昔星河来到长安已有月余,小皇帝私下里见过他两次,但需要等到顾旻登基大典之後才可以正式召见新罗使团举行国宴,国子监又要等到来年春季才可安排昔星河去听学,所以这一个月昔星河除了开头那几日之外一直都闲得很。 程逸三天两头就跑去昔星河暂住的驿馆找他,美其名曰带新罗世子游览长安胜景,二话不说就抢了人家鸿胪寺的差事。 鸿胪寺卿:好的吧。可以,都行,没关系,佛系三连。 一来二去之间程逸想明白一件事情,他喜欢昔星河,他大概是不能和钟蕴成亲的了。 程逸一直都是沈着稳重,走一步想三步的性子,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冲动的决定了。 当然他也没有冲动到直接跟他爹说自己要退婚的程度,他怕他爹上来直接就是好一顿毒打,这门亲事可是天家钦赐的。一时间程逸也没有想到特别妥善的法子,所以今天才来找程朗,想跟他商量看看。 程逸估摸着小叔应该总不会直接把他的腿给打断吧,但是小叔为什麽会跟钟毓一起回来? 程逸:我完了...... 无论是钟毓还是程朗,昔星河在朝中都是见过的。程逸还没从见到钟毓的震惊当中缓过来,昔星河从後面走上前来越过仍在发呆的程逸与二人见礼。 程朗招呼几人去里面坐,毕竟都杵在门口也不好。 「程逸,程逸,走了,进去再说。」程朗喊了好几声程逸才回过神来,跟在众人後面往正厅走去。 程朗一边走一边对王管家道:「王叔,叫厨房弄点吃的来,大家应该都饿了。」 「哎,老奴这就去,小少爷和各位郎君还请宽座。」王管家应声而去。 程朗与程源两兄弟并非一母同胞,程朗的母亲是继室,是程源的生母病逝好些年之後才嫁到镇国公府来的,王管家是她从娘家陪嫁带过来的人。老镇国公夫妇已经故去多年,王管家还是管程朗叫小少爷,从来也没改过口。 四人坐定之後,程朗才问起程逸今日的来意。 程逸答道:「近来都没见到小叔,心中挂念,正好小叔今日休沐,所以过来探望。」 程朗盯着程逸瞧了瞧,一副「我差点就信了你的邪」的表情,但是今天还有钟毓跟昔星河在场,他也没有直接戳破程逸这蹩脚的藉口,算是给他留了脸面。 程朗的宅子里没有婢女,来上茶的是个眉眼清秀的少年人,看上去跟程逸与昔星河的年岁相仿。他的左脚行走有些不便,奉茶的时候钟毓见到他的右手缺了食指和中指。 「元思啊,说过多少次了这些事情你让他们来做就好了。」 程朗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被唤做元思的少年既不答应也不回嘴,只抬起头笑笑不言语。 元思本是程朗麾下的亲兵,父母双亡身世飘零,刚长到马背高的时候就从了军。别看他年纪不大,其实已经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後来元思在战场上负伤,险些丢了性命,养好伤之後也无法再上前线,程朗回长安时就带上了他。 这孩子生得聪颖,心x也好,程朗不忍见他就此蹉跎,便想着让他在长安念点书学门手艺,右手虽不行了,但左手总还能用,只要人还活着,总会有办法的。 程逸极有眼力见儿地将茶盘从元思手中接了过来。 此时他不是什麽尊贵的镇国公世子,而是世代都有人马革裹屍埋骨沙场的程家儿郎。 让元思这样的战士给他奉茶,他担不起,会折寿的。 -- 第十五章——现在退婚还来得及吗? 程朗跟钟毓白天在西市喝酒的时候,昔星河与程逸去了东市的福照楼听评书,也不知道程逸是怎麽忽悠的, 总之新罗使团的金大人笑眯眯地让他们世子爷跟着程逸走了。 之前镇国公跟程逸说圣上有赐婚的意思时他也没觉得什麽不好,人总要娶亲生子的,况且钟蕴又是个大气明理的好姑娘。 不知道别人成亲的时候是何种心境,但程逸当时除了东奔西跑有点累之外觉得一切都很平静。後来发现钟蕴中毒,最终没有拜堂,除了希望钟蕴快点康复之外他也并没有觉得特别可惜。 直到程逸自那天在城外见到昔星河之後,一个连成亲那日都波澜不兴的人突然就开了窍,世界从此有了色彩,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昔星河一个人身上,直白点来说,他看上昔星河了。 现在程逸内心的某个角落里暗藏了一丝不太光彩的庆幸,他庆幸自己当时没有跟钟蕴拜堂。他现在才懂得原来人确实会看到另一个人就发自内心的欢喜,他遇到昔星河之後才懂得什麽叫见之不忘思之如狂。 程逸终於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个断袖。 事情一下就变得非常尴尬。 若不是那日出了岔子,程逸跟钟蕴此刻怕是早已完婚,三书六礼就差拜堂,程逸都在钟家的祖庙里面行过拜见礼了,现在退婚还来得及吗? 更尴尬的是,他来找程朗想商量这件事情的时候居然遇到了钟毓。 程逸:看来腿是保不住了,横竪是要被打断的。 「此刻已经宵禁,少不得又要叨扰思退了。」钟毓想起上次在这里自己冲着程朗好一顿咆哮,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嗯,杯子不怎麽样,茶也不怎麽样。 「好说,好说。」程朗此刻还剩两分酒意,面上已经不大看得出来,他这下反应过来,昔星河还在这里,新罗使团的人要是以为他们世子不见了可怎麽办? 程朗问道:「世子今日出来之前可有跟驿馆那边交代过今儿不回去了?」 「今日与星河出来本是打算去东市听听书就回,没想到耽搁到了宵禁的时辰。」答话的是程逸。 程朗闻言一挑眉,又看了程逸一眼,觉得这小子今儿真的挺反常,不是从来都不爱去东西两市的吗?又是什麽时候跟新罗世子混得这麽熟了? 「那在下稍後还是安排巡防的兄弟护送世子回驿馆吧,不然新罗使团的大人们该着急了。」 昔星河的身份太特殊了,程朗并不是很想留他在这里。 万一出了什麽事情他根本说不清楚,甚至不用出什麽事情他也一样说不清楚。 其实昔星河自己也算是明白过来他不该来这儿,白天程逸对他说带他去自己小叔那边坐坐,他当时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 现在才反应过来,程逸的小叔,可不就是程朗程将军麽。他一个属国质子跑到大将军的府邸来做什麽? 而且与程逸一处时,时间似乎总是过得特别快,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很晚了,他其实早就应该回去了,但他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想要在程逸的身边再多待一会儿。 昔星河正要点头说自己的确是该回驿馆去了,钟毓却突然开口道:「夜深了,世子在这里歇一晚也无妨的。」 另外三个人闻言都不禁望向钟毓,钟毓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这时王管家走进来,问众人是就在这儿用宵夜还是去偏厅。 程朗也想起了当时在偏厅跟钟毓吵架的事儿,准确来说是他单方面说被钟毓骂了一顿,摸了摸鼻子才说:「还是去偏厅吧。」 厨房下了四碗皮儿薄馅大的虾仁鲜肉馄饨,碧绿的葱花被热气腾腾的高汤一激,散发出来的香气令人食指大动。 钟毓皱着眉头盯着碗里的葱花,是的,风度翩翩的钟家三郎从来都不吃葱花。 程朗已经快吃掉一半的时候才发现钟毓根本没有动自己碗里的馄饨,於是问了一句:「博雅不吃馄饨麽?」 钟毓只淡淡道:「我不饿,你多吃点。」说着把自己面前的碗往程朗那边推了推。 程朗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下昼时你不是就已经在琴姬那边饮酒了吗?怎麽会不饿?不合胃口?」 「食不言。」钟毓的声音透着一丝烦躁。要你管! 程朗腹诽:得,算我多嘴。 程朗也不再言语,低着头继续吃馄饨,他没看到钟毓的耳朵又红了。 程逸与昔星河两人早就饿了,并没有留意程朗和钟毓之间的动作。两人白天在东市胡乱吃了许多街头的小吃,刚到程朗这边的时候还撑得不行,但终究没有正经用过晚膳,等到程朗他们回来的时候都已经饥肠辘辘。 看见其他三个人都吃得很香的样子,钟毓感觉自己更饿了。他见程朗没有注意到自己刚刚推过去的碗,又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把碗拉回了自己面前。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漂浮在面上的葱花,舀起一颗晶莹的馄饨送到嘴里尝了尝,真香…… 这边的厨子手艺是真的很好,爽脆的虾仁和鲜香的高汤让人从胃暖到了心。 程朗的余光瞥到了钟毓的小动作,低低地笑出了声。钟毓颇有些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 程朗吩咐下人拿了个小碗来,从钟毓手里拿过勺子极其熟练地把碗里的葱花撇到小碗里,把勺子还给钟毓之後说:「吃吧。」 钟毓接过程朗递回来的勺子,没有说话,觉得自己脸上有点烫。 「阿宁他原来也不吃葱花。」不知程朗想到了些什麽,脸上的笑容透着一丝怀念。 程逸这边碗已见底,他听到程朗的话,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有说话,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昔星河看向程逸,似乎想问阿宁是谁,程逸只冲着他摇了摇头。 「小叔,这都快子时了,外头黑灯瞎火天寒地冻的,你就别赶我们走了。」 程逸一边说一边眼巴巴地看着程朗。 「我这儿只有两间收拾好的客房,不够你们住的。」 「不要紧不要紧,我跟星河住一间就是了。」 程朗彷佛从程逸的声音里听出了某种兴奋。这小子原来不是连守夜的下人都不要麽,难道真是自己太久没回来连这小子转了x都不知道? 「嗯,都深秋了,外头的确冷得很。」 连钟毓都在一旁帮腔,程朗也不好再坚持让昔星河走,只吩咐让巡防营的人顺路去驿馆那边说一声。 等王管家带着程逸和昔星河去了客房,程朗才问钟毓:「博雅为何让新罗世子留下来?」 钟毓没有正面回答程朗的问题,只说了一句以後你就晓得了。 「你这人总是这样,什麽都不说,别人哪里猜得到你在想些什麽。」 钟毓不置可否地一笑,没有接程朗的话。 正好这时程逸独自一人过来找程朗,见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钟毓识趣地道了句早些睡之後就走了。 「说吧,你今天过来找我到底什麽事儿?」 程朗双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程逸。 「小叔,我要退婚,我不能跟钟二姑娘成亲。」 「什麽?」程朗一下子松开了手,不可置信地反问程逸。 「我说我不能跟钟二姑娘成亲。」程逸又坚定不移地重复了一遍。 「为何?」程朗是真的感到疑惑了。 「我……我……」程逸结巴了半天,坐到程朗身边才低声道:「我心悦之人是星河,不能娶钟二姑娘。」 程朗目瞪口呆地看着程逸,沈默了一阵才说:「程逸,你爹要是知道了怕是要把你的腿给打断啊……」 「世子他晓得麽?」 程逸连忙摆摆手,急切地道「他什麽都不知道,是我一厢情愿情难自禁。」 一无所知的昔星河此刻正在沐浴,他靠在浴桶里,一片氤氲的水汽中,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程逸的脸。 白天在福照楼听书的时候,喧哗之中两人只能凑近了耳语才听得见彼此说话。 程逸说话时的气息似乎还回荡在他的耳边,烫得他的耳朵痒痒的。 哗的一阵水声,昔星河慌乱地把自己埋进了水里。 -- ℜǒùяǒùщù㈢.cǒм 第十六章——惜取眼 朗月高悬,夜凉如水。 程朗一个人独坐在书案前,跃动的灯火明明灭灭,他还在想刚才程逸跟他说的那一番话。 这小子平时不吭声不出气的,一高事情就高了个大的。全长安城的人都晓得程钟两家要结亲的,这下可怎麽跟钟太后交代?怎麽跟承恩侯府那边交代?程朗感到一阵头疼…… 或许可以跟钟毓商量商量?钟毓对他这个妹妹向来也是宝贝得很,怕是少不得要大动肝火。 不过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斯文人,程逸皮糙肉厚的就算被他揍一顿应该也无妨。 沐浴之後昔星河身上还沾着水汽,几缕发丝贴在他泛红的脸上,程逸推门进来看到他的样子觉得自己有点上火,口乾舌燥,逃一样的急匆匆跑进了隔间去沐浴。 昔星河听着里面的水声,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朵。他目光灼灼地望向程逸的方向,虽然什麽都看不到,但是昔星河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容。 钟毓正要准备吹灯休息的时候又听到了外面有敲门声,打开门见到程朗站在廊下,还穿着白天那套半新的玄色直袖常服,领子半翻,乍一看竟有几分京中纨絝的模样。 「思退还不睡吗?」 钟毓注意到程朗伸手摸了摸鼻子,这人不自在的时候好像就会有这麽个小动作。 「有点要紧的事情须得跟博雅商量商量。」 程朗又不自觉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被外面的夜风一吹钟毓冷得一激灵,侧开身示意程朗赶紧进屋,关上门之後披了件外衣才坐下来跟程朗说话。 「什麽事情这麽要紧?这都子时了。」 钟毓说着以手掩面打了个哈欠,他是真的有些困了。 「有言在先,待会儿我说完之後你可千万别恼。」 程朗看了一眼钟毓,又找补了一句:「你就算恼,也千万别动手……」 「看来定然不是什麽好事了。」 「这事委实有些难以啓齿却又不得不说,我这也是没办法,可程逸那小子求到我这儿来了我也不能不管他。」 「还跟程逸有关?」 「不是跟程逸有关,就是程逸的事情。钟姑娘最近可好?身体可痊癒了?」 「你打听蕴儿做什麽?到底什麽事情?思退不妨直言。」 钟毓又打了个哈欠,眼角泛起些水光。 「程逸说他要退亲。」 程朗眼一闭心一横,终於说到了关键上。 钟毓一下子不困了,抬起头直直地看向程朗。 「程逸说他要退亲,他不能娶钟二姑娘。」程朗有点心虚地又重复了一遍,身体不自觉地往後靠。 钟毓并没有如程朗预料的那样大动肝火,他只问了三个字:「为什麽?」 「钟姑娘蕙质兰心,程逸他自认不堪造就实非良配……」 越到後面程朗的声音越小,钟毓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别扯这些,说实话。」 程朗支支吾吾了半天,实在找不到什麽委婉的说辞。 「程逸,咳,程逸他说他现在才知道自己其实不喜欢女儿家,他心之所向情之所锺另有其人……」 把实话说出来之後,程朗反而松了一口气,他现在就等着钟毓冲出去把程逸那个混账小子胖揍一顿,但是钟毓却并没有动作。 钟毓沈默了一会儿之後才反问程朗:「你是说,程逸其实也是个断袖?」 程朗无言地点了点头。 等等,为什麽是也? 钟毓只淡淡地说了句:「这件事你容我想一想。」 直到回到自己的睡房,程朗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这样了?钟毓的反应为什麽这麽……平静?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星河,你睡着了吗?」 程逸从隔间出来的时候看到昔星河已经躺在了床上,他放轻了手脚走过去,低低地问了一句。他低下头看见昔星河的半张脸都掩在被子里,眉眼舒展呼吸绵长,似乎是已经睡熟了。 昔星河的眉眼是怎样的?程逸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念的文章都不足以形容,他所能想到的字词都如此片面如此浅薄。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在触碰到昔星河的眉梢之前堪堪停住了。 程逸深吸一口气,慌张地收回了手。 昔星河却突然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程逸。他眼神朦胧,薄唇微张,程逸的喉头动了一下。 「你睡外面还是睡里面?」昔星河一只手撑在床上,半支起身子问程逸。程逸又瞥见昔星河半开的衣领下面一截锁骨,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转过身去吹了灯。 一片黑暗中传来哐当一声,程逸狠狠地撞到了床柱上。 「我没事,我没事。」程逸捂着自己的额头,不受控制地留了几滴眼泪,整个人都是晕的。 「星河,你往里面睡一点,我睡外面。」程逸掀开被子的一角,自己钻了进去,被窝里还有昔星河刚才留下的t温。 更深露重的寒夜,程逸觉得自己热得快要着火了。 「程将军之前提到的阿宁是谁?」 昔星河翻了个身面朝着程逸这边,单手枕着头,开始与程逸闲聊。 别看程逸在程朗面前什麽话都说出来了,到了昔星河面前其实还是慌得不行,他僵直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恨不得把手脚全都缩起来。 听到昔星河问起云霁,他缓缓地开始讲述云霁还在世时的事情,整个人才慢慢的放松下来。 「小叔他这次回京之後才知晓云霁哥哥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他当时好像特别伤心,我原来从没见过小叔这麽难过的样子。」 说到最後,程逸的声音变得很低沈。 昔星河叹了口气之後紧紧握住了程逸的手。程逸又呆住了。 他拉起程逸的手放到唇边,在他手背上落下轻轻的一吻之後说:「无常难得久,惜取眼前人。」 程逸只听到轰的一声,感觉上元节时整个长安城的漫天烟火都在自己的脑子里面瞬间炸开。 他猛地翻过身将昔星河圈在了怀里,两人鼻尖对着鼻尖,黑暗中昔星河看到程逸的眼中有灿烂炽热的光芒。 「星河,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 昔星河伸出手抱紧了程逸,程逸的身躯似乎汇聚了人世间所有的温暖。 他把头埋在程逸的颈窝,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那日在城外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程逸抿了抿自己的嘴唇,他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要告诉昔星河,却又什麽都说不出来。 昔星河被他的样子逗乐了,他的指尖抚上程逸的眉毛,缓缓地摩挲,笑道:「程世子不是口才很好的吗?」 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程逸的反应明确地告诉昔星河他撩出火来了。 屋子里一下安静得只能听见两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天雷g动地火往往是一瞬间的事情。 程逸现在知道了,昔星河的唇b春天里殷红的樱桃还要甜蜜,b他此生饮过所有的佳酿都要醇美,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就是沙漠里乾渴已久的旅人,贪婪地攫取着绿洲里的甘泉。 世间风刀霜剑,有些人为了心中的那一束微光便可一往无前九死不悔。 他从此有了软肋,他从此有了铠甲。(注) —————————————我是吹灯的分割线—————————————— 「他从此有了软肋,他从此有了铠甲。」一句网上看到的话。 想要收藏想要留言想要珍珠,拜托拜托~~~~ -- 第十七章——上穷碧落下潢泉 钟毓盯着桌上的灯火出神,程朗走了之後他反而没了睡意。 云霁的那块玉佩被他握在手中,在灯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明日他不用当值,他现在还想喝酒。夜太长了,而他还太清醒。 钟毓将玉佩收好後起身批了件衣服往外走去,片刻後他敲响了程朗的门。 程朗此刻正在沐浴,钟毓敲第二次门的时候他才听到声音。 他打开门看到外面站着的是钟毓的时候愣了一下。 钟毓直接了当地问他:「有酒吗?」 程朗诧异地看着钟毓,答道:「倒是有一些。」 钟毓又问:「还喝吗?」 程朗的头发还在滴水,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他让钟毓进屋之後说了句:「你先坐着等我一会儿。」 程朗t恤王管家已经上了年纪,晚上一般不会叫他。他也没有叫下人,而是自己去了趟院子後面的酒窖。 酒窖不大,原本应该是过冬的时候用来储藏食物的地窖,程朗在这里住了近一个月,到处搜刮来的好酒已经快将这里堆满了。 程朗的酒量其实不太好,但他很爱藏酒。 说到底是因为原来云霁很能喝,有些习惯他一时之间改不过来。 钟毓打量着程朗的睡房,程朗独自一人住在外面其实生活得很简单,也朴素,简直不太像个勳贵出身的世家子弟。 屋子里最贵重的东西应该是案头那个漆器盒子,这还是从钟毓那边拿过来的。 盒子并没有配锁,钟毓轻轻一掀就打开了,其实里面的东西都是他亲手装进去的,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钟毓在里面看到了一块羊脂玉佩,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的暗袋,云霁的那块玉佩被他好好地随身带着。 这块玉佩乍一看跟云霁的那块很像,只是上面的云纹略有出入,走向并不全然相同,一看就是成对的物件。 难道自己拿的是云霁与程朗的定情信物?钟毓自嘲地苦笑了一声,伸手把盖子合上了。 程朗回来的时候除了带着酒,还拿了一套温酒的酒具和一小筐上好的银丝碳,竟然还端了一碟花生。 「天这麽冷,酒还是烫过再喝吧。」 程朗一边说一边燃起了红泥小火炉,待水滚之後注入温酒鉢里,酒壶里装的是陈年的状元红。 钟毓隔着蒸腾的水汽看着程朗,程朗的动作一气呵成,显然是以前时常做这烫酒的差事。 程朗一边给钟毓斟酒一边说:「其实这陈年的状元红并不稀奇,陈年的女儿红才是真的难得一见。」 钟毓听完後问道:「这是为何?里面还有什麽讲究不成?」 程朗老神在在地说道:「因为啊,这女儿家大多总是要出嫁的,天底下能高中状元的男子却到底没有几个。」 在程朗讲完这番话之後两人竟一同笑了起来。 「厨房的人都歇下了,只有这花生是现成的,你就将就一点吧。」 程朗说着捻起一颗花生往空中一抛,然後花生稳稳地落到了嘴里。 「思退你都是打哪儿学的这些?」 钟毓发觉程朗身上有些小习惯,虽也说不上市井,但总之不太像程朗这般身份的人会做的事情。 「接花生这招是跟师父他老人家学来的。」 温热的h酒驱散了两人身上的寒意,满室都是酒香。 钟毓问道:「林渊?林大学士?羡鱼先生?」 程朗连忙摆了摆手,一边笑一边说:「博雅你可千万别叫他大学士,师父他听到了要揍人的。」 「这是为何?」钟毓放下了手中的酒盏。 林渊当年毅然挂冠求去,但他声名太盛,至今仍是自前朝开创科举以来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学贯古今国士无双,世人皆道其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 「师父从未曾与人说过当初他因何辞官,但他一直以曾入朝为官一事为耻,谁提这事儿他揍谁。」 「当初我们要离开书院回京的时候,师父还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或许他当时就预感到了什麽吧。」 程朗低头给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钟毓陪着程朗喝了一杯之後道:「林渊先生是世间少有的真名士。」 程朗听完钟毓的话之後又摇了摇头,「这种话他向来嗤之以鼻,你是不晓得他有多古怪,越老脾气越坏,外面传的那些虚名都作不得数的。」 钟毓有些愕然,这样说自己的授业恩师真的好吗? 程朗起身重新往温酒鉢里注入滚水,又倒了一壶酒放进去烫着,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对了,程逸这事儿你是怎麽打算的?」 「还是得先问问蕴儿的意思,毕竟这也是她的婚事。」 钟毓能俘获长安城众多闺秀的芳心,五官长得俊秀自不必说,尤其是跟人讲话时那一双桃花眼总是给人一种深情款款的错觉。 「蕴儿她,其实也并不是那麽愿意现在就成亲的,这样对他们两人来说反而是好事。这门亲事如此一波三折,或许都是天意。」 「当时得知娘娘有要赐婚的意思之後,她还闹过一通。」 说着钟毓冲程朗无奈地一笑,示意其实他也拿钟蕴无可奈何。 正所谓灯下看美人,钟毓这一笑让程朗有些恍惚。 程朗借着倒酒低下头眨了眨眼,心想钟毓确实长了副好皮囊。 钟毓没有再多说钟蕴的事情,他借着酒意问了程朗一句:「你後悔吗?」 程朗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反问道:「後悔什麽?」 钟毓转着手中的杯子,抬起眼直视程朗:「後悔离开京城,或者说,後悔离开姑苏?」 程朗沈默了片刻才道「人总是在当时的境况下做着当时以为正确的决定,谁又知道会是如今的局面。」 当然後悔,可是後悔就能让死去的人活过来吗? 程朗这些日子总是不断想起云霁还在时的种种往事,他看见只剩一枚的玉佩会想起他,他看见好酒会习惯性地买回来,他看见漂浮的葱花会想起他从来不吃这个。 然而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真切地意识到,云霁已化作h土白骨,从此上穷碧落下h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感到自己突然被难言的悲拗所笼罩,无所遁形,无处可逃。 钟毓也愣住了,他看到坐在对面的程朗突然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逝者已矣,但活着的人是会痛的。 程朗看到钟毓错愕的表情感到有些奇怪,他不自觉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现在居然泪流不止。 他胡乱地擦了把眼睛,眼泪却怎麽也停不下来。 钟毓这个人的真情其实极为有限,可能他唯一真正放到过心里的人就是云霁,其他的彬彬有礼进退得宜都不过是教养。 他也很少在人前表露自己的情绪,所以被程朗看到他真实的愤怒和窘迫时他感到非常无措。而此刻当他看到程朗掉眼泪的时候脑子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这算是扯平了? 钟毓没有开口说话,他安安静静地给程朗和自己都倒满了酒,江南的老酒其实很好入口,不知不觉就喝得有些上了头。钟毓做了件自己平时绝对不会做的事情,他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了程朗。 云霁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一场美梦,其实他从来没有对云霁讲过自己的心思。他原是有些嫉妒程朗的,此时却释然了。 他们都曾经各自陪伴云霁走过一程,心向往之,珍而重之。 至於其他种种,时也命也,不可强求,也强求不得。 钟毓觉得自己这样的人,居然曾经如此热切赤诚地深爱过一个人,这大概就是云霁在他的生命当中留下的瑰宝了。因为这个人,他那颗冰冷的心脏终於学会了跳动。 等到程朗终於平静下来的时候,钟毓已经喝光了第二壶酒。 他一只手撑着头,隔着烛火看着眼眶泛红的程朗。程朗的眉目长得凌厉,眼神却是澄澈的,钟毓突然有点好奇,这个人上了战场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 「思退,其实我之前骗了你。」 钟毓一边说一边将那块玉佩从怀中拿了出来,程朗诧异地抬起头看着钟毓。 「这块玉佩是行止当时一直随身佩戴之物,那日将遗物交还与你之时,我心中不舍,所以才跟你说这块玉佩已经随着他下葬了。其实是我自己留了下来。」 钟毓低下头最後看了一眼掌中的玉佩,便合拢了自己的手掌,然後将玉佩交给了程朗。 玉佩还沾染着钟毓的t温,温暖了程朗的手掌。 程朗当然不会认为钟毓稀罕的是这块玉佩,他要什麽样的玉佩没有? 似是看透了程朗心中的疑问一般,钟毓饮尽杯中的酒之後淡淡道:「我曾心悦行止,只是他并不知情,他一心都系在你身上。」 这下轮到程朗愣住了。他是真的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 他这段时间一直认为钟毓当年救下云霁完全就是因为钟毓这个人侠肝义胆。 过了好半天他才呆呆地说了一句:「阿宁他,还在姑苏的时候,我们出门就总有小娘子往他身上扔花扔帕子,心悦他的人可多了。」 「我一开始也不是不恼,但是他跟我说……」 云霁曾对程朗说,他管不了别人怎麽看怎麽想,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 那年姑苏格外的冷,书院已经停了课,两人在生寮里看着外面漫天的鹅毛大雪,云霁当时就窝在他怀里,两人耳鬓厮磨不知今夕何夕。 当时云霁握着程朗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时至今日云霁的声音仍然言犹在耳。 程朗终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这玉佩原有一对,是当年开蒙行拜师礼之後师父赐予我们二人的。」 说着程朗站起身去拿出了漆器盒子里的另外一块玉佩,将两块玉佩并排拿在手里对钟毓说:「你看,左边这块是我的,右边这块是阿宁的。」 「其实原本阿宁这块玉才是我的,我幼时顽皮不小心把玉佩磕掉了一角,怕被师父责骂,他素来让着我,便将我跟他的玉佩换了过来。」 程朗一边说,一边摩挲着掌中的玉佩。这麽多年过去,磕掉的那一角早就补好了,根本看不出来当初的痕迹。 沈默了一阵之後,他对钟毓道:「这块玉佩还是留给你吧,他的玉佩当年早就已经给我了。」 这晚程朗和钟毓一直饮酒到三更,两人喝完了整坛的酒,最後皆是酩酊大醉,往床上一倒便睡得人事不省。 程朗又梦到姑苏,梦中的姑苏仍飘着大雪。 他似乎又回到了与云霁二人在书院时的日子,生寮里只听得见炭火燃烧和大雪纷飞的声音,除了程朗和云霁之外没有旁人。 云霁还是当初少年时的模样,笑得眉眼弯弯的望着他。 他曾见过无数次云霁这样的笑容,笑得仿佛眼中只看得见自己一个人。 那时程朗总爱亲吻他的眼睑和睫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云霁的眼睛微微颤动。 这五年来他心中有无尽的思念和衷情要在回京之後一一都告诉云霁。 他怎麽都没有想到,自己回京之後得到的竟是云霁的死讯。 程朗终於忍不住抱着他失声痛哭。 「阿朗,阿朗……」 云霁的手抚上他的脸,为他擦乾了脸上的泪痕。 温柔的吻落在程朗的眼角眉梢,这一吻彷佛藏着人世间所有的深情和眷恋。 程朗知道这不过是一场幻梦,但是云霁的t温,身躯,指尖,气息都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得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撕裂般的疼痛。 「我一生诸多悔恨,如今皆不可追。当初为世情礼法桎梏将你推开,实为我毕生之憾事。」 「但我乃魂归h泉尘缘已尽之人,此生尽负阿朗深情厚意,往後阿朗不必再祭。愿阿朗往後顺遂无忧,余生再觅良缘。」 程朗嘲讽一笑,却是泪如雨下语带哽咽,「你抛下我一人在这世间,你让我如何顺遂?如何无忧?」 「阿朗,後会无期,千万珍重。」云霁将程朗拥在怀中,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程朗仍在低低的呢喃,「不要走……」 梦中云霁温暖的怀抱隔绝了外面冰天雪地的人间,程朗终於又沈沈地睡去。 这晚钟毓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满身疲惫,却记不起自己到底梦到了什麽,但是他知道,他还是没有梦到云霁。 程朗和钟毓同床异梦地睡了一晚,一边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一边却是「夜深忽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 这一夜雨疏风骤,一场宿醉之後两人睡到了日上三竿,他们终於与少年时代的挚爱和自己道别,从此山长水远前路茫茫,再不能回头。 -- 第十八章——红鸾星动 钟毓醒过来的时候以为天还没有亮,後面才发现是云层低垂风雨欲来。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看见身旁的程朗他反应过来自己昨晚在这里喝醉了。 程朗仍在睡梦中,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须根,倒b起平时看起来更像个身经百战的一方统帅,钟毓心想。钟毓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推了一下程朗,人有三急,而程朗躺在外面他出不去。 钟毓昨晚的记忆只到程朗将那块玉佩还给了自己,後面是怎麽跟程朗两个人睡到了一张床上的实在没有印象。 程朗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阿宁,别闹。」 於是钟毓又推了他一下,这次用的力气b上次大,程朗终於醒了,看清眼前的人是钟毓之後他愣了一下,然後猛地坐起了身。 程朗盯着钟毓地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感觉到有点冷,他把被子裹在身上又呆坐了一会儿,梦中那种诀别的情绪还纠缠萦绕在心头,他突然很想要上山去看一看云霁。 用过早膳之後程朗不由分说地赶走了昔星河和程逸,他现在看这两个人浓情蜜意的觉得碍眼得很。钟毓也正要打算告辞的时候,程朗突然说自己想去塔林寺,问钟毓是否方便带他上山。 钟毓略有迟疑,还是答应了。他本也要上山去的,算算日子,也可以去接钟蕴她们三个人了。钟毓盘算了一下,觉得让程朗去出出气力搬点东西也没什麽不好。 「公主殿下和蕴儿前段时间去了寺中小住,我今日正要去接她们下山的。」钟毓想了想自己也没必要再往侯府跑一趟,问道「思退,你府中可有大些的马车?」 程朗点点头吩咐人去套马车,钟毓又叫良吉自己先回侯府去。两人这回上山还是没有带人,程朗亲自赶马做起了车夫,钟毓想了想觉得自己坐在车里留程朗独自驾车不太好,便跟他一起坐在了外面。 快到巳时的时候天终於放晴,程朗被晒得微微眯起了眼。 「还以为今儿会下雨,没想到这会儿日头又好了。」 程朗懒洋洋地甩着马鞭,时不时地转过头跟钟毓闲聊。 「不下雨不是挺好,不然待会儿山路难走得很。」 钟毓觉得昨晚地酒意这会儿还没完全散去,被阳光一照感觉自己有些困倦。 「我昨晚梦见阿宁了,他来跟我道别,说了好多的话……」两人这会儿早已出了城,马车走着走着路上已经见不到其他行人,程朗才开始说起昨晚地梦境。「所以,我想去看看他。」 钟毓点了点头,淡淡道:「说起来,我从不曾梦见过他。」 说这句话地时候,有风拂过钟毓的面颊,他感到此刻自己终於放下了。 「其实我有点後悔当初没有告诉他的,但现在想一想或许这样也很好。」 程朗看到钟毓淡淡地笑了,那是释然的,洒脱的笑容。 到达塔林寺的时候又赶上午膳的时辰,慧一似乎又知道两人今日会来,连午膳都比平时准备得要多些。 按身份程朗是要向顾瑶光行礼的,却被顾瑶光拦住了,只说在这里并没有什麽公主什麽殿下。 大周倒也并没有什麽男女不同席的讲究,钟蕴又拉着映雪一起坐在自己身边,六个人坐了满满一桌,只是现在天气冷了便没有在院子里用饭,而是在大殿以西的一间屋子当中。 慧一烧起了热腾腾的铜锅,山间生长的各色菌菇熬的汤锅子,虽然没有荤腥,但也鲜得足以让人咬掉舌头。 程朗和钟毓两个人昨天实在喝得太多,今天都不怎麽有胃口,只一个劲儿地喝汤。慧一笑问程朗今日怎麽没带酒来,程朗摸摸鼻子道昨儿的酒现在还没醒。 钟蕴闻言不禁抬起头来皱着眉头看向钟毓,她知道钟毓自云霁不在之後就一直有酗酒的毛病。钟毓和顾瑶光在这点上面是同一种人,有什麽事情都憋在心里,再问也不说一个字。她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捞了一筷子汤饼低头继续吃。 汤饼就是後世的面条,是早上映雪自己和了面做的,钟蕴觉得自己的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年轻的身体一切都是如此鲜活,新陈代谢也好,胡吃海喝也不担心长胖,钟蕴如此想着又从锅里夹了些山笋,天大的事还是得吃饱了饭再说。 饭後钟毓对钟蕴三人道今日便可下山去了,映雪和顾瑶光点点头便一起去收拾行礼了。钟蕴却单独留了下来,她别扭地说自己还不想下山。 钟毓闻言摇摇头道:「你就放心吧,人家程世子也不想结这门亲事的,回头我就去禀明娘娘说这事不作数了,也算是皆大欢喜。」 钟蕴一听却有点不舒服了,虽然她自己确实不想成亲,但什麽叫做程世子也不想结这门亲事啊?程逸是瞧不上自己还是怎麽的? 