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动古代娱乐圈》 第1页 [穿越重生] 《舞动古代娱乐圈》作者:天际驱驰【完结】 文案 影视歌舞四栖演员安然,一不小心穿越到了历史上没有的大唐王朝,在那异世朝代,他的歌舞生涯,汇总成了一张节目清单: 剑舞:摘下满天星。 绸扇芭蕾舞:祝你平安。 白舞:水中花。 长袖踢踏舞:心的方向。 童趣舞:恭喜恭喜。 慢舞:路随人茫茫。 肚皮柘枝舞:得意的笑。 旗舞:男儿当自强。 佛舞:阿弥陀佛莲花开 。 鼓舞:精忠报国。 大刀舞:一条大河。 脱衣舞:是你给我一片天。 枪舞:朋友。 安然把现代歌舞融合进那个时代,引领了那个时代的潮流和时尚。从青涩到成熟,一点点成长,也收获了相伴成长的爱情和生死与共的友情。 安然说:“这些都是我的心血,一曲歌舞一杯酒,来,大家干了!” 清澈明净男主X温柔腹黑女主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青梅竹马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安然,容问凝 ┃ 配角:纪蕴,李子实,凌肆,等 ┃ 其它:天际驱驰作品 一句话简介:以现代歌舞,引领古代风骚。 第1章 穿越成女装小公子 “当”地一声,君子六艺考场中的乐艺考台下敲了一声锣,漱玉书院的礼官大声通报道:“戊子班,安然,剑舞:摘下满天星。” 考场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跟着就有人喊:“快看快看,那边过来的那个就是女装小公子呃!” 也有人叫道:“安公子真的要跳舞呢!还是剑舞,他会不会跳舞哦?为了不退学,还真拼命啊!” 又有更多人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长得真是好看,我见犹怜啊,怪道小殿下起心思呢。” 今儿是冬月望日,按照大唐王朝的风俗,所有书院都会举行一年一度的年终岁考。 岁考考完书院就放假了,要等来年二月望日再开学复课。 书院作为大唐王朝最高等级的私学,办学方针是教书育人,除了会教导学子治世经济这些用于科举的功课之外,还会教导学子处世立身的道理,因此便开设了教导学子君子六艺的课程,以便让学子陶冶情操,开阔胸襟,借此提升自己的个人修养。 漱玉书院的岁考,通常考核两大类,一类是科举功课,属于应试教育,另一类是六艺功课,属于素质教育。 科举功课属于必学必考的科目,君子六艺则属于选修选考的科目,全看自愿,书院并没有强制规定。 两类考核的综合成绩,会分为三等,连续考在一等的,当然是优秀学子,书院会对他们寄以厚望,并进行重点培养。 本来书院又不是官学,官学考优等可以拿官俸,书院的学子们都是交了束脩来上学的,考个二等三等的也不打紧。 可是,漱玉书院是大唐京都洛城除了国子学这个官学之外最有名气的书院,每届科举均有学子高中,因此很多达官贵人家的子弟都会入读漱玉书院。 正是因为入读的多是达官贵人家的子弟,漱玉书院生怕这些官宦子弟仗着祖辈荫庇,不思进取,只管斗鸡走狗,败坏了书院的名声和学风,便硬行规定:凡是连续三年都考在三等的学子,书院会勒令退学。 现如今,正要登台献舞进行乐艺考核的安小公子,就是个已经连续两年考在三等的学子。会不会被勒令退学,就看他今年的岁考成绩了。 书院同窗们都知道这位安小公子因为年幼,平时最是个无心向学,只爱贪玩的熊孩子,那科举功课差得一塌糊涂,君子六艺更是从来不碰,大家都等着看安家和安小公子的笑话。 被勒令退学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另找一家书院入读就是。关键被勒令退学关系着学子和家长的面子问题,官宦人家,尤其要讲脸面。 然而,这位安小公子被同父异母的大哥安靖越和他的表哥纪蕴押着帮他补习,结果学业不见有多少长进,倒是脾气长进了不少。这不,九月初,刚甩手把睿王府的小世子李子实给扇了几巴掌。 睿王爷那可是当今圣上的同母亲兄弟,为今上半百登基立下了汗马功劳,在朝堂上炙手可热。小世子的脸,哪是那么好扇的? 好在安小公子还有个颇有名望的姥老爷方鸿信,两朝元老,人称方阁老,刚致仕赋闲。睿王爷不好直接拿办方阁老的外孙儿,就闹上了朝堂,要给自家孙儿出口气。 安小公子的老爹安凌墨听到消息,不由分说,狠狠打了小公子一顿家法。小公子屁股开花之余,差点断气。 这安小公子在家里养了一个多月的伤,为了参加书院不得缺席的岁考,这才重回书院。 大家对安小公子居然会报名参加乐艺考核,惊异之余,更多的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以为安小公子科举功课考不好,便想从君子六艺方面想法子考个二等。 可是,小公子从来没有修习过君子六艺中的任何一艺,这乐艺要怎么考?还剑舞?会舞么? 该不会是明知要被退学了,就豁出去大闹一场六艺考核,让大家伙笑一笑,乐一乐吧?很多同学都是这么猜测的。 书院的六艺岁考并不禁民众前来观看,尤其漱玉书院的六艺岁考颇可观赏,实是书院盛事。 -- 第2页 甚至还有不少平民人家的女子借机相看郎君的,毕竟能入读漱玉书院的学子非富即贵,若能勾引到一个小郎君两情相悦,日后就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可能。 因此,六艺考台边早都已经挤满的前来观看的市井百姓。 有那不是洛城的外乡人听了人群中的议论,奇道:“女装小公子?什么意思?到底男的女的?” 外乡人旁边就有书院的学子,也挤在人丛中看热闹,便把安五公子这个浑名的来历,巴拉巴拉地卖弄了一通。 原来,安小公子的娘亲方氏前面生了两个儿子都夭折了,这第三个,怕又夭折了,便请了先生来算命,算命先生说小公子命数太薄,舞象之年以前,得当个女孩儿来养着。 外乡人听了还是一头雾水:前两个夭折了,这一个得排老三呀,小公子怎么排到老五去了?不过,别人家的事,他也无心多问,跟着人丛往不远处正款步走向考台的安五公子望过去。 旁边的学子看着安小公子从人群后走过来,忽然惊叹道:“啧啧,以前觉得他小,又时常看见,没注意,没想到这两三年之间竟长得这般清俊可爱了!唔,怪不得睿王府小殿下要生出那种心思来!” 这安小公子刚满十岁,正是从孩童转向少年的时期,眉眼长开了一些,已有了眉目如画的雏型,但又还带着几分婴儿的肥润,当真是兼具少年的清俊和孩童的可爱这两种神态。 外乡人一边在人缝里打量安小公子,一边问:“果然是清水芙蓉一般的人才!怎么又扯上睿王府小殿下了,那种心思是哪种心思?快说快说。” 书院学子便又八卦道:“上两个月的事,小殿下跑到书院来,想请安公子去睿王府做客。你说说,那安公子才不过十岁,无才无德,不学无术,年年考三等,有什么值得小殿下亲自相邀他去睿王府做客的?除了那种心思,还能有别的什么心思?” 这话说得隐晦,听八卦的外乡人却懂了,笑道:“这位安公子确实生得惹人怜惜,怨不得小殿下要生那种心思……”没有什么消息,比天潢贵胄家的隐私事更能激发人们的滔滔八卦之心:“只是我看这位安公子,眼眸清澈明净,神态清纯质朴,似乎没经过人事。” 书院学子嘿嘿笑起来:“兄台眼睛真毒!莫不也是个中同好?兄台看得没错,小殿下确实没得手。当时小殿下是邀请安公子去做客,可人家安公子坚决不肯,抓扯起来,就甩了小殿下几巴掌,然后逃进书院讲堂躲起来了。小殿下恼羞成怒,下令强搜书院……” “搜到了?” “没搜到。就是没搜到人,小殿下才噎不下这口气,要他祖父睿王爷给他出气。可是人家小公子也是方阁老的外孙,睿王爷不敢莽撞行事,就闹到当今圣上面前,听说还闹到宫里太后那里去了,要治小公子一个欺辱皇族的罪名……” 外乡人一听,急了:“那可是死罪呀!”为了几巴掌就要问个死罪,也太说不过去了。 “谁说不是呢?反正吧,听说这桩公案还没闹完。方家能让小公子回书院参加岁考,想来是想了其他什么法子,应该能保住小公子一命。” “方阁老再有声望,也是臣子,还是致仕退隐的臣子,人家睿王爷可是今上的亲兄弟,陛下还能不偏帮自家兄弟?方阁老还有什么法子可想?” 书院学子见有人陪自己八卦,十分兴奋,压低了声音说道:“还能有什么法子?那小殿下不是肖想小公子么?安家只要乖乖把小公子送进睿王府去,不就如了小殿下的意了?脸有了,气消了,自然不闹了。要说,小公子若是跟小殿子有了这层关系,指不定日后还对他的仕途有说不出的好处哩。” 外乡人赞赏道:“啧,要说,这个小公子还是个有气性的!不过那种事,也要讲你情我愿,才有乐趣。小公子不肯去‘做客’,怕是不肯进王府的。” 八卦学子哈哈一笑,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个呆子,方家毕竟只是外家,帮女婿不能把自己搭进去。事情闹到没法转圜之时,安家要自保,只怕不会管小公子肯不肯。那安老爷才不过一个小小的兵部司城主事,哪能跟睿王府叫板?这事……哎,不好说……不说了……快看快看,别问了!” 他们八卦之间,只见安小公子已经款步上台,手上倒扣着一对短短的双剑。 第2章 剑舞:摘下满天星 这安小公子上面穿着件缥色底绣梅花纹半臂荷叶袖锦袄,下面着一条天水碧折枝堆花荷叶短襦裙,再往下是一条霁色半腿撒花荷叶裙裤。 浑身上下,一水儿淡雅明丽的浅绿蓝色,衣裙或收或束,把小公子妆扮得格外素净利索,略略透出一股飒爽之气。 小公子脸上薄施脂粉,使他本就白净的脸色呈现娇嫩的浅粉色,他又并不象女子那般,点个樱桃小嘴,而是全唇都上了浅桃色胭脂,妖娆得大气豪放。 小公子的眼上画了个闺阁女子不常用的羽玉眉,眉形略粗,挺直修长,眉心未饰花钿,显露出男孩子的英朗气概来。 因着小公子才十岁,头发生得尚不茂盛,便叫梳了个寻常的丱发,拿两股撒金线的蔚蓝色锻带紧扎于发椎根处,极素净中透出一丝奢靡。 那斜飞的眉型和豪放的唇型打破了阴柔的妆容,透出一股阳刚之气来,使得小公子虽着女装,但令人一见之下就知道那是个男孩子。 -- 第3页 这副妆容和扮相,简直是一种不辨雌雄的天人之姿。安小公子甫一登台,顿时,台下便有轻佻的民众,吹起了口哨。 安小公子依例在考台上环行一圈,向台下民众和同窗们行礼致意。他这一身别出心裁的服饰和妆容显然惊艳到了台下许多前来观看六艺考试的民众,一些人低低惊叹,一些人吹起口哨,一些人更是大声鼓噪起来,催促小公子起舞。 安然毫无意外地看见表哥纪蕴跟自己的两个贴身丫头问凝和抚菡就站在考台边,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两婢的心情也显得十分紧张,纪蕴一遍又一遍做着“加油”“加油”的口型。 安然只是略有些意外地在人丛外围稍远处看见了他大哥安靖越。安然想不到安靖越会来看他的乐艺考核,大约,他也是来准备看他笑话的吧?他是他的大哥,又想看他的笑话,又怕丢脸,因此才站得远远的。 安然的母亲是继室,这个大哥是原配所生,他跟这个异母哥哥,不但不亲近,还颇有龃龉——不,应该说,是原主跟他大哥有龃龉。而现在,活在这具身体里的,是一个穿越过来的人。 安然的目光镇定而随意地在台下人丛中扫过,却见考台侧面,有四个穿着王府护卫服色的兵卒,环护着一个穿着澹澹色锦鸡纹镶滚毛领锦袍的十六七岁长身玉立的公子爷。 旁边的普通民众显然知道他们的身份,不敢挤攘他们,他们身周就留出了一些空当,从考台上看下去,十分显眼。 安然不由得心头一沉,这人,安然不认识,但从原主记忆里知道,这个就是睿王府小世子李子实。原主曾扇了几个耳光的那只癞蛤-蟆。 说起来,正是因为原主打了这个小殿下,原主才会挨了他老爹一顿家法。大约安老爹高估了小儿子的身体的承受能力,家法的火候没掌握好,导致原主一命呜呼,才让安然给穿越了过来。 因此可以说,安然是因为李子实才穿越进原主身体的,可安然承受了原主的记忆和感情,对李子实一点不感激,相反的,还深具戒心。 看见李子实,安然心头一惊,便猜想:这小兔崽子跑来看老子艺考干什么?还带着王府护卫,该不会贼心不死,想等老子舞蹈一跳完,就冲上来抢人吧? 随即,安然又开解安慰自己:大庭广众之下,李子实那厮不能这么猖狂吧?喵了个咪的!且不管这么多,先把剑舞跳了再说。 这是安然穿越过来后的第一次舞蹈演出,他不能分心,更不能退却,天大的事,也要等跳完再说。 安然很快收慑起心神,倒扣着双剑,缓步走到考台中央,凝神,入定。 摒除杂念之后,安然再次向台上的考官和四方揖手为礼,然后分执双剑,耍了几个剑花,一个旋身,忽地倾身抱剑错腿盘踞地台上,便不动了。 这是一个短暂的亮相,民众们正摸不着头脑,便听见一个童音清脆地吟唱道: “漫漫长路远,冷冷幽梦清,雪里一片清静。” 唱到此处,安然就着盘踞的姿势,以一脚为轴,另一脚盘出个三百六十度的旋子,继而站起身来,一阵碎步疾行,伴着剑花飞舞,仿佛一个寻梦的少年正远远地走了过来,然后安然猛地跳了起来,把剑刺向虚空,落地后,身形微顿,唱道: “可笑我在独行,要找天边的星。” 其后,安然放缓了舞姿和舞速,边舞边唱,舞姿舒展,童声稚嫩: “有我美梦作伴,不怕伶仃,冷眼看世间情。 万水千山独行,找我登天路径。” 随后是一段柔美的剑舞,但完全有别于当世流行的剑器舞,没有流行剑器舞那样雄浑吞吐,翩若矫龙的气势,那舒缓的舞姿,只给人柔美的感觉,同时又透出一股披荆斩棘,不屈不挠,奋力前行的孤勇。 安然展现不出剑器舞的雄浑气势,倒表现出舞者的苒弱坚忍,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安然便在这舒缓的剑舞中且舞且唱: “让我实现一生的抱负,摘下梦中满天星。 崎岖里的少年抬头来,向青天深处笑一声。 我要发誓把美丽拥抱,摘下闪闪满天星。 俗世翩翩少年歌一曲,把心声写给青山听。” 唱到此处,安然的舞剑动作越发的缓慢了下来,似乎那短剑上压着千钧的重量,一挥一舞,都用尽了安然的全身的力气,可是,动作虽然慢,却不屈不挠地一直挥舞着,丝毫没有屈服,停顿的意思。 民众们看到此处,全都摒住了呼吸,似乎觉得自己的心被安然的舞姿提到了嗓子眼上,恨不得冲上去帮助安然,心里头也暗暗替安然打气,希望他坚持住,不要倒下。 就在民众们以为安然要不胜压力之时,安然再次开口,幽幽缓缓唱道: “漫漫长路远,冷冷幽梦清,雪里一片清静。 可笑我在独行,要找天边的星。” 稚嫩的童音,一声一声吟唱进了民众的心里,尤其,围观的人丛中还有许多书院的学子和先生,他们开蒙识字,十年寒窗,在他们心头,无不怀揣着一份美好远大的理想,他们的心境,暗合了歌词的意境,安然的歌声,轻轻敲击着他们的心扉,引发了心灵的共鸣。 随着舞剑动作越来越慢,安然继续吟唱道: “有我美梦作伴,不怕伶仃,冷眼看世间情。” -- 第4页 “万水千山独行……”唱到此处,安然的身形一晃,左手的短剑,似乎不胜重力,脱手跌落在考台上,发出清脆的“咚”的一声轻响,随后,安然的身形在踉踉跄跄中挣扎着冲出几步后,慢慢倒在考台上,许久没有动弹。 然而,围观的民众都瞪眼看着,谁也没有出声,就在一些性急的民众以为剑舞结束了,或以为考生真的力有不支之时,安然又猛地一个挺身,以左手撑地,支着上半身斜斜撑离地面,右手短剑笔直地刺向天空,嘴里细细幽幽地吟唱道: “……找我登天路径。” 整个考台上下四周,寂静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安然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双手颤抖着倒提短剑向台下揖手致意时,台下民众们才反应过来,大声鼓掌叫好欢呼。 书院的学子同窗们看着考台上的安然,只惊得目瞪口呆:安小公子一直都是书院里不学无术的混世纨绔,什么时候会跳舞了?还跳得这么好,跳得这么清新脱俗,甚至比勾栏伎坊的舞伎们的舞姿还引人入胜。 只有安然在书院里交好的狐朋狗友,康映文,叶欢,白零几个在考台下乐开了花,在人丛中又蹦又跳,嘴里乱喊:“阿然,阿然,太棒了!” “阿然,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啊!” “阿然,你他-妈都可以挂牌卖艺了!” “阿然,你教我们,回头咱们一起摘星星……” 安然演绎了一个披荆斩棘,不屈不挠,奋勇前行,最后纵然身体倒下,心灵和精神仍旧坚持执着的寻梦少年的形象。 安然觉得,这歌,这舞,十分贴合他的处境和心情,他要在这个舞者卑贱的时代,排除万难,寻找自己的舞蹈梦想。 他,就是那歌那舞当中的寻梦少年。 安然能够在了解了原主的处境后,迅速做出以剑舞参加乐艺考核的决定,当然不是随随便便决定的,只因他在穿越以前,就是个以舞出道,后来向影视歌舞四方面发展的当红流量艺人。 只是安然刚穿越过来才一个半月,原主这羸弱的小身板又挨打受了重伤,一直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下地。 安然只用二十来天就编了这么一出软性剑舞,考虑到时间紧,身体弱,力量差,因此,安然只能采用轻歌慢舞,且歌且舞的表现形式。 就算这样,也把安然累得够戗,他硬是咬着牙,坚持着完成了整曲舞蹈的表演,当他唱出最后一句歌词时,他几乎觉得逼出了胸腔里最后一丝气息。 见台下人群欢呼,安然再次向四方揖手为礼,作谢一番。 这一作谢,安然没在人丛中寻见纪蕴和两个丫头,倒又瞥见了那睿王府小殿下。 他身周空出一圈空地,四个佩刀护卫环护着中间一个少年,太显眼了。 安然心头警铃大作,握紧了手中的剑,十分戒备地再朝那少年看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的歌曲歌词非本人原创,属于引用,特此申明。 歌曲原创情况,用如下: 歌曲名:摘下满天星 演唱歌手:郑少秋 歌曲作词:黄沾 歌曲作曲:徐嘉良 歌曲编曲:徐嘉良 所属专辑:大时代 发行时间:1993年8月18日 ------ PS:有小天使认为,男主年幼体弱,不可能边歌边舞。对这一点,怂作者有充分的考虑,请小天使们阅读时注意,这一章怂作者写男主唱歌跳舞时,明确写出来了,男主采用的是“轻歌慢舞”“且歌且舞”的形式。也就是明确了,舞蹈动作不激烈,而且,不是边歌边舞,而是舞一段,歌一段,再舞一段这样的形式,就算歌那一段,身体有所动作,也是非常舒缓的动作,不会影响到男主吐字发声。 PSS:在激烈的舞蹈动作中,是唱不出歌来的,这是常识。不过古典舞蹈,不可能全程都是激烈动作,一般讲究张驰有度,男主自己编舞,他会把唱歌部分安排在动作舒缓的时候。所以,请小天使们不要胡乱想像:男方在进行360度空翻的时候,嘴里还在唱歌这一类的画面,这是人类做不出来的动作,怂作者也从来没有描写过这类画面。 第3章 再来一曲 以安然一个穿越者的眼光来看,这只癞蟆-蛤长得相当清秀干净,此时正痴痴愣愣地望着自己,脸上的笑容和神色仿佛魔魇了一般,眼里充满了惊艳和痴迷。 安然对那种神情一点不陌生,那就是前一世,粉丝们看他的表情。见李子实这么一副粉丝的神情,安然知道他应该不会当众抢人,心头大定。 安然又扫眼去看安大公子,只见安大公子一脸混合了惊愕、失望、迷惑等诸多神色,也是呆在原地,作声不得,他心头轻嗤一声:喵了个咪的!想看老子的笑话?门都没有! 然后安然看见纪蕴跟两婢站在考台边,跟其他的观众一起,又是挥手,又是尖叫,全都是一副惊艳,魔魇,痴迷的神情,跟李子实的神情差不多。不,安然觉得,李子实显得更加沉醉惊艳一些。 向四方作揖作谢之后,安然便准备退下,坐在考台边的会长(天际注:会长就是书院派的监考老师)忽然发问道:“安然,你这剑舞是谁教的?” 安然的剑舞,跟当世流行的剑器舞,虽然都带了一个剑字,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压根是两种不同风格的舞蹈。 -- 第5页 那个会长会被派来监考乐艺,自然也是精擅音律乐器和舞蹈的。安然这个剑舞,他一下就看出了其中不同寻常的地方。 这世上的舞蹈总体分为两大类别,一种是健舞,比如剑器舞,胡旋舞,柘枝舞等等,另一种是软舞,比如绿腰,春莺啭,惊鸿舞等等。 安然这曲剑舞,竟打破了健舞跟软舞的界定,在动作节奏舒缓,舞姿优美柔婉之中,又不乏许多矫捷雄健,明快刚劲的动作,安然的这支剑舞,很好地表现出了健舞和软舞的特点,又把它们有机地融合在一支舞蹈中,动静得宜,刚柔并兼。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位书院会长正是看出了安然此舞与众不同之处,才会出言相询,只觉得编这舞的人,其对舞蹈的造诣和领悟之高,必是个惊世之才。 安然见问,怔了怔,还是硬着头皮回道:“学生不才,乱编的。” 会长哪肯相信?问道:“君子向学,诚信为本,我再问你一次,你刚跳的剑舞,果真是你自己编排的?还有你唱的那歌,歌词和曲子也是你自己谱的?” 会长就坐在考台角落,离得近,比别人听得真切,他听得出来,安然所唱的歌曲,也跟时人流行的唱腔和歌词有很大的区别,都带给他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其实安然在穿越前并不具备创作歌词和谱曲的能力,当然要投机取巧,把前世的经典歌曲拿来己用,穿越一场,有金手指不用,那就太傻了。 见会长如此问,知道是起了疑心,安然努力平复着呼吸,心头却另有计较:是啊,他的歌和舞来自现代,跟这个时代的歌舞有很大的不同,如果以后他要以歌舞在这个时代存身立世,他就必须交待出他的歌舞的来历。 想那原主从没有接触过舞蹈,怎么忽然之间就会载歌载舞了?安然必须给出合理的说法来说服世人和家人。 借着喘气,安然的头脑迅速思考着,因回道:“夫子见问,学生不敢隐瞒,前不久学生挨打,伤重几死,不想学生命不该绝,另有奇遇,学会了这种新鲜歌舞。养伤期间,学生演练良久,今儿初试身手,夫子以为尚可入眼否?” 这话的信息量就有点大了,会长觉得在这考台上,不好细问学生的经历,反正这舞是安然跳的,歌是从安然嘴里唱出来的,并没有弄虚作假,作为会长,已经尽到了验明正身的监考责任。 他转头看了眼在考台上的其他两位讲书(授课老师),见那两位没有异议,他便微微颔首,让安然下台,自己坐回考台角落了,心头打定主意,想等以后有机会了,再向安然详细查问。 安然再向三位夫子揖手一礼,转身走到考台台阶边,一看,台阶下已经乱糟糟地挤了许多仆役下人,书院派去维持秩序的杂役已经被挤到一边去了。 问凝和抚菡两个拿着安然的披风,更是被挤到外围去了,对着台上的安然又蹦又跳又挥手,嘴里焦急地喊:“姑娘,姑娘,我们在这里,这里!”本来跟两婢呆在一起的纪蕴,倒不见人影了。 尽管已经穿越过来一个半月了,安然听见两个小丫头像喊女主子一般地喊他“姑娘”,还是觉得碜得慌。 他才不相信算命先生的鬼话,原主的母亲方太太就是信了算命先生的话,把原主当女孩儿来娇生惯养,才把原主养得那么娇弱,娇弱得一顿家法都熬不住就嗝屁了。 堵在台阶边的人一看安然要下台,便争先恐后地要挤上台阶,把手里的千奇百怪的东西递向安然,嘴里乱纷纷地叫嚷着:“安公子安公子,这是我们家姑娘送公子的荷包,请公子有空了,去我们家作客。” “安公子,这是我们家姑娘送公子的香囊……” “安公子,这是我们家少爷送公子的摺扇……” “安公子……” “安……” 安然一看众仆役为了自家主子奋勇争先,几乎要冲到考台上来的架势,吓了一跳。 前一世,安然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只那时候,有保镖保护着,再乱的场面,也不至于失控。可这时候,他孤身一人,就他这小身板,要从众仆役的围堵中挤出去,绝不是易事,搞不好,只怕还要场面失控。 安然正在为难发怵,从众仆役的外围忽然闪过两道金光,飞向考台上,“当当”两声,落在安然脚边,定眼一看,竟是两锭金元宝,继而,一个破锣似的粗嗓门大叫道:“跳得不错,再来一曲,我们爷赏金二十两。” 随着这一句,考台上下四周顿时寂静了下来。 书院把六艺列入岁考,是对学子们德行,操守,胸襟的考核,是件极其严肃的雅正乐事,想不到,居然有人像打赏勾栏伎坊的戏子乐伎一般,向考生打赏,还叫嚣着要“再来一曲”!简直是把学子当成乐伎对待! 端坐在考台上角落里的会长当即就怒了,站起来叱斥道:“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在书院打赏?!有辱斯文!”另两个讲书夫子也站起来怒声应合:“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考台上的夫子们一训斥完,就见原本围堵在台阶前的一众仆役们已经被四个如狼似虎的壮汉大力挤开、推开、摔开了去,这些壮汉清除了一众仆役后,井然有序地在台阶前分列两行,人丛中,走出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彪形大汉来。 那汉子迈着龙行虎步一般的步伐,走到台阶前,朝台上的安然揖手一礼,朗声说道:“在下荆州凌肆,从未听过见过像公子这般的歌和舞,曼妙之处,回味悠长。一曲既毕,但觉意犹尽未,心痒难耐,故不揣冒昧,相请公子再歌舞一曲。唐突之处,区区二十金,是为赔礼,下人不会说话,尚乞见谅。” -- 第6页 那么短的一支剑舞,那么短的一曲俚歌,许多围观的民众都觉得刚刚才看出一点味道来就结束了,太不过瘾了,太想再多看一点了,一听有人出头要求再来一曲,便有一些人纷纷附合着喊道:“再来一曲!” “安公子,再来一曲!” “……” “再来一曲!再来一曲!” 这其中不乏一些娇滴滴的女子声音,大唐朝民风开放,民间对女子的拘束并不严厉,此刻书院内就有许多穿着男装或女装的女子,在父兄的陪伴和仆役的保护下,前来观看六艺岁考盛事。 那壮汉身姿挺拔高挑,像尊铁塔一般,照安然的眼光来看,大约有一米八左右,站在人群中,比别人高出半个头来。 冬月中旬了,汉子仅穿了一袭宝蓝色叠纱袍衫,轻薄的衣料下明显是大块突起虬结的紧实肌肉,衣服和肌肉的关系,给人一种轻纱罩在石头上的感觉。 大汉最引人注目的,跟周遭人群最大的不同之处,是他腰后悬着一柄刀,刀鞘黑沉沉的,刀柄上光秃秃的,一点不显眼,但从腰带被刀挂拉得微微下垂中,可以看出,那刀份量相当重。 这个时代,佩剑在文人雅士中尚有流存,但那是个装饰。看大汉佩的这刀,只消一眼,就知道那绝对是一柄杀过人的凶器! 大汉的样貌长得倒不凶恶,方正脸庞,五官大气开阔,剑眉大眼,悬鼻厚唇,是那种非常典型的英气勃勃的脸孔。 此时这脸孔的主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让安然心头有些发虚,毕竟他穿越过来的身体才十岁,羸弱娇嫰,根本没法跟这江湖壮汉抗衡。 三个夫子也都是文弱书生,一见江湖汉子这等英武,心下发虚,还没作出反应,就听得另外一些粗声粗气的声音整齐划一的喝叫道:“不懂观看书院岁考规矩的土包子,滚出去!滚!” 作者有话要说: 怂作者:下面,有请小安安的御用伴舞凌肆先生上场,大家欢迎~~~ 凌肆一手按刀柄,大步走到前台:作者,我要霸屏! 怂作者:呃,凌先生还请先下去休息休息……(抱头)不过,我可以保证,你有很多戏份,你可以活到最后! 第4章 这是什么神展开 随着那一句“滚”吼出来,江湖壮汉带来的四个随从顿时沉了脸,手按刀柄,睁大了眼,齐齐向发声处瞪过去。 这些随从都是一身劲装,腰间佩刀,衣下肌肉虬结,即便刻意收敛,也带着几分匪气,一看就知道是道上混的。 喝斥这些汉子不懂规矩的人,穿着王府护卫服色,凛然不惧地回瞪着凌肆和他的随从,跟着他们的小世子殿下向考台台阶这边走过来。 小殿下李子实轻摇着画着工笔花鸟的摺扇,走到众护卫身前,看了眼凌肆和他的随从,颇为轻蔑地诮笑道:“呵,哪来的土包子?漱玉书院的学子都是清贵人家的子弟,将来亦是天子门生,岂是你们这等粗卑之人能够欺辱的?” 李子实身上没有多少饰品,只头上束着条织金暗花的抹额,腰间丝绦悬着块通透的冰种玉佩,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股慵懒之意,显得极其清贵雍容。 他在王府护卫的环卫,哂落完人,又用一种轻佻而挑衅的口吻,拉长了调子,叱道:“滚——!” 几个江湖汉子都长得槐梧壮硕,看上去颇为凶悍,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围观的民众见他们跟睿王府对峙上了,便赶紧往旁边闪开,生怕他们打起来,殃及自己。 听对面的少年辱及自家主子,江湖豪客凌肆的随从立即挺身而上,怒喝道:“知道我们爷是谁?是荆州凌肆!” 江湖规矩,动手之前,先亮自家名号。荆州凌家,在江湖上可是响当当的一号角色。而凌肆更是荆州凌家中的杰出子弟。 李子实对江湖汉子的咆哮威胁浑不在意,仍是一副慵懒的神色,连眼波都懒得朝江湖汉子施舍一个,却笑着抬眼看向站在考台台阶前,不上不下的安然,道:“等我把这些粗人都打发了,你再下来。” 安然又怔住了,李子实不是来抢他的?还自愿自觉地要给他把拦挡羞辱他的江湖粗人给打发了?这是个什么神展开? 安然觉得这感觉很不对劲!就李子实向他说话的那神态,那语气,说不出的暧昧亲昵,怎么好像自己是李子实的什么人似的? 老子跟这癞蛤-蟆毛关系都没有,好不好? 可是,安然也不好当场拒绝李子实的好意。不让李子实给他把江湖汉子打发了,他怎么下台?安然只好抿着唇,黑着脸,僵立在台阶前,憋屈地假装没听见癞蛤-蟆的话。 李子实可以不理睬江湖汉子的咆哮,但那些王府护卫却不能不理睬。王府护卫们又不混江湖,自然没听说过荆州凌肆的名头,但他们知道,他们四人,对方也四人,要真打起来,他们哪打得过江湖汉子? 于是王府护卫就只能抬出睿王府的身份来压人,其中一个护卫壮着胆子回道:“我们公子爷是睿王府的小世子殿下!你们这些外地来的莽夫,天子脚下,岂容你们随随便便就喊打喊杀?冲撞了小殿下,你们吃罪得起?还不赶紧滚开?!”这些王府护卫狐假虎威惯了,这番话喊出来,倒颇有气派。 果然凌肆等人听了睿王府的名头,似乎怔了怔,还没作出反应,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纪蕴已经飞跃上考台,抬脚就把安然脚边的那两锭金元宝飞踹下台,带着一股暗劲,直砸向凌肆,冷声道:“谁稀罕你的臭钱!” -- 第7页 纪蕴待人接物一向温文有礼,这句话的语气却透出股凛然怒意,然后双手自然而然地揽住了安然的肩头,往自己怀里一带,拥揽着安然的小肩膀,一个返身,带着安然往考台的另一边急退。 凌肆内功高深,听力远胜常人,一见金元宝朝自己直飞过来,破空之声有异,忙阻止道:“闪开,不要碰元宝!”等金元宝飞掠至他身前,他缓缓伸手接住,然后揣进了怀里。 他这副样子,在外人看来,很是轻描淡写,举重若轻,只有他自己知道,接这两锭元宝,他已经运使上了五成内力,在他看来,如此应对,已算十分小心谨慎了。 饶是如此,依附在元宝上的内劲,仍冲击了他的经络,虽然不至于受伤,却令他整支手臂一阵酸麻无力。 在繁华的京师重地,遇上一两个内家高手,简直太正常不过了,凌肆并不觉得太过惊异。 只是觉得那股冲击自己经络的内劲,似曾相识,凌肆就有些惊奇了,赶紧看过去,却见一个穿着品竹色如意云纹襕衫的少年郎带着考台上的舞者正从考台另一边跳了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凌肆不好轻易施展武功,也不好使出蛮劲,便往前疾走两步,叫道:“台上那位朋友慢走,在下荆州凌肆,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这话问得相当客气了,但纪蕴却是头也不回,更不答话,带着安然跳下考台,从闪避开来的观众人丛中一路飞快地向书院外跑去。 安然被纪蕴半抱半搂着,一路飞跑,感觉纪蕴简直像是仓皇逃跑一般,他甚至听得见纪蕴呼吸急促,心跳如鼓。 凌肆一看对方要跑,便想带着随从绕过考台追上去。不想,他没追几步,就被李子实带着王府护卫兜头拦住:“这里可是天子脚下,哪里来的土包子,还敢当着本公子的面调戏官宦子弟,找打!给本公子上!” 李子实说得那叫一个义正辞严,仿佛九月间跑来书院强邀安然“做客”,又强搜书院的人不是他似的。 那四个王府护卫心头叫苦不迭,他们哪是江湖汉子们的对手?但又不得不上,只得硬着头皮冲上去拦挡凌肆和他的随从,双方一动手,没几下就叫人家打得东倒西歪,他们不敢示弱,只得嘴里骂骂咧咧,却不敢再上前动手。 好在王府护卫们事先亮出了睿王府的名头,凌肆和他的随从知道轻重,手下留情,并没有动刀子,也没有断胳膊断腿,交手气氛相当“友好”。 打倒了王府护卫,凌肆一马当先,冲兀自挡在自己面前的李子实叱道:“滚开!” 眼看着自家护卫被江湖汉子几下打趴在地,也不知李子实是被吓傻了,还是本来就胆大,竟把脖子一梗:“不让,想追他们,除非从本公子身上踩过去!” 打一打王府护卫没多大关系,可李子实毕竟是睿王府小世子,那可是睿王府的第三代接班人,若是动了睿王府小世子,这事就闹大了。 最新鲜热络的例子就是安然掌掴小世子,这事闹了一个半月还没结果。这还占着安然有个内阁首辅致仕的外祖父,不然,睿王府都不用禀告皇帝,早就冲进安家拿人了。睿王府要拿办一个从六品小官的儿子,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凌肆长得粗犷了些,但绝不是莽汉,他急着追人,没功夫同李子实纠缠,再则,他也不想为了这点连口舌之争都算不上的小事,得罪睿王府,他懒得多言,径自带着随从,从李子实身边绕了过去,赶着去追那个踢回他金元宝的少年郎去了。 李子实一则是个文弱少年,二则,他胆气再壮,也没胆子孤身追上去继续阻拦江湖汉子,他就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任由凌肆带着随从从他身畔跑了过去,一动也没敢动,宛如一尊顶天立地的沙雕。 第5章 陈年旧案 就在李子实带着王府护卫跟凌肆这么一会儿的对峙纠缠之中,纪蕴已经带着安然,一溜烟似的冲出了书院,上了方家停在书院外的马车,连问凝抚菡都不敢稍等,只叫留下两个下人护送两婢回府,纪蕴便急匆匆地叫下人们驾车回府。 安然频频回头张望:“他们打起来了。” 纪蕴道:“狗咬狗,你莫管。” 安然又问:“你在害怕?怕什么?” 纪蕴抿着唇,没吱声,只微微撩起车帘,往外面看。安然刚跳完舞,还没缓过劲来就被纪蕴拉着一阵狂奔,这会儿累得直喘气,便靠在纪蕴身上。 安然感觉得出来,纪蕴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像弦一般。安然甚至能看到纪蕴挑起车帘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他想:到底是十四岁的少年,还是沉不住气。 安然穿越之前,已经二十岁了,穿越到了个十岁孩童身上,年龄一下缩水了一半,可心智还是二十岁的成年人的心智。 不知怎么的,安然就忍不住想安慰安慰这个少年,顾不得自己喘得跟拉风箱似的,把自己温湿的手心覆在纪蕴冰冷的手背上,拉着纪蕴放下车帘,坐回车厢里,握着纪蕴的手,道:“李子实有一句话说得对:这是天子脚下。” 纪蕴感觉到安然的宽慰之意,长长舒了口气:是啊,他们在天子脚下,没人敢明目张胆地乱来。纪蕴连着舒了几口,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嘴硬道:“我没事。” 安然道:“阿蕴,你在害怕,怕什么呢?”原主一向管这个由方阁老收养的孩子叫“蕴哥哥”,安然穿越过来,觉得这称呼太肉麻了,再说,他年纪还比纪蕴大呢,便自觉地改口叫“阿蕴”。 -- 第8页 纪蕴只抿着唇,不说话。安然不知道纪蕴在害怕什么,把身体偎进纪蕴怀里,安慰道:“阿蕴,不怕不怕啦。” 当凌肆追到书院门口一望,书院外就是闹市,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已经找不到纪蕴两人的踪迹了。 凌肆站在书院门口,愣了一会儿神。随从凌旺儿追上来问:“爷,咱们还要不要回去继续看岁考?” 凌肆轻轻一叹,意兴阑珊道:“算了,最精彩的已经看过了,回客栈吧。”他便带着随从往外走,说道:“回头叫人去查问下,刚才那个跳乐舞的小公子是谁……我记得,他上场前,礼官报过他的名字,好像……” “姓安。”凌旺儿快嘴接道:“爷,你舞瘾子又犯了吧?” 还不到二十岁的随从凌二柱道:“对,就是姓安。安公子那一曲,跳得也忒短了,看得人痒不痒,臊不臊的,难怪爷看得心痒难耐,顾不得规矩就喊再来一曲。我也没看够呐。” 凌旺儿啐道:“呸,你懂屁个舞,少在那里瞎渗合。要我说,二十两金元宝的赏金,够那安公子吃香的,喝辣的好一阵子了,要换了我,我就跳了。” 凌二柱轻蔑地嗤笑道:“你才是懂个屁!人家是书院的学子,将来是要考科举当官的,读书人讲的就是个风骨,气节,哪能为五斗米折腰?” 听了凌二柱这话,连最是寡言少语的凌兴石都忍不住插嘴笑道:“就跳个舞而已,哪里就跟风骨气节扯上关系了?” 凌肆实在听不下去了,道:“你们少在那瞎鸡-八扯,回头把那个抱着安公子离开的少年郎君也好好查一查。” “那少年郎君有什么好查的?多半就是安公子家的护院武师吧?” “你看哪个护院武师穿襕衫了?那少年郎君应该是个读书人,若我没有猜错,只怕也是这家书院的学子。”凌肆说着,从怀里拿出那两锭金元宝,伸到随从眼前,让他们看:只见金元宝已经严重变形成两砣金疙瘩。 虽说金子的硬度是比较软的一种金属,但也绝不是寻常人随随便便就能徒手将之捏扁搓圆的。几个随从看了,不由得咋舌道:“乖乖,那小子手劲这么大?!” 凌肆收起金元宝,继续往回走,道:“你们不懂,他用的不是蛮力,是内力。”说到这里,他忽然在街边站住,仰着头,冥想了一会儿,问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十五年前,发生在荆州地界的灭门惨案?那人家姓纪?” “爷,你记错了,不是十五年前,是十四年前。”随从中一个看上去年纪大约三十六七的汉子纠正,名叫凌焕。 那件灭门惨案,不但震惊江湖,还震动了朝堂。那会儿,还是熙宗皇帝的老爹宁宗在位,亲下谕旨,责成刑部官吏,荆州州衙,荆阳县衙克期破案。 凌肆点头道:“当时荆州地界上的江湖势力,鼎足而三,我们凌家算一家,荆南宫家,再就是荆东纪家。那纪家,不知怎么的,被人一夜之间灭了门,全家七十七口,男女老幼,无一存活。焕叔,我听说,那案子,一直没破?” “是呢,爷。官府方面雷声大,雨点小,换了好几任州官县官,都没破案,倒把纪家的东西典卖一空,只剩下一片废墟,说是支付查案费用,但查来查去没结果,拖了几年,就干脆不查了,那案子就成了悬案。” 一行人正往回走,凌旺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咱们不是正在说,要查那个跳舞的安公子和抱着安公子跑掉的少年郎君的事儿吗?爷怎么忽然问起纪家灭门的事来了?” 凌肆忽又站住了,冥想了一会儿,方道:“记得年少时,祖父带着我去拜会纪家,我跟纪家的小九公子打过架,小九比我小两岁,打不过我,便使出了他们纪家的内功……” 凌肆努力回想着他跟纪小九打架时的感受,又跟刚才他接过金元宝时承受到的内力冲击时的感受作出比较,有些不太确定地说道:“刚我接过那少年郎君踢下来的元宝,准备不足,经络受了他的内力冲击,我忽然就想起了我跟纪小九打架时的感受……感觉两者有相似之处,可又有不同,究竟两者有没有联系,我也说不上来。”委实是时间隔了十四年,记忆有些模糊了。 凌旺儿回头看向凌肆,惊问:“爷,你的意思是说,那少年是纪家后人?纪氏还有人在那场灭门中幸存了下来?” 凌肆道:“我只觉得这个少年的内功路子跟当年纪家有相似之处,是不是纪家的人,也不一定。” 一行人回到了客栈,凌肆吩咐道:“焕叔,你派人,把安公子和那个少年郎君的情况都打听打听。” 第6章 舞痴爷 回了客栈,凌肆就把佩刀往床上一丢,左瞅右瞅想找一对短剑,一时没找到称手的,便拿了两根筷子当短剑。 站在他们包租的客栈小庭院中,凌肆心头默想着安然哼唱的曲调,觉得安然不单舞姿柔美,见所未见,哼唱的曲调也极优美动听,闻所未闻,细细想去,又觉得那乐音缈不可寻,便问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安公子唱的歌?” 凌二柱道:“记不清了,好像是说有个人在爬山。” 凌旺儿笑道:“不是。是说有个人做梦,想摘星星摘月亮啥的,就差没说要摘太阳。” 凌二柱嗤笑道:“你个笨蛋,太阳是烫手的,当然不摘了。” -- 第9页 凌肆好歹算是粗通文墨,在江湖中可以号称“文武双全”,挺有大名的。听了两货这些不靠谱的话,凌肆啐道:“瞎鸡-八扯!” 不再理会这些不懂风雅的粗人随从,他闭着眼,使劲回想着安然哼唱的曲调,又模仿着安然的动作姿势,慢慢比划起来。 实在难为凌肆,长得五大三粗的汉子,要去模仿一个十岁孩童的舞姿,好在他身形柔软灵活,动作并不笨拙迟顿,那认真专注投入的神情,并不让人觉得东施效颦的可笑,反倒有种身形硕大的狼狗,努力学习小奶狗撒娇模样的可喜劲儿。 四个随从回屋去各干各的事,他们对凌肆这副沉溺于舞蹈中的样子早已经见惯不惊了。 他们都是粗人,觉得自家主子沉溺舞蹈,是不务正业,不想看自家主子自得其乐的傻样。 凌肆是荆州凌家当家大老爷的庶子,排行第十一,在江湖中,颇有薄名。凌大老爷对凌肆这个耽于舞艺的异类庶子和他的娘亲张氏都不算宠爱,但也没有冷落。 因凌肆粗通文墨,凌大老爷便把凌家对外打理维持官府关系的各种杂务交给凌肆处理,是凌家中交游最为广阔的一人。 凌肆这次进京,是为了替凌二老爷所出的嫡次子摆平一桩争产案,同时走走京中关系。凌肆带着特产细软等物并十几个下人进京,就在客栈里包租了个单独院落住下。 可巧,这家客栈距离漱玉书院也不远,早间去客栈大堂吃饭,听见其他客人说起漱玉书院的六艺岁考,津津乐道。 后来有个客人像说笑话一样,说书院里有个学子报名要参加乐艺考核,表演剑舞。凌肆听了顿时来了兴趣,就记在心上了。 凌肆带着随从来洛城,求人办事,急不来的,闲居京城,下午无事,一时无聊,想起早上听来的笑话,便早早带着随从去乐艺的考台边候着了。 不想,那位安公子的舞蹈不但不是笑话,还让他耳目一新,竟是种他从未见过的剑舞,深觉书院一游,不虚此行。 他又想着一个小娃娃都跳得出来,他应该也不差啊,不说能有所创新,至少应该能复跳出来吧? 凌肆这一练开了,就沉溺其间,完全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眼看着天色渐暗,一院子的随从下人都饥肠辘辘地等着凌肆练舞练尽兴了再去吃饭。 被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下人回来,凌焕听了打探出来的消息,朝暮色中还兀自沉浸在舞蹈比划中的凌肆喊了声:“爷,有消息了。” 伴着这一声喊,凌肆忽然一头栽倒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声。 凌焕心下一惊,眼见凌肆这一摔,必是遭了暗算偷袭,高叫道:“有刺客,快护着爷!”他自己率先冲了上去,把凌肆护在身后,拔出苗刀,紧张地警戒着四周,生怕刺客会再次出手。 “呛啷啷”“哗啦啦”凌肆的随从下人们纷纷拔出刀剑,亮出兵刃,一眨眼间就从各自的房间里冲出来,在凌肆周围围了一圈,全都警惕地打量张望着四周。 凌旺儿问:“爷,受伤没有?” 凌肆正全心全意沉溺在对舞蹈的摸索之中,忽然之间,他的随从下人们“呼啦”一声各挺兵刃冲过来把他团团围在当中。 凌肆倒被吓了一跳,败了兴致,意犹未尽地挺起手中的筷子猛地往虚空一刺,就保持着这么个倒地举刺的姿势问道:“你们这是干嘛?” 凌焕道:“刚不是有人暗算了爷?” “谁暗算了我?” “爷不是中了暗算才倒在地上的?” 凌肆没好气道:“什么中了暗算?这个动作是安公子的舞蹈,好不好?!你们说,我这样子,学得像不像?就是安公子最后倒地一刺那个动作。” 搞半天,凌肆忽然倒地是在模仿舞蹈动作啊!大家虚惊一场,便纷纷收了兵刃,各自回房,苦等晚饭,实在没兴趣观赏评论凌肆东施效颦的傻样子。 既然已经败了舞兴,天色又晚了,凌肆便简单收拾整饬了一下,带着随从下人们去客栈大堂吃饭。 凌肆没什么少爷作派,自己跟四个亲随一桌,其他下人分坐两桌,谁也不用来伺候他,大家一起吃饭。 吃了饭回到房间,凌焕才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凌肆:“跳舞的那位安公子,是兵部司城主事安大人家的五公子,因他命相奇特,家里人怕他夭殇了,十五之前要充女子带养,是京城里有名的女装小公子。” 凌肆失笑道:“哈,把男娃当成女娃来带养,就可以不夭殇了?就可以长命百岁了?还有这么一说?” “呃,反正别人是这么传说的,也不知真假。”说完安五公子,再说那个读书郎,凌焕的神情就凝重了:“想不到那少年郎君真的姓纪,从小就被方阁老收养了,纪公子进方家以前的事打听不到,只听说是方阁老的故友之孙。爷,你说他会不会真是纪家后人?” 凌肆一时没说话,凌焕又分析道:“纪公子自小被收养,又是故友之孙,那就说明他的父辈祖辈都故去了,这也符合被灭门的情况,不然纪公子不会被一个没有血亲关系的人收养。” 凌肆沉吟半晌,道:“你明天叫文书备两份拜帖,分别投给方府和安府,我要亲自拜会两位公子。” 纪蕴和安然坐着方府的马车回到家里时,纪蕴见姓凌的江湖汉子并没有追上来,心头渐渐镇定下来了,动作和神情都恢复如常了。 -- 第10页 不过安然那羸弱的小身体就恢复得没那么快了,兀自觉得手酸脚软,使不上劲儿。纪蕴见安然身边没个服侍的人,便扶着安然,把他送回润洛轩。 原主是方府老太太桂太君的心肝宝贝儿,听见安老爹杖责自己的外孙儿,飞快地跑去安府把原主从家法之下解救出来。 桂太君生怕女婿趁自己不在,又责打外孙,便把外孙接到自己身边来养伤,就住在原主的娘亲方太太出嫁前的闺阁润洛轩里。 安然穿越过来就受到了老太太无微不至的关怀,这一个半月时间一直住在方府里养伤,整天跟方府收养的纪蕴作伴。 这纪蕴据说是方阁老的江湖故友之孙,襁袱之中就进了方府,年方十四。 安然决定以乐艺参加书院考岁,剑舞也是在纪蕴和和两个婢女的帮助下完成的:那对短短的双剑是纪蕴在外面打造的,服装由精擅刺绣和缝纫的抚菡完成的,化妆和发型是由精擅梳妆的问凝完成的。 当然现代的审美跟这个时代的审美略有不同,两婢在安然的指导下,在服装和妆容方面,进行了现代和当代的审美融合。 安然跳完舞还没下考台,就被纪蕴拉着从另一边跳台而逃,一直没有卸妆,问凝和抚菡又被丢在后面,还没回来。 回到润洛轩,纪蕴便叫安然的贴身小厮凡一和木尘两个打点热水来,让安然洗了妆容,且把衣服换了。 小厮刚转身跑出去打水,纪蕴一回头,就看见桂太君带着大太太二太太等一众女眷已经走进了润洛轩的小院门。 因安然只是暂住润洛轩养伤,就带了两厮两婢过来,润洛轩自打方太太出嫁后,只留了下粗使婆子打扫清洁,其他下人都遣散了。 因此,桂太君等众女眷就进门了,才有临时派来的小丫头子慌慌张张叫嚷道:“老太君并各位太太,看望五姑娘来了。” 等小丫头子把这话嚷完,桂太君等人都走到润洛轩的堂屋门口了,直接把纪蕴和安然堵在了堂屋里。 纪蕴和安然只得垂下头,躬身朝桂太君行礼:“孙儿(外孙儿)见过奶奶(姥姥),见过各位伯娘(舅娘)。”不同的是,纪蕴行的是男子的作揖礼,安然行的却是女子的万福礼。 安然是自家掌珠所出唯一存活下来的独子,桂太君格外心疼这个外孙,比对正经孙子还疼惜。 听到下人通报说五姑娘跟纪少爷岁考回来了,她便急忙带着媳妇过来,关心安然的岁考成绩。 当然,桂太君其实也心知肚明,安然的岁考成绩没什么值得期待的,她主要是趁这个机会,跟两个媳妇先商量一下,该怎么管教安然,该给安然另外寻一个什么样的书院的问题。 在安然七岁之前,在安老爹升官回京之前,安然可是一直住在方府,由桂太君和两位舅太太教养照看,她们从来没把安然当“别人家的小孩”来看。 在大太太王氏和二太太李氏的搀扶下,走进堂屋,迎面就看见安然脸上化着透出阳刚之意的清艳妆容,还穿着一袭别出心裁的浅绿蓝舞衣,不禁惊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怂作者:下面有请小安安御用服装道具制作师抚菡女士出场。有请小安安的御用化妆师问凝女士出场。大家欢迎~~~ 抚菡(手足无措地):我什么都不会,就会裁衣服,缝衣服,做衣服……我们家姑娘像压榨包身工一样压榨我,作者,你能不能为我表达一下,我希望涨工资,减工时。 问凝(花痴地):我什么都不会,就会化个妆……我可以在我们姑娘脸上摸来摸去,摸来摸去,姑娘的肌肤真是细嫩幼滑,我很喜欢摸来摸去,摸来摸去,从额头摸到眼睛,从眼晴摸到鼻梁…… 怂作者:把这个摸来摸去的花痴拉下去! 问凝(痴迷状):……我还摸了我们姑娘的朱唇~~~啊阿,那感觉~~~我不要下去,我还要摸~~~ 第7章 偷考事发 贵宦人家的女眷培养女孩儿都往温良贤淑方向教养,安然此时这副雌雄莫辩的妆容和舞衣,委实令人惊艳。 艳,是清艳,惊,是惊诧。安然这副模样,太不符合她们给予安然的教养了。 太出格了! 二太太李氏最是个乖觉的人,知道桂太君疼爱安然,张口就夸赞道:“啧啧,瞧瞧,我们家阿然若真是个女孩儿,只怕要把整个洛城的贵女们都比下去了。” 桂太君惊艳之后,微一思量,心头又不喜了:“这都穿的什么衣服?还化这么个妆!好好的,又作精作怪了不是?还不快去换了?” 纪蕴便把桂太君和两位太太请在润洛轩堂屋里坐下喝茶,安然赶紧趁机趁空儿溜回后面卧房里洗脸换衣。 纪蕴垂手侍立在桂太君身后,听桂太君问他的岁考情况,他一一作答,其他多余的话,一句话都不敢说。 纪蕴倒是个乖孩子,科举功课学得很好,年年都考在一等,叫方阁老和方家的人都十分放心和喜欢,岁考成绩其实也没什么好关心的,他总不会令她们失望。 安然是在安老爹外放地方官时怀上的,方太太前面已经夭折了两个儿子,还落下了病根,为了保住这最后一胎,便回到洛城方府养胎生产。安然出生后,又怕外地环境不好,养不活,不敢带去安老爹任上,一直被养在方府。 -- 第11页 直到安老爹终于累迁回洛城时,安然都长到七岁了。因此,安老爹跟安然一直不亲近。好在原配生的大儿子还是个成器的,功课学业十分出挑,让安老爹颇为慰怀。 安然在方府疯玩到六岁才开蒙,勉强识了字,七岁被送进书院,一直任性顽劣,很快交结了几个同样不学无术的小伙伴,整日在书院里打闹玩耍,半点没有读书上进的苗头。连续两年的岁考都考在三等,实是理所当然之事。 为了这个小儿子的学业,安老爹没少管教安然,打也打过,骂也骂过,苦口婆心也苦口过。只这小儿子就是个不长进的,打完骂完,不出几天,就变回原来的惫懒模样,实在让安老爹又头痛,又无奈。 安老爹情急之下,去年岁考完了,对着安然的第二个三等成绩,撂下狠话:说安然若是再考个三等,被漱玉书院勒令退学,就要把安然送回林州老家一个以严苛出名的书院去读书。 当然,大家没把安老爹这狠话当真,谁舍得把个娇滴滴当女孩儿来养,从没离开过洛城的小公子,送回遥远贫瘠的林州老家,还关进书院去?知道安老爹是想给安然一些压力,好让他读书上进。 可惜安然仗着有姥姥姥爷和娘亲的爱护,似乎一点没感受到压力,照样不学无术。 大家都对安然这一次能考出个二等成绩来,实在不抱什么希望。 桂太君也不对安然能考出个二等成绩抱什么希望,丢脸也是没法子的事。只心头盘算着,怎么给安然另寻一家学风端正严谨的书院,离了那些猪朋狗友,重新开始。 纪蕴不敢多说话,桂太君却渐渐从纪蕴的回话中,省过味来,问:“阿蕴,你们上哪去了?怎么阿然会化那么一副妆容,还穿那么一身俗艳的衣服?一看就不是咱们府上给姑娘们做的,你们上哪儿弄了这么套衣服?” 桂太君回想了一下刚才安然的妆容和服色,一见之下,确实有惊艳之感,可是,细想之下,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阿然那妆容虽然好看,但不是他个小孩子家家能化的,还有,那衣服的式样,根本不是大家闺秀的端庄款式……” 桂太君虽是宠爱安然,但也是有底线的,她可容不得安然做出什么败坏家风门风的事,想安然梳扮成那样,不知作什么妖了,把脸一沉,扭头看向纪蕴,问道:“说,你们上哪儿去了?上午就考完了,怎么下午才回来?还把阿然打扮成那样子?!” 上午考核科举功课,中午就该回家的,而纪蕴跟安然都快申时了才回来,中间这么长一段时间,两人上哪去了? 桂太君倒不是说要把安然像女孩儿一样紧紧拘在家里,只是发生了睿王小世子那件事,且官司到现在都还没了结,她就不敢放任安然乱跑。 安然决定参加乐艺考核,一直瞒着桂太君,纪蕴作为同伙,本就心虚,被桂太君一瞪眼,一喝问,赶紧跪倒在桂太君面前,嗫嚅道:“没去哪里,孙儿跟然然就在书院里……” “考完了还留在书院里干什么?” “……看、看其他同窗的六艺考核。” 桂太君审视着纪蕴,慢慢咀嚼着纪蕴的话:“看其他同窗的六艺考核?需要阿然穿成那样?” 忽然桂太君心念电光火石般的一闪,问道:“阿然也参加六艺岁考了?他会什么六艺?他考的什么项目?”这话刚一问完,又想起了什么,恍然道:“前阵子我听下人说你在教他剑法?难不成,阿然参加的是剑法考核?唉……六艺里面没有剑法呀……那他考的是什么?剑舞不成?” 桂太君年老成精,一想就通透。 正在这时,问凝和抚菡两个高高兴兴地,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抚菡叫道:“姑娘,我佩服死你了,这次岁考呀,准保是个二等,不,该得一等……” 刚进堂屋,一看里面坐着桂太君和两位太太,纪蕴跪着,吓得两个丫头“嗤溜”一下就跪下了,连连磕头,话都说不出来。 桂太君道:“拿的什么包裹,打开看看。” 立即就有下人上来,把两个丫头提在手里的包裹打开,呈给桂太君看,却是早上桂太君送安然出门时,安然穿在身上的衣服。 桂太君重重哼了一声,问:“阿然这孩子要参加六艺岁考,是好事,干什么要瞒着我,难道觉得我老婆子年纪大了,不近人情,不懂你们这些时兴玩艺儿了?” 她虽然老了,但对时下因受西域那边传来的歌舞风气影响,一股风一般兴起了歌舞风潮,并不像其他老年人那样抵触,觉得有伤风化,她自个儿是没力气唱歌跳舞了,但很是喜欢看别人跳舞。 只是人跟人之间的感情都是相互的,她巴心巴肠地疼爱外孙儿,觉得外孙儿也应该这样对待自己才是,有什么心事都告诉自己,跟自己商量,拿自己当个最最贴心的长辈或亲人。 可是,安然策划着去参加六艺岁考这么要紧的事,却紧紧地瞒住自己,这让桂太君很是委屈,觉得外孙儿跟她生分了,没把她当贴心人。 她委屈得不行!伤心得不行!那脸色不知不觉就沉了下来。 纪蕴只当桂太君生气了,赶紧劝道:“太君息怒……”两位太太也劝:“太君消消气,喝杯茶,等阿然换了衣服出来,慢慢问他。” 被媳妇女儿一劝,桂太君又觉得自己跟个十来岁的小孩儿呕气,也太失格了,便舒了一口气,端起茶盏来饮了一口,压下涌上来的委屈。 -- 第12页 她又向纪蕴问道:“我听下人说前些日子你在教阿然剑法,你们是不是合起伙来,想用剑法冒充剑舞,糊弄书院?阿蕴啊,你太公亲自教过你,做人要诚实,怎么能跟书院的先生们弄虚作假?再说,书院的先生们都见多识广,怎么会被你们随便糊弄?咱们学业不好,功课差,退学就退学,但如果传出你们在岁考中弄虚作假,那就更不好了……” 老人家嘴碎,一开口念叨起来就没完没了,其他在坐的人都是晚辈,不好打断她的话。桂太君说得苦口婆心,觉得只要自己略一疏忽,一个眼错不见,外孙儿就要闯祸。 她正念叨得起劲,端在手上的茶盏还没放下,就看见安然已经洗了妆容,素面朝天,换了一身寻常的家居衣服,逆着光,走了进来。 不知是不是幻觉,桂太君觉得,安然身上有着明显不属于孩童的沉稳和气度,那一瞬间,她竟觉得有些陌生。 好在安然很快就打破了那丝陌生感,只见安然走过来,没像往常那样,直接滚进她怀里撒娇,而是跟纪蕴并排跪下,说道:“姥姥,是孙儿要去参加六艺岁考的,不怪阿蕴。”穿越之前,他都二十岁了,自然是一身做事一身当,不会把责任推诿到比自己小的少年身上。 看着安然跪在自己面前,小小的一团儿,不说话都觉得可怜巴巴的,又想着这孩子不讨父亲欢心,心头更是怜惜,桂太君赶紧道:“快起来,来姥姥这里坐。” 安然没有顺势而起,又磕了个头,说道:“孙儿有话要禀告姥姥还有两位舅娘,请姥姥替孙儿作主。” 作者有话要说: 怂作者:下面有请小安安的大靠山桂太君女士出场,大家欢迎~~~~ 桂女士(慈祥地):我家外孙呀,又聪明灵俐,又乖巧孝顺,是这世上顶顶好的孩子。 怂作者:请说说你对你家外孙跳舞的态度。 桂女士(沉脸):你说什么?我家外孙不会跳那种下贱营生!作者,你不要含血喷人! 第8章 仙姬授舞 桂太君弯腰去拉安然,一边拉,一边道:“起来说话,啧,小手儿冰冰的。”便吩咐下人:“快替然姑娘拿个手炉来。” 这回安然没有固执不起,顺势就偎进桂太君怀里,端着个精巧的青铜手炉,一身都暖暖的,暖进心扉里去了,说道:“姥姥,先让阿蕴和丫头们起来吧,不关他们的事。” 安然回来了,纪蕴回来了,丫头们也回来了,身后没有跟着来告状的,或兴师问罪的,安然参加完六艺岁考,一无异状,显然安然在六艺岁考中并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考得好不好,又是另一回事了。 桂太君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便叫纪蕴起来,在下首坐了,丫头们都退出去了,才一脸慈祥地问道:“你们把事情说来听听。” “姥姥,前不久,孙儿能从老爷的家法里活下来,全是靠了姥姥之力……”安然没有直接说考试的事,而是提起了两个月前挨的那顿家法。 桂太君只当外孙儿讨好自己,便顺着安然的话往下问:“哦,怎么全靠姥姥了?” “在孙儿挨板子撑不住晕过去的那会儿,看见有几个神仙姐姐在孙儿眼前跳舞……” 桂太君疼惜地搂着安然直叹道:“你那是被打得神志迷糊了,眼冒金星吧?唉,可怜见地,还看什么神仙姐姐跳舞?那会子,怕是疼死你了罢?” 安然道:“不不不,孙儿没迷糊,清醒着呢!孙儿看见了,姥姥,孙儿看得真真儿的,就是神仙姐姐在跳舞,跳得可好看了,她们跳了好多种舞蹈动作,全是孙儿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她们还一样一样教了我哩。” 屋里的人,全都觉得安然又在胡说八道,信口乱诌了,只是桂太君就吃这一套,他们谁也不打岔,都笑嘻嘻地听安然继续胡诌。 安然看着桂太君,神情十分认真严肃地说道:“神仙姐姐还跟孙儿说,只要练好舞蹈,身体自然就会健康起来,不必等到舞象之年,就可以摆脱夭殇的命数,得享天年。” 说到这里,安然眨眨清澈的眼眸,故作神秘地笑道:“今天,孙儿瞒着姥姥去参加六艺岁考,其实是奉了神仙姐姐的仙谕,借书院岁考,去展示神仙姐姐教给孙儿的仙界妙舞。” 大唐朝是一个开放的时代,对各种学说教派兼收并蓄,因此这时代的人,特别相信怪力乱神,仙鬼神佛,阴阳风水,五行命数之类的迷信东西。 夭折了两个儿子,方太太就把最后一个孩子养得不男不女的,就是一个例证。 安然作为穿越人士,自然不相信这些,但他可以利用这些。大家相信鬼神,他就把舞蹈之事交托给鬼神之说。 只是鬼的形象偏于黑暗,影响颜值,安然就单单投靠了神仙姐姐,抱紧那根本不存在的仙大腿,以后就堂而皇之地用舞蹈的形式,为神仙姐姐代言。 在世人眼里,自己是领了神仙姐姐的仙谕跳舞的,谁还敢阻拦轻贱? 穿越过来一个多月了,安然渐渐对这个历史上并不存在的大唐王朝有所了解,这是一个流行歌舞燕乐,引领风骚的时代,也是一个歌伎舞伎轻贱卑微的时代。 对安然来说,这是一个有着浓郁歌舞氛围的时代,有利于歌舞在这个时代的传播和发展,能更好更快地实现他歌舞大家的梦想;但也是一个歌舞者受压迫受歧视的时代,极有可能被人像摁死一只蚂蚁一般,消失得无声无息。 -- 第13页 这既是一个美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残酷的时代。 因此,安然既想在这个时代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又不想被这个时代所吞噬,他就必须要遵循这个时代的规律,编好自己的神话,免于沦落成歌伎舞伎的悲惨命运。 怎么让世人相信自己领了神仙姐姐的仙谕?这是关键的一点。这时代的人虽然相信迷信,但也不是好骗的,绝不会随随便便就轻信。 不过,对这一点,安然反倒不是太担心。他既然领了仙谕跳舞,跳的又是神仙姐姐传授的仙家歌舞,仙家歌舞岂是凡尘所有? 到时安然只消跳几支这个时代没有的舞种,诸如芭蕾舞,钢管舞,肚皮舞等之类的舞蹈出来,就足以震慑世人了,让人们相信他,他领了仙谕,跳的是仙舞。 桂太君虽宠溺安然,却也不是安然说什么,她就全都相信,笑啐:“胡说!神仙哪会教你这个下贱营生?可别亵渎了神仙。” 安然一脸认真,正色道:“真的,孙儿骗谁也不能骗您老人家!”压低了声音又道:“姥姥是不是觉得孙儿自从挨了打后,人就有些变了?” 桂太君没有立即说话,外孙儿从任性顽劣,骄横惫懒,渐渐变得温暖安静,贴心孝顺,变化十分明显,熟悉安然的人都感觉得出来,只是大家很自然地把安然的变化归结为“挨了打,懂事了”。 桂太君试探道:“嗯,是变了一些。难道是你嘴里那些个神仙姐姐教你的?” 安然十分理所当然地应道:“当然啊!姥姥,你猜,神仙姐姐为什么要出手救孙儿?” 安然不等桂太君回答,又道:“神仙姐姐说,主要是您老平日里吃斋念佛,施粥送药,修桥补路,怜惜孤苦这些善事做得多,积下了功德,便不忍因孙儿夭殇,害您老人家伤心难过,神仙姐姐来救孙儿,全靠姥姥积攒下的功德。” 一席话,说得桂太君心头乐开了花,轻轻拍着安然的小胳膊,呵呵地笑。其他人也跟着安然的话头,称赞桂太君平时乐善好施,积下深厚阴德。 安然又往桂太君怀里钻了钻,撒娇道:“孙儿能从老爷的家法下活下来,姥姥,你才是孙儿的救命恩人呢。” 桂太君呵呵地笑着,抚摸着安然道:“以前啊,你便像个没嘴的葫芦一般,如今变得这等贫嘴贫舌的,难不成也是神仙姐姐教导的?” 其实,安然算不上贫嘴,只是跟以前那个只知享受桂太君疼爱,不知回报的原主相比,安然显得懂事孝顺了很多。 “是呢,”安然继续压低了声音,保持神秘感,道:“姥姥,说话小声些,莫要泄了天机。神仙姐姐同孙儿说,孙儿本是夭殇的命数,那个算命先生叫孙儿假装女子来养的法子,其实不管用。姥姥,你想啊,老天爷若是连凡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那不是太糊涂了吗?” 桂太君这回压低了声音,替老天爷抱打不平:“这话你可是冤枉老天爷了。老天爷才不糊涂呢,它只是管的事儿太多,顾不过来罢了。小孩子要对老天爷心存敬畏,可不兴随便编排老天爷的不是,小心折寿。” 桂太君是真的相信天上有个万能的老天爷,在冥冥中俯瞰着下界的芸芸众生,因此世人要对上苍心怀敬畏。 安然不同桂太君争执,觉得反正两个人说的话都是鬼扯,没必要较真,就看谁把谁忽悠住。 安然便假装听了桂太君的教训,一脸真挚地说道:“神仙姐姐同孙儿说,孙儿若想不夭殇,就必须得练舞。说练舞的好处多了去了。首先一个,通过练舞,可以锤练身体,身体强健了,自然就不会夭殇了,再有,练舞也可以修身养性,提高涵养气质,懂得趋吉避凶,也可以避免夭殇。姥姥,你瞧,孙儿这才练了二十来天呢,身体可不就比以前爽利多了么。三来嘛,神仙姐姐说舞蹈能改变孙儿的性格,从而化解孙儿的命数。姥姥,自从挨打晕过去,得到神仙姐姐相救并传授舞艺后,孙儿都觉得自己的性子真的变了。神仙姐姐教的舞蹈,真神奇啊。” 安然提前丢锅,把有可能被问到的问题,先丢给并不存在的神仙姐姐。 桂太君道:“等等等等,我理理,你这些话,绕得我晕。你挨打的时候得到神仙姐姐相救,还传了仙舞?” 安然点头:“嗯。” “阿然啊,你这仙舞练到最后,会不会直接飞升成仙啊?” 姥姥,您想得真多!安然不好打击桂太君,只得模棱两可:“呃,这个……估计……大概……应该……很难吧?不过也说不准。” 第9章 攻略桂太君 能不能成仙,桂太君也就随口一问,继续理思绪:“你参加了乐艺考核,结果呢?考得怎么样?” 说实在的,桂太君不大相信安然说的什么仙姬授舞,觉得安然扯这么大个谎,不过是为他拿剑法当剑舞去参加乐艺考核的借口罢了。 舞蹈又不比唱歌,唱歌听得多了,还可以跟着哼唱,多哼唱几遍就可以学得似模似样了,舞蹈可是需要进行长期肢体练习的。 安然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从没有练过舞,就跟纪蕴学了几天剑法,怎么可能跳得出舞蹈来? 桂太君都做好了听安然说他参加乐艺考核出丑的心理准备,却听安然扬起小脸,笑盈盈地道:“还行吧,如果书院的先生们不故意刁难,凭乐舞拿个二等成绩,应该没有问题。” -- 第14页 安然倒不是谦虚,主要是下台前,会长问了他几句话,他怕他跳的剑舞,跟这个时代流行的剑舞差得太大,三个考核夫子又是死脑筋,不懂变通,不会欣赏创新,楞是给他品评成个三等,他也没法子。这种品级,人为因素,主观因素占据了太大比重,很难做到客观。 “何止还行啊!”纪蕴在下首说话了:“孙儿在考台下,看得眼睛都直了,奶奶,然然跳的真是仙舞!孙儿从来没看过然然那样的舞蹈,也没有听过然然唱的那种歌谣!不光是孙儿哇,当时考台下的一大片人,全都看呆了!”说着,绘声绘色地把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听说安然一曲舞毕,吸引了好多姑娘差了仆役去给安然送小礼物,两位舅太太都曾带养过安然一段时间,听了纪蕴的话,都笑得合不拢嘴,像听见自己儿子被姑娘爱慕一般。 纪蕴自动省略了荆州凌肆要求再来一曲和自己踢飞金锭逃跑两个情节,最后闲闲地加了一句:“当时,睿王小世子殿下也在场。” 桂太君一下就紧张了起来,急问:“怎样?有没有……” 纪蕴笑笑道:“太君,没事儿,小殿下也看舞看傻了。”何止看舞看傻了,整个人像转性儿了一样,上赶着讨好巴结安然,还挺身而出,替他们阻挡了江湖汉子的追赶。 小殿下没有继续纠缠外孙儿,桂太君放下心来,想了想说道:“既然已经参加了乐艺考核,没出纰漏,还自信能考个二等,不会被书院开革了,岁考的事不就闹完了嘛?阿然,那你刚才说什么事要我替你做主?” 虽然听了纪蕴的转述,说起安然的舞跳得有多神奇美妙,让全场观众看得如痴如醉,仿佛魔魇了一般,桂太君还是有些不太相信,觉得是纪蕴夸大其词,随着安然的口气,帮忙胡扯。 不过,她也不好出言打击安然,想着就让外孙儿多高兴几天,等岁考成绩出来了,她再跟媳妇儿女们商量另寻书院的事儿。 安然怕窝在桂太君身上久了,压得老年人腿麻,便渐渐滑下去,坐在桂太君身侧,拿略胖的小手儿替桂太君捏腿,小孩子手上无力,怎么捏都让桂太君感觉十分舒服受用。 这要换了原主,就只把桂太君当个大靠垫,自己怎么舒服怎么靠,完全不管桂太君舒不舒服,更不会给桂太君捏腿逗乐。所谓的孝顺乖巧,所谓的心灵慰藉,就表现在这些细微之处。 安然见问,一边替太君捏腿,一边说道:“姥姥,神仙姐姐教的这个舞,不是用来参加完岁考,以后就不练不跳了。神仙姐姐说了,这个仙舞,孙儿需要一直练下去,跳下去。孙儿就是想求姥姥答允,让孙儿谨遵仙谕,一直练下去,跳下去,好不好?” 先用一支舞证明自己确实得了神仙姐姐传授的仙舞,然后就要说服让桂太君答允让他继续练舞,桂太君是方府后宅里的堡垒,只要攻克了桂太君,安然在方府的舞蹈副本,基本就可以通关了。 桂太君对安然所说的神仙姐姐相救,传其仙舞的事,将信将疑,但是她不想求证真假。 事关外孙儿的性命,桂太君只能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害怕要是神仙姐姐气她不肯相信,一怒之下收回外孙儿的小命,她后悔都来不及。 只是桂太君心头还有些纠结:“要说强健身体,还不如跟阿蕴习武。要说修身养性,干什么不练琴?弹琴多优雅,又不辛苦,咱们不学舞蹈那下作营生。” 安然细思桂太君的话,觉得桂太君应该有些相信了自己的鬼神之说,只是觉得舞者是个下贱营生,才不喜欢自己跳舞。 安然便开解道:“姥姥,神仙姐姐教的仙舞,寻常人想学都学不到的,哪能下作了呢?再说,乐舞能成为君子六艺之一,哪里下作了?下不下作,端看人怎么来用了。” 安然举例说:“比如琴艺吧,不一样有弹琴乞讨的?再比如武艺,不一样有街头耍把式的?还有书画,不一样有卖书法字画换饭吃的?姥姥,这些技艺原本是不分高低贵贱的,只是若拿技艺讨生活,就落了下乘,才会被人看轻。孙儿就练练舞蹈,当个喜好,又不会拿这个谋生讨饭,哪里就下作了?再说了,孙儿的舞艺是神仙姐姐亲自传授的,又奉了仙谕,如果不练,被神仙姐姐嗔怪起来,也不知孙儿还能活几天呢……” 这个时代的观点就是这么奇怪,如果把兴趣当作一种爱好来追求,那就是一件高雅清贵的事,亲朋好友都会赞叹不已。 但如果想用兴趣来谋生,顿时就流于下作了,不但亲朋好友不会赞叹,连不相干的人也会对之轻贱。 安然并不想在这个时代独立特行,那就只能顺应潮流,按这个时代的观点来行事。 也只能用这个时代的观点才能劝说桂太君。如果用超越这个时代的现代观点来夸夸其谈,只怕不但不能劝说桂太君,还会被人视为邪魔外道。 桂太君见安然给自己捏腿,捏着捏着手上渐渐不动了,那眼眶里眩然欲滴的,心疼极了,忙把安然抱到怀里,又哄又拍,道:“莫哭莫哭!阿然乖,姥姥心疼你呢,就是舍不得你吃苦。” 安然连忙摇头道:“不苦不苦。”安然这一摇头,倒把挂在眼眶里的泪珠儿给摇下来了,白玉凝脂一般的细腻小脸蛋儿,滚过两串湿濡濡的晶莹泪珠儿。 桂太君一见,更是心疼慌了,以为外孙儿坚持要练舞,是迫于神仙姐姐的压力,甚至连叫一声苦都不敢。 -- 第15页 桂太君忙把安然拥在怀里,颤抖抖地去擦安然脸颊上的泪,安慰道:“阿然乖,不哭不哭,你心头的苦,姥姥都知道呢,姥姥心疼你。以后,姥姥多行善事,多给你积功德,好让神仙姐姐照顾你。” 说着说着,桂太君想着这外孙儿是女儿拼了命才生出来的,一生出来就体弱多病,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却要穿着女装,冒充女孩儿养着,活得憋屈,又还不得父亲欢心,现在又要硬着头皮练神仙姐姐教的仙舞,还不能叫苦叫累,当真是命途艰难多舛,她心下着实替安然难过,不由得昏浊了眼眸,一下没忍住,竟尔掉下泪来。 安然只想忽悠得桂太君同意让自己继续练舞,没想到姥姥竟被自己忽悠哭了,心下愧疚,连忙抬手去替桂太君抹泪,有些无惜地说道:“姥姥,孙儿真的不觉得练舞辛苦,你不要哭了……” 祖孙两个相互替对方抹泪,一旁的大太太二太太等忙打圆场,顺着祖孙两个的语气,说安然既然遵神仙仙谕练舞,神仙姐姐自会照拂安然,劝桂太君放宽心。 孩童手指上细嫰的肌肤摸在饱经沧桑的衰老脸皮上,感觉格外舒服熨帖,又听安然开解自己,吃了苦,还不让长辈担心,越发觉得安然是个懂事的孩子,心头的那份欣慰更让桂太君老怀大畅。 桂太君捉住安然的小手,放在唇边亲了亲,舒了口气。安然心头着急,便乘机抓着桂太君的衣袖,轻轻摇晃着,撒娇道:“姥姥,你就答应我吧,答应我吧,啊。” 桂太君爱怜地拍着安然的小脸蛋儿,笑道:“答应答应,既然是神仙姐姐的仙谕,姥姥当然要答应,不能拦着。” “谢谢姥姥!” “可是,咱们得约法三章。” “嗯,姥姥请说,孙儿自当依从。” 第10章 舞起来,嗨起来 桂太君说道:“第一,不许练得太辛苦了;第二,练的时候要小心一些,不许蹭破一点油皮儿;第三,咱们练舞,是遵了神仙姐姐的仙谕,不得不练,可不许拿舞蹈去干娱人谋生的下贱勾当;第四,……呃,等姥姥想到再说。” 说到底,外孙儿就是想练个舞蹈而已,又不是要干什么坏事,只要不出去跳舞谋生,不被别人轻贱,外孙儿在家里想怎么玩都可以。 况且,现在不管是后宅女眷,还是官宦应酬,每每集会宴饮,都十分流行歌舞燕乐。安然若是学会了仙舞,在这样的场合,表演一曲,不但不会跌了身份,还会显得多才多艺,受人赞赏。有一技傍身,外孙儿在同侪中也不至于显得一无是处。 安然自然满嘴答应了桂太君开出的条件,心头乐开了花,有了桂太君的支持,至少在方府练舞就没问题了。 桂太君又转头吩咐道:“阿蕴,以后你但凡有空了,就去帮着阿然练舞,护着他,别叫他伤着累着了。” 纪蕴应道:“诺” 安然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高兴之情,溜下地来,蹲下小身体,替桂太君捏按小腿肚子,一边捏腿一边甜腻腻地说道:“姥姥,孙儿自然不拿舞蹈去娱乐别人,孙儿就给姥姥娱乐娱乐,好不好嘛?等翻年开春了,就是姥姥的寿辰了哩。” 要实现自己的舞蹈理想,就不能光在家里自娱自乐。安然知道他得尽量找到演出的机会,把自己的舞蹈技艺展示给更多的人观赏,展示给这个时代观赏,也把那些隔着遥远时空的舞蹈品种带到这个时代。 安然不想穿越一场,活得像一颗微尘,最终什么都不曾给这个时代留下。 “哟,阿然,你这是要彩衣娱亲呐?”二舅太太笑道。 “嗯呢。”安然应道:“孙儿想着,等翻了年,三月间就是姥姥的寿辰,孙儿要好好编个舞蹈,跳给姥姥看。” 尽管这个时代盛行歌舞燕乐,不过,官宦人家的女眷不比民间女子,还是受到很多礼教规矩的约束,娱乐项目比外宅男子匮乏多了,天天关在后宅里,生活实在枯燥无趣。 外孙儿要在寿宴上把仙舞跳给自己看,这是外孙儿满满的孝心,反正自家人,关起门来乐呵乐呵,无伤大雅。 桂太君便十分开心地笑道:“那姥姥可等着喔。姥姥不要看世面上那些乐伎们跳的,千篇一律的祝寿舞,姥姥都看腻了,姥姥要看然然跳神仙姐姐教的新鲜仙舞。”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桂太君仍然不太相信安然真会跳舞,只是见外孙儿眼巴巴望着她,想跳舞给她看,她也不忍扫了外孙儿的兴致,就答允了下来,想着到时让外孙儿疯玩一场,反正参加寿辰的都是自家亲戚,不碍事的。 “那是当然,保证是姥姥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舞蹈!”安然也觉得很高兴,他接下了穿越过来的第二场舞蹈表演。 到明年三月,还在四个月的时间,安然有足够的时间准备排练,还可以好好锤练一下身体,然后精心的打磨出一场别出心致的祝寿舞来,让疼爱他的姥姥和方家人好好欣赏一番,高兴高兴。 两位舅太太和方太太都很有眼色,见桂太君允了,便在一边夸安然孝顺,又忙着给安然张罗一间宽敞明亮的练功房,又细问安然在书院表演剑舞的情况。 安然穿着女式常服,站起来随便比划了几下,即便是简单质朴的动作,也逗得桂太君和三位太太掩嘴而笑:“阿然这些个动作做出来,还真真似模似样的呢,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呢。” -- 第16页 安然微微翘起小嘴儿,嚷道:“什么好像是?我这就是剑舞好不好!就是剑舞!” 桂太君这个寿辰是个小生辰,满六十八岁,一般女眷的小生辰,都不会大宴宾客,只邀请一些亲友,在家里聚一聚就完事了。 但像方阁老这么大名头的致仕后闲居京都的前内阁大臣,膝下又有二子数孙,单是在洛城的亲友就有五六十人,说是小聚,怕也要开上五六桌宴席。 安然更期待的是:当这五六十个人看了他融合了现代舞蹈技巧和种类编出来的祝寿舞,会有什么感觉和想法? 安然是个有耐心的,没指望一舞成名,打算着脚踏实地,一边锤炼身体,恢复前世练熟的技巧,一边进行一些小型的舞蹈表演,然后渐渐在这个时代,打开局面。 既然桂太君发了话,允准了安然练舞,安然就放心大胆地在润洛轩摆开战场,依着前一世的练舞进程,开始了循序渐进的复习。 练舞的同时,安然也开始吊嗓子。一大清早就开始“啊——啊——啊——”“哆——瑞——米——发——嗦——啦——西——”的鬼叫。 一开始惊得方家的人跑来盘问,生怕安然是中了邪。 安然声称是神仙姐姐教的,要一边跳舞,一边唱歌,这样鬼叫,是在练嗓子。于是方家人也就见惯不惊了,由着安然在润洛轩里折腾。 前一世,安然十三岁从舞蹈选秀节目中出道,十五岁了才跟唱片公司签约,签约后才开始练声。他的声乐老师告诉他,因他练声时间太晚了,已经不能再拓宽音域了,只能在原声的基础上练习一些声乐技巧,很难在声乐方面取得突破。 现在安然的年纪还小,因此还来得及尽早开嗓,拓宽音域。何况,这个时代又没有麦克风扩音器一类的设备,若不拓宽音域,他便唱个声嘶力竭,也不会有多少人听得见。 再说,声带跟人一样,练过的,音域广,韧性强,抗疲劳。为了在这个科技十分落后的时代,不至于唱歌唱倒了嗓子,还是提前先练练的好。 安然躲在方府润洛轩里,练舞,练声,练得不亦悦乎。洛城里,几天之间,关于女装小公子在书院岁考中作剑器舞,惊艳全场的消息传得满天飞。 当日见过安然一舞的,更是说得眉飞色舞,津津乐道,听者悠然神往。然而,安然之舞,谁也复跳不出来,偏生安然又是官宦子弟,远不是那等低贱的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勾栏乐伎,想看官宦子弟再舞一曲,就得等机缘了。 过了几天,书院的岁考成绩出来了,纪蕴不出意外,岁考成绩仍是一等。安然考了个二等成绩,终于不会被勒令退学了。 当桂太君听说了安然的岁考成绩,显得很是高兴,一则,不会被勒令退学,保住了方家安家的颜面,二则,安然既然能凭剑舞考出个二等成绩,就说明安然没有胡说八道,说不定挨家法晕厥过去后,真有神仙姐姐出手相救? 教授仙舞倒是小事,能得到仙姬的庇佑,令外孙儿免于夭折的宿命,才是桂太君最高兴的事。她一方面纵容着安然在家里练舞,另一方面又更加虔诚地吃斋念佛,乐善好施,为外孙儿广集福缘。 书院的岁考成绩出来不久,冬月月底,方太太派了下人给安然传话,叫他收拾东西,隔天搬回安府。 安然一听这话,就知道应该是原主掌掴小世子的事彻底解决了。安然不像原主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原主掌掴小世子的官司一天没有解决,就意味着他的小命有可能不保。 安然脸上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心里着实担心。要是穿越过来就挂了,那就太悲摧了。现在官司彻底解决了,安然暗中舒了口气,终于放心了。 第11章 两小无猜 纪蕴听说了安然要搬回安府的事了,一边护着安然练功,一边道:“安姑父小气得紧,上次我给太君通风报信,阻了他家法,他就把我在安府的客房撤了。以后我要再去安府,就只能住你那院里了。” 方安两家是通家之好,纪蕴本来在安府有固定的客房,就像安然回方府,就固定住在润洛轩一样。 老实说,纪蕴对这个安姑父,也没什么感情。尽管他从方阁老嘴里知道安凌墨为官清正,能力精强,素有官声。 但就凭安凌墨冷待他小姑姑和小表弟这一点,他就对安凌墨亲近不起来,因此,他也不怕在安然面前,表现出对安凌墨的不满之意。 安然哂笑道:“回头我叫问凝在院子里给你收拾一间客房就是,一个狗窝罢了,多大的事儿?我家还能少了你的客房?” “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尖牙利齿了?真不像你。”纪蕴道:“说起来,睿王府忽然松口,轻轻放过安姑父了,这事儿真奇怪。” 原主惧怕父亲,安然便很自然地对这个便宜老爹没有什么感情,随口问道:“哦,有什么奇怪的?说来听听。”安然刚练完几个动作,觉得有些累了,一边问,一边斜身歪倒在放在练功房里的贵妃榻上。 纪蕴走到安然身边,细心地拿巾子替安然擦拭脸上的汗水。安然还没缓过劲来,便侧着脸,任由纪蕴替自己擦汗,等脸上,颈上的汗擦得差不多了,安然翻个身又道:“背上。” 纪蕴便换了张干爽的巾子,伸进安然的练功衣里替安然擦汗,手一伸进去,就觉得安然的棉质里衣都被汗湿了,道:“汗湿了,换件。” -- 第17页 纪蕴说着就径直把安然的练功衣和里衣都脱了,又快手快脚地替安然把汗水抹干,换上干爽的里衣,正要再替安然穿上练功衣,忽又一顿,把衣服往墙角一扔,叫道:“连练功衣服都汗湿了,然然,练这么拼命干嘛?问凝,给你家姑娘拿件干净的练功衣来……哦,算了,拿件常服来,快该吃饭了,不练了。” 大丫头问凝就在练功房角落坐着,正拿着绣绷儿绣花,想给安然做个专门装巾帕的荷包,听了吩咐,便应着转回安然的卧房取衣服。 纪蕴又推了推安然:“别乱歪着,想躺就躺好。”等安然蠕动着身体躺好了,纪蕴扯过搭在榻上的自己的貂毛斗篷,盖在安然身上:“莫冷着了,回头叫丫头们熬碗姜糖水来喝。” 安然身上出了大量汗水,一听纪蕴提起姜糖水,就觉得口渴,道:“倒杯茶来。” 纪蕴便去屋角的茶几上倒了茶来,自己呡一口,却是冷茶,便要倒了:“叫人泡壶热茶来。” 安然道:“别倒!我练热了,喝冷茶舒服。” “大冷天的,吃冷茶对身体不好,莫要光顾着舒服。”纪蕴劝着,还是喂了安然一杯冷茶。 安然还想再要,纪蕴却不给了,道:“你要想吃点冷的东西,我那有早上刚买的茡荠,这东西生吃,消渴痹热,温中益气,还润喉清嗓,正合你吃,别喝冷茶了。陌儿,回去把那蒌子茡荠拿来。” 青陌儿正拿着几颗石子自在屋角练手劲指力和眼神准头,对着画在八尺开外墙上的**圈子弹石子儿。 青陌儿和另外一个叫青辞远的,是纪蕴的小厮。 因方阁老不放心让纪蕴长大以后单枪匹马去闯荡江湖,又知江湖险恶,怕家生子有父母家人,被那些江湖人抓去威胁,便特意去人伢子手里挑了两个无父无母又身体根骨好适于习武的孤儿,从小养在纪蕴身边,跟着纪蕴一起开蒙识字,习武练功,把他们培养成纪蕴的左膀右臂。 青陌儿听纪蕴叫他,“诺”了一声便走。 一时问凝取了常服来,安然穿上后,仍懒懒地半躺在贵妃榻上,纪蕴赶紧扯过斗篷给他搭着取暖。 少时,青陌儿取了茡荠来,问凝要接过去收拾,纪蕴拿了五六个出来,道:“你们拿去分着吃了吧,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赶明儿,我多买些,叫陌儿送过来。” 纪蕴惯会舞刀弄剑,几下就给茡荠削了皮,露出里面雪白的果肉来,分作指头大小的几块,一块一块喂给安然吃。 纪蕴看着安然慵懒地斜躺在榻上,雪白的貂毛衬着安然白里透红的小脸蛋,隐泛血色,两个滴溜溜的黑眼睛,半眯不眯,微肉的脸颊随着咀嚼,一嘟一嘟的,他一把果肉递过去,安然就张开褐粉的小嘴,等着投喂,那乖巧可爱的模样,让纪蕴的心,不知不觉被萌塌了一块。 吃了几个荸荠,安然越发慵懒得不想动,眼看着快要吃晚饭了,他也不必刻苦得这么争分夺秒,便继续斜躺在贵妃榻上歇息。 心情一松懈下来,安然更觉得身体惫乏,眼皮慢慢沉重惺松起来……毕竟是小孩子的身体,经不住折腾,一累了就想睡,瞌睡起来挡都挡不住。 纪蕴看安然要睡,忙摇他:“然然,别睡了,这辰光,快要吃饭了,你现下睡了,一会儿被摇醒了心头难受。我跟你说说话儿,混过这阵子困劲儿。” “说什么?哦,刚听你说,说睿王府那边轻易就放过老爷了,到底怎么回事?”安然不比原主不知天高地厚,他有着成年人的心智,早隐约听说睿王府为了原主打小世子的事,闹得很厉害,一直不肯善罢干休。 “为了你打小世子这事儿,听说在朝堂上,睿王和一些大臣在圣上面前吵了好几架。”纪蕴说着,见安然眼睛越眯越小,就快合上了,便推安然:“醒醒,莫要睡了。” 安然那眼睛没睁几忽儿,又要合上了。纪蕴见安然挡不住困劲头,便脱了自己外衣,也躺到榻上去,把安然抱在怀里,扯过貂毛斗篷把两人都盖住。 在斗篷下,纪蕴一边给安然捏手捏脚捏身体,一边跟他说他这官司的原委。纪蕴这么做,一则给安然煨暖和,二则给安然按揉着身体,助他松活筋骨,缓减疲劳,三则他这么一直动着,跟安然说着话,也防着安然眯着眯着就睡着了。 第12章 第一次听说番突人 原来,睿王觉得安然当众打了自家孙子,落了睿王府的颜面,当然要把罪魁祸首治个死罪,同时把方府安府一齐扳倒才算解气,便告到熙宗面前,不过,熙宗有自己的考虑,就叫朝议。 方阁老是两朝元老,还曾担任首辅,虽然致仕赋闲,但在朝上还有不少门生故旧,朝议中他们出面护着方府一边,使得朝议无结果。 睿王就告到了太后那里,这世上的父母,大约都偏疼小儿子,太后便主张拿办安然,然后把方安两府的京官以“养不教”之过,贬出洛城。 熙宗觉得太后偏心,又挑衅了自己的皇权,就跟太后僵持着不肯答应。 于是睿王调转方向去查安凌墨,一查,安凌墨居然是个清正廉洁,能力精强,素有政绩的官吏。 睿王不死心,便叫手下收集了一些安凌墨为官二十年的小过错,指使御史上书,硬把安凌墨参劾成个昏官贪官,要求熙宗抓个典型,以此为契机,整顿吏治。 -- 第18页 安然第一次听说自己的这个便宜父亲居然是一个大清官,还被睿王府这么明火执杖地诬蔑构陷,倒来了些兴趣,睡意稍退,问道:“后来呢?” 熙宗接了睿王的奏折,又叫朝议。朝堂上有许多官吏素闻安凌墨的官声,就站出来替安凌墨分辩,结果朝议又僵持了。 本来,大家都以为睿王会叫御史们再接再励,继续上本参劾安凌墨。谁知,御史们没动静了,而睿王另外上了一通奏折,保荐安凌墨为巡察使,去漠北丽川龙江一带,审查督建丽龙八城的城防工事的进度质量和费用情况。 纪蕴说完案子,道:“那个睿王殿下不但不参劾安姑父了,倒还保荐安姑父做巡察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个事,真是奇怪得紧。” 当然,这些官司内情,纪蕴都是听方阁老说的。方阁老对他收养的这个故友之孙极是尽心,很多时候会亲自指点教导。 方阁老把官司内情告诉纪蕴,并不是闲聊,而是以此作为一个事例,让纪蕴尽早了解官场内幕,并把安凌墨作为一个榜样,教导纪蕴要像安凌墨一般为官清廉。 跟后宅女眷对安凌墨大为不满不同,方阁老对这个女婿很是欣赏,对女婿的期许甚至超过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安然淡淡地“嗯”了一声道:“那就去呗。”他对便宜老爹去哪里做官,一点不关心,更没有多余的感情。 纪蕴停了停,又道:“这差事本来是个好差事……”知道安然不懂朝堂上的事,纪蕴便没具体说这差事的好处,续道:“……只是北面的番突人每到冬季,牧草枯萎,牛羊死亡,他们就要南下滋扰漠北一带的城镇,抢掠我国百姓的粮食财物和金银布匹……” 安然“啊”了一声,问:“番突人是谁?”没听说有这么个民族呀。 纪蕴回道:“就是一群生活在漠北更北面的一些游牧部落,没有立国。北方荒凉得紧,番突人野蛮得紧。” 安然没有多问,猜想应该跟历史上的匈奴人,突厥人差不多,都是生活在北方的游牧少数民族。 安然又问:“朝廷怎么不派军队去北方防守?就任由百姓被外族**践踏?” 大唐王朝还号称太平盛世,万国来朝,人家番突人年年冬天南下在家门口搞抢劫,大唐王朝也不派支军队前去驻守,给番突人以迎头痛击,这个大唐朝廷也太软弱了吧? 这样忍气吞气的时局,这样无所作为的朝堂,这算什么盛世?难道,他穿越到了一个假盛世? 纪蕴道:“朝廷正在对西北方和西南方用兵,派在东北方的兵力不够。我们跟番突人的边境长,那点兵力……唉,朝堂上的事,你不懂,也不是没派兵,就是派得少,守不住,于是圣上就批复下一笔银钱,用来修筑漠北一带的城防工事,有了城防,就可以用少量兵力抵御住番突人的南侵。” “哦。”在安然的认知里,觉得盛世,就该像大汉王朝那样“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才是,想不到穿越来的这个大唐王朝,内政如此捉襟见肘,算什么盛世? 纪蕴又道:“太公特别关心这事儿,是担心安姑父。若是这时节被派去漠北那边巡查督建城防工事,容易遭遇到南下抢掠的番突人。” 这回,安然懂了,问道:“所以,睿王的这个保荐是没安好心?” 纪蕴道:“太公私底下是这么猜测的。”他压低了声音,凑到安然耳边道:“到了北方,睿王那边若借着番突人的名义暗算安姑父,京中不会有人起疑,明着除不掉安姑父,就来暗的。” 安然很快就回过味来了:“……我不过就打了小世子几下,至于非要把我们家赶尽杀绝?”安然被震憾了,这就是活生生的,一巴掌引发的惨案。那堂堂睿王府行事,比黑-社-会还黑! 但是,这件事也让安然这个从讲究民主法制平等的世界穿越过来的人,对这个封建王朝的野蛮和特权,有了真切的认识和感受。 要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就必须遵守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不然就会被这个时代辗压成尘。 纪蕴听安然的语气里满含惊惧之意,宽解道:“然然,你也莫想得太严重了,这些只是太公暗地里的猜测,也许是太公多虑了。太公看重安姑父,自当替安姑父考虑周全。” “嗯。” 纪蕴又道:“后天大朝会,睿王举荐安姑父北上巡察督建的事就会有结果。如果圣上决定让安姑父北巡,接了旨,也得尽快起身,这都冬月底了,越来越冷,越冷路上越难走。到时候,太公会提醒安姑父小心行事。太公还说,要把青辞远派去保护安姑父,辞远已经十六了,武功好,人机灵,是时候该派他出去历练历练了。” 安然一向是个散慢的性子,听纪蕴说起朝堂上的斗争,觉得惊心动魄,着实吓了一跳。后来听纪蕴说起方阁老已经有了对策安排,安然心情又渐渐安定了下来,觉得就算天塌下来,还有外祖父外祖母顶着呢。 万幸他穿越过来的是户官宦人家,能给他足够的庇护和支持。 翌日,方太太便亲自带着下人来接安然回府。其实,安府跟方府就隔着两三条街的距离,只是方太太对自己儿子的事,事事上心,几乎事事亲力亲为,不放心假手下人。 回到安府清如院,安然便在自己院子里左瞅瞅右瞅瞅,挑了自己卧房后面的一间杂物间做为自己的练功房。选好练功房,安然便开始规划练功房里的设施。 -- 第19页 安府里的练功房,比不得方府里的那间临时的,安然知道今后自己会在练功房里消磨大把的时间,因此,绝不能简陋了。 安然便回忆着前一世自己家里那间练功房的设施,能够配备的都要配备,没有条件配备的,要创造条件配备,只有那些限于科学技术无法达到的项目,安然只得作罢。 方太太早就知道桂太君允许安然练舞的事,也听了安然编造的那个神仙姐姐传授仙舞的神话故事。 方太太已经经历过两次丧子之痛,比桂太君更加疼爱宠溺安然,安然直接就是她的命根子,对安然编造的神话故事更是宁可信其有,不敢疑其无。 安然要练仙舞,要建练功房,方太太一力支持,叫来安府里各方面的管事们,让他们听从安然的吩咐,进行房屋改造,尽力让安然满意,至于改造练功房所需资金,方太太从来不让儿子为金钱烦恼。 安然这里正忙着改建房屋,安家唯一的姑娘,辈行第六的安浅秋,听说她五姐姐回来了,便吵着让嬷嬷带着她过来看望安然。 方太太生育四哥儿时就伤了身子,偏生四哥儿又夭折了,方太太是拼了命才生下安然,之后就不能再生育了,怎么会在安然之后,还有个女孩儿排在第六呢? 第13章 异世家园 原来那时,安凌墨正在外地做地方官,方太太怀上安然后就返回方府养胎,生下安然,方太太生怕儿子又夭殇了,寸步不离地守着安然长到四岁后,她才把安然交托给两位嫂子和桂太君照料,自己前赴夫君任所,替安凌墨打理后宅内务。 在这四五年之间,安凌墨原配所生的小儿子生了病,在地方衙门里的一个粗使丫头的精心照顾下,还是未能救回。 安凌墨心头难过,再加上方太太不在身边,后宅事务无人打理,那粗使丫头就尽心帮衬着,于是安凌墨就把粗使丫头收用了。这丫头却也争气,转年就生了安浅秋。 可惜她也是个福薄的,还没见过方太太,也没被抬为姨娘就病死了。 方太太回到安凌墨身边,只好把忽然多出来的庶女带养在自己身边。方太太知道自己身体已经伤了,无法再生育,对这个已经死了亲娘的庶女倒也颇为疼爱,视如己出。 安浅秋如今年方八岁,小妮子长得比安然略圆胖一些,生得十分玉雪可爱。 安浅秋虽是庶出,但吃穿用度,基本上比照嫡女规格。安家上上下下的人也都喜欢这个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的小姑娘。 原主只比安浅秋大两年,两人年纪相近,就比较合得来,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些小孩子家的玩艺儿。 安然挨打之后被接去方府养伤,安浅秋跟着方太太去方府看望过几次安然。因安然是穿越过来的,心理年龄二十岁了,跟个八岁的小女娃,实在没什么共同语言,再嘀咕不到一块去了,就有些不大搭理这个小妹子。 安然并不是故意要冷落安浅秋,只是没兴致陪着安浅秋玩幼稚。可人家小姑娘十分敏感,逮着机会就要往安然身边腻:“五姐姐怎么把房子扒了?五姐姐要搬走了吗?”说着,眼里就蓄起了泪水,觉得五姐姐不要她了。 “不搬,就是把房子拆了重新修一修,等我修好了,你来看看,有趣得紧。”安然诱哄道:“不过,你得叫我五哥哥,我才让你看。我是男的,男的要喊哥。” 安浅秋看着安然,眨巴着眼睛,水盈盈的:“可是,大家都要我喊你五姐姐呢。” 安然正想着忽悠安浅秋改口喊他哥哥,不远处密切关注着安然一举一动的方太太冷声吩咐道:“送秋姐儿回房去!” 安浅秋被方太太突如其来的冷声吩咐,当场就吓哭了,只她不敢哭出声来,望着安然,眼泪无声地狂飙,那样子实在楚楚可怜。跟着她的嬷嬷不敢担搁,抱起安浅秋行礼而退。 安浅秋一走,方太太几步走到安然面前,质问:“你怎么能让秋姐儿喊你哥?不想活了?!”那严厉的表情,紧张的态度,显示出她对安然的称呼问题非常看重,把称呼跟安然的生死紧密连接在一起。 当着满院子的下人,安然不好多说,他又赶着改造练功房,敷衍道:“我逗秋妹妹玩儿呢。” 方太太的脸色半点不见松懈,态度冷硬地告诫安然:“这种事,你也敢拿来逗她玩?!她要敢喊你一声哥,看我不废了她!你想她好好的,就别拿这事糊弄她!” 她虽是疼爱这个庶女,可也无法跟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相比。在她眼里,再没有比安然的性命更重要的事情了。 安然相信方太太说得出,做得到,纠正自己女性称呼和换回男装这个问题的艰难程度,显然超过他的预期,从方太太的执拗程度来看,她应该是这两个问题的最大BOSS,攻克了她,其他人就好办了。 安然赶紧点头:“诺!” 见儿子乖巧地点头应诺,方太太的神情和态度才渐渐缓和了下来,劝道:“我知道,这么称呼,是委屈了你,这些年你活得憋屈,要等你十五岁才能改回来,你且忍耐些,还有五年就好了。你不要以为你长大了,就掉以轻心,你既生成这样的命数,就要认命,千万不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然然,娘就只得你一个儿子,你若不想娘白发人送黑发人……不,你若出了什么意外,娘也活不下去,想让娘好好的,你就要乖乖的。你答允娘,啊?” -- 第20页 方太太说着说着,语气便伤感了起来,安然听着也动了感情,叫道:“孩儿晓得了,不闹了。孩儿还好好的呢,你莫伤心了。” 得了安然的承诺,方太太的神情和态度越加缓和,轻轻捏了捏安然的脸蛋儿,看安然把一张小脸皱起来,那小模样萌得她心都化了,她满含慈爱地笑道:“去忙你的吧,管事们还等着呢。” 这种神情的方太太,才是安然常见的慈母形象。 其实,安然穿越过来,这么快就认同了这个时代,进入原主身体,自觉自愿地承担起原主的感情和责任,很快融入安家方家这两个家庭,并把原主的亲人认定为自己的亲人,没有产生隔阂,有很大一个因素,就是方太太。 因为,方太太的音容笑貌几乎跟安然穿越前的母亲安妈妈长得一模一样! 安妈妈既是安然的母亲,也是安然演艺事业的经纪人。安然对母亲依赖极深,依恋极深。然而,在穿越之前,安妈妈在安然十九岁那年因车祸离世了。 母亲的骤然离世,给安然沉重的打击,安然整个人顿时消沉了下去,陷入长久的,对母亲的思念和愐怀中,演艺事业也陷于停顿。那时的安然,感觉仿佛天塌了一般。 穿越过来,从晕厥中清醒过来,一眼看见长得跟自己母亲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连声音都差不多的方太太,安然只觉得他对母亲的思念追忆,在这个异时空开花结果了。 安然挣扎着扑进方太太怀里,委屈地嚎啕大哭,一瞬间认定:方太太就是他的母亲!没有隔着时空,没有隔着身体,没有隔着灵魂,方太太就是他的亲亲娘亲,他就是方太太的亲亲儿子! 那一瞬间,让安然觉得,他不是穿越过来,而是穿越回来,他是一个在异世流浪的游子,搭着穿越的快车,终于回到了有慈母守望的家门。 安然被桂太君接到方府养伤,两府离得近,方太太基本上天天都会来看望安然,陪安然说话,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方太太的关爱,也迅速消解了安然对这个时代和原主家人的疏离感和陌生感,对他们产生了真正的血浓于水的亲情。 再次拥有了母亲和全新的家人,让安然顿时走出了人生的低谷,又重新振作了起来,重新拾起了自己的歌舞梦想。 方太太回头又嘱咐府里的管事要听安然指挥吩咐,便转身离开了,她掌着安府中馈,要管的事还多,不能一直守在安然身边。 安然其实并不懂得房屋具体该怎么改造,他只是跟管事们描述房屋该有什么样的设施和功能,叫管事们自己想办法达成他的要求。 这个时代的科学技术跟穿越前相比,差得太远了,安然说得口吐白沫,往往管事们还不能领会,对安然嘴里蹦出来的新鲜词,也一脸茫然。 安然正说得起劲,安凌墨的贴身小厮清儿飞跑进来:“五姑娘,老爷请你去书房。” “……!”安然瞪着清儿,瞬间收声。 他对老爷的书房,有心理阴影啊。 原主就死在书房里,而他一个穿越过来的人,也经历了生平第一场板子的洗礼,屁股开花的感觉,他一辈子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清儿看着瞬间石化的安然,催命似地说道:“五姑娘,老爷叫你这就去呢。” 第14章 拜帖 老爷相召,安然再是心头犯怵,也不能不去。求助似地在各位管事们脸上扫过,见他们都一脸恭谨之色,只好认命地跟着清儿往外面走。 问凝跟在安然身边,把安然的神色看在眼里,她素知小主子心头惧怕老爷,可她一个小丫头,能做什么呢? 犹豫了一下,问凝忙去找到安然的贴身小厮凡一和木尘两个:“阿一,阿尘,我看见老爷身边的清儿把姑娘叫走了,说老爷有请。你们两个快跟过去看着,若有什么事,赶紧去通禀太太。”这安府里,只有太太能跟老爷叫板。 安然身边的这两厮两婢,其实都是方府的家生子。是当年方太太要赴安凌墨任所,临离开前,精心挑选出来服侍陪伴安然的,清一水比安然大两岁。 两厮管外院跑腿,两婢管后宅起居,两厮两婢各有分工,大家各自做好自己份内之事,谁也支使不动谁。 要说,两厮两婢虽是跟安然一起长大的,但毕竟是主仆,安然还是个瞎折腾、窝里横、不懂事、不体恤下人、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小主子,彼此间并没有多少情份。 一直以来,两厮两婢也都觉得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就足够了,对安然的事没有多上心,多体贴。 可小主子自从挨了打后,问凝就觉得小主子变得不一样了,她跟安然之间存在着的,如天堑一般的主仆隔阂,不知不觉间消散了,她会感觉到安然的害怕,然后,会不由自主地替安然担心,怕他出事。 凡一和木尘两个趁着空闲,在玩弹石子儿,正在兴头上,听问凝叫他们去跟着安然,就有些不高兴:“要去你去,姑娘都没有叫我们哩。” 问凝跑来使唤两厮,实在是越矩了,管到了她管不着的地方,两厮当然毫不客气地回绝了。 问凝急了,道:“我是女的,怎么去外院?刚姑娘被老爷的小厮叫走,脸色不好,我怕有事,你们快去吧。这些破石头儿放着回来再玩。” 凡一正处劣势,被个小丫头跑来支使他们跑腿,心头又烦又急:“去见老爷,能有什么事?不去,丑人多作怪!” -- 第21页 木尘也道:“阿凝,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言下之言,指派小厮跟随跑腿的事,不是问凝小丫头能管的。 问凝见喊不动两人,心头着急,又有点来气了,叫嚷道:“上次老爷要打姑娘家法,你们就没跟着!这事儿你们这么快就忘了?”要是有人跟着,见势不对就去通禀方太太,安然哪会被打得那么惨? 等方太太得到消息赶过去,安然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昏死过去了。等纪蕴得到消息赶过去,一看方太太拦不住安凌墨,就赶紧跑去方府报信,搬来了桂太君。 凡一趴在地上专心瞄准,木尘说道:“你放心,老爷刚打了姑娘一回,断不会这么快就来 第二回 。” 这么没心没肺的话,把问凝气得泪花儿直在眼眶里打转,她走上去几脚就把地上的石头儿踢得乱飞,叫道:“不去就不去!若是姑娘有个好歹,我定到太太面前告你们的状!” 凡一和木尘两个看着问凝转身离去的背影,凡一道:“看不出来,这丫头脾气还不小哩!” 木尘道:“咱们要不要去跟着姑娘啊?” 被搅了局,凡一想了想,道:“去吧,莫真出了什么事,让小丫头去太太面前说嘴就不好了。”小主子这段时间对他们变好了很多,他们也不是没有感觉的。 安凌墨的书房布置得古香古色,四壁全是放满书藉的书橱,又用陈设着古玩的多宝格把书房隔断成三个相对独立的空间。 这三个空间,最外面一个用来会客,中间一个放着书案,用来处理公务或文书往来,间或即兴创作一下书法艺术,最里面那间放着一榻一几,几上放着精致的官窑细瓷,用来品茗和小憩。 单看安凌墨的书房,就知道他是个既博学多才,又有闲情雅致之人。 上一次,原主就是被安凌墨派个小厮叫过来,刚进书房便被按倒在地,堵了嘴,扒了裤子,一顿家法,打得皮开肉绽,当场死亡。安然一走进当时的案发现场,就觉得有些心惊肉跳屁股疼。 安凌墨坐在中间隔间的书案前,安然先抬眼瞅了瞅书房,没看见类似家法的棍棒,心头稍安,硬着头皮上前向安凌墨见礼,双手叠握,右脚后撤一小步,盈盈一福,道:“孩儿见过老爷。” 原主在方太太的淫威下,只得乖乖自称“女儿”,安然不想用女性自称,便使用个分不出男女的“孩儿”来自称。 这还是穿越过来的安然,第一次见到这个便宜老爹。安然还没直起身来,就听得头顶上,安凌墨重重“哼”了一声,随即,“啪”地一下,有什么东西砸到他的脑袋上。 有了前一次的阴影,头袋被砸,安然被吓得直往后退,一直被身后的书橱顶住身形,才没有再退。 安然略一定神,才发现原来安凌墨只是把一叠花笺纸猛地摔砸在自己头顶上,并不疼,就是被吓得厉害,不但小心肝呯呯乱跳,连小手儿都在打哆嗦。 原主这小身体,对安凌墨的本能反应太强烈了。安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一切动作全是原主小身体的下意识。 安然背靠着书橱,勉力支撑着,两只脚才没有软倒,只这一瞬间,安然便有种死里逃生的错觉。 安凌墨坐在书案后,道:“孽障!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咱们安家,还要不要脸了?!你一回来,门房就接了这么些名帖,你还回来干什么?!”冷洌的声音中隐挟怒气。 安然一听安凌墨骂自己孽障,感觉就不妙了:自己在方府养伤,除了去参加了一次书院岁考之外,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事都没干过,怎么又惹到安凌墨了? 安然磨磨蹭蹭地把散了一地的花笺纸捡了几张,拿起来看,一看,又惊奇了:这些花笺纸全都是其他人投递到安府的名帖。 准备去别人家拜访,或者邀请别人来自己家作客,再或者邀请别人跟自己同去某处作客游玩,都需要事先投递名帖,以示尊重,在得到对方的应诺之后方可成行。 安凌墨是官场中人,接到别人投递来的名帖,没什么可奇怪的,安然奇怪的是,这些名帖,居然全是投给自己的,或者说,是冲着自己来的。 安然把地上的名帖捡起来,匆匆看了一下,这些名帖,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想来安府拜会,一类是邀请去自己府上作客。 这两大类,又各自分为两小类,一类是直接拜访邀请安然,把安凌墨丢开,一类是拜访邀请安凌墨,然后加上一句,请带上五公子。 派名帖的人家基本上都是洛城里的高官勋贵人家,其中还有两家是正三品大臣,但是名帖并不是当家人发的,是高官勋贵人家的公子少爷们借着自家父亲的名头发出来的名帖。 安然低声道:“这些人,孩儿都不认识。”这些人莫明其妙下帖子来拜访他干什么?他只不过一个十岁顽童而已,这些人莫不是吃饱了撑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怂作者:下面有请小安安的渣爹安凌墨先生出场,大家欢迎~~~ 安凌墨:我不渣。 怂作者:不,你就是渣。 安凌墨:我不渣。 怂作者:不,你渣的。 安凌墨:我不渣。 怂作者:你儿子都觉得你渣。 安凌墨:我不渣。 怂作者:你太太也觉得你渣…… -- 第22页 安凌墨(暴起状):操!你要再敢说一个渣字,看我家法伺候! 第15章 养不教,父之过 安凌墨“哼”地一声,重重坐回书案后,道:“你是不认识他们,他们可都是慕名而来呀!” 安然懵了:“慕什么名?” 安凌墨又是重重“哼”了一声,声音越发冷洌:“慕什么名?!慕你安五公子能做剑器乐舞,能唱高雅俚歌啊!书院岁考一歌一舞,你安五公子可是名动京都,都传你舞姿倾城倾国,声若黄鹂初啼,能载歌载舞,比那勾栏乐坊的头牌还令人垂涎三尺!” 安然懵圈了,他躲在方府一心练舞,完全不知道洛城里的这些传闻。 只是安然早料到安凌墨听见自己在书院中用舞蹈应考,必会大怒,便低低地分辩道:“孩儿想着,今年若是再考个三等,被书院勒令退学,咱们家还有姥爷家,面子上须不好看。孩儿就央求阿蕴教了些剑法,变化了一下,充做剑器舞去考核了。想是夫子怜我年纪幼小,并非朽木顽石,尚可教导,便照顾了个二等成绩,万幸没有让老爷丢脸。” 安然没敢直接跟安凌墨提仙姬授舞这茬,一则,安凌墨不比桂太君好胡弄,二则,打人的就是安凌墨,他这么一说,仿佛是指责安凌墨打错了一般。 大约是原主留下来的阴影,安然愣是没敢当面捋安凌墨的虎须。 一提起学业,安凌墨的气更不打一处来:“你现在晓得怕我丢脸了?早干嘛去了?我们安家,诗书传家,你哥哥也是每年都考一等,你但凡用心一些,不懂之处多向你哥哥请教,何至于年年都考三等?总是你这孽障生性顽劣惫懒,不思上进,仕途经济,科举文章不好好钻研精进,专爱弄些旁门左道的勾当,拈花惹草,招蜂引蝶。现在好了,整个洛城都知道,我们安家,出了个比勾栏头牌还头牌的五公子!” 说到激愤之处,安凌墨隔着书案,一探身,一把抢过安然拿在手里的名帖,重重拍回书案上:“只是学了几下剑法,上考台去乱舞几下,就招蜂引蝶到这等地步,可见,你就是天生的妖魅惑乱的下贱胚子!”招惹的还全是比自己官大几级的高官家的公子少爷! 安然:“……”世上哪有父亲这么辱骂自己儿子的?他真想问问,原主是不是安凌墨亲生的? 安凌墨继续斥责道:“你说你,岁考考不好,退学就是,养不教,父之过,退学虽然丢脸,为父也认了,总是为父平素疏于对你管教,是为父的错,为父已经给你在林州找了家治学严谨,学风端方的书院。为父什么时候需要你靠这些旁门左道在书院岁考里混个二等成绩了?用这么下作的手段留在书院里,你以为你就是替为父长脸了?!” 安凌墨猛然回掌抽了自己的脸一下,抖声道:“你是在打为父的脸呀,是在打为父的脸呀!”又抖着手,指向安然:“我们安家,书香门第,礼仪传家,竟然出了个比勾栏头牌还头牌的孽障,把安家的脸都丢光了!” 安然愣愣地看着安凌墨,见安凌墨如此气愤羞愧,安然却完全不能理解,也完全没有一点做错了事的愧疚。 他是穿越人士,自然有一些观念和想法跟这个时代不同,大家喜欢看自己跳舞,他一点不觉得可耻,对“比勾栏的头牌还头牌”的说法,在安然的理解,是别人称赞他的歌舞比头牌还好,他一个十岁小正太,当然不可能是说他比头牌更风骚,硬要相比,也是比头牌更乖萌。 安然甚至有点走神,看安凌墨对歌舞演艺的态度这么抵触轻贱,他想在安府练舞,只怕千难万难,这可如何是好? 如果说桂太君是方府副本里的BOSS,安凌墨就是安府副本里的BOSS,只有拿下安凌墨,安然在安家的舞蹈副本才能通关。 关键,安凌墨这个BOSS战力MAX,不好攻克呀!攻克桂太君和攻克安凌墨的难度,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安凌墨骂了这么大一篇话,喘两口气,指着名帖又骂:“你以为这些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少爷降尊纡贵派这些名帖,前来拜访你,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就是为了看你唱歌跳舞!” 安然又不解了:“那就跳呗。”本来舞蹈编排出来,就是要跳出来给人看的。这些人既然慕名而来,他也不吝啬一舞,说不定其中还有舞蹈同好,可以交流交流。 人家投了名帖,想看自己跳舞,不是粉丝就是同好,怎么在安凌墨这里,就被贬为狂蜂浪蝶了?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甘心堕落?”安凌墨几乎是怒吼出来:“他们想看你跳舞,是因为勾栏乐坊的歌伎舞伎他们看腻了,玩腻了,这是要把你当个歌伎舞伎来取乐子!我安家的清正家风呀,都被你这个孽障败坏了!我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孽障来?为父都没脸去见安家的列祖列宗了!” 想到自己教出个败坏门风的儿子,安凌墨心头又气又愧,眼睛都湿润了,训完安然,又反手抽了自己两耳光。他是真的痛心自责,觉得没有教好儿子,愧对安家列祖列宗。 安然觉得跟安凌墨完全不是一个脑回路,人家想看自己跳个舞,怎么就是把自己当歌伎舞伎玩弄了?安凌墨怎么就知道别人的想法了?想了想,便道:“名帖上只说来拜访咱们,或是请咱们去作客,没别的意思。” 安凌墨觉得自己要被安然气得冒烟了,忍不住骂道:“老子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蠢笨的孽障来?他们那些龌龊心思,会明明白白写到名帖上?” -- 第23页 “既然他们名帖上什么都没写,老爷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听安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顶撞自己,还拐着弯子骂自己小人,安凌墨心头的怒火更是蹭蹭往上冒:“那你说说,你个十岁的小孩子,还不学无术,有什么值得别人来拜访你的?” “所以说啊,那些投名帖来的,说不定人家也就只是想看我唱个歌,跳个舞罢了,是老爷想多了。”安然自己心地清澈明净,心思单纯赤诚,以己度人,便觉得这世上之人,都像他一般的心地清澈明净,他从不恶意猜度别人,自然也觉得别人对自己没有恶意。 安凌墨一口气哽在心头,不上不下好不难受!他怎么就教导不明白呢?这么些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少爷们会无所企图地跑来拜访他个小孩子?谁会这么无聊? 这么明显的事,自己儿子怎么就想不明白?生了一副聪明脸孔,那脑子里装的是不是豆腐渣?安凌墨怒气上涌,讲不清楚,抬手就朝安然扇过去。 安凌墨一抬手,才觉得安然似乎有点高,只比坐着的自己略矮,同时安然距离自己也有点远,中间隔着张书案,安凌墨略略一顿,喝道:“孽障,你怎么还站着?” 以前安凌墨只要说话声音大一点,脸色严厉一点,安然早就吓得跪倒在地上了,为什么今天还直挺挺地站着? 安然听安凌墨问自己为什么还站着,便拿眼在书房里溜了一下,只有外间隔断有四张会客用的椅子,道:“哦,我去搬张椅子来坐。” 自己正在教训安然呢,安然还想在自己跟前落坐?!安凌墨被安然这句话气得七窍生烟,暴喝道:“跪下!” 然而,安凌墨想象中安然应声而跪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安然还是直挺挺地站着,问:“为什么要跪?” 第16章 孽障,有种别跑 为什么要跪?在安凌墨眼里,安然可跪之错多了去了,再说,父亲喊跪,做儿子的就应该立即跪下,哪里还要问个为什么? 这就是父权!是这个时代赋予父亲对孩子们的特权。 父亲在儿子面前具有绝对的权威。可是,安然显然连这一点都要质疑,安凌墨一瞬间被气得失去了理智,从书案后冲过去,对着安然就一巴掌扇了过去。 安然可不是原主,更不会杵在原地等着迎接巴掌,见安凌墨抬手气势汹汹地扇向自己,他便一猫腰,从安凌墨的臂弯下钻了过去。 安凌墨一掌扇空,心头更是激怒异常,回掌又朝安然扇过去:“孽障,你还敢躲!” 安然经过这二三十天的练舞,身体只比以前略健壮了些,身手明显比以前敏捷了许多,便在书房中间隔断里,绕着那张书案钻来钻去,灵活地躲闪安凌墨的捉拿,口里还劝道:“老爷,君子动口不动手。” “老子是你老子,看老子不打死你个孽障!”安凌墨不顾风度地一边骂着,一边追打安然:你个孽障,还敢说你老子不是君子?! 可是,安凌墨从未熬练过的身体,在追打中显得十分笨拙,几个回合都没抓到打到安然,很快就把安凌墨累得气喘吁吁,只得坐回到书案前喘气,瞪着安然,发出最后通谍:“孽障,有种别跑!” 眼看着要挨打,还不跑?不跑才是傻的!安然保持着随时准备落跑的姿势,回嘴道:“老爷,有种莫要动手!”他完全忘了这是大唐王朝,这一句就跟火上浇油似的。 果然,安然这一句顶撞,只把安凌墨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觉得安然这个孽障越发的无法无天了,连个打都不肯乖乖的挨,简直无视他父亲的权威,他今儿必须得好好教训这个孽障!必须打出父亲的权威来! 等安凌墨拍打着胸口,把气喘得稍略均匀一些了,便叫道:“赵三喜,拿家法来!拿绳子来……” 守在门外的下人还没反应过来,安然就已经反应过来了:他又把安凌墨给惹毛了。 家法那东西,安然可不想再挨第二茬,趁着赵三喜嘴里答应着,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安然飞快地逃往书房外,一出了书房便往安凌墨的院子外面冲,一边冲一边尖叫:“救命呀,老爷要杀人了!” 安凌墨院子里的下人都没见过这阵仗,或者说,大家都没经历过小公子不乖乖等着挨训挨打,还往外逃窜,一边逃还一边喊救命这样的事,一时大家都懵了,都没有动作,就傻傻地看着安然高喊着往外逃跑。 就在安然即将逃出安凌墨的院子,一头撞在一个人的怀里。 这人的怀抱极是柔软温暖,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安然很熟悉这样的怀抱和这样的香味,一头便埋了进去,委屈的泪水一瞬间就涌了出来,哭道:“娘,老爷又要打我家法!”然后还强调一句:“我什么错都没有!” 方太太一看儿子投进自己怀里,哭得那叫一个委屈难过,整张小脸儿都皱巴成一团,没几下就哭抽抽了,顿时心疼得不行,弯腰把安然抱了起来,宽慰道:“莫哭莫哭,有事儿慢慢说,娘给你作主。” 安凌墨见安然逃跑了出去,心下愣神了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来。这时代,父亲要教训儿子,儿子都只得跪在地上乖乖等着挨打的份,最多不过磕头求饶罢了,万万没有敢逃跑的。这一逃,就是挑衅父亲的权威。 安然居然敢逃跑,还一路跑一路嚷,真没把他这个父亲的威严放在眼里,安凌墨心头的怒火腾腾燃烧,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生气过! -- 第24页 安凌墨追出书房,正好看见方太太把安然抱了起来,他在一院子的奴仆下人面前,霎间就恢复了理智,强压下心头的怒气,站在书房门口,远远看着在院子门口母慈子孝的两个人,冷冷开口讥讽道:“多大的人了?还跟太太撒娇!你当你还在吃奶呢!” 安然把头埋在方太太肩头的披锦里,只当没听见。只要母亲在,就一切都有母亲给他撑腰,有妈的孩子是一块宝。 安然觉得穿越过来,重新获得亲娘的爱护和庇佑,是他最珍贵的心灵慰籍,也是他穿越一场,最大的幸运和收获。 方太太抱着安然往院子里走,含笑道:“老爷快别凶他了,看把然娘吓得的。” 安凌墨想着安然在自己面前,直挺挺地站着,跟自己一句顶一句的,哪是此刻团着身子蜷在方太太怀里的乖巧模样? 安凌墨强忍下去的怒气不禁又腾了起来,喝道:“还不快滚下来?多大的人了,还往太太身上乱窜,成什么样子?” 这个时代七岁男女分席,也就是到了男女有别的年龄。安然再是当做女孩儿抚养,也该有几分男孩子的自觉,哪有十岁的男孩子还往自己母亲身上窜的理? 安凌墨觉得都怪方太太太过疼惜娇纵这个儿子了,才惯得安然没大没小,男女不分,不知避讳,没点礼数教养,日常生活举止,更是没点正形。 一想到安然的教养和学业,安凌墨就觉得脑门痛,安然是他的儿子,跟着他姓安,他虽不喜欢这个儿子,可也没有对安然放任自流。 只是他一管教,方太太就要护着,偏他又不好太驳方太太的情面,结果,管教一次,就跟方太太吵一场。 安然没把母子关系纳入男女有别的范围,但是方太太是清楚这些规矩的,听了丈夫的叱责,便作势要把安然放下来。 安然哪里舍得离开母亲的怀抱,反倒张手搂住方太太的头颈,小身体更紧地贴在方太太心口,又扭两扭,在方太太耳边边抽边哭,撒娇道:“我不下去,就不下去!” 此时的安然,完全把自己当成个十岁的孩童,他就是方太太的儿子,他要赖在方太太身上,是出自儿子对母亲的依恋,诚挚纯净,没有一丝杂念。 方太太只得抱着安然往书房里走,一边走一边吩咐道:“三喜,去给老爷沏盏茶来,消消气。”又吩咐院子里和自己带人的下人都退下,该干嘛干嘛去。 方太太进了书房,在外间隔断的椅子上坐下,替安然把眼泪鼻涕都擦干净了,才把仍在抽咽的安然放回地上,站在自己身边。 安凌墨看着母子互动,也不作声,就在旁边坐着,只颦着眉头,眼神极是复杂,有几分凶狠,有几分恼怒,又有点怜悯…… 直到下人端了茶进来退下后,安凌墨跟方太太各自喝了口茶,方太太听见安凌墨舒了口气出来,才叫了一声:“老爷。” 跟着,方太太喉间忽然就哽咽了:“我年轻时不懂事,只觉得喜欢的便要得到,行事任性,自己想怎么着,便要怎么着,以至于让老爷心头生了许多不痛快,这些都是我的过错,但错不及子女。我既已经跟了老爷,自然跟老爷同进同退,断不会对老爷有二心……” 说到这里,安凌墨淡淡地打断道:“都是以前的事了,太太无须再提。” 方太太是方阁老的幺女,被养得娇纵任性,偶然看见新科进士们打马游街,她一眼就看中了其中第八名寒门丧妻士子,觉得自己慧眼识珠,不顾前妻留下两子,吵闹着非要嫁给安凌墨做继室。 第17章 抢夺教养权 婚后,方太太性子强,仗着自己身份高,凡事总想压丈夫一头,惹了许多不快。再加上安凌墨对结发亡妻念念不忘,对方太太不上心,每每争吵,懒待跟方太太解释修好,渐渐冰冷了方太太对丈夫的一腔爱慕,以至于夫妻感情越处越疏离冷淡。 方太太续道:“……我膝下就只得这一个孩儿,他再是顽劣,也求老爷看在我辛辛苦苦二十年为你主持中馈,不曾苛待过大公子,一心助你仕途通顺的份上,且对然娘手下容情些。他还小,不懂事,若是好好教导,他总会听话的。我素日冷眼瞧着,然娘虽然顽劣了些,也脱不过小孩子家家的打闹,心地还是良善纯净的,并非有什么大奸大恶,不可饶赦的罪过,求老爷不要再轻动家法,然娘挨那一次,就是死里逃生了,哪里还经得住第二次?” 方太太说着,捅了捅安然,道:“跪下。”安凌墨喊安然跪下,安然直挺挺地站着,非要问个为什么,但方太太一喊跪下,安然想都没想就跪下了。 方太太又道:“跟你父亲认个错,求你父亲看顾你些。” 安然不觉得自己有错,但听了方太太的话,还是乖乖地低头说道:“老爷,孩儿错了,求老爷原宥则个。”自然,安然这话说得极是敷衍,完全听不出认错的诚意。 等安然低声认了错,方太太也起身跟着朝安凌墨跪了下去,泣道:“求老爷饶了然娘罢……” 其实,安凌墨今天并没有打算要对动家法,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少爷为了一睹安然舞姿,送来名帖,虽然让安凌墨觉得脸上无光又难以应付,可毕竟也不全是安然的错。 安凌墨只是打算借此机会好生教导教导安然,收了安然的心,从此跟大公子一样,好好读书,努力上进,将来也好科举入仕。 -- 第25页 只是安然居然有胆子跟他顶嘴,且一句顶一句,句句不退让,这才一步步把安凌墨顶得恼羞成怒,说服教育不成,被气得狠了,便忍不住想动手。 偏偏安凌墨想动手打人,居然还打不到安然,这一下,更是火上浇油。安凌墨为了维护自己做父亲的威严,只好请家法。 气头上,安凌墨只想着,必须要把安然敢于藐视父权的歪风邪气打压下去,不然,以后他做为父亲的威严何存? 这会儿安凌墨被方太太一席话说得气消了,也觉得自己气头上便想对安然动家法的做法过份了,正如方太太说的那样,安然也就是小孩子的顽皮胡闹,并没有什么大奸大恶的罪过,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请家法? 安凌墨也觉得自己是被气昏头了,因此,他见方太太下跪,便赶紧上前一步,想扶起方太太,阻她下跪,道:“太太快请起,今日这事,是我鲁莽了……” 方太太却是稳稳地跪在地上,不肯起来,道:“我今一跪,还有一事相求老爷,求老爷等我把话说完。” “起来说罢。” 方太太不肯,仍是跪着说道:“我今索性把话挑明了说,我年少不懂事,才会把安家闹成现今这个大家心头都不痛快的局面,老爷心里只装着大公子,不待见我们母子,我心头都清楚,这原是我自找的,不怨谁……” 安凌墨很想分辩一句,可是他竟不知该如何分辩,安家表面和睦,内里矛盾重重。造成这样的局面,也并不是方太太一个人的错。 安凌墨跟发妻贺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发妻亡故后,他本无意再娶,谁知方太太却执意相嫁。 因为迎娶时就没有存多少真心,成亲后,随方太太闹腾,安凌墨从来没有想过要消除彼此间的矛盾,只虚予应付。 结褵二十年来,积累下无数的矛盾和误会,只是大家都刻意回避,不去碰触。可是,这些矛盾就是埋在心里的刺,刺得彼此疏离陌生。 安凌墨一时分辩不出来,方太太已经说了下去:“老爷既然不待见然娘,然娘又是个顽劣的性子,惹得老爷三天两头生气,一气便要动家法,且不说然娘挨不挨得住,若是老爷气出个好歹来,我们母子还可以依靠方家,却叫大公子依靠谁去?” 原配贺氏本来留下两子,谁知二公子竟也夭折了,安凌墨便格外疼惜大公子安靖越。偏生大公子又是个争气的,乖巧孝顺不说,学业功课也是出挑的,在漱玉书院里,年年都考在一等。 然而,后娘跟继子,就是天生的不对付。大公子表面上敬着方太太,骨子里从不试图跟方太太和方家人亲近。 安凌墨如果此时离世,最担心的,最放不下的人,自然就是这位大公子。方太太一下子就抓住了安凌墨心头的痛楚。 方太太先轻轻捅了安凌墨心窝子一刀,又说道:“……因此,我便想,不如老爷放开手,让我来管教然娘吧:一则老爷乐得个眼前清净,省得天天为这孽障生气;二则我也不会因为然娘的事,时常同老爷呕气争执;三则老爷不直接管教然娘,也减淡些他的惧怕,父子间还能亲近些。如此,岂不是三全其美?” 对儿子的教养问题上,一般后宅妇人就只管“养”这一块,“教”便由父亲负责,该怎么教导儿子成才,后宅妇人没资格也没法子置啄。而女儿的教养,就全权交给后宅妇人,反正女子无才便是德,并不需要女儿有什么才。 安凌墨听了,觉得方太太有点像在跟自己抢儿子,顿时便松开了去扶方太太的手,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问:“你想让我丢手不管,你来教导然娘?”他再不喜欢安然,可安然毕竟姓安,是他安家的孩子。 方太太知道自己没资格教导安然,便把姿态放得更低了:“老爷管教然娘是正理,我只是让老爷少管一些,把然娘的琐事杂事交给我来管,老爷眼不见为净,只要眼瞅着然娘没有大的行差踏错就行了,不必像现在这样,事事操心。老爷也可以省出些精力来,处理政务公事。” “呵,就凭太太,太太也能教导然娘成才?”自古慈母多败儿,就凭方太太把安然宠溺得无法无天的作派,安凌墨就不相信方太太能把安然教育成才。 方太太又朝安凌墨磕了一个头,说道:“我就这一个孩子,原没指望他有多大出息,就想着他能一直平平安安活在我身边就行了。光大安氏门楣的事,老爷还可以指望大公子。然娘反正是个不成器的,求老爷松一松手,莫要逼着然娘成才,我只期望他能够长大成人就好了。”她说着说着,那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听方太太这话的意思,竟是只要能把安然养大就心满意足了,安凌墨心下自然不甚乐意,他安家的孩子怎么能这么没有追求呢? 安凌墨轻哼道:“有太太这么教导孩子的?!等将来他长大了,文不通笔墨,武不懂刀剑,身无一技之长,拿什么养家糊口?用什么安身立命?你就让他一辈子浑浑噩噩,混吃等死?我安家没有这样无用的子孙!” 方太太又道:“我知道,老爷盼着然娘成才,是老爷为然娘好。可是,凡事也当量力而行,然娘跟大公子一起入学,大公子年年品学兼优,考在一等,可眼瞧着然娘就是个不爱读书的,老爷若硬要逼着他读书上进,少不得要镇日为他生气,这且不说,倘或把然娘逼出个好歹来,老爷……你叫我可怎么活得下去?” -- 第26页 方太太跪着膝行两步,磕了两个头,攀着安凌墨的腿,说道:“……然娘的命数那样乖舛,我不敢抱多大的希望,就只求他能平平安安长大,换回男装,娶妻生子。至于说到养家糊口,凭咱们这样的人家,就算然娘一事无所,只会游手好闲,还怕短少了他的吃穿用度?方府几个表哥也会养着他,他若没本事挣钱,不挣也罢。” 安凌墨一时沉默未语,他觉得方太太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首先一个,安然就不是个读书的料,如果有心上进,或稍有天分,也不至于年年考三等了; 其次,安然确实不需要挣钱养家糊口,安家底蕴尚浅,可方家根基深厚,还怕养不活一个侄儿? 再者,安然活得沉重,不但替他两个早夭的哥哥活着,方太太也无法再承受一次丧子之痛,安然身上承载着四条生命。 所以,方太太才不敢对安然抱太高的期望,只求安然能够平安长大成人。 “安然”这个名字,是方太太执意所取,很没有内涵,却承载了方太太对安然所有的期望。 方太太见安凌墨不说话,推了推他,泣道:“老爷,这么些年,我不曾求过你什么。求老爷看在……看在我那早去的三哥儿和四哥儿的面上,松松手,把然娘放给我来管教,我虽不能教他成才,却也绝不会让他学坏了。给个机会,让然娘长大成人……如此,就是老爷可怜我了。”说到后面,方太太悲不可抑,哭得泣不成声。 安然跪在方太太身边,对方太太的悲伤,感同身受,也哭得泪流满面。 第18章 纨绔预备役 提起早夭的两个孩子,安凌墨心头也不禁有些凄然。那毕竟也是他的孩子,身上流着他的血脉,他也曾对他们寄予了满腔期望和祝福。 三哥儿因方太太没有怀足月,生下来半年就去了,方太太抱着襁褓,久久不肯撒手。 四哥儿长到了一岁多,本来粉雪可爱,岂料一场伤寒也匆匆去了,方太太守着那小小的身体,哭得肝肠寸断,人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整日郁郁寡欢,心灰意冷,好像行将就木了一般。 安凌墨即便对方太太没有多少感情,瞧着也十分不忍,直到方太太怀上了安然,仿佛才又活了过来。 安凌墨听方太太求他看在两个早夭的儿子面上,放手不要再管教安然成才了,他心头也觉得难过。 他膝下本来应该有五个儿子的,却只有长子和幼子活下来了。他已经这把年纪了,也就只得二子一女了,不可能再有别的孩子。 关键若是真把安然逼出个好歹来,他最多伤心难过一场,但方太太肯定受不住这个打击,肯定活不下去。 上一次的家法,显然给了方太太沉重的打击和剧烈的震动,她是真的害怕再发生一次家法,害怕家法要了安然的命,她甚至都不放心把安然交给自己管教了。 安凌墨猜想,方太太这番话说得有理有节,有可能并不是今儿又碰到自己要动家法,一时兴起而说,只怕早就盘算好了,就等一个时机。 可是,纵然方太太成心这般算计,连早夭的孩子都搬出来了,话说到这个份上,哀求自己松松手,放开对安然的教养,安凌墨觉得自己怎么能拒绝? 安凌墨握住方太太攀着自己膝头上的手,一边拉她起来,一边道:“太太既如此说,我自当依着太太。只有一点,他若学坏了,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错事来,我绝不饶他。” 京都的勋贵世家,也有许多不肯上进,不成器的子弟,安家出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算太丢脸。 方太太见安凌墨答允了,顺着他的一拉之势便站起身来,又叫安然向安凌墨磕了三个头,谢父亲看顾成全。 安然这三个头磕得极是心甘情愿,真心实意,这一下,安凌墨松了口,他以后都可以不必再硬着头皮啃那些枯燥无味的科举文章了,在安然看来,简直如大赦一般。 再者,既然安凌墨把管教自己的重责交给了方太太,那他在安府练舞的事也算摆平了。 本来以为安凌墨会很难攻略下来,哪知有方太太这么个神助攻,安然都不需要去攻略安凌墨,就打通了安府的舞蹈副本。 然而,最让安然感动的,还是方太太。 安然知道母亲自小是方家的掌上明珠,养得娇纵高傲,可是为了能让他平安活下去,她肯低声下气求恳安凌墨放弃教养自己的权利。 哪怕方太太只是想把他养成个纨绔废材,安然也深深感受到母亲对他沉甸甸的爱。 安然又曾经历过丧母之痛,对方太太的这份母爱,感受得越加深刻。 安凌墨等方太太坐回位置,喝了茶,平复了情绪,方道:“今儿我本没想动家法的,太太多虑了。我叫然娘来,是有事跟他说。”说着吩咐安然:“去把那些名帖拿来给太太看。” 安然还兀自不受控制地抽泣着,便一抽一咽去到中间隔断,把那叠名帖拿出来递与方太太看。 方太太到底是出身官宦人家的小姐,看了这些名帖,便道:“倒是让老爷为难了,这些都是比老爷官阶高的人家,老爷若是回绝了,人家必定怨嗔老爷作势拿乔,以后或许会对老爷的仕途有所妨碍,只是若答应他们来拜访,或是带着然娘去他们府上作客,又怕他们硬要然娘献舞,失了安家的体面,此事,确实作难。” -- 第27页 安凌墨不觉心头松了口气,方太太虽然强势了些,令他不喜,但是,整个安家,也只有方太太才能体谅他的为官艰辛。 他见安然张着双滴溜溜打转的乌黑眼眸在自己和方太太之间逡巡,忽然间发觉安然竟已出落得这般清丽俊秀了。 放弃了对安然的教养,降低了对安然的期望,不再拿安然跟自己的长子比较,安凌墨对安然便心平气和了下来,看着小儿子,也觉得顺眼了些。 安凌墨心头也像方太太一样,宽慰自己:是啊,安然还小,什么都不懂,又还养在深闺里,更是不通官场事务,他怎么能指望安然看见名帖,就能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呢? 方太太沉吟了一会儿,道:“这样吧,老爷便给他们回帖,都约个时间。只等第一家来拜访的时候,不等他们提出让然娘出去献舞,就先叫下人当着客人的面通禀,就说然娘在后宅里爬树梢掏鸟窝,摔了下来,然后请个大夫来诊治,咱们事先跟大夫通个气,就叫他诊断个骨折,起码得养三个月。打发了第一家,后面的便写个帖子去回了就是。因前面约过时间,就显得后面然娘摔伤事出突然,不会让人觉得是咱们的推托之词。” 安凌墨又跟方太太商议道:“叫然娘装伤装病这些,我也考虑过,但都只能糊弄一时,他们若是等着然娘把伤养好了,还想来看然娘跳舞,这可如何是好?” 方太太又想了想,道:“要一劳永逸的法子,也不是没有,就说然娘那一下摔伤,把腿给摔瘸了……”瘸子哪能跳舞?这一下绝对釜底抽薪。 安然当即就想给方太太跪了,这样狠厉的招都想得出来! 只是安然再一想,如果他瘸腿的消息一传开,就得一辈子假装瘸腿了。安然可不想一辈子演这么个角色,这也太损坏他的形象了,他还想着等身体长大了,好好泡个妹子呢,“瘸”了腿怎么泡妹子? 再说了,若是对外界宣称瘸腿了,那他以后还怎么跳舞,他还怎么在这个时代实现自己的舞蹈梦想?安然这么想着,立即就表达了出来,叫道:“娘,我不要装瘸子!明年三月我还要给太君跳祝寿舞呢!” 安凌墨一听,顿时脸色就沉了下来:“你说什么?太君好好的寿辰,你要跑去献舞?啧,你会什么舞?少在那里瞎搅合!” 耍弄几个剑式子在书院糊弄了夫子,考个二等就算了,还要跑到桂太君的寿宴上跳什么祝寿舞? 简直是胡闹!安凌墨可不相信安然真会跳什么舞蹈,猜想安然必定是仗着桂太君纵容自己,就越性的胡闹起来。 在书院里跳个什么剑器乐舞,安府就被投递了一叠名帖求见相邀,他跟方太太正为这事儿头痛呢,安然又要准备大闹桂太君的寿宴了,一出接一出,真不消停! 书院献舞,那是发生在安凌墨不知情的情况下,既然已经发生了,也不必多加追究后悔,关键是做好善后,更重要的是预防类似事件再次发生。安凌墨的办事能力就体现在这些方面。 安凌墨斜睨着安然:“你再跳个舞给我看看。”声音不高也不冷,却充满了威胁意味。 安凌墨说这话绝对不是想证实小儿子会不会跳舞,而是“你要敢再跳舞,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的意思。 安然望着安凌墨委屈道:“我已经跟姥姥说好了,到时,我要跳神仙姐姐教的新鲜祝寿舞。” 第19章 大唐顶级娱乐圈 看着儿子一副不肯退让的神情,安凌墨只觉得心头的小火苗又窜了起来,眼睛一瞪,站了起来,声音也冷厉了起来:“太君允许你跳什么新鲜祝寿舞,那是太君纵容你,你自己要有分寸,不能因为长辈的纵容,就越性乱来!跳舞是伎子的勾当,我安家清清白白的书香门第,兴你去学那下作技艺,败坏门风。你要敢再跳个舞,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真叫你瘸了!” 方太太一看安凌墨又恼怒起来,赶紧暗中扯了扯安然衣服,叫他不要再顶撞老爷了,一边劝安凌墨道:“老爷息怒,且消消气,坐下。你刚不是才答允了我,让我来管教然娘的嘛。” 方太太一开口,就堵得安凌墨没话说了,只得坐下来道:“除了伤天害理,还不能败坏我安家门风,有辱我安家门楣!” 安然在方府养伤,方太太几乎天天都往方府跑,安然要给桂太君跳祝寿舞的事,方太太早就知道了,应道:“给太君跳祝寿舞的事还早,且放一放,咱们先商议着把这些名帖给解决了。” 方太太这个拖延之计耍得顺溜,紧跟着又转移了话题,说道:“刚我又想了一下,既然这事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那就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先把这批名帖回了再说。假装摔伤,至少能拖延三四个月。过等了三四个月,到时看情况再说。说不定,那些个官宦人家的子弟,早已经把然娘跳舞之事忘了呢。” 安凌墨本来就为这事头痛,见方太太想不出万全之法,叹道:“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说毕,又去书房中间隔断的书案抽屉里拿了两张名帖出来,递给方太太:“这两个该怎么办?” 方太太接过来一看,一张是睿王府小世子李子实投来的名帖,想要前来拜访安五公子,没说为什么事。 名帖上的语气和措词平和有礼,不卑不亢,没有仗势压人的意思。 如果不是睿王府的名头太响亮了,如果没有书院强邀,没有把官司闹到圣上面前那回事,这张名帖给人一种,一个少年慕名前来拜访另一个少年,准备平辈论交的感觉。 -- 第28页 安然站在方太太背后,探头去看她手里的名帖,一看是李子实的名帖,便联想到考试那天,李子实那样维护他,一副把他当做禁脔的样子,心头冒火,失声骂道:“拷!那家伙还敢追到家里来,看老子一锅底,拍到他飞起!” 安凌墨跟方太太一起扭头瞪着安然:“说什么呢?!”安家和方家都是书香门第,子弟都是斯文人,哪能口出污言秽语?太失风度了,这谁教的? 安然一看说溜嘴了,忙讪笑道:“我的意思是说,李子实想来拜访我,让他来好了,在自己家里,我还怕他不成?等跟他见过了,我再摔伤。” 安然不敢去睿王府,毕竟那是别人的地盘。但在自己家里会见李子实,他还怕什么?他若在自己的地盘里还被李子实欺负了,那他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方太太想一想,也道:“我就不信小殿下敢在咱们家里乱来,咱们若不敢相见,倒显得咱们心虚了。老爷就回个帖子,先约小殿下来见个面,然后再安排然娘‘摔伤’。只是到时,客厅外面多派些下人守着,警醒些,客厅里面有什么响动,就进去看。” 方太太说完,又转头纠正安然道:“要叫小殿下,不可直呼皇亲名讳。” 安凌墨本来也是这个意思,特意拿出来同方太太和安然商议,主要是他知道安然素来是个“窝里横”的性子,在家里表现得娇蛮任性,在外面却胆小怯弱得紧,上次被小世子强邀作客,后又强搜书院,后又因此挨了家法,只怕已经被吓破了胆,再不敢见小世子了。 现在看来,安然一点不怵小世子,倒让安凌墨放心了。 另一张是太乐署一位姓钱的掌固发来的名帖,邀请安大人带着安五公子前去太乐署所属教坊司作客,同时一位姓林的供奉并一位姓晏的博士,想向安五公子切磋舞艺。 太乐署隶属太常寺,太常寺又隶属礼部。太乐署最主要,最根本的职责是掌祭享钟律,教习乐舞,以供祭飨,并掌宫廷诸乐。 照安然的理解就是,这个时代从上到下都十分重视祭祀祈福,由皇帝带头,三不五时地带着大臣们举行各种重大的祭祀祈福活动。 在搞这些封建迷信时,就需要一批经过职业培训了的乐人向天地鬼神献歌献舞,进行仪式化表演。 除了要在祭祀上进行表演之外,有时地方祭祀或在盛大节日里举行庆典活动,也会调用太乐署的乐人。 除了祭祀和庆典之外,这些乐人还要应付宫廷宴乐,供皇帝和娘娘,皇子们赏玩歌舞声乐,以及杂耍百戏。 皇宫内的内教坊,乐人多由宫女和太监充任,其技艺远没有太乐署的乐人精湛。 太乐署就是管理并调派征用这批官方乐人的机构。除此之外,太乐署还管理民间在籍乐人,也就是私伎。太乐署有权在重大活动中,无偿征用私伎。 太乐署下面的教坊司,本来是负责对乐人进行职业培训考核的地方。 只是太乐署的一些官员为敛钱财,擅自组织教坊司的艺人进行走穴表演,渐渐的,教坊司倒成了个官办伎坊,名册和户籍压在教坊司的,被称为官伎。 教坊司就相当于是一所官办的,兼具教学与娱乐的高级综合型艺校,教师和学员,甚至是打杂跑腿的,只要有客人点单,都得接客卖艺。 不过,这高级综合艺校招生很困难,一般只有两个招生途径:一个是被卖进去,一个是犯官家眷,强制入校,且永不毕业。 太乐署的供奉是个不入流的官职,没有品阶,但好歹是官身,还有微薄的朝廷俸禄。 按照安然的理解,供奉相当于国家特邀演员,只有很重要的场合,或皇帝传召,特邀演员才会出场。 出任供奉的都是在音乐,舞蹈,乐器,杂耍,百戏等方面有卓越成就的良籍人士,【户籍分五等:贵籍(世家贵族),良籍(平民),商籍,奴籍,乐籍(伎子戏子杂耍)。奴籍和乐籍都属贱籍。】主要应付祭祀庆典和宫内传召。 供奉也负有教导教坊司弟子技艺的职责,但不进行教学成绩考核,相当于客座教授。 教坊司里的最高等艺员是博士,是教导伎子们技艺的教师,别看他们是教师,也属乐籍。 博士们除了要教导弟子并考核教学成绩外,也会参加祭祀庆典和宫内传召,以及出堂接客。 博士的身契和户籍都押在教坊司,名册押在太乐署,地位低贱不说,还完全没有人身自由。 然而,毫无疑问,太乐署和教坊司聚集了整个大唐王朝最顶尖的歌舞,器乐,杂耍,百戏等等各方面的娱乐圈艺人。 方太太看了钱掌固的名帖,没有多想,说道:“这个帖子且不要回,等然娘摔伤了,老爷再写个帖子,致个歉就完事了。咱们跟太乐署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不需要跟他们应酬。” 安然在一边瞧着,倒有些想去会会那个林供奉和晏博士,穿越过来,都不知道这时代的舞蹈处于什么样的状态,正好同道交流一下。 只安然还没来得及撒娇说想会会那个钱掌固,方太太都已经发话了,安然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安然将来会出任太乐署供奉,并且在太乐署里会发生很多重大事件。因此提前在这一章对太乐署和教坊司的情况做了必要的介绍。 -- 第29页 第20章 少年不识愁滋味 大事商议完了,方太太又同安凌墨说了一些府里的琐碎事情,安然听着,主要是人事调动和财务报表,安然既听不懂,也不感兴趣,便从方太太手里拿过那叠名帖,说是帮安凌墨放好。 安然把名帖放在书案上,把那张太乐署的名帖翻出来,怕自己记不清楚这时代的官职和人名以及那些写得文绉绉的话,便悄悄抄了个副本收了起来。 方太太想着安然以后终究会恢复男装,会回归外院,并不十分拘着安然,安然还是有很多出门的机会,就想着什么时候寻个机会,跑去教坊司拜会拜会这两个人。 抄了副本后,安然赶紧把那叠名帖码整齐了放在书案上。正在返回,一扭头,见书案挡着的地上,似乎还有名帖,安然以为是自己捡漏掉的名帖,但走过去捡了起来。 这确实是一张名帖,只是已经被人撕成了两半截。这是一张外地人投递来的名帖,上面写的是“荆州凌肆”,既然没有写上官职,就应该是平民,而且还住在客栈里,因为上面写着回帖请送某某客栈。 这个叫凌肆的人希望约下时间,他好登门拜访,向安五公子讨教舞艺。 安然总觉得“荆州凌肆”这四个字似曾相识,可是他冥思苦想一气,也想不出在哪里看见过这四个字了。 原主这辈子都没有远离过洛城,最多就是陪桂太君方太太或方府的其他女眷去洛城外二十来里的玄晋山上的梵金寺里烧香礼佛,根本没到过荆州地界,也没接触过荆州人士。 一时,安然想不出来,便悄悄把这张名帖藏了起来。会在安凌墨的书房里把别人送进来的拜帖撕成两半截的,除了安凌墨,再不会有别人。 安凌墨既然把这张拜帖撕了,就说明他没打算理会这个外地平民,连个回信都不准备给。安然想着,自己藏起这张拜帖,应该不碍事的。 不多时,方太太跟安凌墨说完了事,方太太便带着安然告辞出来,安凌墨也不多留,只点头应了个“嗯”。 夫妻两个客客气气的,显得十分疏离陌生,安然很怀疑他们是怎么把原主造出来的?难道也是这般客客气气的,一个说“请”,一个说“嗯”? 方太太带着安然回了他的清如院,摒退左右后,方太太道:“跪下。” 为什么这个时代的人,动不动就要跪下?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不过大约喊跪下的人不同,安然跟方太太亲近,方太太喊他跪下,就没那么反感,只怔了怔,还是乖乖跪下了。 方太太在安然面前蹲下来,道:“今儿我在老爷面前替你讨个情,以后,你便由我管教了,你可知我的用意?” 安然涎着脸,膝行两步,攀着方太太的身体,把脸贴在方太太腿上,道:“自然是娘心疼孩儿呗,孩儿晓得的。” 方太太柔声道:“若是你两个哥哥还在,娘自然是要争口气,希望你出息的……可是……人要活着,比什么都强。娘不指望你出人头地,就希望你活着,活得快快活活的。然然,你答允娘,你可以不学无术,可以无一技之长,可是,你发誓,绝不干伤天害理之事,绝不败坏安家门风。这两条,是你以后做人的底线。越了这条线,别说老爷不饶你,我也不饶你。” 安然十分慎重地发誓:“我发誓:绝不干伤天害理之事,绝不败坏安家门风。” 方太太把安然从地上拉起来,心疼地抱在怀里摩挲,安然也十分享受母亲的爱抚,觉得被母亲一抚摸,自己通体舒泰。 安然说道:“娘,其实,那些人投来名帖,想看我跳舞,我跳给他们看便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舞蹈编出来,就是要跳给别人欣赏的,人家巴巴的投了名帖来,想必多少也是懂得舞蹈的,把自己编的舞,跳给懂得舞蹈的人看,正是赏心乐事,何必要假装摔伤,大费周章的逃避跳舞? 方太太叹道:“你还小,不懂官场上的事,你若是被人下个帖子就可以召去献舞,与那些勾栏乐坊的伎子何异?你若应了召,便是你父亲为官一辈子都洗不去的污点,你总得替你父亲留些颜面。你不懂这些,只管听娘的话便是。” 母子两个腻歪了一会儿,方太太便放开了安然,她府里还有事情要做,临走前说道:“只怕这一两天内,小殿下就会过来拜访你,你做好准备,到时,把阿蕴喊过着陪着你一起会见小殿下。” 因为小世子在名帖上说明了是拜访安五公子,不包括安凌墨。安凌墨作为长辈,可以事后求见,但不好硬杵在一边,不过,安排一个同辈陪同,却也无妨。 “啊!”安然听到方太太提起纪蕴,顿时就想到了“荆州凌肆”的来历了。 安然还记得岁考那天发生的事,他还记得,那个打赏了他金子,又叫嚣着要他“再来一曲”的凶巴巴的壮汉,曾自报家门:“荆州凌肆”。 纪蕴的涵养功夫练得极好,几乎没有什么事能让纪蕴失态,岁考那天,纪蕴带着他逃离书院,一路紧张得打颤冒汗,极是失态。 安然忽然就对这个荆州凌肆充满了好奇,照理说,纪蕴跟原主一样,跟荆州的人没有什么交集,怎么会对荆州凌肆那样失态? 等方太太走了,安然把凌肆那名帖拿信套封了,交给凡一,叫他送去给纪蕴。 吃过晚饭,天色早已经黑了,安然无聊,便自己照了灯,去查看自己卧房后面将要改建成练功房的杂物间,想像着改建完工的样子。 -- 第30页 安然正想得入神,忽然在他身边炸起一声暴喝:“嘿!” 昏黑中有什么东西作势朝安然猛扑过来,安然猝不及防,被吓得浑身一抖,直往后退,身后若不是被墙体顶住,差点就摔到地上。 那作势扑过来的东西,又忽然顿住了一扑之势,站在原地,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又被我吓到了,哈哈,好玩,好玩。” 安然按住狂跳的心口,站稳身形,大为不满地白了那“东西”一眼:“你多大了,老玩这些小孩子的把戏,烦不烦?” 从原主的记忆中知道,纪蕴就喜欢这样吓唬原主。安然的心理年龄都二十岁了,自然对这种小孩子的玩闹把戏没兴趣,这话说得老气横秋。 纪蕴没在意,笑道:“不烦,不烦,好玩得紧。” 安然气恼地翻着白眼:“你幼不幼稚?” 纪蕴把安然扶起来,笑得眉眼儿弯弯的,道:“然然,你比我小哦。”那意思就是,要讲幼稚,也是你幼稚。 安然懒得斗嘴,狠狠一抖手,摔开纪蕴来扶自己的手,转身回屋。 纪蕴又拿眼一溜清如院里因为大兴土木,被挖得一片狼藉的院子,问:“然然,你这儿遭贼了?” “你才遭贼了!”安然没好气地怼了回去,扭头走回自己的卧房,纪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第21章 豆蒄少女的小心思 天都黑了,纪蕴还进入后宅闺房,本不合规矩,不过安然跟纪蕴都是男子,又是一起玩到大的,问凝等丫头小厮也没觉得不合规矩,上了茶,便各自去屋外干活,准备洗漱用品。 等下人退出去了,纪蕴便把凌肆那张名帖拿出来问是从哪里来的? 安然苦了脸:“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消息,大家都知道我今个儿回家,门房接了一大叠要来拜访我的名帖交给老爷,害得我今天差点又挨家法,幸亏我娘来得快!” 安然简约说了一遍下午安凌墨召他去书房商议应对名帖的事,又道:“这一张,就混在那一叠名帖里面,还有睿王小世子的名帖,哦,对了,还有这张……”说着,把抄写的太乐署钱掌固的名帖副本掏出来给纪蕴看。 纪蕴看了钱掌固的名帖副本,也不是很在意,只说道:“教坊司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混杂了三教九流,乱得很,莫去。” 安然又问纪蕴,该怎么应付小世子的来访,纪蕴也浑不在意地哂道:“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你家里,那厮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安然紧盯一句:“到时候,你跟我一起会会他。” 纪蕴当仁不让:“这个自然。” 说完太乐署和李子实的两张名帖,纪蕴便叫安然早些睡,起身准备离开。安然叫道:“阿蕴,那个凌肆是怎么回事?” 纪蕴身形微微一滞:“我就好奇,过来问问。” 好奇?如果不是要紧事,纪蕴会摸黑跑过来问他这张名帖从哪来的?安然不是原主那么好糊弄的,冲着纪蕴的背影叫道:“阿蕴,你有事,瞒着我!” “没有。” “哪你说说,你为什么害怕那个凌肆?” “我没有害怕!” 安然轻轻一笑:“没害怕?岁考那天带着我逃出来,你身上都在打颤!” 纪蕴不说话,调头就走,安然叫道:“阿蕴,你不告诉我,我明天就去那个客栈,找凌肆问个清楚!” 纪蕴霍地止步回身,望着安然,脸色渐渐冷洌起来,好一会儿才道:“行啊,你长本事了!” 安然抿着唇,不说话,他才不害怕纪蕴的威胁。 对峙了一会儿,还是纪蕴放软了语气道:“然然,以后你看见他,要绕着走。千万不能跟他发生任何联系。” “为什么?” 纪蕴沉沉道:“有些事,你不知道,才是对你好。” 安然任性地道:“我不!我就要知道你的事。” 纪蕴又是一阵沉默,才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被太公收养,被太公收养以前,我经历过什么?我的亲人在哪里?” 纪蕴比原主大了四岁,原主一生出来,纪蕴就已经在方府了,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和方府就是纪蕴的亲人,纪蕴出现在方府,是天经地义之事,纪蕴的几个问题,他一个都没有想过。 纪蕴见安然张口结舌,又道:“我的事,还有那个姓凌的事,你想知道,先去问太公,太公觉得可以告诉你,我就告诉你。不然,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说完,他转身走进了黑暗中,他的身形很快就跟黑暗融为一色。 直到纪蕴走远了,安然才反应过来,骂道:“阿蕴,你个浑小子,不想说就算了,谁稀罕听?少拿姥爷做挡箭牌!” 是啊,纪蕴的身份跟方府的所有人都不同,他是方阁老收养的故友之孙。可是,为什么会收养呢?收养以前,纪蕴是什么身份呢? 如果纪蕴的身世可以公诸于众,方阁老早就告诉大家了,这么多年都瞒着大家,自然是不能说,自己去问,必然是碰一鼻子灰,安然才不想去找那没趣。 问凝和抚菡端了洗漱的热水和用具进来,服侍安然一番洗漱之后便睡下了。不多时,问凝也洗漱了一番回来,脱了外裳和中衣,便在安然的床外沿睡下了。今晚该她当值。 小时候,方太太和方家的人都不放心让安然独睡,生怕他莫名夭殇,开始是派嬷嬷守夜,后来派问凝和抚菡两个丫头睡在安然外侧,一则,关注安然的身体情况,二则,服侍安然夜里起来喝水小解盖被子之类。 -- 第31页 安然现今十岁了,在长辈们看来,也还是个小孩子,自然是要继续派丫头们陪着服侍安然睡觉,才让人放心。 安然听着旁边问凝的呼吸老半天还乱着,便把胳膊从自己的被窝伸出去,捅了捅问凝的被窝,问道:“问凝,在想什么呢?” 问凝心头正捉摸着一件事,不知该怎么向安然提起,忽然被问,慌道:“哦,没想什么。快把手缩回去,外面冷。” 问凝看着安然把胳膊缩回被窝的同时,又把自己的被窝往床外沿移了移,更拉大了她的被窝和安然被窝之间的距离。 “我又不吃人,你移那么外面,不怕掉床下去?” 问凝有些慌乱地又朝床里移了一丢丢,应道:“嗯,睡吧。” 安然侧过身来,曲臂枕在头下,看着问凝,一本正经地道:“问凝,你知不知道阿蕴是怎么到咱们家的?” 他想着问凝比原主大了两岁,下人又是最喜欢议论主家私事的,或许问凝会听到什么传闻。 问凝道:“我只听说蕴哥儿是从襁褓里就抱进了方府。抱他进府求见太爷的,是个老者,太爷对他甚是客气。那老者离开后,再没有来过方府。蕴哥儿进府以前的事,没人知道。听说,有回大太太跟二太太偶然问了一句,想套太君的话,被太君着实数落了一番,叫她们只管把蕴哥儿当子侄相待就是,不要打听蕴哥儿的事。” 安然心头一动:“这么说,太君应该是知道阿蕴进府以前的事情的?”应该是方阁老告诉过桂太君。他们夫妻少年结褵,一生相扶相持,有什么事,互不隐藏,也是理所当然。 问凝赶紧道:“姑娘,你管蕴哥儿进府以前的事干什么?反正你只要知道,蕴哥儿是咱们两府里头最心疼你的兄弟便是了。” 安然想一想,觉得问凝说得也对,他为什么要去管纪蕴进府以前的事?只要纪蕴一直这么关心他,爱护他,不就够了么? 问凝见安然没再说话,又道:“姑娘,睡了吧,今儿刚搬回府,闹了一天了呢。” 经问凝一提,安然真觉得有些疲倦了:搬回来他没出力,只是后来要改造练功房,花了点脑力,然后被安凌墨喊过去教训一顿,被吓得不轻。 就在安然快要眯着了的时候,听见问凝怯怯幽幽地叫:“姑娘。” “嗯?” “有件事,婢子想求姑娘一个示下。” “说呗……我不是说了嘛,说‘我’,不要说‘婢子’。”安然有许多行为举止和观点,都秉承着穿越之前的作派,比如,他对下人十分宽厚,从来不摆主子的谱。 安然总觉得当别人向他卑躬屈膝,奴颜媚色时,是在提醒着他,这个时代不平等的人际关系,意味着当他遇到比他地位更高的人时,他也得如此这般卑躬屈膝,这让他想想就觉得满心不舒服。 “以前姑娘性子懦弱,凡事依靠旁人,婢……我跟阿菡自该对姑娘多照应一些。不过,自打姑娘挨了那次家法后,真像是被老爷打醒豁了一般,心头有了主见,做事有条有理,还会孝顺太君太公了,我们做下人的,看着心头也高兴,都说姑娘要立起来了。” 问凝的语气满是欣慰,安然听了却警觉起来:“然后呢?”这丫头大半夜不睡,就为了对他猛吹彩虹屁? “既然姑娘越来越有主见,我便想着,如今大家年岁也渐渐大了,应该避避男女之嫌了。以后我跟阿菡陪床,便在屋里打个地铺吧,再不,叫凡一和木尘两个来陪床?” 问凝比安然大了两岁,女孩子早熟,以前的安然给问凝的感觉就是一个没长大,没长醒的小屁孩,每晚躺在一张床上陪着睡觉,半夜起来服侍小主子大解小解净手喝水这些事,一直以来,她做的不过是丫头的本份事,从没有半点异样的感觉。 可这回到方府养伤,安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直愣愣地看向她的少女-胴-体,总会回避。而且,半夜起来解手,安然也不会再让问凝看到碰到自己的小鸡鸡,总是坚持自己来。 安然的目光虽然仍旧清澈,但让问凝感觉小主子其实已经懂得了男女之别。这让问凝再进行**工作时,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只当时是在方府里,以为换了地方,有些不适应,就忍住没说。这会子回了自己的院落,这种不自在的感觉越发强烈了,问凝犹豫了又犹豫,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叫凡一他们进来打地铺吧。”安然只觉得内心热泪涌流,对问凝的提议,举双手双脚赞成! 他明明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好青年,天天晚上跟个十二三岁的花朵少女同床同卧,时常隐约地看见少女不经意间在他面前展露的美妙胴体,真是辣眼睛啊!没长针眼,算自己坚强。 问凝当即就把自己的被褥搬下来打了地铺。从在方府她就开始盘算这事儿了,这会儿忍不住,终于提了出来,安然那么轻易就同意了,让问凝大大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章 意料不到的知音 过了两天,睿王小世子李子实依约前来拜访安然。 安然一早就换了衣服,上面是一件出炉银暗花交领短袄,外面罩了件密黄方领对襟捻金织花缎比甲,下面穿了条松绿花缎饰织金璎珞串珠八宝纹裙襕的百褶裙,再在裙袄外面罩上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披风,脸上未施脂粉,头上仍旧梳作丱发,发根处各扎束了根佛头青彩晕锦缎带。 -- 第32页 纪蕴则穿了身鱼肚白彩绣双滚双挂的暗花素袍,腰间束了根靛青跟石青相杂的双如意状盘长耳翼绕结绦环,下面着了双绿绦缘青鞋,因才十四岁,便把头发归拢于头顶,拿个古香缎的网巾罩着,素袍外面也罩了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金线番丝鹤氅。 李子实骑马而来,看见迎在门口的两个少年,眼眸一暗。 纪蕴跟安然从大门把李子实延里客厅里,客厅下烧了地龙,厅里的缠枝牡丹翠叶鼎炉里烧了薰香,四角另有铜炉烧着银丝炭,厅里极是暖和,沉暗浮动,三人入座喝了茶,便各自把大衣服宽去了。 那李子实在宝蓝锦缎镶灰鼠皮披风底下穿着绛红散花锦盘金绣的道袍,束着饰描金云龙纹玉革带,皁皮靴,他虽未及冠,但男子十五束发,他便把头发半束于顶,拿了个镶碧鎏金的发箍束在发根,没有挽髻,长长的青丝随意地披散在脑后。 三个人里,李子实穿得最花绡,最亮色。安然也不禁暗暗喝一声彩,当真是玉树临风,飘逸挺拔,又显精致清贵,慵懒奢靡。 倒是李子实看了安然这一身老太太老夫人的装束,心头微微一窒,知道是安然故意穿成这副暮气沉沉的样子,是防着他。明明年纪最小,却穿得最素净,最老气。 等说完了礼貌性的客套话之后,李子实便单刀直入,向安然道:“我今儿前来拜访,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想送份礼物给五公子,这礼物是一个人,算是为书院之事赔礼,还望笑纳。” 安然跟纪蕴都吃了一惊:“赔礼?送人?谁?”睿王府的小世子居然会为了书院强邀之事赔礼,这可真是破天荒。 李子实下巴一翘,他的随身小厮就赶紧跑了出去,不多时,领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进来。这么寒冷的天气,少年还穿着一袭月白棉袍,戴着软巾裹头,低眉顺眼,只怀里抱着张琵琶。 李子实叫他:“去,见过安五公子。”少年听话地上前向安然揖手行礼,神态拘谨而恭敬。 向安然见了礼之后,少年还想朝坐在安然身边的纪蕴行礼,他刚拱起手,李子实便道:“够了,那一个不是你新主子,不用管他。” 李子实已经打听过了,知道纪蕴的身份。不过,李子实作为睿王府的小世子,嚣张拔扈惯了,眼界极高,看着纪蕴跟安然并排着站在一起迎接他,他愣是没把纪蕴放在眼里。 好在纪蕴无心攀交李子实,他只是来保护安然的,对李子实表现出来的明显的轻视,也不以为意。 琵琶少年讪讪地收手,复又退下来,站在小厮下首。 李子实介绍道:“这奴才没姓氏,大家都叫他阿辰。是我们府上琵琶乐伎,技艺精湛,我特意同我祖父讨了来,送予安公子。” 李子实又转头对阿辰吩咐道:“阿辰,先弹一曲让你新主子听听,讨得新主子的欢心,你才能留下来。” 纪蕴赶紧道:“不用弹了,这人,也烦劳小殿下带回去吧,心意咱们领了,我们这篷门小户的人家,养不起乐伎。”倒不是真养不起,普通官宦人家不会豢养乐伎,主要是怕影响官声。 李子实不理会纪蕴,只看向安然,说道:“冬月望日,得见安公子歌舞一曲,真叫人耳目一新。只是我看安公子年岁幼小,舞功尚浅,舞姿中颇有疏漏或力有不逮之处,不过假以时日,安公子若能潜心舞艺,他日必是我大唐第一舞伎,成就必定远超长孙(长孙,非笔误,乃架空)大娘……” 纪蕴听不下去了,打断道:“小殿下,我们阿然才不会去做舞伎!” 李子实继续不理会纪蕴,却立即改口道:“……是大唐舞魁!尤其是那曲俚歌,歌声雅正,吐字清晰,略无媚态,赏心悦耳,再者,歌词虽然浅白通俗,但喻意高雅,意境优美,隽永有味,不输诗词歌赋,堪为佳作,相信不久之后,在市井坊间,甚至是在文人雅集上,都会广为传唱。歌名叫什么来着?” “《摘下满天星》。” “哦,是歌词里面的一句,要俗就一俗到底,甚好。至少这歌名让人一听就记得住。只是……” 纪蕴还要说什么,被安然瞪了一眼,说道:“小殿下还有何高见,请说。”听李子实说话,倒像个懂得歌舞之人,安然颇想听听他对自己那曲剑舞的评价。 “……安公子哼唱的乐曲,曲调清新淡雅,温婉小意,完全不似目前坊间流行的靡糜之曲,闻之心情怡悦轻快。然而安公子载歌载舞,又有这么好听的乐曲,却没有一个乐师弹出来作为伴奏,令这一曲歌舞减色不少,憾甚!我心头猜想,只怕是安公子一时还没找到适合的,便想着送一个给安公子。以后安公子歌舞自娱,或是歌舞娱人,能有个乐曲伴奏,当会更加淋漓尽兴。安公子,听听阿辰的琵琶吧,看我送的这份礼,合不合你心意。” 安然被李子实这一番话,惊到了!李子实从舞蹈,歌声,作词,乐曲四方面点评了当日他的歌舞,没有一昧称赞,点评得非常中肯。 对舞蹈,李子实非常尖锐地指出来,虽然编舞一新,但安然年幼,舞功尚浅,未臻完美,还有许多可以改进和完善的地方。这其实也是安然的实情。 对歌声评价甚少,因为安然才十岁,还是童子,嗓音和音色会有很大变数,无法预估。 但李子实对作词和乐曲的评价远比舞蹈高。对这种评价,安然心服口服。 -- 第33页 这首《摘下满天星》,在穿越前就是经典中的经典,李子实盛赞经典,超过对安然新编剑舞的称赞,安然服气。 同时,安然也不得不佩服李子实鉴赏歌舞词曲的眼光。 李子实能够给出如此中肯的评价,说明他本人对歌舞词曲都有着极高的领悟和鉴赏能力,纵然李子实不会唱歌跳舞弹琴伴奏,但他懂得鉴赏,这就说明他于歌舞词曲一道有极高修养。 如果没有小世子强邀作客这回事梗在安然心头,安然几乎要把李子实引为知音。 李子实送给他一个琵琶乐伎,这份礼,可以说,送得极是用心,安然甚至不用听阿辰的弹奏,就对这份礼极是满意。 因为李子实送的,绝不是一个弹曲解闷的玩物,而是一份推动安然在歌舞技艺上,更进一层楼的助力。 从练舞开始,安然就深深地觉得,没有音乐的伴奏,这舞蹈练起来十分不得劲儿,虽然他会在心里默念节奏:“一哒哒,二哒哒,三哒哒……”可是,这个数数节奏,哪有在音乐的伴奏下来得直接?来得更能调动舞者的情绪? 歌舞必须融合进乐曲里,那样的歌舞才更具有感染力,安然的歌舞,不能只有歌舞词,而没有曲,安然早就感觉到,他迫切地需要身边有一个乐师。 可是,安然现在还是个十岁童子,他实在不好开口,再要一个乐伎。还要让乐伎整天跟在自己身边,动不动就弹奏得叮叮咚咚。 虽然安然是为了练舞,但落进别人耳里,只会觉得安然小小年纪就如此耽于声色,贪于逸乐,生活得无比奢侈靡烂,纵然方太太宠着他,安凌墨也绝不会答允。 安然虽然非常希望留下这个琵琶伎,但他还是清醒地认识到,他人小言轻,府上添丁进口的事,他做不了主。 作者有话要说: 怂作者:下面有请小安安的御用琵琶伴奏师,御用谱曲师阿辰先生出场,大家欢迎~~~~ 阿辰(害羞地):大家好。 怂作者:阿辰除了作为小安安的琵琶伴奏师,御用谱曲师,会推动很多剧情,但没能活到终场。 阿辰(黯然一叹):姑娘于我,有天高地厚之恩,恩同再造,比那黄河之水还奔流不息,我愿意为姑娘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怂作者:聒噪!拖下去。 阿辰(挣扎,抱住门框):别拖我,我还要再对姑娘表白一万句忠心!忠心不表完,我不能瞑目! 第23章 小世子的诚意 安然还在舍不得开口拒绝之时,纪蕴已经发话了:“别弹别弹!小殿下,我们已经说过了,篷门小户,养不起乐伎,非是不想收这个礼,实在是咱们养不起这个礼。人呐,你还是带回去吧,咱们领了心意就是。” 人家送礼,不收是不给人家面子。上次掌掴小世子,就驳了一回睿王府的面子,这要不收礼,又驳一回面子,怕睿王府恼羞成怒,又起争端。因此纪蕴强调,他们不是不想收礼,是养不起。 李子实再三被纪蕴打岔抢白,也有些来气了,道:“我这礼,单单送与安公子,其他人,少在那越俎代庖乱搭腔!” 他又向安然道:“我知你年纪尚小,家里的事,做不得主,让你收用一个乐伎,还要养着他,安排他衣食住行,着实为难。我提个议,人呢,我给你养着,衣食住行一应花销都在王府,只他今后归你使唤。我在你家附近的客栈给他包间长期客房,你要用他了,只消叫人去叫他,用完了,叫他自己回客栈便是。这样你用起来方便,也不怕对家里不好交待。这礼,我是诚心相送,希望能送到安公子的心坎里,他日若能助安公子技艺大成,我亦与有荣焉。” 安然迫切需要一个乐师,听了李子实这样周到的安排,不由得怦然心动,他看向纪蕴,道:“阿蕴?” 纪蕴一听就知道安然心动了,忙把安然一拉,低声道:“不要被他花言巧语骗了!他就是想在你跟前放个人,好跟你时不时套近乎!后面指不定会用什么下作手段暗算你,才好达到目的!”最后用不容质疑的语气道:“回了他!” 大约纪蕴最后三个字,说得有些大声,被李子实听到了,李子实的脸色就有些暗沉,不等安然开口拒绝,便说道:“刚说了,今天来府上拜访,有两件事,送礼是一件事,还有一件事,安公子,且等我把第二件事说了,你再决定要不要收礼,可好?” “殿下还有何事,请讲。” 李子实又把下巴一抬,这回李子实的贴身随从护卫和阿辰等人全都退出了客厅,在外面站得远远的。 看见贵客的下人们都退出去了,安家的下人们也十分知趣地退了出去,厅上就剩下了三个少年。 纪蕴瞪着李子实,暗自防备,生怕李子实又耍什么花样。 李子实说道:“另一件事,就是诚心向安公子就上次书院强邀之事道歉。”说着,站起身,双手抱拳,向安然一揖:“上次冒犯了安公子,还请安公子宽宥则个。” 李子实是睿王府小世子,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将来如果不出意外,就算降等袭爵,他也会承袭一个郡王爵位。 听了李子实语气真诚的道歉,纪蕴和安然都吃了一惊,同时心头又暗暗戒备。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图,他们不知道李子实图的什么。 -- 第34页 李子实朝安然深深一揖之后,挺起了身子,说道:“安公子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的道歉不够诚意?” 安然虽然性子随和,但他没有圣母情怀,经历了强邀做客和朝堂对垒两回事,他确然对李子实怀有戒心,尤其,睿王府是那么一个比**更黑的存在! 何况,强邀之事,切切实实地造成了原主的夭殇,安然穿越而来,才使原主的躯体继续活着,但不能否认李子实对原主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这并不是一个道歉就可以忽略不计的。 安然冷淡地客套道:“小殿下言重了,安然当不起。” 李子实说道:“安公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想邀你去府上作客,有轻慢玩弄之心,是我的本意,如今我诚心道歉,亦是本意。” 纪蕴“呵呵”两声,讥笑道:“做好做歹都是小殿下,只是公道自在人心。” 李子实道:“我承认,之前对安公子有所误会,以为安公子除了长得好看,可以在一时兴起之时,当个玩艺儿解闷之外,一无是处,因此,也不值得敬重。” 说到这里,李子实见安然脸色难看,又道:“不过在我看了安公子的歌舞之后,就不这么看了。安公子年纪尚小,就能在歌舞方面展露如此才华,只有惊才绝艳,方可形容一二。安公子如许惊才绝艳,我岂会再生轻慢亵玩之心?我心头此时对安公子,除了敬重,别无他意。” 纪蕴冷声道:“小殿下心头有什么想法,只有小殿下才知道。” 李子实被纪蕴怼得一顿,恼道:“你们觉得我的道歉没有诚意?好吧,那我就说说我的诚意。第一,送给安公子一个乐伎为礼物,以为赔礼,安公子觉得这份礼,有没有诚意?” 安然道:“有!” 纪蕴:“没有!” 李子实又道:“第二,是我恳求祖父,不再在朝堂上为难令尊大人,并保荐令尊大人出任巡察使,督察漠北那边丽龙八城的城防工事修筑和费用帐目。” 睿王府为了原主掌扇小世子的案子,惊动了皇帝太后,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岂料最后关头的神转折,原因竟是出在这里! 李子实继续说道:“北地城防是一个大工程,不是三五个月能完工的,以安大人认真办事,一丝不拘的性子,这两三年都得在北方各个城镇间奔波忙碌。令尊远在北地,府里无人压制,也更有利于安公子练舞。这些都是我为安公子考虑的,安分子觉得我的道歉,有没有诚意?” 安然不关心安凌墨在北地巡查工事辛不辛苦,也不关心他会不会碰上番突人遇险,倒是他要趁着原主的身体还没有定型,骨骼还在生长之时,得赶紧复习舞蹈动作,把穿越前自己掌握的舞蹈技巧,重新练到新身体上。 这两三年正是练舞最关键的时候,如果安凌墨在家,安然多少会有顾忌,练起来偷偷摸摸。 若安凌墨被派去北地了,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开练,甚至在练舞时还可以把乐师召进家里去伴奏。 把安凌墨调派去北地办事,几年都不在家里,实在太合安然的心意了。 李子实确实给自己想得周到,可安然却又觉得李子实想得太周到,管得太宽了,把手伸进他家里来的,颇有强迫之意。但是安然还是不得不承认:“有诚意。” 纪蕴不想说话。 李子实问:“既然安公子知道我是诚心道歉,为什么不接受呢?” 人命关天,绝不是几句道歉就能化解的,也不是所有的道歉,都可以被接受。 李子实的道歉,再怎么有诚意,原主也活不过来了,安然跟李子实之间,存在着一条生命的鸿沟,他不可能对李子实放下心防和芥蒂。 安然站起身,努力挺直了小身板,说道:“小殿子太抬举安然了。安然不过只是个从六品小吏之子,除了长得好看之外,不学无术,一无是处,原本就不配被小殿下这样的天潢贵胄敬重。安然当不起小殿下的道歉,更收不起小殿下的厚礼,小殿下大可不必为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花费心思。请回吧。” 话说得客气,却是拒人千里之意。李子实的脸色又沉了几分,缓缓站起身,有些沉重之意,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事,朝安然问:“你还是怕我还对你存有非分之想?” 安然虽是穿越人士,却是个全无心机的人,猛然间被李子实说中心头所虑,便不由得点了点头。 纪蕴急了,这等隐晦之事,哪能直接承认?赶紧打岔道:“小殿下想多……”纪蕴还没说完,就见李子实完全没有理会自己,走到客厅正中下首,回身对着安然,单膝跪了下去…… 这一下,把纪蕴和安然都吓着了,他们怎么当得起天潢贵胄的下跪?这不是折福,是要命! 第24章 安凌墨北巡 李子实可是天潢贵胄,跟个十岁的小孩子道歉,揖手为礼就算是顶天的大礼了,断没有还跪下磕头的!李子实这一跪,倒要叫纪蕴和安然落下个“折辱皇家”的现成罪名。 为了原主掌掴小世子一事,睿王府不继续追究,不继续纠缠,就已经是天家对臣子的恩典了,并没有人要求李子实向安然道歉,更不会想到李子实道歉居然会跪下他高贵的身躯! 安然被吓得不知怎么办,纪蕴稍镇定,赶紧去扶李子实:“小殿下快请起,这可使不得!折煞……” -- 第35页 李子实反手一把把纪蕴的手拍开,端端正正单膝跪地,抬起一手,举在耳边,朗声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大唐王朝太-祖皇帝七世孙李子实,对着天地君亲师牌位立誓:我诚心诚意与安然公子论交,自今往后,敬之,重之,护之,助之,绝不生非分之想,绝不起轻慢之意。我今立誓,天地为证,若违此誓……”李子实顿了顿,道:“……若违此誓,叫我众叛亲离,孤独终老!” 原来李子实跪下,不是要磕头,是要立誓,让纪蕴和安然都松了一口气,又听李子实立了这么一个重誓,那紧绷的心,不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更加被悬吊了起来。 李子实这是以退为进,欲擒故纵,志在必得吧?不过,这个誓言倒是立得实在,没说什么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死无全尸之类的套话。 李子实立完誓,站起来,看向安然。 安然道:“小殿下何必立下誓言,折节相交?你也说了,我一无是处,不值得你看重。” 李子实道:“你如此年幼,便能写出隽秀有味的歌词,能谱出清新逸越的曲调,能跳出柔中喻刚的剑舞,令人耳目一新!假以时日,待你技艺大成,必是我大唐朝空前绝后的歌舞词曲之翘楚,引领风骚。我虽有时胡闹,但也没别的嗜好,就喜欢听个曲子,看看舞蹈。总之呢,我就是敬重你在歌舞词曲方面的才华,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成为一代大家,写出经典之作,流芳后世。” 之前想强邀女装小公子入府亵玩,只是偶尔的精虫上脑之举,谁知强邀未成,还被打了,当时一时气愤,叫祖父出面帮他出气,结果闹得满城皆知,倒让他被人笑话。早在看见安然岁考之前,就已经后悔得不行,也早就对安然失去了那种兴趣。 李子实会去漱玉书院观看岁考,只是听见坊间传言,说会有学子表演乐舞。一般学子,很少有练舞的,李子实一时兴起,就跑去看了。结果看见了安然的惊艳一舞,那真是把他惊艳到了。 安然再是性子随和,没什么追求,但听见有人如此赞赏自己的歌舞才华,以“大家”期许自己,希望自己能创作出经典之作,流芳后世,这么对自己推崇备至,还是令得安然的心情被吹捧得甚为熨帖。 但是李子实的黑历史摆在那里,安然还是十分冷静地婉拒道:“安然不过喜欢歌舞而已,不敢有僭越之想。当不起小殿下盛赞,更不敢高攀,小殿下此举,折煞安然了,还请小殿下收回厚礼,不要让我们篷门小户的人家为难。” 李子实见自己说得这么掏心掏肺,安然还是冷冷淡淡地拒人千里之外,他也不恼,道:“你现在存有戒心,不肯跟我论交,没事,我诚心与你论交,并无其他之意,日久见人心,我可以等。只你要记住,以后不管你遇到什么麻烦,或是有什么事办不了,你都可以来找我,我一定会尽力帮你。” 李子实说完这番话,又把手一拱:“告辞了,只望以后能有把酒言欢之时。” 纪蕴和安然赶紧相送,李子实衣袖一摆:“不必相送,止步罢。”转身潇潇洒洒地离去了。 李子实一出客厅,随身小厮上来,正给他穿披风时,就看见安凌墨候在外面,此时迎了上来,朝李子实深深作了一个揖:“下官安凌墨见过小世子殿下。” 李子实既不回礼,也不说话,穿了披风只管往外面走。 送礼被拒,这在李子实还是生平第一遭,要说他心头不窝火,那是假的。想对人家好,人家还不接受,这对他来说,就太难受了。 不过李子实也知道,是因为他先前强邀之举,害得人家生了戒心,事已至此,他也只能一步步接近安然,慢慢化解掉安然的戒心。 次日大朝会上,朝议之后,熙宗皇帝就下了旨,委任安凌墨为北巡使,前往漠北地区,监察丽龙八城的城防工事的修造和费用。 城防工事修造,归三个部门管。其一兵部,由他们根本全国各地州官和司长官呈报上来的城防情况,以及当前朝堂用兵的情况来决定全国各大军事重镇的城防是拨款维修或是新建或是令其自修等等。 安凌墨任兵部司城主事,就是干这个事的。这份城防维护清单经过层层审核,递到兵部尚书手里,由兵部呈交皇帝。 这一步,相当于“工程立项”。 其二户部,皇帝同意之后,便由户部核算,拨款征伕。 其三工部,由工部派出专业工匠前去负责具体的建造事宜,并保证工程质量。 因此,安凌墨并不是一个人北巡,同时北巡的还有一个户部司金主事,一个工部司平主事。 本来象这种修造工程,也不是都要派京中官吏前去巡察审核,只是这丽龙八城的城防工程是为了对付番突人而建。 这八城在漠北也只是小城镇,为了长期驻军,才要扩建城镇并修筑城防工事。 一下子要把八个小城镇营缮成八个有自防能力的中等城镇,是个大工程,花费巨资,皇帝和朝堂大臣都格外重视,才要派官吏前去监督审察。 按照惯例,秋收之后,进入农闲,各地便开始工程修筑,对丽龙八城的城防建造的拨款,征伕,派匠等,早就在进行了,并且早就破土动工了,因此熙宗皇帝想着工程都开工两三个月了,应该派人前去监察了。 安凌墨做了三年兵部司城主事,这还是第一次被派去外地办事。 -- 第36页 这是一桩极好的差事,想捞钱可以捞钱,想成名可以成名,做得好,甚至可以名利双收,暗地里捞个盆满钵满,还能升迁官职。 这差事只有两点不好,一个是辛苦,一个是危险。辛苦嘛,大家看在捞钱和升迁的份上还能克服;主要是危险,若是遭遇上番突人杀过来,一下没逃掉被杀了,那就太不幸了。 因此,这么好的一通差事,提出来后,没有大臣主动请缨,然后才由睿亲王保荐,落到了安凌墨三人头上。 那两个主事蔫蔫的,只有安凌墨对睿王殿下感激不尽,又踌躇满志,觉得这是他在朝堂众臣和皇帝面前一展才华抱负的大好时机。 以前安凌墨虽然历任过几个地方小官,又做了三年司城主事,再怎么有官声,却都是小打小闹,不足以展露他的才华才能才干。 他要把这桩整个朝堂和皇帝都关注的大工程监察好,花最少的钱,修筑最坚固的工事,同时还要惠及当地百姓。 安凌墨心头踌躇满志,脸上还是很沉得住气,回到家,淡淡地宣布了这件事,安家和方家上下,尤其是方太太就忙碌了起来,打点安凌墨的出门事宜,这一趟安凌墨出门时间长,带的东西多,收拾起来复杂。 方阁老则想着自己在北方和北上沿途有什么门生故旧,写信叫下人快马加鞭地送过去,托请他们照拂自家女婿。 青辞远被派去护送安凌墨,至少要把安凌墨送到地头再回来。青辞远第一次离开小主子单独行走江湖,也显得很兴奋。 离家之前,安凌墨还要把京中的公事和家里的私事处理妥当。 于是,安然在会见了睿王小世子的第三天,就不幸“摔”断了腿,只得闭门不出在家养伤。 大公子虽然跟方太太和安然不对付,但分得清轻重,明知安然摔断腿是假的,也不敢往外传。 腊月初九,安凌墨同两位户部工部的主事一起上路。 方太太带着大公子和安浅秋一直送到城北十里长亭,这才依依不舍地叮嘱了许多话,洒泪而别。 自然,依依不舍的,是大公子,洒泪而别的,是安浅秋。方太太始终淡淡的,仪态娴淑而优雅。 安然因为断了腿,送到安府门口就止步了,倒省得走那过场。 第25章 闺中乐师 安然觉得,自打李子实要送他一个乐师,他没有收下之后,他对乐师简直是朝思暮想起来,想得他快茶饭不思了。 安然倒不是非要那个阿辰,关键他练舞时,就想有个乐师在一边伴奏,什么样的都行! 新的练功房一时半会修建不起来,安然便把卧房后相邻的一间小屋改作了临时练功房。 安凌墨一走,安然顿时觉得,好像一块压在他心头的大石,被搬走了。方太太来看安然练舞,安然撒娇作痴,哄得方太太高兴之余,便提出想买个乐伎,好给自己伴奏。 方太太再是不懂舞蹈,也知道舞蹈得有乐曲的伴奏,她又心疼儿子,对儿子的要求,无有不应的,当下就满口答应给儿子弄个乐师。 只怎么弄乐师,却大费思量。 若是买个乐伎,涉及到府上添丁进口,要去官府办理户籍,这样就瞒不住人,而一个从六品的官吏,家里买乐伎,惹人闲话,影响安凌墨的官声。 不能买,那就只有请。这请,还不能请勾栏教坊的乐伎,一则花费大,二则鱼龙混杂,三则风尘气重,四则也是要顾惜安凌墨的官声。 从六品官的家眷,趁老爷不在家,天天召勾栏教坊的乐伎去家里鼓曲奏乐,像什么话? 于是,只得打出安浅秋的名义,说要请个女乐师,教导秋姑娘琴艺。等女乐师来了,多给些钱,叫她顺带给安然练舞伴奏一下。 只是安然这段时间断了腿,怕请来的女乐师把安然没断腿的真相传出去,那可要得罪一大票的达官贵人,就只能把聘请女乐师来教导秋姑娘弹琴的事,放到桂太君寿辰之后再说。 虽然这样的乐师,远远达不到伴奏需求,但也差强人意,总比没有强。 想到再辛苦三个多月就有伴奏了,心头大好,安然便沉下心来练习基本功,同时寻摸着准备桂太君的祝寿舞。 转眼就到了年关,这是安然穿越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过节。没有现代娱乐,这节日过得相当冷清。 安凌墨不在家,方太太召集了两位公子和安浅秋,吃了顿丰盛的团年饭。 大公子都容色淡淡了,早早退席,安浅秋见安然不怎么搭理她,本就觉得无趣,她又还小,吃着吃着就困过去了,让嬷嬷抱下去睡了。 等这两个都走了,安然倒跟方太太腻歪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守岁,席上有些菜品,撤下去热了三四回。母子两个守过了子时,方才各自回房歇下。 正月初一,照风俗大家都闲居在家。 大过节的,安然也不练舞,又陪着方太太腻歪了一天。 母子两个像有说不完的话,尽拿些小事琐事,嘀嘀咕咕,说得兴高彩烈,尽情享受天伦之乐。 安然觉得,所谓的幸福,就是守候在自己在意的亲人身边。 母子两个说闲话,自然绕不开舞蹈这个话题。 安然歪在方太太怀里,嘴里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剥了瓜子壳喂给方太太吃,一边说道:“娘,你不是最喜欢带着我去参加女眷聚会了么?不是过生辰,就是赏花卉,再不就是什么闺中节日,你带着我,到时候你说:让我家然姐儿给夫人太太们舞蹈一曲。然后……当当当……” -- 第37页 “‘当当当’什么?” “配音……就是敲锣打鼓的声音,表示我出场时敲锣打鼓,十分有气派。” 方太太跟儿子在一起,完全放下了矜持的身段,哈哈笑着啐道:“呸,出场还敲锣打鼓,你当你唱戏呢!” 安然道:“咱们书接前文,娘一声令下,我‘当当当’出场,然后歌喉一展,舞姿一亮,只看得姐姐阿姨们,夫人太太们如痴如醉,神魂颠倒,下巴掉一地,口水流成河……娘,你说你这个时候多有面子呀,那些个官家太太们不羡慕死了。” 京都贵妇圈子的聚会,攀比成风,除了比衣服,比首饰,比丈夫之外,比得最多的就是儿女。 而且每次聚会,基本都有贵妇带着自家小孩赴会,多半还会让小孩子在聚会中展示一下技艺才华,什么弹琴吹箫,诗词书画,茶艺花道,女工针指,弈棋薰香……等等,花样百出。 这种展示,是要给其他的贵妇留下印象和风评,以便在勋贵圈子里扬名,最终的目标是为了长大后谈婚论嫁。 不过,倒还从来没有谁家姑娘展示过舞艺,毕竟练舞是件体力活,官宦人家谁舍得让自家孩子吃苦受累? 方太太便想,如果安然真会歌舞,到时候带去向贵妇们展示一番,还不得把整个京城的勋贵世家圈子惊艳一把? “呃……”方太太问道:“这个,你真会歌舞?”儿子是她生养的,儿子是个什么德行,有几斤几两,她会不清楚? 方太太也没看过安然的歌舞,跟安凌墨一样,并不相信安然真会唱歌跳舞,对神仙姐姐教授仙舞的说法,她不大相信,但又不敢不信。 她同意儿子练舞,修练功房,找乐师伴奏,全都出于慈母心肠,觉得儿子玩得高兴就好,无伤大雅。 虽然看见儿子练舞练得似模似样,可她又不懂舞蹈,也不知儿子跳得好不好,或是随兴的手舞足蹈? 安然一咕碌坐起来,正容道:“娘,我真会唱歌跳舞呢,真是神仙姐姐教的,不开玩笑哦!你要不信,我现在就跳给你看……” 安然说着就要跳起来,方太太慵懒地把他一按:“罢了,咱娘儿俩好生说话儿,莫闹了。” 安然又坐回去,有点小郁闷:“娘啊,你都不相信我真的会跳舞呃。” “三月间你不是要在你姥姥的寿辰上献祝寿舞么?那时我看了,不就知道了?” 安然的小郁闷一下就消除了:“好,到时啊,叫娘开开眼。”又拉着方太太的手摇了遥:“娘啊,我要是真会跳舞,你要带我去参加夫人太太们的聚会哦。” 方太太看着安然,问:“你不是不喜欢跟我去参加娘们儿的聚会嘛?怎么这会子倒央求起我来了?” 方太太倒是挺喜欢带着安然参加上层勋贵世家的贵妇圈子们的聚会,向大家显摆自己有这么个粉雕玉砌般的儿子。 不过原主不喜欢被当做女孩子来养,只是迫于方太太的淫威,拼死抵抗穿了女装被方太太带出去参加妇人们的聚会。 这会儿,安然上赶着求方太太带他去参加妇人们的聚会,确实反常。 安然也不喜欢穿了女装去参加贵妇圈子的聚会,不过为了能把自己的舞蹈展现给更多的人观赏,得到更多人的认可,女装外出和女性称呼这两个问题就暂且忍了。 安然没法说明以前不喜欢,现在又上赶着央求的变化原因,便撒娇道:“人家就想跟娘一起出去玩儿嘛,又能给娘长脸,一举两得哦。” 方太太呵呵笑道:“嗯嗯,到时候再说吧。” 安然听方太太虽然没有一口答应,但口风松动,他也就不再盯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了。 春节过后,不多久就到了早春二月,漱玉书院开学了,安然拖着“断腿”去参加开学祭祀。 不想,安然参加完了回来,气愤愤地向方太太道:“娘,我不去上学了,我要退学,退学!” 第26章 不做同窗 方太太正在看帐,跟家里管事说话,见安然一头闯进来,直嚷嚷要退学,忙放下帐本,挥退管事,很自然地把桌上自己喝过的残茶递给安然,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安然跟方太太惯常亲密,同喝一盏茶什么的,在母子两个来说再平常不过了,安然接过便啜了一小口,望着方太太气鼓鼓地道:“还不是李子实那厮,太无赖了!” 方太太一听,也吃了一惊:“他又到书院去纠缠你了?” “没纠缠,但是比纠缠还可恨。”安然说着,又是委屈又是气愤,便不觉红了眼圈,泪盈于睫:“那个泼皮无赖二流子,居然托关系,跑到书院来读书,还、还、还安排在我们戊子班!” 方太太心思七巧玲珑,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由得也沉了脸。 睿王小世子这种身份,到了年纪都是送进皇宫里,去内书房陪太子皇子们读书,哪里会跑到民间书院来读书? 而且像小世子这种身份,根本不需要科举,他们需要学习的内容也跟普通人不同。 再说了,小世子都十七岁了,就算要在书院读书,怎么着也不该去书院最低级别的戊子班。 书院把学子分为五个班级,甲乙丙丁戊,各班级是根据学子的年龄和学习情况来划分的,分而教之,才好有的放矢。 戊子班差不多就是比蒙童多识些字,粗通文墨,略懂文理,年龄又在十二岁之下的班级。 -- 第38页 凭李子实那样的年龄,那样的学识,居然被安排在戊子班读书,那就是**的,冲着安然去的! 当然,以李子实的身份,他想去哪个班级读书,漱玉书院只有巴结的份,岂敢违拗? 方太太“哦”了一声,立即寻思起弄走小世子的可行性:“莫慌,等我跟你姥爷商议一下。你先回去玩儿吧,反正你伤还没好,今天只是去参加个开学祭祀,得等你‘伤’好了,才能正常上学。” 安然点头道:“嗯。”临走之前强调道:“娘,要是赶不走李子实,那我就退学!退学!不念书了。”不用想换家书院,因为不管他换哪家书院,李子实都能跟过去。 安然想到在书院遇到李子实,李子实笑意盈盈地告诉他,他们今后就是同窗了,还请安然多多关照,安然就感觉一阵恶寒,摇头:“娘,我不要跟李子实做同窗,坚决不做!” 方太太满脸慈爱地道:“放心,这事先跟你姥爷商议一下,若是实在不能弄走小世子,咱们就退学。”她本来就没有让安然科举出仕的想法,觉得儿子活得开心实在,平安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学识方面,只要能认字,粗通文理就够了。 等到预定的三月初安然的“腿伤”该愈合了的时候,方太太叫管事拿了帖子,去书院给安然退了学。 对于安然的退学,方阁老没有反对,也没有想着另寻书院,只自己寻摸了良久,便让方太太收拾好客房,准备自己出面,去请一个博学多才的士子来给安然做西席。 方阁老跟方太太一昧宠溺儿子不同,他也疼惜这个命途多舛的外孙,但疼惜归疼惜,他还是希望趁着年纪尚小,安然能多学一些东西。 以前,外孙儿没长醒,看不出性了。这回挨打住到方府养伤,他倒看出安然是个散漫随意,清澈浅淡的性子。这种性子既不是做官的料,也没有做官的兴趣,他便不打算把安然朝科举方面逼迫。 给安然请个西席,方阁老只是想让西席随意教导安然一些杂学闲书,不要求精通,只大概了解一下就够了。 当然,这个西席最重要的是自身要品格高洁,德行无亏,有气节,有风骨,在教导安然杂学的同时,能够潜移默化地影响安然的人品和德行。 不成才可以,但至少要成人,要成为一个善良,正直,明理,有气节,有德行的人。 只是这个人选,方阁老一时没找着,暂且空着,反正请西席也不急于一时。 安然退学后的第三天,门房送进来一张名帖。却是安然交好的四五个同窗,听说安然退学了,就念着这两三年的同窗之谊,想宽解宽解安然,又听说安然的腿伤好了,便约安然去京都洛城著名的大酒楼一品香吃饭喝酒。 其实安然是刚穿越过来的,压根没见过这些同学,有毛个情谊。只在原主的记忆里,这几个同学倒是跟原主颇为交好。他们没把原主当女孩子来嘲笑看轻,原主偶尔也跟他们出去吃饭,或去瓦肆看杂耍百戏,寻个乐子。 安然因为“腿伤”,在家里闷了三个月了,接了帖子,也想出去散散心,便告知了方太太,方太太允了,就约下时间,应了下来。 洛城作为大唐王朝的京都,异常繁华,自然也是大唐王朝首屈一指的大城镇,其时万国来朝,洛城街上随处可以见到高鼻深目的异域人种,各种肤色相映成趣。 不过洛城再怎么繁华,落在穿越人士安然眼里,一点不惊艳。 安然因着女装,出门也得按世家姑娘的规矩行事,方太太派了辆素缎小车,又加派了两个仆役跟着,直接就把安然送到了一品香酒楼,凡一和木尘两个自然跟着贴身服侍。 原主的这五个同学,一个是宫门郎叶大人之嫡次子叶欢,一个是卫尉寺丞金大人之庶长子金锦,一个是光禄寺少卿康大人之庶三子康映文,一个是前弘文馆学士卓大人之嫡长孙卓琦,一个是门下省给事中白大人之嫡三子白零。 古代的AA制叫做凑份子,不过能进漱玉书院读书的,都不是穷人,去酒楼吃饭,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谁攒局谁作东,不兴凑份子这么小家子气。被请之人也不能白吃,得回请还礼,相当于轮流作东。一番礼尚往来,大家吃吃喝喝,感情自然就拉近了。 这回吃饭是康映文攒局,他已经先期到了,因各家公子都是贵介少爷,便定了个单独的雅间。 不多时,几位少爷连安然在内都到了,大家揖手为礼,因都是八到十一岁的小孩子,都还没有学会世故圆滑,虚情假意,见过礼,随意落座就吃了起来。 大家自然少不了要问安然为什么退学,安然也不隐瞒,直言不想跟睿王小世子做同窗,再者,也无心向学,索性就退了学,在家里净玩。 戊子班的学生分为两种,一种是五到七岁刚开蒙不久,一种是八到十一岁无心向学或天资蠢笨。席上六人,除卓琦开蒙得晚,岁仅八岁,今年刚升到丁丑班去了之外,康映文十一岁,叶欢十一岁,金锦十岁,白零十一岁,再加安然,全都是不喜欢读书的,厮混在一起,就光研究怎么玩乐捣蛋。因此,康,叶,金,白四个听了,心头羡慕不已。 安然也好奇,问他们李子实来读书上学的情况:“咱们戊子班的同学,最大就十一岁,一满了十二岁就要升到丁丑班去,那个李子实……” -- 第39页 康映文赶紧纠正道:“要叫小殿下!” “……都十七岁了,牛高马大的一个人,高出咱们好长一截,跟咱们小孩子坐一个学堂,也不知道他怎么坐得下去?羞不羞人?” “……”这么明目张胆地贬毁小世子,其余五个不好说话,低头吃菜。 安然见大家不说话,奇道:“怎么?李……小殿下没去书院上学?” 第27章 “高龄”学子 卓琦道:“来上学了的,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在书院看见他了。” 安然知道,李子实会去漱玉书院戊子班读书,绝对绝对绝对是冲着自己去的! 可自己在开学祭祀之后就没有再去上课,让满怀希望的李子实天天扑个空,安然心头爽得不行,得意忘形地哈哈笑道:“哇哈哈,我都没去上课,小殿下是不是失望得很呀。” “……”白,金,叶,康四个都没说话,睿王小世子有没有失望,他们不知道,但是小世子脸色很臭,脾气很大。 只有卓琦升了丁丑班了,对睿王小世子在讲堂上的情况不太清楚。 吃着一品香的美味菜肴,安然对李子实以十七岁的“高龄”跑到戊子班来上课的情况十分好奇:“先生把小殿下安排在哪里坐呀?” 四个戊子班学子集体沉默,倒是已经升上丁丑班的卓琦忍不住滔滔八卦之心,说道:“我听说了呀,开学祭祀之后,第一天上课,夫子把小殿下安排在第一排正中间……” 安然一听书院先生这个座位安排就乐不可支,笑道:“妙极妙极,这个位置,就是要让班上同窗都瞧瞧,睿王府的小世子殿下有多么的不思进取,冥顽不化,腐木不可雕,十七岁了,还混戊子班!哈哈。外地那些不知道情况的,以为小殿下不长学问就算了,连个头都不长,混戊子班,还要坐前排正中,就一个小侏儒哇。哈哈哈……” 安然恶趣味地想象着那些不知情的外地人误会小世子是个侏儒的情形,嘻嘻哈哈地笑得前俯后仰,都快歪到白零身上去了,笑声恣意张狂,完全没点收敛,没也点淑女风仪。 叶白卓金四个受了安然感染,想着反正雅间里没有外人,也跟着一边想象,一边乱笑。 只有康映文坐得笔直,努力板着脸说:“莫光顾着说话,吃菜,喝酒。” 这个时代的酒分为三大类,一类是高浓度的烧酒,一类是低浓度的果酒,一类是从西域传过来的葡萄酒。因大家都还是小孩子,康映文点的是名叫梨花白的果酒。 几个少年嘻嘻哈哈地一边喝酒,一边恣意嘲笑小世子,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一边伺候的凡一都看不过眼了,提醒道:“姑娘,你笑成那样子,有失大家闺秀的仪态。” 安然喝了两杯梨花白,难得高兴,啐道:“去,老子是爷们,要什么大家闺秀的仪态?一边去!” 凡一道:“这话要叫太太听见了,要打你的。” “这雅间里又没外人,除了你,谁去太太跟前翻空话?回头太太打我,我就打你!”安然作势要打凡一,凡一忙退出了雅间。 其他几个同窗来拉安然,一边拉扯,也一边笑话安然没点淑女仪态,他们倒没有把安然当女子来看待,只是跟安然玩闹,雅间的气氛越来越活跃。 安然拍着桌子直笑:“小殿下坐在中间第一排,这么高耸耸的一坨,夫子有没有抽他起来回答问题?” 这下卓琦没说话了,他已经升上丁丑班了,不知道戊子班的课堂情况。 康叶金白四个不说话,安然非要问个清楚:“怎么啦?先生们都不敢抽小殿下回答问题?” 金锦低声道:“抽问了。” “抽问的什么?” “圆周的盈数和朒数,密率和约率。” 安然从原主的记忆里知道,这是算学里的一个难点,其实这就是圆周率。 安然知道圆周率约等于三点一四,课本都只要求数值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数就行了,因此,安然穿越过来,在这方面没有金手指,跟其他同学一样背不出来,况且这个时代还没有小数点这个概念,表达方式跟穿越前不一样。 安然兴冲冲地问:“小殿下背出来了没有?” 白零翻个白眼,道:“背出来了,人家小殿下背得挺麻利的。”跟着简略说了一下当时的情况。 李子实一个疏忽,座位被书院照顾,给安排在一排正中的位置,实在太打眼了。他不想被人注目,却偏偏被抽问。他坐着都比别的同窗高出一大截,这要站起来,实在太戳眼睛了。 可先生抽问,李子实不得不站起来,没好气地回答道:“以圆径一亿为一丈,圆周盈数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七忽,朒数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六忽,正数在盈朒二限之间。密率,圆径一百一十三,圆周三百五十五。约率,圆径七,圆周二十二。” 这其实是一道考试背功的题目,戊子班并不讲解圆周率的意义和使用方法,就是单纯地叫学子们牢牢记住圆周的盈数朒数,密率约率。 李子实十七岁了,若叫他用圆周率去计算什么东西,他确实为难,若只叫他背出来,却一点难度都没有。 安然听李子实麻利地回答出来了,略有点小失望,又问:“就抽问了这一个,还有没有抽问别的?” 叶欢道:“问了……”说到这里,问其他三个:“先生后面又问了小殿下什么问题来着?” -- 第40页 那三个说,就是一道连加连减的算题,具体数值忘了,先生问小殿下答数。 安然问:“小殿下答对了?” 四人摇头。 “答错了?”安然兴奋地幸灾乐祸:“连个加减算题都做错,难怪他要来我们戊子班混,蠢得真是没救了!快给我说说,这他都答错了,是个什么表情?啊?会不会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呀?快说啊,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白零道:“安然,你发誓,不许去外面混传小殿下的回答。” 安然更加好奇了,李子实回答一道加减算题的答数,还要他发誓保密,莫非李子实回答的是哥德巴赫猜想? 安然很随意地发了个誓,白零纠正道:“不是小殿下的答数不能乱传,是小殿下的回答,还有答完做的事,不能外传。” 安然重新发誓,不是戊子班的卓琦也被要求发了誓。 随后,叶欢才道:“其实,我根本没听到小殿下的答数,就只看见小殿下忽然一巴掌拍在书案上,猛地站起来指着算学夫子的鼻子骂:‘你-他-妈在考白痴?’然后一脚把圈椅踢开,就、就扬长而去了!” 学生敢指着鼻子骂书院夫子,还拍桌子踢板凳,骂完后扬长而去,在这个讲究尊师重道的时代,是极其忤逆背礼,不敬不孝的行径。 这行径要传扬开来,会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谴责,李子实自己的名声也会受到严重打击,说不定连他那睿王府小世子的身份都要动摇。 在这个娱乐稀少的时代,八卦成风,一件事可以在人们的嘴间流传很久,加油添醋,渐渐众口烁金。 只消看看安然书院一舞的余波流传了那么久,流传的力度那么大,就知道这时代的的人们有多无聊,有多喜欢八卦了,一件事,明明已经过去很久了,还能让人津津乐道。 因此,这个时代的人们,非常重视自己的一言一行,生怕逾越了规矩礼数,成为别人的谈资笑柄,德行才被看得那么重要。 安然听见李子实这作派,更加幸灾乐祸,赶紧问:“然后呢?” “算学夫子当场就气晕过去了……” 安然兴致勃勃地问:“然后呢?小殿下是不是被书院除名了?上学第一天就被书院开革了,哇哈哈……真是太精彩了!快说快说。” 这样欺师灭道的行径,照书院的规矩,肯定得开革学藉,安然只觉得大快人心。 只是安然在高兴之下,也不多想想,李子实若被书院除名了,方太太又怎么会给他办退学? 第28章 现场被抓包 戊子班的同窗们都沉默了,最后还是叶欢道:“算学夫子被扶下去休息,后来山长(书院院长)来我们讲堂,训了话,叫我们不可把小殿下回答算题抽问的事传出去。” 安然恍然,怪不得要叫自己和卓琦发誓呢,原来这事当时就由山长出面,给戊子班的学子们下了封口令。 安然想一想,觉得也对,堂堂睿王府,一个小小漱玉书院哪里招惹得起?更别提敢把小世子以辱骂师尊的过错开革出去了。 不敢得罪,就只有加意维护。 安然一下子就意兴阑珊了,骂道:“明明欺辱师尊,都不敢把小殿下开革出去,漱玉书院太没有脊梁了,还鼓吹什么文人风骨,秉公承正,一帮子软蛋!幸亏我退学了。然后呢?” 这下子,安然再不想回书院读书了。 金锦道:“第二天,小殿下的座位就移到最后面去了,再没有讲书夫子敢对小殿下抽问了。小殿下坐在后面不管干什么,夫子都不管,只当没看见。我有一次听见后面有咀嚼声,回头一看,是小殿下在嗑瓜子,瓜子壳吐得到处飞,手里拿了本闲书在看,根本没听讲。我相信夫子肯定听见了,看见了,不过他没管。” “对对对,我也听见了,不止一次呢。” 想到书院都要巴结维护李子实,在讲堂上嗑瓜子,看闲书,都没有讲师敢管,安然更加觉得没意思了,又问:“再后来呢?” 卓琦道:“我听说,小殿下就开始来上了几天学,后来就没来上学了,只天天叫下人来书院里看一看,大概就是看你有没有来上学吧。你现在已经退了学,想必,那小殿下也要退学的。” 八卦完小殿下李子实上学的笑话,大家便又说了些书院里的其他趣事,渐渐的,吃喝得尽兴了,便要告辞。 临别之际,康映文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约在一起玩耍,想请安然歌舞一曲。 安然听了同窗们的请求,并不拒绝,只是一则没有提前准备,二则酒楼雅座,地方有限,施展不开身手,安然便说单唱一曲。 安然还在思考着唱什么歌,康映文道:“你没有准备,想必一时半会也编不出首俚歌来,不如把上次那首歌再唱一遍吧,我都没听明白。” 其他几个也附合着赞成,安然正准备开唱,便见康映文飞快地从他的小厮手里接过纸笔来,扫开桌上的碗碟,铺纸坐好,提笔待写。 卓琦奇道:“你这是干什么?” “安然那歌词,上次没人记全,这次要记下来。” 安然笑道:“你要歌词,回头我写给你便是。” 康映文道:“反正都准备好了,你唱,我记。唱完了你再看看,我记对没有。” 于是安然便轻声把《摘下满天星》唱了一遍,康映文拿着墨汁淋漓的宣纸给安然看。安然见上面有两三处错漏,便拿笔给康映文改了。 -- 第41页 之后,安然和其他四人乱纷纷地向康映文告辞,谢他作东相邀,说自己回头攒局派帖子。 正要离开雅间,猛听得隔壁雅间传出一阵琵琶曲音,安然一听,大吃一惊,因那琵琶弹奏的乐曲赫然竟是他刚刚才唱过的《摘下满天星》! 安然一下冲出自己的雅间,几步跑到隔壁雅间,一推门,那门应手而开,里面就两个人:一人背门而坐,正在弹奏琵琶,另一人负手向门而立,身姿挺拔卓然。 雅间里那负手卓立的人,看着安然几人,微微颔首而笑,然后抬手指了指桌边,示意请他们入座。 安然气愤得胸膛都要炸开了,鲜血却宛如冷凝了一般,令得他既想炸开,又被冰冻得僵滞住了。 被人出卖,被人算计,极度的愤怒,夹杂着极度的委屈,眼中的白雾瞬间漫堤而出。过了一会儿,安然才朝门内走了两步,扶着墙,挺着身体,恨恨道:“你们联合他,来算计我!你们合起来出卖我!出卖我……” 刚才他嘲笑李子实,贬毁李子实,幸灾乐祸,对书院没有开除李子实大表不满,还骂书院没脊梁等等,一言一行,一字不差地全都落进了坐在隔壁的李子实的耳朵里! 这一下,可比扇一巴掌严重太多了,为了一巴掌,睿王府都能那样折腾,这回,他说了那么多羞辱编排诋毁李子实的话,还被李子实听了个实打实,不知道睿王府将会如何打击报复他们方家和安家呢! 安然几乎都能看见方家和安家在睿王府的打击下,家破人亡,四散飘零的场景!他被这样的场景冷凝得动弹不了。 跟在安然身后挤进门来的金锦,白零,叶欢,卓琦四个一看自己雅间隔壁就坐着睿王府小世子殿下,也是马上想到自己刚才在背后糟塌编排小世子,说了不少不恭敬的话,顿时都吓得一下子就跪倒在地,嘴里嗫嗫嚅嚅地道:“小人……小的……见过小殿下。” 只有最后进来的康映文,神色不变,但也朝李子实深深作了个揖,说道:“小人见过小殿下。”然后捧着那张墨迹未干的歌词,恭恭敬敬地放到桌上。 一看康映文的表现,大家顿时就明白了,这是李子实针对安然,勾结康映文布的局,为了不让安然生疑,就拖了金锦,白零,叶欢,卓琦四个跟安然交好的来陪绑。 难怪刚才安然跟金白叶卓四个各种嘲笑诋毁小世子,康映文除了不断请大家吃菜喝酒之外,对涉及到小世子的事一言不发,敢情,他早就知道小世子在隔壁雅间听着! 叶欢最先道:“殿下殿下,小人对您,对睿王殿下没有半分儿不敬之意,都是安然那小兔崽子乱说话,才误导了大家……”他父亲个宫门郎,从六品,几人中官职最低,拼爹的话,最没有底气。 金锦更绝:“小殿下,小的早就跟安然那妖人绝交了,小的就是随口应合了几句,主要想骗康映文的吃食……”他是家中庶子,惹了祸事,要连累自己姨娘。 白零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辩道:“殿下明鉴,小的说的话都是事实,并无夸张捏造。”意思“我就是实话实说而已,最多有些话不该说,但并没有诽谤中伤。”他的父亲是门下省给事中,从三品,底气较壮。 只有卓琦,年纪最幼,开蒙最晚,偏他读书最用功,每以“士君子”自律,一阵慌张过后,他也很快镇定下来,自个儿从地上站了起来,望着李子实,直言质问道:“殿下故布疑阵,诱人入瓮,蓄意罗罪,非君子所为!” 他是前弘文馆卓学士之嫡长孙,他所表现的就是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文士风骨! 看了金锦,白零,叶欢,卓琦四个的反应,安然也明白了局面。他都二十岁了,哪好意思让人家卓琦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冲在前面给他挡刀? 安然强慑心神,忍下冲天怒火,抬袖把脸上的泪痕一擦,走到卓琦前面,朝李子实道:“你是冲我来的,跟他们没关系,放他们走。” 面对这些矮了自己一截的小同窗或胆怯,或诡辩,或质问,或义愤的表现,李子实微眯着眼,还是一副悠然卓立的模样,淡淡道:“如此妙曲,你们一个一个抢天呼地,聒噪个甚?” 第29章 铮言 刚才完全被李子实的突然出现给吓着了,经李子实一提,这几个人这才注意到雅间里还有一个弹琵琶的,他们推门而入,又是下跪,又是行礼,又是质问,但琵琶声一直没停,琵琶少年背门而坐,一直自顾自地弹奏着。 这琵琶曲,别人听着或许不觉得什么,安然听着,更是心下惊异。他就是被这个少年的琵琶曲吸引过来的,只是一进门冷不防看见了李子实,自己才刚中伤嘲笑过人家,转头就被抓包了,一时惊怒,倒把他跑过来的本意抛到了脑后。 这少年弹奏的就是他刚才哼唱的《摘下满天星》,只是琵琶曲调弹奏得非常不准确,有很多错漏之处,但是,细细听去,他弹奏的宛然又是《摘下满天星》的曲调。 但是在安然心里,他得罪中伤辱骂小世子的事情,远远比听个少年弹奏荒腔走板的《摘下满天星》更要紧,听了一会儿,越听越是心烦,叱道:“停停停!难听死了!” 安然一叱,琵琶少年就停了下来,抱着琵琶站起身,诚惶诚恐地朝安然一拜:“奴才阿辰见过姑娘,刚听姑娘哼唱了一遍,妄自仿弹,让姑娘见笑了。” -- 第42页 这琵琶少年只听安然哼唱了一遍,就能勉强仿弹出来!这技艺,简直不要太精湛了! 然而,现在最重要的,是安然在背后恶意羞辱中伤编排小世子,被小世子现场抓包的事,这事关系着方家安家的生死存亡,琵琶少年的技艺再精湛,关他屁事! 因此安然看向李子实:“你想怎样?” 李子实看着安然那样剑拔弩张地质问自己,淡淡一笑,坐到桌边。 李子实这桌子上没有菜肴,就只得一壶茶,他提起茶壶,从从容容地斟了七杯茶,在桌上一字排开,自己端起一杯,一饮而尽,淡淡道:“我今儿是跟康公子布了个局,主要就是想让阿辰听听安公子的歌,仿弹出来,没别的意思。你们在隔壁说些孩子气话,我没兴趣。不过呢,没有事先跟各位明言,叫大家吃了一惊,是我的不是,这茶呢,权当我的赔礼,各位请饮此茶,压压惊,就此别过。” 大家听了李子实这话,不觉心头都大大松了口气,乱纷纷地上来喝了茶,向李子实揖揖手,转身离开。 “安公子且请留步,我还有话说。” 安然头大如斗,身体僵硬,心道:这厮果然是冲我来了!但是,这是酒楼,是公众场合,李子实敢把他怎样?嘴里道:“你想让阿辰听我唱歌,如今他已经听了,也已经仿弹出来了,还想怎样?” “我就想问问,你对阿辰的琵琶技艺,可还满意?”李子实见安然瞠目,又补充道:“我说了,要把他送你,他是你的人。” 安然见李子实心平气和地跟自己说话,对刚才自己在背后编排羞辱他的事也不追究,危险解除,心头大定,这才觉得自己一惊一乍的,说话的语气像吃了火-药一样。 安然有些气恼地一屁股坐在李子实对面,隔着桌子,道:“你说送礼,我就要收?” 李子实神色闲适地喝茶,拿起桌上那张歌词,细细地看,一直等安然的气息平静了下去,才说道:“你的涵养功夫太差了。” 一句话,又把安然惹毛了,刚平静下去的心绪又乱了:“关你屁事!”安然不想炸毛,可是不知为什么,只要李子实一开口,安然就觉得他戳到了自己的痛处。 李子实又许久不说话,只管看歌词,一直等到安然稍稍心气平静些了,才说道:“歌舞词曲对于寻常人来说,是细微末节,可有可无。然而,对安公子来说不同,你若想在这方面有所大成,必须要开阔自己的胸襟和气度,丰富阅历,提高眼界,增加涵养和底蕴。只有当你自己的境界达到了相当的高度,才有可能在歌舞词曲方面有所大成。否则,你将永远处于一种低级的小格调中,难以突破。任何艺术,都有生命,它们就是你的另一种人生,你提升自己的素养,才能让艺术人生得到升华。刚才我说你涵养功夫差,不是贬低你,只是指出一个事实。” 刚才在隔壁亲耳听见安然在背后如何编排自己,嘲笑自己,极尽能事,还闹着逼着要金锦之流孤立自己,李子实一字一句听得真真切切的,他不觉得气愤,倒觉得失望。 他只觉得安然的眼光,格局,气度等等都显得太小家子气了,看不出有那种自己期许的,成为集舞歌词曲于一身的大家底蕴和修养! 也许,那一曲格调清雅,新颖别致的歌舞,只是安然的一时兴起之作,安然其实并无这方面的才华和朝这方面发展的打算? 不过,安然还小,如果加以引导,或许能有所成? 李子实顿了顿,又道:“古往今来,那些流传下来的诗词曲赋,它们的作者,哪一个是小肚鸡肠,鼠目寸光,锱铢必较,睚眦必报之辈?” 李子实轻轻抖了抖手上的歌词:“这首俚歌,是写一个少年寻梦的故事,歌词浅白通俗,符合你的身份和经历,不过,这两句……”念道:“‘有我美梦作伴,不怕伶仃,冷眼看世间情。万水千山独行,找我登天路径。’安公子,你有这样的胸襟,毅力和坚韧吗?只怕你的万水千山独行,不过是滚进你娘怀里撒个娇罢了!” 说到这里,李子实翻转手腕,“叭”地一声,把歌词拍在安然面前的桌子上,道:“我真怀疑,这歌词,是不是你写的?” 安然听得心头剧震,便像被霹雳劈中一般,被劈得动弹不得,被劈得震耳发聩! 安然还记得,穿越之前,曾有舞蹈评论家对他的舞蹈,做出过跟李子实极为相似的评论,说安然的舞蹈,对每一支舞蹈所要表现的内涵理解得还不够深刻,想要更深地挖掘舞蹈的内涵,就要丰富自己的阅历,提升自己的修养,这样安然的舞蹈才能有一个质的飞跃。 想不到,李子实竟说出了这么一番话,竟跟穿越前那个舞蹈评论家的评论不谋而合! 安然忽然想起穿越前有个捡狗-屎(农肥)的恶搞笑话,说几个农家小孩闲磕牙,其中一个说,我如果做了皇帝,我就要捡村里所有的狗-屎,下圣旨谁也不许跟我抢! 安然觉得,刚才,他在隔壁雅座里嘲笑编排诋毁小世子的那些话,听在李子实耳里,大约就是农家小孩说出捡狗-屎不许人抢,自己觉得豪情万丈,别人听了只觉可怜好笑的感觉吧? 李子实没生气,还以茶水道歉,轻轻放过了他们,只因为李子实的眼界见识比他们这些小孩子高太多了,他没必要跟群小孩子认真计较他们说的小孩子气话。 -- 第43页 因为,两者的眼界和见识差太多了,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一个人的眼界和想象,是由他的经历和见识决定的,那个舞蹈评论家和李子实都提出了,让安然要丰富自己的阅历,提升自己的修养,增加自己的底蕴,这些东西看似跟舞蹈无关,实则影响决定着安然在舞蹈艺术上的最终成就。 雅间里,静寂了许久,安然才慢慢站起身,不理会李子实,径自朝外面走去,朝在外面候着的被吓得脸色如土的凡一木尘道:“回去罢。” 阿辰想说什么,被李子实拿眼一横,就赶紧住口。一直等安然走出雅间了,李子实才朝阿辰一努嘴,阿辰立即坐下,怀抱琵琶,又仿弹起了《摘下满天星》。 不过片刻,安然就返回来了,看向阿辰:“我再唱一遍,你再弹试试。” 第30章 阿辰不可或缺 结果,安然再唱了三遍,阿辰也再弹了三遍,非常明显地听得出来,阿辰的仿弹,一遍比一遍接近原曲原意。 阿辰看来很善于记谱,他首先记住一首歌曲里反复吟唱的中心音节,抓住了中心音节,基本就抓住了一首歌的神韵,其他的烘托音节,过门音节,可以自行添加,按照自己对歌词乐曲的理解,可以演绎多种风格。 安然对于自己的技艺,很有自知之明。歌舞词曲四项,他精擅的只有舞,既可仿跳,也可自编,自信心直冲天际。 其次是歌,前世安然好歹接受过正规的声乐培训,该掌握的声乐技巧,他基本掌握了,凭着清越的嗓音和干净的气蕴,他的歌唱出来还算略有特色。穿越过来,凭着他掌握的各式唱法,在这个只流行民间小调单一唱法的时代,肯定能大放异彩。 曲这一项,安然就很弱了,凭他的音乐修养,还达不到自己谱曲的水平,最多有什么好的想法或感觉,告诉乐队,通过专业的乐师谱曲来实现。 至于词这一项,就不光是弱,而是弱爆了!安然上学时文化课成绩差,安然的语文水平很不咋滴,他素来知道这个弱点,藏拙都来不及,哪会妄想自己作词? 总的来说,安然是创作型舞者,但绝对不是创作型歌手。 想用歌舞词曲在这个时代混个风生水起,舞可以自编,歌可以凭唱法技巧取胜,曲和词必须开外挂,必须借用穿越前那些数不尽的词山曲海。 从阿辰的表现来看,使安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阿辰可以把安然带过来的穿越乐曲,跟这个时代的土著乐曲进行融会贯通,在穿越乐曲中加入这个时代的音乐元素,使穿越乐曲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观,从而实现穿越乐曲土著化。 再说,如果安然要借用穿越前的乐曲,各种乐曲,风格各异,而一个成熟的音乐人,会形成自己独特的作曲风格。如果安然的乐曲风格是一种纷乱杂散的风格,势必会引人怀疑。这就需要用阿辰来消化吸收那些风格各异的乐曲,并将它们转化成一种带着土著特色的统一的风格。 安然不了解这个时代的音乐情况,但觉得阿辰应该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不然李子实也不会一再向他推荐阿辰。现在看来,阿辰在他身边,远不是光给他伴奏的作用。 听阿辰弹完第三遍后,安然也不矫情,直接跟李子实道:“我可以收这个礼,不过,他不能是个乐籍。” 李子实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听着这两个一个清唱,一个仿弹,这时道:“我可以先给他转奴籍,然后直接把他的户籍转到你们家去。” “不,要转良籍,给他单独立户。” 阿辰一听,只觉得天上掉馅饼,一下子把他砸晕了,他“咣”地一下跪倒在安然脚边,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准备怎么安排他?” 安然道:“我有个小妹,今年八岁,刚开蒙,家母正准备请个乐师教她弹琴。” 李子实也是个心思通透之人,一听就懂了,说道:“哦,你准备让阿辰转为良籍,然后找人引荐给令堂?此事不是不可以操作,只是阿辰已经十五岁了,又是男子,混迹后宅,很容易惹人非议。” 安然转头看向琵琶少年,问道:“阿辰,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阿辰匍匐在地,哽咽道:“阿辰愿意跟随安姑娘,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是教坊司最卑贱的乐伎,只为了安然一句话,他就可以从良,还可以拥有单独立户的良籍,为了这个,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安然道:“好,我等你。”然后向李子实微微颔首,便准备离开。李子实笑道:“你们两个,不打算配合一曲,试一试?” 先前都是安然清唱一遍,阿辰仿弹一遍。安然跟阿辰听李子实一说,便都想知道,在琵琶声伴奏下的歌声,是什么效果。 阿辰抱着琵琶坐回椅子上,很快便止住了哭泣,平静了心绪。因为没有前奏,双方比一个手势,便开始了生平第一次合作。 安然第一次在琵琶的伴奏下唱歌,很不习惯,而且对琵琶的音律,也拿捏不准。 安然的唱腔对阿辰来说,跟这个时代的唱法不同,显得非常怪异。 安然依循的是穿越前流行的七阶音律,阿辰依循的是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五阶音律,两个音乐系统虽有相通之处,但更多的是需要彼此的融合。 只是双方都有意迁就对方的节奏和曲调,一曲既毕,李子实闭着眼睛,评价道:“还行。” -- 第44页 安然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擦黑,方太太也没盘问安然怎么这么晚了才回家。安然没有再练舞,洗漱之后早早就睡了。 但是,安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李子实的话总回荡在他脑海里,总觉得,早上,他走出家门时,还是个小孩子,再回来时,不说已经成长了许多,但心态却改变了许多。 安然一边练舞,一边督促着练功房的修建。练功房还没修好,就到了桂太君的生辰。 经过四个月的锤练,安然的身体机能有了很大的提高,也掌握了一些基本的舞蹈技巧,状态比上次跳剑舞时好了很多。 不过毕竟只练了四个月,而且安然才十岁,还在长身体,安然并不能在短期内就练得多么强健,许多力量型动作比划不出来。 距离书院岁考,都已经过去快四个月了,本来安然因为书院岁考那次所跳的歌舞而流传的各种谣传渐渐平息,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不想,就在桂太君生辰前夕不久,坊间终于传出了《摘下满天星》的完整歌词,随后无人哼唱得出来的曲调,也渐渐有人弹奏了出来。 很快就有勾栏伎坊的乐人,想当然地模仿着安然的剑舞动作,在乐器的伴奏下,载歌载舞地表演了出来。 这首歌因为歌词高雅通俗,曲调清新浅白,很快就在勾栏伎坊流行起来,许多文人雅士,或是风流才子,纨绔子弟都喜欢点唱这首曲子。 于是,关于安然的各种流言蜚语,刚消停不久,又卷土重来,甚嚣尘上。 六十多岁在这个时代算是高寿了,值得庆贺,因此桂太君的小生辰年年都要小聚一下,安然要在寿宴上为桂太君献舞祝寿的事,早已经在亲友间传开了。 亲友们都是看着安然长大的,不大相信传言,更倾向于桂太君疼爱外孙儿,纵容小孩子胡闹,便也不甚在意,如往常一般地前来给桂太君贺寿。 因是亲友小聚,各人都是沾亲带故的,人数也不多,到了晚间开出家宴,便没有分做男席女席,只在一个大厅里排了八桌席面,每桌八人。 方阁老和桂太君一同坐在正中上首,下面作陪的是大太太和二太太两家的父母长辈,双方都是亲家。这两家也是官宦人家,只年龄比方阁老和桂太君略小些。 一时下人鱼贯一般地捧出美味佳肴来,反正大家都是亲戚,也不客气,很快就相互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地吃喝起来,厅上欢声笑语,一片和美。 官宦人家的家宴,少不了请了一些乐伎,在一旁吹拉弹奏,烘托气氛。下午的时候还请了戏班子进来唱曲儿,各家亲戚早就给桂太君上了寿,戏班子也唱了些贺寿的段子。基本上,家宴之后,就要告辞回去了。 家宴刚开始不久,乐伎们的卖力弹奏忽然停了下来,接着听得方大老爷方疏桐用力拍了两下手,提醒大家注意,然后大声说道:“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第31章 绸扇芭蕾舞:祝你平安 亲友们便渐渐停止了相互之间的低语笑闹,以为方阁老或是桂太君要说话,转头望去,却见这两位都端端正正地坐着,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大家静下来,却又摸不着头脑之时,忽听得首席的屏风之后,传出一个清脆的童音,柔柔地吟唱道:“你的心情现在好吗? 你的脸上还有微笑吗? 人生自古就有许多愁和苦, 请你多一些开心少一些烦恼。 你的所得还那样少吗? 你的付出还那样多吗? 生活的路总有一些不平事, 请你不必太在意洒脱一些过得好。 祝你平安喔祝你平安, 让那快乐围绕在你身边。 祝你平安喔祝你平安, 你永远都健康是我最大的心愿。” 歌声响起,大家才猛然想起,还有一个安然给桂太君献舞祝寿的环节,大家顿时静了下来,带着看安然玩闹的心情,含笑而听。 一听这歌词,显得又是一首浅白通俗的坊间俚歌。 《摘下满天星》的歌词,轰传一时,那首歌词,除了没有使用通行的五言七言的律诗,或四六骈文的格式外,歌词尽管是白话,但用词遣句相当高雅,可以把它们看作是一首不协韵律的长短句子。 而安然正在吟唱的这一首俚歌,用词遣句更加浅显直白,然而,大家却觉得很亲近,就仿佛人们的日常说话一样,这么通俗浅白,都不用怎么思考回味,一听就懂。 坐在厅上的,不管大人还是小孩甚至是旁边伺候着的下人们,他们不识字也一样听得懂,知道是安然唱给桂太君的生辰祝福,并且能听得出安然的歌声里充满了真挚的孺慕之情。 这样发自肺腑的真挚赤诚的祝福,显然比那些文绉绉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类的套话更有感染力,堂厅上渐渐地静了下来,大家全都沉浸在歌声之中,然而,安然唱完一段之时,歌声渐低渐消。 就在此时,静寂了一阵子的乐伎们,忽然吹响了唢呐,在一声高亢的唢呐音之后,笙,笛,筝加入合奏。大家对这首曲子并不陌生,是《百鸟朝凤》。 安然不是正在吟唱俚歌吗,怎么乐伎们忽然又演奏起《百鸟朝凤》来了? 就在大家惊异之时,一个穿着红衣红裙红裤,头上扎着红绸带,手里舞了红绸扇,打扮得像观音座下的红孩儿一般的小孩子从屏风后且舞且行地转了出来。 -- 第45页 大家都知道这个红孩儿就是安然了。 只见安然的妆容化得极是清淡,就是略略勾描了一下,再在眉心处点了个朱砂痣,显得可爱活泼。上身穿着件艳红的小袄子,本就是窄袖,还特意收束了袖口,倒有几分短打的意味,下面穿了条曳地百褶裙,但是,在裙子里面,还穿了条跟裙子同色的窄筒裤子,同样收束了裤脚,再往下,是一双极奇怪的大家从没见过的红鞋子。 其实,在正常淑女仪态下,外人是看不到安然裙子底下有没有穿裤子,也看不到裙子底下的鞋子。 大家之所以一眼就看见了裤子和鞋子,是因为安然跳着一种奇怪的,大家从没见过的舞蹈。 安然一边挥舞着手上的绸扇,一边踏着唢呐的节奏旋转,旋转之际,百褶裙飞起,于是,大家看见了裙子底下还穿着同色的窄筒裤,也看见了那双形制奇怪的红鞋子。 更吸引大家眼球的是,安然居然是踮着脚尖在旋转,整个身体的重量,全落在两只脚尖上! 照说,如果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到两只脚尖上,应该举步唯艰,连站都站不稳才对。 然而,安然竟然用两只脚尖跳出各种舞步,流畅轻松地完成盘旋,跳跃,鹤立,踢腿,小蹲,画圈,碎步等等一系列繁复的动作,安然在完成这些动作时,不但没有丝毫艰难阻凝之意,动作还显得非常轻盈优雅,高贵骄傲。 这一次,安然没有编排舞蹈情节,只是在《百鸟朝凤》的伴奏下,红绸翻飞,红裙飘扬,安然随意地在宴席间穿梭跳跃,蹁然起舞,很快就烘托出了生辰家宴的喜庆气氛。 安然并没有直接把西洋的芭蕾舞照搬过来,虽然说舞蹈也是不分民族和时代的,但毕竟西方的中世纪跟这个时代的审美观大不一样,有可能他跳出来,都没有一个人懂得欣赏。 因此,安然借鉴了《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把西方芭蕾舞跟民族舞融合在一起的成功经验,安然就把芭蕾舞弱化成一种舞步和身形,舞韵和气质,再跟手上的绸扇舞动作搭配融合。 这样,在绸扇舞大气舒展的舞姿基础上,增添了芭蕾舞轻盈高贵的气蕴。大气、高贵这两项特质,正符合桂太君的身份和行事,这是安然精心为他姥姥量身打造的一支舞蹈。 再加上这样一融合,观众很容易看懂舞蹈所要表达的意思,就算没有舞蹈情节,单是舞姿也能让观众在其中得到舞蹈之美的极致享受。 得到这个时代观众们的认可,才能打开自己在这个时代的舞蹈之路。安然绝不想照搬穿越前的舞蹈舞种,跳出来无人懂得,能孤芳自赏还好,就怕被时人视为妖孽邪祟,那就太失策了。 《百鸟朝凤》是十大古典名曲,下午的时候,安然跟乐伎们躲在润洛轩里又进行了两次临场磨合,安然一边舞着,一边踏着曲子,赶在曲子吹奏完毕前的那段快板尾段华章中,且舞且退,又退回到屏风之后。 《百鸟朝凤》的曲子一完结,屏风后,又响起安然的吟唱:“你的所得还那样少吗? 你的付出还那样多吗? 生活的路总有一些不平事, 请你不必太在意, 洒脱一些过得好。 祝你平安喔祝你平安, 你永远都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 唱到这里,安然手里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放着两只酒杯,安然穿着鲜红的舞衣,走到首席方阁老和桂太君面前,像芭蕾舞男舞者那样,优雅地单膝跪下,道:“孙儿恭祝姥爷姥姥健康长寿,鸾凤和鸣,永远平安幸福。”说着,举起手里的托盘。 周围了亲友们纷纷叫好鼓掌,跟着安然一起,再次祝福风雨同舟五十二年的老两口长寿幸福和美健康。 方阁老和桂太君在亲友们浓浓的祝福声,各端了杯酒,一饮而尽。 安然又继续唱道:“祝你平安喔祝你平安, 让那快乐围绕在你身边。 祝你健康喔祝你健康, 你永远都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 平安,快乐,健康,幸福,四句话,道尽了亲友们对方阁老和桂太君的深深祝福。 方阁老一边道着谢,一边道:“乖孩子,快起来,地下凉。” 桂太君高兴得眼泪花花的,只怕落了泪,不吉利,强行忍着,颤抖着把安然从地上拉起来,搂在怀里:“阿然乖,姥姥真没看过你这样的舞蹈呢,仙舞真是好看!就是可怜你了,踮着脚尖儿跳舞,疼不疼?” 这个时代,也并不是没有人踮起脚来跳舞,不过,他们只是踮起脚掌来,而且,也不会长时间这么踮起,最多踮起来跳一个舞步,随后就会放平了。 人们是真的没见过像安然这样,真正地把脚尖踮起来跳舞的! 当然,没人懂得,安然脚上,穿着特制的舞鞋。 当安然踏着《百鸟朝凤》的节奏,轻盈地跳跃旋转而出时,几乎在全场人都看呆了。大家听了桂太君这话,都觉得桂太君这话里包含了太多不为人知的内容,便纷纷向桂太君询问。 面对姥姥心疼地问自己脚疼不疼,安然展开一个纯真清澈的笑:“姥姥,孙儿去换个衣服再来。” 看见人们在自己的舞蹈中看得如痴如醉,享受着舞蹈带来的欢娱,安然觉得这就是他得到的最好回报,再多的苦痛,都值了。 -- 第46页 何况桂太君是疼他宠他的姥姥,他早已经把桂太君当作自己的亲亲姥姥来对侍,用自己的歌舞博姥姥一个开心的笑颜,是无比美好的事,安然不辞辛苦。 安然退下,桂太君借着吃菜,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便把安然跟她胡诌的,在家法之下得仙姬相救,得传仙舞,并奉了仙谕入世歌舞,劝化众生行善的事,一本正经地说了出来。 众亲友如果猝然听见这样的传说,多半会嗤之以鼻,谁会相信这么拙劣的谎言? 不过大家看桂太君这么见多识广的对此都深信不疑,再加上又刚目睹了安然与众不同的仙舞俚歌,大家不由得对传说,将信将疑,附合着桂太君,一起感叹惊奇了一番。 幸亏安凌墨不在场,作为对安然用了家法,造成安然这么一番奇遇的罪魁祸首,他若在场,只怕真不知道该有个怎样的反应。 只安大公子坐在酒席一角,心头五味杂呈。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歌曲歌词非本人原创,属于引用,但根据文章需要,有所改动,特此申明。 歌曲原创情况,用如下: 歌曲名:祝你平安 演唱歌手:孙悦 歌曲作词:刘青 歌曲作曲:刘青 歌曲编曲:刘青 所属专辑:为了这一天 来源:《都市平安夜》主题曲 发行时间:1994年 第32章 不为人知的血汗 大公子安靖越端坐在其中一席上,脸上神色寡淡的,内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十分不是滋味。 早在岁考之时,看见了安然的惊艳一舞,就已经让他十分不安了。 此时看了安然用脚尖跳舞,又听了桂太君这么一说,他也跟桂太君一样,对这个弥天大谎深信不疑:这个“五妹妹”在挨了家法之后,宛如变了一个人似的,原来其中还有这等奇遇! 少年人的心思纤细而敏感,为了做好表面功夫,他也跟着方太太去方府看望了安然几次,那时候,他就敏锐地发现,自己这个小兄弟似乎变得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他跟后娘不对付,自然的,也不喜欢后娘的儿子,他甚至没觉得那是他兄弟。只他一直跟随父亲在地方任所,也是回到京都洛城后,才第一次看见已经七岁的小兄弟。 随后,兄弟俩一同被送进漱玉书院读书,他就怂恿着小兄弟在书院越性胡闹,说有自己给兄弟撑腰。 他也确实给安然撑过几次腰,旁人只以为他爱护兄弟,实则,他给出了坏的榜样,引导着安然在娇纵任性,顽劣嚣张的道路上,一去不回。 不过,小兄弟虽然年幼无知,但并不蠢笨,慢慢感觉出他对他的恶意,在他进行挑唆怂恿之时,抗拒了几次,被他镇压了,后面就有些怕他了。 而在方府养伤之时,安然对他明显冷淡疏远,但其中,却一点没有惧怕之意了。 也是他把安然要在书院岁考中进行乐舞考核的消息,提前悄悄透露出去的,他故意没透露学子名字,怕父亲听到传言后,会及时制止。 他本意是想让更多的人来看安然的大笑话,不想,安然的歌舞,真是让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着实惊艳了一把。 看来,安然真的有奇遇。对此,安靖越深知不疑。然而,他不知道他是该幸灾乐祸?还是该羡慕?抑或该嫉恨? 安然一转回屏风后,木尘和凡一两个就赶紧上来扶着安然,退到近旁一间小室里,早已经等在里面的问凝和抚菡赶紧拿出常服来给安然换上,凡一木尘一人一边,给安然揉捏双腿。 问凝拿着帕子浸了热水给安然洗脸卸妆,擦着擦着,竟尔落下泪来。安然不解地问:“问凝,你怎么哭了?” “姑娘,刚我躲在后头,看见你在厅上跳得真美,像蝴蝶蜻蜓一样……”问凝说到这里就哽咽了:“可是,外面那些人,就只看到姑娘跳得好看,他们不知道姑娘为了这么一盏茶时间的跳得好看,流了多少汗水,脚趾头都磨出血泡了,姑娘把血泡挑了拿布扎着又练……” 她明明只比安然大两岁,看安然练舞练得这么辛苦,她却止不住地心疼安然。她只是个奴婢,原本不配心疼主子,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地心疼主子。 问凝一边流泪,一边赶紧侧过身,拿巾子抹泪,一边继续说道:“……晚上脱了鞋子,里面都是血水。姑娘以后可别再这样了,我们看着都心疼。” 好在小主子比以前待下人宽容了许多,一般不会怎么呵责他们,问凝当着主子的面落泪,就是心头难爱,没掩饰住,并不会因僭越而慌张。 安然拉着问凝另一手,轻轻拍了拍,笑道:“傻丫头,这算什么苦?这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随随便便成功。” 问凝赶紧把手从安然手里抽了出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安然,小主子那话,怎么听都不像是个十岁孩童说得出来的,貌似饱经挫折后的人生感悟,却又说得理所当然,还带着几分童真。 安然还叫她“傻丫头”,明明她比他大啊,怎么听那语气,倒是他比她大了?她家小主子,真的长大了?问凝心头,衷心替自家主子长大而高兴。 只是被问凝这么一说一哭,引得抚菡木尘凡一三个大生同感,纷纷点头。 抚菡看着自己的手指,委屈不已:“天天做鞋,顶针都顶穿一个,手打了几个血泡,变粗糙了。” -- 第47页 木尘道:“哎哟,我两只手都要断了,用力过猛,天天都是肿的。” 凡一道:“姑娘,求求你,以后可别这么折腾了,你啊,还是像以前那样,叫咱们陪着你玩儿多好!” 安然也知道这段时间他赶着练芭蕾舞,清如院的所有人都跟着他狠狠累了一场,便笑道:“我这不是要赶着给姥姥祝寿献舞么?以后不会这么累了,慢慢练。咱们先好好歇个三天,后天我请示了太太,一块儿上街去玩,我请客,都去酒楼吃一顿!” 前一世,每每成功举行了什么活动或演出,安然也会跟他的创作团队成员一起逛街吃饭玩乐蹦迪一番,以示庆贺。 安然觉得,穿越过来,为了他能为桂太君奉上仙舞,清如院上下总动员,配合无间,简直让他找到了穿越前团队作战的感觉。 因此,这时候让大家都放松一下,请大家出去吃喝玩乐一番,也是理所当然。 从未接触过芭蕾舞的孩子,想练到能够踮着脚尖完成一支舞曲的程度,少说也得三五年,甚至最长时间。 安然只用四个月就练出来了,当然有安然早就掌握了踮脚尖的技巧,只是用这具身体复习出来的原因,但其中所付出的努力和艰辛,承受的痛楚和汗水,只有安然身边的两婢两厮知道,这份成功,同时也有两婢两厮的功劳。 芭蕾舞鞋,是世上最易磨损的鞋子,没有之一! 要练芭蕾,必须要穿上舞鞋。为了做那种奇怪的舞鞋,问凝和抚菡两个在试制舞鞋成功之后,就没日没夜的赶工,手都打出血泡来,连清如院里的粗使丫头都被抓来做鞋。 木尘和凡一随时守在安然身边,安然一歇下来,他们就赶紧上去给主子揉捏推拿双腿和全身,帮助主子缓解疲劳。 刚开始做出舞鞋,安然练得太猛,双脚痛得睡不着觉,他们会整晚整晚替主子揉捏推拿,自己累得两只手像要断了一般。 没有问凝抚菡和木尘凡一的支持和配合,安然不可能在短期内就能练到能跳完一支舞曲的程度。 当然,安然现在的状态完成一支舞曲还很吃力,甚至于动作都算不上有多标准,因此他无法载歌载舞,只好把歌和舞分开来进行。 能上街去玩,还有小主子的请客吃酒楼,两婢两厮顿时就高兴起来,服侍着安然换了常服,重新化了个淡妆,梳好头发,出去陪着桂太君吃席说话。 四人便躲在一边,无比兴奋地商量着要买什么东西,玩什么地方,在酒楼要吃什么菜式等等。 木尘和凡一还常常陪着安然读书上学,问凝和抚菡几乎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很少出门逛街,简直高兴得想跳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怂作者:下面有请小安安的御用按摩师,保镖,打杂,龙套,长随等等集多种功能于一身的凡一先生,木尘先生出场,大家欢迎~~~ 凡一,木尘(上台挥手致意):我们有没有活下来? 怂作者:你们,有的……有的……有的……有的…… 凡一,木尘:作者,你讨打! 怂作者顶锅盖逃遁。 第33章 区别对待 桂太君的寿席,在一片和睦欢愉的气氛里结束。虽然大家都觉得安然只跳了那么一会儿的舞蹈,委实没看过瘾,甚至都没看明白是什么回事,但大家也不好请安然当场再跳一曲,毕竟安然已经换了衣服,而且虽然在笑,一看就很疲累。 安然在桂太君生辰上的祝寿一舞,很快又在洛城流传开来,这一回的传言,加上了一些仙幻色彩,都说安然在宴席上,跳了一种人世间没有的仙舞。 坊间传说,往往越传越离谱,传到后面,就变成仙姬直接附身到了安然身上跳舞。 安然和纪蕴带着安浅秋和两婢两厮逛街,在茶楼里听见人们绘声绘色地说着仙姑怎么在桂太君的生辰宴席上,上了女装小公子的身,然后借着女装小公子的身体,跳了一曲仙舞,劝化世人行善积德。 洛城人生活在天子脚下,又是万国来朝的盛世时代,大家都见多识广,听得出九成九的人都把这样的传说,当个笑话来听,闲来磕牙。 纪蕴几个听了,在雅间里笑成一团。只有安浅秋听得满眼艳羡,拉着安然,软软地央求:“五姐姐,我也要学跳舞,你教人家啦。” 纪蕴劝道:“秋妹妹,练舞很辛苦的啦。”两婢两厮在旁边连声附合,跟着劝安浅秋。 安浅秋不听,只管拽着安然的衣袖直摇晃,娇声央求:“五姐姐,教我跳舞,好不好啦,好不好啦……” 安浅秋的容貌完全遗传了安凌墨的眉眼如画和俊朗秀逸。 当年,方太太以阁老幼女的高门身份,吵闹着要嫁给刚中进士的寒家子弟为继室,多少也是被安凌墨的绝美容颜所惑。 安浅秋的容貌之盛,犹胜其父,小小年纪,婴儿肥尚未褪尽,就已经有几分美人韵致了。 “不好!”安然一口回绝。安然对自家妹妹的美全无感觉,不受蛊惑,拉开安浅秋的手,略正色地训道:“女孩子不要学跳舞,太太说了,请乐师来教你弹琴。坐好,吃点心,不要拉拉扯扯的,没点淑女风仪。” 安然并不是那种能够特立独行,逆流而上的强人,他选择用歌舞在这个时代立足,只因为歌舞是他穿越带过来的金手指,再加上他本来就喜欢歌舞,有志在歌舞方面发展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来。 -- 第48页 如果他没有自带歌舞技能,他绝不可能在这个时代练舞。他拒绝安浅秋的学舞请求,也出于爱护之意。 这个时代歌舞虽然很受追捧,但若想练舞有成,实在是件极其辛苦的事,安然不想妹子吃这这个苦。 安浅秋想要附会风雅,弹个琴就好了。 因为是安然说好了要请两婢两厮去酒楼吃饭的,因此大家便不讲什么主仆规矩,团团围坐在一起。纪蕴年长,坐在上首主位,安然和安浅秋分坐在他左右,安然的下首便是问凝。 大家难得出府来玩耍吃喝一趟,其他的人都说笑着,自顾自吃东西,谁也不讲客气。 只有问凝,在大家都忙着自己嗨吃嗨喝的时候,还拿着公筷帮着安然夹菜布菜。 安然除了对舞蹈执着之外,生活方面十分随意散慢,有人照顾,他就乐得享受照顾,没人照顾,他也能自立更生。既然有问凝布菜,他就盯着自己面前的菜碟只管吃。 反倒是纪蕴看见问凝坐在安然下首,忙来忙去地帮安然布菜,自己都没有吃上几口,过意不去了,道:“问凝,别忙了,快吃你的。大家出来玩,图个高兴,不必拘礼。然然要吃什么菜,自己会夹。” 安然听了,也觉得过意不去,忙道:“嗯嗯,问凝,我自己来。”说着,便伸筷子去夹了只虾子,正想着要不要放下筷子,直接上手剥虾壳时,问凝已经麻利地拿着公筷去夹安然筷上的虾子,轻声道:“我来吧,小心脏了你手。” 安然还没反应过来,纪蕴伸出筷子,只听得“啪”“啪”几响,安然和问凝手上的筷子全断了,虾子被纪蕴夹了过去。 他一边熟练地上手剥着虾壳,一边玩笑道:“好好吃饭,在那里眉来眼去的干嘛?”一边又叫店家换了新筷子。 本来筷子被纪蕴弄断,就引得安浅秋抚菡和两厮看了过来,再听了纪蕴那句玩笑话,问凝的脸刷地一下涨得通红,头都快埋到桌子底下去了,低声道:“蕴哥儿尽乱说。” 安然对这种程度的玩笑,浑不在意,倒是觉得问凝可怜,拿手肘狠狠捅了捅纪蕴道:“你功夫好,吃个饭都要耀武扬威?好好的,弄断咱们的筷子,你了不起了呀?还欺负人家女孩子!” 纪蕴一点不恼,把剥好的虾仁喂到安然嘴边。 安然张嘴便咬住,谁知,纪蕴却捏住虾仁故意不松手,安然想叫松手,可嘴里叼着虾仁,一说话就要松嘴,只得睁大了眼睛十分不满地瞪向纪蕴。 纪蕴笑盈盈地看着安然,没有松手的意思。安然不想松嘴认输,便把头一摆,来个强夺。 纪蕴怕那虾仁被扯断了,只得松手,笑道:“呵,你倒是个大人了?怎么吃东西还要人喂?” 安然颇有些得意地咀嚼着抢来的胜利果实,道:“让你喂,是给你面子,你还敢不松手!”十分傲娇地哼了一声。 桌上众人瞧着这一幕,全都笑了。一边的安浅秋柔柔地央求道:“蕴哥哥,小秋也要吃虾子。” 纪蕴不好厚此薄彼,只得剥了一只,安浅秋张着嫣红的小嘴等投喂,甚至心里都准备好了,怎么来个手上夺虾,纪蕴却把虾仁放进了她面前的菜碟里。 安浅秋愣愣地看看纪蕴,又看看菜碟里的虾仁,似乎不能理解纪蕴这么明显的厚此薄彼的举动,继而眼里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不过,那水雾很快又在满桌的欢声笑语中消散了。 安然虽然没有答允教安浅秋练舞,但是安然练舞时,安浅秋跑来旁观,安然也不赶她走,旁观久了,安然便也教她一些练起来不怎么辛苦的舞蹈动作,就当形体锻炼,让她练着玩儿,不必当真。 四月末,方太太终于给安浅秋寻到了一个妥当的乐师,安然在琴室里看见阿辰时,大吃一惊,有种恍如隔离的错觉。 因为安然一早就跟方太太商议妥了,要让教导安浅秋弹琴的乐师给自己伴奏,所以,便直接在练功房旁边设了间琴室。 反正安浅秋的闺阁薰夕院距离安然的清如院并不远,过来学琴也方便,同时,又有安然这么个第三人在旁边看着,不怕安浅秋跟阿辰孤男寡女单独相处,惹人闲话非议。 上次在一品香酒楼看见阿辰时,他虽算不上容颜姣好,却也五官端正,身体挺直。 此时的阿辰,却微微伛偻着身躯,脸上蒙着一张特制的面巾,没有被面巾蒙住的双眼和额头上有两道浅红的伤痕,一看就是新伤,并且那伤痕一直延伸到面巾之下,显然脸上也有新伤,大约整个脸上都有伤。 安然听嬷嬷介绍,阿辰姓容,本是清白人家的子弟,全家去梵金寺进香时,遭了劫匪,都死于非命,只阿辰熬过重伤活了下来。 但他也被毁了容,身体也废了,家里下人欺主,或卷款而逃,或侵占财产,容家很快就败落了。 幸好阿辰有一手出色的琴艺和琵琶,为了生存,就央了一些大户人家的太太出面作保,愿意做个女师,教导大户人家的闺阁淑女抚琴或弹琵琶。 安然一听,就知道这些话都是鬼扯,全都是李子实安排的吧? 只怕真有那么一户姓容的人家,被灭了门,安排阿辰李代桃僵成为那户人家唯一存活的一个。 反正阿辰毁了容,那容姓人家的左邻右舍谁愿意盯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仔细辩认?只要阿辰的身形年纪跟那家人的某个子弟差不多,大家草草看一眼,就会确认了。 -- 第49页 一个来历清楚清白的落难子弟,比一个空降立户的乐伎更容易被人信任同情。 第34章 良籍的代价 阿辰既是王府的乐伎,安然本以为让李子实把阿辰从乐籍转为良籍,是件十分轻而易举之事,哪知李子实竟使出这么简单粗暴的李代桃僵之策,觉得这时代权贵人家的思维,真不可理解。 安然也不是多愁善感之人,虽然不齿李子实如此祸害平民百姓,也只是狠狠在心里鄙视了一下就算了。 对因为自己的需要,害得全家被灭的容家人,为他们默哀了一把,就放开了。安然不是白莲花,也没有圣母情怀,不会把李子实作的孽归到自己身上。 只是看着阿辰好好的一个人,毁了容,废了身,一个多月时间就像完全变了个样子,还是令安然有些难过,尽管他知道,阿辰想混迹后宅,这是必须的。 这些也是阿辰想成为一个独立立户的良籍平民,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个时代,如果让一个少年混进后宅教导淑女们弹琴,就算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会影响淑女闺誉。 毁容,切断淑女们可能产生的春闺绮念;废身,斩断少年的作案动机和工具。只有毁容废身之后,阿辰才有可能借教导安浅秋琴艺之机,来到安然身边。 等人都退散了,阿辰跪下,非常郑重地朝安然直磕头,安然慌忙去扶,叫他起来。 安然不习惯跪别人,也不习惯别人跪他,在他心里依旧保持着穿越之前的三观,这是根植铭刻于他心灵深处的东西。 阿辰非要跪着,不肯起来,说道:“除了父母师父,姑娘待小人恩同再造,小人这辈子愿意永远追随姑娘,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来,只要姑娘需要,小人绝不吝啬贱躯。” 安然等阿辰情绪平复一些了,才把他拉起来,柔声道:“我问小世子要你,给你良籍,也是因我所处环境所迫,想不到让你吃了这等苦楚,一辈子也没法挽回。你如此谢我,我心头委实不安……” 安然还没说完,阿辰又要跪下去:“姑娘能给小人一个良籍,就够小人做牛做马报答姑娘的大恩大德了,吃这点小苦头,是小人心甘情愿的。” 安然把阿辰拉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阿辰却要站着:“小人虽然已经是良籍了,但在小人心里,小人是给姑娘做牛做马的奴婢,万万不敢在姑娘面前落座。” 安然不喜欢对别人卑躬屈膝,也不喜欢别人对自己卑躬屈膝,便拉下脸,强让阿辰坐在自己身边,又斟了茶给他喝,借着这些动作,让他把心情平静下来,才说道:“阿辰,我说了,我让小世子给你良籍,是因我有用你之处。” “小人知道,小人保证随传随到,随时都可以给姑娘伴奏。” “不光是伴奏。” “那还要小人做什么?姑娘尽管吩咐。” 安然轻轻笑道:“你不用这么诚惶诚恐的,我喜欢舞蹈,舞蹈除了要伴奏,还需要有人能谱出曲子来,谱曲这个事就只能靠你了。所以,我跟你应该是合作的关系,而不是主仆。” 主仆的关系,只怕将来会禁锢局限阿辰的谱曲风格和创造力,只有平等宽松的关系才最有利于创作。 安然继续微笑着,希望微笑能缓解抚平阿辰的激动情绪,又说道:“别叫我姑娘了,我叫你阿辰,你叫我阿然就行了。你也莫要自称‘小人’,听着别扭,我这院的丫头小子都是自称‘我’的。” 阿辰在安然的微笑里也渐渐缓过劲来,端着茶盏,垂着头,改口道:“别的事,我都依着姑娘,只我心头敬着姑娘,不敢直呼姑娘名讳,还让我称呼‘姑娘’罢。” “也行。”就一个称呼,安然也不死抠,既然双方确定了长期合作的关系,安然不免要关心一下阿辰的生活。 阿辰回说,他已经把容家的那所老宅子卖了,在安府附近不远买了处极窄小的院落,并把户籍从容家所在的会嘉坊,迁到了安府所在的邑安坊,这么一迁,就更不怕被人认出是冒牌货了。 虽然毁了容貌,废了身体,搬到陌生的地方,住得窄窘,吃得粗淡,穿得破旧,身无长物,但听得出来,阿辰对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阿辰说道:“那屋子再小,可是,是我自己的,这天地间,总有我容身之处。我是良籍平民了,走在街上,再不会觉得低人一等,我甚至觉得,我呼吸的空气都跟以前不一样……我终于,从那个地方出来了……”他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 安然伸手轻轻拍了拍他,意示抚慰。 不想,这轻柔的关怀,却让阿辰忽然间崩溃了,他一下子扑到茶几上,把头埋在臂弯里,极力压抑地抽噎着,肩头不住耸动。 安然道:“你想哭就哭出来吧,这里没人会责怪你。” 阿辰并没有哭出来,只是趴伏在茶几上,吞声抽泣了好一阵子,才渐渐止住了悲伤,说道:“……只要能从那地方出来,付出任何代价都值得。” 安然递了方手巾过去,问道:“睿王府待府里下人竟这么刻薄苛责?” 阿辰接过,回道:“我说的‘那地方’,不是睿王府,是教坊司。”阿辰先抹了眼泪,把巾子叠一下,又伸进面巾里抹了脸上的泪,又再叠一下,最后才抹拭了鼻涕,完了把手巾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回自己衣袋里,赧颜道:“污了姑娘的手巾,以后赔姑娘一条。” -- 第50页 安然道:“一条手巾,又不值钱,我多着呢,不用赔了。嗯,你不是王府乐伎吗?怎么又扯上教坊司了?” 阿辰道:“我同我师父都是教坊司进献给睿王府的,我们的户籍一直在教坊司。” 安然听了,心头一动:“阿辰,你不是被卖进教坊司的,是罪臣之后?”教坊司的乐伎来源,要么买入,要么就是罪臣家眷没入。 有些教养,小时候养成了,一辈子都难以改变。安然看阿辰抹拭眼泪,并没有像普通底层人那样一顿乱抹,而是一边分区域抹拭,一边折叠巾子,这样的举止显然不是教坊司那个肮脏粗卑之地教得出来的。 “是。”阿辰道:“我叔祖犯了事,一大家子都受了牵连。进教坊司那年,我八岁,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被没入教坊司的罪臣家眷,是不能赎身的,只能在教坊司里活着受罪,一直到死。 安然听李子实说阿辰没有姓氏,便想当然地以为阿辰是从小被卖进睿王府的孤儿。 同时,安然也明白了李子实为什么要采用李代桃僵的方式为阿辰转籍,因为如果直接从教坊司捞人,那就要动用睿王府的势力进行周旋,反而没有李代桃僵来得简单。 其实从小被卖入教坊司的孤儿对教坊司的禁锢并不排斥,甚至还对教坊司有种家一般的情愫,因为教坊司是他们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依托之地。 他们不会向往自由,因为他们从未自由过,他们会比较安心地呆在教坊司里。虽然在教坊司里也过得不好,但离开教坊司,他们也无处可去。 罪臣家眷流落在教坊司这烟花风尘之地,清白,名誉,气节什么都不复存在,这对他们本来就是难以忍受的羞辱,气性大的,多半宁可自杀也不进教坊司。 再加上罪臣家眷们曾经都是人上人,享受过自由和尊贵,一朝变成了任人作贱的蝼蚁,两相对比,冰火两重天,心里格外不平衡,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真正的度日如年,他们会特别渴望离开教坊司,特别渴望重新成为良籍平民。 安然一下子就理解了阿辰为什么付出了毁容废身的惨重代价才离开教坊司还对自己感激涕零,只差没有跪舔自己的脚趾头了。 因为如果不是自己向李子实开口,阿辰这辈都要被禁锢在教坊司里,永远也不能离开。 八岁的孩子已经懂得很多了,他享受过尊严和自由,越是幼小时的经历,越加难忘,他渴望自由,渴望从良。 安然便问:“既是罪臣家眷,应该是有姓氏的,真姓容?” 第35章 罪臣家眷的悲歌 阿辰道:“是有姓氏,只是叔祖犯事,牵连了全家,我们又流落在这等污秽之地,为了不让祖宗蒙羞,便弃了姓氏。如今姓容,不过是为了户籍。” “小世子只消去教坊司一查,就能知道你的姓氏。” 阿辰“呵”地一声,自嘲一叹,说道:“我们在睿王府,不过就是给主子们耍乐的玩艺儿,我们有没有姓氏,或者,我们叫张三李四,主子们哪会在意?” 安然连忙申明道:“阿辰,我跟你是合作的关系,是平等的,彼此多了解,我们以后会是朋友。” 阿辰也连忙站起来,正容道:“阿辰知道,阿辰一看见姑娘,就知道姑娘跟别人不同,不会轻贱阿辰,阿辰也不会对姑娘有任何隐瞒,阿辰不敢高攀姑娘为友,只愿一辈子追随在姑娘身边做牛做马……” 安然笑着指了指身边的位置,道:“阿辰,我不要你做牛做马,就要你做朋友。快坐下罢,咱们好好说话。咱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不用这么拘谨,我这人挺随性的,不讲什么规矩,你跟我处久了就知道了。” 等阿辰坐下了,安然把头凑到他面前,小声道:“我问你个事,你不要恼啊。” “嗯。” “你刚说,睿王府把你们当个耍乐的玩艺儿,是不是那方面的玩艺儿?不许恼啊!” 阿辰涨红着脸,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不是指那方面的玩艺儿,姑娘误会了。就是给殿下和大人们弹弹曲儿,随传随到是本分,他们不懂音律,指挥你乱弹,你也得弹,这也是本分,把他们伺候得高兴了,赏点吃食也还好,最怕他们心头不痛快,就拿我们撒气,一顿拳打脚踢都是轻的,最怕被拖下去挨鞭子,挨板子,他们听你的惨叫声透过几个院落传过去……我们不是王府的人,这种拿人撒气的事,经常落在我们头上,还说我们是教坊司出来的,连惨叫声都比寻常奴仆清越婉转,如泣如叙,悠长不绝……听说,有被活活抽死的人。” 挨鞭子还要表演惨叫,这是何等凄惨的人生?果然,越是位高权重之人,就越加变态! 安然听了,只觉心头堵得难受,他不敢再问,怕戳人伤疤:“我就随便问问,你莫恼,这些事都过去了,你放心,我这里绝不会有这些破事儿。” 阿辰也听说小殿下曾对安然产生过那方面的心思,他倒是理解安然想打听那方面的想法,又说道:“小殿下是玩过脔童,不过听说还是讲究你情我愿的,没有强迫谁,玩过之后,也有厚待人家。天家勋贵们的子弟,谁家没有几件风流韵事呢。” 这时代民风开放,贵公子把玩脔童小倌,或贵妇们养个面首,真不算什么大事儿,只要不影响娶妻生子,不影响正常的人伦关系,大家只把这些事当作风流韵事来看。 -- 第51页 在勋贵纨绔子弟看来,玩脔童不过是诸多玩乐项目中的一个选项罢了。这里面不渗杂感情,就是一种腐朽堕落糜烂的贵族娱乐项目。 阿辰又道:“其实,小殿下也不敢率意胡为,他上面还有他娘世子妃娘娘拘管着他呢,据说,世子妃娘娘也很头痛他不争气,不出息。出府前,我有听说,世子妃娘娘正准备给小殿下相看媳妇呢,说男人成了亲,心性就定了。” 安然一点不关心李子实娶不娶妻,倒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你冒充了那个容家的清白子弟,离开了睿王府,凭空消失了,小世子怎么跟教坊司交待?” 被没入教坊司的罪臣家眷也是罪人,除了要羁押在教坊司不得赎身之外,官府会严密监控他们的动静行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验明正身之后才能消籍,不是说一声“人不见了”就能交待过去的。 阿辰看了安然一眼,轻轻发出“嗤”地一声,不知是嘲笑还是轻蔑:“你跟小殿下不对付,白担心他干什么?他总有法子安排我身死消籍。” 安然笑嘻嘻地把话锋一转,问:“你可还有亲人在教坊司?” “没了,七年了,他们都死光了,一个一个死在我面前……最后一个,就在年初的时候死的,他们连个坟头都没有,除了我,谁也不会再记得他们了。”阿辰说话的语气淡淡的,甚至有些漠然。从八岁开始,就不断经历亲人离世的打击,到十五岁,所有亲人都亡故,他已经被打击得麻木了。 那一天,安然跟阿辰又聊了很多话,在了解了阿辰的身世和生活状况后,主要向阿辰打听了一下教坊司和太乐署的情况以及瓦肆戏班和各家著名私人勾栏里的情况,甚至还包括南风馆。 经过跟阿辰的这一番交谈,安然觉得自己终于对这个时代的娱乐圈,以及歌舞演艺和百戏杂耍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不至于两眼一抹黑找不着方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碰个头破血流。 两人一直说到酉时,下人来请容先生和五姑娘去客厅用饭时,两个还说得意犹未尽。 照规矩,女师上门第一天,主家主母和学生得陪着女师用饭,以示尊师重道之意,往后年节另有束脩。 以后女师的一日三餐,都会有下人送去女师的客房,让女师在客房里享用,不与一干下人仆役混杂,吃食规格也比一般仆役要高。 阿辰虽废了身子,到底是个少年男子,便主动提出每晚自行回家歇息,绝不在安府留宿,不敢污了秋姑娘的清誉。 于是阿辰每天早上巳时进府来教导秋姑娘弹琴,一直教到午时,吃过饭后,下午的时间就归安然使用,帮安然伴奏练舞,一直练到酉时晚饭。安府预先给女师准备的客房,就变成了阿辰的午憩进食之所。 女师进门的第一顿晚饭,由方太太,安然和安浅秋三个作陪,给足了阿辰礼遇和尊敬,并不因为他毁了容,废了身而有所轻慢,这让阿辰无比满足。 下午的时候,安然问了阿辰的住处,便叫人去认了门庭,看了住处的情况,晚上送阿辰出门,安然使叫凡一和木尘两个把丫头们收拾出来的一些半旧的居家用品,随阿辰一起,送去他住处,并替他铺陈好。 