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无数山》 第1页 [古装迷情] 《可怜无数山》作者:海带大少【完结+番外】 文案: 在陶清漪心中,一直觉得如萧子杞这般翩翩的佳公子,应该就是一袭白衣,出尘绝艳才是完美。但那萧子杞似乎很偏爱穿深色的衣服,尤其身上那抹墨蓝,就像他的眸子一样,永远让人看不通透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宅斗 宫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陶清漪,萧子杞 ┃ 配角:元恪,曹居衡,曹居仁,宁慈,元朔 ┃ 其它:复仇 ================== 第1章 (一)狸猫 刺骨的寒风无情无义地呼啸着,好似一条无形的长鞭,硬生生的要将人刮得皮开肉绽。远处,两辆疾驰的马车一前一后沿着山路迎风驶来,义无反顾地驰骋着。许是那顶头的马车太过于剽悍了,就连那从不留情面的山风,也好脾气似的打着旋儿避开了。 停车!突然,那一直紧随其后的马车中一个人声骤然响起,前后两辆车上的马夫就像是提前排练好似的,同时拉了缰绳。 吁 马车方停,陶清漪就从后头那辆搭乘着女眷的车上跳了下来。她从小能跑能跳,早年跟个野孩子似的寄居在武官出身的外祖家,身强体健,倒也不娇气。 身后,那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琉璃看着陶清漪跑得飞快,也手脚麻利地从马车里钻出来跟上。 小姐,你等等我 陶清漪与那丫鬟琉璃闷着头一直跑,直到与身后的马车隔出一定距离了,这才停下来,猫着腰钻入附近茂盛的灌木丛,二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真是人有三急,这一急来得可真不是时候!陶清漪红着脸道,琉璃,你在这里等我,我怕是要耽搁一会儿了 那丫鬟琉璃点点头,见到陶清漪转身自寻了好位置蹲下来,就识趣地远远避开了。抬头望向天空,只见那无边无际的天空之上,一层一层的乌云似有千金的重量,仿若再增长一毫一厘,就要沉沉地砸下来给人以重创。 一场暴雨仿佛迫在眉睫。 这,已经是仲秋了,大魏这边,似乎是比大齐要冷上几分 琉璃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薄夹袄。 而另一头,陶清漪此刻已经方便完毕。最近几日的冷餐冷食让她一贯娇生惯养的肠胃闹起了革命,而今日,这已经是她第四次喊停车了。 想到这里,她原本因舟车劳顿而有些苍白的脸上羞出了好看的红颜色。 熟练地将腰间的丝绦挽出一个好看的结,又顺手整理了交叠的衣襟,陶清漪这才敞亮地站起身子。刚准备喊了不远处的琉璃一起返回马车,突然脚背上横生出了异样的触感。这感觉惊得陶清漪下意识就要喊叫,但那声音还未发出,小腿就被什么东西给扑住了。 比猫大,比猫凶,似猫,但又不是猫。 陶清漪看着身下瞪视着自己的黄灰色眼睛,直惊得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下意识的就连逃跑也忘记了,只呆呆地注视着这只此刻对自己看似并不友好的动物。 豹吗 一瞬间的念头冲向脑子,陶清漪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而并不遥远的地方,就站着自己的丫鬟琉璃,陶清漪想要喊她快逃,但又怕惊了这只豹。于是,那一声呼救就梗在喉中无论如何都发不出来了。 正踟蹰间,左侧的灌木丛中却响起一声微弱的□□。 而与此同时,那只原本困住陶清漪的豹,突然飞也似的几步跳了过去。 陶清漪顺着那只豹的行迹看过去,就在一层层连绵不绝依旧顽强而茂盛的草丛中,看见了一只脚,一双腿,然后是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如同死人一般的年轻男子。那男子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满头满脸的血污,披着一身同样染了血的脏衣服,破败不堪地躺在那儿。而在他的身上,那些被利器割开的衣料下,裸露在外的伤口早已凝固成红黑的颜色,静静地趴在他有些粹白的肌肤之上,就像是一条条嗜血的虫。 此刻,他皱着眉头,似乎是太重的伤势导致他有些精神恍惚,就连那唯一没有太经过鲜血洗礼的眼睛也有气无力地半睁着,空洞洞地,只露出一双如点墨般漆黑却又无神的瞳仁。 陶清漪看着这个男子,而男子此刻也看向她,寂静到只有烈烈风声的空气中,肆虐的血腥气不知怎地一下子就灌满了鼻腔。陶清漪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心中如擂鼓似的咚咚咚响个不停。而那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男子,对着陶清漪费力地张了张极度干涸的嘴唇,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费劲气力又说不出的样子。 而在男子的身边,那只小豹子意外地留恋在侧,它探着头,弯曲着四肢,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去舔男子的侧脸。 许是对着动物有着莫名的恐惧,陶清漪看着这一人一豹看得胆战心惊,她毕竟是个闺阁女子,就算是跟着外祖有了寻常女子没有的见识,但还是被眼前的情景吓破了胆,如果不是看这只豹的态度还算友好,她几乎以为它想要吃掉眼前这个受了重伤的男子了。 -- 第2页 努力控制住自己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陶清漪蹲下身子想要去查看一下男子的伤势。而在此时,那等在不远处的丫鬟琉璃因为迟迟不见主子回来,便迈了脚步亲自上前来寻了,待她找到陶清漪并看到眼前的场景时,她吓得几乎晕倒。 啊 然而这一声惊呼并没有完全发出,便被眼疾手快的陶清漪给伸手拦截了。 小姐 嘘!小心惊动它!陶清漪说这话,抬着下巴一指那只小豹,待丫鬟琉璃平复了心情用眼神示意她不会喊叫了,陶清漪才有些惊魂未定地放开她。 小姐琉璃眼中含着惧色,拉扯着陶清漪的袖子躲到她的身后,这个人不会是死了吧?!又定睛仔细看上那男子几眼,又道:怕是不死也只剩一口气了不过,他身边怎么有只这么大的狸猫?! 说来这位丫鬟琉璃比陶清漪还要大上一岁,不过比起胆量,她可真是要比陶清漪逊色了不知多少。 陶清漪一怔,似乎没想到刚刚被她当做豹子的动物竟是一只狸猫。不过比起一般家猫,这只狸猫同样具有不可小觑的攻击性。 兀自定了定心神,陶清漪小心翼翼地又朝那男人移动了脚步。身后的琉璃似乎料想到了陶清漪要做什么,只死死地拉住了她的袖口。 小姐,我们自身难保。 琉璃说的是实话,他们自身难保。从大齐到大魏,这一路,代价惨重。 陶清漪原本还想要向前的脚步登时退缩了。 她虽不是什么圣人,但见死不救这样的事,真正做出来的时候,她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秋风萧瑟,山风倏然地又大了些,放眼望去的山路之上,那些原本繁茂的植物开始现出破败的颜色,就像是这样混沌的世道,似正亦邪的没了好看的风骨。陶清漪的浅绿色衣衫在风中凌乱地翻飞着,她突然觉得这些恼人的风刮在人的脸上真的是疼极了。 而她面前快要在山风里死掉的男子,他就躺在那儿,残破的,肮脏的,麻木的,即将在不远的将来,在这座不知所谓的大山中迎来死亡。 似乎是感受到了陶清漪她们的见死不救,那受了重伤的年轻男子敛了气力重新闭上了眼睛。他的睫毛似乎很长,闭眼的刹那竟在脸上投下了两片小扇子似的阴影。而他的脸上,长发纠结着,随着他微弱的动作,被血液凝结的浓黑色长发更加的覆盖着他的脸,让他继续陷在寂寥无垠的黑暗中,似乎就要万劫不复。 陶清漪看着这样愈发显得绝望的男子,终于还是不忍心,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包着酥点心的油纸包。走过去,放在他的身边,陶清漪心中五味杂陈。 而那原本屈膝俯卧在年轻男子身边的狸猫,在陶清漪试图走近男人的时候就像是察觉到威胁似的,突然惊觉了起来,只见它瞪着眼睛呲着尖利的獠牙,脊背弯曲着,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在陶清漪放下油纸包准备起身之际,那只狸猫突然发力,冲着陶清漪扑了过去。 啊小姐 第2章 (二)出逃 啊--小姐--琉璃大喊,同时猛地也朝陶清漪扑了过去。眼看着那只狸猫将要扑到陶清漪,千钧一发之际,琉璃伸手一把推开了她。 主仆二人重重地摔到脚下的土地上,虽说刚刚琉璃及时推开了陶清漪,但饶是这样,陶清漪还是在狸猫的攻击下,被抓伤了手臂。 她吃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抬手便看到那被抓破的衣袖下面,几道深深的泛着血珠的抓痕。 而随着琉璃方才的那声呼叫,被惊动的不远处的马车上,正有一个面带厉色中年男人敛着衣袖从马车上跳下来,而随着他步下马车的动作,原本站立在马车四周的几个卫士模样的人都情不自禁地站直了身子。 怎么了?!他上前几步,对着陶清漪的方向喊道。 陶清漪听见声音,强自压下心中的惊魂未定,飞快地理了衣衫站起身子。 没事的父亲,这儿有只猫! 那中年男人听到陶清漪回话,那原本就皱出沟壑的眉头更加的深不可测了。 而一旁的狸猫听到人声,眯着眼睛瞪着陶清漪和琉璃,谨慎地不敢再有下一步的动作。而陶清漪与琉璃便在这个空隙间,不敢多做停留,提了脚步牟足了劲儿就向马车的方向奔去。 身后,那只外表和脾性都像极了猎豹的狸猫,在陶清漪和琉璃几乎是逃命似的狂奔中收起了利爪,重新安静地俯卧在那个濒临死亡的男子身边,伸出舌头极度乖巧地舔舐男子沾了血污的侧脸。 而那藏在大山中的身负重伤的年轻男子,就这样继续孤孑地躺在冷硬的土地之上,几乎就要与这苍凉的大山融为一体。唯有那眼睛之上翕动着的睫毛,如同两只鲜活的即将破茧而出的蝶 顺着小径一路逃也似的狂奔,陶清漪与琉璃所乘的马车很快的就近在咫尺。 二人气喘吁吁地站定了,陶清漪这才想到自己右手上那几道被狸猫抓刻的血痕,不禁地就将右手背在身后了。 那位被陶清漪唤做爹的大齐中书监陶明松陶大人,看见女儿一路飞奔过来,本就不好的脸色又浓郁几分。只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陶清漪面前,几乎是咬碎了牙根般的厉声道:女孩子家家,成何体统! -- 第3页 那不远处,搭乘着女眷们的马车上,自己的继母徐氏听到陶大人的话,掀了窗帘望着陶清漪的脸,递了个眼色。 陶清漪当即低了头默不作声,只做出一番悔悟的动作。 陶大人心中生气,面色自然也带了不善,又厉声训斥了几句,无非是说陶清漪不够端良贤淑之类。说罢一甩袖子,恨恨地转头上了身后的马车。而身后那几个卫士,也在陶大人上车之后齐齐地上了马。 两辆马车很快又重新踏上奔途,马蹄声阵阵,车身随着马儿的奔跑剧烈的摇晃起来,在颠簸的逃亡之路上,陶清漪仿佛听到了马车撕破山风的声音。 母亲,我们离平城还有多远的路程呢?陶清漪望着马车对面坐着的徐氏。那徐氏的怀中此刻正搂着一个年幼的女童,那女童大概三四岁的年纪,正拧着眉头蜷缩在徐氏的怀中熟睡。 这位徐氏作为陶清漪的继母,不过也只比陶清漪年长了大概五六岁的年纪,听到陶清漪问话,她侧过头反手用指尖挑开窗帘的一角,回头道:方才听老爷说,我们似乎已在平城边界,约莫过了这个山头,大概便是直通平城的官道了。 有些微暗淡的光亮透过暗棕色的窗帘罅隙映在徐氏年轻的侧脸上,那些愁云似的光晕,就像是前方正在通向的这条不归路似的,倏地就能够让人光明正大地万劫不复。 大齐建武元年东,十月,癸亥,鸾即帝位,帝以支庶篡历,性疑忌多虑,深忌诸王,元功,故亟行诛戮。是以,时则有叛国之臣出 连绵的秋雨接连下了一整月,原本就不太好走的道路,就变得更加的泥泞难行了。 携家带口叛国出逃的陶大人,在一个阴霾的午后得到消息,说是姐姐陶氏已随夫君曹安定在半个多月前举家迁往洛阳了,这让本就快要到达平城前去投奔的陶大人一家,不得不临时改道,南进洛阳。 说到陶大人叛国出逃,除了对当今齐帝萧鸾流氓政权的不满,另一部分的原因恐怕就是贪生怕死了吧。 隆昌元年,萧鸾废杀萧昭业,改立其弟萧昭文,同年十月初十日,继而以太后名义下诏,废黜萧昭文为海陵王,后以高帝第三子身份即皇帝位。萧鸾本性猜忌多虑,即位后便开始自翦宗支,肃清异己,大量屠杀武帝和高帝子孙及元臣,培植自己的势力。陶大人作为高帝时的元老,虽不至于在朝中起到多么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坏在曾是南郡王萧昭业的拥趸。萧昭业曾怀疑过萧鸾异心,二人嫌隙颇深,南郡王薨后,萧鸾大肆屠杀南郡王拥护者,建康城中一时人心惶惶。陶大人怕有一天引火烧身,当即拖家带口叛国北上。 而说起陶大人一家与大魏朝的渊源,还得要从陶大人的亲姐姐,陶清漪的姑母说起。据说当年陶大人这位姐姐,原本嫁予本朝世族大家出身的曹安定,谁知这位原本纨绔的安定君在一次游历北魏后,竟意外得到北魏皇帝赏识,此后便决心留在北魏开始自己的政治生涯。而陶清漪曾与姑母的儿子曹居仁在早年间定了娃娃亲,所以陶家这次的北上投奔,似乎更是顺理成章。 陶清漪坐在颠簸的马车上,似乎很长的时间,她都在跟随着这辆坐起来并没有看着那样舒服的马车四处摇晃。感觉到自己再坐下去就要吐出酸水了,陶清漪终于还是忍不住的喊了停。 但马车和卫士们这次似乎并没有因为陶清漪的呼唤而停下来,反而更加地加快速度,往前方奔去了。 到达河内郡了!马车方停,陶清漪刚刚年满十五岁周岁的亲弟弟陶文亨,就兴高采烈地跑过来通知大家。陶清漪拉了车帘,就见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手拉了缰绳,一手挡在额前,久违的太阳光有些刺目,他却仿若未觉似的,笑容无比灿烂地环视着河内郡外城的景象。 真是好美,你看那城门,虽不及建康城门雄浑气派,但那户高也仅是错了不到五尺二三,再看这边人们的穿着打扮,足以证明这河内郡还是比较富庶的。母亲,阿姐,明天我们进城玩一天如何?这些日子的风餐露宿,可真是要憋坏我了!陶文亨眼望着不远处的城门,眼底生出些雀跃来,一会儿我去央求父亲准许我们游玩一天,想必他定会同意的! 这陶文亨与陶清漪一母同胞,二人又是陶大人过世的原配所生,比起陶府其他妾室所生的兄弟姐妹们,二人自然要亲厚些。此刻,他耍无赖似的央求着自己的姐姐与继母与他出游,两位女性原本紧张而疲累的心情,此刻也因为陶文亨而变得轻松起来。 陶清漪听闻陶文亨这么说,隔着车帘微微一笑:文亨,你又说些胡话,你如何知道那城门户高的,我看这城门虽然简朴些,但户高也足有一丈□□了! 怎会一丈□□,我看阿姐你又糊涂了,就拿我们的马车做例子,车顶离地高约八尺两寸,以此为基础,目测我们现在离城门约有一百二十步,一步 你们二人,又在争论了!徐氏见他们二人又争辩起来,眼含慈爱地打断他们,平时你们争论些房子、水井、鸡呀、狗呀什么的就算了,怎么连这城门也要争一争? 母亲,阿姐脑子向来不开窍,我不点醒她,怕她连自己年方几许都算不明白!陶文亨打趣道,那边陶清漪却做了一个将要下车的动作,惹得他赶忙向后拉了马缰。这一来一往地说着话,众人连日来赶路的疲惫倒是去了不少。 -- 第4页 可这样的轻松并没有持续多久,不远处的马车中,陶大人陶明松还没下车,就冷冷地对着他们哼了一声。这一声如同当头浇下的冷水,瞬间就让两位女士没了说话的兴致。唯独陶文亨死皮赖脸,见到陶大人下车了,便迎上去开门见山地央求父亲进城游玩,一张年轻的脸上似是因了阳光照耀的关系,而更显得光彩夺目。 你简直是玩物丧志,该学的不学,不该学的倒是学了一套又一套!如今我们这样的境况,你竟还有心思游玩?我陶某人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陶大人并未觉得眼前的儿子有么的夺目,相反从他听到姐弟俩争论开始,就有些生气,如今再听陶文亨提出这无理要求,那原本就严厉的面色就更加的不好看了。从现在开始你哪都不许去,就在房中闭门思过吧! 陶文亨没想到父亲竟罚自己闭门思过,脸上的表情顿时就垮了,原本还想要张嘴辩驳的,但看到自己身后的大哥二哥正幸灾乐祸地望着自己,那原本到嘴边的话被他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虽说陶文亨本人是陶大人的原配所生,但对于这个儿子的喜爱程度,陶大人似乎是有所保留了。反而是他的大哥,倒常常被陶大人夸赞,这让陶文亨心中隐隐不平。再加上他的大哥二哥似乎对他也抱有成见,凡事都要对他使绊,使得他越发地讨厌起父亲这些庶出的儿子们了! 不过讨厌归讨厌,表面功夫还是要过得去的。陶文亨虽说看起来比较纨绔,但在这一点上,他与他的大哥和二哥保持了高度的一致,三人见面,总是彬彬有礼,兄友弟恭,一派和气到连陶大人都常常为之动容。 陶家人陆续地从马车上下来,等到陶清漪站定的时候,跟随了陶大人二十来年的忠心管家老吴已经在附近客栈开好客房,正陆续安排陶家人尽快入住歇脚。 陶清漪被马车颠簸得差点断了气,这时也不客气,便拉了丫鬟琉璃一溜烟进了客房歇息去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丑时,直到被饿得受不了了,陶清漪才迷迷糊糊地睁开惺忪的睡眼,刚想习惯性地让琉璃掌灯,入眼一片滔天的火光,却让她顿时愣在了那里。 第3章 (三)大火 从屋外绵延而来的火龙,肆无忌惮地嘶吼着。巨大的浓浑的光亮映得整个房间如同嗜血的白昼,那火虽不至于立即灭顶,却也疯狂似的向着屋内吐出了带火的信子。于是,扑面的热浪接踵而至,滚滚的火焰热辣地让人有些睁不开眼,就连那肌肤之上,也突然地像是失去了必要的水分,眨眼之间就要皲裂出一片带血的疼。 陶清漪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待到反应过来时,脑子中便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客栈走水了。刚想呼喊救命的,谁料那嘴还未张开,却立刻不受控制地咳嗽出来,只觉的喉咙刺痛难忍,就连萦绕在鼻端的空气,都仿若在这一喘一咳间不够用了。 耳边,哭天抢地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地传入耳朵,夹杂着木质结构的楼体燃烧时发出的劈啪声,如同魔音绕梁。浓黑的烟雾愈演愈烈,映着门外熊熊火光,炙烤着人的神经,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阿鼻地狱的火刑。 陶清漪一边腿脚飞快地跑到窗边打开了被火吻的窗子,一边大声地呼喊着琉璃。窗外如银的月光倾泻进来洒了满地,原本凉薄的月色,好似在陶清漪开窗的瞬间,也被活生生地染上了烟熏火燎的红。 借着窗外还算晴明的月色,陶清漪很快就找到了倒在室内圆桌旁的琉璃,那琉璃显然是被烟熏得晕过去了,任陶清漪怎样呼唤她都紧闭着双眼不曾转醒。就在陶清漪正满头大汗地想要将琉璃摇醒时,一阵巨大的撞击声突然拔地而起,紧接着,四散的流火就如同天女散花似的迸裂开来。 而就在陶清漪下意识地抱紧怀中的琉璃免收流火的袭击时,恍惚间,她突然看到一个逆着火光的人影猛然地朝着自己冲了过来。 阿姐!你有没有怎么样?!陶文亨不管不顾地破门而入,他的衣服上和头发湿漉漉的,显然是事先淋了水的,但纵是如此,他却还是被熊熊的大火烧成了灰头土脸的模样。 此刻,他焦急地看着陶清漪,见她完好无损,原本紧张的神经稍稍松懈下来。但这样的松懈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声剧烈的倒塌声就将二人的心又重新提回了嗓子眼。 门框倒塌了! 陶文亨惊得立刻站起身子,思索间猛地端起手边的茶壶朝着陶清漪泼去。陶清漪猝不及防被泼了一身茶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大大的激灵。 阿姐,咱们快往楼下跑!陶文亨用袖口掩着鼻子说道,又蹲下身子帮着陶清漪抬起了琉璃。二人提了十足的气力,一路跌跌撞撞地迎着大火跑到楼下,期间陶清漪的肩膀甚至还让掉落的木块砸得鲜血直流。 浓烟滚滚,大火滔天,在火光中闪烁着的屋瓦激烈的爆炸着,纷飞的碎片如同流星飞溅。耳边,依旧有升腾跌宕的呼喊声不绝于耳,人们哭着喊着逃离火场,仿佛唯有哀嚎才能纾解疼痛。 来不及细想刚刚逃离火海的细节,也顾不得肩膀上被砸被烧出的疼痛,陶清漪站在客栈的楼下望着燃烧着的二层小楼,只觉得胸腔中的空气愈发地少了。而陶文亨就站在她的身边,他死死地盯着不远处被大火吞噬掉的客栈,仿若丢了魂。火光映着他尚且年幼的脸,是一种惨烈的怔忪。 -- 第5页 陶清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知道他此刻定是被大火吓着了。方想开口说句安慰他的话,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悲怆地大喊一声:父亲!母亲!紧接着,就要返身重进刚刚才逃离的火场。 但那火实在是太大了,此刻壮观的火龙已经将整个楼体完全吞噬,浓烟滚滚,即使隔了大段的距离也能感觉到那炙烤在皮肤上火辣辣的热浪。 陶文亨在身后紧紧地抱着陶清漪,一面将她向后扯,一面哭道:阿姐,父亲,母亲怕是没救了,你万万不能再出什么意外! 此刻的陶清漪哪里还能够听得进劝告,只感觉那眼前不断地浮现出父亲和继母的音容笑貌。严厉的,固执的,苛刻的。温婉的,文雅的,和顺的。点点滴滴,在眼前,在脑海,好似就要从盛满了巨大的惶恐和悲伤的胸腔中喷薄而出一样。 她还记得继母刚入门的时候,漫天飞舞的大红喜字,热闹的就像是现下人群熙攘的光景。只可惜这样的光景走的实在是太快了,她甚至还来不及再和继母说说心里话,来不及再窝在继母的怀里撒个赖皮的娇,甚至还来不及再抱抱她的小妹妹 眼泪顺着眼眶一直绵延成决堤的河,陶清漪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只可惜这声音在鼎沸的人声中显得太过于渺小了,在此消彼长的大火中,眨眼的瞬间就被淹没。 阿姐,你不能去,求你,别过去身后的陶文亨拼命地呼喊,他双手紧紧得搂着陶清漪地腰身往后拖行,唯恐稍一松手,他这位阿姐就要奔赴大火,万劫不复。 眼看着救人无望,陶清漪愈发地悲痛难忍,在陶文亨拼尽全力的阻止中,她终是两眼一黑,沉痛地晕了过去。 而此刻,在大火之中反应过来的人们已经开始自发地灭火,盛满了水的各种器皿在人们的手中翻飞着,空气中除了烧焦的气味又多了潮湿的水汽,白蒙蒙的悬在空中,与浓黑的烟雾逐渐融为一体。 再后来,官兵终于来了,众人同心协力,但饶是如此,那大火还是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才完完全全地灭了 陶清漪在自己一十六岁的生涯中,并不曾遇到过大火,特别是这样大的火。记忆中的陶府安谧而宁静,唯独一次走水的经历,还是二姨娘夜间做女红时,让油灯烧着了一块半新不旧的厚桌布。所以直到她在完全接受了这场大火的事实之前,她无可厚非地一直沉浸在厚桌布的事件中无法自拔,直到官府集结民众前去认领尸体,她再次见到自己的父亲以及继母的时候 秋季的风不咸不淡地吹在人的身上,配合着当头照射下来的太阳光,并不冷,甚至可以说温和的犹如三月的阳春水。可是陶清漪却还是在这样一个好似跌进棉花被中的天气,止不住地浑身颤栗起来。 陶文亨默默地跟在陶清漪后面,似乎在低头思索着什么,只一味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出神,连陶清漪站定了他也恍若未知,直到将一副铜皮铁骨重重地撞在陶清漪的身上。 哎呦,阿姐陶文亨一个踉跄,险些将陶清漪撞倒,赶忙急中生智抬手拉了陶清漪一把。 文亨,你小心些。陶清漪回头看了陶文亨一眼,淡淡地说道。 她的眉头深深地蹙起来,一张脸上满是愁云惨淡的模样,眉心一颗鲜红的朱砂痣,倒衬得她的肌肤犹若凝脂一般。她本就生的好,这样一来反倒多了些许凄楚的美。 不过陶清漪这个时候并无心欣赏自己的美貌,她的一颗心高高地悬着,就像是腾云驾雾一样,云里雾里的她只觉得自己惴惴不安。 她要去认尸。 认自己父亲和继母,以及哥哥、妹妹和二姨娘的尸首。 据官府公布的消息,这场惨绝人寰的大火仅仅来源于天干物燥。在这个愈渐寒冷的季节,那场滔天的大火一下子就成为了老天爷开过的,最温暖却又最可怖的玩笑。 似乎料想到她的心事,陶文亨默默地走过去拉着陶清漪的手,似乎在给她勇气一般地道:别怕,阿姐,我同你一起进去。他很认真地说,而在此之前,陶文亨已经修书到了洛阳姑母家中。虽说他的姑母最近刚刚乔迁至洛阳,但听说自己弟弟一家出事,却是格外的悲痛与上心,当即禀明丈夫,并派遣了曹府的总管宋寅前来处理此事。 而此刻,那曹府派来的专人宋寅正站在官府门前打点衙役。只见他老道地从腰兜里掏出银子,然后在作揖的间隙就将银子递到了两个衙役的手中。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两位衙役得了钱财,恭恭敬敬的就要领宋寅进门。 陶清漪与陶文亨正站在那边叙叙地说着话,这头宋寅已经派人来唤了,说是已然打点好一切,就差辨认尸体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陶清漪与陶文亨不约而同地头皮一紧,便迈了步子异常坚定地向前方走去。 前方一片坦途,只是在这一刻,仿佛这坦途也变得不再平坦了。 第4章 (四)变故 宋寅默默地领着陶清漪与陶文亨在停满了尸体的院落,经过一具具被草席包裹的焦黑的尸体。衙役们熟稔地用特制的铁钩子揭开草席,每一次席子的开合,就是一次难捱的惊心动魄。 -- 第6页 虽然陶清漪与陶文亨此前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着这样残酷的场景时,他们还是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眼前的一切好似身处地狱,焦黑,肮脏,凄惨,形态各异又异曲同工地粘合在这些死去的人身上。活活被烧死该是怎样一种煎熬陶清漪与陶文亨不得而知,但只看他们死去的模样,便知那一定是一种极度绝望与痛苦的所在。 空气中,漾起的难闻的尸臭与焦灼的气味混杂,参和着油腻腻的腥气,让人的胃中顿时翻江倒海。 陶文亨先前还跟着看上几眼,后来实在忍不住便退到一旁的树坑中大吐特吐起来。宋寅似乎也并不是见惯这种情形的主儿,便跟着陶文亨一起去树坑旁不顾形象地抽起旱烟。唯独剩下陶清漪捂着一方绢帕,一脸凝重地跟随着衙役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辨认。 也不知认了多久,直到衙役们都有些不耐烦地打起了哈欠,陶清漪终是不负众望地哇地一声哭倒在众人面前。 似乎是见惯了这种场景,衙役们的脸上一片波澜不惊,只熟练地将那认出的尸体抬起,下一秒就扔到了不远处的平板车上。 陶清漪一面跪在地上对着那认出地尸体砰砰砰地磕着响头,一面口中念着父亲,女儿不孝。身旁的陶文亨见姐姐认出父亲尸首,也忙对着那尸体哭喊磕头,只觉得心中苦成了一片大海。 之后二人又陆续认出了一干人等,唯独对于自家大哥,他们不论如何也是分辨不出。只能在无主尸身中挑了身材最相近的,由宋寅出面买了块地皮,匆匆地将这陶家老小掩埋了。 对着高耸的坟头重重地磕下头来,陶清漪与陶文亨瞬间又哭成了泪人。 他们一家原本只是逃亡,没想到还未到达目的地,全家除了他们姐弟二人,皆葬身于火海之中。眼见得二人一夜之间成了孤家寡人,这全天底下,可能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比他们更为凄惨的人了。 秋季的雨恰合事宜地洒在人的身上肩头,淅淅沥沥的,混着那冷冽的秋风,倒是平添了许多了难言的悲怆。 陶清漪几次差点哭晕过去,好在旁边还有丫鬟琉璃的搀扶,才没让她在这秋雨的浇灌之中失了体面。而弟弟陶文亨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面对着父母新坟,一双泪眼婆娑,只管对着坟头砰砰磕头,就连那额头磕出了血都浑然不觉。 见陶家姐弟如此,那曹府来的宋寅也为之深深动容。一面吩咐着人照顾好陶家姐弟,一面前去新坟上了香火。 陶公子,陶小姐,你们莫要悲伤过度,节哀顺变。此去洛阳一道,我们老爷和夫人定会庇护二位。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倒是又提到了二人伤心之事。陶清漪与陶文亨又是联想自家的变故,又是思索今后长路漫漫,不免又是一阵唏嘘,之后二人更是哭作一团,无论如何是劝不住了。 在河内郡一直耽搁到陶家人的头七过完,陶清漪与陶文亨这才随着曹府的马车西行而去。 坐在宽敞的马车中,二人各怀心事,沉默的空气仿若凝滞一般,唯有哒哒的马蹄声萦绕着,好似催命的黑白无常,怎么躲也躲不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陶清漪终于叹了口气,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文亨,父亲和母亲,真的死了吗?陶清漪抬头看向陶文亨,一双眉眼中全是悲伤的颜色。 而后,她突然自嘲地咧了嘴角,自问自答起来。 可不就是死了嘛!她说着,嘴角忍不住颤抖起来,连带着那声音也成为了颤抖的模样。 以后我们就变成没爹没娘的孩子了,文亨,以后我们怎么办呢 这话说得满是绝望,就像是冰棱,深深地扎在与陶清漪对面而坐的陶文亨的心上,刺出血,再结成冰,是一种冰冷刺骨的疼。 陶文亨嘴唇抽动了几下,他看着陶清漪想说什么,但看她抽动的肩头,突然什么也说不出了。 他虽说自认为心智要较自己的阿姐成熟,但毕竟年纪尚小,安慰的话不太会说,只笨拙地伸手握住了陶清漪的手,眉头蹙成了山川。 不知道父亲继母在下面过得可好,不知他们是否能够吃饱穿暖,不知他们是否能够尽快寻得你我早殁的娘亲一家团聚陶清漪一面说话,一面将头埋进身旁的琉璃肩膀上,泪水很快打湿了琉璃的衣服,带着温暖却又冰冷的温度。 琉璃在一旁紧紧地拥抱着自家小姐,她自从昏迷中醒来之后,才发现陶家生出了这样大的变故。她虽仅仅只是陶府的一个小丫鬟,但毕竟成长在陶府,对陶府早已有了家的感情,所以见陶清漪哭得梨花带雨,不禁一阵唏嘘,扑扑簌簌也跟着落下泪来。 小姐,你别多想,老爷和继夫人贵人多福,就算是到了下面,阎王老爷也会网开一面的,你就放心吧!琉璃安慰道。 我怎么能放心,父亲和继母,还有哥哥妹妹们走在晚上,走之前甚至连一顿饭也没来得及吃。无论如何到了洛阳城,我要再给他们烧些衣服和纸钱陶清漪喃喃,一张不施粉黛的脸上涕泗横流,虽说她有着十分的外貌,但这一通眼泪鼻涕下去,恐怕也只剩下三分了。 陶文亨见这二位哭得伤心,亦是触景伤情,不免跟着一起伤怀起来。 -- 第7页 而那陶清漪哭了一阵,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动了动嘴角,复又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来:父亲不在了,此行洛阳,我们还不知会生出怎样的遭遇一面说着一面用绢帕擦了脸,一双红红的大眼睛里满是对未来的担忧。 丫鬟琉璃听着自家小姐这么说,一张脸上顿时也是愁云密布。不过她思考之下,还是张口开解道:小姐,我从前曾经听老爷提起过,说是曹夫人是个很慈祥的人,况且她是你和少爷的姑母,曹府必定会善待我们的。而且咱们在河内郡的这出事,不就是曹府派人来帮忙善后的吗! 但我听闻姑丈是个陶清漪把一个趋炎附势之人含在口中,咀嚼了半晌,无论如何也没有说出口。只改口道:我们现在无财无势,就怕别人欺辱我们无依无靠,举目无亲 这句话刚说出口,谁料那陶文亨便开口反驳了:阿姐,我们现在虽然无势无依,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可以随便受人欺辱!这样说着,又道:我已经想好了,一到洛阳,我就拖商行帮忙打听,尽快置业。 置业?陶清漪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屏住呼吸又问了一遍。 是的,我想在洛阳置业。有了自己的家业,就不至于寄人篱下,看别人脸色。阿姐,你觉得如何? 陶文亨虽是问询的语气,但言语之中已有了自己的打算。但见他一脸严肃,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这样的面貌有些老成的感觉,与他稚嫩的面庞形成了对比,让面前的陶清漪微微有些讶异。 置业?我们哪来的钱?陶清漪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这句话说得平静。一场大火早已将陶家的家产付之一炬,如今听到陶文亨说到置业,不知怎地,就觉得异常的讽刺和刺耳。 我们什么也没有了,我们拿什么买房买地陶清漪苦笑一下,一张脸上的表情顿时又垮了几分。 阿姐,陶家的家产在我这儿!陶文亨伸手拉住陶清漪的袖口,迫使她靠近自己,继而在她的耳边说道。 陶清漪听到陶文亨这样说,立马瞪大了眼睛。 你是说陶家的什么家产还能带在身上? 嘘!陶文亨制止陶清漪,转而拉开了马车的门帘子,很机警地朝外望了望,这才对着外面驾马的马夫道:劳烦问一下,我们今天能到得了洛阳吗? 这位公子莫不是在说笑?就算是血统纯良的汗血宝马,恐怕跑到洛阳也得要一天半的时间,更别说我们这坐人的马车!马夫调侃道,小公子莫不是累了,如果累了咱们到前面的驿站就停下来好生歇歇,正好我的马也该吃草料了! 陶文亨莞尔,脸上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那就有劳大哥了!这么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马车的门帘,故意压低声音道:阿姐,你小声些,莫不是想要让人听见引来杀身之祸,断了我们最后的生路吗? 陶文亨说罢,便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帛包裹的物什来,他小心翼翼地揭开布帛,就看到那平淡无奇的粗布帛上赫然躺着一只盈寸的珠子。那珠子通体雪白透亮,由内而外盈盈透着微光,恐怕天再晚些,这珠子或可烛室。 夜明珠! 陶清漪心中一滞,立马明白了过来。陶文亨怕是迫不得已,要拿这夜明珠做置业的资本了。 这夜明珠是我陶家祖传之物,怎么可以说当就当! 饭都要吃不饱的人,要这珠子又有何用?陶文亨望着陶清漪一脸认真地说道,继而垂下眉眼看向那手中的明珠。不知怎地,只觉得这珠子炙热烫手,就像是河内郡的那场火光,随即一下塞到陶清漪怀中。 阿姐,这珠子是我陶家最后的本钱,你可一定要妥善保管! 第5章 (五)回家 这样一路走走停停直到洛阳,陶清漪与陶文亨的马车方进洛阳城,就有曹府的人过来迎接了。 宋寅自当先的马车下来,与那来接的曹府人打过招呼,又交代了几句,这才转身骑在身旁小厮牵来的马上,一甩手中的马鞭,扬尘而去。 陶清漪与陶文亨隔着马车的窗帘见宋寅走远,正踟蹰间,人群中便见一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锦衣少年缓步而来。似乎是见车中人正望着自己,那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健康的白牙。 请问是陶家的文亨兄弟吗?他稍稍俯了身子歪着头,正看向马车中露出的毛茸茸的脑袋。 陶文亨心智虽显成熟,但毕竟还有些少年心性,见了同龄人不自主地就要亲近,随即也报以微笑,答了个是。 那少年见来人是陶家人没错,微笑之余便点了点头。目光所及,似乎又看到了陶文亨身后的陶清漪,忙不迭地就将一双好看的眼睛慌忙错开,那一张在太阳下白皙透亮的脸,也不由自主地透出些红晕。 我是曹居仁,是你们的表兄。他开口,声音悠扬,像是如沐春风的笛声,宋总管要去邻县办些事情,家慈派我在此迎接。河内郡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对此我深感痛心。舅父舅母那样好的人哎,实在可惜不过你们放心好了,既然你们到了洛阳,那就将曹府当做自己的家。洛阳虽不比建康温软润泽,但贵在高远稳健,非常宜居。我已交代了下人为你们提前安排好了别院,房屋布置皆是按了南面的风俗说到这里,少年顿了顿,看着陶家姐弟,突然很郑重地道:欢迎回家! -- 第8页 这原本是一句很稀松平常的话,但听在家庭惨遭变故的陶家姐弟耳中,却像是平地乍起的惊雷一样,狠狠地搅乱了他们心湖之上好不容易伪装出来的坚强与平静。 马车里谁都没有接话,唯有耳边吹乱鬓发的风声以及不远处熙攘的人声穿梭其间,更显得马车中寂静无声。 那一句欢迎回家似乎触动了车中三人的心事,琉璃明显的感觉到那握在自己手腕之上的小姐的手,变得无比的僵硬了。 尔后,那只握在琉璃手腕之上的骤然收紧的手,又突然地放松下来。陶清漪拼命地忍耐着没有将眼眶之中的眼泪立马砸下,但一双本就大而亮的眼睛,却因此蒙上了深重的泪光。 她抽噎了一声,于是别过脸去用绢帕遮掩,似乎不愿触动身旁的弟弟。但一颗心,早已难过成了一片无边的海。 家,回家。这原本近在咫尺此刻却又显得遥不可及的事,如今却如同梦靥一般将整个陶家逼入了绝境。陶清漪突然有些想不起她曾经单纯而又无忧无虑的童年,想不起那些个与父亲、母亲,陶家人在一起的如流水一般自然而然的日子了。 马车一路穿街走巷,不多时,便已到达曹府。 那阔大的曹府大门似乎刚刚重新漆过,簇新的大红颜色在阳光里咄咄逼人,既是庄严,又是气派。 陶清漪与陶文亨的姑丈曹安定,此时位及大魏右仆射之职。而这闹市中取一方僻静的曹府,自然也成为了这座洛阳城中新的权贵。 曹居仁从高头大马上下来,骏马嘶鸣,他回头望过去,很温和地用手梳理了那骏马的鬃毛。有清凉的风吹过来撩动他月白色的发带,那发带立即袅绕飞舞着,潇洒地迎合着那风转了个旋儿。 有下人匆匆跑来牵了那匹好马,那马儿簌簌地打了个响鼻,似乎没跑够似的,它踢踢踏踏地跺着那响亮的马蹄,打别儿似的不愿走。还是曹居仁趴在它的耳边窸窸窣窣地说了几句好话,它才不情不愿地被人牵走了。 看着那马走了,曹居仁的嘴角浮起一个清淡的笑。他原本就长得好看,这笑自然也带上了的美好的光泽,影影绰绰,轻轻浅浅,犹如鸟雀坠入棉花窝。 陶清漪从马车上下来,当先便是看到曹居仁这个和气的笑容。 秋季的天遥遥的很高,有风烈烈地吹动门前的大杨树,那原本松松散散挂在枝头上的树叶,被风一吹便哗哗啦啦掉落出一片生动的蝶舞。而那少年便在这落叶纷飞的风中,伫立着,眼神悠远地望过来,成为了陶清漪眼中的一副静止的水墨画。 表兄。见到曹居仁朝这边望过来,陶文亨略显愉快地作了揖。而与此同时,那教养良好的曹居仁也风度翩翩地走过来,与陶文亨、陶清漪打了个彬彬有礼的招呼。 因为父亲陶明松曾几任多地郡太守的缘故,陶清漪自小便随体弱多病的母亲寄养在身为武将的外祖家,外祖虽不似一般行伍出身的武夫,但也较寻常文人有不一般的洒脱。而那陶清漪虽不比养在深闺的小姐恪守闺训,但毕竟是位未出阁的姑娘家,况且这位谦谦君子般的表兄曹居仁,十有八九便是自己的未婚夫,当下她便敛了神色,连原本还松散的脊背如今也绷得笔直了。 一行人随着下人的指引穿过朱漆的大门,走过石子甬路,绕过九曲回廊。曹府大院中花盆对对,兼着被秋风叨扰的大片海棠与葱茏的北方佳木,无不宜时宜景地吐露着锦簇的芬芳。穿过居中拱门,曲径通幽,便见精雕细琢的假山戏台交相辉映,顺着那不远处的回廊拾阶而上,便见一处八角雅亭,亭下仿着那江南的景致引了活水环绕而过,形成一面不大不小的池塘。此刻池塘中残荷落尽,唯有零星未除尽的枝叶互相牵扯,让人感觉到四季迁移,变化无常。 许是那景物与建康的太过于相似,陶清漪情不自禁地想起在陶府中的点滴。旧时的回忆犹若风起云涌,一不留神就濡湿了她的眼睛。 曹居仁跟着下人正走在前面为陶家姐弟引路,他的袖子里灌了风,那风鼓鼓的,让他翩翩的身形好似增添了谪仙的气质。正想到什么回过神准备说话,方回头却对上陶清漪一双迷蒙的泪眼,那含在口中的话却像是加了咸盐的方糖,怪异到连呼吸都忘记的感觉透过四肢百骸流窜,这时候无论如何是什么也说不出了。 表陶小姐曹居仁有些慌乱,一层细密的薄汗爬上眉梢,你还好吗?他张口,又觉得这话未尽地主之谊,便又附加道:这附近离我的书房不远,书房设有软榻,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便叫人安排一下,你们可以先去休息 阿姐?你没事吧?陶文亨听到曹居仁的话,以为自家姐姐突发了什么急症,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连将陶清漪的丫鬟琉璃撞倒了也不自知,一张脸上满是焦急。 哎呦!琉璃猝不及防被甩了个四仰八叉,一身的骨头都要被撞得散架了。 陶清漪没想到自己一时伤怀竟引起这样大范围的骚动,一张脸顿时窘得通红。她伸手拉起摔在地上喊疼的琉璃,顿了顿,才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我没事,就是就是想起建康了 说出这话的时候,她低着头,一双眉眼低垂地影在太阳光的暗影里,唯有眉心那颗鲜艳的朱砂痣是一片刺目的鲜妍,倒是别有一番模样的楚楚动人。曹居仁一下子便看得呆了,只觉得胸腔中好似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将要攀爬而出一样。 -- 第9页 又走了一段路,穿过一个雕花的围墙,便见一个金菊遍地的别院隐在层层黄中透红的地锦中,那院子的牌匾也被密密匝匝的地锦叶子挡着了,只余出牌匾的一角,露出一个袅绕的草字春,若隐若现的,别有一番风趣。 春岁居,好名字!陶文亨抬头看了一眼那似乎年岁久远的牌匾,那匾上有些斑驳,衬着枝叶葳蕤的地锦红叶,是一片亮眼而夺目的好颜色。陶文亨心中欢喜,似乎很满意曹居仁给他们安排的住所,迫不及待地跟随着曹居仁进入别院,兀自欣赏起周遭的景致来。 这曹府的院子是半年前家父新置办的,听说原是晋朝一位文人的产业,家父看这院子颇有些江南的风范,当即便买下了。如今大魏迁都不过三年,我们也是半月前才入住,这府中不周到之处还多,完全翻新恐怕还需要些时日,实在是让二位见笑了。曹居仁闻言,很坦率地道。 而落后于二人的陶清漪这时正巧抬头看向那块牌匾,目光所及只觉得满腔尽是草木的气息,极是沁人心脾,不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息之间好似连日来积聚起来的哀怨情绪也散去不少。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兮雁南归。她抬头望向天空,但见此时天高云淡,周遭一派祥和,不觉心神动荡。如若在此情此景中设有一方软榻,她甚至盼望着立刻卧于榻上闭目养神,再不愿去管什么日暮途穷来日方长。 曹居仁回过头看到陶清漪时,她正拉着琉璃徘徊在春岁居的门庭。他原本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陶清漪开口吟出一句诗来,不知怎的心中一动,方还要说的话立刻就被他抛到了脑后,只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道: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曹居仁就有些后悔,料想自己定是唐突了,立马说了句抱歉,一张脸顿时也跟着涨得通红,恨不得此时有一个地缝能让自己钻进去。 而那陶清漪在曹居仁说出那句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时,一颗心早就纷乱成了惊涛骇浪。六神无主地抬眼望去,却见曹居仁正搔着头看向自己,顿时觉得自己如热锅上的蚂蚁,煎熬的厉害。当即抬了脚步,拉着琉璃步入院中,去寻自己的弟弟陶文亨了。 小姐,那曹少爷是不是对你 闭嘴!陶清漪回头狠瞪了琉璃一眼,转过头去舒出一口气来。只觉得胸中涨闷地厉害,一颗心快要跳脱出胸腔,独立自主了。 第6章 (六)拜见姑母 在春岁居休整了片刻,陶清漪与陶文亨便随着曹居仁去拜见了自己的姑母陶氏。 虽然陶清漪、陶文亨与自家姑母陶氏未曾谋过面,但这并不妨碍三人因了陶明松的关系抱头痛哭,哭作一团。 我那可怜的弟弟啊,原本还盼着他到洛阳后我们姐弟重逢,谁知竟出了这样的意外,真是天妒英才啊陶氏鼻涕一把泪一把,那哭得老泪纵横的模样,真可谓是涕泗横流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不知不觉哭了一阵,三人这才从悲伤中解放出来。那坐在主座上的陶氏拿了绢帕擤了一把鼻涕,端坐着用手理了理哭得有些散乱的头发,这时候再看向面前的陶家姐弟,只觉得□□,那嗓子眼里即刻就要冒出烟了,于是唤了丫鬟过来添茶倒水,一面礼让着陶家姐弟,一面兀自先喝了大大的一口。 咳咳 姑母您 没事,老毛病了,我这嗓子说话一多就要犯疼。见陶清漪很关怀地望向自己,陶氏对着她摆了摆手。 陶氏的儿子曹居仁听到母亲这般说,脸上的表情未动,心下却思量母亲何时又添了这么个老毛病? 这样一边想一边便走到了母亲身边,轻咳了两声,道:娘,您是不是忘了什么?那少年俯下身子对着自己的母亲挤眉弄眼的做了一个眼色,与他一贯谦谦的公子形象有些出入,却又多了几份别样的可爱。 不知怎地,陶清漪看着这样的曹居仁,虽然明知道他没有朝自己望过来,但她还是心下慌乱地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了,就连那向来清高的头,都不自觉地低了又低,仿佛要低到脚下,低到深不见底的地下水里,漂流而去。 陶氏原本正在专注地喝水,冷不防受到儿子提醒,突然想到了什么,放下手中的白瓷杯,她朝陶清漪与陶文亨看过来去,道:你们姐弟这一路风餐露宿的,真是受苦了。今天你们好好休息,等明日你们姑丈回来,我们再好好给你们接风。 曹居仁听母亲这般说,微笑地点了点头,转头看向陶家姐弟,见陶清漪只管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茶杯,他略显凉薄地嘴角轻轻抿出了一个上扬的弧度。 姑母,不必麻烦的。陶文亨闻言道。 不麻烦,以后我们就是自己人了,你们有什么需要你们只管跟姑母说,以后曹家就是你们的家,你们切勿跟我这个做姑母的见外。陶氏抿嘴一笑,一张白皙的脸上现出几丝柔和的光泽。 几个人又叙叙地说了一些话,直到陶家姐弟将要告辞离去了,陶氏望着陶清漪高挑清瘦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什么。 -- 第10页 清漪,你如今年岁几何了? 陶清漪正抬了脚步随着弟弟一起向门外走,听到姑母陶氏问话,她转过头来,见陶氏眼中含笑地望着自己,心下一惊。 十六了。她顿了顿,小声道。一张好看的脸颊红了红,眼波流转间,只觉得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中净是娇憨的姿态。 都十六了陶氏略带沉吟,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我们仁儿今年也一十有九了,明年便是弱冠。顿了顿,又道:这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的功夫,我也老了 姑母说笑了了,表兄虚岁二十,以您的年纪推算,怎么能说老呢?如果要见老,那起码还要一十四年陶文亨道,本想再说些什么,身旁的陶清漪却是拉了他的袖子。 这文亨,小小年纪还挺会说话!陶氏以为陶文亨在夸她,一张脸上的表情如沐春风一样。 我说得是真的,假设您今年三十有陶文亨喃喃,陶清漪却报以一个警告的眼神打断他,陶文亨此刻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忙改了口,道:姑母年岁看着还不足三十,哪知表兄都要弱冠了! 陶氏见这陶文亨说起话来莫名其妙,又见那陶清漪一副藏着掖着的架势,顿时失了几分闲聊的兴致。但她作为姑母又不想显得自己有多么的刻薄,这样,那样,一来一往,又随便说了几句,这才开口打发了他们。 仁儿,你快带你表弟表妹回去好生歇息,今日中常侍家送来了些鸭梨,也给你表弟表妹拿去尝尝鲜。 曹居仁应了一声,首先起身去前面引了路。陶家姐弟见主人都下了逐客令了,便很规矩地朝陶氏行了礼,随着他们的表哥步出了屋子。 这时候的天光,因了太阳西斜的关系,渐渐在天边镀上了一层薄薄的红金色。晚霞灿灿烂烂的,像是泼墨一样给晦暗的云穿上了簇新的花衣裳。 陶家姐弟跟着表哥曹居仁拂柳穿花地走了一阵,路过池塘的时候,见一小厮迎面跑来说是崔家的公子和刘家的少爷来寻,曹居仁蹙了眉头应了一句,别过脸去跟身边陶清漪、陶文亨道:不好意思,朋友来找,怕是有要事。一面说着一面又吩咐了身边的下人好生安顿陶家姐弟,便急急慌慌地走了。 曹居仁前脚走,这边陶文亨慢慢地舒出一口气来。陶清漪闻声回头,见他正笑着看向自己,很心有灵犀地道:赶这么久的路,累了吧? 嗯,现在只想赶紧回去睡他个天昏地暗。陶文亨道,又掩了嘴打出一个大大的哈欠来。 身旁领路的小丫鬟不过十一二岁,正是好奇的年纪,见这陶家的小少爷说话轻松顽皮,自己也跟着松懈下来:听说陶少爷陶小姐是从河内郡来,奴婢祖籍便是那里 这小丫鬟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便说到陶家姐弟的伤心事,二人原本轻松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乌云密布。陶文亨见姐姐脸色不好,似又想到了葬身在河内郡的父母,便想要出声打断她,谁知那含在舌尖的话还未说出口,身边却突地蹿出一个人声,像是平底乍起的惊雷。 你们是谁? 陶家姐弟循声望去,见问询那人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天青色衣衫缱绻,也是一副翩翩公子形象,便是一愣。 那人见面前二人均未说话,一张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似乎又冷了几分。 而那方才引路的小丫鬟,一见这少年,一张脸上亦是一副心惊肉跳的表情。只见她低着头往前走了几步,也不敢看少年的脸,只规规矩矩地答话:二少爷,他们是表少爷表小姐,从河内郡来 表少爷表小姐?朱家的人吗?我怎么没有听说? 那小丫鬟慌忙摇了摇头:不是老爷那边的人,是夫人那边 陶家的人吗?怪不得那人冷冷地哼了,一双眸子中射出森冷的光,连带着那脸上的表情也是似笑非笑。他看看陶清漪,又看看陶文亨,突然十分鄙夷地别开视线,像是看到了什么污染眼球的东西,而后他一甩袖子,迈着大步往回廊的方向走了。 见那人没有刁难,转头走了,身后的小丫鬟这才松出一口气来。她略略地平复了一下心情,好似方才见到的是什么危险的人物一样。 站在陶清漪身旁的琉璃见那人十分不礼貌,有些为自家主子打抱不平:我们陶家的人怎么了?他这样说话,真是过分!琉璃对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见那小丫鬟十分震惊地看着自己,便有些气愤:你看我做什么,我说错了吗?! 琉璃,你住口!陶清漪见自己的丫鬟在曹府耍横,赶忙拉住她,又回头与那引路的小丫鬟说了几句好话,这才问道:方才那位,他究竟是何人? 是我们曹府的二少爷。小丫鬟答道,回头望了琉璃一眼,见她还是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气呼呼地翻了个白眼瞪回去,便不再看她,复又对着陶清漪说道:二少爷平日脾气有些古怪,我们下人们都有些怕他。不过他不经常回来,我们就算是怕也是有时有晌。 -- 第11页 那原本一直没有说话的陶文亨,见小丫鬟如此说,便很疑惑地道:曹夫人所出不是只有一个少爷吗? 小丫鬟闻声抬头看了一眼陶文亨,说道:二少爷并不是曹夫人的儿子,他是妾室所出,只不过从小养在皇宫,很多人只知其名不识其人罢了。 养在皇宫?陶清漪喃喃,即是曹府的二少爷,那养在皇宫又是为何? 你们不知道吗?小丫鬟反问道,一副你们原来那么孤陋寡闻的表情。 二少爷自小天资聪颖,三岁能熟读史书,四岁即通文理,五岁便能出口成章。当今皇上听闻二少爷异才,便招至宫中成为太子伴读,自五岁到如今一十五岁,也有十年了吧! 听闻小丫鬟这么说,陶清漪与陶文亨皆是一惊,略带怀疑地望着小丫鬟,似乎并不想要去相信,方才那位极不礼貌的少年竟是一位少年天才。 他这么聪明,那方才对我们又算是什么,那可并不是什么聪明的举动啊!陶文亨瘪了瘪嘴,似乎还在为方才的事愤愤不平。 那小丫鬟见了,一副想要说又不敢说的表情,最后还是陶清漪催促了,这才神神秘秘地道:我若告诉你们,你们可不要对旁人说啊!二少爷他他与我们夫人不和 姑母?陶清漪问。 嗯。小丫鬟点点头。 为什么呢? 至于为什么,任陶清漪陶文亨怎么磨破嘴皮子,小丫鬟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了。 第7章 (七)未婚夫 陶清漪与陶文亨在那曹府百无聊赖地呆了一月有余,这日阳光晴好,但风却很大,呼啸的北方夹枪带炮地吹过来,像是骂街的泼妇一样,看似凌厉,却没有甚真本事。 琉璃洗好了衣服到院中去晾晒,方将那竹竿架好,衣服才搭了一半,谁知一阵大风刮过,却让那晾衣杆连带着洗好的衣服滚出了足有一丈多远。她赶忙低着头过去追,谁知才迈了几步,迎面却有一人弯着腰帮她捡起了衣服。 你家少爷呢? 说是到街市去了。琉璃抬头,见是曹府的大少爷曹居仁,便如实说道。 那曹居仁一身月白长袍,脚踏着一双同色的簇新长靴,长身玉立地站在那儿,一头乌发被他束得一丝不苟,配着一条迎风招展的发带,在这高照的艳阳里飘飘欲仙。他向来注重体面,今日似乎更甚,此刻站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中,竟像是遗落在凡尘之中的夜明珠,蓦地就让整个庭院跟着熠熠生辉了。 琉璃此刻正值二八年华,突见着曹居仁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虽不至于被迷得神魂颠倒、七荤八素,但面对着这样一个大活人,也有些晕头转向地很不好意思起来。 如果按着过往的规矩,如若陶清漪真的嫁予了曹居仁,其实琉璃完全可以被当做陪嫁丫鬟,光明正大地入曹府为妾。一想到曹居仁正站在自己面前,自己却拥有了这样的心思,琉璃暗暗地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番,一张脸情不自禁地飞出了红霞。 面前的曹居仁风流倜傥,英俊不凡,但他虽然拥有了谪仙般的外表,却并没有拥有谪仙般的头脑,所以在面对着琉璃的时候,他并不能够猜透对他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琉璃的心思,反而很没有情调地询问起她家小姐的情况。 琉璃,你家少爷既然不在,那你家小姐呢? 啊?哦,小姐在后院。琉璃答道,她又怕自己说得不详细,曹居仁不能够了解,又追加道:在后院,说是练功。 练功?练什么功?曹居仁暗自嘀咕,以为陶清漪定是在练习舞蹈,女红之类的了。 近些时日,这曹府的少爷总是借故往春岁居跑,琉璃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说破,侧身让开道路,心中却是酸涩成了一片醋海。 陶清漪目送着曹居仁的身影渐渐走远,只觉得他走的每一步都好像踏在自己心尖上,铿锵有力,却又绵软无力,一步步让自己在他若有如无的步调中沦陷。等到曹居仁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了,琉璃这才反应过来,心下生出一片大大的懊恼。 我真是疯了!她喃喃,重重地摇了头,似乎想要将脑袋中的情怀与烦恼通通摇掉。 而另一头,曹居仁轻车熟路地走在春岁居的青石板路上,绕过院中的厢房与海棠树,他在一片宽广的紫藤架下面,找到了正在练功的陶清漪。 只见陶清漪手中正紧握着一枝长长的柳条,以柳条为剑,似游龙一般快速地移动步伐,翻身踢腿,带起一阵疾风。又如照水娇花,伏于地面反为虎,继而反客为主,利落出击,有如兔走鹰隼落。返身回转间,剑锋更是咄咄逼人,催动那头顶的紫藤花架,落下一地枯叶。尔后,她在一地枯叶中拨动手中柳条,就地画圆。落叶翻飞,似骤雨、似流星、似飞云、似欢蝶 曹居仁不知不觉中,竟看得痴了。 此刻,苍穹高远,云朵低垂,一阵微风吹过,带起一片濡湿的潮气,似乎在不远的将来,会有一片大雨让这个世界天翻地覆。 正在专注练剑的陶清漪,突地就在一个转身的罅隙,看到了远远站在耳门处的曹居仁。 -- 第12页 他穿着一袭月白长袍,乌发高束,静静地站在地锦叶的包围中,浓烈的火红配着胜雪的白衣,更衬得他面如傅粉,眉眼如画中泼墨。 他真好看。 陶清漪静静地想,一双秋水般点染的眼睛,突地就移动不开了。天地之间,这个时候能入眼的仿若就只有他。 而那个他,似乎也正定定地看着她,眼中似含着好大一汪春水。 陶清漪整个人烧了起来,心中如同怀着一只顽皮的兔子,蹦蹦跳跳的,像是稍不注意就要跳出胸腔。而那剧烈的心跳,实在是太有力道了,冷不防就传染了她的指尖,也如同那心跳一般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表妹。曹居仁见她停下舞剑,慢慢踱了步子走过来,你这柳条舞得真好看,竟然比岑娘还要高明几分。 那岑娘是红遍南北的官妓,以一手精妙的剑舞的绝活被人称道,听说曾有一世家公子为一睹岑娘风采,不惜一掷千金。曹居仁如今提起岑娘,倒是让陶清漪微微蹙起了眉头。 我这并非剑舞,而是外祖传授的家传武功。陶清漪解释道,似乎并不想与岑娘扯上联系,也说不清她是因了剑法非剑舞,还是为了闺阁女子自有的矜持。 但曹居仁似乎并没有听出陶清漪话中深意,只微微品了一下陶清漪口中的家传武功,便道:原来这是套剑法,不过方才看你的身形步伐,确与剑舞无异!若将它改编成剑舞,怕是岑娘她师父,也绝不是你的对手了!他微微牵了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在陶清漪略微的沉吟中,突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抱歉,我只是开玩笑,你舞得很好 而这一笑,让陶清漪蓦地滞在那里,好半天也没有回过味来。等到意识到曹居仁方才是在说笑了,她的脸刷的一下红成了一枚熟透的果子。 而那对面而立的曹居仁,默默地将陶清漪小女子娇羞的模样看在了眼里,一张脸上噙了笑,那上扬的嘴角满是得意。然后,他突然拾步朝着陶清漪走近了,略微一扬手,像是要抚摸下去。 突然的靠近,带起一阵微弱的风,掺杂着苏合香与少年身上独有的气息,孤傲却又温暖,醉人身心,又沁人心脾。 这是陶清漪头一次与年轻男子这样的靠近,也是第一次,是个叫做曹居仁的年轻男子这样的靠近她。等到反应过来时,头脑发热,心率失衡,险些就要万劫不复地醉心在这一刻了。 呀!就在曹居仁的手即将贴上陶清漪的时候,惊诧之余的她赶忙后退一步,低头侧身,终是很巧妙地避开了曹居仁。那身体上的动作虽是连贯至极,可一张面皮却是烧了又烧,最后竟红得不成样子了。 曹居仁的手就着方才的动作,突地就这样就停在了空气中,尴尬地像是要成为一方孤独的泥塑。然后他收了手指,复又觉得不对似的,复抬了手,指向自己的头顶。 你头上他轻咳了一声,像是要清喉咙似的,又明快地说道:有枯枝落上去了。一面说一面做了个指向陶清漪的动作,示意陶清漪抬手摸一下自己的头顶。 陶清漪有些尴尬地跟着摸了摸,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根枯萎而干脆的紫藤枝叶。她脸颊之上好不容易褪下的潮红,蓦地又回来了。为了不使自己看起来很傻,陶清漪果断地低下头,眼睛深深地注视着地面,像是想要寻个地缝钻进去一样。 但她实际上并不知道她在脸红什么,似乎自从她见了曹居仁之后,她就特别特别的容易脸红。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保持平静,陶清漪抬眼望向曹居仁。 这个少年太过于耀眼了,无论见过他多少次,她还是会紧张到无以复加。 表兄,你是来寻文亨的吧?他出门去了,恐怕要一会儿才会回来。最近陶文亨有心在这洛阳城中找一个永久的落脚点,但大魏迁都至此不久,多少官宦世家都在忙着置业,他们这些小小的小老百姓,想要从贵人口中抢食,谈何容易? 文亨这些日子倒是很忙,连我想邀他上白马寺他也说没空。曹居仁点了点头,似乎明白陶清漪所言非虚。那天他说他想要置办一处房产,不知他如今进行的如何。 陶清漪听到曹居仁如此说,心中顿时一惊。 文亨告诉你的?陶清漪问道,心中忖度着,陶文亨不是说要悄悄置业吗? 似乎是看穿了陶清漪的心思,曹居仁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天他跟我谈论洛阳房价飞升的问题,我就知道他想要置办房产了。后来我便问他,他果然说是,还托我帮忙。可惜我前段时间总在忙碌整理先秦文集,耽误了些功夫,没有得出空。这几天清闲下来,我便托人帮他问问。曹居仁如今在朝中任秘书丞,职位不大,却格外繁忙,平日间想必也是很辛苦的。 陶清漪点了点头,心下了然。想必在大魏迁都不久,百官忙着建房置业的热潮中,想买出宅子并且悄无声息,恐怕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于是她也不再故作神秘,开口道:那实在太感谢表兄了。一边说,一边微微一笑,浮起两个浅淡的梨涡。 你还是笑起来好看,以后莫要再哭了。曹居仁弯起嘴角,也朝着陶清漪微微笑道,其实曹府很大,房间很多,即使舅父不在了,曹府也定会全力庇护,保你们一世安稳,你和文亨完全没必要跟我们生分。末了,又道:表妹,你知道的,你我二人,是有约在身的,你们又何必多此一举想要搬离曹府呢? -- 第13页 啊?陶清漪似乎没有听懂曹居仁的话,抬眼望向他,突见他一脸认真地望着自己,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发酵,膨胀,然后,砰的一下就爆炸了。 她突然就明白了曹居仁话中的意思,望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了,于是干脆侧过脸去低下头,一张脸红成了璀璨的一片好颜色。 似乎是觉察到自己话中多了些暧昧成分,曹居仁也红了脸颊。但他到底年岁大些,经历了一些风风雨雨,所以他很快又调整好了自己,轻咳一声,掩过了话语中的尴尬,道:对了,表妹,我今日来寻,确有一事。顿了顿,继续说:很早就听闻洛阳百戏之盛,伶人们个个功夫了得,尤其俳优侏儒,很有趣味。今日父亲于府上宴请同僚、亲友,请了洛阳城中最有名的百戏班子,你,便也来吧? 第8章 (八)冬宴 世族好宴乐,众人皆知。 陶清漪坐在镜前,由着身后的琉璃为自己贴上花黄打扮梳妆。她的青丝散落下来,厚重而乌黑,在青瓷油灯的辉光中反射出健康而夺目的光泽,恨不得晃瞎身后琉璃的眼。 小姐,你的头发真好。琉璃语气中含着艳羡,抬头望向镜中端坐着的陶清漪,眉目如画,面若桃花,生来便是一副倾国倾城的姿容。 低下头去,琉璃心中浅浅地掠过曹居仁谪仙般的脸,才子配佳人,自古便如是。 她想,若是没有眼前的小姐,曹居仁恐怕不会多看自己一眼,这样想着,不禁就将陶清漪又打扮漂亮了几分。 陶清漪出了门,那等在庭院中焦灼的陶文亨立马迎了上来。 阿姐,戏都要开始了,你怎生这样慢?一面埋怨一面扯着陶清漪就往外走,他见陶清漪装扮入时,环佩叮当,不禁还取笑道:阿姐,你打扮得这样好看,是否为了未来的姐夫? 休要胡说!陶清漪一张脸红成煮熟的虾子,配着那一身浅淡鹅黄,更显靓丽可爱。 但她似乎并没有可爱的自觉,所以很甘愿地将那女子的莲步走成了虎虎生风。 这样一路行至府中宴乐处,只见得宾客渐至,到处是一番热闹景象。 府中原本闲置的亭台作了舞台,上至楼顶,便见厅中那璀璨的灯火里,正有民间貌美的伶人唱着悠扬的乐曲。许是因了家宴的缘故,这楼阁正中只摆了十几张席案,向西不远处,才远远地用漆木的屏风隔断出了一方空地,正是女眷们的欢乐场所。 陶清漪带着琉璃与陶文亨就此分别,由着那府中的丫鬟指引入座了。座上数十人,皆是顶富贵的妇人小姐,此刻她们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水就着蜜饯,谈笑风生中好不快活。看到陶清漪入席,也只是礼节性地浮出几丝淡笑,侧身询问了她几句氏族出身。知道她仅是曹府来投奔的表小姐,便不再搭话了。 陶清漪向来说不出到底爱不爱这热闹场合,更别说她是个身在大魏的齐人,所以见众人冷落了自己倒也不甚在意。只远远地隔着众人,在热闹中默默地搜寻了曹居仁,见他不在,她有些在意地蹙了好看的眉头,不时张望的动作惹来了身旁几位妇人的侧目。 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百戏,陶清漪正思索着曹居仁为何不在时,却隔着一道偌大的山水画屏风,隐约听到自己在这大魏很有名望的姑丈右仆射曹大人,正一本正经地在与他人寒暄。 秦大人说笑了,宁慈公主金枝玉叶,玉贵身娇,怎会瞧上我这荜门圭窦? 右仆射大人何必妄自菲薄,今早我已听陛下身边的内臣说,陛下十分中意曹府儿郎,有望择为良婿。 那曹安定曹大人听闻秦大人如此说,一张脸上表情不定:秦大人,此话可当真? 秦大人一笑:当不当真,你且问问长史大人与侍中大人 曹安定听闻此言,对着那不远处的长史大人与侍中大人抱拳作揖,道:秦大人方才所言 那二位大人见此,相视一笑,其中一个道:下官要恭喜右仆射大人了 在座宾客听闻此言,对着曹安定皆是一阵恭贺之声。那曹安定嘴角动了动,脸上终是绽出一抹笑意:承蒙陛下厚爱说到此处,似有想起了什么,转头询问秦大人:老夫有二子,不知陛下看中的是我家哪个小子? 陛下未言。秦大人如实说,复又抬手抚了一把下巴上整齐的山羊胡须,微微眯了眼睛,笑道:曹大人的二位公子皆是才貌双绝,逸群之才,只不过公主桃李年华,我看呢,配贵府大公子正好,有道是女大一抱金鸡。说罢哈哈一笑,那笑太过于爽朗,以至于让周遭的众人都跟着一起笑出了声。 女眷们似乎也受了感染,不约而同地跟着窃窃私语起来,她们掩着口,含着羞,又带着臊,似乎将要与公主合卺的是她们一样。而这热闹的气氛一经点燃,似乎就要经久不衰了。 陶清漪嘴角动了动,抬了手指似乎想要去抓住什么,但夜风太凉,猝不及防的一阵风就让指尖失却了温度,于是,那指尖干脆就冻结在了这滴水成冰的冷风中,继续放任着尴尬了下去。 -- 第14页 宴席之上,正有丫鬟端着食案奉上果子糕点热酒水,她见桌面上尽是北方正时新的蜜饯果子桂花酿,蜷缩的指尖似乎又有了温度,抬手便拿起大大方方地品尝了。在那一群热闹中,她的眼前此刻仿佛只剩下了手中的果子,甜的,酸的,涩的,甘的,吃到了最后都汇成了苦的,像条河似的钻入了心底,于是,莫名地就怕了这热闹。 陶清漪想到了从前,那记忆中的大齐,她的父亲中书监陶明松陶大人,也曾这样在春夏秋冬的某一季宴请宾客,她也曾盛装打扮,随着继母一同赴别家的宴会欢畅吃酒,只是时过境迁,如今的她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表小姐。怕是以后,也只能成为表小姐了 一连吃了三四杯桂花酿,那含在口中的温热还未抵达心腹,陶清漪脸上却烧起了薄薄的熏醉。她此刻有茫然的滋味萦绕在心头,所以连这甜成蜜的酒水也尝不出是何种味道了。 身后站着的琉璃附身过来,带起一阵冷冽的凉风,那话轻而易举地就入了耳朵。 小姐,你不能喝酒的。那琉璃声音浅淡,却带了凉薄的提醒。 陶清漪闻声回头,一双眼睛迷离却亮,像极了天上的星子。 这酒好甜,你要不要尝尝?她开口,声音清浅,却像是带了绵长的弧线,不声不响地让一块大石头入了心湖。 琉璃想,她此刻恐怕是这世界上最了解陶清漪的人了。 那舞台中心,此刻正有一个个侏儒小人在表演着乐舞谐戏,丝竹并作,灯烛荧煌,这正是一番大大的歌舞升平。 亭台四角,那悬挂着的暖色丝绦随着初冬的风悠悠地荡着,像是驾雾的腾龙,张牙舞爪。丝绦穗子下,皆摆放了三尺高的青铜火笼,火笼中薪炭旺盛,暖烘烘的热气上来,熨帖在每个人的身上,像是给人凭空盖上了厚墩墩的棉被。 而在这一片暖融融的情境中,那陶清漪却身连带着心都快要结出厚厚的冰棱,唯有手中甘甜的热酒,似乎还能或多或少祛除几分寒意。 琉璃见陶清漪并未听她提醒,仍旧贪杯,有些心焦地又附身过去。 小姐,这里不比我们陶府,你不胜酒力,莫要在这大庭广众失了分寸啊!她小声道,又怕人听到似的,左右环顾了,见四周众人皆是一片觥筹交错,没有注意到这里,便又蹙了眉头拉了陶清漪的袖子。 小姐,你别再喝了! 我知道。陶清漪推开琉璃的手,拢了拢袖口,大概原本是想笑的,却最终只做出一个苦涩的表情。 眼前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心中藏着的那个少年的脸,谪仙一般,令人神往,何日不敢忘。只不过,有些东西注定有如昙花一现,一朝花开,便注定了花败。 我怕是得了妄想症了!陶清漪没头没脑地嘟囔出这一句话,看着眼前的琉璃,突然有些想掉眼泪。但她拼命忍住了,只道:我有些醉了,扶我回去吧! 琉璃本就对着那曹居仁存了心思,见陶清漪如此心中了然,尤其是听到陶清漪说出自己得了妄想症时,顿时只觉得四周人声刺耳,人面刺目,就连那站在地板上的脚,也不由自主的闹起了革命。 她是巴不得要离开这个可气可恼的地方,所以陶清漪一说离开,她便上前来扶了。不远处的曹府丫鬟见二人似是要起身,忙过来问询需要什么,琉璃只道是自家小姐身体不适,要先行离开,那丫鬟应承了,也不去禀报,返身拿了灯笼便要相送。 此时宴席进行得正是精彩,大堂之中正有雄武的汉子表演拿顶,四周几个小童四散开来,弯腰劈腿,上演着一出柔术,一刚一柔,引来众人喝彩。三人一行沿着宴席后方走,倒也并不太惊动正在忙着看百戏的旁人。 亭台下去是两节长长的拐角楼梯,楼梯上此刻正有探着脖子瞅热闹的小厮,见陶清漪她们过来,顺便盘问了一句,便放行了,临走了还很有礼地对着陶清漪说了句:这台阶冗长且高,表小姐请注意脚下。 楼梯上没有点灯,此刻月亮却也昏黄,亭台之上烛光虽盛,但毕竟鞭长莫及,好在引路那丫鬟手中的灯笼拢了亮光,照得脚下那一片阶梯,说不上多明亮,却也温馨得可爱。 三人正小心翼翼地走着,这时候楼下猝然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之声,有少年的声音继而传了过来,隔着一个拐角,却犹在耳畔般的清晰。 我说曹大郎,今日若不是崔籍偶然提起你家老子请看百戏,你就准备这么一直藏着掖着的,捂到怀里孵蛋吗?那人的声音带了嘲笑的恶毒,像是讽刺,也似责怪。 莫不是你们在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怕我们知道?我可听说,你爹这次宴请的可都是二皇兄的党羽。呵呵,二皇兄跟着父亲天天主张汉化,汉化到最后估计连祖宗姓什么都给忘了!你们这一群跟着他专干坏事结党营私的汉人,难不成还真能翻了天? 三殿下,汉人如何?鲜卑人又如何?四海混一,谓之中华也。另一个声音响起,那声音不大,语气也是云淡风轻。那原本说话的人一听,却好似想起了什么,一面打着哈哈,一面道:表兄,这不还未混一吗,我方才说话有些唐突了,你知道我的,我无甚坏心思 -- 第15页 你心眼如何我不知!我只知,你专捡着我指桑骂槐!那人笑说道,言语虽是埋怨,却并不含有戾气。 表兄,你说这话有些过了吧!你我表兄弟,你虽有些汉人血统,我却不曾拿这个揶揄过你。如今父皇推行汉化,免不了要仰仗着你,如今不是我指桑骂槐,倒是你有些无中生有了吧?!那小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急败坏,隔了星点功夫,似是又想起什么般,道:曹居仁,你还不快实话实说,你爹搞这次宴会意欲何为?! 三殿下,这这这真的只是家宴而已真的与二殿下毫无关联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颤音带着苦恼,如同刺耳魔音,让那正抬了脚步小心翼翼下楼梯的陶清漪滞在那里 第9章 (九)月色 昏黄而绵延着的阶梯,仿若无穷无尽延伸着的巨龙,于黑暗中穿梭游荡,但冷不防就被光亮斩断了首尾,暴露无疑。 曹居仁的声音穿透凉薄的黑暗冷不防的传过来,让陶清漪好不容易酝酿起的醉意消失了个七七八八,怔愣间,那纷乱的脚步声已然由远及近地传来,几个男子的身影便由着那冷硬拐角,毫无预兆地就撞进了陶清漪的眼。 为首那个头略低的少年,一张乖张的小方脸似是挂了千年冰霜,明明是稚气未脱的一张面孔,却活生生像个经久失修的罗刹。一头的黑发也不梳发髻,由着那浓厚的发丝结成辫子晃晃荡荡地挂在肩头。再看那一身不辨颜色的装扮,赫赫然是一身小翻领长马靴的胡服。 此刻,那少年恶狠狠地盯着出现在他面前的三个少女,凌厉的眼色似要剜人。 原本为陶清漪引路的小丫鬟见到来人,慌乱地便要跪在楼梯之上见礼。而她原本握在手中照明的灯笼,也因了她跪下的姿势顿时失了明亮。 身后的陶清漪本就因了喝酒的缘故脚下不稳,这光亮的失去让她脚下一空突地就向前扑去。 啊!小姐!身后的琉璃见陶清漪踩空赶忙去拉,但饶是这样,陶清漪还是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对面小少年的胸口。 哎呀,什么人!那少年吃痛怒道,伸手便抓住陶清漪的手腕用力一拧。陶清漪只感到手腕似要断裂般的剧痛,又加上那人力道之重,出于练武时的本能,她下意识抬腿便是一脚,而这一脚,不偏不倚刚巧踢在那人的膝盖之上。 似是没有料想到眼前这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竟会反击,毫无防备的少年还未来得及反应,便重重地向后栽去。而他身后的几人此刻并不明白他遭遇到了什么,等他们反应过来之时,那少年已经由着楼梯,在他们忙不迭地闪避中重重滚了下去。 三殿下!曹居仁的声音十分应景地响起,在这个满是丝竹之声的夜里,显得既高远又窘迫。陶清漪便在这样一个月不明星不稀的夜里,一眼看到了他。只不过,此刻的他似乎失却了往日的仙气与明朗,只有跌跌撞撞与冒冒失失勉强与他可以相配。而后,他在一阵失措中当先冲下了楼梯,扶起了他口中的三殿下,全然没有抬头看她陶清漪哪怕是一眼。 陶清漪怔愣着望着眼前的一切,等到她有些反应过来之时,那衣襟已经被人狠狠地向上提起。 你是何人?竟敢冒犯三殿下!面前之人似要吃人,脸面之上更是一副恶狠狠的表情。陶清漪下意识地想要挣扎,谁知那手还未抚上自己的衣襟,脸面之上便突地遭遇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啪!一声脆响,而后,她的脸颊立即火辣辣地肿胀起来。 大人饶命,我家小姐无疑冒犯。琉璃见自家小姐被打,吓得赶忙跪下身去,又想到什么,战战兢兢地自报起家门:我家小姐是右仆射大人的亲侄女,秘书丞大人的表妹。方才我家小姐无心之失,请大人明察 明察?伤了三殿下却要明察?就算你家小姐是曹大人的亲侄女,但伤了三殿下,哪怕是他曹大人的亲闺女,今日也别想好过了!说罢就将那手高高举起,如拎一只小鸡仔一般举过头顶,作势就要将陶清漪从那几丈高的亭台楼梯摔下去。 琉璃见这情景,立马起身扑到那人脚下,扯着那人的袍摆惊慌失措地哭喊道:大人,大人,不要啊,求您放了我家小姐吧 但那人又怎会轻易放过呢?不但不放过,他甚至觉得脚下拉扯着他的丫鬟十分惹人讨厌,蓦地飞起一脚便将那脚下令人生厌的可怜虫直直地踹下了阶梯。 琉璃一路跌跌撞撞,如同一个狼狈的球,十分难堪地一路滚落,只觉得头脑昏胀疼痛,浑身如同散架。但她护主心切,从地上爬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方才如同她一般滚下楼梯的三殿下磕头赔罪,一面还眼巴巴望着站在三殿下身侧的曹居仁,巴望着他说出一两句开解的话,救一救她那就快要被摔死的小姐。 但那原本看似绝顶聪明的曹居仁,此刻却浑浑噩噩地绝不肯明白她那一丁点可怜巴巴的心思,只管顾着三殿下,如同一个贴身体己的内官。 而那三殿下此刻正被曹居仁及楼下的曹府小厮扶起身来,歪着嘴揉着头气不打一处来,见了蓦地伏在地上的琉璃,便气急败坏地上前就对她拳打脚踢起来。 -- 第16页 琉璃作为陶清漪的贴身丫鬟,从小跟着自家小姐,那在丫鬟堆中也算是一等的,何时受过这样的苦楚,更别提那个打的男子几乎用上了全部气力,她一时撑不住,一闭眼睛,当下便晕了过去。 而另一头,陶清漪正被人狠狠地揪住衣襟高高提起,悬空在亭台楼梯外的双腿因为无处着力胡乱地踢着,她的脖颈上因了那衣领的压迫呼吸不畅,一张脸亦是胀成了猪肝色。出于求生的本能,她只能死死地攀着那只揪住她不放的手。而那只手的主人,仿若是感觉到了她的无助,咧着嘴对着楼下站起身来的三殿下喊道:三殿下,我把她丢下来给你解气!说着便要松手。 那楼下的三殿下听见声音循声忘了过去,看见腾空了的陶清漪,对着那钳制住陶清漪之人便是一阵训斥。 崔籍,你这徒有蛮力的笨蛋,从这么个地方扔下去,那人岂不是半死不活? 三殿下,您是要放过她吗?那唤做崔籍的大个子满脸不解。 那三殿下一笑,一张稚气未尽的小方脸上满是阴鹜的表情。 我是说,让你从那儿把她丢下去!说着,便指了那亭台之上,置着牛皮大鼓的高台亭台的最高处。 三殿下,我表妹那三殿下身旁,此刻站立一侧,一直装聋作哑的曹居仁见那三殿下对陶清漪起了杀意,小心翼翼地开口。但他那话还未说完,那三殿下便恶狠狠地打断他:曹大郎,难不成你也要为那贱婢求情吗?!你信不信我不杀她便要杀你! 我没有那曹居仁道,一张谪仙般的脸似是蒙上了厚厚的尘土,满面都是灰败的颜色。好在他一贯是一副翩翩公子的好皮囊,所以那尘土并不妨碍他继续超凡脱俗,反倒在那玉立的长身上洒满了出尘的厚重感。 倘若单论形容的话,这世间仿若无人及他。就如同夜幕之中的月与星,而他永远是那轮圆圆的明月。 曹居仁抬头望了一眼头顶苍穹,可见今夜乌云大行其道,这是个注定没有月亮的晚上。 那三殿下见那身旁的曹居仁没了下文,回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嘴角一挑,露出一抹不屑一顾的笑。 曹居仁。 嗯? 你就是个草包! 那正站在三殿下身后的曹居仁一滞,一双好看的眉眼中像是蒙上了厚厚的霜,而后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却终是只吐出了一个卑微且畏惧的是。 这时候,那原本还歌舞升平的亭台之上,因了三殿下这处的闹剧,不少人听见声响鱼贯而出,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陶文亨挤在众人之间,那人群议论纷纷的,说什么三皇子似是要杀什么人。他原本是不甚关心的,他在这大魏初来乍到,除了阿姐便没了亲人,任何人的生死又与他又何干?富贵总大于天,人命却如草芥。他没有足够的富贵,唯独只有命了,所以分外觉得珍惜。 这样想着,便跟着众人百无聊赖地伏在围栏处向下望了。这一望,却差点将他的三魂七魄生生吓出一半来。 此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将一个满脸惊慌的女子举过头顶,正一步一步登上高台。那青年男子满脸怒气,凶狠的脸上是一副将要实施谋杀的表情。而他举过头顶的女子面皮青紫,显然快要被衣领活活勒死。此刻她似乎正拿出十二分的气力苦苦挣扎,显然并没有做好就范的觉悟。而那将要被杀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一母同胞的阿姐陶清漪。 阿姐!陶文亨惊慌失措地大喊,而后拨开人群冲了出去。 那提着陶清漪的崔籍显然没有想到还会有人敢出来营救手中的女子,又见冲出人群的仅是个小小少年,一张面皮上现出好笑的神色。 蝼蚁蚱蜢之流竟敢阻我,简直不自量力! 放开我阿姐!陶文亨红了眼眶,瞪视着面前的男子,那脸上的表情似要吃人。 那亭台之上的人们似是见惯了这位被尊称为三殿下的三皇子的暴戾,仅仅只是看着,并不见人上前劝阻。就连那平日间说话办事一贯雷厉风行的右仆射曹安定曹大人,此刻虽见着眼下之事累及了自己的侄女,但迫于那三皇子与太子的手段,也冷眼旁观着高高挂起,甚至嘱咐了府中卫士不得近前。 崔籍,你啰啰嗦嗦在做甚?人你杀还是不杀?楼下那等着看好戏的三皇子似是等得不耐烦,见那崔籍迟迟不见动静,气急败坏地又来催上一催。 三殿下,我马上将人扔下去!那崔籍领了命,也不再去管面前挡道的小小少年,任他在身后怎样踢打却也不理,只三步并作两步,风风火火上了高台,随即朝那栏杆外一松手,那原本被他钳制住的陶清漪便顺着那高高的楼阁,如同陨落的星子一般坠了下去。 啊阿姐陶文亨歇斯底里地叫喊,一双如同小兽一般的眼睛赤红着,在那崔籍出手的刹那,他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小匕首,愤怒地朝着崔籍那还停歇在半空中的右手剁了下去。 啊凄惨的叫声响彻寰宇,待人们反应过来,就看到方才还仗势欺人的崔籍此刻正捧着自己光秃秃的手臂跌坐在地上,汩汩的鲜血顺着他整齐断裂的手腕处流了下来,滴落了一地,在那凄怆冷硬的砖石地上,似是开出了鲜红妖冶的花。 -- 第17页 而他的面前,如今站着的陶文亨形容如若地狱修罗,提着一把看似小巧却锋利异常的匕首,一双染血的眼睛里满是杀意。 看清楚这一变故的右仆射曹大人心中此刻如擂鼓一般,再也不能平静,在那陶文亨再次提起匕首刺向崔籍之时,立刻挥手命令了府中卫士上前制止。那卫士个个手段高明,且又人数众多,那陶文亨虽习过武,但毕竟寡不敌众,顷刻间便被人狠狠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阿姐两行清泪顺着陶文亨的眼角流下来,汇在地上,留下一地脏污。 第10章 (十)意外 再说陶清漪这头,她被崔籍钳制着上了高台,还未来得及挣扎,自己却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重重地摔了下去。 眼前,曹居仁谪仙般的面孔依然,记忆中的他似乎总是那般的风度翩翩,倜傥风流。只是那样的风骨似乎总像隔了层雾,蒙了层纱,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明明上一刻他还暧昧不明地说着:表妹,你知道的,你我二人,是有约在身的,但下一刻,他就要变作公主的驸马爷,任她在危险中风雨飘摇,却对她置若罔闻。 不过,好在,他到底对她心思如何,她终是不用再想了 陶清漪闭上眼睛,安静地等待着她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鲜妍地绽放。 但,人生总是充满了出其不意,就在她安静地等待自己头脑迸裂之时,身下却突地蹿出一个人影,而后,她重重地砸在那人的身上,眼前一黑,险些晕了过去。 嗯吃痛地闷哼一声,陶清漪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腔起伏间,只觉得喉咙中有什么腥甜的东西向上翻涌着。好不容易压制住将要吐血的冲动,突然,一阵亮光伴随着窸窣的脚步声接踵而至。 有一盏明亮的灯笼猝不及防地举在了她的头顶之上,那亮光平日里看着不甚耀眼,却在她恍惚的意识中分外刺目起来。陶清漪挣扎着抬了眼皮,就看到了一张近在咫尺的男子的脸。眉若墨画,目似朗星,五官工致而深邃,橘红色的光线中可见他皮肤细腻润泽,如莹莹珠玉。 陶清漪怔了怔,对方近距离的审视让她下意识地别过脸去,那人望见她如此举动,却像了然般的直起了身子,而后牵动嘴角,露出一个风轻云淡的笑。 原来是你。 嗯?陶清漪滞了滞,似乎没有料到对方竟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许是那不经意流露出的声音牵动了痛处,她又是一阵咳嗽,随即喉咙一痒,不可抑止地吐出一口血来,这下更加没有功夫细细思索他那句原来是你了。 再说那三皇子,他自从崔籍上了高台便一副准备看好戏的表情,眼见得那个冒犯自己的女子被自己的手下崔籍扔下高台,原本以为这几丈高的楼台够那女子死个来回,谁知那女子福大命大,一回也没有死成,却被那一贯被人当做草包的曹居仁给救了 没错,是被救了。 就在陶清漪从高空落下将要摔得支离破碎之时,那向来胆小懦弱的曹居仁居然冲出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接住了陶清漪 三皇子不禁对这草包曹居仁有些刮目相看了,明明前一秒他曹居仁还是那个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下一秒却变成了大无畏的救美英雄。 三皇子发自肺腑的觉得有些意外,于是抬了脚步过去,一脚踢在曹居仁的身上。 喂,曹大郎,你死没死? 眼前那原本蹲在陶清漪身前的男子听到三皇子的声音,揽了宽袍大袖,伸出一只略显苍白的手探了曹居仁的鼻息,又倒扣住他的手腕,稍稍切了一会儿。 元朔,他还活着。那人抬眼望向三皇子,面无表情地道,不过他似乎不太好。一面说,一面提着灯笼向下照了。 那被唤作元朔的三皇子,闻言俯身望去,果见得那被陶清漪压在身下的男子脸色煞白地昏死在那儿,鼻子、口中、甚至是耳朵里,此刻都流出了鲜血。 元朔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那曹居仁居然当真是不要命了。 表兄,那他还成不成活?元朔直起身子,心中不觉有些惴惴不安。他今早听闻宫中人道,父皇有意择曹家儿郎为婿,想到长姐宁慈公主为曾祖母守孝明年九月便该期满,父亲届时说不定就会促使二人成婚,元朔不禁头脑发胀。 他私以为父皇的眼光真是差极了,不过就恭谨、听话来说,那曹家大郎的确是不二人选。 而这时候,那府中的众人终于开始意识到发生了何事,齐齐地从亭台上下来,尤其那曹府的主人曹安定,更是一马当先走成了一阵风,他一面出现,还一面转身命令了随从赶紧为崔籍请大夫。这样一路风风火火地行到了元朔面前,正想堆出虚情假意唤一声三殿下,再与他好生说说那崔籍之事,但那脸上上扬的表情还未作出,待看到地上躺着的陶清漪与曹居仁时,那脸上好不容易浮出的表情瞬间坍圮了。 这这是因何?!曹安定一张脸上乌云遍布,他瞅着三皇子元朔,有些咬牙切齿地道:三殿下跟我说说,为何我儿会成这样?! 众人此时也望见了那躺在地上的陶清漪,与被陶清漪压在身下的曹居仁,见那曹居仁七窍流血的模样,不禁都有些骇然,料想那三皇子手段果然狠辣,连曹府大公子也不放过,顿时齐齐定在那里,也再不敢上前一步了。 -- 第18页 那元朔原本正想着如何与自家父皇交代,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曹安定,一时没反应过来,竟是被问在了那里。 那曹安定见元朔怔愣,以为他定是害了自家大郎的凶手,不觉怒从中来,连语气也带了讨伐的意味。 三殿下,如果今日你不给我陶某人一个说法,我只能上表皇上,让他给我陶府一个说法了! 那元朔向来飞扬跋扈,如何听得他人严词利语?如今这曹安定连连逼问,大有蹬鼻子上脸之势力,于是他愈发地沉下脸色,那一副表情恨不得将要吃人了。 曹大人,你问我曹居仁为何这般,我倒想问你!我只不过想要稍稍惩戒一下那个冒犯我的贱婢,你家大郎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这不,他还巴巴地跑过去给那贱婢当了人肉垫,可见二人当真是情深似海!这般说了,瘪了瘪嘴,又接着道:他自己上杆子去当替死鬼,他是死是活,又关我何事?! 曹安定听闻这话,又一想那被陶清漪压在身下的曹居仁,那一张老脸上的表情顿时阴晴不定起来。身后围绕的众人,随着三皇子的话,亦是一片议论纷纷。 那曹家大郎曹居仁,虽不及曹家二郎天资聪颖,但因了那一副谪仙般靓丽的外表,常常引得女儿家们芳心暗许,就连坊间,也多有他的传说。只不过他向来表现得意志坚定,又加上曹父在身边督导,那外界对他风评向来不错。只是没想到这样一位漂亮的人物,竟也是个痴情种吗? 众人望着脚下叠在一起的二人,不禁满脸疑惑、径自揣度起来,一时间流言四起,到了最后就连那位因孝道感天动地的宁慈公主也被众人搬了出来,甚至还有人设想出宁慈公主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表小姐该如何相处 眼见得众人越说越乱,曹安定的脸色愈发地不好看了。 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此时,那被元朔称为表兄的男子见曹安定、元朔二人争执,也起身过来劝解,只见他不疾不徐地站到二人中间,一张脸上浮出温和笑意:二位看在我的薄面,都请少说一句则个。说罢,他又转头看向元朔,微蹙了眉头,凝重道:三殿下,今日之事,虽不完全怪你,也是因你而起。曹公子如今深受重伤,于公于私,你都应该给个说法。 元朔原本见自己表兄站出来,原本以为他是要为自己说话,谁知他一开口便是训诫,那一张脸上顿时起了愠色。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但那嘴还未张开,就被他的表兄给打断了。 曹大人,三殿下尚且年幼,加上有些顽劣,促成今日之事还请见谅。他那表兄看着曹安定道,又顿了顿,敛下了神情,随即话锋一转,复又开口:但三殿下方才仅是针对贵府表小姐,并无意伤害贵府大公子之意,实则是贵公子为救从高台上摔下的表小姐,自己冲过去的说罢对着面前的曹安定作了揖。 第11章 (十一)萧子杞 众人皆知曹家原本是大齐的世家望族,而那曹安定亦是半路出家游历至此才受了天子重用做的大魏朝臣。而这位被三皇子元朔称之为表兄的男子,则正是武帝第十二子陵安王萧子杞。 这大齐的陵安王萧子杞,说起与大魏的渊源,则要说他的母亲,大魏当今天子的同父异母妹元彩。元彩十六岁时与当年已然不惑的齐王太子一见钟情,不顾世俗反对毅然嫁入南齐并生下了萧子杞。萧子杞六岁时,齐魏两国边境一度交恶开战,元彩曾运筹帷幄,精心策划葵城之役,为已为皇帝的夫君一举夺下大魏十三座城池,成为至今仍脍炙人口的一代女将。只可惜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女将只活了二十二岁便香消玉损了。而传闻中,这位女将还是死于北魏一场精心谋划的刺杀 自隆昌元年,萧鸾废杀南郡王,自立为帝,篡位的行径引发朝中非议,众人敢怒不敢言。萧鸾本性多疑猜忌,为巩固势力,解决近亲寡弱,高、武子孙日益长大的问题,萧鸾开始大肆屠杀高帝、武帝子孙,甚至就连襁褓中的婴儿也难逃厄运。而陵安王萧子杞,作为武帝第十二子,虽自小体弱,看似难堪大任,但仍旧被萧鸾排在他的杀伐名单之上,几次三番刺杀不成,萧子杞终是忍无可忍,见时机成熟便北上大魏,寻求大魏庇护。 大魏当今皇帝英明神武,古今无比,迁都洛阳,推行汉化,是以招贤纳士、集思广益。萧子杞逸群之才,有踔绝之能,自入魏以来,常常夙兴夜寐,废寝忘食,为进一步推进大魏汉化做出了卓越贡献。加上魏帝念与这妹妹手足深情,便更加对这与幼妹形容相似的萧子杞青眼有加。 那曹安定原本正为了自家儿子摔伤而在气头上,谁知偏巧碰上这大齐老乡来劝解,虽他说出的话不全然尽如人意,但曹安定不知怎地,那一场气顿时却是散了个七七八八。 说实在的,曹安定面对着这萧子杞的确有着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在。他虽在这魏朝做官,但祖上又的确受过齐朝优待。见到萧子杞,就像见到旧主,不知不觉中,就多出了许多客气的成分。 掩饰性地干咳了几声,曹安定摸了摸胡子,回礼道:我儿向来心慈,这次见着自己表妹遇险,自是觉得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说罢望了众人,见众人不置可否,便又道:既然陵安王如此说,老臣便不再追究。 -- 第19页 说完这话,那眼睛瞟向三皇子元朔。他心下了然这三皇子睚眦必报的手段,此时那萧子杞正好开口劝解,他也不想与那三皇子多做纠缠,唉声叹气一阵,便顺着萧子杞给的台阶下了。 萧子杞见那曹安定很知进退,很闲适地扬了唇角:这里不是大齐,同是为大魏效力,右仆射大人叫我萧子杞便可。 萧公子说笑了。曹安定道,很客气地作了揖,心下料想这萧子杞虽看起来是一派谦谦公子作风,但既然能在齐国众多皇室宗亲中逃脱萧鸾的追杀,定然自有他的能耐。 这般想着,便挥手招呼了不远处的府中下人。 曹府的管家宋寅是个极其富有眼力见的人,见那曹安定来唤,不用他吩咐,便立刻叫来几个小厮一起抬起了陶清漪与曹居仁,还不忘分出人手安排到前院去请得大夫,而自己这边则亲自背起了曹居仁,飞也似地往前院去了。 冬日的风呼啦啦地吹动曹府中的树叶哗啦啦的响,这到底是个萧瑟的季节,就连那夜晚的寒凉也好似平添了什么寂寞的滋味。 曹府中宴乐的人们渐渐地去了,府中被安排着送客下人们也跟随着渐去的人群忙得团团转,丫鬟们手中为客人们引路的灯笼莹莹地亮着,飘摇在近处远处,像是莽撞而逍遥却又循规蹈矩的萤火虫。 萧子杞负手而立着,一头墨发高高束起,墨蓝色的衣衫带了些许凉意,被那冷风一吹,荡起层层波涛,如同面前那黑漆漆的池塘,几近就要与那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 公子,您何苦要救那女子?身后,一人劲装疾服,看那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立于萧子杞身后,不解问道。 江骋,你看见了?萧子杞听闻这话,微微扬了扬嘴角,转过头来,那脸上的表情却是未笑。 看见了。那叫做江骋的男子道:你方才推了曹家大郎一把,曹家大郎措手不及,只得将那女子救下。或者说,不是救,而是迫不得已地做了垫背 剩下的话江骋没敢说,只是稍稍低了头,显出一点恭谨的姿态来。 他年纪比萧子杞大,个头也比萧子杞高,那萧子杞是他从小护卫的孩子,他对他除了服从、尊敬外,最多的就是怜爱。但实际上,他除了服从、尊敬以及怜爱外,倒没有更为多余的分给萧子杞,因为这孩子向来心似海深,绵里藏针,在江骋的眼中,他除了身体不好外,几乎没有任何弱点。 萧子杞闻言点了点头,一张白玉般的脸上现出一点冰凉的温和来,只是那脸色白得皎洁而脆弱,甚至可以说有些苍白了。 我无意救那女子,我只是在帮我自己。他顿了顿,语气清淡,听不出喜怒哀乐,不过,那女子,倒是个意外收获。 咳咳咳话音未落,他便掩着嘴一阵咳嗽,那肩膀微微抖动,在漆黑的夜里如同一只拼命划破黑暗的蝶。 江骋蹙了蹙眉头,想是并不理解萧子杞这番说辞,但是他并没有再问,只上前几步轻拍了萧子杞有些单薄的背脊。 公子,更深露重,请千万保重。 无碍。萧子杞抬了抬手,示意自己并无事。 而正在此时,不远处忽而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而后有丫鬟模样的人疾走过来,见到萧子杞,便垂首行礼道:萧公子久等了,轿子已备好,请您上轿吧。 萧子杞抬眼望去,果见得几个小厮正端着轿子候在不远处。 风起衣动,头顶的干枯的柳条亦随之婆娑作响,在寂静的夜中,像是迟来的欢歌。 萧子杞笑了笑,对着身后的江骋道:改日,我们也请个百戏班子好好热闹热闹。 公子今日可是没有尽兴?江骋蹙了蹙眉头,似乎更加不理解萧子杞了。 嗯,是啊,没有尽兴。萧子杞道,那语气清清淡淡,倒像极了今夜的凉风。随后他抬了脚步,由那曹府的丫鬟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引着,朝着那不远处的轿子而去。 小姐,您吃点东西吧,你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吃过饭了琉璃跪在正午的太阳光下,面对着同样跪在身旁的陶清漪,一双眼睛中泛起焦急的泪花。 眼见得那跪在身侧的小姐如同顽石一般,琉璃却还是很不死心地递了一个枣子糕过去。 小姐,哪怕你吃一口也好。 琉璃的语气近乎哀求了,但眼前的陶清漪似乎并不为之所动。只见她直挺挺地跪在曹夫人,也就是自家姑母的厢房前,一颗头颅因了从高台之上掉落受伤的缘故缠了层层纱布,听到琉璃说话,她却恍若未闻般,过了半晌,这才叹了口气道:我吃不下那嘴唇甫动,两行忧愁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文亨因救我而被刑部抓走,如今是死是活还未可知,我又如何能吃下饭呢?说着说着,不免又开始唉声叹气起来。 她听闻府中下人道,这大魏的三皇子与那太子殿下一母同胞,向来张扬跋扈,手段狠辣,如今弟弟陶文亨为了救自己剁掉了三皇子豢养的食客崔籍的右手,陶清漪简直不敢去想自己那被刑部扣押的可怜的弟弟会经历什么。 -- 第20页 她这般想着,不觉那背脊沁出一丝寒凉。唯有将那气力全部用在膝盖之上,祈求自己的姑母会念在他们都姓陶的面子上,去求一求曹大人,救一救陶文亨。 她所有的亲人都在一场无情的大火灾中付之一炬,唯独剩下这么个亲弟弟,她拼死也要将他救出! 冬日的正午,虽有明媚的太阳光的照射,但天气一点都不暖和,反倒因了那灿烂的阳光显得更加地冷了。 陶清漪虽穿着新做的棉衣,但跪在冰冷地上的滋味,却并不见得因为穿了一件棉袄而好过几分。 那琉璃心知陶清漪为见曹夫人跪了整整一个上午,所以分外地心疼着急,虽见得陶清漪拒绝吃饭,但她却仍旧把一块在寒冬里冻手的枣子糕硬是塞到了陶清漪的手中。 小姐,陶家只剩下你了,少爷如今陷在狱中不知是死是活,你若不好好爱惜自己琉璃抬手就着袖口抹了一把眼泪,她的头脸在前一个夜晚遭到三皇子元朔的殴打,此刻那衣料挨在皮肤之上,只觉得火烧火燎的疼。但她却像未感知到一样,复又开口转了话锋,鼓励起陶清漪道:小姐,要想救出少爷,如今唯有靠你了,你若再倒下,就没有人能救少爷了!说着,又将硬塞到陶清漪手中的枣子糕往陶清漪嘴边送了送。 那陶清漪见那琉璃这般说,一时怔愣了,一双眼睛巴巴地瞧着面前的枣子糕,也不知想些什么。末了,她终于像是想通了一般,拿着那枣子糕默默地咬了一小口,但那鼻子却是一酸,险些哭出声来。 是啊,陶家现在只剩下我了 第12章 (十二)求救 琉璃很欣慰地看着陶清漪将那一小口枣子糕嚼得细碎,而后咽进肚中。 那枣子糕是今早的时候,她跑到厨房亲自要来的。平日的时候,陶清漪的吃喝用度都会有曹府专人关照,但今早醒来之后,琉璃却发现这曹府的下人们对他们是避恐不及,就连每日的吃喝都不再送了。 正所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恐怕因了昨日那一出事,陶家姐弟以后在这曹府不会好过。为今之计只有尽快营救出陶文亨,而后远走高飞也罢,买房置业也罢,总之就是要逃开这样一个是非之地去。 陶清漪怀着心思慢吞吞地吃着枣子糕,琉璃都能想到的事她又怎会想不到呢?就像是这口中冰凉冷硬的吃食,与那周遭的人情一样,冰冰冷冷的,并没有多少温度。 这世上比翻书更快的恐怕就是变脸,特别是人在走霉运的时候,不仅会遇到变脸的冷漠,还会遇到喝凉水都会塞牙缝的窘迫。 就像是现在,那陶清漪原本正在满腹心事的吃着枣子糕,但那曹夫人却在此时不偏不倚地正好撞进来,看到那从大清早她出厢房门便一直跪在地上的陶清漪,却又好像全然没有看见一样,头也不回便往厢房走去。 姑母!身后,那陶清漪连忙出声想要唤住曹夫人,她手中的枣子糕早在她看到曹夫人的那一刻,就无声无息地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好远。 那曹夫人似乎是听到了陶清漪的声音,但她的脚步却不停,一双眉头紧紧地蹙着,凭空让她漂亮的面庞冷淡了几分。 陶清漪似乎料到了曹夫人会对自己无动于衷,见那曹夫人一脚已经踏入门中,便径自地跑过去跪到她的面前,用手拉住了她袍角。 姑母,求您救救文亨吧! 面对着一阵风似得跪倒在自己面前的陶清漪,曹夫人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 救?我拿什么救?我儿的命,还是曹府上下的命?!曹夫人冷哼一声,气急败坏地道。 陶清漪心知她是在为曹居仁受伤之事而生气,底气不由地又低了几分,她握着曹夫人的袍角,就像是握着救命稻草一样。 姑母,我不要谁的命,我只想让姑丈帮忙求一求三皇子,如今陶家只剩下文亨一根独苗,他若有事,我万死也对不住我九泉之下的爹娘陶清漪望着曹夫人抬起脸来,一双眼睛蓄满泪水,配着那一头伤,看起来更加的楚楚可怜。 但曹夫人根本不愿去看陶清漪这张可怜兮兮的脸,她只知道自己的儿子为了救眼前这个女子,差点就丢了性命,她恨她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旁的许多?于是面对着陶清漪一番同样可怜兮兮的说辞,曹夫人只觉得心中郁结烦躁,她恨不得让这眼前的女子去替她的儿子承受痛苦,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动弹不得。 你的姑丈只是一个小小的右仆射,三皇子是何许人也,我们如何能求得?曹夫人冷笑道,俯视着陶清漪,那脸上恨不得要结出冰碴,再者,文亨入狱是为救你而致崔籍失去右手,那崔籍乃是三皇子家臣,你若当时不去招惹三皇子,又何来这样一出事情?!曹夫人咬牙切齿道,又将那杯陶清漪握在手中的袍角猛然抽出。陶清漪没有防备,这一举动,却是让她一个踉跄,跌坐在了地上。 但那曹夫人却未觉察出自己的行为如何不妥,只居高临下地望着陶清漪,如同面对着一个仇深似海的敌人一般,将她的倒刺全部竖起来。 现在你来求我救一救文亨,我又该求谁救一救我的仁儿?求你吗?! 面对着曹夫人的咄咄逼人,陶清漪一时像是失语了一般,竟对不出任何话来。在这件事情上,陶清漪是自觉有错的,虽那错有些走了霉运,但的确所有都是因她而起。这一切都太突然了,或者说太唐突了,她不知如何应对,或是说是无从应对。 -- 第21页 姑母,对不起,都怪我害了表兄陶清漪像只折了颈的鹅,低垂着头,那眼眶就像是流干了眼泪一般,干涩红肿着,却是再也没有什么流出来。 我想去看看表兄,他都是为了救我陶清漪顿了顿,我还不知他伤势如何 呵!曹夫人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一双眼睛中满是鄙夷的神色。她看了看陶清漪,又将那眼目别向天空。那天空此刻晴空万里,金灿灿的太阳光像是利刃,一个个落下来,砸在身上是刺剌剌的疼。 曹夫人吃痛地眨了被那似乎快要被金乌灼伤的眼睛,继而弯下腰来,恶狠狠道:拜你所赐,你的表兄从昨日到现在,仍处在昏迷之中! 又道:谁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陶清漪一滞,似乎没有料想到表兄伤势竟然严重到如此程度,竟是到现在都昏迷不醒,那心中立刻就乱成一团麻了。于是她张了张口,方想要说些什么的,但望见自己姑母那憎恶的面容,那话语最终是梗在了喉中,再也说不出了。 空气中渐渐地传来饭食的香气。如果没有眼下这一出姑侄之间的事情,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很平常的中午,也许正要提起碗筷津津有味品尝家常饭菜,亦或是酒足饭饱正要午睡小憩。只可惜,有些事情注定就是要物是人非,就像是这人世总会缺少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一样。 曹夫人说完那句话,便慢慢直起身子,如果努力去辨听的话,似乎还可以听到她用力咬着后槽牙隐忍着怒火的声音。而后,她再也不看那跪在地上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亲侄女,毅然往厢房去了。 自古都言,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曹夫人已然就成了一盆水。亲侄女如何?亲侄子又如何?他们再宝贵,也不及她儿子的一根脚趾头。在触及自己儿子利益之时,他们那些人的死活,又与自己何干?与她曹府何干?! 陶清漪在曹夫人扬言要将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的言论中,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地过了一天又半,等到第二天下午申时刚过,那曹府里突然有了消息,说是大少爷曹居仁终于醒过来了。 得知曹居仁醒过来了,陶清漪结结实实地松出一口气来。对着眼前的空气,小声嘟囔了句幸好,又将那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拜了几拜。 此时,琉璃方从炭火炉子上烧了热茶,倒了一盏递到陶清漪手中,那杯盏中正热腾腾地向上冒着蒸汽,熏得人有些眼花。 小姐,这是这个月最后一点茶叶了,今早我去管事的那里要茶,他们只推说了没有。琉璃声音小小的,垂着头敛着眼皮。 她那眼皮还肿胀着,此刻那上面并不十分红了,却意外地泛了厚重的紫色,配着脸颊上的擦伤,将她那一张清秀的脸衬得说不出的骇人。 陶清漪知道那天她为了救自己生生地被三皇子元朔打晕了过去,虽然事后来了大夫检查说只是皮肉伤,但陶清漪那天帮琉璃上药的时候,眼见得琉璃那一身青紫的斑驳,还是忍不住落了泪。 陶清漪心中微动,不觉得就将那杯盏握得紧了,见琉璃依旧叙叙地与自己说话,她站起来拉了琉璃的手。 他们不给便不给吧,我们也不是非要喝茶。陶清漪让琉璃坐在火炉子前,那火炉子此刻生得红火,热气暖暖和和地直往人的脸上扑,明明才睡了方起,这会儿又熏得人有些困乏。 就算是不喝茶,我们这炉子总要生的,他们连炭火都克扣了。琉璃叹出一口气起来,低着头咬了咬嘴唇,复又抬了头,眼睛亮亮地道:小姐,既然表少爷醒了,您理应去看看的。 陶清漪没有说话,蹙了蹙眉头,这才道:表兄方醒,这会儿人多,我怕我去了不合适。说着这话,那手便将装着热茶的杯盏推到了桌子上,再也没有喝茶的兴致了。 琉璃知道陶清漪在担心什么,也不说破,只用手绞着手指,心中却想起曹居仁的脸。 这世间怎么会有那般好看的人呢?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脸,他的全部,都那样的完美好看。 这样想着,她的脸上不觉飞出几许红霞,也不知是被那火炉子熏红的,还是什么,只觉得胸腔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热闹着,被炉火暖一暖,却是那样的熨帖。 