「哥,你这话说得好像程逸那小子多迫不及待要退亲似的。」人就是这样,本该是自己的东西,不管喜不喜欢,突然没有了总会有点莫名的失落。 「程逸另有心仪之人,人家当然巴不得退亲了。」钟毓见钟蕴的样子有心要逗弄逗弄她。 「谁呀?」钟蕴想着程逸那一板一眼的样子,觉得这不像那人的行事。 「新罗世子,昔星河。」钟毓倒也不避讳,直接跟钟蕴讲了。 钟蕴一听眼睛瞪得溜圆,心里惊呼了一句,程逸那个闷葫芦居然不声不响地就泡到了韩国欧巴! 钟蕴怀着震惊又八卦的心情回房去收拾行李了。她真的非常想要找小姐妹分享一下这麽劲爆的消息,但是钟毓叮嘱她不能乱讲。她只能和映雪讨论晚上回去了要吃什麽。 映雪正低着头帮钟蕴收拾衣服,听着钟蕴絮絮叨叨地说晚上想吃红烧肉狮子头涮羊肉忍不住笑了。 「姑娘现在说得这也想吃那也想吃,真摆到面前哪里就吃得下了。」 「我想想还不行嘛,这一个月可憋死我了。」 钟蕴平日里跟映雪笑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麽侯府千金,对於映雪她有种看着小姑娘长大的老母亲心态。 她一边说一边帮着映雪一起折一条襦裙,顾瑶光的东西之前钟蕴跟钟毓说话的时候已经收拾好了,此刻坐在一边看着两人笑。 「对了,我不用成亲啦。」钟蕴兴高采烈地转了个圈儿,她今天穿的一条鹅h的百褶裙,裙摆飞扬起来又落下。 映雪皱起眉头摇了摇头,严肃着脸道:「姑娘,哪家姑娘像您这个样子的呀,太太看见又得好一顿教训。」 「现在就咱们三个人,谁会知道呀。」钟蕴说着突然凑近了映雪身边指着她压低了声音道:「要是传出去了就准是你去告了我的黑状,那我可饶不了你。」 映雪转过身看着钟蕴道:「姑娘就知道吓唬我。」她跟钟蕴说着话手上的事情也没有停下来过。这会儿低下头不再理会钟蕴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顾瑶光问钟蕴:「不是说再择吉日吗?怎麽就不成亲了?镇国公府什麽意思?他们是不是欺负你?」 「没有没有,你想太多了。」钟蕴摇摇头,走到顾瑶光身边坐下。 「我本来就不想成亲的嘛,这样可不正合了我的心意。」 顾瑶光看着钟蕴忧心道:「可是,就差拜堂了还退亲,到时候指不定会传出什麽风言风语呢。」 钟蕴却不甚在意地笑了,往顾瑶光身上一靠,无赖道:「嘴长在别人脸上的,哪里管得了这麽多。」 映雪的余光瞥了一眼二人,转过头问钟蕴:「姑娘,你那支蝴蝶簪子搁去哪儿了?」 钟蕴闻言直起身,想了一阵才说:「哎呀,我也不晓得我搁哪儿了,你再找找。」 映雪叹了口气小声地说:「总是这麽丢三落四的。」 「好呀,还敢数落我了。」钟蕴闻言就跑到映雪身边要挠她痒痒,映雪连忙往顾瑶光那边躲,三个人嘻嘻哈哈闹作了一团。 程朗独自一人在云霁的坟前,他倚着那株已经落叶的柳树,神色萧索。 他突然狠狠的一拳打在了树g上,手上瞬间血肉模糊。 十指连心,程朗却旁佛不知道疼一样,他颓丧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钟毓过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程朗手背上的伤口,他反射x地感到一阵焦灼。钟毓这种人,永远光鲜t面,从不亲自动手,他不喜欢任何血淋淋的场面。 山风吹得柳树的枯枝沙沙作响,钟毓走到程朗的身边道:过去让慧一给你包扎一下吧。 程朗翻过手背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地一笑:「这麽点儿小伤口,不碍事的。」程朗的眼眶还有些红,钟毓选择了看破不说破。 钟毓不禁皱着眉继续盯着程朗的手,程朗有些不自在地将手复到背後,然後说:「我本以为这次回京能与他冰释前嫌从头来过。原来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没有机会回头了。」 钟毓一声叹息,「其实……事情变成这样谁也预料不到。造化弄人,怪不得你。」 程朗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博雅你亲眼看着他走,当时……」程朗本来想问钟毓当时是什麽样的心情,但话到嘴边改了口「谢谢你们送他最後一程。」 「那天的雨特别大……」钟毓也没有说他是如何感觉到云霁在自己的怀中一点一点变得僵硬,一点一点冰冷下去。那日之後,他似乎才第一次明白了究竟什麽是死亡。 那晚慧一整夜都在y诵着钟毓完全听不懂的经文,直到天亮才停止。 为云霁装殓用的是塔林寺里的棺木,至於为什麽寺里会准备着现成的棺材,慧一没有说,钟毓也就没有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过往。 最後封棺是钟毓亲手敲的钉子,伴随着一次一次的敲击,那些钉子一寸一寸扎进他的心里。 钟毓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程朗那天,也是风雨交加,彷佛某种奇妙的巧合。 「你这样作践自己,他知道了会难过的。」钟毓低低地说道。程朗是右手出的拳,钟毓伸出手牵起了他的左边的手腕,「走吧,我带你去找慧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云霁的原因,还是有愧於自己之前对程朗发过脾气,抑或是记着昨晚跟程朗喝过酒的交情,钟毓此时对程朗似乎特别的关照。 程朗没想到钟毓不由分说地拉上自己就要走,手上轻微地挣扎了一下。钟毓却没有松手,他用平时哄钟蕴和狸奴的语气对程朗说:「听话。」 但凡钟毓有心要哄一个人,一般很少有人能够拒绝他。他有时候甚至会怀疑自己对云霁的执念或许只不过是因为求而不得。 说来也奇怪,如果是其他人来抓程朗的手腕,只怕那人现在已经直接被撂倒在地上了,然而他却对钟毓没有什麽防备,稀里糊涂地就跟着钟毓走了,一边走还一边想:难道自己近来疏於练功,武艺荒废了? 慧一平时吃斋,但不念佛。此刻天色好,阳光还暖和,他正坐在院子里看书。 见到钟毓和程朗携手而来,他似笑非笑地冲钟毓眨了眨眼。 钟毓猛地想起之前在宫中慧一说的那句「红鸾星动」,一下子松开了程朗的手,他也不晓得他到底在心虚什麽。 -- 第十九章——前尘尽忘再入轮回 慧一将手上的书倒扣在边上的小桌上,站起身来与两人打招呼。 「两位施主找贫僧有事?」 钟毓从慧一的语调里听出了几分揶揄的意思,觉得这和尚有时真是讨人嫌的很,他在程朗看不见的角度狠狠地瞪了一眼慧一,慧一笑得愈发灿烂了。 「思退的手受伤了,还得劳烦你帮他包扎一下。」 钟毓说着又拉起了程朗的右手伸到慧一面前。慧一低头瞧了一眼程朗的手,程朗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只是此刻血淋淋的看着很刺眼。 慧一用老和尚一般的腔调念了句阿弥陀佛,对钟毓和程朗道:「两位施主稍坐,贫僧去拿药箱。」 等到慧一进屋了,钟毓才松开程朗的手,径自走到一边坐下。 程朗有点怔怔地思索,怎麽又被钟毓抓住一次,也太不小心了。 钟毓低头看了眼桌上的书,慧一这佛门弟子居然在读《南华经》,也不知西天佛祖作何感想。 「思退,思退?」 钟毓连唤了两声程朗才回过神来,疑惑地看向钟毓。 「你傻站在那儿做什麽,过来坐下等吧。」 程朗这才走过去坐下,有意无意地与钟毓隔了一张椅子,他怕坐得太近了钟毓又要动手。钟毓看到程朗坐下後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无意扯到了手上的伤口,又有零星的鲜血渗出。 这下才终於感觉到疼的程朗不禁嘶了一声,钟毓也跟着倒抽了一口气。 「你别乱动,伤口都裂开了。」 钟毓边说边摇了摇头,一副语重心长无可奈何的样子。 其实钟毓b程朗和云霁小了差不多近两岁,程朗被钟毓这种长辈般的语气说得有些脸红。他只简短地答了一个「好」字,便把右手搁在桌上不动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在说话,沈默地盯着慧一搁在桌上的那本《南华经》。 慧一出来的时候便看到钟毓和程朗二人相对无言地坐着,他走过去将药箱放在桌上,在两人中间的位置坐下开始为程朗清理伤口。 小心地挑走了血肉里的木屑,又用烈酒冲走了尘沙,慧一才帮程朗把右手包扎了起来,嘱咐道:「这几天右手莫要沾水,两日後便可拆开了。虽然不算严重,但是伤在关节处,只怕时时要裂开的,你小心着些,最近尽量少用右手吧。」 程朗听完点了点头,向慧一道了声多谢。其实在战场上的时候更重的伤也都是平常,如今被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程朗竟觉得有些不习惯。但有人关心自己对自己好,心里总是会觉得有些温暖的。 顾瑶光夹在钟蕴和映雪的中间,见这两人闹得越发没了收敛,清了清嗓子说道:「闹够了就快去收拾行李吧,待会儿耽搁了下山的时辰舅舅可是要板着脸训人的。」 钟蕴和映雪想起钟毓板起脸来的样子又笑了好一阵,才接着去打包要带下山的东西。 「姑娘,你还是过去歇着吧,有你这样帮着收拾咱们只怕到明天都下不了山的。」 虽然钟蕴有心帮忙,但是映雪嫌弃她净会添乱,将人赶到了一边去。 钟蕴也知道自己在这些事情上面实在是没有点亮天赋技能,不甚在意地把手上的东西放下,索性找顾瑶光说话去了。 「瑶光,下山之後你是回宫还是跟我们一道回家呀?」 顾瑶光沈默了一下,才说道:「还是先回侯府吧,我……我其实不想回宫。」 钟蕴知道顾瑶光的心事,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麽。「你现在可是长公主啦,也是要出宫建府的,回头咱们去求娘娘把你的公主府就指在承恩侯府边上,到时候咱们就能做邻居啦。」 「等公主府建好了,我定要去住上几个月的,小公主你可得好吃好喝的招待我啊。」钟蕴越说越觉得这件事情妙得很,公主府里顾瑶光最大,而她b顾瑶光还要高出一辈来,住在公主府肯定b侯府里自在得多,没那麽多规矩,也没那麽多人管着她。 顾瑶光被钟蕴这模样逗笑了,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什麽时候短过你的吃喝了,你哪次进宫来的时候亏待过你。」 「好好好,知道你对我最好啦。」 映雪趁着钟蕴和顾瑶光嬉皮笑脸的功夫很快就把要带走的东西全部都收拾好了。 三人一同往慧一住的院子走去,在山上住了一个多月,慧一每天还给大家做饭,总要去向主人家道谢辞行的。 慧一正在一边收拾药箱,一边与程朗钟毓二人闲聊。钟毓最先见到三个姑娘从院子外面进来,笑着跟她们点了点头。 「慧一法师,这些时日多有叨扰,承蒙法师照料,吾等感激不尽。」 慧一脸上仍是淡淡的笑容,他摇摇头道:「好说,好说。三位施主皆是聪慧灵秀之人,若不嫌弃山寺简陋,日後亦可常来。」 顾瑶光之前趁着大家去拿行李的时候对慧一行了个大礼,慧一知道顾瑶光个外柔内刚的性子,认定了的事情轻易不会转变,倒也没有推辞。 「大师对瑶光恩同再造,瑶光铭感五内。」 慧一扶起顾瑶光之後道「经此一劫,施主此後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过去的事情莫要挂怀,万事朝前看。」 顾瑶光眼含着泪光点了点头,转过身离开了。等她追上钟蕴和映雪的时候,神色已经看不出来任何异常。 众人下山时未时已过,慧一送众人至山门,双手合十道「山路崎岖难行,诸位施主一路小心。」 钟毓对慧一道了声留步,带着诸人离开了。 慧一站在山门处目送众人远去,直到看不见众人的身影才转身回去了。 钟毓走之前也单独与慧一说了几句话。他对慧一道:「今日去到云霁坟前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放下了。」 慧一了然地点点头,说:「大善。云小友已前尘尽忘再入轮回,活着的诸人还有自己未竟的修行,博雅此去,善自珍重。」 钟毓走在山路上仍在回想慧一说的那句「前尘尽忘再入轮回」,他回头望了一眼,钟蕴等三人走在中间,程朗独自一人在最後。 他停下脚步等了等,待钟蕴三人走到前面去之後与程朗并排而行。 慧一回到自己的院中又翻开那本《南华经》,他正读到至乐篇,庄子妻死,鼓盆而歌。 阳光之下慧一合上双眼以书掩面,天地之间只有山风拂过树梢的声音。 诸人步行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到拴马的地方,程朗府中的马极有灵x,虽没有拴繮绳却依然乖乖地等在原地。 两匹马儿晒着太阳惬意地在树下吃草,见到程朗走过来兴奋地刨了刨蹄子。 程朗走过去抚摸两匹马儿的额头,低声跟两匹马儿说了几句话,钟蕴见这两匹马如此通人性,忍不住也伸出手去摸了摸。 「枣红的这匹叫做逐风,黑色白蹄的这匹叫做追云。他俩都是跟着我上过沙场的战马,如今年纪大了,我便带着他们回京城来养老了。」 程朗极有耐心地向钟蕴等人介绍起了自己的爱马,这两匹马平时他已经很少再骑,今日难得带他们出来放放风。 「追云的性格比较温顺,钟姑娘可以喂他看看。」说着程朗递了给两块松子糖给钟蕴,示意她摊开手放到追云面前。 钟毓在一旁听着,觉得程朗是个极长情极念旧的人,他的府中也尽是战场上受伤退役的老兵,说是在他府上当值,其实也都是在养老。有些年轻的,程朗还会给他们安排谋生的出路。从来没有见过这麽心软的将军。 追云的舌头一扫便从钟蕴的掌心卷走了松子糖,一边吃一边愉悦地打了个响鼻,还低下头蹭了蹭钟蕴,钟蕴一时间心花怒放。 程朗自己又喂了逐风两颗糖,才叫众人上车。安排三个小姑娘坐进了马车之後,程朗和钟毓再度坐在外面当起了车夫。 钟毓活了这些年也就今天坐马车是坐在外面的,他看着程朗很是驾轻就熟的模样,问道:「难道赶马车也是林先生教你的?」 程朗摇摇头,看着前方道:「这倒不是。我们之前由姑苏回京,两人一路游山玩水,赶马车是那时学会的。」 当你与一个人熟悉亲密到几乎生命中所有的故事都与他有关时,突然被硬生生切开是会很痛的。钟毓看着程朗的侧脸,意识到这件事情或许程朗是最难过的那个。 「思退,你相信人有来世吗?」钟毓突然问道。 程朗想了想才回答,「我不知道……毕竟liuhe之外,圣人不言。」 他转过头看向钟毓,「怎麽突然问起这个?」 钟毓同程朗说起了离开塔林寺之前慧一讲过的话,程朗听完之後半天没有做声。 「若是真有轮回转世,你说他会去了哪里呢?」程朗也没指望钟毓真的能回答这个问题,说完之後自己都觉得问得多余,自嘲地笑了笑。 马车走到城门的时候程朗问钟毓是否直接送他们回承恩侯府,钟毓说自己早上已经吩咐良吉下午到程朗的宅子那边备好马车等着。 然而回到通义坊的时候却没有见到良吉,王管家说早上程朗和钟毓离去之後并没有任何承恩侯府的下人来过,钟毓闻言不禁皱紧了眉头。 良吉不会无缘无故地不来,想必是被什麽事情耽搁了,钟毓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程朗只好着人重新套了两架马车送钟毓等人回承恩侯府,他没有想到後面会这麽快又见到钟毓,当然,这是後话了。 钟毓一行人回到侯府的时候家里正热闹得堪b六国大封相。 还在院子里就钟毓听到里面传来的喧哗,他脚步一顿,转过身对钟蕴道「蕴儿,你与公主殿下去先回灵卉院去吧,这边不知道在闹什麽,别冲撞了你们。」 钟蕴心里其实好奇得很,但看着钟毓的脸色不好,又想到顾瑶光可b自己矜贵多了,还是点点头带着顾瑶光和映雪走了。 身後传来钟夫人尖锐刺耳的声音,钟蕴听着心中感叹了一句,更年期女性的情绪问题需要注意啊。 ————————————————我是火锅真好吃的分割线——————————————— 发现自己每天更新的时间也是很随意呢~ 米纳桑请收藏一下吧,拜托啦~ -- 第二十章——忤逆不孝 钟毓走到门口就看到良吉被两个家丁按在地上,嘴被堵上了不说还正要将其五花大绑。 「够了!这是做什麽?」 听到钟毓的怒喝之後那两个家丁的动作停了下来,两人看看钟毓又转过去看看钟夫人,一时间不知道该听谁的。 钟毓心中有火但面上不显,行了个礼之後道「母亲,良吉若是做错了事情儿子自会教训他,不劳母亲如此费心。」 最近这几年钟毓和母亲的关系一直不算好,按照钟蕴的话来说,她这辈子的这对便宜爹娘,承恩侯夫妇,一个是仁义道德伪君子,一个是歇斯底里控制狂,都不是什麽年度模范家长的候选人。 良吉看到钟毓之後心里松了一口气,少爷要是再不回来恐怕他的小命就保不住了,夫人这回可是动了真格要弄死他的。 钟夫人一声冷哼,极凶狠地剜了一眼良吉之後才看着钟毓说「你哪里会舍得动他,若不是他在当中撺掇你会变成今天这样?」 钟毓一听到这话就知道今儿这事儿怕是无法善了,不知道谁在钟夫人面前嚼舌头,也不知道钟夫人到底胡乱听了些什麽去。 「儿子糊涂,不知做错了什麽惹母亲生气,还请母亲明示。」 「你!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不清楚吗?」钟夫人急喘了几口气,指着钟毓道:「你做得出来,我可说不出口!」 钟夫人捂着心口,她身边的丫鬟见状扶着她坐在了太师椅上。钟夫人坐下之後,一边喘气一边涕泪俱下地哀叹家门不幸。 钟毓听了半天也没明白钟夫人到底在气什麽,见她哭得越发起劲,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 「还望母亲慎言,儿子自问从未做过有辱门风之事。堂堂承恩侯府,如何就家门不幸了?」钟毓说到承恩侯府四个字时加重了语气,果然钟夫人被钟毓说得一愣,讪讪地不再吱声了。 钟毓环视一周,看到府中两位姨娘也在场,只低着头不敢看他。他没再说什麽,将良吉从地上拉起来之後带着人走了。 出了屋子之後还听到钟夫人在里面骂钟毓是孽障,逆子。 大周重孝道,若是换做其他人无论有错没错只怕此刻早就跪下请罪了,但钟毓颇有些反骨,也没几个人能够拿捏得住他,他并不理会钟夫人在後面说什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待与良吉回到自己住的寒川院之後,钟毓才开始问良吉今天闹这一出到底是为了什麽。 良吉惊魂未定,抽抽噎噎地说:「少爷,小的真的冤枉啊。」 钟毓现在的耐心不是很好,他烦躁地咬咬後槽牙直接打断了良吉「别嚎了,到底怎麽回事。」 「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在夫人面前说少爷你的坏话,说你夜不归宿是去了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喝花酒,还说……还说少爷你一直不成亲是因为x好龙艳,说什麽少爷与小的之间不清白,还说你不愿娶妻生子全是小的撺掇的。」 良吉越说越气愤,他大声道:「这不就是胡说八道麽!就算少爷你好龙艳那也看不上小的呀,小的自己什麽样子自己还不晓得麽。」 「花楼的姑娘们倒是没少盼着少爷去,可少爷是什麽样的人品,怎麽会去那些地方。那些姑娘倒贴着请少爷喝酒还差不多。」 钟毓听他越说越不像样子,无奈道「行了,迟早有一天你要毁在这口无遮拦上头。」 良吉叨叨半天总算是平复了下来,又变回嬉皮笑脸的样子「这不就是在少爷你面前说说麽,小的心里有数,在外头可从来不开口。」 钟毓懒得理良吉,只问道「那你看出来是谁在太太面前挑唆没有?」 良吉转了转眼珠子,想了想才道「太太当时带着人来拿我的时候,後院两位姨娘都是跟在一起的,小的瞧着啊,这事儿跟两位姨娘肯定脱不了关系。」 其实这事儿跟两位姨娘并没有关系,虽说她俩难免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但是还不敢把主意动到钟毓头上来的。 倒不是说承恩侯府的家风有多麽端正严谨,而是这些人都被钟毓和钟蕴两兄妹教训怕了。 若说钟蕴是乱拳打死老师傅,那钟毓就是专门挑人软肋心肝捅刀子的狠角色。 早年间两位姨娘但凡有点什麽小动作,他回头就能在两个庶出的兄长身上加倍找补回来。 一来二去的,承恩侯府的人都知道钟毓看着斯文实则是个杀神,轻易不敢再去触他的霉头。 今天这件事情说起来完全是无妄之灾,纯粹就是钟夫人自己瞎琢磨出来的。当时两位姨娘正在钟夫人边上立规矩,昨晚钟毓没有回府她心里颇不高兴,自然是没有什麽好脸色的。 钟夫人还特地吩咐了门房那边钟毓一回来立马就过来告诉她,快到中午的时候底下的人来回禀说少爷没回来,倒是少爷身边的小厮良吉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当时钟夫人倒也没说什麽就让人下去了,但等用过午饭之後她越想这事儿越觉得不是滋味儿,钟毓居然都学会夜不归宿寻花问柳了。 在钟夫人心里,男人不回家必然是外头有了人了,钟毓虽然是她儿子,但到底也是个男人。她在心里细细地梳理了这些年的桩桩件件来龙去脉,突然一下恍然大悟茅塞顿开,把一切都归咎到了良吉身上。 钟夫人左手握拳,右手狠狠地一拍,起身便往外走,两位姨娘不明就里只好跟上去。她觉得自己终於发现了真相,当即便叫了人去把良吉带了过来。 良吉越是解释她越是觉得这人巧舌如簧蛊惑人心,必然就是他带坏了钟毓,不由分说地就叫人堵上了良吉的嘴要将其拖出去打死。 钟毓正好赶回来救下了良吉一条小命,在钟夫人眼中这就更加做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良吉被钟毓带走之後,钟夫人坐在太师椅上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觉得自己被钟毓气得心口疼。她越想越觉得悲从中来,自己好好的儿子居然变成了这麽一副忤逆模样。 钟毓听完良吉的话之後觉得母亲简直越发不可理喻了,但是他做儿子的也不能开口说母亲的不是,无奈地挥挥手,让良吉退下。 正在这时,钟蕴带着映雪到钟毓住的院子里来了。 钟蕴一进来就急急忙忙地叫住了钟毓:「兄长,小白不见了。」 良吉刚走到门口,闻言又退回来说:「小的今儿上午回来的时候还看见小白呢,要不姑娘您再找找吧?」 钟蕴转过头看向良吉,问道:「你在哪里看见的小白?」 良吉道:「就在少爷的院子这边。小白当时跑得可快了,不晓得在追什麽。」 钟蕴与顾瑶光不在的这一个多月,小白一直养在钟毓这边的院子里。在钟毓的不懈投喂下,肉眼可见的b之前又圆了一圈。 小白虽然脾气了大一点性子懒了一点,但还是一只很有灵x的猫。 从钟蕴十岁那年机缘巧合之下捡到它开始,除了被云霁碰到那回之外并没有乱跑过,而且那次细说起来它也算是被牵连,并非自己跑出去的。 良吉掰着指头数了数之後说:「小的後来得空了还跟它玩儿了一会儿,最後见到它是午时末的时候,也是在少爷这边。後来太太就带着人把小的绑走了,小的本来该去程将军府上接少爷和姑娘你们回家的。」 钟蕴闻言问良吉为什麽太太要绑他,良吉又绘声绘色地把之前的事情说了一遍,钟蕴一听就乐了。 钟毓的那点心思别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麽,当年第一次见到云霁的时候钟薀就已经看出来了。 伸出胳膊肘轻轻碰了碰钟毓之後,钟蕴笑嘻嘻地问他「哥,你打算怎麽办?」 钟毓皱着眉头道「什麽怎麽办?」 「虽说良吉这事儿纯属子虚乌有,但当初云家哥哥可是真的呀。」钟蕴虽然行事大而化之,但是却是粗中有细观察入微的一个人,她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凑到钟毓耳边接着说道「而且我看你最近跟程将军走得很近嘛。」 钟毓听完不禁呵斥一句:「你小姑娘家家的成天胡思乱想些什麽呢!」 钟蕴连忙摆摆手然後捂住了嘴示意自己不说了,但露出来的一双眼睛还是笑得弯弯的,压根儿没有怕的样子。 「还有你!口无遮拦!那些话也是好在姑娘面前说的吗?」钟毓说着把良吉也训了一顿。 良吉耷拉着脑袋道:「少爷说的对,小的错了,小的口无遮拦,小的不知轻重,小的不该乱说话,小的……」 「行了,你给我住嘴。」钟毓深知良吉嘴碎得很,没让再他接着贫下去。 映雪之前一直没有说话,此刻小声地提醒钟蕴道:「姑娘,还是让良吉带咱们去他最後看见小白的地方瞧瞧吧。」 「良吉啊,走吧,带我去瞧瞧。」钟蕴说走就走,良吉落了两三步跟在映雪身後。 钟毓站着没有动,钟蕴走了两步回过头叫他:「兄长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钟毓摇摇头道:「你们去吧,我有点公事要处理。」 「好,那你忙吧。」钟蕴也不勉强,说着三人一行往外走去。 话分两头,钟蕴这边正在恨不得掘地三尺地找猫,小白正在程朗那边好吃好喝地享受猫生。 程府的马车将钟毓等人送到承恩侯府就回去了,没有人注意到小白是什麽时候钻到了马车里面的。 车夫将马车赶回去之後,还是元思在边上听到了一声猫叫,循着声音掀开马车的帘子一看,一只大黑猫正悠哉悠哉地躺在车里的软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尾巴。 小白不太明显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显眼的小木牌,隔得远远的元思看到木牌上画着一条彩色的小鱼,帘子被掀开的瞬间它伸了伸脖子,眯着眼睛盯着车外的元思。 元思身世坎坷,从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还是头一回见到长得这麽胖的狸奴。元思想了想,冲着大黑猫招了招手,原来小时候隔壁老奶奶家有只大h狗,元思看着老奶奶是这麽叫大h狗的。 然而小白眨了眨眼之後扭过了头,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元思感觉自己刚才似乎在这只猫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屑和鄙视? 无法,元思只好钻进马车将肥硕的黑猫抱了出来。 小白本来是要对这个陌生的两脚兽亮爪子的,但被撸了两把之後就安分了,猫随了主人钟蕴的性格,心都大得很。 小白脖子上的木牌背後刻了个小篆的钟字。元思前些日子才开始正经跟着先生念书,并不太认识这个字,但也看出来这只狸奴应该是从承恩侯府跑出来的。他抱着猫去找程朗。 程朗正穿着一身黑色窄袖的常服在院子里练剑。 林渊是个罕见的全才,除了教导程朗云霁二人念书之外,丹青传给了云霁,一身武艺教给了程朗。 这些年在边塞程朗使的是一杆长枪,但其实他最开始学的是剑,只不过战场上施展不开,倒是回京之後得空时常练一练。 程朗刚放下剑就看到元思抱着一只黑猫慢慢走了过来。 元思当时受伤颇重,右手被斩掉两指,左腿伤到了筋骨,在战场上又拖延了救治,左腿差点要截肢,军医崔言费了好大的劲才保住了他这条腿。 现在虽说走路不太方便,但好歹两条腿都还在,元思自己挺知足的,他当时都做好交代後事的准备了,没想到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 程朗问道:「哪里来的这麽胖一只狸奴?」 「刚才陈叔他们回来的时候这小家伙就在马车里了,卑职瞧着像是承恩侯府的猫。」陈叔正是府上的车夫,元思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挂在小白脖子上的木牌。 程朗翻过来看到那个钟字之後想起来钟蕴在镇国公府那几日似乎是有一只黑猫来着,只是当时好像还没有现在这麽胖。 「这应该是侯府钟二姑娘养的猫,赶明儿给他们送回去吧。」 小白长得憨态可掬,程朗也忍不住伸出手抱过来在怀里摸了两把。 这时王管家突然带着巡防营的一位统领急急地来找程朗。 这统领穿着甲胄,一脑门汗,想是一路匆忙赶过来的,连礼都来不及行就对程朗道「将军,驿馆那边出事了。」 ——————————————我是沈迷撸猫的分割线———————————————— 大黑猫小白才是本书真正的主角哈哈哈哈哈哈哈(不是 xd -- ℜǒùяǒùщù㈢.cǒм 第二十一章——使臣 京兆尹魏盛赶到驿馆看到金大人陈屍房中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黑,新罗使臣横死长安,他头顶的乌纱帽快要戴不住了。 魏盛,字茂徳,时年五十有三,与林渊同期的二榜进士。那一年所有人都被林渊压得相形见绌黯淡无光,魏盛自然也不例外。 此人学识中上,才g中上,算不得大才但胜在稳重老练,兢兢业业浮浮沈沈二十余载才爬到京兆尹的位置。魏盛意识到今天这件事情弄不好就是自己仕途的尽头。 不用仵作验屍众人也看得出金元正死得蹊跷,毕竟七窍流血明显不是什麽宁静安详的死法。 金元正是新罗使团当中除了昔星河之外品级最高的官员,而且昔星河只是挂了个正使的虚衔,并不直接过问使团的大小事宜,金元正才是决策做主的长官。 今日午膳之後金大人说自己要回房小憩一阵,然而直到申时过半还不见他起身。驿馆的仆从觉得不对劲,前去敲门也无人回应,进入房间之後就看到金大人已经气绝身亡。 发现金元正身亡的仆从名叫孔祁。金元正出身新罗士族金氏,这十年来曾四次带领新罗使团出使大周,孔祁作为金氏家臣皆在随行之列,对长安城也算得上颇为熟悉。 巡防营的人马在收到消息之後立刻封锁了驿馆,也不许人进入金元正的房间,一时间驿馆之内人心惶惶。 魏盛刚到没多久,程朗和钟毓两人也前後脚都赶到了驿馆。穿过驿馆外的守卫和聚在一起议论不休的使团众人,程朗看到昔星河正在跟一个管家打扮四十出头的男子说话,周围此起彼伏的尽是听不懂的异国语言。 见到程朗之後魏盛的脸色总算好了一点,这几个月因着公务的缘故一来二去魏盛跟程朗也算熟悉起来,在一堆语言不通的新罗使臣当中看到程朗难免有种自己人的感觉。 「程将军,你可算来了。好好的怎麽会发生这种事情,下官可真不知如何是好啊。」魏盛一见到程朗就凑了上去开始跟程朗讲述此刻的状况,程朗没什麽表情,一边听一边点头,并不说话。 等魏盛讲完,程朗才问道:「发现屍首的证人何在?」 魏盛闻言指了指昔星河那边说:「正在跟世子说话的那个人就是孔祁。」 程朗正要往昔星河那边走,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回头一看正是钟毓,诧异道:「博雅,你怎麽也来了?」 「新罗使臣遇害事关两国邦交,我得知此事之後立马就带着鸿胪寺的人过来了。」钟毓说话间还略微有点喘息,想来是匆忙之间赶过来的。 钟毓指着跟他一起来的一名文官介绍道:「这是鸿胪寺卿徐子平徐大人,徐大人精通新罗语言,後面查案质询少不了要徐大人从旁协助。」 徐子平三十出头,白净清瘦,五官端正,一副典型的文臣模样。程朗与之见礼过後带着众人往昔星河那边去了。 新罗朝政由昔氏,金氏,朴氏三大世家把持,三族之间又世代通婚,血脉相连亲缘复杂。昔星河的母亲与遇害的金元正同出一门,算起来金元正还是昔星河的舅舅。 昔星河此刻面色凝重,跟早上在程朗府中笑逐颜开的样子判若两人。 「钟大人,程将军,孔祁是金大人的家臣,就是他发现金大人的。」 孔祁向众人行礼之後道:「小的孔祁,见过诸位大人。」 钟毓和程朗各自带着人到了驿馆之後魏盛心里也没那麽忐忑了,他陪着小心对昔星河道:「此刻在使馆的和这两日出入过使馆的众人,怕是都要仔细盘查一番,在此之前只能委屈世子和新罗的各位大人暂时不要离开驿馆了。」 昔星河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没有异议,只说:「无妨,使团当中算上本世子在内汉话流利的有十二人,魏大人可先行盘问这些人,如果没有问题,之後可以让他们帮大周的各位大人翻译传话。」 昔星河虽然年纪不大,说话也客气,但行事却是滴水不漏,魏盛做了四年的京兆尹,从没有碰过这麽棘手的案子,不禁为难地看向程朗和钟毓。 钟毓听昔星河说完之後点了点头说:「鸿胪寺和礼部也有不少官员能说新罗话,接下来的调查除三司主事的官员之外新罗与大周至少各派一名官员担任翻译,这样安排世子觉得是否妥当?」 「钟大人思虑得周详,事不宜迟,驿馆中人现在都到齐了,魏大人这边若是没有问题便尽快开始吧。」昔星河的言辞沈着镇定,没有人看出他内心有多麽焦灼。 在大周的官员到场之前昔星河已经将驿馆的人悉数安排到一处等候查问,每个人都在他脑海中过了一遍,似乎每个人都没有什麽明显的嫌疑,这也就代表着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京兆尹府衙的仵作正在案发的房中验屍,钟毓远远地看了一眼,程朗拦住了他道:「里面的景象想必骇人得很,你一个文臣就不要进去了。」 「本官还要进宫向陛下和娘娘复命,鸿胪寺的诸位大人就有劳程将军的人马照看了。」钟毓也不勉强,将鸿胪寺的人安排妥当之後就进宫去了。 驿馆中平时用来宴客的大厅此刻挤满了人,却没有任何人说话,众人无言地坐在一处等待接受盘问。除了外面的巡防营,程朗还从神威营调来了两队人马在驿馆之内驻守,四方城门出入之处也戒备森严,只准进城不得出城。 孔祁会讲一些简单的大周官话,但更加复杂的词句还是只能说新罗话。 驿馆里空置的书房临时充作了京兆尹审案的府衙,第一个要问的自然是孔祁,魏盛高坐堂上,徐子平和昔星河分别坐在左右首旁听。 魏盛手边摊开的是新罗使团的名册,他翻到孔祁那一页道:「堂下之人可是孔祁?」 现在只是取证,并非真的过堂,魏盛倒也客气地在堂下设了座,孔祁闻言起身点头称是。 魏盛又问道:「孔祁,时年四十二岁,新罗金氏家臣,今岁第三次随新罗使团入长安,可对?」 孔祁有些茫然地望着魏盛,昔星河开口用新罗话将魏盛的话复述一遍,孔祁才答道:「没错,正是小人。」 验明身份之後魏盛冲孔祁摆了摆手道:「坐着回话便是。今日你是於何时何处发现金大人身亡?当时的情况如何,细细道来,不得隐瞒。」 -- ℜǒùяǒùщù㈢.cǒм 第二十二章——花前 深秋时节的长安,将将酉时天色已经黑得如同深夜,宫人们鱼贯穿行,点燃一盏又一盏灯火,照亮了这座象徵着帝国至高权力中心的宫殿。 钟毓从驿馆出来之後马不停蹄地赶在下钥之前进了宫。此时宫中虽不再那麽肃穆,但是之前那种沈重压抑的氛围仍未散去。 拢月独自在宣政殿来回踱步,看到钟毓的身影後才松了口气,她迎上去道「大人,娘娘正在殿中等着您呢。」 钟毓无言地点点头,加快了脚步随着拢月往里走去。拢月将钟毓带到殿中之後就领着殿中一众宫人退下了,殿中只剩下钟太后和钟毓两人。 钟毓理了理衣冠,向钟太后行礼之後待呼吸平复些许才开口「新罗使团的副使金元正在驿馆身亡,当时他自己一个人在房中,仵作初步判断是中毒而死。」 钟太后的着装打扮仍旧素净,但是精神看着b先帝刚刚驾崩的时候好多了,钟毓没进宫之前她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最初的震惊过後她开始考虑该怎麽处理这件事情。 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钟毓身边问道「你进宫来了,那此刻有谁在驿馆?新罗使团的人什麽反应?」 此刻没有外人,钟太后和钟毓两人便如往常一样平排坐着说话,钟毓道「我赶到的时候京兆尹和程将军都已经在驿馆了,新罗世子在一开始就稳住了局面,现在的情形还在掌控之内。」 钟毓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又接着说「只是封锁驿馆和城门并非长久之计,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查清真相,金元正本会是金氏下一任族长,他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长安,大周总要给新罗和金氏一个交代。」 「京兆尹那边初步调查也就罢了,後面的事情还是该交由大理寺和刑部审理。」钟太后伸出两指轻敲着台面,说到「着魏盛那边明日将案卷移交过去吧。」 钟毓想了想之後接着钟太后的话说到「新罗这次来大周的人数不少,使团的名册里有品级有职务的就有近百人,这还没算上那些随行的仆从和近日出入过驿馆的人,想要尽快破案的话魏盛那边人手肯定不够,恐怕大理寺那边须得即刻派人过去才行。」 驿馆当中魏盛正在喝茶,孔祁之後他又连着问了包括昔星河在内的四个使团官员,案情并没有什麽实质的进展但转眼就已经到了酉时。他早已经不再年轻了,这个时候只能靠浓茶来提神醒脑。 神威营这次当值的统领姓方,是个稳重寡言的人,他向程朗禀报道:「将军,驿馆里面已经初步搜察过了,暂未发现可疑之处。」 程朗盯着灯火通明的驿馆说道:「你们现在只管守好驿馆,四人一组,六组一轮,每三个时辰轮换一次,具t人手怎麽分配方统领你自己看着来,这几日就辛苦你们了。查案的事情留给京兆尹和大理寺的人去操心吧,若是需要借调神威营的人手他们会来找我的。」 方统领也不多话,领命而去。 待方统领走後程朗才想起来,这些日子程逸肯定是天天往这边跑的,京兆尹肯定也会传他来问话,不晓得这小子跑哪儿去了,怎麽没有跟昔星河在一处。 昔星河从魏盛那边出来之後找了一圈才找到程朗,他快走两步到程朗面前「程将军,有件事情要请将军帮帮忙。」 程朗点点头「世子请讲。」 「在下的侍女高热不退,病得很厉害,但是现在驿馆封锁不能进出,所以想麻烦程将军派人去请个大夫回来。」 昔星河的语气有些焦急,善熙从小与他一块长大,情分自是深厚,善熙可以说是他在长安城唯一的亲人。 「叫门口的兄弟去仁济堂请个大夫回来。」程朗吩咐下去之後才对昔星河道「世子稍安勿躁,仁济堂就在附近,大夫应该很快就来了。」 昔星河一揖後向程朗道谢「星河在此谢过将军了。」 程朗虚扶了一下昔星河「份内之事,世子客气了。敢问世子可知程逸现在何处?」 