阿辰向安然一揖,准备告辞,安然指了指他的面巾:“让我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普及一下古代户籍制度: 古代没有户籍寸步难行。乐伎在没拿到户籍之前逃走,那叫私逃,很快就会被捉回去问罪。所以,罪臣家眷再怎么想离开教坊司,也不敢逃跑。 古代的户籍制度就是要把百姓控制在户籍所在地,外出要到户籍所在地的官府办理路引,(路引就是从甲地到乙地,一路穿州过府,投店住宿的通行证)外出经商,要有商引。家里来了客人,要主动上报官府,同时官府和里正里长会经常上门检查家里的人口情况,多了人口要报出来历,少了人口要报出去向。 比较典型的例子是《西游记》,唐僧经常要找国王在通关文书上盖印,那通关文书就是“国际路引”,可以证明唐僧的身份和西行的合法性。如果没有通关文书,当地人是可以把唐僧等人抓起来问罪的。 第36章 十三开蒙 阿辰飞快地一把按住面巾,说道:“非是怕丑,只怕吓着了姑娘,姑娘不看也罢。” “你伤得很重?怎么能下这很狠的手?” 阿辰扭开头,望向别处,说:“我苟活到如今,就是个胆小没气性的,自己哪下得去手?是小殿下叫人下的手。下手是重了一点,不过反正是毁容,多几刀少几刀关系不大。” 安然最终没看阿辰面巾下被毁了容的脸,不忍心撕下阿辰最后的尊严。阿辰虽然说了不是怕丑,但安然知道,阿辰才十五岁,哪有不爱惜自己容貌的少年? 经过这一番倾心长谈,彼此都觉得很愉快,接下来,大家就在很愉快的氛围中开始了音律方面的配合。 安然把自己掌握的七声音阶教给阿辰,让他跟五声音阶进行融合。自然,安然声称这七声音阶乃是神仙姐姐教授的,把阿辰佩服得不行。 穿越前的歌曲,全部都是按照七声音阶来谱曲的,其中的fa(4)和si(7),在五声音阶中是没有的。当安然唱出这两个调子时,要让阿辰把这两个调子往相邻的调子上靠。 阿辰在音乐方面十分有天分,安然一教,他就会了,摸索一阵之后,便会根据安然唱出来的调子,把曲子谱出来。 -- 第52页 不过,阿辰谱出来的曲子,可以算是二次加工,在安然的鼓励下,阿辰会根据自己的理解,在曲子里融入自己的音乐元素,尤其在前奏和过门以及尾曲中夹带私货,渐渐的,便形成了阿辰那种淡淡的,带着忧伤的曲调风格。 其实,在琵琶的伴奏下唱出来的歌曲,跟在西洋乐器伴奏下唱出来的歌曲,大异其趣,效果非常不同。 阿辰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提出来,说光用琵琶伴奏太单调了,至少应该再加一个管乐,一个弓弦,一个鼓点。安然听了苦笑,单找一个阿辰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哪里再找这么三个人? 这个时代的乐曲,之所以绵柔悠扬,如行云流水一般,就是缺乏鼓点,要想唱出安然歌曲里的轻重节奏感,就需要增设一个人来掌握鼓点。 安然和阿辰两个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采用木鱼打击来增设鼓点。 这个时代的木鱼一般用做宗教法器,佛教道教通用。当然也可用作乐器,但只有在大型合奏中才用得上。 安然便根据前世的记忆,去订制了一套木鱼,按五声音阶一溜儿制作了大小五个木鱼。 安然拿着木鱼跟阿辰的琵琶合奏,感觉宛然便有几分穿越前乐曲的节拍节奏感了。可是,问题又来了,安然自己要跳舞,谁去操作这套木鱼? 木鱼演奏难度不高,不可能又去找个专业乐伎来。于是,安然便问两婢两厮,看他们谁愿意学习。 小主子一改以前的玩童作风,变得乖巧懂事,待人宽厚体恤,平易近人,两厮两婢对小主子的疏离态度,在不知不觉间就改善了,彼此的关系和感情也渐渐向半主半友方向发展。 两厮两婢都想讨好小主子,全都表示愿意学习。安然便让阿辰来教他们。这四个都是文盲加音盲,教的人吃力,学的人更觉得吃力。 不用多久,抚菡,木尘,凡一三个纷纷败退,表示干不了,只剩下问凝咬牙苦撑。 问凝的音乐资质也并不比其他三个好,她唯一的好处就是愿意在学习之后,在私底下抽时间温习巩固阿辰教导的乐理,并加以练习,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勤能补拙。 如此这般苦练了半年多,问凝就勉强可以敲出调子来了,勉强可以跟阿辰的琵琶合奏了。在此期间,问凝央求阿辰教她识字。阿辰问问凝为什么要识字,问凝垂着头,没有回答。 其实音乐同样启迪人们的智慧和情操,在跟阿辰学了乐理,粗通音律,在领略了音乐之美后,问凝仿佛觉得自己眼界和心胸都开阔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问凝便有了一种想要懂得更多的渴望,不再甘心做一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服侍主子生活起居的小丫头,浑浑噩噩,什么都不懂地过完一生。 读书识字是最快的,能够让她懂得更多的途径。 同时,也因为有了阿辰这个女师,问凝才敢提出识字的央求。 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都不识字,读书识字是件很奢侈很费钱的事,一个家庭供养一个读书人都十分困难。 安然再怎么对下人宽厚随和,在问凝心里,那也是高不可攀的主子,她就算想识字,也不敢叫主子教,那是极大的僭越。 但是,阿辰不同,问凝虽然不知道阿辰的来历,但阿辰的身份显然不高,问凝敬重阿辰之余,并不会觉得阿辰高不可攀。 阿辰又教导了问凝乐理,算个半师,关系相对亲近,问凝看得出来,阿辰是个脾气很好,沉默寡言,满怀沧桑落寞的小哥哥,问凝便鼓起勇气求阿辰教自己识字。 阿辰问了安然,安然可有可无地道:“你想教她就教,我再多封你一份束脩。” 安然不会像这个时代的公子少爷那样,不让自己的下人识字,甚至如果有人求到安然面前,安然也会教导他们。 只是安然自己是学渣,一向没有教书育人,知识兴邦的宏图大志,没有人求他,他自然不会主动去教。 阿辰少时聪慧,六岁开蒙,八岁被抓进教坊司,谈不上有学识,但给人开个蒙还是可以的,于是,阿辰便在安家打了三份工。 安然想着阿辰教一个人是教,不如把自己的丫头小厮都教了,免得自己将来得用之人尽是文盲。 阿辰开蒙当然不像塾师开蒙那么正规,两婢两厮都每天午饭后去阿辰的客房里习字半个时辰,更多的是布置课后作业叫大家多写多练,多加诵读。 到了九月初,安然穿越过来快一年了,方阁老把安然叫去自己的书房,在书房里,安然见到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方阁老介绍道:“这位是梁王孙梁小峰,字青裁,是我给你请的西席。” 西席?自从三月退学之后,安然生活得其乐融融,几乎都忘了还有上学这码事了。 安然赶紧向那位梁小峰颔首一福:“学生安然见过梁先生。” 那青年赶紧摆手侧身避过半礼,回道:“不敢当,不必多礼。” 方阁老在一边端坐着,笑呵呵地指着安然介绍道:“这是我的外孙儿,姓安……” 青年笑着坐回了方阁老下首,说道:“晚辈知道,这位安五公子,就是会唱歌跳舞的那位,轰动了整个洛城呢。”说着,又转向安然,笑道:“五公子的大名,如雷贯耳。” 作者有话要说: 怂作者:下面有请小安安的御用木鱼伴奏师问凝女士出场,大家欢迎~~~ -- 第53页 问凝(励志地):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吖!奋起直追,不在早晚,吖! 第37章 在贵妇圈子打开局面 如今的安然在洛城上流贵妇圈子里极受追捧。但凡身份越是贵重的女眷,举办个后宅聚会,如果没有邀请到安然来跳舞助兴,都觉得那聚会办得没有档次。因此,安然在上流勋贵圈子里,名噪一时。 自从安然在桂太君生辰宴上跳了一支仙舞,方太太就转成了安然的狂热粉丝,有这么一个会跳仙舞的儿子,方太太哪肯藏着掖着?早在她的闺阁姐妹中一遍遍宣传自家儿子会跳仙舞的事,只恨不得把安然会跳仙舞的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直到六月间,机会终于来了。方太太接到一个贵妇聚会请柬,毫不犹豫带上安然参加。在聚会上,在阿辰的琵琶伴奏下,安然再次把剑舞跳了一遍。 《摘下满天星》的歌词早就在洛阳传遍了,旋律大家也哼熟了,熟悉的旋律,熟悉的歌词,精心编排的舞姿,很容易就让贵妇们接受了安然所跳的,跟普通剑器舞大异其趣的新剑舞。 这些挑剔保守的贵妇们不但接受了安然改良过的新剑舞,还极其推崇喜爱。 那次贵妇聚会之后,安然会跳仙舞的消息,便一传十,十传百,在洛城上层贵妇圈子传开了。 方太太接到贵妇圈子内的聚会请柬渐渐多了起来,那请柬上都会附注一句:请带上令公子。 随后安然便跟方太太商议,不管洛城贵妇圈子的宴饮雅集请柬送多少来,方太太一个月只带安然参加两场级别较高影响较大的聚会,其他聚会全用安然需要在家读书婉拒了。 安然知道这条策略叫做饥饿营销,不过在方太太看来,她是怕儿子累着了。 随着安然的名声鹊起,方太太也成了洛城贵妇聚会雅集圈子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方太太本就是在洛城长大的贵女,多有闺阁好友,她既长袖善舞,又精明能干,在贵妇圈子里交游广阔,能说会道。 这下子,她精心帮着安然挑选参加聚会场次,又预先带着安然熟悉场地,跟聚会主办方商量怎么布置舞台,或者怎么演出更具舞美效果,提前安排安然化妆换衣和卸妆洗漱之处等等事宜,宛然成了安然的经纪人。 安然非常喜欢享受方太太为他打理杂事琐事,为他代理演出业务的状态,感觉他的两个世界,在这一刻,融合圆满了。 安然开始时参加了四五次贵妇聚会,跳的都是剑舞《摘下满天星》这一支舞蹈,就在贵妇们怀疑安然是不是只会跳这一支仙舞时,安然又在另一次一个诰命老夫人的寿宴上表演了绸扇芭蕾舞《祝你平安》。那轻盈奇特的脚尖舞,通俗直白的俚歌,多次重复的简单曲调,发自心灵的祝福,顿时引爆了贵妇圈子的追捧狂潮。 安然的脚尖舞更是勾栏伎坊那些乐伎从不曾听说过,无法想像,绝无从模仿的。但凡家里有个上了年纪又有诰命的老夫人做寿,都以请到安然献舞祝寿为荣。 此时,若有人说,安然比勾栏伎坊的头牌还头牌,绝不会有人反对和怀疑,安然在贵妇圈子受追捧的程度,远远超过任何一位洛城勾栏伎坊的头牌。 并且大家都清楚,安然跟头牌们比的是舞技,而不是风-骚。 何况,并没有人把安然拿来跟头牌来相比。因为安然是清贵的官宦子弟,岂是那些低贱的乐伎能够相比的? 而且安然应邀赴会,展现舞姿,不过是应主人之请,给雅集聚会助个兴儿罢了,绝无卖艺一说。 这也是那些低贱的乐伎无法与之相比的,虽然安然会接受贵妇们的礼物,但都是馈赠,而不是打赏。 安然看得出那些长期深居后宅,极其缺乏娱乐项目来排遣无聊心情的贵妇们,按捺不住的对他的喜爱之情,比前一世的粉丝狂热多了,她们不知道怎么表达对安然的喜爱之情,就只好送安然各种礼物。 安然很理解这种心情,其中虽有一些贵重之物,他也接受得并没有压力。 事后安然会把一部分礼物转送阿辰,和身边的两婢两厮,安然从来不苛待自己身边的团队成员。 因此,这位叫做梁小峰的青年说听过安然的大名,如雷贯耳,绝对不是应酬客套。 方阁老对安然凭舞蹈成了贵妇圈子追捧对象的事,持比较放任的态度,不赞成,但也没有出面干涉禁止。 这时听梁小峰这么说道,方阁老便笑道:“青裁,快不要跟他小孩子客气了,他就是个顽劣的性子,十一岁了,还一事无成,就会跳个舞,还胡诌什么仙姬教授天舞,不过是做个耍子,锦上添花,供大家乐呵乐呵的玩艺儿,于这世间一无助益,他那点浮名,哪能跟青裁的清名相提并论,青裁再这么客气,怕要叫他小孩子愧煞了。” 安然站在方阁老下首,偷眼打量梁小峰,见这青年长得并不如何俊美,气质却格外清华雍容飘逸出尘。 安然这么一打量,心头便涌起一个念头:大约人们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指的就是梁小峰这种人吧?只是梁小峰在“气自华”的基础上,另外多了一股尊贵雍容的气度。 安然听方阁老一边跟梁小峰客气笑谈,一边给他介绍梁小峰的来历。 前面方阁老介绍梁小峰时,说他是梁王孙,原来他还真是天家王孙的一脉,只不过,他家祖上,是太-祖皇帝的女婿。 -- 第54页 他家祖上,在太-祖皇帝起事之前就迎娶了太-祖之女,夫妻双双跟随太-祖陛下征战天下,立下赫赫战功,立国之后被封为公主附马,委以重任,极受皇帝的疼爱和信任。 只不过,他们的子辈孙辈都是不成器的,多次卷入朝堂派系斗争,还每次都失败了,接连两朝皇帝都看在梁家先祖立过大功的份上,夺了他们的爵位,好在保留了食邑,让他们在洛城赋闲而居。 这位梁小峰的文才学识算是梁家之中这一辈人的个中翘楚,因为祖辈曾是天家近支,梁家也跟其他的皇族宗室一样,自视甚高,不愿意像普通士子一般科举入仕,梁小峰从十六七岁开始,便经常外出游历,增广学识见闻去了。 没有普通学子要科举入仕的压力,使得梁小峰的生活更加从容淡定,再加上累年游历,见多识广,眼界开阔,心胸便也宽阔。 安然一见梁小峰,便觉得他清华雍容飘逸出尘。只因他的清华,来自饱读诗书,雍容,来自天家一脉,飘逸,来自广所游历,出尘,来自心胸高远。 梁小峰这个人就算长得略普通,依旧很容易被人丛人堆里认出来。 要说梁小峰这人有什么不足之处,那就是,他不愁吃不愁穿,也无意功名庙堂,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该干什么。 方阁老正愁找不到个合适的人教导安然,听说梁小峰回京了,便赶紧给梁小峰递个了拜帖,上门拜访。 双方虽是初识,却彼此闻名已久,一经清谈,都觉收益良多,方阁老是精于人情世故,梁小峰是赤子之心未泯,两人都是心胸高敞之人,一老一少,倾盖如故。 几次交谈之后,方阁老知道梁小峰此次回京,是奉了父母之命回家成亲的。 既成了亲,起码便会在洛城停留相当长一段时间,断没有丢下新婚妻子又跑出去游历的道理。因此方阁老便老着脸,恳请梁小峰去安府做个西席,教导安然。 本来安凌墨一个从六品的兵部司城主事,哪里有资格请人家天家一脉的后人来做西席? 而且就梁小峰的家世,虽然已经没人在朝堂做官了,毕竟还是宗室,又有食邑,不愁钱财,也没有降尊迂贵去做西席,帮别人管教熊孩子的必要。 只梁小峰一则看在方阁老的面子上,二则也听闻了安然编的那个传说,更听说了贵妇圈子里安然陡然爆涨的名气,也对安然有几分好奇,就一口应允了下来。 方阁老跟梁小峰一边喝茶一边清谈,安然就只得待立一边,听他们神侃,间或恭恭敬敬地应答几句,在他心里,他实在不想读书上学,对这个谪仙一般的梁小峰没什么好感,有点不服气地在心头想:你二十一,老子也二十一,老子只是身体比较小而已,要你来教?喵了个咪的。 照方阁老的意思,要叫安然正式拜师,对梁小峰执弟子礼。 倒是梁小峰为人谦虚,说自己才年方廿一,年纪尚轻,也没什么学问,不堪为师,愿意跟安然平辈论交,大家在一起相互学习交流就是。 一番谦虚之后,方阁老让安然对梁小峰执半师之礼。不用正式拜师,让安然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怂作者:下面,有请小安安御用经纪人方玉流女士出场,大家欢迎~~~ 方玉流(骄傲状):诸位,小安安的演出业务以及周边产业业务,都可与我接洽,我会给你们最优惠的价格…… 怂作者:很遗憾,方女士未能活到终场,(小声)首挂! 方玉流:作者,那就需要谈一谈关于我的抚恤费,慰问金,首挂费,丧葬费,敛衣费……的问题,如果不能按时足额支付,我拒绝死亡,我必须活下去…… 一个铜板都没有的怂作者被坚强精明的方女士碾压入尘埃。 第38章 梁夫子加盟 方阁老生怕安然久了没有读书上课,一时顽劣性起,惹恼了梁小峰,一开始就闹得大家不愉快,不好长远相处,就叫纪蕴也去跟着安然接受梁小峰教诲,若是安然真闹起来,纪蕴也好居中调停一二。 纪蕴此时已经不负方阁老的厚望,第一次下场就一举考取了秀才功名。有了功名,便不再去书院了,先在洛城附近地区进行一些近距离游历,瞻仰历朝遗留下来的名胜古迹,凭栏追忆,或是拜访一些名流大儒,古道大德,印证平生所学,激荡思维,集众家所长。 以前是方阁老不允许纪蕴在洛阳乱跑,现在是主动命令纪蕴外出游历闯荡。因此,纪蕴这阵子三天两头不在家。 方阁老准备明年开春,就让纪蕴远下东南,江南,西南一带游历。 纪蕴的游历,是两方面的,除了普通游历的意思之外,还带着闯荡江湖的意味。纪蕴来自江湖,说不定有一天,他会回去。 安然本以为外祖父给自己寻的西席,必是个饱读诗书的儒学之士,这种人,开口闭口就是诗云子曰,行动之间讲究礼数规矩,最是迂腐顽固之辈,哪知,跟梁小峰一番交谈,发觉梁小峰是个很健谈,而且性格十分阳光开朗的青年。 梁小峰才二十一岁,就差不多把大唐的山山水水,名山大川,大江大河都游历遍了,虽然谈不上有多高深的学问和令人膺服的见解,但是他学识博杂,广有猎涉,安然觉得他简直就是这个时代的大百科全书! 更难得的是,这样一本大百科全书,并不因身份清贵而拿乔装腔,像一本打开的百科全书,随和而平易近人。 -- 第55页 安然也并不是完全排斥学习的人,他只是对那种非常有针对性而无实用性的高考功课和科举功课很反感,才学不进去。 对于具有实用性听着又有趣的杂学,安然倒喜欢学习。何况那本大百科全书还自带播音和讲解功能,安然就学得更加愉快了。 纪蕴在旁边听着,也觉得梁小峰的清淡对自己即将展开的长途游历非常有帮助,阿辰和两婢两厮连带安浅秋更是听得如痴如醉,纪蕴甚至把他的小厮青辞远和青陌儿都叫来,一块听梁夫子教诲。 他这两个小厮,将来是要跟着他行走江湖的,此时能增长一些见识,于他们行走江湖大有好处。此时,青辞远把安凌墨平平安安护送去漠北丽龙八城之后,就返回洛城了。 本来说好,梁小峰只教导安然一个学生,顺带指点一下纪蕴,哪曾想,又另外挤进来七个学生,济济一堂。 梁小峰对安然也颇为好奇,自然也向安然请教了一些舞蹈方面的问题。 安然除了隐瞒了自己是穿越人士,自带歌舞金手指这一点之外,其他的都很坦诚,甚至当场穿鞋起舞,把脚尖舞展示给梁小峰看。 安然对于自己无缘无故就会跳舞这回事,再次郑重讲述了他是为神仙姐姐代言的传说,并且把自己表现得过于成熟,行动举止不像个十一岁孩童的锅,也扔给神仙姐姐,说自己得了神仙姐姐的点化,拥有了超过年龄的智慧和力量。 更令安然惊喜不已的是,梁小峰居然会吹埙!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像梁小峰这样多才多艺大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怎么可能不会点乐器? 甚至如果梁小峰只是会点大众化的琴筝笛萧等等,大家可能都会觉得太不梁小峰了,梁小峰不应该是个大众化的人,果然,梁小峰精擅并喜欢的是土埙! 梁小峰也不是矫揉造作之人,受安然纪蕴邀请,当场就吹奏了一曲,那埙声沧桑空灵又不失厚重幽婉,一如他自己的写照。 安然正愁找不到一个吹奏管乐的,梁小峰这可不就是一个现成的管乐?安然便邀请梁小峰跟阿辰,问凝合奏一曲。 三人合奏下来,效果竟是意外的好,那埙声在整个乐队中起到了充填中音,和谐高音低音的作用,使整支乐曲听起来更融合,而不是三种乐器不同乐音的简单叠加。 梁小峰是王孙身份,又是西席,安然考虑再三,还是忍不住期期艾艾地邀请梁小峰加入自己的小乐队,在自己跳舞时,为自己伴奏。 梁小峰本来就是个好玩好动的性子,不然他也不会长期在外面东走西窜地到处游历玩耍了。 想到这次回家成亲,必定会在洛城呆上相当长一段时间,梁小峰本来以为会觉得气闷,听了安然这个建议,觉得又新鲜又好玩,还能近距离观看安然练舞和表演。 同时梁小峰十分好奇安然除了脚尖舞,还能跳出什么样的仙舞来?还能谱出什么样的俚歌来?当即就很爽快地答允了。 想不到,小乐队这么快就凑出了三个人,现在,就差一个弓弦了。 几天交谈下来,安然对方阁老给他请的这个西席,极其满意,也焕发了极大的学习激情。 梁小峰得了方阁老授意,不教那些科举功课,只教些实用杂学,或是谈谈自己游历所见的山川风光,人文地理,风土人情等等。整个上课时间,就像大家聚在一起聊天一样,气氛十分轻松舒服。 在梁小峰描述这些的时候,其他人往往听得一惊一愣的,只有安然,听着淡淡的。 穿越之前,安然早已经坐着飞机把地球上的山川河流,草原海洋看了个遍。 穿越过来的这个星球,就算不是地球,风景应该也跟地球大同小异,除了需要了解一下这个时代各地的风土人情之外,真的不必对梁小峰所描述的自然风光表示太多的惊叹。 于是,一群年轻人,不知不觉间就被聚集到了清如院,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相互学习,配合合奏,又配合着给舞蹈伴奏,大家相处得轻松愉快,日子过得充实自在。 每每到贵妇圈子的聚会雅集上表演一次,大家便相约着出去玩耍逛街,吃喝轻松一次,以示庆祝演出成功。 就连阿辰那样长年心绪郁结阴翳之人,偶尔脸上都会泛起笑容。只是他因为废了身子,声音有点像太监,便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习惯沉默。 梁小峰在众人中年纪最大,又是受了方阁老的重托,来教导安然学问的,便老实不客气地直接叫安然为“小五”,叫阿辰为“小辰”,叫纪蕴为“小蕴”,当然,对两婢两厮直呼其名,更加不客气。只是对安浅秋因男女有别,略为客气,称之为“小秋姑娘”。 大家都很敬重梁小峰的阅历和学识,便半敬服,半开玩笑地把梁小峰叫为“梁夫子”。 一个月后,梁小峰向方阁老评价道:“老大人放宽心,小五心性纯良,心地清澈,心志坚韧,胸有丘壑锦绣,是风光霁月之人,只要不是受人刻意引诱误导,绝不会步入歧途。” 方阁老一叹:“青裁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我就是怕他太纯善了,一个交友不慎,就会被人误导。青裁眼界这么高,能与他为友,我心头畅慰,真是难为青裁了。” 梁小峰笑道:“老大人言重了。小五虽然年纪幼小,不过见识和谈吐大是不凡,不可以普通孩童视之,青裁与之为友,只觉畅快,哪里有为难之说?” -- 第56页 方阁老年老成精,赶紧顺着杆子往上爬,说道:“青裁既然觉得那孩子尚堪交结,我今便卖个老,想托付青裁看顾那孩子一二。唉,我已经一把年纪了,护不了他多久了。那孩子虽然命途多舛,但终归都生活在长辈们的羽翼之下,没受过挫折搓磨,他若一生平安顺遂也就罢了,我就怕他遭逢个什么意外打击,承受不住,要么垮下去,成一滩烂泥,要么走火入魔,做出别人都想像不到的蠢事来。青裁,倘若他真有那么一天,还请你伸个手,拉他一拉。” 安然那个女装小公子的浑名传遍了洛城,如今又穿着女装跳舞,桂太君生辰宴上看见了安然的舞姿,着实把方阁老惊艳了,他忽然惊悟到,发生睿王小世子强邀安然“作客”这样的事件,真不是偶然! 看着安然渐渐长大,模样越长越俊,名头越来越响,方阁老心头的隐忧越来越浓,总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觉得类似“小世子强邀作客”这样的事,还会再发生!总觉得安然仿佛被群狼环伺着,总有一天,会有那么一头狼忍不住,冲安然露出吃人的獠牙。 方阁老知道,把安然关在家里,不让他出去跳舞,不让别人看见穿着女装的安然,不让别人对安然产生觊觎之心,一直到安然成亲生娃之后,再把安然放出去,这样才是最安全的人生。 然而,安然没什么其他的爱好,就喜欢跳个舞,看见安然跳舞练舞时,沉醉在其中的神情,他就跟方太太一样,不忍剥夺了安然的快乐,只有尽自己的能力,护着安然。 梁小峰哪猜得到方阁老的这些想法,笑答道:“老大人客气了。我既跟小五论交,大家是朋友,自然要看顾着他,帮扶着他,这个不劳老大人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 怂作者:下面有请小安安御用埙伴奏师梁小峰先生出场,大家欢迎~~~ 梁小峰:我浪呀吗浪,浪呀吗浪,不知道浪个啥,我的人生就是一个大字的“浪”字。作者,我浪到最后了吗? 怂作者:唉! 第39章 元和十年 元和八年五月廿二,梁小峰成亲,梁家到底是皇族宗室,宗正寺依例派官吏到场祝贺,送上了份例礼单。 按照惯例,跟皇家沾亲带故的五代以内的直系血亲都会被记录进宗正寺的文档,宗正寺会对这些皇亲进行管理。梁小峰便是当年迎娶公主的那位梁家先祖的第五代直系子孙。 梁小峰算是梁家这一辈之中的翘楚人物,女方也是官宦世家之女,婚礼办得热闹而隆重。 本来大家起哄,说要在梁小峰的婚礼上跳一曲,还叫安然赶紧编个应景的新舞出来,好给梁夫子的婚礼助个兴。 梁小峰赶紧摆手拒绝:“不成不成,小五上台一跳,大家都看他去了,谁还看我这个新郎?还编新舞?回头满洛城都只传说小五的新舞如何如何神奇美妙,都不晓得那是我的婚礼了!总之,到时我派帖子,请你们去吃酒,但是不许在我的婚礼上出幺蛾子。” 梁小峰这话也说得有道理,如果被洛城贵妇圈子知道安然要在婚礼上表演新舞,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安然这一年多来,在各个贵妇圈子的聚会雅集上表演舞蹈,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舞姿,也被越来越多的贵妇人喜欢追捧,安然的影响越来越广。 渐渐的,只要大家听说安然要参加某个聚会,攒局的主家顿时就会门庭若市,认识的,不认识的,托几层关系的纷纷前来拜访拉拢,只想主家派自己一张聚会请谏。 洛城的贵妇圈子并不是个单纯的圈子,官宦人家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利益瓜葛和关联,后宅的荣辱系于前堂的地位。 贵妇们交际之时,也会帮着自家的夫君父兄们跟别家的后宅妇人进行交际应酬,甚至会通过这种隐蔽的夫人外交,达成朝堂上各派势力之间或妥协或联盟或旁观或下石等等关系和格局。 现在妇人们的聚会上多了安然这么个号召力,大家便纷纷向安家方太太发出邀约,然后借着安然的号召力,借以勾搭攻克一些平素难以勾搭攻克的别派势力的后宅女眷们,在一片莺歌燕舞,脂香粉阵之中,实现政治利益。 幸好方太太是个长袖善舞之后,深知后宅妇人们的聚会并不单纯,她会精心为安然挑选参加的聚会,小心地不让安然和安家方家卷入朝堂派系斗争,保持一个中立的态度。 熙宗皇帝半百登基,如今五十八岁,膝下三个嫡出皇子,嫡长子被册立为太子,嫡次子被封为明亲王,嫡三子被封为泰亲王。 但是,太子性情懦弱,才能平庸,且气量狭小,行事荒唐,颇不得人心,也不得熙宗喜欢,被申饬训诫多次。 太子人选不得力,因此,朝堂上下暗流涌动,正是十分敏感的时期。 方太太得到方阁老和安凌墨的指点,知道不能在这个时候轻易显露自己对朝堂派系的任何态度。一旦流露出倾向,立即就会被一方人拉拢,被另几方人打压,会被强迫站队。 安然放心地让母亲替他打理外务杂事,他不必关注脂粉花香下流动的暗潮暗战,只安心在后宅练舞,在母安的安排下表演,做一个纯粹的心无杂骛的舞者。 这一两年来,因为练舞的关系,安然的小身体明显越长越健壮,不再是个小弱鸡,安凌墨曾担心安然被方太太养废了,被养得手无缚鸡之力的局面,完全不可能出现。 -- 第57页 身体长壮了,身形长高了,眉眼长开了,越来越像安凌墨青年时英挺俊朗模样,只是安然比安凌墨少了一分书卷文雅,多了一分磊落飒爽。 随着安然身体的成长,男性特征越来越明显,一直穿着女装,越穿越别扭,越来越想换回男装,改回男性称呼,把自己住的院子也搬到外院去。 穿越过来三年了,安然编了《摘下满天星》和《祝你平安》之后,就没有再编新舞,而是把主要精力投入进对身体的锤练上面去了。 身体是舞蹈的根本,安然把穿越前自己掌握的舞技,用这个新身体一项一项复习出来。因原主身体从来没有进行过日常锻练,一穷二白,这种复习也是辛苦的,相当于从头再练一遍。 现在安然渐渐长大,虽然一直厚着脸皮,穿着女装在后宅妇人们的圈子里厮混,但已经开始有些疯言疯语流传出来。 安然估计,不用等到他十五岁换回男装,随着他的年龄渐渐增长,只怕很快就会有人站出来指责他秽乱后宅了。 看起来,在洛城贵妇圈子进行歌舞演艺这条路,快走到尽头了,他必须想办法另开一条演艺之路,拓展演艺范围,让更多的人观赏到他的歌舞了。 想换回男装,安然必须攻克方太太。 安然刚一开口,才提了想不用等到十五岁,提前换回男装,别的还没说,方太太已经哭得稀里哗啦,呼天抢地,好像安然立即就会遭到天谴,马上就要死于非命一般,哭得不是一般二般的伤心。安然一看,实在没法再说下去,赶紧屈服。 安然试了一次,知道方太太完全不可能强行攻克,因此,安然也只好耐住性子,准备把女装穿到十五岁了,反正只需再穿一年就到时间了。心想:还好那算命的没说要把女装穿到二十岁,不然就太惨了。 元和十年,安然十四岁,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包括了朝堂上的大事,和安然的家事。 首先一个,安凌墨在北方督建的丽龙八城终于圆满峻工。 丽龙八城这项工程的繁琐程度超过了工匠们的想象,工期一拖再拖,费用一增再增。这还是安凌墨在其中起到了一个全局主持,居中统筹,多方策划的结果。 跟安凌墨同去的其他两位主事,潦潦草草把自己管辖的事务巡察了一下,觉得大差不差,转年二月间就返回洛城交差了。 只有安凌墨在丽龙八城的工程现场呆了整整四年,这四年也并不是安安心心督办工程的四年。 大唐修筑丽龙八城,目的是为了抵挡北方番突的冬季南侵,一些有眼力的番突人哪会让工程顺顺利利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进行?工程曾遭到番突人的多次攻击和蓄意破坏。 好在番突人尚未立国,各部落间正在激烈冲突内战,前来骚扰的番突人只是小股力量,安凌墨组织民兵民众抵抗得宜,再加上当地的小股官兵也很有威慑作用,才让工程持续进行。 修筑工程期间,更查出大大小小许多贪墨案子,安凌墨每个城镇树立一个典型,抓大放小,才勉强堵住了贪墨漏洞,保证把户部拨出来的工程款,大部分用在工程上,而不是被官吏们层层盘剥,落进私人腰包,工程最后只得偷工减料,潦草完工。 正因为款项大多数用在了工程上,安凌墨才有底气,一再请求朝堂增拨款项。 丽龙八城的修筑工程繁复异常,各种事务,林林总总,多不胜数,安凌墨每天忙得团团转,恨不得把一个身子掰成两个来用,安凌墨因为各种事务,递向洛城的奏折一个接一个,一个月之间,最少也有十封奏折。 在这四年之中,安凌墨只在第一年,随同奏折进京,向家里捎了封信,报了个平安之后,就再没有往家里捎过信。 不过他每月一个奏折接着一个奏折的往洛城送,方太太自然知道他是平安的,心头倒不慌张牵挂,只看着季节转变,打发人往北面送衣服被褥和银钱用度。 元和十年八月的时候,安凌墨终于返回了洛城。 第40章 渣得有特色 主持如此浩大的工程,安凌墨没有从中捞取一文铜钱,甚至他还把方太太送过去的私人银钱贴补了不少进去,然而,通过主持这么一个浩大工程,安凌墨为自己赢得了雄厚的政治资本! 清廉全才,精明强干,同时又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是一个务实型官吏,这几乎是朝堂上下对安凌墨的共识。 安凌墨上表述职之后,熙宗皇帝圣心大悦,立即擢升为兵部侍郎,正四品,仍主职方司城事务。 安凌墨被熙宗下旨,直接官升两级,却被言官们说三道四,说不符合官吏升迁程序,请求圣上收回成命。 熙宗帝一句话就把众臣给怼了回去:“当初都没人主动请旨北上巡察,朕派了两人与安卿同去,只安卿留下了。你们如果也能在四年时间里,扎扎实实督建成这么大一个工程,朕一样提拔你们越级擢升!等秦将军讨平了百越,那边也照丽龙八城的样子,修筑一个城防,你们谁去?现在就可以请旨!” 西南地方极其炎热潮湿,每多毒瘴,百越人不比东北方的番突人豪爽质朴,最是狡黠阴险,而且口是心非,翻脸无情,一向反了降,降了又反,反反复复,在那地方修筑城防工程的难度可想而知。 因此,熙宗皇帝此言一出,顿时满朝上下,没一个大臣敢应声请旨,倒把眼光都看向安凌墨。 -- 第58页 熙宗帝知道众臣的意思,可安凌墨刚从东北回来,没道理马上又把人家派到西南去,再说,西南的战事尚未平定,具体在那边修筑城池之事,为时尚早。 熙宗皇帝看安凌墨满脸沧桑,身体消瘦,风尘仆仆的样子,想他在北方那么艰苦的环境里呆了四年,没日没夜地干活,便大笔一挥,亲自批了安凌墨一个月假期。 安然四年没见安凌墨,也没关心过他,乍一见他,只觉得安凌墨仿佛在这四年里苍老了许多,满身风霜疲惫就不说了,鹅蛋脸变得非常消瘦,双颊下凹,活脱脱累成了个瓜子脸,完全不复四年前离京时的丰神朗逸,还未五十,鬓边已生了不少白发,回京之后虽然剃了胡须,那也远不是当年模样了。 大约北地四年,熬垮了安凌墨的身体,竟使他常年挺拔的身姿微微显出了些伛偻之态。安然觉得只是四年时间,安凌墨便老去了十岁。 后来,安然渐渐听说了安凌墨在北方做的事,不禁暗想:这个便宜老爹似乎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渣。 至少,安凌墨历任多处地方官吏,都在当地赢得了官声,他没有渣过他治下的百姓; 他主持丽龙八城的营建,查贪墨,抗番突,细考证,体民情,殚精竭智地把丽龙八城保质保量地修建成既利于城防,又利于民生的城池,他没有渣过当地百姓,没有渣过手下工匠,更没有渣过他经手的巨额银钱; 同时,安凌墨极其疼惜大公子,既关心他的读书学业,又关心他的日常生活,对他嘘寒问暖,比方太太还仔细三分,一人兼具严父慈母之责,对庶出的安浅秋更是疼爱有加,俨然当成嫡女来宠爱教养,所以说,安凌墨也不渣儿女。 安凌墨的为人为官在各方面都做得相当完美出色,也受到了各方面的称赞,安然觉得大约安凌墨就对方太太和自己渣! 穿越过来几年,安然也隐隐约约地知道了,安凌墨当年本无意续弦,而是方太太自己闹着要嫁的。安然虽然才十四岁,但他心理年龄已经二十四了,年纪到了,男女之间的事,无需教导,便会无师自通。 想像一下,安凌墨每每午夜梦回,躺在他身边的女子是他屈于权势而迎娶的,他心头的不甘和愤懑可想而知,岂是一个“意难平”能形容的? 这口气噎不下去,吐不出来,哽在喉间,便不知不觉地冷淡疏离了方太太。 就算这样,安凌墨也并不算太渣,在这个只要条件稍好一点,男人就会纳妾的时代,安凌墨却没有纳妾,只在方太太回洛城生养安然的四年间,把个粗使丫头收了通房。从那通房生育了安浅秋,但到死都没有被抬为姨娘来看,安凌墨对那通房怕也没什么意思。 不是说安然能够理解安凌墨的想法,就表示他赞同安凌墨的做法,安然只是站在穿越人士的客观角度来看,安凌墨真的不算太渣。 当安凌墨把安然叫到他书房里去喝茶时,安然看着安凌墨一下子苍老瘦削的脸,微微一蹲,行了个福礼,道:“孩儿见过父亲。”这还是安然穿越过来,第一次称呼这个老男人为“父亲”,这一声叫唤,喊得自然而然,安然并不觉得拗口。 安凌墨把安然喊到书房来,当然并不是真喊去喝茶,只是想跟安然闲谈一下,借以盘查安然四年来的成长和变化。 他虽然把教养权下放给了方太太,但他丝毫没有对这个儿子放任不管的意思,他也跟方阁老一样,可以接受安然不成才不上进的事实,但总要求儿子不光要长大,更要成人。 听安然叫自己父亲,安凌墨正把茶盏放下的手略微顿了一顿,随即放下茶盏,指了指自己下首的椅子:“坐吧。然娘……小然……为父还是叫你阿然吧,听着自然一些。四年不见,你长高了,长大了……嗯,如今你大了,再行女子的万福礼怕是不合适了。以后,你就改行男子的揖手礼吧。” 安然想不到在方太太跟前错不得一丝半点的称呼和礼节,在安凌墨这里,轻易就破解了,他不由得有些喜出望外地问:“真的?” 安凌墨淡淡一笑,依稀有几分往昔的儒雅模样,说道:“自然是真的。你以前小,由着太太把你当女孩儿养,也不打紧,现今你都十四了,十五岁就该束发了,是个小小伙子了,再继续把你当个女孩儿养着,怕把你养得扭扭捏捏,女里女气的,没点男子气度怎么在这世上立足?” 安凌墨一回来就神助攻,安然开心得飞起,十分狗腿地试探着叫了一句:“谢谢爹。” 安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发生了错觉,似乎安凌墨翻了个白眼,但安凌墨很快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掩盖了一下,淡淡说道:“咱们官臣人家,叫父亲便罢了。” 然后安凌墨放下茶盏又说道:“为父从来不信算命的那个说法。唉,你娘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儿,又伤了身体,听了那算命的说法,哭着闹着求大家把你当女孩儿养,就怕你也夭殇了,委实可怜。你娘这辈子也不容易,将来,你要好生孝顺她。” 安然赶紧点头:“诺。” 随后,安凌墨便借着闲聊,问了安然最近的日常生活情况,安然也不隐瞒,说了自己被方太太带去贵妇圈子的聚会雅集上表演舞蹈的事。 其实安凌墨虽远在漠北,对家里发生的事,一清二楚。大公子安靖越时常给父亲写信,告知家中之事,后来安浅秋开蒙识字之后,也学着给父亲写信,说些后宅琐事。 -- 第59页 安凌墨听了安然的汇报,脸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末了只道:“你如今都十四了,少往妇人堆里窜,遭人闲话。回头我跟太太说说,把能推掉的聚会都推了,再莫接新的请柬,这舞不跳也罢,省得被权贵人家把你当个取乐的玩艺儿。” 早就知道安凌墨瞧不起舞者,光顾着爱惜自己的官声,他会这么说,安然一点不意外。只是安然也知道自己年纪越来越大,再在妇人堆里厮混下去,极为不妥,便没有跟安凌墨争辩,垂眸应了一声:“诺。” 虽然儿子在妇人圈子里唱歌跳舞,还名声大噪,十分令安凌墨恼火。不过,当他提出不让儿子继续跳舞时,儿子没有争辩,十分乖巧地就应诺了,这又使得安凌墨心头十分受用。 何况,儿子明显长大了,成熟了,谈吐之间感觉增长了不少学问见识,不再是以前那种小孩子家家的羞涩胆怯模样,目光不再躲躲闪闪,声音不再细若蚊蚋,应对不再答非所问,语气不再惶恐不安。 相反的,安然在他面前表现得落落大方,像个成年人一般地跟他侃侃而谈,声音,仪态,姿容都十分得体,这令得安凌墨心头暗暗欣慰。 只是安然的神态着实疏淡,除了最开始叫了一声“父亲”之后,后面还是称之以“老爷”,应答之际,也仿佛是跟某个陌生长辈对话一般,这又令得安凌墨心头微微有些酸胀。 安凌墨知道,因自己不喜欢方太太,就连带着不喜欢她生的儿子,自己对安然,少于关心爱护,吝于和颜悦色,只是一昧的要求他向兄长看齐,要求他优秀,这对安然不公平。 可他忍不住就要这么做,一边抱愧着,一边伤害着,导致父子俩不亲近,更多的过错是在自己这里。 第41章 江湖和仕途,孰远? 分离四年,看着那个胆怯羞涩的小小孩童成长成了一个长身玉立,语言得体,进退有度的俊逸少年,安凌墨倒对安然生出了怜惜之情。 两人说话,安凌墨一直都颇为和霭,就算心头有时不舒服,脸上仍旧保持着微笑。有时,安然说错了什么,他也没有喝斥,而是微笑着纠正,生平第一次尝试着在安然面前,扮演一个慈父的角色。 安凌墨觉得,当初方太太提出,让他把教养安然的职责转交给她,真是个明智的提议。如果安然还是归他教养,他看见安然完全荒废了科举学业,只怕此时又要气得想暴起抽人了。 可现在,安然的教养不是他的责任了,安凌墨就比较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安然的现状,甚至还觉得方太太教养得蛮不错的。 对方阁老找了梁小峰梁王孙这么个饱学游历的士子来做西席之事,更是无比满意,还说等空闲了,要去梁府拜访梁小峰,以示感谢。 休假期间,安凌墨给安大公子安靖越主持了婚礼。安靖越二十一岁才成亲,在那个时代已经算是非常“晚婚”了。 其实,那婚事是早就定下的,只是安凌墨一直在东北方主持监督丽龙八城的工程营建,安靖越是个孝顺的,说自己的婚事必要父亲到场主持,婚期一拖再拖,现下安凌墨终于回来,男女双方一合计,就赶着把婚事给办了。 安凌墨官升两阶,安大公子考取了秀才,又成了亲,安家可算是喜事连连。 早在纪蕴考取秀才功名的次年,安大公子不甘示弱,便也回林州老家报名参加了童生试(照规矩,童生试须得回籍贯所在地去考)。 安大公子在林州那个偏僻的小地方一举考取秀才,还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这在林州一时传为佳话。 考取秀才之后,安靖越便回到了洛城,就在纪蕴外出游历之时,他已经由方太太出面,向国子监援例捐资,成为了国子学的监生。 安靖越看方太太不顺眼,看安然不顺眼,连带的,看方府也不顺眼。偏生方府养子纪蕴在书院里处处抢他风头,他也存了跟纪蕴攀比竞争之心,觉得纪蕴年纪比他小,却先考取了秀才,他便要在乡试上超过纪蕴。 然而,纪蕴其实并不在意乡试,考取秀才后,只在县学里挂了个附生的名,就开始外出游历了。 因为只要有了秀才头衔,就有了免除徭役,见知县不跪、不能随便用刑等特权,这会让纪蕴在行走江湖时显得高人一等。 就在安大公子在国子监埋头苦读的时候,纪蕴带着青陌儿和青辞远两个,在大唐境内四处游历,增广见闻,开阔眼界。 在拜访宿儒名士,高僧大德的同时,纪蕴也向著名的江湖世家,武学宗门,地方豪强等投帖拜见。 纪蕴通常不会打出以武会友的旗号,只以后生晚辈的身份慕名拜访。这些世家宗门豪强的掌门人当家人往往不会轻易接见一个寂寂无名的后生小子,就算接见了,神情也十分倨傲敷衍。 纪蕴则十分谦恭斯文,一点没有脾气。不管拜见成不成,纪蕴都会跟他们门下的弟子们攀交一番,从这些门人弟子和下人的口中,了解江湖各家各派的大致情况,和江湖上的整体情况。 纪蕴便以这种温文迂回的方式,一步一步接近了解那个神秘莫测而又腥风血雨的江湖。 纪蕴不确定他要不要返回江湖,方阁老说了,让他自己抉择。 如果纪蕴选择放弃灭门之仇,方阁老会安排纪蕴像普通官宦人家的子弟那样,科举入仕,迎娶贵女,从此宦海沉浮,远离江湖。 -- 第60页 如果纪蕴选择返回江湖,方阁老并不会阻止,灭门之仇,不共戴天,纪蕴想杀回去,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方阁老对纪蕴手上即将沾染的鲜血,他让纪蕴发下毒誓一定做到:一,士君子以直报怨;二,得饶人处且饶人;三,不滥杀无辜。 这三条毒誓的次序非常有讲究。方阁老要让纪蕴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他是一个深受孔孟之道儒家学说薰陶的“士君子”,不是那等不识字的草莽汉子,就算是复仇,行事也要符合士君子的行为规范,手上能不沾血,就不要沾血,把凶杀案交给官府处理。 其次,士君子心胸要开阔,能放下的要放下,宽恕别人,也是宽恕自己。 最后,对于不能宽恕又无法绳之以法的仇人凶手,也要做到不迁怒,不诛连,不斩草除根。 尤其最后一点,绝不是妇人之仁,而是士君子立世存身的根本,否则,就不配称之为士君子。 照说,纪蕴也已经十八岁了,早该议亲了。只是纪蕴一直不确定他是要返回江湖,或是步入仕途,方阁老便跟桂太君说了,不忙着给纪蕴议亲,要等纪蕴完全稳定下来之后再说,不然会害了人家女方。 四年时间,纪蕴一直在外游历,只小心地避开了荆州地界。四年的游历,不能说不辛苦,然而,纪蕴却乐在其中。 大约纪蕴骨子里就流淌着属于江湖人的热血,出来了,只觉得有种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舒畅感,比那在仕途宦海中沉浮,需要循规蹈矩,步步谨慎的做派,江湖更接近他的天性。 纪蕴也时常干一两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这种事在纪蕴不过是顺手而为,却渐渐地,在江湖中流传出一个名号来,叫秀才哥。 混江湖的差不多都是粗卑之人,差不多都是文盲。像凌肆那种略通文墨的,就可以号称文武双全。 如今江湖上居然出了个实打实考取了功名的秀才,委实太稀奇了,秀才哥三个字虽然是绰号,却充满了敬意。江湖汉子们跟寻常百姓一样,对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天生有股敬畏。 就连跟随在纪蕴身边的青辞远和青陌儿两人,因也识文断字,人送外号青氏双英。 这四年,纪蕴倒是常常写信,托驿站把信捎回洛城去,向方府报个行踪和近况。此外,纪蕴只在桂太君七十寿辰时回去过一次。 纪蕴久了没回洛城,没回方府,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跟方家人都变得生疏了。他除了像往常一样,跟长一辈的方疏桐方静石,以及平辈的方远方欢等人一起接待前来为桂太君贺寿的客人之外,很多时候,独坐在他自己的出玉轩里,默然不语。 纪蕴感觉得出来,他跟方家人,跟其他的读书人相处,越来越觉得不太融洽自在了。 桂太君七十大寿,安然自然是要献舞的。安然没有编新的舞蹈,就只是把前年那支《祝你平安》重新跳了一遍。 经过了两年的不懈练习,安然的身体和体力都有了大幅提高,又有三个配合默契的伴奏,因此,安然没有再把舞蹈分为歌与舞两截,而是把方阁老和桂太君请上舞台坐着,安然围绕着他们且歌且舞,又把无内容,无情节,单纯秀舞技的绸扇芭蕾舞加上了“孺慕”的情节和主题。 旧舞新跳出来,仍达到令人惊艳的效果。 事实上,很多舞蹈,并不是一编制出来就是经典,而是舞者在一遍又一遍的表演中,对主题有了更深的感悟,在一遍又一遍的修改中,使舞蹈越来越具有感染力和表达力,渐趋经典。 纪蕴坐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安然跳舞,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在腔子里别别地跳动,十分不安。 此时安然十二岁了,眉目又长开了一些,身高也窜了一截,肌肉练得紧实,线条极之流畅悦目,整个人越发的清俊飒落了,再不是从前胆怯懦弱,顽劣惫懒,把他当成依靠,动不动就跟他撒娇发怒的小孩子了。 次日晚间,纪蕴避过耳目,悄悄潜进安然的清如院,本来这条路,以前他时常在走,只今日走来,总觉得有些偷鸡摸狗的意思,心头跳得特别厉害。 天知道,纪蕴行走江湖时,再险恶的形势,也不如今晚这般让他觉得心惊肉颤。 走到清如院时,天色已经黑尽,但清如院里灯光通明,人声乐音隐隐。纪蕴便隐身站在清如院门边一处树荫之下。 过了一会儿,纪蕴看见木尘引着阿辰走了出来,他知道必是要送阿辰回他在府外的住处。随后,听见粗使丫头禀告说热水已经烧好了,然后又见问凝托着一叠衣服送进了练功房,退出来之后跟抚菡凡一一起忙碌开来,一边自己洗漱,一边铺床叠被,准备歇下了。 纪蕴知道安然那练功房,当初修造的时候,就在练功房旁边修了一个小屋,屋里砌了一个扁园形,样子有些奇怪的池子,专门用来泡澡。他曾在那池子里泡过,感觉比浴桶更加舒服自在,还很惊讶安然怎么有这么精致的想法。 纪蕴便借着夜色的掩护,身手敏捷地悄没声息地几步就窜进了练功房,此时,练功房里没人,只在浴室门口的矮几上点着盏细瓷罩子灯,想是为了一会儿安然好照着灯出去。 纪蕴轻手轻脚地推门走进了浴室,眼一扫,见里面只有安然,正闭眼泡在热水里,轻轻唤道:“然然。” 第42章 少年情怀总是诗 -- 第61页 安然听出是纪蕴的声音, 继续懒懒地瘫在浴池里没动,只应了一声:“阿蕴,这晚了来干嘛?有事?” 这话问得寻常, 只纪蕴听着, 感觉安然其实要表达的意思是:没事别来找我。因为以前纪蕴时常有事没事就会跑过来, 安然从来没这么问过他。纪蕴随手把门反掩了, 几步走过去,说道:“我跟你一起泡泡。” “啧, 你那里不是有大浴桶么?需要巴巴的跑到我这里来泡。”安然嘴里嫌弃着,还是把身体往一边靠了靠,给纪蕴腾出个地方来。 浴室修得狭小,为防走光,只在三面墙壁上比常人高出一截的地方开了十来个拳头大的小孔, 用来通风透气。 不过,那小孔透气性太差, 此时浴室里水汽蒸腾,集了不少白烟,雾朦朦的,纪蕴一转头, 就看见了安然泡在热水里的身体, 白生生的,若隐若现,细节部分看得并不真切,他只觉得自己身上某个地方一瞬间就不对劲了, 赶紧扭身背对着安然, 在池边坐了下来,掩饰着笑道:“你自己泡罢, 我闹着玩的。” 安然没吭声,纪蕴只听见一阵水响,想必安然又躺回池子中间去了,他问道:“然然,我走了一年多,有没有想过我。” 老实说,安然每天的生活太充实了,真没有时间去想纪蕴,再说,纪蕴在外面游历得好好的,有什么可想的?可人家开口问了,若直接回说没想过,实在不太好,安然便道:“嗯,想过。” 那语气太敷衍了,纪蕴一听就明白了,心头升起一阵酸涩,他在外面游历,心头时常会想念安然,原来,彼此在彼此心头的位置是不对等的! 倒是安然,一边泡在热水里,一边自行搓洗,一边问:“你半夜跑来就为了问这个?” 安然基本上每天都会洗一洗,泡一泡,那是前一世带过来的习惯,睡前泡个澡,既清洁身体,又舒活筋骨经脉。 自从修好浴室,安然就是方安两府里洗浴泡澡最勤快的人。安然不光自己喜欢洗泡,还要求他身边的两婢两厮也要勤加洗涤,安然并没有洁癖,只是自己身边的人都洗涤得清清爽爽的,看着愉快。 纪蕴舒了口气,有些碍难拗口地问:“然然……我就想问你……这个,我在你心里……是不是跟别人……呃,跟别人不同?” “你是你,你当然跟别人不同啊。” “呃,我不是问那个意思……我是问,我在你心里……有没有跟别人不同?” “当然不同,你是阿蕴,就算再久不见,我也不会把你跟别人搞混!” 纪蕴最后再挣扎道:“不不不,我是问,在你心里……你对我的感觉……是不是跟对别人不同?” “当然是不同的。每个人给我的感觉都不一样,我对每个人的感觉也不一样。阿蕴,你这么问,好奇怪呃。” 尽管安然每一个回答都是肯定的,但却不是纪蕴想要的回答。他想了一阵子,终是颓然地放弃了。 他想,安然才十二岁,还小呢,还不曾醒事,大约还不能明白他的心思。他怕再问下去,问得太直白了,会吓到安然,会被安然把他当成李子实一路货色。 纪蕴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跟李子实对待安然是不同的,他对安然怀着一种纯净的感情,愿意护他一生,愿意共他一生。 他不知道这份感情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只是在他外出游历,越来越想念安然时,他就渐渐明白了。 感情是双方的事,纪蕴本来是准备等安然再长大些,醒事一些,再问安然的意思。只是昨天看了安然的歌舞,那样的风采照人,其歌其舞,惊艳绝伦,引得在场的小孩尖叫,女子低语,男子赞叹,寿宴气氛一度炽热异常。 安然还这么小,就如此引人注目,这让纪蕴心头忐忑不安,他忍不住跑来想向安然表白,可话到嘴边,他又十分说不出口,只得试探地问自己在安然心头的位置。 安然显然没明白自己话里隐含的意思,纪蕴有些失望,但他还是告诉自己:他还可以等待安然四年,等安然长大,等安然醒事。四年之后,他就满二十岁了,行过冠礼,就代表他成年了。作为一个成年男人,他就该担负起家族责任。 纪蕴在心里,对安然说:“到时,我是返回江湖,还是仕途沉浮,然然,凭你一言而决。”他虽然真心喜欢安然,但也自知这份感情不正常,他必须给安然一个选择的机会,安然的选择,也将影响他的人生轨迹。 已经无话再问,也无话可说,纪蕴很突兀地站了起来,抬脚就往外面走,一边说着:“我在外面游历,给你带了样好玩的东西,回头你叫人去我那里拿。”一边就走了出去。 安然看着纪蕴的背影,一阵无语,突然出现,才说几句话,突然又走了,真不知道纪蕴在闹哪出?不过,安然还是看得出来,纪蕴来的时候不怎么开心,走的时候,似乎更不开心了。 安然又把纪蕴的话在脑子里过了过,自己的回答全是肯定式,怎么会惹得纪蕴更加不开心了呢?安然从来不是钻牛角尖的,想不通就不想了,快速搓洗了几下,就准备起身穿衣出去了。 正在这时,听得外面问凝奇道:“咦,蕴哥儿,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去坐?我们姑娘在泡澡,马上就要出来了。” 安然没听到纪蕴说话的声音,只过了片刻,就听见问凝又叫道:“怎么就走了呢?不等等我们姑娘了?” -- 第62页 随后,安然听见问凝的细碎的脚步声走进了外面练功房,就站在外面问:“姑娘,刚我看见蕴哥儿来了,站在咱们院子里发呆,我一说话,他就慌里慌张的走了。你见着他了没?” “见了。” “在哪里?你不是在……”问凝才说了半截就醒悟了过来,嗔怪道:“蕴哥儿也真是的,姑娘正沐浴呢,他就跑进来了!” 虽说两人都是爷们儿,又是发小的关系,也还是极失礼的事。问凝又随口问道:“他来干什么啊?” 安然浑不在意,一边擦干身上的水渍,一边穿衣,一边说道:“没什么,就来问了我几句没头没脑的话。不知是不是他在外面游学,遇上了碍难之事,跑来跟我打机锋。” 这两年,问凝跟着阿辰开蒙识字,身边又有梁小峰这等学问高深之人,时不时指点一二,她开蒙虽晚,但认字和见识都增长很快。 她是自己有心向学,跟抚菡和两厮被命令着被动学习的心态不同,她的进度,远远超过了那三个。 随着认字和见识的增长,问凝宛如一块璞玉,被挖掘开采了出来,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之后,立即就显露出她精干明事的本性来。 她冷眼旁观方太太的理家之法,便学着对清如院进行类似清查打理,结果还真让她把一堆松散杂乱的帐簿理得清清楚楚。 安然有多少银钱衣服首饰陈设等等,都分门别类进行登记入帐,然后根据安然每月的月例银子和开销进行决算和预算,结果算出个天大的窟窿! 好在方太太对清如院的开销,名义上是定额分配(月例银子),实际上是按需分配(安然没钱了就找方太太要,方太太私下补贴),不然,依着清如院诸人这等胡乱花销,真不知道怎么过得下去。 问凝当仁不让地掌了帐,清如院上下大手大脚抛费物资,公中的银钱随手乱拿乱花的情况得到了有效控制,问凝很快就用月例银子和安然演出收到的礼物把漏洞堵上了,以前的大窟窿有方太太的私房填补,后面清如院基本能做到收支平衡。 掌帐的同时,问凝也把清如院的人和事管得井井有条。本来两婢两厮的地位差不多,大家各司其职,但在不知不觉间,问凝在清如院里俨然成了除安然以外的第二个主心骨,大小琐碎杂事,大家都会来找问凝商议,甚至支用银钱,大家也都直接找问凝要。 问凝也是个善体下情之人,知道自己一下把清如院给管了起来,不免让院里的粗使下人们心头不满。以前大家会捡拿公中的东西补贴自己的家用,问凝这么一管,大家都没得便宜可捡了。 于是,问凝就另外从安然的月例银子子劈出一部分,讲明了,用来给大家贴补家用。把大家的暗拿行为变为明面定额补贴,以平息大家的怨恼。 虽然明面定额补帖的银钱跟大家暗拿所得差得太远,但毕竟暗拿主家财物,被逮着了会按盗窃论处,问凝没有硬查他们的历年盗窃,只是禁绝了暗拿行为,还明给了补贴,这么做也算仁至义尽,大家心头再有不满,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是问凝于音乐一途,大约确然没有什么天分,那木鱼虽然在阿辰的监督下天天苦练,她自己也练得刻苦,并不曾松懈,但苦练也只能练一些比较基础的手法和熟练度,想让她凭着对音乐的感悟而提升灵性的东西,却是半点用处都没有,长进极少。 因此,问凝听安然猜测纪蕴是不是游学时遇到了碍难事,跑来打机锋后,便笑道:“学问上的事,他该请教老太公,再不请教方大爷方二爷才是,他们哪个不是饱学之士?用得着来请教你?到底跟你打什么机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怂作者:下面,有请小安安的御用管家婆问凝女士出场,大家欢迎~~~ 问凝(谦虚地):人家才刚开始摸索着学习管家管帐,还有很多地方不懂,请多指教。 第43章 丫环也是青春职业 安然也正疑惑自己怎么就惹得纪蕴越发不开心了, 见问凝问,便把纪蕴的几个问题说出来,末了问道:“问凝, 你说我这么回答他, 可有说错了, 怎么我感觉他听了, 不太高兴呢。” 此时问凝已经十四岁,快十五了。女孩子若是成亲早的, 顺利的,都快当娘了。因为流行早婚,导致这时代的男女都早熟,哪里能像安然一样,长得这么没心没肺?因此, 问凝一听纪蕴的话,稍稍一思索就会意了。 会意之后, 顿时把问凝臊得满脸通红,随而,她又想到:自家姑娘明明是个男的,那蕴哥儿怎么能对自家姑娘产生这种心思呢?那不是跟李子实一样, 把自家姑娘当个玩艺儿来耍?枉她一向把纪蕴当做谪仙一流的人物, 高洁出尘又才华横溢,方安两府的平辈公子里难有与其匹敌之人,想不到竟对自家姑娘存了这么肮脏腌臜的心思! 黑暗中,问凝只气得俏脸发白, 浑身微颤, 觉得又是愤怒,又是委曲, 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生气过,也没有这么委曲过。 只是问凝却没想过,纪蕴要怎么对安然,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就是非常非常替安然生气委曲。 好在安然显然没有明白纪蕴暗中隐藏的意思,问凝也想着安然还小,大约不懂,她自然不会把纪蕴的龌龊心思戳破,毕竟纪蕴是安然发小,感情极好,她不想让安然明白后气恼伤心。 -- 第63页 于是,问凝回道:“姑娘回得甚好,没什么不妥。纪公子不高兴,大概是为了别的事吧,姑娘不必多想。”尽力让自己说话的语气显得四平八稳。 正说着,安然穿好衣服从浴房走了出来,见问凝站在练功房门口,灯光太过昏暗,看不清楚脸色,但安然眼尖,看出问凝的身体竟似有些微颤。 安然赶紧拿起灯盏,几步走过去,把问凝往自己怀里一带,用自己刚泡完澡,热腾腾的身体给问凝煨暖,问道:“你冷么?怎么在打颤?” 问凝正在为纪蕴的不伦觊觎气恼,忽然被安然拥进他热腾腾的身体,着实吓了一跳,继而又羞红了脸,赶紧一扭身,从安然怀抱里挣了出来,一退几步远,回头望向安然。 随着年纪增长,渐渐知晓了人事之后,问凝十分小心刻意地不跟安然发生身体上的碰触。 忽然间被这么一抱,问凝只觉得心头慌乱无比,脑海里一时间似乎转了千百个念头,可是,她什么念头也抓不住,越是什么都抓不住,心头越是觉得慌乱。 不知怎么的,问凝眼里充盈了泪水,她不想在安然面前落泪,一扭头一言不发地就往练功房外面走去。 安然大惑不解地问:“你跑什么?”往日里,问凝会接过他手里的罩子灯,走在前面,替他照路。安然没把问凝的异样放在心上,自己提着灯回了卧房。 卧房里,抚菡已经铺陈好了床铺,备好了茶水和夜里要用的一些杂物,连木尘的地铺都给他铺好了。 安然一进来,抚菡就退了出去,木尘和凡一两个手脚麻利地上前,替安然褪了中衣,给他进行全身推拿按摩,以缓解练舞疲劳和松和筋骨。 这两年,木尘和凡一经过不断的练习和向大夫们学习,手法,认穴,力度轻重都有了大幅提高,几乎成了安然的私人按摩师。 清如院在方安两府中,算是好地方,安然也是少有的好主子,在他们年纪渐长之时,想一直呆在安然身边,就必须要成为对安然有用的人。 如果只是个普通小厮,他们随时都有可能被更年轻更机灵的小厮顶替下去,现在他们认了字,又会按摩,还是跟着安然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他们在安然身边的位置相对稳定。小厮们不比丫头要嫁人,只要他们表现得好,其实是可以一直跟着一个主子的。 安然很享受晚间的睡前按摩,正全身放松,要迷迷糊糊睡过去之时,忽然想到一事,道:“木尘,阿蕴说他给我带了礼物回来,你明儿到他那里去拿一下。”又小声嘀哝道:“人都来了,不顺便把礼物给我拿过来,还叫我过去拿,真是的!” 木尘应道:“诺。” 这时,问凝在外面说道:“姑娘,明天我去纪公子那边拿礼物吧。”纪蕴如此欺辱安然,她都不肯再叫蕴哥儿了。 只她一个下人,不好跑到方府乱窜,倒是正好借拿礼物的机会,想劝诫一番纪蕴,最好能劝得纪蕴收了那龌龊心思。 再不济,她也要让纪蕴知道,就算安然还小,不明白他的坏心,可安然身边还有个明白事理的,多少要让纪蕴有所忌惮,不敢率性胡为。 脔童么,就是十来岁的才好玩,等到十四五岁,发育了,就不好玩了。问凝盘算着,只要能护住安然这几年平安,等安然长大了,纪蕴自然就会息了对安然的龌龊心思,双方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两人自然还是好发小,好兄弟,心无芥蒂。 安然吩咐木尘去拿礼物,只因纪蕴住在方府外院,派小厮去方便些,不过既然问凝自己要去,安然便随口叮嘱一句:“你现在管的事多,空了再去拿,不拘明天,我不着急。” 问凝应道:“诺。” 这一晚,问凝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开始的时候,问凝盘算着怎么不动声色地揭穿纪蕴的龌龊心思,然后用言语敲打一下,让纪蕴息了心思才好。 后来不知怎么的,安然忽然抱住她的感觉一遍一遍在脑海里不停闪现,被一个男子抱在怀里,又感受到从男子身上传来的阵阵温热,让问凝又是慌张害怕,又是留恋回味,那样的感受和印象,终于牢牢地盘踞在问凝脑海里,挥之不去。 安然虽然比问凝小了两岁,但是,安然这两年身体长得很快,已经从比问凝矮一大截长到只比问凝略矮,在问凝心里早不把安然当做小孩子来看了。 安然的那个拥抱,轻柔,温热,还带着怜惜之意,无比生猛地撞进问凝情窦初开的心扉里! 同房的抚菡被问凝翻来覆去地唉声叹气打扰得睡不安生:“问凝,你一晚上都在长吁短叹,还让不让人睡了?”听问凝不说话,她又道:“是不是你家里出什么事了?” 问凝闷闷回道:“不是,家里没事儿。” 抚菡又道:“家里没事,你肯定又在想清如院的事。不是我说你,清如院这摊子烂事,姑娘都不说话,你捡起来干什么?现下,搞得自己劳心劳力还讨不到大家一句好,再说,你我年纪也大了,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要出去嫁人了,你再怎么折腾,都是白操心一场,除非……”抚菡没说除非怎么样,但大家心头都清楚,除非做通房,不然没可能长期留在安然身边。 抚菡这么一说,问凝心头更加烦乱了。 当年方太太回京养胎,然后又亲自把安然带养到四岁,看着安然身体还算好,方太太便准备去地方任所陪伴安凌墨。女子的责任就是相夫教子,不能光教子,不相夫。 -- 第64页 本来是可以把安然带去地方任所的,只方太太前两个儿子都死在地方上,怕安然也受不得地方上的艰苦,还是放在京都,成长环境好得多。 临走之时,方太太除了把安然郑重托付给自己的母亲桂太君和两位嫂嫂之外,还把自己一个细致忠心的陪嫁丫头放在安然身边,充任教养嬷嬷。同时,方太太又在方府的诸多家生子中,替安然精心挑选了两厮两婢。 因此,这两厮两婢虽然近身服侍安然的,他们的所有权,却是归属于方府那边,他们的月例银子也由方府那边发放。不过方太太不肯亏待了娘家那边的人,在安府这边,又给他们发放了一份月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丫环也是个青春职业,除了自誓不嫁之外,没人可以一直做丫环做到老,丫环做到一定的年纪,就必须谋求转职。 可能性比较大的有两种转职:一种,由主子或父母许给或嫁给府里的仆役或小厮,成亲之后还是可以回府里做事,只是不能再做丫环,只能做些媳妇子的杂事了。 二种,成为男主子的通房或女主子的陪嫁,其中,跟着女主子陪嫁过去,其结果也只有两种,要么被姑爷收房,要么嫁给姑爷家的小厮。 因此,说到底,丫环的转职不外乎两条出路,要么嫁给府里的小厮仆役,要么成为某个男主子的通房。 问凝不想说话,抚菡却被说话说得新鲜了,没瞌睡了,便想跟问凝说说她们的终身大事。 她道:“阿凝,前几天我回家,我娘跟我唠嗑,说等逮着机会就向大太太求个恩典,把我要出去,家里已经给我相看了人家,对方虽然也是府上的奴才,却是主子跟前得宠的,家里其他人都在府上当差,没人吃闲食,家里情况颇为宽禄,叫我安心等机会。” 说到这里,抚菡沉沉叹了口气,说道:“其实,姑娘待我们下人挺好的,还教了我识字,如果不是年纪大了,我真不想出去嫁人。家里相看的那人再好,怎么可能比得上姑娘?我都羡慕凡一木尘两个傻小子,可以一直跟着姑娘。阿凝,你家里有没有给你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念长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纪蕴:我和你 问凝一边叹气, 一边翻身:“你个黄花大闺女,好意思说这些事。成不成亲的,不过等着家里父母或当家主母作主就是, 想那么多干什么?” 问凝是家中幺女, 她父母生她时年纪已大, 现下已经昏聩了, 呆在家里由儿女供养着。这世道十分现实,被儿女养着, 就没有话语权,完全不能给问凝撑腰。 问凝的哥哥们十分贪财,对妹子没什么情谊,问凝一向极少回家,婚事当然不能指望哥哥嫂子们。 这正是因为问凝跟家里感情冷淡, 极少往家里偷拿东西,她才能没什么顾虑地清算清如院的烂帐, 切断大家往家里暗拿东西的财路。 抚菡嗤笑道:“你装什么正经呢?你那眼睛天天都黏在姑娘身上,当旁人都眼瞎了?” 问凝再矜持不下去了,翻身下床去推抚菡,作势要打:“怎么说话的?我是看姑娘跳舞!咱院子里哪个人的眼晴不是黏在姑娘身上的?” 抚菡知道问凝羞恼了, 缩在被窝里吃吃地笑, 笑完了,说道:“我家嫂嫂在府里二太太处当差,有回,两位太太陪桂太君闲聊, 说起姑娘的亲事, 你要不要听桂太君怎么安排的?” “说!”问凝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像溪水一般清浅透彻, 还不会掩饰隐藏自己的情绪和想法,心头想知道,就问了出来。 抚菡道:“大太太本是想向桂太君讨个蕴哥儿的亲事的示下,结果桂太君说蕴哥儿的事不急,等他自己开口。二太太顺嘴就问了姑娘的亲事。桂太君说,我们姑娘必须要到二十岁以后才能成亲,现在也不急,等到十八九岁再说亲,不要高门大户的,关键是要新奶奶性子温婉小意的,怕我们姑娘性子太好太软,会被新奶奶欺负。” “就这些?” 抚菡道:“桂太君还说,要在我们姑娘十六七岁的时候,放个屋里人。只这个屋里人,要等新奶奶做主,才能给名分。唉,阿凝,你要想清楚了,等我们姑娘十六七岁,你都十八九了,若是做不成屋里人,你这辈子就担搁了。” 身为家生女儿,一般不可能在外头寻人家,府里的年轻适龄男子也是有限的,若是错过了花季,不是做小,就是做填室,境遇便十分不好。 当然也可以自誓不嫁,可是这样的话,基本就是把自己的命运捆绑在主子的命运上,主子混得好,自己便也过得好,主子若是混得惨,自己的命运只有更悲惨。 问凝没回话,良久才闷闷地问道:“纪公子的亲事为什么要等他自己开口?府里爷们的亲事,不都是两位太太操办的吗?” “这我不清楚,我就听嫂嫂这么转述桂太君的意思。”其实抚菡的嫂嫂是想试探一下抚菡有没有做通房的意思,不然他们做下人的,哪能把主子们闲聊的话随便乱传? 安然的身边就两个贴身大丫环,且是一起跟安然长大的,既知根知底,又有一定的感情,被收用的可能性很大。 -- 第65页 只不过抚菡颇有自知之明,知道安然太受勋贵圈子贵妇贵女们的喜欢追捧,那股狂热劲儿,让她害怕,她不敢对安然生出丝毫的非分之想。 她胆小,害怕若是被那些勋贵世家的贵妇贵女们得知她竟染指了她们心目中高不可攀,翩若天仙的安五公子,她们会叫她死无葬身之地!不不,只要她有这个想法,只怕都会被打死! 现在安然还小,但是,抚菡已经可以预料得到,一旦安然到了可以婚娶的年纪,安府的门栏很快就会被媒人踏破,一定会有很多贵女愿意下嫁!从她们看向安然的眼神里就知道了。 如果安然只是个普通的乐伎,贵女们再怎么喜欢乐伎的舞蹈舞姿,再怎么为之迷醉,也要自持身份,贵女根本没可能下嫁贱籍。 可安然是官宦子弟啊,虽然安父的官职官阶略低了些,可好歹是有可能下嫁的。 抚菡非常理智地抽身事外,连个通房都不敢妄想,所以她愿意听从家里人的安排,本本分分地嫁个小厮。 其实,抚菡能想到的,问凝何尝想不到?可她家兄长嫂嫂们太靠不住了,她若不给自己筹谋,等她到了年纪,绝对会被哥嫂卖给彩礼出得最多的人家,至于新郎是个怎么样的,根本不会在哥嫂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一夜,问凝怀着沉沉的心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总之觉得特别漫长难熬。次日起来,问凝只觉得晕头晕脑的。 问凝心头装着事,一起来就叫院里的小小子去二门通禀一声,叫二门的备车,然后服侍安然洗漱吃饭,听梁小峰来讲课。 其实梁小峰的讲课就是跟安然闲聊,阿辰和两婢两厮有空了也会来旁听。 这几天,梁小峰正在讲他收集和听来的医案故事,梁小峰自己略通医理,他自己都不精通,当然不会把半调子医术教给安然,他只是想给安然简单介绍一下最普通基本的医理常识。 不过梁小峰讲课,从来不会照本宣科,而是通过一个个有趣的医案故事来讲解,一点不枯燥烧脑,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 只今天,问凝在梁小峰讲得口若悬河之时,悄悄退出,去了方府出玉轩。 不想,问凝到出玉轩的时候,出玉轩里的小厮仆役们正忙得兵荒马乱的,一问,说是纪蕴又带着青辞远和青陌儿外出游历去了,昨晚很晚了才去向太公太君告辞,今儿一大清早就出府启程了。 为了给桂太君贺寿,纪蕴算着日子才回来不到十天,问凝想不到桂太君生辰刚过第三天,纪蕴就一大清早就启程又游历去了,总感觉纪蕴是不是在逃避什么? 可是,纪蕴有什么好逃避的?纪蕴会害怕她这个小丫头片子吗?何况纪蕴也并不知道她知晓了他的龌龊心思。 问凝一问纪蕴给安然的礼物,出玉轩的小厮立即进屋去拿了个精致的小匣子出来。 这是纪蕴送给主子的东西,问凝不好打开看,但看匣子的大小,应该是个小巧的东西,拿在手里,略有些沉。小厮还说,蕴哥儿有话,叫一并带给然姑娘。 等梁小峰讲完了课,安然回卧房稍歇,准备一会儿练舞之时,问凝见卧房里左右无人,便把匣子递给安然,同时说道:“纪公子今儿一大清早又外出游历去了,说有句话,带给姑娘。” “咦,他刚回来才几天,又走了?”安然问:“带的什么话?”心道:阿蕴真是奇怪,什么话昨晚不说,要今儿巴巴的叫人带话? 问凝道:“我和你。” 安然瞪着问凝,半天才回过神来,奇道:“他想和我干什么?” “纪公子带的话就三个字,‘我和你’,没别的了。” 安然的性子好,好就好在他不钻牛角尖,听得没头没脑的,也不多想,便把那匣子打开来看,只见鲜红的锦绸上,静静躺着一把光华暗沉毫不起眼的剑。 安然道:“他就送我这个玩艺儿?”一边说,一边拿起剑,丢了匣子,一手握柄,一手执鞘,轻轻一拔,就把剑拔了出来。 剑一出鞘,两人顿时觉得眼前一花,继而才知道是被那剑上的寒芒刺了一下眼睛。定眼再看,那剑的剑脊如一汪冬月,光华流转之际,冒着森森寒意,剑刃轻薄如纸,一看就是开了锋,且是极其锋利的宝剑。 安然执剑的手手感有异,注意之下,才发现,他拿着的是两把剑,双剑一鞘,相邻的剑面没有剑格,十分贴合,这是一对短剑。 跟前年纪蕴为他打造的那对没开锋的小剑差不多大小,只是拿在手里,比那两只小剑略沉。然而,这对剑,不但开了锋,还极为锋利,安然疑心它们真的沾过人血,甚至害过人命,不然不会那么寒意逼人。 问凝猜测道:“纪公子是想叫姑娘拿这对剑去表演《摘下满天星》吧?” 喵了个咪的!拿这么锋利的一对剑去表演,是想跳舞?还是想自杀?安然才不会嫌自己命太长呢,说道:“收起来。送什么不好,送对凶器!”一边说一边把剑插-回鞘里,递给问凝:“收好了,莫叫人随便翻出来,伤了人。” 安然是穿越前见多识广,不觉得稀奇,问凝从没见过这么锋利纤薄,寒光闪闪的宝剑,觉得十分稀奇,接过来,忍不住拔-出-来小心翼翼地翻来覆去地细细打量。 这么一看,问凝又有了新发现:“姑娘,这剑上怎么还有字?这把叫……‘鸳’?这把叫‘鸯’?难道这对剑叫‘鸳鸯’?哎哟,这还是一对鸳鸯剑呢!” -- 第66页 安然接过来一看,果然在靠近剑格的剑脊上,各铭了一个字。不过安然没有收藏兵器之类的不良癖好,这剑在他手上,根本就没用,他浑不在意地道:“管它叫什么,收好就是。” 到了晚上,安然不知怎么的,忽然在睡梦中,被一道锐利的强光闪醒了过来,细细回想,梦中的情形渺不可忆,只记得那一闪而过的光。那样的光,使安然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纪蕴送他的那对剑。 许是福至心灵,安然忽然想到了纪蕴带给他的话“我和你”,再联想到那一对剑,安然忍不住想:“我和你,两把剑,不是,是一对剑,难道纪蕴的意思是暗示,我和他,是一对?!” 第45章 花榜 安然的心智毕竟已经是成年人了, 早就到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只是身体还小,安然十分自觉地遵守小孩子的思维和行为模式, 不敢表现得太成熟, 太超前, 便一直没往这方面去想。 这时, 这念头一产生,安然便对纪蕴的种种不解的行为豁然贯通, 顿时把安然气得直想爆粗口:“喵了个咪的!咱两大老爷们,都是公的,怎么能成一对?阿蕴,你特么有毛病啊!” 穿越前,同性恋已经不再是禁忌之恋, 影视圈子和娱乐圈子里也有好几对同性恋人,安然对同性恋也并不歧视排斥, 但是,关键的关键,安然很确定,自己不是同性恋呀! 安然躲在被窝里, 继续爆粗口:“喵!喵了个咪!喵死你大爷!阿蕴, 看着刚毅帅气,没想到是个弯的!老子可是直的,少特么来撩老子!少特么的妄想掰弯什么的!” 想到昨晚自己还在纪蕴面前十分坦然地泡澡,还差点跟纪蕴同池泡澡, 安然就忍不住一阵阵恶寒, 搞得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但是,安然再怎么怒骂纪蕴, 可是,安然很清楚,纪蕴对他的心思,绝不是李子实玩弄脔童的那种心思。 回想纪蕴一再问他,他(安然)心里对他(纪蕴)的感觉有没有对别人不同,他能清楚地知道,在纪蕴心里感觉他跟别人是不同的。那种对一个人与众不同,暗自雀跃,又患得患失,忐忑不安的感觉,大约,就是喜欢了吧? 安然还保留着一些穿越前的观点,觉得纪蕴喜欢自己,不是错,不是罪。并没有像问凝那样觉得纪蕴心思龌龊,从而就把纪蕴整个人看轻了。相反的,安然还有几分同情纪蕴,知道纪蕴将来必定情路坎坷。 安然在心里骂够了,渐渐冷静下来,他不禁又犯愁了:他对纪蕴没有意思,可他怎么在不伤害两人情谊的情况下,拒绝纪蕴? 纪蕴是他的发小,是感情最好的兄弟,是最铁的哥们,他要怎么拒绝,才能不伤害到纪蕴?友谊的小船,怎么能够继续划下去? 元和八年,桂太君七十寿宴之后,在那个草长莺飞的暮春时节,纪蕴,安然,问凝,抚菡这些少男少女们,都怀上了各自不同的难以对人言说的浅浅心事。 好在,随后的两年多,纪蕴一直在南来北往地四处游历闯荡,没有再回过洛城,倒是秀才哥和青氏双英的名头,渐渐在江湖中响亮了起来。 安凌墨对方太太请了容辰来教导安浅秋琴艺的事,不是太满意,尽管容辰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子弟,又毁容废身,安凌墨还是认为用容辰这么个年轻男子来教导女儿的琴艺,十分不妥,便想把容辰打发了。 安然和方太太恳求安凌墨留下容辰,说容辰的作用不光是给安浅秋教导琴艺,还兼给安然练舞和表演时进行伴奏。 大约容辰失陷在风尘之地七年,沾染了不少风尘之气,后来虽然竭力更改收敛,但幼小时养成的气质很难说改就改,多多少少还是会流露出一些。 别的人,如梁小峰,纪蕴,问凝这些,虽然也有看不惯容辰的时候,但怜他身世不幸,并不会表露出来。 只有安凌墨,尽管叫人去查访过容辰的来历,明知是良家子弟,他还是凭着直觉,总觉得容辰的来历可疑,对容辰十分厌恶,执意要把容辰打发了。 经过安然和方太太的苦求苦劝,安凌墨只答应让容辰再留几个月,等把方太太已经答允进行歌舞表演的聚会邀请履行完了,就把容辰打发了。 安凌墨这么决定,方太太自然没有异议,如果安然都不进行歌舞表演了,还把容辰留在府里干什么?只是安然想要留下容辰,却找不到借口,十分郁闷。 安然和方太太算了算他们接下的聚会邀约,每月两场,场次已经排到明年四月间去了。到明年四月之后,安然就会结束他在贵妇圈子里的歌舞表演。 在那之后呢?安然要怎么留住容辰?怎么继续他的歌舞演艺?是时候,该好生想想,怎么拓展他的歌舞演艺之路了。 倒是不再练琴的安浅秋,这四年样貌出落得越发娇艳秀丽了;她练了琴,通晓了音律,音乐陶冶人的情操,使她形成了优雅闲适的气质;她又跟安然练了一些不难的舞蹈基础动作,这些基础动作十分有助于形体塑造,使得她的身体更显得凹凸有致婀娜多姿;再加上她也时常旁听梁小峰的讲课,博杂的见闻,同样开阔了她的眼界和心胸,使得她形成了种超过年龄的通透和成熟,可这通透和成熟又越发地惹人怜惜。 可以说,这四年,安浅秋笔直地行进在通往绝色尤物的大道上,可是,谁也没有想这么多,只觉得安浅秋越长越好看了。 -- 第67页 这四年,方太太偶尔也会带着安浅秋参加一些贵妇圈子的聚会,就算在安然的光芒掩盖之下,她那国色天香的容颜,娉娉婷婷的体态,也令她在贵妇圈子里渐渐传出了名声。 大家都说,安大人家里养出了粉雕玉砌般的一对儿女,方太太自然收获了贵妇圈子里许多人的羡慕赞叹,极大地满足了她的攀比心。 这四年间,除了发生了这些跟安然相关的事情之外,还发生了一件安然觉得跟他不相干的事,那就是一力扶持熙宗皇帝半百登基的睿亲王,不知什么原因,暴毙而亡,洛城百姓流出各种传说。 原本的世子降等袭爵,封号未变,仍是睿王,只是从亲王,降等成了嗣王。原本的亲王小世子李子实,升级成了嗣王世子。 但是,原本已经给李子实定下的亲事,因为老睿王之死,需要服丧三年而被搁置拖延了下来。 老睿王一死,睿王府的实力顿时一退千里。老睿王的爵位可以承袭,财产可以继承,可是老睿王的官职和势力无法继承,现睿王跟熙宗皇帝是叔侄关系,隔了一代,怎么也比不上亲兄弟的关系铁,睿王再怎么努力支撑,尽管不算败落,其势力也不复老睿王在世时的风光无限了。 自从在一品香酒楼,李子实给了安然当头棒喝之后,安然就没有再见过李子实。容辰虽然是经李子实之手送到安然身边来的,但容辰的态度明显是偏向于安然的。 一直以来,李子实并没有透过容辰跟安然联系过,安然也就渐渐的,不再关注提防李子实了,只当随着自己长大,李子实大约已经对他不感兴趣了。 然而,就在安然对李子实渐渐放下心防之时,李子实这个名字,又猛不丁地出现了。 这一日,阿辰避开了其他人,趁着午饭之后,约了安然在练功房里会面,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姑娘,世子殿下叫人给我传了话,叫我去见他。” “世子殿下?”安然迷糊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李子实?”他顿时就紧张了起来,问:“他说什么了?”安然毫不怀疑阿辰会去见李子实,因为阿辰的命运一直捏在李子实手里。 四年前,李子实用李代桃僵之法,把阿辰送到安然身边,安然和阿辰都猜测,李子实会替阿辰在教坊司那边消籍善后,这样,阿辰就完全自由了。然而,他们委实低估了李子实的手段。 这四年,李子实并没有出面替阿辰消籍,而是什么都没有做。并且因为阿辰久不露面,有人怀疑阿辰是不是死了的时候,李子实还玩笑着反驳:“你们在说阿辰呀?他在我府里过得好好的,什么时候死了?” 就连阿辰的师父苹娘也笑着出面辟谣:“阿辰在王府呆得好好的,那孩子只是性子孤怪,不大喜欢出门罢了。” 其实,阿辰四年不在教坊司露面,连岁考课考都没参加,单凭李子实和师父两个人的话,很难确定阿辰的生死。 但是阿辰的亲人都死光了,他为人孤僻,比较亲近的授艺师父也在王府,教坊司里并没有真正关心阿辰死活的人,大家不过一时想起,随口问问罢了。 至于教坊司方面,只要李子实承认阿辰还活在王府就足够了,阿辰到不到教坊司来参加技艺考核无关紧要。 鉴于阿辰一直没有消籍,一直“活”在睿王府,因此,阿辰理论上,还是隶属教坊司,李子实给阿辰的,不过是个假良籍,假身份,他随时可以把阿辰打回原形! 这种情况下,李子实叫人带话让阿辰去见他,阿辰绝对不敢不去,安然十分理解阿辰的处境,并不会责怪阿辰。 阿辰道:“殿下好像听到了姑娘已经不再接受贵夫人的聚会邀约的风声,把我叫去问了姑娘的近况。” “然后呢?他说什么了没有?”安然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李子实费尽心思在他身边塞了个阿辰,绝对不会对他放任不管,说不定李子实一直都关注着他的行动,只是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可是,李子实果真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对他已经没有非份之想,只想助他成为一代歌舞大家? 阿辰略低着头,道:“殿下说,明年便是太乐署五年大考之期,殿下……希望姑娘能去参加。” 教坊司毕竟是教导乐伎们技艺的机构,每年一小考,各项技艺分门别类地进行考较,三年一中考,在教坊司内进行,然后便由太乐署出面,主持进行五年大考。 太乐署的五年大考,并不单单针对教坊司的乐伎们,而是对洛城的所有官伎私伎和艺人们的技艺大考较,也是一场官伎和私伎,以及良籍艺人们的技艺大比拼。 安然问道:“他想叫我去考花榜?” 作者有话要说: 怂作者:下面,有请小安安的好兄弟,好竹马,铁哥们纪蕴先生出场,大家欢迎~~~~ 纪蕴(萎样地):我不想做他的好兄弟,好竹马,铁哥们,我想…… 怂作者:打住! 纪蕴(颓废地):其实我想说,我的亲人都死了,我爱的人不爱我,活着真没意思,我想死。 怂作者:不好意思,你活到终场了。你在小安安的每一个人生关键点,都发挥了关键性作用。 纪蕴(崩溃地):求求你,请让我死! 第46章 娱乐圈里的科举 五年一次的太乐署技艺大考较, 是洛城盛事。 -- 第68页 教坊司做为官伎一方,自然会派出选拔出来的出色乐伎参加考核。私伎一方,由瓦肆各家戏班乐社联合各大青楼勾栏的老鸨, 进行私下商议角逐后再派出参考人选。 良籍艺人一方人数十分稀少, 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想参加五年大考的, 可自行前往太乐署报名,由太乐署的掌固们略加考核, 只要技艺不是很差,都会允准参考。 因为良籍艺人的参考,其作用主要是提高太乐署大艺考的档次。有了良籍平民艺人的参加,才不会让民众们认为这场大艺考,只是低贱的伎子们之间进行的技艺比试。 考官评审方面, 由太常寺派一名官吏做为总监考,监督考核的公正公平, 其他的考官,一半由太乐署官吏担任,另一半由教坊司和瓦肆青楼里在各项技艺中有杰出声望的名宿耄老之人担当,同时还会随机邀请一两个洛城里的风流名士前来助阵, 一同评考。 因考官构成比较复杂, 就算有人想赂贿考官,或是考官有心帮谁,一般作用有限,因此, 太乐署的五年大考还算是比较公平公正。 这个时代的评审考核, 具体章程比较粗糙简单:就是让参加考核的乐伎和艺人,依次上台进行表演, 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演砸了活该倒霉,不可以重来。 然后由考官们给出评价,评价分为一二三等和不入流,评为一等的,考官就给三朵花,二等给两花,三等给一花,不入流则无花。再然后把所有考官给的花加起来,就是该艺人的得花数。 这场五年才举行一次的技艺大考较,既是一场考试,也是一场比拼,最终会不分技艺项目,角逐比拼出前四名,第一名,称之为花魁,第二名叫花冠,第三名叫花鼎,第四名叫花盛。魁冠鼎盛,此四人合称花榜四绝。 除了四绝之外,还会考较品评出各项技艺的分项头名,这个分项头名叫善才。 四绝和善才汇总成一个名册,这名册便叫花榜。花榜五年一榜,也比照科举榜单,以天干地支来命名。像明年元和十一年为壬寅年,这个榜单就叫壬寅花榜。 花榜会呈报皇帝御览。皇帝如果兴致好,还会把四绝和善才们召进宫献艺一番,看得高兴了,随手打赏,就算皇帝心情不好,也会有微薄的官家赏赐,是对乐伎和艺人们精湛技艺的肯定和表彰。 上榜的乐伎们顿时就会身价百倍,甚至有年老色衰的乐伎,侪身花榜之后,又重新获得骚客雅士们的追捧,再次门庭若市。毕竟,乐伎们跟娼-妓是不同的,卖艺才是主业。主业搞好了,有没有副业就不重要了。 上榜良籍艺人也有很大机会被皇帝赏赐个太乐署供奉的出身。对于良籍平民来说,供奉拿的那点俸禄不算什么,关键是供奉是官身。 供奉虽然不入流,没有品阶,但好歹是官身,从平民到官身,尤如鲤鱼跃龙门,也算是挤进了仕途。 尽管太乐署供奉基本上没什么升迁的可能,但既然是官身了,相应的,就拥有了家族免征赋税徭役,见县官不跪,不得随意用刑等等特权。 因此,良籍艺人还是非常渴望得到官身,鱼跃龙门。何况供奉还有进宫近身服侍天家的机会,机会蕴含着无限可能。 因为有这些看得见的好处,官伎、私伎和良籍艺人们都非常愿意参加五年大考,都希望能够名入花榜,脱颖而出。所以,太乐署五年大考,又被称为考花榜。 太乐署的五年大考,会持续进行三天,地点在教坊司。因为教坊司各项娱乐设施齐全,各项技艺需要用到的器物也齐全,场地宽敞,酒水食物准备周全,瓦肆和各大青楼都不能与之相比。 五年大考这么一件难得的赏心盛事,是一件公开的盛事,欢迎洛城民众前往观赏。当然,前往教坊司观赏考核,少不得会有些花销,喝盏高价茶,租条板凳坐之类的是基本花销,欣赏喜欢欣赏某人的表演,出手打赏,再多的银子也嫌不够花。 人都有从众心理,只要有几个人带头打赏叫好,彼此的情绪相互感染,现场观众头脑一热,立即就有许多人跟风打赏,没多少人还能保持冷静,银钱便像水一样流进教坊司。 能参加五年大考的乐伎艺人,都是洛城里各个项目里最拔尖的几人,三天时间,就把洛城所有最拔尖乐伎艺人的技艺欣赏个遍,绝对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视听盛宴,大家就算花销一些银钱,也觉值得。 用“三日赏尽洛城花”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因此,但凡洛城人,只要银钱上比较宽裕的人家,不分男女老少,都对五年大考趋之若鹜。甚至还有许多外地人,算着考花榜的时间,特意跑来观赏的。那几天,洛城里各大客栈人满为患,盛况空前。 三天时间,教坊司可以赚个盆满钵满,太乐署能分到提成上供,各个参加考核的乐伎都能分到缠头红利,皆大欢喜。 可以说,一场五年大考举办下来,上榜的,没上榜的,太乐署,教坊司,各大青楼,瓦肆,参考乐伎和艺人,洛城民众,太常寺官吏等等,大家各取所需,多方共赢。 安然穿越过来四年了,从阿辰那里已经把考花榜的情况了解得相当详细了,在安然看来,考花榜,就是这个时代演艺界和娱乐圈的科举考试,在一派花团锦绣,乐声悠扬的表象下,竞争激烈残酷,比真正的科举考试不遑多让。 -- 第69页 阿辰说道:“殿下说,姑娘已经躲在家里练了四年舞蹈,那两支舞,姑娘也应该跳腻了,明年五月,姑娘就虚岁十五了,已是束发之龄,不是小孩子了,是时候,该走出家门了。殿下说,他提醒一声,姑娘如果确定要参加五年大考,现在就得准备新舞了。” 大考的时间都选在五月间这个不冷不热的月份进行。安然的生辰在九月间,明年五月考花榜期间,安然还差四个月才满十五。 从阿辰这些话里,安然知道,李子实果然随时关注着自己,甚至有可能混进贵妇圈子的聚会里偷看过自己跳舞,只是一直没有出现在自己面前罢了。 其实,安然一直在考虑怎么拓展演艺路子,他有考虑过去考花榜,可是,他的户籍捏在方太太手里,报名就是个问题,家人们的态度,更是个大问题。 方太太再怎么宠溺他,也不会容许他一个官宦子弟抛头露面去考花榜,安凌墨更是会骂他个狗血淋头,指不定又会操起家法打下来,甚至最支持他跳舞的桂太君都会出面反对。 因为安然再是以良籍艺人的身份参加,在方安两府来说,官宦人家必须要维持官宦人家的体面,不能向平民看齐。 在贵妇圈子里表演,安然的表演被定义为“方太太带儿子来圈子里秀才艺”,跟其他贵妇带着儿女在圈子里表演书画弹琴茶艺针指等等这些秀才艺行为,是一个性质,这种性质的歌舞表演,当然无伤大雅。 虽然安然的歌舞表演其实带有明显的演艺意味,可大家都不说破,彼此配合默契地捏着鼻子哄眼睛。 可是,如果安然去考花榜,就失去了“秀才艺”这层遮羞布,考花榜的行为就是向乐伎靠拢。 明明是官宦子弟,却像乐伎一样,展示自己的歌舞才艺,供人评头论足,取悦考官和观众,还会收取打赏缠头,这行径,这性质,跟乐伎卖艺谋生,有什么区别?这脸,方安两府丢不起。 安然根本不敢跟方太太提起要拿户籍去报考花榜的事,方太太再怎么宠溺疼爱他,方安两府的颜面也是万万丢不得的。 李子实建议安然去考花榜,可以说是跟安然想到一块儿去了。然而,想一块儿有什么用?安然根本连名都报不上。而错过这一次,要等五年。 安然苦笑道:“你替我回殿下一声,劳他费神提醒,可我参加不了。” 阿辰道:“殿下说,只要姑娘想参加,就只管准备新舞,只是怎么瞒下家里人,需要姑娘自己想办法,还有就是考核当日,需要姑娘自行想办法出府,其他的事,都不用姑娘操心。”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用我报名就可以参加大考?” 阿辰道:“刚那话,就是殿下的原话。据我猜测,那意思就是殿下会替姑娘报名……至少会让姑娘有参加考核的资格。” 如果李子实果真有办法在不取得自己户籍,不惊动方安两府的情况下,悄咪咪地替自己报上名,安然倒觉得李子实确实帮了自己的大忙。 考花榜这事,安然根本没法说服父母和桂太君支持自己,不可能按常规方式通关,唯有先斩后奏,才能强行通关。至于强行通关后留下的后遗症和各种反噬,也要等先通关了之后再说。 安然的目标,是要通过考花榜,拿到花榜四绝,以良籍艺人的身份,争取让熙宗皇帝赏赐他一个太乐署供奉出身。 第47章 琵琶善才 如果能成为太乐署供奉, 安然再进行歌舞表演就名正言顺了,方安两府的人再不乐意,也拿他没法子, 他可吃着皇粮, 是奉旨跳舞。 同时, 太乐署供奉也可以应召参加各种官方场合的庆典和仪式的演出, 或应邀出席官宦同僚间的应酬酒会或文人雅士们的聚会,从后宅贵妇圈子过渡到外院官宦圈子, 演艺范围大幅拓展,演艺平台会有一个飞跃。 而且太乐署供奉地位比较超然,不像普通乐伎,收到客人的点名就必须出堂。供奉除了一些官方主持的庆典和礼仪祭祀必须参加应差之外,对来自官宦间的应酬宴席和文人雅士的聚会, 这些邀请,供奉可以有选择地参加。安然完全可以回避掉那些低级趣味或势力倾轧的宴会。 可是, 自己去考花榜,于李子实有什么好处?他为什么要如此尽心尽力地帮自己? 在安然一舞成名飘飘然时,李子实对安然进行了当头棒喝,促使安然幡然警醒;在安然极缺伴奏时, 李子实又雪中送炭, 给安然送去了阿辰;在安然害怕安凌墨不允许他跳舞的时候,李子实透过睿王殿下,把安凌墨远远调去监督修筑丽龙八城,一修四年, 给安然争取到了足够的练舞和成长时间。 现在, 在安然正愁无法报名考花榜之时,李子实又不请自来, 义不容辞地为安然排扰解难。 在自己的每一个人生重要关头,都有李子实的参予,安然只觉得李子实对自己太好了,好得令安然越发觉得李子实对自己有什么企图。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 安然不知该不该接受李子实的好意,也不知李子实这么做有什么企图,更不确定李子实会不会借此机会对他不利,沉吟良久,最终说道:“等我考虑一下再说。” 跟阿辰分开之后,安然转头就去找了梁小峰。 这几年,安然跟阿辰的关系和感情也算融洽,不过阿辰本来就性子孤僻,付出毁容废身的代价后,只得了个假良籍,仍旧被李子实攥在手心里,他心情无比阴郁,跟谁都不亲近。 -- 第70页 安然其实没有刻意亲近谁疏远谁的意思,可他跟梁小峰的关系自然而然更为亲近友善。 梁小峰性子开朗爽利,宜师宜友,而且他见多识广,成熟稳重,考虑周全,遇到什么事儿,安然都喜欢跟梁小峰商议。 安然直接把自己的处境和打算以及李子实的援手都告诉了梁小峰,征求梁小峰的意见:“夫子,你说我要不要接受李子……呃,世子殿下的帮忙?” 梁小峰既是安然的西席,又是安然的伴奏,还是方阁老的忘年交,经常都在安府方府进进出出,对安然和方安两家的情况,知之甚详,想了想,道:“接受啊,为什么不接受?你既然敢瞒着家里人去考花榜,来个先斩后奏,为什么不敢先接受了世子殿下的帮忙,回头他若对你有什么企图,你再随机应变就是。何况考花榜是你的本意初心,你就照着你心头的想法去做好了。” 梁小峰一语打消了安然的顾忌,又道:“以后你要做什么,可以先跟我商量,莫要一个闷在肚子里。” 安然心下感动,腻声道:“哎呀,夫子,你对我真好,我爱死你了。” 梁小峰玩笑道:“你以为你还小呢?少跟我来这套肉麻麻的!我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没点正形的学生来?” “我还是你的开山大弟子呢,我爱死夫子了!夫子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小师弟?我要欺负小师弟,我要欺负小师弟,嗷嗷嗷……” 梁小峰:“……”真是个熊孩子! 既然做出了决定,安然便不迟疑,一面叫阿辰去转告李子实,一面静下心来,开始捉摸着该编一支什么样的新舞,该给新舞配什么样的歌曲,要用到些什么舞蹈技巧,需要提前练习,然后舞美,服装,妆容,这些都需要安然全局谋划统筹。 只是安然的创作力久了没用,似乎有点不太好用了,闷头闷脑地憋到年底,眼看着就快过年了,安然还是找不着头绪。 虽然勉力编了几个片段出来,安然自己跳着,都觉得是在单纯展示舞技,几个片段没有舞意内涵。 编不出有感觉的新舞,结果整个年节,安然都闷闷恹恹的,打不起精神。 安然再次认识到,一支舞蹈,最灵魂的东西就是它所在表现的主题。 参加书院岁考,所以就编了支以学子追逐梦想为主题的舞蹈;替桂太君贺寿,主题当然是祝福。 可是,参加考花榜,他要表达一个什么主题?或者说,什么样的主题,才能打动洛城民众? 不!考花榜这支舞,主要是跳给考官们看的,安然需要用什么样的主题,才最能打动众考官? 安然不觉得自己有意识地针对考官,讨好考官有什么不对?普天之下,所有的考试都是如此,考生想要赢得考试,就必须要有针对性地备考,针对性备考中,就包括针对考官,讨好考官。 安然找不到创作灵感,便叫阿辰去问李子实要一份最近两期花榜的考官名册和花榜名册,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到什么灵感或规律。阿辰答应要着离开,安然心头一动,叫道:“阿辰。” 阿辰止步回头看着安然,等安然说话。 安然道:“你要不要也去考个花榜?” 阿辰怔了怔,随即摇头道:“我就是丁酉花榜的琵琶善才。” 丁酉年是元和六年,正是安然穿越过来的那一年。只是考花榜在五月进行,安然九月才穿过来,正好错过了。 想不到那一年,阿辰考取了琵琶善才。正因为阿辰考取了琵琶善才,才被老睿王要过去服侍。老睿王为了扶持熙宗皇帝上位,是从刀枪剑戟里闯过来的,特别喜欢听金戈铁马之音。 安然倒惊讶了:“啊,你已经考过花榜了?还是善才,怪不得你琵琶弹得这么好!” “嗯。” “你还可以再考啊。”花榜可以重复多次参考,连续两届登上花榜的人并不少,不过只有一个弹古琴的连续三年蝉联古琴善才,再没有比他更高的记录了。 阿辰又摇头,神色黯然地道:“不去参加了。” 再怎么说,他现在这个假良籍身份,是他拼了毁容废身才换来了,虽然随时有可能被李子实打回原形,但阿辰仍不想轻易放弃这个身份,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再在教坊司露面,更不想主动跑回去,又代表教坊司去考花榜。 安然猜到了阿辰的想法,笑道:“我叫你考花榜,当然不是叫你回去代表教坊司。你现在可是良籍平民的身份,你不用代表谁,你可以用良籍艺人的身份参加考花榜。李子实给了你一个良籍的身份,你就要用起来,把你就是容辰这个身份用事实做实在,你要让大家知道,你是容辰,跟教坊司那个阿辰无关,这样你才能摆脱李子实的控制。” 阿辰十分不安地站在原地,显然安然的提议令他心动,把容辰这个身份做实,这样,当李子实指证他是阿辰时,他就有事实来反驳。 不过他想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十分不安地道:“我在教坊司呆了七年。”教坊司里认识阿辰的人太多了,以良籍艺人的身份回到教坊司考花榜,他很怕自己会露出马脚。 安然鼓励道:“阿辰,不要怕,你已经离开三年多了,你瞧瞧,这三四年,你变化这么大,长高了,身体,样貌,声音全都变了,只要你注意隐藏一下你的习惯性动作和神态,别人没那么容易认得出来。你想想,如果你考进四绝,得到皇帝陛下的召见,听了你的琵琶,赏你个太乐署供奉的官身,你就算熬出头了。一旦你成了供奉,李子实还敢指证你是被送进教坊司的罪臣家眷?你的良籍身份是他给你做出来的,把实情捅出来,李子实一样有欺君之罪。” -- 第71页 太乐署供奉啊,一直以来,在阿辰眼里都觉得高不可攀,现在,他似乎也可以肖想一下了。 安然又道:“如果我们一同考入四绝,咱俩就是同僚了。多好!” 其实良籍艺人少,并不是说愿意学习诸般技艺的人不多,只是一般的学子们习练了吹拉弹唱诸般技艺之后,多是为了自娱自乐,陶冶情操,然后还要自重身份,不会把自己贬低到“艺人”的地步,更不会去考花榜。 因此,愿意去考花榜的良籍人本就稀少了,有几届花榜,参考的良籍人一个都没有。而能够侪身花榜四绝的良籍人更是凤毛鳞角,所以,一般能考进花榜四绝的良籍人,都会被赏个供奉出身。 赏个供奉出身,也算是晋身仕途了,对于普通的供不起读书人的平民百姓来说,也算是一条入仕之路。 只可惜,五年才出四个花榜四绝,其难度比考科举还难,何况太乐署供奉还没什么升迁机会,于是也没有什么平民立志从这条路上晋身。 那些个练了技艺的读书学子,更是不屑于从报考花榜入仕。得到一个没有升迁机会的太乐署供奉赏赐,简直是自断仕途前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念长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茜桥桃花 阿辰垂眸道:“姑娘仙授舞艺, 妙绝天下,必定能够侪身四绝。阿辰……哪敢与姑娘相提并论?” 安然还当阿辰不愿意考花榜,却听阿辰接着又说道:“不过, 姑娘既约我同考, 我还是想试试。” 虽然毁容废身, 满身满心的沧桑, 这辈子差不多算毁了,可他到底还年轻, 还有着几分年轻人的朝气和梦想之心,前面十九年,他的琵琶都是为别人而弹,现下,他要考花榜, 琵琶为自己而弹,为自己争取一个未来。 阿辰十五岁时就考上了琵琶善才, 经过这四年的不懈练习,又跳出了教坊司这个圈子,为了谱曲,跟其他同道多有切磋印证, 兼收并蓄, 琵琶技艺又有长足精进,这一回,他有很大机率考上四绝。他那死寂多年的心,不由得热切地跳动了起来。 阿辰很快就悄咪咪地拿着容辰的户籍去太乐署报了名, 过了几天, 太乐署的差役送了帖子,叫阿辰前去进行资格考核。 以阿辰的琵琶水平, 考个资格,轻易就过了。只是他怕被太乐署的掌固们认出来,一直十分紧张。 好在有安然派去的凡一,陪在一边,扮作落魄容公子的小厮,给他打气,倒也顺利过关。 没多久,阿辰从李子实那里拿到了前面两届花榜的考官名册和上榜名册。安然翻开一看,丁酉花榜上,琵琶善才的名字叫:南远辰。在名字后面,备注了一个教坊司。 安然想:南远辰,大约就是阿辰的真名了? 后面安然还想窜掇梁小峰去报名考花榜,盛赞他的埙艺亦是洛城一绝。结果,梁小峰只似笑非笑地白了他一眼,一副“我知道你小子故意搞事”的表情,安然只好讪讪地笑着住口。 就连安家这样的官宦人家都不会让自家子弟去考花榜,梁小峰的名字还在宗正寺呢,吃着天家食邑,他跑去考花榜,简直是存心给皇亲国戚们抹黑,他不想活了?不过他去客串一下,到时候去给安然伴奏还是可以的。 安排好阿辰的事,安然还是没什么灵感,就把那两个名册翻来覆去地看。转眼到了二月份,安然又勉力编出些舞蹈片段,但自己跳着都十分不得劲,在他最需要爆发灵感,爆发创作力的时候,他却一下子跌进了创作的低谷,心情低落,灵感枯竭,颓废懒动。 反观阿辰,自从报上了名,练琵琶的热情无限高涨,除了练习一些名曲难曲之外,他也进入了创作期,开始冥想苦想地创作新曲。 考花榜并没有规定伎子和艺人们在考核中需要弹奏新曲,不过那些经典名曲,早就被人弹滥了,大家也都听得耳熟能详,除非表演技艺能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否则很难取得好名次。 一首扣人心弦的新曲子,显然更能打动品评的考官和观看打赏的民众,更能满足大家的猎奇猎新的心理需求。 因此,创作新曲目新舞蹈新剧情,往往是乐伎和艺人们能不能在考核中取得好名次的关键。 安然憋了几个月都创作不出新舞,不但创作不出新舞,连人都消沉了。在贵妇圈子里表演舞蹈时,明显跳得心不在焉,有敷衍了事之嫌,甚至有一回在表演时错了舞步,差点摔倒。 尽管安然凭着丰富的舞台经验挽救了回来,给安然伴奏的小乐队也配合默契,乐曲流畅地把那个错步掩饰了过去。 可是,大家都知道,安然的状态十分不好。连李子实都有些着急了,叫阿辰传话进来,问安然怎么回事,建议安然外出散散心。 这日,安然带着问凝一起送梁小峰和阿辰出府回家。转头往回走,还没进二门,安然走出了老大一截了,感觉身后空荡荡的没人,回头一看,问凝果然没有跟上来,向来路一望,昏暗的天色中,见问凝站在一座小桥上,正探着身子出神地往桥下看。 问凝在看什么呢?还看得这么出神。 安然一时好奇,没有叫问凝,而是返身回去,凑到问凝身边,也朝问凝看的方向看过去。 -- 第72页 问凝所站的小桥是一座建在人工引流进园子的小溪流上的小拱桥,小溪叫茜溪,小拱桥便名为茜桥,小拱桥的两岸种了十几树桃花,是安府里的一处人工景观,叫做茜桥桃花。 穿越之前,安然早就看过千亩桃花一齐在早春怒放,染红整个小山头的壮观景色,对这种小巧精致得有些微型的人造景观,完全没有感觉。 安然凑过去看时,只看见清浅明净的小溪流哗哗地流淌,安然看了一会,没看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便问:“问凝,你在看什么?这么出神。” 问凝抬手指着岸边一处,道:“看那儿,有几片落下来的桃花,流在那里就不走了。” 桃花开得早,谢得也快,其时,只要一阵风吹过,树上的桃花花瓣便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多数落在岸上,少数飘落进茜溪里,很快就随着溪水流走了。 问凝所指之处是茜溪的一个小小的转折之处,转折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回水湾,流进回水湾的桃花花瓣,便在那方小小的水域里,打着旋儿,载沉载浮,一时没有流走。 安然站起身,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无聊。回去了吧。” 问凝听了,越性地把身体倚在桥栏上,拿手肘支着下巴,似乎看得越加专注了,幽幽一叹,道:“姑娘……你不是女子,生得又尊贵,不会明白的。像我们这种卑贱的女孩儿家的命运,就像那飘落的花瓣,随波逐流,自己什么都把握不住。运气好的,不过就像那几片流进回水湾的花瓣,勉强留住一抹艳红,终究不是飘走就是沉沦……快看,又沉下去了一片。” 问凝和抚菡都已经十六了,都出落成娉娉婷婷的大姑娘了,两婢的容颜也算清秀,只是有了安浅秋这么个大绝色对比,大家便觉得两婢生得寻常。 抚菡已经由她家里人求了大太太,跟方二老爷方静石跟前的小厮订了亲,大太太也赏了添妆,下半年就要成亲。 安然想着他好不容易才把抚菡教会了缝制表演服装和识字,便求了大太太和方太太,叫抚菡嫁人后,仍回清如院来当差,只每月许她几天回家省亲。 而问凝因为家里哥嫂不得力,她的亲事还没有着落,不免心头着急烦闷,她又识了字,看了些闲书,读了些酸诗,就伤春悲秋起来。 只安然哪里理解问凝的心思和心情,但听了问凝这话,如醍醐灌顶一般,心头闪过一个念头,仿佛产生了一个了不得的创作灵感,心头豁然开朗,一扫连日来的消沉颓废,整个人都轻快得想飞起来。 他高兴得猛地冲上去,一把把问凝从桥栏上拉起来,不由分说抱住问凝,一口就亲了上去,在问凝脸蛋上亲得“叭”地一声。 第49章 少女心事 突然被自家小主子亲了, 问凝整个人都懵了,脸上迅速红得似要滴出血来,脑子里嗡嗡作响, 人也呆呆地傻站着, 动弹不了。 而安然一时兴奋, 情不自禁地亲了问凝一口, 只是出于穿越前养成的习惯,又正在兴奋头上, 完全没有想其他的,叫道:“问凝,我想到了主题了!一语惊醒梦中人呀,谢谢谢谢。” 然后安然放开问凝,转身就往回跑, 一边跑一边跳,按捺不住他飞扬的心情, 又叫道:“快快,回去,我要编新舞!不不,去叫阿辰回来, 先把曲子谱出来, 今晚大家都别睡了,辛苦一下。” 安然一溜烟地笑着跑了,留下问凝,还呆呆地站在茜桥上, 许久都没有从被自家主子亲了一口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问凝不知道自己僵了多久, 才在胡思乱想之中慢慢走下桥,走到桃花树的树荫下, 安慰开解了自己良久,捧着自己的脸,等脸上的燥热退去之后,才慢腾腾地走回清如院。 大约问凝确实耽误了不少时间,问凝回到清如院时,清如院里灯火通明,晚间刚被送出府准备回家的阿辰已经被追了回来,正跟安然在练功房里说话,安然低低地哼唱着什么歌谣,阿辰便弹拨着琵琶捉摸曲子。 安然看见问凝走进来,脸上略无异色,叫道:“问凝,你不懂谱曲子,只在旁边听着就是,先熟悉熟悉曲调。” 问凝的音律天赋平平,几年练下来,没什么进境,只按步就班地敲敲木鱼,突出一下曲子中的节奏感还是可以的。若叫她参加谱曲,那就太难为她了。 问凝听了安然的吩咐,本来微微醺红的脸颊一下子变得有些惨白,站在练功房门口,脚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完全挪不开步。 主子亲了她,不是应该给她个交待吗?可是看安然的样子,仿佛根本没当回事,也完全没有要给她个交待的意思! 安然跟阿辰说了几句,见问凝站着没动,浑不在意地朝问凝道:“去坐呀,站着干什么?” 问凝这才慢慢挪到角落里坐下,心情无比失落,觉得全身越来越冰冷,眼睛看出去雾蒙蒙的,可她竭力忍着,不想让泪水流下来。 然而,她终究没有忍住,在泪水滑下脸颊的时候,只得侧过身,把脸埋进臂弯里,掩饰自己的悲苦。 大唐王朝的礼法虽然比前朝宽松,但也没宽松到男男女女可以随便搂搂抱抱,还可以亲吻脸蛋的地步。像安然这样亲吻了问凝,应该有了那方面的意思。 安然一向对下人亲切平易,从不打骂训斥,甚至还叫阿辰教他们识字,允许他们旁听梁小峰讲课,使得他们收获良多,开启了他们的心智,开阔了他们的心胸,两婢两厮跟其他院子里的奴才比起来,涵养,眼界,心胸明显高出一大截。 -- 第73页 安然对下人好,对两婢和院子里的粗使丫头们也都和颜悦色,谨守礼仪。因此,安然忽然间僭越了男女之防,亲了自己一下,问凝理所当然地认为,主子是对自己起了别样心思,所以,安然理所当然地必须给她个交待。 其实,男主子调戏亵猥一下自己的丫头,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只是问凝觉得安然生活作风十分正派,并不是那种会调戏亵猥丫头的男主子,安然忽然对她来这么一下,一定一定是有了别样心思。 不对,还有两年前,安然从浴室出来,还抱了她一下,当时她觉得安然只是想给她煨暖,现在看来,那时安然就对她有了别样心思吧? 既然安然对自己起了别样心思,抱了她,亲了她,就应该给她个交待啊,可是,看安然的样子,只顾着跟阿辰讨论创作新曲子的事,对自己看都不看一眼,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安然的双唇轻触到脸颊上时,温热柔软的触感,一直悸动着少女的心弦,可安然亲完了,就这么若无其事地算了?这令得问凝的一颗女儿芳心无比失落悲苦。 问凝完全不敢肖想少奶奶的位置,她只想能有一个理由,留在安然身边。只要能留在安然身边,总比被自己的哥嫂把自己的婚姻拿去卖个高价,嫁给不知什么底细的男人好得多。 安然性子随和,对下人好,问凝觉得哪怕自己只做个通房,也是情愿的。问凝甚至盘算过,如果她哥嫂逼她嫁人,她要不要自誓不嫁,立誓一辈追随安然,把自己的命运绑在安然身上? 本来安然完全契合问凝对一个好主子的向往,安然似乎值得她这么做?可是,安然亲完她后表现得若无其事,又打破了她对安然的认知,她又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命运绑在安然身上。 问凝十六岁了,不算小了,正处于她人生之中,最关键的时期,她该何去何从?是像那飘落水中的桃花花瓣那样随波逐流?还是想个什么法子,把握自己的命运? 她识了字,看了书,听了梁小峰的杂学,开了心胸和眼界,性子又比抚菡要强一些,她不愿意像其他的家生女儿那样,听凭别人摆布自己的命运,尤其,她不能听凭贪财的哥嫂摆布她的命运。 想着即将到来的命运转折,以及不确定性,小丫头心思百转千结,越加悲苦。 安然和阿辰试谱新曲,正说到兴高彩烈的时候,根本没注意到问凝的异常。两人热火朝天地谱着新曲子。完全不知疲累,直接就熬了个通宵。 其实,安然对那首歌曲有完整的记忆,也是穿越前的经典名曲。只是他只能唱出歌词的曲调来,不知前调和尾曲,并且穿越前的曲调节奏感都很强烈分明了,需要由阿辰来进行二次加工,把七声音阶转为五声音阶,使之当代化,本土化。 次日梁小峰进府,立即就听到了阿辰在安然的启发下新谱的曲子,只听得如痴如醉,听完之后,感慨长叹:“人生使如落花,不可挽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这曲子听了,让人惆怅叹息啊。小辰凭这曲琵琶,一定会大放异彩,说不定能进花榜。抢不到四绝,也会是个善才。” 阿辰道:“不是,这是姑娘新舞的曲子。” 梁小峰也知道安然这几个月来为了编个新舞去考花榜,一直苦闷着,快要憋出毛病来了,闻言一喜,向安然道:“小五,找到灵感了?” 安然连连点头,一夜没睡也显得十分兴奋:“找到了!找到了!这个灵感,还是问凝帮我找到的呢!” 这么一说,众人便转头去看屋角的问凝。 安然熬夜熬得容光焕发,阿辰看不见样貌,但也精神头十足,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处于亢奋状态。 同样熬夜,问凝只熬得容色憔悴,神态惨淡,仿佛受到了无尽的折磨一般。见众人望向自己,她略略垂下头,不想让众人看见自己微红微肿的眼睛。 不过,问凝的眼圈红肿得那么明显,众人哪有看不见的道理?但是,谁也没有多想,只当问凝是熬夜熬出来的。 梁小峰对问凝一向颇为欣赏,觉得问凝既会帮着伴奏敲木鱼,还会给安然化妆,又把安然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还给安然当家操持,简直是一人多能,是女子中少见的能干人。 有回梁小峰还跟问凝开玩笑,叫问凝去帮他当家:“唉,我家那个,还说是官宦世家的姑娘呢,不识字就算了,连个家也当不好,就我房里那点银钱流水,三天两头对不上帐,真不知道她娘家是怎么教的。问凝去了,只怕几天就搞好了。” 梁小峰的婚姻是遵从父母之命完成的,没有感情基础,那女子是“无才有德”的典型,不识字,能力差,但好在对丈夫温柔,千依百顺。 这样的女子当然无法满足梁小峰对婚后生活种种浪漫的幻想,不过梁小峰也没有嫌弃他的妻子,只是觉得他的婚姻生活,除了夫妻间的那点事之外,就只剩下了油盐柴米之类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无趣得紧,因此就喜欢天天往外跑,尤其喜欢往安然这里跑。 安然虽然听出梁小峰是开玩笑的,还是赶紧反对:“不行,问凝是我的人!” 问凝也羞怯怯地道:“夫子跟我们下人说笑呢,我哪里敢跟夫子家的奶奶相比?” 梁小峰哈哈一笑,没有再说。 现下梁小峰一见问凝这副萎顿样子,心下怜惜,先就发作起来:“小五,你跟小辰是爷们儿,熬个夜没事,怎么能叫问凝也跟着熬夜?女孩子熬夜亏身体,看看这眼睛,熬成什么样子了!问凝,快下去歇着。”瞪向安然:“这回我替你作主,你家主子使唤人也不是这么使唤的!快下去歇着了。” -- 第74页 安然也有些不好意思:“哎呀,我以为几下就可以把曲子谱出来,没想到搞了一夜。快快快,下去歇着去,瞧这眼圈儿熬得这么红!” 梁小峰说自己熬红了眼圈,问凝听着没什么感觉,可安然也这么说,问凝就有种想哭的冲动,连忙把头垂得更低,向几人福了福身,走了出去。 第50章 定位:名要符实 等问凝出去了, 梁小峰和安然,阿辰三个又开始讨论曲子的事。 安然自知他的歌曲其实都是剽窃自穿越前的经典歌曲,根本就不是他创作的, 他也根本创作不出来, 不敢居功, 便十分谦虚地把谱曲的功劳给了阿辰, 毕竟主要是阿辰进行二次创作的,只说自己在一边给了阿辰一些建议。 倒不是安然有多谦虚, 反正他把穿越前的经典歌词大移挪到这个时代,硬要说是自己创作的,也没人能够揭发他,只是他被李子实在一品香酒楼当头棒喝了之后,深有感触。 当时在一品香酒楼的雅间里, 李子实就十分质疑《摘下满天星》那首歌词是不是安然创作的。 安然还清楚地记得,李子实用充满鄙夷的口吻说:“看这几句, ‘有我美梦作伴,不怕伶仃,冷眼看世间情。万水千山独行,找我登天路径。’安公子, 你有这样的胸襟, 毅力和坚韧吗?只怕你的万水千山独行,不过是滚进你娘怀里撒个娇罢了!” 任何创作,都离不开创作者的亲身经历和见识阅历,没有人能平空创作出高于自己经历和学识的作品。 表演剑舞那年, 安然才十岁, 在长辈的庇护之下长大,从没有离开过洛城, 连书院岁考都只能考三等,就凭安然当时的经历学识,他确实无法写出那种水平的歌词。李子实其实质疑得非常有见地。 幸好当时除了李子实,没有别人质疑,这事就淡下去了。 再后来,安然唱的《祝你平安》歌词更加浅白通俗,已经算是在安然能够创作出来的能力范围之内了,无人质疑。 而且,这两支歌只是给安然伴舞,大家都惊艳于安然的舞蹈去了,一直还没有人对安然有没有能力进行乐曲创作表示质疑。 但是,这并不代表安然就可以长期这么混水摸鱼,把穿越前一首一首的经典歌词都剽窃成自己的作品。这时代的人并不是傻子! 何况安然根本就不具备歌曲创作和歌词创作的能力,一直弄虚作假,总有被世人戳穿的时候,还不如一早就老老实实承认自己不具备那样的能力。 最简单的,如果安然考花榜进入四绝,被赏了供奉出身后,将来时常有机会御前伺奉,皇帝一时兴起,定个刁钻古怪的题目叫安然即兴创作,如果安然在穿越前的现成歌词里找不到对应词曲,那他之前冒认词曲创作的行为就不是给自己挖坑,而是给自己挖坟! 踏踏实实,才是做人之根本!一昧浮夸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总有一天会倒霉。 安然在深思熟虑之后,毅然决然地放弃了作词和谱曲这两项虚名。 以后的谱曲创作,安然就准备采用这一次的创作模式,先由他把歌曲哼唱出来,然后由阿辰根据他的哼唱,进行二次创作,修改完善之后,曲作记在阿辰名下。 而歌词创作,安然准备也用阿辰的模式,由他先把歌词大意说出来,让梁小峰进行创作,他再提出修改建议,完善之后,把词作记在梁小峰名下。最后把词作谱入曲调这一步,由三人共同协作完成。 李子实期望安然能成为集歌舞词曲之大成的一代大家,可是,这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全才的大家。 安然必须正视自己的能力,把谱曲交给阿辰,把作词交给梁小峰,他只要通过演唱和舞蹈,把歌曲完美地演绎出来,呈现给观众就行了。 因此,安然建议,他的新舞和阿辰参加考花榜时表演的琵琶曲,都采用这个曲子,当安然表演时,阿辰伴奏,当阿辰表演时,安然伴唱。这样一来,并不是简单地重复表演两次,而是每次各有主次之分。 梁小峰也十分赞成这个提议,只是还没有歌词,安然便把歌词大意表达了一番,拜托梁小峰进行歌词创作,还特别提醒,要用俚语进行创作,千万别搞四六骈文或五七律诗。 因为安然已经表演了两首俚歌,事实证明,用俚语作词进行演唱,更能打动感染观众,几乎成了安然歌舞表演的一个特色,他必须要保持这种特色。 三人正谈得火热,方太太听说儿子通宵没睡,心痛急了,忙不迭地跑来查问。当场就把梁小峰和阿辰给赶了出去,强令安然休息。 虽然安然对梁小峰一再强调要用俚语进行歌词创作,可是梁小峰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大唐文人,一进行文学创作,自然而然地开启诗词歌赋,之乎者也的状态。 后来交给安然的歌词,距离俚语简直差十万八千里,差点没让安然喷血,后来在安然一句一句的指点下,终于修改得差不多通俗了。 梁小峰的为人显得比阿辰实在厚道,说:“这歌词,差不多都是你写出来的,应该记在你名下。” 安然赶紧摇头:“不不不,我只是给你修改得比较通俗而已,主要还是夫子创作出来的。” 梁小峰极不好意思地道:“小五啊,这歌词,创意是你的,最后定稿差不多都是你的字句,干什么非要推给我?” -- 第75页 安然直言:“我有好的创意,可我肚子里没墨水,写不出来这种感觉,最后字句用我的,我只是把你的文言句子改成通俗俚语,便于演唱,主要还是你创作的。” 梁小峰见安然说得也有理,便不再谦虚,他其实并没有把俚歌创作当回事。在大唐文坛,律诗和骈文才是创作主流,没有谁会为了歌曲专门进行歌词创作。 这个时代的歌词,都是文人雅士们一时兴起而创作的律诗,然后由乐伎们把律诗谱入曲子中进行演唱。 乐伎唱的其实就是律诗,而律诗只能唱给文人雅士听,普通的民众百姓很多人连字都不识,根本听不懂,这样的歌曲,太过阳春白雪,无法广为传唱。 当然乐伎们也会自己创作一些比较通俗的歌词,不过限于乐伎们自身的文化底蕴,心胸眼界都不高,又要迎合纨绔公子们的庸俗需求,和普通民众的文化水平,创作出来的歌词不是流于粗卑,就是流于低俗,淫词艳曲居多,不堪入目。就算是这样的歌词,也深受时代文化的影响,歌词半文半白,并非完全通俗。 像安然这样,专门为了唱歌而进行完全通俗化俚语歌词创作的这种创作模式还不曾有过。 安然的《摘下满天星》和《祝你平安》可以说是开启了一代雅正俚歌的先河,这两首歌词通俗易懂而含意雅正的俚语歌曲,经由安然在贵妇圈子里多次演唱之后,已经渐渐传唱遍了整个洛城和大唐国境,甚至还有向国外流传的趋势。 俚语虽然不是书面语言,但俚语歌词的优势就在于通俗易懂,可以让大唐皇朝绝大多数都是文盲的民众,一听就懂,跟唱起来朗朗上口。 歌词创作出来之后,就是把词谱入曲。有安然这么个金手指在,这一步也不是什么难事,三人“合作”,很快搞定。再然后就是安然根据歌词,进行舞蹈创作。创作出来之后,还要进行多次的排练和配合。 接下来的几个月,安然,梁小峰,阿辰三个人像打了鸡血似的,每天沉浸在歌舞词曲的创作中,反复修改,反复排练,力求完美。 这个过程中,作为小乐队一员的问凝,始终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垂头丧气,木鱼敲得有气无力,还经常出错,敲着敲着就敲到“和尚念经”的节奏上去了。 然而,安然三个都没有多想,一致认为问凝的表现失常,主要是操心操得太多了。 直到四月初,问凝避开所有人,向安然含羞带怯地道:“姑娘,明天我要告个假,回家一趟,可能……后天才回来。” 安然浑不在意,道:“嗯,知道了,你去吧。” 问凝垂着头,良久没动,终于鼓起勇气道:“我哥去求了大太太,大太太已经允了。” “咦,什么事,要去求大太太答允?” “我哥……给我……相看了个亲事……这次叫我回去,就是……人家想先相看相看……”说到这里,问凝心头,又是悲苦,又是羞恼,已经说不下去了,泪珠儿夺眶而出。 安然赶紧温言安慰道:“莫哭莫哭,女孩子长大了嫁人很正常呀。” 他是穿越过来的,完全不觉得跟人家大姑娘讨论嫁人的话题有什么不正常,继续道:“你莫担心,我去跟大舅娘和我娘说一声,等你嫁了人,也要像抚菡那样,仍旧回来,在我院子里当差,还给我当家。” 哪知,问凝听了,竟是剜了安然一眼,扭头就走。 安然心头微微一怔,只觉得问凝瞪那一眼,眼神特别复杂,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欲说还休。不过安然没多想,接下来,安然也没有再注意问凝的事。 几天后,安然练完功,泡完澡,从小浴室里走出来,脑子里本来还在想着新舞的事,一手拿干巾抹拭湿发,一手提起下人们放在门边矮几上的细瓷罩子灯往外走。 安然都要走出练功室了,猛听得练功室一处角落里,传出极轻的两声女子抽咽声,把安然吓了一下,忙返身提灯去照。 第51章 芳心彷徨 这几年, 安然把大部分时间都耗在这间练功室里,对练功室里的每一件东西的摆放都记得十分清楚,安然很快就遁着声音, 走到角落里, 借着昏黄的灯光一照, 诧异道:“问凝, 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哭了?” 往天,安然一泡澡, 下人们就开始进行晚间歇息前的准备,等安然泡完澡出去,小厮们给安然进行睡前推拿,之后大家就歇下了。 问凝和抚菡晚间不需要服侍安然,都在她们自己房里睡。 问凝像受到了惊吓, 猛地站起来,十分生硬地把安然往旁边一推, 说道:“我没哭。”一扭身就跑了出来。 安然没有提防,被问凝推了个趔趄,等他站稳身子,问凝已经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回想着刚才问凝说没哭时, 那声音明明带着哭腔, 安然很肯定问凝哭了。 而且,安然也很肯定,大晚上的,问凝没点烛火, 悄咪咪地摸进练功室, 坐在她素常坐的位置上,就是为了偷偷哭一场吧? 这个时代的下人, 是不能当着主子的面哭泣流泪的,既失礼又招晦气,问凝又跟抚菡同住一间房,大约问凝也不想被抚菡看见,就只好另外找个地方哭泣了。 可是,问凝在伤心什么呢?伤心得必须找个地方哭一场,看来绝对不是小事。 安然忽然想起问凝前几天才说过要回家相亲的事,安然觉得自己已经向问凝许诺了,让她嫁人后还回来给自己管家,当然就不是问凝舍不得离开自己的事情了,那么比较有可能的事情就是问凝的哥嫂给她相看的男方,问凝不满意。 -- 第76页 这时代,婚姻都不掌握在自己手里,问凝的父母痴傻了,就长兄当父,亲事只要她哥满意,问凝再怎么反对,都无济于事。 不过问凝家是卖身在方府的奴才,且是几代卖身在府的,主子们随时可以出面,直接干涉家生奴婢们的婚事。 想着问凝也是自己小乐队的一员,安然觉得自己应该去关心关心自己的队员,不能因为问凝只是家生奴婢的身份,就把她当牛当马来使唤。 再说,就算问凝不是自己的小乐队成员,这几年问凝也一直掏心掏肺地照顾自己,知冷知热,任劳任怨,整个清如院,没有比问凝更尽心尽责的下人了,就冲这一点,安然觉得他也应该关心关心问凝。 婚事是这个时代女孩子的头等大事,相当于二次投胎,生得不好,也就苦十几年,嫁得不好,就要苦几十年。 如果问凝真不满意她哥给他定下的亲事,安然觉得自己有必要替问凝出头,他希望问凝能像抚菡一样,拥有一桩顺遂心意的好亲事,这关系着问凝一生的幸福。 因此,安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从练功房回卧室享受推拿,然后睡觉,而是提着罩子灯去了问凝同抚菡两人的房间,在外面敲了敲门,叫道:“问凝。” 房门很快就打开了,出来的却是抚菡。她见是安然,慌忙把安然往屋里让:“姑娘找阿凝?她刚出去了,等一会就会回来。”她们是安然的贴身大丫头,住的房子并不差。 安然进去坐下,抚菡很自然地接过安然手上的干巾,替他绞头发。安然说道:“我刚看见她,躲在练功房里偷偷哭呢。” 抚菡听说问凝躲在练功房里偷偷哭泣,轻轻“啊”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安然等了一会儿,没见问凝回来,想必问凝在练功房里被自己惊走,又另寻地方躲起来伤心去了,估计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便问道:“抚菡,你知道问凝在伤心什么?” “不知道啊。” 安然有些不高兴:“你们住一块儿,怎么会不知道呢?” “姑娘,我真不知道。”抚菡话里多了几分真诚:“阿凝这人一向心思重,什么事都揣在心里,不肯跟别人说的。” 安然只得猜测:“是不是前几天她回家,看了她哥给她相看的亲事,她不满意?” 抚菡道:“她哥是给她相看了个亲事,男家是提出叫问凝回去,大家当面相看相看。可是,问凝没回去相看啊!” 安然奇了:“问凝还跟我告假来着。” 抚菡道:“她哥来接她回去那两天,阿凝都躲在房里没出去,叫我去回她哥,说姑娘忙,离不得她,拿了些钱给她哥,就把她哥打发回庄子上去了。” 问凝的父母兄嫂都在庄子上干活,四月间,庄子上的农活多,不敢担误久了,进城等两天,接不到妹子,只好回去了。 问凝明明跟自己告了假,结果根本没回去相看亲事。从拒绝回去相看男方来看,问凝抗拒的不是她哥给她相看了谁,而是她哥给她安排亲事这件事本身。 难道……问凝心头有了谁?所以才会抗拒她哥给她安排亲事?安然忽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吩咐抚菡:“你叫人悄悄在咱们院子里找一找,看问凝还在不在?” 清如院不算大,除了两婢两厮,院里还有六七个粗使丫环和婆子,抚菡一传话,大家很快就把整个清如院翻遍了,问凝果然没在清如院里。这下大家全都看着安然,等安然拿主意。 安然想着,问凝性子要强,大约是跑出去寻个地方躲起来偷偷哭泣去了,自己若是吵闹起来,满府寻人,反倒不好。 而且问凝好歹识了字,开了眼界和心胸,总不至于做出什么糊涂事来,于是,安然便吩咐大家各自休歇,该干嘛干嘛去,若是问凝回来了,大家也不要说找过她的事,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安然虽然有点担心问凝,但想问凝再怎么跑,也跑不出安府去,必是在清如院外面寻了个地方躲起来哭泣去了,大约心头难过,哭一场就好了吧。 因此安然也不是太过担心,躺在床上,倦意上来,很快就睡过去了。 果然,次日,安然看见问凝神态如常的出现在大家面前,一如从前的温婉恭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甚至都看不出她昨晚跑出去躲起来哭了一场。 虽然问凝表现如常,安然却凭着种舞者的直觉,觉得问凝更颓了。为什么会感觉到有个“更”字?安然忽然醒悟过来,问凝在昨晚一哭之前情绪就颓了。 问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颓的呢?从她在进行伴奏练习时,频频出错走神时,就颓了吧?颓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安然想来想去,没觉得那时候发生过什么事。安然只记得那之前自己为了创作新舞找不到灵感的事,烦燥颓废,情绪低落,难不成这种颓废低落的情绪还会传染人? 后面,安然趁着练功中间休息的当口,逮着个左右无人的时机,悄悄问问凝:“你前几天回去相亲,可还满意?” 问凝像是被安然这一问惊到了,猛地抬头瞪住安然,少顷,又垂下头,便想从安然身边走开。 安然是个清浅随意的性子,最不喜欢打哑谜,更不喜欢玩猜来猜去的游戏,心头藏不住事,见问凝又想避开,赶紧一把拉住问凝的右手手腕,道:“我问了抚菡,她说你根本没回去相亲,你跟我告了假,就在房间里躲了两天,你到底怎么了?” -- 第77页 问凝慌忙挣扎着,想摔开安然的手。可安然经过几年舞蹈练习,手上力量远远超过问凝,他只把手指微微一紧,问凝就觉得安然的手指宛如铁环一般箍在自己手腕上,自己丝毫挣扎不开,她急了,叱道:“放开!” 安然习惯了对别人尊重,一向没有身为主子的自觉,一听问凝娇叱,立即就放开了手。安然一放,问凝扭头转身就走。安然不好再拉,几步就从问凝身边绕过去,堵住问凝去路。 安然穿越过来,一直在练舞练身体,身形溜滑灵活之极,可问凝没练过,她又一心想避开安然,扭头转身得急,等猛然看见安然正挡在自己身前时,她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一头撞进安然怀里,安然身上那股青涩少年的清新气息,顿时扑面而至! 问凝忽然就忆起了两年前,安然浴后抱住她的感觉,那时候的安然年纪还小,还比自己略矮,力量也不足,身体还是柔软的,连声音都还是稚嫩的童声,分明还是个小小少年。 而现在的安然,已经长得比自己略高了,身体结实紧绷,此时练得挥汗如雨,身上散发出浓郁的男子气息。 安然一拦住自己,问凝就听他柔声问:“问凝,你心头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安然刚过变声期,音色渗杂着男子的清越和少年的稚嫩,格外好听。 问凝一撞上去,完全被安然的气息,声音,和关心包围住了,心头越加烦乱,伸手一推,没有推开,倒感觉安然的身体硬绷绷的,异性的气息和感觉扑面而来,她急道:“我没事!快放开,被人看见了不好。” 其实安然只是挡住了问凝去路,根本没有抱住或拉住她,只问凝心慌意乱,没注意到这些。安然退开一步,仍挡在问凝身前,温言问道:“你看,我没有拉着你,不要慌。告诉我,什么事叫你伤心了?” 安然越是这么温言相问,柔声相劝,问凝心头只觉得越加酸楚难当,忽然之间就忍不住落下泪来,低低地咕哝了一句:“就是你……” 第52章 铜臭逼人 安然大惑不解地问:“我?我没有怎么你啊?” 问凝只说了三个字就赶快闭紧了嘴, 随安然再怎么问,只不开口。安然只得猜测:“你明明跟我告了假,却没去相亲, 是不是不愿意相亲嫁人?” 问凝就呆站着, 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心头矛盾重重, 百结千转。她既想把心头的话告诉安然,可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她既贪恋安然的温柔美好,可又怕安然知道她的小心思后,疏远她甚至可能会撵她走。 虽然安然抱过她,亲过她,事后没有给她一个交待, 问凝冷静理智地想过,男主子轻薄非礼自己的丫头, 不是天经地义么?需要给什么交待?是她把安然想得太美太好了吧? 而且,她不但不反感安然的亲热,反而喜欢安然跟她亲热。这种心理,又让问凝觉得自己太无耻, 太堕落了, 辜负了她认的字和读的书,让问凝陷入深深的自责。 见问凝没反应,安然只得道:“你不好意思说,那就点头或摇头……你不点头也不摇头, 我就当你默认了……那, 你不愿意相亲嫁人,是不是心头有人了?” 这话在安然说出来, 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穿越之前,人们说话都是这么直白的,喜欢谁就大胆去追求,结婚嫁人不是不可言说之事。 安然见问凝仍然是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便问:“那个人是谁?” 问凝垂首半晌,终于鼓起勇气,断断续续道:“姑娘,你帮我去求大太太……请她叫我哥不要再给我相看人家了……” 安然道:“你既心头有人,不如干脆叫大太太把你直接许给那人,你心头那人是谁?告诉我,我去求大太太,保证让你嫁得称心如意……” 安然话还没说完,问凝的眼珠泪就吧哒吧哒直往下掉,凄然摇头:“我心头没人……就是想一直跟着姑娘……” 她不配把安然装在心里,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咫尺鸿沟,她明明跟安然站得那么近,伸手便可触及,可是她是卑贱的家生女儿,他是官宦世家的公子,他们之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令她不敢越雷池半步。 安然好歹已经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四五年了,对丫头们的出路已经有了几分了解,听问凝不愿意嫁人,又要一直跟着自己,便问:“你要自誓不嫁?” “不!”不愿意嫁人,要一直跟着安然,又不自誓不嫁,三个条件放在一起,问凝觉得这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她忍着娇羞,飞快地抬起泪汪汪的眼睛扫了一下安然,却见安然非常真诚地点头答允道:“行,我去跟大太太说,就说你的亲事,得太太作主,叫你哥莫要操心你的亲事了。” 在安然想来,问凝才十六岁,还年轻,不愿意哥嫂包办婚姻,就等问凝以后遇着合心合意的,自己再出面求太太作主婚配就是。 在安然来说,他是诚心诚意地替问凝着想,在关心问凝,为问凝排忧解难。 在问凝来看,只觉得她都厚着脸皮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安然却完全没有转过弯来,显然对她根本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她又是伤心难过,又是羞惭难当,没法再在安然面前呆下去,转身飞快地走了。 不过,安然承诺出头向大太太递话,叫她哥不要再操持她的亲事,问凝心头也略略宽慰了一些,至少她可以不再担心,她哥借她的婚事把她卖人了,她暂时还可以用丫环的身份留在安然身边,这跟抚菡嫁人之后继续回来服侍安然,是不一样的。 -- 第78页 问凝吃了这么颗暂时的定心丸之后,便收拾好情绪,集中精神,跟梁小峰阿辰一起,投入到安然的新舞编排练习之中。 五月初五端午节是与春节,清明,中秋并称的四大节日,同时,端午节又被称为天中节,重午节,龙舟节,龙节,浴兰节,菖蒲节,躲午节,女儿节,地腊午等等,每一个不同的名字,都有不同的传说和风俗,除了赛龙舟,吃粽子这外,届时,皇帝还会向大臣们赐宴赐衣,可见从朝廷到民间都很重视这个节日。 随后五年一度的五月初八是另一个盛大的节日,这个日子是花榜开考的第一天。 这一天,安然安静地呆在安府,哪都没去,梁小峰没来,安然也不练舞,童心大发地跟凡一木尘两个在练功房里玩弹子。 安然已经接到李子实的知会,他的歌舞被安排在第三天第六场,好巧不巧的是,阿辰的琵琶也被安排在第三天第七场。 第二天,梁小峰来给安然讲课,讲的却是前一天他跟一个宗室子弟跑去看考花榜的盛况。 梁小峰形容起教坊司门庭若市的盛况,绘声绘色,说是各家马车把通往教坊司的几条道路都堵死了。人们要从很远的地方下车走进去。 考花榜现场设在教坊司最大的碧奚厅里,梁小峰又啧啧称赞道:“那厅宛然就是一座小宫殿,想不到教坊司这种地方,竟如此奢华靡糜,太僭越体统了!” 梁小峰也是洛城出了名的风流才子,但洁身自好,并不流连烟花之地,不过若有朋友相邀,他也会跟朋友一起去青楼楚馆寻欢作乐。 梁小峰还从来没去过教坊司,今儿一去,感觉自己像土包子进城一般,从没有哪家青楼楚馆有教坊司这般奢侈大气,单是那亭台楼阁修建得极是精致大气,逾规越制之处繁多,甚至还用上了公卿级别住宅方可使用的装饰图案和构件。 教坊司里处处透出一股豪阔靡糜,穷奢极欲的气息,确实不负官伎之名,一般的青楼楚馆,名气再大,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逾规越制。 那碧奚厅比许多正经王府的厅堂都宽敞大气,非常之僭越。 这么大的一个厅,彼时挤得人挨人,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场面之热闹宏大,让梁小峰这么有见识的人都吃了一惊。 幸好邀请梁小峰同去观看考花榜的那个宗室子弟有权有钱,早早花了高价在碧奚厅二楼包了一个位置偏远的小厢房,不然梁小峰也得跟寻常洛城民众一起挤大堂。 就算是小厢房,空间也极是低矮窘窄,不足十尺见方,只能放下一张小几,供客人们一边喝茶,一边居高临下观赏歌舞百戏的比试。 阿辰在教坊司长大,又参加过一次考花榜,安然早就避开众人,从阿辰嘴里详细询问过考试场地的情况。 碧奚厅是一个两层楼半悬空式密闭厅堂,整个的空间高度跟普通厅堂差不多,一楼是大堂,正中间有一个大舞台,舞台还为百戏杂耍架设了各种各样的专业设备,大堂里本来设有桌椅,不过为了容纳更多人观看,考花榜期间会撤了桌椅,从低到高摆满条凳。 二楼是悬空搭建出来的,因此相当低矮,站在这么低矮的空间里,人人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有那身长八尺之人,还得略低下头,注意不要戳穿了屋顶。 二楼只有一圈小厢房,是专门给洛城勋贵公子们准备的,是身份地位的凸显。那些低贱的商人,钱再多,也只能去抢大堂靠前的坐位。 梁小峰便跟安然讲述他的所见所闻。说起都有些什么勋贵们前去观看考花榜,梁小峰道:“哎哟,我想不到,古板正经的宁郡王大公子也跑去看考花榜,还看得眼睛都直了,啧啧,回头我可有话取笑他了!” 说到参加考花榜的众伎的大概情况,梁小峰道:“共有十八位考官,今天有两个乐伎获得了五十四朵花,一个是逸华楼的寇儿姑娘,她表演的是箜篌,一个是教坊司的列五,他表演的是竿戏。”说到这里,梁小峰补充一句:“列五上一届就是竿戏善才。” 十八位考官,一个考官三朵花,满分就五十四朵花,称之为满花。 如果有超过四人获得五十四朵花,就要清点所有获得满花的乐伎或艺人在表演之时获得的打赏和缠头,根据打赏和缠头的多寡,排出前四名获得四绝。 如果只得到五十三朵花,就无缘四绝。花榜四绝,必须满花。 不过花榜除了四绝,还有不少单项善才,花榜善才也是值得争夺的对象。善才的品评规则跟四绝一样,先比得花数,花数相同,就比打赏,得赏多者胜出。 然后,梁小峰又说起了当时打赏的情况,又是后悔,又是庆幸:“哎呀,基本上每个上台表演的乐伎都有一手绝活,不打赏都感觉对不起人家的表演。尤其是大堂前排那些商贾们,出手太豪阔了,好像他们抛上台的打赏,不是银子,是粪土一样!咱们二楼的都没法跟他们比!啧啧,分明不懂欣赏品评,只知道砸银子,气氛都被他们带坏了,铜臭逼人。” 随后,梁小峰又道:“幸好我身上没带多少现银,不然啊,再多的银子都不够砸。” 昨日梁小峰从教坊司出来时,身上清洁溜溜,莫说摸不出一个铜板,连身上稍值钱些的饰物都打赏出去了,打赏到后面,他实在无物可赏,脑子一热,甚至还想找同坐的宗室借钱。 -- 第79页 幸亏那个宗室子弟惯常在青楼烟花之地厮混,这种阵仗见得较多,还比较冷静,又知道梁小峰家的情况,坚决不肯借钱。 还好梁小峰的娘子虽然不知情解趣,却是个极温顺的,见丈夫一身清洁溜溜地从教坊司回来,连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倒搞得梁小峰十分愧疚,是晚,加意温柔缠绵,表示自己再不去这种场合败家了。 第53章 不利的位置 对梁小峰介绍的这些情况, 安然并不觉得吃惊。前一世,他见过比梁小峰所说的场面大得多的场面,越是大场面, 越容易让观众彼此的情绪相互感染, 没人能够冷静。 这时代的娱乐项目相对匮乏, 因此, 大家会对歌舞百戏器乐杂耍等表演,表现得无比热情, 只要能力所及,不吝打赏。 这种追捧打赏行为比安然穿越前的普通粉丝疯狂痴情得多,事后还会津津乐道地回味好多天。 穿越前,安然也在有几万观众的场馆里进行过舞蹈表演,觉得在教坊司那种只得一两千人的场合下表演, 并没有压力,就是豪贵比较多。 安然没有多问, 不想给自己压力。等梁小峰讲完“课”,便拉着梁小峰一起去打弹子玩,借玩耍舒缓压力和紧张情绪。 晚间的时候,方太太打发人, 送来些全新的被褥和日常用品, 还特地吩咐厨房做了几样糕点,叫安然明天带给阿辰,算是束脩之外的谢礼——四月中间的时候,安然把方太太接下的贵妇圈子的聚会邀约一一履行完了之后, 安凌墨便十分有礼貌地把阿辰辞退了。 结果四月下旬到五月上旬这二十来天, 阿辰都不好再来安府,安然只跟梁小峰排练, 缺了琵琶,单是梁小峰的埙乐和问凝的木鱼伴奏下,练起来不得力,倒叫安然闪过一个灵感,着重习练了舞步跟木鱼的配合。 方太太之所以这时候派人送来些东西叫安然转交给阿辰,是因为前几天,安然就跟方太太知会过了,说五月初十这一天,他约了梁小峰和阿辰去洛城街上玩耍,晚上在洛城有名的一品香酒楼吃一席,算是他们这个小小表演团队的散伙饭。 安然虽穿着女装,到底是男孩子,方太太并不禁锢着安然,只是安然出行,要遵照女子出行的规矩。一般安然外出,只要知会她一声,她就会吩咐下人备车备人。 安然要出去跟阿辰吃“散伙饭”,又有梁小峰同行,方太太自然是放心的,完全没有多想。 并且方太太还是个多情重义之人,算着时间,格外收拾了东西,托安然送给阿辰,相谢他给安然作伴三年的情谊。 她看得出来,安然喜欢阿辰,在阿辰的琵琶伴奏下翩然起舞时是开心的。如果不是安凌墨出面干预,她并不想辞退阿辰。 次日一早就起来,用过早饭,把早已收拾好的东西搬上车就出门了,二门上的婆子还跟安然开玩笑:“然姑娘这么一大早就出去作耍子,那街上店铺都还没开门呢,姑娘也恁心急了。” 凡一回道:“你们懂什么?我们姑娘要赶着先去接容先生,然后还要去接梁夫子,等接到两位先生夫子,辰光就不早了。” 等安凌墨梳洗早饭之后,出府前往官衙,见一向乘坐的油壁车换成了一顶软轿,便问是怎么回事。 下人把安然外出玩耍要用马车的事回禀了,安凌墨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坐着方太太给他安排的软轿去官衙了。 跟大公子相比,安然可以算是非常深居简出了,安凌墨也跟方太太一样,觉得男孩子就应该经常在外面行走应酬,并不想把安然拘禁在家里,对安然一大清早外出,没起疑心。 安然接了阿辰和梁小峰后,找了间茶楼,包了个雅间,大家匆匆忙忙地进行了最后一次排练,之后,大家便赶去了教坊司。 安然心肠好,不忍心让马车夫一直守着马车等候着,就说他们大约要申酉左右才会出来,叫马车夫自去寻个地方休息。 等安然他们去的时候,碧奚厅的大堂和二楼早已经挤满了人,上午的考核早已经开始了。 安然一行人都是参加考核之人,被安排从侧门进入后台。安然派凡一去找管事的打听,看考核到第几场了,还有几场轮到他们。 凡一打听了回来,说已经考了三场了,并且教坊司安排上下午各考六场。安然和阿辰一声,就觉得心头一沉。 如果上下午各考六场,那么安然是上午最后一场,阿辰是下午第一场。 而前两天都安排是上午考五场,下午考七场,安然和阿辰都以为他们将会是下午的第一和第二场呢。 这么一变化,使这两个位置都十分不利。 上午最后一场,观众们情绪亢奋了一上午,喊得嗓子都快哑了,也有些疲惫了,带在身上的银子,也打赏得所剩无几了。 下午第一场,虽说大家在午饭时间,补充了银子弹药,但刚吃了午饭,还处于冷静而慵懒的状态中,情绪不够亢奋,考官的评花和观众的打赏都会比较理智克制。 根据赛制,首先一个,必须要拿到“满花”,才有资格进入比拼打赏的环节;其次,就是比拼得到的打赏。因此,台下的观众虽然不是考官,但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四绝的排名。 以评花定人选,以打赏定排名,倒很有点像穿越前的某些赛事,场内评委投票决定人选,场外投票决定名次。 -- 第80页 如果想让自己追捧的明星得到好名次,就发动三亲四戚进行网络投票,短信投票,微信投票等等,甚至还有狂热粉丝买一大叠电话卡给明星投票的骚操作。 相比之下,这个时代的场外投票简单粗暴,想捧谁,直接打赏砸银子。难怪梁小峰要感叹铜臭逼人了。 安然和阿辰这两个表演位置,无论是评花,还是打赏,都处于不利的位置。 本来,安然十分有信心把观众的情绪带动起来,因此下午第一场,对安然来说,并不是坏事,随后阿辰把歌曲再弹奏一遍,再煽一波情,二刷之下,阿辰也比较容易拿到好成绩和打赏。 阿辰一听表演位置,眼眸便暗淡了一些,安然开解道:“莫想多了,尽力演奏出自己的水平就是,尽人事而安天命罢。” 阿辰除了对位置不满意之外,还一直很紧张,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子,抹了之后不久,又渗出来。 这是阿辰第二次考花榜,第一次,他是以教坊司乐伎的身份参加,除了能拿一份出场例金和打赏外,没别的好处,显得十分淡漠超然。 这一次,阿辰是以良籍艺人的身份参加的,得到的打赏除了教坊司按比例抽成之外,全都归他。 拿全缠头都是小事,关键是如果他能考进花榜四绝,他还有机会被皇帝赐给供奉出身,拿到官身,他就更能摆脱教坊司罪伎的身份,也能让李子实相对顾忌一些。 因此,阿辰格外患得患失,也因此而特别紧张。 第54章 垂帘 安然小声安抚着阿辰, 不过效果不大。不多时,便有管事的来叫他们前去化妆间化妆,下一个上台的就该安然了。 尽管这是安然的考核, 但负责给安然伴奏的三人, 也要跟着安然一起登上舞台, 在舞台的一角伴奏。 伴奏三人中, 梁小峰本身就有风流名士的派头,不需要特意收拾打扮。 问凝简简单单地给自己化了个淡妆, 梳个低矮的朝云近香髻,插了根玳瑁簪,身上穿了件豆青色丝绦缘边的秘色袄子,底下穿着白罗折枝暗花裙,整个人显得十分素净而又不失端丽, 有一种小家碧玉的感觉。 阿辰蒙着脸,自不需化妆, 不过为了让他显示出跟梁小峰差不多的身份,又配合他的气质,特意给他置备了件铁红暗花的襕衫,发髻上用了个略有破损的玉簪, 抚菡还给阿辰做了张面巾, 在面巾上绣了几竿凌云翠竹,显得雅致而有气质。 安然的意思就是让阿辰假装是个有底蕴的,但家道意外败落的淡漠平民,这样才符合阿辰良籍艺人的身份, 除了伴奏, 回头阿辰也会用这副打扮进行他的花榜考核。 几人中,只有安然的化妆比较复杂精致, 不过问凝早已经是化妆老手了,快手快脚地替安然上了妆,正在梳头发时,凡一跑进来说道:“姑娘,刚我在后台偷偷揭起帘子往外面看,猜我看到谁了?” “谁?” “睿王世子殿下,就坐在二楼斜对舞台的一个小厢房里。”凡一一向机灵,安然的事他都清楚,因此看见李子实,便赶紧来禀报一声。 凡一和木尘都知道安然在一品酒楼答允接受李子实送的琵琶伎,所以,他们对阿辰的身份有几分猜测,不过他们知道自己的本份,从不多说一句,对阿辰的态度也绝无异样。 安然听了,只淡淡地“哦”了一声,便叫凡一退出去了。 安然和阿辰都不意外李子实会出现在碧奚厅二楼,安然能参加考花榜,还是李子实帮忙报的名。 既然李子实出了力,安然觉得他肯定会来观看自己考花榜,李子实不来,安然才会觉得奇怪。 安然跟李子实接触不多,统共只见了三次面,然而,李子实总是能够想他所想,并能及时给他警醒,安然觉得所谓的“闻弦歌而知雅意”大概说的就是李子实这样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安然渐渐消弥了对李子实的戒备和敌意后,安然常常有种错觉,觉得李子实是一个很亲近的人,算得上知音,李子实对自己的了解,只怕超过了梁小峰。 安然忽然很期盼他即将进行的表演,有种演给知音看的感觉,对安然来说,把歌舞表演给懂得欣赏的人观看,是一种比被人盲目追捧崇拜更加幸福的幸福。 安然非常非常想知道李子实在看了他的新歌新舞后,会给出怎么样的品鉴和点评? 一瞬间,安然像打了鸡血一般,进入亢奋状态,觉得浑身都充满了活力,提前达到最佳表演状态。 阿辰跟安然相反,一听李子实就坐在二楼观看,他瞒着李子实,偷偷用容辰的身份报名考花榜,若是被李子实当场揭发出来……他简直都不敢想下去了,吓得整个人都萎了。 安然看出阿辰情绪不对,知道他惧怕李子实,避过众人,轻声安慰道:“莫要怕,他已经把你送给我了,我叫你来考花榜,他不能把你怎么样的。阿辰,相信我,不要害怕,你是平民容辰,不是教坊司里面的那个阿辰。”可是安然的安慰,效果还是不大,阿辰紧张得不能自持。 梁小峰关注的重点跟安然和阿辰不同:“咦,睿王世子都只包到斜对舞台的厢房,正对舞台的几间厢房,谁包的?” 老睿王跟熙宗皇帝皆为太后所出,李子实跟当今圣上是叔祖侄孙的关系,血缘这么亲近,地位这么尊贵,都只包到斜对舞台的厢房,正对舞台那几间,难不成是被公主和亲王们的子弟包下了? -- 第81页 梁小峰被引起好奇心,便也暗搓搓地跑到后台,把那帘子揭开一条小缝隙,凑眼上去看,只见二楼正中几间厢房的窗栊前都挂着竹帘。 梁小峰知道这种竹帘子制作得极薄,可从近处向外张望,但从远处向内张望,就完全看不清里面。 这竹帘制作工艺复杂精细,据说产于蜀州一个叫梁平的小县城里,一向为贡品。这竹帘显然不是教坊司为客人配备的,可见正中几间厢房里客人身份何其尊贵! 梁小峰把眼一扫,就看李子实凭窗而坐,身上穿着件青莲色暗花麻纱直身,腰上系着玉绦钩,发髻上绾着个玉箍,手上拿了把素丝面折扇慢悠悠地扇着,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舞台上乐伎的表演,间或拿起茶盏轻呷一口,显得既悠闲又享受。 梁小峰觉得李子实的厢房只是没有正对舞台,略有偏斜,看来李子实的身份不过比正中那三四间厢房里的人略低而已。 梁小峰还想再看时,舞台上那个乐伎已经结束了表演,外面大堂里发出轰然叫好的声音,十分嘈杂震耳。 紧跟着就是打赏东西的声音,凡是一次性超过一百两银子的打赏,会有礼官唱赏,然后乐伎会上前奉茶谢赏。 每个乐伎表演结束之后,有二刻钟时间接受打赏,同时,考官们也在这二刻钟内进行评花。 按规定,在二刻钟内的打赏,才是有效打赏,在四绝排名时,只计算这二刻钟内打赏的数额,超过二刻钟后仍可以打赏,但打赏数额不计入有效数额。 二刻钟结束之后,只公布评花数,如果该乐伎得到的花数超过五十二朵,就会用箱子把得到的打赏密封起来,等角逐四绝和善才时,再开启清点。 梁小峰一看前面一位乐伎已经表演完了,怕误了安然的表演,就赶紧退回后台化妆室了。一路返回,总觉得他今天看见的李子实给人怪怪的感觉,可是,怪在哪里呢? 等梁小峰回到化妆间,看见安然兀自在安慰阿辰,猛然醒悟了过来:“小五,李子实那厮,不是还在守丧期么?还没到除服时间呢,他就敢换了丧服跑来教坊司听歌赏舞?!” 老睿王过世,李子实得守制三年,这还差着几个月才满服,李子实就敢在大众面前现身,连个帘子都不挂,真是太大胆了! 同时,梁小峰也明白他为什么觉得李子实怪异了,是因为李子实那身装束太素净了,太不符合李子实的纨绔作风了。猜测大约李子实自知尚在服丧期,不敢穿得太过奢糜招摇了。 安然听了淡淡的,觉得李子实服不服丧跟自己没关系,李子实要违背礼数,那也是李子实自己的事。 阿辰听了,却是一喜:既然李子实尚在居丧时期,换了丧服来观赏歌舞,传出去是极大的不孝行为,这种情况下,想必李子实不敢在考花榜时,对他发难,闹起事来,李子实可讨不了好。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感觉紧张的情绪顿时大为缓解。 安然看阿辰的情绪稳定下来,也大大松了口气,对梁小峰和阿辰,道:“莫管人家服不服丧的事,大家准备吧。” 这个时代的主持人叫礼官,他大声宣布道:“静一静,下一位出场的是良籍艺人安然,考核项目:白舞:水中花。” 第55章 白舞:水中花 大堂里的民众略略安静了一会儿, 随即便有人低低的议论开来:“安然?不就是兵部那个安大人家的五公子吗?号称女装小公子的那位?” “对啊对啊。他可是官宦家的子弟啊,怎么来考花榜了?他家怎么容许他来报名考花榜?不觉得丢人啊?” “你们莫要以为女装小公子还小呢,算年纪也快十五了, 早就醒事儿了。听说啊, 他这几年专门给贵妇人家唱歌跳舞, 拿了人家的银子, 还勾了人家闺女的魂儿,啧, 小小年纪,荒淫得不行……这不,在贵妇人家混不下来了,就只好跑来考花榜了,天生的狐媚子, 也不知道安家方家是怎么教导自家小孩子的!” 旁边有听不下去的,反驳道:“你们少胡扯, 听说人家安公子可是正正经经的人……” “啧啧!正经人会唱歌跳舞考花榜?” “……” 在方太太的强烈要求下,安然必须要年满十五岁之后,才能换回男装。此时,离年满十五还差着四个月, 因此, 安然只能继续穿着女装。安然在编制新舞时,很自然地延续了女装模式。 这一次,安然不准备用舞技取胜,选择了大唐最流行的白舞做为主要表现手段。 根据白舞, 抚菡制作了一袭轻盈柔软的水红花瓣图样的白色绢衣做为舞裳, 正红缘边,袖幅长阔, 下面是绣着折枝花卉的裙裤,裤摆拖在地上。 这身装束穿在安然相对女子来说比较高挑劲瘦的身体上,显得娉娉婷婷,摇曳生姿。 安然在脚上穿了双用白绢蒙过的琵琶舞鞋,安然没想过要运用脚尖舞来夺人眼球,只是,一则这琵琶舞鞋穿起来可使脚形修长纤美,二则,白舞中也有一些踮脚旋转的动作,介时可以用脚尖踮起来完成,会显得比别人舞姿更舒展,旋转更流畅,不特意酷炫琵琶舞步,只当是一种寻常舞步,融合进白舞中。 安然只化了个淡妆,他本来生得清俊,气质干净清澈,并不需要过多的妆饰,也没有像书院岁考那般,特意描画个硬挺的飞羽眉来彰显自己男性的身份。 -- 第82页 安然头上梳了个低矮的垂鬟分肖髻,简单地在发环上插了只式样简约的珠钗,并在发髻根部,簪了朵他们在来路上摘下来的玉蝉花。这玉蝉花花朵较大,花色紫红,花形艳美,为安然素净的发型生色不少。 安然的整个妆容和服饰,相当素净婉约,除了衣服面料为了舞蹈效果选用了轻薄带有坠性且不透光的绢质材料比较高档之外,其他的装饰和用品,堪称朴素,比那些乐伎们的舞裳妆容还要朴素,朴素到有些寒碜,一反大唐朝绮靡奢华的风尚。 安然穿着女装舞裳,神情淡定从容地大步走到舞台中间,抬手抱拳,向台下揖手为礼,他并没有说话,还没有表演什么舞蹈动作,就引来台下大堂一些观众的大声喝彩和口哨,其中也夹杂着不少起哄和嘲笑。 自从安凌墨回来,叫安然把万福礼,改为揖手礼之后,安然就不再行女子的万福礼了。 穿越过来四年半了,安然也穿了四年半的女装,但是,安然穿女装渐渐穿出与众不同的风采。 寻常人不管是女扮男装或男扮女装,总是想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为了扮得像,总会刻意模仿男子或女子的仪态。 可安然却从不隐瞒自己男子的身份,开始时也曾刻意模仿过女子仪态,后来渐渐想明白,他根本没必要模仿女子仪态啊。 于是,安然就捉摸着,怎么穿女装穿出男子的仪态来。 既要穿出女装的娴静美丽,又要让人不觉得别扭,几年摸索下来,终于让安然穿着女装时,既有女子的娉娉婷婷的矜持柔美,举手投足又有少年男子的帅气阳光。让人见之,只觉其美,并没有寻常男扮女装偏又扮得不像,反而显得猥琐别扭的感觉。 这是安然的独特经历而磨砺出来的独特风姿,没人能够模仿。安然已经不必再刻意彰显他的男子身份,因为看见他的人,都会有一个明确的认知:安然是一个穿女装穿出婉约而帅气风姿的少年男子。大家绝不会因为安然穿着女装,就对安然的性别产生怀疑。 安然没有理睬台下民众们的喝彩,专注于内心,凝神摒息,在舞台正中摆了个燕子投林的造型,身体蜷曲前倾,一脚收束悬空,单凭一只脚,稳稳站着,显示出他扎实的舞蹈基本功,这个出场造型,又获得了大堂观众的一声喝彩。 其实,这个时代并没有出场造型这一环,大家都是听着乐曲,从后台一路舞蹈出来。安然单是个出场方式就让人耳目一新。 随后,三人小乐队便演奏起《水中花》的前调。 乐声一起,整个碧奚厅顿时就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台上摆着造型,闻名洛城的女装小公子安然甫一出场,其与众不同的女装风姿,其朴素冶艳的妆容舞裳,其单脚独立的造型,尚未开舞,已经给了他们三重小惊喜,这使得观众的兴趣一瞬间被提得高高的,兴奋之下,身体上的疲倦便被忽略了。 安然故意搞了个比较长的前奏曲,并把中心曲调整个放入前奏中,观众们在饱满的期待情绪下,凝神细听,很快就被乐曲带到一种略伤感,略惆怅,略悲凉的氛围中。 然而,这种风格的曲调其实非常不讨好。 大家去青楼伎坊花钱听歌赏舞,当然是为了找乐子,谁那么想不开,花钱去听哭唧唧的悲伤曲子?那不是找虐吗? 因此,青楼伎坊的主要曲目一般多是两种风格,其一,欢快清新的浅斟小调,其二,温柔糜淫的靡靡之音。 阿辰所创作的曲子前调没有过多地渲染悲伤情绪,很好地把悲伤的“度”控制在浅浅淡淡的层面上,不会让观众一开始就产生反感。 观众们猝不及防被拖入轻愁之中,安然却是摆着造型一动不动,就在大家觉得前奏长得过份,要从懵圈中清醒过来时,安然动了,一边轻摆衣袖,舞出轻盈的动感,一边配合着手上的动作,变幻身姿造型,一边轻柔地唱道: “凄雨冷风中,多少繁华如梦……” 唱到这里,身形一顿,舞着衣袖,旋身蹲坐了下去,又唱: “……曾经万紫千红,随风吹落……” 一边唱,一边身形倾颓委地,宛然便是一树繁花在晚春薰风中飘零倾颓。 只这两句歌,就把观众带入到淡淡怅惆,淡淡感伤的情绪中,然而,仅是一种淡淡的情绪,并不会叫人感觉到太多的伤感,因为,安然的嗓音非常清澈干净,是那种男孩刚刚经过变声期后,男音中兀自带着一丝童音未褪的稚嫩纯真,小孩子的忧愁也充满了童趣,并不会让人觉得沉重。 安然的唱法也跟这时代的唱法截然不同,安然是放开了嗓子来唱,唱出来的是本色的少年嗓音,他的音量之大,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碧奚厅内的差不多的观众都听得清唱腔和歌词,只有大堂里最远一圈观众听着有些隐约。 这样歌唱方式,跟寻常伎子们捏着嗓子,逼尖嗓音,进行低吟浅唱的歌声比起来,绝对豪放大气! 然而,安然的歌声虽然豪放大气,但绝不粗犷粗糙,一声一声都合着音律,清亮明净,没有花腔,没有假调,没有百折千徊的宛转,只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少年的嗓音,带着淡淡的感伤,直入心扉,动人心魂。 在场的观众都不由得全神贯注地看向舞台,完全被安然的歌舞所吸引。 第二句唱完,稍歇,安然忽然用腰腿之力,如鲤鱼打挺一般,上身挺身而起,宽大的衣袖一扫,身形从颓然委地中翩然舞起。 -- 第83页 这是一个高难度的动作,不以手撑地就挺起上身,诚然是含有技艺的,但也需要腰腿有极好的爆发力和控制力,平衡力,而且安然挺起身形后,立即接上后面的舞蹈动作,把一个高难度动作,做得行云流水。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不懂舞蹈的,看安然流畅地一舞而过,他们也跟着流畅地一看而过,不觉得惊奇。 然而,内行看得出来,安然流畅舞姿的背后,是深厚的舞蹈功底,没有十年八载的苦练,做不到这么流畅。 随后,安然长袖翻飞,身姿曼妙,不但淋漓尽致是展现了手势和长袖的姿态,更加上柔软的腰身,灵动的腿姿,又有绢的自带坠性和芭蕾舞鞋的加持,便得安然的舞姿格外轻盈绰约,直有飘然欲举之感。 安然边舞边唱: “……蓦然回首中,欢爱宛如烟云。 似水年华流走,不留影踪。 我看见水中的花朵,强要留住一抹红。 奈何辗转在风尘,不再有往日颜色。” 舞曲至此,渐渐急促起来,安然的舞姿随着乐曲越加恣意狂放,观众们只觉得一团白色的舞衣在舞台上上下翻飞,一个接一个的旋身,一个接一个的水袖,一个接一个的纵跃腾挪和低伏团身,让观众眼花缭乱,目不睱接。 这一阵急促的舞蹈,宛如初夏的狂风雷雨,击打催折着晚春的花蕾,再加上歌词的吟唱,很好地把歌词与舞景融为一体,让人不由得要生出“无可奈何花去也”的感慨。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歌曲歌词非本人原创,属于引用,但根据文章需要,有所改动,特此申明。 歌曲原创情况,用如下: 歌曲名:水中花 演唱歌手:谭咏麟 歌曲作词:娃娃 歌曲作曲:简宁 歌曲编曲:刘以达 所属专辑:《心手相连》 发行时间:1988年 第56章 金疙瘩打赏 正在紧促之处, 猛听得琵琶声当心一划,声如裂帛,乐曲陡止, 安然的身形也随之顿住, 保持着一个动感的动作。 在动感动作上陡然凝住身形, 这又是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平衡力略差, 或力道无法收放自如,就很容易凝不住身形, 一头栽倒。 时间没有空白多久,轻缓的乐曲再次响起,安然随曲而舞,动作回复轻缓,边舞边唱: “我看见泪光中的我, 无力留住些什么,只在恍惚醉意中, 还有些旧梦。” 歌声空朦灵动,带着淡淡的怅惆。这种对时光流逝,昭华易老的感叹,每个人都曾体验过, 轻易就触动了观众们内心那软柔的痛点, 引起心灵共鸣。 继而,安然的舞姿越趋轻缓,但动作大开大合,雪绢飘舞翻飞, 舞姿艳美中透出一股帅气, 安然且歌且舞地吟唱: “这纷纷飞花已坠落,往日深情早已成空。这流水悠悠匆匆过, 谁能将它片刻挽留?” 唱到此处,安然的舞姿越来越慢,琵琶声渐次低了下去,渐次不闻,安然在土埙和木鱼的伴奏下,唱道: “感怀飘零的花朵,尘世中无从寄托,任那雨打风吹也沉默……” 埙声本就空朦幽咽,又吹奏的是这样凄迷的曲调,和唱的是这样感伤的歌词,安然的舞姿又那样迟缓舒展,仿佛力不自胜,歌舞词曲融合成浑成一体,把情节渲染到极致,也让观众深陷于虚构的情景和真实的情绪之中。 至此,埙声也渐次低沉了下去,渐次不闻,只剩下了木鱼声,一声一声敲击出拍节,安然的舞步,踩着木鱼的敲击,一击一步,仿佛一步一步踩在人们的心尖上,微微酸胀痛楚,安然同时随着木鱼的拍节,吟唱道: “仿……佛……是……我……” 木鱼声和歌声渐次低沉去,凡一和木尘两个躲在梁小峰,阿辰,问凝三个身后,大力扇风,同时把准备好的水红色纸花瓣抖散吹拂出去。 观众只见安然最后一句歌词唱完,缓缓地委顿于地,一阵风吹过,拂起雪绢舞衣,也拂起一地飘零的花瓣,渐渐的,花瓣被初夏的薰风吹走,飘零无踪,委顿在地的舞者一动不动,寂无声息。那种无力感,浸润进观众的心田。 过一会儿,安然从地上站起来,拉着三位伴奏,一齐走到舞台前,向观众们揖手相谢,碧奚厅的观众们才回过神来,轰然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声浪一声高过一声,无比嘈杂。 三位伴奏谢过之后就退了下去,舞台上,只站着安然挥手向台下致意,凡一和木尘随侍在舞台之侧。 叫好声和鼓掌声之中,立即开始打赏。前排观众倒好打赏,中间和后排的观众想打赏就得挤上来,场面显得极其混乱吵闹,到处都是观众客人挤来挤去。 照规矩,一百两以下的打赏,由观众直接扔到舞台上就是,一百两以上的打赏交给舞台边的礼官,由礼官唱赏,然后安然还要奉茶作谢。 安然看着挤上前来打赏的观众络绎不绝,除了银两,还有不少随身饰物,大家看向安然的眼睛都透着喜爱之意,有许多观众一边把自己的赏钱扔上舞台,一边在舞台边对安然大叫:“安公子!” “跳得好!唱得也好!” “我看舞看哭!” …… “我的钱都打赏完了,哎呀,不好意思。” -- 第84页 “安公子,请笑纳。” 也有人自己给自己唱赏,扯着嗓子大声嚎叫:“大家静一静,大兴坊张三老爷给安公子打赏纹银一两!大家鼓掌!鼓掌!” 只有几个下人齐声给主子唱赏:“大家静一静,明光坊蒋家蒋大姑娘给安公子打赏香囊一只!大家鼓掌!” …… 各种打赏,形形色色,打赏的东西,林林总总,但是,一直都没有出现一百两以上的大手笔。 果然,前面五场表演差不多掏光了观众们的腰包,大家就算有心打赏,也掏不出钱来了。排在上午最后一场表演,这个位置真憋屈。 在打赏环节,青楼教坊一般会恳求自己楼里有身份钱财的熟客,为自己楼里的乐伎打赏,甚至还会返还熟客钱财。 熟客乐得不花银钱就出风头,青楼则把自家乐伎捧进花榜,不管是四绝还是善才,只要能上花榜,都能提升青楼的演艺档次,带来的利益是可观的,在花榜打赏中花点银子是值得的。 安然作为良籍艺人,不像乐伎们,背后有青楼教坊的支持。而且平民良籍艺人为了糊口,通常只能接受瓦肆勾栏的邀请前去进行客场表演。自己没有固定的表演场所,积攒不起人气和粉丝,在花榜打赏这个环节,时常落于下风。 本来安然的粉丝不少,还都是有钱有势的贵妇们,安然若是事先号召一声,那些狂热的贵妇粉丝们只怕会争先恐后跑来欣赏安然的新舞,打赏自不在话下,而且全是真实打赏,绝没有事后返还打赏钱财一类的骚操作。 可关键,安然是背着家人,悄咪咪来考花榜的,不敢让人知道。 转眼已经过去了一刻时间,给安然打赏的人次很多,一直都有人不断地从后排挤上来,但是打赏的银子都零零碎碎的,打赏的东西也没什么值钱的,一直没有出现大手笔的打赏。 一个坐在前排的壮汉一脸敬仰爱慕地看着台上的安然,心头替安然着急,他身上的银钱早就打赏光了,可是他必须要打赏! 他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安然,他还坐在前排,近距离地欣赏到安然的最新歌舞表演,所以,必须打赏。 他觉得就算他不认识安然,观赏了安然这么一出视听盛宴般的歌舞,他也必须要打赏!他有些后悔,看见上午最后一场考核是个良籍艺人,以为是个滥竽充数的,是太乐署用来提升花榜档次,充门面的寻常艺人,都没留多少银钱。 其实在场观众很多都是壮汉这种想法,觉得良籍艺人都是业余的,乐伎们才是专业吃这碗饭的,用业余水平去挑战乐伎们的专业饭碗,那是自不量力。 因此,大家都只留下少许银钱打赏,想着意思意思,给个面子。 然而,安然这个良籍艺人的歌舞表演太出乎大家的意料了,觉得前面技艺明显不如安然的,自己都打赏了不少银子,轮到安然这个表演得最出色的,自己却无钱可以打赏了,良心上真说不过去。 壮汉不安地想向坐在左右的人借点银钱,被人十分果断地拒绝了,一则,大家来观赏考花榜,萍水相逢,哪能随便就借钱?二则,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自己还想有人借钱呢,哪有银子借出去? 那壮汉借不到钱,灵机一动,扯下腰边朴素无华的沉重佩刀,挤到站在舞台边的礼官面前,说道:“本大爷打赏安公子纹银一百两!” 礼官弯下腰,满脸堆笑地道:“这位大爷,请您把银子交给小的。” 壮汉把提在手中的佩刀往礼官手上一塞,理直气壮地道:“给!本大爷的银子都打赏完了,先用刀抵押着,回头拿刀去我客栈换一百两纹银!” 礼官赶紧又陪笑道:“哎哟,这位大爷,我们教坊的规矩是只讲现银现钱,概不赊欠抵押。尤其花榜打赏,更不能赊欠抵押。呵呵,大爷,您这么做不合规矩,请不要为难小的。”花榜打赏关系着四绝和善才的排名,当然更不能赊欠抵押了。 那壮汉无法,一边往回走,一边不死心地在身上乱摸,希望能摸出点什么来。这么一摸,壮汉还真摸到两个硬东西,随即就明白是什么东西了。 这东西这几年他一直放在家里,这次来洛城,他特意带在身上,想着会有用处,他实在不想把它们花出去。 可是,他看了看舞台上的安然,只觉得安然那清澈明亮的眼眸,干净纯洁的笑容,直直印入他心灵。 他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却恍然间似乎看见了过去的自己,那时,他也曾有过像安然这般干净澄澈的心灵和时光,安然的歌舞唤起了他对过去自己的追忆。 他不能不打赏! 壮汉狠了狠心,返回礼官面前,掏出怀里那两个硬物,放进礼官手里,道:“本大爷打赏安公子黄金二十两!”按照一两黄金兑换十两纹银来算,打赏二十两黄金,就是打赏了二百两纹银。 只是礼官看着手里两坨金疙瘩,完全看不出金元宝的模样,担心地问:“大爷,你这个,不会是私铸的吧?” 壮汉重重哼了一声,把两坨金疙瘩上铭刻的官方印记翻出来给礼官看。礼官仔细看了,确认是官铸元宝就放心,又有些好奇:“大爷,好好的元宝,怎么弄成这样?” 壮汉不悦地道:“要你管?!赶紧给本大爷唱赏。哦,对了,你可得把这两锭元宝给本大爷看好了,回头我拿银子把金元宝换回来。” -- 第85页 打赏出去的金子,还要用纹银换回来,礼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道:“大爷,这个小人做不了主,小人得请示上面管事的。不过大爷放心,小人一定把大爷的金子看好。”礼官是个乖觉的,知道金元宝变成金疙瘩,壮汉又一直舍不得打赏出去,内中肯定有原因。 壮汉道:“行,唱赏吧。” 礼官请教了壮汉的姓名,放开嗓子高喊道:“大家静一静,荆州凌肆老爷打赏安然公子金元宝二十两!” 作者有话要说: 凌肆(得意状):啦~啦~啦~本大爷又出场了,作者,这回我可以不用退场了吧? 怂作者:貌似……好像……呃……我去喝口水再来回答你。(遁) 第57章 朋友有相助之义 一次性打赏纹银二百两也算是大手笔了, 但并不算太惊人,前面五场已经出现过五百两纹银的打赏额了。大堂里听见礼官唱赏的观众,叫几声好, 拍掌欢呼几下, 也就波澜不惊了。 观众们不惊, 站在舞台上谢赏的安然听了唱赏, 却着实吃了一惊。 安然站在舞台上,早就看那前排那个壮汉走来走去。 壮汉身姿挺拔高挑, 壮得像尊铁塔,方正脸膛,剑眉大眼,悬鼻厚唇,身上有着浓重的江湖气息, 那五官让人一看之下就会觉得他必是个心存浩然正气的侠客,值得信赖。 安然隐约地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他, 因为长得如此正气的人很少,给会人留下深刻印象。可是安然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了。 听到礼官唱赏,安然猛地想起凌肆这个人来。四年前,他参加漱玉书院岁考, 刚表演完软性剑舞《摘下满天星》, 就是这个凌肆嚎叫着“再来一曲”,并且打赏了他二十两金元宝。 幸好他的气焰当时就被李子实怼回去了,他的打赏也被纪蕴踢回去了。安然就只在书院考台上远远望见过凌肆几眼,就再不曾见过了, 倒是因为纪蕴的告诫, 安然对这个名字更加熟悉一些。 大手笔打赏的都是大爷,礼官唱完赏, 立即就有教坊司的下人拿托盘端了一盏茶出来,向安然道:“安公子,请去谢赏。” 说实话,安然真不想去谢赏,倒不是因为对方是荆州凌氏。 乐伎们靠恩客打赏生存,卑颜屈膝地谢赏,也说得过去,可他是良籍平民啊,安然不乐意像个小媳妇一样低声下气地去奉茶谢赏。 安然站着没动,旁边的下人催道:“安公子,请去奉茶谢赏。”下面坐在凌肆左右的客人见凌肆打了赏,安然要来谢赏,他们也能近距离接触到安然,十分兴奋,在台下起哄,叫道:“安公子,快下来谢赏。” 安然见拗不过众人,只得接过那茶盘来端着,跟着那教坊司的下人走下了舞台,朝大堂前排凌肆坐处走去。 凡一和木尘两个紧紧跟在安然身后,像跟安然挤成一团一般,更像两扇门板一样,护住安然背后,把企图靠近安然的人都推开。 他们两个拿自己的身体紧紧护住安然的后背,安然可是他们家“姑娘”,不能让人占了便宜。 安然一早就打听到有谢赏这个环节,便早早跟凡一木尘操练了这么个一前两后三人紧贴的队型,让两个小厮紧密护住自己后面。 虽说安然是男子,被人趁机乱摸几下并不算什么,可是咸猪手会让人十分不爽。 大堂里,大家一看安然下台来奉茶谢赏,凌肆周围的人便乱纷纷地围了上来,都想近距离打量打量这个浑名传了十几年的女装小公子,像看稀奇一样。 安然虽然心理年龄早就成年了,却依旧是个心无城府之人,自己的情绪会不自觉地摆在脸上,像水晶一样透明。 他心头不乐意低头谢赏,那脸上就满是不愉之色,抿着唇,寒着脸,在那个教坊司下人的引导下,顺利来到凌肆面前,朝凌肆道:“在下谢过凌老爷的打赏。”然后抬起茶盘,递到凌肆面前。 安然心头不乐意,语气十分敷衍,动作也不如何恭谨,周围还围着一圈对自己品头论足的观众,有些人说话肆无忌惮,丝毫不掩饰他们的恶意:“长得是挺好看,小白脸儿,不过不像女人嘛,估计不大好玩……”安然听了这等闲言碎语,心情更是恶劣,都想一茶盏朝那些烂嘴巴的人泼过去! 凌肆是个走南闯北的江湖人,对安然这副不情不愿模样,并不计较,拿起茶盏喝了一口,然后端着茶盏笑道:“安公子,我认得你!” 安然慌忙道:“我不认得你!” 凌肆道:“你应该认得的!前年……大前年……是元和……六年吧?我来洛城办事,恰好看见你在漱玉书院跳舞,我不懂规矩,打赏了二十两金元宝,叫你再跳一曲呢。”启发道:“那个人就是我呀,你应该记得我的……” 安然很想装出个不记得的样子,可他装不出来,只得木着脸。 凌肆继续启发安然:“我记得当时你在台上就这么……对对对,就像现在这么瞪着我,你应该记得我啊……对了,你家表哥把我赏的金元宝踢回来……那个抱着你跳下考台跑了的人,是你表哥吧……还有还有,后来我还往你家门房递了拜帖,想去你家拜访你,跟你请教请教舞艺呢……可惜啊,到我离京的时候,都没收到你家门房的回音……也不知道拜帖送到你手上没有?啊,你看见我的拜帖了吗……” -- 第86页 安然:“……”凌肆已经喝过茶了,只消把茶盏放回托盘,安然就可以离开了,偏生凌肆端着茶盏跟安然唠唠叨叨叙旧,说个不休,好像他跟安然多有交情似的。 安然记着纪蕴的告诫,不想搭理凌肆,偏偏凌肆还说个没完没了,安然忍不住,从凌肆手里抓过茶盏,往茶盘上一放,转身就走,道:“凌老爷,你说那些,我都不记得了。” 凌肆倒不怪安然从他手里抢走茶盏,反正他正想把茶盏放回去,冲着安然的背影道:“你不记得没关系,回头我到你府上去拜访你啊,这回你可不要不理我呀!” 安然心头吐糟:拜访你妹,老子都不认得你! 可是人家刚刚才打赏了二十两金元宝,非常捧场,安然不好当众拒绝,那也显得他太翻脸无情了,只好假装没听见,逃也似的,回到舞台上。 安然逃回舞台上,刚把茶盘往下人手里一塞,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就听礼官高声唱赏道:“大家静一静,长安坊李子实公子打赏安然公子纹银一千两!” 一千两纹银!本届考花榜以来,还没有出现过这么大的手笔! 大家顿时议论纷纷,一边议论一边鼓掌,随后大家才回过神来,什么“长安坊李子实公子”?那是睿王府呀!李子实不就是睿王府的世子殿下吗? 于是,大家便纷纷抬头往二楼正中的几间厢房看过去,可惜,二楼正中间好几间厢房都把窗子关上了,没关窗子的,从楼下往上看,也看不见里面的人。 安然听了礼官的唱赏,倒觉得心头一松,知道礼官这么唱赏,必是得了李子实的吩咐。如果报出睿王府的名头,李子实的身份就是世子殿下,如果不报睿王府名头,李子实就是以个人身份向安然打赏。 更深一层的意思,李子实再次表达了他想跟安然论交的意思,他不用睿王世子的身份,而是用“李子实”这样的个人身份,说明李子实不想用身份去压制自己。 这样的结交,也比较符合安然交友的原则:朋友相交,首先一个,必须地位平等。这个“地位平等”,不是指客观地社会地位或经济地位,而是指要在心里,把对方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 李子实帮助自己良多,安然倒觉得是应该好生感谢他一下,心里也不抵触,接过教坊司下人又递过来的茶盘,便跟着下人下了舞台,往二楼走去。凡一和木尘两个仍旧紧跟在后,护住安然的后背。 好在二楼都是勋贵官宦子弟的包间,有权有势,也都要讲几分礼仪,大家只是打开厢房的门,看着安然从自己包间门前走过去,并没有像大堂里,观众一拥而上,毫无顾忌地近距离围观,还口无遮拦地放肆评论,什么浑话都敢乱说,百无禁忌。 安然很轻松顺利地跟着教坊司下人来到李子实的包间外。房门开着,李子实坐在小几前,正轻摇着折扇,淡淡笑着,看着安然端着茶盏走进来。 教坊司为了让二楼多开几个厢房,多纳容几个官家贵族前来观赏歌舞,因此,厢房都间隔得相当低矮狭窄,安然,下人,两个小厮一进来,仿佛就把厢房填满了。 安然走在前面,被直接挤到李子实面前。安然也不矫情,把茶盘递到李子实面前,道:“在下谢过殿下。” 跟向凌肆谢赏不同,安然是真心诚意相谢,语气自有几分诚挚,动作也相当恭谨,并且,他不是谢赏,而是谢人。 李子实端起茶盏,并没有喝,端在手里,向安然背后的三人道:“你们且退出去,我有话同安公子说。” 下人和两个小厮退出去后,李子实道:“你在我这里,不用拘礼。”说着,把端在手里的茶,往地上一泼,把空茶盏放回安然手中的托盘上:“你我朋友,助你名登花榜,是应有之义,不必你来奉茶谢赏。” “殿下……” 李子实道:“你还是没把我当个朋友?” 安然沉默了一下,虽然李子实曾对原主起过那种心思,强邀“做客”,虽然原主因为打了李子实,才被安凌墨家法杖毙,但那终究都是五年前的旧事了。 况且,原主被安凌墨家法打死,李子实的“强邀”只是诱因,并不能把这笔血帐全算到李子实头上。 李子实这几年一直都在向安然表达他的善意和诚意,虽然李子实从来不是良善之辈,但他对安然一直关心有加,爱护有加。 安然不是个记仇的人,随着时光的流逝,随着跟李子实交流的增加,对李子实的旧怨渐渐淡去,跟李子实的相知之意却越来越清晰,安然并没有沉默太久,套了一句老话:“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第58章 愿吾与使君情谊绵长 不知道为什么, 安然觉得自己说出那句套话,能清晰地感觉到从李子实身上散发出来的欢悦之意,只见李子实慵懒地一笑, 道:“既如此, 我叫你阿然可好?你也不要叫我殿下, 就叫我表字‘少盈’吧。” 厢房里窗户一关, 便有些昏暗,安然的眼睛适应了昏黑后, 看清楚李子实已经从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少年,成长为一个丰神俊朗的青年男子了,身材高挑,略七尺左右(一米七左右,古人偏矮, 一米七已经算高个了),身形也壮实了不少, 长着天家一族的圆盘脸,疏眉朗目,五官显得过于刚毅,跟圆盘脸的可爱有点违和。 大约是为了跟安然相处, 李子实刻意收敛了自己上位者的颐指气使的气场, 只剩下淡淡的慵懒。这种慵懒让人觉得是气定神闲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并不是纨绔子弟的浮夸式慵懒。 -- 第87页 李子实明显成熟稳重了,底蕴涵养更加深厚,气质朝着深沉有容的方向变化。 这样的李子实, 安然几乎找不到自己记忆中李子实的模样了, 让安然觉得既熟悉又陌生,陌生的是李子实这个人, 熟悉的,是他与他的相知之意。安然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小声叫了一声:“少盈。” 李子实浅浅笑着站起来说道:“阿然。等你及冠了,有了字,我自然叫你的字。” 被李子实这么一提,安然的心思忽然飘走了,他忽然想到了阿辰。 阿辰年初就满二十了,他没有亲人家人,没人替他操持张罗,他们作为阿辰的朋友,应该给阿辰一个冠礼和表字。 安然有些懊恼,阿辰的生辰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们却没想过要给阿辰冠礼和表字,阿辰是他们小乐队的一员,他们实在太轻忽阿辰的存在了。 这个时代,男子成年之后,名字只在很正式的场合称呼,一般私底下都是互称表字,也是彼此之间的相互尊重。 当然,冠礼和表字只存在于士绅阶层,对普通平民百姓来说,大字都不识,哪还在乎什么冠礼表字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穿越之前的世界,大家都是直呼姓名,不时兴冠礼表字,安然没留意上心这些。于是安然就盘算着,应该给阿辰补个冠礼,他们中,梁小峰身份地位学识最高,又对阿辰有半师之谊,便叫梁小峰给阿辰想个表字。 正想着,感觉李子实捅了捅自己,问:“发什么呆呢?”安然回过神来,才见李子实斟了两杯他厢房的茶,一手自端一杯,一手端着另一杯正递给自己。 正跟李子实说话,自己却走了神,这可是挺失礼的事,安然慌忙把手上的托盘放下,接过茶杯,就听李子实含笑道:“今儿咱们且以茶代酒,干了这杯,愿吾与使君情谊绵长,高山流水。” 安然还不到十五岁,李子实用“使君”来敬称,显然是把安然当做一个平等的朋友来相待相交,并不因为安然比他小了七八岁就轻慢于安然。 安然肚里墨水少,拽不出文来应和,只道:“嗯,好!” 两人各自举杯干了,放下茶杯,李子实道:“回头你我再寻个时间,畅谈一番。再者,我还要给你引见几个人。” 他本在孝期,就算要来观赏考花榜,也当掩藏身份低调行事,不过,为了陪那几人前来,他倒不必遮遮掩掩了。 安然好奇,随口就问出来:“谁啊?” 李子实拿目光溜了一下隔墙,压低了声音道:“几位你想不到的贵人,于你的将来,大有助益。现在不是时候,回头另约时间给你引见。” 安然一听,就知道李子实指的是坐在二楼正中间,窗外垂着竹帘,地位可能比李子实还尊贵的几人。 不过,安然从来不是趋炎附势之辈,心里没有出人头地,抱个大腿往上爬的想法,听了李子实这么明显的暗示,脸上神情淡淡的,一点没有热切之意,相反的,安然心头热切的是另外一件事:“少盈,你看了我的新舞,有何评价指教?” “四年磨一剑,不负我期望。”李子实一赞之后,跟着又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你先下去吧。” 安然点头,拿起他端来谢赏的茶盘茶盏,正在退出,又想到一事,回身道:“少盈,有一事,我不好瞒你,也要请托于你。” “何事?” “我叫容公子来考花榜了。”安然觉得既然已经跟李子实论交,就该坦诚相待,这事就不该再瞒着李子实。 李子实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容公子”是谁,继而,他便回味过来,神色很快恢复得淡淡的,轻轻嗤了一声,道:“你以为你们两个的场次挨着,是偶然么?我只是没想到下午第一场会提前到上午去。”他们都没有提及“阿辰”两个字,以防被门外教坊司的人听见了起疑。 安然见李子实这么一说,倒放了心。想来李子实要帮他报名,自然很关注考花榜的事,阿辰用良籍身份去报名,只怕瞒不过李子实。 李子实若想阻止阿辰考花榜,早就会出手了,一直没出手阻止,还把两人的场次安排在一前一后,说明李子实已经默许了阿辰的行为。 觉得自己在不知道李子实态度的情况下,就怂恿阿辰去报名,实在是很冒失的行为,幸好李子实并不介意。 安然回走两步,几乎跟李子实贴身而立,彼此间呼吸可闻,气息交融,安然压低了声音,有些难为情地央求道:“他在下午第一场……少盈,介时,你能不能也给他打赏一点?回头我还你。” 想挤进花榜四绝,除了需要技艺超卓之外,还需要钱财去堆,原来古今赛事都差不多,公平是相对的,综合实力才是绝对的。他跟阿辰的表演位置确实太糟了。 李子实道:“好。” 安然道:“谢了。”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他之所以跟李子实靠得那么近,又压低了声音,一则,安然一生衣食无忧,没央求过外人,求人让他觉得挺难为情的,二则,安然怕被教坊司的人听见他现场拉赏作弊,会被判违规。 安然返回舞台后,没多久,属于他的二刻钟的打赏时间就结束了,紧跟着是更加扣人心弦的现场数花。 所有考官给出的花朵,投进一个箱子里,等所有考官投完花,打开箱子现场数花。对于观众和乐伎来说,心理压力都很大,但也有人觉得特别刺激,玩的就是心跳。 -- 第88页 “一!”“二!”……观众盯着箱子,情不自禁地跟那数花女使同声数花……“五十二!”“五十三!”“五十……” 数到这里,数花女使的手就没动作了,意思箱子里没花了。大家也数不下去了,面面相觑,都想不到安然的歌舞表演这么出色,居然只得了五十三朵花! 诚然,五十三朵也不算少了,可大家都以为安然会稳拿满花,会有资格角逐四绝的。 凌肆在下面跳起身大声质问:“没花了吗?怎么可能五十三花!?”他这一问,已经有许多人大声附合:“就是,怎么可能五十三花?还讲不讲公道了?!” 安然心头一沉,难不成,他信心百倍,志在必得地跑来偷考花榜,竟要铩羽而归?四绝没考上,供奉成空,还捅了方安两府的马蜂窝,还不知道怎么善后,这可真是鸡飞蛋打,几头失算,一股失落之意袭上心头。 凌肆很快就把矛头转向考官,大声质问:“是哪位大人只给了两朵花?安公子有哪点表演得不够好?你们说,说出来!” 他一边质问,一边就朝考官席走了过去,他身形高大健硕,英气勃勃,一边走,还一边把腰间佩刀拔出半截来,再加一脸怒气,仿佛要把那个只给了两朵花的考官给劈了一样。 能坐前面几排的观众都是有钱人,也不是怕事的,见有人带头,便跟着凌肆向考官席围了上去。 坐在舞台最前面的十八位考官一见观众气势汹汹地围上来,立即就有人端不住了,赶紧站起来嚎叫道:“哎哟,不是我,我给的三花!” 有人开了头,后面立即就有人跟上,生怕自己被怒气冲冲的观众给扁了,七嘴八舌地叫嚷自己是给的三花。 这十八位考官,其中还有太乐署的主事掌固,身边只带了一两个衙役,没想到观众会来冲击考官席位,一两个衙役哪里顶事?众考官一看大堂观众群情激愤,似乎要冲上来动手,便想着先逃了再说。 就在现场场面即将失控的当口,那数花女使尖叫道:“这里还有一朵!” 那女使的尖叫太刺耳了,离得又近,很多人都听见了,扭头去看,果然看见数花女使又从箱子里拿出一朵花来,数道:“五十四!”然后怯生生地分辩道:“箱子有点深,奴家眼花,看漏了一朵,对不起各位爷……” 女使话还没说完,立即就有个锦衣婆子大踏步走了出来,上去就扇了那女使脆生生的一巴掌,叱道:“数个花都数不清楚,没用的东西,滚下去!” 女使哭着赶紧跑了,锦衣婆子又忙向已经冲到考官席前的愤怒的观众团团一福,又是打躬,又是作揖,陪笑劝道:“哎哟哟,实在对不起各位大爷。各位大人们评花,当然是公允的,都怪我们教坊司没把下人教导好,连个花都数不清,误会误会,息怒息怒,来人呀,给各位大爷上盏茶,让大爷们消消火。请坐,快请坐。” 第59章 赛场黑幕自古有 很快就有丫头小厮端了许多盏茶出来, 一一奉给坐在前面几排的观众。大约那锦衣婆子是教坊司里有头脸的管事,很快就把坐在前面几排土豪观众的情绪安抚好了。后面的观众基本还在懵圈中,就不用管了。 其实, 凌肆就是不忿安然没有得到满花, 觉得必定是某个考官故意扣花, 打压安然。既然只是那个数花女使数漏了一朵, 安然实则得到了满花,他的心气顿时就平了, 向众考官道一声“得罪”就返回他的位置坐下来。领头的都不闹了,大家观众的心气也都平了,纷纷回身坐下,场面恢复平静秩序。 梁小峰阿辰跟安然一起站在舞台上,看见这一幕, 向安然轻声道:“那位数花女使是故意数漏的。” 安然奇道:“为什么?”阿辰没说话,但转头看向梁小峰, 等他解释。 梁小峰淡淡道:“为了捧他们教坊司的乐伎上榜。我现在才发现,那个装花的箱子,为什么要做得那么深,原来就是要让人瞧不见里面到底还有花没花。只要那个数花女使说没花了, 谁会怀疑她这么大的胆子敢当面作弊?这一招, 不是针对你,是针对所有不是教坊司,得赏又多的人。” 梁小峰这么说,安然和阿辰也明白过来, 那数花女使肯定是受了教坊司的指使, 对获得满花的不是教坊司的乐伎,故意漏数一朵。 然后看观众反应, 如果观众反应比较平淡,那么教坊司就成功撸掉了一个四绝竞争对手。如果像安然这样,观众顿时跳起来打抱不平,觉得评花不够公允,那就让数花女使出来顶锅,推说眼花数漏了,然后又安排个锦衣婆子出来接应,几下就把数花女使打发下去,不让观众对教坊司起疑。 怪不得教坊司在历届花榜中,始终占据着花榜四绝的半壁江山,甚至还有一届包揽四绝,原来还有这等骚操作。不,这都不能算骚操作,直接就是赛场黑幕。 安然道:“下午给阿辰数花时,得看紧了。” 问凝的关注点不一样,低声问道:“我估摸着,姑娘大约得了一千五百两左右打赏,算多的?” 梁小峰道:“不知道,我就这么一猜。”四绝是靠打赏多少来决定的,如果某伎得赏明显偏少,想必不会冒险用出“漏数”这一招,因为没有必要。 安然四人说话之际,那边太常寺派来的主考官员还有些后怕地抖巍巍地站来宣布安然得到五十四花,下面大堂观众一起热烈鼓掌。 -- 第89页 安然越众而出,走到舞台前,向大堂和二楼的观众们和考官们挥手作揖躹躬,再次表示感谢大家的支持。 安然还特意朝凌肆方向揖了揖手,对他表示感谢。如果没有凌肆出头,带着观众这么一闹,他肯定就被定为五十三花,无缘四绝了。 凌肆看见安然朝自己揖手示意,别提心头有多开心,有多得意了,觉得在大堂前排这些观众中,自己特有面子,他跟舞台上那位被观众们狂热追捧喜欢的少年公子是朋友! 凌肆对安然的感谢,全盘接收,卯足了劲朝舞台上大吼道:“回头我去拜访你!”他这话立即引来周围许多人的注目,凌肆十分无辜地朝众人炫耀道:“我跟安公子是旧相识。”此话一出,凌肆顿时收获了许多艳羡的目光,心头十分满足。 有好事的观众打趣道:“凌爷这么帮着安公子,说什么旧相识,该不会是旧相好吧?”好事观众的话此得周围观众一齐哈哈大笑。 凌肆生怕那些玩笑话传出去,对安然不利,作色大叫道:“爷不好这口,你们不要乱说!爷跟安公子就是旧相识,没别的事!” 舞台上的安然听得一头黑线,在心头暗自吐槽:你妹的!谁要你来拜访了?老子都不认识你! 可是当着满堂观众的面,安然实在不好直言拒绝。刚才凌肆带头闹起来,帮他逼出最后一朵花,他不能表现得太过翻脸无情。于是,安然只好装作没听见,跑到舞台另一角去挥手致意。 宣布了安然的得花数之后,上午的赛事就算圆满结束了,远处的观众开始退场,大家要出去吃个午饭,休息一下,或是赶紧到附近的银楼钱庄兑换些现银,补充下午用来打赏的弹药。 安然再在舞台上向大家揖手谢了一圈之后就退回后台,去化妆间卸妆换衣服。 趁着别人不注意,安然又把他向李子实拉赏,以及李子实其实默许阿辰来考花榜的态度,跟阿辰说了。 阿辰心头大定之余,对安然更是满怀感激。安然又道:“下次我看见他,叫他给你把教坊司的乐籍销了。” 阿辰道:“不必了。”只要李子实不拿来要挟他,那乐籍销不销,没多大关系。他不清楚安然跟李子实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他不愿意安然为了他的事,过多地有求于李子实。 卸了妆,大家便出了教坊司,在外面附近寻了家酒楼吃饭。吃完了,大家立即返回教坊司,因为阿辰是下午第一场,怕错过了时间。 只是时间尚早,大家便乱歪在后台化妆间里小憩。只有问凝,独坐在化妆间的妆台前,看着铜镜里自己宛如春花般的容颜,黯然怔忡。 上午的表演是以安然为主,下午的表演是以阿辰为主,当大家都忙碌着为阿辰进行准备时,没人注意到问凝微红的眼圈。 阿辰的表演曲目,就是把《水中花》的曲调,用琵琶主奏的方式弹奏出来,其间会有土埙和木鱼加入伴奏,烘托气氛。安然也会加入伴唱,但是,会以琵琶弹奏为重点。 虽然是同一支曲子,但阿辰的琵琶弹奏跟安然的歌舞是两套表演方案,各有侧重。 阿辰已经是上一届的琵琶善才,安然对阿辰的琵琶技巧很有信心,就把打动考官的重点放在怎么用乐曲去感染观众这上面。 下午轮到阿辰表演时,大家就跟像安然进行表演一样,慎重认真,没有丝毫轻忽。安然在伴唱中十分自觉地压低了嗓声,大家都努力突出琵琶乐音,不让歌声和伴奏喧宾夺言。 舞台上,只有阿辰抱着琵琶端坐正中,梁小峰和问凝坐在舞台角落里,安然更是躲在梁小峰和问凝身后,完全不露面。 一曲弹毕,阿辰也获得了满堂喝彩,打赏者亦是络绎不绝。阿辰跟安然两人的考核场次连在一起,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上午观众们刚被安然那满怀怅惆的歌舞撩出一腔感伤,刚吃了饭,猝不及防,又被阿辰的琵琶乐音再撩一次,上午的情绪还有残留,很快就进入到阿辰用琵琶弹奏烘托出来的情绪和气氛里。 虽然打赏的观众不少,但大家确实显得很理智克制,毕竟这是下午第一场,打赏子弹得省着花。因此,阿辰没有收到超过一百两的打赏。 下面有恶趣味的观众,调侃阿辰,叫阿辰摘下面巾,他就打赏一百两。一有人挑头,马上就有人跟着起哄。因为阿辰的毁容太明显了,大家一看就知道了。 紧接着就有人嘲笑阿辰,说丑八怪也敢来考花榜。嘴上缺德的,就把人往尘埃里作贱。 阿辰站在舞台上,无比气苦,但是他还真不敢摘下面巾。 只是一则他怕摘了面巾,被教坊司的人认出来,二则他脸上的伤着实丑陋,怕吓到人,更怕把人恶心到了,三则阿辰自觉已是良籍平民,也当有自己的尊严,岂能把自己的伤疤拿给别人取乐? 阿辰气苦之余,非常不客气地对着那个挑头的观众怼了回去:“这位大爷,你把衣服脱光了,老子就把面巾摘下来,还倒打赏你一百两!” 那个观众当场就炸了,想冲上台找阿辰理论,场面一度有点紧张,不过很快就被左右的人劝住了,说阿辰是良籍艺人,那个观众不合把阿辰当成乐伎来调笑戏耍。 在大多数观众心里,对待乐伎和对待良籍艺人的态度是不同的,那个观众被一劝,也自知理亏,不敢嚣张打闹,只得吃了个暗亏。 -- 第90页 安然看向二楼,李子实的厢房处。见李子实的厢房和相邻的正中几间厢房的窗子都关得严严密密的,也不知那里面有人没人?他刚才全神贯注地给阿辰伴唱,没注意过二楼。 梁小峰见安然斜眼看二楼,道:“那几间,窗户一直关着,估计里面没人。” 安然看见阿辰站在舞台中间,失落得肩膀都塌了下来。就他这么点打赏,就算拿了满花,也没法跟其他人比。安然也无法安慰阿辰,心头暗怪李子实,刚跟他订交,就放他鸽子。 就在阿辰的二刻钟时间快要过去之时,站在舞台一角的礼官忽然发话了:“大家静一静……” 礼官这一喊,大家都静了下来,知道这一句是百两以上打赏的唱赏序曲,然后大家听见礼官继续唱赏道:“……有一位大爷打赏容辰公子纹银八百两!” 听了这一句唱赏,八百两的打赏,同样是大手笔了,大家习惯性地鼓掌欢呼,欢呼到半截,又觉得不对,便乱纷纷地吵嚷着询问:“什么叫‘有一位大爷’?” “有一位大爷”,到底是哪位大爷?打个赏还要这么藏头露尾,太没脸了! 第60章 花魁公子 这个唱赏委实太古怪了, 花银子打个赏,还这么藏头露尾的?大家又乱纷纷地逼问礼官,“有一位大爷”到底是哪位大爷?怎么不敢亮出名字来?是身份不能见光?还是银钱来路不正?抑或那银钱是私铸的?更有人质疑这八百两银子能不能算有效打赏。 大家的疑问一古脑地冲着礼官去了, 礼官却是个久经沙场考验的, 面不红, 心不跳, 气不喘,等大家问得差不多了, 才大声回道:“打赏的这位大爷可是咱们洛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这位大爷不爱出风头,不喜欢别人奉茶谢赏。这位大爷给的银子,小人验过,绝对官银。小人已经请示过上面管事的, 管事说可以算做有效打赏,打赏的人, 不愿意报上名字,并不算违规。”几句话就把大家的疑问都解释清楚了。 安然和阿辰听到礼官说“不喜欢别人奉茶谢赏”,便猜到出手打赏的肯定是李子实。李子实知道阿辰的真实身份,不过他是很瞧不起阿辰的, 自然也不稀罕阿辰的奉茶, 正好,阿辰也不想去跟李子实奉茶,这下倒好,大家都省事了。 李子实打赏之后没多久, 属于阿辰的二刻钟打赏时间就结束了, 随后,当场评花、数花。因为上午才发生了“漏数”事件, 下午换了个女使,那个女使不敢再耍花招,老老实实地数花,最后报出阿辰的得花数为五十四朵。 当阿辰听到得了满花,显得十分开心,慌忙跑到舞台前沿向大堂和二楼的观众们和考官们打躬作揖,略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像个大孩子。 虽然经历了教坊司七年的沉沦,虽然承受了毁容废身的苦难,虽然二十岁了,岁月依旧没有完全磨灭他心头的童真和纯净。 教坊司的管事很快就上来,把阿辰请下了舞台,后面还有五场表演。表演完了之后,还要当堂清点钱财,定出四绝和善才,时间紧迫,不能浪费在无关紧要的细节上。这也是把下午第一场,提前到上午最后一场的原因。 考过了,又得到了满花,虽说不能算完全轻松了,安然也觉得无事可做,就跟梁小峰两个跑到舞台边,悄悄把帘子揭开一道逢,往外偷看。 安然主要看的是舞台上其他乐伎的表演,安然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见这个时代最高水平的歌舞器乐杂耍百戏表演,心头挺敬佩这些乐伎的。 幸好他是穿越过来的,有穿越前的舞蹈基础和海量歌曲这两个金手指,不然,他真不敢跑来考花榜。 酉初时刻,所有考核进行完毕,立即进入四绝争夺环节。其实无所谓争夺,就是把所有获得满花的人的打赏箱子抬上舞台,当场清点。 因为打赏中除了银钱,还有不少财物,为示公允,教坊司还请了三家当铺的档头,共同对打赏的财物进行估价。 本届花榜获得满花的共有七人,安然和容辰作为良籍艺人占了两席,教坊司占三席,青楼一席,瓦肆一席。 这个时候,不光七个满花紧张,大堂和二楼的观众们也十分紧张,都能听见许多人紧张得直喘气。听舞台上银钱数得叮咚响,安然自己紧张,还能自持,阿辰更是紧张得身子直颤。 因为打赏的东西比较繁杂,估价较慢,一直清点了半个时辰左右才结束,然后,教坊司的礼官,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宣布:“大家静一静。本届花魁……良籍艺人安然公子,白舞:水中花。” “哗——!”“啊——!”大堂里的观众们纷纷跳跃欢呼起来,均觉得安然获得花魁,是实至名归,并无争议与悬念。 礼官等观众欢呼声稍歇,又公布第二名花冠是教坊司的列五,他的竿戏惊险绝伦,他上届就是善才,这届终于进阶。 第三名花鼎是瓦肆傀戏班的宁三娘子,她表演的是傀儡戏,一人控制三个傀儡,嘴里还要变换音调,唱出三个傀儡的台词,委实精绝。她已年近五旬,此次随班进京,适逢考花榜盛事,才被选拔出来。 阿辰听着礼官一个一个公布上榜名单,每公布一个,他心头就失落一分,越发无法自持。安然见他紧张得似乎摇摇欲坠,赶紧扶住他,宽慰道:“上不上榜都没事的。” -- 第91页 然而,安然自己都觉得这句宽慰话太没有力道了,作为良籍艺人,上不上花榜四绝,有很大区别。 “大家静一静。本届花盛……良籍艺人容辰公子,琵琶:水中花。” 安然感觉到阿辰在观众们的欢呼声中,身体一下子软倒在自己怀里,然后微微地抽搐。安然轻扶着他没有说话,知道他是喜极而泣。 不等阿辰平静心情,礼官就催着获得魁冠鼎盛的花榜四绝出台致谢,阿辰便赶紧把眼泪擦了,红着眼圈由安然扶了出去。 好在阿辰这种情况并不是个别例子,宁三娘子也红着眼圈,她们傀戏班四处漂泊,生计艰难,这下出了她这个花鼎娘子,就可以在洛城瓦肆站住脚了。 列五也挺开心,他是卖身在教坊司的人,获得花冠相公,能多拿到一些例金打赏,为将来赎身多挣些银子,只是他没有表现得太过激动。 获得四绝的是三男一女,那女子还年近五旬了,三男中,阿辰毁了容,列五是个三旬的精瘦汉子,就只有安然是个翩翩美少年。 偏生少年还穿着一身精致的女装,清艳帅气,风姿独特,宜男宜女,引得台下的观众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欢呼不已,又冲安然使劲打赏。也有真心喜爱列五,宁三娘子,容辰技艺的,也跟着向他们打赏。 凌肆那个傻大个,又在前排使劲挥手使劲叫嚷:“安公子,回头我去拜访你,叙叙旧。” 安然:“……”他跟他有毛个旧? 教坊司对打赏来者不拒,反正他们都有抽成。礼官看见又一轮疯狂打赏差不多歇下了,便让四人退台,接下去进行善才的名次评定。 各种技艺总分为十六个单项,总十六个善才。善才的评定也是先看得花数,次看打赏。在清点了得花数之后,最后确定需要对十一个人的得赏金额进行清点,大约会耗时大半个时辰左右。 梁小峰在听说要清点十一人的打赏后,悄悄地拉着安然和阿辰退到角落里商量:“趁现在就走?”反正四绝名次已经尘埃落定,后面虽还有些仪式和庆祝,但并不重要了。 安然看了看天色,已经不早了,赶回安府还要大半个时辰,估摸着回家天都快黑了,正好装做吃了一顿散伙饭的样子回去。阿辰一直生怕被教坊司的人认出来,自然是越早离开越好,不敢久呆。 一行人便在大家关注善才评定时,悄咪咪地从后台离开了碧奚厅,又偷偷摸摸地摸出教坊司,只临离开前,叫一个教坊司的小厮回去禀告教坊司的管事,说他们提前离开了。 已经考过了花榜,还得到了花魁和花盛,本当欢喜,可是,安然这个时候却觉得心头七上八下,越来越心虚心慌。 第61章 打人 马车先把阿辰送回去, 正要调头转向,忽然从巷子暗处跑出一个人来,大叫道:“凡一哥哥!凡一哥哥!” 凡一探头出去看, 认得喊他的人是安浅秋薰夕院里的粗使丫头玲儿, 奇道:“玲儿, 你怎么在这里?还穿成个小小子模样?” 玲儿瞅了一眼马车, 问:“然姑娘是不是在车上?” “在啊,我们刚玩了回来。” 玲儿急道:“你快告诉然姑娘, 不得了了,府里已经闹翻天了,方府那边的老太爷,老太君,各位大爷太太们全都到咱们安府来了, 跟老爷和太太在堂屋里又说又哭……对了,你们清如院的丫头小子都被拿下了, 捆在院子里,听说还把你们清如院抄查了一遍。我们姑娘叫我换了衣服赶来容先生门首候着,能不能报上信,看运气了……侥幸给你们报上信了, 我得赶紧溜回去了。”玲儿连珠串地说完, 回头就跑,留下凡一等人惊呆在原地。 也亏得安浅秋曾听过阿辰的住址,知道不远,才能叫丫头跑来守着报信。 虽然玲儿没说府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大家知道, 肯定是为了安然偷考花榜的事,没想到安然刚才偷考了花榜, 还没回家,方家和安家的人就知道了。这消息传得可真快! 一马车的人,包括刚下车的阿辰,都呆滞着,半天无法作声。 一会儿,问凝小声道:“肯定有人给府里通风报信。”目光朝车箱前面瞟了瞟,意思可能是马车夫去报的信。 他们一伙人从去年年底就开始准备考花榜,如果他们中间有叛徒,早就会给安凌墨或方太太通风报信了,不会等他们考完了才来放马后炮。只有马车夫不是他们一伙的。 大约马车夫把他们送去教坊司,安然又说了要在申酉左右才会出去,可能那马车夫见安然要在教坊司呆这么长时间,怕担干系,就回府去禀报了安然的行踪。 不管是安凌墨还是方太太接到禀报,知道梁小峰带着自家儿子和容辰进了洛城最著名的烟花之地,还准备泡上几个时辰,必定会派得力下人前去查访安然的动静,这一查,安然偷考花榜的事,哪里还瞒得住? 这时代,富豪子弟进青楼楚馆嫖个娼什么的,只要不沉溺此道,根本不算什么大事儿,甚至可以算是常态。 然而,考花榜这一行径,比嫖-娼的性质,恶劣太多太多了,直接就是有辱门楣,令方氏安氏家族蒙羞,让方安两家成为洛城官宦士绅阶层的笑柄。被人戳脊梁骨,被人笑话看轻不说,还是方安两家清白门风一辈子洗不掉的污点! 因此,方家安家的人一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有种天要塌了的感觉,才会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 第92页 如果安然尚未表演,他们肯定要派人把安然抓回去,甚至不惜大闹教坊司。可惜,他们得到消息的时候,安然已经考过了,再闹教坊司只有更丢脸,就只好等安然自己回来,再行处置。 安然也万万不会想到,如果不是教坊司临时把下午第一场提前到上午最后一场,他根本考不成花榜。 问凝的推测八-九不离十,大家也都是这么猜测的。 梁小峰道:“现在不是追究通风报信的时候……其实也不必去追究这个。”做人要磊落,敢做就要敢当。事情他们都做出来,本就遮掩不住,去追究谁通风报信,失于舍本逐末。 他十分仗义地道:“小辰,你先回去,且不要管安府的事。小五,我陪你回去。”伸手敲了敲前方车箱,吩咐:“走吧,回府。” “等等!”安然说道:“夫子,你也下去吧,我自己回去就是。” 梁小峰有些不安:“……还是我陪你回去。”有他在场,方安两家总得给他点薄面。 “不。”安然的语气十分坚决:“是我自己要去考花榜的,不关夫子的事。夫子此时陪我回去,必要跟着吃挂落,大家都没脸,不如避开。” 梁小峰也知道,这是安家方家内部的事,他一个外人参合进去,确实不好。但他又着实担心安然,安然这一回去,必定要遭到方安两府长辈们的狂风暴雨。 可是再担心也没用,梁小峰只得也下了马车,道:“小五,你若没事了,赶紧叫人来跟我们报个平安。” 安然努力微笑,反过来宽解梁小峰道:“夫子说得的?哪有不平安了?大不了被训一顿儿,没事的。” 方安两府的长辈聚在一起,安然觉得反而安全,就算安凌墨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打死他,也不敢当着方阁老和桂太君的面。 临走,安然又叮嘱道:“夫子,别忘了,回头帮我跟阿辰去教坊司把打赏银钱领回来,还八百两银子给李子实。” 照往常,安然会在大门换小车坐到二门,今天,当安然在天色擦黑的时候回到安府大门前时,见门里门外站了不少家里的仆役,等安然和两婢两厮下了车,也没有人来给他们换小车,只有一个外院管事迎上来,向安然道:“老爷和太太,还有那边府里老太爷老太君大爷二爷都在堂屋里等着姑娘呢。” 安然没说话,只把下巴微微一抬,示意他带路。安然倒不是在自己家里找不到路,只是该摆出主子作派时,安然也不含糊。 只安然刚跟那管事走了几步,猛听得身后同时发出几声尖叫:“啊……唔!”“干什……”“姑娘!”“呜呜!” 安然赶紧回头,看见两婢两厮已经被一群人扑倒在地上,这些人一边堵嘴一边上绑!安然心头大怒,他的人,岂能容人这般糟踏作践?大喝道:“住手!” 那干人哪里肯听安然的喝斥?只管自顾自绑人,旁边有一人回道:“然姑娘容禀,是老爷吩咐拿下这干怂恿主子恣意胡为的贱奴!”地上四人一听,顿时面如死灰,再没有力气挣扎了。 安然是个心宽好性儿的,是不轻易生气,可并不代表他不敢生气。虽听说是安凌墨吩咐的,可他对这个便宜爹没多少感情和敬畏,远不如两厮两婢天天跟在他身边,感情更深厚一些,他容不得外人欺负自己的人,压下怒火,再次回头断喝道:“给我住手!” 那些个外院仆役仗着是得了老爷的吩咐,根本没把安然当回事,就像没听见一样,手上动作丝毫未缓。 安然见没人理睬自己,冷厉着脸,大步返回,握紧了拳头朝其中一个汉子的脸上猛捣过去,只把那汉子打得“嗷”地惨叫着歪倒在地上,顾不得绑人,捧着脸惨嚎,旁边几个,全都被安然这下吓着了,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们反应不过来,安然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紧跟着双拳齐出,重重揍到旁边另两个脸上,又揍得两人摔倒出来。 安然嫌出拳还不够爽利解气,便把裙摆一撩,飞起几脚,把另外几个踹开,几下就把十来人打得落花流水! 两婢两厮慌忙爬起来,躲到安然身后,瑟瑟哆嗦,跟那些被打的人一样,完全懵圈。 安然这么暴力凶狠粗鲁的样子,太毁人三观了!安然给人的印象一直是穿着女装的乖巧小孩子,哪曾想,居然也会打人,还打得这么暴力,最后还掀起裙摆来踹人,完全不讲淑女风仪,简直令人不敢置信,也不忍目睹! 然而,事实摆在面前,先前答话的汉子道:“姑、姑娘,我们可是奉了老爷的吩咐!” 其实,安然虽然个子不算高,身板也不壮,看着文弱,但一身肌肉劲瘦紧实,要讲打架,安然绝不是弱鸡。 练舞一样需要力量,速度以及爆发力,平衡力等等,练舞和练武有很多共同之处,只是侧重不同。 当然,安然的身手也没高到一个人就能干翻十来人的地步,安然能这么容易就干翻十来个外院仆役,救出四人,只因安然是主子,被打的人不敢还手。 安然打完人,放下裙摆,弹了弹尘,抽出丝帕,擦了擦拳头,把帕子一丢,宛然恢复了温婉清俊又帅气潇洒的女装小公子的惯常模样,好像刚才打人的场面只是大家的错觉。 安然没理会说话之人,觉得没必要跟下人纠缠,只道:“你们跟着我。”又向那个外院管事道:“带路。” -- 第93页 那个外院管事也是看直了眼,饶他也算见多识广,仍不免露出一脸震惊呆滞之色,心里隐隐觉得,是不是大家都对府里这个被当成女孩儿养大的小公子,看走眼了? 他是个识趣的,不敢多说,转头带路。他也要赶紧把刚才发生的事禀告安凌墨,他是安凌墨从林州老家带出来的旧人,格外忠心,生怕安凌墨会在安然手里吃亏。 安府厅堂上,方阁老和安凌墨一左一右坐在上首,桂太君和方太太分别坐在方阁老和安凌墨后侧,方府的大老爷方疏桐和二老爷方静石坐在方阁老下首,方府大太太和二太太又各自落座在自家夫君后侧。安府两位公子因辈份低,便站在安凌墨下首。 照说,一般不会这么男女混坐,不过方安两家是通家之好,大家都是亲戚,就不避讳了。本来安凌墨是晚辈,不可以跟方阁老平起平坐,不过这是在安府,安凌墨是主,方家是客。 现场气氛压抑之极,在场的男人们都阴沉铁青着脸,女人们则多数红着眼圈,方太太更是哭得花容惨淡,哽咽难平。 安然走进来时,就看见这么一副阵容。他顶住威压,挺直了腰身,急趋几步,走到堂中停定,抬手向方阁老深深一揖,恭声道:“孙儿见过姥爷,见过姥姥。” 方阁老只抬眼瞟了一下安然,没作声,桂太君看着安然,拿起绢帕捂着口鼻,暗自饮泣。 安然微微转身,又分别朝大舅爷方疏桐二舅爷方静石各自深深一揖,道:“甥儿见过大舅舅,大舅娘,二舅舅,二舅娘。” 方疏桐端坐着,轻叹一声。方静石朝安然微一抬手,示意他平身,不必多礼。两个舅娘李氏和王氏都泪眼盈盈地望着安然。 见过客人,安然才转身,又朝安凌墨深深一揖:“孩儿见过老爷,见过娘亲。” 趁着安然向方阁老等人见礼之时,那个管事已经在安凌墨耳边把安然在门口打人的事说了,安然刚一行过礼,安凌墨猛地一掌拍在桌子上,一手指着安然怒叱道:“孽障,跪下!偷考花榜不说,回到家里还敢动手打人了?!公然违抗父命,你出息了!” 第62章 忠仆的定义 跟在安然身后的两婢两厮一看这阵仗, 早就吓软了双腿,安凌墨一声断喝,齐刷刷跪倒在地, 连连磕头。 方太太则拿绢帕捂着口鼻, 忍不出呜咽出声, 若不是被身边的嬷嬷丫头们按着, 就想跳起身去护住安然。 安然在安凌墨喝叱中,长身玉立, 巍然不动,穿越过来几年了,还是不习惯动不动就下跪,说道:“他们是我的人,他们做什么事, 都是我指使的,老爷心头有气, 尽管朝我来,何必拿下人撒气泄火,没点气量。” 安凌墨只气得拿手直捶胸口,要不是碍于方阁老和桂太君, 他真想请家法。安凌墨捶了好几下, 才把堵在胸口的一口怒气噎下去,指着安然的手指直打颤,说道:“孽障!孽障!你自身难保,还敢护着下人, 来人, 给我把那四个贱奴绑了!” “诺!”堂下伺候着的下人应诺着,便要上来绑人。安然慌忙拉开架式, 想要护住四人,大叫道:“不准动我的人!” 府里的消息传得快,安然在门口打人的事很快就传开了,那些想进来绑人的仆役有点迟疑,望向安凌墨,他们可不敢跟主子动手。堂上气氛一时紧张得剑拔弩张。 方疏桐道:“阿然,你知道什么叫忠仆?” “什么?” “忠仆,不光是主子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当主子做违矩失德之事时,他们要劝谏,劝谏不听,要想办法阻止,不能让主子陷于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景地。”方疏桐指了指四人,冷声道:“此四人,对你唯命是从,只算个愚忠,当不得忠仆两字。你父亲将四人从你身边除去,是对你好,回头自会再给你挑好的使唤。你对他们四人有情份,相护他们一场,也算你尽了主仆之义,不要再忤逆你父亲了。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们方家不会把他们怎么样,就是送回农庄上干粗活去罢了。” 因这两婢两厮是方家的家生奴婢,只是派给安然使唤罢了,拿下后具体怎么处置,还在方家。 安然听了,只觉得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压得他浑身酸软,他一直以为,偷考花榜,是他自己的事,只要他一肩担当就行了。 然而,事实上,这个时代的礼教和规则,会给不同的人分门另类的定罪,并不是他一肩担当就担当得起来的,安然强辩道:“他们不是忠仆,是我的朋友。” 厅堂里,没人接口,因为安然这话,在他们看来,就是个笑话,主子和奴才,怎么可能是朋友? 方疏桐道:“阿然,如果想让你身边的人好,你就要守规矩,不要做出失德败行之事,他们会被送回农庄干粗活,全是你害的!你现在护着他们,除了忤逆父亲之外,于事无补。” 方疏桐的语气相当温和,可他说的话,就像钢刀一般,一刀一刀捅进安然心里,捅得安然无比负疚,知道是自己的任性,害了两婢两厮。 后面方疏桐再叫人来绑四人时,安然浑浑噩噩的,充满着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无力感,斗志全失。 令安然略感宽慰的是,方家毕竟是书香门弟,礼仪传家,对下人也算仁慈宽容,不会动不动就打罚变卖,四人只是被送回农庄上干粗活罢了,还是让人比较放心。 -- 第94页 下人把不敢挣扎的四人绑上后,正准备拉下去时,方疏桐的夫人,现掌着方府中馈的大太太王氏叫了一声:“且慢。”然后她起身走到桂太君身边,附身耳语,桂太君便开口问道:“你们哪一个叫问凝?” 四人毕竟年轻,经历的事情少,纵然识了字,看了书,遇上这样的场面,早就吓懵了,完全做不出反应来。 问凝听问,只觉得心惊肉跳,脸色惨白,哪敢应声?但早有认得问凝的下人,当即指了出来。 桂太君已经年过七旬,人老眼花看不清,就道:“把人带近点,我瞧瞧。”下人便把软成一团,站都站不住的问凝拖到桂太君面前,扳起她的脸,让桂太君查看。 其实,安然常常在桂太君跟前承欢膝下,桂太君并不是没见过问凝抚菡两婢,只是她今次审视问凝,却是另有用意,她看得仔细,天色暗了,还叫人掌了灯来照着细瞧。 桂太君阴沉着脸,审视了一会儿,才道:“阿然,不是姥姥不心疼你,这回这事情啊,是你做错了……错得离谱……唉,我纵有心,也护你不得……” 安然一听这话,就觉得事情不妙了,桂太君一直是他最大的依仗,现在居然说出“护你不得”这样的话来,让安然心头又惊又凉,撒娇地叫道:“姥姥……” 桂太君抬手制止了安然的撒娇,又说道:“你喜欢跳舞,我跟你姥爷都没有拘着你,你要喜欢跳舞,跳就是,在府里跳,或是去女眷宴席上跳一跳,助个兴儿,我们并没有阻止你。可是,跳舞你也要分个场合,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跑去考花榜……” 安然强嘴道:“考花榜怎么了?平民可以考。” “混帐!偷考花榜你还有理了?!”安凌墨拍着桌子怒斥道:“你姥姥训话,你还敢顶嘴?!” 桂太君倒不生气安然顶嘴,顿了顿,顺了顺气,又语气沉痛地道;“阿然,你要知道考花榜的都是些什么人?那花榜上的人,都是选出来给人做耍子的。你怎么能够跟他们混为一谈?平民是可以考,可有几个平民去考?不都是万不得已了,才走那条路么?阿然呀,你要清楚,咱们方家,安家不是平民,是官宦之家,咱们是贵籍!” 安然:“……”他真不知道,他们家还是贵籍! “阿然呀……”桂太君越说,语气越沉痛:“还记不记你央求我,让你跳舞,我叫你答允的条件?你不能答允了不算数。” 安然回想了一下,万分委屈地道:“孙儿没有不算数……” “怎么没有?我说了,叫你不许靠跳舞卖艺,谋生挣钱。” “孙儿没有!” “没有?没有你去考花榜?考完花榜你不就得去那些见不得人的去处卖艺了?!” 安然:“……”桂太君这思路也太武断了,安然很想说他是冲着太乐署供奉去的。 不过,上了花榜四绝也不是稳拿供奉,皇帝赐不赐给他们供奉出身,还得看皇帝的心情,只能说有很大机会。 不管能不能得到供奉出身,安然都不会跑去烟花之地卖艺,安然再怎么想拓展演艺平台,也没打算拓展到青楼教坊去。 再说,现在花榜尚未呈报御览,安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得到供奉出身,这么没有把握的事,安然不敢乱说,只得无力地分辩道:“姥姥,我不会去卖艺的。” 桂太君没跟安然争执这个,在他们看来,考完花榜之后,跟着就该卖艺了,考花榜跟卖艺不过是五十跟百步的区别。 因此桂太君叹息道:“阿然啊,你太叫姥姥失望了,姥姥都……白疼你了……”说到这里,险险掉下泪来。 先前安凌墨想叫安然跪下,安然却直挺挺地站着,公然违抗父命。不过方安两家都是斯斯文文的读书人,不喜欢用强,安然抗命不跪,他们只是心头恼怒,并没有叫下人摁住安然强跪。 此时,安然见桂太君伤心,他心头也是又委屈,又心疼姥姥,脚下一软,不由自主地就跪了下去,央求道:“姥姥,孙儿真的只是去考个花榜,没做别的。姥姥不要生气伤心了。” 厅堂里不少人都在心头暗暗叹息,从安然话里知道,安然到现在都不知道考花榜这件事的性质有多恶劣,影响有多广泛,还当考花榜是件小事呢。 桂太君息了息气,说道:“以后哇,我也替你操不上心了,你求你大舅娘给你留下的人,我刚仔细瞧了,也还算是个懂事规矩的,我今就作主,把她明放在你身边吧。” 顿了顿,桂太君又道:“问凝,你从今天起就是然姑娘的人了,以后,要更加仔细地照顾着你家主子,切不可轻忽疏怠……还有,汪妈,回头你亲自教导教导她,怎么做个忠仆。” 桂太君身边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应诺了一声。桂太君又向问凝训话道:“今后,你要把主子放在心上,为你主子好,就不要怂恿他作精作怪,要扶持他走正路,他好,你才能好。” 安然:“……” 问凝:“……” 抚菡,凡一,木尘:“……” 桂太君这番话里,信息量太大了,清如院众人全都处于懵圈状态。 问凝本来就是安然的丫头,怎么现在才来说“明放”在安然身边?难道是那种意思?还说是安然求大太太把问凝留下的? 可是大家都没有看出来安然对问凝有那方面的意思啊,而且安然的表现,就是一个对那方面还没醒事的孩子呀! -- 第95页 问凝被拖到桂太君跟前,被审视良久,吓得人都要晕了,不是正在质问处理安然偷考花榜的事吗?怎么忽然就把她“明放”在安然身边了?一直以来,她说不出口,深埋在心底的愿望,突然间在这样的场合下,梦想成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怂作者:下面有请小安安的通房问凝女士出场,大家欢迎~~~ 问凝(羞涩又别扭):人家跟公子爷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要这么说啦~ 怂作者:也是,要在很久以后才会发生那令人羞羞的事,而且,前奏特别特别浪漫…… 问凝捂脸,笑。 第63章 惩诫和保护 安然是应问凝之求, 去请大太太向问凝的哥嫂传话,不要再操心问凝的亲事了。安然觉得他就是替问凝传个话罢了,怎么变成他求大太太留下问凝了? 安然觉得, 肯定是长辈们在这事上误会了什么, 他跟问凝之间, 是纯洁的朋友关系, 啥事都没有! “明放”的意思太清楚了,桂太君怎么会在这当口, 把问凝塞到他身边来?这具身体还没满十五岁呢,长辈们就急着往他床上塞人了? 安然本能地想分辩,但转念一想,他如果当着这么多人申明自己对问凝没那方面的意思,那不就是当众拒绝了问凝?这叫问凝情何以堪, 只怕问凝会羞愧自裁吧? 再说,他如果拒绝了问凝, 摆明了,问凝也会被送回农庄干粗活。 安然一向把自己身边的人都视为朋友,视为他的演艺团队中的成员,相待亲厚, 这当口, 能保下一个是一个,因此,安然跪着,向桂太君揖手一拜道:“孙儿谢谢姥姥。”爽快地认下了长辈们这个美丽的误会。 问凝早已经羞得抬不起头来, 听了安然这一句, 泪水夺眶而出,觉得安然对自己还是有几分那种意思的, 只是羞于表达吧?又觉得桂太君做出的决定真是太英明了!更觉得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一生有靠了。 方疏桐则不管堂上堂下清如院这干人的小心思,见桂太君已经把话说明了,就吩咐道:“那三个,先拖下去,跟其他几个关一起,明天就送农庄上去。”指指问凝:“这一个且松绑吧,找仆妇看管着,等汪嬷嬷去教导她。” 抚菡凡一木尘三人垂头丧气泪流满面地被拖了下去,不敢挣扎,甚至都不敢辩白求饶。倒是安然,见不得他们一副萎样,叫道:“你们等着,我会把你们救回来的!” 堂上没人理会安然这一句,宛然又听了一句笑话。 等问凝四人被拖下去,安凌墨做了个手势,在厅堂里的下人便纷纷退了出去,安凌墨道:“允之,你们也下去吧。” 安靖越成年之时,安凌墨给他赐了表字,叫做允之。他听了父亲的话,便带着自己的妻子朝堂上的各位长辈行礼之后退下了。 今日这事,本来没他什么事,他杵在堂上也发表不了意见,安凌墨叫上他和他媳妇儿,只是想让他们多经历一些事情,增长阅历见识,看看长辈们是怎么行事的。 等该退的人都退下了,方阁老才清了清嗓子,问道:“阿然,我问你几个事,你要据实回答。”安然偷考花榜之事已经是事实,无可抵赖狡辩,只是这件事还有几个细节问题要搞清楚。 “是谁叫你去考花榜的?” “听人说起,孙儿就想去考个试试。”安然显得一派天真,说的也是实话。 五年一度的花榜并不是秘密,安然除了跟着方太太参加贵妇圈子聚会外,还经常跟朋友在外面玩耍,接触的人不少,听人说起花榜,也不奇怪。甚至花榜有可能就是听梁小峰说的。 方阁老没往下追问,这个“听人说起”的“人”,到底是是谁,又问道:“你怎么报上名的?” 这个问题,其实才是方安两家想问的关键。 一听说安然偷考花榜,方安两家就已经仔细盘问过方太太了。 因为要报上名,必须要户籍,大家都疑心方太太心疼儿子,不顾这件事的严重后果,没有原则地把户籍偷偷拿给儿子去报名。 换句话说,大家疑心方太太知情不报,还助纣为虐。方太太诅咒发誓力证清白,她身边的下人也证明方太太从没有把户籍拿给过然姑娘。 既然安然的户籍一直在方太太手里捏着,从不曾丢失过,那么安然是怎么报上名的? 对于方安两家纠缠的问题,安然一点不纠缠,张嘴就招了:“是睿王世子殿下帮孙儿报的名。” 反正已经考过了,说出来也无妨。安然一直是个清澈的人,想法简单,完全没考虑其中的利害关系。 厅堂上众人听了,各自暗吸一口冷气,都猜想,应该是睿王世子故意引诱自家涉世不深的孩子去偷考花榜,老谋深算,居心不良,想让方安两家声誉扫地,受人唾笑,一定还惦记着被扇了一巴掌,然后又在朝堂上输了官司失了颜面的旧仇怨。 方阁老重重地一掌拍在桌上,重重地哼了一声,一身都在颤抖。其他的人慌忙劝方阁老息怒,不要气坏了身体。 他如今已经七十五高龄了,相当老迈了,他跟桂太君早已经不管家里的琐事了,乐享清福。只安然偷考一事,关系着两家的清誉,事关重大,不能不请两老出面主持大局。 方疏桐问道:“既然户籍在你母亲手里,睿王世子怎么给你报上名了?” -- 第96页 “我不知道啊,反正他给我报上了。”安然一脸无辜,他是真的不知道李子实怎么操作的。 方疏桐又问:“他给你报上名之后,有没有要求你做什么回报他?”李子实可不是助人为乐的雷锋,他给安然报上了名,必定有什么企图,必定会向安然索取回报,比如“做客”一类。 安然还是回答得十分干脆:“没有啊。”他跟李子实已经定交,朋友之间互相帮助,是应有之义,要什么回报? 不过安然再是不谙世故,也知道方安两家对睿王府和李子实都深怀戒心,他自然不会傻得主动交待他跟李子实定交的事。 方安两家的人沉默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可以再问的了,方疏桐说道:“阿然,偷考花榜这事已经做出来了,你固然做错了,咱们做长辈的,对你疏于教导,我们也有责任。以前想着你年纪小,穿穿女装不妨事,却不想你穿着女装招摇过市,被太多人看见了,那‘女装小公子’的浑名,委实容易让那些龌龊人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打你的主意。为防有人对你不利,刚你回来前,咱们商量了下,决定送你回林州老家去住几年……” 安然恍然:怪不得桂太君突然开口,急匆匆地把问凝“明放”到他身边,原来是要叫问凝跟着去林州照顾他。 不对!关键是,他为什么要回林州?安然这么想,就说了出来:“我为什么要回林州?我不回林州!”林州是安凌墨的老家,可他生在洛城,长在洛城,他的家在洛城。 安凌墨叱道:“混帐东西!闯这么大的祸,饶你一条小命就算好的了,还想继续留在洛城招蜂引蝶,丢人现眼不成?你个自甘堕落的下流东西不要脸,咱们还要脸呢!滚回林州,好生在祠堂里闭门思过,跟我安家的列祖列宗好生忏悔你的罪孽!” 这回,安然终于明白,方安两家决定把他送回林州,可不是叫他回老家度假,是要把他关进祠堂里忏悔过错! 像这种被关进祠堂忏悔的罪人,往往一关就是一辈子,永远不见天日。大太太和桂太君当真是心疼安然的,怕安然身边没个贴心的,才会赶紧把问凝塞给安然。 安然这才慌了,叫道:“姥爷,姥姥,大舅,二舅,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不要回林州,我就考了个花榜,什么事都没有做!” 方安两家的长辈们听了安然的嚎叫,无比心累:单是考花榜这一件事已经罪无可恕了,还架得住多闯几件祸事? 安然到现在都不明白考花榜的严重后果,果然需要把安然关进祠堂,好好忏悔,好好反省才是! 方阁老和方疏桐叹息不语,桂太君听得安然如此哀求,把身子一侧,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她跟方阁老的年纪都这么大了,安然这一去林州,都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 可是,如果把安然留在洛城,凭安然这个招蜂引蝶,不安本分,好出风头的性子,指不定会惹出什么更大的祸事来,反倒是害了安然。 再说,就算安然不闯祸,也说不定会有李子实之流的纨绔子弟,觊觎安然呢?要趁着安然长大成人之前下手呢? 不如把安然送回林州,让他好生反省反省,磨磨心性,才是对安然真的好。等安然换回男装,生出几个孩子,再接回洛城。 那时几年过去了,安然考花榜的风言风语也差不多淡去了,安然又长大成人,连孩子都生了,那些怀着龌龊心思的人自然对安然不会再有性趣了。 方安两家决定把安然送回林州,关进安氏祠堂反省,既是惩诫,也是保护,可谓用心良苦,一举多得。 方静石心软,宽慰道:“阿然,不要怕,你父亲就是把你送回林州老家住几年,因老家的房子已经塌了,才叫你住祠堂。等考花榜这事冷淡下去了,自会接你回来。你且安心在林州住几年,冷静冷静,我们会请德高望重的先生到林州去教导你做人的道理。” 听二舅舅这么一说,安然倒觉得稍稍放心了,可是他仍是极不甘心。自从得到灵感,创作出《白舞:水中花》之后,安然只觉得他终于进入到了一个创作旺盛期,心头有许多的想法和灵感,想要一一创作实践出来。 迎来一个艺术创作高峰期不容易,甚至人这一辈子,达不到几次创作高峰期,舞蹈就是需要进行不断的表演,一遍又一遍地感悟修改,才能创作出经典舞蹈,才能保持创作激情。 若是这个时候被关进林州祠堂里,困于一隅,再高涨的创作激情也要歇成黄花菜,被强制冷静了五年出来,只怕会很冷很静,再被德高望重的先生们灌输一脑子缚手缚脚的礼教道德,消沉了干劲和斗志,再提不起创作欲望,一辈子就这么“冷静”过去了。 就算不这样,人生有多少年华,可供蹉跎? 第64章 第一次拥抱 穿越之前, 安然就经历过人生的低谷和消沉,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创作高峰期,可是方安两家决定把他送回林州, 显然是经过慎重考虑, 并且决心是不容置疑的。 安然只得死死抱住桂太君这条大腿, 央求道:“姥姥, 孙儿不要回林州,孙儿怕回了林州, 就再也见不着姥姥姥爷了,孙儿舍不得你们……” 安然一直是个孝顺孩子,舍不得在老年人心头捅刀子,可为了留在洛城,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果然, 桂太君经不住安然这样的哀求摧折,瞬间就有点崩溃失态, 寂静的厅堂里,大家都能听见老太太极力压抑的抽噎声,她颤抖着手,捅了捅方阁老的后背, 无声地替安然哀求。 -- 第97页 方阁老心头也很难受, 安然是他闺女唯一存活下来的孩子,命途沉重乖舛,他虽然没有表现得有多么疼爱安然,可他心头着实疼爱着安然, 不然他也不会腆着老脸, 亲自为安然寻找西席。 然而,方阁老到底是男人, 还是经历过朝堂斗争久经考验的男人,心肠远比桂太君刚硬,只叹了一声,说道:“阿然,你安心回林州住着,好生反省,等你考花榜这事平息过去了,我自会叫人去接你回来。” 方阁老这话说得相当官腔,既宽慰了人,又没有明确承诺限期,若是洛城的事态一直不平息,安然回京就遥遥无期。 在场的人差不多都听得懂,就只有安然听不懂官腔,一厢情愿地理解为:考花榜这事,很快就会平息,他很快就能回京。因此,抵触情绪又消减几分,没再继续央求了。 再说,安然心头存着很大的希望,说不定,皇帝看了花榜,会召他们进宫表演,那他就根本不需要回林州。如果皇帝看了他的表演,给他们赐了供奉出身,他就一下子就拓展了演艺范围和平台,还变成了奉旨歌舞,就更不必回林州去了。 反正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安然不想跟亲人们硬碰硬,伤感情。退一万步,就算皇帝不召花榜进宫表演,想闹,在哪里不能闹?安然就不相信自己会被困死。 方疏桐向安凌墨道:“慕白(安凌墨的表字),玉娘,现在时间虽早,不过林州路远,老家的房子又塌了,总得多收拾些东西带回去,不能叫阿然太过委屈了。再说,一去几年,跟回去的下人也得好生挑选,也要给点时间让他们收拾东西。你们两个今晚辛苦些,做好准备,等明儿开城门了,赶大清早就出发吧。” 他是安凌墨的大舅哥,虽官职略低于安凌墨,并没什么不好发号施令的。 今天考了花榜,经过一晚上的消息传播发酵,明天一早就要炸开锅。官宦人家的贵籍子弟参加考花榜,绝对会让洛城的市井百姓街头巷尾非议好长一段时间,方安两府的人所到之处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因此,两家准备从明天开始,关门闭户,缩头不出,躲过这阵非议。当然更不能让惹出祸事的安然还在洛城里招摇过市,增添热度。 方太太一听,明天一大清早就要送走安然,再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挣开按扶着自己的几个嬷嬷,几步跑过去跪在安然身边,朝方阁老和安凌墨连连磕头,哭求道:“父亲,母亲,老爷,是我没有管教好然然,才叫他做出这等错事,其错在我,求求你们,把我也送回林州去吧,我跟然然一起反省,也好照顾着他,让他少受些苦……呜呜……”说到后面,说不下去了,呜咽不止。 林州本就是个偏远贫瘠的小镇,那安氏祠堂还修建在乡野间,方太太可舍不得把自己的宝贝儿子送回那种地方吃苦受罪。 安然是她的命根子,安然犯了天大的错,她也愿意以身相替,不要说把安然送回林州老家关祠堂,就是安然离了她的眼,她都舍不得! 安然看他母亲哭得可怜,反身抱着方太太低声安慰:“娘亲,我没事的。” 安凌墨知道方太太护犊情深,当着方家人,不好说什么,只是叹气。 倒是方静石给李氏王氏递个眼色,两位方府太太赶紧去把方太太强扶了起来,方静石劝道:“玉娘啊,阿然会这样……都是……”都是你惯出来的。 可是他不忍心说出来,让妹子伤心,改口道:“你要是不放心,就多收拾些东西备用,多派几个得力的下人跟着伺候,你放心,阿然在乡下安安静静住几年就回来了。” 方太太哪里舍得骨肉分离,被两位嫂嫂扶下去时,失声痛哭,好像生离死别一般。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大家听到消息就来议事,都还没吃晚饭。安凌墨留饭,方家人都推辞了。 临别,桂太君到底舍不得外孙儿,真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站在车辕上,伸出皱巴巴的手,颤抖着摩挲着安然的脸庞和眉眼,恋恋不舍,脸上老泪纵横。 安然大声道:“姥姥,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的!” 方安两家的人听了都没理睬,只当又听了一句笑话。 然而,方疏桐,方静石,安凌墨很快就知道,安然说的并不是笑话。 两天之后,当他们看到邸报上的花榜名录,看见安然的名字赫然在册,看见安然赫然竟是新一届花魁时,赶紧回家禀告了方阁老,方阁老立即吩咐道:“快,派人快马加鞭,去把阿然追回来!必须要快!” 如果皇帝一时兴起,要召花榜中人进宫表演,他们家拿不出安然,就有欺君之虞。 方阁老吩咐完了,把手里拿着的抄着花榜名录的邸报一扔,长叹一口气:“命也!我们两家难逃此劫!” 这也怪方安两家对歌舞演艺这些取悦别人的技艺太过轻忽了,从来没有正确认识过安然的技艺水平,以为安然考花榜,只是为了好玩,技艺水平怎么可能跟青楼伎坊里那些以歌舞为营生的伎子相比?最多就是个滥竽充数罢了,哪里想得到安然竟然能名登花榜,更想不到安然竟然会夺得花魁! 其实花榜名册早在安然考完当天就出来了,可两家人竟从没有想过要关注一下安然考花榜的“考试成绩”。 安然跟着安凌墨送走方家人之后,安凌墨回头瞪了安然一眼,吩咐下人把安然送回清如院好生看管就离开了。 -- 第98页 安然回到清如院时,只见一片狼籍,收拾得好好的东西,被抄查得七零八落,院子里全都是新派过来的丫环小厮,正忙着收拾打包,一屋子兵荒马乱的样子。 安然食不知味地吃了饭,无心洗漱,倒头就睡。 然而,安然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地盘算着将来怎么闹事,朦胧中听见方府那边各位太太奶奶派人过来送东西,安然也懒得理睬。 刚起五更,就被丫环小厮唤醒,催着洗漱后,吃了饭,便催着往二门上走。路上,只有安浅秋带着丫环来送别,说安凌墨派人看住了方太太,不让方太太来送别,省得她舍不得安然,又哭闹起来。 安然到了大门口,大公子安靖越带着大少奶奶也来送别,只神色淡淡的,算全了兄弟之情。 等跟安靖越敷衍过了,大家都上了车,四五辆马车便离开安府,向城外驶去。 安然一进入车箱,昏暗中就见车箱里有一个人。安然微微一怔,就听那人轻叫道:“姑娘。”听出是问凝的声音,安然终于放了心,默然坐下。问凝没敢跟安然并排着坐,便坐在安然对面,一路上都静默无声。 问凝昨晚被汪嬷嬷教导了一晚上,看上去有些憔悴疲惫,不过,在安然面前,她可以随意放松,不必像对其他主子那样,要强行打叠起十二分精神来伺候着,因此整个人看上去蔫耷耷的。 一直到马车出了城门,天色渐渐放亮,安然才觉得自己略略缓了过来,小声问问凝:“问凝,我说,我们很快就会回去,我会把凡一他们都找回来,你相不相信?” “相信。”问凝说得小声,但语气坚定,没有丝毫迟疑。她是真的相信,并不是丫环对主子的谜之盲从,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安然在做什么,她对安然充满了信心。末了,问凝又小小声地问:“你是不是……灰心了?”她能感觉到安然的情绪有些沮丧。 安然听了,只觉得心头泛起一股暖意,他坐到问凝身边,伸手把问凝揽进自己怀里,渐渐抱紧。 在所有家人亲人都觉得他做错了,都不相信他的时候,还有问凝相信他,在他灰心的时候,给了他安慰和支持。 问凝迟疑了很久很久,才抬起手,回抱了安然。 这个拥抱,无关情爱,仍然温暖了两个人,两颗心。 大约车队管事得到安凌墨的吩咐,一路催促着匆匆往东南林州而去,每天都是一大清早就起来赶路,晚上天色黑尽了才投店,马车颠簸得人身体都快散架了。 从繁华奢糜的洛城赶去偏僻贫瘠的林州,不管是送回去关祠堂的安然,还是被选出来跟去的下人,大家的心情都很低落。只有车队管事,被委了个差,提了个小管事,干劲十足。 在道上走了三天时,马车正在官道上行驶,就听得前面有个粗犷的声音拦路叫道:“停车停车!”同时,用刀背敲着马鞍,发出金木交击的“锵锵”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那管事更是觉得不妙,在官道上,光天化日之下,竟然遇上劫道的了?这伙劫匪胆子也太大了!那管事毕竟第一次领差事,吓得都不敢出面交涉。 劫道的土匪见马车停下,却没人出头答话,又粗声粗气地问:“你们可是洛城出来的,要往林州去的安家马车?” 第65章 劫道论交 管事不敢出头答话, 其他的下人也龟缩不出。连赶车的马车夫都跳下车辕,躲到车厢后面,生怕劫匪一时兴起, 手起刀落, 血溅五尺。 劫匪们见没人出面答话, 更是把刀子在马鞍的铁环上磨刮得“铮铮”作响, 又碜人,又吓人。劫匪一边磨刀, 一边叫道:“怎么,大爷问话呢,你们都哑巴了?” 安然的马车排在第二辆,硬着头皮从马车上下来,回道:“正是安家往林州去的马车。各位……” 安然话还没说话, 拦在马车前面的几人中,中间一个汢汉已经飞快地滚身下马, 朝安然大踏步走了过来,一边嘴里笑道:“啊哈,安公子,我总算见到你了!真不容易啊。”几步走到安然身前, 抬手一揖:“安公子, 有礼了!”声音,语气,动作都匪里匪气,江湖味十足。 安然看见这人, 心下暗暗松了口气, 知道对方不是劫匪,可同时他嘴角还是忍不住暗抽, 只得抬手一揖,回了一礼:“在下见过凌老爷。” 凌肆不等安然把礼数行到位,上前一把把安然作揖的手摁下去,一边在安然肩头重重拍了两拍,显得十分亲近,豪爽地笑道:“咱不讲这些文绉绉的虚礼,好不容易才见到安公子,肯定得跟安公子好生畅谈一下,切磋切磋。” “切、切磋什么?”不是切磋怎么打架吧? “当然是切磋一下舞技呀!” 面对一个江湖汉子,安然理所当然地把“舞技”理解为“武技”,吓了一跳,赶紧申明:“凌老爷,在下不会武技……”会是会一点,可跟江湖人相比,就不够看了。 凌肆一听,有点不高兴了,又重重拍了拍安然的肩头,说道:“安公子这么说,就太不耿直了!是呢,就是不耿直!考花榜那天,我都说了要去拜访你,结果等我第二天去投帖子,你家下人就说你不在府上。我问你在何处,你家下人还不肯说。害得我用了点手段,才知道你回林州了,怎么的?你这是成心要避着我?!我追了三天三夜,跑来拜访你,你就这么对我?”顿了顿,又问:“我哪里让安公子不待见了?你说!” -- 第99页 喵了个咪的,拜访老子,你摆一副劫道的架式?现在的江湖人行事都这么酷拽吊炸天?安然忍不住在心里继续吐糟:你哪只眼睛看见老子故意避着你了?你特么也太自恋了!安然心里吐糟,嘴里却打着哈哈:“凌老爷想多了,在下哪敢不待见凌老爷?只是在下当真不会武技,无法跟凌老爷切磋。” 凌肆一瞪眼:“你看看,你还在睁眼说瞎话,也不嫌臊?你不会舞技?不会舞技你怎么拿到花榜花魁的?只怕现在整个洛城都知道你精通舞技了,还敢腆颜说不会!” “哦。”安然恍然,然后又禁不住疑问:“凌老爷会舞技?”当然必须得会跳,才能够切磋,像李子实那样只懂看不会跳的,只能称为鉴赏。 “会啊,我当然会。”一说起舞技,凌肆就来了精神,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我小时看那些乐伎跳舞,就喜欢上了,就是没人教我,我只得自个儿瞎比划瞎摸捉。我一直在家里憋到十二岁,习艺有成,才被放出去历练。后来,我找到个退隐下来的舞伎教我舞蹈,听说她曾是花榜舞蹈善才,每次我从家里出来,都会绕道去她那里学舞,可没学几年,不等我舞艺大成,她就死了。”凌肆说起他舞蹈师父的死,语气吁唏,颇有几分伤逝之意。 凌肆还准备继续说下去,他的四个亲随下马走过来,一齐朝安然行了礼,凌旺儿道:“爷,这大道上的,不好说话,不如咱们跟着安公子的马车去前面城镇上投个客栈,安顿好了,爷再同安公子好生切磋切磋,不必心急在这一时。” 凌肆一听,觉得凌旺儿这话有理,他一时高兴,拦着安然的马车,站在大道上就要跟安然长谈。凌肆便让安家的马车继续前行,凌肆五人打马随行在侧,倒像护镖的一样。 凌肆骑马,随行在安然的马车旁边,道:“安公子,出来骑马吧。好男儿就应该骑马驰骋,恣意纵横,哪能像个娘们儿似的坐在马车里?” 问凝怒声道:“我们家姑娘是女子,当然坐马车了!”安然哪能像凌肆这些江湖汉子一样粗鲁?哪能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地猴在脏不啦唧的马背上? “哈哈哈……”凌肆听了,又爆发出一段豪爽的大笑,边笑边道:“这位丫环姐姐,我眼睛又不瞎,你家主子若是个娘们儿,老子就是娘们儿里头的大美女!” 凌肆的四个亲随听了,也跟着哈哈大笑,笑得上半身左摇右晃,下半截却像生在马鞍子上一般,可见他们骑术极为精绝。 安家马队的人全体静寂:“……”,心头吐糟:水里头的鱼儿见了你这样的大美女,绝对要沉!天上飞的,保证会掉。这才是沉鱼落雁的真正内涵吧。 安然道:“我不会骑马。” 安然本是拒绝之意,不想凌肆听了,把马一勒,身体非常流畅地往后一移,就坐到了马屁股上,拍了拍空出来的马鞍子,说道:“没事,我教你,上来!骑马很好学,就是坐的姿势和控马之术。” 就算想学,也不会找凌肆来教,安然看出凌肆是个爽快的直性子,便直言相拒:“不学。” 不过,安然心里倒觉得凌肆有一句话说得很有见地:好男儿就应该骑马驰骋,恣意纵横!想着今后得找个机会学学骑马,就像穿越前,必须要学会开车考上驾照一样。他被当做女孩儿养在深闺,确实被养得太娇了。 又往前走了一阵子,凌肆嫌马车走得太慢,翻身下马,一头就钻进了安然的马车里:“咱们在车厢里一样可以说话,不必非要等到客栈才叙话。” 安然很想吐糟:你刚不是说坐马车像个娘们儿?你钻进来,是想装大美女?老子想沉水底去,求水来! 安然牢记着纪蕴的告诫,不想跟凌肆发生接触。可凌肆拦路拜访,叫他避无可避,还恬不知耻地钻进他车厢来,他不得不打叠起精神跟凌肆周旋。 凌肆钻进车厢,规规矩矩地跟安然对坐着,没对安然做什么,倒真跟安然叙起话来。 他先说了说自己习舞的经历,然后表达了对安然精湛舞技的喜欢和艳羡。 当安然只是随便发表了一下对这个时代舞蹈的评论,随手摆了几个动作后,凌肆对安然深厚的舞蹈功底和超卓的舞蹈见识佩服得简直到五体投地的地步,态度言词虽然仍不改江湖人的粗鲁匪气,神色却越来越恭敬推崇,最后希望安然能“指点”一下他的舞艺,不敢再提“切磋”了。 凌肆把他打小怎么喜欢上舞蹈,怎么自己瞎捣鼓闹笑话,后来怎么跟舞蹈善才习艺等等旧事,唠唠叨叨地向安然一一倾叙。 凌肆已经三十多岁了,有些话憋了二十多年,终于找到一个人畅快淋漓地倾叙出来。关键对面那个人,并不是静静地听着,无动于衷,而是时不时地附合赞同他的话,会发表自己的见解不说,还会把自己诸多类似的经历说出来同赏共乐,这就比一个人倾叙有趣太多了。 安然本来是准备潦潦草草地应付一下凌肆就算了,不过凌肆仿佛对安然全不设防,用十分坦诚的语气说起他幼年自己捣鼓舞蹈的各种旧事趣事,自然而然地引发安然的心灵共鸣。 安然不由自主地会联想到自己幼年时经历的种种学舞趣事,不由自主地就想说出来,一吐为快。 渐渐地,安然就把纪蕴的告诫抛诸脑后,只觉得跟凌肆这样爽直敞亮之人交流习舞之乐,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 第100页 安然和凌肆在车厢里高谈阔谈,一个浅笑嫣然,一个豪气粗犷,一个清澈明净,一个耿直敞亮,虽然两个人的经历见识也各不相同,谈着谈着却生出了平生知己,相逢恨晚之意。 两个都是心性赤诚之人,凭着对舞蹈的喜欢和沉醉,便在不知不觉间倾心相交。这种相交,是一种非常纯粹的相知相许,不沾半点世俗功利尘埃,令人身心愉悦。 只问凝坐在安然身边,也听到安然说起那些幼年习舞趣事。她六七岁就被派去服侍四五岁的安然,完全没有经历过安然所说的那些“幼年习舞趣事”,偏生安然又说得绘声绘色,宛若亲历,不由得她心下惊疑不定。 一直以来,安然不都声称他的舞蹈是十岁那年得仙姬传授的么?怎么会有“幼年习舞趣事”?还说得这么活灵活现的?而且每件事的前因后果都经得起推敲,安然还张口就说出来了,不大像是现编的胡扯。 因为凌肆跟在一起,马队管事不敢再拖到天黑了再投宿,这一晚,天色未暗,就在一个小城镇住下了。 安然和凌肆两人一边说笑着一边下了车,神态亲昵随意,相互间,“阿然”“阿肆”的乱叫,俨然便是相交多年的至交好友似的。 在客栈住下后,安凌两人吃了饭,立即回到安然的房间里开始交流舞蹈技艺。两人边说边唱边比划,乐在其中。 比划到高兴的时候,把桌椅板凳全都堆到床上去,腾出多余的地方来施展手脚,虽然没有伴奏,两个舞痴一样的家伙,自哼曲调,还是沉溺在对舞技的追求和交流中。 第66章 阿肆不是外人 这番交流下来, 虽然凌肆的舞艺确实不怎么精湛,但安然看得出来,凌肆是踏踏实实练过舞艺的。 只是他是凌家子弟, 江湖琐事繁多, 一年到头东奔西跑, 能静下心来跟那位舞蹈善才练艺的时间不多, 舞艺练得流于表面和浮燥。 不过好在他有武功做为底子,身体柔软敏捷又孔武有力, 表演健舞时,显得非常的雄浑大气,举重若轻,像那《胡旋》舞,凌肆连转十几个旋身, 都不带喘一下。 安然看了凌肆跳的《胡旋》舞,觉得凌肆的舞蹈似乎走偏了, 太过侧重于在舞蹈中展示力量,速度,技巧这些方面,缺乏对舞美方面的展示, 对舞蹈节奏的把握也很成问题, 该慢的地方慢不下来,这使得凌肆的舞蹈跳起来都不大像舞蹈,倒像一种变化了招式的武技。 安然也是直性子,非常不客气地给凌肆把这些缺陷指了出来, 大加批评, 然后又自己跳出来展示给凌肆看,说得凌肆连连称是, 心诚悦服。 安凌两人直聊到二更时分,在问凝的一再催促下,凌肆才告辞回房,各自安歇。 次日起来,凌肆毫无去意,跟着安家车队一起上路。这次,凌肆熟门熟路地钻进安然的车厢,继续昨晚的交流。 “阿然,”凌肆兴致勃勃地道:“这里没条件,不然我该跳一曲《柘枝》舞你看。其实,我觉得,我的《柘枝》舞,跳得比《胡旋》舞好。《胡旋》都不讲什么技巧,就光是旋啊旋……” 凌旺儿正骑马跟在车边,听了凌肆这话,在外面笑道:“爷,你快别说《柘枝》舞了。你那跳得,哪里是舞哇?两只袖子甩得像两条软鞭,有一回,差点一袖子把二柱子抽得倒飞出客栈!还有哇,脚抖得太厉害,经常把金铃带子抖散,把金铃当暗器一样飞出去打人……唉。”最后一叹,显得对他家爷闹出来的各种舞蹈乌龙一言难尽。 “哈哈哈……”安然笑倒在问凝身上,全身都在抖。问凝在外人面前,端着身份,只抿嘴而笑。 凌肆则坐得端端正正地,叱道:“旺儿,你不要乱说!就一二次而已。” 安然问:“阿肆,你还经常上台表演?” 凌旺儿又在外面答道:“哪有勾栏伎坊请我们爷去表演?我们爷也就表演给我们几个看。唉,不看还不行!” 那语气晕得很是无奈,可见凌肆的舞蹈表演有多辣眼睛。安然笑完,不禁又想:如果他也像凌肆一样,找不到演出机会,可能也只有把清如院的人抓来当观众。这么一想,不由得对凌肆满是同情。 安然跟凌肆窝在车厢里聊天,一路有说有笑,一点不觉得辛苦,还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马车停在官道路边,大家都下来活动活动手脚,吃点干粮,略作休息,才好继续赶路。 休息之时,安然很自然地随口就问:“阿肆,你们要去哪里?一直跟着我们走?” 凌肆一边啃肉干,一边道:“我就是专门追上来拜访你,陪你走几天,过几天就要回荆州。” 凌肆是算着洛城考花榜的时间,便向他爹凌老爷讨了差事,假公济私地跑到洛城来观赏花榜。 没想到竟然能看到四年前表演软性剑器舞的那个女装小公子来考花榜,所跳之舞,简直被他惊为天舞。 四年前投帖未果,这一次,不想再错过,次日就去安府投帖,不想被告知安然已经离开洛城,回林州去了。 凌肆便带着亲随一路追过去,不想他们骑马,脚程太快,追过头了,觉得不对,又倒退回来,才兜头把安家的车队拦住。 凌肆又问安然:“刚考完花榜,就急巴巴地回林州去干什么?不等圣上召见啦?对了,你不是住在洛城么?” -- 第101页 安然不好把自己家的事随便说给外人听,便顾左右而言他:“那可惜了,咱们相聚不到几天,就要分开了。” 凌肆听了浑不在意:“没事!你在林州何处?以后只要我出来办事,就绕道去看你。家里经常派我出来办事,一年少说也能见上几面。” “……”安然更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被家族送回林州关祠堂的,再说,他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去林州,或者,会在林州呆多久,想了想便回道:“你若有机会,还是去洛城找安府找我吧。” 凌肆哦了一声,就没有多问,很自然地理解为安然是去林州办事,并非长住。 倒是安然为了打破尴尬气氛,问道:“阿肆,你吃什么呢,这么香。” 凌肆虽然三十多岁了,不过江湖人,没有表字,只能叫名字。他见安然问起,便从衣袋里又掏出块黑黑细细的东西递给安然:“我娘做的肉干。我常在外面办事,我娘怕我顾不上吃东西,特地给我做的干粮。”出门在外,风餐露宿是常事,吃不上热饭,只能啃干粮充饥也是常事。 安然接过来就往嘴里送,一边的问凝急叫道:“姑娘!”冲上去就把安然的手按住,小声提醒道:“出门在外,不要……”不要随便吃陌生人递来的东西,谁知道东西里面有没有加料?这一课,是她刚跟汪嬷嬷学的。 凌肆是练家子,把问凝的话听得一清二楚,那眼眸不觉微微一眯。 安然把问凝的手拂开,笑道:“阿肆又不是外人,怕什么?”说着就把肉干放嘴里咀嚼起来,咂巴咂巴味道:“闻着香,吃起来也香,味道挺好的。” 有点像穿越前的牛肉干,不过是猪肉制的,五香料卤得十分入味,略干硬,很有嚼劲。这时代没有肉用牛,耕牛受官府保护,轻易宰杀不得,极少能吃到牛肉。不过能吃到猪肉干,也让安然颇为享受。 凌肆见安然不顾下人的劝阻,十分坦然地吃了他的肉干,只觉得心头一松,复又一暖,觉得安然虽然是个娇滴滴的官家子弟,但对自己信任有加,真诚相待,以“不是外人”相许,果然是一个值得自己倾心交结的朋友! 于是,凌肆对待安然更加敞开胸怀,主动自觉地抛弃江湖算计和利益相争一类阴暗的想法和念头,用自己的“真诚相待”回报安然的“真诚相待”。 安然好久没吃过肉干了,这一路便把凌肆的干粮当零嘴来啃,还没走到晚间投店,就把肉干啃完了。 把凌肆欢喜得直说:“你喜欢吃,下次我去洛城看你,叫我娘多做些肉干带给你。” 随着两人交情飞快地加深,他们所说的话题已经渐渐不再只限于舞蹈,随着话题的发散,便说起各自的经历。一个是江湖圈子,一个是官宦圈子,两个圈子风马牛不相及,彼此交流一场,觉得好奇新鲜。 安然说起他小时怎么扯着纪蕴在家里淘气的事情时,凌肆摸了摸衣袋里那两个被他用银子换回来的金疙瘩,想问问纪蕴的情况。 但见安然对他全不设防,凌肆心头沉吟了一下,觉得自己向真心相交真心相待的朋友套问人家表哥的消息,行径有些卑劣,他不愿意安然将来知道了看轻他,终究没有把金疙瘩掏出来,对纪蕴的情况也没有多加追问。 跟一个没有心机,没有防备的少年真诚相交,真是一件令凌肆非常愉悦的事,不知不觉就跟着安然走了两天。 这日傍晚投宿后不久,有两个风尘仆仆的青衣人来打听安家车队。 随后晚间,凌肆正跟安然在客房里交流舞蹈,其实,是他向安然请教,这几天交流下来,他只觉得收益良久。 这时,问凝推门进来,先瞥了眼凌肆,说道:“姑娘,老太爷叫你连夜赶回洛城。” 安然对这个消息显然并不意外,只问道:“连夜?” 问凝道:“刘管事已经把车队分成两拨,姑娘这一队轻车从简,连夜赶路,务必要尽快回京。其他那些装东西的马车,可以在后面慢些走。刘管事这会子正在打点姑娘的行装,一会儿就要起程。” 凌肆讶然道:“可是府上出什么急事了?要不要我帮忙?” 问凝横了凌肆一眼,安然十分淡定:“没事。就是我考了花魁,大约是怕圣上要下旨召见,先叫我回去候着。” 凌肆倒也知道这回事,有些怨怪:“明知道你考了花魁,还叫你去林州做事,他们不知道知道圣上要召见的吗,这会儿又想起来了,还是官老爷咧,真不会办事儿。”心头腹诽:“庸官!” 安然也不分辩,只问:“阿肆,我要回洛城,你还跟我一起回去?” “不了。”凌肆道:“我得回荆州了,本就准备明天跟你分手呢,咱们这就别过吧。” 这一趟差事,他已经出来浪得够久了,怕家里人说他办事拖拉,不再给他派差事了。他每回出来办事之余,只略浪几天,就连更连夜地骑马疾驰而回,这样才会给家里人办事干练麻利的印象,才会派更多的差事给他。 再说,安然这趟回洛城,必定是为了圣上召见的事,说不定还会赏个官身,安然肯定会有一阵子应酬忙乱,凌肆觉得自己陪安然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告辞。 刘管事不多时就给安然准备好了简单的行装,于是安然就在问凝陪伴下,坐上马车,连夜上路往回赶。 -- 第102页 凌肆也退了客房,带着他的四个亲随,跟安然一同上路,只在岔路口,两人挥手,依依作别。 安然叫凌肆以后去洛城,一定要去安府找他说话;凌肆也邀请安然若有机会去荆州,一定要去荆州凌家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 凌肆(瞪眼地):啥?大爷我又要下线了?作者,本大爷到底是配角还是龙套? 怂作者(心虚地):后面凌先生还会上线很多次的。 凌肆(捋袖):扯鸡-八蛋! 第67章 失宠 安然一路平平安安地连更连夜地赶回洛城, 感觉身体都被马车抖散架了,眼底通红,不过安然还是依照官宦人家的礼数, 先去拜见了家中的长辈, 方才回到自己院子里, 沉沉入睡。 安然从方阁老口里知道, 礼部尚书已经把花榜呈报上去几天了,正好宫里一位宠妃娘娘小恙, 皇帝忧心,才没有宣召,不过已经放了话出来,说等娘娘身体康复,就会传召花榜艺人进宫献艺, 为娘娘祝贺康复之喜。 方府安府两家的长辈们看见安然归来,一点没有喜悦之意, 倒流露出一股若有若无的疏离冷淡,嫌弃憎恶之意,只两府女眷倒是欢喜,关心安然路上疲累吃苦了, 说了许多宽慰之话。 