幸好,幸好,幸好他醒过来了! 琉璃这样想着,忍不住偷偷地瞄了陶清漪,见她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暗暗地叹出一口气。 幸好,她还没来得及去恨她,他便醒过来 春岁居紧闭的窗扉,此刻正有莽撞的风,将乌木窗子撞得哗哗啦啦地响。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曹府由北及南地开始点上了灯笼。 忽而,一个梳着双髻的丫鬟急急匆匆地跑进来,风风火火的,像是撞了大运。 表小姐,表小姐那丫鬟站在门外,气喘吁吁地朝房门内张望。 琉璃听见声音忙起身去看,许是那猛起的姿势牵动了伤口,她略微地呲了牙,却不想正被那门外的丫鬟撞了个正着。 那丫鬟见那琉璃头脸皆是伤,略略地怔了怔,便受惊一样将目光快速移到自己脚尖,沉吟一下,方才道:琉璃姑娘,表小姐呢?我家少爷有请。 -- 第22页 第13章 (十三)又见他 陶清漪小心翼翼地站在曹居仁的房内,她低垂着头,并不敢去看正用胳膊倚靠在榻上的曹居仁。 房间中的炭火烧得旺盛而热烈,不一会儿的功夫,陶清漪的身上就汗湿了一大片。 曹夫人堂堂正正地坐在曹居仁的榻前,那眼神有如刀枪,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垂手而立的陶清漪,似要杀人一样。 那倚靠在榻上的曹居仁终于忍不住,一掀被子就要站起来。 娘,你这样,我还怎么说话?哎,哎呦哎呦 许是他那动作幅度太大牵动伤口,曹居仁弯下腰扶住胸口,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好半晌都没回过劲儿来。那曹夫人见儿子如此,赶忙起了身,心疼地捋起他的背脊。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又是伤了腰的。仁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就是想和她说说话。曹居仁抬起脸来,一手慢慢扶了腰想站起来,一手不忘往陶清漪的方向指了指。 他那母亲曹夫人,立马把嘴都给气歪了。 你就为了和她说话,命都不顾了吗? 又重复道:命都不顾了吗?! 曹夫人几乎有些吹胡子瞪眼了:仁儿,我看你是魔障了!她无故招惹上三皇子,如今又拉你做了垫背!那么高的台子啊,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生生砸在你的背上,你不疼娘都替你疼曹夫人扶着曹居仁重新躺回榻上,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像是染了血,但她却生生地逼住眼眶中的眼泪,不让它掉出来。 你都不知道,你若再不醒,娘也不想活了 娘!曹居仁苦了脸,但见到曹夫人这般动容,却又不好打断,只能小声安慰了:大夫不是都说了吗,我真没事! 没事没事,我就不该管你!就让你继续半死不活着!你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可是她分明就是个灾星啊!陶家都被她克完了,她又来祸害咱们曹家!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娘家也没了,现在连自己儿子都开始造反了 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克不克的,什么开始造反了曹居仁有些头大,又有些郁结,见自己快要劝不住母亲了,气急攻心便又是一阵咳嗽,这一咳,却是连肺差点都要咳出来。 眼见得曹居仁鼻涕眼泪全被咳了出来,屋内立着的小丫鬟赶忙递了帕子过去。那曹居仁正咳嗽得难耐,伸手接过帕子便捂在嘴上。那曹夫人见状,原本想要过去给曹居仁拍背的,谁知还未靠近曹居仁,那曹居仁就已抬了手挡下了她。 娘咳咳咳我就想和表妹说咳咳咳说说话曹居仁一面说,一面抬了被那咳嗽逼得通红的脸,望着曹夫人的时候,那眼睛里面全然都是虚弱的渴求。 那曹夫人闻言,刚想说什么的,但那话还未脱口,却被那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血血仁儿你咳血了!曹夫人惊慌失措地大喊,屋内众人循声望去,皆见那被曹居仁方才捂在嘴上的帕子上,是一片刺眼的鲜红。 那曹夫人哪见过这样骇人的场面,差点就要失了分寸,但为了自己的儿子,她还是强定住心神,一面吩咐了房中丫鬟赶紧去请大夫,一面又亲自为曹居仁递去了痰盂。 那曹居仁此刻咳嗽稍缓,但喉咙中却总有着腥甜气不住得上涌,胸腔就像是着了火,从胸口到喉咙,无一不在火辣辣的疼。终于,在他的母亲曹夫人奉上痰盂的那一刻,他对着那痰盂哇的一下又吐出一大口血来。 这一下,可吓坏了众人。 不过好在,那房中的丫鬟及时叫来的大夫,那大夫把脉问诊过后,却是捋着胡子送出一口气来,只道那曹居仁吐血原是体内淤血不畅的缘故,说是多排淤血对伤势恢复特别助益。 那大夫如此说,吊着神经的曹夫人一下子便松懈下来。不过为了曹居仁的健康着想,她只交代了照顾曹居仁的丫鬟几句,却意外地不再反对曹居仁跟陶清漪说话了。 曹夫人前脚走,曹居仁后脚便要从榻上挣扎着起身。 陶清漪还在对曹居仁吐血之事心有余悸,怎么也不让他起来。那曹居仁见陶清漪坚持,便也随她了,只抬了眼皮几乎一眨不眨地望着陶清漪,似要将她看穿一样。 曹居仁的房间中,除了药的味道,还充斥着他平日里用惯了的苏合香,那香气不大,却极是好闻,淡淡地萦绕在鼻端,就像是他靠得非常近一样。 陶清漪悄悄地红了脸,她静静地跪立在曹居仁的榻边,眼角的余光瞥到曹居仁白皙的手臂,也是一阵的惊慌失措。 他向来是个极干净讲究的少年,如果不是这一次的受伤,他几乎快要活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了。只可惜,他为了救她,甘愿被贬下了凡尘。 躺在榻上的曹居仁并不能够猜透陶清漪的心思,只望着她,调动了嘴角。 表妹,你头上的伤,可还疼吗? 陶清漪见曹居仁盯着自己额头,面上一红,下意识便抬手抚上了额头上的绷带,正要开口说一声不疼,那边曹居仁的话又洋洋洒洒的飘进了耳朵。 -- 第23页 我房中有上好的玉肌膏,等会儿我差人给你送过去。这玉肌膏美容养颜,对祛疤最有效果。他顿了顿,望向陶清漪的眼睛中似有波光潋滟,接下来,便说了一句让陶清漪更加不好意思的话。 表妹,你这张脸那样美丽,留下疤痕岂不可惜了? 陶清漪低着头不敢说话,只觉得自己的脸颊好像是着了火一样。曹居仁的声音里带了寻常的清和与缠绵病榻的软弱,钻入她的耳朵,让她的心也不由得跟着曹居仁的话语上下起伏起来。这样一来二去的打开了话匣子,陶清漪便迫不及待地向曹居仁道了谢。 那曹居仁见陶清漪道谢,望着她思索片刻,不禁有些情不自禁,当下心间一软,道:表妹,你我之间,何必客气。只是那日的事,你可怪我? 突然听闻曹居仁的声音,陶清漪的心中一动,待回味过他话语之中的意思,却是微微蹙起了眉头。 那日的事? 那日,我眼见得你被崔籍拉扯着上了高台,却对你见死不救曹居仁淡淡地道,一双眼睛很直白地望向陶清漪,看见陶清漪的神色起了变化,不等她开口,他却又道:表妹,那日的事,我亦是迫不得已。三皇子向来目中无人、飞扬跋扈,且他一贯顺风顺水惯了,最听不得那逆耳忠言。我怕当时多说无益,只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再触怒了三皇子,只能静观其变,伺机去救你他顿了顿,又抬眼观望了陶清漪的表情。 表妹,你可怪我吗?表妹,你莫要怪我好不好他的声音轻轻,语气慢慢,好似带了什么魔法,明明方才陶清漪回想他见死不救时还有些埋怨,现在听他的话语,却只觉得心中好似盛满了蜜,是一阵暖暖和和的甜。 其实,陶清漪心里原本就是不怎么怪曹居仁的,虽然她先前因了他的见死不救而失望过,但毕竟他当时也是身不由己,如今又听他这般解释了,更觉得他人真是好的过分。 毕竟,他最后还是救了她的。 陶清漪深深地想,那个时候,如果不是他冲出来接下坠下高台的她,恐怕此时此刻,她也不再能够站在他的面前。这样说来,他的表兄曹居仁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呢! 陶清漪更加的垂下头来,再也不敢去看他那一双好似勾魂摄魄一般的眼睛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只管闪过她曾经看过的那些才子佳人小说,那些小说里总有落难的美人最终得到才子的搭救,而美人们最后总免不了说上一句妾身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陶清漪的脸渐渐地飞上红霞,为自己突如其来的龌龊思想而感到打心眼里的惭愧。 而那躺在榻上的曹居仁,似乎与陶清漪心有灵犀似的,见那陶清漪红了脸颊,却火上浇油一般地一把抓过陶清漪的手,按在了自己掌心。 表兄,你 表妹,其实,我从第一次见你,便对你一见倾心曹居仁一字一句地说,他的声音柔软而悦耳,似乎还带着甜蜜的芬芳,此刻那话语从他那薄薄的嘴唇中说出,却又十分鲜妍好看。他盯着陶清漪的时候,是无与伦比的认真与专注,那一双动人的眉眼中,似乎是倾注了所有的感情与气力,仿佛再多一分,那爱就要满溢出来,喷薄出来了。 陶清漪轻轻地颤抖起来,感觉自己就快要融化了。手上,是他的肌肤传来的温柔的热度,不太热,也不太凉,温度正正好,却又仿若是个极烫手的山芋,摊在自己的掌心,让自己左右为难,满盘皆输。 空气一时凝滞的厉害,仿若掉下一根针,也能够听得清清楚楚。但此时,这安静的室内却又是不安静的,因为陶清漪的心,噗噗通通的就快要跳出胸腔了。 似乎快要忍受不住这样热气腾腾的暧昧氛围,陶清漪想要从曹居仁的手心里抽出自己的手。但那曹居仁却像是看透她似的,故意顽皮起来。 表妹,你是如何看我的?你不说,我就不放手!他故意将手又紧了紧,一双手只攀援在陶清漪的手腕上。 他是拿笔的人,手指白而细长,手掌圆润细滑,连一丝薄茧也没有。这样一双好手,熨帖在陶清漪的手上,只让她从手到心,从心到四肢百骸,都跟着酥麻了。 但,那酥麻过后,她却又是猛地一激灵,脑海中不禁略过姑丈曹安定接受同僚们祝贺的场景,在那些大人们的口中,曹居仁是即将要成为驸马爷的人。 公主良婿,自己又怎配巴巴念想? 一腔柔情急转直下,陶清漪只感觉到自己犹如被彻骨冷水通体浇了个透心凉。于是狠心地推开了曹居仁的手,在曹居仁略微诧异的眸子中,她冷然道:表兄,我一介命运多舛的孤女,我如何看你,又有什么重要呢? 第14章 (十四)情到浓时 表兄,我一介命运多舛的孤女,我如何看你,又有什么重要呢? 陶清漪一面说,那心中一面抽抽地疼。她觉得自己的心也是狠极了,就算是曹居仁被皇上看中做了驸马,那也全都是皇上的主意,又与他曹居仁何干呢?可是,自己却又是忍不住去生他的气,就连她自己也有些搞不懂,她到底在气什么。 -- 第24页 表妹,你又何必这般说?曹居仁道,一双眼睛睁得老大,你这般说,真是伤我的心。说着,便要重新去拉陶清漪的手。陶清漪这下却是眼疾手快地躲了过去。 表兄,你都是要做驸马的人了,还请自重。说罢,便低了螓首,那头埋得低低的,连看都不愿再看曹居仁一眼。 那曹居仁原本因为陶清漪急转直下的态度而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如今听她这般说,却是哈哈哈地笑出声音来。 那陶清漪原本正在兀自纠结着,如今见曹居仁竟是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更加地气不打一处来,一时气闷,方要开口说些什么,那眼眶中两行清泪却是当先一步流了出来。 曹居仁见了,赶忙去哄:表妹,我们正说话呢,你怎么哭出来了?说着便要起身去为陶清漪抹眼泪。 那陶清漪见了,却是向后退了大大的一步,嘴硬道:我哭什么?我又有什么好哭,你看错了吧!说着便把那身子背到后面去,不让曹居仁看见她的脸。 那曹居仁见她如此,竟越发地觉得她单纯可爱起来,于是便道:表妹,我又何尝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放心吧,我对公主无意。一面说着话,一面又挣扎着起了身。这一动间,又是引发了一通咳嗽。 那陶清漪原本想要让自己看起来强硬些的,可惜在曹居仁的面前,她将所有的勇气拿出来也总是溃不成军。特别是在听到曹居仁的咳嗽后,她的心立马就又软了下来。 表兄,你的伤重,千万不要再动了。这般说着,却是又想起将曹居仁害成如今这般的罪魁祸首,便是她自己。于是,她又内疚,又懊恼地红着脸低下头去,心中却是纷乱成了一片叶落的秋。尔后,她却是又想到了什么,继而又咂摸了曹居仁方才那句我对公主无意的话,不知怎地心中却有些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 那曹居仁似乎感应到了陶清漪的所思所想,重新躺下后不忘又去拉陶清漪的手,将之握在手心。这一次,陶清漪挣扎了一下后,却是没有再拒绝。 表妹,我对你一片痴心,天地可鉴!曹居仁说着,便要伸手去发誓。那陶清漪见了,赶忙去拦了,心中却是一阵蜜样的甜。 表兄,你这又是何必! 我只怕你不知我心意如何。 又道:表妹,你我二人,可是心意相通吗? 曹居仁微微一笑,一双弯弯笑眼像是会说话,眨呀眨的,一下子就眨到了陶清漪的心间。 陶清漪红着脸闪躲着目光别过头去没有说话,只用贝齿咬着红彤彤的下嘴唇。这无意的举动却显出一点少女内敛的娇羞,这般看来,也煞是可爱。 表妹,你不说话,我便认为是如此了。曹居仁笑得更甚,险些就要笑掉了眉眼,而后他手上一用力,就将陶清漪带到榻前,坐到了他的身边去。 乌木窗子外,黑漆漆的天幕上不知何时已然开始飘下小雪。说是雪,又的确是一半雨一半雪,漂泊在空中,落到灯火璀璨的曹府中,在墨色的天光中现出几丝清明的活泼。 在这样矛盾的时光里,曹居仁一面叙叙地与陶清漪倾诉着柔情蜜意,一面又忍不住回忆起那一天他被迫给陶清漪做垫背的场景。那一天,到底是谁推了他呢? 他困惑地皱了眉头,为了不让面前的陶清漪看出,他只好转了话锋倾诉起对她的思念之苦。 也罢也罢,他既收获了美人,又何必在意起过程? 他凝视着面前陶清漪的脸,鹅蛋脸,柳叶眉,杏核眼,朱砂痣,体态优美,乌发瓷肌。如今她陷在恋情中,如一颗半熟的蜜桃,是一番别致的酸甜。 如今美人在侧,也不枉这一番伤痛啊 曹居仁柔和地笑了。他原本就长得好看,这一笑,却又好似放大了万丈芳华。 十一月方到,洛阳城中就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那雪一连绵延数日,粉妆玉砌般的,给整个皇城穿上了簇新的厚衣裳。 雪地里,陶清漪站在门前焦急地等待着什么,鹅毛般的雪花砸在她的面庞之上,冻红了她精细的小脸。 曹居仁的玉肌膏果然是有用的,不仅没有让她的额头留下什么丑陋的疤痕,连琉璃脸上、身上不忍直视的累累伤痕也给祛除了。 陶清漪的身上,此刻只穿了一件不算太厚的棉袄,外面也没披什么斗篷,如今站在瑟瑟的寒风中,她冻得快要牙齿打颤了。 那陶清漪所住的春岁居,虽没什么伺候的人手,但好在这几日新进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小豆子,那小豆子有些笨拙生疏、寡言少语,却也能够独自撑起一片天地,起码春岁居自此之后能够开起小灶了。而这小豆子除了能够独当一面外,倒也是个格外贴心的下人。就比方说现在,她见陶清漪干冻在雪地里,就及时地温了手炉送了过去。 表小姐,我再去帮你拿件衣服吧!小豆子一面说,一面抬了瘦巴巴的小脸望向陶清漪。 陶清漪接过手炉,立马就感觉到那温暖即刻传遍了四肢百骸。刚想开口说句不用,那门外却传来一阵风尘仆仆的脚步声。 -- 第25页 小姐!琉璃自门槛跨过脚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陶清漪身边。 陶清漪望见琉璃,也急急慌慌地朝她迎过去,而后拉起她的手。 怎么说?他们可是愿意让我们见文亨了吗? 嗯,让了!琉璃喘了口粗气,一张脸因为受冷的缘故红彤彤的,却意外地让她显出一些俏皮。 今天我跟着表少爷去刑部,那衙役无论如何也是不让看望少爷的,表少爷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到最后通报了侍郎大人,这才勉强应允了我们明天卯时可见上一面 陶清漪闻言,松出一口气来。这几日,她吃不好睡不下,总操心着要去见上陶文亨一面。好在她的表兄曹居仁是个有本事的,不肖她劳心,便能够分担她的愁苦。 嗯,我们先去看看文亨。虽然前些时日将三皇子抚养长大的于夫人宿疾发作,三皇子忙着尽孝无暇处置文亨,只在前几日时为难了他一下。但文亨毕竟砍去了崔籍右手,崔籍又是三皇子特别看重的人,恐怕三皇子不解气是不会轻易放过文亨的。不过表兄说了,近日南阳郡那边有些小范围的旱情,皇上已然督促三皇子前去赈灾,三皇子那边恐怕这一时半会儿再不会顾及到文亨。陶清漪牵了牵嘴角,又道:假以时日,表兄那边再花些力气,说不定文亨就没事了。 琉璃如今也缓过气来了,见陶清漪如此说,重重地点了点头。 所以小姐你就放宽心吧,文亨少爷有表少爷关照着,肯定会没事的! 她说着,望着陶清漪,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小姐,你还不快快回去梳妆打扮,一会儿表少爷就要来了。 曹居仁原本就没有伤及内里,经过了半月的调养,虽那腰间还有疼痛血瘀,但身体还是显出了几丝生龙活虎的意味来。今天一早,休养了半个月的曹居仁便带着琉璃上刑部打探消息去了,陶清漪因为担心,这会儿还未施粉黛。忽而听琉璃提醒,倒是想起来了。方提了脚步要走,却觉得自己好像是特别在意什么一样,明知故问道:表兄他又来做什么,去看文亨不是明天吗? 琉璃见陶清漪一副小女儿心态,便笑道:表少爷说,他一会儿想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又不是比寻常人多了一个鼻子,一双眼睛。 她虽这般说,但那脚步却没停。一面走,一面还不忘拍掉落在头顶上的雪花。那些雪粘在头发丝上,湿漉漉的,却是不大好看。 这样零零碎碎地又收拾了一些时候,陶清漪正百无聊赖时,门口的小豆子却道曹居仁来了。 那曹居仁今日穿了件紫色的大氅,配着他惯穿的浅色衣裤,更显得他出尘绝世,气度不凡。他一进来,便携着一身清冷的寒气,丝丝透心,却意外地让人心里暖融融的。 陶清漪悄悄地红了脸,低垂着头,有些不敢去看他。 那曹居仁却是不认生,脱下大氅交给琉璃,径直地走到火炉子前坐下了,望着对面而坐的陶清漪微微一笑。 这天气,可冷死我了! 又道:你这屋子怎么不烧得再热些?这冷冰冰地坐着,你不觉得冷吗? 一旁正在续炭的琉璃方想说曹府中管事的克扣春岁居炭火,谁知那嘴还没张开,就被陶清漪一眼瞪了过去,示意她不要多嘴。 我习惯了,倒是不觉得冷。 那曹居仁听闻陶清漪这般说,很体贴地道:怎会不冷,我一个大男人都要冻得打哆嗦,你一个女儿家家,如何受得了? 又道:琉璃,你去前院再领些木炭回来,就说是我吩咐的。对了,再去厨房让厨娘炖两盅燕窝,这个天气喝燕窝最补了! 那琉璃原本被陶清漪瞪得有些憋气,如今听曹居仁这般说了,却又像涨了气焰,清脆地答应一声,一溜烟便跑了。 走时还不忘大着胆子说一句:反正快到饭点了,我去厨房多要些饭菜来,表少爷便留下来吃饭吧!惹得陶清漪又羞又臊,但琉璃既是这般说了,陶清漪也不好开口去撵曹居仁走。春岁居再好,也是他曹家的产业,他既是留下来吃上一顿饭菜,也不算什么,只是未免显得他二人太过亲密了些。 第15章 (十五)失心疯 这时候那屋中只剩下曹居仁与陶清漪二人,那曹居仁显然胆子大了些,很主动地走到陶清漪身边坐下来,而后伸出一只手将陶清漪的手攥在了手心。 陶清漪微微地挣扎了,感觉他的手劲儿很大,手心很暖,不知怎地却又不舍得真的甩开他的手。 表妹,这一上午未见你,我就想得紧。曹居仁咧嘴笑笑,望着陶清漪,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你可曾思念我呢? 他总爱时不常说些甜死人、腻死人的话,叫那陶清漪很容易就脸红耳热起来。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们一上午未见,那便是一年零半载了! 陶清漪原本被他牵着手就有些心猿意马,如今他又说些这样的话,只让她如同泡在温泉水中,起起伏伏的,撩拨起一阵阵熏热的水波。 不由自主地连连咽了几口唾沫,陶清漪仿佛自己被困在了那样一个热气腾腾,烟雾缭绕的世界了。还是曹居仁及时地松手,让她渐渐地回复了心神。 -- 第26页 对了,表妹,我今日回来时见市集上有卖翠玉耳坠,觉得与你甚是相配,便自作主张买来想要送你。曹居仁说着,便从袖兜里掏出一对耳坠,拿到陶清漪的面前扬了扬。 那翠绿的耳坠似水滴一般,挂在金子上发出盈盈的光泽,瞬间照亮了陶清漪的心房。 而那曹居仁见那陶清漪正看向自己手中的耳坠,便很知情调的趁热打铁,贴心地附身过去抬手就要给陶清漪试戴耳坠。 那么近的距离里,曹居仁身上的苏合香便如同蛊惑人心的迷药一般,轻飘飘地漾在鼻端,让陷在他的包围圈中的陶清漪心情不自禁地神荡漾起来。陶清漪甚至能够感受到曹居仁吹拂在自己肌肤之上的呼吸,轻轻浅浅,是一阵起酥的痒。于是,她不可自持地轻轻颤栗起来。 而那曹居仁似乎并不知道陶清漪心中所想,只专注地为她试戴耳坠。他的手指洁白而修长,与他的外貌一样,是一个很美好而英俊的存在。且,那手指又是极灵巧的,只轻轻一撩拨,那耳坠就稳稳地坠在了陶清漪的耳朵。 陶清漪的耳朵长得小巧而圆润,粉白的颜色,发着洁净的光辉。此刻缀着曹居仁送的耳坠,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与韵致。曹居仁看得心中一动,随即侧过脸去,在她那耳垂上印上一吻,惹得陶清漪连忙后退,窘出一脸血红。 表兄 表妹,此时良辰美景,你我二人何不做一对快活鸳鸯?那曹居仁说着,便站起身来,走过去一把将陶清漪抱在怀中。他的力道很大,有一瞬间陶清漪还以为她将要被他揉碎在怀中了。 他分明说了一些无赖话,但他的眼睛实在是太真诚,那话语实在是太动人了,所以即使是这般登徒子言论,却丝毫没有让他显出一丝一毫的无赖,反倒会让人深切地体味到他的为情所困,情到深处。 表妹,我日日想你的紧曹居仁俯下头来,凑过唇去。凉薄的嘴唇挨上陶清漪通红的脸颊,让陶清漪不禁一个激灵,顿时从浓情中抽出一丝理智。 使不得表兄!她慌乱地推开曹居仁,一张脸红得似要滴血。 她的心此刻砰砰地跳着,如同古时擂动的战鼓,咚咚咚咚,让她的血液也跟着快速的涌上头顶。 不知为何,她望着他,竟有这么一瞬间,觉得是既陌生又害怕。 于是,她在这样一个不算暖和的室内,更加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许是因为陶清漪看起来实在太过于可怜了,所以曹居仁望着她慢慢地恢复些许理智。走到案几旁,拿了一杯凉得通透的茶一口气喝下腹中,他的脸上这时才现出一丝愧色来。 表妹,对不住他咬了咬唇,席地坐下身来,我方才有些忘情,吓着你了。他低下头去,眼帘上垂下来两片绵密的睫毛。 陶清漪原本就是惊过于怒,见曹居仁跟自己道歉了,便颔着首红着脸点了点头。 这时候的天光,大体已经到了晌午了。房子里虽然闭着门窗,却也隐隐地有饭菜的香气飘散在鼻端。空气一时间凝滞的厉害,仿若只消落地的一根针,就能搅碎现下的安静。 陶清漪站起身子,走到窗子旁向上推开半扇窗子,呼啸的冷风立即吹在她的脸上,刮去了她身上三成的热度。 身后,曹居仁见她受冷,便起身拿了件他进屋时穿得大氅,披在陶清漪的身上。 天气这么冷,你开窗子做什么?他道,有些责备的语气。 陶清漪不知为何却有些动容,心中一时万千惆怅,回过身来望着他,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 表兄,我她顿了顿,似乎欲言又止,后来干脆心一横,将剩下的话脱口而出:我怕姑母不喜欢我。 曹居仁愣了愣。 陶清漪这句话说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实在是突兀的紧,曹居仁有些明白了,却又不甚明白,或者说是不想要去明白,只将那目光移到自己为她搭衣服的手指上,好半天没有接话。 但那陶清漪似乎被突如其来的情感冲昏了头脑,并没有去看曹居仁脸上的表情,只低着头绞着手指,讪讪道:若姑母不喜欢我,以后我若进门 那个进门后面的话,她到底没能说出口。回过头去定定地望了曹居仁一眼,她有些懊恼地咬了嘴唇,一时间充盈在心中的那股难以言说的情感越发的盛了。 那曹居仁似乎并不明白陶清漪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见她低着头不再讲话,便笑道:你怕我娘不喜欢你做甚,我喜欢不就成了!但他虽这般说了,陶清漪的脸上却丝毫未见欣喜的表情。只略略地弯了弯嘴角,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次日天还未亮,一顶四人纹锦的暖轿便幽幽地出了曹府,径直地往刑部去了。 此时那天光正巧翻出鱼肚白的颜色,在一片暗沉泼墨般的苍穹之上,却尤为地突兀起来。 那轿子一路未歇地直接停在了刑部府衙门外,曹居仁与陶清漪由刑部的衙役引着,直接下到关押着陶文亨的狱中,见到了陶清漪多时未见的弟弟。 因为陶家姐弟得罪的人非同小可,陶文亨自被拘禁起就一直关押在刑部大牢。虽然刑部大牢不比衙门条件艰苦,但毕竟是进了监狱的,所以就算是被陶家姐弟得罪的三皇子此刻无暇顾及到还有陶文亨这么个人物,可陶文亨显然还是多少受了些皮肉之苦。 -- 第27页 陶清漪自狱卒未打开牢房大门时,就一直静静地打量着面前的弟弟。那对面而立的男儿高了,却也消瘦了。他的头发稍稍地有些凌乱,大概是用了私刑的关系,他的形容有些憔悴,连走过来的动作也有些踉跄。如今他见到了自家长姐,那一张脸在惊讶之余更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阿姐陶文亨紧紧地握住陶清漪的手,好半晌才恍恍惚惚地回过味来,你怎么会在这儿? 文亨,你受苦了陶清漪方一开口,就默默掉下泪来,一面抬手拭泪,一面又联想到陶文亨入狱的前因后果,不觉声音有些哽咽:是阿姐对不住你 什么对得住对不住,阿姐,你何时与我见外了?陶文亨眼圈红红的,但毕竟男子汉大丈夫,他心中虽有万千情绪在,却忍住并未掉下一滴眼泪。 而为了使自己不至于显得太过于落魄,他还非常努力的扯了嘴角弯出一个笑,道:阿姐,你最近可好?那日我被人带走,听闻你被扔下高台,你不知道我当时快要被吓死了。这一个月来,我每日都在心惊胆战中度过,狱中虽听闻你无事,但我仍旧寝食难安,只要一想到那几丈高台,我就后怕。如今你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我总算能够松一口气了。 陶清漪点点头,道:多亏那日表兄救我,若不然只怕只怕我们姐弟二人也要阴阳两隔了。她一面说,一面便将当日情形向陶文亨说了,说到惊险处,陶文亨的后背不自主地出了一身冷汗。 多谢表兄救我阿姐性命,请受文亨一拜。陶文亨听陶清漪说罢,忙朝着曹居仁跪拜下去。只不过他的身上如今新伤加旧伤,如今这一动,顿时让他冷汗直流。 曹居仁眼疾手快扶住他,温和道:你我二人平辈,我又是你的表兄,你拜我作甚?我救下清漪妹妹乃是举手之劳,仅出些绵薄之力又何足挂齿?这些虚礼就不要讲了。 虽说曹居仁不讲虚礼,但陶文亨却不能不讲。虽说曹居仁不让他跪拜,但他还是从曹居仁的手中抽出手去,对着曹居仁深深地作了揖。 表兄,大恩不言谢,从今以后,文亨愿为你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陶清漪见陶文亨如此,也深深地朝曹居仁行了礼:表兄,清漪谢你当日救命之恩。 曹居仁见面前二位如此,脸上略略带了些不自然的表情:瞧你们,谁不知道,还以为我做了多么感天动地的大善事呢!他爽朗一笑,再说,你们二位到底要谢我多少次啊! 他这般轻松的语气,倒是让原本神情肃然的陶家姐弟松懈了不少,就连方才还郑重其事的陶文亨也开起了不咸不淡地玩笑:那表兄说让谢几次就谢几次。 那我说谢一百次呢? 那就谢一百次! 那一千次呢? 那就一千次! 看来我这面子还真够大的!曹居仁哈哈一笑,一手拍着陶文亨,还不望朝着陶清漪深深地望了一眼。 先别急着谢我,等你从这狱中出来,再来谢我也不迟。 第16章 (十六)救命草 表兄,你是不是有办法救文亨出去?陶清漪听闻此言,眼中一亮,赶忙问道。 那曹居仁原本只是随口一说,谁料陶清漪竟会这般问他,心中一滞,立刻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了。 这陶文亨案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简单是因为这案子本身,复杂是因为这案子牵扯的人。陶文亨毕竟得罪了三皇子,而曹居仁再怎么傻也犯不着为了他去向三皇子求情。一想到三皇子历来的手段,曹居仁竟在这密闭的监牢中生生地出了一身白毛汗。 表妹,这件事情太过于复杂,文亨毕竟得罪的是三皇子,虽然三皇子现在无暇顾及这边,但崔籍失手之气未消,恐怕我也未能幸免,就算是刑部,他们也不敢随随便便地放人啊曹居仁叹出一口气来,摇了摇头,又道:这件事情毕竟牵扯到皇族,恐怕没那么简单结案,为今之计,只能慢慢图之 陶清漪心中并不是不知道曹居仁话中的厉害,只是情感上她实在不能够接受曹居仁救不出陶文亨。印象中的曹居仁,似乎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如今陶清漪听他这般说,又岂能用一个失望来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陶清漪咬了咬下唇没有再说话,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五味杂陈。 这般叙叙地又与陶文亨说了些话,直到狱卒来催了,陶清漪这才与陶文亨依依不舍地告了别。 外间,那昨日纷飞的大雪已然停了,路面上的积雪有半尺来厚,脚踩在上面如同陷在云朵里一般,窸窸窣窣,松松软软。 陶清漪自从刑部大牢里出来就不怎么说话,这会儿与曹居仁一同坐在暖轿中了,更是将头快要低到膝盖里。 那曹居仁心知陶清漪心中不好受,便出言劝道:表妹,你莫伤心,等我再去打点一下关系,说不定过几日就能救文亨出来。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拉了陶清漪的手,放到唇间轻轻一吻。 -- 第28页 陶清漪此刻心中快要乱成麻,根本无暇顾及曹居仁的柔情。只见她闻言红着眼眶,望着曹居仁口无遮拦道:表兄,你总说过几日,去探文亨也是,要救文亨也是,那到底还需要几日呢?如今文亨为了我下到这大狱中,我却在这牢狱之外逍遥自在,真是于心不安。她说罢苦笑一下,下意识地望着自己被曹居仁握在手心中的手,不知怎地,配着自己方才的一番话,竟觉得那此刻交相握起的手尤为讽刺了,下意识地就要从曹居仁的手中挣脱,却被曹居仁更紧地攥住。 表妹,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尽心尽力为了你和文亨,你却这样给我耍脸子,真是让我心寒。曹居仁的脸色也冷下来,一张脸上的表情如同冬日冻结在房檐的冰碴。而后他松开手去,下意识地别过脸,不再去看陶清漪。 那陶清漪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话中有失,又想到曹居仁这些时日伤病未愈就为了文亨之事忙前忙后,立刻羞愧起来,赶忙开口道歉。但那曹居仁却像是王八吃了秤砣一般,任陶清漪如何哄劝,他就是不理,最后轿子在巷口方转了弯,他便跳下轿子,一甩袖子走了。 曹居仁那跟在轿外随行的随从,见自家少爷跳下轿子便走,赶忙追了过去。 少爷,您这是怎么了?那随从赔笑道,见曹居仁依旧走得飞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有些心知肚明。 少爷,你就这样把表小姐甩下了,会不会有些不好? 有什么不好?曹居仁扭头道,起码,她这一段时间是不会再拿她兄弟的事情来烦我了!说罢,又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爱纠缠的女人,最是麻烦!特别是这种家道中落,得寸进尺的,以为自己巴着一根救命草便能万事亨通,我还没有傻到为了她那兄弟去得罪三皇子的地步!就算她是个美人又怎样?这世间的美人千千万,我曹居仁还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成?先晾一晾她,总归要让她识一识好歹! 说到这里,曹居仁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伸手扶了扶自己的腰,恨恨道:瞧这里,这都快一个月了,还不见大好,只怕要落下什么病根! 那随从附和道:是是是,少爷说得是!他顿了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曹居仁身侧,咧嘴一笑,说:不过说到美人,今早醉霞楼的才女燕俪姑娘派人送了封信过来,说让您务必打开看看说罢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来。 曹居仁立马站住了身子,那小厮一个重心不稳,趔趄着往前一倾,差点摔倒。 少爷?那随从赔笑道,您这是 曹金呀曹金,没看出来你还会窝藏消息了!曹居仁抬起手上的折扇打了那随从一个暴栗,随即一面夺过那封信飞快地撕开信封,一面喃喃:燕俪姑娘捎信的事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那展开的信封中,哪里是什么要紧的信件,分明是一方叠得方正、香气宜人的手帕。曹居仁展开那方手帕,上面密密匝匝的用一溜银线,绣着一行蝇头小字:思君愿如影,日日伴君身,落款是一个漂亮的俪字。 您早上不是和表小姐那随从似乎还想辩驳,却被曹居仁打断。 去去去,再去给我叫个轿子去,我现在要到醉霞楼!曹居仁拿着那香帕子捂在鼻端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又想到什么似的,轻咳一声,对着那正准备往回走的随从曹金嘱咐道:你且仔细些,别让我爹知道我又到醉霞楼去了,虽然燕俪姑娘卖艺不卖身,但他老人家最见不得我到那些场合去。况且现在全洛阳城都在传我要做驸马的事,这风口浪尖上行事,还是低调点好,就随意叫个民轿便好 那曹金闻言认真在心里记过了,便点了点头,转身要走之际那曹居仁却又叫住了他。 算了,我还是同你一起去吧。我这一身行头太过招摇,待我拾捯一番再去见燕俪小姐也不迟!说罢,便抬了脚步追上了曹金。 这时候暖阳初升,金灿灿的阳光自堆满了风雪的屋檐破壳而出,虽不至于与春夏秋季的阳光媲美,但也足够让这清冷的大地显出一些动人的温度。 曹居仁心中欢喜,情不自禁地又将那绢帕放在了鼻端,轻轻一嗅间,只觉得那帕子上香气袅绕动人,似乎还带了些燕俪姑娘独有的体香。虽那天气冰冷刺骨,但那曹居仁还是忍不住生出了些□□情愫,心驰神往间,不知不觉就加快了脚步。 还未进入腊月,曹府上下便开始忙碌着要办一个像模像样的寿诞了。不过这寿诞并不是为了曹安定或是曹夫人而办,也不是为了曹府大公子曹居仁而办,而是为了那个曹家也不常见到的二子曹居衡所办。 据说曹居衡近些时日因帮太子分忧国事思虑过度,一连病了数日,皇帝怜他勤勉特让他告假回家安心休养。而又因曹安定前些时日推行汉化有功,皇上便借此机会一并封赏了曹家。 曹居衡自年幼起便长在宫中,自小没怎么在曹家呆过,更别提过什么寿诞了。而曹府近些时日喜事连连,曹安定与曹居衡接连受赏,让曹安定甚觉面上有光,所以曹居衡自住回曹府,他便张罗着要给他这儿子办一个有模有样的寿诞。虽然他这儿子,不一定会念他这当老子的好。 -- 第29页 而说到这个曹居衡,陶清漪其实是有印象的,那时她在这曹府初来乍到,头一次见他,他便对她和陶文亨出言不逊,简直让人不想有印象都难,陶清漪甚至现在还能够想起来曹居衡那一副盛气凌人、居高临下的样子。 不过曹居衡的这个寿诞说到底与她陶清漪也没什么关系,所以在曹府下人们日益忙碌的身影中,陶清漪所在的春岁居就显得格外清闲了。 一连清闲了几日,这天,陶清漪终于又忍不住,让琉璃到前面院子请曹居仁去了。她的弟弟还在大狱中,她还要想法设法去救弟弟。 而近些时日,曹居仁似乎来春岁居的时候越来越少了,而就算是他来了,他对陶清漪的态度却也是不咸不淡。陶清漪分不清曹居仁到底是因为忙,还是顾忌着外间对他们的传言,不由得在房中唉声叹气起来。 曹府中自那一夜曹居仁给陶清漪做了垫背起,那关于陶清漪与曹居仁的流言蜚语就没有断过,有揣测、有猜疑、有嫉妒,或成为茶余饭后的笑料、或成为风花雪月的谈资,若不是众人顾虑到曹大人与曹夫人的面子,恐怕只要将这件事公开到明面上演讲了。 而曹夫人之后对陶清漪的态度,又让曹府众人只觉得陶清漪对曹家大郎曹居仁简直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曹居仁无非是好心救了她一命,她陶清漪倒好,却像是要上杆子倒贴一样,拉扯着曹居仁再也不放手了,甚至还扯出来他们身上有婚约这类的胡话!谁不知道,曹家大郎曹居仁有幸被皇上看中,说不定不出明年,那圣旨一下,他就要迎娶那个在邙山上为曾祖母守皇陵三年期满,因孝道感天动地的宁慈公主了! 而陶清漪,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廉价的笑料罢了! 不过笑料归笑料,陶清漪毕竟是要过日子的,索性关起门来,不再去听外间对自己的议论纷纷。 不过,陶清漪有时候却是希望这些不着调的流言传到府外去的,起码曾有一个时刻,她是与曹居仁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不会像现在这样,连见他一面,都这么难。 没有请来人的琉璃见自家小姐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忍不住出言安慰道:小姐,这年关将至,眼下必定是一年当中最繁忙的日子,表少爷受朝廷俸禄,自是要殚精竭虑的,况且这北魏迁都不久,又大力推行汉化,那些细细碎碎的事情想必更是繁多 陶清漪见琉璃好心安慰自己,不由得点了点头,牵起嘴角弯出一抹苦笑。也不知是默认了琉璃的说法,还是不愿意开口去辩解什么。 虽然陶清漪不知曹居仁为什么对自己冷淡下来,但是她还是有些忍不住去想他。想他的眉,想他的眼,想他的风度翩翩,想他如沐春风般的温柔,以及他这个人,还有这个人能够帮助自己的弟弟脱离牢狱之苦的本事。 她在这偌大的洛阳城中,在这幽深的曹府大院,如今能够支撑她的,不过如是。 但寄居的日子显然并不好过,就像如今缺衣短粮的日子。 春岁居那个在曹府不讨喜的小豆子,今日没有按例拿到这个月的时蔬,愁眉苦脸地站在陶清漪面前告状。这样的情况也并不是第一次见,所以陶清漪很淡定地拍了拍小豆子冻得红红的小手。 咱们厨房里还有些没有吃完的白菜和芥菜疙瘩,我听琉璃说你平日里就爱腌些酱菜 小豆子的眼睛一亮,琉璃却撇了嘴:小姐,我再出门去看看表少爷回来了没有吧! 你都说了年关将至,我想表兄今日未必宿在曹府。陶清漪说完,眼神一暗,其实吃什么,真的没什么关系 琉璃将陶清漪的神情看在眼中,心中也是一片戚戚然,她想自己大概是能够明白陶清漪的心情的,只不过她不胜陶清漪,能够将自己的心情溢于言表。 第17章 (十七)醉酒 草草地就着小豆子凉拌的白菜吃完晚饭,陶清漪胡思乱想地伏在矮几上发呆。 今日那临院一直在吵吵嚷嚷地发出纷纷响动,直到这晚饭后却是方停了,此刻在那黑暗之中静静伫立的春岁居,不免让人生出一种万事万物归于寂静的错觉。 寂静的屋舍之中,那昏暗的油灯正照得人影影绰绰,琉璃走到油灯旁,抬手用剪刀剪下了弯曲的灯芯,灯火一下子窜了上来,晃荡了几下,却又归于平静。 回头看了一眼陶清漪,琉璃原本想要开口跟她说声春岁居的灯油快不够用了,但话到了嘴边却又不想让陶清漪忧心,只道出一句小姐,好久都没有见你练功了的闲话。 陶清漪原本心中正在想着最近的烦恼事,忽听得琉璃这般说,便点了点头,却又好似想到了什么一样,苦笑一下道:那功不练也罢,省了又惹了什么是非上身,当初外祖教我也无非让我强身健体,我如今无灾无病,何苦再去修习什么破剑法! 那可是家传的武功,才不是什么破剑法!琉璃打抱不平道,但话说出口后,却又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立场这样说陶清漪,便闭口不言了。 屋外,那重重乌云压得天空仿若透不过气来,偶尔有阵阵风声响起,却又如同乌云之中的哭喊,惹得人心中烦闷胀气。 陶清漪自顾自的想着心事,倒没有去品味一下琉璃有没有立场去教训她。 -- 第30页 走到窗边,她打开原本紧闭的窗扉,一阵凉气涌入,让原本就不温暖的室温又徒增了几丝寒凉。但陶清漪却好似在这寒凉里得到纾解与安慰一样,慢慢舒出一口气来。 琉璃,咱们明天去刑部大牢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见到文亨!她顿了顿,在琉璃讶异的目光中又补充道:俗话总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想只要我们舍得花钱,说不定那些衙役就会给我们放水。我还记得上次去见文亨时那个守门的衙役,那日表兄打点他的时候,他显然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如果明天他正好当值那自然是最好 可是小姐,我们哪来那么多钱啊琉璃忍不住出言打断她。 陶清漪抿了抿嘴:琉璃,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陶家那颗夜明珠 小姐,那珠子可是陶家的祖传之物 人都快保不住了,要那些身外之物又有可用?陶清漪苦涩一笑,那眼中似有泪花闪过,却又转瞬即逝,文亨原本就和我商量着要用那颗珠子置办产业,谁知我谁知他哎,如今如果那颗珠子能够救出文亨的话,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她这般说着,不免唏嘘起来。 而她面前的琉璃,却望着陶清漪的身后,突然的喊叫出来。 啊小姐 这声音刺耳极了,在密不透风的夜幕中,琉璃的声音好似平地乍起的惊雷。陶清漪被这喊叫声吓得心脏一滞,还未来得及扭头去看自己身后到底有什么,就感到自己的脖颈突然一紧,有一双略带凉薄的臂膀勾住了她。 表妹,你想不想我一个男人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传了过来,酥酥磁磁,带着点醉酒的芬芳。 陶清漪没有回头,却已猜出身后之人是谁。心脏在她的胸腔中砰砰地胡乱跳着,差点在她开口的时候跟着跳出来。 表表表表兄? 琉璃此刻也从突兀的惊吓中稳住了心神,方才她正认真与陶清漪说话,谁知那扇被陶清漪打开的窗户外,突然一个黑漆漆的人影站在了陶清漪身后,这怎么能不吓坏了她!这会儿再看那从窗户外面正探着身子抱住陶清漪的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这曹府丰神俊朗、玉树临风的曹家大郎曹居仁。 而再细看之下,那曹居仁此刻正隔着一扇窗子伸出手臂,紧紧地将陶清漪圈进怀中。也不知是冷还是什么,他的脸埋在陶清漪的颈窝里,那一双好看的薄嘴唇紧紧地贴在陶清漪的耳朵上,欲吻非吻的模样,惹得陶清漪频频侧首。 琉璃的脸噌的一下就红了,连忙喊了句小姐,我先出去了就往门外走,任那陶清漪在身后怎样叫她她也不回头了。 那外面,黑沉沉的天幕上,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点缀着。月亮看不见踪影,像故意躲起来羞于见人似的。夜风不小也不大,吹在身上明明是透心的凉,但琉璃却丝毫感觉不到了。她只能想起曹居仁方才的醉态,他睁着惺忪的眼,白里透红的脸颊可爱又可亲,那一双唇角似笑非笑的含着暧昧,虽然那暧昧显然不是对着自己,但足以让琉璃感到惊心动魄。 琉璃不由自主地在那寒冬的夜晚烧红了脸,只可惜黑夜不解风情,没办法为她纾解。于是她只好用手按在胸口,深深地呼了几口冷气,才让那胸腔里纷乱繁杂的心跳稍稍平复。 而在那夜色中点着豆大灯火的房中,陶清漪这会儿正忙着去拉扯曹居仁缠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那曹居仁眼见得房中无人,胆子似乎也略肥了些,一双不老实的手滑滑腻腻地往下一游,就探到了陶清漪的胸前,反手握住些什么,他用力一揉,继而大笑出声。 哈哈,刘家那小子说我没见过真正的美人,他简直放屁!殊不知我金屋藏娇,还藏着你这么个顶出色的人物! 又道:表妹,你是真美,只不过你木讷了些,缠人了些。若你再修炼些燕俪的风情,多练练你的那个什么什么的剑舞,你肯定赛她百倍!说罢便将陶清漪猛地一推。陶清漪原本正被他钳制,突一受力,一下子便摔到地上去了。她吃痛地抬起右手,果见那最先着地的右手被蹭破了皮。 而那原本站在窗户外面的曹居仁不知发了什么疯,见那陶清漪倒地,又哈哈哈地笑了几声,而后抬了脚步踉踉跄跄的便要从窗子上翻过去。只可惜他如今醉醺醺的,所做之事也似乎全然不受脑袋控制,一条腿刚刚翻进来,便也和陶清漪一般重重地往地上摔去。 那陶清漪没想到醉酒的曹居仁竟是这番模样,不仅胡言乱语,还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而她耻于方才受他轻薄,一张脸不免烧得通红。眼见他如今又往自己这边挪动身子,陶清漪不禁又羞又愤,刚要出声呵斥,谁知曹居仁却当先抓住她的手。 表妹,你想不想救陶文亨?曹居仁挑了挑嘴巴,斜睨了一双眼睛看着陶清漪。而即使方才他做出那般不雅之事,他的仪容却还是那么的无可挑剔,甚至就连此刻他无意散在额前的碎发与微微凌乱的衣襟,也不时透着风流与倜傥。 陶清漪的心,在听到陶文亨三个字的时候,漏跳了几拍,她望着面前正盯着她看的曹居仁,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 第31页 曹居仁似乎料想到她会上钩一般,邪邪地勾了勾嘴角,而后将陶清漪狠狠地压在了地上。 表妹,我今日就让你好好尝尝这人间极乐!说罢,也不顾陶清漪反抗,便去扯陶清漪的衣服。 那陶清漪吓坏了,眼见得自己原本风度翩翩的表兄变成一个衣冠禽兽,她一面颤抖着奋力挣扎,一面忍不住大声呼救,同时还手脚并用的去抓去踢面前这个钳制住她的男人。 那曹居仁脸上冷不防被她抓出一条血痕,只感觉皮肤一痛,那手上不免更加地用力。 别装了,你喜欢我吧?曹居仁居高临下地望着陶清漪,他们的脸贴得很近,他的呼吸就吹在她的脸上,原本他身上好闻的苏合香仿若不复存在一样,只剩下凛冽的酒气与寒凉。 而曹居仁平素看似儒雅,但毕竟是个男人,加之世家子弟都有习武的传统,于是他那大手稍一施力,就扯开了陶清漪的衣襟。 厚重的小袄被扯破,陶清漪只觉得自己的脖颈和肩膀一阵寒冷,方想用手去遮,只觉得自己下身一凉,原来是自己的裤子被拽下了一半。 而曹居仁的那一句你喜欢我吧,却又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一样,深深地扎在了她的身上与心上。 陶清漪颤抖的更加厉害了,浓重的羞耻感让她恨不得马上去死,而眼前正望着她的男人,却又好似很乐于看她这般无助又惧怕的表情似的,一张脸上的表情更加的狰狞。 陶清漪满脸泪水,但她顾不上去管了,只一遍一遍地复述着表兄,求你放过我这类的话,企图唤醒曹居仁沉在酒气中的良知。 可惜曹居仁却像是打定主意要将她就地正法似的,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陶清漪更加拼命地呼喊来人啊、救命啊,一遍一遍,喊到声嘶力竭,希望有人能够听到她的声音来救她于危难。只可惜这春岁居作为个别院离主院实在太远,平素又只有陶清漪带着琉璃和小豆子在住,就连府中的那些个下人也常常忽略还有这么个地方,是以陶清漪喊到脱力却也没见有什么人来。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尖锐的声音终是引来了正在厨房忙碌的小豆子。那小豆子原本正趁着空闲在厨房翻找有什么适合腌菜的佐料,不想却听到陶清漪的尖叫,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跑将过来。谁知方一推开门,就看到那在曹府向来谦谦君子、一派正经的曹府大少爷曹居仁,正压在曹家表小姐的身上企图不轨。这吓坏了年幼的小豆子,她站在门口定定地发了呆,手足无措地望着眼前的情景,也不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了。 不过那曹府大少爷似乎帮她想好了,望着来人表情似要杀人似的大喊了一个滚字,那小豆子果真当即吓得屁滚尿流,也忘记要去救陶清漪的事了。或者说她原本就没想好自己到底要不要救。 那小豆子走了,屋子里顿时只剩下了陶清漪与曹居仁二人。那陶清漪还在一面挣扎一面大喊着救命、来人之类的话。曹居仁嫌她烦躁,不免抬手重重地将她的脸打偏在一侧。 挨了这重重的一掌,陶清漪只觉得脑中一片昏花,眼前一黑,险些失去意识。而曹居仁也在这个罅隙探手就去解陶清漪的亵裤。 而与此同时,一声婉转悠扬的箫声突然响起,在这无尽的黑夜的长空,像是闪电一样,突兀地劈开了这寂静。 第18章 (十八)箫声 听到那似盘旋在耳畔的声音,曹居仁当即立在了那里,在那夜晚的箫声中怔忪了很久,突然从陶清漪的身上爬起,发了疯似的跑到院中对着一堵墙破口大骂。 曹二,你这遭瘟的小畜生,我都忘了你小子住在隔壁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贱婢之子,也妄想爬到我头上吗?! 那陶清漪见曹居仁站在院中骂骂咧咧,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拉扯了一把衣服,她便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从里面绊住了门和窗子,隔着窗户缝隙朝外看去,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因为刚刚大声喊叫的缘故,陶清漪的喉咙又干又哑,从胃中开始弥漫开来的血腥气让她不住地干呕起来,眼泪亦不受控制地从眼眶蜿蜒而出,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她难过极了,这种感觉无法形容,眼睛只死死地盯住那个正在院中耍酒疯的男人,想他曾经甜蜜的爱意与方才对她不留余地的手段,心中一片纠结,也究竟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了。 而那曹居仁似乎当真是受了那箫声的刺激一样,正沉浸在巨大的愤怒当中,一边咒骂一边手舞足蹈。黑夜的气温似乎又冷了几分,但他丝毫不觉得冷一样,还骂了个热火朝天。 但他越是骂,那隔壁好似破空而来的箫声却越是明快婉转。时急时缓,当真像与他作对一样,你一句我一句的配合上了他。有了那箫声的挑衅,曹居仁自然是顾不得陶清漪了,就连方才他那醉醺醺的模样也去了个七七八八,只管站在院中专心与一曲箫声为敌。最后,那箫声戛然而止,这又是惹恼了正骂得上瘾的曹居仁,他当即撒开腿跑出了春岁居,没间隔多久,那隔壁却是传来了砸门的声音,伴着曹居仁的叫骂声,更是热闹起来。 琉璃拿着新领到的灯油从外间回来的时候,那隔壁的院子正是一片灯火通明的模样。她听闻说是隔壁院子有人打起来了,似乎打得还很激烈,就连主院的曹大人和曹夫人也给惊动了。甚至走到春岁居的时候,她还能够听到隔壁院子人声鼎沸,好似有人正在理论吵闹着什么,但她无暇顾及,只迈了小步快速地往陶清漪的房中跑。 -- 第32页 方才她去领灯油的时候,果不其然又被刁难了一番。不过碰巧她遇到了那曹府中的管事宋寅。那宋寅向来谦逊和气,一副老好人的模样,见那琉璃一直徘徊不去,便问了其中缘由,举手之劳了一番。那管物料的姑姑虽是一副不好看的嘴脸,但毕竟顾虑了宋寅的面子,还是给了琉璃些灯油。 她对着宋寅千恩万谢地告了别,不想却是耽误了好一阵子。先去杂间将那灯油放下了,琉璃这才去主屋找陶清漪。 她走的时候正见着曹居仁来找陶清漪,这个时候也不知曹居仁走了没有。想到曹居仁,琉璃的脸颊不由得红了一红,心中似有什么东西轻柔地扫过一样,一阵麻痒。 琉璃见那屋子大门紧闭着,也不好敲门。在门外站了良久,一直到快冻透了,也不听那屋中有什么响动,便大着胆子敲了敲门。 小姐,我伺候你洗漱吧? 说出的话像是石沉大海,好半天都没有回应。琉璃有些纳闷,不禁抬了双手去推门,这一推,却发现门从里面关死了。 她的心中咯噔一下,蓦地想起方才曹居仁搂抱陶清漪时暧昧的神情,那心中不由得打起了鼓,一张脸更是如同煮熟的虾子一样,红得通透了。 难不成 她没敢再往下想,心中清楚现在不该扰人清梦,便咬了咬嘴唇,狠心地一转头就要走。可谁知方一转身,那门却从里面自己开了。 琉璃屋内,那陶清漪迎着门口灯笼稀疏的光亮走了出来,她的脸色粹白若纸,仿若死去过一样。她见到琉璃,欲言又止着,那一双平若剪水般动人的秋眸看着她,不知怎地那眼泪却是先于言语夺眶而出了。 我陶清漪哽咽着,终究语不成调。 小姐,你怎么了?!琉璃见陶清漪这副模样,赶忙走过去扶住陶清漪。而当陶清漪将力量全然移到她的身上时,她又感到陶清漪的身体一阵接着一阵不住地颤抖。 琉璃除了在河内郡见到陶清漪有如此情景外,还从未见到过陶清漪这般失态,不禁慌张起来,连忙又询问了几句。不想那陶清漪似乎是受了莫大的刺激一样,只开口连说了几个我我后,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陶清漪只觉得自己正站在盛夏烈烈的骄阳中,炙热的太阳烤得她既火热又难受。她身在一片空旷的原野上,突然而然的,周遭突然盛开了成千上百的花,一大群蝴蝶朝着她迎面的飞过来,一团一团,密密匝匝,就像是压顶的乌云,她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睛。突然,一束光亮朝着她射了过来,那光亮耀眼而刺目,即使她闭着眼睛,仍旧能够感受到那光束的存在。她试图睁开眼睛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她就在一片亮光和蝴蝶的包围中,看到了一个光辉的少年。 那少年一身月白的长衣,一头乌黑的发用同色的发带系在脑后,那发带随风飘舞,如同蹁跹的蝶。他似乎是个极其俊美的男儿,眉眼如若泼墨点化而成,一双薄唇似是点朱,鼻梁高耸彷如飘渺远山,更衬得他相貌堂堂,恍若谪仙。 陶清漪的心中似是打起了鼓,因为她看到那少年朝她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而与此同时,那光芒大盛,金子似的光亮将这少年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而这谪仙般的少年,在那一团光明中朝她微微一笑,很轻快地叫了一声表妹。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陶清漪浅浅吟出那一句藏在心中的诗句,一片初心亦化为春水,好似要在这盛夏中与她的情郎一同蒸腾。 只可惜,那少时的爱情就如同暴雨中的疾风,那盛夏不复存在,转而便是冰天雪地的寒冬。而那面前正朝她走来的少年,却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变成了青面獠牙的魔鬼,张牙舞爪的似要吃人一般,对着她张开了狰狞的血盆大口 啊陶清漪猛地从榻上坐起身来,一身里衣均被惊惧的冷汗浸得湿透。陶清漪坐在榻上环顾四周,见屋内陈设整齐,榻边正有铜盆与搭在盆边的巾帕,不禁缓缓舒出一口气起来,就连紧握在被褥上的手指也渐渐放松下来。 原来是做了一个噩梦。 外间,那琉璃听到房中动静,闻声便匆忙地跑了过来,见到陶清漪转醒,不禁喜极而泣。 小姐,你都发了一夜的高烧了,快要吓死我了! 陶清漪此时神思均是迷蒙,待道回味过来琉璃的话了,这才感觉到浑身一阵一阵的酸软疼痛。 琉璃此刻欺身上来摸了摸她的额头,见那额头一片冰冷,不禁舒出一口气来。 幸好,退烧了。小姐,你要是再高烧不退,我估计就要去前面请表少爷过来了! 听到表少爷三个字,陶清漪的背脊不由得一凛,眼前突然出现那个似是变作地狱修罗一般的曹居仁,他压在她的身上,任她如何挣扎反抗他都充耳不闻,置之不理 一股难以言说的屈辱感立马就席卷了陶清漪,那握在被子上的双手,也不禁深深地握紧了。 别说了 琉璃似是没有注意到陶清漪的异样,虽听她说出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却也以为陶清漪只是像以往一样,不愿意在细碎的事情上麻烦她的表兄,便继续说道:小姐,我知道你不愿意什么事都麻烦表少爷,但有些事情我觉得也应该让表少爷知道,你们之间既是彼此看重的关系,你病了,他自然也是最能感同身受的。你若是连病了都不敢和他说,那还算是什么比目连枝啊! -- 第33页 而说到此处,琉璃却是又想到了什么,顿了一顿,又道:对了,小姐,我今早听小豆子说表少爷昨日在我们邻院那里似乎是闹了一夜,好像是跟什么人打起来了。你昨日发了一整夜的烧,我倒也没有去细问,你看,我用不用去打探一下? 陶清漪身子有些僵,一张脸上的表情也是变化莫测,而正在这个时候,那屋门突然吱呀一声响了起来。 小豆子端了洗脸的铜盆走了进来,见到那醒过来正坐在榻上的陶清漪,她的脚步突然滞了滞,尔后她低着头,像是要将自己的头颅埋到臂弯似的恭恭敬敬地走了过来。将铜盆放到架子上,又拧好了帕子递给陶清漪,她始终是不敢抬头望一眼陶清漪。 也许昨夜陶清漪受得刺激太大,此刻见到小豆子就像是见到了仇人一样分外眼红。 那小豆子见陶清漪一双眼睛只管愤恨地往自己身上瞅,两条腿不由得打了颤。她心知昨夜自己见死不救肯定得罪了陶清漪,但她想了一夜,到底还是觉得自己见死不救得很对。毕竟在这个偌大的曹府,曹居仁与陶清漪,她还是得活在曹家的影子底下。 这般打定主意,小豆子稚嫩的脸上现出了几许坚定的神色,但当她抬眼去看陶清漪的时候,她还是有些心虚地只看了一眼就别过了头。 那琉璃见陶清漪神色似是有异,正要开口询问,这边陶清漪却是开口说话了。 琉璃,你出去一下,我有话跟小豆子说。 小姐? 先出去吧。陶清漪一双眼睛红红的,也不知是昨夜没睡好的虚弱,还是因为什么。琉璃虽然还想多嘴询问,但见陶清漪看着小豆子一副要吃人的表情,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悻悻地走出屋子带上房门,机灵若琉璃,本还想趴在门缝听一听陶清漪和小豆子究竟是怎么了,谁知那一只耳朵还未附上门扉,陶清漪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就从屋内飘了出来。 琉璃,你去厨房熬些白粥给我。 姜还是老的辣! 琉璃突然有些佩服起陶清漪对自己的了解,那一张脸红了红,赶忙直起身子提了脚步往厨房跑去了。 而屋内,那陶清漪直直地瞪着小豆子,一张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小豆子以为陶清漪留下自己定是要发难了,当先便跪在了陶清漪的榻前。 她年纪尚小,又加上身材消瘦,愈发地显出一些单薄的可怜。陶清漪见她如此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禁叹出一口气来,像是泄气的皮球。她突然明白就算自己去再怎么苛责面前这个小丫头也是徒劳,伤害自己的又不是她,而她,无非是选择了一种能够保全自己的方式罢了。 这般想着,陶清漪就再也气不起来了,苦笑了一下,她便让小豆子起了身。 昨晚还有别人知道吗? 小豆子原本绷紧了神经准备领罚,谁知陶清漪非但不罚她,连说她一句都没有,这让她有些意料之外。毕竟,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哪一个多少没有些脾气呢? 正想着什么,那边又听得陶清漪好声好气地问她话,她赶忙摇了摇头,恭恭敬敬地答道:没有了,当时天晚,琉璃姐姐又去领灯油,所以所以 所以后面没能说出口,陶清漪的眼睛跳了跳,突然有些想哭,却拼命忍住了。 那你就当做什么都没看见。说罢,挥了挥手就让小豆子出去。 那小豆子此刻见着陶清漪也觉得分外尴尬,见她让自己走,巴不得腿上生风,脚底抹油,忙点了点头。正准备出去,谁知陶清漪的声音又从背后响起。 你知道旁边院子住着何人吗? 是二少爷。小豆子转过身子低着头说。 第19章 (十九)转机 腊月初三,曹府准备了小半个月的寿诞终于拉开了序幕。只不过陶清漪断断续续病了好些天,又是发热又是上吐下泻,自然是参加不了这曹府多少年不曾有一度的盛会了。 当然,她不去,自然也不会有人想到她。 那日听闻曹家大少爷曹居仁醉酒后夜闯二少爷曹居衡别院,并对二少爷曹居衡大打出手,此事一出,曹居仁便被曹大人关了禁闭,直到今日曹居衡寿诞才被请出房门。 陶清漪听琉璃在絮絮叨叨说这些事的时候,脸上一片面无表情,心中却是翻搅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潦草地用了些饭食,她便翻了一本闲书倚在矮几上看。 那边琉璃刚刚描述完曹府二少爷曹居衡寿诞之华丽隆重,还不忘强调了三次就连太子和皇上也送来了寿礼。 她兀自地说,陶清漪也不理她,琉璃似乎是觉得自己干讲没甚意思,便起身跪坐在陶清漪身边,道:小姐,你说这二少爷是个怎样的人物呢?好像大家都很重视他一样,我听外面那些人都快将他夸成神仙了,不过我觉得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那次见他的时候,你看看他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样子 我倒觉得表少爷比他好了不止多少倍,表少爷可是连对下人都是一副春风化雨般的表情呢 小姐,我总觉得表少爷这次被曹大人罚禁闭有些蹊跷,表少爷多么好的一个人呢,他肯定是被二少爷诬陷的!就算不是,那也定是二少爷蓄意挑衅 -- 第34页 陶清漪从琉璃说第一句开始,就感觉头疼的厉害,更别论她说到曹居仁了。陶清漪几次想要打断她,但她向来牙尖嘴利,加上语速又快,陶清漪一时没有找到机会,她便说个没完。 陶清漪听得头痛欲裂,方开口训斥她祸从口出,不可语人是非,正巧此时小豆子端了药汤进来,见到陶清漪拿着书本正皱着眉头似乎跟琉璃在说着什么,她开口询问了句,才又抬了脚步,直直地将那药汤送到了陶清漪面前的矮几上。 表小姐,这药只剩下这一副了,你看看我还用不用再去找前面开些来? 她说前面,自然是指前院司药的管事。那日陶清漪病得严重,高烧不退,琉璃和小豆子跟那管事好说歹说才弄回这么几幅药来。如今她身子比前几日大好了不少,陶清漪也不愿因为自己让大家都讨得没趣味,于是便摇了摇头。 不必了,我好多了。 小姐,如若不然,你再多吃几日药巩固巩固吧,你看这几日你生生的都熬瘦了!琉璃道,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顿了一顿,复又开口:小姐,该吃药的时候就要吃药,你千万别怕那些管事的为难我们,大不了我去求表少爷帮忙,反正他今日肯定不会被罚禁闭 陶清漪听琉璃说到她瘦了,下意识便去摸自己的脸,等到听到后面的时候,她的神情不免黯了一黯。 今日就解禁了吗?她淡淡地想着,但一片心湖却仿若掀起了惊涛骇浪。 不用了,我已经好了。她冷着脸道,那神色亦跟着古怪了不少。 琉璃此时猜不透陶清漪的心思,只道陶清漪是不想让她们受麻烦,方想再劝慰两句,陶清漪却是当先打断了她的话。 你们都出去吧,我有些累了。说着便做了个困乏的表情,药先放着吧,凉一凉我便喝。 小豆子原本就很会察言观色,此刻明显感受到陶清漪似有不悦,忙站起身子端了托盘便走。琉璃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看见陶清漪的确脸色苍白,仿若有气无力的样子,扶着陶清漪回到榻上,她便也随着小豆子的脚步出了屋门。 这头,陶清漪自琉璃讲到表少爷时,那一颗心里便乱糟糟的成了一锅粥,此刻她虽然眼睛盯着面前的书本,但无论如何也没能看进去一个字。索性便丢了书本,闭上眼睛休憩了片刻,又觉心中甚是烦闷,便打开了妆奁简单梳妆后,胡乱换了身衣服,便怀揣着那颗家传的夜明珠,寻着一个没人的空档,独自一人出门了。 这天,天气晴好,阳光灿烂到简直不成样子。花池里、树枝上,草丛中,虽还有积雪尚未融化,却也在分外明朗的阳光中显出了几分可爱的样子。 这个时候才过午时不久,那曹府中似乎正搭了台子在演百戏,鼓乐丝竹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庭院中,掺杂着时而鼎沸的欢快的人声,让这个平素稍显空旷冷寂的曹府,多了不少的人气。 陶清漪深深呼吸了几口阳光中还稍显冷冽的空气,瞬间觉得胸腔中一连被压抑了好几日的阴郁消散了不少。 出了春岁居,顺着主路又转过几个亭台楼阁、画栋雕梁,便见那掩映在一簇碧绿的主院,正有许多华服客人进进出出。陶清漪上次摔下亭台那一次,虽没闹出多大风雨,但毕竟得罪了三皇子,牵连了曹居仁,明里暗里也惹出了许多闲言碎语。她心知如今自己在这曹府是多么的不受待见,又怕遇到熟脸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沿着回廊绕了条路。哪知还没走上几步,却在回廊的转角迎面与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自那地上□□一声,然后双手撑着地站起身来。低着头拍了拍手和衣裙,这才望向面前的陶清漪。 那陶清漪显然也被这突然撞上来的人吓了一跳,虽然没被这人冒冒失失地撞倒,却也结结实实地挨了重重的一下,此刻揉着心口望向那人,却见那人也正兴致勃勃地望向自己。 你 你是春岁居的表小姐?是我呀,我是小桃!那丫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健康的白牙,表小姐,你也是来解那算术的吗? 陶清漪依稀觉得这丫鬟眼熟的紧,又听那丫鬟自来熟地说上一句,这才记起来,这小丫鬟原是当时她与文亨初来这曹府时,为他们引过路的小丫头。 见那丫鬟一直笑吟吟地望向自己,陶清漪也微微地弯了嘴角,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而那叫做小桃的丫鬟身后,此刻正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急急匆匆往这边跑过来,见到小桃,挥着手喊了她。 小桃,你尺子拿过来了吗?我好不容易寻到这个两隅大概一丈长的门,若是让别人抢先量了去,怕是那奖就要泡汤! 那小桃往后扭头回应道:你怕什么,就算两隅一样,那户高又不一定正好多于六尺八寸,大人们都解不出的题,难不成还能被你解出? 那年轻的小厮被小桃这样一顶,一张脸顿时红了起来,巴巴地望了小桃一眼,愤愤道:那一题解不出,不是还有一题?你若不帮我拿尺子,拿根竹竿也行啊!到时候解出题来,大不了我奖金分你一半! 这可是你说的!小桃笑了笑,一张脸上的表情更加生动了。 -- 第35页 陶清漪听二人对话,一问之下才知那被誉为当朝神童的曹居衡,在席间出了两道算术题给大家,在场无论达官贵人、妇人小姐、丫鬟小厮,只要谁能解出一题,立即奉上玉如意一只,解出两题者,奉上玉如意一对。那玉如意是前朝旧物,据说价值千金,这两道题目一出,曹府上下立刻便热闹了起来。 陶清漪听着那小桃说着话,一颗心不禁砰砰直跳,起起伏伏。她自小对算术还算有些兴趣,虽不及陶文亨有天分,但毕竟眼界要比寻常人深些。如今她正是用钱的时候,如果得了那对玉如意,非但不用变卖家传之物,就连文亨说不定也能 这般想着,一双手不由得也跟着颤抖了起来。伸手抚上那怀中的夜明珠,那连日来苍白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生气。 那边小桃与自己又说了什么,她全然地都听不进了,只管喃喃念着小桃方才说的那道题目。 仅有户高多于六尺八寸,两隅去适一丈。问户高、广各几许 今有竹高一丈,末折抵地,去本三尺,问折者高几何 这般念着题目,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池塘边。池塘挨着梅林,虽说是梅林,但那梅树的数量却有些差强人意,仅零零散散种有数十棵梅树。想是曹府规模阔大,初来乍到扎根于这洛阳城中,还未来得及好好规划翻整一番。又兼着那冬季的池塘景色不佳,一排垂柳有气无力,倒也鲜少有人怀揣雅兴至此。 不过陶清漪似乎并不关心景致,她随意在池塘边找了颗矮树,折了枝梅花下来,也顾不得摘下花蕊,便蹲在地上认认真真地演算起题来。如此算了一阵,好不容易算出些眉目,那身后却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你既知折竹为勾股,户高户广又怎能看不出?这里,以开方除之,所得,减相多之半,既户广,加相多之半,既户高 户高九尺二寸,户广二尺八寸? 户广对,户高错。 户高九尺六寸?陶清漪将那手中梅枝舞得飞快,又认认真真算了一遍,这才报出答案。等到那话脱口而出,她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猛然回头,却撞进身后那人的眼睛。 你 第20章 (二十)珠玉 在午后一片刺眼的阳光中,那人一身墨蓝的衣衫,站在风中。披着的同色披风被那风一吹,似是要荡起层层涟漪,夹杂着那池塘周边梅花的孤傲香气,让那浓郁的颜色似是显出了几分深远的忧郁。 但他似乎又是不忧郁的,因为他的表情轻轻浅浅,懒懒散散,甚至是带了些刻意的温柔。而再看他的眉眼,才发现他眉若墨画,目似朗星,五官工致至极,却又较旁人深邃几分。既不若曹居仁般的光芒四射,又不若寻常男子般的失色黯然,是一种极内敛而含蓄的英俊。如果让陶清漪形容的话,陶清漪如今脑中只有四个字温润如玉。 是的,真的是温润如玉。不仅是他的气质,还有他的皮肤,真的若莹莹珠玉一般,如若不是那稍显粹白的脸色与那唇,陶清漪隐约就要将他与自己怀中那颗家传的夜明珠做对比了。 似乎是没有想到身后竟然凭空冒出一个人来,陶清漪心中猛然一惊,急急地站起身来,却不料蹲得太久脚下发麻,还未完全直起身子,便一个趔趄向后倒去。 原本以为面前之人或多或少会拉她一把,谁知那人连手都没有抬一下,陶清漪径自坐到地上的稀泥,一身颜色清浅的衣裙惹了一身脏污。 呀!看到自己新换的衣裳沾上了黄泥,陶清漪忍不住轻呼出声。赶紧起身用手拍打,却只换来更糟糕的满手泥泞。 而那面前的男子似乎被眼前的景象触动,望着陶清漪的眼睛弯了一弯。 你有绢帕吗?他见陶清漪手足无措的一身泥,开口询问道。他的声音低沉,却又不暗哑,让人听着十分舒心。 好死不死,陶清漪今日出门换了新衣,却是忘带平时随身的绢帕了,两只手在身上摸了半天没有摸到,那一张脸顿时窘得通红,又想到自己这窘迫样被人瞧见,她只恨不得现在有一个地缝能够钻进去。 正踟蹰间,那对面的男子蓦地朝她伸出手来,陶清漪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就看到他那手中正攥着一张叠得方正的绢帕。 不用了!也许是平素防备惯了,陶清漪眼见得他递给自己绢帕,却下意识地说了这样一句,等到她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拒绝得有些没礼貌了,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那边的男子已经不露声色地将那绢帕收回了袖子。 晴朗的天空中,除了金光闪闪的艳阳外,此时正飞过几只吵闹的鸟雀,喳喳喳地飞过他们的头顶,盘桓的叫声就如同看热闹时的嘲笑。 陶清漪有些手足无措地绞着手指,那手上的脏泥弄得她手心手背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谢谢。虽然她没有接受对方递绢帕的好意,但她还是说了这么一句。 那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出于礼貌,朝她微微扬了扬嘴角。一双眼睛在她的眉心停顿了片刻,又不露痕迹地移开了。 陶清漪见那男子微笑,情不自禁地对着他多看了一眼,这一眼过去却又发现对面这人或多或少有些面熟,但见那人似乎并不打算自报家门,她便也没有开口询问。 -- 第36页 而对面的男子似乎也并没有什么要与她多做交流的意思,仅仅是这一个风轻云淡的微笑后,他就抬了脚步拢了衣袖要走。 而此时,池塘之上的汉白玉石桥上,正有一个富家少年朝着这边一边挥手一边喊道:萧公子,那曹二少爷出的难题您可解出了吗? 那富家少年显然不是问陶清漪的,那就只可能是问离她不远处的那个男子。 陶清漪心中咯噔一下,这才想起来方才这男子指导过她解题。那就说明,这个人的确是有能耐解出那两道勾股算术的。 正思考间,陶清漪只觉得似有两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抬眼望去,果见得那不远处的男子朝着她远远地望了过来,陶清漪心跳如擂鼓,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以为这男子要将那两道题的谜底留给她去揭晓了。 只可惜那男子似乎并没有那个意思,在一眼望向她之后,他便转过了头颅,对着那石桥上的富家少年笑着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那富家少年似乎很高兴的样子,连太子殿下都夸您聪明绝顶,是个不世出的人才,你解开那种程度的题目自然是不在话下!方才我还和曹二打赌说您一定能解出题案,曹二还道术业有专攻、物各有所长所短也,连他解出那些问题都需要费些功夫,更遑论您!那话说得好像您不如他一样,要我说,他曹二年少成名,身上的盛名太重,平素是他太过于自负狂妄了! 那被富家子弟成为萧公子的男子谦虚一笑,一双明亮星子般的大眼睛弯了弯,爽朗道:他说得没错,我之所以能解出那些答案,无非是我偶然间看过有关于勾股算术的书罢了,倒不是我多么的惊才绝艳。 萧公子,您是太谦虚了!您就是把书给我看,我还不一定看得懂呢!那富家少年走下石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很高兴地执起萧公子的手,我们这就去将那两题解出来,好好地气一气那个曹二!说罢也不管那萧公子愿不愿意,便半拖半拽地将他拉走了。 眼见得二人朝前院走去,陶清漪好似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深深地叹出一口气起来。转头看向自己方才写在泥地里的算式,她突然有一种到嘴的鸭子活生生飞走的错觉,不觉在心中又暗暗痛心疾首了一番。 因了衣服脏污的缘故,她倒也打消了独自溜出府的念头,悻悻地按照原路往春岁居走,一面走一面还不忘回想起方才的那个墨蓝色衣衫的男人,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却又实在想不出。等到她快要走到春岁居了,这才一拍脑袋轻呼:原来是他! 在这大魏之中,被人恭恭敬敬称之为萧公子的,恐怕也只有他南齐的陵安王萧子杞了。 怪不得陶清漪觉得他面熟。当日她摔下高台,可不是他提了灯笼首先来照。那橘红色灯火下他的脸,珠玉一般,剔透玲珑,可是这样的人,却分明是淬了毒。 难怪方才那富家子弟提起太子,提起曹二少爷,因为他原本就是太子的人! 想到那日三皇子元朔那张飞扬跋扈的脸,陶清漪在温暖如春的艳阳中,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陶清漪回到春岁居的时候,琉璃与小豆子已经急得团团转了,虽然她这出走也不过撑了半个时辰,但她出其不意的举动,却足以让春岁居的其他二人焦头烂额了。 小姐,你到那儿去了呀!怎么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是遭遇了什么事吗?琉璃噙着泪水望着陶清漪,以为她出了什么事,一面关怀一面去拉她沾了泥的手。 那一旁的小豆子似乎也被吓着了,想过来慰问却不敢过来,只眼巴巴地盯着陶清漪,那目光像是要将她看穿一样。 陶清漪离家出走之前之后,并没有去想那么许多,如今看到琉璃与小豆子皆是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不禁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我不过是看天气晴好出来散了散步,瞧把你们吓得! 见到陶清漪笑说自己没事,那二位的心总算跌回了肚中。但那琉璃却不依不饶,一面拉着陶清漪的手,一面去扯她的衣裙。 小姐,那你这是怎么回事呀? 我不过是摔了一跤。陶清漪顿了顿,原本想去赏梅的,谁知那积雪一化,一跤踩下去全是泥。 又道:你们谁去帮我打些热水来,我恐怕是要洗个澡了。 那小豆子一听,当即自告奋勇地去厨房烧水去了,琉璃拿了新衣帮陶清漪换上,又拿了湿帕子为陶清漪净了手,这才有些委屈地说道:小姐,你下次出去可一定要带上我,万一出了些什么事情,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老爷和夫人呢! 陶清漪此刻正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水,听到那琉璃说话,她的手一滞,一些水洒在了案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水渍。等到将那茶壶放回原位,她才发现自己那并未擦得十分洁净的手,已经在那有些粗陋的白瓷壶上留下了一片脏污。 知道了。她有些温柔地道,心中某些封尘住的东西,似乎又缓缓地融化掉了。口中一片苦涩,许是今日吹多了料峭的寒风。 -- 第37页 虽然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但冬日到底还是十分寒冷的。 陶清漪伸出自己的手指看了看,果见得那十根原本白皙分明的手指,如今冻成有些青紫的红肿。而手掌之中,那藏在手纹里的黄泥,却像是找到了藏污纳垢的场所似的,格外的显眼与招摇。 今日,到底是没什么人过来找我吗?她不咸不淡地来了这样一句,说得话也是莫名其妙,琉璃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没人啊,小姐,今日有谁要来吗?琉璃有些不明所以,正想细问,却被陶清漪抢了白。 琉璃,我近日有个想法,你说我们能不能让商行帮我们找个房子呢?哪怕小一些,偏一些,也总好过这般寄人篱下陶清漪有些赌气道,虽然言语平和,但一张脸却别扭得快要拧成麻花。 小姐,你为何琉璃听到陶清漪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心下一片慌乱,正待要开口说话,那陶清漪又道:原先我们跟着父母,一路从南齐来到北魏投奔姑母一家,谁知父母哥嫂客死他乡,只有我与文亨流落于这洛阳城中。姑母好心收留,只怪我与文亨流年不利、命运多舛,如今文亨因我锒铛入狱,表兄亦因我而获得诸多连累,我又有何颜面再呆在这曹府之中呢她苦笑一下,一双明眸蓄满哀伤,而后认命似的叹出一口气来,哎 小姐,可是可是您与表少爷的旧约琉璃见陶清漪越说越坚定,似乎真有想法搬出这曹府了,赶紧抬出曹居仁来劝说,谁知那话还未说完,就被陶清漪打断了。 琉璃,我父母皆已身死,那儿时的娃娃亲早已经不作数了。如今的我乃是一届孤女,而表兄少年坦途,自有良配,我又怎敢高攀?怪只怪我福薄,不敢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有过多奢望,以后这话,你休要再提了。 可是可是你真舍得表少爷吗?琉璃焦急之下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说完之后却又发觉自己有些失言。 陶清漪没有立即说话,看着琉璃,那一张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过了一会儿,她才又敛了神色,那神情垮塌道:你又知道些什么呢 心中略过些许微凉,到底也说不清楚那种情绪叫做什么。陶清漪眼前似乎又掠过初见曹居仁时的场景,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月白长衣,乌发高束,发带翩飞,恍恍然若谪仙一般。那么漂亮的一个人,曾经救过她的那个人,可是可是那日,为何会变成那样一个恶劣的人呢? 想起他在那个晚上对她做出的那出事情,想到他那日的凶狠样,陶清漪现在想起仍旧觉得有些心惊。可是又忆起从前他对自己的种种好,陶清漪又觉得似乎是自己太过于执着那件事了。他明明那日喝了不少的酒,明明行为不能自已 可是,既然如此,他为何又不来道歉呢?就算是因为与曹二少爷起了争执被罚禁闭,但派人给她送个信什么的,总没有太难 即使是没有办法送信,但是今日曹二少爷的寿诞,他分明可以寻个空子溜过来的。可是他 这样胡思乱想一阵,再抬眼,只看见琉璃眼巴巴地望着她。她正了正神色,似乎是有些负气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解开那系着的丝绳,一颗圆润饱满的夜明珠赫然立在她的掌心,通体洁白,泛有微光。 你将这个拿去,到市集上找个可靠些的当铺,将它当了吧!换得的钱再找个商行去,看看有没有便宜一点的房子可租 小姐,那以后我们的吃穿用度,还有还有救文亨少爷需要周转的钱,那一颗珠子真的够吗? 只不过后面的话琉璃没敢再说下去,当然,对于她们今后该如何生活,陶清漪却也没有细想。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趁着天早,先将这珠子当了吧!陶清漪冷冷地道,似乎有些气闷,只将那坚硬的牙齿咬在嘴唇,留下一排浅浅的牙印,我们要搬出去的事,你先不要告诉任何人! 第21章 (二十一)娃娃亲 虽然陶清漪明确说过不让琉璃将她们要搬走的事告诉别人,可是琉璃却还是忍不住将这件她认为大得不能再大的事,告诉了曹居仁。 曹居仁赶去春岁居的找陶清漪时,与此同时琉璃正拿了一个红布包着的锦盒朝屋子里走,看到那正趴在案几上看书的陶清漪,她赶忙将那手中的盒子呈在陶清漪的眼前,好奇地问道:小姐,方才我进来的时候,有人在院门口托我将这个交给你,这个盒子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呀? 陶清漪正在看书,冷不防被琉璃冲撞,吓了大大的一跳,抬眼望着搁置在案几上的盒子,她回头望向琉璃的脸。 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小姐?琉璃愣了愣,站在那儿有些手足无措,又将放在那案几上的锦盒拎了起来。 陶清漪望着那面前的盒子有些莫名其妙,但她还是将琉璃手中的盒子顺势接了过来,将那包裹于此的红布除下,褪去锦盒之上花纹繁复精细的木盖子,一对细白无暇、光洁莹润的玉如意赫然呈现在眼前。 -- 第38页 似乎没有料到那盒中会出现如此物什,陶清漪大大地吓了一跳,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眼前不禁略过了那男子珠玉一般的脸。 是他陶清漪喃喃,似乎并不明白那人送他如意是何用意。 明明那些题是他解出的啊 是谁?身旁的琉璃在看到玉如意的那一刻,一张脸上的震惊都是不言而喻的。当她听到陶清漪自言自语地说话,自然十分好奇地问出这样一句。 小姐,这是谁送的呀,你看这如意,质地那样好,肯定价值不菲。琉璃见陶清漪盯着那玉如意发呆,一张脸上显出一些喜色,肯定是表少爷吧?他向来有心,上次他送的耳坠子,你带上真好看!说着话,便要用手去触摸那盒子中的玉如意,那口中还不住啧啧有声地夸赞。心中料想定是自己方才去找了曹居仁,所以曹居仁为了挽留陶清漪,才破费送了这一对东西。只是没想到,他的动作竟是如此迅速。 那陶清漪见琉璃将那玉如意拿在手中看来看去,心下有些慌乱地道:这是前朝旧物,你且小心些!说着便要伸手去拿。 那这岂不是很值钱!琉璃张大了嘴巴,一副吃惊的表情,心下想着那曹居仁这次出手实在是大,为了挽留陶清漪不惜舍得下血本,不禁有些艳羡起陶清漪来。 只不过陶清漪在看到玉如意的那一刻,心中就有一种忐忑的不安。就好像自己无功受禄,白占了别人的便宜似的。全然忘了自己如今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也忘了自己原本还想要赢得这玉如意去换钱。 她木然地端着那玉如意出神,心下愈发地乱成一团麻。 小姐,你如何得知这是前朝旧物?我看了许久,并未见到什么印鉴纪年琉璃一脸天真地笑着道,咦?小姐,你 琉璃,这东西咱们不能收。陶清漪一面说,一面伸了手去将那琉璃手中的玉如意拿了过来,恭恭敬敬地摆在方才的那个盒子中,又用红布重新包好。 琉璃在旁边看着陶清漪一气呵成的动作,不禁有些气闷:小姐,为什么不能收,既然表少爷将它送给了你,就说明他是实心实意 够了琉璃,你休要再说了!陶清漪忍不住呵斥道,一张脸上现出一些懊恼的愠色。 陶清漪与琉璃自小一起长大,二人的感情自然是情同姐妹,加上陶清漪脾性向来和善,倒也很少对她疾言厉色。如今突然听到陶清漪出口呵斥,又见她面色不善,琉璃眉头猛地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小姐,我 她似乎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还未说下去,陶清漪当下就打断了她:这如意并非表兄所赠,曹府中人多口杂,你须得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少说为好,最好不说。 又道:琉璃,我与表兄之间,已无可能,你多说无益,以后不要再我面前提他了。 陶清漪说到这如意并非表兄所赠时,琉璃就有些惊讶疑惑,等到她说到我与表兄之间已无可能时,琉璃就更加地百思不得其解了。在她眼里,表少爷与自家的小姐,原先明明是十分恩爱缠绵的一对儿。 可是小姐,表少爷他对你琉璃开口还要辩驳,但这个时候,那屋中的门扉却被人从外推开了。 小姐,大少爷来了!小豆子站在一片黑沉的夜幕中,随她开门的刹那,自那屋外带进一片寒凉。她的小脸小手皆冻得红彤彤的,一双大眼睛盯着陶清漪时略带了些飘忽,几乎有些手足无措道:表小姐,我带大少爷进来吗? 陶清漪似乎没有料到曹居仁会来,更没有料到他会在这个时辰来,一张脸上好不容易堆积出来的严厉表情顿时垮了下来。一颗心砰砰乱跳着,几近就要跳出胸腔。 她强自镇定心情说了一个嗯字,等到小豆子返身进了夜色,她才有些恍恍惚惚地站起身子,怔愣了一下,突然手忙脚乱地将那装着玉如意的锦盒反手藏进了柜子,还不忘叮嘱琉璃不让她多嘴乱说。 自那次险些被曹居仁侮辱后,陶清漪这还是第一次与曹居仁碰面。曹居仁的确欠她一句道歉,只是她不曾想到他的这句道歉仅是这般的轻描淡写。 表妹,那日我酒醉,依稀记得我好像来过你这儿,但又好似是记不得了。后来我与曹二发生些争执,被父亲罚了禁闭,更是没法来亲自问你。今日我听说你想要搬离曹府,怎么,那日是我对你犯下了什么过错吗? 表妹,就算是我犯了什么过错,那也请看在你我平日相好的份上,原谅我则个! 曹居仁伸出一只如若女人般细腻洁白的手,握在陶清漪手上时,他刻意加重了些许力道。 陶清漪咬着嘴唇听着面前男子的话语,一片心海如同遭遇了狂风暴雨,稍有不慎就要发生灭顶之灾。她僵硬着身子看向那身旁站着的琉璃,见琉璃红着脸不敢看自己的样子,她不用猜就知道定是琉璃将她们想要搬走的消息透露给曹居仁了。 陶清漪狠狠地剜了琉璃一眼,心下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 第39页 抬眼看向曹居仁,见他正一脸诚挚地望向自己,她那一张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默默地抽出右手,陶清漪有些尴尬地将头扭开,似乎还在赌气一般。虽听到曹居仁道歉,却并不作声。从曹居仁的角度看,陶清漪就像是在耍性子的小孩一样,虽发了脾气上了火,但好在那火还未烧到肺腑,依然有的救。 于是,他笑着撒起了娇,一张面孔上是一副惹眼的天真烂漫。 别生我气了,好不好?他笑着道,我是真的忘了那日发生了什么,要不然我也不会去敲那曹二的门,白白的惹了一身骚。对了,我还未跟你讲过,我和我这个弟弟从小不合,是天生的冤家,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琉璃早在陶清漪瞪她的时候,就拍拍屁股退到门外去了。如今正在厨房呼哧呼哧地忙着生火做饭,一旁的小豆子见琉璃如此卖力,笑道:琉璃姐,你的脸上沾上灰了!笑着就要抬袖子去帮琉璃擦脸。 琉璃险险地避开,气急败坏地道:你切你的菜就好,管我这边做什么!一会儿表少爷要留下来吃饭,你今日别弄那个酱菜了! 大少爷要留下来吃饭?大少爷和表小姐和好了吗?!小豆子睁着一双大眼睛吃惊地问道。 琉璃瘪了瘪嘴,一副不耐烦地表情:你脑子抽了吗?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吵过架?! 而另一头,陶清漪听着曹居仁说话,好似真的将那日他对自己做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她见曹居仁一脸坦诚的模样,倒也不似故意去扯谎,她原本紧绷的神经倒也缓缓松懈下来。 那日的事,你真的一点印象没有?陶清漪有些不死心,敛着眉眼淡淡地道,一颗心只管在胸腔砰砰直跳。 我发誓我真的忘了,我完全想不出为什么会得罪你,但既然你已经气得要搬出曹府,我料想你定是气的不轻,所以我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来和你道歉。如果你是在生我没有来看你的气,那我还是要再解释一遍,那日我跑到曹二那里大闹,父亲关了我紧闭,我平素吃喝拉撒连屋子也出不去,更别说来看你了。 又道:表妹,我是实在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你,如若不然你告诉我一下,好让我知道知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说着便又要去拉陶清漪的手,陶清漪轻巧地躲过。过了一会儿,她才又重新抬起脸来望向曹居仁,一双好看的薄唇欲言又止。 过了好一会儿,一直到曹居仁都快要等得不耐烦了,陶清漪才咬着嘴唇狠下心来缓缓道:表兄,那日那日你我你我你说得那个约定,现在可是还作数吗? 曹居仁一愣,有些不明就里:什么约定? 还有什么,自然是我们儿时的那个娃娃亲。陶清漪见曹居仁一副懵懂模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便脱口而出了这样一句。 曹居仁果然愣在那里,似乎没有料到陶清漪会突然这样说。她向来是个缠绵的性子,说个话做个事从来就没有如此的干脆利落过,更别提是说这件令女子们害臊的事。自古儿女婚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陶清漪对这件事情表现得如此直白,在女子中倒也少见。 我我恐怕还要去问问母亲曹居仁说话吞吐起来,连表情都有些闪躲。牵了牵嘴角看向陶清漪,他有些尴尬地道:你怎会想起提这件事? 陶清漪如今心中如同擂鼓,砰砰砰砰地一直跳了不休。胸腔里似有被压抑的情感想要喷薄一样,咬着嘴唇,红着一张脸,破罐子破摔般地道:表兄,不是我没脸没皮,实是因为那日因为那日你我已做成夫妻 这一下,可把曹居仁给吓坏了,只见他腾地一下站起身子,直愣愣地看着陶清漪,一张嘴巴开开合合,似乎是想要去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只把那一双好看的眉头蹙成了山川。 第22章 (二十二)闪避 曹居仁并未留在春岁居吃饭,他突然想起他几日都未归朝,定是有许多公务留给他处理,所以在琉璃与小豆子忙着布饭的时候,他就急急慌慌地要走。走时还不忘嘱咐了陶清漪几句,要她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云云。 陶清漪起身相送,一直将他送至春岁居的大门口。三九的天非常的寒冷,虽那白天还是艳阳晴好,但一到晚上那拂在身上的风却是丝丝刻骨。 门口的红灯笼下,橘红的灯火将曹居仁的脸照得更加地好看,那些毛茸茸的光线顺着他的脸部线条一直绵延至全身,让他颀长的身影在地上落下一片黑乎乎的影子。 陶清漪伸出手去主动牵起曹居仁的手,一双眼睛瞧着曹居仁,那瞳仁分明的模样很是可爱。曹居仁往日最爱看陶清漪这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就像是含水的泉眼一样,看着人的时候,满眼尽是无限不经意的柔情。 她长得好看,曹居仁初见她时就发现了。只可惜她的性格不够婉转生动,总像那寻常女子一般攀附粘人,杂事繁多。除了爱情,顾忌的事情也是一件多过一件,这让曹居仁觉得她俗气至极。就如一颗甜甜的蜜柑,那橙黄色的果肉再好吃,一旦那果肉里面苦涩的种子多了,也会让人失去想要吃它的欲望。 -- 第40页 曹居仁的手在空气中滞了滞,他想起前些时日与人打赌,别人说他没见过绝色美人,他还顶不服气。现在想想那人说得没错,真正的美人除了皮囊,灵魂也定要是美丽非常的。可是眼前这个女子,她显然不是。 表兄,我想姑母定然不太喜欢我,我怕她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这就要靠你从中周旋了,辛苦你了 陶清漪红着脸说,一双好看的眉眼低垂着,看起来乖巧可爱 ,说出的话却扎人。 曹居仁只觉得喉咙干涩,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那只被陶清漪拉在手心中的右手已然失去了知觉,他看着陶清漪,一时竟有些说不出的情绪来。 怎么说呢?她太不懂眼色,不懂进退了。他曹居仁是要当驸马的人了,她如今说出这番话来,岂不是存心想让他难堪? 僵硬地牵了牵嘴角,曹居仁含糊地应了一声。他觉得自己今天过来春岁居这边真是个错误,原本他听琉璃说陶清漪要走,那个时候他还真有些舍不得陶清漪这般漂亮的美人,如今美人愈加逼迫,他反而首先萌发了想要逃离的冲动。 大抵这世上的女子都是俗气至极,情事过后最爱百般纠缠。还不若烟花女子,情是情,意是意,只消有钱,便有情有意。只是可惜,当时他醉酒,竟是品不出陶清漪何种滋味来,唯一记得的就是他与曹二打架,那曹二一脚踹在他的心口之上,真是气煞他也! 那面前的陶清漪似乎没有看出曹居仁有些闪避,望着他,秋水含情。 表兄,你会娶我的,对吗?她咬着下唇,一颗心跳成了一面战鼓。陶清漪只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撒谎精,不过为了能和曹居仁永远在一起,她什么也不想顾了。 曹居仁吞了口唾沫,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嗯字。 别多想了,快回去吧!说着话,又想起了什么,他突然捧起陶清漪的脸吻了下去,唇齿纠缠中,仿佛又带了些侵略和撒气的意味,只把那陶清漪吻得险些站不住。 猛然推开曹居仁,陶清漪的身子快要抖成了筛子。充足的空气刹那进入肺腑,让她方才快要发黑的双眼即刻又清明起来。 一抹羞涩爬上陶清漪的脸,让她情不自禁向前一步抱住了曹居仁。 爱难自持。她偶尔从闲书上看些风花雪月,那些书上的男子对女子也是这般情不自禁,大抵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就是这样。 她突然就对那天醉酒的曹居仁有些释然了。她紧紧地搂着曹居仁的腰身,耳朵贴在他胸口时能明显感受到那胸腔之中跳动着的有力心跳,那样快,那样急,就好似是爱惨了她。 陶清漪静静地闭上了双眼,嘴角爬上微笑。爱情就该如此,从前是她错了,总让曹居仁唱些爱情的独角戏,其实她该有所回应的,就像现在这样,好似只一瞬,他们的关系就飞速发展到了了不得的阶段! 只可惜被她紧紧抱住的曹居仁并没有这么想,方才他去亲陶清漪,也只是后悔当初没仔细品出陶清漪的滋味来,如今细细品过了,也只觉得与寻常女子并无区别。 女人嘛,两条胳膊两条腿,蒙上脸,基本上都一样,只不过好看的皮囊总要好过不好看的,起码还有吻下去的冲动。 曹居仁抬手摸了摸陶清漪的头发,跟她细细说了一下自己真要走了。陶清漪又缠绵地搂了一阵,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他。 回到屋子的时候,琉璃与小豆子已经布好了菜,望向陶清漪,琉璃当先站起身子道:小姐,表少爷不在这儿吃饭了吗? 陶清漪心情不错,纠缠她几日的阴霾好似一扫而光一样,爽朗道:嗯,不吃了。她开口,又觉得自己这话好似欠了些什么似的,紧接着补充道:表兄还有事要忙,就先回去了。 琉璃满脸不解,心道:表少爷这大晚上的,能忙些什么呢?但她看陶清漪心情不错,那话到了嘴边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不过好在,陶清漪不再提要搬走的事了。 一连几日都过得相当平静,这一日午后,陶清漪听琉璃说大少爷曹居仁回府了,她连忙梳妆打扮,又备了一盒自己亲手做的梅花糕,急急慌慌就往曹居仁的住所而去。 只可惜她出门太迟,等到她到达曹居仁住所时,曹居仁竟先一步离开了。 越是到年跟的时候,朝中越是繁忙。大少爷已经有一阵子不宿在曹府了,表小姐难道不知道吗?门口一个叫做曹金的小厮恭恭敬敬道,一双眼睛时不时瞟向陶清漪,好似看怪物一样。 陶清漪听那曹金说话,有些气恼。她自是知道曹居仁近日异常繁忙,她原本想着他不来找自己,那她就去找他。本想趁他回府见他一面,谁知自己还是出来晚了。 那请问大少爷何时回府呢?琉璃跟在陶清漪身后,听到曹金说话,忙开口询问。 那曹金道:那我不知。 他是惯常跟在曹居仁身边的人,若是他不知,那别人更是不知了。 陶清漪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灰蒙蒙的天气衬得她脸上的气色有些不好,这会儿似乎是更加地灰败了。 她吃了闭门羹,心情自然不会好,一路无话地往春岁居走,琉璃提着食盒紧跟在她的身后。陶清漪的步子走得不急不缓,却虚虚实实,有些有气无力的样子。琉璃知道她定是在气自己没有见到曹居仁,便开口安慰道:小姐,那曹金太不会说话,你可别忘心里去。 -- 第41页 陶清漪自然不会往心里去,因为她想见到的人又不是曹金。 暗暗地在心里烦闷了一阵,陶清漪为自己晚来一步而感到郁闷至极。正在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什么,突然一个细微的声音传入耳朵。 如果他今日喝下再无事,夫人说那东西就要添至两包了。 两包?这这这分量会不会重了些?而且加到饭食中,真的尝不出来吗?面前假山中空的石洞中,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害怕的紧,她连声音都是抖的。 另一个声音响起,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管这些做什么,这些事情夫人自有分量,夫人让你加,你加就是!务必年节前后把一切事情搞定,若不然年后复朝,二少他免不了要回宫,到时候想要再下手就难了 陶清漪惊得睁大了眼睛,连忙拉着琉璃躲到那假山背后。蹲下身子时,琉璃也是惊疑不定地开口叫了声小姐?。 嘘!陶清漪将食指放在唇上,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又细细地听了那二人的对话,直到那二人鬼鬼祟祟地走了,陶清漪这才敢站起身子。 天哪,她们难不成想要毒害二少爷吗?琉璃站起身子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么的惊天动地。 陶清漪赶忙捂住她的嘴,又机警地向四周望了,见四下无人,这才叹出一口气来。 琉璃,谨言慎行,这是我们管不了的事。一面说着,她的目光一面瞥向假山那一面紧闭的朱红大门。那里面是一个有些古旧的院子,仅是偌大的曹府中的一个别院。当初陶清漪在病中时,还曾听琉璃说过,那日曹居仁与曹居衡争执时,曹大人还曾骂过曹居仁不懂事,说是弟弟都挑了一个这样破败的地方住了,你做哥哥的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紧咬不放。 而事实上,这座院子虽有些陈旧,但并不破败。而说起曹府中最破败的院子,恐怕只有与曹居衡这别院尾尾相连的春岁居了。而那一日箫声平地而起,恐怕也不是偶然。这院子与春岁居皆绕着一片活水而建,看似无关,其实中间只是隔了一片院墙。更何况那院中有座二层高台,站在那高台之上向春岁居望,更别说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 想到自己那日与曹居仁的事恐怕已被这院子的主人知晓,陶清漪在灰蒙蒙的天光中不禁打了一个大大的冷颤。 不过好在,那曹居衡看上去并不是一个多事的人。转念一想,就算是多事也无妨了。她已打定心思要与曹居仁在一起,又管他什么乱七八糟的闲言碎语呢? 这般想着,陶清漪心里头不禁舒服了几许,却是将当初那箫声引走曹居仁的初衷忘得一干二净了。 面前的琉璃自然知晓自家小姐的意思,也明白这曹府中的事轮不到他们这两个外人去管,当下重重地点了头。 而正在这时,身后的草地上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居高临下的声音清冷地传来。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陶清漪与琉璃正兀自地说着话,谁承想有个人突然出现在身后,待看清楚那人,二人皆是一副呆若木鸡的表情。 第23章 (二十三)多事之秋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身后,伴随着窸窣的脚步声,一个男子清冷的声音钻入耳朵,吓得陶清漪与琉璃一个激灵。二人回头,正撞进对面而立那人一双同样冷冰冰的眼睛。 曹居衡一副让人观之生寒的表情,像是一个冷冻的冰人一样,冷冷地望着面前二人,目光如同凌迟的刀。 他气质十分老成,但样貌却明显是个清俊的少年。只可惜这少年向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看起来又持重老道,往往会让人忽略掉他的年岁。而事实上,方年满十六周岁的他,还要比陶清漪小好几个月。 陶清漪与琉璃被他那不带感情的一句话吓得呆愣了半晌,就连琉璃手中提着的食盒也给他吓得脱了手,食盒中的梅花糕散落了一地,洁净的白金色与那枯黄的草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琉璃赶忙蹲下身子去捡那些掉落的梅花糕,那陶清漪也回过劲儿来了,赶忙敛下眉眼朝着曹居衡打了招呼。 二少爷。 那面前的曹居衡没有答话,一张脸上的表情如同谁欠了他二两银子。陶清漪想起他们头一次见面时他凌厉的话语,原本以为他要故意刁难,谁知他突然错开眼睛看向地上的梅花糕,微微怔愣了,又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走过去将其中的一块捡了起来。捏在手中细细端详了一阵,他突然开口道:这是梅花糕吗? 没想到曹居衡会问出这句话,陶清漪愣了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答了一个是字。 原本这上面还要辅上青红丝,只不过在北方,这个季节柑橘难得,就只放了枣子。二少爷,您也是建康人吗? 问完这句话,陶清漪有些后悔。曹安定祖籍即是建康,更遑论曹居衡。 果然,曹居衡没有答话。他站起身子,瞅着那手中的梅花糕,好半晌才道:既在平城出生长大,那我就算是平城人。只不过我幼时,母亲曾做过几次梅花糕给我吃,我记得这梅花糕的滋味很好。 他的声音淡淡的,仿若不带有什么感情似的,只不过说到母亲时,他的眼睛似乎柔和了几分。而后,他站起身来,将那梅花糕放到琉璃面前的食盒,也没和陶清漪打招呼,便径直地往他的住处而去了。 -- 第42页 微风拂过,他的衣袂在灰蒙蒙的天色中上下翻飞,天青的颜色,留下一片冰凉。 陶清漪望着曹居衡远去的方向微微发怔,方想起什么,准备出声叫住他,但那声音梗在喉咙,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了。与此同时,不远处那朱红色的大门开合,那抹天青已然消失在门后。 那一头,琉璃早已将散落一地的梅花糕悉数收在食盒中,见到曹二少爷曹居衡走了,她神神秘秘地拉着陶清漪道:小姐,你知道吗,那日我听到传言,说是这二少爷的娘当年其实是被人害死的 害死?陶清漪蹙了眉头,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这才一边走一边小声道:被什么人害死的? 也不算是害死,好像是被人逼得自缢了,不过具体情况就不得而知了。而后她凑到陶清漪耳边说了一个名字,陶清漪惊得张大了嘴巴。 你说姑母?! 我也不知道,只是去领月例的时候听人议论起。 陶清漪点了点头,似乎还未从这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对曹夫人其实并不甚了解,只不过对她妒妇的行为有所耳闻。当年曹夫人回建康省亲时,还曾经亲口谈起过她毒打曹大人妾室的事。所以这些年来,建康的亲眷们一直以为曹安定曹大人唯一所出,就只有曹夫人亲生的儿子曹居仁,甚至从未听闻曹大人还有个二子。这样看来,曹居衡之所以能够幸运长大,恐怕还要得益于他从小被养在宫中 陶清漪的脑海中突然掠过方才听到看到的那一幕,那两个小丫鬟方才方才 天呢!