提起程逸,昔星河的语气变得温和很多,脸上挂着一丝浅淡的不经意的笑容「今早他送我回驿馆待到午时末才走的,他当时说要回国公府。程将军找他有事吗?」 程朗自然留意到昔星河的变化,但并没有道破,他摇摇头说「魏大人刚才说这些日子出入过驿馆的人都要查问一番,等魏大人这边忙完了之後应该自会派人去找他的,这倒也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 两人说话之间程朗的副将已经带着仁济堂的大夫回来了,昔星河匆匆与程朗打过招呼便带着大夫往善熙住的那方向去了。 程朗盯着昔星河的背影没入夜色,突然追了上去。 仁济堂的大夫已经年纪一大把,自然走得不快,程朗很快就从後面赶上了,他走到昔星河的边上「世子,现在情况特殊,谨慎起见在下还是跟世子一道去看看吧。」 昔星河走在前面带路,听程朗如此说倒也没有反对「是该如此,有劳程将军走一趟了。」 善熙并不是普通的侍女,昔星河身份尊贵,他身边的三个贴身侍女皆是有品级的女官,只是这次来长安不知何时才能回新罗,他不忍自己身边的人也经受分离之苦,便只带了无牵无挂的善熙来长安。 走到院子里程朗才发现昔星河的侍女跟昔星河同住在驿馆主院,只是侍女住的是边上的厢房。 善熙的病来得突然,她躺在床上已经烧得有些神智不清,只觉得浑身都疼。 推开门之後昔星河陪着大夫走到善熙床前去看诊,程朗环视一周确定屋子里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之後便没再往里面去了,毕竟女儿家的闺房他不好直接往里面闯。 昔星河站在一旁,内心感到十分自责,这些日子他天天与程逸往外跑,连善熙病了都没有注意到,如今又出了金大人这样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多多少少都有些撇不清的责任。 钟毓出宫後刚刚坐上马车,本来是要回承恩侯府的,他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吩咐车夫改道再去一趟驿馆。 「博雅,我还以为你直接回府了。」 程朗再一次见到钟毓的时候感到很诧异,他没有料到钟毓会去而复返。 钟毓忧心忡忡地对程朗说道「本来是打算回去的,但想了想还是应该再过来看看。毕竟兹事t大,陛下年幼,又尚未登基,此时万不能再出什麽岔子了。」 程朗闻言挑了挑眉,没有说话,钟毓见状不禁问了一句:「怎麽?」 程朗答道:「没什麽,只是有些时候越怕什麽就越来什麽。」 钟毓对程朗的说辞感到不悦,抿着嘴瞟了他一眼,似乎在无声地控诉他的乌鸦嘴。 不想再听程朗说出什麽不吉利的话来,钟毓遂转了话锋问道:「思退今晚是要留在驿馆吗?」 程朗点点头道:「想来这几日我都要待在这儿了。毕竟你也说了,兹事t大。」 这时副将来找程朗,说是魏大人那边发现了新的线索,请他过去一趟。 程朗看了一眼钟毓正准备走,突然想起家里还有只大黑猫,他停下脚步对钟毓说「对了,钟姑娘养的狸奴今日下昼不知怎麽钻进马车被带回了我的府上,你得闲的时候派个人接回去吧,我这几日不在,到府上找元思就是了,你见过他的。」 钟毓应了一句晓得了,也转身离去了。 礼部侍郎的职责里面并不包括刑狱讼断,如今大理寺的人也已经赶到驿馆,钟毓深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只在驿馆里转了一圈,并不多言。 大理寺卿游尘,字同和,与其名字完全相反,长了一张嫉恶如仇的脸,一双眼睛永远目光灼灼亮得吓人,还有几分古板,是个官场上少有的行事宁折不弯的人物。 此人向来不太瞧得上以钟毓为首的这些外戚权贵,钟毓这番并不上赶着添乱的作派反而赢得了游同和的几分另眼相看,觉得这人倒也有些自知之明。 程朗来到魏盛问案的书房当中,见到昔星河也在此处。 三人互相打了个招呼,话音未落,游同和从外面推门而入,他直接越过程朗和昔星河走到魏盛面前道「魏大人,本官听闻此案现在有了新的线索?」 魏盛顶着一张疲惫而浮肿的脸对程朗与游同和道「方才世子的侍女,善熙姑娘醒来之後告诉世子下午早些时候她曾见到有人出入金大人的院中,然而驿馆出入登记的名册上却没有此人的踪影。」 说着,魏盛将手上的名册摊开在程朗与游同和面前,游同和二话没说就拿起名册翻阅起来。 程朗伸到半空的手僵了一下,他不动声色的将手背到身後负手而立掩饰自己轻微的尴尬,转而问昔星河「善熙姑娘可曾看清楚那人的面貌身形?」 昔星河无奈了摇了摇头「善熙说那人身着宽大的斗篷,还带着兜帽,她连那人是男是女都不敢确定。」 程朗听完不禁也皱起了眉头「若是如此,那该从何找起?」 游同和一目十行地翻完了名册,抬起眼看向昔星河「敢问世子,您的婢女当时在金大人的院中做什麽?」 昔星河正要说话,游同和突然抬手道「还是本官亲自去问证人吧。」 昔星河的脸色更凝重了,他吸了一口气「善熙话还来不及说完就又晕过去了,现在大夫正全力救治。更详细的情况恐怕只能等善熙的病情稳定了之後才能问她了。」 游同和闻言扶着旁边的椅子坐下,将手中的名册放在茶几上面之後闭上眼睛沈思了一会儿。 直至程朗离开,游同和还在拉着魏盛和昔星河讨论案情,从头到尾都没有跟程朗打过招呼,彷佛压根儿没看到这个人似的。程朗听过关於游同和的一些传闻,说此人断案如神但秉x古怪,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得罪过的人不在少数。 程朗并不太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他只希望游同和能真的如传闻那般断案如神,尽快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他出来得很匆忙,身上还穿着下午练剑时的衣服,之前一直在忙还不觉得,现在停下来被夜里的风一吹,程朗感受到了深秋时节的寒意。 钟毓又在驿馆转了一圈,见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确实已经没什麽需要自己处理的事情了便打算离开,结果在出去的路上又遇到了程朗。 能住下使团几百号人的驿馆当然不会小,但是今天程朗和钟毓在这里似乎总能轻易地遇上。 两人隔着老远就已经看到对方,走到一起後钟毓说自己打算回侯府了,程朗点点头,陪着钟毓往外面走去。 朗月清辉下两人徐徐而行,都没有再谈论案子的事,只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今夜太晚了,明日我会让人去接小白的。」说着钟毓想起了上一次小白走丢的情形,他对程朗道:「五年前小白也跑出去过一回,那回是行止正好路过捡到了它。」 程朗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云霁抱着这只大黑猫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 钟毓又接着说道:「这回又跑到你家去了,大概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当时小白还是只刚断n没多久的小狸奴,蕴儿才不过十岁。」说着说着,钟毓突然没了声音,原来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驿馆的门口。 程朗一直送钟毓走到驿馆外面马车等候的地方,看着钟毓上了马车,正要回去的时候钟毓突然从马车里面探出头来叫住了程朗,:「思退,你等一下。」 「怎麽了?」程朗停下了脚步。 钟毓下了马车,手上还拿了件东西,等钟毓走过来将其展开程朗才看清楚这是一件大氅。 「这件大氅是我平时穿的,思退你若是不嫌弃就先将就一晚吧,别着凉了。」钟毓一边说一边直接将大氅披到了程朗身上。 程朗瞬间感觉暖和了不少,搓搓手笑着对钟毓道:「不嫌弃不嫌弃,雪中送炭也不过如此,真是多谢博雅了。」 钟毓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麽,坐上马车离开了。直到钟毓的马车消失在夜色中完全看不见了,程朗才转身往驿馆走。他觉得自己似乎还能闻到钟毓身上的熏香,不禁用力嗅了嗅,才发现原来是驿馆外面的桂花还开着。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十六的月光将桂花树的影子照在驿馆的院墙上,一阵一阵的幽香随着晚风四散在静谧的夜色中。 程朗回想起刚才钟毓将大氅披在自己身上的情形,脑中突然浮现出花前月下四个字。他用力甩了甩头,大步流星地往驿馆走去。 -- 第二十三章——岂曰无衣 承恩侯府的混乱一直持续到钟毓从驿馆回来,钟夫人仍旧想要趁着钟毓不在的时候发落良吉,但发现根本不见良吉的踪影,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钟毓料到母亲不会善罢甘休,下昼出门的时候就带上了良吉一起,离开承恩侯府之後钟毓打发良吉自己去找个安稳的地方先待几天,良吉乐得见牙不见眼地走了。 钟蕴动员了所有她能叫得动的人满世界找猫,当然是找不到的。随着天色越来越黑,她的心情也愈发颓丧。天黑透了之後她才叫大家不用再找了。 钟毓回来的时候她正与顾瑶光无言地坐在一处,两人俱是很失落的模样。 顾瑶光歪着脑袋靠在钟蕴的肩膀上,钟蕴手上拿着一支她自己凭着记忆做出来的逗猫棒,细竹条的末端系着鲜艳的羽毛和金色的小铃铛,随着她不经意的晃动叮叮当当作响。 两人看到钟毓都没什麽反应,全无平日里的灵动活泼。钟毓看钟蕴和顾瑶光都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连忙说小白现在程朗的府上,叫她们不必再担心。 两人听完之後总算放下了心头大石,钟蕴的心思立马又活络起来,她问钟毓:「你不是因为有紧急公务才出门的吗?怎麽会知道小白跑到了程将军府上?」 钟毓看了钟蕴一眼之後才说道:「驿馆里面有要紧的事情,程将军也赶过去了,我是在驿馆碰到他之後才知道的。」 钟毓和程朗在朝中虽不是官职最高的,但绝对是现在身份最微妙最关键的文臣和武将了。听闻两人居然都在休沐之日赶去了驿馆,顾瑶光不禁问了一句:「驿馆那边到底出什麽大事了?」 钟毓坐下後揪了一颗放在小桌上的提子送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吃完才说:「新罗的使臣在驿馆遇害了,接下来几日城中应该会戒严,你们没事就不要出门了。」 两个姑娘听完都吓了一跳,钟蕴脱口而出地问了一句「世子他没事吧?」 自从知道程逸和昔星河是一对之後,钟蕴就对这位不曾见过的新罗世子更加好奇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倒霉世子应该不会这麽短命吧? 钟毓摇头「出事的是副使金元正大人,不是昔世子。」 顾瑶光奇怪地看向钟蕴「你认识新罗的那位世子?」 钟蕴连忙摆摆手说道「不认识不认识,从来没见过。」 钟毓淡淡地看了钟蕴一眼,默不作声地又揪了一颗提子,然後问「蕴儿你这里有什麽吃食没有,我到现在还不曾用过晚饭。」 顿了一下之後钟毓又接着说「提子越吃越饿。」 「我们都已经吃过了,只能现做了。」钟蕴一边说一边起身从边上的小柜子里拿出了一盒留心酥给钟毓。「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吧,这还是今儿良吉路过呈祥斋的时候买回来的。你想吃什麽叫厨房去做,还是让映雪去做?」 钟蕴的院子里有自己的小厨房,但是她这一个月都不在家,下人早就把小厨房清理乾净了,毕竟吃食这些东西搁久了会坏。然而钟蕴这个四t不勤五谷不分的米虫自然是不晓得这些柴米油盐的琐事的,还满心以为现在就能开伙。 映雪这时从外面进来,一边走一边说「姑娘,咱们这边怕是没什麽东西,这个时辰只能去找陈妈妈拿後厨的钥匙了。只是……」 钟蕴问道「只是什麽?」 映雪迟疑了一下「陈妈妈必然会到太太面前去多嘴的,今儿从下午到现在太太的气都还没消呢。」 说完映雪转头看了一眼钟毓,钟蕴和顾瑶光闻言也看向钟毓,三人心里都明白钟夫人现在气的是谁,钟毓自己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这一天来回奔波下来他实在没有精神再去应付母亲的责难。 钟毓被三个姑娘盯了半天,无奈地就着茶吃了一口留心酥。 呈祥斋是经年的老店,做的留心酥其实不逼宫里的差,钟毓慢条斯理地吃了好几块。他突然想到程朗在驿馆里或许也没有吃上饭,心里泛起了一种至少自己还不算最惨的感觉。 午夜前程朗带着卫队又将驿馆里外巡查了一遍,包括昔星河在内的数名品级较高的使团官员身边都还额外加派了人手随身保护,这些人再有任何一个出事他都赔不起。 等一切终於安定下来之後已经过了子时,驿馆中空余的房间临时被收拾出来安顿程朗魏盛游尘等人,直至此刻才总算是结束了兵荒马乱的一天。 驿馆里几乎没有人睡得着,众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担忧。 程朗一个人靠在床边,手中还拿着自己的佩剑,正借着灯光凝视剑身的锋芒。 若说在战场是出生入死,那回到京城之後打的就是虽不流血却更加凶险的仗。 从当年离开到如今又回来,这些年来经历的一幕幕画面浮现在程朗的眼前。 程朗感到很迷茫,他的心中涌起疑问,自己所做的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林渊教导程朗云霁二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但云霁死得不明不白,早已化作一抔h土。 程朗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大了会披戎装上战场,运气好一点或者坏一点,战场就是他的归宿,程家世世代代皆是如此,他从不曾怀疑过什麽。 剑锋寒光闪烁,深秋夜凉如水,程朗这个帝国如今最骁勇善战声名赫赫的大将军,突然开始怀疑自己到底为何而战。 如果有一天自己埋骨沙场,到底为何而死? 云霁当年也有过这样的动摇吗?抑或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活到那个时候? 林渊如日中天时挂冠而去是否也感受到了这样的失落? 他曾以为自己无论走向何方至少路上都会有云霁陪着他一起,哪怕是当初两人吵得不欢而散的时候程朗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如此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这些日子程朗每天按部就班地忙进忙出,除了公事之外既不多想也不多问。 今日从山上下来之後,他终於感觉到自己的心里似乎被掏空了一大块,怎麽填都填不满。 程朗在夜半无人之时问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却没有答案。 此时的顾旻从梦中惊醒後从寝宫一路跌跌撞撞往钟太后寝宫跑,宫人们吓得心惊胆战地跟在後面,各人手里还拿着小皇帝的衣服靴子,但任谁都叫不住顾旻。 钟太后尚未歇下,听见外面的动静起身走到了寝宫门口,就见顾旻赤着脚跑到自己面前才停下,跟着顾旻跑过来宫人在钟太后面前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站在钟太后後面的拢月走出两步,从跪在前面的宫人手中拿过了小皇帝的靴子蹲下身帮其穿上,顾旻也不反抗,只是惊魂未定地紧紧抱住钟太后,钟太后揽住顾旻在怀中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顶。 钟太后轻声问道「这是怎麽了?多大的人了还跑来找母后撒娇。」 顾旻抬起头望着钟太后「母亲,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顾旻一着急就不记得要自称朕了,钟太后也顾不上纠正他,她看了拢月一眼,挥挥手示意让众人不用跪在这了,拉着顾旻冻得冰凉的手两人一起走进了殿中。 寝殿当中是温暖的,还萦绕着淡淡的香气,是花香和脂粉混合的气息。 顾旻裹着被子坐在床边,宫女打了热水来给他洗脚。 钟太后坐在旁边,一只手搭在顾旻的背上,试图安抚这个慌张的孩子。 她问道「旻儿方才梦到什麽了?」 顾旻的脸色b刚才红润些许,他靠在钟太后身上说道「我梦到所有人都不见了……」 「母后,阿姐,舅舅,大哥,所有人不见了,只有父皇来找我,叫我跟他去一个地方。」 他带着轻微的鼻音,一双手在胸前紧紧地抓住被子,似乎这样才能驱散黑暗中的恐惧。 「我不想去的,但是父皇拉着我就要走。在梦里不知道走了多久,周围好黑,我很害怕。我问父皇要带我去哪里,他说要带我去他去的地方。我说父皇已经驾崩了,父皇去的地方旻儿不能去。他听完之後突然就停下来了,转过身低下头看着我笑,然後我就吓醒了。」 顾旻说到一半的时候钟太后已经伸出手揽住了他,她的手轻轻地拍着顾旻,慢慢道「没事的,只不过是个梦罢了,醒了就好了,母后在这里呢。」 钟太后招了招手,一边的宫女立刻上前将水盆端走了,收拾停当之後顾旻躺在大床上,披散的发丝显得顾旻愈发年幼,钟太后看着顾旻觉得这孩子从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再到蹒跚学步彷佛都还是昨天的事情。 顾旻又问道「母后,阿姐去哪里了,怎麽好久都不见阿姐了。」 钟太后俯下身摸着顾旻地额头道「阿姐生病了,太医说她需要静养,等阿姐康复了旻儿就能见到阿姐了。」 「那母亲你告诉阿姐,一定要听太医的话才能好,乖乖吃药,不要怕苦……」 顾旻说着说着眼皮已经开始打架,话还没讲完就已经睡着了。 这回小皇帝安心地一觉睡到了天亮,钟太后却一夜都没有合眼,她反复想着顾旻刚才描述的噩梦,越想越觉得心惊。 直到翌日钟太后单独召见钟毓的时候,她心中依然惴惴不安。 朝会散去之後顾旻就去听学了,钟太后见到钟毓问他的第一件事情是女儿怎麽样了。她知道顾瑶光昨日已经回到承恩侯府了,但是昨晚钟毓进宫之时太匆忙,直到此时才有机会说起这些家事。 「公主殿下的身体无碍,下山之前就已经停了药。慧一说她身体底子好,年纪又还小,修养到现在已经大好了,一切如常即可。」 钟毓微微停顿了一下之後又说「瑶光常与蕴儿说起挂念娘娘与陛下,不过依微臣之见殿下此刻怕是不宜回宫。或许该让公主出宫建府了……」 昨晚钟毓最终还是没有吃上饭,倒是蹭了不少零嘴点心,顺便与钟蕴和顾瑶光两人聊了一会儿。 钟蕴当时兴高采烈地说起顾瑶光的公主府应该如何修建,如何装潢,自己要送哪些东西过去给顾瑶光做贺礼。 顾瑶光在一旁笑着听钟蕴滔滔不绝,时不时地说上一两句话与钟蕴打趣。 钟毓吃人嘴软,最终应下来进宫的时候跟钟太后提一提建府的事情。 钟太后听完之後不置可否,只说就算不住在宫里,既然已经回来了自然进宫一趟,自己做母亲的这麽久没见到女儿自然也是想念的。 钟毓点点头,表示自己出宫就去安排。众人都以为公主殿下正在养病不见外人,并不晓得她早已不在宫中。眼下若要进宫,自然也不能像平时那般出入的。 钟太后并不是独断专行之人,她虽不放心顾瑶光就这样出宫建府,但是她也明白以後从此之後顾瑶光在宫中只怕是再也无法安睡,又想到顾旻昨晚的噩梦,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有心请高僧入宫祈福驱邪,只是眼下新罗使团的事情还没有着落,一时间轻重缓急的错不过来。 钟毓并没有在钟太后这边待太久,出宫的时候正好遇上程朗一行人。 程朗此时一身轻甲,正带着太医院的人一起往驿馆去。 昔星河身边的侍女善熙是此案的关键证人,但直到今早善熙仍未清醒,魏茂德与游同和都为查案忙得焦头烂额,便拜托程朗入宫请太医院的人前去驿馆会诊。 此行的两位太医年纪都已经不轻,腿脚自然不如程朗这样年轻的武将,有背着药箱的药童搀扶着跟在程朗身後, 钟毓走上前去与程朗并排同行,程朗笑着跟钟毓打招呼,钟毓这才注意到程朗笑起来的时候眼如弯月,若非身上穿着轻甲真是一点威势都看不出来。 程朗同钟毓点点头「好巧,朝会之後我还以为博雅已经出宫去了。」 「太后传召耽搁了一阵,出来就遇到你了。」钟毓一边说一边打量程朗。 程朗不禁问道:「怎麽了?」 钟毓道「头一回见你穿盔甲。」 程朗闻言不甚在意地一笑「其实我穿盔甲的时候更多,回京之後才穿得少了。」 钟毓又问「新罗使臣的案子可有什麽进展?」 程朗没有细讲,只摇了摇头。 钟毓晓得分寸,也没多问,转了话题道「那思退不是还要在驿馆里住几日?」 程朗的语气透着些许无奈「一时半会应该是抽不开身的,我的盔甲还是王叔一早派人送到驿馆来的。」 说话之间一行人已经到了宫门,钟毓与程朗并不同路,这便又到了分别的时候。 程朗靠近钟毓说道「这几日我不得闲,衣服过两日还给你。」程朗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钟毓一个人听见。 钟毓只点点头说不着急。 待骑上马往驿馆去的时候,程朗还在想这件事情。不过是件衣服而已,怎麽高得好像见不得人一样? -- 第二十四章——春秋大梦 这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宜撒野,宜作乐。 镇国公府的门房一大早就听到有人叫门,肉着眼睛嘟嘟囔囔地前去开门。 门外是大理寺卿游同和派过来的衙役,话说的也很客气,请程世子走一趟大理寺协助查案。门房立刻吓得什麽瞌睡都没有了,立即跑进去通传。 很快程逸就出来了,跟着程逸一起出来的还有镇国公程源。经过这几年的修身养x程源已经b年轻时看着和气许多,但仍旧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势,等在门口的衙役见镇国公亲自出来了不敢怠慢,连忙向其行礼。 程源淡淡看了两名衙役一眼,开口问道:「大理寺传唤世子所谓何事?」 其中一人禀报道:「请世子走一趟是因为昨日新罗使团下榻的驿馆出了命案,近日出入驿馆之人都要查问一番,还请国公爷见谅。」 程逸听到驿馆命案心里咯噔一声,立时吓得脸都白了,衙役後面说了些什麽他完全没有听见。 过了好一会儿程逸才问「驿馆里出事的人是谁?」 程逸站在程源的身後,程源诧异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程逸平时讲话不是这个样子的,而且脸色也不太对劲。 实际上游同和对於能在程逸这边查到什麽并不抱什麽希望,但还是派了两个机警稳妥的衙役来镇国公府。刚才答话的那人斟酌了一下之後只说「是新罗一位姓金的使臣。」 程逸闻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握住自己还有些颤抖的手说「那走吧。」 另外一边钟蕴做了件能把老母亲气死的事情。 她带着顾瑶光和映雪一起,三人换了男装悄悄溜出了承恩侯府,说是要去把猫接回来。 钟蕴从来都是脱了僵的野马一般,若是在以前,顾瑶光是不可能会答应跟着钟蕴一起疯的。 但是时移世异,如今顾瑶光的性格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原来很多绝对不能做不敢做不应该做的事情,此刻竟觉得也没什麽大不了的。 钟蕴其实也知道并不是穿上男装别人就认不出来她是女儿家了,但是平时那些广袖大摆的衣服穿着出门实在是太碍事了,她主要是图男装穿着行动方便。 三人凭着昨天的记忆找到程朗府上,然而程朗并不在家,於是三人被拦在了门外。 程朗自己住的地方人口很少,宅邸并不大,也没有专门的门房守在门口。钟蕴她们敲过门之後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王叔慢悠悠地走出来应门。 程朗的母亲姓卓,出身名门,王叔早年间跟着程朗的母亲从卓家到镇国公府再到现在专门过来照顾程朗,情分早已经超过了一般的主仆关系,程朗是把他当作自己的长辈来看待的。 王叔看着眼前的三位小郎君,笑呵呵地问了一句有什麽事。 钟蕴本着五讲四美尊老爱幼的原则向王叔一揖道「老人家有礼,敢问程将军可在府上?我们是从承恩侯府过来的。」 映雪早已习惯了钟蕴尊卑不分的作风,顾瑶光见钟蕴行礼却多少有些诧异,暗自挑了挑眉。 一听是承恩侯府的人,王叔心里明白应该是为了昨日元思捡到的狸奴而来,只是这几位小郎君看着也不像下人,不晓得是什麽身份。 王叔天生长着一张笑脸,现在年纪大了更显慈祥。他一边把钟蕴等人往里面领一边道「昨儿家里的马车去了侯府一趟,回来的时候才发觉车里多了只猫,几位郎君可是为了它而来?」 钟蕴连忙点头「没错没错,就是它。」 眼下已是草木凋零的时节,院中种着两株银杏,金h的树叶落了满地。 三人由王叔带着穿过庭院到了待客的花厅,王叔请三人稍坐,自己退下找元思去了。 钟蕴本就不是拘谨的人,此刻见没有了外人她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靠,歪着身子开始跟顾瑶光和映雪两个人聊天。 「这程将军是个什麽样的人啊?你说他为什麽好好的国公府不住要自己一个人住在外面?」 其实按钟蕴自己的想法来说一个人要自己单独住出去完全可以理解,但是在钟蕴眼里程朗是个彻头彻尾的古人,这个年代除非分家没有人会自己搬出去住的,这样看起来程朗的举动就有些出人意料了。 顾瑶光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她轻声道「也许是国公府里发生过让他什麽不开心的事情吧。」 钟蕴转过头看着她,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但没有说话,她抿了一下嘴唇之後说起了其他的事情「现在还早,你说咱们要是看到小白了能不能下午再来接他回去,我还想去东西市逛逛呢,带着猫毕竟不方便。」 映雪终於开口拦了拦钟蕴「姑娘,你别总这麽想一出是一出的,咱们先见到小白再说吧。」 钟蕴听到映雪这番话瘪了瘪嘴冲着她做了个鬼脸。 三人没坐一会儿王叔就端着茶盘回来了,还有两三样小点心。 王叔一边给三人上茶一边道「猫儿是元思发现的,也是他在照顾,我已经派人跟他说了,元思应该很快就过来了。」 元思的腿脚不方便,抱着一只狸奴走得愈发慢,等他到花厅的时候钟蕴已经喝了一盏茶吃了不少点心了。 钟蕴见门口走进来一个抱着猫的少年,此情此景与当年她初见云霁时的画面重叠,她有些恍惚地眨了眨眼。 小白见到钟蕴立马从元思怀中跳到了地上,快跑两步之後一跃跳上了钟蕴的椅子,大摇大摆地往钟蕴的腿上坐下,显出与其圆润的t型完全不相称的矫捷灵敏。 钟蕴抱起自家一个月没见的猫星人,低下头往小白身上蹭了蹭。 钟蕴一只手揽住小白,一只手轻轻挠着小白已经跟脖子分不太清楚的下巴「你怎麽胖了这麽多?肯定是兄长这一个月天天都在喂你吃小鱼乾,你看你都肥了一大圈了。」 元思拱手抱拳道「在下元思,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钟蕴笑得灿烂,她也起身行礼道「好说好说,在下钟蕴。多谢元思兄照看我家的狸奴了。」 许多春秋之後元思依然记得这一天,那时候感觉这样的日子似乎永远都不会过去,最大的事情也不过是一只猫的事情。他以为战场上的厮杀都已经远去,後来他才明白这段日子不过短暂的休憩。 尽管他不止一次出生入死命悬一线,但此时的他仍未真正懂得命运的无常和残酷。 前些年认识云霁的时候钟蕴年纪还小,那段时间钟毓没事就往云霁跟前凑,一来二去地连带着钟蕴跟云霁都熟悉了。 但是钟蕴的心智远不止十岁,钟毓和云霁两人那时候在她看来也就是两个半大的少年郎,钟毓那点小心思她看得一清二楚。 程朗和云霁之间,撇除那一层纠葛之外,两人还是从小到大最知心的朋友。程朗离开之後,云霁在京城就不再有什麽说得上话的人,正好钟毓的出现填补了这个空白。 那时钟府还不是如日中天的承恩侯府,钟毓也还不是如今炙手可热的钟家三郎。一开始的时候钟毓也不是很明白自己的心思,所以得闲找云霁出去玩的时候还经常捎带上钟蕴一起。 除了读书备考之外钟毓并没有别的正经事要做,而云霁已经开始在朝中任职,虽不是什麽特别要紧的差事但也不再像以前那麽自由。 倒是钟毓把休沐的日子记得b云霁还清楚,总是提前就约好了行程事项,云霁也总是从善如流地答应。 也是在那时钟毓几乎把长安城里各种有意思的去处摸了个遍,钟家的人见钟毓总不着家,只以为他是念书念的倦了,觉得年轻人松快松快也是好事,反正家里也不指着钟毓考取功名来光耀门楣。 钟蕴记得那年初夏钟毓本来要带着自己和云霁去湖上泛舟,经过西市时半路下起了暴雨,马车不能再前行,大家只好就近找了个地方避雨。 茶楼里俱是避雨的行人,掌柜的只盼着这雨再多下一阵才好。一楼已经坐满了,钟毓望着喧哗的大堂暗暗皱了皱眉头。 跑堂的小二倒是机灵,连忙说客官楼上请,二楼有雅间。 上楼的时候钟蕴注意到驾车的老陈没有跟上来,她回过头看到老陈正站在楼梯前面的转角处,被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给挡住了去路。 老陈年近四十,是钟府专门负责赶马车的家仆,一张方正的国字脸,长得又高又壮,身手也算得上矫捷,是看家护院的一把好手。 小姑娘抬起眼盯着老陈,老陈被盯得得莫名有点心慌,但是又觉得没道理怕一个小丫头片子。彷佛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他往前踏了半步之後问道「小姑娘,你拦住我做什麽?」 此时天色晦暗,老陈的影子正好盖住了面前的小姑娘。小姑娘并没有回答老陈,视线越过老陈落在钟蕴身上,变脸般冲着钟蕴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钟蕴对这种软萌萝莉毫无抵抗力,不自觉地就跟着扬起了嘴角。 钟毓坐在云霁身旁,看着钟蕴领了个逼她还要小些的小丫头走过来,不禁打趣道「你这是打哪儿捡的谁家的孩子?」 钟蕴牵着小姑娘的手来到桌前坐下,撇撇嘴斜了一眼钟毓,懒得搭理他的玩笑。 茶楼的掌柜眼尖地注意到了这一桌客人,亲自上楼来招呼。 钟蕴点了好些小食茶点,送上来的时候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钟蕴挑了几样放到小姑娘面前,招呼她若有喜欢的尽管多吃些。 云霁不言不语地喝着茶,眼神中有浅淡的笑意,钟蕴这副小大人的模样他第一次见的时候就觉得很有意思,浑然不知自己在钟蕴眼中才是毛头小子。 眼前这个小姑娘自称父母双亡,逃难才来到京城,这套说辞钟蕴自然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的,真以为她没见过难民麽。 但是钟蕴也不想为难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小丫头,她拨弄着碗里的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云霁钟毓二人说着闲话,直到见人差不多吃饱喝足了,才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映雪并不是一开始就叫映雪的,她出身贫寒,小时候父母一直管她叫二丫。 母亲有时会揽着她叹息,管她叫幺女,直到她九岁的时候。这年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有个叫张麻子的人带走了二丫,她不知道自己当时值多少米面,没多久她就被张麻子送去了一个叫做烟雨楼的地方。 楼里的妈妈指着她说「以後你叫映雪。」从此才有了映雪。 烟雨楼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里的姑娘个个花容月貌知书达理,过的是乡下丫头从不曾见过也无法想象的日子。 住进烟雨楼之後,有先生教她识字,有乐师教她弹琴,还有楼里的姑娘教她如何走路,如何打扮,如何说话,甚至是如何不说话。 那时她年幼而懵懂,不明白人世种种,背後总有其需要支付的代价。 映雪第一次遇见钟蕴是在十六岁那年,当时她已经是烟雨楼里身价最高的姑娘,愿意为她一掷千金的人不胜枚举。 钟蕴来到烟雨楼时穿着男装,楼里的姑娘倒也不是看不出来钟蕴是女儿家,但烟雨楼打开门做生意,来者都是客,况且钟蕴出手阔绰,待人又好,众人没有不爱同她一道玩的。 後来钟蕴的恶名一夜之间传遍京城,堂堂承恩侯府的千金居然混迹於烟花之地,老侯爷的棺材板儿怕是要压不住了。当时钟蕴父母皆已故去,袭爵的是钟蕴的兄长,钟毓得知此事只一笑而过。 钟毓钟蕴两人都尚未婚配,想与侯府结亲的自然不在少数,但闹了这麽一出之後很久都没有人提过这事儿,渐渐地钟氏兄妹就成了京城里的一桩奇谈,还有些人阴阳怪气地说这下钟老侯爷怕是要断子绝孙了。 这些风言风语的映雪自然也有所耳闻,但与钟蕴接触的久了她觉得这兄妹俩实在是少有的妙人,这世间能活得如此洒脱自在的可没有几个。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钟蕴常到烟雨楼来跟姑娘们喝喝酒说说话,还常说要出钱给映雪赎身,映雪听了只笑笑不接话。 怪的是钟毓却从未曾来过烟雨楼,倒是听说他和一名将军有些纠葛。 後来本朝有了第一个女皇帝,烟雨楼也有了新的花魁,映雪接手烟雨楼做了管事妈妈,钟蕴再来喝酒映雪便不再收她的酒资。 再後来朝中准许天下女子自立门户。一人给了一笔安家银钱之後,映雪便遣散了楼中众人,五十载过去烟雨楼终於走到了尽头。 映雪一直活到八十九岁,送走了钟家兄妹,历经了三代帝王,福寿双全寿终正寝,结果一睁眼又回到了九岁那年刚被卖到烟雨楼的时候,一辈子光y彷佛一场春秋大梦。 刚刚下过雨又艳艳高照的长安城水汽蒸腾,她抬起头看着年幼的钟蕴回答道:「我叫映雪,你呢?」 ————————————我是今天也是随机更新的分割线—————————————— 今天上传了封面哦,虽然简陋但终于有名字在上面啦~~~ -- 第二十五章——蝴蝶效应 程逸到了大理寺之後看到全须全尾的昔星河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两人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明明什麽都没说,却又彷佛什麽都说过了。 游同和并没有耽搁程逸太久,昔星河作证说金元正遇害时程逸正与他在一起,游同和只循例问了些何时到达,几时离去,当中都见了谁,是否留意到任何可疑之类的问题便放程逸走了,前後不过半个时辰。 昔星河与金元正虽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但两人其实远远算不上亲近,较早时游同和询问昔星河是否知道金元正可曾与人结怨,昔星河摇摇头说恐怕他知道的还没有孔祁多。 然而根据孔祁的说法,就算真有恨不得置金元正於死地之人,那也都应该在新罗,与这长安城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魏盛当时听完就又出了一脑门的汗,感觉这案子越查越没谱,自己这京兆尹怕是没几天可当了,还是趁早卷铺盖种田去吧。 昔星河安排了几名汉话流利的使团官员在大理寺协助游同和查案之後便随着程逸离去,游同和素来少言寡语,也不跟昔星河客套,径自办自己的事去了。 两人一路同行到车马处,程逸听昔星河说还要回驿馆去不禁担忧:「金大人刚刚遇害,现在一切尚未查明,行凶之人的目标未必只有金大人一个,你现在还回去驿馆也未免太以身犯险了。」 昔星河摇摇头道:「善熙现在病得厉害,我不可能不回去的。况且若真有人暗中埋伏,我回去岂不是正好可引蛇出洞麽,程将军的人马已经驻紮在驿馆严防死守了,我不会有事的,你且安心。」 程逸心中仍是不赞同,但他也知道多说无益,昔星河并不是会因为别人三言两语就改变主意的人,他只好说「那至少让我送你回驿馆吧,最多我不进去就是了。」 眼下这个情景,程逸也压根儿没想过程朗会放他进驿馆去,但他想了想觉得哪怕只送到门口也是好的。 昔星河盯着程逸的脸笑着点了点头,但很快他的思绪又被焦虑和不安占据。 回去驿馆的途中昔星河沈默不语地靠在程逸身上,整夜未眠的他很快随着马车的摇晃睡着了。 话分两头,钟蕴这边正在程朗府上,看见元思这麽清俊的小哥又是眼睛一亮。 其实谁不喜欢看美人呢,钟蕴也没什麽别的心思,就是单纯觉得好看,但这就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钟蕴不禁常常叹气这年头的人实在是活得太压抑了,日子长了肯定是要憋出毛病来的。 从元思手上接过小白,钟蕴把脸埋在小白的後脖颈里狠吸了几口,小白伸出满是倒刺的舌头舔了舔钟蕴的手,安安分分地让钟蕴抱着,算是久别重逢给足了面子,钟蕴感到非常满意,不禁又搂着小白撸了两把。 元思心里也在嘀咕,就为了只猫,承恩侯府居然派了三个人过来,这阵仗未免也太大了些,但是看样子这三个人又不像是承恩侯府的下人,这位公子自称姓钟,可是承恩侯家这一辈如此年轻的郎君不就只有钟毓一个人麽? 映雪扯了扯钟蕴的袖子小声说道「现在小白也接到了,咱们这就回家去吧?」 钟蕴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表示回家是不可能回家的,自己已经计划好了要去西市。 映雪无奈地看了一眼钟蕴,怎麽上辈子没感觉钟蕴这麽顽劣的? 