安然和问凝都还年轻, 长途奔波,休息一日,身体就恢复了。安然看着满院子都是新调来的下人,便去找方太太要人。 方太太昨天已经抱着安然伤伤心心地哭过一场了, 今天态度显得正常, 除了眼圈微微红肿,并没有继续哭唧唧, 听安然要人,道:“你院子里那几个粗使的,我已经叫人送回农庄去了。抚菡那三个,是方家那边派过来服侍你的,因你一直使唤着,就没有撤换。把他们拿下后,我已经叫人送回方府那边了。你大舅娘是个办事爽利的,这会子可能也已经把人送乡下去了吧。怎么?还想把他们要回来?” 安然撒娇道:“娘啊,把他们都要回来吧,我一直使唤着他们,换了人不习惯。” 方太太微微沉了一下脸,说道:“然然,你要弄清楚,把他们送回农庄上干活,是你姥爷舅爷和老爷们一起商议的。他们怂恿你去考花榜……” 安然插嘴分辩道:“是我自己要考的,不关他们的事。” “……他们明明知道你要考花榜,这么大失体统伤风败俗的事,他们不劝阻你,还帮你瞒着我们,最后还护着你去教坊司……这种只知哄小主子高兴,不以主家名誉为重的奴才,死了都不可惜。把他们送回农庄上干粗活,还算罚得轻的!是他们自作自受,你不必替他们讨情。就算你讨情,人也要不回来。” “为什么?娘,只要你一开口,什么人要不回来?”方太太可是安府的当家奶奶。 方太太道:“刚说了,送他们回农庄干活,是老爷他们几个决定的,我不能把人要回来。他们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你不用求我,求我也没用。你院子里现在这几个,是我跟你两个舅娘精心挑选的,都是稳重能干,对我们两家忠心耿耿又知好歹的人,你放心用,开始用着不习惯,多用用就好了。” 想着安然有可能会被皇帝赐给太乐署供奉出身,以后会在太乐署供职应卯,甚至还有可能入宫侍奉皇帝和娘娘们,因此,方太太和大太太王氏二太太李氏三个对派给安然的下人,在两府里精挑细选,斟酌了又斟酌。 安然一听方太太这话就明白,现在派给他的人,是忠诚于方安两府的,其次才忠诚于他,以后他的任何行踪举动言论都会被随时禀告给方太太或安凌墨。 安然并不觉得自己损害了方安两府的名誉和利益,他就考个花榜而已!安然的心理岁龄早过了青春叛逆期,他一点不叛逆,更没想过要故意损害方安两府的名誉和利益。 关键被家里人不信任,堂而皇之地派几个目耳在他身边随时监视着他的行动,这让安然心里非常不爽! 安然不死心,又跑去方府,找着大舅娘一通歪缠,得到的答复也跟方太太差不多。 安然还想求求桂太君,不想服侍桂太君的下人回说桂太君身体不适,门都没让安然进去。安然知道桂太君是故意避着自己,只在桂太君卧房外请了个安,唱了个肥诺,就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回到清如院,安然对自己院里这几个丫头横挑鼻子竖挑眼,好好发作了一顿,才觉得心头郁闷略消。 倒是问凝也是奴婢出身,对安然的行径十分看不过眼,晚上服侍安然安寝时劝道:“姑娘心头不痛快,也别拿下人们撒气。” 见安然不吭声,问凝又道:“他们都是受人指使,做错什么了?要吃姑娘一顿发作?姑娘一向不是刻薄之人,既然能厚待阿菡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对外面那几个好一些?” 自从让小厮陪安然睡觉值夜后,问凝有几年都没有服侍过安然睡觉了,不过现在凡一木尘两个不在,其他人又不合安然心意,问凝只得自己来服侍安然安寝,只是她给自己搭了地铺,并不像以前那样,跟安然同床。 其实,问凝已经被桂太君明放到安然身边,可以说名份已定,她就算跟安然同床,也没人会说什么。不过,问凝知道,安然正在为要回抚菡三人的事烦恼,并没有那方面的心情。 自己院里的小厮丫环要不回来,安然本想去看看阿辰和梁小峰,看看他们情况。梁小峰好歹还是皇族宗室,安然倒不怕安方两家迁怒于他,只是有些担心阿辰,怕方安两家为难他。 -- 第103页 不过,安然提出要外出时,却意外地被方太太一口拒绝了,只叫安然好生呆在家里等皇宫传召。 这使安然明白了,这次他回来,方安两家的亲人们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很大改变,这其中包括方太太和桂太君,她们不再一昧地宠着他,惯着他了。 这也让安然因为“失宠”,心情陷入低落。 不过因为要面君,这么正式的场合,当然不能叫安然穿着女装去面君,再大的理由,在君王面前都不是理由,哪怕穿完男装立即夭殇,安然也必须穿男装! 因此方太太十分不情愿地叫来裁缝绣娘,急匆匆地给安然赶制了一袭公子袍服,同时请了宫里出来的老嬷嬷,教导安然宫中礼仪。 没过几天,熙宗帝果然就下旨,传了花榜诸人进宫献艺。 安然虽没有进过皇宫,又在一众宫女太监凝神屏息恭恭谨谨的低气压动作神态的影响下,也吓得小心脏直跳,低头垂眼,不敢乱看。 好在安然终究是穿越过来的,参观过故宫紫禁城,对唐帝皇宫的富丽堂皇也不是很惊叹,只是被皇帝的排场和威压压得汗流夹背。 安然一直顺着眉眼,都不敢偷瞧皇帝一眼,只是听熙宗皇帝的声音,倒像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其实,安然知道皇帝已经六十一了,慵懒平和的声音里透出凛然威压,令人不敢放肆逾越。 跟皇帝一起观赏花榜诸人献艺的,还有几个娘娘和皇子,都高高在上地坐在玺阶之上,俯视着花榜诸人。 明明面圣的共有二十人,一起在一个小殿里齐齐磕头,山呼万岁,熙宗皇帝对花榜其他人等理都不理,只叫安然起身,近前回话。 安然战兢兢地站起身,跟在一个太监后,朝前略走几步,复又跪下山呼万岁。 熙宗帝懒洋洋地问道:“你就是洛城里盛传的女装小公子?怎么穿着男服?抬起头来,朕瞧瞧。” 安然回了话,把头略抬起一些,很快复又垂下,便听见皇帝在上面跟妃嫔们品头论足:“啧,长得在男子中还算清俊,不过眉眼硬朗了一些,穿着女装,定然不及万爱妃娇媚俏丽。” 大约那万妃不爱听这话,语气不悦地撒娇道:“陛下怎么可以把臣妾跟这些卑贱的伎子们类比?臣妾不依啦……陛下……” 又有其他的娘娘笑道:“万妹妹就爱朝陛下撒娇,臣妾听说人家女装小公子可是兵部待郎安大人家的小公子,是方阁老老大人的外孙儿,并不是勾栏里的下贱伎子了,身份是低了一些,可也是世家贵籍,是官宦子弟,拿他跟万妹妹比较,也不算辱没了万妹妹,谁叫万妹妹是这宫里头长得最娇美动人的女人呢?”这声音也是娇滴滴的,说的话明捧暗贬,夹枪带棒,在皇帝面前争风吃醋,明争暗斗。 安然低着头,单听这两位娘娘的声音,直觉应该都三十往上的人了,偏生都把嗓子捏得细声细声,娇滴柔腻,捏腔拿调,娇揉造作,明明都一把年纪了,还要学小女孩似的一个比一个装天真稚嫩,说起话来,嗲声嗲气。 安然听得一头黑线外加恶寒,觉得皇宫果然是个非人的去处,好好的女人在宫里变态成这样! 然而,似乎熙宗皇帝颇为享受娘娘们为他争风吃醋,并没有出声制止,由着娘娘们唇枪舌剑了几个回合,等她们兴尽住口了,才道:“都平身吧,下去准备歌舞百戏,用心舞来。” 四绝和善才共计二十人,有二十个曲目,不过皇帝显然一时观赏不了这么多曲目,便钦点了四绝和另两个善才的曲目。 安然趁着大家准备表演,央太监禀告皇帝,请求把梁小峰和自己的女使问凝召进宫来给自己伴奏,因他表演的乐曲是新谱的曲子,宫中无人听过,更谈不上伴奏,如果单用阿辰的琵琶伴奏,乐曲不免会显得单调。 熙宗皇帝是个贪图声色享乐的,听了便叫太监出去传人。 第68章 尝试独立 安然觉得自己见君面圣都紧张得汗流夹背, 担心阿辰会紧张失常,结果退在偏殿里化妆准备时,见阿辰并不像在教坊司那么紧张。 安然转念一想, 阿辰得过一次琵琶善才, 这是是第二次见宫面圣了。虽然是换了个假身份, 颇有欺君之嫌, 但料想皇帝日理万机,不会记得五年前的琵琶善才, 也不会自找难受地翻看阿辰的脸,更不会把阿辰跟五年前的谁谁谁联系起来。 倒是阿辰,见左右没人注意,小声问安然这几天的情况。安然不想细说家里的情况,只道:“没事了。” 节目的安排, 由花冠列五的竿戏做开场,后面由两个善才上场, 其后是花盛、花鼎,花魁作为压轴,最后上场。 梁小峰和问凝被宫里太监急传入宫,梁小峰应对从容, 问凝又害怕又紧张, 不过身边有安然,梁小峰,阿辰三个熟人,知道自己进宫只是给安然伴奏木鱼, 不需要她说话露面, 渐渐地也就镇定下来了。 安然最后一个上场。仍是表演的《白舞:水中花》,老实说, 安然心情不好,表演得不是很有状态。 再加上曲调,歌词,歌声,舞姿都透着一股淡淡的哀伤忧郁的情绪,照皇宫喜欢喜庆调子的套路,一开始,皇帝和妃嫔们显然对安然的歌舞颇为不喜,从脸上的神色就看得出来,躲在殿角偷窥殿内动静的礼部掌固,太常寺掌固,太乐署署令看得冷汗直冒,觉得自己的职位要糟糕了。 -- 第104页 不过好在安然的舞台经验丰富,很快就调动起自己的情绪,陷入舞蹈氛围中。最终,安然以通俗雅正的俚歌,清新流畅的曲调,敞亮大气的唱腔,耳目一新的舞姿,完全征服了这个时代的最高统治者。 同时,安然这一舞,又是紧紧抓住基本上每个人都会产生的,对年华流逝的感叹之情,直击人心,非常容易引发台上台下的心灵共鸣。 因此,安然一曲舞罢,熙宗皇帝跟他的妃嫔们也跟教坊司的观众差不多,也是半天回不过神来,就算回过神来,也仍旧陷于一种淡淡忧伤,淡淡惆怅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皇帝当然不会当着乐伎艺人们的面表现什么,只挥手叫花榜诸人都退下。 安然等人退到偏殿里卸妆换衣,收拾好东西,然后就等着。不多久,就有个领头太监带着几个小监端着些东西来传旨,主要是皇帝看了献艺,给花榜诸人的打赏。 宫里的打赏很精细,分了多个等级,魁冠鼎盛就是四个等级,然后献艺了的善才,跟没献艺的善才又分两个等级,逐级降等,秩序井然。说明皇宫里,是个规矩多,规矩大,规矩重的地方。 安然估计,大约皇帝就只说了一个“赏”或“重赏”就完事了,具体怎么赏,自有宫里专施礼仪的尚宫女官参照历年打赏规矩来办理。 安然一向不事生产,不知物价,又不操心银钱,不知道皇帝打的赏价值几何。领头太监拉长了声音,把各人所得的御赏宣了一遍,然后问:“哪位是梁小峰梁大人?” 梁小峰怔了怔才越众而出,向太监一揖道:“在下就是,公公有什么指教。” 领头太监的神态更加恭谨,满脸堆笑,闪身避礼,说道:“哎哟,梁大人可是天皇贵胄,天家一脉呢,梁大人的礼,小的可受不起!陛下有请梁大人前去叙旧。” 太监这种人,最善于看主子的脸色,也最善于捧高踩低,安然和阿辰见那太监笑盈盈地讨好梁小峰,料想皇帝召梁小峰去“叙旧”应该是好事。 当着一众多人,安然不好说什么,只朝梁小峰指了指阿辰,竖起两个手指,在另一手手掌上“走”了几步,然后手指一弯,表示自己在阿辰家坐等。 随后梁小峰就跟着领头太监走了,安然等人到其他小太监托盘里领了赏,又打赏了小太监,因皇帝说了不用他们前去谢赏,便由带领着他们进宫献艺的礼部掌固,太常寺掌固等官吏们,又把他们领出宫去。 路上,花榜诸人都各自拿了些自己得到的打赏孝敬几个官吏。安然完全没有“孝敬”这一类的概念,不过他从善如流,别人怎么做,他也跟着做,虽然心头颇不以为然,行动上不做出头鸟。 从皇宫出来,大家各自分散离开,送安然进宫的安家马车还在,便想把安然直接送回安家。 安然被紧急召回之后,一直被关在家里,不让出去,逮着这么个机会,当然不肯轻易回家,就强迫着车夫把他和阿辰一起拖回阿辰家去了。 当年阿辰为了方便每天去安府伴奏,租凭的房子离安府不太远,安然曾经去过,在几个岔路的尽头,比较荒僻。 进了门,窄窄的一间小院子,用薄砖垒出来的小屋把小院几乎占满了,小屋边砌了个小灶台,灶台分堆码着柴火,进了小屋,屋里只得窄窄的一间房,那张火炕就占了半屋,剩下半屋放了张桌子并几张条凳,箱龛等物都堆在炕上。 阿辰虽然落魄,但显然是个有生活情趣的人,把这么简陋的地方,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又因安然时常送些自己用过的半新日常用品用具给阿辰,阿辰把小屋铺陈起来,倒有几分生活的温暖气息,并不觉得太过寒碜落魄。 天色渐晚,想必梁小峰会留在宫里吃饭,阿辰家没法做饭,砌的小灶台只用来烧水,便引着安然去外面找了家小饭铺吃饭。 阿辰本来他以为安然是官宦子弟,上酒楼都要进雅间的纨绔货色,一定会嫌弃这样的小饭铺,哪知他只试探着问一句:“就在这家将就一下,可好?” 安然问:“味道如何?” “还行。”阿辰其实是这家饭铺的常客。 安然便道:“好。”抬脚就走了进去,直接找了张空桌坐下,一点没有嫌弃之色。 安然这种态度,让阿辰心头又跟安然亲近了几分,觉得安然跟寻常的官宦子弟是不同的,安然身上有一份其他官宦纨绔没有的随和亲切。 吃了饭,重新回到阿辰的小院里,安然叫车夫就在马车上候着。阿辰去街角公用的井里打了一桶水,问凝帮着烧水,阿辰又在自己的箱龛里翻出一副茶具并一些茶叶来,三人便在屋里喝茶闲聊等待梁小峰,不知道他被皇帝召去叙旧,所为何事,都有些担心他。 问凝看着茶具有些眼熟:“这个不是姑娘送先生的么?不放在桌上,收到箱龛里干什么?”安然用的东西都精致,一套茶具,打碎了其中一个杯子,会整套换掉,类似这种碎了一个部件的茶具,安然送了阿辰两套,都是问凝经手的。 阿辰解释道:“被偷了一套,这套只好收捡起来。”指了指被放到墙角地上的一个粗陶茶壶及一个陶杯:“我平时都用那个喝。” 他又歉然道:“姑娘给的,都是好东西,可我在家时间少,差不多都被偷光了。” 安然用的都是官窖烧制的细瓷茶具,莹白如玉,光滑细腻,略无瑕疵,就算缺了个部件也能换不少钱,偏生阿辰在家时间少,住得偏僻,时常被小偷光顾。 -- 第105页 说到这里,阿辰把自己刚得到的皇宫赏赐拿了出来,把方巾子包了,递给问凝:“阿凝先替我收着。”他这里存不下好东西。 安然问:“教坊司打赏的银子领了没有?” “领了,还了世子殿下八百两后,还剩下将近千两。都放在夫子家里。” 安然听着不对劲:“咱们俩一共还剩下一千两?” “嗯。” “你的多少,我的多少?”亲兄弟,明算帐啊。 阿辰十分坦然地道:“我的就是姑娘的。” 安然:“……”阿辰始终把自己放在隶属于安然的位置上,安然拿他也没法子,不跟他争辩,道:“既然有银子了,回头你再另寻个房子吧,寻个大点的,至少要有十来间房子能住人,有灶屋,能自己生火做饭的……” “我不需要那么大的房子。” “失宠”很让安然失落,那几天被关在家里,除了学学宫中礼仪外,也逼着安然转换思路,试着思考不依靠依籁别人,怎么安排自己的人生道路? 成长的过程,总是不断失去很多曾经拥有的珍贵东西。安然也不例外,也在失落中渐渐成长。 安然继续说道:“……外面还要有个大点的院子,便于练舞。地方嘛,最好寻在太乐署或瓦肆再或者教坊司附近,或租或买,先问个价,不忙下定。” 安然说的,其实是他这几天苦想出来的一点点计划,他真正的舞蹈生涯,也许要从那不知座落在何方的或租或买的房子里开启。 阿辰听安然提到在太乐署附近找房子,他心头一直想问的话,再憋不住,问道:“姑娘,今天陛下没说赏不赏官身,这个事……”是不是要泡汤了? 安然自己心头也没底,宽慰道:“这个事你不急,赏官身又不是赏东西,可以当堂打赏。夫子不是说过吗,供奉是个不入流小官,当不起皇帝下圣旨,最多就是吩咐一句,要由吏部官吏来具体办理,文牒手续复杂得紧。咱们且安心等着,再不,请夫子去吏部打听打听。” 第69章 奉旨歌舞 阿辰没有再问, 知道安然跟自己一样,甚至安然的处境比自己还差,自己没有亲人, 没人支持, 可也没人反对。 安然有疼他爱他的亲人, 可这些亲人全都反对他抛头露面去跳舞, 甚至为了惩罚安然偷考花榜,还想把安然送回林州关祠堂, 可想而知,方安两家肯定是反对安然出任太乐署供奉这个官职的。只是这官职是皇帝所赐,不敢公然推辞。 阿辰觉得,如果换了自己跟安然异地而处,他可能愁都愁死了, 哪里能像安然这样,表现得浑不在意?他忍不住问:“如果圣上没赏官身, 你家会不会又把你送回林州去。” 问凝也正有这个担忧,只是不敢问。 安然听了并不在意,道:“有可能哦。不过,我不想回去。”家族要惩罚犯了错的子弟, 安然居然还敢反抗, 这话有点惊世骇俗。 安然的许多观点还秉承着穿越前的观点,他的一些言论行为会带着穿越前的烙印而不自知。 安然的话把问凝和阿辰都惊到了,不过他们都觉得安然的反抗肯定徒劳,胳膊肯定拧不过大腿。 因此, 阿辰道:“到时, 我跟着去。”安然若想跳舞,他可以给他伴个奏。安然若有个什么事, 他也可以帮个忙。安然于他,有莫大的恩情,安然待他好,是真心实意的好,他心甘情愿追随在安然身边。 安然摆摆手,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决计不想在林州祠堂呆到二十岁再回来,他要趁着年轻,趁着有干劲和激情,去做他喜欢的事,哪怕他喜欢的事并不被世人看好,并不被家人支持。 安然的性子是随和,可他骨子里又透着股常人难及的韧劲和执拗,他认定的,决心要做的事,谁劝谁拦都不会听。 安然便继续前面的话题,想了想,叫阿辰到太乐署,瓦肆和教坊司这三个地方的附近寻房子,先看着,适合的问个价,都不忙下定。反正阿辰这段时间不去安府伴奏了,闲在家里,时间多,正好做这个事。 阿辰听得惊疑不定,又不好问。问凝也不好问,只是她经手清如院的银钱,多少知道一些物价,道:“姑娘,一千两是够买房子了,可也剩不下什么了。”安然辛辛苦苦挣来的银子,全都拿去给容先生买房子,作为一个小管家婆,问凝心疼银子。 阿辰也道:“我住此处便好。” “我要找房子,不是给你一个人住的。” “还有谁?” 安然没说,只道:“阿辰,你给世子殿下捎个话,说我要见他,有事拜托他,约个时间,要尽快。” 安然嘱咐阿辰赶紧寻找房子和向李子实传话之后,便没什么事可说了。 安然本想闲聊,奈何阿辰因毁了身子,嗓音变成了太监腔,不愿多说话,安然跟问凝朝夕相对,也没什么话可闲聊,房子一时静下来,气氛有点尴尬,阿辰便抱起琵琶,叮叮咚咚地弹起来。 阿辰的音乐天分虽然高,但他并不喜欢弹琵琶或古琴,觉得那是被没入教坊司后,别人强加给他的东西,他练得好,只因为练得不好要挨打。 从教坊司出来,毁容废身,他的人生也毁了,心伤之际,他才觉得,他生命里只剩下了两样东西,一个,是把他拉出火坑的安然,一个,是琵琶。 -- 第106页 出了教坊司,阿辰才渐渐喜欢上琵琶,觉得琵琶可以抒发他心中的情感,沉浸在乐曲中,他是快乐的。他的琵琶弹奏出来的音律,越来越有灵性,除了指法娴熟外,他会把自己的情感倾注其中。 因此,住在这僻巷陋屋里,没事之时,阿辰常常会随手轻拨,任由琵琶叮咚,如同花月良宵之际,情人相拥,呢喃低语。现在,阿辰的琵琶调子就是这种轻松闲适的状态。 安然听了一会儿,便禁不住合着曲调,起身舞了起来,因阿辰的小屋实在狭小,没有多少空间可供安然施展手脚,他身边又站着问凝和阿辰,手伸得长一点,就会薅到别人身上。阿辰一边随兴地拨着琵琶丝弦,一边瞄了眼方桌。 安然会意,便把方桌上的茶具移到土坑上,安然便站到方桌上舞了起来,方桌的桌面更是狭小,转身腾挪的地方更是有限,不过在如此狭窄的桌面上起舞,并没有难倒安然,他就当盘舞来跳。 其实安然没有正经练过盘舞,好在盘舞并没有什么特殊要求,就是需要在圆盘上展现各种舞势罢了,再加上安然此时又不是表演,只是随兴而舞,也没有想要表达的主题,安然觉得这种漫无目的的轻歌慢舞,极愉悦自己的身心,想怎么舞,就怎么舞,突破所有的框架规矩,打破各个舞种的藩篱,想跳什么,就跳什么,优美的踢踏舞后面接一段摆手舞,妖娆的肚皮舞后面来段傣舞……安然跳的简直是一锅大杂烩,想到哪,跳到哪,也算是把穿越前的一些舞蹈复习了一下。 安然自得其乐地沉浸在舞蹈了,阿辰也自得其乐地沉浸在乐曲中,只把问凝看得眼都直了,她就算对舞蹈所知不多,也看得出来安然跳了很多类型的舞蹈,其中还有很多是问凝从来没见过的,她心头只有一个念头:这些是仙舞,是神仙姐姐教给姑娘的,此舞人间未尝有。 问凝终不似安然和阿辰那般醉心沉溺于舞蹈乐曲之中,听得门外有响动,侧头一看,喜道:“夫子!”她知道安然和阿辰在等着梁小峰,又朝门内喊了一声:“夫子回来了。” 问凝这一声,顿时把安然和阿辰两个惊醒了,舞收弦停,一个丢了琵琶,一个忙从方桌上跳下来,齐齐迎向门口。 梁小峰不等他们两个迎来,已经抬脚走了进来,笑道:“你们两个,这都起更了,发什么癫呢?弄堂外面,老远都能听见琵琶声,扰人清梦!”又朝安然道:“还有你,跳舞都跳到桌子上去了,像话不?你咋不跳到梁上去呢?” 安然笑道:“我在桌上跳盘舞呢,再往上跳,就成梁上君子了,夫子这是要教咱们偷东西?好哇好哇!”说毕,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问凝忙把桌子用布巾抹擦了一下,复又把茶具摆上去,另给梁小峰斟了茶,然后就静静地退立到墙角。 梁小峰笑着,曲指要弹安然爆栗,佯怒道:“小猴子,没点正形,反了你了!”被安然躲开后,他也不追,便坐下来:“陛下传我叙旧,倒是件好事。陛下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是你西席的事,才传了我去问话,主要就是问你。” 安然有点担心:“夫子怎么回的?” “当然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难道我敢替你乱吹嘘?”梁小峰道:“后来我听陛下的口气,似乎有要赐你们官身的意思,你们等着吏部发文吧。” 阿辰听了,只觉得悬在半空中的心,顿时落地了。而安然则高兴得一下就蹦了起来,大唱道:“哦吖~~哦吖~~~哦吖~~~~”被赐供奉出身,今天他再唱歌跳舞就名正言顺,谁也不能拦着他了,他可是:奉旨歌舞! 梁小峰又道:“还有一个好消息,陛下听说我会听埙,叫我吹了一曲,听了觉得不错,说赐了我个太乐署乐正的小官。” 安然对这个时代的官职不是太了解,经过梁小峰一番解释,才知道太乐署乐正,是从九品的小吏,是所有有品阶的官吏中最低阶的一品。不过,这个乐正在太乐署中,属于管理阶层人员,并且是正式编制的国家干部,只要工作干得出色,会有升迁机会。 乐正,从九品,属于管理阶层,有升迁机会;供奉,无品阶,属于艺人阶层,不可升迁。同是小官小吏,差别很大。 梁家因是天家一脉,要端着皇室宗亲的范儿,不肯参加科举应试,朝中又无人举荐提拔,梁小峰又不屑于自己去钻营攀附,眼看着就要磋砣一生了,想不到得了这么个机会,由熙宗皇帝亲赐为太乐署乐正,官职虽小,终究迈入了仕途,这一步,就像一个门栏,梁小峰终于跨了进去。 梁小峰摇身一变,成了安然和阿辰的顶头上司,两人非常开心的恭喜梁小峰从此踏入仕途。安然道:“夫子,以后有你罩着我们,我们就不怕闯祸了!” 梁小峰作势又要弹安然爆栗,教训道:“你现在还没进太乐署,就开始惦记着怎么闯祸了?怪道你家老爷子要找先生拘着你读书呢!” 安然又是灵活地避开了,笑道:“还是我本事大,我姥爷怕是做梦也想不到,我能把夫子勾引得跟我同流合污。” 梁小峰听了这一句,收了手,脸色有些黯淡地说道:“说起来,我真对不起方阁老。”他心里头对方阁老抱愧,便又瞪了眼安然:“等你进了太乐署,我肯定得好生管着你,不让你再出岔子了。” -- 第107页 安然在考花榜次日一早就被送走,方阁老随后就登门拜访了梁小峰,本来这一老一少颇为相知,一向相谈甚欢。 但那一天,梁小峰明显感觉到方阁老心情阴郁,暮气沉沉。方阁老也没跟他多说什么,只着实感谢这三年来梁小峰对安然的教导,送了份厚厚的束脩后,方阁老就离开了。 方阁老没有对梁小峰有一言之责,但是梁小峰知道,他帮着安然,瞒着方安两家偷考花榜的事,让方阁老对自己失望了。 梁小峰一方面觉得自己辜负了方阁老的嘱托,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他是应该帮着安然的,因为朝歌舞方向发展,才是安然的梦想,考花榜是一个得到奉旨歌舞的机会。安然视他为友,他不能扼杀了安然的梦想。 第70章 少盈的点评 其实, 跟安然和阿辰的无知无畏不同,梁小峰是明白偷考花榜这个事,将对方安两家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和打击, 他作为方阁老的忘年交, 他有义务和责任劝阻安然做出这种败坏两府名声门风的事, 就算他劝阻不了, 至少他得把这个事提前告诉方阁老才是。 可是,梁小峰不但没有打小报告, 还帮着安然偷考花榜,给安然的新舞作词,给安然吹埙伴奏,还对安然的编舞提出过许多建议。在这件事情上,梁小峰实是左右为难, 最终他选择帮助安然,实在是被安然对舞蹈的执着和痴迷所感动。 相交三年, 梁小峰渐渐被安然对舞蹈的执拗追求潜移默化了,他不想安然像自己一样,被折了羽翼,失去心中的向往和追求, 被关在闺阁中, 或困于市井间,磋砣年华,消磨心志,渐渐归于平庸。 从情感上来说, 梁小峰更偏向于安然, 他想帮助安然站到更高的平台上去开拓他的舞蹈演艺,他自己困于家族, 无力飞翔,但他希望看见自己的朋友能够凌云遨翔。 在梁小峰决定帮助安然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辜负了方阁老的信任,他确实被安然拖下水,跟安然同流合污了。 他心头对方阁老特别抱愧,他说等安然进了太乐署,要好生管着他,那是他心里真实的想法,他要好生管着安然,护着安然,不让安然在太乐署这个特别复杂混乱的官衙里出岔子。这样,他才能回报方阁老的信任。 安然和阿辰被赐供奉出身的事,基本上定下来了,梁小峰还因替安然伴奏被皇帝传召,又因一曲埙乐而被赐了太乐署乐正的官职,可谓意外之喜,并且梁小峰以后还能罩着安然和阿辰,更使得这次偷考花榜的结果格外圆满。 唯一不太圆满的,官宦世家子弟跑去考花榜,还成了太乐署供奉,让方安两府的清誉遭受到沉重打击。 不光勋贵世家士绅阶层儒林学子等人说起方安两府便会面露嘲讽鄙夷之色,就连洛城的市井人家,街头巷尾,都把方安两府当做笑谈,觉得方安两府都是诗书传家,却出了这么个自甘下贱的子弟,真是家门不幸。 方阁老忝为三朝元老,致仕退隐,一向清高自许,却管不好自家外孙,典型的家都没齐,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辅佐三朝皇帝的?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地方可以清高的? 安凌墨清正廉明,干练世故,连升两级有什么用?养出个以俚歌艳舞取悦他人的丢人现眼的儿子,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下大家心里平衡了。 方安两府的爷们儿只好尽量闭府不出,拒绝了官场应酬和私下交际,连后宅妇人们的相邀聚会也都一概婉拒了,除了去官衙办事,或上朝面圣,其他时间都躲在家里。只想着等考花榜这件事渐渐淡了,在大家说得久了,渐渐腻了之后,他们再慢慢恢复外出。 其实方安两家尤其方家,在洛城还算有头有脸的人,老爷一辈的人物走到外面,别人还不好意思当面指指点点,正面嘲笑。 就苦了方安两府,还在上学读书的后生晚辈,被一众同窗当面取笑,气得打人。于是方府便给几个正上学的孙辈,重孙辈退了学,请了先生在家里教。 可安府那边,大公子是国子学的监生,这可是官学,学成之后经过考核就可入仕,他们如果半途退监,就是自毁前途。 大公子只能硬着头皮,顶着同窗的取笑,加倍埋头苦读,心头对这个丢人现眼的小兄弟,更添怨憎。(这个时代入仕途径有四,科举入仕,学成入仕,察荐入仕,征辟入仕,主要是前两个,察荐和征辟是特例。安然这种归入察荐。大公子走的是学成入仕这道,但也可以科举入仕,双保险。) 大约方安两府也去吏部打探了消息,知道熙宗皇帝已经发话,赐了安然供奉出身,只是手续和文牒还没有办下来。 因此,方安两家没有再提把安然送回林州的事,安然的行踪,也没有再受到拘禁,只是方安两府的人,对安然的态度转变得越来越明显,那种对安然怨怪责备,疏离冷淡之意,越来越不加掩饰。 安然去方府向各位长辈请安,十次有八次都见不着人,就算见着了人,大家也都显得冷冷淡淡的,说不上几句话,就把安然打发了。 就连桂太君也不愿意多见安然,甚至当着安然的面,不止一次叹息:“阿然呀,你太叫姥姥失望了!” 安然想要解释,最后终究垂着头无话分辩。他知道,他的某些观点,跟这个时代的观点是不同的,这是穿越造成的,谁也说服不了谁。 -- 第108页 安然也没有能力以一己之力去改变这个时代的社会意识形态。况且,方安两府陷入名誉困境,也确实是他造成了,他无话可辩。 安府这边,大公子见着安然,更是冷若冰霜。安凌墨则完全不理睬安然,连安然前去请安,他也一概不见。 有时在府里父子两个狭路相逢,安凌墨也跟大公子一样,一脸冰霜,大袖朝安然一扫,像拂掉身上的尘埃一般,非常鄙夷地把安然扫过一边,昂头而去。 还是方太太最心疼安然,没有像其他人对安然爱搭不理,可她的关心仅限于生活上的关心,原本母子俩亲密无间,无话不说,现在只要一说到跟舞蹈相关的话题,方太太就会转开话题,母子间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疏离隔阂,母子的关系看似仍然亲密,但在亲密之下,裂痕宛然。 安然没想过,他跟方安两府亲人们的关系会走到这一步,这让安然心里非常难过。安然一直觉得穿越过来是幸福的,这幸福来源于浓浓的亲情和家人的宠爱,如今,他握在手里的幸福,正自指缝间渐渐流逝。 吏部的文牒还没办下来,李子实便托阿辰带话,约了安然在一品香酒楼见面。 李子实这人也作怪,明明约在酒楼见面,却不点酒菜,只点了一壶白眉,并时新瓜果,见安然推门而进,便站起身迎上来,叫道:“阿然。”打量了安然两眼,又问:“怎么还穿着女装?不过,你这女装穿得特有味儿,是不是舍不得换了?” 安然能把女装穿出股男子特有的潇洒帅气的风姿来,这种风姿,男人穿不出来,女人也穿不出来,确然是当世独一份。 安然也笑着叫了一声“少盈”,回头把跟着自己的新小厮打发到酒楼门口候着,随手掩了门,坐到李子实下首,反问道:“我不一直都穿着女装么?” 安然见李子实穿得仍旧相当“朴素”,想着梁小峰说过,李子实还有几个月的丧期,本该闭门服丧的,只自己说一声有事相求,李子实就冒着被人发现参劾的风险来见自己,安然只觉心头一暖。忽然也明白李子实不点酒菜的原因了。 李子实一边替安然斟茶,一边道:“你去觐见陛下时,穿的男装,我看见了。我觉得你穿男装更好看一些。”显得更加阳光帅气,仿佛一抹春日暖风,吹拂进人的心田。 安然羞赧一笑:“进宫面圣,当然得穿男装了。那会儿你也在那殿上?”当时安然垂着头,没敢张望。 “在呢。又看你跳了一次《水中花》……真好看,我到现在都还在回味,真没有看见过这么……直击人心的舞蹈。歌,舞,曲,词,浑然一体,优美惆怅,令人心生微澜。”李子实说到这里,不自禁地长叹了口气,仿佛还沉浸在安然的歌舞氛围中。拿起摺扇扇了两个,又道:“我已经听说了,歌词是梁青裁写的,曲调是阿辰谱的,是真的?” “是,只是他们创作的时候,我给了一些建议。” 李子实深深地看了安然一眼,终是没有说什么,又道:“呵,我倒不知,梁青裁居然会写俚歌歌词!还写得这么细腻伤感。不过他是咱们洛城出了名的风流名士,见落花而感伤,倒也符合他的作派。这次最让我惊艳的,是你的嗓音和唱腔。你的嗓音清越清透清澈……刚变音,但还带着几分稚嫰,十分好听,又很容易让人记着。再就是,你的唱腔很特别,跟其他伎子的唱法不同,但是,又不是戏腔,完全没用假嗓,这种唱法,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李子实说了这么大一席话,方才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然后含笑看着安然。 安然的这种跟这个时代迥然不同的唱法,当然是源于前一世的通俗唱法,不过,安然却没法解释他是怎么想出这个唱法的,好在安然对这一点早有准备,毫不犹豫地丢锅:“少盈还记不记得前几年坊间流传出我得神仙姐姐传授仙舞的谣言?” “记得……可我不相信。” 李子实说得很坦白,安然回得更直接道:“不管少盈信不信,仙姬授舞之事,是真的,我这种唱法,也是仙姬所授。不然,少盈觉得,我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孩子,怎么忽然间就懂得跳舞了?怎么就会用别人不会的唱法唱歌?”与其被李子实追问,不如自己先问出来。 第71章 天籁之音 安然害怕被人追问身世来历, 那是自己穿越心虚,李子实只是对安然与众不同的唱法和精妙绝伦的舞姿感到好奇,所以问一问, 他并不知道世上有魂穿这码事, 安家小公子的身份来历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 没有丝毫让他起疑的地方,李子实对安然也没有怀疑之意。 听了安然的反问, 李子实默然了一会儿,很快就放开了疑问。他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他又不是歌伎,没必要深究别人的唱歌技法。他只是对安然这种有别于歌伎的唱法,说不出的喜欢。 当下, 李子实就把安然的唱法跟时下歌伎们的唱法作了个比较。 歌伎们的唱法更讲究技巧,浅斟浅吟间, 腔调变幻多端,把欲语还休,欲迎还拒演绎到极致,用这种唱法唱出来的歌, 宛如黄鹂之声。然而拿腔捏调整, 音域狭窄,假嗓用得太多,唱出来的曲调虽然有百折千转之妙,有卖弄技巧之嫌, 也觉得小家子气, 并且在演唱过程中,感情不充沛, 过于惺惺作态,听着如诉如泣,却难以感动听者, -- 第109页 安然的唱法似乎没有过多的技巧,但是音域宽广得多,显得大气,有种返朴归真之感,再加演唱过程中感情饱满充沛,比较容易以情动人,专门谱写的通俗俚歌歌词,也为这种唱法生色不少,用这种唱法唱出来的歌,更接近于大自然的天籁之音。 李子实竟把自己的歌声推许为“天籁之音”,安然微微有些脸红,觉得愧不敢当。 不得不说,李子实确实是个深谙音律欣赏的行家,他虽然不清楚安然这唱法是怎么来的,但他分得清两种唱法的不同,体会得出两种唱法带来的不同感受。 李子实又评点了安然的舞蹈:他觉得的舞蹈跟《摘下满天星》和《祝你平安》两曲比起来,舞姿舞技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在编舞方面,对花朵飘零和流水无情这些外面的东西表达得太多,而对人生的感悟和对年华的伤逝,还表达得流于浮夸和浅显。 李子实道:“梁青裁这歌虽然写的不是律诗,但写得着实佳妙,意境天然浑成。不过,他年纪比你大,才有此感悟。阿然,你还小了一些,因此对歌词里的意境,感悟差了一层。这一曲白舞,也跳得极好,不过,你既然要自称舞技仙授,我觉得,你的白舞就应该跳出一些新鲜花样来,才不负‘仙授’两字。” 安然是心头藏不住话的,前面觉得愧不敢当,嘴里就直接说了出来,这里听李子实对自己的舞蹈尤其是编舞提出了不同意见,心头有些小失落,小气馁,脸上就露出了不愉之色,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地想用舞蹈动作达表伤逝之意,为什么李子实还是嫌他太年轻了,对伤逝的表达流于浮夸浅显? 李子实极喜欢如此清浅透明的安然,笑着轻拍了拍安然的肩,像哄孩子一般地道:“莫要不高兴了,阿然,你表达得不深刻内敛,对你不是坏事,人这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要紧的,是要过得从容。不到年纪的事,不可体会,就不要奢望。你揣摸得不深刻,并没有什么,等你到了年纪就会明白。总的来说,你这一歌一舞,我等了四年才看到,其实你的表现超过我的预期。真的,不要不高兴,啊。” 为了哄安然开心,为了转移开安然的心思,李子实从桌上托盘里拈了个鲜李,递到安然淡粉的嘴唇边,道:“张嘴,啊,咬一口,保证你开心。” 安然没有多想,张嘴就着李子实的手,咬了一口鲜李,刚嚼了两下,一股酸涩之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一瞬间,安然只觉得自己一口牙齿被酸得在嘴里直晃荡,清口水被酸得一股一股突突地往外冒,眼睛水被酸得一涌而入,差点漫堤而出。安然赶紧三两个把李子里硬噎了下去,又赶紧捧起茶盏来喝。 不巧得很,安然低头喝茶,那眼中的泪,就止不住地滴进了茶水里。自己的泪水,没啥好嫌弃的,安然大大喝了几口茶,用茶水的苦涩冲洗去唇齿间的酸涩,定了定神,一边抬手拿巾子抹泪,一边朝李子实嚷道:“你骗人!这么酸,酸死人了!” 李子实端起茶盏又浅呷一口,笑了一笑,道:“这算什么酸,人生百味,有比这个酸的。”坐一边,闲闲地欣赏安然擦脸抹泪的美妙动作,等安然收拾好了,把那阵酸劲儿缓过去了,他才道:“你说有事找我,什么事?” 安然先是羞赧一笑:“不好意思啊,每次找你,总是有事要烦劳你帮忙。” “没事,我喜欢你来烦我。说吧,何事。” 安然道:“这个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不好出面。嗯,这样的,我身边有两个小厮两个丫头,是跟我一起长大的,另外还有几个粗使丫头,我都用着挺合手的。就是前段时间,我跟家里闹了点事,家里觉得我身边的丫头小子不中用,就全都送回乡下庄子上干活去了……” 李子实既然一直关注着安然的动静,他哪能不清楚方安两府在闹腾什么?一听就明白了,问道:“你想让我出面,把那些丫头小子给你要回来?”这事可不好办,毕竟怎么使唤自家奴婢,是别人家的家事,他一个外人,不好插手。 “不是。”安然道:“我是想请少盈出面,再多邀请几家贵戚,一家一个,把人分别从庄子上买出来。多少赎身银子,由我出,承你们个人情,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 李子实正视着安然,道:“咦,阿然,看不出来,你这招挺狠的,釜底抽薪呢,把人买到自己名下,以后你家里再想迁怒他们,也没有办法了。成,这事简单,回头你打听清楚他们具体在那家庄子上,叫什么名字,我叫人出面去买。” 安然本来只想把人要回来,但是方太太和大太太都没有答允,还说是府里老爷们定下的惩罚,不可更改。 安然就一直在摸捉怎么把他们要回自己身边。后来渐渐想清楚了,方安两府既然能把他们从自己身边送走第一次,就保不住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抚菡凡一他们的命运,始终操控在方安两府的手里。 想让他们不被人操控,想让他们平平安安地呆在自己身边,一劳永逸的法子,就是买下他们。 然而,安然的安排,跟李子实的猜想略有不同,安然并不想让他们做自己的奴婢,而是准备把他们全都转为良籍平民,户籍就上在阿辰户下。 安然是穿越人士,有些前世的观念根深蒂固,他不愿意被人奴役,也不愿意奴役别人。落籍上户这一步,只需要到官府花些银两,多跑几趟路就可以办理,自己能搞定的,安然就不想麻烦李子实了。 -- 第110页 自己翻来覆去想了多时的事情,在李子实这里几句话就说完了,安然心头一松,便觉得肚子饿了,一看桌上的瓜果,种类没有前一世多,长得也没有前一世好看,刚又上了个大当,不敢再试,十分豪放地大声叫来店伙计,点了几样点心,等店伙计下去了,向李子实笑道:“这里明明是酒楼,你把它当茶楼呢。” 李子实笑道:“上次在教坊司,我不是说要给你引见几个贵人?我尚在服丧,出来一趟不易,你约了我,我就顺便约了他们,替你引见了,我就完事儿了。” 安然一惊:“你说还有客人……贵人要来?”这时代人讲究礼仪,客人未到齐,自己就开始喝茶吃果点,是极为失礼之事,不禁嗔怪道:“你怎么不早说!” 李子实仍是稳坐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慌什么,我以为你找我有什么要紧事,约他们的时间晚,定在申初,还早着呢,到时,把瓜果撤了,把茶水再冲泡一壶就是。其他吃食酒水,他们自己带来,咱们就借酒楼的地方用用,这里清静。” 安然不会望天色看时辰,只是知道现在距离申初还早,便悠闲地吃着自己点的点心,一边跟李子实闲聊:“喂,少盈,你说的那几个人,到底是谁?贵人怎么个贵法?你都是嗣王世子了。” “三个人,一个是二十六皇子,一个是平萱公主,一个是锦奾郡主。” 安然只觉一口点心,硬梆梆地哽在心口,半天都噎不下去,双眼湿漉漉地瞪着李子实。 李子实也含笑看着安然,笑容含着一些促狭。等安然好不容易把那口点心噎下去,顾不得喝茶顺顺气,皱巴着脸,喘道:“我不认识他们!” 李子实笑道:“看把你吓成这蠢样!”一边提起茶壶给安然斟了一盏茶,一边说道:“他们三个都跟我一样,喜欢看你的歌舞罢了,有什么可怕的?” 李子实喜欢看安然的蠢样,觉得跟安然相交相处的感觉,和跟其他人相交相处的感觉不同,他会被安然带领着,放下心机和算计,卸下心防和伪装,彼此真诚而简单的交流互动,轻松而愉悦。 对于一个长期浸淫在皇族中勾心斗角,权贵间笑里藏针,习惯了处心积虑,习惯了假面示人等这类人际关系中的人来说,跟安然相交相处,是难得的喘息,难得的美好体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气势汹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初见锦奾郡主 平复了最初听闻时的震惊情绪后, 安然倒也渐渐镇定了下来,就把李子实的引见,当成是一场高级粉丝见面会, 便问:“我进宫献艺时, 他们跟你都在殿上看着?嗯, 教坊司二楼那垂着帘子的几间厢房里, 坐的是他们?” 李子实道:“不止这两次。” 安然诧然了:“他们还在哪里看过我跳舞?” “他们看你舞蹈的次数,远比你想象的要多。”李子实沉默了一下, 说道:“说起来,是我给你招的事,还望阿然不要怪我年少轻狂。” 安然更诧然了:“怎么回事?” “就是你参加书院岁考,跳了一曲剑舞的那年,我陪陛下在宫里年节守岁, 那会儿内教坊的丝竹歌舞,杂耍百戏一样样献演出来, 我觉得年年都差不多,没甚新意,我就向陛下说,我看见个学子跳了曲剑器舞, 跟寻常的剑器舞大不相同, 且歌且舞,歌舞词曲四绝。当时,在场的许多宗亲长辈都笑话我,说世上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笑我大晚上发梦魇, 胡乱杜撰。” “然后你就把我招出来了?” 李子实道:“不止!长辈笑我,就算了, 当时锦奾郡主才十来岁,她也跟着笑话我,我气不过,就跟她打赌,说你五年后一定可以夺得新一届花榜花魁。” “哦?”安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碰触到了什么真相? 李子实看了安然一眼道:“你不要想多了。当时打赌,只是一时嘴快,心头气不过锦奾。后来我建议你去考花榜,已经跟那赌约没关系了。嗯,后来你退学了,六七月间,令堂去参加她们后宅妇人们的聚会,有时会带你去跳舞助兴,锦奾听我赞许你,好奇得不行,就跟我偷偷要了妇人聚会宴饮的帖子,去看你跳舞……” “怎么样呢?” 李子实见安然没生气,放了心,失笑道:“她呀,一看完你的舞蹈,简直魔魇了,心心念念就想溜出宫来看你跳舞,每次我进宫去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请安,她就缠着我,非问我要有你助兴的妇人聚会宴饮贴子,真是缠得我没法子。光她缠我就算了,哪知还带着二十六皇子和平萱公主一起缠我,那两个也是,一看你的舞蹈就上瘾了,逮着机会就闹着要我带他们去宴会上看你跳舞。我都被他们闹得都不想进宫了。”说到这里,不由一叹。 就在李子实被这三个闹得焦头烂额时,老睿王暴毙,他在家居丧守孝,许久不曾入宫,倒避开了这三个的纠缠,然后任凭这三个熊孩子在宫里念叨来念叨去,假装不知。 其实皇子公子想出宫到妇人们的聚会宴饮上看安然跳舞,也不是没有门路,只是皇族中人,大多亲情淡漠,怕自己把皇子公主带出宫外,出了事,那可担不起责任。便都推说搞不到聚会请柬,轻易就推拒了。 -- 第111页 “还有这事?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李子实道:“你当然不知道。陛下和太后能放他们出来,有约法五章,第一要他们服我照看,第二不许他们招摇,第三出来要换常服,第四,只看表演,不许跟你接触,第五,看完表演就回宫,不许在外面滞留。” “赌约呢?” “锦奾看过你跳舞后,早就服输了。所以,我说我建议你去考花榜,跟赌约没关系。”李子实又话锋一转:“不过,也不是全无关系。锦奾虽然服了输,心头却把考花榜这事儿给惦记上了,知道我帮你报了名,她就联合二十六皇子跟平萱公主一起跟太后哭闹,非要去教坊司看你考花榜。” 安然听了李子实这番叙述。心头有底了,倒觉得这些皇子公主们追星追得太可怜了,出个门还要约法五章,便问道:“既然约法五章,不许他们跟我接触,你今儿把我引见给他们,岂不是违抗圣旨?” 李子实道:“你进宫献艺以后,锦奾他们又央求了陛下,陛下已经松口了,允许我给他们引见。反正你做了太乐署供奉后,进宫献艺的机会多,他们完全可以在宫里跟你发生接触,倒不如提前允了,还显得大方。” 既然要跟粉丝见面,安然总得了解一下自己的粉丝,便问:“少盈,你说的这几个皇子公主郡主的,在宫里,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于是,李子实就当闲聊一样,一边呷着茶水,一边逐个给安然介绍。 二十六皇子才十三岁,讳令复,因未成年,没有封号,还住在宫里。平萱公主十六岁,平萱是她及笄时,皇帝赐的封号,此两人同是辛妃所生。 辛妃娘家人丁凋蔽,只一个族兄在朝为官,没什么势力,因此辛妃在宫里地位不高不低,她的孩子在多子多女又多孙的熙宗皇帝跟前,不太得宠,可也没受冷待。 跟皇子公主相比,那位锦奾郡主虽然爵位没有他们高,来头却更大。同样的,锦奾也是封号,她今年十五岁,她是太后的嫡亲外孙女。 锦奾的母亲跟熙宗皇帝和老睿王是同胞兄妹,都是太后所生。太后年近四旬岁才生了个幺女,封号流华,流华跟颐宗皇帝的年纪相差了二十岁。 流华公主招了个朝中权势的钱姓公子做驸马,第一胎生了锦奾,不想第二胎难产而死,驸马还年轻,流华又没生下男丁,当然挡不住驸马讨继弦,也挡不住继弦一个接一个的生儿育女,锦奾在驸马府里的地位就变得十分尴尬。 太后最疼幺女,爱屋及乌,也心疼幺女留下来的女儿,在熙宗登位,局面稳定之后,就把锦奾接进宫里,养在自己身边。 本来公主的后代没有爵位可以承袭,只有公主食邑可以传承五代,太后却强要熙宗给锦奾封了个郡主的虚爵,然后把钱驸马踢过一边,把流华公主的食邑拔到锦奾郡主名下,使这个郡主名号虚爵实邑。 锦奾郡主极得太后疼爱,在后宫里,虽然名为郡主,竟比许多公主皇子的地位还尊贵。 那两位皇子公主若不是在锦奾郡主的带领下,压根不敢闹着出宫看安然跳舞,更不敢跑到教坊司那种地方去看考花榜。 当然,皇帝能让皇子公主去观赏考花榜,暗地里还做了许多部署,比如,梁小峰口里那位古板正经的宁郡王大公子,就是被皇帝派去陪着看花榜,顺带保护皇子公主的。李子实也是奉了圣旨,才敢在孝期换了丧服,公然去看考花榜的。 安然听了李子实的介绍,默然了一下,问:“他们三个年纪虽然比你小,但他们是你长辈?” 李子实的脸色一瞬间有点龟裂,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尬笑道:“呃,小皇叔,小皇姑,小表姑。”若不是长辈,他哪里能让三个小孩子给纠缠上? “哈哈哈……”安然忽然觉得十分好笑,笑完了问:“我要不要换个男装。”毕竟是觐谒皇子公主,衣着总要正式一些。 李子实微一迟疑之后才道:“不用。” “为什么?” 李子实道:“不为什么,你听我的就是。” 正事说完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闲话,等时间。李子实觉得,这样的时光格外美好。 未正时分,便有宫里的侍卫统领带着换了平民服色的侍卫,前来一品香酒楼清场子。 好在这个时段不是饭点儿,酒楼里的食客本就不多,洛城勋贵多,富豪也多,包场是常事,大家并不惊惶或惊奇。 申初刚过不久,便有一辆装饰得很是奢华的大马车在一品香酒楼门前停下,车里下来几个少年和几个蒙着面纱的少女。 李子实在二楼楼梯处相迎,李子实上前向三位小长辈见面,走在最前面的二十六皇子李令复老气横秋地道:“少盈贤侄不必多礼。” 安然是外男,被安排在楼梯口的雅间里回避。他在雅间里听见少年皇子用稚嫩而带着童音的声音故作老成地叫“少盈贤侄”,差点没笑出声来。 这些小长辈生得晚,辈份高,李子实早就习惯了,把三人引入一个一早就派人仔细打扫清洗了好几遍的雅间里。 酒楼是吃饭的地方,雅间里放的是圆桌,面朝房门的位置算尊位,这时代男尊女卑,李令复是皇子,虽然年纪最小,却身份最尊,当仁不让地在上位坐了,平萱公主虽然没有锦奾郡主得宠得势,可爵位高,便坐在李令复左手。锦奾郡主坐在皇子右手。 -- 第112页 见三位皇子公主落座后,李子实便去引了安然进来,跟三位小长辈见面。 安然本以为只是来见李子实,衣服穿得就不隆重,再说安然也不喜欢繁复的衣饰,她就穿了件出炉银冰梅纹暗花交领宽袖的长袄,下面浅粉花枝马面裙,简单地梳了个双平髻,并没有化妆,素面朝天。 进了雅间,安然也没有像女子那般盈盈万福,而是抬手朝上面深深一揖,说道:“在下安然,见过三位公子姑娘!”因是微服出宫,自然不用上宫廷那套礼仪和称呼。 还没等安然直起身来,就听得两道女子的声音,一娇媚一羞怯,一左一右地传来,异口同声道:“哎哟,安公子怎么还穿着女装?” 坐在中间的少年皇子故作老成地拖着腔调道:“我觉得安公子穿女装,别有韵味!挺好看的。” 旋即,那个娇媚的声音叱道:“你闭嘴!” 安然只得揖手禀道:“在下尚未年满十五,奉家慈之命,还需再穿几个月女装。” 第73章 平萱的请求 三位皇子公主很客气地请安然平身, 又请安然在平萱公主下首坐下,然后叫李子实在下面打横陪坐。 安然有点不安,李子实怎么说也是嗣王世子, 身份地位比他高, 怎么能叫李子实坐在他下面作陪? 坐在安然对面的那位丽人“哼”了一声, 娇柔地道:“他个后生晚辈, 不坐下面,还想坐哪里?”一开口, 说得她好像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似的。 李子实:“……” 安然:“……” 几人坐定之后,便有侍女摆上他们从宫里带出来的糕点和瓜果,只叫酒楼烧了壶热水上来泡茶。 安然看见侍女小心地拿出根大银针插-进水里,拿出来看了又看,方才把热水冲泡进茶盏里。安然看见这个动作, 只觉得有些可悲。 随后,三人便开始跟安然说话闲聊, 在闲聊的过程中,安然才知道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位丽人是锦奾郡主,坐在自己上首的那位是平萱公主。 安然很快就分清楚了两位少女的不同性格,锦奾郡主娇俏明艳, 性子大方, 举止从容,很有股皇家气度,主要问了安然一些日常生活的情况,也问了一些安然跳舞编舞的情况。 平萱公主长得较锦奾郡主稍逊, 但也婉柔可人, 尤其她的性子似乎很羞怯,基本上不怎么大声说话。 因她挨着安然坐, 便时不时地拿一双妙目偷瞄安然,被安然发现了,就羞红着脸,低声秀气地问:“安公子要吃什么点心?这些都是宫里头御厨做的,很好吃。还有这些瓜果,都是贡品,宫外难以吃到,要不要尝尝?” 坐得近,安然甚至能感觉到平萱公主止不住地娇羞,紧张得声音微颤。 二十六皇子李令复才十三岁,也是个纯净稚嫩,一派天真无邪的少年,性子跟平萱公主如出一辙,都有些软弱羞怯。 安然觉得他生得晚,排行二十六,又不得宠,跟皇位无缘,倒是好事,才让他在宫里长得无忧无虑,伙同两个姐姐寻乐子,尚不失少年人的纯真。 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年纪,且都是天真纯澈之人,抛开彼此的身份,又有歌舞这个共同话题,交谈气氛很快就热络起来。 安然还应三位之邀,清唱了一曲《水中花》,随后,三位的兴致非常高涨,又跟着安然学习他的唱法和歌曲。 安然生怕冷落了李子实,便拉着李子实一起学唱。不想李子实鉴赏水平那么高,一开口,竟是个五音不全的,被皇子公主强迫着唱了两句,荒腔走调,笑得其他四个少男少女直打跌。 本来,安然以为皇子公主郡主这些人,必定都是非常有气派且娇纵任性的人,不想这三位倒让安然觉得他们甚是娇憨,一派少年少女的天真浪漫。 锦奾郡主娇俏,平萱公主婉柔,都是极美丽的女孩子,只是安然瞧着并不太有感觉。主要安家有安浅秋那么个大绝色,安然看得多了,再看见其他女孩子,跟自家妹子一比,都觉得不过是“也还可以”,无形中,大幅提高了安然对美色的鉴赏力和抵抗力。 时间过得飞快,一个多时辰很快就过去了,陪着出宫的姑姑便出声提醒道:“殿下,时辰不早了,该回了。”他们要在天黑以前回宫,这是规矩。 三位殿下听了这声提醒,似乎都有点懵了,正在说的话题戛然而止,然后锦奾郡主道:“你们先出去,我们有话同安公子说。” 那位姑姑大概是个管事的,回道:“殿下,这不合规矩……” 话还没说完,锦奾陡然拔高了声音道:“叫你们出去!”小小年纪,这一声中竟透出几分凛厉之意。 在雅间伺候着的几个宫女太监赶紧退了出去。 安然忽然恍然,知道锦奾是刻意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娇软,她并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娇软! 等人退下去后,锦奾道:“霖姐姐,你直接同安公子说吧。” 感觉到大家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平萱显得格外紧张,涨红着脸,手都在颤抖,结结巴巴道:“安、安公子,那个……嗯,呃,再过、过……” 锦奾看不下去,说道:“平萱九月过生辰,想请安公子进宫献舞一曲,不知安公子可否答允?” 李子实插嘴道:“九月啊?还有几个月呢,那时候,想必安公子已经办完文牒手续,出任太乐署供奉了。到时间,皇姑姑只要禀明皇后婶婶,就可以把安公子召进宫献艺了。”意思是现在求安然答允,多此一举。 -- 第113页 熙宗皇帝是名符其实的后宫种马,生的皇子皇女多,除了最得宠和最重要的几个皇子皇女的重要生辰,会由皇帝或皇后或太后提议,进行大操大办外,一般都是在自己宫殿里小范围地庆贺一番就完事了。 当然皇帝不用记儿女的生辰,自有掌礼太临和尚宫女官们记着,按着日子,会以皇帝的名义给各位皇子公主送去一份赏赐。 锦奾瞪了李子实一眼,意思是叫他别多嘴,然后又向安然道:“平萱的意思是,安公子能不能单独为她编一曲新舞,只在她的生辰宴上跳一次?” 费偌大心力,编一曲新舞,只跳一次?安然觉得这未免太浪费他的劳动了。 “安公子,”平萱站起身来,朝安然盈盈一福,似乎因为心情激荡,显得身形微颤。安然哪怕爱公主的的福礼?也赶紧站起来,朝平萱公主深深一揖,嘴里慌道:“姑娘快别这样,折煞在下了。”安然还没直起身,就听平萱公主说道:“你若觉得为难,便罢了。” 安然还低着头,就见面前平萱公主的粉绿襕裙朝自己身侧走来,安然本能是一退,那裙摆竟自安然身边走了过去,安然忙回头,就见平萱公主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雅间。 锦奾郡主几步走过来,瞪着安然,眼色有些凛厉,很快就变柔软了,说道:“安公子,看在平萱那么喜欢看你舞蹈的份上,看在平萱这辈子就只能求你一次的份上,你便允了吧,给她这辈子,留一段值得回味的念想。” 安然觉得锦奾这话里似乎隐藏着什么未尽之意,扭头去看李子实,李子实点头示意。 安然一回头,就见李立复也走到他面前来,软声央求道:“安公子,就你替我姐姐独编一舞吧,我也承你情的。” 安然既得了李子实的示意,便应道:“好。”李立复显得很高兴,向安然一揖,转头就出了雅间,还叫道:“姐姐……”想必是要把安然答允的喜讯告诉他姐姐。 锦奾笑盈盈地向安然一福道:“我也承安公子的情。”安然又慌忙还礼,等安然作揖时,锦奾已经行完了福礼,走前两步,附在安然耳边,娇声道:“明年我生辰,安公子可不能厚此薄彼哦。” 她靠得那么近,安然都能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微微幽香,安然一愕,站起身,锦奾已经娉娉婷婷地走出了雅间,留给安然一个美好的背影。 李子实跟着出去送人,过了一会儿回来,送走了三个小长辈,李子实又恢复了慵懒的纨绔作派,坐回上位,拈了一个点心来吃。 三位贵人走了,安然也觉得自在了,在李子实下面坐下,问道:“你干什么叫我答允平萱公主的要求?” 虽然说编一曲舞,只为一个人跳一次,有点浪费自己的劳动和创作,但是也不是大事,关键安然不想跟高高在上的皇室中人发生什么瓜葛。 平萱想在生辰时观赏他的歌舞,可以提前禀告皇后,通过正常渠道传他进宫歌舞。 然而像现在这样,平萱先提出让他为她独编独舞一曲,虽然介时肯定还是要经由皇后传召进宫表演,但其中便有了几分私相授受的意味。 李子实道:“没事儿,平萱明年四月间就要出嫁了,估计以后再也见不着你的歌舞了,你能给她留个念想,也好。” “……!”安然吓了一跳,想着那姑娘还没有他高呢,就要嫁人了?随即他就回过神来,平萱已经十六岁了,九月过了生辰就十七了,到明年四月虚岁十八,这个时代的女孩子已经算晚婚了。 安然本来还想说,平萱就算嫁了人,以她公主之尊,以后还可以参加洛城各种上层阶层的聚会宴饮活动,应该还是有机会看到自己歌舞的。 不过,这些话,安然终究没有说出来,也没有问平萱要嫁给何人。公主的婚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大约李子实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笑了笑,问:“阿然,你看锦奾郡主如何?” 安然瞠目以对,过了一会儿才道:“什么如何?” “长得漂亮不?” 安然其实没怎么注意锦奾郡主的样貌,便实话实说:“没注意。”然后回想了一下,又道:“还可以吧。” 锦奾郡主可是整个皇族里公认的美人,安然竟然只评价个“还可以”,李子实觉得安然应该是年纪还小,不懂情爱,还不会鉴赏美人,不过这话不好点明,只笑道:“哦,莫非你还见过比锦奾还漂亮的美人?” 安然有实说实,道:“我妹子才十三岁,已经不逊色于郡主殿下。”他当然不好直说妹子比锦奾郡主漂亮。 李子实自然明白安然这种谦虚说法,有一瞬间的惊诧,继而他想起贵妇圈子里的传说,问道:“是听说你有个妹子,果真比锦奾还漂亮?” “也还行吧。”安然敷衍了一句,就转过话题:“郡主殿下应该也快要嫁人了吧?” 第74章 寄园 李子实道:“我曾祖奶奶, 也就是当今太后,心疼她这个外孙女儿,心疼得不行, 锦奾又生得漂亮, 十三岁开始就有勋贵世家透露出求娶之意, 太后曾祖奶奶知道了后, 就发了话,说锦奾的夫婿, 要由她自己挑个满意的。” 安然听李子实介绍了锦奾的身世和她在宫里的地位,觉得像这样被太后宠大的女孩子,只怕眼高于顶,很难找得到满意的,便有些担忧地随口一问:“哦, 那要是一直挑不到自己满意的,可就麻烦了。” -- 第114页 “阿然。”李子实看向安然, 十分正经地问:“你明不明白太后那话的意思?” “太后娘娘……什么话?” “太后说,锦奾的夫婿,要由她自己挑个满意的。” “呃……这话有什么毛病?”穿越前的女孩子,个个都是挑个自己的满意的才嫁。 “太后这话的意思就是说, 只要是锦奾看上的人, 不管这人是勋贵子弟,还是平民百姓,都有可能成为锦奾的驸马。” 安然淡淡道:“哦。”穿越前,王子和灰姑娘, 或者公主和平民的故事听得够多了, 爱情理所当然要讲平等,讲自由, 安然并不觉得太后的给锦奾的许诺有多么惊世骇俗。 李子实看安然这么淡然,忍不住要指点一二:“阿然,只要锦奾喜欢上你了,你就是驸马了。” 锦奾对安然的舞蹈那么痴迷,只要安然主动一点,表示有这个意思,说不定锦奾就会对安然投怀送抱了。 安然心头一跳,随即就把李子实这话当做玩笑,便也玩笑道:“我对做驸马没意思,不过对做少盈的小表姑父有意思,哈哈哈……”安然自觉这具身体才十五岁,还是个小孩子,还从来没有考虑过情情爱爱的事。 安然也对这个话题有点回避,因为这时代不讲恋爱不恋爱,直接开始议婚这一步。安然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也不知道能不能娶到自己喜欢的人,自己的婚事只怕不会平安顺遂,安然便不大想过早过多地去考虑。 该说的话说了,该见的人见了,该托的事也托了,安然跟李子实闲扯几句,大家便告辞归家了。临走的时候,李子实吩咐酒楼伙计把皇子公主从宫里带出的点心瓜果都拿食盒打了包,叫安然带回家去吃。 安然不稀罕这些点心瓜果,只想着问凝从没有见识过,便拿了回去。回到家里,也不跟问凝说是宫里的糕点和贡品,只说自己见着好吃的,便买来给问凝尝尝新。 安然这个无意识的举动,却把问凝感动了一下,觉得安然在外面应酬,还想着给自己带点心,应该对自己有几分情意。 可是,桂太君明明已经把自己许给安然了,安然却一直没有收用的意思,这又让问凝十分不安。 照说,寻常人家的公子哥儿,晓事之后,收用房中丫头是常事,可是安然对自己虽然偶有亲昵举动,但大多数时候却以礼相守,这让问凝心头忐忑不安。 问凝也是心里憋不住事,被安然感动了一把,晚上伺候安然,睡在地铺,便翻来覆去睡不着,长吁短叹。安然听着问凝的动静,轻轻叫她:“问凝。” 问凝心头一惊乍喜,心道安然忽然给她带了点心回来,表达得这么体贴,是不是要收用她了? 安然道:“好几年你都不曾在我房里值夜了,这回凡一他们都被送走了,就只剩下你,可辛苦你了。我如今快十五岁了,晚上不需要人服侍了,你再给我值夜,怕坏了你名声,以后,你还是回自己房里睡,我屋里不用派人值夜了。”他睡眠极好,常常一觉睡到天亮,小厮值夜也就看看安然有没有踢被子。 问凝听了只觉得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问凝没说话,在她心里,她虽是丫环,可识字读书之后,知道人要活得有尊严,安然不开口,她绝不屑于主动爬主子的床。 因为明确了会去太乐署供职,阿辰很快就在太乐署附近寻了一处两进的大宅子,有两个大院子,并十几间可以住人的房屋。虽然装修得不豪奢,但修缮得好,不需要进行太多的修理就能住人。 安然同梁小峰和阿辰一起来看过就决定租下来。梁小峰和阿辰一直说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安然只说会有人来住的。 请托李子实赎人的事,办得格外顺利,两三个月之间,凡一抚菡并两个小丫头被陆陆续续地赎买了出来,梁小峰和阿辰才知道这么大一个宅子,是给被送去庄子上干活的丫头小厮们准备的,大家都觉得安然是个好主子。 大家更想不到的是,安然替他们都消了奴籍,请梁小峰作保,说是阿辰的远亲前来投靠,把户籍都上在容辰户下。 抚菡本来已经定了亲,原定十月间就要出嫁,不想她被送回农庄上干粗活,跟她定亲的男方便不干了,强着退了亲。 抚菡被人赎买出来时心灰意冷,在得知是安然所赎时,高兴得直哭,情绪上来,当即自誓不嫁,愿意一辈子跟着安然,觉得跟着这样有情有义的主子,远比嫁给一个薄情寡义的夫君要令人心头踏实。 安然没有阻止抚菡,想着抚菡还年轻,将来慢慢给她寻户好人家。 清如院诸人,在新宅子里重聚,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大家都十分高兴,欢欢喜喜地把新宅子擦拭布置,妆点铺陈了一番。 安然请梁小峰给宅子题了个名字:“寄园”。意思这宅子是租来的,大家不过暂时寄居于此罢了。 木尘心直口快,问:“夫子,若是以后姑娘把宅子盘下来,是不是可以改叫‘留园’,咱们可以一直留住在这里呐。” 寄园成了安然在方安两府外的一个窝点,安然便把他创作的主战场就摆到寄园,清如院就作为日常练舞的场所。 他才十五岁,在身体长成定型之前,必须一直坚持练舞,才能精准地把握住体型,力道等各方面的细微变化,并随之进行微调,才能一直保持最佳舞蹈状态。 -- 第115页 既然已经接下了为平萱公主独编一舞的请求,虽然这舞蹈只跳一次,安然还是立即把它提上了创作日程,认认真真地跟阿辰创作曲调,跟梁小峰探讨歌词,并不因为这支舞只跳一次就显得漫不经心。 于是,安然的生活形成了新的规律,一天在家练舞,一天去寄园进行创作。 虽然安然也给梁小峰在寄园分派了一间房间,但梁小峰也跟安然一样,基本不在寄园留宿过夜。阿辰算学不好,其他凡一木尘抚菡几个都不会管帐,于是,寄园管帐的事,就落到了问凝头上。 寄园的帐目,跟清如院的帐目不同,寄园没有经济后盾,并且作为良籍平民,还要交纳官府各种征税,容辰接收了七口“远亲”,成了个大家庭,就会时不时被分摊到徭役兵役,不想派人去服徭役兵役,就只能纳钱代捐。这一大笔开销之后,就是房租和众人的日常吃用等开支。 问凝开始接手时,时手忙脚乱,尤其是应付官府征税征丁这一块,简直手足无措,好在在梁小峰的提点下,渐渐熟门熟路。 凡一和木尘也在梁小峰的指点下,渐渐学会了在各个官衙之间跑腿办事,学会了对官吏们应酬奉承,学会了独当一面。 阿辰,抚菡,凡一,木尘,并两个粗使丫头,一个叫巧儿,一个叫碟儿,寄园的常住人口有六个,大家都没生活来源,全指望着安然和阿辰在考花榜时得到的那笔赏钱,因此,大家十分自觉地收敛了在清如院里大手大脚的习惯,甚至凡一和木尘还考虑着要不要在外面打工,补贴一点家用。 不知不觉之间,清如院的人到了寄园之后,大家都在成长,他们都聚集在安然周围,因为在他们落难之时,是安然给了他们温暖。 凡一木尘打工的想法很快被安然打消了,他们是他创作团队的成员,虽然只是做一些配合,打杂,按摩兼保镖的工作,他也应该养活他们。 安然在外面租了个大宅子的事情,并没有刻意瞒着方安两府,两家很快就发现了,也很快就发现,那些由多家洛城豪富勋贵出面重金买走的下人,都出现在寄园里,原清如院的下人,在寄园重聚,不用想也知道是安然干的好事。 这日,安然像往常一样,去方府给方阁老和桂太君请安。 安然已经有段日子没见过自己的外祖父了,他来请安,多数时候见不着方阁老,这次一进方阁老的书房,就见方阁老,方疏桐,方静石,还有安凌墨都在,宛然又是那天自己考花榜回府时的阵容。 对于自己在外面租宅子,和托人赎买小厮丫头的事,安然从不曾想要瞒过方安两家人,他也知道,他迟早要再次面对方安两府的怒气和质问,只是想不到两家人居然又对他摆出这副阵容。 安然走进去,分别朝各位长辈请了安。 安凌墨便道:“跪下!”安然仍旧站着。安凌墨又喝道:“跪下!”安然还站着,安凌墨重重地一掌拍在桌子上,厉喝道:“跪下!孽障,你眼里还有没有尊长?为父的话,你竟然敢不遵?” 安然道:“凭什么无头无脑就要下跪?要跪也得给孩儿一个理由?老爷若有理,孩儿自当下跪认错。” “混帐东西,你还有理了!”安凌墨指着安然怒声叱责道:“你真是长进了啊,还敢在外面租宅子了?咱们家没地方给你住?还是咱们家人都死绝了?你就那么急着分家单过?租宅子不说,还叫人帮你赎人?!咱们亏待了你?没给你派下人?就你认识的人多?喊得动人来帮忙了?生怕别人家不知道咱家这点破事?生怕别人不知道咱家处置了你的下人?嫌咱们丢人现眼还不够?生怕别人没有笑话看?你的翅膀长硬了是不是?你这是做给谁看?……” 第75章 亲情攻势 安凌墨张口就是一连串的质问, 直有没完没了的趋势,还是一边的方静石轻轻拍了拍安凌墨的手,让他住口。 方疏桐放柔了声音劝道:“阿然啊, 你父亲虽然说得不好听, 可话在理。你这么做, 会让别人说咱们两家的闲话。如果你在外面租宅子和托人赎买奴婢的事被传开了, 人家的闲话说出来,会比你父亲说的还难听十倍百倍!阿然, 你当体谅体谅咱们两府声誉来之不易,快不要做这等忤逆败德之事了……” “姥爷,大舅爷,你们想如何了结此两事?” “自然是把外面的宅子退了,搬回来住。你赎的那些下人, 若舍不得,也可以叫他们还去服侍你。只一件, 得把他们的身契归到府上来。”方疏桐道:“你也是快入仕的人了,官职虽低,到底是个官身,咱们提这两点, 也算合理合情, 大家各退一步,此事就不再追究了。” 安然恭声应道:“要我把宅子退了,没问题。可是,我是太乐署供奉, 干的就是吹吹打打, 歌舞娱人的事,外面的宅子退了, 我就只能在家里练歌练舞,为了练得好,伴奏也必须进府来。至于那些下人……” 说到这里,安然顿了顿,情绪有些难以控制:“……为什么要把他们的身契交归府上?好方便府上再卖一次?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再次把他们从我身边送走,是不是?舅舅们觉得他们不够忠仆,是,他们不够忠仆,因为他们是我朋友,我求过太太和大太太,让他们回来,是你们不允,才逼得我求外人帮忙的,我已经给他们消了奴籍,改为良籍了,他们如果回府,就只能是佣工,而且,他们只受雇于我。”受雇于安然,其他人就无权解除这种雇佣关系,也不能随意处置身为平民的佣工。 -- 第116页 安凌墨冷哼道:“出息了呀,敢这么跟你大舅舅说话了?不觉得自己丢人现眼,还有资本跟我们讲价还价了!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孽障来,丢人呀丢人呀!” 一时间,双方都坚持,眼看这事就谈不下去了,方阁老发话道:“阿然,去吧,给你姥姥请个安。”他没说让安然退了宅子,带着一大票佣工伴奏回来的事。 安然向书房里端坐的几人行礼退出,便去了桂太君处。还没进门,就听得桂太君在里面哭得稀里哗啦,一迭声叫:“阿然,快进来,快让姥姥瞧瞧。” 安然疾步走进去,亲亲热热地挨着桂太君坐下。自从出了偷考花榜那档事儿,桂太君就没跟安然这么亲近过了。 疏远过,安然才觉得格外温暖珍惜,一边拿巾子替桂太君拭泪,一边安慰道:“姥姥,莫伤心了,孙儿这不是好端端的么?” “啊?我怎么听说,你闹着要搬出去住了呀?是你父亲薄待了你么?唉,可怜的儿,纵你父亲待你差些,你还有姥姥呢,那府里住不得,就搬来这边住着,你放心,姥姥看着你,不再叫你父亲薄了你……” 桂太君哭得颤巍巍的,安然心头却只觉得无比难过。知道这是方府安排的温柔攻势,知道安然孝顺桂太君,就叫桂太君出马,想用这份亲情打动安然,想让安然放弃府外的努力,放弃刚刚开创的基业,回到方府来。 桂太君这副样子,让安然无比心痛,他像小孩子一般,瑟瑟地蜷在桂太君怀里,哭道:“姥姥,你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姥姥,你是最疼我的,最疼我的……姥姥,对不起,不能答允你,不能答允你……” 他不能为了孝顺长辈,就放弃自己的梦想和追求,他想跳舞,他喜欢跳舞,那是两辈子的喜欢和追求,他想在这个时代,跳与众不同的风采,他想完成上辈子没有完成的梦想,跳出属于自己的舞蹈,跳出自己的经典,跳出自己的巅峰。 可是姥姥这样哭着求他,求他回归方府,这让安然太难过太难过了,梦想和亲情,应该是不冲突的呀,为什么要让他做出这么残忍的选择?他想都要,都要!都有了,他的人生才能完美。 安然只觉得心头一阵阵的撕绞剧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姥姥,姥姥,孙儿不孝,孙儿不能依从你,孙儿不孝……如果困于家里,再不跳舞,孙儿会死的,姥姥,求求你,不要逼我,不跳舞,孙儿会死的……” 他于这个世间,不求名,不求利,不求权势,他就执着于两件事,其一,他要跳舞,其二,他要保全他的朋友,保全他的创作团队。 方阁老进来时,安然已经晕厥在桂太君怀里,他那渐渐长开的眉目浸透了泪水,清纯又无助,桂太君抱着安然,不舍得松手。 方阁老叫人把安然接了出去,送回清如院,他自己坐在桂太君身边,搂住桂太君,把她渐渐拥入怀里,许久许久,方阁老才说道:“以前呀,我总担心阿然一直活在长辈的庇护下,会不堪一击,如今看来,他还是个有主意的孩子,甚好,甚好。” 他读的书比桂太君多,经历的事也比桂太君多,知道有些人,会为自己的信念追求而活,一旦强夺之,必神枯心死。 桂太君伏在方阁老怀里,低低地哭泣。方阁老陪着她,坐了许久,宽慰道:“你啊,看开些,咱们家虽然损失了些名誉声望,可是能换一个活蹦乱跳的阿然,总比空守着名誉,却看着阿然活得死气沉沉的好,是不是?咱们千辛万苦的打拼一场,不就是想让儿孙活得更好么?” 桂太君哽咽道:“我就是……就是……心疼阿然……阿然太可怜了……” 方阁老道:“看开些,他自己喜欢,就不会觉得辛苦。”就像爱书之人,旁人觉得苦读辛苦,爱书之人却只觉乐在其中。 对这点,方阁老深有感触,他又劝道:“你要觉得阿然可怜,以后多疼他呢,不要再跟他呕气了。我看阿然这孩子,神清气正,就算他走了歌舞娱人这条路,他也会洁身自好,会有骨气和脊梁,不会沦为趋炎附势,曲辞谄媚,阿谀逢迎之徒。” 那一晚,桂太君哭得很伤心,方阁老抱着自己的老妻,劝慰良久。 安然被人抱回清如院,蜷着身体,眼泪濡湿了软枕。 安然本来以为方太太也会用亲情劝他退掉宅子,但是方太太什么都没有说,反倒把安凌墨的马车,分派给安然使用,另给安凌墨置买了一辆新马车。 七月榴花胜火的时候,梁小峰的手续办妥,出任了太乐署乐正。八月桂花飘香的时候,安然和阿辰也相继接到了吏部发来的文牒,前去太乐署任职。 供奉这么个不入流的小官,又不管事儿,任职就任职,没什么好欢迎的,在官衙里连张办公桌都没有。 负责接待的掌固,给他们发了两袭官服,一袭为礼服:漆纱幞头,黑绿罗大袖襕袍,腰系乌角偏带,粉白漆槐木笏,皁皮靴。另一袭为常服:常服跟礼服的区别只在衣服,衣服为黑绿罗窄袖圆领衫。 其实黑绿色为八到九品官的服色,未入流官吏没有固定官服,多为素色,也没有幞头笏板角带这一类的行头。 不过因为供奉时常有机会御前供役,便特例让供奉用黑绿罗为官服,戴幞头,执槐木笏,系乌角带,与百官并列,俨然朝士,皇帝看着顺眼。 -- 第117页 供奉因为在太乐署并不管事,没事的时候只消初二和十六去官衙中点个卯就行了。 若是皇帝或礼部需要在祭祀或什么仪式上用到供奉,会事先差人告知供奉,提前准备,若是举行重大的祭祀活动,还需要供奉带领教坊司诸乐伎提前进行排演,至于皇宫里要传供奉进宫差使,也都会提前知会。 若是供奉要进行什么创作,可以去教坊司调用各种乐器伴奏,如果要进行大型歌舞创作,也可以直接去教坊司调用五百以内的乐伎进行排演。 教坊司虽然是一个藏污纳垢的烟花之地,但它对供奉是友好的,供奉可以调用教坊司的资源,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创作条件和环境。 不过阿辰终是对教坊司有些畏惧和抗拒,宁愿躲在寄园里创作。 其实,除了非常重大的祭祀需要用供奉出场领舞外,一般的祭祀或仪式并不会动用到供奉,供奉最主要的任务还是应对皇宫的传召差役。 梁小峰教导两人:皇宫没那么可怕,你们不是宫里人,不要管那么多,只要不多看,不多问,不多听,埋头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皇宫里虽然各种主子多,经常宴饮,但也不是天天笙歌燕舞,并且够得上资格传唤太乐署供养和教坊司乐伎入宫献艺的后宫主子也不多。 梁小峰道:“我查看了宫里的传唤记录,宫里传唤一般一月两到三次,不多,主要是逢年过节要进宫供役,再就是外国使节晋见赐宴,或是皇帝给群臣赐宴,需要歌舞。小五,我知道你不喜欢演出得太勤了,我可以给你安排。小辰,你呢?” 第76章 迟来五年的切磋 阿辰便问:“是不是每场表演另有例银?” 以前他在教坊司, 每次演出,若有打赏,便从打赏里分成, 若无打赏, 教坊司会给“例银”, 再是罪臣家眷, 最低限度的吃穿用度总是需要的。 阿辰倒不是自己图这份“例银”,只是想着寄园里那么多人需要养活, 他想帮安然多挣些银子,给安然减轻一些负担。 梁小峰失笑了:“小辰,你想什么呢?别忘了你拿着朝廷俸禄呢!”吃着朝廷俸禄,为皇宫,赐宴, 祭祀献艺,是官吏应尽的本份, 怎么能另外要钱? 梁小峰又道:“不过,有可能会有格外打赏,嗯,我查宫里传唤记录时, 顺带瞄了一下, 格外打赏并不多。” 阿辰一听,有些失望,道:“既然如此,我随夫子安排就是, 夫子多照顾姑娘些, 不必特意照顾我,夫子照顾的人多了, 会让别人觉得夫子处事不公。” 安排宫宴赐宴的献艺这些,正是梁小峰管的事,只要宫宴赐宴祭祀没有点名要谁献艺,便由梁小峰在供奉和教坊司乐伎里选人。这些献艺差役是没有格外银子可拿的,梁小峰在摊派这些差事时,就要力求公允,过份偏袒,就会被人说闲话。 宫里传唤一个月才两三次,这两三次,并不是次次都落到安然头上,还有其他供奉和大量教坊司的乐伎可以分担差事,再加上梁小峰的照顾,因此安然大约两月一次,进宫应差,阿辰一月一次。剩下的时间都归自己,是个非常轻闲的官职。 八月十六的时间,安然去太乐署应卯,看见了其他两位太乐署供奉,这时,安然才知道,在他和阿辰之前,太乐署通共就两位供奉。 一位姓红,是个七十多岁的口技艺人,是丁卯花榜的花冠相公(三十五年前),他虽精神矍铄,但年纪终究太大了,口技表演全凭一口中气,年老之后,中气渐渐不足,技艺衰退,再加上他牙齿多有松动脱落,造成吐音不准,太乐署已经不派他差事了,就让他在教坊司教导几个传人。 另一位姓林,便是曾经给安然递过拜帖的那位。这位是壬辰花榜的花盛相公(十年前),精擅胡琴演奏。 这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清瘦汉子,透着股淡淡的江湖气息,头发梳理得油光水滑,衣服熨烫得平平整整,身上的配饰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甚至连鞋面上都没有尘埃! 把自己收拾得非常精致整洁,跟后宅妇人有得一比,举止虽然优雅,但安然却觉得透出一股娇揉造作之态。 是拉胡琴的?安然当初接到那拜帖,说要跟他切磋舞技,还当这位林供奉和那位晏博士都是精于舞蹈的。 提起五年前的那拜帖,林供奉笑道:“安大人不提那回事,我都忘了。啊,原来安大人就是五年前名噪洛城的女装小公子呀!幸会幸会。”他笑得相当真诚,解释道:“其实吧,主要是晏博士听坊间传说纷纷,都赞安大人所跳的剑舞,如何精妙,如何新奇,把剑器舞贬得一塌糊涂。那位晏博士是教坊里剑器舞跳得最好的,听了不服气,所以想向安大人讨教比试,只是他怕自己身份太低,就拉上了我和钱大人……结果……不巧得很,安大人居然摔了腿,养了好几个月,就这么错过了。” 安然“嘿嘿”地干笑了两声,一则,他实在不习惯别人喊他“大人”,二则,当年摔伤是假的,被人当面说出来,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安然问道:“那就烦劳林大人替我向那位晏博士递个话,现今我到太乐署了,可以约个时间,好生切磋一下。” 安然觉得自己的剑舞,确实跟这个时代的剑器舞有很大不同。剑器舞是健舞,以节奏明快、矫捷雄健取胜。 -- 第118页 而自己编的剑舞,当时因受身体,体力,时间等因素限制,只能且歌且舞,轻歌慢舞,因此,编出来的剑舞,更偏向于软舞。倒是可以跟这个时代最正宗,跳得最好的剑器舞舞者好生交流交流。 没过几天,林供奉就很热心地为安然和晏博士约好了切磋时间,地点在教坊司流韵厅。更让安然想不到的是,他到流韵厅时,厅里已经挤了五百来人,一问,全是教坊司的舞郎舞娘,再一问,教坊司把安然跟晏博士的切磋,升级成了借两人的切磋,向教坊里的舞郎舞娘传授示范舞技。 本来供奉和博士都负有教导乐伎技艺之责。再加上安然那曲《摘下满天星》的剑舞已经在洛城流传几年了,然而,安然只在书院当众跳了一回,然后就只在上流贵妇圈子的聚会上表演。 对这一支剑舞,歌曲已经传唱了好几年,唱得大街小巷的孩子都耳熟能详了,普遍平民和街坊市井却一直没见过舞蹈,让人对这舞充满了好奇。 因此,一听安然要跟晏博士切磋剑器舞,好多人都想来旁观,教坊司方面更是不会错过学习独门剑舞的机会,让坊里五百舞郎舞娘全来观摩,回头仿跳出来,又是一支生财之舞。 安然没打算对这支舞敝帚自珍,十分坦然地在教坊司流韵厅里把这舞跳了一回。因为觉得是私下交流,便没换舞衣,也没化妆,阿辰不想来教坊司伴奏,好在《摘下满天星》的歌曲已经传开了,安然临时请林供奉伴奏。 安然跟林供奉首次合作,彼此配合得不是很默契,因此,安然跳这一回,舞美方面差了很多,即使如果,当安然一曲舞毕,还是让台下的舞郎舞娘们看得如痴如醉。 因为安然的舞蹈带给他们全新的感受,舞美,歌美,词美,曲美,人靓,安然仿佛把歌舞词曲跟人融为了一体,把人带着对梦想的追寻之中。 看完舞蹈,有好些舞郎舞娘心头默默吁了口气,知道自己一辈子也达不到安然随意一舞的水平。 安然一直以为晏博士是男子,不想竟是个四十来岁风韵犹存的女子,安然听林供奉称她晏娘子,安然便也跟着这么称呼。 跟安然的随意相比,晏娘子对这场切磋盼了五年,十分用心,换了舞衣,化了妆,她跟林供奉又素有配合,几乎展现了她的最佳状态。一舞既毕,获得了台下舞郎舞娘们的热烈掌声和喝彩。 晏博士清楚,这种舞毕获得掌声和喝彩的情形,跟安然舞毕,台下一片静寂,良久才回过神来,才补上掌声喝彩的情形比起来,她逊色了不止一筹二筹。 安然舞毕,台下静寂,说明观众还沉浸在安然用舞蹈构建出来的氛围中,一时难以自拔。而她舞毕即获得掌声,只因为观众并没有沉浸进她的舞蹈氛围里,大家鼓掌,是为她的舞技精湛而鼓掌。 相反的,安然在那么近的距离,观赏了晏娘子的剑器舞,便得安然深深叹息剑器舞所用舞技当真精湛绝伦,自己的剑舞,跟正宗剑器舞一比,单舞技一项,就觉得不在一个档次,剑器舞所需要和要求的舞技,比剑舞高得多,光是运用手和手腕运使剑器的技巧就有多种,抖,穿,挽,扣等手法,那是剑术所没有的,是剑器舞独有。 剑作为一柄神兵利器,被称为“兵中王者”或“百兵之君”,它就应该具有王者君临天下的凌厉萧杀之气概,应该具有气吞山河的雄健矫捷之英姿,安然觉得,晏娘子的剑器舞才凸显了剑的气势和内涵,才是真正的剑舞,夺人心魂。 相比之下,自己的剑舞,更像是把剑作为一种道具来使用,完全没有凸显出剑这个主题来,拿着剑,轻飘飘地舞来舞去,直如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幼稚可笑! 安然觉得,自己的剑舞,不过胜在新奇精巧,又配合了歌词,歌与舞相得益彰,而晏娘子的剑器舞,得雄浑矫捷,气势磅礡之真谛,两者虽各有佳妙,但若放入时间长河之中冲刷,自己的剑舞必定会趋于湮灭,而剑器舞会经受住时间的考验,留传下来。 自己的舞蹈得剑舞之巧,晏娘子所舞的剑器舞,得剑舞之正,巧不胜正。 剑器舞不愧是一代舞蹈大家长孙大娘集一生心血所创! 安然觉得先前依仗着自己是穿越人士,所习舞蹈种类繁多,眼界开阔,不免心有傲意,然而,跟晏娘子一番切磋,才知道这个时代的舞蹈,从舞技,到编舞,都不容小觑,还有很多地方值得他借鉴学习。 安然跟晏娘子各自表演了自己的舞蹈之后,彼此对对方都心生钦佩,又进行了一些舞技和编舞等方面的交流,交流的结果仍是各有所长。 一个十五稚子,一个四旬徐娘,倒生出惺惺相惜之意,交流越加坦诚,并无藏私,也让台下观摩的舞郎舞娘们获益良多。 转眼到了九月,平萱公主的生辰在九月中旬。而恰好,安然的生辰在九月下旬。 安然带着梁小峰和阿辰,跟着宫中管事的太监以及太乐署典事,一路目不斜视地进宫。虽然梁小峰的身份比典事高,不过他是进来给安然伴奏的。问凝和抚菡两个抱着舞衣和一些用具,低头跟在后面。 第77章 长袖踢踏舞:心的方向 平萱公主虽然已经及笄, 但出嫁在即,便没有给她迁宫,仍让她跟她母亲辛妃住在一起, 二十六皇子李令复也因年纪尚小, 也跟辛妃住着。 -- 第119页 辛妃虽然不算宠妃, 但也雨露不断, 她又生了一儿一女,还升了妃位, 所住的宫殿颇为宽敞奢华,名为敛芳殿。 平萱公主十七芳辰,既是小生辰,也是小事儿,皇后按例派发了公主的生辰例礼, 也就完事了。其他各宫各妃各皇子公主要不要为平萱公主祝贺,就看各自跟敛芳殿的情意了。 不过后宫里多的是明争暗斗, 人情亲情都寡淡,跟辛妃和平萱关系近些的,送点贺礼就算了。因此,平萱公主过小生辰, 也不过就是至亲的母妃和兄弟, 外加锦奾郡主聚在一起,要了些酒菜,大家说说话儿,然后就等着看安然的歌舞。 太监领着太乐署典事以及安然, 梁小峰, 阿辰进到主殿里叩头见礼,辛妃坐在主位上, 淡淡道:“平身,免礼,下去准备吧。” 平萱坐在辛妃左侧首位,李立复坐在平萱下面,锦奾郡主坐在辛妃右侧首位,这时说了一句:“安公子,你这官服穿着不好看,太老气了!” 安然:“……”这话怎么接?他进宫应差,当然应该穿官服,难道要顺着锦奾的话说官服不好看? 幸好这时平萱问了一句:“安公子准备的什么舞蹈?” 因在宫里,安然谨守君臣之礼,抬手为禀道:“回殿下,下官为殿下准备的这支舞,名为《心的方向》。” “是什么舞呢?” “回殿下,下官此舞,名为长袖踢踏舞。” 辛妃一听,来了几分兴趣,问道:“长袖舞听过,踢踏舞是何舞?没听说过呀,先讲来听听。” 安然回道:“禀告娘娘和殿下,下官幼年愚钝,十岁时重病几死,病中得仙姬传授仙舞,此踢踏舞便是天界仙舞之一,从不曾在凡间出现过,下官为向公主殿下献舞贺寿,便将此舞编纂出来,以贺公主殿下芳龄永继,万事顺遂。” 平萱问道:“安公子,这舞真是为我而编?”声音透着些喜欢。 “下官既应了公主殿下,当然竭尽全力。”安然却觉得平萱的声音里喜欢中透着颤声儿,似乎喜中含悲。不过公主的悲喜,安然觉得跟自己无关,便又禀道:“此舞,下官此生只跳一次,除了今日殿上之人,旁人再不会观赏到此舞。” 辛妃奇道:“既是仙舞,怎地只跳一次?”狐疑的目光地在平萱和安然两人之间扫视转换,她总觉得两人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她,可又看不出端倪来,吩咐道:“下去准备吧,用心舞来。” 准备一番之后,便由梁小峰,阿辰,问凝三人在主殿外侧角落里坐定,弹奏起歌曲前调。 这首曲子一听,就是那种欢快,明媚,开朗,朝气的调子。十七岁女孩的生辰,就应该用这样的曲调。 在这欢快明媚的曲调中,辛妃等人听见一种木屐踏地之声,安然穿着女式舞衣,“嗒嗒嗒”地一步一响地走上殿来。 安然走到殿中,朝座上诸人行了一礼,默立一会儿,陡然起动,双脚急促跺地,发出一连串清脆悦耳的“嗒嗒”声,随着安然一动,弹奏嘎然而止,安然上身保持不动,只用双脚飞快地踏击地面,安然显然穿着一双特制的舞鞋,下面穿的是碧绿窄筒荷叶裙裤,裙裤下摆刚及脚面,能让人清楚地看见双脚的动作。 只见双脚的动作干净利索,不单是用脚面踏击,还有很多细致零碎的用脚跟,脚尖,脚侧等部份踏击地面的动作,发出的“嗒嗒”之声,或轻或重,或缓或急,宛如用双脚在地面弹奏出一曲欢快的乐曲。 辛妃等人哪见过这等舞蹈,又惊奇,又新鲜,顿时被完全吸引住了。 安然在敲出一连串的密集的拍节之后,忽地双脚一顿,同时双手一甩,抖出两只丈许长的彩袖,脚下动作减缓,仍是“嗒嗒”之声不绝,双臂大开大合,抖舞起彩袖,同时,伴奏响起,安然清亮的嗓声响起: “追逐风,追逐太阳,在人生的大道上,追逐我的梦想。” 干净青涩的嗓声,再加上快速舞动翻飞的彩袖,“嗒嗒”作声的舞步,充满了蓬勃的朝气,仿佛清晨的朝阳洒落人间,一切那么美好,一切充满了活力和生机。 座上平萱,皇子,锦奾都不禁被这样的舞蹈和歌声感染了,心头暖暖的,阵阵燥动,他们还年轻,他们的美丽生活尚未展开,他们对未来充满了梦想,几句歌词就深深感染了他们,把他们拉入到朝气勃勃的氛围中。 安然继续以大开大合的手臂动作带动长袖翩然飞旋,同时进行跨越腾跳,使得舞鞋不间断地踏击地面,发出舒缓而有节奏的“嗒嗒”声,这使得安然舞姿越加矫健舒展,粗犷奔放,完全释放着年轻人的朝气与热情,安然边舞边歌: “我的方向,就在前方,载着一颗年轻的心,沿途装满了梦想。” 安然舞袖凌空飞扬摆动,一时如波涛浪浪,一时如云海翻涌,一时如长虹贯日,一时如烟波浩渺,彩袖扬举,变化万端,妙不可言,美不盛收。脚下舞步配合舞姿舒缓,舞鞋踏击地面,“嗒嗒”有声,两种完全不搭界的舞蹈,在这一刻完美融合。安然继续唱道: “我的心不断地飞翔,路,不断地向前伸展,我的方向,就在前方,追逐我的梦想,心的方向!” 安然的动作时快时慢,在抖袖之中,加入了侧腰,下腰的动作,侧身抖袖,仰面抖袖的动作使得长袖更如矫龙腾云,彩凤翻飞一般,令人眼花缭乱,目不睱接,脚下时快时慢的踏击,踢击,发出的“嗒嗒”之声犹如歌唱中的年轻人迈着轻快的步伐,正在向自己的梦想不断前进,一路上意气风发,积极进取,仿佛美好的人生,正在年轻人的眼前,缓缓展开美妙的画卷,把观众带入到如梦如幻,又美好明媚,充满希望和梦想的虚拟场景中。安然吟唱出最后一句: -- 第120页 “我的方向,就在前方,追逐我的梦想,心的方向。” 飘扬飞举的彩袖,飘逸曳地的裙裤,婀娜行曲的体态,明快欢愉的曲调,朝气蓬勃的歌声,新颖别致的踢踏,整曲舞蹈翩若惊鸿,描摹出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风姿。最后安然在一阵急旋踢踏之后,猛地以一个侧腰挥袖的高难度动作,结束了全舞。 当安然一曲舞毕,大殿里陷入短暂的静寂,随即,锦奾鼓掌叫好,李立复也看得入神,等锦奾叫好,他才回过神来,也跟着鼓掌叫好。 辛妃还不曾看过安然舞蹈,看了这一曲,也觉安然的舞蹈既新颖有趣,又跳得非常有感染力,连她这个半老徐娘都被感动得心像要飞起来一般,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日子,回到了那些充满幻想和梦想的日子,看完舞蹈,令她整个人的身心都充满了愉悦之感。 在后宫小心翼翼,艰难度日,好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轻松愉悦的心情了,辛妃正要喊打赏,猛听得坐在她下首的平萱忽然“哇”地一声,失声痛哭着冲了出去。 辛妃莫名其妙,但出于护犊本能,打赏的话到了嘴边顿时变成了叱责:“大胆,敢把公主惹哭了!”辛妃一喝,旁边的太监也跟着喝骂道:“大胆狂徒,还不跪下请罪?!” 安然再是不愿意下跪,可这是在宫里,不是在家里,由不得他任性,安然,梁小峰,阿辰,问凝等人全都吓得跪伏在地。 辛妃喝斥了一嗓子后,心疼女儿,顾不得处置安然,叫道:“霖儿,霖儿……”慌忙跟着追了出去。 锦奾叫着“霖姐姐,霖姐姐”也跟着辛妃追了出去。 李立复正在兴高彩烈地使劲拍巴掌呢,殿内情势急转而下,他完全搞不清楚情况,望了望跪在殿中的安然,又望了望辛妃和锦奾追出去的方向,叫道:“等等我。”也跟着追了出去。 主子们全跑了,殿上就剩下安然等一干太乐署众人,还有就是隶属于敛芳殿的宫女太监们。 这些宫女太监一看安然跳舞把平萱公主惹得失声痛哭,知道辛妃平素最疼惜这个女儿了,安然这下不是捅了大娄子?还能落着好儿?因此,全都瞪着安然等人,像瞪仇人似的。 安然跪伏在地上,见上头好半天没动静,便不由得想偷偷歪头看一看,他刚开始动作,就听见一个太监阴阳怪气地道:“跪好了!休要探头探脑的!” 梁小峰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莫明其妙就喝斥下跪,仗着自己是宗亲,壮着胆子问:“公公,请问是怎么回事?” 说话的那太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呀,为了显得自己高人一等,只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等歌舞,把公主殿下惹哭了,等着娘娘回来发落你们吧!” 因为不知道情况,安然等人心头不免战战兢兢,十分不安,也不知跪了多久,觉得跪得脚都酸麻了,才听见有人从殿外走了进来,似乎是辛妃等人回到了殿下,一会儿果然听见辛妃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腔调说道:“你们都起来吧,受惊了。” 安然站起身,吃了一惊吓,不敢多说话,站起身,向座上一揖道:“娘娘若无吩咐,下官告退。” 辛妃道:“慢着,安大人这支舞跳得别开生面,令人难忘,赏。”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歌曲歌词非本人原创,属于引用,但根据文章需要,有所改动,特此申明。 歌曲原创情况,用如下: 歌曲名:心的方向 演唱歌手:周华健 歌曲作词:徐爱维 歌曲作曲:陈扬 歌曲编曲:黄韵玲 所属专辑:《心的方向》 发行时间:1987年 第78章 我会记得你送给我的舞 好不容易才站起来, 安然忙又跪下谢赏,再站起来时,便有个宫女端了个托盘上来, 托盘里放着一柄装在扇袋里的摺扇。 安然尚未去接, 就听辛妃说道:“此是平萱公主的打赏。” 安然无奈, 只得向平萱公主座前走近几步, 深深作揖道:“下官赏过公主殿下的赏赐。” 安然在宫里,守着宫里的规矩, 不敢像外面那样随意抬头看人,只听见平萱的声音从自己头顶传来:“安公子……谢谢你……为我、为我、费心了,我、我会永远记得、记得今日、今时,你、你给我的舞、给我的舞……给我的舞。” 平萱羞涩的声音里还带着明显的哭音,听着似乎她随时都会再哭出来, 可是安然不敢抬头看她,他很想问她, 他跳的明明是欢快的舞蹈,为什么会惹哭她,他哪里戳到她的泪点了? 然而安然不敢问,只能说套话:“能为公主殿下献艺, 是下官的荣幸。”然后再深深一揖:“下官告退。”皇宫里好端端地动辄得咎, 还是赶紧溜之大吉。 座上之人都没有吱声,安然知道这是默许他退下了,便接过宫女托盘里的摺扇,执在手里, 往殿外退去, 可他刚退两步,就听见平萱叫道:“安公子。” 安然赶紧回身凝气, 头微垂,看着地面,听她吩咐。然而,平萱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唤道:“安公子。”哭音宛然,凄恻迷离。安然不明何意,又不敢问,只回道:“下官在。” 只听辛妃说道:“安大人,请退下吧。” 平萱听着安然穿着那双特制的舞鞋,一步一“嗒”,慢慢退出了宫殿,声音越来越远,渐不可闻。她不可抑制地曲臂趴伏在几案上抽泣不止,声声凝噎。 -- 第121页 这大约是她一生之中,距离安然最近的一次,安然为她精心地独编一舞,只为她用心地独舞一次,如此的生辰重礼,她这辈子都记得,她这辈子都记得,她这辈子都记得。 她觉得她圆满了,可是此时越圆满,此生越绝望! 锦奾走到平萱身边,轻声地劝慰她,辛妃木然地坐在主位上,看着她的女儿,虽然平萱这样子有些失态,她却并没有劝阻,只眼里渐渐漫过悲伤。李立复坐在姐姐身边,不知该做什么,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平萱。 安然等人小心地退出宫殿,在偏殿换了舞衣,洗了汝容,又由太监引导着出了皇宫,几人才大大舒了口气,有种死里逃生之感。 跟太乐署的典事等人分别之后,问凝拍拍胸口道:“吓死我了。”抚菡刚没进殿,一直在偏殿等着,一路出来,她就觉得大家的情绪不对,忙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问凝简略地跟抚菡说了一下敛芳殿上的事,抚菡道:“那个平萱公主太不知好歹了!姑娘为她花几个月编一支舞,还专门去打造了舞鞋,练得脚都起泡了,她居然看得不高兴,还哭起来!要是姑娘肯为我编一支舞,只跳给我一个人看,我做梦都要笑醒!” 问凝笑啐她:“说什么混话?!”抚菡脸一红,这才惊觉自己口没遮拦,说得放浪了。 梁小峰沉思道:“公主殿下是在看完了小五的舞蹈才哭了,说明……这个舞蹈至少前面半截,她看着挺满意的。就是不知道后面几小节哪里让她不快了?” 安然回想着自己的舞蹈,说道:“不能啊,后面的动作虽然跟前面编排有所不同,但都是已经跳过的动作,没有新动作,不可能戳到公主的泪点。” “泪点”这个词虽然大家都没听过,但十分好理解,安然偶尔会说一些大家没听过,但又表达十分贴切的词汇,开始的时候大家还问问,安然总说是神仙姐姐教的仙界词汇,久而久之,大家就习惯了不问。 大家都猜想不出平萱公主为什么好端端的就哭了,还是痛哭失声,失态到只能逃出殿去的那种哭法,可以想像,逃出殿的平萱公主心头一定非常难过。 猜不出原因,大家也都跟着安然佛系淡定,不去费力猜了。又庆幸平萱公主收拾好情绪回来之后并没有怪罪安然,还赏了扇子。 抚菡道:“姑娘,看看扇子吧,是什么好东西?”她对皇宫充满了好奇,觉得宫里的扇子是不是跟外面不同。 安然摸出扇袋来,一看之后就失笑了:“这扇袋上的绣工,还比不上抚菡呢。就是图样比抚菡绣的喜庆。” 抚菡刚得了安然一句夸赞,回头立即又被安然踩一脚,不服气分辩道:“我也有喜庆图样,是姑娘要我绣素淡图样的!哼!” 安然从扇袋里抽出摺扇来,却见那摺扇被裹在一方淡粉色丝巾里面,问凝奇道:“咦,宫里面的扇子还要裹在丝巾里才放入扇袋?”收捡把扇子都这么多讲究?皇宫里的人太有闲了,生活也太精致了。 抖开丝巾,里面是一把素丝面摺扇。这种丝面摺扇制作精良,明显比纸面摺扇高档,是洛城文人雅士喜爱之物。 素丝面是为了方便文人雅士一时兴起,便于在扇面上题诗作画。平萱公主赏的扇子素丝面上是空白的,没有任何题字或画作。 安然拿着,扇了两扇,道:“风够大。” 安然平素没有拿着扇子凸现自己风流儒雅的嗜好,他拿扇子,就为了扇风,图个凉快。其时正当九月中旬,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安然扇了两扇就收了起来,弃了丝巾,装进扇袋里,递给问凝:“收起来,明年热了拿出来用。” 见只是一把普通的,外面市面上都能买到的素丝面摺扇,大家都没有兴趣细看。安然随手把那包裹摺扇的淡粉丝巾也递给问凝:“这个,你拿去用。” 问凝接过来慢慢翻看,见那丝巾淡粉中带着些淡紫,是素淡又温暖的颜色,先就喜欢了,便提着丝巾细看。 一看之下,首先一个认知:这方巾子略显小巧,如果不是专门用来包裹东西的,那应该是女子的巾帕。巾子是素色的,上面没绣花样,只在巾子一角,绣了个字。“咦,这里绣了个‘霖’字?这是‘霖’字吧?什么意思?” 问凝这么一说,大家都凑过去看,然后又拿着巾子轮流细看。 梁小峰也接过巾子来看,见那方丝巾织得密实匀称,丝线粗细均匀,丝光润泽,锁边的针脚十分细致,入手轻软幼滑,沉吟道:“这块帕子若我没有看错,应该是贡品照霞罗,这种丝罗一年才出产十来匹,全为贡品。我曾见过家里老人用这种巾子,老人们也说这种巾子是前代先人留传下来的,十分金贵,平时都舍不得用,只在很正式的场合拿出来充个门面。” 梁家祖上是公主驸马,家里留传了一些贡品下来,只是都比较陈旧了。梁小峰又补充道:“一百把扇子的价值都比不过这块帕子。” 大家听梁小峰这么一说,都有点晕头晕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平萱公主赏了一把普通摺扇,居然拿张这么名贵的巾子来包裹,什么意思? 阿辰问道:“扇子不是应该直接放扇袋里?难道是宫里的规矩需要拿巾子先裹一裹?”他在教坊司常见到附会风雅之徒拿着摺扇显摆,见过他们收起摺扇后都是直接插-入扇袋。 -- 第122页 阿辰不怎么说话,这一问倒让众人似乎想到了些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名贵摺扇,直接拿扇袋装着就够了,何必还拿巾子再裹一层?何况还用了这么名贵的一张巾子?感觉扇子和巾子本末倒置了。 梁小峰继续大胆猜测:“照霞罗一年才产十来匹,在宫里应该也不是寻常人能用得上的。” 抚菡顺着梁小峰的思路去想,嘴快地说了出来:“夫子的意思,这是平萱公主用的帕子?”抚菡虽然没见过辛妃,但想辛妃年纪不小了,用这么嫩色的帕子,跟她的年纪不衬,抚菡没猜锦奾郡主,因为这扇子是平萱公主打赏的,跟锦奾郡主无关。 梁小峰又道:“对了,我记起来了,公主殿下跑出去,辛妃娘娘和郡主殿下追出去,我听见娘娘喊‘霖儿’,郡主殿下也喊了两声‘霖姐姐’。”遂指了指巾帕道:“不知道是不是这个‘霖’字,也有可能同音。”女孩子的闺名除了父母亲友夫君外,不会对外人说起。 安然那时刚跳完舞,还在剧烈喘息着,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便问问凝。问凝回说没注意,她那时吓得冷汗直冒,心跳如鼓,根本什么都没听见。 阿辰以前在睿王府也有挨训,这种事,经历多了,便不像问凝那么慌张害怕,说道:“我听见了,是有点像‘霖’这个音。” 阿辰这么一说,简直就可以确定,这张巾帕应该是平萱公主的。然后大家很自然地想到:平萱公主借着打赏摺扇的名头,把自己用的巾帕夹带着赏给了安然,什么意思? 巾帕可是女孩子的贴身常用之物,也是古代最常用来作为定情的信物。 安然没看多少书,《红楼梦》还是看过的,记得里面有不少关于巾帕的情节,其中一段是贾宝玉怕黛玉伤心,送了几张自己用过的旧巾帕给黛玉,黛玉收到后,芳心大定,含羞写了《题帕三绝》。黛玉死前,执意要把帕子烧了,那代表着她斩断了对宝玉的感情。 还有一段是贾芸捡到小红故意遗落的帕子,后拿自己的帕子还回去,小红明知是贾芸的帕子,不但收了,还叮嘱中间传递帕子的小丫头不要声张。 安然明白,这两段情节,帕子都是作为定情信物出现的! 第79章 舞象之年 这时代的定情信物不讲究多么高大上, 最好就是随身物品,越是用过的,越能表达情意。 正因为帕子这么重要, 李纨丢了帕子, 一大清早就派丫头出去找, 就怕被歹人捡到, 胡说八道一通,坏了她的名节, 她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如今,对于女子来说,这么重要的巾帕,平萱公主却“夹带”着“赏”给了安然,其中的喻意, 不言自明。 安然顿时hold不住了,脸涨得通红, 叫道:“你们不要乱想,我不是!我没有!我还小!” 在这具身体满十八岁之前,他不会考虑那方面的事。何况对方还是个公主,不是他能肖想的。最最关键的是, 他对平萱公主无感。再再说了, 安然记得锦奾说过,平萱公主明年四月就要嫁人,明明已经名花有主,这时候还赏他巾帕干什么? 大家都觉得这巾帕十分烫手, 丢到安然手里, 一车厢的人都尴尬得默不作声。 沉默之中,安然拿回摺扇, 把巾帕重新裹在摺扇外,装进扇袋,问道:“夫子,你说我要不要把扇子还回去?”安然当然不能直接去还帕子,那是把平萱公主往死里逼。 梁小峰道:“算了,公主赏的是扇子,没提帕子,你巴巴的还回去,倒让别人起疑。” 安然也觉得自己手上拿的是烫手山芋,问道:“那这个怎么办?” “好生收起来,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梁小峰又嘱咐众人:“这事大家千万不要声张,烂在肚子里。” 平萱公主再怎么尊贵,再是对安然有想法,她也不可能追出宫来。梁小峰觉得只要安然没想法,不回应,就没事了。 一会儿,他们雇的马车回到寄园,凡一和木尘迎出来,问他们表演的情况,大家事先对好了口径,都说一切顺利。然后一群人照往日惯例,一起去酒楼大搓了一顿,以示庆贺。 给平萱公主表演了之后不久,就是安然年满十五岁的生辰,十五岁,男子舞象之年,束发之年,是为成童。 过了这个生辰,安然就能换回男装了,本来他对这个生辰十分期待,以为方安两家的亲人们会给他举行个成童礼,郑重地脱下女裳,换回男装,正衣冠、拜孔圣、读经典、谢亲恩、谢师恩、束发、射箭,从此知礼明义,保家卫国。 然而,并没有安然期待的这些,只是方太太拿了一整套她亲手缝制的男子袍服,亲自为安然换上,穿戴整齐,又亲自为安然束了发。 然后方太太领着安然去了修在宅子里的安家小祠堂,向安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叩了头,上了香。 这安家小祠堂一般女子是不让进的,这也是安然第一次走进这里。不过安然对这里没什么敬畏向往之情,也就是间放着不少死人牌位,常年供着香的小屋子而已。 随后,方太太又带着安然去拜见了安凌墨,和方府两老及两位舅爷舅娘。这些人本来因为安然偷考花榜,出任太乐署供奉的事,还生着安然的气,心头不待见。不过在这特殊的日子,他们还算给安然颜面,多少准备了些礼物,或温言劝勉了几句。 -- 第123页 从穿越清醒过来,安然就一直盼望着的十五岁生辰,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此后,安然便正式换回男装,称呼上也换了回来。 生辰过去不久,安然接到了户部度支员外郎赵大人的请柬,说是他要举办一个赏菊宴,邀请了户部和工部的一些官吏去他家城外的菊庄赏菊,他给安然派送请柬,诚意相邀,是希望安然介时能在宴会上作《水中花》妙舞,以助雅兴,请柬的末尾,注了一行小字,说宴会之后当派奉例金。 这种宴饮邀约,不是官家差事,纯粹就是商演挣外快。以前,外快不外快的,安然不太在意,安然主要还是想借这类宴饮,让更多的人欣赏到他的舞蹈。 然而现在不同了,安然有一个创作团队需要他养活,有一个创作基地需要他支撑。穿越前,安然只管演出,收入支出等琐事都是安妈妈操心,但是现在不同了,没有母亲可以依靠,这一切,只能靠自己。 安然恍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终于从云端跌落凡尘。安然一向习惯了只考虑舞蹈,只考虑怎么把舞蹈进行最好的展示,从来没有把舞蹈跟金钱挂钩,仿佛觉得,谈钱,就玷污了舞蹈的圣洁,舞蹈的美丽不应该跟那么俗气的东西有牵连! 现在,安然终于知道,他能一直高高在上地在云端舞蹈,高洁自许,只因为他是站在母亲的肩臂上,他母亲替他把凡尘琐事都做了。 当安然看到请柬上赫然写着“例金”两个字,只觉得心头五味翻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总觉得心头被什么东西浸染脏了。 如果请柬上没有最后一句,也许安然会很愉快地接受邀约,现在安然拿着拜访迟疑了许久,觉得这似乎是另一种形式的卖艺,不过比勾栏伎坊的乐伎们卖得高档一些。 还是问凝见安然拿着张请柬翻来翻去看,然后呆愣着出神半天没动,便过去把请柬拿来一看,道:“这请柬有什么地方让爷为难了?” “最后一句。” 问凝道:“那位赵大人要给例金,咱们就收着呗。” “问凝,你觉不觉得,咱们去表演了,回头收人家的例金,像不像卖艺?” “爷,你喜欢跳舞,喜欢有人来看你跳舞,正好人家请你跳舞,你正好可以跳给更多的人看,回头还正好有例金拿,一举几得,有什么为难的?哪里像卖艺了?爷,寄园上上下下加上梁夫子和车夫有十几口人,得用银子来养活,总不能坐吃山空。” 安然一惊:“你手头没钱了?” “还有一些。”问凝一直是凡尘中人,惯于务实,她跟着安然在安府方府和寄园两头奔走照顾,她要考虑的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精于计算:“梁夫子教过,凡事要未雨绸缪,不能等到钱都花光了,才来临渴掘井。” 安然无可奈何道:“那……就接下吧,等夫子来了,叫他帮我写个回帖。” 问凝却道:“且慢,要不要先问问例金是多少?” “……”安然想不到问凝这么俗气,叫她管帐,她就一门心思钻进钱眼里去了,一阵无语,才道:“不太好问吧。”当然是别人给多少,他就收多少,难道还好意思争? 问凝道:“你不好意思问赵大人,可以去问林供奉林大人啊。”林供奉也要接这类表演,当然也会收例金。 安然有些不情愿去问,觉得太掉价了:“问什么?问了又不能让例金多一些。” 问凝道:“去问林大人的例金,只是打听下行情……” 安然觉得“行情”两个字真刺耳,明明还说不是卖艺,不是卖艺哪来的行情?安然只觉得心头一阵黯然。 问凝浑然不觉地继续说下去:“……爷怎么能够跟林大人相比,林大人是良籍,是十年前的花榜花盛,爷可是贵籍,还是最新出炉的花榜花魁,林大人是弹胡琴的,爷可是载歌载舞,表演的技艺不同,身份不同,我觉得例金也应该不同,再说了,爷去老爷们的聚会上表演,想必也会带上容先生伴奏,容先生同样是供奉,我觉得他也应该拿一份例金的……” 安然忍不住的打断道:“你觉得我拿的例金应该比林大人多些,那只是你觉得。可钱在人家手里,人家觉得该给一样的例金,你有什么办法?问凝,不要随便就‘我觉得’‘我认为’,没用的。”只有上位者的“我觉得”“我认为”才有用。 问凝道:“打听了行情,爷可以请太太去跟赵大人谈谈例金。” “叫我娘去谈例金?”安然本能地道:“她不会……为我出头的。”方安两府的亲眷们,不但没有一个支持他跳舞,还全都反对,当然更不可能去干出头替他争取更多例金的丢脸事。 问凝道:“我一个小丫头,本来什么事都不懂,爷猜猜,我怎么会知道例金是可以争取的?” “例金还可以争取?”安然都不知道还有这种操作! “当然啦。” 安然问道:“你听谁……”还没问出来就知道答案了,又问:“我娘怎么会……”怎么会知道例金可以讲价还价?这话没问完,安然又知道答案了,又问道:“我娘什么时候收过例……”还是说到一半又明白,又换问题:“我娘向那些举办宴席聚会的贵夫人们争取过例金?” 问凝道:“我一向跟在爷身边,以前并不管爷钱财上的事,只是这会子爷叫我管寄园的帐薄,我怕出了错,得空便去向太太身边的雨桃姑姑请教管帐记帐做帐的事。最近雨桃姑姑向我打听,问爷有没有接到官吏或士绅们的聚会邀请,我说没有接到过。雨桃姑姑便教我,说接到请柬,先不要急着答允,先要问清楚有些什么人参加宴饮聚会,第一不要陷进朝堂派系里,第二就是要多争取些例金。雨桃姑姑就拿太太当例子,给我讲了怎么去跟人家争取例金的事。” -- 第124页 安然有点不敢置信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在我给贵夫人们表演的时候,我娘收了她们例金?!” “嗯。我听雨桃姑姑说的。开始的时候,太太并没有收,也不知道还有例金,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收起来了。雨桃姑姑说,夫人细问过,‘例金’是宴会主人向那些在宴饮雅集上献艺助兴的客人派奉的谢仪,外院老爷们的集会,也会给助兴的客人派奉‘例金’的。” “嗯。”听了“例金”的这种表达,安然觉得心头好受一点了。原来,他很早以前在贵妇圈子里演出时就在收例金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问凝又道:“雨桃姑姑还说,太太是个不肯吃亏的,觉得爷表演的舞蹈又好看又精彩,不能跟其他小孩子表演书画弹琴茶艺拿同样的例金,太太就跟宴会主人讨价还价,后来把爷收取的例金越提越高。贵夫人们为了能请到爷去助兴,她们自己也把例金越提越高。” 安然:“……”额滴个娘!这也太有商业运作头脑了。 第80章 方太太再任经纪 其实, 当方太太向主人家讨价还价要求提高例金时,那例金的性质已经变了,从主人家向艺人表达谢意, 变成了艺人向主人家索取演艺报酬。只是方太太没有认识到其中的变化, 安然学问差, 更没有认识到。 安然听了, 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没那么厚的脸皮向主办方开口就例金多少讨价还价。心头挣扎良久,只得摇头叹道:“我娘不会再给我出头了。” 由方太太出面, 全权替自己经纪打理在贵妇圈子里的演艺业务,在安然的记忆里是一段美好的日子,就算方太太背着他收了例金,他也不觉得反感。只可惜,那段美好的日子不会再来了。 问凝劝道:“爷, 太太最疼你,你只要求求太太, 没准太太又会像以前那样,出面帮你代理和经纪呢。” 安然长长叹了几声,方太太虽然跟他仍旧亲密,可是, 亲密之下有了裂痕, 方太太绝口不再过问他跟歌舞有关的事,怎么会再出面替他代理经纪呢? 问凝又道:“我刚说了,雨桃姑姑主动问我,爷有没有接到官吏士绅们的宴会邀请请柬, 又主动教我接到请柬后该怎么处理, 该怎么考量……这些,……我觉得……雨桃姑姑这么热心, 应该是太太在背后授意的。所以,太太虽然在爷面前端着不肯承认,其实心头是关心爷的,怕爷在外面老爷们的圈子里厮混,没人提点,会吃亏。” 见安然不说话,问凝又说道:“太太专门给爷派了辆马车用,我猜,太太是觉得爷以后要经常参加老爷们的聚会宴饮,今后用车的时间多,才会单派一辆给爷用。太太嘴里不说,其实心头已经默许爷去外头老爷们的聚会上跳舞了。” 安然低头细想,觉得问凝的推测有理,心头不由得涌起一股温暖。 是夜,安然拿着那张请柬,恭恭敬敬地递给方太太,请教道:“儿子今天接到一封请柬,不知该如何回复处置,还请太太指教示下。” 安然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似乎感觉到方太太暗中松了口气。方太太没有直接回绝,也让安然暗中松了口气。 站在方太太身边的雨桃姑姑上来接过请柬,向他一笑,回头递给方太太。 雨桃姑姑也是方太太的陪嫁丫头之一,跟原主的教养嬷嬷是姐妹,只是雨桃自誓不嫁,一直跟在方太太身边。而原主的教养嬷嬷却是个没福气的,在安然穿越过来之前,就病死了。 方太太接过来,淡淡扫了一眼,转手就丢在身边的茶几上,说道:“行了,这事我知道了,你且不要管,应不应赵大人,过几天我再给你回话。然然,想我管你,你得依我一件事。” 安然有点喜出望外,想不到自己没怎么恳求,方太太就应下了,忙回道:“儿子自当依从太太,别说一件,十件也成,太太请吩咐。” 方太太哈地一声嗤笑:“你这个时候还说‘自当依从于我’,不觉得好笑?你若是真那么听话……唉,不说了。我想不到你性子这么倔,胆子也这么大,以前呵,我真真是小觑了你。我今儿给你把赵大人这回事应付了,以后但凡这样的帖子请柬,你都得给我送来,只有我叫你应的,你才能应,我叫你回绝的,你必须得回了。更不可瞒着我,偷偷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跳舞!” 听了方太太这个要求,安然竟是心生狂喜,他的母亲,不用他恳求,就愿意再次出面替他代理经纪演艺事务,真的是太超过安然的预期,真是再好没有的事情了。 这一世的母亲,跟穿越前的母亲又再度重合,母亲就是他的经纪人,母亲也是这世上最替他考虑打算的人。 安然高兴得要飞起,一边答应道:“都依娘,都依娘!”一边扑进了方太太的怀里,他仿佛又回到了幼小时,在方太太怀里扭来扭去,感受着方太太的柔软与温暖。 安然撒娇道:“孩儿就知道,娘是最疼孩儿的!娘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娘……娘啊,孩儿爱死你啦……娘啊,娘……”安然喃喃地叫着,心头无比熨帖宁静。 那时候,安然深深体会到,母亲的冷落,是对他最严厉的惩罚,他暗暗下决心,再也不忤逆母亲了,再也不惹母亲生气伤心了,只要能让母亲开心,只要他能一直拥有母亲温暖的怀抱和关怀,除了舞蹈,其他的事情,都可以让步,都无所谓。 -- 第125页 那一刻,仿佛他跟方太太之间因观念不同而若隐若现的裂痕,消弥于无形。 安然渐渐体会到李子实所说的,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会有不同的选择,只有经历过,才会明白。 方太太已经有许久没有主动搂抱过安然了,安然可以无视男女之别,但她不能,她会理智地克制住想把安然抱在怀里怜惜的冲动。 只是此时,安然不管不顾地扑进她怀里,搂着这个长重了,长大了,长结实了的儿子,方太太慢慢就端不住了,她忍不住轻轻摩挲着儿子的身体,心头感慨:这是她的儿子啊,当年小小弱弱的婴孩,终于长大了,长壮了……也出息了。 安然窝在方太太怀里腻歪了个满足,撒够了娇,方才从方太太怀里出来,又黏腻腻地陪着方太太用了晚饭,方才返回自己的清如院。 晚上,雨桃趁着服侍方太太洗漱的当口,道:“太太又把五哥儿的事揽上身,违了太公的意思。” 方太太神色一僵,继而一叹。 雨桃道:“太公是让太太盯着五哥儿就好,凡事还是要五哥儿自己拿主意,自己在外面闯一闯,等他吃了亏,受了搓磨,他才能知道这世道的艰难,人心的险恶,他才能有所长进,不能一辈子都依靠长辈的庇护。只要咱们给他把持着大方向,就放手由着他去闯荡。太太现下倒好,直接一手全都包揽过来,依我看啊,这样下去,对五哥儿没好处。” 方太太一边对着铜镜,把头上的钗环拆下来,一边看着铜镜里徐娘半老的容颜,叹道:“我就看不得他来求我,他一求我,我心头就痛得慌。我跟太公不能比啊,太公有三个儿女,还有那么多孙子,心头稳得住,我就这么一个……”一说起这个,方太太就止不住的伤心,把手捂着嘴,轻轻呜咽道:“我苦命的三哥儿四哥儿呀。” 雨桃赶紧拧了张湿巾过来,给方太太擦脸,劝道:“太太,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该放下了,让他们哥俩无牵无挂去投胎吧。现今不是还有五哥儿承欢膝下么?五哥儿这几年人长壮实了,也长高了,活蹦乱跳的,又还孝顺太太,乖巧得不行,除了跳舞那事以外,再没有忤逆太太的时候,太太以后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说到这里,雨桃像想起了什么,又说道:“哦,我听阿凝那丫头说,五哥儿听说太太背着他收了贵夫人宴饮上的‘例金’,并没有说太太半个字的不是,也没有动过要找太太讨要‘例金’的念头,可见,是个纯孝的孩子。” 方太太哽咽道:“可不是么,这么乖巧孝顺的孩子,我哪里舍得放他出去被别人欺负搓磨?我也就尽我之力,但凡能护他一日,便是一日,等哪一日,我一口气上不来,眼睛闭了,就不替他操心了。” 雨桃听方太太说得伤感,又劝道:“太太说什么话呢!再过几年,等五哥儿行了冠礼,议了亲,娶个儿媳妇回来,太太还可以含饴弄孙,好日子还长着呢。” 两天后,方太太叫下人把请柬送了回来,下人没说什么,只是请柬里夹着替安然写好的回帖。安然便吩咐凡一把回帖送到赵大人府上。 安然只把这类在官吏士绅宴饮聚会上的表演看作是一般性商业演出,没什么值得重视的。 然后安然便紧着这几天时间,编了几支应付外院老爷们宴饮聚会的舞蹈,然后叫梁小峰针对舞蹈内容不同,进行了作词创作。 如果是官吏宴饮,安然就表演个政通人和,清正廉明的歌舞;如果是士子雅集,安然就表演个名士风流,文采华章的歌舞,如果聚会宴饮中有女眷,安然就表演个夫唱妇随,鸾凤和鸣的歌舞,如果小孩子参与宴饮,安然就表演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歌舞…… 安然虽然对用来应付宴饮的歌舞没花太多的心思,但他舞蹈功底在那里摆着,眼光又比同时代的艺人开阔许多,对舞蹈的了解和掌握比同时代艺人有更深的底蕴,因此,安然没花太多心思编出来的舞蹈,仍在赵大人的宴饮上获得了满堂彩。 歌舞之后,赵大人想留安然,梁小峰,容辰三个下来跟其他的官吏一起喝酒清谈,安然三人都不喜欢这类不务实际的清谈,也不喜欢跟些官吏虚情假意的应酬,三人在客厅一角坐下,应付了一波官吏们的拽文嚼字的恭维赞誉之后,便向赵大人告辞了。 几天后,赵大人派下人往安府送来例金,问凝一看,竟比他们打听到的林供奉的平常所得例金要多得多,几乎快赶上人家两倍了。不用问也知道,这一定是方太太出面去给安然争取来的。 后来得知阿辰和梁小峰也各自得了一份例金,数额跟林供奉相仿,这两人只是伴奏,能得到例金就很知足了。 梁小峰入仕为官,俸禄要交梁家公中,由家族支配,例金才算私产,自然要用来补贴他跟夫人的小日子。 阿辰这份执意要拿给问凝,叫问凝同安然那份例金一起,都记到帐簿里,用来支撑寄园的开销。 问凝拿着帐簿和算盘,埋头苦算了两天,说道:“容先生做了供奉,官府免了我们的赋税和徭役,现在的主要开支就是房租和日常用度,爷出去表演一次,爷和容先生的例金够寄园花销十七天,所以,爷只需要一个月表演两次,就足够寄园的使用了。” 大家都很高兴,以前在贵妇圈子里表演时,安然也是一月两次。 -- 第126页 只安然听了说道:“不够!我去跟太太说,以后一月之内,接四张宴饮帖子。咱们要存钱,把寄园买下来!” 其实,这时代大多数洛城人都是赁房住。安然想把房子买下了,也是受了穿越前观念的影响,觉得安居才能乐业。 房子不是自己的,就住不踏实,一则,别人家的房子,自己不好随便改造;二则,房东随时都可以叫自己滚蛋。 作者有话要说: 第81章 胡女之女 安然既有花魁的头名, 又有太乐署供奉的身份,还有舞冠洛城的实力,最后, 还有方太太出头给安然代理经纪, 安然很快就在洛城官宦士绅圈子里打开了局面, 就像往时的贵妇圈子一样, 举办个什么宴饮聚会雅集,都以请到安然到会献舞为乐事。 在方太太的运作下, 安然出席献舞的例金要价越来越高,而安然每月只接四单的规矩,使得很多宴会邀请落空,饥饿营销之下,使得安然的舞蹈越来越受到追捧, 预订时间需要越提越前,最长时候需要提前半年。 安然从名气, 到人气到例金,都超过了青楼伎坊的头牌们,真正的比头牌还头牌。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安然女装小公子的名头, 渐渐被花魁公子的名头代替了, 大家以前提到安然,总说女装小公子怎么怎么样了,现在就说花魁公子怎么怎么样了。 安然走在路上,时常有人会喊:“快看, 那是花魁公子!”不过, 好在这时代的人比较含蓄讲礼,不会像前世那样, 逮着个明星就猛扑上去,然后求合影求签名,扭住不放。 这时代的人都以含蓄为美,大多数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暗中偷眼打量安然,不好意思扑上去近距离围观,并不怎么影响安然的正常生活和出行。安然有时心情好,听见有人喊快看花魁公子时,安然还会微笑颔首致意。 自从满了十五岁,安然就穿回男装了。只是安然编制的舞蹈还基本都是女性角色。其实安然也曾编制过以表现男子阳刚之气为主题的舞蹈,只是拿到官宦们的宴饮上表演之后,反应不是很好,大家更喜欢看安然的女角舞蹈,觉得更加好看一些。 这让安然很是无奈,觉得大家是看惯了他表演女角舞蹈,一时换了男装,大家才觉得不适。也想着这具身体反正还小,且再跳几年女角舞蹈,等身体渐渐长大了,大家自然会接受他的男角舞蹈。 此时,安然穿着女装跳舞,就完全放弃了模仿女子仪态,直接把女装穿出了既娇俏又帅气,既清丽又朝气,既妩媚又潇洒,既娉婷又飒爽的独特风姿来。 每每看安然舞蹈,都令观者赞叹不已,说,如此风姿,如此妙舞,也就这几年可见而已,看一场,便少一场。 除了这些之外,安然把林供奉拉进了他的伴奏小乐队。一直以来,安然的伴奏小乐队都差一个弓弦。 林供奉的胡琴正好可以填补这个缺口。安然把林供奉抓来跟阿辰,梁小峰,问凝三个合奏一曲,大家都觉得效果很好,有了胡琴的加入,使得乐曲声色更趋于和缓富丽,表达层次更加丰满细腻。 安然邀请林供奉加入他的小乐队时,林供奉没有多作考虑就同意了。他那么轻易就同意了,原因也十分简单:安然的宴饮聚会邀请多到不想接,而他因是胡琴独奏,一年才接到十几次邀请,跟安然相比,差太多了。 他给安然伴奏,好歹也可以像容辰那样,多拿几封例金。同时,安然也不让他平白帮忙伴奏,每次演出,安然会另外支付一笔佣金。 而安然也很明确地把他跟林供奉的关系摆成雇佣关系。因此,林供奉虽然成为了小乐队的伴奏成员,但安然没有把林供奉当成自己创作团队的成员。 当安然进行创作时,不会让林供奉参加,只是在曲子,歌词,舞蹈都创作完成之后,才把林供奉请来,进行必要的配合排练。 林供奉虽然扭扭捏捏,活得精致,却也是个会看眼色的人,知道自己跟寄园诸人不是一伙的,便谨言慎语,并不打探寄园诸人的底细。 不过后来林供奉跟寄园诸人相处得久了,练习之余,大家不免要聊聊家常,林供奉是个真正的市井之徒,他不好意思打探寄园诸人的事情,就把自己家的事拿来说。 原来林供奉姓林,名阑荇,字玄舒,世居洛城,不过他不是住在城里,而是世居洛城郊外乡下的林家村。 林家是村里的大族,林供奉幼即聪慧异常,七岁时村子里作社戏,其中有个说书先生十分喜爱林供奉,便留下来给他开蒙并教了他胡琴和说书两技。 四年后,说书先生回乡奔丧,林供奉不想在家务农,就逃进洛城,在瓦肆各家戏曲杂耍班子里替人家拉琴伴奏,间或扮个丑角引人一笑,以此挣钱糊口。 瓦肆里龙蛇混杂,其中不泛藏龙卧龙之辈。林供奉聪慧机敏,机缘也好,后来得到了一个在瓦肆养病,困顿潦倒的西域胡人胡琴乐师的青睐。 林供奉细心照顾胡人几年,胡人也精心指点了他几年琴艺,可惜那胡人乐师最终还是病重而死。死前把他的女儿许配给了林供奉。 林供奉照顾胡人乐师几年,一来二去,跟那胡女早就生了情愫,料理完胡人乐师的后事,也不讲大唐要守孝三年的礼数,就跟胡女私合了。 然后林供奉带着胡女回到了林家村,想给胡女上籍。不想林家人一看林供奉外出十几年杳无音信,忽然带回来一个浓妆艳抹,还露胳膊露胸脯,风骚妖媚的胡女,还说是自己的妻子,林家人顿时发飙,一顿臭骂加拳打脚踢把林供奉赶了出去。 -- 第127页 林供奉只得带着胡女继续在瓦肆厮混,其间,林供奉的胡琴技艺渐趋成熟精湛,开始有班子让林供奉去自己的场子里进行客串表演,名声渐起。 林供奉是个胸无大志,没有成算之人,胡女却是个贤内助,把紧了钱财这一关,等钱多了,就在瓦肆盘下家小杂货铺,胡女也不怕抛头露面,把铺子经营得十分火红,这时,胡女生了个女儿,于是胡女招了个可靠的大掌柜经营铺子,自己转入后宅安心做母亲。 林供奉的小日子越过越红火,参加了壬辰年考花榜,在胡女的运筹下,成为花盛相公,又被赐了供奉出身。 有了官身的林供奉带着胡女回到林家村耀武扬威一场,终于把胡女的户籍上在了林家自己名下。 然而,不幸的是,胡女八年前难产,母子俱亡。林供奉感念胡女情谊,守着胡女留下的女儿,一直不曾续弦。 有胡女留下的杂货铺,林供奉父女的生活也算安稳,林供奉虽然混了很多年瓦肆,并没有落下什么不良嗜好,挣的例金,就想着多给女儿添些嫁妆。 他甚至都打算好了,等女儿出嫁时,他就把杂货铺盘出去,大部分给女儿做嫁妆,小部分带回林家村养老。他是官身,林家还指望着靠他免税免役,自然得曲意供养着,巴不得林供奉活得越长越好。 凡一笑着问:“哎哟,林大人,你家姑娘长得像哪个?像她娘,还是像大人?” 木尘也道:“我也没见过唐人和胡人的后代长得像啥模样?唉,想不出来。该不会半边像唐人,半边像胡人?呃……想像一下,就好吓人!” 林供奉板了脸,啐道:“起开!少胡诌,姑娘家的样貌是你们这些小崽子乱打听的?” 安然前世不知看了多少混血儿,知道混血儿大多异常漂亮,便也笑道:“你们少在那乱嚼舌根,林姑娘必定美若天仙。” 说完,安然又笑问:“林大人,你家姑娘大概这一两年就该出嫁了吧,届时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也去恭贺恭贺,送点薄礼,给林姑娘添点妆。”寄园众人听了,也纷纷叫嚷称是。林供奉虽不是他们团队中人,也算是个熟人。 林供奉听了,一叹道:“小女尚未字人。”那胡女在林供奉考花榜前几年就生下女儿了,因此,大家算着,林姑娘怎么也得十三四岁了,怎么还没许人家呢?不过,事关人家闺阁之事,大家便不好再问。 转眼就到了年底。别的官衙逢年过节都封印闭门过节去了,可是太乐署不同,越是逢年过节,太乐署越忙。 腊月廿八日,皇帝祭祀太庙,太乐署少不得派教坊司下的诸多乐伎前去献舞献歌,为示慎重,还派了太乐署供奉安大人出场领舞。 不过这种祭祀舞蹈,关键是要跳得庄重整齐,舞蹈本身一点难度都没有,甚至没有多少舞美,主要是作为一个仪式而进行。 腊月廿九日,皇帝赐群臣宫宴,宴席间会有歌舞百戏杂耍等表演,以表达太平盛世,君臣同乐的意思。这一台宫宴表演才是太乐署每年重之又重的差事。 这是一台大型综艺表演,太乐署甚至会征调瓦肆艺人应差充役,负责安排这台综艺表演的教坊司博士们年年都发愁。 安然觉得,这台大型综艺表演,差不多就是穿越前的春节晚会,只不过这台综艺表演是在白天进行,地点在皇宫的泰宁殿。 观看综艺的是一众正四品以上被赐宫宴的京官及他们的夫人,可带一名幼子或幼女,以及皇帝皇后。 宫宴从午时初刻开始,一直进行到未时左右,前后一个半时辰,一般会准备二十到三十个左右的节目,节目要一直表演到宴会结束,但不一定要把准备好的节目都表演完。 腊日三十日,各官回衙处理最后的公事,然后封印闭门,准备过节。这个年假一直放到元宵之后,到元月十六方才回衙开印,重新坐堂办公。 腊日三十日晚,皇宫守岁,照例也少不了歌舞表演,不过,皇宫守岁时进行歌舞表演的都是内教坊的宫女和太监,因为皇宫酉正下钥,不允许外男外女在宫内留宿过夜。 安然觉得这一条规矩简直妙不可言,省得他们半夜三更被拉进宫去当差。 安然和容辰作为新晋供奉,早早就被派了差,不光安然和容辰,这一届的花榜诸人,也都被早早派了差,准备宫宴献艺。 作者有话要说: 怂作者:下面有请小安安的客座胡琴伴奏师林阑荇先生出场,大家欢迎~~~ 林供奉(谦恭地):我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儿…… 怂作者打断道:林先生,跑题了,现在不是晒娃的时候。 林供奉(强调地):我有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儿……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童趣舞:恭喜恭喜 供奉虽然是个官身, 其实并不管事,安然乐得轻松,不去管那台大型综艺怎么安排, 只消准备好自己的节目就好了。 既然这个宫宴是皇帝在年节之前赐给大臣们, 表达君臣同乐的宴席, 主题无非就两个, 一个就是对皇帝歌功颂德,什么皇帝英明神武, 日理万机,治理得天下河山风调雨顺,河清海晏这一类,这是封建王朝永恒的主题,二个主题是恭贺新年。这是年节之前, 大臣同僚聚在一起,彼此间相互提前拜贺新春的最佳时机。 -- 第128页 当然, 也可以表演跟这两个主题都不搭边的节目,有些节目恒古常青,在多数场合都能表演,都不会出错儿。比如, 阿辰就准备表演琵琶名曲《春江花月夜》。 阿辰解释说, 他上届获得琵琶善才后不久就被送进了睿王府,虽然没有为宫宴演奏过,不过为王府家宴演奏过很多次。 王府家宴可不光是王府亲眷,睿王爷还会借机和自己亲近的大臣们互贺新春, 拉拢关系, 融洽感情。 这些座上贵宾们根本不怎么注意乐伎们的表演,乐伎们的表演只要是欢快的, 只要不出大差错,只要能烘托出节日气氛就行了。 阿辰还劝安然:“大人们的心思都不在听曲子、看表演上,没必要花心思创作新舞蹈,你就把你那个《祝你平安》的舞蹈拿出来表演一下就可以了。” 不过,安然觉得《春江花月夜》是名曲,常演常新,永不过时。自己编的《祝你平安》一曲并不是名曲,表达的是祝寿和孺慕的主题,距离恭贺新春和歌功颂德两个主题都有点远。 后来安然又去请教方太太,方太太觉得,拿旧舞去糊弄宫宴,怕被人怪罪服侍圣上不尽心,不恭顺。不管有没有人观看,还是应该新编一舞,诚心应差,才不会落人口实。 安然不喜欢歌功颂德,很自然地选择了恭贺新年这个主题。前一世恭贺新年的歌曲海了去了,安然不用多想,就选了其中一首很简短,很欢快,很喜庆的洗脑神曲。等阿辰把曲子谱出来,安然去教坊司选了十个十岁以下的男女孩童,跟自己一起排练。 因为大家准备的都是要进献于御前表演的节目,怕其中有不恭敬的忤逆情节,于腊日廿五日,由礼部和太常寺官吏对节目彩排进行审核。 对不合时宜的节目要及时撤换,若闹到御前去,就不是合不合时宜的问题,是要掉脑袋的问题了。 当礼部和太常寺等官吏看了安然的舞蹈彩排,一齐都呆愣了,半晌,那个礼部典事才道:“虽然这个舞蹈风格……下官没见过,不过很喜庆,其中并无不妥之处,下官觉得可行。各位以为如何?” “可行。” 腊月廿九日,宫宴如期举行。这类宫宴,方阁老曾参加过不少次,他还曾带方玉流去参加,不过方太太一点不记得自己参加宫宴的情形了。方安两家的其他人,品阶不够,都不能参加。 安然一大清早穿了官服,坐着马车离家时,方太太赶来相送,执着他的手叮咛道:“你要小心,凡事恭谨。完了要早些回家,免我悬望。”又道:“府里大家都挂心着你咧,他们只是不肯说出来,心里都望你平安。” 望平安有两层含义:其一,是真的盼安然平安,御前献舞这种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行了,其二,安然若是御前献舞出了岔子,他们做为安然的家人,免不了会被牵连,因此,安然平安,他们才能平安。 虽然宫宴要午时才开始,但是各项准备工作却从一大清早就开始了。安然顺路去寄园接了阿辰一同去太乐署,又在太乐署里准备了半天才等到教坊司的人前来集合。 表演人头和道具用品清点了又清点,然后大队人马整整齐齐进宫。单是皇宫门口唱名验身就花了不少时间。 进宫之后又是一阵忙忙乱乱的化妆更衣。然后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冻得穿好单薄表演服装的伎子们瑟瑟发抖,外面宫宴才开始。 安然的节目被安排在中间靠后的位置,快到他的节目时,安然赶紧带着十个小孩子在偏殿里跑步取暖,免得到时僵手僵脚动作做出来走样。 这一次,安然放弃了让阿辰等人给他伴奏,找了教坊司的人,用快板和锣鼓进行伴奏。 当节奏一起,安然带着十个孩童都穿着大红喜庆的衣服,一蹦一跳地登上搭建在泰宁殿里的临时舞台时,泰宁殿里正在推怀换盏,满口客套着彼此恭贺新年,大臣和大臣夫人们不由得被那飞快的歌曲节奏和快板鼓声所吸引,纷纷朝舞台望过来。 安然先唱道:“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 然后十个孩童跟着安然齐声高唱:“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 锣鼓声声,快板答答之中,安然像个孩子王一样,带着孩子们进行了“打雪仗”“放鞭炮”等拟景表演,小孩子们在安然的编心精舞和指导下,各个场景模拟得像样像模又童趣盎然,天真烂漫。 第二节 时,由一个男孩子领唱:“冬天已到尽头,真是好的消息,温暖的春风,就要吹醒了大地……” 安然跟其他孩子一齐合唱:“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 随后,进行了“贴春联”“扫春雪”等拟景表演,安然故意安排其中一个小孩子扫春雪时不小心摔倒在地,爬不起身时,手脚乱舞,神态逼真,惹得一众大臣老爷夫人哈哈大笑。 第三节 ,由一个女孩领唱:“浩浩冰雪融解,眼看梅花吐蕊,漫漫长夜过去,听到一声鸡啼……”稚嫩纯真的童音,用安然的唱法唱出来,毫无矫揉作态之感,带着孩童的真情实感和天真烂漫,春天的气息,真诚的祝福,节日气氛扑面而来。 安然跟其他孩子一齐合唱:“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 -- 第129页 这一节里,进行了“团圆席”“发红包”两个拟景表演,安然又故意安排了一个小孩子假扮老人,喝了后辈的敬酒后,醉卧当场,童趣和憨态并存,让人捧腹。 这时泰宁殿里的大臣和夫人们都停下了正在进行的交际应酬,完全被舞台上欢快喜庆,又童趣盎然的舞蹈表演所吸引了。 最后一节,安然演唱道:“经过多少困难,历经多少磨练,多少心儿盼望,春天的消息……” 安然跟其他孩子一齐合唱:“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安然带着孩子们蹦蹦跳跳地一边跳一边退下了舞台,快板锣鼓再重复了一次乐曲节拍,方才停歇。 也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好!”带头鼓掌,其他的大臣和夫人们也跟着鼓掌叫好。他们从没有看过这样的贺岁舞蹈,也没听过安然这种歌曲唱法,甚至是鄙视俚歌的,但听了《恭喜恭喜》神曲之后,真的觉得心情愉悦,情绪亢奋。连熙宗皇帝都看得心情大好,吩咐道:“赏!” 于是,便有位老大人问:“刚那个领舞的姑娘是谁呀?跳得挺好看的。” 旁边有人笑道:“哎哟,老大人酒喝多了,眼花了吧?人家那是个后生呢,就是穿着女式舞衣罢了。” 先前那老头儿一惊:“是个男的?啧啧啧,长得可真俊啊。是教坊司新教出来的舞伎吧。” 旁边又有人笑道同他说道:“王大人,这个就是兵部侍郎安大人家的小公子呢,以前有个浑号,叫女装小公子。” 那位王大人忙点头:“哦哦哦,听说过,早就听说过了,就是那个要把女装穿到十五岁才能免于夭殇之命的小公子呀?都长这么大了?看来穿女装可免于夭殇的说法,倒有几分可信。” 还有消息更加灵通的,说道:“这位女装小公子今年可了不得了,听说他瞒着家里,偷偷去考了花榜,还夺得了花魁呢,如今他已经换回男装了,大家都不叫他女装小公子了,只管叫他花魁公子。” “胡闹!”王大人眼睛虽花,人可不糊涂,脸一沉,说道:“老夫也听说了,说起这事,老夫就觉得可恼可恨,现在这些个小后生就知道胆大妄为,方鸿信那老匹夫,要强好胜了一辈子,土都埋到脖子了,还闹这么个大笑话,丢人露眼!哪能由着小孩子的性子去学什么舞蹈?那下贱营生是官宦子弟学的?现在好了,脸不要跑出来卖艺了,方匹夫活该被人戳脊梁,骂一句晚节不保!要是我家小崽子敢学那下贱玩艺儿,老夫早打断他的狗腿了!说到底,都是方匹夫自讨其辱。” 方阁老曾是官至一品的大臣,临到老,落下这么一个大笑话,墙倒众人推,其他的大臣便附合着,也纷纷数落方阁老教孙无方,太过宠溺外孙,才落下这么大的笑话。 王大人等众人数落了一番之后才道:“不过,话说回来,方匹夫那外孙儿的舞蹈,跳得还真好看。” 一个大臣的夫人应道:“我只觉得那些个小娃娃蹦蹦跳跳的,玉雪可爱,惹人怜惜。” 又一个大臣嗤道:“那些小孩儿都是教坊司的,不是罪臣家眷,便是买来的,有何可爱?”在这些大人们眼里,教坊司的小孩子们,就是一群下贱胚。 教坊司的小孩子们的生活,绝不像舞蹈里表现的那么欢乐美满,远不如他们穿着的舞衣光鲜。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歌曲歌词非本人原创,属于引用,但根据文章需要,有所改动,特此申明。 歌曲原创情况,用如下: 歌曲名:恭喜恭喜 歌曲原唱:姚莉,姚敏 歌曲作词:庆余 歌曲作曲:陈歌辛 所属专辑:《圣诞快乐·敬贺新禧》 发行时间:1945年 第83章 初见时的美丽 随后的正月里, 熙宗皇帝的兴趣很好,正月初七时临时召了安然进宫应差。因是临时应差,安然也来不及新编舞蹈, 就拿《祝你平安》应付过去。 好在皇宫里除了平萱, 锦奾和二十六皇子外, 多数人没看过这一舞, 芭蕾脚尖舞一跳出来,非常惊艳。熙宗和众妃看得高兴, 纷纷打赏。 宫宴之后,翻了年,给安然送聚会邀约请柬的人越来越多,不过安然坚持一月只接四单,如此一来, 使得安然的例金越涨越高。 二月时,皇帝春祭, 对安然来说,也跟年前祭祀太庙差不多,就带着一群教坊司的舞郎舞娘们,跳了几场规定动作的仪式化舞蹈, 多数时间站在队伍里充当吃瓜群众, 反而可以近距离观看主祭大臣和皇帝的祭祀表演,安然看着,倒觉得新鲜。 二月下旬的时候,安然等人无事, 在寄园里闲话聊天, 正在外面清扫院子的粗使丫头跑进来,说林大人来了。 其实, 安然这段时间并没有排练新舞,今儿也没有约林供奉来排练,林供奉怎么会不请自来?不过林供奉也算是熟人,要来就要,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吧。 那粗使丫头喘了几口气,又道:“林大人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个女的,我不晓得要不要让那个女的进来。” “哦!”大家一听,觉得稀奇,便都跑到外进去看,才到院子中间,就见林供奉引着个少女走了进来。 只见那少女十四五岁大小,有着不同于唐人的雪白肌肤,鹅蛋脸儿,五官端正,长得跟唐人略有不同,介于胡人和唐人之间,眼窝明显比唐人略深,但又明显没有胡人深邃,脸部有很明显的混血人种的特殊的美丽。 -- 第130页 穿着蜜合色满碎花织锦缎高腰襦裙,下面是象牙白织锦石榴裙,外面穿了件水墨交织绫圆领比甲,梳了个流苏髻,化着淡妆,眉心贴了个翠羽花子,跟在林大人身后,微低垂着头,唇角含着羞赧的笑意,身态婀娜,风流蕴藉。 安然瞧着,只想道:“啧,世间竟有如此女子,姿容绝丽,跟我家秋妹妹平分秋色又各擅春花秋月之妙!” 林供奉见安然等人各从屋里迎出来,便笑着打招呼道:“安大人,容大人,怎地没见梁大人呢?啊,两位容姑娘,容小哥,都在呢。”两婢两厮本来各自有姓,后来赎了身,脱了奴籍后,为了把户籍上在容辰户下,谎称远亲,便都跟着姓了容。 林供奉给大家招呼完了,回身把女子往身前略略一推,道:“这个是我家姑娘,这几天带养她的姑姑有事回老家了,我怕家里没人,她闷着了,便带她出来散散心,正好路过寄园,就带她进来,讨杯茶喝。”又朝女子说道:“素儿,见过两位大人,两位容哥哥,两位容姐姐。” 那女子虽然羞赧,却并不畏缩,走上前,与各人一一见礼,开口说话,娇滴滴的,煞是好听,竟是一口正宗洛城口音,没有其他胡人学说唐话的大舌头。 不知怎么的,安然看着林姑娘那混血人种特有的精致美丽,体态比唐女饱满风流,听着林姑娘用正宗的洛城口音娇娇滴滴喊自己“安大人”,朝自己盈盈一笑时,只觉得心头像被羽毛,轻轻拂过,又酥又痒,又还抓挠不着! 安然只看着林姑娘,嘿嘿地笑,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话了,一颗心更是飘飘荡荡的,浑然分不清云里雾里。 直到问凝戳了戳安然,道:“站着干啥?去坐。”安然才从那云里雾里攸地回过神来,发现阿辰和凡一等人已经引着林供奉进了外进客厅。 寄园众人在安然的纵容下,一向不讲什么上下规矩,大家纷纷地围坐在八仙桌边,一面叫粗使小丫头碟儿去烧水泡茶,一面七嘴八舌,好奇地寻问林姑娘一些蠢笨无比的问题。 比如抚菡问:“林姑娘,你肌肤这么白,是用的什么粉?全身都用了?”因为都是女子,抚菡的眼神就直勾勾地往林姑娘胸口里瞄,似乎恨不得扒了人家衣服看看,是不是全身都白,嘴里还在说:“在哪买的粉,效果这么好,贵不贵?” 她虽然已经自誓不嫁了,可姑娘家爱美之心是天生的,她也想白得这么好看。不为男人,为自己,也为她家小爷。没看见她家小爷看着林姑娘,眼都看直了?说明她家小爷喜欢肌肤白皙细腻的女子。 木尘道:“林姑娘,你鼻梁这么高,会不会两眼往下一瞄,就能看见自己的鼻尖?……哎哟哟,那可真好玩。” 凡一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头儿,想去戳戳林姑娘的手背,被林供奉眼疾手快,一下扫开:“臭小子,不许动手动脚!没点规矩!” 林姑娘再是个大方的,见这三个像饿虎扑食一样,好奇地打量探究自己,她终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不禁也有些发窘,微微红了脸,紧挨着父亲坐在桌边。 她头微低着,凡一便能清楚地看见她长长的睫毛一眨的眨,像是受了惊吓的小白兔,端的是惹人怜惜。 只有阿辰坐得离他们略远,神情淡淡的。一则他自知身体废了,没想过要娶妻成亲,对那方面没有渴求。二则,他虽只比凡一等人大三岁,可他是从苦难里煎熬过来的,遭受过生活的摧折搓磨,为人远比凡一等人稳重。 安然走过去,凡一赶紧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安然坐在林姑娘右手,她左手边便是她父亲。 安然坐下来,腰背挺得笔直,眼睛看着桌面,不大敢往林姑娘那边瞟,一迭声地催小丫头快泡茶来,催完了茶,安然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觉得林姑娘那边似乎升起个太阳,在初春乍寒的时节,映得自己浑身暖洋洋的,暖得衣服里直冒出毛毛汗来。 问凝坐到八仙桌边的空位上,可巧正对着林姑娘,既然林姑娘叫她姐姐,她便不客气地叫了声林妹妹,随意问了她些日常生活琐事,很快就把尴尬气氛活跃了起来。 正说着,碟儿烧好热水,端了茶出来,大家一边闲聊,一边喝茶,碟儿奉了茶也不退下,跟着围到八仙桌边说话,拿眼偷看林姑娘的混血之美。 几个女孩子都正值芳龄,几下就找到了共同语言,因有男子在坐,多不方便,抚菡便道:“走,去我房里坐坐,咱们另外泡茶喝。” 女孩子们走了,安然便陪着林供奉聊天,以前没见过林姑娘,不觉得有什么可打听,现在见着了林姑娘,安然不由得拐弯抹角,想向林供奉多打听些关于林姑娘的事。 男子打听人家女孩子的情况,十分无礼逾矩,但林供奉仿佛浑然不觉,安然想问什么,他都一一告知。 原来胡女难产而死时,林姑娘已经七岁了,胡女放不下女儿,叮嘱林供奉要教女儿读书识字,将来让女儿嫁个她自己喜欢的人。 不曾想,胡女这番愿望不太好实现,因为照大唐的规矩,官宦人家的女儿家要养在深闺,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机会跟男子接触交流?就更谈不上喜欢了。 林供奉虽说是个官身,但这个家境地位,又高不成,低不就。想攀门官宦结亲,人家又瞧不上太乐署供奉这样一个不是读书出身的小官,林供奉的交际圈子又窄,认得交好的人多在瓦肆,可他好不容易才从瓦肆挣扎出来,自然不想女儿又嫁给瓦肆里混的男人。 -- 第131页 除了林供奉的原因之外,也有林姑娘自己的原因。她除了读书识字之外,女工针指也十分出色,还会管钱理帐,早就接手了杂货铺的生意经营,继承了她母亲的精明能干,因此,林姑娘自视甚高,轻易瞧不上人。 除了身份地位之外,还要让林姑娘满意喜欢,这简直太难了,就这样,林姑娘已经过了及笄之年,长得这么美艳不可方物,却还不曾订亲。这实在是件让林供奉很头痛的事。 听林供奉这么一说,凡一和木尘知道林供奉和林姑娘都瞧不上自己,顿时死了心。不过摆正了心态之后,大家再聊天说话,倒觉得敞亮了,免了些尴尬。 抚菡作为安然的服装制作师,一直在安然的指导要求下,制作各种符合安然审美要求的舞衣。她缝出来的半成品,放得屋里到处都是,林姑娘跟她交流了一下女工针指后,对针钱筐里一个正在缝制的鞋子来了兴趣:“这是什么鞋?瞧着好奇怪呀,前面这截硬梆梆的,鞋尖光秃秃的,怎么不缝个鞋头?这个样式好奇怪!” 抚菡笑着:“这个呀,叫芭蕾鞋。”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一双完工的芭蕾鞋来给林姑娘看。 安然喜欢穿着芭蕾鞋练舞,不过现在不像当初专练芭蕾舞时磨得快了,抚菡一个人制作就够用了。 “芭蕾鞋?没听说过。” “是呢,是我们小爷用来练舞跳舞的鞋子,小爷当初教咱们做的时候,我们也没见过呢。听说哇,是天上的神仙姐姐在教我们小爷舞蹈时,顺带教了这个。这个鞋是专门用来跳脚尖舞的,没这鞋,脚尖就立不起来……” 林姑娘便把那鞋拿起来细看:“啊,我听说过脚尖舞呢,坊间都在传,可是没有伎子跳得出来,看过脚尖舞的人把脚尖舞吹捧上天了……原来,安大人的脚尖舞是穿了这个鞋子跳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怂作者:下面有请小安安的前女友林女士出场,大家欢迎~~~ 林姑娘(大方地无辜地眨着眼睛,但笑不语):…… 怂作者:林女士还是很可爱的女孩子,虽然有行差踏错之处,还请大家轻拍。 林姑娘(歪头看向怂作者,一脸无辜状):我错了么? 第84章 忽闻和亲之议 林姑娘摩挲着鞋子, 心头很想试一试,但想这是做给安大人的舞鞋,便不好意思试穿, 只说道:“呀, 没有这鞋子, 脚尖就立不起来, 原来,脚尖舞的秘密在这双鞋子上呀。” 显然林姑娘是一位非常慧质兰心的女孩子, 抚菡只说了一句,林姑娘就抓到了重点,拿着那舞鞋,翻来覆去地细看。 其他几个小丫头争着向林姑娘说起做芭蕾鞋的事:“我们爷当初练脚尖舞的时候,练得可苦了。单是这个鞋子, 一天就磨烂两双!害得大伙儿熬更熬夜地给他做鞋子呢。” 林姑娘一惊:“你们是说,安大人练舞, 一天就把这个硬梆梆光秃秃的鞋头,磨穿两双?”她简直不敢想像! 问凝笑道:“等不到磨穿,磨到一半,前面桨硬的布头就磨软了, 软了就立不起来了, 一双鞋就报废了。练脚尖舞,可磨鞋子了,那会儿,阿菡一个人专门做鞋子都做不过来。” 抚菡把手伸给林姑娘看, 说道:“看看, 我手上的茧子,这里, 这里,都是茧子,都是给爷做鞋子磨出来的。” 林姑娘笑着替抚菡揉了揉手上的茧子:“叫你们安大人给你买糖吃。以后哇,你要做不及,可以叫我来帮忙,我手巧着呢,不信,到时,咱们可以比比看。” 问凝赶紧道:“那可不敢劳动林姑娘。” 女孩子们在屋里聊得火热,外面林供奉叫道:“素儿,出来,歇够了,又喝了茶水,该走了。” 等问凝抚菡拥着林姑娘出来时,安然,林供奉,阿辰等已经从客厅里出来,站在外进院子里了。 林姑娘先瞥了眼院子里站着的几个男人,目光在安然脸上微微一滞就移开了,微红着脸走到她爹跟前,伸手挽住她爹的胳膊,极是亲昵。 林供奉道:“快谢过安大人,容大人,让我们进来歇脚喝茶。” 林姑娘十分大方地朝安然和阿辰行了万福礼,然后抬起小手朝问凝抚菡微微摇手,又眨巴眨巴略显深邃的大眼睛,以示再见之意,抬手间,露出一段欺霜压雪般的粉臂来,她却浑然不觉,一派小女孩娇憨可爱的俏皮模样。 安然一路把林供奉和林姑娘送出了门,看着林姑娘上了马车,朝林供奉道:“林大人……你素来知道,我这里就这么几个人,我都当他们是兄弟姐妹,没有外人……令爱若是闺中无人作伴,不妨多来我这里坐坐,我这里女孩子多,倒可以跟令爱作个伴儿。” 林供奉抬手一揖道:“多谢安大人相邀,日后必当叨扰府上各位姑娘小哥儿了。” 言毕林供奉上车而去,安然站在门首,望着马车去得远了,转过墙角不见了,方才返身进了寄园,不知怎么的,他只觉得心头怅然若失,有些空落落的。 马车里,林素娇偷偷把车帘子撩了一条缝,往后张望,直到马车拐了转,见不着安然了,林素娇才放下帘子,坐回位置上,乖巧地偎在林供奉身侧。 林供奉问道:“可还满意?” 林素娇娇羞地道:“嗯,女儿全凭爹爹作主。” -- 第132页 林供奉是打小混在瓦肆的人,知道女孩儿的这些套路,打趣道:“我又没说要替你作什么主……再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呢,素儿,你太心急了。” “嗯。”林素娇半偎在林供奉怀里,抱着林供奉的一只胳膊,大发娇嗔,又腻又嗲,像要酥掉人的骨头:“爹爹不许取笑女儿。” 林供奉道:“素儿,你要记住,安大人是官宦世家,家里规矩多,规矩大,你要随时保持矜持,不能跌了身份,更不能让人看轻了。” 晚间,林素娇心头高兴,亲自洗手为父亲作羹,林素娇便求着父亲,尽快邀安大人来家里作客,她要好好做一桌茶肴,款待安大人。她对自己的厨艺极有自信,她不仅会做大唐的各花菜肴,还会西域菜肴! 林供奉呵呵地笑着,瞧着女儿十分热切的样子,他又是高兴,又是心酸,真真的女大不中留啊。 父女两闲话时,林素娇道:“爹,我今天在安大人的婢女那里,看见了婢女给安大人做的舞鞋,那些婢女说,那舞鞋才是安大人能作脚尖舞而无人能模仿的关键。” 林供奉是个拉胡琴的,对歌舞之事不懂,也不关心,不过他知道轻重,忙叮嘱林素娇:“那舞鞋既是安大人跳脚尖舞的秘技,你可不要随便外传!” 自从十岁那年,安然给桂太君的生辰献舞之后,每年桂太君生辰,安然总会再把那支舞跳一遍给桂太君看。 其实,方府安府以及亲友们都很少看见脚尖舞,正经人家的家眷甚至都没看过几场歌舞,因此对安然的舞蹈觉得稀奇,每年看了只觉得不过瘾,没有看腻的。 然而,今年桂太君主动提出来,不让安然在她的生辰小宴上献舞了:“如今你大了,快十六了,还在亲友们面前蹦蹦跳跳的,不成个体统。” 安然知道,桂太君的意思是:既然我劝不了你,要跳舞你就到外面去跳,莫到我眼前来跳,惹我心烦! 安然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元和十二年,桂太君的生辰宴,显得有些冷淡凄清,没有了他的歌舞,来出席宾客似乎也少了一些,大家都有些强颜欢笑的样子。 转眼到了四月,东北方的番突人派了队使臣前来洛城,据说,是前来迎亲,迎娶平萱公主! 很多人,包括许多朝堂上的大臣听了这个消息都大吃一惊,因为这个消息来得太突兀了,都没听到议亲的风声,怎么就来迎亲了? 安然还是从纪蕴口里第一次听到有番突人这么个民族,知道是东北方的游牧民族,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本来,番突人来不来迎亲,跟安然没关系,安然也不关心,但听说番突人将要迎娶的是平萱公主,安然想着那个柔柔婉婉的女孩子,想着那女孩子一腔说不出口的情意,便不由得会关心她,便找梁小峰打听详情。梁小峰本来没关心此事,见安然问起,便去找人打听。 番突人一向生活繁衍在大唐东北方的草原上,一直都是部落群居,没有立国。番突人虽然说每年冬天在牧草枯萎,羊马冻死时,会冒险南下抢劫大唐边境,不过,总的来说,番突人还不算是野蛮民族,为祸也不算严重,比西南方的百越族好得多。 朝廷在连连对西南和西北用兵之余,无暇抽调更多的兵力去东北驻戍,因此,在少量兵力的掩护下,修筑了丽龙八城,用城池之坚来抵抗番突人的南下骚扰。 然而,丽龙八城只能守住东北边境战线和城内的百姓,毕竟大部分百姓是散居在乡野间的。 番突人以前喜欢攻城杀伐,觉得抢掠一两个城镇就够整个部落过冬之用了,现在丽龙八城攻不下来了,就转而在乡野间到处流窜,专门抢掠小城镇小村庄,东北边境的局面似乎更乱了。 最后,梁小峰道:“听说,丽龙八城刚修好不久,番突人那边有个部落暗中派了使臣来跟我朝通好。” 安然听闻平萱公主要被送去遥远的东北方跟番突人和亲,心头特别难受,说道:“通好就通好,干什么要让公主去和亲?” 梁小峰道:“我们把番突人视为一体,其实番突人分为很多部落,各部落间连年内战,都想壮大自己的部落,兼并或消灭其他部落,成为北方优兀草原的霸主。派使臣来跟我们通好的部落叫那克部,那克是这个部落首领一族的姓氏。那克部是番突部落中一个较强大的部落,他们承诺,愿意帮助我们防守东北方丽龙八城一线,不让其他番突人南下抢劫兹扰大唐边境的乡村小城。大唐方面则用粮食布匹换取他们的马匹牛羊,在他们同其他部落的战争中,给予兵力援助,帮助他们成为优兀草原上的霸主。” 安然道:“喵了个咪的!这个条约不平等啊!咱们大唐又是送粮食布匹,又要派兵助攻,还要赔上公主,才换他们一句不南侵的承诺!这算盘打得忒响了!” 梁小峰道:“朝堂上不是你这么想的。他们用马匹牛羊换粮食布匹,双方是平等交易,用他们不南侵的承诺换我们派兵帮他们内战,出兵费用另算,我们并不吃亏。至于公主和亲,是他们番突人的风俗,他们游牧民族,没我们开化,不讲什么信义,为了让双方结缔的盟约牢固,就由双方首领各自派出女儿和亲,既表达诚意,也使毁约变得有所顾忌。” 凡一道:“哎呀呀!双方互为翁婿?这不是乱-伦么?”他自从赎身出来,加入容家户籍后,也从个不管事的小厮渐渐地成熟起来,俨然成了阿辰家的男管事,基本上对外事务都是他在出头应付。 -- 第133页 梁小峰嗤笑道:“所以说番突人不开化,互为翁婿算什么?听说,番突部落老子死,他的财物和女人全部由儿子继承,除了亲娘,儿子全盘接收老子的女人和财产,包括兄弟的娘亲!这就是他们那边的风俗。” 这什么风俗?乱-伦乱到天际去了,众人惊诧得目瞪口呆,纷纷庆幸自己生在大唐。 安然早就知道历史上不少民族为了繁衍生息,通用继婚制,这是人在严酷的自然条件下为了种族生存迫不得已的选择。 因此安然只略略表示了一下惊奇之后,问道:“所以,这次那克部又派使节来,一方面送亲,另一方面是迎亲?” 梁小峰道:“不错。” 安然又有个疑问:“既然双方确定了要和亲,干什么还要遮遮掩掩的?”这次和亲,莫说安然没听说过,朝堂上很多大臣也都全然不知。 安然若是早知道平萱公主要去番突和亲,他就不会编那么一支舞,选那么一只歌了! 当平萱公主求他,为她编一支舞,只为她跳一次时,李子实说的是平萱四月要出嫁了,再看不到安然的舞蹈了。当时没有提及和亲之事,显然李子实也是有意隐瞒。 第85章 错舞 和亲是国与国之间的大事, 很多大臣对朝堂瞒下这桩和亲都觉得疑惑,都在纷纷打听。在消息满天飞的时候,梁小峰也打探到比较可靠的资料。 原来暂时隐下和亲之事, 是那克部提出来的。那克部提出通好, 跟丽龙八城的修筑并没有关系。提出通好的那克部首领是两年前杀了刚继任首领, 自任为首领的, 叫那克初山。 这个那克初山是原部落首领众多儿子中的一个,一向韬光养晦, 大家只当他是个庸人,都不防备他,不想新首领刚一上任,此人就联合以前埋下的各种手段,收复了部落内的几个大家族中的重要人员, 杀了新首领,自任首领。随后, 一直在消弥部落内部反对自己的隐患,以及融合部落内各大家族的矛盾,并趁机休养生息。 但在那克初山还没把部落内的矛盾完全解决,相邻的一个部落因为丽龙八城修成, 一时抢不到大宗粮食, 就把矛头指向那克部。 那克初山觉得自己的实力不如对方,没法硬碰硬,为了保全部落,只得暂时服软, 交出了大批粮食和牲口, 但是心头又噎不下这口气,想了想, 就派了使节秘密前来洛城,向大唐通好。 为了能用借来的大唐兵马,出其不意地灭掉相邻部落,那克初山一方要求大唐暂时对双方结盟和亲一事保密。 大唐是一个有用公主和亲悠久传统的国家,熙宗和亲近的重臣们商议之后,觉得这个结盟对大唐来说,除了牺牲一个公主,几乎没什么损失,偏偏熙宗皇帝是个名符其实的后宫种马,多子多女,派个女儿去和亲,他完全不觉得心疼,因此,结盟和亲就这么定了下来,也依照那克初山的请求,把双方结盟和亲的事秘而不宣。 大唐这边密而不宣,那克初山那边,已经拿了结盟文书,偷偷调了丽龙八城的一半的兵马,跟自己本部夹击相邻部落,把对方杀得大败亏输。 那克初山为人十分光棍,很快就跟丽龙八龙的总守备结清了出兵费用,然后又借了第二次,这次攻击的目标是上次那个部落投奔的部落。这次战斗有点棘手,拖到二月上旬方才结束。 经过这两场战争,那克部一举打败收复了两个相邻的较强部落,又进行了一番内部整顿,然后才按照跟大唐的约定,派使节护送自己的女儿前来和亲,顺便把大唐的公主迎回去。 不曾想,大唐这边一直没接到那克部的知会,还在守密中,面对忽然跑过来又是送亲,又是迎亲的番突那克部使节,朝堂一片哗然。 不过众大臣在哗然过后,在了解了事情原委之后,倒也不反对结盟和亲。大唐目前正在对西北方和西南方用兵,无力再同时对东北方用兵。 对东北方番突人的隐患,可以先用一个公主暂时换取一方百姓的安宁,等西北或西南的战事结束了,再考虑彻底解决东北番突人南下兹扰百姓的问题。 安然听了梁小峰打探来的消息,心头更加难受了。 一方面,安然觉得朝堂大臣和皇帝全都没有考虑过和亲公主的感受和她们将要承受的悲惨命运,这些人满嘴的仁义道德,礼仪教化,却完全不在惜一个公主的性命和人生。 安然觉得气愤,替平萱公主不平,可是,安然对朝堂之事,根本无权置啄。 另一方面,安然觉得对平萱公主无比愧疚,在平萱公主即将远嫁优兀草原之前,他竟然给她编了那么一支舞献给她!同时,他也多多少少明白了平萱公主送他巾帕的心情。 安然一直以为,平萱公主固执地希望他给为她编一支舞,只在她生辰的那日,为她跳一次,只不过是出于公主的娇蛮任性。那不过只是一个公主平平常常的小生辰罢了。 现在看来,平萱知道自己即将远嫁,这辈子再也不能回到洛城,回到大唐,她想给自己的青春留下最后一点美好的记忆,可供她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回味,可以支撑着她活下去。 可是,他对着一个内心充满绝望悲苦的女孩子,大唱特唱“追逐风,追逐太阳,在人生的大道,追逐我的梦想。”“我的方向,就在前方,载着一颗年轻的心,沿途装满了梦想。”“我的方向,就在前方,追逐我的梦想,心的方向。” -- 第134页 ……此时回想起来,他精心选择的,自以为充满了朝气,飞扬着希望的歌词,一句一句,都戳着平萱公主的心窝子啊,她哪里还有希望,还有梦想? 她的方向是千里之遥的异族优兀草原,她的前方是坎坷未知的和亲之路。他简直是在用歌词和舞蹈,一刀一刀戳着平萱公主的心啊,直戳得鲜血淋淋。 平萱公主在观赏歌舞的时候,心神沉浸在他用歌舞营造出来的欢快氛围中,曾有短暂的愉悦,可是,歌舞一结束,平萱公主的心神立即回到现实中,那一刻,只怕平萱公主心中痛如刀割吧?怪不得她当场就端不住公主的架子,失声痛哭着跑了出去。 安然还记,后来平萱公主回来后,哽咽着谢谢他送她的舞。这一支舞明明刺痛了平萱公主的心,却仍是她留在记忆里,关于大唐的,关于青春的美好记忆,尽管这歌这舞令她心痛欲绝,她还是要记住它:记住在她年满十七岁的生辰时,她心头暗暗倾慕的少年,专门为她编了一支、只为她生辰而跳、令她肝肠摧折的歌舞。 安然只觉得心头无比难受,他不知道,当平萱和亲到异国他乡之后,每每回想起她求着他送她的那场歌舞,心头究竟有多痛楚? 晚间,安然回到清如院,叫问凝拿出平萱公主赏赐的摺扇,轻轻抚摸着裹在摺扇外的巾帕,沉沉无语。问凝站在安然身边,劝道:“爷,不怪你,当时你又不知道公主要去和亲……” 一股难受之极的情绪堵在安然心口,连叹气都叹不出来,他怎么能够不难受呢?他的歌舞是给人欢乐,愉悦和美的享受的,不是用来捅少女芳心的。纵然他不可能接受平萱公主的感情,他也不想伤害平萱公主。 平萱公主还是十七八岁的花季女孩,就要承受这样严苛残酷的命运。安然也为平萱公主的命运而惋惜和不平。 起更了,夜深了,转眼又到二更了,四月初的天气,夜凉如水,问凝拿了件衣服给安然披上,道:“睡吧,你心头难过也没用。” 安然方才长长叹出一口气,把身体轻轻倚靠在身后问凝的身上。 问凝看安然这么难过,她心头也跟着难过,便出主意道:“爷,你要是觉得对不起公主,就找机会,另外再送她一支舞。” 安然良久才道:“嗯,好。” 次日,安然直接到睿王府求见世子殿下。李子实丧期已满,已经出服了,在吏部任员外郎,正为了平萱公主和亲的事跑前跑后。 百忙中听见府里来人禀告说安公子来访,李子实赶紧抽时间回府相见,听了安然的请求,当即就摇头拒绝了:“番突人那边催得急,平萱公主这十来天的行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怕是找不到机会让你单独给平宣公主献舞了。”又问:“阿然,你不是不想跟公主发生纠葛嘛,怎么又要主动向平萱公主献舞了?” 安然不好明说,敷衍道:“你说她喜欢看我歌舞,她这一走,就回不来了,才想着再给她跳一舞。” 李子实道:“你就别想着给平萱再跳一场,不可能的。还不如想着怎么给番突使节表演什么歌舞。” 安然吃了一惊:“这是怎么说?” 李子实道:“那克部既然跟我们大唐结盟了,人家派的使节来送亲迎亲,圣上肯定要赏赐官宴,届时少不得要召歌舞百戏。”安然作为新晋供奉,能歌善舞,官宴应役这种差事,肯定要落到他头上。 安然愤愤地告辞回来,不想编新舞献给番突来使,甚至都不想到招待番突使节的官宴上应差。不过他也知道这种差事,派下来了,他没法推辞。 安然闷头回到安府,听说府门来了个江湖大汉,带着四个随从,在门房里坐了好久了,指名要拜访安五公子,递了名帖,上面写的是荆州凌肆。府上下人们见他太过气势凌人了,没敢招惹驱逐。 安然一听,心头忽然闪过一个灵感,他也不回清如院了,带着问凝,直接去了正门门房,果然看见凌肆带着四个随从,大马金刀地坐在门房里,几乎把门房都占满了,几个谈笑自若,仿佛在自己家里,守门的仆役倒缩在一角,瑟瑟发抖。 看见安然,凌肆率先迎了出来,揖手笑道:“哎呀呀,阿然,可把你等来了!你们家这些门房,狗眼看人低,非说爷是来府上混赖银子的,还说要报官……哦呸,爷可是正经人!” 不知为什么,安然看见凌肆,心情就不自觉地变得舒畅了起来,上前见了礼,笑道:“是呢,我们家往来的都是读书郎斯文人,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就没跟你这号的人打过交道。” 凌肆粗通文墨,一听不乐意了:“怎么着?嫌爷没学问?怪道上次爷投个名帖,石沉大海!”说着,又朝门房瞪了眼,直瞪得门房心惊胆颤,生怕这江湖人说着说着就暴起行凶。 安然拉着凌肆便往外面走:“我带你去个地方,以后你找我就去那里,别来这府上寻晦气。”安然是从侧门回的府,这会儿要出门,便叫人去传自己的马车来大门接自己。 趁着等马车的空儿,凌肆笑道:“还没学会骑马呢?”安然道:“回来一直忙着,没时间。” 第86章 胡旋斗舞 寄园就在太乐署附近, 距离安府倒有些远,一时,安然带着凌肆等人去了寄园, 跟一干人等做了引见。 凡一等人本来就是底层人士, 都是率真质朴的性子, 并不觉得自己高出江湖人一等, 对凌肆等人客气相待,凌肆又是个自来熟的性子, 待人大气耿直,粗犷豪迈,很快就跟寄园众人打得热火朝天了。 -- 第135页 凡一给凌肆等人在外进安排了住处,骑来的马就拴在外院里养着。安顿下来,凌肆的几个随从便把行囊搬进房去。 凌肆单手提了个口袋, 走到外进厅堂里,往中间的八仙桌一放, 发出“咣”地一声:“阿然,上次你喜欢吃肉干,这回我要来洛城,就提前叫我阿娘给做了一袋子, 都给你带来了。大家都来尝尝。”除了肉干之外, 凌肆还给安然带了些荆州的土特产来。 估计这时代的人,大家比较喜欢吃新鲜的,尝了肉干,觉得硬梆梆的, 都不喜欢, 只有安然,嚼着肉干, 有种回味穿越前的感觉,倒特别欢喜。没人分享,安然便收进自己在寄园的屋子里,不时的掏几根出来当零嘴。 寒暄既罢,安然便叫凌肆教他套刀法,并且还是越凌厉越好,说自己要编一套刀舞。 本来江湖人的刀法,都是致胜保命的秘技,绝不外传。不过凌肆知道安然并不是江湖人,再加上安然学刀,是为了编制舞蹈,他只略略迟疑了一下,就答允了。 安然一直练着舞蹈,身体底子好,身手既柔软又敏捷,既有暴发力,又有平衡力,对动作的领悟力很高,不过几天就把一套凌氏刀法学会了,随后,安然就用这套刀法,改编了一支大刀舞。 凌肆来洛城,是给家里办事的。寄园的人,看着凌肆他们进进出出的,又躲里客房里嘀嘀咕咕地讨论,凡一等人并不过问他们的私事,只问问他们回不回来食宿,提前准备好吃食和洗漱用品。 凌肆除了教安然学刀外,他就跟着安然学舞。 凌肆学舞就跟安然学刀一样,他也是打小四五岁就被大人拘管着习武,身体底子练得极好,看着五大三粗的汉子,身体的柔韧性出人意外的好,他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能在舞蹈中把武功的刚硬转生为舞蹈的柔美,舞蹈到兴起之时,会不自觉地向拳打脚踢靠拢,因此,能把柘枝舞中的长袖,抖成两根软鞭……凌肆不缺基本功,缺的是对舞蹈技巧的掌握和对舞蹈内涵的领悟。 安然跟凌肆,互相教,互相学,彼此都觉得收益良多。 几天后,熙宗皇帝果然向番突人那克部使节赐了官宴。官宴上,安然表演了一套学自晏娘子的剑器剑。 安然到底是男子,作剑器舞时,比晏娘子更见刚强,再加上安然心头对番突人不满,这套剑器舞,被安然表演出来,跳跃回旋,起止爽脆,动如惊鸿翩然,扣人心弦,止如江河波敛,清光凝练。 一曲舞罢,收势退下,安然就听见上首有个豪放的声音,大声说道:“你们大唐的风俗真是奇怪,明明是个男的,为什么要装成个女的来跳舞?不过,这舞蹈跳得还不错,除了拿的剑没开锋之外,跳得杀气腾腾的,比其他那些软绵绵的歌舞有看头,再来一曲!” 想不到这个番突使节的唐话倒说得字正腔圆,音咬得准,只是略为有点生涩,不够流畅。 “来你妹!” 安然只当没有听见番突使节的话,头也不回地退下去了。只是在退下之前,听得堂上有陪宴的大臣解说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剑器舞自从被长孙大娘舞出名了之后……” 因为官宴也在皇宫里,安然跳完了,也不能自行出宫,便换下舞衣,在一边看其他人上场表演,要等官宴结束了,大家收拾好了一起出宫,人和东西,在进宫和出宫时都会清点,甚至还会搜身。 安然无事,就见几个跳胡旋舞的教坊司乐伎垂头丧气地跑进了他们化妆的偏殿,一边哭着,一边换下舞衣。安然便上去问怎么回事。 原来,这几个跳胡旋舞的乐伎正在献舞,就被高坐客位的那克使节叫停了,说她们跳得不好,他亲自下场,跟乐伎们一一对舞,没一个乐伎跟着上番突使节的舞步节奏,便都败下阵来。 最后乐伎献舞变成了那克使节的独舞,他热烈奔放的舞姿,刚劲快速的飞旋,赢得了满堂喝采,这也成了大唐跟番突结盟友好的一段佳话。 不过那几个斗舞败落,丢了大唐颜面的乐伎回到教坊司,狠挨了一顿训诫惩罚。 安然心头,对这种从西域流传过来的,没有什么技巧的胡旋舞,并不如何看重,少于研究,更没有练过。这是安然第一次听说胡旋舞还有斗舞一说,这不由得引起了安然的兴趣。 晚上回家,安然只是问了凌肆一句,凌肆立即来了兴趣,当下就给安然跳了一段,安然看凌肆跳胡旋的样子特别嗨,似乎特别喜欢跳这个舞蹈。 后来安然去教坊司向胡旋舞伎请教了一通胡旋舞的常识。 胡旋舞确实是从西域那边流传过来的,随着西域商贩北上南下,胡旋舞不光是在大唐,大唐北方,西南方的相邻各国,也都相继流传开来。这个舞蹈因是从西域流传过来的,其中又有什么多旋身动作,故名胡旋。 胡旋舞可独舞,对舞,多人舞等等,曲子节奏明快,节点分明。舞蹈有多个相对固定的动作和舞步。 正因为舞蹈有这些相对固定的动作和舞步,使得很多不会舞蹈的人,稍加练习就能学会,这也是胡旋舞能够流传开来,风靡一时的原因。 当然,大唐的士绅们是不会把胡旋舞拿来表演的,就在一些聚会上大家一起跳一跳,做为一种雅趣,图个一乐。 胡旋舞传到番突,草原民族本来就热情奔放,能歌善舞,再加上草原民族又不存在什么轻贱舞者的观点,也没有专门的乐伎这种职业,经常是上上下下聚在一起唱歌跳舞。 -- 第136页 胡旋舞在草原民族那边更是一种人人都会的舞蹈,不然就没法跟族人同乐。 安然看了乐伎们展示的胡旋舞,就觉得这个胡旋舞有点像是古代的一种国标舞。 不管是胡旋舞,还是国标舞,都分为两个层次,低层次就是供一般的民众跟周围的人同舞同乐,主要增加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和情感,会跳就行了,相当于一种交谊舞。高层次就要求掌握高深的舞蹈技巧,可以进行专业表演,胡旋舞可以斗舞,国标舞可以竞技。 像那个番突那克使节能够用胡旋舞斗败教坊司里专门进行胡旋舞表演的乐伎,说明他绝对是个胡旋舞高手。 安然一向专注于舞蹈艺术表演,觉得竞技类舞蹈展示的是舞技,而不是舞蹈艺术,不免一直小觑了竞技舞蹈。 安然想不到胡旋舞是一种类似国标舞的舞蹈,既可以用来表演,也可以用来竞技斗舞,安然倒有了兴趣,想着要练一练。 凌肆是来洛城给凌家办事的,事情办完,再担误几天,他就不能不告辞离开,回荆州向家里复命。 跟凌肆相处得久了,安然十分喜欢他的耿直性子,反正无事,便送凌肆出城,一路送到十里长亭。 站在十里长亭的小山岗上,远远地看见一条长长的队伍,从洛城出来,蜿蜒着往北方去了。 安然一看那队伍的仪仗和护卫,便知道是平萱公主的送嫁队伍。原来,好巧不巧,平萱公主也定在这一日启程,离开生她养她的洛城,前往优兀平原和亲。 安然站在矮岗上,望着那送嫁队伍一路北上远去,一直到看不见人了,才叹了一口气,心里默默祷祈:“平萱,我又为你编了一支舞,但愿今生,我还有再次献舞给你的机会,希望你看了这支舞,能够开心一些。”她夹带着送给他的巾帕,他会好好收着,那是贵为大唐公主,依旧无法说出口的少女思慕。 凌肆没打扰安然,一直等安然自己回过神来,问道:“距离这么远,什么都看不清楚,刚那么大一队人马,干什么的?” “平萱公主的送亲队伍。” 番突人没有立国,那克部更是众多番突部落中的一个,双方相互和亲,对大唐来,还是有点掉价,因此,这次和亲被大臣们低调处理了。 虽然和亲之事瞒不过人,但没有大张旗鼓地在洛城里举行多少仪式,只悄咪咪地置办了公主嫁妆,聚集了仪仗护卫,派了送亲官吏,择了吉日吉时,平萱公主就被送走了。 因此,凌肆也听说了平萱和亲的事,嗤笑道:“拿个女儿,换个媳妇,咱们大唐朝这位圣上陛下的行事,真叫人一言难尽!” “阿肆,你去过番突人的地方没有?” 凌肆道:“去过……只去过我国跟番突交界的几个城镇。番突人的马好,脚程远,爆发力强,我们庄子上用的都是番突马。不知道番突人怎么养马的,反正番突马到了咱们荆州,产下的崽养大了,体能跟买来的番突马差一截,我们庄子每过两三年就要去番突那边买一回马。听说,番突那边的优兀平原,春夏秋三季还好,一到冬天,大雪封路,风沙连天,荒凉得紧。番突人只能找个山坳躲起来,用囤集下来的晒干的牧草喂牲口,然后就靠宰杀牲口度日,要一直熬到次年开春,新的牧草长出来,这猫冬的日子才结束。” 送走凌肆,安然为了平萱公主的事,一腔愁绪,没处发泄,心情有些低落。这时,收到林供奉的邀请,去他家作客,还说他家姑娘做得一手好菜,要请安大人前去品尝品尝。 本来也邀请了容大人,只阿辰不喜欢交际应酬,觉得他跟林供奉也没什么交情,就婉拒了。 听说林供奉相请,还用林姑娘亲手做的菜品招待,安然顿时一扫愁闷,非常爽快地应了下来,然后巴巴地盼望着日子。 第87章 春梦有痕 安然本来正为平萱公主的事, 憋了一肚子郁闷,心情惆怅,听了林供奉的邀请, 想到那个雪肤深目的混血丽人, 不知怎么的, 心神就像是被勾走了一样, 有些忐忑不安。 林姑娘的混血之美,不要说在大唐, 就是在前一世,也是少有的存在。何况这个丽人,还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人家识文断字,知书达理, 可谓秀外慧中,女工缝纫, 管家理财,经营商铺,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真个儿上得厅堂, 下得厨房。 这些, 只是理论上的认知,关键安然对林姑娘有种特别的感觉,心头有股总想更了解林姑娘一些的渴望,听林供奉滔滔不绝地说起林姑娘小时候的趣事, 安然心里便有一种满足感。 尤其胡女临死前留下遗言, 要让林姑娘嫁给她自己喜欢的人。安然觉得这一句遗言,特别中听。 接到邀请的当晚, 安然做了个梦,朦朦胧胧中,安然看见一个美丽的混血女子朝他盈盈的笑,似乎有点像林姑娘,他拼命地向那女子跑过去,想要看清楚,可是,不知怎么的,老也跑不到女子身边,他发了狠的跑,可是,脚下一个趔趄,他一头栽倒在地上,然后他便感觉有人轻柔地扶他起身,他抬头就看见一抹波涛起伏,半遮半掩的雪白胸-脯,安然没看见胸-脯的主人,却没由来地知道那是林姑娘的胸-脯。林姑娘的胸-脯毫无戒备地朝他脸孔贴了上来…… 睡梦中,安然只觉得下面身体一热,随后在一阵痉挛抽搐中惊醒了过来。黑暗中,安然喘着气,回想着睡梦里的情形,有股淡淡的甜味,和一股淡淡的抑住不住的高兴,在心头弥漫开来。 -- 第137页 安然慵懒地躺在床上,再也睡不着了,想着明天就会见到那位丽人儿,还会吃到她亲手做的菜肴,安然心头隐隐的生出兴奋和期待。 过了好久,安然才下床换了底裤,淘起盆里的水清洗了污渍,复又躺下,重温梦境。换下的脏底裤就丢在墙角,等丫头们捡去清洗。 安然已经十五岁半了,这具身体虽然青涩,但已经发育齐全了。像这种梦中满溢之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是少年男子长到一定年龄必然会产生的生理现象,安然不觉得羞耻,也不觉得需要隐瞒。 安然记不清以前发生满溢时,自己梦见什么了。这一次,安然清楚地记得,他刚才梦见了林姑娘,林姑娘正朝他靠近,雪白的波涛起伏就在他眼前,他就溢了。 次日,安然一大清早就带着问凝去了寄园,然后在寄园里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又歪在外进厅堂的八仙桌边长吁短叹,不住地问大家什么时辰了。 大家看着安然这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十分不以为然,不就是去林供奉家做个客而已,用得着这么紧张? 安然都不知参加了多少达官贵人举办的宴饮雅集了,虽然不是主客,只是去献舞助兴,但好歹他也算是众宾客之一,并没有人把他当乐伎来看,主人家也以礼相侍。 因此,安然见识过的豪奢宴饮不少,吃过的山珍海味也不少,可以算得上见多识广,久经沙场了。 大家都不能理解,安然怎么去林家那种小门小户的人家做客,就如此紧张? 好不容易看着到了巳时,安然便带着木尘出门了。 问凝想要跟去,被安然安排在寄园帮着抚菡做针线。安然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带上问凝,总之,他就是不想带问凝一同去拜访林家。 除了没带问凝之外,安然还特意自己挑选了衣服,穿着件竹青洒线绣碎花春罗衫子,腰间束了根扣蜜腊玉环的靛青盘长结丝绦,束发于顶,拿个湛蓝祥云刻丝发箍绾着,额上束了根镶珍珠的湛蓝如意结丝绦抹额,整个人看着清爽素净,又华贵雍容,再加上安然越长越俊朗飒落的容貌,端的是清古冶艳,风华映世。 安然没有坐马车,反正林家不算太远,便跟木尘一路走去。 安然穿着这么出挑的衣裳在街市上走过,人又出落得这么俊朗飒落,少不得引起许多路人的注目回首,等安然走过去好一阵子了,才有人回味过道:“哎哟,我说我怎么看着那位公子爷那么眼熟?那不就是花魁公子嘛……哎呀呀,真是越长越俊俏了呃。” 安然一路走过去,看见间首饰铺,拐进去花了半年俸禄给林姑娘买了对珍珠耳坠,又花半年俸禄给林供奉买了块冰种玉配饰,这种玉配饰可以缝制在帽沿或衣服腰带上。 木尘在一边啧啧道:“姑……爷……” “姑爷?” “哎,喊习惯了,这么久都改不过口来……爷,就是去吃顿便饭,花十来两银子买礼物,是不是太贵重了?”木尘肉痛得不行。 他跟凡一两个人,以前在清如院时只管跑腿,从来不操心银子,现在出来了,知道生活艰辛,在外面生活,比在府里花银钱的地方多得多,在问凝的教导下,也开始会精打细算了。 安然在安府的月例银子才四两呢,做太乐署供奉所得的朝廷俸禄,一年才十二两左右。安然一下就花出去一年的俸禄了。 安然啐道:“你懂什么!给钱。”他想:若是带着问凝,怕更要被她念叨死,嗯,还是不带的好。这么一想,安然似乎找到了不带问凝的理由。 从首饰铺子出来,安然又去一家茶楼,买了四色精致的点心,叫伙计打包。想了想,安然觉得自己不能这么重色轻友,又叫茶楼伙计把同款的四色点心再打包一份,交待了寄园的地址,叫送去给大家吃。 等安然慢慢悠悠地走到林供奉家,正好午时左右。林家也就是普通的井市之家,小门小户,在一条一家门首挨着一家门首的小巷子里,门口也没什么特殊的标志,安然瞧着家家户户差不多,如果不是林供奉站在自家门首张望,安然可能得一家一家敲门询问。 林家也只得一进院子,好在家里人口不多,教养姑姑回老家去了,尚未返回,家里除了林姑娘,就只得一个小丫环,一个跑腿的老仆,倒不觉得窘窄。 林供奉的家里收拾得格外整洁,这种整洁,不光是干净的意思,而是所有用品用具都完整无缺,没有瑕疵。 比如家具上的漆面被刮花了,便要把漆补回来;花盆里的土,垒得平平整整,枝桠被修剪得清清爽爽,不见半片枯叶,连叶面都被洗得干干净净的,不见积尘,翻土用的小铲子被洗得锃亮…… 这非常符合林供奉平素的为人行事,他是个很讲求完美整洁的人,大约他的胡琴能拉出别人达不到的水平,也跟他特别讲求完美整净有关。 安然有时候暗自猜测,林供奉是不是有整洁强迫症?虽然整洁干净得有点过份,不过在这么整洁的环境里,会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小户人家,没条件分外庭后宅,林供奉把安然迎进来,便在堂屋里坐定,连木尘也请在下首坐下作陪,小丫头来上了茶,回说姑娘还在厨下忙着,少时出来见礼。 安然便向林供奉送了礼,林供奉当场就把礼物拆了来看,看见四色点心时,自己去房里拿了几个光可鉴人的盘子,擦了又擦,才把点心盛进盘里,嘴里说安大人客气了。 -- 第138页 当林供奉看见两样首饰时,脸上皱出含笑的褶子,嘴里道:“哎哟,安大人,就是请你过来吃顿便饭,以前我在你们那里也多有叨扰,回请一次,怎敢当你如此重礼……” 安然道:“林大人客气了,初次上门拜访,又还能吃到林姑娘的素手作羹,怎好空手?这些也不值多少银钱,就是觉得好看,买来给林姑娘作个耍子。” 林供奉打小在瓦肆厮混,人是没什么盘算,却是个人精子,听了安然这话,心头就有几分底了,便高喊道:“素娇,素娇,快来给安大人见礼。”他在外男面前直呼闺女的名字,极是失礼。 不过安然却完全不觉得林供奉失礼了,反倒为“无意中”听到了林姑娘的芳名而暗暗窃喜,心头默默地念了两遍:“林素娇,林素娇,嗯,这个名字好听,跟她也配,以后,等我跟她熟识了,可以叫她阿娇。” 林素娇在厨下答应着,却没有出来,等了一会,才见她收拾得整整齐齐地走出来,想是全身衣服都换过了,带着股淡淡的清爽薰香,丝毫没有从厨下出来的油烟味,低头走到安然面前,盈盈一福,道:“见过安大人。”婉柔的声音十分好听。 她的居家常服都是普通的棉质衣裙,只是缝制得十分精致,倒跟林供奉的习惯一脉相承。这父女虽是蓬门小户,却生活得特别有格调,有品味。 林供奉把耳坠盒子递给她:“这是安大人送你的。”林素娇打开一看,整张脸都在发光,朝安然一福,然后飞快去跑开了,安然还摸不着头脑,就见林素娇很快就返身走了回来,她微笑着直看向安然,含羞问道:“安大人,我带着,好不好看。” 安然这才注意到,林素娇的耳垂上已经换了他送的珍珠耳坠。那耳坠在林素娇的脸颊边晃呀晃,安然眼光略略朝下,就看见了一抹雪白的胸-脯,安然猛地想起睡梦中那抹朝自己脸孔靠近的胸-脯,忽然间就涨红了脸,心头跳得呯呯作响。 第88章 两情互悦 在林家, 一顿便饭吃下来,安然一直腾云驾雾一般,林素娇就坐在他对面, 言笑晏晏, 活色生香, 还时不时地给他夹菜, 问他味道如何,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小户人家, 也不那么讲究,她给他夹菜,用的就是她吃过的筷子。 安然每每偷瞄林素娇一眼,心头便会大跳两下。安然看见林素娇发现自己偷瞄她,却并不着恼, 反倒是冲他含娇带羞地微微一笑,安然便在那个宜喜宜嗔的笑容里, 快乐得像要飞起来一般。 安然不是傻的,此时此刻,他哪里还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哪里还不明白林素娇的心意?什么话都不用说,安然知道自己喜欢上那个混血姑娘了, 重要的, 安然知道,那个姑娘,也是喜欢他的! 彼此都喜欢,彼此都心悦, 世上, 哪还有比这个更令少男少女沉醉的事? 林供奉自己喝的烈酒,不过安然和林素娇都还算是小孩子, 便喝的甜酒,安然在彼此心悦的姑娘面前,喝得格外豪放,结果酒不醉人人自醉,安然没醉,但比醉了还醺醺然,整个人在云端飘呀飘。 一顿便饭,吃了快两个时辰,未末申初,安然才从林供奉家出来,人还处于乐陶陶的状态中,抑制不住的高兴情绪,走路跟个小孩子似的,一蹦一跳的。 后来,安然也意识到,自己就这么一蹦一跳地回去,被寄园的人笑话是小事,怕他们担心。 而且,他现在在洛城挺有名气的,走在街上,认识的,不认识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百姓们都喜欢偷瞄他,他要是这么一蹦一跳地从大街上走过,少不得又会被人胡乱猜测,指不定会传出什么流言来呢。 可是,安然完全抑制不住自己高兴的心情,半路上便拐进上午买点心的茶楼里,开了个雅间,要了壶茶,慢慢地回想着在林供奉家吃便饭的情景,同时,也平静一下自己飞扬的心情。 安然记不清楚,林素娇对自己的称呼,怎么从“安大人”变成“安哥哥”的?安然更记不清,自己喊林素娇,怎么喊着喊着,就喊成“阿娇”了? 似乎称呼上的变化,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没有谁提起要改称呼,但称呼就是变了,然后大家都默认了,也默认了称呼改变带来的含意,一切,心照不宣。 林供奉对安然和他女儿改变称呼的事,没有任何反应,他的没有反应就表示了一种默许的态度,这也是一种心照不宣。 安然毫无形象地歪在雅间的八仙桌边,一边喝着茶,一边回味着他跟林素娇的每一次眼神,动作,语言的交流,感觉都是那么的令他意乱情迷,无比陶醉。 安然觉得穿越前,他演的一部青春偶像连续剧,讲两个人双向暗恋,两个人各种纠缠苦恼,像捉迷藏一样,生出许多事来。 现在安然觉得那部剧真是鬼扯,因为安然切身体会了,彼此心悦的两个人,根本不需要表白,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双方就能把对方的情意了然于心。 世上真有“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回事呢,要不,怎么说人是最有灵性的动物呢。 木尘看见安然歪趴在八仙桌上,目光迷朦,笑得像个傻瓜,好似真醉了一般,有点担心:“爷,你是不是醉了?快多喝点茶,解解酒。” 安然虽然酒量一般,但中午喝那点甜酒还是不会让安然醉倒的,安然真的没醉,他只是处于一种陶醉的情绪中:这是他的人生中的第一段男女感情,对方的一切都让安然觉得美好,觉得满意。 -- 第139页 这份喜悦,来得有些突然,还有点太过浓烈,让他措手不及,他得缓缓,得消化消化。 安然便在茶楼里盘桓到申时左右,才强压着高兴的心情返回寄园。一回去,便又忍不住叫阿辰随意弹个轻松曲儿,他便应弦而舞。 别人高兴了会忍不住手舞足蹈,安然就是个跳舞的,高兴了,更是要随意舞蹈一番,才能渲泄他的情绪。 问凝见安然去林家吃个便饭,回来高兴成这样,便找木尘来问详情。 木尘倒不隐瞒,就一五一十的说了,只他搞不清楚林氏父女跟安然的心照不宣,说来说去,也就是双方怎么劝酒,怎么夹菜等琐事,说到最后,才道:“哦,我听见爷跟林姑娘的称呼都变了,好像很亲密的样子。” “变成什么称呼了?” “林姑娘称呼爷叫‘安哥哥’,爷称呼林姑娘叫‘阿娇’。” 问凝听了,脸上一寒,问道:“林大人把他家闺女的名字告诉姑娘了?” 姑娘家的闺名是个秘密,除了能告诉亲人之外,唯一能告诉的外姓男子,就是那个将要成为她夫君的男子,并且还有很正式的仪式,这在婚仪六礼中,叫做“问名”。 如果林供奉随随便便就把林姑娘的闺名告诉了安然,他对安然的企图就昭然若揭了。 木尘道:“不是,是爷听见林大人喊林姑娘的名字,所以就知道了。” 当着外姓男子的面,喊闺女的名字,这跟直接告诉名字有什么区别?不过转了一个弯,略作掩饰罢了。 安然“无意”中听见了人家姑娘的闺名,不说装作不知,还公然喊了起来,喊起来不说,还喊得那么亲热,安然的态度也不难推测。 问凝脸色一寒之后,又是一黯,觉得心口有些疼痛,渐渐溢了出来。 他们两婢两厮跟着安然这么久了,一直照顾他,扶持他,忠于他,为他鞍前马后,跑前跑后,安然一直都叫他们的名字。 若说,主子是该叫奴婢名字的,自己被“明放”到安然身边,也没得安然叫一声“阿凝”,安然跟那林家的姑娘,不过才见了两次面,就叫起“阿娇”来了,凭什么?! 林大人能够拐着弯把自家闺女的名字告诉安然,安然又喊亲亲热热地喊着人家姑娘的闺名,这意思,简直不要太直白了!怪不得安然去林家吃个便饭,回来高兴得手舞足蹈。 桂太君把自己“明放”到安然身边也快一年了,安然一直对她没有表现出那方面的丁点意思。 问凝一直有耐心地等着,总觉得安然还小,怕是不懂得男女间的情情爱爱,等安然再长大一些,总会收了自己。 然而,现在看来,安然不是不懂男女之情,分明是对自己没动男女之情! 问凝觉得,自己期盼一场,终于认清了现实,终于可以死心了。可是,问凝有一种自己千辛万苦养大的小猪崽,忽然被狼叼走吃掉的不甘与不舍。 可是,她就是一个被明放到安然身边,安然却碰都不碰她的卑贱奴婢,她再是不甘不舍,又有什么法子? 问凝落寞地坐在外进的廊柱下,看着安然和着阿辰的曲子,兴高彩烈地跳着舞蹈,各种舞姿舞种,随意是揉杂在一起,想到哪里,舞到哪里,心情飞扬,思绪跳跃,显然非常随兴。 欢悦和憧憬,悲伤和绝望,在同一个院子里,对比得那么强烈。 问凝固执地瞪大眼睛,看着安然跳舞,固执地忽略自己的心酸,固执地让脸上堆起微笑,固执地不承认自己的悲伤,固执地固执地固执地不让眼泪流下来,固执地抬起一眶满盈的泪,装做云淡风清的样子,仰头望天。 固执地不让任何人看出她的悲伤,是不是一次痛个够,以后就不会再痛了? 那天晚上,安然又梦到了林素娇,梦见林素娇对着他说话,但他听不见林素娇在说什么,似乎是她的浓情蜜意,安然只觉得满心欢喜,然后又溢了。 后面接连几个晚上安然都梦到林素娇,也都溢了。不过安然不觉得有什么,反而猜测,是不是自己憋得太久了的缘故。 照穿越前的年纪,他都二十六岁了,活了二十六年,他才遇着个令他怦然心动的姑娘,身体和心理都憋了这么多年,因此,有了心动的姑娘后,身体也跟着有了强烈反应。 接连溢了几晚上,安然觉得没什么,方太太接到丫头们的禀告,却坐不住了,先传了问凝来问话。 问凝很想把安然勾搭上人家小姑娘,把自己丢开一边的事说出来,可是,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一问三不知,回说安然一切正常,安然夜夜满溢,应当是年纪大了的缘故。 方太太便直接质问问凝,她这个被明放在房里的房里人,是干什么用的?是怎么尽职尽责的? 问凝跪着挨训,不敢分辩。 方太太训了一会儿,见问凝始终抿嘴不语,忽然之间明悟了:“你、你们、是不是,还没……那个?” 问凝朝方太太磕了个头,不言。 方太太一看就明白了,心头窝火,一巴掌就扇到问凝脸上,然后叫人去传安然来。 趁着等安然来的时间,方太太压着怒火,教导问凝:“老太君给你定的名份,你怕什么?你们哥儿既然有那种需要,你就应该上前伺候。五哥儿还小,脸嫰,不好开口,你大一些,就应该主动些。你不主动,难不成还要等着五哥儿来主动?别人没名没份还想方设法想爬主子的床,你倒好,给了正经名份,倒端起架子来了!你当你是什么三尊四贵的太太奶奶……” -- 第140页 一时,安然来了,方太太到底跟儿子男女有别,不好把话挑明了说,关心了一下安然的身体,然后当着安然的面,吩咐问凝晚上要到安然房里贴身伺候。然后又嘱咐安然,夜里有什么事,只管吩咐问凝去做,不用害臊,反正问凝是他的房里人。 这些话要放在以前,安然可能还听不明白。不过现在有了喜欢的姑娘,不用谁来教,自然就开窍了。被方太太殷切地关怀了一番,跟问凝一路走回清如院。 问凝低垂着头,跟在安然身后,安然觉得自己有必要把一些话跟问凝挑明了说,他有些迟疑是叫道:“问凝。” 第89章 纪蕴回洛城 往日里, 安然一叫问凝,问凝便会答应,然而, 这一次, 安然没听见问凝应声, 就站住回身看向问凝。 问凝也随之站住, 垂着眼睑,恭谨而木然, 瞧她紧抿双唇的样子,就知道她没打算回答。 “问凝。”安然又轻轻叫了一声,觉得有些难以措词。问凝是桂太君指派下来的房里人,当时当着一众长辈的面,他也承认了的, 现在再想拒绝,对这个女孩子的伤害, 可想而知。 然而,安然秉承着穿越前的三观,爱一个人,就要对她忠诚, 绝不能三心两意, 绝不能三妻四妾,因此,他有必要,把话跟问凝讲清楚, 不能让问凝对自己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安然叫了一声, 感觉拒绝的话太伤人了,便又叫了一声:“问凝……” 问凝垂头站了一会, 听安然叫了一声又一声,却一直没说其他的话,她仿佛下了决心似的,抬头直视着安然,说道:“爷什么话都不用说,我心头都清楚。那日,爷在老太君面前应承下来,是爷怜惜我,怕我也被放回庄子上干粗活,我心头只有感激,不会有非份之想。太太叫我去爷房里伺候,我会去。爷睡床,我打地铺,大家各不相扰。承爷开恩,让我识了字,我今儿就撂一句话,我问凝,绝不是那起没脸没皮的浪蹄子,终归要对得起我认得的那些字,和那些字里面的道理。” 说完,问凝朝安然福了福,自己掉头先走了,留下安然,怔怔地愣在当地,不知道心头是个什么滋味。 自那天之后,问凝果然把自己的被褥抱进了安然的房里,天天打地铺。 而且,现在打地铺,也跟以前随时关注安然动静的情形不同,问凝躺上去就自管自睡,除了说点正事,不跟安然扯闲篇,搞得安然想跟问凝聊聊天,就变成了自言自语。 问凝更不伺候安然喝水小解盖被子之类的事,哪怕安然把被子蹬下床,问凝也绝对不起来捡,由着安然光着身子睡到天亮。 不过,自从问凝搬进安然房里打地铺后,安然倒是没有再溢了,只是偶尔仍旧会梦见林素娇。 自从安然到林供奉家吃了便饭之后,林家父女就三天两头跑来寄园作客,寄园的人也慢慢跟他们熟络了起来,尤其是林素娇,很快就跟抚菡和一众小丫混熟了,她还帮她们做针线,缝衣服,绣花,偶尔还会下厨做菜给大家吃。 安然穿着经林素娇的手做出来的芭蕾舞鞋和内衣亵裤,嘴里吃着林素娇亲手做的菜肴,心头自是无比漾荡,无比满意,无比欢悦。 当然,舞鞋内衣亵裤这些,名义都是帮抚菡做的;吃食则是做给大家吃的,安然只是跟大家一起吃罢了。 安然投桃报李,便经常买点花儿朵儿的,说是送给丫头姑娘们,“顺带”也送给林姑娘。 问凝没给林素娇脸色看,只是她对林素娇表现得不远不近,不冷不热。 好在安然和林素娇也知道轻重,只私底下才叫“安哥哥”和“阿娇”,还少不得要拉拉扯扯黏黏糊糊一番,但当着别人的面,还是规规矩矩的叫“安大人”和“林姑娘”,最多趁大家不注意时,对个小眼神,来个眉目传情。 就在安然跟林素娇的感情在悄咪咪地急剧升温时,五月中旬,纪蕴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自从参加完桂太君七十生辰宴之后离开,到现在过去了三年,这三年,纪蕴一直不曾回来过洛城,只是偶尔从驿站悄个书信回来,报个平安。 这次回来,是因为五月下旬,是他的生辰,他要满二十岁了,当行冠礼,并由长辈赐字。 二十岁,在这个时代,就代表成人了。成人的意思,并不是单单表示长大了,而是说,他是一个可以代表家族的男丁了,他的荣耀和耻辱与家族息息相关,他也要承担起家族的责任,比如绵延后代,比如为死难的家人雪耻报仇,比如入仕为官,光宗耀祖…… 纪蕴离家三年,难得回来,方府十分高兴,开了家宴,并叫安府过去团聚。方安两家为了安然跳舞的事,心头憋屈,很久没有这般团聚过了。 以前,桂太君心疼安然,往往叫安然坐在自己身边,这回,安然的位置被安排在安家大公子的下首。 因是家宴,男女混坐,方家就把安家几个孩子安排在一起,安然上首是大公子,下首是安浅秋。方家这么安排位子,也并没有委屈安然,这是他正常该坐的位置。 安然从桂太君身边的位置,坐回自己该坐的位置,心情不免有些失落,从坐位上的变化,他感觉得到他的地位在方家严重下滑。 安然知道,他不断地在那些为官作宰的人家进行歌舞演出,方安两府不断地受到同僚和士绅们的攻讦诘难,嘲讽谴责。 -- 第141页 方府历经几辈人才塑造起来的百年声誉,清正门风,被安然不断的自甘堕落的行为毁废贻尽,沦为洛城士绅阶层的最大笑柄,方府便是再有爱心,也对安然爱不起来了。 这个世道就是这么奇怪,大家一方面如痴如醉地欣赏着安然的歌舞,心头还想再多看几曲,一方面又对养出安然的方府安府极尽攻讦嘲讽,鄙夷轻蔑之能事。 倒是纪蕴被安排着坐到了桂太君身边,桂太君拉着他,殷切地问长问短,十分关心。 纪蕴含笑,很是恭谨地一一作答,也很关心方阁老桂太君和家中诸位长辈的身体状态,一一询问,又说自己在外游学,寻了些对长辈们的身体有好处的良方,回头誊写给长辈们用。显然他这几年,人在外面游学,心头是装着家人的。 几年不见,纪蕴的身体明显长得更加壮实高挑,因为一直在外面游学,少不得经受了一些风餐露宿,日晒雨淋,使他的肤色看起来比一般读书郎要暗沉一些,有点接近蜜色。 纪蕴的样貌本来就长得俊朗,这几年,眉眼越发的长开了,额角开阔,剑眉凤目,鼻直唇薄,越来越有英姿飒爽之态,只眉宇间还留存着一股书卷气,英朗之中带着股儒雅,那种允文允武的气质,非常特别,也非常突出。 安然远远瞧着,也不由得在心头暗暗喝一声采:真是好样貌,好人才!不过,安然喝完采,心头就发愁了。 纪蕴对他有那种意思,他该怎么表达自己没有那种意思,同时还不伤到纪蕴的心呢? 有一次,他的目光无意中跟纪蕴对上了,纪蕴直直地看向他,安然也想坦荡对视,可他心里有鬼,还是不由得移开了目光。 方府的家宴吃得有点清清淡淡的,大家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 一年了,因为安然不断为那些达官贵人家演出歌舞,方安两府的声誉受到持续打击,每况愈下,大家都还没从声誉受损的打击中缓过劲来,在给晚辈的接风宴上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来。 散席之后,纪蕴回到他的出玉轩,跟青陌儿一起收拾行囊,给各房各家分送礼物。经过几年的试探性江湖闯荡,“秀才哥”和“青氏双英”的名头在江湖上渐渐响亮起来。 江湖上真正称得上文武双全的人物,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身上有秀才功名的人,纪蕴是独一份。 再加上纪蕴为人耿直仗义,行事公平合理,眼界开阔高远,又急公好义,与之相交,多被纪蕴的风采和气度所吸引折服,更引得无数江湖女儿芳心暗许。 纪蕴只花了四年多的时间,就在江湖中,从寂寂无名之辈,崛起成为了最光芒万丈的后起之秀,“秀才哥”三个字,已经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一个名号了。 纪蕴其实是对自己闯出的名头一点不在乎,这次回洛城,一个,是回来行冠礼。另一个,最重要,那就是确定他的人生方向。 如果他选择了仕途,江湖中的薄名便不值一哂,如果他选择江湖,需要的就决不只是那么一点点虚幻的空名。 是江湖,还是仕途,纪蕴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安然的决定。 刚才在家宴上,纪蕴远远地看了安然几眼。对于安然这几年的所做所为,他虽在江湖,也有所耳闻。 当然,站在方安两家的角度,纪蕴同样觉得安然做得不对,损害了两府的清誉名声。从私人感情来说,他知道安然喜欢舞蹈,他愿意支持安然跳舞,不管在哪里跳。 三年不见,纪蕴觉得安然又长高了一些,身量倒不见更壮阔,只是身姿劲瘦挺拔,眉眼长得更加疏朗飒落,俨然有了几分成熟男子的模样了。 他是第一次看见安然穿着男装,觉得安然穿男装,除了有男子的潇洒气韵外,举手投足,别有一股风流蕴藉,婉约倜傥有风姿,格外与众不同。 那样的风姿,深深地入了纪蕴的眼,入了纪蕴的心。纪蕴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的风姿能及安然之万一,纪蕴的心里,眼里,全都装满了安然,再没有旁人。 纪蕴对坐在安然下首,已经十四岁了,出落得端艳不可方物的安浅秋,仅仅只是拿眼一溜,就过去了。 纪蕴拿着准备送给安然的礼物,半斜在床上,心中忐忑,怔忡出神。他不知道过了三年,安然快十六岁了,有没有长醒事,会不会能够明白他的情意,他既希望又害怕从安然嘴里听到安然的决定。 纪蕴很清楚,他对安然的感情有悖人伦礼教,可是,他不想管那么多,他就想跟安然在一起。只要能在一起,怎么都好。纪蕴轻抚着礼盒匣子,见天色已晚,便决定明天再说。 三年的历练闯荡,让纪蕴成熟沉稳了许多,他已经不是那个沉不住气,深更半夜飞墙走壁跑去找安然说心事的毛头小伙子了。 第90章 送不出去的礼物 次日纪蕴起来, 刚做了早上的晨练,就接到小厮们的禀报,说安府五哥儿, 约了纪蕴出去玩, 马车已经备下了, 巳初时刻出发。 纪蕴一看, 时间还早,他已经强忍了一夜想见到安然的冲动, 这会儿觉得这点时间,再忍不住了,便叫青陌儿赶紧跑去清如院通报一声,自己要过去跟安然共用早饭。 等纪蕴赶过去时,清如院里已经摆好了早饭, 安然迎上来,拉着纪蕴, 携手坐下,一边跟纪蕴客气,一边自己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 第142页 早饭很是普通,纪蕴的心思也不在早饭了, 只瞧着安然“呼噜呼噜”吸溜八宝粥, 模样儿特别可爱,心头痒痒的。 安然见纪蕴一直看着自己,便问:“阿蕴,你在外面, 想我了吧?瞧你, 看着我都不转眼。” 这三年,安然偶尔也会想念纪蕴, 只是安然的生活太过充实饱满,没多少时间寻愁觅恨。 “嗯。”想的,非常想念,若不是纪蕴自制力强,早就要回洛城来看望安然了。 安然坐正了身体,一本正经道:“那你好生看着我,随你看多久,保证让你看个够,看个饱!”安然强忍着心头的尴尬劲儿,跟纪蕴脉脉对视。 倒是纪蕴没崩住,自己转开眼,笑道:“还跟个小猴儿似的顽皮,都快十六了,怎么不见稳重点?” 安然笑着,剥了个盐茶蛋递给纪蕴,然后又剥一个,放到自己碗里,继续低头吸粥。 纪蕴喝了一碗八宝粥,旁边有丫头赶紧接过空碗,另呈了一碗上来。纪蕴这才抬头打量了一下:“咦,你身边的丫头都换了?都放出去嫁人了?凡一和木尘那两小子呢?” 安然也不瞒着,便把方安两家把自己的丫头小厮打发去农庄干粗活,自己又托人把凡一等人从农庄上捞出来,还给落了奴籍,全都上成平民户籍的事说了,笑道:“他们啦,现在全都在我的‘外宅’里住得好好的,别提多自在了!” 纪蕴一听“外宅”两个字,心就一沉,猛地转头瞪向安然。 问凝在一边赶紧纠正:“不是‘外宅’!哪有外宅?就是我们爷在外面租的个房子,用来安顿容先生和凡一抚菡他们几个。”安然连亲都没结,就传出有‘外宅’了,这话可不好听! 安然一个穿越人士,哪会不懂外宅的含义?他就故意这么说的,提前给纪蕴打个预防针。听问凝解释,安然朝纪蕴“呵”地一笑,附到纪蕴耳边,低声道:“我真有外宅,你信不信?” 纪蕴推开安然:“吃饭,多大了,还没个正经。” 吃完了早饭,安然又换了一身衣服,纪蕴厚着脸皮,一直跟在安然身边,总想瞅个没人的空子,把礼物送给安然,再说两句体己话。 无奈问凝始终守在安然身边,跑前跑后,就是寸步不离,让纪蕴找不着机会,暗中气得牙痒痒的,觉得问凝这婢子太可恶了! 纪蕴已经听到了关于桂太君把问凝明放到安然身边的事情,他其实不在意安然身边有没有通房,男人总要传宗接代,他不介意安然跟女人逢场作戏,只要心在他这里就好了。可是,像问凝这样,把主子守得紧紧的,那就很可恼可恨了。 直到安然收拾好了,大家一路走到二门上车,纪蕴也没有机会把礼物送出手。他见安然钻进油壁车里,便毫不犹豫地弃了马,也跟着钻进车里,然后把车帘子拉上,心说,这可好了,总算把问凝那没眼色的小通房丢开了。 纪蕴还没喘过一口气来,就见车帘子一掀,问凝钻了进来,就在安然身边外侧坐了下来。 纪蕴:“……” 纪蕴气得无语了,问凝和安然各怀心思,也都不想说话,车厢里的气氛既静寂又尴尬。 然而,安然并没有把纪蕴拉出去玩,而是拉去了寄园。 安然昨晚就知会了梁小峰,因此梁小峰一大早就到寄园了。大家分别三年,重新相逢,自然欣喜,拉着纪蕴互叙离情,问他这几年游学历练的情况。 梁小峰也跟纪蕴差不多,从十六岁就在外游历,中间回过几次洛城,直到二十一岁回来成亲,才算安定了下来。 因此,他跟纪蕴特别有共同语言,共同话题,两个人说起各地的风土人情,名宿耆老,高僧大德,名胜古迹,珍羞美味等等,都如数家珍,十分畅快。 不知不觉,便到了巳末午初,大家正说着话,就听得有人敲了几下门,门外的人,不等里面的人应声,就一下把门推开了,林供奉带着林素娇熟门熟路地走了进来,笑道:“刚我在来的路上,闻着烤肉的香味,就进去买了几大块,来来来,大家都尝尝,正宗西域烤羊肉!巧姑娘,去拿几个大盘子来……还有小刀子……唔,这位……是?”他兴兴头头地一路走进外进厅堂,才看见厅堂里有外人,不由得便停了脚步。 林素娇见有外男,脸一红,赶紧躲到林供奉身后,轻声道:“你们慢聊,我去后面找菡姐姐说话。”说着,举起衣袖遮掩着脸,就准备从外进厅堂旁边穿到后进去。 寄园统共就两进,外进住男的兼待客之用,后进住女的兼作厨房洗房得杂用。 安然叫道:“慢着!”坐起身,走到林素娇身边,说道:“阿娇,那位公子不是外人,是我方家表哥,你们来得正好,我正要给你们引见引见。”说着,先朝林供奉做了个请进厅堂的手势,然后伸手想去牵林素娇的手,被林素娇摔开了。安然并不强求,便也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林素娇只得紧跟在林供奉身后,进了厅堂。 其时,厅堂里,男男女女不少,除了正在后进做饭的小丫头碟儿,差不多都聚在厅堂里说话,因为大家都跟纪蕴是旧识,便不用避讳。不过,此刻大家都震惊得呆滞了。 安然居然喊林姑娘叫“阿娇”! 后面安然想去摸人家的手,被人家摔开了,但林姑娘显然并不着恼,只是害羞。 -- 第143页 这两个细节传递出来的意味太明显了,随后,大家恍然大悟,后知后觉地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林供奉隔三岔五就带着女儿来窜门儿,敢情,这是要做成一对好事呀! 这个时代,发现没有婚姻关系的某男和某女是一对儿,可不是什么好事,不是无媒苟合,就是勾搭成奸。 因此,寄园众人在呆滞之后,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可是脸上神情都是掩饰不住的尴尬。 纪蕴听了安然那一声称呼,以及想要牵手的举动,更是震惊得宛如听见了晴天霹雳,心口像遭受了连环重击一般,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安然的,只是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他的心里便只有安然了,其他的男男女女都进不了他的心。 他只觉得跟安然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都是美好的,令人欢悦的,甚至连他想念安然的每一个时刻都是甜蜜的,江湖路孤寂冷血,可他心里,始终怀揣着一份美好。 然而,此时此刻,那一声“阿娇”把一切都打得粉碎!他喜欢的人喜欢上了一个女子,所以,他以为安然会喜欢他,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安然跟他那么亲近,只因为,他们是兄弟,是发小! 看安然跟那女子的互动,和他们互看的眼神,他们显然是彼此喜欢的!还有什么情形比这一点认知更让纪蕴觉得心伤心碎的? 安然不是没有长醒,只是在安然长醒的时候,他不在他身边,让那个女子抢了先! 纪蕴好后悔,他觉得他不该听从方阁老的安排,跑出去游学历练。方阁老叫他一边游学,一边历练,一边提高学识,增广见闻,如果他想入仕,就可以为将来的科举作准备,一边试探着闯荡江湖,为将来进入江湖打下基础。 方阁老太高瞻远瞩了,他信了方阁老的邪,错失了他人生中最美最真最纯最初的感情! 一瞬间,纪蕴只觉得自己像一条被扔在岸边的咸鱼,河水那么近,可是那河里的水都喂给了另一条鱼。 纪蕴内心再是天雷震震,惊涛滚滚,可他到底已经在江湖上混了四年,腥风血雨都见过,这点小场面还撑得住。 他努力保持微笑和优雅的风度,听见安然先给他介绍了那个中年男人,随后又介绍那个美艳的混血少女为“林姑娘”。 他觉得安然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天际传过来,像妙不可言的仙乐,又像是刀子捅进赤肉的声音。 纪蕴记不清他怎么在寄园有说有笑地跟这些人吃了一顿午饭,大家酒足饭饱,又神聊了许久,安然方才跟他返回安府。 纪蕴便在安府门口跟安然告辞,径自回了方府外庭自己的出玉轩。 纪蕴摸出衣袋里要送给安然的礼物匣子,打开来,那是一对剑穗,一红一白,是他为那对鸳鸯剑配的剑穗,是他亲手编织的丝绦缨络。 别的剑穗打的都是正气浩然结,他编的剑穗打的是鸳鸯蝴蝶结,中间配了块小小的鸡血玉,各自半圆,合在一起,就圆满了。 如今,这礼物,怕是送不出去了。 第91章 坦诚剖白 青陌儿进来跟纪蕴说事, 见纪蕴呆呆愣愣的不大理人,把握在手里的剑穗子递过去,吩咐道:“拿下去烧了。” 纪蕴并不会打缨络, 编丝绦, 他在游学历练的空隙练了好长一段时间, 练坏了许多丝绦, 才能编结出这么漂亮的穗子。 青陌儿好奇,便问纪蕴为什么要练习自己编穗子, 有需要时随便买一个不就好了嘛。 青陌儿还记得,当时纪蕴笑着说,这是要送给他喜欢之人的,一定要自己亲手编的,才能表达自己的情意。那时, 纪蕴的脸色非常柔和,涌动着温情脉脉的光泽。 青陌儿跟着纪蕴一起长大, 又一起闯荡江湖,几乎形影不离,纪蕴的什么事他不知道?平日也没见纪蕴对哪个姑娘有意思,便多嘴问是哪个江湖侠女。能用上剑穗子的, 当然应该是江湖侠女。 纪蕴笑而不言。 因此, 青陌儿一听就觉得不对了,去接那剑穗子,纪蕴却又捏着不肯松手。 青陌儿的手跟纪蕴的手一碰触,发现纪蕴的手冷浸浸的, 更觉得不对了, 再一摸,发现纪蕴身上汗津津的, 几层衣服都湿掉了。 他一惊,怕纪蕴中了江湖人的暗算,一把纪蕴的脉,探知纪蕴的内息正常,才略略放了心。赶紧给纪蕴换了衣服,喂了几口温水,扶他躺下。 那天夜里,纪蕴便发起烧来,昏昏沉沉的。青陌儿看着纪蕴,见他似乎想说什么话,却又使劲忍住了。 像纪蕴这种自幼习武,又练了内功的人,身体特别强健,很少生病。青陌儿一看,觉得纪蕴病得蹊跷,也病得严重,连夜去请了大夫。 纪蕴这一病,病势凶险,一度失去了意识。 把方府众人吓得不轻,每天都来看望问候,方阁老甚至动用关系,请了宫里的太医来诊治,然而,几乎所有大夫的诊断结论都差不多,就是痰迷心窍,只要把那口痰吐出来或顺下去就好了。 可是,大夫们用了药,灌了几大碗下去,一点没有动静。 安府那边,听到纪蕴忽然病危的消息,也赶紧过来看望,安凌墨跟大公子和纪蕴感情淡,探望了一下就离开了。 方太太拉着纪蕴的手,难过得直落泪。安浅秋也哭着,不住地叫“蕴哥哥,蕴哥哥……” -- 第144页 安然有点疑心,是不是自己给纪蕴的刺激太大了?心头抱愧。 可是他又觉得,一个男人,不应该这么经不住打击啊,纪蕴那么优秀的人,开朗,善良,正直,朝气蓬勃,是方府长辈们的希望,是方府孙辈中的标杆人物,怎么能被情情爱爱所击倒? 安然跟着方太太安浅秋回去后,又悄悄返回来,支开青陌儿,坐在纪蕴床上,轻声道:“阿蕴……阿蕴,我知道你听得见,可你不要醒来,听我说便是。那天,引你去见林姑娘,我是故意的,对不起,让你毫无防备的伤心了。那年,你送我两把小剑,又留了那样的话,我就知道你的意思了……阿蕴,承你青眼,是我之幸,可我不喜欢男人,这是没法子的事,只能辜负你了。我不想跟你说破,不想坏了我们的兄弟情份,我跟你,是哥们,是最铁的哥们,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需要,我可以为你两胁插刀,生死不计。只这件事,我没法回应你。” 安然拉起纪蕴的手,合在掌心轻轻摩挲,又道:“你一向比我优秀,比我坚强,快好起来,不要让亲人们担心。那年,你问我,你在我心里是不是特别的?阿蕴,我告诉你,你在我心里,一直一直都是最特别的,你是我的发小,是我的竹马,是引着我爬行的人,是扶着我走路的人,是带着我奔跑的人,你在我心里面的位置,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 说到这里,安然长长舒了口气,又说道:“阿蕴,你要是耍赖,就这么一辈子不起来了,我会愧疚一辈子的。快好起来,阿蕴。你要这么想,我就是只没出息的花蝴蝶,就喜欢拈花惹草唱歌跳舞,飞得再高,离地不过三五尺,阿蕴你文武全才,是能够展翅冲霄的大鹏鸟,终会遨翔九天,花蝴蝶跟大鹏鸟不可能比翼双飞,所以,阿蕴你看,其实是我配不上你。这么想,你是不是觉得心头好过些了?” “阿蕴,你如果真对我好,就跟我做哥们,最铁最铁的哥们,一辈子的哥们。”安然说着,俯下身,轻轻抱了一下纪蕴,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阿蕴,不要离开我,不要让大家伤心,快好起来,求你了。” 安然走后,那晚上,纪蕴忽然翻身,呕出一口乌红的瘀血来,方府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请大夫,大夫切了脉,看了吐出来的血块,说是好了,只开了些药调理身体。 纪蕴接连卧床休息了好几天,方安两府的人大大松了口气,又纷纷前去看望。 安然跟着方太太一起去的,纪蕴躺在床上,有些虚弱,人倦倦地应答着方太太的关心,目光始终没有瞧向安然,倒跟安浅秋应付了几句,把那小妮子开心得眼泪花花的。 纪蕴的冠礼,在方府大堂里如期举行,参加的都是亲朋好友。方阁老作为纪蕴最尊敬的长者,给他三加冠之后,赐了字:“子籍”。纪蕴大病初愈,模样显得有些憔悴,在整个过程中神色肃穆冷冽。不过安然敏锐地觉得,纪蕴的情绪似乎有些颓废。 安然之所以有这种感觉,只因他身边还有一个情绪很颓的人,那个就是问凝。 问凝看着很正常,该做的事,做得一丝不拘,也仍旧跟大家有说有笑,但是,安然就是觉得问凝的情绪很颓,仿佛落入了人生的低谷。 以前安然觉得问凝跟自己很亲近,现在安然觉得问凝对自己散发出一股拒己千里的意味。 安然知道,问凝和纪蕴疏离自己,都是同一个原因,因此,他虽然感觉到他们的颓废,却不敢问他们,更不敢劝他们,想着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再重的伤,都会渐渐平复。 纪蕴加冠不久,便把出玉轩收拾一空,背了行囊,去向方阁老告辞,说自己要回荆州去了。 方阁老一听,就知道纪蕴最终选择了回归江湖,选择了为家族清算血海深仇。 方阁老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扶着纪蕴的手颤巍巍的,抖得纪蕴的心都在痛,方阁老哆嗦着嘴,说:“去吧……混不下去了……就回来……你那出玉轩会一直给你留着。” 桂太君和大太太,二太太三个女眷听了,也是悲不可抑,拿巾帕捂着脸流泪。 纪蕴到方府时,尚在襁褓,是她们齐心合力把他拉扯大,看着他读书习武,越来越出息,虽然没有名份,却有母子之情,她们还盼着纪蕴成家立业,不成想,分别猝然而至。 纪蕴跪在下面,向各位长辈们行了三叩大礼,向方阁老道:“孙儿会谨记太公的教诲,绝不违拗立下的毒誓,孙儿此去,山高路远,三年五载可能都不能回京,孙儿只要有机会,就会投书给驿站,报个平安,太公不必太过担心。如果……” 如果长期接不到他的平安家书,多半他就不在了,这是他的命运,也是他的选择。只是他没有把话说出来,怕老人伤心。 方阁老哪有不明白纪蕴的未尽之言,老泪纵横,颤巍巍地抬手,无力地挥了挥,道:“去吧……去吧……自己保重……”二十岁的弱冠少年,纪氏最后一点血脉,该回到他来的地方,去肩负起他的宿命。 纪蕴又叩了三个头,膝行着退到厅堂门口,方才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方阁老看着纪蕴的背影,越来越模糊,终于拐个弯,看不到了。他已经七十有七了,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纪蕴。 可是,他不能留下纪蕴,他精心培养他,不是要把他养成个儿女情长之人,好男儿,就是要顶天立地。 -- 第145页 纪蕴已经及冠了,就该承担起家族的责任,纪蕴是荆州纪氏最后的男儿,要重振纪氏,就必须去翻当年的血案,清洗当年的血债,哪怕身死命殒,也在所不辞。 纪蕴出了方府,就去了安府,纪蕴只去见了方太太,向方太太郑重地叩了三个头,心头默默感激她。 当年,他才三岁多,方阁老辞退了一直带养他的奶娘,他心头不舍,躲着哭泣。被恰好回府养胎的方太太看见,备加疼爱。 是方太太满足了他对慈母的渴望,他虽然嘴里喊小姑姑,心头却把方太太当母亲一般敬重依恋。也因为方太太,安然小时那般顽皮,他还是把安然当兄弟般疼爱,百般维护,长陪身畔。 方太太并不清楚纪蕴的身世,当纪蕴只是普通的远行,笑道:“答应小姑姑,要平安回来。” 纪蕴点点头:“嗯!” 方太太又问:“你不去跟然然告个别?” “不用了,小姑姑转告他一句,我弄丢了给他的礼物,下次见面补给他。” 方太太笑道:“你这孩子!心意到了就好,咱们哪里是看重礼物的人家,快别说这话了。” 可是,有些心意到了,人家却死活不肯收。纪蕴没再说话,带着青陌儿便出了洛城。 在十里长亭处,他站在矮岗上,回望洛城,那里是他生长的地方,他虽是个孤儿,却有幸福的童年,欢乐的少年,有爱他的亲人家人和朋友……还有,他深爱的人。 纪蕴把衣袋里的剑穗子拿出来,重新装进礼盒匣子,珍重地放进行囊里,最后遥望着洛城,道:“后会有期,愿我归来时,诸君均安好。” 安然是得到方太太传来的口信后,才知道纪蕴已经离开洛城,去了荆州。 他不禁想起纪蕴曾告诫他,不要跟荆州凌家的人产生任何关系,甚至当年纪蕴第一次见到荆州凌肆,会紧张得直抖。 如今,纪蕴及冠之后,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居然是荆州,安然总觉得纪蕴跟荆州是不是有什么瓜葛,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 第92章 曲水流觞生辰宴 自从安然当着众人的面, 对林素娇喊了一声“阿娇”后,安然跟林素娇的关系便算是在寄园里过了明路。 后面林供奉带着闺女来窜门儿,大家便对林氏父女多了些亲近和尊敬, 不再事事小心的避讳着两人。甚至大家还会有意无意地创造机会, 让安然跟林素娇独处。 林素娇是个开朗大方的姑娘, 跟安然熟悉之后, 便对安然的舞蹈十分好奇,扭着安然要学舞, 尤其是传说中无人能仿跳的脚尖舞。 林素娇已经十五岁了,已经过了练舞的最佳年龄,不过她也只是练着玩玩,安然便手把手地教她,其中, 也把芭蕾舞的练功方法教了她。 然而,安然教是教了, 林素娇功力不到,就是穿着芭蕾舞鞋,脚尖也立不起来。 不过,两个人的心思都不在教与学上, 只是借着这个由头, 腻在一起罢了,因此,一个教个马马虎虎,一个也练得潦潦草草, 然而, 却其乐融融。 就在安然跟林素娇乐在其中时,梁小峰却显得忧心忡忡, 拉着安然避开人劝道:“小五,你还是赶紧跟林姑娘说清楚,只当是个误会,莫了误了林姑娘的年华。” “什么意思?” 梁小峰分析道:“小五,你清醒点,你跟林姑娘没可能成的!先不说林供奉那官阶太低了,根本配不上你们安家……” 安然浑不在意的打断道:“夫子,这个没问题的!想当年,我母亲下嫁父亲的时候,我父亲刚中了进士,还没官职,尚在京中待选呢。” 梁小峰道:“官职是其次,关键是看做的什么官。安大人可是进士出身,迟早会被赐个官职的,并且只要有能力,有手段,有关系就能一路升迁,前途大好。况且,安家虽是寒门,却是书香世家。那林家是个什么出身?京郊的农人子弟,林供奉一个乐官,有什么前途可言?为了你偷考花榜,被赐乐官之事,你家里没少给你脸色看,没少跟你呕气,你觉得你家太公太君,你父亲母亲,还有你舅舅舅娘们,哪个长辈会支持你娶一个乐官之女为妻?小五,别做梦了!” “……”安然没想过这些,但是经梁小峰提醒,安然一想,也觉得梁小峰所言,有极大的可能。 可他现在正跟林素娇处于“热恋”之中,双方都怀着一腔至纯至真的柔情蜜意,只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好的一段感情,哪肯轻易罢手抽身? 于是,安然心头盘算着,请李子实拜托个有身份的贵人代表林供奉来向方安两府求亲,要让方阁老看在贵人保媒的面子上,无可推托,只能应下,这事就成了。 只是,安然觉得去跟李子实拜托自己的婚事,有点不太好意思,就想着,自己跟林素娇都还小,婚事不急,等几年看有没有别的机会再说,虽然这样会担误了林素娇的少女年华,但反正自己又不会辜负了林素娇,担误几年也不妨事。 因此,在收到梁小峰的警告之后,安然只是略略收敛了一下自己跟林素娇的亲昵举动,却并没有把梁小峰的警告放在心上。 而且,安然知道梁小峰跟自己姥爷是忘年交,生怕梁小峰为了曾经对方阁老抱愧,把林素娇的事捅到方阁老面前去,他跟林素娇的交往,便避着梁小峰。 -- 第146页 以至于梁小峰还当安然听了自己的劝,已经跟林素娇说明白了,便放了心。 五月下旬,天气越来越热,这时代的夏天没有空调,过起来相当辛苦,不过,再怎么辛苦,大唐各地的学子们也陆陆续续来到了洛城,准备三年一度的科举。今年的科举是秋闱,定在九月十一。 安家的大公子也准备首次下场应试,因此,这大热天的,就天天关在家里苦读。大公子安靖越也才二十三岁,年纪在应试学子中算小的,安凌墨也没有对儿子能一试中举抱多大的希望,只是想叫他尝试一下。 安靖越二十一了才成亲,越大奶奶刚生下一个大胖儿子,安凌墨升级成了爷爷,心头难得高兴,终于把安然带给他的羞辱暂时放开,可以暂时沉浸在逗弄小孙子的快乐中。 科举对于太乐署来说,唯一的关系就是在十月左右,皇帝殿试完毕,给新晋进士赐下琼林宴时,太乐署要派出乐官乐伎在琼林宴上歌舞助兴。 从琼林宴往前推,便是九月初九的重阳节。重阳节又称重九节,晒秋节等,与除夕、清明、中元三节合称四大祭祖节日,这一天,皇帝要举行太庙祭祀,然后向大臣赐宴,宴上少不得进行赏菊花,插茱萸,吃重阳糕,饮菊花酒等活动,当然宫宴上也少不了歌舞百戏。 从重阳节往前推就是中秋节,这是一个合家团圆的日子,少不得也要庆祝赐宴一番。每有赐宴,必宣歌舞。 从中秋节再往前推是中元节,这是一个三俗合一的节日,民俗定为祭祖节,道家称为中元节,佛家称为盂兰盆节,各有含义,不过这个节日在民间比较隆重,朝廷上倒不怎么重视这个节日。 安然作为拿着朝廷俸禄的国家小公务员,在这些场合下献舞,那是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从中元节再往前推几天,就是七月初七,是女儿节,乞巧节,七夕节,在民间,还是姻缘节。本来,这是一个后宅妇人们的节日,跟安然没关系,可是,锦奾郡主就出生在这一天! 那次李子实在一品香酒楼替安然引见了平萱公主,廿六皇子,以及锦奾郡主,平萱公主便是在那时央求安然为她单编一舞,只为她跳一次,当时,安然本没有答允,是在锦奾郡主相劝,李子实示意之下答允的。 安然一答应,当时锦奾郡主附在他耳边,吐气若兰地道:“明年我生辰,安公子可不能厚此薄彼哦。” 安然就被锦奾郡主这一句话给套进去了,她六月初就叫李子实向安然传话,说安然答允了她的,也要为他单编一舞,只为她跳一次,叫安然早早准备。 有了平萱公主的教训,安然赶紧问李子实,锦奾郡主是不是也要被派到什么地方去和亲? 李子实似笑非笑地道:“你放心,就是一个寻常的小生辰,太后宝贝她这个外孙女儿宝贝得不行,就跟你家那个老太太宝贝你一样,随便派哪个公主去和亲,也不会派到锦奾头上。不过要防着这小妮子些。” “防着?为什么?” 李子实大有实意地看了安然一眼,说话:“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古文水平奇差的安然听得一头雾水:“好好说话,拽什么文呢?” 李子实呵地一笑:“没什么,反正你远着她些就好了。她又比不得平萱,就一个寻常小生辰,她叫你给她单编一舞,你胡乱编一个,最好叫她看了,能让她觉得失望的。” 这怎么说的?故意编个叫人失望的舞蹈?安然还真没有这样的经历,也不知道这个故意要叫人失望的舞蹈该怎么编?怎样的舞蹈会叫人失望?跳得特别丑?特别俗?或是,在舞蹈中故意出个错,然后丑态百出地摔地上? 但是,作为乐官乐伎,在为皇家表演时,出现这类明显的人为失误,都会受到罚诫的,说不定还会撸掉他的供奉之职,服侍皇宫里的贵人主子们,那是绝不容许出现这种低级失误的。 无奈,安然搅尽脑汁,跟他的创作团队奋战几天几夜,才编了一支舞出来,还叫了林供奉来合奏彩排。 只是,安然实在低估了锦奾郡主的受宠程度。锦奾郡主一早就向太后和皇后请了旨,要到洛城近郊别苑集芳园,邀一众勋贵世家子弟们曲水流觞,以贺生辰。 集芳园是皇家修在洛城近郊的一处皇家别宫,极尽山林园林之妙,熙宗皇帝每年都会来此处游玩几次。 尤其是夏天苦热,那集芳园里古柏森森,巨松参天,山泉叮咚,曲径通幽,是个极好的避暑之地,再加上距离洛城皇宫也近,熙宗皇帝几乎每年都会去集芳园避暑。 只今年似乎边境有什么事,让熙宗皇帝十分苦恼,原拟的避暑行程一拖再拖。 安然也很意外地收到了锦奾郡主的生辰曲水流觞宴的请柬,因此,安然并不是以太乐署供奉的身份应召去为郡主献舞,而是以宾客的身份参加锦奾郡主的生辰宴。 集芳园虽然在近郊,但是接到郡主生辰请柬的勋贵子弟们大多数还是提前一天入住集芳园。当晚锦奾郡主也到了集芳园,随行的还有几位皇子和公主,锦奾郡主没有接见这些勋贵子弟,只传了话,叫大家玩好。 这些勋贵子弟大多是在富贵乡里长大的,见多识广,集芳园虽然是皇家御用园林,也没觉得多少惊奇。 只是大家难得聚在一起,又都是年轻人,精力旺盛,觉得能参予郡主举办的这么一场盛事,与有荣焉,便三三两两地跟交好的朋友们结伴在园林夜游,一边游玩,一边打听别人都准备了些什么节目。 -- 第147页 不管以什么身份参加郡主的生辰宴,安然知道自己肯定是要表演歌舞的,便把他的小乐队成员一起带到了集芳园,好在宫人给安排了一处院子。 大家都知道在勋贵世家的子弟眼中,自己身份卑微,都不愿意出去跟他们厮混攀比,免得被鄙视了。 趁着时间还早,大家便坐在院子里,一边吃着冰镇西瓜,一边听梁小峰普及有关曲水流觞的基本常识。 第93章 交结文武友 这曲水流觞其实是上古习俗, 是夏历的三月上巳日人们举行祓褉仪式之后,坐在河渠两旁,在上流放置酒杯, 酒杯随流而下, 停在谁的面前, 谁就取杯饮酒, 意为除去灾祸和不吉。 不过,这习俗流传到后来, 就演变成了诗人雅聚的经典形式,渐渐的不单限定在三月上巳日举行,聚会也渐渐跟修褉无关,就只剩下曲水流觞这么个好玩风雅的形式。 至于说锦奾公主具体要怎么举动她的曲水流觞生辰宴,梁小峰还真猜不出来, 只是猜想:那酒杯流到谁面前,除了要喝掉杯中的酒以外, 可能还要表演一个节目。 一般一个人只表演一个节目就行了,如果酒杯多次停在某人面前,那人后面几次只需要把酒喝了就完事。 次日午初,宫人们陆陆续续引导着宾客去宴会现场。 曲水流觞宴安排在集芳园一处叫做凤鸣的小山坡上, 这里密密地生长了许多凌云翠竹, 在这盛夏时节,十分阴凉,微风吹过,便发出沙沙的声响, 不说那声音有多动听, 但听了就让人觉得凉快。 安然听了梁小峰的讲解,以为人们坐在河渠两旁等着喝酒, 那河渠应该是天然的,不曾想,安然看见的河渠,是人工在竹林小山坡上挖出来的一条七弯八拐的小水沟! 宫人便请宾客们自行在竹林小水沟边选择一处地方,地方选定之后,很快就有宫人上来给铺陈锦毡矮几,宾客就在锦毡上随意地席地而坐,矮几上已经放了碗筷茶盏,只是没有上菜。 安然来时,见竹林小水渠边已经坐了不少十几二十来岁的少年郎了,一个个穿金戴玉,打扮得花枝招展,跟群雄孔雀似的,正在竹林间争奇斗艳。 安然因听了李子实的告诫,只穿了套官服常服前来,也就是身着一袭黑绿罗窄袖圆领衫,头戴漆纱幞头,腰系乌角偏带,脚著皁皮靴。这一身装束,在一众勋贵世家子弟中,显得异常寒碜,也异常刺眼。 大约安然在上层士绅阶层的聚会上跳过不少次舞蹈,人又长得干净飒落,认识安然的人多,安然一走进竹林,就有人叫道:“哎哟,这位不是花魁公子么?怎么?是郡主召来献舞的?这里是我们曲水流觞的地方,你别在竹林里瞎逛,一边呆着去。” 安然淡淡道:“郡主相请,不敢不来。” 这些少年一听,安然是郡主下帖子请来的,就是跟他们一样身份的宾客,这些少年还不会老于事故,直接道:“那你另外选个地方坐,这里是我坐了,我不要跟个乐官坐一起!”言下之意,非常看不起安然。 安然得到梁小峰的指点,想少喝酒,便尽量在下-流选择河岸平缓的地方落坐。因此,安然没打算跟这么雄孔雀似的少年坐一块,便沿着水流的方向,一路往下-流行去。 想必这些少年已经打听过了,锦奾郡主的主位设在小山坡上,少年们都想靠近锦奾就坐,多数选在上流,成群结队地密集而坐,下-流人少,凉快,安然便选了个地方,很快就有宫人过来铺陈锦毡。 安然跟坐在左右的两人通了名字,坐在安然左边的是二品内阁大学士之嫡长孙东方明敬,坐在安然右边的是从三品云麾将军靖平侯杜昱铭之嫡孙杜宁启。 这两位都十八九岁上下,大学士之孙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大将军之孙看起来温暖和熙,这两人,一文一武,但跟其他的少年有点不合群。 少年们散坐在竹林下,有竹竿掩映着,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安然估计宾客大约在百余人左右吧。 锦奾郡主这个小生辰宴的规模可不小。跟平萱公主的生辰宴相比,得宠和不得宠,差别真是太大了。 不过,选在竹林下设这个曲水流觞宴,没叫大家顶着毒日头坐在大太阳底下,地方选得很好。 不多时,锦奾郡主带着几位公主皇子,在小水渠的最上流地方坐下,便宣布开宴。 竹林外有管弦丝竹细细吹奏,另有一大队宫人,手上捧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大碗菜,一一递到落坐在小水沟旁边的少年们面前。 少年想吃什么,就用公筷夹一点放进自己面前的矮几碗里,十几道菜肴轮流上来,很快就把自己矮几上的几只空碗装满了。 安然觉得这种上菜方式,倒跟穿越前的自助餐差不多,只是自助餐是自己去配餐桌取食,这里是有宫人把食物一样一样呈送到宾客面前,吃不吃,或吃多少,由宾客自行取食。 宴会准备的吃食也都是山珍海味,饶是安然参加了不少达官贵人们的宴饮雅集,也觉得锦奾郡主准备的菜品,算是极丰富可口的。可是,大家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吃食上。 上菜之后,紧跟着流觞就开始了。 流觞用的觞,是一个特制的木质杯托,所以能浮在水面上。杯托被雕成各样各样的花卉盛开状,有点像河灯,只是雕琢得维妙维肖,十分精致,中间该是花蕊的地方,放着盏纤薄的细瓷酒杯,杯里盛满了金琥珀色的酒液,据说是一种贡品甜酒。 -- 第148页 与会的少年年龄都不大,太后怕烈酒伤身,特赐了这种贡品甜酒。 其实曲水流觞这种聚会形式,不大好组织,劳神费力,流传到大唐,已经不怎么流行。因此,少年们大多只听过,并没有参加过,显然都对这种优雅别致的宴饮形式十分好奇,也十分跃跃欲试,一个个情绪高涨。 小河渠开挖得格外曲折,河渠内侧为了能停住流觞,便没做平整处理,还故意弄得坑坑洼洼,很快坐在上流的就接连几人有流觞停杯在面前。 于是,有人要作诗,有人要弹琴,有人要吹箫,还有人要讲笑话等等,各自拿出自己的绝技,在一众公主皇子郡主跟前献艺。 曲水流觞宴刚一开始,气氛就很热烈。锦奾郡主一身盛装打扮坐在中间主位上,就像一只高傲的凤凰。 锦奾郡主朱唇轻启,限定今天不论作诗作画,作赋作文,均以吟咏凤鸣竹林下的曲水流觞为题。 这些勋贵世家的子弟,都是些二世祖们,一个个捧着金饭碗出生,一生衣食无忧,不说完全不学无术,但也没几个是真有才华之人。 本来已经有人请人代笔写了咏叹女子美貌和才华以及为郡主贺寿等方面题目的诗作文赋,只等到时吟咏出来,既展现了自己的才华,又表现了自己的风流蕴籍。 这会儿被锦奾郡主另外限了题目,预先做好的作品便不好拿出来,只能现场新做,好些人急着抓耳挠腮,冥思苦想。 锦奾郡主也不为难他们,便请到小山坡下不远处一个小水阁里,那里备了纸砚笔墨及各种颜料,由着他们慢慢想,慢慢画,做完之后,呈上作品再坐回原位。 在那小水阁的旁边不远处,搭了一个棚子,上面也用帐幔进行了遮阳处理。大家开始不明白那是干什么用的,后来有人要舞剑,锦奾便叫他去棚子里面舞剑,大家坐在竹林小山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人在山坡下的棚子里舞剑,每人都看得十分清楚。 安然的文学底子差,也不知道这些人的诗作文赋写得怎么样,不过每有新作出世,大家都互相吹捧,连声赞好,夸得安然都疑心竹林下的这群少年个个都有惊才绝艳惊天纬地的才华,待他们将来科举入仕之后,这江山社稷,都要靠他们支撑。 坐在安然左边的东方明敬,听着一干少年互相吹捧,朝锦奾郡主和公主皇子们谄谀献媚,逢迎奉承,只唇角微微下撇,一副不屑又冷嘲的样子。 安然便虚心请教:“东方公子,你笑什么,笑得好假!” 东方明敬一听安然居然如此直白地说自己笑得好假,便知道安然是个不会伪作之人,他想不到大名鼎鼎的花魁公子性情竟是这等纯净赤诚,清澈明澄,全无风尘之气。 “哈哈……”他这一笑,倒是真笑,是开怀之笑,觉得安然为人质朴,颇可一交,说道:“安公子是个趣人。”拿眼一溜郡主那边的少年们,又一笑道:“笑世间可笑之人之事,无它。” 安然压低了声音,问:“你觉得他的诗文做得不好?可我听着,觉得挺深奥的。”这个就是典型的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东方明敬只嗤笑了一声,并不回答,举箸吃菜道:“郡主的生辰宴,招待宾客的菜色极好,不可错过了。” 以往安然去勋贵们的宴饮集会上跳舞,虽然也是被正式邀请的宾客,不过安然不喜欢跟这些咬文嚼字,又老奸巨滑的官老爷们应酬。 他一般只跟主人家并几个认识的官老爷打个招呼,就借口化妆,躲一边去。跳完舞,又去厅堂上转个圈子,就找机会开溜。 像今天这样,一本正经地坐在小河渠边等着流水传觞,实在气闷,便左顾右盼的。 安然跟左手边的东方明敬闲扯了几句,又见右手边的杜宁启端坐在小河渠边,身形端凝,背脊挺直如苍松,保持着温暖和熙的神色,一直没有变化过,使朝杜宁启叫道:“喂,杜公子。” 杜宁启端坐着,巍然不动。 安然又叫,杜宁启还是没有反应,安然便想伸手过去捅捅他。不想,两人中间隔得有点远,手不够长,安然便在地上捡了块小石子,向杜宁启掷了过去。 就在小石子快要扔到杜宁启身上时,杜宁启忽然动了,手掌以安然看不清的速度一挥,便把小石子接住了,然后手掌松开,就见小石子已经在他掌心化为了一堆齑粉,淡淡在瞄了安然一眼。 那么硬的小石子转眼被捏为齑粉,安然瞧着,有点矫舌难下,觉得比纪蕴还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怂作者:下面有请小安安的袍泽兄弟杜宁启先生出场,大家欢迎~~~ 杜宁启(揖手):安公子的军乐舞为我军振奋了士气,激昂了军心,我敬佩这样的男儿,我对他有所照顾是应该的! 怂作者(捅刀):可是,你却让你的袍泽兄弟被番突人俘虏走了! 杜宁启(抱愧地):我……我有努力去救他! 怂作者(毫不留情继续捅刀):等你去救,估计黄花菜都要凉了。 第94章 慢舞:路随人茫茫 安然惊诧之际, 杜宁启作势要把手里的石沙掷向安然,吓得安然跳起来就要跑。 不想杜宁启只是做了个动作,见安然甚是敏捷地跳开, 便把石沙扔了, 拍拍手, 矜持地笑道:“小孩子不要调皮。” -- 第149页 什么叫“小孩子”?安然看对方也就是十八九岁的模样, 也就比这具身体大个两三岁罢了,真论起年纪来, 自己可有二十六岁了,比这竹林里的大多数少年都大。 因此,安然很不服气地冲杜宁启“哼”了一声,又指了指正在品尝菜肴的东方明敬,道:“看看他, 你跟他一样,心头明明很不耐烦, 还要装出十分享受的样子,假得很。” 杜宁启脸色一敛:“你胡说!” 正说着,有个青衣少年走了过来,径自从安然面前的小河渠里捞出一盏正要随水流走的木觞来, 递给安然, 叫道:“哎呀,安公子,你面前停了盏流觞都没看见,该罚, 该罚!” 这是哪来的神人?安然接过流觞, 一脸懵圈。 大约安然,东方明敬, 杜宁启三人选择的这段小河渠,处于曲水下-流,能流下来的花觞本就比上流刚放入河渠里的花觞少,偏他们这一段河渠两侧比较平缓,因此,只看见一盏盏的花觞从面前流过,就是没有一盏停住的。 不想,斜刺里窜出一个少年来,直接从河渠里捞出一盏梅花觞递到安然手上,就硬赖停在安然面前了。 安然先瞪着那窜出来的少年,确定不认识呀,又朝左看看,朝右看看,想叫这两位给评评理。 杜宁启一脸饶有趣味地看着安然,完全没有说话的意思,东方明敬则笑道:“花魁公子的仙姿妙舞,我闻名已久,今儿终于得见,幸甚幸甚!” 安然脑子里一个机灵,登时转过弯来:锦奾郡主请他来参加这么豪华的曲水流觞生辰宴,当然是要看他跳舞的,管他面前有没有停住花觞,这场舞是跑不掉的,所以,争辩自己面前到底有没有停住花觞,毫无意义。 于是,便把那花觞里的酒喝了,走到锦奾郡主面前,揖手一礼道:“下官愿为慢舞一曲,名《路随人茫茫》,恭贺郡主殿下芳辰。” 锦奾郡主笑盈盈地道:“此乃私人聚宴,你不用客气……”随即,有些嗔怪地道:“我给你派了请柬,你怎么还穿着官服来?” 不等安然答话,她顿一顿又道:“且慢……”说着,把手一伸,就有宫人把一托盘高举着呈上来,托盘里是几杯酒。锦奾便随意端起一杯,另一手拿着巾帕托着杯座,站起身,走到安然面前,双手把酒杯递到安然唇前:“你且把这杯酒喝了,去秽免灾,再慢慢舞来。” 哪有赐酒把酒杯直接递到别人唇边的?这是要叫安然就着她的手,把酒喝了? 安然暗骂一声:“喵了个咪的!”大庭广众之下,当众喂酒,成何体统?这要放到穿越之前,也不待这么玩的! 何况锦奾郡主都不叫一声“安公子”或“安大人”,只管“你”呀“我”的说话,不免让人误会他跟锦奾郡主的关系有多亲厚呢! 安然的脸瞬间就涨得通红,心头又气又恼,又羞又臊,赶紧后退半步,双手去接酒杯。 好在锦奾郡主并没有执意相喂,只趁势用葱管似的涂着蒄丹的指甲,在安然掌心轻轻一搔,然后才把酒杯放开。 这个动作绝对有调戏之嫌!安然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心跳如鼓,汗湿重衣。赶紧把酒仰头一倾而尽,把酒杯往旁边的宫人托盘上一放,又揖手道:“谢殿下赐酒。”转头逃也似地往小山坡下行去。 恍然间,安然似乎听见身后传来几个少年的轻笑,好像还有个少年低低地嘲笑安然不识抬举,郡主殿下亲手赐酒,多大的荣幸,一个小小乐官,不说感恩戴德,居然还一脸不乐意的样子…… 倒是锦奾有些冷冽地叱道:“够了,少说这些酸话,大家坐好了,且慢流觞,安心看安公子的仙姿妙舞。” 然后她又忍不住显摆道:“安公子一会儿要跳的舞蹈,可是安公子专门为我编的,只在今儿为我跳一次,你们可得睁大了眼睛好好看,错过今天,以后再看不到今日之舞。” 此话一出,引得竹林里的众少年一阵窃窃议论,觉得锦奾郡主跟花魁公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瓜葛? 这些出身尊贵的少年们虽然瞧不起乐官,但却非常喜欢安然的舞蹈,安然每有新舞,总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因此他们都会想尽办法去观赏安然的新舞。 也因为有这么一群极其喜欢观看安然歌舞的二世祖,搞得只要是有安然参加的官僚士绅们的宴饮雅集,除了正经宾客外,还挤满了二世祖们! 安然的舞,他们是学不会,安然的每一支歌,他们却都能学唱个八-九不离十,私下聚会时,少不得要唱来作耍。 他们一方面喜欢观赏安然的舞蹈,另一方面,又要端起清高尊贵的身份,对安然自甘下贱,放着清贵的官宦子弟不做,跑去考花榜,做个卑微的乐官的行径表示鄙夷和谴责。 这会儿,这些二世祖们议论了一会儿,小山坡下,安然已经换了舞衣,走进了棚子里,大家的注意力便都转向安然,先不管锦奾郡主跟花魁公子之间到底有什么瓜葛,先观赏了歌舞再说。何况,据锦奾郡主说,这支舞就只跳这么一次,错过了就再也看不到了。 安然到了山坡下,便有宫人上来将其引入山坡下的水阁里,在水阁里拨了间房给安然更衣化妆。安然也趁这个时间,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沉下心来,进入舞蹈情景中。 安然给锦奾郡主报的舞曲名叫做《路随人茫茫》,其实,这支歌,在穿越前,还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名字,叫做《倩女幽魂》。 -- 第150页 不过,安然是要用这支歌给锦奾郡主贺寿的,他若告诉锦奾郡主这么一个大不吉利的名字,锦奾不打死安然,算锦奾好脾气。 既然是给锦奾郡主贺寿,舞衣当然不能选白衣,于是,安然便索性选了比较凝重的深红色,舞衣的式样,仍是半臂荷叶袖锦袄,下面是荷叶短襦裙配荷叶裙裤。 除了全身上来一袭深红之外,另配了一条深红的宽幅密罗披帛,安然用穿越前的技术,找铁匠打制了几个暗扣,缝在舞衣的肩、肘、腕等位置,以及披帛的相应位置,这样就把披帛固定在身上了。 安然继续一贯的风格,摆了个单腿独立的飞天造型作为开场动作,随即音乐响起。这音乐一起,登时就让人进入到一种淡淡忧伤轻愁的情绪里。 本来,在郡主生辰这么美好的日子下,来这么一首忧伤的曲调,很不合时宜。不过有了前面《白舞:水中花》那种哀而不伤的例子,大家都对安然的舞蹈抱着极高的期待,浑然不在意安然所用的曲调合不合时宜了。 没有多少前奏曲,安然便开始翩然起舞。慢舞也是大唐舞蹈的一种,以乐曲节奏舒缓,舞姿轻盈飘逸为特点。 因此,安然在阿辰改编乐曲时,特意叫他放慢了原曲节奏,安然的舞蹈也格外柔缓,动作舒展大气,多以各种造型为主,简直就是一个大型摆pose现场。 安然一边摆pose,慢慢变幻动作,一边唱道: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 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找痴痴梦幻中心爱,路随人茫茫。” 安然故意压低压粗了嗓音,以造成一种飘渺空灵,又坎坷沧桑的感觉。 这可不比《水中花》,歌词一出,就让人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悲伤和苍凉,哪是什么哀而不伤?而是非常直接的哀伤! 可是,竹林下的少年们已经被歌词和舞蹈拉入特定的情绪中,都睁大了眼睛看着,生怕漏了一星半点。 随后进入第二段,安然不在堆砌pose动作,而是开始挥动披帛,似乎在开始不断地挣扎,都要摆脱人生的束缚和桎梏。可是,在命运面前,所有的挣扎都觉得那么脆弱无力,归于失败。 安然在这一段舞蹈中,扯开了暗扣,把披帛当做一种抗争命运的努力,不断地挥舞、挥舞、挥舞!披帛一次次地无力委地,就像人生,在命运的壁垒前,一次次碰壁、碰壁、碰壁! 安然边舞边唱道: “人生是美梦与热望,梦里依稀、依稀有泪光, 何从何去去觅我心中方向,风仿佛在梦中轻叹,路和人茫茫。” 然后是一段长长地间奏,安然的舞姿在摆pose和挣扎中切换,渐渐地,披帛越舞越无力,各种pose造型也是哀伤挣扎之态,表现人生的挣扎越来越无力,可又是那么的不甘心,不肯放弃。 进入第三段,安然咏唱道: “人间路快乐少年郎,路里崎岖、崎岖不见阳光, 泥尘里快乐有几多方向,一丝丝梦幻般风雨,路随人茫茫。 丝丝梦幻般风雨,路随人茫茫。” 这一段,安然开始在地上翻滚,一边摆出些地面挣扎的造型,一边披帛越发挥舞得无力。中间趁着翻滚之机,又把暗扣错位扣上,唱到最后一句,正好扑身在地,然后,安然缓缓挣扎起上半身,用一个挣扎欲起,回头凝望,一身狼狈的形象造型,结束全舞。 琵琶音当心一划,似是迸溅出最后的呐喊,乐曲嘎然而止,四下静寂无声。棚子里,安然一袭深红舞衣,将起未起,回首凝眸,泪眼婆娑。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歌曲歌词非本人原创,属于引用,但根据文章需要,有所改动,特此申明。 歌曲原创情况,用如下: 歌曲名:倩女幽魂 歌曲原唱:张国荣 歌曲作词:黄霑 歌曲作曲:黄霑 歌曲编曲:戴乐民 所属专辑:Summer Romance‘87(粤);拒绝再玩(国) 发行时间:1987年(粤);1988年(国) PS:这首歌叫《倩女幽魂》是因为它是《倩女幽魂》的主题曲,这首歌的国语版确实还有一个名字,叫《路随人茫茫》。国语版的歌词跟粤语版略有差别。 第95章 遴选郡马 一曲结束, 安然不管对面竹林里的反应,一抹脸上的泪,立即起身回到水阁里换衣服, 生怕锦奾郡主反应过来, 一生气, 把他抓去呵责训斥, 他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没错,在锦奾郡主生辰这么喜庆的日子, 安然故意编了这么一曲忧伤的舞蹈,就是要让锦奾郡主失望扫兴的! 开始,安然还不明白李子实为什么要他编个让锦奾郡主失望的舞蹈,可是,锦奾郡主当着众少年的面递酒都递到他嘴唇边了, 还偷偷在他掌心一搔,安然就明白了, 锦奾郡主对自己的心思不单纯! 先不说安然心头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就是没有,安然也不想跟皇家那些被养得娇滴滴的千金贵女们扯上关系。 安然想得实际,他是要娶媳妇过日子, 不是娶个祖宗来供在家里, 然后三天两头闹事干架。 怎么让锦奾郡主失望?这可把安然难住了,他当然不能编曲粗制滥造的低俗艳舞,更不能在舞蹈中出现假摔倒地的重大失误,想来想去, 只有在锦奾郡主需要欢快乐曲时, 自己给她来一段忧伤的,坏了锦奾郡主的心情, 自然就让她失望了。 -- 第151页 竹林小山坡上,众少年一时沉浸在安然的歌舞乐曲中,痴痴地看到最后。可是一等舞蹈结束,大家神智清醒过来,一想,就觉得不对劲了。 立即便有人出面替锦奾郡主鸣不平:“那个花魁公子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今儿是郡主殿下的芳辰么?这么大喜的日子,跳个悲悲切切的舞蹈,算什么意思?” “我看,是故意的吧?刚郡主殿下不是说了,这是花魁公子专门为郡主殿下编的舞,只为殿下生辰舞蹈一次么?就是故意的!天下哪有用这种悲伤舞蹈给人家贺寿的?不单是故意的,分明是存心不良!” “呸,一个小小乐官,就是供人娱乐玩耍的,不说把殿下哄开心了,搞这些悲悲切切的舞蹈坏人兴致,可恶,着实可恶!” 大家七嘴八舌的谴责一番,然后就有人向锦奾郡主进言:“殿下,把那个小乐官叫过来惩诫一顿,敢在殿下芳辰败坏殿下的雅兴,罪大恶极,不能轻饶了!” 一有人开头,后面跟着许多人附合:“对对对,把那小乐官抓来打一顿,打到他鬼哭狼嚎,他才知道错了!哼,害我刚才流了好多眼睛水!” “好好的曲水流觞,气氛都叫他给破坏了!扫兴!” 说着说着,这些少年郎们似乎同仇敌忾了一般,纷纷要求锦奾郡主严惩安然这个破坏了宴会美好气氛的坏份子! 他们嘴里一个个说得慷慨激昂,似乎都是为锦奾着想,可心头真实的想法,却是如出一辙:不能让安然这个小乐官雀屏中选。 因为,锦奾郡主举办这场曲水流觞生辰宴,还有一个隐晦的目的:遴选郡马。 生辰之后,锦奾郡主就年满十六了,虚岁十七了。在这个十三四岁就要成亲生子的时代,算是老大不小的姑娘了。太后就算再怎么心疼锦奾,也不能老把锦奾留在自己身边。 再说,锦奾老不议亲,可世间的少年郎又不会一直等着锦奾,年纪一到便会纷纷成亲,这样一来,锦奾如果不赶紧定下郡马人选,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可供选择的适龄少年郎君越来越少。 因此选郡马,迫在眉睫,就算不马上成亲,也至少要尽快把郡马人选确定下来,然后再安安心心地备嫁。 可是太后,皇后,甚至是熙宗皇帝亲自为锦奾郡主挑选出来的郡马人选,锦奾郡主都不满意。太后心疼外孙女,放出话,一定要让锦奾挑个自己满意的,绝不能委屈了锦奾。 于是,锦奾郡主便趁着自己生辰之机,向太后和皇帝皇后进言,说要举办这么一场曲水流觞生辰宴,向各家勋贵高官,世家大族的适龄未婚少年派出请柬。 然后用曲水流觞这种雅集方式,让各个少年纷纷展现他们各自的才艺或才华,锦奾若是对某人有意,还可以当面相看考查对方的样貌风度,这样就能让锦奾郡主从中选出她满意的郡马人选。 竹林小山坡上虽然看似只有锦奾郡主和几个陪同的公主皇子,以及各家少年,实则,小山坡里里外外不知道被皇帝皇后太后等人安插了多少眼线耳目,主子们虽然没有现身,这些眼线们可是把各家公子少爷的所有表现记得清清楚楚,回头要一五一十汇报给各自的主子。 锦奾郡主想借生辰宴之机遴选郡马,这么重大的事件,不可能瞒得住人。 锦奾郡主可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又是熙宗皇帝的嫡亲外甥女,比公主还得熙宗皇帝的疼爱,这么一个处于权力中心的女子,她的婚姻注定引人瞩目。 锦奾郡主要遴选郡马的消息一放出去,几乎整个洛城的各种势力都出动了,首先一场博弈就是郡主的生辰宴请柬花名册。 大家都想把自己势力里符合郡主要求的少年郎多多益善地塞进花名册,又想把对方势力的少年郎剔出花名册以减少竞争对手。 当然这场博弈进行得悄无声息,大家也不好在为郡主选婿的事情上,明目张胆地表现出自己争权夺利的私心来。只那请柬花名册在皇族高层转了几圈,方才敲定。 锦奾郡主对请柬花名册倒是淡定得很,随便别人改来改去都没有意见,只一个要求,把安然的名字加上去。 锦奾郡主要求把安然的名字加上去,理由也有十分冠冕堂皇:曲水流觞的雅集形式就是停觞作诗,他们把停觞作诗改为停觞表演,实质是与会诸人的自娱自乐,不好另召乐官乐伎到场助兴表演,不妨派张请柬,介时让其停觞作舞,才符合曲水流觞的雅集形式。 因此,本以为要奉召入宫应差的安然,意外地得到了一张锦奾郡主派发的曲水流觞生辰宴的请柬。 锦奾郡主借曲水流觞选婿的事,当然不可能大张旗鼓进行,不过还是有一些消息灵通的家族得到了消息,其中有不少少年其实心头是明白今天这场宴会的隐晦含义的,因此,少年们的表现便各有差异。 一些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想要攀附锦奾郡主,希望雀屏中选的少年,在尽力展现自己的才艺才华之余,便拼命奉承巴结锦奾郡主,以期获得锦奾郡主的好感和青睐。 他们见锦奾郡主向安然亲手赐酒,称呼暧昧,不免心生警惕,想着安然是接到请柬的,应该在郡主的选婿范围之内,因此,大家有志一同,干掉一个潜在对手是一个。 另一些少年,不管什么原因,并不想攀附郡主这条粗大腿,抗住压力,对郡马之位没有想法的,便表现得比较平淡,像东方明敬、杜宁启这些人更是对郡主不感趣味,自行坐得偏远。 -- 第152页 锦奾郡主心思玲珑剔透,如何不知道这些少年们的想法和暗斗,她似乎还沉浸在安然的舞蹈了,由着身边的少年闹哄哄地争执,她只管淡淡地喝茶。 少年们叽叽喳喳,越说越激愤,好像安然在这么一个特殊的日子里,跳了一支略为忧伤的舞蹈,就犯了天诛地灭的罪过似的,开始还说惩诫一二,后面就成来拖下去打一顿,再后来建议拉出去砍了给郡主出气…… 锦奾郡主见这干少年,越说越离谱,心头不悦,把茶盏往杯托里重重一顿,说道:“都坐回去吧,继续流觞。” 好些个少年还想再劝,纷纷叫道:“殿下……”“殿下……” 锦奾郡主道:“安公子这支舞,我觉得跳得很好,我不知道你们看懂没有,这舞的基调是忧伤悲观了一些,不过人生不正是一个实现美梦与热望的过程?这个过程,总会有挣扎,有失败,有痛苦,会碰壁,会失落,会沮丧……可是,不抗争,就会陷于命运的桎梏中,不会有自己,也不配拥有美梦和热望。安公子这支舞,我觉得是他所有歌舞中,最有底蕴,最让人警醒的一支,你们说,这舞有哪里不好了?” “可是,这舞蹈破坏了宴会气氛,今儿可是殿下芳辰……” 锦奾轻轻一哂,笑道:“我不介意,你们介意个什么?”然后吩咐身边的宫人:“等安公子换好了衣服,请他回来喝酒赏诗。” 锦奾这话,一锤定音,少年们不好再多说什么,坐回自己的位置,又开始流觞,随着大家的表演,竹林下的气氛又渐渐热闹起来。 安然本来以为锦奾郡主会冲他大发雷霆,再不济,也会把他叫过去惩诫一番。 不过安然心头虽然忐忑,也不如何害怕,他已经跟李子实约好了,叫李子实派人到现场来看着,只要一见势头不对,就赶紧去通知李子实来出面打个圆场。 安然真没想到锦奾居然没生气,还叫他换了衣服,赶紧坐回去喝酒赏诗。 安然没等到期待中的锦奾怒火,心头倒纳闷了,他故意在锦奾郡主的生辰宴上表演这么支忧伤的舞曲,锦奾怎么能够不生气呢?为什么不生气呢? 等安然坐回原位,趁着没人注意,东方明敬把锦奾郡主对安然的舞蹈发表的那通言论告诉了安然,安然心下恍然,继而心头一凛,他想不到锦奾喜欢他的舞,竟不是盲目的喜欢,她竟是真的看懂了他的舞! 他实在小觑了锦奾郡主! 第96章 明敬公子与杜少将军 就在安然想着自己小觑了锦奾郡主的时候, 东方明敬笑道:“安公子的舞蹈真的令我大开眼界,跟坊间那些媚俗的舞蹈相比,安公子的歌舞曲调悠扬、词境幽远, 意境深邃, 舞境蕴藉, 虽然有些失之哀伤, 我却喜欢。郡主殿下对安公子此舞,评价得不错, 我深以为然。” 不能不说,古代的文人更注重对内心内涵的挖掘和索求,他们更能静下心来,去体会舞蹈中所蕴含所表现的意义。 像锦奾郡主,像东方明敬, 他们对舞蹈的欣赏达不到李子实那样的鉴赏高度,但是, 他们看得懂舞蹈,体会得出安然所要表达的意思。 这,就够了! 这个时代的人因为娱乐贫乏,大家都注重自己修养, 因此能静下心来观赏自己的歌舞, 也能看得懂自己的歌舞,通过舞蹈,跟自己产生心灵上的共鸣,这种心灵共鸣, 甚至比相爱更令人销魂。 这个时代, 有这么多人喜欢看自己的歌舞,并且能体会出自己通过舞蹈所要表达的意思, 安然觉得这个时代真好!真好! 相反的,前一世的人们生活太过丰富多彩,娱乐项目眼花缭乱,致使人心浮燥,所思所想,流于表面和浮夸。人们喜欢看舞蹈,不过是喜欢看明星们简单地扭动身体蹦蹦跳跳,歌为主,舞为辅。 安然并不排斥以舞伴歌,但是安然觉得很多伴舞,仅是无意义地抖动身体,吸引观众眼球罢了,根本不具备舞蹈的内涵。 真正的舞蹈演出,又有几个观众能静下心来体会出舞者所要表达的主题和意思?他们看的,不过是精致的舞衣,飘逸的舞姿,高难的舞技罢了,透过这些,人们又看懂了些什么呢? 