联想到前因后果,陶清漪在并不明晰的天光中不住地打起冷颤。 虽然不知道曹夫人为何会去毒害曹居衡,但是只看曹夫人本人的话,她的确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琉璃,我得去找二少爷! 小姐,可是你不是说琉璃原本还想要阻拦陶清漪,谁知那话没说完,陶清漪就已经叩响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曹居衡所居的别院原本不知道叫做什么,但是最近新修的牌匾上正刻着桐园二字,似乎是因为那院子里种植着好几棵有些年代的梧桐树。 陶清漪叩响门扉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大汗淋漓的小厮拿着扫帚跑过来开门,当他看到门外的陶清漪时,他显然一愣。 表表表小姐,您这是? 二少爷在吗? 似乎没有料到陶清漪会来找曹居衡,那小厮听到陶清漪说话明显地顿了顿,随即才又结结巴巴地说道:二少爷在在,我去去去叫 陶清漪点了点头,眨眼的功夫那小厮又跑了过来:表表表表小姐,二二少爷在在在会客,恐恐恐怕你你要要要等一会儿。 站在陶清漪身旁的琉璃见那小厮说话结结巴巴,风风火火惯了的她只觉得要为这小厮急出一头热汗。只不过皇帝不急太监急,那小厮说完这句,又不急不缓地道:表表表小姐,你随随随我进来吧 那小厮领陶清漪到了堂屋,有丫鬟摆了茶点上来,走时还不忘拿眼睛直往陶清漪的身上瞅,惹得陶清漪身旁的琉璃差点破口大骂。 陶清漪跪坐在软垫上只管拿眼睛瞪向琉璃,示意她不要多嘴,琉璃本想反驳,这时候从门口进来另一个丫鬟打扮的人,陶清漪和琉璃只看了一眼,便心有灵犀地别开眼睛不再言语了。 这偌大的一个桐园,眼见得只有三五个下人忙忙碌碌着,比起曹居仁出门还要带几个侍从,曹居衡这座院子简直简朴至极,怪不得方才那个小厮光是开门就用了好大一会儿。 他们等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曹居衡才姗姗来迟。见到陶清漪,他非但没有惊讶,反倒将一双好看的眉头蹙成川字,眼神冰冷,像是见到了什么令自己厌恶难耐的物什,全然没了方才他说起梅花糕时的温和。 不过陶清漪早有预料,她已不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曹居衡,所以在他凌厉的目光中,她当先起身朝他颔了首。 二少爷。 你找我何事?曹居衡冰冰冷冷的,连言语也像结了冰碴。他方才正在练字,下人通报说是表小姐来找。现下这个时候,住在曹府中的表小姐自然不会是别人,他方才回来时在路上亦遇到了,只不过这个表小姐来找自己为何?曹居衡虽然不得而知,但心中不由得先抵触起来。 即是陶家之人,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陶清漪虽然听闻曹居衡性子古怪,但她并没有全然见过,如今真正面对了曹居衡,她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鼓,就连方才想要跟他说的话也忘了个七七八八,怔愣了片刻,这才吞吞吐吐道:是有事,不过 她环顾了四周,见屋子里正有一个小丫鬟在不急不缓地打扫,便露出一个较为尴尬的表情。 曹居衡在心中冷哼了一声,那面上的表情更加地不好看了。屏退了那小丫鬟,他冷冷地站在陶清漪的对面,似乎并没有什么要坐下的意思,他倒是要看看陶清漪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 第43页 站在陶清漪身后的琉璃此时也有些局促不安,她见曹居衡一副仿若要吃人的表情,心里面不由为陶清漪捏了一把汗。 琉璃手中,此刻还正提着方才的那个食盒,食盒中的梅花糕皆脏污了,但苦于没有地方丢弃,便全然地又收回了这食盒。此刻沉甸甸地掂在手中,来造访一个与这梅花糕毫不相关的人,却是有些滑稽。 但曹居衡并不知晓这盒梅花糕究竟要送谁。他只是将目光稍稍地留在那食盒片刻,一张脸上就现出十分刻薄的表情。再联想到方才陶清漪与这提食盒的小丫鬟出现在自家门口,他的脸色更加地不好看了。 若你们是来感谢那夜的箫声,那大可不必。我素来看不惯我那个兄长,无非是想找个机会煞煞他的锐气罢了! 没想到曹居衡会开门见山地说出这番话,陶清漪的脸上顿时红成了一片赤霞。她原本还抱着侥幸心理,以为那箫声只是偶然为之。果不其然,定是曹居衡当夜听到或看到春岁居有什么动静,这才吹箫示警,将曹居仁吸引了过去。 琉璃不知那夜的蹊跷,只觉得陶清漪在听到曹居衡说话后,一脸不自然的尴尬表情。她也不知这其中有什么缘故,只是在听到他提兄长时心中微动,眼睛不自觉地偷瞟向曹居衡,心中料想,那一夜大少爷与他发生争执果然起因在他。 琉璃心想曹居衡果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正抬眼准备与陶清漪促成一条战线,哪知陶清漪明显有些坐立不安,一张脸上的表情亦有些垮塌了。 她方想轻声唤一句小姐,那一头陶清漪却又复开了口。 二少爷,我我她试图说些什么,但那话到了嘴边却怎样也说不出来了。怎么说呢,那件事情,原本就是连感谢都令人难以启齿的。更何况若没了那件事情,她与曹居仁的关系也不会更近一步。 陶清漪支支吾吾半天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抬了眼睛看向面前的曹居衡,见他提到自己兄长时满脸鄙夷的神色,不觉心中一动,下意识道:其实那天并不是你想得那样。 哦?那是怎样?曹居衡反问道,如描似画的眉毛也跟着他上扬的语调一起没有感情地扬了扬。 那天那天陶清漪原本只是这么一说,没想到他会追问,情急之下憋红了脸,那天之后却没了下文。 曹居衡似乎料想到了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嗤笑一下,便摆了摆手手:罢了,我对你和他之间的事并不感兴趣! 陶清漪原本还在组织语言,如今曹居衡这样说,让她的多多少少起了一些逆反心理。 二少爷,表兄他是个好人! 第24章 (二十四)话不投机 好人?曹居衡的眉毛又扬了扬,语气有些玩味,而后他冷冷一笑,周身像是结了层冰。 那你的意思我是坏人? 我没有这么说!陶清漪反驳,一张脸窘得通红。她觉得曹居衡有些蛮不讲理,即使外间传言将他传得多么神乎其神,但是眼下的他真是无理到家了。 曹居衡没有再说话,只是稍稍敛了神色,嗤笑着勾了勾嘴角,又摇了摇头。而后他跪坐下来,拿起面前矮几上的白瓷壶,给自己仔细地倒了一杯茶。 茶水有些凉了,但还是没有凉得通透,但饶是这样,曹居衡的舌头还是跟着僵了僵。 旁若无人喝茶的曹居衡收敛了一身的戾气,他的周身上下亦紧跟着染上了一抹安宁的青涩,让他整个人好似刹那间失去了攻击性。 他实际上只是个文弱的书生,听说他尚文不尚武,连剑都提不起,又加上他年岁又轻,原本应该平易近人的,谁知他却养成这样一种令人难以相处的性子。 陶清漪朝他望去,见他低垂着眉眼的模样,分明只是个清俊的少年,那心中的愤愤然不自觉的就消了几许。 二少爷,我今日过来,是有事要告诉您。陶清漪语气淡淡地道。 曹居仁眉毛动了动,但那双好看白净的手依旧握着细瓷的茶杯,将那半凉的茶送到唇边还未喝下,那边陶清漪刻意压低的声音继而又响了起来。 方才我在桐园门口,听两个丫鬟说要在您年后复朝前对您下药,那药虽不知有什么名堂,但近些时日,您且多多注意些才是 似乎没有想到陶清漪来此是为了此等事,曹居衡的手微微晃了晃,但也仅是微微晃了晃,他就将那手中的茶依旧喝了下去。 陶清漪见曹居衡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忍不住道:二少爷,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要对您下药了吗? 曹居衡冷哼一声,对陶清漪这个问题表示出明显的不屑,尔后淡淡地道:不用想也能猜得出! 可是,您陶清漪还想再说什么,但见曹居衡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那一个小心点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了。身后侍立着的琉璃见曹居衡顽石一样,只觉得陶清漪好心当作驴肝肺,心急之下就抱打不平道:二少爷,我们小姐也是关心你,你怎么这样! 我哪样?曹居衡嗤笑一声,继而道:建康陶家,好歹也是正经的官宦世家,挑下人的水准难道就是这么个程度吗? -- 第44页 陶清漪被曹居衡揶揄,赶忙道:琉璃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与我情同姐妹,她也是关心则乱 曹居衡连眼皮都没抬,把玩着手中的细瓷杯,那杯体被他摩挲了一圈又一圈,看起来十分澄澈光洁:那又怎样?他道。直白点的意思仿佛是在说关我屁事。 琉璃一滞,一张脸顿时红得通透。陶清漪怕琉璃再口不择言说些什么,以下犯上多生出什么事端,赶忙上前一步颔了首:二少爷,是我们唐突了。说罢,便站起身子拉扯着琉璃就向门口走。 那琉璃一面走一面愤愤然地不知在和陶清漪嘀咕什么,那陶清漪狠狠地又剜了她一眼,她这才气呼呼地咬着嘴唇闭口不言了。 而二人没走出几步,陶清漪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赶忙转头又快步走了过来,对着正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曹居衡问道:二少爷,您可认识萧公子吗? 正盯着那手中白瓷杯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曹居衡,听到萧公子三个字时,不禁抬起眼睛朝陶清漪望去。 面前那女子生得很美,二八年华,面若桃花,一颦一簇都带着些娇柔的风情,正是一个含苞待放,十分颜色就露十分的好年纪。她见曹居衡朝她看过来,微微敛了神色,一张脸上带着些羞赧,也不知是故作姿态,还是原本如此。 曹居衡不知怎地就想到方才她那一句表兄他是个好人,如果连曹居仁这般做尽腌臜事的人都能算得上是好人,那天底下哪个男人又是坏人? 想到这一层,曹居衡的脸上平添出几分嘲讽的情绪。 你问他作何?他的神色冰冷,连话语都是冷冰冰的,干巴巴的。 不作何,只是有件事,需要当面问一下。陶清漪小声道,脸上辅着些胆战心惊,还赔着些小心翼翼。 曹居衡将眉一挑,好似故意作对似的,语气不善。 不认识! 不认识吗陶清漪喃喃,原本想着他是太子伴读,与萧子杞同为太子效力,应该相识,谁知却问出这样一个结果,那一双好看的眉头不禁蹙了蹙。 看来,那一双玉如意,得另找机会再还与他了。 匆匆地向曹居衡施了礼,陶清漪这才又拉扯着琉璃朝外走。 那琉璃显然也未猜透陶清漪方才问曹居衡关于萧公子的事,见她过来,拉着便问。 小姐,你何时认识的萧公子? 陶清漪虽听到琉璃问她,却讷讷地没有做声。琉璃见此,自是以为陶清漪又有事瞒着她了,气急得一跺脚,道:小姐,那萧公子听说和三皇子也是穿一条裤子的人啊! 陶清漪有些一个头两个大:琉璃,你说什么呢!不是你想得那样! 另一头,曹居衡敛了眼皮坐在矮几前,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轻轻地扯动嘴角,作出一个轻蔑的表情。他那手中,从方才一直把玩着的白瓷杯还生硬地躺在他的手中,他的手指触到那杯沿儿,明明杯体光滑洁净,此刻他却总觉得被细瓷扎了手。 这时,有丫鬟见客走了,便径自从门廊转过来,见到屋内之人,便跪坐在门外,恭恭敬敬地道:二少爷,茶凉了,需要添茶吗? 那曹居衡原本正要点头,但一想到方才陶清漪口中所说的下毒一事,不知怎地却有些兴致缺缺,伸手将那规规矩矩放置的白瓷杯推倒,他挥了挥手屏退了那丫鬟。 不必!他道,年轻的脸上隐隐现出一丝怒气。 而与此同时,从屏风半挡着的小厅里转出一人,见到那正端坐在矮几前表情如丧考妣般的曹居衡,他抬起手掩了一个哈欠。 一不留神竟睡着了。曹二,你叫厨房送几样点心过来,方才只顾和你下棋,中午吃得太少,这会儿倒是又饿了。 这人径自坐在曹居衡对面,一张明珠般的脸上带了几丝方睡醒时的困倦惺忪,一双大眼睛眯了眯,就连那声音好似都带了几分慵懒。这人迷瞪了一会儿,见面前那人不理他,倒也不急,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他举到唇边喝了一口,这才道:曹二,你魔怔了?嗯,这茶都凉了,喝了牙齿直打颤,你府上的丫鬟都不知道换新茶吗? 曹居衡听了这男子说话,只觉得自己头脑发胀,才重启尊口道:萧公子,你是不是有些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曹二,你何必将你我二人说得这样生分,你我同为太子殿下效力,我又何必顾忌那些虚礼,与你见外?萧子杞哈哈一笑,那笑太假,假到让曹居衡的眉头跟着一跳。尔后,他自顾自地将茶杯放在桌上,正要张口喊那门外侍候着的丫鬟上些小点心和热茶水,眼光却恰巧落在不远处的食盒上。走过去掀开那食盒木盖,见到那里面的物什,萧子杞眼前一亮。 梅花糕?曹二,你竟私藏这些好东西不与我知道!说罢便要拿起一个放进口中。 曹居衡心知那梅花糕落在地上之事,方想开口去告知,那边萧子杞已经仔细品起味儿来,还评头论足道:这梅花糕火候稍欠,比起建康的梅花糕,甜味和香味都不够浓郁,不过在这洛阳城中还能吃到这等南国美味,已经很难得了。 -- 第45页 萧子杞一边说话,一边抬眼望了曹居衡,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出口询问道:你怎么了? 曹居衡那一双眼睛还落在萧子杞手中的梅花糕上,见他突然发问,不知怎的,就有些起了坏心,干脆瞒了那梅花糕落地之事,只转开视线,一板一眼道:不怎么,我只是觉得你说话欠妥。你我二人皆为朝廷效命,侍奉的君主从来只有陛下一人,何来为太子殿下效力之说? 萧子杞将最后一口梅花糕咽下,扯了扯嘴角,也不说破,只道:曹二,你这人啊,就是太死板。 我只是就事论事,不若你,圆通八面,左右逢源! 萧子杞心道:真是冥顽不灵的蠢木头! 但他表情却不动声色,仅是略略抬了眼角,道:即是圆通,即是逢源,那正好今日投了你的脾气,就与我合奏一曲吧!说着便走到那室内的古琴前,一屁股坐了下来。 第25章 (二十五)转机 曹居衡近些时日似乎得了厌食病和挑食症,成天成日地这也不吃、那也不碰,这不好吃,那难以下咽。甚至于到了最后,连脾性都越发地怪异,一日之间那桐园里仅有的几个机灵丫鬟也被他遣散了,只剩下一个平日里笨手笨脚的小丫头一个和负责扫洒的小厮。 不过,他一贯的脾性怪异,虽挑剔饮食,遣散丫鬟,曹府人也知道是他倔脾气上来了,倒也见怪不怪,没有在意。不过稀奇的是,萧子杞近些时日似乎和曹居衡杠上了,日日要来这曹府与曹居衡切磋琴艺。 这二人都是懂音律的人,尤其曹居衡,在技艺方面更是比萧子杞更甚一筹,萧子杞表面礼士亲贤,每日必定缠着曹居衡弹奏一起,但见他每每听琴音听得心不在焉,曹居衡就觉得他似乎是别有居心,但他到底葫芦里卖了什么药,曹居衡却不得而知了。 这日,午后刚过,萧子杞便又来了。曹居衡现在看见他是一个头两个大,见他远远地走过来,直感觉自己浑身上下仿佛过敏一样,扑扑簌簌就要掉下一层鸡皮疙瘩。 曹二,你看我今日带了什么!萧子杞一面走,一面伸手扬了扬手中的一管洞箫。 他面皮生得细腻,如珠如玉,但今日不知怎的,那脸颊上隐隐透着一些潮^红,又不像是走得急了快了,倒像是发了热一样。 曹居衡正想问萧子杞是不是病了,萧子杞果然一面走一面咳嗽起来。 咳咳咳他咳嗽起来那脸颊似乎更加的红热起来,瘦削的肩膀随着咳嗽微微颤动,像是风雨中随意飘零的浮萍,看起来有些单薄的可怜。 那平日暗中保护他的江骋似乎望到了这一切,只听衣料破空的声音乍起,刹那间他就从天而降,稳稳地扶住了萧子杞的手臂。 公子! 咳咳咳无妨咳了好一会儿,萧子杞这才慢慢地缓过劲儿来,拂去江骋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朝着曹居衡走了过去。 曹二,送你的,喜欢吗?萧子杞淡淡地笑着,举起右手,那手中正躺着一只通体紫黑的洞箫,一看就非凡品,桓伊的珍藏,六合。 曹居衡望着萧子杞,心中一片复杂,也不去接那管洞箫,只觉得眼前这人笑容越发刻意。 又不是柯亭,有什么好喜欢的!虽然这般说,但那眼睛却忍不住又朝那管洞箫瞄了瞄。 萧子杞微微牵了嘴角,也不说破,将那洞箫往曹居衡怀中一塞,便大步流星地朝客厅走去。 曹居衡抱着那六合走进屋内时,萧子杞正守着炭盆倚靠在矮几上剥一颗蜜桔,这蜜桔是淮南新近供奉的,今日才由朝廷当做年例分发下来。曹居衡刚刚吃了几颗,如今加上萧子杞手中那颗剥开的,满室都盈满了橘子的香气。 萧公子,你近日天天来此,到底有何贵干呢?曹居衡与萧子杞对面而坐,一双眼睛望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怪物,而且今日你身体抱恙,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你且回去吧! 这是在下逐客令。萧子杞剥着桔子,听到曹居衡说话略一抬手,将一枚橘瓣呈在曹居衡嘴边。 啊--他张口发出一个单音,示意曹居衡张嘴。 曹居衡似乎看出他想做什么,忙将头别向一侧,一张脸红了红。 你这样,成何体统!他老气横秋地说,一张年轻的脸上带了些愠怒,似乎在气萧子杞将他当成了小孩儿。 萧子杞见他这般,逗^弄他的心思更甚。 喂你吃瓣橘子而已,又是扫到你的毛了吗?他将那只递出去的手收回来,几口将那一颗橘子吃进肚中,好半晌才不紧不慢地道:你我之间,我略长你几岁,也算是你的兄长。既然如此,哥哥喂弟^弟吃瓣橘子,又怎成了没有体统了? 什么哥哥弟^弟,你也算是一国亲王,我无名无辈,当不起弟^弟这个称号!曹居衡将头一扭,赌气一般,将那六合重重地掷在桌上。 曹居衡见此,冷了语气:曹二,这六合可是我花了不少气力搜集来的,你不要也不必这般糟践! -- 第46页 曹居衡一怔,万万想不到他会生气。这萧子杞脾性好得众人皆知,平日间连一句重话也不曾见他说过。如今他开口训斥,可见他的确是生气了。 又听萧子杞说,这管洞箫六合是他花了不少力气搜集来的,曹居衡自知理亏,张了张口,将那反驳的话咽回肚中,什么也说不出了。 而萧子杞见自己一句话制住了曹居衡,微微挑了眉毛,也不说破,径自给自己和曹居衡倒了热茶。拿起自己那盏饮下,他感觉自己方才在外间就要上冻的五脏六腑,瞬间又鲜活了过来。 指尖轻轻地碰了碰面前的白瓷杯,耳边不经意响起一阵遥远的鞭炮声。萧子杞在这一片安静的热闹中,敛了眼睫,轻轻感叹道:快过年了啊! 他的语气明明淡到不能再淡,但心却深刻地疼了疼。眼前不禁又出现儿时那一幕幕过年节时的场景,喧嚣的大红鞭炮、艳丽的彩灯,川流不息的人群,还有曾经的大齐,以及他的母妃。 他对他的母妃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也许是她死得太早,又或是他自己不想要去记得。在他的记忆中,他对母妃的感情甚至还不若与他一起长大的江骋,但起码,她曾给予他生命。 快过年了你还有空到我这儿来,我看你真是闲!曹居衡讽刺道,冷不防的一句,将萧子杞的思绪拉回现实。 看破不说破,不过,我原本就很闲。萧子杞淡淡道,又拿起那面前的白瓷杯,饮了一口热茶。 茶水前苦后甘,正若人生起伏,翻云覆雨,摇摆不定。 萧子杞只觉那口齿留香,餍足地望了曹居衡,见他还似赌气一般,不禁有些失笑。 你这脾气,也难怪太子殿下看不上你。 曹居衡闻言冷哼一声,带着一丝桀骜不驯,讪笑道:我只是不愿与你们同流合污! 何为污?曹二,你就不怕我向太子殿下告发你吗?萧子杞玩味道,眨着那双大而圆的眼睛,有些出其不意的顽皮。 你若有此心,又何必屈尊与我结交?我曹二是何种脾性,举国上下人尽皆知。萧公子,你我二人,各司其职,各谋其事,互不干涉,不越雷池。只是我有一点不明,你总缠着我作甚? 我倒不是多诚心与你结交,无非是寂寞难耐,无人排解罢了。萧子杞哈哈一笑,一只手臂倚着矮几,手指轻快地在几案上打起节拍,就像今日,无聊到连生病也念着你。 曹居衡闻言蹙了眉头,觉得萧子杞这话有些无理取闹了。黑着脸拿起那面前早就斟好的热茶,赌气一般一口饮下,意图平复心情。 而那萧子杞,似乎是有心将曹居衡逗^弄到底了,适时补刀道:曹二,聪明若你,难道你看不出吗?我是真的十分欣赏你的才华。人生漫漫,知音难觅,你我知己多时,又琴瑟和鸣 噗 萧子杞的话还未说完,曹居衡就扭头将一口热茶喷了出来。咳咳咳的咳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几乎咬着牙道:萧公子,你这用词,真是考究呀! 萧子杞嘴角略略一扬,方想开口再作弄曹居衡几句,门外正巧有丫鬟跪坐在门边通报。 二少爷,表小姐有找,是让她直接进来吗? 曹居衡闻言拧了眉头。 她来作甚?他说得冷淡,一张脸上的表情与他的语气如出一辙。 那丫鬟方想问一句是否还让她进来,曹居衡当先开口说道:叫她回去,就说无事别再找来。 可是可是表小姐说,她有要事 有何要事,不见!曹居衡语气转冷,面皮之上隐隐有了怒意。 那来通报的小丫鬟年岁尚轻,近日伺候曹居衡伺候出了胆战心惊,如今听到曹居衡语气凌厉,身子一抖,差一点就要吓哭出来。 喏喏地应了个是,她颤颤巍巍地方想站起身来,那头萧子杞的声音却含着笑意,春风化雨一般紧跟着传入了她的耳朵。 那位表小姐,可是那位从大齐逃难来的陶家小姐吗? 那小丫鬟一滞,似乎没有料到萧子杞会突然发问,结结巴巴了半晌,这才缓了心情答了个是。 那萧子杞显然今日心情很好,见小丫鬟回话,一张珠玉般明艳的脸上染了温和的笑意。 那就让她进来吧。 让她进来作何?曹居衡原本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睛瞪了他半晌,这才蹙着眉头开口。 曹二,你今日问题真多。萧子杞失笑道,就凭她是从大齐而来,你不觉得,我们很有缘分吗? 她爹可是叛国!曹居衡几乎咬着牙道。 那我岂非半斤八两? 一句话,说得曹居衡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 而且,想必她就是来找我的。曹居衡笃定地说,一双薄唇,笑意渐浓。 第26章 (二十六)美玉赠佳人 陶清漪果真是来找萧子杞的。 她提着那个用红包抱着的锦盒,想做贼一样,连丫鬟都没带,就一个人来了。 桐园的小丫鬟将她引进来的时候,萧子杞正与面前的曹居衡大眼瞪小眼。 -- 第47页 萧公子,你别和我说你赖在我这里几日,就是为了等她 呀,被你看出来了!萧子杞故作惊讶道,曹二,你果然是大魏朝第一聪明之人,没有白白浪费你那个天才少年的称号。 曹居衡满脸黑线,一张脸上的表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萧公子,你对陶小姐,可真是情深意切呀! 情深意切算不上,不过对她,倒是很有兴趣就是了。萧子杞挂着淡淡的笑意,心情颇佳地又剥开一个橘子吃起来。 而这个时候,陶清漪已经随着那小丫鬟来到门前,那小丫鬟略略通报了,她就提着锦盒走进了厅内。 见到萧子杞与曹居衡,她首先跪坐着行了礼。 曹居衡喜好寡淡,偌大的客厅内,连熏香也没点,清清冷冷地只有一个火盆燃着,没比她的春岁居热闹多少,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 曹居衡见她行礼,一张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心里只想到她与自己那个亲兄长拉扯不断的关系,如今她又与萧子杞有上牵连,不得不说这个女子手段非同一般。 心中这样想着,曹居衡的脸上不由得就带出了鄙夷的神色,见她低垂着螓首恭敬的模样,不知怎的,就有些怒火中烧了。只觉得眼前之人不可貌相,明明样子看起来简简单单,谁承想,也是个有手段的。 他气呼呼地站起身子,仿佛与这心思不纯之人再多处一瞬,就难以忍受似的,一甩袖子便要抬脚离去。 萧子杞看出他的意图,早在他站起身子时,及时的发了言。 曹二,你不与我们一道叙叙旧吗?虽是这般说,却连身子都没有挪动,更别说起身了。 叙旧?他们几人从前毫无交集,又有何旧可叙?唯一的旧,似乎他们都与南齐有牵连吧? 曹居衡感受到了他的毫无诚意,留下一个冷冷的哼字,便头也不回,黑着脸出去了。 寡淡的室内,突然之间少了主人,就像是突然缺了什么一样,让人浑身不自在起来。 陶清漪低着头,也不知再想些什么,等到曹居衡气呼呼地走掉了,她才敢稍稍抬起头来,去看眼前那个温温润润的男子,见他也在探究似的看她,她略一窘迫,急忙低下了头。 萧陵安王殿下她绞着手指,轻轻地开口,目光却有些飘忽。 萧子杞目光略过她,停留在她身侧的那个用红布包裹着的盒子上,如果没有料错,她定然是来还那对玉如意的。 微微一笑,萧子杞淡淡开口:这是北魏,没有什么陵安王,叫我萧公子就好。 他的语气风轻云淡,懒懒散散的,就像是拂过发丝的风。声音温和有如他的面貌,珠玉一般,并不耀眼闪烁,但绝不容忽视。 陶清漪心中有些紧张。上一次,她不知他的身份,只当是一个高贵的寻常男子。如今她知他是大齐的陵安王,这样的身份,她毕竟是一个叛臣之女 她的背后沁出细细密密的汗,在他的面前,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他似乎感应到了她低着头在想些什么,一张脸上表情未动,一开口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令严可是中书监陶明松大人吗? 是。陶清漪顿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一双指甲掐入肉中,有些忘了痛。 你很怕我吗?萧子杞用手撑着下巴,倚靠在矮几上,挑着眉望着陶清漪。 面前的女子一副惧怕他的模样,好似他是什么冷血蛇蝎。不过好多年没有这种感受了,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当他是个谦谦君子。但是,谦谦没错,只是君子他可能勉强才能够算上 望着面前的女子听到他的温和身体明显一震,他有些失笑道:何必怕我,这里又不是大齐。你瞧,我不是也来大齐避难了吗? 他说得轻巧,但是陶清漪还是没有傻到会将他的处境与自己的处境混为一谈。 殿下,我们也是迫不得已陶清漪咬着下唇说道。她说得是实话,如果他们依旧留在大齐,南郡王余党未除尽之前,当今陛下难免不会拿陶明松开刀。 萧子杞没有说话,温温和和地看着陶清漪,似乎很理解他们的处境。而后,只清清淡淡地道:好了,我们不说那些。 说也是没用不是吗?陶明松已死,况且,萧鸾并不是省油的灯,叛国,虽然说起来令人不齿,但好歹是条活路。 他的心沉了沉,眸中暗流涌动。 陶明松与他并不是个例,如果萧鸾继续做刽子手,难免下面的人不会躁动。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一张脸上表情未变,只不过唇角微微勾了起来,但却并非发自内心。 你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呢? 见萧子杞不再与自己叙旧,陶清漪舒了一口气出来。 殿下,上次的玉如意陶清漪一面说着,一面将那面前红布包着的锦盒向萧子杞的方向推了推,题目是您解出的,无功不受禄,这个我不能收。 -- 第48页 那就扔了吧。萧子杞说道。 陶清漪以为自己听错,重新确认了,才知道他的确说的是那就扔了吧,当即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萧子杞噗嗤一笑,逗弄的心情又起。 美玉赠佳人,如果没有你前面写的式子,我也解不出那些题目。这些是你应得的。他道,一双好看的薄唇上噙着笑,让人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陶清漪不会蠢到以为他说得是事实,那天明明是他提醒了她她才能解出那两道题目的。况且陶清漪觉得他很聪明,聪明到何种程度不知道,但是解那两道勾股题自然不在话下。 方想再开口说出拒绝的话,萧子杞却突然转了话峰,道:陶小姐,世间知道算术的人很多,但精通算术的人却很少。大家们都忙着修齐治平,格物致知,平民百姓却连温饱都不能兼顾。士农工商,算术为工,奇淫巧技,虽靠本领吃饭,但终究难登大雅之堂。没想到你一女子,却有如此冲破世俗的精神,去探讨这些东西 陶清漪有些尴尬,她方想开口解释一下自己无非是兴趣使然,谁知萧子杞又令说道:承王殿下若是知道有小姐这样的人物,定然求贤若渴。 陶清漪面皮红了红,她万没有想到萧子杞这样一个清清爽爽之人,夸起人来简直不要命。 她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夸,而且不是夸小女子的面貌,而是自身的才能。 陶清漪自知自身也并不是一个能够出言成章的人,万不能被人称作才女。而这算术,她原本也是随着陶文亨的兴趣随意学的,谁知如今却凭了这三脚猫的功夫被人夸做了贤。 她惭愧地羞红了脸,觉得自己真是当不起这样的夸奖,忙道:殿下,您真是谬赞了。我这本事,还不若家弟万分之一。家弟自小钻研算术,还精通天文地理,我您还是别夸我了 哦?你弟弟?萧子杞似乎起了兴趣,笑说道:可是前段时间在曹府之中当众伤人的那个?我记得他,他那天取了崔籍一的只手,似乎现在还下在刑部大牢 陶清漪见萧子杞突然提起陶文亨,胸口一滞:他那日是为了救我 但是他伤人不对。萧子杞直起腰身,望见陶清漪眼中的黯淡,微微牵了唇角,漫不经心说道:不过,情有可原。 陶清漪一怔,而后一眨不眨地望向萧子杞,就见萧子杞继续说道:元恪自小痴迷天文算术,有惜才之心,前些日子听闻还救下了一个懂二十八星宿的。元恪,你知道的吧,大魏朝的二皇子,那位掌管工部,又乐善好施的皇子,承王殿下。萧子杞怕陶清漪孤陋寡闻,解释道。 又说:你说令弟还懂地理是吗? 陶清漪重重点头,一双手跟着身子一起颤抖起来。元恪,承王元恪 懂,懂,河流走向,山川陵谷,测量计数,风水自然,都有涉猎! 萧子杞低垂了眼皮,一双绵密的睫毛随着面前女子的话语有些微微地颤动,他突然觉得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可笑。虽说是为了救她弟弟,但她的确表现得有些迫不及待了。 那很好啊,元恪最爱这样的人才。萧子杞垂首望着面前白瓷杯中静默的茶水,淡淡的颜色,平静的内里,料是翻不出什么风浪。 那我可以帮令弟引荐一下,看看元恪会不会惜才。萧子杞抬起眼眸,一双黑眼珠上是明朗的色彩。 陶清漪心中一动,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仿佛溺水多时的人,忽然被救出水面,窒息的肺部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甚至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那殿下是与承王殿下很熟吗?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如果没有料错,二皇子应该与太子殿下不和的呀,而这萧子杞,明明是太子的人。只不过,他似乎又不若传闻中东宫的做派一般 不熟,仅是认识而已。 没想到是这个回答,陶清漪眼神一黯,正咬着嘴唇颤抖着不知想些什么,那边萧子杞的声音再度传来,不过,元恪惜才,我倒是可以做个顺水人情。 那那家弟可是有救了?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一双眼睛中氤氲着白雾,深深地望着萧子杞,仿若面前的男子一点头,她的泪水就会掉下来一样。 她有些不敢置信了。几经周折,千难万难,到如今,全都不若他的一句话来的有力,来得简单。 萧子杞心中一片平静,望着那面前女子的不平静,轻轻点了点头:承王看上的人怎会没救,不过还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又道:承王府中的门客少说也有七十,这七十人各个都是能人异士,想要在他们之间大放异彩,并不简单。他斜睨着陶清漪,似乎在等她开口说话。 陶清漪闻言立马重重地点头:家弟有异才,定能讨得承王殿下欢心。一面说,那眼中的泪水不自觉地流下来,说不清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欢欣。 萧子杞一笑:那是最好。 陶清漪见状,赶忙朝着萧子杞的方向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 第49页 殿下大恩,民女没齿难忘。 不必。萧子杞风轻云淡地说,仿佛真的是做了一件举手之劳的事。他站起身来,坐久的腿有些麻,这让他没走两步就有些撑不住了,被迫蹲在陶清漪面前的时候,他看到陶清漪低垂的眉眼,以及那眉心正中那颗鲜红的朱砂痣。 他轻轻地嗤笑道,一摸怀中,却掏出一方叠得齐整的绢帕,伸出手递过去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面前的陶清漪身子一僵。 擦擦吧,谁不知道,以为我欺负你了呢!他的语气温柔,像是阳春三月的风。 陶清漪望向那方绢帕,无论如何也没敢伸出手去接。 我只是太开心了。她虽是这样说,但是那脸上的泪水却是大浪滔天了。 第27章 (二十七)挖眼之愤 腊月二十六的时候,陶清漪依旧没有等来曹居仁和她相会。但是意料之外的,却把陶文亨给盼出来了。 陶清漪得到消息来与陶文亨见面的时候,离宵禁已经不到一个时辰。陶文亨约她在西市一家还算僻静的茶馆见面,她得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那家店面就要打烊了,茶馆的店家见她孤身一人就带了一个丫鬟过来,以为她是跑出来约见情郎的大家小姐,赶忙做了顺水人情,吩咐了店里小二莫要前去打扰。 陶清漪进到茶馆第一眼就看到了陶文亨,目光所及,是他大氅连帽下一张裹了纱布的脸。陶清漪身子未动,眼睛和喉咙却突然先径自痛了起来。 文亨越是朝着陶文亨走去,陶清漪就越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直到走到他面前了,她再也控制不了,一把搂住陶文亨哭了出来。 陶文亨也是情绪激动,压抑了多时的情感就好像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似的,一股脑地冲了上来。只是他似乎许久未曾哭过了,只瞥着嘴角,做出一副恸哭的表情,眼泪还没有流出来,就感到那左眼是一片血淋淋的疼。 他的左眼被人挖了,大概半个月前。挖他眼睛的人说会有人来救他,他只当那人拿他开玩笑,没想到,他真的获救了。 用一只眼睛换一个自由身,他不知道值不值,只知道,他的眼睛真是疼极了。 于是,他像是个小孩子一样,在感觉到疼痛的时候,紧紧地搂了自家阿姐,企图寻求安慰。 阿姐,我的眼睛没有了他哭出声音,却哭不出眼泪。与其说哭不出,不如说他不敢哭。那只被挖掉的左眼即使过了半个月还是异常的疼,像是蚀骨,像是剜肉。仿佛一刻都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陶清漪方才就看到他的脸上蒙着纱布,以为他定是在狱中受到非人的折磨,谁知一问之下,才知陶文亨失掉了一只左眼,她顿时搂着陶文亨悲伤得说不出话来,就连哭泣,都是濒临崩溃的。 他们竟是挖了你的眼睛吗陶清漪颤抖着捧着陶文亨的脸,哆哆嗦嗦得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她的心中如今风起云涌着,像是遭了飓风,遭了暴雨,遭了毁天灭地。 最近这些时候,她总是在哭,谁知到了真该哭的时候,她竟有些哭不出来了。 红着眼眶拉了陶文亨的手,她咬着牙颤抖着道:我去找他们,我要问清楚为什么要挖你的眼睛!她虽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那滔天的悲愤却是要喷薄而出了。 陶文亨看到陶清漪这样的状态,多多少少心里有些温暖的安慰。在这个世上,也只有他这个一母同胞的阿姐还会关心他了。 他默默地摇了摇头,敛了那仅剩一只的眼皮,泄气地说道:阿姐,他们也是为了救我。 陶文亨细细地将当日那挖他左眼之人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陶清漪,原来二皇子元恪曾就他的事与三皇子方面交涉,三皇子因这些时候忙着公务还未还朝,对陶文亨的怒气也淡了,加上不愿与二皇子为敌,便卖了二皇子的面子,愿意用陶文亨一只手来换心腹崔籍的一只手,这原本已是最好的结果,谁知但那二皇子却道陶文亨双手还要为他效力,一只也不能砍,干脆挖了陶文亨一只眼赔了过去。 三皇子与太子殿下向来忌惮元恪势力,元恪外祖乃是当今大魏护国大将,驻守南境多年,功勋卓越,若不是元恪生来患有腿疾,恐怕如今太子殿下的位置坐得也不会安稳。陶文亨用一只眼还了崔籍一只手,三皇子虽有心为难,却无从发难,只得咽下了这口闷气。 陶文亨得了二皇子救助,虽是失了一只眼,却被二皇子带回,仔细诊治了,那空洞的眼眶虽疼,却是比初挖时好多了的。 如今我受承王殿下庇护,殿下赏识我的才能,虽不至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现下我已是自由身,阿姐可以放心了。陶文亨握着陶清漪的手,宽慰她道。 但她心中总有苦楚的滋味,认为自己总归是害了陶文亨。如今他已没了左眼,她更是自责起来。如今听他这般说,她愈加的难过,方才所有的坚强和愤怒一眨眼间都不见了,不知怎的鼻子一酸,竟是流出了眼泪。 阿姐,你别再哭了。我还有一只眼睛不是吗?陶文亨扬起嘴角,希望陶清漪能看到他的表情。只可惜他那张脸被纱布遮了大半,陶清漪就算是看,也只怕看不清明。 -- 第50页 文亨,阿姐总归是对不起你。陶清漪小声啜泣道,你都是为了我,才会变成现在这种模样,若是爹娘泉下有知,恐怕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阿姐,你这是说得什么话!陶文亨怔了怔,好半晌才慢慢说道。他仅有的一只眼看着陶清漪,看着看着,突然眼神一黯。 我只怕爹娘泉下有知,做鬼也不放过我他小声道,似是自言自语,但是陶清漪还是听到了。 文亨,你才是说了什么话!爹和娘,还有后母,疼你还来不及呢!她道,拿了绢帕擦了眼泪,都是我,都是我将你害成这样,说着说着,又控制不住情绪哭将出来。 陶文亨原本要哄,这个时候那茶馆店家却是不尴不尬地走过来,吞吞吐吐道二位我们小店该打烊了,你们看那店家赔了笑,陶清漪一时窘迫,赶忙扭过身子抹了眼泪,一张脸红了红。 那店家见陶清漪反应,自认为他们二人定是情人相会了,不觉那目光就往陶清漪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那陶文亨见此,便付了茶钱,拉了陶清漪便走了。 这个时候已经离宵禁很近了,陶文亨如今是随了二皇子亲王府中的人来,那来接应他的人见二人出来,便上前对着陶文亨道:常余,该回府了。 陶文亨跟那人说了什么,那人点了点头,便径自上了不远处的马车。陶文亨拉着陶清漪在后面走,陶清漪觉得对不起陶文亨,只管红着眼睛低着头,心中一片难过。好半晌,才问出一句:文亨,常余是谁? 阿姐,从今以后你就当没有陶文亨吧。陶文亨的声音轻轻地传来,随着那有些飘忽的凉风,让人心头一滞,我如今是承王殿下府中的门客,殿下爱护,怕我为崔籍之事继续所累,便为我改名换姓。以后我叫常余,原籍平城,今年才随殿下迁入洛阳。接下的话他没有再说,陶清漪却已经全部明白了。她与文亨原本就是南齐叛臣之后,虽明着为投奔曹府而来,但怎奈父亲已死,曹府却没有庇护之意,身份原本就比较敏感。而那崔籍,大小在朝中有个官职,如今文亨再添一个蓄意伤害北魏朝臣之名,恐怕以后的路不会好走。如此想来,为避免多生事端惹人猜测,改名换姓恐怕是最干脆利落做法了。 文亨,以后我们还能常见面吗?陶清漪咬了咬下唇,侧过脸去看向陶文亨。少年的个头近些时候越发的高了,也越发的瘦削了。若不是他脸上缠着纱布,其实他应是个明朗英俊的少年,只可惜,现在他缺了一只左眼。 阿姐,抱歉。陶文亨的脸色也晦暗下来,即使是在这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她也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脸色的变化。 陶清漪的眼中氤氲着泪水,望着文亨,一颗心真是疼极了。 但是这样也好,起码,他再也不会为她所累了。 陶清漪扯了扯嘴角,想要扬起一个笑容,但那眼泪却首当其冲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陶文亨没有说话,扯着陶清漪的手。过了好半晌,他才小声道:阿姐,如果有机会,我会想办法去看你的。起码,我们现在都自由了不是吗? 陶清漪重重地点了点头,是啊,他们两个如今都是自由身。陶文亨无非是去为二皇子效力罢了,又不是被关进大牢,她该高兴地不是吗? 想到这里,陶清漪的脸色好了一点。 这个时候,那接应陶文亨的人又出言催促了,陶文亨见真的快到时间了,这才依依不舍地与陶清漪分别。 阿姐,抱歉,不能送你了。陶文亨上了马车,掀了车帘。月光下他的眉眼淡淡的,纱布下的面孔跟她有几分相像,她看着他眼神柔和起来。 好好养好你的眼睛,文亨,保重。她伸出手去握住陶文亨的手。他的手温热有力,她知道,她的弟弟长大了。 陶文亨走后,陶清漪便急急匆匆地往曹府的方向走。西市离曹府还有一段距离,她出来的急了些,还没有和琉璃说这件事,她怕琉璃担心,又怕曹府宵禁后大门紧闭她回不去,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快要宵禁的时候,有打更的人每隔一阵就要敲响更鼓。街上的行人很少,即使有行人,也和她一样行色匆匆。不过许是快到年根的关系,大街小巷上都燃着大红灯笼,端端正正地挂在家户门前,倒是在喜气之外,照亮了她回家的路。 陶清漪自小虽不似大家小姐一般足不出户,但像这样晚的夜色,她是绝没有出过门的,不由得心中一阵紧张,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迈得快了些。许是光记着闷头走路没顾得上看路,走了不出半里地,她就迎面撞上了人。 嘶陶清漪肚子被硬物撞上,又被那惯力掀倒,直直得朝地上摔去。她的手掌似乎是蹭破了皮,加上她被撞上的腹部,不禁令她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 作甚呢,看路了没有!被撞那人是个轿夫,被陶清漪撞得一个踉跄,连带着抬轿的另一个人,也跟着晃荡起来。 陶清漪疼得直不起腰,倒在地上半天也起不来。那轿中之人似乎也被这一撞撞破了好事,掀了窗帘语气不善道:是谁不长眼撞了本少爷的轿子?!那人说罢这一句,看到是一个女子倒在地上,看身姿还算曼妙,原本还想要撒出的火顿时消了五成。 -- 第51页 只气呼呼地又说了一句:下次你且小心些!便放了帘子,嘟囔道:真是扫兴! 那轿中似乎还坐了旁的女子,见到那人生气,便娇笑道:公子,何必为这些小事生气,一会儿到我那儿,奴家为你唱曲儿可好? 不好,唱曲儿有什么意思,你何不叫上你那些小姐妹,咱们饮酒作乐。 那也好,只要公子开心。那女子说罢,便响起一阵银铃般的轻笑,轻轻柔柔的,却火热得像是初夏的风。 陶清漪自听到那轿中之人声音起,整个人就像是雕像一般滞在那里,一直到那轿子又重新起步了,她才敢直起身子。 乌铜的轿子,轿身摇晃,帘影浮动,一阵风过,掀起那轿帘的一角。那里面有一个人,一身月白,眉目如画,白皙的脸,乌黑的发。他长得好看,连那嘴角噙着的笑都像是带了美好的光泽,身上随意揽着的金紫色的大氅,更衬得他格外出尘,犹若谪仙一般。 而他的身边,一个女子正伸手搂住他的脖颈,不知在絮絮地说着什么甜蜜的悄悄话。 她的眼睛冷下来,疼痛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心似针扎刀剜,是史无前例的疼。 第28章 (二十八)西市偶遇 远去的轿子,摇摇晃晃地往西市去了。恐怕这洛阳城中,唯一不受宵禁影响的,便是那坐落在西市的杨柳巷。说是巷,实际上那巷比之街道相差不了几分,巷中酒招摇晃,人影幢幢,整个夜间灯火通明。女子们甜言笑语,柔情缱绻,男子们饮酒作乐,寻花问柳,好一个醉生梦死的好地方! 陶清漪随着那轿子一路走到杨柳巷,方才她与陶文亨相见的茶馆与这杨柳巷仅隔了一个街道,那街上的境况却是天壤之别。这杨柳巷中如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街市两侧,尽是乐坊妓馆,官家的,私营的,应有尽有,而女人们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各有所长。 整个巷子遍布着浓重的脂粉味,酒香四溢,丝竹管弦乐声四起,人声喧哗亦是一浪高过一浪。街道四周随意可见轻薄的男女们搂抱在一起,有的竟不顾周遭人的眼光,当街拥吻起来,甚至发出旖旎之声引人遐思。而那来往行人皆是见怪不怪,有的竟还有样学样,情动十分搂住身旁女子便是纵情一吻。 陶清漪方才跟着那轿子,谁想一路走到这西市的杨柳巷。而街道之上人流太多,她又不似轿夫一般拥有绝佳的脚力,这才刚跟到杨柳巷中,便将那轿子跟丢了。如今她站在这样一个声情并茂的街道中,有些进退不是了。 陶清漪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街市这样的场景,如今见着街上的男男女女都像不知羞一样,那一张面孔红得似要滴血了。 她方才如同中魔了一般,只知道她看到了曹居仁便跟了来,谁知道竟是跟到了这种地方。 她心中的曹居仁,是谪仙一般的人物,气质儒雅、品行端正,决计是不会与这样一个地方惹上联系,谁知 她的眼神一黯,心脏不可自抑地疼痛起来。 正在这时,身后一个身影附了过来,带了一身酒气,一把搂住了陶清漪。 美人,如此良辰美景,你怎么孤身一人?春宵一刻值千金,我来陪你如何?那人说着,便重重地揉了陶清漪胸口,陶清漪一怔,本能地朝后踢起一脚。 那本就是个醉鬼,醺醺然的,见陶清漪孤身一人便欺身向前,他原本看她是个弱女子,谁知她看似柔弱却不柔弱。没有防备,那人便脸先着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那男人哎呦哎呦地躺在地上半天也起不来,好半晌才扬了头望向陶清漪,只见他满头满脸的鲜血,也不知是鼻子流血,还是头脸被磕破了。周围的人似乎是注意到了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朝这边看过来,有好事的竟还驻足观赏起来。 这杨柳巷就是个寻欢作乐的温柔乡,这里的女子各个都是风姿绰约、温柔缱绻,就算是偶尔来个泼辣的,也不似陶清漪这般,上来就将人打得满头满脸都是血。 陶清漪见那男人受伤,又见众人将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身上,她怕自己又惹上什么麻缠的事情,抬了脚步便想要先行溜走,谁知她还没跑出两步,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窜出几个人来,各个凶神恶煞,见了她便要去抓。 抓住她,就是她打伤了郑公子!其中领头一人指着她吼道,其余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便作势朝她扑过去。 陶清漪虽然自小受外祖熏陶,有几分武功的底子,但怎奈天资不高,练起武功有若舞蹈。防身逃跑尚可,但真的对上练家子,就算是个有寻常功夫的女子她怕是也打不过,更别说是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 果然,她刚和为首一个男子对上几招,便被人扭着胳膊按了起来。 放开我!她气急,一面挣扎一面大声道。 那为首一人见她被按住,没好气地说:打伤了郑公子,还想跑吗?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陶清漪的胳膊被其中一个汉子扭在身后,那汉子手劲儿太大,她痛得差点飙出眼泪。 是他先对我无理她咬着牙说,尽可能让自己放轻松,怎奈那汉子手劲儿太大了,她一个趔趄,倾身向前倒去。虽是隆冬穿得厚实,奈何她还是膝盖着地,摔了个结实。 -- 第52页 嘶倒吸一口凉气,陶清漪觉得自己那一双膝盖定是摔得破了皮。而那方才钳制住她的汉子见她摔倒了,又眼疾手快地重新将她扭起来。 那周遭有好事的人,见这边有热闹看了,纷纷地围过来。见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被人按在地上,都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 你这婊子,竟敢打我!那喝醉酒的郑公子,方才摔了一跤,那酒也醒了七八分。他捂着一张遍布鲜血和黑灰的脸,走到陶清漪的面前,伸出一只手就要往陶清漪脸上招呼。 陶清漪吓得赶紧闭了眼,只听啪地一声,预期的耳光没有打到脸上,郑公子却气愤地大骂起来。 曹居衡,你竟敢打我?! 为何不敢?你比旁人多了条胳膊或是多了条腿吗?一个淡薄的男声传来,带着点疏离,带着点不耐烦。 陶清漪猛地睁开眼睛,便看到正皱着眉头一脸嫌弃的曹居衡,以及他身旁站着的噙着清浅笑容的萧子杞。她当即愣在那里,但也明白了,方才是谁替她解了围。 你这小杂种,看我不打死你!那郑公子方才无故受了曹居衡一掌,心中有万千的不服气,这时候上前一步抓住曹居衡的衣领,扬起手便要打过来。而与此同时,萧子杞的声音却悠悠地传了来。 郑光,曹居衡可有曹大人撑腰,又是太子殿下的人,你确定要打吗?萧子杞抄着手,不咸不淡地说,那一张脸上云淡风轻着,明明与这件事情毫不相关,却非要插上一脚。 我乃宗正府郑国富之子,他曹居衡无故殴打朝廷重臣之子,他还有理了吗?郑光怒目圆睁,但那方才将要挥到曹居衡脸上的拳头却一滞,扬在半空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不尴不尬。 你欺辱我曹府亲眷,我没理,你有理吗?曹居衡面无表情道。 她?这个丫头?她算你家哪门子亲眷?!郑光嗤笑道,满脸你当我傻吗的表情。 萧子杞走到郑光身边,抱着胳膊歪着头:郑光,这位陶小姐自小与曹家大公子指腹为婚,你大庭广众公然调戏之,你当曹家是吃素的吗? 她?但是曹大不是不是郑光看着那正被人按在地上的陶清漪,有些语无伦次,不对呀,曹居仁若是与她有婚约,那宁慈公主怎么办他喃喃,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看向曹居衡,一脸的不可置信。 难不成,是你?他惊讶道,那双手不自觉就放开了曹居衡。 曹居衡脱出郑光的钳制,冷哼着伸手整理了衣襟,望着郑光,一脸的嫌弃与不屑:你所行之事罔顾王法,无非是受了父亲荫蔽,得了些特殊的便利,便要仗势欺人。如若郑大人知道你今日的所作所为,难保还会觉得面上有光! 他顿了顿,上下审视了郑光,那眼中鄙夷的情绪更重: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说得铿锵,俨然一副老成模样。郑光明显看到了曹居衡眼中的轻蔑,有些气急攻心,就连那口中的牙齿都被他咬得咯吱咯吱直响,方想发作说些什么,那边却见萧子杞负手而立,一派闲云野鹤的作风:曹二,消消气。你何必与一个冥顽不灵的木头疙瘩讲道理 郑光更加地生气了,他瞪着萧子杞,似乎找到了发泄口一样。 萧子杞,怎么哪都有你,滚回你的南齐!郑光恶狠狠地说着,一把推开曹居衡,握紧拳头就要砸向萧子杞的面门。但是他那拳头还未落下,忽然便从天而降一个黑影,紧接着众人眼前只见黑影一闪,郑光便飞身重重地落到八丈开外去了。 而萧子杞的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一身黑衣劲装的青年,清俊冷面,仿若从修罗地狱而来,周身都散布着森森然的杀气,让人不敢贸然靠近。正是江骋。 郑公子!那几个大汉见此人身法诡异,料想打不过,纷纷跑过去搀扶郑光。怎奈那郑光被人一脚踹飞,落地之时早已两眼一黑不省人事了。 萧子杞缓缓踱到郑光身边,望着那被一群人包围的郑光,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让人看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好意思,我的人没轻没重将贵府公子打伤,劳驾你们回去禀报一下郑大人,就说我萧子杞愿意赔偿。 那几个下人失了主心骨,看着萧子杞,都有些敢怒不敢言。唯有方才带头去抓陶清漪那人,还有些气魄,望着萧子杞,一片愤愤不平。 不过是一条南齐的落水狗罢了,如何有脸到大魏来嚣张!他虽说得小声,但那话还是传到了萧子杞的耳朵里。 萧子杞也不恼,望着那人,一双大大的眼睛眨巴了几下,微微牵了唇角:阁下是嫌我脏了脚下的这块土地吗?你可知,几百年之前,齐魏本是一家? 你是说大汉吗?大汉早就灭了!那人嗤笑,望着萧子杞,难不成你还想为大汉复国? 萧子杞眼神渐渐冷下去,顺着那人的话,道:我不过是南齐的一条落水狗,复国太难了,况且姓刘的早被齐给被灭了,萧刘不共戴天,我帮他刘家复国作甚?说到这里,他突然冷了表情,示意那人附耳过去。那人踌躇,有些不明就里。萧子杞却轻笑一声,主动附身过去,悄悄道:不过,若是建国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话毕,又扬了嘴角,直起身来,恢复了云淡风轻的表情。 -- 第53页 那人没想到他会和自己说这种话,一双眼睛瞪得大了,半晌他才恢复过来,却是指着萧子杞大声道:你你他他他要谋一个反字没有说出来,江骋突然飞身上前,只见刀光一闪,那人便捂着嘴跪在地上呜咽起来。众人循声望去,便见那人捂住嘴的指缝中正汩汩流出鲜血,那人身侧,却是一枚染了血的鲜红之物,正是那人的舌头。江骋,竟是生生将那人的舌头给拔了。 一个下人,竟敢辱骂我大齐亲王,大魏就是这么一个待客礼节吗?!江骋一脸冷峻,睨着那跪在地上之人。森然的气质,令周遭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吸气过后,众人见那有如修罗一般的江骋,再也不敢上前围观,都纷纷争先恐后地散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漏发了一章,抱歉大家 第29章 (二十九)网中鱼 众人散后,那郑家的下人们纵是再有怨气,但奈何江骋本领高强,他们也只得抬着他们方才还不可一世,如今不省人事的郑公子,灰溜溜地走了。 他们一走,不消萧子杞吩咐,江骋便又隐匿了身形。 曹居衡面上一派冷峻之色,一双眼睛只管瞪着萧子杞,谁不知道,还以为二人有深仇大恨。 曹二,你瞪我作甚?萧子杞环着手臂,一派气定神闲。 萧子杞,以后这种事情莫要再让我参与!说罢,便气哼哼地抬脚要走。 萧子杞见他又生气了,一双薄唇却又抿起,抿着抿着,便憋不住一个笑。 曹二,我说你,看起来老气横秋,殊不知却是一副小孩子脾气!说罢,又是一阵笑,越笑越夸张,到了最后竟是哈哈大笑起来。 那曹居衡见萧子杞笑得开怀,一张脸黑了黑。 你到底想怎样,我方才为你得罪了郑光,你还在这里取笑我?我倒要问你,你天天拿我取乐,到底安了什么心? 能安什么心?你曹二从头到脚,哪一点值得我对你安心?萧子杞笑说道。 陶清漪顺着他的笑声望过去,正好能看见他牙齿左侧一颗尖尖的小虎牙。平时没有注意到,如今注意到了,却发现他温润如玉的外表下,竟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存在。 曹居衡听到萧子杞的话,深深地蹙起了眉头,定定地望着萧子杞,似乎是真的生气了。 萧子杞看见了,收敛了笑容,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好模样:曹二,她以后说不定是你大嫂,你不救谁救呢? 八字还没一撇,你且别乱说!曹居衡蹙眉道,他顿了顿,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萧子杞,你方才大庭广众说得那些是什么话,若是被曹府的人知道了 你还怕他们知道吗? 自然不怕。曹居衡自负道。 那你何必纠结。萧子杞微微一笑,讳莫如深道:说不定,我今天也算是帮了你。 什么意思?曹居衡蹙眉,望着萧子杞。 萧子杞只是淡淡地笑着,并没有说话,而后他走到陶清漪面前,向着坐在地上的陶清漪,微微前倾了身子。 陶小姐,你是自己起来,还是我拉你起来呢?他好听的声音随着冷风飘过来,明明冷冰冰的,却像是带了温度,尔后他对着她伸出了手。 陶清漪方才膝盖着地,伤了膝盖,此时站不起来,但是望见萧子杞伸出的手,她却面上一红,摇头推辞了。 我自己起来。她说着,便要起身,怎奈方才那膝盖似乎伤得重了些,还未站起来,她就腿上一痛,当即向前栽去。 那面前的萧子杞似乎料到她会重新摔倒,向前方双手一托,她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墨蓝的衣衫,随风缱绻出阵阵衣浪。他的怀中,漾在鼻端是一阵淡淡的药草香,似乎还沾上了些阳光的味道,闻起来温暖而熨帖。 她一惊,忙抬头,却见他正笑着望过来。深色的衣衫,更衬得他肤白胜雪,眉若墨画,目似朗星。而他那带着笑意的目光,似乎随着那街灯的亮度,一直清晰地照进了她的心底。 陶清漪面上一红,嗫嚅着小声喊了一句:殿下。 他笑着回应,也不恼:说了多少次,不能不叫我殿下吗? 这一下,陶清漪却是怔愣在那里,似乎连话也不会说了。挣脱着站起身子,好半天才小声唤了一声萧公子。 曹居衡冷冰冰地站在一旁,斜着眼睛望见面前二人扭扭捏捏,觉得这两人真是煞风景极了。于是他想要煞煞二人的风景,便踱步到那二人面前,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咳咳一边咳,还不忘一边瞪着眼睛去看那面前二人的表情。 面前的萧子杞似乎注意到了曹居衡,一双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扬起:曹二,你嫂嫂腿伤了,你还不过来扶着吗?说罢,那目光便落到陶清漪的膝盖上。 曹居衡一听萧子杞这般说,一张脸上的表情跟着阴阳怪气了起来。 萧子杞,你要扶便扶,英雄救美从来轮不到我曹居衡!说罢,便别过脸去,不去看那面前二人。 陶清漪见曹居衡如此,又听他们提到嫂嫂二字,不禁觉得异常讽刺,又想到方才在那路上见到轿中的旖旎风情,不觉眼神一黯。 -- 第54页 谢萧公子,我的腿没事。她淡淡地说,心中一片苦涩。想到自己方才差点被郑光欺辱,又想到曹居仁此刻说不定正与那轿中的娇俏女子颠鸾倒凤,心中更不是滋味了。 然而,她还没细想完,却突然觉得身子一轻,却是被人打横抱了起来。再回过神来,一抬头,却看见萧子杞正轻轻柔柔地望着她,她突然心跳失了一拍。 殿萧公子? 他既不肯帮忙,那我只有失礼了。萧子杞笑道,抱着陶清漪,便大步朝前走去。 曹居衡一看萧子杞要走,心中一惊,便要上前阻拦。 萧子杞,你身子不好,你把她给我放下!他说着话,那隐在黑暗之中的江骋似乎也要跟着下来阻拦了。 萧子杞见曹居衡这般说,便顺着杆子向上爬,对着那江骋使过眼色,便又面对着曹居衡自然道:既知我身子不好,那还不快来帮忙!他一面说,那目光一面胶着曹居衡。曹居衡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把心一横,便伸手接过陶清漪,放在地上,而后又搀扶起来。 萧子杞牵了嘴角,而那曹居衡却是脸色灰黑,连带着那语气都不好了。 现在已是宵禁,曹府她是回不去了,如今我们该去哪儿好呢?说罢,他又想起了什么,凶巴巴道:良家女子,半夜三更,你不好好呆在家里,跑来这杨柳巷作何? 陶清漪被他吓了一跳,若不是他还搀着自己,恐怕她又要摔倒。 战战兢兢地望着曹居衡,见他那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她不由得想到了寺庙中的罗汉,不由得一阵心悸,连连摇头:我只是方才与家弟文亨在西市见了面,不曾想记错了路说到这里,她眼神一黯,难免又想到了曹居仁和那名女子。 路你也能记错?你这脑子可真够笨的!曹居衡不留情面道。也不再多说什么,拉着陶清漪便走。谁知没走两步,他却又蹙起了眉头。 萧子杞,你确定要带着她吗?曹居衡苦了脸,萧子杞却难得地爽朗一笑。 原计划,去聆音苑吧。萧子杞笑说道,而后抬了脚步,当先往聆音苑去了。 陶清漪原本以为萧子杞与曹居衡也是结伴来这西市寻欢的,谁知萧子杞抱着她左拐右拐,却拐进了一个乐坊。 那乐坊之中,此刻正有伶人演奏的乐曲流泻,曲子时而低调婉转,时而明快活泼,时而抑扬顿挫,大有一些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在。堂中坐着数十人,皆全神贯注,目不转睛。而那为首一个女伶,正弹着一首《梅花三弄》,曲调清幽辽远,却又层层递进,跌宕起伏,如歌如颂,似诗句反复留连辗转,久久萦绕,绕梁不休。又似染了孤高的寒香,沁人心脾,深入肺腑,却令人只可远观。 而那正弹琴的女子,她的相貌极美,气质冷艳,虽只在头顶懒散地束着一个十字髻,却依旧挡不住那倾城美貌。她低着头抚琴时,那轻薄的衣料随之蹁跹,似有着旺盛生命的蝶。在场众人也不知是被那女子精绝的才艺吸引,还是被那绝美的容颜抢光了注意力,堂中除了乐声,再无其他声响。 而陶清漪他们这样一进来,不觉便破坏了这样的环境。原本美妙的音乐也随着他们开门的动作戛然而止。 众人目光接踵而至,望着他们。 陶清漪此刻正被曹居衡搀扶着,见那众人望过来的眼光,赶忙甩开曹居衡的手,划清距离。但饶是这般,她的脸还是不可自抑地烧了起来,恨不得立即钻入地底,让众人看不见她才好。 曹居衡见陶清漪甩开他,虽是一言不发,但一张脸却是比那外间的夜色还要黑了。 而就在这时,那门外突然钻进一个精瘦的中年人,一见到萧子杞与曹居衡,就哭丧着脸道:二位大爷,都跟你们说了,楚楚姑娘今夜有演出,绝不可能随你们出场的那人一面说一面走,走到曹居衡面前,见曹居衡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便又站在了看起来比较温和的萧子杞身边,接着道:萧公子,我们也是规规矩矩做生意,让这满堂的客人干巴巴留在这里白跑一趟,哪有这个道理 萧子杞一路走来,虽说路程不远,此时却也有些虚脱。他帮着曹居衡将陶清漪安置好,自己也席地而坐了。抬头望向那精瘦的中年人,一张脸上添了笑。 赵掌柜,我不将楚楚姑娘带走也可,但是我们有约在先。楚楚姑娘要为我独奏一月,如今她又接了演出,这是为何 这这那精瘦的赵掌柜蹙了眉头,忙又叫来了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见是萧子杞,一张脸白了白。 萧公子包下楚楚姑娘的场,但是这个月一共只来了两次,我想着快到年节,诸事繁忙,萧公子定然贵人多忘事,早将楚楚姑娘忘到脑后了,所以所以我就那青年喃喃。 所以你就又让楚楚姑娘接了演出吗?曹居衡冷笑,话语冷,眼神也冷,瞪着面前的那个青年和赵掌柜,似乎要将他们冻出层层坚冰。 混账东西,你怎么能私自决定,真是气煞我了!说着,便一掌打到了那个青年头上。 -- 第55页 又道:你说这该怎么办! 那青年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只管讨着饶命。 曹居衡见此,只是嗤笑,心道:若是赵掌柜不授意,这青年有多少个胆敢善做主张呢? 但看破不说破,只开口道:即是如此,那就请在座的各位出去吧! 第30章 (三十)楚楚 在座的各位,能在这聆音苑为听一首曲子一掷千金的,又怎会是泛泛之辈。果不其然,曹居衡这话方一说完,人群中便有一人,当先站了起来。 姓曹的,你当聆音苑是你家开的,楚楚姑娘是你的人吗?怎么说赶我们走就要赶我们走?我们也是交了钱的,我们就不走!那人气呼呼道,身后一片附和之声。 是啊,就不走!凭什么他们一来我们就走! 必须给个说法! 我们不走,看他能奈我们何! 众人吵嚷道,一时间七嘴八舌,吵闹不休。 那店家见此,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劝过这个劝那个。他心知自己理亏,萧子杞与曹居衡定不会轻易相让,便转而去好生安慰来客,谁知众人情绪是稳住了,却不知谁先起头,又要起了赔偿。 那赵掌柜见此,就差掉出眼泪来,每个人都予以赔偿,那得要多少银子呢?他坐在那儿,直呼高抬贵手。 但世人又不是傻子,又怎会有亏情愿吃,有光不知道沾呢?一来而去,只让那赵掌柜跌坐在地上不愿起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正在众人争论不休的时候,那原本垂首跪坐着的楚楚突然站了起来,她袅袅娜娜立在那里,望着众人,突然开口道:若不然,我给众人赔偿吧?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即使是这样,那厅堂之中却突然雅雀无声了。 见众人此刻都不约而同地望向自己,楚楚脸皮之上透出些粉红颜色,而后她站起身子,在众人注目中缓缓道:我明知这个月被萧公子包下,却还私自接了客,是我的不对。这厢便给大家赔礼了。一面说着,一面垂首行了礼。 那众人皆是富家子弟,又都懂得怜香惜玉,见楚楚姑娘这般说,那气不自觉就消了大半。 而此时,那原本坐在地上歇息的萧子杞,突然发话了:楚楚姑娘不过是受了安排在此献艺,并非出于本意,这个钱,我来赔偿吧! 这一句话出来,却是惹来楚楚一个淡淡的浅笑嫣然:虽不是出自我本意,但事情毕竟因我而起。 既是因你所起,那我更是脱不了干系。萧子杞笑说道。 那周遭的众人见那平日冷若寒梅,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楚楚姑娘,却是与这萧子杞公然的眉来眼去了,不由得都有些气结。其中有好事者见此,连忙也要对着佳人献上殷勤。 楚楚姑娘,我和他们不一样,不要你的赔偿。那人笑着,便走到楚楚身旁,那楚楚见此,对着那人又是一笑。 她平时清冷得惯了,这一笑,却好似寒冬腊月腊梅初绽,是一种冷绝的美。 那人心中一惊,竟像是吃了蜜糖一样,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美人,笑得不能自已。 一人如此,众人更甚,一个接一个的都不要赔偿了,若是方才无人见到他们咄咄逼人的模样,怕是以为这是一群儒家的知书达理的学生呢! 那楚楚见众人都不要赔偿,脸上飞出羞赧之色,略微行了个礼,抬头便道:承蒙各位厚爱,既然如此,那楚楚就为大家弹奏一曲,聊表心意吧!说着,便转身行到那演出台之中,才一坐定,抬手便是一曲《广陵散琴曲》。 那乐曲旋律慷慨激昂,从从容自由至怨恨凄苍,再至怒不可遏、戈矛纵横,被那楚楚演绎到几近传神。怕是连琴艺精绝的男子听到,也自愧弗如了。 众人屏气凝神,都被这琴曲感染,以至于一曲终了,众人还深陷那曲中故事,未能回过神来。 半晌过后,也不知是谁先自鼓了掌,继而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闹的掌声。 楚楚自那掌声中站起身来,微微颔了首。行罢礼,便款款走到萧子杞的面前,敛了眉眼。 萧公子,这便随我走吧。说罢当先迈了脚步,领着萧子杞一行人往后院而去。 聆音苑的后院并不大,除了前面一座小楼供表演之用外,后院便只有一个清浅池塘,一排矮房,外加池塘对过的另一座灯火通明的两层宴客小楼。 楚楚领着他们径直往那小楼去了。此刻更深露重,苍穹之上只有浅浅的一弯明月,羞羞怯怯地半躲在云雾之后,快要看不见亮光。浅浅的池塘之中,是一泓寂静漆黑的池水,也不知上冻没有,唯有凉薄的水汽漾在鼻端,猛然一吸,肺腑之内一片寒凉。 陶清漪被曹居衡搀扶着,亦步亦趋地往前走,有些跟不上他的脚步,却又不好开口说明。等到她强撑着跟着进了小楼,放一进门,那条伤腿终是撑不住,膝盖一弯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那前方引路的楚楚听到动静,赶忙回首。方一扭头,却正对上萧子杞一双深邃的大眼,不由得敛了神色,低下了头。绕过他蹲在陶清漪面前,她见陶清漪神色痛苦,便道:你可是伤着腿了吗?我那里有上好的金疮药,我扶你去上药吧!说罢,便要扶她起身。 -- 第56页 萧子杞此刻似乎也有些疲累了,见楚楚忙着去顾念陶清漪,便径自找了个软垫坐了下来。寒冬腊月,就连空气都是冰凉刺骨的,他不由得咳嗽起来。 此时,那厅堂之内已有识眼色的丫鬟上了热茶水和果干点心,曹居衡见那萧子杞咳嗽得厉害,蹙了眉头过来询问:你没事吧? 咳咳咳萧子杞摇着手,好一会儿才从咳嗽中缓过劲儿来,苍白着脸道:无妨,老毛病了。他端了面前那杯茶水送到嘴边,还未喝下去,便觉脸面之上一阵温暖,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 等到楚楚扶着陶清漪上完药,萧子杞和曹居衡喝完暖身子的热茶,那房中的更漏已是子时了。 厅堂之上,此刻正璀璨地亮着一室灯火。那楚楚见众人坐定,便命房中丫鬟取了琴来,甫一抬手,便是一曲妙音流泻。 她一连抚了几首,在座三人皆听得酣畅淋漓。待到她奏《阳春》,方一抬手,却又停了下来。 我这首弹得不好,还是算了吧!她的声音轻轻,气质冰冷,辅着一身白衣,更显得她如同仙子一般。就连那同为女人的陶清漪,都觉得她真是好看极了。 那正倚着矮几,用手托腮的萧子杞听到她这般说,稍稍直了身子:哦?是吗?我怎么觉得你弹得很不错。 跟寻常人比是不错,但是与曹公子比,却是班门弄斧了。说罢,那眼光便直直地落在曹居衡的身上,似乎正在等他回应。 曹居衡闻言,却是皱起了眉头。望向萧子杞,却发现萧子杞也在看他,不由得生气道: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佳人邀你弹琴,你干坐着无动于衷,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入定了。 什么入定,你说什么呢!曹居衡冷冷地站起来一甩袖子,但脚步却往楚楚那边去了。盘膝坐好,深吸了一口气,曹居衡信手一拨弄,便是一阵春意朦胧、明快生动。那琴艺,竟是不输名伶楚楚。 一曲未了,待到曹居衡弹到第二节,那楚楚却是站起身子转而抱出一把琵琶,方摆好架势,萧子杞却小声道:既是《阳春》,那自然琵琶奏出的最好,只可惜你技艺不精,与曹二合奏未免生疏了些。 是公子耳朵挑剔了。楚楚低着头试音,脸上表情未变,须臾抬起头来,却是将琵琶一把塞到陶清漪怀中,公子若嫌我弹得不好,我看不如让这位小姐试试,说不定还能入了您的耳。 我?不不不陶清漪一惊,慌忙推却,我弹不好的。 萧子杞莞尔:这么说,陶小姐倒是真会了,这倒是个意外收获。他望向陶清漪,眼里含着笑。陶清漪看不透他,只知道他一直都是笑的,温温和和的,却不知道有几分真。 她被他看得实在不好意思,红着脸道:那我且试试吧。说罢,便一拨弦,大概跟了几下,勉强跟上了曹居衡的节奏。 那曹居衡先前还好好地抚琴,没过一会儿,只听砰的一声响,那弦却是生生地断了。在场众人听那断弦之声,都不约而同地朝他看去,就见他黑着脸猛然一下站起身子,而后冷冷一哼,拉开那厅堂的大门,便向外去了,留下屋内三人面面相觑。 陶清漪原本正与曹居衡合奏,突见他莫名其妙地走了,不觉有些自责地心慌。慌忙望向一旁泰然自若的萧子杞,有些惴惴不安道:殿萧公子,是我弹得太难听了吗? 那萧子杞此刻正摆弄着面前的小点,红的、黄的、绿的,看起来又好看又好吃,他拿起一块放在鼻端,轻轻嗅一嗅,却不见他吃下去。 你倒是有些自知之明。他斜睨着陶清漪,语气淡淡的。 他平素和蔼惯了,如今挑着眉望她,却突然有一种别样的飞扬跋扈。陶清漪望着他那细腻的白脸和深邃的眉眼,不知怎的就觉得这原先看起来非常和善英俊的面貌,如今却好似淬了毒的刻薄。 她心中猛然一惊,方想开口说句抱歉,那边的萧子杞却恢复了神色,敛了笑容,温温和和地道:我逗你的,虽说你技艺不精,但基本功还算扎实,只可惜疏于练习,曲子出来稍显僵硬,不够柔韧动听,多加练习便好。说罢,又顿了顿,望向陶清漪,却见她依旧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这才又缓缓道:曹二学琴也只有三两年,基础并不算深,只是悟性稍高些。方才听你弹奏,想是那功底比他还要深厚些,你与他合奏,也不算折辱了他,恐怕方才他是在气旁的事吧!说罢干笑了两声,笑得陶清漪心中一片惶恐。 第31章 (三十一)琵琶 她虽自小随着家中请来的乐师学过几年琵琶,只可惜天赋不高,平日也就随便练练打发些时间,并没有想过在这个方面有多高的造诣。而曹居衡方才抚出的琴音,在陶清漪这个半吊子听来,都真真是有如天籁了。但方才听萧子杞说的,却好似自己弹得多好,曹居衡弹得多烂一样,这让她或多或少觉得萧子杞有些厚此薄彼了。 但那萧子杞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出的话有多辱没曹居衡,只淡笑着拉来帮手。 楚楚,你觉得陶小姐弹得如何? -- 第57页 虽然手生了些,但是很好。楚楚低声道,语气淡薄,就像是她本人一样,带了寒凉的馨香。 陶清漪听面前二人一本正经地夸她,有些尴尬,忙道:哪里哪里 面前的楚楚脸色不变,见陶清漪谦虚,抱着琵琶起身走过来,倒像是熟识多年的老友一样,在她近处坐了:陶小姐谦虚了,你这琴艺,只要稍加练习,假以时日就算是来这杨柳巷的乐坊坐场,也是能够技压群芳的。 那一旁的萧子杞听闻楚楚如此说,一双好看的眉头微挑:楚楚,陶小姐是大齐官宦人家的女儿,你怎可拿她与杨柳巷中的女子相提并论呢。 楚楚微微一怔:是奴家失言了。 又道:我只是感慨陶小姐琴艺高深,就连我们这聆音苑也不曾出过这样的琵琶好手,却未想到这样许多,陶小姐,你可别介意 陶清漪见此,赶忙打了圆场:无碍无碍。又想到楚楚方才一本正经的似在夸赞她一样,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那楚楚似乎并未觉察出自己话中有多少夸赞的成分在,见陶清漪并无责怪之意,淡然一笑,继续道:既然小姐并不追究,那这把琵琶就算我的赔礼,就且收下吧。人生寂寂,知音难觅,说句不害臊的话,我总觉得小姐就像我的小妹妹一样 陶清漪一怔,附和道:你的小妹妹? 那楚楚神色一黯,继而点了点头:当年家中贫困,父死母亡,我与小妹妹先后被伯父一家卖掉,我几经周折,终是觅得师傅,为我赎身,传我琴艺,但我那小妹妹楚楚惨淡一笑:希望她能有个好的归宿吧 陶清漪闻之,心中一紧,眼见那楚楚一派神伤,不禁也有些触景生情。二人再无话说,气氛也随之冷淡下来。而那萧子杞见那二人再不说话,却起身走到琴旁,倾身坐了下来。 长夜漫漫,二位,我们以琴会友,来个狂欢如何? 说是狂欢,但陶清漪却连夜也没能与萧子杞狂欢起来。她只记得自己原本在听他与楚楚弹琴,偶尔附和弹奏一首琵琶曲。后来楚楚命人送来了好酒好宴。她心中有事贪了杯,之后便有些不能自已了。记忆中似乎她拉着楚楚哭诉了一番,感慨了一下她刚刚萌芽便要死去的爱情,又或者她拼命地磕头感谢萧子杞救陶文亨于囹圄,总之她醉了酒,迷糊了,最终没能抵挡住睡意,睡了个天昏地暗。 朦胧中似是楚楚领她去了客房,再睁眼,却已经快要到卯时。身边不见楚楚,出门也未见萧子杞与曹居衡,想是已经回去了吧。 有机灵的乐坊丫鬟见她醒来,端来热水,伺候她梳洗后,又布上了早饭。她匆匆地吃罢,也不叫人送,便揣着那把楚楚赠予她的琵琶,一路回了曹府。 她心中还记着昨日见到曹居仁的事情,加上昨日喝了酒头痛欲裂,心情倒是不太好。不过好在她如今寄人篱下,就算是她是个未出阁的小姐,一整晚的夜不归宿也不会有人问津。 然而,她抱着琵琶一路行至春岁居,方踏进院子,却见琉璃迎面跑了过来,一见她,便拉着她焦急道:小姐,一会儿若是表少爷问起来,你千万要说自己是早上上街看热闹去了啊! 陶清漪见琉璃如此,一阵莫名其妙。 什么看热闹,有什么热闹可看吗? 这几日早晨有早市,早市上有杂耍哎呀小姐,你别管这个了,你记住没有,一会儿表少爷问起来 表妹琉璃身后,此时远远走来一个男人,见到陶清漪,他脸上挂了笑,朝着陶清漪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那人一身月白长袍,外罩一件带着白绒边的深紫色披风,衬得整个人晶莹剔透,唇红齿白,远远望之,衣角翩飞,远远望之,真是恍若谪仙一般。此刻,他冰清玉洁地走在寒风中,周遭的一切景物都被他衬得仿佛黯然失色了。 陶清漪没想到会在这一大早见到曹居仁,心中一惊,正想说什么,却感觉手上一紧。不解得看向琉璃,却见她一直对着自己挤眉弄眼。 而在陶清漪忙着看琉璃之际,那曹居仁已然近身,微微地扬着嘴角,对着她柔声道:表妹,你怎么一大早便出去看杂耍了?待他注意到陶清漪怀中的琵琶,不禁有些纳闷:早市上有卖琵琶的吗?你怎么抱着把琵琶就回来了? 陶清漪一愣,待要开口说话,却发现琉璃正站在一旁对着她做着表情,她有些了然于心方才琉璃话中的意思了,虽然初见曹居仁心中一片忐忑,但她还是讷讷地点了头:呃嗯,恰巧看见了,就买了。说完心中一片慌乱,赶忙敛了神色,低下头去。就怕面前的曹居仁看出她昨晚夜不归宿。 但,就算看出又怎样,他还不是 想到昨夜她在街上看到的轿中风光,她不禁心中一疼。 你想看杂耍了,大不了我请百戏班子来咱们府中表演,何必亲自出去看,而且还不带个丫鬟曹居仁关切地说,自然而然地将陶清漪怀中的琵琶抽出来递给琉璃,又返身回来握住陶清漪的手。 -- 第58页 他的手很暖,她的手微凉。被他握住本该是很温暖的一件事情,但陶清漪却只觉得是刺骨的冰冷。 她轻启朱唇,望着他,好半晌才问出那句含在口中半天的话:表兄,最近都不见你,你怎么都不来看我呀? 曹居仁笑笑,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动作是极尽温柔:最近公务繁忙,我要忙着在年节前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好,所以忽略了你。 又道:曹金没有告诉你吗? 陶清漪点了点头,想到曹金的敷衍,她含糊地又点了几下。 二人亦步亦趋地走着,陶清漪随着曹居仁走了一阵,快到房门口,却停了下来。望着曹居仁,试探地问道:表兄,你昨夜,就是宿在家中吗? 曹居仁一笑:怎能,昨夜忙着处理公务,通宵达旦才算完成。今日清早,只草草地睡了一眼便返回家中,原本想要来补眠的,然而就想到了你他笑了笑,那只原本拉着陶清漪的手移到她的腰上,表妹,我对你的心意,天地可鉴呢 陶清漪只觉得腰上那手附着的地方,是火烧火燎的疼,甚至她的心中也无可救药地疼痛起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然而那内心却是一片惊涛骇浪,那风浪太高太大,几近就要将她淹没了。 他们走进屋子里,对面而坐。琉璃抱了琵琶尾随着进来,那边小豆子也很识眼色地上了热茶点心。在一片氤氲的水汽中,陶清漪有些看不清曹居仁的脸。此时他们明明很近,但是她却又觉得他们很远,甚至于远到她快要看不到他了。 表兄,你喜欢我吗?陶清漪问道,那双手在矮几底下握紧了。 喜欢啊。曹居仁笑笑,将手伸过来。陶清漪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就见他突然伸出手去拉住她放在矮几下的手,将她的手掌放在自己的手中捏了捏,我早就向你表白过,难不成你忘了吗?说着,便倾身过去,探了头在她的唇上轻轻一吻。 你喜欢我吗?曹居仁紧接着问道,含情脉脉地望着陶清漪。见她怔愣的表情,以为她定是没有反应过来他的亲吻,不禁有些好笑,难免在心中将她与昨日温柔乡中那妩媚勾人的燕俪做了对比。 不过,这世上的女人千千万,那风情却也是千姿百态。燕俪虽卖艺不卖身,但毕竟是青楼女子,耳濡目染了多年伺候男人的本领,在情事方面一点就透,这倒是挺得曹居仁的欢心。只可惜欢心归欢心,但毕竟是个青楼女子,太容易得手,也太容易腻烦。时不时增添趣味也罢,但日日如此,便犹如吃多了鸡鸭鱼肉。这个时候如果再来些调剂的小菜,那绝对便是锦上添花。更何况,这花长得还很不错 曹居仁看向陶清漪,见她敛着神色的模样,甚觉乖巧,不免心中一动。 表妹,你想不想救文亨?我近日与太子殿下提了文亨的事,太子殿下说他可以当个说客,帮忙劝劝三皇子殿下他一面说一面走过去,在陶清漪身旁落座了,更显亲昵地说道:其实文亨这件事说起来复杂,其实也很简单,只要太子殿下一句话,三皇子就算是不放人也得放了他说着,再一次倾身向前。陶清漪感觉他的鼻息靠近,心中一痛,硬下心肠错开了。 第32章 (三十二)没出息 鼻端,是他怔愣的神情和好闻的苏合香,和着那朦胧的水汽,让她在一刹那也跟着失了神。 曹居仁蹙了眉头,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陶清漪。 表兄,文亨已经出狱了。她淡淡地开口,心中像是划开了涟漪。这涟漪一起,仿佛再也回过往短暂的平静了。 出狱?谁准他出来的?曹居仁皱眉道,说罢又觉得失了言,继而补充道:陶文亨因他砍了崔籍的手,才被下到刑部大牢。崔籍是三皇子身边的人,三皇子向来跋扈,若他不放人,陶文亨又怎能出来? 陶清漪望着曹居仁,虽然知道他话中说得没错,却又总觉得他有些不讲情面。 是二皇子,他看重了文亨有才,便去向三皇子要人。陶清漪望向曹居仁,见他在听到这句话后脸上讽刺的表情,不免心中一沉。 有才?陶文亨能有什么才?曹居仁挑眉道,有些不相信。 陶清漪有些气不过,语气也不如方才好了:文亨自幼钻研算术,精通数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如何无才? 曹居仁听罢,不禁一怔。元恪生来患有腿疾,性情温顺,他虽与二皇子元恪接触不多,却也知道他是个爱才的。如果那陶文亨真如陶清漪所说的是个人才,难免不会被元恪所救。而且元恪 曹居仁蹙了眉头。那元恪外祖乃是大魏护国大将军,驻守南境多年,莫说太子,就连皇上也要多给些颜面。若是元恪与三皇子要人,三皇子就算生气,怕是也要顾及几分。 虽然陶文亨出不出得来刑部大牢,对曹居仁来讲并无太大关联,但不知怎的,他却有些心情烦躁起来。 陶清漪眼见得他方才一派气势凌人的模样,心中猜测他原本有可能并不是真心实意想要救文亨,不觉那心中便有些怨怼。于是说完那句话后,便不再理曹居仁了。 -- 第59页 那曹居仁眼见得她这般,也有些气愤。他活了快要二十年,还未有哪个女子如她一样不识抬举。他虽从未有真的救出陶文亨的念头,但毕竟几次三番安排他们姐弟相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是她呢?怎生这般的白眼狼! 想到这里,曹居仁便很不客气地道:怎么,你是想要拿这件事情埋怨我吗?我费尽周折帮你们,就因为我没把文亨救出来,以前的功劳和苦劳都不算了吗? 陶清漪一愣,因他的话怔在那里。他说得也没错,无论他是否曾经真心实意,但他帮过他们姐弟是真,如今一棒子打死却也有些过分了。这般细想下来,似乎觉得方才自己心中的埋怨的确是有些过于理直气壮,继而那股刚刚升起的气焰也随之淡了不少。 抬眼望向面前的曹居仁,见他正瞪着自己,一张脸上现出一些愠色。他长得好看,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好看,这时候即使瞪着她,也像是短暂的下凡。 陶清漪不争气地心中一软,和缓了声音道:表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一直念着你的好。这般说完,那心中一痛,有些不该说的话也脱口而出:我昨日在街上见你了 见我?那曹居仁原本正在生气,此刻突然听到陶清漪急转了话锋,蹙了眉头道:你在哪儿见得我? 他昨夜在醉霞楼喝了花酒,又与燕俪一起纵^情风^流,一^夜声色犬马,她深在闺中,如何见他? 他的眼睛上下审视了她,似乎想要从她身上看出些什么。但那陶清漪只是淡淡地望向他,带了三分委屈,七分心痛。 昨夜,文亨约我在西市相见。在茶肆门口,我看见你的轿子一直往杨柳巷去了陶清漪道,又顿了顿,我原本不知是你,但我听到你说话,还有一个女子和你在一起 听到这儿,曹居仁只觉得自己眉头不受控制地直跳。他总算知道为何今日这陶清漪见他并不热络,原来原来 表妹,所以你是因这回事生了我的气吗?曹居仁敛了脾气,又变作好声好气的另一幅模样。他望着陶清漪,笑着道:烟花女子,只不过逢场作戏,你却自己在这里生闷气!他抬手momo她的头发,又大手一伸将她揽在怀里。 表妹,若我说我是迫不得已你信吗?他低声问。声音沉沉,带着磁性,很是好听。 他有一张绝世的好皮囊,还有一副优美动听的好声音。 陶清漪心中一动,在他的怀中抬起头来。但她的表情却又是那样的别扭,一看就是喝了醋。 我不信。她望着曹居仁有些委屈地瘪了嘴,泫然欲泣。想到昨日他与那女子亲昵的举动,她的心中就是一阵一阵的难过。 曹居仁刮了她的鼻子,轻柔一笑,又恢复原本那个好好先生一样的曹居仁:表妹,你信不信我,我都要向你解释一下。昨日宫里腊赐后,正巧碰到陈尚书请吃酒,一众人都去了,我不去岂不是不给面子?官场之中,谁人都得罪不得,何况陈尚书这样的老资历 又道:不过我向你保证,我只是吃了些花酒,后来宿醉便不省人事了。今日一早,我便返回家中,头一件事便是来找你。说句不孝的话,我回来这儿,还未来得及去看我父亲母亲一眼 他说得诚恳,又望着陶清漪,一双眼睛深情而认真。陶清漪就算原本不信,这会儿听他这般言语,不信也有些信了。 她也曾是大齐官宦人家的子女,怎会不知道官场逢场作戏这样的事。她也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如果她的母亲与后母与她一样,岂不是要被他父亲当年的风^流韵事气死? 这般想着,她不禁有些释然了。但是释然归释然,但是委屈却还是真的委屈。拼命的忍住要掉下的眼泪,她望着正微笑着看向他的曹居仁,抽噎道:你真的与那女子什么都没有? 骗你干嘛?曹居仁笑着摇头,表妹,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懂理的,怎么如今也有些小家子气了? 我才没有陶清漪小声道,只是只是我心里难受罢了 曹居仁将她重新拥进怀里:好了,好了,别哭了。他拍拍她的背脊,像个春风拂面的大哥哥一样,莫要哭了。 听到他这般说,陶清漪原本忍耐着的眼泪突然像是决堤的洪一样,倾泻而下了。 这般哭了一阵,等到她起身,那两只眼睛已经肿得像两颗核桃了。 曹居仁有些可笑,但见她这般,又觉得她一定是爱惨了他。所以就算是感觉自己那一身衣服被她的泪水染得脏污,也极力忍下了。 之后他们又说了一些话,说到陶文亨,陶清漪只道他为了还崔籍一只手,被挖了一只眼。但对萧子杞引荐陶文亨与二皇子相识的事,却是讳莫如深,并未提起。不过好在曹居仁也没有深究,只缠着她说了一些又一些的甜言蜜语。等到那情话说得餍足了,曹居仁忽然一个倾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陶清漪并不是第一次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但是这一次,她却觉得异常的紧张并且害羞。似乎将一些事情说开了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又递进了一步。 -- 第60页 她双手捂着眼睛,不敢去看那头ding之上正俯视着她的曹居仁。心中如同揣了一架战鼓,只管鼓噪四起,金鼓齐鸣。 头ding上方,那曹居仁似乎很满意陶清漪这样的反应。见她红着脸蒙着眼睛,自有一派小女儿的娇羞生动,只觉腹下一阵燥热,再也耐不住,俯身吻了上去。 陶清漪只觉得那唇上一阵湿热,他的气息似乎是在一刹那就钻入了鼻腔和口腔。而后,是他那入侵般的舌,揣着汹涌的情潮侵略而来,攻城略地,而后辗转,吻过她的耳垂和脖颈,继而一发不可收拾。 陶清漪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她被一个男子纵^情地亲吻着,仿若他是蜂,她是糖,自此之后二人再也缠^绵不分。她感受到他的温情与甜蜜,反手抱住了他,任他亲吻,任他流连。 然而,那吃过肥肉的曹居仁,怎会安于只采撷花蜜呢?见那陶清漪似乎也动了情,他大手一伸,便mo上她的腰间,就要扯下她的衣带。 表兄,不要陶清漪似乎觉察到了他的举动,赶忙伸手去推他。 那曹居仁此刻双眼之中尽是情潮,虽感觉到陶清漪的不乐意,却依旧压着她不放。低头又重复亲吻了她的耳朵,他在她的耳畔柔声道:表妹,我们都这样了,你何不从了我呢?况且,我们也并不是第一次一面说,那手一面就探到了她的衣襟之中。 陶清漪心中一惊,料想自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赶忙一面推他,一面道:表兄不要求你我不要她带了哭腔,又如从前那般挣扎起来。 曹居仁只当她是欲拒还迎,正要接下来逼她紧一些,让她乖乖从命。谁知那门外,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一阵脚步声。 小姐,我做了你爱吃的梅花糕,是现在端进来吗?那琉璃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带来了门外那寒冬腊月的风,极度煞风景一样。 那陶清漪听到琉璃的声音,就像是得了救命稻草一样,猛地推了一把曹居仁,站起身来。 你进来吧。她道,一面快速地整理了衣衫。等到琉璃行罢礼端着梅花糕进门,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故作矜持,一派端庄。 曹居仁坐在那矮几旁,望着那陶清漪重新站起,整理衣服,又见她接过琉璃手中的梅花糕,一些列动作就如同是一气呵成。看着看着,他只是冷笑。 那琉璃不知他们之间方才发生的那件事,只恭敬地走进来,待看到那不远处面无表情端坐着的曹居仁,她羞涩一笑,脸上飞过红霞。 表少爷,这是建康特色的梅花糕,我刚做好的,您尝尝吧! 那曹居仁闻言睨着那娇羞的琉璃,睨着睨着,突然咧嘴一笑:也好,也好。说罢站起身子,抬脚便要走。 那陶清漪没想到他这样的不给面子,心中一沉,下意识便去拉他。 他袖口的衣料柔^软,在她的手中。却也冰冷,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 表兄,你去哪儿? 去哪儿?你又何必关心呢?曹居仁语气冰冷,不留余地一样。 那一旁的琉璃不知所以,但见陶清漪似乎正与曹居仁置气,却也很知分寸地退出了房门。但她那心中却像悬着一块石头一样没了底,一步三顾,直到一头撞上那院子中的拱门。 哎呦!她疼得大叫一声。赶忙左看看右看看,见无人见到她这样的糗事,便捂着脑袋红着脸飞快地跑了。 那屋中。陶清漪正拉扯住曹居仁,并不想放他走。但那曹居仁,却像是铁了心似的,要与陶清漪划清界限了。 陶清漪见他望向自己的眼神愈发冰冷,突然就像是慌了神。盲目地道起歉来:表兄,你莫要生我的气了。 曹居仁冷笑,猛地一甩袖子挣脱开她的手,突然就对她这种不上道的行为有些厌烦,疏离道:对你,我又何必生气呢? 陶清漪想着他定是以为自己排斥他的亲热,忙解释道:不是表兄,你先别生气了。是我不好,但是但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她说着话,低下头去,眼眶红红的,脸也红红的,平添了几许艳丽的好颜色。 曹居仁的脸色随着她的话冷下来,根本是不容置喙地问道:那你说,你什么时候能够准备好呢? 他的语气凌厉,让她心惊,让她心痛,她的心随之凉下来。 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她一直都没有准备好。 她突然觉得自己浑身冰凉,就像是掉在了冰冷的湖中,如何挣扎,都是徒劳。 陶清漪的眼神晦暗下来,望着他,心中有了些异样的感觉。 表兄,那你什么时候娶我呢?她突然倔强地说。她感觉如今的自己真的有些不讲情面了,但是在感情这件世上,又有什么情面可讲呢? 斜睨着曹居仁,眼见得他的表情从震惊,到愤怒,再到嗤笑,陶清漪的心好似经历了一个轮回。 而后,曹居仁生气地一甩袖子,再没有开口多说什么,像是他来那般,大步流星,且不留情面地走了。留下陶清漪,独自跪坐在地上,哭了个天昏地暗。 第33章 (三十三)上元节 -- 第61页 年节,在一片欢声笑语,或者说一派神伤中,缓缓地过去了。 陶清漪除了在大年初一,像个正常的客人一般去拜见了姑丈和姑母,其余时间,都窝在春岁居中,像个寻常的大家小姐一样,足不出户。 她最近再没有见过曹居仁,除了那次与他不欢而散,他们就像是两条平行线一样,眨眼间便再无交集了。 陶清漪的春岁居,像以往一样的荒凉,甚至于大过年,也只有一碟咸菜可吃。 陶清漪自从触了曹夫人的逆鳞后,她在曹府的日子并不好过。平时偶尔还会得些曹居仁的关照,但近日惹毛了曹居仁后,她连平日中仅有的那丁点便利,似乎也没有了。 陶清漪恍恍惚惚地度过了几日,除了一直抱着那把楚楚赠予她的琵琶自弹自唱外,就是窝在房中发愣或是睡觉。一直到大年初四那天,小豆子跟她说米面都尽了,甚至于连她们常吃的酱菜也没有了,她这才从她那情伤中稍稍回过神来。 小姐,我们今天就算断了粮了,你若是抹不开脸面,若不然我就代你去求求表少爷吧。就算你与他吵架了,但念着过往的情分,他也该为我们出头!琉璃站在那儿,望着正坐在矮几旁兀自出神的陶清漪,愤愤不平地说。 那陶清漪被这件事扰得头疼,原本无事,但听到琉璃提到曹居仁,她就像是被扫到了毛一样,大声道:我不是说了会想办法吗?琉璃,你就不能让我安静会儿吗? 琉璃没有防备的受到陶清漪的训斥,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她看陶清漪脸色不善,有些委屈道:小姐,我也是在想办法。眼看着我们就没饭吃了,你难道就一点也不着急吗? 陶清漪微蹙了眉头,突然有些头疼。 琉璃,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会有办法的。 你的办法无非是把那颗祖传的夜明珠当掉,又不是什么好主意琉璃嗫嚅着小声道。 陶清漪听到她的话,那眉头蹙得更深了。巴巴地想了一阵,她叹出一口气来,转身回房端了一个红布包着的锦盒。打开布包,掀开锦盒,她将一对玉如意递到琉璃手中。 你把他们拿去当了吧。 小姐,你不是说这个东西不能随便碰吗琉璃狐疑地瞥了陶清漪一眼。 当了吧。陶清漪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反正也是没人要的 自从陶清漪遣琉璃当了玉如意后,他们的生活倒是有了明显的起色。虽不至于铺张浪费,但鸡鸭鱼肉以及一切用度,倒是有了。除此之外,她还想法设法拜托了曹居衡,借他之手,将另一部分的钱一并给二皇子的亲王府,一个叫做常余的人送去了。 当然,她免不了受了曹居衡一轮冷嘲热讽。不过对于方受过情伤的陶清漪来说,这原本就不值一提。 日子倏忽一下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这天,天还未完全黑透,那曹府稍稍有些头脸的人,都赶着趟外出看花灯了。 陶清漪因为近些时日心情欠佳,不曾出门。这上元节还未到,那平日中好跑好玩的琉璃,就忍不住相约陶清漪上街看灯去了。 小姐,今天是上元节,你真准备不施粉黛着出门吗?琉璃蹙着眉头倚在门边,她的手中还拿着一根雪白的萝卜,削了皮,咬在口中一口一个嘎嘣脆。 陶清漪被她口中嚼萝卜的细碎声音扰得头痛,揉了揉额,才道:若不然你和小豆子去吧,我实在是没心思去。 琉璃一见她这般,立马哭丧了脸:小姐,你就去吧!你再不出门,我真怕你身上长虫! 胡说,大冬天的长什么虫!陶清漪嘴角瞅了瞅,抬眼却看到小豆子也战战兢兢地望着她,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她想到近日以来自己情绪不好,琉璃与这小豆子对她无比包容。又想到她们平日生活拮据,这二人也依旧不离不弃。想着想着,她心中不忍,叹了口气,便站起了身。 小姐,你做什么?琉璃见陶清漪起身,莫名其妙地问道。 那陶清漪闻言,回过头去,虽然面无表情,但语气却温和下来。 去梳洗打扮。顿了顿,又道,琉璃,你来帮我梳妆吧。 大魏今年的上元节,就像是陶清漪在南齐过得每个上元节一样,是无比的盛大与热闹。但是与南齐不同的是,大魏上年的九月方迁了都,所以这个上元节,大魏就像是耀武扬威似的,将整个节日办得犹如新帝登基一样,分外的宏大与繁华了。 陶清漪和琉璃、小豆子一起,走在洛阳喧嚣的街头。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就连那平日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们,也在这一天盛装打扮、结伴出游了。 街道之上,处处张灯结彩,街上鳞次栉比地挂着造型各异,五颜六色的灯笼。花灯与苍穹之上圆圆的大月亮交相呼应,照的这个黑夜,真真如同白昼一般。 琉璃兴奋地拉着陶清漪穿梭在人流之中,就连那平日中处处小心,处处谨言慎行的小豆子,也在这一片热闹与欢腾中少有的露出笑容。 突然,不远处一阵欢声笑语传来,琉璃拉着陶清漪挤到那围观的人流中去看,却见是一群佳人才子围绕着猜灯谜,谜面设有一二三等奖项,最高奖项是一盏八角垂着丝绦的侍女宫灯。此刻,正有一个青年xiong有成竹地说出谜面,谜面揭开后那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 第62页 琉璃虽跃跃欲试,但陶清漪不愿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怕是再惹出什么不必要的事端,便坚决地没有出头。琉璃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随着陶清漪走了。 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坐落在街市巷道之中的城隍庙,陶清漪见有人祭拜天官,便求了盏灯写上心愿幸福安康,磕了几个头后便将那灯恭恭敬敬地供在了神像之前设置的案台之上。出来门后见有人放天灯,被琉璃央求不过,便交了钱一人买了一只天灯,写上心愿放飞了。 年节之后,除了前些时日有些阴云外,那天气一向晴朗。此刻凉风拂面,苍穹高远,一盏盏天灯犹如繁星,闪烁在夜空之中,那景象,真是壮观美丽极了。 陶清漪望着那天灯不禁出神。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置身其中,她仿若再也想不到其他,仿佛一刹那间所有烦恼与忧愁,都随着那天灯去了。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琉璃与小豆子也望着那天灯,尤其是琉璃,非常郑重地闭着眼睛对着天空许愿。那身旁的小豆子受了感染,也有样学样,对着那远去的天灯许起心愿来。 一直到他们放飞的天灯再也分辨不出彼此,融入到偌大宏广的灯流中,甚至于再也不见,她才重新睁开眼睛侧过头去,向陶清漪问道:小姐,你方才许了什么愿呢? 陶清漪没有说话,那眼睛依旧对着天空,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嫣然一笑:我也不知道方才那个算不算愿,而且她顿了顿,愿望说出来就不准了。 琉璃与小豆子见陶清漪这么说,也跟着笑着点了头。 三人并未再说话,但气氛难得很好,都安安静静地欣赏起那天幕之上的景色来。 陶清漪静静望着天幕,她方才其实写了事事顺遂,一切安好。琉璃刚刚问她,其实她说的是实话,这仿佛并不是愿望的愿望,但她真希望能够成真。 事事顺遂,一切安好。保佑保佑。她在心里默默地又念了一遍。 这时候,那不远处的巷道中正有人吆喝着在卖面具和糖人。小豆子年纪最小,一听到这样的物什,两眼好似都放出了精^光。而那琉璃也是个爱玩的,听到这些,也忙不迭地要去。 陶清漪拗不过这两人,便也跟着去了。 三人一人买了一个糖人,都是简单的兔子、老鼠之类的造型。买过了糖人,琉璃和小豆子又闹着想要面具。 那些面具有的做成人面,有的做成夜叉魔鬼的造型,人面还好,但是夜叉魔鬼造型就太可怖了。任琉璃与小豆子如何劝说,陶清漪却只选了一个人面造型的,拿在手中,看着那白花花馒头一般的脸,却是想戴不想戴。 琉璃见了,取笑道:小姐,你什么时候这样胆小了?你从小连爬树翻墙都不怕,怎么到了现在却连个面具也畏上三分? 那小豆子在一旁,望见琉璃与琉璃说话,也被逗乐了。心中想着,这表小姐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怎生还爬过树翻过墙呢? 一面笑,她一面将那面具罩在脸上。她虽然年岁小,却从来不怕夜叉,不但不怕,还总爱听那些老人讲些古老的鬼故事呢! 她淡淡地想着,抬手便去系住那脑后的绳,可绳还未系住,身后突然有一个力量狠狠地砸在她的背上。这下,非但是面具,就连小豆子也一下子跌翻到地上去了。 哎呦!小豆子没有稳住,幸好她年岁小,就算摔倒了也能够很快地爬起来。 爬起来看向砸在她后背之物,却发现脚边不偏不倚停着一个蹴鞠。正在这时,迎面跑来一个与小豆子年纪相仿做小厮打扮的少年,那少年见小豆子捂着后背疼得呲牙咧嘴,非但没有感觉到任何抱歉,竟还学着小豆子的模样更甚得做起鬼脸。 好狗不挡道!那小厮说着,对着小豆子吐起舌头,弯腰要去拿小豆子脚边那只蹴鞠。 小豆子险些被他起哭,琉璃看不过,方想上去帮小豆子说话,谁知那话还未脱出口,从不远处正走过来几人,为首一个华衣少年,着胡装,束胡头,脚踏一双鹿皮靴子,还未走近,便远远地喊出声道:道生,你小子再不把球捡来,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 那声音带着飞扬跋扈的凛冽之气,丝毫没有觉察出在这人流攒动的道馆前玩蹴鞠是否合适。那小厮闻言,赶忙捡了球朝着那说话之人的方向跑过去。琉璃听到那人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冒了一身冷汗,待到看清那面前之人,她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三皇子元朔 那个让她从高台摔落,文亨因此承受牢狱之灾,以至于失去一只左眼的少年 陶清漪的身子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琉璃也看到了,情不自禁地躲在了陶清漪身后。而面前那正朝着这边走来的少年,似乎也看到了陶清漪她们,他玩味地挑起嘴角,道:哎呀,真是巧!他开口,又拿眼睛上下审视了陶清漪一番,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神奇的物什一样。 多日不见,你怎么好像变漂亮了? 陶清漪不想与他有过多交集,况且这次陶文亨被二皇子元恪所救,他明里只要了陶文亨一只眼,但暗地里却是不服气的。甚至于前些时候听到传言,说是三皇子元朔因嫌崔籍少了一只手,竟是杀了他泄愤。还扬言道我府中从不留没用之人。 -- 第63页 那崔籍作为元朔的食客,与元朔朝夕相伴多年,元朔待他就算不念主仆之意,但凡怀着一点怜悯心都不该杀他。谁知元朔却真真是个没良心的,不仅杀了他泄愤,还将他的尸体曝晒三日扔到野外乱葬岗中,真真是没心没肺至极了。 陶清漪一想到元朔的手段,心中就一阵发寒,更被说与他面对面站着。此时,她见那少年又走近几步,一双阴鸷的眼睛直盯着她,嘴角边还若有若无地噙着笑,她吓得连连后退,连那手中的人面面具掉在地上也不自知。 那元朔没想到她竟是如此怕自己,一张些微有些方正的脸上现出一些得意的神色。 他不怕世人害怕,他就怕世人不怕他,最好见到他,越怕越好! 他笑起来,似乎很满意陶清漪的反应,连望着陶清漪的眼神也柔和下来。 面前那女子一脸惧色,低着头。她脸蛋很美,一双眼睛长且媚,自带着一种天然和气的娇羞。这样看过去,她身材高挑匀称,即使是穿着冬季的夹袄,也能看出那身材凹凸有致。 他从前怎么没有发现呢?这陶清漪,竟是长得那样美! 元朔笑望着面前的陶清漪,突然屈尊附身捡起了她方才掉在地上的面具,拿在手中看了看,见是白花花的一个人面,上面点缀着红彤彤的两个脸蛋,发髻画成前朝的样式,活像个死人堆里爬出的野鬼。 元朔被这面具丑得直皱眉,看了一眼,便递到陶清漪手中:想不到,你的爱好却是特别。他说完,又笑笑,直勾勾地看了陶清漪:像我,就只偏爱美人。 陶清漪被她盯得心中发毛,木讷地接过他递过来的面具,顿了一下,便突然转身拉着那身后的琉璃与小豆子跑了。 那身后的元朔见到她被他吓得落荒而逃,竟是哈哈哈地捂住肚子笑出声音。而后,他叫来了身后跟着的那一众随从,挑了眉毛:去,把方才那个戴着丑女面具的女人抓回来! 他的语气冰冷,甚于开春依旧料峭的寒风 第34章 (三十四)绑架 陶清漪拉着琉璃与小豆子一口气跑出了几里地,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不太放心地又朝了四周看了看,见周遭熙攘的人流中并不见三皇子的人,陶清漪这才舒出一口气来。 小姐,我觉得三皇子那人就是个变^态,我刚刚瞧着他笑,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了!琉璃说罢,还作势抖了抖她的胳膊,仿佛正在展示她身上的鸡皮疙瘩一样。 那陶清漪似乎已经被元朔吓破了胆,见琉璃这般说,赶忙制止。又确定周围并无人朝她们看过来,这才训斥道:琉璃,以后这样的话莫要说了,万一被人听到她又不放心地朝周围看看,确认无碍后才道:被人听到咱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你瞧我与文亨,这难道不是现成的例子吗? 琉璃心中似乎对那三皇子十分不屑,见陶清漪这般说,还作势想要回嘴,那小豆子见了,却不动声色地扯了她的衣袖。她料想自己似乎有些失言了,含在口中的一句恶人自有天收,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不过好在这上元节十分热闹,三人虽遇上元朔闹得有些惊魂不定,但一看到那街道之上稀奇古怪、眼花缭乱的玩意儿,没过一会儿,就将方才所有的不快抛在脑后了。 不过为了防止再与三皇子元朔不期而遇,陶清漪三人一一将方才在城隍庙外购买的面具扣在了脸上。 