顾瑶光自元思进来之後就没再说过话,她从不曾养过猫猫狗狗,之前去侯府也没机会亲近钟蕴的猫,身边的宫人总说畜生哪里晓得什麽好歹,万一冲撞了殿下可怎麽办。 她盯着小白看了好一会儿,然後问「我能抱抱它麽?它不会挠我吧?」 「不会不会,按猫的年岁来说,小白这都已经老得成了精了,你放心吧。」钟蕴一边说着一边把小白送到顾瑶光手中。 顾瑶光低头看着小白,双手有点僵硬,她感觉到怀中的这个生灵温暖而柔软,呼吸和心跳都是如此的生动,她第一次抱着一只猫在怀中,她第一次切实地感觉到万物有灵,她感觉到小白是如此真实的活着,就如同自己一样活着,她感觉到自己也是如此真实的活着。 「元思兄,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让小白在贵府再叨扰半日?我等还有些事情要办,路上实在不方便带上它。」钟蕴虽然嘴上说着不情之请,但其实半点儿不好意思也无,元思被她盯得怪不好意思的,稀里糊涂就答应了。 待三人走後,元思才後知後觉地反应过来,刚才跟自己说话的原来并不是什麽郎君公子,而是三个女儿家。 小白随着年纪渐长愈发老成持重,一般都懒得动弹,安静地眯着眼睛窝在元思怀里,元思突然感觉放佛从小白的身上闻到了女儿家的脂粉香气,脸上刷的一下就红了,抱着小白的手也猛地松开了。 小白再次表现出了与t态和年龄不相符的敏捷,矫健一跃稳稳落地,然後不满地冲着元思喵了一声。 回到承恩侯府之後钟毓自然发现钟蕴早就带着顾瑶光跑得不见了踪影,若是平时他肯定眼皮都不会抬一下的,钟蕴的性子他b所有人都要清楚,但如今带着顾瑶光一起出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本想找良吉来问问钟蕴去哪儿了,叫了两声看到来的是另外一个叫做阿满的小厮才反应过来良吉这会儿也不在侯府。 钟毓看着来人,淡淡地说了句「没事了,你下去吧。」 但他随即又将人叫住,吩咐道「去备马,我要出去。」 阿满跟着钟毓也快有三年了,但他是太太那边派过来的人,所以一直也不得重用。 钟毓跟母亲之间的关系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僵持,但阿满被派过来钟毓这边的时候两人已经只剩面子上的情分了。 那段时间钟毓因为云霁的故去整个人活得行屍走肉一般,钟夫人自然也瞧出来蹊跷,但是钟毓当时对外界的一切都不理不睬,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钟侯爷又是对这些事情一概不管的,只知道考较功课学问,一言不合就是孽障畜生,钟蕴在一旁冷眼瞧着,钟侯爷这人是个再典型不过的古代士绅,贾宝玉他爹的翻版。 那段日子也全靠钟蕴在中间拉着劝着才没闹出什麽太难看的事情,那时候钟蕴几乎不出门,整天紧张戒备,她怕自己一个不留神钟毓就做出什麽想不开的事情。 阿满想问钟毓要去哪儿,但他也知道这儿没有自己多嘴的地方,只应了一声就默默地退下。 钟毓走後阿满避开众人溜进了他的书房,手脚麻利地将书房翻了个遍,不知道在找些什麽。 偌大的侯府,没有人留意到这边角落里的动静,就像是莫测的命运,总是在众人察觉之前就已经到来。 程朗把太医院的人送到驿馆之後就看见程逸跟着昔星河一同回驿馆来了,他站在原地揣着手看了好一会儿,跟昔星河说完话道过别的程逸才发现小叔正看戏似的瞧着自己。 马车快抵达驿馆之前昔星河被程逸叫醒,他伸手搓了搓脸,在驿馆门口见到程朗的时候已是精神抖擞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来整夜都没睡。 目送昔星河进去驿馆之後程朗才开口「你昨日也在这边?」 程逸点点头,只说了个对字。昔星河不在身边,他又变成了平时寡言持重的性情。 程朗回过头望了一眼身後,昔星河的身影正好消失在转角处,他若有所思地拍了拍程逸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这些日子多在家陪陪你母亲,没事别老往外跑。」 此情此景程逸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当年他在路上遇到行色匆匆的云霁,云霁也是这般叮嘱了他一番,叫他回家去。 程逸的心中划过一丝不安,他对程朗道「小叔,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没告诉我?」 程朗离京的时候程逸还仍旧是少年模样,三年五载可以是一晃而过的事,但也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比如说程逸就已经从当年的半大小子变得b程朗还要高出一截,而且程逸这小子自小就鬼精鬼精的,现在长大了就更加不好忽悠了。 这会儿被程逸目光灼灼地盯着,一时间程朗也想不到有什麽说辞可以搪塞过去,只好道「现在我也不好说,到最後没什麽事也说不定,总之你听我的老实在家待着,到时候你自然就晓得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程逸不好再多问,点头答应说自己这就回国公府去。但是程逸才走出不过三步就又折返对程朗道「小叔,星河他在这里不会有事吧?」 程朗再三保证「放心吧,保证把人生龙活虎地送回到你面前,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少。」 直到程逸真的走了之後,程朗才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昨晚睡不着的人太多了,长安城夺目耀眼的华彩背後有伤痕累累,心事重重。 钟毓出门之後一路策马直奔程朗的府上,他是去寻钟蕴一行人的。昨天他跟钟蕴提过小白跟着马车去了程朗那边,钟蕴她们出门之後很有可能去找猫了。 王叔见到钟毓颇有些意外,他诧异道「钟郎君,侯府来的几位小郎君这才刚走呐。」 钟毓听见这话火蹭的一下就上来了,他吸了一口气才问道「王叔,她们可有说这会儿是要去哪里?」 王叔笑呵呵地摇了摇头,说道「刚才招呼几位郎君的是元思,兴许元思会晓得。」 元思告诉钟毓那三位小「郎君」说是要去西市,稍後再回来把那狸奴接回府上。 瞧见钟毓眉头紧锁地样子,元思试探x地问道「郎君有急事找她们?」 钟毓不能明说自己其实也不是为了找钟蕴,只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现在不过巳时光景,说早不早说晚不晚,钟毓在犹豫自己是直接去西市逮人,还是留在这里等钟蕴她们回来。现在程朗正在驿馆那边分身乏术,主人家不在府上,他在这里久留总归有些不妥,但是西市这麽大,他又怕自己去找人反而会错过她们。 沈y片刻之後钟毓对元思道「她们可有说几时回来?」 这回轮到元思摇头了,其实钟蕴的个性钟毓很清楚,估计钟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几时会回来。 人活一辈子,总会遇到一些求而不得之人,无可奈何之事。对钟毓来说,钟蕴绝对是一个大写加粗的无可奈何。 作为一个还算不坏的兄长,钟毓当然希望自己的亲妹妹一辈子能喜乐安宁万事顺意,但此刻他也不禁暗暗盼着将来有谁能教教这个混世魔王怎麽做人。 正在西市流连的钟蕴对於这番咬牙切齿的美好祝愿自然毫不知情,她带着顾瑶光和映雪一路扫荡,堪称後世剁手党们的先驱。 在山上住了一个多月,钟蕴深刻意识到虽然自己并没有通宵蹦迪夜夜笙歌的需求,但也绝对过不了归园田居的日子。她今天这番疯狂买买买的举动大致可以概括为报复x反弹消费。 顾瑶光长这麽大第一次来市集,自然瞧见什麽都觉得新鲜,钟蕴告诉她这叫做逛街。 顾瑶光一路走一路四下张望的模样落在映雪眼中,映雪不禁感慨实在是难以想象眼前的少女会成为日後的铁腕人物。 人是复杂的,人是会变的。人是简单的,人是不变的。 其实钟蕴心里还惦记着昨天钟毓那番话,所以也不敢在西市逗留太久,她本是打算悄悄地出来再悄悄地回去,然而万万没想到钟毓正在程朗府上好整以暇地等着她。 钟蕴一见到钟毓的脸色立马就怂了,顾左右而言他地开始胡说八道「哎呀!好巧啊!兄长怎麽也来了。」 钟毓沈着脸没有说话,一时间只听得见院子里金h的银杏树叶被秋风卷起的声音。 顾瑶光见势不妙,连忙站出来打圆场说想要出门的其实是自己,钟蕴是没办法才跟着她一起出来的。钟毓连眼皮都不用抬就知道这不可能。 钟蕴当然清楚钟毓并不是打孩子骂狗的那种人,可是他这样一声不吭更加让钟蕴觉得心慌。 「兄长用过午膳了不曾?」钟蕴一边说着,一边似乎还能尝到刚才吃过的羊肉的味道。 顾瑶光敢打赌,她绝对看到钟毓翻了一个白眼。 钟毓想着不好在外人面前发火,只淡淡道「不是才跟你说了最近不要出门麽?」 「这不是在山上待久了闷得慌麽。」钟蕴有些心虚地小声嘀咕了一句,气得钟毓猛地一下站起身就往外走。 钟蕴心道不妙,赶紧抱着猫就往上追,众人这就匆匆离开了程朗的府邸。 直到大家连人带猫都回到承恩侯府,钟毓还是极为光火的模样。 钟蕴本以为打个哈哈就能把事情揭过去,结果却发现这一回没这麽容易糊弄,钟毓铁了心要给钟蕴一个教训好长长记性。 然而一行人刚刚下了马车,钟毓还没来得及开始数落钟蕴的劣迹斑斑,就听见外面一阵喧哗声。钟蕴循着声音回头望去,透过侯府缓缓阂上的大门看到一群披甲执杖的兵丁列队从街上跑过。 突然间钟蕴感受到了深秋的肃杀,她这才明白过来钟毓为何如此焦急地特意出门去找她们。 嗣皇帝虽已继位,但尚未登基,此时仍用着大行皇帝定下的年号。 兴和四年秋,长安城戒严。 映雪的记忆当中并没有这段往事,皇帝也不是这一年驾崩的,若她将一切告诉钟蕴,钟蕴应该会说,这叫做蝴蝶效应。 -- 第二十六章——刺客大胆 直到长安城戒严,国公府的人仍然没有见到他们世子的身影,然而再着急此刻也不能出去找人。 程夫人内心忧虑但面上不显,叮嘱过府中各处的管事要警醒些之後便在自己的屋子里带着程颖念书。 程颖不过刚刚开蒙的年龄,懵懂的同时直觉却又惊人的敏锐。 她从书中抬起头看着程夫人「阿娘,你怎麽了?」 程夫人摇摇头道「没事,就是想着你兄长怎麽还没回来。」 程颖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他近日总是在外面的,我还听到他说他不娶钟家姐姐了。」 程夫人不禁诧异地看着程颖,程颖也突然呀地一声惊呼「那我以後不能跟大黑猫玩啦!」 将时间倒回早上程逸刚刚离开驿馆那阵,他走到马车前面发现没见到车夫的踪影,还没来得及奇怪就听见身後一阵骚动,不断有人在喊着抓刺客。 当时程朗一口气还没有叹完,就看到有个人影冲了过来,後面还有当值的手下在一路急追。 电光火石之间程朗行事全凭本能,拔出剑来抬手就是一挡。 可惜这一剑并未能拦住此人,程朗後来时常回想,若是这一下拦住了也就不会有後面这麽多波折,但是他太久没有拔过剑了。给师父看到,肯定要挨骂的。 程逸回过头看见一片混乱之中有人直直地冲着自己这边而来,一般人见到有危险本能地会躲开,但程逸背後就是马车,退无可退。 镇国公府传到这一代,虽然还有程朗在军中身居要职,但其实只剩一个虚衔。 彷佛是命中注定一般,别看程逸b程朗还要高出半个头,但因为先天的哮症无法习武,虽然平时看着与常人无异,但他是不可能上战场的。 对於这一代镇国公世子不能领兵这件事情皇室倒是还挺喜闻乐见,毕竟已经太平了这麽些年,谁还想把兵权交到别人手里呢。 那麽现在问题来了,程逸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子,又怎麽能够在这困局当中脱身。 程朗一击不中心里已经感到事情怕是不妙,他追到外面看到程逸已经被人挟持,霎时间背脊凉了半截。 只听刺客扬声道「再过来一步我可就不客气了。」 匕首就抵在程逸的脖子上,寒光闪闪,一触即发。 程朗见状不敢轻举妄动,抬起手示意身後的众人不要再往前。 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包括现在被挟持作人质的程逸,他尽力屏住呼吸保持镇静,想着该如何摆脱这种局面。 呼吸间程逸的一滴冷汗滑落到了匕首上,说心里一点不慌那绝对是假的。 程逸咽了咽口水,开口道「这位侠士,万事好商量,你莫要冲动。」 「闭嘴!」其实挟持程逸的人自己也有点慌,他没想到自己正要离开的时候跟巡视的护卫撞个正着,更没想到居然正好碰上了落单的程逸,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程朗缓缓地将自己的佩剑放到了地上,表示自己并没有威胁,他身後神威营的官兵也在程朗的命令下齐齐退後。 现场的局面暂时就这样陷入了僵持,但是程朗觉得这是好事,这刺客显然不是死士,既然他还想活下去,那就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在下程朗,眼下这里由我做主,你要什麽尽可以对我说,不要伤及旁人。」程朗开始与挟持程逸的刺客交涉,他讲话的语气不疾不徐,放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程将军威名天下皆知,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这刺客也古怪,若不是还有刀架在程逸的脖子上,一番话听起来倒像是客套的寒暄。 「不如你先把人放了,我放你走。」程朗非常直截了当,并没有跟刺客多兜圈子。 刺客自然是蒙着脸的,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根本看不清长相,但程朗透过这人的眼睛放佛看到了他嘲讽地一笑。 现在程朗赌的是这人不知道程逸的身份,毕竟他应该是被追得穷途末路时正好看到路边有个人。 很可惜程朗赌错了。 刺客道「程将军说笑了,驿馆周围都有重兵把守,甚至整个京城只要你一声令下小人就插翅难飞了,没有镇国公世子相助我怎麽可能走得掉?」 程逸心里想着怪只怪自己今天出门没看h历。 「那你要怎样才肯放人?」程朗的声音听起来仍旧很镇定,但其实他心里也打鼓,程逸有哮症他是清楚的,若刺客真的带走了程逸,很难说不会有个什麽三长两短。 「等我顺利离开京城的时候自然就会放镇国公世子回来了。」刺客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匕首,又抬着看向程朗说道「看来少不得要借世子的马车一用了。」 刺客说着突然又看了一眼程逸,只轻轻一划程逸的脖子上就多了条血痕,这时他才慢条斯理地补充道「对了,有劳程将军给在下拿一捆结实的麻绳来。」 正所谓形势逼人强,现在程逸的小命拽在别人手里,程朗自然也只能照他说的去做。 程朗招招手,方统领立刻小跑上前到了程朗身旁。他负手而立,吩咐方统领去准备麻绳。 方统领称是领命而去,他低头的时候看到将军做了个手势,军中的人都知道是弓箭的意思,方统领明白自己至少要拖到弓箭手到达阻击的位置才行。 驿馆外面这麽大的动静昔星河也听到了,但是一堆护卫拦着他不让他过去,昔星河也不想为难他们,但多少要问一句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情。 不问还好,一听说是镇国公世子被刺客挟持了,昔星河立马拿着剑就要往外冲,护卫昔星河的这些人又不敢真的跟他动手,只好跟在昔星河後面。 昔星河看到程逸之後心跳都漏了一拍,程逸脖子上那道血痕放佛是划在了他的心上。 听到刺客说要将程逸带上马车的时候昔星河立马出声反对:「不行!我跟你走,你放了他。」 程朗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斥了一句「胡闹!」 新罗使团已经死了一名要员,要是把昔星河搭也搭进去程朗觉得自己不如直接奔赴边疆准备跟新罗开战算了。 刺客大概也没有想到会有人主动说要当人质,不禁多看了昔星河几眼「镇国公世子换新罗世子,算起来还是我赚了。」 昔星河闻言就要放下佩剑去把程逸换回来,程朗却一把拉住了他「你疯了是不是?。」 程逸被挟持这麽久,看到昔星河之後才真的怕了。 昔星河正和程朗僵持不下,只听程逸道「新罗世子武艺高强,你可不一定制得住他。」 刺客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戏码,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诸位还真是情深意厚。」 然而话音未落,忽听得有利箭破空而来,弓箭手终於就位了。 那刺客听见背後有破风之声,本能地转过身去。程逸虽没有武艺傍身,但反应奇快,他趁着这不过一息的功夫脱离了刺客的钳制, 对面的程朗和昔星河反应更快,只见程朗足尖一挑,地上的长剑已稳稳地握在手中,再一个起落已经到了刺客身前。 昔星河也一跃上前,稳稳接住了被程朗推过来的程逸将其护在身後。 刚才那一箭虽没能真的伤到这刺客,但却为程逸争取到了逃离的机会。现在刺客手中没了人质,程朗自然不再投鼠忌器,一剑横扫过去就跟刺客缠斗了起来。 程朗的武艺虽算不上顶尖但也在一流高手之列,偏偏这刺客身法诡谲多变,一时之间两人竟也分不出高下来。 那刺客在程朗凌厉的攻势之下竟然还有心思说话,只听他道「程将军,暗箭伤人可算不上君子!」 程朗气极反笑,反问道「你挟持丝毫不通武艺之人做人质就算得上好汉了?」 程逸已经被昔星河带着退到外围安全之处,程朗一声令下守在边上的神威营官兵立刻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那刺客一看这阵仗,颇为无赖地双手一抬「不打了不打了,我投降,两军交战不杀战俘,程将军饶命。」 这人已经放下兵刃束手就擒,程朗也没有赶尽杀绝,刚才准备的麻绳眼下正好拿来招呼这不走寻常路的刺客,将其五花大绑之後程朗令手下扯掉了这人的蒙面。 虽说不是凶手就一定长得凶神恶煞,但这人的相貌还是让程朗愣了一下。 这人长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看不出丝毫凶恶和狠戾,冲着程朗一笑,露出来八颗大白牙,放佛他刚才不是要取人性命,只不过是调皮捣蛋的孩子被家大人逮了现行。 程朗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在驿馆里?」 这人笑嘻嘻地道「好说好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倪达野就是我。」 程朗哪里听不出来这人是在逞口舌之快,但也懒得跟他纠缠,只见他慢条斯理地将长剑入鞘,淡淡地看了一眼这刺客之後下令「押下去,送到大理寺交给游大人来审。」 术业有专攻,程朗只负责抓人,查案的事情不归他管。 见程朗完全不接自己的话茬,那人更是起了撩猫逗狗的兴致,开始喋喋不休说个不停「程将军这麽急着把我送去大理寺做什麽,大理寺那是人待的地方吗,程将军你想知道什麽尽管问,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哪怕他说出花来程朗也只当听不到,只觉得这人实在聒噪。 直到经过昔星河和程逸身边的时候,这人突然道「难道你们不想知道金元正是怎麽死的吗?」 程逸脖子上的伤口其实不深,但到底见了血,昔星河正在气头上,对这个人是一点好感都没有的,直接一剑架在了刺客的脖子上,冷冷道:「说,你知道什麽?」 这刺客被两名官兵押着往前走,在差点儿撞到昔星河的剑之前堪堪停下了脚步,依然大呼小叫没个正形「哎哟哎哟,世子小心呐,要是在下一不小心没了性命,你可问谁去呀?」 -- ℜǒùяǒùщù㈢.cǒм 第二十七章——暗器 「世子看着像个斯文人,没想到火气竟然这麽大。」这刺客依然口无遮拦,但昔星河对他就没有程朗方才那麽客气了。 昔星河出手极快,极狠,刺客的脖子被他划出了一道与程逸一模一样的血痕,还准确地避开了会令人立时殒命的大动脉,看得程朗不禁挑了挑眉。 程逸也被昔星河吓了一跳,他知道昔星河肯定是会武的,毕竟昔星河作为新罗世子,君子六艺肯定一样也不会落下,但他没想到昔星河动起手来这麽利落,彷佛早就已经演练了无数遍。 「再胡言乱语试试?」昔星河语气极冷,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娃娃脸刺客吃痛,一双眼睛盈满了泪水,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昔星河丝毫不为所动,刚才挟持程逸的时候倒没见他手软。 「金大人到底怎麽遇害的?快说!」昔星河的剑仍然架在刺客的脖子上,现世报总是来得特别快。 「金元正是自杀的,我亲眼看着他服毒的。」 金元正死於中毒,众人在发现屍t的时候其实就知道了,但若说他是服毒自尽,昔星河却是不信的。 「无缘无故的金大人为何突然要自尽?」昔星河一边说着一边又b近了一步。 娃娃脸刺客颇为无赖地反问「我怎麽知道?我跟他又不熟?他为什麽想不开又不会告诉我,你这人还讲不讲理啊?」 昔星河长这麽大何曾被人这样呛声过,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反驳,这刺客已经不知怎麽挣脱了捆住他的绳索,不过瞬息之间他已经出掌将身旁的官兵击倒,还借着这力道直接跃上了驿馆的院墙。 程朗没料到这刺客居然还有这一手,立刻下令「放箭!」 只是这刺客b弓箭手快多了,飞在空中的箭矢全都成了他脚下的助力。 昔星河和程朗翻身一跃也追了上去,但这刺客竟接连两道暗器打了过来,程朗好歹有多年战场拼杀的经验,险险避了过去,但昔星河就没这麽好运了。 众目睽睽之下昔星河突然就从墙头直直坠到了地上,程逸不禁惊呼了一声:「星河!」 程逸连忙慌张地跑了过去,跪到地上才看清昔星河的伤势。 暗器打中了昔星河腹部,露在外面的部分沁着幽幽的孔雀绿,很明显这暗器上面有毒。 程朗顾不上再继续追击刺客,但也没这麽容易就被他跑了,他从怀中掏出一枚信号弹,引燃升空之後整个长安城都能看得到,这是通知京城各处守军紧急戒严的信号。 除了要追捕这胆大包天的刺客,程朗也是为了昔星河受伤的消息暂时不要传出城去。驿馆并不偏僻,刚才闹了那麽大一通,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了听到了。 新罗使团接二连三的出事,先是死了金元正,现在又伤了昔星河,哪怕新罗与大周两国关系再好也经不起这麽折腾。何况现在朝局不稳,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都在伺机而动。 早上程朗从宫中带过来的太医还没有走,这下也走不掉了。 暗器虽未伤到昔星河的要害,但暗器带毒且发作极快,不过是众人将昔星河抬回驿馆这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昔星河已经面如金纸没了意识。 程逸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渗血,但他却毫无察觉一般,只死死抓住昔星河的手不放。 还是程朗将他从昔星河的房间里拉了出来,程朗轻声道「太医正在全力为昔星河救治拔毒,我们在里面反倒碍事,你先去把自己的伤口包扎一下。」 东西两市转眼间已经由热闹变得慌乱再变得死寂,开铺的摆摊的逛街的,全都躲回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闭门不出。 四年前的兵变仍旧历历在目,突如其来的戒严让城中一时间人心惶惶。 琴姬就住在酒肆後面的小院,院中有一座雅致的小亭,有几株常绿的树木,还有些不太名贵却精心照料的花草,不大的地方被琴姬布置得颇有意趣。 酒肆今日的生意做不成了,琴姬关了门之後便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歪在椅子上看话本打发时间,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天色,似乎在等什麽人。 直到未时末,琴姬终於等来了她要等的人,只见一道人影翻墙进了这小院里,琴姬放下话本,气定神闲地冲着那人招了招手。 这人正是刚才大闹驿馆伤了昔星河之後逃走的那个刺客,程朗发动了全城兵力追捕此人,却没想到这人就躲在琴姬的酒肆後面。 「琴姨,我受伤了。」这人往琴姬旁边儿的椅子上一坐就开始诉苦。 谁知琴姬拿起话本就敲到了他头上,一边敲一边骂「呼延九!谁是你姨!谁是你姨了?说了多少次了!叫姐!」 「我都受伤了你还揍我!你个蛇蠍妇人!」呼延九毫不客气回嘴,中气十足铿锵有力,一点没有受伤的样子。 说话间琴姬已经站起了身,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呼延九道「我看你是皮痒了!」 琴姬看了看呼延九的脖子,轻飘飘地道「这也叫伤?离肠子还有八丈远呢,你且活着吧。」 呼延九气得跳脚,但他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凶起来也没什麽威慑力。 见琴姬不搭理他,呼延九又放软了姿态开始说好话「姐,姐,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琴姬仍旧不说话,呼延九摇着琴姬的手臂道「你看看我这丰神俊朗的模样,留了疤得多难看啊,你就不心痛吗?你把雪玉定颜膏给我用用呗。」 琴姬闻言伸出指尖点了点呼延九的额头「我就知道你这小子没打什麽好主意,走吧。」 说着琴姬就要往里屋走,呼延九紧随其後,一边走一边道「我就知道姐姐你其实还是疼我的,姐姐你真是人美心善世间少有的活菩萨……」 琴姬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把手一甩「你是噪鹃投胎的麽?闭嘴!」 待进了里屋,琴姬一边给呼延九上药一边问「你这回怎麽高出这麽大动静?」 呼延九撇撇嘴小声道「没什麽,那新罗世子刺我一剑,我自然是好好地招呼了他一番。」 琴姬手下一顿,问道「你把人弄死了?」 「死不了,没想要他的命。太医院那些废物肯定会救他的。」说起太医院,呼延九的语气有几分不屑。 「我当时说要绑了程逸出城,那新罗世子居然说要用自己来换程逸。本以为他是个呆子,没想到动起手来还挺狠,他那一下子倒像是个刑讯b供的老手。」 琴姬动作娴熟地替呼延九上药包扎,待收拾好了东西才应了一句「你动了人家的心肝肉,人家能跟你客气麽?」 呼延九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想起最後听到的程逸那一声惊呼,这才回过味来了「原来如此,我说怎麽一个个地上赶着送死呢。」 回承恩侯府的这一路上钟毓的脸色都很不好,吓得钟蕴都夹着尾巴做人。 钟毓现在的脸色更差了,但他暂时已经顾不上教训钟蕴这回的胆大妄为,外面的动静令他一下子彷佛回到了四年前长街染血生灵涂炭的长安城。 钟蕴看到钟毓的脚步突然变得虚浮,急忙伸出手扶了他一把。 「兄长,你怎麽了?」钟蕴关切地问道。 钟毓无力地摇了摇头,只说自己没事,但是钟蕴感觉到钟毓藏在袖子里的手在发抖。 只见钟毓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背脊,对钟蕴三人交代一句不要乱跑便匆匆离去。 钟蕴还想再说些什麽,但终究没有开口,她担忧地看着钟毓离去的背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随後她对顾瑶光和映雪道「走吧走吧,咱们喂猫去。」 钟毓带着通行令牌急急赶往大明宫。 本来喧嚣的街道此时空无一人,禁宫的守卫b平日里多出了一倍的人数。钟毓与尚书仆s,中书令等朝中重臣前後脚都赶到了紫宸殿。 小皇帝顾旻有些紧张地看着殿中的诸位大臣,他放在桌子下的双手不自觉地握在一起,竭力作出泰然处之的模样。 钟太后开口道「诸位大人稍安勿躁,想必程将军很快就会进宫复命了。」 中书令陈余一脸严肃地想要开口,钟太后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只听钟太后吩咐道「给诸位大人赐座,上茶。」 殿中大内官燕艳德站在左侧,太后的贴身女官拢月站在右侧,底下的宫女太监鱼贯而入,看座奉茶之後又悄然离去。 在场的个个都是人精,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 中书令陈余正襟危坐,并没有品茶的心思,倒是满头白发的尚书仆s长孙项明气定神闲地喝着茶。 长孙项明是如今在朝的官员中年资最长的,顾旻已经是他侍奉的第五任帝王。这也从侧面说明顾周王朝的皇帝大都短命,没有一个活到寿终正寝的岁数。 此人才g如何暂且不论,但长孙项明一世见惯风雨历经起落,单就沈得住气这一点绝对没有人b得过他。 长孙项明入朝为官时太宗还未即位。那时太宗刚刚封王,官拜尚书令,太宗登基後尚书令一职便自此空缺,朝中以尚书仆s为尚书省长官。 钟毓进来之後也没有多说话,他年资尚浅,官职又低,此刻只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末尾。脑中闪过许多画面,钟毓彷佛又看到了浑身是血的云霁,似乎又闻到了把云霁从死人堆里扒出来时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眼下能下令封城的除了程朗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众人都在等,等一个解释,一个说法。 有人忧心兹事t大民心浮动,有人忌惮镇国公府再度兵权独大,有人不悦钟太后将京城布防全交到程朗一人手里。 只有钟毓突然想到,不知道程朗有没有受伤,他还能不能赶过来? 这时突然听到殿外的太监通传大将军程朗求见,众人不禁都朝着殿外看去。 程朗在殿外解了佩剑,一身铠甲来到紫宸殿。 钟毓高高悬起的一颗心突然定了下来。 ————————————-我是随意更新的分割线—————————————— 大家平安夜快乐呀~ -- ℜǒùяǒùщù㈢.cǒм 第二十八章——不怕 紫宸殿内,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刚刚赶到的程朗身上,程朗的盔甲上有血。 浅淡的血腥气与室内的熏香混在一起,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拢月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便有机灵的宫女悄悄去打开了两边的窗户。 顾旻不等程朗行礼便急急地问道:「程将军可是受伤了?」 程朗单膝跪地,答道:「禀陛下,微臣并未受伤,这是新罗世子的血。」 今日发生在驿馆的事情,程朗讲得简略,但听到昔星河此刻正命悬一线生死难料时,在场的不少人都变了脸色。 先帝平息了京城兵变才登上大宝,在位不过短短四年便驾崩了,朝中臣子对其究竟有多少忠心怕是也很难讲。 顾旻身为中宫嫡子,礼法上是名正言顺的即位,但顾旻到底年幼,根基不稳,离亲政的那一天还太远。此刻若与邻国交恶,没有人能保证局面不会失控。 除了钟太后,长孙项明身为百官之首,是最清楚其中厉害的人。大周看似歌舞昇平,但其实连连动乱之下国库里能支配的财富实在有限。 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大周最繁荣的盛世已经成为过去,只是看明白这一切的人不多。 陈余极不赞同程朗的做法,不过区区一个属国质子,何须如此小题大做。 「程将军,如此说来你护卫驿馆不力在前,未经请示擅自封城在後,你究竟是何居心?」陈余一开口便是咄咄逼人兴师问罪的架势。 程朗没有回答陈余的质问,只冲着钟太后和顾旻又直直地跪了下去,伏在地上道「微臣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君上明察。」 长孙项明看了看一脸义愤填膺的陈余,捋着胡子没有开口,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钟毓知道陈余从一开始就来者不善,到此刻才向程朗发难已是钟太后拦阻之後的结果了。他虽有心帮程朗说话,但若是贸然开口却只怕会更加坐实了陈余口中他这个外戚与武将勾结的狼子野心。 替程朗解围的是顾旻,他走到殿中扶起了仍然跪在地上的程朗,又对陈余道「陈大人言重了,程将军不是那样的人。」 顾旻今年不过十岁,身量未足,他这样走到殿中,陈余只得弓着身子跟他回话。原本安坐的众人此刻也全都站起了身,皇帝年纪再小也是君,没有君主站着而臣子们坐着的道理。 「皇上……」陈余还有话说,却被顾旻抬手拦住了。 小皇帝站在殿中,环视众人之後道「诸位大人皆是我大周的肱骨之臣,朕自然是相信诸位大人的。」 自程朗进来之後一直没有说话的钟太后此刻也走到了殿中,钟太后的话不多,但是一旦开口很难有人能拒绝她。 她笑着道「这是做什麽,大家都坐下说话,程将军也坐。」 陈余能有今日位极人臣的地位,脑子自然也是灵光的,他明白多说无益,没有再多做纠缠,方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消弭於无形。 程朗的座位在钟毓的对面,两人坐下後目光相接,程朗冲着钟毓无奈地撇了撇嘴。 昔星河此刻仍然生死难料,行刺的凶手还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里伺机而动,程朗实在不想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跟这些文臣扯皮,他乾脆利落地禀报说新罗世子现在正等着救命,要请太医院院正孙璟往驿馆走一趟。 有道是救人如救火,片刻也耽搁不得,程朗就差没有直接说出口再拖下去昔星河可能就要一命呜呼了。 待程朗拿着钟太后的手谕离开後,长孙项明才慢悠悠地开口道「太后,新罗世子救得回来那当然好,但世事难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长孙项明活到这把岁数,自然知道什麽话能说什麽话不能说,但不用说出口大家也明白他的未竟之言。 万一昔星河真的死了,大周该如何跟新罗王室交代。 直到这些重臣离开紫宸殿各自散去,这个问题仍旧横亘在众人的心头。 殿中只剩钟太后和顾旻时,顾旻才松了一口气。 之前陈余向程朗发难时,他看着镇定,其实心中紧张极了,掌心被自己掐出来的几个小月牙现在还未完全散去。 顾旻问道「母后,儿臣方才做得可对?」 钟太后慈爱地摸了摸顾旻的发顶,耐心回答「皇上没错,程将军没错,陈大人也没错,旻儿可知为何?」 「程将军若不封城那刺客若逃出城去就更找不到了,所以程将军没有错。」顾旻一边思索一边道:「但是突然封城会令百姓惶恐,有碍民生,所以陈大人也没错。」 顾旻陷入了疑惑,问钟太后「他们都做得对,那朕该听谁的呢?」 「皇上,你是这天下的皇上,该是他们听皇上的,可不是你听他们的。」钟太后握住了顾旻的手,拇指轻轻抚着他掌中的指印。「两害相权取其轻,这就是该旻儿你拿主意的时候了。」 顾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钟太后看着顾旻若有所思的模样,她既为顾旻的聪慧感到欣慰,却又如一个普通的母亲一样,为顾旻身上的重担感到心疼。 钟太后心中千般滋味,不足为外人道。 做太医做到孙璟这个份上,其实除了给天家看诊之外已经鲜少有人能请得动他了。孙璟没想到这次到驿馆来又看到了程逸,不禁一怔,因为上次钟蕴在大婚时中毒的事情,两人也算有些交情。 新罗使团的官员,叫得上号的叫不上号的,有一个算一个现下全都守在昔星河这边,从院子里一直站到了院子外。但是程逸b他们所有人都要靠前,就在门外的走廊上站着,整个人仍旧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现在孙璟也顾不上跟程逸客气,从他面前经过时只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程逸却才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了孙璟的手臂,焦急道「孙院正,你一定要救他。」 程逸现在的样子,b钟蕴出事的时候慌张多了,孙璟见程逸这六神无主的样子,安抚道「世子放心,下官必定会竭尽全力。」 孙璟推开房门,被里面浓重的血腥气熏得心里一惊。程逸在他身後怔怔地望着打开又关上的房门,心如刀绞,万念俱灰。 昔星河昏迷期间,程逸一直守在驿馆里不肯走,不吃不喝地守着,最後是被程朗敲晕了送回镇国公府去的。 虽说都已经到了镇国公府门口,但程朗没有进去。 把程逸交给管家後说了句「把人看住了。」程朗便不回头地走了,匆匆赶出来的程夫人只看到了程朗绝尘而去的身影。 得知此事的镇国公程源不免又是一番大动肝火,一会骂程朗鬼迷心窍,一会又说自己对不起亡故的父亲,说着说着眼中竟有泪光。 程夫人安顿好了程逸之後才到了镇国公的身边坐下,她向来内敛,程逸的性子就是随了她。她看着双眼泛红的程源,无声地叹了口气。 程源与程朗两兄弟之间,是个无解的死局。当初程朗与云霁的事情被撞破之後,程源就没少拦阻在当中给两人找不自在。 程朗离开长安,程源是最乐见其成的人,他觉得程朗不过年少荒唐,去军中摔打几年,心思自然就会淡了。 