歌词可以明明白白把想要表达的意思告诉观众,而舞蹈必须要观众用心去体会舞者所要表达的意思,然而,现代社会里有几个人静得下心来去体会? 歌与舞,一个表达直接,一个表达间接,大约就形成了穿越前那样,舞蹈沦为歌曲的辅助表演手段的格局吧。 安然朝东方明敬露出个灿烂澄澈的笑容,忍着想要给东方明敬一个大大拥抱的冲动,笑道:“谢谢东方公子懂我。” 安然一瞬间就把东方明敬许为朋友,在安然的行为规则里,他不会对朋友虚于应付客套,心头想什么,便说什么。 东方明敬恰好也喜欢安然的坦诚待人,便从小河渠里捞起两盏花觞,一看,一盏是莲花觞,一盏是梅花觞,便把梅花觞递向安然:“浮一大白,如何?” 安然心头高兴,正有此意,正要伸手去接,旁边的杜宁启忽然走了过来,把安然伸去接酒的手往下一按,朝东方明敬笑道:“怎么?你看了安公子的舞蹈,是不是心有所感,手痒了吧?” 不等东方明敬回答,他又高声叫道:“哎呀,明敬公子面前久不停觞,怎么这会儿一停就是两只花觞!快快快,喝了酒,作画去……不行不行,书和画一样都不能少!” -- 第153页 安然愕然地看着杜宁启,忽然又明白了:东方明敬跟杜宁启原本就相识,只怕私底下还是很有交情的朋友,不然他们不会避开众人,在曲水下-流这个角落里坐在一起。倒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杠子-插-在两人中间。 竹林下,众少年听见杜宁启的叫嚷,便纷纷也跟着叫嚷着,说要看明敬公子现场作书画。 安然这才惊觉,他曾听说的洛城明敬公子书画双绝,以为姓明名敬,原来人家是叫东方明敬,在洛城士绅层阶大名鼎鼎的书画公子,就坐在自己身边…… 东方明敬不理那些人的叫嚷,径自把两只花觞里的酒杯端起来,一杯递给安然,把自己手里的那杯一举,意示相邀,然后一饮而尽。 他见安然也举杯一饮而尽,才笑着朝杜宁启说道:“我手痒?怎么我不知道,你倒知道了?”说着,他又回身在小河渠里捞出一盏菊花觞,直接掷向杜宁启,叫道:“今儿大家真有眼福,杜少将军停觞舞枪!” 不是吧,这两人相互陷害对方,古代版最佳损友啊。 安然看见杜宁启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寒芒,在安然以为菊花觞要掉到地上时,杜宁启伸手一抄,就把菊花觞连酒杯稳稳接住,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然后咬着牙,寒着脸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算你狠!” 随后一转身,他的脸色又变得温暖和熙起来,含笑朝锦奾郡主方向走去,但并没有走得太近,只远远抱拳,向锦奾郡主一揖道:“郡主殿下芳辰吉日,在下哪敢携凶器入场。这样吧,在下便演练一套剑法,为郡主殿下贺寿。” 竹林中众少年轰然叫好,对此两人的赞溢之辞滚滚而出,乱糟糟的,一时间,气氛很是热烈。 安然只听过明敬公子的名头,能够在洛城号称书画双绝,大约这两方面确然有过人之处,当得起这些少年们的叫好赞誉。 只不知那杜宁启如何能跟明敬公子一样,受到这些勋贵豪门二世祖们的追捧盛赞? 东方明敬和杜宁启在众少年的吹捧下,走下小山坡,东方明敬走进水阁作书画,杜宁启登上棚子演练剑法。 趁他们各自准备的当口,有其他的少年向他旁边的少年解释,说杜少将军最精擅的是枪法,一杆镕金枪,有万夫不当之勇,十四岁随其父从五品游骑将军杜沐宇出战西番人,勇猛过人,一战成名。 不过他并未从军入伍,军士们佩敬其勇猛,称之为杜少将军。后其父战死,他扶灵回京,这会儿刚才出服。 说话的少年八卦完了,又叹息道:“可怜杜家将门世家,一门忠烈,死的死,残的残,家里尽是寡妇,尚有一战之力的,就只剩下了杜老将军和杜少将军这祖孙两人了。杜少将军如今最重的责任是赶紧成亲生儿子,传宗接代。” 安然听了一耳朵,心头暗自诧异,很难想像,像杜宁启那种在两军阵前杀人如麻的铁血少年,会有那般温暖和熙的笑容! 等到杜宁启在棚子里拔剑一亮相,安然就知道,这个人是个练过的会家子,他演练的剑法,一招一式都厚沉凝重,有岳立渊停之势。 安然虽然没有认真习武,但他跟纪蕴练过剑法,跟凌肆练过刀法,对武功一道,安然不算一无所知,所谓一力降十巧,杜宁启的剑法不敏捷,不灵巧,也没有多少招式,但胜在力道雄浑犀利,招式没什么花巧,也不好看,却招招式式都能要命。 安然仿佛透过那剑法,看见一个少年浴血沙场的身影,看见了一个少年将军的峥嵘头角。 安然看得出来,杜宁启的剑法跟纪蕴和凌肆都不同,纪蕴和凌肆的剑法刀法都更注重技巧,变招繁多,针对的是一个或两个敌人,后手招式缠绵不绝,务求把敌手毙于自己的兵刃之下。 而杜宁启的剑法,大开大合,纵横轮圆,是以一敌十的打法,不需要什么花招技巧,拼的是力气,你死我活,交手而决,不需要什么后手不后手,有命活着,就再拼一次! 安然猜想,大约杜宁启的枪法,也是这个套路。 杜宁启上台没几息的功夫,就把他的剑法演练完了,站在棚子里,倒提着剑柄,朝小山坡上抱拳一揖。 也不知道竹林小山坡上有多少人看懂了杜宁启的剑法,倒是有不少少年哄笑着,觉得杜宁启几下就把剑法舞完了,太潦草了事了,叫嚷着叫杜宁启再来一套。 安然也是一时玩心大起,从小河渠里捞起一个兰花觞,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笑叫道:“看招!”便把那细瓷酒杯朝杜宁启掷了过去。 一则,安然所坐之地在小河渠下-流,是在这个凤鸣竹林小山坡的坡脚处,距离棚子较近,二则,安然的准头还不错,那酒杯呈一个抛物线被抛向杜宁启。 杜宁启行礼之后,正在下台,忽地感觉有东西朝自己破空飞来,他想都不想,立即以一个反手剑迎上去,只听得“铮”地一声,酒杯碎成了几个瓷片,四下飞溅,杜宁启站在台上,应变从容,身形端凝,一动不动,剑刃上闪着幽暗的光华,皓如皎月。 小山坡上的众少年见状,齐声喝彩。 杜宁启再次提剑一揖,脸色温暖和熙,锋芒尽敛,宛若洛城里一个普通的纨绔少年。 等他回到竹林里,问安然:“你扔个杯子,什么意思?” 安然真诚地道:“我看你剑法那么好,就想试试呗。” -- 第154页 杜宁启把眼一挑,一脸春风和熙的样子:“你懂什么剑法好坏?” 安然便把自己的观察和比较讲给杜宁启听。杜宁启听了,反倒冷了脸,说道:“你还真是个有趣的人,怪不得明敬愿意为你作画。” 安然奇道:“明敬公子画的是我?”杜宁启不答,坐下来,又从小河渠里捞出盏海棠花觞,举杯朝安然一举,一饮而尽,冷着脸,看着安然。 杜宁启这是在向自己敬酒?可这脸色,冷得吓人。安然被看得心头发虚,只得学着他的样子,捞了盏芙蓉花觞,乖乖把杯里的酒喝了,好在是甜酒,并不醉人。 安然这里才喝完酒,便有宫人来召杜宁启,说郡主殿下有请。一听郡主有召,杜宁启脸上立即笑得又温暖又和熙,像要笑出一朵花来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怂作者:下面有请把小安安当成假想情敌的东方明敬先生出场,大家欢迎~~~ 东方明敬(碎碎念):不,不……不,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想杀人。 怂作者:然而,一个对小安安非常重要的人物,却因你而死。 东方明敬:我、我……我后来救了他……我赎罪了。 怂作者(插刀):赎不赎罪的,不是你说了算。 东方明敬(发飙):你对别的角色都是亲妈,为什么到我这里,就变成后妈了?来来来,老子要杀了你,老子要当名符其实的故意杀人犯!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灯玉歌 3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花魁公子歌舞图 杜宁启走到锦奾郡主面前, 远远就停住了,抱拳一礼道:“不知殿下相召,所为何事?” 锦奾郡主把手一摆, 便有宫人递了杯酒在手里, 锦奾郡主的纤纤素手执着那润白的细瓷酒杯, 美得跟画似的。锦奾郡主远远地把酒杯朝杜宁启一递:“你剑舞得甚好, 赏你杯酒。” 杜宁启顿了顿,见没有宫人从锦奾郡主手里接下酒杯传给自己, 只得赶紧几步趋前,接过杯子一饮而尽,道:“谢郡主殿下赏酒。” 锦奾郡主又道:“你那剑,剑锋明晃晃的,拿我瞧瞧。”皇宫里也有宝剑, 不过多是暗沉无光,还没开锋的, 就是让孩子们拿着看看,玩玩,随便比划比划,伤不了人。 杜宁启便把佩剑解下, 呈给锦奾郡主观赏, 说道:“此是在下的家传宝剑,名唤涤月剑。殿下小心,这剑极是锋利……” 杜宁启话还没说完,锦奾郡主已经左手执柄, 右手执鞘, 把剑-拔-了出来。杜宁启看锦奾郡主左手执着剑颤巍巍的好像拿不稳的样子,吓得忙道:“哎哟, 殿下,快放下,快放下!莫伤到自己了。”他看锦奾郡主连该用哪只手执剑都搞不清楚,只怕根本没拿过剑。 锦奾郡主虽然养得娇,但也没娇弱到拿不动剑的地步,就这么颤巍巍地提着剑,斜睨了一眼杜宁启:“哼,我会伤到自己?” 杜宁启:“……”他就是很担心呀,他的剑伤到了郡主,他可脱不了干系。 锦奾郡主十分傲娇白了杜宁启一眼,又吩咐道:“来人,拿张椅子来,摆个酒杯,我也要剑劈酒杯!” 杜宁启反手剑格碎酒杯的那个动作,简直不要太帅气了!帅得锦奾郡主心头“卟咚卟咚”直跳腾。 少时,有宫人摆好了椅子和酒杯,然后众人就心惊肉跳地看郡主剑劈酒杯,他们也跟杜宁启一个心思,不怕郡主劈坏了什么,就怕郡主伤到自己。 只听得“咣当”一声,郡主一剑劈出去,离着酒杯老远,剑刃劈在了椅子上。只剑刃委实锋利,直把那椅子切下一条腿来!众人看得更是胆颤心惊,这要是一剑劈在人身上,不死也得残! 锦奾郡主似乎也想不到自己一剑劈出是这个效果,有点呆滞了,杜宁启趁机赶紧上前从锦奾郡主手里拿过剑和剑鞘,麻利地归剑入鞘,飘身后退。 锦奾郡主很快就回过神来了,强笑道:“呵,这剑真锋利,真好玩。我也能劈开椅子呢!很好很好。”自己喝了杯酒,镇定一下,吩咐:“大家各归各位,继续流觞吧。” 大家重新开始流觞时,东方明敬拿着幅宣纸走了过来,朝安然展开道:“你看看,有什么地方可要修改?” 安然一扫眼,发现上面果真画的自己,正是自己最后那个舞蹈动作:跪地半起,红衣凌乱,回首凝眸,泪眼婆娑。 老实说,安然对书画真不了解,更没有多少鉴赏能力。只是这副画,画的是自己,还是自己的舞姿。 其实,每个人并不能直接看到自己的全身动作,穿越前,安然往往通过镜子查看自己的舞蹈动作,穿越过来,这时代做不出那么大的铜镜,而且铜镜映照效果也不好。安然基本没看过自己在这个时代的舞姿。 因此,安然一见自己的画像,竟觉得十分惊艳,自己穿着深红的舞衣,回首凝眸,泪眼婆娑的样子,只有凄美迷离四个字来形容。 虽然东方明敬画得相当写意,但是把自己在舞蹈中所要表达的心怀美梦与热望,努力想要冲破命运的桎梏,却落下一身伤痛的意思,东方明敬用画笔画了出来,十分传神。 安然一看,就非常喜欢,道:“送给我?” -- 第155页 东方明敬和杜宁启一齐看向安然,看得安然怪不好意思的。 东方明敬笑道:“你要喜欢我的画,改明儿我另送一副给你。这一副嘛……”他拿眼溜了一下锦奾郡主的方向。 安然秒懂:这是在锦奾郡主的生辰宴上,这画是要献给锦奾郡主的。 安然对书画不感兴趣,他想要这画,只因这画上画的是自己的舞姿,他对其他的画作并不感兴趣,浑不觉得东方明敬承诺送他一幅画作,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也不知道东方明敬素来惜画,很少拿画作送人,其画作在洛城坊间,有价无市。 东方明敬和杜宁启不知安然心头所想,见安然听说东方明敬要送画,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丝毫没有表现得欣喜若狂,倒觉得安然已经超然得失,更觉安然可交。 东方明敬拿了画稿,回到水阁中题了字,又拿来给安然看。安然见画作上已经题了几个大字:“花魁公子歌舞图”,底下几行小字:“锦奾郡主召洛城诸子弟作曲水流觞宴,宴间观花魁公子歌舞,有感而作,并贺郡主芳辰。” 安然看不出这书法的好坏来,只觉得墨汁淋漓,有酣畅之意。 东方明敬等安然和杜宁启观赏够了,便拿去献给了锦奾郡主。安然看得眼巴巴的,那画的明明是自己,画作却到不了自己手上。 锦奾郡主一见画作,也是格外喜欢,生怕损坏了画作,便叫人把画作平铺在一张卷轴上,让两个宫人端着,四下拿给竹林下的少年们观赏。 另外,也亲手递了一杯酒赏给东方明敬,这一回,杯子递得虽有点近,到底没递到人家嘴边,算在合理范围的边缘。 锦奾郡主道:“你什么时候也给我画一幅这样的画?” 东方明敬恭恭敬敬地接过酒,一口饮尽,回道:“只要郡主殿下相召,在下敢不尽力。” 少年们的赞誉又一次滚滚而来。这些勋贵世家的子弟们,往往家里都有几分底蕴,能被挑选出来参加郡主生辰宴的,肚子里多少总还有一点墨水,他们的赞誉之词五花八门,拍马屁都拍得没人重样。安然觉得他们都把那画,夸出几朵花来了。 等东方明敬重新在自己身边坐下,安然把自己的位置朝东方明敬的方面移了移,小声道:“喂,那个少将军好凶的。” “怎么了?” 安然道:“他舞剑时,我掷了他一酒杯,只是想试试他的剑法,真不是想暗算他,等他回来,就对我一副冷脸子了。” “哈,”东方明敬道:“他给你冷脸子,才是好事。” “这怎么说?” “他本来就是那副德行。你看他一脸温暖和熙的笑容,觉得他温文良善,其实,那是假笑,是他祖父逼着他练出来的。他的真实面目就是副没有表情的冷脸子。他肯用冷脸子对着你,那是他把你当朋友了,不愿对你假笑。宁启目下无尘,洛城很少有人入他眼,他肯拿你当朋友,好事啊。” 安然听了,心下一阵恶寒,他还是喜欢看杜宁启温暖和熙的笑容,不想看他好像世人欠了他八百两银子似的冰块脸。 锦奾郡主召集上百勋贵世家子弟在京郊别苑集芳园举办曲水流觞生辰宴,这样大型又难得一见的雅事,很快就在洛城上上下下传遍了。 虽然与会的都是勋贵世家二十岁上下的少年子弟,并没有什么名士大儒到场,但召集并主持了这么一场盛会,也让锦灿郡主名噪一时,都称赞锦奾郡主是皇族宗亲里的少有的才女。 这个“才”,指的不是文才,诗才这类的才艺,而是办事的“才干”。 锦奾郡主也不负才女之称,把当日诸少年所做诗文,从中挑选了比较出色的,编纂成册,请当朝名士做了序文,还请当朝书法大家题写了书名《集芳园雅咏》,然后刊刻行世。 随着这册诗文集子流传开来了,还有关于当日雅集的一些趣事,这些趣事中,最有名的是三件事,其一,花魁公子红衣献舞,其二,明敬公子为舞作画,其三,杜少将军舞剑碎杯。 这三件事中,被传得最神奇的,莫过于安然的舞蹈,说那真是仙舞。 当日那歌词,在宴会后就被传唱了出去,但这时代没有录像机这类的东西,安然的舞姿,只能靠看过的人口述,听者再加上自己的想像,谁知道把安然的舞姿想歪到哪个方面去了呢。 不过,有一点,众口一词,安然穿着舞蹈的那条披帛,大约是仙家之物。 因为披帛是一种披挂在身上的飘带状饰物,随着身体的倾侧,披帛就挂不住,会滑落,然而,安然的舞衣上的披帛,不管安然的身体怎么倾侧,那披帛始终都挂在安然身上,丝毫没有会滑落的样子。 开始大家还以为那披帛是不是拿针线缝在舞衣上,所以不滑落。但是在舞蹈中段,安然分明把披帛从舞衣上拿下来单独挥舞,这就明说披帛并没有被缝在舞衣上。 当然,也有可能披帛开始时,是被一两根线缝在舞衣上,后面轻轻一扯就把缝线扯断了。 但是,到了舞蹈结尾处,安然把披帛搭回身上,披帛又被固定住了,不管安然怎么舞动,披帛都牢牢挂在安然身上,一点不滑落,这就推翻了前面那个假设。 大家除了被安然的舞姿又惊艳了之外,还对那条不滑落的披帛充满了好奇。 然而,好奇归好奇,锦奾郡主已经说过,那支舞,是花魁公子专为她而编,只在她生宸之时表演一次。再想看,那是没门了。 -- 第156页 这时代的人们喜欢把自己不能理解的事物,归于神仙鬼怪,那条不会滑落的披帛,加上无人能够仿跳的脚尖舞,再加上安然各种层出不穷的新颖舞姿,清新大气的歌唱方法,这些,都让人不由得有些怀疑:安然是不是真的得到了仙姬传授天舞?说不定,在传授安然天舞时,还传授了些什么仙家法宝或神通。不然,安然的种种表现,实在说不通。 其实,被大家视为神奇的披帛,在安然眼里一点不神奇,就是暗扣的作用罢了。只是这个时代的冶炼水平有限,叫铁匠手工打造的暗扣,用一次就坏了,没法推广使用。 第98章 抢先成亲 尽管这场曲水流觞宴明面上, 没有一个字跟选郡马有关,然而,皇宫里, 各个当权派人士接到各自心腹对宴会详情的禀报后, 对郡马人选发生了争执。 曲水流觞宴上, 锦奾郡主就给三个少年亲手赐了酒, 于是,大家认为, 锦奾中意之人,就在这三人之中。这三人就是安然,杜宁启,东方明敬。 熙宗皇帝倾向于选择杜宁启。因为大唐腹地河清海晏,可却边患频频。其实, 也不算边患频频,主要是前几代大唐皇帝锐意进取, 四下开疆拓土,把大唐的国土面积拓展了一倍有余。 当年,被兵戈强行征服的民族,经过十几年到几十年的休养生息之后, 渐渐开始奋起反抗, 想从大唐版图里分裂出去,重新立国。 有人带头揭竿而起,其他的被征服民族便源源不停地起来响应,导致大唐四境, 战乱频频。 熙宗皇帝选择杜宁启, 觉得杜家是将门世家,在边境战乱四起的时候, 可以为大唐保疆守土,应该把郡马这个荣耀赏赐给杜家,让杜家对大唐死心塌地,忠贞不二。 皇后则倾向于东方明敬。皇后没考虑什么国家大事,只觉得东方明敬书画双绝,闻名洛城,皇家贵女,就应该嫁这样的风流名士。 再说了,那杜家上上下下就只剩下祖孙两个男人了,满门寡妇,杜宁启肯定得承担起为杜家传宗接代的重担,难道叫锦奾嫁过去,像母猪生崽一样,一个接一个的生? 就算再能生,又能生几个?只怕杜家为了尽快开枝散叶,会叫杜宁启纳妾。怎么能叫尊贵的郡主跟别的女子共事一夫? 再再说了,杜宁启作为武将,必定会被派出去领兵征战,若是在战场上阵亡了,难道叫郡主守寡或改嫁?郡主嫁过去,是要享福的,哪能受这个罪? 太后既然要考虑江山社稷的大事,又要考虑锦奾郡主的幸福,觉得皇帝皇后的选择各有道理,因此,在杜宁启和东方明敬两者间摇摆不定。 锦奾郡主的附马爹钱老爷,知道皇家对自己不满,对女儿的婚事根本不敢发言。 太后,皇帝,皇后都没有选择安然,因为安然只是一个从五品小官之子,又是个不入流的乐官,压根就没有迎娶郡主的资格。 他能得到曲水流觞的请柬,只是因为锦奾郡主要看他跳舞罢了,他根本不是郡马候选人。 这时代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太后皇帝皇后三个讨论锦奾郡主的郡马人选,都避开了锦奾郡主。 他们都觉得,让锦奾郡主劳师动众地举办个生辰宴,找了一百多个候选人让锦奾郡主过目,最后锦奾郡主向其中三人亲手赐酒,就表示对这三人颇为满意了,至于在这三人中选谁,还得长辈们来决定。 等锦奾郡主听到风声,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下来了,觉得委屈得要命。她不好找皇帝舅舅和皇后舅娘闹,就扯着太后姥姥大哭:“我不要嫁给那个舞剑的!”她是为了看他的剑,才把人召到面前来赐酒的。 太后:“哦,你更喜欢东方家的公子?” 锦奾郡主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头上钗歪环斜,脸上眼痕交纵:“不,我也不要嫁给那个画画的!”她是为了让他给她画像,才赐了酒。 “难道,你想嫁给那个跳舞的?” 那当然!她在安然跳舞之前就赐了酒,态度这么鲜明啊,怎么就没人看懂呢?可是安然的身份太低了,锦奾郡主不好承认,又不想否认,只是伤心地倒在太后怀里哭泣。 然而,太后没理解锦奾这些小性儿,倒觉得锦奾跟她闹这一场,是因为锦奾觉得自己还小,不想嫁人,不想离开自己。 或者,是受了她公主娘亲早逝的打击,害怕嫁个郡马被欺负,或者,郡马又是个无情无义的。 于是,为锦奾郡主选郡马一事,被锦奾郡主这么一闹,便暂时给耽误下来了,但是内定了两个人选,一个是杜宁启,一个是东方明敬。 到了中秋时,梁小峰把中秋宫宴的歌舞差事派给了教坊司的人,安然便在林供奉家,寄园,安府,方府四个地方分别跟不同的人团园,吃了一肚子的月饼,吃得想吐。 中秋过后不久,安然很意外地收到一个喜柬,却是杜宁启要成亲了。 杜宁启的祖父,杜昱铭老将军虽然已经致仕归宁,可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锦奾郡主为什么要举办那场曲水流觞生辰宴,他也有所耳闻,可是,郡主的请柬派下来,他不能叫自家孙子不去。 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又到了他这个地位,早就没有攀龙附凤的想法了,他就想尽快让杜家后继有人,反而生怕被锦奾郡主看上了。 郡主生辰宴后,多半个月皇帝都没有下任何点选郡马的旨意,又听人隐晦地说起,宫里头为了选郡马的事,起了争执。 -- 第157页 杜老将军急了,便紧锣密鼓地给孙子操办婚事,只要赶在自家孙子被点为郡马之前抢先成亲,就不算抗旨。 如果杜家还多几个男丁,杜老将军倒还可以慢慢等圣旨,可是如今杜家就指着孙子传宗接代,杜家可经不起金尊玉贵的郡主来折腾。 作为一个征战沙场多年,运筹帷幄的老将军,对自家孙子的婚事早有打算。孙子扶灵归来,他伤心之余就在以前的老部属,老袍泽家里选了一个年貌相当的女孩儿,跟对方谈妥,只等杜宁启出了孝期,双方就可以议亲了。 想不到杜宁启一出孝期就遇上郡主生辰宴这档事,等了半月等不到皇帝的赐婚圣旨,杜家便算仁至义尽了。 因此,半月之后,杜家便开始了婚仪流程,亲事早已议定,各种婚仪用品也早早备下了,婚仪流程进行得飞快,一个来月就把事情搞定了。 安然去参加了杜宁启的婚仪,见到了那位杜老将军。这位一生为大唐四处戎马征战,已经六十好几了,头发胡须还只是花白,精神非常矍铄,说话声音宏亮,吐字清晰,为了孙儿的婚事,跑前跑后,瞧那劲头儿,若是没人说,安然还当他才五十来岁呢。 安然瞧着十分羡慕,跟杜宁启道:“你家太爷爷身体真好。”这时代流行早婚,三十多岁就能当爷爷,普遍家族四世同堂,只要老人活得长一些,五世同堂也不稀奇,像方家,现在就是五世同堂。 杜宁启眸色一黯:“他老人家一身都是伤病,没断过药。这是家里没男丁,他老人家只能出面支应着,不能堕了咱家的威风。” 安然冷眼瞧着,杜宁启的亲事,到贺的除了杜老将军旧日的部属袍泽外,几乎没有一个朝堂上的高官重臣亲自到贺,那些听到风声,不请自来的七八品的小京官倒来得不少。 这时代收到的贺礼,都要摆出来供客人们观赏。收到好礼重礼,主家脸上生光,送礼的宾客也很光彩。当然如果送的礼太轻太薄,送礼的客人会很没有面子。因此,在这个时代,送礼是一门很大的学问。 安然在观赏贺礼时,有点意外地看见了泰王殿下送来的贺礼,心想,一个致仕归隐的老将军的孙子成亲,堂堂泰王殿下居然会送来价值不扉的婚礼,这个泰王殿下倒是个礼贤下士的? 虽然杜家有靖平侯的爵位,不过杜老将军显然重军职,轻爵位,喜欢别人称他为将军。杜宁启也随他祖父,从不称小侯爷,更愿意别人称他少将军。 臣子家一个小孙子的成亲,没必要奏禀朝廷和圣上,当熙宗皇帝得到消息的时候,杜宁启已经跟新婚妻子成礼洞房了。 气得熙宗皇帝当场泼了一盏浓茶,然而,若是现在再赐婚,皇家就要背上逼迫臣下停妻再娶的骂名,熙宗皇帝做不出这种事来,只得作罢。 于是,锦奾郡主的郡马人选就只剩下了东方明敬一个人,这下倒好办了,熙宗皇帝也准备下旨赐婚。 然而这旨还没下,锦奾郡主听到消息,赶紧跑到太后那里,哭哭啼啼地表示不要嫁给东方明敬。太后便问锦奾郡主想嫁给谁,锦奾就只是哭,不肯说话。 被锦奾郡主这么一哭闹,那道赐婚的旨意便迟迟不能下达。 虽然赐婚的旨意没有下达,但是太后,皇帝,皇后全都把东方明敬看成了未来的郡马,隔三岔五便要赏赐些水果,点心之类的东西,以示恩宠,也会三不五时地叫东方明敬进宫给锦奾郡主画画,顺带陪着锦奾郡主玩耍。 东方思远是个心思通透的老臣,一看这阵势就明白了,自家嫡长孙成了锦奾郡马的内定人选,虽然皇帝迟迟不下赐婚圣旨,非常蹊跷,但在皇家明确表态,或在锦奾郡主出嫁以前,自家嫡孙是不能议亲的,只能陪锦奾郡主这么耗着! 日子就在太后皇帝皇后东方思远这些人的心焦心烦中,到了重阳节。 这是个祭祖的大日子,熙宗皇帝率领众臣又去太庙里隆重祭祀了一番,安然也驾轻就熟地领舞,又表演了一次祭祀舞。这些祭祀舞虽有微细的不同之处,但在安然这里,全都没有难度。 重阳祭祀之后,皇帝虽有赐了百官宫宴,但这是一个追思先祖的日子,不宜作乐,便只召了清乐弹奏,未宣歌舞。 十月上旬,皇帝对新科进士进行了殿试之后,中旬放榜,于下旬,向新科进士赐了琼林宴。 安家大公子在殿试中被阅卷考官排在二甲五十七名,被赐进士出身,在朝考中成绩不错,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因此,这次琼林宴,大公子安靖越也会参加。 像安靖越这么年轻,第一次科举就考进了二甲五十七名,殿试表现也不错,还被授予了翰林院庶吉士,妥妥的一位少年俊杰,年轻有为。 安凌墨一扫阴霾,难得高兴地关起门来为安靖越庆贺了一番。 在梁小峰接到宫里传话,叫他准备琼林宴歌舞时,安然便向梁小峰主动请缨,要求在琼林宴上献舞。 第99章 肚皮柘枝舞:得意的笑 梁小峰知道安然跟他哥关系不好, 便劝道:“算了,他能进翰林院,也是他苦读的结果, 前程远大, 你莫在这个时候跟他呕气。” 安然道:“我就去琼林宴上应个差罢了, 谁跟他呕气?” “小五, 我还不知道你?你看你哥不顺眼,你哥看你不顺眼, 你就故意要去献舞,好让你哥被他翰林院里的同科同僚嘲笑。何必呢?” -- 第158页 安然道:“这怎么说的,我去献舞,就让他丢脸了不成?夫子,你越这么劝我, 我越是要去!好吧,我就是跟他呕气, 就是要让他丢脸,让他被同科同僚嘲笑!夫子,你要是我朋友,就把这个差事派给我!” 梁小峰劝道:“休必呢, 你呕了他, 自己也不开心。” 安然穿越过来之后,其实跟大公子交集不多。大约那位安大公子也发现自家的异母小兄弟像换了个人似的,又深信小兄弟得了仙姬传授仙舞,奉了仙谕入世歌舞, 劝化世人向善, 因上,他都没怎么主动招惹安然了。 但是原主的记忆还留存在安然的记忆里, 那些幼小时被兄长欺负的点点滴滴,积累下来的情绪和怨念,在这一刻忽然爆发了。 梁小峰劝了良久,安然固执起来,八匹马都拉不回,最后只得答允:“把差事派给你可以,不过,你得给我保证,不准在琼林宴上出什么幺蛾子!” 安然呵呵笑道:“我能出什么幺蛾子?放心,出了幺蛾子,大家都吃罪不起,我不会这么没轻重。” 乐官乐伎在官宴宫宴上献舞献艺,行动举止都是有严格规定的,别说出什么幺蛾子,行动出半点错,立即就被人拖出去了,追究起罪责来,重则送命,轻则发配充军,最轻的,也是杖责罚俸。 安然并不想为了跟大公子呕气,就在琼林宴上做出出格举动,自讨苦吃。 安然清楚地知道,只要他在琼林宴上那么一站,新科进士们就能知道他是安家的五公子,是名扬洛城的花魁公子,他什么话都不用说,这些新科进士们的矛头就会指向跟他们同坐席上的安大公子。 只要他在琼林宴上现身献舞,自有旁人帮他羞辱安大公子。 琼林宴一般都赐在泰宁殿,皇帝到场,说了些恭贺新科进士们晋身仕途,勉励他们的清明廉洁,公平正直,努力为百姓办事等等。套话说完,皇帝只在大殿上陪着新科进士们喝了三杯酒,略坐了坐就离开了。 琼林宴是赐给新科进士们的荣耀,皇帝没必要从头陪到尾。琼林宴对皇帝来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宴会,就算要拢络人才,日后也有的是机会。 熙宗皇帝一退,大殿上的气氛顿时都轻松了许多,宫里的管事太监就叫上歌舞百戏,又请各位新科进士们自行宴饮。 宫宴的席面菜品并不丰盛,所用酒水倒是贡酒,新科进士们的心思并不是吃食酒水上面,也不在观赏歌舞上面,他们其实更忙着交际应酬,忙着彼此结识寒暄。 同科进士就是同年,将来散开来,在全国各地为官,提起同年,就会格外亲近,若有事相求,彼此也会相助一二。在官场中,同年是比同窗更为重要的关系网。 因此,皇帝走后,宴会气氛相对轻松,有些进士还会走去别人席面上坐下,三三两两地寒暄攀谈,大套近乎,整个一个同年联谊会现场。 安然登场了,他没有像普通柘枝舞者那样,穿着西域的民族服饰,而是穿着自行设计的亮蓝色舞衣,上面是绣碎花纹长筒窄袖锦袄,下面仍是一条荷叶短襦裙,再往下是荷叶裙裤,脚上穿着普通舞鞋,脚髁上系了两个小金铃,头上仍梳着双垂髻,脸未施脂粉。 因脚上系了金铃,安然一步一“叮当”地走上泰宁殿对面的舞台时,还没跳舞,就已经引起了泰宁殿上不少正相互勾搭得热火朝天的新科进士们的注意。 便有人问:“那个跳舞的是谁呀,怎么走路还带响的?”皇宫里的太监宫女们走路,都跟走得跟猫步似的,轻手轻脚,悄无声息。 新科进士中,有好几个洛城人士,扫了一眼,便笑道:“啊,那个呀,是去年的花魁公子呢。哦,他这是要跳柘枝舞吧,可是装束不对呀。” 这些进士多数是外地的苦读人士,只埋头苦读圣贤书,对洛城花榜盛事一无所知,便有人乱纷纷地问:“花魁公子?是干什么的?怎么来的?” 于是,有知道的进士,便把花榜盛事简简单单介绍了一下,最后道:“说起来,这位花魁公子,在我们洛城,大大有名,是兵部司城郎中安大人家的五公子,早些年,怕带养不活,把他当女孩儿养,人称女装小公子,说这女装要穿到十五岁。现在这位小公子大概十六七岁了吧,已经换回男装了,只他歌舞时还穿女装。” 不知是谁,问了一句:“兵部司城郎中安大人?咦?刚我跟谁说话来着?他就说他父亲是兵部司城郎中,也姓安呢。”这人说着,便探头探脑在进士中间望来望去,想把刚才跟他说话的人找不出来。 又一人道:“你们说,安进士跟台上那个跳舞的,会不会是兄弟?”这人显然已经跟安靖越交谈过,知道新科进士中确实有这么一个姓安的,兵部司城郎中之子。 于是,便有人问:“要是兄弟,哈哈,这家人可真有意思。”说“真有意思”,一听就是嘲讽之意。 安靖铮一见安然一步一响,这么招摇地走上舞台,登时脸气得都绿了,赶紧远远躲到人丛后面。 他在国子监读书时,就因为安然去考花榜,做乐官,四处跑到达官贵人的宴饮雅集上表演歌舞助兴,而备受同窗的嘲讽奚落。 这会儿,好好的琼林宴,安然居然会跑来献舞!这不是诚心跑来羞辱他的么?简直比直接打他脸还令他愤愤不平! -- 第159页 这边乱纷纷地议论,那边,安然已经在乐曲的伴奏下,开始了表演。 因柘枝舞以鼓点伴奏为主,这次的伴奏小乐队就把问凝换下去了,另加了一个教坊司善击鼓的进来。 乐曲一起,安然便开始了柘枝舞的表演,舞姿既然轻盈柔软,又刚健明快,婀娜俏丽,长筒窄袖随着舞姿的变幻而摆动,时而低垂,时而飞翘。 安然在柘枝舞中,加入了大量肚皮舞的动作,纷繁复杂的摆胯动作,令人眼花缭乱。然后利用身体和手臂的摆动,使佩带在腰间的金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柘枝舞本身就有很多踏足动作,这些踏足动作,也是为了让脚髁上的金铃发出脆响。安然觉得柘枝舞跟肚皮舞是舞蹈风格很接近的两种舞,他把它们融合了之后,汇编在一起,效果却是格外的好,有一种欢快飞扬的异域风情。 安然边舞边唱道: “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戏,恩恩怨怨又何必太在意。 名和利啊,什么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世事难料人间的悲喜,今生无缘来生再聚。 爱与恨哪,什么玩意?船到桥头自然行。” 安然当然不敢在这个时代把肚皮亮出来,不过反正他的肚皮舞功力也只得初级阶段,那种细碎的动作根本就抖不出来,只能表演出一些大抖动作,亮不亮肚子实在无所谓。 安然主要把肚皮舞中抖胯摆臀的动作嫁接到柘枝舞中,利用错综复杂的抖动,快速的舞步,交叉摇摆的舞姿,带动腰间和脚髁上的金铃,发出时而密集,时而疏落的脆响,十分有节奏感。 并且安然做为男性,那些抖胸,抖臂,甩头发等性感妩媚的动作一律弃而不用,上身的动作以柘枝舞的摆手甩袖等舞姿为主,安然着力让舞姿表现得优雅、傲酷,这也符合他所选歌曲的风格。 安然在完成了一段紧密的抖胯动作之后,舞姿略放舒缓,且舞且歌地唱道: “且挥挥袖,莫回头,饮酒作乐是时候。 那千金虽好,快乐难找,我潇洒走过条条大道。” 然后,安然加强了踩踏舞步,舞姿越发显得意气风发,带着一种藐视红尘的气韵,唱道: “我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笑看红尘人不老; 我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求得一生乐逍遥; 我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把酒当歌趁今朝; 我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求得一生乐逍遥。” 这几句歌词,简单重复,不断地加重观者的印象,同时,安然所唱的,“得~~意地笑”,那个“得”字的唱法非常特别,在反复重复的旋律中,给观者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泰宁殿里的一众新科进士,表面再谦恭,可是暗地里,有哪一个不是正在偷偷地,“得意地笑”着? 是啊,他们有哪个不是十年寒窗苦读,他们终于熬过县试,府试,在乡试的小隔间里苦熬几天几夜,金榜题名,又在殿试中终于脱颖而出。 他们在全国几十万学子中成为了最终蟾宫折桂的几十个人,他们每个人的心情,都是欢悦的,得意的。 正因为科举如此艰难,金榜题名才成为了读书人的平生两大快意事之一。能够金榜题名,还能参加皇帝御赐的琼林宴,他们怎么能不得意呢? 他们不禁被那不断重复的“我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一句歌词洗脑了,觉得安然这一句歌,真真唱出了他们此时的心情,唱出了他们此时的心声。 他们怀着满腔理想即将进入官场,他们怀着满腔抱负即将大展宏图之志,人生在这一刻,既志得圆满,又踌躇满志,当真是“笑看红尘人不老”,当真是“把酒当歌趁今朝”,人生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加意气风发的时候了。 安然的舞蹈在一阵急促的踏步舞蹈中嘎然而停,金铃声余韵袅袅。 而舞台对面的新科进士们已经被安然的歌舞完全吸引住了,一舞既毕,不少人鼓掌叫好。 安然十分淡定地向泰宁殿上的各位新科进士们抬手一揖,便转身退下了舞台。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歌曲歌词非本人原创,属于引用,但根据文章需要,有所改动,特此申明。 歌曲原创情况,用如下: 歌曲名:得意的笑 歌曲原唱:李丽芬 歌曲作词:小虫 歌曲作曲:小虫 歌曲编曲:梁伯君,小虫 所属专辑:《发现》 发行时间:1993 第100章 兄弟干架 歌舞结束, 众进士又回到自己刚才的席位上,继续被歌舞打断的话题。安靖越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大家都归坐位, 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回到坐位上。 虽然刚才, 安靖越没有被大家当场揪出来, 可事后,还是有不少进士记起他就是那个自称其父为兵部司城郎中的安姓进士。 “安”是小姓, 兵部难道还有两个姓安的?这个安进士跟那个安乐官,只怕真是兄弟。 明明是书香门第,居然出了一个唱歌跳舞,供人娱乐的乐官,这算什么家风门风?这种人家, 指不定还会生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下流胚子出来? 大家虽然不好开口向安靖越求证,但是众进士的神色和表现就有些微妙了, 他们似乎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安靖越,不大跟他搭话攀谈,把他一个人凉在一边。 -- 第160页 对安靖越的主动寒暄,大家又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说话之间, 还似嘲似讽,夹枪带棒,令安靖越颜面大失,又还发作不出来。 明明荣耀无比的琼林宴, 安靖越归来不但毫无得色, 还憋了满肚子怒火,一回来, 就直闯清如院,叫道:“安然,你给老子滚出来!” 他冲进清如院,看见能砸的东西就砸,一路砸一路往里面闯,一路不断在叫:“安然,你给老子滚出来,有本事坏我好事,你就不要给老子躲着,你个小王八羔子,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就不晓得我是你哥!” 安靖越几下就把清如院小客厅的东西砸完了,然后就想往卧房里闯,就在他往里闯时,忽然一道强光一闪,直朝他面门而来。 安靖越一惊,赶紧想往后退,不过他从来没熬练过身体,本来正急匆匆往前冲,这会儿忽然又想后撤,身体反应不过来,眼看着身体朝那强光撞了过去。 这么一定睛的功夫,安靖越已经看清楚,那强光,竟是一把雪亮锋利的短剑!自己就这么拿脖子撞上去,硬是收势不住,他不禁大惊失色…… 就在安靖越以为自己性命不保之时,觉得喉间一凉,一痛,他眼睛一闭……然而,痛感传来,那痛楚似乎并不是割喉之痛,好象只是破了点皮肉,继而,他才感觉到有个冰冷的硬物顶在自己喉间,他惊骇得毛骨悚然,不敢动弹。 安然其实也才刚回来,他一清早就穿着官服出门应差,正想换了常服去跟方太太请安,说说今天的趣事儿,不想安靖越就一路砸了进来。 安然听了安靖越的叫嚣,把心一横,从箱子里拿出纪蕴送他的双剑,拔出其中一把,对着冲进来了安靖越就刺了过去。不过安然终究在千钧一发之际,把剑一翻一横,把剑脊顶在了安靖越的脖子上。 安然用剑脊顶着安靖越的咽喉,一步一步把他逼退回小客厅里,冷冷道:“哥?你什么时候把我当兄弟了?想在我清如院撒野,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安靖越被剑脊顶住脖子,不敢说话,便听得安然吩咐道:“问凝,统计损坏的东西,只许多,不许少,回头,找我大嫂子描赔,听说,大嫂子的嫁妆不少呢。” 这是要讹诈自己?安靖越气得身体直抖,也顾不得剑顶脖子,叫道:“有本事,把凶器拿开,看我怕不怕你……” 安靖越还没说完,安然已经“当”地一声,把短剑扔了出去,寒着脸,逼视着安靖越:“好哇,想打架?来!……” 安靖越想不到安然拿凶器占着优势,却说扔说扔,扔得那么利索,倒惊了一下。 安然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幼年结下的仇怨,忍了这么多年,是时候该清算了,一股脑地继续说下去:“……你要是不敢,你就是狗娘养的!” 安然的身高比安靖越略矮,却散发出一股摄人的气势,话一说完,立即握拳朝安靖越脸上狠狠擂了过去,一拳重重击在安靖越脸上,把来不及做出反应的安靖越打得连退几步,差点摔倒。 安靖越在琼林宴上吃瘪,本就窝了一腔怒火,此时听得安然辱及自己死去的娘亲,又还抢先出手打了自己,哪里还忍得住,顾不得脸上热辣辣的痛,不等站稳,也挥拳向安然狠狠打去,他也不管打到安然哪里了,反正就是朝安然死命打过去。 两个人这一打都失去了理性,安靖越都不知道是怎么倒在地上的,然后感觉安然骑到了自己身上,他一边扭动着身边,想把安然摔下来,一边继续朝安然狂挥拳头,激愤之下,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想把对方狠揍一顿。 安然骑在安靖越身上,一边挥舞着拳头,往安靖越身上可劲儿招呼,一边骂:“安靖越,老子忍你很久了,你他妈个两面三刀的玩艺儿,就会玩阴招阴老子,老子才阴你一回,你就输不起了?哈哈……当老子还小呢,老子会怕你!?” 清如院的丫头们一看两位主子打起来了,只敢叫嚷:“别打了,别打了……”没人敢上前拉架,一时间,清如院里充斥着各种尖叫怒骂,十分热闹。 只问凝,站在一边,淡淡地看着,像看一出大戏。 安靖越一回来,就闯进清如院砸东西,早就有丫头飞快去报给方太太了,因此,兄弟俩其实没打多久,方太太就赶来了,连忙叫仆役上前把两人分开。 所谓的分开就是把安然从安靖越身上拉起来,把安靖越扶起来。 拉开之后,方太太一看,心头就安定了:安然只是发髻歪斜,衣衫凌乱,有些许破损;而安靖越的样子除了衣衫破损凌乱,发髻散落之外,脸上还有几处红痕瘀伤,明显比安然狼狈。 方太太自然是偏心自己儿子的,见安然跟比他大七岁的大哥干架,还占了上风,不知怎么的,觉得心头暗暗畅快。 不过,这畅快不好表现出来,方太太赶紧端起安家当家主母的架子,正准备摆出公平公正的姿态,把两个儿子都训诫一番。 不想,安靖越被人拉开,心头却越加恚怒,一边挣扎着还想冲过去打安然,一边咆哮道:“安然,老子的大好日子,你跑去跳舞,诚心让老子丢脸,看老子不打死你!” 安然一看安靖越被气成这个样子,知道他是在琼林宴上吃同科进士的羞辱,原主憋了十年的怨恨,终于宣泄了出来,只觉得心头痛快极了,嘴里却道:“老子是太乐署供奉,陛下宣召,老子能不应差?” -- 第161页 本来嘛,十年寒窗,一朝高中,还被赐了琼林宴,正是人生最最得意的时候,哪知道正在最得意的时候,被同科进士看轻冷淡,外加没有说出口的嘲讽和奚落。 这落差,简直是天上地下,而且这个脸一辈子也找不回来,他不可能再参加一次琼林宴。在他感觉最荣耀的时刻,成为了他一生洗不去了污点和耻辱! 安靖越一直维护的优雅恬淡形象,终于绷不住,破了功,不顾自己形象地朝安然怒吼道:“你明知道老子要参加琼林宴,你就不该应差!你跑去跳舞,就是诚心羞辱老子!” 安然进了太乐署,安家当然要去打听打听太乐署的情况,因此,安靖越知道,只要宫里的派差,不是点名某人,那差事是可以派给别人应役的。何况,专管摊派差事的梁小峰跟安然的关系那么好,只要安然说一声,梁小峰还会硬把差事摊派给安然? 琼林宴上,安然献舞,肯定就是诚心给他添堵的。 安然才不怕安靖越,同样的话回敬回去:“你明知道老子在太乐署供职,你就不该去参加琼林宴!你跑去参加琼林宴,就是诚心自取其辱!” 御赐琼林宴,对新科进士来说,是多大的荣耀呀,名次稍差一些的进士还参加不上呢,怎么到安然这里,好像琼林宴变成了可参加可不参加的一般宴会似的。 再说,自己能够参加琼林宴,是给家族争光,安然跳舞,是给家族抹黑,争光的怎么还要给抹黑的让道? 安靖越只觉得安然这个思路简直太无耻了,气得他跳脚,口不择言地叫骂道:“安然,你个小王八羔子……” 安靖越还没骂完,就觉得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窜到了他眼前,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听见“啪”一声脆响,继而,左脸一阵火辣辣的痛,然而他听见方太太冷冽地叱斥道:“把大爷拖回他自己院子里关起来,等老爷回来再理论!”安靖越这才知道,他被方太太扇了一耳光。 方太太这一巴掌,终于把安靖越的理智打回来了,他从歇斯底里的状态中冷静了下来,他就知道自己刚才太失态了。 他当着方太太的面骂安然“小王八羔子”,那不是指着方太太的鼻子骂她偷人么?难怪方太太会气得不顾风度,冲上来打他。 安靖越捂着脸,望着方太太还想分辩:“太太……”然而,他只叫了一声,又觉得很没有分辩的必要了。 方太太是自己父亲的续弦继室,一向对自己疏离客气,从不曾克扣过他的吃穿用度,甚至不曾为难过他,以至于安靖越觉得,生出安然那种软弱可欺的儿子的母亲,也是软弱可欺的。因此,他对方太太毫不敬畏,只维持着表面的客气。 安靖越甚至打算着,等自己正式进入瀚林院成为庶吉士之后,就要叫自己媳妇开始逐渐分薄方太太的后宅权限,并逐步实现安府后宅的权力过渡,等他媳妇执掌了安府中馈,他就是这个家的实际当家人了。 本来,安靖越这个打算也没错,一般官宦人家,只要儿媳妇进门生下儿子,等儿子长个几岁,做婆婆的就会逐渐把中馈移交给儿媳妇。 安靖越就想着,等他成了安家的当家人之后,他处置安然,可不会像方太太和方府那些亲戚那样心慈手软。 他会勒令安然辞官回家,并立下重誓再不抛头露面出去唱歌跳舞,丢人现眼;如果安然不从,那么他就有理由直接把安然逐出家门,断绝关系,干净利索地结束安府被安然拖累,名声名誉持续受损的局面。 安靖越觉得他这么做,是挽救安氏一门的清誉于水深火热之中,他才是安氏一门的希望。 第101章 一曲清歌傲世俗 方太太这一巴掌, 把安靖越的美梦打醒了,使得他认识到,方太太这个一直被他小觑了的继母, 是一个极有耐性的蛇蝎女人。 方太太轻易不发难, 只在自己失态, 露出破绽之时, 方太太才会出手,一出手就是致命一击。 今天自己这么一闹, 虽然是安然挑衅在前,但理亏的是自己,自己媳妇哪里还有机会从方太太手里分权? 方太太看也不看安靖越,寒着脸,厉声训斥拖住安靖越的仆役:“还不把大爷拖走, 都愣着干什么?” 清如院里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很快就在安府传遍了, 越大奶奶听说自家夫君跟小叔子打架,也唬了一跳,正往清如院赶,半路迎着自己的夫君, 见夫君被打得鼻青脸肿, 连衣服都扯破了,又听说还被婆婆打了一巴掌,顿时哭得梨花带雨一般娇弱无力。 晚间,安凌墨回来, 听说此事后, 便是把安靖越和安然都叫来训诫了一顿,又叫安靖越向方太太跪下道了歉。 方太太出身于官宦之家, 这么多年,跟着安凌墨宦海沉浮,也是个惯于做表面功夫的人。不等安靖越完全给她跪实,便赶紧虚虚抬手一托,嘴里道:“快起来,快起来。我哪里当得起越哥儿一跪?总是我平时疏于管教,对越哥儿不够用心,不知道他们哥俩的龉龃,以至于起了冲突,才叫越哥儿一时失言,原不该怪越哥儿的,老爷,以后我一定对越哥儿多加用心……” 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安凌墨本来一直冷淡疏离方太太,可自从把安然的教养权下放给方太太,他又跑去漠北修筑了四年城防工事,回来后,不知怎么的,倒对方太太渐渐亲近起来,理智地想一想,也觉得方太太这些年跟着自己,确实委曲她了。 -- 第162页 因此,安凌墨听方太太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他倒觉得岁月消磨了方太太的娇小姐脾气,现在的方太太很是贤妻良母,值得敬爱,反而强着安靖越非要给方太太跪下道歉。 最后,方太太“犟”不过安凌墨,勉勉强强让大公子跪下认了错,还一再表示自己会对大公子更加关心。 安凌墨当然知道安然跑去琼林宴献舞,就是诚心要给安靖越添堵,可这话他不能挑明了说,只得指责安然先动手打人,不过,安靖越跑清如院砸东西也不对,于是责令安靖越赔偿损失之余,把安然罚去家里小祠堂里跪一宿,反省反省。 十月下旬的天气已经渐渐寒冷了起来,安然当然不会一本正经地一直跪着,瞅着夜深了,四下没人,问凝便拿来褥子,给他在祠堂香案前铺了个小地铺,说道:“你睡吧,我在外面守着,若是有人来了,我叫你,你就赶紧起来跪好。把地铺卷巴卷巴推一边去,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给我睡的。” 安然一跤跌坐到小地铺上,觉得关键时候,还是问凝对自己最好,最体贴,最靠谱,朝正向小祠堂门外走去的问凝叫道:“问凝。” 问凝淡淡地扫了安然一眼,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走出小祠堂,关了门,顺势在小祠堂外面的几级小台阶上坐了下来,看着天边一缕弯月。 经历了一年多的蚀骨锥心的痛楚,问凝终于慢慢从失落中缓过一口气来。安然不喜欢她,她不会像那些不识字的小蹄子一样,腆着脸,爬男主子的床,她就算是个丫环,也有她卑微的骄傲。 不过,问凝现在只习惯安然平常相待,一旦安然向她略略展露温情,问凝的心还是会忍不住呯呯地跳动。 然而,问凝一再地告诫自己:她跟他,不过是主仆,她不应该妄想从他那里得到温柔。 每当安然对她温柔,问凝只能绷紧了面皮,木无表情。她用这种方式,应对安然的温柔,也不让自己心生微澜。 问凝以为自己会一夜无眠,结果次日清晨,问凝不知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猛地惊醒过来,一睁眼,就见一双男人的绿绦缘青色云头丝履站在自己面前。 问凝一惊,一抬头,就在朦朦天色下看见安凌墨一脸肃色的站在自己面前,问凝吓了一跳,就跪了下去,嘴里还不忘了叫唤道:“爷,老爷来了!” 问凝往下一跪,才感觉到自己身上披了件密云缎衣服,问凝一瞥那衣服的用料颜色和式样,就知道是安然来跪祠堂时穿在外面的长袄,不问可知,必是安然因她在外面守门,怕她夜里冷着了,出来给她披了件自己的衣服。 问凝心头一暖,继而又一痛,然后恢复了一脸木然。 问凝叫了那么一嗓子之后,小祠堂里传来细微的悉悉嗦嗦的响声。 安凌墨站在外面,目光如刀一样在问凝身上逡巡,直到门内的细小声音响过之后,他才把手一伸,问凝会意,把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拿下来,恭恭敬敬递到安凌墨手上。 安凌墨一边走上台阶,一边吩咐道:“回去睡吧。” 安凌墨知道自己这个小儿子,绝不是大儿子那般循规蹈矩的人,他就没指望安然会乖乖在小祠堂里跪一宿,反倒怕安然睡在小祠堂里冷病了,这一大清早就过来了。 安凌墨没有责怪问凝帮着小儿子弄虚作假,敷衍自己的意思,反而觉得这个小通房能通宵陪在儿子身边,挺有情有义的,桂太君看人的眼力不差。 问凝不紧不慢地起身行礼离开,安凌墨看着问凝的背影,想:“这丫头,倒是个沉得住气的。”然后,他才推开小祠堂的门,走了进去。 果然如安凌墨猜想的那样,安然在小祠堂里跪得笔直,再没有更端正的跪姿了。只是门一开,随着清晨的冷空气倒灌进去,把只穿着中衣的安然冷得一个哆嗦。 安凌墨走上去,把衣服披到安然身上:“穿上,莫冷着了。” 等安然把衣服穿好了,安凌墨才问:“这一晚,你都反省了些什么?” 这一晚,安然蜷在小地铺上睡觉,什么都没反省,也不觉得自己有错,更不知道要反省什么,无话可答。 安凌墨以为安然在跟自己赌气,不肯回答,一叹,说道:“阿然,你已经十六了,该懂事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应该分得清楚了。以前的事,我就当你是不懂事,小孩子胡闹,不跟你计较了。我只问你一句:你那唱歌跳舞的下贱营生,还想胡闹多久?” 安然喜欢歌舞,并不觉得自己是在胡闹,“还想胡闹多久”?安然没法回答,他当然是要一辈子以此为职业,可他怕回答出来,直接把安凌墨气崩了。 安然分辩道:“老爷,儿子做的是乐官,领的是朝廷俸禄,怎么能说是下贱营生?” 乐官跟乐伎,有多大区别?安凌墨不理安然的分辩,又说道:“阿然,我也不是不理解你,谁在年轻的时候,没有轻狂孟浪过?只要懂事了,回归正道就好。唉,你没见太公的精神越来越不济了?他一向德高望重,门生故旧满洛城,以前,哪天没几个慕名来拜访太公的?出了你这事之后,太公闭门谢客,就见他精神一天比一天不济,还不是被你闹的?为你揪心?阿然,你就忍心让他老人家风烛残年了,还被世人指指点点,戳梁脊骨?你就不能退后一步,让他老人家……安心一些?” -- 第163页 安然觉得自己喜欢歌舞没有错,他没有要损害方安两府清誉名声的意思,错的是这个时代,是这个世道。 安然的心情沉重无比,可是他无法以一人之力,对抗这个时代,对抗这个世道,他不是学者,更不是布道者,他无法跟安凌墨辩驳,知道就算辩驳了也没用,只能低头沉默。 安然知道自己跟安凌墨之间,岂止隔着代沟,他们之间是隔着上千年的,两种思想境界的冲突,他的思想是进步的,开放的一方,然而,也是弱势的一方。 如果安然一直坚持着,不肯向现实低头,他就只能永远孤单,这个时代对他而言,就是步步荆棘。 安凌墨见安然低头沉默,还当安然终生心生愧疚,用一种更加慈祥而不容抗拒的语气说道:“回头,你找个机会,辞官吧。” 说完,他觉得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整个人都轻松了,生怕安然反悔,便调头离开了小祠堂:“你也回去好生睡一觉吧。” 安然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安凌墨扬长而去,他知道,这是安凌墨给他的最后通牒:要他辞官。 然而,安然清楚地知道,如果他没有了太乐署供奉这层身份,他就失去了“奉旨歌舞”这层保护膜,他如果再进行歌舞演艺,安凌墨就不会再对他客气容忍。 是啊,安然猜想,他的歌舞让方安两家蒙羞受辱,而方安两家一直对他采取了容忍的态度,除了方家那边出于爱他护他之情外,大约也是顾忌着他的太乐署供奉的身份,怎么说,这个官身是熙宗皇帝御赐的,方安两府若是强行禁止安然歌舞,那就是公然抗旨。 安然只感觉到一种沉重,像要压垮人的沉重。 随后,安然在琼林宴上表演的《得意的笑》,很快就在洛城的大城小巷间传播开了,在大家细细咀嚼了通俗浅显的俚歌歌词之后,才恍然发现,安然用这首歌,在琼林宴上,着实把新科进士们嘲笑鄙视了一把! 因为安然非常直接地在歌词里质问“名和利呀,什么东西?”然后轻蔑地表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而新科进士们,哪个不是冲着名和利而参加科举的? 就算他们中也有人满怀报效朝廷之心,可也依旧逃不过名与利的桎梏。在这首歌里,把名和利,爱和恨,恩和怨,鄙视了一通之后,把“求得一生乐逍遥”当作了人生的至高境界和理想,整首歌词,一副世外高人的口气。 安凌墨看着这首歌词,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尽管,这首俚歌的歌词是梁小峰所作,但是,是从安然嘴里唱出来,安然得罪的不光是琼林宴上的新科进士们,而是整个大唐官吏们!这个小儿子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相反的,熙宗皇帝颇有些后悔,琼林宴离开得太早,没看到安然的歌舞。 后来熙宗皇帝听到歌词,知道那歌词是梁小峰所作,对于梁小峰能用一副世外高人的口吻写出一首意气风发的俚歌歌词,倒觉得梁小峰怕是有几分真才实料,便召了他去说话。末了,便把梁小峰直接从乐正,提升为太乐署丞,从八品。 第102章 平萱之逝 安然本来以为安凌墨会不断地催促他辞官, 然而,令安然十分奇怪的是,安凌墨那天在小祠堂里跟他提了一次之后, 似乎就把逼他辞官这回事给忘了, 后面没有再向安然提起过, 也没有催逼过。 十月过后, 转眼就到了元和十三年,这是安然穿越过来的第七个年头, 也是他出任供奉的第二年。 祭祀领舞这样的差事,安然已经做得很熟练了,逢年过节进宫应差,或是在皇帝的万寿节,太后皇后的千秋节上献舞这样的差事, 安然能避则避,不能避也能轻松应付。 安府的气氛, 在闹了那一场后,变得十分诡异,当着安凌墨的面,一家人和睦无比, 背着安凌墨, 大公子夫妻跟方太太暗战汹涌。 越大奶奶便在丈夫的支持下,不去向婆婆日常请安,夫妻俩都不跟方太太说话,有事情了, 只叫下人传话, 甚至于跟方太太狭路相逢,或是同桌吃饭, 只要安凌墨不在场,他们就不向方太太行礼说话。 但是,有一点,他们还不敢公然僭越方太太的位份。最常见的,就是在饭桌上,他们还不敢把方太太的位置拿掉,或者直接坐到方太太的位置上。 然而,当着安凌墨的面,大公子夫妻又对方太太很是孝顺恭敬,俨然继母继子,母慈子孝,堪为典范。 方太太对大公子夫妻这种阴一套,阳一套的行为,嗤之以鼻,该干嘛干嘛,自管自掌着府中中馈,对他们夫妻该得的份例,从不克扣短少。 对夫妻俩跟自己冷战的事,方太太显得十分淡然,向雨桃道:“这府里人都是长了眼睛的,我从未亏待过他们,他们做错了事,说错了话,我自然应该教训他们,他们若用这个做理由,不敬继母,闹起来,看谁理亏,哼哼,跟我闹腾,他们还嫩着点。” 雨桃有些替方太太不平道:“我只是觉得太太做这个主母,做得憋屈。他们这么阴一套,阳一套,太太怎么不跟老爷说叨说叨?” 方太太放下手中的帐簿,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越哥儿跟老爷是亲父子,我算什么?何苦做这个恶人?没准老爷还会疑心我无中生有,离间他们的父子感情。雨桃,你以为老爷真那么愚钝,感觉不出越哥儿的小动作?他只是故作不知而已。” -- 第164页 这种故作不知,就是变相纵容。 雨桃作为陪嫁丫头,看着方太太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般困境,也替方太太难受,叹息道:“要怪,也只能怪太太,当初……” “当初,就不该迷恋那副好皮囊,呵呵,谁曾想,他是那么一个冷心冷肠的人。”方太太早已经后悔自己当初的执着,说起来,倒不伤感,苦酒是自己酿的,她必须硬着皮头饮下去,没法回头:“老爷的心思没在家里,一心只在仕途。” 安凌墨是一心只在仕途,可安凌墨又不是官迷,他一心扑在仕途,是为了他的书生意气,为了当初发奋读书时许下的理想:报效国家,报效朝廷。 安凌墨二十几年如一日地兢兢业业地做官,始终怀着一腔热血和热诚,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升迁的机会,但他的钻营和行事又是有底线的。 方太太知道,安凌墨一门心思地只想往上爬,成为朝堂上的权臣,然后实现他的治世**的政治抱负。 方太太觉得,这大约是安凌墨身上最闪亮的一点,也是她忍受着他的冷漠,还一直愿意留在他身边帮他的唯一原因。 方太太回想起来,安凌墨跟自己的话题说得最多的,不是花前月下,不是儿女情长,不是家长里短,而是仕途斗争! 安凌墨对自己偶尔和颜悦色,不是因为自己管好了后宅,不是因为自己替他生儿育女,不是因为自己生财有道,而是自己替他拉拢打通了仕途人脉! 方太太觉得,安凌墨大约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身兼数职的客卿吧? 安然也发现家里情形不对劲,也尽量抽出时间,留在家里陪伴在方太太身边,或是陪着方太太去方府那边玩耍散心,母子两个,相互依靠,相互扶持,倒是越来越亲近。 元和十三年五月间,梁小峰成亲三年之后,终于做了父亲,不过,对梁小峰来说,他觉得生活又给他套上了一重枷锁。 锦奾郡主在哭得赐婚圣旨暂缓宣召之后,一直试图让李子实带她出来找安然,或向安然传话,都被李子实躲过或找借口拒绝了。她只能在安然进宫献舞应差的时候,远远地,眼巴巴地瞅上安然几眼。 太后为了给外孙女儿找到美满归宿,不要再重蹈她母亲的覆辙,一年来,也是为锦奾郡主操碎了心,总是苦心创造她跟东方明敬的接触机会,想着少男少女,情窦已开,多接触了解,自会日久生情。 于是,东方明敬便时常被皇后和太后召进皇宫作画,他几乎每次进宫都能“偶遇”锦奾郡主,只是锦奾郡主对他淡淡的。 熙宗皇帝就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几次想给锦奾郡主赐婚,都被锦奾郡主哭闹了过去,太后又宠着锦奾,说锦奾不点头,这个赐婚的旨就不能下:“想一想你的妹子流华吧。” 这让熙宗皇帝觉得对东方阁老很不好交待,私底下召了东方阁老好几次进宫说话,说的什么,外人不知,大约就是宽慰东方阁老。 随着严冬的到来,这一年方阁老和桂太君的身体和精神都越来越差,只在收到驿站送来的纪蕴的平安家书,才显得有些高兴。 元和十三年年初的时候,西北方被统称为西番人的几个少数民族的叛乱终于被平定了,然而,大唐兵马刚搬班师回朝,还没来得及好生休养,才过了大半年,西北方另一少数民族又揭竿叛乱,朝廷不得不再度发兵征讨。 大唐西南方跟百越人的战事进入胶着状态,消耗着兵力和财力。相比之下,东北方因为跟番突人那克部落结盟,边境相对平静。 东南方是大唐腹地,稳定,繁华,富庶。然而,大唐连连年对西北和西南用兵,国库空虚,不得不对东南民众征兵,并提高了赋税,搞得东南方的民众民怨载道。 元和十三年十月间的时候,睿王妃正准备让李子实跟早已经定下的女方成亲,忽然急症暴毙,李子实刚出了他祖父的孝期,才过一年,又要给他母妃守丧。 那个跟李子实定亲的倒霉女方一看又要守孝三年,表示等不及了,只得解聘另嫁。 安然虽然跟睿王府没什么关系,但想着跟李子实的相交之谊,还是夹杂在川流不息的百官中,跑去吊奠致祭了一番。 自从跟林素娇两情尽在不言中地定情之后,安然跟林素娇的感情飞速发展了一段时间,林供奉沉不住气,词辞之间,便透露出让安然告知家中长辈,让长辈向他家提亲的意思。 对林供奉的心情,安然表示理解,然而,安然却无能为力。 一则,安家正在冷战中。二则,桂太君早已经发过话,安然的婚事要等他及冠之后再成礼,议亲要搁到安然十八岁之后,方太太也是依着母亲这个意思。三则,林家门第太低,根本就是农人胡女之后,全家找不出一个读书人,底蕴太差,方安两府绝对看不上。 当然,安然也不是对自己的感情没有打算的人,便跟林供奉挑明了说,婚事必须等两年半后才能再议。本来林供奉怕担误女儿青春,不过林素娇表示愿意等。 元和十三年,安浅秋也已经十四岁了,普通官宦人家的姑娘都在备嫁了,而她仍然没有定亲。 安浅秋的绝世姿容早已经在洛城贵族圈子里传出了名声,从十岁左右就有人上门求亲,可安浅秋跪在方太太面前央求,表示愿意留在方太太身边,多伺奉嫡母几年,不想早嫁。 -- 第165页 方太太对安浅秋的感情虽然远比不上像安然那样深厚,但到底是方太太亲手带大的孩子,还是有几分感情的,便纵容着安浅秋,暂不谈婚论嫁。 若说元和十三年有什么值得欣喜的事,大约就只有安然攒够了钱,在跟寄园的屋主讨价还价之后,买下了寄园这件事情了。 买下寄园之后,屋契上在容辰名下。 买下寄园之后,安然就把演出的频率降回了每月两次,安然并不想像乐伎一样,天天赶场子,沦为赚钱的机器。 尽管,在安然看来,在高官贵戚们的宴饮雅集上歌舞助兴都是属于商演范畴,但安然希望自己的每一场演出,都有灵性,自己在每一次的表演中,有不同的感悟。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元和十四年。 四月份,从那克部落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平萱公主死了! 去年四月间,平萱公子才远嫁番突,才过去两年,就在她辞别洛城的日子前后,传来了她的死耗。 大唐这边,忙派官吏前去打听详情,然后传回来的消息是这样的: 去年入冬不久,第一场暴雪之后,平萱公主外出失踪。被冰雪覆盖的优兀草原十分险恶,大家不愿意为了找个女人折损人手,只小规模搜索了一下,并无结果,平萱公主一冬未归。 直到今春,残雪消融,大家在营帐不远处发现了人体残骸,从残骸周围散落的服饰残片判断,那就是平萱公主。 那克部落的人猜测平萱公主是在雪天外出,归途迷路,才意外身亡。 跟着平萱公主的两个贴身婢女也一同死亡。甚至三人的遗体还被草原上的野兽啃噬殆尽,因此三人的骸骨都分不开,便一同埋葬在了优兀平原上。 对于平萱公主的死亡,朝堂上,众大臣都显得很平静,一个公主的死亡,对朝政无足轻重。 而且,平萱公主的这种死法,似乎只能算她自己命薄,番突一方没有多大责任,最多就是个搜救不力。鉴于大唐跟番突双方尚有结盟关系,大唐也不好借口搜救不力就向番突兴师问罪。 只有平萱公主的生母辛妃和兄弟二十六皇子李立复悲痛不已。熙宗皇帝为了宽慰辛妃,给她上了尊号:“慈”。 像这种有了尊号的妃子,儿子成年后就可以直接封王。然而,拿女儿,拿姐姐的死亡换来的尊荣,并不能慰藉他们痛失亲人的哀伤。 第103章 钓鱼赌酒 安然骤然听见平萱公主的死讯, 只觉得一阵钝痛,在心头慢慢揉散,眼里渐渐浸出了泪水, 转身, 凭窗而立, 站了很久。 平萱公主只是他生命里的过客, 可是,安然分明还记得, 在那个初夏的下午,他坐在平萱公主下首,那个婉柔可人的女孩子,笑语晏晏地悄悄问他,要吃什么点心, 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外面吃不到。 安然也还记得, 平萱公主用羞涩又带着哭音的语气说:“安公子……谢谢你……我会永远记得,今日今时,你给我的舞。” 那样一个美丽婉柔的女孩子,出嫁才两年, 还不满二十岁, 就在优兀草原上香销玉殒,死无全尸。安然再也没有机会,把他为她新编的舞蹈跳给她看了,这个遗憾, 只怕安然一辈子也不能释怀。 然而, 令人愤慨的是,到了元和十四年十月初, 那克部落提出要求,要大唐重新派一个公主前去和亲,不然照他们突番人的规矩,他们跟大唐的盟约就不能算数了。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如果大唐不答应再派个公主和亲,这个冬天,他们那克部落就不会约束番突人南下抢掠。 经过两年的借兵征伐,励精图志,那克部落已经兼并了番突的许多小部落,成为了优兀草原上的最大部落,那克部落已经足以代表番突人了,大唐跟那克部落结缔的盟约,差不多就是跟番突人的盟约。 在大唐东北边境因为跟那克部落的盟约而安定平静了两年之后,大唐跟那克部落的盟约显得越来越重要。 临到快入冬了,才提出这样的要求,让大唐措手不及,再想备战,又来不及了。 做为那克部落的首领,绝对不缺女人,却选在这个时候,硬逼着大唐再送一个公主和亲,便有大臣指出:那克部落这么做,居心叵测,他们是在试探大唐对他们的容忍度,和大唐的底线。 熙宗皇帝把自己的后宫女儿扒拉了一下,发现他的女儿们都出嫁了,没有皇女可以用来和亲,那就找皇孙女来和亲。 这一找,才发现,那些皇孙女们,不是已经出嫁,就是早早定了亲,没定亲的皇孙女全都没满十岁!没道理送个八-九岁的小娃娃去和亲,硬要送过去,那也是叫人家笑话。 谁叫这时代流行早婚,女孩八-九岁,男孩十来岁就开始议亲了,定下亲事后,双方会慢慢备嫁备娶,越是富贵的家庭,对小孩子的婚事越上心,越提前。 皇宫最适合最现成的人选,就剩下了锦奾郡主,虽然锦奾郡主不是公主,也不姓李,但是,锦奾郡主是流华长公主的女儿,跟皇家的血脉很近,并且锦奾郡主一直住在皇宫里,享受着公主规格的待遇,甚至太后还违背祖制,给她请封了郡主虚爵。 最重要的是,锦奾郡主还没有定亲! 皇帝无家事,皇帝的家事都是国事,大臣们对熙宗皇帝后宫那点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平时都装糊涂,关键时候,就有大臣递奏折,请求把锦奾郡主敕封为公主,送去那克部落和亲。 -- 第166页 这奏折一上,顿时像捅了两个马蜂窝,一个是太后,另一个是大家再想不到的人,竟是三品云麾将军靖平侯杜昱铭杜老将军! 先是太后顾不得自己年老衰弱的身体,闯上朝堂,把正在朝议的众大臣训斥一番,说锦奾郡主一片孝心,之所以迟迟没有定亲出嫁,是为了多孝顺自己几年,可不是留给你们这些无能大臣把人送去北方,给那些野蛮鞑子糟踏的! 老太后一边训斥众大臣,一边老泪纵横,又数落皇帝儿子无能,自己亲妹子的女儿都护不住,就听信臣下唆摆窜掇,没点自己的主意,不像个帝王。 末了,太后不顾风度,倚老卖老,放出话来:“但凡哀家还有一口气在,就容不得你们打锦奾的主意!除非哀家一口气上不来,闭眼了,就由着你们这些不孝东西胡闹。” 太后拿着她的飞凤盘龙拐杖使劲儿戳着金銮殿的汉白玉殿基,戳得“咚咚”作响,仿佛戳着大臣们的脸皮。 杜昱铭老将军虽因伤痛致仕,赋闲在家,但他到底是靖平侯,且拿着三品云麾将军的俸禄,保留了上朝面圣的权力。 递了求见折子后,熙宗皇帝把杜老将军一召上金銮殿。杜老将军就激动万分,慷慨陈词,说他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老骥伏枥,尚可一战,如今大唐西北西南用兵,他愿意重披战袍,再上沙场,为大唐驻守东北一隅,绝不容番突鞑子南侵,滋扰边民。 总之,不能向边陲鞑子示弱,不能让野蛮的番突人小觑了泱泱大唐! 杜老将军这一番请战,虽然没涉及公主和亲之事,但谁都知道,他是主战派,认为在被逼迫之下,派公主和亲,是大唐的耻辱。 大唐应该严词拒绝番突人提出的再派公主和亲的的无理要求,派遣将士驻守边防,不然,那丽龙八城修筑出来摆样子? 保护大唐边民安靖乐业,是大唐军人的职责,怎么能寄希望于豺狼的自我约束? 况且,答允向那克部落借兵助战,根本就是助纣为虐,看看人家那克部落这两年的发展势头,等人家统一了优兀草原,人家的矛头刀枪会指向谁? 于是,本来在朝堂上主张对番突用兵的少数主战派,像打了鸡血似的,斗志昂扬,纷纷呈词,力主对番突用兵。 杜老将军主动请战,将领不愁,兵源方面,可以先抽调一部分洛城周边驻扎的京畿卫,北上戍卫边境,然后再火速征兵,补充京畿卫。 不过朝堂上,主张用公主和亲来平息边患的大臣势力占优,于是,主战和主和就天天的朝堂上展开大辩论,偏生熙宗皇帝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觉得各说各有理,难以委决。 安然不懂朝堂上这些事,只是听说又有朝臣上书,请求派锦奾郡主北上和亲,他心头觉得郁闷,大唐公主的性命就这么不值钱? 番突人说什么,朝堂众臣就信什么?都不派人去北方查查平萱公主的死因? 怎么说,大雪天,番突人任凭公主外出,未尽保护之责,发现公主失踪,也没尽到搜救之责,平萱公主之死,番突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一个公主死得不明不白,不说给公主讨个说法,倒开始讨论再送一个公主和亲的事来了,大唐就不能对番突人表现得强硬一些? 最起码,应该考虑派人把公主骸骨迎回洛城。 安然猜想,平萱公主肯定是愿意魂归故土的。 听说太后大闹朝堂,坚决反对派锦奾郡主和亲,安然对此,完全理解。太后并不反对和亲,她只是反对用锦奾和亲,锦奾是她爱女的唯一骨血,又一直养在自己身边,自然舍不得。 安然只是对杜老将军一听说有大臣上书,请求用锦奾郡主和亲后的消息后,立即就蹦了出来,不顾一身征战落下的伤痛,慷慨请战的事情,觉得有些奇怪。 自从参加锦奾郡主的曲水流觞生辰宴后,东方明敬和安然又参加了杜宁启的婚宴,三个少年倒结成了好友,时常约在一起吃酒玩耍,彼此间没什么利益纠葛,自然不存在勾心斗角之事,大家情谊颇好。 这日,三人约在东方明敬的府上后花园里垂钓赌酒:每钓上一条锦鲤,其余两人就各饮一杯。 安然和杜宁启都是好动的,拿着鱼竿甩来甩去,老是疑心鱼饵被锦鲤叼走了,钓了许久,也才钓起来一两条,倒把池塘边的花花草草踏塌一大片。 只有东方敬明沉得下性子,钓了十几条起来。 安然和杜宁启的酒量都浅,灌了十几杯果酒后,脑子就有些迷糊了。 杜宁启率先丢了鱼竿,坐回设在水榭上的酒桌边:“这个玩起来没劲,等鱼上钓,不如我溜下去捉鱼还快些。鱼是他家养的,光往他的鱼竿上跑,不玩了!” 安然也丢开鱼竿,叫着杜宁启的字:“子瑾,你就体谅体谅容德吧,朝堂上大人们议着,要用锦奾殿下和亲,容德心头难受。” 洛城的勋贵世家,宗室豪门,朝堂大臣差不多都知道皇家属意于东方明敬,隔三岔五就召东方明敬入宫作画,为他跟锦奾郡主的相见创造了足够多的机会。 大家以为东方明敬是十拿十稳的郡马爷,只等圣上下旨赐婚,甚至于东方明敬都二十岁了,家里硬是不敢替他议亲。 东方明敬听安然这么一说,心头郁闷,也绷不住了,丢开鱼竿,坐回来,拿起酒壶自斟自饮,几杯酒下肚了,长叹一声,无语。 -- 第167页 自打郡主生辰宴之后,皇家频频召他进宫作画,他就知道自己成为了郡马人选,于是他也盼着赐婚。盼了一年多年,可皇帝迟迟没有下赐婚圣旨,他便只能耗着。 谁知道,耗着耗着,还会闹出大臣上本请求让锦奾郡主北上和亲的事,感觉就像到手的鸭子被人家抢走了一样憋屈。 可东方明敬没跟锦奾定下名分,鸭子被抢走,他连吭都没资格吭一声。 杜宁启拍了拍东方明敬的肩头,宽慰他道:“看开些,等锦奾郡主和亲去了,你就不用再干耗着,叫你家老爷子另给你寻个好的。”他这宽慰人的话说出来,也是冷冰冰的。不过安然跟他交往多,倒也习惯了。 东方明敬经常被召进宫作画,锦奾郡主始终对他表现得淡淡的,东方明敬对锦奾郡主,也说不上有多少情意。 东方明敬更多的是感觉自己守护期待了快两年,以为锦奾肯定是自己的媳妇,却忽然被人横插一杠子抢走了,心有不甘,郁闷坏了,听杜宁启如此相劝,气道:“死开!你个后宅种马!” 第104章 爱过一生无缘的人 这个时代, 倒也有“种马”这个词,不过就是单纯的字面意思,不会用来形容人。 是安然一时兴起, 用在了杜宁启身上, 东方明敬觉得安然形容得太形象了, 也就跟着安然一起叫杜宁启“后宅种马”。 安然为什么会用种马来形容杜宁启呢? 原来, 杜宁启成亲不久,他的新婚妻子就怀孕了, 杜宁启倒没有什么想法,只想安静地等着妻子分娩。 可杜老将军看着杜家男丁稀缺,心头着急,不愿意让杜宁启在妻子怀孕期间空闲下来,就连着给杜宁启纳了两房贵妾。 杜宁启不负祖父所望, 在妻子怀孕期间,又把两房贵妾的肚子搞大了! 安然听了这事, 笑得不行,说杜宁启真是匹好种马,那个什么能力特别旺盛,一枪一个准。到现今, 杜宁启已经是一子二女的父亲了。 不过对杜老将军来说, 他想要的是杜家男丁,这才一个曾孙子,养不养得大还成问题,他当然不能满足于只有一个小男丁这样的成绩。 于是, 在一妻两妾奶孩子的时候, 杜老将军又给杜宁启塞了一房贵妾。 也不知是不是杜宁启那方面真的能力特强,没多久, 又让第三房怀上了,眼瞅着杜宁启就要第四次喜当爹了。 杜宁启对于安然笑话自己后宅种马这事,也十分无奈:“我家就剩我这一个男丁,就指着我传宗接代,开枝散叶,我都没想过要纳妾什么的,可我家老爷子老往我房里抬人,还都是正经八百去官府里办了文书手续的,女孩儿还都是正经清白的人家,我不收着怎么办?莫笑我,我拿我家老爷子没法。要换了是你们,你们也没法子。我估计,我不多生几个儿子,我家老爷子绝对不会放我去从军。” 这时代,妾也分很多等级。 像这种家世清白,去官府办了纳妾文书手续后抬进门的,都是贵妾,就算杜宁启不碰她们,她们也没办法轻易改嫁,她们的身份是被官府认可了的。 像问凝那种被家中长辈认可的通房,只算是较低等的妾,身份介于丫头和妾之间。安浅秋的生母也是这种身份。 最低等的妾,就是被主子收用了,却连个通房的名分都挣上不的那种。 安然想一想,也觉得杜宁启这人生挺悲摧的,注定的种马命运,想跟妻子一生一世,无奈杜老将军不答应,情与孝难两全,只得舍情取孝。 安然很想知道,杜宁启在面对他那一妻三妾时,是不是也是这么一副冷傲酷拽的样子?他的妻妾们会不会被杜宁启吓得瑟瑟发抖? 说起杜老将军,安然就好奇地问:“对了,朝堂上大人们请求让锦奾郡主和亲,你家老爷子激动个什么劲儿?跑去主动请缨,要求驻守丽龙八城,你不是说他身体不好么?” 杜宁启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声道:“他老爷子,年少轻狂就算了,到现在,还为老不尊!” 安然虽然没跟杜老将军直接打过交道,不过对这种一生征战沙场,为国家落下无数伤痛的老人,极是尊重,听杜宁启指责杜老将军“为老不尊”,就更加好奇,问:“怎么了?” 东方明敬笑道:“杜老将军的事,我听我祖父说过……” 杜宁启冷喝道:“不许说!” 东方明敬才不怕他,笑道:“……我就要说!谁叫你们取笑我娶不成郡主!阿然,我跟你说呀,你绝对想不到,杜老将军那么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可是一个风流情种哦,这事儿,跟锦奾郡主她娘有关……” 杜老将军的故事一点不复杂,还有点狗血,很让人唏嘘感慨。 原来杜老将军杜昱铭也是少年成亲,这个时代的男子都是十七八岁就成亲生子,尚不识人间情爱。 杜老将军二十多岁时,在玄晋山腰遇到了去梵金寺烧香还愿的流华公主,当时流华公主的马车在山道上惊了,差点滚下山谷,杜昱铭英雄救美,就此两人一见钟情。 可惜,杜昱铭已经娶妻生子,流华公主也已定亲,正在备嫁。 一般人遇到这种“罗敷已有夫,使君自有妇”的情况,也就只能默默地黯然神伤而已。 可杜昱铭是个行动派,立即就闹着要休掉妻子,求娶流华公主,还说两人已经情投意合,山盟海誓了。 -- 第168页 这话一传出去,朝堂和皇宫一片哗然。 杜昱铭的父亲和祖父,跪下哭着求他为杜家着想,不要口出狂言。 迫于压力,杜昱铭只得改口,承认自己酒后狂言,冒犯了流华公主。 天家公主,哪是那么好冒犯的?当时在位的还是先帝,就要把杜昱铭拉出去砍了。 结果还是流华公主不顾人言可畏,向先帝一番哭求,才改为杖责之后流放充军。 杜昱铭被押解离京那天,据说流华公主曾换了便服出城相送。 这一别,杜昱铭和流华公主就没有再见过。 据说,杜昱铭此后,再没有同妻子敦过伦,一生只得一子,妻子死后,扛住压力,终生未续弦纳妾。 据说,流华公主出嫁后,跟钱驸马琴瑟不谐,郁郁寡欢,过了好几年,才跟钱驸马完成周公之礼,二十四岁生下锦奾郡主,二十七岁死于难产。 东方明敬道:“锦奾郡主是流华公主留下的唯一骨血,杜老将军是个情种,爱屋及乌,当然要加意维护,大人们朝议,要送锦奾郡主和亲,杜老将军只有自己挺身而出,驻守丽龙八城,这样就可以不让锦奾郡主被送去和亲了。” 八卦完杜老将军的情事,东方明敬若有所失地轻轻一叹,杜老将军的情史,虽然被传为笑柄,可是,他却希望遇到一个值得他为她守身一生的女子。 然而,锦奾郡主显然不是他期待的那个女子,他只是为了家族荣耀,才要迎娶锦奾郡主罢了。 安然听了,也觉得心头惆怅不已,又庆幸,自己跟林素娇,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只要自己操作得好,婚事得谐似乎还是有可能的。 他不禁暗中算了一算,李子实要明年六月间才出孝期,到时,自己得赶紧去求李子实找个高门大户或是宗室贵戚的人家,帮林供奉去安家说亲。 不过,就算是这样,安然觉得成功的机会似乎也不多,然而,安然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安然已经暗暗下定决心,如果这法子不成,他就只有出头硬扛,表示自己非林氏女不娶。 依桂太君和方太太对自己的疼爱,还是有机会争取到幸福的。 能不能娶到心爱之人为妻,关系着自己一生的幸福,这是安然除了舞蹈之外,第二件不容退让的事。 杜宁启看着东方明敬和安然各自发呆出神,不耐烦了起来:“喂,你们两个还没成亲呢,都愁眉苦脸的干啥,你们有我的烦心事多?大眼瞪小眼的干嘛?喝酒喝酒。” 熙宗皇帝太过优柔寡断,主战和主和的大辩论,在朝堂上持续进行了大半个月。 等到熙宗皇帝决定还是派公主和亲后,大臣们又围绕着和亲公主的人选展开讨论。 一部分大臣主张在太子的女儿中挑选个年纪稍长,尚未成亲的退了亲,送过去和亲。 太子是未来国君,送他的女儿过去和亲,理所当然。 一部分大臣觉得大唐是礼仪之邦,像这种定亲之后退亲毁约的事,有违礼教,此例不可开,此风不可长。 明明有个尚未定亲,已经十九岁的锦奾郡主,这么适合的人选,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说服太后,顾全大局。 太后在后宫里,把飞凤盘龙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戳:“哪个敢来劝哀家?!哀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不懂大局不大局,就是要把外孙女儿留身边。” 然后太后为了断绝大臣们再打锦奾郡主的主意,三天两头逼着熙宗皇帝下圣旨,给锦奾郡主赐婚。 谁知太后开口叫赐婚,锦奾郡主倒先闹起来,非说不愿意出嫁,就要守着太后。 同时,朝堂上正在讨论和亲公主人选问题,这当口,熙宗皇帝反倒不好下旨赐婚了。 锦奾郡主闹着不嫁,熙宗皇帝又扛着,不敢轻易下旨赐婚,群臣又咄咄相逼,想要说服太后,让锦奾郡主远嫁和亲,整个朝堂上下,皇宫内外,闹腾得不可开交。 太后可不是个优柔寡断之人,把心一横,决定快刀斩乱麻。于是派人去召了东方明敬进宫来给自己画小像,同时又派人去叫了锦奾郡主来陪自己说话解闷儿。 这两年来,太后和皇后已经召东方明敬进宫给她们画了不少小像了,每次都叫锦奾作陪。 锦奾知道这是太后和皇后给她创造跟东方明敬接触了解,增进感情的机会。 这种事,经历多了,锦奾便没有多想,带着个叫初六的贴身宫女就去了太后的慈康宫。 锦奾正想直接进去找太后时,被慈康宫里的女官宁姑姑笑盈盈地拦住了:“殿下,您请在这边小厅先歇一下,太后娘娘在跟人说话,一会儿再召见殿下。” 太后虽然不管后宫的事了,但每天要见的人,要管的事,要操的心,还是不少,锦奾知道自己要避嫌,便跟着相熟的宁姑姑去了一边的小厅里。 宁姑姑陪着锦奾说了一会儿话,她是太后身边管事儿的姑姑,事情多,便先退出去了。 不多时,宁姑姑又引着东方明敬走了进来,仍是说太后在见客,叫两人稍等。 然后宁姑姑出去,亲自用托盘端了两盏茶进来,她把一盏奉到东方明敬面前,一盏直接递到锦奾郡主手里,笑道:“殿下尝尝,这是太后新得的贡品白茶,品品味道如何。” 第105章 太后的手段 锦奾郡主不渴, 并不想喝,见宁姑姑这么说,只得小小呡了一口, 咂巴咂巴味道, 说道:“嗯, 有股什么味道。” -- 第169页 宁姑姑笑道:“您品品, 看什么味道。” 锦奾郡主便又呡了一口:“嗯,品不出来, 反正不是茶的味道。” 宁姑姑看向东方明敬,笑道:“东方公子品品看。” 东方明敬在宁姑姑的注视下,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一大口,道:“真有股不像茶叶的味道,难道这茶就是这个味儿?” 宁姑姑仍旧笑咪咪的, 又道:“太后娘娘赏奴婢尝过呢,挺香的。莫不是茶室的小宫人弄错了茶叶, 你们先坐着,奴婢端下去查问查问。” 宁姑姑说着,把两盏茶放回托盘上,端了出去, 临出去, 还唤了初六:“你且跟我去,给你家主子和东方公子另外端两盏茶来。”出了门,也不知道有意无意,青天白日的, 顺手把厅门给反拉上了。 小厅里, 就只剩下了锦奾郡主和东方明敬两人,两人不是没有独处过, 但是没有这般独处暗室过,小厅里顿时蔓延出一股暧昧的意味。 东方明敬想着太后的指示,硬着头皮,大着胆子唤道:“兮儿。” 锦奾顺口应了一声嗯,继而“叭”地一声,一手啪在桌上,喝斥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闺名?我的闺名也是你能叫的!” 东方明敬的脸色有些难看,道:“自然是太后娘娘告诉我的。兮儿,你应该明白,太后娘娘把你的闺名告诉我,代表着什么意思。” 锦奾一直扛着,不肯答允嫁给东方明敬,就指望着她的外祖母能够从她的暗示中体会出她的心意,只是她一直不确定太后对安然的态度,是没明白她的暗示?还是根本不考虑安然? 因此,锦奾一直不敢向太后直接表态,只有不停地暗示。然而,听东方明敬这么一说,她明白,太后是决定把她嫁给东方明敬了! 其实,安然的外祖父方阁老是致仕退隐的正二品内阁大学士,身份并不低,可惜,议亲主要看的是父系身世,安凌墨祖上无人为官,安凌墨自己的官阶才从五品,没有显赫的家世,自己官阶又小,其子哪有资格迎娶郡主? 大约太后想不到锦奾会喜欢上一个小小的乐官,她是真没弄明白锦奾的暗示,同时,她也真没考虑过那个被锦奾赐过酒的小小乐官。 锦奾只觉得无限委屈,那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哭叫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皇姥姥最疼我,不会这么对我!我要去问清楚!”锦奾说着,就起身往门口走去。 东方明敬没拦着,只跟在她后面。 他此刻,心头也是一团乱麻。他此次奉召入宫,想不到会面临他的生死大劫,东方明敬想不到太后竟然会在一团乱麻的政局中出此狠招。 此事,他若做成了,固然大家皆大欢喜,可若不成,他不但死无葬身之地,还会落下身后污名,更有可能累及自己的家族,东方明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太后行事老辣周全,连茶盏都收了下去,完全没有给他留任何退路和借口以及证据。 果然如东方明敬猜测的那样,小厅的门被从外面扣死了,锦奾郡主不管怎么推门拉门打门,门都不开,一向到处侍立着的宫人太监们就像消失了一般,随锦奾郡主怎么叫喊,没有一个来应门。 锦奾郡主哪遭遇过这种情况?便在门里不断地拍门踹门,哭着大叫大骂:“快来人开门呀,外面的人都死光了?再不开门,等本郡主出去了,要把你们统统治罪,统统拖下去打板子!” 东方明敬忍着自己身体内越来越明显的不适,十分艰难地说道:“莫费劲了,没用的……兮儿……你有没有觉得,身上……不舒服?” 东方明敬不提,锦奾只想着要出去找太后理论的事,倒没觉得,被这么一提,顿时觉得自己无端端地,在冬月这么寒冷的天气里,竟觉得身上越来越燥热,脸颊不知不觉间又胀又热,倒是摸着那扇门,冷冰冰的,觉得舒服,锦奾便不由得把脸庞贴到门上,叫道:“开门,快来人开门啊……” “没用的,不会有人来开门。” 不知怎么的,锦奾觉得身体里除了燥热之外,还有股说不出来的,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强烈冲动,想要人抚摸自己。 她还是未经人事的少女,不明白这种感觉和冲动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害怕,她下意识地把身体贴到门上蹭了蹭,觉得舒服,脑子里不知怎么的,灵光一闪,就想往眼前这个男人身上蹭,似乎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往这男人身上蹭,会觉得更舒服。这个想法,吓得锦奾向东方明敬哭道:“不要过来,离我远点!” 东方明敬这个时候,身上也不好过,只是他到底不是未经人事的雏儿,家里有通房,外面也跟朋友一起逢场作戏,有过一些经验,便强忍着,退后几步,问锦奾:“你知道你的身体到底怎么了吗?” 锦奾已经被那身体反应吓着了,紧紧靠在门上,感受着门板带来的清凉,极力忍住想抬手摸自己的冲动,只管摇头,摇得泪珠飞弹。 东方明敬说道:“咱们喝的茶里,被下了药。” 锦奾一惊:“谁要药死我们?不不不……不会是皇姥姥……你是说,是那个宁姑姑?呜呜,我不要死……”说着,便喊:“救命呀,救命呀……” 东方明敬被锦奾郡主这反应搞得哭笑不得,只得明说:“不是毒药,是春-药。”他不想给太后背锅,这事若是成了,他会跟锦奾生活一辈子,他不想锦奾误会他的为人,对他心存芥蒂。 -- 第170页 在太后看来,这事若是成了,锦奾郡主的终身大事就终于解决了,而朝堂上,和亲公主的选项就只剩下了一个,那就赶紧从太子的女儿中选一个送过去和亲,也免得朝堂上天天争辩不休,陷于困局。 哪知,锦奾泪眼迷朦地问:“春-药是什么药?” “……”东方明敬想不到锦奾养在宫里,被养得这么单纯,连春-药都没听说过。 东方明敬没有解释,话说到就行了,锦奾日后自会明白,他只说道:“意思就是,你我行那夫妻之事,太后是默许了的,事后,自有太后给我们善后,所以,兮儿,你不要害怕……” 他一边放柔了声音说道:“我保证,会一生一世对你好……”一边慢慢朝锦奾走了过去。 他在宁姑姑的监视下,喝了大大的一口,吃下去的剂量比锦奾重,这会儿,身体也难受得紧。 锦奾听了东方明敬的话,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又是委屈,又是生气,身体一时无力,跌倒在门边,她一边慌忙打横爬开,一边尖叫道:“不要碰我,不许碰我……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 东方明敬继续朝锦奾走过去,把声音放得更温柔:“没事的,不喜欢就不喜欢,咱们可以相敬如宾,总之,我不会欺负你,不会让你难过,相信我……” 这个时代,很多夫妻是成了亲才认识的。婚前没有喜欢的机会,婚后也谈不上喜不喜欢,相敬如宾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夫妻的相处之道。 锦奾继续尖叫道:“我不喜欢你,你走开,不许碰我,我不喜欢你,我喜欢的是安然,是安然!安然!” 她喜欢安然,这句话,在她心间喉头流转了千万遍,在这个渐渐失去理智的时候,她终于喊了出来。 东方明敬听了,却宛如被一记冰锤,重重锤在他心口,令得他心头一阵钝痛,继而,一股寒意,在全身弥漫开来,他脑子里只想着锦奾的呐喊:“我喜欢的是安然,是安然,是安然……” 那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郡主生辰宴后,皇家明明选定了他为郡马,那赐婚的圣旨,拖了两年,迟迟不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也终于明白,那天他把那幅《花魁公子歌舞图》献给锦奾郡主时,锦奾一副非常喜欢,爱不释手的样子,原来,锦奾喜欢的,不是他的画作,而是他画作上的那个人! 东方明敬的心情,无比的失落,又无比的不甘:他竟输给了安然!他怎么能输给安然呢? 然而,东方明敬在受到刺激之后,反倒头脑清醒了一些,立即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既然锦奾喜欢的是安然,如果他硬要跟锦奾发生关系,会有什么后果? 尽管,他跟锦奾发生这种关系,是太后默许的,太后甚至还怕他搞不定,帮他下了春药,在其中推波助澜。 可是,事后,锦奾会不会屈从于太后的决定?咽下这口苦酒?就算锦奾从了,只怕今日之事,也是成为永远横亘在锦奾心头的刺,他跟她只怕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 锦奾郡主的母亲,流华公主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锦奾郡主跟她母亲一样,不算刚烈,但也绝不懦弱,以她娇纵的性子,只怕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此事若是闹起来,最倒霉的,是他东方明敬,太后连下药的证据都销毁了,他还能指望太后给他出头? 到时候,不管他承不承认,都是他兽性大发之下,强暴了郡主。他若指证是太后下的药,不但没人会信,还会再落一个攀诬太后的罪名。 再者,东方明敬也有自己的骄傲和尊严,如果锦奾郡主心头没有别人,他可以听从太后的安排,可是,锦奾郡主心头明明有了别人,他若还行那苟且之事,就是自行贬低了自己的人格! 各种念头,在东方明敬心头闪过,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趁着自己受了刺激,身体反应略弱,赶紧返身回来,试着推了推小厅的窗户,一推没有推开,一看,那窗户插-梢是从里面插-上的。 东方明敬拔-开-插-梢,把窗扇推开一些,一股寒风便吹了进来,又让东方明敬好受了些,他探头出去望了望,触目可见,外面空无一人,大约太后为了成其好事,又怕坏了锦奾的名声,把宫人太监都支开了。 东方明敬轻声叫了一句:“殿下,过来,从窗子爬出去。”既然知道了锦奾郡主喜欢的是安然,“兮儿”这个称呼就不是他能随便叫的了。 第106章 君子不欺暗室 锦奾一辈子没经历过这种事, 又是伤心委屈,又是生气愤怒,再加上药性发作, 她努力地克制自己的冲动, 蜷在门边, 不停地念叨着:“我不喜欢你, 别碰我,别碰我……” 听了东方明敬的话, 锦奾郡主一时没明白:“可以从窗子出去?”她这辈子,别说没做过这种事,连听都没听说过,她受的教养,人当然要从房门进出。 这单纯的傻姑娘!东方明敬不禁在心头感叹了一句, 说道:“快过来,我扶你翻出去。” 窗台并不高, 锦奾郡主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就着东方明敬的扶持,翻了出去,双方都竭力克制着身体的欲望和冲动, 又有寒风的吹拂, 并没有被药性冲昏头脑。 锦奾郡主翻出去后,东方明敬赶紧把窗扇关上,插-上插-梢,生怕自己会忍不住, 把锦奾拉回来。 锦奾郡主摔在窗外的花坛上, 屋外的气温更低,寒冷倒让她觉得好受了些, 可是,她满心慌张,不知道该怎么办,忙拍着窗问:“东方公子,你不出来?” -- 第171页 “嗯。” “我怎么办?” 太后会留够让他们成就好事的时间,一时半刻应该不会有人来。 东方明敬想了想,道:“你就在外面呆着别动。那茶你没喝多少,坚持一会儿,等那种感觉过去了,你直接去见太后娘娘,或者,去找你那个小宫女,记住,要当咱们独处一室的事,没有发生过,咱们也没喝过那什么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千万不要去质问太后娘娘。” “你怎么办?”锦奾虽然娇纵任性了一些,到底还是心性善良单纯的女孩子,眼见着双方都吃了那种让人难受冲动的药,事到临头,东方明敬肯忍耐着不碰自己,倒生出几分感激来,便忍不住要关心他。 她只是不喜欢他,但并不讨厌他。 “我没事,你不要管。”只要他能坚持住,不跟锦奾发生关系,不被逮着孤男寡女独处暗室,就什么都好解释。 东方明敬说完便从窗边躬着身子走开了,坐回椅上,在确定暂时不会有人进来之后,他隐晦地把手伸进衣袍下自撸,舒解身体上的难受。 虽然同样是被下了药,女子只能硬扛硬挨,男子好歹还可以自我舒解一下。 当宁姑姑打开小厅的门,带着初六和几个宫人走进来时,就只在厅上,看见东方明敬正襟危坐着,衣袍穿得规规整整,一点没有凌乱狼狈的样子,而锦奾郡主居然不在小厅内,她奇道:“咦,郡主殿下呢?” 初六也奇道:“东方公子,我们家主子呢?”她是真的觉得奇怪,一边问,一边把她手上端的茶捧给东方明敬。 东方明敬像个快要渴死的人一样,赶紧端起茶来喝了几大口,用以缓解他身内残存的药性。 他努力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殿下说,她与我不好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便说出去走走,在下身体不适,便没有陪同。” “出去走走?她怎么出……”宁姑姑冲口而出,说了半截,赶紧煞住,她身边还有不明真相的初六和宫人呢,她可不能不打自招说厅门被自己反扣住了,说锦奾郡主根本出不去。 初六正在考虑要不要出去找找自家主子的时候,锦奾从门外走了进来,一进来就脸色十分不好,有些气急败坏地骂:“初六,跑哪去了?一走走这么久?” 宁姑姑连忙帮初六解释,说她拉着初六,品尝了几样茶室宫人们新制的茶点…… 初六一见锦奾的衣裙上沾了不少泥土污渍,便赶紧跑过去扶住锦奾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锦奾那衣裙是翻窗摔在花坛上弄脏的,这会儿轻轻哼道:“不小心踩滑了,摔了一下……都怪你,不来扶着我!” 然后锦奾理所当然地叫初六扶她回去换衣裙,又淡淡地请宁姑姑代她向太后告个罪,说等晚些时候,收拾干净了,再去陪太后说话。 锦奾自顾自地扶着初六离开了,宁姑姑眼看着“抓-奸”落空,东方明敬和锦奾之间,显然没发生什么事,只得叫东方明敬继续在小厅坐着等候,而她则赶紧跑去向太后如实禀告了小厅之事。 太后精心安排的计谋就这么落空,猜测是东方明敬从中作梗,这种事,女子一向处于弱势,在被下了药的情况下,只要东方明敬愿意,很容易成事。 太后一直在考虑事成之后,锦奾会有什么反应,是默默咽下这口气?还是闹起来,非要严惩东方明敬? 太后完全没有考虑过还有事不成这种可能性! 太后虽然生气了,觉得东方明敬坏了她的一箭双雕,既解决锦奾终身大事,又解决朝堂困局的计谋,但太后也抓不到东方明敬的把柄和错处,只得自称身体不适,不用作画了,就把东方明敬打发回去了。 后来,宁姑姑把小厅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看到窗外被重物碾倒一片的花坛,就心知肚明了,禀报给太后,太后只道:“瞧着精精明明的一个人,却是个不识好歹的。” 受了惊吓,又吹了寒风,还被下了药,锦奾回了自己的寝宫,东方明敬回了家,不约而同地大病一场。 当然东方明敬病不病的,除了他家人亲友外,没别人关心。但锦奾郡主在这个时候病了,就十分引人注目了。 太后抓住机会,叫太医对外宣称,说锦奾郡主受了极严重的风寒,湿邪侵体,不将养上两三个月,这病好不了。 朝堂上,急等着用公主和亲,锦奾这一病两三个月,大臣们哪里等得起?于是,和亲公主的人选,只能从太子的女儿中挑选了。然而,朝堂上大臣们又开始争论挑选哪个女儿解除婚约比较好…… 就在大唐朝堂上还为了挑选和亲公主人选问题,争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冬月初,在洛城还不算太寒冷的时候,遥远的优兀草原已经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暴雪。 优兀草原上的严冬,比洛城来得早,漫漫冬季要持续到次年三月上旬,整个严冬的时间比洛城长得多。 冬月中旬,就从丽龙八城传回番突人再次南侵抢掠城外村庄小镇的战报,显然,番突人已经一等再等,等不到大唐送来和亲公主,认为大唐方面没有诚意,就单方面毁约了。 这一下,把大唐朝堂震惊了,再没有主战主和的分歧,一致主战。 靖平侯杜昱铭老将军六十九岁再次被朝堂征辟召唤,敕封为正三品冠军大将军,令其统率两万京畿卫,并在沿路调集各地一定比例的驻扎兵马,北上丽龙八城驻守边境,抗击番突人南侵兹扰边民。 -- 第172页 锦奾郡主差点被送去和亲的危机,就这么解决了,朝堂困局也解决了。 事后,太后细细回想,一改先前的判定,觉得东方明敬在紧急关头,表现得有勇有谋,在自己的默许下,还能坚持不欺暗室,是个行为端方的君子,心头倒喜欢起东方明敬来。 这么好的少年,默默等待锦奾两年了,可不能再担搁下去了,太后又生怕和亲的事还有反复,便直接叫熙宗皇帝下旨赐婚,先定下名分再说,婚期另议。 锦奾躺在病榻上,消息闭塞,等听到赐婚的消息时,那圣旨早已经传达到东方府几天了。 锦奾只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毁了,她幻想了那么久,和心爱的人双宿双飞,这下全都落空了,再没有实现的可能了。 她不敢在皇宫里嚎啕大哭,只把无限伤心憋在心头,这一下,风寒湿邪未好,又添了郁闷气结的症状,病势更沉了,就此缠绵病榻,卧床不起。 赐婚圣旨下达到东方府,东方一家都十家欣喜,觉得他们终于跟皇家结了亲,在朝堂上的实力更加稳固了。 只有东方明敬,躺在病榻上独自郁闷。 世事总是这么作弄人,在他盼望着迎娶锦奾的时候,那赐婚圣旨迟迟不下,在他一点不想迎娶锦奾的时候,赐婚圣旨却不期而至! 东方明敬可以容忍锦奾不喜欢自己,这世上有多少夫妻是彼此喜欢后才结褵的? 可是,东方明敬不能容忍锦奾嫁给自己,心头却喜欢着别人,何况,锦奾喜欢的还是自己的好友安然,一想到这一点,东方明敬就感觉自己心头仿佛被什么毒虫,一点一点地啃噬着,无比难过,委屈,不甘和痛楚。 可是,赐婚圣旨已下,他能抗旨么?不抗旨,还能怎么办? 东方明敬这副众人皆喜,他独郁抑的神态,哪里瞒得过他的娘亲?东方夫人心疼儿子,除了无微不至地照顾病情,更轻言细语地跟东方明敬谈心。 东方明敬心头凄苦,人又在病中,架不住他娘亲的殷殷垂询,便把他跟锦奾郡主在宫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也说了锦奾心头喜欢安然的事:“郡主殿下心头装着别人,儿子不想娶她,母亲,怎生想个法子,把这桩赐婚推了?” “傻孩子,既然有太后的默许,你就该把那事办了,真不会把握机会!如今圣上赐婚,那是我们东方家莫大的荣耀,哪里能推托的?”东方夫人安慰道:“容德,郡主殿下心头装着别人的事,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这话传出去,会坏了郡主殿下的闺誉。” 东方明敬自然知道厉害,他本来都没想告诉他母亲的,是东方夫人问起来,他才一吐为快说了出来。 东方夫人又道:“你放心,快振作起来,如今你跟郡主殿下已经定了名分,该进宫时,要跑勤快些。娘跟你保证,等郡主殿下跟你成亲时,必是心甘情愿的,心头再不会装着别人的。”她的儿子芝兰玉树,在洛城一众官宦子弟中卓尔不群,怎么能够被个低贱的乐官比下去? 东方明敬看着东方夫人离开的背影,有些不好的预感泛上心头,叫道:“母亲!” 大军调动,毕竟不是轻而易举之事,杜老将军重掌帅印后,连日招集部属众将,分派各类任务,跟京畿卫几个大营将领接洽协调,挑选调动兵卒,又安排后队粮草军备补给等问题。 这些出征前的准备工作虽然繁杂琐碎,不过杜老将军一生戎马,安排这些事务轻车驾熟,杜宁启在其中跑前跑后,没少给他祖父出力,同时又从他祖父那里学到不少实际操-作经验。 就在大军即将开拔的前几天,杜宁启百忙之中抽空出来,到寄园找到安然:“阿然,求你个事。” 安然道:“什么事,只管说,我能办到的,自然给你办,你我之间,讲什么求不求的,俗气!” 杜宁启难得的,有点扭捏地一笑:“大后天,是我祖父六十九岁寿辰,我跟军中的叔叔伯伯们商议了一下,想在军中给老爷子办个寿宴,同时,兼作壮行酒,振作振作士气,给底下兵卒一个必胜的信念。我就想,请你去军中跳个舞……你有这样的舞蹈么?” 安然略一沉吟,便道:“你放心,后天,我一定去给你家老爷子祝寿,舞蹈嘛,我现编一个,绝对不误你的事儿。” 杜宁启又道:“最好能男装。” “行,男装。”安然也觉得他已经十八岁了,是时候,应该逐步把他的舞台形象换成男装了。 第107章 渐渐展开的皇权斗争 杜宁启跟安然说完了事, 急匆匆的就要走,安然赶紧拉住他问:“这回,你要跟你家老爷子一起去守丽龙八城?” 一说起这个, 杜宁启脸色就冷了下来:“我是想去, 我家老爷子死活不同意, 非叫我在家里好生……生孩子!”说起最后三个字, 他都觉得羞耻。生孩子明明是妇人的事,他家老爷子却郑重其事地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哈!”安然一听, 就失笑了。笑完了,又道:“你家老爷子身体不好,你就放心让他一个人带队北上?你就不晓得偷偷跟着去?” 杜宁启正色道:“你可别给我出什么偷偷跟着的歪主意,这要被老爷子发现我就惨了。” 安然瞧他那脸色肃然得不行,猜测他早就这么做过, 被他家老爷子狠狠修理了一顿吧,问道:“你不担心老爷子?”到底是六十九岁的老人家了。 -- 第173页 “担心也没用。”杜宁启冷冷道:“不过, 老爷子说了,这回只是去驻守丽龙八城和那一带的边境小镇,又不是要跟番突人开战,不妨事的。再说, 老爷子在军中, 带的后辈将领多,他们会照顾老爷子的。” 安然一回家,就去找了方太太:“娘,大后天韩尚书大人家的那个雅集, 我不想去了。” 方太太一听, 吃了一惊:“为什么?!咱们一个月前就应下了那个雅集,人家台子都给你搭好了, 你现在跟我说不去了?” 她给安然代理接洽了这么久的演出业务,安然一向听她安排,还从来没有说过,接了请柬,临时反悔不去的。 安然便跟方太太说,大后天他要去京畿卫北大营的小较场,替杜昱铭老将军献舞贺寿,兼为众兵卒壮行。 方太太渐渐沉下脸来,道:“不许去。你答允韩大人在前,咱们不能这么不讲信用。你一次不讲信用,后面谁还肯提前排队找你跳舞?然然,做人做事,要讲诚信。” 安然固执地道:“这不还有三天时间么,娘,你赶紧给韩大人家写个帖子,叫他另外找人表演歌舞助兴,要不,我还可以给他推荐几个教坊司的乐伎。” “然然,这个不是人家来不来得及另外找人助兴的问题,是你言而无信的问题!再说了,去参加韩大人的雅集,你还能拿到例金,你跑去给杜老将军贺寿,有例金吗?”何况,乐伎能跟乐官相提并论吗?乐伎能成为雅集的宾客吗? “娘,不能这么比较。我跟是子瑾是朋友,给朋友的祖父贺寿,哪能谈钱?杜老将军一生戎马,六十九岁了,还披甲上阵,驻守边防,保家卫国,只这一点,就令人可敬可佩,莫说他是子瑾的祖父,就算不认识,听了这样的事迹,也该赶过去为之一舞。娘,为杜老将军贺寿壮行而舞,比给韩大人的酒宴助兴,有意义得多。” 方太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然然,有些事,不能光看表面。杜老将军垂暮挂帅,固然令人肃然钦佩,可你知道他是哪个的人?” “哪个的人?”安然完全没明白方太太这话的意思,杜老将军就是杜宁启的爷爷啊,还能是哪个的人? 方太太一看儿子一脸懵圈的神色,就知道他不懂,解释道:“杜老将军是泰王殿下的人。泰王是今上嫡三子,是除了太子和明王殿下之外,第三个有机会觊觎那个位子的人。杜老将军是泰王殿下在军中最大的臂助,前几年,杜老将军上奏折请求致仕告老,你以为他真就是因为伤痛甘愿退隐?不是的。杜老将军致仕退隐,是被太子和明王两个的手下逼迫的。这几年,泰王殿下一直在找机会想让杜老将军复出,重掌兵力。知道泰王殿下为什么急着想让杜老将军复出吗?” 安然完全不知道这些朝堂派系内情,听得一头雾水,像个傻瓜似地摇头。忽然又想起在杜宁启的婚礼上,看见过泰王殿下送去的贵重贺礼,似乎又有点明白了,便又点头。 方太太又道:“今上半百登基,如今已经元和十四年了。”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说句不恭敬的话,六十多岁的人,长期案牍劳形,操心国事,能指望有多长寿?有机会坐上那个位子的几个人,都暗中卯足了劲。你如今硬生生推了韩大人的雅集,巴巴的上赶着跑去给杜老将军贺寿壮行,你说你这行为,让别人怎么想?” 安然不明所以:“我一个小小乐官,就是去给杜老将军贺个寿,壮个行,跳个舞而已,我管别人怎么想。” 面对心思如此单纯的儿子,方太太无奈地一叹:“然然啊,你要记住,你是安家的儿子,方家的外孙,本来你还没有及冠,你的行事,不能代表家族,可是,你已经做官了,乐官也是官,所以,你的行为就不光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上赶着跑去给杜老将军贺寿,人家就会觉得你这样做,是出于安家方家的授意,别人就会把我们两家算做是泰王一系的人,你这是拖累我们两家人下水呀。” “……”安然不明白,跳个舞这么单纯的事,为什么会被人穿凿附会想得这么复杂?安然张口结舌了一会儿,才问:“娘,那咱们两家是哪一派的?” 方太太被安然的无知纯良气得又想笑又心疼,说道:“傻孩子,这个时候,正确的,是哪一派都不要渗合进去。” 虽然没有从龙之功,不是新帝亲信,但只要有能力,就能被新帝所用,中庸才是立身处世之道。 其实,朝堂中,大部分大臣,都是选择中庸处世,几不渗合,几不得罪,等新帝登基,就尽心辅佑新帝,实现政局平稳过渡。 方太太又道:“我给你选的请柬,都是不沾派系的人家,就是怕有人误会咱们两家。” 虽然安凌墨,方疏桐,方静石的官位都不算高,方阁老又致仕多年,但是方阁老在朝堂上还留下了大批门生故旧,方阁老对他们还是很有影响力的,只要拉拢了方阁老,相当于拉拢了朝堂上一批大臣。 因此,方安两家的人都小心翼翼的,绝对不敢透露出有亲近某个派系的倾向。 方太太见安然无话可说了,便总结道:“把杜老将军那场推了,就说你早已经答允了在那天去参加韩大人的雅集,抽不开身。”这也是实话,确实答允韩大人家的雅集在前。 安然道:“不!杜老将军垂暮挂帅,驻守边境,令人钦佩,我才不管什么派系不派系,我一定要去给杜老将军贺寿壮行!” -- 第174页 方太太沉脸道:“我跟你说这么多,你怎么就不懂呢?” “我懂,到时候我会声明,我只代表自己给杜老将军贺寿。” “……”方太太觉得安然简直太天真了,现在朝堂上的主流,不是争权夺利,而是三个嫡子争夺皇位的暗战。 跟争权夺利相比,争夺皇位的暗战,更加你死我活,斗争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安然一个小小的贺寿声明,毛用都没有,自然会被有心之人忽略。 方太太拉下脸,说道:“我说了,不许你去给杜老将军贺寿。这事,不是跟你商量。老爷把你交给我教养,我一直没怎么拘管过你,但是这件事,不是闹着玩的,你必须听我的!” 安然蔫蔫地答应了一声:“哦,知道了。” 方太太兀自不放心,又紧钉一句:“不许去啊。就说杜老将军的寿辰,跟韩大人的雅集撞期了,抽不开身,跟你朋友道个歉。” 安然闷闷道:“嗯。” 带着问凝,从方太太那里出来,安然就在心头盘算:杜老将军的贺寿壮行是在中午,韩大人的雅集是从午后开始,一直持续进行到晚间,他可以先去给杜老将军贺寿壮行,然后再赶去给韩大人的雅集助兴。 只是一天之内,表演两场歌舞,不知道体力够不够? 在安然心里,他觉得方太太把他的歌舞,跟皇位争夺暗战联系在一起,委实牵强附会,危言耸听。 他才不会相信,就去跳个舞,方安两家就变成泰王殿下一派的人了?那这皇权斗争,也太儿戏了。 盘算清楚后,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安然都非常忙碌。 安然以前编的歌舞,偏于阴柔娇媚,婉约抒情,都不适合用来给杜老将军这样一个铁血将军贺寿,何况还要同时替兵卒壮行,而且,他又答应了杜宁启,要换作男装表演,因此,曲要新谱,词要新作,舞要新编,连舞衣都要新制。 于是,安然连日来,一大清早就出门,赶到寄园,临到天色快黑了才回家,吃完晚饭,略作休息,还要自行在练功室里揣摸一阵新舞,闹到很晚才睡。 在寄园里,安然不是跟阿辰讨论舞曲,就是跟梁小峰修改歌词,再不就是指导抚菡制作新舞衣,略有得空,就要构思编制新舞蹈。 凡一和木尘拿着图纸到处找铁匠打制舞衣上的饰件,大小,厚薄,形态不合式,又跑来跑去让铁匠一遍又一遍的重新打造。 连林素娇都被抓了过来,跟其他两个小丫头一起,连日连夜地绣制新道具。 林供奉看寄园的人都忙得热火朝天,他也不自觉地融入其中,帮着阿辰修改舞曲,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给安然伴奏,帮安然的编舞找感觉。 在安府里,安然为了不让方太太生疑,则表现出一副闲得无聊的样子,慢腾腾地陪着方太太用饭,吃完饭,还要跟方太太黏黏糊糊地亲热撒娇一番。 这样的生活节奏,强度太高了,很快就令安然疲惫不堪,以至于在演出前一天,安然强打精神陪方太太聊天,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 第108章 旗舞:男儿当自强 生平第一次, 他的舞蹈,不是助兴,而是振奋军心, 激昂士气 安然穿着一袭战衣走上京畿卫北营小较场前的高台。这套战衣仿照军中旗牌官的战衣式样, 上头戴着尖顶明铁盔, 盔顶饰黑缨花及皁绢盔旗, 盔下用青纻丝顿项,两边缀鼠毛护耳。 身上, 内穿铁红色虎绸道袍,束袖,外罩青纻丝方领对襟无袖齐腰甲,下穿青纻丝鼠毛缘边战裙,战甲和战裙上通缀金属丁, 下面穿着一双皁皮靴。 安然这身行头,看上去跟普通的旗牌官战衣差不多, 其实,为了便于舞蹈,做了很多细小的改动。 比如,头盔看着明晃晃的, 其实打造得薄薄的, 而且为了动作灵活,缩小了头盔尺寸,降低了盔顶高度,为了不在翻滚中, 头盔脱落, 还增加了颔下丝扣,用于固定头盔。 身上的战甲, 战裙,以及通缀的金属丁也做了相同的轻薄处理和固定处理。 安然本来就生得清俊飒落,只是眉眼偏于温润,安然便叫问凝把他的眉形修做剑眉,以增加英武之气,此外未再做任何妆饰。 一般而言,安然上台歌舞,都不会说什么话,觉得歌舞就是他要说的话。 这一次,安然走到高台前端,先朝端坐在高台一侧的杜老将军抬手一揖,深深一礼,大声说道:“晚辈安然,谨代表个人,和我的创作团队,向杜将军贺寿,祝将军身康体健,身心愉悦,多福多孙,花开不败。” 杜老将军听了这祝福,乐得呵呵直笑,摆手道:“承安大人吉言。” 安然又转向站在小较场的黑鸦鸦一片的京畿卫军卒,高喊道:“在下预祝众将士,奋勇杀敌,建功立业,驱逐番突,平安凯旋!” 台下军卒肃立,静寂无声。 安然退后两步,把手一抬,高台边的伴奏小乐队立即开始了奏乐。“咚”“咚”“咚”三声擂鼓,拉开了安然的歌舞序曲。 这次,为了乐曲更具有振奋情绪的效果,安然把问凝的木鱼,换成了鼓点,向教坊司借用了重鼓伎,击锣伎和唢呐伎,因此,乐曲一起,便有一种振动人心的悸动。 并且,这是一曲这个时代的人们很熟悉的曲子——《将军令》。这首曲子常用于戏曲中的开场音乐和为摆阵等场面伴奏,民间艺人也常吹奏此曲以增加节日气氛。 -- 第175页 而《将军令》的散板引子,即是重鼓擂鼓三通,跟着乐声响起,强而有力的鼓点节奏,由慢而快,阵阵频催,立即就渲染出即将开始战斗的紧张气氛。也把现场的万余京畿卫兵卒的情绪带入到一种即将出征的氛围中。 凡一在乐曲中,高举着一面土黄色彩绣熊虎牙旗走过来,交到安然手里。 《将军令》的散板引子极短,正在此时,过渡到慢板段落。此段落的旋律庄严稳重,并采用“句句双”的重复旋法,琵琶轮弹有力,胡琴低音衬托,凸显出旋律所蕴含的内在力量,模拟出将军升帐时,那庄严稳重又威风凛凛的情状。 安然郑重接过,配合着乐曲声,高举旗帜,一步一步走到高台前端,宛如接到将军号令的将士,准备赶赴战场,神情肃穆凛然,视死如归。 走到高台前端之后,安然猛地双手翻飞,把旗杆围绕着自己的身体,挥舞得猎猎作响。 这旗帜看着跟军队里的熊虎牙旗相似,也是做了改动的,旗尖缩小,饰以火红缨花,旗长不变,旗面放宽,使得舞动起来越有气势,旗面末端饰以牙齿状垂旒,在舞动中,能发出声音的主要是旗面和垂旒。 安然挥舞着熊虎牙旗,大开大合,随后接着一连串的旋子,空翻,侧翻等高难度动作,直舞得旗影阵阵,旗风烈烈,令人眼花缭乱。 此时乐曲不知不觉进入快板段落,快板段落的乐曲其实是慢板段落的变奏,采用了快速的十六分音符节奏,并在拍子中的强音位置进行重鼓擂击,表现出将士们浩浩荡荡,雄姿勃勃地奔赴战场的情景。 在长长的序曲舞蹈之后,杜宁启举着帅旗大纛走上高台,这是一面真实的帅旗大纛,帅旗所在,便是元帅所在。 杜宁启稳稳托住帅旗大纛,缓缓从高台后面走到高台中间,代表着军队战线向前推进。 随后,凡一和木尘穿着真实的兵卒铠甲,举着真实的旌旗护卫在帅旗左右。 此时,安然亦站在帅旗大纛之后,乐曲忽又拉回到散板引子后段,安然高歌道: “傲气面对万重浪, 热血像那红日光。 胆似铁打,骨如精钢, 雄心百千丈,眼光万里长, 我发奋图强做好汉。” 唱到这里,在台下的创作团队的人,一起整齐地高喊了一声:“嘿!哈!” “做个好汉子,每天要自强。 热血男儿汉,比红日更光。” “嘿!哈!” 这首歌跟安然以往唱的所有歌的风格完全不同,单是歌词听着就有股子让人热血沸腾,气势昂扬的感觉。 再加上安然一改清亮的嗓音,故意微微沙哑着嗓子,使歌声透出一股悲凉苍茫之意,仿佛就是杜老将军一生的写照。 杜老将军大马金刀地坐在高台边,身姿凝重如松,一脸肃色,看不出他内心的波澜,他只是很专注地看着安然的歌舞。 安然一口气把前阙歌词唱完,在一段抒情乐章之后,乐曲转为激昂。安然围绕着帅旗,不断翻滚,身形矫健,身手利落,把熊虎牙旗挥舞成一片旗海。 安然宛然置身于一片旗海之中,挥舞虬劲有力,动作刚猛利落。 仿佛,他就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军卒,精神充沛,斗志昂扬,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力量。 他是冲向敌群的长枪利剑,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他是屹立在边境上,永不退却,永不倒塌的一座城池! 安然再次高歌:“让海天为我聚力量, 去开天辟地,为我家邦去闯, 看!碧波高涨,又看碧空广阔浩气扬, 我是男儿当自强。” “嘿!哈!” “昂步挺胸,大家做栋梁、做好汉, 用我百点热,耀出千分光。 做个好汉子,热血热肠热,比红日更光!” “嘿!哈!” 这一段,安然不再是一个人歌唱,那个教坊司的锣手站在高台下,一边伴奏,一边跟安然合唱。 这一段唱完之后,杜宁启缓缓高举起帅旗大纛,率领着两面旌旗手,缓步走向高台前端,最后帅旗大纛柱立在高台上,巍然不动。 两面旌旗被凡一和木尘高高举起,缓缓地左右挥舞摇晃。 乐曲中,安然也站到杜宁启身后,高举着熊虎牙旗,跟旌旗同节奏挥舞摇晃,这是胜利的旗语,代表着他们经过浴血奋战,取得了胜利! 乐曲进入急板段落,仍是慢板段落的变奏,只是拍节变得更加紧缩快速,旋律气势剧烈紧迫,却迸发出一股振奋人心的力量。 安然带领着几个教坊司调来的乐伎,一起大声高唱: “让海天为我聚力量, 去开天辟地,为我家邦去闯, 看!碧波高涨,又看碧空广阔浩气扬, 我是男儿当自强。” “嘿!哈!” “昂步挺胸,大家做栋梁,做好汉! 用我百点热,耀出千分光。 做个好汉子,热血热肠热,比红日更光!” “嘿!哈!” 唱到这里,其他人停止了合唱,而安然的歌声陡地拔高了一个音阶,用很高亢激越的嗓音,唱道: “做个好汉子,热血热肠热……比!红!日!更!光!”最后五个字,几乎一字一顿,唱得铿锵有力,激情澎湃。 -- 第176页 谢天谢地,幸亏穿越过来的身体年龄还小,安然一直坚持了声乐练习,开拓了音域。放在穿越前,这么高的音阶,他无论如何也唱不上去。 在安然吼唱出最后一个字时,乐曲亦在锣鼓全奏之中,在异常热烈的高-潮中结束! 台上台下,一片静寂。 杜宁启把高举着的帅旗大纛挥舞得猎猎作响,大呼道:“大唐必胜!” 高台下,小校场中,万余被挑选出来的京畿卫兵卒齐声应和,高呼:“大唐必胜!大唐必胜!大唐必胜!” 安然看见这一幕,觉得这大约是自己的舞蹈生涯中,跳得最有意义的一场舞蹈,生平第一次,他的舞蹈,不是助兴,而是振奋军心,激昂士气,连他自己都被军卒们的一腔热血所感染。 不过,这是安然第一次穿着男装跳舞,跳的又是这么雄健威武的旗舞,其中有不少的旋子,空翻,侧翻等极消耗体力的高难度动作,一场舞蹈下来,安然累得大口大口直喘粗气。 然而,安然却不敢略作休息,卸了妆,换了衣服,收拾了东西,匆匆向杜宁启告辞,就连忙往城里韩大人的府宅赶去。 到了韩大人家,天色已经擦黑了,韩家的下人正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一见安然来了,便忙引进府去,说道:“我们老爷还怕安大人不来了呢,刚还派了管事去贵府催问呢。” 安然一听,就知道要糟了,问凝在一边问道:“派去安府的人走多久了?快追回来!”她这话说得太急,语气显得有些强硬,就像对着韩府下人直接下令似的。 那个韩府下人一愣,没反驳问凝,只道:“管事大人这会儿大约已经到了贵府上了吧。” 安然看了问凝一眼,宽慰她:“没事,太太早知道早好。”他去京畿卫北大营表演歌舞,给杜老将军贺寿兼壮行的事,瞒不住人,方太太迟早会知道。 因安然去得晚,韩大人家的酒宴已经开始了,安然没去入席,直接化妆换衣之后,在酒席之间,表演了一曲歌舞。 虽然说安然状态不好,还是表演得十分敬业,努力把舞蹈动作都表演到位,并不潦潦草草,马马虎虎了事。 兢兢业业地对待每一场表演,安然觉得,这是一个演员最基本的职业修养。等安然舞蹈完了,一退下舞台,心头的精气神一松懈,就一下软倒在地,人累得像要虚脱了一样。 安然没在韩大人的宴饮上露面,表演完舞蹈,就由问凝和抚菡扶上车,大家一路回寄园了。 一回寄园,大家就把安然扶回他房里歇下了,留守在寄园的两个小丫头,得知大家都还没有吃饭,赶紧去给大家做饭。 梁小峰虽然在寄园有客房,不过,他一般不在寄园过夜。一行人回了寄园之后,梁小峰便想叫安然的马车先送自己回来。 梁小峰还没开口,问凝便过来请他:“夫子,爷有请。” 这几天,安然赶编新舞,梁小峰也跟着累了一场,正想着回家好生休息几天呢,便问:“什么事?这几天大家都累了,有话过几天再说。” 问凝道:“爷说了,有要紧事跟夫子商量。”语气有些冷冷淡淡的。 梁小峰“嗯”了一声,问道:“问凝,我忍很久了,一直想问你,你怎么变得有点阴阳怪气了?是不是有什么事?你告诉我,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问凝抬头看了梁小峰一眼,很快就把目光移开了,尽量把自己的声音控制得四平八稳,带着些自嘲地道:“我能有什么事?”她情愿捂着伤口溃烂,也不想挑开来搏人同情。 梁小峰能感觉到问凝的变化,可是,他不记得这变化从什么开始的,他只觉得问凝身上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越来越明显了。不过,现在不是关心这丫头的时候,他点点头,跟在问凝身后。 梁小峰进了安然的房间里,见安然半躺在床上,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疲倦,有些心疼地道:“看看,我叫你把韩大人家的雅集推了,你非要硬撑,自讨苦吃。” 安然抬手指了指床边的椅子,请梁小峰坐下,有些困顿地一笑:“没事,就是体力消耗过大,休息一下就好了。其实,我是想把韩大人家的雅集推掉的,是我母亲不许。夫子……我母亲是叫我推掉杜老将军这场歌舞的。” “为何?”梁小峰也跟安然一样,觉得韩大人家的雅集不过是普通的士绅间的应酬罢了,远不如给杜老将军贺寿壮行来得有意义。 安然累得没力气,问凝便把她从方太太那里听来的朝堂派系斗争情况告诉了梁小峰,梁小峰听着,越听越是心惊,渐渐变了脸色。 如果安然一舞,就有可能把方家和安家拖进皇权之争的某个派系里,那么,他做为一个宗室子弟,跟去给安然伴奏,如果落进有心人眼里,会不会把他们梁家也拖入皇权派系斗争的旋涡? 梁家祖上,已经有过两次参予皇权派系斗争失败的惨痛经历,导致梁家人被排除在朝堂之外,梁家怎么能够第三次又卷进最为凶险的皇权争夺? 听安然说完了,梁小峰沉着脸说道:“小五,这个事,你做得真不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歌曲歌词非本人原创,属于引用,但根据文章需要,有所改动,特此申明。 歌曲原创情况,用如下: 歌曲名:男儿当自强 -- 第177页 歌曲原唱:林子祥(粤语版本),成龙(普通话版本) 歌曲作词:黄沾 歌曲作曲:古曲《将军令》 歌曲编曲:鲍比达 所属专辑:《温馨集》 发行时间:1991年 第109章 后怕 梁小峰虽然被熙宗皇帝违矩提拔成了太乐署丞, 但是,到底只是一个芝麻小官,太乐署丞仍然只是一个管理乐官乐伎的小官, 远远够不上与闻朝中大事的级别, 并不清楚朝堂中那些为了争夺皇权, 拉帮结派, 勾心斗角之事。 但是,梁小峰的祖上有过惨痛教训, 他不会像安然一样天真,以为“不过是跳场舞而已”。 梁小峰的脸色是少有的冷洌,说道:“小五,我是个什么身份来历,你当清楚。令堂把那么重要的事告诉你, 你竟然瞒着我!你不当回事,你要一意孤行, 那是你的事,可你至少应该提前告诉我!如今,舞已经跳过了,我伴奏也给你伴奏过了, 你现在才来告诉我这些, 还怎么补救!你这么做,会害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皇权斗争的残酷和复杂,安然不清楚, 梁小峰从祖上的惨痛教训中知道得太清楚了, 所以,梁家被排挤出朝堂后, 并不图谋再入朝为官,而情愿在朝堂之外,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因此,梁小峰觉得方太太说的,在皇帝老迈,即将改朝换代的时候,小心谨慎,保持中庸,明哲保身,才是臣子们的存身之道。 然而,安然竟然把方太太的一番苦口婆心,浑然不当回事,甚至都不提前告诉他! 梁小峰越说越气愤,语气也越加严厉,他很少对安然这么疾言厉色过了。 安然也没想到梁小峰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吓了一跳,继而有些忐忑不安,有些抱愧,分辩道:“夫子,我真不是故意要瞒你什么。” 他是真的觉得方太太是小题大作了,这会儿见梁小峰也一脸凝重,才知道此事竟然真有这么严重,又有些怯怯地问:“夫子,难道真像我娘说的那样,跳个舞,就能惹出这么多事情来?” 梁小峰站在屋里,冷冷地看着安然,把安然看得更加不安了,才舒了口气,道:“只是有令堂说的那种可能性,关键是看,有没有有心之人盯着你,盯着你所代表的家族。” 梁小峰气了一通之后,又渐渐冷静下来,分析道:“我们梁家已经远离朝堂多年,我们在宗室里也没什么地位影响,没什么值得别人拉拢或打压的……再说,我只是去给你伴奏,想来,应该不会把我们梁家牵涉进派系里面,唉,事到临头,再随机应变吧。” 安然听了梁小峰的分析,有了种很不好的感觉,急忙问:“夫子,那我们安家方家呢?” 梁小峰狠狠地剜了安然一眼,道:“你现在晓得担心害怕吗?你不是挺有主意的吗?一言不发就拉着我们去表演!你以为你是谁?你一个人就可以决定大家伙的命运?就可以不顾一切,拉家族给你陪葬?!方安两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呀,你这么做,是把他们往火坑里推!” 安然半躺着,蔫头耷脑地道:“夫子,我错了。” “知道错了?错在哪里?” “不该不相信我娘的话,以为她是吓我的。”在安然心头,他还觉得,方太太只是个精明的商人。 安然知道方太太经营着几家商号和农庄,不然就凭安凌墨那点俸禄,哪里支撑得起安府的庞大开销? 商人重利轻义,安然觉得方太太不肯推掉韩大人家的雅集,除了想保住信誉之外,主要是贪图那份例金。 如果方太太那番苦口婆心换了是安凌墨,或方阁老,方疏桐方静石来说,安然或许不会那么掉以轻心。 不过,安然不好向好友吐糟自己母亲爱财,只说自己的过错。 “还有呢?” 安然道:“不该自作主张,闷声不响,把夫子也拖下水。” 梁小峰看安然是真心知错了,他也知道安然素来是个心思单纯,性子清澈之人,没有政治头脑,既没有害人之心,也没有防人之心,这是他本性使然,也不能过多地责怪他。 梁小峰放缓了语气教导道:“小五,你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你有家人,有朋友,你不能为了跳舞这件事,跟家里有分歧,你就一昧任性胡为起来,你要知道,大家都希望你好,不会害你。你对令堂的话有存疑,你应该告诉我,告诉朋友,大家一起商量对策,妥善解决才是。我虽然教过你几天书,但你我一向以朋友相处,遇上令堂所说的,那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不事先跟我商量?还是我不值得你信任?” 安然耷拉着脑袋,道:“……我没多想……我以为我娘的话是吓唬我的,没必要说出来,让大家跟着烦心……” 梁小峰也理解安然这种想法,教导道:“你觉得烦心,就更应该说出来,朋友们大家一起宽解宽解才是。哪能把事情都憋在自己心里?难道朋友只能同甘?不能共苦?那你还要朋友做什么?小五,你对朋友是很好,可你不要想着遇到事情都自己扛,朋友就是用来分担的,分担你的快乐,也分担你的烦恼。” 被梁小峰训了一通之后,安然倒觉得心头好受些了,点点头虚心受教:“嗯!” 梁小峰又道:“你跟林大人家的姑娘还拉拉扯扯,眉来眼去,想娶她的事,莫以为瞒着我,我就不知道了!这个事,以后再说,先说眼前这事。” -- 第178页 梁小峰不管安然一脸扭捏之色,转向木立在一边的问凝:“问凝,这个事,你也有错。我一向觉得你是个有脑子的人,结果,你的脑子都长到你家五爷身上去了?” 问凝不明所以:“啊?” “啊什么啊?你天天跟在小五身边进进出出,知道的事情最多,小五遇到事情自己扛,他不说,你也不说,你以为这就是对他忠心,对他好了?枉小五把你当朋友来待,你就放任小五这么任性胡为,一点不加劝谏,就算你劝不了,你不会把事情告诉我?你这朋友是怎么做的?” “……”问凝早就看出安然行事不妥,可她不打算说什么,她不过是个卖身在方府的奴婢,尽到本分就好,她管安然要做什么?她甚至还带着种看戏的心态,想看安然把事情闹出来后,怎么收场。 问凝甚至心头还隐隐盼望着,事情闹出来后,安然会再挨一顿家法,或者又被送回林州老家关祠堂。 人都是自私的,自己得不到的人,便不想让别人得到,安然不喜欢自己,她就想看安然倒霉,跟林素娇不能顺利成双,她表面矜持着,内心酸楚。 问凝还是第一次听说,安然拿她相朋友来待。 问凝心头鹿跳,斜眼瞧向安然,安然蔫耷耷地半躺着,对梁小说他把她当朋友相待的说法,没有反驳或意外之意,显然,梁小峰说对了,安然是拿她当个朋友来看待的。 问凝六岁就被挑选出来服侍安然,她跟安然,是贴身丫头和主子的关系,她对这种关系的认知,根深蒂固。 问凝从没想过,她跟安然的关系,可以用“朋友”来定义。 “朋友”两个字,何其矜贵! 朋友两个字,仿佛是一架从云端降落的梯子,让问凝猛地跨越到一个新的高度! 问凝暗自庆幸,她识了字,读了书,懂得了做人的道理,有了自己的尊严和骄傲,她还没有在安然面前失态过,崩溃过! 问凝从梁小峰责备她的话中,感觉到世界似乎为她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门。既然是朋友,她又何必在安然面前卑躬屈膝,奴颜媚骨?她淡淡应道:“夫子,我知道了。” 梁小峰也没有再多训问凝,又转向安然,问:“这会儿舞都跳完了,大家赶着回家,你怎么又想起要把令堂的话告诉我了?” 安然嗫嚅道:“上回瞒着家里去考花榜,后来差点被送回林州老家关祠堂。这回,我又瞒着家里去给杜老将军贺寿,夫子,你说这回,家里会怎么处罚我?会不会……打我板子?” “……”要回家了,这个时候知道怕了?知道向他求助了?梁小峰叹着气,安然要真是他兄弟,他都想动手打人,让安然好好长长记性。 不过梁小峰虽然不好打人,还是想借机会,好好敲打敲打安然,便说道:“要换了我们家,我要做出你这种事,只怕进门就是一顿板子往死里打,置家族安危于不顾的人,没资格活着,这种人活着,只会连累大家!连累家族!” 安然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顿时更苍白了几分,这会儿,他也清楚了,瞒着家里去给杜老将军贺寿壮行这事,会把家族牵连里朝堂皇权派系斗争,这件事的性质,比考花榜严重太多了! 然后,梁小峰又放缓语气道:“我家祖上是帮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行事自然狠厉一些,你们方家安家都是书香世家,许是不会如此行事。你家太公太君还有令堂,都心疼你,你也不必太担心。回去跟家里认个错,保证以后听话就是。以后啊,你做事,多用用脑子,行事不要顾前不顾后,等到事情都闹到不可收拾地步,才想到向朋友求助。你一早向朋友求助,就不会闹出这种事情了。” 安然正色问道:“夫子,如果我早告诉你,我们去给杜老将军贺寿壮行会使家族陷于险境,你是去?还是不去?” 第110章 逐出家门 梁小峰略一沉吟, 道:“去,当然要去!”他比安然大了十岁,今年二十八岁, 可他依旧像年轻人一样, 有着英雄情结, 有着一腔热血。 他敬慕垂暮挂帅的老将军, 他敬慕守卫边境的大唐男儿,如果受到了邀请, 他们却因为害怕陷入朝堂派系斗争,而不去给英雄男儿们贺寿壮行,梁小峰觉得,他这辈子都会后悔,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安然轻轻一笑:“呵呵, 既然我告不告诉夫子,夫子反正都要去贺寿壮行的。这不就结了嘛, 夫子何必训我?” 梁小峰实在忍不住,几步走过去,拿手指重重戳着安然的脑袋:“我说的‘要去’,能跟你说的‘要去’一样么?难道我训你还训错了?你还敢跟我犟嘴!我怎么讲你才明白, 遇到事情, 不能自以为是,不能任性胡为,要说出来,跟朋友商量!”说到后面, 简直咬牙切齿,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直接把安然戳得像死狗一样瘫倒在床上。 安然还不死心, 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若是夫子提前知道了我娘的警告,该怎么办?” 梁小峰又是一阵沉吟,才道:“请旨。杜老将军六十九岁高寿,此事本来就可喜可贺,圣上又刚下旨令杜老将军重新挂帅,镇守边防,可见圣上对杜老将军还是很看重的,再加上誓师壮行这个理由,你上本请旨,要求用歌舞为杜老将军贺寿,为京畿卫军卒壮行,圣上多半会准奏……这样,我们去为杜老将军献舞,就是奉了圣上的旨意,就把我们两家私下亲近泰王派系的猜测撇清了。” -- 第179页 “……”安然不得不承认,梁小峰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土著人士,比他这个穿越人士更懂得怎么在这个时代生存,怎么行事才能生存得更加左右逢源。安然试探着问:“那我们现在请旨……” “事后请旨?你这是想先斩后奏?你当别人都是傻的?”梁小峰叹道:“小五,要说唱歌跳舞这方面,你头脑是够灵光的,没人比得过你。可是,讲到为人处世,你真的不行啊。你听我一句劝,以后行事,要三思而行,多听朋友的意见。” 安然的行事风格,就跟他的性格一样,直来直去,自己认定的事,就死磕到底。这种性格,不能单纯地评价好或不好,但是,遇事不懂迂廻变通,总归会很吃亏。 安然这下服气了,虚心求教道:“夫子,我现在该怎么办呀?” 梁小峰坐下来,认真考虑了一下,说道:“舞已经跳了,寿已经贺了,这个亲近泰王派系的把柄已经留下来。我刚说过了,你留下了把柄,泰王那边的人,不一定会用。如果他们觉得你们两家没有拉拢的价值……” 说到这里,梁小峰也没法说下去了,方阁老作为两朝元老,他在朝堂上留下了大批门生故旧,他再是年迈赋闲,再是闭门谢客,再是出了个不孝外孙,令他晚节不保,受人垢病,可是他对朝堂大臣们的影响力还是不容小觑,他太有拉拢价值了!泰王一派的人,不抓住这个机会拉拢方阁老,那只能说明泰王这一派的人,太没有眼力劲儿了! 梁小峰见把安然吓唬得差不多了,又宽慰道:“这个事,你也不必太着急,不是你今天留了把柄,明天泰王的人就会有行动。再说了,能不能把太公拉拢过去,关键还看太公怎么应付。只要太公应对得好,你们家还是可以免于陷入这种朝堂派系斗争的。” 安然道:“我现在就担心,我这个时候回家,会不会……”挨打? 梁小峰正色道:“这是你自己闹出来的事,敢做就要敢当,令尊或太公责骂你,你只能受着,认真悔错,求得他们的谅解。” “若是打我呢?” 梁小峰笑了笑,道:“小五,你太不了解太公太君和令堂了,有他们在,令尊不可能对你动家法。” 安然听梁小峰这么一说,感觉心头大定。 梁小峰又道:“今晚上估计令尊令舅包括太公都在气头上,你现在回去,以你的性子,怕又要跟他们硬扛上,这么做只会火上浇油,你不如先在寄园歇一宿,大家都冷静冷静,消消气,寻思个拒绝泰王府的办法才是当务之急。” 安然本来对回府就心头打鼓,听梁小峰这么一说,就趁机决定在寄园歇一宿。于是吩咐车夫先把梁小峰送回家,然后再赶回安府,跟方太太禀报一声,说自己跳舞累着了,且先在寄园歇一晚。 然而,这一晚,安然睡得十分心神不宁,一有个风吹草动,立即就惊醒了,总害怕是不是安家方家派人来寄园抓他来了。 问凝整晚都陪着安然,不过,她没像以前一样轻言细语地安慰安然。只点了盏油灯,坐在桌边,一边做针线活,一边淡淡说道:“已经二更了,各个坊门都关了,要到明早五更五鼓后才能开启,这深更半夜的,你们家的人,怎么从邑安坊到同宁坊来?除非你们家的人会飞。”随后,又轻嗤道:“呵,现在知道害怕了?” 安然不知道为什么,听着问凝哂落他,倒觉得安心。每每惊醒,看见问凝在油灯下做着针线,心头又觉得踏实了。 清晨,五更五鼓的鼓声敲过之后,各坊坊门开启,坊门开启后不久,就有几大辆装满了东西的马车急驰而来,在寄园门口等了下来。 冬月下旬,天气已经非常寒冷了,天色亮得也晚,冬月下旬的卯时,天色几乎还一团漆黑,绝大多数人还煨在被窝里,正睡得香甜,这个时辰在宽阔的长街上行走的,大多是需要早起的人,比如收夜香的,比如给各个豪门大户人家送菜疏的,除这些之外,就是要在大朝会上上朝的百官。 这么几辆满载着东西的马车,排成一列,车头挂着灯盏,在尚且漆黑的长街上驶过,十分引人注目。只不过清晨出门的人都行色匆匆,没那闲心打听别人家的闲事。 睡在外进的木尘被拍门声惊醒,匆匆穿了衣服跑去开门。门一开,看见从外面进来的全是安府的人,就吃了一惊:“你们来干什么?” 安府的人没有理睬木尘,只把木尘推开一边,自己动手把寄园的两扇门全打开,在一个管事的指挥下,七八个粗使仆役从马车上大包小包地卸了许多东西下来,全都小心翼翼地抬进寄园的大院子里,一排一排地规规矩矩地码好。 木尘是从安府出去的人,认得那个管事是安凌墨从林州老家带出来的仆人,是外庭管事里十分得安凌墨器重的一个。木尘忙问:“寇七叔,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搬的什么东西进来?” 那寇管事温声道:“木尘呀,好久不见你呢。你小子运气真好,跟了个好主子,还给你赎身从良了。” “嘿嘿。”木尘嘿嘿笑着,又问:“寇七叔,你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说起这个,寇管事脸色略收敛了些:“去叫然哥儿出来,老爷有话,叫我当面转告他。” 木尘不敢担搁,忙去偏厅外拍了拍门,轻声道:“爷,起来了么?家里来人了,还搬了很多东西放在院子里,寇管事说,老爷有话,叫他当面转告你。” -- 第180页 安然的房间被安排在外进偏厅,本就睡得不踏实,早被院子里悉悉嗦嗦的响动惊醒了。 屋里,安然跟问凝在昏暗的灯烛中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心头的疑问:安府一大清早就派人过来,可以理解,关键一大清早就大包小包搬了许多东西过来,是个什么意思? 问凝一夜未睡,一边叫木尘去后进院子叫小丫头起来烧火煮茶,一边服侍安然起来穿衣。 虽然一晚上都睡得不踏实,到底休息了一晚,安然的体力都恢复了过来,为了不显得精神不济,问凝翻了件荷青色暗纹雨丝锦交领宽袖夹棉长袄给安然穿上,然后问凝快手快脚地帮安然拢了发,梳了发髻,发髻上插了根镂空衔珠云形簪。 问凝给安然这么一收拾,非常素净朴实的装扮,使安然看上去,既挺拔玉立,又不失俊朗飒落的气韵。 洗漱之后,安然来到外进客厅里坐下,凡一也起来了,赶紧去院子里传唤寇管事。 寇管事早在外面天寒地冻地等候了多时,不过,他是安府仆役,等候主子是正理,不敢不耐烦。听了传唤,赶紧进了客厅,一面向安然行礼相见,一面感受到屋里炭火散发出来的温暖,觉得好不舒服。 安然指了指旁边空着的客位道:“不是在府里,寇管事不必拘礼,坐下说话吧。” 寇管事躬身站在安然身前,道:“小的不敢在然哥儿面前落座。”不管在不在安府,安然都是主子,他都是奴仆,这个礼,他不能僭越。 安然也没心思跟寇管事客气,就问道:“老爷有什么话,说吧。” 寇管事道:“老爷叫小的带他传话。老爷说……” 安然站起身,垂手静听。寇管事是代安凌墨传话,等同于安凌墨向安然训话,安然只能站着听。 寇管事道:“……老爷说:安大人翼羽已丰,如鸿鹄遨翔九霄,壮志凌云,一飞冲天。安家自知卑陋,不忍禁锢,愿放安大人海阔天空,任其遨游。自今往后,安大人所作所为,均与安府无关。” 安凌墨的传话,这么文绉绉的,安然一时没听明白,兀自在想:“这话什么意思?” 第111章 应变 一清早安府就派了管事, 搬了一大堆东西过来,还说带了安凌墨的话。因此寄园的人十分关心,除了客厅里的安然和问凝外, 其他人都躲在门后屋角偷听。 梁小峰不在, 大家虽然都开蒙识字了, 但文言水平都不高, 一时没人没听懂。 安然对安凌墨的话还没理解过来,又见寇管事, 从衣袋里取出一个薄薄的帐册递向安然,说道:“院子里放着的,都是安大人放在清如院里的东西,老爷叫下人都给安大人收拾了搬过来,这是登记的帐册, 安大人可以照帐册清点查收。” 安然“……”他不过一晚上没回家,安凌墨就把他清如院的东西都给他搬来寄园了, 什么意思? 等等!一个念头猛地在心头闪过,继而,只觉得一阵奇寒席卷全身,安然一掌重重拍在帐册上, 把帐册拍落在地:“老爷什么意思?把我赶出家了, 不承认我是他儿子了?” 问凝和其他的人一听安然这话,也都惊呆了,大家顾不得遮遮掩掩,一齐都挤进了客厅, 看着安然。 寇管事垂手而立, 恭声道:“小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小人只是给老爷带个话。” “走!回去, 我要当面问老爷!” 寇管事一脸波澜不惊地道:“老爷说了,安家蓬门小户,不敢劳动安大人大驾光临。” “……”这意思是安凌墨拒绝见自己?果然是钦点的进士出身,说出来的话都这么文绉绉又疏离有礼,找不出一丁点不恭谨的意味来却又伤人于无形! 见不见这个便宜爹,安然不稀罕,安然心头稀罕的是方太太:“我要见我娘!”安然说着,便要往外面跑。 安然只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哇凉哇凉,像失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穿越时空,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娘亲,不能就这么没了! 寇管事在后面叫道:“安大人且慢!”他又从衣袋里掏出一本小帐册来,递向安然:“这是太太托小人转交给安大人的帐册。” 安然接过来随便翻了翻,果然是个帐册,里面一笔一栏记录着一些银钱的进项出项,不过安然看不懂。 寇管事又道:“这间余韵茶点铺是太太名下的一间旺铺,每年会有两千左右的银子进项。太太说赠予安大人,请安大人保重。转让的地契文书等官府办妥了,过两天便送过来给安大人查收。哦,还有户籍问题,太太说,等官府办妥了户籍迁出手续,也会一并给安大人送过来,请安大人查收。” 听着寇管事用恭谨而平静的语气转述方太太宛如公事公办一般跟他交接财物和户籍的话,安然只觉得如钢刀利剑一般,一刀刀,一剑剑,捅在他心头,让他痛彻心扉,痛得手脚酸软,痛得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 一时站不住,安然往地上摔下去,手上拿着的帐册也掉在地上,嘴里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娘不会不要我!”方太太是安然穿越到这个时代,给予他的最大的温暖和慰藉。 问凝赶紧上前一步,稳稳扶住安然,冷冷朝寇管事道:“寇七叔,你可不要信口胡诌!”若是对证之下知道寇管事造谣生事,那他这个管事就不必做下去了。 -- 第181页 寇管事神色不变,指了指地上的两本帐册,淡淡道:“太太说了,问凝姑娘的户籍会跟安大人的户籍一起办理迁出手续。外面院子里,还有不少太太和那边舅太太送问安大人的东西。”自从传完了安凌墨的话,他对安然的称呼就变了,从“然哥儿”变成了“安大人”。 问凝对安府不存在多少归宿感,被扫地出门,也没觉得有多么失落。可是,方府是他在这个时代的家呀,有疼他爱他的姥姥姥爷,还有舅舅舅娘们,他们怎么舍得不认他这个外孙外甥? 骤然之间被家族抛弃,对安然来说,是巨大的打击,他颤栗地斜倚在问凝身上,嘴里喃喃低语:“不会的!不会的!我娘不会不要我的!” 这话,像说给别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一遍遍坚定自己的认知:他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亲亲娘亲,不可能抛弃他! 安然心头又是慌张,又是烦乱,像个无助的孩子,失去了依靠,满心仓皇,他念叨了几遍之后,心头就只剩要一个念头:他要去找他的娘亲,他要回到娘亲的怀抱撒娇认错,他甚至觉得,他可以什么都放弃,哪怕是舞蹈!他只希望娘亲不要抛弃他。 不知道怎么的,这个时候,安然脑海里一遍遍闪过穿越前,安妈妈突遭车祸,弃他而去的场景,他的心,那么痛那么痛,他痛哭流啼地哀求她睁开眼看看他,理理他,可是,他的妈妈冷漠地躺在那里,对他不理不睬…… 他不能承受母亲再次抛弃他的痛楚,安然念叨着念叨着,心头的念头越来越坚定明确,他转头就朝外面冲去,可是他骤然遭受如此打击,忽然发力外冲,身上酸软未退,结果带着问凝,一头往地上摔倒。 凡一等人环伺在安然身后,忙把安然扶住。安然深吸一口气,强摄心神,等身体上的酸软稍退,力气稍复,便推开众人,再次朝外面走去,说道:“我要去见太太。” 寇管事说道:“太太乃是官宦女眷,只怕不方便会见安大人。” 安然猛地转身,几步就走到了寇管事面前,一掌恶狠狠地扇在寇管事脸上,然后咬着牙,恶狠狠地叫喊道:“你家太太是我娘!她不会不要我!”说完,看也不看寇管事的反应,又一次掉头往外冲去。 问凝想拦,一个没拦住,忙叫道:“凡一,去跟着姑娘,不要劝,只跟着他就是!” 凡一应诺着跟着安然跑了出去。 问凝又吩咐道:“木尘,你赶紧去给梁夫子报个信,叫他去安府看看,最好能把姑娘带回来。” 然后,问凝从地上捡起两本帐册,朝兀自还捂着脸惊骇莫名的寇管事,用一种类似于寇管事的疏离客气的语气说道:“寇七叔请稍坐,我们要好好清点清点东西,若是帐实不符,或是以次充好,说不得,要请寇七叔回禀贵府描赔。” 问凝对寇管事的一脸惊诧之色视而不见,自管自吩咐下去:“阿巧,赶紧烧火煮茶。阿碟,快做早饭,安府的大哥大叔们一大清早就把东西搬送过来,多有辛苦,想必还没有吃饭。咱们家大人虽然官职低微,一顿便饭还是请得起的,不要叫安府的人回去说咱们小家子气。阿菡,跟我去清点东西。” 问凝走到阿辰的房间外,轻轻敲了敲,道:“烦劳容先生去客厅陪寇七叔坐坐。” 寄园闹出这么大的事,容辰不可能还睡得着,只他毕竟不是安府的人,不好出面。果然,问凝一说完,阿辰拉开门,一身穿戴整齐地出来了。 众人纷纷应着,各做各的差事,寄园里并没有出现群龙无首,大家慌着一团,不知所措的局面。相反,在问凝的安排主持下,大家很快就从安然被安府逐出家门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寄园众人几年前就由安然替他们赎了身,安府早就不是他们的家园了,寄园才是,他们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们只是替安然感到难过。 难过之余,天并没有塌下来,在安然匆匆离开寄园之后,问凝镇定从容的分派人手,主持大局,无形中似乎成为了他们中的又一个主心骨。 安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路跑到安府大门时,天色已经放亮了,然而,往日已经敞开的安府大门,此时却紧闭着。 安然不管不顾,扑上去抓起门环一阵猛叩,叫道:“开门!开门!快开门!我是安然,是府上的五姑娘,快开门,我要见太太……” 可是,安家的大门紧闭着,里面静悄悄的,根本没有人出面理睬安然。 安然越叩越是失望,大叫道:“开门呀,我要见太太,你们人都死绝了?……我要见太太,我要见太太……一定是你们把太太关起来了,强迫她不理我,她是我娘,她是我娘,她不会不要我的……快放她出来,我要见太太,我要见我娘……娘!娘!快开门呀,快开门呀,我想你了,我要见你,我乖乖的,我不跳舞了,不跳舞了,娘,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我不跳舞了!……娘,娘,你不要不理我,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要娘亲……我要娘亲,姓安的,你们还我娘亲!娘啊,你不能不要我,不能不理我……” 门内没有丝毫动静,令得安然越叩门越失望,心头渐渐冷凉,手上又拍又锤,脚下又踢又踹,把那沉重厚实的门板,拍打得“叭叭”作响,让人听着,就觉得手痛。 可是安然却似乎浑然不觉,像疯了一样,大声叫嚷道:“娘!娘!你快出来看看我,看看我,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你儿子,是你生出来的,你不能不理我,不能不管我!娘啊,求求你,出来看看我,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知道你听得见,求你出来看看我,跟我说句话,不要不理我,不要丢开我……” -- 第182页 安然在安府门口闹出这么大的响动,顿时就有街坊邻居,或路过的行人,停下脚步,远远地围在安府大门外,议论纷纷:“哎哟,这不是花魁公子嘛?怎么不让进门了?” “啧,叫得这么凄惨,这么可怜,安家出了啥事?” “不知道啊,花魁公子不是安家的五公子吗?怎么不让他进门了?是被赶出来了?” “唏……这个事情可真古怪,看看热闹。” “该不是这位沾花惹草的小公子,又做出了什么让安家更丢脸的事情来了吧?” “唉,要本夫子说呀,这种丧风败俗,损坏家风门风,自甘堕落的败家子,早就该扫地出门了……” …… 安然对着安府大门一通狂乱的拳打脚踢,不一会儿就累得跪倒在门前,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哭流满面。 他哀求着叫道:“娘,娘呀,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不要不理我,我跟你跪下了,求求你,开门看看我,放我进去,以后我都乖乖的,听娘的话,娘,娘,娘,娘……你不能不要我,不能不管我,我是你生出来的啊……我是你唯一的儿子啊……我要好好孝顺你,我要给你养老送终的……娘啊……你不能就这么把我丢了……” 第112章 隔门两悲恸 安府里不可能没人, 这种时候,方太太也不可能不在府,可是, 任凭安然怎么拍门, 怎么哀求, 门内都静悄悄的。 安然心头越来越绝望, 越来悲苦,他就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一边哭泣着,一边哀求着,一边扒着门缝往里看,想在门内看到他熟悉的身影。 可是安然泪眼迷离地瞪大了眼睛,从那窄窄的小缝里望进去, 除了熟悉的景色外,一个人都看不到。 安然心头越来越绝望, 知道违逆了母亲的忠告,终于,被家族抛弃了。他的母亲,不光是他的母亲, 她也是安家方家的人, 她再怎么疼爱他,也不能违背家族意志。 渐渐地,安然拍门的力气越来越弱,最后, 他跪在安府大门外, 只剩下止歇不住的抽泣。 凡一站在安然身后,把那些探头探脑七嘴八舌想围上来看热闹的市井百姓赶开, 害得那些想看稀奇笑话的人只得离着远远的观望议论。 听见身后的哭叫声渐渐收小之后,凡一才上前劝道:“爷,咱们先回去吧,太太住在这里,又不会跑,等太太气消了,爷再来,太太自然就不会避着了。” 凡一这话,照常理是没错,可是安然知道,这不是方太太生不生气的问题,是安府把自己逐出了安家,把他的户籍都从安府迁了出来,代表着安家跟他撇清了关系。 安然凭着一腔热血,不理会方太太的劝告,非要去为杜老将军贺寿壮行,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这是他任性的后果!也是他自以为是的后果! 安然想听从凡一的劝告,先回寄园再说,可他又舍不得离开安府,那毕竟是他生活了八年的家,他更舍不得离开距离方太太最近的地方,仿佛只要他此刻从这里离开了,他就会永远失去母亲一般,心头无比难过。 在哭过,闹过一通之后,安然就这么跪在安府的大门前,任凭过往百姓远远围着他指指点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百姓们围着议论纷纷之时,梁小峰听到消息,急匆匆带着木尘挤开人丛,走上前去把安然扶了起来,道:“小五,我有话跟你说,跟我走。” 梁小峰的声音不大,语气温和平静,却带着股让安然觉得安心的力量。安然便就着梁小峰的一扶,站了起来。 凡一和木尘两个赶紧把围观看热闹的百姓驱散开,正在护着安然和梁小峰离开,便听得有人小声叫道:“凡一哥哥,凡一哥哥。” 声音太小了,就喊了两声,凡一四下张望了几下都没看见人,还当自己听错了。 “凡一哥哥,这里,凡一哥哥,这里。” 凡一循声望去,见一个小厮躲在墙角,只露出半边脸来,轻轻唤他。凡一几步跑过去,一看,却是个熟人,原来是安浅秋身边的小丫头玲儿,上次考花榜,也是玲儿换了小厮的衣服,守在阿辰的小院外给他们通风报信。 当然,要通风报信的人是安浅秋,玲儿只是跑腿的。凡一忙问道:“玲儿,什么事?” 玲儿生怕被人看到,引着凡一转过墙角,才道:“我们姑娘叫我带几句话给然哥儿。” 凡一一听,便赶紧回去把安然梁小峰等人引过来,玲儿又引着人往偏僻巷子里钻,到了个僻静处才道:“然哥儿,我们姑娘叫你不要再在外面拍门了,没用的,老爷下了死令,没人敢给你开门。” 安然兀自哽噎着,问:“太、太太呢……”安府里有疼他的亲娘,这是安然最舍不得安府的地方。 玲儿道:“太太没事,就是被老爷拘着,不让她给你开门。你在外面拍门,太太在里面听着,都哭昏过去两次了,我们姑娘就叫我出来,求你快走吧。只怕你不走,太太听着,会更加伤心难过。” 安然听说方太太为自己哭昏过去两次,知道自己娘亲还是心疼自己,没有抛弃自己的,安然只觉得一颗心,终于落了地,精神一下子振作了几分。 然而他立即开始替方太太担心起来:“太太身体一向很好的,怎么会哭昏了?还两次?” 玲儿道:“我听我们姑娘说,太太从昨晚上就没吃东西,也没睡,哭了一晚上,你一大清早跑过来拍门,太太在里面听了,急痛攻心。我们姑娘说了,叫你不要太担心,我们姑娘会好生照顾太太的,叫你暂且忍耐一段时间,不要再闹了。” -- 第183页 “不要再闹了”是安浅秋叫玲儿带话的重点,玲儿把话说完了,又道:“话,我都带到了,我要赶紧回去了,要是被人发现,我就糟了。”小丫头一边说着,一边缩着身体,从安然等人身边挤过去,就要跑开。 梁小峰忙叫道:“慢着,你们老爷如何了?” “老爷守着太太,一步不离。” 梁小峰又问:“……那个决定,是你们老爷自己决定的?还是跟方府那边的太公和舅爷们商议的?” 玲儿一脸茫然,她就一个传话的小丫头,完全没搞懂梁小峰在问什么。 梁小峰又换了一个问法:“从昨晚上开始,你们家老爷有没有去方府那边?或者,方太公那边有人到安府来?” 这回玲儿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她是安浅秋身边的小丫环,外庭的事,她哪知道? 梁小峰见问不出所以然来,就放玲儿走了,向安然道:“先回去吧。” 安然吸了吸鼻子,道:“我想去方府看看。” 方安两府一向同进退,梁小峰劝道:“不急在一时,等我去探个口风。” 梁小峰带着安然回到寄园时,问凝和抚菡带着两个小丫头巧儿和碟儿已经用寇管事送来的东西把寄园重新铺陈了一遍,一时用不上的东西,就辟了间房间当库房存放起来。 看到被装饰一新的寄园,其实,每个人心里都觉得很幸运:幸亏当初安然力排众议,一意孤行非要买下寄园。 在洛城拥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宅院,在骤然间被逐出家门的时候,它带给人的感觉,就不光是一处宅第,而是一处可供遮风避雨的家园。这种感觉,让人心里踏实。 回到寄园,安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梁小峰没有劝他,而是兴致勃勃地把重新铺陈过的寄园看了一遍,然后跟大家有说有笑地计划着怎么修缮改建这座园子,这园子是安然买下的,当然想怎么改建都行。 不过,在梁小峰心里,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在安然被安家逐出家门的时候,真不是讨论改造宅院的时候。 梁小峰只是想借由这种方式,向寄园众人传递一个信息,安然被逐出家门,对寄园众人来说,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他们在安府之外,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园,他们可以在离开安府后,生活得更好。 他是安然的创作小团队里,身份最高,年纪最大,最受尊敬的人,在这个艰难时刻,他有责任给大家鼓舞士气,给大家希望和期盼,不能让大家跟着安然一起萎了。 悲观情绪会相互影响,并且会越来越浓重,只有把大家的情绪都安抚好了,安然才会尽快走出低谷。 晚间的时候,梁小峰端着饭菜进了安然的房间。天色已经黑了,安然的房间里一片漆黑,幸亏梁小峰在托盘里放了盏油灯。 梁小峰走进去时,看见安然抱膝蜷坐在床上,把托盘放到房间里的八仙桌上,梁小峰说道:“你也饿一天了,来吃饭吧。大家听说你以后都住寄园了,觉得又像以前一样,大家又可以朝夕相处了。巧儿和碟儿今儿还特意多做了几个菜呢。” 安然没动。 梁小峰在桌边坐下,拿手指轻轻叩了几个桌面,道:“小五,你叫我一声夫子,我便不能不管你。我已经放你一个人在屋里理清思路一天,你要是理清楚了,就过来跟我一起吃饭,你要是没理清楚,就说出来,我帮你理理。我昨晚才教过你,遇到事情,要记得找朋友商量帮忙,不要一个人硬扛。” “我……”安然只说了一个字,就吓了一跳,他吐出来的声音居然那么嘶哑,停了一会儿,他尝试着再说道:“我……就是……”我就是觉得心头难受。但是,安然没有说完,他就被嘶哑的嗓音吓着了。 继而,安然就明白过来,大约是早晨时,他跑去安府叫门,大喊大叫,又大哭一场,用嗓过度,可能有点伤着嗓子了。对别人来说,伤不伤着嗓子,没什么打紧,可安然是要唱歌的,嗓子就显得很重要了。 梁小峰也听出来了,道:“先来吃饭,回头请个大夫来看看。等你嗓子恢复前,我给你把宫里的差事推了。唉,你做事,老是顾前不顾后。” 等安然磨磨蹭蹭地下了床,到桌边坐下开始饭后,梁小峰才道:“你父亲带给你的几句话,你听懂了没有?” 安然扒着饭粒,垂头丧气地道:“他们……老爷……安家……不要我了,把我逐出家门了。” 梁小峰“叭”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把寇管事带来的话又复述了一遍,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问:“你从你父亲的哪句话里,看出安家把你逐出家门了?” 第113章 自立 经过启蒙, 和这几年不断的学习,寄园众人差不多都能识文断字,可惜, 水平都不高。梁小峰向众人问寇管事带话的原话, 竟没有一个能够原样复述出来。 不过, 还好有阿辰在, 他能胜任启蒙塾师,文言水平比寄园其他人都高, 也只有他能把安凌墨那段话复述出来。 安然被逐出安府,阿辰不是安家人,不好表态,但他自觉他跟安然是同一阵线的,不管安然有没有被逐出安家, 他都会跟随在安然身边,因此, 倒不必多说什么。 见安然已经想不来安凌墨的话了,梁小峰便把从阿辰处听来的,复述出来:“安大人翼羽已丰,如鸿鹄遨翔九霄, 壮志凌云, 一飞冲天。安家自知卑陋,不忍禁锢,愿放安大人海阔天空,任其遨游。自今往后, 安大人所作所为, 均与安府无关。” -- 第184页 安然自己也记不清安凌墨的原话,说道:“我不晓得那句话撵我了, 我就觉得是那种意思。” 梁小峰便逐字逐句给安然讲解,把文绉绉的话,解释成通俗的白话,末了问:“小五,你父亲哪句明说把你逐出安家了?” 安然闷闷道:“都说我的所作所为,跟安府无关,还把我的东西都搬出来了,还说要把我的户籍迁出来。这些……不就是把我逐出安氏的意思嘛。响鼓不用重锤,何必非要把话挑明?我懂的。” 梁小峰用筷子头,轻轻敲了安然脑袋几下,又敲几下。安然没有闪避,呆呆地看着梁小峰,面露疑问之色。 梁小峰笑道:“我敲你这个鼓,都敲了几年了,就没看见你响过!你还好意思说你是响鼓!小五,有些时候有些话,是应该多想想,考虑周详,可是,有些时候有些话,你就不要多想,那就是字面意思。” 安然显然没有明白,梁小峰又道:“搬你东西,迁你户籍,还有你父亲说的那些话,都不是逐出家门最关键的事。逐出家门,最关键的事,是要开祠堂,祭拜天地,向祖宗禀告你的过错,全族公议之后,把你的名字从家谱中除去。” 把子弟逐出家门宗族,是件非常慎重的事,差不多的族中长辈都要到场表态。被逐之人,可以到场自辩,也可以不到场,放弃自辩机会。 安然不安地猜测道:“也许老爷已经在家里,开过祠堂了。” 安家人丁单薄,在林州老家只有几房隔着血脉的疏远亲戚,安凌墨在洛城为官之后,从老家祠堂把直系祖辈的牌位请回了洛城,建了个小祠堂。若要把安然逐出安家,安凌墨一个人说了就算数。 梁小峰笑道:“小五,看来你对你父母真是不了解呀。依令堂对你的疼爱,你父亲若想把你逐出安氏,令堂只怕会在家里闹翻天,可是,令堂没闹。在令堂心头,只怕你的份量比你父亲更重要,若你父亲要把你逐出家门,估计令堂会自请下堂,陪你一起离开安家……” 安然想起来了,上次偷考花榜,方安两府要把他送回林州关祠堂,那时,方太太就曾哭求过,愿意陪着他一起回林州反省忏悔。 自请下堂,陪着儿子一起离开安家,这样的行事,确实才像方太太的行事风格。 梁小峰又道:“你父亲为官风格素来爽利,行事干脆果断。他如果下决心要把你逐出家门,他带给你的话,会说得非常难听,言辞尖锐严厉,不会给你留半点情面,并且会把话说得非常清楚明白,不让你产生任何歧义,更不会给你留任何退路。这一点,有空了,你看看你父亲的参劾奏章,就能体会了。可你父亲实际带给你的话,很顾惜你的颜面,意思表达得模梭两可。” 安然对做官没兴趣,便从来没有关注过安凌墨为官,不过,安然还是听到过不少风声,说安凌墨做官清正廉洁,精明干练,是个很厉害的官吏。 梁小峰道:“甚至于,你父亲会把逐你出门的话,亲口告诉你,不会叫人转述。现在,你父亲的那些话,只怕很多人都会理解成你理解的那个意思,以为你父亲这是把你逐出家门了。小五,我告诉你,你父亲那句话,你就只能理解成字面意思,就是你父亲放你出府,让你自立而已。为了不让方安两府因为你而陷入派系之争,你父亲必须做出一个姿态来。如果方安两府跟你断绝了关系往来,你替杜老将军贺寿壮行留下的把柄,就不是把柄了。” 听梁小峰这么一分析,安然觉得心头好过多了,轻轻吁了口气。 梁小峰把安然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又说道:“小五,你明不明白自立的意思?” “……我有房子住,一个月两次酒会应酬所得的例金,足够我们大家开销花费。嗯,我早就不需要别人来养活了。”在安然的理解中,这个就是自立了。 梁小峰笑了笑,才道:“你这个自立,只算是最基础的自立。自立有两方面的意思,一个,你做什么事,都不会再有长辈管你了,就像你父亲说的那样,海阔天空,任你遨翔。另一个,你不再有靠山庇护了,以后你再有什么行差踏错之事,方家和安家,不能再给你庇护依仗,就是最后一句话,你的所作所为,均与安府无关。从此以后,你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再没有家族出头为你遮风挡雨。” 这在以家族为基层建设的时代,失去家族的庇护和支持,单靠个人的努力和奋斗,将会在这个世道步步维艰。 好在安然的歌舞已经算在洛城混出了名气,可以算已经在官绅阶层打开了局面,只要小心地维持下去,不算太难。 就算安然对朝堂派系斗争掌握不好,懵懵懂懂跑去参加了诸如太子党,明王党,泰王党的雅集宴会,现在也没有关系了,安然如今只是一个没有背景的乐官,拉不拉拢,对派系斗争都不会有什么作用。 虽然梁小峰的话让安然安心了一些,但是安然还是蔫蔫地垂着头,想到方太太不会再管他了,心头就觉得很难过。 安然对母亲,有种超乎寻常的依赖,他一直喜欢母亲管着他,喜欢母亲为他操心,这样才让他觉得安心。 失去过一次母亲,他更珍惜这一世的娘亲,想到方太太不会再替他操心,不会再做他的经纪人,安然心头无比失落。 梁小峰又说道:“朝堂上的非常时期,也就是最近几年而已。你且忍耐几年……”他压低了声音说道:“……等新帝继位,局面明朗,你就可以重回安家,反正安家并没有把你真正逐出家门,到时候,你要回去,或是安家要把你收回来,旁人还能说什么?” -- 第185页 新、新帝?! 安然抬眼吃惊地望着梁小峰,好一会儿才明白其中的意思。安然心头不由得又充满了希望,是啊,现在是皇权争夺的关键时期,他不管方太太的忠告,做出了亲近其中一个派系的举动,方安两家为了避免陷入派系斗争,只能做出跟他断绝关系的姿态来。 等到老皇帝驾崩,新皇帝继位后,皇权之争结束了,安家就可以覆水重收,反正当初就没把逐除之事做绝,想收就收,关旁人毛事? 梁小峰又说道:“我猜,令尊是不想你去安府大门外哭闹的。不过你这么一闹,倒可以让泰王那一派的人更加相信你被逐出家门了,就不会去找安府方府的麻烦,凡事有利有弊,你这一闹,也不是全无用处。小五,以后没有安府方府的庇护,你行事要尽量谨慎一些,千万不可再任性妄为,熬过这几年就好了。” 安然慎重地点点头,这一点,他很清楚。当初,原主扇了小世子一巴掌,他若不是方阁老的外孙儿,早就死翘翘了,只怕腐烂得连白骨都不剩了。 过了两天,梁小峰就告诉安然,把安然赶出安府,是方安两家共同决定的。幸亏那天没有再去敲方府的门,不然一样得吃闭门羹:“小五,这几年你就忍忍,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跟方安两府多接触,有什么事,我可以给你转告。”他这么说法,显然是暗中已经跟方阁老通过气了。 “姥爷姥姥年纪都好大了……”安然心头更想在他们跟前尽尽孝,多陪伴陪伴他们。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熬到新帝登基?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天天承欢膝下? 梁小峰见安然垂头丧气,整个人蔫耷耷的样子,说道:“凡事一分为二,有坏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既然安大人放出话来,说你的所作所为,跟安府无关,你大可以趁这段时间,把你跟林姑娘的亲事解决了。” 安然听了,不由得眼前一亮,精神一振:是啊,现在他想娶谁就娶谁,都不用去找李子实帮忙提亲了。 几天以后,方太太让雨桃把已经办妥转让手续的地契和商铺契券送到了寄园。 雨桃是方太太的陪嫁丫头,年纪也跟方太太差不多大,还曾帮着方太太带养过安然,安然对她也十分亲近尊敬。 见雨桃上门,安然把她当个上宾一般接待,热络无比,围着雨桃姑姑问前问后,又问方太太在府里的情况,甚至连日常细节都不肯放过,反倒对雨桃送来的文书契券一点不感兴趣。 雨桃对安然的性子十分熟悉了解,知他不耐烦管这些琐事,直接把文书契券交给了问凝,又教导了问凝怎么去查铺子里的帐,怎么营经管理铺子,怎么管束下人等等方法。 雨桃见安然老在一边不厌其烦地打听方太太生活琐事,无奈,只得带着问凝去铺子里实际查看操作了一番,教导得十分尽心尽责。 这间名叫“余韵茶点铺”的商铺,是方太太名下距离寄园最近的一家商铺,为了安然方便经管,才拨了这间给安然。 这是间茶点铺,并不是茶楼,贩卖各类茶叶和茶点。茶点包括蜜饯,果点,糕点等等,种类颇多,前店后坊,新鲜糕点都是自己店里现做的。 “阿凝,想不到,你学得这么快呢。以后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来安府,叫门房递个话儿,我就出来了。” 问凝淡淡地应了一声。 雨桃又正色道:“阿凝,太太有话叫我带给你。” 第114章 从通房到贵妾 雨桃向问凝转述了方太太的意思。 方太太的意思也十分简单:就是让安然在把已经接下了雅集请柬应酬完以后, 平时除了应付太乐署派下来的差事之外,就不要再接新的宴饮邀请了。 方太太之所以把自己名下的商铺转让了一间获利最丰的给安然,就是想用商铺的盈利养活安然, 平平安安地渡过这几年再说。 安然一大清早去敲安府大门, 被安府拒之门外的事, 早已经在洛城官宦之间传开了。果然像梁小峰猜测的那样, 都以为安然被安家逐出家门了。 因此,方太太倒不是担心安然因为搞不清楚朝堂派系, 而会被卷进派系斗争中,谁有兴趣花力气去拉拢一个没有家族背景的小小乐官? 方太太担心的是另一回事:现在安然成了个没有了靠山的无品阶小乐官,只怕那些个高官勋贵们对安然不会再心存尊敬,莫要又闹出像当年睿王府小世子强邀安然“做客”,或是当面调戏羞辱安然的事情来。 一个没有家族背景的小乐官, 如果真遭受了勋贵高官们的调戏羞辱,除了忍气吞声, 还能怎么办?避免发生这类事件的最好办法,就是不再接受达官贵人们的宴饮邀请,防患于未然。 问凝心头深觉方太太所虑极是,垂着头一一答允。 雨桃又道:“其实, 这些话, 本不必避开然哥儿,不过太太还交待了一件事。” “姑姑请示下。” “太太还担心然哥儿没有了家里的管束,在外面受到狐朋狗友的引诱,做出些拈花惹草, 污七八糟的事情来。阿凝, 太太叫你,要把然哥儿盯紧了, 要行为立身清白端正……”说到这里,雨桃压低了声音道:“……将来,等朝局稳定了,家里才好覆水重收。” 问凝心下了然。 雨桃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然哥儿现是太乐署供奉,时常要在教坊司走动,你要防着,千万别让然哥儿被教坊司的那起狐媚子给勾搭去了,然哥儿的婚事,须得他重回安家之后再议。如果然哥儿有这方面的想法,你阻止不了,就赶紧通禀给太太。记住了吗?” -- 第186页 安然早就被林供奉家的那个胡女之女的小妖精勾搭上了,哪里还轮得到教坊司的狐媚子? 在问凝心里,安然不管男装女装都是天仙一般的人儿,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怎么看得上那个胡女之女?当然是胡女之女仗着自己容貌奇异身材诱人勾搭了安然。 在明确知道安然对自己没有意思之后,问凝很硬气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把她跟安然的关系,定义为亦仆亦友,安然要喜欢谁,要娶谁,她都不想插手,再说,她也没资格插手。 然而,现在,方太太把这个资格赋予了问凝!安然如果想在这段时间迎娶林素娇,问凝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借方太太之手,坏其好事,棒打鸳鸯。 问凝不知道自己听了雨桃转述方太太的话时,是种什么心情,微垂着头,轻轻“诺”了一声。 雨桃又道:“阿凝,你做好了这事,太太自然不会亏待你,必会重谢。” 晚上,问凝把方太太说的让安然暂时不要再接新的宴饮邀约的话转告了安然。 此时,安然对母亲的见识已是十分钦佩,他觉得,若没有方太太给他经纪把关,他指不定会接收到什么乌烟瘴气的宴饮邀约呢。 安然毕竟已经做了四年乐官了,进出教坊司,隐隐约约听说过几次乐伎寻死事件,知道这时代的勋贵人家的子弟,能玩出来的淫-靡花样太疯狂了,简直不把乐伎当人看。安然不想误入那种宴饮场合,更不想成为那种宴饮上被玩的那个。 现下没有方太太给他经纪把关了,他知道该接哪个的宴饮邀请,又该拒绝哪个的宴饮邀请? 因此,安然十分乖巧地答应了方太太的建议,决定把已经接受的请柬应酬完,不再接收新的宴饮请柬。 然后,安然清点了一下由方太太出面已经接下的宴饮请柬,演出档期已经排到明年四月间了,已经预定下的最后一场宴饮歌舞在明年五月上旬。之后,安然除了应付太乐署交下来的歌舞差事外,基本上就空闲下来了。 安然打算在新帝登基以前的这段空闲时间里,把该办的事情办了,好生享受一下悠哉闲适的生活。 再然后就是好好锤练一下身体,他现在十八岁,身体即将长成定型,现在是还能锤练身体的最后时间。 跳完《旗舞:男儿当自强》之后,安然深深觉得自己在体力上还有所欠缺。女装舞蹈多偏于柔缓,激烈程度有限,自己的身体能够轻松胜任。 但如果要表演像《旗舞:男儿当自强》这一类的全程动作都比较激烈昂扬的舞蹈时,自己的体力明显不足。安然决定利用这段空闲时间,集中进行体能强化练习。 问凝本来就管着寄园的帐簿和收支,这下是成了名正言顺的管家婆,就在问凝努力适应新身份,努力熟悉新业务时,想不到方太太许诺的重谢,不用几天就送到她手上了。 那份重谢,只是几张契券:那是安府已经办好迁出手续,并帮安然独立立户的户籍册,并一张婚书,和一张已经销注的身契。 在户籍册上,安然是户主,这一点,问凝不奇怪。奇怪的是第二页上,便是问凝的户籍页,上面清清楚楚写明白了,她跟户主的关系:她是他的妾。 销注的身契表明,安府已经把问凝放身从良了。 那婚书又表明,在安府把安然和问凝逐出家门之前,安府就已经把这桩纳妾婚姻到官府进行过报备登记。 一个平民女子嫁人为妾,并到官府进行过婚姻报备登记,问凝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安然的贵妾。 贵妾的身份虽然不如正妻,但是,是官府认可的婚姻关系,会受到大唐律例保护,贵妾不可以被随意打骂,变卖,送人。 问凝接过这几张契券,飞快地瞥了几眼,就收了起来,她一点不想让人知道。对于方太太说送就送的重谢,问凝完全不觉得惊喜,倒有几分满心不是滋味。 从小通房一步登天成为贵妾,是那些想攀高枝的小丫头们的梦想,可是,这梦想,如今已经不是问凝的梦想了。问凝更想跟安然保持距离,做朋友,做助手。 问凝把安然的户籍册子还有婚书身契一起装进了装着商铺契据的小木匣子里,然后放进了她的小衣奁里,还在小衣奁外加了把小铜锁。最后把加了小铜锁的小衣奁放进衣箱里。 问凝在寄园里并没有像在清如院里那样晚晚歇在安然房中,她在后进厢房里有一间属于她的房间。安然则住在外进,平时都由凡一和木尘两个随身伺候。 虽然安然骤然之间被赶出了安家,着实让寄园众人慌张惊恐了一阵子,不过有梁小峰出面,很好地安抚了大家的情绪,又有问凝不动声色地支撑起寄园的琐碎杂事,以及金钱帐务,使得寄园众人情绪平静平稳地渡过了这段时间。 不管怎么说,安然在离开了安府后,勉强算自立了。 对于寄园众人将来的出路,安然显然从来没有考虑过,他就想着,几年以后能够重回安府,只要在寄园熬过这几年艰苦日子就好了。寄园只是他在安府外的一个创作基地罢了。 梁小峰虽然在寄园也有一间住房,但他有自己的家,他也不好意思把手伸得太长,不太好多管寄园的事。 作为寄园户主的阿辰,他一门心思追随安然,醉心于琵琶技艺的精进突破,更醉心于新曲子的谱写,这一点,倒跟安然兴趣相投。 -- 第187页 但阿辰显然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人,更是一个不会照顾别人的户主,他只满足于现状,对未来从来没有规划和打算。 只有问凝,她从不曾把自己当成安然的贵妾,只等着重回安府,妾随夫贵,坐享荣华。 问凝觉得,她更应该算是寄园众人中的一员,是属于回不了安府的人。因此,她要抓紧机会,为寄园众人谋一条安身立命的出路。 问凝第一条措施,就是把凡一和木尘两个送去那间商铺里做学徒,一则,问凝可以更加随时真实地掌握商铺的买卖经营情况,二则,让这两个在商铺里学习一些商铺经营管理的本事,以便将来自己发展。 问凝的第二条措施,就是停了所有人的月例银子,改发佣金。问凝没有再给丫头们分等级,觉得大家都是良籍平民,都是“投奔”容辰的远房亲戚,身份应该是一样的。 月例银子是主家发给卖身在主家的奴婢们的银子。这笔银子可发可不发,是主家对奴婢们的恩赐。问凝觉得他们现在都是良籍平民,并不是卖身给安然的奴婢,安然使用他们,就该支付相应的佣金。 虽然凡一木尘抚菡巧儿碟儿五人是安然花了大价钱托人把他们赎买出来的,但是,报恩归报恩,关系要理清。 问凝没有独断专行,在实施自己的措施前,都有向安然请示。安然听了,浑不在意:“问凝,随你吧,管家这回事,你比我在行。” 就在安府把安然从安家赶出去,令安然心情十分低落的时候,安然在小较场跳的那支《旗舞》,却在洛城传扬开来。 所有看过安然那场舞蹈的观众都赞不绝口,说从来没见过如此威武雄壮,气势磅礡,激情澎湃的壮行舞。还纷纷感叹,只怕这舞此生再难一见。 特定的场合,表现特定的舞蹈,才能相得益彰。如果把壮行舞搬到达官贵人们的宴饮上,先不说有没有那么大的场地给安然挥洒,单是舞蹈氛围跟宴饮气氛就很不相符,影响大家的情绪。 那首《男儿当自强》也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地在洛城传播开来,传播速度远远超过了《水中花》。在这个没有网络的时代,那样快的传播速度,真令人惊讶。 当然这首歌得以迅速传播开来,也得益于那首《将军令》,那是这个时代惯常演奏的曲子,大家都对这个曲目耳熟能详,配上了歌词,很容易传播开来。 再加上安然的歌词多是俚语,大字都不识的寻常百姓,多听几遍也都能懂。何况俚语歌词是如此的催人上进,奋发图强,还透出一股侠义精神。 而侠肝义胆最被平民百姓们称颂赞许,这歌词就像唱进了平民百姓的心坎里一般。 旋律熟悉,歌词赏心,这首歌想不流传开来都难! 随着歌曲的流传,安然的男装舞蹈开始打开了局面,以前宴会主人总会向安然明言要求要表演女装舞蹈,现在,这条附加要求,不知不觉间就被取消了。 只是安然尚未编出适合在宴饮雅集中表演的男装舞蹈,再加上刚给洛城官场表演了一场被撵出家门的苦情戏,又不准备再接宴饮请柬,安然也没心情编新舞,就还是且用旧舞支应着。 转眼过了年节,到了元和十五年。二月下旬,寄园来了个意想不到的来客,是个官媒,前来向安然提亲。 作者有话要说: 怂作者:下面,有请小安安的贵妾问凝女士出场,大家欢迎~~~ 问凝(坐在后台,只声音传了出来):谁是贵妾?! 怂作者:那个……安家不是刚把你抬举成贵妾了么? 问凝(声音越来越冷洌):他们抬举是他们的事,我什么时候承认做贵妾了?哼!作者,是你在其中作妖吧? 怂作者(顶锅盖):哎呀,剧情需要,剧情需要嘛。 问凝:哼! 第115章 问凝的转身 能请动官媒前来男方家提亲的, 多半都是官宦人家。官媒提亲很讲技巧,没透露是谁家的官宦千金,只大概提了提女方家的简单情况, 看安然有无意向。如果安然很有意向, 官媒才会说出女方人家。 安然心头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 很客气地拒绝了, 一点不想打听女方是谁。 然而,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连接有好几家女方央了媒人前来向安然提亲,并且媒人们暗示女方家世,一家比一家尊贵,虽然媒人没有透露女方的具体身份,但显然都是洛城的高门大户, 勋贵世家。 其中还有两家甚至明白许诺,可以帮助安然升迁。能够帮助没有升迁可能的太乐署供奉升迁, 这在朝堂上得是多大的一品官啊? 可惜,安然出任供奉,意在奉旨歌舞,而不是官职。安然甚至对供奉这个官职, 感到非常满意。 安然不觉得自己一个失去了家族背景的小小乐官, 会成为高门大户,勋贵世家的佳婿热门人选,比较大的可能就是这些人家的姑娘们看过他的歌舞,被他的歌舞所迷醉, 才要闹着下嫁于他。 就像当年的方太太看见了打马游街的新科进士安凌墨一样。 安然跟安凌墨不一样, 莫说安然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就是没有喜欢的, 安然也没有依靠岳家势力往上爬的想法。 各种媒人三天两头跑来一个,把女方一通吹嘘,搞得人心烦,又还不好得罪,安然便开始盘算,再过两三个月,方太太替自己应下的宴饮歌舞就快应酬完了,目前他的情况还算稳定,是不是应该向林供奉家提亲了?等他定亲的消息一传开,这些媒人就该消停了吧? -- 第188页 于是,到了四月间,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梁小峰来寄园小坐时,安然便有些期期艾艾地请求梁小峰出面,帮他向林供奉提亲。 梁小峰现在是太乐署丞,正是林供奉的顶头上司,由顶头上司向下属代为求亲,就给足了林供奉颜面,何况梁小峰还有个皇族宗室的身份,更显得尊贵。 梁小峰以前反对安然跟林素娇私下交好,一则,觉得这是私相授受,于礼教不合,二则,觉得林素娇的身份家世太低了,跟安家门户不当,这婚姻成不了,不如早点分开,免得被安家棒打鸳鸯,受伤太重。 梁小峰对林姑娘本人并没什么恶意或不满,不过现在在安然被暂时赶出安府的情况下,觉得倒是可以成全其好事。 这回,梁小峰没回绝安然,爽快应承了,说他选个好日子就去林家求亲。然后梁小峰又建议,可以趁着安府不好管束安然的机会,把这门亲事定下来,婚礼流程全套走齐,但是,先不是拜堂成礼,这个仪式应该等到安然重回安府之后再进行。 毕竟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如果婚礼上,缺了父母长辈的参予和祝福,是一辈子的缺憾,而且也不吉利。 安然听了,从善如流,他也不想在他的婚礼上,方太太和方阁老桂太君全都缺席。 梁小峰还没到林家提亲,方太太就已经接到了问凝的通风报信,她让雨桃带话出去:“太太说了,你现在是然哥儿的贵妾,是有正经地位的姨娘,阿凝,太太不方便出面,只有你出面阻止姑娘定亲。” 问凝站在安府一个小角门内侧,穿着寻常的衣服,身姿站得笔直,在当家太太的掌事姑姑前面,丝毫没有卑微胆怯之意,淡淡道:“阿凝不过是我们爷身边的一个妾而已,有什么资格出面阻止我们爷娶妻?”安然是正正经经要定亲,又不是跟女人鬼混。 “跟然哥儿闹啊。” “怎么闹?”问凝神色平静得不像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唇角甚至还含着一抹笑意:“请雨桃姑姑教我怎么闹……莫非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样的?” “……”雨桃一辈子没嫁过人,一直跟着方太太,她哪知道怎么闹?方太太虽然强势了些,也到底是书香世家出身,凡事总要讲个道理,以理逼人,而不是哭闹撒泼。那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是市井庸俗女子的行为。 问凝见雨桃被问得张口结舌,又淡淡一笑,道:“雨桃姑姑,阿凝倒有一计,保证姑娘这几年在外面不能胡乱定亲。” “哦,什么计?” “不如让太太直接把我抬为我们爷的正室,爷自然就不能再另行定亲娶妻了。”问凝说得平平淡淡,雨桃却完全被惊到了,问凝继续道:“等过几年,爷回府了,我再跟爷和离了便是。” 一个方府的家生女儿,居然妄想成为主子的正室,雨桃觉得问凝这个想法太惊人,太大胆了。还好,问凝后半截话,让雨桃觉得这倒是一个可行的办法。 妻跟妾不同,妻只能娶一个,派人先把妻的位置占据了,随安然怎么闹,也不可能再娶一个正妻。把贵妾抬为正妻,只消去官府更改一下婚书就够了,比新娶正妻办理婚书的手续简单多了。 回头安然定了亲,想去官府办理婚书时,官府一查就能查到安然是有正妻的,这婚书就办不了。安然想另娶,就得先休了问凝。 休妻跟休妾又不同了,婆家可以随便找个理由就休妾,休妻必须遵守“七出”和“三不去”,只要问凝不犯七出,安然就没那么容易休妻。 除此之外,只有和离才可以不管“七出”之条。但若问凝咬紧牙关不同意和离,安然就没辙。 雨桃瞪着眼睛,见问凝神色坦然,丝毫没有心虚畏惧之意,这么异想天开,又切实可行的法子,雨桃看不出问凝是不是藏了私心,看了问凝好一会儿,才道:“你等着,我回去请示太太。” 问凝安静地等待着,不急不燥,没有一点心焦烦恼,一会儿,雨桃扶着方太太避开安府中人,急匆匆走了出来,一来,就叱道:“跪下!” 问凝略微迟疑了一下,方才跪下。她刚一跪下,就听见方太太说了一句:“给我掌嘴!”紧跟着,问凝便眼前一花,感觉脸颊上被重重抽击了两下,问凝顿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本能地把身体往后一倾,避开了接下来的几巴掌。 随后,问凝就听见方太太冷洌地叱道:“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居然敢肖想成为然哥儿的正室,也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是个什么身份!” 雨桃做为方太太的贴身陪嫁丫头,也养得金尊玉贵的,哪干过抽人嘴巴的勾当,后面几巴掌落了空,她就收了手,只管扶着方太太。 问凝见雨桃收了手,便跪直了身体,分辩道:“问凝不敢有非份之想,只是想帮太太,不让我们爷在外面擅自定亲。” “呸!”方太太对着问凝一口碎了出去:“跟我耍心机,你还嫩着点!让你先占着正室之位?谁知道这几年,你会不会生孩子?谁知道几年之后,你还愿不愿意和离?把你放到然哥儿身边,我真是瞎了眼睛!” 如果问凝在做正室这几年生了孩子,就是名符其实的嫡子嫡女,连嫡子女都生了,还怎么和离?而且,方太太知道自己儿子的性子温和,心肠柔软,说不定跟问凝处着处着就日久生情,舍不得和离了。 -- 第189页 到时候,安家的五公子娶了个家生女儿为正室,传出去,又是一桩让人津津乐道,经久不衰的笑柄! 天地良心,问凝提出那么个建议,真的只是建议上的字面意思,还要牺牲她姑娘家的清白名声,要说私心,也有一点,她就不想让安然娶林姑娘,但根本没有方太太猜测的那些用意。没想那么多,那么远。 自己好心好意提个建议,被方太太如此恶意猜测曲解,问凝只觉得满心委屈,泪水一涌而出,流下被扇得火辣辣的面颊。但她很快就控制住了,拿出巾帕一擦,然后,就着跪着的姿势,向方太太磕了三个头…… 方太太只当问凝想还求恳自己,冷冷道:“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磕再多头,我也不会让你奸计得逞,趁早死了这心,安安分分想办法办好我分派你的事,我还能容你呆在然哥儿身边……”不然,连个贵妾都没得做。 问凝道:“问凝本是府上的家生女儿,原该一辈子给府上为奴为婢,问凝感谢太太给问凝放了良籍,许问凝平民之身,问凝这辈子都感激不尽。但是问凝从没有觊觎过我们爷的正室之位,太太若是不信,问凝自会证明给太太看。问凝听过一句话,叫‘用者不疑,疑者不用’,既然太太不信任问凝,问凝也没法替太太办事,还请太太另请高明。问凝告退。” 问凝说完这番话,爬起身来,毫不犹豫地跑出了门,生怕方太太反应过来。几人所处的位置,本就离角门不远,问凝奋力冲出门外,头也不敢回,一直跑出了很长一段距离,累得她都快支持不住了,她才扶着街角的一棵老树站着喘气,一边大口喘息,一边心头乱跳,一边回头张望,直到见并没有人追过来,方才安心。 方太太还了她的身契,给了她一个平民良籍的身份,她当面感谢了方太太,问凝想:她跟安府方府的主奴关系,到此就结束了。 安府方府放了她自由之身,她是想帮助方太太阻止安然向林家提亲,以此来报答方太太的恩情,不过既然方太太不信任她,不采纳她的建议,她便不再亏欠安府方府什么了。 从今往后,她不会再听命于方太太。以后方太太再叫她做事,她觉得合理合情,对大家都有好处的,她就做,不合情理之事,她可以拒绝。 她是一个独立的人,不再是谁家的附庸奴仆。 第116章 问凝的反击 那一天, 问凝在外面吃了点东西,直到天色擦黑了才回去,一回去, 就钻进自己房里歇下了。问凝自觉跟安府那边断绝了关系, 心情格外轻松, 一晚好睡。 问凝这么避着人, 只是被雨桃那两下,在左脸上扇出了个指印, 右脸上也有划痕。问凝不想被寄园众人看见自己这么一副明显挨了打的狼狈模样。 次日起来,问凝揽镜自照,右脸上的划痕消了,左脸还有个淡淡的印子。 只是今天安然要去参加左神武将军孔大人家的令尊七十寿辰宴。 自从安然被安家赶出来后,方太太便不好再经手安然的演艺安排, 原本该方太太做事,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问凝身上。 问凝除了要给安然伴奏外, 还要比安然先一步到孔大人府上,查看舞台,以及化妆屋准备好没有。 当然,方太太帮安然经纪时, 她自然不会自己亲自跑去查看, 往往都是派手下的仆役去查看,这些仆役办事办多了,也就知道怎么样的舞台和化妆间符合安然的要求。这些仆役还会一直守到安然表演结束后,才会离开。 问凝没下人使唤, 只得事事自己亲力亲为, 最多带上凡一或木尘随行。因此,问凝一大清早, 顶着个淡淡的巴掌印就独自出门了。 当天安然的歌舞表演还算顺利,晚上大家回到寄园时,天色已经黑了,吃了晚饭,大家准备收拾收拾歇下时,问凝叫碟儿去把安然请到自己的房里来。 问凝当着安然的面,掏出小钥匙,去开衣奁上的小铜锁时,安然忽然问道:“问凝,谁打你了?” 问凝只是手上微微停顿了一下,一脸木无表情,未答,然后,问凝把户籍册和婚书,身契一起递到安然面前。 安然看了,一脸疑惑,他什么时候把问凝收为贵妾了?居然还有一份盖了官印的婚书! 问凝道:“太太把爷跟我的户籍送过来时,就是这样的。太太抬举我,我心头自是感激的。还是那句话,我对爷没有非份之想。爷尽管放心好了。”问凝的语气太过平淡,平淡得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 安然道:“那你把这个拿给我看,是什么意思?” 问凝指了指那婚书上的日期:“我想着,爷就快定亲了,将来少奶奶看见这份户籍册,看见婚书上这个日子,怕心头会不高兴。” 虽然要几年后,等安然回了安府才会成亲,但若让林素娇知道:安然一边甜言蜜语向她求亲,又哄她要回了安府才能成亲,却又一边跟身边的贵妾卿卿我我,不管是谁,心头都不会高兴。 然后,问凝加重了语气,说道:“既然我跟爷有名无实,爷何不写张休书,我拿休书去官府把这份婚书撤销了,爷身边干净,等少奶奶进门,才不会对爷心存芥蒂,我跟少奶奶也好相处。” “……”娶妻之前,收用个通房,还算正常,但先纳一个贵妾,这对正室来说,会觉得夫家不给自己颜面。因此,安然也没有多想,便同意了。 -- 第190页 问凝从房中拿出一早准备好的纸笔,铺陈到桌上。安然拿着笔沉吟道:“写哪一条比较好?” 既然是休书,就必须要写明休妻原因,休妻原因还必须是“七出”之一。不管那一条,对被休弃的女子名声,影响都十分不好。 “有恶疾。”安然一问,问凝就回答了,显然问凝早就想好了。 安然写好了,看见问凝麻利在把休书收起来,又把纸砚笔墨和户籍婚书等收了起来,他有些担心地问:“问凝,你以后怎么办?” 见问凝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安然又问:“我是说,你若有了这么个恶名,以后怎么嫁人……要不,我们把休书,改为和离吧。”和离的原因就可以随便扯一些无关紧要的理由,不至于对女方产生太大的负面影响。 “用休书去撤销婚书,手续简单得多。”问凝那样冷静而漠然地说着自己即将结束的第一场婚姻。 她曾经对安然产生过少女怀春的感情,纯真而挚烈。可那又怎么样呢?几年磋砣,除了伤心失望,那份感情,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回应,少女芳心,痛着痛着,就渐渐没有感觉了。 现在,问凝只想快刀斩乱麻,尽快结束这段开始得莫明其妙的感情和关系。以后,都跟安然保持距离,只有这样,她才能不再受伤痛楚。 问凝道:“我明天就去官府办这事,等官府把婚书撤销了,你再央夫子去林家提亲。” 问凝不想让寄园其他人知道她跟安然还有这样的关系,这事无法假手于人,只得她自己跑去官府。 在官吏和衙役们异样的目光下,办理自己被休弃的手续,这是怎样的一种人生体验? 官府也并不是光吃干饭不办事的,休书上写的理由,官府会派人查证。当然很多时候官府不会去查,以休书为凭。但也要防着官府心血来潮派人去查。“七出”之中“有恶疾”算是最好弄虚做假了。 “有恶疾”,需要由两个以上诊治大夫写上病情医案甘结,跟休书一并呈报,然后官府会派衙役去向那些写甘结的大夫问话求证。在证实休书理由是真实可信的之后,官府文书才会办理相关撤销婚书的手续。 “……”安然想不到问凝连这些情况都打听清楚了,还替他一一考虑周详了。 五月上旬的时候,安然跟问凝的婚书被官府撤销了。休书,和已经标注了“注销”字样的婚书一起回到问凝手里。 随后,问凝凭这两样文书,去官府把自己的户籍从安然的户籍册上迁了出去,又一次以“远房亲戚”的名义,她把自己的户籍迁入了容辰的户籍册。 因此,寄园众人虽然住在一起,但从官府的户籍上来查,他们其实是两家人,容辰,以及凝,菡,一,尘,巧,碟等七人是一家人,安然一个人算一家人,借住在容辰家里。 这些手续办妥之后,问凝把休书和婚书装进了一个信函封套里,滴上火漆,密密封了。然后挑选了个特别的日子,投进安府门房,叫门房一定要转交方太太亲拆。 门房认得问凝,接了信函封套,不敢怠慢,赶紧传到二门,又由二门婆子传给雨桃。雨桃见信函封套上一个字都没有,递给方太太道:“门上说,是问凝姑娘递进来的信。” “她人呢?” “门上说,问凝姑娘递了信,就走了。” 方太太拆开封套,看到休书和婚书后,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几乎想把它们随手撕了,咬牙骂道:“果然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幸亏雨桃一把抓住,劝道:“别撕了,先留着。”这么重要的文书,说不定以后会有用。 方太太倒也听劝,松了手,任凭雨桃收拾了起来。 方太太一向强势惯了。在娘家时,家里哥哥嫂嫂都让着她,惯着她;出嫁了,安凌墨没有惯着她,但至少一直让着她,由着她闹腾。想不到问凝一个小小丫头,竟然用被休为代价,干脆利落地从她的掌控中逃脱了! 还有小丫头能逃脱自己的掌控!方太太一辈子也没经历过这种事,让方太太觉得太失格了。 方太太想了一晚上,怎么反击问凝,临睡前,问雨桃道:“要不要给然哥儿递个话,叫他把问凝撵了,看那丫头出了寄园,还能去哪里?” 说到这里,方太太自己又摇头,知道这办法不行,那休书是安然亲笔所写,猜测安然支持问凝脱离自己掌控。方太太心头不禁生出一股“儿大不由娘”的感慨。 只是方太太再想不到,问凝让安然写下休书,用的是另一套说辞,她也不知道安然根本不知道她跟问凝之间的内幕关系。 “那间茶点铺子情况怎么样?那丫头有没有动什么手脚?”方太太当然不会把商铺转给安然就不管了,那商铺里的人可都是方太太的人。 当初雨桃送契券过去跟安然办理交接,结果安然一看帐册,头都大了,直接叫她把契券交给问凝。 雨桃服侍着方太太宽衣,回道:“我去查过几次了,那丫头上手得很快,帐目也理得一清二楚,并没有在中间做什么手脚。还有一件事,太太可还记得凡一和木尘这两个?” “记得呢,也是当年我挑出来派给然哥儿的小厮,考花榜那回,被送去农庄了,听说,后来他们被然哥儿赎出来了。这两个怎么了?” “这两个人也跟然哥儿一起住在寄园,阿凝接手茶点铺不久,就把这两个安排进茶点铺子做学徒去了。” -- 第191页 做学徒,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打杂,还是只拿极少工钱的打杂。雨桃道:“罗掌柜说,这两个一个比一个灵光,根本就是去偷师的。” “偷师?偷什么师?” “做生意买卖的诀窍和门道。” “你的意思是说,那小丫头,还想自己开商铺?” 雨桃道:“铺子里又不缺人手,她还把两个灵光人硬塞进去做学徒干什么?他们寄园不需要用人?” 她替方太太洗了脚,一边拿干巾擦拭,一边劝道:“这丫头虽是忤逆了太太,不过她对然哥儿还算忠心,再说,她在寄园里管着事呢,其他的小子丫头们也都服她,太太若是执意叫然哥儿撵了她,只怕寄园要乱。倒不如且放她在然哥儿身边,暂时不动她。反正然哥儿早晚要回来,那丫头必是要跟着然哥儿一起回来的,那时,太太还怕找不到收拾她的机会?不必急在一时。” 方太太听了默然了一会儿,才道:“这丫头,能干倒是能干,我就是气不过,我好心抬举她个良籍贵妾,她还想翻出我掌心去!” 第117章 合婚大凶 方太太道:“那丫头想开商铺的事, 你叫人盯紧了。她哪来的银子开商铺?花的还不是然哥儿的钱?她若把商铺开在她的名下,商铺要是开成了,生意兴隆, 她这个就是借鸡下蛋;若是亏本了, 折损的是然哥儿的银子。这个事, 要盯紧, 不能便宜了这个白眼狼。” 雨桃应诺了。 方太太长叹道:“目前呀,最让我烦心的, 就是然哥儿想跟个乐官之女正式提亲,怎么阻止他才好!我跟老爷说了,老爷也说此事万万不可。最可气的是,那姑娘不检点,胆敢婚前跟然哥儿私相授受, 一看就是个没廉耻的!” 自然,安家的人早就把林供奉家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 觉得这样的出身和家世,一千一万个配不上安然。这桩亲事要放在以前,安然闹到天上去,安家也不会派人去向林供奉提亲。可现在, 安家方家都不方便出面, 倒让安然钻了这个空子。 雨桃道:“如今,问凝这丫头指望不上了,老爷和方府那边的舅老爷们都不好出面,倒不如太太直接出面。反正太太是女流, 发生了什么事, 可以耍横,说女人什么都不懂, 一推六二五……再说,然哥儿给杜老将军跳舞贺寿壮行的事,都过去半年了,想是没人再提了。” 方太太忧心忡忡地道:“你才是,懂个什么?!朝堂上那三位,哪个不眼睁睁盯着老爷子?盯着我们两家的动静?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听说,宫里头那位,从去年入冬开始,身体就不好得很,汤药一直没断过,这都五月间了……”方太太叹息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道:“看看情况吧,实在不行,还是只有我出面。”说什么也不能让安然把那个姓林的女人娶进门。 然而,问凝和安然都没有给方太太一个“看看情况”的机会。问凝算好了日子,赶在梁小峰决定去林供奉家提亲的前一天,才把休书和婚书送去安府。当方太太还没有开始动作,梁小峰已经十分顺利地去林家提亲成功。 本来就是私底下议好的,这亲当然一提就成功。方太太听到消息,冷哼一声:“问凝那个死丫头,算计到我头上来了!哼哼,这婚,做不做得成,不是提了亲就算!” 次日,安然带着寄园众人,抬着纳采之礼,欢欢喜喜地送去林家。 纳采礼倒不难准备,依大唐律例:自皇子王以下至于九品皆同,标准为:雁一只,羔羊一只,酒黍稷稻米面各一斛。 林家也一派喜气洋洋,收了纳采礼,置办了酒食招待大家。 至此,这个婚约算是先定下来了。 打这以后,再有媒人上门来向安然提亲,安然便以已经定亲为由婉拒。然后,不知怎么的,花魁公子即将迎娶林家姑娘的消息,就在洛城街头巷尾传开了。 自从去年冬月底跳了那场为杜老将军贺寿兼为将士们壮行的《旗舞:男儿当自强》之后,花魁公子被撵出家门,花魁公子不再接受宴饮邀约,花魁公子跟个小小乐官之女定亲,关于安然的消息,一出接一出,被洛城百姓们在街头巷尾议论得沸沸扬扬,各种猜测,千奇百怪,成为了经久不绝的谈资笑料。 安然却是不管这些,过了几天,在梁小峰的陪同下,去林家进行了问名之礼。 问名之后次日,安然亲自前往洛城外二十来里的玄晋山上的梵金寺,占卜合婚凶吉。 这梵金寺并不是皇家寺庙,但是,却是洛城周围最古老灵验的一座寺庙,香火很旺,很多婚嫁中的人家在问名之后,会不辞辛苦,驱车二十里赶来梵金寺占卜合婚凶吉。 被赶出家门后,本来分派给安然使用的那辆马车,被安府收回去了,安然平时要赶路,便会去附近的骡马行租辆马车,凡一和木尘都学会了驾车,安然便只带了他们两个去梵金寺。 安然亲自洗手拈香,虔诚祷告,之后,在静室里,把写着男女姓名和生辰八字的庚帖交给老僧占卜。安然跪在一边,等了许久,才从老僧口里听到两个字:“大凶!” 安然当即就懵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老僧是说他跟林素娇的婚姻,竟是一桩大凶之婚?别人占卜出来,基本都是大吉,欢欢喜喜离开,怎么他的婚事占卜出来就是大凶?安然不可置信地问:“大师,是不是占卜错了?” -- 第192页 老僧一叹,宣了声佛号,说道:“老衲也以为占卜有误,为示慎重,老衲已经为施主占卜推演了三次,三次均是大凶。施主,天意不可违,好自为之吧。” 安然定了定神,谢过老僧,退了出来,便要带着凡一木尘驾车下山。这时,远处走来个老和尚,身着袈裟,白须飘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朝安然合掌一礼:“阿弥陀佛,安施主有礼了。” 安然茫然回礼,老和尚自我介绍道:“老衲乃是本寺的主持,法号空华。老衲虽然远避红尘,却也素闻安施主幼有奇遇,有幸得仙姬教授天舞,名动洛城。” 安然本来就不信奉佛教,也从来没有接触过佛教高僧,不知道该怎么跟老和尚打交道,便也学着老和尚的样子:“阿弥陀佛,老师父有什么事,请直说,我还要赶回洛城呢。” 空华主持呵呵一笑道:“安施主待人真诚,快人快语,真是赤子心肠。既然如此,老衲就直说了。九月十九日,乃是观世音菩萨出家日。本寺有一尊新塑的观世音菩萨等身金身,经过十年,收集了五十万信徒的愿力,准备于九月十九日举行盛典,完成金身的装藏开光,迎入莲座,以后就可以接受广大信徒和百姓的膜拜供奉了。” 安然听得一头雾水:“老师父想邀请我来观摩开光盛典?” “阿弥陀佛,老衲冒昧,想请安施主在盛典之中,以观世音化身,作一曲莲华妙舞,普渡众生。不知安施主可能应允?”主持又合什一礼,道:“此是一件极大功德之事,一切全凭安施主自愿。”换句话说,安然来跳舞,梵金寺不会给安然任何报酬,连例金都没有。 安然听了,倒觉得十分有兴趣,他还没有接触过佛教舞乐,这次能够妆扮成观音菩萨跳上一舞,对安然来说,既新奇,又是挑战。 安然本来就希望能尝试各种舞蹈表演,因此,略一沉吟,便道:“承蒙老师父盛情相邀,不胜荣幸。不过,我对佛教教义不大了解,能不能请老师父派个小师父来我下处小住,教导教导我,还有舞台,舞美,舞曲,歌词,场地,效果这些,也要进行协商,以达到最佳效果。” 安然这么干脆地一口就应承了下来,也没提酬劳问题,让主持老和尚十分高兴,双方就舞蹈事宜大致商谈了几句,然后约定过几天派个管事僧去寄园小住,一边辅导佛教常识,一边协商舞蹈相关事宜。 洛城距离梵金寺有二十里路程,不好老是跑来跑去,派个管事僧住到寄园去才最省事。安然跟主持大致商量了一下之后,看看天色不早了,便向主持合掌告辞而去。 安然一走,便从墙角转出一个和尚来,赫然便是替安然占卜合婚吉凶的老僧。那老僧站在主持身后,一起目送着安然黯然离开的马车,良久未语。 一直到安然的马车在山道上消失,看不见踪影了,主持宣了声佛号,道:“愿佛祖保祐安施主,此去从善如流,逢凶化吉,另觅佳偶,琴瑟和谐。” 那个给安然占卜的老僧,跟着说话的老僧往回走,几次欲言又止,快到禅室时,那老僧终于开口说道:“主持师兄,我总觉得这事,咱们办得不地道,我瞧着安施主的神色,便十分不忍。” 主持一叹,进了禅室,往蒲团上一坐,又是一叹道:“空静师弟,你这修为,还是不够呀。咱们修行之人,除了精参佛法之外,还要善体天意才好。” 主持说着,从衣袋里拿出几张纸来,递给那个叫空静的老僧。 空静一看,失声道:“银票!”继而便明白了什么,愤然作色道:“主持师兄,你就为了这几张银票,硬要我给安施主占卜出个大凶来!不行,我要去跟安施主说,他那合婚,占卜的是大吉!”他说着就要退出禅室。 主持道:“慢着!我做了这几年主持,岂是被那几两银子就胀瞎眼睛,昧掉良心的人,空静师弟呀,许多事,不能光看表面。是,像你看到的那样,我是收了善男信女的贿赂,坏了安施主的姻缘。可是,你得知道,想收买我的人是谁。” “是谁?” “我想不到,想给安施主占卜个凶兆的,竟然有三个人。一位是皇宫里的人,一位是官家贵夫人,还有一位不肯多说半个字的容姑娘。”空华主持:“空静师弟,你能猜到这三个人是谁吗?” 空静一怔,道:“那我哪能猜得到?” 主持呵呵地笑了笑:“所以说呀,我才是主持,你不是。皇宫那个人不用猜,总之,咱们得罪不起。我就猜了猜那位官家贵夫人,和那位容姑娘的身份。” “猜出来了?” 主持说道:“自古以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安施主婚事最操心的,自然该是他父母。不过,听说安施主去年年底的时候,被逐出了安家。安施主早年曾有个女装小公子的浑名,据说,就是他母亲怕他早夭闹出来的。可见安夫人对安施主极是疼爱。儿子被赶出家门,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她哪能不操心儿子的亲事呢?想必安夫人对那女方不满意,自己又不好出面,才想出个收买我的法子,想用个凶兆,闹黄这门亲事。” 然后,主持总结道:“来收买我的人虽然不肯透露姓名,只说是一位官家贵夫人,据我猜,这位贵夫人,除了安夫人,再不会有别人了。空静师弟呀,可怜天下父母心。” -- 第193页 第118章 人意强过天意 空静又问:“那位容姑娘呢?” 主持道:“这个, 就十分好猜了。安施主被逐出家门后,住在寄园,听说这个寄园, 在一个叫容辰的太乐署供奉名下。在那寄园住着的几个男女施主据说都是容供奉的远房亲戚, 想收买我的那位容姑娘, 应该就是住在寄园里的其中一位姑娘。唉, 同在一个屋檐下,难免日久生情, 偏生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叹,可叹。” 主持又是一叹:“宫里的人,咱们得罪不起, 安施主也得罪不起,安夫人是安施主的母亲, 那位容姑娘跟安施主关系非浅。安施主身边这么多至亲至近之人都不希望安施主结下这门亲事,若是安施主一意孤行,非要结下这门亲,空静师弟, 你说这门亲, 到底是凶还是吉?” 如果一门亲事,宫里有人反对,亲人反对,朋友反对, 这亲事得不到大家的祝福和认可, 还能期待它能有一个美满的结局? 空静也是半路出家,对红尘俗事并不陌生, 只是他是读书人出身,不免书生意气,说道:“可是,你说窥得天意,才叫我硬把占卜的吉兆说成大凶,主持师兄,你这么做,就是不对,出家人不打诳语。” “红尘中,有时,人意强过天意。安施主这桩亲事,有这么多亲朋好友反对,她们甚至肯花钱收买我,空静师弟,你说,安施主的婚事若还要继续下去,那几个人,会不会就此善罢干休?” 空静想了想,老实回道:“不会。可是,她们要阻止安施主的亲事,是她们的事,与我佛无关。我在佛前占卜,得出的卦象是大吉之兆,我们应该如实告诉安施主才是。” 主持道:“空静师弟呀,连你都能预料到这桩亲事阻难重重,这还不是大凶之兆?明显的人意强过天意,这个时候,咱们就要顺势而为,不能拘泥于卦象,要给施主正确的指点和警示。这就是我窥到的天意。”这天意一点不难偷窥,不过是人情练达罢了。 空静不能说话,也无话可驳。主持便吩咐道:“你把那几张银票拿去,给那几位施主记上功德。不管什么原因,他们坏人姻缘,就是有伤阴德之事,用他们的钱,替他们做几场法事,给他们消消戾气。” 等空静走了,主持又宣了一声佛号,叹息道:“但愿安施主能够及时醒悟,回头是岸。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唉,希望安施主是个通透之人。”他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不可能出面给安然更多的警告和明示。 然后空华主持就开始在心头暗中挑选派去寄园小住的和尚人选,这个人都机灵能干又通透,希望能够在接洽交涉舞蹈事宜之外,能够用佛法劝解一下安然不要强结凶婚,做到这一步,就算仁至义尽了。 安然实在不善于伪作,兴冲冲地跑来合婚,哪知占卜出一个大凶之兆,心情哪里能好了,那脸色不免就显露出来。 凡一细心一些,便觉得安然下山时的情绪,明显不如上山时高涨,便问安然:“爷,占卜出个什么兆头来?” “大吉。” “那爷怎么看上去,一脸不高兴咧?” 安然掩饰道:“没有不高兴,我心头在想别的事。”安然其实一点不相信这些迷信东西,穿越前,那婚只要男女双方情投意合就结了,谁合过八字凶吉了?没合过八字,大家不一样过得和和美美的?离婚的人总归是极少数。 只是安然兴兴头头地跑来梵金寺合婚占卜,本想为婚事锦上添花,更增加一些吉利喜庆之气,不想却占了个大凶,好兴头被人打断了,心头自然不太高兴。 况且,那个给他占卜吉凶的老僧生得仙风道骨,慈眉善目,他没有跟安然说过几句话,在卜得凶兆后,更没有劝过安然,只是安然从他眼里,看到了他的悲天悯人。 这使得安然猜想:可能大多数人的合婚占卜都是吉兆,像他这种占卜个凶兆的人委实不多,可能,他的运气确实不太好。 回到洛城之后,寄园众人得知在梵金寺占卜了个大吉的合婚兆头,都很替安然和林姑娘高兴。 唯独只有问凝,一脸平淡地远远看着,没有跟着高兴,也没有说什么,仿佛她被抛弃在寄园的喜庆气氛之外,遗世独立。 跟问凝最亲近的抚菡看出问凝有点异样,问她:“咦,爷没回来时,你坐立不安,老跑到门口去张望。现下爷回来了,你怎么倒有点不大高兴哩?” 问凝的神情仍是一脸寡淡,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刚我去望爷,想是扭到了脖子,有点痛,我先回房歇歇。” 抚菡看着问凝走开,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又若有所思。她跟问凝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只是这一两年来,她似乎觉得问凝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许多,渐渐的,变得让她有点不认识了。 而且,抚菡能明显地感觉到,问凝对她不再像以前那么坦诚相待了,对她关闭了心扉,有什么事,都只管闷在心里。 每当她找到机会试图亲近开解她时,问凝总是冷冷地拒人千里。抚菡吃了几次冷遇,便也由着她去了。 睡了一晚,安然就把昨天占卜得凶的事忘到脑后了,一点没受影响,又兴冲冲地去找梁小峰写了聘书,一起送到林家,告诉林家占卜大吉的消息。林家少不得又留了两人酒食,这纳吉之礼就算完成了。 -- 第194页 女方收下了男方的聘书,就算是婚约正式订立。下一步,就是纳征。纳征之后,这婚约就算是正式成立,就可以到官府办理婚书了。 纳征是婚礼中非常关键的一步,纳征之前,是婚约正式订立,纳征之后,是婚约正式成立。订立和成立,含义完全不同。 本来纳征多少,大唐律例也有明确规定,不过许多富豪勋贵之家,都会违例超标,不过,官府对这种你情我愿的事,也不会追究,以至于纳征所花的钱财越来越多,形成了浮夸攀比之风。 安然虽然被暂时赶出了安家,方太太唯恐安然独自在外面生活,受了委屈,私下夹带了不少银钱,完全可以轻轻松松按照大唐律例完成纳征之礼,不过安然表示愿意另出钱财,违例购买一些珍稀贵重之物,以抬高女方身份。 这份纳征之礼的物件清单,会制作成婚礼上重要的“三书”之一:礼书。礼书是去官府办理婚书的重要文牒之一。 一般女家只要有点身份的人家,夫家的纳征礼物,都会变成新娘的嫁妆,会随着新娘出嫁,又抬回夫家。新娘的嫁妆多少,就是新娘的身份和颜面。 安然此举就是变相为林素娇充实嫁妆。因为嫁妆抬进夫家,会展示给亲友们看的。 安然想着反正订了亲,他们一时半会也不会成亲,有的是时间慢慢去寻摸那些能给林素娇抬身份的珍稀物件,倒不必急在一起。 反而因为梵金寺派来辅导安然佛理的小和尚来了,安然便暂时收了心,开始专注于佛舞创作。 安府里,方太太也收到了安然在占卜得凶后,谎称大吉,仍旧跑去向林家递了聘书的消息,方太太气得不行,直念叨:“这个孽子呀,孽子!大凶还瞒着,还想把人抬回来,咱们安家,什么时候才能安生呀!还嫌闹事闹得不够多哇!” 依照风俗,合婚大凶,这桩亲事就该立即中止,若把一个合婚大凶的新娘抬进门来,对夫家来说大不吉利。 然而,方太太虽然生气,却束手无策。因为事实上,梵金寺占卜出来的卦象确实是大吉,大凶是她让和尚们谎称的。 雨桃劝道:“我们在寄园那边的人说,然哥儿心头还是孝顺太太的,这桩婚事,说要等着他回了家,要有父母和太公太君在场,才能成礼。太太莫要慌张,既然然哥儿要回来后才成礼,太太不是还有机会么?且耐心等待着。” 方太太沉默了良久,才道:“也只能如此了。” 梵金寺小和尚到了寄园之后,寄园众人便开始沉浸进佛乐佛舞的创作中。先是小和尚对安然和阿辰进行佛教常识的普及,既而进行乐曲和歌词创作。 这次也仍然是安然从穿越前的歌曲中选了一首经典名曲,哼唱之后,由阿辰记谱,再进行第二次土著化创作。歌词嘛,这一次就不叫梁小峰创作了,直接假言仙姬托梦传歌。 其实,梵金寺每年九月十九,在观世音出家日,都会招集信众,举办一场盛大的光明灯法会,法会上,会有一个让人假扮观世音菩萨,重现菩萨倒驾慈航,普渡众生场景的环节。 被派来寄园的那个梵金寺的小和尚法号灵宜,据他说,信众们每每见到这个场景都会非常虔诚地顶礼膜拜,热泪盈眶。 这个假扮菩萨的人,往往都是皈依佛教的女性在家居士。安然这才明白,原来梵金寺在每年的观世音得道日光明灯法会上,都有似类的佛舞表演。 当然,那些女性在家居士哪里懂得什么舞蹈表演,就是穿上观世音菩萨的法衣,在佛乐的伴奏下,摆出几个动作,最后拿出藏在莲台下的净瓶和柳枝,就代表观世音菩萨成道了。然后宝相庄严地用杨柳枝蘸了净瓶里的佛水,洒向跪坐在供台前的信众,就表达了以大愿力普渡众生的意思。 安然觉得那个空华主持找到自己去观世音等身金身的装藏开光法会上,表演观世音菩萨,大约只是个巧合吧:在那样盛大的法会上,他的舞蹈表演当然比那些女居士们优美出色得多。 第119章 佛舞:阿弥陀佛莲花开 到了九月望日, 梵金寺的和尚就让安然等人住进了梵金寺客院里,一则先要熟悉一下演出场地,以及跟普通舞蹈不同的退场方式。二则, 据空华主持说, 那一天, 不光是观世音菩萨的出家日, 还是等身金身菩萨装藏开光日。 开光法会会非常隆重盛大,届时, 广大信众停放的马车会从半山腰一直蜿蜒到山脚,寺院里也会人满为患,将十分拥挤,怕安然临时赶来,都挤不进去。 出发前, 安然去了趟林家,说明自己到梵金寺的观世音出家兼开光法会上扮演观世音, 要在玄晋山上住几天,大约九月二十日左右才能回来。 其实,林供奉作为小乐队的伴奏成员,也是要跟安然一起上山的。不过林供奉不知怎么的, 这大热的天气, 却受了风寒,病得直打颤,眼见得无法跟安然上山伴奏了,安然只得临时去教坊司抓了个弹胡琴的乐伎来填补林供奉的位置。 父亲卧病在床, 家里就只得一个小丫环帮着做些杂务, 顶不起事。本来未婚夫妻该当避忌,林素娇也只得出面招呼安然。 安然到林供奉床前去慰问了一番, 见林供奉刚喝了药,正蒙着被子发汗,便退出来了。退出来之后,安然跟林素娇隔着庭院中的天井,遥遥相望,谁也没有说话。 -- 第195页 自从开始议亲,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了,这都快一个多月了。 安然一直忙碌亲事和应付宫里及官家的差事,还有几场宴饮歌舞的演出,倒不觉得有多想念。 照这个时代的婚俗,姑娘定亲后,就要开始绣嫁,这是嫁妆中非常重要的部分。需要亲绣的嫁妆包括新娘嫁裳一套,床上四季被褥两套,给新郎和自己的四季常服各一件,给家中长辈亲友每人赠品一件。 这是件极浩大的工程,林素娇生怕安家嫌弃自己,做工格外精细,都不知道到她出嫁时,能不能绣完。 一般官宦人家的姑娘都有小丫头帮着绣,林家就只能靠林素娇自己了。她忙着绣嫁,不能跟安然见面,倒也没觉得日子难捱。 这会儿,想着要小别五六天,便有些依依不舍,双方彼此凝视了一会儿,还是安然从回廊下走了过去,站在林素娇面前,轻轻唤了声“阿娇”。 林素娇微垂臻首,并没有避开,而轻轻地“嗯”了一声,又用少女软糯的声音叫了一声“安哥哥”。 平时忙碌,不觉得,想着自己要上山好几天,安然心头满是不舍之意,听了林素娇的声音,更觉得心头便像被奶猫儿爬过一般,又痒又酥,他一时忍不住,伸手去拉林素娇的小手。 林素娇轻轻一挣,没有挣开,便也由着安然把自己的手握在掌心里,感受到安然掌心的温度,她便觉得自己身上的温度也越来越高,可是她一点不觉得炎热,那样的感觉只觉得出奇的美好,美好到令她陶醉。 安然不知道怎么的,脚下微动,又朝林素娇靠了些,安然想要做些什么,可是他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最后,鼓起勇气,试探着把头朝林素娇脸上凑了过去。这时代的女孩子都很矜持娇贵,他不想伤害到他喜欢的姑娘。 林素娇没有退开,暮色中,只把臻首微微侧开,把细腻瓷白的脸蛋朝着安然。 她是默许他亲她脸蛋儿吗?林素娇这副默许的姿态,给了安然莫大的勇气,他在她脸蛋上亲了一下,随即,飞快去上步侧身,把双唇印在了她的娇唇上。 林素娇大约猝不及防,轻轻“啊”了一声。 安然乘机把舌微微探入林素娇的檀口内,跟她的舌轻轻一触,便感觉仿佛有股热流,从各自的舌尖流偏全身。 双方不约而同地飞快分开,拿另一手捂着口鼻,那么近的距离,四目相对。彼此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满满的依恋和情意,慌张和娇羞,并无恼怒。 过了许久,安然才把林素娇的手拉开,俯首再次在她的娇唇上轻轻啄了下,道:“阿娇,真想早点娶你。” “嗯。” “我要上山几天。” “嗯。”林素娇知道安然要去梵金寺扮演观世音,本来她父亲去给安然伴奏,也可以带上她的。只是林供奉忽然病了,她要照顾父亲,自然只能留在洛城。 安然又道:“阿娇,等我回来,我送你个好东西。” 他在心头想着,借这次表演机会,走个后门,替桂太君,方太太和林素娇这三个他生命最重要的女子,各求一尊开光的可以配戴在胸前的观世音玉像,以求观世音菩萨保佑她们。其实安然不信这个,不过是个美好愿望。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就这般执手对立着站在天井边,想着即着小别,谁也舍不得先松手。 直到林供奉在房里喊“素儿”,林素娇才松了手,又有些不舍,把头靠向安然,安然以为她要亲他,不想林素娇只用自己的高鼻梁在安然的鼻头上蹭了蹭,道:“安哥哥,记着想我。”然后对安然展开一个甜美的笑颜,便匆匆转身进了她父亲的房间。 安然轻轻摸着自己的鼻头,仿佛那上面,还残余着林素娇的体香,他觉得,他都不想洗脸洗手了。 转眼就到了九月十九。这是一场极其盛大的光明灯法会,为了安放观世音的菩萨等身金身,几年前梵金寺就另建了一个气势恢宏的观音殿,大殿内可容纳近千人。 能进入大殿亲眼观看见证金身装藏和开光仪式的,都是非常虔诚的信徒,和当初为塑造金身和殿宇捐助了大笔银钱的施主。 除了大殿里的信徒外,大殿外,在梵金寺的几个殿前广场上,都挤满了普通信徒,足有十万之众!他们无缘亲眼目睹装藏开光仪式,但也想在观世音菩萨装藏开光之日,来敬献一炷清香,表达自己的虔诚之意。 仪式开始,先由僧众讽诵经典,然后信徒顶礼膜拜,再由高僧大德开示佛法。高僧大德宣讲完佛法,众信徒又一番顶礼膜拜。 就在信徒们顶礼膜拜之时,一阵飘渺祥和的佛乐,从天传来。 这时,躲在供桌下的安然一个翻身跳上供桌上一早给金身准备的空莲台,他动作极快,在信徒们一叩一起之间,安然已经以莲卧观音的宝相,双手合掌,在莲台上作半卧姿。仿佛安然一直就在莲台上一般。 底下信徒,立即就有人惊呼道:“快看,观音菩萨现身了!那是莲卧观音化身!” 随后,安然在信徒的参拜之下,合着在屋梁上演奏的佛乐之音,缓缓起身,表演了几个动作,把佛教手印融入其中,跟着摆出了游戏观音法相。 安然头上带着银质的化佛冠,裸着上身,以一条白绢丝帛系于左肩,斜挎至右腋下,另有五彩披帛围绕于双臂之上,赤果的身体上饰以精致华美,花式繁复的玉石项圈,下面穿了条象牙白绢丝裙裤,赤足,全身又佩戴了许多璎珞,手臂上佩戴了臂钏手钏,另在外面加披了一件轻薄的淡紫纱衣。 -- 第196页 安然的妆容尽量往女性柔美圣洁方向靠拢,眉如小月,眼似双星,玉面天生喜,朱唇一点红,眉心朱砂痣。安然容貌清俊,气质清澈,刻意装扮起来,雌雄莫辩,却又圣洁冰清。 以前扮演观世音的女居士们哪肯坦露上身?以至于整个扮相其实跟观世音的形象相差甚远。 安然这副扮相,可以说是历年来最接近传说和金身的扮相,饱满的胸肌,劲瘦的腰身,浑圆的臀部,丰腴圆润,复又崇高无邪,雍容华贵,飘渺神秘。 安然随着佛乐,缓缓变换模仿着观世音的三十三法相,每变幻一个法相,便吟唱几句:“时光一去不再来, 拨动手珠念明白, 不再贪恋生死无奈, 心无挂碍惹尘埃。” 安然变化成龙头观音法相,又唱道: “心中夙愿永不改, 一花一叶一如来。 佛子行愿深深似海, 心有慈悲莲花开。” 安然的唱腔和唱法本来就跟这个时代完全不同,格外的大气豪放,再加上安然的嗓音十分清越,歌声中充满了观世音菩萨悲天悯人,渡人厄难的大胸怀大情怀,宛如从西方极乐飘来的天籁之音,信徒们听得如痴如醉。然后如被醍醐灌顶一般,都觉得,这就是观世音菩萨现身给他们的点化! 安然再变化成施药观音法相,又唱道: “阿弥陀佛莲花开, 朵朵莲花放光彩。 愿我早得音声海, 虔诚赞叹诸如来。” 安然的舞姿又变化成德王观音法相,再唱: “阿弥陀佛莲花开, 朵朵莲花观自在。 愿我早得智慧海, 倒驾慈航乘愿来,乘愿来。” 安然又变化作威德观音法相,再唱: “时光一去不再来, 拨动手珠念明白, 不在贪恋生死无奈, 心无挂碍惹尘埃。” 安然又作延命观音法相,再唱: “心中夙愿永不改, 一花一叶一如来。 佛子行愿深深似海, 心有慈悲莲花开。” 安然再作众宝观音法相,再唱: “阿弥陀佛莲花开, 朵朵莲花放光彩。 愿我早得音声海, 虔诚赞叹诸如来。” 安然再做多罗尊观音法相,再唱: “阿弥陀佛莲花开, 朵朵莲花观自在, 愿我早得智慧海, 倒驾慈航乘愿来。” 安然又做合掌观音法相,再唱: “阿弥陀佛莲花开, 朵朵莲花放光彩。 愿我早得音声海, 虔诚赞叹诸如来。” 最后,安然作杨柳观音法相,再唱道: “阿弥陀佛莲花开, 朵朵莲花观自在。 愿我早得智慧海, 倒驾慈航乘愿来,乘愿来。” 大殿内信徒们除了顶礼膜拜之外,再无人声,一派虔诚。歌词到此结束,安然跌落在莲台之上,用杨柳枝蘸了净瓶里的佛水,向台下信徒洒去。 不过,安然再怎么用力,那佛水也洒不出多远,也就是靠近莲台的前面几排信徒受到了杨柳甘露的洗涤。 接受到甘露洗涤的信徒,虔诚得热泪盈眶,五体投地,大殿上信众们也跟着一起五体投地,顶礼膜拜,他们甚至真的相信,莲台上的人,都是观世音菩萨。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现身指点接引他们来了! 正在这时,供桌边的大德高僧拿起金刚杵,敲了一下铜钵,发出清脆的一声“叮”,高僧高颂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众信徒仆伏顶礼,跟着高颂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就在众信徒仆伏顶礼之时,天上垂下一条飘带,安然一手擎住飘带,一手结施无畏印,“观世音菩萨”就在信徒们的顶礼膜礼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冉冉上飘,飞升而去。 众信徒再次虔诚参拜:“南无阿弥陀佛!” 不过,安然哪能当真飞升?他就是被凡一和木尘两个吊到了大殿的屋梁上。木尘苦笑着,小声道:“爷,你好沉!”安然看着一点不壮硕呀,怎么这么重? 问凝丢过来一记冷洌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歌曲歌词非本人原创,属于引用,但根据文章需要,有所改动,特此申明。 歌曲原创情况,用如下: 歌曲名:阿弥陀佛莲花开 歌曲原唱:云泉法师 歌曲作词:云泉法师 歌曲作曲:云泉法师 歌曲编曲:陈富士 所属专辑:《阿弥陀佛莲花开》 发行时间:2017-4-18 第120章 最后的母爱 安然的创作小团队成员和那个临时叫来的乐伎, 全都躲在大殿的屋梁上。不过好在大殿的屋梁又粗又宽,搭建得又还密集,大家呆在上面, 也并不觉得行动艰难。 下面跪了满满一殿的信徒, 人头攒动, 又在进行庄严的法事活动, 安然等人不好就这么溜下去,和尚们也是准备让安然等表演完成之后, 一直呆在屋梁上,等当天法事结束,信徒退下之后再下去。 好在和尚们把屋梁擦拭得干干净净的,让安然等人呆在上面也不觉得龌龊邋遢。屋梁下密密地挂满了女弟子女居士们精心刺绣出来的佛幡经幢等物件,安然等人也不怕被下面的信徒们一抬眼, 就看到屋梁上躲了几个人。 -- 第197页 于是安然等人便在屋梁上这个特殊的角度,全程旁观了观世音菩萨等身金身装藏开光的全部过程。 这个过程, 对于没有信仰的安然来说,真是无趣得紧。 先是殿后的门打开,把披红的金身推了进来,随后和尚们各种花式念经, 念到安然昏昏欲睡, 再然后揭开红绸,和尚们不知从哪里拿出许多千奇百怪的东西,不断地从金身背后一个小口子里,放进中空的金身肚子里。 安然看着, 就是一些深红浅红, 大小不一的小纸条。不过据空华主持说,那是梵金寺的僧众们花了十年时间, 收集到的五十万信众的五十万愿力。 安然就看着几个和尚,满脸肃穆虔诚地把五十万张小红纸条塞进了菩萨的肚子里,安然觉得那金身就是个超级大的字纸蒌。 塞完小红纸条,金身的肚子差不多就快满了,和尚们又珍而重之地拿出几卷旧书和一块由黄金绸缎包裹着的灰不溜湫的物件,塞了进去。 据说那是十分珍贵的从天竺那边流传过来的原版梵文佛经和一块佛骨舍利,然后就把金身背后的那道小口子给封上了。 封上小口子之后,和尚们齐心合力,把等身金身请上了刚才安然跳舞的供桌莲台上,随后又由十位高僧持颂经文,又是各种花式诵经,良久,这装藏开光仪式才算完成了。 据说,装藏开光之前的金身只是个塑像,装藏开光之后的金身就具有了灵性,可以接受信徒的参拜,也可以保佑和指点信徒。 不过,安然没有慧眼,看不出前后有什么区别,就只知道,那菩萨金身塞得挺撑的。 这个仪式,足足进行了两三个时辰,安然看着下面大殿里的信徒们和和尚们全都全神贯注地进行了仪式,一点不露疲惫之色,就连那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也都精神抖擞。安然不得不在心里感慨信仰的力量真的太伟大了。 本来凡一掏出准备好的素面点心干粮分发给大家,大家一看下面的人都在庄严肃穆地观看仪式,一脸虔诚,他们几个躲在屋梁上偷偷啃食,太像耗子了,大家便只得忍着。 好在菩萨金身装藏开光仪式完成后,信徒们便开始给新金身上香。信徒们在寺庙僧侣的引导下,人流有序涌动,从正殿门进入,敬完香火和光明灯,又从后殿门退出,观音殿上始终人头攒动,十分拥挤。 这种情况下,安然等人实在不好从屋梁上下来,怕惊了信众。梵金寺的和尚们也早就考虑到了,提醒他们带上干粮,让他们等信众退了之后再下来。 于是几个只得在屋梁上啃了些干粮,或躺或坐,就在屋梁上休息起来。九月天气,不冷不热,不怕被冷着。 好在屋梁够宽够粗,只要小心一些,就不会掉下去。但是,也不能睡得太沉了,在这么庄严肃穆,虔诚安静的氛围下,若是屋梁上飘下来呼噜声,就太亵渎菩萨了。 几人一直在屋梁上呆了一天,晚上才下来。次日,大家收拾好了东西,坐上雇来的马车下山,在狭窄的山道上却遇见了一个人。 这次上山,安然雇佣了两辆马车,一辆乘坐安然,梁小峰,教坊司的乐伎,以及凡一和木尘,一辆乘坐问凝和抚菡,兼运载演出物品。 因车厢里只能坐下四人,凡一便跟马夫坐在车辕上。 一路上,看见山道上还有不少洛城周围的百姓,或走路,或坐车,或坐轿,朝圣似的往山上去,想必也是要去给新开光的观世音菩萨敬香的。 因山道有些狭窄,当两车交错之时,往往都十分小心,旁边的行人和轿子都得让道。凡一便在两车相错时,看见避让在山道边的一个仆役护着一顶小娇,凡一认得那那仆役是安府的人,便问他是何人坐轿上山。 那仆役说是太太听说梵金寺筹铸十年的观世音菩萨金身终于装藏开光了,想着开光当天人多,就选了次日前来敬香。 因知道上山马车不好走,就把马车停在山脚,另在山脚的小镇上雇了两顶小轿上来。 安然一听,赶紧下了车,走到一顶小轿前,把帘子一挑,果然就看见方太太坐在里面,叫了一声“娘”,那泪水刷地一下就流下来了。 方太太听了外面家仆跟凡一的的对答,便道:“你坐车上来的?去你车上说话。” “等下,我车上还有别人,叫他们避避。”说着,安然回到车上,叫梁小峰等人先避到问凝她们车上。 虽然出门在外,不必那么讲究,但人家母子快一年没见面,要述述离别之苦,梁小峰等人怎好在一边看着? 于是梁小峰,阿辰两人就去了后面问凝抚菡的车厢,木尘跟另一个乐伎坐在外面车辕上。 凡一没地方坐,又不好挤到安然的车辕上,只得下来走路,说自己自行走回洛城,叫安然等人不必等他了。 自从被赶出安家,安然有快一年没见到母亲,等方太太弃轿上车,安然抱着方太太涕泪满襟。方太太好久没见着儿子,想念得紧,也是泪眼婆娑,哭笑道:“小猴儿,还是没点规矩。” 外面家仆一看安然的马车是往山下去的,便请示方太太是要上山还是要下山。 方太太将近一年没见着儿子,心头喜欢,只想跟儿子说说话,多问问儿子别来近况,哪里还管上香不上香,便吩咐叫家仆跟着雨桃去寺院,代替自己多敬几炷香,多捐些香油银子。自己跟着安然下山,在自家马车上等雨桃敬了香下来会合,再一并回城。 -- 第198页 安然跟方太太两个在马车里腻腻歪歪,满心欢喜地互相说着各自的近况,其实都尽是些生活琐事,只是母子两个说起来,都津津乐道,连一些细微末节都不放过。 安然又细细问了方府那边的情况,知道方阁老和桂太君身体状况都不太好,舅舅舅娘们也都十分担心想念安然。 方太太拿自己的巾帕给安然和自己擦干净眼泪,看着儿子长得越来越清俊飒落的容貌,捏着儿子身上越来越有肌肉了,觉得心下宽慰不已:“然然呀,我就担心你出去了,没人管束,被人一带,就学坏了。不过还好,有青裁(梁小峰的字)劝着你,你又听我的话,不再接士绅们的宴饮歌舞请柬,除了应个差,跟朋友应酬一下,就深居简出,这样做很好。” 方太太知道安然官低位卑,不可能知道朝堂上的消息,压低了声音,凑到安然耳边低声道:“你且再忍忍,估计一两年,最多两三年,你就可以回家了。” 安然“格”地一笑:“娘,你吹我耳朵,好痒……不过好舒服,你再吹吹。” 方太太笑啐着,把安然凑到自己嘴边的脑袋一推:“猴崽子,调戏你娘呢!以后哇,自然天天都有人给你吹朵朵……”说着,方太太伸手捏住安然的耳朵,轻轻一扯,又笑道:“……你要不听话,人家还会这么扯你朵朵哦。” “娘——!”安然带着撒娇意味地叫了一声,不知怎么了,就想到林素娇以后会和他亲热,会用那纤纤玉指扯他耳朵,安然的两只耳朵都不由得又热又红起来,扭捏起来:“娘也不正经。” 就在安然犹豫着要不要向方太太坦白,他已经跟林素娇定亲的事时,方太太一脸慈爱地道:“然然,再有几天,你就十九了。” “嗯。”安然的生辰在九月下旬。 方太太一叹:“往年啊,都是我给你操办生辰的,我们家跟你姥姥家一起欢欢喜喜给你庆生,多好哇。可惜,今年不行了。我都在想,明年你就满二十岁了,到时候,谁给你加冠赐字呢?” 安然一向不喜欢对这类可有可无的琐事进行长远规划,觉得反正有人给自己操心,他乐得清静,把心思和精力都花在自己喜欢的东西上。 这会儿听方太太操心到一年之后的冠礼上去了,安然笑道:“哎呀,娘,那都是一年以后的事了,现在想它干嘛,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有没有冠礼,无所谓啦。” 就像阿辰那样,年满二十岁时,没有长罪给他加冠赐字,后来他说要请梁小峰为阿辰加冠赐字,就被阿辰谢绝了,说有没有表字,无所谓。 安然也不觉得表字和冠礼有什么实在的用处,也不是很在意这个。 方家也是书香世家,方太太在这样的家庭里出生长大,便格外在意这些虚礼,听安然浑不在意,说道:“然然,你好歹也算是官身,将来还要在士绅官宦的宴饮雅集上厮混,若是没有表字,会叫人笑话的……这可不是小事……” 正说着,猛听得外面一阵马嘶人嚎,显得惊恐之极,安然刚想撩开车帘看看,就听见前面马车夫惊叫着似乎摔了出去,马车在受惊马匹的牵引下,急驰而出。 紧跟着,安然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知道出事了,赶紧抱住方太太,两人在车厢里翻滚磕碰,安然在失去意识前,隐隐听得有人叫嚷:“哎呀,车子掉下去了!” 第121章 然然,你要好好的 安然是被身上的伤痛痛醒的,全身上下都觉得痛,他甚至能感觉到血从各处伤口里流出来。安然一睁睛, 就看见左手边是一个乱石嶙峋的陡坡, 他躺在陡坡下的一片缓坡上, 右臂生疼生疼, 被一丛长在山坡上两指粗般枝桠挡住。 安然心头乱糟糟的,喘着粗气, 心脏呯呯地狂乱跳动着,安然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是马车出事了,他们的马车掉下山道了。 “娘!”安然想到他是跟方太太在一起的,他被枝桠挡下了, 他母亲呢?安然顾不得身体剧痛,挣扎着坐了起来, 往右边山坡下望过去,就见陡坡下,马车车厢已经摔得四分五裂,拉车的马匹摔在山坡下, 已经站不起来, 连脖子都抬不起来,瘫在地上,一边喷气一边哀鸣。 最令安然目眦欲裂的是,他的母亲, 下半身竟然被那匹马压在身下!而上面半截身子下, 碎石泥土间已经洇出了一滩鲜血! 安然脑子里“嗡”地一声像要炸开了一般,他只觉得手脚冰冷, 全身僵硬,这一幕,何其熟悉!是他脑海里永远不愿再想起的噩梦! 穿越前,他的妈妈也是在他眼前发生车祸,下半截身子被压在沉重的汽车下,上半截身子浸润在血泊中! 时光仿佛倒流了,隔了十年,那令安然心碎魂飞的一幕,又出现在他眼前,如此清晰!如此鲜明! 安然什么都顾不上,连滚带爬地往山坡下滚去,他心头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救他的娘亲!他要他的娘亲活着!只要娘亲活着,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好! 安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到坡底的,他无比慌乱地爬到方太太身边,用力把那死马推开,把方太太抱了起来,只觉得方太太的身体是温暖的,还在微微颤抖,安然小心翼翼地叫:“娘……莫怕,孩儿在呢,娘,你醒醒,跟孩儿说说话。” 安然把方太太轻轻楼在怀里,小小声地恳求,求方太太醒来,再看顾他一眼,就像十年之前那样。 -- 第199页 大约方太太感受到安然的呼唤,艰难地睁开眼,她看着安然,浑身浴血地抱着他,她心头只有无限钝痛,她努力地抬起手,想抚上安然的脸颊。可是她的手,一点力气也没有,还是她的儿子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 方太太心头有无限的不舍之意,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再护着儿子了,她只能给他最后的鼓励,她提着最后一口气,说:“然然,你要好好的。”说完这句话,她便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她的手无力地从儿子脸颊上滑落。 “然然,你要好好的。”这是方太太这辈子,对儿子唯一的期望。 她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儿子养大,在她对安凌墨的感情幻灭之后,儿子是她生命的寄托。 她没想过儿子有多么才华横溢,她就希望儿子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她会留给儿子一份吃穿不愁的钱财,让儿子无忧无虑地生活到老。 她甚至不在乎儿子损坏了安家方家重逾生命的声誉,她就希望儿子过得快活。 在她弥留之际,儿子就在她身边,方太太觉得无比满足,又觉得无比遗憾,她不能陪着儿子到老,她只有送出她一生最真挚的祝福:“然然,你要好好的。” 感觉到母亲的手无力地从自己脸颊上滑留,安然绝望地把方太太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肝胆俱裂地声叫道:“娘,不要离开我,求你不要离开我,求你不要离开我,求求你!” 可是,方太太的眼睛渐渐闭上,身上的颤抖也渐渐停歇,安然抱在怀中的女子,再没有气息和悸动。 安然就像穿越前一般,只能恐惧而崩溃地大叫:“娘,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妈……妈……妈……”撕心裂肺,心碎魄飞之余,安然昏了过去,陷入一片悲伤黑暗之中。 那时,他想:他不过做了一场梦,醒过来,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安然再次醒过来,一睁眼,发现自己躺一张床上,如果不是浑身的伤口和疼痛告诉他曾经发生过什么,安然真的会以为那个让他痛彻心扉的惨事,只是一场梦。 安然还是抱着千万分之一的希望,问在他房里低头出神的问凝:“问凝,我刚做了个梦,觉得佛舞还有可修改之处,你请灵宜小师父进来。”他果然做了场恶梦,他们还在寄园里,还没有上山。 问凝抬头转身,一身的粗麻素衣,说道:“爷,太太已经过世了,你记得的,不要自欺欺人。” 安然有那么一时间的失望和怨恨,问凝怎么就不知道哄哄他,让他心头好过呢?他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迸溅出他的哀鸣:“娘……!” 巨大的哀伤,像一张沉重的网,笼罩撕裂,吞噬分解着安然,他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安然猛地从床上坐起,他要去找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没有死,一定没有死,还在安府里泡一盏茶,悠然地看着帐簿,从容地执掌着中馈。他要去找她,跟她倾叙他的思念。 只是安然一坐起来,便觉得身上多处地方传来阵阵剧痛,能明显地感觉到身上那些被嶙峋乱石划伤撞伤,已经被包扎好的伤口瞬间被扯裂开来,鲜血又冒了出来。 然而,安然似感觉不到痛楚,他心头着急,只想去找母亲。他坐起之后,便想翻身下床,只是眼前一黑,他就一头往床下栽倒。 问凝飞快地过去把安然从地上扶了起来,想把安然扶回床上躺下,安然却拼命挣扎着叫道:“问凝,放开我,我要去找我娘!” 问凝劝道:“爷,醒醒吧,太太已经不在了。大夫刚给你清洗了伤口,叫你不要动……” 可是,安然完全不听劝,只拼命着要挣扎起来,想跑去找方太太,不管问凝怎么说方太太已经过世了,安然半个字也不肯相信,只是要去找方太太。问凝按不住安然,只得把抚菡叫进来帮忙按着。 安然在两女的强力按压来,挣扎得伤口尽裂,流出来的血水把衣服被褥都染红了,触目惊心。 问凝见实在压不住安然,便松了手,道:“好,你别挣了,我带你去见太太。” 抚菡叫了一声:“阿凝!”她怕安然一见方太太的遗体,受到刺激,更要发疯。 问凝道:“长痛不如短痛。” 那样淡淡的语气,让抚菡觉得问凝十分笃定,成竹在胸,不知道为什么,抚菡觉得问凝疏远了自己,但问凝的行事,却越来越让人觉得可靠,让人信服。 两女扶着安然从屋里出来,安然看着那些熟悉的景色,这才注意到,原来他们是在安府,而不是在寄园,安然刚才睡的屋子,赫然便是安然从前居住的清如院。安然心头乱糟糟的,只想尽快见到母亲,什么都没有问。 问凝和抚菡扶着安然往外院行去,一路上看见的下人,都穿着一身粗麻素衣。灵堂还在搭建,方太太的死耗暂时还没有传开。问凝把安然一直扶进了一间静室。 因方太太才四十多岁,青春正盛,没料到会遭这等飞来横祸,一应后事物品,一样都没有准备,以至于棺材还要现做。 雨桃亲手替方太太整理了遗容,替她擦拭干净了血渍,替她精心梳了她最喜欢的发式,化了她最喜欢的妆容,佩戴了她最喜欢的首饰头面,没有准备专门的殓衣,便拿她先前最喜欢的衣裳做了装裹。 方太太就那么无知无觉地躺在殓床上,浑然失去了她一向的精明干练,倒显出几分慈祥安详来。 -- 第200页 安然一见方太太这副样子,心头大恸,他固执地,存着万万分之一的希望,这一刻彻底被打碎了,他的母亲,真的就这么离他而去了,可是,他怎么能够相信?怎么能够相信? 穿越前,妈妈去世的场景和感受,一瞬间,涌上安然心头,安然一下子扑到殓床前,把方太太抱了起来,嚎啕大哭道:“娘,求求你,快醒过来,不要又扔下我!娘啊……!娘啊……!不要又扔下我!” 两辈子的丧母之痛,直接把安然压垮了,安然哭得那样的悲恸,完全丢掉了做为一个男人应有了骄傲和刚强,像个孩子一般,抱着母亲哭得声嘶力竭,哭得那么绝望,那么无助。 一任身上的伤口不断的洇出血水,安然都完全感觉不到伤痛,他只觉得心头更加伤痛,痛得他那么绝望,仿佛堕入了无边的黑暗和无底的深渊。 安凌墨闻声而来,看见安然抱母痛哭,也不忍出声呵责,默默地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倒被那凄惶悲切的哭声感染,令他动容,眼中一涩,涌出眼来。他轻叹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安凌墨虽然不喜欢这个妻子,可是,方太太年轻,聪明,能干,精明,虽然太强势了些,但到底对他是好的,甚至可以说,她是他的知己,是他仕途中不可多得的助手。方太太如此撒手人寰,他也觉得十分不忍。 静室里,雨桃自己也十分伤心,但看着安然哭得如此伤心凄惶,只得忍泪劝道:“姑娘,太太已经去了,你莫伤心了,看把太太的妆都弄花了。” 第122章 再次丧母 安然只是抱着方太太的身体, 哀哀哭泣,怎么也不肯撒手,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 去温暖方太太渐渐冷冰僵硬的身体。 以至于把方太太的妆容和头发都弄花弄乱了, 佩带的昂贵的首饰头面被安然不小心薅落地上, 跌得粉碎, 谁也没有去理会。 大公子安靖越被派出去置办丧礼用品,或是去通禀亲朋好友。 方太太一死, 府中中馈很自然地就由越大奶奶接手了。她也忙不停地一边清点帐目,一边支应府里的各项花销,分派人手,各负其责,准备丧仪。 因此, 守在静室里的只得雨桃一个,她看安然哭得这么伤痛, 她只能强忍下自己的悲伤,劝道:“然哥儿,太太已经去了,请节哀吧。”旁边跟着来的问凝和抚菡也跟着劝慰, 让安然接受现实, 节哀顺变。 大家越是这么劝,安然越是抱紧了方太太不肯撒手,无助地哭道:“我要娘亲,我要妈妈……娘亲, 不要离开我!妈妈, 不要丢下我!” 安然已经分不清前世今生,搞不明白今夕何夕了, 他只是本能地抓住他还能抓住的东西,死也不肯松手。 他想着,他的母亲还在他怀里,还未曾远离,她还能听到他的呼唤,就像年幼时一般,他惹了母亲生气,他跟她撒撒娇,跟她耍耍横,他的母亲就会回来了,会回嗔为喜。这法子一直很管用的,他的母亲从来不是铁石心肠。 什么风度什么刚强,安然全都扔下了,他只是抱着母亲,拼命撒娇,拼命耍横,像个小孩子一般地哭叫道:“我不管啦,我要娘亲!我要妈妈!不许走!不许走!” 倒是问凝深知安然的性子,平时看着温和,一到关键时候就特别执拗,向雨桃和抚菡道:“等爷哭够了,自然就放开了。” 雨桃有些担心地道:“可是,然哥儿这个样子,叫人看见了,成什么体统?”男女大防呀,就算安然跟方太太是母子关系,就算方太太已经辞世,这些礼教还是要遵守的。被外人撞见了,会影响到方太太的身后清誉。 问凝道:“咱们在静室里,没外人进来的。只是要辛苦雨桃姑姑,一会还要再给太太梳妆一下。”外人来祭奠,一般都在灵堂里,不会跑到静室来。 果然,安然这般没有节制的嚎哭,他身体又受了多处外伤,没哭多久,就声噎气凝,一口气缓不过来,又晕死了过去。 等安然再次醒过来时,一眼睁就看见桂太君红着一双眼,坐在他床边,安然的眼泪一涌而出,他缓缓坐起来,投进桂太君怀里,哭叫道:“姥姥。” 一年不见,桂太君明显苍老了一大截,眼神和听力都不太好了,她明明看着安然,竟然没发现安然已经醒过来了,直到安然爬进她怀里,喊她姥姥,她才反应过来。 姥姥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了,安然不敢像以前那样实打实地偎进桂太君怀里,只虚虚地靠着她,啜泣道:“姥姥……” 安然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不是他一个人,他不能不管不顾地哭闹起来,桂太君已经七十多岁了,风烛残年,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害怕他的悲伤会让桂太君更受到刺激,害怕桂太君会受不了打击。 倒是桂太君叹了口气,道:“然然啊,乖,不要伤心了。那就是你娘的命,你看开些……你还有姥姥呢。” 被人这么轻言细语的安慰着,安然连装都装不出来的坚强瞬间破裂,他把头埋在桂太君怀里,伤伤心心地哭泣,只是没敢嚎啕大哭。 桂太君轻柔而颤抖地拍着安然的背脊,低声喃喃地劝慰着安然,甚至都让人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然然啊,姥姥知道你舍不得你娘,你娘这辈子呀,没有白疼你。可是啊,然然,你也要体谅体谅你娘,她要是看见你这么伤心难过,不肯爱惜自己,你让她怎么走得安心呀?然然乖,你娘走了呀,你也该学着成熟稳定一些了,不要再那么孩子气了……要让你娘走得安心,走得放心,才是你对她的孝顺……” -- 第201页 其实,道理安然都懂,只是感情上无法割舍对方太太的眷恋,桂太君的轻抚和低语,无形中安慰了他。他哭着哭着,就在桂太君怀里虚弱地睡了过去。 安然第三次醒过来时,见天色已黑,他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感觉到身上又有些伤口裂开了,可是,他一点不在乎。 大哭大闹了几场,安然的情绪终于渐渐平静了起来,终于能够接受母亲已经离他而去的事实。虽然心头仍旧被笼罩在巨大的悲伤中,然而,他已经知道再怎么闹,母亲也回不来了。 他叫道:“问凝,扶我去灵堂。”他能做的,只有好好替母亲办好丧事,送母亲最后一程。 问凝劝道:“爷,你身上有伤,大夫说了,叫你不要乱动……” 问凝还没说完,安然便打断道:“给我拿身丧服来。” 问凝便叫抚菡去问安府的人拿丧服,他们现在虽然住在清如院,但只算客居,一应所需,都要向安府的人索要。 问凝又劝道:“天都黑了,这晚了,也不会有宾客来,你先睡一觉,养养伤,明儿一早再去给太太守灵吧。” 安然黯然摇摇头,去守灵,不是做给宾客看的,他只是想能够多陪陪母亲,他能够陪伴在母亲身边的时间屈指可数,越来越少。 虽然安然收敛了情绪,没有再哭闹,安静地跪在灵堂上守灵。可问凝在一边看着,总觉得安然的状态十分不好。 三天尸身入殓,并钉上棺盖,表示逝者永别人世。安然把他在梵金寺替方太太请的保佑平安的开光菩萨玉吊坠拿出来,亲手系到方太太颈上。 他请这尊开光玉菩萨本是想求菩萨保佑方太太一生平安顺遂,想不到,他还没送到方太太手里,方太太就骤然辞世了,他只能把这尊开光玉菩萨给方太太带去阴世,让玉菩萨保佑方太太在阴世一路顺利,早托往生。 安然默想:“菩萨保佑,但愿来世,再结母子情缘。” 安然的十九岁生辰便在守灵之中度过,只有问凝悄悄煮了个红蛋,拿给安然吃。 因九月下旬,天气还不算太凉爽,不敢停灵太久,头七过后,便请道士来掐算了个下葬日子。安然虽然不是安家长子,但他是方太太唯一的亲生儿子,出殡队伍便由安然摔丧驾灵。 从入棺钉盖到送灵下葬,问凝有好几次以为安然会失态崩溃,然而,安然表现得都很正常。 安然守着方太太寸步不离,不哭,也不说话,默默地尽着一个儿子最后能尽的孝道。 安然没日没夜地守灵熬红了眼睛,伤口浸出来的血水染红了丧服,连饭都不肯下去吃,问凝只得送他些参茶喝,还是桂太君出面,才让安然出去换了一次伤药,喝了点血燕粥。 因安凌墨安家的祖坟在林州,山长路遥,方家人舍不得自家闺女一个人孤零零地被远葬在林州,何况方太太从嫁给安凌墨起,从没有回过林州,除了认识安凌墨外,方太太都不认识安家的其他人,方家人在跟安凌墨商议争执之后,决定让方太太暂时葬入了方家祖坟。等安凌墨死后,再跟安凌墨一起迁葬林州安家祖坟。 送灵下葬之后,灵位被放入了安家小祠堂,照理,安然便该回寄园守丧。安然也没打算赖在安府,没有了方太太的安府,对安然来说,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温暖和眷恋。 安然暂时留在安家,只是还有一件事要做:收拾清点母亲的遗物。 一般女子的嫁妆算是女子的私产,不会纳入夫家家产中,由女子自行处置。如果女子不幸意外死亡,没有留下遗言,女子的嫁妆就由她的子女继承。 安然是方太太唯一的儿子,方太太的嫁妆理所当然要由安然来继承。 方太太带过来的嫁妆,在成亲时,有礼书为证,一些嫁妆已经拿出来花销使用了,也有帐簿记录,方太太的遗物并不太难清点。清点之后,这部分遗物,可以搬回寄园,也可以暂时封存在安府。 然而,当雨桃把她带人清点好的帐簿准备移交给安然时,越大奶奶带着她新提拔起来的家中管事,一群人闯了进来。越大奶奶一屁股就坐在了方太太素常坐的罗汉椅上。 不过,越大奶奶坐的是上首。这个上首位置,原本是安凌墨惯常坐的位置。只是安凌墨一向少于到方太太居住的霁琨堂来,因此越大奶奶从没在霁琨堂见过安凌墨,更不知道自己现在坐的,是安凌墨的位置。 坐定之后,越大奶奶看见雨桃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凤目微眯:“怎么,这位置我还坐不得了不成?”也不雨桃的反应,指了指雨桃手里的帐册,吩咐了道:“把那帐簿拿给我看。” 雨桃没说话,不等人来抢,就把帐册呈给了越大奶奶。 越大奶奶拿着帐簿细细翻看,直到看完最后几页,才冷笑道:“呵,我就知道家里的帐有问题!太太在时,家里用度何等宽绰,从不见太太省吃减用,怎么我一接手,家里的银钱就入不敷出了?!原来是你这贱婢,把家产都当做太太的嫁妆,妄图全都拿给安大人,这是想让我们一大家子喝西北风呢!”着说,越大奶奶一拍条案,朝雨桃喝问道:“说!谁让你这么做的?置咱们安家人于何地?” 第123章 何所慰消沉 雨桃跟着方太太三十多年了, 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哪会被越大奶奶这么一喝问,拍拍桌子就吓倒了? -- 第202页 只是她到底是方太太的陪嫁丫头, 身份比不上越大奶奶, 只得朝越大奶奶一福, 恭声回禀道:“我整理出来的太太嫁妆帐簿, 每条每笔,都有据可查, 我不知道有哪条是安家的财产,被我误入了太太嫁妆。” 越大奶奶说道:“太太名下总有六大商铺,之前太太擅自把余韵茶点铺转让给安大人,也就算了。我且问你,太太名下的涤初澡堂, 永馨墨行,淡来酱作坊, 自在篾器店,丰秀梳篦坊,怎么都变成了太太的嫁妆?雨桃姑姑,当初老爷叫你把太太经管的帐簿统共交予我接手, 你就留下了这五间商铺, 想叫咱们一大家子吃什么,喝什么?!” 没有这些商铺的支撑,单靠安凌墨的俸禄,和几所乡下的农庄, 安家怎么可能过上如此奢糜的生活?更不用说, 方太太还经常为了安凌墨升迁而打点关系。 雨桃不慌不忙,从方太太的日常理帐的书案上, 翻出一本帐簿递向越大奶奶,说道:“这是宁文二十一年的帐簿,那时,方太太因怀有身孕,回洛城方府养胎,其间,太太变卖了她存在方府的嫁妆,用变卖嫁妆的银钱置买了六大商铺,不可否认,这十几年来,太太都是依靠商铺的银子支撑着安家众人的吃穿用度。甚至连大少爷的婚娶花费,也是六大商铺盈利所出。越大奶奶,六大商铺都是太太用变卖嫁妆的银钱所购置,难道不应该是太太的嫁妆吗?” 越大奶奶接过帐簿只略翻了翻,就放下了,冷笑道:“你这贱婢,还伶牙俐齿跟我狡辩!太太既然嫁入安家,太太要变卖她的嫁妆,是太太的事,谁管她的银钱是怎么花的?但是,她购置的商铺自然应该归属安家,是安家产业,怎么能算成她的嫁妆?”然后又一拍条案,喝道:“余韵茶点铺就算了,把其他五间商铺的契券给我交出来!” 雨桃也冷冷道:“太太用变卖嫁妆的银钱置买的商铺不归太太,倒归夫家,放在天下,也没这个理!” 越大奶奶懒得多话,再道:“把商铺契券交出来!” 雨桃针锋相对道:“不,我只会交给然哥儿。” “呵,”越大奶奶又一声冷嘲:“‘然哥儿’?咱们安家现今就只有一位大爷,那位‘然哥儿’早在一年前就被赶出安家了。” 她看了眼坐在一边,沉默不语,好像不会说话一般的安然,又道:“我们看在安大人是太太亲生的份上,让安大人回府给太太服丧送葬,已经算是很给安大人颜面了,像安大人这样的人,哪配跟我们安家有什么纠葛?还想夹带走我们安家的家产,哼!两个字:休想!” 越大奶奶刚嫁进安家时,也曾客客气气,亲亲热热地喊过安然“五妹妹”,还给安然绣了一个扇套做为见面礼。 不过,后来安然参加考花榜,连累安家声誉受损,蒙受耻辱,又害得她夫君在太学被同窗轻视,她就开始瞧不起这个自甘下贱的小叔子了。 