这街上之上,流连于灯会而带着面具或是面纱的女子们不再少数,甚至于有些赶时兴的男子,也在头脸之上扣上面具,半遮半露,更显风^流。 陶清漪从前在大齐上元节出门看灯时,头脸之上也常常被父亲要求带上面纱。说什么女子太过于抛头露面,就不好嫁了。那时候大齐上元节也有带面具的传统,只不过汉人的民风相对婉约,那面具之上也多描绘佳人才子精怪,不像这北魏民风粗狂,就连面具也是鬼呀怪呀魔呀,叫人害怕。 三人又走了一阵,正巧见路旁有一元宵摊。摊子之上摆着几张矮桌,一口大锅。大锅中此时水已沸腾,一粒粒浑^圆、饱满、洁白的元宵在水中起起落落,沉沉浮浮。那摊子上食客七八人,此时正各自坐在胡chuang上就着矮桌吃一碗碗热气腾腾、甜甜蜜蜜的元宵,空中飘散着一阵阵的甜香,甚是好闻。 三人今日都忙着瞧灯,晚饭的时候也只是蜻蜓点水般的匆匆吃过。此时嗅到那元宵的甜腻滋味,不免腹中都是一阵饥肠辘辘。 三人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后,却都是噗嗤一笑。 那琉璃当先伸手解了头脸之上的面具,笑说道:小姐,你饿吗?我真是饿坏了!她说着话,那眼睛直瞟身旁的小豆子,见那小豆子正望着那口煮着元宵的大锅出神,她取笑道:小豆子,看你馋的,眼珠子就快要掉出来了! 那小豆子面上一红,也解了面具,脸上带了甜笑。望望琉璃,又望望陶清漪,却是没说话。 那陶清漪听这二人逗趣,心中也舒畅不少,况且那腹中的确是饿了,便挑了一个座位坐了,那琉璃与小豆子似乎近些时日与陶清漪要好起来,这时候更加热络,那么多座位不坐,非要挤在一起与她一同吃东西。 眨眼的功夫,一个矮胖的老板娘就端来了三碗元宵。那元宵是黑芝麻花生馅的,吃在嘴里又香又甜,陶清漪很快便吃了一碗。见他们三人快要吃完,那老板娘又端来了两小碟红薯条,那老板娘憨厚地道:自家晒的,粗鄙小物,送给各位品尝,望各位小姐不要嫌弃。 -- 第64页 不嫌弃不嫌弃。琉璃拿了一根红薯条放在口中嚼着,一面嚼一面说话,这些红薯条味道真好,老板娘你真是个巧手! 那老板娘得了赞叹,也是很开心的,一直抿着嘴笑:你们爱吃就好。 陶清漪闻言,很温和地道:那就谢谢老板娘了。 三人吃罢元宵,付罢账,小豆子提议去西市看看。据说今年大魏为了彰显国威,在西市扎一个巨^大的龙形灯笼,许多人慕名而去。除了龙形灯笼,西市一直是洛阳城中热闹之所在,寻常百戏杂耍,西域歌舞,还有那杨柳巷中的青^楼乐坊,向来被人们津津乐道,趋之若鹜。 陶清漪听琉璃与小豆子讲那西市风光,也有些心动,点了点头,道:那好吧,一起去看看吧。说罢站起身子,随手拿起那矮桌上的面具,往头上一罩。 那琉璃见了,却是当先地笑出来:小姐,你拿错了,你戴了我的夜叉面具!她说着话,很调皮地拿着陶清漪方才的面具,也学着陶清漪的模样扣在头脸之上。 不过我觉得这个白脸女人面具才可怕,你不觉得她的脸这么白,脸蛋那么红,嘴唇连一点血色也没有,就连发髻也是百年前的样式,真的很像个孤魂野鬼吗说这话,她伸出手做出抓人的姿势,猛然向陶清漪靠近,陶清漪被她吓了好大的一跳,那脸上的面具没系好,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琉璃,你把我的面具还我!陶清漪拍拍心口,吁出一口气来,作势就要去拿琉璃脸上的女人面具。 那琉璃玩心大起,见陶清漪方才害怕的样子,觉得非常好笑。往后一躲,她就是不让陶清漪抓住她。 小姐,你不觉得我的夜叉面具比这个女人脸和蔼多了吗?她笑起来,一身衣裙随风荡漾。 陶清漪望着琉璃,此刻的琉璃戴着那个大大的面具,就像是无端长了张大大的白脸一样,脸蛋通红,嘴唇毫无血色,在这夜色中,远远望之,果真如同一个孤魂野鬼似的。 陶清漪有些一个头两个大,这样看来,似乎真的如陶清漪所说,自己这女人脸面具真还不如她的夜叉面具看起来和蔼和亲。 陶清漪摇摇头,一面快步去追琉璃,一面道:琉璃,你都说这面具像孤魂野鬼了,还把它还我,难道你就不怕吗? 我才不怕,我又看不到!转过脸望向正把面具扣在脸上的小豆子,她笑着道:你说是不是呀,小豆子? 那小豆子看看陶清漪,看看琉璃,一双躲在面具之后的眼睛弯了弯,突然小声道:其实,其实这个女人面是前朝一个从刘宋嫁过来的一个公主娘娘,那娘娘据说生前穷凶极恶,死后连阴曹地府也不愿收 所以被做成了面具吗?陶清漪怔了怔,怪不得她看这女人面的发髻有些眼熟。大魏向来着胡服,束胡髻,大力主张汉化也不过两三年时间,虽民间皆着汉服,但妇女束胡髻者却还不在少数。而这女人面的发髻,果真就是百年之前的刘宋款式。 小豆子听见陶清漪问话,轻轻点了点头:上元节的面具能辟邪,这女人面便是做辟邪之用了。 陶清漪心中了然,再看那不远处带着那个女人面的琉璃,却不知怎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女人面,竟真是个孤魂野鬼呀。而且,还是个神鬼不惧的孤魂野鬼 她有些哭笑不得,望向不远处的琉璃,但见那琉璃却是没心没肺,听到小豆子讲得传说也不惧不怕,果真没心没肺至极了。 小姐,你听那些个传说做什么?那些鲜卑人就知道抹黑咱们汉人!琉璃叉着腰走过来,一面走,一面还在为她头脸之上的那个女人面打抱不平。 虽然她提到鲜卑的时候只是做了口型没有发声,但是陶清漪还是惧怕地赶忙朝着琉璃使眼色让她闭嘴。 好了,你莫要再胡说了!她道,望向四周。见周遭并未有人注意到她们,这才厉声道:琉璃,你再这样胡说八道,我就要罚你禁闭了! 琉璃见陶清漪有些生气,赶忙闭了嘴,吐了吐舌头。又一想到她的脸正掩在这女人面后面,陶清漪并不能看见她的表情,便抬了手要去解那脑后面具上的细绳。谁知那手方mo到那绳结,身后却有人拿了麻袋全头全身得罩了下来,她顿时陷在一片逼仄的黑暗中。任她如何挣扎,却也挣扎不脱了。 琉璃!不远处的陶清漪与小豆子,正好看到场景,吓得魂都要飞了。她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上元之夜,大庭广众之下,竟然有一群人公然的绑架!二人怔愣罢,赶忙抬了脚步,朝着那些人焦急地追去 第35章 (三十五)不眠夜 陶清漪与小豆子,一路追着那些人跑了好大的一段路,只可惜今日正值上元佳节,路上行人颇多,加上那些绑匪显然是有计划有筹谋的,接连跟着他们拐了好几个弯,陶清漪和小豆子终究还是讲他们给跟丢了。 琉璃陶清漪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一颗心狂跳如战鼓擂,就连那身子都是颤抖的,而后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通红着一双眼,眼眦欲裂: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方才那群人,不就是三皇子身后那群人吗?是三皇子,是三皇子绑架了琉璃!她喃喃道,而后看向小豆子,接着道:我要去找三皇子,我要去找三皇子要人!他凭什么绑架琉璃,她这是要草菅人命啊!她愤怒道,而后拔腿就向前跑去。 -- 第65页 那小豆子在她身后,眼看着陶清漪如同着魔一样,赶忙去追赶。 表小姐,表小姐,你可不要去。若真的是那他们也绝对不会放过你呀!小豆子拉扯住陶清漪的衣袖,却被陶清漪挣脱,赶忙一个健步跑过去,用她瘦小的身子抱住疯魔般的陶清漪,心思通透道:小姐,你这样去简直就是自投罗网!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可能想要绑架的是你啊! 陶清漪却没想到这样的层面上,她只知道琉璃如今怕是有危险,如果她不去救她,她说不定就要死了。 一想到死。陶清漪心中一阵发寒。 她的父母死了,她的家人也死了,她的弟^弟虽未死却失了一只左眼,比起那死也好不了多少了。如果从小与她一同长大、情同姐妹的琉璃也死了,她就真的孤身一人了 陶清漪心中一凛,突然疯狂地挣脱开小豆子,蒙头向前冲去。 再说这边,琉璃自被人罩进麻袋,只感觉头颅朝下,被人扛起一路狂奔,险些晃得她胃液都要吐出来了。 她虽不知道自己如今情形如何,身在何方,绑她的又是何人。但她本能地恐惧,排斥,以及疯狂地挣扎。而这些歹徒显然并不知道怜香惜玉,见她挣扎,便下了狠手向她被蒙住的后背以及后脑勺招呼。她怕痛,又发现实在挣扎不脱,挨了几拳后便老老实实地不再动了。 耳畔,开始的时候,还似有若无地回荡着陶清漪的呼喊,之后就感觉扛他的人左拐右拐,那些陶清漪的声音终是被街市之上热闹的人声淹没,直到再也听不到。 又颠簸了一阵,四周嘈杂的声音渐渐地弱了,而后她突然听到了马蹄与马的嘶鸣,紧接着她就被人扔进了一个密闭空间。琉璃虽然看不见,但下意识地觉得那是马车。果不其然,车夫抽鞭子的声音一起,那马车便颠簸着向前行去了。 琉璃窝在逼仄的麻袋中,手脚都有些舒展不开。方才又是后背着地,正巧蹦到她挨了打的地方,如今真是火烧火燎地痛得难耐了,就连她的骨头,也是要散架般的隐隐作痛起来。 琉璃趁还有意识,连连高呼了几声救命。但那车中似乎有人,听到她的声音小声嘲笑起来。还不忘一边嘲笑一边朝她踢了一脚:你老实点,若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而那外间,此时正有人嘲笑道:头儿,你就算不客气又能怎样?难不成上了她吗? 那车中的人显然被外面那调笑的声音触动了,连着日娘草爹地骂了几句,才道:我是不敢打她的主意?不过说不定还能捡个渣吃吃! 你可拉倒吧!咱们那位,还不把这位吃得渣都不剩吗?那外间又传来调笑,还有一众人附和。 那车中的人一拍脑袋,觉得这话非常有道理,十分赞同道:也对也对,被那位看上的,恐怕嘿嘿嘿 琉璃一直被那马车左拐右拐地不知被送到了什么地方。她十分恐惧,又不敢睡着。方才在那车中听到众人调笑,她料想今日不会有个什么好结局,心中真是怕极了。想到即将遭遇的境遇,她终是忍受不住,啜泣起来,眼泪扑扑簌簌地只管往下掉。 之后,这马车终于停下来了。她又被如法炮制被人扛在肩上。大约走了一段路,她突然被那人像是扔麻袋似的扔到了地上。 马车与石砖地还是不同的,尤其是后脑勺也跟着着了地。琉璃只觉得身子上的骨头怕是要断掉了,尤其那脑子,此刻也是一阵一阵的眩晕,差点眼前一黑直接晕过去。 但是她强撑着没有晕过去,因为在这时候,她听到她的身旁响起一阵脚步声,以及那人说话的声音。 混账,我让你抓人,就把她装麻袋里做什么吗?!那人的嗓音带着肃杀,而后便是一声响亮的耳光。 啪!这个耳光显然打得有些重了,琉璃听到被打之人倒地的声音,就在她的身侧,而后便是求饶的声音。 殿下殿下饶命小的不知道不能捆,我还以为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那人戏谑道,还以为我要将她杀了吗? 见那倒在地上的下人不再开口,那人这才又缓缓道:好了,爬起来,赶紧给我滚出去吧! 那下人像是得了特赦,琉璃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后就是木门关闭的声响。 琉璃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从方才那下人喊出那殿下二字,她就似乎明白了什么。一直到那人的声音响起,她才知道,她又遇到谁了。 她在一片黑暗之中止不住地流眼泪,想到陶清漪与陶文亨的遭遇,再想到那日为帮陶清漪出头挨的那顿打,她就感到既可怖又害怕。 她紧紧地闭着嘴,就怕她的哭声再引来那人的不满。 那人显然并不在乎他满不满,他看似漫不经心地踱步到琉璃的身边,蹲下^身子,望向被绑在麻袋中的人,笑道:陶清漪,待客不周,哈哈,待客不周!一面说,一面伸出手去,想要去解那麻袋上的封口绳。 那麻袋之中的琉璃原本正在颤抖,但听到那人的话后,突然怔愣了,而后像是得了失心疯似的,疯狂地摇起头。 -- 第66页 我我不是我家小姐呜呜我不是她,不是啊她哭着道。她原本一直在压抑着哭声,这般突然爆发出来,却像是平地乍起的惊雷,惹得正在解绳的那人也是一愣。而后,他突然快速地解开绳索,掀了麻袋。 琉璃突然从那麻袋中解放出来,只感到那鼻腔之中一阵新鲜的空气。而后,便是一阵浓郁到快要刺鼻的龙涎香。她愣愣地抬了那双哭得有些红肿的双眼,就看见了那个站在一室单薄灯火中,一脸阴鸷的三皇子元朔。 房间里的灯火很暗,周遭又是一地的杂物,打眼一看便知这是个柴房。而那此刻正站在她面前的元朔,他正逆着光站在那儿。油灯的灯火明明暗暗,在他的脸上投下浅浅的剪影,毛茸茸的,让他的表情变得不太明晰,变得柔和起来。 但他显然并不是柔和的,他眯着眼瞧着坐在麻袋之中的琉璃,眼神带着凛冽、带着肃杀,而后他俯下^身去,毫不温柔地一把摘下了琉璃脸上的面具。待他看清面前之人的容貌后,他棱角分明的小方脸差点拧在一起。再琉璃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捏着那女人面的面具,狠狠砸在了地上。 砰!他的力气很大,显然是很生气了,那面具方一触地,立马就四分五裂了。面具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尤其是琉璃,被那碎片溅了满头满脸,极是疼痛。 琉璃恐惧地颤抖不休,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去看暴怒的元朔,生怕他一时兴起掐断自己的脖颈。 而那元朔,果然不负期望,砸完面具,就来寻隙琉璃。抬起一脚,就用力地直踹向琉璃的心口。 那琉璃不受防备接了一脚,立马向后仰着倒在地上,只感觉自己的xiong骨好似断裂一般的疼。挣扎半晌从地上爬起来,却是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口鲜血来,可想而知那元朔方才的力道之重。 那元朔踹完,眼看着琉璃倒在地上吐了血,他仿佛还不解气似的,重重地一脚踹到门上。 鲜卑族向来重武轻文,那门被他一踹,应声而裂。门外的下人小厮们统统围过来,跪成一片,似乎都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火,闹哪门子邪气。 王能,我让你抓的是谁?你抓的又是谁?他一出门就对着门外一个脸色带着五指印的人说,显然这人便是方才抓来琉璃那一众随从的头儿了。 那王能脸上五指印还疼痛不休,现在一看自家这殿下又生起气来,不免有些胆寒。支支吾吾地答了半晌没答出来,他干脆探了头去,想去看看他到底抓了谁,才惹得三皇子殿下如此气急。 谁知他不看倒好,一看倒暗叫糟糕。方才光知道看那丑女面具了,却没去细看那面具之下的人。如今这样探头过去,就算是只能看到那柴房之中女子隐隐约约的一个侧脸,他也知道这人定然不是三皇子命令他抓的陶清漪。 殿殿下饶命王能砰砰砰地磕着响头,一连磕了十几个,却被元朔突然出脚掀到地上。 蠢货,抓个人都抓不好,要你何用?他声音冷冷,冷若森罗。 王能一愣,强撑着爬起来,还未重新跪好,元朔冰冷的声音又再度传来。 杀了,喂狗!他道,脸上挂着冷笑。任那王能大哭吵大闹也不为所动。 那王能被拖走后,元朔的脸色仿佛稍微好了一点,但也未好到哪去。他返身走入柴房之中,见那正坐在地上的琉璃朝着他不停说饶命的琉璃,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抽出别在腰间的马鞭,他狠狠地一鞭子抽在琉璃的脸上。 琉璃痛得大呼,捂着脸滚在地上。 见那脸上立马见了血,烂了皮,元朔阴云密布的心情似乎要好上了一些。紧接着,一道、两道、三道、数十道的鞭子,一一抽在了琉璃的身上。 琉璃被打得不成人形,就连那身上的衣服也残了,破了,被血浸染了。她的皮肤、身子、以及头脸都与她的衣服一样的破烂,就连那嗓子也在撕心裂肺的哭喊中再也不能成声。疼痛仿佛顺着四肢百骸流到了血液,又从血液流到了灵魂。这一刻,她真想一死了之,或是昏死过去罢了。但是在鞭子的起落间,她一次又一次从昏迷中清醒,一次次又求菩萨告奶奶地想要求死。 太疼了,实在太疼了,到了最后,她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连挣扎的气力也没有了。 老天呀,让我去死吧,老天呀,我快要恨死你了! 她在心中大声地咆哮咒骂,歇斯底里,直到又一次晕了过去 一直到琉璃被鞭打到奄奄一息,元朔才稍稍的有些消气。他气喘吁吁地住了手。而后他将手里那根见了血的鞭子砰的一声扔在地上。 走出门外,那一众下人们还战战兢兢地跪着。头上ding着一轮硕^大的明月,更显得他们如同蝼蚁般可怜。 元朔黑着脸跨过门槛,那脚上的鹿皮靴踩在地上发出一阵窸窣的声响。每向那些下人们走近一步,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变上一分。 元朔嗤笑,心道:都是些没胆的! 他觉得与这些蠢材们呆在一起简直影响心情,接连走过去踹倒两个跪的端不端正不正,正好挡住他去路的小奴才,这才心情略微开阔地向前走去。 -- 第67页 身后,一个小厮见元朔要走,赶忙膝行几步对着元朔的背影磕了一个响头:殿下,那那女人 杀了喂狗!元朔头也不回地打断他。又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望向那正当先跪着的小厮。 庞卫,你可娶亲了?他的笑容森然,一口露出的白牙在黑暗中显得更加的惨白。 那小厮一愣,随即抬起头来,有些迷惑:还不曾 那你定是没有尝过女子的滋味吧?元朔笑说道,一双眼睛亮了亮,像是发现了新奇事物的孩童,叫几个兄弟过去,那女人,随便你们处置 第36章 (三十六)生不如死 陶清漪眼看着琉璃被一群人绑走,心急如焚地在街道之上一面问一面焦急穿梭。 她对这洛阳城不算很熟,出门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况且她还不太了解那三皇子的亲王府究竟所在何处,顺着那指引一路跌跌撞撞、没头没脑地在人流熙攘的街道上跑了一阵,一抬眼,却是冲到了西市的杨柳巷。 那杨柳巷原本就是个不受宵禁影响的所在,何况今夜正直中秋佳节,那街道上的人流更是多到浓稠。 陶清漪发现走错了路,想要返回,却被那人流几次三番冲撞,拥挤着算是无论如何也跑不出去了。在原地盘桓了一阵,好不容易冲出人流向远处跑去,正巧这个时候身后有一个声音响起。 陶小姐! 在这洛阳城中认识她的人不多,而那人的声音又是极好辨认。她赶忙回头,果真就看到了从那轿子帘中探出头来的萧子杞。 陶小姐匆匆忙忙地去往何处呢?他的声音温和,语气温柔,如同三月的风,听来让人舒服极了。 陶清漪见到他,突然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也不管什么礼教和礼数了,赶忙跑到轿前,带着哭音道:殿下,救命啊,琉璃被三皇子抓走了! 他们所处,正是一个热闹所在。萧子杞怕多生事端,虽听得陶清漪呼救,却只是四面看了。见周遭无人注意,便一掀车帘走了下来。 这里人多口杂,不是说话的地方。陶小姐,随我来吧。说完那话,又很周到地吩咐了轿夫几句。 而这时候,却是从那轿中又探出一个人头。一身天青色衣衫,一张黑到臭的脸,不是曹居衡又是谁? 那曹居衡见萧子杞与陶清漪要走,有些不悦道:萧兄,你就这样把我给扔了? 那萧子杞似乎是第一次听他喊萧兄二字,很是受用,咧开嘴笑了笑道:萧兄还有事,你就自行先去便走。 那陶清漪被萧子杞拉着,一路走到一个僻静地方,萧子杞才停下脚步道:你说你的丫鬟被元朔抓走了?确有其事吗? 是真的。陶清漪重重点头,那张琉璃为她画的妆面已然哭花,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手背上竟也沾染上了几分胭脂水粉,很是狼狈。但她根本无暇顾及,焦急道:今日我与琉璃、小豆子一起来看花灯,不想遭遇三皇子。我们怕他怕得极,没说两句话便趁机跑了。却不想却不想他竟是派人绑走了琉璃!陶清漪一边啜泣,一面将今日灯会之上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又道:我绝不会看错!将琉璃绑走的就是三皇子身旁的小厮! 萧子杞蹙了眉,一双原本就深邃的眉眼更显深邃了。而后,他望向陶清漪,出声安慰道:琉璃的事我会想办法,我先送你回曹府,找到后我会通知你。说罢,又对着虚无喊了一声江骋。 那一向隐在黑暗中的江骋闻言,纵身一跃,单膝跪在萧子杞身前。 公子。他垂着首,一副恭顺模样。那萧子杞倾身附在他的耳边说了什么,而后他飞身一扑,再一次消失在黑暗中。 不多时,一顶轿子停在萧子杞与陶清漪的面前,那萧子杞看见轿子来了,亲自过去掀了轿帘。 那陶清漪此时也无心顾及自己是不是能够承受萧子杞这样的礼待,见萧子杞掀开轿子,就混混沌沌地坐了进去。好在萧子杞一惯是个不顾礼数的人,见陶清漪落坐,便道:你先回去,此事不宜声张,记住了? 陶清漪此时已经没了主意,见萧子杞肯帮他,她自然肯听他的。她重重地点了头,看着珠玉一般发着莹莹光亮的萧子杞,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欲言又止了一番,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红了眼眶,垂下头去,抵不住心口那重压向她的大石头。 萧子杞见妥善安排了陶清漪,这才蹙着眉头,一派心事重重。 江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望着他单薄的背影,轻声喊了一句:公子 萧子杞没有回头,甚至也没有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派去的人怎么样了? 已经去找了,应该很快能找到。 萧子杞点了点头,继而慢慢转过身来,眼神冰冷:找到她,如果她还没死,就杀了吧! 杀了?江骋睁大了眼睛,公子,她可是陶小姐的 -- 第68页 杀了。萧子杞眯了眼睛,深邃的眼窝中一片肃杀。 有风轻轻浮动,吹晃那街市之上的花灯。花灯内的烛火明明灭灭,就像一个不辨未来的世界。 一辆驴车在寅时寂静的街道上缓缓行驶着,因为上元节不宵禁的特例,那辆驴车一路向前,畅通无阻。 赶车那人年岁大概五十有余,一面时不时拿鞭子抽一抽那头有些懒惰的驴,一面还抽空抽一把他老旧的旱烟。待到把那烟草抽完了,他才餍足得眯起了眼,呼出一团雾蒙蒙的白气。 妈的,真冷!他骂道。 正月,虽是开春,但空气中还未明显感觉到温暖的成分。尤其是与白日比温差最大的后半夜,一阵风过,那天冷得真如隆冬一般。 赶车那老汉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头往右边侧了呸出一口浓痰。 那驴车一直悠悠地往城外去了,路过城门关卡的时候,那守门的侍卫接过那老汉递来的令牌和铜钱,轻车熟路地开了门。一面开门,还不忘一面瞅了那驴子屁股后面的平板车,见上面依旧盖了草席,露出人脚,却是见怪不怪。 又死了几个?那侍卫问,脸上挂着看好奇的表情。 两个!那老汉不但不怕,还嘿嘿地笑着,听说啊,其中一个女人是被嘿嘿嘿 一阵不怀好意地笑。而后,那听见的士兵也跟着笑起来。 真的假的?还有这等好事?那侍卫说,引来其他侍卫的好奇,都纷纷来听热闹。 好事?要不你来我们府中当差?瞧见没?后面那兄弟,就是办事不利让拖出去喂狗的去去去,都围着我干甚!那老汉一看这些好事的家伙又围着自己来打探消息,笑骂了一句。说罢,又道:管好你们的嘴,小心殿下拔了你们的舌头! 那守门的侍卫都知那老汉口中的殿下是个什么样的脾性,心下了然,自然不会乱嚼舌根。 驴车过了关卡,一路往城外的乱坟岗去了。那地方常年盘桓着一群野狗,专捡无主的尸体吃,倒也养得皮光毛顺。 此时正值上元佳节,头顶一轮圆圆的大月亮,照得那城外山坡之上的乱葬岗,却是明亮。 那老汉一路赶着驴子行到乱葬岗中,四周乱坟从生,大都是一些无主或是贫苦人家的坟冢。有的死人甚至连坟冢都没有,曝尸在这荒野之地,被野狗啃食的只剩下一副残破的血肉骨骼。 鼻端,尽是一派混着泥土和血腥的腐臭气息。那老汉一手提灯,一手捂了鼻子跳下车来。稍稍看了一下地方,便手脚并用地将那两具尸体从车上卸了下来。 此时一阵冷风吹过,拂在人的头脸之上,让人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老汉骂了一句,连草席子也没给那两具尸体盖,跳上驴车,一踢那驴屁股,驴子嗷的一声,踢起步子就向前跑去。 那老汉走后,一个黑影从树上跳了下来。如同魑魅,却是悄无声息。 他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一张面皮冷峻且又无情,与他的主人却是天壤之别。 此刻,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正冷冷地盯着那脚下的两具尸体。 一具男尸,胸前衣服连带皮肉骨骼,被利器刺中,似乎是一击毙命,甚至于眼睛都没闭上。另一具女尸 江骋蹙起了眉头。 那女人显然生前受过非人的折磨,衣不蔽体,双腿大张,股间除了鲜血淋漓,便是那些恶心的白浊之物,让人不忍直视。除此之外,她遍体甚至于头脸尽是皮开肉绽的鞭痕,有的鞭痕甚至深刻及骨,实在是惨不忍睹至极。就连那向来看惯杀伐的江骋,都忍不住蹙了眉。 此刻,天空之上月明星稀,几只老鸹叫嚣着飞过。寂静的山丘之上,忽然安静地只剩下树叶被风吹动时互相摩挲的声响。 江骋例行公事似的弯了身子,去探那女子的鼻息。这一探,那地上的女子却是一声嘤咛。 江骋睁大了眼睛,似乎并未想到她还能成活。但下一刻,他已扬起了掌,对着那女子的脖颈凌厉劈去。 谁知,正在这时,一个人影闪动,紧接着便见一人飞身持剑朝江骋劈去。 江骋没想到此时此地竟还会有旁人,大意之下赶忙重拾警惕之心,积极应战,与那突然出现的黑衣蒙脸之人缠斗起来。 江骋自恃武功高强,可那人武功招式却也是俱佳,江骋与之连战了几十个回合,也分不清输赢,正提起一鼓作气与那人大战个天昏地暗,谁知那人突然卖了个破绽,弹出几里,而后抱起那脚下奄奄一息的女子,掷了个烟雾弹,便飞身跃入黑暗之中。 等到江骋拨开迷雾准备追击,哪还能见方才那人的身影? 江骋一怔,心道坏了,便也纵身于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第37章 (三十七)暗影浮动 城中,霖华路,萧宅。 萧子杞负手而立,听到江骋的汇报,一双好看的眉毛深深地拧在一起。 江骋在他对面单膝跪地,此刻抬脸看他,却是一派自责。 属下办事不利,请公子责罚。 萧子杞没有理他,却只是抬手让他起了身,自己蹙着眉头想事情,但那事情摆在面前,却如何想也想不透了。 -- 第69页 谁会救她?萧子杞心道,就算是与自己动机相似的人,却也不会为了一个丫鬟,上元节的后半夜去乱坟岗劫人啊! 而且,还是个与江骋身手不相上下的人。 你的行踪,可有暴露?萧子杞道,望向江骋。 江骋摇摇头:我向来谨慎,料想不会出差错。何况,乱坟岗四周还守着那些兄弟,除非 除非他们更为熟悉那里的地形,且不止一人。萧子杞喃喃,却还是怎么也想不透。 看来,是有人盯上我们了。萧子杞毫不在意地笑笑,以后行动多加小心,还有,派人盯紧陶清漪,还有元恪 您怀疑是承王吗?江骋一怔。 萧子杞没有回答,只模棱两可道:没有永远的朋友,有的只是利益关联。他顿了顿,又道:希望我是想错了。还有元宏,呵接下来的话他没说出口,却是转了话锋: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萧鸾贼心不死。 可是,他不是应该在忙着如何将皇位坐得更稳固吗? 没错,但他触手一贯很长,你难不成忘了年前那次伏击吗?若不是江驰替我引开那些杀手,我怕是早已不在这世上了 提到江驰,江骋的心中一痛。连忙敛了神色,掩饰了表情。 大哥为保护公子而死,也算死得其所,他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萧子杞没有说话,一双眼睛眯在一起,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只可惜他的身子骨弱了些,不一会儿就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 公子,天就要亮了,您也快歇息吧!江骋看到萧子杞又咳嗽起来,赶忙站起身子,扶住了他,望着他满眼关切。 那萧子杞咳嗽了一阵,终于消停了些,一张粹白的脸上透出不健康的潮红,想是方才咳嗽的急了。 江骋欲言又止,望着萧子杞,还是有些忍不住道:公子,您吃得那些药,还是无甚效果吗? 年前的时候萧子杞被萧鸾刺杀,受了内伤,一度危在旦夕。后虽蒙神医医治,勉强救下一条性命,只可惜心肺俱伤,终日被咳疾与呼吸困难之症困扰,那原本就并不强壮的身子又孱弱了些。 此刻,萧子杞好不容易从咳嗽中回过劲儿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顺着江骋的搀扶坐了下来,淡淡道:如我一般的身子,想要药到病除,除非是神药。 那我便去寻来神药!江骋站起来,表情坚定而认真。 萧子杞见此,一张脸上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些:那位神医不是说了,世上本无神药。如我之症,并无治愈之良药,只能慢慢调养,除此无他。 不过,幸好性命无忧,只是更加无能了吧。萧子杞苦笑道。 公子怎会无能,我江骋似乎想说什么,但萧子杞却抬了手,阻止他说下去。 好了,我不在乎。这一句话,他说得倒是坚定。 江骋虽然心中明了他无性命之忧,但到底是他的身体增加了负累。但他这般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江骋的眉头还是跟着蹙了蹙。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萧子杞被挑断了手筋脚筋,武功俱废时,也是这般轻描淡写地说过这话。那个小小的少年,甚至还不忘苦中作乐,开起玩笑。他说:江骋,你怕什么,就算是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又如何?人生在世,除了绝世之武功之外,头脑、决断、和权力,哪一样不是重中之重呢? 说罢,他还笑着道:你别难过了,总有办法的如果没有办法我就来创造办法,这个天下需要有人来改变。但是在此之前,你得保证我不死。他笑,笑得很好看。白皙的脸,明媚的笑,但是还是不及那满手满脚的鲜血来得鲜明与刺目。 江骋眼皮跳了跳,突然有些感慨自己竟也会怀旧。再抬眼望向萧子杞,就见他正困乏地伏在几案之上,一只手紧紧地拽着衣襟。 江骋有些心疼,走过去,作势要搀扶起他,萧子杞却突然抬了眼皮,摇了摇头。 公子,您这样,值得吗? 萧子杞抬了眼皮,轻轻微笑:有什么不值,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做得。 又道:我不过是有些私心罢了,并没有那么无私。你出去吧,去把无欢叫来,我有事问他。 江骋还想说什么,但是看到那正承受病痛折磨的萧子杞,终究是于心不忍,什么也没有说。 江骋出去不久,一个长相美艳的男子施施然走了进来。他一身红衣,大冷的天气,却敞着半个领子,露出那修长的脖颈之下、如有若无的锁骨。他的头发很长,半披在身后,剩下的头发用木簪在头顶半束了,衬得他原本雌雄莫辩的一张脸,更加的妩媚与风流。 那人走进来,望见正伏在几案上的萧子杞,表情一顿。 公子,你这是怎么了?那人问道,往前走了两步,跪坐在萧子杞身边。 萧子杞侧过头去,正巧看到那人关切的眼神,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他这才开口道:无欢,公主看见那只猫,可是笑了? -- 第70页 无欢点了点头,道:据说是笑了,公主似乎还很喜欢那猫呢,还说与猫为伴,就算青灯古佛,也不会觉得孤单 萧子杞牵了牵嘴角,青灯古佛她这辈子怕是也没指望了,皇帝老儿等不及,已经将她指给了曹大郎,只差一纸文书了。 无欢一双好看的秀眉蹙了蹙:公子,这样说你真的没指望了? 萧子杞无话,过了一会儿才幽幽道:那老儿太过于忌惮我,自然不会将他这女儿嫁给我。不过,让他这女儿再闹一闹也很好。他深吸了一口气,觉得那胸腔之内好受了不少,不过,公主会嫁给谁倒是无关紧要,就是那曹大郎 公子是担心那曹居仁上不了台面吗 她毕竟是我妹妹,又一贯敬仰我母亲。况且从前的事与她无关。萧子杞淡淡道,一张脸上显出少许的不耐。 公子,无欢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无欢望着萧子杞,有些严肃。 那萧子杞望了他一眼:且讲。 公子,你何时以拯救苍生为己任了? 萧子杞噎住,深蹙了眉头,不语。过了半晌,这才又苦笑着牵了嘴角:谁说我又不是在拯救苍生呢? 无欢没有再说话,这样又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说得却是无关紧要的闲话:曹大郎似乎最近有些厌烦燕俪了。 萧子杞点了点头,心中了然般道:无妨,醉霞楼也不止燕俪一个佳人。把那新近蹿红的头牌给他,看他到最后,会不会身败名裂 又道:近日他可有什么动向吗? 那无欢点点头:曹安定近日有心让曹居仁接触秦书成,已经安排了几次饭局了。 萧子杞牵了牵嘴角,秦书成乃太常寺卿公子,他父亲秦伯琨掌管宗庙礼仪。自古以来最怕驸马篡权,那皇帝老儿向来疑心,曹安定怕是觉得曹大郎从军从政都无望,干脆让儿子和礼部挂上联系了。 而后,他眼睛又眯了眯,适当放出曹大郎的消息给陶清漪,她这个人,我还有用。 无欢顿了顿,似乎有些不解:公子,你说这北魏皇帝,他会上钩吗? 萧子杞嗤笑道:如何不会?那皇帝老儿最爱搜集与林氏相似的美人,你看看他的后宫之中,哪个没有当年林氏的影子? 说罢那话,他却是冷冷一哼,接着又道:那陶清漪眉心一颗朱砂痣,与当年的林氏如出一辙,二人又都是大眼睛、浅浅的双眼皮,蒙住下半张脸,简直就要一模一样,那老儿,呵 想到大魏皇帝居然会在寝宫中挂上已死皇后的画像,日日念想,日日思念,萧子杞就觉得一阵恶心。 那老儿,何时又变成一个专情的人了呢? 他冷淡地想着,一张脸上的表情像是隆冬的气温一般,急转直下了,仿佛下一刻,就要结上冰。 这般想着,那心中一阵激荡,免不了气血上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要将那肺咳出来。 萧子杞有些痛苦地捂住心口,窒息的感觉忽然而然的扑面而来,像是黑漆漆的浪,只消一下,便能将人完全淹没。 无欢焦急地去拍萧子杞的背脊,又拉扯着他,想要将他搀扶起来。一面还不忘大声呼喊,试图将那平日中侍候萧子杞的人引来。 那外间的人听到动静,都纷纷地跑了进来,有人递了药丸过来,无欢接过来,就着水给萧子杞服下。大概又过了好一会儿,萧子杞的呼吸这才慢慢变得平缓,但他也不知是昏迷了,还是累极了,一直没有转醒。 无欢见此,只能将萧子杞放平,又接过一个丫鬟递来的棉被,给萧子杞盖在身上。等这一些列的事情忙完了,他这才带着方才房中那侍候的几人出来,待将那房间的门掩好了,他面对着那几个站立在他面前的小丫鬟,蹙起了眉头。 你们是怎么伺候公子的?他近些时候没有吃药吗?无欢愠怒道。 那面前的小丫鬟们看到无欢生气,都知他是个火爆的性子,一个个都有些战战兢兢了。 其中一个小丫鬟显然胆子大些,垂了首,恭敬道:无欢少爷,公子最近依旧按时吃药,只是 只是什么?无欢蹙了眉头,瞪着那面前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一怔,顿了一下,又道:只是公子最近常常偷偷练剑,他身子弱,手筋脚筋亦是后来接起来的,走长路拿重物都要吃力,这剑,如果能练呢 那小丫鬟说着,越说到最后声音越小。无欢听着她说话,心中一凛,再想到那萧子杞的境遇,他不禁紧紧握起了双手,心中有些涨涨得难受。再看面前的小丫鬟,毕恭毕敬的,他突然又起了什么,拧了眉头。 公子既是偷偷练剑,你又如何知道? 那小丫鬟一听无欢这般问,顿时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才缓缓道:奴婢奴婢那日葵水来了,脏污了衣服,又畏冷,便起夜去烧水,想把衣服洗干净她说罢,一张脸早已红得通透,身旁另外两个丫鬟听了她这话,也不由得红了脸。 -- 第71页 那无欢掌管醉霞楼,风里雨里这么些年,除了依靠醉霞楼收集情报外,什么女人没见过?什么女人的事不了解?听到她这般说,也见怪不怪、习以为常道:你是在伙房那边看到的公子,还是浣衣的地方? 浣衣的地方。那小丫鬟低着头道,又咬了咬嘴唇,公子告诫奴婢不要告诉别人,但是近些时候公子的身体状况似乎更差了些,奴婢不敢不说 那无欢听那丫鬟说话,一张脸上的表情暗沉,待到那丫鬟说完了,他突然大步反身进了萧子杞所在的房间。 你。反手关门的时候,他突然指了其中一个小丫鬟,凶神恶煞道:跟院门口我的随从说,现下我要等公子醒来,让他先自回去 第38章 (三十八)月黄昏 陶清漪惴惴不安地在春岁居等待琉璃的消息,可是一直到第二日申时,萧子杞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她终于是坐不住了,跌跌撞撞地跑到曹居衡的桐园,将琉璃的情况与曹居衡说了,又长跪在地上不起,请求他的帮助。 好在那曹居衡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虽表面上很不乐意,却还是吩咐随从,安排了轿子,一路带着她行到了萧宅。 那萧宅原是太子赠予萧子杞的,宅院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住起来也十分舒适。 曹居衡敲了门,很快便有人开了门,待到通报过了,曹居衡这才带着陶清漪大步行至萧子杞居处。 此时萧子杞正在养病,身边还有无欢与江骋强制地守着,如今曹居衡突然登门,他像是得了特赦一样,半推半就地将这二位送走了。 实际上,这二位无非也是担忧他的身子,只是他的身子他自己了解。虽然他并不想连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但现实是他一直活在旁人的保护之下。 苦涩地牵了牵嘴角,萧子杞在听到门外响起的脚步声时,神色很快地恢复如常。 那门外的丫鬟此刻推开了门,朝着萧子杞通报了,便跪坐着行了礼退了出去。 曹居衡带着陶清漪进到房中,他一眼就看到了面色苍白着躺在榻上的萧子杞。阴沉着脸走过去,他像是毫不关心他的病情似的,道:萧兄,你还活着呢? 陶清漪眉头蹙了蹙,她拿眼睛瞥了瞥曹居衡,似乎觉得他这话说得是有些过分了。 但那萧子杞却毫不在意似的,看到他们进来,便坐起了身子,微笑道:勉强活着。曹二,你还知道来看萧兄,倒是有心。 哼!那曹居衡冷冷一哼,似乎很不屑似的,我才不是来看你,若不是她央求,我才不会踏进你这门。谁知道你这门中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我怕我突然撞破不得好死! 我这门中会有什么秘密?难不成,你以为我会和谁在此秘密幽会吗?萧子杞笑说道,方才粹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我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你这个建议我可以考虑。 曹居衡闻言,面上一红:你明知我说得不是这个!他厉声道,沉着脸,不再说话了。 这曹居衡虽然平日锋芒毕露,不知收敛,常常被同僚排挤,但实际上却是个心细如针之人。他一早就看出他萧子杞居心叵测,心怀不轨。只是他又十分赞赏萧子杞的本领,与他相交下来倒是有几分投缘。他虽不知萧子杞在秘密进行着什么,但只要他萧子杞并不动摇社稷根本,不破坏如今大魏与南齐相互制衡的局面,其他的,他也不想管,并且也管不了。 此刻,那萧子杞见曹居衡闭口不言了,一双嘴角若有似无地扬了扬。再看向那曹居衡身旁的陶清漪,见那陶清漪也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心下了然,面上却做出一副有些悲伤的表情。 陶小姐,你是来问我琉璃之事吧? 陶清漪闻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殿下,可是有琉璃的消息了吗?她的心揪在一起,虽然眼见得面前的萧子杞病倒,但一想到琉璃说不定正在受苦,却也再也想不到其他了。 萧子杞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她,突然叹出一口气来。陶清漪的心一紧,一种不好的预感蒙上心头。 陶小姐,我找到琉璃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萧子杞开口,又孱弱地咳嗽了几声。待到恢复如常了,深吸了一口气,才又道:元朔原本想要抓你回去,他的手下绑错了人,元朔一气之下 接下来的话不用他说出来,想必陶清漪就该明白。 面前的陶清漪怔在那里,怔愣之下连哭都给忘记了。 她一直在体会周遭人的死亡,原本以为自己会习惯,但当那死亡真实地摆在自己面前时,才发觉死亡这样的事,又是怎么能够轻而易举地习惯呢? 她的心中,突然越发地变得膨胀起来,直到砰的一声,剩下爆炸后刺剌剌的疼。 陶清漪蹲在地上捂住心口,两行眼泪顺着脸颊不受控制地汩汩流出,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更像是喷薄的泉。 琉璃死了,那个从小到大与她一起,亲如姐妹的丫头,竟然也死了。她有些不可置信,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但一想到那三皇子狠辣的手段,她又觉得,似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实际上,她在得知琉璃被三皇子抓走后,不是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吗? -- 第72页 只是只是没想到,她真的会死 陶清漪原本还存着的那一点点侥幸心理也分崩离析了。 陶小姐,节哀顺变。萧子杞淡淡地道,看着琉璃,脸上平静到甚至没有表情。 陶清漪旁边的曹居衡,蹙着眉头望着陶清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很不耐地道:人都死了,你再哭,有用吗? 是很没有用。但是她忍不住。 陶清漪啜泣起来,虽然拼命忍耐着不发出声音,但是那心中的苦痛又实在是太大了。世间喜怒哀乐,又怎是人想控制,就能控制的呢? 她抬起袖子,胡乱擦了一把横流的涕泗,哀声道:殿下,琉璃死时,痛苦吗? 说出这句话她就有些后悔,既是死,既是落到元朔手中,又怎会不痛苦呢? 又道:我可否见见琉璃的尸体? 那萧子杞面无表情,他原本就在生病,这样看来,那张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看起来更是如同纸一样的白,无端的,让他显出了一些刻薄。 你不会想看到的,我劝你还是别看了。他说着话,又咳嗽几声。 那身旁的曹居衡见了,却是面色一沉。 你竟病得这样重吗? 萧子杞扯了扯嘴角,而后点了点头。 被身体拖累,亦非我所愿。 曹居衡锁了眉头,他只道他曾经受过重伤,身体不好,却没想到竟是这般不好。 还有救吗?他睨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子杞一笑:如何没救?伤病而已。损了心肺,旧伤复发,多休息几日罢了。 他轻描淡写道,殊不知,他曾是在阴曹和阴差硬生生抢回一条性命。 另一边,那陶清漪听到萧子杞这般说,早就颤抖着嘴唇愣在那里,有些泣不成声了。 她竟是死得这样惨吗?她问萧子杞,眼泪若决堤。心中有无限疼痛,却没有出口。 萧子杞望着她,淡淡的,温和地,唯独没有去接她的话。 而后,她突然就像是疯了一般,想要跑出去,去找元朔讲理。 我要问问他,为何要杀了我的丫鬟!陶清漪双目猩红道,似乎仍旧不能接受琉璃之死。 身旁的曹居衡感觉陶清漪有些无理取闹,愠怒道:一个丫鬟罢了,死就死了,你这样去找三皇子,是也想要找死吗?他很不耐烦地扯着陶清漪,将她甩在地上,居高临下地望她:你简直是不知深浅! 那坐着的萧子杞,望见陶清漪这般,亦严肃了面孔:一个丫鬟的性命,对于一位当朝皇子来说,轻如草芥,死不足惜。陶小姐,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讲理。有的事情,它根本就不需要道理。我的话就在这儿,孰轻孰重,你自己考虑清楚吧。 就因为他是皇子,所以他就可以草菅人命吗?陶清漪不解。这世上存在着王法,又何曾有过王法。从前的时候,她是中书监的女儿,所以没有体会,如今她是一介平民了,终于体会至深。 萧子杞闻言,点了点头。 就因为他是皇子。 没想到萧子杞这般直白地说出来,陶清漪顿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就算是哭,她也再没有气力了。 天空上,不知何时竟是飘起了雨夹雪,打在脸上,却是疼痛。 陶清漪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曹府的,似乎是曹居衡带着乘轿回来了,又或许不是。她浑浑噩噩的,对于外界的一切,她突然好像一下子都不在乎了。 一直到三日后琉璃下葬,陶清漪也没有亲自过去。萧子杞既然说她最好不看,她干脆就不看了。一个人窝在春岁居中惶惶不可终日,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小豆子被她派去参加琉璃的下葬仪式,说是仪式,其实也就是找口棺材,就地掩埋了。但是对于一个丫鬟来说,这样的仪式,也算是厚待了。 入夜,又梦到了从前,建康的旖旎风光,记忆中的淮水,一对父母,几个姐妹兄弟,一个情同手足的丫鬟 他们一家,从南到北,这一路,如今,终于只剩下她了。 梦中的家人站成一排对着她笑,笑着笑着,却突然凭空消失了,任她在风雨中如何找寻,却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给她留下。 她从梦中醒来,惊得坐起身子,那前胸后背,皆黏在身上,湿漉漉的,尽是冷汗。 她吁出一口气来,突然觉得有点渴,开口叫了琉璃,当那声音脱口而出,她又想到琉璃已死。一抹悲伤的情绪再次灭了顶,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那门外待命的小豆子听到陶清漪的动静,推了门走进来。见到陶清漪哭得歇斯底里,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只能走到她的身边,默默地站在那儿陪着她。 一直哭得有些脱力了,陶清漪的心情才算稍稍有了缓解。她接过小豆子递过来的水一口气喝下,而后,便有些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这一觉,倒是一夜无梦。 第39章 (三十九)塘中救人 琉璃的事情,陶清漪一连消沉了好些天。这些天,她突然想得开了些,看得淡了些。人这一辈子,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她毕竟还活着,她的弟弟也还活着,即使为了她的弟弟,她也要尽可能地活下去。 -- 第73页 这些想得透彻了,她便简单收拾了自己出了门。 门外又经过了一场雪,正是一片粉妆玉砌般的世界。目光所及,尽是一片洁白。白茫茫的天,白茫茫的地。偶尔在白雪覆盖之下露出的那一丁点颜色,倒成为一道极靓丽的风景线。 陶清漪迈了步子走在雪地之上,每走一步,那脚下便是一阵窸窣的声响。在早上这般情景的时刻,倒成为一个喧嚣的所在了。 陶清漪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了一把腰间,那腰间沉甸甸的,皆是她换玉如意得来的银两。确定那银两装得妥帖了,她舒出一口气来。 她今日要亲自去商行拖人找一个居处。这曹府她是住不得了。洛阳城中,年节之前,便有皇上要选曹家儿郎为驸马的传言,年节过后,那传言更甚,甚至有人说皇上已经下了文书,就等择吉日开诚布公了。 她原本就是跟着父亲来投奔曹家,原先还抱着侥幸心理,以为自己是曹居仁的未婚妻,他会娶她。现在莫说是他们二人的关系,就单说一个驸马的身份,那曹居仁也不会再甘心迎她过门。更别说她与他之间,闹得那样僵。 陶清漪想到这里,心中一凛。虽然心中想到曹居仁依旧难过,但最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剩下的,不过是一些凤毛麟角罢了。她与曹居仁,她到底也没能明白为何会走到今天这样一种地步,稀里糊涂,莫名其妙。但是,感情这种事情,就连开始不就是莫名其妙的吗? 她叹出一口气来。心中有万千情绪,却是说不清,道不明。 既是这般,那就不要去说,不要去想。 她摇了摇头,苦笑了。稍稍平复罢心情,便又重新迈了脚步,向门外走去。 这一路穿梭至曹府的池塘边,远远就望见一抹天青颜色。乌发半束,背影单薄。一看便知是一清瘦少年。 那少年背对着他,似乎在欣赏那池塘中的景色。但那池塘一方碧水早已结冰,入眼尽是一片萧索,并无什么可看。这般想来,那少年,十有八九并不是在赏景了。 果然,陶清漪没走几步,便见一个小厮挑着担子快步走到那池塘的桥下,那少年与他交代了什么,他便匆匆地挑着扁担去了。而这个时候,从东边又过来一个空手的小厮,他见那少年正站在桥上,便恭恭敬敬地朝那少年行了礼,直起身子的时候他似乎说了什么,那少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而后,那小厮便踏步到桥上去,似乎想要去扶那单薄少年下桥。但显然那少年并不想要别人的碰触,侧开身子,冷着脸便向桥下走去。 陶清漪似乎听那少年讲过,说他要在曹府修养到年节复朝。眼见那两个小厮,其中一个还挑着扁担,扁担上两只偌大的木箱,沉甸甸地压在那小厮肩头,似乎是书籍一类,便知这少年,定然是要回宫去了。 这一段时间的相处,陶清漪心知这少年脾性,傲霜独立,不与俗流。却没想到这样的一个人物,却要日日与太子与三皇子之流为伍,可见他的心中,定然是非常苦闷的。如若不然,他又怎会形成那样一个带刺的性格呢? 陶清漪心中感叹,再朝他望去,便见他已然快要步到桥下。 而那身后小厮,眼见他要走下桥去,这时竟是变了脸色,只见他突然从背后出手,一下子就将那毫无防备的少年推下池塘。 那池塘原本就是结了薄冰,这样重重地掉下一个人来,河面顿时开了花,迸射出的池水溅了老高。而那天青色衣衫的少年,在水中浮浮沉沉,手脚并用,似乎想要游到岸边。但他却不得要领,始终不能露出头来,显然是个不会水的。 而那池塘,虽不知深浅,但见那平日中的荷叶残根,也知那水下定是一片淤泥。这样一个不会水的人掉进去,如果无人出手相救,显然就要凶多吉少了。 陶清漪眼见得那少年入水,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样一种展开,赶忙抬了脚步飞速跑过去。一面焦急地对着水中大喊一句二少爷,一面拾起地上的一根枯枝,与那个欲偷偷溜走的小厮打斗起来。 陶清漪虽然武功方面造诣不高,但好在他的外祖传给她的剑法还算有用,对付个彪形大汉、习武之人万万不能,但对付个平常人却也足够了。 那小厮方才推了曹居衡入水,心中想是心虚,也不恋战,只想逃脱,所以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而陶清漪,她原本就是为了看清这小厮长相才与他们缠斗,如今待看清楚了,才发现这小厮原来就是她当初初入桐园时,那个为她开门的扫地小厮! 不过她也急着要去救曹居衡,却是没有细想那样许多,胡乱飞出一脚将那人踹在地上,她突然纵身一扑,已然扑进池中。 虽然是开春,但那年节毕竟刚过,池中水仍旧是一片刺骨的寒凉。陶清漪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与头脸都是一阵阵冰冷的疼痛,再加上那池水之深,让她连连喝了几口带着冰渣的冷水。她连发抖也忘了,努力地将头探出水面,就拼命地要往曹居衡所在的方向游去。 她从小长在建康,虽是大家小姐,但外祖对他管教并不若父亲那般严厉、教条,夏天的时候她偶尔会与琉璃去河边戏水,虽游得不算多好,总归算是识得水性。 曹居衡此刻已在水中兀自挣扎了一阵,他原本就不会水,加上这池水又是冰冷刺骨,很快的,他就感觉自己体力不支,就要失去意识了。 -- 第74页 而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突然看到离他不远处,一个浑身湿透,满面狼狈的女子朝他游了过来。 二少爷!陶清漪扯住曹居衡的胳膊,将他带离水面。曹居衡方一露头,一股带着寒意的空气便涌进他的胸腔。他被那冷冽的空气刺激,忍不喉咙发痒,咳咳地连咳几声,感觉那灌进去肺部和鼻腔的水被咳出了不少,他方才有些涣散的意识终于又明晰起来。 你他望着正奋力带他露出水面的人,待到他看清来人是谁时,他猛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并没有想到救他之人会是陶清漪一样。 此时,那陶清漪正一手攀附着曹居衡,一手拼命地划水。但她毕竟是个女子,对方比他高,也比她重,二人又是在水中施展不开,没游几下,陶清漪却是上气不接下气了。 曹二,你能放轻松些吗?陶清漪有些气急败坏地说。她原本对凫水也就局限在会这个基础上,如今这位少爷不仅帮不上忙,还直挺挺地就差立在水里了,这让她怎么救他呢? 那曹居衡从未想到会从陶清漪的口中听到曹二这两个字,他眼皮猛然一跳,一张湿透的脸上顿时盛满了恼怒。 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放松!陶清漪大声说道,人命关天,她再顾不得什么淑女形象了。 那曹居衡没想到她不但喊他曹二,还这么大声地凶他,他一张脸在震惊之余,真是特别地不好看了。 那曹居衡见此,原本想要开口教训陶清漪一番的,但见她一副吃力的模样,那到了嘴边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这时候,那方才推曹居衡落水的小厮,本是在陶清漪发觉后就要落荒而逃的,奈何他胆大包天,见曹居衡与陶清漪皆在水中沉浮,不由得恶从胆边生,在池塘边胡乱搬了一块偌大的石头,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那池塘正中的桥上,朝着曹居衡与陶清漪的方向扔了过去。 陶清漪原本正拖着曹居衡奋力地朝岸边游去,冷不防被人迎头扔了石头,二人虽极力闪避,但那曹居衡毕竟是不会水的,陶清漪推开曹居衡闪避不及,那石头便擦着她的头顶砸进了水中。 一股热流顿时顺着她的头顶爬了满脸,但她似乎是被冻得僵了,即使是被砸破了头,她也丝毫没有感觉到痛处。直到一阵晕眩袭来,她伸出右手擦了一把脸,看到那手上遍是鲜血了,她才知道自己原来受伤了。 曹居衡被陶清漪推开,他失了陶清漪的帮助,一度陷在水中挣扎。不过他很快掌握住技巧,能从那水中立起来了,他才发现这靠近岸边的池水,也就刚刚到达自己胸口。只是那塘中淤泥深厚,那淤泥似乎还带了吸力,曹居衡还没用力,那脚便直直地陷了进去,他费了半天劲儿,才将一只脚拔出来,有些勉强地朝前挪了一步。不过好在,他不用再没在这池水之中,喝这腥臭之水了。 站稳之后,他朝那陶清漪看去,这一看不要紧,竟是吓得他三魂七魄丢了七魄。 那离他不足两丈远的陶清漪,竟是满头满脸的鲜血,若不是她勉力强撑着,说不定她此时此刻就要眼前一黑晕在水中。 第40章 (四十)情愫 这时候,那岸边原本偷袭的小厮,早在看到曹居衡从水中站起身子,就跑得不见踪影了。唯有那早晨正从这里路过去做事的小厮和丫鬟,见到此情此景很讶异地纷纷围了过来。 曹居衡用尽全力划到陶清漪的身边,伸出一手一把拉过她。她的头脸之上鲜血淋漓,那鲜血挡住了她的五官,就连头发也被这池中冰水和她自己的血液黏在头上,看起来简直有些狼狈不堪。 喂,你清醒点! 曹居衡浑身发抖着用手拍了拍她的脸,也不知是因为被那铺天盖地的寒冷刺激的,还是因为看到了这幅血腥的场景。 他只记得那小厮用石头砸向他们的时候,她明明眼疾手快地推开了他,那石头应该是落在了他们中间才对,怎么偏偏她就受伤了呢? 曹居衡觉得自己一向以聪明着称的脑袋变成了一团浆糊,只能站在那及胸的水中打横将她用力地抱离水面。 岸边有眼明的小厮早已找了长长的竹竿伸过来,还有更加眼明的,也已跳进那池塘之中,去搀扶曹居衡上岸。 而曹居衡怀中,此刻已然昏迷的陶清漪也被其中一个小厮接了过去背在背上,几个合力背着陶清漪朝着那岸边跑去。 上得岸后,有丫鬟看见陶清漪鲜血淋漓,嚷嚷着叫大夫,随即惶急地跑开了。 曹居衡此刻浑身湿透,如今再被那冷风一吹,只觉得自己就连牙齿都在打颤,那寒冷似乎是长了脚,眨眼间已蹿遍五脏六腑,甚至贯通全身血液。 有小厮见到他冷,眼疾手快地找了张毯子从头到脚裹住了他。然,即使是这般,他还是被那寒冷冷到差点心脏骤停。 好不容易捱到桐园,他早已被冻得不成人样,就连那面皮和全身,都呈现出了青紫颜色。 这个时候曹居衡落水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来来往往的小厮丫鬟们,似乎都在第一时间送上了温暖,让他这个原本冷冷清清的别院,顷刻间增添了许多人气。 此刻,曹居衡泡着温暖的热水澡,喝着那冒着热气的红枣姜茶。在一片热腾腾的氛围中,他的身上还隐隐地要出一层薄汗。但即使是这样一个温暖熨帖的氛围,他却仍旧像是掉进了冰冷彻骨的池塘,就连那一颗热切跳动着的心脏,都好似被这情绪感染,一瞬间又落回了冰点。 -- 第75页 不知怎的,那眼前就出现了那么一张脸。苍白的、狼狈的、濡湿的,焦急的,就那么呈现在他的眼前。 陶清漪居然救了他。 想到这儿,曹居衡情不自禁地蹙了眉头。 他料定自己对陶清漪并不算好,甚至还极看不上她。她那么爱哭,那么麻烦的一个人,甚至还与他那个所谓的大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不是看在萧子杞的脸面,他甚至都不吝于朝她看一眼。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危急关头竟然救了他。 那么冷的池塘,甚至还结了薄冰,她竟然想都不想,就跟着跳下来。想到她方才在水中推开他,但却被石头砸中头浑身是血的模样,他的瞳孔不由得一紧。就连那扒在木桶边缘的手指,也随着此刻的思绪一寸寸地冷下去。 但与此同时,又有什么情绪,慢慢地温热起来,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 再说陶清漪这边,她被小厮送往春岁居后看了大夫,却因为失血过多,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等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已是第三天的晌午了。 她迷迷茫茫地抬了沉重地眼皮,像是做了一个格外冗长的梦,梦中的自己似乎沉入了无边无际的大河大海,浓重的黑暗压迫着她,四周又是格外的冷,仿佛一种格外窒息的痛苦与磨难。 她在这样的境遇中拼命地游啊游啊,直到看见了光亮,她奋力地向那光亮游去,继而醒了过来。 耳畔,此时此刻正有吵嚷的鸟雀渣渣地鸣叫着,还有风刮在窗棂时呼呼的响动。那房中的小豆子似乎也望见她睁眼,惊喜地踢踏着脚步跑过来。 一切,好似又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陶清漪转了转眼珠,确定自己是清醒了。看见小豆子关切的目光,她朝她努力地弯了嘴角。 表小姐,你吓死我了!小豆子看到陶清漪的确是醒过来了,她大大舒出一口气来。 那陶清漪回到春岁居的时候满面血污,虽然大夫诊断说只是外伤,但因为失血过多,她还是昏迷了一天一夜。小豆子在她身旁侍候着,有好几次她在梦中辗转,小豆子都以为她要转醒了,谁知她却一直就这么沉睡了下去。 小豆子听闻陶清漪是为了救二少爷曹居衡所伤,她不禁有些吃惊。她还记得前不久的上元节,她可是连一个夜叉面具都要害怕的人。这样一个胆小的人,居然能够大着胆子去救曹居衡,这不免让小豆子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 表小姐,你先喝些水吧。小豆子端来杯子,想要搀扶陶清漪起床喝水。 那陶清漪方从昏迷中转醒,身子还有些虚,虽被那小豆子搀扶,却还是在起身的瞬间两眼一黑,急急地咬着牙勉强稳住,她这才喝下小豆子递过来的温水。顿觉腹中一阵温暖,仿佛连日来遭遇的寒冷一下子都散去了。 重新躺在床榻上,不一会儿小豆子就端来了药汤。喝了药汤又喝了些稀饭,因了还有些体虚加发热的关系,她又沉沉睡去了。 这一连昏沉了几日,等到她勉强能够行动自如了,却是听说那个欲加害曹居衡的小厮畏罪自尽了。曹安定曹大人特别去调查了一番,却也没能调查出来什么,加上曹居衡毫发未伤,便只做警告命人将那小厮尸体鞭尸了,就交到官府让人处理去了。 而那曹居衡,对于父亲的处理方式,却也没有任何异议。他向来如此,性子古怪,仿佛凡事都事不关己,卓尔不群,遗世独立。 府中都在传言,说那曹居衡是因为苛待了那小厮,所以那小厮才蓄意报复。但陶清漪却觉得这其中的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好在这几日曹居衡因了这件事情牵扯,一直还住在曹府。这日,陶清漪方吃罢饭,便上门拜访曹居衡去了。 难道没有幕后黑手吗?陶清漪跪坐在矮几前,将两只手臂都放在那面前的矮几上。她的头上还搀着厚厚的绷带,她蹙眉的时候似是扯动了伤口,那伤口之上是又痒又疼。 她想到几天之前曹居衡落水的事,她实在不认为那个小厮与曹居衡会有天大的仇,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面前与她对面而坐的曹居衡冷着一张脸,听到陶清漪说话,捏着那手中的茶杯转了两圈,这才抬眼,冷言冷语道:幕后黑手,呵!这天下若是有人真想置我于死地,首当其冲就是她! 谁?陶清漪脱口道,但见曹居衡面色不好,不愿回答的样子,却也没有追问。 但她也并不傻,立马就想到了曹居衡口中的那个她。想到年前时遇到的那两个欲对曹居衡下毒的小丫鬟,陶清漪心中便是一凛。 曹夫人 可是,她又为何这样几次三番? 她蹙了眉头,一想到那府中传言,说是曹夫人还曾害死过曹居衡的母亲,陶清漪的心中就是一阵阵的寒意。 门外,有丫鬟此时正从外面端来茶点。几样好吃的点心上桌,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 那面前的曹居衡在这样的罅隙中朝陶清漪看过去,见她正咬着嘴唇陷入沉思之中,那一双好看的眉眼低垂,只可看见她垂下的绵长眼睫,显出几分乖巧的样子,他不觉心中一跳,立马别开了视线,拿起桌上的点心,囫囵地吃了下去。 -- 第76页 有鸟雀的聒噪之声传入屋子,带来了点淡淡的阳光。 近些时候天气转暖,尤其是晌午这个时候,整个大地仿若都被那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就连气温也温和适宜起来。 陶清漪入定半天,却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直觉却觉得曹居衡还是不要再住在曹府比较好。又想到如今自己也是孤身一人,就连未来的方向也没有,不免心中一阵刺痛,情不自禁地叹出一口气来。 哎 曹居衡抬眼,便正巧看到陶清漪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跟着蹙了眉,却正巧看到她也朝他看过来。 她很美,大眼睛,浅浅的双眼皮,显得整个人很甜美。眉心那颗鲜红的朱砂痣也像为她增添风情一样,让她一颦一蹙宛若画中仙。头上虽是还缠着纱布,但似乎并没有影响她的美。 曹居衡曾经对她带了偏见,并不曾觉察到她有多么好看,如今察觉了,却是红了脸。 尴尬地咳嗽着掩饰过他此刻的心情,他再抬眼,又恢复了往日拒人于千里的模样。 你的头,还疼吗?他疏离地说,甚至连语气都像带了冰渣。 但这毕竟是一句关心的话,那陶清漪怔愣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不疼了。 她说得是实话,比起前几日,她这头如今并不算很疼,唯独是失了血,让她冷不丁就要来一阵晕眩。 你失了血,我那边有上好的阿胶,改日派人给你送去。 陶清漪本想拒绝,但领教过曹居衡言语中的厉害,便闭了嘴,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是为救他所伤,吃他点阿胶,理所应当。 这般想来,陶清漪觉得心中舒畅了些。 而那与她对面而坐的曹居衡,没想到她会欣赏接受,怔愣了片刻,却是又蹙起了眉头。 第41章 (四十一)有眼无珠 近些时候,那天气经过了前段时间的洗礼,逐渐转暖了起来。 天气很好,尤其是在太阳光底下,穿着棉袄的人只消站上一会儿,那后背就要起一层薄汗。 曹居仁自外间进了院子,方一进来,就嚷嚷着口渴,一屁股坐定了,那丫鬟便匆匆忙忙布上茶点。曹居衡连饮了三杯茶,这才稍稍解了渴,他一只手肘支在面前的矮几上,另一只手捏了一只腌渍的酸梅子放入口中,而后很舒爽的舒出一口气来。 曹夫人施施然走入厅堂,便看到曹居仁这种模样,一张保养很好的脸上,现出几分笑意。 爱吃就多回来,或者娘再给你装些带走。这梅子去年小棠她腌得好,一众夫人小姐都追着我要。 那曹居仁听到母亲说话,扬起脸弯出一个笑。 娘,你还有心吃梅子呀,我可是听说我爹昨日为难你了,这才巴巴地下完早朝就跑回来的曹居仁挑了眉,望着曹夫人。 果然,曹夫人听到这话,变了脸色。 哼,你爹他怀疑那个将曹二推下池塘的人是我安排的,跑来质问我。反正他又找不出证据,随他怀疑好了! 娘,那到底是不是你安排的?曹居仁也比较怀疑地望向曹夫人,那曹夫人被他看得心虚了,便一屁股坐下来,冷冷一哼。 怎么,他死了你不高兴? 这样一说,曹居仁心里就有些了然了。 娘,是你做的太明显了,难免会留下破绽。 那怎么办,那曹二疑心太重,我安排的人都被他调换了一遍,那小厮也是我好不容易才买通的 娘啊曹居仁有些头疼,虽然我也觉得那曹二实在该死,但是你的做法实在不可取,不可取曹居仁说道,难免我爹怀疑,我一听说这事,立马就想到你了。 又道:以后机会还多,何必急于一时? 曹夫人一听曹居仁站着说话不腰疼,一张脸冷了冷,恨恨道:以后,以后,以后等到他爬得再高些,说不定整个曹家都是他的了,谈何以后?! 这般说罢,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语重心长地说:仁儿,曹二那小蹄子,从小抢尽你的风头,你知道外面那些人都怎么说你吗?说你是个庸才,曹居衡是个人才。说你现在的秘书丞的职位,还是皇上看在曹居衡的面子上给你。就连你爹,也时常念着曹二的好,净说些你的不是。你说说,为娘怎么能够忍下这一口气呢?! 曹居仁听罢这话,也有些气急:那些人胡说什么!我虽不若他聪明,但也并非是个庸才!还有我爹,他从小偏心,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一心向着那个小畜生呢? 曹夫人冷哼道:这小畜生和他娘一模一样,当年你爹也是被他娘迷得七荤八素,如今他娘没了,他这个儿子却学会他娘那一套了。所以说啊,这小畜生留不得! 曹居仁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曹夫人的话:娘,那你说以后该怎么办呢? 曹夫人听罢这话,有些捶胸顿足道:本以为趁这次他年节归家休养可以结果他的,谁知道却生出恁地变故。哎,如今他有所察觉,又要回宫复朝,看来以后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 第77页 曹居仁闻言,不由得皱了眉头:娘,你说爹真的就一点不顾念我吗? 曹夫人垂了眸,一双好看的红唇嗫嚅了:他顾不顾念,你难道看不出? 又道:他的眼中和心中,从来就只有那个贱人和曹二曹夫人眯了眼,眼前似乎掠过了往昔时光,整个心都是疼痛。 那曹居仁受母亲情绪感染,不免想起自己从来不受父亲重视,而那曹居衡虽说从小养在宫中,却时常被父亲挂在嘴边,逢人便要拿出炫耀一番,不由得心中一阵愤懑,那右手紧紧地握了起来,直到那手掌上的肉被指甲刺痛。 娘,好在咱们就要熬出来了。只要皇上文书一下,我成为驸马,莫说一个曹居衡,以后便是父亲,又能奈我何? 想到未来,曹居仁的心中好受了些。他这将近二十年来的压抑,终于就要修成正果了,破茧而出,一飞冲天了。以后便是人上之人,谁人见到,不给个三分薄面? 那曹夫人闻言,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啊,以后曹居仁便是皇上的乘龙快婿,前途无量,一个曹居衡,一个曹家,又何必如现下这般,还巴巴地放在眼中? 我儿出息,为娘心中甚慰。曹夫人微笑道,那脸上方才生出的阴霾一扫而过。说罢,又抬手抚了抚面前儿子的头,慈祥而怜爱。 她生的儿子,样貌、能力都是极好。谁人不识,就是眼中蒙尘,有眼无珠! 只是 我怎么听说,你那个表妹说让你娶她?曹夫人蹙了眉头,一张风韵犹存的脸上现出几分愠怒。 曹居仁没想到她会突然转了话题,顿了一顿,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神色也有些不好看了。 又是曹金那个多嘴的说的吗?看我撕烂他的嘴!他啐了一口,愤然骂道。 曹夫人见他如此,心中对此事有了计较:你先别管谁说的,你那个表妹,仗着与我家有几分关联,竟然敢提出来让你娶她,一个姑娘家,脸皮恁地厚,也不知害臊吗?! 又道:从前我是念着你舅舅的面,予她几分薄面。如今你舅舅早死,她又是个什么东西?还敢提出这样的非分要求,倒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我跟你实话说,虽说我与她母亲开玩笑,与你两个定过什么娃娃亲,但那都是陈年烂谷子的事了,撇开你舅舅舅母早亡,就算他们还在,如今顾虑着你现在这个准驸马的身份,他们怕是也不会再提起此事。你那表妹,简直就是又要公羊,又要喝奶,简直异想天开!她若再对你纠缠,就别怪我不念姑侄情分,将她扫地出门! 说罢这些,还不是很放心地看向曹居仁,就怕他一个想不开,向陶清漪许诺了什么。 仁儿,你可是答应她了吗?我跟你说,她就是个祸害,娘可不依 曹居仁被他母亲念得一个头两个大,尤其听她说到陶清漪,也有些心烦意乱,赶忙开口:娘,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答应她! 这般说罢,却又有些犹犹豫豫,像是想到了什么,道:娘,宫里选驸马说是不能娶妻,但也没说不能娶妾不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曹夫人变了脸色,瞪着曹居仁。 那曹居仁心知是失言,赶忙笑了笑:娘,看你多心,我就是随便问问 一面说着,一面拿起那面前的细瓷杯,呷了一口那尚有余温的半杯茶水,心思却飘忽着跑到了九霄云外。 想到这些时日醉霞楼的琴心姑娘,他的心就快要熨帖成为一片汪洋大海。 不知琴心姑娘如今可也在念着我吗?曹居衡心道,一面将那茶杯放了下来。 陶清漪自前些时日,便要托商行找房子。这听起来简单,办起来,却又是很困难。 陶清漪一连跟着商行看了几处房子,不是地方偏僻,就是太过于简陋。要不然,就是院子太大,不好租赁。 一连忙了几日未果,这一日,陶清漪又是无功而返。那商行老板见此,忙留住她的脚步。 小姐貌美,若是不弃,我家中尚有商号一座,良田几亩说着说着,那眼睛不禁就要往陶清漪身上瞄。 那陶清漪被那中年老板盯得后背发毛,赶忙扯了个托词,夺路跑了。 这一路行至街市,她一日都未好好吃饭,见到那街上有卖吃食,顿觉饥肠辘辘起来。随便捡了个铺子买了几个包子,方走两步,却被人迎头拦了去路。 陶小姐,好久不见。那人笑嘻嘻地说,声音却森然的,令人发毛。 陶清漪听到这人说话,震惊地抬了眼。顿时,就连那手中方才还拿着的纸包,都一并掉在了地上。 你你她开口,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面前那人,一身翻领的胡服长马靴,一头乌发也不梳发髻,皆结成辫子挂在肩头。他看到陶清漪也看到他了,立马扬起一抹笑。他明明是稚气未脱的一张脸,却让他生生地笑成了经久失修的罗刹像。 他看到陶清漪也看到他了,欺身一步上得前去,一把抓起陶清漪的手:上元节那日,本想请小姐过去喝茶,却被我那笨手笨脚的随从请错了人,还请小姐莫要怪罪 -- 第78页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那陶清漪却心中一痛,险些支撑不住就要气得晕倒。 陶清漪用力从那人的手中将手挣脱出来,恨恨地瞅着面前之人,几乎要把牙咬碎:三殿下,我的丫鬟,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那元朔见陶清漪挣脱,却也不恼,打着哈哈:一个丫鬟而已,大不了我再赔你一个! 他说得轻松,陶清漪心中却沉重地快要坍圮。他竟是如此杀人不眨眼地草菅人命! 她浑身颤抖起来,一双眼睛都通红了:三殿下,那可是条人命啊! 元朔了然地点了点头:所以,你只要愿意跟我回去,我就赔你一个丫鬟怎么样?他说着话,又上前一步,那话几乎就要贴着陶清漪的耳朵说出,极尽暧昧。 陶清漪一个颤栗,赶忙咬着牙躲开,心中不由得想起萧子杞的话:一个丫鬟的性命,对于一位当朝皇子来说,轻如草芥,死不足惜 但,绝不仅仅是丫鬟,想到她曾被面前之人扔下高台,陶清漪心中就一阵阵的发憷。 面前这人,显然是觉得天下之人的性命,都轻如草介,死不足惜。 陶清漪咬了牙,接连向后倒退两步,退着退着,而后蓦然转身,朝远处跑去。 她要逃开这儿,若不然,她怕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身后,那元朔望着陶清漪逃走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微笑起来。 而他身旁,正有随从小心翼翼地上前几步,探过头来:殿下,要不要 先不要!元朔开口,似乎猜到了那随从要说什么,很干脆地出言打断他。而后,他的一双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就连嘴角也带了若有似无的笑:欲擒故纵,欲擒故纵,哈哈,本王正好有闲心陪她玩! 第42章 (四十二)无妄之灾 陶清漪一路小跑着回了曹府,方一进院子,便见曹居仁远远地走了过来。 他一身月白衣衫,衣衫缱绻在风中,同色的发带也在迎风飘舞,再加上他的面貌极尽俊朗,就连那气质也是出尘绝艳,远远观之,要说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但陶清漪并无暇欣赏他有多好看,因为她见他,除了尴尬外,还有无尽的心伤。 就在大概两天前,她还曾遇到过那曹居仁的随从曹金。那曹金一贯是个势利眼的小人,如今既见到陶清漪落魄,更加地不拿正眼望她。看好戏似的与她打了招呼,便道:陶小姐,我听闻你近些时候去商行找房子去了,你倒是有先见之明。 说罢这些,又笑说道:你考虑的也很周到,我家少爷是驸马之才,就算不做驸马,那也有醉霞楼的琴心姑娘等着他,还有柳府的司马千金,赵府的都尉千金,李府的县令之女,杨府的中牧监之女她们可也都在等着少爷呢! 又道:不过还是陶小姐明事理,不强加纠缠。少爷最怕太过于纠缠的,曾经就有个商户之女,太过于纠缠投河自尽了,这事当时若不是老爷强压着,只怕要弄得不好看。不过感情这事吧,就是你情我愿,如有一方不情愿的,再强扭的瓜也不会甜啊!陶小姐是个明理之人,改明儿我将你的事向少爷反映反映,少爷在外面也是有别院的,若少爷同意你去住,至少你一个女儿家就不用再多作奔波了不是 陶清漪越听这曹金说话,一颗心越是冰冷。直到最后,她恍惚地以为自己就要冻死在此时此刻了。 她浑浑噩噩地回了春岁居,望着这周遭的景色,真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想到曾经第一次来时,那少年带他走过这里的每一步路,如今她再走,不知怎的,就都变成了讽刺。而她这个人,好似就是那众多讽刺中的,最大的讽刺。 她飞速地跑进屋子,将自己关了起来,蒙着被子,再一次哭得不能自已。 她的第一次的爱情,终是死了。而且,是死的连渣都不剩 虽说陶清漪在听了曹家的那一番话后,就已经大致对曹居仁死心了。但毕竟曾经对他怀有过美好的幻想,如今再见面,她除了难过,却也恨不起他。见他远远过来,她侧身进了一旁的灌木丛,但她还是动作慢了一步,她,包括她的举动,都被曹居仁收进眼底,一览无遗。 陶清漪感觉到了曹居仁的目光,见他朝着她望了过来。 她心中一凛,方想敛了目光急急避走,却见曹居仁这时候却扬了嘴角,很不屑地对她一笑,而后转过脸去,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外走去。 他,竟是对她不屑一顾了 陶清漪心中,好不容易藏起来的悲伤,好似一下子喷薄而出了。她不想哭的,却在这一刻,再也控制不住,任泪水爬了整张脸,整颗心。 这一下,连她的心,也跟着她的爱情,一并死去了。 这一日,陶清漪在换了一家商行后,终是看中了一所房子。那连排的房子虽尽是各地贫民租户,但难得都是老实本分的手艺人。然,当她带着全部家当去交付房款之时,却又突生变故,她的钱光天化日之下竟被偷了。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近些时候的陶清漪真是倒霉透顶了。不过好在,她最近是倒霉惯了,所以倒霉着倒霉着也就习惯了。虽然得知钱丢后有些痛心,但比起死亡和失恋,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 第79页 这般想着,心中总算痛快了不少,便抬了脚步要往春岁居走。 这些时候,小豆子隐隐约约告诉她她似乎要被调离春岁居的事。陶清漪其实早有预感,那小豆子原本就是曹府的丫鬟,也只是因为这小豆子脾性木讷,不知变通,所以才会被安排至这谁也不愿来的春岁居。 她原先有曹居仁关照着,别人还会给她这个表小姐几分颜面。如今连曹居仁也不再顾念了,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表小姐,又是谁呢?而小豆子,凭什么又来照顾她这个莫名其妙的主子? 陶清漪这般想着,叹出一口气来。眼眶湿湿的,说不出是个什么感受。她只知道,自从父亲带离他们一家逃往着北魏,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天空之上,此时万里无云,一片晴空。太阳照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却无论如何却也照不进她的心。 她觉得她的心如今真是苦极了,若不然,怎么站在这艳阳下,却还觉得如此的寒冷彻骨呢? 胡乱拍了拍脸,平复了一下情绪,陶清漪继续朝着春岁居走去。却不想还没走两步,迎面却遇到了一脸惶急的曹居仁。 哎呀表妹,你叫我好找!曹居仁一改前些时日见她的疏离,老远看见她,就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气喘吁吁地站在她的面前,他总算是舒出一口气来。 陶清漪没想到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却又遇上他。方想胡乱行个礼,躲避开的,却不想还未走出第二步,那曹居仁竟是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下意识地猛然甩手,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扶着被他握过的手臂,她惊慌地睁大了一双眼,朝着那曹居仁看去。 那被他握过的地方没有什么温柔缱绻,柔情蜜意,只剩下火烧火燎,刺剌剌的疼。 陶清漪的心脏跟着抽了抽,一张脸低垂着,心乱如麻。 她搞不懂这曹居仁明明先对她置之不理,为何现在又这般,全然像是他们还要好时的熟稔。但不懂归不懂,她心中已然知道了,即使曹居仁对她再如何,他们也不再可能了。 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抬了眼皮面对着眼前之人。而那面前之人,却像是一直在等待她似的,一张极其俊秀的脸上,现出几丝少有的温柔。 表妹,你近日,可还好吗?他寒暄道,又转而问她:我听曹金说你近些时候在找房子想要搬出去,表妹,我不是曾经说过,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又何必那样见外 他一面说,一面朝着陶清漪走近。陶清漪感受到了,身子绷得直直的,若不然曹居仁又伸出手握住她的肩膀,恐怕她就要夺路而逃了。 表兄我她开口,有些哽咽,她别过脸,并不想与他对视。 这几个月来,谢谢你了。 谢?不用谢,若是真想谢谢,那就住下来。曹居仁听到陶清漪这般说,更加缓和了语气,一双嘴角挑着,却是不怀好意。 陶清漪绝不会以为自己魅力非常,曹居仁又良心发现,浪子回头。所以在听到他这般说时,她下意识地后退,躲开了他的钳制。 呵曹居仁眼看着陶清漪似乎在与自己保持距离,嗤笑一声,而后收回了他那两只还晾在半空中的手,脸色冷下来。 表妹,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脸色渐冷,语气也跟着冷下来,整个人像是罩了一层寒冰,让站在他身旁的陶清漪,也为之一寒。 陶清漪低垂着头,好半晌,才嗫嚅着道:表兄,你放过我吧? 放过?哈哈哈曹居仁冷笑了一阵,一张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不好看了。 他向来对自己的魅力相当自负,试问哪个女人见了他,不迷得七荤八素,神魂颠倒?从来都是他薄情,他寡义。哪里轮得到那些花痴似的女人?谁知她却这样的不知好歹,不识抬举竟然竟然让他放过她! 真是天大的笑话,笑话! 曹居仁变了脸色,再望向陶清漪的时候,那一贯装出来的风度,却也是不用装了。干脆上前一把反握住陶清漪的手,面对着她,变了另一幅狠戾的嘴脸。 你不是想让我娶你吗?现在你的机会来了,只要你让三殿下和他那些朋友玩三天两夜,我这便娶你为妾,如何?他挑了嘴角,带了戾气。望着她的时候,那眼中满满的尽是厌恶。 这对你并不亏,不是吗? 陶清漪在听到曹居仁的话后,脑子嗡的一下,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等到她反应过来那曹居仁话中是什么意思后,她竟像是遭了晴天霹雳一般,不可自已地颤抖起来。 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 他竟然 如今,就连心死的感觉也不是了。 陶清漪淡淡地想着,苦笑一下,眼眶湿润,却只是疼痛,竟是连哭也哭不出来。 她第一次感觉到对爱情的绝望。这样的感觉,竟是比掏心挖肺还要难过。 那面前的曹居仁,见她这般反应,只是烦躁。 他倒了八辈子的霉,在下朝的路上被三皇子一众堵住去路,问他要人。 -- 第80页 他那个表妹,竟不知何时,又再一次招惹了这位殿下,让这位殿下惦念着,竟是提出了要与他那一众朋友,共享一女的要求。 我那几位朋友深谙此道,保证你那表妹□□。那元朔笑得不怀好意,一张邪气的眼眯成一条缝,你那表妹美则美矣,就是太不听话了,你最好让她心甘情愿让我们玩,若不然元朔说着,那眼睛直往曹居仁的下身瞟。 我可不在乎我那宁慈姐姐是不是从此享不了人道 他那眼神如蛇如蝎,看得曹居仁只觉得下身一痛,差点就要夹着腿走路。 那元朔向来飞扬跋扈,手段狠辣,就连皇上对此也是极是头疼,曹居仁吃过他的苦头,对他的话自是不敢怠慢,想来想去,只能放下身段,重新来寻陶清漪了。 他知道这陶清漪一直想要自己娶她,这次情况特殊,他也害怕将这陶清漪硬绑了去惹得元朔不高兴,又来寻自己麻烦。所以思来想去,唯有这个条件,兴许可以利诱。 他鄙夷地瞥着陶清漪,见她睁大眼睛只管发愣,就是一阵心烦。 你还需要考虑什么?你不是巴不得我娶你?曹居仁催促地说,一双眼睛上下审视了陶清漪,那一张脸上显出几许厌烦的神色。 虽然面前的女子也算是绝色,但是与他心目之中的人还是有一定差距。想到醉霞楼的琴心姑娘,他的心中得了安慰,稍稍地好受了些。 而与她对面而立的陶清漪,却在这时猛然挣脱开曹居仁的钳制,蹲在地上干呕起来。 她真的觉得恶心,非常的恶心。 只可惜她一早上没吃什么东西,除了胃中酸水,她倒没有呕出来什么。但饶是这样,她还是被那干呕刺激得涕泗横流了。 心中,有无限种想法,眼中,有无数个人,但是唯独这一次,完完全全地没有他了,也不再会有他了。 那曹居仁原本在等她回话,没想到她竟是这么个举动,一时气急,方想找她理论,刚刚扯住她的手臂,这时却有一个身影急急匆匆地叫住了他。 第43章 (四十三)一线生机 仁儿,你当真是要娶这个贱人吗?!曹夫人气急败坏地走过来,一看到曹居仁与陶清漪正在一起,而且曹居仁还正拉着陶清漪的手臂,她立马气急了,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把拉过曹居仁,她紧接着训斥道:那日你问我能不能纳妾,我就知道你定是对这个小贱人没有死心!我跟你说,我绝不会依的,你爹也不会! 说罢这话,又转过去面对了正蹲在地上的陶清漪,俯下身子伸手,给了她一个响亮至极的耳光。而后,她才恶狠狠地道:我当初收留你,无非是看在你爹的情面上。如今你执意与我曹家过不去,这曹府也绝不能再容你!马成,刘春,你们把这小贱人的东西收拾了,然后连同这个小贱人,一并给我扔出去!她看了一眼身后,那身后两人得了令,一人当先地往春岁居的方向跑了,另一人,拉起陶清漪就要朝曹府大门拖。 那曹夫人望着陶清漪的背影,似乎还不解气似的,又抬脚快走几步追上她,又照着她的头脸掌掴了几下。她是下了狠手的,陶清漪的头脸之上,立马肿起了老高。 那一旁的曹居仁见母亲如此,真是又气又急,见那些随从问都不问他,架起了陶清漪就走。他赶忙气急败坏地去找他的母亲准备讲理,但他这种行为看在曹夫人眼中,却像极了在维护陶清漪。曹夫人没等他说话,便生气地吩咐了身后随从,将曹居仁也架了起来。 把少爷给我带回去!好生看管!她咬牙切齿道,根本不给曹居仁说话的机会。 那曹居仁被他生气的母亲压着关了禁闭,而陶清漪,却是如同垃圾似的,一把被人扔出了曹府大门。随着她一起被扔出来的,还有她那些少得可怜的行李。 她的头脸方才受了曹夫人狠命的招呼,此刻两边脸颊都高高地肿起来了,鲜红的五指印还印在脸上,又配着她凌乱的头发,让她显得狼狈极了。 方才那受命将她推出大门外的随从,实在不是个怜香惜玉之人,陶清漪方才被那大力一掼,膝盖和手掌先着了地。那膝盖上有布料遮挡还好,但那手掌,却是硬生生摩擦在地上,蹭出了鲜血印子。 此时此刻的陶清漪,因了方才曹居仁的关系,身体上再疼,也不知疼了。 她有些麻木地站起身来,弯着腰去捡她为数不多的行李。周遭众人见有人被推出曹府大门,都围着她指指点点。她心里难过,顾不上脸面也顾不上其他,便也就随他去了。 而曹夫人的那些随从。显然也并非心细之人,她的一些针线绣品和衣物,并没有一并给扔出来。唯一扔出的,便是一个包着几件衣服的旧包袱,和一把不能当吃也不能当穿的琵琶。 陶清漪茫然地抱着把琵琶,下意识地赶忙去摸怀中,当指尖触到那怀中的锦囊时,她稍稍地松出一口气来。好在她平时都随身带着她的传家宝,若不然这珠子怕是也留不下了。 捡起那些行李,迈开脚步,却发现无处可去。目光所及,尽是一片看她笑话的人。她脑子嗡嗡地作响,虽听到他们说话,却又听不分明。她在第一时间想要去投靠她的弟弟陶文亨,但立马又想到他的处境,当即便打消了念头。 -- 第81页 正在踌躇不前时,一个穿着短打劲装的小胡子青年挤出人群,走到了陶清漪的身边。 陶小姐,我家少爷想请你喝杯茶,你可否赏脸呢?那青年一面说,一面上下打量了陶清漪,见她手中拿着行李,便很自然地想要顺手接过去。 陶清漪自问并不认识这么一个留着小胡子的青年,见他毫不客气的样子,下意识地就向后退了一步,很防备地道:你家少爷是谁? 我家少爷?那小胡子咧嘴一笑,曹大少爷没跟你说清楚吗? 说清楚什么?陶清漪蹙了眉头,心跳如鼓擂,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她问出这么一句后,那小胡子便倾身过来,附在她的耳边,与她耳语了一句,她顿时瞪大了眼睛,怔愣过后,便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地拼命向前跑去。 这时候,人群中突然涌出来几个同样身着短打劲装的彪形大汉,为首一个听了小胡子青年的指令,点了点头,便指挥着众人朝陶清漪包抄过去。 陶清漪左拐右拐,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气力向前跑,有几次险险地就要被那些人抓住。幸而曹府所在的位置较为繁华,不出几步便是热闹的市集,加上她身形瘦削,在人群中穿梭最为有利。那些大汉追着追着,奈何她总故意往人多的地方钻,一个没注意,再去寻她的身影,却是找也找不到了。 陶清漪此刻窝在一排布料之后,她的心脏狂乱的跳着,却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方才她没命地东躲西藏,幸而最后躲进了这一家寿衣店,才侥幸躲开了那一众大汉的追踪。 此刻那寿衣店的老者正从繁忙的工作中抬起头来,方才就是他在陶清漪被那一群大汉追击之时,及时出手指了一下那铺中铺陈开来的一排布料。幸而陶清漪躲在了那一排密实的布料之后,才得以逃脱。 此刻,那老者睨了一眼陶清漪的方向,他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轻声说道:姑娘,人都走了,你且出来吧。 陶清漪闻声,从一堆惨白的布料后露出身子,茫然地望向老者,仍有些惊魂未定。 那老者见她被吓得不轻,放下手中的剪刀,望着她与那些布料同样颜色的脸,语重心长道:姑娘可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这一句话,却像是惊到了他面前的陶清漪,只见陶清漪怔愣了一下,而后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阿伯,多谢救命之恩。说罢,便要俯下身子去磕响头。谁知那身还未弯下,腹部却搁着一件物什,低头一看,却发现她仍旧抱着那把当时在聆音苑楚楚姑娘赠予她的琵琶。 也是机缘巧合,她陶清漪奔波逃命,就连随身的行李都丢了,却也未丢下这样一把琵琶。 这时候,那老者似乎见到陶清漪磕头,早先一步丢下手中的伙计,去扶她起身。 举手之劳而已,姑娘何必如此,何某这辈子最看不得恃强凌弱。 又道:我看这外面怕是不太平,你且再等等,等到风头稍过了,你再去寻一个安全之所吧! 那老者慈眉善目,如此这般说,却叫陶清漪生出一些温暖的惆怅。 安全之所陶清漪闻言喃喃,心中一片凄凉,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偌大的北魏,偌大的洛阳城,她惹到了三皇子,还哪有什么安全之所呢?一想到她还有那回不去的大齐,她心中无限感慨。天下之大,哪里可还有一个让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呢? 她的眼睛有些湿润,险些就要掉出泪来。 面前的老者不知她所想,转身从里屋端出馒头酱菜。 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可口的,姑娘先吃些垫垫肚子吧。他说着,将那些食物放在几案上,又搬了胡床,招呼陶清漪去坐。 陶清漪道了谢,木然地坐在胡床上,转身去放琵琶这时,却是一个机灵。一瞬间,她突然知道她能去哪儿了。 那老者见她低着头望着那琵琶不知在想些什么,摇了摇头,转身又拾起剪刀,裁剪起布片来。 这般稀里糊涂地吃罢馒头,陶清漪又跑到外面观察了一番情况,见不再有三皇子的追兵,便千恩万谢地与这寿衣店的老者告了别。 这头,那老者见陶清漪终是走了,他放下手中的活计,坐直了身子。没过片刻,便有一个一身黑衣的青年从门后转了出来,在一片素白的寿衣店中,他的一身漆黑到与这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见到那老者,恭敬地叫了声:何伯。 而后,他缓缓地走了过来,对着那老者道:外面安排的人可以遣散了。 那被换做何伯的老者看见那青年出来,缓缓抬起头来,他花白着头发与眉毛,脸上也是司空见惯的平和,见那青年在自己面前站立了,他微微牵了牵嘴角。 公子还是如同从前那般,做什么事都要追求美感,从来不喜欢逼迫别人。 他显然话中有话,那黑衣人轻蹙了眉头,却也不说破。 那老者嗤笑了,而后道:这样也好,一切水到渠成。 那黑衣人听着那老者说话,只管冷淡着面孔,却也不去附言。 那老者似乎觉得这青年无趣极了,摇了摇头,而后叹出一口气来,却是转了话题:江骋,公子可还好吗? -- 第82页 江骋默默地点了点头:还好。 而后,他又开口:何伯,公子交代的那件衣服,你可是做好了? 那何伯故作神秘:什么衣服? 说罢,瞥见江骋面容不善,这才又改口:做好了,公子交代的事,我如何敢不重视?只不过这寿衣店开得久了,从前的手艺未免生疏了些,而且人一老,记性也差了,那件衣服怕是只能模仿出个七七八八 七七八八就好,穿进宫的衣服,太过相像,未免太过于刻意,公子授意的,无非也是似像非像。 那铁定足够了!那何伯说罢,站起身子,回到那里屋里面掏了半晌,这才掏出一个包裹,交到江骋手中。 多少年不给活人做衣服,只望公子不要嫌弃才好他嘿嘿地笑着,露出一口与他年纪不符的,非常健康的白牙。 江骋看他笑得瘆人,忙开口刺激道:何伯,您老牙口还那么好呀! 这何伯平生最怕别人夸他牙口好,他那老家据说有个什么说法,说是牙口好的老人,咬断子孙根,没有子孙福。这何伯便是,当年做得一手好衣服,连续娶了五个老婆。这五个老婆要么病死,要么与人私奔,他一把年纪,闹到最后却是连一个后代也没有留下。 江骋,你这小子嘴那么毒,小心以后断子绝孙!那何伯厉声呵斥道,抬起手作势要去打江骋。 那江骋无意与他胡闹,开口便回:何伯,你莫要打,大不了我让无欢以后帮你养老送终! 那何伯一听更气了。无欢那小子从小目无尊长,从不尊老爱幼,若落到他手中,八成不是他给自己养老,却是自己去送死了。 何伯见那江骋说话气人,生气得拿起身旁的尺子,就要去扔江骋。奈何江骋武功高强,见那尺子没轻没重地袭来,早已抬脚翻了个跟头,先一步不见了踪影。 第44章 (四十四)落荒而逃 陶清漪自与那寿衣店与那老者分别后,一路小心翼翼,闪闪避避,直到天落黑的时候,才摸到楚楚所在的聆音苑。 聆音苑中,此刻还未到上人的时候,苑中只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位客人,一面喝着聆音苑自酿的桃花酒,一面听着台上的乐师试弹几首新造的乐曲。 陶清漪上次与萧子杞、曹居衡同来一路畅通,这一次孤身前来,才抬了步子准备步上台阶。那聆音苑中守门的门童,却是将她拦住了。 大哥,你能帮忙通报一声吗?我想找楚楚姑娘。陶清漪见那门童并不是好说话之人,忙软下语气向他请求。 那门童见她一路风尘仆仆,又是女子,想她进去是要寻自家夫君或是情郎,怕她滋事,很干脆地回绝了。 正当她为难之时,身后却是出现一个人声。 陶小姐?很清冽疏离的声音,陶清漪忙回头去看。果然看见楚楚正抱着一只猫站在她身后。 你怎么来了? 陶清漪转身见到楚楚,像是突然之间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赶忙将自己的情况说了一个大概。 楚楚默默地听着,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而后将她请到自己在聆音苑的闺房,又听她细细地说了一遍。 你的意思说是你要来聆音苑坐场吗?楚楚开口,有些怀疑地问道。 陶清漪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实在无处可去了,那日听你说聆音苑中没有精通琵琶的人,我厚着脸皮冒昧问一声,你觉得我还行吗? 行到是行,只是楚楚敛了眼皮,一只手在那怀中的猫背上轻柔地抚摸了。 那猫不似寻常家猫,虽看得出来还年幼,个头却是足足比普通家猫大上了一圈,且满身满背的花纹,还长着獠牙,一双黄灰色的眼睛瞪着陶清漪的时候,却是带着极大的攻击性。 陶清漪蹙了眉头,觉得自己曾经在哪儿似乎也见过这样一只特别的猫。但她的思绪很快又被面前的楚楚吸引了过去。 只是你与我们不同,你是大家闺秀出身,在这里,怕是要委屈了你 陶清漪心中一沉,面容上也带了苦涩。 楚楚姑娘,何来委屈不委屈呢?我的家人除了家弟尚在世上,其余都已不在人间。我如今是孤女一个,若是贵坊肯庇护,那便是我祖上福泽,肯让我在这世上多逗留片刻 楚楚似乎受陶清漪话中语气感染,也随之叹出一口气来。 陶小姐何必妄自菲薄呢说完,便开口唤来了门外随侍的丫鬟,又吩咐了几句,便带着陶清漪去见了管事的赵掌柜。 那赵掌柜此刻正倚在矮几上认真吃饭,见到楚楚领人过来,却是赶忙站起了身子。 楚楚,你今天不是没有演出吗?又看到楚楚身旁跟着的陶清漪,那赵掌柜却是一怔。 这位姑娘,却是看着面熟。 那楚楚听到这话,却是没有去接,只是公事公办地与那赵掌柜说了一些陶清漪的情况,只说这陶清漪是自己的小姐妹,从陈郡过来寻她,却是将她与曹家的联系和与三皇子的瓜葛隐瞒了。 怪不得这位姑娘口音带着南音,原来是从陈郡来的。那赵掌柜笑笑,看着陶清漪,见她长相颇美,足以与她身旁的楚楚相提并论的,一张脸顿时笑开了花,就连让她展示才艺这一环也忘了。 -- 第83页 这般跟着楚楚稀里糊涂地见罢赵掌柜,再回到楚楚房中,那伶俐的丫鬟已经布好了饭食。 陶清漪一天都未吃上一口热饭,这时候看见可口的了,不免多吃了些。 因为她来的突然,聆音苑中来不及为她收拾另外一间房,她今夜便要与楚楚凑合一晚。 与楚楚同床共枕地躺在一起,陶清漪心中感慨,不免想起了与琉璃从前的时光。那楚楚外表看似冷漠,实则是个外冷内热之人,又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像个大姐姐一般,陶清漪说什么,她便宽慰什么。陶清漪心中听着她清冽的声音,就如同整个人整颗心沐浴在温泉之中,通体都是舒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等到她再睡醒,身旁却不见楚楚的身影,她下榻去找,却在这时候听到一阵嘈杂的人声。 杀人啦!杀人啦! 赵掌柜,赵掌柜你快醒醒 一阵尖利的声音响起,有男人,更多的却是女子,似乎是在大声呼喊,又像是在呼救。 这时候,有个穷凶极恶地声音大声吼道:还不快把人交出来?!若不然我便杀了你们全部! 之后,便是一阵七嘴八舌的附和,各个都像是凶神恶煞的男子,而后方才那些声音都不见了,只余下一阵低沉的呜咽之声。 陶清漪听见那些声音,不由得跟着也是一阵心慌,慌忙披了衣服就要出门去看,谁知还未将门打开,却是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陶姑娘,外面的人是来抓你的,你快走吧!那丫鬟显然是被吓坏了,一边说话一边抖,抖了半天才记起来什么,忙把怀中的包袱塞在陶清漪的手中。 昨天也不知是哪个嘴快的透了消息,说是你躲在了我们这聆音苑中。今天一早,三皇子的侍从便带了人来要人。楚楚姑娘说,若是把你交出来,等于承认了我们在包庇你,让我们大家都不要说。可是可是外面那些人那丫鬟带了哭腔,好半晌才又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外面那些人已经把赵掌柜都杀了赵掌柜他 那丫鬟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突然抬手狠狠地推了一把面前的陶清漪:你你到底是因何得罪了三皇子呀?!你这灾星,若不是你,我们又怎会多出这等劫难?说罢就要往外哄陶清漪:你快些走,若不然一会儿他们来搜,岂不是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吗? 陶清漪听那丫鬟说话,大概知道了其中缘由。她原本以为自己够仔细小心,谁知还是被三皇子发现了她的行踪。 她原本以为这元朔对自己也是一时兴起,谁知他执念那样深厚。就像是一个小孩儿,得不到的玩意儿、吃食就偏要得到。但是显然,他元朔并没有小儿那般的童稚与纯真。 陶清漪的身子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心乱如麻地被那小丫鬟胡乱推搡了。正僵持着,这时候那外间的门却是又开了。 楚楚的身影闪了进来,一进来,就是拉着陶清漪的手。 陶小姐,我这边有个偏门,你且从这里走吧!说着,便拉着陶清漪往屋后行去。 陶清漪被楚楚一路拉着,心中却是纷乱复杂,浑浑噩噩地只知道随着楚楚走,直到楚楚将一包沉甸甸的银子塞到她的手中,她才如梦初醒,慌忙推开了楚楚的手。 我不能要,楚楚姐,都是我,若不是我,你们也不会 好了,现在毕竟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陶小姐,你若是真心不想拖累我们,那就快走吧,三皇子的人不是吃素的,聆音苑也怕被他抓到什么把柄楚楚打断陶清漪的话,将那钱袋重新塞到陶清漪手中,又慌慌张张将她推到偏门外。 昨日听你说得罪了三皇子,我就心知事情绝不会那样简单。不过我见你真是无处可去,就想到了我那小妹妹,心中不忍,才将你留下,谁知楚楚站在门内石阶之上,默默叹出一口气来,清丽的脸上顿时现出一丝哀愁。 陶清漪见她表情,知道自己定然已经连累了她,原本想要说些什么的,可张了张口,只感到口中一片苦涩,却是什么也说不出了。 陶小姐,从这个门出去,你一路向北走,洛阳城你怕是呆不得了,那就换个地方罢!楚楚认真地说,抬手指了方向,又望着陶清漪,道:你这样聪明,怎可能找不到安身立命之地呢? 陶清漪此刻心中尽是五味杂陈的滋味,听到楚楚这般说,她认命般地轻轻地点了点头。方想转身离开,却听到楚楚的声音轻飘飘地传进耳朵:赵掌柜死了,恐怕这聆音苑我也不会多呆。陶小姐,人生在世,生离死别,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陶清漪湿了眼眶,而后转身,披着清晨的朝阳,朝着北方跑去 习惯了,生离死别,习惯了,也就没那么难过了。 她笑着,却不知为何,眼眶中依旧流下了泪水。 太苦涩了,整颗心,整个人。 第45章 (四十五)柳暗花明 清晨,一辆二人抬轿子缓缓从西市的杨柳巷口而去。轿中此刻正坐着一人,他一身墨蓝色衣衫,黑发高高束起,衬得他原本就白皙的面庞更是如同珠玉一般,莹莹润润。 -- 第84页 他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手中正拿着一个半开的纸包,纸包中包着两个半热的豆包,他却干拿着,却丝毫没有要吃下的意思。 从轿帘中透出的风有意无意地撩起帘子,春风拂在脸上,有些暖,更有些寒。 他扬起手掩过一个哈欠,他昨日与一众官员宿在醉霞楼中。那些官员天没亮便早早地归家准备早朝去了,他光棍一条,闲散人一个,一直睡到这辰时过了大半了,这才懒洋洋地上了归家的轿子。 近些时候,朝中的一众官员都在批判太子身为东宫之首,却毫不以身作则。举国上下都在推行汉化,就连皇帝都已然下旨,上至官员,下至百姓,一律着汉服,说汉话,他却反其道而行之,组织一帮鲜卑贵族着胡服,说胡话,梳胡头,大大引起了朝中的不满。 萧子杞乃这次推行汉化的主力,那群官员自然要找他说道一番。但萧子杞向来又与太子走得颇近,那群官员见他态度模棱两可,自然非常之生气。萧子杞昨日为了安抚众人情绪,这才请了众人来这醉霞楼消遣。 想到那些官员愤慨的表情,萧子杞的嘴角向上扬了扬。 心情很好地掀了帘子望向轿外,有清晨的阳光正随着他拉开的帘子流泻在他的脸上,他微微地眯了眯眼,这时候正巧看到陶清漪满身狼狈,衣衫似有不整地迎面跑过来。 陶小姐。萧子杞将半个头探出轿窗,看见陶清漪,他不轻不重地喊了这样一句。 陶清漪正在蒙头胡跑,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狐疑且机敏地抬了头,却正看到萧子杞一张格外面善的脸。 殿下她开口,那脸上的表情却垮下来,您救救我吧她说着,两行清泪流下来,有些不由自主的,将萧子杞当成了救命的活菩萨。 哦?出了何事吗?萧子杞疑惑地问道,依旧保持着他的姿势。而陶清漪却听到他发问,下意识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我真是无路可走了,殿下,您救救我吧陶清漪伏在地上,对着萧子杞磕了一个响头。春天的地面依旧很凉,那凉透过她的额头传了过来,而后遍及五脏六腑了。 萧子杞从轿子上步下来,三两步走到陶清漪面前,对着她伸出了手。 陶小姐,你若想让我救你,那就请你先起来吧。他弯出一点和善的笑意,而后俯下身子去搀陶清漪。 陶清漪抬起头来,正撞上他那柔软和善的目光,似清凉的泉,又若阳春的风,更是一览无遗的清澈温泉水。 有阳光正从他的头顶倾泻下来,他逆着那光,那太阳似乎与他开起了玩笑,在他的身上描绘出了毛茸茸的金边。刹那间,她仿佛觉得,他光芒万丈了。 殿下她颤抖着开了口,望着他,仿佛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萧子杞让陶清漪与他同乘了一顶轿子,二人坐着轿子一边往萧宅的方向而去,一边听陶清漪小声说起她与三皇子之间的事。 萧子杞一路上很认真地听着,蹙着眉头,待到陶清漪一面啜泣,一面简单地说完了,他才发出感慨:这元朔,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陶清漪敛着眉眼,低着头绞着手指,听到萧子杞说话,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手胡乱地擦了一把脸,眼泪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我以为,他杀了琉璃,最起码要有所收敛,谁知他却变本加厉她呜咽着说,心中一片冷寒,若我不幸被他抓到,岂不是岂不是 接下来的话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只能沉默着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萧子杞望着她,默默地递了绢帕过去。