长安兵变的时候云家出了那麽大的事情,程源都没有告诉程朗,就是不想他才去了边城又跑回来。 程源的这个决定程夫人当时是极不赞同的,她总觉得如此行事对程朗来说未免太过残忍。 後来局势平息了程夫人也曾瞒着程源悄悄给程朗写过信,但没有一封送到过程朗的手中,镇国公府世代戍守边关,程源在军中要人拦住寄给程朗的信件简直易如反掌。 程朗回京之後她有心想要告诉程朗,但看着他一无所知的模样却又开不了口,况且当时忙着程逸大婚的事情,总是没有合适的时机。 後来不知道程朗在哪里知晓了云霁已经故去的消息,那日以後程朗没再回过镇国公府。 程朗搬出去的前一天没来用晚饭,她便带了些补品往程朗的院子送去,结果走到门口就听到程朗压抑的哭声。 这次程朗把程逸送回来,也是过门而不入,程源骂程朗忤逆不孝,程夫人却明白程朗是实实在在伤透了心。 程朗走得太匆忙,镇国公府的人没机会问他程逸这两天是去了何处,发生了何事。 程夫人瞧着镇国公仍旧心绪难平的模样,想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改了口「你又何苦跟一个小辈置气,气坏了身子算谁的?」 程源一声叹息道「我是寒心呐,程朗他……」 向来好性子的程夫人心里突然也有了火气,她不待程源把话说完就抢白道「你寒心?那程朗寒不寒心?好好的孩子你非要把人往绝路上面b。」 程源诧异地抬起头「这怎麽能怪我呢?要不是程朗那混账小子不晓得吃了什麽药……」 程夫人淡淡地道「是,怎麽能怪你呢。你是堂堂镇国公,你威风的很,错的永远是旁人,你是绝不会错的。」 说完这番话程夫人站起身就往程逸房中去了,剩下镇国公一个人愣愣地坐在厅中。 程朗把人送回来的时候说人没事,过一阵子自然会醒。程夫人刚才瞧着程逸还得要一阵才会醒过来,便吩咐下人照看,想着自己来劝一劝镇国公,毕竟兄弟俩闹成这样也太不像样子,却没想到自己反倒生了一肚子气。 程夫人坐在程逸的床边,见程逸似乎被什麽噩梦魇住了,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程逸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程夫人似乎听到他惊呼了一句星河,心中不禁一沈。 ————————————我是圣诞快乐的分割线—————————————— 米纳桑merry christmas!!!!! -- 第二十九章——引蛇出洞 程逸被梦中的情形吓出一身冷汗,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待看清眼前母亲担忧的面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送回家了。 下人方才替程逸换下来的外衫上有不少血迹,程夫人还以为程逸这两日在外面受了伤,仔细看了才发现那并不是程逸自己的血。 程夫人捏着手帕细细地替程逸擦乾了额上的冷汗,问道「逸儿,可是有哪儿不舒服?」 「娘亲,我是怎麽回来的?」程逸的神色还有些恍惚,似乎没有听到程夫人的话一般,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吓人。 还不等程夫人说话,程逸就挣扎着下了床要往外走,程夫人见他脚步无力,伸手就要去扶,差点儿就跟着程逸一起摔到了地上。 程逸这一下摔得不轻,但突如其来的疼痛反而让他清醒了过来。他撑着身边的一把椅子站起了身,又走过去扶着程夫人坐下,才行了个礼道「孩儿不孝,令娘亲担心了。」 程夫人皱着眉摇了摇头,拉着程逸的手到自己身边坐下,看着程逸苍白憔悴的脸色和脖子上缠着的纱布,终是压下了心中种种疑问,吩咐下人道「去乘厨房熬好的粳米粥,还有清爽的小菜不拘拿几样来。」 程逸虽没有胃口,但也不忍拂了母亲的好意。然而还没等两日水米未进的程逸吃上口热乎饭,镇国公就人未至声先到了。 「你小子这两日上哪儿去了?」镇国公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面色不善地质问程逸。 程逸规规矩矩地又是一礼「父亲,昨日新罗世子遇刺,儿子在驿馆耽搁了。」 镇国公程源闻言不悦地哼了一声「新罗世子遇刺跟你有什麽关系,你是武功盖世能抓贼还是医术超群能救命?」 程逸只觉得这话简直扎到了自己肺管子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昔星河受伤中毒,他恨不得以身代之,但他却什麽也做不了。 程夫人平时从不大声讲话,但这回却是动了真火,站起来挡在程逸身前「行了,有你这麽当爹的麽,儿子受伤了你也不关心关心,来了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教训人,你上别处立你的威风去。」 镇国公和程夫人两人生儿育女过了大半辈子,是长安城中少有的举案齐眉的一对佳偶。今天连着被程夫人数落了两顿,镇国公不明白向来温婉的妻子今儿怎麽突然转了穴儿,坐了一会觉得没劲讪讪地走了。 待程逸用过一碗粳米粥,瞧着脸色也好些了,程夫人才开口问道「你是怎麽受的伤,可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娘亲不必担心,一点小伤罢了,只是脖子这里不好上药,所以才看着吓人。」程逸不敢跟程夫人讲他被人挟持的事情,只避重就轻地说自己的伤势不严重,语气听着已经跟他平时别无二致了。 但程夫人何其聪慧,见程逸不愿意说也没有b他,她话锋一转「你不愿再与钟家结亲,可是跟新罗世子有关?新罗世子可是名唤星河?」 程逸闻言猛地抬头,却没有在母亲的眼中看见指责与不满,只有一片慈母的忧心,他沈默半天,终是点了点头。 程夫人盯着程逸看了好一阵,悠悠道「转眼你都这麽大了,从小你就b别人有主意,能得吾儿钟情,新罗世子想必也是个极好的孩子。为娘只盼你一世喜乐安宁。」 程夫人说到最後脸上有浅浅的笑容。 向来持重内敛的程逸却哽咽了,他低低地唤了声娘亲。 刚才明明就已经离去的镇国公在门外站了很久,直到程颖过来探望兄长他才逃也似的走了。 程朗这几天几乎没有合眼,但人倒霉的时候怎麽努力都没有用,天罗地网一般的搜捕徒劳无功,贴满了大街小巷的通缉令似乎都在嘲笑他的无能。 三日的时间其实很短,不够昔星河重伤痊癒,也不够程朗抓到刺客。 三日的时间其实很长,首善之都,百万人丁,每时每刻都有生老病死,有人因封城请不到产婆险些一屍两命,有人因封城见不到临终的长者最後一面,有人被困在城中出不去,有人被拦在外面进不来。 全城戒严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在以中书令陈余为首的众多朝臣的极力反对下,三日之後长安城终於解封。 这几日新罗使团的官员轮番上阵,一半人守在昔星河的门外,另一半的人就去找钟太后和小皇帝哭诉。 钟太后和小皇帝被烦得头大如斗,还得耐着性子客客气气招呼这些使臣,於是满朝文武百官就不太好做人了,虽说不上动辄得咎,但心惊胆颤是跑不了的。 一时间无论三省六部哪个衙门的人,跟这件事情有关系的没关系的,都天天盼着这新罗世子赶紧好起来,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 太医院以孙璟为首来了六名太医,这几日都没离开过驿馆,倾尽全力总算是把昔星河从阎王殿抢了回来。 从昔星河昏迷到醒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六个时辰。 钟毓带着钟太后的赏赐到驿馆探病,朝中知道昔星河遇刺之前镇国公世子被劫持的人不多,钟毓是其中一个。 他想起钟蕴和程逸大婚那日,钟蕴也是身中剧毒命悬一线,要不是这样两人说不定都已经完婚了。现在昔星河又出事,钟毓禁不住想要去找慧一算上一卦,看看是不是程逸这小子八字有问题。 当然钟毓不会当着昔星河的面讲这些,但是程朗送他出去的时候他还是提了一句。 程朗停下脚步,握紧了手中佩剑,看着钟毓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我跟你说笑呢。」钟毓不甚在意地笑笑,突然凑近程朗的身边道「事情总是绕着程逸身边的人发生,里面肯定有古怪,这世上哪有那麽多巧合。」 「你这般大海捞针的找法不行,引蛇出洞才是上策。」钟毓的声音压得很低,除了他自己和程朗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听得到。 程朗也小声在钟毓耳边问道「如何引蛇出洞?」 「那刺客潜入驿馆必有所图谋,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再来的。」钟毓说着说着却摇了摇头「这麽简单的事情你肯定早就想到了,哪里轮得到我来告诉你。」 程朗皱着眉头道「若是突然撤了这里的人手,那边肯定起疑,不得已只能做戏做全套了。」 「驿馆里的东西一样都没少,一时间也查不出来那刺客到底为何而来。太医院虽勉强解了新罗世子身上的毒,但却不清楚究竟是什麽毒,要不然也不至於拖到现在。」 「其实封城防的不是刺客,是不能让新罗世子生死未卜的消息传出去。」昔星河昏迷的这三天程朗一刻也不敢松懈,现在说完跟钟毓说完这番话之後才终於感到筋疲力竭。 「好在昔星河已经没事了,思退赶紧去歇一歇吧。」程朗眼底浓郁的乌青钟毓自然早就看到了,不知为什麽,见到如此疲惫不堪的程朗他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程朗点点头与钟毓别过,钟毓上了马车之後突然觉得耳朵有些发烫,刚才程朗跟他说话时的气息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钟毓掀开了马车的窗帘,冷风吹进来之後才舒服了些。 马车走在朱雀大街上,这条贯穿长安城的街道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喧嚣。 琴姬的酒肆平日里客人不多不少,生意不好不坏,勉强还算过得去。到了第四日,西市的店铺都重新开张了,有酒却还关着门, 旁边首饰铺子的老板娘同琴姬相熟,一整日都不见琴姬开门做生意,晚饭後得了空闲便绕到铺子後面去敲她的门。 老板娘等了好一阵才等到琴姬来应门,只见她不曾梳妆,披散着长发懒懒地倚在门边,脸上似有病容。 「原来是吴娘子。」琴姬微微一笑,声音有些沙哑,不似平时的清越。 吴娘子是个热心肠,见琴姬的模样一阵嘘寒问暖「街上的铺子都开张了,就你家大门紧锁的。你这是怎麽了?好好的怎麽突然就病了?」 琴姬摆摆手道「嗨,可别提了。我啊,就是劳碌命,一把贱骨头,闲不得,一闲下来就病来如山倒了。」 吴娘子闻言就要扶着琴姬回屋里去,琴姬却拒绝了「哪就那麽娇气了,还不是这打开门做生意的怕客人见了晦气。」 「劳烦吴娘子特地来一趟,你快回去吧,免得从我这过了病气。」琴姬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她柔声细语地道「吴娘子素来康健的,但你家萱儿还小,万一过给孩子可就不好了。」 「哎,那你好生歇着。回头我给你炖点补品送过来,你瞧你瘦的,一把骨头架子拿刀剜不出二两肉来,身子肯定虚的很。」吴娘子又念叨了几句这才走了。 琴姬一直倚在门口等到吴娘子转过弯瞧不见人影了才关上门。 待大门关上之後终於支撑不住跌在地上,琴姬背後的血沁透了她石榴红的衣衫。 呼延九瞧琴姬伤得严重,这会儿也不敢插科打诨了,将人扶起来架着往里屋走去。 他虽然想直接把琴姬抱回去,但奈何个头b琴姬矮,实在有心无力。琴姬是胡人,b中原这边许多汉族男子都要高出一截。 将人安顿在床上之後呼延九翻出了琴姬的药箱,又翻箱倒柜地找剪子和烈酒。 「别磨叽了,快给我上药。」琴姬趴在床上疼得直咧嘴,但脑子却是很清醒的。 呼延九用烈酒擦过剪子之後盯着琴姬血肉模糊的後背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皱眉道「你怎麽伤得这麽重?」 「他娘的你能不能别看了,你倒是动手啊」琴姬一边抽气一边骂娘,额上的冷汗打湿了绣着凌霄花的丝面枕头。 琴姬是被程朗所伤,她代替呼延九去了躺驿馆,差点儿就交代在那里。 今日程朗没有再佩剑,而是重新拿起了在战场上惯用的流云枪,。 程将军的流云枪,名字听着斯文,却是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神兵利器,正是这把长枪陪着程朗不知多少次出生入死,立下不世的彪炳战功。 他回到京城之後就将流云枪送去了加固保养,手上一直没有趁手的兵器,不然呼延九那日也没这麽容易全身而退。 没想到流云枪刚刚被送回来第一天就见了血,琴姬一直被程朗压着打,只剩逃命的功夫。 琴姬一路躲着追兵,藏了半日待到太阳落山确信没有人坠在身後才敢回家。 呼延九剪开琴姬的衣裳,帮她清创上药包扎,琴姬的血染得他两手鲜红,他一直憋着气不敢呼吸,到後面帮琴姬缠纱布的时候连眼睛都不敢睁。 琴姬见他那蹑手蹑脚不爽利的样子就一肚子火,说道「行了吧你,姑奶奶阅人无数,什麽场面没见过,还在乎你这麽个毛头小子?」声音虽然虚弱,但当中的不屑半分不少。 帮琴姬裹好纱布之後呼延九终於忍不住一声乾呕,赶忙往外跑生怕自己吐在了屋子里。 「好个小王八蛋,他还嫌弃上了。」琴姬趴在床上恨恨地道。 -- 第三十章——美人计是行不通的 琴姬以为是自己机智地甩掉了追兵,却不料程朗压根儿没有真的派兵追击她。 钟毓昨日来见程朗的时候给了他两样东西,追魂香和幽隐蝶。 追魂香无色无臭却千里不散,由长在西南烟瘴之地的追魂木制成,幽隐蝶与追魂木相伴而生,闻香而至,千里追魂。 当时程朗问钟毓怎麽会有这麽古怪的东西,钟毓不答。 见钟毓没理自己程朗於是再问了一遍,结果钟毓面无表情「别问,问也不能说。」 程朗讨了好大一个没趣,但得了这追魂香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不用白不用。 而且令人没想到的是程朗都还没装模作样撤掉驿馆驻守的官兵那刺客就已经等不及了,竟是光天化日之下再闯这严防死守的驿馆。 程朗一直等到那刺客潜入金元正生前的卧房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才现身与之一战。 电光火石短兵相接,程朗察觉到今天的刺客不是前日的那个人,此人身型更加高瘦,且身法招式虽都是诡谲一路但却还是有些出入。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流云枪长七尺,足有人高,握在程朗手中如臂使指,打得刺客根本近不了身。 两人过了近百招之後程朗故意卖了个破绽把人放走了,昨天流云枪送到程朗手之後程朗就在枪头涂了钟毓送过来的追魂香。 到了晚上,程朗换了便装带上那装着幽隐蝶的小匣子就出门了。这匣子不过寸许大小,四面镂空做工精巧,程朗看着那繁复的雕花心道钟毓的东西,果然事无巨细都讲究得很。 程朗打开匣子让幽隐蝶飞到了空中,幽隐蝶自然是长着蝴蝶的样子,但翅膀却是如水晶一般透明,只有边缘一圈透着盈盈的碧绿。 幽隐碟b扑火的飞蛾大不了多少,自然飞得也不快,程朗趁着夜色,不紧不慢地跟在後面一路向西,走着走着竟是已经来到了西市。 程朗没有预料到幽隐蝶最後居然飞入了酒肆後面的院子中,一时没反应过来脑门儿差点撞到院墙上。 太白有诗云「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这间叫做「有酒」的酒肆程朗算是熟客,当年他和云霁两人没少来这里喝酒,前些日子还在这里碰上了钟毓。 程朗突然想到今日那刺客的身形高挑而瘦削,可不就跟有酒的老板娘琴姬差不多麽。 此刻已是亥时,西市的店铺早就已经收档,街上半个行人也无。程朗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墙根屏住呼吸听了一阵,确定至少院子里没有人才翻身一跃上了院墙,再几个起落就悄无声息地上了房顶。 程朗伏在房顶上悄悄地掀起一块瓦片往下看去,见到有个人趴在床上似乎已经睡着了,除此之外屋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一灯如豆摇曳闪烁。 然而没等多久就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再听见喀嚓几声,那人的身量就b进来的时候高了一尺。 这人又用了些不知道什麽药剂擦到脸上,洗掉了脸上的乔装。程朗定睛一看,正是前日那娃娃脸的碎嘴刺客。 「喂,你别睡了,我照着你说的方子抓了药。」呼延九把手里好几副药往桌上一放,毫不客气地叫醒了琴姬「这麽多要我也不认得哪个是哪个,你看着分一分我再去煎药。」 程朗虽然是故意放琴姬走的,但流云枪刺在她身上的那几下却是半点儿没有做假,琴姬趴在床上其实也没有真的睡着。 只听她哑着嗓子抱怨了一句「真不晓得你是怎麽出师下山的。」 就算不认得这些究竟是什麽药,程朗也猜到他们应该是跑了好几家不同的药铺抓了好几副不同的方子,然後再从这些方子里挑出真正要用的药材。 如此行事不可谓不谨慎,若不是今晚追踪到了此处,想在长安城一百一十坊间找到这两人真是无异於大海捞针。 程朗一直趴在房顶上一动不动,看着琴姬指挥着那娃娃脸刺客拣好了药材,又看着那娃娃脸刺客进进出出好几次,想是往厨房煎药去了。 刚才还清朗的月亮此刻已经起了雾蒙了纱,天上的星子也看不到几颗,程朗身上藏青的衣衫与这暗极了的夜色融为一t。 连飞来的云雀都没有察觉到这里有个人,稳稳地停在程朗身上,啁啾几声之後又飞走了。 程朗在思索是走还是留,根据之前的两次交手来看,这两人的功夫虽然都不如自己,但放在江湖上应该也是都是叫得上名号的高手了,他没有把握能够直接拿下这两人。 风中飘来阵阵的药香,程朗不禁暗暗皱了皱眉。令敌军闻风丧胆的程将军自幼就怕苦不肯吃药,闻到味儿就浑身不舒服。 本来仍在犹豫的程朗立马就决定要走了,下定决心的理由还极其充分,现在知道了刺客的身份,那就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吓跑了後面的大鱼。 程将军绝对不是被药味儿熏走的,不是。 呼延九虽然认不来药,但煎药却是很熟练的样子,他盯着更漏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将药煲整个端进了琴姬的屋子里。 这药煲不似一般的砂锅有双耳,而是一边是手柄而另一边是壶嘴的样式,呼延九用一块纱布包住壶嘴之後才把熬好的药倒进边上准备好的陶碗里。 趴在床上没有办法吃药,琴姬只好支起身子坐到了床边,自然又是疼得一阵龇牙咧嘴。 这陶碗平时是琴姬用来喝酒的。等到药汤稍凉,呼延九将碗端到琴姬手上,琴姬接过来便直接一饮而尽,豪爽得彷佛在跟人拼酒。 很可惜程朗没有看到这一幕,否则他一定会对琴姬生出无限敬意来。 琴姬在药方中加了曼陀罗花,曼陀罗花虽有剧毒,但处置得当用来入药也可止痛助眠,服过药之後折磨了她一整天的疼痛终於渐渐消散。 呼延九见琴姬的脸色好些了,才跟她商量「现在你床都下不来,我也被绊住了脱不开身,咱们怎麽把东西送出去?」 现在琴姬又已经重新趴回了床上,她转过脸来看着呼延九「你问我我问谁去?程朗这个王八蛋下手也太狠了,亏得姑奶奶给他倒了这麽多年的酒,一点情面也不讲。」 呼延九倒是拎得很清楚,他反问道:「人家又不晓得是你,有什麽情面可以讲?」 琴姬气结,无法反驳。 「而且你不是说程朗不爱红妆吗?你那套美人计是行不通的,说不定我都b你有机会呢。」呼延九说着还照了照边上的铜镜,越看越觉得自己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琴姬只恨自己现在身负重伤动弹不得,否则她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呼延九这个目无尊长的小兔崽子。 程朗离开西市之後并没有直接回驿馆,他去了趟京兆府。按常理来讲这个时候府衙里早就没有人当值了,但这几日不一样。 京兆尹魏盛这几日连家都没回过,跑完大理寺跑驿馆,若是两边都没事就歇在府衙里,生怕万一再出点什麽事自己来不及反应,愁得下巴上的肉都少了一层。 这会儿已近子时,魏盛这个时候见到程朗又是一阵心惊胆战,以为又出了什麽要命的大事,否则程将军为何要寅夜来访。 程朗放佛看出了魏盛的心思一般,慢条斯理道「魏大人且宽心,这天啊,是塌不下来的。就是有件事情要拜托魏大人。」 程朗对魏盛这个京兆尹的印象还不错,有时虽不免流於油滑,但办事还是靠谱的。 程朗的官衔其实b魏盛高出好几级,但是他年纪太轻,魏盛又跟他师父羡鱼先生是同期的进士,按辈分还得叫人家一声师叔,所以程朗在魏盛面前从来都自谦为晚辈。 虽然程朗做人很客气,但魏盛觉得自己不能心里没数。 程朗是什麽身份,一品镇国公府出来的勳贵子弟,又有千军万马里厮杀出来的赫赫战功,风头正劲一时无两,实实在在的大周武将第一人。 虽说从古到今就数不出来几个有好下场的名将,但程朗如此年轻,说下场什麽的那都为时尚早,魏盛觉得自己肯定活不过他。 被程朗一番揶揄,魏盛连忙向程朗一揖道「程将军言重了。但凡有用得上下官的地方尽管吩咐,下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程朗摇摇头,挑了张就近的椅子坐下,待魏盛也坐定後才道「赴汤蹈火倒也不必,只是要魏大人帮着盯两个人。」 魏盛正色道「不知程将军要下官盯什麽人?」 「这两人与这几日驿馆的事情有些关联,在下也是刚刚才有些眉目。这两人背後肯定还有主使和同谋,没查清楚之前直接拿人我怕会打草惊蛇,需得派人在他们藏身之处周围好生监视着。」程朗的声音,按钟蕴的说法来讲就是行走的低音炮。 程朗说话时并不像一般的武将那样五大三粗直来直去,相反他讲话很斯文,刚到军中时很多人奚落他是个娇贵的小少爷,秀气的读书郎,直到程朗将这些人揍得是服服帖帖,再也不敢造次。 後来上了战场,一开始的时候仗着谁也不认识他,没少扮猪吃老虎坑得敌军将领找不着北,程朗最初的战绩就是这麽来的。 魏盛点点头「将军所言有理。」 程朗接着道「魏大人你也知道,在下能调动的人马都是些只晓得打仗的粗人,这盯梢监视的精细活儿他们肯定是做不来的,所以只好来求魏大人了。」 魏盛忙说不敢,问程朗这两人藏在何处,大概需要派多少人手过去。 「所谓大隐隐於市,西市兴安坊有间酒肆叫做有酒,经营了少说已经七八个年头,那掌柜的是个西域来的胡姬。」程朗答道。 这时夜里当值的衙役送了两盏茶上来给二人,程朗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接着道:「她身边还有一名男子,此人会缩骨之功能轻易改变身形,又懂易容之术,颇为变化多端 。」 魏盛一边听一边点头,再三保证一定会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程朗嘱咐完要嘱咐的,从京兆府离开的时候已过子时。 对程朗这种高手来说,宵禁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只要他愿意,其实哪里去不得。 -- 第三十一章——可怜之人可恨之处 是日,承恩侯府。 今天的钟家依然是j飞狗跳的一天,原因无他,自封城那日开始,就没有人再见过承恩侯的影子。 一开始的时候钟夫人以为他是在哪个狐狸精哪儿绊住了,毕竟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情。 钟夫人当年也是不依不饶的,直到两人闹得是离心离德相敬如冰。 丈夫既然指望不上,长女出嫁之後,钟夫人的全副心思就扑在了一双儿女身上,然而这些年钟毓和钟蕴两人竟也跟自己越来越疏离冷淡。 承恩侯不在的这几日,钟夫人天天坐在家中唉叹身世,想着想着就悲从中来,但到了第四天承恩侯还没回来,钟夫人终於坐不住了。 其实钟夫人巴不得承恩侯早点死了让钟毓袭爵自己好做老太君,但她也知道一笔写不出两个钟字,承恩侯要是高出什麽荒唐事情,钟家上上下下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钟夫人做了这麽多年当年主母,脑子清醒不钻牛角尖的时候其实还是颇有些手腕和决断,立即打发了人去钟侯爷常去的地方找。钟侯爷以为自己保密功夫做得好,其实早被钟夫人摸了个底儿掉。 派出去的人带回来的消息都是没找到侯爷,钟夫人气得转过头就数落两个姨娘是不顶事的摆设,才让钟侯爷被外面那些花红柳绿迷了眼。 两个姨娘心里自然是不服的,但都不敢吱声。毕竟钟侯爷平日里是不管後院这些事情的,她们都是要看着钟夫人的脸色过日子的。 钟蕴睡醒之後想想自己一个多月没回过家,还是该去看看钟夫人的,磨磨唧唧地收拾了一番才去给钟夫人请安。 其实钟蕴记得自己小的时候钟夫人对她和钟毓是极为慈爱的,但後来钟夫人就越来越魔障。 这年头讲的是三从四德,遇到渣男也没有离婚这一说,钟蕴觉得钟夫人这都是给憋出来的毛病。 钟蕴一方面同情钟夫人,女子生在世间本就活得艰难,何况这是个封建礼教压死人的年代,但一方面又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钟夫人实在太能作,有时候做出来的事情直叫人恨得牙根儿痒痒。 刚刚走进钟夫人的院子钟蕴就听见钟夫人在骂人,吓得钟蕴拉起映雪的手就要往回跑。 映雪定住脚步反手拽住了钟蕴,小声劝道「姑娘,你来都来了哪有在门口走了的道理,这麽多双眼睛看着呢,到时候太太晓得了还不得把我往死里打呀,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 钟蕴对自己身边的人最是心软,听映雪这麽一说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 钟夫人一个月没见钟蕴,自己的女儿怎麽会不挂念,但一开口说话就变了味道:「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娘呢,一个个都本事得很,都往外跑,都不着家,哪天我死在这儿烂了臭了怕是都没人知道!」 钟蕴被这一番话刺得太阳穴直跳,她咬了咬牙,没接这话头,行了个礼之後直接道「母亲讲话中气这麽足,想来身子是好得很的。女儿就先告退了,不打扰您和姨娘们叙话。」 钟蕴说完就要走,她已经用尽所有的克制才没有跟钟夫人当场吵起来,这年头顶撞父母那是大大的忤逆不孝,钟蕴只能在内心自我劝解道自己一个文明的现代人不要跟钟夫人一般见识。 钟夫人觉得钟蕴来了就走是存心给自己没脸,丈夫对自己不好就算了,想到连从小娇养的女儿也这样对自己,钟夫人心里一股邪火蹭的一下就窜了起来。 她随手抓起边上的茶盏就朝着钟蕴的方向砸了过去。 钟蕴听见身後的响动回头看了一眼,地上溅起的碎瓷片正好从她细嫩的脸庞上擦过,钟蕴的脸登时血流不止。 屋子里伺候的下人连带两位姨娘吓得当场跪了满地,看到钟蕴脸上的伤口,钟夫人自己也傻了,她本没有想要伤害钟蕴的意思。 人在经历特别剧烈的痛苦时其实是不会马上感觉到疼的,钟蕴感觉到有血滴到了自己的领子里,但她整个人都是木的,有那麽一刻灵魂似乎抽离了肉身,冷冷地俯视这一切。 钟蕴只静静地看着歇斯底里的钟夫人,眼神里透着怜悯和疏离。 曾经有一个她如今再也见不到的人对她说过「其实父母也不过是在这尘世间跌跌撞撞寻找自我的普通人,这样想也许你就能原谅他们了。」 钟蕴突然想起了这句话,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原谅钟夫人,但她此刻感觉钟夫人可悲极了。 钟夫人在豆蔻年华憧憬一生时又何曾想到过自己的一辈子会活成这个样子? 映雪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她见钟蕴伸出手想要摸自己脸上的伤口,连忙拉住了钟蕴的手「姑娘,使不得,乱碰可是会留疤的。」 现在钟蕴半张脸到脖子上都染红了,映雪不敢碰到她的伤口,拿着手帕想要帮她擦掉周围的血迹。 见映雪的眼睛都红了,钟蕴还咧嘴笑了笑,安慰道「哭什麽,受伤的是我又不是你。」 结果这下扯到了伤口,钟蕴疼得闭上眼嘶了一声。 本来她不安慰还好,这一安慰高得映雪的眼泪刷的一下就落下来了。映雪草草地抹掉了脸上的眼泪,她手上沾着钟蕴的血,擦得自己脸上到处都是。 「姑娘,咱们赶紧去看大夫。」映雪这会儿也管不上什麽主仆尊卑了,拉起钟蕴的手就往外走。 她只觉得钟夫人已经疯了,得赶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钟蕴没说话,任由映雪拉着自己走了。 映雪一边走一边落泪,嘴里还念叨「都怪我,刚才姑娘不想来我就不该劝的,姑娘要不是听了我的话去给太太请安也不会受伤。」 钟蕴这会儿才开始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疼得她眼泪直掉。 直到钟蕴和映雪两人已经走远了,钟夫人嘴里还喃喃地念着「蕴儿,蕴儿……」 片刻过後,她好像终於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麽事情,急急忙忙站起身就往外追去,一边跑还一边喊着钟蕴的名字,没几步就两眼一黑晕倒在了地上。 钟毓回府时看到的就是这麽个兵荒马乱的局面,父亲承恩侯不见踪影,母亲钟夫人不省人事,妹妹钟蕴脸上的伤口足有一指那麽长。 晕倒的钟夫人被姨娘和丫鬟们一起七手八脚地抬到了床上没过一会儿钟毓就回来了。叶姨娘嘴皮子利索,几句话把事情跟钟毓交代了大概。 承恩侯不在,钟夫人又病倒了,钟毓自然成了这侯府里话事做主的人,他回来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派人去请大夫。 自从先帝登基之後,承恩侯府定期有太医院来请平安脉。原本是没有这个规矩的,但先帝说自己已没有机会再侍奉父母,皇后这边总该多尽些孝道。 钟毓晓得这几天太医院最好的太医都在驿馆走不开,便打发人套上最快的马车去了仁济堂。 仁济堂是传承了百年的老字号,在太医院之前钟家经常请来看诊的就是这家的大夫。 钟夫人躺在床上有这麽多人看着,钟毓也做不了什麽,趁着等大夫的功夫他急急地去找受了伤钟蕴。 钟蕴在自己的屋子里,刚才她满脸是血地走进来把顾瑶光吓得不轻,顾瑶光好在捂住了嘴才没大叫出来。 「别怕,我没事。」钟蕴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有个笑容,坐到椅子上就定住不动了。 映雪却是急得不行,她向顾瑶光求助「公主殿下,您劝劝姑娘吧,她不愿意去看大夫。」 「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是在哪儿弄的?」顾瑶光问道。 「太太也不知道做什麽发那麽大的火,朝着姑娘砸杯子,那碎瓷片溅起来飞得老高正好划到了姑娘的脸。」映雪说着感到不忿极了,哪有这样当娘的。 钟蕴拿着块手帕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之前咸涩的泪水滴到伤口里还挺疼的。其实她也不是很难过,可惜这生理性的眼泪她控制不住。 但看在其他人眼里就是另一回事了,钟蕴的眼泪金贵得很,映雪和顾瑶光都是头一回看见她哭,两个人都以为她是伤心极了。 没多久钟毓也来了,映雪又连忙让钟毓去劝劝钟蕴。 钟毓坐到钟蕴身旁,看到钟蕴脸上的伤口眉头一下就皱起来了,他握住钟蕴的手轻声说「大夫马上就来了,别怕,万事有哥哥在这儿。」 「你们别这样,这麽个口子死不了人的。」钟蕴不甚在意道「我没有哭,可能是眼睛下面哪里被划到了才一直掉眼泪的。」 听见钟蕴这麽讲,顾瑶光也不驳她,只顺着她哄着她说「那待会儿大夫来了咱们让大夫瞧瞧吧,可别落下什麽迎风流泪的毛病。」 钟蕴这会儿也没再向之前那样抗拒看大夫了「其实这也未必是坏事,脸上这麽大个疤,肯定没人敢娶我了,这下再没法催我嫁人了。」 钟毓听着钟蕴这一番说辞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他摇摇头道「不嫁人就不嫁人,大夫还是要看的,不会留疤的。」 怎知钟蕴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看了看顾瑶光,又看向钟毓,淡淡地道「哥,这些事情咱们都做不得主,要是我说了能算,我之前压根儿就不会上程府的花轿。」 钟蕴说话的时候低下了头,谁也看不清她的眼神。 -- 第三十二章——从来如此就对麽? 钟毓一时语塞,钟蕴的话他何尝不明白,他是借着慧一口中的那点佛缘才勉强躲过一劫,但这招也不能一直用。 钟蕴当时闹得天翻地覆说自己不嫁人,却还是被承恩侯和钟夫人押上了花轿,他看着心疼,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钟蕴轻笑了一声,低低的声音里透着决绝「可是我自己的一辈子凭什麽要让旁人来做主,我偏不要如了他们的愿。」 顾瑶光轻蹙着眉道「可这婚姻大事不是从来如此麽?」 她不明白钟蕴为什麽这麽抗拒这件事情,全天下人不都是这样过的? 「从来如此就对麽?」说这话的是映雪,映雪说话向来是轻声细语的,这一句话却如惊雷炸响,钟毓,钟蕴和顾瑶光三个人都不禁转过头来看着她。 映雪连忙福了福身说自己多嘴了,钟蕴却狠狠地鼓起了掌,显然是对映雪这句话赞叹不已。 映雪b这钟毓和顾瑶光多活了一辈子,b钟蕴多活了几十年,这句话其实是她上辈子听来的。 那已经是顾瑶光做了皇帝之後十多年的事情了。 当时顾瑶光要推行新制,准许天下女子自立门户,再不用仰人鼻息而苟活於世。朝中反对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说乾坤颠倒三纲不复五常沦丧,说从古至今没有这样的事情。 於是便有了顾瑶光那前无古人石破天惊的一问,从来如此就一定是对的麽? 映雪也没想有一天这个问题居然会被自己拿来反问顾瑶光。 顾瑶光也不生气,嘴里喃喃地念着这句话,想得入神,竟有些痴了。 正在这时守在走廊的小丫鬟进来通传说仁济堂的大夫来了,映雪连忙出去把人迎了进来。 这大夫看着不过而立之年,穿着一身朴素的青衫,放下药箱就开始替钟蕴看诊,一边替钟蕴擦掉脸上的血迹一边问道「姑娘是被何种利器所伤?」 生得俊朗,动作轻柔,声音好听,衣服还很香,钟蕴对这个小大夫很有好感。 映雪在一旁答道「姑娘失手打碎了茶盏,被溅起来的碎片划到的。」 家丑不可外扬,实话是不可能说实话的。 钟毓见请来的大夫如此年轻心里不禁有些不悦,毕竟很多人看病都觉得大夫还是老的好,他开口问道「李大夫怎麽没来?」 大夫手上的动作仍旧没有停,他端详着钟蕴的伤口,转过去药箱拿东西的时候才答道「李大夫同在下一道来的,现在给钟夫人看诊。」 钟蕴一听到钟毓的语气就猜到他在想什麽,不禁瞪了他一眼,钟蕴觉得钟毓这个人什麽都挺好,就是有些瞎挑剔穷讲究,都是给惯的。 听到李大夫是在给钟夫人看诊,钟毓也不好再说什麽。 倒是钟蕴的脸敷了药之後觉得不疼了,精神好了,话也开始多起来,问完大夫贵姓又问大夫贵庚。 大夫见钟蕴这喋喋不休的架势,竪起食指嘘了一声,示意她噤声,钟蕴心中感叹,大夫的手也好看。 若是程朗和元思在这儿,就会认出这正是在军中救人无数,还替元思捡回了一条命的军医崔言。 崔言利落地替钟蕴上好了药,只是她这脸上的伤口位置尴尬,整个头都给包了起来。钟蕴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肯定跟个木乃伊似的。 「姑娘怕吃药吗?」崔言铺开纸笔,正准备落笔开方的时候突然抬起头来问钟蕴。 钟蕴不知道正想什麽想得出神,被崔言问得一愣,下意识摇了摇头,转念一想觉得不对,又赶紧点了点头。 崔言见她这样子不禁笑了,一边写方子一边说「不怕,在下给姑娘开的药方不苦的,姑娘这些日子按时吃药,每隔三日来仁济堂换一次药,保管一点疤都不会留下的。」 钟毓听着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这大夫还算靠谱,钟蕴却不乾了。 钟蕴坚决道「不行,我要留着这道疤。」 看着脾气很好的崔言却也寸步不让「不行,这麽点伤还留疤在脸上,传出去砸了我的招牌。」 「那你走吧,我不要你给我看病了。」钟蕴说着就要赶人。 顾瑶光连忙拉住了钟蕴,钟毓也开口劝道「蕴儿,事缓则圆,总会有办法的,你不要这样意气用事。」 崔言帮钟蕴包扎的时候给她在头顶系了个大大的蝴蝶结,他笑着看了一眼被包成粽子的钟蕴,摇了摇头懒得跟她计较。 钟蕴险些被这一笑晃花了眼,但她心想自己才不是那种美色当前就毫无原则的人,坚决要叫崔言走。 自学徒到出师独当一面这麽多年,各种各样的病人崔言也见过不少,头一次给人看诊被往外赶,但是跟钟蕴这麽个小姑娘他也没法生气,只管写好了方子交给等在等在一旁的映雪。 仁济堂的大夫开方子素来都是一式两份,给映雪的的这份是交给病人的,还有一份医馆放着留档。 他站起身对钟毓道「敢问郎君,是府上派人跟在下去抓药还是仁济堂差夥计送过来?」 钟毓客气地送崔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请崔大夫去花厅喝杯茶稍作休息,待李大夫那边看完诊在下安排车马送你们一道回去。」 崔言点点头,与钟毓一起往外走,映雪跟在後面送两人出去。 钟蕴气得到处找剪子要拆纱布。 