再后来,她夫君出席琼林宴,小叔子居然跑去献舞,害她夫君在琼林宴上丢脸之极,引为平生之耻,之后小叔子打了她夫君,还讹了她一笔银子,她就恨上了这个小叔子。 好在一年前,公公忽然把小叔子赶出了家门,她就觉得大快人心。 这回,方太太突然之间车祸离世,她表面悲伤,尽心尽力地替方太太操持丧仪,心头却是乐开了花。 压在她头上的继婆婆终于消失了,她熬出头了,她成了安府后宅掌执中馈的当家主母了! 通过丧事,她确立了她在后宅的地位,把以前方太太的得力手下全都裁撤下去了,后宅的管事都换成了自己的人。 丧事过后,安府后宅的人或事,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她确实应该春风得意了。 雨桃作为方太太的陪嫁丫头,是方太太跟前最得力,最受宠之管事姑姑,是越大奶奶放在最后要收拾的人。 安然木然坐着,明显又陷入了某个回忆中,根本没听到越大奶奶的话。问凝看不下去,从背后轻轻推了推安然。 雨桃据理力争,分毫不让:“说什么夹带不夹带,那些商铺是用太太的嫁妆变卖银子置办的,属于嫁妆了一部分,理当交给然哥儿继承!大奶奶是想谋夺太太嫁妆不成?” 越大奶奶也冷讽道:“笑话!有哪家媳妇出嫁了还给自己置办嫁妆的?难不成,你想说,前儿你交给我的那四家农庄,也是太太置办的嫁妆?还是说,咱们安家,一直靠着太太的嫁妆过日子?哈哈!” “正是!”雨桃面不改色心不跳:“太太胸襟宽阔,一心为了安家,六大商铺每年所出,全都补贴了家用。元和三年,老爷被调回洛城任职,太太才用存下的银子买了四家农庄,购买这四家农庄的银子是六大商铺历年所出花费剩下的,照理说,也该算是太太的嫁妆才是,不过太太把农庄产权记在了老爷名下,因此,这四家农庄才算是安家产业。” 越大奶奶不想跟雨桃再争执下去了,只冷哼道:“我只知道,太太嫁过来置办的产业,不管记在谁的名下,都应该算是安家的产业。你说六大商铺是太太用她变卖嫁妆的银子购买的,咱们安家可以把太太垫支的银子还给她,但是商铺必须是安家的。雨桃姑姑,把商铺契券交出来。” 这六家商铺这二十年来在方太太的打理下,已经成了老字号,每年盈利颇丰,因此,越大奶奶无论如何不肯放手。 -- 第203页 而且她也明白,没有这五家商铺的盈利,她就不可能维持安家各人目前的吃穿用度水准,她一旦想要节省开支,削减用度,势必会遭受到安家上下人等的埋怨和质疑,会觉得她的能力比不上方太太。 雨桃也懒得废话,道:“大奶奶,我说过了,商铺是太太的嫁妆,契券帐簿我只会交给然哥儿查收。” “给我搜!”越大奶奶吩咐道:“看见破损陈旧的东西,都给我砸了。回头重新铺陈起来,我跟大爷搬过来住。” 方太太的院落霁琨堂,乃是后宅主院,房屋修得宽敞精致,奢华大气,是当家主母的居所。 越大奶奶掌了府中中馈,觉得自己自然应该搬到主院来住。 本来,安凌墨会偶尔宿于霁琨堂里,多数时间宿于外庭。 越大奶奶早就看出老爷跟太太夫妻感情不谐,这下方太太过世,安凌墨当然不会再宿于霁琨堂了。 她估计,只要叫大爷去跟老爷说一声,她就可以跟大爷搬到主院来住了。 越大奶奶心头盘算得美滋滋的,她带来的仆役正要开始搜查方太太的屋子时,一直没动静的安然忽然清叱道:“谁敢搜我娘的屋子?!还敢砸我娘的东西?!试试看!” 几乎整个丧礼,安然都是一副不言不语,消沉颓废,死气活样的样子,显见得方太太的去世给了他沉重的打击。 一直到丧礼结束,安然还沉浸在方太太离世的悲痛中,缓不过气来。因此,越大奶奶才敢当着安然的面欺凌雨桃。 突然间被安然这么一喝叱,那个下人们都不约而同地住了手,然后都转头看向越大奶奶。 考花榜那回,被安然打了的仆役事后都把安然形容得凶神恶煞似的,关键他们都伤得不轻。 后来安然跟大爷打架,安然浑然无事,大爷被扶回去后卧床躺了好几天。 因此,安府里的人都知道,安然看着斯斯文文,温润清澈,但一旦被惹毛了,那拳头却是贼硬! 有自己撑腰,下人们还被安然一句话就给镇住了,越大奶奶心头冒火,以前方太太当家,她跟大爷都得让着安然,现在方太太去世了,安然被赶出了安府,安家的后宅主母是她了,她还用得着跟安然客气? 越大奶奶一下就坐了起来,随手一扫,就把刚才霁琨堂下人奉出来的细瓷茶盏扫落地下,跌得粉碎,她挑衅在看向安然,朱唇轻启:“就是砸了,怎么着?” 安然握紧拳头,一脸暴戾之色地盯着越大奶奶,慢慢站了起来。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成紧张冷凝,仆役们的目光都在安然和越大奶奶之间逡巡。 越大奶奶却一脸轻屑地,又把刚才她坐过的铺在罗汉椅上的九成新的褥垫一扯,扔在地上的茶水碎瓷上,然后冷声吩咐道:“给我继续砸!” 她刚说完,就觉得眼前一花,耳边听得“啪啪”两声,继而只觉得双颊一阵刺痛,她站立不稳,一头栽倒在没有褥垫的罗汉椅上,身上被硌得生疼生疼。 可是越大奶奶已经顾不上疼不疼了,巨大的委屈和愤怒一下子笼罩住她,还没爬起身来,就尖叫道:“安然,你敢打我?!” 随即,她被贴身丫头扶了起来,她气得全身直颤抖,指着安然尖叫:“安然,你居然敢打我?!我告诉大爷和老爷去!我不活了!” 安然不管越大奶奶,拿眼一扫屋里惊呆了的仆役们,道:“都滚出去!” 那个仆役一看安然竟然敢对越大奶奶动手,心头更加惧怕安然了,虽然说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但是谁也不想无缘无故挨打,成为主子相斗的出气筒,便畏畏缩缩的想要退出去。 越大奶奶一看,更觉得自己在仆役面前失了颜面,尖叫道:“给我砸,谁敢退谁就滚去农庄干粗活!” 正在霁琨堂里哭叫吵闹成一片时,外面响起一个仆役的高叫:“老爷来了。” 霁琨堂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越大奶奶的啜泣声。 第124章 争产 安凌墨冷着脸走了进来, 越大奶奶一边行礼,一边哭述道:“安大人动手打人,老爷要替儿媳作主哇, 呜呜呜……” 雨桃哪能让越大奶奶恶人先告状, 便也跟着跪下向安凌墨行礼, 分辩:“老爷, 是大奶奶想谋夺太太的嫁妆,还想砸太太院里的东西, 求老爷替太太作主啊!”她好歹是方太太的陪嫁丫头,跟着方太太一起嫁过来,在安凌墨跟前还算有几分薄面。 问凝跟着一屋子的奴婢仆役一起向安凌墨行礼。 只有安然杵在一边站着,最后才抬手一揖,算是见过礼了。 安凌墨走到罗汉椅前, 一看,他惯常坐的位置上的垫褥被人扔在了地上茶水碎瓷上。他的眼光似有意, 若无意地瞥了一下越大奶奶,淡淡道:“都起来吧。” 越大奶奶一边站起身,一边继续垂眸啜泣,没看见她公公的眼光。 倒是她身边的陪嫁丫头看见了, 赶紧替主子圆场道:“我们奶奶对太太一向极是敬重, 哪敢不敬,只是想把太太屋里的陈设撤了,全都换成新的。老爷也不至于睹物思人。想是雨桃姑姑和安大人有所误会……” 就算要换新陈设,也不必把九成新的垫褥扔进污渍里吧?安凌墨只是扫了一眼, 没说话, 身体微微一转,坐到了往昔方太太的位置上。 -- 第204页 霁琨堂里的小丫头都经过方太太的亲手教导, 虽然像跟越大奶奶硬磕这样的大场面上不得台面,却十分见机地泡了茶奉上来。 安凌墨啜饮了一口,是往常方太太在世时,他在霁琨堂喝到的茶味,虽然明知道他喝的茶,从来都不是方太太亲手沏的,但是,能喝到方太太在世时一样味道的茶,总觉得仿佛方太太还不曾离开一般。 方太太在世时,安凌墨不觉得自己对方氏有多少感情,是那种典型的,内心有着许多隔阂,表面上又相敬如宾的夫妻。 可是,方太太离世了,安凌墨却渐渐觉得心里像空掉了一大块地方,连情绪都变得低落起来。 发妻之丧,令安凌墨十分悲伤,方太太之死,令安凌墨觉得陷入了孤单。两个在他生命里十分重要的女子带给他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方太太被方家生养得娇贵,生活得十分精致,眼光比他这个寒门出身的夫君还要挑剔,日常所用物件,无一不是精品。 安凌墨又啜了一口茶水,瞥了一眼地下的碎瓷片,便问道:“那茶盏……”方太太日常使用的茶盏瓷器,不可能有瑕疵。而且瓷器常用常新,哪来陈旧一说? 越大奶奶没看见安凌墨刚才的眼光,不过她很善于察颜观色,忙解释道:“儿媳妇一时手滑,不小心摔了。” 这不是睁睛说瞎话么?雨桃道:“老爷……” 安凌墨把茶盏放下,一抬手,阻止了雨桃说话,说道:“你们争的,我都听说了。太太用变卖嫁妆的银子购置的六间商铺,照说,应该算是太太的嫁妆。不过这六间商铺并不是方家那边直接陪嫁过来的,女子嫁入夫家,其言其行,都当为夫家筹谋,不可藏私,岂有再为自己置办嫁妆之理?不如这样,六间商铺,三间算做嫁妆,三间算做安家产业。” 越大奶奶和雨桃都没有再说什么。安凌墨的语气,已经进行了财产分割,并不是问她们的意思。安然在意的是母亲的嫁妆和遗物,商铺什么的并不在意,也无争执。 安凌墨又道:“余韵茶点铺已经交给阿然了,另外再把淡来酱作坊和丰秀梳篦坊,分给阿然吧,距离阿然近。” 越大奶奶和雨桃均无异议。雨桃是偏心安然,但是要把安家的财源都交给安然,方太太又过世了,这事毕竟不太可能,安然能分到一半,她觉得老爷对安然和方太太还算有良心。 然后安凌墨又道:“雨桃,你以后就带着太太的丫头们住在霁琨堂,把霁琨堂打理好,就像太太住着一样。阿然,你娘的嫁妆,你若不急用,就且放在这里吧,叫雨桃看管着,断不会短少了。”他想保存下方太太曾经存在的痕迹,不想方太太这么快,就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 安凌墨一句话,就把越大奶奶对霁琨堂的觊觎打断了,越大奶奶忍不住道:“老爷,太太已经过世了,还请节哀。这院子……” 越大奶奶还没说完,安凌墨横了她一眼,目光不算锐利,却让越大奶奶有一种被看穿了的错觉,忙低头道:“……是儿媳妇考虑不周,孟浪了。” 安府后宅和商铺农庄之事一直是方太太打理,安凌墨从不插手。但是,这并不代表安凌墨对这些事一无所知,相反,他对家里的情况和收支,什么都清楚。只是有人替他打理好了,他乐得丢手不管。 安凌墨道:“你既不够稳重,不如叫雨桃帮你吧。她是太太陪嫁过来的,帮着太太管家管帐帮了二三十年了,经验丰富,你凡是有不懂的地方,多问问家中老人,不要莽莽撞撞的,失了体统。” 雨桃素来知道越大奶奶连方太太都不敬重,怎么会受自己的挟制?帮着越大奶奶管家,自己只有吃亏受气的。便赶紧跪下说自己因太太之逝,心头悲伤,心绪大乱,只怕帮不上越大奶奶的忙,反倒要跟越大奶奶置气,求安凌墨放她在霁琨堂管点杂事就行了。 其实像安凌墨这么精明能干的人,后宅妇人们的勾心斗角,他一清二楚,只是他懒得管。听雨桃连连推辞,安凌墨也不强求,只道:“这样吧。孙氏,你以后每月把帐目理清楚了,拿给我看看。” 安凌墨这是要给越大奶奶上个紧箍咒,虽然府中中馈交给了越大奶奶,但安凌墨并没有完全撒手,亲自把住最后一道关,使越大奶奶不能任性而为。 越大奶奶心头再不愿意,可公公已经发话了,她也只能应承下来。 安凌墨没看越大奶奶,他作为公公,当然不需要看儿媳妇的脸色。只是他只觉得心头又是空落落,又烦闷不已。 方太太在的时候,他总烦她太强势了,太能干了。可是,方太太去世了,中馈交给儿媳妇,他才知道,这个儿媳妇真不是个省心的。 刚掌中馈,就急吼吼地把府里用了好多年的老人裁撤了一批,逼得这些老人好些个托他身边的小厮长随转话述苦。 再者,方太太的嫁妆,再是有争议,儿媳妇也该向他这个公公请示一下再做行动,哪有一声不吭就跑来争产的?这把他这个公公摆在什么位置? 急功近利,沉不住气,目无尊长,又还喜欢自做主张……比起方太太来,真是差得太远了。 “还是太太在的时候省心啊。”安凌墨这么想着,叹了口气,抬手叫人退下。 安然也跟着众人住屋外退去,却听得安凌墨说道:“阿然,你留下来。” -- 第205页 他听安凌墨称呼自己的是“阿然”,而不是“安大人”,这意思,安凌墨还是把自己当做儿子来看待?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安凌墨唤他这声“阿然”,竟让安然心里充满了酸楚,是啊,他是他的儿子,把他撵出家门,只是作戏给外人看,在父亲心里,并没有放弃过他,他还是一个有家的孩子。 安然恭声应诺着留了下来。 父子俩在霁琨堂里,默默相对,没有了方太太,父子俩彼此都觉得熟悉又陌生。 作为父亲,安凌墨很敏锐地感觉到儿子的悲伤。安凌墨可以理解儿子的悲伤,只是他感觉到儿子似乎悲伤得有些过头了,整个人有些蔫蔫的,恹恹的,这令他心头有些不安。 然而,安凌墨不知道该跟安然说些什么,过了许久,他才道:“阿然,不要难过了。这屋子我让雨桃打理着,你要是想你娘了,可以过来看看。” 方太太这辈子遇上安凌墨这么冷心冷肠的,从来没有得到过丈夫的怜爱,过得憋屈,虽然安凌墨从漠北修筑丽龙八城回来后,夫妻关系有缓和趋势,但方太太终究没有熬到春天。 安然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道:“人都没了,留着屋子有什么用?”安然的语气并不激烈,只是听得出来,他的情绪很黯淡压抑。 安然说完,径自带着问凝和抚菡离开了安府。 方太太去世,安靖越跟安然都递了奏折,请求母丧丁忧。丁忧对安然的影响并不大,太乐署供奉是靠出色的技艺获得官职的,旁人无可替代,三年后,完全可以启复。 但是对安靖越来说,却是巨大的打击,他好不容易考取了瀚林院庶吉士,又经过三年苦读,学有所成,每有考核,均名次靠前,很受翰林院的学士们赞赏称许。哪知道就在他即将考核授官之时,居然要回家守丧丁忧。 在竞争激烈的官场,不进则退,一旦退出,就是给别人让路。安靖越尚未实授官职,不知道三年后,他还能不能回翰林院重新考核授职?更不知道吏部会不会看重他三年前的优秀成绩。 大公子安靖越只觉得方太太这个去世的时间,简直像是专门卡在他人生中最关键的时间点上。当然,这话他绝不敢宣之于口,只能在心头默默怨愤。 从九月十五离开寄园,后来掉下悬崖,救起来后,就被直接跟方太太的尸身一起送到了安府,然后养伤治丧,到现在回到寄园,安然足有一个多月没有回来。 再次回到寄园,安然只觉得心力交瘁,满身伤痛,精疲力竭,看见阿辰,木尘,抚菡等人迎出来,他的情绪陡然一松,便晕睡了过去。 第125章 初二团聚 安然这一晕睡过去, 吓得寄园的人忙请了大夫前来诊治。好在大夫说情况并不严重,只是心神太过疲累,体力透支所至, 开了一些温补的药, 让熬些汤药喝。 问凝趁着安然晕着, 让大夫顺便给安然瞧瞧外伤。 安然跟着马车一起摔下山谷, 幸好被从车里颠了出去,又被半山坡上的一块大石挡了一下, 才保住了性命,只是身上有多处被山石擦伤挂伤拉伤。 在安府,安然一直固执地要为方太太守丧,多次因哭闹而撕裂伤口,又没有好好将养调理过, 问凝怕安然身上的伤恶化。 好在大夫查看清洗了伤口之后,说安然身上的伤不碍事, 只是背脊上有一条山石划拉出来的伤口比较长,又没好好调理,有点化脓,只怕长好以后, 会留下一道长长的伤疤。 大家本来以为大夫说安然的身体并无大碍, 安然过几天就会好起来。谁知道,安然这一卧病,竟是在床上躺了足足两个月。直到年底的时候,安然勉强由问凝和木尘扶着, 下床在院子里走动走动。 大家看着安然那迟缓蹒跚的样子, 都不禁心下恻然。大家都知道,安然对母亲至纯至孝, 无比依恋,无比依赖,方太太骤然离世,仿佛一下子抽走了安然的精气神。 安然过了许久,才发现寄园里似乎少了一个人:“咦,凡一呢,怎么好久没看见他了?” 问凝回道:“他……大约,离开了吧。” 在玄晋山的山道上,因为马车坐不下,凡一说自己走下山去,再跟大家会合。然而,那一别,大家就再没有见过凡一了。 回到洛城后,大家还替凡一担心,怕他出意外。直到有一天,发现凡一房里的东西收拾一空,大家才猜测凡一是不告而别,离开了寄园。 凡一是什么时候回来收拾的东西,为什么要离开,后面去了哪里,大家都不知道。恼恨凡一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只能共荣华,不能同患难。 安然听说凡一离开后,没有多问,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离开了?也好。” 因方太太才刚离世,元和十六年的年节,寄园众人体谅安然的心情,大家都没心思过节。反倒是安然,强打精神,吩咐问凝好好置办年节物品,让大家好好过一个节庆。 在派送年礼之时,安然终于说了句:“给林大人家送一份过去。” 问凝和众人都没敢多说一个字,只道:“好。” 安然沉默了好久,才道:“问凝……你给林姑娘带个口信,我要见她一面。” 这还是方太太离世之后,安然第一次提出要见见林素娇。他觉得,有些话,有些事,要跟林素娇及早说清楚。 -- 第206页 寄园众人听了,一阵沉默,倒让安然觉得奇怪了:“怎么了?” 阿辰直接回了屋,问凝硬着头皮道:“爷……我跟你说了,你不要太伤心……” “林姑娘发生了什么事?” “她……嫁人了。”问凝说这句话时,大家都看着安然,生怕他又要哭闹得寻死觅活,大家都知道安然跟林素娇的感情,虽未成亲,却相好得蜜里调油一般。 从梵金寺回来,安然摔伤再加母丧,一直住在安府。除了问凝和抚菡被留在安府照顾安然外,其他人便都回了寄园。 想着安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要跟林家报个信,安然母丧,婚期至少要推迟三年,女家要不要等三年,还看女家的意思。 这种情况下悔婚,并不会受到世人的谴责。毕竟女孩子的青春年华就那么短短几年,等不起。 哪知,木尘跑去报信,林家竟已是人去楼空。向左邻右舍一打听,才知道林姑娘刚出嫁了。据说是嫁给了一个高官为继室。 木尘大吃一惊,复又细细打听,这一打听,又气炸了肚皮。 原来,安然等人十五日清早出门上山,晌午时就有官媒上门,这官媒十分有气派,居然带了十几个护卫跟随。 邻居们听曾听见林家传出林姑姑的悲怮哭声,和摔桌子,砸东西的声音。 随后几天,那十几个护卫就守在林家门首,官媒天天在林家进进出出,各种婚仪物品,抬进抬出。 九月十八日那天,就有大红花轿上门,吹吹打打地把林素娇抬走了。 林素娇前脚被抬走,很快又来了十来个青衣仆役,把林家的东西搬上大车,又用一顶小轿把林供奉抬走了。 林供奉出门时,显得喜气洋洋的,曾挨个敲开邻居家的门,谢谢他们多年以来的照顾扶持。 邻居们自然好奇,问林供奉家出了什么事。林供奉说他女儿嫁给了一位品阶不错的官吏为继室,他要跟着去姑爷家享清福了。 九月十八日,林素娇就出嫁了,也就是说,林素娇并不是等不了三年孝期,而是在方太太离世之前,就出嫁了,背弃了她跟安然的婚约和感情! 随后,梁小峰回到太乐署一问,果然,林供奉已经辞官了,连林家的那家杂货铺子也盘给别人了。木尘千辛万苦找到林供奉的老家,林供奉并没有回老家,林家人对林供奉在洛城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寄园众人无法状告林家背弃婚约,因为安然尚未向林家纳征,纳征之后才算婚约正式成立,纳征之前,婚约处于订婚阶段,是可以悔约的。 只是寄园众人以为安然跟林素娇两心相悦,只是订婚,这婚约也是铁板钉钉一般牢固,没想到会平地起风波。 寄园众人一方面义愤填膺,为安然忿忿不平,另一方面,大家都一齐认为该当瞒下这个消息。安然正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之中,不能再让安然又受到情伤的打击。 那样的双重打击,会让人垮掉。 大家约好,只要安然不问,大家便不说,能瞒多久算多久。不过,大家想不到安然回到寄园之后,缠绵病榻,一直没有提起林素娇。这都快过年了,先想起给林家送年礼,然后才说要见林素娇。 瞒了三个月的事,终于说出来了,大家觉得松了口气,同时,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安然听了,会受不了打击…… 然而,安然听了,呆愣了一会,才小声反问:“已经嫁了?” “嫁了。” 安然的神色虽然有一些黯然和失落,但并不显得太过悲伤愤闷,相反的,显得太过于平静了,飘忽的目光不知看向何处,过了许久,才道:“嗯,嫁了……也好。” 大家都知道安然极喜欢林素娇,想不到安然听到林素娇嫁人的消息后,一句话都没有多问,平静得让人心疼不安,仿佛要发生什么事情一般。 问凝甚至还隐隐感觉到安然听到林素娇嫁人的消息后,似乎有种“解脱了”的轻松。 自己喜欢的女子嫁了别人,不是应该悲痛愤闷的吗?安然怎么好像还松了一口气?问凝觉得安然这种情况和表现,十分不对劲呀! 其实不光是问凝,寄园众人都明显地感觉到安然的状态不对劲。可是,哪里不对劲,大家又说不上来。大家都在安然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个年节,在安然的吩咐和问凝的张罗下,寄园众人过得还算丰盛,只是大家的心情都受到方太太离世的影响,十分低落。 哪怕安然给他们每人发放了一笔可观的过节钱和一套簇新的冬衣,也没能让人从心底里高兴起来。 正月初一,安然一大清早独自去给方太太上了新香,一直在坟前坐到午后,才回了一趟安府,拜祭了安家祖先,又给安凌墨拜了年,看望了安浅秋,说:“等出了服,你都是老姑娘了。等出嫁的时候,你去找问凝讨要我给你准备的添妆。”然后又在霁琨堂里逡巡徘徊到晚上。 正月初二,梁小峰过来拜年,安然叫问凝从外面酒楼打包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回来,拉着大家一起吃喝。 席间,安然举着盛着果酒的杯子,含笑道:“今儿,我,安然,借着大家还都聚在一起的机会,感谢大家一直陪着我,不离不弃,走到如今,这些年,我过得很开心,很高兴,也很满足,真的非常感谢大家,大家请满饮此杯。” -- 第207页 不知为什么,安然明明在笑,清俊飒落的脸上,唇角上勾,眉眼带笑,大家却没有感觉到安然的笑意。 随后,安然跟每个人敬酒,谢谢他们陪伴自己,支持自己,帮助自己。 安然在谢过了梁小峰和阿辰后,朝问凝举杯,道:“问凝……一直以来,你陪在我身边的时间最多,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帮我管钱管帐,还拼命练习乐理,帮我伴奏,我做什么事,你总是尽心尽力的帮我,问凝,谢谢你……我可不可以叫你一声‘阿凝’?” 问凝淡淡地点头:“你想叫,便叫罢。” “阿凝,”安然朝问凝举杯,含笑说:“谢谢你。”安然不傻,跟林素娇相爱之后,他渐渐体会出问凝曾对他的心思。此时,安然不介意叫她一声阿凝,给她留下一些念想。 安然抬手把杯中果酒一饮而尽,问凝抬手,把杯中酒泼到了地上,淡淡道:“我不会陪你发酒疯。” 安然并不在意,敬完一圈酒后,又跟大家捉对拼酒,他仿佛兴致很高的样子,拉着大家一起说过去的往事。 安然回忆着他们在清如院里快乐而又无忧无虑的日子,回忆纪蕴,回忆青陌儿,回忆青辞远,回忆凡一,还回忆了被送回农庄干活,没能赎出来的小丫头们,回忆了方阁老,桂太君和方家的人,甚至还回忆了凌肆,回忆了林供奉,回忆了林素娇。他说:“他们待我都很好,是我的亲人和朋友,来,大家一起举杯,为他们干一下,一起谢谢他们。” 唯独,没有回忆方太太。 第126章 引领潮流 回忆完了人, 安然又回忆他跳过的舞,从第一支舞《剑舞:摘下满天星》,回忆到最后一支舞《佛舞:阿弥陀佛莲花开》, 他说:“啊, 不知不觉, 我编了这么多舞了。练得最辛苦的是《祝你平安》, 跳得最开心的是《得意的笑》,最有愧的是《心的方向》, 最有喻意的是《路随人茫茫》,最有意义的是《男儿当自强》,我最喜欢的是《水中花》,最令人解脱的还是《阿弥陀佛莲花开》。这些都是我的心血,来, 一曲歌舞一杯酒,大家干了。” 安然编跳的每一支舞, 都在这个时代掀起一股新歌新舞的浪潮,每支俚歌都在文人雅士,街坊市井间传唱,每支舞都被各地青楼伎坊仿跳。 安然几乎引领着这个时代的娱乐风尚。安然的最后一支舞表演完三个多月, 现在大街小巷都在传唱《阿弥陀佛莲花开》, 青楼伎坊里全都大跳特跳各种佛舞。 安然只是跳了一曲舞蹈,就带动佛曲佛舞佛唱大行其道,仿佛一天之间佛光普照大地了一般。因为安然的那支俚语佛歌,许多人接触到佛理佛义, 并进而对佛教产生的兴趣。 安然仅凭一支歌, 一曲舞就对大批百姓产生了影响,可以说, 其影响力已经远远超过了百年之前的长孙大娘。 壬寅花魁,名符其实。 好在这个朝代的人,都比较内敛守礼,虽然喜欢安然的歌和舞,只把喜欢放在心底。还没有谁公然对安然的出行围追堵截,也没人在寄园外探头探脑,打听隐私,散布八卦。安然得以生活在一种比较宽松的氛围下。 回忆完了人,回忆完了歌舞,安然又拉着大家一起回忆大家都经历过的往事,回忆大家一起在清如院里说笑胡闹,回忆阿辰教导两厮两婢乐理和开蒙,回忆大家同心协力练舞,回忆梁小峰教导大家杂学,回忆大家一起去参加洛城贵妇的宴饮聚会,回忆每一场歌舞后的小聚庆贺,回忆大家一起去考花榜,回忆大家在寄园重聚,回忆大家一起参加士绅高官们的宴饮雅集,回忆大家一起赶制道具服装,为将军贺寿,为将士壮行。 回忆到这里就结束了,喜乐酸甜,他们都经历过了。 一顿饭,吃了两个时辰,菜肴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大家都看出来安然想求一醉,只是谁也不说穿,都觉得让安然醉一场,发泄发泄也好。 在坐的三个男子也都尽力陪着安然干杯。 大约世事就是这么奇妙,想求醉的人,往往千杯不醉,不想醉的人,几杯就倒了。木尘最先倒下,接着是梁小峰,只剩下阿辰一杯接一杯地陪着安然喝。 只是阿辰不怎么说话,就听着安然说些有的没的。 就在大家以为阿辰酒量豪阔之时,阿辰也醉倒了。 他醉了之后,只是默默地流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把小丫头碟儿心疼得不行,扶着阿辰先退席,回了阿辰的房间。 安然看着歪倒在桌子上的梁小峰和木尘,再看看早已经退席的抚菡和巧儿的空位,桌子上就只剩下问凝还陪着他。 安然拿着酒杯筷子和碗,搬到问凝身边坐下,笑着问:“阿凝,你跟我说句实话……” “嗯?” “我是不是个竖子,败家子,不孝子?” 问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安然似乎并不求答案,又道:“我猜,一定是的吧。我终于把我娘惹毛了,她就丢下我走了,不管我了。”说着轻轻地一叹。 问凝眼中,倾刻就盈出了泪水。那一瞬间,她看见了安然平静外表下的软弱。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安然的脸颊和眼角,竟都是干的,她道:“你想哭,就哭出来吧,没人会笑话你。” 安然倒笑了,道:“傻瓜,我没哭。”他捉住她的手,在自己脸颊上蹭了蹭,就像小时候,他喜欢捉住方太太的手,让方太太抚摸自己的脸颊一般,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 第208页 然后,安然也伸手去摸了摸问凝的脸颊和眼角。 问凝盈满眼眶的泪水,一下子给摸得掉了下来。 安然叹息道:“阿凝,不要哭,不要难过了。我知道这些年,苦了你,对不起。以后,你要努力忘了我,我不值得你记着。” 听见安然如此温柔地跟自己说话,问凝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瞬间崩塌,她坐着没动,只眼里流出更多的泪来。 安然没有劝她,说:“阿凝,我今天开心,给你唱支歌吧。” 他握着她的手,在一桌残羹冷菜边,轻轻地唱: “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我在风雨之后。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 时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朝来夕去的人海中,远方的人向你挥挥手。 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万条路你千万莫回头。苍茫的风雨何处游,让长江之水天际流。 山外青山楼外楼,青山与小楼已不再有。紧闭的窗前你别等候,大雁飞过菊花香满楼。 听一听,看一看,想一想,时光呀流水匆匆过。哭一哭,笑一笑,不用说,人生能有几回合。” 问凝静静地听着安然清唱,觉得安然的嗓音很好听,清越,清亮又清澈。没有了舞蹈的渲染,这歌声更像有股吸引人深深沉浸其间的魅力。 其实,安然的每一次创作,问凝都在他身边,她知道那些乐曲,那些歌词是怎么被创作出来的,一直以来,在她心头都有个疑问:安然怎么会唱那么多好听的歌儿?真的是神仙姐姐教的吗? 正月里,难得有午后的阳光,撒满了这悲伤阴郁的小院,带给人微微暖意,令问凝有种春天快要来了的错觉。 唱了歌,安然便没有再说话,等问凝收了泪,才道:“咱们把夫子扶下去歇歇吧。” 等把梁小峰和木尘扶回他们自己房里睡下了,问凝看安然的身形微微晃动,她便扶着安然也回房躺下了。 在问凝要转身离开时,安然轻轻唤她:“阿凝。” 问凝回望安然,安然又什么话都没有说,睁着眼,看着她。但是问凝知道,安然自始至终,都没有醉,因那眼里没有醉意,若硬要说安然的眼眸里有什么,问凝觉得,仿佛是倦色。 这个年节,安然一天也不得闲。 初三,安然去了方府,到了晚上,才眼圈儿红红地回来。 初四,安然带着阿辰去梁小峰家回访。 初五,安然约了杜宁启,一起去东方明敬家里玩,一身酒气地回来。 初六,安然去了睿王府,喝得醉醺醺地,被李子实派车拖了回来。 初七,安然和东方明敬一起去杜宁启家里玩。 初八,东方明敬跟杜宁启一起来回访安然。 初九到十四,安然去拜访了以前的同窗金锦,白零,叶欢,卓琦四个,然后这四个又来回访。 金锦,白零,叶欢三个跟安然同岁,都已经成亲,仍在漱玉书院苦读,学业没什么进展,只是混时间,每年都为考个二等成绩而奋斗,说不尽的烦恼。 只有卓琦,虽然比他们小了两三岁,却已经考取了秀才功名,目前进了国子学。 到正月十五,安然带着寄园众人去洛城各个灯市玩耍赏灯。 十五元宵,是洛城难得几天不宵禁的日子。 各个灯市都非常热闹,人山人海,安然跟其他人挤着挤着就被挤散了。寄园的人都回来后,才发现安然不见了。大家十分着急,忙着分头出去找人。 哪知,大家寻到各个灯市都熄灯散场了,也没找到安然。众人都坐立不安,十分担忧。 直到天色微明,安然才一身狼狈地回到寄园。 众人忙问安然发生了什么事。安然说,他在灯市里喝了点酒,遇上个抢劫的歹人,然后他想回家,走到半路,觉得倦了,便在一个不知道的地方,倒下睡了一觉。 众人忙安排安然泡了个热水澡,又喝了姜汤,才让安然睡下,安然喃喃地说:“你们待我真好……待我真好……真好……” 问凝觉得以安然的身手,跟纪蕴凌肆那样的江湖人比较,那是花拳绣腿没错,但跟平常人比较,安然以一敌二完全没有问题,区区一个歹人,哪里能抢到安然?除非安然没有抵抗,由着别人抢。 问凝坐在安然床边,第一次,轻轻地唤他:“安然,你要是觉得心头难过,我陪你喝酒,好不好?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她说:“你不要糟塌自己了。” 安然看着问凝,微笑道:“阿凝,你好傻。” 过完年节,安然一下子就沉静了下来。 以前,安然一过完年节,就开始练功了,寒冬酷暑,从不松懈。 但是,这个年节过完了,正月过完了,二月过完了,三月过完了,眼看着四月也快过去了,安然每天都不出门,仿佛完全忘了练功这回事,只穿着一身素服,在寄园外进闲逛溜圈,逛着逛着就走神发呆了,或站,或坐,或卧,便让大段大段的时光,从指缝间溜走了。 安然走神发呆时,那神情或是喜欢,或是悲戚,或是俏皮,或是捉狭,或是神伤…… 安然丁忧守丧,无所事事,便跟丫头们打成一片,他看她们做家务,看她们做饭做菜,看她们洗衣晾晒,看她们绣花缝纫,甚至跟着问凝去三家商铺巡视。 -- 第209页 安然跟她们聊天,说些家长里短,油盐柴米的琐事,仿佛乐在其中的样子。 安然脸上总带着微笑,他跟寄园众人说得最多的就是“你们对我真好”、“谢谢你们”。 安然跟阿辰,木尘,和丫头们都说过:“我给你们都准备了一份贺礼,等你们成亲时,记得去找问凝要哦。” 安然还跟杜宁启开玩笑,说:“我给你准备了十份弄璋弄瓦之礼,你要记得,生一个孩子,就去找问凝要一份礼物哦,告诉你的孩子们,他们有个会唱歌跳舞,败坏了家风门风的的小叔叔。” 其时,杜宁启已经是三子五女的父亲了,并且他的贵妾中又有一个怀孕了。他的“生产”任务,光有数量,没有质量,完成得不太好。他听了安然的玩笑,没有多想,笑道:“你不会自己把礼物送过来?还要我去问你家丫头讨要?像什么话?” “问凝不是丫头。” “那是你家的管事姑姑?” 安然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朋友。” 杜宁启哈哈一笑,笑得有点阴阳怪气,还好没有再问下去。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主子跟以前的丫头,怎么也不可能成为朋友关系。猜想大约安然跟那丫头有什么首尾,双不好意思承认,便拿“朋友”来扯幌子。 安然问杜宁启:“容德跟锦奾郡主的婚都赐了一年多了,怎么老没动静?”这话老早就想问了,只是当着东方明敬的面,不好问。 杜宁启道:“听说,郡主殿下一直病着,这婚事就拖下来了。” 安然有点吁嘘,说道:“容德这亲事呀,一波三折,跟皇家结个亲,真不容易。等他成亲时,你记得找问凝,把我那份贺礼一块儿给我带去。” 杜宁启奇了:“又来了,你怎么不自己送过去。” “我总觉得,容德……好像不大愿意看见我。我就不去他跟前碍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歌曲歌词非本人原创,属于引用,但根据文章需要,有所改动,特此申明。 歌曲原创情况,用如下: 歌曲名:中华民谣 歌曲原唱:孙浩 歌曲作词:张晓松冯晓泉 歌曲作曲:冯晓泉 歌曲编曲:冯晓泉 发行时间:1994-12 第127章 等待 安然整天微笑着, 显得十分温润蕴藉,一点不会带给人颓废,消沉的感觉, 至少不是稔熟之人, 感觉不出来。 可是寄园几人, 都是跟安然一起长大, 对安然再熟悉没有了,他们都觉得, 安然在温润的微笑下,掩藏着什么,不是颓了,是一种大家都说不上来的东西。 只是安然再不提歌舞之事,仿佛整个人都松懈空闲了下来, 变得无所事事。为了打发时间,除了出神发呆, 除了跟丫头们聊天说话笑,乱扯些有的没的,混时间,甚至会在庭院里, 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 有回, 阿辰试着谱首新的曲子,在外进抱着琵琶叮叮咚咚地弹拨,以前这种时候,安然不是帮着阿辰谱曲, 说说自己的意见和感受, 就是应弦起舞。 可是,现在安然默默地听了一会儿, 说:“阿辰,你好吵哦。” 这样一个充满了烟火气息,跌落尘埃,混迹市井一般的安然,跟大家印象里,那个执着于追求歌舞技艺的研究与提升,不理红尘俗事,宛如活在云端一般,清高复清澈的安然,实在大相径庭。 寄园的人,都觉得安然自经历了母丧之后,就性情大变了,这让大家非常不安。 这日,问凝特意请了梁小峰过来吃饭,又留着他过夜,等安然睡下了,大家悄咪咪地聚在后进小厅里,问凝问:“夫子,你见多识广,可知道我们爷这是个什么情况?” 抚菡道:“爷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木尘和阿辰,还有巧儿碟儿一起点头,表示赞同。 只有问凝道:“夫子,爷看着没颓废,可我感觉他消沉了下去。他什么事都不想做,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就像……在混时间……在等着……什么来临。还有,他还给他的朋友和阿菡、木尘他们放了话,说他都给他们准备了礼物,叫到时候,来问我要。夫子,你觉不觉得,这些话,像不像……那个,什么言……,或者说,爷要远行?”在远行之前,先把要送的礼吩咐下去。 问凝不敢说出那些忌讳的字眼,可是,大家都明白了。 凡一为什么会离开?林素娇怎么嫁的人?嫁给了谁?安然都没有兴趣知道,也没有兴趣过问,甚至元宵那夜遇着抢劫,安然都懒得抵抗!这不是颓废消沉了,是什么? 问凝总觉得,安然只是表面正常,心已经死成了灰。 大家没有问问凝到底有没有收到安然准备的礼物,因为现在由问凝掌管着安然和寄园的帐目,商铺也是问凝在经管打理,只要安然开了口,问凝自然会替安然准备下适当的礼物。 可是,安然这种情况,梁小峰能有什么法子?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小五是不是觉得守丧期间,不能练舞?” 这时代守丧期间规矩多,其中有一条便是“不兴乐”,也就是不能在家里进行歌舞百戏等娱乐活动。 “练舞”跟“兴乐”其实是两回事,不必避忌。 转天,梁小峰逮着机会,提醒安然该练舞了,安然淡淡笑道:“还费那个力气干什么。” -- 第210页 梁小峰:“……” 问凝:“……” 寄园众人:“……” 寄园的气氛,便诡异地变成了表面轻松,暗里压仰。大家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每个人都心惊胆颤地等待着。 不知不觉,到了五月,寄园迎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 “阿肆!”安然看见凌肆,显得很是开心,走上去跟凌肆抱了抱。 自从跟凌肆订交之后,凌肆每年都会来几次洛城或洛城周围办事,每次都会来看望安然,给安然带一大包肉干,然后住在寄园里,跟安然切磋切磋舞艺。 每当这个时候,安然都十分开心,说教学相长,所谓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 凌肆跟教坊司里的那些乐伎不同,凌肆没受过正规系统的教导和练习,纯是东学一点,西学一点,自行摸索出来的野路子,正因为是野路子,他心头就没什么教条束缚,思维特别发散,特别活跃。 安然在教导指点凌肆舞艺的时候,经常会听到凌肆发表一些奇奇怪怪的舞蹈观念和点子,往往能触发安然的灵感,或是让安然深思,从而提升舞蹈见解和修为。 问凝看见凌肆,心头升起了几分希望:凌肆这个喜欢舞蹈,又始终得不到表演机会的江湖人,心头对舞蹈的痴迷程度,只怕还在安然之上,他一来,必定要缠着安然指点舞蹈技巧,也许,这样还能唤起安然对舞蹈的热爱?从而恢复正常? 只是这一次,凌肆来的时候,似乎显得有些心事。不光凌肆,连凌肆的四个亲随,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闪闪烁烁的。 凌肆寒暄坐座之后,发现安然穿着素服:“谁……哪位尊亲过世了?” 安然回道:“家母。”照理说,守丧期间,应该穿斩衰,要一直穿满二十七个月,而且还一直不洗涤,不更衣,等守丧完了,整个人都馊臭了。 因此很少有人能遵守这么不近人情的守丧规矩,一般人家服丧,穿上几个月就渐渐换成细棉素服了。 “阿然,节哀……” “我已经没事了。”安然语气淡淡的。 凌肆是替凌家跑腿办事之人,懂得人情世故,便道:“阿然,带我去给令堂敬炷香吧,祝她老人家早日往生极乐。” “不用了,我娘的灵位设在安府。”寄园里并没有设方太太的灵位。方太太的灵位牌放在安府小祠堂里。 然后,安然就陪着凌肆喝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其实,也就是凌肆说着一些他南来北往听来的趣事,安然则是淡淡地听着,偶尔出于礼貌,问上一两句。 然而,问凝看得出来,安然根本就对凌肆说的那些趣事没有兴趣,左耳进,右耳出,大约就是借着跟凌肆说话,混点时间。 于是,说的人没劲儿,听的人没兴趣,一院子的人,都蔫头耷头的。十分诡异地,谁也没有提起舞蹈这回事。 次日,凌肆带着亲随们外出办事,寄园的人照例都没有问。人家主要是到洛城来办事的,看望安然只是顺带,江湖人的事儿,他们这些普通人还是不要去多管闲事。 凌肆等人很晚了才回来,回来之后,就躲进客房里压低了声音密议。似乎凌肆的情绪很不好,或者说,跟他的亲随意见不合,有几次听见凌肆怒叱:“扯鸡-八蛋!”“放屁!”“滚!”之类的话。 寄园的人,照旧没人去过问。 第三天,凌肆等人又一早就出门了。但是午后不久,就回来了。 巧儿去给他们开的门,巧儿刚一开门,还在问:“是几位凌爷回来啦?家里还有饭菜,你们吃了没有……”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捏着胳膊,大力一扭,把她的双手扭到背后,疼得她大声惨叫:“哎哟……你们干什么?!快放开我,弄痛我了,啊……嗯!” 一团破布毫不留情地硬塞进巧儿嘴里,把她的话堵在了喉间,她本能地,拼命地想挣扎,就被人从后面把她结结实实地反绑了起来,继而,她被人拖进了院子,疼得她眼泪狂飙。 几位凌爷是他们寄园的朋友,每年都会来做几次客。这些江湖汉子虽然看着凶巴巴的,但对寄园的人都很好,会给他们带各种各样好玩新奇的东西,还常常跟他们开笑话。怎么能够说翻脸就翻脸,拿她一个小丫头开刀? 巧儿叫嚷不出来,又被反绑着,挣扎不得分毫,心头害怕极了。正在害怕之时,她听见安然的声音,充满惊讶地问:“阿肆,你们这是干什么?”然后,拖着她的人,手一松,她就摔倒在地上,痛得她快要晕过去了。 木尘去铺子里干活去了,他懂得问凝的意思,在打杂之余,虚心地向掌柜讨教经营之道,又细心观查别人是怎么打理商铺,迎来送往的。 问凝掌管了三间商铺之后,上手很快,手里有了余钱,正思量着想在自己名下开间商铺,天天在外面看铺面,打听行情,也是早出晚归。 抚菡和碟儿在后进做针线。 安然和阿辰吃了饭,正回房小憩,听到外面的动静,便都出来看,正好看见凌肆的几个亲随绑了巧儿往院子里拖。 凌肆垂眸看着地下,沉着脸,没答话,只把手一挥,四个亲随一冲而上,两个对付一个,就把安然和阿辰都绑了起来。 阿辰还想挣扎抵抗,怒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对你们以朋友相待,你们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白眼狼!救……嗯!”他还没叫完,就被人拿破布堵了嘴。 -- 第211页 挣扎中,阿辰的面巾被扯落,露出伤痕狰狞皮血翻裂的丑陋脸孔。不过凌兴石还是“厚道”地把面巾拾起,给他戴了回去。 安然根本就没有挣扎,只抿着唇,任由凌二柱和凌焕把他反绑了起来。 直到凌肆吩咐道:“去后面,把人都绑出来……”安然才叫道:“阿肆!” 凌肆“嗯”了一声。 安然说道:“我最后叫你一次阿肆,看在咱们相交一场的份上,后面都是女孩子,不要为难她们。这里我说了算,你放开阿巧阿辰他们,有什么事,冲我来。” 凌肆吩咐道:“把人带出来就是,只要她们不乱嚷嚷。” 但是,安然很快就听到后进里女子的尖声惊叫,没多久,抚菡和碟儿也被堵了嘴反绑着拖了出来,两人也是满脸惊惧,泪流交涕。 安然道:“凌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杀要剐,总得给个明白。” 凌肆垂着头,不敢看安然清澈的眼眸,一叹,说道“你表哥……纪蕴回来了……回方家了。” “他回洛城来,你抓我做什么?”安然忽然想起了纪蕴的警告:离荆州凌家的人远远的,不要跟他们发生任何联系! 这些年,他跟凌肆因舞蹈倾心相交,早就把纪蕴的警告抛到了九霄云外,安然和寄园都对凌肆没有丝毫防范之心。 第128章 怎不来个痛快 凌肆有会一儿没说话, 还是凌焕叫了他一声,凌肆走到安然跟前,身躯一矮, 竟是跪了下去, 他向安然磕了个头, 说:“阿然, 对不起,我被逼得没法子了……我要……我想拿你, 跟你表哥,换我凌家人的性命,放我们一条生路,阿然,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是……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凌焕, 凌兴石,凌二柱, 凌旺儿四人一齐跪下,朝安然等人磕头,哀求道:“安公子,求求你, 救救我们凌家。得罪之处, 以后我们都任凭安公子发落。也求你体谅体谅我们爷,我们爷也是想不出别的法子了。不然万万不敢对安公子动粗。” 安然记得,元和十二年,纪蕴回来行了冠礼之后, 就转身踏足了江湖, 去了荆州。 其后,断断续续借官驿之便, 往洛城送回平安家书。 去年,在他被赶出安家前夕,纪蕴特意遣了青陌儿回来,说是纪蕴在纪氏故居原址上重建了纪家庄,求方阁老赐一幅字,刻匾后挂在大门上。 方阁老想了几天,写下“衍涵载德”四个字,这既是方阁老对纪蕴的期望,其中也暗含了一个纪字。 现在,安然听凌肆等人这么一说,想起凌家是荆州的江湖世家,而纪蕴说在故居原址重建了纪家庄,那么纪蕴的老家也在荆州,原来,纪家跟凌家在一个地方啊。 安然心头生出一种猜测:莫非,纪蕴跟荆州凌家有什么恩怨情仇?不然,纪蕴不会无缘无故叮嘱他不要跟凌家人产生联系。 安然问道:“我表哥,把你们凌家怎样了?” 凌肆和几个亲随脸上都是一阵扭曲,然而,并不是那种激愤得难以控制的扭曲。 安然没有追问下去,他对江湖恩仇没兴趣,或者说,他现在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只说道:“你想用我,要挟纪蕴放了你的家人?” 凌焕磕头道:“只要能让纪家主撤回诉状,我们凌家一定铭感大恩大德,任何条件我们凌家都可以答应,我们也可以追随纪家主,鞍前马后,任凭驱策,生死无悔。” 凌肆跪在安然身前,垂着头,没说话。 安然听到“撤回诉状”四个字,就知道应该是纪蕴拿到了凌家什么罪证的把柄,告上了官府,把凌家人下了狱。 但是,这时代,除了谋反、谋逆、谋叛、大不敬这四大罪之外,其他的,只要不是上面压下去的案子,只要苦主肯撤诉,都可以私下和解。 凌家这意思就是想让纪蕴撤诉,然后私下和解。瞧凌焕这说法,凌家似乎愿意整个家族投靠纪家,以换取纪蕴的手下留情。 安然被反绑着双臂,他蹲下身,问凌肆:“凌爷,你说句实话。你我相交,可是你家人授意?就是为了应对今日这个局面?” 有了纪蕴警示在前,安然本来对凌肆充满戒心,如果不是凌肆一再示好,他不可能跟凌肆倾心结交。 如果没有凌肆在考花榜中帮他逼出第五十四朵花,安然就不可能夺得花魁公子,更不可能进入太乐署出任供奉,很多事都将改变。 凌肆道:“没有。” “你待我,可曾存过真心?”安然不是精明人,为人也不强势,但没人喜欢被当作傻子一般,被蒙在鼓里玩弄。 凌肆有些垂头丧气地答道:“阿然,我是真心喜欢你的舞蹈,就想向你讨教。我……从来没有对你存有不轨,或是别的想法。我是没办法了,才想出这一招。阿然,我不求你原谅,但是别把我想那么坏。” 安然站起来,斜睨着凌肆道:“行了,就看在你还有过真心的份了。我就不计较你拿我去要挟纪蕴的事了。不过,第一,我不会帮你向纪蕴求情,要不要挟得成功,看你自己的本事,第二,你我的交情就此一笔勾销,今后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认识谁。还有,把我园子里的人都放了,抓他们没用。” 凌兴石等人没动:“我们不会为难容大人他们,只是暂时绑着,不能让他们乱动乱叫,坏了我们爷的大事。”说着又得阿辰等人磕了个头,道:“还请各位哥哥姐姐大仁大量,宽恕则个。” -- 第212页 阿辰,抚菡等人知道自己没有性命之忧,心头倒镇定了下来,纷纷回以怒瞪,怒哼。关键时候,拿自己的朋友开刀,这样的人,真是猪狗不如,哪里配做他们的朋友了? 正在这时,寄园的大门被轻叩了两声,纪蕴的声音传进来:“阿然,开门,我是阿蕴。” 随着这一声,本来还垂头丧气跪在安然面前的凌肆霎那间像打了鸡血一般,一跃而起,带着一脸的狠厉凶戾之色,拖过安然,一把就把安然摁在外进小厅的八仙桌上,随手一扫,就把桌上的杯盏茶碟扫到地上,发出一阵脆响,跌得稀烂。 安然没见过这样的凌肆,大约,这样的凌肆才是江湖人的本色。他平时所见到的,只是凌肆爱舞成痴的一面。 此与同时,凌肆的四个亲也跟凌肆一样,猛然间鸡血上头,如果豺狼虎豹一般地一跃而起,身形飞快地一人提起一个寄园之人,像提小鸡一般,退进小厅之中,一息之间,就摆好了对敌阵式,每个人的动作都兔起鹘落般迅疾敏捷。 与此同时,门外的纪蕴听见里面一阵瓷器坠地的脆响,凭着他闯荡江湖几年的经验,心知不妙,掌上一用力,崩断了门闩,人闪身而入。 纪蕴一看门内的情况,登时只觉得鲜血直往上涌,心一下子抽痛得像要炸裂一般,他紧紧地盯住凌肆,以及凌肆手掌下压着的安然,喘着气,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冠礼之后,他离开洛城,踏足江湖,一直压抑着对安然的感情。四年了,当他觉得他可以平静地面对安然时,他终于回来了。然而,纪蕴想不到他竟然在这种情形下再见安然! 四年的努力,在一息之间化为乌有,压抑的感情宛如喷泉一涌而出,压得越狠,喷得越高。现在,他才知道,他对安然的感情竟是那般浓烈,浓烈到他可以为他倾尽所有! 他,纪蕴,珍惜珍视之人,被仇家之子像猪狗鱼肉一般地抵压在桌面上,沦为待宰的羔羊!他赤红着眼,一步一步,带着一股萧索杀气,辗压向小厅,说:“放开他!” 纪家庄尚在重建之中,青辞远被留在荆州主持大局,这次纪蕴回来,只带了青陌儿。他今儿是来看望安然的,便独身而来,甚至连他的佩剑都留在方府。 小厅里,四个亲随如临大敌一般盯着纪蕴,纷纷拔-出兵刃,准备临战。 寄园里一瞬间就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凝滞到极点。 面对纪蕴的步步进逼,凌肆忽然“铮”地一声,从他腰间拔出了他轻易不出鞘的刀,那是一把直脊破风刀,刀刃暗沉无光,光华内敛,神物自晦,却锋利无匹。 凌肆“夺”地一声,把刀尖一下插-入桌面,又把安然略略一移,就把安然的脖子提到了刀刃前,怒喝道:“你敢再进一步,我就宰了他!” 纪蕴脚步微微一滞,然后他便再次迈步,上前,落脚……说:“放开他,饶你不死!” 安然被利刃加身,却浑不在乎,他只感觉到凌肆的呼吸都粗重了起来…… 纪蕴继续迈步,上前,落脚,微顿,继而,再迈步,再上前,再落脚……每走一步,就说一句:“放开他,饶你不死!” 凌肆连手都微微颤抖了起来,但他终是一咬牙,把钉在桌上的直脊破风刀一按,刀刃倾向安然,怒喝道:“不要逼我!” 安然能清楚地感觉到利刃破开他颈侧的肌肤,一阵锐痛之后,一股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然而,安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想要迎接的剧痛,并没有到来,刀刃虚悬在他颈上,不上不下。 安然不禁有些怨怪凌肆:为什么不给他个痛快? 安然不觉得难过,这世间的事他都了结了,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他等了那么久,百无聊籁,终于要离开了,要解脱了。嗯,离开这个世间,到别的世界去找另一个妈妈,另一个娘亲,再续母子情缘。 看见安然颈上流下的血,纪蕴的眼眸更赤了几分,停下了脚步,说道:“我已经放过你了。” 当年的惨案,凌肆不知情,也没有参予,他已经放过了凌肆,因此,他一看见凌肆挟制住安然,就知道了凌肆是想救他的家人。 安然是凌肆手上的筹码,不可能轻易伤害安然,纪蕴一眨眼间就想清楚,他才敢步步逼进。江湖相斗,有时候拼了就是一股气势,比谁更狠厉,更绝情。 然而,安然是纪蕴的软胁,就算明知凌肆不敢轻易伤害安然,纪蕴还是不忍见安然受到胁迫,更不能见安然受伤。所以,他不敢再逼上前去,只能站在小厅外:“你把刀拿开一些。” 凌肆并不想伤到安然,刚才那一下,实在是被逼急了,闻声便把刀刃移开了一点,说道:“纪庄主,只要你答允撤回诉状,我立即就放了安公子,我可以代表凌家答允纪庄主,日后我凌家全数投入纪家庄,任凭驱策。就算你气不过我伤了安公子,我凌肆回头任凭处置,绝不皱一下眉头!” 江湖汉子讲究的是一言九鼎,言出必践,答允了就必须做到,倒不怕纪蕴空口白话。 纪蕴道:“我纪家庄再缺人手,也不需要咬人的狗!我纪家上上下下七十七口人命,血债血偿,天公地道!我没有把你们凌家一网打尽,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凌肆,你哪来的脸,敢叫我撤回诉状!?”声音中尽是冷洌之意。 第129章 对峙 -- 第213页 安然听了, 有些惊讶,纪家竟然有七十七口人被凌家杀了?怪不得纪蕴要把凌家人投入官府大牢。不过,纪蕴既然有那么多家人, 怎么会被方阁老收养呢?听说, 还是被送来避难的? 安然只想了一想, 觉得脑子有点乱, 就不再多想了。他也觉得纪蕴说得对,犯了这么大的案子, 凌肆还想跟纪蕴私了?想一想就知道不可能,凌肆脑子进水了吧? 凌肆的刀刃,又向安然的脖颈压下来,说道:“那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只要纪庄主不追究……”当年的灭门血案多年未破, 人们都淡忘了,何必还要翻旧帐? 当纪蕴拿着血证找到凌家时, 凌家的第一个反应是灭口!然而,纪蕴点子太硬,暗斗中,凌家损失了不少人手。 眼看灭口不成, 凌家试图收买纪蕴。纪蕴假意投靠, 却在凌家内部找到了更多当年灭门惨案的证据。 随后,纪蕴向官府出首告发了当年的灭门案,等凌家头目被投入大牢,纪蕴联合荆东宫家, 打击并瓜分接收了凌家在荆州的势力和地盘。 纪家庄重出江湖!震惊了整个江湖, 大家都在传说纪家庄的庄主武功盖世,心计深沉, 手眼通天,当年灭门惨案的遗孤,能够杀回来一举报仇,背后有朝堂势力的支持。 纪家的报仇方式,显得非常不江湖,没有以血还血,以眼还眼,而是把当年凌家遗落下的罪证移交给了官府,并联合荆东宫家,和以前纪家的远亲故旧,帮助官府捕快,以奇袭方式捉拿了凌家一干重要人犯。 依靠官府和唐律,将纪氏灭门惨案的真相公之天下,将凌家绳之以法。 现任的荆州知州赵大人,平白无故破获了二十四年前的灭门大案,得了这么件大功劳,喜出望外,便对纪家庄格外客气宽容,对纪家和宫家公然瓜分凌家地盘的行为,视而不见。对纪家在故居原址重建纪家庄的事,全力支持。这样一来,似乎更坐实了纪家背后有朝堂势力支持的猜测。 一时之间,江湖各派对纪家庄的异军突起,没人敢上门招惹寻衅,对凌家的没落,各门各派也三缄其口,甚至还把投奔求援的凌家子弟拒之门外。 凌肆并不知道纪蕴对安然的感情,只他每每来寄园做客,闲聊之际,听安然说起幼小之时,他跟纪蕴怎么怎么玩耍打闹,纪蕴怎么怎么护着他,他怎么对纪蕴撒娇耍横,纪蕴又是怎么让着他……因此,凌肆知道安然跟纪蕴是一块儿长大的发小,感情非常深厚,简直比亲兄弟还亲。 凌肆多方求援无门,迫不得已,才想出要挟安然以胁迫纪蕴这么个下下策。 “我为什么不追究?他们是我的父母兄弟亲人,二十四年,我流落外姓,孤苦无依,不管过去多少年,如在昨日!还好,这世上,总归是有天理的!”纪蕴冷冷道:“七十七条人命,这么大的案子,你以为是我撤状就能私了的事?凌肆,你以为朝堂官府都跟江湖一样,有钱有权有势就可以把一切都摆平?你真是天真!与其逼我撤状,不如赶紧回去替你家人备好棺材!” 七十七条人命的灭门案,不管是案发,还是破案,都是令人非常震惊的。当年灭门案发生时,知州知县等未能克期破案,荆州府和荆阳县先后被贬撤过三任官员。 现任荆州知州赵大人早已经写了奏折,上奏皇帝了。案件卷宗在案情审清之后,也送往洛城,交刑部复核。一旦刑部复核无误,凌家十多名主犯很快就会被开刀问斩,其他二十几名从犯将被流徒充军。 纪蕴走的是跟一般江湖人不同的复仇走线。这是一桩早在二十四年前,就由刑部发文下来,要求克期破案的大案子,哪怕纪蕴愿意撤诉私了,官府也不会答允。 其实,凌肆为凌家跑腿办事多年,哪能不明白事理?他只是抱着万一的希望。现在,他最后的希望被纪蕴冷冰冰的几句话彻底打破,一咬牙,切齿道:“纪庄主,既如此,就休怪我辣手无情!” 凌焕把巧儿一提,拔-出钢刀架在她脖颈之上。巧儿早已经吓晕了过去,像条死狗似地被凌焕提在手上。 凌肆哈哈地笑着,说道:“纪庄主,救不出我凌家之人,大家就鱼死网破,同归于尽!我们活不下去,你也休想!我数三下,你就自裁,你死了,我就放过这几人,你若不自裁,我们就杀一个,再数三下,再杀一个。”他咧了咧嘴,道:“救不救人,就看你纪大庄主慈不慈悲了。” 凌肆虽然在笑,脸上却满是狰狞之色,使他那本来看上去浩然正气的脸孔,显得说不出的扭曲丑恶。他就是一条落入陷井的狗,慌不择路,被逼入绝境。 他已经失去了理智,只剩下江湖人的狠厉凶戾,自己死了,也要拉个垫背,完全忘了寄园之人待他们的情谊,只想把纪蕴拖下地狱陪葬! 什么是非对错,都已经被抛之脑后,他救不了自己的家人,就只想杀了纪蕴,杀了这个让自己家破人亡之人。他本能地遵循江湖规矩,不问缘由,只要以血还血,以眼还眼! 安然被凌肆摁在桌上,并没有挣扎,一听凌肆这话,猛地一挣,叫道:“凌肆!要杀就杀我,不许动我的人!” 刀刃就在安然颈边,他这一挣,不但没有挣开,脖子倒在刀刃上又划拉开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到桌面上,痛得安然一抖,心头暗骂:“凌肆,磨磨卿卿个毛!你特么不会给老子来个痛快的?!” -- 第214页 纪蕴一看安然再次受伤,只心痛得肝颤肝裂,立即便想冲上去动手。 纪蕴刚拉出个架式,凌肆森然笑道:“你来抢人试试!” 纪蕴见凌肆那锋利无匹的直脊破风刀已经在安然的脖子上拉出两道伤口了,想要结果安然,只是手腕一抖的事。而自己距离安然还有丈许之遥,自己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凌肆的手腕一抖。 纪蕴只得收了架式,站直了身体,冷冷:“凌肆,你若再敢伤他,我要叫你生不如死!” 其实,纪蕴对灭门之痛,并没有什么真切的感受,那时他刚才出生,还是个无知无识的小婴儿,什么都不懂,跟家人也没有什么感情。 然后在方家快乐幸福地长大,只是在十岁那年,第一次听说了自己的身世,他有些难过。除此之外,他没有更多的感受。 离开洛城,远走江湖,为自己的家族复仇,只是纪蕴在被安然拒绝之后的无奈选择。他其实更愿意放弃复仇,陪伴在安然身边。为家族复仇对纪蕴来说,更多的是生为纪氏子孙的负责。 一举端掉凌家,纪蕴只觉得他做成了一桩自己必须要做的事,尽到了纪氏子孙的责任,有种轻松感,但并没有觉得复仇有多痛快。 因为纪蕴对纪家人只有血缘和理智上的联系,基本谈不上有多少感情。 然而,安然和方府不一样,那才是纪蕴的家人和亲人,他绝不能让他的家人和亲人受到江湖仇人的伤害! 亲眼看着安然被挟制,被伤害,纪蕴觉得远比当年听见家族被灭门时,更加痛得真切,痛得炽烈! 纪蕴狠话一放出来,倒引得凌肆一阵悲怆大笑:“救不出人,老子今天就没想再活着!”那笑声,宛如绝境中的孤狼,发出濒死前的哀嚎。 他又把刀微微一压,便又在安然脖子上拉出一口血口子,目光凶恶地瞪向纪蕴,喷着粗气,发狠着挑衅:“怎样?姓纪的,比一比,看谁的动作快!” 安然挨了一刀又一刀,刚熬过一阵疼痛,跟着又来一阵疼痛,气得他直骂:“凌肆,你他-妈-有种,给老子来个痛快!” 纪蕴赤着眼叫道:“阿然,别说话!” 凌肆叫道:“一!” 顿时,院子里安静了下来。 凌肆又叫道:“二!” 院子里的气氛紧张凝滞到极点,静寂得能听见众人的粗喘声和呜咽声。 就在一阵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传来一辆马车停在门外的响动,继而,有人下了车,传来问凝的声音:“太君,然哥儿就住在这里,你慢些下来,不要急。” 这个时候,问凝竟然陪着桂太君一起来到寄园外! 安然陡然心头一痛:他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可是他不想疼爱他的姥姥亲眼看见他死于非命! 一直安安静静没有挣扎过的,陡然挣扎起来,想要从凌肆的挟制中脱身出来,叫道:“姥姥,别进来!” 然而,凌肆的手,比安然更快,粗大有力的手一下就扼住了安然的咽喉,扼得他呼吸不得,只喊出一个“姥”字,就再吐不出半点声响。 凌肆同时瞪向纪蕴,只要纪蕴敢于示警,下一息,他的刀就要割断安然的喉咙! 纪蕴紧张得脸颊直颤,但安然在凌肆手上,他不敢轻举妄动。 问凝等丫头们把桂太君扶下车,自己上前一推,把就虚掩的门推开了,回头向桂太君:“太君请进,然哥儿这些日子,天天都在家呆着里呢。” 然后,问凝抬眼朝门外一扫,顿时尖叫道:“凌爷,你们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们爷!”一边说,一边飞快地冲了进去。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凌肆一手扼住安然的脖子不够,还架了把暗沉沉的刀在安然脖子上,这情况太清楚了:安然许之为友的凌肆,想要安然的命! 问凝气得理智尽失,一边尖叫道:“姓凌的,你个白眼狼!放开我家爷!”一边不顾一切地朝凌肆冲了过去,一看就是一副拼命的架式。 第130章 揭破隐情 问凝一心只担心着安然, 她还没冲进小厅,半路就被纪蕴一把拉住:“别过去!” 纪蕴知道凌肆因救人无望,情绪激愤之极, 只想逼他自裁, 逼不死他, 也绝对会杀了安然, 让他心痛后悔。问凝冒冒失失冲上去,凌肆一定会对安然痛下杀手。 问凝哪知这些内情, 一见纪蕴阻止自己冲上去救安然,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烈挣扎,可是,她哪挣扎得开纪蕴的挟制, 又哭又叫,骂道:“纪蕴, 你个混帐王八羔子!我们爷对你一片真心,拿你当哥,你竟对爷存着龌龊心思,别以为太太不在了, 就可以打爷的坏心思, 没门!还有我呢,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让你们得逞!” 问凝心思太过玲珑剔透了,纪蕴一出手阻止, 她就把纪蕴跟凌肆看成一伙的去了, 一定是纪蕴企图逼迫安然,安然不愿受辱, 抵死不从,才会闹出这个局面!对了,凌肆一定是纪蕴派来跟安然交结的,纪蕴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安然的腌臜念头! 问凝气得肺都要炸了,毫不容情地就把纪蕴对安然的心思揭发了出来。 纪蕴一阵难堪,心头又无比难过:“……”他喜欢安然,是发自内心的喜欢,愿意安然好,愿意守护着安然,哪有半点玩弄猥亵之意?怎么在问凝那小丫头嘴里说出来,就那么难听! -- 第215页 问凝这里劈里叭啦一顿骂,还在门边的丫头们已经扯开嗓子大叫:“杀人啦,杀人啦,快报官啊……!” 更有一个抖巍巍的身形,跟在问凝身后,也是一下子就冲了进去,当问凝被纪蕴拉住死命挣扎叫嚷之时,桂太君几步就冲到了凌肆面前,伸手去扯凌肆扼着安然脖子的手,叫道:“放开阿然!” 凌肆哪会把个花白头发,走路都不稳当的老妪放在眼里?只放开安然的脖子,随手一推,就把桂太君推开了。 桂太君七十多岁的人了,身体本就很虚弱了,腿上无力,脚下虚浮,被凌肆这么随手一推,站立不稳,后退几步,摔出小厅,又滚下厅外的几级台阶。 还在门口喊救命的丫头嬷嬷们一看桂太君跑了进去,紧跟着摔倒在地,又滚下台阶,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一窝蜂地叫着“太君……太君……”连忙抢上前去。 就在众人各忙各的,场面有点混乱之时,纪蕴窥准时机,把正在抓狂的问凝一推,身形一晃就到了凌肆身边,一掌猛击,准备先救下安然再说。 凌肆放开安然的喉咙,去推桂太君,这让安然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安然一得喘息,叫道:“姥姥!”混乱之中,安然早就把什么“求个痛快”这些想法抛开了,腰上用力,屁-股猛地往后一拱…… 要说安然的武功,那是远远比不上纪蕴凌肆这些江湖人,但也不至于全无还手之力。凌肆挟制住安然,安然一直没有挣扎过,那是安然不想挣扎。 这当口,看见桂太君被凌肆一掌推开滚下台阶,他心头又气又急,只想赶快去看姥姥出事没有,这才出其不意朝凌肆反击。 凌肆虽然激愤攻心,只想杀了纪蕴的亲人朋友泄愤,但安然毕竟是他相交几年的舞友,而且是他这辈子对他最真挚相待的朋友,眼见着纪蕴一掌击来,他本想一刀剁下去,听见安然那声“姥姥”,不觉心头一软,手下略微迟疑了瞬间。 只这稍一迟疑,纪蕴一掌已经结结实实拍到了凌肆胸口,偏生这时,安然屁-股一拱,令得凌肆上盘下盘双双不稳,提着刀,竟尔退了一步,那刀又在安然脖子上拉出一道血口子来。 纪蕴迅捷无比的欺身进击,安然同时一个翻身,从桌面滚了下去,摔在地上。 眨眼功夫,安然就从凌肆的挟制下逃脱了。凌肆退步,提刀反削纪蕴,电光火石之间,双方已经交手数招。 从问凝冲进来,只几息功夫,说时迟,那时快,各方动作都兔起鹘落,混乱之中,情势逆转。 凌肆一时心软,失去了挟持,门外又有丫头婆子一迭声高喊“救命”“报官”,纪蕴武功不弱,三两招之间,没能收拾下纪蕴,凌肆知道已经失了先机,再斗下去,只会徒然送命,打一声胡哨,凌肆跟四个亲随十分有默契地弃了人质,从不同方向,翻墙而出,逃窜而去。 纪蕴大叫道:“看好太君。”跟着凌肆的身影,追了下去。 此时,冲进来的丫头婆子才刚抱起桂太君,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叫道:“快请大夫,太君受伤了!” 安然挣扎出凌肆的挟制胁迫,摔倒在地,不等人来给他松绑,急忙连滚带爬地跑去看桂太君。 桂太君仰面躺在台阶下,闭着眼睛,后面被丫头们抱在怀里,一动不动,显然已经人事不知了。只是桂太君的右手臂,一看那弯曲的形状就不对劲,肯定是骨头断了。 安然心头大痛,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地叫:“姥姥,姥姥,快醒醒,快醒醒啊……” 问凝被纪蕴一推,摔倒在地上,等她爬起身来一看,院子里的情况已经完全变了,凌肆和纪蕴都走了,安然也脱离了凌肆的胁迫,心情顿时大定。 问凝自己跟纪蕴扭打,搞得衣衫凌乱,钗环歪斜,一身狼狈。她抽出手巾把脸上的泪渍鼻涕一擦,便赶紧去帮安然解开绑绳。又吩咐跟着桂太君的管事嬷嬷出去请大夫,叫桂太君的丫头们替阿辰抚菡等人解绑。 等抚菡等人一脸惊魄未定地松了绑,还没松一口气,问凝便请阿辰去报官,又吩咐抚菡等人赶紧去后进把空置的女客客房收拾出来,铺陈好,然后让丫头嬷嬷们小心地抬着桂太君移到客房里躺下。虽然事发突然,但问凝分派得妥妥帖帖的,并不让人觉得慌张。 最先来的是大夫,安然趁着大夫给桂太君诊治的空当,问问凝怎么把桂太君带到寄园来了。 原来问凝在外面跟着中间人跑来跑去看商铺铺面,看着午后,便准备回来,在巷子外面,被人叫住。 却是桂太君去一个老姐妹府上赏花散心,打道回府时,马车正从这里路过,看见问凝,因多时不见安然,桂太君便把问凝叫上车想问问安然近况。 问凝想着安然一直消沉得不行,想让桂太君劝劝安然,就说寄园就在巷子里面,穿进去,几步路就到了。 从安然租下寄园算,都好几年了,桂太君从来没有去过寄园,既然无意中已经到了巷子口,便想着去外孙儿被赶出安家后住的地方看看。 不想,桂太君第一次来寄园,就赶上那等危急的场面,眼看着安然便要血溅当场! 安然听了问凝的解释,垂头无言。觉得冥冥中可能真有天意,这么好的一个离开这个世界的机会,居然会被桂太君的意外到来打断了。 安然心头想:穿越前,他是死于二十岁前后,而现在,他还没满二十岁,大约,还不到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吧? -- 第216页 安然有点垂头丧气,以死亡为代价的离开,真的很考验人的心理承受能力。被凌肆挟制着,直面死亡,几乎耗光了他的勇气。 看见安然这么副失魂落魄般的模样,问凝以为安然是为了纪蕴对他怀有不轨之心而难过,安慰道:“爷,别难过了,有太公太君给你作主,一定会让纪公子对你死了心。” 安然瞠目不知所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凝的意思,又觉哭笑不得,忙把当时的情形以前纪蕴跟凌肆的血海深仇说明了一下,末了道:“阿凝,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过,你怎么会知道阿蕴对我有那种感情?” 问凝道:“那年,他送你一对鸳鸯剑,还带了那么一句话。” 安然:“……”原来这丫头,那么早就醒事了,连男男之事都明白了! 过了一会,大夫出来,摇摇头,叹息道:“老年人,最怕摔跌。老夫人右手骨头断了,正好她晕着,在下就给她正了骨,以后好生养着,那手再用不得力。” 安然心头刚一松,大夫又道:“骨头断了,还是小事。老夫人的脉象异常沉凝阻滞,只怕……老夫人想见什么人,先喊回来候着吧……也许,老夫人吉人自有天相。” 安然一听,只觉得心一下子沉进冰窖,暮春时节,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他,像要把他冻成个冰人。母亲刚刚离世,最疼爱他的姥姥又要不久人世了! 原来,他并不是上苍眷顾之人,给予他的,终究会收回去。 安然颤抖着唇,说不出话来,他听见问凝哀求大夫救救桂太君。 大夫叹息道:“医者父母心,姑娘不必相求,在下也会尽力,只是……老夫人……也许,在下医术浅薄,姑娘可以试试另请高明,许能妙手回春,也未一定。在下那药方,用不用,随你们自便。” 问凝便送大夫出去,大夫又道:“老夫人年过七旬,已算是少有的高寿之人了,这等年纪,便是意外过世,也是白喜……” 安然听到大夫这一句话,心头激痛无比,又激愤无比,三五步就追了上去,揪住大夫,一拳就朝大夫的脸上擂过去,直打得大夫眼冒金星,一咬摔了丈许远,安然指着大夫怒骂道:“庸医!我打死你个庸医,我姥姥要活一百岁!”一边骂一边冲出去还想对大夫拳打脚踢。 问凝吓了一跳,赶紧去拉,叫道:“安然,冷静一点!”只是凭她的力气,哪里拉得住安然?一看拉不住,问凝出于本能,一把从正面把安然死死抱住,奋力阻止安然再冲上去打大夫,叫道:“安然,冷静点,不要打人!” 第131章 做一世兄弟 外面这一闹, 早有人看见了,赶紧过来,帮着问凝把激怒中的安然拉住, 那大夫赶紧爬起身来, 道:“这位安公子也受了伤, 在下看他情绪不稳, 要不要在下也给他诊治诊治?” 这大夫倒是认识安然,花魁公子歌舞双绝, 样貌清古冶艳,仪姿风华映世,名噪洛城,许多平民百姓都会唱咏安然表演的歌曲,就没有几个不认识安然的。因此, 这大夫虽然猝不及防挨了安然一拳,脸孔生疼, 心头并不惧怕安然,还好心地想帮安然清洗伤口。 安然脖颈上被凌肆的刀子划拉出好几条伤口,虽然只是外伤,伤口不深, 并无性命之忧, 但看着颈上一团血肉模糊的样子,挺吓人的,问凝便让大夫帮安然看看。 安然兀自气愤愤地道:“滚,庸医!”仿佛把这个治不好桂太君的大夫赶走, 他的姥姥就能长命百岁了。 问凝不同安然争执, 满是歉意地送走了大夫。回来见安然正准备进后院客房,忙把安然叫道:“我给你把颈子上的伤洗一洗, 包扎一下,你换件衣服再去。不然等太君醒来,看见你这副样子,她又要担心你了。” 安然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但他怕桂太君担心他,便点点头,回房换衣服。少时,问凝端了盆净水进来,帮安然清洗了伤口,又撕了干净的细棉布把颈上的伤包扎起来。然后找了件高领衣服出来,给安然换上。 问凝一边清洗伤口,一边轻言细言地叮嘱道:“一会儿太君若是清醒了,你要稳住情绪,不要在她跟前哭,要让她安心。”安然听着,默默地点头。 安然收拾整齐去后院客房时,桂太君尚未醒来,丫头拿着刚熬出来的药,正在喂给桂太君喝。桂太君似乎吞咽困难,喂的药,倒有一大半流淌出来,滴在围兜上。 摔倒,再加滚下台阶,弄乱了桂太君稀疏花白的发髻,弄脏了桂太君的衣衫,后来急着给桂太君延医喂药,一直还没来得及整理桂太君的仪容,使得桂太君显得苍老,狼狈而憔悴,了无生气。 安然不记得他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去方府看望过桂太君了,此时,默默地看着丫头给桂太君喂药,他轻轻握着桂太君的左手,摩挲着她干枯松驰的手,疼痛的感觉慢慢从骨髓里渗出来,仿佛要把他拖入深渊。 随后,官府派了衙役过来查看现场,了解事发经过。这些事,阿辰都是亲历,只他不擅言词,倒是不在现场的问凝回答得比阿辰还多。 衙役还没走,方府那边,已经派了更为松软舒适的马车,大家小心翼翼地把桂太君搬上车,运回方府。安然便跟着马车一起回了方府。他是桂太君最疼爱的外孙儿,在桂太君病重之际,跟着回府,谁也没有异议。 -- 第217页 回到方府,太医已经等着了,便把桂太君安置回她的房里,让太医诊治。 安然一看见方阁老,便跪了下去,哽咽道:“姥爷!” 方阁老无声地把安然扶起来,颤抖着,轻抚他的肩,道:“不要伤心了,多陪陪你姥姥吧。” 一会儿,太医诊了脉出来,大家一看太医脸上凝重的神情,心头都是一沉。太医道:“下官只能开剂药试试……尽人事而安天命。阁老大人,看开些吧。” 晚上的时候,纪蕴才带着青陌儿一身疲惫地回来,说是凌肆那厮脚下太溜滑了,竟被逃了。纪蕴带着青陌儿,潜踪隐形在洛城查访到天黑,也没找到凌肆几人的踪影。 纪蕴听说了桂太君的情况,大吃一惊,赶紧去看望桂太君,跟正守在桂太君床边的安然骤然相遇,四目交投,一瞥之后,就各自分开了。 纪蕴深埋在心底的小心思,被问凝一口当众揭破,大家再见面,不觉有点尴尬。 桂太君一直没有醒来,看着时辰也晚了,大家都守着也不是事,方阁老便让大家都去休息,叫几个服侍桂太君的丫头婆子寸步不离地轮流守候着,桂太君若是醒过来了,或是有什么情况,赶紧叫人。 问凝在寄园应付了衙役后,生怕安然在方府闹出什么事来,又赶来方府。安然仍旧带着问凝歇在方太太以前的闺阁润洛轩里。 安然很久都没有在方府留宿过夜了,润洛轩里无人居住,到处生尘,蛛网百结,看上去很是荒凉。还是大舅娘王氏赶紧派丫头小厮过来,草草打扫铺陈了一番,才勉强可以住人。 桂太君晕迷了这么久,灌了两剂药都没有醒来,只怕凶多吉少。再加又一次住进方太太的闺阁,安然都不知道自己是种什么心情,只觉得乱作一团,这一夜,注定无眠。 因为润洛轩里就住了安然跟问凝两个,听到有人叩门时,问凝就去开了。 门外却是纪蕴,问凝就挡着门,冷着脸问:“纪公子半夜三更跑来做什么?有话不会白天说?”老是这么鬼鬼崇崇的!想来混水摸鱼,或偷鸡摸狗,门儿都没有! 虽然事后,问凝知道自己下午时,误会了纪蕴跟凌肆是一伙的,可是,自从知道了纪蕴对安然怀有非份之想后,她对纪蕴就没有好声气过。也不觉得自己一口把纪蕴的龌龊心思当众揭破,有什么不对。 纪蕴不想跟小丫头一般见识,便想从问凝身侧挤进去,道:“我要见阿然。” 不想,安然竟从屋里冲了出来,不由分说,对着纪蕴又打又踹,骂道:“都怪你!好好的,你去招惹凌家干什么?你不惹凌家,就没有今天这场事了,姥姥……姥姥就不会出事了!都怪你,都怪你!姥姥若有个什么三长两意,我跟你没完……” 纪蕴像个木头桩子似的,任由安然踢打,没说话,也没还手,一直等安然打累了,自行收手,他才轻轻道:“阿然,我一定会抓到那个凌肆,给你……出气。” “我不要出气,我要姥姥好好的!我想姥姥长命百岁。” 纪蕴没说话,对于桂太君遭遇意外,他也十分痛心难过,而且,他负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就像安然说的那样,他如果不去给那些素未谋面的家人报仇,招惹凌家,凌肆就不会千里迢迢追着他返回洛城,更不会去胁迫安然。桂太君去看望安然就不会出意外了。 安然虽然朝纪蕴发了一通脾气,心情却半点没有好转,见纪蕴不说话,便欲转身回屋。 正在这时,小厮飞快地跑过来,见人都站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太君醒过来了!” 纪蕴,安然,问凝三人都一言不发,一起往桂太君的地方疾行而去,他们都知道桂太君醒来,意味着什么,心头怀着不切实际的渺茫期望,又觉得绝望。 他们三人到时,桂太君屋里已经围了一大群人,连安凌墨也来了。虽然围了一大群人,大家都没有说话,屋子里静静的,气氛异常压抑。 问凝毕竟没有什么身份,她只是陪着安然过来,便在人群外围,远远站住了。 大家给安然纪蕴让开了一条缝,两人一直来到桂太君的床前,床沿坐着方阁老,略远一些站着桂太君的两个儿子方疏桐方静石,两人便半跪半蹲在床边。 桂太君这几年,身体越来越糟糕,眼睛和耳朵功能衰退得厉害。她只在一片朦朦胧胧中,看到两个人影儿在自己床,隐约听他们喊“姥姥”和“奶奶”,她吃力地伸出手,很快,她便感觉她的手被一只细腻的手轻轻握住,她知道那是安然的手,纪蕴自幼习武,手上很小就打了老茧。 桂太君的呼吸又浅又重,说:“阿然呀,姥姥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 安然赶紧大声说道:“姥姥,放心吧,孙儿已经长大了……” 桂太君努力想握紧安然的手,给安然最后的温暖,说道:“阿蕴。” 纪蕴赶紧应道:“奶奶,孙儿在呢。” 桂太君喘着气,说道:“你虽不是我们方家的孩子,我们方家待你不薄,奶奶要求你个事。” “奶奶只管吩咐,孙儿无不从命。” 桂太君道:“我就一个外孙儿,生下来就命途多舛,娘亲新逝,哥嫂不亲,父亲……也……”想着安凌墨也在房里候着,到底是女婿,她是厚道人,便没把不好听的话说出来。顿了顿,喘口气又道:“……他如今,被撵出了家,孤苦无依,你答允奶奶,以后,你多照拂阿然,不要让他被人欺负了……” -- 第218页 桂太君握着安然的手,往纪蕴方向伸了过去。 纪蕴赶紧把自己的手覆到桂太君手腕上。 桂太君拉着两人的手,道:“……阿蕴,阿然,你们都乖乖的,一辈子相亲相爱,做好兄弟。答允奶奶……” 安然道:“姥姥,我会跟阿蕴好好的,姥姥,你要快点好起来。” 纪蕴却心下一片冰凉,他心思玲珑通透,知道桂太君听到了问凝揭发的他对安然的心思,把安然托付给自己,是桂太君不得已的选择,桂太君要他亲口答允,跟安然一辈子相亲相受,做好兄弟。她既要把安然托付给他,又要断了他对安然的非份念想。 方家对他,恩重如山,尤其,桂太君还是受他连累而死,他怎么能够忍得下心来不答允? 纪蕴把手覆到安然的手背上,忍着刀割一般的心痛,像发誓一般地说道:“奶奶,您放心,孙儿一定会好好跟阿然作兄弟,守护他一辈子,看着他成家立业,儿孙满堂。” 知道纪蕴听懂了自己的暗示,桂太君欣慰地放开了手,叹息道:“阿蕴,好孩子。” 然后,桂太君喘息了一会儿,方道:“你们都出去吧。”她喊着方阁老的字,说:“少翔,陪陪我。” 她与方阁老少年结褵,相濡以沬,携手走过了将近六十个年头,伉俪情深,在生命的尽头,她还是选择让他陪伴。 他是她相伴一生的良人,得之,何其有幸。 第132章 伉俪双逝 方府众人虽然退出了房间, 但大家都知道这是桂太君在这个世间最后的时光了,谁也没有离开,均在外面或坐或站, 等待着那悲痛的一刻。 谁也没有说话, 沉闷而压抑。 然而, 这一等, 一直等到东方泛白,天色微明, 屋子里也没有动静,方疏桐和方静石开始觉得情况不对劲了。 便叫人照着昨晚太医的方子,又熬了一剂汤药,大爷方疏桐亲自拿托盘托着,走到屋前敲门, 恭声道:“父亲,母亲该喝药了, 儿子可以进来吗?” 屋子没有动静,大爷方疏桐又问了两次,见里面还是没人回话,便大着胆子, 推开了门。方疏桐没敢冒然就进去, 又说一次给桂太君送药来了,然后,就着门缝往里瞅了瞅,竟在屋里看不见人, 只灯烛燃烧欲尽。 方阁老怎么会不在屋里?去哪了?屋外守着这么多人, 还能飞了?方疏桐一惊,推开门冲了进去, 几步走到床前,见那帐幔低垂,帐子里隐隐绰绰躺着人,方疏桐不敢造次,又叫了一声:“父亲,儿子来给母亲伺奉汤药。” 屋外的人,也都跟着走了进去。 见帐子里没有声响和动静,方疏桐大着胆子,撩起床幔,只见方阁老跟桂太君齐头并卧,桂太君睡在里床,方阁老睡在外床,他们这样睡了一辈子。 两个人都合着眼睛,宛如熟睡。桂太君平躺着,一脸安详,方阁老略略侧身,握着老妻的手,眼角隐有泪痕。 方疏桐心头忽然生出很不好的预感,又叫了一声:“父亲,儿子来给母亲奉药。”见两位老人都没有动静,便伸手到方阁老鼻下一试,这一试,大吃一惊,赶紧一摸方阁老胸口,也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大叫道:“请大夫,快请大夫!” 少时,大夫前来,略一诊断,便告知两位老人家均已仙去。大夫猜测,大约是老夫人先去,身体已经冷却僵硬,老大人心疼老妻之逝,也随之而逝,身体尚软微温。 方府合府上下,齐声哀号,大放悲声。好在方阁老和桂太君年纪都大了,家里早有准备,便把早备下的寿衣寿服给二老换上,棺材也是早就备下的,再加上王大太太已经接掌中馈多年,丧仪一切进行得井井有条。 安然也跟随在众人中间,放声大哭。只是安然感受到的,不仅仅是丧失姥姥姥爷的悲伤,更感觉到这个时代对他满满的恶意。 曾经,安然很庆幸他穿越到了一个有亲娘,亲娘还活着,亲娘很爱他,并且还有姥姥姥爷,舅舅舅娘们也很爱他的时代。 就算他的歌舞让他们声誉受损,被人诟病,可是,他的亲人们还是尽力包容他,愿意为他退让。安然爱他们,也因爱他们,而爱这个时代。 然而,这个时代,终于对他露出了狰狞的面孔,把他至亲至爱之人,一个个从他身边夺走。 安然活在这个时代,只感觉越来越绝望,越来越孤单。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和感受。 他想:他为什么要穿越到这个时代来? 安然在整过丧仪中,表现得特别正常,通常大多数时候是默默的。 方阁老和桂太君双双离世,仪丧极其悲伤隆重,停灵期间不断有朝堂官吏前来祭奠凭吊。 自从安然参加了考花榜,方府决定闭门谢客之后,四年来,方府门前,一直冷清寥落,现下,忽然之间,门外马车攘攘,门内人流熙熙,依稀仿佛又重现了当年,方阁老出任内阁首辅之时,方府的繁华景象。 然而,那个令方府走向鼎盛的老人,已经与世长辞,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方府再现繁华,不过是方阁老的死后哀荣。拂开繁华奢侈的表象,仿佛预示着方府即将到来的颓败和衰落。 安然在方府润洛轩住了一个月,直到丧仪结束才回到寄园。 这期间,安然除了在丧仪上看见过纪蕴外,纪蕴并没有再去找过安然。 -- 第219页 方阁老跟桂太君收养纪蕴,知道他血仇在身,待他严厉,又不失慈爱宽容,教他成人,教他成才,又给了他自己选择人生道路的机会,纪蕴视之如亲生祖父祖母一般。 尤其纪蕴从方阁老那里学到了很多为人处事的方法和道理,可以说,世上没有方阁老,就没有他纪蕴。 可是,像安然说的那样,是他没有处理好江湖恩仇,把方阁老和桂太君连累而死,他的悲伤之中夹杂着更多的愧疚之情。 然而,事已至此,纪蕴再愧疚,却什么都不能挽回。他能做的,只是通知荆州那边,叫青辞远停了袁家庄的建造,丧期之中,不兴土木,必须要等出服之后再修。 方阁老和桂太君落葬之后,纪蕴便带着青陌儿一身素服返回了荆州守丧。他暗暗发誓,天涯海角,他一直要抓到凌肆! 可是,捉到凌肆之后呢?要杀之报仇吗?凌肆何尝是杀害桂太君的凶手? 任何习武之人,看见有人朝自己冲过来,都会抬手推挡,这是出于本能。 事实上,纪蕴知道凌肆在一挡一推之间并没有用上多少劲力,因为桂太君是摔倒之后滚下台阶的。 凌肆若是稍稍使力,桂太君就会飞跌出去,当场殒命。 何况凌肆当时正全副心神跟自己对峙,说不定,根本就没看清楚朝他冲过去的人是谁。 如此说来,凌肆对桂太君之死,又负有多少责任呢? 纪蕴不想去想这些,他只是固执地想抓到凌肆,甚至没想过抓到凌肆后,要拿凌肆怎么办。 安然回到寄园后,继续一如既往地看上去正常,实则无比消沉。 盛夏之时,梁小峰给安然带来个消息,靖平侯杜昱铭老将军在元州巡视驻防情况时,中暑而亡。因路途遥远,天气炎热,无法把杜老将军的遗体运回洛城,只得就近下葬,或是等天气冷了,再迁葬祖坟。 熙宗皇帝已经令让杜宁启袭了爵位,在家中设置灵堂供朝堂众官前往凭吊。其时,杜宁启的第四子刚降生不足百日,为之命名为“思祖”。 安然因有重孝在身,不能亲去杜家致祭,使叫梁小峰和阿辰代为自己向杜宁启致意。 “小五,你说,杜老将军辞世,丽龙八城有兵无将,东北局势怎么办才好?”梁小峰也看出了安然的消沉,便常常来逗引安然说话,至少希望有什么话题能够引起安然的兴趣。只要能引起安然的兴趣,他们就可以慢慢引导安然走出低谷。 安然唇角微微一翘,笑意若有若无,转头看向院子里,说道:“不知道,那是圣上操心的事。” 梁小峰不气不妥,继续说道:“你说,圣下会不会再派一个将领去丽龙八城驻守?自从和亲失败之后,那克部落几乎兼并了番突各部,番突人对咱们大唐越来越嚣狂了,听说杜老将军之所以会大热天跑去巡防,就是番突人不断南下侵袭,不光是冬季才南下抢劫了,这丽龙八城,不派个大将驻守,只怕很快就会被番突人拿下……” 丽龙八城是安凌墨花费了无数心血督建的,梁小峰猜测,或许安然不希望自己父亲的心血被番突人毁于一旦,会有兴趣? 安然只管看着院子里,仿佛院子里有什么景色美不胜收一般,心不在焉在回应着梁小峰:“哦……” 梁小峰:“……” 梁小峰只得另找话题:“听说,前几天,东方阁老又一次向陛下上书,请求让锦奾郡主下嫁完婚。” 一边听闲话的木尘笑道:“啊,又上书了一次啊?我数数……这都是东方大人第三次向皇帝陛下上书,请求让郡主完婚了。” 他对朝堂斗争和大事没兴趣,倒对皇家的私事秘闻十分感兴趣,猜测道:“那个什么锦奾郡主,听说都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郡主,是流华长公主的女儿,长公主没留下儿子,太后把外孙女儿接进宫,就翻脸无情,夺了长公主留给钱驸马的食邑,人走茶凉啊,这事儿做得忒不地道,听说啊,钱驸马对女儿的亲事一句话都说不上……皇家啊。” 梁小峰笑道:“木尘,你感慨个什么劲儿?小五,我倒是听说,这次东方阁老上书请嫁,理由就是说钱驸马爷忽然染了重疾,好像快不行了,想看着女儿尽快出嫁。东方阁老也想借郡主出嫁,给亲家冲冲喜。” 不管那钱驸马怎么被皇室中人排挤轻视,可他是流华长公主的驸马,是锦奾郡主的父亲。钱驸马若是死了,锦奾郡主作为一个未出嫁的在室女,必须为父亲守丧三年。 当然,东方思远奏折上没有表达出来的意思,大家也心知肚明:眼着锦奾郡主都快满二十岁了,再守三年孝,就二十三岁了,女儿家的美好年华都要过去了。 东方明敬的兄弟都生几个孩子了,东方明敬作为长子嫡孙,是东方家最重要的一支血脉,急需传承香火,不能老是这么被郡主吊着。 东方思远这个时候上书请嫁,也是向皇家发出最后通告:如果皇家再次找理由拖延婚期,只要钱驸马一咽气,东方家就要请求退亲。 东方明敬从锦奾十六岁等到十八岁才被赐婚,又等到锦奾快二十岁了,前前后后等了锦奾郡主将近四年,也算仁至义尽了。 若是东方家在锦奾父丧之后,提出解除婚约,并不算过份,就算是皇帝也无话可驳。四年又三年,人生中有几个七年,经得住这么折腾呀。 -- 第220页 抚菡在一边道:“明敬公子书画双绝,有才有貌,又是东方大人家的大公子,跟咱们家爷一样,不知是多少洛城女儿的理想郎君呢,锦奾郡主能够被赐婚给明敬公子,不知被多少洛城女儿羡慕嫉妒,那婚期怎么要一拖再拖?”她摇头,只觉得想不通。要是换了她,她早就欢天喜地地嫁过去了。 安然双眼放空,对身边人的讨论听若未闻。 第133章 世另妈妈 中秋的时候, 问凝召集大家一起聚了一聚。 可能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大家的情绪都很些低落。先是梁小峰借口家里有事, 早早跟安然告辞回去了。 世事偏是如此作怪, 年节时, 安然想求一醉, 却怎么也喝不醉。中秋小聚,大家都无心无绪的, 淡淡地喝了几杯酒,没等月亮出来,大家都醉得东倒西歪的。 安然半醉半醒之间,恍惚中又看见了母亲,这个“母亲”, 似乎是安妈妈和方太太的综合体,她们说:“然然, 妈妈(娘亲)想你,来,让妈妈(娘亲)抱抱。” 安然满心喜欢地跑向母亲,可是, 母亲距离他那么远, 他怎么也跑不近母亲的身边。 然后,安然听见背后有人唤他:“安然!”“小五!”“阿然!”“姑娘!”“爷”……他回头去看,看见梁小峰,阿辰, 纪蕴, 问凝,杜宁启, 李子实等人,呼唤着他,向他挥手,似是道别,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渐渐淡去,渐渐地不见了。 安然心头蓦然不舍,他们是他在这个时代的朋友,兄弟,和知交。分离之时,他才知道,他心头对他们原来是万分不舍,他大叫:“不,你们快回来,不要丢下我!” 安然身后猛地传来一声大响,安在回头再看,母亲被一辆车压在身上,倒在血泊之中,她说:“然然,你要好好的。”两个母亲的身影,又重合在一起,安然分不清她们谁是谁,她们都在说:“然然,你要好好的。” 安然再次奋力朝母亲方向跑去,可是,他怎么也无法缩短跟母亲的距离,母亲的身影就那么在安然的眼前,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终于渐渐消失了。 安然的心冷得像冰一样,只觉得在茫茫天地之间,就剩下了他一个人,无比孤单,无比寂寥,安然悲戚地哭叫道:“你们回来,不要丢下我,回来,都回来!” 然后,安然感觉有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拭去他脸上的泪水,那样的温柔又温暖,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抓住那手,大叫道:“不要丢下我……” 随后,安然惊醒了过来,睁开眼,看见问凝坐在自己床边,正想把手从自己脸上缩回去,而自己正抓着问凝的手。 忽然之间,安然想起噩梦里,最后只剩下问凝带给他的,又温柔又温暖的感觉,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下子伏到问凝怀里,轻轻地啜泣起来,道:“阿凝,不要离开我。” 问凝虽然召集了聚会,但她没有喝酒。她扶着安然回房睡下,还没离开,就听见安然在睡梦中不住地叫:“不要丢下我,都回来,都回来。”一边叫着,还一边流泪,感觉是做了噩梦。问凝就坐回到床边,想把安然唤醒,顺便帮安然把眼泪擦了。 问凝想不到安然居然会一下子扑进自己怀里哽噎涰泣。 她已经二十有一了,岁月磋砣,她没有机会在女孩子最好的年华,把自己嫁出去。她还没有如此亲近地接触过男子的身体,隔着初秋薄薄的衣衫,她能感觉到怀里那副男子的身体格外硬实,让她又羞又恼。 可是,问凝又感觉得出来,安然投进她怀里,无关情爱,无关亵猥,他仿佛像个身处绝境的孩子,只想找个依靠。 她不忍,也不好生硬地推开安然,只能有些僵硬地由着安然伏在自己怀里啜泣,一直等安然稍稍平静之后,才问:“你梦见什么了?” 独自一个人,忍受了那么久的煎熬,安然还不知道煎熬何时是个尽头,他太想有人给他分担,太想找个人倾述了。 安然抽噎道:“阿凝,你相不相信,在这世上,除了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还有别的世界?” “那是阴间。” “我说的不是阴世,那里的人们都是活着的。是另一个跟这个世界差不多,不!比这个世界更好的世界,那里也有日升月落,也有春夏秋冬,没有主子奴仆,人人都是平等的。那里有电脑,有手机,隔着千山万水也能看见对方,人们可坐在车子里,在地上飞驰,坐在客机上,在天上飞翔,坐在轮船里,在大海上游玩……” “你说的那个,是仙境。” 安然:“……” 安然不想跟问凝细细解释另一个世界上的事,许多事不是亲眼所见,永远无法相像,只道:“也不是仙境,只是一个跟这个世界差不多的世界。阿凝,我是从那个世界过来的人。” 问凝有许久僵着身体没有动弹,也没有吱声。她其实不太懂得安然说的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意思,因此搭不上话。 倒是安然一时崩溃扑进问凝怀里,说了几句话,情绪平复下来之后,觉得自己趴在问凝怀里,颇不好意思,有些羞赧地坐起身体,离开了问凝的怀抱,复又半躺回床上。 安然说道:“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我过来的时候,你们家的小主子,刚刚被老爷家法打死了。他一落气,我就进入了他的身体……阿凝,你家小主子,那时候就死了,我是从另一个世界过来的,活在你家小主子身体里的另一个人。这么多年,我骗了你,骗了所有的人。” -- 第221页 十年之前,安然挨的那场家法,对问凝和很多人来说,记忆犹新,也是在那场家法之后,安然就变得跟以前大不一样了,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虽然安然还是不喜欢读书,但是安然明显变得懂事了,孝顺了,安静了,同时,还莫明其妙地会唱歌跳舞了。 问凝怔怔地看着安然,良久,才迟疑着问:“你会仙术。” “呵,阿凝,这世上,没有仙术,没有法术。我在原来的世界里,是个歌舞演员。就是歌伎,舞伎。不过在我们世界里,歌伎舞伎只是一种职业,并不卑贱,还很出风头,受人追捧。阿凝,我从小就喜欢跳舞。” 这样的奇闻异事,问凝闻着未闻,只觉得心乱如麻。但是她毕竟早不是那个只会服侍主子,是主子附庸,唯主子之命是从的小丫头了,她有了自己的主意和见识,是一个独立的良籍平民。 她六岁被派去服侍四岁的小安然,到小安然十岁挨家法而死,她只服侍了他六年。而从十岁到现在,她跟随了眼前这个安然将近十年,单是讲感情,她跟安然的感情,就远比跟那个小主子的感情深厚得多。 再说,她服侍小主子的那六年,小主子待她,也就是对待寻常奴婢的态度,如果不出意外,她也许会成为小主子的通房或妾室,再或者,配个小厮,回农庄干活,会跟别的家生女儿一样,浑浑噩噩过完一辈子,然后她的儿女又重复她的人生。 问凝渐渐地感觉到安然的不同寻常,就是安然对她态度的转变。她能感觉得出来,安然对她,对他们这些下人,都十分平易近人,从来不摆主子的架子,从不打骂责罚他们,他们有错处,安然也只是指出来,叫他们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就是。 以前不知道安然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他们只以为遇到了好主子,现在,问凝霍然间想明白了,因为安然是从另一个世界过来的人,那个世界没有主子奴仆,人人都是平等的。 跟在安然身边,她才接触到音律,才有机会识字开蒙,听梁夫子讲课,开拓眼界,才能够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现在这样的局面和地位。 可以说,是从另一个世界过来的安然,造就成全了她,给了她一个不同于寻常丫环的全新人生。 无论是感情还是理智,问凝都很容易选择站在眼前这个安然一边,她只犹豫了一会儿就做出了决定:这辈子,她绝对不会揭发安然是个死而复生,借尸还魂,占据别人身体的妖怪。不!安然不是妖怪!世上哪有安然这么好的妖怪! 问凝带着些小心,问:“你可以不告诉我这些,你不说,就没有人知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安然乘着尚未清醒的酒意,终于说出了他憋在心头近十年的话:“在我以前的世界里,我的娘亲……我们叫妈妈……我妈妈在我十九岁那年,发生车祸死了……我很想念她。” 问凝还没说出请安然节哀顺变的套话,安然已经接下去继续说道:“后来,我记得我跟人打架了,不知道怎么的,我就到了你家小主子的身体里……可能,我打输了吧……也可能,我在我原来的世界里,已经死了。不过,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阿凝,你猜,我在这个世界一睁眼,看见了谁?” 问凝听安然的口气,安然莫非在这个世界里,遇到了原来世界里的熟人?那么,是不是安然的世界里有很多人来到了他们的世界?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少顶着别人身体的行尸走肉?问凝只觉得森然不好了,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可怕? 安然并不是要考问问凝,说道:“我一睁眼,又看见了妈妈,看见了娘亲,还活着的妈妈!” 问凝吃吃地问:“你的意思是,太太也已经死了?活着的太太……也是……从你们那边,过来的?” 安然没注意问凝的吃惊,沉浸在回忆和倾叙里:“不是。太太不是穿越过来的,可是,太太跟我妈妈长得一模一样,连声音都一样,就好像,是我在这个世界里的另一个妈妈。恰好,我进入了你家小主子的身体,太太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娘亲。那时候,我好高兴,我又有妈妈了。我觉得,是上苍对我的眷顾,可怜我思念母亲,就又给了我一个妈妈。” 安然每每提到妈妈,眼里和语气里都满是孺慕之情。 问凝不知道安然嘴里的妈妈,是指他原来世界的妈妈,还是指方太太,亦或者,兼指两者。 第134章 穿越这回事 问凝还清楚地记得, 安然挨了家法,清醒过来后,抱着方太太又哭又笑, 不住口地喊娘亲。没有因为挨打而哭哭啼啼撒娇发气, 相反, 每天都眉开眼笑, 喜喜欢欢,特别爱跟方太太腻腻歪歪, 黏黏乎乎。 其实,方太太把原主带养到四岁后,便把原主放在方府,托王大太太和李二太太以及自己的陪嫁嬷嬷照顾抚养,她则去了安凌墨的外地任所陪伴夫君。 等安凌墨升官回到洛城时, 原主已经七岁了。方太太在原主的生命中缺失了重要的三年,导致原主跟方太太并不太亲近。 原主除了会撒娇跟方太太要东西之外, 遇到什么事,或是受了欺负,都不会说。原主在漱玉书院读书的那三年,过得并不开心。小孩子不开心又不会找人倾叙, 表现出来就是越变越乖张。 想不到安然挨了一场打后, 倒跟方太太的关系和感情一下子亲密起来。这样的变化,当然令大家都欣喜,谁也没想去追究其中的为什么。现在,问凝知道了, 一切的变化, 都事出有因。 -- 第222页 安然是带着对原来世界那个妈妈的爱和思念投入方太太怀里的!安然先认同了方太太,才进而认同了小安然的人际关系, 并最终认同了这个世界。 问凝明白了,安然跟方太太的关系,始终是安然所有人际关系里的重中之重。因此,当安然被赶出安家时,安然会不顾一切,跑去安府门前哭着闹着要娘亲。 因此,当方太太因车祸离世时,安然会遭受那么沉重的打击,几次三番哭晕厥过去。 安然对方太太,是两辈子对母亲的依恋和感情。 感情的闸门终于打开,安然眼里流下滚滚热泪,他说:“阿凝,你不知道,这些年,天天都有娘亲管着我,护着我,我过得有多开心,有多满足……我都不想长大,就想天天在娘亲跟前膝下承欢,我就想,一直一直都这样……” 问凝现在,深切地体会出安然对方太太的孺慕之情,这样的丧母之痛,不是任何语言能安慰的。问凝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扯了自己的巾帕递给安然。 安然接过来,擦了擦自己的泪,平息了一下情绪,吁出一口长气,又说道:“阿凝,后来,我想通了,大约,在这个世界,我跟太太就只有九年的母子缘份,缘份尽了,自然就要撒手。” 问凝轻轻“嗯”了一声。 安然又道:“不过,我跟母亲的缘份,也许,还会在另一个世界再续。” 什么意思?问凝脱口问道:“还有另一个世界?到底有多少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安然的母亲是方太太,莫非在别的世界,都有一个安然的母亲?然后安然就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与活在不同世界的母亲们再续母子缘份? 安然该不是一个在各个世界窜来窜去的人吧?简直太可怕了!这个认知,让问凝觉得崩溃。 大约问凝的语气太急切,流露出惊恐,安然道:“我也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多少个世界。不过,阿凝,你不要怕,没事的。只是我的猜测罢了。” “你的猜测?你想干什么?” “前一世,我妈妈在我刚满十九岁时,车祸离世,这一世,太太也是在我还差几天十九岁时,车祸离世。是不是非常相似的场景。前一世,我在二十岁前后,跟人打架时,就穿越到了这个世界,所以,我猜,我会在二十岁左右再次穿越,去下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还会有个妈妈等着我。” 方太太死了,不过是跟母亲的暂时分离,等他再次穿越了,便会再次拥有母亲,再次拥有母亲的疼爱。所以,为什么要悲泣呢?这么一想,安然很快就从方太太的死亡阴霾下解脱了出来。 问凝盯着安然,忽然之间,也明白了很多事。 对方太太之死,安然痛哭过几场之后,就想开了,安然是真的想开了,既然在不久之后的将来,可以跟母亲在另一个世界再续母子情缘,又何必在这个世界哭得死去活来? 安然确实也算不上消沉,他只是完全空闲了下来,什么事都不想干了,既然即将离开这个世界,自然对这个世界的一切人和事都不再感兴趣了。 甚至对林素娇的另嫁,和凡一的失踪,安然也没有兴趣过问,因为知不知道内里原因,对一个即将离开的人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问凝问:“你说,你会在下一个世界再拥有一个母亲,那你在这个世界呢?你在你原来的世界呢?” 安然十分不确实在道:“大约,应该是,死……了吧。” 明白了,元宵夜那晚遇到抢劫,后来,被凌肆挟制,安然都没有反抗挣扎,原来,安然是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等待着好去下一个世界跟又一个母亲重逢! 安然所有的怪异行为都有了解释和原因,问凝非但不觉得释然,反正觉得非常生气,是那种看着自己的孩子,明明知道前路是死亡,还一个劲地往死亡的道路上飞跑的生气。 问凝蓦地站起身,气得身体都在打颤,叫道:“你那么想念你母亲,干什么不去死?有本事,你就自己去死啊!干什么要等着别人来杀你?” 安然早点死了,就不会发生凌肆挟持这回事,桂太君和方阁老也不会因此突然离世。 安然道:“穿越都是因为意外事件引发的……自杀的,好像不能穿越……”至少在安然看的小说电视里,穿越都发生在意外之时,没有人会为了穿越而自杀。 问凝怒不可遏,又悲不可抑,叫道:“好!想死,我成全你!”然后冲了出去,转身之际,蓄在眼里的泪,飞溅而出。 昏昏沉沉之中,安然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想跟问凝说,叫道:“阿凝,不要走,我还有话跟你说。” 问凝听了这一句,脚下微微一滞,终是走了出去,重重摔上房门。 次日一大清早,问凝就去把木尘叫了起来,吩咐他去街坊里请个木作匠人,带上木料,来寄园干活。木尘奇道:“阿凝,要修补什么东西?还是要打造新家俱?” 问凝冷着脸,道:“叫你去喊人,你去就是。”语气淡淡的,但透出一股不容抗拒的气势。木尘也早就习惯了问凝这么跟他说话,答应着赶紧出去请木作匠人去了。 等木尘带着木作师傅和两个抬着木料的学徒回到寄园时,问凝走到安然的房间外,“咔嚓”一声,把安然的房门落了锁。 木尘又一惊,问道:“阿凝……” -- 第223页 问凝打断了木尘的话:“你跟阿菡,还有阿巧阿碟三个,把窗子顶住,绝不能让人从窗子逃出去!” “……你想干什么?”木尘还是问了出来。抚菡和阿巧阿碟也都起来了,在外进看着,她们也满肚子疑问,木尘的问题也是她们想问的,全都看着问凝。 昨天中秋,今儿八月十六,阿辰一早起来去太乐署应卯去了。此时,整个寄园,就只有安然还睡着。 安然现下不练舞了,年轻人还是喜欢睡个懒觉,往往要睡到巳末午初才起来,洗漱收拾了之后,把早饭跟午饭做一顿吃。 问凝冷然道:“别问了,听我的就是,相信我,我不会害爷!”看着木尘等四人走到安然的窗户前准备好,问凝便吩咐木作师傅:“先封门,后封窗!要给我封得扎扎实实的,里头那个不是吃素的。封住了,我付五倍工钱,封不住,我要去砸你家招牌!” 木作师傅听问凝说得厉害,有些忐忑:“容姑娘,会不会闹出人命?”大家已经在寄园住了四年了,也跟左邻右舍,街坊邻居们熟络了起来,何况寄园还住着大名鼎鼎的花魁公子和太乐署供奉,邻里们自然而然都十分关注寄园里的情况和动静。 有那善于察颜观色的,便看出来了:花魁公子和容供奉只是寄园里名义上的当家人,寄园里真正当家作主的,里里外外一把抓的,是这个叫做容问凝的老姑娘。 问凝朝木作师傅微微一笑:“怎么会出人命呢?柴师傅想多了。我们家爷脑子出了点毛病,我帮他治治。今儿封上了,过几天,还得请柴师傅来给拆了。” 木作师傅没再多话,量了门窗尺寸,带着学徒把木料解成粗厚的木条,然后用大铁钉干脆利索地把木条钉在了门框上。 封门封窗这种活计,对木作师傅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不消多少时间,就把门和窗全都牢牢实实地封了起来。木作师傅也知道花魁公子是个会跳舞的,花拳绣腿上着实有几分力道,生怕安然发狠耍横,从里面破门而出,还另外加了几根粗实的木方,顶住门框窗框。 木作师傅在外面拿大铁钉钉木方子,钉得“咣咣咣”直响,早就把安然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赶紧去开门。 那门是往里面开的,安然一拉,竟没有拉开,使劲再拉,便听见了铜锁跟扣环撞击的轻响,他顿时明白,他被反锁在了房里! 安然没来由地心头一慌,一边使劲拉门,一边又使劲拍门,一边叫道:“开门!开门!谁把我反锁在里面了?快给我开门!放我出去!” 门被反锁了,安然便去推窗,想从窗子跳出去。窗扇本是朝外面开的,不想,窗扇似乎被人从外面顶住了,根本推不动。而那铁钉钉进木头的“咣咣”声在门和窗同时进行,使安然很容易就明白了:有人要把他封在房间里! 安然再猛力地踢门推窗,叫道:“谁叫你们来封我门窗的?给我住手,放我出去!屋里还有人啊,住手!放我出去!” 外面没人应声,只是“咣咣咣”之声不绝,一股恐惧和绝望,渐渐涌上安然心头,他发疯般地撞门撞窗,叫道:“放我出去!” 第135章 棒喝 安然发疯了一般的撞门, 砸窗,都能听到门格窗格被砸烂开裂的声音。安然在里面嚎叫得像一只困兽,一下又一下的撞门砸窗, 宛如临死挣扎。 院子里, 寄园众人和木作师徒的脸色都十分不好, 只有问凝, 冷凝着脸,目光锐利地盯着大家。好在木作师傅业务精熟, 带着学徒很快就把门窗封死了,然后逃一般地离开了寄园。 窗子被封实后,木尘几人退回外进小厅里坐着,眼巴巴地看着问凝。 问凝等木作师傅走了,在安然一阵撞门砸窗的嚎叫之后, 说道:“你不是想去另一个世界么?我成全你,只要三天时间, 你就能达成心愿,见到又一个母亲了。” 听着问凝那冷森森的语气,安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立即明白, 问凝说这话, 绝对不是开玩笑的,她是真的要饿死他,渴死他,困死他! 安然是等待着想用一个死亡从这个世界解脱, 赶去下一个世界跟母亲重聚。可是, 他只想来个干脆的死亡,就像上次穿越, 他跟人打架,不知怎么的就失去了意识,等到再有意识时,他已经进入到了小安然的身体里。 饿死,渴死,困死,这样的死亡,也太惨了吧? 安然一个劲地嚎叫道:“不,问凝,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不要你成全,放我出去!想怎么死,是我的事,不要你管!放我出去!” 等安然叫嚷累了,歇气之时,问凝才淡淡道:“看在主仆一场,相交一场的份上,我帮你最后一次,送你最后一程。你放心,等你走了,我会把商铺和宅子都卖成钱,分给大家,让大家各奔东西。相信每个人都会过得很好,你不必再牵挂谁了。”又道:“我也会好好活下去,不会再记得你。” 安然听了,气得浑身直颤抖,他还没死,还没离开呢,问凝就把他的身后事盘算好了,简直欺人太甚!安然叫道:“问凝,你放我出来,你再不放,我骂人了!” 问凝不答,拉了张椅子,坐在安然门前,显然是要跟安然硬扛到底。 “问凝,你-他-妈的想谋财害命!老子-操-你家十八辈祖宗……”虽然安然气极了,可他毕竟生长在书香门第,骂人的词汇非常贫瘠了。翻来覆去就只会几句最常见了“他-妈-的”“操”“白眼狼”“忘恩负义”之类的话,最多中间加上一句学自凌肆的“扯鸡-八蛋”。 -- 第224页 至于“贱-人”“婊-子”“卖X”“曰X”“娼-妇”之类的话,安然知是知道,可他实在没脸骂出来。总觉得这等污辱作贱别人人格的话骂出来,丢脸的是自己。安然再怎么气恼狂怒,终归还是有底线的。 骂人最狠毒的就是骂人家祖宗,问候人家女性长辈。安然一气起来,什么都不顾了,怎么恶毒怎么骂,怎么解气怎么骂。 问凝坐在安然门前,默默地听着,等安然骂累了,稍歇之际,幽幽道:“我是府上的家生女儿,我家世代为奴为婢,比不得爷金尊玉贵,爷不嫌弃我们家卑贱,想操,都是主子赏脸,我家若有祖坟,说不定还能操-出一点青烟来……”被安然如此辱骂,问凝再是硬撑,说到后面,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拿巾帕拭泪时,手都是颤抖的。 木尘等人听到安然喊出“想怎么死,是我的事”时,都是心头一惊,随即又有种“我们果然猜对了,爷果然不正常,原来爷要寻死啊”的恍然。 恍然之后,大家又觉得问凝把安然关起来封死门窗的作法不对劲呀,那不是要让安然死得更快么?只是问凝跟安然一对一答之间似乎含着什么大家听不懂的隐情。 什么“三天时间就能达成心愿,见到又一个母亲”?方太太不是已经死了么?安然要怎么再见到方太太?阴世见?又一个母亲?安然除了方太太这个母亲外,还有一个母亲?还有什么“另一个世界”?哪里还有另一个世界?阴世? 木尘听不懂安然跟问凝的对话,但他有自己的考虑,走到问凝身边,轻声劝道:“阿凝,还是把姑娘放出来吧,有话大家好好说,何必闹成这样?……若是真把姑娘饿死了,你,还有我们大家,都脱不了罪责……” 问凝只淡淡抬眸,看了木尘一眼。木尘底下还想劝的话,顿时被问凝盯回了肚子里。他有种感觉,问凝身上依稀有股方太太那种不怒而威的气场,虽然没有方太太那么强势,但跟方太太的气场十分相似。 安然听见木尘的声音,心头又升起了希望,叫道:“木尘,你放我出去!你是好人,不像问凝那小蹄子,翻脸无情……” 木尘甚至不敢看问凝的脸色,说道:“爷……我该去铺子里干活了。” 安然叫道:“木尘,放我出去,我送你一间商铺!木尘!放我出去!”然而,他只听见一阵脚步声,飞快地跑了出去。 然后安然转念一想,又叫道:“抚菡,来放我出去,我送你一间商铺,我给你作主,不要怕问凝那贱人!” 抚菡坐在外进小厅里,冷不防被安然点名,一下跳起来,往后进跑去,叫道:“我、我、我该去洗衣服了!” 安然简直被木尘抚菡两个气得七窍生烟:“巧儿!你来放我出去,老子给你撑腰,把三间商铺都送给你!” 巧儿吓得脸都白了,哭道:“爷、爷……我、我该去烧水了。” 碟儿一看形势不妙,不等安然点名,赶紧叫道:“我得去做饭了!” 安然气得直骂:“巧儿,那个姓凌的要杀你,是老子拼命保下你,叫你做点小事,你都不肯,你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等抚菡几个都逃回后进去做事了,问凝冷笑道:“别骂阿巧,要说忘恩负义,整个寄园之人,有谁比得过你?!” “你说什么?老子对你们有情有义,有哪里亏待过你们了?” 问凝冷冷道:“太太一心一意待你,丧期未尽,你就想跑去另一个世界,找你另一个娘,那太太在你心里算什么?太太心疼你一场,又算什么?你才是个有奶便是娘,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我替太太不值!” 安然陡然间,不说话了,过了良久,才道:“太太已经过世了,就算我悲伤得痛不欲生,也不能让太太活过来,悲痛有什么用?”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放下,转过身,去另一个世界,找另一个娘。有了新的娘,自然就会弥补遗忘这一世的丧母之痛。 问凝道:“我知道没用,也没想过要你为太太痛不欲生。如果换了太太是我娘,我不会去找另一个娘,哪怕,那女人跟太太长得一模一样,她也不是太太!不是我娘!太太在我心里,永远是唯一的一个,没人可以替代!” 她曾不止一次挨过方太太的打骂,可是,方太太在问凝心中,始终是这世上最好的母亲,她对安然的关怀和照顾,无微不至,值得她钦佩敬仰。 更何况,安然所说的,以死亡为解脱,就可以跑到别的世界,再找到另一个娘,这样的说辞,只要是个脑子正常点的,就不会相信。 问凝相信安然是从其他的世界穿越过来的,但她不相信世上还有人,可以在不同的世界,不停地穿越,还能在不同的世界,找到同一个娘! 谁知道意外死亡之后,人究竟是穿越了,还是真正死亡了?这么虚无飘缈不靠谱的事,只有安然这种没脑子的才会自说自话沉溺其中! 院子里陷入了长时间的静默。 到了中午,该吃饭了,安然也歇够了,又开始在房间里撞门砸窗,嚷叫着让问凝放他出去,他要吃饭喝水,拉-屎-拉-尿。 “拉-屎-拉-尿,屋里有净桶。”问凝道:“想吃想喝,自己想办法出来。想我放你出来,你就得答应我,别做那个什么穿来穿去,把太太丢开,另找娘亲的春秋大梦。别一天到晚想着死,你得好好给我活下去!” -- 第225页 气得安然直骂:“问凝,你他-妈不怀好意,想饿死老子,谋夺老子的财产,老子不会让你得逞的!问凝,你他-妈有胆子,就放老子出去,看老子不打死你!” 正吵着,阿辰从太乐署回来了,一看院子里这个阵仗,大吃一惊:“怎么回事,谁把爷封在屋子里了?” 安然一听,大叫道:“阿辰快救我,就是问凝那个白眼狼把老子封起来的,想饿死老子,渴死老子,快叫人来拆木方子,再不就赶紧报官,白眼狼以下犯上,想谋财害命!”一边叫嚷,一边把门窗撞击得“乒乒”直响。 阿辰一听,更是吃了一惊,转身就要出去报官。问凝几步冲到门口,挡在阿辰面前,说道:“容先生,我是在救爷。” “救爷?”阿辰满是疑惑,安然虽然有点消沉反常,似乎并没到需要人相救的地步。 问凝睁着盈满泪水的眼,望着阿辰道:“具体什么事,你不要问。”她抬手,把一柄锋利的小剑,递到阿辰手上:“容先生可以看着,如果我有一丝半点对爷不轨企图,容先生可以对我动手。还请容先生相信我。” 当年,是阿辰替两厮两婢开的蒙,虽然没有正式拜过师,但在问凝心头,对阿辰有份特殊的感恩与尊敬。 第136章 求生 阿辰认识问凝也有八九年了, 又教过问凝识字与乐理,把问凝一点点的变化也看在眼里,素知问凝为人, 虽然对问凝困住安然这事很迷惑, 他还是选择暂时相信问凝。 反正安然只是被封在屋子里, 一时半会并没有生命危险, 观察一下再说。 阿辰闷声不响地去后进吃午饭去了,安然在屋子里跳着脚破口大骂, 完全没有平素的君子风度。 碟儿细声细气地跟阿辰讲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只是大家都不清楚问凝为什么忽然要把安然封在屋子里。 连声称要给自己做牛做马的阿辰都不放自己出来,气得安然一边骂阿辰,一边拿起屋里的东西一顿猛砸,逮着什么就砸什么,叫道:“问凝, 你再不放老子出去吃饭,老子就自杀!” 后进几人听着各种物件不断被砸碎的声音, 只觉得心惊胆颤。 安然以死相挟,问凝却完全不受要挟:“呵,吓谁呢?你想去另一个世界,找你另一个娘, 你就不能自杀。” 安然:“……” 问凝想得非常清楚, 单从安然的行为上看,安然确实是在寻死;但从安然的心理来看,安然只是寻求一个意外死亡来解脱现世,实现再次穿越。 因此, 安然寻死的目的不是死亡本身, 而是穿越,所以, 不能实现穿越目的的自杀行为,不在安然的考虑范围之内。也就是说,安然想求死,但偏偏不会选择自杀。 这个时代虽然人命轻贱,但在洛城,天子脚下,想借别人之手实现死亡,也是一个很难的事。 到了晚上,安然一天没吃东西,于是又闹了一场。寄园众人全都躲在后进不出来,连晚上也准备歇在后进客房里。 除了问凝,一直坐在安然的房门前,谁也不想在安然跟前露面,招来安然一顿破口大骂。 其实安然屋里备得有一壶茶水,每天都会换两三次,随时都能用到温热新鲜的茶水。不过今儿,安然叫骂得口渴了,只得把昨晚的冷茶倒来喝。 天黑之后,看着辰光也晚了,安然便把冷茶倒了两杯,“咕嘟咕嘟”喝了个水饱,摊倒在床上歇气。 这一天,安然又是撞门,又是砸窗,又是摔东西,还骂了人,闹腾得够累的,歇着歇着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安然是被尿-胀醒的,小解之后,便觉肚子饿得难受,想再倒两杯茶来喝,挡挡饥,结果,那茶壶只倒了半杯就干了。 安然知道,人在没水没食物的情况下,只能坚持三天,但在有水没食物的情况下,可以坚持七天。他看着那半杯茶,终究没敢把那仅有的冷茶当饭吃了,又把茶水倒回茶壶里。 经过昨天一天的闹腾,已经让安然认识到,问凝不可能轻易放他出去,只得垂头丧气,饥肠辘辘地摊在床,想着,他怎么能够出去。 如果问凝真想谋财害命,一刀捅死他,安然倒觉得可以接受,甚至不会埋怨问凝,安然不能接受的是渴死,饿死这两种缓慢而又痛苦的死法。 睡了一晚,气头过去了,冷静下来,安然也渐渐想明白了,问凝关他,是要逼得他放弃以死亡为解脱,实现再次穿越的念头,好好活下去。 知道问凝是想自己活下去,是为自己好,安然实在骂不出来,闹不出来。大家在安静中,度过了提心吊胆的一天。 天黑之后,下起了小雨。 安然两辈子都没有挨过饿,被饿了两天,又渴了一天,只觉得非常难受,偏偏在饥饿状态下,脑子特别清醒。这一天,想东想西,想了许多事。 下雨的时候,安然没听到外面有动静,以为问凝在下雨前已经离开,便试着叫了一声:“阿凝。” “嗯。” 想不到问凝还守在自己门外,安然有些诧异,道:“下雨了,你不去躲躲?” 问凝没说话,安然没听到门外有什么声音,知道安然没动,忽又心头一动,问道:“昨晚,你也守在外面?” 问凝还是没说话,安然顿时就明白了,昨晚他好歹还囫囵睡了一晚,问凝却在外面守了他一夜,忽然心头有些感动,说道:“你守我做什么?”问完了,安然就知道问凝为什么要守着他:问凝终是不放心他,怕他出什么意外。 -- 第226页 “阿凝,你过来,在屋檐下避避雨。我不骂你了,咱们好好说说话。”安然听见问凝把椅子拉到了门外,安然便把屋里尚存的一个坐礅移到门边,贴着门板坐着,跟问凝隔着一道封着木方子的门。 安然道:“阿凝,我渴。”口渴之际,听到雨声,只让人觉得更加焦渴难耐。 口渴?等你穿到下一个世界,找你下一个娘亲喝奶去啊! 不过,问凝终究没把这话说出来,只道:“想吃想喝就自己想办法出来。”停了停又道:“下决定要赶早,莫要等你饿得没力气了,有心无力。” 问凝说道:“安然,曾经,你在我眼里,是高不可攀的主子,也是仙姿妙舞的天仙,是这世上最完美的一个人……” “是不是我骂了你,你就觉得我不好了?”安然说道:“每个人都是有脾气的,你把我逼急了。” “不是那个原因。”问凝缓缓问道:“现在,我只觉得你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安然失笑道:“哈……” 问凝说:“那我问你,你为什么那么想死?想去下一个世界,去找下一个娘亲?如果下一个世界没有下一个娘亲等着你,你还想去吗?” 安然说:“下一世界我一定还会遇到一个娘亲。”安妈妈和方太太都在他十九岁时车祸离世,所以,世界会不断地重复,安然相信,他一定会在下一世界再次拥有一个母亲。 问凝又说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安然,你想死,想穿越,只是为了在另一个世界,找到另一个母亲。可是,你马上就要二十岁了,长大了,成人了,不是没有母亲就活不下去的小孩子了。是,太太死了,你很伤心。可是,太太不可能陪你一辈子,出不出意外,太太都会比你先走,你终究得一个人独自生活,独自活在这个世上。” 安然过了一会儿才道:“阿凝,你不会明白,在我原来的世界里,我跟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在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不能没有母亲。” 问凝说:“我母亲在我九岁时就痴傻了,有等于无。阿尘,还有容先生,他们的母亲也都早早过世了。安然,你看,这世界,很多人没有母亲,一样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不试试,一个人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安然在门里喃喃低语:“我想妈妈,想娘亲……” 问凝道:“再说了,人死灯灭,你知道你下一次死亡,是穿越了,还是真的死了?” 安然没说话了,他像着了魔似的,一门心思只想再次穿越,再次找到母亲,甚至没想过,一次一次不停穿越这样的设想,有多么不合常理。 问凝又道:“穿到下个世界,找下一个娘,不过你是自己的想像!为了这么荒唐的想像,你就赌上性命,安然,你是在逃避,逃避太太过世的事实。” 最后,问凝说:“安然,你不是小孩子了!你要试着,在太太过世的情况下,好好活下去,而不是以死逃避!我想,你活得好好的,才是太太的心愿,太太一定不想看到你随她而去。” 那一个雨夜,安然没有再说话。 风雨中,问凝听到身后门内,隐约传出安然的哽咽和噎啜,那场哭泣,声音虽然低,却持续了很久,那是一场迟来了一年的崩溃和哀伤,问凝的话无情地戳破了安然最后的逃避。 问凝没有出声安慰,只是偶尔弄出点响动,表示她在门外,表示她陪着他,让安然安心。 问凝也认识到,安然对舞蹈的追求表现得那么执着坚持,但安然在感情方面,相当脆弱,他对母亲的依赖和眷恋,远远超过常人。 封门的第三天早上,安然央求道:“阿凝,我已经想清楚了,不求死了,你放我出去吧。” 问凝陪了安然两夜没睡,强撑道:“想出来,得自己想办法。”想活下去,就得拿出想活下去的干劲来!死生都艰难,只有付出努力,经过艰苦奋斗得到的东西,才会珍惜。 安然用二天时间,拿着并不锋利的铁制帐钩,一点一点把门板和封门的木方子刨了一个洞,从洞里爬了出去。 在又饥又渴的状态下,拿着个不称手的工具,奋力刨门,爬出去的那一刻,安然感觉自己快死了,到了后面,安然的意识都模糊了,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在门上刨个洞,爬出去。他依靠着求生的本能,把那洞刨通了,刨大了,终于爬了出去。 当抚菡把早已经准备好的白粥喂入安然虚空的肚子时,安然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寄园众人看着安然一点一点刨木头,都心疼安然,禁不住朝问凝求情,问凝冷着脸说:“谁也不许帮忙!” 阿辰看那铁制帐钩太钝了,一等安然刨出个小洞,就偷偷递了把小剪刀和一碗水进去。 阿辰以为自己偷偷的,没人发现,其实问凝就躲在一边看着,只不吭声。 打这以后,也不知是谁带的头,木尘抚菡巧儿碟儿都改了口,叫问凝为“凝姐”。 第137章 二十岁是一道坎 问凝看着安然从门洞爬出来时, 也是感觉心情终于一松,身体困乏无比。 不过她还是支撑着,先吩咐抚菡喂安然半碗熬得烂烂的白粥, 又请阿辰去请大夫, 然后又叫巧儿烧热水, 预备让木尘给安然擦洗身体, 再让碟儿把外院客房收拾铺陈出来,且让安然在客房里歇一晚。最后又吩咐木尘明儿一大清早就去请木作师傅过来拆掉封门窗的木方子, 顺便再把被安然砸破刨烂的窗格门格给修补一下。 -- 第227页 看着大家情绪稳定地照自己的吩咐各行其事,问凝才回到自己房里,一头倒在床上,几息时间,就沉沉地晕睡了过去。关了安然四天三夜, 她虽然有吃有渴,问凝却一点不比安然轻松。 问凝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晚间才睡来。原来是寄园众人都把问凝的辛苦看在眼里, 故意没有唤醒她,让她好好休息一下。问凝吃了饭,便去看安然。 安然被关时发气,几乎把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问凝走进给安然重新铺陈的房间, 看见安然躺在床上, 看上去,有点憔悴。 问凝很自然地走到房中桌边的坐礅上坐下,看着安然。她知道她那么对安然,做得过份了, 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她不想道歉。 安然被足足饿了四天,渴了三天, 身体消耗巨大,还有些虚弱。看见问凝进来,不由得把身体抬了抬,半坐起来,也看着问凝。 虽然说,问凝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避免了他凭白丧生,可以算是救了他一命,但他被问凝逼到那样的地步,让安然觉得难堪丢脸,他不想道谢。 房间里,弥漫出一股越来越浓的尴尬气氛。 两两无语地对望了一会儿,安然先败下阵来,转开了目光。 问凝没话找话,说道:“该刮胡子了。” 安然因为要穿女装表演,胡子刮得特别勤快。后来居家守丧,习惯成自然,胡子一直都刮得很勤快。这回四五天没刮胡子,便冒出了软绒绒的胡碴子,看上去,有些邋里邋遢。 安然在寄园众人面前丢了这么大一个脸,本就有些窝火,听了问凝这一句,顿时觉得问凝管得太宽了,连刮个胡子都要管! 她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最多算个朋友,她凭什么管他?她又不是他娘! 安然一口气没处发作,重重“哼”了一声,侧身把床头柜子上放着的铜质烛台抓起,猛地掷向问凝。总算他还有分寸,铜质烛台只往问凝脚边掷去。 烛台重重砸在问凝脚边,发出一声大响。也不知问凝是没反应过来,还是过于镇定,她就眼睁睁看着安然拿烛台砸向自己,坐着没动。 看得出安然对自己的抗拒和愤懑,可自己这么做,不也是出于一片好心么?自己累得要死要活,竟换来安然如此相待,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问凝也觉得委屈和气馁, 不过,问凝很快又开解自己:算了,不气了,爷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心头不高兴就要撒气,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问凝也算渐渐看明白了,其实安然的很多举动,都显得很孩子气。 比如,安然出手打那个大夫,还叫嚷“我姥姥要活一百岁”,这种行径,放在一个十来岁孩子身上,还可以说小孩子纯孝赤诚,放在一个快满二十岁的成年人身上,就只能说他幼稚,不成熟。 问凝在心里劝完自己,便淡定地站起身,说:“我只想奉劝一句,你那命,是你自己挣扎出来的,要懂得珍惜。再有下一次,我不会管了。” 安然觉得自己丢了这么大个脸,有点羞于见人。但在自己房间里躺了几天,实在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人,只得厚着脸皮出来晃悠。好在寄园众人对安然一无异状,就让安然渐渐放心了。 只是安然跟问凝,彼此都很少说话。问凝甚至会有意避开安然,天天早出晚归,在外面忙着开张新商铺,这个商铺名叫“曾记汤熟店”。问凝在请示过安然之后,商铺的产权记下问凝名下。 问凝表示,商铺的产权虽然记在自己名下,但是这家商铺跟那三家归属于安然的商铺不同,应该属于寄园诸人共有。年底分红,安然占四成,问凝占两成,阿辰和木尘各占一成半,抚菡和巧儿碟儿三人共占一成。 买下这个商铺,安然出资最多,因此占四成。问凝出力最多,因此占两成。木尘被派去新商铺给掌柜打下手,协助管帐管人,阿辰虽然从不参予商铺管理,但是阿辰把自己的俸禄和例金都交出来做为寄园开支,为寄园付出不少,因此两人各占一成半。抚菡巧儿碟儿三个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就只能共占一成分红。 这个分配方案,跟天下掉下来的一般,因此,大家都觉得这十分合理,都没有意见。 只有抚菡,略有不服气,觉得自己以前是跟问凝一般的身份,都是安然跟前的大丫头,现在怎么沦落到跟巧儿碟儿这种小丫头一个档次了? 问凝道:“阿菡,我早就叫你跟阿尘他们一起去店子里学学经管商铺,是你自己不愿意去。你要愿意,现在去学,等你学会了,能做的事情多了,出力多了,分红自然可以提高。” 这时代,官宦人家的规矩大,女眷们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过在寻常市井人家,在生活的压力下,为了吃饱饭,很多女子都要抛头露面出来干活挣钱,实在讲究不起规矩。正是在这种风气之下,问凝经常四处奔波,打理商铺,并不会受人指谪诟病。 抚菡素来知道问凝在外面做事的辛苦,想了想,还是道:“算了,我就在家里做点手工活吧。”安然丁忧居丧,不外出表演,也不需要她缝制舞衣道具之类,她也空闲了下来。 问凝心头一动,道:“阿菡,你手工活儿好,刺绣缝纫的手艺都是拔尖儿的,要不,以你为主,开个绣坊成衣铺?” 抚菡眼前一亮:“好哇!” -- 第228页 问凝道:“你这个事先缓缓,等我把新铺子做上正轨了再说。你呢,先去其他的绣坊和成衣铺子看看,看什么花色图样卖得比较好,你照着先绣起来,存点货,免得开张时,货架上没东西。你还可以带着巧儿碟儿两个一起做,她们也该准备嫁妆了。” 虽然安然还是每天在寄园众人眼前晃来晃去,继续无所事事,半点没有要重新练舞的意思,问凝也一字不提。 因为,问凝知道,在安然心里,二十岁,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时间点。如果安然所猜测的再次穿越会真的发生,那么就会发生在安然二十岁生辰前后,如果这个关键的日子过去了几个月,安然还平安地活在这个世上,大约安然才是真正彻底放弃“再次穿越”这个幻想。 反正安然还是守丧期,问凝也不心急,不想把安然逼得太紧。 九月二十,是方太太离世一周年忌日。安然的生辰跟方太太的忌日没隔几天,虽然二十岁生辰,是人生中的重大日子,一则,母丧期间,二则,安然也远没有从丧母的悲痛中缓过来,曾经,方太太向安然许诺过的,要给他一个盛大的加冠礼,结果就这么平淡地过去了,连一个仪式都没有。 二十岁时,该由尊长赐字。可是方阁老已经过世了,安然觉得父亲不配为他赐字,于是,安然便请大舅爷方疏桐赐字,方疏桐想了几天,给安然赐了个“子慕”的字。方疏桐还引经据典,说明了一下这个表字的来历,可惜,安然既没听懂,也没心理记下来。 生日前后几天,安然的神思恍惚,总担心自己会不会忽然又搭上了穿越快车,总担心会发生意外身亡事件,比如走路跌死,吃饭噎死,喝水呛死……等等之类的意外事件。 不过,随着生日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十月上旬,又到了十月中旬,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安然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终于渐渐落回肚子里,情绪略略放松了一些。 十月下旬,某日清早,一个身着衙役服色的汉子敲开寄园的门,交给前来开门的巧儿一封给安然的信柬便走了。 安然拆信一看,便吃了一惊,竟是锦奾郡主写给他的信,说有要紧事,要跟他面谈,叫安然前去钱附马府小角门相见。指了敲门路径,约了叩门暗号。信里又叮嘱安然千万不要把此事告诉任何人。 安然在锦奾郡主的曲水流觞生辰宴之后,每每被召进宫献艺,一年能看见锦奾郡主二三次。不过这种看见,就只是看见而已,一个在台上表演,一个在高坐上观看,最多眼神交错几次,根本就说不上话。 安然只知道锦奾郡主非常喜欢看他的舞蹈,并且也有极高的舞蹈修养,其次,安然知道东方明敬是锦奾郡主的郡马,两人已经被皇帝赐婚了两年,还没成亲。 除了这些之外,安然跟锦奾郡主并不熟络,他都不知道郡主会有什么要紧事跟他商量?叫他混进公主府,又叫他保密,显得严重而又急切。 对于这个活成了皇家笑话的钱驸马,安然倒不陌生,他以前跟着方太太去参加洛城贵妇圈子们的宴饮聚会,时常听见妇人们拿钱驸马来当笑谈。 先帝能给最得宠的流华公主选定钱驸马,其实钱驸马的身世和人才在一众洛城贵胄子弟中都是出挑的,雀屏中选,钱驸马也很高兴了一段时间。 只可惜,就在钱驸马春风得意,准备迎娶流华公主时,流华公主居然跟杜老将军,当时还是杜少将军的杜昱铭,在梵金寺山道上一见钟情。 这事件,闹出了好大一场风波,整个洛城都议论纷纷,钱驸马走到哪里,都被人热议围观。 虽说,流华公主跟杜昱铭的感情很快被镇压了,流华公主还是如期嫁给了钱驸马。但是钱驸马脑门上顶着张绿头巾,几乎闹得洛城人人知晓。 第138章 锦奾父丧 钱驸马怎么说也是洛城的勋贵子弟, 凭白无辜摊上这么件糟心事,娶个公主,公主心里装着远在边关的少年将军, 凭白无故就戴了顶绿头巾。 流华公主不甘心, 钱驸马也心头愤懑, 从新婚之夜开始, 夫妻俩就冷战。维持着表面上的礼数,私底下谁也不理谁。 还是几年之后, 太后看不过去了,向钱家施压,钱驸马迫于家族压力,才不得不对流华公主低头服软。 流华公主还算是个明白事理之人,知道自己跟杜昱铭闹这一场, 钱驸马其实是无辜的,钱驸马既然先向她低头服软, 她也就顺水推舟,完成了她从女孩向女人转变的人生大典。 但是这段婚姻关系,并不因为两个人的退让而变得正常起来,他们把相敬如宾发挥到极致, 除了必须夫妻同时出面应付的礼节之外, 除了每月一两次敦伦之外,两个人几乎避不见面,谁也不管谁。 钱驸马开始交结狐朋狗友,在外面眠花宿柳, 放浪形骸。流华公主则召集洛城贵妇贵女们在公主府日日宴饮, 召来乐伎,夜夜笙歌, 把公主府闹得乌烟瘴气。 好在锦奾的出生,勉强挽救了一把两人随时都会崩塌的婚姻。 流华公主很喜爱这个女儿,于是,不再宴饮寻乐,一门心思都赴在了教养女儿身上,给女儿取名钱归兮,取归去来兮之意,觉得自己仿佛在女儿身上重新活了过来。 钱驸马三十好几了,才得到一个女儿,也喜欢得紧。夫妻俩围绕着女儿,终于有了一个共同的话题。虽然还是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是关系略有改善。 -- 第229页 然而,好景不长,两年后,流华公主难产而死,一尸两命。钱驸马除了有点心疼儿子没有活下来之外,对流华公主之死,完全没有悲伤,倒觉得终于解脱了。 钱驸马一等守完妻丧,立即就娶了续弦,他对于正常的夫妻生活充满了向往。 钱驸马在经历了第一段婚姻的搓磨后,对新娶的小妻子非常宠爱,小续弦汪氏也很会来事,夫妻俩感情很好,很快就有了他们的孩子。有了新的孩子之后,钱驸马就渐渐不怎么喜欢那个带给他耻辱的女人所生下的孩子,他每每看见钱归兮,就会想起那个给他戴绿头巾的女人。 钱驸马虽然不喜欢女儿,也就只是冷落她而已,并没有在生活上亏待她,钱归兮好歹是公主的女儿,当然,那个续弦汪氏也丝毫不敢怠慢了钱归兮,只不过不肯分给钱归兮一份母爱罢了。 太后看出端倪,便把钱归兮接进宫里,自己抚养,并给钱归兮请封为锦奾郡主,又把流华公主的食邑从钱驸马那里抢来,授给了锦奾,让锦奾虚爵实邑。 然后,皇家内部的家族活动,都不再邀请钱驸马出席参予,仿佛把钱驸马排除在了皇亲国戚之外。 这么大一座公主府,没有了公主食邑支持,钱驸马顿感生活难艰,入不敷出,一再紧缩开支,又靠钱家接济,才没让公主府破产。 尽管锦奾郡主在皇宫里由太后亲自养大,但钱驸马到底是锦奾郡主的父亲,每个月都会进宫一两次看望女儿,顺便哄哄女儿,打打女儿的秋风。 太后嗔怪钱驸马没有让女儿和外孙女幸福,不想在皇宫里看见钱驸马。于是,就让锦奾郡主每月回公主府一两次,跟钱驸马聚一聚,弥补父女天伦。 随着杜昱铭在边关作战勇猛,屡立战功,在流陡期满之后,很快就步步高升,累功受封为靖平候。 杜昱铭老将军的封侯,让钱驸马就成了洛城勋贵圈子里的笑话,说他的绿头巾,越戴越翠,都快流出包浆了。 安然知道公主府那个地方,看看天色还早,不好穿着丧服出门,便换了一身用深靛青锦缎缘边的月白色暗花细棉行衣,束了个靛青丝绦玉钩带,素静而萧索。 安然向寄园众人只说要出去逛逛就走了,问凝和木尘已经一大清早就赶去新商铺坐镇去了,阿辰和抚菡等人都浑不在意,只叫安然早些回来。 安然都快走到公主府,想摸信出来看看,才发现信柬丢家里了。所幸他还记得信上的内容,便按记忆中的指示,找到公主府的一个小角门,按照约定的暗号,敲了门,里面有个嬷嬷问:“是安公子?” “嗯。” 一个年老的嬷嬷开了门,安然一见对方衣服外挂着细白麻,像是仆役给主子服丧,吃了一惊:“你们……请问……府上……” 那老嬷嬷显得泰然自若,道:“我们家老爷一月前过世了,早已经落葬了。”按规矩,要满了百日之后,仆役才可以除掉丧服。 公主府的老爷,应该是钱驸马吧?钱驸马过世了?锦奾郡主重孝在身,有多少事要她经手处理,这时候找他个外人商量什么要紧事? 安然一直在家居丧,外界的消息,多数靠梁小峰或阿辰,问凝,木尘这些人带回来。大约钱驸马在洛城,并不是个要紧人物,安然没有听梁小峰等人说起过,完全不知情。 微一沉吟,安然又想起来了,他好像听梁小峰提起过,说钱驸马染了重病,东方阁老上书请求让锦奾郡主尽快完婚,以便给钱驸马冲喜。安然不关心东方阁老上书的结果,不过现在看来,钱驸马倒真是重病不治而死了。 老嬷嬷又道:“安公子,请进吧。”安然只好跟着老嬷嬷往里走。 当初先帝宠爱流华公主,怕她跟着公公婆婆和叔伯妯娌们住一起受气,叫宗正寺单独给流华公主敕造了流华公主府。 这公主府修得极是豪阔,占地甚大,移植了许多苍松翠柏,奇花异草,亭台楼阁掩映其间,大气奢侈。 只是安然偷眼瞧着,只觉得这公主府无处不透出一股寥落颓败之气。许多楼阁落满尘埃,蛛网百结,许多花圃杂草丛生,荒芜凄清。 好在安然跟着那老嬷嬷渐渐深入公主府,发现公主府的中心地带,还算收拾得干净整洁,奢侈靡糜,一如当年公主府纸醉金迷的建筑风格。 老嬷嬷把安然带到一处小院。小院里另一个穿着细白麻布的女孩子接过安然,把安然引入院中小楼中的一间厢房内,上了茶,请安然稍坐,说锦奾郡主殿下,一会儿就来。 安然忐忑不安地坐了一会儿,就听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环珮叮当的女子,正是锦奾郡主。她穿着一件正红对襟金纽扣贡绉袄儿,下面是一条正红饰百子裙襕的马面裙。 锦奾郡主比安然大两个月,本就生得美艳,此时一身正红吉服,又刻意上了淡妆,让锦奾郡主在美艳以外,增添了一股娇媚的惑魅之色。 虽然锦奾郡主是经由李子实介绍认识的,但安然从来没有攀高枝的想法,相反,还对这些皇家女子颇有退避三舍之意。 骤见锦奾郡主穿着正红吉服出现,安然吃了一惊:钱驸马才刚死一个月,锦奾郡主热孝在身,怎么能够穿吉服呢? 安然转念一想,又觉得他跟锦奾郡主不熟,这些事,轮不到他来操心提醒,便赶紧起身行礼:“下官……在下见过郡主殿下。”他正在丁忧期间,没有官职,算平民。 -- 第230页 锦奾伸手把安然作揖的双手一下拍开,用一种很是熟络的语气笑道:“可算把你盼进来了,要见你一面,真不容易!” 锦奾所说的“见面”,当然不是指那种一个在台上表演,一个在台下观看,连目光交错都要克制,更加一个字都说不上的“见面”了。 光听锦奾郡主那欣喜的语气,完全不觉得她父亲刚刚亡故,刚刚落葬,她正沉浸在丧父之痛中。 安然退后一步,恭声问道:“不知郡主相召,有何事相告?” 锦奾没说话,转身往厢房里面走,一边走,一边像拉家常式地问道:“安公子,我听说你已经有字了?” 安然只得跟着锦奾往里走,回道:“草字子慕。” “我可不可以叫你的字?” “郡主请便。” 锦奾轻轻道:“子慕……安子慕……嗯,这名字好听。”她像咀嚼珍馐佳肴一般,咀嚼着安然的名字。 自从被赐婚给东方明敬之后,没有人知道她生活得有多绝望。可是,再怎么绝望,锦奾也没有放弃过她心头的向往和坚持。 安然的每一次进宫献艺,都仿佛是黑夜里的那缕光,冰雪里的那块炭,照亮着她,温暖着她,让她坚持下去。 锦奾一直在等,等一个时机。她孤军奋战,一直咬牙苦撑着,以各种借口推委,拖延,始终不肯答允东方家的请期。 随着太后和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锦奾所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 中秋之前,东方思远再次上书请期,太后和皇帝都希望锦奾尽快出嫁,也好了却了他们的担心。 锦奾不算不孝,至少,她资助了父亲不少钱财,供他支撑公主府的庞大花销。她也知道父亲患了重病,性命不久。她跟东方思远的心思恰好相反,她就想拖黄这门赐婚。为了拖黄赐婚,她不惜以死相抗。 如今,就是她以苒弱乖巧之姿,忍耐等待几年,终于等到的机会。她本不懂得什么心机谋略,是现实,教会了她。 锦奾郡主带着安然在厢房一转,又上了楼,上楼之后又是一转,竟转到一间铺陈得更加华丽靡糜的房间中,房间中有一架玳瑁罗汉床。床上的矮几上盛放精美的菜肴和酒食,显然早就准备下的。 锦奾径自走过去,坐到罗汉床上,提起酒壶,给矮几上的两个酒杯都斟上酒。 安然虽然认为锦奾在父亲新丧,热孝期间,躲在一边跟自己宴饮的行为,极是不妥,不过他觉得跟锦奾的关系还没熟络到可以直言劝谏的地步,便也坐到罗汉床上,愣愣地接过锦奾递过来的酒杯。 锦奾唇角噙笑,拿酒杯跟安然轻轻一碰,道:“安子慕,为咱们终于又坐在一起说话了,干一杯。” 第139章 惊悚表白 安然眼见得锦奾已经先干为敬, 只得也跟着喝了。安然因为要唱歌,两辈子都不喜欢喝烈酒。 锦奾的这酒,似乎介于果酒跟烈酒之间, 比果酒醇浓, 比烈酒清洌。安然又问道:“殿下, 有何事相告, 还请明示。” 锦奾优雅地帮安然布菜,看着安然吃下她夹到他菜碟里的菜, 才道:“子慕,你有没有听说过我娘亲跟我父亲的事?” 这种皇家秘闻,大家私底下传传就算了,谁也不会蠢得到当事人的女儿跟前乱说,只是安然没想这么多, 只应道:“呃,听说过……也不是太清楚。” 锦奾又斟上酒, 自己先喝了,舒了一口气,用一种悲怆的语气说道:“我娘呀,贵为大唐最受先帝宠爱的嫡公主, 迫不得已嫁给我父亲, 心头却装着另一个人。她这辈子,过得憋屈。” 别人家的家事,安然不好表态,只跟着锦奾端起酒杯, 一饮而尽。 锦奾还要再斟酒, 安然从矮几另一边倾身,伸手过来按住, 劝道:“别喝了,叫人闻见殿下身上有酒气,不好。” 锦奾却朝安然盈盈一笑,握住安然按住自己的手,并不推开,竟是轻轻抚摸,她看着安然说道:“我长大了,懂事了,就暗暗下定决心,我不能像我娘亲那样,心头装着一个人,嫁给另一个人。我看上的人,死也要嫁给他!谁也不能阻止我!” 这就是锦奾郡主要告诉自己的“要紧事”?锦奾郡主要嫁的人是东方明敬啊,这些话,应该跟东方明敬说呀。 安然没听得太明白,只是他被锦奾郡主这句“我看上的人,死也要嫁给他”的惊世之言惊吓到了,像被人咬了一口似的,抽回手,劝道:“殿下,这些话,你该跟东方公子说才是。” “呵,东方容德么?”锦奾呵地一笑,带着嘲讽之意:“我已经听说了,我父亲刚一过世,他祖父东方阁老就上了奏折,请求解除婚约,圣上已经允了。” 锦奾又倒了杯酒,一倾而尽,笑道:“能够解除婚约,真好,真好。我不喜欢他,也不想害他,跟他做怨偶。这下好了,真好,真好。” 安然知道东方明敬为了跟锦奾的婚约,一直十分苦恼,先是赐婚圣旨迟迟不下,后是完婚请期久久不定,这么不上不下地一直拖着,拖得都快成为洛城百姓的新笑话了。 安然听到东方阁老上书请求解除婚约的消息后,倒替东方明敬感到高兴和解脱。 安然在替朋友高兴之余,又礼貌性地问了锦奾一句:“解除了婚约,殿下怎么办呢?”天地良心,安然觉得自己跟锦奾不熟,真的不熟,只是因为锦奾就在他面前,他总得礼貌性地问一问,表示点同情的意思。 -- 第231页 锦奾郡主听了,却显得非常高兴,连眸子都亮了起来,看着安然,唇角眉梢蕴含的浓浓情意:“子慕,想不到你竟是关心我的!”又道:“跟东方家的婚约,解了就解了。正好,我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安然反应再迟钝,也隐隐感觉有些不妥了,然而安然又不好解释自己问那一句,只是出于礼貌,并不是真的关心。 锦奾又把酒杯斟满,自己先干为敬,一口喝下,朝安然照了照酒杯。安然道:“我……我量浅,不能喝了。”锦奾并不多劝,拿起筷子给安然布菜。 安然倒真有几分饿了,又吃了几口菜,说道:“殿下相召,到底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同在下商量,请快说吧。”他虽然没有像东方明敬那种男女不同处暗室的概念,但他直觉不安。 锦奾郡主作为未嫁长女,在父亲下葬之后,还需要居丧三年,又示哀思。居丧期间,禁歌舞宴饮。 锦奾穿着一身正红吉服,带了珠翠首饰,化了淡妆,欢欢喜喜跟安然喝酒吃菜的行为,完全不符合居丧礼仪。 锦奾自顾自地饮酒吃菜,然后看着安然直笑,笑得安然心头直发毛。 安然按下心头的不安,道:“殿下若是没什么别的话要说,在下……告辞了。” 安然等了一会儿,见锦奾只管喝酒,并不说话,虽然没明白锦奾要说的是什么要紧事,但锦奾的这些作派,让安然觉得不安,他不想久留,生怕留出什么事儿,朝锦奾一揖之后,便转身朝他们进来的厅门走去。 安然分明记得,他跟锦奾郡主一路走进来,沿路和大厅里都没看见一个人,厅门也是大开着,现在怎么关上了? 安然一推,厅门居然被人从外面反扣上了,安然心头又一惊,正想叫锦奾喊人来把门打开,便听见锦奾在他背后,幽幽说道:“子慕,你是不是还想着林素娇那个胡女?” 林素娇?虽然安然基本没在人前表现出他对林素娇另嫁有什么愤怒或悲伤,他甚至没有问过林素娇另嫁的详情,可那也是他心头不可碰触的一道疤。 安然全心全意地爱过林素娇,是他两世为人,唯一的一次男女之情,是他的初恋。 只是当时,安然在方太太离世的沉重打击下,自以为是地希望以死亡为解脱,实现第二次穿越,到另一个世界,找到另一个母亲,林素娇另嫁的打击,就被安然忽略了。他反正要去另一世界找妈妈,林素娇在这个世界另不另嫁,还有什么关系? 中秋之后,被问凝以强硬手段,实施了当头棒喝,把安然从“到另一个世界,找另一个妈妈”的虚幻梦想中警醒过来。 当安然答允问凝,要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之后,林素娇另嫁的打击,才慢慢泛上安然的心头。被初恋女友背弃了,他的心时时被这一认知折磨得夜不成眠。 林素娇是安然第一个,准备与之携手共渡一生的女子,安然当然会时时想念林素娇,尤其,安然还不知道林素娇为什么另嫁,也不知道林素娇另嫁的详情。 可是,林素娇另嫁都一年了,安然当时没问,现在也不好旧事重提,林素娇的事,就像一块心病,堵在安然心头,时不时地冒出来刺痛安然。 安然没说话,锦奾又笑道:“你想她也没用。我听说,她日子过得挺快活,还刚生了个儿子。” 安然猛地回身,问出了他想知道的问题:“她嫁给谁了?”问完又冷静了下来,再问:“殿下想告诉我的,就是此事?”第二问问完,又想到锦奾怎么会知道一个小小太乐署供奉的女儿?便又问:“殿下怎么会知道林姑娘的事?” 锦奾又是一笑,用一种森然的语气说道:“子慕,你怎么忘得这么快?刚我才说了,我看上的人,死也要嫁给他。我当然不会容许别的女人觊觎他!” 安然心头隐隐约约不敢相信的猜测,被锦奾亲口证实了!他这是被锦奾表白了吗? 可是安然听着,只觉得又惊又怒,又气又怕,一时说不出话来,身体激动得微微打颤。不过,很快,对林素娇的担心,终于占了上风,安然叫道:“你把林姑娘怎么样了?” “我本来只叫少盈帮我随便找个人,把林姑娘嫁掉。想不到,我那大侄儿挺怜花惜玉的,给林姑娘找了个从七品的鳏夫。林姑娘一个不入流小吏之女,能嫁给从七品官员做继室,一步登天。这不,前几天,我刚听说,她生了个儿子。子慕,有机会了,你该恭喜她一声。” 安然听着,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李子实!那个他许为知己的人,竟然把他喜欢的女子嫁给了一个鳏夫做继室!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枉他把他当做朋友! 李子实没有把林素娇随意糟塌了灭口,而是把她嫁给了一个从七品鳏夫,是不是该谢谢李子实还算有良心? 这是一个皇权至高的时代,像李子实,锦奾郡主这些人胡作非为,他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吏,能把这些皇族中人怎么样呢? 安然不想再跟锦奾多话,叫道:“你叫人来开门,放我出去!” 锦奾又是呵呵一笑:“子慕,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她不等安然回答,便道:“是我娘的香闺,也是我每次回公主府住的地方……也算是我的香闺吧。如今,我父亲死了,汪氏那贱人和她的那些贱种不足为虑,这公主府,是我说了算。” -- 第232页 什么意思?就是说,不管安然怎么叫,都不会有人来开门?安然的思绪在一片混乱之中,忽然又冷静了下来,喝问道:“郡主殿下,你把在下叫来,究竟想告诉在下什么事?想干什么?” 安然心头隐隐觉得,锦奾说要告诉他什么要紧事,只怕是个借口,锦奾其实是想对他做什么吧? 锦奾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一杯,端着,缓步走向站在厅门前的安然,无限温柔地说道:“还记得十一岁那年,李子实带着我偷偷溜进一家官宦人家,躲在人丛中看你跳舞……你跳的是《摘下满天星》,那时,我觉得,我孤寂黯淡的岁月,一下被你照亮了,你就是我的满天星辉,……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嫁给你。” “你疯了,那不过是场舞蹈罢了!” “对你是,对我不是!”锦奾郡主的情绪似乎也有些激动了,提高了声音说道:“你那一舞……以及你后面的每一场舞蹈,都是你给我的温暖和希望。” 是安然的舞蹈和歌曲,传递了温暖和希望,支持着她,活在冷漠虚伪,相互算计倾轧的皇族中,依旧保持着一分素心,依旧对这人世间,存着一份美好和纯真。 锦奾说:“子慕,我要嫁给你,就今天,现在,在我娘和我的香闺里,成百年之好。”说着她把手上的酒杯递到安然唇边。 第140章 痛殴李子实 安然不知怎么的, 觉得心头烦燥不安,明明已是初冬时节,天气很凉爽了。随着锦奾的走近, 他没由来地觉得一阵燥热。 他一下把锦奾递到他唇边的酒杯打掉, 抑着怒气和惊惧, 劝道:“殿下, 醒醒吧,不要做梦了!” 被安然打掉酒杯, 锦奾眼中,略有黯然,随即,她看着他,十分郑重地说:“我没有做梦, 我等了许久,才等到这个机会。东方家已经退婚了, 你也已经二十岁了。你看,你未娶,我未嫁,怎么不能成百年之好?” “这就是殿下想跟在下说的要紧事?” 锦奾双目水盈盈地看着安然, 一脸“我要嫁你还不够要紧?”的表情。 安然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锦奾郡主硬插一杠子, 把林素娇嫁给个鳏夫,就为了她自己想嫁给他? 安然觉得锦奾郡主完全不知道什么叫两情相悦,甚至,锦奾都不知道怎么喜欢一个人。她就知道, 她喜欢的, 她看上的,她就要得到, 行事完全是皇家子弟豪强霸道,我行我素的作派。 安然只觉得锦奾想嫁自己,已经走火入魔了,他不指望能说服她,只想拖延一些时间,且先从这里脱身再说,跟锦奾分析道:“殿下令尊新丧,必须得守孝,而且,在下也有母孝在身,大家都不可能在这时候嫁娶成亲。” 锦奾又是一笑,道:“子慕,你放心,我不会害你。虽然父丧母丧,照理必须守孝三年,不过,如果是为了完成父母遗愿,可以热孝成亲。所以,现在,正是咱们成亲的最好时机。” 安然倒是听说过热孝成亲这回事。新丧百日之内,称为热孝,如果子女为了完成父母的遗愿,让父母走得安心,就可以在这百日之内成亲,这也是子女向父母尽的孝道。 当然,一般很少有人愿意热孝成亲,毕竟红白相冲,大不吉利。 安然:“……” 看来,锦奾郡主为了嫁给自己,真是什么都不顾了。想了想,安然又找到个借口:“殿下与草民身份地位相差悬殊,圣上不会同意殿下下嫁于草民。”他本来自称“在下”,这会儿为了拉远跟锦奾的关系,不惜自称“草民”。 锦奾郡主并不觉得安然搬出服丧和皇帝,意在推诿,倒觉得安然也是想娶她的,只是心存顾虑,因此,她笑得更加温柔了,拉着安然又往里走,转过他们喝酒的小厅,里面竟是一间闺房。 房间里铺陈得极其奢侈精致,色调很时喜气温馨。一张龙凤呈祥架子床上,床帷低垂,透出隐隐暗香。 锦奾坐到床边的妆台前,带着几分羞涩,说:“嗯,这个你不用担心……只要,今日,你我成就了……好事……我……自然会让陛下和太后……允了我们的婚事。”她从铜镜中看着安然,娇声说:“子慕,过来,帮我把钗子卸了。” 一旦她跟安然发生了肌肤之亲,她只要咬紧牙关,表示非安然不嫁,太后和皇帝那么疼爱她,一定会让她如愿以偿的。这一招,也是锦奾从太后计算她的那次学来的。 如果太后和皇帝非不让她下嫁安然,一定要把安然问罪,她也做好了准备,不能嫁安然,就跟安然一起死! 安然站在门口,嗅着房里传出的阵阵暗香,只觉得身上越加燥热了。听了锦奾的话,气得哭笑不得,叫道:“谁要跟你成什么好事?!”叫出“成好事”三个字时,安然忽然感觉到身上有某个地方不对劲了! 安然在男女情事上,对那方面的需求并不旺盛,他怎么会跟锦奾郡主说着说着话儿,就升起了那方面的欲望?这情况太不正常了! 安然又是慌张,又是害怕,同时,他更清楚地知道,他绝对不能跟锦奾郡主发生那方面的事,不然,他这辈子就再也无法摆脱锦奾郡主。安然又叫道:“快叫人来开门,放我离开!” 安然转身欲走,冷不防锦奾郡主猛地一下扑向安然背后,双手从腋下环住安然腰肢,死死地抱住安然,把脸贴在安然背上,软语央求道:“别走……子慕……子慕……” -- 第233页 就算隔着几层衣服,安然也感觉到锦奾郡主的身体很是温热。安然的身体在感受到锦奾郡主传递过来的温热后,也骤然高热了起来,随后,身体里像有无数小虫在蠕动,这蠕动很快汇聚成一股想要渲泄的冲动。 安然长期练舞,对身体的控制能力远比常人强,他知道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对欲望的控制失控到这等程度!在他脑子一热,本能地转身抱起软作一团的锦奾,锦奾凑近朝他亲过来时,安然最后一丝理智在想:中招了,锦奾一定对他用了什么药…… 随后,安然的神志陷于一片混沌迷离之中。他感觉他做了什么,可是又不是那么真切,也完全不记得他怎么就解开了衣袍,大约赤肉接触到凉爽的空气,燥热中感觉到一阵清凉,让安然觉得舒服,舒服中,他就倾泄了出来。 倾泄之后,安然有一瞬间的清醒,但他很快又被那种欲望所驱使,昏昏沉沉地陷于迷离之中,只想获得更多的舒服,他不知道他是抱着人,还是被人抱着,就那么在欲海中载沉载浮。 不知过了多久,安然在一阵难言的感觉中猛地清醒了过来,侧头一看,陡然发现,他竟然被李子实抱着!!!被抱着不说,李子实还正在为他排解着某处的兴奋情绪!!! 他不是着了锦奾的道儿吗?怎么中途换了李子实??? 这是怎么回事? 那么隐私要命的地方,怎么可以被外人上手?安然本能地抗拒,猛推李子实,想挣扎开去。哪知他手酸脚软,这一推,无甚力道,李子实又抱得甚紧,竟没被推开。 更更更可气的是,李子实还没停下手中的动作,说:“别闹,我且帮帮你,等药性过了就好了。” 看见李子实,就想到林素娇被李子实逼着嫁给了个鳏夫,安然心头的火气更大了。 逼着林素娇另嫁,是锦奾郡主指使李子实做的。锦奾郡主要对付林素娇,安然还不太生气,毕竟他跟锦奾又不是朋友。 最可气的是李子实,明知林素娇是他喜欢的女子,还助纣为虐,拆散他跟林素娇,他还把李子实当个朋友!当个知己!这样的朋友和知己,不如当个球来踢! 现在,李子实还在他身上那个要命的地方动手动脚,使安然不能不联想到他还没穿越过来时,李子实曾强邀原主去睿王府“作客”这件事,原来,十年了,李子实心头一直觊觎着他吧?他怎么就瞎了眼睛,被李子实打动,跟他做了朋友呢?! 李子实,你他妈个衣冠禽兽!喵了个咪的! 一股被欺骗,被出卖的激愤情绪在安然心头勃然爆发,所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安然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一把捏住李子实握着自己命根子的手,用力一扭,只扭得李子实一声嚎叫:“子慕,你干什么?” 安然完全没听李子实在叫嚷什么,把李子实的手扭开之后,一个翻身猛地把李子实一推,李子实没防着,一下就摔倒在地上。 安然顾不得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袍,顺势骑到李子实身上,然后捏紧了拳头,朝李子实脸上身上一顿劈头盖脸的猛捶。只捶得李子实一边本能地伸手拒挡,一边惨叫道:“安子慕!你干什么打我,快住手!” 安然已经被愤怒气晕了头,什么都不顾了,对李子实的惨叫置若罔闻,只想把这个欺骗自己,出卖自己,玩弄自己的人渣狠扁一顿,要揍得连他妈都认不出来! 在安然心里,李子实胆对他那要拿的地方动手动脚,那就是玩弄!他身上那么隐秘的地方怎么能让人轻易碰触,那是对他男性尊严的挑衅,他绝不能噎下这口恶气,忍下这份耻辱! 所有的屈辱,愤怒,都发泄在双拳之上,安然不顾一切,朝李子实一顿痛殴,拳拳到肉,毫不容情。 李子实开始还觉得安然打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还叫嚷着解释,见安然听而不闻,完全不理他,这才意识到安然是真的要打他。这时,李子实才想到挣扎。 然而,李子实一向养优处尊,身体没得到什么锻炼,跟安然长期练舞的身体,所蕴含的力量和敏捷,根本没法相比,既已失了先手,又被安然骑着打了十几下,头脸手臂痛楚难当,一般人早就会被这等痛殴揍得失了斗志,只李子实心志坚韧,一边叫着“住手”,一边奋力反抗拒挡,一边扭动身躯,想从安然的骑坐下爬起来。 李子实虽然打不过安然,但也不至于全无还手之力。何况安然本就中了烈性-迷-药,药性尚未完全消除,本该浑身瘫软,安然能奋起痛殴,全靠一口激愤之气支撑,但四肢力道远不如平时虬劲,李子实一挣扎,便跟安然扭打起来。 只是这场扭打很不势均力敌,安然简直像头暴怒的野兽,无所顾忌地狠殴向李子实,一副要把李子实捶成肉酱的气势。 但李子实只想阻止安然,想让安然冷静下来,动手之际自然有所顾忌,这使得他在扭打时更落下风。 李子实一见单凭自己,根本阻止不了暴怒中的安然,立即就放弃了,改而想逃,打不赢就先跑掉,等安然消气之后,他再跟安然解释。 于是,一个跌跌撞撞地想逃出房间,找人求救,一个在后面紧追不舍。李子实挨了不少拳脚,方才狼狈万状地逃到楼梯口,被安然追来拉住,又是一顿狠捶扭打。 扭打中,楼梯口的栏杆承受不住两人的扭打力道而断裂,李子实被安然压着,跟断裂的栏杆一起摔了下去! -- 第234页 落地那一瞬间,安然感受到一阵震荡,又听到李子实在他身下一声像要断气般的惨嚎。安然听那惨嚎,倒像仙乐一般动听,觉得真解气! 解了气,安然一口气也泄了出去,人顿时又陷入那种昏沉迷离,半晕半醒的状态中。 第141章 入狱 安然还残存着一些意志, 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有很多人来到他跟李子实摔下楼的现场,然后各种各样的惊呼嚎叫, 接着, 他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拖着走走停停。 安然想自己站起来走, 可他浑身瘫软, 一点力道都没有。安然感觉到不断有人跟他说话,声音从很高很远的地方飘下来, 他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安然既想控诉李子实出卖他,欺骗他,玩弄他,又想控诉锦奾郡主欺凌他,算计他, 但是,安然却一个字都没力气说出来。 安然不知道自己被拖行了多久, 拖行中不时挨上几记拳脚,痛得他直颤抖。终于感觉他被人扔在了地上,终于没人来拖他了,安然几乎立即就昏睡了过去。 但是, 这一觉睡得一点也不安稳, 许多人,许多事,走马灯似地在安然的梦境里出没。 安然是被冷醒的。睁开眼,安然颓然地躺了许久没有动弹。他脑子里异常混乱, 似乎有万千个思绪闪过, 可他什么念头也抓不住。 直到有什么木铁交击之声响起,跟着一个男人恶声恶气地吆喝道:“喝饭了, 喝饭了!碗放好!”安然才撑着满是痛楚的身体微微坐起,打量他所处的环境和地方。 只这么展眼一打量,安然的心就沉了下去,这里竟是一处监牢,监牢不大,也就两间狭小的监室。 监牢里又潮又冷,又臭又霉,让安然十分不适。监牢里被关着的就三个人,他自己一间,另两人一间。 大约是牢卒,十分不耐烦地拿刀鞘敲着监牢粗木栅栏:“快把碗拿出来!” “我没……”安然被自己沙哑暗沉的嗓声吓了一跳。 那小小监室一望就没什么碗,牢卒转身出去,拿了只脏兮兮都看不清颜色的土陶碗进来,放在监室内,拿个小勺子,在同样脏兮兮黑咕窿咚的小锅子里,舀了几勺东西在碗里,就转身出去了。 安然忙叫住他:“喂,这是哪?” 牢卒倨傲地离开了,倒是旁边监室里,有个苍老的男人说道:“这是五城兵马司东城官署监牢。小哥,你刚来的,犯了什么事?” 穿越过来十年了,安然仍然没有搞懂这个时代的官署官制,猜想,这里大概就是洛城东区的一个派出所的拘留室吧? 打架斗殴被关进拘留室,这逻揖本来没问题,关键安然觉得自己才是受害者呀!怎么能够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关起来了呢? 随即,安然才想起,这里不是他原先生活的法制社会,是一个强权时代。不管是锦奾郡主,还是李子实,都是皇亲,不是他一个不入流,还正在丁忧的小小乐官能够动手殴打的,不关他关谁? 监室门口那碗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大约是给犯人吃的?散发出阵阵馊酸腐臭,安然完全不想碰它。便往监牢内壁移了移,靠到墙上,半躺着。 隔壁两个犯人,捧起那碗东西,吃得咂巴咂巴直响,仿佛大快朵颐一般。安然听着,只觉得阵阵作呕,怎么有人会吃这样的东西?还吃得那么欢快,像吃美食似的! 安然呕了几下,没呕出什么东西,只倚墙坐着直喘气。隔墙两犯人吃完自己的牢饭,见安然没吃,略年轻那个便盯着安然那碗:“小哥,你吃不吃,你不吃拿我吃?” 年老那个劝道:“小哥,牢饭是不好吃,不过再难吃,你也得捏着鼻子吃一点,一天两天可以挨过去,饿你十天八天,你不吃就死了,不想死,你就得吃。人呀,好死不如赖活着。” 见安然没反应,年老犯人又劝道:“吃不惯这牢饭呀,还有一个办法,你要有家人,就叫你家人天天送饭来。没家人送饭啊,你就只能受着了。” 安然没动,也没说话。他不是舍不得把牢饭让给隔墙犯人吃,实在是怕端牢饭,弄脏了自己的手。 隔壁两犯人见安然木然不动,多说几次,也就懒得说话了。随后,天色便渐渐昏暗了下来,夜晚来临了。 安然昏昏沉沉地蜷缩在监牢角落里,他慢慢回想着他去公主府后,发生的事。 锦奾公主用一封信把他引去公主府,无疑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疯了一般想嫁给他,不惜对他和对自己下了烈性-春-药。 安然只记得自己在药性发作之下,是抱着锦奾郡主的,至于后面,有没有发生这样那样的事情,安然不太记得清楚了。大约是成了好事吧?安然依稀还记得,在药性之下,他有曾爽到的感觉。 至于李子实是怎么出现在锦奾香闺里的?是怎么握住他命根子上下其手的,安然没什么印象了。 安然记得清楚的是,他狠狠揍了一顿李子实,然后跟李子实一起从楼上摔了下去,摔下去时,他压在李子实身上,听到李子实像要断气般的惨叫。 李子实是不是死了?李子实如果死了,安然就是谋害皇亲,会被砍头的。不过,安然一点不觉得后悔,只觉得解气。像李子实那种人渣,早就该死了,他就当为民除害。 安然东想西想,渐渐想起了昏睡时的梦境,当然梦见了许多人和事,不过他都记不太清楚了。 -- 第235页 只他还记得,他梦见了久违的林素娇,在梦里,林素娇在他怀里低低地颤栗着哭泣,委屈,娇美,又惹人怜惜。 原来,林素娇嫁给了个从七品官吏为继室,还已经生下孩子了。安然不想追问那个从七品官吏是谁,他只暗暗祈求那个鳏夫能善待林素娇,能给林素娇幸福。 安然叹了一口气,他想,他这辈子,大约不可能再见到林素娇了,只能把所有美好纯洁的过往,珍而重之地深藏在心里。 接连三天,都是那样猪狗不如的牢饭,把安然饿得奄奄一息,只好在还有一口清水喝。好几次,午夜惊醒,安然看见耗子们肆无忌惮地抢吃他的牢饭,安然就那么怔怔地看着,只觉得心头泛起一股悲伤凄凉。 安然有时忍不住想,大约他真的会以死亡为解脱,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吧?十九岁前后,是他母亲的劫,二十岁前后,是他的劫,现今,他打了睿王世子,奸了锦奾郡主,被关进这脏肮的监牢里,不用几天,他就饿死了。 这是上天注定的劫,他逃不过去。不过这样的死亡也不是太令人绝望,至少他还有点盼头,盼望着穿越到下一个世界,再次跟母亲团聚。 早知道他会被饿死,他还不如让问凝饿死算了,何必拼命刨洞爬出来?死在寄园,至少是干净的,不用被扔进监牢里,遭受这些腌臜污染。 如此一想,安然越加没有了生存下去的欲望,他打定主意,如果有官吏提他过堂,他就把一切罪行招认下来,早早了结这一切,最好给他个砍头。 花魁公子在公主府作客时,忽然发疯殴打了睿王世子的消息,很快在洛城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 洛城民众对安然这个令人瞩目的花魁公子都极为关注,大家都拼命想打听其中的内情。其实具体详情,接手案件的相关官员都接到上级的封口令,秘而不宣。 案发现场在公主府锦奾郡主的香闺里,单是这个案发地点就足以让锦奾郡主被人议论纷纷了,何况太医还在案发现场验出了烈性-春-药,这更是遭人猜疑之事。而且,郡主香闺里,怎么会出现两个男人斗殴?这些消息只要漏出去一星半点,就会让锦奾郡主的闺誉毁于一旦。 因为方阁老桂太君的离世,方家大爷方疏桐跟二爷方静石都递了丁忧折子,在家居丧。惊闻此事,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似的,跟安凌墨一起,四处拜托方阁老的知交故旧,托人打探消息,找门路,求关系,想疏通锦奾郡主和睿王世子,求得他们的宽宥,安然才能保得下命来。 第四天,问凝终于打听到安然的关押地方,带着木尘,花重金买通了牢卒,进去探监。五城兵马司东城官署监牢算不上什么大牢,多花些银子还是能买通牢卒进去探个监的。 问凝一看安然蜷缩在监牢一角,几天没有清洗,没有吃饭,斗殴中又还挨了李子实几下,看上去憔悴狼狈又可怜。问凝赶紧把带来的吃食拿出来,安然恹恹地爬过来,看着干净的吃食,并不是很想吃。 问凝知安然挨了几天饿,已经饿过头了,便自己拿调羹舀着,一勺一勺地喂。等安然稍稍吃了一些,问凝又把带来的衣服被褥隔着栅栏递给安然,叫他晚上铺着睡,别冷着了。 最后,问凝才问:“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那李世子是我们央求他去公主府接应你的,你怎么反倒把他打了?” 安然半天才转过弯来,问:“什么?李子实是你们央求他来接应我的?” 木尘道:“是啊。那天凝姐中途有事回家,见你不在,就问你上哪儿去了。阿菡那几个丫头,竟说不知道你上哪儿了。” 问凝知道安然的性子宅,一般没事不会外出乱逛。安然忽然外出,她直觉应该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后来在安然的屋子里,找到了锦奾郡主的信柬。 问凝又凭着直觉,觉得锦奾郡主忽然写信邀安然上门,要跟安然商量“要紧事”,这事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事,不然,怎么会叫安然走角门?还用暗号敲门,跟做贼似的。 安然不会在意这些细节,问凝却会在意,觉得锦奾郡主分明没把安然当个正经客人,或者是要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问凝便赶紧向梁小峰报信。 梁小峰也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他家是没落宗室,身份只比平民略高,他的官位也低,不敢贸然去闯公主府,想着睿王世子跟安然还有几分交情,便带着信去求助李子实。 李子实一看信柬,竟比梁小峰还着急,二话不说,立即驱车前往公主府。 第142章 锦奾探监 李子实是个极其精明的人, 他刚守完母丧出来,立即就得到了熙宗皇帝的重用。 一则,熙宗皇帝的身体越来越不好, 需要有人替他支撑起朝堂大局。 二则, 熙宗皇帝被自己几个儿子的明争暗斗搞得很烦。儿子们的气焰越来越嚣张, 熙宗总觉得他的儿子们等不到他噎气, 就要把他掀下龙椅。他不敢把大权下放给儿子们,只能把权力放到没什么继位可能的兄弟的孙子手上。因此, 熙宗皇帝便像不要本钱似地,可劲儿使唤李子实。 三则,李子实本身确实颇有才干,不会把朝政弄得一塌糊涂,值得信籁。 四则, 把李子实放出来,当个活靶子, 看看朝堂各方势力的动向。 熙宗皇帝已经六十七岁了,身体每况愈下,他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是时候, 该选个接班人了。太子嘛…… -- 第236页 正因为李子实是一个如此精明之人, 锦奾虽然从未在李子实面前表现出一丁点对安然的企图,李子实还是在很早以前就敏锐地有所查觉,他甚至提前对安然发出了警告,尽管那警告语焉不详。 安然要迎娶林素娇, 虽然李子实觉得林素娇除了容貌之外, 家世,才华, 没一点配得上安然,但李子实开始并不想管,毕竟那是安然跟林素娇的私事。 后来锦奾郡主托李子实把林素娇找个人嫁掉,理由也是觉得林素娇配不上安然。李子实当然清楚锦奾郡主想嫁掉林素娇的私心,于是就顺水推舟,把这事给办了。其实办这事都不用李子实出面,吩咐王府属官一声,就办妥了。 可是,李子实永远想不到,锦奾郡主居然这么蠢,不说把这事烂在肚子里,竟当面向安然坦白了出来,还把他拖下了水! 当李子实看了锦奾郡主那封信柬,知道锦奾邀约安然前去公主府必有图谋,匆匆忙忙赶去接应安然时,万料不他已经被锦奾郡主出卖了。 然后,李子实被安然推下楼梯,惊动了公主府的仆役,几个嬷嬷进来查看,见两个男人地摔下楼来,其中一个还晕了过去,锦奾郡主也在楼上香闺里昏迷得人事不知。公主府的仆役赶紧禀告了汪氏,汪氏便叫人去报官。 随后,李子实醒过来,他被安然打得不轻,鼻青脸肿,狼狈不堪,但知道此事事关皇族声誉,闹出来就是个丑闻,会让全天下的百姓看皇族天家的笑话,便赶紧控制了事态,又顾不得伤痛,一瘸一拐地进皇宫面圣。 具体李子实到公主府上之后,怎么行事的,当时安然神志不清,并不清楚,听了问凝和木尘的转述,至少他知道,李子实出现在郡主香闺,是应梁小峰之托,前去接应他的。 可是,这个解释一点没有平息安然心头对李子实的激愤和怒火。 李子实助纣为虐,拆散他跟林素娇,这事由锦奾郡主亲口证实,确切无疑,这就是出卖他,背叛他! 其次,李子实去接应他,那就应该赶紧把他带出公主府哇,干什么在郡主香闺里,趁他被药得神志不清之时,对他上下其手? 若说是为了帮他舒解药性,那也有其它的方法呀,干什么要贡献出他的手?对他一点起码的尊重都没有! 很难不让安然疑心,李子实其实一直对自己存着某种不可告人的企图!这就是欺凌他,污辱他!玩弄他! 更重要的是,李子实欺骗了他,辜负了他对他的信任,他对他的朋友之情! 安然对这种笑里藏刀的“朋友”一点不会手软,他不觉得他打错了人,他打的就是李子实这种人渣! 对问凝问他在公主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安然不想多说,只道:“阿凝,你跟夫子说,以后莫要再去求李子实那小人,我安然没那样的朋友!” 问凝:“李……世子殿下,怎么惹你了?” “没惹我,我不认识他。”安然道:“阿凝,你跟我舅舅们说,不要为我的事操心了,让我听天由命去。还有你跟夫子,你们都不要管我了。” 木尘忙叫安然放心,不要气馁,他们会在外面想办法搭救安然。安然知道木尘只是空言安慰,事关皇亲国戚,问凝,木尘这些平民百姓,能有什么法子救他?连想找他被关在何处,都找了四天! 问凝让木尘先出去等着,支开木尘,问凝才道:“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还想着去另一个世界,找你另一个娘?” 问凝总是那么一针见血,安然叹道:“阿凝,我以为你生我气,不理我了。” 问凝在心头暗暗一叹,安然都二十岁了,心思还像个大孩子似的,清澈透明,时常说些孩子气话,做些孩子气事。她喊他的字:“子慕,不要想多了,好好活下去,你答允过我的。” 安然十分真诚地道:“阿凝,谢谢你。” 在方太太离世之后,是问凝坚强地陪伴在他身边,陪他度过这一段黯淡悲伤的日子,不管他是真的又一次穿越了,还是被砍头而死了,他都真诚地感谢问凝,这个只比他大两岁的坚强女孩子。 当问凝转身离去时,安然道:“阿凝,求你,不要再管我了,随我去吧,把一切交给命运。”他想,如果这次他还能活下来,他要好好待她。 像那年老犯人说的一样,监牢包住不包吃,牢饭都是由家属送来,当然,牢卒会从中克扣一些。没有家人送饭,就只能吃衙门提供的,猪狗不如的牢饭。 问凝来看过安然之后,寄园每天都会派人来送牢饭。虽然不丰盛,也还吃得饱,免了安然的饿死之虞。 后面有官吏来提了安然上过几次堂,每次过堂,都是在衙门后堂开审的,没让百姓围观,每次审讯,都把堂门关得严严实实了,堂上除了一两个主审官吏,文书,师爷,衙役一概退出。 安然早已经把自己的性命豁了出去,倒显得镇定自若,随着主审官的意思回答,不狡辩,不挣扎,叫签字就签字,叫摁手印就摁手印。反正难逃一死,乖巧些,还可以免了被严刑逼供的苦楚。 冬月初,出事之后的十来天,牢卒引了个穿着一身素白的美艳女子进来,安然一见她,只觉得好笑:“你来干什么?还想到牢里来跟我做同命鸳鸯不成?”反正要死了,他也不用再对她讲客气,“殿下”的尊称就够了,一直说“你”。 -- 第237页 锦奾郡主一看安然被困于监牢,憔悴狼狈,胡子拉碴,垂头丧气的样子,就觉得心头阵阵抽痛。 她喜欢安然轻盈舞蹈的样子,喜欢安然神采飞扬的样子,喜欢安然顾盼生姿的样子,喜欢安然风情万种的样子……她没有想到,安然还有这副困顿潦倒的样子。 锦奾郡主看上去,也不是那么亮丽光鲜,容色也有些黯淡憔悴,神态更是低落哀伤,她一见安然如此,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她说:“子慕,我没想到会害你这样,我没想害你的。” 安然不想看见锦奾郡主,背过身子,眼不见为净,冷冷道:“你走吧,这地方脏。”他没有骂她是疯女人,已经算是客气了。 锦奾郡主不过看了他的舞蹈表演,就要死要活地闹着要嫁给他,比穿越前那些私生饭还可恶!不就仗着她是皇亲国戚而已,就这么胡作非为,把他好好的初恋拆散! 锦奾郡主感受到安然的抗拒之意,说:“子慕,你放心,我会救你出去的。” “呵,谢谢你。”我谢谢你全家! 她跟他之间,似乎没什么话好说,只几句,就说完了,锦奾郡主忍着监牢的潮闷腥臭,站在牢门外,望着监牢内安然佝偻蜷缩的背影,她怎么也无法把牢里那个猥琐成一团的人,跟舞台上那个光彩照人,风华映世的花魁公子联系在一起。 锦奾郡主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到底娇气,再忍不得牢里的臭气,她轻轻问他:“子慕,以后,你会不会记得我?” “记得!”安然当然记得,把他害成这样,他怎么可能忘了这个疯女人?他怎么可能不恨这个疯女人? 锦奾郡主听了安然的回答,以为安然对自己心存柔情蜜意,觉得自己的一番痴恋苦缠,终于得到了安然的回应,那时候,她心头作了一个决定:不管怎么样,她都要救下安然。 想到她要为这个决定付出的代价,锦奾郡主心头酸楚无比,眼泪更加大颗大颗地滴下来,她哀哀哭泣着,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求道:“子慕,你回过身来,让我再看看你。” 安然压根不想理会锦奾郡主,她把他害成这样,怎么还有脸跑来探监? 锦奾郡主一点没眼色,或者说,她觉得她在安然面前不需要看眼色,见安然不理她,兀自哭着又求了几次,倒是旁边跟着的老嬷嬷看不下去了,劝道:“郡主,回吧。” 锦奾郡主终于在老嬷嬷的三催四请之下,恋恋不舍地离了监牢。 因她热孝之中,不好回宫,便一直住在公主府。路上,锦奾郡主坐在马车里,哭得梨花带雨,哀伤欲绝,她跟哭着跟老嬷嬷说:“他说,他会记得我,他会记得我。” 老嬷嬷是局外人,不会像锦奾那么一厢情愿,自是明白安然说那“记得”两个字的含义,心下一叹,并不把话向锦奾挑明。 回到公主府,锦奾郡主就吩咐下去:“给宫里送个信儿,我明儿要进宫。” 锦奾郡主跟前的小宫女初六提醒道:“殿下,圣上不是叫你安心呆在府里,不要乱跑吗。” “我是进宫,怎么叫乱跑了?我要见皇姥姥,我是她唯一的亲外孙女儿,皇姥姥不会不见我。便是圣上也不能阻止!” 第143章 歌相送 安然觉得, 大唐的办案效率从来没有这么高效过,冬月中旬,关于他的案子就判了下来:流放充军十载。罪名是:损毁公主府财物。 损毁一般财物, 描赔就是。但是公主府是宗正寺奉旨拨款修建的, 算皇家财物, 损毁皇家财物, 要归入“大不敬”这一类的重罪,就不是描赔这么简单了。 安然一听这个罪名, 这个刑罚,整个人都懵了。他承认殴打了睿王世子,承认迷奸了锦奾郡主,怎么判下来的罪名只是个损坏公主府财物?他损坏了公主府什么财物?最多就是打坏了一个楼梯栏杆而已! 这件案子,当事人虽然有三个, 其实,安然和锦奾郡主的意识都有一段时间的迷糊, 对有些事到底发生没有,都不清楚。李子实要怎么描述当时的情况,没人能反驳。 按照皇族要维护自身威严的原则,对安然这种敢打世子, 敢奸郡主的行径, 绝对要杀而后快。 十年前,原主不过是打了李子实几巴掌,就闹出老大一场官司,这一次, 安然的行径恶劣得多, 因此,安然自份必死。 安然怎么也想不到, 这案子会判得如此莫明其妙。唯一比较合理的猜测,大约是怕坏了锦奾郡主的闺誉? 不管是罪名还是刑罚,都让安然想不通。不过,不管安然想不想得通,至少他这条性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随后,那五城兵马司东城官署监牢就热闹了起来,每天都有几波人来看望安然。对已经定罪判刑的犯人,监牢放得很宽,牢卒们收探监银子收得合不拢嘴。 开始还是寄园的人,问凝跟梁小峰和雨桃一波,阿辰跟木尘抚菡一波。安然意外地保住了性命,寄园的人都显得非常高兴。 问凝告诉安然,从方太太名下转到安然名下的三间商铺被官府没收变卖了。万幸的是,寄园的产权一直记在阿辰名下,新开张的那间商铺记在问凝名下,再加上安然的户籍册上就安然一个人,其他人都跟容辰是一家,大家虽然住在一起,却是两家人,官府也没法牵连其余人,这才没让寄园众人被扫地出门,一无所有。 -- 第238页 问凝淡淡道:“没事,咱们还有园子,还有一间商铺,可以慢慢再来过。我会挣钱,等以后有钱了,把抄没变卖了的铺子再买回来。”那三间商铺是方太太留给安然的,对安然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同来的雨桃又告诉安然:“我已经请得老爷同意,去帮凝姑娘打理商铺。咱们一定能够重振旗鼓的,把太太的商铺买回来。” 雨桃是方太太的陪嫁丫头,算是安府老人,方太太一死,她很自然地被剥夺了管事的权限,越大奶奶不信任她,也使唤不动她,她就只管着霁琨堂的日常清洁洒扫工作,实在是大才小用,日子过得闲极无聊。 这次趁着方太太传给安然的那三间商铺被官府没收的机会,雨桃便向安凌墨进言,说要帮着问凝赚钱,把太太的那三间商铺赎买回来。 安凌墨素来就担心安然不学无术,将来无法谋生,又知雨桃在方太太的教导下,颇通经营之道,若是雨桃跟问凝学会赚钱,对安然今后的生活也是一重保障,于是便可有可无地同意了。 随后,雨桃基本就住到了寄园,问凝有了雨桃这个臂助,经营方面胆气就壮了许多。 方府诸人,也分了几波,前来看望安然。也都是安慰安然,叫他不要担心洛城亲人,自己到了军营里,要收敛性子,听从号令,遇到打仗,千万不要逞一时血气之勇,以保命为紧,平时多写信回来,他们也会时常给安然寄送衣物钱财,叫安然不要省着花,以照顾好自己为第一要务,他们也托了同僚,找了不少军营关系,希望到时能有长官或将领照顾安然……等等。 安凌墨也带着安浅秋去探了监,其实,父子两个相看两厌,相对无言。倒是安浅秋,伸出细腻白净的手,用葱管般的手指,紧紧握着安然的脏手,喊:“哥……五哥……五哥哥。”哭得梨花带雨一般凄楚。 安然就要被送去充军了,一别十年,她十分不舍。她是安府唯一的女儿,虽是庶出,却很得哥哥们的疼爱,养得像个嫡女一样娇憨。只大公子跟她年纪差得太多,玩不到一块儿,她还是跟只比她大两年的安然感情最好。 安然努力笑着安慰她:“我已经拜托大舅娘,二舅娘留心,等丧期过了,给你找个好人家。等我回来时,我要听见有小孩儿喊我舅舅。”安浅秋拉着安然,哭得不行,都说不出话来,只唤着安然:“五哥……五哥哥。” 安大公子也带着越大奶奶一起来看望了安然,大家都说些场面话,淡淡的走个过场。安然已经从安府分离出来,跟他们没什么利益瓜葛了,他们不妨做出个兄友弟恭的样子给外人看。 探监的除了安然的亲朋好友之外,更多的是那些观赏过安然歌舞表演,对安然的歌舞极为倾倒或欣赏的官宦士绅和贵妇夫人们,以及一些有幸看过安然歌舞表演的平民百姓。 安然知道,他们,就是他在这个时代的粉丝。 这些粉丝们听见了安然被徒充军十年的消息,纷纷来看望安然,来看他们心目中的花魁公子最后一眼。 不要说边关打仗,随时都有性命危险,就算安然能平安归来,经历了十年战火煅烧,军营焠炼,只怕安然也会变得面目全非,绝不会仍是如今的花魁公子了。 曾经,以歌舞双绝,名噪洛城,清古冶艳,风华映世的花魁公子,即将成为昨天黄花,不复再现。 曾经,把女装穿出帅气阳光,俊美飒落的身影,再不会出现在洛城的街市上,和宴饮雅集的舞台上。 曾经,那一首首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又发人深思,蕴含哲理的俚歌,或将成为绝唱。 这个时代的人,还没有追星意识。可是,在这个娱乐极度贫匮的时代,他们会记得安然带给他们的快乐,惊艳的舞蹈,隽永的俚歌,大气的唱腔,清澈的嗓音,会永远留在人们心里。 冬月下旬,安然起解离京,他被发配去丽龙八城中的晋江城充役。 十年前,安凌墨也是在冬月下旬,匆匆离京北上,他是赶去监督修筑丽龙八城,他在那遥远寒冷的北方,呆了整整四年。 想不到十年之后,安然也在差不多的季节,被押解北上,去他父亲监督修筑的丽龙八城中的晋江城,他要在那里,充军十年。 安然被押解官从牢里提出来,因要长途跋涉,带了枷锁和脚镣,怕影响行程,便只在手腕上戴了个镣铐。 出了监牢,转到街上,还没走多久,便有人叫道:“咦,那不是花魁公子?!” 满街的人,都停了手上的活计,朝安然望了过来。 只把看得安然羞愧欲死,把头垂得低低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以前安然走在街上,也时常被人认出来,被认出来后,也时常会遭到远远的围观。那时候,安然被围观了,并不觉得难堪,只要没人跑到他跟前来近距离围观就行。 现在,街上的民众们仍也并没有围上来,还是像以前一样,远远地看向安然。可是,现在,他是个犯人,带着镣铐,镣铐一端还拉在押解官手里,自己像一只被拴着链子的狗一样,被人牵着走。 安然受不得委屈,此时,受了这么大的羞耻,眼眶里很快就蓄满了泪,莹然欲滴。 “傲气面对万重浪, 热血像那红日光。 胆似铁打,骨如精钢, -- 第239页 雄心百千丈,眼光万里长, 我发奋图强做好汉。 嘿!哈! 做个好汉子,每天要自强。 热血男儿汉,比红日更光……” 不知是谁,有个男子,用沙哑的嗓音,在长街上唱想了这首歌。很快,一个人,又一个人,再一个人加入到了歌曲的咏唱中,渐渐地,更多的街上路人,加入到咏唱中。 这些寻常的市井百姓,虽然他们没什么机会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安然的歌舞表演,但是他们喜欢唱安然演唱的俚歌,这些俚歌,歌词通俗易懂,词意隽永雅致,发人深思。 花魁公子的歌曲带给他们快乐和希望,也让他们打发了许多无聊时光,甚至在他们悲伤时,抚慰了他们的心灵。 他们喜欢花魁公子,花魁公子演唱的歌曲,他们都争相传唱。 如今,花魁公子被徒充军,只怕他们再也听不到花魁公子的新歌了,他们用他的歌,给他送别,给他壮行。 “……让海天为我聚力量, 去开天辟地,为我家邦去闯, 看!碧波高涨,又看碧空广阔浩气扬, 我是男儿当自强。 嘿!哈! 昂步挺胸,大家做栋梁、做好汉, 用我百点热,耀出千分光。 做个好汉子,热血热肠热,比红日更光……” 曾经,安然唱着这首歌,跳着旗舞,为杜老将军贺寿,为即将北上出征的将士们壮行。如今,似乎,好象,洛城的民众们,也唱起了这支歌,给他送行?他们没有因为他成了犯人,被发配充军而鄙视他? 《男儿当自强》唱完之后,跟着又有人起头,唱起了《祝你平安》。 虽然这么多路人,把歌曲唱得七零八落,甚至还有不少人唱得荒腔走调,可是,听在安然耳里,只觉得这是最令他感动的歌声。他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他们唱着他的歌,给他送别。 安然流着泪,向路人们揖手,谢谢他们的相送之情。两边的路人也有不少揖手敛衽回礼。安然便还洛城民众的一路歌声相送中,由押解官牵着镣铐,走出了洛城。 第144章 伤别离 东城城外十里长亭, 安然的亲友们,都等在这里给他送别。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今天在东城十里长亭送别的人特别多?总之, 往日冷冷清清的长亭外, 停了不少马车。 那押解官也是个会看眼色的, 方疏桐的长子, 安然的大表哥方叶欢把押解官叫到一边,偷偷塞了他一些银子, 押解官便给安然解开了镣铐。 安然此去北方晋江城充军,不比那年,安凌墨只是去北方监督修筑城池,大家都不知道安然还能不能活着回来,方家安家几乎全家出动。 大舅方疏桐和二舅方静石代表方家, 递给安然三杯送别酒,祭天祭地之后, 安然一饮而尽。 大舅娘王太太,二舅娘李太太,都曾代替方太太,抚养照顾过安然, 自有一份与众不同的感情, 哭得颇为失态,仿佛是生离死别一般。 王太太哭道:“阿然,你坐下,舅娘再给你梳个头。”她想他整整齐齐, 干干静静地上路。 母亲和姥姥姥爷三位最亲的亲人, 在一年之间,先后离世, 方府里,安然就跟大舅娘二舅娘最亲近了。安然依言坐下,让两位舅娘给自己梳头。 安然坐了二十来天监牢,虽然寄园众人时常送衣服进去给安然换,头发却没机会清洗,积累了二十多天的污垢,两位舅太太一点不嫌弃,相互配合着,先拿篦子细细地替安然剔去头发里的皮屑和虱子,又拿发粉替安然搓揉清洗了头发,上了头油之后,才把头发紧紧地挽了一个髻,外面包了个棉质的网兜,再拿根铁簪子绾住。 安然这是去充军,以前那些讲究都收了,随身物品只以实用耐用为主。 越大奶奶和小少爷们都没有来,只安凌墨带着大公子和安浅秋来了。安凌墨跟大公子都淡淡的,只叫安然要保重自己,争取活着回来。 只有安浅秋,哭得直抽噎,她顾不得安然身上污脏,紧紧抱着安然,说:“五哥哥,你要回来。” 看着安浅秋那么悲伤,安然强笑着安慰她:“秋妹妹,你要好好的,等我回来。” 安然说这话时,忽然想到了方太太临死前跟他说的话,方太太伤得太重,没留下什么话,就一句“然然,你要好好的。” 现在安然清楚地体会出方太太的心情:她想他好好地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问凝只把自己收拾好的包裹拿给安然,然后又把那年纪蕴送给安然的鸳鸯双剑递给安然:“贴身拿着,防个身。” 这剑小巧又锋利,杀敌不行,藏着防身倒是极好的,冷不防-拔-出来给敌人一下,很能要命。 安然觉得自己对寄园众人没什么不放心的,觉得有问凝支撑着,又有梁小峰帮扶着,大家应该都能过得好好的。 只有阿辰,也背着个包裹,说:“子慕,我跟你一起去。” 安然不想让阿辰跟去北方吃苦,说不定还有生命危险,本想拒绝。不过寄园众人一起相劝,说是大家一起决定的。不放心安然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充军十年,要个人陪着才放心。 阿辰就算不能混进军营去,在外面也有个照应。阿辰也已经辞了官,还去官府签了去晋江城的路引,一切早已经安排妥当,只等跟安然一起上路。 -- 第240页 说实话,安然得知自己要被送去晋江城充军十年,心情很是惊惶无惜。不管是穿越前还是穿越过来后,安然都没有远离过亲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独自一人,无依无靠,该怎么活下来。 有个阿辰一路陪着,让安然觉得特别温暖,特别安心,他也就没有坚持,接受了大家和阿辰的好意。 一场话别,大家都依依不舍。 安然只觉得这十里送别的长亭,似乎人越来越多。有不少人,不少马车,都参差零落地远远停着,无形中,把方家,安家,寄园等人围在中间。不过,大家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围上来。 安然一扫眼,注意到人群中有个女子,穿着素白的衣服,站在车辕上,明显比别人高,比别人醒目。 安然看见了,只觉得心头一堵,心道:“这疯女人又跑来干什么?”他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却见锦奾郡主只是站在车辕上痴痴地看着自己,见自己瞪向她,她也没有别的表示。 安然不想再看见锦奾,给自己添堵,很快就转开了目光。 在安然转过目光之后,站在马车下的一个老嬷嬷劝锦奾:“殿下,你看见安公子,安公子也看见你了。回了吧。” 锦奾郡主完全不理她,就那样站在车辕上,一直看到安然离开,看不见人了,方才跳下车辕。不知什么时候,锦奾郡主早已经泪流满面,脸上湿漉漉的一片。 上了马车,老嬷嬷又劝道:“殿下,收收心,忘了安公子吧,好好跟东方公子过日子,别赌气。” 那老嬷嬷曾是服侍流华公主的宫婢,跟着流华公主来到公主府。她曾旁观过流华公主跟杜老将军的感情纠葛,也见过流华公主跟钱驸马的冷战。如今,她似乎从锦奾郡主身上,看见了昔日流华公主的身影。 三十多年前,流华公主也是以下嫁钱驸马为条件,才保下杜老将军一命,改为流放充军。三十多年后,想不到流华公主的女儿锦奾郡主,也以下嫁东方明敬为条件,保下安然一命,也改为流放充军。 三十多年前,流华公主流着泪,默默地送别杜老将军,三十多年后,锦奾郡主也是流着泪,默默地送别安然。 这一幕一幕,何其相似呀,真是母女同命啊。 老嬷嬷只在自己心头感慨,她什么都不说,只希望锦奾郡主不要像流华公主那样,从洞房开始,就跟东方公子冷战。 看看天色将近午时,该说的话,大家都说了,该叮嘱的,已经千万遍地叮嘱过了。安然向亲友和长辈们跪下,磕了三个头,愿他们保重。 然后,安然又抬手,朝那些听到消息赶来十里长亭,站在远处,默默替他送行的洛城民众们团团作了个揖,谢谢他们相送。 随后,安然戴上镣铐,跟在押解官身后,走上充军之路。在他们身后,跟着阿辰。 走了一截,安然回头,十里长亭上的人们,都还看着他,并未散去。安然停步转身,唱道: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穿越前,交通便捷,再远的地方,也并不觉得遥远,再远的地方,只要有网络,也能视频聊天。 安然穿到这个时代,交通极不发达,道路不通,交通工具落后,即便像从洛城到梵金寺,不过短短二十里路程,一去一回,就得花费一整天,还要两头摸黑。稍远一点就要走几天的路。 安然唱着这首歌,慢慢离去,他渐渐体会出,为什么古时候的人,那么多愁善感,送别,咏别的作品那么多,只因为人们见个面不容易,每一次分别,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面,所以,每一次的分别,才那么的依依不舍,忧伤哀愁,忍不住涕泪沾襟。 此后的好几年,洛城民众们想起这位擅唱俚歌的花魁公子,脑子里出现的都是安然戴着镣铐,唱着歌,渐渐远去的场景,凄凉而又唯美。 冬月下旬,洛城天气已经相当寒冷了,安然想不到一路北上,天气越来越冷。 押解官押解犯人,路上都是有时间限制的,叫做克期递解。如果没在规定时间把犯人押解到目的地,押解官就会受到惩罚。 就为了方便赶路,押解官才没给安然套上枷锁和脚镣。当然,安然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大盗悍匪,不必防得那么严,只要给安然戴个镣铐,防着安然逃跑就是。 因此押解官天天起早贪黑地赶路,没走几天,安然便受了风寒,病倒了。 一般出现这种情况,押解官为了赶自己的时间,会逼着犯人带病赶路,或叫同行的犯人抬着走。 路上缺医少药,日晒雨淋,生病的犯人往往会不治而死。押解官便会把尸体送去当地县衙,经由仵作验明正身后,由县太爷出具犯人在本县暴毙的死亡文牒,交给押解官赶去目的地交差。 克期递解的规定非常不近人情,犯人如果在路上生病,熬不过去,就只有死路一条。押解官多数都十分心硬,因为如果路上担误了时间,克期未到,受罚的是他们。 大约这个押解官知道安然的名头,态度还算客气,破天荒让安然休息一天,阿辰跑前跑后给安然请大夫,熬药,伺候汤水。次日稍有好转,便又上路,一路上,由阿辰搀扶着,走走停停。 -- 第241页 坚持着走了几天,安然的病势越发沉重了,没阿辰扶着,人都站不住,更别说赶路了。这还没到晋江城呢,眼看着就要倒毙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歌曲歌词非本人原创,属于引用,但根据文章需要,有所改动,特此申明。 歌曲原创情况,用如下: 歌曲名:送别 歌曲原唱:未知 歌曲作词:李叔同 歌曲作曲:约翰·庞德·奥特威 歌曲编曲:李叔同 发行时间:1941年 第145章 遇遭番突人 阿辰恳求押解官之后, 去买了辆马车,由阿辰自己赶车,到荒僻处, 把押解官和安然接到车厢里坐着, 前后都拿车帘子挡住。每到城池便提前把人放下来, 做出一副一路“走”过来的假象。 押解犯人, 除了渡船外,不能坐车搭船, 一路全靠双脚走过去。违反了,没发现是幸运,被发现了,押解官和犯人都会受到诸如杖责之类的惩罚。 押解官同意跟安然一起坐车,也算是冒着风险, 照顾了安然。 如此一路,紧赶慢赶, 又过了十几天,安然的身体才渐渐养好,只是神态恹恹的,阿辰舍不得安然走路辛苦, 还是拿马车搭着安然和押解官赶路。只是一路小心翼翼, 不叫人发现。 安然的体魄还算强健,会病倒,主要还是心情太过郁结。好端端的,受这么一场无妄之灾, 还要充军十年, 换了谁,都会觉得憋屈郁闷。 安然的状态明显是消沉的, 求生欲很弱,不然,以安然的体质,不会一场风寒就拖上十几二十天,还没好全乎。阿辰觉得,安然还根本没从这件事件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一路风餐露宿,赶了一个月的路,腊月廿八才终于赶到晋江城外十来里处,距离期限,还有一天,大家都松了口。看看天色将黑,寒风刮得呼呼风响,便准备去附近的小村子里歇一晚。 哪知,附近找一圈,倒是找到个小村子,里面竟是一个人都没有,小小的七八户人家,家家残垣断壁,人去楼空。三人便找了间相对完整些的房间歇下。 漠北的天气委实寒冷,安然很不适应这么恶劣的气候,手上还戴着镣铐,这么冷的天,那镣铐冷得像冰一样,虽然拿出厚实的衣服垫在身下,安然还是冷得直颤。 阿辰便又去拆了其他弃屋里的门窗木料,拿回来用押解官的朴刀劈散,点了堆火,安然才觉得稍稍暖和了些。 阿辰的身体看着是没有安然健壮,不过阿辰打小在教坊司吃过苦,挨打受骂,忍饥挨饿是家常便饭,倒练就了一副经摔经打的身体,虽然也没来过北方,但并不像安然那样苦寒。 三人吃了干粮,围在火堆边睡下。 不想,半夜里,押解官忽然惊醒,压低声音叫道:“快起来!有人过来了!”一边说,一边直抖铁链。 安然和阿辰被叫醒过来,便听见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听声响,似乎距离已经不远了,听方向,似乎是朝他们这处被废弃的村落奔过来的,速度还挺快。 来人就来人呗,安然和阿辰有些不解地看着脸色惊恐的押解官,问:“怎么了?” 押解官叫道:“快快快,拿上东西,马车不要管了,赶紧躲起来!说不定是番突蛮子!” 安然跟阿辰两个一听,吓得赶紧跳起来收拾东西,押解官则赶紧把火堆浇熄,然后把冒着烟的木炭踢散,继而打开本来呲牙裂缝的门窗,门窗一打开,寒风灌进去,顿时冷得三人打个哆嗦,很快就把屋子里那一点点温暖和烟味吹散了。 门窗一打开,外面的马骑声越来越近了,押解官带着两人,往一处屋子塌了大半的小院里跑去。安然也没看见他做什么了,就见他“嗨”地揭起一块石板,道:“跳下去!” 安然跟阿辰就着微弱的星光,见那石板下是个黑黝黝的洞口,下面完全看不到底,都有些害怕。 只略一迟疑,押解官低吼道:“不想死就快跳!”他这么一吼,颇有威严,阿辰先跳,发现地洞才齐肩高,然后,安然跟押解官也先后下去,押解官把石板反扣在头顶上。 原来这个地洞既浅又矮且窄,三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或蹲或坐,挤在一起。 他们刚躲好,外面那些骑马的人就到了。一阵杂乱的吆喝声中还杂夹着女子的哭声和求饶声。有个男人的声音大声说着什么,可是他说的似乎是另一种语言,安然一个字都听不懂。三个人此时心头都是一凛:“来的果然是番突蛮子!幸亏躲起来了!上天保佑,千万别被他们找到。” 似乎有人来他们头顶上查看了一下,随后就离开了。然后他们的马车被发现了,来人之间大声说着话,听声音似乎有十来个人。然后,他们又把这个七八户人家的小村户,查看了几遍,三人躲在地洞里,捂着口鼻,连大气都不敢喘。 突然,一个番突蛮子用生硬的汉话大叫道:“别躲了,我看见你们了!出来!” 安然心下一个“咯噔”,想着他们躲在地下,逃是没处逃的,握紧了鸳鸯剑,正要跳出去,见机一拼,总不能束手就擒。他刚一动,就被押解官大力按住,同时极轻地“嘘”了一声。 番突蛮子又在他们头顶上来来去去走了几次,但是并没有揭开他们头顶上的石板。这时,安然才知道,那个番突人那么叫嚷,原来是诈他们的。想不到,这番突蛮子还挺狡猾的。 -- 第242页 安然以为他们找不到人,便会带着他们的马车离开。哪知,番突蛮子选了一间破屋子,把他们的马车劈了烧火,又把他们的马杀了,就着火烤肉吃,说说笑笑,骂骂咧咧。 三人在地洞里听见这些动静,还不觉得怎样。后来,听见女子的尖叫和哭求,女子说的是大唐话,明显是大唐人氏,然后听见女子的尖叫哭求渐渐变成了绝望的嘶声惨嚎,凄楚又无助。 安然被押解过来充军,还没被送进军营,就遭遇到番突蛮子在他们头顶上奸淫大唐妇女,而他们龟缩在地洞里,听着番突蛮子们奸淫他们的同胞,一动不敢动。 地洞里的三人,都抿紧了嘴唇,握紧了拳头,心头充满了愤怒,可是,他们什么都不能做。这个时候,逞血气之勇冲出去,只是自寻死路。 安然想:如果把押解官换成纪蕴,出其不意地把番突人引开,分而击杀,或许会有胜算。 头顶上,女子的惨嚎的断断续续的,听着让人愤怒又同情,番突人一直都用番邦话说说笑笑,显得很是得意。 大约在漆黑中,看光线的变化特别敏锐,就在安然感觉到地洞里似乎从某个缝隙中透出了一丝亮光,感觉应该是天亮了的时候,外面那女子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弱,后面渐渐没有声息了。 那伙番突人内部却似乎发生了争吵,甚至有动手的趋势。安然只听见他们兵刃相交了几下,很快就被其他人骂骂咧咧地劝住了。其中一些人先离开,另一些人过了一会儿也骑马离开了。 安然听他马蹄声渐渐远去,像想掀开石板出去,又被押解官按住。押解官一直等了许久,安然都明显能感觉到天光大亮了,押解官才站起来,把石板顶开一条缝,看了一会儿,确认安全了,才把石掀开。 三个人爬出地洞歇了一会,押解官道:“吃点东西,进城交差。进了城,就安全了。” 阿辰问:“大人,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地洞?”昨晚如果不是押解官警醒,只怕他们就被番突人抓住了。至于被抓住后,会不会像那个女子一样,折辱凌虐一顿后被杀掉?阿辰不敢多想。 押解官淡淡道:“前几年,这村里还有人时,我帮他们在这个地窖里搬过红薯。”然后又讲述了当时的情况。 几年前押解官跟其他四人一块押解了十几个犯人北上充军,在这个村子歇过一晚。时值初冬,就问村民买了些红薯来吃,当时,押解官好心,就去地窖里帮着村民搬红薯。 北方农户基本上每家每户都会挖个地窖贮藏些食物过疼。原来,他们躲着躲过一劫的地洞其实是贮藏食物的地窖。 同时,阿辰也从押解官的讲述中知道,像这种单独押送一个犯人赶赴充军地方的情况,非常少见,通常是一批一批的押送。押解官猜测可能是安然身份特殊,或受到了某高官的照顾,才会单独押送。 押解官跟阿辰说话,安然一言不发地看着昨晚他们生火睡觉的相对完整的屋子,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最后似乎下了个决心,便往那边走去。 押解官心一扯手中拉着的铁链,喝道:“干什么去?”同行了一个月,他知道安然性情很是温和,何况出发前,他上司跟他交待过,叫他要善待这个犯人,只是他一向这么对待犯人惯了。 安然被扯得一个趔趄,道:“过去看看。” 押解官劝道:“没什么好看的。”他见过被番突人烧杀掠淫过的小村庄,那种惨况,他不想多看。 “说不定,她还没死,还有救。” 押解官道:“没死也活不了了。”被十几个番突蛮子奸淫玩弄了一晚上,就算没死,也没脸再活下去了。 安然跟押解官想的不同,他是她的同胞,就躲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听着她被异族奸淫蹂躏而没有出手相救,心头不免有些愧疚,想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熬过去? 安然坚持要去看看,押解官便也可有可无地陪着他。安然走在前面,院门敞开着,远远就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走得稍近,就看见院子里一片狼藉。 那女人被胡乱挂在院子的一棵枯树上,像牲口一般,身上全是血污,肢体不全,肚子上破了个大洞,内脏流了出来……可以想像,她死前受了极大的折磨,死状极是凄惨。 院子的另一边丢着马头和马的内脏,马车被拆得七零八落,烧了个七七八八,都看不出是马车来了。 真不知道那些番突人有怎样的钢铁神经,在这么血腥的场景下,还能把马肉烤来吃?怎么吃得下去? 安然从没看过这么血腥凄惨的场面,忽然入眼,对安然的视角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刚走进院子,就觉得胃里阵阵翻腾,急忙转身冲了出去,扶着墙根,一阵掏心掏肺的乱呕,几乎连眼泪都吐了出来。好在他还是昨晚吃过干粮,吐不出什么来,就呕了些酸水。 第146章 晋江城 安然呕吐时, 押解官和阿辰都淡淡地只看着安然,并没有上去帮他。 押解官见惯了血腥,只是不想多看。阿辰以前在教坊司也见惯了各种阴暗邪恶和丑陋, 以及死亡。他们面对这么血腥的场面, 心理承受能力比安然强得多。 安然穿越前生长在法制和睦的社会, 穿越后, 生长在方安两家人的庇护之下,他所接触到的, 基本都是人世间温暖,美好,善良,光明的一面。 -- 第243页 现在他远离了长辈和家族的庇护,在他即将生活十年的晋江城外, 终于见识到了人世间的另一面:阴暗,丑陋, 邪恶,血腥,以及肮脏。 阿辰虽然也十分关心安然,但他不会像问凝那样, 对安然关心得无微不至。在他看来, 安然已经长大了,是个男人了,有些事,必须要学会自己去承受。他跟问凝最大的不同:他不会把安然当成个孩子。 本来安然还想提议把女人安葬了, 让她入土为安。可安然又怕押解官和阿辰要让他自己动手, 安然知道自己没法再看见女人的惨样,只好不提, 苍白着脸,跟着押解官赶路。 剩下的路程倒是顺利,中午的时候押解官就带着安然去晋江城防的军营里专管充军犯人的营寨配所里办理了交接手续。 随后,安然被一个姓祁的所吏分配进了一个十人队,这十人队的什长姓郭。在军营里,被发配过来充军的犯人,会有个专门的编制,称之为配军。 阿辰跟押解官分别时,知道押解官办完了差,会返回洛城,便请押解官去寄园捎个平安口信。 阿辰自己则在距离配所不远处,找了间小客栈住下,日日去配所军营辕门外远远张望,只指望着见上安然一面,问问他在配所中的情况。 他早已跟安然约好,他在安然所在配所外的最近的客栈住下,彼此得便了,便相互寻找通信。 因为当初丽龙八城就是为了对付番突人而建造的八个在大唐北方边境的中型城镇,以这八个城镇为依托,形成一条坚不可破的北方防线。 虽然番突人有可能透过八个城镇的之间的空隙,侵袭向大唐后方,但毕竟不敢太过深入,丽龙八城就象八根擎天巨柱,牢牢地守护住了大唐北疆领土,不被番突人一年一年,一点一点推进地蚕食掉。 好在配所里修建了砖木结构的瓦房,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营房里的大炕下烧起炭火,十分温暖。 只是一间营房要住三个十人队,两张大炕密密麻麻躺满了人,大家身体挤着身体,翻个身就会影响到两边的人。不过,大家劳作了一天,基本倒头就睡,不用翻身就到天亮了。 比较让安然难以忍受的是馊汗臭。本来这么寒冷的天,不容易出汗,又穿着厚厚的棉衣,不容易闻到味道。 可他们就是一群苦力,在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时节也经常干得浑身冒汗。回了营房,把外衣一脱,炭火一烤,那馊酸了的汗臭味就充斥着营房的每个角落。 安然忍无可忍,把铺位换到门边,趁着开门关门,冷风倒灌进来之际,一边打着寒颤,一边喘几口清新空气。 当安然在晋江城熬过第一个寒冬,又经历了第一个夏天的薰陶,后来终于对这种馊汗臭味无感了。 吃的方面,一天两顿,早上一大清早就起来干活,等人来通知他们吃饭,早晚两顿都是一样的,冬季是红薯粥加黄面窝窝头,还经常吃出小石子和泥沙来。 到了春夏秋三秋,那粥里的红薯会换成各种不知名难吃的野菜,据说还有专门的挖菜队伍,这样做主要是为了缓解军粮压力。 配所里每旬吃一回肉,基本每个人就只能吃到几小块肉,连味道都没品出来就吃完了,算是打个牙祭。 有了牢饭的对比,安然觉得军饭好歹还算是给人吃的,他不想挨饿,还是硬着头皮把饭噎了下去,都不敢怎么咀嚼。 当然,这是配所和辅兵的营房和伙食,战兵的营房和伙食比辅兵好得多。 安然由郭什长带着,经过几天的了解,才渐渐明白他目前的情况,他们这个十人队平时主要是负责修筑城墙,战时,主要负责运送滚木礌石上城头。 当然,负责修筑城墙的,负责运送的,远不止他们这一个十人队。 安然本以为他被送来充军,就会被派上去冲锋陷阵当炮灰。然而,郭什长告诉安然,所有配军,都是辅兵,并不是战兵。 安然这才知道,古代军队居然也是分兵种的,配军根本不允许去冲锋陷阵抢军功。 在战斗时,负责跟敌人正面作战的士兵,是战兵,是上军,是一个国家的主要军事力量,是国家编制的拿军饷的职业军人。 这部分兵卒大多出身军户,以及被征兵役,役期已满,自愿留下的老兵,兵种基本是骑兵,刀盾刀,长枪兵,弓弩手等。 其次是从各地征召过来的从军两年以上的应役平民,这部分被编为中军。中军主要担负警备任务和防守任务,他们在进攻中算辅兵,在防城中算战兵,也是国家编制的军人,拿微薄的军饷。 兵种是比较特殊的是弓弩新手和投石兵。这两个兵种都是远距离打击敌人,自己伤亡较少。 最后就是下军,下军主要由刚征入伍的新兵,拉来的民伕,以及被发配过来的配军三部份组成。 下军相当于后勤部队,新兵是国家编制,有军粮供给,但是没有军饷可拿。民伕和配军都是编外军队,在军营里就给一口饭吃,更加没有军饷可拿。 下军平时专门负责运送装备辎重、搭建营地、埋锅造饭,在攻城的时候负责建造、推送攻城器械,守城时则负责搬运装备、烧水、扔滚木礌石,战闲时还负责屯田种植等。 一句话,下军中的新兵,是军队中的预备役,在危急时刻,可以顶上中军和上军。下军中的民伕和配军是军队中的苦役力伕,只有在非常危急的关头,才会被驱使对敌作战。 -- 第244页 在攻城战中,战兵跟辅兵的比例是一比二,在守城战中,加上中军的力量,战兵跟辅兵的比例可以达到一比一。 虽然存在着战兵辅兵的区分,还有兵种的不同,各个人在战争中负责的具体事务不同,但有一点,安然觉得公平:那就是,只要杀敌了,那就是该人立的军功,这一点不会因为兵种不同而有所区分。 每一份军功,都是拿命拼来的。夺人军功,无弃于谋财害命。这一点,被明确写进了军规军律。 军功奖励分为两种,一种把军功兑换成金钱,一种把军功兑换成军职,不过能兑换的最高军职为百夫长,再往上的军职便是校尉了,校尉以上级别的军职要上报朝廷吏部考核任免。因此,绝大部分兵卒都愿意把军功兑换成金钱,这个更实惠。 安然猜测,二十多年前,杜昱铭老将军也是被流放到西北边境充军十年,大约杜老将军在做为辅兵苦役的那十年里,并没少立军功吧? 后来听说他十年流放满期,立即转为战兵,还担任了百夫长,想是把十年积累的军功换了军职。随后,从百夫长开始,杜昱铭老将军一步一步,累功至靖平侯。 不过,安然完全没有杜昱铭老将军这样的雄心壮志。 不!安然不光是没有雄心壮志,他现在压根儿找不到人生的目标和方向。充军十年?他能做什么?莫非就在这里修补十年的晋江城墙? 安然连这个都没有想过。他完全陷入了人生的低谷,什么都没有多想,浑浑噩噩地过一天,算一天。 抱着这样的心态,可想而知,安然干活,极是懈怠,极是马虎。 被盯着新人干活的郭什长发现,把安然骂了个狗血淋头:“你以为这城墙是在保护谁?是保护着这一城的老百姓啊,也包括你呀!像你这样,基石上留这么大个洞,连粘土都不填满,这样的城墙,怎么禁得住敌人滚木的撞击?城墙被撞塌,连累的是一城的百姓!安然,你想死,自己早点死,莫在这里害人!不死就给我老老实实干活,我容你一次,再有下次,我就上报上去,军法处置!” 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像安然这么马马虎虎又敷衍了事的修理,就是一个蚁穴般的存在。 修理城墙是非常重要的大事,一般被派去修理城墙的,都是一些老配军或老力伕,他们明白修筑城墙的重要性。 安然能被派来修城墙,全是沾了他所在的十人队的光。安然所在的这个十人队,其实,加上安然才九人。其他八人,都是已经充军四五年以上的配军。 古代的刑罚分为笞,杖,徒,流,死五刑。充军是流刑中比较重的一种,最低期限为十年。被判充军的犯人多数是做案多起,但手上没有人命的大盗或抢劫案犯。也有犯了其他罪行,又不够死罪的。 目前大唐在西北,西南,东北三面连续用兵,兵力紧张,基本都把流刑判为充军。这些人,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要说他们有多穷凶极恶,却也算不上。 这些老配军既然已经在这里充军四五年了,差不多已经息了逃跑的念头,也渡过了最初的心理适应期,在辅兵中也算是老兵了,军营才会派他们去修理城墙。 监管方面,主要叫他们自行相互监管,一人逃,全队斩。很少有一队人一起齐心协力密谋出逃的,总会有胆小怕事的人出首,乞求活命。 安然进入军营的第三天,就见识了这样的场面。 当时正半夜,忽然间战鼓擂得震天价响,安然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别人都飞快地爬起来穿衣服,安然也照做,然后跟着人冲出门站在校场上。 校场四方烧着火盆,校场一边的高台上更是被火盆火把照得通亮,高台上绑着五个满脸惊慌的人,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一看就是辅兵中的下军。 战兵和辅兵中的中军,会发给铠甲和军服,尤其是战兵,装备十分精良。而辅兵中的下军,则只能穿自己带来的衣服。 传说,军营中常有被冻死的士兵,那些被冻死的士兵,多半就是辅兵中的穷苦人家,没有厚实衣服可穿。 第147章 见识军纪军规 安然那时还睡得迷迷糊糊, 人还没有清醒,便听见有将领走上高台,大声说了几句, 安然完全没明白这是在干什么。 有两个被绑着的人竭力大叫:“怕什么, 老子不要在这里活受罪, 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紧跟着, 旁边的士兵提起一把大刀,手起刀落, 直接把那两人的脑袋砍了下来。 另外三个被绑之人哭叫道:“饶了我吧,我什么都没做呀!我也没逃跑呀!我家里还有……”他还没叫完,头就飞了出去!一腔鲜血飞溅在高台上。 安然一下就惊醒了,五条生命,就这么在他眼前消失了!太血淋淋了, 太直观了,比看见女人被番突人蹂躏而死的事后场景, 这场面更直接,更真实。看见血污从腔子里喷出来,安然心头阵阵作呕。 把五个绑着的人砍了之后,又推出两人, 被扒了裤子, 各被打二十军棍,打得鲜血迸溅,长声嘶嚎。安然是挨过家法的,这辈子都忘不了。看台上之人挨打, 安然只觉得自己的屁股阵阵抽痛。 随后, 队伍解散,大家又各自回屋继续睡觉。 郭什长走在安然身边, 小声但杀气腾腾地道:“看到了吧,你要敢生出逃跑的念头,那些人就是下场!一人逃,全队斩。我会盯紧了你!” -- 第245页 一人逃,全队斩! 安然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一条,适用于整个军营。只不过,那些被征入伍的平民,服役三到五年,期满就能回家了。而配军最低也要服役十年,还有很多人被判终身充军,因此,配军是最容易产生逃跑念头的一个群体。 只是现在,安然第一次听到这么恐怖的威胁,他借着吸气,忍下心头的呕意,问:“那两个……”那两个被打军棍的是怎么回事? 郭什长知道安然想问什么,打断道:“他们出首了。” 安然又不懂了,道:“出首应该算是立功了吧?”不奖励不说,为什么还要挨军棍? 郭什长轻轻一哼,道:“他们是一个队的。” 这话,过了很久,安然才想明白:军队是非常讲究团结和协作的地方,分到一个队里,那就是兄弟。如果发现有兄弟想逃跑,首先应该做的是劝阻,劝阻不成,最后才是出首。留下他们一命,就是出首的奖励。二十军棍,是责罚他们出卖了袍泽兄弟。 不过,安然还是大约弄明白了今晚的情况:这是一个只有七个人的十人队,两人想逃跑,三个没有查觉或装做不知,两个查觉并出首了,结果,想逃的和没查觉的都被砍头了,出首的挨了二十军棍,保下一命。 可以想像,在军营中,不是自己规规矩矩就能自保,还必须监视关注同一个队伍里其他人的动静。 一个十人队,就是一个整体,每个人既被人监视关注着,又监视关注着别人。既是兄弟,又是仇人,典型的相爱相杀的复杂关系。 安然对于突然来临的充军,到现在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对今后的人生更是一般迷茫,倒是没想过逃跑之事。 安然被留在营地,跟随中军进行了三天基本操练,又目睹了一场逃兵逃犯处斩后,第五天,安然才被派出军营,跟随他的十人队一起去修理城墙。 阿辰等了五天,终于看出安然跟着一个队伍里出了辕门,十分欣喜地跟上去。 修筑加固城墙时,并不禁止配军跟外人交谈,何况那外人还自发跟他们一起干活。 只是阿辰刚接近安然时,安然跟阿辰便被队伍其他几个配军逼到墙角,一把拍在城墙上,郭什长满是阴戾地恶狠狠地道:“怎么?刚警告过你,你还找了帮手来?你行啊!丁六,去通禀祁大人!” 安然大急,知道丁六这一通禀上去,自己跟阿辰就死了,大叫道:“不不不,不要去通禀,我没想逃跑,他是我哥,来陪我的!” 他们得到押解官的指点,在配所千万不能摆主仆的谱,不然,主和仆都会被其他人排斥欺辱,便改为兄弟相称。 阿辰在配所外徘徊了五天,也打听到配所中的一些情况,便赶紧叫道:“我是来陪我弟的,我已经在客栈长租了一间客房,我们没想逃!” 郭什长只是轻轻“哼”了一声,那个刚准备转身跑去通禀,叫丁六的,大约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就停下了脚步,其他的人都没有说话,看着郭什长,显然都很听郭什长的指挥。 郭什长四十多岁,一脸穷苦样,脸色永远都是阴沉的。 当初他爹病重无钱,他借贷无门,只得行窃,连着偷了几家大户,被抓后,害得他爹他娘都被气死了,他媳妇带着年幼的子女改嫁了,他的兄弟叔伯都跟他断绝了关系,他虽被判了个终身充军,但在老家没一个人盼他回去,他也就没想过要逃,反正一个人,在哪不是过活? 早在晋江城建成之前,他就被发配过来了,他已经在北方边境一带的各个军营里生活了十六年。配所里每个充军十人队的什长,差不多都是被判终身充军,并已经充军十年以上的老配军。 郭什长本来见安然生得白净俊秀,不知哪来的小白脸,觉得安然必然吃不下苦,会想逃跑,对安然的分辩一个字都不信。 但听见阿辰叫嚷说在客栈长租了客房,这倒不像是要逃跑的举动,便叫那个丁六跑去客栈打听,是否属实。 不一会儿,丁六就跑回来说,客栈掌柜证实,确有一个脸上满是伤疤的男人,在他客栈里长租了一间客房。 郭什长一听,就示意其他几个配军,把安然和阿辰放了,道:“你们既是兄弟,说话可以,但手上的活计,不能停。” 于是,阿辰使帮着安然干活,一边干活,一边问安然在配所中的情况。 能见到安然,知道他在配所中的大致情况,阿辰心头也踏实了,听说每天只能吃两顿,还不见荤腥,便道:“明儿你出来,我给你带点吃的。” 阿辰这话刚说完,就明显感觉到几道目光躲向自己,他人机灵,赶紧又道:“也给哥哥们,每人带个肉馒头。” 队里其他配军一听,几乎觉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们每天都是稀粥窝头管饱,每旬才吃几小块肉,打牙祭都不够,嘴里都淡出鸟来。 能吃到肉馒头啊,不怪他们会馋。 自那以后,阿辰便隔三岔五地给他们带肉馒头。有了肉馒头的收买,同队的配军对安然的态度明显好转了一些,也不拒绝阿辰帮着安然干活儿,但盯得也更紧了。 安然到达晋江城没几天,就到了元和十六年腊月三十年关了。这天,军营开了荤,每人碗里舀了几小块肉,还有一碗渗了水的劣酒。这在配所,便算是过年了。 -- 第246页 安然不善饮,但心情低落,很自然地便想喝酒,便也学着队里其他人的样子,端起那碗酒,仰头一饮而尽。 就算渗了水,那酒还是有相当浓度,安然只觉得从喉咙到食道到胃里,劣酒流过的地方都火辣辣地刺热了起来。 不知怎么的,安然觉得,随着这股刺热,一种豪迈又悲怆的情绪横亘在胸臆间,在他的胸腔里反复盘旋回荡。 他眼一酸,竟要落下泪来。忙低头吃碗里的肉块,他一低头,眼眶中的泪便滴落在肉块上。 安然想:这便是边关配军们最好的生活了。他还要在这里,照这个样子生活十年。 从二十岁到三十岁,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他却要过着这样的生活,消磨十年。 元和十七年大年初一的时候,安然便遭遇了他来到晋江城的第一次战事。 安然也不知道那些番突人怎么就打过来了,敌我两方在城头上打得杀声震天,安然惊慌失措地跟在郭什头身后搬运军备物资,整个人恍若在云里雾里,太真实就显得非常不真实,但又非常心惊胆颤。 在和平年代生活了那么多年,此刻真实地置身于古战场中,没有轰隆隆的炮火声,但人们短兵相接,近身搏杀,血肉翻飞,呐喊嚎叫,战鼓声声,令安然有种错觉,总觉得那城墙马上就要被推倒了,城门马上就要被攻破了。 晋江城里有多少兵力,安然不清楚,只觉得敌人好多,放眼望去,好像全是番突人!到处响着隆隆的马蹄声,似乎番突人转眼就要冲杀进城里来了。 这一仗,从午后一直厮杀到天黑,天黑的时候,飘起了小雪,番突人这才退却。安然一直像个跟屁虫似的,紧紧跟在郭什长身后,跑进跑出,一步不离。 直到郭什长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时,安然也跟着一屁股坐下去,还紧挨着郭什长,郭什长早就发现了安然的异样,只是在打仗,他顾不上理安然,这时一瞪眼问道:“你跟着我一天了,想干什么?” 安然:“……” 安然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着郭什长,大约,郭什长是这个十人队的什长,又很受其他队员的……尊重?不像,不过郭什长能让其他队员服从,所以,让安然觉得郭什长是个特别安全,特别的可靠的人? 战事一起,当危险来临时,安然本能地向这个他觉得可靠的人身边靠拢,寻求他的庇护。 安然看郭什长坐在地上直喘气,许久没再动,问:“结束了吗?” 郭什长嗯了一声,又低低地感慨:“人老了,一年比一年干不动了。” 这个时代人们的生活条件本来就差,医疗水平也低,本就难得高寿。再加上配军的身份,吃得差,住得差,还天天干活,病了硬扛,四十多岁已经可以算是老人了。 安然听见郭什长说“人老了”时,心下竟对他产生了同情,他是终身配军,大约……他会死在战场上,或者,配所里。从判决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命运。 安然又想到自己:等他熬到三十岁,从这里离开时,会不会像郭什长一样,除了活着,什么都垮掉了,什么都不剩了? 第148章 打扫战场 在郭什长坐在地上歇息喘气的时候, 十人队里的其他人,便陆陆续续地找过来,在郭什长身边不远处坐下, 大家的目光几乎都是放空的, 没有人说话。 其中有两个人受了伤。 一个叫许狗子的三十来岁的汉子, 被番突人射上来的箭矢射伤了手臂, 鲜血洇红了脏得像土色的棉衣,箭枝还插在手臂上。 另一个叫邓娃的汉子被冲上城头的番突人一刀砍伤了肩头, 那血也是洇红了棉衣。 安然瞧着他们的伤,都不是小伤,觉得触目惊心,便叫他们赶紧去找军医。 结果,那叫丁六的汉子说, 要等军医给战兵,役兵, 民伕们处置完了伤患,最后才轮到给他们配军处理伤患。 安然:“……”感觉配军处处低人一等。 不过想想也是,古时候的人,都很注重品德和名声。犯了事, 被流放来充军, 当然都是不值得尊敬的人。 十人队里又一个叫李拐子的汉子说道:“我看见全子在城头上扔滚木时,被蛮子扔上来的套马索套住脖子,扯下城去了。” 那平平淡淡的语气,就跟说“来吃饭了”一样。不, 安然觉得, 大家说起吃饭,语气还有几分期待, 说起自己队伍里的同袍被敌军扯下城头,语气是完全的平静。 在两军交战时,被敌军扯下城头,哪里还能活命?安然一惊,他们十人队里死了一个人吗?他默默地打量着散坐在郭什长周围的队友,发现果然少了一个。 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表情沉重而又平静,看不出他们有悲伤或愤怒或不舍,平静得麻木。 过了一会儿,郭什长说道:“你们两个先回营房歇着。其他人在这里等着,我去争取一下,看看能不能去打扫战场,就可以顺便给全子收尸。” 打扫战场还要争取? 没多久,郭什长便把打扫战场的差事讨了来。大家冒着雪花,打着火把,走出晋江城,去打扫城外的战场。 其实,出来打扫战场的,远不止他们这一个十人队,大约有一百来人,每个人都显得小心翼翼的。 安然在黑暗中看着一滩一滩的鲜血,堆积的死尸,只觉得阵阵恶心。安然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一边干呕连连,一边猫着腰在尸堆间走来走去,专注地东瞅西瞅,间或伸手翻动一下尸体。 -- 第247页 就算下着小雪,吹来的寒风里也带着股浓重的血腥气。 老实说,安然完全不知道其他配军不动手搬动尸体,却猫着腰,在尸堆间转来转去,东瞅西瞅的瞅个啥?不是说好的打扫战场吗? 不过安然没问,只是照着其他配军的样子学,一边作呕,一边装模作样去翻一具唐军士兵的尸体。 那唐军尸体压着一具番突尸体,安然刚把唐军尸体翻开,冷不防那具番突人的尸体忽然一个暴起,手里挥着柄长刀朝安然砍去! 安然到底练了那么多年的舞蹈,反应迅速,动作敏捷,都不是常人可比的,一惊之下,生死之际,安然凭着本能,一头仰面倒了下,倒下之后立即往右一滚。 眼看得避无可避的一刀,将要斩上安然左腰。只听得“当”地一声,番突人的刀并没有破体而入,似乎被安然身上什么东西挡住了。安然滚出老远,惊魂未定地直喘气。 真真是千钧一发,寒毛根根倒竖! 安然想不到,打扫个战场,他也要在生死之间走个来回,他这流年有多不利呀! 等安然喘息稍定,回过神来时,早已经有附近的兵卒赶过来,各挺兵器,“扑扑扑”几下,把那番突人刺成了真正尸体。 安然摸了摸自己左腰刚被砍的地方,那里的衣服里别着那把鸳鸯双剑。想是被双剑的剑鞘一挡,番突人的刀才没有把他拦腰砍成两截。 这么近的距离,那么分明地看见长枪长刀捅进肉体里,又“噗”地一声拔-出来,连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安然躺在地上,掐着自己的脖子,使劲干呕。 郭什长走到安然身边,一把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吐个屁!跟着我,干活!” 安然便紧跟着郭什长。但是郭什长也没有去拖尸体,而是跟其他配军一样,小心迅速地游走在尸体之间,基本每个尸体都会伸手摸一把。 安然渐渐看出了门道,原来郭什长是在掏这些尸体的衣兜衣袋,他是掏他们放在身上的吃的和值钱的东西。而且不分敌我,所有尸体都掏。 安然渐渐地看出来了,出来打扫战场的兵卒,散得很开,但很平均,大约是默认每一个人,搜一片区域的尸体,当然搜得快的,还可以去搜别人区域的尸体,反正没有划定界线。郭什长带着安然,就把本该安然的区域接收了。 把尸体上吃的和值钱的东西先搜罗一空,归己所有,然后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打扫战场。大约这也是为什么打扫战场还需要争取的原因。 郭什长从一具番突人尸体上搜出巴掌大一块半生半熟的肉,当即就拿刀把肉切成几小块,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还递了一块给安然。安然正在干呕,哪有胃口?郭什长便老实不客气地全都吃了。 郭什长也搜到几件小银饰,碎银,铜板等物,本要分给安然一点,安然又不缺钱,没有要。 第一遍搜查也有危险,就像安然刚才遇到的那样。番突人十分骁勇狠厉,那些受了重伤,没能跟队伍一起撤退的番突人,只要没断气,就会拼死一击,死也要拖个唐人垫背。 因此,第一遍搜查除了搜东西外,还要观查敌人死绝没有,没死绝就要补一刀。关键,补这一刀,也是有军功的! 搜完第一遍之后,第二遍主要是把唐军中受伤未死的赶紧送回城去。 送完受伤的,接下来把敌我双方的尸体分开,唐军尸体送回城去,等着让人辩认,然后一起焚烧,再然后一个瓦罐装一捧骨灰,送回死难者家乡。 敌军尸体要扒了外衣,扔在城外,番突人若不来收尸,很快就会被逡巡在城外的狼群野兽啃噬成白骨,等到春季,土地解冻了,随便挖个坑,把残渣剩骨埋了就是。 番突人的外衣往往穿的是皮革或皮裘,十分保暖,重新硝制拼结,裁剪缝纫之后,发给战兵或征兵穿。配军们想穿从尸体上扒下来的衣服还不够格。 处理完人的尸体,跟着是战马。能用的战马养好伤继续用,伤重和死亡的战马,拉回去吃肉,一点也不能浪费了。 再然后是物资回收。所有好的烂的铁器和木器以及箭矢,都要回收回城,连没有破碎成渣,尚可一用的礌石,都要回收回城里,准备再用。 打扫完战场,战场上,除了残留下很多血污,以及一些过于破碎的物品外,基本上会打扫得很干净,不会再留下任何有用的东西。 多下几场雪,曾经死亡在晋江城下的那么多条性命,就在天地间完全消失了。 打扫战场的工作繁琐而劳累,战兵和征兵都不屑于做,然而,为了能得到格外的食物和财物,民伕和配军会争夺这项工作。 人在自然法则和社会法则双重压力之下,显得那么渺小而卑微。不是所有人,都活得有尊严。 郭什长在城墙下,找到了他们十人队里,那个叫全子的男子,那人已经成了血肉模糊,面目全非,肢体不全的一团,死状非常惨烈。 安然完全认不出来,看着尸体,又忍不住捂着嘴开始干呕。 但郭什长他们跟全子朝夕相处了几年,一眼就认了出来,把他抬回了城。他是配军,就算战死了,也拿不到官府放发的抚恤金,甚至不能分到一捧骨灰,官府最多把他的死讯传递回去。 他如果立得有军功,会把他的军功兑换成金钱,跟他的死讯一起捎回去,这算是军营里的铁律:昧什么也不能昧掉兵卒的军功。至于金钱在路上会不会被别的官吏盘剥,那又是另说了。 -- 第248页 所有的清理工作都是靠兵卒们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一点搬回城,没有板车,没有箩筐这些工具,全靠兵卒们的双手双脚。 直到天光大亮,清理工作才结束。安然累得连饭都不想吃,直接回营房倒下就睡了。 然而,安然睡得一点不安稳,恍然间,脑子里总是闪过成百上千的人在城头厮杀的画面,回响着厮杀的声音。 好几次,梦到自己被敌人一刀砍成两半,他惊叫着醒过来,喘着粗气左右一顾,才发现其他人都睡得死死的,十分安稳,好像根本没发生过战事。 午后,安然便被叫起来,昨晚打了半天,城墙有多处砖石松动和破损,要尽快修补起来,以便迎接下一次战斗。 阿辰一直守在配所辕门外,看见安然等人平安出来,才放了心。他因是平民,不能上城头,一直担心着安然。 阿辰跟着配军们一起去修城墙,他给每人都发了个冷掉的肉馒头。想不到队伍里少了三个人,一个死掉了,两个伤了。 阿辰偷偷叮嘱安然:以后再遇到战事,莫要傻啦吧唧地跑来跑去运送作战物资,只管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躲起来。 他说:“活下来,坚持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嗯。”安然应着,心头却在想:“这样活下来,有什么意思呢?” 那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天两夜,次日,也就是初三,安然来修城墙,凭着城垛往下一望,下面白茫茫一片,甚是干净。 这天安然等人收工回到营房,配所所吏祁大人亲自过来:“哪一位是安子慕安公子?”语气甚是客气。 安然心头一个“咯噔”,硬着头皮回道:“我便是。”他跟别人不同,始终不肯卑微地自称“小人”。 祁所吏道:“跟我来。” 第149章 晋江司马风采胜昔 祁所吏竟带着安然出了配所大营, 前后都有兵卒簇拥着,在晋江城里七弯八拐地走了很长一段路,进了一个大宅子, 跟守在门边的仆役道:“烦请通禀杜司马大人, 他叫下官找的人, 下官带来了。” 仆役飞快去跑进去报信, 不多时,从宅子里跑出来一个剑眉朗目, 笑得一脸温暖和熙的武服青年,叫道:“安子慕!” 然而,当然看向安然时,却怔了怔,他想不到安然会落魄到如此邋遢的地步, 这样的安然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但他只是略略停顿了一下,还是向安然跑过去, 张开双臂,准备给安然一个大大拥抱。 安然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杜宁启杜子瑾,听祁所吏之言,似乎杜宁启还是晋江城掌管军营的司马大人。 曾经, 他们是平起平坐的朋友, 就算安然的官职低微,他也并不觉得低人一等。那时候,他们无忧无虑,恣意挥洒着他们的青春, 垂钓赌酒, 纵情欢笑。 可如今,他成了被充军过来的配军, 一身的邋遢肮脏,臭气薰人,落魄消沉,而杜宁启却成了从六品晋江司马,风采更胜往昔。 他们的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安然羞见故人,也不愿意让杜宁启看见如此的自己,希望在杜宁启心头保有原先自己的形象,想保有自己最后一丝自尊。 大约,人在困苦逆境中,便特别脆弱敏感。杜宁启看见自己后,那微微的一个停顿,却大大刺伤了安然的心。 杜宁启看见自己如此落魄肮脏,分明怕自己弄脏他的衣服,脚下才会有停顿,大约是念着他们往日的情份,才会在一顿之后,继续向自己拥抱过来。 安然宁愿被杜宁启看不起,也不愿意接受杜宁启的怜悯。他再落魄沉沦,在他内心深处,还保有着那么一丝丝宁折不弯的骄傲。 于是,安然在杜宁启跑过来拥抱自己之时,退后了一步,然后转身就往外跑狂奔,他不要在这个时候看见从前的好友,他丢不起这个脸! 杜宁启见安然居然转身就往外面逃去,他又有些疑惑了,难道他认错人了?然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就明白了:这人一定是安然!如果认错了人,最多站着不动,逃什么呢? 杜宁启没去想安然为什么要逃,他一边加速追了出去,一边叫道:“子慕,站住,你逃什么?” 杜宁启这一追,他身边的侍卫们便一起发动,叫道:“快拦住,别叫人逃了!” 安然刚跑到门口,就被应声而动的侍卫给当头一挡,安然还想从他们身边绕过去,两个侍卫哪里会让安然逃了,几下就把安然擒下,反剪了双臂,把身体压着跪伏在地上。 杜宁启哪里会让安然受辱,慌忙叫道:“快放开,是我朋友!” 侍卫一放,安然跳起身又要跑,早被杜宁启几个大踏步冲上去,一把揪住安然的领脖子,把他拽了回来,问道:“子慕,你逃什么?我是子瑾呀,你没认出我来?” 安然侧着脸,又抬手遮挡着脸,道:“大人认错人了。” 那清澈清扬清越的嗓音,分明就是安然的嗓音呀,唱歌那么好听,在整个洛城,杜宁启还没有听过比安然更好听的嗓音了,他怎么会认错呢? 他顾不得安然身上的腌臜和馊臭,又生怕自己一松手,安然又要跑,只转动手臂,把安然的脸拧向自己。他倒要看看,难不成真是自己认错了人?嘴里说道:“认错了?我看看!” 安然拼命抗拒着把脸转向杜宁启,拿胳膊使劲遮挡自己的脸,只一句话:“大人认错人了。” -- 第249页 杜宁启虽不是像纪蕴那种,打小习武练武,可也是行武出身,很轻易就把安然的胳膊压了下去。就算只看到一个污脏的侧颜,杜宁启也很肯定自己手上抓着的就是安然无疑,他失笑道:“子慕,别闹了,跟我进去,咱们好好说话。” 杜宁启扯着安然的胳膊就想往厅里走,安然却个像个小孩子似的,拿另一只手死死扒住门框,叫道:“我不认得你,我不进去!” 安然哪里扯得过杜宁启,不几下就被杜宁启扯着住厅上去。安然奋力抵抗着往外挣扎,他又是委屈,又是酸楚,还满是羞耻,心头一急,眼泪便忍不住流了下来,叫道:“子……你不要逼我!我真不认识你!” 安然这一叫,声音中不免带着几分哭腔,杜宁启这才觉得安然不愿意跟他相认叙旧,真不是跟他开玩笑,真不是闹着玩的,连忙住了手,满是疑惑地道:“你有什么难处,跟我说,在这晋江城里,还没有我管不了的事。” 安然只管背对着杜宁启,道:“放我回去。” “回洛城?可你是配军唉,这个我办不到。” 安然无比憋屈,无比羞惭,但又不能不说:“放我回配所。” 杜宁启还想说什么,可他又找不到话可说,只得慢慢松了手,放开安然,说道:“子慕,我不强迫你,不过你要记住,不管什么事,你都可以来找我!”又加上一句:“一定要来找我!” 安然没有说话,更没有回头看一眼杜宁启,便跑了出去。他这副样子,便是在杜宁启面前多呆片刻,他都觉得难受难过。 祁所吏本要跟出去,被杜宁启叫住了,便一挥手叫自己的手下追出去,他自己十分恭谨地朝杜宁启一揖手:“司马大人请吩咐。” 杜宁启道:“那个人,你多照看着。”想着安然连自己的照顾都不肯接受,又怎么肯接受配所的特别照顾,如果自己硬要让配所对安然特别照顾,只怕倒让安然越发不自在,又改口道:“也不用特别照顾他,若他有什么需求,或他跟人发生争端,你偏向他些。你要是觉得为难,可来找我。”最后又补充道:“他若想见我,你可随时带他来,随时!” 祁所吏应着,退了出去,追上自己的手下,又带着安然返回军营配所。 他从头到尾旁观了安然跟杜宁启相见的情景,他自然看得出来,安然跟杜宁启的关系必定非同一般。只不明白安然为什么不接受杜宁启的照顾? 祁所吏相信,只要安然愿意,凭杜宁启一句话,安然就可以离开肮脏污秽的配所,离开馊臭拥挤的配军营房,住进宽敞明亮干净整洁的司马府,还能吃上白米白面,果蔬鱼肉。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为什么安然会拒绝?连人都不肯相认? 早在安然被解递到配所之前,便由配所所丞何大人出面,叫配所里的官吏们不管是谁,只要遇到从洛城解递过来的一位姓安的犯人,就要给予照顾。 押解官带着安然来办交接手续时,恰好是祁所吏办的。正是因为事先得到上司的指示,他才把安然安排到郭什长那个全是充军四五年的老配军队伍里。 一般新来的配军都会分配跟新配军组队,然后把最脏最累最重最危险的活计派给这些新配军。 通常新来的配军,能熬过两年而活下来的,不足半数。只有值得信任的老配军,才会有比较固定而轻巧的活计,行动之际也比较松散,不会被看管得死死的。 有这么多人关注关照着安然。祁所吏把安然带回营房时,心头已经对安然另眼相看了。 安然回到营房中,大家已经吃过晚饭了。在配所,错过饭点,就是错过了,安然只得饿着,倒头睡下。 每天修理加固城墙,所干的体力活并不比以前练舞更累,安然仗着年轻,身体强健,也还累得下来,只是心情低沉压抑得紧,觉得心累,每天都睡得挺沉的,然后一觉到睡到天亮。再然后又开始日复一日的劳作。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两餐,生活很有规律。然而,这种生活,让人看不到半点希望,仿佛就为了漫无目的地活着。 这晚没吃晚饭,半夜里,安然意外被饿醒过来,然后脑子里总是不断地东想西想,怎么也睡不着了,到后面,安然索性披衣起来,打开营门,走了出去。 门外小雪早已经停了,但因天气寒冷,一地的雪,平平铺地校场上,看上去洁白而松软。安然在雪光的掩映下,漫无目的地走了出去,听着脚踩着浮雪,“咯吱咯吱”的声音,说不出是种什么感受。 安然不知不觉间,走上了校场一边的高台。高台上,也是一片洁白,早已经看不出上面曾砍了不少人。 安然走到高台边,看向下面的校场。有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很多次,他就这么站在舞台上,俯视着台下的观众。 以前每当登上舞台,他总是很有表演欲望,想向观众们展现自己的舞蹈,想把自己领悟的意境,通过舞蹈,传递给观众。观众喜欢或理解了,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可如今,安然只是怔怔地看向台下,心头感觉不到想要一舞的欲望。 舞蹈呀,仿佛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他都觉得荒疏了。 安然轻轻叹了一声,心头满是惆怅和迷惘。他还不想回营房去,便把台上的积雪踢开一块地方,索性坐了下来。 -- 第250页 随后安然一仰头,意外地看见湛蓝色的夜空里,繁星闪烁,清透明净的背景下,那些大大小小的星星,显得格外璀灿,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把它们摘下来一般。 安然还真的伸出手去,想像着自己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星星玩耍,就像穿越前小时候,拨动水里的玻璃弹珠玩耍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安然心头无端端地流淌过一句歌词:“让我实现一生的抱负,摘下梦中满天星,崎岖里的少年抬头来,向青天深处笑一声……” 安然恍恍惚惚地记起,那是自己很久以前唱过的歌,跳过的舞。 第150章 充军第一年的冬天 那句歌词那么熟悉, 安然还记得,他在很久以前唱过,随后的歌词, 就像流水一般, 在安然心头淌过: “……我要发誓把美丽拥抱, 摘下闪闪满天星。 俗世翩翩少年歌一曲, 把心声写给青山听。” 熟悉的歌曲和歌词在心头流过,安然不自觉地轻轻哼唱出来: “漫漫长路远, 冷冷幽梦清,雪里一片清静。 可笑我在独行,要找天边的星。 有我美梦作伴,不怕伶仃,冷眼看世间情。 万水千山独行, 找我登天路径。” 安然沉浸在歌曲的哼唱中,他不再着力于只展现歌声融合进曲调的美妙感觉, 他轻轻哼唱着,更多的是在思索歌词的含义。 没有经受过挫折的人,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的人,不是那种对未来始终充满着理然和希望的人, 不是坚定地追求着自己目标的人, 写不出这样的歌词吧?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在岁考中演绎这首歌时,对这首歌的理解, 真是太肤浅了。哼唱完了歌曲, 安然仍是怔怔的出神,只觉得心头说不出的难受。 “唱得真好听。” 安然冷不防听到有人在自己身边说出这句话, 吓得浑身一颤,差点摔倒在地上,抬头去看,却见郭什长也站在高台上。 想是他想事想得出神,竟没有听见郭什长走过来的动静。不过见郭什长神色平静,知道郭什长没有责怪自己半夜跑出营房的意思,便放了心,呼出一口气,又把目光放空,看着白茫茫一片的校场。 郭什长把安然身边的积雪踢开,在他身边随意坐了下去,说道:“想不到你唱歌这么好听,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歌声。” 他其实是个庄稼汉子,二十多岁就被发配过来了,在这里熬了十几个年头,除了山歌,从来没听过青楼伎坊的歌伎们唱的歌,更没有听过安然这样的唱歌方式。 他没有比较,只是觉得那歌声,仿佛带着一股魔幻般的力量,抚平了他的怒意和心情。 郭什长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说道:“人老了,睡不着,看你出来半天不回。” 他本来有些生气,怪安然半夜不睡,次日精神不好,干活不利索,就会加重别人的负担。再则,他也担心安然会逃跑。但是,他现在不觉得生气了。 安然没说话,也没有想什么,就想这么呆着,不想动弹。 郭什长问:“小安,你为什么被发配来?”其实,配军之间,很忌讳问这个,每个人来这里的原因都不同,但必定都是一段不光彩的经历。 因此,郭什长一问完,就觉得自己说了句蠢话,他赶紧没话找话:“嗯,你不想说,就算了……其实,我是想说,我认得一个姓安的大人。安是小姓呢。” 郭什长不是机灵的人,很庆幸自己机灵了一回,找到了这么个话题,便自管自说了下去:“不光晋江城,丽龙八城都是那个姓安的大人督建的。我没有见过像他那样的大人,那样辛辛苦苦,兢兢业业……” “哦。”安然一听就知道郭什长说的是自己的父亲,他倒想知道,在一个老配军眼里,究竟怎么看待自己的父亲。 他没有问,但他感觉得出来,似乎一提起安大人,郭什长就很想找人一叙的样子。 果然,郭什长不等安然问,就说起了他听过的,关于安凌墨在修筑丽龙八城时留下的传闻。 一般配所里都没有营房,只搭些简易的草棚子遮风挡风。但是,建造丽龙八城时,曾有配军抓住机会向安凌墨抱怨,说北方冬季严寒,时常有配军被冻死。于是,安凌墨从善如流地在配所和民伕营都里加盖了砖石营房。 安然这才知道,原来,每当自己外出劳作了一天,一身疲惫,能够回到有火炕的温暖坚固的营房睡觉,全赖父亲之赐。 当然,当初跟随安凌墨修筑丽龙八城的配军们也十分感激安凌墨,甚至不光是配军,连当初参加修筑丽龙八城的当地民众,对于当年督建丽龙八城的安凌墨都是满怀感激之情。 丽龙八城建成六年,能够经受住番突人一年又一年的冲击和摧折,全赖当初安凌墨监督着官吏不贪墨,买办不买劣质材料,工匠民伕不偷工减料,匠师精心策绘等等诸多因素,融合在了一起。 安然渐渐明白,他的父亲安凌墨是那种君子不器之人,他不精擅工程营造的任何一个方面,但他能够把各个方面都统筹起来。这样的才干,远比精擅某方面更难得,这就是所谓的通才或全才。 郭什长就是那个跟安凌墨抱怨草棚冻死配军的人,他跟安凌墨,也就这一次直接交流。后来,他又看见安凌墨好几次来到工地检查进度和质量。 -- 第251页 郭什长说完了他听来的关于安凌墨在建筑丽龙八城所做的事迹后,又说:“我呀,没见过像安大人那样的官吏。除了那次说话,也就在工地上远远瞧见过安大人几次,每一次瞧着,就觉得安大人又瘦了,我都以为他要撑不下去了,还好,听说八城建好以后,他就回京了,还升了官。” 安然回忆起安凌墨从丽龙八城回来的时候,瘦削,苍老,疲惫,憔悴,北巡四年,仿佛苍老了十岁。几乎养了一年,才渐渐把安凌墨昔日的风采养回来几分。 郭什长作为一个小小配军什长,对安凌墨当年在丽龙八龙的所做所为所知不多,差不多还都是听来的,几下就说完了,感叹道“好人有好报哇。” 听见一个老配军,感慨地称赞自己的父亲,安然心头分不清是什么感觉,五味杂呈。 郭什长见安然许久没有说话,忽然失笑了:“我给你说这些干什么?” 他见安然凝望着远处的夜空,他便也瞧了一眼。他一生穷困,被生活所迫,苦苦挣扎求生,完全不懂得风花雪月的浪漫,瞧不出漫天星辉的美丽,只说:“明天是个晴天,早些睡吧,好干活。” 安然看着郭什长走下高台的背影,轻轻道:“你说的那个安大人,是我父亲。”安然在郭什长转头想说什么时,又道:“可我宁愿他不是我父亲。” 安凌墨对得起天下人,可是,他对不起方太太,对不起他的母亲!唯其这样,才更让安然觉得不平,难以释怀。 安然越来越清楚,安凌墨不是不能对方太太好,只是他不愿意对方太太好。 如今方太太已经离开了人世,她对安凌墨付出了一生的情和爱,可是,她从没有从安凌墨那里得到过回应。 安然站起身,走到高台前,一跃而下。 安然的话显然令郭什长惊讶,他还想问,安然已经快步走回营房了。后来,郭什长有几次想问安然,安然只当没听见,郭什长便没有再追问了。 其实,安然被分配到郭什长这个十人队里时,郭什长就被祁所吏暗中叮嘱过,因此,郭什长才会在有意无意中照顾安然。 在边关煎熬了十几年,早已经把人磨得心硬如铁,他见多了新配军的死亡,若没有祁所吏的交待,他不会对安然这个看上去像小白脸一般的年轻人特意关照。 原来,安然竟是安凌墨的儿子!虽然安然只说了一句,还似乎不大愿意承认安凌墨是他父亲,但是郭什长相信。 初一那一天之后,番突人几乎每过几天,就会来攻打一次。战事渐渐经历得多了,安然也就不怎么害怕了。 安然心情虽然很低落,然而,他也还是想活下去,保命要紧,站上城堞扔滚木礌石,泼滚水这样的事,风险太高,并且也太凶残了,安然是绝对不干的,就算对方是敌人,在和平年代长大的安然,无论如何也下不去这个手。 安然基本就在后面搬运一下物资。开始的时候,安然还比较老实,后面就渐渐会偷懒了,会找地方躲起来,躲一会儿,干一会儿,让人觉得他一直在干活。 而且,据安然观察,貌似配军们也都有偷懒,因为城头上奋战的战兵和中军们时常会破口大骂:“XX物资没有了,快送上来!X你们娘,贼配军,就会X鸡-八躲懒,老子X你们X……”每次听见这种破口大骂,安然又是不安,又是反感。 习惯了每隔几天就打一场的节奏之后,安然虽然心情低落,但他也渐渐观察到:其实,晋江城的守军,并不光是守城,还经常外出驰援。因为晋江城最高的地方是一个望烽台,只要望见远处有狼烟燃起,晋江城的守军就去赶去驰援。 每次番突人攻城,几乎都是因为晋江军驰援后,被番突人追袭而来。一方面,晋江军要入城,另一方面,番突人又尾追而来,双方不得不在城门和城头展开一场短兵相接的战斗。 安然便在战火纷飞的日子里,度过了他来晋江城的第一个严冬。不能洗漱,吃得又差,还天天干活,生活单调地重复着,看不到尽头,这样的日子,本来足以让人发疯,好在还有阿辰这个外援。 在带了一段时间的肉馒头之后,阿辰便试着给他们带烧鸡,烤肉,烧肉之类的肉食,于是,下一次,阿辰会给他们这个只有八人的十人队带什么吃食,成了他们心头隐密的期盼。 因这一点期盼,这个冬天,似乎并不像往年那么难熬,阿辰俨然成了他们十人队的编外人员。 转眼到了二月底,在洛城,二月底早已经草长莺飞了。晋江城的二月底,才有了一点点回暖的迹象。 “子慕,昨天我看见了杜少将军!”阿辰把准备好的卤肉分给大家,然后拉着安然到一边低语。 第151章 又见故人 安然正在大嚼着肉块, 闻言顿了一下,把肉块咽下去,又默然了一会儿, 才道:“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 他看见你了, 可是你不承认你是你, 问我怎么回事。” 阿辰这话说出来,显然也是想问安然为什么不肯跟杜宁启相认, 用脚想也能够知道,只要跟杜宁启相认,安然就可以离开配所,在杜宁启的庇护下,就算不能锦衣华服, 至少也会生活得很好。 安然沉默了许久,才道:“阿辰, 你觉得我还是从前的我么?” 阿辰大惑不解地问:“怎么不是?” -- 第252页 安然:“你们被没入教坊司,为什么会抛弃本姓?” 已经很久没人跟阿辰提起过他曾是教坊司乐伎的往事,连阿辰自己都快忘记了。忽然间被安然这么一问,阿辰的神情便有些不自在。毕竟那是一段羞耻而屈辱的过往。 安然一看阿辰的神情, 知道自己无意中戳了阿辰的痛楚, 有些歉意地道:“算了,不说这个了。你若有事,可以去找子瑾,他一定会帮你。只是你不要跟他提起我, 也不必跟我提起他。” 进入三月之后, 北方的春天来得很快,几乎不用几天, 天气就暖和了过来。天气一暖,番突人去抢掠边境村庄的事便少了,晋江的战事也少了。 于是,城墙修补队变成了蔬菜种植队。 大量的配军被派出城外,在城郊附近种植各种瓜果蔬菜。现在大唐跟番突人之间的冲突越来越激烈了,番突人已经不限于只在冬季南下侵扰,几乎一年四季,都会不定时南下滋扰打劫一番,令边民们防不胜防。 因为怕种植谷物,高梁这类的粮食作物生长周期太长,这期间若是番突人跑来放火践踏,劳作就白费了。 因此只种植长生周期短的瓜果蔬菜,能及时收割,被践踏了,损失不大,也能及时补种。然后军营里,下军和配军的口粮便拿这些瓜果蔬菜充数。 安然在种过瓜果蔬菜之后,终于知道了农民的辛苦。经过一个夏天的暴晒,安然的肤色黝黑了不少。 秋天的时候,安然正跟着队伍在田间劳作,一个配所所吏带着一队衙役,指着安然道:“这个就是!” 那些兵卒不由分说冲上前,把安然绑了就走。急得郭什长赶紧上前问那个所吏:“韩大人,小安犯了什么事?这是要绑他去哪里?”韩所吏哪会把个配军什长放在心里,趾高气昂地叱道:“哼,干好你们的活就是!” 安然已经在这个十人队里呆了大半年了,虽然安然生得白净,像个小白脸,但安然并不娇气,不懂会学,干活不拖后腿,再加上还有阿辰的额外的肉食供应的好处,队里人交谈不多,大家却已经认可了安然。 安然跟他们朝夕相处,安然有没有干过什么事,他们非常清楚,见安然无端被抓,都有些担心。 郭什长想起祁所吏的叮嘱,道:“我去找祁大人打听打听。”他们这个十人队归祁所吏管辖,韩所吏跑来抓人,不是不可以,但应该知会一下祁所吏吧? 安然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近一年的军营生活,使他越来越消沉懒散了,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随波逐流。 只安然想不到,他被抓进城里后,先被扔进浴桶里,被几个衙役按着,捏着鼻子好一顿搓洗,把他从去年冬天开始存下的积垢都泡胀搓掉了,给他换了一身青色棉袍之后,才押着他进了晋江城的县衙。但是他们进的不是县衙大堂,而不是县衙后堂。 