陶清漪似乎难过极了,这一次,顺理成章地接了过去,擦了一把眼泪,她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望向萧子杞,见他也正一脸认真地望着自己,她怔了怔。 你信我吗?萧子杞开口,却是一句毫不相关的话。 陶清漪愣了半晌,也没反应过来。等到想要开口询问了,这时候轿子却停了下来,原来萧宅到了。 殿下陶清漪开口,嗫嚅着想要说什么,萧子杞见了,却对着她春风化雨地扬了唇角。 安心地住下来吧。他说着,将那手中方才一直拿着的豆包递到陶清漪手上,接着道:一会儿我便派人给你送去吃食和换洗的衣服。 说完,也不等陶清漪回话,便掀开帘子当先一步下了轿子。 陶清漪忐忐忑忑地捧着一个纸包,跟随着萧宅的小厮一路去了住处。 这萧宅并不大,甚至还不及曹府的一半,只是个三进三出的样式。陶清漪被安排在了一个别院之中,很快地便有丫鬟过来收拾房子。好在这别院之中一众事物一应俱全,那萧宅的小丫鬟略微收拾了,她便住了进来。 这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她早饭也来不及吃,便有些饥肠辘辘。低头一看手中的豆包,见那两只圆滚滚白胖胖的物什正还好好地躺在纸包之中,不由得心中一软,却是更舍不得吃下它们了。 正巧这时候外面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而后方才那个帮忙收拾屋子的小丫鬟又复来,这一次,她却是拎来了饭食和换洗的衣服。 -- 第85页 陶小姐,公子让您先用,他说有要事,今日就不再来关照您了,让您自便。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陶清漪赶忙发问。 那小丫鬟抬头,却依旧很冷淡地回答道:公子并没有说。而后站直身子,端着食盒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陶清漪浑浑噩噩地熬了一天一夜,再见到萧子杞,却是第二日的下午了。然而萧子杞却并不是一个人前来,他还与他的那个性情古怪的朋友一起,并且那个朋友这一次见到陶清漪时,还很是意外的没有说风凉话。 曹居衡自门外走进来,脸上沾染了天空之上的晚霞,他虽还是冷着一副面孔,却不至于再那样的生人勿近了。 有麻利的丫鬟手脚灵活地为他们布上茶点,沏上冒着白气的热茶,小丫鬟们退出去的时候,曹居衡当先地开了口。 这样说来,你如今是走投无路了? 陶清漪点了点头,头低低的,看着面前的茶杯。茶杯中正冒着热气,水面上正零散地浮着几根茶梗。 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你在大魏可还有什么亲眷吗?曹居衡问道。 陶清漪摇了摇头,失落道:没有了,我陶家在这大魏唯一有联系的,便是姑妈一家,如今我被曹府赶出来,已是道尽途穷,已没有什么能去的地方了 曹居衡闻言蹙了蹙眉头,他身旁与他同坐的萧子杞却是不露声色,端起那面前的茶水,轻啜了一小口。放下茶杯,他弯了嘴角,打趣道:曹二,你好歹也是曹家人,你主母家的情况,你真是一点也不了解呀! 曹居衡闻言握紧了双手,扭头瞪了萧子杞一眼,道:别与我提她!而后出言讽刺道:我自然不了解,不像某些人,对什么事都上心! 萧子杞听他这般说,弯了弯嘴角:过誉。 旁边的曹居衡闻言,原本皱着眉头想接话茬,但抬眼却看到陶清漪正望向他,顿时有些没了脾气。 慌乱地错开眼神,他的心中一阵悸动,有什么细微的,毛茸茸的东西撵过了他的心,让他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重新地握紧双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再抬眼,却又是一副麻木冰冷的表情。 面前的陶清漪不知他是何心思,只愁肠百结地叹出一口气来。 陶小姐,那日我忘了问你,曹大可知道你如今这般吗? 说到曹居仁,陶清漪的眉头一跳。 那日她只说她被曹夫人赶出曹府,又被三皇子追逐,却绝口未提她与曹居仁之间发生了什么,如今萧子杞突然问起,她不免一愣。 一旁的曹居衡听到萧子杞突然这般问,也很认真地看向陶清漪,似乎在等她回答。 但陶清漪似乎不想回答,怔愣了片刻,只苦着嘴角,说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来。 他知道如何,他不知道又如何呢? 她垂下头来,似乎并不愿意去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对面而坐的曹居衡听到陶清漪这般说,心中却无名地窜出一股火。 陶小姐,什么叫做他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既然他知道,那他就该对这个事情给出个说法。你被他母亲赶出去,他当真一点都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又道:况且你与他早有婚约,如今你落到这般田地,他理应给个说法! 萧子杞看到曹居衡义愤填膺的模样,不免哂笑:曹二,难得你对陶小姐的事这样热心,我还是头一次见识到你的古道热肠! 曹居衡一怔,不免闹了个大红脸,却是张了张口,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干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萧子杞,道:你你却是连说了几个你字,没有后话。 那萧子杞见说中了曹居衡的心事,不免心中得意,他抬起手拉扯住曹居衡的衣袖,又开口道:曹二,你这般生气,我是在夸你外冷内热,难道你看不出吗? 萧子杞一副我早已看穿你的表情,曹居衡如何看不出? 他生气地一拂衣袖,甩开萧子杞的手,全然不给萧子杞面子。 原本正准备拂袖而去,那边的陶清漪却是开口了。 我与他早已没有关联了,二少爷莫要再提此事了。陶清漪的眼神黯了黯,心中有些麻木的木然。 曹居衡顿了脚步,一双眼睛看向她,看着看着,突然又重新坐了下了。 什么叫做没有关联了?那婚约呢?你不是与他还有婚约? 早不做数了。她抬眼,眼睛里面闪闪烁烁的湿润。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而后叹出一口气来。 我早该明白的,我一介孤女,如何配得上他?他是未来的驸马,前途无可限量,而我陶清漪顿了顿,眼神有些恍惚,而我,只会拖他后腿罢了 曹大跟你说的?曹居衡有些恼怒,一双眉头皱得紧紧的,然后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我去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没几个人看,但我还是会努力更的。谢谢一直以来观赏的大家,感激。 -- 第86页 第46章 (四十六)陈年旧事 曹居衡没能去找成曹居仁。 萧子杞适时地站起身子,阻止了他。 曹二,你总是这样,不听人把话说完。你怎么不问问,陶小姐可还有意愿与曹大相好吗? 曹居衡的眉头跳了跳,听到这话,他停下了方才稍显冲动的脚步,舔了一下嘴唇,看向陶清漪。 那眼前的陶清漪依旧垂着头,一副恭谨的模样。从这个角度,曹居衡能看到她低垂的眉眼,如点染墨画,非常好看。 他的心中生出一些旖旎情愫,但一想到方才萧子杞所说的话,不免心中又是一紧。定定地望向陶清漪,他有些无措起来。 谁知那陶清漪听闻萧子杞说话,向后退了一步,伏在地上朝着曹居衡的方向磕了一个头。 二少爷,我与他再无可能,还请您千万别再追究了陶清漪小声道,声音中带着哭腔似的颤抖。 她原本生得高挑,不知为何看在此刻曹居衡的眼中,却觉得她是那样的弱小与可怜。 他的心又紧了紧,一股无名之火无端窜了出来。 就是因为你怕拖了他的后腿?他有些阴阳怪气道:他那个准驸马的名位,是多么的重要啊!重要到你们不惜毁了婚约,重要到你甘愿放手?! 他面目有些狰狞,看着陶清漪,气不打一处来。 陶清漪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话竟刺激得曹居衡这般,愣了半晌,这才迷瞪过来。 二少爷,并不是你想得那样,我我 好了,你的事我不想再管!曹居衡愤懑道,而后一甩袖子,这一次当真是拂袖而去了。 身后还跪在地上的陶清漪没想到曹居衡误会至此,怔愣半晌,却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一旁的萧子杞这时候站起身子,面无表情道:陶小姐,这件事情,我原本不该过问的,但是曹大,是过分了些。怎可为了前程,不惜毁了毁约,这事若是传到皇上耳中,恐怕他也要吃不了兜着走!说罢,也不听陶清漪解释,便匆匆忙忙地追曹居衡去了。 那门外,曹居衡正愤怒地疾行着,一想到陶清漪竟是为了成全曹居仁,宁可毁了婚约,他就非常愤怒。 他自小了解曹夫人为人,趋炎附势,附庸权贵,端的与他那个爹一模一样。谁知他们教出的大儿子,竟也与他们简直如出一辙。尤其是最近几年,曹居仁常常流连烟花之地,甚至有官宦家庭的女儿,被他面貌所欺,对他芳心暗许。若不是这些年来,曹居仁被曹安定压着,恐怕他早已惹了一身腥。 曹居衡听闻早些时候还曾有个商户之女为他自尽,若不是曹安定将这件事强行压下,恐怕这一次宁慈公主驸马的人选,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想到他那位兄长所做的一些列荒唐事,曹居衡皱起了眉头。 他实在不明白,如今的女子竟肤浅到只看皮囊,对内在却毫不关心。在他的眼中,曹居仁差不多就等同于草包。最最令人气愤的事,撇开婚约不说,就连陶清漪也不能免俗。 想到这里,他就愈发地生起气来,不由得加快了本就疾行的脚步。 这时候,身后的萧子杞急急匆匆地追了过去,他看到曹居衡的背影,放声叫住了他。 曹二,你跑这样快,赶着去投胎吗? 曹居衡听到萧子杞没事找事的声音,一张薄嘴唇差点就要气歪,扭过头冷着一张脸瞪着萧子杞,他拼命地忍耐住才没有毫无教养地破口大骂。 然这萧子杞丝毫未觉察到自己失言,见曹居衡停下来,他放慢脚步,缓缓地走了过去。 无视曹居衡想要杀人的目光,他面容和善地道:曹二,你跑这样快,是要去找曹居仁算账吗? 曹居衡一怔,方才他起身就走,倒没有想过要去做什么,如今听到萧子杞这般问了,心中不免有了计较。 我只是有些看不惯我那个兄长。他喃喃,脸色差得要命。 萧子杞弯了弯嘴角,一双大眼睛很好看地眨巴了。 曹二,你何时又看惯过他? 这一句话,却是正好说中曹居衡的心事。他自负为这大魏中数一数二的聪明人,自是从小不将草包一般资质平庸的曹居仁放在眼中。怎奈曹居仁从小生就一副好皮囊,这一优点被无限放大后,他的缺点倒被所有人忽略不计了。 只可惜,草包就是草包,即使他如今担负秘书丞的工作,却依旧没有掩盖他草包的本相。若不是同僚下属帮助,恐怕他连这么个简单的工作都做不好。 曹居衡嫌弃地撇了嘴角,虽然没说话,但萧子杞却悉数看在了眼中。 他喘了口粗气,继而直起身子,很了然地拍了拍曹居衡的肩膀。 曹居衡被他这样一拍,脸色更加不好看了,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肩膀,他道:你追我出来,就是为了讽刺我? 何来此话?萧子杞道,我不过怕你去做傻事罢了,想要提前过来劝劝你。 我做傻事,我能做什么傻事?曹居衡蹙着眉头道,难不成你以为我要去求见皇上,让他取消曹居仁与公主的婚事吗? 萧子杞牵了牵唇角:难道不是吗? -- 第87页 自然不是。曹居衡顿了顿,见萧子杞依旧望着自己,他的心里不知为何打起了鼓,你这样看着我做何?难不成你不相信? 又道:我的确是看不惯曹居仁,但也不至于 为何不至于?萧子杞打断曹居衡的话,就算是为了宁慈,你也不该对此事坐视不理!萧子杞认真道,一张脸严肃下来。 曹居衡一滞,还未说话,那面前5的萧子杞紧接着开了口:就算是为了穆志义将军,你也不该眼睁睁看着宁慈下嫁。你难道忘了宁慈是为何去守皇陵的吗 曹居衡眼中现出了慌乱,一张脸却是愤怒至极,他望着萧子杞,阴阳怪气地嘲讽道:陵安王殿下可真是消息灵通啊,居然连这件事也清楚,恐怕这天下,难有你不清楚的事了! 曹二,宁慈是我妹妹!萧子杞严肃道,表情不似从前那般,是与曹居衡插科打诨的玩笑。 我也不愿宁慈嫁给曹大,你可知曹大近些时候还曾一掷千金只为与醉霞楼名妓共度春宵?这等荒唐之人,怎配得上宁慈?宁慈何人,我想你比谁都要了解,她的心性,她的品格,怎是曹大这样的人能配得上的? 曹居衡蹙起眉头,听罢萧子杞的话,心事重重。 他怎会不知宁慈为人? 当年宁慈公主与少年将军穆志义郎才女貌,是众人口中的天作之合。只可惜造化弄人,穆志义少年成名,又心高气傲,自恃有才,几次三番在朝堂之上与其他武将意见相悖,一来二去,众人皆对他存了别样的心思,以至于造成了当年的李子坡事件。 想到当年的李子坡,曹居衡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无力之感。当年北魏与柔然交战之时,少年将军穆志义率领大军战柔然于李子坡,大破柔然大军,致使柔软国境向北后退二十公里。这之于大魏原本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可惜正在大家都忙着为打了胜仗庆祝之时,穆志义却不见了,而二十公里外的柔然,却公然传出穆志义被柔然劫掳的消息,一时间北魏军中人心惶惶,军中高层都在商讨怎样去柔软救出穆志义。 但穆志义并未等到众人去救,却自己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据他自己所说,他被掳到柔然境内,本以为绝不会活着回到大魏,谁知柔然之众却以礼相待,除了没有自由外,好吃好喝款待这样许多天,到如今,却又是将他全须全尾地给送了过来。 大魏众人问他柔然劫掳是为何,穆志义却一问三不知,自己也是莫名其妙。 这件事传到京中,有好事者拿此事来大做文章。一些曾与穆志义有嫌隙的文武之将积极附议,一时间关于穆志义的谣言四起。众人都道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定是暗中向柔然投诚,若不然为何被柔然劫掳多时,却毫发无损? 有道是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一时间,声讨穆志义之声四起。皇帝原本对此事还抱有怀疑态度,但怎奈众人似乎真的有意让穆志义再也翻不了身,又拿出几年以来种种铁证。什么穆志义不杀柔然俘虏、穆志义曾与柔然高官成为忘年之交、比干城之役大魏死伤无数、安州穆志义救下柔然妇孺种种,皆成为打击穆志义的借口。 皇帝看见面前的证据,盛怒之下将穆志义下至大牢。那时候宁慈已与穆志义相好,虽力排众议,却仍未能止住穆志义颓势。以至于最后穆志义被处以五马分尸极刑,并株连九族。 穆志义死后,宁慈几次三番要以死明志,被皇帝一怒之下关了禁闭。 曹居衡那时候与穆志义是一对拜把子兄弟,穆志义之事,他虽各方努力,却仍旧天不遂人愿。好在穆志义死前,挂念曾经的恋人,在狱中写下带血书信,几经周折,求曹居衡带给宁慈。曹居衡冒死带出书信,宁慈展信,信中言辞恳切,却是劝宁慈好好活着,来世再做眷侣。宁慈看后放声大哭,从此绝了寻死念头,却是也自断了今世姻缘。皇上几次三番说媒不成,一气之下干脆借着为曾祖母守灵,打发宁慈上了邙山,实则是让她反思己身。到如今,已有三年之久了。 第47章 (四十七)旧人物 曹二,你与穆志义曾经拜过把子。虽你们文武有别,但殊途同归,都是为了大魏效力。你难道会相信,以穆志义眼中揉不得沙子的性格,会向柔软投诚吗?萧子杞严肃地说着,顿了顿,又道:其实,不要说是你,恐怕就连皇上,都不一定相信 他的语气淡淡的,但曹居衡却猛地抬起头来,质疑道:那皇上为何 为何将穆志义杀了吗?萧子杞淡淡地说,而后嗤笑道:锋芒毕露,独断专行,盛气凌人,这是穆志义的缺点。这样的人,太过于喜欢表现自己,以至于招人记恨。就算没有李子坡之事,恐怕还会有别的事让他招来杀身之祸。而且这样的人太过于骄傲自负,难免有一天要功高盖主 萧子杞娓娓说道,也不知曹居衡有没有听到心里。又看向曹居衡,幽幽道:当年盛传,文有曹居衡,武有穆志义,曹二,你真的看不出,你自负有异才,又常常被召至御前为皇上答疑解惑,却为何多年只混得一个太子伴读的身份,却始终不让你入朝吗? -- 第88页 曹居衡的眉头一跳,被萧子杞这样一点拨,他心中此刻似乎正有什么东西渐渐明晰起来。 萧子杞看到他的表情,也不说破,只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亏得你性子寡淡,只懂得做学问。若是有心之人,如你一般有惊世之才,恐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绝不能满足 曹居衡舒出一口气来,但面容依旧雷打不动的冷漠,言语更为凌厉道:萧兄,你这是在说你自己吗? 他很少叫萧兄,萧子杞听他不善的言论,也不生气。 曹二,我可不若你一般,自小天资过人,三岁能熟读史书,四岁即通文理,五岁便能出口成 萧兄何必谦虚,你于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显然是生气的语气,萧子杞闻言,只笑了笑。而后道:所以,你想到怎么才能阻止曹居仁娶宁慈了吗? 如果曹居衡没有记错,他根本没有说过自己要去阻止曹居仁娶宁慈。但如今萧子杞这样提起,他又的确对宁慈要嫁给曹居仁有些心不甘。 蹙着眉头望向萧子杞,他沉着脸,有些烦躁地说:如何能阻止?整个洛阳城都在传皇上有意择曹居仁为驸马,就算我如今面圣,就凭你我两家之言,你以为能阻止的了吗? 阻止不了,不过萧子杞拖长话尾,似乎是在故意卖关子。见曹居衡果然一脸认真地朝他望过来,他才顿了语气,一派郑重地说道:皇上只放了口风,说是宁慈公主要择曹家儿郎,但是曹家儿郎又不是只有曹居仁一个。曹二,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萧子杞一面说着,一面用那眼光胶着在面前曹居衡的脸上。 曹居衡被他看得后背发毛,又听他的言语,赶忙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不可!不可!哪有这样的道理,公主可曾是我义兄所钟情之人,朋友之妻不可欺,你这样是陷我于不义! 那你就要眼睁睁看着宁慈嫁给曹大吗?若是穆志义将军泉下有知,不知会不会怪你无动于衷萧子杞说着,抬了嘴角,似笑非笑的,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 但曹居衡却觉得,面前的萧子杞似乎有些生气了。 你那样聪明,不可能想不出两全之法,这件事情,我只说到这儿,随便你吧!那萧子杞说着,果然转了头。 话不投机半句多,干脆掉头走了。 曹居衡这天晚上几乎一夜未合眼,闭上眼睛,就想到从前与穆志义诗酒天下的事。当年曹居衡在宫中做太子伴读,穆志义却是二皇子殿下的一名得力侍从。那时候太子还未入驻东宫,皇子们也未出来建殿,曹居衡与穆志义,两个便常常厮混在一起。 穆志义比曹居衡略长几岁,据说他爹曾是护国大将的手下,他爹战死后,他便被元恪外祖送到了元恪身边。他虽是个武将,却性情风流,在诗词歌赋上造诣也颇深,加上又自有一番少年的豪情,与性情冷淡的曹居衡恰好互补,少年时二人便结拜,以义兄义弟相称。 后来穆志义受元恪举荐,一路平步青云,做了少年将军,后又与宁慈公主相恋。本以为他会一直平顺一辈子,谁知却发生了李子坡事件 曹居衡觉得眼睛有些酸胀的难受,抬手捏了捏鼻梁。他整晚睡意全无,如今干脆坐起了身子。 外面黑乎乎的,唯有一轮月亮又大又圆。有树叶摩挲的声音传进屋子,细细碎碎的,让人心烦意乱。 他唤了下人打水梳洗,因为心中有事,连早饭也未吃,只留下一封书信给太子,说是今日身体不适,要请病假,便就着那黑乎乎的天色出了宫门。 人都说春寒料峭,近些时候明显天气回了暖,但这寅时的光景,一件薄衣服却还是挡不了那寒。 他径自去了萧宅借了马车,那小厮像是有准备似的,没有向萧子杞通报一声,就将车和人借给了他。走时还不忘给了一块令牌,做他出城之用。 他心知萧子杞心思缜密,却没想到竟到如此地步。冷笑一声,却也不追究了。 坐在马车里搓着手,他心中一片恍惚,恍惚中又忆起从前时光。 那即将被五马分尸的穆志义坐在囚车上对着他喊:衡弟,帮我照顾好宁慈!今后她若有苦有难,还请你多加帮衬! 那个少年将军一生只流血未曾流过泪,说到宁慈时却声音哽咽,眼眶通红。 其实,他曹居衡只是一介太子伴读,如何能够帮衬一位尊贵的公主。只不过穆志义病急乱投医,未曾考虑那样许多。 他当年年岁尚轻,虽自负为天才,却不懂爱情,如今稍大了些,阅历却未曾见长,还是不懂。 赶车的萧宅小厮打着哈欠,对着天光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他实在不懂,公子让他跟着曹二少爷天未亮上邙山做什么。不过萧宅有萧宅的规矩,况且那位公子,所做之事也很少有人能够看懂。 马车一路顺着官道疾驰,出了城门又走了大概二十几里路,便是那邙山。 邙山是迁都之后开始修建的皇陵,年岁少,条件也较为艰苦,如今还未完工。不知宁慈这三年来,是如何在这荒凉之地度日的。 -- 第89页 有萧子杞给的令牌,曹居衡过这邙山的道道关卡却是畅通无阻。到了最后一道关卡,他从马车上下来,让那赶车的小厮在那里等着,自己徒步上了半山腰上的庙宇。 因为开山建陵只有三年之久,那修在半山腰上的庙宇只有笼统的两进两出的院子。 这时候太阳正从东边慢慢升上来,天空也现出了鱼肚白。山中万籁俱寂,此时只有风声刺耳,扰人清寂。 曹居衡几次抬起手又放下,终于还是蹙着眉头把心一横,敲响了庙宇的门扉。 笃笃笃笃笃笃敲门声响起,在这空灵的山中,尤显突兀。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尼姑,可能还不足十五岁,见到敲门的是个年轻男人,一张脸上出现慌乱的绯红。低头双手合十念叨了几句,这才叫出了一句施主。 曹居衡原本就是怀着心事,如今开门见山,开门见山抱了名姓,提出要求见公主。那小师父听闻是来寻公主的,不敢怠慢,便关上庙门,匆匆进去通报了。 曹居衡等了大概一刻钟的功夫,那小师父才又复归,低着头说了句跟我进来吧,便将曹居衡带到去了斋房。 那曹居衡跪坐在斋房等了又一会儿,门外才响起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而后,门被推开了。 他匆忙地扭过头去看,就见到一身素白衣衫的宁慈,正怀抱着一只身量硕大的狸猫,由一个掌灯的丫鬟引着,正从门外走进来。看见曹居衡正回头看她,她微微地颔首,浅浅地弯了嘴角。 曹居衡赶忙站起身来,垂着头,低低地唤了一声公主。 这里没有公主,只有宁慈。宁慈示意曹居衡坐下,返身将那猫递给了身旁的丫鬟。那丫鬟接过猫便退下了,而宁慈则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从方才自见到宁慈的那一刻,曹居衡心中就有一阵阵的恍惚,如今宁慈在他面前坐了,他心中更是波涛汹涌。虽强压住自己心头的那点激动与悲怆,可他仍旧有些颤抖地不能自已。 宁慈还是如从前一样,原本温和的长相与性格,在经过三年枯燥乏味的守灵之后,似乎更甚了。如今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隐约就要变成一缕清浅的风。 曹二,好久不见了。还是宁慈当先开口打破沉默,语气也是淡淡的,看似掀不起波澜,却让曹居衡如同陷在暴雨飓风。 曹居衡双手紧紧地握了起来,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自认为对凡事都能做到临危不惧,谁知他的凡事,却不包括穆志义和宁慈。 你来寻我,可是有要紧之事吗?宁慈问道,就着那房中的闪烁的灯火,看向曹居衡有些闪烁的脸。 冥冥中忆起青葱岁月,还有记忆中的旧人,突然心思一动,却是苦了嘴角:曹二,睹人思人。其实,我真不想见你她的声音是颤抖的哽咽,但表情却依旧是平静无波。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又要哭死过去。可是没有。三年以来,该伤的心都已经伤过了,该流的泪都流尽了。留下的,无非也只是一个无心无泪的躯壳。 而曹居衡,听到宁慈说话,他的身子微微地怔了怔,猛地抬头正想说什么,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第48章 (四十八)儿女事 有悠扬的女声自门外响起:公主,早膳备好了,是现在用吗?而后,那斋房的门自外间打开了。 宁慈朝外望了一眼,回应道:拿进来吧。之后望向曹居衡道:你这个时候来寻我,想必未曾进食,粗茶淡饭,一起用些吧。 宁慈对曹居衡说着话的时候,那从外间端着食案进来的小丫鬟,已经很伶俐地在曹居衡与宁慈的面前分别布上饭食。 曹居衡低头向自己面前的几案看去,只见到那案上正有三叠素食小菜,一小碗白粥和一个小小的白胖馒头。 曹居衡蹙了蹙眉头,想到寻常富贵人家,早餐也不尽如此,不禁有些感怀,公主金枝玉叶,竟生活艰苦到连寻常富贵人家都不如。 面前的宁慈已然拿起食箸,抬头看向曹居衡,却见他正低头蹙着眉头似乎在想什么,心下有些了然,也不说破,低头夹了一口小菜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 曹居衡这一餐吃得味同嚼蜡,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一餐总算是吃完了。 他吃得心不在焉,也不知自己到底吃了多少,吃了多久。等到有小丫鬟进来收拾餐盘,他抬头,发现外间的天已然大亮了。 那小丫鬟临走时吹熄了灯火,曹居衡再朝宁慈看去,才发现三年不见,她竟是白了,却又瘦了。 听说这三年来,她每每跪在佛前念佛,一跪就是几个时辰,除了去给曾祖母上香外,几乎是足不出户。世人都道她虔诚、孝顺,却不知在她温和平静的外表下,却自有一番倔强。 他心中一动,朝着宁慈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宁慈见了,原本想要去拉他,那手已经扬起来了,却始终没有伸出去。只开了口,有些疑惑地道:曹二,你这是怎么了? 曹居衡对于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但权衡再三,终是把心一横,开了口。 公主,臣有个不情之请他说着,俯下身子朝着宁慈磕了一个响头。 -- 第90页 宁慈见他如此,以为他遇到了什么难事,希望请求她的帮助,谁知她还未出口问询,曹居衡的声音却又再次响了起来。 微臣请公主请公主嫁予微臣 这一次,宁慈如同遭了雷击,定定地愣住了。等到她回过味来,一张原本平静温柔的脸上,竟现出一丝怒气。 你这是什么话?!宁慈生气地说,向后退开几步,她盯着曹居衡的脸,愤愤道:你这般,可对得起你死去的义兄吗? 宁慈心中一阵绞痛,双目之上满是酸胀滋味,她不可置信地瞪着曹居衡。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想到,曾经心思单纯,一门心思钻研学术的曹居衡,只是三年未见,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那曹居衡听到宁慈指责,一颗心也是痛苦极了。但他再痛苦,也知今天前来所为何事,强忍住心中翻覆的情绪,他又重重地朝着宁慈磕了一个响头。 公主,还请您容微臣解释。他抬起头来,却没敢看宁慈的脸,依旧敛了眼色,十分郑重道:公主,您可知自己已经被皇上,指给了曹居仁吗? 宁慈原本还在生气,闻言,她蹙了眉头。 这件事情,她自然是有所耳闻。据说她的父皇,不顾她的意愿,已经为她择好了驸马。而这个驸马是谁,她倒不太清楚。穆志义身死后,她这一生早已做好了青灯古佛的打算,无论驸马是谁,她都会极力抗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整个心都属于穆志义,若让她成婚,还不若让她身死,变成灰烟,去与穆志义团聚。 父皇将我指给谁都无所谓,我并无成婚打算,无论是谁我都不会嫁的。宁慈淡淡道,心中一片坦荡。 曹居衡自是了解宁慈心性,只是 公主,皇上向来独断,怕是就算没有曹居仁,也会有别的李居仁,王居仁出现。况且这一次,皇上有意择曹家儿郎为婿,已是人尽皆知,洛阳城中现在已然传得沸沸扬扬,就差皇上下旨,恐怕这一次您不想嫁也要嫁了 宁慈闻言,重重地咬住了下唇,心头一阵阵发紧。 她自是了解自己的父皇,穆志义被行刑前,她多次以死相抗,都没能阻止皇上的决断。甚至还为了保全颜面,三番四次为她择婿,她一气之下割腕明志,并扬言今生今世非穆志义不嫁,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若不是她的父皇叫来整个御医院中的御医极力抢救,怕是她早已不在人世。她原本以为父亲抢救她,是为了救回她这个女儿,谁知她醒来时,父皇与她说得第一句话,竟是:为了一个罪人去寻死,成何体统!我大魏的脸面,就要被你丢尽了!枉朕一番苦心,还忙着为你挑选驸马!俨然将自己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她那时候真想一死了之,若不是恰巧那时,曹居衡冒死从狱中带来穆志义血书,劝说她好好活下去,怕是穆志义身死后,她也不会苟活了。 宁慈苦笑一下,有些泪眼婆娑。联想到前因后果,再看向曹居衡,却也不觉得那样冲动的生气了。 所以,你的意思,便是让我嫁给你,以此来逃避与曹居仁的婚姻吗? 聪明如她,一点就透。 曹居衡点了点头,抬首望向宁慈,很真诚地道: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如何敢与义兄相提并论?不过是不愿看着公主痛苦。义兄待我如兄如父,他身死我未尝救得,如今唯一能做的,无非是帮他守护公主您,守护你们之间的情谊 曹居衡一面说着,一面又朝宁慈叩首:公主,微臣冒犯之处,还请您恕罪。您心中还装着义兄,义兄至死还在念着您。您二人情比金坚,哪是外力可以抗拒的?微臣只是怕只是怕您得知皇上为您择好驸马,又如三年之前 接下的话曹居衡没有说出,宁慈心知,他是在怕自己寻死。忙摇了摇头:不到万不得已,我都会好好活着,这是我对穆郎的承诺 宁慈红了眼眶,有些难以言表的情怀就要冲破心口,破茧而出。 曹居衡心下也是感慨,点了点头,这才又开口道:我虽无法阻止皇上的决定,但至少这件事情,于名义之上我可以保全您。微臣不敢对公主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想尽到一个义弟的责任。公主殿下,万分抱歉,我实在想不出两全之策了 听了曹居衡这一番话,宁慈心中慢慢平静下来。她低头望着面前之人黑黑的脑袋,恍惚中竟还以为他还是那个追在穆志义身后,苦着一张脸缠着穆志义与他讲诸子百家的少年。而透过这少年,她仿佛又看到了三年之前那个骄傲的旧人 她慢慢叹出一口气来,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顺着眼眶流了下来。 三年了,她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可是他就在心上,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她的情绪。她又如何,能够控制住? 好了,你起来吧。宁慈抬手擦了一把眼泪,强迫自己不要再流出泪来,惹人笑话。 那曹居衡听到宁慈这般说,缓缓抬了头,却依旧没有起身。 公主可是认可微臣的提议了吗?他依旧跪在地上,虽听到宁慈让他起身,却并未起来。 -- 第91页 宁慈没有说认可,也没有说不认可,只是淡淡道:父皇既是已将我指给你兄长,定是已有断决,又岂是你我轻易能够左右的呢? 曹居衡想了想,道:宫里宫外都在传皇上有意为公主择曹家儿郎为婿,却并未说是哪个儿郎。若是公主能够修一封家信寄回宫中 你是要我向父皇请愿嫁给你吗?宁慈提高了声音,一双温和的眼眸瞪向面前之人,觉得这曹居衡真是越发的得寸进尺了。 那曹居衡自然也知道自己这要求有些过分,想了一想,又道:若不然,还是微臣由向皇上请求赐婚 他也并非非要宁慈修书,只是怕由他向皇上请愿,会起到反作用。只怕到时候皇上会觉得他心思深沉,另有图谋,非将宁慈嫁给曹居仁不可了。 他微微地蹙起眉头,这时候,宁慈的声音却又重新在他的头顶响了起来。 罢了罢了,还是我修家书吧。宁慈淡淡地说着,而后颓然地坐了下去。 她是皇上的女儿,自然了解她的父亲。当今圣上,最怕外戚篡权。若不然,他当年也不会选了太子,立马就赐死了林氏宠妃。而当时的大魏,明明有人提出了废除子贵母死 而她的父皇为她选的夫婿,多半也都是有头无脑之人。而这曹居衡自小声名远播,他若请愿,恐怕她的父皇非但不会同意,还会怪罪。只有自己修书,她的父皇怕是会为了面子,允了这一门亲事。毕竟自大魏建朝以来,还未有哪一位公主年过二十,还未出阁的。十有八九,皇上心里也是很着急的吧? 宁慈苦笑一下,再抬眼,便一眼望进了曹居衡的心里。 她顿了顿,开口,声音中透了些疲累:你可知,你做了驸马,从此也就了断了政治生涯。怕是你穷尽一生,在朝堂之上,也不会有所建树了 宁慈的话,虽然很轻,但字字珠玑,倒不像是警告,闻之却只觉安抚。曹居衡心下微动,继而却轻笑道:微臣自小虽自负为天才,怎奈性格执拗,不知变通,入宫多年,却只做成一个太子伴读,可见并非栋梁之才。昔日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臣这一生,博施济众、惠泽无穷是做不到了,拯厄除难、功济于时,更是不敢去想,幸而腹中有几分墨水,如此,我便修身养性,安心去做学问吧 第49章 (四十九)赐婚 三月初三,大魏皇帝下旨赐婚,将远在邙山守皇陵的公主宁慈,指给了如今在宫中做太子伴读的曹居衡,婚期定在当年六月初十。自圣旨下发起,便开工建造公主府。一时间,朝野哗然。 曹安定气哼哼地从殿中出来,负手而行,下台阶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若不是身后的长史大人与侍中大人上前搀扶住,恐怕他早已被摔得脸先着地了。 曹大人,你且小心呀!那长史唐大人一面执着曹安定的手,一面不忘语重心长地交代着。身旁的侍中白大人见了,赶忙跟着点了点头。 曹大人,从方才上朝开始,你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如今看你脸色,你这是在生什么气呢?那白大人一面说着,一面还不忘用眼光去瞟那曹安定的脸色,皇上方才下旨,赐婚给宁慈公主与你家二公子,这么值得高兴的大事,你如何这般闷闷不乐? 曹安定自然闷闷不乐。他只记得年前的时候,面前这两位大人还在绘声绘色地和自己说皇上有意择曹居仁为公主驸马,怎么才过了一个年,这驸马就换成曹居衡了? 曹安定实在想不明白,但如今圣旨已下,他再想不明白也没什么用了。只能暗暗地生着闷气,气愤他最寄托期望的曹居衡,竟然从此和仕途无缘了。 愤愤然地推开那两位大人扶住他的手,曹安定很生气地连话也不想与这两位酒肉朋友多说,便踏着大步子,径自走开了。留下那两位大人,面面相觑。 这曹安定,真是越发地目中无人了!那白大人朝着曹安定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而后又朝后望了一眼唐大人,接着道:不过这一次,正好煞煞他的锐气!这曹家,这些年来的确是太过顺风顺水了! 那唐大人听白大人这般说,抬手捋了一把山羊胡子,道:不过这曹大人家的二子,的确是有才,如今他做了驸马,恐怕是要埋没他的才能了! 又道:曹大人向来重视他这个二子,还指望他能够光宗耀祖,发扬门楣,如今曹二成为驸马,恐怕他是要苦恼一阵子了。 白大人听了这话,冷冷一笑:年前我们说曹居仁是驸马到时候,可眼见得他是非常高兴的啊,怎么换了他这个二子,他就变了一个人 唐大人见此,笑着摇了摇头:白兄,你这就是明知故问了,你明知道他那个长子,就是一个 草包!二人异口同声道,而后相视一笑,像是遇到了什么非常可笑的笑话似的。 一阵笑闹过后,这唐大人才又开口,道:我看就是做驸马,也是抬举了曹大人那位长公子,那一位,明显就是空有一副皮相,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 -- 第92页 又道:不过皇上的心思,却也是难猜,我记得年前的时候,皇上身边的全喜公公明明说的就是曹大啊?而且这曹二,明明就是穆志义的义弟,那公主唐大人越说越小声,那白大人会意,赶忙四处观望了,而后压低声音道:谁说不是呢?不过我听说,是因为曹家那位大郎在杨柳巷与一位娼妓私定终身,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后来传到了宫中,皇上一气之下才改的圣旨。据说之前,那圣旨都已经拟好了呢 唐大人很了然地点了点头:是啊,宫里都在传皇上有意择曹家儿郎为公主驸马,又没说是曹家的哪位儿郎。恐怕如今陛下招曹居衡为婿,也是为了顾全皇家颜面吧 这般说罢,二人相视一笑,皆不再言语了。 曹府,曹居仁将那几案之上的杯、壶、茶点,一伸手通通拂到地上。耳听到一阵刺耳的破碎声,他却仍旧像是不解气似的,又踉跄着站起身子,一脚将那面前的矮几踹倒。 曹夫人听了丫鬟们的通报,急急匆匆地从外面赶过来时,正见到曹居仁醉醺醺地在噼里啪啦地砸东西。看见他母亲进来,他却也像是得了失心疯似的,顺手拾了个花瓶就朝曹夫人扔过去。 曹夫人身后跟着的那几个丫鬟小厮见此,赶忙一边大叫着,一面拉开了曹夫人,一个小丫鬟躲得慢了些,被那花瓶不偏不倚地砸到头顶,那脑袋立刻就开花了。这一见血,众人又都手忙脚乱起来。 啊啊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响彻在曹居仁的东厢房,鬼哭狼嚎一样,让人闻之胆战心惊。 滚,都给我滚出去!曹居仁显然大醉过后心情不好,赤红着一张脸和一双目,狠狠地瞪着面前的来人。瞪着瞪着,像是又看到了什么可笑的东西一样,突然又哈哈地大笑起来。这样又兀自笑了一阵,他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出声来。 屋中各处,这个时候已是一片狼藉,加上曹居仁方才又摔了一些瓷器,如今他坐在地上,不免碰到一些瓷器碎片,那些碎片划破了他的手,他也不知道疼,就那样任由着血往外流,他又穿着月白色的衣服,哭了不消一会儿,那月白色的衣袍上就染上了点点血迹。 曹夫人眼见得自己儿子又哭又笑又闹,心中乱成了一团麻,垫着脚从那一地碎片上踩过去,她拉扯住二子那还在流血的双手,眼中含泪地唤了一句:仁儿 那面前的曹居仁正醉得厉害,看见曹夫人叫她,他哭得比醉得更厉害了。 娘,我当不了驸马了曹居仁像个小孩子似的,张着嘴一面哭一面说,一张谪仙般漂亮俊俏的脸上涕泗纵横交错,有些头发丝还狼狈地粘在脸上,揉成一团,甚是不好看。就连那一双好看的眉眼,如今也哭得红肿不堪了。 曹夫人抬手为曹居仁擦了一把眼泪,受曹居仁情绪感染,也流出泪了。 仁儿不哭,那驸马不当便罢了,又不是什么好差事,娘还不稀罕让你去伺候那位公主呢!你当时年岁小恐怕不知,那位公主此前还与一个朝廷钦犯有过一段呢!谁知她是不是个破鞋! 又道:驸马驸马,不过也是个伺候公主的奴才!自古男女尊卑有别,男人是天,女人是地,我儿不当驸马便不当,不去受她那一份窝囊气!以后娘为你张罗着娶一门最貌美无俦的女子,让她伺候我儿一生一世,再为你娶几房妾室,你不是喜欢那个醉霞楼的头牌,叫做什么心的,你爹不同意没关系,娘给你做主了,你马上就可以把她娶过门! 又道:仁儿,娶不成公主没关系,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焉知曹居衡娶了公主,不是祸事啊! 曹居仁原本就是因为做驸马不成而伤心,如今又听母亲提起曹居衡三个字,他像是受了刺激一样,立马弹跳起来。 曹居衡!你个天杀的,狗娘养的小杂种!他大声哭喊道,又借着酒力挣脱开母亲与那几个下人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到院子正中,朝着那虚无大喊大叫。 我^日^你亲娘!我^日^你娘!尻^你姥姥!你从小与我争抢,现在现在就连老婆也要抢我的!我我^日^你妈!他大骂道,骂了一阵却嫌不过瘾,又手舞足蹈地像是在揍人似的,又兀自骂骂咧咧地舞了一阵。而后,却像是打了鸡血一样,踢着腿就要往外疯跑,一面跑一面喊着曹居衡,我^日^你妈,我^日^你姥姥。那身后的曹夫人见此,赶忙叫众人去拦,一番忙碌,这才将曹居仁勉强制住。 曹夫人眼见得儿子如此,心中早已将那曹居衡从头到脚骂了个遍,还只嫌不够,恨不得那曹居衡现在就在她面前,被她千刀万剐,喝血吃肉。 她就是想不透,明明宫里那些个可靠的人都说了,这公主驸马之位非曹居仁莫属,怎么才过了一个年节,这风却是变了?那小杂种比宁慈整整小了五岁,当朝圣上是瞎了还是被猪油蒙眼了,竟是要跳过曹居仁,去选了那么一个张狂至极、乳臭未干的小子?!那小子,一个贱婢生的小子,现在竟是要爬到天上去了啊! -- 第93页 曹夫人恨恨地想着,心中纠结到疼痛。这小杂种,他娘从前就会争她的,抢她的,那贱人生出个儿子,却也来争她儿子的,抢她儿子的,真是真是还不若他一出生,自己就跑过去亲手掐死他,好过他徒留在世上,为祸曹家,为祸曹居仁! 真是越想越是生气,曹夫人一面想着一面止不住地气到发抖。她猛地抬脚,将那脚边的碎瓷壶一脚踢开,瓷壶咣当一声撞在墙上,顷刻间破碎成了一地碎片,混合在众多瓷器的碎片中,再也看不分明。 那一边曹居仁还在鬼哭狼嚎着,突然听到响动,他似乎怔了一下,而后朝他的母亲看去。 此刻曹夫人却还像是不解气似的,一抬手又重重地锤在身旁的顶梁柱上,那珠子发出沉闷的声音,曹居仁猛地一抖。而后他怔怔得看着他的母亲,看着看着,突然就那样看花了眼。面前的人突然地高了,也瘦了,抽枝发芽,慢慢变成了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事事都要与他争抢的曹居衡。 曹居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而后猛地挣脱开众人的手,横冲直撞地跑过去一把掐住曹夫人的颈项。 曹二,你这个小王八蛋,我杀了你,我今天就要杀了你!曹居仁赤红着眼,瞪着面前的曹夫人,就那样下了狠手。可怜曹夫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自己的儿子咔擦一声掐断了脖子 第50章 (五十)出路 寂静的萧宅,午后闲暇的时刻,萧子杞正捧着一本书,坐在屋檐下认真地看起来。午后的阳光比其他时候要强盛一些,却又并没有强盛到刺眼的地步。有阳光透过屋檐旁边的树叶罅隙落下来,打在萧子杞的头上和身上,就连他拿着的那本书上,也有调皮的光线跳跃在上面,形成小小的光斑。 但,他似乎却不在意似的,一双眼睛只管盯着那书上的字瞧,仿若这世间的其他,都不在他的眼中,直到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而后,萧子杞目光所及的地上,出现了一双穿着方口鞋的脚。 他抬头,却好似早有预料似的,弯起了一抹笑。 曹二,不,应该是驸马爷了,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早来。 那面前的曹居衡蹙了蹙眉头,想是被萧子杞的那一句驸马爷刺了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一脸不善道:萧子杞,我做了公主驸马,可是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萧子杞莞尔:有何好处?不过是我又多了一个妹夫吧!哈哈萧子杞打趣地说,兀自地轻笑起来。面前的曹居衡被他笑得心烦意乱,冷了脸孔。 有风吹在二人中间,呼呼的风声,像是吹在沟壑,天堑,深不见底。曹居衡一愣,却有些心惊,他自问在这大魏的洛阳城,他与萧子杞走得还算近,却依旧有些不明白他。他们彼此熟悉,却又不熟悉,有一瞬间,曹居衡甚至觉得他对萧子杞一无所知。 有活泛的小丫鬟看见来人,赶紧递了坐垫过去,让曹居衡落座。曹居衡不动神色地坐了,那边矮几上马上呈上茶点,曹居衡没有胃口,只是随便举了茶杯放在口中轻抿一口,一直待那小丫鬟走了,他这才又抬了眼。 这个时候,那萧子杞已然将目光从手中的书本转移到曹居衡的身上,似乎在等他主动开口一样,一只手肘撑在桌上,托着脸耐心地看他。 曹居衡心中一滞,阴沉了脸色:萧子杞,你到底在谋求什么?我总有预感,你一定有什么目的!他问得郑重,但听到萧子杞的耳朵中,却像是在问他你今天吃了什么饭一样。 他哈哈一笑,随即道:谋求?我能谋求什么?曹二,你是不是误会我什么了?说罢,将那书放了下来。曹居衡随即看去,却见只是一本野记杂谈。 他倒是有闲心!曹居衡心道,表面却不露声色。 这时候正巧萧子杞的声音继续传来,像是在为他答疑解惑似的,道:曹二,你喜欢陶清漪的事,我都知道了。萧子杞淡淡地说,嘴角跟着扬起一抹淡淡的笑。 曹居衡一阵心惊,像是被人点破了心事似的,他的脸立马红成了熟透的虾子。但脸红归脸红,他的脑子却又飞快地转起来,联系到萧子杞前一句话,他立马发现了端倪。 我喜不喜欢她,与你有何种关系?难不成你是怕我喜欢她吗?这般问罢,却又觉得不妥,又补充道:纵使我喜欢她,又碍着你什么了吗? 萧子杞笑了,顺着曹居衡的话点了点头:自然碍着了。 没想到他如此实诚,曹居衡愣了一下,随即蹙起了眉头:难不成难不成你也喜欢她吗?这般说,却又好似坐实了他喜欢陶清漪的事,顿时又闹了个大红脸。 那头的萧子杞却没有在意,只是一笑,继而摇了摇头。 那你为何 为何说你喜欢她碍着我了吗?萧子杞抢先道,而后看着面前曹居衡虽正襟危坐,却红着脸的模样,他兀自笑了笑:只不过她还有些用处罢了! 又道:曹二,你是即将要成为驸马的人了,脸皮还这样薄啊 -- 第94页 曹居衡没有理会萧子杞后一句话,只听他说前一句话,心中猛地就是一跳。 萧子杞,你说清楚,她一介无依无靠的孤女,会对你有什么用处?曹居衡蹙着眉头追问,但萧子杞却像是打定了心思,任他如何去问,他就是不开口了。后来被曹居衡问得烦了,这才松口说了句不明不白的话:你既然那样聪明,自己想去啊!惹得曹居衡一阵气闷,一言不合便甩手离开了萧宅。 那萧子杞也是过分,都将曹居衡气走了还要火上浇油,说一句:曹二,你就这样走了吗?要不要去见一下你的陶小姐? 那曹居衡立马黑了脸,再也不想与萧子杞多说一句话,掉头就离开了萧宅。 曹居衡自从萧宅负气走后,便一路坐着轿子往曹府去了。 自前些时候皇上下旨他与宁慈择日完婚,他再在宫中居住就不太合适了,便也就就势搬回了曹府。 从东宫搬回了曹府,曹居衡因了与宁慈的这桩婚事,他的父亲曹安定大人至今与他不说一句话,仿佛是结了仇怨一样,父子俩闹得极其不愉快。而曹府主母陶氏前些时候恰巧也横遭变故,听说是什么气急攻心,一命呜呼。他料想自己如今回府定不会多受欢迎,便成日地窝在桐园,过起了半隐居的生活。而原本与他见面如同仇家一样非要闹得你死我活的曹居仁,这一次被抢了驸马之位,却出其不意地安分下来,完全没有来找曹居衡麻烦的意思。曹居衡打听才知,他好似是因为曹夫人之死太过于伤心,成天寻死觅活,被他们的父亲曹安定关了禁闭。 曹居衡一路回了曹府,行至大门口的时候,远远的有小厮看见了他的轿子,急匆匆地跑过来。 二少爷,二少爷,不好了,老爷病倒了 曹居衡听到那小厮说话,猛地掀了轿帘,从轿中出来,他脸上带了急色。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病倒?!他一面加快了步子朝府中走,一面回头去问那小厮。 那小厮脸上也是一片惶急神色,为了跟上曹居衡的大步子,他甚至两步并做一步跑起来。 一个时辰前的事,老爷突然说胸口疼,没过一会儿便晕过去了。那小厮如实答道。 曹居衡头也不回:大夫可是来看过了? 看过了,大夫说老爷这症状,可能是中风。 中风?曹居衡脚步一顿,那眉头紧跟着蹙起了。 确诊了吗? 大夫说,十有八九,不会看错。 曹居衡闻言,牵了牵嘴角,原本想笑,却只牵出一抹苦笑。 他的父亲,那位位高权重,不可一世,骄傲自大的曹安定大人,谁想到,有一天竟会患上这种嘴歪眼斜的,口齿不清的病症 春天是个百花盛开的季节,萧宅中为数不多的鲜花,仿佛一夜之间全部绽放了。 陶清漪说不上多喜欢花,但是无所事事的时候,也喜欢去给那些花浇水。 这日,她正低着头拾掇面前的一盆芍药,那被分配来伺候陶清漪的丫鬟小环,一脸不情愿地走过去叫住她。 陶小姐,你且去梳洗一下吧。 陶清漪将那浇水的瓷壶放在地上,一只手拿了一把三寸来长的小铲子,另一只手抹了一把脸道:小环,是萧公子让我出府了吗? 她近些时候听从萧子杞的建议,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怕惹上什么麻烦,再让三皇子抓住萧宅的把柄。不过撇去萧子杞建议她不要出府外,她自己倒也不太愿意出去。天大地大,外面再好,毕竟没有去处。在这偌大的洛阳城中,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如今只有她自己了,又能去哪儿呢? 那小环闻言,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陶清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撇见自己的裙角之上沾上了些许泥土。陶清漪正待要开口说些什么,这头小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并没有听闻公子让你出府的事,只不过现在,公子正朝咱们别院过来。你知道的,公子向来喜爱干净,陶小姐,你还是去换件衣服吧。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你的头发,也有些散了。 陶清漪闻言,脸上一红,随便抓了水壶和小铲子,也顾不上那盆芍药了,便朝房间里跑去。 待她梳妆完毕,又换过衣服,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从屋子里面出来,走到厅堂,就看到萧子杞正坐在矮几前,手上拿了一本她翻阅了一半的书在看。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去,抬头看她,他的眼睛温和又明亮。 你穿这一身很漂亮,你皮肤白,该是很适合穿浅色的衣裳。改明儿我让裁缝再多裁几身衣服出来,你且试试,看合不合适。 陶清漪点了点头,耳根子一热。 她来投奔萧子杞的时候,全身上下就只她一个人一身衣服。如今萧子杞这般说话,也不算夸赞,也不算予她人情,但她毕竟小姑娘家脸皮薄,还是红了脸。 那小环从屋外进来,端了热茶,还有两盏金丝燕窝甜羹。萧子杞一笑,那手一点那两盏燕窝羹,道:曹二拿来的金丝燕窝,说是皇上赏赐的。不吃白不吃,他鲜少会送礼过来的,来,快尝尝! -- 第95页 陶清漪落座,顺势端了那燕窝,汤匙搅动片刻,她这才送了一勺进口。馥郁的甜味,还有红枣香,萦绕齿间,却是经久不去。 她这些时候都憋在这萧宅,虽说住在萧子杞的府上,其实却并不能天天见到萧子杞,更别说去见曹居衡了。但是近些时候,她听闻小环提起过,说是曹居衡如今已被皇上赐婚,是正经八百的驸马爷了。 陶清漪初闻这个消息时,很是震惊,因为在她的印象中,曹居衡与驸马爷根本就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更别说皇上赐婚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在邙山为曾祖母守孝的宁慈公主。 陶清漪将那盛着燕窝的小碗放在面前的矮几上,抬眼却正巧与萧子杞的目光撞在一起。 公子,我 你是想问我曹二吧?他近些时候忙着婚事,可能不会有空再到我这儿来了。对了,你知道他做驸马了吧?皇上下旨赐的婚,今年六月初十,他将和宁慈完婚。 没想到萧子杞会猜透她的心思,陶清漪默默地点头,答了个哦字。 萧子杞牵了牵嘴角,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而后送了一口燕窝,细细地品了,这才又道:你不问问我曹大吗?众所周知,他原本是要做驸马的。 陶清漪没有回答,敛了眉眼,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摇了摇头,有些自嘲地笑笑:何必去问呢,他和我早已没有关联了。 萧子杞很平淡地看着面前的陶清漪,看着看着,突然开口了。 陶小姐,你那日问我你可有什么出路吗,我近些时候想了,我可以为你安排一个出路,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第51章 (五十一)家宴 福安巷,承王府。 夜间的天,总比白天稍微高些。 这些时候天气一贯明媚晴朗,连带着夜间的风,都是阵阵扑面的温暖。 偌大的承王府中,此时夜宴正酣,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分列的宴席正中,几名歌舞伎者正在欢畅地跳舞,身姿若柳,姿态万千。忽而腾空跃起,忽而屈体斜倚,一颦一蹙好似也带了风情,时而多愁善感,时而欢心喜悦,变化多端,引人入胜。 而厅堂的一侧,正有伶人演奏乐曲,吹拉弹唱,应有尽有。伴随着铿锵雄浑的乐声,几名妙龄舞伎一曲舞毕,短暂的静默过后,宴席之上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好!有赏一个清脆的男声响起,随着他的声音,众人的掌声跟着慢慢地落下去。 有随侍在他身边的侍者匆匆跑到席中,引了那一众舞者退出去,紧接着音乐声再起,却是一阵舒缓的管弦之声。 今日,正是二皇子元恪,也就是承王殿下的寿辰,他向来不喜铺张,仅备下了家宴,谁知从早到晚,来贺寿者络绎不绝,虽推掉了一些贺寿者,但入席者依旧可观。没办法,只有临时加席,这才勉强稳住了众人心。 此时,那席间众人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元恪此时乐得清闲,伸手喝下一杯侍者方斟上的桃花酿,那酒方下肚,还没品出滋味来,外面却通报,说是萧公子来了。 在这洛阳城中,能称为萧公子的,不用去问,闭着眼睛去想都知道来者何人。元恪点了点头,再抬头,却见萧子杞已然被侍者引着,找了一个地方入席了。 他抬眼看去,见那萧子杞也正朝他看过来,二人眼光碰撞,却是萧子杞当先对他微笑起来。 元恪不太擅长应付萧子杞这般的人物,总觉得他笑得时候不怀好意。 低头又饮了一杯桃花酿,没尝出桃花的滋味,却只尝出酒的热辣,不觉咳嗽起来。 旁边侍者以为他如何,赶忙要为他拍背顺气,他却抬手挡去了:无妨。 这般说着,再抬眼,却见那萧子杞已然融入宴会气氛,此时正在与身旁的一个官员眉开眼笑地说着什么。 元恪沉下脸来,原本就没有心思过什么寿诞,这一下,更没有什么心思了。 等到酒过几巡,这寿诞接近尾声的时候,萧子杞突然自宴席之上站起身子,对着元恪拱了拱手。 殿下,听闻承王殿下门客之中,有擅机关术者,能造木鸢和木马车,还曾做过机关人,与真人无异,不知殿下可否将那人请来,让大家见见世面。 他态度非常诚恳,在座数人都跟着附和。这原本也没有多大事,元恪点了点头,便将那人给唤来了。 来人名叫岳柯,三十几岁,看起来五大三粗,其实却是个非常腼腆的汉子。他抱着一个包裹进门,来到席间先径自行了礼,才将那手中的包裹拆开,拿出数跟打磨光滑的木条,拼拼拆拆,便装出一只大木鸟,朝那木鸟身上拍三下,那木鸟展翅飞起,绕着柱梁转了几圈,这才落回地上。 早听说古时鲁班造木鸢载人,岳柯这木鸟虽不能载人,却与鲁班如出一辙,众人不禁看得呆了,半晌才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这掌声未落,那一头,岳柯却是又牵出一个木人,有头、有脸、有躯干、有四肢,头脸之上,岳柯似是蒙了羊皮,用了颜料画出一个女人面,这假人身上,还穿戴了时新的装束,若是在远处或者是晚上看,当真是活脱脱的一个美人,足以以假乱真。 见那众人都在瞅他这假人有什么蹊跷,岳柯很腼腆地又朝那木人身上拍了拍。那木人顿时翩翩起舞,姿态优美蹁跹,与方才的歌舞伎甚至不相上下。 -- 第96页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就连曾经看过这假人表演的元恪也不免啧啧称奇。 这样一闹,却是又过了一个时辰,宴席的气愤渐渐地降了下来,席间众人开始兀自抱团说起闲话。元恪乐得清静,亦跟着自斟自饮起来。 方才那个懂机关术的能人走时,还送了元恪最近新研究出的一个小物什作为寿礼。那东西外表做成球的形状,等到把它从稍高处抛下,这球立马裂开,窜出一只展翅开屏的孔雀,那孔雀是按真孔雀的模样制造,还上了鲜妍的颜色,无论近看远看,都栩栩如生。 元恪见这东西稀奇,那球中又是孔雀这般的鸟中凤凰,不免多看了几眼,多把玩了几下。身旁一个身材略胖的男人看见了,翘着小胡子微微笑道:岳柯这东西造的真是稀奇,若不是有幸参加殿下寿辰,微臣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这样的场面。殿下,这岳柯,实乃当世公输班啊! 身旁众人听这人说话,都附和道:是啊,是啊,此能人真是古今罕有,殿下得此能人,真是可喜可贺。 又言:今日岳柯所演实在妙不可言,还请殿下多多赏赐此人啊! 是啊,殿下,岳柯这种能人,您一定要多多赏赐才行,您瞧他方才那木鸢,倏地一下都飞起来了,跟传说里公输般能载人的木鸢简直如出一辙阿! 是啊,妙哉妙哉,老夫活到六十来岁,竟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到这样的场面,真是三生有幸,死而无憾了类似种种,尽是一片夸赞之声。 而在这一片夸赞声中,萧子杞端着酒杯远远地站了起来,看见元恪也注意到他了,他双手向前举起酒杯,做出一个敬酒的姿势:殿下得此能人,实乃大幸,岳柯之能,若能用在国家军事,帮助卫大将军排忧解难他勾了唇角,一双大眼睛亮亮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元恪的眉头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 众人正等萧子杞接下来继续说些什么,他却蓦然一笑,生硬地转了话题:殿下,你别光顾着赏赐岳柯,莫要忘了举荐岳柯之人,萧某可听身边的于大人说了,说楼大人举荐岳柯有功,却还没有受过什么赏赐呢! 又扭过头看向身旁:你说是吧,于大人? 那萧子杞身旁此时正有一人,也站起身子,对着元恪拱手作揖:萧公子说得甚是,论最有资格受赏的,除了岳柯,非楼大人莫属了。 哪里哪里,老夫怎敢因为这些小事,就要向承王殿下邀功请赏!众人之中,一个四十多岁留着山羊胡子的男人站起身子,赶忙对着主位置之上的元恪拱手作揖,又对着一旁的萧子杞和于大人行了礼:萧公子,于大人,言重了,言重了。 哪里言重。萧子杞微微一笑,又看向元恪,殿下,您觉得呢? 元恪似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该赏赐的。顿了顿,又道:楼大人,听闻你最近方从徐州调任回京,本王这些时候忙于政务,也未曾给你接风。本王幼时曾受你教导,也算是你半个学生,一会儿宴会罢,且请留步,你我二人,便叙叙旧吧 这楼大人楼世忠早年些爱好中原文化,尤其一手丹青画得了得,他虽曾有幸指导过元恪运笔,但离教导还相差甚远。如今听到元恪这般说,老脸不禁一红,受宠若惊般的,连忙点头称是。 几番笑闹过后,天色渐晚,宴席渐渐地散了。元恪留了楼大人下来,自斟了一杯酒,抬手远远地敬了过去:楼大人,这一杯酒,本王恭喜你调任回京。说罢这话,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楼大人自方才元恪说要赏赐他开始,他便有些云里雾里的飘飘然,如今见元恪又敬他酒,他赶忙也跟着将那面前的酒饮尽了。 自打今年过罢年开始,他就像走了狗屎运似的,一路高升,不仅举家从徐州迁往洛阳,还从一个小小的郡太守,摇身一变成了治中从事史。可谓是喜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欢欢乐乐地将最后一口酒咽进肚中,楼大人的双颊染上酒醉的红晕。正待开口对着元恪叙些话,身后却响起一阵脚步声。他忙回头去看,却见萧子杞面带微笑地走了过来。 说起这萧子杞,楼大人只知他与大魏渊源颇深,据说他的母亲元彩与当年已然不惑的齐王太子一见钟情,不顾世俗反对毅然嫁入南齐并生下了萧子杞,在当时的魏齐两国,那可是掀起过大轰动的。而这萧子杞 楼大人扬头看去,见他一副如琢如磨的翩翩公子形象,再看那消瘦的身板,不禁有些惋惜。 早前听说南齐萧鸾篡位,大肆迫害高帝、武帝子孙,这萧子杞怕是为了避难,才流落到这大魏来的。萧鸾狼子野心,旁支篡位,若这萧子杞有些骨气,定然不会坐视不理,更何况如今受了大魏庇护,正是个借兵南下夺回正统的好时机。可听人说着萧子杞却安分守己,一心扑在大魏的汉化事业上,为大魏汉化的推进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在这大魏日子过得相当舒适。当今陛下几次鼓励他借兵南下,恢复正统,他却装傻充愣,俨然一副要为大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架势。 不过,说实在的,大魏方迁都不久,百废待兴,楼大人一个文官看来,也的确并非伐齐的好时机。当今陛下几次借口伐齐未果,迁都时还曾主张伐齐,遭到朝中一致反对。如今旧话重提,结合国内形势,萧子杞如今不借兵正好,国人安生日子才过了几天,谁上杆子想要去打仗啊! -- 第97页 这般想来,楼大人不禁抬手抚了抚胡子,再看向萧子杞时,那眼中不免将他与贪生怕死划上了等号。 那萧子杞走过来挑了一个离元恪比较近的位子坐了,首先举着酒杯遥遥地敬了元恪和于大人。 那元恪饮下那一杯酒,脸上带了笑意:别人敬酒都有个由头,你却只管敬酒,连个理由都没有。那元恪歪着头,露出几分乖巧:你说是吧,萧兄? 元恪长得英俊和气,与萧子杞带了五六分的相似。但萧子杞从未觉得这样的相似是一种好事,尤其是在元恪这般乖巧地看着他的时候。 萧子杞敛了眉眼,眼光所及,正好看见元恪那条天生患有腿疾的腿。 那元恪见萧子杞做出一副温顺的模样,兀自地笑了笑,也不难为他,自顾自地与楼大人说笑去了。 这般寒暄了几句,楼大人已经不似方才面对着元恪时那样紧张了。只见他抬手举着竹箸夹了一片羊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以后,才辅以一口桃花酿咽下,看起来怡然自得。 那元恪见此,微笑道:楼大人,厨房还炖了鸽子煲,听闻你平日最爱食鸽肉,承王府的厨子做得鸽肉最好,你一定得尝尝! 那楼大人闻言,赶忙千恩万谢了。这时候,恰巧有丫鬟端了食案过来,好巧不巧,正是方才元恪口中所说的鸽子煲。那楼大人等到面前的小丫鬟布完菜,掀开那汤盅,顿时一阵鲜香扑鼻,正待取了汤匙品尝,那一头元恪却又开口了。 楼大人,听闻令媛已到适婚年龄了? 第52章 (五十二)认女 楼大人原本正被面前那一盅鸽子吸引,冷不防听见这样一句,顿时那享用美食的兴致去了个七七八八。 抬头看见元恪正在温和地看他,等他回话,他立马做出一副哭丧脸,道:殿下关心,小女年前北迁的时候,遭遇风寒,拖得太久,还未入京,就一命呜呼,死在了路上。唯剩下小女的庶出的几个姊妹,最大的今年不过十岁。不过若我这女儿不去,今年恰巧一十七岁,恰逢适婚的年龄。 这般说完,又狐疑地望了一眼元恪,心中并不明了他询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是难不成是求婚? 楼大人瞪大了眼睛,料想就算他那女儿在世,以她的蒲柳之姿,恐怕也难入承王殿下法眼啊! 这般想着,不禁蹙起了眉头。低下头去,眼见得一盅鸽子,汤汁细腻,泛着淡淡的光泽,乳鸽肉饱满莹润,稍稍地离骨,可想炖得软烂。而那汤盅,依例还加了几味药材做滋补效用,如今空气中泛着阵阵鲜香,当真是勾引馋虫。 楼大人咽了一大口口水,就连望着那汤盅的眼都有些直了,俨然将他死去的女儿忘在了脑后。 不过说实在的,他那个女儿不提也罢。想当年,他的发妻是有名的悍妇,他年轻时便敢怒不敢言。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女儿出世,却不成想,生出的女儿悍妇不悍妇尚且未知,但的的确确是面目丑陋,不堪入目。不仅如此,还个子矮小、头发稀少、皮肤暗沉,身材肥硕,简直是把世间所有的缺点都集中在了身上。 楼大人从来都厌恶他这个女儿,厌恶到连与她同桌吃饭都要掀桌子摔碗的程度。他的妻子自知生了这么一个丑女儿理亏,也不再阻拦楼大人纳妾了,楼大人之后又与两房妾室生了三女一子,皆面貌秀美,也算稍稍慰藉了他的心灵。不过饶是如此,徐州郡中私下说他楼世忠女儿奇丑无比的传言也不在少数。不过好在她这个丑女儿女德学得不错,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是省了让人看了笑话去。如今,他这女儿死在了入京的路上,他这个做父亲的,非但没有丝毫伤心,反而有一种庆幸的心理,也不知该不该说他冷漠了。 元恪见楼大人依旧盯着面前的汤盅,心中不禁嗤笑,但面上依旧不带出任何表情。 楼大人,你记错了吧,令嫒没有死呀!他道,眼睛一直盯着楼世忠,似乎在看他的表情。 果不其然,楼大人听闻元恪这般说,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末了松出一口气来,道:殿下开我玩笑,我眼见她下葬的,她的的确确是死了! 那元恪也不说破,出声喊了那随侍的丫鬟,稍待片刻便领了一个人来。然后他将那女子叫到身前,这才开口说道:楼大人,你看,这不是你的女儿吗? 楼大人闻言,赶忙抬头去看,却见那跪坐在元恪身边的女子,二八年华,相貌秀美,皮肤白皙,身材高挑。此时那女子正看向他,大眼睛,浅浅的双眼皮,眉心像是故意为之的一颗朱砂痣,自成一派娇美风情,端的是一个好人物。 但是这样的人物,又怎会是他的女儿呢? 楼大人蹙起了眉头,只感觉那方才喝下的酒直冲脑袋。再望向元恪,却见元恪此刻正笑眯眯地看向他,一脸无害的表情,而离他不远的萧子杞,他果真与元恪是表兄弟,如今看向楼大人时,连那表情都与元恪如出一辙。 楼大人有些弄不清楚状况了,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最后还是将目光停在了元恪的脸上,又赶忙垂下眼眸,抬手作了揖。 殿下,这这不是微臣的女儿呀他小声说,一颗心砰砰乱跳。 -- 第98页 果不其然,元恪听到这话,顿时笑了。 楼大人,她以前不是你的女儿,但以后就是了。说罢,抬首朝着身旁那女子递了个眼色,那女子会意,站起身子朝前几步,对着面前的楼大人行了礼,礼毕,又朝着楼大人甜甜地喊了一声:爹。 这一声爹,差点没把楼大人的魂给震出来。 他蹙起了眉头,有些哭笑不得地看向面前的女子,看了半晌,一面摇头一面对着元恪道:殿下,这这使不得呀! 有什么使不得?元恪好脾气地问,似乎并未将楼大人的话放在心上。 那楼大人真是头大了,他长了几十年了,还从未遇到过胡乱认爹的。又抬眼看了陶清漪一眼,他神色有些为难道:殿下,我与这位小姐素昧平生,微臣只是不明白,不明白 楼大人,你在说什么呢?元恪冷了语气,脸上也跟着带了些厉声,你是在说本王弄错了人了吗? 不是,殿下,我 楼大人!元恪这一次,似乎真的生气了,只见他瞪着眼睛,疾言厉色地拍了面前的几案:她是不是你的女儿,你该心知肚明,本王难道会弄错吗? 又道:莫不是你当本王瞎了眼?这般说完,他冷冷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嗤笑道,本王当然是瞎了眼,若不然你在徐州郡私增赋税,搜刮民脂民膏多年,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呢 这一次,楼大人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赶忙跌跌撞撞地起身,扑通一下跪在元恪面前,咚咚咚地磕起响头来。 殿下,微臣冤枉啊 冤枉?元恪冷冷一笑,面容不善道:我还不至于冤枉你。 说罢这话,他朝后吩咐了一句,立马有一个侍卫打扮的人走过来,将一个锦袋呈了上来。拆开那锦袋,立马可见一块叠得方正的绢布,展开细看,却见那正是上面密密麻麻地用鲜血署名的请愿书。 楼大人见那请愿书,心中咯噔一下,脸上一下子褪尽了血色。 若非他记错,他记得送这封请愿书的人,早已经被秘密地做掉了。还有这封请愿书,不是已经跟着那人,尘归尘,土归土了吗? 想到这里,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难不成,送信的那人没死,难不成他们刺杀的行为早已暴露 这这我我他语不成调地道,而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吗,又俯下身子朝着元恪磕头,一颗心只管砰砰乱跳,殿下明察,微臣冤枉啊 元恪此时再见那请愿书,一颗心依旧是不能平静。而那血红的颜色,就像是一柄柄带刺的尖刀,似要扎到人的心里去。 想到那截获这封请愿书的凶险,想到那送信人的惨死,元恪双手紧紧地握着那请愿书,突然有些怒从中来。 楼世忠!你以为你在徐州郡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吗?你以为这一次父皇费尽周折将你调任洛阳为的是什么?你还在这里大喊冤枉,那徐州郡的百姓呢?难不成你比他们还冤枉? 又道:徐州郡是个大郡,你区区一个郡守,怎敢擅自增加赋税?若没有背后的人撑腰,就凭你的狗胆,恐怕你也不敢这般罔顾法纪! 楼大人只觉得额头之上冷汗直流,连带着身子也跟着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原以为,他最近事事亨通,此次调回洛阳,定是能够让他大展宏图。谁知这原是他的臆想,他来到这洛阳城中的那天,他就成为了瓮中之鳖,笼中之鸟,砧板上的鱼肉,只等待着让人宰割了。 殿下,老臣实在不知你在说什么啊!楼大人怕到极致,却是思路清明,面对着元恪,依旧两手一摊装了糊涂。 不知?元恪闻言,似乎怒极,一巴掌拍在几案之上,若不是那几案用料敦厚,恐怕这一下就要将这几案拍得裂开。 他狠狠地瞪住楼大人,一双眼睛像是两道寒芒:楼世忠,你家几代为官,世代忠良,祖上贺楼氏曾为北魏立下功勋,到了你这代,难不成连先代的荣耀也要丢了吗?元恪道,又顿了顿,冷笑道:呵呵,虽然如今楼氏人才凋零,但阴盛阳衰,后宫中好歹出了几位楼氏嫔妃,如今后宫之中,是谁在一手遮天,一家独大,难不成你也不知吗? 又道:陛下早知楼氏异动,如今楼氏勾结太子众人皆知,光看陛下如今对太子的态度,楼大人,你是真的看不出吗?还是,你想当个先头鸟,早早地去地下见贺楼氏先人元恪眼睛眯了眯,向前探了身子。 楼大人见元恪咄咄逼人,只觉得额上冷汗直冒,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圈,突然语气一软:殿下殿下饶命啊他心中怕极了,甚至连方才的冤枉也不敢喊了,只能跪在地上,一个一个地去磕响头。 元恪直起了身子,神色缓和了一些。看向楼大人,眼中带了蔑视:楼大人,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只在你私自增加赋税这项,我可保你性命。 那楼大人见有一丝生机,问都没问,赶忙答应了。 -- 第99页 那元恪见楼大人这般,嘴角带了讥笑,又指了那一旁垂首端坐的女子,道:楼大人,你看这位,可是你的女儿吗? 是是是。那元恪赶紧赔笑道,又抬手擦了一把汗,勉强挤出一个笑:承蒙殿下不弃,这就是小女楼舒窈呀 第53章 (五十三)夜色正浓 寂静的深夜,就连苍穹之上的墨色都好似染了醉意,浑浑噩噩漾在天幕,遮天蔽日一样。 元恪原本想命人端了几案赏月,但见那天幕之上圆圆的大月亮惨白惨白的,像是拢了一层惹人讨厌的薄纱,突然就有些提不起兴致了。 重新命人将那些几案、胡床、瓜果,酒馔抬回厅堂,他背着手拄着拐杖缓缓走进来,见原先还在假寐的萧子杞正睁开眼睛看他,他突然冷冷一笑:萧子杞,你以后莫要让我再做此种瞒心昧己的事了。你知道,手上沾了血,再想抽身,可就难了。 萧子杞用手托着腮看他,莞尔一笑:殿下,凡成大事者,又有几个不是踏着别人的尸体向上爬?我不过是如你所愿罢了,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元恪蹙了眉头:可是如楼世忠这般的人 你也不能让他死不是吗?他还有用,既然那份请愿书在你手上,留他条命在,不是正好可以帮你对付太子?何况,真如你所说,楼世忠区区一个郡守,就凭他的狗胆,怎敢私自增加赋税?他背后定然有人,所以 所以这些年来为苛捐杂税所累的百姓,就活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活该野有饿殍,尸横遍野吗?!元恪越说越生气,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 他原本就长得一派正气,刚正不阿,若不是受腿疾所累,定也是一位上战场杀敌的好手。只可惜如今被尔虞我诈的朝局磨平了棱角,趟在这如泥淖一般的浑水中,只能隐藏起锋芒,做出一派高高挂起的圣人模样。如今真正发起脾气来,才知他也曾有一腔热血抱负,一派踌躇满志。 他这与杀人何异?!父皇将他调任洛阳,便是为了杀他,你却让我答应保他性命他说起这话,双手握得紧紧的,就连额上的青筋也跟着冒出来,似乎在忍耐着脾气。 萧子杞突然感觉肺中一阵麻痒,紧接着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 好半晌,他都没能从咳嗽中缓过劲儿来,只感觉浑身上下,包括心脏、血液、骨骼,都是一阵接连着一阵的疼痛。 其实,他还不若元恪,元恪虽然身体残疾,但他还有血性。但是他 身子与残疾无异,却连血性也不配有 萧子杞心中一片苦涩,好半晌才从这片苦涩中回过味来。于是直起身子,擦了嘴角,只感觉胸中一阵血气翻涌,果不其然,立马吐出一口血来。 这一口血吐出来,他倒也轻松些。取了绢帕擦了嘴,他舒出一口气来。 元恪素来都知道萧子杞身体不好,但没有想到竟是不好到了吐血的程度。见他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连方才想要责备他的话也给忘了,只得拉下脸皮去问用不用给他叫大夫。 那萧子杞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无碍。又拿起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去了,这才道:元恪,谋大事者,切莫妇人之仁。 元恪蹙了眉头,本想反驳,但见萧子杞一副恹恹的神色,那话已经到嘴边了,却又说不出了。 萧子杞此时正好也不想多说,便站起身子,准备回承王府的客房歇息。 那元恪见他走,也不阻拦。一直到萧子杞的身影快要迈出门槛,才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出声叫住了他。 萧兄,那个女子元恪顿了语气,你真准备让她入宫吗? 萧子杞闻声回头,很轻地一笑:是啊,她的梦想就是做妃子。我又恰好欠了她的人情,我只不过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你欠她人情?她有何人情你能欠的? 萧子杞莞尔:你还记不记得年前为了给宁慈抓一窝狸猫我差点死在无留山的事?她当时,给了我一口干粮。 元恪闻言,挑了眉毛,语气不善道:那是你活该!我只说姐姐自小喜欢狸猫,无留山那边的狸猫毛色最好,谁知你真的胆大包天,敢去无留山端猫窝! 说罢这话,元恪又想起了什么,他似乎极其不信任地看向萧子杞,顿了半晌,才道:萧子杞,我不信你助我上位只是为了让我承诺魏齐三十年不再战。如今南齐萧鸾忙着肃清内里,滥杀无辜,你真的甘心无动于衷吗?你,究竟有何企图? 元恪狐疑地盯住萧子杞,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但见萧子杞一片淡然神色,温温润润地站在那儿,珠玉一般,丝毫没有一点攻击性。 萧子杞轻笑出声:我能有什么企图?殿下,萧鸾如何自有天收,我的企图,无非就是世上再无战争。 元恪沉下脸来,险些吹胡子瞪眼:讨好宁慈,与我交易,如今还要送人入宫,萧公子,你似乎不太诚实。 元恪,深藏不露,韬光养晦,我们彼此彼此。 -- 第100页 元恪闻言冷笑,似乎是觉得他说得话可笑至极:萧公子,不知你答应我的事可还记得?据我所知,太子殿下可还逍遥法外啊! 萧子杞挑了嘴角,似乎是料想他会这般说一样,道:不出半年,不出半年他就要被废黜了。 承你吉言。元恪笑道,但那眸色却又深了深。 萧子杞回到客房的时候,陶清漪正在他的房门外等他。他没有理陶清漪,径自地打开房门,方一踏进房间,就脱力一般地跪跌在地上。 身后的陶清漪见此,赶忙一个健步跑过来,试图搀扶他。 公子 萧子杞硬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见陶清漪在身旁,无力地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莫要声张。他嗫嚅说,又叫陶清漪关住房门。 陶清漪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她有些手忙脚乱。原本想要借着窗外的光亮去点灯,但那火折子怎么都点不着,等到终于将灯点着了,才发现那灯火中的萧子杞,脸色已经快要粹白成一张白纸。 公子,用不用唤大夫过来,我瞧着您 萧子杞默默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用,又很自然地伸了手过去,将自己的力量搭在陶清漪的手上。 她的手微凉,他的手却滚烫。 陶清漪被这温度吓了一跳,方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萧子杞敛着眼皮,一副不想被打扰的表情,只能先将他扶到里间的床铺躺下了,又拿着高枕头为他垫了后腰。 殿下,你在发热,用不用我 我说了不用。萧子杞有些不耐地道。他似乎有些难受,深深地蹙着眉头。 陶清漪没有再说什么,咬了咬下唇,返身出去提着水壶向院中守夜的丫鬟要了一杯热茶。那丫鬟似乎对他亲自照顾萧子杞的行为有些不解,狐疑地用探究的眼神望她。末了还要问上一句:萧公子不需要我们过去伺候吗? 那陶清漪心知萧子杞的态度,忙摇了摇头。见那丫鬟看她的眼神都带了色彩,她干脆提了热水便匆匆地跑开了。 这样一路行至萧子杞的住处,推开门走入房内,萧子杞似乎已经睡着了。此刻,他正闭着眼睛歪着头靠在身后的枕头之上,一眼望去,他的皮肤粹白,眉眼深邃,嘴唇又因了发热变得嫣红,配着他颀长但却瘦削的身形,显出一些薄弱憔悴的美。 陶清漪怕惊醒了萧子杞,她小心翼翼地为他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床榻边的几案上,又用铜盆接了热水,准备为他擦洗。谁知她方跪在他身旁,那手还未触碰到他,他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眉眼深邃乌黑,更显得他的皮肤犹若凝脂、珠玉一般。此时他看着她,带着几丝难受,几丝茫然,陶清漪能在他大大的眼瞳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 意识到自己竟是这样近距离地和萧子杞对视,陶清漪慌忙别开眼睛,心中似乎猛然的漏跳了一拍。 鼻端,是萦绕在侧的深深的酒气,还配着他身上一贯的药草香,似乎足以醉人。 不知怎的,陶清漪悄悄地红了脸。 萧子杞看到陶清漪手中还攥着一块巾帕,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又重新闭了眼睛。 一会儿帮我擦洗完,再倒一杯水给我吧。他淡淡地说,声音温润脆弱,像是一碰就碎的蝶。 殿公子陶清漪闻言有些慌乱地扭过头去,声若蚊蚋地喃喃了这样一句。见萧子杞又闭上了眼睛,便红着脸为萧子杞细细地擦拭起脸颊和双手。 这样擦拭完之后,她又取了方才提前晾好的热水。跪坐在萧子杞身旁,她正思考着要不要重新叫醒萧子杞,这边萧子杞已经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他咳得声音并不大,却似乎十分痛苦一样,紧蹙着一双眉头,捂住胸口,一直到吐出一口鲜血了,他才罢休。 那身旁的陶清漪没有见过这等架势,见萧子杞吐了血,先自乱了手脚,正待要手忙脚乱地出去喊人,那萧子杞却是伸手一把拉住了她。 说了别去,你怎生这样不听话。他抓住陶清漪的手道。那陶清漪手中此时还捧着一杯热水,这样被萧子杞拉住手,那热水尽数全撒在了萧子杞的衣裤之上。 好在那水提前放置过,不算太烫,若不然,她一定要自责内疚死。 公子,我去给你拿换洗的衣服过来。陶清漪慌忙地去翻室内的柜子。幸亏这承王府的客房之中常年放着备用的衣物,陶清漪翻了几下,果真找出一套新的来。 这个时候,那萧子杞已经从怀中掏了药丸,也没有用水服,一仰头便干咽了下去。陶清漪回头看见了这一幕,她顿时自责不已。赶忙又过去倒了水来,两个杯子来回颠倒了,这才将一杯稍凉的水端给了萧子杞。 那萧子杞接过水,也没说什么,似乎的确是渴了,几下便喝了下去。喝完水以后又望了一眼陶清漪,见她正一眨不眨地在望着他,不知怎的就忍不住调侃道:你站在这儿,我怎么更衣?难不成你是想要伺候我更衣吗? 这话一出,那陶清漪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慌忙急急匆匆地跑出门外,一直到萧子杞自房内唤她了,她才又扭扭捏捏地走了进去。 -- 第101页 第54章 (五十四)孤注一掷 室内明晃晃的烛火中,萧子杞褪下一身墨蓝的衣衫,一身雪白衬得他更加的眉若墨画,唇若点朱,虽然这样的朱并不是一个十分健康的颜色。 陶清漪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向他,见他面容温和雪白,像是莹莹珠玉,心中微晃。 公子 坐。萧子杞伸手指了与他对立的位子,示意陶清漪坐下来。 陶清漪闻言落座,那边,萧子杞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将你安排入宫,实则迫不得已。三皇子向来跋扈,太子又一手遮天,若让他们知晓我帮你藏身,恐怕更会引发他们报复,对你不利。为今之计,只有入宫,才能保你安全。此是孤注一掷,这条路一旦走了,可就无法回头了。我现在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可是心意已决吗?萧子杞抬了眼眸,一张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陶清漪方才还在胡思乱想什么,如今听萧子杞说得郑重,她脸上的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其实,在去找楼大人认女之前,萧子杞便问过陶清漪这样的问题。彼时陶清漪又是惊喜又是恐惧。惊喜是入宫以后,的确不会再受三皇子的迫害。恐惧是入宫之后长路漫漫,接下来的路她该如何走,她并没有想好。而且这一入宫不为别的,却是为了下月的选妃。 虽然萧子杞答应过她,入宫之后会尽量护持她的安全。但宫墙之内,云谲波诡,勾心斗角,虽听得萧子杞这般说,她却依旧是望而生畏。 但,这毕竟是一条出路。萧子杞为她已经做得够多,她总不能一辈子赖着萧子杞。就算是赖着,她又有个什么理由,难不成给萧子杞做丫鬟吗?他又不缺丫鬟 这般想来,这入宫,好似就成了她唯一的出路。 可是 噼啪噼啪一阵细碎的声响打断陶清漪的思路,她回过神来,却见萧子杞已起了身,走到身旁的烛台前拿了剪刀,抬手便剪了那正噼啪作响的灯芯。 那作乱的灯火被那剪刀一剪,猛然蹿高,而后跳跃了几下,便又恢复了原本的光辉。 公子,你认为我应当如何?陶清漪踟蹰不定地道,她看着萧子杞的侧影,似乎是希望从他的脸上看出答案。 室内烛火摇曳,映得人影影幢幢。萧子杞身影动了动,背对着光。 陶小姐,人,是要向高处走的。只有水才会往低处流。只有你站得高了,才不会被欺负,并且,才会有足够的实力去反击。 可是可是宫中 宫墙之内的事情,我鞭长莫及。 陶清漪闻言低下头去,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勇气。 萧子杞走了过来,又重新坐下去。他白衣黑发,肌肤胜雪。 陶清漪抬头望他,见他脸上仍旧泛着淡淡的病态的潮红,心中一动,一种难以明说的情绪似乎自心间化开了。 这个人,似乎,似乎一直是在帮助她啊 就那样默默无闻,却又不求回报地帮她啊 公子,我去!陶清漪突然坚定地说,而后暗暗地握紧了双手。 萧子杞抬了眼皮,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迷惘地朝她望过去,似乎在等待陶清漪接下来的话。 陶清漪心中一跳,而后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公子我心意已决。陶清漪不露声色地别过了脸。她虽然说得小声,但是没有哪一次,是如这一次一般的至死靡它。 室内的烛光朦朦胧胧,与陶清漪对面而坐的的萧子杞,他的身影,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好。萧子杞开了口,声音清淡温柔,我会尽快安排此事。此去皇宫,艰难险阻,无论今后遇到什么事情,我都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陶清漪点了点头,而后,终于不可自抑地流出了眼泪。 公子,今夜过后,我就要随着楼大人回去了吗? 你认为如何?萧子杞似乎有些疲累了,又用手肘支着几案。 陶清漪依旧扑扑簌簌地落泪,听他这般说话,突然就耍起了小性子:我不想去,我还是想留在萧宅。顿了一顿,似乎又觉得自己失言,才又道:公子,我只是想进宫之前,能够呆在萧宅我 她还没说完,眼前却突然一白。原来是萧子杞拿了绢帕伸了手过来,要为她擦拭眼泪。 陶清漪下意识地向后躲了,待她反应过来她此时的举动,又觉得十分唐突,赶忙抬眼望向萧子杞,道:公子,我我不是还未解释清楚,却先自红了脸。 那萧子杞挑了嘴角,也不说话,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便将手收了回去。 你若想继续留在萧宅,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陶清漪一怔,而后反应过来。 真的吗?她突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萧子杞点了点头,表情有些自负。 陶清漪心中顿时轻松许多。她原本以为萧子杞定是不会应允,谁知他却这样好说话。 -- 第102页 陶清漪原本还想张口再说些什么感谢的话,谁知那声音还没发出,萧子杞却闭上了眼睛。 灯火中,他绵密纤长的眼睫在他的脸上投下两片浅浅的阴影。他的脸粹白若纸,就连嘴唇也跟着失了血色。此时的他,看上去是一种极脆弱的英俊。 陶清漪望着这样的他,不由自主地心疼起来。这又定了定心神,才道:公子,您可是累了吗? 萧子杞没有说话,却是点了点头,从鼻腔之中带出了一个嗯字。 我扶您休息吧。陶清漪说着,便站起身子,要去扶他。 萧子杞不置可否,便随着她的搀扶,上榻休息去了。方一挨枕头,他就进入了睡眠。可想而知,他定是累了吧。 陶清漪望着他安静若孩童般的睡眠,心中微动,随即抬了脚步,吹熄了屋中半数的烛火,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承王府之事后,萧子杞却是一连生了好几日的病。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陶清漪正在屋中缝补衣服,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她抬眼望了,却正看到丫鬟小环提了一个方盒过来,也不知里面盛了什么。 这小环虽是萧宅的丫鬟,却又不像是个丫鬟。起码在面对着陶清漪的时候,她并没有生出多少身为丫鬟的自觉。就比如现在,她虽眼见得陶清漪朝她看过来,她却全然当做看不见一样,一脸冷漠地迈过门槛,就朝房间里去了。 不过陶清漪原本就是寄人篱下,倒也不会去在意那样许多。她见那小环不搭理她,便又重新将目光放在了手中的衣服上。 不过她毕竟是不擅长女红,缝补了几下,那手指便被细针戳出了血。 嘶她吃痛出声。这时候却感到身后有人走了过来,方回头,却见那一脸不善的小环,正抱着一沓衣服站在她身后,看见陶清漪看她,她一脸不善地将那一沓衣服放在陶清漪面前的矮几上。 陶清漪蹙了眉头,虽是不在意,心中却也免不了回忆自己哪里得罪小环了。 不过那小环倒是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她放下衣服,便道:这些是公子派人为你新做的衣服,你且试试合适吗? 她态度冷冷的,这样说完,又道:公子吩咐了,让你稍稍收拾了,一会儿他要带你见个人。 见谁?几乎是下意识的,陶清漪脱口问道。问完之后,她就又后悔了。 果然,那小环听到她这般问话,立马嗤笑道:我怎么知道! 说罢这话,也不再搭理陶清漪,回身又提了刚刚那方盒,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那小环走后,陶清漪看着那一堆新造的衣服,心中是一片异样的甜。 她还以为那日萧子杞说要为她裁几身新衣不过是随口一说,谁知这才过去没多久,这衣服已然送到了面前。 心中这般想着的时候,那脸上不由得透出了些许红晕。好在这房子中就住了她一人,别人也看不见。 怀着愉悦的心情,她从那一堆衣服中选了一件绯桃色的穿上了,又仔仔细细地薄施了粉黛。描眉的时候她心中仍旧想着萧子杞,手上连带着失了准度,几次描画,都是都不得要领。好在在那门外丫鬟来唤公子有找之时,她终于画得满意。这才匆匆地站起身来,身姿轻盈地朝那丫鬟走去。 陶清漪随着那丫鬟一路行至萧子杞所住的院落,一路上有些惴惴不安。身上那件绯桃色的新衣,在太阳光的底下随风摇曳,靓丽却又不显突兀的颜色,精致的剪裁,像是被碎金子鼓动的霓裳,十分的好看。 她在南齐贵为官宦人家的小姐,本是见惯漂亮衣裳的,但却也由衷的觉得身上这件衣裳美丽非常。尤其当她动起来的时候,这轻轻柔柔的布料似是水波,就这样一层层的荡漾开去,让整个人感觉都跟着温柔缱绻起来。 萧子杞给我的,真是又好又用心。她静静地想着,就那样又红了脸。 这般想着什么的时候,他们已然到达了萧子杞的住处。 第55章 (五十五)鞭 萧子杞所居的院落布置非常的简单,门栏窗槅,皆是普通式样。院中草木葱茏,绿萝藤蔓环绕,让这座小院透出丝丝凉意。院中虽有假山流水,却也并不见什么奇巧之处,唯有水塘边一处白石台矶,光洁的石面之上正放置着一盘下了半局的围棋,或可寻到一些风雅之意,但这几乎不可察觉的风雅,却是比那处处透露着精工的曹府,差了可不止千里万里。 陶清漪跟着那引路丫鬟一路又行到萧子杞所在的厅堂,此时那萧子杞正与人品茶,见到陶清漪在门外,伸出手对她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 那陶清漪顿了一顿,进了屋子,简单地朝着萧子杞与来人行罢礼,还未落座,便见那萧子杞却是对他面前之人道:无欢,你说我猜得如何,她的确穿了这件过来。 这样说着话的时候,萧子杞的目光便落在了陶清漪的身上。 陶清漪身上绯桃色的衣裳,好似随着他的话轻轻摇曳起来。而后像是一朵花,在她所坐的地方,绽放开来。 陶清漪因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不知不觉地红了脸。 似乎是怕被人察觉,她拼命地低下头去。 -- 第103页 萧子杞对面此时正坐了一个年轻男子,他穿着一身红衣,头发半披半束,一张雌雄莫辩的脸上正带着冷冰冰的凉意,听到萧子杞说话,他只是点了点头,蹙着眉头看向陶清漪的时候,让陶清漪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似乎有一种被他敌对的感觉。 既然我赢了,从明天开始,你便教她习鞭吧。萧子杞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这样说话的时候,还不忘捏了一块茶点轻轻放在口中。 那名叫无欢的红衣男子眉头跳了跳,几乎就要咬牙切齿了:公子,江骋用鞭并不在我之下。 萧子杞点了点头,捏了那茶盏品了一口香茶。 是啊,不过你赌输了。萧子杞漫不经心地说,见到无欢此时纠结的模样,不觉心情大好。末了,才又道:无欢,江骋练得是硬功,阳刚之气太盛,不若你身子轻盈柔韧。教习女子,自然是由你来最好。 无欢从始至终蹙着眉头,这时候听到萧子杞这般说,却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那好,既然你已经答应了,每日辰时,你便来此处教习她吧。萧子杞说罢,便抬手指了那不远处的陶清漪。 陶清漪被他一指,身子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下。虽说她并不知道萧子杞与面前这个叫做无欢的男子到底在商议什么,但听他二人方才言语,似乎是要教自己修习什么武艺。 之后,那萧子杞又与无欢站起身子去屋外说了什么,那无欢得了空,便迈开脚步走了。 那无欢走后,萧子杞便抬了步子重新步入室内,原本清冷的厅堂此时更只剩下萧子杞与陶清漪二人。 那萧子杞见陶清漪依旧低着头,是一副拘谨的样子,他坐下身子,右手不经意转了转面前的茶盏,这才开口道:你穿这件衣裳很美。 他淡淡地说,语气并不像夸赞。但陶清漪却双手抓紧了衣摆,红了脸。 萧子杞似乎早已料到陶清漪会有此种表现,也不说破,又起身走到他身后的屏风,摸了一件物什出来。递到陶清漪面前,陶清漪看向那东西,却见是一个红木漆的长盒。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那边萧子杞温暖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 今早在市集上看到的,觉得与你很配,便买了来,也不知适不适合你。 说罢,又道:打开看看吧。 陶清漪依言抬手打开了那方长盒,便见那盒中,此时正躺了一只黄金为山题,一雀九花的珠玉步摇,那步摇的尾端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比翼鸟,缀着五彩的垂珠,做工精妙,很是好看。 陶清漪看见这物什,心跳又没出息地加了速,不由自主地就低下头去,只怕萧子杞将她看穿。 聪明如萧子杞,眼见得陶清漪这般模样,怎会不知她心中在想些什么。抬眸看她一眼,也不说破,张开口便转了话题。 方才我与无欢的对话,你自然是听到的。清漪,你可想学鞭吗? 说罢,他又不急着等她回复,就着这话,又道:你身姿纤细修长,虽有些武功底子,但修行太浅,又没有内功基础,太过阳刚的武功恐怕你难以驾驭,唯有这鞭,你或可尝试。你入宫以后,我定不能时时刻刻护住你。如果你愿意,便让无欢教你几招几式吧。 这般说完,才又与陶清漪目光相接。 陶清漪早在萧子杞说到清漪二字时,整个人就怔在了那里。仿佛整个人,连带着魂魄都有些飘飘然。 从前从未发现萧子杞说话时竟也是这般温柔,如今发现了,却是要在不日之后离他远去。 陶清漪的心中生出一些惆怅,就连面前的萧子杞唤她,她也没有听到。 清漪,想什么的,这般出神?萧子杞笑笑,伸出手在陶清漪的面前挥了挥。陶清漪这才灵神归窍,猛地一惊。 公子 似乎觉察出自己有些失态,陶清漪窘迫地红了脸。她摇了摇头,仿佛是要将那方才生出的那些微妙情愫都摇去一样。 萧子杞的声音温和地传来:既然你不愿学,那明日,我便不让无欢来罢。 萧子杞眉间一跳,但仅是一瞬,那眉头便又舒展开来。 陶清漪一顿,随即明白萧子杞是在说她学鞭之事,当即慌忙点了点头。 公子,我愿意学的。她小声地开口,又轻启了唇:公子好意,清漪感激不尽! 末了,又加上一句:我一定用心去学,定不负公子美意。 这没什么。似乎听到了满意答案,萧子杞一双好看的眉眼,也带上了温和的笑意。室内的光线温柔,他的笑也温柔。陶清漪抬眼望他,便见他神色安然,一派风轻云淡。配着那墨衣乌发,更显得他肌肤晶莹剔透,如一枚上好的莹莹珠玉。 陶清漪一顿,不禁有些看得痴了。 这样好的人物,她注定是喜欢不起吧 无欢走在风中,连带着一身红衣也在风中招展,如同一丛燃烧着的火。 江骋从房顶上飞身而下,见那无欢要走,又翻了一个跟头,拦在无欢身前。 你这是我挡我去路?那无欢黑着脸,面上尽是不善。 江骋没说话,一张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他盯着无欢的脸,末了,这才从怀中摸了一个物什出来。无欢朝他那手中看去,见他那手中此时正躺着一支银把儿的小牛皮鞭。 -- 第104页 公子嘱咐,让你明日将这个带给陶小姐。 无欢瞪着江骋,瞪着瞪着,突然伸手将他那手中的牛皮鞭握在手中,身子一转,啪的一声将那鞭子朝天空中挽个花,放出一声巨响。 江骋眨了眨眼,那眼还未睁开,就感觉到一阵疾风迎面扑来,身体本能地便朝后翻去。 姓江的,是你跟公子建议让我教那女子的?无欢说着话,那鞭稍就要往江骋脸上招呼。 江骋侧身避过,微蹙了眉头。 无欢,你闹什么,公子的想法岂是我能左右的吗? 这句话倒是实话,那无欢总算手上停顿了一下,但仅是一下,那鞭子又似有生命似的,直将那江骋逼得连连后退。 那江骋被那鞭子逼得无法,飞身一步蹬在房檐,在半空一翻,落在无欢身后。 无欢,你疯什么,再疯我就不客气了! 你最好别客气!无欢咬牙切齿道,你我今日便分出个输赢罢!你可记得,这鞭可是你教我习的,若是你今日打不过我,呵呵 无欢冷笑一声,而后猛然出鞭。那鞭子被他舞得虎虎生风,也不知是江骋未出全力还是什么,竟将江骋逼得连连败退。最后还是江骋被他逼得急了,这才反手一抓,抓住无欢猛然甩来的鞭梢。 你还记得这鞭是我教你的?!江骋咬牙道,猛地一拽,那银把儿的牛皮小鞭便从无欢手中脱手。 江骋与无欢从小一起长大,想当年无欢身上的武艺还是他亲手教习的。他原是不愿与无欢争执,谁知他却这样的无中生有,顿时也有些气恼。 但无欢正是要他气恼,见他夺鞭,便猛地向前一扑,直朝江骋面门而来。 那江骋早有防备,见他突然来袭,突然侧身反手抓住他的手臂,猛地一推,便将无欢震出好远。 那无欢似乎没想到自己这么快落败,一张脸臭得要命。 江骋!他大喝道,有本事再战! 江骋原本就不想与他起什么争执,如今见胜负已分明,自是不愿再战。 抬了脚步走过去,江骋一面走一面将那银把儿的小牛皮鞭绕成一圈,待走得离无欢近了,这才又伸出手将这鞭子递了过去。 那无欢此时还是个满身戒备的姿势,本以为江骋走来是要与他再战,却没想到他却是来还他鞭子的,顿时那眉毛拧在了一起。 江骋,你他妈这是看不起我吗? 他一身红衣,本是妖娆的一张脸,此时却皱成一团,的确有些影响他的容貌,但他好似完全不在意似的,只想让自己变得凶神恶煞,再凶神恶煞一点。 那江骋似乎见惯了无欢这等面貌,见他出言不逊,也不生气,只右手用力,就将那小鞭子朝无欢扔了过去。 那无欢见有东西朝自己迎面而来,下意识一接,待反应过来接得是什么时,那脸色十分不好看了。正待再出言说些什么恶劣的话,那边江骋却当先开了口。 无欢,这鞭子,还是你舞起来最好看。 无欢一怔,随即咆哮道:江骋,你他妈 第56章 (五十六)用情 无欢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棵玉兰树下,看陶清漪将手中那只小牛皮鞭舞得虎虎生风。 那玉兰树上,此刻那片片大朵的白花已然绽放,层层堆叠着开了满树。树下的无欢咬着一根不知从哪里薅得狗尾巴草,这本是一个十分俏皮的举动,不知为何让他做出来竟是一番生人勿近的横眉怒目。 不过,他的确是在横眉怒目。 无欢盯着陶清漪,不,应该是说瞪着陶清漪,他似乎是要将陶清漪身上生生瞪出两个窟窿。 那陶清漪原本有些基础,舞鞭子和舞剑舞得都像跳舞。她知道自己在练武方面有些欠缺,本来就有些底气不足。此刻一直面对着无欢不善的眼神,她终于败下阵来,鞭子稍微一偏,那辫梢直接打在了脸侧。眨眼的功夫,那脸侧便是一道红肿的鞭痕。 无欢似乎也看到了陶清漪这一出,一双本来就蹙得紧紧的眉头,恨不得连在一起了。 你怎么回事,我教了恁多遍,你竟还是记不住!他从来不知怜香惜玉,但此刻眼看着陶清漪受伤,却还是不得不站了出来。 那陶清漪总不好说是你叫我分心的,低着头只管捂着脸不吭气。 无欢见她这样闷葫芦似的,竟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再说些什么,却看到萧子杞带着江骋,远远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看见江骋来了,那无欢的脸色又黑了黑。如果说本来还是锅底般的黑,现在便如同那浓的化不开的墨了。 清漪,你怎么这般不小心。萧子杞似乎看见陶清漪脸上那道狰狞的肿痕了,忍不住蹙了眉头。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一只手小心地捏了陶清漪的下巴,作势便要去看那伤痕。 那陶清漪心中一慌,来不及躲闪,竟让他捏了下巴,仔细审视起来。 她顿时红了脸,就连撤手这个动作却也做不到了。只呆愣地站在那儿,让萧子杞将她那条笨拙的鞭痕看了个一清二楚。 她并不是第一次这样近地看到萧子杞,但每次看到了,竟是一次比一次还要惊心。 -- 第105页 鼻端,是萧子杞身上淡淡的衣料熏香,混着药草的味道,不刺鼻,很好闻,就像是三月的春花,四月的朝阳。浅淡,却又深刻,一下子,便击中了人心。 她敛了眼皮,一直到呼吸都快要凝滞了,萧子杞这才放开了她。 这鞭子力道强劲,不好好处理,恐怕要留疤。这样,你随我来,我那边尚有一些消肿美肌的药物。 这般说话,根本就是不容拒绝。 陶清漪随在萧子杞的身后,一身窄衣衬得她更加的苗条修长。 江骋朝着二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想迈了脚步跟上去的。那边无欢却挽着双臂不咸不淡地道:江骋,你做什么去?这样不懂眼色吗? 说罢,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继续嗤笑道:难不成你是要去保护公子吗?你弄清楚,这可是萧宅! 那江骋被无欢道破心思,一张寡淡的脸上少有的显出一丝窘迫。 那无欢似乎很能理解江骋这方面的不谙世事,斜睨着眼睛,很嘲讽地一笑。 他原本就一直掌管着烟花之地,耳濡目染,又怎会看不透萧子杞想对陶清漪做什么。只不过江骋稍迟钝了些,没有人点醒,他恐怕永远也想不到那一层。 果然,江骋道:我不明白,既然陶小姐马上就要入宫了 无欢很能理解江骋的不明白,他话音未落,他就已经冷笑出声:江骋,我该说你是榆木疙瘩呀还是什么?!一个女人,你手上既无她的把柄,对她又没有确切的恩情。想要完完全全的掌控她,让她对你听之任之,除了对她用情,难道还有他法吗? 江骋一愣,他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但随即,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缓缓地蹙了眉头。 那无欢与江骋自小一起长大,对他自然理解地透彻,见他愁眉不展的模样,心中已然猜到了什么,当即啧啧道:无论公子去做什么,他定是有自己的考量。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其余的,不消咱们操心。 江骋一怔,随即重重点了点头。 那一头,萧子杞带着陶清漪回了自己的居所。左翻右翻,果然在一个锦盒中拿了一罐小小的药膏。陶清漪正要将那小小的药膏揣入怀中,那边萧子杞已然走到她的身前,又将她捏在手中的小罐子夺去了。 陶清漪一顿,随即顺着他的动作朝他看去。就见他一手捏着那小罐子,一手拧开了那小罐。 他的手指修长而白,骨节分明,肌肤光滑细嫩,一看便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十分的好看。 陶清漪盯着他的那双手指发了呆。待回过神来,却见他正用手指挑了些药膏,正要往她脸上抹。 那药膏呈半透明的白色,抹在脸上一片冰凉。但陶清漪却还在那冰凉中,感受到了一阵令人脸红心跳的燥热。 这是九香玉容膏,有祛肿养颜之功效。你且等等,不消半个时辰,便能消肿了。 因为离得近的关系,他说话的时候,呼吸就喷薄在陶清漪的脸上。他为她上药的动作很轻,神情堪称专注,许是嫌她的碎发遮挡了侧脸,他还轻轻挑了她的头发,绕在手指上。 公子这样近的距离,如同亲密的煎熬,陶清漪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那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地握紧了。 嗯?萧子杞嗯了一声,声音清浅,语调却如同带了小钩子,莫名地让陶清漪心跳失了一拍。 此时,那萧子杞药抹到尾声,他终于直起身来,静静地朝陶清漪望过去。 他生得温和如玉,方看不觉得明艳刺目,待看仔细了,却自有一番雅淡的英俊,令人不能忽视。尤其是他的一双眉眼,极深邃的,看起人来的时候,总有深情。 陶清漪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如果面对着曹居仁是飞蛾扑火的话,那萧子杞,可能就是她的奋不顾身。 但,她并没有这个机会去奋不顾身。 她的神色黯了黯。轻咬了嘴角,伸手理了理头发。