两人刚刚走到钟蕴的院子门口,就碰到钟夫人身边的丫鬟香巧急急地赶过来找钟毓。 香巧急急地道:「三爷,您快去太太那边看看吧……」 在钟毓出生之前,承恩侯还有两个庶子,所以府里的下人管钟毓叫三爷。 钟毓见香巧神色慌张,想是钟夫人的情况不太好,问道「大夫说什麽了?」 香巧捏着手里的帕子,咬了咬牙终於说道「大夫说太太她时日无多了。」 「什麽?」钟毓愣了一下,然後立马就往钟夫人那边赶,本来要去喝茶休息的崔言背着药箱也紧跟了上去。 映雪自然也听见了香巧的话,她急忙往钟蕴的屋子里跑去。 顾瑶光拉着钟蕴的手不准她拆掉刚刚缠好的纱布,两人正僵持不下的时候,映雪冲进来道「姑娘,不好了。」 「怎麽了?」顾瑶光和钟蕴异口同声地问道,钟蕴缠满纱布的脑袋上还顶这一个硕大的蝴蝶结。 映雪快步走到钟蕴身边扶住了她才开口道「给太太看诊的大夫说太太怕是……不大好。」 ——————————————我是今天第三次更新的分割线———————————————— 可爱的作者能够拥有一些留言、珍珠和收藏吗? -- ℜǒùяǒùщù㈢.cǒм 第三十三章——妄念 长安城近日有两个谣言广为流传,一是说承恩侯府的钟家三郎要结亲了,一是说承恩侯府的侯爷不见了,夫人快不行了。 无论是哪一条都传得有鼻子有眼,但也有脑子比较清楚的人琢磨出味儿来,反问道「要真是爹不见了娘要死了,那钟家三郎还能有心思成亲?」 茶楼里正说得起劲的众人被这一问浇熄了热情,这时正好说书先生一拍醒木,念过定场诗,开始说起那某年某时某地,转眼间大家都停下了话头,场子里只剩下说书先生讲古的声音。 这消息一传出来可急坏了长安城各家对钟毓一片痴心的大姑娘小娘子,各个变着法儿地找人打听真假,一时间承恩侯府里哪怕是个倒夜香的都金贵了几分。 那日仁济堂的大夫来过之後钟毓就先去京兆府报了案,然後再往宫中告了假。 承恩侯是真的不见了,到现在也没找着。钟夫人也的确时日无多,仁济堂的两位大夫悄悄告诉钟毓快则十日慢则一个月,太医院的人来看过之後也直摇头,回去向钟太后复命的时候吓得腿肚子都软了。 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忧思,愁恨,怨怼,彷佛蚁患般蛀空了钟夫人的身体,骤然发作起来竟已是油尽灯枯的迹象。 钟蕴整个人都是懵的,她拉住映雪的手,怔怔地问「我娘是被我气成这样的?」 映雪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小声道「姑娘你胡说些什麽呢,太太是多年的旧疾,跟姑娘有什麽关系?」 今天的事情要是传了出去,钟蕴就不用做人了,光是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钟蕴不晓得厉害,映雪却是晓得的。 承恩侯的两个庶子早已成家搬出了侯府,钟毓这些日子以侍疾为名留在侯府,实则是以雷霆手段执掌了侯府内外的大权。 那日见到钟夫人晕倒的人,都被钟毓好好敲打了一番,两个姨娘听到钟毓说待一切了结之後就送她们出府去跟自己的儿子母子团聚,自然是满心欢喜,没有什麽不答应的。 就连要成亲这个消息,都是钟毓自己故意放出去的,侯府但凡有吃里扒外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逮了现行,一下子打发出去了不少人。 程朗这日又去了西市的酒肆,明面上是来喝酒,其实是来此监视琴姬和呼延九的动向。 琴姬见了程朗还是如往日一般笑着招呼他,丝毫不见异常。 酒肆之前歇了两日,有熟客问起琴姬便说自己病了休息了几天,有客人说一个人操持这酒肆太辛苦了,还是该请个跑堂的,琴姬笑笑称是。 没过几天,有酒果然多了个跑堂的小伙子,虽换了一张脸,但程朗还是认出来这就是另一个刺客。 然而没坐多久程朗就听见另外几桌的客人说起承恩侯府的事情,钟毓要成亲了?自己怎麽不知道? 琴姬刚把酒端到程朗这桌,结果程朗站起来说了句有急事就要走。 看着程朗离去的背影,琴姬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之後轻笑了一声「呵,男人呐……」 呼延九耳聪目明,听到琴姬的声音感觉头皮都麻了一下。 程朗骑着马快走出西市的时候摸了摸鼻子回过神来,觉得就这麽贸然跑过去好像也不是个事儿,而且钟毓成亲就成亲,跟自己有什麽关系?这是着的哪门子急? 半个时辰之後,钟毓接到管家呈上来的拜帖,说是程将军来访。 钟毓有些诧异地接过拜帖,打开看了一眼就匆匆地迎了出去。 见面之後一人道有失远迎,一人称多有叨扰,客客气气地进了侯府。 上一次程朗来这里还是跟钟毓一道从塔林寺回来的时候,那时他过来取云霁的遗物,现在他来还钟毓的大氅。 钟毓带着程朗来到上次的花厅坐下,侯府的下人奉了茶便悄无声息地退下,只剩下钟毓和程朗两人在屋子里说话。 钟毓招呼着程朗喝茶,又道「不过是件衣物,差遣下人送过来就是了,不值得特意跑一趟。」 几日不见,钟毓虽仍旧是言笑晏晏,程朗却感觉到钟毓疲惫得彷佛是跋涉了千里的风雪而来。 程朗忧心道「外界……此刻外界颇多传言关於承恩侯府的传言,所以我来看看你一切可好。」 钟毓没有答话,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程朗低头看着面前的茶盏,他知道自己不该过来,除了那晚一起喝得大醉之外,他和钟毓其实并不太熟。 两人相对无言了半晌之後,钟毓才开口打破沈默「我一切都好,思退有心了。」 得,算是多此一问,程朗没趣地喝了口茶,不知道自己低下头时钟毓正看着他。 不穿甲胄的时候,程朗眉宇间尽是澄澈的少年意气,钟毓突然有些明白云霁为什麽喜欢他。 羡鱼先生教导出来的亲传弟子,光风霁月的人品,跟自己这种心思深沈诸多谋算之辈不是一路人。 当年初见云霁,钟毓就如同黑暗里待久了的人,对生命中骤然出现的光亮心向往之,心猿意马,心生妄念。 刹那间钟毓想要赶程朗走,他已经牵连得云霁满门惨死,他不想再害死云霁生前最在乎的人。 程朗无知无觉地搁下茶盏,抬起头时正好看到钟毓转过脸去望着窗外,彷佛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他t谅钟毓大概是不愿多讲,便说了些诸如宽心保重之类的话,钟毓静静地听着,客套地应着。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已经无话可续,程朗本来准备告辞,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下雨天往外赶人的事情钟毓还是做不出来,他对程朗道「今秋长安城的雨好像特别多,思退不妨等雨停了再走。」 这些日子程朗过得心力交瘁,金元正遇刺的原因到现在还没有查清楚,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情後面藏着巨大的y谋。 这个烂摊子本来不该归程朗管,京兆府,刑部,大理寺,这麽多衙门,关他一个带兵的武将什麽事,他又不懂查案。 封城是不得已而为之,程朗其实并不想做这个出头鸟,不知道怎麽就变成了现在所有人都等着他给出一个交代的局面。 「我幼时客居姑苏,後来又远赴边塞,真正在长安的时间其实加起来也没几年,已经不记得这个时节的长安是什麽样子的了。」程朗的话伴着雨声显得有些不真切。 钟毓没有说起侯府的乱局,程朗也没有讲到自己的艰难,两人看着外面逐渐朦胧的雨景,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错觉。 -- 第三十四章——下雨天送客 承恩侯府的人心里都知道,这侯府的天已经变了。这些日子大家忙前忙後操持的是钟夫人的丧仪,按大夫的说法,横竪也就是这个月的事。 钟夫人自那日晕倒之後就一直卧床不起,於是仁济堂的大夫每日都来。钟毓信不过太医院,太医院的人每个月上门诊一次平安脉,从没有说过钟夫人的身体有什麽问题。 虽然钟毓跟钟夫人两人关系僵持,但该请大夫还是得请。 这几日钟夫人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便没有人敢跟她讲实话,她心中也隐约有些预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程将军还在偏厅没有走,夫人醒来之後又叫三爷过去见她,侯府的人都知道钟夫人和钟毓之间虽是母子却连仇人都还不如,现在侯府说了算的人是钟毓,没有人愿意去触这个霉头。 最後还是良吉去偏厅找的钟毓,钟夫人病倒之後不再顾得上打杀他,钟毓便召他回府了。 良吉躲在外面过了几天自在日子,一回来就变成了侯府里炙手可热的人物,毕竟钟毓的心腹没有几个,大家都琢磨着良吉这小子以後应该就是侯府的大管家。 钟毓虽然嫌弃良吉嘴碎唠叨的性子,但在外人面前良吉还是进退得当拿的出手,他走进偏厅与二人行过礼之後恭敬道「郎君,太太醒了,说是想要见您。」 外面的雨下得愈发厉害,程朗觉得自己有点尴尬,好巧不巧他今日是骑马来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日行千里的良骏千金难求,些许风雨自然不在话下,但程朗没有在雨中策马的习惯。 行军时条件艰苦也就算了,这会儿为什麽要去遭这份罪? 现在程朗有些後悔自己头脑一热就冒冒失失跑过来找钟毓,两人见了面其实也没什麽可说的。 钟夫人病重的传言既然不假,钟毓肯定没有空招呼自己。偏自己又空着手就来了,无论去不去探病似乎都已经失了礼数。 钟毓转过头便看见程朗一张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脸,他无声地递给良吉一个眼神,良吉立刻会意退了出去等在门外。 「思退有话要说?」钟毓问道。 程朗迟疑了一下之後才开口「现在外面流言四起,全是关於承恩侯府的,不知博雅可有耳闻?」 钟毓眨了眨眼,笑道「没想到程将军也是来打听我的婚事的?」 没想到会被人说中心思,程朗连忙否认「好歹相识一场,你家出了这麽大的事,难道我不该关心一下?我看你似乎愁得很。」 这些天旁敲侧击里外打听的人不少,有向未来的承恩侯示好的,有意图跟侯府结亲的,还有想要做侯府这单大买卖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太多人想要知道接下来风往何处吹。 这还是头一个有人问钟毓好不好的。 程朗行事磊落,为人赤诚,钟毓心中却莫名烦躁,这才见了几次就算相识一场就敢掏心掏肺,这人又蠢又呆早晚要吃大亏。 钟毓没有再笑,他淡淡道「家母确实病重,侯府现在不宜待客,我安排马车送你回去吧。」 主人家虽不曾端茶,但这很明显是要送客的架势。 程朗习惯性地摸了下鼻子。自己肯定是又说错话了,但究竟是哪里错了? 刚刚还说等雨停了再走,现在又要把自己往这麽大的雨里赶,程朗暗自腹诽,这人也未免太喜怒无常了些。 两人说话时没有关窗,忽见风雨中有人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闲庭信步,程朗定睛一看,不是慧一又是谁。 慧一来过承恩侯府几趟,虽然不是所有侯府的的下人都见过他,但门房却是认识慧一的,毕竟这麽好看的和尚实在没见过。 门房知道慧一肯定是来找钟毓的,直接就放人进来了。 钟毓立即打开门迎了出去,慧一走到廊下施施然收起油纸伞,才双手合十与程钟两人行了个礼。 慧一冒雨而来,却不见丝毫狼狈,连衣角都没有沾湿一点,他笑着与程钟二人寒暄「没想到程施主也在,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不知怎的,钟毓又想起之前在宫中慧一说的那句红鸾星动,总觉得这和尚最近阴阳怪气得很。 慧一这趟下山是被钟毓飞鸽传书叫来的,钟毓丝毫没有跟慧一客气,在信中直言这回等着他来救命。 「贫僧这回又是来救谁的命?」慧一问钟毓。 「别折腾你的伞了,还用得上。」钟毓盯着慧一手中的伞看了一眼「家母前两日突然就病倒了,太医院和仁济堂都说……」 钟毓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他们都说油尽灯枯,时日无多。所以我想请你再看一看。」 慧一无言地点了点头,心道太医院自不必说,仁济堂也是长安城首屈一指的医馆,钟毓叫自己来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程朗刚才便要告辞,这会儿更不愿意多留了,自己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人在这里杵着完全是多余。 结果慧一却道「程施主且留步,待贫僧替钟夫人看诊之後可否与施主一叙?」 程朗闻言诧异地望向慧一,钟毓皱着眉道「程将军还有公务在身,不便再此久留。」 慧一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当真是有要事,还请程施主务必等一等。」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程朗只好点点头表示自己暂时不会走,反正他回去了也只有个烂摊子在等着自己。 钟毓数次送客未遂,领着慧一往钟夫人那边去了。程朗也没有再进偏厅坐着,而是站在廊庑间听了好一会儿雨声,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 程朗怔怔地望着院中一棵经年的老树出神,突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程将军,循声望去竟是崔言站在走廊的尽头。 「崔大夫,你怎麽在这里?」程朗欣喜地走到崔言面前。 崔言见到程朗颇感意外,脸上也有了几分笑容「在下来给侯府的夫人看诊。没想到能在长安见到将军。」 崔言之前是随军的大夫,在程朗的麾下待了有三四年,半年前才因奔丧回了京城。 崔家世代行医,父亲过世之後崔言便接下了仁济堂的摊子,留在了长安。至於崔言为什麽会跑到边城去,程朗从来没问过。 钟毓之前觉得这个大夫年纪太轻,但其实崔言才是仁济堂的首席。 程朗指了指钟毓他们离开的方向,说道「钟郎君他们刚刚过去,你先去看诊,等你忙完了咱们再聚。」 崔言背着药箱就往後院去了,这几日他天天来,都已经不需要人带路了。 待走了一阵之後崔言才突然想到,这里是承恩侯府又不是将军府,程将军一个人在侯府做什麽? 天色晦暗,风雨如注,却又还隐约看得见天上的云。程朗看着那滚滚的云层被风吹得舒卷翻涌,散了又聚,等得云层几度面目全非之後,终於等到了慧一回来。 钟毓请慧一来看诊被崔言撞个正着,若是别的大夫心里肯定多少会有些芥蒂,毕竟这摆明是信不过他的意思。 然而崔言看到慧一非但不恼,甚至还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感。钟夫人的病虽然还是治不了,但崔言和慧一在岐h之术上却又不少话说。 於是程朗就看见三人一路过来,慧一跟崔言相谈甚欢,钟毓独自走在一旁沈默不语。 崔言还没来得及跟程朗打招呼就被钟毓转了个弯带到钟蕴那边去了,说是请崔言过去换药。 程朗远远地看着钟毓的背影,觉得这人好像是在躲着自己。可为什麽呢? 慧一看见仍旧等在这里的程朗,双手合十,歉然道「有劳程施主久候。」 世上总有些人会特别容易获得他人的信赖和好感,比如慧一。 很难有人不喜欢这个悲悯又渊博的和尚,所以哪怕程朗枯等了近一个时辰,见到慧一的时候也实在没有脾气。 「无妨,不知大师有何指教?」程朗说着也还了一礼。 偏厅里摆着一套越窑秘色青瓷,色泽如玉质地似冰,上好的银丝碳煨着壶里清澈的泉水冒着袅袅的白烟,慧一坐定之後开始烹茶,还抬了抬手示意程朗坐下。 真是一点都不见外,程朗心想。 慧一一边给程朗斟茶,一边问道:「程将军近日可是在查之前京城兵变一事?」 这些日子程朗明面上查的是新罗使团遇刺的事情,实际上他想查什麽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会儿被慧一骤然点破难免一惊。 程朗盯着慧一的脸没有说话,冷冷的神色带着几分防备。 慧一不在意地笑了笑,解释道:「程将军不必紧张,贫僧只是觉得将军必定会去探查,并不知道将军具t查到了些什麽。」 「哦?大师为何这麽想?」程朗轻声问。 「贫僧与云小友也算一见如故,他在寺中养病的时候曾与贫僧说起将军。」 慧一从容地徐徐道来,语气当中甚至还有一丝怀念。 「所以贫僧大胆猜测,程将军不知便罢了,既然知道了就不会不管这件事。」 慧一的话并没有令程朗放心,相反他的背脊绷得更紧了,兵变一事牵涉太广,又与如今的朝堂局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不敢相信任何人。 程朗淡淡道「大师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不该与这些俗事牵扯不清。」 慧一却笑着摇了摇头,他不闪不避,直视程朗「将军身处乱局之中,自然应该万事小心,但是将军需要提防的人却并非贫僧。」 程朗不惯与人打机锋,直接道「在下愚钝,大师有事不妨直言。」 慧一也不再兜圈子「想必钟施主已经将云小友留下的书画交给了程将军?」 程朗点了点头。 「云小友曾发现一种澄澈无色的颜料,写在纸上看不出痕迹,需得拿着烛火烘烤之後才会显形。」说话间慧一伸手拿走程朗面前的茶盏,倒掉已经冷掉的茶汤之後又重新斟了一杯茶给程朗。 慧一做了个请的手势,程朗有些不好意思,拿起杯子囫囵喝了一口,只觉得烫得心肝脾肺都疼。 钟蕴正跟顾瑶光在屋子里下棋,见到钟毓跟崔言过来,懒懒地与两人打了个招呼,仍旧趴在桌子上动也不动。 钟毓不禁皱眉「你这像什麽样子。」 「我这不是病得连床都下不了嘛,能有个什麽样子。」钟蕴支起下巴望着钟毓,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外人只知道承恩侯府的夫人病重,但并不晓得这当中还有钟蕴的事情,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钟毓直接将钟蕴关在了灵卉院里连房门都不许出。 去给钟夫人侍疾?钟毓怕钟蕴一过去钟夫人就气得咽了气。 钟蕴现在阴阳怪气的态度明显是对钟毓关她小黑屋这件事情不满得很,当着外人也不给钟毓留面子。 钟毓咬着後槽牙没有说话,这是亲妹妹,亲妹妹。 崔言自然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他面不改色地行了个礼,便放下药箱准备帮钟蕴换药。 钟蕴的脸仍旧裹得跟个粽子一样,还好现在过了寒露气温渐凉,不然她肯定已经热得馊掉了。 她闭着眼睛任由崔言拆掉了纱布,没再说什麽不要看大夫之类的话。 这倒不是钟蕴想通了,也并非她自暴自弃不再挣扎,只是现在她的这对便宜爹娘一个失踪一个病重,谁还管得着她呢? 这个念头只是在心里一闪而过,听起来如此忤逆不孝的想法她不可能说出来。 崔言见钟蕴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满意地点了点头,麻利地帮钟蕴换好了药,前後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後面几日伤口会开始痕痒,姑娘千万记得不能碰不能挠,不然可是会留疤的。」崔言对钟蕴叮嘱道。 钟蕴一只手撑着脑袋笑得眉眼弯弯,对崔言点点头表示己听到了。 事情一码归一码,她对着钟毓发脾气,小大夫又没招惹她,不能甩脸色给人家。 崔言自诩君子,除了看诊之外不会盯着小姑娘一直瞧,别过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心中腹诽承恩侯府的这位小娘子性情真是有些古怪。 映雪端着刚刚熬好的药走到钟蕴面前,正好挡住了崔言的身影,她将托盘放到桌上对钟蕴道「姑娘,该吃药了,趁热。」 盯着钟蕴捏着鼻子把药喝完了,钟毓嘱咐了一句「这几天你安分些。」就要和崔言离开。 钟蕴嘴里嚼了一颗蜜饯,突然叫住钟毓「兄长。」 钟毓已经走到门口,听见声音回过头看着她。 「最近出的事情是不是太多了?」钟蕴此刻的声音清清冷冷的,与平时不着调的模样判若两人,「这世上哪有那麽多巧合?」 「你好好休息,不要想那麽多。」钟毓没有理会钟蕴的意有所指,带着崔言走了。 守在灵卉院门口的护卫见钟毓出来,整齐划一地向其行礼,这些护卫个个披甲佩刀,煞气b军营中的兵卒还要重。 崔言来的时候已经吓了一跳,这会儿面无表情地低头跟在钟毓身後,装作自己什麽都没看到。 ———————————我是剧情走不动感情也走不动的分割线———————————— 作者脱力,咸鱼躺平 -- 第三十五章——无风起浪 钟毓和崔言走後,钟蕴一把扫落桌上的棋盘,棋子黑的白的混在一起哗啦啦落了满地。 顾瑶光和映雪都被吓了一跳,不明白钟蕴为什麽突然发这麽大的脾气。 「外面那些人还守着?」钟蕴问道。 映雪嗯了一声,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钟蕴心里窝着火,坐立不安,烦躁都写在了脸上。 「你这是愁什麽呢?」顾瑶光按着钟蕴坐到边上的椅子上,问道。 钟蕴惆怅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总不能说她怀疑钟毓要高大事情所以把她们关在这里吧。 从八月初六那日开始到现在,大事小事一桩接着一桩,混吃等死的平静日子突然就变成了三灾九难无风起浪的画风。 钟蕴不相信这些事都是凑巧赶在一起的。钟毓的模样很明显是知道些什麽,但是他打定了主意不愿意说的事情谁也问不出来。 她感到深深的无能为力,不知道下一个要出事的人会是谁。钟蕴偶尔看到钟毓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眼神,那里面透着一种连对自己的生死都毫不在意的疯癫和冰冷。 之前她一直忧心钟毓酗酒的问题,觉得之前京城的兵变和云霁的亡故怕是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创伤和y影,然而现在钟蕴意识到钟毓不再酗酒之後事情似乎变得更加失控了。 钟毓的性格绝不是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样君子如玉,这人看不破放不下,一意孤行执迷不悟,贪嗔痴慢疑五毒俱全,钟蕴一直觉得慧一说钟毓有佛缘这件事情纯粹是胡扯。 一言以蔽之就是钟毓在不知道什麽已经无声无息地黑化了,钟蕴虽然急得头都要秃了但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毕竟她一个活不过宫斗剧第一集的现代社会大好青年,不懂这些勾心斗角y谋诡计。 偏厅里仍是慧一和程朗两人对坐,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程朗看见慧一的耳朵动了动之後再倒了两杯茶,三息之後他才听到钟毓和崔言的脚步声,心中更加觉得慧一这个和尚不简单。 只是钟毓并没有进来喝这一杯茶,他直接送了程朗和崔言出府,毕竟雨已经停了,没有再留客的理由。 慧一站在廊下,望着钟毓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钟毓脸上有淡淡的笑容,对慧一道「你对程朗说什麽了?」 慧一双手合十低低地念了句佛偈之後说「天机不可泄露。」 「不说就不说,少拿这一套来忽悠我。」钟毓啧了一声,语气里有几分不满。 慧一高深莫测地笑笑,并不答话,反问钟毓「你当真想好了?」 钟毓沈默了一阵才回答「我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後身。」 此时西市的酒肆当中,琴姬正笑着送刚才在此避雨的客人离开,长安城中总有不拘时辰愿意喝上一杯的客人。 琴姬站在门口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四周,知道这里应该是已经被盯上了,但仍旧面不改色地招呼离去的客人改日再来。 直到收市打烊之後她才对呼延九道「这几日总有人在附近盯梢,看来之前我们的行踪是暴露了。」 对外琴姬说呼延九是她舅舅那边的弟弟,家里遭了难才来长安投靠她混碗饭吃。长安城里五湖四海哪里来的人都有,街坊邻里倒也没有人起疑,热心的吴娘子甚至还起了替呼延九说媒的念头。 这会儿两人正在堂屋里吃饭,呼延九慢条斯理掰着手中的饢饼,一边嚼一边说「那就由着他们盯吧,白费功夫的又不是咱们。」 琴姬立刻嫌弃地皱起了眉头教训「你能不能把嘴里的东西吞了再说话。」 「咱们哪里讲究过这个?你这是在长安待久了,学了一身汉人的臭毛病。」呼延九丝毫不以为意。 琴姬气得柳眉倒竪,手中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怒斥「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结果猛地一用力扯到了背上的伤口,痛得琴姬哎哟一声。 呼延九见状连忙改了口「好好好,我错了还不行吗姑奶奶,你就别折腾你自己了,到最後收拾烂摊子的可还是我呀。」 琴姬也没什麽食不言寝不语的忌讳,重新端起了碗继续吃饭,与呼延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 呼延九问道「你说外面这些人是谁派来的?」 「这些人丢在人堆里找都找不出来,要不是我警觉也不会发现他们在这徘徊好几天了。」琴姬一边说一边思索「要我说呀,肯定还是程朗那边的人,咱们就跟他结过梁子。」 「我都说了那个死掉的新罗使臣是自尽的,他们偏不信我有什麽办法?」呼延九说着耸了耸肩表示无奈。 琴姬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碗筷,疑惑道「照理说那个新罗世子也应该醒过来好几天了,他们难道还没有发现事情不对麽?」 呼延九撇了撇嘴,不屑道「说不定那个世子就是个傀儡,什麽都不晓得呢。」 琴姬闻言却笑了,盯着呼延九脖子上还未褪去的疤痕道「这不可能,我觉得他厉害着呢。」 「我那是一时不察,才被他得了手!」呼延九不忿道「而且我当场就找补回去了,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本来不提这茬还好,呼延九这麽一说琴姬的火又上来了「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意气用事重伤昔星河,程朗後来能对我下这麽狠的死手?」 琴姬越说越来气,继续数落道「而且这事本来就是你理亏,本来叫你拿了东西就走,你非要去挟持程逸做什麽?显得你能耐是吧?」 呼延九被唠叨得有些受不了,辩驳道「反正现在这水已经搅浑了,他们谁也不知道谁狗咬狗一嘴毛,咱们不是正好可以浑水摸鱼。」 「强词夺理!」琴姬不屑地哼了一声,沉声道「万一程朗出了什麽事我看你到时候上哪儿哭去。」 呼延九嬉皮笑脸道「你就放心吧,他的身手这里谁能动得了他。我还巴不得他不要当这个劳什子大将军呢。」 被人惦记着的程朗从侯府出来之後顾不上与崔言叙旧,直接赶回了自己在兴安坊的宅子。 此刻不过刚刚未时,程朗却点起了蜡烛。 看着纸张上面被烛火烘烤过後逐渐显现的字迹,程朗的一颗心冷得如坠冰窖。 昔星河捡回一条命之後就躲在屋子里闭门不出,对外的说辞是重伤未愈需要静养。除了太医院总有人守在驿馆之外,钟太后和小皇帝还特意派人来探望过两回。 重伤是真的,静养也是真的,但是昔星河早已经不在驿馆了。 前天昔星河刚醒过来不久就被程朗安排的人手秘密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明面上驿馆仍旧是重兵把守,但其实只不过是个空壳子。 昔星河不在驿馆,自然不晓得琴姬和呼延九他们到底从驿馆里面拿走了什麽,就这麽阴差阳错的一群人离真相越来越远。 善熙和昔星河两人一个病一个伤,空荡荡的宅院里除了他们二人就只有轻易不会现身的暗卫和定时前来看诊的大夫,这样一来更有种背井离乡相依为命的感觉。 「世子,你怎麽起来了?」善熙煎药回来就看到昔星河独自坐在窗边,善熙连忙走过关上窗,将天地间的风雨飘摇关在了窗外。 善熙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嗔怒「你伤势都还没好,在这儿风吹雨淋的算是怎麽回事儿?」 昔星河仍在发呆,直到善熙将碗端到他面前才回过神来。 「世子,世子。」善熙连唤了两声,就要上手查探昔星河是不是烧糊涂的了时候昔星河终於有了反应,他看着碗里漆黑的汤药嫌弃地撇了撇嘴。 「越来越没规矩了,做什麽大呼小叫的。」昔星河嘴上虽说这善熙没规矩,却没有斥责意思,脸上还有浅浅的笑容。 善熙不服气地反驳道「还不是因为你怎麽叫都没有反应嘛,跟丢了魂似的。」 两人私下里善熙并不自称奴婢,也没有那麽多规矩。 「我刚才是在想该派谁送金大人的灵柩回新罗。」昔星河喝完了药才说「金家的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父王怕是要有好一阵子都睡不着了。」 昔星河提起新罗王的时候,语气很古怪,两人好像不是父子而是仇人。 「他肯定很遗憾死的是金元正,而不是我。」昔星河冷冷地道。 善熙心中虽然直到昔星河说的是实话,却还是劝慰「世子,你别这麽说。」 昔星河虽贵为世子,却不是新罗王最锺爱的儿子。不知内情的人只知道他血脉尊贵占嫡占长,文韬武略样样都好,谁也越不过他去。 然而王族皇室当中最不缺的就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秘辛,昔星河的母族显赫,他是新罗王族衰弱之後不得不与日益强盛的世家联姻诞下的孩子,他的存在永远提醒着新罗王年轻时的妥协和屈辱。 昔星河小时候就知道他的父母是一对怨偶,但好歹他还有父母。 十岁的那一年,昔星河亲眼见到母亲从宫中最高的塔楼上跳了下来,摔死在他面前,史官只一笔急症身亡便带了过去。 之後整整一年昔星河都没有开口说过话,宫中的人不禁叹息这是小小年纪遭遇巨变居然吓得痴傻了。 新罗王有更喜欢的女人,有更满意的儿子,这些人仰望他,依赖他,谁都b他的元配和长子更能讨他欢心。 失去母亲庇护的昔星河日子过得极其艰难,什麽显赫什麽尊贵都是假的,谁都不要他,他一度觉得自己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直到母亲身边的女官告诉他,母亲其实是死於中毒。有人在食物中下了致幻的药物,再将神志不清的母亲带到了塔楼,还故意将昔星河也引过去让他目睹母亲的惨死,打的是一箭双雕的主意,用心歹毒之极。 母亲那麽爱他,怎麽会就这样抛下他不顾呢。 年幼的昔星河得知真相後拗哭不止,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第二天昔星河的外祖父,金家的族长来探病。 昔星河高烧未退,就借着金家的势力连续亲手斩杀了十几个宫人,还有一名颇为得宠的宫妃,快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一年不曾开口的昔星河手握滴血的长剑,看着闻讯赶来的新罗王,冷冷地叫了声「父王」,神情彷佛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新罗王碍於金家的势力奈何不得昔星河,後来还为昔星河请封了世子,实则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觉得这个逆子迟早有一天要弑父。 所以送昔星河到大周为质这件事情新罗王的心里是一点迟疑和不舍都没有的,巴不得昔星河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死在长安不要回来。 昔星河顺着善熙的话往下说道「你说的也对,他确实舍不得我这麽早就死了,我若是死了他就得把他的宝贝儿子送到长安来,他能舍得?」 善熙是金家送到宫中去照顾昔星河的,自然知道这段往事,听昔星河这样说,不禁为他感到痛心和难过。 「世子,咱们就这麽离开驿馆了,程公子过去找不到咱们怕是要着急呢,是不是该叫程将军捎个信给他?」善熙生y地转了个话题,把程逸搬了出来。 她发现到了长安以後,每次说到程逸,昔星河总是开心的。 昔星河沈y片刻,才道「我之前问过程将军,程将军说亲自将他送回镇国府了。」 说起程逸,昔星河的声音终於不再是冷冰冰的了「我昏迷的时候他不眠不休守在床边不肯离去,程将军只好把人打晕了带走。」 善熙替昔星河披了一件外衣,才道「世子,你们……程公子他是不是心悦你呀?」 昔星河有些抱歉的对善熙笑笑「之前你病了,後来我又受伤了,竟是一直都没有跟你说这件事。」 「其实也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我想这大概就是两情相悦吧。」昔星河回忆起之前与程逸留宿在程朗府上的事情,眼角眉梢都是温柔。 「那我可要恭喜世子啦。」善熙以前从来没见昔星河这麽笑过,心里又高兴又酸涩,坐在昔星河身边竟然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 吓得昔星河一阵手忙脚乱帮善熙擦眼泪,赶紧安慰道「别哭了,别哭了。」 善熙一边擦着眼角的泪珠一边道「我是真的替世子感到高兴,世子原来过得太苦啦。」 昔星河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善熙的头「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快去做饭,我饿了。」 善熙脸上泪光未乾,气鼓鼓地走了。 -- ℜǒùяǒùщù㈢.cǒм 第三十六章——都是 但凡是真心对自己好的人,昔星河总是特别放在心上,母亲亡故之後对他好的人实在很少,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因为匮乏,所以珍惜。 所以当程朗来找他的时候,昔星河表现得热情又好客,毕竟这不是别人,而是程逸最亲的小叔。 昔星河这麽想着,就这麽喊了出来「小叔好。」 程朗听到这一声小叔只觉得後脑勺有根筋直抽抽,他几时又多出个这麽大个侄子。 「世子,这可不能乱喊。」程朗抬抬手阻了昔星河的话头,正色道「世子的叔父是新罗王族,在下担不起。」 被程朗这样当面反驳,昔星河并不恼,但却也没有改口「您是程逸的叔父,自然是也就是星河的叔父,大家都是一家人。」 程朗气绝,不禁在心中咆哮了一句,谁跟你一家人! 「世子……在下来找世子是有要事相商。」程朗无力辩驳,乾脆转了话题。 「小叔请讲。」昔星河笑着道。 昔星河有伤在身,椅子上塞了好些个坐垫靠枕,因为怕扯到身上的伤口只能歪歪斜斜地靠着椅子撑着台面,看上去就像个长安城里斗j走狗坐没坐相的纨絝子弟。 程朗从侯府离开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到家里按照慧一说的法子将云霁留下的书画全部检查了一遍。 他本以为长安兵变和使臣遇刺是完全不相关的两件事情,结果却发现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查清金元正的死因,才能找出当年京城惨祸,云家灭门背後的推手。 程朗问昔星河「之前世子的侍女说金元正遇害当日见到有人从金大人的院子里出来,不知可否请善熙姑娘出来一叙?」 善熙正在边上的小厨房里做饭。 为了避免走漏风声,昔星河现在住的地方并没有下人和仆从,结果吃饭就成了每天摆在两人面前的头等难事。 昔星河自然是没进过厨房的,他哪怕过得再落魄也是新罗王的嫡长子。 长安这边众人都以为善熙是昔星河身边的侍女,但其实善熙是女官不是仆人,学的也是经史子集,大周官说得话b使团里许多官员都要流利。 说白了就是善熙也没有点亮做饭的技能,虽然小厨房里米面粮油菜肉蛋准备得很齐全,但两个丝毫不通厨艺的人实在弄不出什麽好吃的。 「熟了就行。」昔星河看到善熙端上来的第一顿饭菜时如是说。 看着盘子里泛h的青菜,发黑的排骨和要是不说根本看不出来是什麽的j蛋,善熙无奈地叹了口气,怪不得说民以为食为天呢。 善熙拎着食盒回来的时候看见程朗也在,连忙行了个礼,食盒放在桌上迟迟没有打开。 程朗伸手摸了摸鼻尖,歉意道「在下来的不是时候。」 「无妨,小叔不必如此见外,不如一道用饭吧。」昔星河招呼到。 程朗还没反应,倒是善熙一听就有些急了,低低地唤了一声「世子!」 昔星河不明白善熙急什麽,茫然地看了她一眼。 善熙只好道「善熙不懂烹饪,茶饭简陋勉强果腹而已,只怕是怠慢了程将军。」 说罢善熙破罐子破摔地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摆了出来。 一时间三人都有些尴尬。 一阵寂静之後还是程朗最先开口「是我考虑不周办事欠妥,委屈世子和善熙姑娘了。」 程朗行军时条件艰苦,军中摸爬滚打久了除了领兵作战之外也还学到了些能填饱肚子的手艺,毕竟伙头军总有跟不上的时候。 若不是这回正好撞上了,他也实在想不到昔星河和善熙两人这几日连口热乎饭都没吃上,亏得他还特地叫人把厨房塞得满满当当的。 善熙的耳朵有些红,她闷闷地道「程将军,您看能不能安排个厨娘过来,这才是眼前最要紧的事呢。」 