安然被推搡着,跪到了地,他听见衙役回禀道:“禀大人,犯人安然带到!”继而,安然听见头顶上有个声音,拉长了调子道:“嗯,你们都退下吧。”安然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但又不记得在哪里听过了。 等衙役都退出去了,安然感觉那个当官的,走到自己跟前,继续拉长了调子说道:“阿然,想不到,你竟被发配到我的晋江城来了,哈,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安然抬头一看,见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穿着常服,低头看着他,脸上有些得意之色,那样貌安然倒还有几分印象:“康映文?” 安然还记得他退学那年,李子实勾结康映文,约了白零,金锦,叶欢,孙卓琦四个作陪,哄他在一品香酒楼里吃酒,最终目的是李子实要把阿辰推荐给他。 虽然后来,安然是接受了阿辰,在后面的交往中,化解了跟李子实的矛盾,但是从那次吃酒之后,安然跟白零金锦叶欢孙卓琦四人,却大为看不起康映文投靠李子实,算计同窗的卑劣行径,后来都没有再跟康映文来往。 从那次以后,安然都没有再见过康映文,只听白零他们说,康映文的行径后来在漱玉书院也传扬开来,大家都觉得他品性卑劣,不愿与他为友,便都疏远了他,令他在书院里十分不好过。 一别十年,安然听康映文说起晋江城,那口气,似乎是他的地盘? 安然不愿意在昔日同窗跟前下跪,不等康映文说话,就自行站了起来,问:“你是……县令?”原来的学渣,竟然也做上了县令,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学业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综合能力,康映文显然就是那种,学无所成,但是很合适厮混官场的人,他笑了起来,看起来圆滑而又诚挚的模样:“哎呀呀,我要早知道你来晋江了,早就把你从配所调出来了,去跟那些下贱配军厮混什么?以后呀,你只管安心在我县衙里住着就是,什么都不用干。总之,有我在一日,便护你一日。就算我升迁了,也可以托付下一任继续照顾你。” 康映文见安然僵站在后堂当中,没理会自己的话,这才做出一副恍然的样子,圆润地笑道:“看我,想不到在晋江城见到你,一时喜欢,忘了礼数,快请坐吧,上茶。” 茶啊,安然快有一年没喝过了,一股暖流从喉间滑过,那味道,有些苦涩,苦涩之后,在喉间泛起一股微甜。 让安然不禁一个恍神,仿佛又回到了洛城,那时候,喝茶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一点不觉得茶水竟有这般甘甜的滋味。安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 第253页 坐下喝茶之后,康映文还絮絮地跟安然叙旧,其实,安然跟康映文也就接触了一品香酒楼那一次,真正跟康映文做同窗的是原主。 安然虽然接收过原主的记忆,不过到底不是自己亲身经历,时间久了,那些往事早就忘光了。 听着康映文说起他跟原主在漱玉书院干的种种蠢事,倒觉得有趣好笑,也就默默地听着,时不时吱应一两声。 康映文跟杜宁启不同,安然从来没把康映文当做朋友,只是一个认识的熟人而已,自己再怎么落魄,被康映文看在眼里,并不觉得太过屈辱和丢脸。因此,安然没像面对杜宁启那样,转头就逃,甚至不愿意承认是自己。 安然觉得在康映文的县衙里混吃混喝十年,至少吃得好,穿得干净,不用干活。比在配所里,被人天天赶出城,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菜要好得多。 康映文跟安然说着话,越说越热络,从开始的“阿然”,很快过渡到“安老弟”。 安然也已经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虽然他的跟康映文的交情远远没到称兄道弟的程度,安然只是嗯嗯地应着,不想反驳康映文。 眼看着“预热”得差不多了,康映文话锋一转,说道:“安老弟啊,哥哥做这个晋江城的县令,也不容易,你在配所里,一定知道,那些个番突蛮子没事就想跑过来打劫,县区里面,见天死人,军事方面又不归我管,我想做出点政绩来,实在太难了。” 安然:“嗯。”在双国交战的边界当县令,能保住性命就很好了,还能搞出什么政绩来? 但是,文官跟武将不同,文官是要靠政绩来升迁的。如果任期内政绩不佳,吏部考核后,就只能平迁或谪贬。 康映文又道:“我在晋江已经做了两年多县令了……没什么作为。”康映文叹了口气,不是他不想作为,实在是环境太恶劣了,有劲没地方使。“不过,现在有个机会,只是需得安老弟帮个小忙。” “帮什么忙?”安然问完了,就醒悟了过来,康映文跟自己没什么交情,却巴巴地把自己从配所的农田里抓过来,衙役们还摁住他,不由分说,强行给他洗漱整理了一通,连胡须都给他刮干净了,然后,康映文又许了他在县衙里好吃好住的好处,末了又大套一番近乎,原来……原来是有求于他吧?这世上,果然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康映文说道:“户部派了司金主事万大人押送晋江守军的秋冬季军粮和一些辎重装备过来。这位万大人,他有个兄长,是吏部侍郎,我就想请他在他兄长跟前,替我美言几句……这事呢,万大人挺仗义的,已经答允了。只是……不知万大人怎么知道你在晋江城充军,就说,想再看看你的歌舞……” 第152章 拒歌舞 听到歌舞两字, 安然只觉得心头一紧一沉。 安然还没表态,康映文已经继续说下去了:“……万大人明天就要启程回洛城了。今晚我给他备了饯行酒,请了杜司马和军中将领作陪, 还请了配所所丞唐大人, 介时, 你歌舞一曲, 让大家都开开眼,乐呵乐呵。” 康映文的话, 透露出不少信息。以花魁公子的名头,安然被发配去晋江城充军十年的消息,应该早就在大唐境内传开了。 康映文其实早就知道他在配所充役了吧,但他对他一直不理不问,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照顾他。 康映文今天忽然把他抓来县衙, 一顿示好,原来, 是那个押送军粮来的万大人点名想看他的歌舞,康映文想巴结那个万大人,不能不来求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安然觉得自己听了应该愤怒的, 但安然并没有愤怒, 他淡淡说道:“尚在母孝,不作歌舞。再说,我也很久没有唱歌跳舞了,不会了。” “哈哈哈……”康映文像听了一个笑话:“安老弟, 莫跟我开玩笑了, 你不是最喜欢唱歌跳舞的?还为这个,跟家里都闹翻了, 你现在跟我说不会唱歌跳舞了!呵呵……” 康映文笑呵呵地又说道:“老弟,莫跟我说你还在居母丧,我可听说呀,你被押解离京之时,还唱了一支俚歌,当时去送你的好多人,都听哭了。大家都说,那支《送别》,是你的绝唱。”一句话,就把安然居丧不歌的借口给打消了。 然后,康映文又道:“你快想想,你要唱什么歌,跳什么舞,需要我给你搭舞台或是准备什么舞衣道具。还有,我已经给你准备下了会乐器的军伎,可以给你伴奏,趁着还有时间,你可以跟军伎们先练习练习。” 说到这里,康映文忽然醒悟,他没有早点把安然从配所挖出来,物尽其用,真是太浪费了! 像安然这样名噪洛城的花魁公子,其名其艺,都冠绝大唐,每当自己需要对各方上司长官迎来送往之时,祭出安然这个花魁公子作歌献舞,那可比他召一千一万个军伎作陪作乐还令人惊艳,他为什么早没想到这一步呢? 不过好在安然在他的地盘,在他的手上,现在用起来还不算晚。至于安然会不会听他的话,替他阿谀奉承,作歌献舞,为他铺平宦途,则根本不在康映文的考虑范围。 安然现在只是个卑贱的配军,落在他手上,自然得听他的。 虽然配所并不归县令管,可是,这是他的地盘,如果安然敢拒绝他,他能轻易令安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 第254页 他肯这么好声好气地跟安然说话,请安然在万大人的饯行酒上歌舞一曲,是他给安然面子,看在同窗一场的份上。 听康映文自说自话地安排歌舞,安然淡淡道:“那首《送别》就是我的绝唱,以后,我不会再歌唱跳舞了。今晚,你另请高明吧。”这时代流行宴饮享乐,各地都有乐伎,连这种边关军镇也有军伎。 康映文心头这才微微有点感觉不好,还是不想轻易翻脸,笑劝道:“安老弟,莫玩了,赶紧去跟军伎练习练习,准备晚上的歌舞吧,时辰不早了。放心,我但凡有什么好处,必少不了你那一份。” 每天只想着劳作,吃饭,睡觉,这样的生活,说劳累,也劳累,说懒散,也懒散。尤其在安然心情低落之时,他什么都不愿意多想,就这么放纵着自己,有些自暴自弃地过着这种混吃等死的日子。 曾经的繁华奢靡,绫罗舞衣,血色胭脂,杯觥交错,都在安然的生活里渐渐远去了,褪去了娇艳的颜色。 安然略略加重的语气道:“抱歉,我已经不会唱歌跳舞了。”他站起身,又说:“送我回配所吧。”安然心头单纯,想着他没帮康映文做事,自然不能再住在衙门里享福。再说,他不愿意看人脸色,情愿回配所干活,虽然苦,但自在。 康映文霍地站了起来,盯着安然,压着自己心头的火气,说:“安然,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安然正色道:“军营不许喝酒。” 康映文气得想丢手给安然一巴掌,却被安然凭着本能,灵活地一猫腰给避开了,他只得指着安然骂道:“安然,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一个贱配军,本官好心好意抬举你,在贵人面前献个舞,你倒拿乔起来!本官再问你一次,跳还是不跳!” “不会跳。” 康映文气得的,只觉得安然太不识好歹了,骂道:“你不就是个唱歌跳舞的不入流的乐官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可以清高的?还不是供人调笑玩乐?跟青楼伎坊的乐伎有什么区别?你又能清高到什么哪里去?洛城的大人们捧着你,是给你面子,莫以为你就能拽上天去了!你除了会唱歌跳舞,供人娱乐之外,你还能干什么?我告诉你,在这晋江城,可是我说了算,我不给你面子,你就只能卑贱得比牲口还不如……” 一口气骂出这么多,康映文只觉得,自从他迫于睿王府权势,帮着李子实计算了安然之后,他不但没有落着好处,还被书院同窗鄙夷疏离了,这口气,憋了十年,今天终于骂出来了,心头畅快了。 听康映文把自己跟乐伎类比,安然只觉得受了莫大的羞辱。一直以来,他喜欢舞蹈,也喜欢把舞蹈的美丽带给观众,看着观众们为他的舞蹈痴迷,因他的舞蹈而快乐的时候,安然自己心头也很满足。 他跳舞唱歌,一是为了自己喜欢,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表演欲。愉悦自己的同时,愉悦观众。方家和安家给了他足够的经济基础,他跟那些卖艺为生的乐伎,怎么能是一回事呢? 安然不会吵架,气得发抖,站起来就往外走:“我回配所了。”这辈子,他就拿脏话骂过问凝,骂过寄园众人,可他们都是他最亲近的人。康映文还不值得让他骂。 康映文哪会让安然回去?伸手一拦,脸色不觉已经冷厉了下来,说道:“安然,今天你愿意跳得跳,不愿意跳,你也得给我跳。”万大人指名要看安然的歌舞,若是知道他一个县令,还指使不动一个配军,这脸可丢大了。 安然被冲进来的衙役反剪双臂,扑倒在地,反倒被气笑了:“哈,康映文,我不跳舞,你还能扯着我跳?” 康映文盯着安然,冷森森地吩咐:“去,把跟安然一起的那个十人队的人都给本官抓来。安然,你若胆敢不跳,我就把他们都杀了。”当即便有衙役大声应诺着出去了。 安然心头一凛,气得头脑里一片空白,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不要脸!我又没逃跑……凭什么杀他们?”安然再怎么跌入人生的低谷,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他永远无法堕落到无视同伴生命的地步。 康映文冷冷地斜睨着安然,用一种居高临下,趾高气昂的语气,说道:“军令如山,抗命比逃跑更可恶,安然,你得搞清楚,你是配军,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你若不做,跟你一队的人,都得陪你死!” 凭什么书院里的同窗为了安然疏远他?安然除了会唱歌跳舞,有哪一点比他强?康映文真想让时光倒流,让书院的同窗都来看看,看他把安然踩在脚下的样子,他吐出胸中恶气,又道:“你若不想他们为你而死,你就乖乖给我跳舞,给我把万大人伺候好了。” 安然气得浑身发抖,哆嗦道:“你、你……你杀我好了!” “呵,我杀你做什么?难不成,跳一曲舞,比要你的命还艰难?”康映文道:“时辰不早了,安然,别他妈磨磨蹭蹭就以为能拖过时间,我再问你一声,跳?还不跳?” 这些年,安然遭受过不少磨难和挫折,除了越来越消沉,安然并没有像问凝希望的那样,渐渐变得坚强成熟,他的性子,仍是那般清浅明净,受了委屈,那眼中还是会忍不住盈出泪水。安然不想在康映文面前落泪,不想示弱,他拼命拼命地瞪大了眼睛,不让泪水落下,嘴里答不出一个字来。 -- 第255页 安然从来不是一个能够决断之人,更没有破局的魄力,跳或不跳,他都不愿意选择,便只有不选,能拖一时是一时。 康映文却不会给安然拖延时间的机会,他又问道:“安然,跳是不跳?你若是不马上回答本官,等会把人抓来,就先砍一个。说,跳是不跳!” “康映文,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欺你了,又怎样?说,跳是不跳?”康映文看着安然被反剪着摁在地上,因为愤怒,紧张,无从选择而气得双唇直颤,他心头升起一股快意。 在洛城被士绅官宦们捧上天的谪仙一般的人物,在他面前,还不是像狗一样?!那时候,安然对他不屑一顾,此时,安然却在他面前瑟瑟发抖。 康映文吩咐道:“呵,看来安公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准备,一会儿把配军押来,立即推一个出去砍了!” 正在此时,一个衙役飞快地跑进来,禀告道:“大人,何大人来了,小的没拦住。”照理说,官吏来访,应该等下人通禀,有请之后才好进入。但是这个何大人,却在衙役刚禀告完,已经带着配军护卫闯了进来。 被人直闯进衙门后堂,实在是对康映文的挑衅,他沉着脸,向那个何大人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我的县衙后堂,什么时候可任由所丞大人随便进入了?” 那配所所丞何大人是个生得白白净净的小胖子,十分圆润地一笑,脸颊上的肉随着笑轻颤,朝康映文拱了拱手,反问道:“康大人,什么时候衙役可以随意抓我配所的人了?” 第153章 无颜相见 县衙, 配所,军队,虽然同在一座城池, 但归属于不同部门。县衙属吏部, 负责治安和民政, 配所属刑部, 专管流配来的犯人,并与军队接洽配合, 军队另有统属,不在中书六部之中。 康映文想不到何所丞会质问自己衙役去抓配军的行为。 配所从来不保护配军,那是配所觉得配军不值得被保护,造成了谁都可以抓杀配军的现象。 但若真论起权限来,县衙的衙役是没权力直接抓拿配军的。正规的, 他们需要通过配所官吏调解配军。 康映文只得打个哈哈,道:“何大人, 抱歉了。本官想征用这个配军,时间紧急,一时还没来得及跟贵所办理交接手续,回头本官就叫文书补上。”他的官阶比配所所丞要高一级, 便打起了官腔。 何所丞胖得圆溜溜的脸庞, 不笑都嘴角微微上翘,给人仿佛在笑的样子,说道:“光一个配军,也就罢了, 康大人还想捉拿我配所里多名配军呢, 康大人要不要给个说法。把人带上来!” 几名衙役被何所丞所带的配军护卫推推搡搡带入县衙后堂,正是康映文派去捉拿配军的几人。看这几人垂头丧气的样子, 显然在配军护卫手下吃了瘪,连带的兵器都被人下了,此时被配军护卫们稀里哗啦扔在后堂上。 为几名配军,找县令大人要个说法?开什么玩笑?以前别说几名配军,就是几十上百的配军被县衙提走,事后县衙跟配所说一声,事情就完了,需要什么说法? 康映文脸一寒:“怎么?本官提解你配所几名囚犯,有什么不可以?”他本不想跟何所丞撕破脸,但何所丞不但质问他不该擅自伸手去配所拿人,还把他派去抓人的衙役给拿下了,这也太不给他面子了。 何所丞点点头,他脸颊上的肉微微抖了抖,他走到安然身边,伸出手,手掌肥厚细白,手指头儿根根浑圆如玉,是极有喜感的一双手,他便用这双喜感手把摁住安然的衙役刨开。 当然,凭何所丞手上那点力道,根本刨不开衙役,但何所丞带来的几个配军护卫却有些凶恶,不等吩咐,冲上去三两下就把衙役们推搡开了,就算有衙役想反抗,却连这些配军护卫的一招都架不住。 别看何所丞身材肥润滚圆,弯腰倒还灵活,他亲手把安然从地上扶了起来,又给安然拍衣服上的尘土,笑道:“安公子受惊了。”然后把安然交给他带来的配军护卫搀扶着,才转向康映文,说道:“若是别的配军,康大人想抓谁,我不拦着,只这个配军,还有他所在的十人队,还请康大人手下留情。” 康映文也看出了自己的衙役敌不过那几个配军护卫,眼看着何所丞要在自己眼前把安然带走,他心头一急,脱口而出:“他是你什么人?你这么护着他?我今晚上要替万大人饯行,需用得着此人,何大人何不给我点薄面,借我一用,晚上用完立即完璧归还。” 配军归配所管辖,何所丞要带走安然,那是理所当然之事,相反,他若想硬留下安然,倒是他理亏。武力不敌,又还不占理,康映文不死心,就想套交情。 安然正被“跳是不跳”逼问得差点崩溃屈服之际,忽然闯进来一个何所丞,举重若轻地就把他解救出了困境。安然直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刚才因为愤怒委屈而包在眼里的泪水,一下子就流了下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安然被人扶起来,在泪眼迷离之中,他只觉得扶他的人,好像有点眼熟,他瞪大了眼睛,凑近了去瞧。 一瞧之下,安然心头大为惊讶,侧头再看其他几人,心头更惊:“你、你们……你们不是……”那几个配军护卫赶紧给安然递眼色,叫他别嚷出来。安然还算机灵,赶紧把说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那个,嗯!” -- 第256页 与此同时,何所丞向康映文抬手一揖,告辞道:“安公子不是我什么人,只不过……”何所丞没有把只不过后面的话说出来,但康映文懂得,一定是有人托何所丞照顾安然。 何所丞又道:“你想让安公子为你献舞,只要安公子同意,我不拦着。可是,如果安公子不同意,你就不能强迫他。” 这话的意思就说得很明白了,求何所丞没用,只能求安然。康映文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为了能够尽快升迁,为了晚上的饯行宴,为了能讨好到万大人,他还是厚着脸皮叫了一声:“安老弟……” 安然只当没听见。他性子浅淡,只要不是把他逼急了,他也做不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报复行为来,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康映文看着何所丞带着安然从他的县衙后堂大摇大摆地离开,心头愤愤不平。是呀,他早该想到,像安然那样的身份和名望,虽然被罚充军十军,其实并不是他看见的那样无依无靠,背后说不定有什么大靠山。 安然在洛城闹出来的那桩案子,因“损坏公主府财物”而被判充军十年,显然是多方势力搏弈的结果,有人要害安然,也有人护着安然。从安然被单独押解过来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来,有人一直在暗中护着安然。 对了,像安然这样的新配军,哪里能分配到修补城墙这么样的轻松活计?他怎么就没有多想想呢? 直到何所丞一行人去得远了,早看不见人影了,康映文才收回目光,收拾起满胸臆的吃瘪愤懑之情,他还得赶紧想办法安排没有安然参加的饯行酒。 得好好动脑筋,该怎么安排歌舞,才能取悦到那位万大人。至于安然,他还在晋江城,还在他的地盘,倒不急于对付。 安然并没有受伤,被几个配军护卫护在中间,一路跟着何所丞出了县衙,何所丞和兵卒们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直接带着安然回了配所。 配所里也有一个类似县衙门的前衙后宅的大院落,前衙用来办公,后宅用来住人,所丞,所吏,还有些文书,帐房,小吏等,都可以住在配所大院里。 然而,事实上,所丞,所吏这些有品阶的官吏都在配所之外另置住宅,配所大院的后宅就住了些文书,帐房这类的办事小吏。 何所丞带着人回了配所后,便向安然道:“安公子,你自己去营房去了,我便不送了。”他说得客气,语气却不容安然拒绝。然后他一转身,带着几个配军护卫圆润地走进了配所大院。 这配所大院可不是配军们能随随便便进去的,安然不敢往里面闯,只对那几个配军护卫的背影大叫道:“你们……你们……”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又问道:“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何所丞和几个配军护卫都听若未闻,连头都没回一个,就进了配所。 安然被一个人丢在配所大院外,心头揣着疑问,偏又得不到解答,烦燥得紧,便在配所大院外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会儿,叫道:“凌肆,你他妈有本事就站出来,跟老子面对面单挑,藏头露尾,算什么汉子?!” 刚才何所丞带去的几个配军护卫中,安然认出了其中两个竟是凌肆的亲随护卫,曾在寄园小住过好几次,是比较熟认的人。 由此,安然不禁猜想:何所丞带人把他从康映文那里救出来,然而,身边带的竟是凌肆的亲随护卫,凌肆怎么会来晋江城?他来晋江城想干什么?他为什么要救他?或者说,救他,是为了亲手宰了他,给凌家人报仇?再或者,凌肆也被纪蕴投进大牢了,恰好被流放来晋江城充军?不然凌肆的亲随怎么成了何所丞的配军护卫……疑问太多了,似乎各种情况都成立,反而让安然抓不着重点。 自从安然被凌肆胁迫绝交之后,安然没再见过凌肆,也没再听见过凌肆的消息。因为凌肆胁迫自己,结果导致了桂太君的死亡。 安然对凌肆很是怨怪,凌肆从寄园逃离之后,安然从心底里拒绝再想起凌肆,不承认凌肆是朋友。可是安然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看见凌肆的亲随护卫。 等等,安然想,他只看见凌肆的亲随护卫而没看见凌肆本人,也许,凌肆已经死了?被纪蕴杀了? 安然还记得,纪蕴说过,天涯海角,他也要抓到凌肆。可是抓到凌肆要怎么处置?凌肆压根没有要杀桂太君的意思,他只是轻轻推了一下桂太君而已。 说到底,是桂太君年纪太大了,身体太差了,一摔之后才会伤重不治。这要放在穿越前,最多算个过失杀人或防卫过当,如果能跟被害者家属达成谅解,可以免于刑事,就算不能达成谅解,刑法也不会判死刑。没道理穿越过来,就要让凌肆抵命。 安然不关心江湖事,但多少也听说过凌家跟纪家的仇恨。当年,凌家灭了纪家满门,二十年后,纪蕴反过来,把凌家的当家主事和参与者都送进了大牢,凌家树倒猢狲散。 唯有凌肆因为没有参与当年屠杀,被纪蕴放过了。凌肆就是为了相救亲人,才不顾友情,撕破脸胁迫安然,想逼纪蕴撤诉。 这事情已经过去一年了,凌家人想必早已经该斩的斩,该流的流,该徒的徒,四散飘零了。近年来,大唐因三面作战,缺少兵卒,一般流刑往往改为充军,以补充兵力。说不定,晋江配所里,还真有凌家人? -- 第257页 安然在配所大院外叫嚷了几嗓子,大院内一点回应都没有,安然就泄了气,知道那大院不是只有一道门可供进出,他堵在门口也没用,堵不到人的,只得慢慢回转自己的营房。 大约天色还有些早,外出劳作的配军们还没有回来,营房里没人。安然难得闲暇,十分慵懒地瘫在大炕上。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何所丞把他从康映文手里救了出来,不必被康映文强逼着屈辱地用歌舞娱人,还是让安然舒了口气。 第154章 想她时,心暖 不知道为什么,安然看见了凌肆的亲随护卫后,心头总是忍不住回想起凌肆的样子, 回想起他跟凌肆交流舞蹈时的种种情形, 回想起他跟凌肆一起为舞蹈痴狂沉醉的快乐…… 他们都有一颗赤子之心, 既对舞蹈有着执着的热爱, 又有很孩子气的一面,他们在一起, 有过很多开心快乐的时光。 凌肆限于资质,许多舞蹈都跳得不好,但他对节奏分明的胡旋舞有着独特的喜欢。 单论胡旋舞,安然的造诣比不上凌肆深厚。或者说,凌肆是在这两种舞上下过苦功去练的, 而安然觉得胡旋舞趋近于竞技舞蹈,其艺术张力不够, 没有怎么练过。 想起凌肆,就不可能不想起他跳胡旋舞的样子。 凌肆虽然身材高大魁梧,跳这个舞蹈,身手却很是灵活, 还能随着节奏, 跳出一些小巧细腻的小动作,每次安然看见凌肆用一副魁梧的身躯跳出这些小动作时,都有种“又可爱又搞笑”的滑稽感觉。 直到配军们劳作回来,才打断了安然的回忆, 晚上嚼着寡淡的菜叶, 安然的头脑里还时常闪现出凌肆跳胡旋舞的样子。 到晚上躺到炕上,安然才想:他对凌肆, 似乎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气恼,能看见凌肆的亲随在晋江城出现,他心头甚至还有点小小的欢欣,也有点小小的担忧,还有点小小的想念。 安然想念凌肆的时候,脑子里全是他跳舞的样子,然后,他渐渐的,兴起了一些随着脑子里流淌的拍节而扭动身体的冲动。 安然想着想着,忽又惊觉:他有好久都没有产生过这种扭动身体,合曲而舞的冲动了?细细算来,大约从方太太死后,他都没有再兴起过舞蹈的冲动。 然后,安然又想,到今天年腊月底,方太太的丧期就结束了,而他,也年满二十一岁了。这一年,这么艰难,他居然没有在二十岁上死掉,是不是像问凝猜测的那样,穿越之事,可一不可再? 安妈妈和方太太都在他十九岁那年挂掉,还都是死于车祸,真有可能只茫茫世事的偶然巧合罢了。 他心头隐秘的,想穿到另一个世界,寻找另一个母亲的想法,根本是错误的猜想,他若挂了,就是真正的死亡了。 幸好,有问凝,给了他当头棒喝,又用饿死,激起了他的求生欲望。在安然睡过去之前,安然想着问凝,心头涌起一股暖意,让他感觉安心。 接下来的日子又恢复了常规状态,配军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然继续放纵着自己懒懒散散地混吃等死。 一直到冬月初,当第一场雪飘落,配军们就不再出城种菜,全部退回了晋江城,该囤的物资已经在春夏秋三季囤足,开始了漫长冬季的严阵以待。 在这期间,安然好几次故意从配所大院经过,可惜,他再也没有看见凌肆的亲随,甚至连何所丞也没见过。 在这期间,安然偶尔回想起康映文逼他歌舞娱人的丑陋嘴脸,觉得既恶心又可怕。然而,他又觉得,康映文骂他的话,其中有一句似乎是对的,他除了会唱歌跳舞外,什么都不会。而唱歌跳舞除了娱人娱己之外,还有什么用呢?什么用都没有! 所以,过去十年,那舞台上的光艳亮丽,不过是浮光泡影,为这繁华的大唐盛世再添一抹娇媚奢糜的幻象罢了。 安然模模糊糊地思考着,他在这个世上,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十月中旬的时候,问凝派人给安然和阿辰送来了新缝制的冬衣以及供他们一年使用的银钱。 来人姓云,是问凝从被官府没收的那三间商铺里接收过来的一个旧人,已经跟随方太太十多年了,从小伙计做到二掌柜,为人十分可靠。 只是令安然和阿辰都非常意外的,是碟儿跟着云二掌柜,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地跑来了大唐北地边城。 碟儿说:我想你……们了,来看看。她嘴里说着“你们”,眼睛只在安然身上一转,就一直瞟向阿辰的方向。 云二掌柜告诉安然和阿辰,洛城诸人皆好。 梁小峰升官了,做到太乐署令了,从七品。 巧儿出嫁了,嫁给了街坊上一户殷实的手艺人家做正室,常回寄园探望娘家人。 木尘也娶了一家小商户的闺女为妻,问凝就把寄园外进的厢房拨了三间,又砌了墙,分割出个园中小院,让他们单住。 此外,夏天的时候,问凝就在寄园附近赁了门面,开了家成衣绣坊,算是问凝名下的第二桩产业,因为抚菡的手艺本来就好,又得到过安然的指点,无论绣品或是制衣,都有些旁人想不到的新鲜花样,生意非常好。 因此,问凝叫云二掌柜代话,让安然不要担心银钱用度,凡事以保重自己为要。 除了这些,就是安凌墨初秋的时候,被派去西南巡看了一回百越边界上修筑的城防工事,好在熙宗皇帝自己身体不好,终于知道推己及人了,念在安凌墨已经五十多岁了,派过去巡查了一番,给主事的官吏提供了一些意见就回来了。 -- 第258页 这条消息的重点不是安凌墨又被派出去巡查了一回工地,而是大唐西南方跟百越族的战事结束了! 安然虽然是个小小配军,并不关心大唐时局,但凭着他穿越前国际国内的新闻看得多了,多少有些大局观。 听见百越战事结束的消息,安然不禁猜测:大唐在喘息之后,是不是要调度兵力,对东北方的番突人大举用兵了? 一旦确定用兵,丽龙八城就成了作战前线。那时,只怕番突人再来攻城,就不会只是小股队伍的骚扰了。 背着人,安然问云二掌柜,问凝有没有话带给他。 云二掌柜已是三十多岁成家立业的汉子,为人精明,安然这么背人一问,安然自己尚且没有意识到,云二掌柜却已经懂了。 可是,问凝确实没有话私下代给安然,云二掌柜只有装作不懂,又把问凝代给安然阿辰二人的话再说一遍。 云二掌柜只在晋江城逗留了三天,就要赶着回去,因天气越来越冷,路上越来越难走。准备回去的时候,同来的碟儿坚决要求留下来。问她为什么,她只不说话。大家便等阿辰拿主意。 其实,在很早的时候,寄园众人就发现了碟儿对阿辰有那么一种意思,只是阿辰故作不知,或者不想接受。那时候,安然正沉浸在初恋的欢悦中,便想帮阿辰作伐。 试探了几次,阿辰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废人了,又毁了容,不想耽误了碟儿,安然也就作罢了。 碟儿却觉得阿辰样样都好,读过书,会弹琵琶,还会体贴照顾人,性子温和,表示对阿辰的毁容废身并不介意,至少,总比被她爹娘嫁给一个不认识不了解的男子要好得多。只是后来寄园变故不断,阿辰跟碟儿的事就拖下来了。 想不到碟儿一个小姑娘,居然会跟着云二掌柜千里奔波,跑到晋江城来找阿辰。依问凝的行事,她能答允碟儿跟着云二掌柜来晋江城,多半是默许了碟儿留在晋江城的。 碟儿最终能不能留下,最主要的,还看阿辰的意思。 阿辰的身体只是被废了,但并没有像太监那样打小就割得干干净净,又生活在正常的环境里,旁观了安然跟林素娇的相爱,偏生碟儿又不停向他示好,便令得阿辰心底不由隐约地向往着男女之情。 但是阿辰想着自己不能行人道,亦不会有子嗣,不想耽误碟儿,再说,晋江城地处边境,番突人不断南下侵袭,一年比一年猖狂,大战未起,小战不断,着实危险,再加上北方的冬季极是严寒,阿辰也不想碟儿留下受苦,便一直不同意碟儿留下。 直到分离之时,碟儿把阿辰给她收拾好的包裹一下抖散,然后紧紧牵着阿辰的衣角,垂着头不停落泪,只不说话。 对于一个不计较自己已经毁容废身,还慧眼识珠的女孩子,阿辰终归是狠不下心来把碟儿赶走,一败涂地地留下了碟儿。 云二掌柜笑盈盈地又多留了一天。拿出问凝另外备下的银两,说是寄园给碟儿准备的在晋江城的额外用度。 阿辰来晋江后,只前面住了几个月的客栈,想着不划算,就租了一间民房住。现下碟儿来了,一间民房当然不够,云二掌柜便帮忙在配所附近另租了个单独的小院来住。 阿辰戴着面巾,看不见他的脸色,只从他声音里就能听出他的羞涩之意:“嗯……云掌柜啊,你千万不要多想哦……你回去告诉问凝那妮子,我就拿阿碟当个妹子,呃,就是兄妹的关系……这小院子,有好几间房子呢……” 云二掌柜办事能干,一天之内,就帮阿辰和碟儿的新居安排收拾妥当了,这才笑盈盈地一个人打道回府。 碟儿本来是为了阿辰而来,然而,有了碟儿之后,安然的配军生活倒是过得比先前滋润多了。 先是阿辰带给他们的吃食,多了家常的味道,大家吃得更香,更有盼头了。再是安然虽然跟其他配军一起,不方便洗漱,但安然可以勤换衣服,破了也有人缝补。因此,安然可以算是配军中十分干净整洁的一个。 腊月廿一日,是安然母孝除服的日子,因在充军,安然去阿辰的小院子里,举行了简单的禫祭,连灵位也没有,只烧了几炷清香,遥祝方太太早登极乐,或是早入轮回。 而在安然心里,也终于像个成年人那样,理智地接受了母亲已经离他而去的事实。 第155章 陷入重围 晋江城每年的冬季总是战火纷飞, 也或许番突人了解大唐人的风俗,每年不是除夕就是初一必要跑来抢掠一番。今年的除夕,安然是在城外打扫战场中度过的。 战场一如既往的惨烈血腥, 但是经历得多了, 见多了血污之后, 安然吐着吐着就麻木了。当晋江城里, 三更一鼓的梆子声响起,代表着新的一年到来之际, 安然正跟郭什长抬着一具唐军的尸体,往晋江城里运送。 安然听见梆子声,竟还笑了一下,说:“到元和十七年了。”往年跟亲人们欢聚守岁的场景,换成了在战场上抬着尸体, 从年末跨向年初,这个转换可真是太大了。 正月初, 安然跟着队伍在城头边修理时,听见驻守在城头上的中军相互之间交谈,说今晚他们营房里会有人来表演胡旋舞。 又说,初一那天晚上, 那人在战兵的营盘里表演了一通舞蹈, 大家看得很高兴,后来那人又现场教大家一起跳舞,说那舞叫胡旋舞,大家都玩得又是新奇又是开心, 一扫冬季兵营沉闷低落的气氛。 -- 第259页 战兵是跟敌人正面作战的主力, 常年战损不断,战兵们看着自己的袍泽兄弟, 一个接一个不断离去,虽然他们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终究心头还是会难过伤心。 那一晚,不知什么原因,有人在军营跳了舞,然后又带着战兵们一起跳舞。那晚,许多战兵的脸上露出了几年不见的笑容。 以前需要通过酗酒来渲泄的郁闷情绪,这次通过手舞足蹈或是狂歌乱舞的形式就渲泄了出来。发泄过后的轻松心情,还保持了好几天,以至于兵营的气氛都不显得那么沉重闷凝了。 士兵们的主流情绪,就形成了一个兵营的士气。那中军将领看战兵们通过舞蹈发泄一通之后,轻松了心情,还振作了一些士气,才想着把那个跳舞的人请到自己管辖的中军兵营里也来表演一番,振作一下士气。 想是中军们有许多人都听说了上军们初一时在军营里由人带着唱歌跳舞的事,听见自家将领邀请了那个人,要来自己军营里表演舞蹈,都显得很开心,很是盼望。 唱歌跳舞在这边城的军营里,是件很稀罕的事。应征入伍的役兵,都是家里贫穷,没银子纳钱代役的,还在为温饱操劳奔波,难得观赏一次歌舞。 胡旋舞在大唐朝的达官贵族,富豪士绅这个层面上流传甚广,大家也都喜欢跳。但在平民百姓阶层,大家还在解决温饱问题,哪有心思去学舞跳舞? 因此,大家说起晚上即将观赏到的舞蹈,一些人猜测会是什么样的舞者,一些人又猜测那个舞者要跳什么样的舞蹈。 兵卒们不顾军纪,交头结耳议论得眉飞色舞,守军们显得兴奋又期待。这还没去看跳舞呢,士气在无形中就起来了。 安然听见那个守城兵卒的议论,心头只有一个念头:跑到军营跳胡旋舞的那人,肯定是凌肆。绕了这么大个弯子,安然终于知道了凌肆平安的消息,心下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觉得好笑:呵,他终于找到跳舞的舞台了。 大约,中军将领请人去中军军营跳舞的事,已经在配军中传开了,晚上吃饭的时候,配军们也交头结耳,猜测配所的官吏们会不会也请那个人来配所表演一场? 毕竟现在是年节,除了有三次肉食一碗水酒之外,大家也盼着能有一场歌舞,让大家乐呵乐呵。 往常配军们都蹲在伙房周围默默地吃饭,生活枯燥乏味又繁重劳累,既找不到话题,大家也不想多说话,活一天是一天,一天天挨日子。有徒期的还能盼着熬满徒期,终身充军的,连一点盼头都没有。 这一晚配军们忍不住凑在一起,小声地议论着,心里无不带着一丝期盼。甚至还商议着,要不要推举几个老资格的什长,去跟所丞所吏大人们说一说请人来跳舞的事。 一个老配军冷笑着大声啐道:“你们做梦吧!也不看看咱们是什么人?咱们是配军!是发配过来的犯人!” 一句话,就浇熄了配军们所有蠢蠢欲动的期盼,大家复又陷入可怕的沉默中,埋头吃着碗里难以下咽的饭菜。 虽然同是军人,虽然不用他们去冲锋陷阵,他们却做着最繁琐劳累的活计,没有军饷,没有军服,吃得最差,是军营里的最底层,这一切,只因,他们是犯人,是一群被这个社会唾弃的罪人。 只安然觉得,他们十人队里,有几个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安然从来没有在晋江城对任何人说过自己以前的事,但不知怎么的,十人队里似乎隐隐约约知道了他的过去。 队员们是盼着自己,自告奋勇,出面歌舞一曲,慰劳慰劳配军们么?但是,安然对这事,丝毫没有出头的想法,只作不知。 元宵过去之后不久,安然去修检城墙时,又听见守城的兵卒在议论,说战兵们把那个跳舞的打了。 安然关心凌肆,便留神细听。 原来,前几天战兵又跟番突人打了一场,死了好几个人。将领看兵卒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士气十分低落,就跟那正月间的天气一样,都快冷凝成冰渣子了,便想把舞者又请来唱歌跳舞一番,逗个乐子,让兵卒们放松放松心情。 结果,战兵们把那个舞者打,说:老子刚死了兄弟,你跑到老子跟前来载歌载舞,笑得欢天喜地,是庆祝老子兄弟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 安然听了,也觉得这时候凌肆跑去跳舞,也太不分情景场合了。 年初跳舞,那是在过节,就算过节期间死了人,大家心里还是有个欢度节日的心理需求。何况春节是一年之始,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心情再惨淡也要过节。这是流传了几千年的传统,在人们有观点时根深蒂固。 在需要进行点节庆娱乐的时候,由歌舞引导着,感染大家的情绪,大家容易抛开悲伤,融入节日气氛中,便在无形中振作了士气。 但是,现在年节已经过完了,不再存在“欢度节日”这个心理需求和预期,凌肆再跑到人家刚死了袍泽兄弟的战兵跟前去跳舞,就太不合时宜了,根本是在找打嘛。 表演歌舞也是要选择时机和情景的,这也是为什么安然每次表演时,都会提前了解表演状况,然后进行有针对的编舞的原因。 不过安然倒不太担心凌肆挨打有没有伤着的事,凌肆是混江湖的,自小练武,其功力之高,可与纪蕴一战,再彪悍的兵卒,也伤不到凌肆。就算被战兵们群殴了,凌肆和他的亲随护卫们也应该能够全身而退。 -- 第260页 在听闻凌肆被殴的事件之后,安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听到关于凌肆的消息,也没有再看见凌肆的亲随。 不知不觉间,安然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两年的时光。 转眼到了元和十九年,入秋后不久,番突中最强盛的那克部落的首领,番突各部共推的大单于那克初山,对他的部落族人和臣民们发出了充满了弱肉强食意味的征战号角: “那些羸弱的南人,连马都不会骑,凭什么能够占有丰盛肥美的草场?我英勇无畏的儿郎们,冲过去,推掉他们的城池,把他们的城池,全都变成我们的牧场。有了南方不会冰雪封冻的牧场,以后的冬天,我们就不用猫冬躲藏,不用挨饿受冻了,我们就可以拥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围着火堆唱歌跳舞,尽情欢娱了!” 那克部落在那克初山的带领下,被大唐扶持了一下,很快便一跃成为番突最强盛的部落,通过战争或压服的形式,只几年时间,迅速兼并了番突人的大部分部落,成为了各个番突部落共同承认的番突大单于,是优兀草原上的雄鹰。 番突大单于那克初山在草原上战无不胜,又经过三四的休养生息,此刻,他雄心万丈的用长鞭指向了南面的大唐。 对这一切,丽龙八城的居民和驻军们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今年南下的番突人明显越来越多,一股又一股不停地出现在丽龙八城外面的原野上。 番突人对原野上的小村小镇疯狂地实施烧杀掠夺,丽龙八城每天都要接收不少被番突人毁去家园的难民。 番突人从原野一步一步向丽龙八城的城池逼近,等丽龙八城的守将们反应过来时,番突人已经完成了对丽龙八城的野外的坚壁清野。 当统率丽龙八城兵卒的行营都统喻天瑞终于查觉情况不对时,丽龙八城已经成了被番突大军分割包抄的八座孤城,首尾不能相应,彼此不能相援,除了等待朝堂派遣援军之外,就要看丽龙八城的守军们,能不能据城而守,坚持到援军到来了。 因为失了先机,战争从一开始就陷入苦战。晋江城做为丽龙八城中处于中段且位置比较靠向番突一边的城池,首当其冲。 番突人显然也认识到了晋江城的战略重要性,因此,对晋江城投入了比其他城池更多的兵力。 作为一个普通配军,安然开始完全没有意识到战争的严峻性,还像以前那样,懒懒散散地躲在一边,等城头上的兵卒焦急紧迫地喊得气嘶力竭了,才慢慢悠悠地跑去搬一趟作战物资。 然而,随着战兵们的不断倒下,一向不怎么关心战况的民伕营和配军们,才发现情况不对了,城外番突兵的呐喊声也比往常更加高亢,整齐,响亮,有胆大的跑上城头,探头一望,惊叫着滚下来,道:“城外面,全是番突人!” 这一次,不再是番突人的小股散兵游勇的小打小闹,而是番突大军压城!攻城的规模和动静,远不是往常可比,几乎可以用地动山摇来形容。 就算安然已经充军三年了,他也不曾见过,这么惨烈,惨烈到惊心动魂的战斗。 城头上的守军们,仿佛杀红了眼一般,他们人数远逊于番突兵,只有靠平时采集储备的作战物资来打击敌人。 远距离靠弓弩箭矢和投石机,近距离靠带刺的滚木和沉重的礌石,他们靠这些狠命地砸向番突兵,打退番突兵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民伕营和配军们也都收起了懒懒散散的态度,飞快地跑前跑后,搬运物资或是烧水运水,更有心急的,冒着城下射上来的箭雨,帮着战兵们砸滚木礌石。 忽然之间,隶属于不同部门,各有分工的三军,融合成了一个整体,大家齐心协力,相互配合地进行战斗,心头有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守住晋江城! 第156章 战鼓声声擂 安然也夹杂在配军中, 飞快地搬运作战物资,什么都没有多想,和大家一起, 只想守住晋江城。这个时候, 躲懒的想法被丢出九霄云外, 跟别的配军一起, 飞快地把作战物资直接送上城头,送到战兵们的手边。 只是城外番突兵呐喊之声, 震耳发聩,气势逼人,兵卒士气高昂。而城头上,守军兵力明显比番突兵少得太多了,唐军的呐喊撕杀之声被城外的番突兵盖过了, 单在气势上就输了番突兵好大一截,再加上唐军因为被围城, 变成了弱小的一方,士气不知不觉就低落了下去。 安然不懂战争,但他看得出来,唐军的气势完全被番突兵压制了。古代打仗, 不就讲究个气势么? 不然这些兵卒们一边厮杀一边呐喊个毛?发神经呀?可是, 怎么才能让唐军在声势气势上反压番突兵?提振起唐军兵卒们的士气和斗志? 在激战中,上过几次城头后,安然的心头渐渐的没那么慌张了,他看看四周, 见没人注意到自己, 便脱离了搬运队伍,悄咪咪地朝一处谯楼摸过去。 那处谯楼跟城楼有二十来丈的距离, 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处谯楼,那处谯楼的外面也有守军正在进行防守反击,同时也有不少民伕配军帮他们搬运作战物资,整个场景忙碌又混乱。 安然会摸向那处谯楼,只因为那里有一面巨大的牛皮战鼓,单是鼓面就有将近三尺。 这战鼓的作用就是召集兵卒,也在野外作战时,发出前进的号令:闻鼓前进,闻金后退。现在是守城战,因此,这鼓便放在这里没人管。 -- 第261页 安然几下就摸了过去,拿起鼓槌,压下心头的紧张,吸一口气,再无迟疑,挥起鼓槌便擂了下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雄浑低沉,又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鼓声在晋江城城头响起,一瞬间就盖过了城外番突兵的呐喊,并且,远远传出去。 闻鼓前进啊!很多战兵听到鼓声就产生了条件反应,这也是军规铁律,军令如山。但是,他们正在守城呀,进?往哪进?冲出城去?失去了坚固的城防,他们这点人数的唐军冲出城跟十倍于己的番突兵正面冲杀,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战兵全部都是老兵油子,百练成精,再是军令如山,大家也还是会爱惜自己的生命。在明知听从号令就是送死的情况下,没有人会不迟疑犹豫。 就在他们犹豫之间,很快又听出了异样。“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这个鼓点节奏,跟他们平时听到的号令他们前进的鼓点节奏明显不同。 其实,号令前进的鼓点和号令撤退的锣声,压根就没什么节奏,就是简单匀速的,无起伏无变化的“咚、咚、咚、咚、咚、……” 战兵们在听出鼓声节奏的不同之后,很快就作出了正确的判断:这不是号令他们前进的战鼓。想必也没有哪个将领会昏聩到在目前的局势中号令他们出城送死的地步! 于是,战兵们在略稍犹豫之后,松了口气,原地不动,继续进行眼前的战斗。至于为什么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击鼓,那不是他们该管的事。 距离谯楼不远处的一个穿着普通铠甲的战兵,骤然听见身后传来擂鼓声,简直被吓得魂飞魄散。 他是负责防御谯楼一带的什长,居然有将领在这个时候击鼓,号令大军进前!大家若是听从号令,冲出城去,整个晋江城都完了! 那人回头一看,却见是个配军在击鼓,气得他人都要炸了,立即想到,这个配军在乱军之中击鼓,擅自下令兵卒进前,这人是番突人的内应或奸细吧?他狂叫着向自己的队伍下达命令:“不要听鼓声,守住城池!” 看自己的队员果然听从自己的号令,安心地坚守城池之后,那个什长赶紧转身朝安然喝斥道:“兀那配军!快把槌子放下!不放老子砍死你!”一边喝斥,一边朝安然冲去,一边拔刀砍向安然。 在战场上,胡乱击鼓,乱传号令,扰乱军心,不管是不是内奸,都是死罪! 安然好在练就了敏捷的身手,吃得虽差,但有阿辰的外援,身体素质没有退化,力量并不比战兵差,在那什长朝他喝斥时,回头一看对方一刀砍向自己,赶紧回身,举起鼓槌,堪堪把那刀架住。 安然生怕那战兵抽刀再砍,忙去夺他的刀,一边夺刀一边叫道:“大人,不要抢,我不是乱击鼓,我是在激励大家的士气。鼓声可以激励士气,振奋斗志呀……” 那什长气得人都要爆了,哪肯听安然的解释:“你-他-妈个死配军,敢乱传号令,老子杀了你!” 安然的力量并不比什长弱,又懂一些普通的搏击技巧,两人出力争夺佩刀,一番拼力,什长竟被安然压制住了,安然也知道自己冒然击鼓,有乱发号令之嫌,继续分辩道:“大人冷静点,我敲击的鼓点,跟召集和前进的鼓点不一样,不会让人产生误会,执行错误的号令。大人,你看呀,那些士兵,没有人执行前进的号令,是不是?他们都知道我的鼓声不是在乱发号令……” 战鼓在军队中只有一个作用,就是利用鼓声传递得远的特性,传送两个号令:召集集合和号令前进。而这两个号令,都有特殊的节奏。 召集兵卒集合的鼓声,匀速而急促,号令前进的鼓声,匀速而略顿,两种号令,很好分辩。总之,都是不会变化快慢节奏的,匀速得平稳而死板。 而安然的鼓点,明显跟这两种号令鼓声不同,快慢节奏的变化非常明显,只是几个鼓点,就让人听得出,那鼓声甚是抑扬顿挫,节奏明快简单,很好记忆,也很好跟那两个号令节奏分别开来。 听安然这么分辩,那个什长也发现了安然的鼓点跟传达号令的鼓点明显不同,战兵们听到鼓声,已经做出了正确的判断,所以,安然显然不是想乱传号令的内奸。 但是什长怒气未消,骂道:“没事擂什么战鼓?战鼓是你们这些贱配军能够随便乱动的东西?快给老子滚下去搬东西!” 什长想把安然扔下城头去搬东西,无奈反被安然制住。安然并不想夺刀,只是想阻止那人砍杀自己,他制住那个什长,并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继续请求道:“大人,让我击鼓吧,我能激发兵卒们的士气和斗志,咱们不能一直被番突人压着打。咱们有城池可守,咱们不怕他们人多,但是咱们得打出自己的气势来!不能让番突蛮子小觑了……不不,咱们要让番突蛮子看到我大唐的军威!要让番突兵知道,城内兵卒虽少,但我大唐兵卒,气势如虹,不畏他番突蛮子的围困攻击。大人,让我击鼓吧!” 安然这几句话,倒说进了那个什长的心坎里。但是城内守军实在太少,呐喊声盖不过番突兵,在气势上压不过番突兵,没有气势,就会让兵卒明显感受到敌强我弱的心理压力。 没有气势,也会造成士气低落,失去斗志。如果像安然说的那样,以鼓声辅助兵卒们的呐喊,那气势就绝不一样了,甚至说不定,还能盖过番突兵的气势! -- 第262页 安然又道:“大人尽管放心,如果击鼓出了什么纰漏,我一力承担,必不牵连到大人。再说我是配军,本不在大人辖下,追究起来,大人并没有什么责任。” 军队中分属不同部门的兵卒,在对方没有违背军律军规,没有做出不利战场举动的情况下,一般不能横插一手,管到别人的部门里去。 但是,安然这番宽解战兵什长的话只说一半,配军是不归战兵什长管辖,可谯楼这个地段归战兵什长管辖呀,在他管辖的地方有人擅自击鼓,而他未加阻止,就是失职。 不过,这个战兵什长似乎脑子不够用,或是太耿直了些,当即就被安然说动了:“好!不过,你最好老实点,要敢耍什么花样,我马上就能冲过来杀了你!” 安然跟什长的对话,不过只进行了几息的功夫,战鼓声稍稍一停之后,又再度响起:“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节奏不再平稳死板,带着非常分明而强烈的节奏感,一声一声,直击入兵卒们心底,带着一股震憾人心的力量。 安然的鼓点,没搞那些纷繁复杂的花头,节奏简单明快,使兵卒很容易就能跟上他的鼓点节奏,出发呐喊。 听到鼓声的兵卒,不知是谁带头,也或许,大家不约而同,跟随着简单明快的鼓点声发出呐喊,而跟随鼓点发出的呐喊,明显对番突兵更具震憾力和威慑力。 他们高呼着:“嘿嘿!嗬!嘿嘿!嗬!嘿嘿嘿嘿嘿!嗬!……”呐喊声整齐,响亮,气势十足。虽不能盖过城外番突兵的呐喊,但也不再显得那么弱小散乱,似乎有了能够出城跟番突兵一战的力量。 这在无形中,提高了唐军兵卒的心理暗示力,随即也提高了他们对战斗取得胜利的信心。信心的加强,相应的,就提升了士气和斗志。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战鼓声,远远传递出去,不光是安然所在的谯楼上的兵卒跟着呐喊,鼓声传递了几十丈远,几十丈之内的兵卒们都受到了鼓舞,都齐声跟着鼓点发出呐喊,感觉好像有很多兵卒跟自己一起战斗一般,士气和斗志,在无形中得到激发和提升。 第157章 洗澡 随着安然的战鼓擂响, 安然这边谯楼发生的情况,很快被上报进了司马府。 安然的鼓声,不仅传遍整个晋江城, 但司马府作为晋江城的军事指挥衙门, 当初在修筑城池之时, 司马府就被修筑在城池中间的位置, 是为了便于居中策应。因此,杜宁启还隐隐能听得见那节奏分明的鼓声。 丽龙八城被分割, 晋江城被围,现在,杜宁启这个晋江司马,就是晋江城最高的军事统领。晋江城的安危存亡,系于他一身。 这是杜宁启第一次独当一面。是番突兵卒的忽然围城, 造就了让他展露带军才华,从普通将领中脱颖而出的机会。 是机会, 也是挑战。 杜宁启感觉到肩上的沉重责任,他不能出错,他的每一个决策,都关系着城池的存亡, 关系着一城百姓的性命, 关系着丽龙八城整个防线的稳固,更关系着大唐北方疆土的完整。 这样的认知,便得杜宁启越发的稳重起来,促使他把自己的思维从将领向统帅转变, 从被围的那一刻开始, 他就不再是听令行事,驻守城池的将领, 而是一方孤城的统帅! 杜老将军病逝驻地,杜宁启很快得到皇帝下旨,让他承袭了杜老将军的靖平侯侯爵,在安排了杜老将军后事后不久,他的第四个儿子出生了。 杜宁启在给孩子起名“思祖”之后,一待孩子满月,他便上书要求前往丽龙八城,愿意继承祖父遗志,驻守大唐北疆,保家卫国,不让番突蛮子侵扰大唐河山。 本来,杜老将军刚死,杜宁启作为承重孙,(嫡子已死,嫡孙代替父亲向祖父尽孝的,称承重孙。)应该为祖父服斩衰之丧。不过,杜家为武将之家,不需要像文官一样死守丁忧之制。 熙宗皇帝正愁对派出去接任杜老将军之职的丽龙八城行营都统喻天瑞不太放心,觉得杜宁启是将门之后,少年时跟随父亲杜沐宇在西北征战西番人时,就骁勇善战,明明尚未入伍,却羸得了“杜少将军”之名,当是虎父无犬子,倒是个人选。 不过,熙宗皇帝又考虑到杜宁启到底还年轻,还没真正带过兵,是骡子是马,还需要先拉出来溜溜,便先把他放到丽龙八城中最重要的晋江城出任司马,看看效果。 元和十六年九月初,杜宁启就起程赴任了。因他知道安然除了喜欢歌舞外,对仕途和建功立业都不感兴趣,十分没有上进心,可以做朋友,不可以做知己,他便把这事只告诉了东方明敬,没告诉安然。 而安然那时候,刚被问凝饿了一回,从被封的房子里爬出来,暗暗跟问凝生闷气,心情低落得无以复加,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和世界中,对外界的事没兴趣,更不知道杜宁启启程离京,赴任晋江司马的事,以至于在晋江城骤然看见杜宁启,杜宁启还做了晋江司马,安然才那么吃惊。 当杜宁启听见属下来禀报有个配军击鼓助威的事情后,杜宁启几乎立即就想到了安然。凭着对乐曲多年的浸-淫和精研,利用乐曲,调动观众的情绪,这是安然擅长的。 换到战场上,就是利用节奏的变化,调动兵卒的情绪,这显然只有安然做得到!不,应该说,只有安然才想得到。 -- 第263页 对于这个击鼓的配军是安然这事,杜宁启只是念头在心间一转,就放开了,问道:“鼓声真的激发了兵卒们的士气和斗志?”那个前来禀报此事的,不过是个信兵而已,哪里能回答。 骤然陷入十倍于己的敌兵包围中,兵卒们对于能不能守住城池,坚持到援军到来,没有信心,导致士气低落,杜宁启很清楚兵卒们的想法和情绪。 他除了下令兵卒死守,再加军功翻倍的悬赏之外,找不到能够激励士气的办法。 杜宁启稍一沉吟之后,向身边人吩咐:“你们在府里坐镇,我去城头上看看鼓声的效果。有事速派人报我。” 杜宁启带着人赶去发出鼓声的谯楼,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出那个击鼓人的身形,正是安然。 不过他想到上次安然不愿跟自己相认相见,便吩咐身边的人:“让他擂吧,不必管他。”少一个配军搬运作战物资,影响不大。 随后,杜宁启便留心观察周围兵卒们的情绪变化,惊奇地发现,兵卒们随着鼓声呐喊,明显比其他城头上的兵卒,情绪饱满,斗志旺盛得多!在战鼓声的催发下,唐军的作战气势,甚至不弱于城外的番突人! 在心头暗暗确定了战鼓的激励作用之后,杜宁启便回转司马府,吩咐道:“传令下去,多派些人,多设几个点,照着那个配军的击鼓节奏,把战鼓都擂起来!”安然的击鼓节奏非常简单明快,几乎一听就会。 很快的,“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鼓点,在不同方位,蕴含着无穷力量,铿锵有力,雄浑暗沉的战鼓声,响彻晋江城的城头。 兵卒们跟随着战鼓声一齐发出呐喊,显得格外整齐,响亮,一声一声,冲击着番突兵的耳膜。 虽然唐军守兵不及番突兵一成,竟然发出了堪与番突兵抗衡的气势,唐军士气大盛!展现出令番突兵意想不到的军威! 不到傍晚,指挥番突兵围攻晋江城的将领那克加里,趁着前一波攻势被打散,后一波攻势尚未发起之时,愤愤然地下令收兵。回了帐蓬,有部将献计:“那克将军,咱们也弄几面鼓敲起来?” 那克加里反手就丢了那个部将一记耳光:“蠢货!他们人少,才要借鼓助威,咱们人多,还须得着借鼓助威?那不是告诉唐军,咱们实力不行?” 击鼓也是力气活,安然敲了两三个时辰的鼓,感觉两只手臂酸胀得要断掉了一般。幸好,大约有将领看出击鼓助威,激发士气的效果,又安排了其他人一起击鼓,安然才能够敲一段时间,歇一会儿,不然,他真不可能两三个时辰一刻不停地击鼓。 眼看着番突兵后撤了一段距离,摆出了暂时休战的姿态,再加暮色渐起,城头上的守军也松了口气,知道他们又熬过了一天。一般这种大规模攻城用兵,都不会夜战。 但因为番突兵撤退得不远,仍在城外虎视眈眈,唐军不敢开城门出去打扫战场,怕番突兵趁机掩杀过来。但是看着城墙下堆积的滚木礌石,有些眼热。 往年春夏秋三季,战闲之时,军营都会派出民伕和配军外出,大量采集滚木礌石这些作战物资进行储备。 今年想不到番突部落竟选在秋收刚过之际,就发动了大模规南侵,以至于晋江城里的作战物资采集得不如往年多。 而且,晋江城的民伕和配军都只种菜,过冬军粮要等官府十月份才能押运过来,现在正是晋江城军粮即将耗尽的时候。 要是番突兵持续不断地进行攻城战,晋江城的作战物资还能支持多久?城池能够凭坚固守,主要还是依靠这些作战物资,凭借高度优势打杀敌人,一旦作战物资耗尽,守军就只能凭借城墙高度跟敌人进行城头肉搏,肉搏的代价会非常惨烈。 战兵都是老兵油子,他们虽然不了解战局全况,但他们知道晋江城的情况,也能差不多预估晋江城的战事。 在当天战事结束后,他们都心情沉重,对晋江城能坚持多久,忧虑重重。刚被战鼓敲击出来的士气,一下子,像泄了气,又再次跌落谷底。 作为晋江城最高军事指挥的杜宁启和作为晋江城最高民政管理的康映文,两人相对发愁:晋江城还能守多久?援军何时能来? 康映文谋求升迁未果,他已经在晋江城做了五年县令了。吏部对官吏三年一次考核,今年是康映文出任晋江城县令的第二任的最后一年,明年不管他的政绩如何,照官吏不得连任三期的规定,他都会被调离晋江城了。 想不到番突兵在这时大举围城,连命保不保得住都成问题,康映文只觉无比沮丧。 确认战事暂停之后,安然直接去了阿辰所住的小院子。他已经充军三年了,也算是个老配军了,三年来从来没有过异动,又还有个兄弟住在旁边陪着,十人队里渐渐对安然放下了防范之心,没有紧盯着,由着他去了。 安然一进门就吩咐:“阿碟,快烧水,我要洗头洗澡。把我以前的衣服拿出来,我要穿。” 碟儿应着,赶紧烧水去了。阿辰关心战事,便问安然打得如何了。 这几天,晋江城城头四面八方都打得杀声震天价响,住在晋江城内不知战况的平民们也听出不对劲了。 今年跟番突人之间的战事,来得比往年早,打得也比往年激烈得多,这使人很容易猜测,今年的战事跟往年小打小闹的战事不同,怕是要发生大战了。 -- 第264页 每每发生大战,百姓们因为战争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不知凡几,他们是战争最直接的受害者。 趁着碟儿烧水的空当,安然简约地说了一下战况。只是安然也是个小配军,对丽龙八战的局面全然无知,只道:“城外全是番突人……比我们的兵……估计比我们整个晋江城的人都多吧?”看见阿辰的脸色一下就惨白了,安然颇为幽默地笑道:“可能,草原上太冷,呆不下去了,番突人想住进城里来。” 不懂幽默的阿辰:“……” 以前在洛城时,安然最爱干净,十分讲究个人卫生,纵然冬天,也要隔三岔五地洗浴一番,还要求寄园的人都要勤洗澡,勤换衣。 但充军三年,安然几乎就没主动洗过澡,最多春秋夏三季跟着配军们一起去城外河流里洗浴一番,有时候身上散发出来的馊臭汗味,连阿辰都觉得薰人。 因此,大战之后,安然跑来喊烧水洗澡,尤其还要穿以前的衣服,阿辰不免觉得奇怪。 为了便于劳作,安然便弃了以前的袍服,跟其他配军一样,都是上穿短褐,下着袄裤,腿绑行縢,脚套麻鞋,这下为什么又要穿以前的衣服了? 阿辰便问:“你又洗澡,又换衣服的,要去见谁?”这话刚问完,他就醒悟过来了:“你想通了,要去见杜少将军了?” 第158章 筹建军乐队 安然问:“阿辰, 你觉得,唱歌跳舞,除了娱人娱己, 祭祀献艺之外, 还有什么作用?” 阿辰:“没有了……吧。”唱歌跳舞还能有什么别的作用呢? 安然一笑道:“我要重新开始唱歌跳舞了, 阿辰, 你还给我伴奏作曲。”眼眸中的目光仍如以前那般清澈明净,但增加了些幽深的感觉, 污脏的脸上,荡起的笑容,让人感到一种从容和自信。 其实,阿辰从来没有在安然身上看见过这种从容和自信。 自从方太太去世后,安然就再没有跳过舞, 寄园众人一直都希望安然能够振作起来,重新开始跳舞。 阿辰想不到安然竟会在晋江城被包围之时振作起来, 这时间选得的,太让阿辰无语了:“……你要在晋江跳舞?”大战在即,大家保命要紧,谁有闲情逸致去看歌舞表演啊? 一时, 碟儿把水烧好了, 让安然去洗。回头她便见阿辰拿出琵琶来,轻轻抚弄着,一根弦一根弦地调试着音准。 她走过去,轻轻地从后面, 伸臂环住阿辰的身体, 唤他:“阿辰,是不是阿然出事了?” 阿辰既然假装是安然的哥, 碟儿自然就成了安然的嫂子,便也跟着喊安然为阿然,免得露出破绽,被人怀疑。 这两年,阿辰跟碟儿单住在这个小院子,朝夕相对,阿辰本还想坚持做兄妹,结果没坚持多久,就在碟儿面前溃不成军,败得一塌糊涂。 当然,这场两人之间的战争,打得非常风光旖旎,不管胜方还是败方都柔情满怀。两人独处时,形迹亲昵,彼此依恋。虽然某方面有所缺憾,却让双方更加迁就体贴对方,日子依旧过得很是甜蜜。 两人还计划着,等回到洛城,好好办场婚事,以正名份,然后再收养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他们一家的生活就圆满了。 琵琶是阿辰来晋江后现买的,品相音色一般。他身上带着问凝准备下的银钱,不需要做工养活自己,长年无事,阿辰便喜欢拨弄琵琶,一则自娱,二则打发时间,三则有所感悟时,还能谱个曲儿,自己乐在其中。 听了碟儿的问话,阿辰长长一叹,道:“阿碟,把你的东西收拾起来,等阿凝那边派人送钱过来的时候,你跟着来人回洛城吧。” 碟儿搂着阿辰腰肢的手臂陡然收紧,把脸蛋儿贴在他背上轻蹭:“我不!” “阿碟,听话。今年不比往年,你不是也听邻居说了,这回番突人来势汹汹,怕是要打大仗了。那些户籍在晋江的人家,都在想方设法投亲靠友,避开这场大仗呢。好在你的户籍在洛城,可以回去。” 阿辰继续劝道:“我也舍不得你离开,不过战事不好,你不能再留了。等过段时间,我看着晋江的情况好转了,再叫你过来陪我。乖,先回洛城去,不要叫我担心你。” 碟儿:“……”她知道阿辰因声音怪异而沉默少言,但说出来的话,往往深思熟虑,很少改变主意。 好好地清洗了一番,换上干净衣服出来,让碟儿帮忙梳了发髻,刮了胡须,收拾干净,安然才觉得自己仿佛终于又活了过来。 只不过,安然觉得,现在的活着,跟以前的活着,对活着的理解和感受,不一样了。 如果说,以前的活着,仿佛是活在云端,飘飘欲仙却虚浮无根,那么,现在的活着,就是活在地面上,脚踏实地而心安理得。 四年没有练舞,安然试着踢了踢腿,感觉有些僵硬,好在充军三年,天天劳作,倒没有让身体太过荒废。 留在小院子里吃了晚饭,安然便去了司马府。 杜宁启听见通禀,飞快地跑出来,迎到大门外,看见安然穿着一袭有些陈旧的青色暗纹道袍,系着玉钩丝绦,卓立在门外夜色中,宛然便是从前那个风度翩翩,俊朗飒落的花魁公子,只是头上戴着标志着配军身份的土褐色裹头巾,脸上多了几分沧桑之色和不能洗去的风霜之色。 不过杜宁启是武将世家出身,他倒觉得,眼前脸色黝黑粗糙了一些的安然,更像个男人。他没有说话,走上去,紧紧拥抱住安然。 -- 第265页 上次,安然不肯与他相认,他不想问为什么,毕竟每个人的内心,总会有脆弱而不愿示人的时候。他只庆幸,过了三年,安然终于肯恢复从前的样貌来见他了。 安然也回以有力的拥抱,没有说话。 杜宁启把安然延进自己的房间坐下,叫人上了茶,开口便问:“阿然,这次你来见我,可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只要我力所能及。” 安然道:“子瑾……哦,想是子瑾还不知道,我有字了,字子慕。” 杜宁启哈哈一笑,伸手隔着茶几,在安然肩头重重一拍:“我啊,其实是个粗人,我还是觉得叫你阿然亲切些!你要喜欢,也可以叫我‘阿宁’……咱们私底下这么叫,不让那些学究们听见就是。说吧,什么事?” 安然便不客气地道:“阿宁,你知道我在洛城就是个乐官,没别的本事,就会唱歌跳舞。我想在晋江城,组建个军乐……队。”军乐团只怕组建不起来,勉强凑合个军乐队吧。 “军……什么队?” “军乐队。” “那是干什么用的?你不会是想给军营里的兵卒里唱歌跳舞吧?……阿然,那个,是军伎们的事。”杜宁启知道安然虽然喜欢唱歌跳舞的,但走的是高端路线,绝不能跟那些低贱的乐伎相提并论。 他有点担心安然是不是急于从配所脱身出来,所以,不惜贬低身份,抢军伎们的生意。因此,杜宁启赶紧宽安然的心:“阿然,只要你愿意,我跟何大人说一声,叫你搬来我府里住着就是,不用你干什么。” 这时代,完全没有军乐这个概念,显然,杜宁启把军伎给兵卒的唱歌跳舞理解成了军乐。 安然道:“我今天在城头上击鼓了。” “我听见了,还去看了你。鼓声是个激发兵卒们士气的好法子,后来我下令叫人跟你一起击鼓。” 安然道:“那就是军乐。” 杜宁启不太理解:“你不过就是敲了几下战鼓而已,就是军乐了?”那他平时用鼓声传达号令,也是军乐? 安然解释说:“军乐就是通过歌舞器乐的形式,激发兵卒的士气,抚慰他们的情绪,排解他们的苦闷,平息他们的激愤,总之,就是通过歌舞器乐,调节兵卒们的情绪,让兵卒们的情绪,保持一种比较饱满又平和的状态。专门进行这项工作的人,就是军乐队。跟军伎是两码事。” 其实,安然对军乐团也并不了解,他是凭着自己对军乐团的理解来阐述军乐队的含义。随后,安然又跟杜宁启描述了一下军乐队要做的事情和可以在军队中发挥的作用。 杜宁启对于歌舞器乐是个门外汉,就会看得热闹,听了安然的阐述也是一头雾水,理解无能。 不过,能够通过军乐的表演,让兵卒们保持饱满的战斗激情,同时又维持比较平和的情绪,这一点,很让杜宁启动心。 最后,他凭着对安然的信任,道:“行,你想搞个军乐队,这事我会支持你。这事就让你出头来办,你就当这个军乐队的……军乐队的头儿该叫队长?还是什长?” “队长。” “嗯,行,就由你来当队长,归我直接统领。我马上就写信叫人去跟何大人支会一声,把你调到我府上来。另外,你想在军营里调用什么人,跟我说一声就行。” 杜宁启说完,叫安然坐着喝茶,他去书房简单写了通信,叫下面兵卒给何所丞送过去,又吩咐随军文书,明天补个调用安然的文牒给配所,办理正式调用手续。 一会儿,杜宁启回来,又吩咐下人给安然准备客房,然后又道:“回头,我叫人给你收拾一处僻静点的营房,给你们军乐队一个排练的地方。以后你想睡营房就睡营房,也可以随时来我府上睡客房。” 安然道:“军乐队的人选呀,我已经有几个了。第一个呢,就是陪我来晋江的容辰。你见过他的。” 杜宁启道:“这个我知道,那位容兄弟,每月都上我这来,托我用驿站帮他往洛城寄平安家书。你不提,我还忘了,这个容兄弟,还是跟你一个花榜出来的乐官呢,你是花魁公子,他是花盛相公。啧,他怎么把脸伤成那样?挺吓人的。” 安然道:“他以前经常给我伴奏。我来充军,他不放心,把官辞了,专门跑来陪我。阿宁,这几年,要是没他陪着我,我都不知道活不活得下来。” 杜宁启又伸手,重重拍了拍安然的肩头:“阿然,这是你的运气,能交到这么够义气的朋友!你想把他搞进军乐队,先得让他入伍啊……”杜宁启微一沉吟,就有了主意:“我跟钟大人说说,先把容兄弟征用进民伕营,然后再调到军乐队去。” 阿辰的问题解决了,安然道:“还有五个人……应该是五个人,他们是一伙的。姓凌,也许,改名字了。我不知道他们在不在军营里,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晋江。” “你什么都不清楚,我怎么找你要的找人?” “他们肯定跟何所丞何大人认识……嗯,说起何大人,阿宁,我问你件事,两年前,康映文逼我跳舞,是你叫何大人来救我的?” 杜宁启奇道:“康大人逼你跳舞的事,我是后来听说的,当时我一点不知情。再说,我要知情,我自己就赶去了,用得着拐个弯子找何大人帮忙?” 原来,不是杜宁启得到消息赶去救自己,那是谁让何所丞赶去救自己的?难道是凌肆? -- 第266页 第159章 一笑泯恩仇 一时想不通的问题, 安然便不多想,又把话题带回来,说:“阿宁, 你还记不记, 也就是两年前, 正月过春节的时候, 曾有人进入军营表演过胡旋舞,据说, 还现场教了兵卒们跳舞,大家一起跳,玩得挺开心的。我要找的就是那个人,他身边跟着四个亲随护卫。” 杜宁启对自己军营的事,事事上心, 安然一提,他立即就想起来了:“你说这事, 我知道。不过,后来听说他被兵卒打了,说他不该在人家死了袍泽兄弟的时候,跑去幸灾乐祸。” 说到这里, 杜宁启不禁替安然担心:“阿然, 你要搞的那个军乐队,也要进行歌舞表演的,会不会惹怒兵卒呀?你说的那个人,就是前车之鉴。依我说呀, 要是我的袍泽兄弟死了, 却有人跑我面前来唱歌跳舞,那我也肯定要捶人!这不是表演逗乐, 是给人添堵。” 想起凌肆干的蠢事,安然笑起来道:“这个你放心。姓凌的挨打,是他没选对曲目。谁叫他只擅长胡旋舞呢,其他舞蹈那人拿不出手。什么样的场景,该表演什么样的歌舞,这个我有分寸,你放心。你只管把这几个人给我找来。” “你说何大人认得他们,回头我找何大人问问。只要他们还在晋江,我就给你找出来,他们若没入伍,就把他们都征用进民伕营。”杜宁启又问:“还有什么人选?” 安然想了想:“没了……我想从伎坊调用几个擅长乐器的乐伎,可以吗?”军乐队里只有阿辰一个伴奏,明显不够,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调用伎坊里的擅长乐器演奏的乐伎。 杜宁启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道:“也行……还要调用什么人选?” “暂时不用了。以后再有需要,找你要便是。”安然盘算着,虽然会跳舞的只有自己和凌肆,不过凌肆那不是有四个亲随吗?四人长期跟随地凌肆身边,总有点耳薰目染,自己再教教他们,这四人应该能够用起来。 反正军营里都是糙汉子,绝大部分不识字,刀尖上舔血,没闲情逸致,不懂风花雪月,观赏舞蹈就是看点肢体动作,图个热闹,寻个开心罢了。完全不必把舞蹈动作打磨得多么精细,甚至都不用讲究神韵底蕴这些舞蹈精髓,只要求那四人跳出一致的动作来,应该不难。 议完组建军乐队的正事,看着时间还不太晚,杜宁启便跟安然闲聊起来:“我是接到容德的信,说你在京中出了大事,托我照顾你,才知道你被充军到晋江来了,到底为什么事情呀。” 安然这才知道,原来杜宁启上次派人去配所找他,是受了东方明敬所托。在安然心里,不免有些对东方明敬有些愧意。他现在隐隐约约地猜到,大约锦奾郡主心悦他,才一直拖着跟东方明敬的婚事。 安然还依稀记得,锦奾曾“无意”中问起过他的婚事,他漫不经心地回说:姥姥说了,要等二十岁以后再考虑。大约锦妯郡主就把这话记在心里了。九月及冠,十月她就对他出手了。 偏生那时候,钱驸马染重病去世,东方家不愿再等郡主守丧三年,提出了退婚,熙宗也准了奏,这就让锦奾在实施她的计划时,没有了毁婚的后顾之忧。 而锦妯郡主在跟他有了那种亲密之后,以自己的性命和闺誉为要挟,恳求皇帝和太后赐他们热孝成亲,如果皇帝和太后真心疼锦奾,这事多半能成。 只可惜,在发生亲密关系了时候,出了李子实这个意外。 安然到现在都不能确定,他到底有没有跟锦奾郡主发生那种事,所谓朋友妻,不可欺,安然觉得他跟东方明敬的未婚妻发生了那种不清不楚的关系,东方明敬却千里送信,叫杜宁启照顾自己。 安然觉得十分愧对东方明敬的这份友情,听杜宁启问他充军缘由,他不好把其中的曲折说出来,便吱唔道:“我在公主府打了李子实那混蛋一顿……可能李子实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被打了,就说损坏了公主府的财物,犯了大不敬。就给充军了。” 杜宁启:“……” 李子实现在可是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被人打了,会不好意思承认? 杜宁启觉得也只有安然这么心思浅淡清澈的人才会这么认为。杜宁启觉得恼羞成怒地把安然拉出去砍了,大卸八块,才是李子实该有的正常反应。 然而,安然打了李子实,李子实居然没有砍了安然,只怕其中另有内情,安然或许是不知道,或许是知道了不说,杜宁启便知趣的没再追问了。 军乐队在杜宁启的支持下,人手很快就凑齐了。 伴奏方面,除了阿辰,安然在晋江伎坊里选了三个乐师,一个吹笛子,姓张,一个拉轧筝的,姓柯,一个吹胡茄的兼钹手,姓杨。 舞蹈方面,当凌肆等人被充作民伕送过来时,凌肆很是不好意思。 避开人,凌肆带着他四个亲随,齐整整给安然跪下,揖手道:“阿然,那年,我实在是没法子,才去洛城挟制你,想胁迫纪庄主放过我家人……没想到会害你姥姥姥爷亡故,我真是无心的。阿然,你大人大量,原宥我则个吧。你不原宥,我们就不起来!” 桂太君之死,凌肆确实该负几分责任,可是要说凌肆有多大责任,却也未必。一个习武之人,在跟对手对峙中,看见有人朝自己扑过来,当然会伸手将之架开,这根本就是人的本能反应。 -- 第267页 何况凌肆在一推之时,发现是个老妇人,手上还收了力道。因此,桂太君之伤,之死,不能全怪在凌肆头上。 桂太君之死,认真追究起来,安然自己就没错吗?他若不是乱想着以为可以去另一个世界找另一个娘,一心求死,不做反抗,就不会任由凌肆挟迫自己跟纪蕴对峙,桂太郡就不会看到凌肆执刀挟迫自己的场面,就不会扑向凌肆了。 再说,纪蕴就没责任吗?是他把江湖恩仇带到了洛城。 连桂太君自己也脱不了责任吧?就算是爱孙心切,也不能不顾自己哀老的身体,妄想从一个壮汉刀下救人。 当然,不能要求每个人遇到事情时都能保持冷静理智,大家难免不会一时头脑发热,做出错误的判断,错误的举动。 各种因果恰好凑在一起,才导致了桂太君的受伤死亡,凌肆只是最后出手推了一把而已。 难道非要拽着别人的无心之过,指责别人蓄意谋杀,还要来个报仇雪恨,真把人杀了,自己心头就好过了?对这些,安然这几年早就想通了,只要不是大是大非的事,放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 安然伸手把凌肆拉起来道:“我想清楚了,姥姥受伤致死,也不能全怪你,起来罢。”又失笑道:“阿肆,你都多大了,还像小孩子一样耍无赖!”凌肆嘿嘿嘿地站起来,显得很开心:“阿然,你不怪我就好,咱们还是朋友吧?” “阿肆,你不介意我跟纪子籍是表兄弟么?” 凌肆握着安然的手,道:“他是他,你是你,你们又不是亲的!”两人执手相握,相视一笑,算是揭过了这段恩怨。 随后,两个互述别后之事。 正如安然猜测的那样,凌肆奔波努力一番,并没有救下自己的家人,当年直接参予策划的上一辈凌家人,好多被砍了头,还有很多人被判流徒。被判流徒的就被流放来丽龙八城充军了。 凌肆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当年因外出历练,没有参予其事,成了凌家少数没有牵涉案子的人。他安葬了被砍头的凌家诸人后,又赶来丽龙八城照应其他的凌家族人。 说起那段经历,凌肆心情极是惨淡。眼看着原本繁盛的家族,忽然之间,被仇家算计,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家业散尽,生死两隔,四散漂零,还要亲手收葬亲人,任凭是谁,经历了这些事,心头都不会好过。 从两年前看见凌肆的亲随,到自己想找凌肆,居然一找到找到了,显然凌肆这两年都呆在丽龙八城,没怎么离开吧。安然更问:“阿肆,你说句实话,你还想不想报仇了?” 虽然说凌家灭纪家满门,理亏在先。但是灭人满门这么大的事件,想必应该有些前因后果,不会仅仅只为了争夺划分荆州的势力范围这么简单。 一些不死不休的仇怨,最开始往往只是一些小矛盾小口角,只是双方都不肯让步,你来我往相互伤害报复,渐渐就升级成了不可化解的刻骨仇恨。 安然不了解凌家跟纪家的仇怨,他也不觉得谁占理,或谁理亏。但是,如果凌肆还想报仇,安然会想法子通知纪蕴,让他小心。毕竟,他在感情上更偏向纪蕴一些。 凌肆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暂且就这样吧。”安然理解了,知道凌肆暂时不会去找纪蕴的麻烦。 凌家已经家破人亡,他们在荆州的势力被纪蕴拔除干净了,这一波输得太彻底,一时半会翻不了身,只能先苟且在丽龙八城偷生,想办法把族人们从配军的命运中解救出来,积蓄力量,才能对纪蕴反戈一击。 江湖人家,本就没有大户人家的尊卑规矩,凌肆跟安然说话,凌焕,凌兴石,凌旺儿,凌二柱四个不断在一边插嘴,说他们从寄园逃走后,被纪蕴追杀了一路。 好在凌肆的武功也不弱,硬拼下来,双方都受伤颇重,回到荆州后,凌肆躲躲藏藏料理亲人后事,纪蕴则停了纪家庄的修建,住在附近的小院里给方阁老夫妻服丧守孝。 安然很想问凌肆:当时若没有桂太君那一冲撞,纪蕴坚持不肯退让,他会不会真的一刀杀了自己? 回想当时,凌肆英气的脸庞满是狰狞之色,想那时,凌肆真是被逼得狗急咬人了,大约就存着“你不放过我的亲人,我也不放过你的亲人,要死大家一起死,都不要想好过。”拼着鱼死网破的念头。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安然心头一转,没有问出来,问出来的是另一句话:“我被康映文强逼跳舞时,是你让何所丞来救我的?你跟何所丞是什么关系?” 第160章 帝位之争贻误军机 原来, 凌家因喜欢番突人的健马,每过两年就派凌肆北上采买一批,然后一路南下一路贩卖, 只留下精挑细选的几匹带回荆州自用。凌肆跟那何所丞早就熟识了, 亦商亦友。 丽龙八城虽然各有配所, 但事实上, 其他七个配所,都归晋江配所管辖, 充军犯人被押解过来,都先到晋江配所办理交接手续,然后再由晋江配所把犯人分派去具体城池充役。丽龙八城也就只得晋江配所有个所丞,其他配所只得所吏。 正因为丽龙八城的配所都归晋江配所管辖,凌肆想照应自己的族人, 还有归附凌家却一同获罪的凌姓仆人,当然要曲意跟丽龙八城掌管配军的最高官吏何所丞交好, 多数时间呆在晋江。这才让安然想找就找着了。 -- 第268页 安然在城外种菜时被县衙的衙役跑来抓走,郭什长赶紧禀报了祁所吏,祁所吏不敢做主,也不敢跟康县令大人叫板, 便只有去禀告何所丞。 偏生那会儿何所丞跟人吃酒去了, 祁所吏全城找了许久,耽误了许多时间才找到。 恰好跟何所丞吃酒的就是凌肆,凌肆也关心着安然,只因胁迫之事, 心头羞惭, 不敢在安然跟前露面,又怕何所丞去找县令要人吃亏, 就叫凌二柱跟凌焕扮作配军护卫跟着去要人。 何所丞正为了康映文敢动自己护着的人而气恼,在县衙外,又见一群衙役拿住几个配军往县衙里赶,心头更气,便叫凌焕二人把衙役拿下,一问究竟,竟是抓来逼迫安然跳舞的。 何所丞心头正自恼怒,这一问清楚了,更觉得康县令太不把自己这个配所所丞放在眼里了,气头上就老实不客气地闯了进去。 安然听凌肆讲来,发现何所丞对自己照顾有加,不光是看在凌肆的面子上,也不光看在杜宁启的面子,似乎在暗中还有人叮嘱何所丞照顾自己,而且,这个人地位很高。 因为从凌肆的讲述中,安然听得出来,当何所丞听说自己被康县令抓去时,十分着急,听说康县令要拿同队配军的性命逼迫安然跳舞时,还愤然作色,有种若没有照顾好安然,就会丢官的惊怕。 再加上何所丞对安然的态度一直很恭敬,称之为“安公子”,而他明明受命照顾安然,却又没把安然像菩萨一样供养起来,而是放任安然跟其他配军一起天天劳作,吃苦受累,只怕是受了什么人的吩咐。 安然猜不出有什么人,既要照顾自己,又要让自己吃苦受累,便抛开这个问题,开始跟凌肆两个,一起教导四个亲随跳舞。 凌焕,凌二柱,凌兴石,凌旺儿四人都有不同程度地练过武功,也算是江湖中的二流好手,早已经把身体练得颇为柔软敏捷,力量和爆发力都很好,身体的基础条件很不错,就是要把他们僵硬刚劲的武术动作,转化为柔软流畅,张驰有度,姿态漂亮的舞蹈动作。 四人一向打打杀杀惯了,早就形成了习惯的肢体动作,这一转化,真是大工程,也让四人叫苦不迭,直喊干不下跳舞这个细致活儿,还不如真去民伕营干苦力,来得爽快些。 军乐队在围城战火中草创,一边组建,一边投入使用。 在跟番突兵的作战中,利用战鼓助威,提振士气,激昂斗声的作用被肯定之后,杜宁启迅速在下军新兵营中调人,组建了一批击鼓手,经过训练后,就掌握了简单而明快的击鼓节奏。 以后番突兵每次攻城,城头上就鼓声阵阵,呐喊震天动地,军旗烈烈,铠甲分明,战场气势还压过了番突兵,给番突兵和普通唐军都造成一股守城唐军比围城番突兵还多的错觉。无形中打击了番突兵的士气和信心,也增强了唐兵们的士气和信心。 安然则躲在杜宁启分拨给他的小营房里疯狂跟阿辰谱曲子,把穿越前记得的那些抒情而忧伤的曲调回忆出来,然后让阿辰谱成新曲。 再然后,让其他三位乐伎演练,练熟之后,就流轮派去战兵营,守城营,新兵营,民伕营,配所这些军营里演奏,不需要配舞配唱,就是单纯的乐器演奏。 为了不让乐伎们挨打,安然便跟各营将领联系了,让乐伎们在将领的营房里弹奏。 开始的时候,兵卒们还以为将领们召了军伎来营房作乐子,但看将领们都在外面听曲儿,显然不是召伎作乐的样子。而且军伎并不能进入军营,更不可能这般公然作乐。 便有兵卒问将领们怎么回事。将领们统一回答:“杜将军体恤大家作战辛苦,特别派了军乐队来慰问慰问,给大家弹曲儿听,说让大家放松放松,愿意听的就听,不想听的自便。” 问:军乐队是什么玩意儿?就是可以进入军营的军伎?我在伎坊看见过那个拉筝的/吹笛子的/吹胡茄的。 将领瞪眼道:“我怎么知道军乐队是什么玩意儿?但是,肯定不是军伎!老子警告你们:千万不要对那什么军乐队存有调戏玩弄的心思!那是归属司马大人亲自统率的队伍。” 既然是司马大人杜将军派来慰问大家的,大家便耐着性子听起来。不过当兵的多数是文盲,糙汉子,多听会儿,觉得曲儿只管呜呜呀呀个不停,没什么意思,便渐渐散了。 用音乐潜移默化地影响兵卒们的心情,用舒缓抒情的乐曲去排解兵卒们积累在内心的烦闷和悲愁,渲泄掉他们因为长期当兵而积累下来的种种不良情绪,这是一个比训练凌焕四人跳舞更大的工程,安然不急在一时,反正他还要在晋江充军七年呢。 安然每天坚持不懈地派人去各个军营里演奏,后来觉得人手不够,又找了一个弹古琴的,姓夏,一个拉胡琴的,姓姚。 兵卒们见那什么军乐队天天派人来演奏,便见怪不怪,渐渐都习惯了。开始的时候,多数人懒得听,自己做自己的事。不过由于将领的营房往往处于军营的中心位置,军乐队的成员在将领营房里演奏,乐声基本能覆盖整座军营。便是不想听的,也会在有意无意中听上几小段。 这种演奏,开始看不出效果来,就连杜宁启也只当养着安然,反正不愁多养几个人。 没有人预料到,熬过那场围困,是那么艰难,盼援军,盼军粮,盼到弹尽粮绝的地步! -- 第269页 丽龙八城行营都统喻天瑞把八城被番突大军分割围困,向朝廷请求增援的奏折急送洛城,结果本就病重中的熙宗皇帝一惊而亡,死得仓促,竟没留下遗旨。 皇帝驾崩,朝堂的斗争重心立即转移到皇位夺位之中。熙宗虽然已经早就立了太子,可近年来,颇的废立之心,曾跟不少大臣商议过,并且在明王和泰王之间举棋不定,然而,更糟糕的是,熙宗皇帝直到驾崩,也没有明旨废立,这下令得朝堂局势越加诡异难测。 熙宗皇帝没有留下遗旨口谕,太子一派的大臣理所当然地准备拥戴太子,想等太子守完二十七天孝期后,就正式素服登基。在太子守孝的这二十七天内,便由三位内阁大臣,共辅朝政。而在丧期中,明王和泰王两派虎视眈眈,各自厉兵秣马,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国丧期间,洛城时局一触即发,风雨欲来。 在朝堂局势极度不明朗不稳定的时候,说多错多,做多错多,三位内阁大臣把许多奏折都压了下来,喻天瑞那封把熙宗皇帝惊毙了的边关告急奏折,更是要压下来,留待新帝继位之后再处理。 太子一派的谋士出谋划策,商议着即位之后,立即雷厉风行,以风扫落叶之势,打击清洗泰王势力,但是同时,又要对势力较弱的明王加是拉拢,觉得这么一打一拉,分化了两王势力,彼消我长,太子的皇位就稳固了。 可惜,东宫议事不密,就被泰王党知道了,不得不抢先发动,还没等到守完二十七天丧期,泰王悍然发难,率兵冲进东宫,经过一番激战,把东宫抄查了个底朝天,自然抄出许多违规越制的物件儿,还有跟大臣勾结,贪污受贿,栽赃嫁祸等等诸多罪证。 泰王党一派的大臣,趁机拥戴泰王即位,泰王不等即位,立即向明王示好。明王一见泰王已经抢先发难,自己失了先机,只得让步。于是泰王在丧期之后,于十月中旬,素服即位,帝号泰宗。 泰宗皇帝倒是精明干练之人,很快就把守丧期间堆积的奏折批复了,对丽龙八城被围之事,也调派了援军和粮草。只是这封告急奏折,因为熙宗皇帝驾崩,等待新帝即位,足足耽误了一个多月时间。 这一个多月时间,对朝堂大臣们来说,是惊心动魄,水深火热的一个多月,对边关将士们来说,是血肉横飞,尸骨如山的一个多月!是用许多将士的生命和鲜血拼出来的一个多月。 安然虽然没有直接参加城头上的厮杀,但是也知道局势一天天严峻,先是战兵守兵减员严重,不得不让下军中的新兵顶上城头,最后连民伕营和配军营城中的青壮年也都顶了上去。 让这些疏于操练,都没有怎么摸过兵器的军中苦力,在城墙上跟番突人厮杀苦战,战况之惨烈,可想而知。 除了兵卒减员严重之外,紧跟着,面临作战物资的不足。 第161章 鼓舞:精忠报国 这个时候, 安然才知道他父亲的高远目光。安凌墨在建城之时,就预料到可能出现作战物资不足的情况,就围着城墙, 修了一圈石屋, 这些石屋平时由县衙租赁给居民住, 紧急时, 就拆下石屋的石块和木头来,补充作战物资。 因为安凌墨提前做了有备无患的准备, 作战物资略有缓解。再然后就是粮食不足问题。 军粮不足,城池被围,就只有在城里就地征粮。 于是,就由康映文出头,如狼似虎的衙役们在城里四处征粮, 还把百姓家的猫猫狗狗,牛马驴骡, 但凡能吃的,全都征来杀了补充军粮。 最后还用雷厉手段,强迫富户开仓放粮。康映文虽然天天忙得焦头烂额,但也充分展现了他的办事能力。 番突人久围不退, 唐军援兵久等不到, 城里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凌肆几个,早就无心练舞, 跑到城头上杀敌去了。 安然跟阿辰合作, 谱写了大量抒情曲子,叫乐器队员们练熟了, 安然便安排不同的乐器,去不同的军营,演奏不同的曲子,这样才不至于让兵卒们听多了相同乐器,相同曲目而产生厌烦情绪,而且在多只舒缓曲子中,会杂夹一支雄壮激越的曲子,以调动兵卒们的情绪。 直到冬月初,朝堂调来的援军,才抵达晋江城。经过几天的激战,援军才撕开了番突人的包围圈,冲进城来。而这一天,晋江城里几乎弹尽粮绝! 有了援军,援军又带来了他们急需的粮食,兵卒和百姓们都士气大振,随后,晋江城的残兵们,在杜宁启的率领下,跟援军配合,在大战几场之后,终于在冬月月底第一场冰雪飘下来之前,解了晋江之围。 解围之后,朝堂征调来的过冬军粮,在重兵的掩护押运下,也顺利送进晋江城。有了粮食,有了援兵,整个晋江城,不光兵卒,连百姓都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番突兵暂时撤退,解围之后,唐军终于可以派出兵卒,出城打扫战场,除了回收作战物资,最重要的,是给死难在城下的同胞袍泽收尸。 被围攻了近三月,晋江城下唐军尸骸堆积如山,鲜血染红了晋江城外围墙根的土地,是真正的尸山血海。 最先倒毙在城下的兵卒,被番突兵不断践踏,都被踩踏得不成人形了,这还不说,还已经相当腐烂,散发出阵阵薰人的恶臭,流淌着绿黑的尸水,其状惨不忍睹。 其后清点兵损,战兵战死七成,重伤不能再战者半成,伤半成,存活能战者仅二成。守兵营情况略好,但也有六成战死,就连下军,战死者也占了四成。可以想像,连作为军中苦力的下军,都被迫顶上城头参战,还战死四成,其战事之惨烈,守住晋江城,是用人命堆砌出来的胜利。 -- 第270页 晋江城已经保住了,当时拼死一战的同仇敌忾之心,顿时松懈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悲伧哀伤之情。 死了那么多人,他们都曾是他们的袍泽兄弟,他们曾一起打架,一起操练,一起战斗,抢过吃食,开过玩笑,吃过豆腐…… 如今,都为了保卫晋江城战死了,成了一具具僵硬的,腐臭的,残缺的尸体,这怎么不让人感慨悲伤? 普通兵卒不可能就地土葬,只能火化为骨灰,送回家乡,入土为安。 军营中没有条件一具一具焚烧尸体,往往都是一批一批焚烧,焚化之后,会把骨灰混合一下,然后装一捧骨灰入坛,贴上逝者名笺。 因为混合过,那一捧骨灰中,总有一颗尘埃是真正属于逝者的遗骸,那就代表了逝者。如果有灵魂,灵魂会附在那颗尘埃中,返回故土。 只是这一次,在焚烧尸体,把骨灰装入坛子,贴上逝者名笺后,骨灰坛子并没有被送走,而是被送进了显得十分空旷的战兵营房,放在校场高台之上,高台四周围起白幔,高台正面立了个大大的“奠”字,还请了城里的和尚和道士轮番为逝者超度诵经。 一般为了保持军中士气,军营都不会布置灵堂,进行祭奠超度。杜宁启一反常规,还传下命令,允许军营兵卒分批分次前往设置在战兵营的灵堂,祭奠自己的好友和兄弟,向他们最后告个别。 灵堂设了一天,次日,杜宁启把没有值岗的兵卒都召集到战兵营来,他端着一碗浊酒,说:“我从十岁就跟着父亲出入军营,十一岁随父杀敌,这么多年来,见多了死人,觉得男子汉,既然从了军,死在战场上,死得其所哉。晋江这一仗,是我经历的,最惨烈的一仗,上军十死其七,中军十死其六,下军十死其四,能守住晋江,是靠了你们大家的齐心协力,是靠着那些安息在骨灰坛子里的兄弟们,拼了性命和鲜血才取得的胜利。我杜宁启,不会说话,只有感谢大家,跟我一起,守住了晋江城,守住了我们大唐的疆土!我敬大家一碗酒,你们都是好汉子,是我杜宁启的兄弟,愿今后能与大家一起,守住晋江,守住大唐疆土。” 说着,杜宁启端起酒碗,团团一揖,复一饮而尽。台下的兵卒也多分到一碗浊酒,纷纷一饮而尽。 杜宁启又道:“下面,我们用战鼓,为我们死难的兄弟们开道引路,愿他们一路顺利,早日转生投胎,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杜宁启,在还这里,等待着跟各位兄弟重聚!” 杜宁启退下后,有兵卒推出五只鼓,呈梅花形排列,平放在高台上,另有几只三尺战鼓竖立在高台下。兵卒们正不知怎么回事,一声高亢的胡茄之声平空响起,乐音悠长,柔和,浑厚,深沉。 一段胡茄乐曲,轻易就勾起了兵卒们对战友袍泽的深深怀念之情,那样悲凉,悲凉中仿佛融进他们逝去的青春和热血。 继而,笛,琵琶,轧筝,古琴,胡琴一齐合奏起来,乐曲空蒙而哀伤,却也不乏悲愤与激昂。 “咚”地一声,鼓起响起,叟忽之间,一个穿着铁红战衣,镔铁铠甲的兵卒在大家眨眼之间,出现在梅花组鼓之上。 初时动作缓慢凝重,直如身上压着千钧重担,舞者一点一点挺立起身躯,“咚”地一声,舞者一跃,双脚宛如鼓槌一般,在鼓面上重重一击,梅花组鼓发出沉闷而又雄浑的一声。 继而,舞者动作陡然加快,在梅花组鼓之间进退回旋,灵敏穿插,以脚为槌,飞快地迈着舞步,击打着鼓面,发出“咚咚”之声。 舞者身姿娑爽,潇洒英武,动作矫健豪迈,身形绚丽多姿,在梅花组鼓上盘旋翻腾,时而动如脱兔,时而身凝如山,时而舒缓如风,时而疾如飞鹰,……随着舞者的身形动作,鼓声也时疾时缓,时舒时停,时高时低,仿佛,舞者用一双脚,敲击出了一曲铿锵雄壮的鼓乐,偏生这鼓乐又还合着伴奏的舞曲节奏,浑成一体。 兵卒们哪里见过这样的舞蹈,全都看得目瞪口呆,如痴如醉。 就在舞者动作翻飞,鼓点紧密,目不暇接之时,猛然间,舞者一个纵身,高高跃下,沉沉落下,皮鼓发出沉沉而悠远地一声鼓音,舞者动作骤停,却让观看的兵卒们,把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 等那一声鼓音袅袅消散之后,校场复陷入一片寂静。寂静中,兵卒们只听见舞者吟唱道: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大唐要让四方,来贺!” 高台下,几面战鼓一齐敲响,随着乐曲之声,发出震耳轰鸣,“咚咚咚……”鼓声并不是声音的堆砌,仅仅是几面战鼓,就擂击出地动山摇的气势,展现出磅磗恢宏的气魄,国力昌盛,万邦来朝的大唐王朝,就应该有战胜一切犯边屑小的气势。 在鼓声中,另一个高大英武的舞者翻上梅花组鼓,与前一个舞者合舞,他们随着激昂又庄重的乐曲起舞,双脚飞快地踏击鼓面,发出合着乐曲拍节的密集鼓点。 -- 第271页 随后,高大舞者不断在托举着前一个舞者,进行了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抛接旋转动作,两个舞者的动作矫健挺拔,英姿勃发,气慨豪雄,虽然只有两个人,却有一股逼人的气魄和气势,代表着大唐军人们不屈不挠,誓死保家卫国,捍卫大唐疆土的决心和勇气。 “咚咚咚、咚!”鼓声略停,军乐队的成员一齐高唱: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大唐要让四方,来贺!” 他们不像安然,没经过乐声练习,演得有点跑调干瘪,但多人演唱,明显比安然一个人演唱更有气势。 “咚咚咚、咚!” 鼓声再次稍停,大家再次高唱:“堂堂大唐要让四方,来贺!” “咚咚咚、咚!” 鼓声再次稍停,众人继续高唱:“堂堂大唐要让四方,来贺!” “咚咚咚、咚!” 鼓声又一次稍停之后,因为有军乐队成员的示范,便有少许兵卒跟着曲调和大家一起高唱:“堂堂大唐要让四方,来贺!” “咚咚咚、咚!” 鼓声又再次稍停,这一次,有更多的兵卒,跟着曲调和大家一起高唱:“堂堂大唐要让四方,来贺!” “咚咚咚、咚!” 差不多,在场的兵卒,都跟乐曲,和大家一起高呼:“堂堂大唐要让四方,来贺!”他们中有很多人不会唱歌,也不识字,但是这一句歌词通俗浅白,他们听得懂,他们有些不会唱歌的人,跟着大家,把这句歌词呐喊了出来。 “咚咚咚、咚!” “堂堂大唐要让四方,来贺!” 呐喊之后,鼓停乐收,校场上一片静默肃穆,杜宁启再次上台,说道:“兄弟们,将士们,番突人年年犯我大唐疆土,烧杀抢掠,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一定要把番突人赶回他们草原去!为我们战死的兄弟报仇!为我们大唐的边关百姓报仇!要让番突人,到我大唐,来贺!” “荷荷荷、荷!” 兵卒们齐声呐喊,只觉得热血上涌,士气高涨,恨不得立即冲杀向番突人,为自己战死的袍泽报仇,让年年南侵的番突人血债血偿!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歌曲歌词非本人原创,属于引用,特此申明。 歌曲原创情况,用如下: 歌曲名:精忠报国 演唱歌手:屠洪刚 歌曲作词:陈涛 歌曲作曲:张宏光 歌曲编曲: 所属专辑:精忠报国 发行时间:1999 第162章 父爱沉默如山 杜宁启在众兵卒呐喊之后, 等他们情绪稍稍平息,说道:“下面,送我们的兄弟们上路。” 立即就有一队兵卒走上高台, 一人一个, 捧起高台上贴着兵卒名笺的骨灰坛, 走出了战兵营房。 他们是运送粮草过来的兵卒, 回去时,就把这些骨灰坛子运送回去。校场上, 兵卒们目送着一个个骨灰坛子被运粮兵卒搬走,静寂而肃穆地,在心里默祝他们一路走好。 杜宁启是将门之后,幼承庭训,出任晋江司马, 还是第一次独立领兵,他觉得这场大战, 让晋江城的总兵力折损过半,精锐战兵更是折损八成,这么巨大的战斗减员,已经足以让晋江现存兵卒产生悲观消沉的心理, 必须要有一场祭奠, 来安抚兵卒们的悲伤。 但是怎么振作兵卒们的情绪呢?安然这场军魂祭鼓舞,倒是来得及时。 接下来,晋江城的兵卒,将进行整编, 除了配军外, 各兵营兵力都需要进行补充,等新的兵卒补充进来, 他们饱满的战斗情绪会渐渐感染老兵们的情绪,使兵营士气维持在一个正常的状态。 来增援晋江城的援军并没有在晋江城停留,在打开围困之后,留下少许兵力,便又去增援跟晋江城毗邻的于阜镇。 留下的少许兵力,只是暂时帮助晋江兵卒守城。新增兵力要由皇帝亲下旨意,由各个军镇兵所调派。 洛城方面,方府,安府,寄园诸人听到丽龙八城被围,都十分担心安然,问凝派木尘跟随在运粮军队后面,一路进入晋江城,先在小院里找到碟儿,又由碟儿引着找到安然阿辰等人,几人相见,直有隔世之感。 被围困了近三个月,苦苦挣扎坚持,几乎以为不是战死,就要饿死,想不到还能看见来自洛城的亲人,安然一下子抱着木尘,又哭又笑,叫道:“我还活着,我们都还活着。” 连一向稳定自持的阿辰也忍不住冲上去,跟二人抱成一团,说“我们熬过来了!”这是一种死里逃生的欣喜。 木尘三年没见过安然阿辰了,都感觉彼此的变化很大,极是感慨。 凌肆等人在一边看着,心头略有些失落:他们的亲人散布在丽龙八城充役,尽都生死未卜,在围城之外,没有人盼着他们平安。 运粮队伍离开时,木尘决定跟在运粮队伍后面一起离开。 这一次,阿辰十分坚决地把碟儿托木尘带回洛城,他说:“阿碟,等这边局势好一些了,你再来陪我。” 碟儿也经历了围城,知道边城局势危急,她也不再坚持留下,可她跟阿辰的感情,正是最浓烈甜稠的时候,十分不舍,顾不得娇羞,哭得眼圈儿红红的,分别之际,拉着阿辰都舍不得撒手,一直说:“阿辰,你要好好的,要活下来!要活下来!” -- 第272页 在碟儿心里,她甚至有些怨怪安然。如果不是安然要搞什么军乐队,阿辰怎么会被征入民伕营? 民伕营也是兵卒呀,还是兵卒中的苦力!军中地位比配军高不了多少。阿辰明明可以闲居在晋江城,做个普通的居民。 阿辰放开碟儿的手,柔声道:“阿碟,放心吧,我会没事的。”安然也在旁边道:“阿碟,有杜将军照顾我们,你放心好了。” 碟儿哭得泪人儿一般,由木尘扶着,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晋江城,怀着“不用多久,晋江城的局势就会好转,她就可以回来陪他”的美好愿望,离开了她倾心相爱的男人。 她渐行渐远,眼眶里全是泪水,瞧出去迷迷蒙蒙地一片,阿辰的脸,越来越远,看不清楚了。最后,只远远地,模模糊糊地看过去,觉得阿辰的样貌还有些清秀,眉眼间满是温柔,这个样子的阿辰,后来便一直长驻在碟儿心里。 在表演了军魂祭之后,在碟儿跟着木尘回洛城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让安然的心,微微震动。 军魂祭后次日,安然从营房里出来,就看见了有三个月没见的郭什长。他有些怯怯地朝安然道:“小安……安公子,小人有话,想跟安公子说,能不能借一步?” 安然便跟郭什长去外面街市上的小酒楼坐下说话,安然知道配军生活清苦,没敢要酒,只要了份肉丝,让郭什长吃,另外要了一大块卤羊肉,叫店家切成薄片,让郭什长带回去给其他人吃。 郭什长默默地却飞快地吃着肉丝,这是他充军多年养成的习惯,好东西要飞快地吃进肚子里,不然会被其他人抢走。 一份肉丝,被风卷残云似吃完,郭什长抹了抹嘴,才说道:“安公子,以前我说了僭越的话,还请不要见怪。令尊那么精明能干,他的儿子怎么会是废物呢?果然啊,安公子,你那舞,跳得的,简直就跟天神一样!我呀,能看见安公子的舞蹈,一辈子都不亏了。安公子的人才,比令尊也差不离,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 安然不想跟郭什长扯这些有的没的,便问:“什长,你到底想说什么?直接说就是,我能帮的,自然帮你。” 郭什长黯然道:“……我就想说说,老鼠生儿打地洞的事。” 安然:“……” 郭什长叹了口气,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的身世。配军因为都是罪犯,最忌讳互相间打听往事。安然也是听其他配军零零星星说起过一两句,才隐约猜到一些郭什长的身世。 郭什长说了身世之后,叹道:“我这辈子,回不去了。我也老了,没几年好活了。我那媳妇,带着两个孩子改了嫁,都跟着别人姓了。听说,她改嫁的那户人家,日子也过得艰难……” 似乎回想起了往事,郭什长默然了一会儿,才舒了口气,接下去说:“我已经充军十九年了,我算着呀,我那儿子,今年应该二十……二岁了,我犯事那会儿,我闺女呀,才刚生出来几个月,算起来,这会儿,她该满二十了,应该早已经嫁人生娃了吧。唉,是我没出息,没本事,还不走正道,苦了他们娘仨……”说到这里,像郭什长那么冷硬的人,浑浊的眼里,似乎有了泪光,他顿了会儿,才又道:“……我不怪她带着娃改嫁。” 要多无奈,一个男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郭什长又默然了一会儿,才说:“我把我这十九年的军功,都兑换成了银钱。安公子,我知道你洛城那边的亲人过来了,我就想,求你个事儿,能不能请你家亲人,帮个忙,帮我把这些银钱送回我家去……我不想等我死了,等配所把军功兑换了送回去,路上会被人克扣,十不剩一……” 安然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酸涩,眼里似有泪水涌出,一时说不出话来。 郭什长生怕安然不答允,赶紧又说道:“……我不叫你家亲人白帮忙,我十九年挣下的军功,还有打扫战场搜刮来的东西,还值几个银钱,分作三份,让你家亲人拿一份,算是我给的酬劳,唉,真是不成敬意,还请你家亲人不要嫌弃。其他两份,一份给我闺女,算是我给她置备的嫁妆,一份给我儿子,是我给他攒的娶媳妇的财礼钱……但愿他们以后,能活得好一点,就不枉我牵挂他们一场。” 郭什长手伸进怀里,似是要掏东西,却又不掏出来,就那么拿眼殷殷地望着安然。 安然赶紧道:“什长,你放心,我定然叫人一文不少的给你送回去。我刚来那会,若不是你护着我,提点我,只怕我早就死了,如此大恩,我还没有谢过你呢,给你家送银钱这点小事,我哪能要你的酬劳?” 听安然这么说,郭什长顿时放了心,把手从怀里拿出来,手上紧紧攥着个小布包儿,里面是两锭十两重的小银锭,并一些散零银子。 原来,郭什长嘴里所说的“还值几个银钱”,原来,十九年的军功和十九年的战场搜刮,就只有这么一点儿银钱,这就是一个男人最好的青春年华的价值。 安然看见郭什长把银钱全都包起来,恋恋不舍地递给自己,便问:“你不留下一点自己用?” “你晓得的,我不需要用钱。如果家里有人问起我,就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有吃的,有住的,有穿的,什么都不缺……”吃的是配所的伙食,住的是配所的营房,穿的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郭什长一个铜钱都舍不得用,却还要说自己过得很好。 -- 第273页 安然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郭什长把钱留下来自己花用,反正他被判终生充军,十九年了,他媳妇改嫁,儿女对他不闻不问,这钱送回去,就跟石沉大海一样,翻不出一朵小浪花,自己挣的钱,自己花差,才不冤枉。 郭什长十分固执,只求安然帮他这个忙,一定要把钱送回去,说:“小安……公子,你还小,没成亲生子,不明白当父母的心情。他们是我的儿女呀,我不为他们打算,还为谁打算?这些年,若不是想着要为他们多攒些银钱,我也熬不过来。天下没有不疼自己儿女的父母。” 安然:“……”天下没有不疼自己儿女的父母? 安然非常郑重地把那包小银子交给了木尘,叮嘱他一定一定要一文不少地送到郭什长的家里,最好郭什长的家人能有什么话带回,等明年再来时说给郭什长听。 带话是安然自作主张,想着郭什长若是能听到家里人带来的话,也许心头会高兴些。 木尘带着碟儿跟安然,阿辰作别后,便跟着运骨灰队伍一起出了城门,一路急匆匆地往南走,天气越来越冷,路上会越来越难走。 在木尘碟儿看不见的城头,郭什长一直看着木尘随着队伍走远,一直走到看不见了,才木然地转身,下了城头。 他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流下两行泪,他浑然不觉地抬袖擦了擦粗砺的脸,仿佛擦去的是落在脸上的水滴一般,然后找到他的队伍,继续默默干活。 他在边城充军了快二十年,番突人每年冬天都会南下小打小闹,现在,小打小闹的时间越来越提前,经过这场大围困,他虽愚昧,但凭着直觉,觉得大唐跟番突人之间只怕是要开战了。 这一开战,就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去,所以,他不能再继续攒军功了,必须把他拿性命攒下来的军功换成钱,及时带回家乡去。 现下,他终于找到可靠的人,把他十九年积攒下来的银钱都带了回家,也带回去了他对儿女的祝福,和对媳妇的宽宥,弥补了他一时行差踏错,对家人的伤害,他赎清了自己的罪孽,他安心了,也放心了。 第163章 带兵秘笈 直到腊月底, 杜宁启得到战报,朝堂派来的援军才收复了丽龙八城中最北一个城镇龙江。 那克加里率领残部北撤,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但肯定还对南方虎视眈眈, 在等待时机, 然而, 援军不敢在冬季深入北方追击。 派去率军增援丽龙八城的将军,是三年前刚从百越那边调回洛城的老将屈锐, 作战经验非常丰富,知道番突人只是被自己所率的援军突袭,自己又多用兵法,致使番突兵一路中伏后撤,但是番突兵并没有遭受太大打击, 实力尚存。 屈锐怕番突兵来个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自己一撤,番突人复又南下围城,便向皇帝递了奏折,请示留在丽龙八城协助防过, 等明年三月, 从军镇兵所调的新兵补充到丽龙八城后,再班师回朝。 翻了年,启用了泰宗皇帝的新年号:黎嘉元年。 屈老将军驻军在龙江,有大量援军镇守着, 番突人一时不敢南侵, 年节之后,屈老将军出面, 召集丽龙八城的各个司马前往龙江,商议如何解决番突人越来越强大,年年南侵,意图占领大唐疆地的策略。 当然,这个策略只考虑军事方面的可行性,外交方面的策略,不在这些将领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杜宁启想不到屈锐老将军对他的带兵才能甚为赞许,还说,等回到洛城,要把杜宁启的功勋,向泰宗皇帝细细奏报,言词之间,颇有向皇帝保荐之意。这么赞许,赞许得让杜宁启自己都觉得有几分不太好意思了。 后来,等杜宁启跟其他七城的将领们交流之后,才知道原来屈锐老将军如此赞许自己,并不是老将军为人和气,提携后辈,而是事出有因。 原来,屈锐带着援军,由南向北,由西向东,稳扎稳打,一个个解围。然而,被解围的城镇,一个比一个惨不忍睹,都濒临城破,或崩溃的边缘。 相比之下,晋江城的情况,在八城中算是最好的,并且是好很多! 杜宁启一问之下,知道其他七城,兵卒伤亡人数更多,百姓也有饿死,甚至中间有两个城,还吃过死尸,各个城镇的兵卒和百姓,都发生过崩溃和暴动,想要弃城出逃,城池几度陷于危急之中,全是靠着各城司马的强力镇压,杀人立威,才堪堪化解危机,但是,城池里的兵卒和百姓们的情绪都陷于绝望崩溃的边缘。 杜宁启听了,只觉得心头一松,在他率领的晋江城,一直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兵卒们的情绪,始终没有失控过。 再就是民政方面,有康映文主持,康映文已经在晋江做了五年县令,对晋江城的百姓和富户们有充分的了解,知道怎么向他们施压,也知道他们的极限在哪里,康映文确实是个有能力的官吏。 接下来,杜宁启对其他七城的情况进行了深入细致的了解,他非常惊讶地发生,其他七城的司马,他们在城池被围之后,所做的工作和事情,并不比他少,也不比他差。 比如,将领和司马大人们经常亲巡军营,亲自给兵卒们鼓气,提高军功,鼓励下军参战,亲上城头参战,跟兵卒们同吃粗糠糟粮,以示跟兵卒们同甘共苦之意…… 然而,做这一切,并不能阻止悲观情绪在兵卒中蔓延,还是有兵卒觉得援兵久待不至,是被大唐抛弃了,城池根本守不住,不如早点弃城,还有冲杀出去的力量。 -- 第274页 杜宁启不禁沉思起来:既然他在晋江城所做的安抚军情,稳定军情的工作,其他七城的将领也做了,他并没有做得比他们更好,为什么他所在的晋江城,军情军心从没有溃崩过? 百姓们的崩溃,暴动和饿死,可以归咎于县令的责任。可是,兵卒们的崩溃和暴动,则是带兵将领的责任。 虽然这一波被围困的了危机暂时解除了,但是作为一个将会长期带兵的将领,杜宁启冥思苦想,想要找出自己带领的晋江城,为什么能够顺利而平稳地度过被围危机? 杜宁启回到晋江城后,想得烦燥,便想着去兵营巡查巡查,看看到底有什么地方被他忽略了。不过他巡了一圈,兵营一切觉得看起来都很寻常,便闷头往回走。 转过一个僻静角落时,听见传来一阵丝竹之声,杜宁启想了想,才想起这是自己划拨给安然的军乐队操练用的小营房。 杜宁启想看安然在干什么,便站在外面没动,只听得小营房里面,胡琴,笛,胡茄,古琴,轧筝,琵琶等各种乐器,逐一把同一支曲子演奏了一遍。杜宁启猜想,他们是在练习新曲子吧? 杜宁启知道,虽然围城解除了,但军乐队一直坚持着,在兵卒们傍晚归营之后,到各营去演奏给兵卒们听,每个傍晚,演奏一个时辰。 杜宁启听了一会儿,便带着随从离开了。走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他刚刚烦燥的心情,在听了一会儿曲子后,神奇地平息了下来。杜宁启心头一个激灵,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一个答案。 杜宁启还记得,安然在请求建立军乐队时,明确告诉过他,军乐队可以通过歌舞器乐的演奏,激发兵卒们的士气,抚慰兵卒们的情绪,排解兵卒们的苦闷,平息兵卒们的激愤,让兵卒们的情绪始终保持一种在比较饱满又平和的状态。 杜宁启心头惊叹道:“他做到了,阿然做到了!”原来军乐队才是晋江城在被围八城中,情况最好最稳的重要原因! 是啊,他所做过的一切安抚兵卒的举动和措施,其他城池的将领也都做了,做得并不比他差。要论其他城池跟晋江城的差别,只是晋江城守军里有军乐队! 晋江城的每座军营里,每晚都有军乐队的队员们去演奏,用乐曲,抚慰排解兵卒们的情绪。军乐队在看不见的地方,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安然那曲军魂祭鼓舞,几乎立即就帮他振奋了兵卒们的士气和激情,歌舞器乐的效果非常明显。 当然,军魂祭鼓舞那样的大招数,不能每天来一发,但是每天的器乐演奏,却细水长流地浸润抚慰着兵卒们的心灵和情绪。 忽然想明白了晋江城能在八城被围中表现卓越的原因,杜宁启心头一阵发热,原来,他以为他白养活着安然和他的军乐队,结果,军乐队才是他手里最后的秘密武器! 这个情况,没有人知道,连安然也不会知道。杜宁启只沉吟了片刻,他就下了决定:军乐队会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带兵秘笈,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安然。 洛城方面,泰宗初初即位,除了一些紧急政务需要处置之外,他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当然是怎么处置前太子,以及怎么分化瓦解明王的势力,清除对自己有威胁的各种因素,同时,又要收拢人心,巩固帝位,稳定局面。 黎嘉元年,在洛城是风起云涌的一年,争夺皇位之后的余波,朝堂上各种派系斗争,垂死挣扎,狡兔三窟,投诚反正,落井下石等等戏码不停上演。 一直到黎嘉三年,熙宗皇帝驾崩二十七个月之后,泰宗皇帝脱去素服,身着十二章衮服,戴十二旒冕冠举行了盛大的登基典礼,并下旨,大赦天下。 这个时候,有心的大臣才发现,当年熙宗皇帝任用的许多重臣,几乎都被泰宗皇帝的心腹替代了,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东方思远以内阁大臣的身份,致仕赋闲了。东方思远的儿子们,各有谪贬,但是,因为东方明敬迎娶了锦奾郡主,住进了流华公主府,大家猜测,东方家就算一时不被泰宗皇帝重用,也并不会一败涂地,毕竟,太皇太后还在,泰宗皇帝还不敢公然对锦奾郡主的郡马一家下手。 虽然熙宗一朝的重臣,纷纷被替换,但令人十分不解的是,睿王府世子李子实,依旧受到了泰宗皇帝的重用和信任,依旧大权在握。 大臣们猜想起来,觉得李子实之所以能在熙宗朝得到重用,在泰宗朝又继续得到重用,多半还是因为他的身份。 李子实是皇室中跟现任皇帝比较亲近的血脉,但是,又完全没有篡位的可能性。而且自身也颇有才能,在朝代更迭之时,泰宗也需要安抚宗室们的心。 皇亲国戚,宗室勋贵在朝堂中也有着相当势力,泰宗皇帝并不想跟他们作对为难,就借由李子实这个榜样,向皇亲国戚,宗室勋贵们示好。 自然,泰宗皇帝一门心思忙着稳固自己的皇位去了,把其他政事的处理都押后一步,对西北方对西番人的战事,和东北方对番突人的战事,在不危急的情况下,都令军队以守城为主,不可激进,不可轻举妄动。 屈锐老将军于黎嘉元年三月撤军,六月返回洛城,向泰宗皇帝详细禀报了丽龙八城的情况,果然特别举荐了杜宁启。 但是,屈锐老将军跟丽龙八城的将领们商议的对番突人作战,以进为守的计划,却被束之高阁。 -- 第275页 虽然番突大军被屈锐老将军带兵赶走了,结果,番突大军果然如屈锐老将军猜测的那样,采取了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策略。 等屈锐带兵一撤,番突大军又开始不断南下侵袭,把丽龙八城周围的村庄和小镇都抢掠一空,烧杀贻尽,百姓们修筑的小型防御措施大大小小的坞堡,也被番突兵尽数摧毁,番突兵迫使百姓不是躲里山里,就是龟缩在丽龙八龙。 丽龙八城除了周围的田地尚有耕种之外,离城稍远的大片土地尽数抛荒。许多没有土地耕种,又不会别的谋生技能的百姓,便生活得非常困苦。 虽然各城官府一再发布告令,禁止百姓抛家逃亡,但是还是挡不住百姓们用各种方式拖家带口,抛别家园,向南方城市流窜,成为流民。 第164章 大赦天下 黎嘉元年, 丽龙八城跟番突人展开了拉锯战,从秋天开始,大战小战不断。好在丽龙八城接受了上次被分割围困的教训, 加强了彼此间的联络, 互相派出信鸽或信兵, 不断交换彼此的情况。 他们通过这种方式, 好几次,及时发现并粉碎了番突兵意图故技重施的围困, 同时,丽龙八城也都增加了驻军,使得在分兵驰援其他城池,同时又能守住自己城池成为可能。 洛城那边,朝堂斗争进行得水深火热, 丽龙八城这边,因泰宗皇帝下令守城为主, 也陷于跟番突兵的作战中,八城百姓同样生活得水深火热。 黎嘉二年,原本的丽龙八城行营都统喻天瑞因伤病发作,被召回洛城, 出人意料的是, 泰宗皇帝没有派来新的将领,而是下旨,令杜宁启升迁丽龙八城行营都统,同时兼理晋江司马之职。 对杜宁启的升职, 丽龙八城的其他七个司马都觉得是实至名归, 并无不服。因为他们都觉得杜宁启治军,实有过人之处, 晋江城的兵卒伤亡和士气情况,始终是丽龙八城中最好的,非他们能及。 杜宁启接管丽龙八城行营都统之职后,顿时变得非常忙碌起来,经常在八城之间巡查,协调各城兵力和各方冲突矛盾。 本来,杜宁启升官,安然以为去恭喜一声就完事了,曲子已经谱出来不少了,叫军乐队队员们每天轮流去各个军营演奏就行了。 安然每天除了教凌肆和凌焕等人跳舞外,自己又把舞蹈练了起来。从组建军乐队开始,安然又把每天练舞的习惯捡了起来。 安然还隐约记得,在方太太离世前,他正准备好好练练身体,想练得更有力量一些,不想充军五年,每天劳作不辍,倒在无意中,把身体打磨得吃苦耐劳了。 像军魂祭鼓舞那样充满力量和难度的舞蹈,他也能坚持下来,身体力量明显比他跳战旗舞时,好了很多。 安然对目前这样的日子很是满意,然而,杜宁启升官不久,便叫信兵传下他的调令,叫安然带着他的军乐队,赶去龙江。 安然充军到晋江后,因是犯人,便一直呆在晋江,哪都不能去。配军不能轻易离开发配之地,无令擅离,就视为逃跑,会按“一人逃,全队斩”的军律处罚。 赶去龙江?阿辰和凌肆一左一右,都是一脸惊诧:那龙江不是刚跟番突兵狠狠打了一场么?也不知打完没有?现在急吼吼地把他们调过去,是打扫战场?还是差那么几个人搬运作战物资?虽然说姓凌的几个很能打,可他们又不是战兵,啊啊啊…… 军乐队的作用和意义,只有安然清楚,看了这调令,就知道一定是龙江那边的兵卒情绪出了问题,需要用音乐进行安抚排解。因此,安然便吩咐道:“收拾东西,带上乐器,出发!” 军乐队成员总共才十二人,晋江方面还派了三十来人护送,真到出发,安然傻眼了:骑马去呀?他不会呃! 不光五凌利落地翻身上马,就连那五个从伎坊召来的队员,也都骑了上去,最后,阿辰也骑了上去。 安然看着旁边跃跃欲试,准备扶他上马的兵卒,再看看比他高,比他壮的马匹,安然果断坦白:“我不是骑马!” 要是他硬着头皮上,没准一头栽下马来,偏生脚还挂在马蹬上,被狂奔的马匹活活拖死,那就太惨了。 凌肆哈哈大笑,朝安然伸手道:“阿然,这都几年了,原来你还没学会骑马呀。来,我抱着你骑,等回了晋江,我一定要教会你骑马,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不会骑马呢?!” 五年来都窝在晋江这么座小城里,现下,终于可以离开晋江,去其他地方走走,安然还有点小兴奋,小期待呢。 不过,安然的这份小兴奋很快就湮灭在骑马的辛苦中,才骑一天,安然就觉得自己的屁股被颠得重新开花了,等疾驰两天,到达龙江时,安然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张开来,都合不拢去了。 一看阿辰和那五个乐器演奏队员全都苦着一张脸,安然心头又平衡了。当然,他不会去跟五凌比,他才不会自己找虐。 只是安然心头存着一个疑问,逮着空子,偷偷问阿辰:“你怎么会骑马?” 阿辰道:“阿碟在晋江没事干,想骑马玩,我就陪着她一起学了。安全的时候,我们就骑着马,一起在晋江附近玩。” 反正他们又不用做工养活自己,平时时间多得很,情投意合的男女便相偕骑马,出去游玩一番,一路上满是柔情蜜意。想到跟碟儿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阿辰的唇角在面巾下止不住地往上翘。 -- 第276页 安然:“……” 猝不及防,被塞一嘴狗粮,安然在心头暗暗吐糟:喵了个咪的!老子在配所里干活,累死累活,你们两个倒躲在一边谈情说爱,逍遥快活!没良心的东西! 龙江是丽龙八城中,靠东面的一座城池,再往东往北,就不是番突人的地盘了,属于魔月氏,那也是个民风很彪悍的游牧民族,不过人数不多,比番突人还穷,番突人对他们没兴趣。 番突兵想南侵,就必须拿下丽龙八城,龙江做为丽龙八城最西一座城池,便经常遭受到番突兵的攻击。从两头拿下,然后往中间蚕噬,总会容易一些。 不能不说,熙宗皇帝在国内兵力不足的情况,决定修筑丽龙八城,真是一项英明的决定,如果没有丽龙八城像八根擎天柱一般的阻拦,只怕实现了部落统一的番突人早就长驱直入,不知南下侵占掉大唐多少疆土了。 安然到了龙江,以为会看见跟晋江不同的城池,哪知,看见的只是一座大同小异,差不多的城池,城内布局都差不多! 随后,安然就想明白了,安凌墨督建的丽龙八城,只怕都是差不多的版本!真是无趣得紧!完全没有点创新精神! 正如安然猜测的那样,杜宁启急吼吼把安然从晋江调过来,果然是想让军乐队来安抚兵卒们的情绪,稳定军心。 原来,刚打完了那一仗,十分凶险。番突兵对龙江发起突袭,想集中兵力拿下龙江。龙江守军在防守不足的情况下,一边奋力抵挡,一边派信兵拼死冲杀出去,向相邻的襄鞍谷求援,不想,信兵全都被截杀了,番突人还把截杀的信兵一字排开摆在城外,让龙江守军陷入绝望。 好在杜宁启正巧在襄鞍谷巡查,下一站就是龙江,走到半路,查觉不对,赶紧回襄鞍谷分出兵力,向龙江驰援,同时下令,让于阜镇和晋江城的守将们各率本城兵卒火速增援龙江。 在杜宁启率襄鞍谷兵卒驰援到达前,龙江险险失守。这一仗,龙江守军损失极惨,死伤极重,甚至比两年前那场分割围困还要惨烈。军乐队到的时候,番突人已经被赶去魔月氏那边了。 战后,杜宁启查觉出龙江的兵卒情绪极是悲痛激愤,又夹杂着绝望恐惧,濒临崩溃。 杜宁启虽然镇守住了龙江,又另调了兵卒来守御龙江,但这些濒临崩溃的兵卒却不便调往其他城池,怕他们的不良情绪会感染其他兵卒的情绪。于是杜宁启便调了军乐队过来,让军乐队安抚他们的情绪。 安然没让军乐队进入兵营去演奏,那会显得太刻意了,兵卒会生出逆反心理,而是让他们在兵营外面演奏,让乐声传进军营里。 各种舒缓又略带忧伤的曲子,用不同乐器演奏出来,一连在兵营外断断续续演奏了两天,第三天,杜宁启布置了祭台,让龙江兵卒前往致祭,第四天,杜宁启发表了一番激励士气的演说,让安然又表演了一次军魂祭。 虽然安然这次表演的军魂祭,没有像晋江那次,极大地调动起兵卒的情绪,但好歹他们也受了一次安抚,情绪有所排解和平静。 祭奠之后,安然继续安排队员在兵营外进行乐曲演奏,如此演奏了十来天,杜宁启才觉得那些兵卒的情绪平静了下来,然后才把这些兵卒分散了,分配到其他几城去调防。 龙江这些兵卒被安抚下来之后,安然便带着军乐队又返回了晋江城。 从这一次开始,杜宁启每每觉得哪里的兵卒需要军乐队去安抚一下,就把他们调过去,没多久,安然就把丽龙八城逛遍了。 不过,安然带着军乐队这么在八城之间东奔西跑,倒是很快就把骑马练会了。 果然丽龙八城都是差不多的城市布局。只是不知怎么的,安然那花魁公子的名声,如影随形一般渐渐在丽龙八龙传扬开来,大家都知道了,军乐队那个小队长,原来是寅壬花榜的花魁公子! 于是,便有些将领,或县令想让安然给他们的宴饮酒席表演个歌舞,助个兴。 但是安然除了给兵卒们表演军魂祭,在逢年过节之时到军营表演《男儿当自强》《英雄泪》之类的歌舞和一些胡旋舞,柘枝舞,剑器舞之外,对宴饮表演一概拒绝。 黎嘉三年春,国丧结束,泰宗举行登基大典后不久,凌肆就接到了洛城那边传来的大赦天下的消息。 大喜之余,他忍住了没有声张,只是向杜宁启告了假,说有要事,需得马上离开丽龙八城前去处理,大约需要四五个月的时间。 他要去洛城找人活动活动,争取能多赦免几个凌家族人。这种事,越早知道,越早活动,越能多争取到名额,越到后面,就越难争取。 凌肆本来不是民伕营的人,只是为了成立军乐队才被拉进民伕营的,现下凌肆有事告假,杜宁启不能不给凌肆这个面子,只是他看向凌肆,若有所思,不过还是很干脆地应允了。 杜宁启的消息比凌肆更灵通,泰宗皇帝下令大赦天下的事,他早已经听说了。 大赦天下,并不是所有罪犯,一古脑全都给赦免了,赦谁,或不赦谁,这里面门道极多,可操作性极大。 就杜宁启私心来说,他不想安然被大赦,他还想安然留在丽龙八城,再帮他几年。 再说,他觉得安然在边城跳舞,比在洛城跳舞,有意义得多,他只要保护好,照顾好安然就行了。 -- 第277页 必要的时候,他不惜用点手段来挽留安然。他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对不起安然。 第165章 被俘 黎嘉三年四月中旬, 安然又接到杜宁启派信兵送来的调令,又让军乐队去龙江安抚兵卒情绪。安然像往常一样,带着阿辰等六个器乐演奏成员就出发了。 五凌不在, 并不怎么影响到他们这个小乐队的表演。安抚兵卒情绪, 主要靠音乐去引导舒解, 安然偶尔会唱歌, 通过能引起兵卒们心灵共鸣的歌词,也可以排解兵卒们的情绪。 这时候, 也显示出俚歌歌词的作用了,兵卒们多是文盲,那些高雅的诗歌他们根本听不懂,俚歌歌词非常口语化,非常通俗, 让人一听就能懂得歌词的含义,多听几遍, 一些乐感比较强的兵卒,就能跟着乐曲唱起来了。 而安然带去的唱法,也是很通俗的唱法唱腔,完全抛弃了青楼伎坊里那些乐伎们引以为傲的拿腔捏调的技巧, 自自然然地吐字发音, 不需要什么一个音在喉间打几个滚之类的技巧。 跳舞的时间是少数,还需要特别的气氛和环境。毕竟兵卒情绪不稳,一般都是烦燥,暴怒, 郁抑, 悲痛之类的不良情绪,这种时候, 跑去人家跟前跳舞,不管跳什么,都是讨打,舞蹈所表达的肢体语言不如音乐和歌词来得直接。 经过这一年在丽龙八城间的不断表演,军乐队渐渐在丽龙八城名声鹊起,不管需不需要情绪安抚的兵卒,都十分喜欢听军乐队的演奏,军乐队不知不觉成了丽龙八城兵卒们的团宠。 随着安然那个花魁公子的号头渐渐传开,他是安凌墨之子的身份也就自然暴光了。 兵卒们尤其是曾经跟随安凌墨修筑过丽龙八城的老兵们,更是把对安凌墨的尊敬转移到安然身上,虽然明知道安然是被流放来的配军,很多兵卒还是尊敬地称呼安然为“安公子”,尽管安然并不想,他还是成了团宠中的团宠。 只有杜宁启和安然明白军乐队的作用,其他将领只以为杜宁启体恤下情,组建这么个似类军伎一般的乐队,到处演奏,只是为了犒劳三军,哪里打战艰苦了,就派去哪里犒劳。 安然带着另六人正在赶往龙江的路上,快要到达龙江之时,安然望着东北方向,问:“那边是魔月氏呀?” 护送军乐队的小队长解说道:“对啊。魔月人比番突人还凶悍,还好他们人少,据说,在东面之地有块盆地,那里四季如春,他们族人多在那边,流散在外围的多是他们族里卑贱的逃亡奴隶。不过,听说魔月氏的女子都生得及是美貌……” 小队长打了个哈哈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大家都说,要是能抢个魔月氏的娘们回来做老婆,那就美滋滋了。” 安然忽然想起了林素娇。林素娇是胡女之后,是唐人和胡人的混血,但是基本所有人都会把林素娇视为“胡女”。这个“胡”字,是对一切非唐人的其他人种的统称。 充军之后,安然倒是很少想起林素娇,也许是明知情缘已尽,想也没用,便强迫自己不再想念她。 这会儿,忽然想起林素娇,安然仅是心头微微一涩,并没有觉得太难过,更多的是一种怅然若失的黯然。 听说过不少次魔月氏了,还没有见过魔月人,安然一起兴起,说道:“咱们过去看看?说不定还能看到个魔月姑娘哦。” 护送小队长有点迟疑,安然动了玩兴,又道:“就花半天时间,耽误不了正事。”小队长还在犹豫着,就见远处东北方向林子里飞快地冲出一队人马来,足有……妈呀!足有上千人! 小队长脸色大变,叫道:“是番突人!快逃,去龙江城!”这么多人数,一定是被龙江杀退的,逃进魔月氏地盘暂避的番突兵!大约看见他们穿着大唐兵卒的战衣,就掩杀了过来。 上千番突人,“荷荷荷……”地叫喊着,很快就分出队形,对安然小队形成合围之势,仿佛是一场围猎一般,兴奋而又放松。 而安然这一队人马,护送的人倒都是精悍战兵,马术精绝,只可惜安然几个虽然学会了骑马,但控马之术太差了,他们本来的队形是护送兵把军乐队成员护在中间,全队疾驰之下,本该处于中间位置的乐队成员,就渐渐落后,队形成了护兵在前冲,乐队在后逃。 其中那个弹古琴姓夏的,一个不稳,一下摔下马匹,他绝望地大叫道:“不!等等我!” 那个吹胡茄姓杨的跟他交好,赶紧纵马回去,把弹古琴的拉上自己马背,本来他们马术就差,一马双骑更加手忙脚乱,还不等番突人追上来,也没跑多远,两人就一齐被受惊的马颠了下去,两人一起绝望地大叫:“小安……” 安然是他们的队长,是他把他们调进军乐队的,不然他们可以安安稳稳做他们的军伎,虽然卑贱,但无性命之忧。 他们在危急关头,喊着安然的名字,全心全意地依靠着他,仿佛安然是个有神奇能力的人,能把他们带出苦海。 自己是乐队队长,安然不能弃队员而不顾,生死关头,他什么都没有多想,就拨马回驰,明知道就算纵马狂驰也未必能逃得掉,这一下回驰,几乎已无幸理,安然还是毫不迟疑。 他一边回驰,一边大叫:“你们快逃,莫管我!” 阿辰的骑术好一些,正逃在乐队的最前面,听见安然的喊声,回头一看,见安然竟然打马回驰,去救那两个摔在地上的队员去了。 -- 第278页 他心头也是一惊,然而,他也跟安然一样,心头略无迟疑,立即调转马头,也跟着跑了回去。 安然回马之际,已经知道他们逃不掉了,纵马驰到两人跟前,就跳下了马。跟着阿辰跑过来,四人抱成一团,让两匹马护在四人外侧。 安然道:“阿辰,老杨,老夏,不要慌,一会听我答话。” 夏古琴很是沮丧愧疚地道:“都怪我,连累了你们。” 安然:“已经这样的了,别说那些!”一边说,一边把那把随身携带的鸳鸯双剑拔出来,拿布带绑到大腿间。 那地方不怎么会被搜到,若真搜到了,安然也没法子。被敌人抓去,身边有把利器,总会有些依仗。哪怕不杀敌人,关键时候,能让自己不受辱也好。 感谢这几年的磨难和血腥,安然在生死关头,并没有张惶失措,虽然心头紧张得要跳出腔子了一般,但他终究没有失控,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一会儿,番突兵叫嚷着冲了上来,分出少许人把安然四人团团围住,更多人继续往前追去。 安然不等番突人问话,就大叫道:“我们是大唐的百姓!”其他三人会意,也跟着大叫:“我们是大唐百姓!我们是百姓!百姓!” 番突人对唐朝兵卒极是残酷,生擒之后,大多会被羞辱折磨而死。他们对大唐的百姓也没多好,不过总比对唐军好一点,只要哄过一时,看看能不能找机会逃跑。 正因为如此,唐兵大多情愿拼死一战,而不愿被生擒,反正都是一死,不如死得有尊严一点,死得痛快一点。 杜宁启为了彰显军乐队在兵营中的独特地位,本要发给他们全套战衣,无奈一时军备物资没送来,便让他们一直穿着便服,便服就是寻常老百姓的衣服,这会儿倒很好冒充百姓。 一时番突人没有理会安然几人,围住他们的番突人都望着远处。 安然几个也不喊了,过了一会儿,听得远处随风传来一阵零零星星的金戈交击之声和叫骂厮杀之声,只一会儿功夫,声音便停歇了,然后又时断时续地传来了几次厮杀叫骂和惨号之声。等一切归复平静,只剩下番突蛮子一边纵马,一边大声说笑的声音。 不久,安然等人看见那个拉轧筝姓柯的,和那个拉胡琴姓姚的,被番突人拿马驮着,送了过来,然后,把两人像牲口一样扔在安然四人身边。 有匹马的后面,拉着一个人,头脸部位被拖得血肉模糊,不成样子,马匹停下后,他还在蠕动着呻-吟,可是,眼见得是不能活了,而且番突人显见得没有把他解下来的意思,应该是还要继续让马匹拖着跑,他把拖死为止。 幸亏安然已经见多的血腥,心未必有变硬变冷,但心理承受能力大幅提升,不然看见这副惨不忍睹的样子又要作呕了。 在番突兵上来搜他们的身,又把他们捆绑起来之时,安然小声问那柯轧筝:“那谁?”万幸,那剑果然没有搜走。 柯轧筝惊魂未定地只回了一个字:“张。”是那个姓张的吹笛子的。 “那些呢?”操!他们军乐队成员全数落网成擒,那些护送他们的兵卒呢?关键时候,自己跑了? 姚胡琴小声道:“都死了。” 番突人养的马匹爆发力强,又善长驰,他们对护送小队展开了合围,在这场比赛马匹脚力之下,番突人的马,明显快过唐军战马,护送小队眼见不能突围,全都拼死一战,不存侥幸,只求杀身成仁。 姚胡琴和柯轧筝见势不妙,主动下马投降,没做挣扎反抗。只那张笛子,明明手上没兵刃,还跟战兵一起反抗,结果战兵全数战死,番突人就生擒了张笛子。 三十来名唐兵,临死反扑,却也没让番突兵好过,伤了十几人,杀死了几人,可是唐兵都死了,没法再加折辱,番突兵明明看见张笛子穿着平民服色,还是把气撒在了张笛子身上,谁叫他跟着唐兵一起反抗,还打伤了他们的人? 番突人把安然等人捆绑起来之后,大约是觉得那里距离龙江太近,没敢多作停留,把安然等人像麻袋似的扔上马匹,横担在马背上,一匹马驮三人,往西北疾驰而去。 等龙江派出来的哨探发现护送小队的尸体时,番突人早已经撤退得无影无踪了。哨探赶紧把情况禀报回龙江。 杜宁启接到禀报,一向挂在脸上的和熙笑面一下收敛一空,变得有些森然,详细寻问了发现护送小队尸体的情况,知道并没有发现军乐队成员的尸体,便猜想他们应该是被番突人捉走了。 没有战死当场,算是好消息,可是,被番突人捉走,是件比战死更惨的事。 第166章 赴救 龙江本来就刚跟番突兵打过一场, 虽然把番突兵赶走了,但龙江守军也损伤颇重。但是杜宁启铁青着脸,号令龙江守军集结, 只留下少许兵卒守城, 其他可堪一战的兵卒全部被杜宁启带着, 朝东北方向赶去。同时下令信兵火速往其他七城传令, 叫他们火速分出兵力,到江龙集结。 龙江司马一看杜宁启这个连假笑都撕了, 急红了眼的架式,劝谏道:“杜将军,如此行事,太过冒进,还请三思。” 杜宁启一下就吼了回去:“三思个屁!安然死了, 你负责?”安然不光是他的朋友,也是他治军的秘密法宝, 这个人,他损失不起! -- 第279页 安然不就是个配军么?死了就死了呗!再是会唱歌跳舞,也不值得拿这么多兵卒的性命去冒进。 不过龙江司马没敢把这些话说出来,只跟杜宁启分析敌情:“番突兵比咱们人多, 咱们是凭借着城池之坚, 才打退番突兵的,将军若是就这么带兵追上去,双方遇上了野战,咱们人数太少, 肯定……” “滚, 你要怕死,就留在城里!” 杜宁启带着两百余龙江兵卒, 赶到哨探发现护送小队的地方,杜宁启冷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三十多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说了一句:“他们偏离了行程,怎么会走到这里来?” 没有人能回答,杜宁启吩咐道:“留几个人,把尸体送回龙江。”然后望着东北方,道:“其他们,跟我来。” 哨探早就侦探明白了,番突人从龙江退却之后,一般都退进了魔月氏的地盘。 那魔月氏的民风虽然比番突人更彪悍,但因族中人口不兴盛,再加上东方有个四季如春的盆地,供他们生活繁衍,倒比番突人安居乐业。 魔月氏的地盘外围只生活着一些他们族里的逃奴,他们没有立国,也没有疆土概念,番突人跑去魔月氏的地盘暂驻,除了引起一些魔月逃奴的袭击之外,魔月氏大部分人明明知道,也并不阻止。 反正番突人在他们魔月氏的地盘外围驻扎一段时间自己会离开,既不抢他们的东西,也不霸占他们的地盘,没有利益冲突,倒还可以帮他们杀掉些逃奴。 杜宁启曾率军在魔月氏的地盘外观察过,不过他是丽龙八城行营都统,大唐的将军代表着大唐,就算对方没什么疆土概念,他也不能轻易率兵进入。 现下,杜宁启带领着兵卒,一骑当先,东北方向疾驰而去。在越过双方不明确的边界时,杜宁启没有半点迟疑,他心头只有一个念头:救出安然,要不惜代价,救出安然! 杜宁启带领着唐军兵卒进入魔月氏的地盘,一路走一路寻人,一天一夜之间,不觉深入了二百来里。眼看天色又黑了下来,人疲马乏,只得下令就地下马休息,喝水吃干粮。 趁着休息的时间,跟着杜宁启一起出来的龙江司马又进言:“将军,咱们这样没有准备就孤军深入,殊为不智,这不是将军带兵的风格,赶紧回撤吧。咱们不能为了救军乐队几个人,就把几百号战兵陷进去!再说兄弟们的干粮和水都快耗完了,支持不下去了。将军,你想救安公子,也算尽了心意了,撤吧。” 他们在魔月人的地盘不敢冒进,只在外围转来转去,想寻找番突兵的踪迹,他们倒也不是全无收获,挖到了几具死尸。其中一个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好皮,根本就是团血肉。有经验的唐兵道:“被拖死的。” 另外几具死尸全是番突人,尸体完好。杜宁启猜测,那些死人应该是被护送小队的兵卒杀掉的。所以,那些番突人在俘获了军乐队后,曾在这里驻扎过,处死了一个被俘唐兵,或军乐队成员?并就地掩埋了死掉的番突兵。 杜宁启便以发现死尸的地方为中心,围着这个中心不断搜寻,范围越找越大……然而,再无发现。 杜宁启明知龙江司马的话是对的,但是,他不能做出放弃安然的决定。 就在杜宁启沉吟之时,派出去值哨的兵卒已经大叫了起来:“有人过来了……是魔月人,穿的魔月人的衣服……有上百个!” 不等杜宁启下令,兵卒们已经一跃上马,做出了应战的准备。这些人都是战兵,作战经验丰富。 很快的,魔月氏的人朝唐兵喊话。 杜宁启本来还想从魔月氏逃奴嘴里问问有没有看见大股番突兵,可惜,双方语言不通,各喊各的,魔月氏逃奴气势汹汹,似乎觉得唐军进犯了他们的领地,这片土地本来就贫瘠,逃奴们求生艰难,当然不愿意唐兵还侵占他们的生存空间。 双方各说各话的叫嚷一阵子,魔月氏逃奴人发一声喊,挺起手中的兵器,憨不畏死地朝唐兵冲了过来。唐兵仗着人多,从容应战,但杜宁启并不想招惹魔月氏,只得指挥着唐兵且战且退。 正在此时,一股番突兵不知从哪里忽然出现,而在唐兵前方的魔月逃奴们显然非常兴奋,叽里咕噜地朝那些番突兵叫嚷起来! 丽龙八城的唐军跟番突人打仗打了这么多年,他们听不懂魔月话,倒有不少人听得懂几句番突话。一听双方这叫嚷,顿时就有几个人醒悟过来,叫道:“都是番突兵,假装的魔氏人!” 操,这些魔月逃奴竟然是突番兵假装的,目的是要把他们逼进包围圈!突番兵什么时候也会兵法计谋了? 包围圈尚未合拢,一个缺口在西北方,一个缺口在东北方。杜宁启游目四顾,果然指挥道:“向东北退!” 龙江司马赶紧提醒:“再向东北,就会触怒魔月人了!”杜宁启气道:“向西北突围,到番突人的老巢自投罗网?” 龙江司马道:“咱们突围出去后,折向南行。” “你以为番突人会给你折向南行的机会?”杜宁启道:“往东北。咱们不敢招惹魔月氏,番突人也不敢!他们就想逼我们去招惹魔月氏。” 番突人想逼着唐军给他们打头战,试试魔月氏的实力和反应,显然,番突人垂涎着魔月氏拥有的那片盆地。或者说,觉得大唐的丽龙八城不好啃,转而准备先取得魔月氏那片盆地? -- 第280页 因此,番突人故意留出来的两个缺口,都是陷井,他们甚至把杜宁启看成了到嘴的肉,不急于吃下去,而是想驱赶他们为自己试挥魔月氏。 是啊,上千番突人围着两百唐兵,这一仗,不用打就知道胜负。 杜宁启嘴角却抿起一抹冷笑,再次下令:“向东北去,一路留下我们的讯号!” 安然等人被横担在马背上一阵疾驰,个个苦不堪言,直吐得胆汁倒流。等到了番突人的营地,把他们住地上一扔,他们全都像死狗一样瘫在地上喘气,半天缓不过神来。 安然等人还没喘过气来,就听见身边不远有人问:“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被抓来了?”竟是一口纯正的大唐话。几人赶紧勉强抬头去看,却见另有十多名唐人,跟他们呆一起。 这些唐人没有被绑着。他们一边问,一边就给安然等人解了绑搏的绳索,又劝道:“不要想逃,蛮子盯得紧,逮住不光是打死。” 终于松了绑,安然几人更是瘫手瘫脚地倒在地上喘气,还没等他们喘息过来,就有番突蛮子叽里咕噜地叫着,把他们驱赶了起来,让安然几人跟着那十几个唐人一起行动。 结果却是押着他们去切牧草喂马匹,那牧草也是唐人被押着去远处收割回来的,有干料,有青料。喂了马匹,又把马匹的草栏打扫干净不说,还让唐人们把马匹拉到河边,给马刷毛洗澡。 安然等人刚学会骑马,哪里懂得伺候马祖宗?跟其他唐人比起来,就显得笨手笨脚,并且拖慢进展。 番突兵便穷凶极恶地挥起皮鞭,劈头盖脸地朝动作慢的几人抽过来,直抽得几人皮开肉绽,痛得浑身颤抖。 喂完马,收拾了马棚,又把马拉去河边清洗了,一路上,安然等人的都是生手,吃了无数皮鞭拳脚。 杨胡茄被番突人催促得手忙脚乱,毛手毛脚不知碰到马匹哪里了,被那马匹一声怒嘶,抬起后蹄,把杨胡茄一脚踹出老远,倒在地上,头破血流,晕了过去。番突人一边笑一边说话,仿佛寻了个开心乐子。 随后,唐人们又被驱使着,干这干那,几乎一刻不停。直到天色晚了,唐人们才被像牛羊一般被赶回他们的圈里,得以休息一会儿。 看样子,番突人是把他们当成苦力来用。想一想,觉得还松了口气,如果番突人不是想把他们抓来当苦力,只怕被捉当时就要杀掉他们了,谁会把些平民百姓俘虏回去养起来? 安然几个凑在一起,相对无言,但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出了绝望。他们被圈禁在番突人的中间,哪里有机会逃出去? 他们一队人都被抓了,也不知丽龙八城那边发现没有?更不知道会不会派人来救他们?大约不会吧? 毕竟他们在兵营里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杜宁启怎么会为了救他们这么不相干的小人物,而牺牲更从的兵卒呢? 柯轧筝小声地道:“刚我和其他几个人被押去挖了几个坑,是不是要埋我们?”不管是不是,其他人都不想说话。 番突人大多住在帐篷里。晚上的时候,番突人在空地上升起了十几堆篝火,人们围着篝火烤羊肉吃。安然听见他们说说笑笑,打打骂骂的,后来似乎还有哭声,又有人大声争吵起来,似乎中间还夹杂着女子的声音。 吵完了,番突人开始唱歌,唱得鬼哭狼嚎一般,安然虽然听不懂,但听曲调和那些人的神情,安然猜测应该是挽歌吧。柯轧筝挖的坑应该是用来埋葬那些死掉的番突人的吧? 挽歌唱完了,曲调一变,那歌声变得明快而奔放,便有三三两两的番突人站起来,围着篝火跳舞。 安然懒懒地从地上爬起来,远远地朝番突人的篝火堆那边望了一眼,这一望之下,安然只觉得心头一热,他分明看得出来,那些番突人跳的,竟然是胡旋舞! 重要的是,安然仿佛看到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第167章 番突斗舞 胡旋舞是从极西的西域流传过来的, 因其舞曲明快奔放,舞步简单,易学易会, 十分容易入门。 当然, 要真正把胡旋舞练好练精, 却又非常困难。不懂跳舞的人, 几下就可以跳得似模似样,随众起舞。懂得跳舞的, 可以更加钻研精进,舞技超拔。 就因这舞入门极易,又难易随心,所以,胡旋舞在这个时代风靡一时, 大唐及周围的国家或没有立国的民族都十分流行。 安然一直觉得这胡旋舞有点类似于竞技性舞蹈,竞技性强于观赏性, 不是很喜欢,本来不是很想练,但架不住凌肆热情洋溢,按住安然苦心教学, 以至于安然被迫练过一段时间的胡旋舞。 不过, 安然不喜欢这种竞技性的舞蹈,只是却不过凌肆的情面,练得不上心,这舞跳得并不太好。 安然拿眼一溜, 走到日间觉得某个脾气比较好的番突人跟前, 道:“大人,我们是大唐乐伎, 可以给那些跳舞的大人们伴奏。” 大约番突人演奏用的是他们民族的乐器,听上去吱吱呀呀,既单调,又难听,远没有唐朝乐器管弦丝竹,林林总总却样样动听。 安然是穿越过来的人,见识自然比别人高,他知道,这种情况下,一昧藏拙是不可取的。他们必须表现出他们的才能,让他们被番突人需要,这样才能免于被随意处置的命运。因此,安然才自告奋勇,要求给番突人伴奏助兴。 -- 第281页 虽然这么上赶着讨好敌人,显得很没有骨气。但是,活着和骨气,安然很没有骨气地选择活着。 那个番突人听不懂安然说的话,本待不理,但安然不停跟他说,好像很着急的样子,他考虑了一下,叫旁边人帮忙瞧着便离开了。安然猜他去找听得懂唐话的人去了。 趁着这个机会,安然回头看了自己军乐队的成员一眼,意思叫他们跟着自己,听自己的话。乐队成员朝夕呆在一起两年多,一看安然回望,就懂了安然的意思,颇有默契。 一会儿,那个番突人果然引了另一个番突人过来,那番突人用很是生硬的唐话问:“说吧。” 安然把自己的意思又说了一遍,番突人听了,似乎很是意外,想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想必他做不了主,往上请示去了。 果然不一会儿,那个番突人又引了一个番突人过来,问清楚安然等人确系大唐乐伎后,便把几人引了出去。 那人先把安然几人安排中篝火堆的中间,叫他们坐在火堆边不许乱动,他自己去找安然几人被收缴的乐器。 安然趁着这空当,偷偷四下乱瞄,见四周围全都是番突人,这会儿他们放下兵刃,围坐在十几个篝火堆旁边,有说有笑,喝酒吃肉,倒像是普通牧民一般,不显得凶恶。 他们附近的这堆篝火却是最大的一堆篝火,处于十几堆篝火的中间。那人把军乐队带到中间,这样他们的乐声才好给其他旁边的火堆伴奏,这也符合逻辑。 只是安然在一大群番突人中间,非常意外地瞄到了两个女人,觉得很有些不合逻揖。 这两个女人都是异族人的样貌,以安然的眼光来看,还算有几分姿色……当然,这是跟林素娇比较的结果。 两个女人一个三四十岁的样子,一个十六七岁的样子。年长女子眼圈和鼻头都微微泛红,似是刚才哭过,那年少女子似在柔声安慰她。 安然正在猜测,她们该不是被番突人抢掠来的魔月氏女子的时候,那年少女子似是感受到安然的目光,回望了过来。安然猝不及防,跟那少女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安然慌忙自觉地转开了目光,但是他分明感觉得出,那少女在他移开目光后,还在盯着他看。四周都是番突人,安然生怕惹恼这些杀人恶魔,说什么也不敢再望回去。 好在那个番突人很快就把乐器找了回来,解了安然的尴尬。 只是番突人不懂大唐乐器,只当是个什么稀罕物件儿把玩,找回来的几件乐器,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最常见的就是琴弦断了松了。 不过,这当口,军乐队成员们顾不得挑三捡四,调了调音准,就演奏了起来,反正这些番突蛮子不懂大唐音乐,少根弦,错几个音阶,也能蒙混过关。 胡旋舞的并没有特定的舞曲,很多曲子都可以用来做为胡旋舞的伴奏舞曲。那些番突人虽然没听过什么大唐舞曲,但他们合着舞曲的拍节,踏着胡旋的舞步,竟也跳得丝丝合扣。有了这么些乐器伴奏,番突人也跳得越加来劲了。 安然不禁在心头暗暗感慨:果然是音乐无国界啊,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这条规律连穿越过来都行得通。 阿辰,柯轧筝,杨胡茄,夏古琴,姚胡琴几个吹拉弹奏,安然却在一边看着——他不会乐器呃! 那个会唐话的番突人见安然抄手坐在一边,并没有跟其他人一起演奏,便把安然拉起来,指了指丢在地上的笛子和铜钹,质问道:“你,怎么偷懒?!” 笛子是张笛子的,铜钹是杨胡茄的。安然一样都不会,可是这个时候,安然不敢说不会,他要是说不会,铁定会被暴力扔回圈禁唐人苦力的栅栏里去,会被视为一无用处的苦力,这可不是安然自告奋勇的初衷。 安然只得拿起铜钹来敲。好在安然乐感很强,虽然完全没有击钹的技巧,但还能合着节奏,一下一下敲击,安然能敲到鼓点上,在乐曲中钹音不并显得突兀,哄哄这些不懂乐器的番突蛮子,倒是轻松过关。 番突人在管弦丝弦伴奏下,胡旋舞跳得很开心。安然敲着钹儿,只要合着节拍就行,就偷空抬眼,四下偷瞧。瞧着瞧着,就觉得舞场里有点不对劲了。 貌似每个火堆边的舞者,跳错了舞步,或踏错了节奏的人,就会离开篝火,颇有些懊恼地坐回一边,在场下看着。如此几轮之后,每个火堆边还在跳舞的就只剩下两三个人。 他们是在斗舞?出了差错的,都被淘汰了?就在安然还不太肯定的时候,有个番突人说了几句话,大家发出一声欣喜的叫喊,那些零星分散在十几个火堆边的跳舞的舞者,就集中到了中间那堆篝火旁边。 有人又在大篝火堆边移来了四五堆小篝火,上千人便围了个大大的圈子,把那帐篷和几堆篝火都重重围在中间。然后刚才剩下的舞者围着五堆篝火再成一个圈子,大家说说笑笑,又重新跳了起来。 安然觉得这些番突人真是不可思议,刚才还唱着悲伤的挽歌,可不一会儿,全族又跳起了欢快的舞蹈。 等大家舞了一会儿之后,那个会唐话的番突人叫军乐队演奏节奏更加欢快的乐曲。军乐队的乐曲一换,从寻常节奏改为略快节奏。 节奏一加快,大篝堆边的舞者顿时又不断有人跳错出局。等舞者们都跳得十分轻松自如,再没有人出错出局时,那个番突人再次吩咐军乐队加快节奏。乐曲再次加快后,舞者又刷下去一批。如此三次之后,还留在篝火边的舞者只剩下三人了。 -- 第282页 这时,舞场上的气氛连安然这种语言不通之人,都感觉到有些紧张凝重了,因为那三个舞者跳得一头大汗,但他们脸上都是一脸又兴奋又期待,又担心又紧张的神色。 不过斗个舞而已,需要这么紧张吗?安然觉得这些人的样子,比自己当初去考花榜时还紧张凝重,一个个如临大敌一般。莫不是斗舞斗赢了,有什么了不得的奖励? 围着篝火堆的番突人发出一阵阵鼓噪,喊着什么,有个音节重复得最多,叫“倍基”,番突人不断地叫“倍基”、“倍基”。 一直坐在帐篷前观舞的少女,终于站起来,面带娇羞地走到了篝火堆前,跟那三个舞者站成个四角形,显然是要跟那三个舞者一起跳舞。 安然见那少女下场,心头微微一惊。虽然那三个舞者的舞技,在安然眼里不算什么,但对普通人来说,他们表演的胡旋舞已经算是有了相当的难度,跳得也相当好了。看这少女小小年龄,难道也是个胡旋舞高手? 再说,那三个舞者都是从基层,一层一层淘汰上来的,这个少女凭什么空降?再是女孩子,这对比赛也不公平呀。 然而,其他的番突人没觉得不公平,反倒更加喝采起来,一阵阵的哄笑和口哨,场上气氛非常热烈。 乐曲一起,场上四人翩然起舞,周围的番突人也开始给场上舞者呐喊助威,口哨声,哄笑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场上气氛显得越发热烈而紧张。 安然只看那少女跳了几个动作,就知道那少女确然是个胡旋舞高手,举手投脚,非常轻盈熟练,一看就是那样幼而学,幼而练的舞蹈苗子。 少女的各种快进快退,原地旋转,和边旋边进退的舞步,都完成得轻松自如而干净利索。她还不光是跟着激越的节拍顺利跳出了舞步,手上的动作也极为繁复,舞姿显得洒脱奔放。 安然在心头默默赞了一声。 一曲舞罢,竟又淘汰了两人,一个舞者舞曲刚一开始,就没跟上节奏,再一急,摔到地上去了,惹得旁观之人哈哈大笑。 另一个舞者勉强跟上节奏,但已经有顾此失彼之感,手上动作和综合舞姿明显不如场上另一人,他恨恨地瞪了瞪对手,便自行退开了,若强要继续下去,乐曲再急迫一些,他就要出丑了。 场上只剩下一男一女两人,男子是个三十来岁一身肌肉虬结的壮硕汉子。周围的番突人不断重复着两个音节“倍基!诺安!”“倍基!诺安!” 安然一个恍然,猜想这应该是场上两人的名字,“倍基”应该是那少女的名字,“诺安”是那男子的名字。 周围的番突人热情高涨,简直到了要疯狂的地步,男子唤了一声少女的名字:“倍基。”少女却抿着唇,微垂着头,看向地面,一声不吭,一脸的不高兴。 然而,周围的番突人似乎完全不在乎少女的不高兴,只管高呼着:“倍基!诺安!……” 再后面的话,安然就听不懂了。安然忽然理解了那个少女,他觉得少女的不高兴,一定是因为那个叫“诺安”的男子赢得了舞蹈的最后胜利,可是围观的番突人都很是兴高彩烈,没有人在乎少女的不高兴。 乐曲开奏之前,少女忽然对军乐队喊了一串番突话,旁边那个番突人翻译道:“倍基叫你们演奏节奏快的乐曲,越快越好!” 第168章 番突少女倍基 安然向军乐队成员道:“《恭喜恭喜》”这首曲子从安然在元和十一年腊月廿九那天, 在泰宁殿上为熙宗皇帝和众臣表演出来后,这首十分喜庆,也十分洗脑的贺岁曲, 就在大唐朝流行起来, 成了富贵人家春节宴席上必备曲目。 这就是一首非常快节奏的曲子, 而且不光节奏快, 还拍节分明,能让舞者很好地合着拍节踩准鼓点。 安然又道:“老杨, 你击钹。”安然击钹纯粹是滥竽充数。杨胡茄击钹,当然就不光是打个鼓点了,他能让曲调的节奏感变得更加明晰,并且钹声能在古代乐器中起到化龙点晴的作用。 军乐队已经建立三年了,每过春节, 军乐队都会给军营里的兵卒演奏一回《恭喜恭喜》,大家素有配合。 杨胡茄一愣神, 就把铜钹接了过来,跟着乐曲就开始了。这时候,番突人都注意舞场中去了,没人留心到安然又偷懒了。 这支曲子一起, 更是把现场气氛烘托得欢快而喜庆, 再加上柯胡茄的铜钹加持,节奏虽快,鼓点却非常分明,让周围一圈的番突人不少人便情不自禁地跟着乐曲扭动起来。 他们虽然未必能跳出这么快节奏的胡旋舞, 但不妨碍他们沉醉地音乐里, 他们一边在旁边扭动着,一边又朝舞场中的男女疯狂地叫喊着什么。 篝火边, 少女倍基和青年诺安合着曲声开始了跳舞。胡旋舞分独舞,对舞,群舞。舞曲一起,那青年便合着节拍,慢慢试着向少女靠近。 莫非,那青年想靠近少女,与之对舞? 安然却看得出来,青年的舞步略显吃力,膝,踝,足的动作因想跟上节奏而显得有些慌乱,随之而来的舞姿在倾斜,摆荡,飞旋这些动作也显得生硬而略顿,失去了胡旋舞该有起伏连绵,奔放洒脱的风格。 少女也发现了青年的意图,她一个旋身就向反方向退开了,没有说话,但用舞蹈和行动明确地拒绝了青年。 -- 第283页 不知青年是受到了打击,还是他本来对这等快节奏的胡旋舞力有不逮,忽然踏出了一个错步,虽然他很快就纠正了过来,但身形一个踉跄,大家都看见了。 很多围观的番突人都发出了十分挽惜的叫喊声。 青年诺安跳错了舞步后,他也十分懊恼,只得一脸无奈地停下舞步,退下了舞场。篝火边,就只剩下少女一个人兀自独舞。 安然便趁着番突人不注意,悄悄摸近了篝火,见青年退下,便在众人连连挽惜感叹之时,安然几个健步冲上舞场,立即跳起了高难度胡旋舞,一连串快速旋转,反身倾斜,抖胯连滑等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舞步顿挫有力,流畅平滑,舞态从容飘逸,行云流水,舞姿婀娜婆娑,摇曳翩跹,舞风生动活泼,热烈奔放…… 本来大家看见一个唐人忽然窜进篝火场边的舞场,一齐都在大叫,甚至还有人想冲上去把安然抓起来。 然而,看见安然那娴熟无比,又精湛绚烂的舞姿舞艺,都是一惊一呆,上去抓安然的人都拉住安然了,旁边许多人又大叫着喊不忙抓人,看完再说! 场上的少女也看到舞场上跑上来个唐人,也是一奇,既而,看见安然是在合了节奏跳舞,而且,跳得那么好,令她非常惊讶,她也赶紧招手,叫跑上来拉安然的人先退下,然后一边跳自己的舞,一边看向安然。 于是,一男一女,隔着一段短短的距离,各跳各的独舞,却又彼此看着对方,一方跳出一个动作,另一方就会跳出一个相应的动作加以回应,既有比试之意,又有相邀之意。 及至乐曲终了,两人还意犹未尽。 然而,乐曲一完,已经有好几个人饿虎扑食一般冲上去,粗暴地把安然压在地上,剪着双手,令安然动弹不得。 那少女脸色一变,叽哩咕噜地大叫起来,但是,这些番突人显然不听她的,他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开始对安然拳脚相加。 安然冲上舞场前就料到了,把身体弓成一团,护住内脏要害。 少女一见,更加急了,她本来就站在安然身边,还想去阻止,却被其他番突人粗鲁地推开,她更是急了,一回头,转身跑到被人群包围在中间的帐篷前,对着那个三四十岁的中青年女子和她身边另一个长得非常壮硕,又显得很有气势的四五十岁的男子一通叫嚷,显得情绪非常激动。 先是那女子说了一句,似是劝那男子,男子沉吟了一下,似做出了让步,朝番突人说了一句,正在围殴安然的番突人顿时就心有不甘地收了手,脸上神色悻悻的。 少女赶紧冲过去,把围在安然身边的番突人拉开,却见安然团成一团,她扒拉出安然的头,神色有些关切地说了句什么,安然听不懂,只朝少女笑了笑,道:“我没事。” 被番突人围殴,四肢肩背挨了不少拳脚,幸好没伤到筋骨内脏,本来痛得不行,但安然不想在少女跟前显怂,努力做出一副“我很扛打”的样子 虽然安然灰头土脸的,几天没刮胡子,已经长出了青茬子,形象实在不算好,可架不住安然生得眉眼清俊,这一笑,仍是猛然地撞进少女的芳心里。 少女的脸色微微一红,只是在篝火的红光掩映之下,产不明显。她转头又朝站在帐篷前的那对男女说话。 不过她话才说完,那对男女还没表态,围观的番突人倒连声起哄起来,更有不少人叫嚷着跟少女辩驳。 于是,少女成一方,番突人成另一方,安然躺在地上,只听得双方叽哩咕噜个不停,少女显得极为激动,没跟族人争辩几句就激动得浑身颤抖,声音又尖又高,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眼里充盈着泪水,却使劲不让它们落下。她一人对抗那么多族人,几乎陷入歇斯底里状态。 可她到底敌不过这么多族人的七嘴八舌,指指点点,吵到后来,她只得朝那中年女子跑去,投进她怀里,放声大哭。 那中年女子又说了一句,男子便朝番突众人说了一句什么。于是其他番突人便不再说什么了,渐渐收声,跟着便有人上前,把安然拖了起来,跟其他军乐队成员一起,被拖回了关押唐人的栅栏里,一路上,番突人都骂骂咧咧的,安然跟军乐队成员都挨了不少黑拳黑脚。 其他的唐人看见安然带着军乐队成员主动献媚,要给番突人的篝火歌舞伴奏助兴,本来心里又是鄙夷又是羡慕,只当他们总会落下些好处,说不定还能吃到几块番突人随手打赏的烤嫩羊肉。 现在安然等人被打得灰头土脸地扔回来,一干唐人瞧向安然等人,又是一脸的幸灾乐祸。 安然虽然没什么组织才干,但军乐队成员是他召集的,乐伎们对安然把他们从那任人欺凌玩耍的伎坊里拔出来,都心怀感激,这会儿跟着安然一起被其他唐人鄙夷了,大家也并不抱怨。 阿辰把瘫倒在地上的安然扶起来,问他有没有伤着。安然身上到处都疼,不过他确信自己没有伤到筋骨要害,不想阿辰担心他,仍旧装出“很能扛打”的样子说没事。 阿辰又小声问:“蛮子跳舞,你跑上去参合一脚干什么?” “你没看出来他们是在胡旋斗舞么?我以为斗赢了,会有奖励的。” 阿辰当然看出来了,照惯例斗舞赢了,是有奖励,那是没错,可也得先看看有没有资格参加啊!一个被抓来的大唐苦力,有资格参加番突人的斗舞么? -- 第284页 阿辰不想多说什么,就半抱着安然没动,本来以为安然冒然跑出去参加胡旋斗舞的事,就这么过去了,上午被抓,下午干活,晚上还伴奏一场,大家累了一天,肚子虽饿,还是抵不住倦意,便要昏睡过去。 不想,没过多久,隔着十几个帐篷包,又隐隐传来那个番突少女“倍基”跟他的族人们进行激烈争吵的声音。蓓基的声音又尖又高,又哭又嚎,而她的族人们也显得群情激愤,对少女不断发出指责和怒骂。 没有人能想到,本来一场开开心心的胡旋斗舞,最后竟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这次争吵也没多久,复又在吵吵嚷嚷中停了下来。接着番突人的篝火熄灭了,大家渐渐静下来,回到自己的帐篷休息去了,人声渐渐寂静。 唐人们便这么幕天席地地睡在他们的圈里,也没有番突人熬夜看守他们,反正营地外围有哨兵。也幸好是四月天气,还不算太冷,大家挤成一团,相互依偎着取暖,也还能对付过去。 次日一大清早,唐人们就被驱赶着起来干活了。休息了一晚,安然身上更觉得疼痛了起来,天色亮开了,安然才看见自己双臂双脚上有多处青紫瘀伤,想必身上也应该有不少青紫瘀伤,显见得昨晚那顿打,挨得相当结实。 不过番突人并不会因此就饶过安然,仍旧驱使着安然跟其他们一样干活,安然动作略慢,鞭子还是会无情地抽下来。阿辰看得心疼,不是抢着帮安然干活,就是鞭子落下来时,抢先护着安然。 安然见抽自己的鞭子落到阿辰身上,阿辰极力忍痛的样子,也不忍心,道:“别傻了,我没事的,我身体比你好,扛得住。” 阿辰不说话,还是抢着帮安然干活,抢着帮安然挨鞭子。 本来是个寻常的上午,忽然有两骑番突人打马飞驰而来,进了中间那顶帐篷,应该是信兵或哨探打听到什么消息,跑来报信。 随后,本来松散闲适的番突人忽然全都都行动了起来,各自拔起自己的帐篷,卷好打包抱上马背绑牢。 除了帐篷,番突人还把马棚栅栏这些都拆了,木头桩子都打包了驮在马背上,番突人的营地,忽然间显得兵荒马乱。 唐人们更是被驱使着不停地干这干那,主要是清除掉曾有大队人马在这里长期驻扎的痕迹,也就是把各种生活垃圾,人类和动物的粪便等等收集起来,挖坑埋掉。 其中有团血肉糊模的开始腐烂发臭的东西,也被他们跟垃圾一起埋掉了,大家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去深究那团东西究竟是什么。 唐人们都猜得出来,番突人这是要撤离这个营地了,那么,他们这些唐人呢?是杀了?还是带走? 放?那就不必想了。 第169章 西北行 这时候, 虽然四下里大家各忙各的,显得有些混乱,但是, 想趁乱逃跑显然还是不切实际。唐人们一边被驱策着干活, 一边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眼看着番突人已经整理好自己的行装, 即将出发时, 先前那个会唐话的番突人跑了过来,指着安然跟看押他们干活的番突人一番交涉后, 便朝安然道:“你,带着昨天那几个人,带我来。” 安然赶紧问道:“大人,要干什么?”不会是知道他们几个不是百姓,要拖去杀了吧? 那人一鞭子就朝安然劈头抽来, 喝斥道:“问什么?!叫你们来,自然是好事!” 安然赶紧回肘护着头脸, 鞭子重重抽在手肘上,隔着衣服,没有破皮,可也是一阵钻心的疼痛。看来应该不是要杀他们, 安然顾不得疼痛, 赶紧把军乐队的成员都找上,跟着那人去了。 安然六人分到三匹马,两人一骑,很快就跟着番突人启程了。那个会唐话的番突人警告道:“你们若是胆敢在半路上逃跑, 跑得掉算本事, 要是被抓回来,哼!就没有你们好过的!” 本来安然以为, 这是一次迁营,应该不会走得太远。哪知,马队这一出发,就一路走到天黑才暂时歇息过夜,大家连帐篷都没有支起来,全都露天过夜。次日一早,大家吃过干粮,又继续赶路,一走又是一天。 如此走了几天,晚上,军乐队几人凑在一起耳语:“这是要去哪?” “他们在往西北方向走。”若是一直这么走下去,该不会是要回番突人的老巢优兀平原吧? “我怎么看着他们人数变少了?只得一……两百人呢?其他人掉队了?”一共才一千多人,不可能九百上千的人掉队,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分成了两队人马,他们这一队一直在往西北方向前进,人数更多的另一队人,不知去了哪里。 “我看见了那两个女人。”其实,大家都远远看见了那两个女人,她们显得十分尊贵的样子,因为其他番突人对她们都显得十分恭敬。 夹杂在一两百号番突男人中间,却没有一个番突男人对她们动手动脚,这就说明,她们的地位在番突人中间很高。 那少女的目光会时不时落在安然几人的身上,仿佛在确认安然几人是不是还在队伍里,是不是还活着。 其实在临出发时,他们刚刚被那个会唐话的汉子带到他们的队伍边上时,安然甚至还对上了那个番突少女的眼光。 安然说不出少女看他是种什么眼神,总之很是复杂。只是,安然在少女的复杂眼神中,并没有感觉到敌意和鄙视。 -- 第285页 大家商议不出什么头绪来,觉得此时逃跑,不是时机,一则没有粮食,二则找不到路,三则骑术不精,四则两人一骑,铁定逃不远。于是,只好跟着队伍,一天一天往西北方向前进。 番突人撤离营地之后,才过半个时辰,杜宁启就带着兵卒们赶过来了,可是,他们看见的是被清理过的营盘,找不到番突人的去向和线索。 后面,杜宁启带着两百余人,徐徐向东北方,撤向魔月氏的地盘。虽然是向魔月氏的地盘撤退,杜宁启却不是朝魔月氏最核的盆地撤过去,而是围绕着盆地外围,大兜圈子。 杜宁启的用意也很明显:你们番突人想逼老子闯魔月氏的地盘,做你们的试金石,那是没门的!老子就带着人马围着魔月氏的地盘外围转圈子,坚决不去挑衅魔月氏。 这一追一逃,就跟一场赛马似的。 跟在杜宁启后面围着魔月氏的地盘追了大半圈之后,带兵的那克加里忽然醒悟过来,便分出一半队伍从反方向迎头拦截:你不去打魔月氏,老子就灭了你。 然而,那克加里见杜宁启带兵一路逃窜,不免在心头形成了个思维定式,就以为唐军怕了番突兵,心头不免有些轻敌,一心只想痛打落水狗。 他却没有想过,他的人马本来就只有堪堪一千来号人,这一分兵,每队才五百来人,跟杜宁启带着的两百来号战兵相比,数量差距就不太大了。 并且,大唐战兵,都是老兵油子,职业军人,作战经验丰富,不光单兵能力强,并且配合有素。 而番突人虽然民风彪悍,好战斗狠,但他们实际上是上马打仗,下马放牧,亦民亦兵,虽有一定的作战经验,但跟大唐战兵相比,就差远了,尤其是配合作战方面。 杜宁启带领的唐军,除了人数少,还有一个劣势,那就是出来得太匆忙,带的补给少。这一路逃跑,还得一路解决人和马的口粮问题。 也幸亏是四月间,遍地都长满了青草,尽够马匹嚼用,再加上魔月氏的地盘外围,人迹罕至,四月间,草木旺盛,藏身其间觅食的小动物不少,费点心就能猎上几只,足够解决兵卒口粮。 番突人分兵几天之后,杜宁启便接到了斥侯的禀报,杜宁启带着队伍继续围着魔月氏的地盘外围往前走,只是走得不那么匆忙了。 又走了一两天,看见一处小丘陵,使让兵卒进入小丘陵歇息,杀了几匹弱马,大吃一顿,稍事休整,又在小丘陵中布下一些小机关,然后以逸待劳,等那克加里急匆匆带着番突人追上来时,唐兵一跃而出,兔起鹰落地杀向番突人。 那克加里完全没想到唐兵在人数相差一倍有余的情况下,还敢设伏狙击他们!虽然被意外狙击,略挫锐气,他也并不害怕,很快就组织起番突人进行反击。 小丘陵地貌上只得些小山坡,实在不足以让兵卒凭险倨守,双方几乎就是在有低缓起伏的平地上展开生死搏杀。 杜宁启下令唐军兵卒分为两部分,人多的部分结成圆阵,进行固守,圆阵的好处就是把背后交给袍泽,只需要专心正面抗击敌兵。 人少的部分又分成三个小分队,骑着快马,在外围进行侵袭,集中优势兵力,不断蚕噬杀灭对方兵力,绝不陷于困战,冲杀一阵,等对方分兵抵抗时,马上撤退,又换个地方冲击。有了小分队的侵袭,又可使敌兵陷于两面作战的担忧,无形中降低敌兵的战斗力。 一个时辰之后,双方各有损伤,但明显是番突人死得更多。一个时辰的高强度作战,双方都有了疲态,杜宁启发一声号令,三支小分队合兵一处,从一个地方切入番突人的包围圈,里面被围着的圆阵队形一变,像尖刀一般地跟小分队内外夹击,快速突破了番突人的包围圈,然后往丘陵小山坡上退去。 那克加里还当唐军不敌败退,便下令追击。哪知,一追进小树林里,就被那绊马索,陷马坑,撒灰土这些小机关给暗算了。虽然伤亡不大,但对士气打击很大。正在沮丧慌乱之时,唐军又从两翼包抄过来。 唐军不是比他们人数少吗?怎么能包抄过来?难道唐军在小山坡上有埋伏?如果没有埋伏,唐军哪来的勇气敢在此处布阵迎战? 那克加里这么一想,不觉有点泄气,再加上本就死了不少人,追进小树林又猝然遭袭,顿时心生退意,想先保存实力再说。于是,那克加里便下令后撤。 双方正在缠战,胜负未分之时,忽然下令撤退,那是不是说明己方已经败了?或是濒于溃败?这样的暗示,实在是对军心士气的严重打击。 番突人一开始撤退,就各自为战,队形混乱,争先恐后,本来未败,这一下倒成了实打实的溃逃,再被唐军追击,顿时溃不成军,又被唐军趁乱斩杀了不少人。 好在那克加里没往后撤,而是往前跑,因为知道往前跑,有自己分出去的那一半兵力在前面拦截,就可以跟他们会合。 杜宁启没让唐军追出太远,带着兵卒回打扫战场,清点战损。他带出来的只有战兵,没有中军下军,这些战兵只得自己打扫战场。不过,这里的战场好打扫,先给敌方没死的补刀,然后把可用的东西收捡起来,把战友的尸身驮到马上。 本来想从没死的番突人口里问问军乐队的情况,可惜双方语言不通,唐军里几个兵卒也只听得懂几个简单的番突音节,双方比划来比划去,结果什么都没问出来。 -- 第286页 唐军死亡五六十人,而番突人死亡一百八-九十人,还留下了好些没受伤的马匹。唐军以少胜多,可以说战绩辉煌。不过他们现在仍地险境之中。 龙江司马道:“怎么办?他们未伤根本。” 逃走的有三百余人,跟另五百人会合,如果八百余番突兵杀回来,对他们一百六七十人,仍有压制性优势。而他们深陷魔月氏腹地,要怎么返回龙江? 这一战,先后两个时辰,战斗激烈,双方肉搏,兵卒们都非常疲累,杜宁启便下令原地休息:“咱们且在这里驻扎一两天,等待援兵。这里的小山坡虽然不利于固守,不过有片小林子,水源充足,利于扎营嘹望。” 龙江还是有些担心:“万一,他们也有援兵?又或者,魔月氏怪我们闯进他们地盘,突然杀出来?” 杜宁启没说话,龙江司马又叹道:“你是行营都统,我自当听你指挥。不过,我还是要说,这次你冒然带兵追来,殊为不智!感情任事,为将大忌!” 杜宁启道:“你知道的,安然是我朋友。” 龙江司马望着林子里歪歪斜斜躺下的唐军,问:“他们不是你的袍泽兄弟?”杜宁启语塞。 龙江司马又道:“子瑾,你不能为了一个朋友,置几百个兄弟的性命于不顾!你不能那样厚此薄彼!”他顿了顿又说道:“你那样一意孤行,第一,情理说不过去,第二,领兵有失。就你这样的行事,回头我可以参你一本。” 杜宁启:“呵。” 第170章 家国万里遥 如果番突兵会合之后, 反杀回来,自己该怎么办?自己把兵卒们带出来,深入魔月氏外围腹地, 怎么把他们带回去?杜宁启并没有应对的办法, 也只能看一步, 走一步了。 好在, 唐军在小山坡上驻扎了一天后,从襄鞍谷调集的第一批援兵两百人就沿着一路上留下的标记赶上来了。 等到援兵之后, 本应该继续驻扎在小山坡上,以逸待劳,等番突人回过头来,送货上门,要让番突人以为他们人少轻敌, 然后用援兵发起突袭,用三百余人迎战八百余人, 只要兵法运用得当,以唐兵之强,当可取胜。 杜宁启却想着安然和军乐队成员已经被抓走七-八天了,没发现安然和军乐队成员的尸身是好事。 可是, 谁知道他们这七-八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尤其安然生于官宦之家, 自小家境优渥,长辈关爱,把安然的性子养得十分清澈明净,最是受不得委屈。就算进了配所, 配所里也有安排老配军照顾他, 这一下落到番突人手里,不但没人照顾他, 还不知要遭受怎样的折辱呢?纵然番突人不杀军乐队,杜宁启也非常担心安然能不能活下去。 因此,杜宁启不顾龙江司马和襄鞍司马两位将领的强烈反对,一意孤行,急不可待地带着四百余兵卒,追着番突人就冲了上去。 本来番突兵分为两部分,尚未会合,杜宁启带兵追上之后,用四百余人跟三百余番突兵厮杀,倒是很占上风。 那克加里一看唐军来了援兵,哪肯跟唐军硬碰硬,便带着队伍,且战且退。在第三天上,跟另一部分兵力会合,那克加里便率领番突兵返身杀回,双方狭路相逢,战在一起。 这一下,双方都没有准备,硬碰硬,唐兵虽然善战,但终究人数上吃亏,硬顶着厮杀一阵,龙江司马和襄鞍司马都不顾杜宁启的号令,强行下令本部兵卒后退,先保存实力,再等援兵。 气得杜宁启自己提剑上阵,像疯了一样砍杀番突人,怎么都不肯后撤。 众兵卒见八城行营都统坚持作战,没道理扔下将领自己落跑,便有些兵卒又跑回来跟着杜宁启一起厮杀。 唐军这么一分歧,欲撤不撤,军心不稳,顿时死了不少人,看得龙江司马又是心疼又是气愤之极,叫道:“杜子瑾,你给老子记着,老子要是能活着回去,一定上本参你!” 正在缠战之时,于阜镇司马带着他们调派的两百援兵赶来,二话不说,立即参战。有了这两百生力军参战,唐军跟番突兵的人数相差不大,唐军得了援军,士气大振,一阵厮杀,番突兵很快不敌,继续围着魔月氏的地盘外围逃路。 杜宁启是想救人的,哪肯让番突人逃了,又一次不顾三个司马的反对,带兵去追。这一追一逃,又是一天一夜,双方都人困马乏。杜宁启脸色阴沉得可怕,三个司马也不好太过相逼。 安然被抓的第十一天上,唐军发现一路上不断有唐人被杀之后弃尸,看见这些唐人死尸,杜宁启的脸色简直冷得让人不能直视,那狠戾的目光,像要择人而噬一般。幸好这些死尸都是寻常百姓,没有军乐队成员。 龙江司马道:“子瑾,莫追了。他们杀人弃尸,就是给我们的警告。” 既然番突人队伍里夹带着唐人,那么安然一定在番突人的队伍,杜宁启怎么能够让番突人把安然带走?说道:“不!”打马狂追。 这一日,唐军又追上番突人一顿冲杀,番突人丢下十几号断尾的番突人一路狂逃。唐军对这些被丢下的番突人毫不手软,尽情屠杀。正杀得起兴,有人用生硬的唐话叫道:“官爷饶命!” 终于有了个会说唐话的番突人!杜宁启慌忙叫兵卒刀下留人,把那人提过一边,亲自问他军乐队的情况。 那人回说,番突人是抓了不少唐人百姓在营地里干活,人数一般维持在二十几人左右,但是绝对没有抓唐军兵卒干苦力。而且,番突人已经在一路逃跑之中,把唐人百姓杀光了,现在番突人的队伍里,没有唐人了。 -- 第287页 杜宁启听了这话,心头一沉:难道他们追错了人?军乐队是被另一批番突人捉走的?杜宁启不死心,把安然的样貌描述了一番,那个番突人连连摇头,说没见过杜宁启描述的那种翩翩美男子。 杜宁启简直沮丧得要死,终究不甘心,又把容辰的样貌描述了一番。想不到,番突人对那个脸上被砍了好多刀,面目变得十分狰狞的唐人印象非常深刻。 有了这个头绪,杜宁启心神一振,便问容辰的情况。 番突人说,好几天前,他们的蓓姬格格按照番突风俗,来他们营地斗舞选婿。当时有几个唐人自称是乐伎,自告奋勇帮他们伴奏,其中就有那个丑恶的刀疤脸男人。 杜宁启赶紧问这群“乐伎”的下落。 番突人回说:在斗舞选婿的最后关头,就是从那群乐伎里跑出来个年轻人,横插一脚,赢得了斗舞。 不用问也知道,这个年轻人,肯定是安然无疑。 番突人又说:斗舞次日,番突兵打探到唐军一路摸向他们营地,他们就暂时撤退了,同时分了一百多号人护送蓓姬格格返回草原。那个年轻人因为赢了斗舞,是夫婿人选之一,他和那几个会弹乐器的,都被蓓姬格格带回优兀草原去了。 杜宁启:“……”完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 龙江司马气得放声大笑:“哈哈哈……子瑾,你为他拼死拼活,牺牲了这么多兄弟,你那个朋友,这么快就叛国投敌,还做上番突人的驸马了!哈哈哈……好笑,真是好笑!我只替那些战死的兄弟叫屈,死得真不值得!婊子无情,伎子无义!” “安子慕不是伎子!”杜宁启分辩道:“他是被番突人抓去的!” “难道是番突人逼他斗舞选婿的?”龙江司马迎着杜宁启盯着他,仿佛要杀人一样的眼光,问道:“杜将军,你是不是想带着这么点人,打到优兀草原去?” 杜宁启相信,安然参加斗舞选婿,一定是有苦衷的,他不相信安然会叛国。他是想冲到优兀草原把安然救回来,不过杜宁启再怎么冲动,他还是知道,朝堂没有下令,他只能守城,没有带兵出战的权力。再则,就凭丽龙八城这点兵力,也根本不可能打到优兀草原去。 最后,在三个司马的强烈要求下,杜宁启没有再追杀剩下的几百番突人,率兵返回了龙江。 之后,杜宁启派出大量斥候,深入优兀草原,打听安然的消息。同时,把安然被俘,又被带往优兀草原的消息,送回来了洛城。 跟着队伍走了二十多天后,安然和军乐队成员跟着番突人抵达了优兀草原。五月的优兀草原一望无际,牧草旺盛,羊马成群。他们曾路过过几个番突人的营地,也有不少兵卒去了那些营地。 不过他们最终抵达的营地显然是一个很大的营地,见到他们到来,有不少番突女子带着孩子迎上来,她们也不管有没有外人看着,便跟队伍中的男子抱成一团,极是欣喜的样子。 安然等人只有沉默地看着,这些番突人回家了,团聚了,他们却是离家万里。他们被挟持着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怎么逃回去?家国远在万里之外,他们还能活着回去吗? 不过,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不用再日夜赶路,安然等人也还是松了口气。姚胡琴问道:“你们说,这些番突人万里迢迢把我们带到草原上来,想干嘛?”他们在路上就在想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他们问过那个会唐话的番突人,那人看向他们,尤其看向安然的目光带着挑衅意味,答道:“跟着走就是。” 然而,没等安然等人多喘上几口气,就被一拥而上的番突人摁住,拖到营地外围,绑上了木桩子。安然等人一看这个架式,全都战战兢兢,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安然等人提心吊胆地等呀等呀,番突人却像把他们忘记了一般,就这么不吃不喝地把他们捆了两天两夜。几人在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压力下,全都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五月天气,不冷不热,草原上的日头无遮无挡,两天不喝水还是很难捱,几个人心头都渐渐绝望,觉得番突人就是想把他们渴死。他们被番突人从魔月氏的地盘押到优兀草原,一路千辛万苦,还吃了无数鞭子,以为他们是有用之人,才会被带到优兀草原番突人的大本营来。想不到,一到优兀草原就被绑上,不给吃喝,眼看着还是难逃一死。 次日晚上,天色黑尽了,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安然在昏昏沉沉中,听见有什么东西靠近自己,赶紧睁开眼睛,就见一个番突女子在黑暗中偷偷摸摸,东张西望地朝他们走过去。她的动静虽然轻微,安然等人全都发现了。 番突女子先朝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便把手里提着的一个水罐挨个给他们喂了些水。她又朝安然,用非常生硬的唐话,轻声说:“才认认就好鸟。” 安然完全没听懂呀,什么好鸟坏鸟,他一概不认得!刚要问问是什么意思,就听见一个番突男子发现了这个女子的举动,冲上来抢女子手里的水罐,又叽哩咕噜冲女子说话,女子也一顿番突话说回去,安然没听懂,但似乎听到这两人不断提到了“倍基”这个名字。 安然跟着番突人的队伍一路返回优兀草原,渐渐知道,“倍基”就是队伍里那个尊贵的番突少女的名字。 大约倍基这个少女在番突人中很有地位,番突男子显然是来追究番突女子给安然等人喂水这个举动的,但番突女子说了几次倍基之后,番突男子就不再追究了,只把女子拉开了。 -- 第288页 安然只能猜想,那个番突女子给他们喂水,是出于倍基的授意?番突男子不敢得罪倍基,就只好不追究了? 如果那个尊贵的番突少女真在照顾他们,不禁又让安然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第171章 为奴 被绑着饿了三天三夜后, 安然等人终于被番突人从木桩子上解下来了,几个人基本都陷于昏迷之中。 好在他们在中途被人喂了三回水,都挺过来了, 只是手脚被绳索勒出了伤口和肿胀坏死, 要养一段时间。 在几人还昏迷之时, 他们被分开带进了不同的帐篷里。等他们清醒过来时, 他们都成了隶属于不同番突贵戚家的奴仆。 等他们身体和伤势好一些之后,就被驱策着做些脏活累活。番突人主要放牧马和羊两种动物, 安然这些奴仆的工作主要也就是给马匹和羊只切饲料,收拾马栏羊栏,给马修毛洗澡,给羊剪毛等等,负责放牧的是另一批人。 安然等人在干完活计后, 总要臭哄哄地凑到一起,嘀咕嘀咕自己的见闻。想到他们可能要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 大家不约而同地用心学起了番突话。 能在音乐上有所造诣的都是聪明人,番突话跟唐话相比,简单太多了,就是觉得音调怪异, 难以掌握。两个月下来, 说番突话还是只能说些最简单的,不过听番突话,还是能连听带猜懂个七八成。 安然等人渐渐知道了,番突人一般人家养不起奴仆, 只有一些豪富贵戚才养奴仆。这些奴仆被抢掠过来时, 都会被绑在木桩子上渴饿三天三夜,不死的, 才能成为奴仆,说是天神的选择:这三天是对奴仆的考验,天神会让对番突有敌意的人死亡,只留下对番突忠心的奴仆。 因此,在这块营地里,并不只有安然几个奴仆,还有其他各族因各种原因被抢来的四五十个奴仆。最老的一个奴仆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八-九年了。 据他说,总有奴仆试图逃跑,但无一例外的都被抓回来了。活着的,抓回来杀掉,死了的,拖回来示众,以震慑其他奴仆。 安然等人甚至在奴仆中看见了几个在这里生活了两三年的唐人,只他们跟那几个唐人的目光一对,大家都齐齐转开了目光,连话都不想说。 安然几个仿佛从那几个唐人惨白憔悴,绝望木然的神色中,看到了自己惨淡的未来。 奴仆们在番突人眼里,就跟他们放牧的牲口一样卑贱,好在番突人对牲口和奴仆一样,只要听话,并不怎么打骂虐待,会提供最低生活保障,在吃的穿的住的方面并不太苛待。 也没有派专人随时盯着奴仆,奴仆在营地里还有一定程度的人生自由,只有一两个专管奴仆的番突管事盯着他们干活,如果干完了活计,管事也让奴仆们休息。 番突的阶层是怎么划分的,安然几个完全不知道,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人的奴仆,反正就是每人被驱策着干活就是了。不过,安然几个也都不关心这一点,他们最关心的是怎么逃跑。 他们都才二十多岁,连最大的阿辰,也才三十出头,都还年轻,他们怎么能安心给异族人为奴为仆一辈子?就算要为奴为仆,也得是给自己族人啊! 虽然存着想逃跑的心,但是实在不具备逃跑的条件,大家只得暂时忍耐着,等待时机。 两个月下来,他们基本上把这块番突营地的情况摸清楚了。这时,安然做了个大胆的决定,让军乐队的成员们在累死累活干完苦力后,聚到一起,拿起乐器,弹奏起来。弹奏的多是节奏舒缓的乐曲。 本来夏古琴挺有气节,觉得自己的琴音不能弹给敌人欣赏。安然则觉得,他们六人之所以会被带到优兀草原来,多半就是因为他们会奏乐。 因此,他们想在这里生活得好一些,得到番突人的优待,就必须表现出跟其他奴仆不同的地方来,被需要,才会被优待。为了生存而被迫献媚于异族,有什么值得可耻的? 奴仆们干完活计,一般都在天色渐黑之时。灯油烛火在大唐都是昂贵的,在番突这边更加稀少珍贵,大家都是用篝火照明,匆匆吃了晚饭,等天色完全黑下来,就在朦胧的月光照映下,收拾收拾睡觉。因此。军乐队们演奏起乐曲的时候,差不多都在番突人吃晚饭的当口。 一边听着舒缓的乐曲,一边吃饭,实在是件很舒服的事,哪怕听的人并不懂得欣赏乐曲。舒缓的乐曲也能调整听者的心态,让人放松下来,心情愉悦起来,吃起饭来心情松快。 所谓钟鸣鼎食,在大唐,也只有豪富奢侈之家才能在吃饭设宴之时,叫乐伎奏乐助兴,安然为了能在番突的地盘活下去,活得好一些,也是拼了,让这些番突蛮子享受了一回吃饭时的钟鸣待遇。 开始的时候,番突人对军乐队的演奏不理不睬,半月之后,渐渐有番突人来打量围观他们,还说他们的乐器弹出来的声音好听。 后来,有些比较富裕的番突牧民会把自己家吃剩的食物赏给军乐队吃,可怜他们,在自己吃饭时奏乐,错过吃饭时间,只能吃别的奴仆吃剩的食物。 那些南下侵袭大唐边民的番突男人虽然凶恶,残暴,但对自家的女人和孩子却十分温和,而生活在优兀草原上的番突女子们,性情却相对温柔很多,心肠也软。 再后来,番突管事接到主家的吩咐,减少他们的活计,一到晚饭时间,就叫军乐队开始演奏,还经常赏给军乐队一些精细的吃食。 -- 第289页 然后,又叫一些会使番突乐器的人,教了军乐队弹奏番突人的歌曲。 番突人的歌曲风格高亢而悠长,在安然听来,比较接近穿越前某个少数民族的音乐风格,他很快就根据这种风格,让阿辰谱出了新的曲子。既是自己民族风格,又是新谱的曲子,让番突人听了十分高兴。 军乐队被押到优兀草原来了三个月后,番突人举行了一次篝火晚会,军乐队被召来全程伴奏,倒把他们民族的乐器丢在一边。 因为勉强学会了番突话,军乐队也从番突人的交谈中知道,这次举行篝火晚会,是为了蓓姬格格选婿归来。 安然也才知道,自己听见的倍基,应该是蓓姬,全名叫那克蓓姬,是大单于那克初山的女儿,最得那克初山疼爱。 安然暗想,当初大唐跟番突相互和亲,被派来优兀草原和亲的平萱公主已经香销玉殒几年了,那克初山那个被派到大唐和亲的女儿还好端端活在皇宫里,这会儿,怕已经升了太妃了吧? 按照番突人的风俗,公主的亲事,一般由公主出题目在全族选拔青年俊杰,特殊情况,由大单于指定亲事,比如和亲这一类。 只要年纪在三十之下的未婚番突男子,不分尊卑,哪怕是卖身奴仆,都可以凭本事竞争驸马。 蓓姬格格出的题目是比试胡旋舞表演,斗舞争胜。 因为番突人主要是放牧,生活得比较分散,于是蓓姬格格就去各个番突人的聚居地,进行分场斗舞比试,各个聚居地的斗舞前两名入选准驸马名额,然后定于两个月之后,十月初十,在他们番突人的盛大节日究缘节这天,在他们所在的青梨雄河谷举行盛大的选婿并成亲大会,驸马人选一旦产生,大单于当场赐婚并令新人成亲。 过了十月初十究缘节之后,冬季很快就会来临,番突各部得各自分散,寻找各自的猫冬之地,并做好越冬的准备。 听说了这些情况,军乐队成员的心情都有些崩溃:原来他们在魔月氏地盘看见的那个叫倍基的少女,竟是蓓姬格格! 他们伴奏的那场篝火斗舞其实是人家公主的选婿斗舞,那么,安然横插一脚,居然赢得了那场斗舞,算怎么回事?难道安然也算是准驸马人选之一?难道这才是他们被带到优兀草原青梨雄河谷来的真相? 如果安然真成了番突人的驸马,他们算不算叛国?叛国逃回去也是死罪呀! 或者,如果安然真成了番突人的驸马,他们逃跑会不会容易一些?还是更难一些? 还有,安然会不会为了取悦于番突人而出卖他们?众人看向安然的眼神都复杂无比。倒是阿辰比较能体谅大家的心情,说:“你们放心,小安跟我们是一起的!” 安然倒没想这么多,心头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卧了个大槽,喵了个咪的!” 这一次的篝火盛会是为了迎接蓓姬格格选完驸马归来,番突人在篝火堆边载歌载舞,气氛十分欢快,所跳的舞蹈也不只限于胡旋舞,还有一些他们民族的舞蹈。 安然看番突人的舞蹈,跳得虽有好有坏,也主要是用来自娱自乐,跟表演性舞蹈截然不同。番突舞相互间对舞,或撞撞身体,拍拍手,踢踢腿,用来增进彼此的感情和交流。 番突舞跟胡旋舞很有相似之处,都是动作简单,一学就会,但要跳好又有一定的难度。 篝火盛会举行了好一会儿,从营地中间那几座相邻相连的豪华帐篷里出来一群人,他们一出来,正在开心跳舞的番突人就停了下来,乱纷纷地朝他们行礼。 安然几人也看见了,在这群番突贵戚中间,那个穿着件极淡的藕色罗衫,十分出众的少女,正是跟他们一起回到优兀草原,又三个月没见到的蓓姬格格。 阿辰等几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蓓姬格格身上。在蓓姬格格的身边,一个穿着铁红罗衫的年近四旬的男子颇为威严地把手一抬,说道:“大家尽兴吧。”于是番突人便收了礼敬,重新说笑起来,等乐音响起,便又开始跳舞。 安然看着那个四旬的番突汉子,心头狂跳不已:他在洛城皇宫泰宁殿见过他!当时,他在这个汉子面前,献了一曲剑器舞。 当时,这个汉子的身份是番突来使,只是现在,安然知道了,这个汉子的真实身份是收服了番突各部的大单于那克初山。 第172章 蓓姬格格邀舞 好在安然只会拿着铜钹滥竽充数, 心头虽然惊讶,震骇莫名,却不耽误他跟着乐曲击钹。 安然没想到, 那克初山的胆子那么大, 敢假装番突人的来使, 亲到洛城送亲迎亲。 那克初山亲自送亲迎亲, 当然不是为了看重他那个被送到大唐和亲的女儿,或是看重平萱公主, 那他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亲至洛城,又是为了什么? 安然没那个政-治头脑,猜不出来,想一想就放开了, 转念又想,若是朝堂上知道那个番突来使就是那克部落的头领那克初山, 会不会把他拿下杀掉,让番突各部群龙无首,陷于内乱? 应该不会吧,一则, 那时的那克部落还只是番突各部中一个较强的部落而已, 还没有统一番突各部,二则,大唐号称礼仪之邦,大约不好意思下那样的黑手。 安然回忆起来, 那克初山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两件事。 第一件事, 当时他献舞完了之后,那克初山对他的剑舞的评价是:“跳得杀气腾腾的, 比其他那些软绵绵的歌舞有看头。”单从这一句评言,安然觉得那克初山至少是个懂得欣赏舞蹈的人。 -- 第290页 那时,他为了自己给平萱公主跳错了令她伤心的舞蹈,又对大唐朝臣们用公主和亲,牺牲公主的幸福来换取和平的做法愤愤不平,对那克来使心怀怨愤,那剑舞确实跳得颇有几分杀气。 另一件事,在教坊司乐伎献演胡旋舞时,那克初山下场斗舞,把在场乐伎都赢了。由此可见,那克初山的胡旋舞有极高功力,能斗赢教坊司中以舞蹈为职业的乐伎,绝对是胡旋舞高手中的高手。 因此,蓓姬格格能跳出那么高超的胡旋舞,并指定用胡旋斗舞来做选婿的题目,应该是幼承父教,家学渊源。 那克初山见他的族人们很快又欢快地跳起了舞蹈,他向大家挥了挥手,然后就返身钻回了帐篷里。 安然不知怎么的,在洛城时,对那个番突来使没有丝毫畏惧,然而,在刚才,知道了那克初山的身份后,明明是同一个人,却觉得他就像一座大山一般,沉沉地压在自己心头。 安然扭头光顾着感叹那克初山去了,没有及时收回目光,冷不防那克蓓姬的目光逡巡了过来,正跟安然的目光对上。那克蓓姬全然不避嫌疑,朝安然嫣然一笑,便朝安然走了过来。 安然赶紧低下头,装做专心击钹的样子,心头暗暗祈求,那克蓓姬朝自己走过来,只是路过,目标并不是自己。 然而,那克蓓姬的脚步偏偏就在安然跟前停住了,用唐话道:“安公子,请跟我共舞一曲?” 那克蓓姬的唐话说得十分生硬,但是,架不住她的少女嗓音娇媚轻柔,生硬的唐话,又更具有异域风情,不知怎么的,安然就想到了林素娇,忽然之间,对林素娇生出一股不可抑制的思念之情。 原来,上梵金寺的前一晚,去林家告辞,他跟林素娇执手站在小天井里就是他们最后的一面。 那时,他亲了她,是他的初吻。他说:“等我回来,我送你个好东西。”他想求一尊开了光的玉佛给林素娇佩在身上,保佑她一生平安顺遂。结果,下山时遇到方太太车祸离世,小玉佛一直找不到机会送出去。如今,那尊小玉佛还由问凝收捡着,只怕,这辈子都送不出去了。 那时,林素娇拿她的高鼻梁蹭了蹭他的鼻尖,说:“安哥哥,记着想我。”这大约便是林素娇说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吧。 林素娇自小生长在洛城,唐话说得流畅,但那娇媚轻柔的嗓音,却跟眼前的那克蓓姬的嗓音有几分相似。 安然心头满怀柔情,一个恍神儿,就答道:“好。”一答完,安然就后悔了,他有些歉然地朝那克蓓姬笑了笑道:“还是不了,小人身上太脏。” 安然知道自己容貌生得清俊,气质偏于清澈,容易叫人生出不轨之心,被抓之后,拼命扮丑,头发蓬乱,满面泥垢,浑身尘土,还特意染上马屎味儿。 再加上几个月没剃过胡须,长得胡子啦嚓的,安然现在的样貌邋遢得一批。尘土马屎要是沾到那克蓓姬干净的淡藕色罗衫上,可就太煞风景了。 那克蓓姬又是嫣然一笑,伸手握住安然的手,说:“跟我来。”不由分说,扯了安然就走。安然知道蓓姬格格跟自己说话,肯定被人注目,不好跟公主拉拉扯扯,只好随着蓓姬格格一拉之势站起来,被她扯着离开了篝火堆。 蓓姬格格没把安然扯出多远,就进了一座相当豪华的大帐篷。这座大帐篷也属于营地中间那十来座豪华大帐篷中的一座。 安然知道这十来座大帐篷里住的都是番突贵戚,不光奴仆们,就连番突平民也不轻易往这些大帐篷跟前凑。 大约那帐篷是蓓姬格格的,她掀开门帘一进去就吩咐她的婢女:“蜜妮,去找我六哥哥借套衣服来……连内衣!”“百丽儿,你去陇河里多打点水来。” 帐篷里正在做着针线活计的小婢女赶紧答应着跑了出去。 安然进了帐篷就想把手从蓓姬手里抽不出来,蓓姬却紧捏着不放,安然不好做得太明显,怕伤了小女孩的面子,抽几抽没有抽出来,就任由蓓姬握着了。 等婢女出去了,蓓姬便拉着安然走到帐篷正中一个铺着精美织锦的位置上坐下,扯了扯安然,示意他也坐下。 安然一则不想跟番突公主靠得太近,二则不想弄脏了那精美的织锦。那织锦一看就是大唐的产品,在洛城不算什么,但出现在优兀草原上,就是个稀罕物件了。便说道:“小人身上太脏了。” 安然虽然看着为人清澈明净,但心底自有一股傲气,对谁也不肯自称“小人”,对着蓓姬格格,安然很自然地就自称了“小人”,下意识地拉开他跟蓓姬格格之间的距离,用称呼提醒蓓姬格格他们之间的不同。 蓓姬便站了起来,拉起安然的双手,让安然看:“你其实不是这个脏样子的,你看你手这么干净。” 安然一向是喜欢干净的,虽然故意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的,那是弄的外表,里面还是尽量保持干净。 安然还没想到怎么回话,蓓姬便一把撸起了安然的衣袖,露出衣袖里也跟手掌一样干净的手臂,还用手在安然的手臂上摸了摸,捏了捏,似乎是在检查安然的手臂是不是真干净。 检查完了,蓓姬朝安然嫣然一笑,道:“哼!我就知道,你骗人的。”那模样,又是娇俏,又是天真,还有几分发现了安然秘密的小开心,一派少女的娇憨。 -- 第291页 安然:“……”哪有女孩子这么主动大胆的? 不等安然反应过来,蓓姬又捋起自己的衣袖,露出她粉嫩白晰的胳膊,跟安然的胳膊贴在一起,比较道:“看,咱俩的皮肤颜色差不多……嗯,我要黑一点点,不过我比你嫩。” 安然:“……”这是什么逻辑?少女跟个男子比什么皮肤?不光比颜色,还要比粗嫩,有可比性吗? 他完全跟不上蓓姬格格的思维,只有赶紧拿开了手臂,同时把衣袖拉了下来,劝道:“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亲?你想亲我?”蓓姬学的唐话有限,扯着半截就开跑。她一边说着,一边缩回了手,把衣袖拉了下来,巧笑嫣然地看着安然。 番突人开化未久,没有什么礼教约束,感情外放,说起这些情话,表情自然坦荡,没半点扭捏之态。 见蓓姬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小眼神儿还亮晶晶的,让安然觉得蓓姬对“亲”这个词,不但不恼,还有点儿小期盼,小雀跃?安然吓得赶紧退开两步道:“不,授受不亲,不是那个意思。” 蓓姬听安然退避,也不恼怒,又说道:“我阿爹说了,只有生得尊贵的人,身上才有我这样又白又嫩的肌肤,你长得比我还白,说明你在南面,一定是个很大官的儿子,不过你长得没我嫩,一定是被抓来我们这边干活,吃了苦……”她略略歪着头,非要看着安然的脸,问:“你说,我猜得对不对?”一脸“我很厉害,你快表扬我”的表情。 番突人长期在草原上无遮无挡地接受着太阳的照耀,一般皮肤都是黑红黑红的,而且显得很粗糙。只有贵戚人家的小孩子不用干活,才能在大日头底下躲在帐篷里,避免被曝晒。 不过番突男子以壮硕为美,男孩子会顶着日头练弓马骑射,只有女孩子才会被整天娇养在帐篷里,才能有又白又嫩的肌肤。 南方的气候跟北方的草原气候不同,安然练舞一向都在屋里,因此皮肤一向生得白净细腻,只是被充军到晋江,后又被番突人抓起来干苦力,才把皮肤晒黑了一些,磨砺粗了一些。不过,跟黑红粗糙的番突男子相比,安然这样的,绝对可以用“水灵灵”来形容。 蓓姬用自己的经历来猜测安然的身份,阴差阳错,虽不中,亦不远。 安然硬不起心肠拒绝小姑娘的期待,只得赞叹道:“殿下真是冰雪聪明,一猜一个准。不过,小人在南面只是个平民,只是那边的天气比这边温和一些,没有这么大的日头,因此,肌肤才会长成这样。如果殿下有机会到南边去看看,我们那边的人,身上的肌肤都是我这样的,一点不稀奇。” 正说着,借衣服和打水的婢女先后回来,蓓姬便对安然道:“你把脸上头上身上擦洗一下,把衣服换了,再把头发梳梳。快点呀,我等你跳舞。” 安然刚说了一句:“我……不……” 蓓姬已经跟两婢把衣服和一个大水盆,在帐篷里摆好了,说:“快些擦洗一下!我外面等着。”然后就带着两婢退了出去。 可是,她在帐篷外等了一会儿,却听不到帐篷里有绞水换衣的动静和声响,便催促道:“安公,搞快点呀。” 安然道:“殿下,你请进来。” 蓓姬倒是奇了:“这么快,你就收拾好了?”一边说一边掀帘子进去,一看安然还是那副肮脏邋遢的样子,根本没动,小脸儿顿时就垮了下来:“你怎么没动?” “殿下,小人只是个奴……” 一句话还没说完,蓓姬忽然把帐篷门边的什么东西朝安然披头盖脸地砸过去,叫道:“我什么时候当你是奴仆了?”重重跺着脚,几步跺到位置边,重重坐下,嘴里嚷道:“我就知道,你是南面大官儿的儿子,瞧不上人家是北面的蛮女!”明眸善睐的双瞳中说着说着就流下两行莹晶的珠泪来。 她坐在那里,无声地抽泣着,嘟着红艳艳的小嘴,仿佛是个小女孩儿想要什么东西而不得,便坐在路边向父亲或男友大发娇嗔的样子,可怜又可爱。 第173章 格格的喜欢 安然只觉得蓓姬格格这副大发娇嗔的模样, 跟林素娇极是相似,心下不觉有块地方塌软了下去,说道:“小人流落贵邦, 哪敢瞧不起殿下?委实是小人身份卑贱, 不配跟殿下共舞……” 蓓姬格格哭着, 拍着自己的腿, 叫道:“闭嘴闭嘴闭嘴!我不要听这些!”安然赶紧收声。过了一会儿,蓓姬听安然站在自己身边没动静, 抬起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和湿濡濡的小脸望着安然,满是委屈地说道:“我、我叫你闭嘴……你就不说话了……呜呜……” 安然真是被这个小女孩儿闹得没脾气了,只得哄道:“啊,殿下,莫哭了……” “你都不愿意陪人家跳舞, 我就要哭,就要哭, 哭给你看!”她的唐话说得本来就不利索,再加上抽抽噎噎的,越加显得嗲声嗲气,惹人怜惜。 安然:“……”。 想当年, 林素娇也这么跟他发过娇嗔, 不过安然那时多半是不会让步的——那时,不觉得缘份有多珍重,再加上安然跟林素娇的年纪差不多大,那份感情也来得容易, 并不觉得需要如何珍惜, 所以,安然往往会跟林素娇争锋相对, 闹上几天小别扭。 只如今,安然怀着对林素娇的思念,怎么也兴不起跟蓓姬格格理论的心思,再加上蓓姬格格的年纪比他小了七-八岁,他也不好跟小女孩儿太较真,只哄着她:“殿下,莫哭了……小人委实身份太低了……” -- 第292页 蓓姬格格一边抹着哭,一边问:“我不管!我就问你,陪不陪我跳舞!” 看着蓓姬格格盯着自己的一双盈盈泪眼,安然败下阵来:“小人只是怕辱没了殿下的身份。” 蓓姬听安然语气回转,眼睛还挂在脸上,已经开开心心地笑了起来:“我是番突格格,陪你跳舞,还辱没了你?不辱没,一点不辱没。快擦洗干净出来!快啊。” 说着,抹了抹眼泪,回嗔为喜,转身出了帐篷。蓓姬完全是个小孩子的心性,只要顺了她的意,她就能开心起来,十分好哄,也十分不好哄。 听蓓姬完全把自己的话理解反了,可安然已经没有解释的余地了,再加上他也不忍心再拒绝蓓姬,只得绞了巾帕,把自己擦洗干净,换了借来的番突王子的衣服,只头发,安然还没学会反手梳髻,只得披散在背后,在蓓姬格格的妆奁里随意拿了根锦缎发带,把头发束在脑后。 蓓姬进来,看见收拾一新的安然,只觉得眼前一亮,忍不住拉着安然的手,又蹦又跳,银铃般的笑声撒满了整个帐篷:“安公,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比我想的还好看……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快,跟我出去跳舞。”她那兴奋的样子,好像就急于想把属于自己的心爱的物件儿展示炫耀给朋友族人看一样。 这本来就是为了庆祝蓓姬格格选婿归来而举办的篝火晚会,蓓姬格格出来跟族人们同舞同乐是应有之理。 只是当蓓姬格格拉着一个唐人奴仆出现在篝火堆边,还跟唐人奴仆跳了胡旋对舞!偏生两个人的对舞跳得那么融洽和睦,简直像天衣无缝一般! 蓓姬格格往常高高在上,娴熟的舞姿,高超的舞技,除了番突大单于之外,几乎无人能与之对舞。那个唐人奴仆居然能游刃有余地轻松与蓓姬格格对舞! 更可恶的是,那个唐人奴仆,居然敢穿着番突王子的衣服!穿着番突王子的衣服也还罢了,居然还有着不逊于番突男子的壮硕体魄! 更令人发指的是,那个唐人奴仆除了有不逊于番突男子的壮硕体魄外,还有番突男子没有的白晰细腻的肌肤!这一下子,简直把整个番突族男人都比下去了! 更更令得番突男人不能容忍的是:蓓姬格格跟那个唐人奴仆翩然起舞,脸上荡漾着欢快的笑容,眼里洋溢着满满的爱意和满足! 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尊贵的蓓姬格格,爱上了那个卑贱的唐人奴仆! 番突人的性子直白,他们这么想,便渐渐停了舞蹈,围拢过来,朝蓓姬格格质问了出来:“蓓姬,你跟谁对舞?” “难道不知道他是个奴仆?” “他还敢穿和宁王子的衣服!无法无天了,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处死他!” “蓓姬,你当不当自己是我们番突的格格?!” …… 安然连猜带蒙,基本能听懂番突人的质问,他的舞蹈动作就渐渐停了下来,其实,这也是他不想跟蓓姬格格跳舞的原因之一:尊贵的公主,不跟他们族人跳舞,倒跟一个奴仆跳舞,他铁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那克蓓姬因是那克初山的宠姬所生,一向被她父王和王兄们娇纵惯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受不得半点委屈。 这下为了安然,又一次被番突族人群起而攻,这一次,比上一次在魔月氏地盘上被族人群起而攻时更加不客气,气得蓓姬格格也停下舞蹈,又哭又骂,像个泼妇一般:“你们乱说,安公不是奴仆!” “安公赢得了库克部斗舞,是我带回来的客人!” “我才不管他是番突人还是唐人,他能参加斗舞,能赢得斗舞,就是天神的旨意!” “当时他出来跳舞,没有人阻止他,就算他参加了,怎么不算参加了?!如果大家觉得他没资格参加斗舞,从一开始就该把他打出去,没有从一开始阻止,那就说明大家承认他可以参加斗舞!参加了,赢了,他就有资格参加究缘节的斗舞!” 这也是当时,蓓姬格格在魔月氏地盘上跟族人又吵又哭的原因。番突人当时只是被安然无比娴熟而花样繁多的舞姿所吸引,他们觉得安然是唐人,当然没有资格参加格格的选婿斗舞,不妨碍他们欣赏一下唐人跳的胡旋舞,这才没有及时阻止安然。 想不到蓓姬格格鬼迷心窍一般,非说安然也算赢得了库克部的斗舞,要带回优兀草原参加究缘节斗舞,争夺驸马。因此,安然等人被扔回苦力圈后,还听见少女跟族人吵成一片,只是安然那时听不懂番突语言。 最后,还是蓓姬的母亲出面,说先把安然带回青梨雄河谷,请大单于裁决,这才暂时平息了库克部族人的怒火。 本来蓓姬的母亲只答允带上安然,蓓姬知道自己的族人,只要她一走,安然的朋友铁定会被库克部折辱杀害,以撒怒气。 她既然有点喜欢上了安然,便不想让安然伤心,擅自下令叫把安然和他的朋友一起带走。蓓姬的母亲觉得多带几个唐人回去也无所谓,没驳女儿的面子。 回到青梨雄河谷,蓓姬还没来得及向她父王撒娇,那克部落早已经有族人得到了消息,不由分说就把几个唐人绑了起来,接受天神对奴仆的考验。 等到蓓姬向她父王撒娇时,那克初山当然是偏向自己族人的,怎么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半路杀出来的唐人?便说既然已经绑起来,就先等唐人经受住天神的考验再说,青梨雄河谷不允许对番突怀有敌意的人进入,这一关考验必须进行。然后那克初山就把女儿打发去其他部落继续进行斗舞选婿的初赛去了。 -- 第293页 绑在木桩上渴饿三天三夜是极其挑战人类生存极限的事,其实大部分人会被渴死。在那克初山想来,等女儿去其他部落进行完斗舞初选回来,这些唐人早就渴死了,经受不住天神的考验,女儿也不能怪自己,这事就这么圆满解决了。 因此,那克初山答应女儿,只要唐人经受住了天神的考验,就好好待他们。蓓姬则在临走之前,吩咐婢女偷偷给唐人多送几次水喝,便也放心地离开了。 偏生军乐队里,阿辰几个都是出身教坊司,在教坊司里挨打挨饿挨捆绑是家常便饭,早就培养出了这方面的忍耐力,安然也曾被问凝和监牢里挨了两次渴饿,身体极限有所提高,再加他身体结实,中途又补充了一些水份,结果几个唐人全都熬过了天神的考验。 那克初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叫下人把唐人分配给贵戚家做奴仆就完事了。想着女儿把几个唐人带回来,多半就是图个新鲜,等女儿去其他部落选到了合眼缘的舞者,自然就把这几个唐人忘掉了。 不想蓓姬格格回来听说安然几个都成了贵戚家的奴仆,气得跟那克初山又哭又闹。那克初山坚持王令不可更改,只是同意了让安然参加究缘节斗舞。 当然,前提是:安然能够活到究缘节那天。同时,那克初山也不相信,一个唐人能把胡旋舞跳得有多好。 帐篷外,本来欢快的舞蹈,跳着跳着变成了吵架,还是蓓姬格格以寡敌众同族人争吵,争吵的焦点又是那个半路杀出来赢了斗舞的唐人,于是,正在王帐里议事的那克初山和贵戚们便从帐篷里出来,远远观看着,没人说话,也没人表态。 蓓姬到底是大单于最心疼的爱女,番突族人不好太过指责他们的格格,吵着吵着,便有人把矛头指向了安然:“南蛮子,你敢勾引我们格格,有胆子就站出来,别躲在格格背后!” 安然不会吵架,再说他也没有勾引过蓓姬格格,更没想过要做驸马,这个架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吵。 他要是申明是蓓姬格格剃头挑子一头热,那不是落了人家公主的面子?让人家小姑娘的脸往哪里搁? 他要是承认对公主有意思,他可是被抓过来的俘虏加奴仆呀,这么说简直就是在自己作死!安然只好:“……” 唐人把番突人蔑称为“番突蛮子”,番突人也把唐人蔑称为:“南蛮子”。 安然不说话,番突人更是对安然辱骂起来。好在安然粗通番突话,听不懂精湛的骂人话,安然心性好,听不懂就当对方没骂,脸上一点怒意也没有。 反倒是那些骂人的,见没把安然气着,自己倒越骂越生气了,便上手对安然推推搡搡。 这下安然不干了,对推搡自己的一律还击回去。他身手敏捷灵活,手臂上又有力气,还会几招花拳绣腿,对那些冒然出手推搡自己的,不是格挡回去,就是拽住推搡过来的手臂,摔人家个马趴! 这下,安然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好几个番突人气势汹汹地对安然发出了挑战约斗:“操!你XX的南蛮子,有本事跟老子打(摔)一场!躲在女人后面,算什么男人?” 第174章 应战 照番突人的风俗, 拒绝别人的挑战,直接就是认输。蓓姬格格从小在这种风俗里长大,理所当然地认为安然当然应该接受挑战。 只是她气得直叫嚷:“你们……你们……合起伙来欺负他一个人, 有本事, 你们一天一个……”一天一个来挑战, 也得累死人呀!蓓姬赶紧改口道:“……不!你们选一个出来挑战……”想到她们族里那些武士, 比安然的身形大了不止一圈,安然铁定打不过, 她又赶紧改口:“……不!就现在在场的,你们几个中选一个出来挑战!只能挑战一次!” 在场的可不是只有几个番突男人,而是好几十号番突男人,其中也不乏孔武有力之人,他们哪里把安然这么个长得眉清目秀, 皮肤白皙,一看就是个被娇生惯养的贵族南蛮子放在眼里, 何况唐人在番突人眼里,一向懦弱可欺,这个斯斯文文的唐人送上门来,还拐跑了格格的芳心, 不好生欺辱欺辱, 简直没天理! 因此,骂骂咧咧中,很快就挑选出了一个身形比安然壮硕了一圈的汉子出来,叫嚣道:“南蛮子, 来!看老子不把你肠子XX出来!” 蓓姬气得涨红了脸, 眼泪巴哒巴哒直往下掉,怒道:“不许骂脏话!安公才不会像你们这样粗鲁!” 安然:“……”他什么话都没说, 就被蓓姬格格推出来应战了。不过,安然仗着自己身体并不弱,对那个身形比自己壮了一圈的汉子并不畏惧,在众人散开一个圈子之后,脱了上衣,站到了汉子面前,拉出一个打架的架式来。 安然是属于那种穿衣显瘦,脱衣有料的人,他这一凝力鼓气,顿时,上半身的肌肉便一坨一坨,线条分明的虬结出来,显示出来的肌肉和蕴含的力量,分毫不逊色于对面那汉子。 只是安然这么一亮相,那些个番突人又鼓噪起来,说安然耍赖,大家摔跤,安然把上身脱得光溜溜的,让对手抓哪里? 摔、摔……跤……呀……他可不会这个!不过,安然很快就不纠结了:他管摔跤还是打架?把对手撂倒在地上,再饱以老拳,就是胜利! 安然脱光了上衣,只是觉得那么干净贵重的衣服穿来打架可惜了,并不是成心耍赖,当下从善如流地穿上一件小褂子,便跟那番突壮汉对垒上了。 -- 第294页 即便安然不及对手壮硕,但安然跟壮汉对峙时,气势一点不落下风。 只是安然摆出来的是打架的姿势,类似武技中的请手式,壮汉则是中规中矩的摔跤预备姿势跤架式。 围观的番突人一看安然的姿势,就知道安然不会摔跤,顿时放心,放心之余使恣意辱骂嘲笑安然,大家都期待着安然被摔个灰头土脸,头破颈折! 只有蓓姬格格着急地大叫:“安公,姿势错了,不是你那样的……你会不会摔跤?” 这当口,她终于想起来问安然会不会摔跤了,看到安然根本就是不会摔跤的样子,她更加着急的,叫道:“哎呀,住手,住手,安公不会摔跤,你们欺负人!” 这时候,箭都在弦上了,谁来管蓓姬格格的叫喊,全都幸灾乐祸地鼓噪着给壮汉加油。 远处望着这边情况的那克初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短髯,倒觉得自己女儿看上的这个唐人,在落单的情况下,被几十个带着明显敌意的番突汉子围着,还敢于应战,似乎不是个孬种,女儿还算有几分眼光。 站在那克初山身边的贵戚,一看安然摆了个陌生的请手式,便都乐呵呵地笑起来,准备看场笑话。 其中一个说道:“那个是叫塞尔的吧?长得不算壮,据我所知,他的摔跤技巧可是出了名的高超呢。” 那克初山只是淡淡地笑着,捻着短髯,也当看回热闹,缓和一下他们刚才在帐篷里的争执。 那个唐人虽然不是孬种,但他也并不认为摔跤白痴能打得过摔跤高手。唐人的行为,总结起来就是勇气可嘉,但自不量力。 安然跟那个叫塞尔的摔跤高手相互瞪视着,戒备着,缓缓在场子中间转圈子。先是塞尔欺负安然不懂摔跤,攸进攸退,试着用手去勾拿安然的手臂和衣角,安然则笨手笨脚地闪开了。 “笨手笨脚”是一众围观的番突汉子的感觉,因为唐蛮子的闪避也完全不是摔跤的路数,唐蛮子能够堪堪闪避开来,大约是运气比较好吧。 塞尔试探着安然,安然也在打量评估着塞尔的实力。见他快进快退,身手敏捷不输自己,安然身在异族之地,胆气没那么壮,应战又是被蓓姬格格推出来的,一见对手这么强悍,便打算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见机行事,打防守反击。 塞尔在试探了几次之后,便在族人的催促下冒然出手了。大家都觉得唐蛮子明显是个不会摔跤的,他们族的跤角高手还要探试了再探试,就太好笑了。 塞尔瞄准机会,一个攸进,一下揪住了安然小褂子的左手袖筒,揪住后使劲把安然拽向自己,另一手去擒安然的右手,同时出脚去勾安然的右腿。 这一下手上抢把,又准又快,脚下使绊,又狠又稳,这一招掖手立勾施展得极是干脆利落,围观的番突人都大声叫好。 安然中招,立即不由自主地迎面直朝地上摔去。他右腿被塞尔勾起,只左腿独立,右手被死死捏住,唯有左手空着,就在安然往地上摔去之时,安然左手握拳,凭着感觉,猛击向塞尔头脸,然后左腿急弯,身体一侧一滚,免得摔个狗啃屎,同时,因是立勾,安然被勾空的右腿极是灵活地反勾住塞尔的左腿,摔倒之后把塞尔拉扯下来,又借着一滚之势,反而把身体压在了塞尔身上,安然顾不得半边身子被摔得生疼,但以拳击脸,手骨着实疼痛,遂改为以肘击胸。 安然是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情绪亢奋,以安然对打架的理解,既然动了手,还有什么好客气的,难道还有打着玩的?当然是以打伤打痛对方为目标!安然中招之后,应变迅捷,不但反勾塞尔,还把他拉下一滚,反而把塞尔压在身下。 这几下兔起鹘落,安然凭着本能反应,做出了一个神似摔跤中的“变脸”动作,只是安然以拳击脸,又以肘击胸,这样的打人动作,却不是摔跤中的动作,旁观众人纷纷怒叫道:“犯规!犯规!” 在众人的怒叫中,塞尔慌忙回手,架住了安然的那记肘撞,同时,腰上用力,把安然甩了开去,爬起身来,捂着流血的鼻子,怒吼道:“你犯规!你他妈使阴手!”不光脸疼鼻疼,连头脑都被打得昏乎乎的。他也想借着叫嚷,来缓一缓头昏。 安然也赶紧爬起来,反手揉着摔痛的肩背,叫道:“你摔跤,我打拳,有什么犯规的?你扯我衣服就不犯规了?!” 一打架,似乎就激发了安然凶悍的隐蔽属性,面对众多番突人,安然全然豁了出去,操起生硬的番突话照样吼回去,只是番突族的骂人话还没学会。 刚才交手,安然被摔,塞尔被打,纠缠在一起时,两人进行了角力,在力量的对抗中,双方半斤八两。 这一回合,看上去,似乎打了个平手,但安然被摔,是有技巧地着地,塞尔被打,却是实打实挨了一拳。 安然是不会摔跤,只是安然在练舞时,没少摔过,摔多了,自然就积累起了被摔的经验。因此,相比之下,安然还占了点便宜。 蓓姬一看两人分开,在众人的叫骂中,赶紧冲进场中,拦在两人中间,哭叫道:“安公又不会摔跤,你们摔了人,还说人家犯规,不打了!”这劝架,明显是偏向安然的。 双方的情绪都处于暴燥激愤之中,安然和塞尔不约而同地叫道:“殿下(格格),(请)让开!” -- 第295页 旁观的番突人更是鼓噪起来,乱纷纷地叫嚣:“南蛮子不讲规矩乱打人,这个亏,我们不能吃!必须打回来!你是我们的格格,不能向着南蛮子,快让开!不打死这个南蛮子,这一架,不算完!” 蓓姬一看众族人这副气愤愤像要把安然狠揍一顿的凶残样子,还放出了要打死南蛮子的狠话,又见有几个族人上来拉开她,更是又气又急,大哭着死命想挣脱族人来拉她的手。 蓓姬到底是格格,族人拉她,不敢太用力,被她一拼命,倒挣开了。然后蓓姬往前一扑,直扑进安然怀里,伸手牢牢搂住安然的腰,整个人都贴到安然身上,小脸儿更是贴到了安然裸-露的胸膛上,大叫:“阿爹,救命呀!快来救命呀!” 其实,番突人早看到那克初山几个族中权贵被这边的动静惊动,出了帐篷来看,却又只是远远望着,并没有出面干预,也就是纵容的意思了,大家才有胆子直接跟蓓姬格格争吵,并向安然挑战。大家还有意无意让开了身形,不挡住贵人们旁观的视线。 双方交手分开之后,其中一个贵戚笑道:“呵,塞尔居然吃了亏。”另一个贵戚愤愤道:“谁他妈摔跤敢出拳打脸?得好生教教这个南蛮子!” 那克初山淡淡道:“那人根本就不会摔跤,当然是怎么能打到对方就怎么打,管你规矩不规矩?呵,我还当他自不量力,原来,他脑子挺好使的。林格汤南都,我早就劝过你,非常时候,要懂得变通,不能死守规矩,规矩是死的,人不活的,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那克初山回头看了看他身后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又笑道:“看看,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那个唐人若是照摔跤的规矩来,这会儿,怕早被塞尔摔散架了。” 那个叫林格汤南都的老者颇不服气:“那个南蛮子也就能得逞一时,等着吧,马上就会有人把他摔趴到地上。” 那克初山道:“我说的是非常时候,能用变通手段,多坚持一会儿,说不定事情就会有转机。” “不过是困兽之斗,我倒要看看,他的转机在哪里?” 林格汤南都话刚说完,就听到蓓姬哭叫起来:“阿爹,救命呀!快来救命呀!” 那克初山失笑起来:“看看,转机不就来了?” 第175章 拒官,情愿卖艺 林格汤南都怒道:“小孩子打闹,你不许出面!你不出面,我看还有什么转机?” 那克初山道:“我不是替那唐人出头。你家孙女这么惨叫着喊你救命, 你能无动于衷?呵呵……蓓姬是我宝贝儿, 我可舍不得她受委屈。那个唐人么, 有的是时间慢慢收拾, 不急在一时。” 等那克初山走过去,番突人都停了叫喊鼓噪, 给他们的大单于行了礼。那克初山蹲下身,道:“阿蓓,来阿爹这里。” 蓓姬这才松开手,扑到那克初山怀里,哭得更加委屈了, 先把眼泪鼻涕糊到她阿爹身上,又回头一指围观的众人, 气道:“阿爹,他们、他们欺负安公,你要给我作主!” 番突人赶紧分辩他们只是看南蛮子摔跤犯规,看不过去, 才出声指责, 没有冒犯格格的意思。 那克初山等族人乱纷纷叫嚷了一波,才道:“阿蓓,你看,大家只是看这小子摔跤犯了规, 想指点指点他罢了, 哪有欺负呢。别哭了,这么大的姑娘了, 哭起来不好看。” 然后他挥了挥手,番突人便三三两两地散了。他这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和稀泥功夫竟是炉火纯青。 那克初山又掏出自己的巾帕,耐心地给蓓姬格格擦脸,低声跟她说话,安慰她,完全看不出他是个叱咤草原的一代英雄豪杰,在蓓姬格格面前,他只是一个慈父。 直到把蓓姬格格哄得止了涕哭,才道:“我送你去同和宁哥哥玩,叫他教你打络子。”说着扫了一眼兀自杵在一边的安然,沉着脸道:“干活去吧。” 安然一见那克初山走过来,就赶紧低下了头,听了吩咐,如蒙大赦一般,转身就走。 一个卑贱的奴仆,居然不朝自己行礼,还转身就走,那克初山不由得多瞥了几眼安然离开的背影。 那背影竟是身姿挺拔,毫无普通奴仆的卑躬畏缩之态,感觉似曾见过,当即叫道:“站住,回来!抬起头来,你是……” 安然听见那克初山叫自己回去,就知道糟糕了,忙叫道:“我不是!”他这一句,简直是欲盖弥彰。 那克初山听了,却是眼前一亮,想了起来:“你是那个在皇宫里跳剑舞的!哎呀……我就说嘛,怎么有个唐人的胡旋舞能跳得那么好,原来是你,我就不奇怪了,哈哈……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小姓安,安然。” 蓓姬惊奇地看着她父王和安然,问道:“阿爹,你认得安公?” 那克初山笑起来,显得很开心:“阿蓓,还记不记得早几年,我去洛城迎娶了位大唐王姬回来?”又纠正女儿的唐话错误:“什么‘安公’?公是称呼老头子的,该叫安公子才对。” “怎么不记得?我阿娘对那位大唐王姬,可不高兴了。”蓓姬又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朝安然羞涩一笑,小声叫道:“安公子。”心想,原来我叫了他好多次安老头? 那克初山又笑了:“傻孩子,那是大人的事,你不懂。我就是那回去洛城时,认识了这位安公子,哦,不能算认识,只算有过一面之缘。我啊,欣赏过安公子跳的一曲剑舞,回味无穷呢。哈哈,阿蓓,安公子来了咱们优兀草原,以后呀,咱们可有眼福了,这位安公子,不光胡旋舞,剑舞跳得也很好,不知安公子还会什么舞蹈呢?” -- 第296页 安然垂着头,道:“呃,都是乱跳的,让大单于见笑了。” 那克初山仿佛想起了什么,问:“对了,你不是在大唐那边当什么乐官吗?怎么跑到我们……跑到丽龙八城去了?” “呃……”安然立即想到,自己不能说是被送过来充军的,配军也算兵卒,自己的百姓身份就会被揭穿,以番突人对唐军的仇视,只怕立即就要被抓起来咔嚓掉,说不定咔嚓之前还要大受一番折辱,便道:“我……得罪了两个皇亲,吃不起官司,就只得一路逃跑,没注意,就逃到丽龙八城去了,好不容易从龙江逃出来,正巧撞到你们番突大军了。我……我们就被抓到你们这边来了。”这话也不算撒谎,安然确实得罪了两个皇亲才被发配过来的。 那克初山喜道:“这可真是太好了,那边容不下你,你就安心在我们番突这边当个乐官吧!跟你一起过来的几个,都是大唐那边的乐官?” “是呢。” 那克初山问了安然大唐乐官叫什么,便说也把安然等人封为供奉,还要比照大唐的俸禄,折算成牲口,每年发给他们二十多头绵羊。 安然听了,心头却沉了下去,他带着军乐队给番突人奏乐跳舞,那是为了求生存,求活路,可是,他绝不能做番突人的官,一旦做了番突人的官,那就是叛国了,哪怕只是个乐官! 就算以后他们逃回大唐了,没人知道这段历史,那也是他们一生都无法洗刷的污点,到死也难以心安。 安然虽心头怕极了番突大单于,却朝那克初山躬身一揖,说道:“承大单于厚爱,许之以乐官。不过,我等一群落难之人,无心为官,只求一个温饱即可。” 那克初山正盘算得兴冲冲的,觉得也有了专属于自己的宫廷乐师,这方面的享受也可以向大唐皇帝看齐了,正自高兴,不想被安然这么硬梆梆地拒绝了,大为不悦,那脸便沉了下去问道:“怎么?你是看不起我番突?不愿意来我这里做乐官?” “我等流落贵地,无心为官,愿意用乐技求个温饱,大单于想要观赏歌舞,我等随时应召献艺,做不做官,不都一样,大单于何不成全?” 那克初山听安然并不排斥献艺,却推辞做官,略一沉吟,便明白了,心头更气:“那大唐都把你们像狗一样撵出来了,你还念着它做什么?不如索性来我这边,做个番突人,做我的乐官,我还能亏待了你们?岂不比卖艺换个温饱,来得逍遥轻松?” 安然只道:“还请大单于成全。” “我不成全呢?”自己好心好意抬举个唐人做自己的乐官,对方居然拒绝做官,那克初山只觉得自己这大单于的面子真是没地方搁,心头有气,便道:“在我这里,我叫你死,你就得死,死得比狗还难看!你想清楚了,做不做官?”他就不信,官位还有赏不出去的?说话的口气,不由带上人威胁的意味。 安然抱拳杵立着,硬着头皮说:“生养之地,便是家国之邦,哪怕埋骨异乡,我仍是大唐人氏。” 那克初山气得,飞起一脚,把安然踹倒在地:“你个不知好歹的蠢东西!本王成全你,来人!” 蓓姬一听安然跟那克初山谈崩了,赶紧扑上去护着安然,向自己的父王央求道:“阿爹,你饶了安公……子好不好?安公子不想做官,又不是什么错事,犯得着生这么大的气?阿爹啊,你饶了安公子吧,别逼他做官了。” 那克初山看见自己女儿这时候冒出来护着安然,心头更是生气。觉得这个女儿真不开窍,完全不懂他的一片慈父苦心。 他逼着安然做番突的官,是要逼着安然叛国,只有断了安然的退路,安然才有可能安安心心呆在番突,做他番突大单于的女婿。 他看得出来,蓓姬已经喜欢上了安然,他也愿意成全有情人,可他绝不能把女儿嫁给一个随时都会逃跑的大唐人!他在这里为女儿唱黑脸,女儿却跑出来拖后腿,真是气死人了!一点不醒事,灵光劲儿赶她娘,差太远了! 那克初山忍着想丢女儿一巴掌,把她打醒豁的冲动,暗暗吸了口气,压下怒气,叫来手下,吩咐他把安然等人另行安置两个帐篷,免了他们的奴仆身份。朝安然冷哼一声:“看在跟你有一面之缘,本王也欣赏你舞姿超拔,就免了你们奴仆的身份,本王不是不讲情义的人,那两个帐篷算是送你们的,做到这一步,也算本王仁至义尽了。以后吃的,穿的,用的得靠你们自己挣,哈哈,本王就看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靠卖艺养活自己。”顿了顿又道:“不过呢,本王许你们的官位,你们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来接受。” 安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应声道:“只要大单于一声令下,我等就算使尽浑身解数,大单于的臣民们也不会施舍我等一粒米……一块肉。大单于这是想逼着我等做官呢,奈何牛不饮水强按头。” 反正自己的小命攥在别人的手心里,得罪一次和多次区别不大,安然也豁出去了,直接争锋相对地把那克初山的用心揭发了出来。 蓓姬叫道:“阿爹!”她父王不是要把安然往死里逼吗? 自己的用心被安然毫不客气的挑明了出来,连自己的将领部族都不敢这么不客气,那克初山脸上更是一黑。 想着在女儿面前,他得维持大单于的形象,绝不能承认自己就是打着这种主意,勉强道:“哼!以本王之尊,岂会做这种阳奉阴为之事?既然许了你们在我番突卖艺,又怎么会暗下号令不许臣民向你等施舍?本王连这点君子器量都没有吗?” -- 第297页 蓓姬欢叫道:“女儿就知道,阿爹是世上最好的王!”她以后,可以天天买安然的歌舞,名正言顺地养着安然和他们朋友们。 那克初山:“……”不想跟这个傻女儿说话了,心累! 安然却向那克初山行了一礼:“既承蒙大单于赦免了我等奴仆身份,还请大单于把赏赐的帐篷换成食物清水和马匹,容我等离开……”安然还没说完,蓓姬已经娇容变色道:“不!安公子,不要离开!” 第176章 分歧的人生 这一下, 那克初山的脸顿时完全沉了下来,他真正沉下脸来,那脸上倒显得一片平静:“你不是得罪了大唐皇亲, 被追杀出来了?还想回去?送死吗?宁可死在大唐, 也不愿活在番突?” 安然一凛, 他可不能暴露出他是想逃回大唐的心思, 赶紧道:“我等是打算往东边,去魔月人那里。他们跟大唐两不侵犯, 隐居在那什么盆地里,自得其乐,我等想去那里讨个生活,了此残生。” 蓓姬柔软的小手拉着安然有些粗糙的大手,眼巴巴地央求:“安公子, 你就留在我们这里吧,在咱们优兀草原, 一样可以自得其乐,一样可以讨生活,有我阿爹照顾着,你们会生活得很好的……” 那克初山道:“呵, 原来你是嫌弃我们番突跟大唐开战。哼, 凭什么南面那么好那么多的土地该归大唐?我番突为什么要局限在这优兀草原之上不得温饱安乐?若不是早几年,趁着我族内乱,你们在南面修了那什么丽龙八城,那地方早就归我番突族了!” “那里本就是大唐的疆土。” 那克初山嗤笑道:“什么疆土不疆土?他们不过是占地方占得早, 只要我能占过来, 自然就是我的。” 番突人尚未立国,对疆土没概念, 对领土的认识就是一群人或一族人占了一块地方在上面生活而已,当族人繁衍多了,自然应该往外面扩张。 扩张过程中,被侵占领土的人不同意,那就打,打到其中一方退让为止。新兴起来的,没什么根基底蕴的游牧民族,想法就是这么朴素简单。 安然觉得自己一个小老百姓,实在没必要跟对方一个民族的大单于讨论疆土问题,他也不觉得他能说服或影响到那克大单于,便道:“我等几个流亡异乡的难民,经不起战火,只求能去一个安稳的地方,平平安安,了此一生,还请大单于成全。” “本王又不会派你们几个难民去打仗,呆在优兀草原难道还不够安稳?非要跑去魔月人的地盘?你就是不愿意看我番突人侵占唐人的领土吧。” 安然脑子一抽,脱口而出:“只是侵战领土吗?我大唐每年有多少边城百姓死于你们番突人之手?烧我村庄,杀我百姓,抢我财帛,奸我妇孺,这等行径,跟强盗有什么区别?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等强盗行径,才要去魔月氏。同样是卖艺乞食,与其呆在强盗窝里,不如去个干净点的地方!” 这话才一说完,安然就后悔得不行,怎么就把心头的话冲口而出了呢?他这是在找死吧? 安然以为那克初山会暴跳起来,就算不杀他,也会给他一顿折辱,哪知,那克初山却显得很平静,用带着几分嘲讽的语气说:“本王跟你讲弱肉强食,你跟本王说兼爱仁义。呵,等我的族人人人都能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你再来慢慢同本王讲。”他学说过唐话,知道大唐人讲究礼义廉耻,觉得安然是被大唐文化洗脑了,末了,道:“迂腐!” 见那克初山没有暴跳生气,只觉得自己迂腐,安然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再次提醒自己不要冲动,放缓了语气说道:“我等已表明心迹,还请大单于放我等离开东行,我等自当感激不尽。” 蓓姬叫道:“安公子,不要走,不许走,我、我不放你走!” 那克初山瞄了一眼女儿,淡淡道:“不许。” 安然又忍不住要据理力争:“大单于开恩赦免了我等奴仆的身份,既不是奴仆,我等自然可以自由来去,只是想请大单于把赏赐的帐篷换成食物和马匹罢了。” 听安然一再执意想要离开,蓓姬不停摇着安然的手,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几下就哭抽抽了:“我、我不许你走!不、不要走……” 那克初山见自己的傻女儿这副样子,心头暗暗叹了口气说道:“本王是赦了你们奴仆的身份,可本王没同意你们离开,本王会传下号令,不管是谁,只要你们敢逃跑,拿下有赏,拿不下,格杀无论!” 安然简直气得发抖,叫道:“既然不是奴仆,凭什么不让我们离开?你、你、你……不讲道理!你、你还是大单于,无赖!”果然,他应该远远避开大单于,这一来,想逃就更难了。 那克初山一点也不介意安然的指责,淡淡道:“在本王的地盘上,自然一切都是本王说了算。” 他心头暗暗叹了口气,实在无奈。如果不是为了蓓姬,他也不想使出这么大失身份的无赖手段。看了一眼他的傻女儿,转身离开了,番突族的大事还等着他安排决断。 晚上,夜深人静之后,军乐队成员第一次在夜晚碰头聚齐在一个帐篷里。大家听了安然讲述了傍晚时他跟那克初山的对话说,良久,柯轧筝迟迟疑疑地开口说道:“小安,我想说点事,你莫生气。小安,我们跟你不一样,都是军伎……虽然暂时被调来做了这个什么军乐队……可是,还有五年,小安你的充军年限就满了,谁知道这个军乐队还可以干多久?” -- 第298页 军伎是就近没入军营的罪臣家眷,也同教坊司里的罪伎一样,不可赎身。而安然只是配军,还有五年就可以离开了,那时,军乐队当然会解散,解散之后,他们还得返回伎坊里,重操旧时营生。 安然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呆在边城,他一离开,军乐队就会解散,问道:“老柯,你想说什么?” 柯轧筝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就算我们能够逃回去,也没有好日子过。我就寻思着……嗯,我只是说个意见出来,也不知对不对,大家不要骂我,一起参详参详……” “快说。” “我就是觉得,既然逃回去也没有好日子过,何不……何不……留在这里,做番突族的乐官?” 刚他从安然嘴里听说,那克大单于是要把他们几个人都封为乐官,每个人每年有二十几头绵羊的“俸禄”,这份俸禄不算丰厚,但也足够他们在草原上吃饱穿暖了,然后还不用受人欺凌。 这样的待遇,可比逃回晋江城当军伎到死好得多,不怪柯轧筝会动心。他们先前被当做奴仆苦力,当然想逃,现在待遇变了,为什么还要冒险逃跑? 帐篷里虽然一团漆黑里,大家也能感觉到气氛凝重之极,沉默了好一会儿,姚胡琴才怯怯地道:“我、我觉得……老柯这个主意……嗯,甚好。”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安然问:“还有谁想留下来?” 杨胡茄叫一声:“子晗?” 夏古琴冷冷应道:“你们都聋了?没听见小安的回答?‘生养之地,就是家国之邦,就算客死异乡,也是大唐人氏。’番突人烧杀抢掠了我们多少村庄小镇?你们又不是没见过?大家都知道,大唐跟番突迟早要开战,现在好意思投身到敌邦,做他们的官,背叛自己的家国之邦?哼,恕我夏某人干不出来!鹤轩,你若想留下做官,我不强你,只我跟你的情意,就此一刀两断。” 杨胡茄忙道:“子晗,我只是问问你的意思,你不愿意,我跟着你走就是。” 夏古琴冷冷清清地呵了一声,没再说话。他分明感觉得出来,杨胡茄心头也是有几分想留在番突做官的。 阿辰没表态,不过大家知道他是安然的兄长,既不是配军又不是军伎,等安然充军期满,他当然会跟安然一起回洛城。换句话说,他当然是不愿意在番突人这边做乐官的。 安然心头虽然对柯轧筝和姚胡琴想留在番突族里做官的决定有些不齿,但也能理解他们的悲惨处境,留在异乡做官,确然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他们只是平常的底层百姓,他们不愿意背负家国之仇,民族之争这些沉重的大义教条,只能说,他们没有气节和背脊,但每个人都有让自己生活得更好的权利,安然并不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 只安然对夏古琴倒着实生出了几分敬仰之心,纵然沦落到社会的最底层,纵然大唐王朝对他并无恩义可言,但在关键时候,他仍然站在自己民族和家国这边,绝不向杀掳了自己族人的异族人妥协低头,从而也看出来,他是个极方正耿介之人。 安然说道:“嗯,如果有机会,我会帮你们给大单于说说,让他封你们两个做乐官吧。”能够成为军乐队的成员,大家朝夕相处了两年,也是缘份,安然也愿意他们今后能生活得更好。 只是在六个人的军乐队内部,对于逃回大唐的想法就不再齐心了。于是,在分配帐篷时,很自然的,安然跟阿辰做一处,姚胡琴跟柯轧筝做一处。 夏古琴进了安然两人的帐篷,杨胡茄想跟着进来,夏古琴冷冷淡淡向他道:“鹤轩,你去那边。” 杨胡茄一怔,叫道:“子晗。”夏古琴径自摸黑收拾自己的东西,不再搭理他,杨胡茄离开时,有点垂头丧气。 夏古琴跟杨胡茄的感情与众不同,这一点大家早就看出来了,不过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要人家两人愿意,断不断袖有什么打紧? 安然对人一向好心,便劝道:“咱这帐篷里可以睡四个。” 夏古琴冷声道:“这帐篷明明连六个人都睡得下,小安,你跟阿辰为什么要跟老柯老姚两个分开成两个帐篷睡?大家道不同,不相谋。各有图谋,不是为了彼此避嫌么?” “可是,你跟老杨的情况不一样。” “如此心志不明之人,非我良伴!等到临走时,我会知会他一声,他愿意跟我逃跑,那是最好,若不愿意,便随他去。”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夏古琴好像在黑暗中勾到了琴弦,那古琴发出“铮”的一声铿锵之音,在暗夜里,余韵袅袅。 第177章 牧民人家 从那天以后, 军乐队的生活明显变得轻松闲适了起来。 不再是奴仆,又不用再去伺弄牲口,大家便把自己清洗得干干净净, 穿是清清爽爽。南人们生得文秀, 虽然不符合番突族的审美观, 不过干净斯文, 总是讨人喜爱的。 想留下的一派,想着以后会在这里长期生活, 自然要先跟这些番突人搞好关系。而想逃的一派,也想多打探打探情况,寻找机会。于是军乐队成员们倒有志一同地穿得干净整洁,闲暇时间里,就在连绵数里成千上万个帐篷之间游走, 跟这些番突人拉家常,套近乎。 到了黄昏傍晚时, 军乐队还是照常凑在一起进行乐曲演奏。那克初山虽然无赖,好在说过的话还算数,并没有下令禁止他的臣民向安然等人施舍。只是他这段时间忙着族里的事,没空找安然说话。 -- 第299页 这些生活在草原上的番突妇孺们, 比在边界上抢掠唐人的番突兵卒们心肠好太多了, 很是怜惜这几个被下令圈禁在优兀草原上不得离开,又没有生活来源的南唐人,在吃的,穿的, 用的方面, 都会接济他们一二。另外还有蓓姬格格的大力接济,让军乐队暂时不愁温饱。 军乐队在食物丰沛的夏季和秋季可以不愁温饱, 可是,眼看着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到究缘节了,究缘节之后草原很快就要进入长达四五个月的严冬,严冬中,番突族连自己的吃食过冬都困难,谁还会施舍给他们?他们要怎么捱过来到优兀草原上的第一个严冬? 蓓姬格格自从安然被挑战之后,想着反正差不多已经算是表白的心迹,又生怕那些番突人吃了亏,不服气,继续挑战安然,一得空便缠在安然身边。她跟安然接触得多了,就渐渐彼此了解了,她的唐话也越说越顺溜了。 她听她父王说安然会跳很多舞蹈,便让安然跳给她看看。只是安然身陷异族之地,一心只想逃跑,哪有心思跳舞,只管推说不会。每当这个时候,蓓姬格格就嘟着嘴,拿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安然,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仿佛随时都可以扑进安然怀里哭一场。 每到这个时候,安然只得硬起心肠,只当没有看见。他不是不明白蓓姬格格对他的情意,他也并不是对蓓姬格格全然无感,蓓姬格格像极了十六七岁的林素娇,娇憨艳美,喜欢他,便让他知道,不会羞答答地让他猜来猜去。 大约安然就喜欢有异域风情,感情直白奔放的这一类的女子。 只是安然也清楚,蓓姬格格是番突大单于的女儿,两族之间免不了一场大战,他跟她,不可能有结果,安然也就只得按捺下心头涌上来的阵阵悸动,装作不懂蓓姬格格感情的样子,不敢有所回应。 这一天,蓓姬兴冲冲地来找安然,说要带他去个地方。看着蓓姬开心无邪的笑脸,安然委实没法拒绝,便高兴地答允了。知道蓓姬对自己的一番情意终究是镜花水月,安然还是想,在自己还在草原上的时候,和她经历一些事情,给她一些快乐时光,供她以后回忆。 每个人的初恋都会在心头烙下不灭的印记,安然希望蓓姬将来回想起她的这段初恋,能多一些快乐,不要那么悲苦和不甘。 只要眼睛没瞎,不管是番突人还是军乐队,大家都看得出蓓姬格格对安然的情意。军乐队成员非常默契地对此事选择了沉默。 就算那克初山,对女儿的这段感情也持观望态度。蓓姬的母亲更是持反对态度,觉得女儿应该嫁给族中贵戚的子弟。只是有那克初山在背后提前作了警告,蓓姬的母亲才不敢轻举妄动。 除了蓓姬格,没有一个人看好这段感情。不过,蓓姬也才十六七岁,只是凭着直觉喜欢安然,便想跟安然守在一起,嫁给安然。她对这段感情根本没有规划,也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阿辰平时见蓓姬缠着安然,都离得远远的,只是见安然跟蓓姬要骑马离开营地,怕安然出意外,也怕安然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便赶紧凑上去,说自己也想驰马了。安然也怕自己跟蓓姬孤男寡女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赶紧答应了。 蓓姬完全没有反对或不高兴的意思,带着安然阿辰骑马驰出了营地,神色天真烂漫,倒让安然和阿辰暗暗惭愧,觉得把人家心思纯净无邪的小姑娘想龌龊了,委实不该。 大约要去的地方有点远,蓓姬带着两人一路纵马向南疾驰。番突人是游牧民族,小孩子不会走路就会骑马了,连蓓姬这样被娇养大的女孩子也骑术甚精,控制着马速,稳稳地驰在两人前面一箭之地。 安然和阿辰都不着急,他们难得在蓓姬的带领下能离开营地,而且又是往南,他们便一路东张西望,打量着从营地出来往南行这一路的山川地形和路线。 中途他们在一条小溪河边停下,吃了点带出来的干粮和肉干。 一路疾驰,安然和阿辰都被颠得一身酸痛,蓓姬倒浑若无事,两人都暗自盘算,以后要带上夏古琴和杨胡茄多练练马骑,连个番突小姑娘都比不上,怎么南逃? 趁着休息的时候,安然问蓓姬要带他们去哪儿? 蓓姬笑道:“我阿爹叫人另寻了一处过冬草场,说要把我们以前的过冬草场让给格林部,我想回去看看,草场让出去以后,我就不能再去了……我不喜欢格林部的人。”又嘟了嘟嫣红的小嘴,有些不高兴地咕哝道:“我们那克部好好的过冬草场,凭什么要让给格林部?格林汤南都爷爷老是逼我阿爹这样那样,好讨厌!” 安然和阿辰不关心番突部落的内部矛盾,只问:“还有多久才跑得到呀?” “放心,你们跑得慢,天黑之前也准能跑到。” “要跑到天黑才能跑到?哪咱们什么时候回来?不是要赶夜路吧?”这连夜再驰马回去,怕是把身子骨都要颠散架,安然和阿辰只想一想,就觉得吃不消。 蓓姬“格格”地笑了起来:“哈哈,看把你们吓得的呢,我们可以在那边多住几天。草原上,晚上人少了,千万别连夜赶路,若是遇到狼群就危险了。” 安然和阿辰只觉得又学到了个常识,在草原上,人少了不能赶夜路,有可能被狼群袭击。 这个常识使他们不禁对南逃又多了一重忧虑:就算加上杨胡茄,他们南逃的人数也才四人,介时来抓捕他们的人数一定不少,他们不能夜行,来抓他们的仗着人多可以夜行,哪他们还怎么逃? -- 第300页 这几千里的大草原,望着地势平坦,风平浪静,对安然他们来说,却是充满了艰难险阻,难以穿越的天堑鸿沟。 那克部的过冬草场并没有安然两人想像的那么遥远,大约留守草场的牧民已经得到了消息,派了人出来迎接。 留守草场的番突牧民有十几来家,对待他们的格格很是热情洋溢,连带对蓓姬带去的两个唐人,也都十分热情友善。 远离了青梨雄河谷,远离了番突大单于的威压,安然终于放松了一回心情,放下了对番突族的敌意,也让安然终于体会了一把草原游牧民族热情好客的民风。 晚上的时候,为了迎接蓓姬格格的到来,十几户牧民人家老老少少大概三四十号人,烤了小羊羔,挖出自酿的果奶酒,又点起篝火,大家一边吃喝,一边唱歌跳舞。 安然觉得,这里才是他喜欢的游牧民族的生活,和平,宁静,友善,热情。虽然说,番突族的歌曲和舞蹈,都十分粗糙,但好在是原生态,透出一股原始的真性情。 阿辰吃饱了,就坐在一起弹琵琶,给大家伴奏。安然也低低地和着曲调唱了几首歌。番突人听不懂安然的歌曲,只是觉得安然唱歌的曲调很好听,声音不如他们高亢悠长,却也清越小意,听着舒服悦耳。 后来,安然架不住蓓姬的一再邀请,起身跟蓓姬跳了一曲胡旋对舞。两人不存在竞争之心,又彼此迁就配合,有着不同传承的两个人意外地配合得十分契合,赢得了牧民们的阵阵喝彩。 一曲舞罢,两人都觉得没有尽兴,便又跳了两曲。安然见蓓姬跳得额上香汗淋淋,娇喘微微,便拉着她在一边坐下,给其他跳舞的牧民鼓掌叫好。 蓓姬坐在安然身边,像只乖巧的小鸟般半依偎在安然腿上,她看得出,安然的心情很好,难得高兴,她轻轻问他:“安公子,以后,咱们寻个地方,天天这么过日子,可好?” 在这么融洽欢快的气氛下,安然不想煞风景,含混道:“哪里能天天这么过日子。” “可以的,可以的。”蓓姬回忆道:“我记得好久以前,我还小的时候,各个部落还分散着住,基本上大家晚上都会聚在一起,燃起篝火唱歌跳舞,那时候的日子,又热闹,又开心。”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后来,阿爹带着人四处打架,每次都会死好多人,他虽然带回了更多的部落人,可是,大家越过越不开心,晚上愿意出来唱歌跳舞的人少了,慢慢的,不是有个什么事情需要庆贺,大家都不会聚在一起唱歌跳舞了。” 安然没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意示安慰。蓓姬,抬起头,把下巴搁在安然腿上,说:“阿、阿、阿安……”她鼓起勇气,改变了对安然的称呼,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安然。 安然也注意到蓓姬擅自改变了称呼,不过他觉得没必要跟小姑娘计较这个,有些宠溺地低头向蓓姬展颜一笑,应道:“嗯。” 第178章 荒冢 蓓姬受了莫大的鼓舞, 说:“以后,我们不跟族人一起,找个不打架的地方住下来, 就这么天天围着篝火唱歌跳舞, 好不好?” 那一夜, 安然在篝火堆边坐到很晚, 坐到蓓姬格格依在他怀里睡过去,坐到牧民们都纷纷散去休息了, 坐到篝火渐渐熄了。 他忽然体会到:大家围着篝火堆一起唱歌跳舞,每个人都享受着歌舞带来的快乐,也许,这才是歌舞最大的作用。 歌舞不是少数一些高高在上之人的奢侈享受,它更大的作用应该是服务于大众, 前一世,有广场坝坝舞的兴起, 这一世,有赖于胡旋舞的流行。 以前,他顾忌于身份,只在豪门贵戚的宴饮雅集上献舞, 错过了无数为广大普通百姓献舞的机会。 当他充军离开洛城时, 那么多普通百姓来为他送行。他们中,没有多少人亲耳听过他唱歌,亲眼见过他跳舞,他们只是传唱了他的歌曲, 从歌曲里知道了他, 从歌曲里认识了他,便自发地一路为他送行。 那一幕让安然永远铭记于心。他想, 如果他能重回洛城,他愿意为他们歌,为他们舞,用他的歌舞,把快乐带给更多的人。 次日,蓓姬带着安然在他们即将转让给格林部的过冬草场四下逛溜。这个那克部使用了多年的冬季草场,留下了她很多的回忆,每到一个地方,她就跟安然说她小时候在那个地方发生的种种趣事,她希望把她生命中的一切美好和糗事,都分享给安然。 安然能理解蓓姬的心情,他跟林素娇初初定情之时,他们也常常跟对方讲自己过去的趣事和糗事,恨不得让对方参予到自己的生命中来,甚至过去受过的委屈,说出来,得对方一句事后安慰,也觉得心头无比熨帖舒畅。 蓓姬讲的都是发生在小女孩儿身上鸡毛蒜皮的小事,全是发小脾气呀,使小性儿呀,斗嘴皮子呀之类的事情。 比如蓓姬八九岁时,她把一个贵戚女孩喜欢的帕子弄脏了,对方心疼帕子,骂了她。她不服气,抢了对方的帕子扔进河面刚刚破冰的冰洞里,看着对方一脸痛惜不舍,不敢打捞,不知所措的神情,她十分开心,哈哈大笑。结果对方大怒之下跟她动了手,两人都滚进冰河里,差点送命。 这些小孩子小打小闹的事在成年人听来,十分无趣。不过安然还是认真地听蓓姬讲述这些往事,他能感觉得出来,那克初山和他的宠姬对这个女儿的拳拳爱护之心。 -- 第301页 蓓姬被养得娇纵,其实有不少事,是蓓姬仗势欺人,虽然都是小孩子的打闹,无伤大雅,安然还是时不时给蓓姬指出来,轻言细语地劝诫她做事要讲道理,不要随意欺负人。 蓓姬听了安然的劝告,眼圈儿红红的,泫然欲滴地说:“那个时候,若是阿安在我身边就好了,有阿安劝我,我肯定肯定不会去欺负别人。阿安,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晓得道理了,我会听你的话,不会欺负你的。” 半年前,她在去库克部斗舞选婿,在昏黑的篝火堆边,那个一身肮脏屎臭却跳出曼妙舞姿的南唐人,一头闯进她的心扉,她一下子从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孩子,成长成一个怀春少女。 不知不觉间,她的思想和心智也迅速成长起来,不用谁来教导她,她就知道该怎么跟她喜欢的男子相处,哪怕示弱对她来说,有点点小委屈,可面对她喜欢的男子,小委屈发酵成了小甜蜜,她愿意主动对他退让,那代表着她对他的绵绵情意。 蓓姬只觉得这一天在草场里闲逛,她跟安然的感情和关系都急剧升温和亲近,她觉得,这是她一辈子过得最快乐一天。她憧憬着,等她跟安然成了亲,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天天都像今天这么快乐。 不知不沉间,就快到黄昏了,他们走上一座低矮的小山丘,蓓姬说:“这里就是过冬草场最高的地方了。我以前最喜欢藏在这里,看人找不着我……” 她的婢女找不到她,会挨皮鞭的。这话说到一半,她就想起来,安然不会喜欢她故意躲起来,害她婢女害怕着急挨皮鞭。 她转了话题说:“我们去那边坐坐。”又指了指另一边说:“那边有座坟,嗯,是你们南唐人的。” 安然略略有些奇怪,番突人的风俗是重生轻死,他们自己人死了,也是一埋了事,唐人在这边死了,能入土为安就算好的了,哪里还能拥有一座坟墓?便随口问了一句:“谁的墓呀?” “就是那个大唐王姬。我阿娘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她一来,我阿爹就老歇她那里,害我阿娘常常跟阿爹吵架哭闹……” 大唐王姬?说的应该就是和亲过来的平萱公主了? 安然还记得,曾听说过,她是在冬季的连接几场大风雪中失踪的,到次年冰雪消融了,才发现她的遗骸,那克部把她就地安葬了,应该就是葬在了那克部的过冬草场里了。 能够在优兀草原拥有一座坟葬的南唐人,除了平萱公主,也不会再有别人了。 蓓姬格格还没说话,安然已经跳起来,拉着蓓姬的小手道:“带我去看看。” 只见小山丘朝南的一面,用一些石块垒了一个低矮的小坟包,坟包上已经长满了杂草,跟周围的杂草融为一体,如果不是蓓姬说起,安然绝不会认出这里有座大唐公主的埋骨香冢。 尤自记得,他刚被赏了供奉,还在等吏部文牒,平萱公主和锦奾郡主还有廿六皇子托李子实介绍,跟他在一品香酒楼里相认会晤的情景。 安然也还清楚地记得,他为平萱公主献舞,贺她十六芳辰,她在看过他的舞蹈后,痛哭失态的情景。 他亦记得,平萱公主流着泪,凄婉哀伤地说:“安公子,我会记得你送给我的舞。” 如今,那个活生生的温柔婉约的女孩子已经香销玉殒,身后,只留下这一座长满杂草的低矮坟包,何其凄凉。 估计这坟头,自从垒成,就没人来祭拜过,也没人来打理过。安然什么都没想,下意识地跪了下去,俯身去清除坟包上的杂草。 安然还记得,平萱公主夹带在素面摺扇里送他的手帕,他明白平萱公主从来没有说出口的,对他的一腔爱慕和情意。 他想,大概是天意吧,在平萱公主死后,天意引导着她喜欢的男子来到她的坟前,平萱公主如果有灵,此时一定在冥冥中看着他。 蓓姬见安然跪下去拔坟包上半枯的荒草,她也连忙跪下去要帮着拔草。 安然一把拦住蓓姬,道:“殿下,不用你帮忙了。”想了一下又道:“你要是没事,麻烦你帮我把阿辰叫来……带上他的琵琶。” 他想,平萱应该是不喜欢番突人的吧,何必再让番突人来打扰她的身后?再说,蓓姬也不喜欢平萱,让她拔草,彼此都不成敬意。 坟包垒得又低又矮又小,在蓓姬去叫阿辰的时候,安然已经快手快脚把坟包上的荒草草草清理了一下,看见一块小小的墓碑,歪歪斜斜地矗立在坟包前。 其实,那墓碑只是一块略大一些的石块,在石块略平整的那面,刻了几个扭扭曲曲的唐文:“唐王姬之墓。”上面甚至连她的封号和生卒年都没有,就只有那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阿辰的身体远没有安然壮实,也没有打熬过,昨天纵马疾驰了一天,当天还好,睡了一晚起来,觉得整个身体的骨头关节都在酸痛肿胀,便躺在帐篷里歇着。歇闷了,就爬出帐篷,乱歪着身体,看牧民们忙活计。 被蓓姬硬扯着上了小山丘,见安然端端正正跪坐在一个小石堆前,阿辰一奇,走过去一看,看见了那块石头上刻着的字,他登时就明白过来了,二话不说,也朝坟包跪了下去。他还记得那些往事,觉得平萱公主虽然贵为大唐公主,命运却凄惨悲凉。 蓓姬也想跟着跪下,被安然拦住了:“坟里这位,是我大唐的公主。殿下,你在一边站着就是。” -- 第302页 没有香烛,他们只有插草为香,没有祭品,安然只得掏出怀里的干粮,勉强供上。安然和阿辰肃穆而虔诚地朝平萱的坟包磕了头,躬身三拜,随后在内心里默默地祝福她。 祭拜完毕,安然问阿辰:“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因为给平萱公主跳错了舞,听说她远嫁后,我曾为公主重新编了一支舞。”那时,他重新编了一支舞,希望有机会献给平萱,平息那段错舞带给平萱的不甘和伤害。 阿辰当然还记得那回事,但是他已经不太记得那只编出来一直没有机会跳给平萱看的舞蹈的曲子了。 时隔多年,其实安然也不太记得当时他新编给平萱的舞蹈了。他轻轻哼唱着曲调,一边回忆着舞蹈,一边弯腰把坟包前面的杂草拔了,整理出来一块平整的草坪来。 随着回忆,那支深埋在记忆中的曲调和舞蹈,渐渐在安然和阿辰的脑海里一点点忆起,他们要把那支特意为平萱重编的舞蹈,在她在坟前敬献给她。 那是一支大刀舞,刀法还是凌肆教授的。这里没有大刀,安然便摘了一根差不多长短的枝桠代替。 第179章 大刀舞:一条大河 随着乐曲的展开, 安然挥舞着树枝,柔缓而舒展,他轻轻唱道: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大唐朝人多地广, 但作为公主,平萱公主一辈子都生活在洛城皇宫, 偶尔才会看见河流,稻浪,艄公,帆船,然而, 这些在洛城最常见的风景,应该也是远嫁的平萱公主最魂牵梦萦的情景。 安然的舞姿越发舒缓, 举手投足,充满了感情,充满了对大唐对家乡的依恋,这是一个身在异乡的柔弱女孩子深深的思乡之情。 安然继续轻轻唱道: “这是美丽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明媚的风光。” 无论在穿越前,还是穿越后,祖国都是安然心目中最美丽的地方,虽然优兀草原的春天夏天秋天都很美丽, 连严冬也美丽得洁白残忍, 但在安然心里,优兀草原再怎么美, 甚至比不上大唐的如丽龙八城那样的穷山恶水。 “好山好水好地方,条条大路都宽畅。 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刀枪。” 唱完这段,安然的舞姿攸然快了起来,把手中的树枝,挥舞得呼呼风声,如果拿的是刀,安然这一路大刀舞得矫健硬朗,凌厉潇洒。 当年安然选择这只歌曲,就是想为平萱公主代言,唱出平萱公主的心声:大唐的万里绵绣河山,是要靠将士们拿起刀枪剑矢,用鲜血和生命去守卫,而不是把她一个柔弱女子送去豺狼虎豹之地去和亲献祭! 这一段大刀舞里揉杂了凌家刀法,不光是花架子,刀中八法扫劈拨削掠奈斩突,一招一式安然都下了苦功去练,舞势大开大阖,勇猛迅捷,刚劲有力,腾挪之间,气势逼人。 如果安然手上拿的不是树枝,而是一柄真刀,那霍霍刀风,只怕也极是摄人。就在安然一个旋身腾空,一招缠头刀猛砍而下之时,“咔嚓”一声,树枝竟自断了。 阿辰的琵琶曲一顿,安然示意他继续,也没有另寻树枝,便随曲调舞蹈了起来。空手而舞虽然没有大刀舞那么有气势,却更有男儿气概。看得一边的蓓姬瞪大了眼睛,微微张开嫣红的小嘴,一副看傻了的样子。她从没有看见这样的舞蹈! 舞完这一段,安然唱道: “这是强大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到处都有和平的阳光。” 歌声和曲调复又渐渐归于平缓,安然的舞姿也回复舒展缓和。这也是他代平萱公主发出的祈求,如果大唐真正的强大了,也许,有那么一天,平萱公主能够回到大唐来,生活在温暖的土地上和和平的阳光下。 编舞的那会儿,安然想在歌舞中,给平萱公主留下一丝盼望和安慰,可以帮她度过孤寂的长夜。 一舞既毕,小山丘上寂静无声。安然心头,充满了悲伤和愤恨,他含着泪,跪在小坟包前:“殿下,看见下官为你新编的歌舞了吗?希望你喜欢。”他说:“下官恭祝殿下芳龄永驻,平安幸福。” 只有初秋微凉的风,吹拂着小山丘上的小小坟包,那个温柔婉约的女子,孤零零地被埋葬在异乡的土地下,永远跟他们阴阳两隔了。 