似乎连带着想要理清思绪似的,将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通通理清,并且丢掉。 萧子杞见她表情有异,很好心地关怀道:清漪,可是那鞭痕还在疼吗? 陶清漪此时早忘记了鞭痕,哪还会记得她还是否疼痛。但得他的突然提醒,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赶忙伸手捂住了脸。 方才,那鞭痕打在脸上,真是又蠢又丑啊! 这,真是糟糕透了。最糟糕的,还是他将这一切通通看进了眼。 陶清漪突然觉得自己窘迫的有些无地自容了。 公子,那我先告辞了。说罢这话,就要转身遁逃。 那萧子杞像是看透了她似的,见她转身,一双眼目中有笑意带过。但那笑意一闪即逝,随即他便捉住了她的手臂。 清漪待他自己反应过来,他竟是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手臂,萧子杞竟像是被针扎似的,赶忙松开了手。 抱歉,是我唐突了。萧子杞道,随即敛了眼皮。 那陶清漪早在他拉住她的时候,就心跳如同雷鼓。如今见他松手,竟也带了几丝的不好意思,当即一张脸红得就要滴出血来。 -- 第106页 正尴尬之时,那头萧子杞却递了手过来。陶清漪垂眼看去,见是他方才用来为她擦的九香玉容膏。 这个,你且拿去吧。除了祛肿,它还有些美肌的功效。宫中许多妃子,常拿它做保养之物,你且可以试试。 这本是一句关心人的话,但不知怎的,听了这话,陶清漪顿时像是让人从头到脚浇了凉水,方才还泛着涟漪的心,一下子就平复了。 若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陶清漪接过了那小罐子的药膏,心中一片五味杂陈。 有些东西,有些人,终究还是是连强求的资格也没有。 第57章 (五十七)入宫 教习了大概一个月左右鞭法的时候,无欢不再出现在萧宅了。 江骋听到无欢不再来的消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少有地出现了一丝喜悦。萧子杞将他这喜悦看在眼中,抬手将一枚甜瓜分了两半,一半递给江骋,一半放在嘴边清脆的咬了一口。 咔擦! 江骋恭恭敬敬地接了萧子杞的瓜,掂在手中,左手换右手,也跟着咬了一口。 那甜瓜很甜,吃在嘴里,却像是甜到了心里,就连鼻端,连带着都带了芬芳的甜腻。 那萧子杞见江骋吃瓜吃得正酣,突然笑着开口:无欢到底是洛阳人,这瓜选得真好,甜得黏牙。 听了这一句话,那江骋正在啃甜瓜的动作一滞,那瓜拿在手中,这会儿倒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了。等到反应过来萧子杞又在揶揄他,那江骋苦着一张脸道:公子,您就别取笑我了 那萧子杞闻言,咧嘴一笑:江骋,这么多年了,你依旧还是怕无欢啊! 倒不是怕,只是 江骋含含糊糊地挑了挑眉毛,表情真是尴尬极了,好看极了。 那萧子杞似乎有心拿江骋开玩笑,见江骋这样一幅表情,却先笑开了:不过无欢记性倒是好,记仇也记得也好,你不过也是与人开玩笑说娶妻当娶无欢,谁知他却记你记到现在。 顿了顿,又道:不过,你当年眼力真是奇差,就算是无欢长得再细皮嫩肉,但一看那拔节似的身高,也知他是个男儿身啊 听到萧子杞一本正经地又说起玩笑,饶是江骋一贯一副面瘫脸,一张脸上也免不了红红白白的了。 公子,从前的事情,莫要再提了江骋此刻恨不得钻进地缝里,连带着那额上竟是冒出些密密的细汗来。 当年,元彩将无欢捡回来时,江骋已跟在萧子杞身边一年有余。江骋原本就是大齐将士遗孤,身上又有些武艺,便被元彩安排在了萧子杞身边,一来作为护卫,一来为了给萧子杞作伴。那年无欢跟着几个因为战乱无家可归的孩子一起被带到韶华宫中,江骋便被分配着去教习这些孩子,在这其中,那相貌出众的无欢十分受到江骋青睐,年少懵懂的江骋甚至还亲自教了无欢独一份的鞭法,甚至一贯寡言的他还一本正经地向人扬言娶妻当娶无欢。谁知 谁知这件事不久,江骋就发现一贯看似柔弱的无欢突然在自己面前豪放地撒了一泡尿。而且,还是站着的。 这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江骋见到无欢都是躲着走的。 无欢原本就长得明艳张扬,有些雌雄莫辩,江骋这一番高调至极的言论,无欢很长一段时间都被人嘲笑不男不女。自此,无欢便与江骋算是结下了梁子,每每相见,分外眼红。 不过,这到底是陈年旧事了 萧子杞抬眼看见江骋尴尬至极的表情,也不好再笑,随便又说了几句闲话,这一页总算翻过不提了。 江骋虽说知道那甜瓜是无欢买的,但毕竟吃了一半,也不好搁下,便继续埋头将那瓜吃完了。净了手,他重新坐回萧子杞身边,一脸波澜不惊的表情,看起来又是那个冷静果决的江骋。 萧子杞抬手为江骋斟了茶,江骋恭敬地接了,萧子杞这才弯了嘴角。 可是那边有消息了吗? 江骋闻言点了点头:有了,今年的春选定在这个月的二十八,楼大人已经与宫中那位见过面了,如果没有意外,后日便可入宫。 哦?这样快?萧子杞挑了挑眉,楼世忠还没将人领回去,那位没有过目,就同意了? 江骋点了点头,又答了个是。 楼大人亲手绘了幅丹青。据说那位娘娘一看,当即就应允了此事,似乎是准备力荐 萧子杞冷笑:楼氏这几年的确是再没出过什么人物了,就连女辈之中,也是人才凋零,宫中几位,除了皇后,也只剩下一个不咸不淡的楼美人了,怪不得皇后着急。 又道:楼世忠那个女儿也难怪皇后能看上,好歹是本家,何况楼大人最近又是升迁之喜,皇后自然要有所动作,只不过 江骋闻言抬眸,萧子杞弯了眼角:只不过楼氏在徐州郡的财路,恐怕是要断了 江骋眨了眨眼睛,有些懵懂:公子,可是要推举谁吗? 萧子杞摇了摇头:不用推举,这北魏,还是元氏的天下。顿了顿,又道:元恪已经开始行动了。 -- 第107页 说罢这话,那萧子杞仿佛有些疲累似的斜倚了身子,轻咳两声,一双眼睛眺望向窗外。 那窗外此刻春暖花开,正是个大好的时节,就连那外间的鸟鸣,听起来都是格外的欢畅。 萧子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直到那新鲜的空气涌进了肺腑,那一直搅扰在他心头的沉闷劲儿,才去了不少。 你说,那老儿可会喜欢我送他的大礼?萧子杞勾着嘴角,虽说是笑着的,但不知为什么,江骋却在这笑容里看见了些伤感与悲凉。 江骋敛了眉眼,不置可否。 那萧子杞仿佛不觉,见江骋一晌没说话,便自言自语道:呵,怎会不喜,那老儿,可是平生最爱林氏的啊!他嘲讽地说,继而想到了那挂在皇帝寝宫的林氏画像,只觉得那皇帝老儿真真是活该极了。 陶清漪被人唤来萧子杞身边时,她正坐在房中吃午饭。那饭面太硬,菜太软,比起她后期在曹府的生活,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好在有丫鬟来唤了,她这下倒也不用与这些饭菜做斗争了,干脆饿着肚子一了百了。 清浅地迈着步子,走在萧宅中的小路上。那路是用鹅卵石铺就的,踩在上面有些搁脚。再加上此刻正值中午,有些炎热了,这样走上去,除了搁,还觉得有些热。 好在萧宅不大,转脸的功夫,她就看到了萧子杞。 那萧子杞如今正坐在屋中。此刻已是春季的末尾了,下个月便要入了夏,他的身上此时只穿了件单薄的衣裳。依旧是深颜色,像是浓稠的化不开的墨,尤衬得一张脸雪白雪白,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座玉雕一样。 在陶清漪心中,一直觉得如萧子杞这般翩翩的佳公子,应该就是一袭白衣,出尘绝艳才是完美。但那萧子杞似乎很偏爱穿深色的衣服,尤其身上那抹墨蓝,就像他的眸子一样,永远让人看不通透。 陶清漪只觉得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热,再往前走,便已经来到了门边。 进来吧。萧子杞温和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慵懒,像是春天的湖水,是一阵浸透到人心的暖意。 陶清漪抬了步子,待走到萧子杞的身前,稍稍地行了礼,才看到萧子杞面前那一桌子饭菜。 察觉到陶清漪的目光,萧子杞随即一笑。 愿意与我一同用餐吗? 自然是愿意的,简直愿意到了求之不得的地步啊 陶清漪心中一阵狂跳,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在另一张布满饭菜的矮几前坐下去,那边,萧子杞已经将一双竹箸拿了起来。 萧子杞给她不紧不慢地介绍哪样菜最好吃,哪样菜他平日最喜欢,轻柔的声音,温暖的语调。这是她第一次同萧子杞一起进食,陶清漪心中一阵恍惚,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被他拿着竹箸的手指吸引了过去。 他的皮肤偏苍白,手指纤长,骨节圆润饱满,一双手端的是好看。 陶清漪的脸慢慢地红了,等到再抬起头来,却看到萧子杞正在看她,心中又是一跳。 公子 是饭菜不合胃口吗?萧子杞关切地询问。 陶清漪随即慌忙地摇头:不 那你为何不用呢? 我我陶清漪开口,但那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怎样说合适了。 她想说她很高兴,可是,她并不敢。于是她垂了眼帘,连带着收敛了所有的心绪。 深呼了一口气,陶清漪拿了竹箸,夹起了一块鱼肉入口。那鱼肉鲜美极了,但陶清漪一颗心却全然不在吃饭上。 她的眼神悄悄地瞥向萧子杞,见萧子杞正专心地咀嚼食物。他的吃相实在是斯文,连带着喝汤,都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陶清漪暗暗地想,她真是太喜欢面前这个人了。 这一顿饭,在陶清漪忐忑的心思中,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吃罢饭,陶清漪这才想起来,她还不知道萧子杞究竟唤自己过来何事。 慢慢地咽下口中的清茶,陶清漪放下了手中的瓷杯,抬眼望向萧子杞:公子,不知您唤我过来 清漪,你后天,入宫去吧。 陶清漪还未说完,那话便被萧子杞打断了。他的声音依旧是温和的,甚至可以说是温柔了。但是无端的,还是让陶清漪滞在了那里。 这一天,终于是来了 第58章 (五十八)爱慕 这月二十八,便是春选。你是楼氏那边的人,有皇后的照拂,想必此去萧子杞看着陶清漪,慢慢地说着话,可是说着说着,他就说不下去了,因为他面前的陶清漪,两只眼睛中流出的泪水,似是要决堤了。 你哭什么啊萧子杞一顿,蹙着眉头道。他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这并不是陶清漪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但不知为何,这一次,他却对她的难过有些感同身受了。 可能是,明知道她喜欢的那个人是自己吧 萧子杞心中一动。 说到被人喜欢,被人爱慕,他萧子杞也并不是第一次了。他好歹也是一位如琢如磨、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从前到如今,心悦者并不在少数。只是,利用旁人的喜欢,他倒是第一次 -- 第108页 想到自己越发地不择手段了,萧子杞心中一凛。这般,面上也跟着沉静下来。 清漪,如今箭在弦上,不可不发。而且,你不是也没有退路了,不是吗?这一句,似在提醒陶清漪,又像是在提醒他自己。 萧子杞蹙了眉头,望着陶清漪,等待她自己平复情绪。 好在面前的女子也算识趣,见萧子杞这般说了,尽可能地压抑了眼泪。一双眼睛红彤彤的,只管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再也不落下来了。 萧子杞见她忍泪,心中一软,连带着语气都跟着和善起来。 你莫要哭了,入宫以后,我会尽可能派人保护你。 陶清漪闻言摇了摇头:公子,你从前说宫墙之内,您鞭长莫及。此次我入宫,许多事都是未知数,你莫要为了我陶清漪想要说莫要为了我去犯险,但私心一起,这话却说不出口。只红着眼眶,讪讪说道:我会尽可能为自己搏一个出路。 萧子杞点了点头:你知道便好。他道,又与她细细地说了一些进宫的注意事项,以及春选的细节之类。 徐州郡离健康不算太远,但方言却不可以道里计,好在徐州郡的方言不算难懂,你只消听懂便好。但切记,何时何地,还是说官话最为稳妥。萧子杞说罢这话,拿起几案之上的白瓷杯呷了一口茶水,突然而然就有些疲累了。 陶清漪蠕动了嘴唇,想说什么,但看着萧子杞略显苍白的面容,那话梗在喉咙,却说不出口。 清漪,你入宫之后萧子杞抬起眼睛,缓缓看向她,你入宫之后,我会想办法与你见面的。 陶清漪脑中嗡的一声,而后,那心脏里面好似有什么东西将要破茧而出了。 公子陶清漪有些哽咽,方开口想要说些什么,萧子杞却出言打断了。 好了,我有些累了,你快些回去准备一下,若有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我。他温和地说,随即有些虚弱地咳嗽了。 陶清漪知晓他的身体不好,见他如此,纵使再有不舍,也只好起身行礼告退了。 回到房中,陶清漪闷头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也并不能懂萧子杞那一句我会想办法与你见面是什么意思。 她原本想着,此次进宫,便是与萧子杞的最后分别。从此二人便会再无交集,他走他的阳光大道,她过她的独木桥。谁知他的一句话,却是在不知不觉中又给了她希望。 她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来,而后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满是他的身影。 公子她轻轻呢喃,用仅有她一个人能够听到的话说道:我到底该怎么办 时间是解答不出来陶清漪的怎么办的,等到她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在去楼府的路上了。 楼府所在的府邸并不算铺张,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也不知是楼世忠故意为之,还是他良心发现。 陶清漪想起她在坐上马车时萧子杞的嘱咐:你要时时刻刻提防楼氏。楼世忠并不是一个什么都不过脑子的庸才,徐州郡的事虽说有皇后在后面撑腰,但是据我所知,他做的那些事,可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简单 又道:我只怕握住他的把柄也是暂时的,这人看似软弱,实则刁钻,我就怕他会从你这方面入手找突破口 又道:入宫以后,尽可能保全自己,万事小心。 这样说话的时候,萧子杞与她离得很近,他的呼吸拂在她的发丝绕在她的头顶。清风徐徐,阳光明媚,如果不是她要走,公子佳人,这也算是一副美景。 她咬了下唇,低着头,去看那脚上一双簇新的凤头履。 今日她穿了那件他夸过美丽的绯桃色衣裙,带了他送的那只黄金珠玉的步摇,甚至缠在腰上被当做腰带的,还是他赠予的那支银把儿的小牛皮鞭。但纵使全身上下尽都是他的东西,但唯有她,却不是他的。 真不幸。 她这样想着,眸中黯淡下来,氤氲的泪水又要迷蒙她的眼。 萧子杞看见的,便是眼中含泪,抬起脸来看他的陶清漪。 她眉心的那一颗朱砂痣,此刻似乎也变得鲜活起来。配着她那一身绯桃色的衣裙,让她看起来格外的明艳。 萧子杞心中一跳,微微蹙了眉头,而后他慌忙抬了手,招呼她上了马车。 接待她进入楼府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下人,她跟着那下人一路走,期间还碰到了楼世忠的妾室和那妾室的子女们。那些年纪尚小却面容秀美的子女,见到她的时候皆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陶清漪并未有所驻足,跟着那下人一路去了楼世忠的书房。很意外的,在楼世忠的书房内,她不仅见到了楼世忠,还见到了当朝母仪天下、恩慈待人的皇后娘娘楼氏。 跪在地上请安的时候,那皇后娘娘语气盯着跪伏在地上的陶清漪,语气里面尽是激动:楼卿,这这也太像了吧 臣并未并未看出有何相像楼世忠语气里面尽是为难,那皇后却像是毫不在意。 -- 第109页 林氏当年的风采你自然不知!这般说着话,已然拉起了陶清漪。 陶清漪全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低着头,做出一副乖巧温顺的样子。 舒窈,按照辈分来说,我也算是你的姑母啊!那楼氏说着话,挽起了陶清漪的手。 那皇后似乎越看陶清漪越喜欢,拉着陶清漪一会儿问东一会儿问西。好在再来楼府之前,萧子杞已将楼氏与楼舒窈的生平一一告知了,这才没有让陶清漪露怯。但饶是这样,面对着颇为热情的皇后,陶清漪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厢与皇后说着话,那一头,楼世忠已命人备下了午宴。但皇后娘娘金贵之躯,并未过多赏脸楼世忠,只拉着陶清漪又嘱咐了几句,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了楼府。走时还不忘承诺,说是三日之内,便会安排陶清漪入宫。 皇后走后,陶清漪自然也没有与楼世忠一同用餐的打算,只客客气气地推辞了,便由楼世忠安排的下人领着,住在了别院。 这样又住了两日,第三日的下午,皇后这边接人的轿子便到了。陶清漪一番收拾,跟着那来接人的老嬷嬷,毫无留恋地离开了楼府。 皇宫不比寻常百姓府邸,即使是才迁都没有几年,但这洛阳城中的皇宫,已然是一片富丽堂皇,无可比拟。 陶清漪走在青石铺就的路上,目光所及,皆是一片掩映在花团锦簇中的廊角飞檐。各处楼台鳞次栉比,遥相呼应。不远处一弯活水,有石桥横亘其上,桥上站着一人,穿着宫服,打着油纸伞,见到跟在老嬷嬷身后的陶清漪,踏着小碎步遥遥地走了过来。 邱嬷嬷,娘娘让我送把伞来,说不要晒坏了姑娘。说罢,那目光便定在了陶清漪的身上,又很快地别开了。 这说话女子大约二十上下,长着一张讨喜的聪明脸。那老嬷嬷见那宫人这般说,便让她径自给陶清漪打伞去了。 这才是五月中旬的天气,阳光虽明媚,却还不足以灼人,但那女子却十分尽心地帮陶清漪撑伞,仿佛这春末的天气是什么洪水猛兽。 陶清漪虽然觉得如今撑伞有些夸张了,但还是扭过头来说了声谢谢。 那女子得了声谢谢,捂嘴一笑,笑声若银铃一样,而后便做起了自我介绍。 第59章 (五十九)入宫 陶清漪从她的话中得知,这个叫做春玉的宫人,是皇后身边贴身伺候的几个宫女之一,也是皇后带进宫中的陪嫁丫鬟,地位自是与寻常在皇后宫中伺候的宫女有所不同。 我也是徐州郡人,听闻楼大人年后升迁,真是可喜可贺。说罢又道:楼姑娘,你今年年方几何? 后面那句话是用徐州话说的,陶清漪一愣,随即笑道:今年一十有七了。这句话她是用官话说的,但那春玉却也不在意,继续道:十七?那你年岁可不小了。 说罢又道:娘娘进宫的时候,才一十三岁,她十七岁时,就已是皇后娘娘了! 说话的时候,那春玉眼中满是自豪。陶清漪看在眼中,也附和道:皇后娘娘国色天香、德泽百姓,世人多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我们楼氏也一直以皇后娘娘为楷模。 那春玉听陶清漪这般说,一张脸上笑意更浓。一面举着伞一面看了陶清漪一眼,又嗤笑道:这倒是实话! 这般说着话,陶清漪已随着老嬷嬷和春玉来到了长秋宫。 长秋宫凤凰殿,皇后楼氏正坐在殿中亲手烹茶。听到宫人禀报了,她示意宫人将人领入,而后站起身子坐回了座上。 那陶清漪进门后,首先闻到的就是一阵沁人心脾的茶香,而后,便看到皇后楼氏,从蒙蒙的水汽之后遥遥地抬了眼。 陶清漪跪在地上行了礼,皇后赐座后,便有宫人恭敬地奉了茶。 在一派茶香中,陶清漪捧了茶杯。精致的茶杯之上,釉色明彩光华,很是漂亮,配着这一盅淡绿的茶水,倒是别有一番雅致的滋味。 陶清漪方想垂头抿上一口,楼皇后的话却适时地响起了。 我这烹茶,还是为皇上学的呢!皇后一面说着,一面掩口轻笑。 陶清漪一怔,随即问道:这茶可是娘娘亲自烹的吗? 皇后淡淡地笑着,不置可否,只道:你快些尝尝,看看这茶烹的到底如何。 陶清漪一面说了皇后爱护,小的受之有愧,一面将那茶轻轻饮了一小口。茶香清凉,清幽淡雅,但萦绕舌尖,却又余味无穷,可见这茶当真是好茶。 陶清漪真心赞美了一番,那皇后听着,年轻的脸上更见神采。 你倒是会品!皇后轻笑道:在这皇宫之中,若说皇上最爱喝谁烹的茶,本宫可是当仁不让的。皇上爱喝茶静心,众人皆知。皇上爱在我长秋宫喝茶,那也是众人皆知。只可惜本宫这长秋宫中唯本宫一人,宫中生活寂寞,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也没有一个说话解闷的人,你若以后能在长秋宫中陪着姑母,那可真是最好不过了 说罢又道:那对面的春兮殿,本宫已派人仔仔细细地打扫过了,殿中陈设也是新换上的,一会儿你且过去瞧瞧,看看还缺些什么吗?姑母这年纪越发地大了,总有些思虑不周的地方。 -- 第110页 虽说她自称年纪大了,又自称为姑母,但陶清漪知晓,这楼皇后,也仅比她大了不过九岁而已。此刻,那年轻的楼皇后正望着陶清漪,一双眼睛亮亮的似乎在等着她回话。 陶清漪顿了一下,立刻恭顺地点了头。那皇后见了,很满意地弯了嘴角。 之后,皇后又与陶清漪絮絮地说了些什么,无非是一些关于楼舒窈从前的传言。 你不知,那时徐州郡都在传,说郡守的女儿奇丑无比,还说什么百年难遇,千年难遇的,就算我们在京中的这些徐州老乡,也难免有所耳闻,谁知皇后说罢斜眼瞄了一眼陶清漪,噗嗤一笑,我真该让你在徐州郡抛头露面走上一圈! 又道:难怪楼卿从前藏着掖着,原来舒窈你长得这样好看!这样的长相,不入宫来,的确是亏了点 皇后说话总是意味深长,陶清漪默默地听着,偶尔微笑,偶尔点头,表现地格外乖巧。 这时日头西斜,落日的余晖透过树叶与树叶的罅隙落在地上,将那些葱茏的茂盛的枝叶变成影子跳跃进窗棂拉得老长。有鸟雀叽叽喳喳的飞过,下午那会儿已然出现的知了叫声也变得弱下来。 陶清漪闻见花香,转头将目光转向窗外,还未看得清外面的究竟是什么花,那一头皇后的话却又响起了。 舒窈,家乡菜的话,你爱吃吗?还是说你还想吃些别的? 陶清漪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皇后的话音才落,已有宫人进来掌灯,一片烛火之中,整个富丽堂皇的凤凰殿,就如同沐浴在白昼。 陶清漪此时已忘记看花,只想着皇后那句话,然后她很和善地抿了嘴角:奴婢什么都爱吃的。 那最好不过。皇后也跟着笑笑,然后吩咐了下去。但不一会儿,又有一个宫人模样的人过来通报,说是膳房的大师傅今日炖了只兔子,一会儿上菜的时候是否跟着上来。 那兔肉是和山药炖的还是莲藕炖的? 那宫人答:是和莲藕一起炖的,那藕今日才从冰室中取出,听说与兔肉炖得已经十分入味了。 皇后闻言眼睛一亮:皇上最爱吃莲藕兔肉,今日是谁掌厨?明日叫他来我殿中领赏。 那宫人依言退下了,皇后才又扭头道:今日十五,依例皇上要宿在我宫中,一会儿便要一起用膳,舒窈你且去再梳妆一番,一会儿随本宫拜见皇上吧! 这般说着话,那皇后已然站起了身子,一张脸上带着笑,但那周身却自成一片恢弘之气,俨然与方才与她温和调笑的皇后判若两人。 待那楼皇后走了,陶清漪才浑浑噩噩地回过神来。当她意识到不多时就要见到何人时,她整个人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皇上 是皇上 她紧紧地抓了身侧的纱裙,一直到指甲都深深地陷在肉中都毫无知觉。 想到她来宫中是给皇上做妃子的,陶清漪整个人都像浸入了寒冬腊月的湖水。一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她的心里,对于来到宫中,仍旧是那样的心不甘情不愿。 梳妆打扮的时候,那身后的宫人一连叫了几声楼姑娘,陶清漪才反应过来。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就苦笑了。 那身后的宫人只管盯着陶清漪的头发,倒没有发觉她的异样。 楼姑娘,还是按原先的发样梳头吗?奴婢手巧,可以给您 不用了,按照原先的就好。陶清漪淡淡地说着,心中纠结成了一团麻。 等到她施施然地从房间出来,皇后已经匆匆忙忙吩咐接驾了。陶清漪慌忙跟着跪在地上,不多时,就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再然后,便看到了一双着重台履的脚。 有浓浑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他喊了一声平身,而后便拉起了跪在最前的皇后。 皇后,今日你匆匆递书过来,说是让朕早些来。朕方进你这长秋宫,便闻到一阵饭香,难不成,你今日又要给朕做些什么民间最时新的吃食? 皇上,今日妾身确有一事想要跟您说,不过皇后故作神秘地道:今日妾身宫中的厨子做了您最爱吃的莲藕兔肉,那莲藕还是冰室里新取出的,兔肉炖了一下午了,软烂酥香,妾身闻了,都要流口水啦 那你一会儿多吃些。皇帝轻笑,一张脸上的皱纹仿佛也被这笑意填满了。 那陶清漪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恭敬地站在一旁,将头埋得低低的。那头皇上正忙着与皇后说话,自然也顾不上她。这样站了一会儿,等到宫人开始布膳,皇后突然话锋一转。 皇上,今日妾身家中来人探望,算是妾身的一个侄女,妾身擅自留她下来,还望皇上莫要怪罪。 哦?这倒是无妨,既然如此,那便一同用膳吧。 皇上和气道,目光随着落下的话音一同朝陶清漪转了过去。 陶清漪背脊一僵,皇帝的声音继续传来:可是这位吗? 是,是她。皇后弯了笑眼,也朝着陶清漪望过去,这位是楼世忠楼大人的千金,论着辈分,她还要叫我一声姑姑呢! -- 第111页 楼世忠?皇上的声音明显一沉,而后望着一身绯桃色衣裙的陶清漪,面色不善起来。 你,抬起头来。皇帝道,语气深沉,就像所有上位者,总是让人猜不透,看不懂。 陶清漪听到皇帝说话,明显紧张了。她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但还是随着皇帝的话语抬起了头。 乌发、圆眼、浅浅的双眼皮,莹白如玉的皮肤,将那眉心的一颗朱砂痣好似都衬得格外鲜红。配着那一身仿佛无风自动的绯桃色衣衫,恍若当年她与他的相见,也是这样一种情形。 皇帝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突然起身掀倒了桌子。乒乒乓乓瓷碗坠地的声响,吓退了周遭的众人,连那正在布膳的宫人都吓得跪倒了一片。 皇皇上那皇后似乎还没料到会发生此种状况,怔了半晌,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那陶清漪早在皇上震怒时就跪了下来,飞溅的茶水撒在她的手背上,顿时将她那手背烫红了一片。 震怒的皇帝一双眉头深深地蹙成川字,站在那里瞪着众人更显威严,他抬脚走到陶清漪身前,凛然道:抬起脸来!那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冰冷。 陶清漪一滞,颤抖着抬起脸来,然刚抬起脸,就被那一脸凶神恶煞的皇帝命人给按住了。陶清漪来不及挣扎,就被人重重地握住了下巴。 那面前的皇帝长得甚是威严,一张带着戾气的方脸倒是与三皇子元朔有几分相似,此时他瞪视着陶清漪,一双深邃异常的眼瞳中,尽是说不清楚情绪的暴虐。 陶清漪打了一个机灵,再然后就被那皇帝重重地用拇指按压在了眉心。 东施效颦! 第60章 (六十)贵嫔 那皇帝用拇指重重在陶清漪的眉心揉了几下,抬起手来便要去看。但他似乎并没有从他的拇指上看出什么,他蹙了蹙眉,脸上少有地带了迷惘的情绪。 陶清漪此时心中真是怕极了,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惹怒皇上。此时她依旧被人按在地上,那原本梳得齐整的头发散落下来,黑压压的铺了一地,看起来真是狼狈。 那一旁的皇后显然让这一场变故吓得愣住了,等到反应过来,这才膝行了几步,一把抓住皇帝的宽大的袖口。 皇上皇上妾身有罪啊! 哦?你有罪?何罪之有啊?那皇帝此时戾气稍稍收敛了,但那一脸凛然的冷漠却还是深刻到了骨子里,让人不敢直视。 妾身妾身不该擅自做主,留下她用膳皇后吞吞吐吐,顾左右而言他。 皇帝冷哼:皇后,你居心何为,简直昭然若揭! 皇后没想到皇帝这样的不留情面,一副表情僵在脸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到底也不知该摆出一个怎样的表情。 那皇帝显然也没准备再为难皇后,说罢那话,便又伸手要去搀扶皇后。 皇后显然受宠若惊,跌跌撞撞地起来,方想开口说句讨喜的话,那边皇帝却又开口打断了她。 她这痣可是天生?他说的,应该是陶清漪眉心的那点朱砂。 那皇后一怔,随即重重地点了头。 是啊,她幼时妾身曾见过一次,也是这么一个模样顿了顿,又补充道:陛下,今日她来探望我,确是偶然 好了,我不想听!那皇帝出口打断她。 她这痣,她这眼,的确与她有几分相似,只可惜,没她好看。皇帝转头,瞥了那陶清漪一眼。说罢这话,却头也不回地甩袖而去。 原本以为今日这一遭,皇帝定然是生气了。楼皇后还没来得及将陶清漪遣走,结果第二日,皇帝却一纸诏书飞往了长秋宫春兮殿,赐了陶清漪一个贵嫔位。 皇上不是说她没她好看吗?那为何皇后望向对面春兮殿来来往往送御赐品的宫人,气得咬牙切齿:而且,春选未及,这不合规矩! 皇后长指甲抓在廊柱上,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身后的宫人闻声表情变了变,但她极尽忍耐了,提议道:娘娘,若不然,奴婢一会儿去将楼姑娘请来,您好好审审她? 审她?审什么!审她如何狐媚皇上吗?她昨天才进宫你又不是不知!皇后蹙眉,她还不是凭她长得像那个早死的林妃! 说到这里,那楼皇后不禁又冷笑了:但即使是像林妃又能如何?林妃都死了,还是死了以后才被追封的皇后。而本宫,才是正经的中宫皇后!以后太子继承了大统,还不是要尊我一声母后? 那宫人慌忙点头,又拿眼光悄悄向四周瞟了。见这凤凰殿中清清冷冷,只有几个相近的宫人,倒也松出一口气来。 那皇后方才是气急,如今也发觉自己失了言,轻咳了几声走回矮几旁,重新坐了回去,吩咐道:如意,去将今年新贡的生茶挑上几种,我要熬些茗粥! 陶清漪坐在春兮殿中,那来往的宫人走后,只剩一室金碧辉煌的冷寂。陶清漪盯着那案上放置的贵嫔制的礼服,仍旧是惴惴不安着。 -- 第112页 她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昨日明明皇帝还对她有所不满,今日怎么她又摇身一变成了贵嫔? 她将满室的御赐品看了一遍。有珠宝首饰、有石黛布匹、有精美瓷器,有珍馐美酒,皆是世上少有的好物。只可惜,她并不能安然接受。 那贵嫔的头衔太过于沉重了,如今就这样生生地压过来,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就这样干坐着,一直到午后,有宫人匆忙地自门外走进来,说是皇后有请,陶清漪这才缓过些神来,走到铜镜前,略略地梳妆了,才又重新迈开步子,亲自从御赐品中挑了些好物当做礼品,往凤凰殿去了。 那凤凰殿中,年轻美貌的楼皇后见到陶清漪进门,一张脸上现出温和的神色,却又不似先前那般热情了。 陶清漪来见皇后,心中似乎对自己当了贵嫔有些愧疚,连带着选衣裳时,都要挑那颜色最不出挑的。可惜萧子杞赠予她的衣服品相极佳,无论挑出哪一件穿上,都衬得她格外美貌。 皇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美艳绝伦的陶清漪。甚至还要比昨日的她,更加的明艳几分。她心中生气,面上却不带过,只赐了陶清漪座,也不似昨日一般,邀她品茗了。 陶清漪落座,与皇后叙了几句话,那皇后直奔主题:舒窈,你如今已是位及贵嫔,想要独占一宫也是合情合理的,只不过只不过如今你才入宫,资历尚浅,独占一宫恐会树敌,况且姑姑这宫中甚大,若你不嫌屈就了,便就在我这长秋宫继续住着,你我姑侄二人,也算有个照应,你看如何? 那皇后笑意渐浓,陶清漪心中知晓她是怕她争宠,又怕她被旁的势力拉拢,此时也不说破,当即点了头,说了声好。 那皇后见陶清漪识时务,一张脸上比之方才更加地和善起来。低头敛了眉眼,倒是又唠起了家常。 舒窈,你说曾经在徐州郡,怎么会有你那些个传言呢?皇后朝陶清漪望去,就连她身旁的宫人如意,也是眉眼含笑地在偷瞄她。 陶清漪头脸一红,有些尴尬道:我也不知,可能是父亲不允许我抛头露面吧。 那皇后听闻这话,心中有些了然。她早知楼世忠精明,谁知他却还藏了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而且从前还不允许她抛头露面,若说他没有别的企图,恐怕又很难令人相信。 皇后敛了眉眼,心中料想这楼世忠真是个老狐狸! 而与此同时,那正在待客的楼世忠楼大人阿嚏阿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从衣袖中摸出绢帕重重地擤了鼻涕,这才对着那在座的各位赔笑道:各位真是谬赞了,小女舒窈,不过是蒲柳之姿,并无什么过人之处,能被皇上收入后宫,那全然是机缘巧合。昨日我本是让她去看望皇后娘娘,谁知其中缘由楼某并未得知,无可奉告,无可奉告,诸位莫要再问了 楼大人面对着来贺喜的众人,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昨日皇帝没有经过春选,破格提拔了一位贵嫔,这是让人完全预料不到的。虽然从前也有皇帝破格提拔美人的先例,但最高也只不过是个美人,但贵嫔这个位分似乎是特别的不合规矩了 所以,今早诏书一下,这消息不足一日便传遍了整个洛阳城,连平日中没有机会上朝的品级不够的官员,都排在楼府前,想要拜谒。一时间,楼府之中门庭如市,众官员络绎不绝,纷纷携礼道贺,就连那南齐的陵安王萧子杞,也代表着太子来了。 楼皇后无子,冯太后百年后,太子便转由楼皇后抚养至九岁依例入主东宫,短短三年,虽不说二人关系多亲近,但太子依傍楼氏势力,楼氏借太子东风,这也是众所周知的。如今楼氏在宫中又多出个贵嫔,太子就算不亲自出面,也要派人来走这一遭。只是,没人想到来的会是萧子杞。 这萧子杞,在我这大魏日子过得倒是舒坦! 是啊,听闻他的那些叔伯兄弟,被萧鸾杀的杀,关的关,他倒好,来我大魏过起太平日子了。 要说,还是咱们皇上顾念手足情深,说到底皇上还是念他是长公主之子 不过,他推举汉化的确有功,只可惜东宫那位 诸位,你们是吃饱了撑得吗?在这儿聚众说起闲话!众人正在这边小声议论,回头却看见着一身小翻领胡服,脚踩一双牛皮靴的男子。此刻,那男子正阴鸷地看着众人,一张方脸之上尽是不善。 众人一惊,有人当先反应了过来。 三三三三皇子殿下 其余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都跟着作了揖。 那三皇子元朔冷冷一哼,直起腰身,远远地看向众人,道:推广汉化?笑话!我鲜卑,轩辕之后也,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汉人来汉化我们了?!他说话向来厉声厉色,又不留情面,在场各位方才还在讨论的人,立马噤了声。 那元朔见他们如此懦弱,冷冷一哼,倒也没有多做为难,便抬了脚步,领了一众胡服结辫的随从,往楼府内去了。 那楼府内,楼大人此时已忙做一团。那萧子杞在临时增设的客座上坐着,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头捏起一枚桑葚放入口中,仔细咀嚼了,直到甜美的汁液溢满口腔,他这才懒洋洋地眯起眼睛。 -- 第113页 元朔进门,便看到这样一个懒洋洋的萧子杞。他风风火火地走进门,一脚踢开摆在门庭两侧增设在客座上的胡床,阴阳怪气道:表兄,您好闲适!昨日才被兄长骂,今日就来为他跑腿,怪不得旁人都道,你是太子殿下的一条狗,哈哈! 第61章 (六十一)生变 元朔,那我能如何?萧子杞抬眼一笑,连站也未站,我夹在中间,确是为难。一旁是皇上,一旁又是太子。皇上重视汉人将士,太子又要我去杀了小将军,我两头为难,就干脆他跑掉了 哈哈哈元朔听得兴致大发,大笑起来:萧兄,你天生一张巧嘴,不作为便是不作为,却被你说得这样有道理!你可知胡衍到南齐投诚,可是带了北魏的疆域图啊! 那萧子杞似乎受到元朔感染,也跟着笑起来:啊?那我倒是不知!既然这样,那为何太子殿下还非杀他不可啊? 元朔的脸阴鸷下来,阴沉沉道:表兄,你这是明知故问吗? 萧子杞见元朔脸色不善,偏偏又明知故问道:难不成,真是为了醉霞楼的崔烟姑娘? 元朔冷哼一声,倒没有马上回答,只恶狠狠道:敢与太子抢女人,他是找死! 又道:萧子杞,这件事没完,你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说罢,又是哈哈一笑,但那脸上却不见任何笑意,尽是一片杀气腾腾。 四周众人有知元朔秉性的,皆躲得远远的,唯有萧子杞,好似天生不怕他,见他面露杀意,却依旧与他对面而立,兼面不改色。 此时那方才忙着接待众人的楼大人楼世忠终于回来了,他一面风尘仆仆地往客座的方向走,一面还不忘扬起袖子略略了擦了一把额头之上的汗珠。众人见到他,又拉扯着他好一阵寒暄。 萧子杞与他不甚相熟,只送了他礼物,与他道贺后,便径自坐在座位之上,欣赏起座前那些伎者歌舞。那歌舞演得极其一般,比之杨柳巷中的歌舞差了不只一星半点,但那萧子杞却看得津津有味。 一旁的元朔盘腿坐着,手中把玩着一把匕首。那匕首此刻被他握在手中,手指摩挲着那银柄之上的花纹,而后扎起盘中一块切成薄片的羊肉,囫囵地塞进口中,大嚼起来。 萧子杞瞥眼望过去,正看到元朔用刀尖正挑了羊肉往口中送。似乎感觉到了萧子杞的目光,元朔挑衅地勾了嘴角,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更显锋利了。 正在这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下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见到不远处正与人说话的楼世忠,大声喧哗起来。 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他声音尖锐,惹得楼世忠侧目,挑了眉尖:做甚不好了?这是什么场合,你喧哗什么!楼世忠一面朝那人冷冷瞧去,一面冷了面孔。但那小厮好似不怕他似的,依旧匆匆地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大人大人您快瞧瞧去吧!小姐们小姐们都缢死了! 这一句话,就像平地乍起的惊雷,一下子就将楼世忠轰得蒙在那里。待楼世忠反应过来朝后院跑去,见到的,便是他的两个女儿齐齐吊死在横梁之上的场景,他的三个夫人及剩下的子女瑟瑟发抖地抱做一团,也不知是被吓着的,也不知是难过的。 楼大人这半生,除了与原配夫人育有一位相貌奇丑无比,且早死的女儿外,还与二房及三房姨娘生了三女一子。此次除了三夫人的女儿与儿子外,二夫人的两个女儿都未能幸免。 此刻,他的那两个吊在横梁之上的女儿,半大不小的身体如同两个晃荡的瓷瓶,脸色煞白,身体僵硬,也不知是死了多少时候。她们的生母二姨娘哭得最痛,如今已拉扯着女儿的脚踝哭得昏死过去,身旁的大夫人都将她的人中掐得青紫了她还没有转醒的迹象,可见是悲痛至极了。 另一旁,三两个丫鬟堪堪地跟着跪在地上,其中一个丫鬟悲恸大哭:是我对不起小姐啊,前几日两个小姐便说要相邀着去走奈何桥,我们几个下人本以为两个小姐年岁小,是在开玩笑,谁承想,谁承想那小丫鬟一句话没说完,便哇地一声又哭出来,是我没有看顾好小姐啊 身旁陆陆续续地站满了人,有楼府的,有从前面宴客厅赶过来的客人。大家议论纷纷,有评论这事太过凄惨的,有人张罗着去联系衙门的,还有劝楼大人节哀的,七嘴八舌,众说纷纭。 那楼大人看着眼前这如同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又听着耳畔嘈杂的人声,心中郁结,越想越气,气到吹胡子瞪眼,后来干脆眼前一黑,也跟着背过气去。 宴客厅那边,元朔见众人都往后院跑,他也跟着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一面伸着长舌头舔了一口刀尖,一面咧开嘴往萧子杞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表兄,你不过去看个热闹吗? 那萧子杞,此时正将茶杯放下,抬头道:我天生不爱热闹,况且又是那种热闹,有什么好看的? 那元朔挑起嘴角:表兄,你真不看? 萧子杞看向元朔,那眼神磊落,脸上却面无表情。那元朔见从萧子杞身上讨不到趣味,冷笑一声,道:表兄,我猜此事,定是有人蓄意谋杀,不过 -- 第114页 元朔蹙了眉头:不过,来人不杀楼世忠,杀他女儿又有何用?元朔心中默默地想了,但究竟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将那手中的匕首收回刀鞘,便带着人往后院去了。 那元朔走后,萧子杞这才慢慢地从位子上起来。 此时身旁的众人皆都到楼府后院看那突如其来的凶杀案了,倒也没人注意到萧子杞这边。萧子杞见没人相送,也乐得清静。起身略略地捶打了坐疼的双腿,便迈开步子,如一阵潇洒的风似的,往门外去了。 楼府并不算大,奈何萧子杞身子并不算好,走了这一些路,到达楼府大门的时候,已经有所疲累了。好在江骋的马车就等在楼府的门外,见到萧子杞,江骋便几个大步迎了过来。 这时候,西面正有一队官兵,拥着一个仵作打扮的人往楼府这边匆匆而来。那仵作似乎看到了萧子杞,见萧子杞正遥遥地朝他看过去,他先是一怔,随即敛了神色,继续抱着一个大木箱,往楼府大门去了。 那萧子杞抬了嘴角,转脸,便与江骋视线对上。 这些年未见,他已长这样大了。这般老成的说话,若是让旁人听见,定是以为萧子杞是个年岁很大的中年人了,但他明明是一副年轻的容颜,一个正值青春的年纪。 江骋答了个是,道:樊青还铭记着殿下的救命之恩,那日他还曾提起边防的那次疫乱,若不是当年娘娘与殿下 好了江骋,这里没有殿下,只有公子。见江骋又陷在回忆之中,萧子杞出言打断。 江骋嗫嚅着动了动嘴皮,但看萧子杞面露不悦之色,便闭了嘴,不说话了。 那年齐魏两国边境一度交恶开战,元彩足智多谋,一手策划攻下北魏十三座城池。但这位传闻中曾叱咤风云的女将,并不如传闻中那样的冷心冷面,杀人不眨眼。至少在萧子杞的心目中,她扶倾济弱、救死扶伤,多次对齐魏两国居民伸出援助之手,直到现在边境百姓对她口碑依旧极好。 但实际上,边境居民有多么爱戴她,齐魏两国的子民就有多恨她。身为北魏公主,却助南齐攻下北魏城池。身为南齐嫔妃,北齐女将,却在攻下十三座城池后不再奋进,力主言和。甚至在边境,还多次对敌方将士伸出援手 众人都不解她的所作所为,甚至就连她的夫君都曾出言重伤她。年幼的萧子杞也并不能理解她的行为,直到那日 直到那日,她在夜里被噩梦魇住,说出那一番惊天动地的话 父皇,母后,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求你们,放过我吧 兄长,我是彩儿,我是你的妹妹啊,你且醒醒,你且醒醒! 不要杀我,是哥哥,是哥哥闯入我的房中,是哥哥侮辱了我救命啊救命啊,母妃救命 那一声声呼喊,好似尖刀,只一刀,就刺破了萧子杞的心。 第62章 (六十二)回忆 也许女人天生就是优柔寡断,并不适合杀伐气甚重的沙场。元彩力主言和的决心刺激到了南齐朝堂,经过朝臣力柬,曾为北魏公主,如今南齐嫔妃的元彩,虽为南齐立下犬马功劳,一举拿下北魏十三座城池,却最终还是被皇帝一纸诏书招回了朝廷。 但,萧子杞听见母亲回朝的消息还是高兴的。年幼的他并不知战争的厉害,只如寻常孩子一样寻求母亲的怀抱。然,待他迫不及待冲入母亲寝殿,罔顾规矩推开寝殿门扉。却撞见了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残酷的现实。 萧子杞早慧,虽年岁尚幼,却已然能从母亲破碎的话语中分辨出什么。 那年南齐冬夜的大风刮得人脸生疼,萧子杞一步一步地后退,终是无路可退,一下子跌倒在韶华宫的烛台。 那烛台翻倒的响动惊醒了浅眠梦魇的元彩,她警觉地拔剑起身,原本以为会是什么不要命的唐突刺客,谁知却在翻倒的烛台前看到自己孩子那张稚嫩的脸。 母妃萧子杞只记得那是自己最后一次这样唤她,而她的母妃,亦是最后一次将他拥入怀中。 身后的烛台虽被撞倒,但那星星点点的烛火却依旧奋力地燃烧。烛火柔和温暖,周遭事物被映衬的影影幢幢。元彩的声音在萧子杞的耳畔响起,第一次这般的冰凉。 我十五岁那年被自己的兄长,也就是当今北魏皇帝奸污,此后一年被迫活在他的淫威之下,十六岁时终于事情败露,原以为皇帝皇后会为我伸张正义,谁知他们却念及我那位兄长位列东宫,恐对他前途不利,竟生生要将我掐死。我拼死抵抗,在母妃的协助下才保住一条性命。我逃离大魏不久,路遇当年的齐王太子。从前他见过我一面,认出我是大魏公主,当下便不顾我的反对,向大魏提亲。父皇巴不得我快快去死,见有人提亲,自是巴不得,当下便准允了。我阴差阳错嫁入大齐皇宫,本以为要过几日安心日子,谁知还未与你父皇同房,却发现我已我已怀了身孕 萧子杞先前虽已猜出个大概,但听闻自己的母妃还未与父皇同房便怀了身孕,还是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惊吓之余,只用一双大大的眼睛看向元彩,希冀她说出否定的话来。 -- 第115页 但那元彩,好似破罐子破摔了一般,道:旁人都道你相貌随了母亲,是蛮夷,可你知吗,你并不是随了母亲,是因为你的身上,根本就不带有一丝一毫的大齐血统那元彩说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癫狂且狰狞。而后,那元彩突然执起剑来,阴沉沉地将萧子杞拽离自己的怀抱。 那年你在我腹中,我用尽方法至你于死地,甚至在你出世后,我千方百计设计你死,你都大难不死,可见你是命不该绝。人都说近亲繁衍,生下来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缺陷,但你却天资聪颖,聪明过人。这些年来我不喜你,甚至是恨你,但你毕竟是我的骨肉,杞儿,如今你什么都知道了,母妃虽不会杀了你,但也绝不能放过你 她说得温柔,手上的动作却凌厉起来。 萧子杞虽已开始习武,但毕竟是个年幼的孩子,一个躲闪不及,便被元彩刺中小腿,堪堪地跪了下来。 直到现在,萧子杞回忆起那日,还是会感到全身上下割筋断骨般的疼。 他的母妃,那曾经大魏国骄傲的公主,用剑挑断了他手脚之上的经脉,将他从一个天赋极高的武学奇才,变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杞儿,我的儿,你自小聪慧过人,聪明绝顶,但为娘只愿你此生此世活成一个废人。那元彩搂住自己倒在血泊中的孩子,怜爱地帮他擦了擦被冷汗濡湿的眉眼。 那萧子杞几乎在她柔和的话语中疼晕过去,他紧咬着牙,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气力,从牙缝中问她:父皇可知道吗? 他问得是自己的身世。 那元彩咧嘴笑了,笑得明艳却又苍凉: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一年前,你父皇抓住一个从平城投奔而来的大魏戴罪宫人,而后便是对我多次严刑拷打。你出世,我便与接生的稳婆串通了时间,只对外宣称是七月怀胎,不幸早产,三月前那位稳婆一家无故惨死,死状凄惨,真凶如今尚且未知。再然后,你父皇竟是逼我上了战场,让我用齐国的兵去打魏国的人,在我眼中,这跟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何区别呢元彩怔怔地睁着眼,那眼中眼神空洞,唯有两行眼泪带着情感的温度。 呵,你说,他知道还是不知道呢?元彩冷笑,声音冰冷,像是隆冬结在房檐上的冰棱,我到底也想知道,他到底知不知呢? 而后,她望向萧子杞,深深地望着,望着,良久之后才叹出一口气来,认命似的,道:杞儿,我的儿,我命不久矣,只可惜不能看你长大 萧子杞的眼猛地一缩,不顾身上的疼痛挣扎起来:母妃 他似乎预料到了什么,但又不想去承认那预料中的结果。 元彩牵了牵嘴角,那一只手沿着萧子杞的眉眼慢慢抚过,像是要将萧子杞整个人都刻画进眼中。而后,她朝着那门外喊了一句江骋,不消片刻便见一个半大的一身漆黑的孩子,从夜幕中跳了出来。 带你主子回去吧。元彩将那遍布血污的萧子杞放在地上。 冬日的地板凛冽且刺骨,是透入骨髓的冷。在这一片漆黑而黯淡的冰冷中,元彩的背影在浓稠的黑夜中好似鲜活了起来,而后,她迈步朝着自己的寝殿缓缓走去。一步一步,走得虚妄且又坚定。 那年少的江骋看见倒在血泊之中的萧子杞,心中一凛,方想蹲下身子抱起他,便听到元彩的身影远远地传了过来。 好好照顾他。 她这般说,却没有回头。 萧子杞紧紧地闭着眼睛,但那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他知道,自己的母妃,也许就要死了。 他猜得没错,在元彩返京的第三日,她死在了自己的寝殿。南齐王朝对外宣称,元彩死于北魏的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但只有萧子杞知道,元彩是自己用剑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自这场谋杀之后,皇帝曾踏足于韶华宫中。那时萧子杞手筋脚筋俱断,万念俱灰,缠绵于病榻之上,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废人。许是皇帝怜惜,来到病榻之前,但看到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脸上却不带着一丝怜悯。 你母妃,怎不杀了你一了百了,偏偏留你半条命来,在这世间受苦呢?那皇帝冷言冷语,全然没了皇家的翩然风度。 萧子杞抬起一张虚弱的脸,似乎想要行礼,却奈何手筋脚筋全断,想要起身却根本起不来。 那皇帝见此,冷然一哼。 那萧子杞闻声,却红了双眼:父皇,那日母妃原本想要杀我,我被江骋拼命护着,仍是被她挑断了手筋脚筋。母妃说,既然我是个萧家不认的孩子,还不若跟着她去死。父皇,为什么萧家不认我了,为什么母妃要置我于死地啊 那萧子杞说着,泫然泪下,一张年幼的小脸之上涕泗交错,看起来既狼狈又可怜。 那皇帝闻言蹙了眉头,厉声道:你胡说什么!这一句话说完,脸上的表情却变幻莫测起来。 她,真是这样说的?那皇帝分明不信,看着萧子杞那一双深邃的眼目,却又怀疑起来,连带着一张脸上的表情也变得难看了。 那萧子杞见皇帝脸色变换,心中嗤笑,脸上却做出一副悲恸表情,点了点头:母妃说,她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遇上您 -- 第116页 什么?!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把拂去身旁的熏炉和矮几。那熏炉砰的一声跌落在地上,滚出好远。而后,皇帝站起身来,再不看这个丢了半条命的儿子,恨恨地拂袖去了。 然,在这之后,皇帝却再也没有过于苛待他这个十二子。虽是不似寻常皇子那般待遇,但萧子杞总算保下了一条性命。 第63章 (六十三)太子殿下 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江骋,我那父皇若是知道我如今的心思,会不会气得从土里爬出来?萧子杞望了一眼樊青的方向,不咸不淡地挑了嘴角。 江骋冷不防听了萧子杞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一时迷惘起来。等到他反应过来了,萧子杞早已跳上了江骋为他备下的马车。 今日之事,做得不错。萧子杞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江骋心中一动,亦掀了车帘,坐进了马车之中。 江骋还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个冬夜,萧子杞被元彩挑断手筋脚筋的那个夜晚,他虚弱地被自己抱进怀中,几乎就要奄奄一息,仍拼出一口气质问他。 江骋,方才,你为何不救我?那幼小的孩子满脸冷汗和泪痕,湿漉漉的小脸上是黏腻的冰冷。 那江骋感觉到怀抱中他的绝望,仍旧俯下脸来不紧不慢道:我听命于昭仪娘娘。 这一句之后,只感觉那怀中的孩子剧烈地颤抖起来,而后,那孩子竟是拼命地梗了脖子,朝他重重地吐了一口血沫子。 自那次之后,虽然萧子杞一直重用江骋,却不再夸他了。如今猛地听到萧子杞夸奖,江骋竟激动地手足无措起来。但激动之余,心中却又不甚明白为何萧子杞今日会在楼府之中这般安排。 公子 那萧子杞此刻正在缓缓行驶的马车中闭目养神,听见江骋开口,他嘴角勾了勾。 你是想问我今日之事吗?萧子杞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可是无欢那边有什么密报了吗?江骋轻轻地问,看向萧子杞的脸。他似乎是累了,一张本就浅淡的脸更加的苍白起来。 萧子杞喉咙滚了几下,轻轻地发出一个嗯字,而后缓缓睁开眼睛,道:今日听无欢安排在楼府外的眼线来报,说是凌晨时,楼大人给太子递了书信。 江骋一滞,心中明了了几分,下意识问道:什么书信? 求救信。萧子杞勾起唇角,眼神中带了些肃杀,与他面上那种恬然的气质大相径庭。 他不愿相信元恪,以为元恪不能保他性命。既然他先毁约,就别怪我不客气。今日之事,只是警告。他既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他余下的那一儿一女着想。他们楼氏的性命,如今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二皇子他他知道今日之事吗?江骋望向萧子杞,开口问道。 自是不知。萧子杞轻声道,表情有些自负。 江骋不懂,于是发问:公子,我不明白。 萧子杞笑了笑,风轻云淡道:元恪此人手上方沾上鲜血,只怕还有些不习惯,难免有些心慈手软,反过来会对我们不利。 又道:江骋,大齐那边,你还需多加注意了 江骋眉心一跳,怔愣了片刻,而后重重地点了头。 东宫。 太子元恂气呼呼地将一沓儒家经典狠狠地掼在地上,那身后的小太监阿福赶紧去捡,却被那生气的太子一脚踢了一个大跟头。 哎呦,哎呦那小太监也不知是假傻还是真傻,在那太子的气头上故意嚎叫出声,惹得那太子殿下对他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等到那太子打他打得气喘吁吁有些疲累了,那阿福才揉着自己的青鼻子肿脸站起身子,一瘸一拐地去为他的太子殿下倒水。 殿下,您消消气吧。 那元恂此刻余气未消,见那阿福端了茶水来,心中仍是生气,抬手一挥,那茶杯撞到阿福的眉骨之上,只听一声闷响,杯中之水顿时溅了阿福满身满脸。 一群蠢货,连一群儒生都奈何不了!元恂气道,一张有些肥胖的脸涨成猪肝色,什么皇上御赐的儒生杀不得,这分明就是他们要教导我的借口!我们大魏什么时候只靠研读汉人经籍就能打天下了?! 那阿福也顾不上擦拭身上的茶水,连连说是。说罢又觉不妥,小声劝道:殿下,您且小声些,莫让中庶子大人听了去,又在陛下面前参您一本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却正触了元恂的逆鳞,他上前重重一脚踹翻不远处的矮几,一连砸了好几个花瓶瓷器才罢休:高道悦那个混蛋,有本事就让他再告我一状,看我不宰了这人去喂狗!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一头结了辫子的长发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对了,今日早朝毕,父皇曾将我唤至永安殿好生批评了一番,还影射我在漕辇中夹带私货。我夹带的那些东西,无非是平城一些要好的朋友赠予我的一些趁手武器,他竟这也要管,实在是小题大做! -- 第117页 又道:这样想来,准又是高道悦那个混蛋告的密,我说他今日怎么不敢在我面前露头,准是心虚!元恂气急道,那额上似乎是因为生气的缘故,结了细细密密的一层热汗。虽那阿福已拿了羽扇扇了,但仍是不够解热。那元恂干脆将那胡服上的小翻领解开了,露出一片敞亮肥胖的胸膛。 他自幼长在平城,那里雄踞北方,并无暑热困扰。这三年以来,洛阳湿热的天气日日折磨着他,他又实在穿不得汉人的宽袍大袖,繁缛衣裳。他有时候真是怀疑,他与他的父皇天生相克。这洛阳城,究竟有什么值得久居的地方?!那汉人的文化,到底又比鲜卑高尚几分?? 元恂因为炎热的天气蹙了眉头,心情一片烦躁。这才刚入夏,便这样热了。若是到了三伏天,还不知又要受多少暑伏的苦! 生气地将那身上的袍子掷在地上,元恂一屁股坐在软垫上。 那一旁的阿福怕再挨一顿打,大气也不敢出。好不容易见元恂坐下了,眼疾手快地拿了大蒲扇来给元恂扇凉,一面扇一面劝道:殿下,你且消消气,高大人也是受命为之,皇上御赐来教导您的儒生,那是代表了皇上,您杀了,那就是大不敬,高大人劝您,那也是为了您好 哼,为我好,为我好就不要让那群儒生来折磨我!想当年曾祖母还在世,我哪里用活得这样辛苦?!如今父亲不是逼我读书,便是变着法儿为难我。就连我平日中说话办事,都要按他的规定来,一板一眼,多说多做,少说少做都不行。他这哪里是培养儿子?谁家的儿子话也说不得,事也做不得?!听闻下月父皇出巡平阳郡,那日听高道悦的意思,是想让我主持宗庙的祭祀典礼,这不是变相要让我难堪吗! 又道:反正我现在是不招人待见,哪一天惹怒了我,我撂下这一摊子回平城去,看又有谁敢奈我何!你可知少保大人和司空大人如今也对父皇大力汉化的主张有所不满了,还有南迁的这些平城旧臣,又有几个是真心实意想在这鸟不拉屎的洛阳城呆着?要我说,就是父皇太独断了! 哎呦我的太子殿下啊,此话切不可乱说呀!阿福赶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又抬起头四周看了,见屋中倒也没什么旁人,才又说:如今是非常时期,皇上那边再误会您有了反心 元恂大手用力,锤在地上:反心?呵!大魏就这样下去,谁没个反心?就父皇那个老顽固冥顽不灵,不管不顾! 这话刚说完,话音还未落,殿外忽然一片喧哗之声。元恂忽地站起来,还未看出缘由,便见一团身影飞也似的疾行至眼前。 皇兄,你还不知吗?我们在河阳还有高平郡的人,都被刑部抓了!三皇子元朔焦急地开口,此次被抓名单中,高平侯也涉案其中! 什么!元恂嗖得一声站起了身子,身上白花花的肥肉紧跟着颤了三颤。 为什么会被抓?!高平侯入狱,这可是要断了我们的财路啊!元恂痛心疾首地说,此时再也感觉不到热了,只觉得浑身上下如同被置在冰窟,就连毛发都要被冻得僵直了。 元朔亦是一派紧张,深蹙着一双眉头,一张小方脸恨不得掬在一起去。 我也不知,听人说好像是不接受汉化,有意谋反 东平侯没有兵权,就算是要谋反,也算不上他那一号,这是个什么破理由!元恂说罢,张口一连骂了一连串的脏话。那元朔也是气急,跟着不住地附和。 二人骂了一阵,心中稍痛快了些,元恂这才想起什么,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道:这件事,楼皇后可知吗? 她知不知否又能如何,皇兄,你难不成真以为楼氏的势力能通天?你可知,你与楼皇后亲近,父皇对此早有不满了 他不满又能如何,是他当年为了扶植楼氏,将我交给楼皇后的。如今我好不容易和楼氏亲近了,他又要说三道四,早知曾祖母死时,就该由我自生自灭! 皇兄,你怎可这般闹脾气。眼下,是要想办法救东平侯! 救,自然要救!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待我去楼皇后那里,将此事好好与她商议,再做打算!说罢就要往外走,那身旁的阿福见了,赶忙拾起散在地上的衣服,追了上去。 殿下,您的衣服 也不知是听到阿福的呼喊,还是心中想起了什么,正急匆匆朝外走的元恂忽然止住了脚步。 三弟,我最近诸事不顺,越想越觉得奇怪,你说会不会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整我? 元恂扭过头去,望向身后紧跟着朝外走的元朔。那元朔闻言眼皮一跳,皱着眉头想了一阵,道:会不会是元恪?他近些时候,在民间的声望愈发地高了。 有可能,不过元恪素来在民间声望就高。只可惜天生是个跛子,难成大气候。我看老七、老八最近神神秘秘,我想此间事情与他们定然脱不开干系 元朔的神色凝重了些,想了想,道:皇兄,若不然,我派些人去盯着老七老八? -- 第118页 元恂点了头,又道:对了,上次让你办的事,如今有眉目了吗? 元朔面有难色:皇兄,胡衍那人狡诈,我派过去的人都跟丢了 元朔脸色沉了沉:一群废物!他咬牙切齿道,连一个半死不活的逃兵和一个女人都抓不住,我留他们何用?!说罢,又指了元朔留在庭院中的一队随从,你就爱养这些乱七八糟的废人!哪天再被父皇瞧见这些乌合之众,看父皇要你好看! 那一队穿着胡服的随从听太子殿下这般说了,皆跪在地上连连叫嚷着饶命,此时连一句多余的废话也不敢多说。 那元朔见皇兄这般训斥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气急败坏道:皇兄,此事该怪我吗?论源头你也该惩治萧子杞的!我都怀疑,是他故意放走的胡衍!你可知,那胡衍身上可是带了大魏的疆域图! 萧子杞若是有这般能耐,就不会屈居于我大魏,连萧齐也不敢回!元恂恨铁不成钢道:元恂,凡事,先从自己身上找责任!胡衍的事,为今之计,只有先瞒着父皇,能瞒一天瞒一天吧!说罢,就迈了步子,急匆匆地就朝外走,显然是要处理高平侯的事情去了。 元朔听罢元恂说话,真是敢怒不敢言,一腔心火在胸腔里烧着,险些就要被他这个兄长给气死了。明明是他先与胡衍抢女人,那胡衍被他打击的撑不下去了要去萧齐投诚,他却要倒打一耙,控诉自己办事不利,这这这这是个什么道理?! 我操你姥姥!元朔朝着元恂的方向啐了一口,转眼却看到那一脸诚惶诚恐的阿福。 你再看,信不信我现在就将你杀了拖出去喂狗!元朔呲牙咧嘴道,他本就长得凶恶,还要做出一副凶狠的表情,那阿福当即被吓得跪在地上,砰砰地磕起响头。 三殿下饶命,三殿下饶命啊 第64章 (六十四)旧病 六月的天,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前些日子还是晴空万里,这两日,整个洛阳城好似成了烟雨江南,处处洋洋洒洒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还凭空起了些潮湿的烟云。 萧子杞却在这样的天气里,旧疾复发了。为此江骋和无欢遍寻了洛阳城中的名医,好不容易压制了病情,萧子杞的骨节不再疼痛难忍了,谁知他的咳疾却又反复了。 咳咳咳咳咳咳这几日,萧子杞一直缠绵于病榻,不是被无欢压制着灌药,就是被江骋喂食各种药丸,真真是脱了他一层皮。 有小丫鬟进来捧着一碗汤药,恭恭敬敬地奉在萧子杞面前:公子,无欢公子交代,让您把这碗药喝下去。 萧子杞眼皮一跳,还未开口说出拒绝的话,那门外却突兀地闯入一个黑色的身影。 小云,我已经告诫过你许多次了,公子近些时候喝药喝得都有些浮肿了,这汤药不喝也罢!你且下去吧,跟无欢说,莫让他再胡来。公子咳疾反复,怎可再吃这些容易上火的汤药! 那小云似乎有些为难:可是无欢公子 好了,莫要让我说第二次。江骋冷言冷语道。他本就长着一副雷打不动的面瘫脸,如今这般说了,那小云当即心中一紧,连忙告退了。 原本以为小云走后,萧子杞再无威胁。岂止还未过片刻,江骋就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药瓶,伸手倒了几颗丸药在掌心,他跪坐在萧子杞身侧,眼神巴巴地望着萧子杞。 公子,这是崔神医开出的丸药,据说对陈年的咳疾也十分有效,您且试试 萧子杞脸上一阵痛苦,正待要开口语重心长地与他说些什么,自外突然发出一个大力的推门声。 只听砰的一声,那房门大开,无欢一身红衣站在门外,衣袂翻飞,无风自动,如同地狱罗刹。 江骋,你说,你是不是不安好心!那无欢猛地扑来,直取江骋面门。 江骋闪躲开去,然手中的丸药却在躲闪中被无欢打掉。 无欢,公子尚在病中,你闹什么?要打出去打!江骋大喝道。 那无欢闻言,冷然一笑:你还知公子尚在病中,那你怎么不知收敛!说,你故意不让公子吃药,到底有何居心?! 无非是你药效不灵,公子吃也白吃! 你说什么?!那可是我遍寻名医好不容易求来的药方!无欢怒极,抬手就要再打过去。江骋闪躲,无欢扑空,却正撞上台面上的瓷瓶。只听啪的一声,瓷瓶落在地上,破成一地碎片。 见瓷瓶碎裂,二人皆是一惊。再朝萧子杞望去,见他脸色粹白地在低声咳嗽,二人心中又是一紧。 公子 公子! 你们咳咳咳咳咳咳快住手吧!你们二人的药,我今后都不会再吃了!萧子杞开口说道,又扭过头将枕边几案上放置的茶杯送到嘴边,喝下一口清茶,他顿时觉得胸腔乃至整个人都是一阵神清气爽。 那面前的二人闻言方想发问,萧子杞却伸出手对着他们做出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 第119页 你们二人无需多言,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的很。以后,你们二人莫要再帮我搜集神药了!不容置喙的语气,萧子杞说着就要站起身子,却被一脸不善的无欢给拉住了。 公子,大夫说了,让你静养。 我都养了快半个月了。萧子杞有些哭笑不得,抬头见江骋也是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又开口道:好了,憋了快半个月了,你们陪我出去走走吧! 门外的风清朗濡湿,乍一开门,一股清新的青草气息拥入鼻腔。萧子杞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抬头看天,见那天上已不见多浓厚的云,显然这雨天是要过去了。 无欢,胡衍的事办得如何了?萧子杞步出屋门,身后的无欢却拿了一件单衣快走两步,给萧子杞披上了。 萧子杞扭头笑笑,接受了无欢的好意。无欢这才并排与萧子杞站在一起,郑重开口:胡小将军已安全送至大齐,公子放心。 崔烟那边呢? 崔烟感念公子婚配,深知胡小将军为人,如今已放下旧恨,决心从此一心一意跟随胡小将军。 萧子杞点了点头:崔烟父亲为抵御南侵魏军,三年前战死在寿阳之役,虽不是胡衍亲手杀害,但胡家军毕竟脱不了干系,我还怕她过不去这个坎儿 崔烟一向懂事,公子不必挂心了。无欢淡淡道,萧子杞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那廊外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好似又小了些,那些毛毛细雨滴在地上,在地上形成一个个深深浅浅的小小水洼,反射着天上的天光,倒是别有一番风采。有一些阳光自薄云后面钻了出来,片刻的功夫,那天边就挂上了五彩的霓虹,很是好看。 萧子杞盯着那头顶的霓虹看了一阵,转头就见江骋正拿眼睛瞅他,心中忽的一动,像是想到了什么,忙问道:江骋,楼府的事,已经定案了吧? 江骋点了点头,又从鼻腔中哼出一个嗯字。 楼府二庶女,经府衙鉴定,实属自缢。 萧子杞嘴角勾了勾,似乎早已料到是这个结果。 那楼大人呢?他可好? 楼大人这些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似乎是有些伤心过度了。 伤心好,至少,他不会再做出什么让元恪为难的事。萧子杞淡淡地说,伸手接了几滴从廊角落下的雨滴。那雨滴落在掌心,顷刻间,就溅出一片冰凉的飞花。 萧子杞腕上稍痛,缓缓扭了扭手腕。 元恂呢?他可老实吗? 太子前些时日好似想要效仿先秦坑杀儒生,被高道悦制止下来如实报给了皇上,皇上罚了太子禁闭,据说是要罚抄一百遍佛经江骋如实相告。 萧子杞点了点头: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元恂是越发地不像话了。 又道:高平侯那里,再用些气力,这个人,就莫要再还给元恂了。 江骋答了个是,他垂着眉眼,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公子,樊青那里,他仍旧托我捎话,似乎还是想见您一面 与他说,当年我母妃救他,无非是举手之劳,我收留他,无非是不想搏了我母妃的薄面。此间的恩惠,楼府之事已经两清了。既是两清,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呢? 江骋闻言,开口还想要再说什么,那萧子杞却又轻轻咳嗽起来。让他那话到了嘴边,兜兜转转,却又无法出口,只能囫囵地又咽下了。 无欢早在萧子杞咳嗽时,就已端了热水,捧着让萧子杞喝下,他还不忘趁机向萧子杞推荐他的汤药。 那萧子杞喝了小半个月的药,一听药就嘴苦肉疼,虽见那无欢脸色黑成锅底,却还是谢绝了。 那无欢被萧子杞气得咬牙切齿,却又不好出言说些什么。扭头一看江骋朝他看来,与他眼神相撞却又赶忙瞥开目光,不知怎的就有些气不打一出来了,方想偷偷给他一掌,那边萧子杞却又突然说话了。 对了,近些时候我身体不适,不曾问起,宫中那边,还依旧如常吗?萧子杞扭过头去看向无欢,无欢原本还想偷偷对江骋有所动作,却被萧子杞猛地这一眼,看得生生地憋了回去。 讷讷地点了头,无欢趁着萧子杞不注意,狠狠地朝江骋的方向剜了一眼。 一眼罢,再回头,无欢发现萧子杞又朝他看了过来。 近些时候我准备入宫一趟,你们帮我安排一下。萧子杞的声音传来,夹杂着一些病中的沙哑,听得人心中一怔。 春兮殿。 陶清漪正坐在窗前怔怔地出着神。那窗外暮色四合,云彩像是像是镶嵌了金边,金光闪闪地拖着一条条长尾巴,晃荡在有些晦暗的天幕。 有宫人捧了一沓衣服过来,先跪着行了礼,而后才低着头恭敬道:娘娘,您该更衣了。 陶清漪扭过头来,望了那宫人手中捧着的衣物一眼,心中纷乱成一团麻。 今日是她第二次侍寝。头一次侍寝,那皇帝许是高兴,又被陶清漪敷衍着劝了,盯着她的脸,很给面子的足足喝了十几盅酒,等他再想起什么来的时候,那外间的天空已是泛了鱼肚白,门外早有太监催促着早朝了,纵使再有不舍,再想温存,却也迟了。 -- 第120页 但今日不同,皇帝早早就放出话来,今日要来这长秋宫春兮殿。这不,对过的凤凰殿早就开始扫洒布置了,似乎想要跟着蹭一蹭这春兮殿即将到来的龙气。 按说,被君王宠幸是何等大的殊荣,但陶清漪是个宫中的另类,她一点都不想要这个殊荣。 所以在更衣的时候,她是麻木且怠慢的。 随便择了一件衣服穿戴了,那随侍的宫人开始为她梳妆。 她的头发厚重且富有光泽,拿在手中如同上好的绸缎。就连那为她梳妆的宫人都忍不住出声赞叹了。 但她似乎毫不在意似的,只管盯着镜中的自己心不在焉。直到那头梳得齐整了,那宫人又开口问她是否满意,她这才又漫不经心地抬了眼。但这一眼,却让她浑身像是过了电似的,怔在了那里。 你 第65章 (六十五)侍寝 你是谁?!陶清漪出声,盯着那面前陌生的宫人,深蹙了眉头。 今日她是有些过于的心不在焉了,就连身旁来了个陌生的宫人为她穿衣梳妆她都未曾察觉。 那宫人见陶清漪终于发现她了,这才对着她嫣然一笑。也不跪拜,就着这一个站姿道:娘娘,我是奉命来为您梳妆的。 这宫人说出的话模棱两可,好似故意要引他人怀疑一样。 果然,那陶清漪上了钩:为我梳妆的不是小莲吗?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奴婢是新来的。那宫人道,娘娘这发髻似乎是歪了些,需要奴婢再为您调整一下吗?那宫人说着,便上前一步要去触摸陶清漪的头发,那陶清漪警觉地朝后撤了,避过了那宫人的手。 放肆! 娘娘,您的发髻真的歪了。那宫人说着,而后便端起了铜镜,让陶清漪自己去看镜中的人。 那陶清漪狐疑地扭过头望向铜镜,见镜中之人虽穿戴妥当,头发齐整,但头顶一个发髻却是堪堪要倾斜下来。 娘娘头发又好又滑,这种髻怕是要撑不住,我再为您换一种发式吧。那宫人说着,又要伸手。 陶清漪见此,一张脸沉了下来。 我再问你一遍,小莲呢?你到底是谁? 娘娘,小莲调宫了,怕是以后不能来侍候了,我叫玉瑶,是内务司新调来的宫人。那宫人笑说着,一张好看的笑脸上,浮出两个清浅的酒窝。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又从衣袖中取出一样物什,不伦不类地双手举过头顶递给陶清漪。 调我来的人说,只要娘娘看一看,便一切都明白了。 陶清漪见那宫人这般说,狐疑地接过了她手中的东西。拿在手中一看,发现那东西却是一个精巧的长盒,盯着那方盒看了一阵,油然一股悸动自心间升起。 娘娘,何不打开看看呢?那身旁的宫人催促着,陶清漪甚至能够听见自己胸膛之中传出的砰砰砰的心跳声。 颤抖地将那长盒打开了,陶清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尖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柔软地化开了。 公子让我捎话给您,首先恭喜您升了贵嫔。其次,让我告诉您一声,说是送您的那只步摇本就是一对,一雄一雌两只比翼鸟。如今您只拿了雌鸟,公子怕您忘记雄鸟,现在特地命我给您送来了。 长盒之中,此时正躺了一只黄金为山题,一雀九花的珠玉步摇,那步摇的尾端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比翼鸟,缀着五彩的垂珠,做工精妙,很是好看。 陶清漪的盯着那步摇出了会儿神,再回神,竟反手握住了面前宫人的手臂,你说你叫玉瑶是吧?那我请问你,公子,公子他他现在在那儿?他可是入宫了? 陶清漪心中如擂鼓,明知道不大可能的事,她还是忍不住去问。 耳边依稀地浮出了那一日他与她告别时说出的话:你入宫之后,我会想办法与你见面的 虽然理智时时刻刻告诉她,皇宫并不是常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但情感却又时常打败她的理智,她感情用事的以为,萧子杞他并不是一个普通人。虽然他看似孱弱,不堪一击,但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他一定勇冠天下,强大到无懈可击。 那叫做玉瑶的宫人低头望了一眼陶清漪紧缚在她身上的手,而后不动神色地挪开了眼神,她牵了牵嘴角,道:娘娘,公子怎么会在宫中呢?这森严的皇宫,哪是谁能进便进了的? 陶清漪闻言,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她慢慢地松开了缚在玉瑶手臂上的手,有些颓丧道:公子可知吗,今日今日我便要侍寝了她越说越是心凉,既然她都入得宫了,聪明如萧子杞,他怎又会不知她有要侍寝的一天? 既然明知送她入宫是要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那又为何要送这令人浮想联翩的比翼鸟步摇?让她心中平白生出那些不甘的妄想? 那玉瑶笑道:娘娘,普天之下,有谁不想爬上皇上的龙床?我看您啊,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陶清漪听见玉瑶这般说,知道自己心中所想怕是早已被她摸了个透彻,忙敛了心绪,不再多言了。 -- 第121页 但那玉瑶说罢这话,干笑了一声,却是突然转了话锋:贵嫔娘娘,若您真的不愿侍寝,也不是没有办法 陶清漪闻言猛地抬头,正对上玉瑶一张话里有话的笑脸。 玉瑶早知陶清漪心思,见她这般,便又不动神色地挑了娇俏的眉眼:娘娘,还请您附耳过来吧 凤凰殿内,皇帝吃了茶,此时正站起身来,道:皇后,百花宴的安排,还若以往,你看着办吧。好了,时候不早了,楼贵嫔该等得急了。 皇帝拢了拢他宽大的衣袖,抬了脚步,但那脚步还未落下,皇后的声音便自身后又响起了。 皇上,高平侯他他只是一时糊涂,还请陛下 好了,朕心中自有计较,皇后不必多言了。皇帝说道,扭头望了那恭敬跪在地上的皇后。 这月楼太尉依例要去考核武官政绩,事务繁忙,恐不能入宫会亲,你好自为之!皇帝将最后几字咬得略重了些,又别有深意地看了皇后一眼,便径直往对过的春兮殿而去了。 皇帝前脚走,后脚那楼皇后便生气地摔了茶杯。 娘娘,您何必和一个不知轻重的贵嫔计较,辱没您的身份呢?您可是皇后,纵然她如今升了贵嫔,但她依旧在您的荣光之下,更何况她也姓楼。皇上多宠幸一个楼氏女子,对楼氏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是吗?春玉抬了步子,跪在地上捡起被摔得破碎的茶杯。那茶杯边缘锋利,被她小心地握在手心中,好似已经构成不了什么威胁。 皇后听闻春玉这般说,那方升腾而起的脾气稍稍收敛了些,但依旧气急败坏地道:贱人敢尔!这才几日,便又妄想勾引皇上! 说罢这话,又觉自己失言,摆了摆手,像是安慰自己一般地道:罢了,今年春选进来的人才都还不错,也不怕皇上专宠。呵,就算是专宠又能如何?只要她还姓楼,就不怕不为我所用!皇后自负地说,一张脸上的表情又冷了冷。 娘娘,方才皇上说老爷这月公务繁忙,不能入宫会亲,那奴婢先前准备的会亲罢的回礼 呵,什么事务繁忙!皇上是在提醒我,后宫莫要参政! 又道:那些礼物等过段时间差人送到太尉府! 春兮殿内,香案之上,一顶做工精巧的熏炉幽幽地冒着袅袅白烟。那烟纤纤细细的,缠缠绕绕的,散在偌大的殿堂中,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香气,也不知是什么香,既不馥郁,又不浓烈,却叫人闻之不免生出些许温暖的醉意。 陶清漪跪在地上给皇帝问了安,那皇帝缓缓地走过去拉起她的手。 上次不是说不用行那么大的礼,你又忘了。皇帝心情很好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捏了捏。 中年男子的手,大而温暖。陶清漪一怔,却很快不露声色地收过了手。 皇上,今日妾身叫小厨房准备了这些吃食,都是妾身平日爱吃的,不知您是否能吃得惯。说罢抬手指了指那不远处布置好的饭食。 那皇帝见那案上正有几样民间菜色,不禁抿嘴一笑:有什么吃不惯的。一面说着,一面就在案前坐了。 坐下来后,却又看着面前的膳食出了神。 爱妃,你与她可真是相像。皇帝温厚地说,抬手指了面前的一盅羊肉汤,她最爱的,也是和鲫鱼一起炖的羊汤,她总说这是天下第一鲜。可朕却觉得,最美味的羊肉吃法,莫过于架在火上烤的整只嫩羊羔。说着斜眼看了一眼陶清漪。 那陶清漪怔了怔,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您说得她可是可是先皇后吗? 那皇帝此时已舀了一口羊肉汤放入口中,温润馥郁的鲜味,顿时在口腔中晕染开来。 是。皇帝点了点头,又很善解人意地解释道:朕没说不能提她,反观整个后宫,是不约而合地缄口不言了。说着嗤笑一声,像是自嘲般地道:林妃死得其所,死得光荣,在这偌大的皇宫,如何便成了忌讳?真是可笑! 第66章 (六十六)心机 陶清漪低着头只管盯着面前的饭食,她自觉插不上嘴,便不插了。 那皇帝似乎自觉说得多了些,自顾自地吃了几口饭,这才抬眼又看向陶清漪。见她乖巧地坐在那儿默默地吃饭,突然生出了些许怜惜的意味。 爱妃,上次朕问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你可想好了? 猛地被提问,陶清漪心中一怔,抬眼,看到皇帝正温厚地望她。 她放下食箸,朝着皇帝颔首行礼道:陛下厚爱,妾身并没有什么短缺。 那皇帝爽朗一笑,道:朕就知你会这般说,所以提前为你备好了大礼。他说着话,又卖起了关子,左右四周望了,才不紧不慢地缓缓道:这春兮殿好是好,但到底是小了些。你如今已是贵嫔,自是当得起一宫主位,等到桂吾宫那边收拾妥当,便搬过去吧! 陶清漪一怔,赶忙起身跪在皇帝身前:陛下,这春兮殿妾身住了这些时候已经住得惯了,不用大费周章 -- 第122页 这怎么是大费周章,只是腾出一宫而已。皇帝说着话,便站起身来,伸手去扶跪地的陶清漪。 从皇帝的角度,此时正看到陶清漪纤细的脖颈与耳畔碎发,再细看她,乌发、朱唇、柳眉,香腮,无论那一项,单列出来都是一位绝顶的美人。况且此刻这美人正含羞带臊地低垂着眉眼,白皙的眉心间,唯有一颗朱砂痣若隐若现,平白地又增添了许多风情。 皇帝心中一动,伸手就将陶清漪带入了怀中。 爱妃,今日风清月皎,风光月霁,此等良辰美景,人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何不皇帝说着话,那一张脸就埋在了陶清漪的颈窝。 陶清漪心中警铃大振,面上又不能带出一丝的不情愿,只能稍稍分开了些,道:皇上,晚膳还未用完 一会儿再用!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只感觉那鼻腔中充斥满了陶清漪的气息,情动之下将她搂得更紧。 可是,可是今日妾身还想敬您酒陶清漪挣脱起来。 爱妃,今日正事要紧,那酒不饮也罢 可是 大胆!那皇帝此生都没被人拒绝过,如今却在陶清漪这里吃了闭门羹,终于尝到了个中滋味,顿时有些气急了,一把将她推开,一双深邃的眼目阴沉起来。 你好大的胆子!皇帝沉声道,本就不怒自威的一张脸上,此刻更是怒不可遏了。 陶清漪自知理亏,赶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皇上,妾身没有惹恼您的意思,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大喝,吓得陶清漪一个机灵,而后那陶清漪眼珠子在眼眶中转了一圈,福至心灵道:陛下,妾身是想要与您共饮一杯合卺酒。 又道:妾身听闻,汉人的传统,只有饮了合卺酒才算是真正的夫妻。陛下与我,还愿从此以后,天长地久,永结同心 那皇帝听着这话,语气和缓了些,正待要说什么,那头陶清漪的声音又起,带了些委屈地哽咽:只是陛下北斗之尊,万金之躯,妾身只是万千仰望您的众人中的一个,何况陛下后宫佳丽万万千,妾身如何敢当得起这杯合卺酒呢?的确是妾身唐突了说罢别过脸去,做出一幅泫然欲泣的模样。 那皇帝见此,那脸上方才聚集起的戾气顿时烟消云散了。他上前一把拉起陶清漪,将她那手放在手心揉搓了,又抬起手摸摸她有些冰凉的小脸。 你们啊,可真是相像!他道,又慢慢说起来:当年林妃,荒谬的程度比之你尤过之啊,你都想象不到,那年与我新婚,她竟是让我当场发誓,说要与她做生生世世的夫妻皇帝脸上带了不易察觉的笑,似是想到了什么久远之前的往事, 只可惜啊那皇帝敛了眼神,似乎是触动了什么,缓缓叹出一口气来。不过片刻,他又抬起头,深深地望了陶清漪一眼:不过一杯酒水而已,你若愿喝,朕今日且陪了你!说罢,便要去拿酒壶。 那陶清漪见此稍稍地舒出一口气来,再抬眼,那皇帝已将酒杯举在眼前。 来,爱妃,与朕干了这杯合卺酒!那皇帝一笑,示意陶清漪有所动作,陶清漪不敢怠慢,赶忙从案上拿了一杯酒,伸手挽住了皇帝的胳膊。 方才说得轻松,如今这合卺酒含在口中,陶清漪的心中才又开始复杂起来。 那酒也不知是什么特别的酿造,扑鼻便是一阵辛辣的香,喝在口中更甚。她不敢下咽,与皇帝分开的瞬间,赶忙将那酒偷偷吐在了早有准备的广袖之中。 那皇帝喝了合卺酒,似是满意了些。这个时候也不心急了,又重新放开陶清漪坐在食案前用起了晚膳。 好不容易匆匆用过了晚膳,那老当益壮的皇帝一把抱起了陶清漪,像是再也忍不了饥渴,一下子将她压在了床榻上。 爱妃,朕真是等不及了说着,便开始撕扯陶清漪的衣裳。 陶清漪似乎早有防备,早在皇帝拉扯她衣服之时,翻身将外衣自动脱去,来了个金蝉脱壳。 皇上,妾身去灭灯!说罢轻笑一声,斜斜地飞了一记媚眼,便闪身退出屏风,往烛台去了。 芙蓉帐内,香汗氤氲起的薄雾中,一声一声此起彼伏着的,是说不尽的暧昧缱绻。 今夜月明星稀,夜色醉人。有清风温柔,有更漏叮咚。宁静祥和,海阔天空。 陶清漪站在偏殿的角落,一轮大月亮透过窗户撒进月光,皎洁的月光,似是让人无处遁形。 陶清漪静静地叹出一口气来,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有人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偏殿的门,紧接着,黑暗中现出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的脸。 娘娘,都四更天了,您不休息吗?那女人嘴角含笑,只穿了一件中衣,背上搭了一件薄薄的外套,此时幽幽地走过来,若是谁人不知,定然以为她是夜半出现的美艳女鬼。 陶清漪闻言回头,见那女子,苦笑地牵了牵嘴角:玉瑶,实在抱歉。害你害你 -- 第123页 娘娘害我什么?那玉瑶笑靥如花,普天之下,谁不想爬上皇上的龙床,沾一沾那雨露?拖娘娘的福,我出宫后,这也算是我在姐妹中的一大谈资了。她漫不经心地说,径自走到偏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娇娇柔柔地在软垫上坐了,这才抬手掩了个哈欠。 哎呀,我是有些困了。皇上雄^壮非常,我这腰现在竟有些酸痛了。说着话,又轻笑起来。陶清漪听闻这话,无故惹了一个大红脸。 她先前虽已听玉瑶介绍,她自醉霞楼而来。但总觉得大凡做妓^女的,总有些迫不得已。可现在听玉瑶这般说,却又觉得,就算是与人做一对露水鸳鸯对她来说好似也没有什么大不的。但即使是这样,陶清漪心中还是觉得有些愧疚。 见玉瑶有些困了,陶清漪赶忙道:要不你就歇在这儿,我去给你准备些铺盖。说着,便迈开腿要去张罗。 娘娘!玉瑶的声音在陶清漪的背后响起,就算是皇上闻了那香,又喝了那酒,起了些幻视安眠的作用,但他总会醒的不是吗? 而且,你根本摸不准他什么时候醒过来。玉瑶的声音冷淡下来,与方才妩媚的她似乎不是一个人。陶清漪的脚步一滞,扭过头,却又看见玉瑶一张俏生生的笑脸,不禁有些错觉,以为方才是自己听错了。 什么意思?陶清漪问道,有些不解,总觉得这玉瑶话里有话。 那玉瑶扯了嘴角,微微一笑:没什么意思娘娘,只是想劝您一声,该伺候皇上去了。 说罢,又补充道:就算是您心中再不情愿,最起码也要做做样子不是吗?就算是要装,也要装得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娘娘。她故意咬重了那一句劳动成果,陶清漪蓦地红了脸,只得点了点头匆匆朝寝殿去了。 而那玉瑶,在陶清漪走后,看着她的背影,很轻蔑地嘲讽一笑。 第67章 (六十七)鞭子 年迈的太监全喜在门外喊醒皇帝的时候,那天不过才五更天。 陶清漪自榻上起来为皇帝更衣,随口嘟囔道:皇上,怎么又那么早。语气极尽委屈,但心中却如打鼓般的狂跳,唯恐皇帝多待一刻,多问一句。 但那皇帝似乎急忙早朝,只撂下一句早朝不可荒。便执意要走,走时还不忘情意绵绵地拉了陶清漪的手,道:爱妃昨日让朕想起自己年少,过两日,朕再来看你。说罢还极富有深意地看了陶清漪一眼。 陶清漪被这眼神看得发毛,继而脚底发软,险些跌倒在地上。 这一副情形,看在皇帝的眼中,却又别有一番深意了。 故意用眼光在床榻上逡巡了一圈,直到看到那床榻之上的点点落红,那皇帝终于满意地翘了嘴角。再看向陶清漪的时候,不觉就多了几分的浓情蜜意。 陶清漪不知皇帝为何这般,只是接触到这样的眼神,就觉得通体地发毛。 那皇帝穿戴好朝服,总算要走。陶清漪巴不得他头也不回赶紧出殿门,谁知他走了两步,却又返身回去,从床头的雕花几案上拿起陶清漪摘下的那条银把儿的小牛皮鞭,蹙着眉头若有所思起来。 陶清漪见到此情此景,只觉得胸中一滞,不觉紧张起来。 方想开口说些什么,但那嘴还未张开,皇帝却又放下了鞭子,也不说话,就这样匆匆地走了,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陶清漪的一个错觉。 那皇帝走后,陶清漪总算松出一口气来,方坐下来准备歇息,谁知屁股还未暖热,偏殿就有玉瑶的声音响起。 娘娘,劳烦给我些药吧! 此刻,那玉瑶正窝在榻上,一张脸有些汗湿的苍白。 窗外正泛着鱼肚白的亮光照进屋子,却也照不分明她的脸。 陶清漪赶忙掌了灯,将灯照在他的脸上细看,又将手移到她的额头。 玉瑶,你发烧了,我去请御医过来。陶清漪有些焦急地道,方要起身,那玉瑶却又叫住了她。 娘娘,御医怎肯会为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诊治,还烦请娘娘为我取些药吧!玉瑶有气无力地说,说罢又重新闭了眼。 陶清漪细看之下,觉得她秀美异常,也是个美人,只可惜如今美人有病在床,但即使是这样,她也是一位秀丽的病美人。 这样一位美人,却屈居于青楼,真是委屈她了。 陶清漪又朝着玉瑶看了一眼,心中喟叹之余,赶忙吩咐下人往药司取药去了。 这头玉瑶病方好,另一头,却有皇帝身旁的太监全喜亲自往长秋宫春兮殿接人,说是皇帝要接贵嫔娘娘上马场跑马。 陶清漪从殿中的屏风后走出来,客气地与全喜寒暄过后,向他问道:公公可是没有接错人吗?我并不会跑马。 那全喜一张胖脸上掬出一抹笑:陛下吩咐,其余小人并不知。不过他眼珠子一转,不过皇上这些年来,只带先皇后进过马场,贵嫔娘娘,这可是您的殊荣了。 说罢又催促道:娘娘还是快些,别让皇上等得及了。 那陶清漪虽心中疑惑,却又不敢多问,只表面镇定地点了点头,又走上前两步,从宽袖中取出一支玉簪递过去:还劳烦公公再等上一会儿,我换套衣服马上就来。 -- 第124页 那全喜见陶清漪递过来玉簪,双手接了过去,而后大大方方笑道:那小的就再此恭候娘娘了。 那陶清漪点点头,返身进了寝殿。 那玉瑶此时正等在梳妆的铜镜前,见她过来,便赶紧为她梳妆。 陶清漪看着玉瑶为她梳妆的模样,一颗心不知怎的却砰砰直跳。 玉瑶看向镜中的陶清漪,突然有些明白她为何这般,嗤笑一声:娘娘可是在害怕面对皇上吗? 陶清漪被点破心事,猛地抬头,看到镜中玉瑶那张貌美的脸,却又低下头去,而后点了点头,重重叹出一口气来。 玉瑶闻言挑眉:娘娘,皇上只不过邀您去马场,你何必害怕呢?她一面说着,一面将那簪子插在陶清漪的头上,光天化日,难不成皇上还会对您公然做出些什么吗? 陶清漪脸上一红,心知自己担忧的过分,便道:我是有些紧张了。 那玉瑶听闻此言,一张脸上的表情明明灭灭,但到底没有再说出什么。 这样浑浑噩噩地捱到了马场,陶清漪甫一下步辇,映入眼帘便是一个用木头栅栏圈起的恢弘黄土地。放眼望去,十几匹骏马正被人驱赶着朝着马场的另一头而去,而马场的正中,正有一个玄黑的身影纵身马上,速度风驰电掣,从背影望去,丝毫看不出那人老态。 陶清漪正被那人矫健的身影吸引了目光,还未看上片刻,那头的太监全喜却走了过来:贵嫔娘娘,皇上让您在那边等候。说罢,还伸手为陶清漪指了一个方向。 陶清漪点了点头,也不再看向跑马场,便提着裙子往高台那边的坐席走去了。 这般坐了大概一刻钟,正百无聊赖盯着场上的骏马们发呆,那头皇帝却施施然地走了过来。陶清漪赶忙行了礼,还未说出那句问安的话,皇帝却抓了她的胳膊,让她免礼。 爱妃今日,可知朕找你何事吗?许是方从马背上下来,皇帝的脸上微微带了些红。 今日的太阳有些毒辣,这到底已经是六月的天了,就连风里,都带了暑热的气息。 陶清漪觉得这风熏人,微微地蹙了眉头,额上不知不觉也沁出了些薄汗。 皇上,妾身不知。陶清漪摇了摇头。 皇帝的目光转向那片跑马场,此时那些骏马被人驱赶着正往马舍走去,其中一匹浑身金褐色,通体雄壮的马儿格外显眼,而后这马儿竟是扬起前蹄,发出声声嘶鸣。 皇帝抬手指了那马,笑着望向陶清漪:朕将那匹马赐予你如何? 陶清漪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看去,见那马儿如此面貌,心知那定是什么稀有珍贵的品种,便推脱道:陛下,妾身并不会骑马,你将如此美物赐予妾身,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哦?你不会骑马?皇帝挑了眉,又问:那射箭呢?你也不会? 要说骑马还好,陶清漪总算跟着外祖学过几日,但那射箭,她根本就是一窍不通了。 于是,她很实诚地点了头。 那皇帝此时看着她的表情却是有些玩味了,仔细审视了她的脸,见陶清漪也并非是个故意撒谎的表情,稍顿了片刻,他突然伸手抚上了她的腰。 爱妃,你腰间的物什朕非常的在意,你可否解释一下,这个是做什么用的吗?那皇帝笑眯眯的,手指摩挲着陶清漪腰间那条银把儿的小牛皮鞭,似乎感觉到陶清漪身子的僵硬,他还故意加重了力道。 因为这个动作,陶清漪被迫与皇帝靠得很近。那皇帝的呼吸就喷薄在她的脸上,带着一股子的压迫,让她不由自主地偏过头去。 林妃生前最爱的便是跑马,腰间常常悬挂一条马鞭,你是否与她一样,也是个女骑将呢?那皇帝笑眼弯弯,但陶清漪知道,皇帝定然是生气了。恐怕生气的原因,是因为怀疑她刻意模仿林皇后。 妾身妾身只是用它来跳舞说出的话就连陶清漪都不信,而这是事实。她的确练武如同练舞。 哦?那这是个怎样的舞法呢?朕倒是很稀罕。皇帝见她偏头,抬了手轻轻勾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 那陶清漪被这样的姿势惹得难堪,紧紧地握着双手,一副将要赴死的表情。 那皇帝见她半天没有反应,又开尊口问了一句:爱妃? 这一次,陶清漪总算有了反应。不仅是有了反应,还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道:那那妾身就献丑了 第68章 (六十八)雨骤急 陶清漪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一天竟会将一套鞭法舞得这样婀娜多姿,千娇百媚。但只看皇帝的反应,似乎他的确是觉得自己跳得很好了。 当然,陶清漪确实料想的不错,因为在皇帝的眼中,方才陶清漪舞得那一套鞭舞,的确是美妙极了,甚至可以用那一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来概括,当然,这陶清漪很显然也是有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之姿的。 这一会儿,皇帝的确是信了陶清漪方才的说法,心中也很是赞同她方才的舞蹈跳得十分的不错。 爱妃,你这舞,舞得甚妙!皇帝拉起陶清漪的手,眼中惊艳之余还带了赞赏。 -- 第125页 这一会儿,陶清漪方跳完舞,还有些气喘吁吁,脸上自然而然带了些燥热的潮红。此时她闻言抬了头,望向皇帝的时候眼中纵是没有风情,却也像是带了千万种风情。 那皇帝看得心中一动,忍不住就要将她一把搂抱在怀中。 爱妃,那边有偏厅,我们过去休息会儿。皇帝的嗓音中带了些粗粝的沙哑,那贴在陶清漪背脊的手不由自主地来回摩挲了。 陶清漪心中警铃大作,直觉她再呆片刻就会有什么危险。 皇皇上陶清漪艰难地与皇帝稍稍分开些缝隙,颤抖着道:这里许多人看着,一会儿万一传出什么 朕的皇宫,哪容他人置喙!皇帝心急地用重重搂了陶清漪的腰。 陶清漪原本想要推开皇帝的,但又怕自己这样的举动会惹怒他。正焦急地不知怎么办才好,一扭头却见全喜远远地跑了过来。 皇上,是全公公。陶清漪略略地推了皇帝,又挑了下巴示意他朝那边看去。果然皇帝方扭过头,就见全喜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朝这边望过来。似乎是觉得皇帝与陶清漪姿态暧昧,他脸上虽有些焦急神色,却是不敢近前,只能略略观望着,搓着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觉得他有些耽误了自己的好事。但又知道全喜素来做事谨慎,见他神色中似乎的确是有话要说,便沉了神色,朝他招了手。 那全喜一看皇帝让他上前,赶忙三步并作了两步,疾行至皇帝面前,脸上的横肉也跟着颤了三颤。施罢礼,这才忙道:皇上,萧公子有事求见,现在人就在太华殿上。 那皇帝一听此人名字,不禁皱了眉头。 他找朕能有何事,是渊铭堂出了什么问题吗? 皇上圣明,的确与渊铭堂有关。那全喜略略欠了身,又接着道:此事虽事出渊铭堂,但原因却在国子监祭酒王大人身上。 梁骞?他前几日不是西去了吗?那皇帝不解,眉宇间蹙成川字。 全喜立马答了个是,不敢耽搁,赶忙为皇帝答疑解惑。 原来前些时候,国子监祭酒梁骞梁大人病逝,死前面红耳赤、浑身抽搐、言语失常,梁骞的儿子梁信找了大夫来看,只说是气急攻心,暴毙而亡。梁骞为人向来乐善好施,温和谦逊,那梁信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父亲的死亡,继而追查起父亲为何会突然暴毙。这一查不要紧,却是查到同为国子监的太学博士刘同文,当日下午曾因汉学的问题与那梁骞争执过。 梁骞本是鲜卑旧族,平时就有些顽固守旧,他的儿子也与他一样,是一个小顽固,尤其这梁信,还曾因在公开场合坚持说胡语而被皇帝点名处罚过。那梁骞一死,梁信一口咬定他父亲的死与刘同文脱不了关系。刘同文虽是汉人,但祖上曾与已故的冯太后沾亲带故,因而颇受先皇重视,如今的荫庇也全来自于祖上推广汉化有功。 梁信寻得刘同文,在国子监与其大闹了一番,最后还将年过半百的刘同文打了个头破血流。这还不止,在大闹了国子监后,梁信竟还纠集同族,将国子监下设的汉学堂渊铭堂给砸了。 渊铭堂这一砸,几大旧族都聚集起来要到大理寺去讨说法,大理寺正穆大人,已经躲了好几日不敢出门全喜面带尴尬地说。 那皇帝方才在听到梁信将刘同文打得头破血流时,那一张脸就已经阴沉地非常不好看了,如今再听到几大家族竟公然聚集起来要到大理寺去讨说法,那一张脸竟像是要冒出黑气一般。 简直胡闹!皇帝咬牙道,大袖一挥,那袖口差点挥到全喜脸上,吓得全喜一个激灵。他们还想要说法?渊铭堂都给他们砸了,这明白着不是在打朕的脸吗?! 那一头,陶清漪早在全喜说到萧子杞时,就有些神游天外了,这会儿突然听到皇帝呵斥,也是吓了大大一跳,立马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陶清漪跪了,那全喜亦是赶紧跪下。皇帝见二人这般,皱着眉头一愣。心中不禁反思起自己方才是不是情绪有些激动了。一面想着,一面又去拉陶清漪起身,方才冲顶的怒气,莫名去了个十之五六。这会儿反而冷静下来,冷着脸思索了一阵,却是朝全喜问道:你方才说是谁求见?萧子杞吗?大理寺那边不来人,他萧子杞来作何? 那全喜见皇帝拉了贵嫔起身,但皇帝没叫他平身,他也不敢贸然地起来,只敢伏在地上稍稍抬起头,道:皇上,您忘了,萧公子就供职在渊铭堂。 他来见朕就是为了让朕再给他安排个职位?!皇帝挑了眉,嗓音提高了几分,只觉得萧子杞这时候来找他就是添乱,去把大理寺正穆征给我找来!我倒要看看,那些旧族,是如何为难的他!皇帝气愤道,一张脸亦在说话的时候变得赤红。 那全喜此时听到这话,脸色现出几分为难的神色:皇上,穆大人恐怕这会儿来不了了。他扭扭捏捏地说,惹得皇帝差点一脚踢踹过去。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咬着后槽牙道:全喜,你倒是跟朕说说,穆征他为何来不了呢?皇帝探着身子过去,惹得那全喜将身子伏得更低了,只见他脸几乎贴在地上,但仍旧侧着脖子努力抬起些脸来,看着皇帝有些尴尬道:穆大人穆大人他他伤病在身,实在是起不来床 -- 第126页 起不来床?他有何伤病,用不用朕去看看他呢?皇帝身子压得更低了。 那全喜实在是扛不住了,赶忙回过脸去重重伏在地上磕起了响头。 皇上皇上饶了奴才吧!穆大人是被是被太子殿下打得下不了床的全喜趴在地上,就怕皇帝迁怒于他。 那皇帝果真听到此言,即时便愤怒了。一脚将全喜踹了个面朝天,他凶神恶煞地瞪着全喜道:你跟朕说实话,那些个在大理寺闹事的旧族,是否便是那个孽子纠集的?! 那全喜被皇帝踹了个四仰八叉,只觉得肩膀处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但他强忍着没有哼出一声,赶忙又重新跪在地上,好半晌见躲不过了,这才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那皇帝此时才心中明了,愤然道:我便说那些个旧族怎敢公然生事,原来还有个太子在背后撑腰呢! 又道:那萧子杞,此刻来见朕便是为了此事? 那全喜为难地点了点头:渊铭堂被砸,这本没有什么,萧公子原本与太子殿下也交好,只是这一次不知怎的,那太子殿下见萧公子护着渊铭堂,一气之下竟是将萧公子的一条腿也给打断了 皇上,这这 全喜一个这没说完,皇帝又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这一次,全喜被踹得倒在地上,哎呦了半天也没爬起来。倒是那皇帝,踹完全喜,便抬了步子暴跳如雷地走了。 陶清漪见皇帝走了,这才敢捂着心口靠在身后的栏杆上,一颗心焦灼着,简直慌得不成样子。 方才,方才全喜说了什么,萧子杞萧子杞的腿断了吗? 陶清漪心疼地想着,一时失了神。连全喜从地上爬起来叫她她都没有听见。 贵嫔娘娘?贵嫔娘娘?全喜一连叫了十几声,陶清漪才反应过来,她怔愣着看了全喜一眼,突然拉着全喜问道:全公公,太子殿下真的将萧公子打了吗?那萧公子的腿伤严重吗? 全喜以为陶清漪只是担心皇帝会因为太子之事烦闷,捂着那被皇帝踹伤的额头道:如何不严重?方才萧公子来,还是让人给抬过来的呢! 说罢又机警地看看四周,见四周无人,这才又小声道:贵嫔娘娘就莫要担心了,太子殿下顽劣已久,皇上断不会因为这些就苦闷生气的。 陶清漪听全喜这般说,一颗心只觉得绞痛难忍,又听他后半句,只觉得心中如今是五味杂陈。又不愿多说,怕再露出些什么马脚,给萧子杞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她便象征性地朝着全喜点了点头,便苦着一张脸回去了。 第69章 (六十九)无能 这般回到了春兮殿,才进门,陶清漪便让人去寻玉瑶了。 那玉瑶此刻正在洗衣,见有人来叫,不紧不慢地擦了一把满是皂角的手。这才拾了步子,跟随那小丫鬟而去。 那陶清漪此刻正在寝殿之中,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远处响起了脚步声,急忙跑了出来,见是玉瑶,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玉瑶,我有事问你。一面说着,一面便将玉瑶往殿里带。 那玉瑶被陶清漪的举动惹得哭笑不得,但碍于叫人的宫人还在,只能任她拉着跟着她去了。 那陶清漪入得殿去,将殿中几个侍候的宫人通通屏退了,连坐都没来得及坐下,便开门见山地朝玉瑶问道:玉瑶,你可否帮我送一封信给公子呢? 聪明如玉瑶,在见到陶清漪不寻常的举动时,便猜测到她定是有事有求于她,而这件事,多半还是与萧子杞有关,果不其然。 贵嫔娘娘,这是皇宫,不是什么市井之地,任您随进随出。送信这件事,恕我不能从命。那玉瑶讪笑道,看着陶清漪的眼神中充满了讽刺。 在她的眼中,这世上恐怕没有哪个女子再比陶清漪更没有脑子了。她有时实在想不通,萧子杞怎会安排这样一个人入得宫去,难不成就因为她长得像林皇后? 实际上这大千世界,相像的二人是何其的多。更何况这世上,会易容之术的能人虽难寻,但也大有人在。只要心诚,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情办不到呢?只可惜,她的萧公子竟是那样的不知变通。 玉瑶在心中为萧子杞可惜了不知上千上万遍,再抬头看向陶清漪,更觉得她十分不顺眼了。 那陶清漪听到玉瑶不愿帮忙,一颗心起起伏伏,几乎就要心力交瘁了。加上实在担心萧子杞伤势,干脆扑通一声给玉瑶跪下了。 贵嫔娘娘,您跪我,让外人看到了,算是怎么回事啊?!那玉瑶虽然这般说,但却并没有去扶陶清漪的意思。 陶清漪跪在地上,几乎就要哭出来,她带着哭腔道:玉瑶,你总有办法的。你既是公子派过来的,那定然有与公子联络的法子。我跟你说,公子如今被太子打断了腿,伤势如何还未可知,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就算是看在你家公子 贵嫔娘娘,公子伤势如何这并不是我们需要担心的问题。我并没有接到指令要帮你传送信件,那就必然不会帮你。玉瑶居高临下地说,一口一个贵嫔娘娘,听在陶清漪的耳中,要说有多讽刺,就有多讽刺。 -- 第127页 但她顾不上这些,只是担心萧子杞的伤。 玉瑶,求你陶清漪的眼泪夺眶而出,如同决堤的河。 玉瑶皱起了眉头:陶小姐,我看你并不懂摆正你自己的位置。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会害死公子的! 又道:若你想要公子平安,还请好好做您的贵嫔娘娘!况且从你入宫开始,便已与公子切断了联系,公子心慈,派我来助你,可是我看你并没有一点自知之明。难道,你真以为你与公子之间会发生些什么吗?贵嫔娘娘?玉瑶这一次,故意在最后的贵嫔娘娘上加重了语气。 陶清漪听着玉瑶说话,只感觉那话语真如一根根毒刺,扎在心口,让她现在连呼吸,都感觉到深刻的疼。 而那玉瑶,似乎是真的很看不上陶清漪了,见那陶清漪低着头只管掉眼泪,竟是嫌恶道:娘娘,我知道你现在定是悲痛欲绝了,但请您收回您的眼泪,您可知公子,公子是最讨厌别人哭了!说罢这话,玉瑶再不管身后的陶清漪,径自地朝殿外走去。 她还要去洗她的衣服,这陶清漪是不值得她付出的人,若不是为了萧子杞的大计,谁心甘情愿呆在这样一个地方?想起那日代替陶清漪被皇帝夺去初夜,玉瑶只觉得浑身上下是彻头彻尾的冷,冷到血液,冷到骨髓,直冷得她心脏快要冻结,就此死去。 这世上,若说何时有过这样冷到快要死去的时刻,在玉瑶心中,第一次莫过于那个大雪纷飞的齐魏战场。而第二次,便是在这北魏的皇宫。 只是,第一次有人救她,而第二次,却是她情愿自投罗网。 玉瑶苦笑。而后无怨无悔地红了眼圈。 而那陶清漪自玉瑶走后,便一直跪在寝殿的地上,直到月色初升,宫人来唤了,她才慢悠悠地起身。 娘娘,晚膳备好了,您现在要用吗?那年岁尚轻的宫人扶着陶清漪坐在榻上,小心翼翼地开口问询。 陶清漪如今满腹心事,哪里顾得上什么吃饭,只道一声困倦了,便将那宫人打发走了。 这般入夜打更,她一直都睡不着。心中第一次觉得悲凉到不能自已,而这种感受,是与在得知自己被曹居仁骗时完全不一样的。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是那样的弱小与脆弱。弱小到就算得知萧子杞负伤却什么也做不了,脆弱到逢事只会慌张只会哭。 