昔星河闻言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程朗连打了两下响指,立刻有暗卫出现在眼前。 守在这里三天的暗卫接到了第一个正式命令「去香满楼叫一桌席面送过来。」 暗卫领命退下,来去无声,踪影难寻。 三人坐定等外卖的空档,程朗开始询问善熙「姑娘可还记得金大人遇害那日见到的情形?」 善熙一边回忆一边说「那天我其实是去找金大人的侍女贞越……」 善熙是金氏旁支的女儿,算起来跟金元正和昔星河都是未出五服的亲戚。但若说孤苦无依,其实善熙才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她是遗腹子,父亲战死疆场,母亲伤心过度险些小产,後来生下善熙没多久就撒手人寰。还好族老可怜她,将她送进了宫中,也算是有个前程。 所以是她陪着昔星河来长安,因为她在新罗无牵无挂。 那天善熙觉得身体不适,算算日子自己应该是月信快来了,便去找贞越想拿些女儿家常备的培元固本的药丸。 但是贞越屋子里没有人,善熙扑了个空之後便想去别的地方再找找。 驿馆里金元正和昔星河两人居住的院落离得不远,规格也相差不大,只是布局上略有些许出入。 她觉得金大人的院子里安静得有些不寻常,照理来说总该有些仆从或者仕官进出才对,今天却一个人都没看见。 所以当看到有人从金元正的房里出来匆匆离去时才会记得那麽清楚,那时善熙正好走到一个她看得见外面但外面看不见她的位置。 那人看身形似乎是个女子,只是披风和兜帽遮住了她的形容。善熙当时以为是金大人的风流债,便等到那女子走远了之後自己才离去。 结果回去之後善熙就病倒了,烧得人事不知,後来一合计才反应过来那个时候金大人应该就已经遇害了。 程朗听善熙说完之後问道「那人身上可有什麽可供辨认的特徵麽?」 善熙摇了摇头「我没看见那人的正脸,只觉得应该是个女子。」 一直没开口的昔星河突然插了一句「这几日可有人看见贞越了?」 善熙一下没了声音,好一会儿她才说「那天早上我跟她还说了话,那是我最後一次见到贞越……」 金元正遇害之後驿馆乱作一团,後来昔星河又出事,谁都没有注意到一名侍女的失踪。 这名叫做贞越的侍女也许已经死了,也许是直接下手杀死金元正的人,也许被凶手掳走了,程朗的脑子里一时间闪过了无数种猜测。 倒是昔星河跟善熙两个人都没什麽特别大的反应,因为他们看见刚才那个暗卫回来了,带着两个大食盒,香满楼的招牌菜都在里面了。 这一桌子菜荤素搭配,堪称色香味俱全。昔星河和善熙两人这几日饿得狠了,光是闻着味儿就已经食指大动。 天大的事情,还是吃了饭再说吧。 程朗自己也空着肚子奔波了半天,今日说是休沐,其实b当值的时候还要不得闲。这麽累死累活的到底图个什麽?程朗突然觉得没意思得很,索性也加入了吃吃吃的队伍。 管他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香满楼的四喜丸子八宝鸭是真好吃。 「金大人一生前後三次出使大周,每次在长安都待了至少两年。」程朗放下了筷子,慢条斯理道「两年,可以认识很多人,发生很多事情了。」 昔星河一开始的时候说金元正就算有什麽仇家应该也是在新罗,不会在人生地不熟的长安,但现在看来其实未必如此。 「程将军可是查到了什麽线索?」昔星河也吃饱了,听见程朗这样说,不禁问了一句。 程朗却只是摇了摇头,他倒也不是信不过昔星河,但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事情说出来g什麽? 善熙仍在埋头吃饭,完全没有注意程朗跟昔星河两人在说什麽。善熙这姑娘总说有的吃的时候就吃,没心没肺起来跟钟蕴得一拼。 当然,这些都是後话了。 「程将军,要是实在没有厨娘的话我能自己叫暗卫去香满楼吗?」啃完了一个鸭翅膀的善熙抬起头来问程朗。 程朗忍着没有笑出来,打着保票道「厨娘肯定会有的,善熙姑娘尽管放心。」 偶尔叫暗卫跑个腿就算了,顿顿让人家去香满楼提食盒,这像话吗! 「世子,如今金元正不在了,那将会继任金氏族长之位的人是谁?」程朗一边吃着香满楼的桂花酥酪一边问昔星河。 见程朗吃得香,昔星河自己也伸手拈了一块。三人吃吃喝喝彷佛是在闲聊的模样。 昔星河说道「金氏现任的族长是我外祖父,金元正并不是他看中的下一任族长。」 程朗听得一挑眉「哦?愿闻其详。」 昔星河抿了抿嘴,声音有些低沈「昔姓虽是新罗王族,但朝堂其实是由昔金朴三家把持。」 三足鼎立,当中自然有无数权力倾轧明枪暗箭,谁也无法按下另外两族一家独大。昔星河的母亲出身金氏,外祖母却姓朴,他身负昔金朴三族血脉,命途注定多舛。 金家族长只有一个能跟昔氏联姻的女儿,女儿亡故之後他自然要保住昔星河以图来日。新罗王自然也想瓦解金家这个庞然大物,金元正就是他栽培出来渗透金家的。 昔星河说着说着才反应过来「外祖父肯定不可能让金元正真的有机会继承族长之位,近些年他身体大不如前,我原以为这件事是他安排的。」 —————————————我是吃饱喝足的分割线———————————— 各位读者老爷吃好喝好~~ -- 第三十七章——家法伺候 程朗听着却觉得新罗的局势与大周有诸多相似之处,都是世族林立王权积弱,都有想做中兴之主而不得的帝王,也有b所有人都要活得长的宗老。 只是新罗王室与金家的关系势成水火,大行皇帝在世时却跟长孙项明的关系很不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称得上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长孙项明历经四朝不倒,树大根深不动如山,现在钟太后和顾旻仍对其多有倚重,是个早就已经成了精的老狐狸。 昔星河仍旧斜靠在椅子上,他问程朗「但若是按照小叔的说法,是长安城里有人要置金元正於死地?」 「就算杀人也总得有个缘由吧?」善熙填饱肚子之後有了思考的力气,她接着昔星河的话道「金大人能跟什麽人结下这麽大仇怨?」 「他不是挡了别人的道,就是知道了什麽不该知道的东西。」昔星河若有所思,又问程朗「之前那个刺客说金元正是服毒自尽的,什麽人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去死?」 程朗反问昔星河「以世子对金大人的了解,他可像是心存死志毫不惜命的人?」 昔星河彷佛听到了什麽极为荒谬的事情,不禁一声冷笑「这种把自己的利益和性命看得b一切都重要的人,不会因为一时想不开就去死的。」 金元正一生汲汲营营,眼看就要爬到金氏族长的位置了,怎麽可能抛下即将到来的泼天富贵,在场的三人都感到十分不解。 「那刺客不一定就说的是实话,也许他故意诓咱们呢?」善熙在长安待了月余,口音已经有点儿变了。 程朗却摇了摇头,根据仵作的说法,金元正中的也不是什麽无色无味的奇毒,而是最常见的砒霜。这能令人七窍流血当场暴毙的分量,金元正不可能是无知无觉误服下去的。 话说到这里,大家都没有了头绪。 昔星河在程朗离开前递了一封拜托他转交给程逸,程朗拿着这轻飘飘的信笺觉得挺烫手。 程逸的母亲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心地又极好,程朗虽年幼失祜,在她的看护下从没有受过任何委屈。程朗对长兄如父这件事不一定有多麽深刻的感受,但长嫂如母却是真的。 现在昔星河这小子要把程逸拐走了,自己还在当中帮着穿针引线,这事儿怎麽想他都觉得有点儿心虚。 此时的镇国公府里,程逸正在跪祠堂,前因後果却要从那日程逸被送回程府之後与程夫人的那一番长谈说起。 知子莫若母,程逸这段时间的变化程夫人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似的,几句话就说得程逸掉了眼泪。 程夫人与程逸说话的时候镇国公躲在门外听壁脚,虽没有当场发作,但母子两人的话他是听得一清二楚,一个字也没落下。 镇国公当时就惆怅了。 程朗这个小王八蛋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云霁跟他翻脸也就算了,程逸这好好的怎麽也走了这条邪路? 之前明明还好好的,跟钟家姑娘就差拜堂这最後一哆嗦了,现在算怎麽回事?老程家这是要断子绝孙呐。 镇国公一个人躲在书房里长吁短叹了半天,全然忘了程朗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兄弟,程朗如果是小王八蛋,那他自己是什麽? 程朗派人来跟程逸报过信,叫他不要担心昔星河,老老实实在家等着。程逸晓得兹事t大,也没上赶着去添乱,每天在书房里念书。 这日趁着程夫人去了靖南侯府赴宴,憋了好几天的镇国公终於向程逸发难。一本书看了三天也没翻页的程逸被请到了祠堂。 镇国公声如洪钟,吼道「逆子!还不跪下!」 「给我把门打开!」程夫人在镇国公府的祠堂外面喝道。 这日程夫人本来正在跟靖南侯夫人等人打马吊,做好了清一色就等着单吊一张八万,而且之前已经连着自摸了两把,手风旺得其他三家牙痒痒。 结果家里的下人突然跑来禀报说世子被押到祠堂去了,程夫人当即扣了牌说了句回来再打就急匆匆地走了。 留下另外三位夫人面面相觑:要不要看看牌? 程夫人带着程颖一路直奔祠堂,看到紧闭的祠堂大门和外面院子里站成一排的下人心里立刻就沈了下去。 她冷冷地问道「国公和世子呢?」 管家伸手指了指祠堂,没敢出声。 程夫人一说把门打开,管家立马就侧身让出了一条路。 虽然国公爷说了不准外人进去,但夫人能是外人吗? 镇国公府里大事国公爷说了算,小事夫人说了算,但究竟什麽是大事什麽是小事,还是得由夫人说了算。 管家在程府当差这麽多年,国公爷说了算的次数不用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程夫人一脚踹开了祠堂的大门,看得管家眼皮子直跳。 这要是在别的人家就得治个大不孝了,祠堂里供着的可都是祖宗,但镇国公府能是别的人家吗? 程夫人站在门口没有动,但跟在她身边的程颖早就得了暗示,门一开就立马跑到了程逸的边上,二话不说抱着自家兄长就开始哭。 镇国公一见到程夫人立马收起了手里的鞭子,顾左右而言他道「夫人不是去靖南侯府了吗?」 祠堂虽然昏暗,程夫人却也一眼就看到程逸被鞭子抽得浑身是伤,一颗心顿时揪成了一团,面上却丝毫不动,轻言细语道「镇国公做什麽发这麽大的火?还请了家法?」 程夫人一边说一边慢慢走到了程逸身边。 程逸脸色惨白一头冷汗,听到母亲的声音之後他一直憋着的那股劲儿终於松了下来,现在要不是程颖在边上撑着他怕是已经倒在地上了。 「千错万错,都错在我这个当娘的没把儿子教好,国公爷要发火要动家法,都冲着我来就是了。」 程夫人也不哭也不闹,只慢条斯理地说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说着就也跪在了程逸边上。 程颖见状哭得更大声了,小丫头刚开始其实是假哭,这会儿的眼泪却是真的了,她不小心摸到了程逸的後背,被满手粘腻的鲜血给吓坏了。 镇国公夫妇从成亲到现在,红脸拌嘴都少得很,镇国公只觉得自己的娘子哪哪儿都好,能娶到这麽个媳妇儿是程家祖宗十八代保佑的结果,两人就这麽蜜里调油地过了大半辈子。 程夫人以退为进,镇国公哪里受得了这个,这是在拿刀戳他的心窝子。 「唉!夫人你这是做什麽?快起来快起来,这地上寒凉得很。」镇国公连忙就要去扶程夫人起来,却被程夫人避开了。 镇国公认命地叹了口气,冲着外面道「来人!把世子抬回去,快去请大夫!」 拖到这会儿程逸终於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程朗答应了要帮昔星河送信给程逸,思前想後觉得这件事情自己还是应该回镇国公府亲自去跟嫂子说一声。 虽然他大哥程源是个越老越糊涂的混账玩意儿,但这些年来嫂子却从来没有亏待过自己的,亲生母子之间的情分也不过如此了。 「哎哟,二爷,您可回来了。」镇国公府的老门房一见到程朗立马迎了上来。 程朗感觉到镇国公府的氛围好像不太对,问了一句「勇叔,这是怎麽了?」 勇叔压低了声音对程朗道「也不晓得是为了什麽,小世子今儿差点被国公爷打死在祠堂里。」 勇叔是上一代镇国公那一辈的人了,要留在镇国公府养老的,所以管程逸叫小世子。 程朗不是外人,自然知道程逸长这麽大其实是从来没挨过家法的,他这个老哥哥今天又是唱的哪一出? 「真下死手啦?」程朗也压低了声音。 「可不是嘛,要不是夫人回来拦住了国公爷……」勇叔说起来还心有余悸「这会儿都还没醒过来,啧,那一身的血,小世子又不是你这个皮猴,哪里糟过这份罪呀。」 说着说着勇叔就不小心揭了程朗的老底,程朗怪不好意思地乾咳了一声阻止勇叔继续说下去。 程朗顾不得与勇叔多说,轻车熟路地往程逸住的院子走去,一路上都有下人向他问安,有的管他叫二爷,有的管他叫郎君,还有的管他叫将军,不拘叫什麽的程朗全都点头应了。 刚走到廊下程朗就听到屋子里头传出来程颖的哭声,连忙加快了脚步推门而入。 镇国公府里养着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军医,饶是他们见惯了战场上的血肉横飞,这会儿看着皮开肉绽的程逸也是直皱眉。 只听其中一位姓许的大夫捋着胡子道「国公,夫人,世子身上这些都是皮外伤。若是常人上了药好好静养倒也无妨,但世子身有哮症,眼下又是秋冬交替的时节,外伤好医,怕就怕哮症一旦发作起来……」 许大夫说着看了镇国公一眼,眼神中竟是有几分不虞「吾等看看普通外伤也就罢了,世子这情况还是得再找个精通内科的大夫。」 这几位军医b镇国公还要年长,也是看着程逸长大的,这孩子的先天不足之症他们自然晓得,都觉得镇国公未免下手也太狠了些。 程朗闻言掏出了自己的一方私印对管家道「安伯,打发人去仁济堂请崔言崔大夫,他认得我的印信。」 镇国公不知道在想什麽,闷闷不乐地站在一旁没有出声。 程夫人转过脸去悄悄地擦了擦眼角,才走过来招呼程朗「阿朗回来了。」 程朗见程夫人落泪心里也怪难受的,连忙劝道「嫂嫂,您别忧心,崔大夫在我军中救人无数,现在又是仁济堂的当家,他肯定有办法的。」 说着又走过去抱起了程颖,替她擦了擦脸上的鼻涕眼泪。 程颖在程朗怀里逐渐止住了眼泪,打着嗝喊了一声小叔。 刚才镇国公想要抱程颖,结果程颖吓得直躲。自己这个当亲爹的居然b不过程朗这个好几年都不回来的小王八蛋,镇国公的脸色更难看了。 程朗却突然想到,最近身边的人怎麽全都多灾多难伤病缠身?难道是流年不利? ————————————我是今天也在努力更新的分割线———————————————— 2020来到最後一天,大家跨年夜玩得开心呀,让我们活着迈向2021吧(笑中带泪 -- 第三十八章——世间奇女子 崔言回到仁济堂屁股还没坐热就听见说外面有人找,来人自称是镇国公府的家仆,请崔大夫上门看诊。 程朗的印信崔言是认识的,於是拎起药箱就跟着上了镇国公府的马车。 刚才在承恩侯府不是还好好的麽,怎麽突然就病了?崔言原以为病人是程朗,结果到了镇国公府才发现是自己误会了。 程将军是生龙活虎好得不能再好,但是床上昏迷不醒的那个人可就不太好了。 几位老军医已经将程逸的外伤包扎好,但顾忌着内伤和哮症,没有敢给程逸开药方,这会儿看到崔言来了立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将程逸的病史说了一通。 崔言听了个大概,搭上程逸的手腕开始诊脉,另一只手举起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程颖仍被程朗抱在怀里,也学着崔言的样子举起小胖手嘟着嘴嘘了一声。 镇国公和程夫人一个坐在窗边一个坐在桌前,谁也不搭理谁。准确来说是程夫人不搭理镇国公,镇国公讨了几回没趣之後讪讪地走开了。 崔言诊过脉之後又问了些程逸往年吃的是什麽药,上次哮症发作是什麽时候,一般多久发作一次,发作一次又有多久诸如此类的问题。 程夫人有问必答,讲得极为详尽。镇国公在一旁听着,发现这些事情自己全都不清楚,好像程逸自己就全须全尾地长到了这麽大似的。 崔言一边听,一边奋笔疾书,刚才几位军医说的,还有程夫人现在讲的,俱都在纸上了。 开好方子之後程夫人立马遣人去抓药煎药,几位老军医聚在一起看得分明,都说崔言这後生确实很不错。 崔言却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开,他要给程逸施针。 半个时辰之後,程逸终於被扎醒了。崔言松了一口气,掏出手帕擦擦额上的汗,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容。 程朗一直等在一边,直到崔言忙完了手上的事情才抱着程颖走过去跟他说话。 程颖被程朗放到地上,小丫头走到崔言面前拢着双手有模有样地作揖行礼道「有劳崔大夫了。」 崔言被这奶声奶气的一句有劳哄得心都化了,连忙伸手去扶程颖,自己也回了个礼道「不必如此客气。」 程逸趴在床上仍不是很清醒,迷迷糊糊地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不禁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等程夫人给程逸喂过药,程朗才上前问道「嫂嫂,今儿这是怎麽了?大哥怎麽下这麽重的手?」 镇国公觉得程朗是个没有良心的小王八蛋,程朗觉得还好程逸跟程颖两个孩子的脑子和性格都随了他嫂子。总之亲兄弟见面跟仇人似的。 「他说逸儿既然不愿娶妻生子要断了老程家的香火那不如直接打死算了。」程夫人说着狠狠地剜了镇国公一眼「真是越老越混帐!」 镇国公满脸不服气,但他敢往死里抽程逸却不敢当着程夫人的面大小声,只好憋着。 程朗一听就知道程逸这小子肯定是跟他爹杠上了,真是冤孽。 程夫人气得狠了,冷冷道「什麽香火传承这麽了不起?秦皇汉武不也一样要烂成泥化作土?你还能传到千秋万代去不成?」 若是钟蕴在这里,定要为程夫人拍手叫好,赞一声世间奇女子。 等崔言忙完所有的事情已经快到黄昏时分,他与程朗两人白天也没说得上话,这会儿便约着一起去吃顿饭叙叙旧。 程朗难得回来一次,程夫人哪里舍得他就这麽走,连忙叫两人不如就留在镇国公府用晚膳。 「嫂嫂,您也晓得我大哥他看见我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程朗皱了皱鼻子道:「我还是别给自己找不自在了吧……」 程夫人听了这话摇摇头,说道「不要理他,这顿没他的份儿,咱们只管自己吃自己的。」 若说这世上有什麽人是能降得住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镇国公,那就是程夫人了。京成里甚至一度还传出过镇国公苦河东狮久矣的风言风语。 见程朗还在犹疑,程夫人轻轻推了一下程颖。程颖立马会意,伸出双手要程朗抱抱。 被抱起来的小丫头当即打蛇随棍上,搂着程朗的脖子道「小叔别走,留下来吃饭。」 程朗被程颖这麽一求,只剩下点头的份儿,吃顿饭算什麽,若是要星星那就不给摘月亮。 这顿饭摆在了程逸的屋子里,因为崔言说程逸的伤势倒也不必一味卧床静养,只要注意不要扯到伤口就行,至於饮食方面反而应该好好补补,吃得下就多吃些。 程朗瞧着程逸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忍不住唠叨了几句「你说你乾嘛非得跟你老头子y碰y,就你这身板够挨几下呀?看看给你娘心疼的。」 「那也没见小叔你服软呀?」程逸看着程朗笑笑,反问道。 程朗差点儿翻了个白眼,语气里全是恨铁不成钢「但是我会跑啊,哪有人真的老老实实跪在哪儿挨打的,你说你小子傻不傻啊,白挨这麽顿毒打,你以为挨了这顿打他就能回心转意啦?」 崔言作为医者,听程朗说完之後开口道「世子还是要顾惜自己身体,您的身体本就不如常人强健,这回的伤势其实颇为凶险,要不是几位老大夫及时替您止血包扎,在下即便跑这一趟也回天乏术了。」 大家话里话外的中心思想总结下来就是再有下回千万要跑快点。 因为决定得仓促,程夫人便叫厨房准备了铜锅子,大家围在一桌涮羊肉吃,还给崔言和程朗两人烫了一壶酒。 程夫人一边顾着受伤的程逸一边还得盯着年幼的程颖,自己倒没吃上吃几口。 程朗想起自己小时候程夫人也是这样照顾自己,站起来敬了程夫人一杯酒。 一饮而尽之後程朗才道「嫂嫂,我大哥这个人您也知道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脾气,我有个主意,虽没法改变他的想法,但保管这段时间他都奈何不得我大侄子了。」 程朗说着似笑非笑地瞧了程逸一眼,傻小子这回因祸得福也说不定。 吓得程逸手一抖,一筷子羊肉掉回了碗里,小叔笑得像要去拜年的h鼠狼。 这个时节的日子越来越短,天黑得越来越早。炭火烧得铜锅子里嘟嘟的冒着泡,氤氲的水汽驱散了随着夜幕而来的寒意。 大人们有说不完的话,程颖则一直在埋头吃肉,这会儿突然抬头看向窗外,惊喜地叫了一声「下雪啦!」 初雪悄然落下,长安城这就入了冬。 在程朗的撺掇之下,昔星河就这样悄悄地住进了镇国公府。 程朗这番操作打的是一箭双雕的主意,昔星河之前住的地方什麽都没有,毕竟不方便。 镇国公府守卫森严,定能保证新罗世子的人身安全,也不担心走漏风声。 还能把镇国公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因为程朗去请了钟太后的一道密旨,着令镇国公府暗中护卫新罗世子。 想起他老哥哥接旨时的那个脸色,程朗简直能一直开心到过年。 镇国公府是御令敕造的宅子,程府到了这一代已经人口凋零,空置的院子屋子一大把。程夫人想了想将昔星河与善熙安排到了程逸住的院子里。 程逸的院子里除了他自己的书房卧室,还有正堂偏厅东西厢房,甚至连厨房都齐整,只是平时不开伙而已,若是一般的人家三代同堂也完全住得下了。 镇国公这些天心里彷佛塞了三斤棉花,憋气得很。他抽了程逸一顿之後发现事情反而更遂了这个不孝子的愿,太后一道懿旨下来这倒霉催的新罗世子就归他镇国公府管了,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好吃好喝伺候着,什麽玩意儿! 突然见到昔星河,程逸喜不自胜,连一身的伤口都不觉得痛了。 程朗双手抱在胸前,斜倚在门边打趣程逸「这回还不得好好谢谢你小叔我?」 「小叔功德无量。」程逸也笑着回了程朗一句。 善熙到了镇国公府才反应过来,昨天程将军说厨娘肯定会有的原来是这麽个意思。 昔星河跟程逸两个伤员就此过上了一起养病的日子,连吃药都觉得是甜的。 程朗孤家寡人一个,瞧着觉得牙疼。 钟毓一告假就半个月都没去上朝,甚至连家门都没有出过。 长安城初雪落下之後没几天,承恩侯府挂白幡设灵堂,承恩侯夫人殁了。 承恩侯府办丧事,京城里的高门显贵自然都要来吊唁,见到主事之人居然是钟毓,当面虽然没有人说什麽,但一转头关於承恩侯府的各种流言就甚嚣尘上了。 偌大的侯府,当家主母殁了,钟侯爷不知所踪,年轻的钟毓和钟蕴兄妹两人看起来势单力薄独木难支。 但也有想得多的人以手指天,悄声说「承恩侯府是太后的娘家,哪儿轮得到咱们操心?」 钟蕴脸上的上还剩一道浅浅的疤,披麻戴孝面无表情跪在灵堂向前来吊唁的宾客谢礼。 有心软的夫人见着钟蕴的模样不禁一阵叹息,钟蕴已经及笈,三年守孝下来岂不是就成了老姑娘,而且又没了母亲帮着张罗,父亲也不知所踪,虽说有兄长在上面顶着,但没见钟毓自己的终身大事都还没有着落麽? 钟蕴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长安城勳贵圈子里面最可怜的女子,她只感到自己的腿麻得厉害,任谁跪这麽大半天也受不了。 至於那些随着家人一起来凭吊的年轻的小娘子,看到一身孝服的钟毓更是挪不开眼了,顾忌着场合与身份才没有上去与钟毓搭话。 程朗听到承恩侯府的消息不禁皱了皱眉,想起上次见到钟毓时那人疲惫不堪的眼神。 向来古道热肠的程将军当即决定去侯府吊丧,一时间却忘记个性喜怒无常的钟毓上次赶他走的事情了。 ——————————————我是新年快乐的分割线—————————————— 新的一年了,大家新年快乐,2021会好的!吧? -- 第三十九章——不知道哪里来的疯子 程朗到侯府的时候见到钟毓一身白衣,站在积雪的庭院里,衬得他恍如仙人之姿。 钟毓虽有不虞也没法当着满府的宾客赶人,没和程朗打招呼就转身离开回了灵堂。钟蕴见到钟毓回来,立马扶着映雪站起身来准备溜,算是两个人轮流摸鱼。 由於跪得太久钟蕴的两条腿早已经麻木,猛地站起来旁佛针刺一般疼痛难忍,脚下一软差点儿摔了一跤,还好映雪及时地撑住了她。 众人见她脚步虚浮,还以为她是伤心过度体力不支,一时间更觉得钟蕴可怜了。 钟蕴顶着或同情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视线离开了灵堂,她饿得前x贴後背,现在要躲起来填填肚子,当然这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披麻戴孝就算了,按照规矩,初丧期间钟毓和钟蕴两人是要绝食米饭的,饱饭都不给吃一口,这谁能受得了。 程朗走到门口就遇到准备溜之大吉的钟蕴,钟蕴停下脚步行礼,程朗道了句节哀顺变。 这种人来人往的场合,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无数双眼影盯着,钟蕴也不好跟程朗多说什麽,见过礼便走了。 不知怎麽的,她隐约觉得无论钟毓最近发的是什麽疯,程朗说不定能治得住。 程朗的到来令众人突然安静了一瞬,他与钟毓两人绝对是眼下最炙手可热的朝堂新贵,想巴结他的人并不b巴结钟毓的人少。 只是程朗这人独来独往,想攀交情走关系的人根本见不着他,这会儿骤然见到他出现在承恩侯府,那些往镇国公府递过帖子却石沈大海的人心情不禁就有几分微妙了。 「说到底还是我等的面子没有承恩侯府的面子来得值钱。」 「傲什麽傲,镇国公府又没他的份,说到底不过是填房生的旁枝。」 「此言差矣,谁不知道那镇国公世子是个病秧子,以後镇国公府的兵权不还是在人家手上麽?」 「年轻人真是不晓得人情世故,他还能带一辈子的兵不成?有他吃亏的时候,哼。」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些嚼舌根的人以为自己声音压得低,没想到程朗自幼习武耳力过人,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程朗只当作没听到,面不改色地在钟夫人灵前上了香行过礼,钟毓服斩衰跪在一旁向程朗谢礼。 「博雅,千万保重,若有什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对我说。」程朗觉得钟毓b之前见到的时候瘦了一大圈,忍不住要劝他几句。 然而钟毓作为丧母的孝子,需得言而不语,对而不答,说白了就是不能讲话,所以这会儿他也不用开口应付程朗,只点了点头算是表示自己听到了。 程朗是一片好意,但他不敢接不能收。程朗活得光明磊落,不知道他身上背负着的种种业债,把这种人拽下深渊,钟毓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个因果报应。 侯府为前来吊丧的宾客准备了宴席,但是白事的宴席与平时不同,没有迎来送往,客人吃完便静悄悄地走,不能跟主人家道别,主人家也不会招呼客人再来。 未时刚到,停在承恩侯府的马车轿子全都被覆上了皑皑白雪,陆续开始有人离开,但也有人逐渐到来。 侯府门外突然传来喧哗声,一个披头散发状若癫狂的男子被下人拦住,这人指着里面大骂钟毓大逆不道雇凶弑父狼子野心其罪当诛。 霎时间一片哗然,那年轻的门房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吓得两腿一软跌坐了在地上。 承恩侯府门前这麽大的动静,来往的宾客想不注意到都难,很快聚集的人群就踩乱了侯府门前的积雪,场面混乱一地狼藉。 钟毓冷着脸从灵堂赶出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台阶下面仍在咒骂不休的疯子,一挥手立马有侯府的护卫冲上去将人制住了。 「钟毓!你这个逆子!我是你爹!我是承恩侯!我才是这侯府的主人!」那人一边挣扎一边吼道:「老子还没死呢!你就迫不及待地想当侯爷了吗?你今天敢弑父,明天就敢弑君!你天打雷劈!你不得好死!」 那人一身污秽,根本看不清楚面目,但是他说的话一乾人等倒是听得清清楚楚,霎时间周遭噤若寒蝉。 护卫将人制服按在地上,钟毓面不改色地走到那人跟前,低头看了他片刻,极为不屑地冷笑一声「你算是个什麽东西,也想当我爹?」 在场的人多少都见过承恩侯,但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装马靠鞍,脱了锦衣华服的承恩侯到底长得是圆是扁大家还真是说不准,毕竟谁也没跟承恩侯朝夕相处过不是。 可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无缘无故跑到承恩侯府门前来撒野?莫非不要命了麽? 围观群众们也晓得今天的事情其中必有蹊跷,看向钟毓的眼神就有些不太自然了。 那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哪怕有一分是真的,这就已经不得了了。 「哪里来的疯子,还不赶紧打出去。」说话的是个年轻的小娘子,中书令陈家的四姑娘陈雅南。 中书令虽然看不上钟毓这个外戚,陈家四姑娘却暗中思慕钟家三郎已久,自然听不得这人嘴里不乾不净地一直说钟毓坏话。 只是她一时情急之下忘了这里是承恩侯府,不是陈府,没有人听她的吩咐,陈夫人连忙捂住了她的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陈夫人压低声音喝道「小祖宗,这里是你乱说话的地儿吗?」 陈家的二姑娘雅悦不动声色绕到陈雅南跟前,替她戴上兜帽,遮住了陈雅南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一个下巴尖在外面。 二姑娘柔声对陈雅南道「南南不要胡闹。」 陈夫人还不解气,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丢人现眼,但终究顾忌着这里人多,没有当场给四姑娘难堪。 护卫都是些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也没人随身带着手帕之类可以堵嘴的物件,乾脆手下一用力卸了这人的下巴。 这时一乘十六驾的马车在禁军的护卫下停在了承恩侯府门前。 钟太后不戴凤冠,未设仪仗,带着顾旻和顾瑶光以外嫁女的身份回侯府为母亲吊丧。 刚刚还在看热闹的人齐刷刷地跪了满地。 顾旻走到钟毓面前,亲自扶他起来之後才让大内官燕艳德叫众人免礼平身。 钟太后看了眼边上被护卫按在地上的人,淡淡道「这人虽无礼,但为了母亲的福祉这些日子不应当见血,撵走就是了。」 钟毓道了句娘娘慈悲,挥挥手让护卫将人押走了。 那人被卸了下巴还是一直嘶吼不休,只是没有人再听得清楚他说的是什麽了。 但是钟太后的反应打消了众人心中的疑虑,太后娘娘还能不认识自己的亲爹麽,既然娘娘说不是,那就肯定不是了。 钟太后看了一圈没看到钟蕴的身影,问了一声「蕴儿呢?」 刚才人太多,但钟蕴在侯府门口看得一清二楚,钟太后和钟毓一唱一和的戏码吓得她冷汗都出来了。 钟蕴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便趁着没人注意自己悄悄又躲回了内院。 这两人在高什麽她不清楚,但刚才那个乞丐一样的疯子,确实是她这辈子的便宜老爹,承恩侯钟景曜。 这会儿挤在承恩侯府门口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顾旻眼尖在人群中看到了程朗。 程朗听到小皇帝召自己上前,刚刚才站直了的膝盖又要往下跪。顾旻当然没让程朗跪下去,他如同刚才扶钟毓一样伸手扶了程朗一把「 程将军不必多礼。」 顾旻如今虽然已经持重很多,开始有帝王的威仪,但骨子里还是一个做着英雄梦想的小小少年,每次见到心中的大英雄程将军就忍不住欢欣雀跃,一双眼里都是小星星。 一群人看着钟毓和程朗一左一右伴着圣驾走进了侯府,有的酸有的妒,心思各异地离开了。 钟蕴一直到钟太后一行人都上完了香才姗姗来迟,还好这会儿府里已经没有外人,否则钟蕴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孝的。 程朗心想:我怎麽就不是外人了? 钟太后瞧钟蕴脸色不太好的样子,拉着她的手问她「这是怎麽了?脸色这样差?刚才去哪儿了?」 钟蕴见钟太后和钟毓两个人全都面不改色的样子,心里的不安简直有些藏不住了,她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定了定神才道「方才有些不舒服,就回房歇了一会儿。」 「刚刚外面在吵什麽?我好像听见有动静。」钟蕴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顾瑶光之前在侯府住了一段时间,这会儿见到钟蕴立马亲亲热热地迎了上去,她也不说话,只管牵着钟蕴的一只手坐下。 钟毓往钟夫人灵前的火盆里撒了一把金银纸,火苗立刻往上窜了些许,受热扭曲的空气带起些许飘荡的浮灰。 他拍了拍手才对钟蕴道「没什麽,不知道哪里来的疯子而已。」 程朗在一旁没有说话,刚才在侯府门口的时候他实实在在感受到了钟毓身上的杀气。 他一直以为钟毓这人是坦荡君子,刚才却从钟毓身上感受到彷佛是从修罗道里面爬回来的滔天恶意。 钟毓跟那个疯子之间绝对不是第一次见面。 如果那人所言非虚,那钟太后为什麽要帮钟毓掩饰?钟毓到底做了什麽?钟侯爷到底是怎麽失踪的? 程朗只是个性直爽,又不是真的傻,脑子里转了几转知道事情有蹊跷,但是他也知道这事儿他只能装聋作哑。 他疯了才会去问钟太后和未来的承恩侯,你爹是不是你g掉的?你们为什麽不认他? 「程将军刚才也看到了,对吧?」钟毓突然道。 程朗突然想辞官不g了,对不对你问我做什麽?关我什麽事! 新罗使团的事情他查不清楚,金元正的屍身再放下去都要臭了。现在承恩侯府的这趟浑水他又莫名其妙地搅了进来。他也不差那几条鱼,何必惹这一身腥? 「钟大人,在下当时离得远,没听清。」程朗答得很客气,摆明了不想掺和进来的意思。 钟毓不希望程朗跟自己走得太近,但这会儿听到程朗那一声疏离的钟大人心里却又有几分不是滋味。 钟蕴感觉到了钟毓和程朗之间诡异的氛围,有些不解地看了两人一眼。 之前明明是一路火花带闪电,十万伏特亮瞎眼,现在这是吵架了? 不得不说,钟蕴的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 ——————————我是人生如此艰难的分割线———————————— 在大陆不能直接访问,昨天翻墙的梯子出了问题,所以今天才爬出来更新_(:_」∠)_ -- 第四十章——杀人灭口血溅当场 没有人关心一个疯疯癫癫的乞丐去了哪儿,在承恩侯府门前发疯自然有承恩侯府的人去收拾料理,没在自己家门口撒野就行。 昏暗的地牢里,钟毓站在承恩侯钟景曜面前,手中握着一把吹毛断发的短剑,平时多情的一双桃花眼这会儿古井一般波澜不兴地盯着钟景曜。 「逆子,你想做什麽?」钟景曜被绑在刑架上,下巴刚刚被装回来,色厉内荏地冲着钟毓咆哮。 钟毓不为所动,只冷冷地说了句「没想到你还挺命大,可惜太蠢了些。」 其实钟景曜之前在侯府门口喊的那番话一点不假,刺杀他的人就是钟毓安排的,钟毓的的确想要他的命。 那日钟景曜离开承恩侯府没多久就被人在半路上绑走了。他此行的目的是去找养在外头的花娘,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素来爱讲仁义礼智信的钟侯爷身边便没带几个人。 钟毓雇的人皆是好手,要绑钟景曜这麽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富贵闲人那是绰绰有余。 钟景曜一开始以为这些人是为了劫财,还搬出承恩侯府的名头试图吓阻这些亡命之徒。本来不说还好,结果人家一听反而下手更狠了,说找的就是你承恩侯。 这一个月以来钟景曜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他恨不能干脆求一个痛快,但这些人却不急着要他的命。 中途钟毓来过一次,钟景曜这才意识到指使这些人绑架折磨自己的主谋居然是自己的亲儿子。 钟毓当时问了钟景曜一个问题,钟景曜听完觉得钟毓只怕是疯了。 钟毓问他无数人命换来的荣华富贵是否滋味特别好,问他京城那些枉死的冤魂可曾入梦索命? 「富贵险中求!如果不是我当机立断,能有你的今天?」钟景曜恨恨地盯着钟毓道「这承恩侯府荣华富贵,难道你没有享受吗?」 钟景曜说着啐了一口「呸!老子自己的种自己清楚,你又是个什麽好东西了?」 钟毓嫌弃地擦了擦自己的脸,他轻声对钟景曜道「我的确不是什麽好东西,但却也不是你钟景曜的种。」 见到钟景曜一脸震惊地盯着自己,钟毓满意地笑了。 钟景曜知道钟毓绑了他这麽久必然是有所求,只要自己咬紧牙关,就还有一线生机。 钟毓也确实一直没有对他下死手,所以他这日才有机会趁着看守松懈逃了出来。 钟景曜逃到承恩侯府门口,却发现所有的下人全都是生面孔,他竟然一个都不认识。 看到钟太后的时候他满心以为自己有救了,却没想到钟太后居然跟钟毓这个逆子沆瀣一气,装作根本不认识自己的亲爹。 钟景曜死活都想不明白为什麽,如果钟毓不是他的儿子,那是钟毓是谁? 