阿辰轻轻拨弄了几个琴弦,发出仿佛女子似的低语,说:“阿然,你也不用太自责了。你只是跳错了一曲舞蹈罢了。和亲,是她的命,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能改变的。” 安然跟阿辰再次跪拜了平萱公主之后,心情沉重地往营地走去,谁都不想说话。 蓓姬本来被安然的情绪感染,不敢多话。只她是小孩子心性,等走下了小山丘,她便紧走几步,拉着安然笑道:“阿安,阿爹没骗我,你真的会跳其他的舞,舞得好好看哦,快教我,快教我。阿爹和阿娘都说我跳舞最有天份了。” 安然不答反问:“她就死在那里吗?” 蓓姬一怔,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答道:“我也不知道她死在哪里。只是她经常站在那个地方眺望,都不晓得她在望什么,有时候望着望着还要哭……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哭的。后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把她埋在了她经常站着的地方,还按你们南人的风俗,给她垒了坟包。自从垒了那个坟包,晓得上面埋着个死人,我就不喜欢上来玩了。” -- 第303页 安然和阿辰听了,都没再说话,知道平萱公主站在过冬草场最高的小山丘上,面朝南方,望着大唐,望着她的家乡,望着遥远的洛城。 后面几天,安然没再陪着蓓姬格格四下闲逛,天天都跟阿辰,带着省下来的烤羊羔肉,去小山丘上祭奠平萱公主。 蓓姬知道安然心情不好,想着反正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她便知趣的不去烦扰安然。 阿辰每次跟上去致祭后,只呆一会儿就会离开。对阿辰来说,平萱公主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他天天来祭奠她,就尽了臣子的本份和义务了。 可是,对安然来说,平萱公主是个倾慕着他的温婉女孩子,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他愿意多陪陪她。他几乎每天都在她的坟头上唱一支歌。 今天安然轻轻吟唱着的是一支叫《虫儿飞》的歌曲。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安然的嗓音音色十分清越,他自己性子清澈明净,使得歌声极是干净清纯,十分契合这支歌孤独忧伤又凄凉寂寞的基调。更像讲述着平萱公主短暂而孤凄的一生,大约,她对他一往情深的思念,才是她心里一点微弱的慰藉。 除了陪伴平萱公主,给她唱歌外,安然第一次试图反思自己,从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开始。 这晚,安然回到营地时天色已经黑了,真像蓓姬格格说的那样,留守的牧民人家,在各家各户各自吃了晚饭后,几乎天天晚上都会烧起篝火,大家围着篝火,欢欢喜喜地跳舞说笑,彼此交换着一天的见闻和经历,气氛十分和美欢快。 安然在跟蓓姬格格跳了几曲胡旋舞之后,坐在一边歇息,蓓姬说道:“刚才业文大叔跟我说,他接到阿爹派人送来的口信,说阿爹明天要过来,顺路接我回去。”业文大叔是留守这块过冬草场的管事。 安然奇道:“大单于专门过来接你?”他们过来时,那克初山都不派人来送,回去时倒要亲自来接?这不是很奇怪么? “不是,业文大叔说阿爹是从达曼嘴那边回营地,会路过这里,顺便接我一块回去。” 安然心头猜测,那克初山所去的那个达曼嘴,应该在这个过冬草场的更南面?他能有张优兀草原的地图就好了。 这时代的地图绘制十分不发达,就算绘出来,也只能看得大概,没什么精确度,可靠的地图都在人的脑海里,所以,显得向导十分重要。 既然要离开这个过冬草场了,安然跟阿辰早上起来后,吃了早饭就去了小山丘。 这个过冬草场已经让给了格林部,只怕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祭拜平萱公主,也不知道格林部会不会允许在自己的过冬草场里保留一个大唐公主的坟包。 番突人也讲入土为安,但只是把逝者埋入地下就完事了,不会堆出坟包,等来年土地上长出嫩绿的牧草,就代表着逝者身归大地,魂归天国。对逝者灵魂的祭祀由族里巫师统一进行,一般不会对单个族人进行单个祭祀。 阿辰跟安然祭拜完了之后,他只留了一会儿,仍旧先回营地了,临走说:“阿然,早点回来,别呆久了。”那克初山从这里路过,说不定只是留下喝口水,歇歇脚,就要带他们返回青梨雄营地去。 等阿辰走了,安然再仔仔细细地把坟包上的杂草清除了一遍,不知以后还有没有人来祭祀平萱公主。他一边给坟包除草,一边轻轻跟平萱公主说话,就好像平萱公主就站在他面前一般。 安然给平萱公主唱了最后一首歌《一切全是我的错》。 “面对连串而来的挫折,究竟应该怎么做? 是否生命总要受折磨,才能蜕变和成熟? 莫非是我感情太脆弱,无法勇敢地生活。 总让泪水轻易地滚落,永远放不开自我。 也想解脱心灵的枷锁,却不知所措。 不断地惆怅,不断地忧伤,哀愁。 也想拥有豪放的自由,却不够洒脱。 一再地挣扎,一再地迷惘,困惑。 如果岁月这样的苦涩,没有丝毫的温柔, 悲剧不必任何的借口,一切全是我的错。” 这支歌,与其说是唱给平萱公主听的,更多的,是安然对自己的反省。是啊,他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十五年了,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他应该有所担当和作为,而不是永远依靠家族和别人。 唱完了歌,安然又静静地在坟包前坐了一会儿,就仿佛陪伴着平萱公主一般。看着日头越升越高,安然再次跪下向坟包磕了头,说:“殿下,如果在天有灵,保佑下官返回洛城,保佑下官能有机会面见泰宗陛下,下官会把殿下的情况告诉陛下,请陛下把殿下接回洛城。” 泰宗皇帝跟平萱公主怎么着,也是同一个父亲的兄妹呀,就算没有感情,大唐王朝也不应该放任自己的公主这么凄惨地埋葬在异乡,那也太丢大唐王朝的脸面了! 安然慢慢走下小山丘,距离着营地还有一段距离,远远地就听到营地里有人嘶声惨叫,竟是阿辰的声音! -- 第304页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歌曲歌词非本人原创,属于引用,根据小说需要,有所改动,特此申明。 第一支引用歌曲原创情况,用如下: 歌曲名:我的祖国 演唱歌手:郭兰英 歌曲作词:乔羽 歌曲作曲:刘炽 歌曲编曲: 歌曲原名:一条大河 发行时间:1956年 第二支引用歌曲原创情况,用如下: 歌曲名:虫儿飞 演唱歌手:郑伊健 歌曲作词:林夕 歌曲作曲:陈光荣 歌曲编曲:陈光荣 所属专辑:风云雄霸天下 发行时间:1998-07-01 第三支引用歌曲原创情况,用如下: 歌曲名:一切全是我的错 演唱歌手:潘美辰 歌曲作词:陈建名 歌曲作曲:潘美辰 所属专辑:不要走不要走 发行时间:1988-09-01 第180章 八十皮鞭 安然大吃一惊, 飞快地朝发出声音的地方冲过去,远远就看见阿辰被被剥了上衣,绑在一个木桩子上, 有两个彪形番突大汉各拿着一根皮鞭, 一鞭一鞭狠狠抽打向阿辰, 老远就能听见鞭子挥舞出的呼呼风声, 下手之重,几乎每一鞭都在阿辰身上抽出一条血痕。 旁边另有一人, 大声数着数:“三十七,三十八……” 往日在阿辰的琵琶伴奏下,大家一起唱歌跳舞的牧民们,全都站得远远地旁观着,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 安然又惊又怕, 阿辰竟然已经挨了快四十鞭子了? 他们已经在青梨雄河谷营地生活了四个月,知道番突人若是犯了什么大错, 就会这么被绑起来鞭打,不过最多也就二三十鞭子,下手还没这么狠。 阿辰都挨了快四十鞭了,行刑的番突人还没有一点停止的兆头, 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打? 不是, 阿辰能犯什么事?难道是逃跑被抓回来了?可是没有食物清水马匹,怎么跑?阿辰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逃跑。然而,那又是为什么事? 安然大叫着“住手!快住手!”猛冲过去,那一声一声鞭子抽在皮肉上的脆响, 都仿佛猛烈地抽打在安然心上一般, 痛得安然的心,阵阵抽搐紧缩。可是他还没有冲过去, 老远就有三个番突汉子朝安然扑了过去,把安然牢牢抱住,不容他靠近刑场。 三个架一个,安然拼命挣扎,拳打脚踢也没法摆脱三个壮汉的挟制,那边数数的人已经在数:“四十九,五十,五十一……”阿辰的呻吟声已经明显低弱了下去,安然又气又急又惊又握,大声道:“住手,快住手,不要打了,会出人命的!” 这时,蓓姬格格不知从那里冲了出来,抓住安然的手叫道:“快快快,跟我去求我阿爹!” 安然心头一凛:原来那克初山已经来了吗?不过,蓓姬格格说得对,那克初山是番突人的大单于,当然求他最有用。安然没再挣扎,跟着蓓姬格格赶紧跑向附近一座帐篷里。 安然认得,这本是业文大叔的帐篷,那克初山就站在帐篷里,沉着脸看着一个躺在帐篷里的番突汉子,那汉子胸腹间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伤了,上身和衣服上都是鲜血,另一个番突人跪在他身边,帮他处理伤口,帐篷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 这帐篷的主人那克业文站在那克初山身后稍远的位置,也一脸关切地望着地上躺着的那人。 安然不管这些,冲进去就跪下了,向那克初山求道:“求大单于开恩,放过阿辰吧,都打了五十多鞭子了,再打下去……”为了阿辰,他顾不了那么多,不得不对那克初山下跪, 那克初山转向看向安然,喝道:“滚出去!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事?他拿刀子捅了格林达勒!打他八十鞭子,算是轻的!”阿辰拿刀子捅了格林达勒?为什么要捅那个格林部的番突人? 安然虽然不太了解番突族的内部情况,但知道那克初山正在努力拉拢格林部,不然也不会把他们那克部的过冬草场转让给格林部。 八十鞭子呀,那不得把人打得皮开肉绽?阿辰哪里经受得住?安然赶紧求道:“大单于,不求你饶他,只求你能让我代替他承受剩下的鞭数!求求你!” 那克初山重重哼了一声,不语。蓓姬也帮着求道:“阿爹呀,求你饶了阿辰吧,已经……已经……打了很多了。”她可舍不得让安然挨打,直接求那克初山相饶。 只担耽这么一会儿,外面的数数声音清楚地传了进来:“……七十九,八十!” 八十鞭子已经抽完了!安然心头一痛,恨恨地瞪了一眼那克初山,站起身扭头就冲了出去。 行刑的汉子已经停了,安然急步冲上去,把已经陷入昏迷的阿辰从木桩子上解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他背回他们先前睡的小帐篷里。 一进小帐篷,安然就觉得不对了。只见小帐篷里一地凌乱,好像有人在这里打了一场架,凌乱中还乱溅着大团大团的鲜血,阿辰的琵琶竟破碎得四分五裂,从中可以看出被利刃劈过的痕迹。 安然扶着阿辰躺下,蓓姬忙道:“我去打水拿药。” 安然还从来没有看见过阿辰的身体,这下阿辰被剥衣受刑,安然才看见阿辰的身体上有好几道深深的刀剑伤,皮肉外翻,十分狰狞可怖。 -- 第305页 可是,落在安然眼里,只有无限的同情和动容:他不过是需要阿辰的伴奏而已,阿辰为他承受了这么巨大的痛苦,不惜毁容废身,这些年一直默默地承受着身体上的伤痛。 一会儿,蓓姬使拿来了清水和伤药,番突族不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她便帮着安然,一起轻手轻脚地给阿辰洗涤鞭伤,抹上伤药,又拿干净的布条,把伤口深的地方包扎起来,她惊道:“他、他、他身上怎么有这么深的伤……这不是鞭伤呀。” 安然一边帮阿辰处理伤口,一边问蓓姬:“阿辰怎么会捅那个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蓓姬摇头道:“我不知道啊。阿爹刚来不久,说喝口水,歇会儿就走,今天晚上要赶回青梨雄去。我知道你还在王姬坟上呢,正想着叫人去喊你,就听见有人喊,说达勒小王子被人捅伤了,然后大家都说是阿辰捅的。” “阿辰的性子最是随和软弱了,怎么会平白无故就捅人?再说,他哪来的凶器?那个叫格林什么的人,是什么身份?” 蓓姬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阿爹一听达勒小王子被人刺伤了,生气得很。就叫人把阿辰拖出去抽八十鞭子。达勒小王子是格林部汤南都爷爷最疼爱的小孙子,可能阿爹怕不好对汤南都爷爷交待,才要惩罚阿辰。我已经向阿爹求过情了,阿爹都不理我。” 末了,蓓姬又加上一句:“究缘节时,达勒小王子也要来参加我的斗舞会。”换句话说,这也是个蓓姬格格的附马人选之一。 原来,帐篷里躺着的那个伤者是格林部首领的小孙子,身份不低,那克初山正在拉拢格林部,为了向格林部首领有所交待,才下令不由分说鞭打阿辰八十鞭子。 安然一听,满腔愤慨:“你父亲连原因都没问一下,就下令鞭打阿辰?说不定是那个什么小王子理亏呢!” 安然本来还在气愤,这几天自己和阿辰跟留守草场的番突牧民相处甚欢,这些番突牧民怎么能转身就翻脸,那么凶恶地抽打阿辰?原来行刑的都是那克初山带来的人。 蓓姬说道:“在我们族里,这种事不用问原因。平民或者奴仆,是不可以伤害族中贵戚的。如果犯了,都是绑起来抽四十鞭子。如果死了,就要抵命。” 所以,那克初山为讨好格林部,把惩罚鞭数翻了一倍!?好吧,这就是开化不久的蛮荒民族,保护贵族利益保护得这么赤果果的。 八十鞭子抽下去,令阿辰周身的皮肤破损严重,有好几处肌肤都被鞭打得一片血肉糜烂,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重新长出皮肤来。 安然心疼得手都在颤抖,每当因为清理烂肉,把昏迷中的阿辰疼得肌肉一颤一颤的时候,安然觉得简直像疼在自己身上一样! 紧张之下,安然越发的笨手笨脚。好在有蓓姬相助,小姑娘虽然也没有帮人处理伤口的经验,但胜在心灵手巧,很快就学会了,帮着安然给阿辰处理好大面积的伤口。 处理完了伤口,看着上身包扎得像木乃伊的阿辰,帐篷里陷入了可怕地寂静中,安然听着阿辰的呼吸极是微弱,十分担心他就这么一睡不醒。 可是,他们被圈禁在番突人的地盘上,人生地不熟,寄人篱下,温饱都靠人施舍,更无钱请大夫。 再说,番突人的大夫……番突人没有大夫,只有巫医。安然除了等待,不知道还可以做些什么,可以减少阿辰的痛楚,可以让阿辰早些清醒过来。 蓓姬格格显然不能承受这样的静默,站起来出了帐篷,说道:“我……出去看看,达勒的伤怎么样的。”达勒若是死了,阿辰绝计会被处死抵命,不是打了这八十鞭子就完事了。 安然看向小姑娘,有些犹豫地开口道:“能不能,请你们的巫师,来瞧瞧阿辰的伤?” 希望巫医能给阿辰服用些止痛和消炎的药物,这么大面积的受伤,如果没有内服消炎药物,伤口很容易被感染。 安然回想起阿辰自从来到自己身边,就不离不弃地守候在自己身边,除了帮自己伴奏,帮自己谱曲外,他更是一直陪伴自己的良朋知己,他们对音乐的理念,高度契合,每一次的合作,都是一段愉快的灵魂交融。 阿辰能够很快领悟他想要表达的音乐和舞蹈,能够很快创作出他想要的曲子,甚至还常常带给他惊喜,有着非凡的领悟力和创作力,是一位天才般的琵琶演奏家和才华横溢的作曲家。不知不觉,阿辰已经成为他生命里最重要的朋友和知己! 为了自己被充军丽龙八城,阿辰甚至毫不迟疑地辞了供奉之职,放弃在洛城的安逸生活,陪着他风餐露宿远赴边城,在他最绝望,最低落的时期,给了他光和热,使他不至于像流星般划过天际,永坠黑暗,一蹶不振。 当然他想要组建军乐队时,阿辰明明是客居在晋江的平民,仍然无怨无悔地参加了他的军乐队,陪着他穿行在丽龙八城,抚慰军心,振作士气。 阿辰对自己一片高情厚义,安然只能默默地祈求上苍开眼,让阿辰熬过伤痛,恢复过来。 第181章 被出卖 大约因为那个什么达勒小王子的受伤, 那克初山的行程不得不拖延了下来,决定在这里过一晚。 黄昏时,蓓姬来告诉安然, 达勒小王子的伤势颇重, 巫医正在全力救治, 说要通宵施法, 达勒小王子若是熬过今夜,性命才能无碍。 -- 第306页 草原上缺医少药, 巫师又是个高贵神秘的职业,一向稀缺,像过冬草场这样的小型牧民集居点,不可能有巫师长驻的。 只是这几天正好有个路过的小巫师在此暂歇,那小巫师正医治着达勒, 自然是不可能分身前来医治阿辰的。 倒是那位业文大叔,在入夜后拿了一些杂草给安然, 叫他捣烂了喂给阿辰内服外敷,说是牧民们受了伤,就会吃那种草,并且会把那种草敷在伤口上。 安然见阿辰一直昏迷不醒, 哪里噎得下草糜?便把杂草拿小罐子熬出浓汁, 像南方的汤药一样,小心地喂给阿辰。所幸阿辰于昏迷中还知道吞咽,让安然微微放了心。 然后,安然又跟蓓姬两个, 小心翼翼地解开阿辰的伤口, 把捣得烂烂的杂草糜给他仔仔细细地敷上去。这一番折腾,又让阿辰流了不少血, 昏迷中被痛得直哼哼。 这一夜,肯定有很多人无眠。安然半抱着阿辰坐在帐篷里,听着那个小巫师在外面做法,又唱又念,还拿着不知什么东西做成的法器,打击得“咣咣”作响。 其实巫医的作法不算刺耳,还很有节奏感,颇为催眠。只安然担心着阿辰,脑子里一点睡意都没有。 许是安然的祈祷感动了上苍,又或许是业文大叔的杂草生了效,阿辰的呼吸渐渐粗重平稳了起来,天色最暗之时,阿辰终于呻-吟了几声,当天色微亮时,阿辰终于苏醒过来了。 当阿辰睁开眼睛之时,安然几乎喜极而泣叫道:“阿辰,阿辰。”他赶紧拿来清水喂阿辰喝,等阿辰歇够了才问:“你跟那人怎么回事?” 阿辰虚弱地断断续续地讲了事情的经过。其实,阿辰对这件事,也感觉十分莫明其妙,他甚至不知道那个番突人的身份。 据阿辰自己说,他在帐篷里等着安然回来,他听见了那克初山到来的响动,不过他又不是那克初山的臣民,没必要去迎接,仍在帐篷里抱着琵琶思索着怎么完善大刀舞的曲子。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番突人掀帘而入,一句话不说,拔刀就朝他砍过去。匆忙中,阿辰举起怀中的琵琶一挡,琵琶被刀砍成两截,在间不容发之间,救了阿辰一命。阿辰拿着破琵琶赶紧反抗,跟那人打成一团。 阿辰是唐人,没有底气,不敢叫喊。不知那人为什么也不叫嚷,两个人就这么闷声搏斗。 阿辰拼命抢刀,想着把刀子抢过来,对方就杀不到自己了,也不知怎么的,双方搏斗抢争之中,阿辰就一下把刀捅进了那人身体里。 “噗”地一声,鲜血喷了阿辰一身,阿辰不敢置信的松手退开,这个时候,那人才叫了一声“救命”,帐篷外很快冲进来几人,不由分说就把阿辰绑了起来。 所以,这一切,都是那个叫达勒的格林小王子想杀阿辰引起的?可是,阿辰跟那达勒小王子根本不认识,无怨无仇,达勒为什么想杀阿辰?还一撩帐篷就下杀手,好像对阿辰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想不通这些,安然便不多想,只柔声安慰阿辰,叫他不用担心,好生养伤。心头暗暗下定决心,若是那个达勒没能熬过来,一命呜呼了,他拼着一死,也要保下阿辰。 天亮之后,蓓姬带来了两个消息;一个消息说达勒熬过来了,巫师说他没事了。一个消息是那克初山决定把达勒留在草场养伤,他带着蓓姬先行回转青梨雄河谷。 安然听着,心头一沉。他们是跟着蓓姬过来的,蓓姬回去,自然要把他们带回去。可是阿辰伤得这么重,怎么回去?安然便让蓓姬代为向那克初山转达,说想留在草场养伤。 不想,蓓姬去转达了意思之后,没多会儿,那克初山竟纡尊降贵地来到安然他们暂时歇息的小帐篷。 他站在那低矮的小帐篷里,腰背挺得笔直,身形仿佛顶天立地般高大,他斜睨了安然和阿辰几眼,不用说话,就有一股睥睨天下的王者气概,他语气淡淡地说道:“安然,你想让阿辰留下养伤,也不是不行,不过,你要起誓,一辈子留在草原上,做我番突人,永不南归。” 安然一呆之后,几乎气得人都要炸开来一般,他瞪着那克初山,气得结结巴巴:“你、你、你这是乘人之危!亏你还是大单于!” 那克初山平平静静地说道:“对本王来说,没什么乘不乘人之危,只在于能不能把握时机。安然,是好汉子,就爽快做个决定。” 安然还想垂死挣扎,说:“大单于已经传令下去,不许我等离开,又何必还要让我立誓,多此一举?” “本王不让你等离开,难道你心里就不想南归了?让你起誓,是要从心里断了你南归的念头!”这样,他才能放心把心爱的女儿嫁给这个唐人。 那克初山点明了“南归”两个字,说明他根本不相信安然所说,准备东去投奔魔月氏的说法。 “我、我……”安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本来他打定主意,不惜一切要保下阿辰,可是,如果这个誓言一发,他就不再是大唐人,不能再回大唐了,那些镌刻在灵魂最深处的归宿和情感,让安然发不出这个誓言。 阿辰说道:“阿然,带我回去,只是皮外伤,没事的。” 那克初山看了阿辰一眼,又看了安然一眼,就转身出去了。等那克初山出去了,阿辰说道:“阿然,只怕、只怕事情有变。” -- 第307页 “怎么了?” 阿辰因为长在教坊司,环境险恶,心细如发,对危险的感知非常敏锐,说道:“你跟大单于说的,一直都是想东去魔月。但是刚才大单于叫你发誓,是让你永不南归。” 安然虽然不擅于算计,但一点就透:“你的意思是说……大单于已经知道我们东去是假,其实是想南逃?” 阿辰虚弱地嗯了一声。安然又问:“大单于怎么会知道咱们的心思?”阿辰还是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养神,他知道他接下来的一段行程将会非常艰辛。 安然却顺着阿辰的思路想了下去,只觉得一阵冷汗涔涔而下,人性之脆弱,在自己的切身利益面前,简直不堪一击:知道他们不是要东去,而是想南逃的就那么几个人! 返回青梨雄河谷的队伍很快就集结完毕,安然坚持用一大块棉布,把阿辰绑在自己背上,由自己控马前行,尽力减少阿辰受到的颠簸之力。 可是,饶是如此,带一个刚刚遭受遍身鳞伤的人疾驰,马蹄踏出的每一步,都反震到阿辰身上,震动着阿辰身上的无数伤口,马儿每走一步,直比剜下一刀还疼痛,纵马疾驰,对阿辰而言,宛如一场看不见的凌迟,切割着他的身体和血肉。 没跑多久,阿辰身上刚刚收敛的鞭伤便被尽数颠开,在包扎的布条下不停地洇出血来,渐渐地,洇湿了衣服和棉布,也渐渐地洇湿了两人之间的几重衣衫,浸到安然的背心。 安然感觉到温热而又黏稠的血渍在自己背心越氲越开,只痛得他心如刀绞。他只能尽力地操控着马匹跑得平稳一些,尽力拖慢队伍的速度。他给他打气:“阿辰,坚持一下,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阿辰反倒气息微微地安慰安然:“呵,我没事,痛着痛着,就没知觉了。你快些跑,慢了他们要打你。” 中途休息的时候,安然看见阿辰浑身浴血的模样,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子汉的气概,抱着阿辰大哭。 那些番突人看着阿辰的惨状,也多有不忍,接下来的行程,马队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可是,就算马匹放慢奔跑的速度,其实对阿辰而言,半点用处都没有,他们必须要回到青梨雄,慢跑和快跑是同样的距离。 休息之后,重新上路不久,阿辰便又昏厥了过去。开始的时候,安然还想,阿辰昏了也好,没有知觉,倒可以少经受点痛楚。 可是阿辰的体温却渐渐升高了起来,升得很快,越来越高,让安然觉得好像背着一团火焰。安然是穿越过来之人,知道这种情况绝对不是好事,如果伤后高热不压下去,阿辰就危险了。 直到天色黑尽,队伍才到达青梨雄河谷。一回到营地,安然就抱着阿辰返回他们的帐篷,蓓姬格格早就得到安然的求恳,也飞快地去请族里的巫师。 凭安然几个外乡人,是请不动族里大巫师的,不过,有蓓姬格格出面,请到了大巫师座下的大弟子。 在番突族,巫和医是一体的,那个大弟子给阿辰全身换了伤药,重新包扎好,又喂了丹药,说要回去在天神面前作法念咒,洗刷伤者污秽,便离开了。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时间。安然握着阿辰的手,一步不离地守着他,不停地抚摸阿辰的额头,试他体温,不停地绞了湿帕子敷在阿辰的额头上,以帮他降温。他不知道他还能为阿辰做什么,只觉得漫长的等待让人窒息。 姚胡琴,柯轧筝,杨胡茄听到消息,都来探望,表达了关心和祝福阿辰好转的美好愿望。安然垂头坐在阿辰身边,对他们的探望视而不见,不理不睬,只管做着自己的事。 直到半夜里,夏古琴看安然连着熬夜,脸色苍白又憔悴,便劝安然去休息,他可以帮安然守着阿辰。 安然只摇摇头,他虽然又疲又累,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只觉得要守着阿辰,才能稍稍安心。 想着军乐队六个人,三个想留下,三个想南逃,夏古琴这人为人清冷,但方刚耿介,很有脊梁和风骨,应该还是值得信任的,安然忍不住,把阿辰推测的话告诉了夏古琴。 夏古琴说:“阿辰的意思是说,我们中,出了内奸?他们三个里,有人向大单于出首了我们?” 第182章 阿辰之逝 漫长的黑夜, 一点点流逝,安然没有丝毫懈待地帮阿辰用冷巾敷额,可是, 阿辰的身上的热度没有消退的迹象, 呼吸倒是渐渐是微弱了下去, 这让安然感觉越来越不妙, 他握着阿辰的手,心头不停地央求:“阿辰, 快醒过来,求你了,不要扔下我。你答允过,要跟我一起回洛城的!” 夏古琴则一言不发地坐在帐篷角落里,微微侧着头, 眼神迷朦地望向无尽虚空,似乎陷入了沉思, 又似乎是回忆。 当天色渐渐明亮起来的时候,阿辰身上的热没有消退,人却醒了转来,他一醒转来, 就很清醒, 叫道:“阿然。” 伤情没有好转,人却清醒了过来,让安然的心宛如沉进了冰河之中,瓦凉瓦凉, 可他不能表现出来, 强作欢喜地笑道:“阿辰,你醒过来了, 太好了。大夫说,只要你醒过来就能好起来,以后……”他不善作伪,明明他是想宽慰阿辰的,话说到后面,自己先就泣不成声得说不下去了。 反倒是阿辰显得很平静,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说道:“阿然,带我回去,我要回洛城。” -- 第308页 安然泪流满面地点头,已经说不出话来。 阿辰又道:“帮我跟阿碟说,对不起,负了她。叫她……叫她……不,阿然,我没求过你什么,我求你,你亲自替阿碟作主,给她寻个好人家,不要给我守着……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女孩子。” 安然抽泣道:“我一定!你放心……阿辰,你会没事的,别说这些,安心休息……”在他心里,他还在痴心妄想,阿辰醒转来是好事,是他直觉错了。阿辰休息一下,就会好起来的! 阿辰叫道:“老夏。” 木然坐在一边的夏古琴想不到阿辰会点到自己的名,应了一声,坐到阿辰的身边来。 阿辰使出自己最后的力气,抓着安然的手,想递到夏古琴手里,最终却力有未逮,无力地垂下了。夏古琴看出阿辰的意图,赶紧把阿辰握着安然的手,合握在自己掌心。 阿辰努力笑着,说:“老夏,我把我们家阿然交给你了,求你看顾他,跟他一起回大唐。”安然这辈子没有离开过朋友和亲人,他不能再陪着安然了,得找个人好好交托了,他才能放心。 夏古琴应道:“好。” 阿辰听了,仿佛满足了,放心了,松开手,喉咙里长长舒出一口气来,说:“你们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会。” 夏古琴站起来就出去了,安然却握紧了阿辰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哭得像个孩子一般,“阿辰……阿辰……”仿佛他这么紧紧拽着阿辰,就能留住阿辰一般。 阿辰轻轻道:“阿然,认识你,我三生有幸。”为了给安然伴奏,他在安然的指点下,谱写了大量广为流传的曲目,也许在很多年后,还有人记得,那个会谱曲儿的阿辰。阿辰没有再坚持让安然离开,安然是他一生的恩人,朋友,知己,良伴。 帐篷外传来夏古琴弹奏的轻柔琴声,听曲音,竟是那首《水中花》。 当年,安然凭《水中花》一舞,阿辰凭《水中花》一曲,分别夺得壬寅花榜的花魁和花盛,人和曲都名噪一时。并因此得到熙宗皇帝赏赐他们太乐署供奉之职,开始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岁月。 夏古琴为人冷清,但阿辰知道,这是夏古琴特意弹奏给他的曲子,送他最后一程。 在这轻柔忧伤舒缓的琴音中,阿辰忆起了从前那些或欢乐,或悲凄的有意忘却的往事,一生,那么漫长,又那么短促,各种往事纷踏而至,齐聚眼前,又在眼前转瞬成空,然后,他觉得他仿佛忽然就开悟了,无悲无喜,只那琴音越发的高邈悠远,宛如仙乐,他向那仙乐的方向走了过去…… 阿辰在初秋的清晨,随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在舒缓而忧伤的《水中花》乐曲中,在他一生知己的陪伴下,安静地离开了这个尘世。 安然流着泪,亲手操持了阿辰的后事:他给阿辰擦拭了身上的血污,重新包扎了伤口,换了干净整洁的唐人衣服,梳了发髻,插上铁簪,让阿辰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离开这个尘世。 在这异乡的大草原上,没有亲朋好友前来凭吊,没有停灵的必要,安然当天便在青梨雄河边,寻了处净土,把阿辰的身体火化了,把骨灰装进一个罐子里,密密地封上。他没法把阿辰的身体带回去,只得把阿辰火化了,把骨灰带回去。 在这期间,安然一直在想,如果当时,他发誓做番突人,永不南归,让阿辰得以留在过冬草场上养伤,阿辰是不是就不会因为伤病发作而离开?可是,现在后悔,还有什么用,一切都成定局了。 姚胡琴,柯轧筝,杨胡茄三个就坐在距离不远的隔壁帐篷里,听见安然发出压抑悲恸的哭声,知道阿辰去了,脸上露出了各自不同的神态。他们商议了之后一起去隔壁帐篷凭吊阿辰,以尽同袍之情。 夏古琴没有插手阿辰的后事,他只是在帐篷外一遍又一遍地弹着那曲《水中花》,用琴音告慰着逝者,也安慰着安然。他看着几人走过来,淡淡说了句:“他们来了。” 安然走出来,把三人堵在帐篷外,说:“你们不配打扰他。”然后便调头回了帐篷。 虽然帐篷的门帘虚掩着,他们一撩帘子就进去了,可是姚胡琴三个还是没有跨出那一步,只站在外面,说了几句“节哀顺变”的套话就离开了。 夏古琴忽然停了琴音,说:“鹤轩,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杨胡茄迟疑了一下,扫了姚胡琴和柯轧筝一眼,终于还是跟着夏古琴走了。 蓓姬格格知道阿辰死了,也想来安慰安然,想帮安然料理阿辰的后事,也被安然婉拒了,只是说南人的风俗,兄弟的丧事必要兄弟操持,不容外人插手。 蓓姬格格不能帮上安然,但也不离开,就呆在安然身边不远处,默默地看着安然,默默地陪伴安然,在安然有需要的时候,她立即就会出手相助,比如:打水,收集火化用的柴火…… 晚上,安然虽然又累又疲,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总会不停在回想着他跟阿辰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当时只道寻常,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格外珍惜,格外美好。 夏古琴的话很少,他似乎也没有睡意,便坐起来弹琴。只那琴音却不成曲调,显见得他内心里也十分纷乱。 他今天带着杨胡茄离开了一会儿,后来两人一前一后的回来,大家看着他们的样子,只有一个想法:这两人打了一架,还打得挺狠。可是人家两人的关系与众不同,大家都没有开口问。 -- 第309页 如此,沉闷地过了几天,只是每天傍晚的演奏,变成了姚胡琴跟柯轧筝打主力,杨胡茄多数时候在,有时候会被夏古琴拎走。 夏古琴没再参加过傍晚的演奏,安然本就不会乐器,再加阿辰新丧,更没有兴趣拿铜钹混在中间滥竽充数。 好在番突人对军乐队的内部矛盾一点不明白,本不是一族之人,对死了个乐师只表示了下淡淡的惋惜,还是有好心又相对富裕的番突人家向他们施舍食物和东西。 姚胡琴本想把食物和东西分一些给安然他们,被安然和夏古琴拒绝了。被拒绝时,姚胡琴还显得有点受伤:“阿辰死了,我们也很难过,可又不是我们的过错,何必把气撒在我们身上。我们愿意把东西分给你们,是看在大家都是唐人的份上。你们不接受,不过仗着有格格养着你们,有本事,有骨气,你们就不要接受格格的施舍!难道蓓姬格格不是番突人?” 夏古琴阴阴说了句:“呵,你现在还晓得你是唐人?我都以为你脱胎换骨成番突蛮子了。” 安然干熬了好几夜,终于熬不下去,才又困又乏地睡了过去。倒是蓓姬格格紧跟在安然身边,目睹了安然经历丧友之痛,她感同身受,十七岁的花季少女,一下子褪去了不少青涩,越发的善解人意起来。 九月初,阿辰死后十余日,夏古琴把安然引到开阔之处,看看左右无人,才道:“小安,告诉你件事,你听了,莫要冲动,埋在心里就是。” “嗯。” 夏古琴说道:“是杨鹤轩去出首的。” “是他!”安然心头腾起万丈怒火,扭头就跑,只想立即把杨胡茄狠揍一顿,给阿辰出气报仇。 夏古琴早就做好的准备,安然身形一动,他就拦在了安然身前,把他死死拉住:“小安,你答应过不冲动的!听我把话说完。” 安然强捺下怒火:“你说。” “我跟他的关系,你们都晓得。他想留下,也想我陪他留下。他觉得只有把想逃跑的人都除掉,剩我一个人,想逃也没办法,就只有留下来陪他了。不过蓓姬格格喜欢你,他不敢对你下手,就偷偷跟大单于出首了你跟阿辰想南逃的事。没提我。” 杨胡茄向那克初山出首了他跟阿辰,可是,那克初山并没有为了他们想南逃而出手收拾他们,只是用阿辰的伤威胁他发誓永不南归。 所以,其实杨胡茄的出首,跟阿辰的死关系并不大啊。安然听了,有点找不着重点。 夏古琴早就看出来安然是个不懂得耍心眼的人,简单的事,很快就能想明白,复杂一些的事,那脑子就不够用,说道:“小安,换个角度想,你如果是那克初山,番突族跟大唐随时都会开战,你心爱的女儿却爱上了个唐人,在知道那个唐人跟他的朋友想南逃之后,你怎么处置这件事?” 安然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我、我、我不知道……我没有孩子呀。” 第183章 揭秘刺杀真相 夏古琴启发道:“如果换了我, 为了不让我女儿伤心,我当然不会去动那个唐人,但是, 要打消唐人南归的念头, 就只有除去那个唐人的朋友, 让唐人陷于孤立无援, 想逃也逃不了,再让女儿以柔情消磨唐人的意志, 多过几年,那唐人就只得留下了。” 安然略略听出一点门道来,还想不太清楚:“你、你、你是说……是大单于……”是那克初山派那个什么达勒小王子去刺杀阿辰? 夏古琴摇摇头,觉得安然还是太单纯了,叹道:“我肯定不会直接下令叫人去杀那个唐人的朋友。小安, 你要清楚,你将是大单于未来的女婿, 他下令杀了你的朋友,你心头会不记恨他吗?你心头会全无芥蒂地全心全意对他女儿好?” 安然又迷糊了:“你的意思是说,达勒刺杀阿辰,不是大单于指使的?” 夏古琴道:“恰恰相反, 我认为就是大单于指使的。只是, 当你明白了番突各部之间的关系后,你会认为不是大单于指使的,会觉得是一场误会。” 安然完全被夏古琴绕晕了。 夏古琴又说道:“大单于他们这一个部落叫那克部,达勒属于格林部, 番突族的部与部之间根据强弱, 有从属关系,也有联盟关系, 像那克部跟格林部,就是联盟关系。对于联盟部落的人,大单于没有权力直接命令。何况,达勒是格林部首领的孙子,身份不低,更不会听命于大单于。因此,你只要清楚了番突部落之间的事,就应该知道,大单于不可能命令达勒小王子去刺杀阿辰。” 安然一脸没听明白的大惑不解:“你怎么把番突族的事,打听得这么清楚?” “问蓓姬格格呀,你们去过冬草场后发生的事,我都向格格求证过。”夏古琴又道:“刚我们说了,达勒不可能听命于大单于去行刺阿辰,所以,大单于就洗脱了他指使人杀害你朋友的嫌疑,让你不会记恨于他。其实,你记不记恨他,我猜大单于一点不在乎。他只是不想你心头存了芥蒂,能一心一意对他女儿好。” “阿辰到是怎么死的?” “虽然说,照番突人的风俗,他们的格格可以自己出题目,选考驸马。其实,这个选考并不靠谱。大单于目前又正在积极拉拢格林部,格林部在番突族里也是一个实力很强的部落,达勒才是大单于心目中的女婿人选。你的出现,打乱了大单于的计划。” -- 第310页 “我没想过……娶蓓姬。” “你不想娶,可是蓓姬想嫁,不然人家一个金尊玉贵的蛮子格格,天天跟在你身后跑来跑去干什么?你当大家都眼瞎了?正好,大单于去格林部有事,达勒想来青梨雄,究缘节在即,大约他想先来营地向格格献点殷勤,就跟着大单于一起返回青梨雄。大单于说格格在过冬草场玩,达勒自然跟着大单于一起去过冬草场跟格格会合。这个时候,达勒跟阿辰,还是风马牛不相及,达勒都还不知道有阿辰这么个人。” 安然道:“对呀。”达勒跟阿辰,根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也完全没有利益冲突。 夏古琴看向安然,说:“其实,到现在,达勒也不知道有阿辰这么个人,他想杀的也不是阿辰,是你。你抢了他媳妇。” 安然没反驳,蓓姬格格的心思已经放到他身上了,达勒想娶蓓姬格格,势必要除掉他,达勒果然有杀他的原由,便问:“他想杀我,冲我来呀,干什么去刺杀阿辰?” 夏古琴轻轻一嗤,显得对安然的单纯有些不屑,说:“当然是中间有人故意误导,让达勒以为阿辰是你。在他们番突族,崇尚以力为美,如果两个男人抢一个女人,就进行决斗。大单于只要叫个手下人提前向达勒透露蓓姬钟情于你的消息,激起他对你的仇恨,再把你的武力形容得很高,让达勒觉得在决战中,他没有必胜的把握,再加上你是卑贱的唐人,他是高贵的格林部小王子,他要是决斗输了,不光个人丢脸,还会丢他们格林部落的脸。大单于的手下只怕早在路上就说动了达勒,准备向你下黑手。” “达勒是格林部的外来人,他并不知道过冬草场上的情况,阿辰从听到大单于到了草场,到达勒进去刺杀他,中间没过多少时间,所以,达勒完全没有时间向草场上的牧民打听你的情况。然而,他却准确地摸到了你跟阿辰的帐篷里行凶,那就只能是他听了大单于手下人的指点。” “这段时间,你跟阿辰的行踪很有规律,早上你们一起去祭奠平萱公主,然后你会留在山丘上,他先回营地。过冬草场的留守牧民中间,应该有人早就把你们的行踪告诉大单于了。大单于的手下告诉达勒那帐篷里的人是你的时候,他应该很清楚,那帐篷里只有阿辰一个人,你还在平萱公主的坟头。” “照他们番突的风俗,私底下暗算对头,下黑手,是很不光彩的行径,会遭人耻笑。因此,达勒进去行刺时,被阿辰反击,他才不敢叫喊,跟阿辰两个闷声撕打。只是后来他被阿辰倒刺一刀,他才不得已喊了救命。”夏古琴总结道:“事情的经过差不多就是这样。虽然多是我的猜测,但应该跟事实相差不远。” 安然虽然心思单纯,倒不至于听不懂夏古琴这番话,说:“你的意思是说,大单于接到老杨的出首,便想除掉阿辰,让我陷于孤立,然后他故意误导达勒去刺杀阿辰,借刀杀人。” 夏古琴道:“你不要以为大单于对你挺和气,那是看在蓓姬格格的面子上。他这一招借刀杀人,连环杀人,一举多得,自己还不动声色,计谋很是高明呀。” “什么连环杀人,一举多得?大单于还杀了谁?” “达勒。这个人是留在草场养伤,可这伤,只怕养不好。小安,你不要觉得惊奇,你想想,这个人若不死,他迟早会知道他杀错了人,他就会知道是大单于的手下给他指错了人。可是,这人是能随便乱指的吗?于是,他就会怀疑到大单于身上。” 安然更是惊讶:“为了杀阿辰,就把他们一个小王子搭进去?”这本钱也下得太大了。 夏古琴又是一声嗤笑:“小王子倒确实是小王子,只不过是格林部的小王子,又不是他们那克部的小王子,大单于心疼什么?这只是达勒必死的次要原因。” “还有其他原因?” “大单于本来是想把蓓姬嫁给达勒的,只是你中途插进来了,说起来,大单于是真心心疼这个女儿,舍不得蓓姬格格伤心委屈,就想把蓓姬嫁给你,可这么一来,他就不好向格林部首领交待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借达勒之手除掉阿辰,同时又借阿辰的手伤了达勒,然后让达勒死于伤发,伤了达勒的凶手又不是那克部的,而且已经死了,格林部还能怎么追究?后面大单于让女儿另嫁,也顺理成章不必向格林部的首领交待什么了。这么一来,大单于铲除了阿辰,把你孤立了,蓓姬也可以嫁给自己想嫁的人,大单于也不必向格林部首领交待什么,还同时小小打击了一下格林部。借刀杀人,连环杀人,一举多得,还完全看不出是大单于的手笔。高明啊。” “老夏,你真厉害!”安然想了想,又道:“可是,如果阿辰没有反伤到达勒,我一下山,达勒就会知道他杀错的人,这事不就让他起疑了?” 夏古琴淡淡道:“这也是我捉摸了几天,觉得有些奇怪的地方。照说,阿辰早年受过重伤,身体并不强壮,他应该伤不到达勒,可他偏偏就刺伤了达勒,这很不合常理……我怀疑,阿辰能刺伤达勒,内中怕另有隐情,总之,在大单于的计划里,达勒一定会受伤。” “你怎么会知道大单于的计划?知道达勒一定会受伤?” “观察呀,看大单于的安排,就能猜到他想干什么。巫师这种人,在番突族里很稀少,过冬草场上本来没有长驻巫师。可偏偏那个时候就有个小巫师过路,那几天歇在草场上。事情哪有这么凑巧?我只能猜测,那个小巫师就是为了医治达勒的伤而准备的。当然,那伤医不好,过几天,达勒就会伤发而死,只是大单于做戏要做足,不能让格林部指责他没尽心医治达勒。” -- 第311页 夏古琴这份分析观察推理的能力,把安然震慑了,只几天时间,夏古琴就能不动声色地把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清楚明白地还原给他看,历历在目,宛如亲见! 安然在心里翻来覆去只感叹夏古琴太厉害了,他心里赞叹,嘴里就说了出来:“老夏,你太厉害了。”不知不觉,他就把夏古琴当成了一个可以信籁可以依靠的人。 夏古琴淡淡道:“不过是知微见著罢了。” 安然很快就把心思转移了回来,知道夏古琴把他拉到空旷之处交谈,绝对不是要跟他讲故事,便问道:“老夏,你跟我解剖事情的原委,究竟想告诉我什么?以后咱们怎么办?” 阿辰死了,只有他跟夏古琴是南逃同盟,军乐队早在他们产生去留分歧的那一晚解散了。 夏古琴道:“还好杨鹤轩没有出首我,不然,只怕我也会跟阿辰一样。我心头也乱得很,没有主意。优兀草原距离丽龙八城那么远,想逃回去,得准备足够的食物,清水,马匹,还要有适当的机会,小安,只怕咱们几年之内,都没有机会和能力逃跑。” 安然冲口而出:“难道咱们就不逃了吗?!从此在这里做番突的乐官,做番突的臣民?” 夏古琴悠悠加上一句:“还可以做番突格格的驸马。” 第184章 胡旋舞高手 安然愤愤地哼了一声, 觉得自己还不是那种见色忘义的人。他承认,蓓姬格格是纯净可爱,天真无邪的好女孩儿, 他是有几分喜欢她, 是他生平第二个对之动心的女孩子。 如果番突族能像魔月氏那样, 跟大唐互不侵犯, 他会很高兴地迎娶她。可是,那克初山要带着番突人跟大唐开战, 那就成了他跟蓓姬格格之间,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天堑。 夏古琴则是一脸平静,他除了嗤笑过安然两次外,神色一直都没什么变化,问道:“你以为我在嘲讽你?我只是说出一个事实罢了。究缘节还有一个半月, 大单于已经除掉了阿辰,你一个人怎么逃?既然格格属意于你, 大单于也有成全之心,你的胡旋舞又跳得无人能及,到时,你这个驸马实至名归。难道你忍得下心来, 当众拒绝?让蓓姬格格难堪?”他看着安然问:“阿辰让我把你带回大唐, 我就问你,如果你迎娶了格格,还跟不跟我南逃?” 安然嘴硬道:“我不会娶格格。”他们之间,既然存在着天堑鸿沟, 他就不能再娶她, 明知不得美满,何必祸害人家? 夏古琴道:“娶不娶, 只怕到时候,不会由着你。不过,这个可以暂时不考虑,我现在就只问你,如果娶了,你还跟不跟我南逃?” 安然没有做太多的考虑便道:“逃,当然要逃!”他的朋友和家人都在南面,更重要的是,大唐才是他的祖国,怎么能够为了一个番突格格就叛国投敌? 穿越前所受到的爱国教育,深入骨髓和灵魂,亦是他绝不能碰触的底线。 听安然回答得这么干脆,没什么迟疑考虑,夏古琴知道安然南归的念头十分坚定,至少现在十分坚定,终于唇角一勾,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说道:“好,我就想问你个态度。既然你坚决要南归,咱们就静下心来慢慢准备,这事急不来。” “嗯。” 夏古琴道:“杨鹤轩只出首了你跟阿辰,我明天就搬去跟杨鹤轩他们一起住,我会跟他们说,被阿辰的死打击到了,要跟他们一起留下来。你也要表现出一副垂头丧气的,觉得孤立无援,只能留在番突成亲的样子。让所有人都放下防备,然后咱们再想法子储存食物,打听路线。如果大单于再次提及,你也可以答允出任番突乐官。” 迎娶番突格格,还可以勉强辩解说是私事,出任番突乐官,那就是实打实的叛国。安然一听就摇头:“我不会出任番突乐官。我可以举荐老姚和老柯出任。” 安然心肠纯善,跟军乐队几人同袍一场,姚胡琴和柯轧筝虽然想留在番突,但并没有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举动,他还是希望他们两个在番突族里生活得好。 安然也不是圣人,对于那个间接害死阿辰的杨胡茄,他不会刻意报仇,最多打一顿出气,但若有机会他还是会顺水推舟替阿辰报仇。 夏古琴没有再劝,转身就离开了,当天晚上,他就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搬去了隔墙帐篷。杨胡茄十分意外地叫了一声:“子晗。” 安然一个人躺在宽敞的帐篷里,觉得格外的孤单冷清。他这辈子,几乎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独处过,总有朋友在身边陪伴着他,哪怕是充军,也有阿辰陪着一起,他从未如此刻般孤单寂寞,冷清无助过。 想到逃跑的艰难,说不定他跟夏古琴还要在番突煎熬好些年,安然就忍不住会灰心,是啊,就凭他跟夏古琴两个,就算阿辰不死,逃回大唐也是件几乎不可完成的任务。 家里人都还好吗?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家人,安然第一个想起的竟是问凝,想起问凝时,心头总会弥漫出一股踏实的感觉。 云二掌柜早几年已经升了云掌柜,只他跑晋江跑熟了,问凝差不多每年都拜托他带着银钱和衣服来看望安然。安然也从他嘴里知道了洛城那边的大概情况。 在他充军的这五年里,问凝前前后后开了六家商铺,虽然没有方太太赚得多,但她的独到眼光和经营才华已经被洛城商界所关注,据说,曾有商会里的举足轻重的人家,恨自家子弟不成才,不争气,继承不起家业,向问凝提亲,答允问凝嫁过去后,只要生下孩子,就可以家业相托。 -- 第312页 安然听云掌柜像聊天一般,闲闲说起有富商向问凝提亲的消息,安然只觉得心头有那么一霎间的失落和停跳,他下意识地问:“阿凝没有答允吧?” 云掌柜说,在他出发来晋江前,容姑娘尚未答复那户富商人家。 那一年,安然在失落之际,仍是挠心挠肺想着问凝,一会儿舍不得问凝嫁人,一会儿又觉得问凝该嫁人了,一会儿又觉得那富商家那么好的条件,问凝都二十好几了,错过了,只怕就再不会有这么好的人家了,一会儿又觉得问凝嫁了人,一定会受委屈的,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像自己那样纵容着问凝了…… 一直到次年,云掌柜又来送东西时,安然按捺不住,第一句便问问凝嫁给那富商公子没有,云掌柜呵呵笑道:“那人家的少爷是个傻的,容姑娘怎么会嫁给傻子呢?” 闻言,安然这才觉得自己提了一年的心,终于落进肚子里。 排在问凝和寄园诸人之后,安然想到的家人是方府的舅爷舅娘还有表哥侄儿们,然后才是安凌墨以及安浅秋,最后,顺带想起了一下大公子安靖越。据云掌柜说,方家和安家都还安好,安凌墨和方府的各位做官的老爷们各有升官。 安大公子安靖越丁忧之后,花钱补了个外官,留下越大奶奶在洛城打理中馈,抚养子女,他独自去外地赴任去了。 另外,安浅秋在丁忧之后就出嫁了。安然追问嫁给了哪户人家,云二掌柜语焉不详,只说,听说是户极尊贵的人家。 寄园那边,木尘带着媳妇住在外进小院,另外请了对老夫妻看守门户,后进里还住着问凝,抚菡,雨桃姑姑几个女子,大家也都安好。 安然想,如果问凝听说自己被番突人抓去,会不会着急呢?应该会吧?自己被番突人抓来都五个月了,大家会不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安然每天都在这些胡思乱想中慢慢入想,也只有这些胡思乱想,才能稍稍抚慰他孤寂的心灵。 夏古琴搬去隔壁帐篷之后,似乎跟姚胡琴他们成了一伙,天天跟他们一起演奏,以换取牧民们的施舍。 安然索性不装自己会乐器,每天都在青梨雄营地里东溜西逛,无所事事。他不用刻意假装,也显得很垂头丧气。蓓姬格格则像个小尾巴一样,天天跟在安然身后。 这一天午后,蓓姬格格有些慌慌张张地跑进安然的帐篷里,把懒懒地歪在帐篷里出神发呆的安然一把拖起来:“阿安,快起来啦,营地里来了个胡旋斗舞的高手,你快去看看。” 阿辰死了,自己又陷于困境中难以摆脱,安然又一次陷于消沉之中,比以前更加消沉,对什么都没兴趣,提不起精神来。 被蓓姬格格像拖死猪一样,从铺位上拉起来,蔫耷耷地跟在蓓姬身后,反正也没什么事可干,跟着蓓姬去看看热闹,也好打发点时间。 蓓姬一边忧心忡忡地走在前面,一边跟安然解说这个胡旋舞高手的来历。 究缘节是番突族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介时祭司和巫师会恭请众天神降临优兀草原,天神们会聆听凡人们的祈愿,也会赐福于凡人,更会见证凡人的盟誓。 因此,究缘节上会举行祭祀、歌舞、赛马、结盟、立誓、成亲等等一系列盛大的活动,也是青年男女定情成亲的大好日子,更是严寒冬季到来之前最后的狂欢。 究缘节上大家都玩得特别放纵,带着点即时行乐的意味,因为有些人会消失在即将到来的寒冷冬季里。 本来究缘节大家各部落各过各的,那克初山统一番突各部之后,他便规定,各部落首领必须要带领各部贵戚到那克部的营地来过究缘节,理由是,便于商议番突族大事,便于结盟立誓。 当然,这个规定也体现了那克初山作为番突族各部公认的大单于的特殊地位。于是那克部的究缘节,成了优兀草原上,最热闹最隆重的节日,举办得一年比一年盛大。 青梨雄河谷是优兀草原上水源和牧草最肥美的营地之一,但也只是之一而已。每一年那克部都会优先挑选夏季牧场营地,因此,每年其他部落首领来参加那克部究缘节的地方都不一样。 现在已经是九月下旬了,距离究缘节正日子只有十来天了,因此,陆陆续续有其他各部的首领赶到了青梨雄河谷。 当然,前些日子蓓姬去各部落斗舞选出的驸马人选,也都陆陆续续地来了。番突人对他们自己的族人很是好客,每有部落首领到来,青梨雄营地都会燃起篝火,人们载舞载歌,欢迎来自远方的客人。 本来,蓓姬跟安然共舞几场后,对安然的胡旋舞艺迷之自信,觉得除了自己阿爹外,就安然跳得最好了,可以轻松完胜其他各部的胡旋舞选手,拿下第一名,名正言顺地迎娶她。 右真部首领的幼子右真奇奇取得了右真部斗舞选婿的第一名,因此,今儿他便跟随着他阿爹右真部的首领右首宁非及一众右真部的贵戚们来到了青梨雄营地。 蓓姬格格所说的那个胡旋舞高手,便是右真奇奇新拜的舞蹈老师。 第185章 朋友和兄弟 右真奇奇是个不太稳重, 有点喜欢炫耀的小伙子,他一到青梨雄,就向其他准备参加斗舞决赛的选手炫耀, 说他找到了个胡旋舞高手做师父, 舞技大涨, 号称会把其它选手赢得屁滚尿流!其他选手哪肯服气, 便叫右真奇奇先露一手出来看看。 -- 第313页 右真奇奇才不会提前展露自己的实力,又被其他选手怼得没去, 便直接请出了他的斗舞师父来表演。 大家本来是起哄看热闹,却想不到右真奇奇新拜的胡旋舞师父竟是个四旬左右生得仪表堂堂英气勃勃的南唐汉子。 据说这南唐汉子是江湖人氏,穿逡在优兀草原上番突各部之间,想选几匹神骏马驹。偶然看见右真奇奇练舞,就随口指点了几句。 俗话说行家一伸手, 就知有没有。别看那大唐汉子生得粗壮,跳起舞着, 身手却极是灵活灵巧灵敏,连极精巧细微之处的舞蹈动作都极快而又分明地展现出来,分毫不乱,着实让人惊叹。 当下右真奇奇便虚心求教, 不想那南唐汉子的舞技着实高妙, 右真奇奇便奉为上宾,拜为舞蹈老师,天天跟着唐人汉子苦练,说等究缘节之后, 自己定以部落中最好的神驹相谢。 蓓姬格格尚是小孩子的心性, 虽然喜欢跟在安然身边,但安然这段日子太过沉闷了, 蓓姬格格无趣得紧,见安然歪在帐篷里出神发呆,她听外面远远传来阵阵叫好声,很是热闹,便跑出去躲在人丛中观看。 一看之下,蓓姬格格大吃一惊,觉得那汉子的舞艺似乎压了安然一筹,简直可以跟自己的阿爹相比。 想到那汉子把他的舞艺教了右真奇奇,不免让蓓姬格格有些担心安然能不能赢得了右真奇奇,这才赶紧跑来找安然。 她心里甚至在盘算,要不要请她阿爹教安然跳胡旋舞?这还有十多天呢,临阵磨-枪,应该来得及吧?总之,不能让安然输给右真奇奇。 大唐汉子,长得英气勃勃,身材魁伟,精擅胡旋舞,江胡人氏……安然本来蔫耷耷地听着,越听越来了精神,他心头生出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难道来的是凌肆?凌肆万里迢迢跑来优兀草原救他来了? 这会是真的吗?会是真的吗?会是真的吗? 如果来的真是凌肆……安然只是这么想一想,就觉得浑身的鲜血都沸腾了起来,心脏噗咚噗咚地狂跳不已。 他既兴奋不已,又怕猜错了人白让自己失望一场,只得强压住自己激动而紧强的情绪,跟着蓓姬格格不紧不慢地走向被人丛密密围起来的斗舞圈子。 “哈哈,你输了!”随着这一句十分蹙脚的番突话,围观的人丛中发出阵阵哄笑,纷纷叫道:“快下去,快下去,三脚猫功夫就不要上来出丑了!下一个。” 安然还没走拢人群圈子,听见这句蹙脚的番突话,心情激荡得手脚都在颤抖,一颗心像要蹦出来一般的狂跳不已。 这是凌肆的声音,不会错的,是凌肆救他来了!凌肆一定是来救他的!什么想购买神骏马驹,一定是便于在各个部落间穿逡寻找他的借口!是了,番突各部都会来参加那克部的究缘节,正是打听他行踪的最好机会,所以,凌肆来了! 飘零番突半年,终于又见到了自己的朋友,安然没有想到,凌肆那粗犷的声音,落在自己耳中,竟如聆天籁,让他激动陶醉不已。他的朋友呀,患难见真情! 好在安然终究在逆境中煎熬了半年,心智有所成熟,知道越是在看到希望时,越要冷静。他很快就强迫抑制住自己激动欣喜到颤栗的情绪,开始想到他怎么跟凌肆接头相认? 大单于为了让他安心留在番突迎娶蓓姬,不惜杀了阿辰,还向整个番突族下了命令,凡是有人看见自己逃跑,擒拿不下就格杀!如果这时候,凌肆冒出来,要接他南归,大单于一定不会放过凌肆,也会给凌肆的救援行动平增难度。 所以,安然很快就决定暂不跟凌肆相认,瞒下凌肆是他朋友和凌肆此行的目的,转而暗中行事。 只是他怎么把他的意图传递给凌肆? 安然好歹也是穿越过来之人,当过大唐乐官,常在御前献舞,又被发配过来充军,见识过战场的血腥和惨烈,这人生也算起伏跌宕,经历过大风大浪。 安然一静下心来,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当他跟着蓓姬走到围观人群外围时,他的内心已经平静了下来,看上去,又有些蔫耷耷的。 蓓姬身形娇小,看不见人丛中的情况,便往里面挤,其他番突人一看是格格,便很自觉地让开了位置。蓓姬格格便带着安然轻轻松松挤到了圈子内。 正好,凌肆又斗败了一个番突选手,围观的人群正在大声叫好。安然也跟着,用唐话大声叫好:“好哇,这位兄台真是好舞艺!在下佩服之至!” 因为开战或买卖的关系,番突族中也有不少人会说一些粗浅的唐话。唐话跟番突话不同,渊源流传,语汇量巨大,很难学精。 安然这话在落在粗通唐话的番突人耳里,听不出毛病来,最多就是觉得“兄台”和“在下”这两个词听不懂,不过并不妨碍他们猜出整句话的意思。 但是安然这句不合时宜的唐话落在凌肆耳中就听得分外明白,莫看他外表粗犷,他可是跑江湖的人,心思格外灵活。 在番突人的地盘,一般大家都默认说番突话,安然故意高叫唐话,就是要引起他的注意,他当然听得出安然很有特色的清越嗓音。 他辛辛苦苦,火急火燎地在大草原寻访安然几个月,终于听到了安然的声音,心头自然十分高兴。 他心思微一默转,就懂得了安然故意说出“兄台”“在下”这等客气套话,是假装跟他不相识的意思。 -- 第314页 凌肆也假装浑不在意的样子,依着大唐的礼仪,抱拳朝围观的众番突人团团一揖,乐呵呵地朝大家作谢,只转到安然这方向时,眼光在安然面上一扫,没做停留便掠了过去。 只这一扫之间,见安然穿着番突王子的衣服,虽然面容有些憔悴苍白,但掩不住欣喜的神色,还全手全脚,让凌肆略略放下一点心来。 他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在安然身旁逡巡了一下,没看见军乐队的其他成员,心头又微微一沉。 在大唐不是很受重视的胡旋舞,凌肆苦练一场,想不到在这他乡异族之地大放光彩,以前在大唐总找不到表演的机会,这会儿令他大大过了一把瘾头。 凌肆颇有些得意洋洋地又用舞蹈打败了一个对手之后,目光若有若无地瞥向安然,很有点向安然炫耀的意味,觉得他也终于有被人喝彩欢呼推崇的一天,这感觉真好! 看着凌肆在舞场中得意洋洋,所向披靡的样子,蓓姬公主大不服气。 她在背后戳了戳安然,道:“阿安,你上去跟他比比!”随即大声叫道:“那个……叫什么的?莫要得意早了,还有我们家阿安呢!”然后,她带头大叫:“阿安!阿安!” 这几个月来,安然的精湛舞艺,早已经折服了那克部的一众舞者们,觉得安然是除了他们大单于外的第二高手,又素知蓓姬格格钟情于安然,而大单于颇有成全之心,虽然其中还有不少人对安然不服气,不过现在有凌肆这个外敌在前,那克部的番突人便跟着蓓姬格格一起叫嚷鼓气:“阿安!阿安!阿安,上啊!阿安!” 安然本来并不想在这种场合出风头,不过他太欢喜了,太想跟凌肆说话了,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凌肆倾述,便也不客气,便大大方方下了舞场,随着乐曲,跟凌肆翩然起舞。 安然跟凌肆早些年就练过胡旋对舞,后来在军乐队里,双方又磨练得多次,舞蹈方面完全契合,不用费神。因此,每次两人身形交错之际,都会用极低的声音交流一句。 “就你来了?”没带那几个亲随?光凌肆一个人怎么带自己逃跑? “你哥也来了。” 安然一怔,便想起“你哥”应该是指纪蕴。方安两家的哥哥们都是读书做官的,除了纪蕴,没人敢跑到大草原上来救他。 但是,安然随即想到纪蕴跟凌肆之间可是彼此有着灭门和报复的仇恨,这两货能和平共处?别要没救出他,自己人先内讧起来,赶紧问:“你们……?” 大约凌肆觉得这个问题不重要,不答反问:“你们几个?”怎么军乐队的其他人都没看见?都死了? “阿辰老张(张笛子)死了。”等到再次错身时,安然又道:“只我和老夏想逃。”再错身时,安然又道:“番突盯得紧。” “约个地方见?” 为了不暴露凌肆,大白天安然当然不能跟凌肆碰头,表现出认识的样子,晚上则因为这段时间各个部落都要前来那克部参加究缘节,巡夜巡得严密而勤快。 当然也不是完全禁止人们夜间活动,比如小情儿私会,兄弟喝夜酒这些,巡夜的队伍查问清楚之后也不会多管。但是安然被大单于明令禁逃,又是蓓姬格格钟情之人,十分受人注目,如果发现他跟其他唐人暗中接头,只怕会被禀告到那克初山面前去。 安然想了想,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道:“卯时,来我帐篷。”转一圈,交错之时,安然又道:“我独住。” 九月下旬的优兀草原,卯时正是太阳即将升起之时,天快亮了,兵卒巡了一夜,精神都开始松懈了,以凌肆的身手,他应该能够轻松潜进自己的帐篷。 第186章 情难拒 匆匆交谈了几句, 安然尚觉意犹未尽,一曲舞蹈却已经终了,他有些激动得手脚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曲终之时, 他退后两步, 朝凌肆揖了揖手, 为了不让自己激动得当场落泪, 转身便走。 安然的胡旋舞本就是凌肆教的,本就没有凌肆跳得好, 刚才跟凌肆对舞时,心思根本不在舞蹈上,只是由着他跟凌肆对舞多年磨练出来的经验,跟着节拍,随意舞蹈着。 因此, 安然的胡旋舞落在围观众人的眼里,只觉得安然的舞步紧张僵硬, 略显忙乱,为了跟上舞速,舞姿也显得略为潦乱,虽然并没有跳错舞步, 但跟那个胡旋高手一比, 舞艺高下立判。 不过,安然能坚持到曲终,不露败绩,已经非常难得了。那克部的番突人使劲给安然鼓劲:“阿安!阿安!再来一曲 蓓姬格格一见安然一曲舞完掉头就跑, 也跟着追了出去。其他的那克部人见格格和安然都跑了, 便也没有再继续鼓噪了。 倒是那个右真奇奇得意洋洋地在场中炫耀自己找了个好师父,表示自己的胡旋舞艺已经得到了师父的真传, 万事俱备,只等究缘节开赛,他就要用胡旋斗舞打败所有的竞争者,迎娶蓓姬格格。 安然奋力跑出老远,把围观斗舞的人群远远丢开之后,才仰头倒在草地上。蓓姬格格追来,便在安然脑袋边坐下,伸指摸了摸安然的脸颊,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阿安,你哭了?” 想到前几天,他还跟夏古琴愁眉不展,不知道该怎么逃跑才好,想不到凌肆和纪蕴会万里迢迢跑到优兀草原上来营救自己,想到他们即将回到大唐,回到祖国,他心里便抑制不住地激动。一边跑,那泪水不知不觉就流出来了。 -- 第315页 蓓姬格格哪里能明白安然的心情,还当安然斗舞输了,心头难过,柔声开解道:“阿安,不要难过了。那个人跳得再好,反正他又不能参加究缘节斗舞,不用怕他。你只要能比过右真奇奇那个小混蛋就行了。哼,我才不信,一两个月的时间,他能跟那个人学到多少舞艺,一定比不过你的。” 安然长长舒出一口气,一下子,心情振奋起来,不由得想到一些以前不会想的事。比如,以前觉得逃跑遥遥无期,还从来没有想过会跟蓓姬格格一朝分离的事。 此时有了凌肆和纪蕴来接应自己,使得逃跑很快就变成了即将实施的事情,而他跟蓓姬格格的分离,也就在眼前了。 这一别,怕就是永远,再不会有相见的可能。 如果问安然,在番突的这段时间,有没有值得他回忆留恋的东西,那就只有蓓姬格格了。 安然抬手拉住蓓姬格格伸到他脸上,帮他抹拭泪水的细嫩手指,然后握着她的小手,放在自己朐口上,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殿下,如果……小人不能娶你……” 安然还没说完,蓓姬已经翻手一下捂住了安然的嘴唇:“不会的!那个唐人又不能参加斗舞比赛,右真奇奇一定比不过你的!你不要伤心了。” 原来,蓓姬格格见自己落泪,还以为自己是为了怕斗舞输给了右真奇奇而伤心,安然没有分辩,把蓓姬的小手握在自己手里,说:“殿下……格格,小人只是南面一个寻常的落难平民,委实配不上殿下……你听小人说完……小人委实太过卑微,就算勉强迎娶了殿下,只怕也不能让殿下幸福满足,殿下不如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 安然躺在草地上,仰望着坐在他身边,俯视着他,纯真无邪,天真烂漫,稚气未脱的蓓姬格格,仿佛仰望着他心目中的神祇,诚心诚意地祝福她:“你值得更好的男人,爱你,惜你,护你一生无忧。” 他跟她之间,有着天堑鸿沟,注定了,他不会是那个能护她一生无忧的男人。他忍着心头越来越清晰的痛楚感觉,努力用平淡的语气说出来:“殿下,我跟你,不会有结果,忘了小人吧。” 不想,蓓姬格格脸色一变,一头就朝安然扑了下去,她的娇唇准确地压在安然的嘴唇上,她十七岁尚未发育成熟的娇躯,重重压在安然身上,安然隐隐能感觉到女孩子的柔软和美好。 有一会儿,蓓姬没动,安然则被蓓姬的大胆举动惊着了,呆了一呆,才抬手去推:“殿下!快起来,这成什么样子!”他推蓓姬坐起来,自己也坐起来。 蓓姬的脸色微微泛红,微微低着头,胸脯有些娇喘,一副少女的娇羞神态,说:“我看见……那些情人们,都这么做,我也要跟你做。”她跟安然,当然是情人,所以也可以做情人们所做的事。 安然:“……”她完全没把他的话,听见耳朵里。也许,是没听懂? 许是见安然没有吱声,蓓姬格格抬起有些雾气朦朦的眼,用清澈而无辜的眼神看着安然,有些委屈地问:“你不喜欢我那样做么?” 比起身体上的接触和亲热,安然更偏向于心灵上的沟通和交融,他知道他跟蓓姬在年龄和经历上都差异太大了,蓓姬格格不太能够理解他的想法。安然只得敷衍道:“喜欢……只是……” 安然还没“只是”出来,蓓姬格格已经移坐到安然身边,跟他并排坐着,学着她看到的,情人们的动作,攀着安然的一只胳膊,撒娇道:“阿安,不要怕,我叫阿爹教你跳舞,一定能比得过右真奇奇那个小混蛋。” 面对过于单纯的蓓姬格格,安然只得暗暗一叹,说道:“殿下,你记着小人今天说的话便是。”他喜欢她,不就是因为她的清澈单纯,天真无邪么? 当天晚上,凌肆轻轻松松地摸进安然的帐篷,交换了彼此的情况。 本来凌肆请假回洛城,是回去给自家亲人活动大赦名额的。凌家虽然差不多被纪蕴连根拔了,但到底还有些沉淀和底蕴,以前经常往洛城不少达官勋贵人家送真金白银和土特产,这份交情,再怎么因凌家败落淡了许多,也还是要还上几分的。 凌肆偶然听到了安然被掠走的消息,说从前那个门庭若市,宴饮相邀还得提前几个月下请柬的花魁公子,被番突蛮子抓走了,生死未知。 大家说起这个消息,有一点点惋惜,更多的是幸灾乐祸,觉得自己当年设宴雅集,请不到花魁公子助兴,这下,花魁公子可算是遭报应了。 凌肆赶紧去向问凝求证。问凝本来还为桂太君被凌肆连累而死的事,生凌肆的气,语气十分不善,但是当凌肆表示自己可以北上去探访安然的确切消息,活要把人带回来,死了也要把骨灰带回来后,问凝对凌肆的态度就改变了。 在大唐即将跟番突族开战之际,凌肆跑去番突人的地盘寻访安然,是件极其凶险之事,随时都有可能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凌肆都不用自己求恳,就自告奋勇愿意去寻访安然下落,可见,凌肆对安然确实有一份跳舞跳出来的交情。 当下,问凝提取了一大笔银子交给凌肆,一则让他们路上花销,二则可以用来赎人。凌肆则把帮自己亲人活动大赦名额的事托付给了问凝,并让老成的凌焕带着凌家的门路,留在洛城供问凝使唤。 问凝告诉凌肆,她已经派人专程往荆州给纪蕴送了信,依纪蕴跟安然的交情,他必定会带上人马,亲自去北方寻访安然的下落。两拨救援人马说不定会在番突人的地盘上相遇,问凝给纪蕴写了封信叫凌肆带上,主要告诉纪蕴,凌肆是前去救援安然的,劝两方面暂弃恩仇,相互配合行动,先把安然救回来再说。 -- 第316页 凌肆跟纪蕴一前一后,各自奔赴优兀草原,各自在番突众多部落之间奔波,打探安然的消息。然后,两路人马果然不期而遇。 两方虽然有着灭门灭家,不共戴天之仇,但是纪蕴毕竟是在方府长大的,幼年少年生活美满,对灭门之仇感觉并不深刻,又被方阁老教导得知书达礼,连累死桂太君的小仇怨也不是不能化解。 而凌肆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不管纪家跟凌家从前有什么恩怨,凌家灭了纪家这事,就是凌家做得理亏,纪蕴依靠官府把凌家问罪铲除,手段虽狠,却也没有斩草除草,这笔从祖辈留下来的烂帐,想清算,也不必急在一时,因此,双方都觉得先救安然为重,便把各自的恩仇且放一边,相互合作起来。 只是优兀草原太过广袤,番突部落又是游牧民族,如果牧草干枯稀少,营地便会经常迁移,这种情况下,寻找一个唐人俘虏,其难度过想而知。 凌肆和纪蕴两股人马寻访几个月都没有安然的声讯,想着优兀草原上寒冷漫长的冬季就要来临了,便都又是焦急,又是灰心。 一个被抢掠过来的唐人,在食物丰富的春夏秋三季还可能侥幸活下来,可是,在食物和越冬物资都匮乏,他们本族都会死人的情况下,一个被抢掠过来的唐人,如何能熬得过去? 还好这时,纪蕴跟凌肆听说了究缘节,知道番突各部首领都要赶去那克部过节的事,便决定冒险混进那克部的青梨雄营地去查看查看。 纪凌两人知道那克部是番突大单于所在的部落,也曾前去青梨雄营地的外围打探过,见被驱逐出来干活的奴仆中并没有安然和军乐队成员,没敢深入探查,便离开了。 凌肆听了安然的遭遇和经历,低笑着感叹:“哎呀呀,想不到你小子被俘虏过来,不但能当番突乐官,还勾搭了蛮子格格,艳福不浅嘛!害得我跟姓纪的东奔西跑,四处找你,差不多,把整个优兀草原都翻了一遍!” 第187章 良朋 安然恼羞成怒, 作势要打凌肆,气道:“我就只想着怎么逃跑,哪有心思谈情说爱?你少胡说八道!” 不过, 凌肆是个有家室的汉子, 挺体谅安然处境的, 也能理解蓓姬格格的感情, 便问道:“阿然,蓓姬格格待你一片真心, 你离开之时,要不要知会她一声?她要是愿意,一心跟着你,你可以带着她一起逃。” 安然沉默了一下,才道:“这事放放, 咱们先商量逃跑的事。” 想从优兀草原逃回大唐,主要的难点是准备食物, 马匹,地图,然后就是摆脱番突人对安然的追捕。 不过,有了凌肆和纪蕴这两个强力外援, 这一切难点似乎都迎刃而解。食物和马匹可以由凌肆和纪蕴出面向番突人购买, 这两人带着部下在优兀草原上奔波了几个月,基本把优兀草原的地形摸清了,也不用担心迷路,最可虑的还是番突人的追捕。 对这一点, 凌肆颇的信心:“这个你放心, 逃跑我有心得。”他的逃跑策略主要是把逃跑路线制定得出人意料。 当年挟制安然,意图要胁纪蕴撤拆失败, 结果连累桂太君摔伤病死,逃出洛城后,就是依靠这个逃跑策略几次避开了纪蕴的抓捕。 两个人没敢商量得太久,只决定等纪蕴赶来后,纪蕴和凌肆各自带人,出面,分批分次多次少量地向那克部的牧民们购买干粮和肉干肉脯以及马匹和野外露宿物资,商议好逃跑路线。安然只需要偷偷知会夏古琴一声,做好逃跑的准备就行了。 出逃时间,安然本来还想另议,凌肆却是个行动派,觉得离究缘节的时间越来越近,赶来青梨雄河山的番突人越来越多,应该尽快逃离为是,便把出逃时间定在五天之后——因为,听蓓姬格格说,大概五天之后,格林部首领格林汤南都会带领格林部前来青梨雄河谷。 格林达勒伤发身亡的消息,在阿辰死后没几天就传到了青梨雄河谷。因为是安然的朋友刺伤了达勒,并造成了达勒的死亡,蓓姬很担心格林汤南都会迁怒安然,对安然不利,她便早早把格林部首领即将赶来青梨雄河谷的消息告诉了安然,提醒他到时小心防备。 之所以决定在格林部到来的这一天出逃,是因为格林部是番突族除了那克部之外,最强盛的部落之一,关键是汤南都老爷子对那克初山还有些桀骜不驯,因此,那克初山才要着力讨好格林汤南都。 偏生汤南都疼爱的小孙子又死在那克部的过冬草场上,虽然是死于唐人之手,但那克部难辞其咎,所以,凌肆和安然都估计当格林部到来时,那克初山会亲自前去迎接。 那克初山分身无暇,他的亲随将领部属也会跟在那克初山身边,届时,他们再偷偷逃跑,就算被发现,也不能及时组织起大规模追捕行动,成功的机会就大一些。 商议完毕,凌肆轻轻一闪,宛如一股清风消散在微明的天色里。 安然万万想不到,蓓姬格格要说让她阿爹那克初山教他胡旋舞的事,会认真进行,因此,当下午的时候,蓓姬格格带着那克初山来到安然的帐篷里,说要教导安然跳舞时,安然的脑子完全懵了:“大、大单于日理万机,怎么能让大单于来教、来教我一介落难之人跳舞……” 那克初山甚是爽朗地一笑:“阿蓓说,你昨天被右真部带来的舞蹈老师打击到了,背着人哭呢,哈哈哈……年轻人,太经不起打击了,为这点小事就哭鼻子!哈哈,想本王当年……算了,不说了,你是南人,养得娇,难免软弱点……哈哈,想娶本王的掌上明珠,当然得拿出点本事来。年轻人,要有干劲和冲劲……” -- 第317页 安然一头黑线,他哪里是被凌肆的舞艺打击到了而落泪?他哪有那么脆弱?不过,看那克初山听说自己因为斗舞输给了右真奇奇的舞蹈老师,怕在究缘节的斗舞中输给右真奇奇而落泪,就误会自己对蓓姬格格有意思,想娶格格,而显得很是高兴,安然便也不好分辩。倒觉得让那克初山误会好了,这样也能让他放松一些对自己的戒心。 本来照番突风俗,女子出嫁也是要跟去男方家里生活的。不过安然是唐人,还是逃出来的唐人,蓓姬当然不可能跟着安然回大唐去生活,那就只能让安然留在那克部,做个上门女婿。 再加上蓓姬的阿娘就生了一个孩子,在蓓姬和那克初山的劝说下,觉得与其让蓓姬嫁给其他部落的贵戚子弟,成为其他部落的成员,倒不如嫁给个唐人,留在自己身边。 那克初山很快就把话题转入正题:“你的胡旋舞跳得已经很不错了,只是节奏的把握,舞步的踏点,还有上身动作这几个方面还有不足。不过你不必太害怕右真奇奇,那小子的舞蹈基础差你太多了,就算拜了个好老师,练的时间比你长,多半也比不过你。” 那克初山一边说着,一边就针对安然的胡旋舞缺点,进行了有针对性的指导,果然是一点也不藏私。 安然就是觉得胡旋舞有点类似于穿越前的国标舞,舞蹈带有竞技性和交谊性,缺乏舞蹈内涵,不利于表达自己想表达的舞蹈主题,因此,安然跟凌肆学胡旋舞时,学得十分不走心,囫囵吞枣,依样画瓢,不求甚解。 他只是因为舞蹈的基础功底扎实,领悟能力高,临场发挥好,才能胜过别人。落在精擅胡旋舞艺的高手眼里,安然的胡旋舞跳出来,一身都是毛病。 那克初山教授舞艺时,虽然也很严格,每一个动作都要求安然做到精确无误,但是那克初山教得十分细致耐心,细致耐心得让安然觉得他十分不像个大单于! 大单于对胡旋舞的理解和沉醉,甚至超过了洛城教坊司里的胡旋舞乐伎!难怪当年乐伎献舞,会被那克初山下场斗败! 大约教导了一个半时辰左右,那克初山还有事就离开了,说明次日再来,临走时还留下了作业,让安然摸索体会练习,明天要考较成果。 全神贯注地跟那克初山练了一个半时辰的舞蹈,体力消耗不算厉害,但精神消耗巨大,安然有些疲倦地拉着蓓姬外出散步,问:“大单于乃是番突族里的英雄人物,雄才大略,统一番突各部,怎么会有精力学胡旋舞,还把胡旋舞练得这么好?” 倒不是安然跟着大单于学舞有多认真,关键是大单于身上会自然流露出一股上位者的威压,让安然不得不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付。 蓓姬见安然终于一扫阿辰死亡带来的垂头丧气,似乎终于振作了起来,她满心欢喜,听安然问起她阿爹的事,她觉得安然是已经做好想迎娶她的心理准备了,才会关心她的家人,心里更是欢喜,便唧唧呱呱地把她知道的关于她阿爹的事,都一古脑告诉了安然。 原来,那克初山对舞蹈,尤其对胡旋舞有着非凡的造诣,只因为,他是一个西域舞奴的儿子。 那个西域舞奴离乡背井,流落到优兀草原成为了那克家的奴婢和玩物,年老色衰之后,便被抛弃成普通奴婢,过得很是凄惨。 那克初山的父亲那克毛凉只是那克家族里一个不得势的普通牧民。 番突族不分嫡庶,诸子之间往往凭实力才干竞争,再加感情讨好,不得势的子弟就渐渐被边缘化,然后就成为部落里的一般牧民。 那克毛凉却真正喜欢上了那个西域舞奴的舞蹈和她的人,拿自己分到的大半家产给古域舞奴赎了身,并迎娶了她。 这样的举动,一度成了那克部和番突族的大笑话,说那克毛凉花费大半身家娶了个被全族人玩腻的破鞋。 本来那舞奴身体差,年纪又大了,没想过还会生育。想不到,生活稳定之后,那西域舞奴养好了身体,又跟丈夫情投意合,心情舒畅,竟老树开花,平安生下了那克初山。 因为是低贱的西域舞奴的儿子,那克初山常常被同龄的孩子欺负,大约是母性的驱使,激发了西域舞奴的护犊天性,她非常爱护她的儿子,不惜得罪族中权贵,也不知为此挨了多少责罚。 可是西域舞奴对儿子非常温柔,从小就教导儿子练舞,这也是那克初山扎实的舞蹈功底的来历。 那克初山在母亲的舞蹈里感受到了莫大的慰籍,这让那克初山永远铭记在心里。 在那克初山七岁时,父亲遭遇意外死亡,西域舞奴辛辛苦苦,忍辱负重把儿子拉扯到十二岁,劳累而死。 蓓姬说道:“阿爹很想念他阿娘,总觉得他没能让祖母享受到尊荣,可惜,这个缺憾,阿爹一辈子也弥补不回来了。他想念祖母时,就会跳胡旋舞。这是祖母教他的,是祖母最喜欢跳的舞。阿爹说,祖母是这世上,最美丽温柔的女人。阿爹特别疼我,还亲自教我跳舞,就因为我长得有点像祖母。” 安然:“……”原来号称草原雄鹰的那克初山大单于,用强势和铁血统一番突各部,竟会有这么凄惨的童年,在他内心也有这么软弱温暖的地方。母亲的悲惨身世和遭遇,大约成了那克初山永远不能释怀的心伤。 安然都能猜测得到,当年玩弄欺辱过西域舞奴的那克族人,绝对没有一个还能活下来!而胡旋舞之所以在番突各部大行其道,只因他们番突族的大单于想念早已故去的母亲。 -- 第318页 听蓓姬格格讲述了那克初山的童年往事后,安然就觉得对大单于不是那么抗拒和敌视了。至少,安然对那克初山的胡旋舞艺极是佩服,收敛起轻视之心,认认真真跟着学。 安然甚至觉得,那克初山对于舞蹈,有着极高的天分和领悟力,如果生在穿越前,应该是一个很好的舞蹈苗子。 而安然扎实的舞蹈功底,和敏锐的领悟能力,以及一点就透的机灵劲儿,和一定要把每一个舞蹈动作练到准确无误的刻苦态度,都让那克初山觉得满意。 学生希望能得到一个好老师,相应的,老师也希望得能到一个好学生。在教与学这两方面,那克初山跟安然彼此成就彼此,都觉得对方是不可多得的好老师好学生。 同时,因为安然接触的舞蹈种类多,表演经验丰富,在涉及到除了胡旋舞外的其他舞种时,安然往往又能反过来教导那克初山。渐渐的,本来是那克初山教导安然胡旋舞的,就变成了两人互教互学。 后面几天,两人在互教互学中,关系飞快地融洽亲近起来,那克初山甚至笑着开玩笑:“阿安,要不是你喜欢阿蓓,本王都想跟你结义成兄弟……”虽然安然在很多方面都跟那克初山无法相比,但在舞蹈方面,却堪为良朋。 蓓姬在一边赶紧抗议:“阿爹啊!” 其实,从番突部落还盛行继婚制来看,番突人没什么辈份伦理的观点,嫁给父亲的异姓结拜兄弟,完全不在话下。 只不过父女两个都知道安然是南唐人,南唐人破规矩多,穷讲究,既然早晚要成一家人,他们还是愿意在某些方面迁就一下安然,免得日后生活在一起,心里膈应。 第188章 感情中的卑微者 安然早已经借着练舞需要伴奏的机会, 知会了夏古琴,两个人都暗中做好了准备。 第三天上,安然远远看见了一眼纪蕴, 心头大定。他跟纪蕴自桂太君丧礼之后分别已经五六年了, 当年, 因为桂太君的死, 跟纪蕴也有不小干系,安然有些怨怪纪蕴, 不过,过了这些年,安然也早就放下了当年的气恼。 想不到,在这异乡之地重逢,安然觉得纪蕴身上有股说不出的沧桑落寞。 转眼就到了安然跟凌肆约定的日子。 在前一天, 那克初山就说了,次日有事, 不教他练舞了。安然就知道,那克初山所说的有事,一定是要亲自去迎接格林部的首领格林汤南都。 那一天,练完舞, 安然便特别好脾气地陪着蓓姬格格在营地里四下闲逛玩耍, 他知道他不能跟蓓姬格格告别,只能在分别前,纵容着她一些,希望自己离开后, 她能在番突族中, 另觅良伴。 即将逃离优兀草原,安然格外紧张激动, 早早就醒过来,在帐篷里坐立不安。只好照一早约定的,借口练舞,把夏古琴叫过来给自己伴奏。 夏古琴倒沉得住气,在安然的帐篷里慢悠悠地弹着琴,很能安抚安然的情绪。 夏古琴随身最重要的东西是那具古琴,安然随身最重要的东西是阿辰的骨灰罐子。不过为了逃跑轻便,安然早就把骨灰罐子交给凌肆了。 虽然安然其实可以叫凌肆两人去过冬草场把平萱公主的尸骸挖出来火化了,把骨灰带回大唐。 但平萱是大唐公主,又是和亲过来的,她的迁葬不是小事,必须要做到名正言顺,不能偷偷摸摸进行。 因为有前几天安然请夏古琴来给他伴奏练舞的先例,姚胡琴等人对安然请夏古琴去伴奏的事,一点没有起疑。 最近这些打算留下来的人,心头也很是焦急,眼看严冬将至,而安然还没有开口替他们求封乐官,没有俸禄,这让他们怎么过冬呀?因此,他们几次三番央求安然向大单于求恳。 安然嘴里答允,心头却不愿意主动开口相求那克初山,偏生那克初山后来一直没有再向安然提起封官的事,安然便一直找不到替他们求官的机会,倒不是故意坑他们。 现在,自己跟夏古琴就要逃跑了,而他们几个想留下的,官位尚无着落,还有可能被番突人迁怒受到责罚,安然不免觉得有点歉然。可是,路都是自己选择的,安然不会因为对他们抱歉就放弃逃跑。 安然在帐篷里坐立不安,偏生蓓姬格格一大清早就跑来找安然,寸步不离地守着安然。格林部就要过来了,她怕格林汤南都迁怒安然,要亲自守着安然才放心。 自己要跑路了,蓓姬却来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这可怎么办?安然跟夏古琴两个面面相觑,两个人绞尽脑汁,才想了几个支开蓓姬的借口,可蓓姬格格只离开一会儿,又跑回来守着安然,生怕格林部的人会对安然不利! 这一天的时间特别难捱,好容易熬到午后,安然听见帐篷外传来一个人轻轻的咳嗽声,安然跟夏古琴两个立即像打了鸡血似地站起来向帐篷外走去,蓓姬不明所以,也跟着往外走,还劝道:“阿安,别乱跑,林格部很快就要来了,莫被他们的人撞见了。” 心绪激动之下,安然完全听不见蓓姬在说什么,出了帐篷,安然便见一个穿着番突服色的唐人汉子捂着嘴在猛咳。 安然认得,那是凌肆的几个亲随里最为机灵的一个,叫凌旺儿。安然假装关心他,走上去问他是不是病了,压低了声音道:“格格跟着,怎么办?” -- 第319页 凌旺儿一边咳一边扫了眼蓓姬,见只得蓓姬格格一个人,道:“跟我来。”心头对凌肆很是崇拜,觉得凌肆连这种事都料到了。 安然和夏古琴跟着凌旺儿便走,蓓姬格格莫明其妙地也跟在后面,问:“阿安,你这是要去哪里?哎,你认得那个人?那是谁呀?不是咱们那克部的?” 在这个时候,安然跟夏古琴都心情激荡不已,懒得回答,只跟着凌旺儿飞快地往营地外缘走去。 很快的,他们就来到了营地南面的外缘,只有凌肆骑在马上,另外带着三匹马,等在营地外。安然,夏古琴,凌旺儿三个十分默契地分别走向三匹马。 蓓姬忽然几步窜到安然前面,回身一把扣住安然那匹马的缰线。她虽然天真烂漫,没有心机,可一点不傻,忽然之间,她就明白安然他们要干什么了! 她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心沉进冰河里,不知道是该悲伤还是该愤怒,她努力让自己平静,泪盈于睫地问:“阿安,你们想逃跑?” 安然看着蓓姬格格这副伤心的样子,也自心头暗痛,家和国,他必须选国!没有其他的选择。 安然放柔了声音道:“对不起,殿下。前几天,小人跟殿下说过了,殿下值得更好的男人。忘了小人,小人是个大唐人。”临到离别,安然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情愿卑微地对蓓姬格格自称“小人”了。 除了想拉开他与蓓姬格格的身份差距之外,实则,在这段感情里,他是极其卑微卑鄙的一方,卑微卑鄙到令安然自惭形秽。 蓓姬格格是真正的喜欢安然,不带半点杂念和利益,清澈得如一汪泉水,高洁明澄,不染尘埃。 可是,自己对蓓姬格格的感情,要说喜欢,确实有几分喜欢,但这喜欢里夹杂了太多的功利性质,相对于蓓姬格格付出的那份高洁明澄的感情,安然付出的感情显得那么杂驳不纯,近乎卑鄙。 在蓓姬格格面前,安然只能心甘情愿地自称“小人”,以表达他内心的愧疚。无关地位,无关人格,只是感情上的卑微。 这场感情,发生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关系之时,注定了,不能开花结果。 安然想,如果换一个时间地点和彼此的关系,也许,他会全心全意爱上蓓姬。毕竟在那么艰难屈辱的环境下,他都时时为她心动不已。 决绝的话,从安然嘴里说出来,蓓姬格格的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她任性地努力地挡住安然的去路,哭叫道:“不,我不让你走!不许你走!你让他们走,我不拦着,你留下。阿安,求你留下,不要走。我不要别的人,你就是最好的。” 安然几乎伸不出手去推开蓓姬,他只能尽管放柔了声音说:“殿下,小人其实……已经娶妻了。” 安然只当这一句就可以打消蓓姬的感情。哪知,蓓姬只是拉着安然的衣服,哭叫道:“我不管,我要你留下,你在我们这里,就是我的人!” 番突族是多妻制,而且不分嫡庶,只要有钱,尽可以多娶,原配因先来后到,地位略高。安然就算娶妻了,原配远在南唐,就跟没娶一样。 凌肆早在蓓姬跟安然拉拉扯扯,纠缠不清时下了马,他们这群人可不能引起周围其他人的注意,便消无声息地绕到蓓姬身后,忽然出手,一把捂住蓓姬的嘴,然后在蓓姬激烈的反抗中,把手里准备好的布团硬塞进蓓姬嘴里。随后毫不手软地用根布带把蓓姬的双手绑在身后,防她去掏嘴里的布团。 蓓姬本来对其他唐人没有敌意,谁离开都无所谓,只要安然留下就行。骤然遇袭,她又惊又怒又怕,求生的本能让她直哼哼:“嗯……嗯……嗯……”希望能招引来附近的其他牧民。 只是蓓姬格格虽拼命挣扎反抗,但在凌肆手下,就跟小鸡似的,显得娇弱无力。 安然一看凌肆对个小姑娘出手,赶紧道:“别伤她!” 凌肆压低了声音道:“不会伤她。你上马,带她走!”一起走?把蓓姬带回大唐去? 安然还没想好行不行,夏古琴已经走了过来,说道:“不行!这样做就是抢掠人家番突公主,番突人如果对我大唐出兵,这个就是正大光明的理由。” 凌肆来不及跟大家解释,急得直叫:“少废话,我有分寸,都快上马,杵在这里等着番突人来抓?”他等安然骑上了马,便把蓓姬递到安然身前。 安然想也没想都接了过来,扶着蓓姬在自己身前坐好,然后才想到自己骑术有限,带一个人骑马,只怕搞不好要栽下来,忙道:“等等,阿肆,你来带她!” 蓓姬听见凌肆说要带她一起走,心头先是一阵恐慌,既而想到有安然在身边,安然总不会伤害自己,她心头又定了。 随后她又想,他们是要带她回大唐么?她这么样就要离开阿爹阿娘了?以后还能不能再回来呀? 最后,她又想,他们番突女子出嫁,都是跟着去夫家居住,她如果嫁了个唐人,跟着去大唐夫家居住,是理所应该啊。 这么一想,蓓姬格格就不试图挣扎了,乖乖巧巧地窝在安然怀里,觉得安然南逃都不忘了带着她一起,可见,安然是喜欢她的。 凌肆听安然要把蓓姬交给自己来带,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她是我女人?跟上!”说着,双腿一夹,率先骑马冲了出去。 -- 第320页 凌肆的时间拿捏得极好,当他们从营地南面驰离青梨雄河谷营地时,营地北面,格林部的首领们正渐渐驰近,那克初山带着他的部下和其他部落的首领们缓缓走出北面营地,迎接番突族的第二大强盛落部的到来。 第189章 逃 凌肆带着人疾驰了一会儿, 转而向西,又疾驰一阵,才看见前面等着几个人, 双方很快会合在一起, 原来怕大家一起驰离营地, 人数太多会引人注意, 便提前分成几批离开,约在这里会合。 除了凌肆带来的凌二柱和凌兴石之外, 纪蕴也带上了青陌儿和青辞远,以及另两个召募的江湖好手,是他纪家庄的最强阵容。 预计十一人,长途跋涉,便一人准备了两匹马, 不骑人的马便驮运逃跑用的物资。显然,有了凌肆和纪蕴这两个强力外援, 对这趟逃亡做了充分的准备,这让安然和夏古琴感觉放心了许多。 青陌儿和青辞远没有下马,只远远朝安然揖了揖手,叫了一声:“然姑……呃, 五公子!”安然在他们的记忆里, 还是那个潇洒地穿着一袭女装,用着女性称呼的温润公子。 纪蕴翻身下了马,朝安然马前迎过去,他张开双臂, 含笑看着安然。这么多年过去了, 江湖漂泊,可是, 他并没有再遇见一个令他心动的人,一缕情愫,仍旧牢牢萦结在安然身上。 可是,安然已经明确表示过,不是龙阳断袖,不会对他产生他所期望的那种感情,纪蕴只能深自隐晦,把他对安然的感情,深埋在心底。 他只能对安然展现出安然所希望的兄弟之情,因此,他只能对安然展开双臂,发出拥抱的邀请,要不要拥抱,让安然决定。 安然却没有纪蕴想的那么多,分别多年,他终于又看见了分别多年的曾经亲密无间的表哥,他却已经在生死的边缘打了几个来回了,能再相见,直有劫后余生之感,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他一勒马缰,不等马匹停稳,便一跃下马,几乎是连滚带爬一般,冲向纪蕴,跟他紧紧拥抱在一起,带着哽咽地叫他:“子籍!” “阿然!”纪蕴到底练武有成,对情绪的控制能力远比安然强,饶是如此,他叫出这一声,也感觉眼里有水溢出。 安然忍着泪,说道:“我成年了,大舅舅赐了我字,叫子慕。” 纪蕴紧紧地拥着安然,说:“你也还叫我阿蕴吧。” 安然对叫名字,或叫表字,没有执念,便从善如流是叫道:“阿蕴。”感觉还是一直叫惯了的名字叫起来亲切。 他们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又仿佛有着千言万语,只是能够看见彼此,一切又好像尽在不言之中。 凌肆见不得安然跟纪蕴这等酸溜溜的场面,同时,感觉好像他们表兄弟见面了,就把他这个跳舞的朋友丢一边去了,叫道:“快走,想叙旧以后有的是时间!” 纪蕴放开安然,他知道安然不会骑马,便想扶他上马,于是,又看见了骑在安然马上,兀自被堵着嘴,反绑着双手的蓓姬格格。 纪蕴:“……”他已经被凌肆转述了,他家表弟被掠来番突人的地盘,还能惹来这么朵番突蛮子人人争慕的桃花,这点子真够硬!纪蕴扫了一眼蓓姬,问道:“你要带她回去?” 安然还没回答,凌肆便抢先回答了:“先带着,这可是张好牌,要是大单于追来了,可以拿这个女人挡一挡。要是一路跑得顺利,就在边境附近找个部落,把她放了。” “嗯嗯嗯……”蓓姬格格大声哼哼起来。 安然会意,忙把蓓姬格格堵在嘴里的布团掏出来,又去解绑着她手的布条,反正现在已经远离营地,不怕蓓姬叫嚷了。 蓓姬等嘴里的布团一挖出来,就用蹙脚的唐话叫道:“我不,我要跟你们……回家。”指了指安然:“回家他!” “……”凌肆,纪蕴等人齐齐看向安然,心头都是一阵无语。安然有什么魅力呀,竟能让人家番突公主不顾一切,宁愿抛弃亲人家邦,跟随安然远赴大唐?! 夏古琴忍不住纠正:“是‘回他家’,什么‘回家他’?唐话都说不明白,跑去我们大唐的地盘,怎么活?” 安然也很无语,他不想拐带着番突公主南逃,更不想因此成为番突族向大唐开战的理由。不过安然知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一切都比不过逃跑要紧,便道:“殿下,你自己骑一匹,我另外骑一匹,免得一马双骑,不堪负重。” 其实蓓姬格格的骑术比安然和夏古琴好得多,也不好赖在安然怀里,只得自骑一马,跟着安然一行朝西而去。 在她心头,未尝没有对优兀草原的不舍,但是她更清楚,如果她不跟着安然,这辈子只怕再也见不到安然了。 而她的阿爹阿娘就在优兀草原上,又不会离开,她总可以找到机会回来看望他们。 倒是夏古琴看了看日头,估摸了一下方位,提出异议:“咱们这是往西跑?干嘛往西边跑?”大唐明明在南方呀。 凌肆和纪蕴都道:“你跟着跑就是。”安然也不清楚凌肆的逃跑计划,但他全心全意信赖依靠凌肆和纪蕴,对他们的能力没有丝毫质疑。 夏古琴却勒马不前,说道:“纪大侠,老凌,请容小的猜上一猜,你们是计划西行?让番突人想不到?等番突人往南面追去,无功而返后,你们再调头南下?” -- 第321页 纪蕴看了眼凌肆,知道夏古琴的猜测虽不中,亦不远,便问道:“依夏……老夏你说,如此路线,可有不妥之处?” 夏古琴已经三旬了,比纪蕴年纪略大,纪蕴不好直呼人家夏乐师,便跟着安然叫“老夏”。 夏古琴道:“草原上牧民人家,差不多都养了狗,用来帮着放羊。你们这么简简单单绕个圈子,根本没法摆脱狗鼻子,还不如直接往南逃。” 草原上的牧民人家多养了狗,帮着放牧。这么多狗,用来气味追踪,他们根本就无所遁形。 夏古琴一看,就知道自己猜中了,说道:“听我的,就近找一条河流,在河流里面驰马,往下流奔跑。水汽会掩盖气味,同时,随着河水的流淌,气味会往下流流淌,可以有效避开狗类追踪。” 凌肆跟纪蕴对优兀草原并不太熟悉,急切间,上哪里去找河流?倒是蓓姬对青梨雄河谷一带很是熟悉,便道:“我知道,跟我来。” 于是,一行人便跟着蓓姬格格策马奔去,不过,大家心头都觉得很是怪异:蓓姬格格明明是他们胁持的人质,怎么变成了带领他们逃跑的人? 在蓓姬格格的带领下,奔驰了一会儿,果然便看见了一条河流。草原上的河流都不是多深多宽,策马入河,那河水中间不过才达到马膝,虽然说在河水里奔驰,会很消耗马匹的体力,但为了避开狗类的追踪,也只能在河水里驰马了,好在他们准备了轮换马匹。 接下来,是一段非常艰难的驰马时间,大家都不说话,只管打马狂驰,他们不知道后面会不会有人追来,但肯定逃跑得越远越好。因此,入夜之后,大家也不敢上岸,只是放缓了速度,仍旧沿着河流继续奔驰。 随着逃跑时间的推移,追兵出现的可能也越来越大,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生怕听到静谧的草原上,响起除他们之外的马蹄声。 如此长时间长路途的驰马,对安然和夏古琴这两个新手来说,苦不堪言,但两人也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地苦苦坚持。他们两个才是需要逃跑的正主儿,其他人都是帮助他们逃跑的,他们有什么资格叫苦叫累? 一行人不敢上岸,沿着河道,一路往下游狂驰,一口气直接跑了一天一夜,见后面没有追兵,方才人和马都精疲力竭地上岸,就地躺倒一片。 安然和夏古琴就算咬牙坚持,最后也没能坚持住,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鲜血直冒,勉强骑在马上,摇摇欲堕。 为了不拖累大家的速度,便由纪蕴抱着安然,凌肆抱着夏古琴,一马双骑,频繁换乘,这才一路跑了下来。蓓姬格格看上去甚是娇弱,反倒一路轻轻松松就跟大家飞驰了下来。 歇了一会儿,纪蕴便起来帮安然和夏古琴大腿上的摩擦伤上药。同行的都是男人,只蓓姬一个女子,大家拿身体略略遮挡一下蓓姬的视线,就解衣上药。 都是男人,没什么可矫情的,独独纪蕴眼眸深深,强按下自己心头生起的阵阵涟漪。 当纪蕴为示一视同仁,给夏古琴上药时,在纪蕴看不到的地方,夏古琴脸上的神色,一言难尽。 同是断袖,同类之间,什么话都不用说,就会生出准确的直觉。 出逃之前,夏古琴已经从安然处大致了解了纪蕴的情况,也隐约地知道纪蕴跟凌肆之间有仇怨。 本来,照说,凌肆是军乐队成员,同袍两年,关系和感情都要比初初见面的纪蕴亲近得多,然而,夏古琴却选择了向纪蕴表达自己的意见。 在纪蕴给他上完伤药之后,他向纪蕴表达了感谢之意,然后他问:“纪大侠,咱们这是沿着河流往哪逃?” 纪蕴哪里知道这河流流向哪里?为了避免被狗追上,他们临时决定顺河而逃,完全打乱了他跟凌肆一早精心商量好的逃跑路线,他只得问蓓姬:“格格,这是什么河?流向哪里?咱们这是走到哪里了?” 蓓姬大摇其头:“我不知道啊,我没来过这里。”她都跟着族人一起迁栖,很多事都不需要她操心,优兀草原很多地方她都没有去过。 说着,她走到安然身边,拿出干粮要喂安然吃,那么理所当然的样子,把安然羞窘得不行。 纪蕴看向凌肆,凌肆也跟着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跑到哪个地方了。 夏古琴仰躺在草地上,说:“晚上的时候,我看了星辰方位,咱们这是在往东走。以咱们的速度,还有河道的弯曲,我估计,咱们现在的位置应该在青梨雄营地东面偏南一百里左右。我们在夜里经过了两个番突聚居点,今天上午经过了一个。” 夏古琴这话一出,让大家都有点惊讶,当大家跑得晕头转向不辩方位的时候,夏古琴还能如此清醒冷静!逃跑队伍静默了一阵子,还是由夏古琴打破沉默:“纪大侠,下面,咱们往哪去?” 第190章 回到被俘之地 在大家的商议之下, 决定往东南方向逃跑,一直跑进魔月氏的地盘,但不深入, 只在魔月氏地盘的外围, 沿着魔月氏跟番突族的边界往南, 最后从魔月氏的地盘进入大唐境。 这个大致的逃跑路线, 多是在夏古琴的诱导下制订出来的。当初纪蕴和凌肆还觉得带上夏古琴,不过是顺便, 不想,关键时候,夏古琴竟发挥了大作用。 不过纪蕴,凌肆,安然为了怎么安排蓓姬的事, 又背着蓓姬偷偷讨论了几场,鉴于夏古琴头脑机智灵活, 主动邀请了他来出谋划策。 -- 第322页 因为照夏古琴的计划逃跑路线,他们直接从魔月氏的地盘进入大唐,那么,蓓姬怎么办? 照蓓姬的意思, 她愿意隐姓埋名跟随安然回家过日子。不过她一贯被养得娇纵任性, 又不谙人情世故,只怕用不了多久,她的身份就会暴露出来。她的身份一暴露,事情就严重了。 而在安然看来, 目睹了那么多的唐人百姓惨死在番突人手下, 他心头没法放下对番突人的敌意,对番突格格, 他没法不介意。 再加上蓓姬太过单纯天真,他自觉没信心,没能力能守护得了蓓姬一世平安。喜欢蓓姬,并不一定要娶她,安然情愿让蓓姬生活在草原,生活在她的族人中间,生活在她父母的守护下,无忧无虑,快快乐乐。 “我们在离开番突人的地盘,进入魔月氏地盘以前,把格格送去边界附近的番突人的聚居地。那些牧民会把他们的格格送回那克部的。”进入魔月氏地盘后,他们就没有放下蓓姬格格的机会了,就只能带着蓓姬南行。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一行人,急匆匆地往东南而行,因为害握有追兵,大家都努力打熬着驰马,每天休息的时间极短,人人都极其疲累。 连凌肆都抱不动夏古琴了,两只胳膊酸胀得要烂了一般,只得转叫凌二柱抱着骑马。只纪蕴还咬着牙,坚持要带着安然骑马,他自己心知肚明他坚持的是什么。 蓓姬这一路极是乖巧,没喊累喊苦,没发娇嗔,没出幺蛾子,仿佛只要能呆在安然身边,她就知足了。 她每天跟大家一起策马狂驰,跑得灰头土脸,遮掩了她清丽明净的容貌,她洗一洗,依旧笑颜如花,清华出尘。泥土染黄了她浅蓝的华贵衣衫,她换上唐人男子衣衫,活脱脱一个娇俏又英气的少年,不损她高洁无垢的气蕴。 安然远远地看着蓓姬,眼底爱意越来越浓,可是,他也越来越不能面对蓓姬。每当面对蓓姬清纯的笑颜时,安然总能感觉到自己的卑微,像个盗贼一样,盗取了不该属于他的珍贵东西。 一行人疾驰了八-九天,快到边境之时,离别骤然而至。 当蓓姬知道安然要把她放在番突边境,托牧民送她回去时,大哭着,求安然带上她,她紧握着安然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 最后,还是凌肆恶人做到底,强行把蓓姬的手扯开,横抱起来,骑上马,准备送去远处一处看上去人数颇多的番突聚居地。 在凌肆打马离去之前,安然挣开纪蕴的扶持,翻身下马,跪倒地上,朝蓓姬磕了几个头,说道:“殿下,你保重,忘了小人!”自始至终,安然都叫她“殿下”,在他心头,蓓姬格格高不可攀。 可是,安然称呼蓓姬格格“殿下”,和称呼锦奾郡主“殿下”,在安然的心目中,含意是完全不同的。 安然说完,便上了纪蕴的马,纪蕴马蹬一碰,立即带着安然驰向前方,凌肆也带着蓓姬向牧民聚居地驰去,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奔出老远了,安然还能听见蓓姬哭着叫他:“阿安!带我回家!不要丢下我!阿安!” 第二天,一行人终于越过边界,进入了魔月氏的地盘,大家又微微朝魔月氏的地盘里深入了一些,直到遇上盘桓在魔月氏地盘外围的魔月逃奴,打了一场,大家才没有继续深入,保持着这个深入程度,转而向南。 直到这时,大家的紧张心情才略略放松了些。至少番突不敢率大队人马越界进入魔月氏的地盘追捕他们,就算硬要追,也只能派小股队伍。不过以纪蕴五人,凌肆四人的实力,千人以下的队伍,他们都不会害怕。 队伍在魔月氏境内休整了一番之后,大家按正常速度一路向南而去。本来,能够顺利救出安然和夏古琴,大家应该高兴才是,但是,大家却都提不起情绪来,一路上,心情都很是低落。 凌肆几人想着军乐队就这么散了,死的死,逃的逃,留的留……那留在番突的人,也忒没有骨气了,可他们在大唐境遇凄惨,也不能怪他们不愿回归大唐。 安然自是为了蓓姬而感伤。纪蕴目睹了安然跟蓓姬的分离,更清楚安然跟他不是一路人,他除了顾影自怜,知道他这辈子,只能跟安然做兄弟。 夏古琴倒是很看得开他跟杨胡茄的分离,不是一路人,不如早点分手,他本就是个冷清之人。 现在他心头更多的是在暗自盘算着自己的未来,逃回大唐,当然不是为了继续做军伎,那么,他的前路在哪里?在心头暗自评估之后,他把目标锁定在纪蕴身上。 夏古琴亦是罪臣家眷,因生得瘦小,十二岁时被误为九岁童子,就近充入伎坊,逃过一命,成为军伎,此后一直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等待逃脱时机。 他为人极是聪明,没有跟纪蕴耍心眼,直接道出自己的身份和身世,希望能借这个被掠北地的机会诈死逃脱,情愿投效纪蕴麾下,生死追随。 纪蕴并不是个收破烂的,不是随便什么人来投效都会收留。但夏古琴在这逃亡路上已经表现出了他的才干和能力,纪蕴又听安然转述了夏古琴对阿辰之死的精辟分析,觉得夏古琴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其敏锐的观察,慎密的思维,颇有可用之处,便收下了这个已经年过三旬的江湖新人,等回了荆州,纪家庄给夏古琴捏造一个新身份自不在话下。 凌肆听了,半开玩笑地道:“小夏呀,我们凌家几个哥们轮流把你一路从青梨雄营地抱回来,咱们还有两年的同袍之谊,你转眼就投靠老子的仇家,你真好意思!” -- 第323页 说得夏古琴老脸一红,分辩道:“老凌,你们不是还要在丽龙八城呆下去嘛,可我好不容易得个机会诈死逃跑,我是再不能回丽龙八龙的,只能另找出路,逃得越远越好,咱队伍里就这几个人,我不投靠纪爷,还能投靠谁?” 好嘛,这么快,夏古琴对纪蕴的称呼,就从“纪大侠”变成“纪爷”了。 其后,大家风餐露宿,晓行夜宿都比较平安,绕着魔月氏的地盘外围又走了二十来天,终于渐渐接近了大唐边境。 越来越接近大唐的边境时,大家的精神又高度紧张起来,生怕那克初山会在他们回归大唐的最后一段路程冲出来截杀他们。 眼看渐渐接近龙江城,偏又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暴雪,纪蕴带来的人多在南方活动,有点不太适应北方干燥严寒,滴水成冰的天气。 夏古琴主张谨慎行事,建议纪蕴先派手下前往番突,魔月,大唐三国的交界处打探清楚情况,再做决定。 今年四月的时候,他们军乐队就是在这片区域被番突人拦截抓走的,不知道那支抓走他们的番突队伍是不是还盘桓在魔月氏地盘外围? 听说这一带,春天的时候曾有番突队伍盘桓,人数在一千以上,纪蕴便派了青陌儿前去打探情况,凌肆也派了凌二柱向不同方向去打探。 众人正在等消息,马蹄声急驰而来,青陌儿已经跟凌二柱一块儿跑了回来,叫道:“番突人在前面路上扎了营地,往右绕行,会进入番突地界,往左绕行,会深入魔月腹地,最关键的是,我们被番突人发现了!怎么办,快做决定。” 不用说,大家也已经听见自前方传来的阵阵马蹄声,单听这马蹄声,就不下四五百人,正在快速地散开队形,朝他们包抄过来。就像当初,他们包抄军乐队和护送队一般,这是实力远超对方才会摆出的队形。 凌肆当机立断:“杀过去!”番突人没有倾巢而出来,出来的四五百人又散开了队形准备包抄,他们可以以掩耳不及之势,从包抄圈里拉开一道口子,然后从番突人的营地里冲过去,直奔龙江! 他们骑的是从番突那边买来的良驹,不会比这个番突兵的马差,单讲赛马,他们不会输。纪蕴担心的是另一事,扫了一眼安然和夏古琴,问:“阿然?老夏?” 在马匹一样的情况,考验的是骑手的御马能力,在他们队伍里,安然和夏古琴可是两个弱鸡。如果被他们拖累速度,一旦不能很快丢掉包围圈,就会陷入番突人的重围中,虽然不惧,却是麻烦。 纪蕴终究是读书人出身,下决定之前,会考虑得周详一些,没有绝对把握,就不想动手,不想白白伤亡。 在魔月氏境内南下途中,因不急于逃命,他们就放缓了速度,安然和夏古琴养好了腿上的伤,又重新单独骑马了,经历了十来天的磨励,安然跟夏古琴都觉得自己的骑术长进了一大截,两人皆是很坚定地点头:“没问题!” 纪蕴心头也是极想一战,只是顾忌安然二人,得了他们的保证,情绪顿时振奋起来,叫道:“整队!” 逃跑小队的人很快就集结起来,以纪蕴和凌肆打头阵,纪家庄的成员守左翼,凌家守右翼,青辞远断后,九人紧紧把安然和夏古琴护在中间。 大家各自把隐藏起来的长兵器组合起来,提在手上,然后又把重要的行李都搬到自己马上,还有六七匹空马,让其随行在后,能逃几匹是几匹,反正距离大唐边境不远了,有没有马匹轮换已经不重要了。 大家刚做好准备,远处,番突人的兵马就出现了,果然呈现出包抄之势,正面速度略缓,两翼正快速向他们背后穿插。 凌肆冷洌地看着番突兵朝他们包抄过来,举起手中刚组合起来的长柄朴刀,叫道:“兄弟们,冲!杀他个落花流水!” 凌肆跟纪蕴同时驱马,带动着整个队伍笔直地朝正面的番突骑兵冲了过去,冲出去的那一瞬间,每个人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血,在沸腾!在燃烧!各自挺起自己的长柄兵刃,应声叫道:“杀啊!” 第191章 杀他个三进三出 队伍里, 所有人都卯足了劲,欺负他们人少?宛如狩猎一般想把他们包抄起来?今天就要让这些开化未久的番突人开开眼,看看什么叫大唐武者?!他们可是大唐江湖中的顶尖高手, 岂是普通兵卒能比的? 普通兵卒遇上这种实力悬殊太大的情况, 只能调头拼命向尚未合拢的包抄缺口逃跑, 实在逃不掉, 只能拼死一战,求个痛快。就像当初, 护卫军乐队的那队护送兵一样。再凶悍的兵卒,也无法跟人数几十倍于自己的队伍抗衡。 几乎是同样的情况,现在安然跟着队伍,不是调头往回逃,而是正面迎着番突兵冲了过去, 就像飞蛾扑火一般,义无返顾。然而, 安然没有感觉到丝毫害怕,心头反而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情胜慨。 大概番突兵想不到对方才十一骑,居然没有调转马头,狼狈逃窜, 反倒像脑子傻掉了一般, 直楞楞地正面朝他们冲杀过来。 他们只以为对方自知逃跑不掉,这是要拼死一战?可对方全都是平民服色,什么时候,大唐的平民居然能这么彪悍骁勇了?不对, 他们手上都提着用于马上作战的长柄兵刃?难道是伪装成平民的唐兵? 当即, 领头几人略略收起了轻松玩耍之心,大叫着打马迎了上来, 双翼包抄的队伍也赶紧缩小包抄圈子,飞速地向内侧压了上来。 -- 第324页 双方很快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交错在一起,只见血光飞溅,马嘶人嚎,十一人的队伍宛如砍瓜切菜一般,从里三层外三层的正面围堵中,杀出一条血路,从包围圈最密集厚实的地方,撕开一条血口,就那么从从容容地冲了过去! 只一个照面,番突人就死伤几十号人!大片的鲜血抛洒在洁白的雪地,人和马倒在雪地上辗转哀嚎,刺目惊心。 在附近看见十一人冲杀的番突兵,都瞪得目眦欲裂!他们番突族的勇士们呀,几乎没有一个人能挡得住对方的一刀劈斩,就被对方劈伤,劈死,劈落马下!这是怎样的力量和武勇? 论人数,他们番突人占据着极大的优势,但是,论实力,这帮不知来历的家伙占据着辗压性的优势!看着对方十一人如狼似虎的砍杀,犀利锋锐得宛如天魔降世,不用交手,不少番突兵就震慑了心魂! 直到他们的首领回过神来,叫道:“他们、他们朝营地冲过去了!快追!” 十一个骑冲破他们几百人的围堵之后,不是想着怎么逃跑,而是冲向了他们的驻扎营地! 如果是一般唐兵,这点人数去冲击千人驻扎营地,只能是找死。可是,刚才他们见识了这伙人的辗压式冲杀,被摧折了心魂,许多人心头都浮起非常恐怖的预感:觉得他们的营盘会被对方辗压式冲破,会在对方的冲击下,摧枯拉朽一般不堪一击! 老实说,番突兵的驻扎营盘,跟草原上的牧民聚居地没什么两样,就只在外围围上一围栅栏,以防狼群叼走羊羔或羊羔马驹走失,远远比不上大唐的军营驻扎那么戒备森严,宛如小型堡垒一般。 果然,番突兵们一边追击呐喊,一边就看见那十一骑,飞快地冲向营地外围的栅栏,当先两人挥舞起手中的长柄朴刀,两下就把栅栏劈烂劈飞,带着小队人马一冲而入,继而,手起刀落,把慌忙上马冲过来拦截他们的番突兵连人带马,一刀斩杀,血花和残肢四下飞溅! 小队人马一路朝营地纵深处快速挺进,番突兵卒乱纷纷地朝小队人马冲击过去,但是,不管是迎头截击,还是侧面冲击,或是衔尾追击,都被小队人马强劲有力地斩杀或击飞! 明明对方只有十一骑,却有一般人挡杀人,魔挡杀魔的凛洌气势,令人胆寒!仿佛他们是一团挟天地之威的狂风墨云,把一切血肉和生命,绞杀其中,不可抗拒! “是那些唐人乐师,他们、他们回来报仇来了?!”库克诺安躲在人群中,充满恐惧地大叫。他不认得其他人,但是中间那两个人他认得,是春天时,被他们抓回来做苦力的南唐百姓。 库克诺安永远也不会忘记在自己斗舞败落之后,从那些唐人乐师中跑出来一个人,居然能够轻轻松松在极快的节奏下跟蓓姬格格对舞!而蓓姬格格坚持要让那个唐人代表他们库克部参加究缘节斗舞! 开什么玩笑?库克部抓来的唐人苦力,怎么能代表库克部参加究缘节格格的选婿斗舞?简直是库克部的耻辱! 当时,有好些库克族人准备对那个斗舞唐人暗下杀手,结果次日唐兵杀来,唐人乐师全让蓓姬格格带回优兀草原去了,害得他们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后来,他们再没听到有关那些个唐人乐师的消息。想不到,现在,那些唐人乐师回来了两个,还带着一帮凶神恶煞般的杀手,是来找他们报仇的吗? 他们对唐人苦力,又打又骂,连拳打脚踢都不屑,动不动就皮鞭乱抽,他们没少折辱唐人苦力,把这些唐人苦力看得比马羊还不如! 直到已经从番突人的营地里穿插冲杀出去了,安然的心还在狂跳不休。开始时是害怕,毕竟他亲眼目睹了护送小队的团灭,亲眼见证过番突兵卒的凶悍和强大,而他们才十一……不,九个战力,怎么能跟几百上千的番突人抗衡争锋?说不害怕是假的! 不过后面见九人把自己两人护得紧紧的,没像护送兵那样,护着护着就把军乐队丢下了,再后来,见九人杀番突兵,如砍瓜切菜一般,血水直往自己身上溅,安然也就渐渐胆子大起来,跟着恣意乱喊乱叫,都不晓得在叫个什么劲儿,激动兴奋得全身打颤,只觉得这是他生平经历过的,最畅快淋漓的事! 冲出番突兵的营盘一箭之地后,凌肆跟纪蕴不约而同地勒马停下,转头回望着他们刚刚冲出来的被他们杀出一条血路的番突营地,凌肆道:“再冲回去杀一轮!”纪蕴亦感犹未尽兴:“好。” 其他几人都是江湖中心狠手辣,逞强斗勇之辈,这一阵短暂的冲击,倒引发了他们的狠劲,轰然叫好。 安然被上涌的热血冲昏了头脑,豪气干云地叫道:“给我杆枪!我也要杀人!”他从来没有这么勇武过,还勇武得这么有底气!有气魄! 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夏古琴,想到他以后的人生,要跟这帮杀人如麻的亡命之徒为伍,他就一阵无语:“……” 连看上去清澈温润的安然,都叫嚣着要杀人,真是被他们带坏了!他还不得不出主意:“不要直穿,先往北面斜穿杀出,再回头向西南切出。动作要快!小心弓箭。” 凌肆和纪蕴对安然的战斗力都十分清楚,那是比下略略有余,比上远远不足,拿杆枪只是白瞎了,说不定还要影响到策马的速度。两个人都不理会安然的叫嚣,立即带着队伍又返身杀了回去。 -- 第325页 库克部的首领去参加那克部的究缘节尚未返回,营地里只得几个百夫长坐阵,眼见得自己的部属们被那一小队人马杀得心胆俱裂,只有少数凶悍之人追杀了上去,多数人还失神落魄地惊呆在原地,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一小队人马又从追杀上去的人马中杀出一条血路,返身杀了回来! 几个百夫长还没有组织起有效反击,那队人马便以迅雷之势从他们营盘里辗了过去。再然后,他们又看着那队人马,再次返身,又朝他们营盘冲了过来! 这回,他们反应过来了,一定是那群唐人乐师回来报仇来了! 在死亡的压力下,也激起了他们凶残好斗的本性,一边躲闪,一边组织反击:“弓箭准备!射箭,快射箭!” 近身拦截不下这帮一招致命的杀神,那就只有远程攻击。他们的兵卒精擅骑射,万箭齐发之下,就不相信这些杀神能够刀剑不入?就算这些杀神能够刀剑不入,中间那两个唐人乐师呢? 库克部的牧区靠南,经常跟唐兵打仗,尤其是这个营地的番突人,久练成兵,在几个百夫长的指挥号令下,也鼓起勇气,纷纷挽弓搭箭射向敌人。 凌肆纪蕴第三次冲杀进营盘后,番突兵的信心已经遭到毁灭性打击,纷纷闪避,基本没人敢正面拦截,小队人马冲杀之处,如入无人之境。当番突人急匆匆组织着射箭时,他们已经在射过来的星星零零的箭矢中,第三次冲出了营盘。 在番突族库克部的驻扎营盘冲杀了个三进三出之后,十一个人几乎都是浑身浴血,煞是吓人。 当他们勒住马匹,回望被他们冲击得七零八落的番突营盘时,夏古琴赶紧道:“别再杀回去了,他们已经准备好弓箭了。”他一开口,溅在脸上,番突人的血就流进他嘴里,真腥臭! 番突兵卒已经被这些大唐江湖高手杀怕了,不敢追杀上来,但在番突营地外,他们很快就集结在一起,张弓搭箭,人人凝神以待,神色绝望又凶悍,百夫长大声叫嚷着:“瞄准中间那两个人射!”他们都有作战经验,已经看出中间两人是队伍的弱点。 番突兵摆出这么一副拼命的架式,倒越发激起了江湖高手们的战斗激情,弓箭在这些江湖高手眼里,算什么玩艺儿?便纷纷嚷道:“怕什么?” 要是番突摆出弓箭,自己就退走了,感觉好像他们怕了番突的弓箭似的,凌肆和纪蕴心头也很不服气,很想再冲回去,再杀个一进一出。 不过考虑到中间两人太弱,凌纪两个终究没有下令再冲回去,纪蕴叫道:“陌儿,打前面那个当官的!” 青陌儿眼睛一瞄,甩手打出他苦练的江湖上令人闻声丧胆的青炎叉。那叉子滴溜溜地,带着古怪尖利的破风锐响,飞快地袭向那个叫射中间两人的百夫长。幸亏那叉子带着声音,百夫长赶紧躲闪,虽避过要害,还是被一叉子打中身体,翻身倒地。 凌肆哈哈大笑道:“你们有弓箭,你爷爷有暗器,谁怕你们?!”自觉出了口恶气,哈哈笑着拨转马头,带着众人向龙江飞驰而去。 只青陌儿叹道:“唉,那叉子,又少一把了。” 番突兵卒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头领被对方打来的一叉子,重伤撂倒,被惊吓得心胆俱寒,再无斗志,看着这小股不知是兵是民的唐人从容离开,作声不得。 第192章 重回晋江 整个小队的人见没有番突兵敢尾随追上来, 放任着他们从容离开,心情都非常之畅快,只觉得大家在番突人的地盘里小心翼翼, 陪着笑脸地呆了几个月, 这口气, 终于出出去了。 从冲出营地对他们进行包抄围猎, 到放任他们从容离开,太让人扬眉吐气了, 再加上龙江在望,大家都一扫阴郁的心情,彼此间说说笑笑起来。 不过他们一个个血人一般,这样子也太惊人了,偏生附近又没有水源, 中途,大家便把皮囊里的食水都倒出来, 拿巾子沾水净了净头脸手颈,换了干净的衣服。 夏古琴因是军乐队成员,也有很多人认得他,现在, 他想诈死, 避开官府对逃伎的追捕,便不敢进城,由青辞远带着夏古琴和另两个好手,绕城而过, 先行赶往前面南下必经之地暂住, 等候纪蕴前去会合。 临别之际,夏古琴料到龙江司马会盘问安然在番突的经历, 怕安然不善伪作,说漏了嘴,把他没死的真相暴露出来,便教了安然一套说辞。 纪蕴不放心安然,便带着青陌儿跟安然凌肆等一起进城。安然跟夏古琴在龙江城下依依道别分手。 凌肆和安然等人向龙江城上的守卫亮出身份,军营中很多兵卒都见过军乐队的表演,认得五凌和安然,便开了城门,把他们放了进去。 龙江城里面,很多兵卒听说花魁公子在被俘七个月之后,经凌爷营救,平安归来,都很是替安然高兴,奔走相告,没有差役在身的,都乱纷纷地迎出来,从城门到司马府,一路上都挤满的兵卒。 安然想不到自己落难了这么久,这些兵卒还记着自己,自发地前来迎接自己,也是非常感动,看着那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真诚祝福自己的唐兵脸宠,安然连连揖手作谢,心里感动得酸楚楚的,几欲流泪。 龙江司马仍是当初讽刺安然转头就做了番突驸马的那个,听了下属来报,非常意外:“还活着?没做番突驸马?那个姓安的,没带个番突女人回来?” -- 第326页 当初,龙江司马可是为了杜宁启不分轻重,擅调兵马,营救几个军伎的事,大大参劾了杜宁启一本。 只是这一奏本参上去,他不但没落着好,倒被圣上下了道朱批,申饬训诫他不敬长官,罚了他半年俸禄。 龙江司马也是乖觉之人,明明是他在理的事,他反而被圣上下旨训诫,这其中便有蹊跷。他动用人脉关系,派人去洛城打听内情。 结果,他听说,是泰宗皇帝刚任命的新内阁大臣睿嗣王世子李子实在接到他的奏本之后,并没有压下,还亲自把奏本递到了御前。 至于李子实是怎么在御前进言的,没人知道,反正紧跟着圣上就下了那道申饬训诫的谕旨下来。 听到这个内情,让龙江司马非常惊讶,原来杜宁启的后台这么硬!他这一本参劾上去,岂不是捋了睿王世子的虎须?睿王世子只在圣上面前进言训诫了他几句,还算客气的。 如今,他上本参劾,责怪杜宁启不该莽撞冲出去营救的人,回来了,龙江司马只觉得心头像打翻了五味瓶,诸味杂呈。 然而不管龙江司马心头怎么不是滋味,这个安然是杜宁启宁可因小失大,宁可冒着被参劾的风险也要去营救的人,他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就在龙江司马还在考虑要不要出去迎接安然时,安然一行来到了龙江司马府外,他只得拿手搓了搓脸颊,活动活动面部肌肉,努力笑着迎出了门。 安然跟凌肆及凌二柱三人齐齐单膝下,向龙江司马行了个军人揖手礼,道:“晋江城军乐队安然(凌肆,凌二柱……)见过司马大人。”纪蕴因有秀才功名,又没犯事,又不是兵卒,便凝身站着,青陌儿跪着,一齐作揖道:“小民纪蕴(青陌儿)见过龙江司马大人。” 龙江司马赶紧抬手叫他们起来:“快起来,不必多礼,你们能从番突人手里逃回来,这一路可辛苦了?快快,进府里坐着休息休息,喝盏茶。” 等把几人客客气气地迎里司马府小客厅里落了座,上了茶,龙江司马看安然老饕似地品闻香茗的样子,心头也有几分恻然。 他暗暗猜测,看样子,安然这个番突驸马怕是没有做成,反倒吃了不少苦头,若是做成了驸马,哪里还会逃回来?哪里还吃不上一口大唐茶?何至于露出一副老饕的样子来? 于是,龙江司马装着不在意地样子,闲闲地问起安然在番突的经历,又问军乐队其他成员的下落。 安然便照夏古琴教的,简约说了一下自己在北方的种种经历,主要说了他在北方草原上待弄牲口和被人奴役的经历。 龙江司马:“……”他哪里是想听这些个流水帐?于是他又问军乐队其他人的行踪,安然却只难掩悲伤地交待了一句:“他们……唉,都、都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龙江司马待要追问他们的详情,安然已有了戚然下泪的趋势,龙江司马只得不问了。反正军乐队里,除了安然是配军外,其他人不是平民就是军伎,轮不到他来操心。 “回不来了”是留有很大回旋余地的一句话,光看安然的表情,很容易让人把这句话,理解成他们都死了。但安然并没有说他们死了,也没说他们叛国了,只说回不来了。 如果留在番突的那几个有朝一日又回来了,只要能编出自圆其说的谎话,就能糊弄过去。这也是夏古琴给他们留下的一线生机,毕竟他们中,有夏古琴曾经倾心爱过的那个人。 虽然安然几人历尽磨难终于逃回来了,不过,龙江司马毕竟是司江城的最高将领,给几个逃回来的小兵小卒小秀才接风洗尘,那也太掉价了,他自认为是个有风骨傲气的人,不能对上司的朋友那么媚颜奴色。 把必要的话问清楚之后,龙江司马便客气地把他们送进叫属下准备好的小营房,端上跟战兵差不多的饭食,叫他们早些休息,说自己明天派兵卒护送他们回晋江。 三天之后,安然凌肆回到晋江城,又受到一次晋江兵卒的迎接,安然跟杜宁启相见,自有一番悲喜交集之情。 杜宁启也问起安然和军乐队被俘之后的经历,安然表现出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神情,简单地说,自己被俘后被押往草原为奴,苦捱辰光,坚信杜宁启会去救他。 好在虽没有等到杜宁启,但等到了凌肆和纪蕴,自己才在两人和他们的部下护送下,平安回来。 至于军乐队其他人,安然还是叹惜了一句:都回不来了。杜宁启再要细问,安然就一副泫然欲滴的样子,仿佛随时都要号淘大哭一场,以表达他对回不来几人的思念。杜宁启也跟龙江司马一样,只得罢了。 杜宁启便说起当时他赶去救安然,听到一个番突俘虏说安然参加了番突格格的选婿斗舞,是作为驸马人选带往草原的。 安然听了先是一惊一怔,继而气愤愤地分辩,他是在篝火斗舞上,表演了一次胡旋舞,可那是献舞,不是斗舞。他一个被俘的唐兵,哪有资格参加番突格格的选婿斗舞?他们被押往草原,是去做奴仆苦力的,哪里可能成为驸马人选? “是哪个乱嚼舌根的王八蛋?居然造谣说我在番突做驸马了?他们番突男人都死绝了?才让我一个唐兵俘虏做驸马!这脑子,也太能想象了。再说,番突人杀了我们大唐那么多百姓和边关将卒,我娶个番突公主回来,给自己增堵呀。他们想嫁,我还不想娶哩!”穿越前安然接拍过影视,接受过这方面的培训,此番辩解表演出来,不温不热,层次分明。 -- 第327页 杜宁启拍着安然的肩,称赞道:“阿然,我就知道你是好样的!堂堂唐人,怎么可能去做番突人的驸马呢?造谣的人,信口胡诌,不动脑子,笑死人了!” 杜宁启不好细问安然的经历,怕惹安然伤心,再说,做奴仆就是日复一日的干活,早上干什么,中午干什么,晚上干什么,干得不好立即就有皮鞭加身,实在没什么好细问的,猜想那几个回不来的,大约就是受不了番突人的折磨,惨死在异乡了吧。 杜宁启对凌肆和纪蕴去寻找安然的经历更感兴趣:“你们两个差不多都把优兀草原跑遍了?最后还是沿着魔月氏的边境逃回来的?” 他在这寒冷得快掉渣的冬季,笑得一脸的春风和熙:“两位大侠能不能帮个忙,把你们走过的草原上的地形画出来?” 大唐跟番突迟早会有一战,提前搞到草原上的地形图,对唐军将来进攻到草原上作战时,会有相当大的帮助,可以在“地利”这方面,少吃亏。 虽然杜宁启曾派了不少斥候前往优兀草原打探安然的消息,但优兀草原太过广袤,斥候们单枪匹马,不敢深入,成群结队,又怕被番突人识破身份,始终只在优兀草原南部外围窥探一二,未能深入。 凌肆和纪蕴都知道大唐跟番突这一战不可避免,倒也不推辞,只是他们都没干过绘制舆图这回事,就算有绘舆师指导,他们也得好生回想,毕竟当时一心寻人,许多地方走过,也没十分在意,回忆起来印象十分模糊。 龙江司马不明真相,把凌肆几个当做召入军乐队的普通平民来看,杜宁启却清楚凌肆几个都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人物,只是应了安然之邀,才会充入民伕营。 当下,杜宁启便排了筵席,给凌家和纪家几位大侠以及安然接风洗尘,祝贺他们平安归来。然后又在司马府内拨了客房,让他们安心住下,慢慢绘图。 接下来的日子很是闲适,安然很久没有过过这么轻松闲适的日子了。每天大清早天色未亮,凌家和纪家的人就摸黑起来开始晨练,他们习武之人最讲究勤练不辍。 就算是晨练,两家人也充满了火-药味,你的拳风震下一片枯叶,我的拳风就得震下两片枯叶!你憋一口气,我也憋一口气,你不换气,我也不换,往死了憋! 早饭后,凌肆纪蕴几个在绘舆师的指导,拼命回想草原上的地形,想得抓耳挠腮,焦头烂额,还经常为了某处地方,彼此的记忆不同,争来吵去。吵着吵着就唇枪舌剑,夹枪带棒,再往下就要上演全武行。 安然觉得比较搞笑的是,当一处地形产生争议,大家谁也说服不了谁,又没法实地勘探,便人数表决,凭人数多寡决定山川河流的走向……凌家人多,往往得胜,凌家人这时便得意洋洋,好像打了一场胜仗。 因为绘舆师一再强调绘图要讲实事求是,不能为了私怨拉帮结伙,昧掉良心乱画,事关将来唐军作战的胜负!于是,凌二柱几个和青陌儿经常加入对方阵营,气得凌肆直骂叛徒,纪蕴则用眼刀子狠剜青陌儿。 他们明明都是江湖中的风云人物,安然看着他们为绘制舆图,认认真真地争来争去,直有种看见了一群熊孩子的错觉。 那绘舆师只觉得这舆图绘出来也不太可靠,只得把有争议的地方全都绘制出来,并注明情况。 第193章 成蝶·再见 凌家跟纪家吵吵闹闹几天, 也终于把舆图绘制了出来。杜宁启收了舆图,又摆出一桌酒菜,他没什么财物相谢或奖赏, 只满面春风和薰地一再向凌纪两家殷殷致谢, 然后问他们今后的打算和去向。 纪蕴当然是回荆州经营他的纪家庄。纪氏自从接手了凌家在荆州的地盘后, 便一跃成为荆州地界上的第一大势力。 纪蕴破除江湖旧例, 自立规矩,基本不盘剥百姓, 主要是调停自己势力范围内各个小势力的矛盾,向其提供资金和人手的增援,从其收益中分一杯羹。 新的纪家庄,修建在纪家原址上,自方阁老和桂太君双双离世之后, 纪蕴按承重孙之礼,居丧三年, 停了纪家庄的修建。这次回去,也应该继续修建新庄子了,把方阁老赐给他的字,制作成红底金字的匾额, 悬挂出来, 供世人敬仰。 凌肆则准备继续留在丽龙八城,一边继续经营他在丽龙八城置下的产业,一边继续照应被充军过来的族人和亲戚,积蓄凌家的实力。 凌家树倒猢狲散, 只凌肆坚持着营救和照应家族子弟, 无形中,他已经成了凌家新一代家主。至于要不要带着族人杀回荆州, 那将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凌肆没有那么长远的考虑。 安然有点茫然:“我啊?我不知道……没打算。”他的充军时间还有五年,可是,阿辰已经死了,多数军伎留在了番突,军乐队事实上已经解散了,他是不是又得回配所干活,继续修补城墙的事业? 当然,安然也可以留在司马府,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安然觉得不能让杜宁启白白养着自己,就算自己愿意让杜宁启养着,也会惹人闲话和非议。 杜宁启给了安然建议:“阿然,你还是再组建一个军乐队吧,凌大侠不是还得长驻晋江嘛,给你伴舞的人不用愁了。其他乐伎你尽可去伎坊里挑选。这次我保证加派兵力护送,绝对不会再让你们被番突人抓走!” 军乐队被抓走七个月来,杜宁启能感觉到属下兵卒们的情绪,明显变得浮燥焦灼起来,虽然他也有办法控制,压制兵卒们的不良情绪,但总得找个机会进行释放,远不如军乐队把不良情绪消弥于无形来得轻松自然。 -- 第328页 安然尚在犹豫,凌肆和纪蕴都知道安然喜欢唱歌跳舞,便也帮着杜宁启相劝。安然既不想回配所修补城墙,又不想让杜宁启白养着自己,他又实在找不到其他的事可干,便只好答允再组建一支军乐队。 本来纪蕴说护送安然回来,确定安然平安后就离开,不想这行程却一天天耽搁下来。明明已经在杜宁启的酒席上道了别,纪蕴却舍不得离开,总觉得呆在安然身边,看着安然,在他就是一种满足。 他不知道,这次跟安然分离后,何时才能重见。他一向为人行事果决爽利,独这事,他迟疑难定。于是,次日,纪蕴借口伎坊太混乱了,便陪着安然去伎坊挑选乐伎。 安然在伎坊里挑选了许久,才入眼了一个弹箜篌的,觉得技艺勉强能达到自己要求的水准。后面安然便跟杜宁启商量,说就要去丽龙八城的其他几个城市挑选乐伎,杜宁启对军乐队成员的挑选十分支持,想也没想,就答允了。 商量完了事,安然尚未离开,下属就进来禀告,说司马府门外有一位贵夫人,求见行营都领杜将军和安公子。 杜宁启跟安然对望一眼,都觉得心头十分奇怪:贵妇?晋江城里哪来的贵妇?大约就是穿得比较富贵华丽的妇人吧?只是这妇人同时求见他们两个人,又是什么意思?杜宁启了一句:“哪家的妇人?姓甚?所为何事?” 前来禀告的就是守门的兵卒,回道:“自称是本地丰景商铺的老板娘容氏,没说所为何事,只说求见之后,自会禀告。” “丰景商铺?”杜宁启几次在本地军费纳捐的花名册上见过这个商铺,曾猜想应该是个相当赚钱的商铺吧,不然怎么每年都会慷慨纳捐? 杜宁启只是没想到丰景商铺的老板,竟是个女子。看在她纳捐了不少军费的份上,杜宁启客气地吩咐道:“请她进来。” 但是,当守门兵卒把那妇人领进来时,杜宁启跟安然都惊呆了,一边站起来迎上去,一边吃吃道:“容姑娘!”“阿……阿凝!你怎么来了?” 问凝穿着一袭很是素净且有些粗糙的衣服,仪态雍容大方,神情镇定自苦,行止稳重成熟,浑身上下不自觉地透出泰然自信的气概。 五年的时间,在洛城商界翻腾打滚,有过成功,赚得满盆满钵,有过失败,赔得颗粒无收,但是,她熬过来了,有了自己的天地,根基和底蕴,这五年,她同样在经历她人生中最艰辛的磨砺和痛苦的蜕变,终于,她化蛹成蝶了。 有种女子,可以从骨子里贵重出来,而不是靠衣服排场来装饰点缀。难怪容问凝虽穿得简朴,守门兵卒仍旧把她认定为贵夫人。 容问凝进了客厅后,向杜宁启盈盈一福,便转头看向安然,打量着安然,对安然慢慢展开一个温柔又矜持,端丽又婉约的微笑,轻轻唤了声安然的字:“子慕。” 五年不见,本以为边关的风沙和战火会把安然磨砺得面目全非,她以为她终于彻底放下了他,她以为她终于可以淡然从容地面对他…… 想不到,五年的充军岁月,除了略略改变了安然的容颜外,安然的气质仍是那么清澈明净,不失赤诚,一如当年那个打动她心扉的少年郎。 问凝只觉得自己五年的努力都白费了,那个少年郎又一次深深地映入她心底,她全无抵抗之力!只是现在的她懂得把一切情绪掩饰得波澜不惊,不会再被人一眼看透。 在她云淡风轻的外表下,暗自对自己说:既然时隔五年,他仍那么轻易就打动她的心扉,这一次,她不会再卑微地错过了,她要他!是的,现在,她终于要得起他了! 安然骤然看见问凝,心头便升腾起一股又是温暖,又是委屈,又是安妥,又是心酸的情绪,他看着她,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激动到不能自已。 五年啊,五年没见到问凝了,她每年都安排人来看望他,连碟儿都知道托人向阿辰带话,问凝却从不曾给他捎过只言片语,这让安然心头不禁有深深的失落和小小的埋怨。 不过,在安然看见问凝的那一刻,他心里对她的失落和埋怨顿时烟消云散,能再次见到,就好,真好! 他走过去,还像从前一样,亲昵地握着问凝的手,又问她:“阿凝,你怎么来了?” 然后,安然注意到问凝穿的衣服那么简朴素净,头上插着竹钗,有点像丧服,心头一沉,赶紧问:“家里……出什么事了?” 容问凝垂着眼睑,声音有些低沉:“容先生于我,有开蒙教导之恩,我有如今,全拜容先生所赐,饮水思源,他去了,没有亲人,我擅自为他服个心丧,希望容先生在天有灵,不至于孤单寂寥。” 如果没有阿辰为她授乐启智,开蒙识字,她如今只怕仍是什么道理都不懂的奴婢,永远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听到阿辰之死后,除了淡淡地安慰他几句之外,是真正为阿辰难过的人,安然听着问凝这话,又是欣慰,又是难过。 大家都不关心阿辰的生死,只有问凝在乎阿辰,甚至愿意为阿辰服心丧,安然觉得这世上只有他和问凝才把阿辰当成至交和恩师。 纪蕴,凌肆等人对阿辰之死都不太在意,安然便不好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对阿辰之死的悲伤之情。 如今,终于有个人对阿辰之死表达了悲伤,安然几乎想都没想,一展臂,抱住问凝,投进她怀里,哭道:“阿凝,你不知道,阿辰、阿辰、阿辰死得好惨,他是替我死的,他是替我死的,达勒想杀的是我,是我呀……他挨了八十皮鞭,身上都找不到一块好皮肉,还要忍着痛,赶回青梨雄,路上,他都痛晕过去了……阿凝,我心好痛啊,呜呜呜……阿凝……我好后悔,那时候,我该答应大单于的,阿辰就能留下来养伤,他就不会死了……阿凝,我好后悔呀!” -- 第329页 强忍了一个多月的悲伤,终于在亲人面前发泄了出来,安然一瞬间就崩溃了,哭得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容问凝很自然地抬手反抱住安然,轻轻拍着安然的背脊,没有说话,只用肢体语言,无声地慰抚着安然。 她的神情自然镇定,丝毫没有因为在外人面前跟个男子搂搂抱抱而露羞惭之意,仿佛她跟安然的关系,就是这种相互守望,相濡以沫的关系。 一直等安然恸哭了一阵,悲痛稍泄,容问凝才道:“容先生是好人,你要永远念着他的好。”一边说话,一边不着痕迹地把安然从自己怀里推开,一边掏出巾帕替安然擦拭泪水,一边转过话题:“子慕,你看看,谁跟我一起来啦?”对于正处悲痛之中的人,最有效的安慰是转移话题和注意力。 安然这才注意到在容问凝身后几步,跟着个青衣妇人,安然一见这青衣妇人,眼里不禁又是一阵酸涩,叫道:“雨桃姑姑……我娘……可还安好?” 雨桃朝安然一福,回道:“太太一切安好,四时八节,容姑娘都有替公子给太太上香祭祀,还有方太公和桂太君的灵前,容姑娘也有替公子尽心。” 她看着自己带大的孩子,如此悲恸,也很心痛,她跟容问凝配合有素,便顺着容问凝的话开解安然:“公子大难不死,一定是太太太公太君在天有灵,保佑公子。公子该当回去,好生拜祭拜祭他们才是。” 安然虽然时时想念母亲和姥姥姥爷,毕竟他们都过世五六年了,到底已经熬过了最悲痛的时间段,虽是悲伤,眼底酸涩,还尽可忍耐,叹道:“雨桃姑姑,我充军的期限还有五年呢。”必须要等刑期满了,才能离开晋江,才能回到洛城,才能亲自到母亲姥姥姥爷的坟头上拜祭。 雨桃笑道:“公子想必还不知道吧?陛下登基,天下承平,已经下旨大赦天下,公子便在大赦之列!” 第194章 主动跳坑 一直在一边旁观的杜宁启, 忽然听见雨桃说出大赦的话来,心下一惊,猛然明白过来:这位容姑娘在这个时候来求见他和安然, 只怕善者不来, 来者不善! 倒是安然听了, 非常惊喜:“真的?我被大赦?那我可以回去了?太好了, 太好了……我可以把阿辰带回洛城去了!”他可以亲自把阿辰的骨灰带回洛城,好好安葬, 这是阿辰临死前的愿望,他要亲自替阿辰完成。 安然是真的开心,脸上兀自挂着泪水,已经荡起了笑容,随后, 他很有些歉然地看向杜宁启,说道:“阿宁, 我要回洛城了!不能给你组建军乐队了。” 客厅里,除了安然大悲大喜,一会儿哭得稀里哗啦,一会儿开心得大叫大嚷之外, 其他人的反应都很是平静。 杜宁启吩咐道:“容姑娘请坐, 大家都坐下吧,坐下叙话。来人,上茶。” 容问凝向杜宁启微微颔首,从容落坐。这几年, 她在洛城进的官府衙门和豪门勋贵的家宅进得多了, 不会像个无知妇人一般,一到权贵面前, 就被其气势所压,手脚无措。 大家在客厅时坐定,下人上了茶,容问凝并不急着出声,而是好整以暇地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茶水。雨桃也不再说话,侍立在容问凝身后。 只把安然急得抓头挠腮,想知道关于大赦的详情,是拍拍屁股走人?还是要办理个什么交接手续?便不住口地问:“阿凝,你是来接我回洛城的?你早就知道我被大赦了?阿宁,你不替我高兴吗?” 客厅中,除了安然,大家都没有说话,莫明其妙地滋生出一股紧张的气氛,最后连安然都感觉出来了,闷闷地问:“阿宁,阿凝,你们……在干什么?” 容问凝这才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向杜宁启说道:“小女子在等杜大人一个示下……或者解释……或者,杜大人什么都不用说,只要能让子慕离开便好。” 安然被发配充军,以容问凝稳重周密的行事风格,除了派阿辰陪伴,除了每年派人送一次花销之外,还另外派了人手,在晋江开设了丰景商铺,本来不求赚钱,只想暗中照顾安然,却不想,这商铺竟意外赚钱。 丽龙八城的大赦花名册早在三个月前就颁布了,只是其中并没有安然的名字。尽管其时安然被掳北上,尚且死生未卜,商铺的人打听到大赦花名册里没有安然的名字,还是火速把消息传递了回去。 容问凝又在洛城里活动了一圈,打听到发往丽龙八城的配军大赦名册里,确实有安然的名字,认为把安然的名字从大赦名册上抹除的问题应该出在丽龙八城。 再者,纪蕴和凌肆前去救援安然几个月了,一直没有消息,容问凝也委实挂心,便自己亲自来了晋江。 晋江城跟洛城相距几千里,一来一去,耽误了不少时间,等容问凝赶到晋江城时,恰好听到安然逃回来的消息。她本来很是高兴,但同时听说纪蕴陪伴在安然身侧,她就不想露面了,不想面对纪蕴。 容问凝甚至比安然更早发现纪蕴对安然的不伦之情,她不像安然,对同性恋有更多的认识和包容,她理所当然地认为纪蕴对安然,跟李子实一样,是玩弄脔宠的心态。 打那以后,她对纪蕴十分防备。在凌肆挟制安然威胁纪蕴撤诉的事件中,她虽然误会了凌肆跟纪蕴的关系而揭破了纪蕴对安然的不伦念头,但她从没有后悔过,觉得就应该揭破纪蕴之流对安然的龌龊心思,才能保护安然! -- 第330页 安然被俘,她是迫不得已才向纪蕴送信求助,不过她不想跟纪蕴打照面,便躲在丰景商铺里,暗中指派人手,上下买通,查证究竟是谁在公布大赦名册时动了手脚,抹去了安然的名字。 其实,这事很好查,只是查出来的结果,让容问凝吃了一惊,又感觉非常不解:杜宁启做为丽龙八龙行营都统,接到大赦名册后,直接把安然的名字抹去了。 安然平安回来之后,杜宁启更是只字不提安然已经得到大赦之事,反倒鼓励安然再次组建军乐队,一副准备让安然把充军之期服满的架式,容问凝终于忍无可忍,出面来同时求见两人。 容问凝的话说得很是委婉客气,她一字不提大赦出诡之事,还表示可以不追究杜宁启在大赦名册中动手脚的事,只要杜宁启承认安然的大赦资格,同意她把安然带走,这事就算完结了。 安然听得一头雾水,但杜宁启心知肚明容问凝在说什么,他也知道容问凝冒出来求见,原来是为了大赦之事。 他本来以为丽龙八城山高皇帝远,赦谁不赦谁,他可以一手遮天,留下安然,至少还可以给他干五年。五年时间足够安然再带出一批军乐队成员了,等安然充军期满,他也有军乐队可以继续使用。 杜宁启想不到这时候会冒出个容问凝来过问此事,看容问凝说得那么从容淡定,似乎很有把握可以从他手里把安然带走的样子,猜想容问凝手里是不是握着什么码筹? 但是,为了让安然再次组建军乐队,杜宁启还是决定搏一搏。他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也不想欺骗朋友。 正是他把安然当做朋友,才觉得安然的歌舞才华应该用在更能发挥作用的地方,而不是把他的才华不痛不痒地浪费在酒宴雅集之上,除了能博那些豪门勋贵一笑之外,屁用都没有! 杜宁启看了一看满脸不解又兴奋开心的安然,终于还是决定对好朋友说实话:“阿然,大赦名册里,确实有你……” 安然开心得直点头:“嗯,嗯,我可以回洛城了!阿宁,我可以回洛城了!真好,真好!”想到终于可以返回洛城了,他又是开心欢喜,又是伤心难过:“要是……要是,阿辰还在……就好了。他一定会很开心的。”他就可以回去,跟他的碟儿姑娘成就美满姻缘了。 杜宁启继续说道:“……本来,你一回来,我就该把好消息告诉你……” 安然摇手道:“没事没事,你管的事多,许是忘了,现在告诉我也是一样!”他完全没想过杜宁启是有意瞒下大赦的消息,觉得杜宁启是他朋友,当然不会害他骗他,丝毫没有责怪杜宁启的念头,反倒很自然地替杜宁启找了个“忘了”的理由。 雨桃看得暗自摇头叹气,觉得这孩子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心地还是这么清澈纯净,待人一片赤诚率真,真是……没救了。 容问凝看着安然,唇角渐渐勾了起来:这样的安然,不改本色,真好!还是从前她喜欢的性子,真好! 杜宁启:“……阿然,不是忙忘了,我就是故意瞒下的,想把你留在晋江城,给我组建军乐队。”他看向安然,收起和熙的笑容,冷洌而真诚地说道:“对不起,阿然。”再是好朋友,他亦不该算计安然。 安然全无芥蒂地笑道:“啊,没事没事。你想我帮你组建军乐队,我可以帮你组建好了再走!”虽然他急着想回洛城,但是组建军乐队这件事更有意义,更值得他去做,他义不容辞,毫不推委。 虽然他不知道杜宁启把军乐队纳入了带兵秘笈里,但是,音乐能够抚慰平息兵卒们的暴戾情绪,对保持军心士气,稳定兵营气氛极有好处,安然愿意暂缓行程,给杜宁启把军乐队组建起来。 杜宁启:“……”没想到安然这么好说话!都不需要他开口相求,自己把就组建军乐队的事承担起来了!他真是枉做小人呀! 他只有继续冷洌而真诚地道:“阿然,谢谢你!也代表守卫丽龙八城的兵卒们,谢谢你!” 雨桃:“……”她家然哥儿怎么这么好哄呀?怎么就看不出他这个朋友在算计他呀?还自己往朋友的坑里跳!她忍不住提醒安然:“公子,你都离京五年了!”莫非还在这穷乡僻壤的边城呆出感情来了? 容问凝含笑看着安然,向雨桃说道:“无妨。子慕既然在这里还有事情要做,咱们等等他便是。” 她来求见的目的只是要敲打敲打这位在丽龙八城权倾一方的八城行营都统杜大将军,她自有手段和筹码,让杜宁启不能强留安然。杜宁启在听到她的暗示后,表现得很知进退,倒也不负他统帅一方的气魄和肚量。 如果杜宁启想强留下安然,她是绝计不会答允的。但如今是安然自愿留下帮助组建军乐队,容问凝自然不会阻止安然。 她虽然不明白军乐队有什么意义,但见杜宁启和安然都很是看重,名字中有个“乐”字,想是跟歌舞沾了关系,她又素来知道,安然尽管有点不通世故,但在歌舞方面,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执着追求,容问凝自会支持。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心,响鼓不用重锤,大家几句话,就把这桩恶意欺瞒大赦消息的事,轻轻揭过了,还达到了几方都相对满意的结果。接下来,就是比较单纯的叙旧了。 容问凝是刚从洛城赶过来的,杜宁启和安然不免向她打听洛城诸人的情况。 -- 第331页 方安两府诸人各自安好,没什么可说的。容问凝跟杜宁启没交情,不去杜家走动。 不过杜宁启已经承袭了靖平侯的爵位,好歹也算是洛城的勋贵人家,贵妇圈子聚会时,偶尔也会向靖平侯夫人派出帖子。杜宁启的原配夫人所生的长女已经六七岁了,便常带着女儿去各家聚会中走动。 妇人们的后宅圈子一个套一个,容问凝也常会参加商妇商女的聚会,便辗转听闻,说靖平侯家的长女跟别家淑女不同,小小年纪便会舞刀弄剑,把同龄的男孩女孩都吓得退避三舍,大家半是嘲讽,半是不屑,又半是羡慕地称赞:此女甚有乃父之风。 杜宁启一改冷面,听到别人称赞他闺女,哈哈大笑,显得又是慈爱,又是开心,说:“她的功夫定是家里二叔教的,不愧是将门虎女,哈哈!”杜宁启的隔房二叔原也是员虎将,只是作战伤残了,只得告残致仕,在家赋闲。这下可以教导自己的子女们习武,倒是找到事情可做了。 打听完自家的事,杜宁启知道家中安好,便放了心,随后又问起东方明敬的消息:“还是阿然充军过来那年,他给我写过信,托我照顾阿然。后来我给他写得几回信,他都没回。我倒是听人说,他已经跟锦奾郡主成了亲,就是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好友终于迎娶了郡主,应该春风得意才是。可是好友老不回信,却又让人难以放心。 容问凝很是直接地回道:“明敬公子呀,娶是娶了郡主,不过,洛城都遍传了……总之,过得不太好。” 第195章 不谐的婚姻 杜宁启赶紧问:“怎么回事?洛城都传什么了?”一脸的关切之情。 容问凝想了想, 反问道:“你们,听没听过……呃,关于郡主殿下的母亲流华公主殿下的事?” 流华公主跟杜宁启的祖父杜昱铭和钱驸马三人之间的纠缠, 在洛城几乎传得家喻户晓。做为这件风流韵事的其中一方的后代, 杜宁启当然知之甚详, 他对自家祖父当年做下的轻狂事其实并不赞同。 为了流华公主, 祖父逼迫发妻下堂,其后又一直冷落发妻, 导致杜昱铭一生只得一个儿子,也就是杜宁启的父亲杜沐宇。 从流华公主的角度来看,杜昱铭的行为可以理解成对公主一片痴心;但是从杜家人和祖母的角度来看,杜昱铭的行为就是负心薄幸,对家庭太不负责任了, 斥之为不肖子孙都不为过。 如果不是杜昱铭明白情缘无望,充军之后自我放逐, 在西北边境率军征战二十余年,战功彪炳,被熙宗皇帝敕封了个世袭靖平侯,给灰头土脸的杜家重新带来了荣光, 只怕杜昱铭都没脸重回杜家。 安然作为一个旁人, 不好乱渗合人家家事。杜宁启便问:“难道……那个事,还有什么……余波?”当事三人都已经死了啊,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容问凝不好伤着杜宁启,斟字酌句道:“我听人说, 郡主殿下好像跟她母亲一样, 一直……未与郡马……那个……合房。”当年流华公主心头装着杜昱铭,婚后六七年都不肯跟钱驸马合房。 杜宁启和安然都想不到锦奾郡主在这一点上, 居然也能向她母亲看齐!只是六七年不合房,那不是苦了郡马东方明敬了么?流华公主不肯合房,是心头放不下杜昱铭,锦奾郡主不肯合房,又是为了什么? 容问凝不等杜宁启问,便续道:“呃,我听洛城的人都在传,说……郡主殿下跟她母亲一样,心头有个情郎……所以,才不肯……” “胡说!”杜宁启说道:“我可听说了,本来先帝都同意东方家的退亲了,还是锦奾郡主主动要求下嫁容德,全父心愿,热孝成亲。还被称赞孝心可嘉,怎么可能有什么情郎!?洛城那帮子纨绔混蛋,整天闲得没事,赤口白牙乱掰扯,坏郡主的闺阁清誉,可恶!洛城那边尽多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闲人,就喜欢瞎起哄,把这些闺阁秘事到处乱传,毁人名节。”有情郎还会主动要求下嫁吗?杜宁启觉得这些造谣的人,真是没脑子。 安然听了,先是心头剧震,继而又一阵冰凉,脸上绷不住,便有些煞白。不问可知,锦奾郡主心头的情郎,肯定是自己,决不会再有其他人! 可是,他明明没有招惹过锦奾郡主,他也不喜欢锦奾郡主。锦奾郡主先是迷奸逼嫁,嫁人后又不肯合房,这一切,全是锦奾郡主的一厢情愿,关他安然什么事儿?他真是太无辜了! 流华公主跟杜老将军是两情相悦,安然做为穿越人士,思想比较开放,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对流华公主和杜老将军还有点同情,对流华公主心头挂念着杜老将军,不肯跟钱驸马合房的行为,还算可以理解。 但是,自己明明明确表示过,对锦奾郡主无意,锦奾郡主又是求着下嫁,另嫁之下又不肯跟郡马合房,这算什么事儿?这不是故意害人家郡马吗?安然觉得锦奾郡主的心思太不可理喻了,简直让他无力吐糟。 不过,这些话,安然再怎么不懂人情世故,也知道万万不能说出来。只是觉得很是愧对东方明敬。 因为锦奾喜欢自己的缘故,先是害得东方明敬被赐婚之后,久久不能成亲,虚掷了大好年华,好不容易成了亲,郡主又不肯合房,空度春花秋月…… 任谁摊上这么一桩烂婚事,心情都不会好,偏又事关隐秘,不好跟旁人叙苦,只得憋在心里。难怪东方明敬几年都不给杜宁启回信,哪有心情啊。 -- 第332页 容问凝早就学会了见风使舵,没打算跟杜宁启起争执,听杜宁启几乎是指着她鼻子骂她乱传闲话,她也不气,笑道:“还是杜将军有见地,说不定,明敬公子跟锦奾郡主不知有多恩爱呢,旁人如何能知?呵呵,我一个平民小女子,也是道听途说,让杜将军见笑了……呵呵。” 容问凝打着哈哈,就把这事带过去了,然后转移话题,说起了洛城里发生的其他事。 只安然听到锦奾和东方明敬婚后生活不谐的消息,心头掀起了阵阵狂风暴雨,久久不能平息。幸好杜宁启主一厢情愿地认定锦奾不可能有情郎,没有追问情郎是谁,不然,安然只怕当场就撑不住了。 然而,安然当时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心里十分不安,一个是觉得对不起东方明敬,另一个总觉得这事怕还会牵扯到他身上来。 话说,他无端端被发配充军十年,这事算起来,还不是锦奾郡主搞出来的?她不请他去公主府,意图迷奸逼嫁,哪里会有后面发生的事? 不知怎么的,安然忽然想到了自己父母身上。他想,如果当时没有李子实冲进来坏了锦奾郡主的好事,他真跟锦奾郡主发生了什么,那么,他不是死,就只能迎娶锦奾郡主。可他一点也不喜欢锦奾郡主,他能怎么办?他要怎么跟她相处? 流华公主和锦奾公主可以凭借公主郡主的身份压制驸马郡马,想丢脸子就丢脸子,想不合房就不合房。 可是,在婚姻关系中,地位较低,处于相对弱势的驸马郡马一方,肯定不能这么任性,他们又该怎么办? 细想起来,大约也只能像父亲对待母亲那样,一面强颜欢笑尽着夫君和男人的责任和义务,一面又会情不自禁地疏远冷落对方。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呢?心头再不甘,日子也得过下去。 母亲喜欢父亲,主动下嫁,而父亲心头装着原配,不喜欢母亲,这才是母亲的悲剧所在。以前,安然总站在母亲一方,觉得父亲娶了母亲,又不好好珍惜爱护,还连带嫌弃自己,不渣外人,专门渣老婆和儿子。 然而,对照了锦奾郡主闹着要嫁给自己,不肯同郡马合房这事儿,安然忽然间终于有些理解父亲的心情了,原来,在父亲心头也满是倒不出来的苦水。 安然正在出神,其他几人正说着话,纪蕴带着青陌儿进来,猝然看见容问凝在坐,也是吃了一惊,直接就问:“咦,问凝,你不在洛城,怎么跑这里来了?” 容问凝的身份早已今非昔比,不过纪蕴故意像叫唤丫头一般直呼容问凝之名,就是想落她的面子,要让她没脸。 纪蕴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很早就觉查出容问凝对他的敌意和戒备,虽然他不清楚这丫头对自己的敌意从何而来,不过,他自重身份,不屑于跟个小丫头片子较真儿,只在适当的时机,随手反击一二。 容问凝听了,一点不着恼,她对自己的身份有底气,不在乎别人怎么称呼她。没身份的人,才要拼命端着身份,真正有身份的人,不用端着,身份自然在。 她淡淡地笑着,向纪蕴颔首道:“特地来感谢纪公子不辞辛劳,相救子慕,大恩不言谢。”她说着相谢,却稳稳坐着,连个万福都没有,也显示出她足可与纪蕴匹敌的身份。 两人暗战,旁人却以为他们关系亲近,于是,大家便“和睦友好”地一起叙旧聊天。杜宁启不敢小觑了容问凝,晚上便设宴款待了这位丰景商铺的老板娘。凌肆也算是个故人,便请来作陪。 席间,说起安然获得了大赦的消息,大家都很替安然高兴。凌肆也说他家有三人得到了大赦,数量之多,超过他的预期,很是感谢了容问凝一回,交口称赞她办事得力,连连作谢。 当年纪家灭门案震惊朝堂,其后,纪蕴把这案子一手掀开,也是震惊朝堂之事。容问凝通过凌肆交给她的关系,活动出三个大赦名额,救出三个罪行轻微的凌家人,已是极限,其他未能获得大赦的人,基本都得终身充军了。 当然,凌肆不可能为了他的族人,就把一辈子耗在晋江城,他们凌家的根基在荆州,他迟早会返回荆州。怎么样把被判终身充军的族人弄回荆州,那就得看凌肆的手段了。 凌肆的手段没道理还比不上夏古琴,这些事,大家心照不宣。 接下来的日子,安然就开始着手重新组建军乐队,除了选取技艺过硬的乐伎之外,最主要的就是把经过阿辰改写过的曲子传授给他们。 只是教授曲子这一步,可把安然给愁死了。安然本来就不精通乐器,也不会谱曲,偏生这时代的曲子都是口口相传,不会用纸笔记录下来。这可怎么传授曲子? 没有了阿辰,安然只觉得自己像个残废似的,几乎寸步难行。原来,阿辰在他的身边,不管是生活和演艺都发挥着无比重要的作用。这让安然想起来,每每潸然落泪。 最后实在没法子,只得又把夏古琴偷偷带回晋江城,让他把阿辰谱出来的曲子,教授给新征召的军乐队成员。 为了怕被人发现,夏古琴天天都躲在纪蕴的屋子里,他在里面弹,安然便叫新成员在外面跟着学,新成员有什么弹得不对的,夏古琴告诉纪蕴,纪蕴再复述出来。 搞得新成员都以为隔屋传曲的是纪蕴,连杜宁启都称赞纪蕴琴艺高超:“想不到纪大侠不但文武双全,还如此多才多艺,风雅如斯,难得,真是难得!” -- 第333页 纪·古琴·蕴:“……” 屋里躲着的真·古琴·夏:“……” 第196章 重回洛城 安然等人从优兀草原逃回来时, 已经是冬月中旬了,冬季不宜出行,再加安然还要组建军乐队, 大家便都安心地留在了丽龙八城。 至于冬季时常遭遇小股番突人的冲击, 自有杜宁启操心抵挡, 大家只要不冒险出城就好, 这个冬季倒也过得颇为轻松逍遥。 黎嘉四年开春之后,考虑到有女眷, 等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到了三月中旬,大家才准备起程返京。军乐队经过几个月的苦练,基本成型可用,也算是对杜宁启有了交待。 杜宁启百忙中抽出时间给他们饯了行, 饯行席上,安然又清唱了一回那首《送别》, 杜宁启还想请纪蕴再弹一曲古琴助兴。 纪·古琴·蕴大侠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我手疼!” 一行人选了个春光明媚的日子,离开了晋江城。安然骑在马上,一路上不断频频回首。 他以为,他不会对这个贫瘠的边城有丝毫的留恋, 可是, 临到真正的离别之时,他心头对这个小城却充满了留恋。 他稀里糊涂被充军来丽龙八城,心情低落又不甘,饱含委屈和耻辱, 对前路满是绝望, 看不到曙光,放逐自我, 跌入人生的最低谷。 在这里,他度过了他人生中最灰暗阴冷也最刻骨铭心的一段日子,他以为,他会从此沉沦。 是边城兵卒们对生存的渴望,在战火中拼命的挣扎,拉扯裹挟着他,从谷底攀爬了出来,终于完成从孩童到男人的心理蜕变,终于从亲人逝世,尤其是母亲逝世的悲伤打击中,缓了过来。 并且,军乐队的组建,和草原为奴的经历,也让安然对音乐和歌舞的意义和作用有了更深的了解和认识。 晋江城给了他很多的启迪和收获,也让他失去了他一生中最亲密的朋友和伙伴。 凌肆因为要照应自己的家人族人,暂时留在了丽龙八城,以后的打算,他也不想多说。上路的只有纪蕴一行人,容问凝一行人,以及安然和夏古琴。 行到瓜州附近,纪蕴叫青辞远带两个属下先回荆州,继续主持纪家庄的修建。他带着青陌儿和夏古琴护着安然回洛城,顺便也回去探望探望方府诸人。 他自小长在方府,方家人才是他在这个世间最可亲近的人。哪怕他在江湖上开门立户了,他也是方府的养子,方府里有他的大伯二伯和过世的小姑姑,这份亲情和恩情,永远断不了。 因有女眷坐车,路上走得慢,一直到四月底才走到洛城。 “终于……回来了!”安然远远看着巍峨高耸的洛城城墙,心头生出些许感慨,还好他只离开了五年,洛城几乎没什么变化,他分不清是什么心情地说:“阿凝,阿蕴,我们……回来了。 ” 回到寄园,大家久别重逢,自然又是一番唏嘘感慨,悲喜交集,只碟儿惊闻阿辰之死,当场崩溃得哭晕过去。 不过,虽然阿辰死了,虽然碟儿伤痛欲绝,安然能平安地提前五年回来,尤其还被俘去了北方,艰难逃脱,大家还是开心多于难过。 安然略洗了洗风尘,便回了趟方府和安府,拜见了长辈们,简约禀告了一下这些年的情况。 方府的舅舅舅娘们听了,觉得惊险之余,又感谢祖宗荫庇。安然分别向太公太君的灵位敬了香,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安然拜见安凌墨之时,跪下向安凌墨磕头,道:“儿子拜见父亲,感谢父亲庇佑!”感谢,是真心实意的感谢,真切地发自安然的内心。 这一谢,既是他自己的感谢,也代表了那些坚守在边城的将士,尤其是因为各种原因被发配过去充军的配军们。 如果不是安凌墨兢兢业业地,一丝不拘地,绞尽脑汗地,殚精竭智地督建丽龙八城,首先一个,丽龙八城就不可能屹立在大唐北方十年不倒,其次,安然被充军过去,就没有温暖坚固的营房可以遮风挡雨,安然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五年。 安凌墨看见小儿子平安回来,也很是欣喜,忙把安然扶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打量了一会儿,道:“子慕啊,你长大了。唉。”他轻轻叹息了一声,眼眶里似有水润泽出来。 安然道:“父亲也老了。”安凌墨的官位又升了一阶,人却老了一截。这些年,安然很少会主动想起父亲,倒是听当初参加修筑丽龙八城的老人老兵们常常提起安凌墨,一说起来,都满怀感激之情。大家因为感激安凌墨,多多少少对他这个安凌墨的儿子有所照顾。尽管,安然其实很不想受到大家这种爱屋及乌的照顾。 安凌墨亲自引着安然去安家小祠堂里向方太太敬了香,对着方太太的牌位,说:“咱们的儿子回来了。” 大爷安靖越还在外地任上,越大奶奶带着侄儿侄女们来看望了安然,因没什么感情,又还闹过打架,没什么话可说,很快便被安凌墨打发开了。 安凌墨留安然吃饭,说给他接风洗尘,安然不忍推辞父亲的拳拳好意。接风酒席就只得父子两人。 席间,两人的话都不多。安然很少这般心平气和地跟父亲独处过,大约,经历的事情多,年纪也大了,心态终于渐渐变得平和了。 安凌墨给安然斟了杯酒,安然端起来就喝。 -- 第334页 安凌墨瞧着,问:“会喝酒了呢?” “嗯。” “在配所里喝的?” “嗯。” “好喝?” “逢年过节才能喝上一碗,都渗了水的,寡淡。”安然微微走了神,似是在回味这些年,他在配所喝过的酒,又说道:“不过,很有滋味。” 那时候,生活灰暗绝望,没有一点盼头,逢年过节才能喝上一碗的水酒,成了配军们不多的盼望。每次喝下盼望已久的水酒,内心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 安凌墨便笑着,再替安然斟上一杯,说:“回府里来住吧。你那清如院还空着,回头叫人收拾了,把围墙改改,圈到外院来。” 安然正在给安凌墨斟酒,闻言顿了顿,方道:“不了,我在外面住惯了。”他是真的觉得在外面住着,独门独户,一切都是自己说了算,挺好的,自由得紧。搬回府来,这样规矩,那样规矩的,反而不够自在。 “你还在怪为父当时把你赶出去?” “没有。”这也是安然的真心话。不知道为什么,去边关充军五年,心境变了,连带着,对很多事的看法也改变了。在以前一些难以接受,耿耿于怀之事,现在都变得无关紧要,云淡风清了。 倒是安凌墨显得有些执着:“你既不怪为父,为什么不搬回来住?你要是觉得舍不得你那些朋友,可以叫他们时常来府上走动。” 安然不忍直接回绝父亲,便换了个说辞:“太太不在了,府上到处都是太太留下的痕迹。” 安凌墨默然,举杯跟安然一碰,默默地仰头一饮而尽。这些年,他越来越感觉,自己是个贱骨头,方太太在时,他心头嫌弃,方太太离开了,他又处处觉出她的好来,真应了那句老话:拥有时不懂得珍惜,失去了才觉得可惜。 吃到薄醺,安凌墨问:“既回来了,今后有什么打算?”安然在丁忧期间,辞了太乐署供奉之职,本来,不出意外,等居丧期满,安然是可以起复的。只是后来闹出锦奾迷奸,安然殴打李子实这事,被送去充军了,起复无望。 安凌墨这一问,是问安然回到洛城后,不再做供奉,想做什么呢?还去勋贵士绅的宴饮雅集上献舞助兴吗? 不过,现在安然不是官身了,一个平民就没有资格成为勋贵士绅的宴饮雅集上的座上宾客,应召献舞的话……方太太不在了,安凌墨做为父亲,自是要关心关心安然。 安然只淡淡地回道:“不知道,没想好。等儿子想好了,再来同父亲说。” 大家都吃饱喝足之后,安凌墨放下筷子,又问了一句:“子慕,你也不小了,可有什么喜欢的姑娘?” 安凌墨之所以对原配恋恋不忘,无法喜欢上方太太,也是因为原配跟他青梅竹马,有着深厚的感情。 推己及人,如果安然有喜欢的姑娘,只要那姑娘的身份家世过得去,他愿意成全安然,不让他跟方太太的事发生在安然身上。 安凌墨明明问的是自己喜欢的姑娘,安然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身影,竟是容问凝!不,不,不!他跟容问凝只是朋友而已!他对她,没想法!继而,安然才想到蓓姬格格,随即,心情一黯,说道:“儿子……没什么喜欢之人。” 安凌墨无形中松了口气,没有喜欢之人,就可以父母之命了:“嗯,那叫你大舅娘二舅娘给你留心相看着。”只有自己为人父母了,才算真正长大成人。 安然是穿越人士,心头没有喜欢之人,便没有成家立业的打算,哪能让父母包办婚姻?摇头:“不麻烦舅娘她们,儿子暂时还不想成亲。” 次日,梁小峰听到安然回来的消息,带着太乐署交好的同僚,来祝贺安然平安归来。随后,安然在京中的交好朋友听到消息,也纷纷上门祝贺。接连几天,寄园里人来人往,都热闹得紧。 不过在这热闹之中,安然了解到一件事:即将在五月初五举行花榜考核。 本来,照花榜五年一考的惯例,今年并不是花榜考核之年。只是因熙宗皇帝驾崩,照旧制,国丧期间,很多事都不能进行,连科举都停了,花榜做为一件风雅盛事,更不能进行。 国丧二十七个月,黎嘉三年重开了科举。黎嘉四年,便重开花榜。这是泰宗皇帝即位之后的第一次花榜考核,距离上一次花榜考核,足足过了七年,为了表现新帝即位后的文治昌盛,太平年景,从礼部向下,都非常重视。 各地豪富以及风雅之士都早已经涌来洛城,准备参予新帝即位后的第一场花榜盛事。这才四月下旬呢,花榜考核就早早成为了洛城民众们嘴里天天热议的话题:某某楼的鸨儿为了某名伎,拉拢某外地豪富……某伎为了在考核中有出挑表演,竟练伤了身体,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某院跟某坊,为了争夺考核名额,撕破了脸皮,大打出手…… 安然在打听确实之后,向寄园众人宣布:“我要参加这次的考花榜!” 第197章 突如其来的妹夫 凭安然前些年在洛城闯下的名头, 凭安然对当世歌舞的影响,凭安然惊世骇俗的舞技和宛如天籁的嗓音,浑若天成的唱功, 安然就算不是乐官了, 也是大唐歌舞界的无冕之王。 只要安然愿意, 安然还能重拾旧时荣光, 车来马送,勋贵世家仍以能请到安然宴饮助兴为荣, 安然何必又去考花榜?多此一举? -- 第335页 当年,安然和阿辰携《水中花》歌舞和词曲,横空出世,光照十载。有了安然所在的壬寅花榜珠玉在前,导致后一届花榜让观者直叹平淡无奇, 味同嚼蜡。 静默了一会儿,木尘道:“公子是想重新做太乐署供奉吧?有个官身, 岂是其他乐伎可比的?” 安然没有否认,只叫大家下去准备。安然不用想,他就选定了用那支《军魂祭:精忠报国》去参加考核。阿辰去了,幸好, 还有夏古琴在身边, 夏古琴还记得那支曲子。 这是他跟阿辰合作创作的最后一支歌舞,他要把它表演给更多的人观看,让更多的人会跳这舞,会唱这歌, 会弹这曲, 把阿辰用心血谱出来的曲子,广为流传, 这才是对阿辰最好的纪念。 除了有夏古琴的伴奏,还有梁小峰的土埙,容问凝的木鱼,此外,他还要找到擅于击鼓之人,还有给自己伴舞之人,人找齐了,还要磨合排练……除了这些,还有服装和道具的制作,而花榜考核已经近在眉睫,这对安然来说,简直是一场遭遇战,而他,必须要赢,必须要胜出! 只在私底下,容问凝问了安然一句:“考花榜,你是为了平萱公主?” 安然看了容问凝一眼,应道:“嗯。”他心里对容问凝的慧质兰心,冰雪聪明很是惊讶。 他只是淡淡地跟容问凝提起过,他在那过冬草场里看见了平萱公主的坟,在坟头,为公主献祭了那支专门为其编制的大刀舞,容问凝竟就猜到了,他决定参加考花榜,是为了平萱公主。 平萱跟锦奾一样,都被他的舞姿舞技所倾倒,但是平萱不像锦奾,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只是把他藏地心里,默默地喜欢,反而是这样,倒让安然愿意为平萱尽一份心。 安然想面见泰宗皇帝,把平萱公主那埋骨异乡的惨状告诉皇帝,希望皇帝能够念着同为皇家血脉的份上,念着大唐国威体面的份上,把平萱公主迁葬回来。 考花榜,考入花榜四绝,御前献艺,面君谢赏,这是安然能见到泰宗皇帝唯一的机会。至于能不能做供奉,能不能有个官身,安然早已经不在意了。 历尽艰辛磨难,身边的人也来来去去,改换了不少,安然庆幸,容问凝还在自己身边,更庆幸,容问凝竟能懂得他的心思,没像木尘那样,以为他为了一个官身。 安然可以不在意别人误解他的用意,可有个人能理解他,懂得他,还是令安然心头感受到一阵温暖,他对她说:“谢谢。” 谢谢你知我。 安然是获得大赦,正大光明回来的,没有瞒着消息,还在各大伎坊,瓦肆进进出出。于是,壬寅榜花魁公子大赦回京的消息,很快就在洛城中传开了。 不过,大家关注讨论的重点是,落难五年的花魁公子,在那战火纷飞的边境小城里充军打杂干苦力,不知把人磨成什么样子?更不知还能不能重拾往昔风华?许多人都猜测,这人无声无息地溜达回来,只怕是毁了吧? 这些年梁小峰升任了太乐署署令,安然要以良籍平民的身份再次报名参加考花榜的事,都不用安然出面,梁小峰吩咐一句,底下人立即屁颠屁颠都给办妥了。 只是不知道这消息,怎么就泄漏了出去,壬寅花榜的花魁公子,充军归来,准备重考花榜。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就闹得沸沸腾腾,这个消息至少传递出一个信息:当年的花魁公子还敢报名重考花榜,那就说明他没有废,没有残,没有毁!这一届的考花榜会很有看点! 且说,这日,安然在瓦肆里逛了一天,想相看一个有记曲谱曲才能的乐伎,以替代阿辰的作用,在安然身边,这样的人,不可或缺。 只是一无所获,安然有点垂头丧气地回到寄园,便见门口,停了辆很是奢华金贵,饰以宝盖流苏的四马拉挽的马车,便是一怔。 普通平民,只得一马拉挽,官宦人家才能用两马拉挽,四马拉挽,连侯府都没有资格用,得是王爵啊!而且,四马拉挽的车,不叫马车,叫舆驾。 哪里钻出来的王爷,降尊迂贵地来他这平民人家拜访?该不会……是锦奾郡主……吧? 安然一回来,各种应酬多,东方明敬没来看望他,安然既不想见到郡主,又对郡马有愧,便借口没时间,也没去拜访这位东方郡马。 安然这么一想,有点不安,便问守着舆驾的下人,是哪家贵人来访。那下人很是恭谨地请安然进门,并不多话。 安然一进门就见自家寄园的人,还有夏古琴和几个来排练的乐伎,都恭恭敬敬地侍立着,一个青年男子姿态慵懒地坐在寄园外进的客厅上,摆弄着手里的素面摺扇,他虽神情闲适轻松,身上却流露出一股不怒而威的尊贵气势来。 在青年的旁边,凝身端坐着一个颔首女子,容颜昳丽绝美,服饰华贵精致,只那神情略有些黯淡。 安然一眼就认出来了:竟然是睿王世子李子实和自己的妹子安浅秋! 小妹子不是出嫁了吗?不在夫家呆着?这两个人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怎么会一同出现在他的寄园里? 不对!小妹子嫁人了,安然只听说嫁了个很是尊贵的好人家,看安浅秋能够坐在李子实身边的样子,难道安浅秋嫁的……竟是李子实! 李子实那混蛋,算什么好人家?!他家小妹子,清清白白,风华绝代如清莲幽兰一般的人物,怎么能零落进李子实那口烂泥塘里? -- 第336页 这特么是谁作的筏?谁作的主?眼睛都瞎了? 这都不能叫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而是插进了硫酸里!人家牛粪,好歹还能给鲜花提供点养份,硫酸只会恶狠狠地把鲜花腐蚀!消融!!吞噬掉!!! 安然被自己心头生出来的想法惊吓住了,也替妹子心痛不已,呆呆地看着小客厅的两人,一时没有反应。 倒是李子实跟安浅秋看到安然进来,一起起身向安然迎来。李子实远远就抬手相揖,笑道:“子慕,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怎地这么些日子,也不说给我递个信儿?还是阿秋跟我说起,闹着要来看你……” 安浅秋本来稍稍落后在李子实身侧,快到安然身前时,她急行两步,身形越过李子实,手臂刚一抬起,似想给安然一个拥抱。跟五哥哥分别五年,自己又出嫁了,有满肚子的话想跟五哥哥说,心情激荡,满拟要像以前那样,抱着五哥哥好好哭一通。 却不想,安浅秋这手臂刚一抬起来,便感觉被什么东西在后腰轻轻捅了一下,她顿时惊觉,她已是人妇了,再是亲兄妹,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也是于礼不合,那手臂硬生生舞出一个大圈子,复又垂下,朝安然蹲了蹲,变成了个仪态甚是夸张可笑的福礼,道:“五哥哥安好。”只这一句问候里,微微带着哽咽之音。 安然却不管这些,抓住妹子的手臂一扯,护在自己身后,朝李子实道:“世子殿下,我这寒门篷户,当不起你大驾光临,请回吧。我家妹子,我留下了,谢谢你送她回来!” 这是要代妹休夫的架式啊! 想不到安然对李子实的态度这么不友好,一见面不但充满了敌意,还要分离人家夫妻,引得一众人等齐齐叫了起来 容问凝:“子慕!” 雨桃:“少爷!” 抚菡:“爷!” 安浅秋:“五哥哥!” 李子实一下沉了脸:“子慕,你这什么意思?你回来了,不知会我一声也就算了,我好心好意带你妹子来看你,祝贺你平安回来,你竟想把她留下,赶我走?咱们还是不是朋友?!” 李子实这俊脸一沉,就显得有些阴狠,其实,李子实在朝堂上和对待大多数人,都是这张隐藏情绪又暗自戒备的脸孔,只有在面对安然这个没有心机,心境清澈明净之人,他才会放松自己。 面对许多人都害怕的李子实的阴沉脸,安然夷然不惧,针锋相对道:“朋友?我瞎了眼,才会跟你做朋友?公主府上,你都对我干了些什么?你心头对我存着什么心思,你自己清楚!也好意思还敢自称是我朋友?!难道那几下拳脚,还没有把你揍清醒!” 李子实讶然:“你那时候,人是清醒的?”他一直没有确定,安然下狠手揍他,到底是有意的?还是被迷药迷昏了?现在听安然这么一说,心头也气了起来:“你凭什么打我?” “我凭什么不揍你?!你、你对我……那样,难道不该揍?!” “我好心好意帮你……” “我要你来好心好意?!”想起当时李子实对自己做的事,安然仍感羞愤不已,那是对他人格的污辱,尊严的践踏:“你根本就是趁火打劫?哼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头怎么想的!你要真把我当朋友,能对我干出那种事来?” 帮他渡过难关,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非要贡献出他的爪子?安然很不愿意想起这事,一忆起李子实的爪子在他那地方动作的感觉,他心头就膈应得慌。 第198章 断交 李子实心头也不禁气恼起来, 嚷道:“我没把你当朋友?!亏你说得出来!要不是我帮衬着你,你早就死了,还能站在这儿跟我耍狠?!” “你帮衬我?我要你帮衬!”借口帮衬, 在他身上乱摸, 再怎么亲密的朋友, 也该有最起码的尊重。安然气道:“最后把我帮衬去充军!出去!这是我的私宅, 不想看到你!”当着这么多女子的面,安然实在没脸跟李子实争论那么隐秘羞耻的事。 李子实冷然道:“我不帮你, 单是你殴打皇亲,就是死罪!还那样冒犯了郡主,更是罪不可赦!不是我向先帝求情,一力为你开脱担当,你早就死了, 还轮得到去充军?不是我叫人照顾你,你早死在押送的路上了!不是我派人知会配所, 配所会把你分派进老兵队伍?你知不知道,新配军一年都会死一半?哪个新兵不吃苦受累,还被老兵欺压?你凭什么就没有?为了你,我隔三岔五自己掏钱给配所, 就为了让你吃上一口肉, 不要熬坏了身体!没有我的关照,就凭你,你能熬得过一年不?不光是你,你被俘之后, 你那朋友莽莽撞撞跑去救你, 被同僚所参,不是我在中间给你那朋友说话, 圣上早把他押回京师问罪了!不是我给你争取来一个大赦名额,你以为,凭你的罪行,凭你家那个小商女,就能给你争取得到大赦名额?大赦是那么好赦的?” 当年杜昱铭老将军被判充军十年,也恰逢先帝驾崩,熙宗继位,然而,杜老将军没有得到大赦,他是硬当当充满了十年军的。 任何罪行,只要一跟皇家沾边,就变成了十恶不赦之罪。 一古脑说了这么多话,李子实顿了顿问道:“安子慕,我要不把你当朋友,我会为你做这么多?你摸着良心说,我有哪点对不起你?” 安然听了,非常惊讶,他真想不到李子实竟为他做了这么多!其实,早在晋江的时候,安然就感觉得到有什么人在暗中罩着自己,那是个远比杜宁启更有权势手腕的人。 -- 第337页 安然想破脑袋也没往李子实身上想,因为,他就是狠揍了李子实一顿,才被发配来充军的,李子实当然不会再照顾自己了。想不到……李子实居然还一直照顾着他! 然而,李子实为安然做得再多,安然不但不觉得承情,倒觉得恶心,惊讶之后,气道:“你-他-妈是照顾我吗?不过是因为你还没得手罢了!他少来我面前显摆你对我有多好!别拿你那龌龊心思来恶心老子!” 李子实听安然一再提到当时他为他舒解的事,显然,他一心帮他的举动,不知道怎么的,就碰触到了安然的底线,不但当时立即反击,对他老拳相向,事后,也把他们之间的友情一笔勾销,还把他对他的帮助照顾,全都解读成他对他别有用心。 岂有此理!他李子实深得先帝和新帝的信重,虽然没有权倾朝野,可也是朝堂上一言九鼎的重臣,有多少大臣想结巴他还找不到门路,他想玩个把男人,还不得有人排着队送上门来,他用得着这么苦心孤诣地上赶着结巴安然?他要是对安然有那种念头,想办了安然,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天地良心,他喜欢安然,愿意对安然好,愿意不计付出地照顾安然,开始是欣赏安然的歌舞才华,后来是喜欢安然的清澈明净,再后来喜欢跟安然相处时,安然带给他的轻松惬意的感觉。 放下伪装和防备,撇下算计和阴谋,人与人之间坦诚相待,谈笑无忌,重新体会到少年时全无心机的畅快轻松,这种感觉,他只在跟安然的交往中才能感受到,这才是安然最值得他珍惜的地方! 可是,安然非要把他的一片真心,往那肮脏的地方想,这让李子实又是气恼,又是伤心,更多的是委屈! 也真是奇怪,他行事一样我行我素,几时在意过别人的看法想法?不管别人如何猜测他,误解他,诋毁他……他连解释一句都懒得! 他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安然对他的想法看法,甚至还会因为安然的误解而感到伤心委屈!见鬼了! 李子实深深地看着安然,说:“我还记得,我在你跟前,立过誓……” “呵,誓言呀,你难道没听说过,话出如风,风如烟,烟如气,气如屁!你说的话,就是放屁!”安然一点没有退步,这个人做都做出来了,他还会相信他所谓的誓言?当他小孩子,好哄呢? 李子实没有再说什么,道:“安子慕,念在你我也算相交一场,你母亲的事,我会帮你查下去……” “等等!‘我母亲的事’?我母亲有什么事,要你来查?”安然满怀戒备之意,他母亲一生清清白白,可不要叫这个混帐东西查出些什么不堪来,毁了名节。 李子实到底是朝堂上炙手可热的重臣,他能得到熙宗泰宗两朝皇帝的信重,并非侥幸,一时的气恼伤心委屈齐涌心头,只这么一会儿时间,他便把自己的情绪控制了下来,恢复成一贯的阴沉样子,心绪不再为了安然而波动,说道:“玄晋山道上,你跟你母亲的马车因惊马冲撞失控,才跌落山谷,你们就没查过,那惊马,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 “查过。那马也跌下山谷死了,据说,是玄晋山脚下农家的马。”安然曾听安凌墨说起过,知道那马被农户租出去了,但农户说不清是什么人家租的马,马死了,找不着人赔偿,只得自认倒霉,追查的线索就断了。安家方家都没有对方太太之死起过疑心,这些调查不过是官府的例行调查而已。 “呵。”李子实阴然一嗤:“你家那个叫凡一的长随去哪了?” “凡一?你找到他了?”因为偶遇方太太,安然跟方太太要说私房话,便把人都赶到另一辆车上,结果那车坐不下那么多人,凡一便决定走下山去。再结果,凡一就从此杳无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然而,后来大家整理凡一的房间时发现,凡一把他的私人东西一早就转移走了,这就说明,凡一的失踪,不是偶然事件,而是早有预谋。可是,凡一为什么要有预谋地失踪?这也让寄园众人怎么也想不通。 大家待凡一都如兄弟一般,他为什么要偷偷离开?他离开时并没有席卷寄园的财物,也就不存在谋财一说。他又没有相好的姑娘,更不存在情奔一说。 大家从没有把他的失踪,跟方太太的车祸联系起来,现在听李子实这么一提,安然脱口问道:“他跟我娘的死有关?他为什么要害我娘?” “你不是很能嘛?不需要我帮你嘛?他为什么要害你娘,你自己去查呀!” “……”事情都发生了六年多了,时过境迁,他上哪去查?往哪查?事关母亲之死,安然不能在此事上意气用事,一口回绝李子实,嘴巴张了几次,都说不出话来。 看见安然吃瘪,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李子实觉得找回了颜面,他容不得别人在他面前嚣张,他轻轻一笑,拿捏着从容大度的腔调说道:“安子慕,本王若不帮你,你这辈子也别想查出你母亲车祸的真相!你既然不想认本王这个朋友,帮你查清你母亲之死,是本王帮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最后李子实说:“子慕,谢谢你。”他衷心感谢安然,带给他的那些放松而惬意的珍贵时光。他也是个傲气的人,安然非要认定他对他怀有不轨之心,他解释了,安然不听,他也不必再求着做朋友。 李子实深深地再看了安然一眼,走了出去。他走得潇洒,心头却有些沉重,以后,他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供心灵小憩放松的地方了。 -- 第338页 看见李子实离开,安浅秋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慌忙要跟着离开。安然拉住安浅秋不放:“你不回去,他能把你怎么样?!”安浅秋急得直哭,央求道:“五哥哥,快放开我……我另外找机会看你。” 李子实一离开,寄园的其他人仿佛又从木头桩子的状态中活了过来,纷纷上来劝安然放手,让安浅秋跟着李子实一起离开,毕竟安浅秋是嫁给了李子实的,安然没道理强留妹子,分离人家夫妻。 尤其让安然气恼的是,容问凝居然也劝他放安浅秋回去:“放手吧,子慕,秋姑娘是睿王府世子夫人呢!你这么强留人,又说不出理由,算哪门子作派。秋姑娘若是留下了,会招人非议。” 只夏古琴等一干外人,仍然假装木头桩子,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安然颓然松手,安浅秋逃也似地,赶紧跑了出去。 李子实一下子揭开了许多真相,安然被刺激得不轻,心头窝着一团火,找不到地方发泄,想到容问凝劝他的,又想李子实的话,隐隐觉得容问凝似乎跟李子实有勾结。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安然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抓住容问凝,拉着她便往房里走,嚷道:“容问凝,我把所有事都托付给你,以为你是个忠心的,你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事?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今天都给我交待清楚!” 容问凝开始时挣扎了一下,叫道:“放手!”寄园其他人也跟着叫:“哎哟,爷,你快放手。看你把凝姐都弄痛了……” 安然凝身回望众人,一脸挑衅:“怎么着?我离开五年,我说话就不好使了?” 安然明显是被李子实刺激得炸毛了,容问凝赶紧朝众人使了个眼色,挥手叫大家散了,该干嘛干嘛去,回头又劝安然:“子慕,莫生气了。没想瞒你什么,只是你刚回来,就忙着考花榜,四下找乐伎和伴舞伴奏,又要召集大家排练,还没找到时间跟你说……”她不挣扎了,倒拉着安然往屋里走。 听容问凝这么轻言细语地跟自己解释,安然也觉得自己刚才恶狠狠地拉扯容问凝,一则,伤了容问凝的面子,二则,他也不该那样粗鲁地对她,心头虽还憋着火,气却泄了。 进屋先松了手,安然才道:“那你说说,我秋妹妹怎么会嫁给李子实那混蛋?你怎么不拦着她?” 看见问凝捧着被他抓过的手腕,又揉又捏,安然不由得过意不去:“我……弄痛你了?” 第199章 浅秋的婚事 容问凝赶紧把手放下, 白了安然一眼,淡淡道:“没什么。” 安然知道容问凝素来要强,越是摆出这么一副浑然无事的样子, 只怕越有可能自己真捏疼了她, 有些不知所措地道:“阿凝, 我……我就是气得狠了, 不是故意的。你……把手拿我看看,我给你吹吹?” 看安然因为弄疼自己而显得忐忑不安, 容问凝心里瞬间就熨帖了,抬起手腕子,在安然眼前一晃道:“我真没事。” 安然手劲大,是把她捏痛了,但也不是有多疼, 松开一会就好了,容问凝复又失笑道:“还给我吹吹, 当我小孩子呢!” 安然:“嘿嘿。” 容问凝便在桌边随意坐下,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两杯温茶,一杯放到安然面前, 一边自己拿着呷了一口, 问道:“子慕,你说个实话,公主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世子殿下怎么着你了?” 安然跟李子实是朋友,这在寄园众人心头, 不是秘密, 李子实隔三岔五会约安然喝茶清谈。 安然为人坦荡,心无城府, 对每个朋友都赤诚相待,因此,安然几乎把什么话都告诉过李子实,正是基于这种认知,在安然失陷在公主府里,大家才会想到去向李子实求助。 可是,在公主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寄园众人跟洛城普通民众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在安然充军的这五年,大家一直仍把李子实当做安然的好友来看待。 既然是安然的好友,李子实对安然的帮助,他们当然应该接受。李子实主动提出要帮安然争取一个大赦名额,他们更没有理由拒绝。何况,凭安然的罪名,他们也没能力争取到大赦名额。 直到刚才,安然跟李子实充满了火-药味的争执,大家才从其中,听出了不太好的内容:在公主府里,李子实似乎对安然做了什么,惹得安然揍了李子实一顿,还恼羞成怒地不愿意再跟李子实做朋友了,直指李子实是个心思龌龊的大混帐。 安然当然不好把李子实对他做的事,告诉容问凝,只道:“别问了,反正你知道他是个大混帐就行了。” 容问凝道:“我不是要问你跟殿下之间的……事。只是,你没有说过,大家怎么知道他是混帐?一直还以为他是你朋友。” 她非常准确地抓住了问题的重点:安然单方面认定李子实是混帐,可寄园众人还一直把李子实当朋友。对待朋友和对待混帐,态度当然不同了。 安然有点恼了,抢白道:“我怎么没说过?我在那什么五城监狱里,我说不认识李子实啊!” 容问凝想起来了,安然是说过这话。可是明明是好友,忽然说不认识,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朋友之间的绊嘴置气,过两天就会和解的那种,谁会当真? 容问凝不想跟安然争执这些过往之事,敷衍着笑道:“哦,你是说过呢,我竟没注意,给忘了。”然后她马上就说起了安浅秋嫁人的事,转移话题,不给安然揪着往事不放的机会。 -- 第339页 早在元和十九年年底,熙宗皇帝刚死不久,皇位刚刚尘埃落定,李子实就向安凌墨递了话,想把安浅秋收进王府。安凌墨本没有答允,不知怎么的,消息就传到了大爷安靖越的耳里,赶紧写了信回来给安老爹。 也不知李子实同安凌墨和安靖越三人之间进行了什么勾通,反正那段时间三人之间信函不断。到了黎嘉元年五月,安浅秋就被进了睿王府。又三月,安靖越就被调了职,虽然仍是外官,但调去了一个物产丰沛富饶之地。 李子实的婚姻也极不顺遂,二十来岁定亲,接连遭遇上祖父和母亲之死,前前后后守了六年丧,女方等不了,就退亲了。直到二十九岁,熙宗看不下去,赐了婚,正准备成亲,熙宗又死了!国丧期间一样禁婚娶。 安然道:“对呀对呀!去年三月才出国丧,我可听说秋妹妹是黎嘉元年出嫁的。”有了这个把柄,安然就可以胁迫李子实和离。 容问凝道:“殿下没有明媒正娶……元年的时候,只是把秋姑娘收进了府。去年殿下才迎娶了正妃肖氏,今年春上,才给了秋姑娘名份,是夫人。” 安然听了,简直肚皮都要气爆了,气得他直拍桌子:“安靖越,你个卖妹求官的混帐东西,秋妹妹也是你妹子呀!” 把一个黄花大姑娘没名没份地送进睿王府,简直是把妹子往火坑里推,想当官想到丧心病狂! 安然又问:“我父亲呢?我父亲就不管了?我舅舅舅娘们全都看着安靖越那混帐把秋妹妹往火坑里送?” 容问凝一边叹惜,一边说下去。 容问凝是安浅秋已经被送进睿王府后,才知道这回事的。木已成舟,容问凝一个外人,能有什么办法?容问凝便趁着安浅秋回府探亲的机会,私下问过安浅秋是怎么回事。 原来,安然被发配离开洛城时,李子实也有前去相送,只他当时鼻青脸肿,不好露面,就躲在一边,暗暗相送,尽个心意。 不想就看见了被安然极赞绝色的安浅秋,顿时倾心,本想求娶,无奈安浅秋正在替嫡母守丧,不能议婚。 李子实本想等安浅秋出孝之后再求娶,不想熙宗皇帝关心侄孙儿亲事,李子实亦曾向熙宗禀明心意,只熙宗皇帝觉得一个五品小吏的女儿,配不上侄孙儿,便另赐了重臣家的女子。 本来,这么一来,李子实也死心了,不敢提出纳安浅秋为夫人的事,怕唐突佳人。不想,还没奉旨成亲,熙宗又死了。然后,泰宗继位,跟着要国丧三年,亲事又搁下了。 这时,李子实反而觉得机会来了。便叫人给一直苦寻门路,谋求升迁的安凌墨带话,只要把安浅秋抬进睿王府,他就帮安凌墨升迁。 安凌墨倒是很有骨气,他是想凭着政绩升迁,卖女求官这回事,他做不出来,当即就一口回绝了。偏这事,被越大奶奶写信告知了安靖越,安靖越赶紧写了两封信送回来,一封劝父亲答允,一封跟李子实达成协议。 当然,李子实说服安家各人同意把安浅秋无名无份抬进睿王府的说辞,不光是帮助安凌墨升迁,和帮助安靖越调任这两点承诺。 对安浅秋,李子实着实表达了一番惊艳倾慕之情,又把自己的婚姻状况老实交待了一番,除了诅咒发誓一定会给安浅秋一个正经名份之外,还说安浅秋先进府可以抢占生子先机,先帝赐婚那个要等待两年多,国丧出服了才能成亲,两年时间,都够安浅秋怀两胎了,这样安浅秋有很大机会生下长子,等他将来继承王爵,成为睿郡王时,为了给长子正名,就可以把安浅秋请封为王妃。 像安浅秋这种小官宦家的庶出女,能做上郡王正妃,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她又涉世未深,心思比安然还单纯,轻易就被哄骗了。 说服安凌墨,又是另一套说辞。李子实不愧是进御书房陪读的皇家子弟,早在熙宗驾崩,泰宗登基之初,他就料到了,出服之后,当泰宗正式举行过登基大典,就会下旨大赦天下。 李子实向安凌墨做出了五条保证,其一,绝不亏待安浅秋,其二,如果安浅秋能生出长子,必封为王妃,其三,给安然出力,争取大赦名额,其四,出力帮助安靖越调任。 第五点保证没有说,但安凌墨跟李子实心知肚明:如果迎娶了安浅秋,李子实对安凌墨这个老岳人的前程,能不上心么? 有这五条保证,李子实把安府上上下下都照顾到了,安凌墨还能说什么?家里能出一个王妃,那也是安家的荣耀,因此,安家便默认了这门亲事。 大约安家也觉得在国丧期间,把女儿无名无份地抬进睿王府是件不光彩的事,没好意思知会方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把人给送进了王府。 等方家知道的时候,为时已晚,又在国丧期间,方家为了安浅秋,也不好把事情闹起来,再说,安浅秋也不是方太太亲生的,方家看在方太太的面子上,过问一声,也就算尽心了。 于是,安浅秋嫁给李子实的事被大家默认了。好在李子实说话算话,一年之内,安凌墨又升了官,安靖越调任去了富庶之地。 服完国丧,李子实迎娶了肖氏为世子妃之后,也给安浅秋正了名,补了婚仪和手续,为夫人。再然后,就是为安然争取到了大赦名额。 似乎一切都很圆满,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只安然气得牙痒痒的,直拿手擂着桌子,骂:“李子实那混帐,拿着给我争取大赦名额的事,跟多少人示过好?我稀罕他给我争取大赦了?我宁愿在晋江,再喝五年寒风,也不要承他这个情!” -- 第340页 容问凝等安然骂完了,才隔着帕子去抓安然的手,替他轻轻揉了揉,才道:“事情都过去了,你拍桌子打板凳,有什么用?仔细伤了手。” 安然这才觉得用力过猛,手上生疼,被容问凝捧在手里揉按,不太好意思,便抽了回去,道:“我就咽不下这口气!算计我家秋妹妹,还说得好像他帮了我们家多大的忙似的!趁我不在,哄骗秋妹妹没名没份,不声不响抬进王府去,这么大的事,能瞒天过海?堵得住所有人的嘴?阿凝,你说李子实这么算计我妹妹,他有没有把我当朋友?他是不是个混帐东西?” 容问凝道:“我从秋姑娘嘴里,知道了原委,就是觉得这个事做得欠妥,才没敢告诉你,你在边城,听了只是白担心。这事,我也是事后才知道,帮不上什么。” 安然长叹道:“何止是不妥!等着吧,要是以后李子实真要立秋妹妹做王妃,不知道要听多少闲言碎语,不知道会被人怎么耻笑呢!父亲还一向自诩精明,精明个屁!为了点蝇头小利,安家丢这么大个脸!不过……”安然没再说下去了,不好对着安家的旧日丫头,编排自己父亲的不是。 安然心头猜测,安凌墨对这个女儿,怕也没多少真心喜欢,原配生的大公子二公子才是他的心头肉,二公子也夭折了,他就把一腔父爱全倾注给了大公子,牺牲一个庶女,换取大公子加他自己的前程,可能在安凌墨心头觉得是值得的。 何况,李子实还一再保证善待安浅秋,算不上牺牲,只是提前抬进王府,名声略损而已! 只怕安凌墨也知道安浅秋的婚事,自己做得于心有亏,所以,当安然回安府看望安凌墨时,安凌墨完全不敢跟他提到安浅秋。 喝了口容问凝倒的温茶,安然又长长舒了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头的火气,问道:“秋妹妹的孩子呢?怎么没听你们说起过?哈,我也当舅舅了!”安然对舅舅这个称呼,实在比对父亲这个称呼更有感情。 容问凝却道:“秋姑娘……尚未生育。” “哐”地一声,安然又是狠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甚至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过了好一阵子,才道:“李子实这厮,可把我妹子坑苦了!” 安然终于知道,李子实带着安浅秋来看望自己,显然对安浅秋宠爱有加,安浅秋的神色却是欢喜中难掩黯淡的原因了。 容问凝宽解道:“那位世子妃肖氏,也还没有怀孕呢。”意思安浅秋还有机会抢在肖氏之前生育。 事已至此,安然除了祈求上天早点赐安浅秋一个孩子之外,还能干什么?安然自己揉着手,又问:“除了秋妹妹这事,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第200章 惊见脚尖舞 容问凝很直接地道:“没有了。” “真的?” “真没有了。” “阿凝, 我再问你一次,有没有其他事,瞒着我?”安然目光灼灼地盯着容问凝。 “其他就是我开商铺做买卖这些琐事, 你有兴趣听?” 安然终于暴发了, 吼道:“李子实怎么会知道杜子瑾算计我?抹除了我的大赦名字, 想把我留在边城?难道不是你跑去睿王府通风报信的?你跑去丽龙八城威胁杜子瑾放人, 不是仗着李子实给你撑腰?你敢说,你跟李子实没有勾结?” 安然是不太懂得人情世故, 但他并不傻,而是懒。许多时候,他只是懒得去多想深思,有人可以依靠,他就想依靠。 容问凝脸色略略一变, 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她回望着安然, 两个人对望对峙着。 安然如一只斗鸡,目光中隐着怒火和痛楚,他最信任的女子,背着他跟觊觎他的男子勾勾搭搭, 这换了谁都无法容忍。 容问凝却镇定如恒, 目光深深,最后唇角勾起,笑道:“子慕,你不笨嘛!世子殿下只是说漏了一句话, 你就猜到我跟世子殿下有关系了。” 安然没说话, 只盯着容问凝,等她解释。 容问凝瞒着安然, 倒不是有什么见不得光。开始时,只是不想让安然烦心。安然只对歌舞之事上心,很不耐烦处理俗务琐事。 后来见安然对李子实那么气愤,她更不想挑明她跟李子实的关系,省得安然不高兴。既然安然自己看出蛛丝蚂迹,追问起来,她也没什么非要隐瞒的。 因为李子实娶安浅秋时给出的保证,容问凝一早就知道会有那么个大赦天下。当大赦天下的圣旨颁布下来时,容问凝也没去活动争取,想着有李子实的保证。 只是听到晋江这边丰景商铺传回消息,说晋江公布的大赦花名册里,没有安然的名字,容问凝才吃了一惊,疑心李子实食言而肥,没有给安然争取到大赦名额。 于是,容问凝就活动了门路,去求见了李子实一回。李子实听了也吃了一惊,一再保证大赦名册之中肯定肯定有安然的名字,一定是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 大赦天下,是皇帝的恩赐,每一份大赦名册,都是经过皇帝御笔朱批了的,擅自抹除或修改大赦名册,那是截留皇恩,往大了说,就是欺君。杜宁启当然知道其中的轻重,容问凝轻轻敲打一下,他就不敢硬扛了。 安然一行回到洛城后,容问凝想着李子实到底是出了力的,安然平安回来了,还是应该告诉一声,便写了封信,叫人投到睿王府门房,就算完事了。 -- 第341页 安然听容问凝解释得合情合理,神色坦荡真诚,不知道怎么的,有种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更有种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踏实了的感觉。连因为安浅秋被家人和李子实被所坑,所嫁非人的郁闷心情,都稍稍转好了一些。 容问凝很自然地在安然身边坐下,状若漫不经心的样子,瞥了一眼安然拍桌子拍得微微泛红的手,道:“你去北边呆了五年,性子都变燥了。” 安然见容问凝看向自己的手,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道:“我是被李子实那厮气狠了,平时不这样。”然后转了话题:“阿凝,你说,我娘……是意外,还是人为?是不是跟凡一有关?不然,凡一好端端的,怎么会失踪?” 容问凝道:“不知道,我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反正世子殿下答允帮你把这事查清楚,就让他查呗。” “我就不想承他的情。”已经跟李子实闹翻了,还让李子实继续帮着查方太太之死的真相,让安然觉得憋屈。可是,如果要争硬气,不让李子实查下去,安然自己肯定没能力查出什么真相。 容问凝道:“是世子殿下主动要帮你查下去的,你又没有求过他,不用承他的情。真要说承情,也该殿下承你的情,是你允了他查方太太的事。” 这话说得,简直强词夺理,安然知道容问凝这么说,是安慰自己,想不到以前有些笨嘴笨舌的问凝,竟也有如花解语的时候,一句一句,都偏向着他,都回护着他,让他心里觉得莫明的熨帖。 安然的心情不觉又好了几分,失笑道:“嗯,咱们已经做到仁至义尽,就等着李子实那厮出成绩了。” 正在院子里排练的众人,只见到安然气愤愤地拖着容问凝进了屋子,里面还传出隐隐的争吵声。但没多久,又见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来,不由得暗赞一声:“凝姐威武!” 接下来,安然再次投入紧张繁忙的考前排练中。除了阿辰换成了夏古琴外,安然的伴奏班底都在,只是多了鼓的伴奏以及两个伴舞和合唱,服装道具由抚菡木尘负责,大家都是很有经验的人,等到花榜开考前夕,一切准备就绪。 本来,花魁公子将要再考花榜的消息传得满城风言风语,安然以为安家或方家会有人出面阻拦自己。上次为了考花榜的事,安家和方家共同决定把他送回林州老家关祠堂。 这一次保密工作做得不好,提前泄露了消息,怕方安两家要上门寻衅,安然都跟寄园众人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哪知,方安两家都没反应,让安然大大松了一口气。 安然因报名得晚,被安排在第三天午后第六场,也就是最后一场。这个场次不是不太好,而是非常不好,大家热情耗尽,金钱耗尽,很难出好成绩,也很难得到高额打赏,不过安然一点也不在意。时隔十二年,再考花榜,安然对自己充满了自信。 开考的第一第二天,安然都懒得去打听赛事情况,只管在家里对《精忠报国》进行最后的排练和打磨。到了第三天大家吃过午饭后,才一起去了教坊司。 碧奚厅里楼上楼下早已经坐满了人,还好安然等人作为参考人员,另有小门直通后台。因是最后一个出场,安然等人暂时还轮不到使用化妆间,一些人便散坐在后台角落里,凝神屏气,开始酝酿情绪,一些人便挤到后台台阶边,揭起帘幕,看别人的表演。 不知过了多久,安然正沉浸在浮想中,忽然听人又推又叫:“爷,快去看,快去看!”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惊讶慌张之意。 安然睁眼一看,却是木尘。他这次顶替的是四凌的角色,在台边击鼓并合唱。便问道:“什么事?” 木尘道:“快去看,正在跳舞那个,你一看就知道了!”说着,又赶紧去叫梁小峰和容问凝两个。 安然还没凑到后台边,就听出正在演奏的乐曲,其主旋律,赫然竟是《送别》的旋律。这支歌,是他充军离开洛城时,唱给前来默默送行的洛阳民众的。 当时是清唱的,也只唱了一次。想不到这支歌,和曲子居然被人记了下来,记得还相当完整,然后又谱了出来,似乎还流传开来? 那时候安然正处于心情极度低落时期,阿辰怕触伤安然,没敢叫安然再唱几次,一直没有把这支歌谱出来。 因是清唱,记谱者不可能知道前调过门,因此,记谱者就根据主旋律,自行加上了前调过门。这一位的创作风格,明显比阿辰的谱曲风格更细腻婉约一些,但偏于绵软悲伤。 安然的这么些想法,只是在脑子里一闪而过,继而就听到一个女子娇声婉转地唱道: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这已经是歌曲的第二段了。安然听那女子唱得很是娇揉造作,大约想极力凸显离别的悲伤情绪,反而有种为悲而悲的做作感,不是那种哀而不伤的雅正。 安然挤到台阶边,透过帘幕缝隙,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正在前台且歌且舞,唱的正是那首《送别》,跳的是一支慢舞,从她举手投足来看,估计也是打小就练舞,功底扎实,身体柔软,舞姿舒展,跳跃轻盈,难度动作也能完成得平稳流畅。 木尘长期呆在安然身边,对这种程度的舞蹈,本来应该不会觉得惊奇。然而,这个女子在舞蹈中穿插了不少踮起脚尖和绷紧脚尖的动作。 -- 第342页 她的踮脚尖,不是用前脚掌着地踮起来,而是真正地把脚尖踮了起来!在她脚上,赫然穿着一双安然从穿越前带过来的芭蕾舞鞋! 曾经,安然的脚尖舞,风靡了整个洛城。安然刚刚出任供奉之时,那些向安然发出请柬相邀助兴的勋贵士绅们,就非常喜欢欣赏安然的脚尖舞。 而且因这脚尖舞没人能仿跳出来,安然又一向号称仙姬授舞,更增添了脚尖舞的神秘色彩,一众豪门名流对脚尖舞趋之若骛。 其实,安然从没想过要把脚尖舞当成不传之秘,只是这种脱胎于芭蕾的脚尖舞,要有一个系统练习的过程,最好是幼而学,安然那时年纪尚小,没想过收徒传艺,想着等以后再说。 想不到,在这个意外的时间,意外的地点,安然意外地看见了脚尖舞,看见了芭蕾舞鞋!这可是只有安然和寄园拥有的秘密呀!难怪木尘会那么惊奇慌张。 尽管,那女子只是把脚尖舞的踮脚尖技巧融入了慢舞中,连芭蕾舞的皮毛都还没有摸到,更未能把芭蕾舞那种独特的高贵,优雅的风姿融入舞蹈中,就只是这么一个踮脚尖的小技巧,就已经让她的舞蹈大受欢迎,她明明唱着悲伤的《送别》,台下看客却阵阵叫好。 等到女子表演完了,安然等人回到后台,木尘也凑过来,问:“那是爷的脚尖舞呀!那个女的怎么会跳?还有那鞋子,除了凝姐,阿菡,阿巧,阿碟几个,谁还会做?” 第201章 两届花魁 其实, 容问凝,抚菡等女也只掌握了芭蕾舞鞋的制作方法,至于怎么穿着芭蕾舞鞋跳舞, 就只有安然知道。 知道跳舞方法, 还知道舞鞋制作方法的人, 除了安然, 还有一个人,是一个叫林素娇的胡女之女。木尘这一问, 有点多此一举。只是大家都不想在安然面前再提起她。 那时,安然对林素娇痴情一片,巴不得把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她想知道被洛城豪贵们追捧的神秘的脚尖舞,安然不但专门跳给她看,还手把手教过她。 安然没指望林素娇的舞蹈能达到什么水平, 只是当时跟林素娇玩得很开心,又还借着教舞, 两个人的身体挨挨碰碰,达成了热恋中人,想跟对方有身体亲近的隐秘的心理需求。 关于林素娇后来嫁给了何人,安然从锦奾郡主那里知道后, 并没有说过, 寄园众人只知道林素娇另嫁了个品阶不低的官宦做继室,这个官宦应该很有身家,连林供奉都辞了官,被接过去享福去了。 林素娇既然成了官太太, 她怎么会把安然教她的脚尖舞和舞鞋制作方法, 教给教坊司里的乐伎?做为一个官太太,她根本没可能接触到教坊司。 安然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心头, 沉甸甸的。 他跟林素娇的那段感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他也已经很少再想起了,可是,每次想起,心头总会隐隐作痛,那是他两辈子的第一段感情,他是真的爱过林素娇,感觉没能结为连理,是他这辈子无法弥补的缺憾。 安然见大家都看着他,说道:“阿凝,你身上带钱没有?打赏她二十两吧。我没事。”随后,安然又坐回角落里,闭目神游。 忽然之间看见脚尖舞,隐约牵扯到林素娇,让安然心生微澜。不过安然想林素娇并没有想得太久,他想得更多的,是那个记下《送别》曲谱,并把残曲补谱完成的那个人。 虽然那人记谱记得不算准确,但他只唱了一遍,那人就能记到这种程度,已经比阿辰还厉害了,只是他补的前调过门曲风偏于绵软悲伤,安然不喜欢。 安然想着,等考完了花榜,看能不能访到这个记谱补曲的人,看能不能把这个人收在自己身边,代替阿辰的位置。 又过了许久,才轮到安然等人用化妆间。《精忠报国》上场的都是男子,只有容问凝作为伴奏,会在舞台边表演。 因是要表现兵卒保家卫国,奋勇杀敌的精神,从一开始就没准备化妆,大家换上准备好的轻便军装就行了。 只是当安然看见容问凝化妆了出来,不知怎么的,觉得一张时时看见,已经看惯了脸,竟格外好看。 随即,安然才觉得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因为受安浅秋的绝色影响,安然很少会觉得女子好看过,唯二觉得好看的女子就是林素娇跟蓓姬格格,这两个都是胡人血统,跟唐人生得大不相同,跟安浅秋没法比较。 其实,容问凝平素也化了淡妆,只是舞台妆比日常妆略浓艳一些,让容问凝清丽的脸庞看起来更加生动娇美。 安然忽然叫道:“阿凝,给我上妆。” 不是准备素颜上场吗?容问凝看着安然,少有地呆愣住了。他们都没有讨论过妆容的事,她怎么给他化妆? 再说了,她都好久没有给他上过妆了……以前小,又一直在化妆,不觉得。这会儿停了几年没化过了,她都不好意思往他脸上伸手了! 看见容问凝呆愣住了的表情,安然心头大乐,坐到化妆台前,催道:“快来化呀。”容问凝有些迟疑地走过去,轻声道:“不是说不需要化妆嘛。” “我忽然觉得需要了。” “你叫别人帮你化?” “你说他们哪个人会化妆?” 容问凝不死心,又道:“你自己化?” 安然理直气壮地道:“我不会。” -- 第343页 容问凝没奈何,只得去给安然上妆,先匀了粉,问安然要化个什么样的妆容,安然眯着眼,感觉着容问凝的小手在自己脸上轻轻地抹来抹去,心头有种异样的满足和享受,听问,便道:“随便化,你觉得好看就行。” 等容问凝化好了妆,问安然有没有要改的地方时,安然却道:“阿凝,你的手还没我脸细嫰,听木尘说,这几年,你忙进忙出开商铺,揽生意,很多时候,还要顶上去干活。可辛苦你了。” 容问凝淡淡应道:“你要真体谅我,就别半路给我闹幺蛾子……幸亏手艺还在,没把你化丑了。” 在花榜中表演的《军魂祭:精忠报国》跟在晋江军营里的表演相差不大,不过,军营差不多都是大老粗,当时为了振作士气,侧重点在于用舞蹈和歌词感染兵卒,激发出兵卒的士气来。 考花榜则要在气势上先声夺人,让观者一直处于震惊,震撼的气氛中,同时,在服装和动作上,打磨了舞蹈细节。 在安然的整个表演过程中,碧奚厅里,所有人的心神都被安然如此磅礡大气,气势恢宏,声势浩大的表演所震慑,直到安然的表演完成了好一会儿,观众们才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和鼓掌声。 不等礼官说话,人们便如潮水一般涌向前后,向安然打赏。整个碧奚厅里仿佛沸腾了一般,人们又是激动又是兴奋,相互间不断倾叙着自己看了这场歌舞的感受,心里仿佛有很多话要说,不吐不快。 宴饮雅集上表演的歌舞,往往都是轻歌慢舞的形式,讲究雅致和情趣,一般人哪曾见过这等威武雄壮,气势如虹的歌曲和舞蹈?直有一种大开眼界又淋漓畅快的感觉,仿佛也被歌舞激发起了满腔的热血和豪情,恨不得能纵身大叫大喊一番,把这股子豪情胜慨挥散出去。 安然的表演虽然是整个花榜的最后一场表演,但因为大家一早就听说了安然重考花榜的消息,前面的打赏都留着几分余地。 安然这一场既是最后一场表演了,许多人都是倾囊而出,把身上带着的现银全都赏了出去。甚至有好些人,赏完了现银,犹觉不够,便摘下身上值钱的佩饰打赏了出去。感觉那银子都不是银子了,像水一样不值钱。 这一下,可苦了安然,打赏超过二百两银子,需要他前去敬茶谢赏的人太多了,偏生安然最不喜欢这个环节,立在舞台上,听着礼官报出一个又一个需要谢赏的姓名,安然都傻眼了。 如此盛况,从有花榜以后,就没有出现过。大约教坊司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这要是一个一个谢赏起来,只怕花的时间比整个表演和打赏时间还多。 好在暗中主持场面的锦衣嬷嬷,当机立断,叫使女们给需要谢赏的各位大爷各端了一杯茶,让安然站在舞台上,向各位大爷敬茶,便算是谢赏了。 随后,安然不出意外地获得了五十四花,顺利进入四绝争夺。本次获得五十四花的总有八人,竞争相当激烈,需要清点的打赏也多,工作量巨大。 锦衣嬷嬷是个很有控场能力的妇人,便提议,安然的打赏不用清点了,因为安然得到的打赏,明显比其他七位满花的人多得多,在征求了那七人的意见之后,直接宣布安然提前获得花魁。 对安然获得花魁,容问凝,梁小峰,木尘等老人,一点不觉得奇怪,因为他们对安然的实力都非常有自信。只是夏古琴,和几个从瓦肆舍子临时召集来伴舞合唱和击鼓的乐伎,几乎对安然佩服得五体投地。 安然对接下来的赛事没有兴趣,但像上次一样,提前退场了。 新一届花榜名册上报泰宗陛下,还需要一段时间,接下来的清闲时间,安然做了四件事,一个是叫容问凝派人打听那个跳脚尖舞的女乐伎的身份来历,一个是派人打听《送别》这支曲子,是谁记的谱,是谁把残曲补全的,一个,则是安然在这次合作之后,向那两个伴舞,发出了邀请,请他们加入自己的创作团队。 最后一件事,安然宣布:他要组建歌舞团,以后就在瓦肆,租个舍子,进行演出。 前三件事,大家都没有异议,只这最后一件事,遭到了寄园众人和梁小峰的激烈反对。 因为,在瓦肆舍子里进行表演,并以此为生,那就必须要名入乐籍,才有资格,不是随便一个人,跑去瓦肆租个舍子就能卖艺挣钱的,瓦肆也有专门的管理人,称为舍丞,绝不会让人混水摸鱼。 乐籍可是贱籍呀,比奴籍还被人轻贱。木尘,容问凝等人可是千辛万苦地从奴籍挣扎成良籍,这下又要变成乐籍,乐伎是这个时代身份地位最卑微的人,再加户籍是会继承的,一人加入,累及子孙,万万不能一时头脑发热,因此都强烈反对。 梁小峰作为太乐署署正,堂堂七品官吏,他当然更加不能加入安然的歌舞班子,去瓦肆进行表演。 他不但不赞同,还极力反对,说安然已经夺得了花魁,这是泰宗皇帝继位以来的第一届花榜,肯定会赏赐供奉出身,太乐署的供奉再怎么没有品阶,好歹也是官身,怎么能够自降身份,跑去瓦肆表演歌舞?到时一定会被言官参劾。 就连两个刚同意加入安然歌舞创作团队的新人,也不乐意。他们早就听说过安然以前的事迹,以为加入安然的团队,安然会把他们拔出乐籍,然后带着他们只在豪贵士绅圈子里应酬,也算是从了良,不想安然不但不把他们拔出乐籍,还自身都要加入乐籍,他们跟着安然,还有什么意义? -- 第344页 安然见大家都激烈反对,他也不好强逆大家的意愿,毕竟从良籍到乐籍,是巨大的沦落,还涉及后代,安然自己愿意,但他不能勉强别人。 郁闷了几天,容问凝推开门,正在房里比划着舞蹈动作的安然,没理她,等了一会,没见容问凝吱声,他一向不如容问凝沉得住气,便停下了比划,还保持着动作,问道:“什么事?” 容问凝道:“又在编新舞?看你正入神,没想打扰你……你不是想去瓦肆演出么?我找到个折中的办法。” 安然收了舞姿,走了过去倒茶喝,问:“阿凝,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为什么想去瓦肆表演?” 第202章 舞者的兼济天下 容问凝有一阵儿没说话, 两个人便这么在门口彼此凝望着,安然的灼灼目光想从容问凝脸上看出个端倪来,容问凝似乎也从想安然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最后容问凝说:“你是想让更多的平民百姓看到你的歌舞表演。穷则独善其身, 达则兼济天下, 我知道的。” 安然愿意成为一个普通乐伎, 把歌舞的欢娱带给更多的平民百姓, 而不是被勋贵士绅们供在神案上,成为专属于他们的高级乐伎。 对于一个心头只装着歌舞, 醉心歌舞,看淡了名缰利锁,红尘俗事的人来说,这就是一个舞者能做到的兼济天下。 从独善其身,到兼济天下的升华, 晋江给了安然震动,被俘往北地, 优兀草原上那些善良的牧民,那燃烧的篝火堆,也给了他更多的启迪。 回想起他充军离开时,洛城民众自发相送;考花榜, 大家会为他留下赏钱, 助他再次提前夺魁,这些事使安然忽然醒悟了过来,他不应该自高身份,只为勋贵士绅们表演, 更多的观众应该是洛城的平民百姓, 他应该把歌舞的欢娱带给广大的洛城民众。 而容问凝觉得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力帮助安然实现他的愿望, 平衡好安然的愿望和现实的矛盾。 她首先在金钱方面,成为了安然坚实的后盾,其次,就是替安然打理好红尘俗务,让安然能安心专注沉浸于他的歌舞世界里。 安然无声地对容问凝展颜一笑,觉得久别重逢的容问凝变化真大,越发的让他觉得可以安心依靠,可以把自己的繁杂琐事都放心地交给容问凝去操心打理。 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觉,真好。 安然有点赧然地说:“什么兼济天下,阿凝,我没你说的那样好……我就是想把舞蹈跳给更多的人看,跳给洛城的普通百姓看。瓦肆那儿是普通百姓最喜欢去玩耍的地方,我才想着要去瓦肆开个班子。你说说,怎么折中?” “我想起了林供奉林大人……”说到这里,容问凝看着安然,生怕提起林大人,让安然想起林素娇来,安然却是急着想知道容问凝说的折中办法,压根没想起林素娇,只管问:“林大人……找到他了?” “没,只是我想起了林大人以前的事。”容问凝说道:“还记得林大人说起过,他考花榜前,也是混迹瓦肆的,但是,他一直都是良籍,从来没有加入过乐籍,他怎么能混在瓦肆呢?” 容问凝这么一说,安然也想起来了:“对呀,他因为是良籍,考上了四绝之一的花盛相公,才会被赏赐供奉出身。” 容问凝道:“我派人去瓦肆问过了,瓦肆里的老人还有不少记得林供奉呢,我问过林供奉是怎么混瓦肆的,我想咱们可以照他的套路来,其实,用这种套路混瓦肆的破落子弟不少。” “怎么混?”安然的好奇心被吊得老高,既能去瓦肆进行歌舞表演,又不用身入乐籍,世上还有这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千万不要自己搭班子开舍子,也不要固定加入某个百戏班子,大家就在瓦肆的各个百戏班子里进行客串表演,客串表演所得跟主台班子分成,分多少自己跟主台班子商议。官府只向主台班子抽税,不会向客串表演者另行抽税。” 一些破落户子弟,像林供奉年轻时,就靠在各个班子客串表演,混点银子为生。也有一些平民,自持技艺出众,想去瓦肆炫耀一下的。瓦肆对这两种人,网开一面。 容问凝说:“子慕,两全其美就是这么简单,只是操作起来有点麻烦,每次去瓦肆表演,都要重新联系一个班子。” 安然一听,觉得这么做,果然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同时感觉这就是古代版的艺人走穴,逃避税收,逃避检查,古代人民好有智慧! 容问凝又道:“只是每次去瓦肆表演,都要重新联系一个主台班子,操作起来有点麻烦。不过,也没事,联系主台班子的事,交给我去处理,子慕,你只需要准备好要表演的歌舞就行了。” 于是,安然去瓦肆进行歌舞表演的事,就这么跟容问凝商量好了:安然并不以此为生,不喜欢天天演出搞得那么累,就决定旬日一演,他的工作主要进行歌舞创作和指导排练。 由容问凝去瓦肆联系主台班子,事先讲好分成和道具准备和演出宣传等各项杂务。至于客串得到的酬金,在安然的创作团队内部也进行了分配。安然一向不大在意金钱,在酬金分配上对队内成员,一向宽厚,让大家都很满意。 不过,去瓦肆进行表演的计划得暂时保密,一切要等花榜上报给泰宗,泰宗召见了花榜众人,进行了赏赐之后,才能进行。 -- 第345页 礼部上报花榜名册这个过程有点漫长,安然只得等着,不过让容问凝打听的其他二件事,有了结果。 那个表演脚尖舞的女伎,隶属教坊司,乃罪臣家眷,姓罗,因在罗家排行老大,人称罗大娘子。是黎嘉元年被送入教坊司的。 其实,在黎嘉元年被送入教坊司的罪臣家眷不少,罪名各个不一,但是明眼人都知道,罪名云云,都是一个借口,实质上,就是泰宗皇帝要打击清洗前太子的亲信势力,其中也附带了一些明王的顽固亲信,这也是给明王势力一个警告和分化。 国丧期间禁歌舞,国丧结束之后,罗大娘子便凭着脚尖舞在洛城异军突起,在教坊司众舞伎中名声鹊起来,无论姿容和舞技,在教坊司里都是拔尖之选,成了教坊司中的红牌。 因此这次考花榜,教坊司要把她推出来,让她夺得一个花榜名头,才好更添身份和价码。而她也不负教坊司所望,在这届花榜中,夺得了四绝第三,成为了花鼎娘子。 此外,容问凝的人还打听到,在罗大娘子身边,确实跟着个姓林的年轻妇人,跟那罗大娘子母女相称,听说本来生得极是美艳,也才二十多岁的样子,风华正茂,只她死活不愿意学艺,更不愿意接客,情愿做个老妈子,黑纱蒙了脸,跑前跑后,伺候罗大娘子起居饮食。 大家听了,心头不禁唏嘘不已,想不到林素娇刚嫁人做了继室,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她家夫君就在皇位斗争中成了炮灰,多半已经死了吧。她只得带着夫君原配的女儿被没入教坊司苟活偷生。 人生的际遇真是神奇,当初以为嫁给七品官吏为继室,得托乔木,哪知,这乔木这么快就倒了。还把她连累进教坊司,流落烟花之地,一世不得赎身。 安然问:“那位林夫人身边,有没有个男孩儿?应该五六岁大小了。”他记得锦奾郡主明确说过,林素娇刚生了个儿子,他充军五年多,那孩子也应该五岁了,稚子不算男丁,应该算家眷,一起没入教坊司。 安然这么一问,大家都觉得很惊异:安然怎么会知道林素娇生了个儿子?难道,那孩子是安然的?毕竟安然跟林素娇老早开始就好得蜜里调油,方太太出事前又正在议亲,说不定两人一时冲动……林素娇肚子里揣着货,等不及安然居丧期满,才要赶紧找个人家出嫁?可是,这么猜也不对呀,时间上,明明是林素娇另嫁在前,方太太出事在后…… 容问凝呆了一呆,才道:“啊……?这个呀,没打听过。回头我叫人再去打听打听。” 安然完全没把众人复杂的眼神和脸色看懂,只觉得气氛有点僵冷,便转过话题:“阿凝,你打听到的那个记谱的人,是谁呢?曲子也是他补全的?” 容问凝一向不喜欢林素娇,打听到林素娇如今流落地教坊司,她还有几分暗自幸灾乐祸,忽然听安然问起林素娇的儿子,她不知怎么的,心情一下就不好起来,有些沉重,很没情绪地说道:“是容先生的师傅,没有姓氏,人称苹娘……” “是个女的?”安然一直以为阿辰的师傅应该是个男的呢,又觉这么一问,显得重男轻女,又道:“啊,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容问凝续道:“这位苹乐师,是卖入教坊司的,年轻时色艺双绝,曾有几次从良的机会,被教坊司拘着不肯放,到她二十多岁上,拿出自己十多年的积蓄托人赎身,结果,被人骗了钱财,她就灰了心,一改作风,极是放荡,长歌当哭。后来被睿王府要去了,在王府呆了十几年,就是在黎嘉元年,因王府要守国丧,便把府上的乐伎都遣散了,她才被送回教坊司……她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了,容颜不在,还眇了一目,没客人点她牌子,她只好在教坊司后院里一边教几个学徒,一边干些粗活。日子过得清苦,不过,正是赎她的时候。” 安然忙道:“嗯,阿凝,给她赎身的事,就交给你了。回头把她的户籍上到我的户头下,就说是远房亲戚。阿辰也是的,他师傅既是卖入教坊司的,我们后来有了银子,怎么不说给他师傅赎身呢?” 不要说安然想借重苹娘的记谱作曲的才华,便是单冲着她是阿辰的授艺师傅,安然也要把她从教坊司拔出来,让她好好的过下半生。 容问凝道:“容先生哪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他一直跟我说,想赎他师傅,叫我准备好银钱。只那段时间,苹乐师都呆在王府,谁敢去王府虎口拔牙?也是我不好,容先生陪你去北边了,我一时忙,就把赎苹乐师的事给忘了。” 到六月中旬,泰宗皇帝才把花榜诸人召集进宫,进行艺技表演。一朝天子一朝臣,那后宫的女人们也得跟着天子换一波,跟着泰宗皇帝观赏歌舞百戏的,已经不是当年跟着熙宗皇帝的那批妃子和皇子了。 献舞之后,泰宗皇帝显然也被安然的舞蹈震慑了,当场就赏赐了安然供奉出身,花榜其他人等,也照惯例,各有赏赐。花榜四绝上殿谢恩。 谢完了恩,安然没有退下,而是扑伏在地,禀告道:“臣恳请陛下恕罪,臣有下情奏禀,事关平萱公主殿下。” 第203章 下葬 “平萱……”泰宗皇帝差点要问平萱是谁。平萱公主是先帝众多皇子皇女中, 十分平凡,非常不起眼的一个,嫡次子出身的泰宗皇帝身份高贵, 跟小妃子生出来的平萱公主连面都没见过几次, 当然更谈不上兄妹之情。 -- 第346页 养在深宫人不知的平萱公主, 最终被她父皇, 皇兄,大臣和大唐民众百姓所听闻, 是因为她嫁给了突番人和亲。 泰宗皇帝默然了一会儿才记了起来,问道:“她怎么了?”她不是已经在和亲过去的第三年大雪中失踪,等到春暖雪融时才找到遗骸吗?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还能发生什么事? 安然便把自己被掠往北方优兀草原,在那克部的过冬草场看见平萱公主的小坟包的事, 一五一十,简单是述说了一番, 顺便讲述了一下番突人不垒坟包不祭逝者的丧葬风俗,着重描述了一下平萱公主坟头的荒凉凄清状况,转述了一下平萱公主生前曾时时站在过冬草场的小山坡上,向南眺望流泪的情形。 安然只是把这些事实, 简单地呈述了一下, 末了道:“臣想着平萱公主殿下乃我大唐公主,孤坟远葬番突草原,无人祭祀,委实荒凉凄清, 况且那草场又即将交给其他部落使用, 公主殿下只怕连个小小坟茔都保不住,臣才斗胆, 奏禀陛下,以尽臣之微力。” 虽然安然心头是希望泰宗皇帝能下旨迎回平萱公主的遗骨,迁葬洛城,不过这话他不敢说,他只能说出事实,该怎么做,得由泰宗皇帝决断,他可不能对皇帝指手划脚。 泰宗皇帝脸上略无异色,只淡淡说道:“此事,你可等入职之后,告知礼部上官,由礼部上本启奏。你如此大胆,罪责非轻。” 安然葡伏在地,恭声道:“天家骨肉,流落异乡,臣心不忍,臣未能依礼上禀长官启奏陛下,是臣思虑不周,臣斗胆奏禀,臣知罪,乞陛下开恩。” 其实,安然一回来就想透过梁小峰,方家舅爷或父亲,把平萱公主的情况上达圣听。 结果礼部有资格上奏本的官吏,都觉得一个不得宠又已经死掉的和亲公主的坟头情况没必要奏禀到皇帝跟前去,皇帝日理万机,哪管得着和亲公主的坟头荒芜这种小事。 而方疏桐方静石还有安凌墨,都不想为了平萱公主的事,再惹事端。 不像应付丽龙八城的追问,对自家亲人,安然把自己在番突草原上的事,都有如实相告。方舅爷跟安凌墨都怕皇帝细问安然在番突草原上的经历,莫要千辛万苦才逃回来,为了平萱公主的事,落个叛国的罪名,还是少一事为妙。 安然找不到帮忙把平萱公主的事上达圣听的门路,只得重考花榜,以谋求个直接面圣的机会。 泰宗皇帝神色不变,说道:“念你所禀非私事,朕就不追究你的罪责了,退下吧。”人家千里迢迢给他带回来天家公主的消息,又非为私事,他若因此问了罪,情理上说不过去,只能免了安然的罪。 带着花榜众人进宫献艺的礼部官吏,这才心头舒了口气。他们见安然在谢恩时忽然闹出“有下情奏禀”的幺蛾子,着实吓了一跳。 御前谢恩,那就只能谢恩,哪能逮着机会夹带着奏禀乱七八糟的事情?这可是御前失礼,追究起来,罪名不轻。他们带着人来面君,事先没有教导好,他们也有责任。好在泰宗皇帝没有追究,金口玉言免了罪。 出了皇宫,梁小峰觉得自己内衣都被汗水濡湿了,埋怨道:“小五,你要干什么事,不能事先跟我商量一下呀?想吓死人啊!”说到这里,梁小峰才后知后觉地领悟道:“小五,你跟我说个实话,你这次考花榜,是不是就是想把平萱公主的事,借着这个机会奏禀陛下?”他今次是作为安然的伴奏进宫的。 “夫子聪明!”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安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哪知,梁小峰正着脸,毫不客气地训道:“胡闹!平萱公主再怎么尊贵,都是死人了,她坟头上是个什么情况,能有你的小命重要?值得你这么给她冒险?你知不知道,要是陛下不金口玉言赦了你,你这是死罪,死罪呀!” “平萱公主一下人孤零零的被葬在番突草原上,连个祭祀的人都没有,你不觉得她很可怜么?就算格林部不动公主的坟,不用几年,公主的坟也会被大雪压平。亏得大唐还号称盛世强国,任由自己的公主那么凄凉的埋骨异乡,不是很失我大唐朝的威仪么?” 梁小峰教训道:“失不失我朝威仪,是大臣们操心的事,你管这么多?大臣们都不肯上奏的事,你非要奏上去?难道大臣们还分不清轻重么?你看看吧,陛下听了你的奏禀,还不是什么表示都没有?你就是抓不着重点,咸吃萝卜淡操心!” 安然回头,直视着梁小峰,说道:“夫子,我做人是没有你圆滑,很多时候你是对的。不过,平萱公主这事,我只是想为她尽一份心,这样,我才能安心。我做事,也没你想得周全,就是不想以后每每回想起来,都对公主抱愧。至于她兄长知道了她的情况,管不管她,就不是我管得了的。我能做的,就只这些,我想做的,也只这些。” 安然的坦荡为人,率真做事,是梁小峰远远不及的。不过像安然这样的为人做事,在这个险恶阴诡,尔虞我诈的尘世间,是非常危险的,所以,才需要梁小峰这个为人圆滑,处事周全的人来守护。 梁小峰听安然反驳自己,倒也有几分道理,一时竟无语以驳,只得道:“以后,你做什么事,先同我商量商量,行不行?” “我跟阿凝商量了的。” “唔?问凝给你什么好建议了?” -- 第347页 “阿凝支持我这么做啊。” 梁小峰只觉笑哭不得:“我还说问凝这几年经商,吃了不少苦,几起几落,经历的事情多了,变得稳重了,懂事了,谁知道还是只会一昧听你的,跟着你一起胡闹!她这心态得改改!有空了,我得多教教她应付朝堂官场的事儿,免得她跟着你瞎胡闹,脑袋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回到寄园,安然把梁小峰的话转告了容问凝。她听了,只是笑。 容问凝跟安然不一样,安然是无知者无畏,她并不是对其中的风险一无所知,但是,她更不想让安然落下憾事,安然是那么清澈坦荡之人,落下憾事,就会一生抱愧。 她有考虑过泰宗皇帝会问罪,不过,一则她相信泰宗皇帝也是人,安然千里迢迢给他带去家人的消息,他总不好向安然问罪,真问了罪,会让大臣百姓听了觉得寒心,皇帝生个气,也得考虑周全,应该不会轻易动怒。二则,皇帝真动了怒要问罪,也不会当场就要问斩,她准备先让方府两位舅爷和安老爷上书求情,再不行,厚着脸皮,让安浅秋去向李子实求助。安然犯的又不是大罪,也不是为了私事,安然可是李子实的小舅子,皇帝总得给李子实这点面子。 安然哪知道容问凝心头已经做好了给他善后的准备?还当容问凝也跟他一样,无知无畏呢,安然主动表示以后做事,要事先多向梁小峰请教,不让容问凝和寄园众人替他担心。 虽然说皇帝已经赏赐了供奉出身,不过这个赏赐要落到实处,还得经吏部行文,办理诸多手续,安然要等好一两个月才能接到入职文谍。 不过,这次不比上次,安然考花榜的主要目标已经达到了,这纸入职文牒什么时候办下来,安然一点不在意,只管自己忙自己的。 容问凝现在可是洛城七家商铺的总掌柜,经营管理商铺的事,繁琐又细碎,好在她手下很是网罗了几个人才,各有所长,许多事她便交给手下去办,不需要她事事亲力亲为。 为苹娘赎身,和为那两个新加盟的伴舞的赎身之事,在容问凝的过问下,很快就办妥了。大家尊敬阿辰,对阿辰的授技师傅都尊敬地称之为苹姑姑。 苹娘沦落风尘四十年,终于上岸,感激之余,表示愿意追随安然,为他记谱补曲,歌舞伴奏。 她因心情抑郁,谱曲曲风偏绵软婉约,悲伤颓废。这回她的生活终于有了重大转折,心情渐渐好起来,又向夏古琴学了阿辰谱的曲子,后面她谱的曲子倒跟阿辰相仿,果然是一脉相承的师徒。 考完了花榜,又安顿好了苹娘,纪蕴在洛阳方府也小住了不少日子,便想着该回荆州了。临别之前,安然选了个时间,买了块清静的坟地,替阿辰落葬。 落葬之时,大家想着跟阿辰的情谊,都很悲痛,各自潸然洒泪。阿碟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只差没有晕过去。可是,她虽跟阿辰有情,却无名无份,想给阿辰服个丧都不行。 安然亲自给阿辰订制了墓碑,上面简单地刻着“南公远辰之墓”。 安然不说,大家都以为阿辰就真的姓容名辰,现在才知道,阿辰的真名叫南远辰。大家都没有追问阿辰为什么要改名换姓叫容辰,都知道阿辰对他十五岁之前的事,讳莫如深,只字不提。 梁小峰为阿辰写了墓志铭和掉词,盛赞他的琵琶才艺和谱曲才艺,以及他对朋友的赤胆义勇。 苹娘和夏古琴一遍又一遍轮流奏弹起阿辰喜欢的曲子。 安然还在阿辰的坟前跟阿碟结义为兄妹,发誓一定会好好照顾阿碟,让阿辰放心。 最后,安然为阿辰演唱了一首歌《飞》,这也是安然为了唱给阿辰,跟苹娘第一次合作谱写出来的曲子。 “屋顶上的小鸟是不是你? 天上飞的白云一定是你。 因为我知道,你喜欢,你向往自由。 因为我知道,你不舍离开。 看日落的斜阳,就想到你 有没有,看见我的努力? 别担心我会好好的照顾自己。 别担心我会永远的想著你。 别为我担心,为我担心,放心的去吧。 别为我担心,为我担心,放心的去吧。 屋顶上的小鸟是不是你? 天上飞的白云一定是你。 看日落的斜阳,就想到你。 有没有收到我思念的心?” 阿辰的葬礼进行得简单又隆重,他生前交好的朋友和知己都来为他送行,他也应该走得安心了。 南远辰这一生,虽然历尽坎坷磨难,遭遇了抄家之难,沦落风尘,亲人尽逝,毁容废身,但他还是享受到了家人和朋友的温暖,甚至也享受到了爱情的美好。 他展现了他非凡的琵琶才艺和出众的谱曲才能,他留下了大量的歌曲曲谱,随着安然的歌舞,流传四方。 虽然大部分曲子都是在安然的暗示下,在原曲的基础上进行的加工,但在这个时代,已经非常难得了。至少,在伶人乐伎中,他的名字会被人长久铭记——那个会谱曲子的阿辰。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歌曲歌词非本人原创,属于引用,为了文章需要,略有改动,特此申明。 歌曲原创情况,用如下: 歌曲名:飞 演唱歌手:王菲 歌曲作词:潘协庆 -- 第348页 歌曲作曲:潘协庆 歌曲编曲:Adrian Chan 所属专辑:唱游 发行时间:1998年10月 第204章 瓦肆盛事 壬寅花榜的花魁安公子, 时隔十二年,再夺甲寅花魁,成为了自从有花榜考核以来, 唯一的一个两届花魁, 消息传出来, 整个洛城早已经为之沸腾, 接连一个多月,安然都是洛城民众口里的热议话题。 围绕安然的谈资, 简直太多了,赞美跟诋毁,善意跟恶意,吹捧跟流言始终围绕着安然。而安然也渐渐找到了自己想走的路,渐渐调整了心态, 不再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和说法了,变得从容而平和了。 本来, 这个时代的人行事和作风比较讲究内敛低调,以前安然再怎么出名,大家不过是默默关注,并不妨碍安然的生活起居。 然而, 自打安然再夺花魁后不久, 就开始有人鬼头鬼脑在寄园周围窥探,寄园并非深宅大院,只得两进院落里面乐声一起,外面就能听到, 安然等人在院子里排练, 每每乐声一起,过不了多久, 就有人趴上院子的墙头,看他们排练,他们觉得看不到安然在勋贵士绅们的宴饮雅集上的表演,看看排练也好,过一下眼瘾。 每当安然上街,总被人认出来。认出来也就罢了,现在这些人还会喊:“快来看呀,两届花魁!”然后围上来不少人,七嘴八舌问安然各种问题,甚至涉及到隐私,搞得像在围观珍稀动物似的。 很难说这些洛城民众的行为是出于恶意围堵或是出于善意追捧,不过,这些行为,严重影响到了安然的正常生活,让安然大为苦恼。 于是容问凝便建议买个大宅,安然跟大家都很赞成。这一回,容问凝行动很快,在邑安坊找到了家大宅子,容问凝说可以买,安然也没问多少银子便同意了,想着有容问凝在,银钱方面自不会吃亏。 买下新宅子,稍做打扫就搬了进去,边住着边修缮。安然舍不得寄园这个名字,便把寄园的匾额取下来,搬去挂在新宅子门首。 旧宅子也不卖,拨给容问凝铺子里的下人伙计住。商铺子管事管帐的和一些女眷,都安排去新寄园住着了。 等安然住了几天,才发现,这个新寄园距离方府安府都不远,在一个坊里。这回,安然不用问也知道,必是容问凝体贴他,故意把新宅子买在靠近方府安府的地方,感激的话不必说,只能放在心里。 出行方面,安然只得使出前一世大明星们出行的招数,出门带个黑纱帷帽外加面巾蒙脸,鬼鬼祟祟的溜出门,跑去方府或安府坐马车。 安然再次夺得花魁,方家和安家都没有什么表示,既没有祝贺,也没有责难。倒在安然搬了新居,请了些旧友来祝贺时,方家两位舅老爷和安凌墨各自派人送去了贺仪,祝安然乔迁新居。 几位长辈虽然没有亲自到场,礼物也不贵重,却让安然的心里暖暖的。因住得近了,安然便经常去方家安家走动,被赶出家门几年了,独自在外生活,安然终于再次感受到来自亲人的疼爱和关心。 六月的时候,安然还没接到吏部的入职文碟,倒先接到几张勋贵士绅们发来的宴饮雅集请柬。 当然,安然永远不会是这些宴饮雅集的主要宾客,只是用来助兴的。只因安然是乐官,才有幸得到请柬,算是正式宾客。若是普通的助兴乐伎,宴饮主人多半是派帖子相召。 安然接着请柬,当却就回绝了。安然不是即将再次被赐为太乐署供奉吗?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应酬交际于各个勋贵士绅的宴饮雅集上了?这是要闹哪一出? 就在这些勋贵士绅们疑惑之时,坊间爆出一个传闻,说两届花魁将会在七月初,在瓦肆鹤城班的舍子里,进行一场客串表演。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鹤城班的舍子里天天客人爆满,大家一边看着鹤城班的表演,一边打听传闻的真假,当消息得到证实之后,大家更是卯足了,准备到时来抢坐位。 照安然的理解,瓦肆就仿佛是座大商城,舍子就是里面的门面,各个戏班就好象是商家,商家根据自己的需要在瓦肆里租用一间或多间舍子,有钱的戏班会把多间舍子打通,装修成自己需要的舞台,没钱的戏班,就只能将就着用。各个戏班都在自己的舍子里进行表演,舍子门口立着戏班招牌。 一般进入舍子观看表演,并不需要花钱,戏班的收入主要靠看客的打赏,而且也没有看完表演就必须要打赏的硬行规定。 这时代的人都比较实诚,人家戏班以此为生,还开了舍子,那是要给瓦肆交钱的,看了表演,都不好不打赏。因此,兜里没装几个赏钱,一般都不好意思进舍子白-嫖。 鹤城班其实是个百戏班,在瓦肆诸戏班中实力中等偏下,只租用了两个舍子,简单打通成一个来用,把舞台放在中间,前后都可观赏到表演。 安然很喜欢这种舞台设计。一个舍子一般只能容纳五十个观众左右,两个舍子最多能容纳一百五十人,再加舍子都被修成一间一间的房舍,形成了一个个密闭空间。这时代没有扩音设备,正是要在这种小型密闭空间里进行表演,其音效才能达到最佳效果。 瓦肆修出来就是倾向于给洛城普通民众们一个玩耍游乐的地方,勋贵有勋贵的玩法,雅士有雅士的玩法,平民也有平民的玩法。 -- 第349页 因此,舍子的建筑风格都十分简朴,甚至称得上简陋。安然早已经摒弃了对豪奢浮华的追求,对这种简朴的小隔间演出场所,格外满意。 七月初,安然跟两个伴舞准备了四个节目,安然表演一个歌舞,两个伴舞各表演一个舞蹈,安然再清唱一曲。跳舞是件体力活,要让安然连跳几个舞,也不太可能。 两个伴舞的舞蹈功底也很深厚,在安然的指点下,舞技飞速提升,安然对自己编的舞蹈并不敝帚自珍,根据他们的能力和特点,安然毫不保留地把自己以前编的舞,教给他们,让他们到时单独上场表演。 其实,安然的身体也越发的壮实起来,渐渐不适合表演早年编出来的那些女装舞蹈了。两个伴舞,还都是十六七岁的年华,倒正是适合表演女子舞蹈的年纪,可是,他们长大了以后呢?安然不由得考虑,要不要在团队中,增加一个女舞者? 两个伴舞见安然不但教他们舞技,还把自己的舞蹈传授给他们,交给他们表演,让他们感激不已。 鹤城班的老板是个有见识又有能力的人,看着来打听安然表演的人太多了,就参照教坊司举办考花榜时,要求观众买座位的做法,在安然还没表演之前,就先赚了一笔。 既然是客串表演,表演的主体仍是鹤城班的成员,安然三个的节目穿插在鹤城班的节目之中进行。 洛城的普通民众多是只听过安然的歌,但还很少有人亲眼见过安然唱歌跳舞。只是安然唱的歌被流传出来后,俚语浅白易懂,用词雅俗共赏,大家都很是喜欢这种歌曲,从喜欢歌曲到喜欢唱出这些歌曲的人。 当安然出场时,舍子里的观众又是鼓掌又是尖叫,现场气氛一瞬间就燃了起来。安然在穿越前经历过粉丝狂热欢呼的场面,面对这种场面,安然抬手作揖,又打手势,叫大家噤声,稍安略噪,应对自如。随后乐声响起,安然跳了曲《旗舞:男儿当自强》。 洛城民众们倒是早就听过《男儿当自强》这支歌,很多人还会唱,但亲眼看见听见安然唱着这支歌,跳起旗舞,还是被安然的歌声所陶醉,被安然的舞姿所震慑。 大唐已经延续了五十多年的盛世,民富国强。大家都吃饱喝足了,才会追求精神上的享受。其中不少富户子弟没少在伎坊青楼看见过乐伎们的歌舞表演。可是,他们从没有见过安然样的舞蹈和唱法,安然的唱法和舞蹈,都让人觉得既新奇,又着迷。 一曲舞罢,舍子里简直沸腾了,观众们尖叫着拍手,站在座位上又蹦跳,不断把银钱往舞台上扔,以此来表达他们的高兴,虽然没有大手笔打赏,但每个人都感觉格外开心尽兴,舍子里仿佛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安然站在舞台上,团团打揖作谢,心头也很开心。他喜欢看观众们在看了他的歌舞后开心欢喜的样子,这就是歌舞的作用和意义。安然觉得,他仿佛从飘浮不定的云端,落到了实地上,他心头,从没有像此时这般敞亮踏实过。 其后,两位伴舞的表演和安然的清唱,也受到了观众热烈的欢迎。大家终于看见了久闻其名的安然只在上流阶层表演的歌舞,虽然歌舞不是安然亲自表演的,大家看了也觉得十分满足了。 随后,安然每旬一次的表演,成了瓦肆最热闹的盛事,洛城的许多民众,早早就打听好安然会去哪家舍子客串,然后花各种手段提前购买安然演出场次的座位。 又因着安然去瓦肆客串演出,连带着,瓦肆里的各个歌舞班子,或跟歌和舞沾边的班子,都火热了起来。 歌舞班子的火热,又带动了其他百戏班子,杂耍班子,傀戏班子等等各种班子都火热起来。 洛城的民间娱乐一时百花齐放,生意火爆,瓦肆里很出了几个著名的艺人,又反过来带动着瓦肆艺人们精研技艺,开拓戏路,使得民间娱乐又有了长足发展。洛城的百姓民众们渐渐习惯了,一有空闲,便呼朋引友跑去瓦肆看戏耍乐子。 拒绝了宴饮雅集的请柬,去跑去瓦肆那么个简陋低俗的地方进行歌舞表演,安然这举动,简直打了所有想请安然在宴饮雅集上进行助兴表演的勋贵士绅们的脸。 入职文牒还在吏部办理,就已经有言官上本参劾安然了。还没正式当官,就被参劾了,这也算是大唐朝的一件稀奇事。 第205章 分岔路 大家都知道安然即将再次出任太乐署的供奉, 因此,言官参劾安然的就是去瓦肆进行客串表演,自甘堕落不说, 行为放荡, 不知检点, 严重损害官家体面, 该当严惩。 太乐署供奉本就是个没有品阶,又不能升迁的小乐官, 年俸换算成银子,不过才十二两,安然又还尚未入职,这可怎么严惩? 不过呢,要说安然做为一个即将入职的乐官, 跑去瓦肆进行客串表演,大家也觉得安然这行为确实太掉官威了。 当官的, 去给平民百姓表演歌舞,还要让平民百姓向当官的打赏,当官的还得向平民百姓谢赏?简直把当官的颜面都丢光了! 朝堂给个乐人封个官,不就是要让这个乐人只表演给上流阶层的勋贵们看的吗?勋贵士绅的宴饮上, 连表演歌舞助兴的都是当官的, 这个传出去,多有排场,多有颜面! 那些豪奢富户,再怎么铜臭逼人, 也不可能达到这种排场, 这就是豪门勋贵跟寒门富户之间的天渊之别,那中间, 不是能够用金钱去填平的! -- 第350页 现在,这个乐官拒绝给达官贵人们表演,反倒主动跑去瓦肆客串,这让达官贵人们的脸,往哪里放? 言官的奏折递上去,泰宗皇帝看了也觉得很为难,人家还没有正式入职,严惩要怎么严惩? 可是,安然这个行为也确实让泰宗皇帝觉得丢了官家体面,想了想,记得太乐署署正梁小峰,好象是安然的老师,又是朋友,便把梁小峰宣来,叫他去训诫安然一番,并责令安然立即停止去瓦肆客串的行径。 安然等人去瓦肆客串表演,梁小峰不但不肯同行伴奏,还劝阻过安然,只安然执意要去,梁小峰劝不听,只得由着安然,为了避人口舌,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去寄园,假装不知其事。 领了皇命后,梁小峰才去了新寄园,对安然又是好一番劝谏:“小五,我早就说过了,你做了供奉,就是官身,怎么能跑去瓦肆把歌舞表演给平民看?丢脸掉价。看吧,这回连陛下都发话了,你还不赶紧收手?幸亏陛下只叫我训诫训诫,没说要问罪。你要想表演了,那不是已经有官绅人家给你送过请柬了么?还愁没有表演机会?再说,官绅人家封给你例金,不比你在瓦肆得的打赏多?小五,我真搞不懂,你非要去瓦肆表演,到底图个啥?还有你,问凝,小五不会想,不会算,怎么你也跟着他胡闹?你也不会算帐了?” 屋子里一阵沉默,容问凝拿着茶盏,轻轻饮啜,说:“夫子,我只知道,子慕跑去瓦肆客串,从来都不是为了钱。” 安然看着梁小峰,觉得不知怎么的,他充军五年回来,梁小峰给他的感觉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梁小峰比安然年长了十岁,三十五六的人,正当年富力强,也是在官场中开拓进取的年纪,他又是梁家的末代宗室,当他死了,宗正寺就会收回分封给梁家祖先的食邑,梁家后代要怎么活下去?梁小峰还肩负着为梁家后代谋求出路的责任, 安然觉得梁小峰越来越不像初识时的梁小峰了。那时候的梁小峰,给安然的感觉是那么的清华雍容飘逸出尘,清华,来自饱读诗书,雍容,来自天家一脉,飘逸,来自广所游历,出尘,来自心胸高远。 现在的梁小峰,带给安然更多的是儒雅尊贵恭谨圆润,儒雅,仍来自饱读诗书,尊贵,仍来自天家一脉,恭谨,来自官场历练,圆润,来自岁月磨砺。 官场真是块磨刀石,磨平了梁小峰年轻时的棱角。所以,安然才会觉得梁小峰越来越像自己的父亲,越来越有当官的范儿了。 梁小峰的为人行事,虽然还不至于流于庸俗世侩,但是,他的发展方向,已经跟安然所追求的率性而为的行为方式,南辕北辙了。 安然道:“我喜欢在瓦肆里表演时,底下看客们全神贯注地观看,完了,满心喜欢叫好鼓掌的感觉。”感觉他们才是粹纯的沉醉在他的歌舞带给他们的欢娱情绪里。 “难道你在官绅人家里表演,大人们没有给你鼓掌叫好?” “那不一样。我在官绅人家的表演,不过是助兴。主人家举办宴饮雅集,都是有其他目的的,宴席上有我不多,无我不少。我的歌舞对座上的大人们来说,可有可无。可是,瓦肆里的看客不一样,他们就是冲着欣赏我的歌舞去的,我的歌舞能带给他们很大的快乐和满足,看着他们那种快乐满足的样子,我心头也高兴。我们歌舞艺人,不就应该把歌舞的快乐带给更多更有需要人吗?” 其实,这时代的歌舞艺人,首先考虑的赚钱吃钱。安然是穿越人士,他又运气好,前期有安家方家给他提供经济保障,后期有容问凝支撑,使安然免于贫穷困苦,他才能说出思想境界这么崇高,远超时代认知的言论来。 安然这番超越时代思想的言论,让梁小峰无话可驳,只得搬出皇帝来:“我不管你去瓦肆客串到底为了什么,作为乐官,你就不能去瓦肆客串,做官就要有做官的样子!你要不赶紧收手,停止去客串,只怕陛下会降罪惩处,或入狱或谪贬……呃,谪贬倒不太可能,就怕一气之下,直接把你没入教坊司,到那时,你不就惨了。” 梁小峰话音一落,安然没有多想,淡淡地开口应道:“那便不做官了。” 安然这次回到洛城,确然没有重新做乐官的打算,决定再考花榜,真的只是为了得到一个面圣的机会,好把平萱公主在番突草原上的惨状上达圣听。 但在梁小峰看来,却把因果搞颠倒了,他觉得安然是为了重新成为乐官才去考花榜的,只是在面圣时顺带为平萱公主提了一下。照常人来看,梁小峰这个思路才合情合理,安然那个思路就太令人难以理解了。 因此,当梁小峰听见安然随随便便地表示不想做官时,有些惊讶:“小五!别忘了,你要做了乐官,有个奉旨歌舞的借口,你家里才不会干涉你。不然,你就不怕家里把你拘禁起来?” 安然呵呵地笑:“彼一时,此一时。我早已经被赶出安家了,连家产都分过了,我现在是独立门户,谁能管我?” 为了安然唱歌跳舞的事,方安两家没少折腾,闹也闹过,关也关也,最后连家都分了,两府里的女眷们为这事不知抹了多少眼泪,可安然就是喜欢唱歌跳舞,八匹马也拉不住! 这次安然回来重考花榜,又去瓦肆客串表演,方安两家都装聋做哑,不闻不问,大约也是觉得管不了。既然管不了,不如放手不管,眼不见为净,免得闹起来伤了亲情。 -- 第351页 “你还是安家子弟!” “那又怎样?我只要不做伤风败俗,伤天害理,大逆不道之事,我家老爷断不会为了我跳舞的事,召集林州老家的亲戚来开祠堂,公议把我除名。” 安家在林州只得几房血缘疏远的亲戚,安凌墨把这些穷亲戚召集到洛城来容易,要想打发走,那可就难了。 安然笑得挺开心,觉得自己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些?被赶出家门时,还哭得跟个被抛弃的小孩子似的?大约那时,方太太还在,安然哪里舍得跟方太太分开。 现在方太太不在了,安家对安然没那么大的吸引力了,安然才可以那么淡然地拒绝安凌墨主动提出的让他重回安家的提议。 原来独立门户了,就可以一任自己海阔天空,什么事都可以自己当家作主,没人可以管自己。认识到这一点,安然觉得自己真是长大了,往日的伤心事,如今都可以云淡风清地面对了。 安然面上笑着,心下不免有些感慨。 梁小峰还想再劝,终劝不过安然的铁心肠,只得去回复了泰宗皇帝,那供奉的入职文牒的手续还没办完,安然就辞了官。 从此,安然就专心为瓦肆每旬一次的歌舞表演进行创作,这时,他的创作不再是为了迎逢谁,而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表达自己对人生的领悟感触,一切以诠释自我为中心,以纯粹的创作心态再次进入一个创作高峰期。 梁小峰顾忌官身,不能进入瓦肆为安然伴奏。在劝说安然不果之后,为了避嫌,他便少于前往新寄园跟安然等人相聚了。后来安然另寻了个吹箫的,代替了埙伴奏,渐渐的,梁小峰就退出了安然的歌舞团队。 安然跟梁小峰这种情形,也不能说不欢而散,只是大家选择了不同的道路罢了。大家曾经是同路人,曾经聚在一起陪伴着一路前行,到了岔路口,大家便分道扬镳,不存在谁对谁错。 在梁小峰退出安然的歌舞团队之前,容问凝因乐感不强,在这方面没有天赋,以前缺人,只好滥竽充数,现下安然可以自由选择伴奏了,她就自动退出了创作表演团队。 但是,她并没有离开安然的歌舞团队,而是转入了幕后工作:给安然选择联系瓦肆的客串场地,收益分成谈判,道具场景的布置接洽等等,无形中,她接替了方太太的那个角色,成为安然歌舞团队的业务经纪人,或者说,是代理人。 不光是业务经纪人,容问凝同时又负责起了财务总监和人事管理的职责。 安然的歌舞团队内部成员之间的收益分配,也是容问凝说了算,安然几乎不怎么插手。容问凝对待团队成员,公平公正,宽厚待人,又赏罚分明,怀柔与铁腕并重,把许多细小矛盾,消弥于无形。 木尘和抚菡也都各自成为了容问凝手下七家商铺中独当一面的大掌柜了,也都退出了安然的歌舞团队。不过安然的表演服装,全部由抚菡的刺绣成衣铺制做。 洛城民众因为追捧安然的歌舞,对安然的演出服装也很追捧,无意中引领了洛城的时尚浪潮,相应的抚菡的刺绣成衣铺也生意火爆,产品供不应求。 安然辞官之后不久,一次从客串班子的舍子里表演了出来,正要上马车,一瞥眼间,看见街道斜对角的屋檐下,站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 那妇人穿着一袭半旧的细布衫裙,拿黑色面巾蒙了半张脸,只从她上半张脸也可以看出:她雪肤深目,眉眼如画,是个很漂亮的有着胡人血缘的女子。只那盈盈秋瞳之中,似是凝着千万愁苦,宜喜宜嗔,又似蕴着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妇人莹白的手上裹了一层碎花布,布下隐有红色污渍透出,似乎是手上有伤。妇人便用这受了伤的手,牵着个四五岁长得面黄肌瘦的小男孩,另一手缩在衣袖里。 安然一瞥之下,立即就认了出来,他心头一阵乱跳,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他疾步过了过去,在妇人身上站定,轻轻唤她:“阿……”他想唤她“阿娇”,可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他只能改口叫了一声:“罗太太。” 她是罗大娘子的继母,她嫁的人应该姓罗。 第206章 托孤 林素娇望着安然, 微微蹲身,行了个福礼,道:“安……安哥哥, ……好巧啊。”声音又轻又软, 却又在正正经经中夹杂着一股媚惑之音。她当着外人的面, 用了以前她跟安然私底下的亲昵称呼。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她就是来这里堵安然的, 她推了很多活计,甚至回去还肯定会受到责罚, 但是她都顾不了了,她必须要来见安然一面,安然是她灰暗人生里最后的光,她脑子里,除了要向那缕微光扑过去之外, 什么都不剩了。 只是,在昔日的爱侣前面, 林素娇还不想显出自己是故意来堵他的,才加了一句好巧。 两人彼此打过招呼之后,就都站着不动了,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安然想问林素娇过得好不好, 可是, 林素娇陷身在教坊司里,哪里会过得好?明知人家过得不好,还要故作不知地问人家过得好不好,那不是戳人家的心窝子吗? 林素娇有满肚子的话想跟安然说, 想告诉他, 她嫁人嫁得有多不甘;想告诉他,这些年她想他;想告诉他, 脚尖舞是怎么回事……可是,事情都早已经过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 第352页 说那过去的事没用,不如说现在的事要紧,林素娇低低地问:“我听说你又考了花魁,又得了陛下赏赐供奉出身,可为什么又把官身辞了呢?安哥哥,是因为我伤了你的心,我在教坊司里,你不想再见到我了吗?” 安然:“……” 安然觉得林素娇这想法太奇葩了,她得多自恋,才会认为他为了不想再见到她,连官都不做了?她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过客了,他又不曾对不起她,为什么不敢见她? 他曾经喜欢过林素娇,全心全意的喜欢,可是,他再怎么喜欢林素娇,爱情也不会成为他人生的全部,他更不会做出为了爱情,抛弃歌舞追求的蠢事。 难道,在他喜欢她的时候,他给了林素娇这样的错觉?不知怎么的,一直郁结在安然心头,因为林素娇的另嫁而惆怅不已的情绪,忽然就消散了,心情变得通澄透彻。 安然不想直言回答伤到林素娇,无语了一会儿,才把目光从林素娇脸上,转向她手上牵着的小男孩:“是你儿子?”安然蹲下-身,打量着小男孩。 小男孩的衣服虽然破旧,但衣服洗得干洗,补丁打得巧妙整齐,虽然长得有点面黄肌瘦,但细看五官,却很是眉清目秀,又带着一丝他母亲的胡人血统,很是惹人怜爱。 小男孩看向安然的目光,既好奇,又克制,小脸儿上的神情看上去有超过他年龄的严肃。 安然轻轻地掐了掐男孩子粉嫩的小脸蛋,问他:“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没有回答,而是扭头看他母亲。 林素娇也蹲了下来,说道:“他叫小靖。”她又向小男孩说道:“乖,叫安叔叔。” “安叔叔。”小男孩很听话,用软软的童音叫了一声,然后张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再不避讳地打量着安然。 安然笑着应了一声,轻轻拍了拍他嫩嫩的脸颊。他不会逗孩子玩,复又看向林素娇,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很空泛地称赞一声:“啊,他真可爱。” 随后,安然站起身,把挂在腰上的一块包浆晶莹剔透,水色上佳的青色小玉佩摘了下来,递向小男孩:“叔叔没想到会见到你这么可爱的小朋友,这个,算叔叔送你的见面礼。” 小男孩没动,又侧头看他母亲。 林素娇伸出隐在袖中的另一只手,盖到安然拿着玉佩的手上。安然以为林素娇是要拒绝,忙道:“小意思,不值……”几个钱。 不过安然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林素娇伸出来的玉手的无名指,少了两节指节!安然忍不住改口问:“……你手?!” 林素娇的手本来很是纤细修长,白皙细腻,极是完美。然而再完美的手,少了两节指节,给人的感觉不是残缺美,而是诡异。不过看那断端已经长上了皮肉,想必指节已经断了很久了。 林素娇完全没有推拒之意,接过玉佩,又顺势轻轻握住了安然的手,说道:“安哥哥,我委实走投无路了,只能腆颜来见你,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这孩子是个什么情况,你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如今的户籍也在教坊司。我就怕他……长不大……”林素娇说着,把小男孩的衣袖捋了起来。 小男孩纤细的小胳膊上有些没有消退的红印子或青紫的瘀痕,一看就是经常挨打,旧伤上垒着新伤。 安然还没来得及惊讶,林素娇就把衣袖放了下去,又把小男孩的衣襟撩了起来。只见他羸弱的小身体上布着更多的伤痕,林素娇很快就把衣襟放下去了。 安然这才有些不敢相信的问:“你说,这些都是教坊司……”教坊司从来不是慈善机构,他们捧出来的乐伎们表面光鲜,娇艳动人,可在那看不见的地方,不知沉淀着多少人的血泪和性命。 安然出任供奉的那几年,偶尔会去教坊司教授舞技,没少看见那些乐伎挨打受骂,甚至安然还知道,教坊司每年都会死不少人,死的多是老弱病残,不能给教坊司出力挣钱的。安然虽然可怜他们,可也无能为力。 林素娇忽然身形一矮,跪了下去,央求道:“安哥哥,你可怜则个,带他走吧。就算为奴为婢都好,随你打骂使唤,或是把他卖得远远的,只求给他条活路。”小男孩非常懂事地跟着母亲一起跪下,他没说话,脸上木无表情地向安然磕头。 安然吓了一跳,一边把林素娇扶起来,一边道:“这怎么使得?!”他倒不是不想接手这小男孩,只这小男孩已经入了教坊司的籍,是在册的罪臣家眷,除非身死,是不能离开教坊司的。他要是带着小男孩跑了,那就是帮助罪伎逃匿,追究起来,罪当连坐,安然得把自己赔进去! 林素娇就着安然的一扶之力,站了起来,说道:“这里是瓦肆,没有教坊司的人。安哥哥,你放心,教坊里不大注意这孩子,我已经做了安排,让别人以为他死了。你带他走,不会有人追究的,等过几年,他长大些了,样貌变了,就不会再有人认得他。