但是,她好似真的是什么也做不到。 陶清漪的眼泪一直不受控制地汩汩地流出来,心脏也疼痛到无以复加。 但,再疼痛,她还是什么也做不到。她的人生,她的爱情,都是一塌糊涂。 她绝望地想着,玉瑶那句难道,你真以为你与公子之间会发生些什么吗?贵嫔娘娘的话还犹在耳畔,时刻提醒着她的妄想和无能。又想到今日在马场种种,一股被欺瞒被利用的无力之感油然而生,差一点就让她灭了顶。 她看向窗外的那轮明月,抽噎着闭上了眼睛,公子 陶清漪再次见到萧子杞的时候,是在月朗星稀的百花宴后。 说是百花宴,实际上只是后宫的一次闲聚。几个新进宫的妃嫔,一帮皇子公主,还有一众阿谀奉承的官员,守着那宫中的一方空地上新栽植的花卉,饮酒喝茶,谈天说地。 陶清漪自打进宫后,还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的宴会。她小心翼翼地跟在楼皇后的身边,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就怕出什么岔子。那楼皇后见她这般,扬了扬那抹得红艳艳的嘴唇:楼贵嫔,你这是在紧张什么吗?说罢这话,楼皇后倒是又想起这楼舒窈被他父亲藏了十几年,自然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轻蔑地笑了笑,面上却不带过,依旧友好地道:你一会儿若是不自在,便跟在我身边吧。还不等说完,就由春玉扶着,往御座那边去了。 陶清漪果真如楼皇后所言,坐在了楼皇后的身边。一来她位分在这宫中也不算低,二来后宫之中却是没个熟人。 但令人意外的是,在这百花宴上,她倒是在意料之外的见到了熟人。 在正中御座的另一头,离御座不算太远的位置,一抹天青颜色的少年端坐在那里。与四周一众衣衫庄重华丽的人相比,他显得既普通,却又不普通。陶清漪一眼就看到他了,几个月未见,他似乎一点变化也没有,依旧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仿佛周身都在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但唯独那眉眼之中的成熟,却好似又重了几分。 舞台中央,此时正有婀娜多姿的舞姬恣意舞蹈,舞姿优美缱绻,如同天女下凡。耳畔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与那舞台正中的舞姬们交相辉映,仿若天上人间。 那人开始还未注意陶清漪的眼光,等到他不经意侧头时看到了,陶清漪只觉得他身子一晃,而后就看到他险些就要就此站起身来。 陶清漪一滞,慌忙错开目光,就怕被他认出来。 她并不是没有想过会在这皇宫,会在这样的场合见到熟人,但从未想过,会在此时此处见到曹居衡。但陶清漪是知道曹居衡如今的身份的,顺便一想,大概也可知他出现在这样的场合,真是太寻常不过了。 曹居衡所在的位置旁,此刻正坐着一位面相温柔的女子,桃李年华,虽容貌不说是多么的出众,但胜在清丽怡人,自有一番风情。那女子见身旁的曹居衡突然面色有异,转过身子似是关怀询问了几句。那曹居衡似乎是说了什么,那女子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又将眼睛移到了舞台之上。 -- 第128页 陶清漪心知她便是传闻中的宁慈公主了,见她温柔和善,忍不住便多看了几眼。但宁慈身旁少年的目光太过于扎人,陶清漪唯恐他深究什么,只得慌忙低下头去敛了神色。 这时,人群中一阵骚动,众人纷纷起身。陶清漪抬头一看,远远便看到一身玄黑色的皇帝,由太监全喜引着,正往这边走将过来。 今日的皇帝神色似乎有些倦怠,见众人起身跪拜行礼,也只是蹙着眉头懒懒地说了句平身。 皇后的位置离皇帝最近,见皇帝过来,赶忙为皇帝亲自满上了宫廷御酿。 皇上,您上次百花宴时说想喝徐州郡的果子酒,妾身去年秋天便命人酿好了埋在海棠树下,这是今天新开的封,您且尝尝吧。皇后笑意满满,皇帝也很给面子地翘了翘嘴角。 皇后有心了。他一面说,一面将酒杯凑近了嘴唇。酒中带着甜香,后味馥郁浓厚。但那皇帝却只是微微抿了一小口。 不错。他这样说,却将那剩得大半的酒掷在了几案之上。 皇后方才还笑逐颜开的脸色,瞬间黯淡了下去。但她依旧是满面的春风,看着皇帝,好一会儿才试探地问道:陛下,太子殿下似乎没有 别向朕提他!皇帝语气不好,方才还伪装的脸色瞬间也垮了下去。 他若不反省,朕便关他一辈子!皇帝恶狠狠地说,一点都没有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皇后早听闻太子犯事,但从前太子也犯过事。皇后以为皇帝会小惩一番,但见这一次,皇帝似乎是想要动真格了。 那个逆子,纠结鲜卑旧族打砸渊铭堂,让他反思,他却将高道悦打伤,若不给他些教训,恐怕这大魏的天都要被他翻覆了!皇帝恶狠狠地说着,一张脸上的表情阴鸷地可怕。 楼皇后右眼一跳,她对元恂此次犯的错误多少有些耳闻。所谓当权者,最忌讳的便是有人挑战权威,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儿子也不行。 楼皇后心中有些慌神,但又知道,皇帝对元恂这个儿子还是有些偏颇的,便怀着侥幸劝道:太子殿下年纪还小 但这话还未说完,便被皇帝脾气暴躁地打断:他年纪尚小便是这般,若是等他长大,我这皇宫,怕是要容不下他了!说罢这话,便砰的一声将手拍在面前的几案上,振得那案上的瓜果酒馔也跟着跳了一跳。 皇后原本还想再求些情,但见皇帝如此,只得咽了口吐沫,闭口再不言了。 第70章 (七十)百花宴 那百花宴还在继续,众人因为皇帝态度冷淡而大气也不敢出。偶尔需要交谈时,也只是稍稍侧头,更别提什么谈笑风生了。 这肃穆的闲聚大概持续了半个时辰,一个人的出现,却是打破了宴会之上的冷寂。 那人个头不高,还是一个极年轻的少年,但这少年周身却丝毫不带一丝少年青涩的气息,一张乖张的小方脸似是挂了千年冰霜,明明是稚气未脱的一张面孔,却活生生像个经久失修的罗刹。一头的黑发也不梳发髻,由着那浓厚的发丝结成辫子晃晃荡荡地挂在肩头。再看那一身不辨颜色的装扮,赫赫然是一身小翻领长马靴的胡服。 皇帝早在看见这人远远走将过来之时,那一双本就阴鸷的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线,待到这人跪下请安了,那皇帝突然将手中攥了已久的银酒杯朝他重重的掷了过去。 只可惜那皇帝似乎气急了,失了些准头,那酒杯倒没有砸中那少年,只是堪堪地将那杯中的酒水洒了少年一身。 周遭尽是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但那少年却不以为然。正斜着眼睛抬头看向皇帝,准备叫一声父皇,但那一个皇字还未发出,那少年却忽的一下站起身子。 小贱人!我说怎么各处都找不到你,原来你躲到皇宫里来了!元朔嚯得一下从地上爬起来,连走几步,就要往御座那边而去。 皇帝见他如此大胆无礼,也跟着站起身来,指着他道:元朔,你想造反吗?!那话音未落,紧接着就有一众侍卫纷纷将元朔围了个水泄不通。 父皇,不是元朔原本想要解释,但他每说一字,那侍卫就将长剑往前伸一分,他赶忙虚虚地举了个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 父皇,我怎么会是想造反呢!元朔解释道,又望见早已被他惊吓的往楼皇后身后躲的陶清漪,勾起唇角道:我只是看那位娘娘很是眼熟,不太清楚是不是熟人,所以想要上前确认一下。他说罢这话,又伸出手去指了那楼皇后的方向。 那楼皇后以为元朔是在指她,差点没有气得头顶冒烟。 三皇子,本宫作为皇后,这皇宫之中谁人不识,你却说见我眼熟,这个解释 皇后说着话,那皇帝的脸也跟着冷上了几分。 元朔见自己似乎真是惹了众怒,那一张戾气深重的小方脸上出现了恼怒的神色。却见他并没有接皇后的话茬,伸手又朝楼皇后的身后指了指。这一次,他一边指,一边说道:皇后娘娘身后的那位娘娘,你可是叫做陶清漪吗?! 陶清漪浑身一震,仿佛被人看穿了似的,怔在了原地。无数双眼睛汇聚在了她的身上,有探究的,又疑惑的,更有质问的。 -- 第129页 这一次,没有人再误会元朔指错了人,众人纷纷都将眼光聚集在了陶清漪的身上。 元朔!皇帝气愤地吼道,他以为自己这位顽劣的皇子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连忙对四周吩咐道:将这孽子给我带下去! 但那元朔此刻好似已经自动忽略了皇帝语气中的威胁意味,一双眼睛只胶着在陶清漪的脸上。 若我没有记错,你可是大齐叛臣之后,右仆射曹大人的亲侄女,怎会出现在我大魏皇宫?! 元朔此话一说,众人皆是一怔,皇帝最先反应过来,当场怒道:你胡说什么! 儿臣没有胡说!元朔上前一步,那跟着他的侍卫虽不敢轻举妄动,却也跟着他的动作往后退了一步。 她真的是曹大人的亲侄女,去年我那食客崔籍,还曾在曹大人府上将她从高台之上扔下,他的弟弟还曾因砍掉崔籍右手而进过刑部大牢!在座的诸位大人有很多可以为我证明,长史大人,侍中大人,你们在哪儿呢?都出来为我证明一下!说着,便扭过头去望向舞台另一端的坐席。 那坐席之上,长史大人与侍中大人早在听到三皇子元朔喊他们名号时跪在了地上,此时见众人目光都望向他们,就连皇帝也闻言看了过来,二人赶忙砰砰地磕起响头。 两位爱卿,三皇子所言属实?皇帝显然被气得险些吹胡子瞪眼,但他拼命稳住了自己的情绪,走上舞台,看向两位大人时,那眼中透出的杀气,却还是令伏在地上的二位微微颤抖起来。 这二位大人对望一眼,赶忙又行了大礼,磕起了头:皇上明察,那夜更深雾重,只知一女子从高台陨落,却却并未看清那人容貌 臣臣也没有看到 两位大人怎么能说没有看到呢?那日你们明明 够了元朔,还不给朕速速退下!皇帝听闻那三人对话,差点气得七窍冒烟,耐着性子咬着后槽牙,他一脸阴鸷,却是与面前的这个儿子更为相像了。 但他这个与他相像的儿子却丝毫没有受自己父皇这一句话的影响,眼看得周遭众人都是胆战心惊,他却非要挑战权威。 父皇,若不然您让曹大人出来为儿臣证明 皇帝恨得咬牙切齿:曹大人中风尚在病中,全身瘫痪、大小便失禁,连话都说不利索,右仆射之位至今空缺难以填补,你这孽子 对对楼世忠呢?楼大人,你出来为我作证,你这女儿到底是哪儿来的?!元朔心快嘴快,突然想起这新晋的贵嫔娘娘系楼世忠嫡女。 前些时日,那楼世忠两位女儿惨遭横死,如今正是一个肝肠寸断,目断魂销的模样,就连神智都有些恍惚了,此时突然听到三皇子点名叫他,他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子,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突然放声哀嚎道:皇上饶命啊 皇帝此时正被元朔搅得怒极头痛,突然听闻楼大人莫名其妙张口就喊饶命,气得飞出一脚踹倒身旁的一个宫人,刚想一个个问责,但那话还未说出口,远远地却突然传来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如同三月明媚的太阳光,又如烈日炎炎中一丝清凉的风,霎时间就让周遭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父皇那声音柔柔软软,温温和和,十分轻柔动听。众人闻声望去,就看见那一身酱紫颜色衣裳的女子,抬着莲步,遥遥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父皇,这位娘娘,可是楼大人家的千金吗?宁慈款款走来,脸上带着笑。 陶清漪方才遭遇那一切,令她一颗心险些就要跳出胸腔。她方才差点就做好了被人认出,严加拷打,最后被迫承认,死在狱中的打算。这时却突然被宁慈上前问询,整颗心都被吊了起来。 但见那宁慈,显然是一个极温柔的人,她弯着一双笑眼走近陶清漪,而后在陶清漪诧异的目光中,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舒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幼时的玩伴呀!宁慈娴静地笑笑,一双同样温柔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陶清漪,陶清漪怔愣片刻,突然如梦初醒般,颤抖着道:宁宁慈公主,多年不见,您还好吗? 那宁慈笑容更甚,轻轻地点了头:自然是好。只不过幼时省亲那次与你分别,每每梦回,甚是想念。 又道:如今你入得宫来,你我二人,倒是可以长聚。不过此后,我却不能再这样唐突了,贵嫔娘娘,容宁慈给您请安吧。那宁慈说罢,微微俯了身子便要行礼。 陶清漪一把扶住了她。感知到陶清漪的颤抖,宁慈接着二人相接的手,朝陶清漪的手背轻轻地拍了拍。陶清漪猝不及防地抬头,便撞进宁慈一双令人安心的眼。 原来,宁慈母妃出身于徐州郡苏府,宁慈十一岁那年,她的母妃曾被皇帝恩准回乡省亲,这莫大的殊荣中,宁慈曾有幸与母妃同行。 娘娘还可记得那年你送我的纸鸢吗,如今还被我挂在床头。哪日你若是想见,便到我的公主府去吧!说到这些,宁慈颔首,羞赧一笑:你知道的吧?父皇恩准我出外建府,我那公主府,就在芙蓉巷,离皇宫并不远。 -- 第130页 陶清漪心知宁慈将要在不日之后与曹居衡完婚,当即重重地点了头。 那皇帝方才正在气头。他那儿子虽向来目中无人、飞扬跋扈,但也断没有在他面前挑事说谎的道理。他原本看着自己这贵嫔就像极了林氏,就怕楼氏野心,图谋不轨,从民间搜集了这样一位人物来。如今再听元朔所言,看着陶清漪时,只觉得越看越刺目了。但还来不及深究和发作,他那位近日将要成婚的女儿却掺和了一脚,居然拉着他的贵嫔大喊幼时玩伴,让他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窝,顿时什么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咳咳地干咳了几声,皇帝一张怒容之上稍稍柔和了几分,正准备张了张口说些什么,那一头,一声暴喝却远远地传了过来。 哎,不是!元朔捋了一把搭在肩膀处的发辫,一张脸上的表情快要虬在一起。 宁慈皇姐,你确定你没看错了,这位怎么会是你幼时的玩伴?! 又道:我看你是认错人了吧,若不然,你叫她说句徐州郡的方言且听听看! 陶清漪闻言,心中只觉咯噔一下。但她还来不及紧张,人群中却又挤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身冷清气,天青色的衣衫翩飞在夏风中,比起周遭那层层堆叠起的富贵,他就像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 三皇子,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在曹家这么久,并不认识这位娘娘。曹居衡开口,冷冽的语气,倒是一如既往。 你不认识自有人认识!元朔似乎想到了什么,望向皇帝,父皇,若不然你将曹居仁唤来,他曾与他那表妹有一段情,若是他来,断不会认错! 皇上,臣长兄自主母死后便患了癔症,如今疯疯傻傻,连人都认不全,入宫只怕会叫人笑话。曹居衡对着皇帝恭敬地作了揖,又抬起脸来,望向元朔:倒是我曹府的那位表小姐他蹙了眉头,又补充道:倒是那位表小姐,当初被我主母赶出曹府后,听闻好似曾被三皇子追逐,三皇子的侍从似乎还曾为此在聆音苑草菅人命,而那位表小姐,到现在生未见人死未见尸。三皇子,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曹家表小姐一条生路曹居衡说罢,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元朔闻言一怔,片刻之后,突然破口大骂:曹居衡,我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这样出言污蔑,不怕我将你拖出去喂狗吗?! 民间早有传言,说是元朔强抢良家妇女,但碍于元朔皇子身份以及他睚眦必报的手段,大多数苦主也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面咽。谁知谁知这一次,却被曹居衡当众,甚至是当着皇帝以及大魏朝臣的面说了出来。 元朔的脸立马一阵青一阵白,当即就要扑过去与曹居衡决一死战。但可惜他此刻正被一众侍卫用剑指着,就算有通天的能耐也难以施展了。 第71章 (七十一)七皇子 四周,那馥郁的花香带起阵阵香风。明明是有些温暖燥热的时节,但元朔却只觉察出彻骨的寒凉。 父皇,她真的是陶家的表小姐!元朔眼眦欲裂,一脸怒容,一张面皮亦因为生气涨成通红的颜色。 皇帝脸色十分不好,甚至可以说非常不好了。他瞪向元朔,咬牙切齿对周遭侍卫道:把人给我带下去! 父皇,你信我,她真的是 住口,你这孽子!皇帝气急,话音才落,便上前挥了元朔一个耳光。 只听响亮至极的一声啪响,四下立刻一片寂静只闻虫鸣,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这、孽、子!皇帝一字一顿道,又提高了嗓门吩咐众侍卫:将他给我带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踏出房门一步!说罢一甩袖子,也不顾宴会上的众人,便踏着大步子气呼呼地走了。 皇帝与元朔一走,那场上的氛围立刻轻松了一些。 楼皇后眼看着皇帝甩袖子离场,抚着心口连哼了好几声,最后哼着哼着,突然哼出了一声冷笑。 楼贵嫔,你可真有本事啊!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然后赏给陶清漪一记眼刀,便转身带着丫鬟也走了。 百花宴会正酣,皇帝与皇后却当先走了,这无论在哪一年都不曾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场上众人皆都怔愣了,后又议论纷纷,到底不知这宴席是该散还是不该散了。 好在那场上还有几个爱玩的皇子,见皇上皇后走了,乐得轻松自在,便站出来说一句诸位请自便,便快快乐乐地坐下来吃酒观舞了,仿佛丝毫没有受先前之事的影响。而那些大臣以及宫中的娘娘们,见皇子们如此,也不敢擅自离席,便依旧赔笑着安分地坐着吃席去了。 倒是其中一个小皇子,似乎极其孤僻,也不爱说话,众人都不走,唯独他站起了身子,低着头垂着眼,连个侍从都不带,就那样匆匆地去了。 元夕做出那个样子是给谁看,他母妃一个月前就去了,却还是做出一副哭丧相,真是晦气! 说得可不是吗!你看人太子,先皇后没了,也只是哭了三天,便跟没事人一样 东宫那位,哪是我们这些人可以比的,嘘,你且小声些吧! -- 第131页 不过我听说啊,那位最近又遇上麻烦了,你看这次,连百花宴都没来,据说是 什么?!不会吧!那位可是冯太后亲自带大的,怎么说也不能 嘘,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众皇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絮絮叨叨说了个没完。虽然他们已经极力压低声音了,但还是被有心之人全部听进了耳朵。 咳咳咳咳咳咳萧子杞右手握拳,似乎是方才喝了风,这一会儿咳了个没完没了。 与萧子杞座位不远的一个大魏老臣见此,探着头询问道:萧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尚书大人关怀,我这是旧疾,并不碍事。说着话,又咳嗽起来。 就这样兀自咳嗽了一阵,再抬眼,面前却出现一张瘦削的脸。 七皇子殿下。萧子杞拿着帕子擦了擦头上因为咳嗽沁出的薄汗,一面擦,一面还溢出一两声细碎的咳嗽。 也不知太子皇兄如何忍心下得了手,萧兄这身子哎,萧兄,你的腿现下如何了?那七皇子一面说,一面将目光凝在了萧子杞的右腿上。 萧子杞的右腿此刻正捆着两块厚厚的木板,只看一眼,不用问大概也知道情况严重。很显然,七皇子这在明知故问。 那萧子杞很尴尬地笑笑,似乎不愿多言,只道:谢谢七殿下的关心了,我这腿就快好了。 哈?这就快好了?七皇子嗤笑道:阁下莫不是在开玩吗?这样就叫快好了吗?说着就抬起了手,曲起了食指敲了敲那萧子杞腿上的木板。 这行为实在是唐突至极,那七皇子敲完也有些后悔,只尴尬着道:萧兄,我只是觉得你太好欺负了,听闻前些时候你到父皇那里申诉,只说那渊铭堂的事,父皇要为你这条腿做主,你却说什么说什么算了。萧兄,你这样大度,太子皇兄可不一定会承你的情啊 又道:还有那渊铭堂的几位老先生,虽都是民间的老学究,但那胆子,啧啧真是勇气可嘉,听闻那几位可是在渊铭堂被砸时拼命地护着,有几位,可是被太子皇兄那帮人砸的妈都认不出了。你就不想 这七皇子母妃是北魏旧族出身,燕州刘氏,亦在朝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只可惜刘昭仪生性懦弱,无欲无求,入宫多年,如今见了皇帝甚至还会两股战战,生出个儿子连带着也不受皇帝重视。 萧子杞脸上的尴尬之色更甚,双手紧握了一阵,复又松开来:七殿下,就算是这样,那我又能怎么办呢?他叹出一口气来,又摇了摇头:萧某一介大齐弃子,能够在这大魏继续苟延残喘已属难得,其他事情,就让它随风去吧 萧兄,你瞧你这话说的。谁人不知你为大魏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就算是看在你为举国上下汉化事业做出的贡献,父皇也会给你这个面子的,更何况你又不是别人,按辈分来排,我恐怕还要称你一声表兄吧!七皇子抬手作了个揖。 那萧子杞虽平日被元恂与元朔唤表兄唤得惯了,但此刻见七皇子作揖,却还是赶忙颔了首,算是回礼。 七殿下客气了。萧子杞谦恭道。 那七皇子闻言咧嘴一笑:不客气不客气,既然将话说开了,那有一件事可能要拜托表兄你了。 哦,什么事?萧子杞做出疑惑的表情,看着七皇子,很配合地一脸不解。 那七皇子瘦削的脸上此刻掬着笑,见萧子杞问了,借着宽袍大袖便大胆地伸出手去抓了萧子杞的手。萧子杞一怔,有些不明所以,刚准备将自己的手从七皇子的手中抽出来,却感到从七皇子的手上,正堪堪地递出一个物什来。 萧子杞睁大了眼睛。 他的眼睛本来就大,此刻大睁着,衬得一双眉眼,亦跟着深邃起来。 表兄,这件事情,还望你助力啊!那七皇子说罢,缩回手去。那一张瘦削尖刻的脸上,盈盈都是笑意。 萧子杞蹙了眉头,表情不明就里。 那七皇子此刻看着萧子杞,只觉得他很不上道。又看了他一阵,见他依旧望向自己,沉下脸去,干咳一声,他悄悄地附身过去。 这是渊铭堂那些老学究们的联名上书,下面还有他们那些学生的签名。七皇子说罢,看了看四周,见四周众人推杯换盏,一点没有看向这边的意思,他又咧嘴一笑:我怕表兄腿脚不便,便吩咐人为你提前备下了。这可是渊铭堂一众的心血,你可要好生保管。 又道:国子监那里,几位大人似乎也正摩拳擦掌,若由你先将此书递出,必定会事半功倍 萧子杞怔愣了片刻,而后突然伸出手去,拉着七皇子的袖摆,做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七皇子,萧某恐怕难当重任,萧某不敢啊 那七皇子被他拉得袖子变了形,他左看看右看看,怕众人都被萧子杞这个愚蠢的动作吸引来目光,赶忙一抬袖子扫掉了萧子杞的手。 -- 第132页 萧兄,你这是要气死我吗?!七皇子咬牙切齿道,众人都道你聪明绝顶,谁知你这胆子,怎比耗子还要小?!最后的话他用了很小的声音,又看向萧子杞,见他依旧是一副懦弱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地叹出一口气来。 也对,若是换做别人,被旁支篡了位,那是誓死也要借兵夺权的,可是你们这群姓萧的,一个个却他玩味地摇了摇头,盯着萧子杞,嗤笑道:罢了罢了,父皇借兵你都不肯夺回正统,我还能指望你什么。我怕是跟那位曹家大郎一样,得了癔症了!说罢自嘲一笑,一把夺过方才给萧子杞的那封书信,气急败坏地抬脚走了。 七皇子走后,那萧子杞又咳咳咳地咳嗽起来。他身旁众位皇子大臣似乎是习了惯了,虽闻声侧目,但很快却又将目光移了回去。唯有萧子杞身后那位黑色劲装的侍从,微微弯下了腰。 公子,您还有伤在身,莫要误了吃药时间 那萧子杞闻言点了点头,由着那侍从扶着,勉强站起了身子。 那不远处一位皇子听见身后动静,转过头去看,不偏不倚,正巧撞进了萧子杞的眼睛。 八皇子,我伤病未愈,恐要先行一步了。 那八皇子向来性子软弱,虽与七皇子常常厮混在一起,却只听七皇子的话,倒没有一些自己的主见。现在听到萧子杞向他告辞,他怔怔愣愣地点了点头,等到萧子杞由着那侍从搀着走出几步远了,他这才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说了声:请自便。 第72章 (七十二)后宫 陶清漪自皇帝皇后走后,便独自一人回了原先的座位。她到底不如身旁那些在后宫呆得久了的老人,在四周揣测探究的目光中干巴巴坐了片刻,她便有些如坐针毡了。 好在那方才帮她解围的宁慈心细,心知陶清漪难堪,便走过去与她同坐了。 公主殿下,方才真是感激不尽。陶清漪见宁慈在她身旁坐了,赶忙出言道谢。 那宁慈正捏了一个浑圆饱满的葡萄剥皮,听闻陶清漪的话,那一双薄唇轻轻弯了弯。 不用客气。她道,很温和的话语,轻轻柔柔的,让人听之如沐春风。 陶清漪正要张口说些什么,但那话还未说出口,宁慈的声音又再一次响起来:我听曹二说了,若说谢,我还要谢谢那个人。 宁慈虽口中说着那个人,但不知为何,陶清漪却心念一动,立马就明白了。 但她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宁慈又道:不过,元朔性子是太过张狂了些,这一次,让他吃点苦头也好。那宁慈对着陶清漪眨了眨眼睛:让他长点记性。 陶清漪先前被元朔几次三番的荼毒,就连弟弟被挖眼,琉璃惨死,自己被迫入宫都是累他所致,原本心中怀有一股子怨气,但如今听宁慈这样轻轻柔柔地说出来,那心中拥堵着的郁结却也像是这一句飘飘忽忽的话似的,恍惚间好似又风起云涌了。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但那目光也因此黯了黯。 元朔到底是皇子。陶清漪心知他吃的苦头必定有限,所以对于让他受惩这件事倒没有任何奢望。但如今宁慈提起了,陶清漪的心中仍是一场翻覆。 那宁慈知她心中所想,明白她一时半会儿对于元朔都无法释怀,便伸出手去,握了握陶清漪的手。 你若信我,我会为你讨一个说法的。 陶清漪低下头去,紧紧地攥住了衣裙。 有些事情,并不是一句话就可以释怀的。特别是关乎己身的。 陶清漪心想。但又很快地松了手。 那就谢谢殿下了。她这般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心中那深刻的苦痛,却也因此,变得更加地深刻了。 那宁慈与陶清漪说了一番话后,便随着宫人的牵引先行地走了。公主一走,那方才与公主同坐的曹居衡也随之走了。走时还不忘朝着陶清漪复杂地看了一眼。 公主与曹居衡走后,陶清漪自觉无趣也随之离了席。此时那场上亦有许多人离席,这原本是无关紧要的一件事情,但出其不意的是,正走着路,却有一个环佩叮当的女子,迎面撞了过来。 陶清漪肩膀被撞,倒没有多疼,见面前那女子来扶,方想说句不用,但那话还未出口,面前那女子倒是先出了声。 贵嫔娘娘,天黑路滑,您且小心。她的声音清冽,像是山间的甘泉水。一面说话,一面将陶清漪扶了。 陶清漪闻声抬眼,果真便看见一个晏晏的笑脸。 她点了点头,方想抽回自己的手。但那手方有动作,眼前的女子却突然在宽袖的遮掩下递了一个纸条过来。 你感觉到那女子在陶清漪的手上捏了捏,陶清漪握住那张递过来的纸条,疑惑地蹙了眉。 但那面前的女子面上却没有丝毫异样,看见陶清漪疑惑,她只是笑意更浓了,答非所问道:贵嫔娘娘,妾身朔方郡连氏,单名一个臻字,是今年入宫的新人。那女子一面说,一面垂了颔首,对着陶清漪便行了礼。 那陶清漪心中疑惑更甚,但碍于四周皆是眼睛,她强压住心中的疑惑,只有些凝重地点了点头。在外人看来,她这个贵嫔娘娘只是被新人撞到有些不满罢了。倒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又白白招惹什么是非。 -- 第133页 那名叫连臻的女子见陶清漪点头,赶忙又趁热打铁道:娘娘,妾身初来乍到,还望娘娘以后多多关照。 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气呵成,可见是一个很热络、明媚却并不油滑的姑娘。加上她面貌极美,让人对她凭空生出些好感来。但不知为何,陶清漪却在这样的好感中,隐约生出些熟悉的感觉。 四周,那热闹的宴会还在继续,舞台之上,此时正有百戏班子在表演一出闹剧,惹得在场众人一阵哄笑。 在那一片笑闹中,陶清漪紧了紧掌心之中的纸条,问出了心中的困惑: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那女子闻言噗嗤一笑:娘娘岂非说笑,妾身家在遥远的朔方郡,离徐州郡相隔甚远,此次进京,便是第一次出远门,您怎么会见过我呢? 这样说罢,又道:倒是我见娘娘,也有一种极亲切的感觉,就好像上辈子就相识一样,我想,这便是所谓的缘分吧! 这女子这般说,很明显是在推脱了。陶清漪也不点破,只说了一句告辞的话,便随着那引路的宫人,往长秋宫去了。 长秋宫内,此刻凤凰殿中的楼皇后正在气头。陶清漪回她的春兮殿时,正有不知等了多久的凤凰殿宫人春玉,迎面走了过来。 娘娘,皇后娘娘说你今日捅了大篓子,惹怒了皇上和三皇子,需要即时反省。让奴婢特意来告诉您一声,说您今夜您不用睡了,沐浴净身后便去佛堂抄经吧!那春玉说罢这话,便从袖中掏出一本《金刚经》来,递了过去。 陶清漪方抬手接了过去,春玉又道:贵嫔娘娘,我想您还是找个合适的时机跟皇后娘娘解释一下吧,娘娘今日,可是被您的事气得不轻!那春玉说罢,便扭头走了。似乎是跟着皇后久了,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那陶清漪见那春玉走了,心中只觉得好笑。但她依旧拿捏着那本《金刚经》,径自往春兮殿去了。 简单地沐浴更衣,陶清漪一身素白中衣坐在镜前。 方才她沐浴之前,便找了个罅隙看了连臻给的字条,那字条上未多写一字,只有一个干巴巴的时间丑时三刻,着实令人费解。 陶清漪思来想去,并不能够想通,便将此事暂且抛在了脑后,只当是连臻给她开了个玩笑。 那身后的玉瑶此刻正在为陶清漪梳发,见到那陶清漪正盯着面前案上的《金刚经》出神,开口问道:皇后娘娘可是跟您说要抄写几遍了吗? 那陶清漪摇了摇头,道:春玉只说抄到早上,并没说具体要抄几遍。 哈?玉瑶嗤笑,所以,你便要乖乖抄经吗?抄到何时都无所谓? 皇后娘娘的旨意,我不抄还能有别的办法吗?陶清漪看向镜中的玉瑶。 那玉瑶嗤笑一声,很不屑地摇了摇头。而后突然啪的一声将梳子拍在几案上,大步朝外走去了。 玉瑶自从替陶清漪给皇上侍寝后,面对陶清漪的时候,便一直是这种不咸不淡的嫌弃态度。陶清漪习以为常,也并不是很在意。 拿起被玉瑶掷在几案上的梳子,她自己又简单地梳了头发,稍稍整理后,便拿着那本《金刚经》往佛堂去了。 佛堂是长秋宫特设的佛堂,离春兮殿并不很远,陶清漪三步两步便走到了。只是玉瑶不在,陶清漪又是个不爱带丫鬟的,佛堂里面的宫人陶清漪不想麻烦,便自己动手磨起了墨。 这边才磨好墨不久,陶清漪还来不及落笔写上一个字,远处却突地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这时候夜已深,皇宫各处都是一片寂静。佛堂之中一排烛火摇曳,明明灭灭将堂中各处映出各种奇形怪状的阴影。一时间,气氛宁静且肃穆。而在这片肃穆中,突然出现的脚步声,却凭空让陶清漪恐惧起来。 陶清漪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心脏传出的砰砰砰的跳动的声音,但她还来不及出声唤来宫人,那佛堂的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一抹玄黑的身影出现在佛堂里,带着一丝冷冽的怒气。 皇后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皇帝的脸出现在陶清漪的面前,而后他上前几步,不由分说地拽起了陶清漪。 回去睡觉!他的声音含着愠怒,让闻声的陶清漪一滞。 皇帝身后,全喜正用拿着拂尘的手狠狠地点了那与他同站一侧的玉瑶,他的眼神中含着警告,似乎是在责怪玉瑶什么。 玉瑶两手交握着站在那儿,任全喜指着瞪着,只做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也不辩解。只在陶清漪朝她不明所以地望过来时,才挑起一抹淡淡的冷笑。 陶清漪看到这抹冷笑只觉得浑身一凉,还未细想,头顶皇帝的话又如连珠炮似的传来。 你听不懂朕的话吗?朕让你回去睡觉! 陶清漪身形晃了晃:可是我还要 还要什么,抄经吗?爱妃,朕怎么从来没有发现,你对抄经竟有这样深的觉悟!皇帝冷言冷语道:你若再敢提一个字,信不信朕便让你在这佛堂抄经抄一辈子! 陶清漪看着凶神恶煞的皇帝,微不可察地打了一个冷颤。她有理由相信,面前这位皇帝既然说到,便会做到。 -- 第134页 她放下了笔,转身才发现衣襟和裙摆不知何时竟染上了墨水。在她雪白的中衣上,竟是格外的刺目。 皇帝似乎也看到了,深深地蹙起了眉。 皇上,妾身 愣着干什么,是想要朕抱你走吗?!皇帝愠怒的声音。 陶清漪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抬了脚,往春兮殿去了。 第73章 (七十三)利用 柔软的床榻之上,只穿单衣的皇帝正用手撑着头闭目养神。 熏炉之内,正有安神香的味道从炉内缭绕钻出,萦在鼻端,让人无端感觉到安心。 榻旁的几案上,白瓷壶与茶杯中,此刻暖茶还未凉透。橙黄的茶水透亮,不见混沌,可见是有心之人已将茶叶提前滤出。 这时候的天已经有些燥热了,空气中难免有让人难以安眠的热度。好在方才,皇帝命全喜抬了个冰鉴过来,此时室内温度怡人,不用蒲扇,也能感受到一丝丝的凉意。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皇帝抬眼,果见得那陶清漪正推开房门,轻手轻脚地进入。看见皇帝睁开眼,她微笑道:妾身以为您已经歇息了。 皇帝闻言,冷哼一声:爱妃再不来,朕怕是要真的睡着了。 陶清漪抿嘴一笑:皇上,妾身只是去梳洗了一番,您大人有大量,千万莫怪这般说着话,她便走过去翻在榻上,转身吹熄屋中烛火,笑嘻嘻地便往皇帝的怀里钻去了。 骤然拉近的距离似乎是让皇帝满意了些,映着窗外的月光,他动情地望向怀中的美娇娘,看她肤若凝脂,眉目如画,再见她眉间那点猩红朱砂,只觉风情万种,一个翻身,便朝她压了过来。 偌大的寝殿中,霎时间只闻衣带窸窣、娇^喘连连,无端惹人遐思 而在偏殿,真正的陶清漪正坐在窗前,望向那窗外盈盈明月。未点灯的殿内一片黑暗,却并非伸手不见五指。 这注定又是一个难眠夜了。 陶清漪叹了口气,心中无端一抹愁思。 正无故想着什么,偏殿却突地响起一阵敲门声。那敲门声并不大,要说的话,可以说那声音真是很小了。但在这样一个寂静到有些瘆人的夜,这声音的猝然响起,还是让陶清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谁?陶清漪蹙着眉头问道,下意识便想起那宿在寝殿的皇帝。如今寝殿一片静谧,可见皇帝与玉瑶之事已毕。 空气中明明带了些热度,但陶清漪却只觉得周身上下,突然地冷却下来。 她与玉瑶之间,皇宫中除她二人,无一人知道这偷梁换柱之事。 陶清漪怕是歇在正殿偏房的全喜突然有事找来,心中不禁懊恼自己方才出声。怕再露出什么马脚,陶清漪赶忙站起身来,左顾右看,准备先找一处隐蔽地藏身。 但她还未找到,就听到那殿门突地被人打开了。 一个身影晃了进来,那人穿着深色的衣衫,在黑暗之中,那抹深颜色几乎快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清漪。那人淡淡地开口,声音温润柔和。虽看不清他的脸,但陶清漪却已猜出来者何人了。 公子陶清漪轻轻呢喃。感觉自己如同坠入梦境,直到那人又开口,她才从飘飘然的半空一下子落在地上,啪的一声,那梦境爆破,终是回归了现实。 丑时三刻了。萧子杞将那身后的殿门关紧,抬了脚步缓缓地走向她。 陶清漪不能自已地颤抖起来,险些就要在这样的氛围中流下眼泪。但她拼命地忍住了,只站在那儿愣愣地看着萧子杞走近,突然明白了连臻那个莫名其妙的字条。 丑时三刻丑时三刻 原来如此。 从殿外流泻进来的月光,由下及上地映出萧子杞的身影。他自黑暗中走出来,直到月光由脚到头,最后落在他的脸上了,陶清漪才真正清晰地意识到,萧子杞真的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公子,真的是你!陶清漪红了眼眶,近乎贪婪地看向萧子杞。 他身材颀长,眉若墨画,目似朗星,五官工致且深邃,可谓俊美无俦。月色下的他一如往常般的皮肤细腻润泽,如莹莹珠玉。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面貌,却足以让看过的人过目难忘。 陶清漪不觉看得痴了。 似乎是注意到陶清漪的目光,萧子杞微微地牵了唇角,露出一个不动声色的笑。 清漪,你在宫中,可还好吗? 陶清漪重重地点了点头,而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张脸腾的一下,燃烧起来。 公子,这夜深人静的,您怎么来了?一面说话,陶清漪一面低了头,整个人亦跟着紧张起来。 那萧子杞笑了笑,很实诚地道:多时不见,今日正巧入宫,便来看看你。 他说得稀松平常,就像是在说今天吃了什么饭一样。但陶清漪心中很清楚,萧子杞三更半夜夜闯后宫,定是冒了天大的风险。 那心中想着,不免就更加地感动起来。就连说出的话,都带了些许哽咽。 公子,我在这宫中很好,劳您费心了。 萧子杞莞尔:你何时与我这样生分了? -- 第135页 陶清漪一滞,原本还要说得话被萧子杞这样一打断,却是全忘了。不过忘了便忘了,陶清漪心想,那萧子杞,怕是并不爱听什么煽情的话的。 给萧子杞拿了软垫倚靠,陶清漪这才在萧子杞对面坐了。陶清漪不敢点灯,怕招惹是非。萧子杞不置可否。只取笑道:我既能来,便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你就是点了全殿的灯火,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 但即便是萧子杞说到这个份上了,那陶清漪却还是畏畏缩缩地只拿了一盏小小的油盏出来,豆大的灯火点燃,那萧子杞终于忍不出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你我该怎么说呢灯火下,萧子杞的脸明明晃晃,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他似乎真的被陶清漪逗乐了,笑得开怀,连牙齿左侧那枚平日不多见的小小虎牙,也给笑了出来。 见他笑话,陶清漪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好在天黑灯暗,却是看不分明。 似乎是气氛太好,又或是他们经过这一笑关系又拉近了些。等到陶清漪发现的时候,萧子杞已经有些没规没矩的盘腿而坐了。 陶清漪盯着萧子杞的腿怔愣了一下,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蹙着眉头开口问道:公子,他们说你被太子打断了腿,可是我看你似乎看你似乎陶清漪越说声音越小,萧子杞的笑容却越来越大。 看我什么?他勾着唇角问道,定定地看着陶清漪。 陶清漪被他这目光盯得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萧子杞被她这样的举动惹得莫名开心,但依旧坏心眼地盯着她看,似乎故意盯着她出糗一样。等到看她终于说出来,他这才用手支着下巴,一面微笑着,一面懒洋洋地道:那件事啊,自然是我骗他们的呀。 陶清漪睁大了眼睛,并不是很能理解萧子杞的意思。 可是太子殿下不是砸了渊铭堂吗? 萧子杞点了点头。 那那太子殿下到底打你了吗? 打了。萧子杞的神色严肃了些,只不过,腿没打断。 陶清漪咬了咬下唇,有些尴尬:公子,我不明白。 萧子杞挑了眉眼,看向陶清漪,答非所问道:我骗了他们,你会不会很失望? 陶清漪一怔,而后慌忙地摇了摇头:怎么会,您腿没断,我开心还来不及!这样说罢,又察觉到自己话语中的唐突,陶清漪羞红了脸,一张脸上尽是通红颜色,连忙道:公子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玩味道,手托着腮,望着她一脸的似笑非笑。 那陶清漪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意思,只察觉到自己今日十分不会说话,只能懊恼地叹出一口气来,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清漪。萧子杞见她叹气,语气温和地出了声,你想过没有,我有可能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 陶清漪抬了脸,似乎并不能明白萧子杞话语中的意思。 那萧子杞见陶清漪突然很认真地望他,突然笑了:你就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不仅骗了别人,还骗了你呢? 你骗我什么?我如今一无所有,并没有什么可骗的了陶清漪干笑道,但看萧子杞表情,却发现他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淡淡的灯火中,他的脸,甚至是连同他这个人也一同淡漠了下来。 陶清漪脸上的表情渐渐地凝固了。而后,忽然福至心灵地转了话题:公子,那日渊铭堂之事,您伤得可重吗? 萧子杞摇了摇头:不重,只是皮外伤罢了。 说罢这话,却又好似想到了什么一样,萧子杞突然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来。他低着头,一张脸隐在半黑半明的阴暗中,好半晌,才慢慢道:我突然后悔了。 第74章 (七十四)逃避 陶清漪心中漏跳一拍,只觉得今日的萧子杞有些不同寻常。但在这不同寻常中,陶清漪却又恍惚地觉得,面前这个看起来有些落寞的萧子杞,却突然真实地触手可及了。 公子我 好了,我该走了。萧子杞淡淡一笑,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若不是方才那话清晰地入了陶清漪的耳朵,陶清漪甚至会怀疑自己方才听错了。 而与此同时,萧子杞蓦地站起身来,像是想要逃离这样一个暧昧不明的氛围似的,难得莽撞。只在衣带缱绻中,带起如同那墨蓝一般浓稠到看不清的颜色。像他这个人,却又不似他这个人。仿佛一眼望到底,却又望也望不穿。 错开那低矮的明亮,他再一次将头脸陷在了阴影中,让人有些看不明晰。 陶清漪心中一动,方想说些什么,萧子杞却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清漪,我带你走吧! 公子?陶清漪不明就里。但那手腕上温暖到凉薄的温度,却有些刺激了她的神经。她不可自已地颤抖起来,胸腔中有什么东西,砰的一下爆炸了。 公子,其实我其实我对你她的眼泪大滴大滴滚落,砸在她的衣衫上,也砸在萧子杞拉着她的手上。正方想说些什么,却又想到了那日玉瑶对她说的话。 -- 第136页 若你想要公子平安,还请好好做您的贵嫔娘娘!况且从你入宫开始,便已与公子切断了联系,公子心慈,派我来助你,可是我看你并没有一点自知之明。难道,你真以为你与公子之间会发生些什么吗?贵嫔娘娘 难道,你真以为你与公子之间会发生些什么吗? 玉瑶的话犹在耳畔,让她突然一个冷颤,被打回了原形。 她怔在这里。这一刻,连哭仿若都不会哭了。 似乎是感受到那眼泪的热度,萧子杞赶忙松开她的手,看着她,眉头紧紧地锁起来。 陶清漪赶忙抬了手胡乱抹了一把眼泪,而后弯了弯嘴角,勉强弯出一个笑容来。 玉瑶说,萧子杞最讨厌人哭了。这样看来,果真如此。 而那萧子杞望见陶清漪,眉头锁得更深了。 后宫之中,连臻是我安排于此,可以相信。其余,你且好自为之这般说罢,再抬眼,却见陶清漪正欲言又止地望着他,他顿时眼皮一跳。 公子,其实有件事情,憋在我心中很久了。陶清漪垂下头去,说出这话的时候,有些不敢去看萧子杞的脸。 萧子杞不明就里,安静地站在那儿等她后言。这样等了片刻,她才缓缓叹出一口气来,似乎鼓足了勇气道:您是否,是否一直都在利用我呢? 萧子杞没有想到陶清漪竟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顿了一顿,缓缓松开了握在她手腕上的手。 你何时知道的?他突然微笑起来,仿佛对被她道破之事并不意外。 猜测得到了印证,陶清漪的心猛地一紧,她看着萧子杞,抬手将脸面之上的泪水尽数擦干了,心中愁肠百结后,突然释然地叹出一口气来。 自入宫起,我发现自己处处都似先皇后,就好像在刻意模仿她一样。如果说这是种机缘巧合,那这种巧合未免就太巧了些。 又道:公子,我当时被三皇子所迫,您之所以肯帮我,只是因为我长得像先皇后吗? 她盯着萧子杞,就像要将他看穿一样。 但萧子杞心中知道,她并非完全清楚,自己从无留山见她开始,之后便是有所图。 他远比她想的还要恶劣。 萧子杞苦笑了一下,突然点了点头:是。 那既是知道我会猜透,为何又要骗我?陶清漪有些哽咽,眼眶也红了些:公子,你知道吗,我差点因此因此陶清漪情绪有些激动,但因此了半天,却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终究是说不下去了。 看着陶清漪气恼的模样,萧子杞心中紧了紧。实际上,他也不知为何。他明明可以将所有再安排地缜密些,就像是从前,让她看不透也猜不透。但自从她要入宫开始,他的所有,他变得既不想让她知道,却又想让她知道。 清漪,跟我出宫吧。萧子杞看着面前的女子,那女子的脸隐在半明半暗中,唯独一双眼睛亮亮的,他知道她在看他。 我安排了连臻入宫,她比你,更适合皇宫。 公子,您说这话,未免太晚了。陶清漪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稳住的心绪却如同绷紧的弦,每一次波动,都是深深的刺痛,我已身在宫中,身不由己,哪是说走便能走的 只要你想,我来安排。萧子杞难得认真道。 陶清漪却摇了头,似乎看破了一般,突然平静下来:公子,从前我便知您不简单,如今您是否可以跟我讲个实话,您在大魏,可是有所谋求吗?她看向萧子杞的眼睛。 萧子杞的眉眼深邃,一双眼睛很大,看模样定是随了鲜卑的母亲。但这双眼睛中,有太多是陶清漪不明白不知道的东西了。 是。萧子杞点了点头,很认真的表情。 没想到他会这样诚实,陶清漪也是一愣,继而又弯了弯嘴角。 她似乎是想笑,但是那笑容太尴尬了,反而还不如不笑:既然这样,那我更不能走了。 萧子杞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但听那陶清漪又道:公子,就当做是报恩,就让我继续留在宫中吧。虽然我不知道您在图谋何事,但若我也能帮上一二 你帮不了我什么!萧子杞下意识地攥紧双手,方还再想说些什么,但那话到了嘴边,却什么都说不下去了。 陶清漪闻言怔了怔,苦笑道:公子,我一定会努力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萧子杞看着陶清漪,紧握的双手却突然放松下来,他突然觉得有些无力。 公子,清漪无以为报。陶清漪说了这句话,突然站起身来,又朝着萧子杞跪下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萧子杞的嘴角勾起来,有些自嘲。 他是个要做大事的人,儿女情长,显然就是一个讽刺。 他闭了眼睛,而后深吸一口气,清浅地笑了,一如往常,疏离,却又无懈可击。 好,那辛苦你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陶清漪。黑暗中,她的身影好似也浓厚了些。她伏在地上,并未抬头,只在听到萧子杞说话时肩膀微微抽动了下。 -- 第137页 这样,便好。是啊,便好。 六月初十。 宁慈公主大婚,举国欢庆。 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一直从皇宫绵延至芙蓉巷,如同一条红色的巨龙,盘桓在沉睡多时的洛阳城。 自西晋以来,百姓何时见过这等场面?数以万计的百姓起了个大早,蜂拥而来,摩肩擦踵,争前恐后地要望一望这盛世。 陶清漪混在送亲的队伍中,从慈安殿一路送至宜阳门,此后送亲队伍过了宫禁一路向西,往芙蓉巷而去。 四周可闻炮仗之声阵阵,宫中亦是一片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皇帝似乎今天兴致极好,坐在皇舆上频频微笑,连眼角的皱纹似乎都被笑平了些。 他这个女儿性子看似温柔,却向来执拗。当年穆志义身死后,他们父女一度结仇。如今她肯乖乖下嫁,他自然是高兴的。 天下哪有父母不爱子女?她如今,总算是知道了父母苦心。 当然,这驸马,她挑得也很好。虽说曹居衡不若曹居仁好掌控,年岁也稍小了些,但他到底是个聪明之人。聪明之人,最会审时度势,况且这曹居衡如今一心一意扑在做学问上,倒没有什么花花心思,宁慈跟了他,却也是良配。 送走了公主,宫中各位又随着皇帝原路返回。 陶清漪虽是新人,但位分却不低,与宫中的昭仪同坐了,被那爱说爱笑的罗昭仪拉扯着问东问西,倒也不寂寞。 今日阳光灿烂热烈,天空万里无云。皇宫之中,植物开始大片大片的抽枝发芽,花团锦簇间,可见一只只蜂蝶飞舞,十分热闹。 陶清漪被这昭仪娘娘逗得一乐,正微笑之间,却见不远处与皇帝同乘的皇后正朝她们这边观望过来,冷冷的一记眼刀,让陶清漪与那罗昭仪,霎时间笑不出来了。 等到那皇后不再注意这边,那罗昭仪才小声道:陛下向来记挂先皇后,就连后宫,也只宠幸与先皇后相似之人,皇后娘娘对此多有怨言。谁知楼氏,竟是出了你这么个人物。舒窈,皇后娘娘跟你说过吗,你可知自己长得像谁? 陶清漪点了点头。她自入宫后便已知自己像谁,但如今听这罗昭仪说出来,心中还是一凛。 前些时候,陶清漪被皇后罚抄经书,皇帝适时去了长秋宫,那经自然是没抄成。陶清漪本以为此事定是会惹恼皇后,但那皇后却意外地没有责怪,好似全然忘记此事一般,愈发地令陶清漪不安,反而方才皇后那一瞪,倒让她心里稍稍宽慰了些。 这样想着心事,那边罗昭仪已经抿嘴笑了出来:舒窈,皇后娘娘,怕是对你又爱又恨呢!这般说罢,又伸了手去拉了陶清漪的手,眨了眨眼睛:咱们俩倒是同病相怜,我方入宫那会儿,皇上就说了一句我的身姿与先皇后相像,结果皇后娘娘也是天天来寻我麻烦呢! 又道:既然你我有缘,干脆你搬来我的雪阳宫住,你我也算有个伴儿啊! 陶清漪心中一阵防备,面上却也不带过:多谢昭仪娘娘厚爱,舒窈在长秋宫住得惯了,就不麻烦了。 怎会麻烦,你位居贵嫔,要说起来自己独占一宫也是应该的,我还怕委屈了你呢!这样,这件事由我和皇上去说,皇上厚仁,看我俩姐妹情深,定会同意的。 多谢昭仪娘娘,真的不陶清漪还想拒绝,但那回宫的送亲队伍却适时地停了下来。陶清漪歪了头去看,原来是到地方了。便由着那宫人搀扶着,从步辇上下来了。 第75章 (七十五)桂吾宫 这般与罗昭仪分手,原以为此事便是不了了之了,但谁知宁慈大婚的第五日,皇帝开开心心地到长秋宫春兮殿,对陶清漪说,即日起,她便可以搬到桂吾宫去了。 那桂吾宫离此处不过百余丈,宫内皆植桂树,金秋时节格外美丽芬芳,你住最是合适。你前些时日还说朕对你有偏颇,总到罗昭仪那里去,如今,还是朕有所偏颇吗?皇帝亲昵地揽了陶清漪的肩膀,往自己的身上带了带。 许是宁慈大婚的缘故,连带着近些时候他的心情都是大好。 那陶清漪听皇帝这般说,佯装嗔怪道:皇上,瞧您说得,妾身才不是那种善妒的人呢!一面说话,一面心道:定是那玉瑶与皇帝欢好时又多了嘴。 皇帝看到陶清漪脸上的笑意,跟着弯了弯嘴角,也不说破,只抬了手点了点她的眉心:你啊,就是仗着圣宠! 不过朕早该想起此事的,前阵子一忙,竟将此事给忘了。又道:是朕疏忽了。 陶清漪娇俏地捂了眉心,虚情假意地笑了一阵,这才沉下言语道:不过皇上,妾身住在长秋宫已经习惯了,桂吾宫那样好的地方,妾身怎敢独占?皇上有这份心意,妾身已经非常知足,这桂吾宫,妾身是实在承受不起。 如何承受不起?你是贵嫔,本该独占一宫。好了,此事就此定下,莫要再议了。 可是皇上,皇后娘娘那里 好了,爱妃,皇后那里,朕自会吩咐下去。你啊,便安心地搬到桂吾宫去吧!皇上捏了捏陶清漪的脸,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和善十分地道:不过爱妃,朕还有一事,想要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 第138页 陶清漪一脸认真地望向皇帝,便听皇帝接着道:连继群身为工部侍郎,在此位七年,一直殚精竭虑,兢兢业业,如今工部尚书之位一直空缺,虽有楼爱卿暂代尚书一职,但楼爱卿毕竟郡守出身,工部之事不甚精通,就连公务十有八九也交由连继群代理。这一来二去,下头抱怨的人也就多了 那皇帝顿了顿,望着陶清漪的眼睛,道:工部尚书毕竟要职,如今元恪掌管工部,对楼爱卿也颇有怨言。这尚书之位,爱妃如何看? 陛下,后宫不得干政,一切一切全凭陛下定夺。陶清漪站直身子,继而俯身对着皇帝行了礼。 那皇帝咧嘴笑笑:贬谪也没关系吗? 陶清漪抬了脸,那皇帝的眼光就胶在她的脸上,似乎是想要看她会作何反应。 陶清漪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带过:皇上,妾身是女儿身,不懂政治,如今已然入宫,便是皇上的人。民间俗话讲夫唱妇随,皇上又是一国之君,妾身就万没有拿主意的道理了。况且莫说皇宫,就连这天下都是皇上您的,古语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您是君,我们是臣,家父是迁是贬,妾身不敢贸然搀言,全凭皇上定夺。说罢这话,陶清漪跪下了身子,重重地对着皇帝磕了头。 那皇帝见陶清漪如此,心情愉悦地要将陶清漪拉起来:爱妃何必如此认真,朕不过是开个玩笑。楼爱卿,是郡守当得太久了。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罢了,便将他迁往户部吧! 陶清漪一愣,继而就着那未起的姿势,又对着皇帝深深地行了礼。 谢陛下隆恩 楼世忠楼大人到户部报道的第二日,长秋宫掌事的太监常福便带着人,领着皇后娘娘的口谕,到楼府恭祝楼贵嫔成为桂吾宫一宫之主去了。 娘娘的意思,是让贵嫔娘娘莫要忘了自己的出身,忘了本。还有楼大人,凡事都有个度,有的人总爱挑战这个度,但殊不知,挑战不好,便会丢掉自己的性命啊! 常福挑着兰花指,颐指气使地坐在席上。那边正有一个楼府丫鬟给他上茶,茶汤滚烫,汤水溅在常福的指尖,他恶狠狠地瞪了那丫鬟一眼,反手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耳光,惹得在场众人皆是一惊,只有那楼大人坐在席间,眼神发愣,一脸看破红尘,无欲无求的表情。 自打前些时候楼大人一日之内连丧两女,他便一直是这种恍恍惚惚,浑浑噩噩的状态。 他原本以为,此次入京,便是他楼氏重振雄风,施展抱负之时。谁知抱负未成,报复先到。两个女儿的死,让他霎时明白,如他一般附庸于旁人的出头鸟,一旦风雨来临,恐怕连最基本的独善其身都做不到。 那席上的常福显然常年身处长秋宫中,被人捧得惯了。见与楼大人说话他一直是一副痴痴呆呆的表情,以为他是故意爱答不理,顿时有些恼了:楼大人?楼大人?您可是听见小的说话了? 他虽自称小的,但似乎并未将自己当成小的,见楼大人总算又抬起脸来看他,他一脸不屑地道:楼大人,皇后娘娘的意思您可是明白了?若楼贵嫔还是那样不知进退,不知收敛,不与楼氏一脉共荣,可莫要怪娘娘不顾同族血脉了! 说罢嗤笑一声,又抬起那手将一块白糖糕放入口中,刚入口嚼了几下,便呸的一下都吐了出来。 这是个什么玩意! 楼大人最近如履薄冰,虽凡事格外小心,但人在倒霉的时候,却是连喝凉水都要塞牙的。 先是有皇帝莫名其妙将他调往户部做了个没有实权的书记官,而后便是皇后娘娘派了身边的宦官常福过来警告,说是那宫中的楼贵嫔娘娘凡事不知收敛,甚至争皇宠争到了不要脸的地步。若那楼贵嫔事事以家族利益为先,这本没有什么,但那楼贵嫔显然并没有作为楼氏的自觉,一点要为楼氏搏出一条好路的觉悟都没有,处处与皇后为难不说,如今甚至还独占一宫,大有与皇后分庭抗礼的势头。 楼氏出了这样的人物,真是先祖贺楼氏一脉的耻辱!那楼皇后的父亲,三公之一的楼太傅如是说。 以楼世忠楼大人现在的位分,显然并没有与楼太傅直接对话的福分。楼太傅无非是念在这位前郡守为皇后做了不少事的关系,特地赏脸过来警告。 怎奈那楼大人在宫中为非作歹的大女儿楼贵嫔,并不是他能掌握控制得了的。在他正为此事头疼之际,还有一位人物找上了他。让他不求财,不求富,只求一家老小平平安安的愿望瞬间崩塌了。 殿下,此事此事臣恐怕无能无力啊楼世忠楼大人砰砰砰地连磕几个响头,畏畏缩缩的模样,全然不似头先官场得意,升迁之喜之时。 那座上的元恪闻言,脸色稍沉:只是让你夫人去宫中探望自己的女儿,这到底有何难? 楼大人眉心一跳,心道自然是难,但怎奈有苦说不出,只在话语中却相当委婉地表达:殿下,此女名义上是微臣家女,可是 -- 第139页 可是真正的楼舒窈早就在年前就一命呜呼了啊!现在这个,还不是他元恪顺势安放在宫中的?! 元恪闻言蹙了蹙眉头,这才想起什么,心中暗暗地骂了几句。 他向来一门心思只知花在奇能异巧与军事实务上,对于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上心程度却是寥寥。如今想要在这上面大做文章了,才发觉自己还是差得很远。 这般想着,那一派正气的脸上的表情,却是很不好看了。 即是如此,那也不能不去。此事就此定下,后日由你夫人出面,到桂吾宫去,探望贵嫔娘娘! 殿下,贱内是个粗人,实在当不得这样的场合啊!若是露出马脚若是露出马脚楼大人喃喃,简直不敢去想那之后的后果。 元恪顺着楼大人的话,冷笑一声,有些不耐地道:若是露出马脚,楼氏一脉,便从你开始要断了后!你可是忘了那封请愿书?若本王拿到父皇那里,你猜,他会不会看在你贺楼氏先祖百年效忠朝廷的份上,予你些薄面?! 楼大人的血液顿时冷了下来,望着面前的元恪,终于还是咬着牙,硬着头皮磕下了头。 微臣,遵命 第76章 (七十六)意料之外 隔日,一顶攒花纹的枣红轿子顺着楼府小巷,直往北面的皇宫而去了。 楼夫人坐在轿中,没有了往日的凶蛮,倒像是一个幼小的没有母鸡保护的小鸡仔一样,浑身上下快要抖成了筛子。 今日她依例要去宫中探望她那成为贵嫔娘娘的女儿,只是这个女儿 楼夫人现在只剩害怕,全然没有初次入皇宫的喜悦。 她的怀中,此刻正抱着从楼府捎带给她女儿的食盒。那食盒中是一种她见都没见过的莫名其妙的吃食。她实际上并不太清楚二皇子承王元恪让她捎带这些吃食进宫是为何,她自认为皇宫之中囊括了全天下的珍馐美味,在这皇宫之中,又有什么是那贵人们吃不到的呢?但联想到她那丈夫怕元恪怕得像是耗子见了猫,她心中虽怀有重重疑问,却也并不敢多言。 楼夫人现下已近不惑,一头黑发早已见了白。许是因为多年抑郁,她的眉宇也并不显得年轻,与传闻中她很富有精神气的悍妇形象实在相差千里。更何况如今她正满心满怀的尽是忐忑,更让她显得有些过分的弱小懦弱起来。 从宫门进入,便有宫人领着楼夫人往贵嫔娘娘所在的桂吾宫而去。一路美轮美奂,富丽堂皇,简直让楼夫人到了目不暇接的地步。这样行了非常远,终于在转过一池花树后,桂吾宫出现在眼前。 那桂吾宫虽不高大雄伟,但胜在布局精巧,后宫之中,除了长秋宫格局如此用心外,似乎只有这宫可以与之媲美。 楼夫人低着头,随着那引路的宫人一路行至主殿舜华殿内。也不知转了多少弯,漏了多少景。 此时那舜华殿内,陶清漪正被宫人侍候着,从冰鉴内取出西瓜来用。这般听到外间来报,说是楼夫人来了,便从边上取了帕子擦了手,赶忙起了身,过来迎接。 母亲,您怎么这么早便来了,快请坐吧!陶清漪微笑着拖着母亲的手,那楼夫人顿时受宠若惊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楼夫人在家叱咤风云惯了,但怎奈没有见过这宫中的虚假场合。与陶清漪同坐一起絮絮地说了半天话,却还是很不习惯地陶清漪问一句,她答一句,非常腼腆。 自陶清漪搬来这桂吾宫后,宫中侍候的宫人变得多起来。虽生活较从前变得便利舒适,但到底宫中耳朵变多,就连平素说话都刻意很多。 陶清漪心知楼夫人尴尬,便屏退了随侍的宫人,只说要母女俩说些私心话。 那些宫人一走,陶清漪的脸色便沉吟下来,一颗心也跟着砰砰砰直跳。 那日接到您要依例来宫中探亲的消息,我心中便一直存着疑问,请问,可是萧公子派您来的吗? 陶清漪那日与萧子杞分别,说是要留下来帮萧子杞做事。但很长时间过去了,却并不见萧子杞派来任何任务。她曾就此事问过玉瑶,却只换来玉瑶一个大大的白眼。 那楼夫人抬头打量了陶清漪,斟酌了半天用词,这才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 是承王殿下。那楼夫人几乎腼腆地说。而后又道:承王殿下只说让我将此交给您,说您看了便会明白。说着,便将面前的食盒朝陶清漪的方向推了推。 那陶清漪狐疑地接过食盒,打开看去。入眼见那食盒中此时只有几块样貌并不是很美观的芝麻酥,芝麻酥上并未裹满芝麻,只在那酥皮之上铺了薄薄的一层,油油腻腻地正摆在一个细白的小碟中,还不若路边小贩卖的好看。 小姐,你既然不爱吃芝麻,为何又偏爱吃这芝麻酥呢? 你难不成不爱吃糙米,就不吃糙米糕了吗?食物的吃法,本就是换来换去的啊!只是,这芝麻酥上的芝麻,是有些多了,吃多了真腻人! 那我以后就将那芝麻撇去一些,小姐你不爱吃糖,我再少放些糖,这样吃的时候,既不会太甜,也不会过于腻。 陶清漪笑笑,拿起一块芝麻酥放进口中:只是,你这芝麻酥,做得可真难看啊,简直是十年如一日的难看! -- 第140页 那人闻言气呼呼的,清丽的面庞窘在一起,但依稀,却还是陪伴在她记忆中的模样 陶清漪望着那食盒中的芝麻酥,如同被雷劈了似的,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等到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了,她突然半起了身子,一把拉住了楼夫人。 给你这个东西的人,她在哪儿?!陶清漪心情焦虑,手上连带着用了十成力,掐得楼夫人连连喊痛。 娘娘,娘娘我不知,我真不知啊楼夫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就差对着陶清漪磕几个响头了。 那陶清漪闻言,依旧不依不饶道:你既不知,那承王呢?他让你送这些给我,他总知道吧!陶清漪声音中几乎带了哭腔,但她这种近乎歇斯底里的行为看在楼夫人的眼中,简直是有些疯癫了。 于是,那楼夫人起身连连摆了手:娘娘,贵嫔娘娘,我真不知,小的真不知啊!她瑟瑟缩缩道,那身子不自觉向后躺,就好似在怕那面前的陶清漪会对她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一样。 方才那陶清漪在见到食盒中的芝麻酥时,险些就要控制不知自己的情绪,但眼看着楼夫人一问三真不知,她倒是缓缓地沉下心来,慢慢地坐回软垫上。脑子中回溯起这一遭事情,那心中渐渐地就有了计较。 承王承王殿下可是还跟你说什么了吗?陶清漪看着楼夫人,一颗心在胸腔中只管砰砰砰地跳着,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活过来了一样。 那楼夫人如今还维持着一个跪拜的姿势,见陶清漪问话,这才战战兢兢地抬了头,看了她一眼,又缓缓地摇了摇头。 承王殿下只说只说让我告诉您一声,说是楼大人近日患了心疾,让您有空多回家看看 陶清漪闻言蹙了眉头,思来想去并不能理解这其中的深意。这样的答案让她难免失望,她蹙着眉头,只觉胸腔中一股烦闷之气,连带着让她握紧了双手,就连指甲掐入了肉中,都毫无察觉。 而后,她突然又缓缓地松开了手,叹出一口气来,否定一般地苦笑着摇了摇头。 萧子杞告诉过她的,那人已经死了,而且死状非常凄惨。 你不会想看到的,我劝你还是别看了那时,他这样说。那是他派人寻了很久,寻得的结果。 一个入土为安的死人,又怎么会复活呢? 陶清漪觉得自己今日实在有些敏感了。楼夫人不过是拿了一样平常的吃食,她便敏感如斯。 陶清漪颤抖着端起面前的茶杯,一杯茶水未喝下几滴,几乎都洒在了矮几面上。 那楼夫人见陶清漪似乎在做着什么思想斗争,心中只是害怕,就怕再出什么幺蛾子,让她惹到一身腥。再联想到自己来送食盒的任务已经完成,如今真是巴巴地只想要回家。正巧那陶清漪也不愿与这楼夫人太过于深入地交流,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放她回去了。 那楼夫人前脚走,玉瑶便晃晃悠悠地进来了。一看见陶清漪,她便带着几分讥诮地道:娘娘,夫人给你送什么好东西了? 陶清漪如今正心情烦闷,懒得理她,便随她去说。 那玉瑶见陶清漪不答腔,便沉下脸来,道:娘娘可知,你这样做,是会给公子招来麻烦的。 陶清漪抬起脸来,就听玉瑶又道:你虽名为楼氏女,但毕竟与楼氏毫无瓜葛。你这般心软,胡乱应承楼氏进宫探亲,若是露出什么破绽,被有心之人利用贵嫔娘娘,你好自为之吧!那玉瑶冷冷一笑,继而拿起那食盒中放置在白瓷碟上的芝麻酥。 好一个母女情深!一面说,就将那芝麻酥放在口中嚼了起来。 陶清漪被她这样的态度惹得气急,愤懑道:你既知道我应承楼氏入宫探亲之事,为何你不提醒我此事并非公子手笔?! 那玉瑶斜过眼来瞥了陶清漪一眼:我若提醒,又怎能将你抓个正着!这般说罢,又道:我以为是什么绝世美味,这样劳心劳神地送进宫中,这吃起来,也不过如此嘛!说着,便将那吃了一半的芝麻酥扔在白瓷碟中。 陶清漪原本就有些心情不畅,如今又被玉瑶这般阴阳怪气的举动惹得有些恼,方想张口回击几句,谁知那话还没脱出口,却被她自己生生地咽回肚中。 玉瑶 怎么?! 没事,你吃到嘴上了。陶清漪指了指玉瑶的嘴角,示意玉瑶去看,而后乘其不意藏了那块被她咬了一口的芝麻酥,又将那食盒盖子胡乱盖了,将食盒推在一旁。 楼夫人,不过是太想念自己的亡女!陶清漪说着,又瞥了那芝麻酥一眼,不过,这芝麻酥的味道,的确是一般这般说着,又重重地握了握那手中的半块芝麻酥。 第77章 (七十七)惊惶 陶清漪展开那从芝麻酥中抠出的纸条。不大,细细长长地卷在一起。若不是她眼尖,恐怕还看不见。 如今,那偌大的殿中只剩她一人。寂寥又空旷,让她的心跳声,无端地被放大开来。 她手中的纸条被油浸了,反而让那白底黑字,更加的清晰。 -- 第141页 陶清漪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有一刻,她恍若以为自己从此静止了。等到从那巨大的惊惶中怔愣过来,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气力向外跑去。 小姐,我是琉璃。 那纸条之上,只短短六个字,却让她的心绪,波动成了一片翻涌的海。 夏天的风在她的耳边聒噪,偶有鸟雀虫鸣,却虚幻地不成样子。 陶清漪一路行至永安殿,那皇帝此时大概正在处理政务,唯有一个全喜站在门外,看见陶清漪来了,拦下了她。 娘娘,皇上正在议政,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那我便在外面等着,劳烦公公通报一声。陶清漪说罢,便退在了一旁。 这样一等便是一个晌午,错过了午膳的时间。等到皇帝从永安殿出来,见到那呆站在一侧的陶清漪,他有些惊讶。 我不是跟全喜说,让你先回去,过后我到桂吾宫找你去。怎么皇帝挑了眼,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全喜。那全喜原本一脸固化的笑意,胖胖的身子在听到皇帝这般说时,微微的一滞。 陛下,我与娘娘说了,只是娘娘 皇上,你莫要责怪全喜公公,是妾身,是妾身硬要站在这里等。陶清漪朝着皇帝行了礼,此时她方才那一时冲动消去了些,也不似方才心绪紊乱时那般地鲁莽了。此时看着皇帝,她又做出一副小女儿般的恭谨姿态,只见她温柔地伸出手去,拽了皇帝的阔大的衣袖。 皇上,您怎么好长时间不到桂吾宫去啊 那皇帝原本以为她是有什么事,谁知她一开口,便是这个话题,不禁有些哑然失笑。 怎么,爱妃是想朕了吗? 陶清漪面上一红,赶忙敛下眼皮,垂了头。这样看去,倒真的像是一个害羞的样子。 皇帝看着陶清漪这般,心中有些欢喜,连带着方才处理政务时的烦躁也跟着去了些。伸出手去执了陶清漪的手,他有些温柔地道:朕不是前几日方去了你那里,若是天天去,只怕要有人说朕专宠了。 皇上,妾身并没有说让您天天去,只是只是陶清漪支支吾吾,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并不适合骗人,就像现在,她莫名地对着皇帝生出了些可怜的感觉,莫名的,就有了负罪感。 陶清漪只是了半天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倒是皇帝失声笑了出来。 爱妃,你这样子,倒是正合我心!说着话,便亲近地凑着头过去,朝着陶清漪眨了眨眼睛。 陶清漪一滞,赶忙撇过头去,心中更是纷乱起来。 这样随着皇帝回了寝殿,全喜布置了御膳,陶清漪便随着皇帝用了起来。一顿饭未过,看皇帝兴致正高,陶清漪道:皇上,妾身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皇上能够同意 皇帝此刻正放下碗筷,远远地朝陶清漪望过来。 哦?什么不情之请?爱妃是遇上了什么事吗? 陶清漪从矮几前起身,三步两步走到皇帝面前,跪伏下来:妾身只是只是想要回家省亲 皇帝闻言蹙了眉头:今日不是才准了楼府主母入宫,怎么,方一分别,你却是想了? 陛下,实在是父亲心疾过重,妾身恐以后不能再见,怕留下遗憾陶清漪一面说,一面逼出几许眼泪。许是从前哭得多了,惯了,她那眼泪倒是说来便来。 皇帝的眉头蹙得更深了:楼爱卿前些时候方派往户部还好好的,怎么说病便病了?一面说,一面遣了全喜去问。 那陶清漪一看皇帝这般谨慎,不禁有些责怪起自己冒失来。心中惴惴不安着,只怕全喜回来证实自己说谎,皇帝会怪罪下来。 那皇帝不知陶清漪心中所想,见她愁眉苦脸,以为她只是思虑父亲过度,便拉她起来,安慰了稍许。 陶清漪一颗心只管不宁,皇帝说一句,她也只是敷衍一句,全然没了方才兀自镇定的架势。 等到全喜从外面回来,她方才紧绷的心弦,啪的一下,仿佛断裂了。 她就怕全喜说出什么楼大人康健的话,来证明方才自己说谎,从而了圣怒。谁知她还在兀自忐忑地不能自己,那一头,全喜却拱了拱手,说道:回禀皇上,楼大人犯了心疾,已重病卧床。户部那里,已由康斌大人的侄子康延宗补了缺 陶清漪的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全喜说出的话,是她全然没有想到的。她原本以为楼夫人只是信口胡诌,她也就顺着信口胡说。谁知,楼大人竟是真的犯了心疾吗? 她不可自已地颤抖起来,突然有些恐慌。仿佛自己一直被人算计,却又无从发觉的恐慌。 这样的感觉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她吸附其中。任她如何挣扎,却都是徒劳无功。 她的心砰砰砰地跳得更欢了,而另一头,那皇帝却拉着陶清漪渐凉的手,用力地握紧了。 后宫并没有放入宫的嫔妃出宫省亲的先例,但念在令严病重,你若想去,便去吧。皇帝厚磁的声音响在耳畔,却像是平地乍起的惊雷,让陶清漪顿时五雷轰顶了。 -- 第142页 皇上,我我陶清漪想说话的,但话都到了嘴边了,却又无从可说,只能就着皇帝拉扯的手,朝着皇帝跪拜下来。 谢皇上隆恩,妾身,感激不尽 那皇帝就着拉着陶清漪的姿势,又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为人子女,是该尽孝。朕是皇帝,有许多事,可为但不能为,你莫怪朕无情便好。这般说罢,又抬手帮着陶清漪擦了眼角的泪水:爱妃,你若想谢恩,来年,便为朕生个皇子吧! 皇帝的笑靥像是梦魇一般,压得陶清漪喘不过气来。一直到皇帝的手从她的眼角抽离,她才又发现,她竟是又不争气地流下泪来了。 后宫的嫔妃省亲,这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楼贵嫔省亲,却好似一石激起了千重浪,就连那在长秋宫中的中宫皇后,都开始出面斥责楼贵嫔的傲慢了。 此人屡教不改,如此这般,就休要怪本宫不客气了。那楼皇后气急败坏地说,伸手拂去了几案上的杯碟。 而与此同时,陶清漪正忐忑地坐在楼府的客厅中,独自面对着主位之上的元恪。 那元恪此刻正打量着陶清漪,一张正气凛然的脸上,是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 而实际上,这张脸多多少少带了萧子杞的影子,但他与萧子杞却又是那样的不相似。萧子杞温润如玉,而他,实在是有些咄咄逼人。 陶小姐,你考虑的如何?如果你还是不肯说,恐怕这一辈子,你都不会再见到你的丫鬟了。那元恪冷眉冷眼,望着陶清漪的时候,多少带了些不耐烦。 琉璃,她她真的没有死吗?!陶清漪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两只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但那元恪却不置可否,冷淡地看着陶清漪,似乎只是在等她的回答。 陶清漪等不到元恪的回应,反倒耐下心来,思来想过了,她凝重地蹙着眉头,再抬头,也是经过一番地深思熟虑。 承王殿下,我真的不知。她绞着手指,心中如鼓擂,很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镇定。 那元恪哑然失笑:陶小姐,你怎能不知?我那表兄千辛万苦将你送入宫中,难不成真是因为你想成为妃子? 又道:你当初在无留山上救他,恐怕便与他上了一艘船了吧? 无留山?陶清漪喃喃,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若浮光掠影,却终究是什么也想不出。 那元恪见陶清漪一脸懵懂,以为她是在装傻,一张脸上更是没了什么好颜色:萧子杞此人城府颇深,锋芒不露。此人在北魏,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简单。我猜,他定是有所谋求! 那既然殿下已经猜出他的心思,想必他谋求什么定也不难猜出。既是这样,那又为何要为难于我?我与萧公子,真的只是萍水相逢。只不过那时我被三殿下逼迫,走投无路,不得已才会借助萧公子冒名入了宫 牙尖嘴利元恪重重地怕了面前的案几,而后怒目而视道:你这样维护萧子杞,你可知,你也不过只是萧子杞的一颗棋子而已! 能做公子的棋子,也是我的荣幸。只可惜,我并没有那个荣幸陶清漪苦笑道。 但她这般的实话实说,却不想更加惹怒了面前的元恪。 呵,好一个荣幸!元恪嗤笑道:你可知,你自然以为是的荣幸,在萧子杞看来,也许根本就是一文不值! 陶清漪闻言,只是很平静地摇了摇头。 直觉告诉他,萧子杞,并不会的。 清漪,跟我出宫吧那时候,他是这样与她说。在半明半暗的烛火中,他定定地看着她,一潭深泓,一望便可到底。那一刻,她再傻,也能看出他的真心。 只可惜,到了最后,她还是退缩了,并没有接住他的真心。 但,也不后悔。至少,不会耽误于他。 虽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但蛟龙在渊,毕竟也只是暂时。 第78章 (七十八)失措 收买人心,不过只是萧子杞常用的伎俩罢了。你真以为,你为萧子杞肝胆涂地,他便会实心待你吗?元恪挖苦道,而后扫了一眼陶清漪,似乎想从陶清漪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但那陶清漪似乎并没有因为听到元恪这般说话而内心波动,只低着头,任外界雨打风吹,都一概不问,一概不理了。 似乎被陶清漪这般的冥顽不灵刺激到了,元恪冷笑:陶清漪,你可知,你口中的萧公子,差点就杀了你的丫鬟! 陶清漪皱了皱眉头,原本想说元恪胡说的,但话到了嘴边,她却是不敢。 那元恪早就猜到陶清漪心中所想,见她还是一副贞洁烈女般的姿态,知道从她口中再问不出什么,也不再与她废话了。 既然这般,便让你的丫鬟,亲自说给你听!元恪冷冷地道,伸手唤得人来。 须臾的功夫,便有一位下人,领着一位头脸皆是伤疤的女子匆匆地往这边而来。那女子始终低着头,低垂的面容虽看不清明,但那裸露在外的头皮之上,纵横交错着甚至再不生头发的伤疤,却还是让陶清漪看得心头一紧。 -- 第143页 你不会想看到的 萧子杞的话犹在耳畔,她虽不知琉璃究竟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但她每每午夜梦回,却尽是琉璃皮开肉绽,浑身是血的模样。 陶清漪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凉了下去,直到那女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更为可怕的,遍布着伤疤的脸。那一刹那,陶清漪只觉得自己,仿若被寒冷席卷,就此冻结在这个盛夏了。 小姐那女子开口,沙哑的声音不似当年。但尤可辨认出,仍是那抹熟悉得再熟悉不过的音色。而她的脸,虽是那样的可怖,但那一双眼,口、鼻、唇、耳,哪一个,又不是琉璃呢? 陶清漪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一发不可收拾了。 而那琉璃,看到了自己的小姐将她认出,竟也是激动地一步一个趔趄,朝着陶清漪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陶清漪终于注意到琉璃的脚,但那脚,竟也是瘸了。 陶清漪感觉到自己的心,如同是被人为撕扯一样,剧烈地疼痛起来。有那么一刻,她甚至以为自己就要疼死了。 琉璃她嗫嚅地开口,猛地上前两步,抱住了来人。 怀中的女子瘦弱,如同一根枯枝,仿若稍稍用力,就能将其揉断。 兜兜转转,不想,再见面,竟如斯。 陶清漪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在琉璃的肩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她真的没有死 马车一路从楼府往皇宫去了。 华灯初上,虽未到宵禁,那街上行人的却渐少。 陶清漪撩开帘子望了那窗外的街景,只觉得一股寂寥萧索之感,油然而生。 小姐,那萧子杞是要杀我啊,若不是承王殿下救命,奴婢恐怕恐怕再也见不到您了琉璃紧握着陶清漪的手。一张纵横着伤疤的脸,因为悲愤而变得更加狰狞。 那姓萧的,原本就是表里不一。表面上装得人畜无害,其实背地里尽做些阴损的勾当。小姐,你可莫要被她给骗了啊琉璃字字诛心。她每说一字,陶清漪的心就凉上一分。 陶清漪并不相信那一贯如三月春水,如珠如玉的萧子杞会杀人不眨眼。但若是不信,那么琉璃 似乎是看出陶清漪的疑惑,琉璃恨恨地道:小姐,你不会不相信我说得话吧?难道非要我死了,你才会相信? 又道:小姐,你又了解萧子杞几分?就因为他帮过你几次,所以你就要为他肝脑涂地,结草衔环了吗?你可知,如他这般的人,没有一点好处,他又怎会巴巴地去帮你呢?况且,你怎么知道,他是在帮你,而不是害你?! 陶清漪被琉璃的一席话,打击得滞在那里,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等到她回过神来了,她却又慌乱地摇了头,只喃喃道:琉璃,萧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那我呢?那我就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吗?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变成这副模样凭什么凭什么琉璃揪住自己的头发,将头埋在双膝里,歇斯底里道,那个天杀的三皇子,他原本想要找上的,明明是你啊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替你来承受这一切 她的头上原本就没有几根头发了,如此大力地撕扯,让她的头皮变得更加地惨不忍睹。 陶清漪被琉璃的举动吓坏了,赶忙伸出双手攀上琉璃的肩膀,强迫她放松。 琉璃,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一面说,陶清漪的眼泪一面夺眶而出。 但这样的举动却是刺激到了琉璃,她站起身来,一下子将陶清漪掼倒在地上。 不行,我要去杀了他,我要杀了元朔,还有萧子杞,还有所有人,对,我要杀了所有人我要杀光所有人琉璃站起身来,疯癫一般地左看右看。直到看到陶清漪头上的金钗,她像是找到了什么安慰似的,双手握住,做出一个防备的姿势。 陶清漪见琉璃这般,怕她伤到自己,赶忙伸手去拦。却不想那琉璃如今疯劲儿上来,竟是六亲不认了,双手握着那金钗,竟是直直地朝陶清漪刺过来。 那金钗说尖不尖,刺人的时候,却意外地锋利。陶清漪被那金钗戳中手掌,顿时血流如注,还是元恪适时赶了过来,给了琉璃一记手刀,才避免了琉璃再一次伤到陶清漪。 琉璃此番,你也见识到了。其他的,本王也不想多说。你且去吧!元恪站在房中,冷冷地朝着陶清漪下了逐客令。 他的脚下,此时正躺着那方才如同恶魔附身一般的琉璃。她裸露在外的头脸,手臂,皆是骇人的伤疤。一条连着一条,一片接着一片,此时即使她这般昏迷不醒了,脸上神态也并不见任何恬然。反倒让看着她的人,顿时会生出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 陶清漪望着眼前的一切,一时地失了语,竟连那受伤的手掌,也给忘了。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她突然泄了气,望着元恪,突然面无表情道:殿下,我今日回去,如果皇上问起 你还有闲心担心你的处境?元恪冷笑:陶清漪,我觉得我有些小瞧你了。 -- 第144页 这般说完,又莞尔:楼大人心疾病重,虽勉强救回一命,生活却无法自理,恐怕日后难以在朝为官。这,是我给楼府的体面,你且记下吧。 陶清漪点了点头,暗自记下,也不再多问,朝着元恪行了礼,便返身走了。 如今坐在马车中,陶清漪只觉得心中一阵阵的绞痛。她甚至怀疑,楼大人虽没得心疾,她却得了。 马车一路行至皇宫,进得宫去,换过步辇,她的心依旧高高吊着。 如今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夜色却并不觉得凉。有风吹拂起她的头发,却也是湿润而燥热。 陶清漪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就像是要将心肺之中的郁结之气全部都吐出一样。 那步辇由宫人抬着,很快便行至了桂吾宫。才进舜华殿,玉瑶便一把拉扯住了陶清漪。 陶小姐,你是要害死公子吗?!她的声音很小,却如诛心利剑。 陶清漪抬头,正撞入她一双充满敌意的眼。 陶清漪一滞,但意外地,却不是很想理玉瑶。只是慢慢走到座位上坐了,很淡漠地朝她看去。 玉瑶被陶清漪这样看似傲慢的态度给气着了,看四下无人,便咬牙切齿地说道:娘娘,请问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还知道我是娘娘?陶清漪反问,心中难得烦躁,连带着脸色也冷了下来。 这下子真的惹到玉瑶了,只见她冷笑一声,明知故问道:陶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让你分清楚高低贵贱,谁是主,谁是仆。 呵!玉瑶嗤笑,同为公子做事,何来主仆?难不成,你还想爬到公子的头上去?!玉瑶气急败坏地说:今日你擅自行动,又口出狂言,他日若让公子知道 那便让他知道!陶清漪破罐子破摔道,有些事,我是该当面问清楚他! 这一下,换玉瑶愣在了那里。 第79章 (七十九)新账 近些时候,太子也不知是犯了什么案,被皇帝一气之下关在东宫,就连平时的吃穿用度,一律也给减半了。 宫中都在传言,说是要变天。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变法,却未可知。 陶清漪所在的桂吾宫,听得传言,说是太子为一个女子逼走军中要将,皇帝一气之下才将其关了禁闭。此事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若不是皇帝威慑在那儿,恐怕这等丑闻恨不得要跟着传到民间去。 皇帝被惹怒的直接后果,便是无心临幸后宫。虽然对于大部分的嫔妃来说,这并不见得是件好事,但对于陶清漪来说,此事却是不能再好。至少,她有段时间,不用顾虑皇帝了。 今日,元恪依例往后宫探望自己的母妃卫夫人去。那卫夫人留元恪吃了午膳,才用过膳,元恪就告了假,说是工部有要务,要回去一趟。自元恪出外建府后,卫夫人好长时间才可见到儿子一次,自是不舍,软磨硬泡地又拉着元恪絮叨了半天,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了儿子。 温儿,你与母妃说句实话,秦尚书家的红英与梅将军的家的秋娘,你到底是喜欢哪一个呢? 两个都可以,一切听从母妃安排。元恪右手拄着手杖,扭过头对着卫夫人扬起一抹敷衍的笑。 那卫夫人看在眼中,轻轻叹出一口气来:你啊,从小便是这样,凡事都不大上心。如今是为你选正妃,是要与你相携一辈子的,若本宫安排的正妃你不喜欢 母妃,您喜欢便好。 卫夫人一愣,继而蹙了眉头,责怪道:恪儿,你这是什么话? 元恪停下脚步:母妃,你知道的,我志不在此,儿女情长,只会白白蹉跎光阴罢了。所以,选妃这件事,母妃喜欢便好,不用再问我意见。元恪认真地说,一张脸在午后的阳光中,不觉更显坚毅了。 卫夫人的眼睛有些湿润,似是想到了往事,一阵心痛:吾儿出息,娘心甚慰。怪只怪母妃当年胆小,你外祖私心,这才耽误了你啊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卫夫人眼光触到元恪的右腿,却像是被针扎了眼,又匆匆地移开了。 而后,她闭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待那心情稍稍平复了些,她这才又睁开了眼:恪儿,近日我听闻宫中传言,说是你父皇有意罢黜太子,你若能抓住此次机会 母妃,父皇尚在,我不可能。 又道:况且皇兄究竟会如何,还是未知数他眯了眯眼睛,看向外间。 那殿外树木繁茂葳蕤,依旧是一番繁盛的姿态。但,世间所有,皆是过盛必衰,物极必反,周而复始。 而属于他的盛世,却还未来 陶清漪心怀忐忑地坐在舜华殿中,一颗心只管砰砰砰跳着不宁。 玉瑶近些时候越发地懒散了。她原本就不是陶清漪的丫鬟,近些时候皇帝不来又用不上她,加之那一次陶清漪省亲与她结了仇怨,各种原因相加,她现在甚至连门都不愿出了,整天就知道窝在房中睡大觉。就连随侍在舜华殿的宫人们,都忍不住向陶清漪抱怨。 -- 第145页 但抱怨归抱怨,宫人们也深知陶清漪一直对玉瑶青眼有加。而陶清漪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便也任由着玉瑶,随她去了。 大概等到将近申时,陶清漪提着裙子,带着一个叫做杏儿的丫鬟,往舜华殿不远的后花园说是要采花去。 娘娘,采集花瓣的话,还是早晨最好,那时候花瓣沾着晨露,水分充足,不似这下午时分,花朵都是蔫蔫的那杏儿一面采花,一面对着身旁的陶清漪讲解道。 那陶清漪并无心采花,无非只是做个样子。心不在焉地听了一阵,只觉得心烦意乱。 盛夏的太阳光炙烤着大地,仿佛就连空气,都是滚烫沸腾的。陶清漪虽不至于站在太阳光下采花,但饶是这样,依旧是出了一身热汗。 我去湖边树下吹吹风,你且在这儿采着。她胡乱拖了个借口,便往那不远处的湖边走。 经过湖边的时候,正有一处高大的人造假山。那假山从外看去只是普通的一处石头山,但被浓密植被包裹处,却恰到好处的开着一个洞口,正好可容纳几人。宫中有对食者,皆好往此处去,久而久之,这边便成为了一个不甚光彩的存在了。 陶清漪寻着一个无人的空隙,便直往那山洞而去。 那山洞开口那处,此时正是背阴。陶清漪方拐过弯,便觉一阵凉意扑面,加之湖面微风荡漾,一来二去,倒将她心中的烦躁之意吹淡不少。 而在这背阴处,此刻正站着一个人。那人修长的身材,一身绛紫衣衫,脸上的表情严肃且认真,还有右手的手杖,不是元恪又是谁? 陶清漪咬了咬下唇,双手握紧,复有松开。这才往前又走了几步,唤出了一声:承王殿下。 那元恪见陶清漪来唤,没有回应,只是淡淡地望了陶清漪一眼,继而往那身旁的山洞钻去。而陶清漪,在元恪进山洞之后,也尾随而入了。 湖对岸的大树后,一个身影在看见元恪与陶清漪进入树洞后,急急惶惶地往长秋宫而去。 楼皇后原本午休还未转醒,但听得春玉来报,说是楼贵嫔与元恪私会,她倏地一下从榻上坐起,瞪大了眼睛望向春玉。 她确定,没有看错? 春玉重重地点了点头:杜鹃一贯胆小,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谅她也绝不敢胡说。 那楼皇后闻言,突然大笑起来:好,太好了!春玉,你即刻便去永安殿把皇上唤来,其他人,与我同去后花园! 楼皇后一路引着皇帝往后花园的那处假山而去。皇帝每靠近一步,那脸色就沉重一分。 后花园不远处的过道上,此时正有一个年幼的小太监在打哈欠,等到抬起衣袖擦掉那眼睛因困乏而逼出的一点眼泪,谁知一回头,却撞上凶神恶煞一般的皇帝。 将这玩忽职守的阉人,拖出去乱棍打死!皇帝恶狠狠地说,任由着那小太监哭晕过去,也没有发一丝一毫的善心。 那楼皇后战战兢兢地看着宫人们将那已不省人事的小太监拖走,心中虽害怕,但不知怎的,却生出一丝得意洋洋的欢喜之气。 皇帝肯定是被楼贵嫔与承王之事气到了,后宫嫔妃与皇子私会。楼皇后光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出那楼贵嫔该会有多惨。 但,那也活该! 她作为皇后,不是没有给过机会。只是那楼贵嫔,真真是给脸不要脸! 楼世忠原本作为楼氏旁支,本得不到重用。当年是她给予楼世忠机会,让他这一支攀上楼氏正宗。后来楼世忠入京,原本想着可以互相借势。可是那楼世忠实在是上不了台面,不仅如此,如今竟还成了废人,自身都难保,更遑论为她继续敛财,继续发光发热。皇帝原本就疑心楼世忠私心,还想因此借题发挥打压楼氏。如今自己将这楼贵嫔推出去,既可以撇清与这楼氏旁支的关系,还可以趁机打压楼贵嫔,简直是一举两得! 皇后挑起嘴角,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身后的春玉望之,也跟着露出一抹冷笑。 皇帝怒气冲冲地一路行至后花园,才站定,便冷冷地瞪着那不远处的洞口,头也不回地朝皇后问道:你说的,是这里吗? 那皇后从皇帝身后踱过步来,点了点头,又发现皇帝没有朝她望过来,继而才开口道:是,杜鹃看到的,便是这里。 说罢,又挑了挑眉,冷冷道:楼贵嫔身为后宫嫔妃,做出这等难以启齿之事,不仅让皇家颜面尽失,还让楼氏蒙羞,只一死,怕也难消罪责!此等诲淫诲盗之女,非凌迟而不足以平众怒!皇后恶狠狠地说,又回身看了一眼左右侍卫。 那侍卫得了指令,正要上前,皇帝却突地抬了手。 皇上,楼贵嫔这等淫邪女子,难道您还要姑息吗?皇后上前两步,方想再理论一番,谁知身侧却适时响起一个声音来。 父皇,母后。元恪从那假山洞口正转出来,拄着手杖走上前几步,抬手对着皇帝和皇后作了揖。 他的身后,此时跟着的一个侍从打扮的少年。见了两位天下独一无二的权贵,也赶忙跟着元恪的动作,跪了下来。 皇后顿时怔愣了,等反应过来,她突然冷然一笑,责问道:承王,你还有脸面见你父皇吗? -- 第146页 元恪做出一个不明所以的表情,而后看着皇后,很平静地道:母后,您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你做的好事,你父皇都已经知道了。 我?我做了什么事?元恪莫名其妙道,而后看向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点了点头,这才道:父皇,非礼勿视,儿臣自知身为人子人臣的本分,一直守在洞口,并未越矩,请父皇明察。 皇后的心中咯噔一下,心悦道:那洞中果真有人! 皇帝闻言深深地皱了眉头,怒火中烧地望了元恪一眼,突然扬起手,重重地扇了元恪一个耳光。 那巴掌厚重,顿时将元恪的脸打偏在一侧。元恪动了动舌头,顿时一股血腥气弥漫了口腔。 元恪的眼神冷了冷,而后转过脸来,面对着皇帝,隐忍道:儿臣不曾越矩,儿臣不明白! 你有何不明白。承王,看来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啊,将洞中的楼贵嫔给我捉出来!皇后当先一步说出话来,一面说着,一面招呼左右侍卫,就要进洞拿人。 元恪见此,赶忙抬起手杖挡住那二人。 元恪,你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你当真皇帝雄浑的声音响起,带着气愤,狠狠地瞪住元恪的脸。 父皇,不能让他们进去,事关后宫女儿家清白,您不能元恪大声道,但他那话音还未落,那两个侍卫却听了皇后指令,转身,便飞也似地往那洞口而去。 你们做什么,快出去!洞内,陶清漪的声音响起,带着斥责,带着警告,却听得皇帝心中一凉。 皇后闻声弯了眼角,与那身后的春玉对视一眼。 可谁知,那俩侍卫进洞拿人,原本是想要拿住楼贵嫔的,可不仅拿住了楼贵嫔,还拿住了 连臻?皇帝瞪大了眼睛看向那倒在地上的女子,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皇帝春选后新得宠的新人,朔方郡来的连臻连美人。 此刻那倒在地上的连臻,她衣服从下摆及腰腹之间,竟是生生扯出一个大大的口子。如今天气正值炎热,衣着本就单薄。如今扯出这样大的口子,纵使那衣服里还穿着贴身衣物,但难免还是露出些肌肤来。 而那原本被套上私通皇子罪名的陶清漪,见那连臻被侍卫拉扯到地,赶忙一个飞身扑在连臻身上,紧紧地护住连臻。而再细看下去,却是那陶清漪手中,正捏着一根头发丝细的银针,那针此刻还被捏在她的手里,而针连着线的另一头,却正在连臻的身上。 皇帝深深地蹙起了剑眉,有些不明白了。 而那元恪,却在此时拄着手杖走到那两位侍卫面前,一个人赏了一个耳光。 清脆的声音顿时响彻整个后花园,配着那满园的花香,尽是说不清的滋味。 第80章 (八十)旧账 我见连美人被园中枯枝挂倒,身旁又没个随侍丫鬟,原本想去帮扶,却见连美人跌跌撞撞跑入山洞,只推脱让我寻一个懂针线的人来。我在这后宫之中,除了母妃,却也没有亲近之人,正踌躇间,却见贵嫔娘娘在园中采花,一问之下,还有随身携带的针线,这才冒昧打扰。贵嫔娘娘与我到这山洞后,只说让我守住洞口,要为连美人缝衣,莫要外人入内,谁知转眼,便是父皇与母后带着人来,说要拿人。儿臣并不明白,儿臣一贯谨言慎行,不想到了后宫,一个举手之劳,竟害我如斯元恪说得愤慨,就连那患有腿疾的右腿,也跟着轻轻颤抖起来。 不远处,那连臻正披着春玉脱下予她的衣服在哭,一张原本漂亮明媚的脸哭得梨花带雨。若不是身旁的陶清漪搀扶,她恐怕就要哭得岔过气去。 皇帝全程冷脸站在原地。听那元恪说完,他扭过头去狠狠瞪了皇后一眼:皇后,此事,你如何看? 皇后一张脸上表情表情变幻莫测,好半晌,她这才突然大声道:把那个乱嚼舌根的贱婢,给本宫拉出去斩了! 皇帝冷冷地哼了一声,也不再看皇后,径自走到连臻那里,将目光落在陶清漪脸上片刻,突然一把抱起连臻,往前而去了。 连臻窝在皇帝怀抱之中,如同一只温顺的小兔子,紧紧地勾住皇帝的脖子,一声声叫着皇上,你要为妾身做主。那声音带着哽咽,带着哭腔,细细柔柔,似要叫到人的心里去。皇帝情不自禁地将连臻搂得更紧了。 身后,那全喜见皇帝抱着连美人走了,赶忙招呼小太监:快,快去抬皇辇来,莫要累着皇上! 皇帝走后,皇后也带着人气哼哼地去了。 陶清漪见众人都走了,忽然重重地舒出一口气来。抬眼之间,却又想起了什么,赶忙朝身后看去。 身后,此时正有一个侍从打扮的少年,正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他前额的头发似乎很长,堪堪地挡住左眼,似乎感受到了陶清漪的目光,他抬起脸来,正将那目光与陶清漪的对上。 此地说话多有不便,最多只有一刻钟,你们好自为之。不远处的元恪朝二人的方向望了一眼,便拄着手杖朝前方不远处的石凳走去。 那元恪方走开一些,那原本跪着的少年便赶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望着陶清漪,眯了眯眼,清甜地唤了一声:阿姐。 -- 第147页 陶清漪被他这一唤,生生地逼出些眼泪。 方才原本是元恪安排他与陶清漪见面,谁知不巧却被长秋宫中的丫鬟撞上。若不是连臻及时跑来告知,并机警地划破了自己的衣服,只怕 只怕之后的后果陶清漪不敢细想。想到此处,她只觉得自己周身汗毛,连带着她的头发,都快要立起来了。 陶清漪抽出绢帕略略地擦了一把濡湿的眼睛。强迫自己对着面前的少年露出一个温和柔软的笑。 而这少年并不是别人,正是陶清漪一母同胞的弟弟陶文亨。 不,如今并不再是陶文亨。而是被二皇子承王元恪赋予新身份的承王府门客常余。 那常余见自己的阿姐对自己笑,赶忙伸手拉了她的手:阿姐,好久不见,我可真想你啊! 他这般说,活泼的语气,一如当年那个小小少年。 陶清漪下意识地去望他的左眼。见他那左眼掩映在额前长长的碎发下,只觉得心间好似被针刺了一般。重重地也反握住他的手,道:文亨,你最近可好? 说罢这话,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苦笑道:你瞧我这记性,你现在,是叫常余。 常余点了点头,也有些尴尬,便错开话题,询问起她:阿姐,我听承王殿下说,你现在是在为萧子杞做事。 陶清漪的眉头一跳,并不置可否。 那常余见陶清漪不答,心中了然,便蹙起眉头:阿姐,你怎可为他做事?那人心怀叵测,深藏不露。而且你心思至纯,本就不适合宫中生活,如今你入宫为妃,自是困难重重。稍有不慎,便会殒了性命。我不信他看不出!他明明,就是将你往火坑里推! 文常余,他人如何,我们未可知,也不多做评价,但他毕竟帮过我们。你不知道,当时你被困于刑部,也是由他指点,我才能将你救出。况且若没有他,我怕是要被三皇子害死了 虽这般说罢,陶清漪却不知为何又想到琉璃。虽然知道琉璃变成如今这番模样,与他并无直接关联,但联想到琉璃差点被他杀死,陶清漪心中还是纠结出了疙瘩。 正思考着什么,那边常余却又开口了:阿姐,你心思真是单纯!不怕与你说个实话,你与这大魏的先皇后颇有些形似,那萧子杞大概是看上了这一点,才会帮助你我。如若不然,他怎会如此古道热肠?我就不信,他若无所图,会让你入宫?阿姐,你就没想过,也许从一开始,你就被那姓萧的给骗了? 陶清漪心中咯噔一下。萧子杞有所图,是他自己承认过的。但她实在不愿再往深处想,当时她入宫,明明是被逼得走投无路 虽然心中一阵不安,但陶清漪还是佯装出无事的样子,对着常余道:你莫要把人心想得太坏! 那常余闻言嗤笑道:阿姐,你别怪我说得难听,你一向不会识人。你看曹居仁,那时你还不是 陶文亨!陶清漪有些生气了。就仿佛好不容易长好的伤疤被重新揭开,她顿时只觉一阵剜心的疼痛。 常余见自己阿姐有些冥顽不灵,又咄咄逼人地说了几句,直将陶清漪气得差点七窍冒烟了。好在这时,那不远处的元恪出声来唤,说是后宫之地,不宜久留,以免惹出是非,那陶家姐弟,这才不欢而散了。 阿姐,你想清楚。承王殿下一贯做事端正,于公于私,都是好人。但那萧子杞,虽说帮过我们,但也无非是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你仔细想想,若是他当时真想帮我,为何我又会失了一只眼呢? 又道:若是他实心帮忙,多与承王殿下美言几句,我这只眼睛,怎么会怎么会说到此处,常余的身子有些颤抖,陶清漪原本以为他想哭,谁知抬眼却看到常余一张愤恨至极的脸。 文常余,我们毕竟受人恩惠,况且当时萧公子也明说,他与承王殿下关系一般,你不能 好了阿姐!常余出声打断陶清漪,事已至此,我不想再深究此事。但萧子杞,你切莫再与他有任何关联!况且如今我们身在大魏,自当为大魏效力。那萧子杞居心叵测,向大魏俯首称臣,却暗地里觊觎大魏皇权,当是乱臣贼子!只恨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能将他绳之以法!但如今承王殿下已有他把柄,奈何他也不能再如何翻天!你切莫再与他扯上什么联系,最后弄得自身难保!到时候就是承王殿下想要保你,也难保住! 陶清漪心情十分复杂地将这些话听入耳朵,末了元恪走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对她开口道:陶小姐,应你的要求,常余你也见过了。今后,若无必要,就别再联系。 他是我弟弟,我以后难道想见他也不成吗?陶清漪看向常余,那常余此刻也在看他,一张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到底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情绪。 那元恪扬了扬唇角,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陶小姐,你可真会得寸进尺。顿了顿,又道:此次将他带入宫中,本王已是后悔。常余此人我还有用,你身为后宫嫔妃,当以身作则,莫要乱了纲纪,害人害己!说罢,再不理陶清漪,便迈了步子要走。 -- 第148页 陶清漪见此,赶忙追了过去:承王殿下,琉璃她 但她还未说完,元恪便一个眼刀远远地飞过来。那眼神中充满了嘲弄和鄙夷,陶清漪顿时什么也说不出了。 常余朝她望了一眼,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来。而后头也不回,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了元恪。 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陶清漪心中五味杂陈,但终究只是默默握紧了双手,复又松开。一种无力之感油然而生。 而另一头,常余跟在元恪身后慢慢地走着。 元恪他走得并不是很快,每走一步,那手杖必定要向前伸一次,久而久之,似乎左肩要高,右肩要相对低一点。 常余的目光盯着元恪的右肩,联想到自己的左眼,总是如有若无地觉得他们同病相怜。 似乎注意到常余的目光,元恪回过头去,见他还是一番愁眉苦脸的模样,出声道:你该不会,是觉得我对你阿姐太过严苛了吧? 常余一顿,继而蹙了蹙眉头:是她自己分不清孰是孰非,怨不得别人。 元恪望着他,闻言,那眉宇间的烦躁稍稍地疏散了些。 常余,你阿姐,便随她去吧。元恪淡然道,好歹这是大魏,那萧子杞,料想也翻不了天!只不过想到连臻,元恪心中的烦躁又陡然大增。 只不过,萧子杞的触手伸得太长了些。元恪心道。不知不觉联想到许久之前,那萧子杞一脸平静地站在他的面前,与他说,可以助他登上大宝。那时,他还曾经质疑,这个看似不堪一击的人物,怎敢如此地大言不惭。可还不到一年,眼见得大魏翻覆,不仅处处遍布他的眼线,甚至就连那先皇太后亲自选出的太子,也快要被废黜了。 他真是好能耐,好本事! 想到此处,元恪只觉一股郁结之气顺着胸腔遍布开来,让他竟是连火也发不出了。 而那常余,似乎还在等他下文,正一脸认真地望他。元恪回头,便看到这样一副面孔,顿时怔了怔。 殿下? 元恪张了张口,只不过之后,就转了话题:上次那箭弩,你改进的很好,如果武装在我们的队伍中,定是会大大增强战力。此次,你功不可没 第81章 (八十一)分歧 夏季的夜晚,纵使有风,却也算不上太清凉。 无欢从睡榻之上起身,烦躁地将盖在身上的薄毯甩在一边。 夜晚的蝉鸣声此起彼伏,还有蟋蟀与各类小虫的鸣叫,一浪高过一浪,似乎是要开一场小型而盛大的清谈会。 借着月光,无欢走到矮几处拿了茶杯取茶来喝。 茶是凉的,但意外地将心中的烦躁冲淡了些。 伸手支起半开半合的窗子,那窗外清风伴着月色涌入,无欢无来由地打了一个喷嚏。等揉了揉鼻子再向外看去,却看到那对面的池塘边,正有一人端坐在掩映在竹丛之中的石台,右手捏着一只酒杯在那儿自饮自酌,不是萧子杞又是谁? 无欢蹙了蹙眉头,翻身从窗子跳了出去。谁知还未走几步,身边却有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你就不能穿个衣服吗? 无欢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个激灵,转头果然看到江骋一张面瘫般的脸。 此刻,那江骋正蹲在树丛中,隔着一池荷花看那对面喝得正酣的萧子杞。周遭很黑,夜晚的树丛也很黑,他一身黑衣,险些就要与周围的黑融为一体。 无欢眉头一皱,这才想起自己有裸身睡眠的习惯。现下,他除了穿着中裤,上身却是未着寸缕,精壮却白皙的肉身就晾在空气中。要说多扎眼,就有多扎眼。 其实若说平常人便也罢了,但那无欢却偏长了一副雌雄莫辩的脸。尤其在这夜间,长发一披,活像一个正值青春的美貌姑娘。只是这半夜裸着半身的姑娘,似乎脑子不大正常 江骋扭过去又看了无欢一眼,只觉得那眼睛如被针刺,疼痛难忍,赶忙又转过脸去,非礼勿视了。 谁知,无欢却被江骋这举动惹得恼怒了。眉头突突地跳了几下,终于忍不住低沉地骂道:老子愿意,碍着你了? 是没碍着,就是难看了些,难以忍受了些。 江骋心中淡淡地想,只管直直地望着前方,也不再去接无欢的话茬。 但无欢一看江骋这般,觉得他一脚踹不出几个屁的毛病又犯了,猛地站起身子,一把扯开裤腰带,对无欢气急败坏地扬言道:你信不信,老子在这儿就脱^光了?! 可是无欢还是没能脱光。 那池塘对岸的萧子杞,听见动静,从竹丛中缓缓地踱步过来,看到池塘对岸的两人,有些失笑道:你们大晚上不睡,是在秘密夜谈吗? 谁会与这等人夜谈?