钟太后很明显知道钟毓在做什麽,不仅知道,钟太后当时看着钟景曜的眼神,跟钟毓看他那种眼神是一样的,这两个人都想要自己的命。 钟景曜被关在侯府的地牢里越想越心惊,押送他过来的护卫一开始就直接挑断了他的脚筋,这回他想逃都逃不掉。 钟毓对钟景曜的咆哮全然不在意,他把玩着手中的短剑,欣赏着钟景曜逐渐崩溃的神情 「你不是想知道四年前兵变的始末吗?你放了我,我什麽都告诉……」 然而钟景曜话还没说完,钟毓手中的短剑就直直地刺入了他的心脏。 钟景曜不可置信地看着钟毓,颤声道「你……」 钟毓毫不留情地用力将短剑搅动一转,钟景曜一口鲜血喷到了他的脸上,立时毙命。 钟蕴看见钟毓从书房里走出来,满脸都是血。她吓得起了一身j皮疙瘩,却没有叫出声来。 恍惚间钟毓听见了钟蕴的声音,钟蕴问他「兄长,你在做什麽?」 钟毓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哇的一声开始乾呕,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 钟毓是个从来不亲自动手的人,他想要谁的命,自然有人替他去取。而且他并不喜欢见血,他向来信奉攻心为上,若要高出人命便是落了下乘。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原来哪怕是钟景曜这样的人,血喷出来的那一刹那也是热的。 钟蕴吓得脸色惨白,内心有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 到底怎麽回事!钟毓身上是谁的血? 「兄长,兄长!钟毓!」连唤几声钟毓都没有任何反应,钟蕴安静下来之後院子里只有钟毓反胃呕吐的声音。 钟毓的书房不准任何人接近,这会儿任他胆汁都吐出来了也没有下人敢往这边瞧一眼。 钟蕴顾不得那麽多,冲进书房里找到了一壶原本是用来泡茶的清水,这会儿早已经冷透了。 她掀开盖子毫不犹豫地把壶里的水泼到了钟毓沾满鲜血的脸上。 钟毓被劈头盖脸地浇了个透心凉,终於清醒过来。白天的雪虽然已经停了,但仍旧是呵气成霜的大冷天。 钟蕴自己也冷静了下来,她蹲下身来掏出手帕替他擦掉脸上的血水,紧紧地咬着牙没有说话。 待擦乾净了钟毓的脸之後,她才搀扶着钟毓回到了书房里。 书房里燃着炭炉,打开门就感觉到一阵暖意,b外面的天寒地冻不知舒服到哪里去了。 待两人都坐定後,钟蕴哈着气搓了搓自己冻僵的双手,看着钟毓道:「兄长,你没有事情要告诉我吗?」 钟毓看着钟蕴清澈的眼神,竟有些心虚。 钟家的人都活在y沟里,再多的圣贤之道都遮不住骨子里的蝇营狗苟。但钟蕴这个小丫头,一点都不像钟家的人。她跟程朗和云霁他们才是一路人,这些人活在太阳底下,哪怕在黑夜里也会抬起头仰望星空。 「蕴儿……」钟毓的声音很沙哑。 他将那把沾了血的短剑放在桌上,低沈地说道「我杀了一个人。」 钟蕴颤抖着握住了钟毓的手。 钟太后他们在承恩侯府一直待到用过晚膳才走,在走之前钟太后单独跟钟毓两个人在一边不知说了些什麽。 程朗其实早就想走,但奈何顾旻一直缠着他,只好留下来伴驾。 顾瑶光和顾旻姐弟俩其实没见过钟夫人几次,小时候他们不在长安,这几年能出宫的机会也很少,熟悉钟毓和钟蕴是因为他们都在宫中住过一段时间。故而两人对外祖母的去世都没有特别深刻的感触。 至於钟太后,这麽多年下来,无论心里有什麽感触,她在人前都是不会表现出来的。 太后一行人虽然没有摆仪仗,但他们既然来了侯府也不可能再待客。钟毓吩咐下去今日闭门谢客,随行的禁军一直从侯府门前戍卫到了巷口。 名义上来说程朗也是这些禁军的首领,顾旻便点了他跟在身边,其实是想听程大将军讲在战场的事情。 皇帝想听,程朗自然只好讲。程朗的口才不错,一场战役讲得跌宕起伏一波三折,顾旻听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 程朗讲到最後却对顾旻道「陛下,战场上其实没有赢家。」 回到宫中之後,顾旻都还在琢磨程朗这句话。 因为白天的变故钟蕴一直留意着钟毓,晚上见到钟毓单独去了书房也悄悄跟了上去。 没想到居然见到钟毓满脸是血地走出来。 「你……杀了什麽人?」好半天钟蕴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钟毓答道「该死之人。」 ————————————我是随机更新的分割线—————————————— 已经好几天没有新的留言啦,大概这就是小透明的日常吧,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 ℜǒùяǒùщù㈢.cǒм 第四十一章——你说 承恩侯府灵堂里只有下人守着长明灯,钟家兄妹两人这会儿都在钟毓的书房里。 「什麽?谁?你再说一遍?」钟蕴听完钟毓的话不可置信地再问了一遍。 钟毓刚才天昏地暗地吐了一通之後,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他重复了一遍承恩侯的名字「钟景曜。至少他这些年都是以钟景曜这个身份活着的。」 钟蕴愣了半天,归根到底一个问题,你说谁是我爸爸? 「等等……」钟蕴一时半会很难接受这麽巨大的信息量,她望着钟毓道「你是说,我爹他并不是我爹?你爹其实也不是你爹?」 「什麽乱七八糟的。」钟毓差点被钟蕴这神一般的总结给绕懵了。 事情要从钟夫人与钟毓母子两人之间的关系突然势成水火开始说起。 那日钟毓照旧在房里喝得酩酊大醉,他已经这样醉生梦死了整整一个月。 侯府的人只知道一个月前三郎出了一趟门,离家了三天,回来之後就这样了。日子久了,风言风语自然就多起来,但却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钟毓这究竟是中了什麽邪。 钟夫人来到钟毓的屋子里,看着趴在桌子上睡得人事不省的钟毓和他脚边的酒坛子,半晌後低低地说了一句「不成器的东西,早知道当初就该抱另外一个回来。」 钟毓当时其实正好醒了,把钟夫人的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他继续趴在桌子上没有动。 这并不是什麽新鲜的故事,钟夫人第一胎之後元气大伤,钟侯爷开始接二连三地纳妾,两个庶子都已经啓蒙读书了钟夫人才怀上第二胎。 钟夫人这些年在钟家的日子并不好过,钟景曜总拿着她没有为钟家传宗接代这一条说事儿,钟夫人只能由着他纳妾,甚至主动帮他纳妾。 出阁之前钟夫人自然也悄悄幻想过以後恩爱不疑举案齐眉的日子,谁也不是天生的铁石心肠,都是被望不到头的日子磨出来的。 钟夫人希望自己这回能生个儿子,但偏偏天不遂人愿,她庆幸自己提前做了两手准备。 钟毓无意间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惊觉自己的人生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一个笑话。他原来以为钟家就是这样人情淡漠,毕竟大家世族多是如此,算不上出奇。 钟夫人弥留之际,拉着钟毓的手声泪俱下地求他把当年送走的女婴接回侯府。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钟毓看着老泪纵横的钟夫人心中觉得荒谬极了。 做错事的人是钟夫人,却要叫钟毓这个受害者去赎罪,哪有这样的道理?钟毓一点都不想答应,但不知怎麽拒绝的言辞怎麽也说不出口,最後他只好沈默地点了点头。 见钟毓答应,钟夫人才咽下了最後一口气。 钟夫人娘家姓何,闺名向真,背负着谎言和罪咎走到生命的尽头,终年五十有七。 或许是出於恻隐,钟毓并没有将自己发现的另一个更加不堪的真相告诉钟夫人,表面看起来鲜花着锦的承恩侯府,并不只埋藏着血脉混淆这一个秘密。 钟毓当年酗酒的事情,别人不明白个中因由,钟蕴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从小到大,钟毓的性格都绝对算不上开朗。没感受过温暖和爱的孩子很难成为一个外向阳光的人,钟蕴知道钟家父母是指望不上的,为了钟毓小朋友的心理健康问题没少操心。 在钟蕴的不懈努力之下,钟毓总算没有长得太歪,虽然有点腹黑,但也没做过什麽太出格的事情。 当云霁出现的时候,钟蕴很有几分感慨,这麽多年了钟毓身上总算是有了一丝人气。 少年懵懂的钟毓为着一个人笑,为着一个人忧,他从这人身上学得进退有度,习得君子如玉。 这种巨大的转变钟蕴自然看在眼里,云霁可以说是钟毓的良师益友。她满心以为钟毓会在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慢慢走出y霾。 钟蕴那段时间总没心没肺地跟着云霁和钟毓两个人到处蹭吃蹭喝,後来还带着她捡来的映雪,偶尔还有慧一那个看着不像凡人的和尚。 长安城的盛夏,炽热明亮,云朵低垂,好像永远也不会过去似的。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长安兵变之时,钟蕴被锁在家里足足关了三个月,等到她能出门的时候,钟府已经变成了承恩侯府。 从头到尾她什麽也没见着,直到钟毓有一天回来抱着她嚎啕大哭。 钟蕴吓得手足无措,这是她记忆里第一次看到钟毓哭成这样,哭得歇斯底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听着钟毓断断续续的讲述,钟蕴这才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 那日钟毓听见云家出事的消息,不管不顾地一个人就跑了出去。行凶之人或许以为云家上下都已经死透了,连个留守的人都没有。 钟毓赶到的时候就看见云家满地的屍t,浓烈的血腥味熏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在死人堆里发现云霁还没死的时候钟毓保持着一种不正常的冷静,瞒天过海将命悬一线的云霁送到了慧一那里,直至回到家里看见素来亲近的钟蕴才终於崩溃了。 他数不清楚一路上见到了多少死人。 钟毓那一年经常不在家,钟蕴知道他是探望养病的云霁去了。 後来钟蕴也跟着钟毓一起上过山,云霁见到她的时候仍然如旧时一般和煦地笑着摸摸她的头,好像什麽都没变,但其实什麽都变了。 云霁去世的时候钟毓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从山上下来之後就开始酒不离手。 直到有一日钟蕴见到他咳出血来,钟蕴一边哭一边将酒坛子抢过来全砸了。 又过了些日子之後钟蕴琢磨出蹊跷来,为什麽钟家彷佛未卜先知一样躲过了这一劫? 直到这会儿钟毓告诉她「大行皇帝顾桢,承恩侯钟景曜,尚书仆s长孙项明,这三个人筹划了这场翻天覆地的兵变,以无数鲜血和人命为代价,谋得他们的无上尊荣和泼天富贵。」 钟毓望着桌边跃动的烛火,身上的血腥气萦绕不去。 钟蕴听得浑身发冷,她当然晓得承恩侯不是什麽好人,可她还是高估了人性的底线。 「那你说的钟景曜其实并不是钟景曜又是怎麽回事?」漫长的沈默之後钟蕴问道。 钟毓却没有回答,他站起身道「我一身污秽,等我沐浴过後再说吧。」 —————————————我是吐啊吐啊就习惯了的分割线————————————— 发现我的主角们,程朗ptsd,钟毓alcohol abu色,人生为何如此的艰难_(:_」∠)_ -- ℜǒùяǒùщù㈢.cǒм 第四十二章——怨不 程朗离开侯府之後一路将小皇帝和钟太后送回宫,天都黑了才回到镇国公府。 顾旻走之前还依依不舍地望着程朗,希望程朗能答应教他练武。程朗只能望向钟太后,这种事情他自己也做不了主。 钟太后反问顾旻「若想学有所成,需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点偷不得懒,皇上可知程将军吃了多少苦才有如今这一身的好武艺?」 顾旻连连表示自己不怕吃苦不会偷懒。 钟太后不置可否,只说顾旻若能跟宫中的教习坚持一个月再谈拜师的事情。 顾旻听了之後自然是信誓旦旦跃跃欲试,程朗的心里却一阵哀嚎,皇帝的师傅是那麽好当的吗? 这些天因为昔星河的缘故程朗也暂时住回了镇国公府,此时天色已晚,程夫人还给他单独留了饭。 虽说在侯府已经用过晚膳,但程朗从头到尾提心吊胆根本没有好好用餐的心思,这会儿见到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才感觉到自己早就饿得不行了。 於是程朗一个人吃出了行军的阵势来。 「阿朗,你慢点儿吃。」程夫人说着又盛了一碗腌笃鲜给程朗。 这是江南的菜式,春笋,火腿,鲜肉入锅辅以绍酒文火慢煮,熬出来的汤浓白咸鲜,滋味醇厚,长安城这边一般没人做。 程朗放下碗筷「原来在江南多是吃春笋,没想到这冬笋炖出来的腌笃鲜滋味也不错。」 「当时你们从姑苏回来,两个半大的小子为了做这道菜差点儿把厨房给拆了。」程夫人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边说边笑「厨房的人又不敢拦着你们,吓得急吼吼地来找我过去。」 想起自己当时和云霁两个人手忙脚乱的场面程朗也笑了起来「是啊,我俩确实没有庖厨一道的天赋,最後还是嫂嫂你给我们做好了我们吃现成的。」 坐在边上喝汤的程颖看见小叔和娘亲都在笑,自己也抿着嘴笑。 「这些年你不在,家里可冷清多了。」程夫人看着程朗道「我知道阿朗现在长大了,是大将军大英雄,你要搬出去嫂嫂当然不会拦你。」 程夫人叹了口气接着道「但既然都回到长安了,还是时不时回来看看咱们才好。上次你送逸儿回来都到门口了也没进来……」 这世上还活着的人里面,程朗最见不得程夫人难过,急忙想要辩解「嫂嫂,我当时……」 「我知道,不怪你,你身上担着差事。」程夫人摇了摇头,继续道「而且要怪也怪你大哥那个老顽固,你从小就是个仁厚的性子,这回是被他伤了心啦。」 程朗有几分惭愧,低声道「我只顾着跟大哥置气,却伤了嫂嫂的心。」 程夫人拍了拍程朗的手,温柔地笑道「我跟你说这番话并不是要挑你的理,而是想跟你把当时的事情说清楚。不过你刚回来那阵家里忙着逸儿的婚事,後来你又搬出去了总也见不着人,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程朗安静地听着程夫人娓娓道来,没有开口。 「我当时往军中给你寄了家书,想告诉你云家的事情,结果那些书信都被你大哥在军中的旧部拦截了。」程夫人说起云家,也是一阵唏嘘。 程朗听了这话却突然抬起头,握住程夫人的手颤声问道「嫂嫂,你当年是什麽时候给我寄的信?」 「长安城一直乱到冬月间局势才稳住了,那年我给你写家书的时候b现在的时节晚一点点,之前书信一直寄不出去的。」程夫人回忆道。 程颖抬起头看见小叔突然趴在桌上,肩膀还一抽一抽的。 小丫头童言无忌「小叔,你是不是哭鼻子啦?」 程夫人知道程朗与云霁两人之间情谊深厚,她没让程颖继续问下去,给人穿上一件小花袄之後把人打发出去玩了。 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程朗的情绪才稍微平静下来,他红着眼对程夫人道「嫂嫂,那个时候阿宁他其实还活着,如果……如果我当时接到你的信回了长安,阿宁他也许就不会死。」 程夫人没想到这当中还有一层曲折,问道「当时云家被叛军灭门,无一幸存,云霁怎麽会还活着?」 程朗大概说了云霁被人救下最後却仍旧不治於次年去世的事情,只是隐去了钟毓和慧一两人的身份。 程夫人听完之後也愣住了,云霁跟程朗一样年纪,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想到他先是经历灭门之祸後来又郁郁而终,心里也是一阵难过。 云霁去世的时候不过才程逸现在这般的年纪,人生还没有开始就戛然而止。 「你大哥他……」程夫人今天本来是想帮程源和程朗两兄弟说和,这会儿却说不出口了,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儿道「他就是个老糊涂蛋。」 程朗肉了肉自己的眼,才开口道「嫂嫂,从小我就没有娘,一直是你照顾我,我才没长成一个野孩子。我和阿宁之间的事情,说到底是我两人年少气盛才阴差阳错地走到这一步,怪也只能怪我自己,怨不得旁人。」 程夫人听着程朗萧索的语气不禁叹了一口气。 两人聊着聊着就过了戌时,程夫人带着在院子里跟下人玩雪的程颖回去歇息了。 自从抽了程逸一顿鞭子之後就被程夫人赶去睡书房的镇国公,今晚仍然睡在书房。 昔星河跟程逸两个人用过晚饭之後就回屋手谈去了,这两人一局棋从早上下到深夜仍没有分出胜负,只好留着明天再继续。 程朗独自一人倚着窗看了半宿的雪,他想到姑苏的雪,想到慧一说云霁已经前尘尽忘再入轮回,想到钟毓说从当初是死人堆里把云霁救回来的,又想到云霁留下的那些书画和隐藏在其中的字句。 云霁在隐藏的书信里提到的几个人,其实正是这一夜钟毓告诉钟蕴的那些人。 程朗和钟毓两人都不知道对方已经窥得了当年真相的一角,反而互相提防着有渐行渐远的趋势。 庭院里的雪越积越厚,程朗盯得久了有些眼花。 不知怎的,他最後想到的竟然是今天一身白衣站在雪地里神情淡漠的钟毓。 ***** 承恩侯府 亥时将尽,钟蕴才神色恍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路走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彷佛踩在棉花上。 映雪见她裙角湿了一片,想是回来的时候扫到了路上的积雪,连忙叫人先把衣服换了。 钟蕴也只点点头,任人摆弄。 「姑娘,你上哪儿去了?弄得这一身都是。」映雪一边收拾钟蕴换下的衣服一边问道,钟蕴却没答话,一脸茫然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映雪走上前去轻轻推了推钟蕴,钟蕴才回过神来,愣愣地望着映雪。 映雪轻声道「姑娘,咱们还得去给太太守灵呢,你这麽失魂落魄的可不行。」 「哎呀,瑶光还一个人在灵堂。」钟蕴闻言连忙站起身要往灵堂去,映雪连忙从後面追上去一道走了。 顾瑶光自然不会是一个人在灵堂。 承恩侯府仆从众多,哪怕钟毓和钟蕴兄妹俩这会儿都没在灵堂,也仍旧井然有序各司其职。 钟夫人的棺椁停在灵堂,顾瑶光身份特殊,除了下午行礼那阵给外祖母磕了三个头之外是不用跪着守灵的。 她坐在边上的一方小桌前,钟蕴他们都不在,顾瑶光就一个人拿了些金银纸过来像模像样地叠起了纸钱元宝。 这些纸钱元宝要从头七烧到尾七,顾瑶光专心地低着头折元宝,也算是尽了自己的心意。 钟蕴和映雪过来时便看见顾瑶光面前的纸钱元宝已经堆得快把人挡住了。 这会儿没有外人,连请来做法事的僧侣都已经去休息了。钟蕴也没再去灵前跪着,坐到顾瑶光身边学着她的样子摆弄着面前的纸钱。 映雪叫人拿了个大筐子来收起顾瑶光刚才叠好的纸钱到一边放好,才与两人坐到了一块儿。 「我这手怎麽这麽笨?」钟蕴见顾瑶光和映雪两人都是十指芊芊几下摆弄轻轻松松就叠好一个,怎麽到了自己这儿就全然不是那麽回事儿了? 另外两人却都不说话,一副本该如此的表情。 之前三人一起住在寺中的时候,顾瑶光和映雪就已经见识过了钟蕴的心灵手不巧,这会儿自然也没指望她能帮上多大忙。 钟蕴认清了自己只会添乱的事实,便在一边给乾活儿的两个人斟茶倒水。映雪自然地端起钟蕴倒给自己的茶抿了一口,倒也不觉得钟蕴给她倒茶有什麽不妥。 这一幕被叶姨娘看在眼里,心里嘀咕了一句都是当丫鬟的,她在钟夫人面前做小伏低了一辈子,映雪这小妮子倒是命好。不过也无妨,等丧事料理完了自己就能去儿子那边享几年清福了,好日子总在前头。 钟蕴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没一会儿就开始问「瑶光,映雪,你们饿不饿?要不要叫厨房送些点心来?」 顾瑶光闻言抬起头浅笑着睨了她一眼「你自己若是馋了只管叫人送些吃食来便是,可别拿着我和映雪做筏子。」 「殿下,我家姑娘就是这样的,自己嘴馋又不好意思,就总问别人要不要吃。」映雪手上没有停,头也不抬地打趣道。 「那待会儿你俩可谁都别吃!」钟蕴颇有些恼羞成怒地道。 「这是要吃什麽?」 三人闻言齐齐地抬起头,看到钟毓也到灵堂来了。 钟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钟毓身上已经半点儿都瞧不出来之前的狼狈,失态还有狠戾,谁也看不出来他刚刚杀了一个人。 顾瑶光现在不b从前那麽文静,在钟蕴身边待久了嘴也变快了,立马告诉钟毓「小姨她自己嘴馋,被我们说破了就恼羞成怒,舅舅你快来评评理。」 钟蕴气急败坏「瑶光!你怎麽能跟他告状呢!我们才是一伙的。」 钟毓也坐到她们这一桌,伸手就往钟蕴的脑门儿上敲了一个爆栗,失笑道「怎麽我反倒成了外人了?」 钟蕴捂着脑门儿想起了方才钟毓告诉她的那些隐情和身世,连忙拉着钟毓的手臂道「哪儿能啊,兄长怎麽会是外人,你就是我最亲的亲人。」 这是实实在在的心里话,这些年来她跟钟毓在这侯府里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於她而言,钟毓确实是她在这个世间最亲的亲人,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承恩侯和钟夫人他们可b不了。 钟毓听明白了钟蕴话里没有明说的意思,心里有几分熨贴,无声地冲着钟蕴笑了笑。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四个人围坐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映雪身上。 「映雪也快到及笄的年岁了,当年第一次见到你时才这麽高。」钟毓说着说着往桌边伸手b划了一下。「这些年看着你长大,我和蕴儿都是拿你当一家人看的。」 映雪见钟毓神情认真,也放下了手中的金银纸,正色道「三爷怎麽突然说起这个?」 钟毓沈声道「我想做主让你入我钟府的族谱,我和蕴儿以後就多了一个妹妹。你若要嫁人,那便是我侯府的嫡小姐出嫁,若是没有中意的,承恩侯府自然也养得起你一辈子。」 说完後他看向映雪,问道「不知映雪你可愿意?」 映雪想起上一世,她在承恩侯府终老,活得b钟家兄妹都要久,最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不知上天为何要让她重活一回,但能再见到故人映雪觉得自己每一天都是赚来的。 见映雪半天都没有反应,钟蕴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脸,笑道「莫不是高兴傻了?」 映雪连忙点头答应「当年全靠三爷和姑娘救我一命,我哪里有什麽不愿意的。」 顾瑶光在一旁帮腔,提醒映雪道「以後就得改口叫兄长和姐姐啦。」 映雪便从善如流地叫了钟毓一声兄长,再叫了钟蕴一声姐姐。映雪向来稳重,这会儿却连耳朵都红了。钟蕴以为她乍然改口不好意思,也没再逗她,只应了一声「映雪妹妹。」 这下映雪低着头连脖子都红了。 「唉,不对,这样你不是平白b我高出了一辈去?」顾瑶光後知後觉地反应过来,摇头道:「这可不行,我不依。」 钟蕴朝顾瑶光丢了个元宝,笑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四人一直在灵堂待到天色微亮才回去休息,不过小睡两个时辰之後就又得起身去招待前来吊丧的四方宾客了。 钟毓独自回到书房看了一眼,所有的痕迹都已经清理乾净。他将书房的窗户打开,任由凛冽的寒风灌进来,自己才转身回了卧房。 一夜的大雪,什麽都没有留下。 ————————————我是冷到瑟瑟发抖的分割线—————————————— 作者这边的气温降到零下,作者已经冻成了胡萝卜(╥﹏╥) -- 第四十三章——天造地设的一双 承恩侯府的白事一连做了月余,到了出殡那日送葬的队伍前望不到头後看不到尾。 不久之前钟二姑娘出嫁时的十里红妆还历历在目,长安城里看热闹的百姓这回有不少人感叹了一句世事无常。 也有在路边闲聊的人突然问了一句「唉?这钟二姑娘到底出没出阁?」 「怎麽没有?当时那送亲的队伍不是把路都堵住了。」 「你这就不知道了,这门亲事早就吹了!」 「钟二姑娘和镇国公世子这麽天造地设的一对怎麽就吹了?」 昔星河冷冷地瞧了一眼那一脸惋惜的路人,捏得指节啪啪作响,握紧自己的佩剑走了。 那正在吃酒的汉子突然感到後脖子凉飕飕的,不知自己今天算是逃过一劫,立起领子又要了一壶烧酒。 「镇国公世子跟钟二姑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嗯?」 镇国公府内,程逸的卧房里烧了地龙,温暖如春。昔星河解了鹤氅,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凉,程逸被他突然伸过来的手冻得一个机灵。 「什……什麽?」程逸有些心虚地抬起头。 「这话该我问你。」昔星河从後面伸手环住了程逸,贴着人的耳朵说话。 程逸被耳边的气息撩得背脊发麻,起了一身的j皮疙瘩,他不自在地挣扎了一下,结果被昔星河抱得更紧了。 「不是,不是那麽回事。」程逸一番挣扎终於转了个身,看清楚了昔星河锅底一样黑的脸色,这下连头皮都麻了。「你在外面听到什麽了?」 昔星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声音低沈,语气不善「要不是我今日自己听到了,你还不打算告诉我是吧?」 「你先放开我,我喘不过气了。」程逸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昔星河看他脸色有些发白吓得连忙松开了手。 「你没事吧?你今天的药你吃过了吗?」昔星河连忙扶着程逸坐下,程逸的外伤经过这一个月的修养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但是长安城这个月连绵的大雪却他的哮喘b往年更加严重了。 程逸喘顺了气,才握着昔星河的手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 「这个待会儿再说,我问你吃药了没有?」昔星河压下内心的急躁,柔声道。 程逸无奈地笑笑,看着昔星河「这会儿巳时都还没到,你说呢?这麽早上门的客人可是要被主人家撵出去的。」 「程世子这是要赶我走吗?」昔星河变脸一般露出了可怜兮兮的表情。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的声音,程逸示意昔星河去开门,没多久昔星河端着程逸的药回来了。 来送药的下人见到昔星河问也不问地就把药递给了他,然後行个礼转身走了。 昔星河闻着浓郁的汤药味道,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 「这是我的药,又不是你的,你愁什麽?」程逸看见他的表情笑意更甚几分,端起药碗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程逸从小到大吃过无数的药,并不觉得这有什麽,倒是昔星河看他这模样心里有几分说不上来的难受,拿起一颗蜜饯喂到程逸的嘴里。 「之前定下这门婚事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所以我才答应的。」程逸拉着昔星河坐到自己身边,他定定地望着昔星河道「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确实是我的不是,但是现在也不晚呀,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昔星河没有说话。 程逸凑近了些歪着脑袋看着昔星河的脸色。 「你这是吃醋啦?」程逸看着看着禁不住笑了,额头靠在昔星河的肩膀上道。 昔星河面皮一热,抬手将人按住了,没让程逸看到自己烧红的脸。 两人闹了好一会儿,程逸才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去小叔家里那天?」 那天正是两人定情的时候,昔星河怎麽会不记得。 「那天我就是去找小叔商量跟钟家退婚的事情的。一开始的时候我不明白,所以才觉得成亲也没什麽不好,只想着两人相敬如宾就可以了。」程逸开始说起当时的想法,觉得彷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我听见那些人说你们都已经拜过堂了?」昔星河这会儿虽然不气了,但仍然醋着,说出来的话也就带着几分酸味。 程逸连忙摇头,矢口否认「没有,没有,当时还没来得及拜堂。钟姑娘她还没落轿就中毒了,还好孙院正那时候也来赴宴,这才捡回了一条命的。」 突然想到当初钟太后还是皇后那会儿替他和钟蕴赐婚的场景,程逸疑惑道「可是,钟家那边怎麽如此轻易就答应退亲了?这门婚事可是圣上钦点的。」 昔星河问道「跟你定亲的那位钟姑娘跟礼部的钟大人是什麽关系?」 「钟大人是钟姑娘的兄长,承恩侯府钟家是太后的娘家。」程逸解释道。 钟毓跟昔星河也算见过几次,他敏锐地在钟毓身上察觉到一种同类的气息,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招惹这个人。 「那个钟大人,很不简单。」昔星河沈声道。 程逸奇怪地看着他,笑道「这是怎麽说?你是不晓得钟大人在长安城的声名有多响,想嫁给他的姑娘得从东市的福照楼排到西市的兴安坊呢。」 「有多少人想嫁给他关我什麽事?」昔星河想起今早看到的出殡队伍,淡淡道「况且他如今重孝在身,什麽也得三年之後再说了。」 程逸听着这人的语气怪怪的,明白这人心里大概还有些别扭,在人脸颊上啄了一口「你是说钟大人还是说钟姑娘呢。」 昔星河半真半假地恼道「你管我说谁,都一样。」 此时钟毓手捧灵位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头,满天飞舞的纸钱跟茫茫白雪融为一t,一路吹打的哀乐夹杂呼啸的北风听着有一股难言的凄凉肃杀。 无论钟夫人生前跟钟毓关系如何,死後这场丧礼可以说是办得极为隆重t面。 京兆尹魏盛也在吊丧的宾客当中,他为官廿余载,这种场合自然不会不来,只是来的路上他心里一直在打鼓。 承恩侯失踪的案子归他京兆尹管辖,然而找到今天也没有什麽线索,只怕承恩侯府的人不会给他什麽好脸色看。 但没想到承恩侯府不光没有找他的麻烦,对他还客气。 魏盛是怎麽找也不可能找到承恩侯的。 承恩侯不仅已经死了,而且还被烧成了灰,就撒在钟夫人的棺椁里。 大周有厚葬的风俗,承恩侯府这样的权贵人家更是准备了无数丰厚的陪葬品,棺椁里多了一副骨灰的重量根本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其中有异常。 程朗这日当值,在城门巡防的时候正好看见钟府出殡,他远远地看到披麻戴孝的钟毓,感觉一个月不见这个人好像更加单薄了些。 承恩侯跟四年前的兵变脱不了g系,那钟毓他知道吗? 自从读到云霁留下的信息之後程朗就没有再跟钟毓走得那麽近了,但他心里隐隐地期盼钟毓当初是不知情的,如果他不知道的话…… 如果他不知道,又如何呢? 程朗想到此处自嘲地笑了笑,转身下了城楼,正好错过了钟毓望向他的那一眼。 -- 第四十四章——外室子 在程朗转过身去的那一刹那,钟毓心有所感突然抬头,只看到那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高处的城楼。 刚才隐约感觉到有人在望着自己,是程朗吗? 那人步履匆匆,身影转瞬即逝。 守城的士卒认出这是承恩侯府出殡的队伍,向钟毓行礼之後齐齐後退让出道来。 钟毓复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灵位,步履未停继续向前走去。 钟蕴就跟在钟毓身後一步之遥的地方,兄妹两人皆是一脸肃穆。 队伍还没有完全走出城门钟毓就听到身後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回过头就看见程朗策马而来。 「这一路积雪难行,让我神威营的弟兄护送钟大人一程吧。」程朗勒住繮绳停在钟毓面前,扬声道。 北风呼啸,若不是凑在耳边说话就只能用吼的才能听得见。 自从侯府一别,钟毓感觉自己已经很久不曾见过程朗了,其实不见也好。 「多谢程将军,有劳了。」钟毓本想拒绝,但脑子里思绪转了几个弯之後还是答应了。 钟蕴抬头看了一眼马背上的程朗,又看了看眼前的钟毓,这两人是终於和好了? 之前金元正身亡一事,程朗发现与之前的兵变脱不了g系,就是不知道灭口的是承恩侯府还是长孙项明那边的人。 若是幕後之人想对承恩侯府下手,今天绝对是个不可多得好时机。 身兼数职公务缠身的程将军当机立断,跟着送葬的队伍出了城。 这是公事公办,跟钟毓可没有什麽关系,程朗在心里自己对自己道。 无论是办红事还是办白事,到最後其实极为累人的体力活。 以钟毓和钟蕴为首的一众孝子贤孙,在这数九寒天里一路三跪九叩,才总算到了钟家的陵地,到了後面下葬时种种繁碎的礼节自是更不必提,没有哪一项是轻松的,钟蕴偷偷在心里骂了好几回封建糟粕。 总算熬到了礼成的时候,钟蕴感觉自己腿肚子直打颤,与映雪两人互相搀扶着才勉强算是站稳了。 「回去吧。」钟毓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吩咐道。 众人辰时就已经出城,等到回程已是申时。 程朗和神威营的这队人马一半在前头开道,一半在队末殿後,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所经之处,路上行人无不退避三舍,不是否认得这是哪户人家,总归是自己这种平头百姓得罪不起的高门权贵。 然而经过朱雀大街时,却有一名妇人跪在地上拦住了钟毓等人的去路,身边还带着一个不过垂髫之年的孩童,哭得是梨花带雨千回百转。 朱雀大街是长安城最繁华的一条道,见到有热闹可瞧的路人集也不赶了,街也不逛了,转眼的功夫就围了个水泄不通。 堵路的若是个魁梧大汉肯定早被程朗手下的人马直接给收拾了,但面对这柔弱无依哭哭啼啼的母子俩,还真把他们给难倒了,只得退回去去禀报程朗「将军,那妇人说自己有冤屈。」 「有冤屈找京兆府报案去,堵在这里是做什麽?」程朗淡淡道。 那前来禀报之人看了钟毓一眼,迟疑道「她说她就是找承恩侯府的人,还说……还说她的孩子是钟家的骨血。」 程朗不是一惊一乍的性格,听闻此言也不禁意味深长地盯着钟毓瞧了一会儿。 倒是钟蕴一听就反应过来这是遇上碰瓷的了,钟毓清清白白一个断袖,哪儿来这麽大个儿子。 她当即伸手拉住了钟毓没让他再往前走去,低声道「这事儿你不方便出面,还得我去。」 「这位大姐,您这是有何贵g?地上多冷啊,咱们还是起来说话吧。」钟蕴走到那妇人面前,脸上有浅淡的笑意,伸手就将那跪在地上的孩子抱到了怀里。 那妇人没有想到钟蕴这麽个看着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会来这麽一招,当即就有点慌,连忙站起身来想要把孩子抱回来。 钟蕴不着痕迹地转了个身,将孩子护在自己怀里,还摸了摸那孩子的脸道「真是怪可怜的,这小脸都冻僵了。大姐啊,您是这孩子的亲娘吗?也不怕把孩子给冻病了?」 大概是钟蕴长得也不像坏人,那孩子被钟蕴抱着丝毫不挣扎,只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四周,似乎从没见过这麽多的人,有点被吓到了的模样。 「你……」那妇人有些急了,钟蕴连消带打这几句话就把她计划好的说辞全给打乱了,周围对着她指指点点的人越来越多,之前众人言语间还觉得她可怜,这会儿风向已经全变了。 「小娘子,奴家要是但凡有条活路也不会带着孩子出来抛头露面,您这种金枝玉叶哪里晓得我们的苦处。」那妇人说着说着又开始擦眼泪。 若刚才出面的人是钟毓,这会儿肯定就要被人说是承恩侯府仗势欺人为难弱质女流了。 钟蕴面上笑得越发和煦,柔声道「咱们有事儿说事儿。我又没为难你,你这淌眼抹泪的。知道的明白你是有难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非要赶着我钟府出殡的日子存心找茬儿呢。」 程朗在边上远远地看着,心道这钟二姑娘可是个厉害角色。 那妇人开始一咏三叹地诉说自己的身世「奴家本是渔家女……」 众人听了一阵算是明白了,这妇人是承恩侯养的外室,那孩子嘛,自然就是承恩侯的血脉了。 长安城里的人都晓得承恩侯已经失踪快两个月了,京兆尹的衙役天天找也没找着人,甚至有人猜测说也许这人已经没了。 四周议论之声又起,有人说钟家兄妹这日子也是不好过,刚没了爹又死了娘,老娘这边屍骨未寒就有外室带着孩子找上门来。 又有人说这承恩侯也不是个什麽好东西嘛,这外室的年纪看着还不到双十年华,还没他儿子大。 更有人说承恩侯一大把年纪了,究竟是不是他的种还两说呢。 听着这些人越说越不像样子,钟蕴伸手捂住了孩子的耳朵。这孩子不过才两三岁,钟蕴抱着也不费劲儿。 她抱着孩子听完这妇人的哭诉,面不改色道「既然如此,那你便跟我们回侯府吧。既然是钟家的孩子,自然要认祖归宗的。」 那妇人没有想到自己这麽容易就进了侯府的门,不可置信地望着钟蕴。 围观的吃瓜群众一听这话就知道後面没什麽热闹可看,瞬间作鸟兽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