安哥哥,我再也找不到人可以托付,他的小命,就在你一念之间。应或不应,都是他的命,我不怨你。”她说着说着,眼里就流下泪来,极是楚楚可怜,她脸上又蒙着黑色面巾,看上去,又是媚惑,又是禁欲。 安然从来不是个硬心肠的人,林素娇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安然便应道:“好。”又安慰道:“你不要难过了,放心,我自然会待他好。” -- 第353页 听见安然应承了,林素娇宛如一个濒临绝境的人,回光返照了一般,黯淡的眼神,一下就有了光芒,她蹲下身把刚才安然递过去的玉佩挂到小男孩颈项上,紧紧抱了他一下,说:“小靖,以后你就跟着这位安叔叔,安叔叔是娘亲最好的朋友,你要听他的话,知道吗?” 她把小男孩的手,递到安然手上,不舍得松开,垂着眸,又说:“安哥哥,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谢谢你。”然后,她像下定了决心似的,一下松开了手,转头跑开了,叫道:“小靖,好好活下去!” 林素娇忽然撒手转身就跑,安然呆了一呆,叫道:“阿娇!”他想叫她停下来,可又怕引人注目,他想去追上去,还握着小男孩的手,他想放开小男孩的手,小男孩却紧紧抓住安然的手,像抓着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小男孩就那么看着他母亲离开,没有叫唤一声,也没有试图去追,甚至连脸上的木然之色都不曾变化过。 安然赶紧弯下腰,掰开小男孩的小手,小男孩却又紧紧抓住了安然的衣摆。没奈何,安然只得直起身,准备带着孩子追上去。然而,就在安然这么一弯腰,再直起来的功夫,林素娇的身形已经消失在街道上。 林素娇来见他,把她的儿子丢给他就匆匆忙忙地跑了。安然只得牵着小男孩回了马车,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回了新寄园。 安然新组建的歌舞表演团队的成员,没有一个人认识林素娇,他们只看见安然临到上车时,忽然跑去跟一个站在街边的妇人搭讪,没说几句话,妇人丢下小男孩就跑了。安然没有追,而是带着小男孩回了马车。 这些新成员大多来自青楼楚馆或瓦肆舍子,年纪不大,但多数经历过苦难艰辛,心智比较早熟,懂得避忌,他们都没有多问什么,也不想多说什么。 回到寄园,容问凝没在家里。安然便叫丫头把小男孩带下去洗漱干净,换身干净整齐的衣服。 寄园诸人里,也就只有木尘生了两个小孩儿,大的才四岁,小的那个才刚满岁。当初为了把户籍上在阿辰有户下,大家都改姓了容。木尘那大儿子就叫容高澹,是请梁小峰给起的名字。 整个寄园,就容高澹这么一个小孩儿能够满园子跑,非常得大家喜爱,这会儿,就只能把容高澹的衣服拿给那个叫小靖的小男孩穿。 算年纪,小靖应该比容高澹大一岁,不过他大约被教坊司克扣了饭食,长得面黄肌瘦,个头跟容高澹也差不多高。只是容高澹被养得肥肥胖胖的,那衣服的尺寸放得大,穿在小靖瘦弱的身体上,就像穿在衣架上,看上去有几分可笑。 木尘跟容问凝一回园子,就听到容高澹向他们告状:“阿爹,凝姨姨,安叔叔抱了个小哥哥回来,穿了我的衣服,还不同我玩儿!安叔叔只管护着那个小哥哥,都不喜欢我了!”他一边告状,一边举起圆润的短胖胳膊,要他父亲给他个爱的抱抱,补偿他在安叔叔跟前失去的宠爱。 第207章 争执 安然当着园子里的其他人, 没说什么,只叫人把小孩收拾干净,又给吃了些东西。 小靖不知是受了惊吓, 或者他本性如此, 几乎全程都木着一张小脸儿, 没什么表情。也几乎不说什么话。 他明明表现出来的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 可无端端的,却叫人忍不住生出怜惜之心。看着那么幼小的孩子故作坚强的模样, 真叫人打心眼里疼出来。 背过人,安然私底下,把小靖的来历告诉了容问凝。容问凝惊奇地问:“她就这么把人扔给你就完事了?你就这么直接把人给带回来了?” 要是教坊司不依不侥,把罪伎无故失踪的事上报官府,官府追查到安然头上, 那不得把安然坑进教坊司去?也就安然这么个好性子的,明知接下这小孩是个麻烦, 还是会接。 安然有些无奈反问:“不然,还能怎么样?” “当然是把这小孩扔回教坊司去!现在就把他送回去!子慕,你不能为了个小孩子,把自己搭进去!”他们现在的生活来之不易, 不能让个小孩子给毁了。 “阿凝, 你没看见,那孩子身上全是伤,把他送回去,是死路一条。” “那是他的命!教坊司里, 隔三岔五就在死人, 你能救得了谁?” “阿凝,你不能这么铁石心砀。我是没什么能力, 救不了谁。可那孩子都已经送到咱们身边来了,我能眼睁睁看着再把他推入火坑?他是阿娇的孩子呀!” “是‘你’身边,不包括我,没有‘们’字!”容问凝不知道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脱口而道:“就因为他是林姑娘的儿子,我才不要收养他!”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说完了,容问凝又觉得自己这话太硬了,又缓缓了语气,找借口道:“他是教坊司的人,咱们惹不起,也养不起。” 安然没有听出容问凝的语气从强硬到变软的转变,倒对容问凝显露出来的冷漠无情,感觉得更加强烈一些,他有些不高兴地说:“阿凝,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谁还没有个七灾八难落魄的时候?谁不想有人在自己落难的时候,拉拔自己一下?咱们能力有限,不能伸手管闲事,可是,阿娇都把小靖送到咱们身边来了,为什么不能拉扯他一下?不管你怎么看,我要收养他!” -- 第354页 “阿娇?呵呵,‘阿娇’是你能叫的吗?”容问凝冷笑道:“就算你不想称呼她‘罗太太’,至少也该叫‘林姑娘’!你要喜欢小孩子,想收养一个,洛城那么多孤儿,你收养谁不好?为什么偏要收养林姑娘的?” 安然终于听出味来了,容问凝是在针对林素娇呀?可是,安然想不到容问凝为什么要针对林素娇? 林素娇沦落教坊司,碍不上容问凝什么事呀。以前林素娇对寄园诸女都挺亲热友好的,不然寄园诸女也不会毫无戒心地把制作芭蕾舞鞋的秘密教给林素娇,还常常拉着林素娇一起做。 既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容问凝为什么要针对林素娇? 安然想不通,就不想了,他也心头有几分生气,说道:“反正我要收养小靖,你看着办吧。” 容问凝明明不是小气的女子,但听了安然这一句,就是觉得气得不行,脱口质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收养林姑娘的儿子?难道,那小孩子真有一半是你的?!”除此之外,容问凝想不出安然一定要收养林素娇儿子的理由。 早在安然叫她去查林素娇儿子时,她就生疑了,结果一查,林素娇那个儿子果然是出嫁之后八个半月早产的。到底早不早产,谁知道呢? 容问凝把小孩子的情况压下了,没告诉安然,被安然问急了,还说没查到。她堵来堵去,就是不想让安然知道林素娇有这么个“早产”的儿子,没想到,林素娇做得更绝,她直接把儿子送到安然怀里来了!这时,被安然一刺激,容问凝气恼之下就问出来了。 安然:“……” 安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更多的是觉得受了委屈。他最信任的人,这么冤枉他,真是天大的委屈! 他叫道:“容问凝,你都想些什么呀?!我跟阿……林姑娘一直清清白白的,哪有你想的那些龌龊事?!亏你还是个姑娘家家!”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还不到二十岁,心思真的是非常纯净清澈的。 忽然被安然这么指责,容问凝在放下疑心之后,又觉得又羞又窘,她有些端不住,只好胡搅蛮缠:“你做都做得出来,还怕别人怎么说了?!反正,我就不同意收养那孩子。” 就算不是安然的种,那也是林素娇的儿子,她心头就是不舒服安然又跟林素娇扯上什么关系。 安然听容问凝的语气软了一些,还试图说服打动:“阿凝,你就可怜可怜那孩子吧,才两岁半就被送进教坊司了,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挨打。长得又瘦又矮,他都五岁了,才跟阿澹一般高,身板儿差阿澹太多了。阿凝,你可怜可怜他。” “我可怜他?等你被抓进教坊司,谁来可怜你?这孩子不能留,你想养孩子,另寻个好的。”容问凝心头还有一句没说出来:“谁来可怜我?!”这孩子有可能把寄园一园子的人全掀翻,全连坐,到时,谁来可怜他们? 容问凝怎么能够这么油盐不进,冥顽不灵呢?安然真生气了,说:“容问凝,你要敢把他送回去,我跟你没完!” 撂下狠话,安然就出去安排小靖的生活起居。不过他对这些一窍不通,安排了半天,感觉还是没有安排妥当,安排得胡七八糟的。看着小靖木着一张小脸儿,张着一双惊惧又无辜的大眼睛望着他忙来忙去,他有点泄气。 接下来几天,安然发现丫头嬷嬷们对小靖照顾得有条不紊,周到细致,完全超过自己的预期。安然还没自大得以为自己抓不着头脑的乱安排,就有这么好的效果。知道必定是容问凝暗中进行了安排,他心头对容问凝的气,也就消散了,知道容问凝心头还是柔软的。 其实安然不知道,自从他把小靖带回来之后的一两个月,容问凝过得非常提心吊胆,心惊肉跳,一有个风吹草动,就会以为寄园收留窝藏教坊司逃伎的事发作了。 容问凝不光砸银子买通教坊司里的下人,打听小靖失踪后,教坊司里的反应,还收买了不少地痞乞丐到负责缉拿逃犯的衙门外关注差役们的动静,要是是针对寄园的,得赶紧通风报信。又在小靖身边周围安排了几个年轻力壮的仆役逡巡着,一旦风声不对,就得抢先把小靖送到官府去,以洗掉寄园窝藏逃犯的罪名。 小靖保得住就保,保不住,就必须把人交出去,以保住寄园众人。容问凝没跟人提起这些,就她一个人担心受怕着。 容问凝下这么大的本钱,也探听到一些让她感到惊震的消息。 据说,安然把小靖领回来那天,林素娇也没有回教坊司,几天后,被人发现淹死在河道里,她手里紧紧抓着件她儿子的衣服。教坊司里有人猜测,林素娇要么是想救儿子,结果儿子没救起来,自己淹死了,要么就是带着儿子一起投河自尽了。其实,这种情况在教坊司一点不少见。 因没有同时找到小孩的尸体,大家议论纷纷。虽然只是个小孩子,到底是罪臣家眷,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教坊司怕担责任,还是上报了有司衙门。 容问凝对林素娇的举动非常惊讶,为了给儿子找条出路,能豁出命,做出带着儿子一起赴死的假像,说她无情吧,她又用自己的死,换了儿子活下去的机会。说她有情吧,她又那么轻易就扔下了儿子。 作为继女,罗大娘子去把林素娇的尸身领了回来,帮她下了葬。 容问凝不知道罗大娘子知不知道她的异母兄弟的下落,总之,她没有为小靖落葬,也没有对小靖的下落不明表示什么意见或看法。 -- 第355页 容问凝还听到最很多关于林素娇的传言,大家对林素娇的死都感到很惋惜,说那么漂亮的一个美人儿,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还说起林素娇刚进教坊司,便断指立誓,绝不习艺接客,情愿在教坊里做个粗使嬷嬷。可是,就算如此,还是有很多人觊觎林素娇的美色,迫得她不得不划花了自己的脸…… 容问凝本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听到林素娇这些在教坊司里血泪斑斑的往事,渐渐的,也不禁对林素娇生出些同情。她没把这些消息告诉安然,怕安然听了心头难受。 后来,安然偶然想过,那年,他们上梵金寺,为观音菩萨金身开光献舞时,他跟林素娇道别,说要送她件礼物。那礼物是请梵金寺的高僧诵经开光过的玉菩萨吊坠子。那玉菩萨吊坠,安然一共请了三尊,一尊请给桂太君,一尊请给方太太,一尊请给林素娇,保佑她们一生平安顺遂。 可是,这走后门开光的玉菩萨竟似受了诅咒一般,安然一尊都没有送出去。送给方太太的那尊,已经随着方太太长埋于地下了。 送给桂太君和林素娇的那两尊,一直找不着机会,安然记得自己把另两尊好好收捡了起来。 于是,安然便叫丫头小子们,翻箱倒柜地把玉菩萨坠子找了出来,拿了其中一尊交给容问凝,请她托人转交给林素娇,说,这是他当年答允了,要送她的东西,菩萨会保佑她平安顺遂。 容问凝接过来,却冷冷道:“你自己当面送给她,不是更好?”她还是隐晦地给了安然一个知晓林素娇情况的机会。 安然想了想,说:“不必了。”瓦肆里见那一面,仿佛了结了安然对林素娇的所有念想,没有了牵挂,也就没有了想见到林素娇的冲动了,现在他只想送上自己对她的祝福。 第208章 容问凝的手腕 容问疑最终把那尊玉菩萨坠子, 埋在了林素娇的坟头前,把安然的话,告诉了林素娇。 一直过了两个多月, 容问凝见教坊司和有司衙门都没有什么动静, 才渐渐放下心来。接下来, 小靖的归属就成了容问凝的心头大石。 小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养在寄园, 可容问凝又不愿意安然正式收养小靖,林素娇死了, 容问凝仍然不愿意安然跟林素娇有什么剪不断的瓜葛。 想来想去,容问凝就想到了碟儿。虽然说阿辰留了话,叫碟儿不要给他守着,还叫安然亲自安排碟儿的亲事,不可委屈了碟儿。 可碟儿却始终不肯答允相看人家, 说容问凝和抚菡都没出嫁呢。容问凝看碟儿的意思,是想守下去, 可是,阿辰已经留了话叫不要守,她又没有正式嫁给阿辰,没有正经身份, 也实在不好守。 于是, 容问凝就把小靖带去找碟儿玩。 小靖这两三个月吃得好,又不用干活,没人打骂,身体上的伤很快就好了, 又长胖了一大圈, 已经跟刚抱进来的小可怜模样不同了,虽然还没有粉雪可爱, 却也眉清目秀。他长得跟他母亲一样漂亮,只是他的胡人血统很淡薄,不是明显的雪肤深目,混血混得更偏向唐人样貌,这样倒越加显得他可爱。估计等他再长大一些,就算教坊司的人看见他,也不会把他跟那个羸弱瘦削,满身伤痕的小男孩联系起来。 只是大约他在教坊司被人欺负得狠了,小脸儿上总是木木的,没什么表情,也不怎么说话,非常安静,经常一个人发呆。容高澹来找他玩,他就闷闷地跟在容高澹身后,要容高澹指挥着,他才会动几下。容高澹打他,他也不还手,不哭不闹不告状。 其实不用容问凝操心,碟儿早就看见过小靖,挺可怜小靖的。碟儿现在成了安然的义妹,不是小丫头了,容问凝,抚菡,雨桃都各自有商铺要打理,天天忙进忙出,就把寄园的内务交给她打理。 碟儿在家里的时间多,便时常带着容高澹和小靖玩耍。小靖一点也不灵光,那副木木呆呆,任由容高澹欺负的样子,更是让碟儿心疼。 容问凝带着小靖去碟儿院子里玩,碟儿叫小靖自己随意玩。小靖就端了一小碟瓜子,坐到院子里的石墩上,安安静静地剥瓜子吃。 “阿碟,喜不喜欢他?”容问凝单刀直入地问:“你喜欢的话,就把他收养了。这样,你哥就不会劝着你嫁人了。你守着孩子,等老了,也有个依靠。” 碟儿以前跟阿辰在一起时,是计划过要收养孩子的,至少一儿一女。可是,现在阿辰不在了,她一个人,也可以收养吗?收养了孩子,就可以不嫁人了吗?也就变相替阿辰守着了。她看向容问凝:“我、我没有想过。” “你现在就可以想,不过,要快些。孩子的家世是清白的,父母都死了,家里也没亲人了,不用担心将来会有人来同你争抢。”小靖的身世,安然只告诉了容问凝,其他人都不知道。 容问凝看得出来,安然一直这么养着小靖没有表态,是想等自己接受小靖之后,他才正式收养,他虽然跟自己耍横放狠话,其实心里是在乎自己的看法和感受的。 这么些年了,安然的性子一直那么清澈通透,不懂得掩饰,或者,他觉得寄园是他的家,寄园的人都是他的家人,他在家里不需要掩饰隐藏自己的情绪,便把自己的情绪和想法,几乎清清楚楚摆在脸上。 寄园众人跟安然生活得久了,就都了解安然的性子了。阿碟也看出安然想收养小靖,只在等着容问凝表态,因此她有些谦卑地道:“义兄想收养,就让义兄好了。”她始终不敢叫安然“哥”,很疏远地称之为“义兄”。 -- 第356页 “你傻呀!”容问凝不客气地劝道:“你是他妹,你想收养,他能不让给你?再说,你不想嫁人,怎么能够不嫁人?就只有收养一个孩子,守着孩子长大,就是你存身立世的根本。你哥一个大男人,将来娶了媳妇,想生几个没有?还个个都是亲生的,哪用得着现在收养别人的孩子?阿碟,你更需要收养一个孩子,这个事,你不能让着你哥,该抢的就要抢。” 碟儿站起身,走到院子里的石桌边,挨着小靖的小小身体坐下,随手拿起瓜子也剥了起来,她剥了没有自己吃,都喂进了小靖嘴里。 小靖已经很习惯碟儿这样的投喂,就着碟儿的手把瓜子仁吃了,不小心,小舌头还舔到了碟儿的指尖,在碟儿的指尖留了点口水。小靖赶紧拿自己的小手,帮碟儿把那点小口水擦了。 碟儿便握着他的小手儿问他:“小靖,你以后跟着碟姨姨过,好不好?碟姨姨不会再有其他的小孩子,会把你当亲生的一样,好不好?” 小靖停下剥瓜子的动作,小脸儿木然地看向碟儿,他习惯了寄园的生活后,无辜的大眼睛里不再盛满惊惧,而变得迷茫幽深,没有人能看穿他的心思,他仿佛对所有人都没有戒备,却又疏远防备着所有人的靠近。 小靖看了碟儿很久很久,碟儿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想什么。久到碟儿以为他不会有表示了时,他微微点了点头,道:“嗯。” 碟儿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倾身把小靖抱在怀里。小靖只是很被动地被抱着,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脸上仍旧木着。 碟儿在容问凝的鼓动下,过了几天,便找着机会,向安然提出要收养小靖。安然很是惊讶,继而反对,觉得一个姑娘家没出嫁就收养小孩,更不好找婆家。 碟儿说,收养了小靖,就不嫁人了,安心把小靖养大就好。 容问凝在一边跟着劝,说碟儿嫁人,哪有留在自家义兄身边好?嫁了人要应付婆婆小姑妯娌亲戚一大堆,保不定就要受欺负。就算对方孑然一身,也还是需要考虑油盐柴米这些事,事事都得自己上心操劳,哪有留在寄园,大家彼此照顾,宛如家人亲人一般,过得轻松又开心。更重要的是,碟儿不愿意嫁人呀!只要收养个孩子,有了立身之本,就可以三全其美。 安然架不住容问凝的劝说,就同意让碟儿收养小靖。碟儿让小靖跟着阿辰姓容,算是阿辰的骨血,至于名字么,寄园众人抓头挠腮也没想出一个好的来,后来,还是求方疏桐给想了一个,叫容修筠。 因容修筠到底是教坊司的逃犯,风头刚过,难保不出意外,容问凝便建议碟儿先收养着,且不上户,等过上几年,容修筠的眉眼样貌长得大变样了再去上户,就不怕被人来查了。 阿辰本就不姓容,木尘,问凝,抚菡,碟儿等人跟着姓容,只是为了能上在阿辰的户籍名下,也就没有祠堂可开,大家挑了个好日子,让容修筠朝阿辰的牌位叩了头,告诉他:“这就是你父亲,你记住了,你父亲姓容名辰。”他十分乖顺地向牌位叩了头,说:“儿子拜见父亲。” 随后,叫他向碟儿叩头,改口叫娘亲。容修筠憋了半天,只低低地叫了声:“姨姨。”那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向木然的小脸上流露出几分悲戚与倔强之色。 在他的记忆里,对父亲的记忆已经很淡了,也谈不上什么感情。可是,他分明还记得母亲,母亲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没有人可以代替他母亲。 碟儿心软,舍不得他为难,下座抱起他,安慰道:“阿筠,没事的,就叫‘姨姨’吧。”她这辈子,没能明媒正娶嫁给阿辰,可是,她跟阿辰收养了一个共同的孩子,也算是拐着弯子跟阿辰守在一起了。 容修筠开始只是被动地被抱着,他听见碟儿喃喃地换着他的新名字:“阿筠,阿筠,阿筠。”他终于慢慢抬起小手臂,回抱了碟儿,低低地应了一声:“姨姨。” 两个孤单的人,将要相互依靠着,相依为命。 接下来的日子倒也平静,安然去瓦肆的客串表演和容问凝的商铺生意都渐渐上了正轨。 因为安然每旬去瓦肆客串表演一次,洛城的普通民众们终于看到了两届花魁的歌舞表演,对安然的歌舞追捧之极,一时之间,安然名声大噪,不光是在洛城,名声还远远向大唐境内的其他州郡传播开来。 那些喜欢安然歌舞的勋贵士绅,一再请不到安然上门表演,也不得不降尊迂贵,跑到瓦肆来跟平民百姓抢舍子座位。 安然的每一场歌舞都是一场盛事,每一支歌舞都让人们津津乐道,回味绵长。安然的每一支新舞出来,青楼伎坊都群起效仿,甚至会相互攀比谁效仿得更加形似神似或形神兼备。 在这么热闹的情况下,每天都有不少人想登门拜访,门房每天都会收一大叠拜帖。一般情况下,这些帖子都是容问凝来回帖处理,安然从来不管这些俗务琐事。 这些拜帖中,有不少是一些人家,想要结亲的拜帖。虽然安然现在不是官身了,但至少是良籍平民,而且还已经分家单过,又自由又自在,上到勋贵官宦,下到富家商户,想嫁给安然的女孩子简直不要太多了。 容问凝不好阻着安然的婚事,征求过安然的意思。安然觉得刚安定下来,暂时还没有结婚成家的打算,便让容问凝把那些疑似求亲的帖子,全都回了。 -- 第357页 这一天,容问凝却把一张拜帖递给了安然。安然一看,却是东方明敬的拜帖,邀请安然去公主府叙旧。 本来东方家为了迎娶锦奾郡主,扩建了家宅,专门为郡主开辟了一处园子。不过后来锦奾郡子出嫁后,只在那园子住了很短一段时间,就闹脾气搬回了公主府。 东方家哪敢跟郡主杠上?便把东方明敬给送去了公主府,责令东方明敬一定要把郡主哄好了,再带回东方府。 哪知,锦奾郡主闹脾气,一闹就是六年,东方明敬便也在公主府住下了。 第209章 冒充夫人 东方明敬跟锦奾郡主的这桩赐婚, 长久以来,都是洛城民众百姓和勋贵世家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安然看了帖子,却是一阵紧张, 他对公主府有心理阴影呀!这些年, 他一想起锦奾郡主, 就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他心里其实对这个刁蛮任性,大胆妄为又一往情深, 一意孤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郡主,有些害怕。 不过,安然倒也确实想见一见东方明敬。 自从在锦奾郡主的曲水流觞宴上,跟杜宁启和东方明敬结识之后, 三人颇为投契,常约在一起玩耍吃酒。本来三个人的情份挺好的, 彼此没有利益冲突,言笑无忌。 安然除了有几个交好的同窗外,难得交到朋友,很是珍惜跟杜宁启和东方明敬的友情。 安然也说不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东方明敬对他似乎都不大亲热了,渐渐同他疏远了。不过,这只是安然的一种感觉,在方太太出事前, 他们还是常常约在一起玩耍吃酒。 这次平安回到洛城, 东方明敬听到消息,只派人送了些不关痛痒的礼物来, 祝贺他平安提前回来。 安然收了礼物,本来是应该去登门拜谢的,不过安然回来后一直忙这忙那,就一直没有去上门拜谢。只安然心头知道,忙,是借口,他委实不想去公主府,情愿窝在家里陪小孩子玩。 东方明敬忽然送过来的拜帖,就让安然无路可退了。 虽然容问凝一直都不知道安然在公主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见安然看着那帖子,举棋不定,似有想拒绝之意。可安然跟东方明敬是好友,人家派了帖子相邀,委实没有拒绝之理,便道:“我陪你一起去。” 安然听了容问凝这话,顿时就觉得心头大定。不过他马上又苦恼了:“我怎么带你去呀?”东方明敬的帖子只邀请了安然叙旧,他怎么能够带上容问凝?他跟她是什么关系? 在安然心头,他跟容问凝就是普通男女朋友的关系,不过,在这个时代,男人跟女人根本没有男女朋友这种关系。男女授受不亲呀,根本没机会发展出男女朋友关系。 容问凝只略想了略,便道:“就说我是你家眷。” “家眷?什么家眷?” “就在回帖上写个‘携眷拜会’就是,不用写得那么清楚。” “要是……容德问起来,我怎么回答呀?”东方明敬同杜宁启都是认识容问凝的,知道容问凝是安然身边管家又管事的大丫头。 要是安然回帖说“携眷”,结果却携了个大丫头前去,只怕东方明敬会问。若是安然照实回答,就会是很失礼的事。 容问凝试探着问:“就说,是贵妾。” “贵妾?”安然觉得给问凝介纷这么个身份,太辱没了她,他怎么敢把她当贵妾来看? 容问凝一笑:“你怎么忘了,那年老爷把你逐出家门,把你和我的户籍都迁了出来,太太抬举我,把我的奴籍销了,抬了贵妾,还有套手续齐备的婚书。” 容问凝这么一说,安然隐约有点想了起来,道:“后来,好像你还叫我写了休书?然后,就把你的户籍迁到阿辰的户下了……幸亏你迁了,我那户籍上就我一个,后来出了公主府那事,才没牵连到你们。” 一直没说话的雨桃忽然说道:“五爷,阿凝现在也没在容先生的户籍上了。” 安然一下就紧张了起来,猛地转头盯住容问凝,问:“迁去哪家了?”女子迁户籍,多半是嫁人呀!难道容问凝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真的嫁给了某家富商做当家太太了?这个念头在心头一闪,安然就不禁觉得慌张。 雨桃道:“阿凝拿着休书,去开了女户,就是降成商籍了。阿凝要开商铺,要操心货源,只有商籍,才能拿到官府的商引。” 幸亏当时她劝着方太太,把休书和销注的婚书留下来了。被夫家休弃,娘家无人的情况下,可以自立女户,为了活下去,降为商籍,一切办得顺顺当当。 原来没有嫁人,是自立女户了,安然放心之余,心头又有些感动:“阿凝……”本想说“苦了你了”,安然又觉得太矫情了,太肤浅了。 容问凝会花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去经商,还不都是因为他不会挣钱,她才需要努力经商,为他提供经济上的保障啊。 这些年,他从来没有为金钱的事苦恼伤神了,能活得这么洒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说,全赖容问凝之赐。对于容问凝做的这些,安然从来是感激的。安然更加想不到,容问凝为了帮他,可以做到降为商籍,成为商女的地步! 商籍虽然不是贱籍,但在这个时代,商人的地位非常低,有钱归有钱,有钱一样被人轻贱,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商户都会受到限制。比如,穿什么料子,什么形制,什么花样的衣服,住什么形制,什么规格,什么装饰的宅院,都有限定,不是有钱就能乱穿衣服,乱修房子。而这种限制,恰恰体现了社会地位的高低。 -- 第358页 最直接的例子,用来考花榜的碧奚厅,二楼那一圈包厢,全是为勋贵世家们准备的,这些人未必多有钱,但他们胜在“贵”。商户再怎么有钱,也没有资格坐到二楼去,只能去竞争大堂里的座位。 安然心头感动,说了半截,改口道:“怎么能委曲你冒充贵妾?要冒充也该冒充我夫人呀。”说完,安然就想打自己嘴巴,他怎么能让个大姑娘冒充自己的夫人?容问凝以后怎么嫁人呀?他又赶紧改口:“不不不,不能冒充夫人,就算是我妹子好了……呃,是义姐!”刚认了个义妹,不防再认个义姐。 容问凝淡淡说道:“你带个义姐去拜访明敬公子,算哪门子礼节?不如就冒充夫人吧。有那休书,我反正是嫁过一回的人了。” 安然只觉得非常对不起容问凝,人家明明还是黄花大闺女,怎么就成了嫁过一回的弃妇了?不过,转念又想,只怕在公主府会遇到锦奾郡主。从坊间谣传,听说锦奾郡主一直没有同郡马敦伦,难道还想替自己守着?或者,对自己还念念不忘,还想跟自己发生点什么?如果有容问凝冒充自己的夫人,自己都成亲了,是不是可以让锦奾郡主息了非份念想,从此跟东方明敬好好过日子?这么一想,安然便道:“阿凝,还是委屈你了。” 容问凝展颜笑道:“呵呵,让我冒充你干娘,就不委屈了。” 明明有僭越之嫌,安然听了,没觉得生气,只是好笑,笑着佯啐道:“胡扯,我哪会认你这么年轻漂亮的干娘!” “我漂亮吗?”容问凝几乎在安然话音刚落就问了出来,:“比……比秋姑娘如何?”本来想问比林素娇如何。她心头对林素娇始终不服气,就想跟她比。不过转念又想,安然似乎已经放下林素娇了,她又何必在安然面前时时提起? 安然也没多想,说道:“春兰秋菊,各擅一时之盛。” 要讲容貌,容问凝确实比安浅秋差远了,最多只是个中上之姿,哪能跟安浅秋那样的大绝色相比?不过,在安然眼里,就是觉得容问凝身上,散发着一股由内而外的独特气蕴,使她有着一股寻常女子没有的独特魅力。在安然心头,确实是觉得容问凝跟安浅秋各有各的美。 这些年,安然对女子美丽的鉴赏,也不再停留于外貌,安浅秋的美,宛如精美的花瓶插着普通的花草,美的是那瓶子;而容问凝的美,宛如普通的花瓶插着傲雪的梅花,美的是那花枝。 安然对这两种不同的美,都是欣赏的。 安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发生了错觉,觉得当自己称赞两姝春兰秋菊之时,容问凝的眼里似有亮光一闪。他猜测自己那一句应该是说到容问凝心坎里去了,她高兴了。 哪知,容问凝跟着却是脸色微微一沉,有些自嘲地哂道:“我哪能跟秋姑娘比?想我替你办事,就说这些胡言乱语,哄我开心,当我不知道呢。”说着,把安然手里的拜帖扯了回来:“罢了,我就是个辛苦命,帮你把回帖写了吧,多的都帮你做了,不多这一桩事。” 安然着急,赶紧分辩:“阿凝,我说的真话,没哄你!你是真的真的很漂亮!就是旁人不会欣赏!” 容问凝淡淡:“行了,我就随口一问,你急什么?我忙去了。”跟雨桃两个转身离开,拐过了弯,两人才相视会心一笑。 雨桃喜不自胜地道:“阿凝,成了!成了呢!”又道:“不是我帮着你算计他,他太不开窍了!太太去了,也就只有你能护着五爷了。五爷能得到阿凝你的倾心相待,真是他的福气。” 容问凝帮安然给东方明敬写了回帖,说安然携内子于五天后去公主府拜记东方公子。这本来是一张很寻常的回帖,不知怎么的,就“走漏”了风声。 内子跟家眷不同,是男人们对外人谦称自己的妻子。 那些幻想着嫁给安然的女子们,忽然之间得知,原来,名声大噪的花魁公子竟然已经成亲了!难怪所有想要上门说亲的帖子,都一概被回绝了。 可是,安公子什么时候成的亲,怎么没有人知道? 第210章 赴会 抚菡花了五天的时候, 帮容问凝赶制打造了一整套精美而又雅致,飘逸而又华丽的衣服。 想要跟锦奾郡主在衣饰方面有得一比,首先一个, 在衣料方面就没得比, 别说那些珍贵的贡品衣料没处寻, 其次, 容问凝作为一个商女,在衣服用料方面就被限制, 这个时代商人虽然有钱,但地位低下,在很多方面都会受到限制,但得商人们常常有钱没地方花。 容问凝的衣饰想跟锦奾郡主比一比,就得在图案, 做工,式样方面别出心裁, 出奇致胜。 抚菡给容问凝定制的这身衣裙,上面是件遍地梅暗花样的交领白绫袄儿,领口和袖口都缀了遍地金缘边,下面穿了条揉杂了六色十二幅的湘江裙, 这种裙子是抚菡从安然的舞衣中, 得到的启发,想出来的花头。这湘江裙每幅各用一色,共用六色,用料亦可杂揉, 花色图样, 总以淡雅为宜,前后左右相互对衬, 极素淡也极绚烂。 这套衣衫虽然上衣素淡,单看裙子,也挺素淡,但穿上身,便让人觉得素淡中蕴着绚烂。 容问疑第一次梳了妇人的发髻,没用妇人惯常使用的头面,只用了一大两小三朵翠叶玉花做装饰。安然看着容问凝这副素艳的装扮,很是喜欢,连声称好。 -- 第359页 到了公主府后,就只有东方明敬迎了出来,看见容问凝跟在安然身边,一怔,他是认得容问凝的,想不到安然说携内子拜访,携的竟是以前的大丫头,便用眼色相问,安然微微点头。 于是,东方明敬脸上再无异色,按着礼数,把安然和容问凝“夫妇”迎进了公主府。虽然他也很好奇安然怎么忽然钻出个夫人来,也好奇为安然怎么会把个丫头娶成了夫人? 并且,因为他跟安然这样特殊的关系,他比别人还更加关注安然几分。不过,他毕竟是个谦谦君子,心头诧异,脸上并无表现。 进了客厅,下人上了茶。东方明敬跟安然就淡淡地扯着些往事,但看得出来,东方明敬似乎有点心不在蔫。 安然是个清浅性子,恨不得东方明敬赶紧说清楚请他过来的原因,可他又怕东方明敬真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只得耐住性子跟东方明敬敷衍。 倒是容问凝见东方明敬的目光,似有意若无意地在自己面上瞥了好几下,她自是通透的,便起身向东方明敬笑道:“妾身冒昧,对郡主殿下的倾世风华仰慕得紧,无由得见,一向引为缺憾。前几日闻东方公子派帖相召,妾身不揣冒昧,强要同行,得能拜谒郡主殿下,一睹风华,实甚荣幸。只不知郡主殿下……”她看着东方明敬,等他答话。或者让郡主出来见客?或者让丫头领着她去后宅拜谒? 锦奾郡主是颇有名声在外,不过,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啊。只是被容问凝拿话一修饰,说得锦奾郡主好像是一个名倾洛城的绝代佳人似的。 照礼数,安然的回帖里,既然写明了携内子拜访,做为主家,锦奾郡主该当跟东方明敬一起出迎才是。就算郡主身份尊贵,不去出迎,客人都到厅堂上落坐喝茶了,她也应该出来见客才是。哪知,客人都喝过三巡茶了,她这个主家娘子还不现身,失礼得很。 东方明敬听容问凝这一番话,心里更好诧异,想不到这个丫头说起场面话来这么干净利索,而神态举止又很是从容镇定,说不上有什么风华,却蕴含着一股内秀,让人觉得跟她交流,是件愉快而又省心的事。 这样的女子,放在哪里都不会讨人厌烦。他如果不是深知容问凝的底细,完全想不到她竟然曾是安然身边的丫头。 东方明敬内心惊诧,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叹道:“我痴长子慕几岁,便斗胆唤你声弟妹。我今邀请子慕前来,非为别的事,就是为了郡主之事。不瞒子慕……郡主她一直缠绵病榻,委实不能出堂见客,还请海涵。” 安然和容问凝都有“果然是为了郡主”的恍然。不过坊间传言,说郡主跟郡马婚姻不谐,难道竟不是真的?看东方明敬的样子,竟似颇为担忧锦奾,并不是跟锦奾闹崩了,两人相互置之不理的样子。 东方明敬说着便站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是要亲自引着两人去见郡主的意思。 安然站起身,道:“我乃外男,不好去拜见郡主……”他其实对锦奾心虚得紧。上次被锦奾算计,中了强力迷药,迷得他神志不清,有好长一段时间的记忆空白,他完全不记得,也不知道到底跟锦奾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如果真的曾发生过什么事,他可怎么面对东方明敬? 想到这里,安然忽然心头一阵透亮:东方明敬跟锦奾郡主的赐婚一波三折,东方家这边什么变故都没有,那么变故就只能来自锦奾郡主,东方明敬又不是傻子,几年都成不了亲,他就没有一点猜测? 说不定,东方明敬心头早就知道锦奾郡主心头有了别人,更说不定,东方明敬早就知道锦奾郡主心头那人是自己!不然,为什么东方明敬会无缘无故同他疏离起来? 而且,这几年,东方明敬都住在公主府,住在案发现场,还怕不能旁敲侧击,了解到当年那案子的只鳞片爪,从而拼凑出事情的真相?这么一想,安然只觉得背上的濡出一片冷汗,涔涔而下。 安然是真的不想对不起朋友,也真的不想再跟锦奾郡主有什么瓜葛,因此继续说道:“……阿凝,你代我向郡主致意罢,我就在厅上等你们。” 东方明敬却不给安然这个机会,轻轻一拍安然的肩臂:“跟我来吧。” 安然无奈,只得同容问凝一起跟着东方明敬往公主府的后宅行去。 公主府是当年老皇帝疼爱女儿,特意下旨,让宗正寺赶工赶期修出来供流华公主婚后居住的,算皇家私产。 皇恩五世而终,公主死后,钱驸马和他的后人可以在公主府住五代人,之后,这府宅就会被宗正寺收回。就算钱驸马跟公主没有儿子,钱驸马的继室之子,也有资格继续住在公主府。 然而锦奾公主仗着自己才是流华公主的亲生女儿,在钱驸马死后,排挤继弟,霸占了公主府当成自己的府宅,委实是鸠占鹊巢之举。不过锦奾郡主深得太皇太后的宠爱,没人敢出头参劾锦奾郡主。 公主府占地颇大,安然上次来时,觉得公主府的园子颇为荒芜,乏人打理,只得古树参天,花坛里长满了杂草,给人凄清的感觉。 不过,这会儿,安然跟着东方明敬一路行来,只见园子里,或曲径通幽,或鸟语花香,或疏竹掩映,或怪山嶙峋……一看就是有人精心打理过的样子,不复以前破败荒废的样子。 东方明敬像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走在前面,淡淡说道:“郡主有时候会出来走走,我不想她看着难过,就把园子修缮了一下。” -- 第360页 安然:“……” 听东方明敬的话,似乎郡主夫妻还常在园子里散步?难道坊间流传的,郡主跟郡马婚姻不谐是假的? 不久,安然两人跟着东方明敬就来到一幢精致的小楼前,赫然正是当时的案发现场。楼里远远就迎出两个婢女,非常恭谨地朝东方明敬行了礼,禀道:“公子来得刚好,郡主刚喝了药,正醒着呢。” 东方明敬当先进了小楼,朝跟随进来的两婢吩咐道:“寒云去沏杯茶来,我同这位夫人就在楼下等着。以蓝,你带这位安公子上楼去看望公主。” 两个婢女的眼睛都陡然睁大:“安公子?就是那位……”然后两婢知道自己在主子面前说错了话,在客人面前失态了,慌忙跪了下去:“奴婢失言,求公子开恩……” 东方明敬显然在公主府是有实权的,他不想在客人面前责罚奴婢,只摆了摆手。两婢就站了起来,再不敢多说一个字,一个退下去沏茶,一个走到安然身前,微微一福,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是要请自己上楼去单独会见锦奾郡主?安然有些为难,又有些害怕。不过郡马和容问凝就在楼下坐着,锦奾应该闹不出什么幺蛾子来,便被赶鸭子上架似的,跟着婢女上了楼。 楼上的陈设仍是以前的样子,婢女带着安然行到锦奾郡主的香闺外,就在珠帘前禀告道:“殿下,公子请安公子来看你来了?” “安……公子?他……回来了吗?” 安然听屋子里一个女子虚弱的声音,混杂着惊喜和不可置信。 婢女应道:“是呢,安公子就在门口,要让他进去吗?” 里面传出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有些急迫地说道:“快请安公子进来。” 安然一个人进去,那婢子就退下了。安然听见房里有两个女子的声音,心头也大定。不想,走进那豪奢无比的香闺里,在隐隐暗香中,透着股淡淡的药味,又苦又幽。 安然一转身,就看见一个形容枯槁消瘦,脸色惨白暗黄的女子,半倚在床榻上,另一个女子显然也是婢女,侍立地床头,正向自己躬身一福。 榻上那女子打量着安然,只是笑,便在笑中流下泪,说:“天,安子慕,我还能再见着你呢!我怕不是在做梦吧?” 她伸出手,哆嗦着去摸站在一边的那个婢女,问:“初六,快告诉我,我是不是快死了,返光返照了?”看见她心心念念想着的男子风采依旧地站在自己床畔,一定是自己快死了,生出来的幻觉。 初六眼眶一红,有点哽咽地道:“真的,是真的呢,安公子来看殿下了。” “真的?”榻上的女子兀自不敢相信,道:“子慕,是你吗?” 安然怎么也想不到,昔日那个娇纵任性,敢做敢当的锦奾郡主,虽然称不上倾城绝色,却也珠圆玉润的锦奾郡主,此刻却是这么一副煎熬到油尽灯枯的模样! 第211章 救赎如刀 安然不好太靠近, 远远地揖手道:“草民拜见郡主殿下。” 锦奾郡主怔怔地看着安然,过了一会儿,便低了头, 垂下泪来, 那泪来流越快, 显是悲不可抑。初六拿了巾子替锦奾擦拭, 安慰道:“安公子已经平安回来,殿下应该放心了才是。” 锦奾默默在抽泣了一会儿, 才渐渐止歇,道:“你出去吧,我有话,同安公子说。”初六不敢违拗,退出去前说:“婢子就在门外候着。” 锦奾复又抬眼定定地望了安然一会儿, 才指了指另一壁墙,说:“看看那画, 那时你还差两月才十七呢,九年过去了,你风采胜昔啊。”往日她灵动的大眼睛,此时, 陷进干瘪的眼窝里, 看上去,人衰老了好大一截似的。 安然转头一看,却见正对着锦奾郡主的床头的那面墙壁上,悬挂着一图写真画:上面是个帅气的少年穿着女子衣衫, 正在翩翩起舞, 只见他跪地半起,红衣凌乱, 回首凝眸,泪眼婆娑。 画的右上角题写着几个酣畅淋漓的大字:“花魁公子歌舞图”,底下几行小字:“锦奾郡主召洛城诸子弟作曲水流觞宴,宴间观花魁公子歌舞,有感而作,并贺郡主芳辰。” 安然早已经忘了这画,也忘了他曾为锦奾郡主编的那支舞,看着这幅画,他才慢慢回想起来。安然不大懂得欣赏画作,只这幅画上画的是自己的舞姿,他挺喜欢,曾想要的。不过被东方明敬献给了锦奾郡主当生辰贺礼,安然没拿到画,转过头就把这画忘了。 想不到,这幅被挂在锦奾郡主的香闺里,还挂在正对床头的墙壁上,瞧这意思,锦奾郡主缠绵病榻,就天天都盯着他的画像看?安然蓦地羞红了脸,都不想回头再看锦奾郡主。 锦奾郡主幽幽叹道:“子慕,若不是容德叫你来,你就不会来看我,是不是?” 安然没说话。他从来不想跟她发生什么关系,跑来看她什么? “你个没良心的,就从来没有想过我?” 安然也不是没想过锦奾,不过,是想的怎么掐死这个疯女人,不是这个疯女人,他哪会被送去充军?虽然到现在,安然并不后悔去充军,可是,被送去充军的这个原因,让安然觉得憋屈。把自己闹去充军,还说自己没良心,到底是谁没良心呀? 锦奾郡主见自己说了两句话,安然都不回答,还侧着身体不看她,不由又悲从中来,刚收的泪,又流了出来:“发生了那种事,还被李子实那、那个灰孙子撞破打断了,若不是我向太后求情哭闹,答允嫁给容德,你哪里还有命在?哪里还能去充军?我吃了这么多苦,你、你竟、竟从来没有想过我……”说到伤心之处,她忍不住抽泣起,俯身在床上,呜呜哽咽。那无辜的语气,说得好像当年那事,她还是受害者似的。 -- 第361页 安然听见锦奾郡主说出“被李子实那个灰孙子撞破打断了”这一句时,只觉得那块久久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了!打断两个字的意思,应该是说他跟锦奾郡主并没有发生实质性关系!真是太好了! 当年发生在公主府的那案子,李子实不是说,是他向熙宗皇帝求情,熙宗皇帝也暗示会审官吏避重就轻,定了个损毀公主府财物的大不敬罪名吗?怎么锦奾郡主又说是她若求太皇太后,以下嫁东方明敬为条件,才保下他一命? 不过,这种皇家高层斗争,安然哪里能知道内情?李子实求的是熙宗皇帝,锦奾求的是太皇太后,也有可能是两者都出了力,才使熙宗皇帝跟太皇太后达成了一致意见。 安然总是愿意把事情往好的方面去设想,于是,他就没有反驳锦奾,见她病容支离,又哭得悲切,安然自己心头轻松了,便觉不妨宽慰宽慰郡主:“殿下好生养病,非分之事,多想无益。” 哪知这句话,倒像捅了马蜂窝似,锦奾哭得越发伤心了,一边哭一边数落:“好生养病?你知道我生的什么病?还不是想你想出来的毛病……呜呜呜……”她又羞又恼,又恨又愤,只觉得一片痴心都错付了。 这个男子看上去温润明净,在舞台上风华映世,伤春悲秋,柔情万种又飒落爽朗,几乎可以用所有美好的词汇来形容他,可是,现实里,这个男子站在她的病榻边,甚至不愿意多看她一眼!这样的反差太大了,大得让她有种天要塌了的感觉。 安然想不到锦奾竟是想他想到缠绵病榻的!这时代医学水平不高,通讯也不发达,相思成疾并不少见。不过,安然心头一点不觉得感动或愧疚。 这世上,喜欢一个人,或不喜欢一个人,都是很敏感,并且很自私的。 喜欢某个人,就会把他(她)的一切放在心头,觉得他(她)一起都是好的,他(她)要是有一丁点儿的不开心,会放大十倍百倍地心疼他(她),甚至会感同身受。 可是,如果不喜欢某个人,那人就算做再多的事,也不会对他(她)有太多的感觉,甚至还会因此而厌烦对方。 就像安然现在这样。安然并不是个无情的人,相反,他心肠挺软的,不过,他不会把他的同情心用在感情上。 因此,安然听了锦奾郡主的哭泣,除了惊讶之外,只觉得滑稽可笑:经过了上次公主府的事,锦奾郡主难道还没搞清楚他一点也不喜欢她吗?或者,觉得她是大唐的天潢贵胄,她喜欢他,就足够了?还是说,她喜欢他,他就必须也喜欢她?她都搞不清楚他喜不喜欢她,就为他相思成疾? 安然想:这女子不但疯,还又蠢又傻!跟他家阿凝完全不能比! 安然不想再跟这个又疯又蠢又傻的女子做无谓的纠缠,说道:“殿下,容德待殿下不够好了?为你修整了园子,为你承受闲言碎语,殿下想见草民,他就向草民派帖子。他才是殿下的郡马,殿下病了这么久,难道从来没有设身处地为他想过?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 锦奾郡主听了,哭叫道:“不要你管!你都不喜欢我,还管我这些做什么?” “殿下可能尚未听说,草民已经娶妻了,草民心有所属,绝对不会做对不起吾妻之事。草民的妻就在楼下,殿下可要见见她?”安然毫不手软地再往锦奾郡主的心房上捅刀子。他不想再跟锦奾郡主有任何的关系,他必须断了锦奾郡主继续纠缠他的念头。 锦奾郡主骤然听到安然已经娶妻的消息,哭声一止,随后把头埋在床上哭得更加伤心,直有肝肠寸断的感觉。谁能想到,一个女子能为了情郎另娶而哭得如此婉转哀伤? 可是,锦奾郡主是真的觉得很伤心,有种天塌了的伤心。旁人看她是天是贵女,是人中之凤,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过是一只被养在樊篱中的雀鸟,尊贵,但被人严密地控制着,让她窒息。 少年时,她被李子实带出宫,观看了安然的歌舞,安然的歌舞仿佛给她打开了一扇全新门,让她看见了门外的世界,她只觉得安然便是那缕破开严密控制,吹到她面前的风,是她的阳光,是她的向往,是她的救赎。 她和平萱都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安然。而平萱性子懦弱,只是默默地喜欢,没有试图挣扎束缚在她身上的既定命运。她却仗着太后的宠爱,企图靠向那缕阳光,到达那缕阳光展示给她的门后的世界。 为此,她不惜用尽手段,跟太后周旋,一再推迟太后为她选择的婚姻,为此,她不惜清除掉安然身边的女人,把安然视为自己的……乔木。 五六年前,她把安然请到公主府,那是她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她是真的准备把自己交付给安然,她不觉得自己的手段低下,只要能达到目的。 可惜,她那大侄子李子实忽然出现,让她功败垂成。事后她为了救下安然,不能不向太后屈服,用她的婚姻保下安然一命。只要安然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嫁给东方明敬不久,她就病了。与其说是相思成疾,不如说,她跟命运的抗争,这一回合的惨败,让她觉得绝望。既定的命运便宛如冰冷黑暗的地狱,只有不停地回忆安然,她才能感受到丝丝温暖和微光。 搬回公主府,本是为了避开东方明敬,不想东方家把东方明敬送了过来。她不喜欢东方明敬,但东方明敬不像钱驸马,对她很君子,她想恨他厌他,可她恨不起来,厌不起来。 -- 第362页 同在一个屋檐下,是真正生活得相敬如宾,甚至还产生了几分朋友的意味,她也默认了他在她身边的存在。可是,东方明敬的君子,远不能代替安然在她心头的位置,那是她的阳光,她的向往,她的救赎! 这一病就病了五六年,她觉得她在地狱里煎熬得油尽灯枯,快要死了,再也见不到安然了。不想,安然却意外地被大赦回来了。听到安然回来的消息,她是高兴的,觉得熬出头了。 她等着安然来见她,再续前缘。她为安然吃了那么多苦,遭了这么多罪,安然应该感激她,应该跟她在一起。 她都嫁人了,安然要怎么跟她在一起,她没想过,就是觉得安然应该跟她在一起,安然是她的……乔木! 可是,安然回来快半年了,一直没有来看望她,她越是绝望。还是东方明敬出面相邀,安然才来到她的香闺小楼。 然而,安然来是来了,带来的不是柔情蜜意,而是亲手在她心头,捅出致命的一刀:“殿下,非份之事,多想无益!”“殿下,草民已经娶妻了,草民不会做对不起吾妻之事!”“殿下可要见见吾妻?” 如果说,上一次她设计安然失败,是败给了既定的命运,跌入地狱,那地狱里还透着温暖和微光,此刻,听着安然的委婉拒绝,就是她以为的,可以带给她阳光,向往,救赎的男人,亲手熄灭了地狱里的温暖和微光。 安然温和的话语,她听来,字字诛心!她觉得:天,塌了。 第212章 安容氏 天塌了之后, 是一阵毁灭般的剧痛,锦奾郡主在倒向床上痛哭的那一刻,她觉得她快死了, 肯定要死了。 可是, 安然加诸在她身上, 心上的剧痛, 来得快,去得也快。畅快淋漓地痛过之后, 她没有死,她还平安地半躺在床上。反倒觉得一直堵在心头的某种东西不见了,心口一下松快敞亮了起来。 锦奾郡主在剧痛之后,在哭泣之后,很快就收敛了模样。是啊, 既然安然不是她的阳光,不是她的向往, 不是她的救赎,她为什么还要把她的不堪和软弱展示给这个男人看? 她好歹也是天家贵女啊! 锦奾的心思转得很快,她很快收敛了哭泣,叫:“初六, 进来。”初六很快就进来了, 锦妯把手伸给她,说:“扶我起来,更衣,梳妆。” 初六扶着那有些枯槁苍白的手, 赶紧劝道:“殿下, 还是别起来了,你脚上没力气呢。” 锦奾长期卧病在床, 少于行走,两条腿很是羸弱,没有侍女架着,几乎走不动路。不过锦奾郡主这回非常坚持,她双只手都抓着初六,先坐了起来,把脚放到床边脚踏板上,然后奋力撑起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还没站稳,她就一晃,若不是初六赶紧扶挽着她,这一下就要摔倒。 初六劝道:“殿下,还是躺下吧。” 锦妯不说话,只两手紧紧攀住初六,像学步的小孩一般,一点点挪动着一脚,有些艰难地移出脚踏板,移上地面,她身上的重量不觉都落在了另一脚上,那脚承受不起,一软,便往地上摔去。 初六叫道:“殿下!”她赶紧奋起自己的力气,拼命把锦奾抱住,才使锦奾没有摔倒。 安然看锦奾病得这模样了,还要固执地下床,十分不解。见锦奾一摔倒,他也叫了一声:“殿下!”,想上去扶,不过,他的手刚一伸出,就缩了回去,一则,他是外男,二则,他怕锦奾又给他使什么花招。他就这么看着锦奾,在初六的扶持下,艰难地站起身来。他心下松了口气,移开了目光。 安然的动作没有逃过锦奾的眼睛,不过,安然这个一伸即缩的动作,没让锦奾感到伤痛,反正激起了她心头的愤懑和嘲讽:她只是喜欢他,他何必畏她如蛇蝎?原来,她想给予他的,都不是他想要的,只是她一厢情愿的付出罢了。 锦奾不知哪来的力气,在初六的支撑下稳住了摔向地面的身形,然后她努力站稳,挺直了腰身,拿出她所有的矜持,用颐指气使又轻飘飘的口吻说道:“子慕,你且下去,跟容德说,我要去园子走走,顺便见一见令夫人。” 锦奾郡主觉得,这才是她该对待安然的正确态度。她要梳妆了下楼,只是为了想去园子里走走,会见安然的太太,只是“顺便”。 安然不过一个平民百姓,要见他的妻,还不值得她一个高高在上的郡主,又是更衣,又是梳妆,如临大敌一般。 在安然离开之后,锦奾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如此虚弱,要靠着初六的扶持,她才坐到了妆台前。她看着铜镜中自己苍白憔悴的容颜,心头很是震惊:她怎么能够为了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她又有点想笑。她都不记得她有多久没有梳妆过了。 安然下楼后,向东方明敬转告了锦奾郡主的话,大家便又分头坐下,等着郡主下楼来。东方明敬和容问凝都没有问安然去楼上跟锦奾郡主说了些什么。 东方明敬借着喝茶,掩饰了自己心头的五味杂呈,说:“呵,子慕,还是你行。锦奾好久没下过楼了,你一来,她就下楼了。” 他对锦奾,谈不上有多少感情,知道她是自己的妻,也知道他的妻心里装着他的朋友,可是,他不想成为第二个钱驸马,他不想把他的人生过成钱驸马那般一事无成,糟成一团。 -- 第363页 他很理智,做不成佳偶,也不能做怨偶,因此,他对锦奾郡主表现得非常冷静宽容,尽量忽略他跟她的夫妻关系,像对朋友那样对待锦奾,疏远又小心,清淡又温和,不带侵略性,不逼近锦奾的内心。 他洁身自好,在生理需求方面情愿自食其力,也没像钱驸马那样,在外面找女人,发泄欲求,并以此来羞辱郡主。他禀着君子风度,总是斯文有礼地陪伴关心着锦奾,更不会像钱驸马那样,借酒装疯,辱骂斥责,把关系越闹越差。 他甚至没有去追究那一天公主府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要知道锦奾的心不在他身上,就足够了。去追究那些细节,只能是自寻烦恼。 他不但不在外人面前说锦奾的坏话,还诸多维护,对坊间谣传,他也不作辩解,只因为,他觉得那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他把公主府管理起来,精心修缮,只是想过好自己的生活,他不想天天行走在败落的荒草丛中。 尽管,洛城里,关于他跟锦奾郡主的谣言越传越烈,越传越不堪,可他仍是享誉洛城的书画双绝的明敬公子。那些谣传传到他面前,虽然不能不攻自破,但也不过风拂青山,于他,并无损碍。 可是,他并不会嫉恨安然,因为,安然从没有主动靠近过锦奾,安然还曾想娶妻,他还见过那位林姑娘,感觉得出安然是喜欢林姑娘的,所以,他知道锦奾喜欢安然,是单方面的,所以,他才会放心地让安然单独上楼去见锦奾。 可是,锦奾郡主到底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看见自己的朋友一会儿功夫就把自己的妻劝下楼散步,还是让他觉得有些难堪和不甘。 倒是安然听了东方明敬的话,觉得有点哭笑不得。锦奾郡主决定下楼去园子走走,关他什么事?他一个字也没劝过。 等了好一会儿,锦奾才在初六的扶持下缓缓走下楼来。 她穿着一袭正红妆花缎子的宫装,雍容又华贵,因身上无力,头上只梳了个低髻,仅插了个金累丝衔珠戏凤钗,在素净中展现了奢靡。 因着久病,脸颊微微有些凹陷,面色也显枯黄,肌理因失水而出现了干裂细纹,因此,锦奾上了浓妆。那妆容完全掩盖了她本来的病容。好在锦奾的脸形好,人到底还年轻,底子也好,浓妆之下,竟然恢复了几分昔日娇艳的容色,仿佛也恢复了几分昔日的精气神。 旁人只见锦奾郡主一手轻轻搭在侍女手上,一路如弱风拂柳,娉娉婷婷,风姿袅袅地走下来,尽显天家贵女的雍容和慵懒。只有锦奾自己,她必要初六的搀扶才站得稳,她每移动一步,两条脚都在裙摆里打颤,她咬着牙,尽力稳住,尽力端着,不肯露出一点颓势来。 初六给她梳妆时,她又想通了很多事。 她只觉得自己被安然吸引着,一叶障目,才把自己搞得这么惨。她向往宫墙外自由自在的世界,现在她嫁了人,不是已经出来了么?还为什么要在安然这一棵树上吊死? 她不是必须依靠安然才能活下去,没有安然一样可以活下去,还可以活得很好。她亦有她的骄傲,她必须要在安然面前找回自己的颜面,重拾自己的尊严,至少,她要在自己心里,翻过这道坎。 所以,就算走得艰辛,锦奾还是挺直了胸背,端起她的郡主派头,以高傲之姿,看向众人,走过去,缓缓坐在了上首主位上。 坐下去之后,她才觉得背上身上已经被汗水濡湿透了,她怕汗水湿透了衣服显现出来,道:“今儿天气真好,我看窗子外面还有阳光呢,容德,一会你陪我走走。”初六会意,便赶紧叫侍女来给锦奾打扇,她也能感觉到锦奾扶着她的手,汗津津的。 东方明敬等人不过锦奾下完楼梯,就起身相迎。他听锦奾郡主如此说话,便淡淡应道:“好呢。”又道:“锦奾,今儿,我约了子慕和他夫人,来府上叙旧。” 锦奾仿佛这才看见安然和容问凝似的,朝两人身上扫了几扫,重点用眼角,不动声色地斜睨了容问凝几下,见容问凝长得甚是普通,只穿的衣服还有几分新奇,心下暗暗嗤笑:“原来安子慕就看上了这么个货色!” 锦奾还以为,能入安然眼的女子,必是国色天仙呢!继而又觉得有几分愤愤不平,她明明比那女人漂亮多了,安然为什么宁愿选她而不选自己?再然后,她得出结果,安然就是个没眼光的!这么一想,她郁结的心情又舒坦了一些。 然后,锦奾笑着向安然道:“这位……啊,我想起来了,这不是以前常进宫里表演歌舞的乐官安大人吗?听说,后来被充军去了丽龙八城呢。哦,请坐吧。给安大人上茶。” 她好像发生了失忆一般,不记得她心心念念想着安然,相思成疾了;也不记得她刚还在楼上见过安然了,更不记得是她算计不成,才害得安然被充军的了。 大家也不想点破锦奾的假装,便各自落坐。 容问凝以前跟在安然身边伴奏,暗中见过锦奾几面,不过,这是她第一次在锦奾面前露面,便上前向锦奾福了福道:“民妇安容氏见过郡主殿下,殿下万福。” 第213章 送礼的技巧 锦奾郡主没理睬容问凝, 自顾自吩咐初六:“去,到我屋里头,把去年……嗯, 是前年了, 前年太皇太后赏我的那盒西汕进贡来的珍珠粉拿下来给我。” 初六应着去了, 锦奾就端起茶盏, 一小口一小口的浅啜,竟把容问凝凉在厅堂中间, 不上不下。这就是明晃晃的,上位者对底下人的凌辱。这一招,在皇宫里用得十分广泛。 -- 第364页 东方明敬作为主人,实在看不下去,便道:“弟妹, 请坐吧,上茶。” 锦奾这才慢慢放下茶盏, 用慵懒的口气说道:“哎呀,看看,我就想着,该给安夫人送个什么礼物才好上面去了, 竟没留心, 夫人还站着呢,失礼。快请坐,上茶。”她说着失礼,语气里一点没有道歉或愧疚的意思。 随后, 她又转头看向东方明敬问:“容德, 你怎么叫安夫人‘弟妹’呢?难道……” 东方明敬道:“我跟子慕是旧识呢,他提前回来了, 我尚未跟他道贺,今儿便是请他来叙叙旧,也给他道个贺。” 锦奾郡主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多问。她的心不在东方明敬身上,怎么关注过东方明敬的事,倒不知道东方明敬跟安然竟是朋友。 继而,锦奾郡主又想,她心头喜欢安然的事,东方明敬是不是早已经知道了?那东方明敬为什么还会娶她?又一直不跟她吵闹?锦奾郡主这么一捉摸,忽然有些心虚。 不过呢,锦奾的念头转得很快,觉得自己是郡主,大约东方明敬觉得跟她闹起来,没有胜算吧?难道郡马还能休郡主?就像钱驸马,闹了一辈子,都没敢提出休公主。东方明敬不闹,那是东方明敬乖觉。 最好大家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这样对大家都好。这么一想,锦奾又安心了,觉得没什么可心虚的。同时,又觉得东方明敬这个人真不错,为人处事上,至少比她爹钱驸马高明太多了。 过了一会儿,初六好不容易才在柜子里翻找出锦奾说的珍珠粉,锦奾也不接,只叫她递给容问凝,说道:“安夫人,我看你脸上有些粗糙暗黑,太皇太后赏我的这盒子进贡来的珍珠粉正合你用,不揣冒昧,就送给你用吧。我们家容德跟你家安大人既是朋友,你我也不必太客气分生,这个就当是我送你的见面礼。我不知你要来,没有提前备礼,只得掏压箱底的东西相送,让安夫人见笑了。” 送个见面礼,还夹枪带棒,一边损容问凝的脸皮粗糙暗黑,一边拿的东西又是陈年旧货,这礼送得也忒没有诚意了。 容问凝站起来,道着谢,双手接了过去,随手就递给了跟在身后的小丫头。初六正要回到锦奾身边,就觉得手被容问凝一拉,见容问凝状似亲热地笑道:“辛苦姐姐翻箱底了。”随即,她手里被塞进个东西。 初六不好当着主子和客人的面查看,便袖了,走到锦奾郡主身后站定,方才看了看,小声禀道:“是五钱重金锞子。” 客人向主家下人打赏,也是有定例的,容问凝这个打赏中规中矩。锦奾听了,未免对容问凝又小觑了几分。没样貌,没家世,没品味,没钱财,安然的眼睛真是瞎了! 容问凝呡了口茶,又站起来说道:“民妇是个商女,市侩得紧,不懂风雅之事。民妇想着公主府里要什么东西没有,竟不知该孝敬殿下些什么东西。”然后,她抬起双臂,站在厅上转了个身,问:“殿下以为民妇身上这身衣服如何?” 锦奾郡主早就注到容问凝穿的衣裙了,尤其是那条六色十二幅湘江裙:“你这裙子倒是新奇,构想巧妙,裁剪合体,缝制精细,绣工精绝,倒是不错。只是……衣料差了些。” 容问凝这身衣服,是抚菡花了心思设计的。她给安然做的演出服多了,受安然指点启发,把一些演出服装的元素融合地寻常服饰里,很受洛城民众的喜爱。 只是抚菡的这家刺绣成衣铺是间民间小店,只能卖一些普通平民百姓穿的衣服,想提高商铺档次,售卖一些被官府限制的织品成衣,但是,一直没拿到官府的特许,便不能使用官宦人家才可以穿用的衣料来做成衣,这就限制了抚菡的成衣铺往高档店铺发展的可能性。 容问凝道:“这身衣服,是我名下一家成衣铺子给做的。殿下若是喜欢,我便送殿下十套这样的衣服……” 锦奾正想说:“你那衣服,送我,我都不会穿!”那么低档的衣料,她穿着掉价呀。 不过,锦奾还没说出来,容问凝已经说了下去:“……殿下若嫌衣料不好,只要殿下跟户部底下的办事官吏知会一声,小店立即可以购买殿下指定的衣料,为殿下单独设计新颖款式,量身定制。” 如果把容问凝身上这套衣服改为高档衣料制作,穿到贵妇圈子的宴饮,倒是很能引人艳慕。衣服么,不就图个做工精细,衣料珍稀,样式新颖么。在贵妇圈子来说,人人的衣服都做工精细,衣料珍稀,大家主要比的就是样式新颖。 以前锦奾缠绵病榻,少于参加贵妇圈子的聚会宴饮,这时,摆脱放开了安然带给她的束缚,她当然要去参加贵妇圈子的交际了,目前正缺衣服呢,容问凝这么一说,锦奾郡主顿时就动心了,呵呵笑道:“安夫人真是好精巧的打算,送我十套衣服,就让我替你的铺子打通了户部的门路。” 锦奾看来也不完全是草包嘛,自己一说,她就懂了。容问凝大大方方地朝锦奾又是一福,说道:“殿下明鉴,民妇粗陋,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东西可以孝敬殿下的,就那家小店铺做出来的衣服,尚可入眼,还请殿下笑纳。” 锦妯本来就被容问凝说动了心,再次,想到容问凝的店铺,那不就是安然的产业么?她帮安然向户部开口,拿到了准予经营高级衣料的资格,安然不得一辈子感激她?对了,她就是要向安然卖好,让安然记她一辈子的情,最好能让安然后悔自己瞎了眼! -- 第365页 锦奾慵懒而又矜持地说道:“罢了,看在安大人的面子上,我就帮你这一遭,可不是为了图你那几身衣服。你那铺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回头我就叫人去户部知会一声。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儿,不值得耍心眼儿。”她这几句话,既损了容问凝,又自高身份,最后还点了安然的名,叫他记着她送给他的人情。 容问凝忙向锦奾郡主道谢,说商铺的名字叫“天照轩”。安然被点了名,也只得跟着起身道谢。 接下来,东方明敬便同安然回忆了些旧事,又问杜宁启在丽龙八城的情况,说自己许久没有给杜宁启写信了。 锦奾郡主在一边,没听多久,就站起身,说要出去走走:“容德,扶我出去走走吧,趁着还有太阳,在树荫下晒一晒,最舒服了。再呆会儿,怕那太阳就要阴了。”东方明敬正跟安然说得高兴,只得被锦奾郡主拉走了。 晚上东方明敬就在公主府里设了小宴招待安氏夫妻,锦奾郡主说身体不舒服,没有作陪。 东方明敬是个感觉十分敏锐细致的人,他陪着锦奾去园子散步,两人还跟以前一样,谈话并不多,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但东方明敬就是莫名是感觉到锦奾的心情起了很大的变化,而且,锦奾对他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凭着感觉,东方明敬觉得他跟锦奾的关系似乎有向好的方向发展的趋势。 其实,他跟锦奾的关系,已经这样了,还能更差吗? 因此,席间,东方明敬心情很好,不往地劝酒,向安然打听杜宁启的情况。 安然觉得自己带上容问凝这个杀手锏,终于彻底断绝了锦奾郡主对自己的非份之想,大大松了口气,也很高兴,就很豪爽地跟东方明敬干杯,一边叙旧,一边酒到杯干,不知不觉便喝到微醺了。 赶在坊禁之前,安然和容问凝才坐了马车带着丫头小厮回来,因路上分坐两车,等回到寄园,容问凝也累了,正打算赶去给抚菡报个喜信,就睡下,不想,安然却握住了容问凝的手道:“跟我来。” 安然把容问凝扯进了自己的房间,劈头问:“阿凝,你要给郡主送礼,好好送就是,为什么要用十套衣服做诱饵,求郡主给咱们去户部办什么事?想办什么事,你自己不会去户部办?干什么要去求郡主办?你就没看见郡主那么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叫人看了生气!” 锦奾确实显得很倨傲,不过容问凝并不太在意。这些年,她在洛城商界摸爬滚打,好容易才打拼出七间商铺,并在商界闯出小名头来,绝非幸致。 她见识过比锦奾更好倨傲无礼的达官贵人,在容问凝来看,有得必有失,达官贵人们倨傲无礼,就让他们倨傲无礼好了,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只要能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就算不亏。 因此容问凝看见安然这么说,有点不解:“我要是什么事都办得成,还去求锦奾郡主干什么?你当我生得下贱么?”她嘴快,说完这句就后悔了。 容问凝寒了脸,把手从安然手里大力扯出来,拿帕子擦着手,说道:“我低声下气,是为了谁?你以为我高兴在郡主面前奉承?很多事,不是光花银子就能办到的!再说,我不低声下气求人办事,你当我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 容问凝只觉得自己累死累活,为安然做了这么多,帮安然帮到如此地步,安然却一点也不体谅她,也不明白她的心思,让她又是灰心,又是委屈,她一向倔强,很少流泪,却不知怎么的,那眼泪一下就溃了堤。她走完,一扭头就跑了出去。 安然没想到自己就说了那么一句,便被容问凝排揎了一顿,末了,还哭了,他想不通,他怎么就把容问凝给得罪了?他只是不喜欢在锦奾郡主面前被压一头,想提醒容问凝一声罢了。 雨桃听见容问凝回来了,也记挂着抚菡绣坊的事,便迎了出来,正好看到容问凝哭着从安然房里跑出去的一幕。 她是方太太的陪嫁丫头,小时候没少抱过安然,也算是安然的长辈,便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叫道:“五爷。” 第214章 画作 安然对雨桃很尊敬, 忙把她让进房来。雨桃便问安然发生了什么事,容问凝怎么会从他房里哭着跑出去? 安然也不隐瞒,便据实以告, 末了, 还道:“我只说了一句, 阿凝就劈里叭啦说我一大堆, 还哭了,真小气!” 雨桃叹道:“五爷, 阿凝那是一般小气的女子?”看着太太养的这个孩子,心眼儿单纯清浅得不会拐弯,真叫她着急。 她只得又摇头又叹气,又道:“你要多体谅体谅阿凝,她要支撑这么大一园子的人吃喝拉撒, 容易吗?那七间商铺,间间都是她的心血。这世上的事, 大抵都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不把自己铺子的生意做上去,就会被其他的商铺挤掉。商界竞争就像是一场永远正在考核的花榜,你的考花榜才五年一次, 你说谁更激烈?” 知道安然不大懂得生意上的事, 只劝道:“她想借着奉承郡主的机会,给阿菡的铺子拿到户部的经营许可文牒,在郡主面前忍气吞声,那是她的担当, 你以为她心头是情愿的?她就没点傲气?五爷啊, 你不理解她,还呵责于她, 那不是在她伤口上撒盐吗?你说阿凝心头难不难过?” 安然不禁回想起很多年前,方太太想责成容问凝近身服侍他,把两个人都叫去训斥了一顿。出来的时候,安然还想着怎么向容问凝开口,申明自己不需要那种服侍时,容问凝倒先开了口,说自己可以去安然屋里近身服侍,但绝对不会爬安然的床。安然还分明记得,容问凝流着泪,说:“我要对得起我认得的那些字!” -- 第366页 作为家生女儿,容问凝十三岁才开蒙,阿辰也不是饱学大儒,能教的不多。好在安家的书籍多,容问凝的世界观的形成,更多的来自于那几年她大量阅读的各种书籍。 因此,容问凝的傲气,带着种书生的风骨,就算要奉承人,也不卑不亢,并不是那种卑颜奴色,阿谀献媚。 安然这才猛然惊觉,容问凝骨子里其实是很骄傲的人。她为寄园诸人的生计,设计套取锦奾郡主的帮助,他有什么资格指责容问凝在锦奾郡主面前表现得不够硬气?何况,容问凝并不知道他跟锦奾郡主之间的暗战。 雨桃见安然默不作声,又道:“公子,这世上,除了太太,还有哪个女子肯为你费心费力-操-劳到这个地步?姑姑卖个老,放一句话,你要是不好好待阿凝,姑姑这里就不答允。” 她是未嫁之身,话也不能说得太直白了,说完她自己先羞了,转头就走。 安然受了教,转天见着容问凝,又把她扯进自己屋里,说:“阿凝,昨个儿是我不好,不该乱说你,我跟你道歉,以后,你做什么我都不说你了,你莫生气了,好不好?” 容问凝不是小气的人,可是,听了这话,她却心头泛起一阵酸楚,那眼泪不觉又要溃堤。她努力忍着,淡淡道:“没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她为自己心头最在意之人做这么多,那人却还要横加指责,这才是让她难以承受的痛。安然的道歉虽然显得很有诚意,可是完全没找到重点啊。 她道:“以后我不你面前谈生意上的事了。”说完,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头的酸楚,走了出去。她心下一片茫然,她都不知道自己在伤心难过些什么,她明明不是脆弱的人,也不是受不得委屈的人,可是,被安然委屈怨责,她就是觉得心里很难受很委屈。 接下来的日子倒很平静。 安然没有过问抚菡的天照轩到底有没有拿到上品衣料的经营许可文牒,也没有过问过那十套衣服的事。倒是在腊月的时候,听说东方明敬携锦奾公主搬回了东方家,随后,关于锦奾公主心头装着个情郎,不肯同郡马敦伦的流言蜚语就渐渐息下去了。 东方明敬后来倒时常约安然出去玩耍吃酒,只是都不在家里,两个人的关系,又恢复到以前那种随意打骂笑闹的样子。翻了年,黎嘉五年元月间,东方明敬送了安然一幅画。 安然不懂得欣赏书画,他跟东方明敬交好这些年,从来没问东方明敬讨要过书画。东方明敬也知道安然不懂,见安然不问他讨要,他也不送。 东方明敬这会儿忽然主动要送他书画,安然有些狐疑,东方明敬呡了口酒,笑道:“打开来看看,你一定喜欢的。” 安然打开来一看,赫然竟是那幅《花魁公子歌舞图》。不过,他拿在手上的这幅画,跟他记忆里的那幅画略有差别。画,还是原画,只是重新进行了装裱。 原画的大字题跋仍在,还叫《花魁公子歌舞图》,只小字部分被挖去了,用另外的纸张另写了新的题跋,利用装裱技术,跟原画嵌镶成一体,新题跋写着:“吾友安子慕,歌舞双绝,两夺花魁,胜极一时,幸观其歌舞,盛名无虚,因为此记。” 如果这新题跋是当时作画就写下的,安然会觉得非常喜欢,可惜,这是挖了旧题跋,补上的新题跋。当初,这可是东方明敬画给锦奾郡主的贺寿礼。 当时东方明敬还不是郡主人选,也没想用画作讨好锦奾。只是在锦奾的生辰宴上作的画,当然是要献给锦奾做贺礼的。 而锦奾郡主拿着这画,画瓶充饥,好几年对画思人。这会儿,夫妻两人关系融洽和睦了,东方明敬当然不希望锦奾郡主再睹画思人,就改了题跋送给安然。 安然心头膈应,收了画,淡淡道了谢。回到家里,安然在装裱盒子上写上“明敬画作,缺钱可卖”的字样,叫小厮丢进箱底去。毕竟这是明敬公子的画作,甚至还可以算是代表画作之一,此画在洛城极有名气,老值钱了。 过完年节,春天的时候,北方传来消息,说番突人集结了二十万兵马,踏着残雪,攻破了丽龙八城的防御,番突铁骑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挥兵直往洛城扑来! 大唐皇朝被震惊了,朝堂上很快又分为主战派和主和派,主和派其中的一条,又想派出公主北上和亲。 但是泰宗皇帝才刚四十出头,正当年富力强,又刚好花了四年时间清除老臣和派系,稳固了这自己的势力,正雄心勃勃之时,很快就压制了主和派的势头,决定对番突用兵。 泰宗不但决定对番突用兵,还决定御驾亲征!旨意未出之时,朝堂众臣一片反对,竭力劝阻。但泰宗皇帝一意孤行,悍然下旨,执意要做一个超迈高祖文宗的中兴明君。 圣旨一出,整个朝堂的官吏们都行动起来,全部配合皇帝出征。 番突会入侵大唐,他们早就觊觎大唐的富饶土地和丰沛物产,安然并不觉得奇怪。 早在他在优兀草原上时,就知道那克初山虽然是个疼爱小女儿的慈父,但同时,也是个擅于阴谋诡计的枭雄,而且非常会拉拢团结番突各部,而在那克初山周围还聚集着一批能征善战的将领和谋士,这样一个号称番突雄鹰的人,一统番突各部,成为大单于的人,怎么可能永远雌伏于荒凉岔瘠的优兀草原? 安然不懂朝堂上的大事,也不知道泰宗决定御驾亲征跟接回平萱公主的骸骨有没有关系。他就一个小老百姓,国家大事,轮不到他来操心。 -- 第367页 安然跟洛城所有普通的平民百姓一样,对番突人的入侵,对泰宗的御驾亲征,都抱持着一种看热闹的态度。 为了皇帝的御驾亲征,朝堂各部门的官吏们以最快的速度,脚不点地地忙了几个月,才在五月中旬做好了准备。 当然,皇帝不可能冲锋在最前面,做好准备之后,最先出发的,是前锋队。泰王皇帝在钦天监挑选出来的“利战”日子里,在五月月底方才出发。 泰宗皇帝御驾出征的日子,安然的歌舞小团队被太常寺请去,为泰宗皇帝的中军大队表演了一场《旗舞:男儿当自强》,以壮士气和行色。 安然现在不是乐官,也不是乐籍,就一良籍平民,因此,不隶属于太乐署管束,需得太乐署的上级太常寺出面发函征召安然献艺。 安然倒不拿乔,虽然这种表演不光一个铜板也没有,还要一切花费用具自备自理。 泰宗皇帝御驾亲征,在北城门搭建了一个极大的高台,先有礼官情绪饱满激昂地诵读征战檄文,后是安然献舞,最后皇帝点将誓师。高台上,皇帝一身金甲戎装,威武之极,台下羽林军铠甲鲜明整齐,队列森然,嘶吼震天。 这一番表演是大唐有史以来,无以伦比的大戏,引得洛城民众呼友唤友纷纷前往观赏,万人空巷,把北门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 威武雄壮,盛大肃穆的出兵仪式,其震憾与精彩,成为洛城人家经久不息的话题。 随着泰宗皇帝的御驾越来越向北推进,一个接一个胜利的消息传回洛城,被番突人占领的失地,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收复,洛城民众像打了鸡血似的,一个个兴奋地沉浸在大唐强盛威武,万邦来朝的梦幻中。 整个寄园,无人为官,大家都对这场战事,漠不关心。只在容问凝忧心忡忡,因为她开设在晋江城的丰景商铺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消息。她希望自己商铺的伙计和掌柜们都能够平安无事,哪怕商铺没有了,人在就好。 安然本来还有点担心杜宁启和凌肆他们。不过,杜宁启是丽龙八城行营的都统,他的死讯上要战报,战报一来,很快就会传开,只要没听到他的死讯,他就平安。凌肆几个都是武功高强之辈,就算在乱军之中,保命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第215章 平安信 自从把寄园搬到邑安坊后, 因跟方安两府都离得近了,安然常常回家里看望父亲和舅舅们。便常听舅舅们说起战事,前线的节节胜利, 显然给后方的官吏们极大的振奋, 说起每一场战斗, 都是津津乐道。 安然去安府看望父亲时, 安凌墨有一两次留饭。吃饭的时候,听安靖铮的儿子安濉柳鹦鹉学舌, 说着从坊间听来的消息,眉飞色舞地歌颂泰宗皇帝立下的赫赫战功时,安凌墨笑着啐他道:“你懂什么?就会人云亦云!这仗,打得亏!”安濉柳已经十多岁了,也被送进漱玉书院上学。 黎嘉三年时, 安凌墨调任兵部外员郎,正五品, 其中有没有李子实帮这个岳丈使力,不得而知。正五品,基本上是一个寒门子弟按秩升迁的顶点。再要往上升,就需要有人提拔保荐或有卓越的政绩, 或有优异的才能。 安凌墨不会打仗, 但他会算帐。兵部派了多少粮草,多少军需,又需要发放多少伤亡兵卒的抚恤等等诸笔帐目,而番突一方死了多少人, 也可以从战报上得知, 两相一对比,就能知道这仗打得亏不亏。 当然, 认为这仗打得亏的,不止安凌墨一个人。但是,泰宗皇帝打仗打得正是高兴的时候,一心想要建立堪比高祖文宗的丰功伟业,想劝他尽快搬师回朝的奏折,一律被扔了。 洛城民众完全沉浸在皇帝御驾亲征连连取胜的狂欢中,仿佛皇帝“指挥”的每一场战斗,都可以成为兵家的经典之战,可供后人钻研学习。 洛城仿佛几月之间,就钻出了许多无师自通的兵法大家,对皇帝的每一场战斗,都能引经据典说出很多专业门道来。 百姓们,对泰宗皇帝的崇敬钦佩之情,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直如滔滔东逝之水,川流不息。大臣们对泰宗皇帝的大肆唱功颂德,吹捧到了可与高祖文宗并肩的地步。 只是,在这形势一片大好之中,战线推进缓慢,战事远没有照人们预料的那样很快结束。 不过,战线推进虽然缓慢,还是在一步步推进,到了十月中旬,北方战报传回来,说泰宗皇帝准备对番突蛮子发起最后一轮强攻,收复丽龙八城,收复大唐全部失地。 转眼到了黎嘉五年冬月中旬,这个时间,在安然的记忆里,丽龙八城差不多该下第一场雪了。 这一天,安然没事,就在家里寻思着编支轻快些的舞蹈,把一些现代舞技巧渗入其中,就跳给寄园的人看。 忽然之间,前院猛地响起了阵阵哭喊尖叫之声,安然正在疑惑,就听得有个仆役飞快去跑过来叫道:“爷,快逃,官兵抓你来了!” 官兵来抓他?为什么呀?安然一个犹豫,还没决定要不要逃,就被尾随追来的官兵给抓了起来。安然知道打不过这么多官兵,没敢挣扎。 恶狠狠的官兵们把寄园的所有人都抓了起来,抓人的同时,少不得打砸抢,把些值钱的东西猛往自己身上揣。把人都集中在一起后,一个领头的上来问:“哪个是安然?” 安然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道:“我就是。” -- 第368页 “呵!”那领头的周围好些个兵卒的目光都盯向安然,最后那领头的一哂:“想不到,两届花魁,是这个样子!跟我想的有点不一样。”周围的其他兵卒跟着一起哄笑起来,其中有个兵卒笑道:“让樊三哥失望了哈哈……” 洛城的大街小巷都传遍了花魁安公子的舞姿是如何的矫健猛劲,又婉约轻灵,刚柔并济,臻舞蹈之大成,又想着安然曾有女装小公子的浑名,没见过安然的,就会把安然想像成一个阴柔艳丽,类似南风馆里的小倌那样的人。 其实上,安然长得俊朗丰隽,神态飒落率真,身上肌肉虬结紧实,这要放在穿越以前,就是个散发着浓烈男性荷尔蒙的大帅哥,跟小倌这类娘娘腔,完全不同。 领头的啐道:“办正事!”向安然道:“带走!” 还没等安然有所表示,便有两个兵卒上来,不由分说架起安然的双臂就往外拖,门外停着辆马车,左右架着安然就上了车。 安然不知道这些兵卒是什么人,但他们穿着正规官兵的服色,应该不是强盗或什么王府的护卫。安然一看对方来了不下五十人,知道挣扎无济于事,没敢反抗。 安然被架上马车,刚刚坐定,马车就行驶起来,安然只来得及从车帘的缝隙里看见寄园众人哭喊着追了出来,想要追上来,被后面的兵卒粗鲁地拦下了。 过了会儿,安然稍稍镇定了些,才向左右两人问:“你们什么人,干什么抓我?我没犯事!” 其中一个说:“你犯没犯事,我们不知道,反正就是奉命拿人。” 另一个狠狠推攘了安然一下,恶声恶声地叱道:“闭嘴,老实坐好,走到地头就知道了,多问什么?” 安然一路上始终找不到逃跑的机会,几经周折,终于被送进了一个庭院里,在被关到晚间,才有一个似是将领模样的进来,自称是洛城八大营的副都统领,姓余。 安然倒是听说过,洛城的京畿守卫归属于左右羽林军,左右龙武军,左右神策军,左右神武军,分驻洛城八个方向,各有职责,俗称八大营,八大营的兵卒统称京军。泰宗皇帝御驾亲征,就从八大营各自抽调了一半兵卒随行保驾。 但是,安然并不关心什么八大营不八大营,就质问余副都统为什么要抓自己?他没犯事啊。 余副都统并不回答安然的质问,而是颇为客气让安然休息,养精蓄锐,说明天一早就要起程。 “起程?去哪里?”安然叫嚷道:“我没犯事,我哪都不去!快放了我,不然我告你们!” 余副都统看着安然,就像看个傻子一样,眼里渐渐露出悲怜之色,说:“安公子……要不,你给家里写封平安信吧。就说你外出游历去了,叫他们不要担心。” 安然听了这话,心头一寒。平安信?平安信报的,往往是虚假的平安,就是用来安慰家人的,让家里人以为远去的人平安,实际上,那远去的人已经走上了有去无回的绝命路。 安然知道自己这一遭怕是凶多吉少了,落在八大营手里,挣扎无用,逃跑不掉,最后,想着总得递个消息回去,让家里人知道自己的行踪,才好相救,便写了封平安信,信里隐约透露出他陷身在八大营。 不过,安然的语文水平和文言水平都十分有限,也不知道他的那个“隐约透露”,有没有人看得懂?或是太浅显直白,让人一看就懂,为了不漏露行踪,那信会被扣下? 第二天,余副都统就让手下把安然架上马车,然后带着很多八大营的兵卒,一路飞驰出了洛城。 队伍一路向北行驶,行进速度很快,两头摸黑。 安然感觉得出来,队伍里的高阶将领们的情绪都非常紧张,脸色阴沉得可怕,只管一个劲地催促兵卒们快走。他们的情绪也感染了兵卒们,队伍里的气氛无比沉闷,大家都不说话,闷头赶路。 好在余副都统对安然还算不错,给准备了一辆马车。队伍行进到第两天,安然发现队伍里加入了一辆快马加鞭追上来的马车。中途停下休整时,安然下了马车,想去附近树林里小解。 安然下了马车,习惯性地四下张望,恰好便看见另一辆马车里,车帘一掀,下来一人。虽然隔得有些远,安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从车上下来的那个人,竟然是安凌墨! 自己稀里糊涂被这什么八大营的副都统抓起来,还被押出了洛城,一路北上,不知道要上哪儿去。自己是平民百姓,只得任人鱼肉,可安凌墨是五品官吏呀,虽然不算高官重臣,可官位也不算低了,怎么也被抓起来北上了? 就在安然惊诧的当口,安凌墨下了车,也进行习惯性张望,就望见了安然。他看见安然,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不过他很快就收敛了神情,不动声色地往道路边稀疏的低矮树林走了过去。 安然想也不想,就仿佛得到了安凌墨的暗示一般,也往那树林走过去。 队伍赶了很久的路,一停下来,京军们都乱纷纷地钻进道路两边的树林解决生理问题,反正前后左右都是兵卒,不怕逃跑,负责看守安然的兵卒只远远盯住安然就是,他们两个自己也要解决生理问题,没有实行步步紧盯。 大约安凌墨毕竟是饱读诗书的官吏,不好意思在那些粗卑的兵卒附近解决生理问题,在树林里走得比较深入,直到跟京军们拉开了一段距离,才开始解决问题。 -- 第369页 安然从安凌墨背后走过去,一边拉开裤子,一边叫了一声:“父亲。”然后问:“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安凌墨没回头,几乎跟安然同时问:“你怎么也来了?” 显然,大家都觉得在这里看见对方,很是惊讶。安然又问:“他们,这是要带咱们往哪里去?” 安凌墨道:“丽龙八城。” “去丽龙八城?干什么?”他已经被大赦回来了,干什么又要抓他回丽龙八城?再说,八大营的人,抓安凌墨去丽龙八城干什么? 安凌墨朝安然移了移身体,压低了声音说道:“他们没跟你说?圣上突进太猛,被番突人抓住了。” 安然有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皇帝被番突人俘虏了?!” “嗯。” 安然的脑子又是片空白,他只是出于本能地跟着安凌墨解决完了生理问题站起来,见安凌墨站在原地没走,他觉得自己有点像堕进了冰窖里,一身冰冷,说:“咱们……亡国了?”这是乱世要来临了吗? 盛世大唐,说亡国就亡国!这是什么概念? 安凌墨没有安然那样惊慌,嗤笑一声:“亡国?哪会那么容易?” 第216章 重见大单于 安然忙问到底怎么回事, 皇帝怎么会被俘呢? 安凌墨说,丽龙八城那边,忽然八百里快马加鞭, 拿着前线统帅符昭强大将军的军令, 回到洛城要调兵部当年修筑丽龙八城的图舆, 同时, 因丽龙八城是安凌墨督建修筑的,没有人比安凌墨更了解丽龙八城的修筑情况了, 因此调安凌墨前线参赞军机。 如果仅是为了作战,调用图舆就足够了,图舆和当年督建修筑的人一起调用,这就不对了。安凌墨是个百炼人精,拿话试探八大营都统。都统知道安凌墨是调去前线参赞军机的, 迟早得把实情告诉他,于是便提前向安凌透露了一些情况。 原来泰宗皇帝明明已经收复了丽龙八城, 却想对北逃的番突人乘胜追击,于是率军轻轻骑冒进,不想就中了埋伏,皇帝在个小山坡上被捉, 带去的三万唐军被俘坑杀。 符昭强将军猜测, 番突人早在听闻泰宗皇帝决定御驾亲征时,就在做一个局,一退再退,步步后退, 都是局, 就是要让泰宗皇帝认为番突人不堪一击,轻敌自大, 就是要让泰宗皇帝最后轻骑冒进,诱帝深入,最后伏兵尽起,把泰宗皇帝一举拿下! 随后,番突人胁持着泰宗皇帝反攻回来,把大唐刚打下来的丽龙八城又打了下来。不光丽龙八城,还三天突进五百里,把泰宗皇帝拼掉了许多兵卒将士性命刚收复的疆土,又侵占了去。 安凌墨道:“番突人的那个大单于和圣上现今都在晋江城里。前线统帅符大将军不敢把圣上被俘的消息回报洛城,就把消息瞒了下来,想着赶紧救回圣上就好了。因此,才八百里快马加鞭,去兵部调用丽龙八城的城防图舆……和我。” 安然赶紧问:“晋江城有什么破绽吗?” 安凌墨开始转身住回走,轻声说道:“我怎么会把丽龙八城建成八座死城?” 安然只觉得眼前一亮,追上安凌墨的,满怀希望地问:“所以,你有办法从番突重围中,把圣上救出来?”那一瞬间,安然只觉得对他父亲充满了钦佩,他父亲果然不愧是大唐皇朝的能吏干臣,做事精明妥帖。 安凌墨没有回答,倒问:“你怎么会被八大营请来?” 安然道:“你不知道吗?我怎么知道?我前天好好呆在家里呢,莫明其妙被人抓到八大营,呆了一天,昨天就被押着上路了,一路往北。我什么都不知道哇。” 两人见别的兵卒解决完问题都回到道路边,就地坐下,啃干粮喝水休息。他们不敢在树林里呆久了,话未说完,便又分开了,分别返回车上。他们坐车,倒比这些京军们走路轻松得多。 跟安凌墨交谈过后,安然的心头踏实了一点,知道是往北方,赶去丽龙八城救皇帝。虽然不知道前线统帅符大将军为什么命令八大营把自己抓去丽龙八城,但至少知道总不是为了杀自己。 虽然,到被番突重兵盘踞的晋江城去救皇帝,跟送死差不多。 可能八大营的都统有意的把两辆车隔得远远的,安然跟安凌墨隔了许多天,才又逮着机会碰头一次,这次,两人都沉默着,没怎么说话。安然感觉自己见不着安凌墨时,总想见到他,有很多话要跟他说。可是真见到了,安然又觉得无话可说,只是见着父亲,莫名地让他心头觉得安定。 这一路北上,前路未卜,能不能救回皇帝尚是未知之数。如果救不回来,大唐要怎么办呢?怪不得八大营的都统领们一个个脸色阴沉得可怕。 两人蹲在一起时,安凌墨偷偷塞给安然一件棉衣:“穿上,别冷着。”又道:“我还带着别的衣服。”他是被八大营请去的,知道要去丽龙八城,又当冬季,出门便带了不少衣服银两。 他听安然说是被抓去的,想必什么东西都没带,就被押上路了,因此,找了件厚棉衣和些银两给安然。 安然分明感受到来自安凌墨的关心,只觉得心头一热。忽然就想到了充军时带他的郭什长,他一辈子没怎么见过儿女,可他还是把自己一辈子所有的积蓄都送给了儿女,自己连一文钱都舍不得花。 安然仿佛又听见郭什长暗哑的声音,说:“……天下没有不疼爱自己儿女的父母。” -- 第370页 在赶赴丽龙八城营救皇帝的路途中,所带的物资是有限的,不可能再有补充,安凌墨把自己的衣服分一件给安然,就意味着他少了一件御寒之衣,他也有挨冻受寒的可能。如果安凌墨不疼爱自己,他怎么可能拼着挨冻受寒的可能,分一件衣服给自己? 忽然之间,在这种情况下,安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来自父亲的疼爱,都不知道是种什么心情。 临到分开时,安然看着安凌墨瘦削赢弱的身体,想他都五十多岁了,便叮嘱了一声:“父亲也要照顾好自己。” 本来从洛城到丽龙八城,按正常行程,得走一个多月。不过京军都领们急于北上营救皇帝,更是带着队伍只用了二十来天就赶到了距离丽龙八城还有一百余里,叫做金宁屯的小地方。 安然被兵卒们押来押去的,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周围的兵卒骤多增多了许多,猜想是跟前线御驾亲征的作战大军会合了。 安然在这里呆了两天,整天被人看守着枯坐,然后便被绑了手脚,堵了嘴巴,装进麻袋里,被两个人抬着,走了许久。安然在麻袋里只听见外面的寒风吹得呼呼作响,还有很多人在积雪上踏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安然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什么地方去,将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待他,只觉得心头阵阵发冷。幸亏父亲给了他一件厚棉衣,不然他得被冷死过去。 队伍行进了不少时间,一直没有人说话,安然透过麻袋漏进来的微光,感觉天快黑了。 “站住!什么人?”在寂静的风雪之中,猛然听见这么一声断喝,简直有点像晴天霹雳,更让安然震惊的,是那断喝之人,讲的是番突话! 跟着,安然听见队伍里有人用番突话跟对方交谈起来。原来,前线统帅将领们很早就听说番突人内部流传着一个悬赏捉拿令:捉拿大唐人氏安然,特征:舞技超卓,尤擅胡旋。当然,要抓活的。 据说,这个悬赏捉拿令,是番突人的小公主蓓姬格格在她父亲率兵出战之时,向全军将士发布的。 番突人不大清楚安然是什么人,这些刚随皇帝御驾亲征的将军们却很清楚,毕竟安然的歌舞在洛城,在大唐,都传为一绝,就算没有亲眼看过,也都听说过。 本来嘛,普通兵卒不知道番突公主为什么要捉拿安然,对番突人这个奇怪的悬赏捉拿嗤之以鼻,当个笑话来听。 但在皇帝被俘之后,觉得可以在这事上做点文章,因此,前线的统帅趁着派人回去调用图舆和接安凌墨的时机,就叫人把安然抓了送到前线来。 这行人,就是想把安然交给番突人,以换取送几个随军大臣进去服侍皇帝的机会。其实唐军早就跟番突人达成了这个协议。 护送唐军跟接收的番突兵叽里咕噜了一阵之后,安然被拎出麻袋验明正身后,跟几个被送去服侍皇帝的随军大臣就被番突兵接手,安然又被装回了麻袋,被人抬着在雪地里行走许久。 安然缩在麻袋里,忍不住暗骂:“喵了个咪的!老子有手有脚,为什么要像货物一样抬着走?” 大约番突兵俘虏了大唐皇帝,在战争中占据着上风。心情轻松,这一路上,就彼此说说笑笑的,安然又从这些番突兵的说笑里知道了些情况。 原来安然逃走之时,把蓓姬格格放在番突跟魔月交界的了聚居点里,被随后追踪而来的番突铁骑接回了青梨雄河谷,可蓓姬格格却大病了一场,坚决不肯下嫁在究缘节上斗舞夺魁的右真奇奇,怪右真奇奇的舞蹈师傅劫走了安然,是右真部的阴谋,斗舞结果不能算数。蓓姬格格的婚事就这么搁下了。 蓓姬格格竟然发出了捉拿他的悬赏令,还强调要活捉,这是还要重修旧好的意思?安然有点不敢多想,也不想多想。 初初回到大唐时,安然还时常想起蓓姬格格那个单纯又娇俏的女孩儿。可是,随着他了断了对林素娇的感情羁绊之后,他对蓓姬格格的的感情似乎也随之消散了,他偶尔想起她时,只是觉得对不起那个小女孩儿,然而,再没有产生过面对蓓姬格格里,时常产生的怦然心动的感觉了。 至少知道自己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先让安然的心安稳了一些,至于见到蓓姬格格该怎么办,安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也不是有盘算的人,就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 安然终于感觉自己被放到了地上,可是,没人把他从麻袋里放出来,他手脚都被绑着,他只能努力地把身体在麻袋里蜷缩成一团。好在屋里很是暖和,冻僵了的身体感觉到微微的温暖。 安然花了一天时间,从前线指挥大本营,被送来了敌后大本营,他想,这里应该是晋江城吧?因为,安凌墨说的,番突大单于和泰宗皇帝都呆在晋江城。 就为了派几个大臣去服侍被俘的皇帝,就把他像货物一样扔给了番突人。没有人问过他的意见和想法,当然,肯定也没有救他的意思,对他弃如敝履。 他落在番突人手里,是生是死,得由他自个儿挣扎。安然蜷在麻袋里,窝着一肚子的气,心头只想骂-妈-买-批,盛世个-鸡-八! 天光漆黑一片,想是夜间了。周围并不安静,不断传来打骂、哭泣、笑闹……等各种声音,细细听去,既有番突话,又有大唐话。 又不知等了多久,安然感觉他又被人抬了起来,被抬出了屋子,被外面的寒风一吹,安然被冷得直哆嗦,心头早已经把前线统帅将领们的祖宗问候了无数遍。 -- 第371页 这回,没走多久,安然被抬进了另一间屋子,放在了地上,然后安然听见有个男人用低沉的声音,慵懒地说道:“放下就是,你们出去……外面等着。”随后,头上的麻袋被解开,安然瞪着一双眼睛侧躺在地上,就看见自己头顶上方,是一张满是风霜,却又显得粗犷豪放,精力充沛的脸庞。 安然心头一紧,叫道:“大单于!”可是他嘴巴被堵着,没叫出声,只呜咽了两声。 第217章 放过?那是不可能的 那克初山穿着一袭裘衣, 坐在地上,脸上木无表情,但目光灼灼, 眼神阴戾无比。安然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 感觉被凌迟了一般, 心下胆寒, 觉得真的快被这样的目光杀死了。 那克初山就这么盯着安然看了一会儿,才伸手把安然从麻袋里拎了出来, 又慢条斯理地给安然解开了手上的绑缚。 安然的双手一得解困,赶紧掏出嘴里堵着的破衣,顾不得满嘴都是沙土,翻身跪在那克初山面前,道:“见过大单于。” 那克初山就坐在地上, 跟安然的视线高度差不多,磔磔嗤笑道:“你那么有种, 还敢胁持着阿蓓逃跑,现在知道下跪了?” 安然不敢说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安然从来不是硬汉, 扛不住不会硬扛,这点眼力劲儿还是有的。 那克初山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安然,目光算不上狠厉,但让安然觉得有种被压迫到不敢乱动乱说的感觉。 抓到了大唐皇帝的番突大单于, 跟一年前在优兀草原上的大单于, 又不一样了,威压更盛, 他不需要做什么,其威压就能渗进安然的毛孔和身体,让安然颤慄。 安然知道,只要他表现出一点错漏,或让那克初山不满意,那克初山绝对会让他生不如死!直到安然背上渗上涔涔冷汗,那克初山才淡淡道:“说说吧,当初,你是怎么逃的?”语气淡淡的,带着一股摄人的威压。 安然哪里还敢隐瞒,就把自己怎么跟凌肆接头,怎么和夏古琴两个跟着凌肆纪蕴,带着蓓姬逃跑的事,一五一十交待了一遍。反正这些人现在都远在大唐,招供出来也不怕那克初山报复。 那克初山沉默而随意地坐在地上,听安然说完了一会儿,才道:“那个弹古琴的,真是个人才,本王看走眼了!” 逃跑时机,逃跑方式,逃跑路线,胁持蓓姬,多马轮骑,备足粮草,武力护卫等等,才取得了这次逃亡的成功。 就在安然感觉在那克初山的沉默里,快要窒息了的时候,那克初山才说道:“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没把阿蓓胁持去大唐。” 安然趴俯在地上,不敢应声。 那克初山忽然伸手,捏着安然的下巴,挑起安然的脸,凝视着他,说:“啧,不怪阿蓓喜欢你。我看着……”那语气虽然平淡,听不出杀意,却让安然的心呯呯乱跳,无比慌乱。 那克初山放开了安然,站了起来,退到横案后坐下,说:“跳支胡旋舞我看看。” “什么?”无论那克初山说什么,都比不上这一句,让安然惊诧莫名。那克初山这就算放过他了吗?不跟他算帐了吗? “跳支胡旋来看看。你逃跑之前,我不是在教你胡旋么?”这是要检查教学成果?这个教师也未免太敬业了! 安然不敢争辩,赶紧把脚上的束缚解了,一边解束缚的绳索,一边拼命回忆那克初山教他的动作和技巧,然后站起身来,自己在心头哼唱着乐曲,便跳了起来。 没有伴奏的舞蹈,如果不是内行,很难看懂。那克初山却是个精擅胡旋舞的绝顶高手,他的目光紧盯在安然时快时慢,时而飞旋,时而顿停的身形上,专注,贪婪,又异样温柔。 安然只觉得浑身阴冷透凉,宛如被漠北冷洌的霜风,刮剜着赤-裸的肌肤。他赶紧把那克初山教他的几个动作技巧加入舞姿中,匆匆表演了一下,便赶紧停了下来。一停下来,安然就觉得脚软,一下又跪坐了下去。 那克初山似乎在安然的舞姿中神驰了一会儿,目光才复落在安然身上,见安然一副被惊吓到了的样子,又嗤笑道:“你胆子不是挺大的么?本王一个手指头都没动你,你怕什么?” 安然低着头,不敢说话。那克初山也没再为难安然,叫来侍从,让他们给安然安排个房间住着,好吃好穿的供着,说:“本王已经派人回去,给阿蓓传信了,只这大雪天的,怕是不好赶路。还得等些日子她才能到。” 等安然退出时,那克初山盯着安然说道:“阿安!安心呆着,本王召你跳舞,你得随传随到。你若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什么花招……哼哼!” 安然被侍从带出屋子,才发现,这里赫然是原来的晋江城司马府。不过,估计番突人驻扎在晋江城里的贵戚将领和一应随从比较多,小小一个司马府根本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于是,司马府周围的大片民房也被强占了,因此安然被侍从带着,过了两个小巷子,才被带进了一间小院子,这小院子的正房和西厢已经住人了,安然被安排进了东厢房。 安然又冷又饿,进了东厢,一头就倒在炕上,那炕也是冷冰冰的。就在安然觉得自己快要被冻死了时,那个侍从带着人给安然送来了一些衣服被褥和食物,还拿了些柴火,帮安然把炕烧了起来。 等安然吃了东西,拥着被褥蜷在烧暖的火炕上时,才觉得,看来那克初山为了蓓姬格格,不打算追究他上次逃跑的事了,他暂时是安全的。安然一放下心来,倦意上涌,这段时间赶路又赶得累,终于暖暖和和地睡了过去。 -- 第372页 次日,安然睡到中午才醒,发现已经有人给送了吃食。吃过了饭,安然便想出去走走,看看晋江城里的情况,想着容问凝在晋江城还有间丰景商铺呢,自己还曾跟那商铺的大掌柜吃过酒,不知能不能去寻求点帮助。 安然推开门,才发现这小院的正屋和西厢住着的都是番突人,似乎是两个百夫长带着些亲近随从,这些人从以前的攻城队伍,变成了晋江城的守城队伍。 安然还没走到院门口,就被两个番突兵卒拦住了:“往哪走?阿森尔说了,你只能呆在这里院子里!哪都不能去!” 他们看着安然失望地退回东厢房,便笑嘻嘻地跑去东厢房的窗棂下调戏道:“哎哟,听说,咱们的蓓姬格格被这个大唐蛮子迷得昏头转向,我看也不咋地啊,不嫁给咱们番突贵戚,看上了大唐的平民,真是鬼迷心窍了!” 另一个也笑嘻嘻地说:“喂,听说,这个大唐蛮子的胡旋舞跳得很好,就是凭着跳舞,迷住咱们格格的,喂,安蛮子,给咱们哥们儿也跳一段瞧瞧……” 随后又有些值岗回来的番突兵卒,也加入调笑安然的行列,打趣取笑安然用胡旋舞勾引了他们格格,把安然作贱得一无地处。不过好在他们也知道安然是蓓姬格格钟意之人,讨点嘴上便宜就好,不敢真把安然怎么样。 安然关在屋子里,听了一下午的污言秽语,气闷得紧。等晚上吃了饭,就想早早上炕睡觉。他刚躺,正眯得迷迷糊糊之际,就听外面那个叫阿森尔的大单于的贴身侍从进来传话,说大单于有请。安然只得赶紧穿了衣服起来。 在安然穿衣服的当口,院子里的其他番突人也围上来,问阿森尔:“大单于这个时辰了,叫安蛮子去王帐干什么?”虽然那克初山住的是司马府,不过番突人还是习惯性地把大单于住的地方称为王帐。 安然也在猜测大单于这么晚了,还传唤他,不知为什么事。他一边穿衣服,一边竖起耳朵来听。 阿森尔看来起很是沉稳,淡淡地回道:“就那么回事,还能有其他的?” “那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安然听得一头雾水。然而,院子里的番突兵卒却仿佛懂了,没有再问,不但没有再问,还一体都沉默了。 安然很快就穿好了衣服,开门出来,跟在阿森尔后面离开了小院子。在离开小院子没多远,安然听见小院子里,有个番突兵士说道:“那安蛮子不是格格看上的驸马吗?大单于也不放过,是不是……?”他还没说完,旁边其他人忙斥叱道:“闭嘴!大单于的事也是我们小兵能说的?!”又补充道:“回头,也别在格格跟前多嘴,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安然还不是太明白他们说的什么意思,只那句“大单于也不放过”,让安然刚放入胸膛的心,又提了起来,一路不住回荡着番突兵卒的话,大单于不会放过自己,不会放过自己……宛如魔音洗脑一般,让安然越想越是胆寒,短短的距离,等安然走到司马府外面,已经全身都冷僵了。 阿森尔把安然带到门口,站在外面通禀了一声,那克初山在里面道:“阿安,进来。” 安然忐忑不安地走进去,见里面并不止大单于一个人,还有另外两个番突人,看样子,似乎是番突人的大将或参谋,正在一张舆图前指着上面的地形讨论着该如何攻守的问题,三人的神情都甚是凝重。 安然不懂这些,只见那克初山朝他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安然便选了个角落坐下,百无聊籁地听着大单于跟那两人讨论推演甚至争辩作战攻守,粮草筹措,器械押送等事。 屋子里烧着火盆,比安然那间屋子温暖得多,然而,屋子里的温暖,丝毫不能减低他心头的畏惧和寒意。 安然没等多久,就听见阿森尔又在外面通禀道:“大单于,乐师带来了。”乐师?这是要让自己跳舞吗?安然以为那克初山又会像对自己一样,随口吩咐一声,叫人进来坐着。 哪知大单于道:“叫他们外面等着。”然后,大单于又同那两个番突大将或参谋讨论了一会儿作战事宜,似乎有了个大概的章程,便让那两人退下,说明天看前线有什么消息传回来,再作定论。 等那两人退下后,大单于一下倒在地上。他把这间屋子铺陈得跟他的王帐差不多,家俱有撤了,地上铺着厚实的氍毹,氍毹上放置着低矮的案几。 那克初山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才慢慢侧身站起来,一边把案几上的舆图收了起来,一边温颜向安然说道:“来,陪本王跳曲舞。” 安然有点诧异,难道大单于这么晚了召他来,就为了跟他跳曲舞?不过,不管是不是,他也没别的选择,便赶紧站了起来,恭声问:“大单于是要跳胡旋舞么?” 第218章 与大单于共舞 “呵呵, ”那克初山笑道:“不然呢?”那克初山对于舞蹈的喜欢,非常专一,他就喜欢看胡旋舞, 也喜欢跳胡旋舞, 对其他舞蹈, 兴之所致, 也能欣赏一二。 据蓓姬格格说,胡旋舞是那克初山的母亲留给他的舞蹈, 也是那克初山对母亲最深切的记忆。蓓姬之所以深受那克初山的疼爱,得到那克初山亲授舞蹈,全因蓓姬长得酷肖祖母。 其实,那克部落里已经很少有人记得那克初山的母亲,那个卑贱的西域舞伎长什么样子了。蓓姬长得最像她祖母这话, 是那克初山自己说的。 -- 第373页 那克初山吩咐自己跳舞,安然以为那克初山会把门外的乐师叫进来, 哪知,那克初山只吩咐一声:“奏乐吧。”竟然是让乐师们在门外,顶着寒风弹奏,这也太不人道了。 随着门外传进来的乐曲, 安然硬着头皮随曲起舞。那克初山目光灼灼地盯着安然看, 令安然时不时地产生种错觉,总觉得自己是不是被那克实山的目光剥光了衣服,那目光始终是专注,贪婪, 又无比温柔, 是一种非常复杂又霸道的目光。 安然跳了半曲时,那克初山便站起身来, 跟他对舞。其实,安然常常跟凌肆跳胡旋对舞,安然对对舞一点不陌生,只是跟那克初山对舞,让安然非常不安,也感觉非常不自在。 既然是对舞,两个人自然会发生很多身体上的接触和碰撞。胡旋舞毕竟跟穿越前的国标舞不同,不分什么男角女角,也不用非要一男一女来跳,对舞双方,都可以在舞蹈中向对方做出暗示,由对方根据暗示来做出或跟随、或配合、或反向、或分舞的决定。 安然不是太主动的人,跟凌肆对舞时,他喜欢用心去感受凌肆身体的动作和暗示,随之做出决定。 然而,那克初山的舞蹈动作虽然很是沉稳,激昂,带舞时,手势舞姿都很准确到位,又干净利索,一点没有乱摸乱碰。可是,安然就是硬生生地产生出一种与狼共舞的感觉。 不光是共舞,感觉那狼,随时都会把自己撕成碎片,太真实了!如果不是安然对胡旋舞熟极而流,可以凭本能,身体就做出相应的反应,这对舞,他真跳不下去。 一曲既毕,安然其实只跟那克初山跳了半曲对舞,却紧张害怕得手都在打颤儿。那克初山有点奇怪地打量安然,忽然把安然的手抓起来,抬到安然面前,问:“你手怎么在抖?” 安然赶紧拿另一手握住被那克初山抓着的那手,结果两只手一起抖…… 那克初山放开了安然的手,轻轻一笑,问:“你怕什么?本王对你,可是一直好言好语,本王就那么让你害怕?” 当然怕了,那克初山可是番突大单于呀,连大唐的皇帝都敢抓起来,他一个大唐小平民,能不怕么?不过安然不敢承认,回道:“呃,跟大单于对舞,有点紧张,怕踩到大单于的脚。” 那克初山似乎信了安然的解释,又似乎洞察了安然的恐惧,轻轻拍了拍安然的肩头,说道:“在青梨雄,我教你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紧张。呵,凭你的舞技,闭着眼睛,也不会踩上本王的脚。” 若换了别人,此时肯定会谦虚说自己舞技粗浅,不能跟大单于神一般的舞技相比,被大单于的神技所折服等等之类自谦自贬,又吹奉对方的话。可安然不会这些虚伪套路,只是垂着头,说不出话来。 那克初山颇有些玩味地注视了安然一会儿,返身不知从屋子的哪里,斟了两杯酒出来,把其中一杯递给安然。 安然茫然地接过来,却见那克初山端着酒杯,跟他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安然无奈,也跟着一饮而饮。 酒杯是番突人的大酒杯,酒也是番突人用羊奶发酵出来的奶酒,酒精度不高,安然不喜欢,也能下喉。 喝了酒,那克初山很是和霭地说道:“喝了酒,回去睡个安心觉。”他扶着安然僵硬的身体往门边走,又说:“阿安,本王喜欢看你跳舞。”顿了顿,仿佛为了让安然安心,又说道:“你的舞姿,跟本王的母亲,有几分神似。” 番突人迫于生计,本来就不是能歌善舞的民族。近些年,番突人在大单于的影响下,渐渐有了喜爱歌舞娱乐的势头,但毕竟时日甚短。 西域舞伎和安然都是自幼习舞,都是发自天性地喜爱歌舞,毕生浸淫于歌舞之道,这种浸淫,穿透浸染了他们的骨髓和灵魂,这使得他们形成了一种明显有别于其他人的灵性和底蕴,并在举手投脚和舞姿中散发出来。这种特殊的气质,远不是半路出家练舞的人可以达到的。 因此,那克初山说的是“神似”,而不是“像”。神似的是举手投足的气质以及跳舞时流露出来的气蕴。他顿了顿,又说:“那种相似,本王只在你身上见过。” 那克初山这么说的意思,就是想告诉安然,他对他没别的想法,就是想透过安然的舞蹈,遥遥想念一下自己的母亲。可安然完全摸不着头脑,根本没明白那克初山跟他说起母亲的用意。 安然又在寒风中被送回来了小院子。只是在迈出房门时,瞥见几个坐在门外顶着寒风弹琴伴奏的乐师,安然瞥一眼就认出来了,正在当初留在优兀草原的杨胡笳那几个人。 想不到他们会被带在军中,也不知道他们在番突人的手下,过得好不好?只安然自顾不暇,没心思管闲事,瞥了一眼,调头就走了。 安然不理会院子里尚未睡觉,用又是鄙夷又是同情的复杂眼神,瞧向自己的番突兵卒,回了屋,摸了摸火炕,还是热乎的,便又脱了衣服,哆哆嗦嗦地睡了下去,煨在被窝里许久,久到外面的声音慢慢安静下来,整个城池陷入夜晚之中时,安然那紧张和害怕的情绪才渐渐消散,明明只是被大单于召去跳了一曲舞,安然却感觉自己死里逃生了一回。 安然终于朦朦胧胧要眯过去,就在迷迷糊糊之间,感觉自己房间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安然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猛地看见一个黑影踏着雪,挟杂着寒风,飞快地又悄无声息地朝自己扑过来! -- 第374页 “鬼啊!”安然本能地想要大呼,黑影就扑到了安然身上,伸手去堵安然的嘴,同时低声喝道:“我阿蕴!” 偏生“啊”是开口音,安然张大嘴巴欲呼救,听到来人的话,又赶紧闭嘴,上下颌猛力闭合,直接咔嚓一声,狠狠咬到了纪蕴的手掌心上的少许肉,痛得纪蕴一个哆嗦。 纪蕴压在安然身上,掌心被安然咬出了血,有种入骨的疼。 堂屋和西厢都住着番突人,两个人都没敢动,也没敢吱声。 过了一会儿,纪蕴才把手掌从安然嘴上拿开,感觉安然的舌尖在自己掌心一滑而过,就像他的幸福,一闪而过,只留下无尽的相思和惆怅。 纪蕴身形灵活去溜下床,回身把半掩的门,悄悄关上。 安然已经在床上半坐起来,把被子揭起一个角,望向纪蕴,虽然没说话,那意思很明显:外面冷,躺被窝里来说话。 纪蕴很是自然地脱了外衣,就躺到了安然身侧。两人挤在一个被窝里,并头而卧,纪蕴很快被温暖而熟悉的感觉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纪蕴仿佛间还记得,他们少年时,不知有多少回,也这般同床共枕,两小无猜。只可惜,他们长大了,起了别样的心思,把那少年的清纯美好都忘却了。 不,只是他忘却了,而安然似乎一如往昔的清澈明净,对他的兄弟之情,从没有改变过,他的被窝还对他敞开着。 纪蕴不敢在被窝里稍有异动,甚至不敢对安然有一丝轻慢的举动,他要对得起安然对他的信任。 躺好之后,感觉纪蕴僵硬的身体渐渐放得柔软,安然才问:“你怎么来了?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看到纪蕴,安然简直喜出望外,感觉像是流浪在外的游子,一下子找到了亲人,找到了组织,找到了主心骨,自从被抓之后一直飘浮在半空中,六神无主的心,顿时安定了下来! 纪蕴规规矩矩躺平,把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右侧接触到安然身体的地方,感觉到来自安然的温暖,说道:“这事,说来话长。你突然被官兵抓走,问凝那小丫头四下找人都没打听到你的消息,就去找了安姑父。听说安姑爷被八大营知会了兵部,调去丽龙八城办差去了。后来,她接到你写的平安信,知道你是被八大营抓的,又托人去八大营打听,知道你被京军押着北上了,她就赶紧给我送了消息。她出门在前,我马快,咱们在路上会合了……” 安然一惊,问:“阿凝也来了?” “嗯。那丫头,紧张你紧张得不行……你真娶她了?”纪蕴远在荆州,不过洛城里放着眼线,方安两府和安然以及寄园的消息动向,是眼线关注的重中之重,因此,当洛城传出安然娶妻容氏的消息后不久,纪蕴在荆州便得到消息了。 纪蕴也深知容问凝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听命行事,只会服侍主子的小丫头片子了,她如今是洛城七家商铺的总掌柜。 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她是安然身边,最配得上安然,最能帮扶到安然的女子,因此,当纪蕴听到安然已经娶了容问凝为妻的消息时,并没有觉得是个玩笑,倒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安然:“……”他本想分辩,可想到纪蕴对他的那份感情,他最终只轻轻“嗯”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应下时,他并不觉得欺骗了纪蕴。 一瞬间,纪蕴只觉得自己心干舌燥,说不出话来,满嘴满腔都苦涩无比。尽管他知道安然迟早会娶妻,他觉得他已经做好了迎接这个消息的心理准备。 可是,当他亲耳听见安然承认,他还是觉得难过到窒息。不过,纪蕴到底是称霸一方的江湖豪杰,一时的难过之后,他很快就强自振作起来,干瘪瘪地说:“阿然,恭喜。” 第219章 盛世与乱世的交界 “阿蕴, ”安然十分真诚地说:“你也会找到个真心喜欢你,跟你相伴一生的人。” 黑暗中,纪蕴道:“嗯, 会的。”他把头侧向背对安然的一侧, 感觉眼眶里有东西要满溢出来。他跟安然, 亦会是守望一生的兄弟。 说过了容问凝的事, 安然更关心他现在的处境,问:“后来呢?” 纪蕴道:“我们一路快马加鞭, 没追上京军,不过京军那么多人,消息好打听,我们一路缀在京军后面追到金宁屯,比你们晚到两天。” 安然又问:“你们知道圣上被俘的消息了?还有, 我父亲呢?”他跟安凌墨只在北上的路上好不容易碰头了两次,到了前线后, 他被那些无能的将领统帅们像送货物一样送给了番突人,其后不知道安凌墨怎么样了,应该不会被送给番突人就是。 纪蕴微微舒了口气,压下自己的情绪, 说道:“圣上被俘的消息, 我在来的路上,就听道上的朋友透露过了。” 安然一惊,忙问:“消息已经传开了?”皇帝被俘的消息若是传开了,对大唐朝来说, 将是多么震憾, 不知道朝堂上会发生什么变故。 安然穿越而来,站在大唐人没有的历史高度。就算安然穿越前是个学渣, 对历史上最著名的两次皇帝被俘的情况还是耳熟能详,这两次皇帝被俘后,最共通的一点,就是大臣们很快就另立新帝了。 泰宗皇帝刚即位五年,才把朝政理通理顺,正想放手作为一番呢,这下御驾亲征,把自己“作”进了番突人手里,刚刚平靖安稳的朝堂,只怕又要掀起翻天巨浪。 -- 第375页 前太子未死,明亲王犹在,储君未确立,诸皇子觊觎,泰宗皇帝如果不能尽快回归,朝堂势必又将进入新一轮皇位争夺,再加番突外族虎视眈眈,盛世转眼就要变成乱世。 纪蕴道:“早传开了,陛下被俘,三万唐军被屠,这么大的消息,符大将军最多捂个五天十天。”所以,当容问凝派人通知了纪蕴,风风火火北上追赶安然时,洛城那边已经得到消息。 容问凝和纪蕴在道上也听到了消息,他们都是普通平民百姓,不关心朝堂上会发生什么事,只想救回安然。 安然道:“那克初山怎么没有挟持圣上,一路破关掠城?”番突铁骑俘虏了大唐皇帝,明明正是士气最旺,风头最劲的时候,为什么不乘胜前进,反而却驻扎在丽龙八城? 纪蕴道:“我听说,是符大将军用兵得当,把番突人的前进道路都挡死了!你以为番突蛮子就甘心守在丽龙八城,等着大唐派大臣来议和?” 准备议和?这是好事,只要泰宗皇帝能够尽快回归洛城,大唐就不会乱。不过安然想到刚不久,那克初山叫他去跳舞,他还坐在一边旁听那克初山跟两个大将在那里推演攻守作战呢,那克初山哪里是困守丽龙八城,等着议和的样子?他这是又准备借着议和,麻痹唐军,要给唐军一记猛的呀! 安然赶紧推纪蕴:“不对不对,你快去通报符将军,叫他小心防着,大单于还想打仗呢!” 纪蕴被安然推得舒服,道:“打仗的事,你莫管,符大将军自会应付。咱们的事才要紧。” “对对,你是来带我逃跑的?来了几个人?”安然一想到可以逃跑了,心头高兴,就要起来。他一个人不敢逃,不过有纪蕴这么个江湖大高手带着,他就觉得无所畏惧了。 纪蕴忙将安然按住,说道:“我这次潜进城里来,有要紧事,还要你配合。” “什么事?” “丽龙八城当初是安姑父督建的,据说,在城底下,留了一条通道……” 安然:“你就是从那通道溜进来的?咱们可以从通道溜出去?” “不,安姑父修城时怕被敌兵从通道摸进来,就修建了一道门,必须要从里面才能打开。如果从外面强行用火-药来炸,通道就会塌陷。我进来,就是要把那一道门打开。只要打开通道……” 外面唐军就能不知不觉地大批潜入,然后趁番突人不防备,猝然发难,说不定,还能一举拿下晋江城,救下皇帝。安然高兴道:“咱们就来个中间开花,把晋江城夺回来!” 纪蕴道:“你理解错了,此举的主要目的是救出皇上,皇上的安危关系着朝廷的稳定,我大唐能不能转危为安,成败在此一举。晋江城处于番突人控制的地区中间,拿下一座孤城,没有一点意义,拿下了也守不住。” 那条通道设计的用意是成为城内守军和百姓用来逃命的最后通道,又怕被敌人从外向内摸进去,因此设计了一道门,需要从内向外才能开启。现在晋江城被番突人占据,唐军反倒要从外向内渗入,这就需要有人先行进城,去打开那道门。 纪蕴又说道:“虽然有图舆,但那条通道为了保密,没有标识在图上。又年久日深,安姑父只记得通道的入口在司马府底下,但在司马府具体哪个位置,具体怎么开启,记不太清楚了。我跟安姑父潜进城里来,摸黑进司马府探查,就看见你被带进了番突单于当成王帐的房间。安姑父说,好像入口就在那个房间。” 纪蕴停了一下,又道:“那个房间应该是司马府的客厅,被改建成了王帐。” 番突人住帐篷里,一帐多用,办事,会客,睡觉,议事,宴饮等等全在一个帐篷里,不挪窝。大单于的王帐当然是番突护卫们守卫的重中之重,不光王帐外面派了守卫,就是王帐里面也守着不少近卫侍从。 这种情况下,纪蕴武功再高,也根本没机会潜入王帐去寻找通道入口。再说,他也不知道怎么找入口,还得带上安凌墨这个丝毫不会武功的糟老头子。 “那怎么办?” 纪蕴道:“我们不能偷着进去,不过我们可以找机会正大光明的进去。过几天,番突骑兵将会在符大将军的围堵战线里取得重大突破,打开符大将军布下的防线……别慌,是符大将军安排的。等消息传回晋江,大单于就会召集他帐下的将领到王帐设宴庆贺。介时,宴会上也会有皇上一席……” 安然听到这里,吓了一跳:“他们攻破我们战线宴饮庆贺,还会让我们的皇上出席?”不是应该被关起来严加看管吗? 纪蕴道:“打听过了,番突单于本来是想胁迫陛下领军破关夺城,皇上以死相抗,番突单于就没敢怎么轻慢皇上,只叫人严加看守。上次他们打下掖州,就曾把皇上请去宴饮庆贺。” 请泰宗皇帝参加这种庆贺宴饮,当然是要羞辱泰宗。不过,那克初山没叫泰宗皇帝侍酒,似乎做得还不算太过份。而泰宗皇帝抵死也不带领敌军破关夺城,也还算是个有点气节的。 如果泰宗皇帝也像安然穿越前历史上的某个皇帝那样,带着敌军一路破关夺城,只怕番突军这会儿已经攻到洛城了。 若是洛城方面没有一个有魄力的大臣挺身而出,力排众议,另立新君,只怕大唐就要被番突人给灭了。 安然在心头暗暗评价,觉得这个泰宗皇帝也还可救,便问:“然后呢?” -- 第376页 纪蕴道:“宴饮上使唤的奴婢都是我们唐人,我跟姑父都会混进去侍酒。等姑父找到入口,我们就发难,能坐在王帐里喝酒吃肉的将领不会太多,护卫都在王帐外。介时,一些人护住皇上,我会尽快把将领都收拾了,我们另外安排了人,把王帐的门守住,不让外面的护卫冲进来,姑父负责把通道入口打开,只要打开入口的门,门后的唐军就会冲出来。然后我们就护着陛下从通道逃出晋江城,到时候,会有人负责把通道炸毁,阻止他们从通道追击。我们只需要尽快逃回大唐这边就可以了。” 这计划听上去挺周全。安然问:“我干什么啊?” “你负责在宴饮上献舞,吸引住番突人的吸引力,好让姑父趁他们不注意时,寻找入口。这个舞蹈,拖的时间越长越好。发难的时候,大单于交给你对付。”纪蕴说着,身体在被窝里一阵扭动,掏出一个碎花布包着的硬物递给安然:“拿着,问凝把你的剑带来了。” 安然在被窝里打开碎花布包一看:“怎么只得一支剑?”这不是纪蕴送的雌雄双剑么? “那支在问凝那里,等宴会上动起手来,她得有个东西防身。” 安然一听,大急:“阿蕴,你怎么把她带进城里来了?她能干什么?”安然一直以为容问凝会在军营里等着他。没想到居然会跟着纪蕴潜入被番突人占领的晋江城来。 纪蕴分辩道:“还多亏了她。她在晋江城里有铺子,咱们潜进来,都藏在她铺子里,在城里面收买下人,打听消息这些事,都是她带着手下人做的。” 安然道:“那也不该带她进来,她是女孩子。” 纪蕴道:“那我劝不了,你在里面,她非要进来救你。” 安然有点生气:“你不带她,她能进得来?你就是故意带她进来涉险的,你什么意思?!” 纪蕴这么做的用意,简直太明显了,真狠得下心来算计一个女子,太没有男人的气度了。 第220章 授舞 纪蕴很早就感觉到了问凝对他的敌意, 不过他没在意。其后,他在荆州,也能从眼线传递的消息中感受得到问凝的成长, 他几乎旁观了她的成长过程, 一点一点, 结蛹化蝶, 成为了如今可以配得上安然的模样。 听到安然娶了容问凝的消息,纪蕴能感觉到自己心头的妒嫉和不甘。他不想承认, 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得不到安然的感情,竟让一个小丫头片子得到了,这让他怎么不妒嫉,怎么能甘心? 这次容问凝执意要跟着混进晋江城来救安然, 纪蕴不是没劝,但容问凝非要坚持, 他就没有多劝。明知危险万分,他还是把她带了进来。在他心里,未尝没有他得不到安然的感情,便也不想别人得到的意思。 只要安然的感情无处安放, 安然就会更看重跟他的兄弟之情, 他不期望安然会回报他一份同样的感情,但他希望,他在安然心里,能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他也可以像容问凝那样, 呆在安然身边, 为安然打理一切琐碎杂务。 纪蕴很清楚,自己把容问凝带进来, 存着很大的私心,他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暗算容问凝,可他就是忍不住,对安然的质问,他没法辩解,只能沉默。 兄弟两个之间,一下就冷场了。感觉有种叫隔阂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滋生出来。 纪蕴再躺了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了。安然在他离开时,还是叮嘱了一句:“你小心些……叫阿凝也要小心!” 纪蕴走后没多久,天就亮了。安然几乎一夜没睡,因纪蕴带来的消息,让他很是兴奋,一点没有睡意。 吃了饭,就坐在东厢房门口,一边看番突兵进进出出,想从他们的说话中听到更多的消息,一边在心头开始编新舞。 不过,安然现在根本没有创作心情,在心头编来编去,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完全编不出个头绪。 就这么在小院里无所事事,东张西望地过了一天,晚上吃了饭,也不急着上炕。果然亥初的时候,那克初山又派了近侍过来召他。 这一回,安然显得熟门熟路了,在王帐外面,安然竟然看见乐师们已经缩头缩脑坐在门边了。进了王帐,大单于又正在跟另外三个人讨论着什么,不是昨晚的那两人了。安然进去后,那克初山便停止了讨论,叫那三人退下,连带着,让侍立在王帐内的近侍们也退出去了。 那克初山的心情显得不错,随意地歪坐在氍毹上,斜看着安然,说道:“阿安,你把那年,本王去洛城,你在皇宫里跳的那支剑舞,跳来我看看。” 于是,安然便让门外的乐师随意弹了只曲子,他拿着剑,比较随意地比划起来。反正不是正式的剑舞表演,安然舞得很随意,想到什么动作,就比划什么动作,中间停顿或激烈,也没依着音律,一切动作都是即兴发挥。 也不知道是不是纪蕴带来的消息,振奋了安然的心情,让他面对那克初山时,感觉不再像昨天前天那样,害怕得瑟瑟发抖,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像回到了草原上,安然一直都是尊敬惧怕那克初山的,但也没有惧怕到发抖的地步。 一曲既毕,安然收剑而立,感觉还有点意犹未尽。其实这样的即兴表演,难度很高,往往需要心情很好,创作激情爆表时才能爆发这么一段。 安然也很久没有进行过这种即兴表演了,这一段剑舞,虽然并没有跳出雄浑的剑势,磅磗的剑气,也没有动如脱兔的迅捷,凝如波风敛滟的沉静,但安然的一舞中,充满了随兴小意。 -- 第377页 那克初山仿佛看得痴了,就那么斜脚箕坐在氍毹上,安然都收剑良久了,他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安然过去,跟他并排坐下。 等安然跪坐在他身边,那克初山才道:“你这一支舞,跟那年本王看的不太一样,那时候,你的舞蹈里有杀气,那杀气还锋锐得紧。这会儿这舞嘛,比那时候差远了。” 他就是看了安然那跳得杀气腾腾的剑舞,才记住了这种舞蹈,也记住了安然。那克初山伸手,在安然的胸口捅了捅,笑道:“你,这里,没有杀气了。” 安然被吓得身子一退,离开那克初山老远。那克初山没有问安然那会儿为什么心里有杀气,站起来,说道:“来,把这个舞蹈教本王跳跳,挺有趣的。” 番突人的兵刃多是长弯刀,没有剑这种兵刃,自然对剑这种兵刃觉得新奇。何况剑不光可以当做兵刃,还可以用来跳出这么好看的舞蹈。 剑舞的基础是剑,当下,安然便从最基础的剑的使用教起,那克初山学得很快,没多久,走剑,挽花,挥劈,捅刺,挑捺……等动作,就学得似模似样了。 学完这些,听见城外街上的更夫打了三更二梆,那克初山便放安然回去休息了。临别的时候,安然记着纪蕴的嘱咐,似是无意地在那克初山面前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嗯,早点回去躺被窝里想新舞。”那克初山呵呵地笑了一声:“新舞啊?编好了跳给本王看看。” 接下来几天,安然的生活很有规律,白天被关在小院子里无所事事,入夜后,亥时左右就会被那克初山叫去教剑舞,还问了一下安然的新舞编得怎么样了。 安然觉得那克初山对于兵刃,有着超乎寻常的领悟和手感,几天时间,不但把剑舞练得似模似样,更可怕的是,还把安然教的简单剑法练得呼呼风响,还自出机杼,把番突族的长弯刀的招数融入其中,挥舞得比安然更熟练更流畅更刚猛……更有杀气! 安然心下暗愁:宴饮上,他怎么对付那克初山?他这是授人以刀啊! 那克初山正当盛年,身体强壮,反应敏捷,孔武有力都不比安然差,安然只胜在身手灵活,还占一个出其不意的优势,真打起来,谁杀谁,还不一定呢! 更更让安然越来越觉得气馁的是,他感觉随着他跟那克初山的接触越多,心头的杀意便越来越淡。甚至有时候会想,事到临头时,他怎么对那克初山抡得起刀子? 这几天相处得渐渐多了,安然能感觉到那克初山对自己有种长辈对晚辈的宽容和慈爱,尽管这份宽容和慈爱的出发点来自蓓姬格格,那也是一份长辈对晚辈的爱护。 除此之外,安然还敏锐地感觉出来,那克初山对他,似乎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意,但是那克初山表现得非常克制,从没有对他有过动作或语言上的轻佻冒犯。这让安然有时会觉得自己感觉错了,可有时,这种感觉又十分清晰。 果然,没有过几天,安然就听见小院子里番突兵卒十分高兴的说他们的前锋骑兵终于冲破了大唐军队的防线,又迂回包抄,砍杀了近万唐兵。 符大将军只是故意战败,好让大单于摆次庆功宴,竟拿近万唐兵的性命,来做这个局。安然默默地听着,只觉得原来皇帝活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中,那个位置太可怖了,远不是常人可以肖想的。 下午的时候,阿森尔意外地跑来向安然传话,说晚上大单于要举行庆功宴会,不会召见安然了,叫安然早些睡。安然赶紧表示,自己的新舞刚编好,正好可以到庆功宴会上献舞。 晚上,当阿森尔来接安然时,安然忐忑不安地跟着他出了门,越走近他天天都来的王帐,心跳得越加厉害,呼吸急迫像要喘不过气来,浑身在寒冬里直冒冷汗。 王帐里有大单于召集的番突大将和谋臣,以及各部落的首领们,然后还有泰宗皇帝和他的大臣,安然便被安排在王帐外等侯传唤。 王帐里的人似乎颇多,安然听见里面,不断有人在说话,有人在笑,有人在怒骂,还有人在哭。安然紧张得不敢分神,一遍又一遍地隔着衣服,摸揣在怀里的短剑,仿佛这样,就可以感受到纪蕴给予他的力量和勇气。 王帐门口,一队一队的婢女和仆役们托着热气腾腾的食物,各种名贵酒壶装着的美酒,还有从整只烤羊身上切割下来的大块烤肉,和用羊皮囊装着的番突族特有的奶酒等等,不断地送进去,又把空了的酒壶和冷菜端出来。 安然开始很想看看这些人里,有没有容问凝,纪蕴,安凌墨,但他瞧了一会儿,没看见他心头想找的三人,便觉得心慌得不行,只好低下头,死瞪着地面,给自己打气。 等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听见里面喊传歌舞。安然原地狠狠跺了跺脚,抖了抖身子,才走了进去。安然不敢东张西望,怕看见什么,让他失去勇气,便垂下眼睑,专心地走到王帐中间站定。 饶是如此,安然还是听到了一些话。先是大唐这边的有人低呼了一声:“花魁公子!”倒是番突人那边,有好几个粗豪的声音问大单于:“这就是蓓姬格格看上的南唐蛮子?长得不怎么样嘛,普通得很!” 大单于一个人高坐上首,笑道:“阿蓓看上了,也还行吧。只要阿蓓高兴就好。”于是,那些番突人都笑着跟大单于开玩笑,说大单于太宠格格了,又说安然能被格格看上,真是天大的福气。 -- 第378页 王帐外,乐曲响起,安然便骤然起舞,跳的就是大刀舞。其实安然的大刀舞没有进行舞蹈编排,就像上次在那克初山面前跳剑舞一样,是一种即兴发挥,反正这些番突人不懂大刀这种兵刃,更看不懂大刀舞的精妙。 为了拖时间,这曲大刀舞,安然跳得十分绵软,完全没有跳出把大刀舞得呼呼生风的气势来。不过,番突人看着新奇,就算安然跳得没什么气势,也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就在安然随兴的挥刀舞蹈之中,忽然听得身后爆起一声惨嚎,惊得安然一个趔趄,还没稳住身形,安然就反应过来:动手了! 第221章 我是大唐人 帐篷都不可能有多大, 番突人仿照帐篷布置出来的王帐,里面的空间远不及唐人的厅堂宽敞气派,留给安然在两侧矮几之间跳舞, 地方很是狭窄。 安然趁着趔趄之势, 做出害怕的样子, 手中大刀“咣”地一声落地, 往大单于方向冲出几步,叫道:“救命!”这个求救当然是向大单于发出的, 假装大刀落地,是要解除掉大单于对自己的戒心。 随着惨嚎之声,王帐内外,乱成一片,唐话和番突话的嚎叫声, 此起彼仗,有些怒骂, 有些哭叫,有些认准敌人,狠下杀手,有些眼见刀剑临身, 奋手反击, 兵刃交击之声不绝而耳,王帐外的护卫们想奋力冲进来,另有两三人死死堵住王帐入口…… 王帐之中,血花满天飞溅, 杯碟碗盏滚了一地, 不断有人受伤,不断有人死去, 刚刚还在觥筹交错,歌舞宴饮,转眼就变成了人间地狱! 这一切,安然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眼里,只剩下了那克初山。 大单于一看变起肘腋,猛地站了起来,一边叫王帐里的将领和部落首领们镇定,退在一起对敌,一边呼喝外面的护卫进来护驾。 本来大单于的这些应变措施很好,可惜,王帐里的人都出于本能的挣扎着,生死之际,谁还听什么号令,而王帐外的护卫们拼命想冲进来,却被守在门边的敌人挡住,一时冲不进去。 这要是真的王帐,他们早就破帐而入了,可现在这王帐,只是布置得像王帐,其实是大唐人用砖石垒起来的房间,坚固得像城墙,他们没法破墙而入,王帐外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只急得嗷嗷乱叫。 大单于自己把佩刀一拔,冲下王座,向王帐里打成一团的人群冲了过去。 过去二十多年,他也是在对番突部落的各场战斗上冲锋陷阵,刀头舔血熬出来,他不光是大单于,也是番突部落公认的大勇士,更是带领那克部落征服优兀草原的头狼,还是雄心勃勃,想要带领番突族人走出草原,分享大唐王朝的锦绣河山的雄鹰!他一生经历了无数关隘和生死,哪里惧怕这样的阵仗? 因此,在一片混乱之中,安然向那克初山飞扑过去,而大单于则冲向王帐内血肉横飞的战团,两个人的身形很快交错在一起。 那克初山的注意力只盯着王帐里的混战,对安然冲向自己浑不在意。觉得女儿看上的这个唐人,混战一起,害怕得连刀都掉了,只会连滚带爬地向自己求助,真是个没用的绣花枕头! 因此当两人身形交错之时,那克初山只是顺手一把拉住安然,把他向自己身后一护,又往王座那边一推,道:“躲起来!”王帐内的激战主要发生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王府那里反而没人激战,相对空阔安全。 只说了这一句,大单于就不再理会安然,把他的注意力转向了王帐中的混战,他要冲杀向混战,杀向门口,短短一瞬的时间,他已经看出了这场混战的关键:外面的护卫只要冲进来,立即就能控制局面。因此,只要杀了或拿下敌方守着门口的几人,胜利垂手可得! 大单于一边叫道:“快杀守门的!”一边冲了过去!但是他刚一迈步,就猛是觉得后心一阵锐痛,继而一凉!那凉意是真正的胸口被外物进入时感觉到的凉意! 怎么会这样?大单于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来,那凉意又抽了出去,一股更大的剧痛袭来,紧跟着,他全身的力道都随着那凉意的抽离而迅速被抽离身体,电光火石之间,他明白了,他被那个看似柔弱胆小,清澈无害的唐人从背后刺了一刀,这一刀,狼辣要命,正中后心! 那克初山又怒又恨,本能地挥刀回斩身后,不管那个唐人是谁,暗算他的,必须死!这一刀回斩,迅捷无比,刚猛无俦,这也许是他这辈子能砍出去的最后一刀。 安然在听见那克初山叫自己找地方躲起来时,有一瞬间的心软,但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他不杀那克初山,现在在王帐里的唐人,都得死!包括他的父亲、兄弟和阿凝! 安然虽然心地纯善,从来没有杀过人,但他到底充军了五年,见多了战场上的腥风血雨,你死我活,也见多了番突人欺凌杀害唐人的暴虐残忍,他并不是纯粹的没见过血腥的小白。何况,在他跟那克初山之间,还有阿辰那一笔血债! 安然很快就鼓起勇气,拔出怀里的短剑,毫不犹豫地手起剑落,准确地捅进了那克初山的后心。 短剑锋利无匹,安然这一记狠捅,直没至柄!安然知道这剑捅进去,只要不**,那克初山还可以熬相当长一段时间不死。 因此,安然一捅之后,立即拔剑,鲜血跟短剑一起飞溅而出,洒了安然满脸满身,安然本能地后退避让。 -- 第379页 就在这时,那克初山的长弯刀飞斩而至,迅捷刚猛,带着毁天灭地的狠厉凶戾,在安然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弯刀照面! 那克初山的反扑之强之烈之快之狠,安然吓得脸色惨白,他只能让出于本能后退闪避的身形,以更快的速度往后飞倒下去!在飞倒之际,他只感觉到手臂和胸口一线,被利刃划过,剧痛无比。 那克初山能感觉到他的刀砍到了安然身上,安然倒了下去,可是,这不够!不管安然死没死,他跟着手臂一变,长弯刀立即变势,追着安然砍了下去。 亏得安然是仰面倒下,眼睛被血水糊得一片通红,在血红之中,安然看见那克初山的刀,凌厉地向自己劈下来,再要翻身滚开,已经来不及了。安然吓得魂飞魄散,只能出于本能,举起双手,抓向那克初山的手腕。 在千钧一发之际,安然的双手架住了那克初山的下劈的手腕,令得刀势一顿,那弯刀距离安然的面门,也就几寸的距离! 安然顾不得身上的伤痛,使劲捏住那克初山的手腕,拼命上举,想要让那刀离自己远一些。而那克初山也举刀下压,带着一腔的愤怒! 两力对角,安然两手的力道,竟比不过那克初山单手下压之力,那锐利的刀刃,一点点压向安然脑袋,就在安然快要绝望之时,那克初山的力道终于一点点转弱。 在两股力道的对角中,那克初山的力道快飞消失,强弱异势,安然挺直双臂,让刀锋推离自己面门之时,又猛地发力,一拉一摔,便把已是强弩之末的那克初山摔倒在地上。 安然腰腹使力,一个打挺,坐了起来,见那克初山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无比狰狞,嘴里一口一口喘着气,他不肯落下最后一口气,因为他不甘心!他坚持着说:“本王、本王把你当兄弟,当朋友,当女婿,你就、就这么对本王!?” 安然知道那克初山说得不错,他给予了自己信任和爱护,危急时刻,用后背对着自己,自己才能暗算成功。安然知道那克初山转眼就会断气,说:“因为我是大唐人!来生,我一定还、还……” 听了这话,那克初山喉间“格”地一声,恶狠狠的眼神,很快就涣散了,他看向无尽的虚空,喃喃道:“天……不……助……我……番、番……”他瞪大了眼睛,断了呼吸。 安然瞪着那克初山,说:“……还你这份信任和情意!”尽管知道那克初山死了,安然对着那克初山的尸体一点不敢造次轻慢,他甚至不敢伸手抚下那克初山的眼睑。 安然也不敢多作停顿休息,连自己的伤势都来不及查看,就一边撑着手酸腿软的身体想站起来,一边转头看王帐里的情形。 安然感觉自己暗算那克初山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王帐里的形势已经瞬息万变。 不知什么时候,王帐的氍毹被揭开掀在一边,中间出现了一个地洞,地洞里不断有人爬出来,同时,又不断有人钻进地洞。 随着不断有人爬出,和不断有人钻入,还留在王帐里的人员,在不断变化,爬出来的是唐兵,钻进去的是皇帝和幸存的大臣们。 这时,被一直阻挡在门外的番突护卫们,也不知是杀掉了还是击退了几个死命挡住门口的唐人,如潮水一般地涌进了王帐,他们被急红了眼,一冲进来,只要一看不是番突人,提刀就砍。 他们再一看王帐中间多出来的那个大地洞,和不断爬出来的唐兵,以前飞快往里面钻进去的人,不用问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们奋不顾身地冲向地洞,想要封住地洞,阻止唐人的爬出和钻入。 与此同时,那些爬出来的唐兵,都是万里挑一的敢死队,明知此战凶险异常,还是无所畏惧地爬出地洞,拔出兵刃,跟冲进来的番突护卫们在窘迫的狭窄空间里展开血战。 那是真正的血战,刀刀见肉,招招夺命,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把小小的王帐浸染在一片血海之中。 大唐一方的兵卒们誓死也要救出皇帝,大唐不能承爱皇帝被俘的耻辱,更不能因为皇帝被俘而陷入皇权内斗之中,大唐要安稳,要继续保持繁荣盛世,就必须抢回皇帝! 番突方面冲进来的护卫很快就把侥幸未死的将领和部落首领们救了出去,然后全力围攻地洞。 他们要走出贫瘠的草原,他们想分割大唐的领土成为他们的土地,就必须拿住大唐皇帝,这是他们的机会和跟大唐和谈的筹码! 同时番突护卫一冲进来,就看见倒在地上的大单于,心头又惊又怒,又是恐惧到无以复加,当却就有人叫道:“大单于!”飞快地向那克初山扑了过来。 安然也听到有人叫他:“阿然,快!” 第222章 男子汉何患无妻 安然只觉得那一剑一拔, 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和勇气,手酸脚软得直抖,连滚带爬地以最快的速度扑向地洞。 饶是如此, 冲进来的番突护卫们已经分出几个, 各挺弯刀, 砍向, 劈向,斩向安然, 他们虽然没有看到安然暗算大单于的情形,但安然一身是血,手里还握着短剑站在大单于身边,大单于倒在地上,圆睁双目, 一眨不眨,只有死人才这样! 而安然就站在大单于身边, 不是这个唐人下的手,还会是谁? 安然的速度快不过护卫们的冲刺速度,眼看着就要被番突护卫的乱刀之下分尸。安然吓得心下冰凉,都闭上了眼睛, 准备承受那生命中最终最后的痛楚。 -- 第380页 很快的, 安然以为的痛楚,确实来了,却远没有他想像的那般痛苦不堪,他还能分明地感觉到自己猛地摔到在地上, 同时身上多处一齐剧痛, 然后他听见纪蕴气急败坏地在他耳边怒吼:“你-他-妈快钻!” 纪蕴的声音如此真切,不光纪蕴的声音, 耳畔还充斥着各种叫骂怒喝惨嚎以及兵刃交击等各种声音,嘈杂之极,也真实之极,安然只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就知道自己没死,一定是纪蕴在紧急关头出手救了他! 张开眼,安然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的,身形就处于地洞入口,他二话不说,翻身就钻了进去。 地洞里,比出口狭窄,人在里面,根本站不起身。安然一钻进去,就听见地洞里,有人在喊,伏下身子,靠左侧,快爬!安然想也不想,立即伏下身体,紧贴住左边洞墙,手脚并用,奋力地快速往前爬去。 爬不了几步,人使陷入黑暗之中,真个伸手不见五指。安然能感觉到在他右侧,同样有另一些人,在往里面爬,知道那是来增援的唐军。 地洞显得非常狭窄,地洞里两行人,一边往外爬,一边往里爬,两边人在错身时,十分勉强,要相互挤压才能通过。 地洞也修得非常粗糙,四周都是坑坑洼洼的洞壁,身体经常碰到凸起的土石,四肢伏地爬行,手脚膝盖也常常被凸突的土块硌得生疼。 但在生死逃命之际,大多数人都没有吭声,只是奋力往前爬行,爬得越远,就越安全。虽然地洞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大家知道地洞里此时挤满了人,并不觉得害怕。 只是地洞里的气氛异常阴沉紧张,空气浑浊污秽,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宛如爬行在地狱。 安然身手比别人灵活,在黑暗中拼命往前面爬。猛然被前面的人,一脚蹬在脸上,正中鼻梁,被蹬得又酸又痛,安然缩成一团,不敢发出声音,想摸鼻子,却摸到满手满脸都黏乎乎的,应该是血,也不知道是谁的血。 不知在地洞里爬行了多久,前面越爬越慢,连安然都觉得手脚酸软得快要断掉了,不断有人喊爬不动了,手掌被石头硌破了,膝盖要断了……又不断有人鼓劲,叫坚择一下,就快到头了。 在安然觉得自己会死在地洞里时,身体右侧往里爬的那一队人没有了,地洞里只剩下向外爬的一行人,活动的范围大了一倍,顿时让人心头一振,大家又快速爬动起来。 又不知道爬了多久,地洞长得像没有尽头似的。终于安然在黑暗中,看见前面漏出一点微光,安然心头狂喜不已,忍不住也跟着其他人喊:“快爬快爬,看见光了,有光了!” 安然被洞外的人,像拖死猪一样拖出地洞,他也跟其他人一样,一出地洞立即倒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呼吸着新鲜冷洌的空气,平息着心头紧张慌乱的情绪。 这是个少有的,大雪之后的圆月晴夜,冷清的月华,如流水一般,均匀地淌在每个人身上,静谧安详。 安然没躺多会儿,就挣扎着坐了起来,叫道:“阿凝,阿凝!”出了地洞,也还在番突人的地盘里,他没敢叫得多大声,没等到回应,又叫:“阿蕴,阿蕴!”还是没得到回应,便想起纪蕴推自己进入地洞,纪蕴应该在自己后面进入地洞,只怕还没爬出来,便又再叫:“安凌墨,安凌墨!” “这儿这儿。”安凌墨手里拿着一截树枝拄在地上,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打开入口后,第一个进入地道,一路爬出来,简直要了他的老命。他一脚一挪地走到安然身边,一看安然满头满身的血,忙问:“你受伤了,伤哪里了?” “我没事。”安然一身都在疼痛,狼狈不堪,可他完全顾不上这些,问道:“看见阿凝没有?”安然确信,在他暗算完那克初山后,已经有不少人进入了地洞,他钻入地洞算是比较晚的那批人,容问凝如果在王帐里,她要么死了,要么早就爬出来了。 看不见容问凝,让安然心慌不已。 安凌墨顾不得遍地大雪,哆哆嗦嗦地在安然身边坐了下来,轻轻拍了拍安然的肩头,才道:“男子汉,何患无妻?再说,那丫头也没嫁你。” 不管安然娶妻的谣言在洛城街坊传得怎样甚嚣尘上,方家和安家很清楚,安然根本就没娶妻,在他们看来,安然就算要娶妻,也不会娶个家生女儿。 安然听了安凌墨这话,只觉得心头升起一股非常不好的预感,继而心头又腾起一股莫名怒火,当面就对安凌墨怼了回去:“屁!男子汉何患无妻?那你怎么还对贺氏念念不忘?我娘有哪点比不过贺氏!?你冷落她二十几年,让她没有过过一天舒心日子!你那屁话,连自己都哄不了,还拿来哄我!” 是,他安然一直非常受洛城贵女们的追捧,想下嫁他的贵女少说也有个百人队,再加上平民女子和外地女子,只怕连千人队都有了,他是可以何患无妻。 关键,妻这个人选,不是随便一个女子就可以的,得安然自己喜欢满意才行。 而现在,就在刚刚,安然对妻的人选,竟认定了是容问凝!骤然之间,安然才惊觉,原来,他对阿凝的感情,早已经不是单纯的朋友之情了。 虽然忽然之间觉查了自己对阿凝的真正感情,让安然有些惊诧,但安然一点不惊惶无措,心头反倒安定了下来。 他朝安凌墨说:“父亲,阿凝就是我的贺氏,快告诉我,阿凝怎么样了?在哪里?” -- 第381页 安然的话猛然揭开了安凌墨的心事,让他瞬间红了眼眶。他跟方太太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方太太虽然为人强势了一些,但持家有方,相夫教子,助他官途顺遂,银钱无忧……在方太太离开之后,他才越来越觉查出方太太的好来……可是,斯人已逝,他除了怀念,什么都做不了。 安凌墨没有再说什么,指了指树林的另一边。 安然这才注意到,地洞的出口在一处小山坡的中段,小山坡上长着稀稀疏疏的树木和灌木,半人高的连天枯草被大雪压倒在地面,露出平时被枯草和灌木掩映的凌乱的满山满坡的石碑,让人心头渗得慌。 对这地方,安然不陌生,想不到,安凌墨竟然把地洞出口安排在晋江城南的乱葬岗子上!这地方阴森可怕,少人逗留,倒是安排地洞出口的好地方。不过,大家现在仗着人多,也不太害怕。 安然只扫了一眼,顾不得多想,便朝安凌墨指示的方向走了过去。只他脚上无力,刚起站起来,就一个趔趄,几乎原地摔倒。安凌墨赶紧扶了他一把,顺手把他手里的树枝递给了安然。 安然拄着树枝,一步一步地向乱葬岗另一边走去,只觉得一步一步,都像走在刀口上一般疼痛,他猜想,他的腿上可能被冲过来的番突护卫伤着了。不过此时,他已经顾不得查看自己的身体,一心一意,只惦记着容问凝,那个温柔又美丽,能干又解语的女子! 乱葬岗子的另一边,还是乱葬岗子,安然还没走近,就听见有人低喝道:“谁?”与此同时,窜出两条身影,一左一右不容挣扎地擒住了安然双臂,手法娴熟地一扭,就把安然反剪住双臂摁在了雪地上。 这两人一出手,安然就知道他们肯定也是纪蕴之流,练过功夫的,他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赶紧叫道:“我安然!”又怕这两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又道:“花魁公子。” “咦,花魁公子?怎么这个样?”安然脸上满是血渍和泥污,整个一大花脸,看不出安然的本来模样。其实从那么漫长的地洞里钻出来,差不多都是这么个灰头土脸的样子。 安然赶紧申明:“我真是!” 其中一人,抓起地上的雪在安然脸上使劲揉了揉,揉得安然一阵寒颤。不过揉完了,也算把安然的脸洗干净了,一看,果然是安然,两人也不松手,架起安然,拖起就走。 走了没多远,就把安然往地上一按,两人放手,朝前面揖手道:“回陛下,是洛城花魁安公子。” 陛下?坐在墓碑上的就是泰宗皇帝?显然泰宗皇帝从地洞爬出来后,已经由在外面候着的侍卫和内侍们服侍着换了脏衣,洗过脸,连头发都梳过了,看起来很是干净整洁,跟其他刚从地洞里爬出来一身肮脏的人不同,果然帝王级待遇,就是与众不同。 可是,他是来找容问凝的,没想见皇帝,皇帝关他屁事!这时候,天王老子都没有见到容问凝重要! 左右两个向泰宗皇帝禀报之后,小声提醒安然:“快向陛下见礼!” 安然都已经被护卫摁着跪在泰宗皇帝面前了,没法子,只得马马虎虎磕了个头,道:“草民安然,见过陛下。”说完,不等泰宗皇帝喊平身,自个儿就站了起来。 安然这一站起来,就看清楚了,泰宗皇帝坐着的墓碑不是一块,而是好几块拼出来的。之所以要用好几块墓碑拼起来,不是泰宗皇帝屁股大,而是在几块墓碑上仰躺着一个人。 那人身下垫了些衣服,小小的身躯蜷缩在一件氅子里,脸蛋被氅子的毛缘遮了大半,剩下的半张脸,在雪光的掩照下,脸色惨白又污脏,双眼闭合着,发髻半散,青丝凌乱,整个人看上去,那么弱小,可怜,无助,又惹人怜惜。 安然没想到他要找的人,躺在泰宗皇帝身后的墓碑上,一动不动,了无声息,不知生死,他叫了声:“阿凝!” 第223章 生死表白 泰宗皇帝叹喟道:“这位容姑娘忠胆义肝, 在王帐里为朕挺身挡刀……” 挡刀?容问凝一个小小女子为皇帝挡刀?安然一听急了,如堕冰窖,一个健步冲上去, 把泰宗皇帝一把扯起来, 往旁边一薅, 自己坐到墓碑上, 在一阵无比惧怕的心跳中,颤抖着伸手到容问凝的鼻端…… 围在泰宗皇帝身边的几个侍卫怒喝:“不得对陛下无礼!”说着就要冲上去拿下安然。倒是泰宗皇帝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指端传来微弱的温热的气体流动的感觉, 却像烙铁一般,狠狠灼痛了安然的手指,那么微弱的气息,就像随时就会断绝。 安然俯身想轻轻把容问凝拥进自己怀里,就听见一个侍卫冷冷说道:“不要乱动, 李大人刚给容姑娘度了真气。”安然忍下心头的冰冷和痛楚,改抱为推, 他轻轻推了推他,叫道:“阿凝,你醒醒,看看我。” 泰宗皇帝又打了个手势, 安然就被侍卫从墓碑边拖开了。安然拼命挣扎, 想靠近容问凝,又怕吵到了她,只得轻轻叫道:“阿凝,阿凝。” 他又看向簇拥在泰宗皇帝身周的侍卫们, 搞不清楚哪个是“李大人”, 只关切地问道:“度了真气,她是不是都没事了?” 泰宗皇帝披着一袭华贵洁白的的裘毛氅子, 慢慢悠悠地走到安然面前,挡住了安然看向容问凝的目光,说道:“她会没事的。朕让你看过她了。看过了,就忘了……”说着,语气转冷:“以后,你不可以再记着容姑娘。” -- 第382页 “什、什么意思?” “她为朕挡刀,又是朕抱着她爬出地洞的……”在那狭窄的通道的,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受伤的女人爬出地洞,是非常艰难的事,两个人免不了需要把身体紧贴在一起……泰宗皇帝顿了顿,说出了一言九鼎的誓言:“朕自会对她负责,等她伤好了,朕会下旨,封她为昭仪。朕的妃子,岂容你一个平民惦记?今夜之后,你便须得忘了她!” 安然又是一阵手脚冰冷,头晕目眩,他大叫道:“不,她是草民的妻子!陛下不能强夺民妻!” “呵呵。朕岂会做失德败行之事?”泰宗皇帝说道:“刚朕已经传召过你父亲,问过容姑娘……和你的情况了。据安卿所言,坊间传你与容姑娘结为夫妻,实为谣言,你与容姑娘根本就没有婚约,何来夺妻一说?” 安然:“……”安凌墨那老不死的,就会拖他后腿!这么关键的时候,跟皇帝撒个谎,要死人呀?! 安然心头说不出的慌张,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慌张。他拼命回想,想要想出一些证明容问凝跟他是夫妻的证据来。 可是,越想,安然就越没有底气,这么多年,他有把她当成朋友 ,当成亲人,当成化妆师,当成经纪人,当成财务总监……唯独,他从没有把她当成过女朋友! 他从没有试着,像喜欢林素娇那样,去喜欢过容问凝。是容问凝不漂亮吗?不是的!这些年,安然对女子容貌的欣赏早已经不再单纯流于皮相。 像林素娇和安浅秋那样的,固然算是国色天香,可她们的美,只美在花瓶,美在皮相。可容问凝的美,是美在蕙质兰心,永不凋零,是另一种的绝代风华。 只是容问凝在他身边呆得太久了,久到他已经习惯把容问凝当成最亲的亲人来看待。此刻,安凌墨的一句话,泰宗皇帝的一句话,像两根金手指,先后捅破了横亘在他与容问凝之间的那层窗户纸,他们男未娶,女未嫁,他当然可以把容问凝当成女朋友来喜欢? 他喜欢她吗? 喜欢!他怎么会不喜欢容问凝呢?天地良心,他早已经把容问凝视为他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样,还不叫喜欢吗? 捅开那层窗户纸,安然只感觉到一种铺天盖地的喜欢之情,把他淹没。他喜欢她,他好喜欢她,他喜欢她喜欢得想让全世界都知道:安子慕喜欢容问凝! 可是,安然高兴不起来,当他明白他喜欢容问凝的时候,也正是他面临着失去容问凝的时候,开心和痛苦,如影随形,有多开心,就有多痛苦!当他被铺天盖地的喜欢之情淹没时,也被痛苦掩埋得灰头土脸! 在极致的喜欢和极致的痛苦两重打击下,安然不由自主地软倒着,跪在地上,纷乱的头脑里,渐渐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必须要抗争,如果不抗争,他就会永远失去容问凝!他必须尽他最大的努力去争取! 哪怕,拼了这条老命! 在一片凌乱的思绪里,安然抓不住重点,又知道他不能这么傻跪着,得说话,得证明,她是他的妻。他嗫嚅道:“我、我……草民已经跟容姑娘同、同床共枕过了!” “混帐!这话也是能乱说的?!”泰宗皇帝身边一个内侍用稍尖的嗓声训斥道:“可不能败坏了容姑娘的清誉!” 泰宗皇帝没有看安然,而是抬头望着不远处,他们刚逃出来的晋江城,只淡淡地用上位者的语气吩咐道:“说说吧,怎么就同床共枕了。”他没有发怒,也没有发威,但是带给安然的威压比番突大单于更甚。 安然本来还想信马由缰乱说一气,只要让皇帝以为容问凝已非处子,就能打消皇帝纳妃的念头。可是,被泰宗皇帝这不怒而威的一句话吓得胆寒,偏生旁边的内侍又加了一句充满威胁的:“安公子,你可得想仔细了说!” 安然顿时秒怂,大实话就溜了出来:“草民、草民幼时、十岁前,都同容姑娘睡在一张床上。” 静了一会儿,泰宗皇帝才道:“朕问过安卿了,容姑娘出身卑微,小时服侍过你。十岁之前的事,朕不追究。” 旁边又有侍卫附合着取笑道:“安公子,你十岁的时候,东西都没长全,能干个啥?还同床共枕呢!” 泰宗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安然可以退下了。他返身又坐到墓碑上,伸手轻抚容问凝的发顶。 安然看着这一帘,只觉得整个人都风中凌乱了,脑子飞快地思索着有什么能证明容问凝是他妻子的事,他语无伦次地道:“陛、陛下!草民……容姑娘是草民的贵妾,此事安大人可以作证!” 泰宗皇帝的语气仍是一片云淡风清:“哦,此事,刚才安卿已经告诉过朕了。早几年,你不是已经休弃了吗?既已休弃,她就跟你没关系了。”又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安然心头更急了,道:“陛下怎么能娶再蘸之妇?” 泰宗皇帝忽然扭回头来,瞧向安然,目光也不如何冷洌狠戾,可就是让安然无端端心生惊悚。皇帝看了安然一会儿,复又转开了头。 内侍才道:“容姑娘冰清玉洁,陛下自会为她另外安排身份入宫。岂会让她担上个有名无实的再蘸之名?” “你、你们怎么会知道……”容问凝还是个璧玉无瑕的姑娘? 一个侍卫解释道:“安公子,不用太惊讶。刚我给容姑娘灌注真气,通过经络运行,可以清楚了解容姑娘的身体状况。你表哥纪公子也能办到。” -- 第383页 安然泄气了,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狼……不,不是狼,更像是一只猫,试图对他的敌人呲牙裂嘴,张牙舞爪,咆哮恫骇,可是,全都无济于事,他跟他敌人的实力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越是在绝境里,安然越能明白自己的心意,越能明白容问凝对他的重要,他无比清楚地知道,他不能失去阿凝,如果失去了,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再振作。 穿越过来,阿凝一直陪在他身边,看着他,帮着他,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她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她看过他风华映世的样子,也看过他落魄倒霉的样子。他们没有一见倾心的激情,也没有你侬我侬的浪漫,更没有花前月下的诗情画意,可是,他们有相扶相持的陪伴,也有细水长流的渗透,更有对彼此了解和信任。 阿凝,就是上天赐予他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命定之人! 安然看着御前侍卫想来拖走自己,情急叫道:“陛下,草民还有话说!” “说。”泰宗皇帝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他现在心头十分烦乱,他还有很多事要考虑,要操心,纳一个妃子,只是小事一桩,他不想花太多的精力。 安然几步爬向泰宗皇帝,说道:“草民虽然跟容姑娘尚未婚配,但是,草民跟容姑娘两情相悦,草民喜欢容姑娘,容姑娘也心悦草民,还请陛下能够开恩成全。陛下总不想自己的妃子,心头一辈子想着宫外的情郎吧?” 内侍厉叱道:“大胆!混说什么呢?掌嘴!” 安然却不理会,又往前爬了几步,道:“陛下请想,草民的话是不是在情在理呀?陛下乃盛世明君,圣明贤达,恩泽苍生。有的是女子想入宫侍奉陛下,陛下何必夺人所好,枉做恶人?” 这话对皇帝又捧又踩,说得太没有技巧性了,可安然就是这么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何况安然现在,心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他要证明,容问凝是他的,任何人都不能从他身边抢走他的阿凝!为此,他全身紧张得暗暗发抖,说话没怎么经大脑,有点事无伦次。 敢说皇帝是恶人,内侍和侍卫都齐齐怒喝:“放肆!” 安然心头虽然紧张,胸腔里却充满了一股豁出去,拼了性命不要的大无畏气概,就在内侍和侍卫的怒喝中,身子一挺,凭着湥厚的舞蹈功底,出人意料地站了起来,飞快地扑向墓碑。 泰宗皇帝一看安然朝自己扑来,来不及从墓碑上站起来,只屁股在墓碑上一滑,移开了一小截距离。 安然一扑的目的不是皇帝,皇帝让开了,他就扑到了墓碑前,俯下身,飞快地地抱起容问凝的上半身,头一低,他兀自沾着泥污有些干涸起皮的双唇轻轻覆在了容问凝略有些苍白的娇唇上,他伸出舌头,在那娇唇上轻轻一舔。 他亲了他的阿凝,是情人的那种亲吻。安然的心情,又是欣喜,又是难过,更多的是坚定。他就那么半抱着容问凝,侧头看着呆坐在一边的泰宗皇帝,像是要宣示他对容问凝的占有,说:“草民与阿凝生死与共,誓不分离!” 第224章 般配 安然抢先亲吻了皇帝想纳为妃子的女子, 还是当着许多内侍和侍卫亲吻的,这是他这辈子做得最疯狂,最痛快, 最欺君的事, 死就死吧, 反正豁出去了, 只要能跟他的阿凝死在一起。 内侍和侍卫们都没吭声,眼看着安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都知道天子之怒转瞬即至,他们暗中握紧了刀,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他们就要把这两个不知好歹,私相授受的狗男子拖出去砍了。 一时, 气氛紧张冷洌到极致。 泰宗皇帝开始是没有反应过来,继而, 他就感觉自己被个平民忤逆冒犯了!当着他的面,亲吻他要纳入后宫的女子,绝对是对他的挑衅! 不过,泰宗皇帝到底是做了五年皇帝的人, 他不会把自己的情绪摆在脸上。在他刚想下令杀人之时, 他又很快转过了心思。 安然怎么说也在救援他的行动中出了力,他转过背就夺人所爱,还把人给砍了,这事要是传出去, 不免会让出力救他的人寒心。 他被俘已经一个月了, 洛城那边不知乱成什么样子呢?他逃回去,也不知还有没有他的位置?现在正是要努力拉拢人心的时候, 他怎么能干出让人寒心的事来? 再说,他想把容问凝纳入后宫,正是为了表现他知恩图报,勇于担当的一面。借此暗示,对这次御驾亲征的失败,他不会推委责任,他会努力做好善后事宜,他会吃一堑,长一智,实施更稳妥周全的治-国-政-策,以期得到更多朝堂重臣的信任和支持。 如果此时爆出来,他要纳入后宫的女子,是出力救援他的勇士的爱侣,他这是横刀夺爱,不但达不到他的表达目的,反而会被人认为贪花好色,腐朽昏聩。 他对容问凝这个女子没有半分情意,只是想借这个女子来表达他的感恩,知错,图报,宽厚,担当,纳谏等诸多美德,此时再坚持强纳容问凝入宫,就会与他的表达目的南辕北辙,自己抹黑自己,跟个平民百姓争一口气,殊为不智。 因此泰宗皇帝站起来身,在寒风中拢着手,一派云淡风清,闲散舒适的样子,说道:“甚好,等回了洛城,朕会为你们亲自赐婚。”随后又让两个侍卫帮着安然照顾容问凝,然后就不再提此事。 -- 第384页 终于被救出来了,泰宗皇帝心头盘算着许许多多大事,每一件都比纳妃更重要,在分析的利弊之后,他很干脆地放弃了纳妃的想法,并很快把精力放到其他要紧事上。 他派内侍去催促救援队的将领赶紧出发,往大唐安全区撤退,他们这还在番突占领区,停顿的时间久了,怕番突人追来。 刚还说要纳容问凝为妃,眨眼功夫又说要亲自赐婚,安然完全跟不上泰宗皇帝的思维速度,不过他知道他闯过了一劫,泰宗皇帝饶了他,也收回了纳妃的想法,还决定成全他们了。 他豁出生死,从皇帝手里争取到了他心爱的女子!安然又是高兴,又是激动,他紧紧抱住容问凝,不住地叫她:“阿凝,阿凝……”忍不住流下泪来。 这份感情,来得慢,来得迟,来得艰难,可是,终究在晋江城外的乱葬岗上,在生死茫茫的大雪之中,在皎洁如水的月华下,开出了瑰丽夺目的花。 安然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感觉到他怀里的容问凝轻轻道:“痛……”安然忙松开一些,想把容问凝放回墓碑上躺着,容问凝抬手扯住安然,娇声嗔道:“不!” 本来这话没头没尾,安然福至心灵,居然领会了,便坐到墓碑上,半抱着容问凝,让斜她倚在自己身上,问:“伤哪了?要不要紧?” 容问凝也是满头满脸的血渍泥污,她却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安然,问:“子慕,倘若,陛下真的因此砍了你,你会不会后悔。” 安然在容问凝耳畔轻言:“阿凝,你值得的!”她值得他用今后的人生和性命去争取! 安然说完,又回过味来:“阿凝,你早就醒了?” “嗯。”容问凝斜身依靠在安然怀里,感觉她的心,这辈子从没有这么踏实过。是啊,她终于等到了她心悦之人的表白,还是当着那么多人,当着皇帝的面表白的,让她感觉又是羞涩,又是兴奋。 洛城的独一无二的两届花魁啊,多少香闺少女的梦中情郎啊,就这样,被她攀折到手了! 回想起她的这段感情,她不觉得有多执着,有多坎坷,大约,只是她陪伴在安然的身边时间长久一些吧。 她还记得,最开始,她想做安然的通房,只是为了逃避被家里兄嫂把她的婚事当成一桩买卖来牟利,然后,她被安然无意之中抱过,亲过,她便对他产生了隐约的情愫,继而,她又阴差阳错真的成了被明放在安然房里的通房。 在成为通房前,她不敢对安然有什么想法,但真正成了通房,又让她的心膨胀了,她开始肖想跟安然发生点什么,给他生出孩子,成为他的妾。有孩子,有夫君,家生女儿出身,就算只是个妾室,她这辈子也就圆满了。 可是安然根本没有碰触她的意思!这让她十分失落。好在她开蒙识了字,有了羞耻之心,没像一般被明放在主子身边的通房那样,主动爬主子的床,这让她为自己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和尊严。 那就是在那段时间,安然喜欢上了林素娇,让她内心煎熬痛苦不堪。她只有借着阅读大量的书籍来安慰排解自己的失落,看不懂的时候,就向梁夫子请教,那是一段让容问凝不能忘却的,痛苦灰暗的日子,可也是一段充实的,让她快速成长的日子。 后来方太太逼迫她跟安然同房,她才能说出她能说得出来的,最掷地有声的话。以此来挽回她的尊严。 后来,她对安然渐渐不那么上心了,只把安然当个普通的朋友和主子,倒也没什么意不平的。只是青春少女的第一缕情愫终被残酷的现实无情地泯灭了,唯独剩下她对林素娇的敌意和不甘。 其后,安然被逐出家门,她在那场事件中从容镇定的应付,起到了定海神针一般的作用,让她得到了寄园众人一致好评和刮目相看。 随后,接手经管了方太太送来的第一家商铺,这让她渐渐认识到,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她就必须要变得更加强大,更加独立。 对于方太太暗中把她抬了贵妾的做法,她是真的一点没有感激,相比做贵妾,她更愿意掌握住自己的命运。所以,她毫不犹豫地诱导安然写下休书,并把这纸休书和已经注销的婚书,拍到方太太脸上! 然后,她把她的户籍转到了阿辰的户下,宣示着她跟安然的主仆关系正式结束。 此后,她陪着安然渡过丧母之痛,以及方阁老桂太君离世,带给安然的打击,还接手经管了方太太名下的两间商铺,又即时强迫安然正视现实,不要沉迷在虚妄的“去另一个世界找另一个母亲”的想象之中,在安然发生公主府事件后,她安排人每年去看望安然,送钱送物,无形中安抚了安然的心灵。 做这一切,她只把安然当个朋友来看待,每年安排人去看望安然和阿辰,都没有捎带私房话,因为,作为普通朋友,她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她也没有什么私房话需要对安然说的。 这些年,她的才华和能力渐渐得到了洛城商界很多人的承认的赏识,也不是没有正经清白的人家向她提亲,她也想过,把自己嫁出去,可不知为什么,婚事总是不谐,一再蹉跎,眼看着年近三旬,让她的心渐渐死寂无波,她以为,今生就这样了吧。 直到再次在晋江城看见分别五年的安然,让她死寂的心,蓦然苏醒,怦然跳动,就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八岁的少女时代,安然什么话都没说,她仍感觉得出她对他的喜欢,中间隔了将近十年的光阴,她还是那么忧伤而绝望地喜欢着他。 -- 第385页 只是这一次,她告诉自己,既然他仍未娶,她亦未嫁,她还喜欢着他,她愿意像十七八岁的少女那样,再飞蛾扑火般地喜欢他一次,努力争取一次。 她不再是那个十年前一无是处,一无所有,被别人操控着命运的小丫头了,她要安然喜欢上她,她要安然跟她表白,跟她求婚。如果不能,她这辈子,也不会后悔。 她说:“子慕,你还记不记得,咱们还住在清如院时,我想给你做通房,想得要命,可是,你看都不看我一眼,只顾着编新舞,我心头好伤心,难过了好久……过了好久,我才想通,我不过是个小丫头,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我配不上你……” 安然听容问凝伤后气息微弱,说这么大一段,喘得不行,他只觉心疼得不行,忙道:“那是我笨,阿凝,我就是个笨蛋。你先歇着,咱们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等你伤好了,再慢慢跟我翻旧帐,好不好?我保证再也不惹你伤心了。” 想起很久以前,容问凝躲在练功屋里偷偷哭泣时,他确实不明白小丫头在哭什么。帮她向大舅娘转告不让她兄长操纵她的婚事只是出于道义上的帮忙。 直到他跟林素娇相爱了,回想起来,才隐约地明白了一点小丫头的心思。不过那时候,小丫头没什么值得他喜欢的。再说,他正喜欢着林素娇,他并不是脚踏两条船的人。 容问凝听安然用从未有过的柔声软语跟她说话,哄她休息,孤苦冷清了二十多年的干涸心房,宛如流入了一股清溪,让她感觉滋润又焦渴。 她以为这些年她已经锻练得足够坚强,却被安然一句轻言细语击得溃不成军,心头又酸又涩,一下就流下泪来,说:“子慕,这些年,我努力把自己变得更好,就为了配得上你,为了,等你来喜欢。” 第225章 幸福的缩头乌龟 容问凝的话, 让安然觉得又是甜密又是心疼,他轻轻拥着他的阿凝,喃喃唤她:“阿凝……以后, 有什么话, 你要跟我直说。我就是个老不长心眼的, 不如你, 阿凝,你心眼儿越长越多……” 安然不傻, 能感觉得出来,容问凝在很多地方背着他跟他耍了心机,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都是一心为了他好,他好喜欢她耍的那些小心机, 那都是她对他的喜欢啊。 可是,她就喜欢他一如十多年前的清澈单纯, 就喜欢他十几年如一日,不长心眼啊。她才不喜欢跟个心机男人,天天玩你猜我猜的把戏呢。 虽然正值严冬,初表心意的男女相拥着, 两颗年轻的心, 怦怦地跳动,都陶醉在对方的柔情蜜意里,只觉得宛如置身在明媚的春光里,温暖, 旖旎, 浪漫,生机勃勃。 但是这样春好的时刻并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这股救援小队就开始了一段艰苦的逃亡。 在那场贺宴中,大单于和几个首领骤然被杀,剩下的番突诸部首领谁也不服气谁,只达成了一个迅速派兵追擒大唐皇帝,谁擒下大唐皇帝,谁就继任大单于的约定。 这个大唐皇帝是他们跟大唐和谈的最大筹码,他们想离开草原,南下分割唐王朝的一些丰腴的地土,以期在更温暖的地方度过严冬。 王帐中的那个地洞,很快被唐军炸塌堵死。番突人很快都查到了地洞出口。大雪天里,唐人们的撤退脚步清晰可辨,当即就追了上去。就算没有脚步,唐人们要护着皇帝撤回大唐控制地区,线路就那么几条,很好安排拦截。 为了怕被番突人发现,符大将军派来的救援小队加上泰宗皇帝的近身内侍和侍卫一共也不过一百来人,就算个个都是身经百战,身手矫健,以一敌十的勇士,也敌不过番突人马疯狂的围追堵截。 好在他们全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和勇气,一边护着泰宗皇帝逃跑,一边分出人手拦截拖延追兵,前赴后继,一路上血迹斑斑,尸横遍野,不断有人倒下死去。 从晋江到金宁屯短短一百余里,救援小队的勇士们几乎伤亡殆尽,又在符大将军及时出兵接应的情况下,方才护着皇帝突出重围,回到了金宁屯唐军大本营。 泰宗皇帝终于平安回到唐营中,至此,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符大将军立即令人再次八百里快马加鞭,飞报洛城。然后在泰宗皇帝稍事休息之后,立即安排了大批京军护住泰宗皇帝火速返回洛城。 泰宗皇帝被救回,只是第一步。他必须赶在洛城乱局还没有恶化,还没有趁乱另立新帝的时候,迅速回到洛城,重新掌握权力,控制朝廷和群臣,这样才能免于陷入内乱混战。 这一路上,安然就抱着容问凝,或是背着容问凝,就算双臂痛得快断了,也死不撒手,还轻声安慰:“莫怕,你把脑袋埋在我身上,不去看,不去听,就不会觉得害怕了。”他很强硬地把她的头按进自己的颈脖间。 不知道为什么,容问凝听了安然的安慰,反而觉得又感动又委屈。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都是她一个人挺过来的,快乐和痛苦,都找不到一个人分享分担,人生寂寞如雪。 如今,她的内心世界里终于迎来了她等待了十年的人,他带着浓浓的情意,爱她,护她,怎么不叫她感动莫名? 她想叫他不要对她太好了,她怕承受不来。可是,她又说不出来,她就是贪恋他的温柔,想得到他更多的温柔和呵护。 她听话地把脸埋进安然的颈脖,一呼一吸之间,感觉着他的气息和温暖,感动又委屈的泪水濡湿了安然的颈脖。 -- 第386页 安然感觉到异样,忙拨拉开容问凝的脑袋,见她流了一脸的泪,心疼道:“别怕啊,有我呢!” “我不……”容问凝想说她不怕四下里血肉横飞的拼斗和杀戮,她只是觉得心头太甜了,甜得让她难过,甜得让她想哭。 安然没体会出容问凝如此细腻的女儿心思,恍然大悟:“嗯,忘了给你堵耳朵。”说着,扯下两小团棉绒球,不由分说就塞进容问凝的耳孔里,然后再次把容问凝的脑袋大力按到自己的颈脖间,说:“乖乖的,做个缩头小乌龟,打架是爷们儿的事,你睡一觉,咱们就到家了。” 容问凝觉得,这就是上天赐予她的幸福。她努力了那么多年,上天终于在他们生死之际,把幸福赐予了她。她伏在安然颈脖间,哭得直抽抽。 她真的没再去理会身畔的打斗,安心地伏在安然身上,做只幸福的缩头小乌龟,她受了重伤,失了不少血,身上难受,心里甜蜜,没多会儿,就半睡半晕了过去。 等容问凝在一片温暖中痛醒过来,他们果真已经回到了大唐军营,他们安全地回来了。军医正在给她料理伤口。 她的伤在背上,女儿家的身体本不该给男人看到摸到,不过她这伤受得很重,她自己也知道,如果不赶紧处置了,怕熬不过几天。她怕安然不高兴,不敢呼痛,只咬着牙忍着。 安然半抱着容问凝,看着军医处置伤口,觉得真是惊心动魄,恨不得那一刀,是捅在自己身上。他一点不在乎这个时代的男女大防,他的阿凝能够好好地,健康地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见容问凝醒过来,咬牙忍痛,忙道:“阿凝,你痛了就叫出来,别忍着。” 容问凝红着脸,咬牙忍着,只不作声。却是把安然心痛得不行,觉得他家阿凝这些年,故作坚强,故作得连痛都不会喊了,他便启发道:“啊……疼疼疼!哎哟吖……好痛好痛好痛……大夫啊,轻点轻点,嘘……弄疼人家了……” 安然穿越前拍过影视,演技不咋地,这会儿想像着容问凝忍受的疼痛,一下就入戏了,叫起疼来,真是唯妙唯肖。搞得军医大惑不解的目光在这两男女身上转来转去,没搞懂到底谁受伤了?这两货到底谁身上疼? 容问凝不想喊痛,只是出于女子的矜持,听安然教她喊痛,这么幼稚又白痴的举动,让她觉得好笑,又意外地温暖了她的心房,她守护等候的男子又幼稚又可爱,清澈得一眼见底。她忍不住笑了两声,扯动伤口,只疼得她直吸气。 等军医处置完了伤口,安然又打了水来给容问凝草草擦洗了一下身上的血渍泥污,然后坐在容问凝身边,开始数落她不该给皇帝挡刀:“他个大老爷们,要你一个女孩子给他挡刀,你傻不傻呀?他怎么有那个脸,让你给他挡刀……” 容问凝赶紧轻声辩解道:“嘘,小声!他是皇帝呀!”皇帝一死,大唐就会陷入内乱,她当时真的没想那么多。 安然即十分横蛮无理地继续数落:“不行!就算他是皇帝,那也不行!哪怕他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你也不许去给别人挡刀!” 安然批评得十分严肃认真:“你知不知道,那一刀要是再歪一点点,只要再歪一点点……”他用两根手指比划出一点点的距离,凑到容问凝眼前,让她看,说:“……看到没,就差这么一点点,你就没命了呀!阿凝,你的命,比皇帝重要!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叫我……”想着她背上伤口的位置,那么危险,他就忍不住红了眼。 容问凝看得出来,安然是真的非常担心她,她没有笑话安然这么稚气的言行,只心头又温暖又难过,却也又安稳又满足。她伤后虚弱,便在安然的批评数落中,不知不觉又沉入昏睡之中。 符大将军很快就安排好了泰宗皇帝回京事宜。安凌墨作为这做救援行动的大功臣,纪蕴因为武力值爆表,在关键时候,总是能够起到以一挡百的作用,因此,两人都被泰宗皇帝指派着随行保驾。 容问凝因伤后需要休息,不能承受劳累颠簸,安然则要留下来照顾容问凝,两人便留在了唐军大本营里放心养伤。 只临走时,安凌墨向安然:“等你们回京了,记得带容姑娘来家里。”当时安然当面顶撞泰宗皇帝,跟皇帝抢女人的经过。安凌墨事后听侍卫说起,吓得心惊肉跳,还好皇帝宽弘大量,有惊无险。 不过,他知道,大约安然的婚事,要应在容问凝这个出身家生女儿的女子身上了。老实说,他看不起容问凝的出身,可是,如果这桩婚事能得到皇帝陛下的亲赐,那又不同了,他不介意提前向小儿媳妇示好。 泰宗皇帝启程回京后,没有皇帝的掣肘,符大将军开始自行布署行军作战,虽然不至于一举反败为胜,但总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拟出来的作战计划老被皇帝的自以为是搅得乱七八糟,最后总是用兵卒们的性命为代价,垒出沉甸甸的虚假胜利,这让符大将军很是松了一口大气。 安然跟容问凝留在军营养伤,不用打仗,也不用担心洛城形势,整天整天都腻歪在一起,仿佛怎么腻都不够歪。 自从确定了关系之后,容问凝觉得安然整个人都变了个样,变得特别琐碎,特别黏人。以前两个人只说一些正事,殊少闲聊。这会儿,安然总能在她耳边唠唠叨叨个没完没了,再小的事,也能津津有味地说给她听,唧唧咕咕个没完没了。 -- 第387页 虽然明知道这些话题很没有养分,但容问凝却从不觉得无趣,往往还会乐在其中。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也被安然带着,一路往幼稚的路上飞奔,无法回头,也不想回头。 第226章 腊梅求婚 番突族的大单于骤然被刺身亡, 番突诸部的首领既想取得大单于的权位,又彼此各不服气,一时陷于群龙无首的地步。 安然在跟容问凝腻歪的时候, 抽空求见了符大将军, 向他讲述了自己被掳往北地草原时, 看到的番突各部落之间的矛盾。希望自己提供的情报能对符大将军打击番突人有用。 当然, 在安然私心里,他希望符大将军能一鼓作气打到已经被让给格林部的过冬草场上, 迎回平萱公主的骨骸。 不过,能不能打到优兀草原上去,符大将军很冷静,说要听泰宗皇帝的号令。尽管番突人没有立国,大唐也不能霍然入侵。 倒是安然一剑捅死番突大单于的消息在番突和大唐都传开了, 番突一方对安然恨之入骨,大唐一方又盲目钦佩, 传闻越传越神奇,最后把安然传颂成个隐身在乐伎中的江湖高手,盖世大侠。 很多年后,安然偶尔听到茶楼里有人说书, 讲起这段往事, 把安然跟那克初山的那场大战,形容得惊天地,泣鬼神,风云咤叱, 山河变色, 仿佛是当代两大绝世高手的巅峰对决。安然当时还听得津津有味,半天才回味过来:喵了个咪的, 这特么说的是自己啊! 其实,安然顶顶不喜欢别人议论他这件事,这件事,他做得亏心。这大约是安然这辈子也难以释怀的亏心事,可是,就像他回答那克初山的那样,他是大唐人,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养伤其实挺痛苦无聊的,而且在军营里养伤,环境也很是简陋艰苦,不过容问凝和安然两个都不觉得,两个人都完全沉醉在美妙的情感交流中,变得特幼稚,特浪漫,特搞笑,当真是有情饮水饱。 看得周围的其他伤员和给容问凝治伤的大夫都忍不住发出警告:“喂,你们两个,注意点!不要引起公愤呀。” 养了半个月,唐军大营开始向前推进,安然和容问凝当然不跟着大军行动,就往后撤,寻了后方一个较大的城镇住着,继续安心养伤。 容问凝这趟出来,身上带了不少银票,银钱不愁,两人便住在城镇上最好的客栈里,请了城镇里最好的大夫来给治伤,又雇了个临时的丫头来服侍容问凝。 安然跟容问凝两个把以前从没有进行过的情侣间的吃喝玩乐全都恶补了一遍,乐得两个人都晕陶陶的,只觉得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年关。 本来容问凝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上路慢慢走也行。安然一向对自己的爱侣爱惜得紧,坚决不肯让容问凝带伤上路,要留在小镇上过完年,等天气暖和了再动身回洛城。 容问凝以前就见识过安然对林素娇的爱惜,眼红得紧,心里又屑得紧。这回儿,安然的爱护尽数给了她,终于让容问凝感受到中间甜蜜甘美的滋味,多少年,对林素娇存下来的意不平和敌意,也终于渐渐消散了,安心地享受安然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 容问凝因是父母年近五旬才生的老幺女,跟着哥嫂长大,几岁就被选进方府服侍安然,后来父母昏聩,哥嫂卖她婚姻,她没怎么感受过父母家人的关爱。 安然的爱惜,让容问凝觉得,仿佛补足了她这辈子缺失的所有爱护,她的生命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滋润和圆满,整个人格外的明媚起来。 两个人躲在小镇上肆无忌惮地谈情说爱,一确立关系之后,两个人的感情也飞快地不断升温。他们彼此对对方都如此了解,彼此知道彼此的一切,因为太熟悉了,没什么可以隐藏的,很容易向对方敞开心扉,敞扉心扉后,又把彼此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他们都有一种感觉,觉得他们那么早就认识了,却各自经历了自己的化蝶之路,仿佛就为了把相对完美的自己在适当的时间呈现给对方,他们彼此成就了彼此,彼此成全了彼此,他们才是上天注定的,彼此的缘分。 大年夜里,安然陪容问凝煨在被窝里,嗑着瓜子,说要一起守岁。关于守岁,两个人也有无数的话可以说,嘀咕嘀咕说个不停,跟两只从未守过岁的小白痴似的,只两人浑然不觉。 临到快到亥时末了,安然从炕上下来,说要出去弄样东西。 眼看过了亥时,就该翻年了,容问凝舍不得安然这个时候离开,这是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节呀,便道:“这大半夜的,大家都在过年,你去弄什么东西?快回来,等明儿天亮了再说。” 安然不听,穿着件单衣就跑:“你等着,很快就回来,有惊喜哦!” 容问凝只当安然跟她闹着玩,不想没过多久,安然真就回来了,只是手上拿着一枝黄灿灿的腊梅花。安然一进门,被屋里热气一薰,容问凝就闻到了腊梅的幽香。 腊梅虽然比不上红梅白梅那样的或艳或清的姿色,不过其香更浓更幽,很多洛城人家在腊月年节期间都喜欢买几个折枝插在花瓶里,既赏花,又品香,还能显得有格调。 只是安然手里这枝腊梅,枝桠并不大,花朵儿也有点少,在枝头上显得稀稀拉拉的,看着有点可怜。 不过容问凝一点不嫌弃,在这近乎穷乡僻壤的小城镇上,居然能买到腊梅,确实让容问凝感觉颇为惊喜,笑道:“腊梅呀,我喜欢呢!这晚了,还有人卖花?”伸手便要去接花,又笑问:“你那什么表情?” -- 第388页 安然一脸肃穆凝重,把花枝捧在胸前,走到容问凝的炕前,没把花枝递给容问凝,身躯一矮,单膝跪了下去…… 容问凝一惊,赶紧去扯安然:“子慕,这是干什么?” 安然说:“阿凝,过一会儿,就到黎嘉六年了,嫁给我,好不好?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健康还是病痛,我都不会抛弃你,愿与你一起走过一生一世,只与你!” 容问凝嗖地红了脸,道:“你、你该请媒人来提亲。快起来,叫人笑话。”哪有自己亲自向女方求亲的?男儿膝下有黄金的,求个亲还要下跪,也不怕丢脸。心疼安然待自己的一番情意,忙伸手去拉安然。 安然坚持跪着,不肯起来,说:“阿凝,你知道我不是这世上的人,是穿越过来的。在我们那里,男的就应该要手持鲜花,亲自向女孩下跪求婚。阿凝,我很认真的,答应我,嫁给我,好不好?” 容问凝只觉得被满满的幸福所包裹,不知不觉中,眼里盈满了泪,啊,好开心呀,好想跳起来大喊大叫啊,原来,幸福到极致,也是用泪水来表达的!容问凝觉得自己承受不起这份浓烈的扑面而来的幸福,眼泪扑嗽嗽直往下掉。 “阿凝,别哭啊,你看,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还放心我吗?我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绝对不欺负你,以后家里的事,都是你说了算!别哭了,答允我啊,都要到子时了!” 容问凝一边落泪,一边伸手接过花枝,觉得悲喜交集,又笑又哭,又娇羞无限地轻唤安然的字:“子慕……子慕,快起来,地上冷。” 安然还坚持跪着,很认真地问:“阿凝,你答应了吗?” 容问凝被逼得无处可躲闪,只得道:“嗯。”唉,太羞羞了,死子慕,这种事,怎么可以非要盯住人家女孩子问嘛?! 得了容问凝点头,求婚成功,安然一下就跳起来,揭开棉被一角,踢掉鞋子,“滋溜”一下就钻进被窝,叫道:“冷死我了!”谁叫他穿着单衣就出去了,一会儿功夫,人都要冻僵了。 容问凝被安然的冰脚,冷得一个哆嗦,本能地往床外一缩,继而,又心疼地把自己的腿伸过去,给安然煨暖和,让安然蹭热度。 安然却拿脚把容问凝的脚往边上轻轻踢开,道:“莫碰我,冷着你了,一会儿我就煨暖和了。” 容问凝心道,你会心疼我,我也会心疼你呀。便不说话,只管把腿伸到安然那边,去给他煨暖和。安然便又把容问凝的脚踢开。 如此你来我往,两人很快就把煨暖的本意抛开,非常孩子气地,在被窝里踢脚玩。你踹我一脚,我踢你一下,嘻嘻哈哈,玩得跟两个大号顽童似的。 容问凝要护着手上了腊梅,不敢太用力,就被安然踢到了炕内侧十分温暖的地方。安然把自己的腿架在容问凝的腿上,不许她乱动。 便在打闹之中,客栈外的街道上,传来三更起更的打更声,三更起更,就进入了黎嘉六年的子时。两个人停了打闹,煨在同一个被窝里,安然道:“初一了。黎嘉六年了。” “嗯。” “这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年。” “我也是。” “阿凝,愿我们年年岁岁,都有今朝。” “嗯!” 直到打更声渐渐远去,听不见了。安然发现容问凝一直用手举着腊梅,叫道:“啊,我忘了拿花瓶,你等着。我找伙计。” 一会儿,安然拿了个粗陶罐子回来,说它是花瓶,显得十分勉强,把腊梅插入粗陶罐子里,放到桌上,安然跟容问凝并坐在炕上,欣赏了一会儿粗陶腊梅,觉得古朴天成,别有野趣,不约而同地赞叹:“嗯,好看!” 容问凝便问:“这花你哪找来的?”这大半夜的,又在过节,哪有人卖花? 安然道:“我一直想着,趁今晚上守岁,向你求婚。求婚必须得有花,这寒冬腊月,当然梅花最好了。梅花之中,我觉得腊梅最衬我的阿凝了。我就提前了两三天,叫人在城外的山头上,满城遍野寻腊梅树,我花了好大价钱才得了这么一枝腊梅,一直供养在帐房里头呢。阿凝,我这求婚,很有诚意吧?” 容问凝忸怩起来,小声问:“我接了你的花,照你们的规矩,是不是咱们就算成亲了?”子慕他们那个世界,结婚真是太容易了。 第227章 醋醋 安然一看容问凝那表情, 就知道她误会了,说道:“结婚哪能这么随便?只我们那边的婚礼,这里没法办。等我们回洛城了, 我会央父亲或舅娘去跟你提亲的。咱们要把婚事办得正正式式的。阿凝, 你知道的, 我没几个钱, 安家方家也都不是豪富之家,婚礼豪华不起来, 不能许你千亩良田,十里红妆。可是,婚礼该有的,咱们都得有,一个礼都不能少, 不能让我的阿凝受委屈。” 容问凝放心了,满足地斜依在安然肩头, 说:“陛下说过,要给咱们赐婚的。” “赐不赐婚的,我才不稀罕。说不定,陛下回到洛城, 转头就把我们的事忘了呢。” 容问凝忽然想到有一种可能, 便问:“子慕,若是,陛下真忘了赐婚,舅老爷和安老爷嫌我出身低, 又是商籍女, 觉得配不上你,不允婚事怎么办?” 安然脱口道:“他们敢!?”随后又放柔了语气说:“阿凝, 你忘了?我已经从安家分出来了,照理,婚事我是可以自己作主的。征求舅舅和老爷的意思,让舅老爷和老爷出面提亲,既是给你面子,也是给他们面子。他们若是敢不同意,我就自己带着媒人去提亲。”他展臂,揽住容问凝的小肩膀,让她紧紧靠在自己肩头,说:“阿凝,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都按我们那个世界的规矩,这么正式的向你求婚了,断没有悔婚的理,肯定会迎娶你的,谁也不能阻止!” -- 第389页 安然说得那么恳切真诚,本来已经让容问凝放下心来,忽又想到一事,问:“子慕,你跟林姑娘是不是也这么求过婚?” 安然赶紧回道:“没有!真没有!我就跟你这么求婚来着……”忽然,他心头大悟:“阿凝,我知道了,你吃醋了,你一直都在吃林姑娘的醋,所以,你事事都要跟林姑娘比,哈哈哈……” 容问凝又羞又恼,这时代讲女子吃醋,可不是什么好词儿,她脸上立即就挂不住了,推搡着安然,啐道:“呸呸呸,乱说什么呢?我哪会吃醋,人家大方着呢!赶明儿就给你娶十个八个回来放屋里……嗯嗯……” 她还要说,忽感觉自己的嘴唇被安然的唇轻轻覆住,不禁一阵惊慌,这是安然第二次亲她。 第一次是当着皇帝和内侍侍卫们亲她,她正装昏,没敢动弹,好在安然只是伸舌在她双唇上一碰,就分开了,她也没反应过来。 这一次,安然微微倾身,有些紧张地进行了一些小范围的探索,浅尝却止,虽然情动,却很克制…… 容问凝从未经历过这种事,心下慌张,本能地想推开安然。可转念一想,他都跟她求婚了,回到洛城,他们很快就会成亲的,有些亲昵的举动,也不算太违礼教吧? 何况他那么喜欢她,她也那么喜欢他,她哪里忍心拒绝他?她只是无力的推搡了几下,就停了下来,心头又是害怕又是紧张,又是喜欢又有几分不知所措。 好在安然无意进行深入持久的探索,深深一吻很快就结束了,容问凝舒出一口气,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整个人云里雾里,找不着南北,心跳得飞快,呼吸更是喘不过气来,眼里不知怎么的,就浸出了泪水。 安然的状态也不比容问凝好多少,虽然以前他亲过林素娇,不过都只是嘴唇碰一碰就完事,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他始终觉得不好唐突了佳人。 跟女孩子这么亲吻,在安然也是第一次,他甚至感觉到身体某个地方起了反应,不过安然努力忍着,没想继续下去,他要给阿凝足够的尊重和准备。 安然也趁机躺到床上,静谧中,听见两个人轻轻的喘息,还有炕下柴火烧得“啪啪”作响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安然才说:“阿凝,我认真的,当我求婚时就说了,‘愿与你一起走过一生一世,只与你’,再不会有别人,” 他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这里,只给你。”他带着她的手,轻轻摩挲自己的胸口,感受到心痒难耐的滋味,也感受到阵阵心灵的悸动。 这就是他向往的爱情。 容问凝有些害羞地抽回手,故作羞恼地道:“你那里,才不是只有我一个……”前有林素娇,后有蓓姬格格。 可是,说到这里,她就后悔了,好端端的,说这些煞风景的话干什么?不管是林素娇还是蓓姬格格,在安然心里都已经成为了过去,她何必吃那飞醋,挑安然的疮疤? 安然一听,就急了,忙道:“真的真的,阿凝,只有你,只给你!” 容问凝想把说错的话圆回来了,忍着羞,抚上安然的胸口,声若蚊蚋地说:“……以后,你这里,还要装着咱们的宝宝……” 原来,阿凝说“不是只有我一个”是这个意思,安然大大松了口气,坚定地回应道:“嗯!肯定的,必须的!” 安然跟容问凝闲散地呆在客栈里,等过了正月十五,方才收拾了东西,雇了马车,一路慢慢悠悠地往洛城走。路上见着好山好水就留下来赏玩一二,一直走到二月下旬了,他们才回到洛城。 回到洛城后才知道,泰宗皇帝打仗外行,搞政治斗争却是一把好手,很快就把各怀异心的各个势力派别重新收拢到自己麾下,眼看着即将分崩离析的局面,被泰宗皇帝很快稳定下来,朝廷上又重新呈现出一片君明臣贤的和睦场景。 重新掌握了朝政大权的泰宗显得特别宽弘大量,对当初光顾着抓权上位,完全不想救他,或派出和谈大臣的众大臣们,并无责难,反而多有嘉奖。至于以后,皇帝会不会用其他的事,对在这次事件中耍了小动作的大臣们秋后算帐,那就只能走着瞧了。 同时泰宗皇帝还颁布了罪己诏,承认自己于行军打仗一事指挥多有失当,又好大喜功,贪功冒进,导致唐军伤亡惨重。表示以后会三思而后行,多纳谏言。 安然刚回去不久,就带着容问凝分别去拜见了安凌墨,方疏桐,方静石等长辈。其实方氏兄弟早就从安凌墨处听到了消息,虽然对安然钟意的女子不是很满意,好歹这也是安然第一次向家里提出成亲的要求,又还有皇帝的金口玉言,大家也就勉为其难地答允了。 安凌墨在这场营救泰宗皇帝的行动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回来之后,立即擢升为兵部侍郎,成为正四品的天子近臣。 安凌墨为官三十多年,一心往上爬,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如今终于成为了天子近臣,顿时像打了鸡血似的,斗志高昂,连着给泰宗皇帝进了几封密奏,随后又被泰宗皇帝召进御书房进行了几次长时间的奏对。 然后,泰宗下旨,让安凌墨出任尚书省左丞之职,草拟吏制革改方案。等方案拟出,再行廷议。 安然返回洛城的时候,安凌墨正在殚精竭智地进行着新制吏改革方案的草拟工作。 -- 第390页 尚书省左丞这个官职,仍是正四品。尚书省里有左右丞相,丞相之下,就是左丞,右丞。左丞总揽吏部,户部,礼部诸事,右丞总揽兵部,工部,刑部诸事。 左丞右丞虽然只是个正四品的官阶,却是丞相的副手,也是一个炙手可热的官职,因此,一向冷清的安府渐渐人来车往,热闹了起来。 偏生安凌墨是个务实的,不喜欢官场应酬,连清谈都觉得浪费了时间,但凡没有要紧事的,安凌墨一概不见,结果,倒给他赢得了个清高耿介的名声。 安然跟容问凝返回洛城后,安凌墨就把两人平安回来的消息奏禀了泰宗皇帝。皇帝也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赐封商女容氏为静安乡君。 乡君是个虚爵,并无封邑,惠而不费,不过对容问凝来说,她本是商籍女,有了封诰,一下就被提携成了贵籍女,虽然贵籍并没有经商特权,不过凭着贵籍和封诰,只要善于活动,可以拿到不少稀缺资源和资格。赐封个虚爵,倒比直接赏赐金银更实惠。 对于安然的封赏,泰宗很想重新赏赐安然成为太乐署供奉,老实说,他挺欣赏安然表演的歌舞,整个洛城没有哪个乐伎的歌和舞可以跟安然相提并论。可是,安然既不是供奉,又不是乐籍,他要召个平民进宫献艺,得兴师动众地下诏谕,太不方便了。 然而,安然再次婉拒出任供奉之职。泰宗皇帝也不强迫,只御笔亲题了四个字,赏给安然一个响亮的称号:大唐舞魁。 最后,泰宗皇帝下旨,为静安乡君容氏和大唐舞魁安然赐婚。 回到洛城后,安然先把因为他被突然抓走欠下的瓦肆表演都补上了,然后就开始筹办婚礼。三书六礼,一样不落,色色齐备,不让容问凝觉得潦草委屈。 为了婚礼,安然还暂时搬回了安府,把寄园改为容府。阿辰本来是容家户主,他死之后,户主就落在了容姓男丁木尘的头上,容木尘就成了容问凝的兄长,出面洽谈一应亲事。 好在这些年,木尘已经磨炼出来了,是独当一面的某商铺大掌柜,应酬各色杂务,游刃有余,不会出乖露丑,更不会丢容问凝的面子。 安然于献舞中刺杀番突大单于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洛城和大唐各地,现在,又得到皇帝御笔亲赐“大唐舞魁”四个字,还得到了皇帝的赐婚,不几天,安然就成了洛城里最出风头的人物,关于安然的婚事,也成了最引人注目热议的话题。 也就在这个时候,大家才醒悟过来,原来去年传出花魁公子已经成亲的消息,居然是假的!于是有不少闺阁少女跌脚失悔,觉得自己不该听信谣言,该抓住机会向安然提亲才是。这其中,只有锦奾郡主听了,沉默了良久,终是什么都没有说,仍与郡马恩爱如故。 虽然安然已经从安家分出去了,不过,他到底还是安家人,洞房设在安然的旧居清如院里,喜堂也设在安府大厅。 安然和容问凝以及安家方家都不想大操大办,不想,婚礼当日,前来安家恭贺的人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预料,收到的贺礼也远远超过他们的预料。 其中虽然很多贺礼不值钱,但看得出,是精心准备的,表达了送礼人对安然诚挚的祝福,比那些临时花钱买的贺礼显得更加珍贵。 送礼的主要是很多喜欢安然歌舞的观众,他们从喜欢安然的歌舞,到喜欢安然这个人,继而愿意祝福安然获得幸福。这在穿越前来说,就是安然的粉丝。 这些粉丝中不光有平民,其中还有不少达官贵人,甚至还有当初安然在贵妇圈子表演时,收获的那批贵妇和贵女,那些个贵女都嫁人生子了,还一如既往地,仍然喜欢安然的歌舞,成为了安然最忠实的粉丝。 他们中绝大多数只是想送上自己的祝福,送完就走了,也有一些达官贵人携妻带女前来祝贺观礼,安府不能不招待应酬。 意料之外的到贺者太多了,以至于安府不太宽敞的大客厅人满为患,以至于婚礼在众多宾客的见证下,举行得特别隆重热闹。 第228章 脱衣舞:是你给我一片 大约每个新娘, 在出嫁的那一刻,就会有一种不舍和畏惧:婚礼之后,她就不再是娇养在闺阁里的小女孩了, 是这世上某个男子的妻子了。舍不得离开闺阁, 畏惧开启一段崭新的人生。 容问凝明明是非常愿意嫁给安然的, 可是, 当她走上花轿的时候,她的内心仍是五味杂陈, 满心的不是滋味儿。 容问凝被人扶着,完成了一个又一个仪式,累得精疲力尽,才终于安坐在了洞房里的婚床上。早就知道洞房设在清如院,她低着头, 从盖头的下面,看着地面儿, 感觉到熟悉,心头渐渐安定。 洞房就设在安然以前在清如院的卧房里,以前,她也曾在这间卧房里跟安然睡在一张床上, 是以小丫头的身份陪睡, 今夜,她将再次跟安然睡在这张床上,以是女主人的身份。 今晚,她也会在这张床上, 完成她人生的重大转变。说不忐忑, 那是假的。她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还是替她上头开脸的全福妇人悄悄教了她一些。听说女子初行那事, 有些不适,这让她又是好奇,又有些害怕。 让容问凝特别安心的是,婚礼中,有一个踢轿门的环节,被安然故意省略了。这个环节代表着新郎的威严,是希望日后新妇可以对新郎百依百顺。 -- 第391页 当时,安然直接掀开轿帘去扶她,旁边就有人提醒他,要先踢轿门,安然笑道:“我们家不用这个!”这话当时引来宾客们的一阵哄笑,一些笑安然太心急了,一些笑安然以后要做粑耳朵…… 只有她知道,安然省略这个环节,是在践行他愿意让她当家作主的承诺,并把这个承诺,在婚礼上表现出来。 雨桃曾是方太太的陪嫁丫头,这一次,再做陪嫁姑姑,做得得心应手,她一直侍立在容问凝身边,安慰她,让她不要紧张害怕。 容问凝道:“姑姑,我不怕的,他都没踢我轿门。”她要嫁的男人愿意把她捧在掌心里来疼惜,为此,他不怕被人笑话。 雨桃有些感慨:“阿凝,五爷会待你很好的。”方太太遇到的人,好是好,可惜都好在了其他地方,对方太太一点不好。 容问凝也不知等了多久,才有喜娘拥着新郎进来,在喜娘的绵绵祝词中,他们完成了掀盖头,喝交杯酒等洞房礼节,随后,人都退了出去,洞房里就只剩下了两个新人。 安然坐在容问凝身边,谁也没说话,洞房里静悄悄的,就听着一对龙凤喜烛烧得“哔哔剥剥”地响,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气氛有点尴尬。 还是容问凝说:“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那个……我们就歇了吧。” 安然也有点紧张,一直在酝酿着情绪,闻言,忙道:“阿凝!我想给你跳支舞……给你一个跟别人不一样的洞房花烛。”他都编过那么多的舞,都是跳给别人看的,这一支舞,是为自己跳的。 “什么舞?” “专门给你编的脱衣舞呢,我偷偷练了好多遍。” 容问凝轻啐道:“没点正经!” “阿凝,陪我一起跳。” “我不会跳舞。” “你不用跳,跟着我就是。” 脱衣舞?想想这舞蹈的名字,就知道这个舞不正经。容问凝推辞道:“一个观众都没有,跳给谁看呀?” “跳给咱们自己看啊。阿凝,来嘛,就当哄哄我嘛。”容问凝委实顶不住安然的撒娇,一颗心被软化得像滩水一样,她还是努力端着,说:“陪归陪啊,你要是不正经,我就不陪了。” 安然打蛇随棍上,笑道:“不正经,肯定不正经!”凑到容问凝耳边,问:“哪个人在洞房里还讲正经?” 容问凝作势要打安然,安然已经笑盈盈地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清唱起来: “走在你的面前,回头看你低垂的脸。”他真的侧着头,看着她。 “笑意淡淡倦倦,惊觉有种女人的怨。”他伸手,轻轻抚过她的眉眼,引得她阵阵战栗。 “想起很久没有告诉你,对你牵挂的心从未改变。”他状似不甚经意的样子,原地旋了个圈,揭下新郎的帽子,随意地往地上一丢,虽然看起来像个不经意的动作,但在安然刻意的舞美编排之后,显得帅气又邪魅。 “外面世界若使我疲倦,总是最想飞奔到你的身边。”唱完这句,他一边表演着向容问凝飞奔过来的舞蹈动作,一边把新郎服上的衣带一一解开,最后扯开衣袍,舞出一片红云,又唱: “是你给我一片天,是你给了我一片天, 放任我五湖四海都游遍,从来都没有一句埋怨。”他松开手,红云飘落,委顿落地。他穿着白色的中衣,回头看着她,目光如水,浅笑如水,柔情如水: “是你给我一片天,是你给了我一片天。 就算整个人间开始在下雪,走近你的身旁就看到春天。”他动作柔软如水,一步一舞地走向她,带着万种柔情,像要把她溺毙在自己熊熊燃烧的荷尔蒙里。 “走在你的面前,回头看你低垂的脸。”这一次,他没侧头看她,而是把她从床沿上拉了起来,带着她一起舞蹈。在她耳边轻轻地唱: “笑意淡淡倦倦,惊觉有种女人的怨。”舞蹈中,他轻轻揭下她头上的新娘凤冠,随手往地上一抛,“哗……”一声轻响,凤冠落地被摔破了,珠子散了一地。她心痛,道:“败家!”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眉心,抚过她朱唇,然后动作流畅利落地把她的发簪一抽一抛,她的满头青丝就披散了下来。 “想起很久没有告诉你,对你牵挂的心从未改变。 外面世界若使我疲倦,总是最想飞奔到你的身边。”他舞蹈功底深厚,引导着只有一点点舞蹈基础的她,在洞房里翩然起舞,需要展臂时,他会握着她的手,带着徐徐展臂,节奏动作拿捏到舞美的极致。 “是你给我一片天,是你给了我一片天。”她不知不觉就被他带着,沉浸在舞蹈之中,忽然觉得腰间一松,束在新娘喜服外的腰带,不知怎么的,就飞了出去,她“啊”地一声,本能地想去抓腰带,却正好被他握着手,做着一个极致伸展的动作,未能抓到腰带,她才回过神来,他们在跳脱衣舞哩,唔,原来脱衣舞不光脱他的衣,还要脱她的衣呀?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哪个新人进洞房不脱衣服的? “放任我五湖四海都游遍,从来都没有一句埋怨。”他在她耳边轻唱,带着她轻舞,身形乍分乍合,连她都觉得自己跳舞原来也能跳得这么好看,好像跳舞一点不难嘛。 只是她部件繁复的新娘喜服,一件一件地离体委地,她不觉得不好意思,倒在极致的绵缠交颈之舞中,感受到暧昧又充满蛊惑的氛围。 -- 第392页 “是你给我一片天,是你给了我一片天。”她身上的喜服部件一件一件脱去,让他和她都心跳气喘不已。 她觉得心跳得太快了,心头又满满的,像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让她又是喜悦又是慌张又是害怕又带着点小盼望。她必须得说点什么,缓解一下自己的情绪:“你有三只手?”他两只手不都在引导着她的舞姿吗?怎么还能抽空儿解开她的衣服? 这是安然躲在房里,非常用心编排了好久的舞蹈,只为了这一刻献给他的阿凝。这是他能给她的,最浪漫的洞房,补偿这么多年,他亏欠她的温柔和浪漫。 只是这么浪漫的夜晚,这么浪漫的气氛,阿凝怎么能问出如此煞风景的话来?安然眼波盈盈地横了阿凝一眼。阿凝就乖乖地闭嘴,不问了。 “就算整个人间开始在下雪,走近你的身旁就看到春天。”安然轻轻唱着,脱下她身上最后一件喜服部件,又带着她一阵旋身,他越旋越快,她跟不上节奏,但很快就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他在她耳畔,深情款款地唱:“就算整个人间开始在下雪,走近你的身旁就看到春天。”他抱着她,走到床边,把她放到床上,俯着身,凝望着她,说:“阿凝,你是我的春天,我的天。”然后,他的唇,轻轻覆在她的唇上…… 就在床上两人柔情蜜意之时,忽然觉得床下一震,安然惊道:“床下有东西?”他俯身去看,却见两个人影飞快地从床下窜了出来,在酒红色的烛光中直朝门口跑去。其中一个叫道:“安叔叔耍流氓,我告我爹去!” 安然一看,竟是容高澹和容修筠两娃,赶紧追过去关门,叫道:“你要敢告状,我让你凝姨姨扣你爹银子。”容高澹叫道:“我才不怕!”小孩子对金钱还不是很有概念。 作为新娘的兄长,木尘不能不以半主的身份,留在安家帮着安凌墨和方氏兄弟招呼各位道贺的宾客。他媳妇和碟儿则在后宅,跟李太太和王太太一起帮着越大奶奶一起招呼应酬女宾们。 好不容易才把来安府道贺的超出意料的宾客们打发走,只剩下不太多的至知好友兀自在喝酒谈笑,木尘带着媳妇和碟儿去向安凌墨告辞,双方正说着客气话,就见容高澹和容修筠两个小孩子手拉手跑过来,嘴里还在叫嚷:“爹,爹,娘,娘,我看见安叔叔对凝姨姨耍流氓!他脱姨姨衣服,还亲了她!” 木尘拉住儿子,啐道:“胡说!”人家两口子今晚洞房花烛,不耍流氓才不对劲哩! 容高澹生怕别人不信,叫道:“真的真的,我看见了,不信你们问阿筠,阿筠也看见了!”估计是寄园多了一个小孩子,分走了大家对容高澹的宠溺,他的身体明显瘦了一些,这倒让他更显得可爱了。 容修筠也明显比去年刚到寄园时长高长胖了一些,眉清目秀,只脸上的神情多半还是木无表情,不甚明显的胡人血统让他的粉雕玉砌中透出一股高冷的气韵,他听了容高澹的话,赶紧撒开容高澹的手,微微撇了撇嘴角,不说话。以前他在教坊司干活,经常看见男人对女人耍流氓,有什么需要大惊小怪的? 容高澹一点没觉得他被自家兄弟嫌弃了,又叫嚷道:“我就猜安叔叔今晚肯定要跳舞,我跟阿筠一直躲地床底下,安叔叔果然跳舞了,跳的……跳的……叫……” 容修筠冷冷清清地道:“脱衣舞。”顿了顿,又补充评价道:“不好看,凝姨姨老踩到安叔叔的脚。”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歌曲歌词非本人原创,属于引用,为了文章需要,略有改动,特此申明。 歌曲原创情况,用如下: 歌曲名:是你给我一片天 演唱歌手:成龙 歌曲作词:厉曼婷 歌曲作曲:思菘,伟菘 歌曲编曲: 所属专辑:超级精装大戏主题曲 发行时间:1995-12-01 第229章 蓓姬的归宿 被皇帝御笔赐名为大唐舞魁的人, 居然在洞房夜跳脱衣舞?太不正经了!貌似这脱衣舞还是新郎新娘一起跳?容问凝什么时候会跳舞了?这太让人好奇了! 大人们虽然很想阻止小孩子乱说,不过每个人都有颗滔滔八卦之心,连安凌墨都不例外, 便都不约而同地假装没听到小孩子说的话, 并不出面喝止, 却又都支楞起耳朵听过来。 还是木尘比较直爽, 问:“脱衣舞?怎么跳?” “嗯,嗯……开始是这样。”容高澹就学了起来, 一边学着安然跳舞的动作,一边货真价实地把自己衣服脱了,有模有样地扔地上,还一边说道:“安叔叔一边跳,一边唱, 唱的什么一片天一片天。”他没练过舞,跳得并不像, 只小孩子天真烂漫,一片稚气,大家看着只觉得好笑。 然后容高澹忽然把容修筠一扯,想带着他仿模安然带着容问凝跳舞的样子, 可是, 容修筠不想跟容高澹一起出乖露丑,一推,把容高澹推得一个趄趑,一个坐墩坐到地上。 容高澹不死心, 假装怀里抱着了个人, 卖力地用他想得到的舞姿乱跳起来,一边跳一边说:“安叔叔把凝姨姨的冠子扔地上, 冠子都跌烂了,上面的珠子满地乱滚,凝姨姨就骂安叔叔败家。” “败家,真败家!”容高澹极力模仿大人的语气,非常夸张地想表现容问凝的样子,他极力想显得老气横秋,偏生又脱不了一脸稚气。结果又惹得大人们一起嘻笑。 -- 第393页 容高澹不服气,怕大家不信他说的,又道:“后面还有还有!不知怎么的,安叔叔把凝姨姨的外面衣服都脱了,凝姨姨就问‘你怎么有三只手?’哈哈,我也是,没看见安叔叔怎么就把凝姨姨的衣服解开了……” 大家觉得这要再说下去,就有点少儿不宜和非礼勿听了,木尘忙叱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净胡说!快跟安爷爷还有方大爷,方二爷说再见,咱们回去了。” 他又朝安凌墨和方氏兄弟道歉,说小孩子不懂事,口无遮拦,只会胡说八道。弄得容高澹气鼓鼓的,觉得自己被委屈了,直嚷:“你们不信,可以去问安叔叔和凝姨姨!我没说谎!” 小孩子们在大人的带领下告辞出来,临到上车,容修筠悄悄朝容高澹说道:“你不懂,大人们最喜欢玩那个了。”容高澹没懂,问:“‘那个’是哪个?”容修筠横了容高澹一眼,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 婚后第二天,安然和容问凝拜见了安凌墨,敬了媳妇茶,又与安靖越和越大奶奶见了礼。第三天,他们就搬回了寄园。 接下来的日子,对寄园众人来说,很是平静,安然仍旧每旬一次,在瓦肆客串表演,只偶尔会被召进皇宫表演一次。容问凝仍旧代理着安然的所有琐碎杂事和打量着商铺的生意。 安然心疼媳妇,叫容问凝不要再拓展商道了,钱够用够花就行了,不要绞尽脑汁,累死累活。 安容在黎嘉六年五月结褵,那年初秋,八月的时候,终于传来大唐对番突的作战捷报。 二月开春不久,番突各部因群龙无首,互不服气,各自为政,很快从他们占领的大唐疆土上被赶了出去。 四月,符大将军在泰宗皇帝的旨谕下,跨过边境,率领七万大军乘胜追击,利用安然提供的番突部落之间的矛盾,和杜宁启提前准备下的优兀草原地形图舆,兵分几路,对番突各部落进行了强势反攻。 七月,唐军几乎攻占了整个优兀草原,只有极少几个小部落,往北方极寒之地遁逃了。符大将军逼迫番突各部落首领签定城下之盟,把番突各部和优兀草原收归大唐版图。 八月,这个捷报被快马加鞭送到洛城,洛城民众和大唐百姓们都欢腾一片。西南一线的战事,早在元和年间就平定了,这下东北沿线的番突被收入了大唐版图,西北一线的对西番的战事也接近尾声。战事结束,百姓人就可以安居乐业了。人们对大唐重现辉煌盛世,万国来朝的大国风姿充满着信心和希望。 九月,唐军班师回朝,顺带着把各部落首领和他们的姬妾儿女押回洛城。因他们已经投降归顺了大唐,不算战俘,泰宗皇帝派了礼部官员们出面迎接,并把他们暂时安顿地万国馆里。 随后由左右丞相出面,跟番突诸部首领进行了具体归顺事宜的协商,大唐向优兀草原派驻官吏和军队,开放双方通关通商通税通婚等等。被押来的诸部首领被泰宗皇帝各自分封他们一些虚衔爵位和虚职官位,又赏了官邸,令他们在洛城长住。 当然,唐军从优兀草原返回时,也把平萱公主的骸骨带回了洛城,并以大唐公主的身份,重新入葬皇家陵寝。 在这场战争中,杜启宁自率一路人马,在对番突诸部的分兵进袭和迂回包抄等战役中,都表现突出,战功赫赫,很快成为了大唐年轻一代将领中的翘楚人物,升了游击将军,跟着大军得胜回朝,春风得意。 唐军在番突平原节节胜利之时,朝堂上也展开了风风火火的吏制改革,安凌墨行事精明利索,手腕刚柔并济,力保改革方案上令下达,成为了泰宗皇帝的左膀右膊,以最短的时候拜相入阁,成为大唐王朝有史以来擢升速度最快入阁的大臣。 然而,安凌墨一点没有成为权臣后的春风得意,反倒更加兢兢业业地埋头干事,实践着辅佐明君,励精图志,兴利除弊,造福万民,再创盛世辉煌的鸿图大志。 说实话,安然看见这样的父亲,倒真有几分佩服,觉得安凌墨虽然官迷了一些,但终究还算是个有理想也肯为理想不懈奋斗的人。前面二三十年的宦海沉浮,官场搓磨,没有消磨掉他的为官初心,真是不容易。 泰宗皇帝虽然御驾亲征失败,还非常丢脸地被番突俘虏了一次,但其后善纳良谏,广开言路,擢拔贤臣,对外收复番突,拓展疆土,对内整顿吏制,兴利除弊,造福于民,使得大唐朝在永康盛世之后,在经历了元和十九年的小小衰弱之后,大唐再度呈现出一派繁荣兴旺,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史称黎嘉中兴。 转眼冬月某日,安然刚登上瓦肆的舞台,准备表演,就听见台下有人用番突话破口大骂:“安然,你妈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妈的良心被狗啃了……蓓姬格格呀,被你这不是人的东西害惨了,呜呜,你妈不是人……”那人一边骂,一边就要冲上舞台打安然。被周围的东西人死命摁住。 虽然隔得远,安然听声音,还是认出了他,竟然是右真部的右真奇奇。这个右真奇奇为了赢得究缘节的斗舞会,拜凌肆为胡旋舞老师,安然的胡旋舞大部分也是跟凌肆学的,细究起来,安然跟这个右真奇奇在胡旋舞上,还算是师兄弟。 忽然之间,听到蓓姬格格的名字,安然的心情顿时低落了下去。好不容易坚持着把歌舞表演完了,便约了右真奇奇出去打架(摔跤),这是番突人解决问题的方式。 -- 第394页 那天下着雨,安然跟右真奇奇找了个废园,放开手脚,狠狠干了一架,干得两个人都一身泥污。本来安然的身法要略占上风,但安然没好意思尽全力。 尽管番突人对大唐边民凶残暴虐,烧杀抢掳,无恶不作,但对他安然,还算可以,他辜负了番突格格的芳心,还杀了番突大单于,安然总觉得对之略为有愧。 两个人各自都挨了对方一些拳脚,最后,倒在泥泞里,右真奇奇一边痛哭,一边骂安然,一边又讲了蓓姬格格后来发生的事。 其实蓓姬格格也没发生什么事,那时番突各部落在唐军的攻打下,自顾不暇,没有多余的能力接应别的部落。后来才听说,在大单于死了,他的几个儿子想争夺部落首领之位,想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征服诸部落成为番突大单于,因此接连发生了几次激烈的内讧,那克部死伤了很多人,实力大减。当那克部落暂时安定下来后,人们才发现,蓓姬格格失踪了,她的母亲在内讧中死了。 过了一段时间,才有人说,在草原深处,看见一个巫师很像蓓姬格格,由此,人们推测,蓓姬格格皈依了天神。因为巫师是伺奉天神的奴仆,选择成为巫师,就必须放弃凡尘中的一切。对巫师,都不能去追寻他们的过去,他们已经不是凡尘中的人了。 右真奇奇哭骂道:“安然,你个混帐王八蛋!你刺杀大单于,我能理解,你是唐人。可是,你不喜欢格格,为什么要招惹她?她还不到二十岁啊,他爹他娘都因你而死,你叫她怎么活下去啊?” 甚至,番突部落的迅速崩溃,都可以归结于安然刺杀了大单于。如果大单于没死,番突部落肯定不会在唐军面前不堪一击,溃不成军。 刺杀掉番突大单于,对番突部落来说,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对大唐来说,也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只是安然一直觉得对那克初山有愧,并不觉得这是一桩功劳。番突草原上的雄鹰应该死在战场上,才算死得其所。 跟容问凝一起回到洛城后,安然的心情本来一直很好,但见过右真奇奇,跟他打了一架后,安然的心情一下子就低落了下去。 尽管安然很确定,曾经对蓓姬格格产生过的朦朦胧胧的喜欢,已经随着逃亡,随着刺杀消散了,可是,蓓姬格格是那么一个可爱的异族小姑娘,安然还是会忍不住心疼她,一直祝愿她能找到好的归宿。 想不到蓓姬格格成了番突族的巫师,注定了孤苦一生,漂泊无依,这让安然心头感觉很不是滋味。就像右真奇奇说的那样,他招惹了她,而又没有把她想要的爱情给她,才导致她在经历父母双亡,部落剧变后,断然皈依天神,以求解脱吧。 安然情绪上的变化,一点也瞒不过容问凝。打架那天,她不在场,事后听别人说起经过,她敏锐地抓住了蓓姬格格这个关键词,以她的冰雪聪明,她大致能猜测到发生在优兀草原上的事。 容问凝很惊讶,安然以俘虏的身份被抓到番突草原,居然还能勾搭上那克大单于最宠爱的女儿,真有本事!不过她并不嫉妒那位蛮族格格,反而有些可怜她。 安然跟蛮族格格的事,早在她嫁给安然之前,就已经翻篇了,她没必要去吃那陈年旧醋。 容问凝没有安慰开解安然,她愿意给他时间,让他处理自己的情绪,她只不再替他接洽新的瓦肆客串表演,同时把自己的商铺杂务进行了处理。 翻了年,黎嘉七年,等到二月春暖花开,容问凝见安然仍旧蔫耷耷地,提不起情绪来,笑道:“子慕,优兀草原现在已经是我们大唐的疆土了,现在天气暖了,你带我去那边玩玩吧,教我骑马,好不好?” 第230章 蜜月 安然有些惊讶:“你怎么想着要去草原上玩?你的商铺不需要打理吗?” “我早已经安排好了, 每个商铺的掌柜都是可靠的人,还有雨桃姑姑和木尘居中坐阵呢,我就算出去玩个一年半载, 都不会出问题的。” “可我在瓦肆不是还有演出么?” 容问凝抬手, 轻轻拂去飘落在安然肩头上的残花, 笑道:“从今年开始, 你的演出合约,我都是一旬一签, 你想出去玩,随时可以走人,不用担心合约的事。”顿了顿,她又说道:“想,就去。你坐在这么远的地方, 光是想,有什么用?” 安然看着容问凝, 忽然明白容问凝从去年年底就开始准备跟他北上草原的事宜了。他心下感动,轻轻把容问凝搂进怀里,说:“阿凝,你不怪我心头想着别的女子, 还想着要陪我北上去看她。” 容问凝却从安然的怀抱里挣了出来, 看着安然,一本正经道:“我才不是陪你去看你的旧情人,我就是想去北方,看看草原, 学学骑马。嗯, 我会给我-胯-下-的马儿取名叫安子慕,然后我拿着皮鞭使劲抽, 使劲抽……抽到它只会驮着我跑为止。”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着使劲抽鞭子的动作。 安然怔了一会儿,被容问凝这不是吃醋,却胜似吃醋的话震住了,继而,他又觉得非常开心,哈哈笑道:“阿凝,”他背起她,模仿着骑马的动作,把容问凝驮在背上一颠一颠的,在屋子里跑圈圈,学着马儿跑的声音:“得得得……得得得……阿凝阿凝,我跑得好不好啊。” 容问凝被颠得格格直笑,拿手学着抽鞭子的动作,一下一下拍打着安然的肩头,叫道:“驾!驾!我的马儿驾驾驾!” -- 第395页 “嘶!”安然叫着,忽然凝身不动了。容问凝拍打道:“驾驾驾,快跑。”安然嘶叫道:“嘶!那里有压迫,那里就有反抗,我要撂蹶子!”说着,勾腿反踢容问凝。容问凝笑着一边叫:“哎哟,我这马儿不乖,还会撂蹶子!”一边扭着身子在安然身上躲避。 两个人打闹在一起,玩着玩着,就直接滚到地上去了。好在早春二月,天气尚冷,屋里铺着的厚实保暖的氍毹。 因怕容问凝多心,把心事存在心里,越存安然越难释怀。不管怎么开解自己,他总觉得对不起蓓姬格格。现下知道容问凝早就知道他的心事了,她没有一句的安慰和开解,安然反倒一下子就解开了心事。 跟蓓姬格格的一往情深比起来,容问凝的感情更从容内敛,进退有度一些。安然更喜欢容问凝处理感情的方式和态度,因为容问凝永远不会成为他感情的负担,她只会是他心灵的依靠和感情的港湾。 两个人打闹够了,瘫在地上,安然说道:“阿凝,别去草原了,草原上除了草,啥都没有,一点不好看。也别去学骑马,骑马辛苦。”他可没忘了,为了逃命,把大腿内侧的嫰肉磨得起泡破裂的痛苦,又说:“阿凝,咱们另外找个地方玩。” 大唐的万里锦绣河山,他才看过洛城周围和丽龙八城沿路,还是多少地方没去玩过呀。虽然穿越前,安然早已经看尽了地球上的山山水水,大自然的灵秀和奇诡再难带给他心灵上的震憾,可是跟心爱的人,做美好的事,同样的风景,会给人不一样的感受。 容问凝几乎没怎么迟疑就说:“去荆州吧,我们去看看子籍。” 安然一瞬间就明白了,敢情容问凝本来也没打算去草原,就拿话堵他来着,他侧过身,捏起容问凝的小鼻子扭了扭,笑道:“小样,你在这等着爷呢!” “嗯~”容问凝撒娇地哼哼着,抬手把安然的手拍开,从氍毹上坐了起来,说:“子慕,你不是想让更多的人看到你的舞蹈吗?荆州地处大唐腹地,水陆交汇,贯通东西南北,既有大川大河,又有崇山陵岭,集天地之灵气,豪杰才子,能人辈出,听说那边也繁华富庶,荆州的州府荆阳也是大唐一等一的城镇,应该也有类似瓦肆这样的地方……” 容问凝还没说完,安然就兴奋起来了:“对对对,咱们去荆州跳舞!”是了,以他现在的舞蹈成就,应该去大唐各地进行巡回演出了,把他的歌舞带着更多的大唐百姓观看。 “荆州是第一站。”安然开始发散思维:“咱们一站一站,在大唐各大州郡去表演,顺路游山玩水。等咱们表演一圈回来,也就把大唐的山山水水都看遍了,多好!” 然后,安然又补充:“阿凝,咱们结了婚,还没度蜜月呢。去荆州,就当补蜜月了。” “蜜月是什么?” “……”安然想了想,决定带歪她,说道:“蜜月是我们那里专门用来给新婚夫妻造小人的假期。” “造……小人?”容问凝一问完就懂了,羞道:“我才不跟你造小人!” 安然一本正经道:“阿凝,你说这话就太没意思了!你鼓动阿碟收养了林姑娘的孩子,不就是想跟我造自己的小人嘛,来,咱们造嘛。”说着,像个色狼似地扑向容问凝,把她推倒在地上,不由分说就亲上去。 容问凝知道安然是跟她闹着玩的,一边挣扎,一边咭咭直笑。她都三十出头了,她想要自己的孩子了。 二月下旬,正是春暖花开,风和日丽的日子,安然带着容问凝,谱曲苹娘,还有两个伴舞,以及他的伴奏小乐队成员,还有不少演出服装道具等,分坐了五六辆马车,浩浩荡荡地上路了,往荆州而去。 他们一路游山玩水,行程很慢,走了一个来月,才到荆州地界。到了荆州他们当然要去纪蕴的纪家庄叨扰。 纪蕴听到消息,也一早就派了青辞远和青陌儿两个远远迎出百里之外。 次日便要达到纪家庄,容问凝一大清早就起来化妆收拾。她化了最端庄艳美的妆容,从带出来的衣服中,挑选了最贵华奢靡的衣服,还佩带了能体现她乡君身份的配饰,对着那方小小的铜镜不住地扭来扭去照看,还不停地问安然好不好看。 安然睡得正迷乎着呢,硬生生被容问凝吵醒了,迷着眼睛,看容问凝像变戏法似地搬出这么多东西来,问道:“你把这些东西带上路干什么?” 容问凝不是个喜欢美饰华服的人,这些东西平时都放家里压箱底,只有跟十分尊贵的人应酬时才会穿一次,带出来根本就没机会穿呀。 容问凝道:“咱们不是要去纪子籍的庄子上做客么?我要穿隆重一点。” “子籍连官都不想做,哪会在意这个?”安然脑子里电光火石的闪过一个念头,问:“阿凝,你把这身衣服带出来,就是想穿给子籍看?你喜欢他?”求而不得,所以带着现任老公来向前任男友示威! 容问凝狠狠地“嗤”了安然一口。 “不对?那你干什么要向子籍示威?哎哟,阿凝,你这醋劲儿也太大了,子籍对我有意思,可他也没做什么嘛,我对他又没那个意思,也值得你吃醋。” “我才没吃醋!”容问凝嘴里不承认,心里,她就是想向纪蕴示威来着,谁让那个纪蕴,也胆敢觊觎她静安乡君的人! -- 第396页 安然从后面抱住容问凝,腆着脸道:“来来来,咱们还是造小人才是正经。等小人造出来,准保把纪子籍气到吐血,那多好哇。”安然只顾着哄媳妇儿开心,很不厚道地拿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开涮。 容问凝赶紧把安然环抱着自己的爪子拍开:“一边去!不帮忙,还弄花我的妆!” 当容问凝穿着一套非常隆重的衣服,走到纪家庄大门前时,纪蕴站在“衍涵载德”四个字的牌匾下,浅笑盈盈地迎接了他们。 他生得比安然还出挑,虽然已经年过三旬,仍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他殷勤地跟安然带来的人一一见礼招呼。 纪蕴也跟容问凝见了礼,称赞道:“容姑娘女大十八变,真是变漂亮了。”安然跟容问凝第二次传出婚讯,他还托人送了贺礼,他当然知道这一回,容问凝是货真价实的安夫人了。可是,在他心里,这世上,没有女子能配得上安然,他死也不会称容问凝为“弟妹”! 容问凝见纪蕴笑意盈盈的,一点没有受到打击的样子,她也打叠起十二万的精神,故作娇羞地笑道:“子籍就会笑话人家呢。我们家子慕比你小,都成家立业了,不知子籍什么时候能给我们添个嫂嫂?” 纪蕴不是有断袖之癖么?不是一直肖想着她的阿然么?她就偏偏问他什么时候娶妻!伤口撒盐,心上捅刀的事,谁不会做呀。她现在是安然的妻子了,他故意不叫她“弟妹”,她就故意叫他的字“子籍”。身份不同了,不像以前,她得叫他“纪公子”。 亏得容问凝是女子,不行走江湖,她若行走江湖,少不得是个心狠手辣的捅刀高手。 倒是安然,身处旋涡中心,却完全没有感觉到唇枪舌剑,暗潮汹涌,仰头看牌匾,有些伤感地说:“这是姥爷留下来的字。” 纪蕴笑得有些落寞,引着安然一行进了庄子。他这庄子断断续续修了七八年,图张一改再改,倒是修得很是宏伟气派,又兼有园林之胜,俨然成了荆州地界里的一处人文名胜。 纪蕴也不是小气的人,便把庄子开放了,供人参观游玩。家眷和客卿们,各自住着庄子的两个角落。 纪蕴引着安然等人去往家眷住的院子,刚进门,就有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国色天色的女子迎上来,非常开心地叫道:“五哥哥!五嫂嫂!” 第231章 安浅秋的归宿 安然和容问凝看见那女子, 脑子都有一瞬间的眩晕,两人瞪着那女子,失声问:“阿秋, 你怎么会在这里?”安浅秋不是应该呆在睿王府上吗? 安浅秋看着他们, 不住地笑, 很是高兴, 可是,笑着笑着, 却又流下泪来。安然心疼妹子,不住问她怎么回事。 正乱着,一个三十多岁似是奶娘的妇人抱着一个襁褓过来,襁褓里传出小婴孩细细微微的哭声,说:“夫人, 哥儿不肯睡,要娘呢。” 安浅秋便接过襁褓, 母爱四溢地哄逗襁褓里的婴孩。 哥儿?要娘?容问凝跟安然对视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里的疑问。这孩子应该是安浅秋生的吧?可是,是安浅秋跟谁的孩子? 如果是李子实的儿子,安浅秋不是应该留在睿王府, 等李子实袭爵时, 母凭子贵,把她扶为正妃吗?如果是纪蕴的儿子……纪蕴不是断袖吗?怎么性-转了? 大约纪蕴看出了安然的疑惑,说道:“是我儿子。” 这一句,更加让人震惊, 睿王府的夫人, 怎么会改嫁给纪家庄的庄主,还生出儿子来了?刚在庄门前, 容问凝问纪蕴什么时候娶个嫂嫂,纪蕴怎么不说?难道就为了在这会儿,给他们一个震惊? 安浅秋一会儿就把儿子逗笑了,向纪蕴道:“蕴哥哥,怎么不请人进屋里坐呢?怎么都站在外面说话呢?来来来,快请快请,我昨儿听阿陌阿远说你们要来,高兴坏了,只蕴哥哥不允许人家到庄子门口接你们。” 进了客厅,一阵寒暄之后,安然的伴舞伴奏们都被安排由客卿们陪着逛庄子去了,厅上只剩下了几个最亲近的人,安浅秋把已经睡了的孩子递给纪蕴抱着,扑到安然怀里,嚎啕大哭。 安然吓得赶紧安慰,见纪蕴抱着小孩坐一边无动于衷,只当纪蕴欺负了安浅秋,便凶纪蕴:“阿蕴,你怎么欺负我家阿秋了?” 纪蕴一脸无辜:“不关我事啊。”安浅秋也抽噎着说道:“不关蕴哥哥的事,是阿秋命苦哩。”安然赶紧问:“妹,别哭了,谁欺负你了,说出来,哥……和嫂嫂给你做主。” 安浅秋跟安然虽然是亲兄妹,抱在一起,到底不像样,容问凝就上来,把安浅秋拉开,轻言细语地安慰她。这边纪蕴才把安浅秋的事简约说了一下。 据安浅秋说,李子实的心思不在后宅,对后宅女子都不太好。他求娶她,只是图她的美貌。当纪蕴护送泰宗皇帝返回洛城后,安浅秋便去求纪蕴带她逃离洛城。 纪蕴做了十多年的江湖汉子,又在荆州,山高皇帝远,早把性子养野道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家妹子哭,换了谁也不敢夹带着睿王府上的夫人逃跑,但是纪蕴就敢。 纪蕴虽然胆子大,但也不是个没头脑的。为了不让睿王府起疑,便先让安浅秋躲起来,造成人已经失踪或逃跑的假像。过了一个多月才带着安浅秋平安顺利地返回刑州。 李子实正在为皇帝的忽然回归,而忙得焦头烂额,忙于重新洗牌站队,委实没有多余的精力细查府上夫人失踪之事,去安府方府盘问了几次,都没有找到人。 -- 第397页 安府方府是真的以为安浅秋失踪了,反倒跟李子实急,不依不侥找李子实要人。李子实实在没精力在这个关口跟安府方府扯掰不清,想着安浅秋都失踪一个多月了,找回来,怕那人已经不干净了,便索性写了封休书,并将当年安府陪嫁过去的嫁妆还了回来,然后约定,如果安浅秋回来了,直接回归安府,听凭另嫁,如果三年未归,按律该算死亡,当注销户籍。销户时由睿王府赔偿安府银两若干。 安然想想道:“我回洛城这么久了,怎么没人提起秋妹妹的事?我还当她在睿王府过得很好呢。” 纪蕴道:“洛城那边现在都不知道阿秋跟我到荆州来了,还以为失踪了,正揪着心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么跟你说呀?” “孩子呢?”不会是纪蕴跟安浅秋的吧?纪蕴跟安浅秋名为表兄妹,实则并无血缘关系,倒也可以凑成一对。只是,话说,纪蕴不是个断袖吗? 纪蕴像个专业奶爸一样的拍着婴孩,哄他睡觉,说:“不是我的。我只是养父,他会跟我姓。”他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找到心意相知的伴侣,但好歹,有孩子了。 安然又问:“那这孩子的爹是谁?” “还能是谁?阿秋又不是随便的人。我们走到半路上才发现的,洛城那边都不知道。” 安然心头一跳,暗道,喵了个咪的!我家秋妹妹带球跑哇! 不过这话不能说出来,大家心里有数就行。好在李子实不知道安浅秋肚子里有了他的种,不然他绝不会这么轻易善罢干休。 大家叙旧之后,安然就带着人暂时在纪家庄住了下来。纪家庄距离荆州的州府荆阳不太远,容问凝便个操心惯了的,闲不下来,便在荆阳和纪家庄两边奔波,开始安排安然在荆阳的演出事宜。 不过,纪蕴说他的庄子四月要举办英雄会,希望到时让安然在英雄会上表演歌舞助兴。安然和容问凝都觉得拿英雄会作为巡回演出的第一站的开场之作,意义和作用都很大。 须知,能来参加英雄会的,都是各地的一方豪杰,这些豪杰们同时也是豪富之家,与会豪杰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等观看了安然表演的歌舞,回头一宣扬,大家便都知道大唐舞魁到荆阳来,不怕没人到荆阳瓦肆去看安然的表演。 安然有些兴奋地问:“阿蕴,你能召集这么多江湖高手来参加你办的英雄会,你是不是就是武林盟主了?” “哈哈哈……武林盟主?亏你想得出来!”纪蕴一下就失笑了:“江湖中藏龙卧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栽进阴沟里,谁有心思弄那个虚头巴脑的玩艺儿。我吧,也就召集了荆、鄂、襄三州道上的朋友来我庄子上吃个饭,叙个旧罢了,若是彼此有矛盾的,可以借我的场子,让大家做个仲裁,评个理,就把梁子揭过去。大家和气生财。” 安然知道,原来,江湖道上没有武林盟主啊,大家都跟做生意似的,讲究和气生财。不过纪蕴能出面做这个召集人,也说明他在荆、鄂、襄三州的江湖道上,颇有威信和名望。安然便想着,编支表现江湖义气的新舞,给纪蕴拉拢朋友。 安然拉着苹娘和伴舞伴奏们沉浸进新舞的编创中,容问凝没事,就去陪安浅秋说话聊天,顺便学着怎么照顾小宝宝。除了学习照顾小宝宝外,容问凝还在安浅秋嘴里套出不少话来。 据安浅秋自己说,她离开出走的原因是李子实对后宅女子都不太好。不太好?是怎么个“不太好”法,才会令得安浅秋生出逃跑的念? 安浅秋的性子跟安然一样,都是十分清澈明净的性子,只是安然是历尽风霜磨难之后,不改清澈本性,而安浅秋则是经历太少,被养得十分清澈。安浅秋被容问凝几下就把话套了出来了。 安浅秋只隐隐约约地透露,李子实是个私生活非常放-荡-淫-乱的人,不但男女通吃,还偶尔会胡天胡地地弄个一龙戏数凤。 有一回,李子实带着她和世子妃肖氏去别庄泡温泉,不想李子实一时兴起就强着两女玩一龙戏双凤的把戏。 这回事,就成了安浅秋心底过不去的坎。她虽是庶女,却是当成嫡女来教养的,哪受过这等羞辱,心头就存下了逃跑的念头。 当容问凝把这话转述给安然听时,安然当时重重一拍桌子,骂道:“喵了个咪的!我就说李子实那货对我……”发现容问凝正望着自己,安然连忙收声。 他就说他的直觉是对的,一般直男,看见朋友中了烈-性-春-药,哪会上手帮撸?下得去手吗?不过容问凝并不知道,还是不让她知道的妙。 容问凝笑了笑,没问下去。她早在李子实带着安浅秋到访寄园,安然对李子实一派嫌弃和只言片语中,猜测出两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过节。 容问凝是个非常聪慧,知道进退的女子,她不想深究安然跟李子实之间有什么猫腻,她只要知道安然对李子实的态度就足够了。 从安浅秋嘴里套出来的另一件事,是关于方太太的车祸。 据安浅秋说,方太太一出事,李子实就在查这桩事了。那时,还没有发生公主府-撸-管事件,李子实跟安然还是知交朋友,李子实这么热心地插手调查,当然是想向安然市恩卖好,以图跟安然有更进一步的关系。 李子实手下着实有不少能人,办事的能力超强,很快就查出了一些蛛丝蚂迹。 -- 第398页 这些线索中包括死掉的凡一,和凡一家人的赎身远遁,以及为他们赎身的人。而这些线索竟都指向东方思远家执掌中馈的东方夫人身上。 其时,东方家正为了自家嫡孙跟锦奾郡主的婚事愁得焦头烂额,这桩赐婚,从内定开始,一拖几年,都快拖成一桩笑话了。 李子实派人上东方家对东方夫人进行了旁敲侧击,不想,东方夫人不久之后就忧思成疾,一病而逝,线索也就断了。 李子实深知自家小皇姑的想法,他由此猜测:估计东方夫人或是东方明敬知道了锦奾郡主喜欢安然的事,他们买通了凡一,随时关注着寄园的行动,并在玄晋山道上制造了那起车祸,他们想杀的人,并不是方太太,而是安然。 只要安然死了,锦奾郡主就只能死心塌地地嫁给东方明敬。 第232章 枪舞:朋友 李子实这么猜测, 因为东方夫人的动机太明显了:锦奾郡主喜欢安然,只要把安然除去了,锦奾郡主就只能嫁给赐婚郡马, 这婚事就成了。纵然锦奾郡主心里会难过, 但情人已经死了, 多过几年, 自然就认命了,郡主和郡马仍然可以是幸福美满的一对。 李子实更加猜测, 从那么陡峭的山道上惊马翻车,掉下山崖,一般人很难幸免,就像方太太一样。安然之所以能活下来,不是侥幸, 只因为安然是练舞之人,身手和反应远比常人敏捷, 在危急关头,仅凭身体的本能反应,以最好的速度翻出车厢,并被山石拦挡在半山坡, 没有直跌坡底, 才逃过了这一劫。 东方夫人当然不会直接出面买凶,应该是通过中人,买通了道上的亡命之徒。亡命之徒接到的任务应该是制造这起车祸。总之,东方夫人的本意跟亡命之徒接到的任务发生了少许偏差, 这才导致安然没有命丧当场, 亡命之徒也没有继续趁乱下手。 那天跟安然乘坐在车厢里的本是梁小峰,阿辰, 木尘三个,另一个教坊司弹胡琴的乐伎跟马车夫坐在车辕上,马车负重,车厢里人多,相互拉扯,更难挣扎出去,车祸会更加惨烈。 只是料不到在半道上跟方太太重逢,为了方便人家母子两个说话,梁小峰等人都转移到了另一辆马车,躲过一劫。就是方太太适逢其会,无辜丧命。 其后,凡一躲起来自裁了,以自己一命,换全家赎身远遁,亦或,也有背叛朋友,羞愧谢罪之意,不得而知。随后东方夫人被李子实派人敲打,也惊惧忧虑而亡,找不到道上的中间人和犯事的亡命之徒,这案子就查无实证,一切只是李子实的猜测。 本来,李子实早在安然充军以前就查出了这些情况,但他一直没有告诉安然,一则,查无实证,空口无凭,二则,市恩卖好也是要讲技巧的,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果然,在寄园里,安然表示出跟他绝交之意,李子实做为睿王世子,当然不能示弱,失了颜面。 于是,他就抛出了方太太之死乃被人谋害的爆炸性消息,希望安然能够主动上门向他求证这个消息,他就有机会游说安然,重修旧好。 不想,安然是个性子清澈浅淡之人,他跟纪蕴截然不同,心里没有这个时代所标榜的“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的观点,虽然得知方太太死于被害的消息,让安然非常震惊,但仅是震惊而已。 事后,安然并没有被这个消息刺激到寝食难安,煎熬反侧,也没有不报母仇,不为人子的想法,完全没有被仇恨蒙蔽心智,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没有屁颠颠跑去求李子实揭晓案情和仇人。 安浅秋本来也不知道这些内情,还是听李子实那天在寄园里提了那么一嘴,才不断向李子实套话。李子实想透过安浅秋,向安然透露一些情况,好让安然向他求证。 李子实假意装出对安浅秋很宠爱很信任的样子,叫安浅秋“保密”,不想安浅秋是个心地实诚的孩子,真就保密起来。若不是容问凝套话,安浅秋绝对不会主动说出来。 容问凝把李子实的猜测,思前想后的考虑了一番,觉得李子实的猜测,挺合情合情的,但到底是不是事实,谁知道呢?因此,容问凝想了想,仍旧嘱咐安浅秋保密,不要告诉安然。 毕竟凡一和东方夫人都去世了,当年那桩车祸到底有什么隐情,谁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隐情,只是李子实耍的个花招,想勾安然上钩,因为李子实拿不出一点证据来。 再说,东方明敬是安然为数不多的朋友,品行高洁,堪为良友,容问凝不想安然为了一个捕风捉影的猜测,心里对东方明敬起了芥蒂,白白错失一个朋友。 在容问凝心里,她也很不愿意把凡一想像成一个背叛朋友,向东方夫人通风报信的小人,毕竟他们一起被派到安然身边,一起长大,共同经历过许多事,她不愿意凡一死了,她情愿想像凡一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失踪了,但他还活在世上的某个角落里,幸福平安。 方太太死了好多年了,让逝者安息,不被打扰就好。方太太那么疼爱安然,想必方太太于九泉之下,也不愿意看到安然因为仇恨而毁了生活和心情。也许,在方太太心里,安然活得好,比什么都强。 转眼就到了纪蕴的英雄会了,纪蕴提前在庄子里搭了个高台,自己先登上去长篇大论了一通开场白。 安然在后面听着,觉得纪蕴能考取秀才功名,真不是盖的,安然完全听不懂纪蕴说了些什么,就看见纪蕴一脸正气凛然,慷慨激昂,大公无私的样子,很是唬人。 -- 第399页 把差不多都是文盲,偏偏还特要脸面,喜欢不懂装懂的江湖大佬们说得连连点头,道:“纪大侠之言,深得我心……”喵了个咪的,看这些大佬们一脸茫然,就敢说深得我心。 当纪蕴宣布被当今皇帝亲自赐名为大唐舞魁的安然公子将进行歌舞表演,为本次英雄大会助兴的消息时,全场登时乐开了花,一起鼓掌叫好。 这些称霸一方的江湖大佬们,平素都得坐镇在自己的地盘里,不是为了重大事件,不敢轻易离开。当然也没有那闲情逸志跑去洛城看安然的表演,对安然的歌舞闻名之久,无缘得见。 这下安然的歌舞表演送上门来,真正是意外之喜,觉得此趟纪家庄之行,不管议事结果如何,已经不虚了。 安然穿了件月白衫子,提着一杆长枪,枪头上缀着鲜艳的红缨子。安然以一个拖枪横旋的姿态在乐曲序曲的伴奏下,一跃出台,出台之后,又接连两个拖枪旋扫,仅仅一个出场,就显示出安然深厚的舞蹈功底。 是的,安然展示的是舞蹈功底,而非武功,真正的对阵中,使用这么花嘹的招式,无疑是把自己的性命送到敌人手上。 安然用第一个舞蹈动作,向在场的各方江湖大佬们做出了说明,接下来,他将表演的是枪舞,而不是枪法! 开什么玩笑,在一众江湖大佬面前演示枪法,那不是班门弄斧?安然才不会这么自不量力。 三个横旋之后,安然开始抖动长枪,进行了一系列的拦、拿、扎、刺、挞、缠、圈、点、拨、崩等等枪法基本动作的展示,安然的着眼点,在于在枪法基础动作中,加入舞美编排,因此,只是寻常的枪法基础动作,从安然手里舞将出来,也格外舞姿翩跹,动如惊虹,迅如脱兔,凝如波潋,静如嵩岳。 明明知道是一套花架子,却把一众江湖大佬们看得眼花缭乱,赏心悦目,叫好连连。 舞到酣处,安然的动作忽地慢了下来,唱道: “这些年,一个人,风也过,雨也走。 有过泪,有过错,还记得坚持什么。 真爱过,才会懂,会寂寞,会回首。 终有梦,终有你,在心中!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 朋友不曾孤单过,一声朋友你会懂, 还有伤,还有痛,还要走,还有我。” 唱完第一段,安然的枪法变得大开大合,拿在手上,伸缩吞吐,直如灵蛇钻天。出枪如潜龙出水,收枪如猛虎入洞,脚下深谙开口如风,偷步如钉的特殊步法,进退之际,步法轻灵快速,稳健准确,枪随人动,人带枪走,腰腿,臂腕似与长枪合为一体,虽然是花架子,也达到了枪舞中的至高境界。 安然以一记似类黄龙翻身跃的动作,下落时,枪杆猛拍于地,发出响亮的声音,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这一段枪舞,获得了台下江湖大佬们的轰然叫好。就在大家以为表演结束之时,安然舞势变缓,唱道: “这些年,一个人,风也过,雨也走, 有过泪,有过错,还记得坚持什么? 真爱过,才会懂,会寂寞,会回首。 终有梦,终有你,在心中!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 朋友不曾孤单过,一声朋友你会懂, 还有伤,还有痛,还要走,还有我。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 唱完第二段,忽然从台下翻出另外两个舞者,同安然一起,执枪起舞。长枪乃兵刃中的霸者,以长制敌,以小见大,手腕翻转之际,就把长枪挥舞得呼呼风响,三杆长枪红缨飞舞,宛如血花飘扬,气势威猛如虎。 与此同时,后台有数人合声唱道: “朋友不曾孤单过,一声朋友你会懂, 还有伤,还有痛,还要走,还有我。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 合唱完毕,舞者“荷!”地齐声爆喝,以一招中规中矩的百鸟朝凤式结束表演,安然凝身不动,用清越而淳厚的嗓音唱出最后一句歌词: “朋友不曾孤单过,一声朋友你会懂, 还有伤,还有痛,还要走,还有我。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 台下的江湖大佬们不知见识过多少精妙的枪法,但从没见过如此精彩的枪舞,枪舞之余,还配上如此动听又通俗浅白的歌词,都把他们看呆了,直到安然三人收势,向台下鞠躬致谢,他们方才醒悟过来,爆出雷鸣般的鼓声和叫好声。一时,会场气氛极是热烈。 纪蕴看了,却觉得这是安然专门跳给他看的,看着看着,觉得又是伤心难过,又是感慨庆幸,眼底竟溢出了少许泪花。是啊,他们不能成为爱侣,终究还是可以做一生相伴的朋友和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歌曲歌词非本人原创,属于引用,为了文章需要,略有改动,特此申明。 歌曲原创情况,用如下: 歌曲名:朋友 演唱歌手:周华健 歌曲作词:刘思铭 -- 第400页 歌曲作曲:刘志宏 歌曲编曲:洪敬尧 所属专辑:朋友 发行时间:1997年4月16日 第233章 大唐舞魁留传奇 歌舞助兴之后, 就进入了英雄大会后面的议事环节,安然等人自觉退出了会场。 至于这些英雄大佬想请安然去他们所在的城镇表演歌舞,则由容问凝接洽协商。当然, 他们不了解江湖上的事情, 最终能不能成行, 还得先征求一下纪蕴的意见。 容问凝很快就发现, 纪蕴在江湖中人缘挺好的,他是江湖上唯一一个考取了秀才功名的人, 道理讲起来一串一串的,行事风格也堂堂正正,再加上他少年时就在江湖上闯荡出了侠名,本身武功不弱,手下又网罗的不少江湖高手, 纪家庄在江湖中异军突起,实力非凡, 因此,纪庄主能文能武,两手都硬,江湖人物很是膺服。 安然十分享受容问凝为他打理琐碎杂事和代理演艺业务的感觉, 那是他家阿凝对他满满的爱意呀, 不然谁肯为个不相干的人劳心劳力? 有了容问凝代理杂务,安然就安安心心跟伴舞伴奏们躲在一边,去总结舞蹈表演的得失和需要改进的地方,或进行一些日常训练。毕竟这是安然的第一场巡回表演, 预计时间会比较长, 日常训练不可荒废。 这日,安然正跟伴舞伴奏们, 忽然听见纪庄家派给容问凝使唤的小丫头宁宁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叫:“安爷,安爷……不好了,奶奶犯恶心,吐晕过去了。” 安然一听,心头一阵狂跳,第一个反应觉得阿凝是不是中毒了?穿越前他为磨炼演技,观摩了太多的影视作品,感觉江湖处处有毒药!他心头升起种末日来临的惊恐,他失去了娘亲,再不能失去阿凝!他的阿凝啊!安然二话不说,抬脚就跑,那速度,比他逃命还快。 安然几息之间就跑到了他跟容问凝的客房外,房门关着,一个小厮守着外面,老远就朝安然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大夫正在诊治,别作声。” 大夫还能诊治,看来情况应该不算太严重,安然这么想,又觉得心情稍稍安稳了一点。但是脑子里仍不断想着小丫头的话“犯恶心,吐晕过去,犯恶心,吐晕过去……” 猛地,安然福至心灵,闪过一个念头:他家阿凝不是怀孕了吧?应该是吧?肯定是的!刚还害怕得心上心下的,忽然之间,又被满满的喜悦填充了胸臆,然后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我要…… 少顷,大夫开门出来,安然第一个冲去,满脸欣喜地抢问:“先生先生,你是不是要恭喜我喜当爹了?” 大夫满是疑惑地扫了安然一眼,问:“你是病人的……” “相公,我是她相公!” 大夫道:“病人感染了风寒,又操劳过度,忧思过重,才会晕倒。吃几剂药,调养调养就没事了。” 不是,怎么可能不是怀孕呢?他都二十七八了,他想要个小宝宝,他有努力耕耘的呀!安然忙道:“先生先生,刚不是听说我家娘子犯恶心么?” 大夫横了安然一眼:“犯恶心就一定是怀孕呀?病人不过是胃上受了寒,才泛酸恶心。” 安然不死心:“先生先生,你肯定诊错了,要不,再诊诊?我娘子一定是怀了小宝宝!” 大夫受不了,抢白道:“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 刚才还以为阿凝怀孕了呢,结果空欢喜一次,安然也不大高兴,他不善作伪,心头不高兴,就表现了出来,嘀咕道:“连我家娘子怀了小宝宝都诊不出来,庸医!” 偏生大夫耳力好,就听见了,直接嗤笑道:“这方圆百里,有哪个大夫敢给尊夫人诊个怀孕出来,我服他!”一边冷嗤,一边离开,一边还继续嗤笑:“怕不是想儿子想疯了!” 容问凝在房里把安然在外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笑得打跌,等安然进来,笑道:“子慕,你真傻气!” 安然在外面发作大夫,一进了屋,就变成个乖宝宝了,挤着坐到床头,歪着身体,把阿凝半揽在自己怀里:“阿凝,都怪我,平时关心你关心得少了,都没注意到你受了寒,以后我会改的。你难不难受?有没有想要吃的东西?” 容问凝素来知道安然是个不太会细致照顾人的,已经习惯了,对安然并无埋怨,想不到自己病一场,安然愿意主动改变自己,愿意学着怎么关心照顾别人,心下只觉得无比满足,说:“小病,就是昨个儿出去,忘带夹衣了,在山道上吹了点凉风,才受了寒,不用担心。” “嗯,以后你出门,我得提醒你了。” 容问凝抬手辗开安然微皱的眉心,笑道:“子慕,别不开心了,我们……会有孩子的。我喜欢看你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样子。” “啊?原来你就喜欢我这个?”安然有些闷闷的。这个时代的人,不都喜欢他清古冶艳,风华映世的绝代舞姿吗? 容问凝笑道:“舞台上的舞姿,怎么能当真?他们傻,我不。我看着你一路走来,你什么样的模样我没见过?可是,你还能保持着清澈明净的心灵,学不会伪装,学不会世故,一直爱憎分明,坦诚率真。并且你把你的清澈和率真融进了舞蹈,想表达给大家看,这是你的舞蹈最独特,最吸引人的地方,也是你最吸引我的地方。” -- 第401页 谁说阿凝不懂舞蹈?她远比他想像的更懂得他。安然跟阿凝依偎在一起,觉得就算不说话,也能带给他满心的满足和欢悦。 一会儿,小丫头端了汤药进来,安然接过,有些笨手笨脚地想喂给阿凝喝,表现一下自己的体贴。 可是他家阿凝完全不给他表现的机会,直接端过碗,大口大口地就把一大碗苦汤药给干了。干完还发出“嗨”地一声,好像干了一大碗美酒…… 大夫说喝了药,好好睡一觉,病情就会好转。安然便陪着他的阿凝:“你睡吧,我守着你。” 静谧的房间里,温馨又甜蜜,安然守着守着,自己先瞌睡起来,迷朦中,听见他的阿凝问:“子慕,你又喜欢我什么呢?” 是啊,他喜欢她什么呢?喜欢她会赚钱?会理财?会管家?能帮他打理所有琐碎的杂务?不不不,肯定不是这些俗气又流于表面的东西。他必须想出像阿凝那样有深度又充满哲理的话来。安然拼命地认真地想,谁知,想着想着就眯了过去。 在朦胧中,安然感觉有人给自己披衣服,一下就惊醒了,一看,原来阿凝没睡,他倒先睡了,还要害得阿凝起来帮他披衣服,免得他受凉。 那一瞬间,安然真的觉得自己太不会照顾人了,而且,他知道自己不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生活中得过且过,随遇而安,缺乏担当和主见,除了会跳舞唱歌,其他地方简直一无是处,真不是什么居家好男人,这样一个不完美的自己,怎么就被阿凝这样好的女人喜欢了呢? 安然想不通,说:“阿凝,反正,我就是很喜欢很喜欢……很多个很喜欢的那种很喜欢你,没有为什么。” 在纪家庄表演过了,安然一行就准备去荆阳府表演了,临别之际,安然关心安浅秋,叫容问凝找安浅秋套话,问她将来的打算。 安浅秋说,准备在纪家庄长住下去,反正她儿子是纪蕴的养子,纪蕴就得养着她。既然安浅秋都这么说了,安然一行人便向纪蕴和安浅秋告辞离开了。 成为了纪家庄客卿的夏古琴,在安然进行歌舞表演之时,也加入安然的伴奏小乐队,进行了几回合作,因为有共同在番突草原上的历险经历,颇有情意,分别之时,夏古琴没像一般人那样挥手相送,而是端坐一角,弹琴送别。 安然一行都走了老远了,还能隐约听见夏古琴的琴声,安然笑道:“老夏真是个趣人。” 容问凝说:“子慕,你看出来没有,阿秋对子籍有意思呢?希望子籍能够改邪归正,珍惜阿秋。” 这一点,安然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他对断袖的了解比容问凝深入全面,知道断袖不是病,也不是邪崇,只是一种天生的性向罢了,一般是改不回来的。 一些人“改回来了”,只是他们向现实屈服了,克制了自己的本性而已。跟“改回来了”的人结为夫妻,有什么真正的幸福?安然对纪蕴能“改回来”,一点不抱希望。 只是安然不想说明这些,免得容问凝跟着烦心。他只能真诚地祝福自家妹子:“但愿阿秋能幸福吧。就算阿蕴不能喜欢阿秋,他也必定能保护阿秋周全,肯定不会欺负怠慢阿秋的。阿秋想长住纪家庄,就让她长住吧。没事的,只要阿秋觉得快乐就好。” 容问凝想得太远一些:“只是阿秋难道这辈子都得隐姓埋名了?若是被李子实那厮发现了怎么办?还得牵连到阿蕴。” “我看阿秋在这里生活得挺开心的。”尽管纪蕴不喜欢安浅秋,可是,从安浅秋的角度来说,能生活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跟他共同抚养儿子,未尝不是幸福的,只要知足就好。 安然又道:“阿蕴肯定不怕受牵连。阿蕴在解救泰宗皇帝这事上出了大力,你猜,他得了什么奖励?” “什么奖励?”那次在解救皇帝的行动中出了力的,都得到了丰厚的奖励,容问凝独独没听说过纪蕴得了什么奖励。 “皇帝陛下亲赐的丹书铁券。” 容问凝惊叫一声:“啊,是免死金牌!”沉默了良久,容问凝才又有些不满地说道:“营救陛下大家都出了力,其他那些人都升官了不说,连子籍都得到了丹书铁券,就你只得了个‘大唐舞魁’的名头,虚头巴脑的,一点不实际,陛下真偏心。” 安然瞧着容问凝一心偏向自己的小模样,连皇帝都敢编排不是,心里充满了温暖和满足,一时情动,伸臂把阿凝拥进怀里,在她耳边低语:“咱们造小人吧。阿蕴那个是收养的,只得一个,咱们造几个亲生的,准保把阿蕴比下去!” --------------全文唯一的分隔符------------- 在很多很多年之后,在经历了数番改朝换代之后,后世的考古工作者,在一本从大唐末年流传下来的《京都风流志》的杂记类古籍中,看到了关于大唐舞魁这一传奇人物的生平小传: “舞魁者,姓安,名然,字子慕,乃泰宗朝左相安凌墨幼子,京都洛城人氏,生卒年不详。 慕幼平庸,十岁病重几死,后始聪慧,以乐舞应岁考,惊世人。自言得仙姬授舞,勤练不辍。 十五夺壬寅花榜花魁,入职供奉,多流连贵勋宴集。善新姿妙舞,唱俚歌雅曲,时人趋之若骛。 十九殴击睿王世子,毁公主府,罪涉大不敬,充军丽龙八城。 廿二岁作军魂祭舞,组军乐队,安军心,振士气。虽无功勋,然作用巨大。 -- 第402页 廿五岁逢大赦归京,再夺花榜花魁。两届花魁,终有唐一朝,独此一例。拒为官,拒宴集,喜瓦肆搭班客串,令洛阳民众大饱眼福。 廿六岁献舞于番突王帐,为解救泰宗帝出力甚大,毙敌酋,力挽战局。泰宗帝亲为题字,号为“大唐舞魁”。 黎嘉中兴后,慕携眷巡游江湖,每至一城,必献歌舞,万民蜂拥,盛况空前。更有豪富子弟为观赏歌舞,随其冶游不辍,巡游队伍聚众近万,蔚为壮观。 慕有妻容氏,善经营,夫妇恩爱甚笃,两子一女,均善歌舞。 慕舞曼妙、歌清越,乃有唐一朝集歌舞之大家,无出其右者。脚尖舞,踢踏舞,旗舞,鼓舞等,多有创新,《摘星曲》《新年曲》《祝贺曲》《朋友曲》《送别曲》等歌谣,广为传唱,风靡一时,引领时尚。 惜其人未有舞蹈作品传世,徒留传奇,憾甚!”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