无欢狠狠地系了两下裤腰带,从树丛之中当先走出来,用脚点水,三下两下,便跳到萧子杞身边。 那江骋紧跟其后,当他也站在萧子杞身边时,那一旁裸着上身的无欢,还忍不住瞪了江骋几眼。 那江骋只做不知,望了一眼萧子杞身后石台之上的酒壶,开口道:公子,您身子不好,酒喝多了伤身,切莫贪杯。 -- 第149页 无欢闻言,这才想起什么,几步走到那石台旁,拿起那酒壶晃了晃,见那壶中酒只剩下小半壶,蹙起了眉头:公子,你什么时候嗜酒了? 这般问话,又觉不妥,便换了种问法:公子,你可在烦闷吗? 萧子杞脸上波澜不惊,回过头望了一眼无欢手中的酒壶,只淡淡道:那不过是茶罢了。 茶?无欢挑了眉,眼中尽是不相信。干脆提着那酒壶,扬头便往口中灌去。这一喝,发现壶中竟真的是茶。 真是茶啊!他看了看萧子杞,又看了一眼江骋,脸上的表情有些抽搐,道:三更半夜不睡觉,一个人坐在石台上,饮饮茶? 说罢这话,那眉头亦跟着跳了跳。 而那萧子杞,从始至终都波澜不惊,闻言,便点了点头:谁规定不能三更半夜饮茶?说罢,便抬手拿过无欢手中的酒壶,对着嘴扬头一倾。若无人知晓,定然以为他喝得真真是酒了。 无欢见此,摇了摇头,抬手抢了萧子杞的酒壶:公子,你还是别喝了! 萧子杞向着无欢摊手,试图让他归还酒壶:酒你们不让喝,喝茶你们还不让吗? 您喝那么多茶,怕是不好入眠。江骋也走过来,对着萧子杞恭敬道。 萧子杞盯着面前二人,看了一阵,突然笑道:你们管得真宽。 公子,还请您保重。江骋一面说,一面对着萧子杞作了揖。 身旁的无欢握着那酒壶,若有所思,而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摔了酒壶,返身便走。 无欢?!江骋被无欢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便去拍无欢的肩膀。但那无欢似乎早有预料,江骋的手还未放在他肩头,他便一个闪身,反手对着江骋就是一掌。 被那一掌直击胸口,虽那无欢只用了一成力,但江骋的胸口还是隐隐钝痛起来。 无欢,你在发什么疯?!江骋斥道,而后再次上前,想要去捉无欢。 那无欢嗤笑,手下毫不留情,直取江骋面门。 江骋险险躲过,一连向后被无欢逼退几步,再站定,却看到无欢一张暴怒的脸。 公子,我猜,你是在为陶小姐的事而烦闷吧?无欢的声音在几步远的地方冷冷地响起。 他的声音凌厉,像是一柄剑,直直地朝萧子杞插去。 萧子杞蹙了眉头,那脸上尽是冰冷。 连臻的飞鸽传书我看了。我原本以为,陶清漪与承王宫中密会是你授意,目的是为了逼出楼氏,让那老儿尽快废黜太子。这般看来,似乎并不是。无欢的眼睛眯了眯,透着一股子的危险气息。见那萧子杞不语,又道:那女子,若再留着,恐会坏了我们的大计。为今之计,只有秘密杀之,以绝后患!说罢,便要往那池塘对岸而去。 萧子杞闻言,与江骋对了个眼神。那江骋一个健步飞冲过去,便要去抓无欢。 无欢脚步不停,以脚尖点在塘中荷叶,手腕在江骋手中一扭,便是一招金蝉脱壳。 但那江骋毕竟武功高强,奋起直追,在那池塘对岸与无欢又斗了片刻,无欢终究是败下阵来。 我^操^你姥姥的江骋,要点脸就把老子放开,若不然老子今后剥了你的皮,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江骋咋咋呼呼地骂起来,亲娘老子的一点不含糊。怎奈江骋一贯是个厚脸皮,听那无欢嚷嚷,面上却不变颜色,非但把无欢双手给反绑了起来,还在无欢那双手交握的地方给绑了好大的一个蝴蝶结。 江骋,我^操^你祖姥姥,有本事放开老子,我要和你决一死战!无欢越骂越烈,一身白皮肤也好似染红了几分。 萧子杞此时从池塘对岸绕过来,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站定了,这才道:无欢,你莫要再闹! 公子,那女子,真的不能留!无欢被江骋按着蹲在地上,扭过头对萧子杞恨恨地说,如果我没猜错,最近你心神不稳,皆是因她而起吧? 萧子杞蹙了蹙眉头,并不答话,只说:无欢,这陶清漪,我还有点用。此次之事,皆因元恪而起,元恪异心,我们并不是没有想到。 公子,那既是这样,元恪那里江骋在旁边出言问道。 萧子杞点了点头:元恪那里,便随他去吧。 那他万一对我们不利 现在还不会。至于以后萧子杞眉头又紧了紧,并没有再说。扭过头看向无欢,严肃道:无欢,我留下陶清漪,自是有我的道理。 公子,你莫要骗我。你以为我无欢看不出吗?你对那陶清漪 住口!萧子杞厉声道,而后不可自已地咳嗽起来。 寂静的夜间,那咳嗽之声伴着夜色回荡,久久不息。等到萧子杞终于直起腰来了,江骋赶忙扶住了他。 无妨。他淡淡地说,而后直起身来,望着无欢:我知道你的想法,我跟你说,我不会的! 那既是这样,又为何安排玉瑶入宫?无欢抬起脸质问萧子杞,公子,我本不该管你的私事,但你忘了自己的仇了吗 -- 第150页 无欢,你不觉得你僭越了吗?!江骋呵斥道,却被萧子杞拦下。 我跟你说过,我不会的!萧子杞声色俱厉道,而后亲自走过去,冷着一张脸蹲下身子,解开了无欢的手,我想做什么事,我该做什么事,我自己清楚的很。我留着那陶清漪,只因她还对我有些用。说到此处,他挑眼往无欢看去。见那无欢依旧是一脸的不信,便道:你还记不记得上个月抓到的那个疤瘌脸? 自然记得,那疤瘌脸不仅相貌丑陋,就连口齿也十分不清。就像是饿死鬼投胎一样,一顿能吃个十碗饭,而且天天异想天开寻人复仇!我当时就让你扔掉他,可是你不肯,非说要养着。我现在都不明白,你养那么个玩意儿,是有什么用吗? 又道:公子,好好的,你提他作甚? 无欢一面说着话,一面活动着手腕,眼光还似是而非地只往江骋身上瞄。江骋怕他突然发难,一连朝后退了几步,与他保持开距离。 那萧子杞闻言却扬了扬唇角,道:无欢,你可知那疤瘌脸是要寻谁的仇吗? 谁?无欢有些好奇。 萧子杞弯了弯唇角。 陶文亨。 第82章 (八十二)阴暗面 连臻正窝在殿内补眠,外间有宫人通报,说是桂吾宫的贵嫔娘娘来了。 连臻从榻上慢慢起身,一张明艳的脸上现出几丝笑意。点头对那宫人说知道了,便由着另外的宫人搀扶了,坐在梳妆台前打扮起来。 说是打扮,其实就只是简单地拢了拢头发。等到陶清漪从外间进来,连臻已经打扮好迎了出去。 陶清漪心中怀着心思,见那连臻朝着自己行礼,心中的计较更甚。 等到宫人上了茶,又闲扯几句。连臻似乎终于察觉陶清漪有话要说,这才屏退了殿内宫人,与陶清漪开门见山地说话。 不知贵嫔娘娘大驾光临,是为何事啊?虽是这样问,但那连臻却是七窍玲珑心,早就将陶清漪的心思猜了个通透。 果不其然,陶清漪闻言,便朝她问道:连臻,你和我说实话,昨日昨日你是如何知道皇后会出现在后花园的? 连臻早就知道陶清漪会因此事过来寻她,微微笑道:娘娘,难道您不知道吗? 我?我如何而知?陶清漪怔了怔,望着连臻。 那连臻十分年轻,明艳艳的一张脸,人畜无害,十分的讨喜。此时,那连臻看着她,目不转睛,似乎是有话说,却又不说,让陶清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干着急起来。 陶清漪咬了咬下唇,虽然心中那答案呼之欲出,但就是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承认。 连臻见陶清漪这般,失声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唯有那耳畔间的蝉鸣,听着刺耳极了。 连臻起身走到殿门边,推开门唤了个宫人过来,吩咐道:这蝉声听得人心里烦死了,你们若是不忙,便去外面打打蝉吧! 那几个宫人闻言,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便背着竹竿去了。 外间顿时忙碌起来,几个宫女与几个小太监热热闹闹地抓蝉,好似一瞬间,寂静的世界又嘈杂起来。 陶清漪执了一把蒲扇了扇凉,她感觉今天的天真是热极了。等到扇到第九下的时候,连臻又踱步过来,在她的对面坐了。 陶小姐,你能告诉我,你与承王,是何时扯上的联系吗?她的语气很轻,声音也很轻,明明听着不是质问,但还是让陶清漪的心中一紧。 连臻,公子知道了,对吗?陶清漪望向连臻。 连臻正在喝面前的百合绿豆粥,闻言抬起头来。 陶小姐,这宫中之事,大大小小,都逃不过公子的眼。 陶清漪失笑:呵,怪不得,怪不得 那日,你来帮我,也定是他授意的吧? 连臻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中的粥。 承王,是与你说了些什么吗? 陶清漪一怔,却是不语。 那连臻见她如此,叹了口气:陶小姐,有一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陶清漪看下她,似乎是在等她下文。 那连臻微微牵了牵嘴角,开口道:我们既是为公子做事,便要时刻明白自己的本分。像您如今这样背着公子,怕是有些不好。公子经营至今,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成的。一步错,便会步步错。陶小姐,你也不想害死公子吧? 又道:陶小姐,凡事,还要讲究个度。若是超过了这个度就要反思,若是自己反思不了,那也要时刻铭记,不该看的不看,不该知道的便不知,不该做的便不做,以免引火烧身。她温温柔柔的说话,但那话音之中的含义,却似乎一点也不温柔。 陶清漪冷着脸望向她,好半晌,才泄气般地道:无论如何,昨日,还是谢谢你。 你不用谢我。连臻笑道:你该谢的人是公子。没有公子的指令,我是不会去的。 陶清漪心中一阵悸动,但又勉强压下。眼前蓦地又出现琉璃,带着那张纵横着疤痕的丑陋的脸对她说:小姐,那萧子杞是要杀我啊 -- 第151页 小姐,那萧子杞是要杀我啊 那萧子杞要杀我啊 那声音带着恐慌,带着仇恨,带着愤怒。 陶清漪的手颤抖起来,再抬眼,却正对上连臻一双弯弯的,似乎没有任何攻击性的笑眼。 不知怎的,她却是又想到不久的从前,那时候她将要入宫,萧子杞与她谈话,对她说:宫墙之内的事情,我鞭长莫及。 还说此去皇宫,艰难险阻,无论今后遇到什么事情,我都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陶清漪敛下眼皮,心中有什么横冲直撞着,却苦于找不到出口。 她已经分不清楚,萧子杞哪句话是假,哪句话是真了。 萧公子,真是好本事啊。陶清漪苦笑,喃喃道。 连臻笑意也浓,望着陶清漪,笑说道:公子一向如此。 陶清漪心中此刻已是纠结成一团,站起身来,突地生出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 阿姐,你就没想过,也许从一开始,你就被那姓萧的给骗了?常余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在耳畔,似乎是在提醒,又或者是在警告。 陶清漪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似乎是要被冻结了。 明明是盛夏,她却在这样的天气中,感觉到瑟瑟发抖的冷。 那对面而坐的连臻不能体会到陶清漪的心情,见她如斯,也只是跟着站起来。原本还想要再闲聊几句,谁知陶清漪却觉得她每说一句话,似乎都饱含深意,意有所指。干脆闭了嘴,什么都不说了。 而那陶清漪,似乎被刺激到了似的,不依不饶道:连臻,你有办法可见到公子吗? 连臻沉下脸来,好半晌,才默默地点了头。 有。她说,那一张笑脸,却是不再笑了。 连臻是有接到过萧子杞的指令,说是如果陶清漪来找,他便会寻着机会进宫。 但,进宫却是犯险。若无必要,萧子杞都不该入宫。 玉瑶重重地拍着面前的几案,那案台被她拍的砰砰直响。 所以,你便飞鸽传书给了公子?玉瑶一脸的不可置信。 阿臻,你这是在让公子犯险! 那连臻蹙着眉头:我自然知道。 那你还 玉瑶,公子有自己的分寸! 自有分寸?玉瑶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 一贯轻言轻语,笑语盈盈的连臻好不容易黑了脸:玉瑶,你在质疑公子吗? 玉瑶站起身来:我要告诉无欢少爷!说罢,便要朝殿外走,却被连臻一把拉过。 玉瑶,无论是无欢少爷还是谁,我们都听命于公子! 可是,我们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公子被那妖女给蛊惑!玉瑶甩开连臻的手,却又被连臻拉住。 够了!玉连臻原本想要说些什么,但那玉瑶却突地弯下腰去,剧烈地呕吐起来。 你好半晌,连臻才手足无措地搀起玉瑶,你怀孕了? 那玉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而后,突然脱力地坐在地上,隐忍着涕泗横流道:是,我怀孕了。 这一次,换连臻跌坐在地上。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连臻苦着一张脸,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这件事情我会如实禀报给公子,你做好心理准备。 玉瑶苦笑,而后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连臻,这件事情还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玉瑶淡淡地说,然后还不等连臻回答,突然自袖间摸出一把匕首,猛地朝连臻刺去 陶清漪是在一个夜里,发现那近些时日一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玉瑶,突然失踪了。 她问过桂吾宫的宫人,除了随侍在舜华殿中的宫人外,几乎没有人注意过一个叫做玉瑶的宫人,更别说意识到她失踪了。而舜华殿的宫人,却几乎都与这个玉瑶关系不好,所以她是否失踪,似乎对整个桂吾宫来说,并没有很大的意义。 而在霖华路的萧宅,玉瑶正一把将丫鬟送来的饭食推地上,用尽全身气力地吼道:我要见公子! 那一日,她的匕首还是没能刺死连臻。倒是连臻,一个回身拉扯着玉瑶,将她重重地掼在了地上。她的那把匕首被连臻握在手中,架在她的脖颈之上,险些就要刺破她脖颈之上的皮肤。 再然后,她就被关在了这里。被人封了穴道,浑身上下软弱无力,别说逃脱,连自杀都不能。 这已经是第四日了。她该用尽的办法都用尽了,还是没能如愿见到萧子杞。 此刻,那门外面正巧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有人由远及近地走过来,而后门扉开合的声音响起,一束光伴着那人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 看外面的光景,似乎已是傍晚时分了。 那人逆着夕阳西下的太阳光,一身黑衣如墨,连带着一张脸也隐藏在暗处,让人看不清楚表情。 玉瑶的眼神黯了黯,一时间,一股浓烈的悲伤的感情涌了上来。 -- 第152页 玉瑶,公子的意思,这个孩子必须生下来。江骋从阴影中走出来,身后的丫鬟恰到好处地点上了灯。 一时间,整个室内明亮起来。而玉瑶,却在这明亮中,无声地哭了出来。 你应该清楚,公子并不需要软弱之人。江骋的声音冷淡而疏离,如同一根刺一般,扎在了玉瑶的心上。 她蓦地就想起了那个没事就爱掉眼泪的陶清漪,她发觉,她的公子并不是不需要软弱的人,而是关键是这个人,他是否需要。 她咬着后槽牙,哽咽道:就因为陶清漪,就因为她吗? 江骋没有说话,看着她,眼神中意外地流露出悲悯的表情。 玉瑶,公子,并不是你能肖想的。他多嘴道。 我没有!玉瑶反驳,我只是怕,只是怕公子一腔热血,最后却给别人做了嫁衣! 又道:我要见公子! 江骋蹲下身子,直视着玉瑶的眼睛: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前,你都见不到公子。他淡淡地道。而后站起身子,任玉瑶在身后痛哭流涕,也不管不顾地合上房门。 第83章 (八十三)一言不合 寂静的夜色,并没有因为殿内烛台之上的灯火,而明亮几分。 下午半黑的时候下了雨,如今周遭的空气都是清凉而湿润的。有泥土的气息带着馥郁的青草香钻进鼻腔,惹得陶清漪忍不住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有宫人赶忙过来递了帕子,陶清漪接过略略地擦过了,扭头的功夫却是瞥见那宫人陌生的脸。 你又是谁?陶清漪问她。 那宫人倒是不慌不忙,朝着陶清漪恭敬地弯了腰,这才不紧不慢地道:奴婢名叫玉瑶。 玉瑶陶清漪苦笑。 好一个玉瑶! 她猛地站起身子,拉扯住那宫人的衣襟:你告诉我,玉瑶到哪里去了!陶清漪压抑着声音,但那一双赤红的双目,却是出卖了她的歇斯底里。 那面前的玉瑶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听不懂陶清漪的话。但见陶清漪如此,却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奴婢,真的是玉瑶啊! 呵呵呵陶清漪颓丧地坐回地上,莫名地只觉得浑身冰冷。就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冥冥中望着她。她虽然看不到他们,但却一直被他们监视。 夜半的时候,陶清漪是被一个梦吓醒的。梦里面萧子杞拿着一把剑,正哄骗着蒙着双眼的她向他走。梦里面的陶清漪似乎被萧子杞温柔缱绻的声音蛊惑了,一步步不管不顾地朝他而去,眼见得那剑尖就要刺中她了,她猛然从梦中被吓得醒了过来。 坐在榻上,她机警地望向四周。殿内光线昏暗,显然已是后半夜的光景了。陶清漪看那身旁并没有举剑的萧子杞,不知不觉间她竟重重地舒出一口气来。 有宫人从殿外破门进来,看到陶清漪满头细汗,赶忙过去关怀地询问:娘娘,我听到声音,您可是做噩梦了吗? 我方才方才喊出声了啊?那陶清漪问。 面前的宫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没事,你下去吧。陶清漪淡淡地说,又看到身旁正摆着一个方盒,打开来看,却看到是一盒石黛。 这是 方才皇上来了,看您睡下了,便没有叫醒您。这石黛,便是方才皇上来时,带过来的。 陶清漪咬了咬下唇,却是没有说话。 堪堪地将那石黛放回床头几案,她竟是如同被人当头浇下了冷水,一时间,只觉得通体寒凉,几乎就要被冻死了。 但,冻死的前一刻,她不知怎的却又生出万千情绪。繁复,缭绕,盘桓,就萦绕在胸口脑中,竟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出口,仿佛稍有不甚,便会天翻地覆。 娘娘?娘娘?您可是在听吗?耳畔,不知何时响起那宫人的声音,陶清漪扭过头去看,见她正一脸诧异的表情。 陶清漪蹙了眉头,便听得那宫人紧接着道:娘娘,您睡前让我炖了红枣银耳汤,请问还用吗? 陶清漪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忘记了何时让这宫人炖汤了。为了不白费她熬汤的心血,她虽没有多少意愿喝汤,终究还是让她盛了一碗。 等到那宫人走了,陶清漪捧着那手中温热的红枣银耳汤,一时间又失了神。等到她捧着那碗,下意识得将汤凑在唇边准备喝下的时候,蓦地却突然出现一个身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别喝!那人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清冽,还夹杂着今日下过雨时的潮热。四周渐渐氤氲起一阵淡淡的草药的气味,并不难闻,甚至让人感觉有些熨帖的温暖。 陶清漪猛地抬头,那碗也随着抬头的动作砸下来,掉落在她的腿上。 黏腻的温热感隔着中裤黏在她的腿上,那样的感觉,就像是如今她的心情,拉拉扯扯着,温暖粘稠,却终于成为负担。 公子陶清漪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怎么来了? 昏黄的灯火映出萧子杞的脸。他的眉眼在这不甚明亮的地方,骤然跟着更加深邃起来。 -- 第153页 萧子杞没有回答,似乎能够出现在这里是一件非常稀松平常的事。 他将那掉落在陶清漪腿上的瓷碗拿起来,又找了帕子替陶清漪简单擦拭了。那陶清漪被萧子杞突如其来的举动惹得脸红,赶忙推开了他的手。 萧子杞的手蓦地就漾在空气中,不上不下,不尴不尬。 那汤里有毒。他收回手去,攥紧了,复又摊开。面无表情地用目光又扫了一眼陶清漪的裤子,见那中裤之上一片斑驳,黏在腿上的地方甚至还半透着肌肤,他有些慌乱地别开眼去,只道:你去换件衣服吧。 那陶清漪全然的注意力都被萧子杞前半句话吸引了,望了那还端在萧子杞手中的碗,突然觉得背后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汤里有毒?谁下了毒?她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那萧子杞将那碗放在几案上,回头对上陶清漪的眼。 这宫中,想要你性命的人不止一个。以后,你且小心。 要我性命?为什么?陶清漪胸口起伏着,听罢萧子杞的话,竟有些后怕起来。 萧子杞抬了眼:这是皇宫,皇帝专宠,除了嫉妒,还能为了什么? 又道:后宫之中,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以后,你可不能大意。 这是句关心的话,陶清漪蓦地红了脸。等到那脸上的热度下去,再抬头,却对上萧子杞探究的眼神。 此时夜已过了大半,万籁俱寂。若是没有外间如有似无的虫鸣,陶清漪甚至会有一种时间静止的错觉。 不知怎的,却突然想起方才的梦。 梦里面的萧子杞笑靥如花,却是一个恶毒之人。拿着一把剑,蛊惑她的靠近。 一时间,她的心跳,连带着全身的血液,都渐渐地慢下去。 可是连臻与您联系的吗?陶清漪的声音很小,但在这个寂静的夜中,再小的声音,却都是很大。 萧子杞不置可否,一双眼只胶在陶清漪的脸上。 你见了元恪。他用了陈述句,想必,他都是知道的。 陶清漪深吸了一口气,胸中打起了鼓。却并非悸动,而是害怕。 我看见琉璃了,她还活着。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双腿跪坐在榻上,双手放在腿上,变成一个非常防备而疏离的姿势。 她告诉我,您当时想杀了她。 你信吗?萧子杞突然发问。白皙的脸,深邃的眉眼。如琢如磨,如珠如玉。 陶清漪哑然。 虽然看到琉璃之时很想承认,但心中,总有一个声音,感性地让她不要去相信。 所以,您并没有陶清漪试探着问道。 不,我是真的想杀了她。萧子杞的声音淡淡地传来。 陶清漪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砰的一下爆炸了。而她就在其中,并不能豁免。 果然果然 有那么一瞬间,陶清漪觉得自己竟是那样的可笑! 为什么?!她明明是个受害者!您明明答应我,明明答应我要去救她陶清漪哑着嗓子说,我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萧子杞并没有说话,他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但那陶清漪却不依不饶,非要问出一个究竟。 您明明可以救下琉璃,为什么要见死不救?!而且就算琉璃被劫,您也可以如实告知,为何要隐瞒下来,骗我说她死了?!陶清漪拼命忍住眼泪,一双眼睛憋得赤红。 那萧子杞只静静地望着陶清漪,并不说话。 还是,您是为了利用我吗?陶清漪歇斯底里道。说罢这话,她突然嗤笑,好似一瞬间明白了般,又问他一遍:您果真是为了利用我吗? 萧子杞并没有反驳,陶清漪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虽然不明白他利用她是为何,但他这样步步为营之人,必定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了。 陶清漪蓦地哭了出来,这一瞬间,心中的疼痛好似无法复述,无以复加。 你知道吗,我当时难过死了!陶清漪咬着牙说。那牙齿的边缘深深地轧在唇上,不一会儿,那唇上竟是淡淡地有了血丝。 萧子杞伸出手去拉扯住陶清漪的手,方想说什么,却被陶清漪一把甩开。 公子,我只问你一句,你从始至终,都在骗我吗?她瞪着萧子杞,头一次,对他生出了恼意。 萧子杞怔了怔,而后淡淡地点了点头。 你一直在骗我啊陶清漪苦笑道,身子不可自已地颤抖起来。 虽然已经预料过答案,但由他亲自说出,她还是难免悲痛。而这悲痛,似乎还在无限地扩大,由心脏遍及全身,就连一根根头发丝,都似乎要悲痛地发出哀嚎。 就因为我长得像先皇后?陶清漪问他。 那萧子杞盯着陶清漪的脸,突然放弃一般的,又点了点头。 他已经不想骗她了,至少,从现在开始。 清漪,我的确骗过你,利用过你,可是我萧子杞想要解释,可是那话刚说了一半,便被陶清漪打断了。 -- 第154页 公子,那我一定非常像她吧?陶清漪嗤笑道,这世上有万千人,您偏偏选中我,可见我是非常之像了。 萧子杞蹙了蹙眉。实际上陶清漪像先皇后,只不过是他偶然中的一个发现,他并不是有意而为之。 你也并不是非常像她。萧子杞轻声道。抬头却看到陶清漪一脸嘲讽的表情,心中一顿,又道:只不过那眉心的朱砂痣略像了几分 他的话音还未落,那面前的陶清漪却忽的抽出了头顶束发的金簪。电光火石间,便向自己的眉心刺去。 第84章 (八十四)直白 见她自残,萧子杞心中一滞,赶忙出声去挡。但饶是这般,那金簪的尖端还是划破了皮肤,在她的眉骨之上留下了浅浅的一道口子。 虽然伤口不深,但依旧是见了血。 萧子杞心中一紧,一股无名之火顿时自心间升了起来。 你做什么!萧子杞低吼道,右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腕,左手将那金簪自她手中夺下。 他向来温润柔软,就连说话都是一贯的平和。陶清漪看他发火,如今只觉得好笑。 公子,你在关心我,还是在关心这张脸呢?陶清漪问道,瞪着面前的萧子杞。她是不再哭了,但面前变得强硬的陶清漪,却又不像她。 萧子杞顿了顿,突然也有些恼火:针对此前的一切,我可以解释。 我不需要解释。陶清漪道,顿了一顿,又咬牙道:我只是想知道,您让我入宫,到底有什么目的? 萧子杞敛着眉眼,并不说话。 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安静的殿内,好似掉下一根针,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见他不说话,陶清漪感到自己的问题有些可笑。他既然让她入宫,那定然是与他争权夺势有关。其实,她根本无须再问。 她苦笑一下,破罐子破摔道:难不成,您是想杀了北魏皇帝吗?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她有些后悔。其实在她的心中,她一直以为萧子杞无非是要在大魏施展抱负,最多是参与党争,挟天子以令诸侯。 虽然他差一点就杀了琉璃,但在陶清漪的心中,总觉得他是有难言之隐。 但 是,我是想杀了他。萧子杞挑眉看向陶清漪,冷笑道:我不光想杀了北魏的皇帝,还想杀了南齐的皇帝。天下之事,无非是分分合合,合合分分。这齐与魏,是该大一统了。 陶清漪闻言,只觉脑中嗡的一下。常余对萧子杞的评述似乎响在耳畔:乱臣贼子,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好不容易稳定心绪的陶清漪,又不可自已颤抖起来。 眼前温润如玉的萧子杞好似突然变成了张牙舞爪,血盆大口的妖魔鬼怪。明明没有攻击性,却又攻击性十足。 在外人看来,他萧子杞是被萧鸾逼得北上,寻求大魏庇护才流连大魏多年。殊不知,他竟是如此的恩将仇报,狼子野心 看到陶清漪眼中的惊惧,萧子杞突然放弃一般地叹出一口气来:你信吗?他抬头望她,温温润润,柔柔软软。就连那一双大眼睛,都是平淡无波的。 看他突然转了话锋,陶清漪却一时失了语。怔怔愣愣地将目光锁在他的脸上,就好似怕他会突然吃掉她一样。 在她心情跌宕的空隙,萧子杞抬了手,为她擦去了眉骨上的血迹。 女子总是爱美的,你何必伤害你自己。他淡淡道,一脸认真:我并不想伤害你。他说着,轻柔地拉起她的手。 手上是略显凉薄的温度,陶清漪一怔,还没来得及甩开他,萧子杞却主动放了手。 清漪,我再问你一次,你肯跟我出宫吗?他这般说。眼神诚挚,语气也诚挚。 陶清漪闻言,心中突然一阵酸楚。别开眼去,方想逃开他的眼神,那眼睛却正巧瞥到榻旁的一整盒石黛。 听闻,即使是宫中,这岭南的石黛也是不常见的。而这满满的一盒石黛,足可见其用心。 联想到数次与这大魏皇帝接触,他除了痴念他的先皇后外,实际上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甚至于对她,也是很好。 而面前这个人,竟是为了一己私欲,要杀了大魏皇帝。他就不曾想过大魏朝臣,大魏的子民吗? 公子,为了自己的私欲,便去损害别人的利益,您不觉得,是有些残忍了吗?陶清漪道,双手不自觉地抓着腿上的布料。 那布料此刻已经干了,唯独留下了硬邦邦的痕迹,怕是不好祛除。 利用别人,将人心玩弄于鼓掌,去达成自己的目的。就算最后这目的取得了成功,公子难道不觉得,这样的成果来得也并不光彩吗? 她直视萧子杞的眼睛:大魏待公子不薄,公子这般玩弄心思,不觉得羞愧吗? 萧子杞神色凛然,眼前似乎又掠过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他的母妃提着剑,毫不留情地斩断了他的手筋和脚筋。 所以,你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他冷了脸。就连周身,都在散发着冰冷。 那墨蓝色的衣衫在星点灯火的映照中,发出决然而惨淡的光,就如同他整个人,蓦地,就陷入了一片万劫不复的黑暗。 -- 第155页 公子,事实如此。陶清漪肃然道,顿了顿,又开口:我是不会和您出宫的。 萧子杞喉咙一紧,只觉有什么东西从胸口破裂开去。 如果我说,我喜欢你呢?他深深地呼吸,几乎是用上了全部的气力,只觉得心肺间是刺剌剌的疼。 公子,我当不起您的喜欢。陶清漪因为萧子杞的一句话,心中早已风起云涌。但只要一想到他心思恁般深沉,令人捉摸不透,就觉得,他们并不是一类人。 萧子杞闻言嗤笑起来,而后站起了身子:抱歉,就当做我今天没有来过。说罢,他便匆匆抬了脚步,往殿外去了。 第一次,他想将他的真心给一个人,但是她却不要。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殿门开合,衣衫缱绻,他渐渐融入黑暗,再也找不到踪影,真的如同他从未来过一样。 八月,一连几天的大雨让暑热的天气渐渐凉爽起来。然还不足几日,那偌大的太阳又当空普照起来,甚至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这日一大早,一行车马晃晃荡荡地往洛阳西北的金墉城而去。 听闻,太子殿下嫌弃洛阳暑热,竟然在东宫公然赤^身露^体,不仅如此,还命令随侍在东宫的宫人不着寸缕,中庶子大人多次劝说未果,到了最后竟捅到了皇上那里,皇上一气之下这才将太子殿下发配金墉城 要我说这事啊,东宫这事啊,实在是荒唐 不忍卒看,不忍卒看! 永安殿阶梯上,方下朝的两个老臣在窃窃私语着。正说着什么,其中一位白胡子老者突然朝后方斜斜地拱手作了个揖。 承王殿下!另一位稍年轻些的,闻言,也赶忙跟着拱起了手。 承王元恪正从这二人后面走下来,听见声音,也礼节性地回应了。 承王殿下认为此事如何?那白胡子老者抬起脸来看向元恪。 这元恪虽说是个跛子,但向来民间声望极高。为人亲善,一派正气。又掌管着工部,是皇子间少有的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做实事的人。 元恪见二位大人都直愣愣地望着他,咧嘴一笑:不知二位大人所问何事。 还能是何事,就是东宫哎那白胡子老者叹出一口气来,又摇了摇头,今日我听朝堂之上议论纷纷,更有易储之提议。储君乃一国之本,易储自然动摇国之根本,不到万不得已,怎可轻易易储! 那老者说得慷慨,险些就要捶胸顿足。又道:只是太子殿下荒诞,如今被迫留守金墉城,承王殿下,以为陛下此行是何意呢? 那元恪面上不带颜色,只凛然道:古有立嫡立长,立子以贤,皇兄向来深明大义,只是顽劣了些,想必经过这一次,定会有所收敛。 又道:二位大人,君心难料,更何况,如今一切都是未知数,我们还是莫要揣测圣意的好。 皇兄,如今太子已经被父皇罚去金墉城,那金墉城是什么地方,从前魏晋时期被废的帝、后都安置于此。父皇此举,不是正恰恰说明了父皇的易储之心吗?这时候,从台上正下来一人,几人回头去看,发现正是七皇子元敏。 那元敏向下几级台阶,与元恪站得平齐:皇兄,方才退朝时父皇的脸色你怕是没有看到,太子皇兄此次,我怕是凶多吉少。 那元恪牵了牵唇角:哦,那易储之事,你怎么看? 元敏一笑:刚刚皇兄还说立子以贤,若真的易储,这位未来的储君自然还是要看一个贤字的。 那按你的说法,你觉得京中没有外封的这些皇子中,有哪一人,又当得起这个贤字呢?元恪追问道,一张脸上也沾染上几分笑意,让整张脸坚毅的线条变得柔和起来。 身旁的两位老臣闻言,垂着头只是不敢言语,见这二位皇子兀自说起话来,便随便扯了借口,相携着离去了。 那老臣一走,二人说起话来更是方便很多。那元敏也不做假,向前一拱手,便道:这个我不敢贸然说,但皇兄向来乐善好施,济困扶危,若单说一个贤字,自然是皇兄最当得。 那元恪闻言一笑:皇弟玩笑了,我做的不过是微末之事,实在不足挂齿!不过我看皇弟能力倒很强,据说这几次祭祀,都是皇弟在主持吧! 皇兄见笑了,不过都是太子皇兄撂摊子的活计,父皇赶鸭子上架,我硬着头皮过去帮忙罢了。那元敏打了个哈哈,虽然嘴上说着冒失的话,但却是一脸坦然得不能再坦然的表情。 元恪挑了挑嘴角,突然向前倾了倾身子,对着元敏小声道:我看啊,父皇就是太偏心了些!若不然以你的能力和出身,起码也该是个亲王了。 那元敏一怔,随即拱手,一脸知音相见恨晚的表情:皇兄,你这话,确是说到我的心坎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支持,只要有一个人在看我就会努力更。 -- 第156页 第85章 (八十五)强硬 陶清漪坐在几案旁,看着那丫鬟布置的餐点,明明各个色香味俱全,但就是没有胃口。 身旁的宫人布置完饭菜,拿着托盘恭敬地退下了。 陶清漪叹出一口气来。虽不想吃,但还是要吃些的。 从袖中掏出银针,她一个个菜试过了,这才拾起食箸,扒拉了一口碗中的面条。这期间宫中明里暗里,光毒就下了不下三次。陶清漪对这些后宫之中惯用的伎俩,已经出现了疲态。但为了能够生存下去,她还是不得不防。 自打与萧子杞不欢而散,这已经过了大概不下十日了。陶清漪眉心处,那细细的伤疤本来就可以忽略不计,如今结疤掉痂后,更是微不可查了。 除了这些有的无的闲事,前日,还有一件事,倒是让她非常在意。 她还记得前日她刚午睡起,就接到宫人通报,说是有人在雪花亭等她。她问了那宫人是谁来寻,那宫人只说连美人,具体是什么事,她却不知了。陶清漪本来要去,奈何那日有些头痛,便派了那身旁随侍的玉瑶去了,谁知那玉瑶一去不复返,等到再见到,却是遍体鳞伤地被人给送来了。 皇后娘娘要娘娘管好自己的下人,莫要做出什么违了宫禁的事。若是再发现桂吾宫人私通侍卫,可不仅仅是挨打了!长秋宫中的春玉带着几个宫人,架着浑身是血的玉瑶,颐指气使地闯进来,看到那正在殿中假寐的陶清漪,两个架着玉瑶的宫人,当先将那玉瑶给扔在了地上。 自从真的玉瑶走后,陶清漪一贯对这个后来的玉瑶是没有好脸色的,但如今见她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的被人扔在了地上,还是冒出了无名火。 谁来给我解释一下,我的人,她到底惹了谁?! 这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那春玉竟是因为下午时候,私会宫中侍卫,被人抓了个正着,才被长秋宫人带走审问的。 贵嫔娘娘,您的人私通侍卫,做出苟且之事,皇后娘娘念在初犯,这才没有通报皇上,还请贵嫔娘娘好好教育奴才,若有下次,皇后娘娘绝不会轻饶!春玉居高临下地说,若是旁人不知,只看她与陶清漪说话的态度,定然以为她是主子,陶清漪是下人了。 那陶清漪蹙着眉头,正待要与春玉再说道说道,哪知那方才被宫人掼在地上的玉瑶,却是奄奄一息地从地上爬起来,很是艰难地跪在地上给陶清漪磕起了头:贵嫔娘娘,玉瑶感谢您一贯的庇护,但此事,玉瑶的确是错了,办出这等丑事,丢了娘娘的脸,也丢了桂吾宫的脸,还望娘娘不要再为玉瑶此事求情 玉瑶一面说着话,一面还不忘砰砰砰地磕着响头,在场众人,除了长秋宫中,其他人见到玉瑶这等不要命的磕头法,皆都是心惊。 陶清漪见玉瑶这般,眉头更是拧成了疙瘩。再抬眼朝春玉望去,见她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看好戏的表情,顿时来了气。 那春玉也是没有眼力见的,都见陶清漪吹胡子瞪眼了,她却还要作威作福地站在陶清漪边上,说一句:贵嫔娘娘,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桂吾宫的奴才办了错事,桂吾宫就该拿出个态度来。奴婢斗胆问一问贵嫔娘娘,您准备怎么处置这个奴才呢?春玉笑吟吟的,若不是那一张脸上的笑意太过于不怀好意,恐怕看到她的人都以为她遇到了什么开心事。 但她这笑容挂在脸上并没有多久,因为她那话音方落,陶清漪就已经朝她走了过去,尔后扬起手,重重地挥下了巴掌。 伴随着啪的一声,春玉的脸被打偏在一侧。她似乎没有料到陶清漪会扇她耳光,怔愣过后,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陶清漪,瞪大眼睛下意识问道:你打我? 而这一句话才落,陶清漪却又扬起了手,重重地又打下去。 以下犯上,目中无人,长秋宫就养出你这么个东西吗?! 陶清漪朝春玉挥耳光时,是用了十成气力的,所以这两个耳光才落,春玉的脸上便起了两个嫣红的手指印。 周遭一众人都怔在那里,他们似乎都没有想到陶清漪会突然抬手去打春玉。而那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玉瑶,此刻更是震惊地大了眼睛,活像是回光返照一样,再精神不过地只管盯着陶清漪。 传闻中的陶清漪,是一个懦弱无能的人。无非是因为长了一张神似北魏先皇后的脸,才得到公子重视,得以入宫。而眼前的陶清漪,似乎与懦弱无能并没有什么关联 如果是长秋宫没有教好,我桂吾宫倒可以帮忙教一教!来人,给我打!打到她知错为止! 你们不能打我,我是皇后娘娘的人!春玉慌乱地说。 皇后娘娘身边,你这样的人,只会是一颗老鼠屎!陶清漪说道,又看了看左右。 那左右虽然都站了宫人,但因为是长秋宫春玉,所以无人敢上前。春玉见此,冷笑一声:今日谁敢打我,明日皇后娘娘必饶不了他! 不知悔改!陶清漪怒道,而后突然抽了腰间那条惯常被当做腰带的小牛皮鞭,狠狠地朝春玉抽去。 -- 第157页 那鞭子携着疾风,像是利刃一般劈开空气,只打得春玉倒吸了一口凉气。 陶清漪虽说武功不行,但到底还是比寻常女子手重了些,这一鞭子下去,那春玉的肩膀之上,立马是沁出血了的。 皇后娘娘一定不会放过你的!春玉眼中噙着泪,咬着牙瞪着陶清漪恶狠狠道。 那陶清漪闻言,脸面之上浮出一丝冷笑,又看了看身旁那几位桂吾宫宫人,冷言道:春玉仗势欺人,以下犯上,不仅口出狂言污蔑我桂吾宫宫人,还屡次顶撞本宫,此事若是捅到皇上那儿,你们觉得皇上会偏向春玉,还是偏向本宫呢? 自楼贵嫔入宫,宫中多有传言皇帝专宠。如今陶清漪突然将这话撂出,那方才还战战兢兢不敢上前的宫人倒是胆子大了些,一个个走近春玉,虽还没真打,但那气势就将春玉吓退了三分。只见她一面哆哆嗦嗦地向后退,一面惊恐道:你们想干什么! 将她压住!陶清漪指着春玉大声道,今日,我便煞煞她的锐气,教教她怎么当奴才! 又见那跟随着春玉而来的长秋宫人试图阻拦桂吾宫人,陶清漪又厉声道:今日之事,闲杂人等本宫不想追究。识趣的,便老老实实回长秋宫去,不管你们是如实禀报还是添油加醋,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不然,今天谁也别想走! 有长秋宫年轻的小丫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嚷道:娘娘饶命,春玉姐姐罪不至此啊 陶清漪冷笑:罪不至此?皇上曾明令禁止后宫之中太监宫女对食,春玉公然勾引我桂吾宫小公公,企图结成对食,这,还是罪不至此吗? 你你污蔑!春玉大声嚷着,一双眼睛亦变得赤红。 陶清漪回头,指着春玉:给我掌嘴! 那春玉身旁的桂吾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人胆大的,走到春玉身旁,皱着眉头非常为难道:春玉姐,得罪了!一面说着话,一面扬起手,朝着春玉重重地挥了巴掌。 只听啪的一声,春玉的脸被打偏在一侧。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然还未说出抗议的话来,耳畔便又是一阵清脆的声响,伴着肉痛的耳鸣。 桂吾宫原本还不敢打人的宫人们,见有一人做了出头鸟,皆纷纷站出来朝着春玉挥动了巴掌。而与春玉同来的长秋宫人,早已在春玉挨第一个巴掌的时候,屁滚尿流地全部吓得跑掉了。 那边长秋宫人一走,这一头陶清漪便命人将玉瑶抬进了屋子,再不顾身后春玉的鬼哭狼嚎。叫她自己尝苦果去了。 陶清漪料想的不错,此次玉瑶突然遭此横难,果然是有人故意而为之。据玉瑶说,她方到雪花亭,不多时便有一名侍卫入内,玉瑶还未来及问上一句连美人呢,那一头便有春玉领着一干人等鱼贯而入,说是玉瑶私通侍卫,要拿她回去。 幸好今日娘娘未去,若不然,后果真的不堪设想玉瑶有气无力地道,又看向陶清漪,娘娘,其实今日,您真的不该为我得罪皇后娘娘她低下头来,面上满是自责。 陶清漪没有说话,好半晌才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那玉瑶猛地抬头,怔愣着瞪大了眼睛。而后又像是泄气的皮球,垂下头去。 袅袅,我叫袅袅。她道。 陶清漪自嘲地弯了弯唇角,又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望向袅袅:那真正的玉瑶呢?她又到哪里去了? 这我并不知袅袅说着,敛下眼皮便将目光错开了。 第86章 (八十六)对峙 如陶清漪预料的一样,果然不多时,皇后便领着皇帝气势汹汹地前来。那脚刚踏入舜华殿,皇后的声音便接踵而至。 楼贵嫔,你好大的胆子!一面说,一面四处张望了。 春玉呢?你把本宫的春玉怎么样了?!皇后气急败坏道。 这让陶清漪不免想起她与楼皇后的初见,那时的皇后娘娘还温婉贤惠,与如今眼前的这位真是大相径庭。 不过只要是人,都是会变的。 陶清漪敛了眉眼,这时候皇帝也走近她。 这些时候,皇帝都没有再临幸桂吾宫。如今突然出现,他那一张本就不年轻的脸上,却是出现疲态,像是这些时候被太子之事所累。 他朝着陶清漪走了几步,站在她的面前,道:爱妃,朕听皇后说,你强行扣押了她的宫女,可有此事吗? 有。陶清漪淡淡道,抬起脸来,望向面前的中年皇帝。 实际上皇帝长得并不慈祥,甚至可以说有些威严了。从前的时候陶清漪有些怕他,但如今,她什么也不想怕了。 皇帝闻言,一双本就蹙成山川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爱妃,朕要一个理由。他的语气冷下来。 陶清漪紧了紧双手,而后朝身后看去:把春玉带过来。她淡淡地说,而后直面皇帝。 皇上,那春玉以下犯上,出言不逊,不仅污蔑我桂吾宫宫人,还试图勾引桂吾宫太监,结成对食。此等罔顾王法,不顾知廉耻的宫人,若我不今日不教育,他日一旦回到皇后娘娘身边,明里恭顺谦卑,背地里却窝藏祸心,皇后娘娘仁厚心慈,若被她蒙蔽,谁知她会办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 第158页 你简直简直胡说八道!皇后没等她将这一席话说完,便忍不住发起怒来。正巧此时,桂吾宫中的宫人带着那被打得嘴脸不成样子的春玉出现,皇后简直如同一支点燃的炮仗一样,砰的一下,就炸了。 你们竟然动用私刑了吗?皇后一脸不可思议地瞪着陶清漪,楼贵嫔,你好大的胆子!又扭过头对着皇帝:陛下,您可要为妾身做主啊! 那嘴脸红肿不堪,简直肿胀得不忍直视的春玉,如今听到皇后这般说,也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一面磕着头痛哭,一面含糊不清地道:陛下,娘娘,你们要为奴婢做主啊 那陶清漪冷笑:你这奴婢,不知悔改,现在还要在这儿混淆视听吗?她走到春玉身边,居高临下地朝着春玉望过去。 那春玉与陶清漪的目光接触,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等到她再回过神来,那陶清漪已经命人将那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玉瑶,给架出来了。 皇后娘娘,若说动用私行,不该是长秋宫更甚吗?陶清漪不卑不亢道,又转而看向皇帝,跪下身去:陛下,今日午后,有人来我这桂吾宫送信,说是连美人在雪花亭有事来寻,我头痛让这丫头替我前去,谁承想却被长秋宫人污蔑,说什么我这宫人与侍卫私通,被人瓮中捉鳖了。我这宫人是个胆小怕事的,原本想劝我咽下这口窝囊气,但妾身越想越生气,我这桂吾宫平时管教颇严,若说是旁的我便忍了,但私通这样的事她顿了一顿,又道:我这宫人不过是倒了大霉!妾身实在不敢想,若今日是我前去,今日之事,又该是怎样一番的污蔑我,折辱我!皇上,臣妾向来洁身自好,桂吾宫人亦是如此。如今我这宫人还被长秋宫春玉折磨得不死不活,求皇上也为我们做主! 楼舒窈,你简直血口喷人!皇后不等皇帝开口,便气愤道:不过是你宫中人做出了龌龊事,怎的就能这般倒打一耙! 陶清漪冷了面孔:皇后娘娘,您口口声声说我宫中人私通,那妾身请问您,我宫中这位,可是私通谁?有证据吗? 私通谁?私通我长秋宫侍卫!你要证据,我们长秋宫都是证人!皇后气急败坏地道,又想起什么,指着那跪在地上的春玉道:你既然说春玉勾引太监,那她勾引的到底何人?你们莫要口说无凭! 陶清漪挑了嘴角,朝后斜斜瞪了一眼,立马有一个十三四岁的白净小太监朝着皇帝皇后的方向跪了下来。 陛下饶命,娘娘饶命,小的并未做什么出格之事,只是这些时候总受春玉姐姐骚扰,还望陛下、娘娘明察! 你放皇后闻言方准备破口大骂,但碍于皇帝在旁,只得将那一个屁字生生咽入肚中,咬着牙道:你放心,只要你说实话,平白无故没人会冤你清白。但若你不说实话皇后冷冷地挑了眼,又看了眼皇帝。那皇帝此刻亦朝着那小太监望过去,虽说面上严肃,但并不见怒气,但饶是这样,还是让这个小小的太监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奴才奴才句句实话,就是前日,春玉在乌蓬台还拉了奴才的手。还叫还叫长秋宫中的太监们围住奴才,企图对奴才行不轨事幸亏奴才跑得及时,才才才后面的话这小太监到底也没有说下去,那身旁另一个小太监也堪堪地跪了过去。 陛下,娘娘,奴才也有事要表那小太监恭恭敬敬地磕了头,看到皇帝让他接着说,便大胆道:近些时候,春玉姐姐也时常骚扰奴才。大概十天前,春玉姐姐还曾公然拉扯过奴才,就在五日前,还曾在药局堵过奴才的路,企图不轨 而这小太监说罢,另外一名小太监也跟着跪了下来,细声细语道:奴才也曾遭到春玉骚扰,还威胁奴才不让奴才说 一连三个太监举报春玉,饶是皇后有一张巧嘴,此刻也有些瞠目结舌了。 而那嘴唇肿的老高的春玉,见到此种情景,却像是炸毛的公鸡一样,气愤道:你们你们简直胡言乱语,颠倒是非!我何时骚扰过你们,堵你们的路明明只是听命去欺负你们桂吾宫的人罢了!何来我要行不轨事之说?!这是污蔑!皇上,娘娘,他们这是污蔑!嘶!春玉一边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驳,一面嘶嘶地倒抽着凉气,似乎是方才说话牵扯到了面上、唇上的伤口,她一面抽气一面呲牙咧嘴,真是难看极了,不雅极了。 春玉并没有想到的事,她这句辩驳不但没有起到预料之中的效果,反而让陶清漪抓住了重点。 春玉,你方才说,你是听命去欺负桂吾宫中的人。请问,你这是听得谁的令呢? 自陶清漪独占一宫后,桂吾宫时常会受到别宫欺负,其中长秋宫最甚。陶清漪原本秉持着能少一事则少一事的观点,这一次,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果然,那春玉闻言滞在那里。 我我何时说过我听命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到了最后竟还不若蚊蚋声大了。 -- 第159页 陶清漪冷冷一笑,那皇帝却在这时开了口:大胆奴才,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欺负桂吾宫的!一面说,一面森然地朝皇后看去。 那皇后见皇帝看他,赶忙撇清自己:皇上,您这样看着妾身做什么,妾身并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这般说罢,又对着春玉道:春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影射本宫! 娘娘,我并没有!春玉此时就差哭出来了。一面说着话,一面磕着响头:殿下,这件事情不关娘娘的事,是奴婢自作主张,是奴婢自作主张欺负桂吾宫人。 那你倒是给朕说说,你有何理由非要和桂吾宫人过不去呢?皇帝眯着眼睛,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豹。 我春玉转了转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最后竟像是要慷慨赴死一般,将两眼一闭:道:奴婢奴婢是看贵嫔娘娘专宠,桂吾宫因此得势,怕长此以往下来长秋宫失宠,在宫中无法立威,这才这才皇上,念在奴婢从小伺候皇后娘娘的份上,饶了奴婢吧,饶了奴婢吧!春玉膝行几步行至皇帝脚下,对着皇帝砰砰地磕了几个头。那力气用得重了些,此刻那额头竟是沁出血珠,更显得她那一张脸上斑驳。 那皇帝似乎被她这举动惹得心烦意乱,抬起一脚便将她踹翻在地。 大胆奴才,朕想专宠谁岂是你能置喙!更何况长秋宫是中宫之主,你家主子是中宫皇后,长秋宫失宠无法立威?这些想来,都是你们找的借口吧!皇帝冷言道,唤来侍卫。 来人,将这胡说八道的宫人拖出去杖毙! 话毕,便有两名侍卫从殿门外冲进来,一左一右架了春玉便走。 那春玉此刻已被吓得尿了裤子,湿淋淋地被人拖着向外走,还不忘喊着救命。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娘娘,皇后娘娘,救命,救命!救救奴婢,救救奴婢 只可惜,随着她的声音愈飘愈远,纠结的皇后始终没能站出来救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丫鬟被陶清漪害死,皇后简直气得要一翻白眼晕过去了。好在这些年来宫中的经验让她强行压抑了心中的暴怒,连连呼出两口气来,她朝着陶清漪几乎是咬着牙道:楼贵嫔,你好本事! 这般说罢,又瞪着陶清漪道:看来,本宫还是心软了些,没能将你那宫人打死! 第87章 (八十七)险招 她不说这话还好,这话一出,陶清漪立马扑通一声跪在了皇帝面前:皇上明察,我那宫人并未私通,想是春玉颠倒黑白,皇后娘娘受了春玉蒙蔽,才会误会至此,还请陛下传唤那侍卫对峙,还我宫人一个清白,还我桂吾宫一个清白!语毕,又对着皇帝磕下了头。 此时,那皇帝因为这一出闹剧,现出了一些不耐烦的疲态。他看陶清漪下跪,并没有去扶,大步走到座上,掀了衣袍坐了下去,挑了眼睛望过去。 你既然想传唤,那便传唤。皇帝连手也不愿意抬,冷言冷语道。 陶清漪对着皇帝又磕了一个头,这才面对着皇后道:那劳烦皇后娘娘了。 那皇后冷冷一哼,对着身旁吩咐了,不多时,便有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入得殿内,见了皇帝、皇后及陶清漪,一一跪拜了,才道:小的名叫吴勇,是长秋宫的侍卫 小的血气方刚,受不得玉瑶挑逗,这样一来一往,小的这才终与玉瑶姑娘铸成大错,还请陛下、娘娘念在小的初犯,给予小的一个改过自小的机会那小侍卫说话说得不卑不亢,若是不知情之人,定然以为他说得是真的了。 陶清漪见他终于说罢了,这才开口询问:你口口声声说我桂吾宫玉瑶勾引于你,那么请问,你们第一次私会,是在什么地方呢? 那侍卫眼也不抬,低着头便道:雪花亭。 一直在雪花亭吗? 嗯,对。 那既然一直在雪花亭,那请问你方才说得你们已越过雷池,众所周知雪花亭坐落在露天之地,难不成你们所做之事都不遮不避吗 不,也在别的地方那侍卫身子一怔,随即紧张地绷紧了身子。 那陶清漪咧嘴冷笑:那请问是什么地方? 那侍卫又说了几个,陶清漪却又道:那既然你们相熟至此,那请问我这桂吾宫玉瑶,她可是姓甚名谁? 她就叫玉瑶啊!那侍卫抬头,眼中现出一丝惊惶。 是人都有姓氏,她姓什么,我猜你一定知道。此言一出,那侍卫果然愣在那里。 吴勇,你别告诉我她就姓玉吧?陶清漪反问,咄咄逼人地走到那侍卫身旁。 那侍卫被她的气势吓得一滞,而后嗫嚅道:她她未告诉过我 陶清漪失笑,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去,随便挑了一个桂吾宫中的宫人问道:玉瑶她姓什么? 回娘娘,玉瑶姓郭。那宫人恭恭敬敬道。 -- 第160页 陶清漪又挑了一个宫人:你说,玉瑶姓什么? 姓姓郭。那宫人突然被选中,吓了足足的一跳,但还是在平复心情后,便脱口而出了答案。 陶清漪一连问了好几个人,众人都道玉瑶姓郭。这般问罢,她又转向那侍卫:玉瑶她姓郭,你说你不知道? 又道:那她祖籍是那儿,今年年方几何,生辰几何,闺名是什么,这些,你总该知道吧?她看向那侍卫,冷静,严肃,锐利。 那侍卫只觉被她目光看得皮肉生疼,颤抖着身子,冷汗直流。最后嗫嚅了半天始终没说出什么,干脆把心一横,对着皇帝磕下头。 皇上饶命,是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交代奴才这么说的!皇上饶命,奴才也是迫不得已啊 这一下,那方才还呈现出疲态的皇帝,蓦地来了精神,重重地一巴掌拍在面前矮几,险些将那矮几怕断。而后,他站起身子,威严道:皇后,你还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那皇后方才还是一副要至陶清漪于死地的表情,如今见到皇帝突然发难,赶忙跪下身去。 皇上,妾身冤枉啊 冤枉?爱妃,你可真是朕的好皇后啊!皇帝弯着腰看着皇后,出言讽刺道,又站起身来,吩咐左右:从今日起,皇后禁足一月,罚俸禄一年。禁足期间,后宫事务交由卫夫人处理!长秋宫所有人,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外出!这般说罢,又看向身后的侍卫吴勇。 那侍卫吴勇还伏在地上,恍惚间觉得有人朝他走近,直到一双踏着重台履的脚落在眼前。 你说,今日你去雪花亭,到底是为了陷害谁?皇帝居高临下地问,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压迫得那吴勇不能自已地颤抖起来。 小的奴才那吴勇张了张口,只觉得喉间口干舌燥。 说!皇帝呵斥道。 那吴勇身子一震,赶忙伏在地上:奴才奴才是为了为了为了陷害 然,这一句话未说完,那身后却猛地冲出一个人影挡住了众人视线。等众人反应过来再看,那侍卫吴勇却是瞪大了双目,望着面前之人,堪堪地倒了下去。而他的太阳穴上,正有一支染血的金钗,足足没入了大半。 而他身旁,那一脸飞溅着鲜血的皇后,却像是地狱夜叉一般,喘着粗气,双目眦裂。 皇后!皇帝怒吼道。周遭众人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那皇后却砰的一下跌坐在地上。 这件事情,你务必给我一个解释!皇帝的声音如同结了冰碴,一字一句,冷冷地砸在皇后的头脸之上,只让皇后觉得是生生的疼。 周遭的一切开始变得不甚分明起来,人声,人影,还有她恨着的那张明晰的脸。 她咬着牙,终是认命地闭上了眼睛,轻轻地颤抖起来。 皇上,妾身冤枉啊她留下眼泪,心中快要苦出大江大河:是他们,是这些人要逼死妾身啊 皇后杀了宫中侍卫这件事,终究是还没能传出桂吾宫,就被扼杀在了摇篮。只不过在今日,大魏朝的中宫皇后,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被皇帝罚了禁闭。一时间后宫之中流言四起,都说是皇后受那太子牵连,想求情却惹怒了皇帝。这般看来,楼皇后还真是重情重义,堪称一代贤后,明明无论哪个皇子最后登上大宝,都无法撼动她的地位,她却铤而走险,不肯弃车保帅,太子殿下真是不枉与她母子一场。不过,这太子之位,那位殿下果真是要不保了 舜华殿内。 皇帝闭着眼睛以手支额假寐,身后,一身环佩叮当的陶清漪正翘着指尖为皇帝搓揉着额头。 指尖下男人的皮肤并不细腻,甚至是有些坚硬。陶清漪揉着搓着,脑中却莫名地只想到印象中那一张如珠如玉一般的脸。 皇帝似乎察觉到她动作迟缓下来,缓缓地睁了眼睛。 爱妃,你怎么了? 陶清漪一怔,赶紧微笑出来:皇上,妾身只是觉得你最近辛苦,在想一会儿让厨房送什么汤品过来合适。 皇帝伸出手去拉了陶清漪的手,将她拽到自己身边坐下。 不用麻烦,朕今日有些心烦,不若一会儿让人送些酒菜,你陪朕喝一杯。 陶清漪眉头跳了跳,敛下眼去,说了声好。 陪着皇帝酒过三巡,那皇帝突然重重地将酒杯砸在案上。 太子,真是越发的不像话,若他此次再不听劝告,朕非废了他不可!皇帝的脸上带着熏醉,恶狠狠道。 那酒杯撞击桌面时泼洒出的酒水流得哪里都是,陶清漪不露声色地掏出绢帕擦过了,又给皇帝满上了酒。 外间天色此刻已经黑透,黑黢黢的天上今夜连个星星都没有。殿内烛光大盛,仿若白昼,酒香菜香弥漫,倒是充满人间滋味。 想必今日,皇帝便在桂吾宫宿下了。 陶清漪放下酒壶,又抬了食箸为皇帝夹了一块白肉。 你也多吃些,最近朕看你是越发的清减了。皇帝斜了眼看了陶清漪一眼。光影中的陶清漪愈发地美丽温婉起来,想起她下午时分还曾舌战皇后,皇帝莫名得觉得腹中一团火烧起来。 -- 第161页 没想到,她还是个两面派! 皇帝笑笑,看着将食箸放下来的陶清漪,莫名的就将方才心中的烦闷抛却了不少。尔后将一块肉也同样夹给了陶清漪,催促她也快吃。 陶清漪方就着那肉咬上一小口,皇帝突然搂住了她的腰。 隔着薄薄的衣料,陶清漪甚至能够感受到那落在她腰上的指尖的热度。 她紧张地吞了口口水,对着皇帝一笑,虽然表面波澜不惊,但还是止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那皇帝见她乖巧,忍不住捧着她的头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当年先皇后还在世时,也最爱吃这一道蒜泥白肉,也不嫌腻,一个人就能吃上一盘 陶清漪眉头一跳。 陛下,妾身并没有 朕知道你并没有在模仿,况且这白肉是朕方才点名要的。皇帝看透陶清漪内心,笑了笑为她除去心中疑虑。 不过,你比她强,当年的她,是有些太软弱了 似乎是回忆起心中旧事,皇帝的脸上少有的带了烦恼。这般沉默了一会儿,他又突然叹出一口气来来。 有时候啊,朕是真想她。只可惜朕当年还是年轻,到了这个岁数才算明白,明明是能够自己克服的事,为何要去为难一个女人啊皇帝说着说着,眼睛里面竟是带了泪光。 还有我们的儿子,有时候,我都怀疑你为他牺牲到底值不值皇帝兀自地说着话,说到激动处,竟是用手狠狠地垂了桌面。 陶清漪见此情景,也不敢轻易出声,只能呆呆地坐着,等到半晌之后皇上好不容易从回忆之中挣脱出来,他突然重重叹出一口气来,伸手握住陶清漪的,道:好了,不说她了,你陪我喝酒罢! 皇帝将那杯中的酒一下灌入肚中,没等到陶清漪为她斟酒,就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口饮下。 这些时候,他简直快要被太子的事烦恼成吃斋念佛的和尚了,如今有了酒,又有了美人,却又咂摸出一些生活的酸甜滋味,不觉便多饮了些。等到陶清漪将他架在榻上躺下,他竟觉得自己有些醉了。这实在难得极了,自从他做了皇帝,这几十年,他喝醉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他淡淡地想着,不觉低沉地笑出了声音。 哈哈哈 皇上,妾身为你擦洗。身旁的陶清漪见皇帝在笑,起身去宫人方拿来的铜盆中浸湿了巾帕。用手拧干了水,她拿着温热的毛巾,一面说着话一面要去给皇帝擦拭手脸。 然刚将那帕子接触到皇帝的眉头,皇帝突然就着陶清漪的手,一把将她拉扯在榻上,又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爱妃,近些时候,你想朕了吗? 看着头顶之上的皇帝,陶清漪如临大敌,纵然身体紧绷成石头,但依旧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 虽未等到身下之人的回答,但烛火中却见她笑容摇曳,皇帝只觉得自己下腹突生出一丛火,蓦地便走遍了全身,身体顿时便酥麻起来,只觉得自己好似又重新回到了二十几年前,那个年轻气盛的时代,就连头脑也跟着纷乱起来。 爱妃,朕想你想的紧皇帝附下身去,埋首在陶清漪的颈项间。 茂密的胡须扎在皮肤之上,陶清漪只觉得钝痛,痛得彻骨。 她认命地闭了眼睛,甚至连挣扎也没有。 她突然想起曾经有一个声音不止一次问过她,问她是否愿意同他出宫。这个时候想起,他说出喜欢的时候,恐怕也是鼓起了勇气的吧? 然,那所有的一切终于还是成为了一个大大的讽刺。人生在世,并非所有世事都能两全,甚至就连舍与得本身,就是一种后悔。 陶清漪紧闭的眼睛中不能自已地流出泪水,原本想要抬手掩过的,然而那手方抬起,却觉得身上一沉,那方才还生龙活虎的皇帝却是不动了。 耳畔,沉重的呼吸伴着剧烈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强烈的酒气盈了满室。 陶清漪挣扎着起身,浑身颤抖着推了推身旁熟睡的皇帝。 皇上 那皇帝很不耐烦地蹙了眉头,翻了个身,显然是一副不愿被打扰的模样。 陶清漪抬起唇角,好半晌才脱力地弯出一个苦笑。 这一夜,她算是侥幸逃过了吧 她舒出一口气来,方抬手抹了一把早已冰凉的眼泪,窗外却突兀地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 下意识地,她随便趿了鞋便往窗子的方向奔去。随着那窗子的开启,一阵清冽的凉风灌入,她的心随之也提了起来。 而在那一片黑魆魆的天幕中,远处的房檐之上,此刻正站了一人。黑色劲装,黑色的蒙面。若不仔细去看,他甚至就快要与黑色的苍穹融为一体。 虽然陶清漪看不清楚他的面貌,但她还是下意识辨认出了那人。 江骋。 她蹙了眉头,又飞快地眺望了四周。见那四周除他再无一人,心中隐隐泛起一阵失落。但很快,她又将这失落赶出了自己的心。 而那江骋似乎看见陶清漪在看他,纵身一跃,消失在漆黑的夜色,踪迹再难寻。 -- 第162页 第88章 (八十八)有孕 翌日丑时。 陶清漪原本正睡得深沉,忽闻一阵冰凉的馨香,半睡半醒间似有一个人影在榻边徘徊,猛然醒来,却见殿中空空荡荡,长夜悠长,唯独她一人静坐。 她蹙着眉头醒了一会儿神,感觉口渴,便站起身来,走到方案上去找水来喝。 茶壶中水已凉了,原本想要叫宫人添茶的,但一想到袅袅还在伤病之中,怕起夜的其他宫人会扰了她的睡眠,便将就着倒了一杯凉茶喝下了。 入喉的凉茶水中和了夏季尾声的燥热,平添了一阵舒爽。放下茶杯,正准备回去榻上补眠,蓦地却在转身的空档瞥见了窗边那一抹墨蓝色的身影。 陶清漪的心一滞,待平复了心情,这才有些压抑着声音说道:萧公子总是这般神出鬼没于女子们的闺房吗? 这是一句很不好听的话了,就好似是在说他萧子杞是个登徒浪子一样。 果然,萧子杞蹙了眉头。 清漪,你什么时候开始会揶揄人了?他一面说,一面从窗口那边的黑暗中走过来。 殿内仅在烛台之上燃着寥寥的几盏灯火,灯火摇曳中,他的眉眼逐渐明晰起来。 陶清漪的心不争气地随着他朝她看过来的目光微微悸动着,然,她很快瞥过了眼睛,兀自走回榻边,逞强着想赶走他。 萧公子,我要睡下了,劳烦帮我带上窗子。 萧子杞有些失笑:你这是在下逐客令? 若不然呢?陶清漪反问道,看着他的眼睛。 他那双眼睛明亮且大,此刻正映着灯火,愈发地深邃起来。 陶清漪的心脏漏跳一拍,但脸面之上的颜色却更加地不好看了。 公子,您莫不是想看着我入眠吧?她讽刺道。 谁知那萧子杞却丝毫不在意一样,闻言道:你若愿意,那也可。他果真提了脚步走过去,掀了衣摆,在陶清漪的榻旁跪坐下来。这个姿势,果然是要看着她入眠了。 他何时这般无赖了? 陶清漪红着脸想。又想到他曾经便是这样与曹居衡抬杠的,心中了然般的竟觉得,他也许一直就是这样无赖。 果然爱情是令人盲目的,也许从一开始,她就在心中将萧子杞美化了。 负气得将被子盖在身上,陶清漪背对着萧子杞躺下。她原本是想要气他的,但是到了最后,她竟是被他气得快要七窍冒烟了。 愤愤地将身上盖着的薄被推开,陶清漪恼怒道:萧公子,你难道要这样看我一夜吗? 有何不可?萧子杞端坐着道,答得郑重。谁不知道,还以为他这是在与人开一场正式的座谈会,而不是在陶清漪的舜华殿耍一场孩子气的无赖。 萧公子,您难道不觉得,您这般您这般有些不合适?陶清漪咬着牙道。 那萧子杞微微牵了嘴角:并不觉得。 这一次,真的有些惹恼陶清漪了。 萧公子,你这般她原本想要开口与萧子杞理论的,谁知才开口,话还未说全,就又被萧子杞出言打断了。 陶清漪,你真打算破罐子破摔吗?萧子杞的声音清冽,在有些空旷的大殿,显得深远且寂寥。 这是一句无头无尾的话,陶清漪心中一动,抬眼望他,见他一脸严肃的表情,不觉便将方才想要脱口的话给忘了。 若是昨夜,皇帝没有醉酒,你打算怎么办? 殿中的的更漏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像是滴在人的心头,搅得人心烦意乱。 想到昨夜 陶清漪深深地蹙了眉头。 这是我的事,公子不必知道。这般说罢,又道:昨夜,江骋果真是来过的吧。 萧子杞不置可否。 这大魏朝,这天下,公子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陶清漪笑说道,但那语气之中,却满满都是讽刺。 一想到昨日之事,甚至她所有的事都逃不过萧子杞的眼睛,陶清漪莫名地觉得异常的烦躁。 你难道,就这样心甘情愿吗?萧子杞并没有接陶清漪的话茬,自顾自地问道。 陶清漪猛地瞪了眼睛,原本想开口解释的,但话到了嘴边,却成了满满的怨怼:那公子觉得,我又能如何呢? 你明明,可以改变现状的。萧子杞平淡地说,直视着陶清漪的眼睛,只是,你非要与我赌气。 我只是看不得你的行事风格。陶清漪道,又顿了顿,才又接着开口,将人心恣意玩弄于鼓掌,公子,并不是每个人都希望任你摆布。 我并没有在摆布任何人。萧子杞哭笑不得,清漪,我没有那个能耐。 陶清漪闻言,脸上摆明了是一副不愿相信的表情。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又道:你想做皇帝吗?她看着萧子杞的眼睛。 萧子杞轻笑着摇了摇头。 你觉得我的格局只是如此? 那不然呢?公子,我实在想不出。 那就别想了。萧子杞的声音清清淡淡,温温柔柔,甚至于带了些蛊惑的沙哑,你实在不适合这里。 -- 第163页 我没有适合的地方了。陶清漪的目光黯下来,苦笑道:公子,你不该再来这儿的。你我之间,不该再有关联 清漪,你非要这样吗?萧子杞道,你我何时,变成这般了?他敛下眉眼,殿内昏黄的光影中,他的脸亦变得不甚分明起来。而仔细去看,却又能看出他的五官,虽然深邃,却又不锋利,就连那平时不怎么显山露水的小虎牙,也都是细致且含蓄的,这实际上是个非常温柔的长相。 陶清漪顿了顿,没有说话。 萧子杞突然叹出一口气来:清漪,听我的话,这趟浑水,你别再趟进来了。他的语气真挚,并且抬起头来认真去看她,又非常认真且郑重地道: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 陶清漪此时也看着他。如果能形容的话,她觉得此刻萧子杞的眼睛里,是有星星的。 是你把我拉进来的公子,您忘了?陶清漪脸上的表情不变,但说出的话却是不太好听,公子,琉璃她就活该去死吗? 萧子杞一滞。 有很多人,明明是不需要死的。你为了一己私欲,想要登高,便注定要踩着别人的尸体向上爬。但那这些人呢?他们都活该去死?陶清漪问道。 在你心里,是不是视人命如草芥?还有大魏皇上,作为一个将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的当权者,我不认为他会被你取而代之。 萧子杞闭上眼睛,不语。 半晌,才又睁开了眼睛,讪笑道:大魏皇帝,不值得付出。 又道:能做皇帝的,并不只有他一个而已。 也许是被他这样一种随随便便的语气惹怒,陶清漪有些气愤道:在我看来,即使皇上不再是皇上,那个能坐上皇位的人也不会是你! 陶清漪说罢这话,殿内倏地静谧下来。空气中只有油灯灯苗蹿高时哔哔啵啵的声响流转,似乎打着旋,绕着殿内唯二的两人,最后汇入了浩瀚的苍穹。 这已经是夏季的末尾,但殿内的温度却闷热到甚至让人窒息。 与萧子杞对坐着抬杠说话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陶清漪站起身子,准备重新去开被萧子杞方才带上的窗子。谁知那脚刚挨着地,陶清漪的右手却被萧子杞拽住了。 这几日,你可以假装有孕了。萧子杞的声音淡淡的,像是带着隐忍的情绪在里面。 陶清漪的瞳孔一缩,就着萧子杞拉着她手的姿势扭过脸来。 其他的我来安排,你只需要假孕就好。萧子杞抬起脸,对上陶清漪的目光。在陶清漪怀疑、不解、迷惑的神情中,继续补充道。 公子还想继续利用我吗?陶清漪慢慢挣脱萧子杞的手。 是你不太听话。萧子杞掀了衣摆,很平静地站起身来。他那动作有些单薄的流畅,如果是单方面忽略他的单薄的话,那动作甚至可以说是潇洒了。 陶清漪的眼皮跳了跳,有些哑然失笑。 她有些看不透萧子杞这个人了。 我为何要去配合你呢?她问道,从前就罢了,可是现在,我并不想被你利用 你没有选择清漪,这不是个公平的谈判。我是在给你下命令。说着这话,他又附身过去,脸侧挨着她的,道:难不成,你并不想假孕,而是 热热的气流缓缓地喷薄在她的耳朵,而萧子杞明明很小的声音似乎也在此刻无限地被放大了。 陶清漪只觉得耳朵很痒,而后微不可察地红了脸。 这样的姿势让她很被动。她心中想着,而后便要侧过身去,却又被萧子杞更重地钳制了。 在一定程度上,面前这个如珠玉一般的男子是没有任何攻击性的,或是说即使有攻击性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但不知为何,他抓住陶清漪手臂上的力量却是那样的大,甚至大到让陶清漪感觉到疼。 陶清漪吃痛地抬了头去,正对上萧子杞一双深邃不见底的瞳仁。那双漆黑的瞳仁温温润润,平平和和,但内里却诡谲波折,像是有什么致命的吸引力似的,一时间让她竟移不开眼目。 但萧子杞的话,却又不甚平和。 还是你想真的有个孩子呢?他的气息一寸寸地迫近,眼看着他的脸在自己面前无限放大,他线条优美的唇就要亲吻上她的,陶清漪赶忙朝后退去。不想,却被脚边的床榻绊倒,一下子仰面摔了下去。而与此同时,萧子杞却在她摔倒的一瞬,将自己的右手垫在了她的后脑。 铺着新棉花被的床榻,即使摔上去也不会让人觉得真疼。 萧子杞的脸在陶清漪的眼中放大。咫尺的距离,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 她的心中来不及悸动,就听到那喷薄在自己脸庞之上的柔软的声音。 陶清漪,你最好听我的话。你当真以为,令弟在承王那里,我就对他下不了手了吗?还有琉璃,对于我来说,一个丫鬟的命,本也就死不足惜他轻轻的笑起来,那笑容,却如同妖异恶毒的食人花。 陶清漪方才那点旖旎心思早被他这一句话来了个当头棒喝,刹那间,她便浑身冰冷起来。 -- 第164页 你 如你所见。他道,而后缓缓地站起身来。 第89章 (八十九)废太子 大魏皇宫中的那一棵最老的银杏树,在第一片树叶被染成金黄色的时候,一道人影飞快地往御医院去了。 没过多时,一位新晋的御医由太监引着,急急匆匆地背着那沉重地药箱,脚步不停地行至桂吾宫。 舜华殿内,皇帝神色凝重地喝着茶,一面喝茶一面还不忘窥着他那正一脸惨白的贵嫔娘娘。 御医马上就到,你且忍忍吧。虽是关怀的语气,却不见他身体上有任何行动。 正在这时,外间等候的公公全喜探着头禀报了一声御医到了。 得了皇帝的首肯,那年轻的御医毕恭毕敬地跪在贵嫔娘娘的面前,在她那凝脂一般的玉腕上铺就了一层薄锦,这之后才敢抬起手指搭在贵嫔娘娘的脉搏之上为她诊断。 片刻的功夫,那御医突然趴在地上,朝着皇帝与贵嫔行了大礼。 恭喜皇上,恭喜娘娘,娘娘娘娘这是喜脉啊! 在场的皇帝一愣,停顿了些许才反应过来。 她不是肠胃你说得可当真?!他的语气轻扬起来,就连那方才凝重的眉头都跟着舒展了。 千真万确!御医抬起头来,面上也酝酿好了欢喜。 皇帝身旁的贵嫔娘娘脸上盛满了不可置信。 皇上她开口,但话还未说完,那皇帝却一面拍着大腿,一面连说了三个好字。 好!好!好! 雄浑的声音,如同撞钟一般撞入耳朵。在满室的欢喜中,陶清漪终于也跟着愁苦地翘起了嘴角。 十月,大魏皇宫中的银杏树终于披上了黄衣,只不过西北风来得还不够明显。轻轻浅浅的碎风不足以让那树叶如同往年深秋一样,洋洋洒洒地落上一地。 陶清漪自那盘中捏了一块点心想要吃下,殿中另一头,袅袅却飞快地跑过去,当先一步抢了那点心。 娘娘,您忘了,上次别宫送来的点心中,掺了红花。 陶清漪抬头望向袅袅,见她一脸关切的模样,不知怎的,突然就觉得有些讽刺了。 拿起一块点心不经劝阻地吃进腹中,她在袅袅满腹腹诽中,开口笑说道:袅袅,我当真会怕那红花吗? 袅袅一滞,只觉得喉咙发紧。而后,就见陶清漪笑说道:放心吧,这个没毒。 这般说罢,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抬眼望着袅袅道:今日,皇上还来桂吾宫吗? 虽然这些日子假孕,皇帝倒不再临幸于她。但每每他来桂吾宫,陶清漪却还是觉得有所负担。 今日皇上早朝,说是近日要往嵩山祭天,这会儿天就要黑了,桂吾宫还没接到任何通知,想是不会来了。 陶清漪微微勾了唇角,却并不是一个笑着的表情。 袅袅站直身子:那我去小厨房知会一声,就做一个人的饭菜吧? 陶清漪不置可否,一直到袅袅都快要站成一尊雕像了,她这才又开了口。 袅袅,在你眼里,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抬头看向袅袅,一张脸在还未点灯的室内,显得有些晦暗。 陶清漪假孕已有些时日了,但这些时日,她并未思考出萧子杞让她假孕到底意欲何为。 她并不相信萧子杞让她假孕只是为了避免皇帝临幸,就像是那天萧子杞对她说的话:你觉得我的格局只有如此? 那他,到底要做什么?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墨蓝色的身影,站在风中,衣袂翩飞。 只是他这般的佳公子 娘娘,公子是个好人。袅袅的话适时地传来,打断了陶清漪的思考。 十月下旬,苍茫的大地乌云笼罩。似乎是在酝酿着一场瓢泼的大雨,亦或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雪。 但,这将来未至的天气总是磨人的。尤其这黑压压的天光,让人无端的,就有些发狂。 金墉城,大殿内的烛光照得室内影影幢幢。 小太监阿福战战兢兢地端着书案走过去,腿脚几乎都有些不听使唤,待到他走得离那灯下苦读的人近了,他连咽了几口唾沫,终于能够干巴巴地开口:殿下,高大人说,让您今日务必将这些书读 啪!他一个完字没有说完,劈头盖脸地就被太子扔过来的书砸了脑袋。 额角立刻就有温热的感觉顺着脸颊流下来,滴滴答答地,在他端着的书案上,开出一朵朵被书香浸润的血花。 一本大开的春宫图大大咧咧地掉落在地上,放出一阵哗哗啦啦的声响。书页上男男女女的姿势变换了好多种,每一种都能让阿福的脑门多流一滴血。 方才,就是这本精装线书砸了阿福的脑袋。 阿福紧咬着牙忍着痛没有叫出一声疼,那一头,一身中衣的太子元恂披着个披风正站起身来,一边站,一边还不忘骂骂咧咧:狗娘养的高道悦,莫不是以为有了父皇这个靠山,便能折辱于我吗?!这些书我偏不看,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能奈我何!说着话,便上前一步,一脚踹倒了面前的阿福。 -- 第165页 阿福一倒,那端着的书案立刻掉在地上,四散的书本落得各处都是,那书本再多些,这情景当真便如天女散花了! 元恂肥胖的身子扭过去,气急败坏地对着那散落一地的书本连踹带踢。这样踢打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解了那披在身上的披风,一把掼在地上,白净的额头之上,这时候已挂上细密的汗水了。 阿福见元恂终于踢打得疲累,这时候也不顾身体上的疼痛了,赶忙跪在地上要去捡那些书。元恂见了,扬手作势便要去打这奴才。 捡捡捡!我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说着一脚踩在阿福的手背。 十指连心,阿福立刻疼得叫出声来。见元恂又要过去祸害地上的书本,他一面大呼殿下饶命,一面膝行着爬过去:殿下,这书毁不得,万万毁不得啊! 毁不得?这天下,还有什么是我元恂毁不得的?那元恂冷笑,弯腰捡起一本书,立刻就撕得粉碎。随手将那碎片往头顶一抛,这一下,真的有如天女散花了。 而在这纷纷扬扬落下的书页中,突然那不远处的殿门被撞开,一个身影撞了进来。 太子殿下,这书是皇上往嵩山前御赐的,你你简直是胡作非为! 高大人,你这胆子是越发得肥了,竟这样指责太子!看见来人一张痛心疾首的脸,太子元恂突然觉得心中一阵舒爽。 高道悦早年由皇帝钦赐指导太子,监督督促太子学习。怎料太子并不是学习的料,不仅如此,还时常厌烦高道悦聒噪。特别是这高道悦,身上还有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真是打也打不得,只能干骂,骂完还不过瘾。 此刻,太子元恂站在高道悦高大人面前,一张肥胖的脸随着他骂人的动作颤动着。而那高大人似乎是被他骂得习惯,根本不为之所动。一双眼睛只盯着那脚下的书本,若不是元恂的双脚还踏在那些书本上,那高大人此刻恐怕恨不得将那些书本捡起来供奉在自家祠堂。 元恂眼见得高道悦这般,突然福至心灵。弯腰又捡起一本书,他突然恶狠狠地道:高大人,你这不入流的狗东西,真当我会在意这些书吗?父皇御赐的东西那么多?他哪能每一样都记过来?到时候父皇问起来,我只说是你没教,他又能拿我怎样?毕竟,你真的没教啊,你说是不是啊,高大人?!说着,便将那书两手一扯,顿时那书本便成了两半。 皇帝御赐的书,大都是一些名家的孤本。这些书本就不容易得到,何况又是赐给未来储君的,可见其珍贵。 这些书,高大人也只是草草的看了一遍。原本还想与元恂一起研读,谁知谁知却被元恂给毁了。 来不及去细想为何这些他收藏得好好的名家孤本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高大人捶胸顿足道:太子!你就不怕我将今日之事如实禀报给皇上吗? 高道悦气得浑身都有些发抖,原本伸手要去夺太子手中的书的。谁知太子却不管不顾地将那书朝着高道悦的脸上砸过来。 告我状,你告得还少吗?太子恶狠狠道,我早就受不了你了!他凶狠得扭住面前高道悦的衣襟,赤红了眼睛。 阿福怕太子真的动手打了高道悦,赶忙过去拦架:殿下,使不得,使不得 元恂额上青筋暴起,方要朝阿福发难,那头被元恂扯住衣襟的高大人,却对着元恂道:古语有云,为君者,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人君之道清静无为,务在博爱,趋在任贤,此为君之操也!今日你暴虐至斯,他日我为良臣,你未必成明君。君不向道,不志于学,不志于仁,假以时日,昏君也! 又道:太子殿下,我务必会向皇上反映,就说太子殿下失德,并非储君的最佳人选!高大人一面说着,一面对着南面拱了拱手。 元恂被他这动作惹得眼红,脑海之中不住掠过他此前约束自己的种种行径。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以至于之后,竟被气得全身止不住颤抖起来。 你看我今日不打死你!元恂双手一推,便将高道悦重重地掼倒在地。而后上前一步骑在他的身上,一双铁锤般的拳头虎虎生风地直往他脸上招呼。 那高道悦时年三十几岁,也算是个壮年。但奈何平时是个文官,并不比从小习武,又兼年轻力壮的元恂,被元恂没打几下,便满头满脸是血地不省人事了。 那阿福是个胆子小的,眼见得这种状况,哭天抢地地要过去拉住元恂。 殿下太子殿下莫要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又道:高大人有皇上御赐的丹书铁券,若是若是此事被皇上知道 他不提此事还罢,一提,那元恂更是来气了。伸手一拳将阿福打在地上,又一翻身从高道悦的身上下来,狂兽一般地冲入室内,飞快地提了一把剑。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阿福顾不得头脸之上的疼痛,拼命地冲了过去。 殿下!不要! 然,他还是晚了。在他话音未落之际,元恂的长剑已经狠狠地朝高道悦刺了下去 第90章 (九十)杀人 -- 第166页 我杀人了?元恂颤颤巍巍地跌坐了地上,看着面前腹腔被刺了一剑的高道悦高大人,满脸满眼都充斥满了惊惶之色。 阿福来不及擦一下脸上黏腻的鲜血,一股脑地爬到太子元恂身边。 殿下殿下他几乎语不成调,高大人死了那那那那皇上 对,不能让父皇知道!不能让父皇知道元恂嗫嚅道,而后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就要朝门外跑。 门外,有呼啸的风伴着雷声远远地传来,轰轰隆隆,夹杂着雨滴滴落于地的声音,窸窸窣窣,又吵吵闹闹。而后,紧接着又是一道利刃般的闪电划破长空,大殿内倏地又惨白地亮起来。 元恂迎着那门外的风雨交加转过脸来,殿内的烛光跳跃,让他的脸明明灭灭着好似飘忽的鬼影。 阿福,阿福你去,去把佟文、佟武给我叫过来元恂睁大了眼睛道。那声音僵硬而苍白,在这苍冷又喧嚣的天光中,犹如地狱回音。 殿下阿福悉悉索索地用力直起上身,满头满脸尽是伤痕和鲜血,一眼望去骇人极了。 他的喉咙紧了紧,然还未再说出什么,便被那眼前更为骇人的元恂打断。 还不快去!元恂几乎是咆哮着道,而后紧握着双手,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太和二十年,元恂于金墉城杀死中庶子高道悦,在西掖门与左右侍从密谋,征调牧马轻骑返回平城。 与此同时,金墉城内,一道人影在元恂走后,慢条斯理地从地上爬起来。 伸手抹去头脸之上的血污,阿福一张稍显稚嫩的脸上弯出一个冷笑。 窗外的天光更黑了,乌云沉沉地坠下瓢泼大雨,裹挟着横冲直撞的风,将那殿内的窗棂撞得哗哗啦啦地响。 高大人他冷冷一哼,一张脸上的笑意却渐浓:有一句话叫做自作孽不可活,你说你惹谁不好,偏偏惹上那样一个一个他似乎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措辞,干脆哈哈一笑掩过了。 就说你,死得亏不亏?阿福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拿脚踢了踢躺在地上的高道悦,谁让你跟错了主子了呢?殊不知,他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咦?! 阿福这不踢还好,一踢,那高大人竟是嘤咛了一声。 虽然这一声很轻,甚至于这声音在喧嚣的大雨中甚至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那阿福却因为这一声,全身汗毛重新又竖了起来。 见鬼!他道,而后掩着心口松出一口气来,又由衷道:命可真硬! 命很硬的高大人没有意识到他刚从危险之中醒来,便又要坠入下一个危险之中。待到他睁开眼睛看清他此刻正身处何地时,那此刻正插入他腹中的长剑,倏地又被拔了出来。而后,利刃插入腹中的噗嗤声再一次响在耳畔。而这再一次,似乎是最后一次了。 阿福面目狰狞地举起长剑狠狠地朝着高道悦刺下,惨白的闪电光倏地盈了满室,又倏地回归于黑暗。夜色茫茫间,由远及近地开始传来鼎沸的人声,伴着有些杂乱的雨声,一起沉在了浓稠的黑暗。 夜很长,又似乎,才刚开始。 大殿的门外,一道天青色的身影透过指缝宽的窗棂看向殿内,而后紧紧地握起了双手。 身后,瓢泼的大雨打在过道之上的廊柱与围栏之上,溅起的水珠湿乎乎地落在那人的乌发与肩头,留下斑驳的水渍,但他好似恍若未觉似的,直到一声大喝打破了这久远的宁静。 在下金墉城领军元俨,阁下是 元大人,高大人遇害已过半个时辰,您怎么才来那人扭过头来,一张年轻的脸上尽是老成。 他说出的话冷冰冰且不留余地,那带兵的元俨一滞,而后便道:太子与左右侍从密谋,征调了牧马轻骑,我们立马派兵去追,又连夜上报皇上,没承想却耽误了元俨下意识解释,等那话脱口了,却发现自己本没有向他说明的必要,便突兀地住了口,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驸马爷,您这大晚上不睡觉的,可是床榻睡得不习惯吗? 习惯。无非是金墉城向来寓意不好,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在太子殿下身上罢了。曹居衡说罢,又深深地朝着面前的元俨望了过去。 那元俨打了个哈哈,朝前走了两步,离得曹居衡稍稍近了些:那不是正好?皇上派您来规劝太子,这下太子跑了,你也不用白费这个气力了! 又道:要我说也真是的,您现在都是驸马爷了,又不是从前的太子伴读,皇上可真是能够大材小用的啊! 元大人,圣上可是你我能够非议的吗?那曹居衡冷冷地眯了眯眼。元俨似乎也觉察自己说得有些过了,赶忙连连称了是。 不过驸马爷,你且让让,我们还要赶着为高大人收尸呢!他这般说话,却是往前又行了几步。待到行至曹居衡身旁时,他突然拔了腰间佩剑。 -- 第167页 一道寒光闪过,曹居衡只觉得颈间一凉,而后那元俨的笑意随着声音传了过来:驸马爷,对不住了 你确定,曹居衡并没有看到你动手? 茶香氤氲的室内,元恪端坐在矮几之后,白茫茫的水汽从他的脸前满溢了出来,让他那一双隐藏在白气后的眼睛,更加地深邃乌黑起来。 离他不远处,那跪在地上的阿福听见问话扬起头来,而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元恪的笑意在阿福点头的动作中慢慢加深,而后突然深深叹出一口气来。 一开始,他将阿福放在太子身边,是要时刻关注太子动向。之后又授意阿福趁势挑拨太子与高道悦的关系,那夜太子对高道悦动手,原本也是在他元恪筹划的范围,但不成想太子那个废物,竟然没能将高大人一击毙命。好在阿福机警,适时地补了刀。但可惜,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夜阿福那一刀,不想却入了那人的眼。 真是麻烦! 就算他没看到你杀了高道悦,我怕是也留他不得了。元恪的声音中透着惋惜,一张刚毅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杀意。 阿福一怔,讶异地抬了眼:殿下,若是杀了他,公主那边 太子殿下丧心病狂,不在乎多杀一条人命。不过元恪伸手抚了抚面前的茶杯,不过太子殿下的速度倒是令我意外,才不过两天,竟然都逃到平城去了。 又道:这次,果然还是多亏了萧兄他着重在萧兄这两字上加重了语气,似乎在故意让人听到一样。不负众望的是,在他话音方落之时,那大殿的门,却突地自外而内地打开了。 砰!虽说是开门,却不如说是撞门。 江骋铁青着一张脸用剑格挡住那殿门外一拥而上的承王府侍卫,虽说是以一敌众,但他那脸上却丝毫不见任何的紧张,仿若他面前的并不是一个个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承王府侍卫,而是小贩摊位上一个个蔫儿了吧唧的萝卜白菜。 而与他背对背的那一面,萧子杞一脸淡漠地抬步跨进了承王府大殿。面对着一脸戒备的承王元恪,他哂笑道:承王殿下,难不成这就是贵府的待客之道吗? 承王元恪掀了衣摆站起身来,面对着一副云淡风轻模样的萧子杞,突然有些好笑:萧公子,夜闯承王府,你还想要什么待客之道? 萧子杞不紧不慢地走向元恪,待在他面前站定了,才扯了扯嘴唇,勾起一个清淡的弧度:起码,先上一杯茶吧? 元恪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睁着一双与萧子杞同样深邃的大眼睛,而后突然抬了手,对着那身后的侍卫做了一个退下的姿势,又唤来了门外随侍的丫鬟。 给他上一杯茶,最好是清火的!他笑道,而后好整以暇地虚拱手,作出一个似是而非的揖,萧兄,恭候多时了。 那萧子杞闻言轻蹙了眉头,眼神冰冷地朝他看去。 不得不说,这二人单看面貌的话,真是极像了。若不是那萧子杞过于温润,元恪又过于英朗的话,简直就像是双生子。只可惜一张面孔,两种气质,这二人即使是再像,也绝不会有人将他们认错。 方才与元恪对话的阿福,此刻因为萧子杞的突然造访而有些战战兢兢。不过此人一向战战兢兢惯了,所以在萧子杞的眼中,他简直不值一提。 不过显然元恪是爱极了这个手下的,见他在萧子杞面前无所适从,便大手一挥让他出去了。 那萧子杞望着阿福的背影,一双大眼睛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线。 此人,你留他不得。他道。平静的语气,并不是命令,却又令人不容置喙。 我为何要听你的?元恪一脸冷笑,萧兄,你给我的承诺,可是不出半年啊! 萧子杞的血液一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几个月前说:不出半年,不出半年太子就要被废黜了。 但 元恪,离半年尚有一月余,你是不是太心急了些?萧子杞阴沉了面孔,似乎连最后一丁点伪装的好颜色都不愿意再给他了。 可是我等不及了。元恪道,此次父皇南下,太子留守金墉城,便是一个大好时机。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合适的机会了。 元恪,你会打乱我的步骤,我原本准备在年节前的祭祖大典 又道:高道悦是个忠臣。 萧兄,你何时这般妇人之仁了?元恪失笑,楼世忠案发时,你可不是这么对我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元恪,是你太急功近利了。萧子杞的脸上现出疲累的神色,而后就着脚边的软垫坐下身子。 他想起似乎不久之前,在楼世忠案时,元恪还是那个不愿双手沾血的人,谁知仅仅是几个月,这个人就好似变了一副面孔。 看来,在既得的利益前,没有人能够免俗。 那元恪似乎看出萧子杞心中所想,面无表情地道:萧兄,近些时候我一直在思考你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我当时不甚理解,可最近却是想通了。凡成大事者,又有几个不是踏着别人的尸体向上爬?,更有甚者,那些位高权重者,皆是沐浴着旁人的鲜血,于残肢断臂,于碎肉尸堆中杀出一条血路,古往今来如是,拓跋氏先祖如是,父皇如是,我亦会如是。 -- 第168页 又道:世上没有两全事,若想得到权柄,必然会有厮杀与鲜血,与其让一些宵小之徒有机可乘,还不若自己拿起屠刀元恪望着萧子杞,那一双眼睛微微地眯起来,里面透射出的,尽是寒意。 萧子杞微不可查地苦笑一下:殿下,一旦手上沾上鲜血,再想抽身,可就难了。 世事泼我满头鲜血,我早已身在其中,此刻却又在考虑独善其身,这世上,没有这么个道理! 萧子杞道:那祝愿殿下永远不要迷失自我。 元恪冷笑:萧兄,我劝你担心你自己。 萧子杞闻言,却是苦笑不语。这样静默了一会儿,再抬眼,那脸上已不带有一丝涟漪。 元恪,虽然在这件事情上你我出现分歧,但曹居衡 萧兄,为了感谢你在平城的布局,曹居衡我可以给你。 没想到他这样干脆,萧子杞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不过元恪转了话锋,那眼睛定定地看向萧子杞,竟还带了些戏谑的成分,不过大魏的事,以后就不劳烦萧兄了。 他故意在萧字上顿了顿,牙齿咬在这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似乎是为了凸显出什么一样。 萧子杞闻言也不在意,很平静微微抬了唇角。 好。他云淡风轻地道。 第91章 (九十一)问罪 宵禁的夜里,一辆马车幽幽地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之上,哒哒的马蹄配着呼啸的北风,打着旋儿往苍茫的天幕去了。 萧子杞粹白着一张脸坐在马车里,一双手笼在宽袍大袖中,低垂着头。绵长的睫毛落下来,在他珠玉一般的脸庞之上落下两片浓厚的扇形阴影。 马车中唯有一盏乌铜灯笼照着明,随着马车的颠簸,灯火明明晃晃。 曹居衡的目光在萧子杞的脸上逡巡,末了,才有些放弃似的叹出一口气来。 萧子杞似乎听见了动静,缓缓地睁开了双眼。那目光与曹居衡的目光交汇,随即发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果然,此事与你有关。他说得是陈述句,似乎笃定萧子杞不会独善其身。 萧子杞眨了眨眼睛,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眉宇似乎更深了些。 你认为是,那便是吧。萧子杞淡淡地说,随即又垂下眼眸,疲累地闭了眼睛。 在曹居衡看来,这样的萧子杞似乎是在逃避他的问话,于是很气愤地道:高大人一生公而忘私,高风亮节,尽心尽力辅佐太子殿下,你你就这样将他给杀了? 寂静的马车中,此刻只有他的话语掷地有声。 萧子杞抬起眼帘:曹二,污蔑人之前,是不是要先讲个证据? 难道不是吗?陵安王殿下,您与承王殿下暗中勾结,此事,难道是我误会了你不成?曹居衡气愤道,一张脸紧紧地绷着,像是随时准备生气的样子。 萧子杞失笑,有些无可奈何:那倒是,你说得对。他语气和语调都淡淡的,而后在曹居衡诧异的眼神中,又道:不过,如你所见,我被元恪抛弃了。 曹居衡蹙了眉头,似乎并不明白萧子杞话语中的意思。 但萧子杞似乎并不准备让他明白,紧接着打了一个哈哈。 曹二,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 曹居衡眉头一挑:你们果然是要谋反吧?他冷冷地盯着萧子杞的眼睛,顿了顿,又道:太子殿下,果然还是被你们设计了。 那是他自作孽不可活。曹二,你莫要告诉我,你做太子伴读这些年,并不清楚元恂的秉性。 他自是知道。只是 阿福朝高道悦补刀的画面倏地掠过眼睛。一代忠臣,竟就在这样一个阴冷潮湿的夜里,荒唐地死去了吗? 他想起元恪那一张正气凛然的脸。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在这样一张大义凛然的面孔下,竟还会藏着那样龌龊恶毒的心思。 似乎是看透曹居衡的心思,萧子杞叹出一口气来:曹二,元恪只是鬼迷心窍,他本性并不坏。 说罢这话,他又在曹居衡带着怀疑的目光中,继续道:曹二,好好做你的驸马。萧子杞清浅的话语飘进耳朵,带着刻意的温柔,元恂大限已到,但大魏,还会是原来的大魏 永安殿内,皇帝一把将几案上的茶盏拂在地上,随着噼里啪啦的一通乱响,他一张怒火中烧的脸更加的阴沉了。 孽子啊!他咬牙切齿地说,手中拿着的那本奏折随着他愤怒的动作而微微颤抖着,仔细看去,他那表情又何尝不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呢? 传朕令下去,太子元恂包藏祸心,违抗皇命,蓄意挑起平城鲜卑旧族争端,意图盘踞恒、朔二州,即日起务必捉拿归案!皇帝雄浑的声音自大殿响起,带着滔天的怒火。 大殿之内,此刻一众近臣受皇帝情绪感染,乌压压地跪了一片。一个个谨小慎微的样子,恐害怕引火烧身。 昨日皇帝连夜自汴口返京,一路颠簸,今日一早便不辞辛苦召集群臣商议此事。虽然那群臣之中,仅仅只是一些近臣。 -- 第169页 那些近臣中,此刻正有人得了命令去办此事。然那位将军还未走出门外,皇帝嘶哑的声音却又远远地响起。 那将军闻声回头,弓着身子耐心地等待皇帝吩咐,皇帝斟酌半晌,这才又严肃道:此事事关重大,务必悄悄进行。 神一般的悄悄进行! 元恪低垂的眉眼间带了讽刺。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位将军已经携着命令远去了。 此刻,那大殿中,唯有香鼎之中燃着的龙涎香还带着几许活泛的姿态,众人皆是一片死寂无声,几位老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之后各自摇头,各怀心事。 在这样一种压抑的氛围里,七皇子元敏朝着元恪望去,见元恪一脸平静无波的表情,不禁蹙起了眉头。权衡再三,他突然朝前作了揖:父皇。他开口,儿臣有事要奏。 何事?皇帝一张脸上隐隐还带了怒意,望向这个明明出身高贵,却总不受自己重视的儿子,眉宇之间压抑的火似乎更烈了些。 元敏定了定心神,低下头来并不去看皇帝的脸。 事关户部赋税情况,事关重大,儿臣不敢隐瞒。元敏道,稍稍抬了头望向皇帝,见皇帝有意出口打断,复急速地开口道:父皇,上月初您派儿臣至户部甄核地方赋税上报情况,儿臣查到徐州郡税收账册漏洞百出,追查下去却有意外收获,但此事事关重大,又与太子皇兄有关,儿臣不敢轻易决断,不知父皇他顿了顿,不知父皇是否要看。 他一连说了几个事关重大,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皇帝自然是不想看也得看。 阴沉沉地朝元敏瞪了一会儿,皇帝这才语气不善地开口,道:那个孽障,是又犯了什么事吗? 这种问法,一听便知是明知故问。有一丁点眼力见的人,都知皇帝此刻并不想管那样许多。偏偏元敏非要迎难直上,道:父皇明鉴。 果然,皇帝的脸上肌肉抽了抽,冷冽地眯了眯眼睛,那一张脸上的表情更加地不好看了。 呈上来!皇帝道。那声音冰冷,如同结了厚厚的一层冰碴。 那元敏似乎正等这一句话,话音未落便已站起身子。右手从宽袍大袖中只一掏,便掏出一个物什。宦官全喜走过去恭恭敬敬地接了,又恭恭敬敬地奉到皇帝面前。 那皇帝将那物什拿在手中摊开,发现手中之物赫然是一封由乡绅带头按着指印的实名请愿书,书中直指太子借助赋税敛财,搜刮民脂民膏,其间涉案大大小小官员共计一十二人。 果然如同所预料的一般,皇帝狠狠地将那请愿书掼在几案之上。连连吸了几口气,他才努力平复了心情,声音颤抖着说:此事牵扯的人员,可有查办吗? 元敏拱了拱手:不敢查办。 皇帝眉头深深地皱着,额上青筋险些暴起,而后微不可查地吐出一口气来:所有涉案人员自今日起革职查办,此事,便交由你去办!这般说罢,那双手紧紧地握了起来。 众人都感到皇帝盛怒,皆跪在地上惴惴不安,不敢言语。 元恪自人群中稍稍抬起头来,而后,又恭谨地垂下了眉眼。 与此同时,长秋宫,凤凰殿。 宽广的烛台之上,灯火随着关闭的门扉轻轻摇曳。天已经大亮了,就连屋中都不再有什么暗沉的影子。 有随侍凤凰殿的宫人如意行至烛台,一盏盏灭了灯。身后突然一声咆哮,险些让她将灭灯的杆子掉在地上砸了自己的脚。 大殿中,怒火中烧的皇后一把攥住面前如意的衣襟。 皇帝当真这样说?保养得宜的皇后瞪圆了一双眼,大亮的天光中更显得她眼睛又大又圆。 如意战战兢兢地被皇后拉扯住,连一张说话的嘴都哆嗦的语不成句。 那皇后似乎是觉得她碍眼,猛地将她甩开,愤愤然道:元敏只要敢查到本宫头上,我必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那话语字字如刀,声声如戟,简直就要刺穿耳膜。 如意趴在地上快要抖成筛子,好半天才听得皇后又道:你且下去,不,慢着!给我彻查刘昭仪,还有燕州刘氏,务必掌握一些把柄。这一次,我倒要看看,谁能笑到最后!她怒极的声音传来,带着满腔的鱼死网破。 这个宫中谁都想拉她下马,但最后那些人全都死了。这个宫中,她楼氏依旧如日中天,不容置喙,不容置疑。 给太尉府送一封书信,就说本宫想爹了! 第92章 (九十二)生子 太和二十年腊月,魏帝废太子恂为庶人,置于河阳,以兵守之,服食所供,粗免饥寒而已。 太和二十一年,魏帝往平城,遂如长安。中尉李彪承间密报,告恂复与左右谋逆。魏帝于长安,使中书侍郎邢峦与咸阳王禧,奉诏赍椒酒诣河阳,赐恂死。殓以粗棺常服,瘗于河阳城。 五月,春末的风自树梢枝头飘下来,散入碎金子似的明媚春光中,而后像是故意顽皮似的打着草香、花香、太阳香的旋儿,越刮越远了,越刮越旺了。 陶清漪自软靠上艰难地起身,由袅袅搀扶着,去用早膳。 -- 第170页 有洒扫的宫人见到陶清漪来了,眼疾手快地下了支窗用的杆子。 陶清漪远远地望见了,将一缕碎发别在耳后,叫住了那宫人:殿中闷热,这扇窗子,就先别关了。 宫人闻言,方想开口说什么,那耳畔随即就传来了袅袅的声音:娘娘,您风寒方愈,早晨这风又凉,就别开窗子了吧? 陶清漪蹙了蹙眉头,脸上带了些不耐烦:这殿里人多,又不让开窗子,热坏我不要紧,若是热坏我腹中的孩儿呢? 殿中宫人一听陶清漪动怒,皆跪下身子去。袅袅劝慰了陶清漪几句,这才朝着那堂中跪着的宫人使了眼色,那几个宫人巴不得,赶忙站起身子一溜烟地走了。 待到宫人尽数走完了,陶清漪这才舒舒爽爽地松出一口气来。伸手从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的枕头,她愁苦地揉了揉被坠得生疼的腰。 这蚕沙枕头少说也有几斤重,为了假孕能够瞒天过海,她这几个月日日夜夜都要带着这枕头,真是受了老鼻子罪。 不过好在,她就要熬出头了。 袅袅,你说公子到时候真的会送一个婴孩儿入宫吗?陶清漪无不担心地说。 袅袅点了点头:娘娘,您且放心。 又道:这早膳就要凉了,娘娘是现在用吗? 陶清漪原本还想问什么,但听闻袅袅说起早膳的事,嘴角浮出一丝苦笑,酝酿在舌尖的话不知怎的就说不出了,只淡淡地道了声;好。 这样吃罢早饭,袅袅往内务司领月例去了。陶清漪闲来无事,便由着一个小宫人搀扶着,准备往湖边晒太阳去。 说是湖,其实也就是宫中的一处大点的池塘。又离桂吾宫不多远,所以几步路的功夫便到了。 前些时候陶清漪害了风寒,成日的不见好。在屋中足足憋了有十几天,不见太阳不吹风的,险些让她误以为自己要长毛了。 这样走到湖边,寻了一个廊檐坐下来。有温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暖烘烘的感觉,让她舒服地眯了眼。 拜太子所赐,皇帝这几个月都没能从赐死太子之事中缓过气来,又接连进行了一次朝堂大清洗,更是顾不得那样许多。后宫有嫔妃被朝堂之事牵连的,皆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有性子烈的,竟然还自愿去了冷宫。就连皇后,还险些在此次事件中差一点喝了药。 陶清漪虽说名义上是个楼氏出身,但毕竟不是楼氏中人,加上楼世忠一家早就告病还乡,虽说也被此事所累,但毕竟累得有限罢了。 湖边各处,此刻正有新柳抽枝发芽,有鸟雀叽叽喳喳的飞过,落在四周葳蕤繁茂的树梢枝头。太阳光碎金子似的在湖中泛着粼粼波光,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与美好。 陶清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肺腑之内的郁结之气消散不少。 忽然,一个半大的身影自廊下蜿蜒的小路而来,他似乎没有看清楚路,半个身子的衣衫袖摆扫到身侧几乎有一人多高的灌木,而后踉跄一下,那手中提着的木桶便砰的一下摔在地上。顷刻间那木桶之中的物什便洒了一地。 陶清漪循声望去,便见那正洒在青砖草坪之上的不是别的,却是满满的一桶鱼。而那人也不是别人,正是那仍旧住在宫中尚且年幼的十三皇子元夕。 此刻,那元夕因为水桶倾洒,满身上下都是水渍。一双鞋子湿得更甚,甚至于每走一步,都能挤出水来。 陶清漪见此,立马叫了身旁的宫人过去帮忙,自己也挺着肚子,慢悠悠地走下亭廊。 元夕此时还不足一十二岁,平素又是个孤僻内向的性子,见了陶清漪与陶清漪身旁的宫人,自是有些拘谨起来。匆匆地朝着陶清漪行了礼,他便又蹲在地上,兀自地捡起鱼来。跟着陶清漪的那宫人原本想要去帮忙的,但见他一副不容亲近的模样,到底是有些束手束脚的不知如何去帮了。 这样好不容易又将那一地的鱼拾进木桶,虽然陶清漪也没帮什么忙,但元夕还是很有礼貌地谢过了她。陶清漪望着元夕半大的身体提着那一桶鱼,下意识地就问道:这些鱼都是你从湖中钓出来的吗? 那面前的湖水正被一阵风吹出层层涟漪,碧潭色平静的湖水中,没想到竟能捞出这么些鱼。陶清漪有些意外地想。 谁知这个念头方生出,那一头元夕稍显稚嫩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这些鱼,是我准备放生的。他低垂着头,一张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这样一个年纪的孩子原本应该天真烂漫,活泼开朗的。但面前的这个半大的孩子,似乎有些过于的稳重过于老成。这让陶清漪不禁想起曹居衡,比起老成的话,这天下谁都能不算上,却独独不能漏掉他一个。 放生?陶清漪呢喃,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笑了笑:十三皇子心善,本宫有个弟弟,近些时候也迷上放生了呢!说罢这句话,她觉察到自己似乎是失了言。但一想到楼舒窈的确又有个弟弟,便又暗暗松出一口气来。 谁料,那小皇子元夕听到,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如果我没猜错,贵嫔娘娘的弟弟怕也是心中有鬼吧? 陶清漪闻言蹙了蹙眉头,不解道:什么意思。 -- 第171页 字面上的意思。那元夕似笑非笑,一双眼睛中是甚于成年人的淡定。 陶清漪眼皮一跳,瞥开目光,再望向他,却见他已垂下头去,俨然还是那一副恭谨孤僻的模样。 这样在湖边耽搁许久,再回到桂吾宫时,已是晌午十分了。 正午的时候太阳又烈了些,陶清漪由宫人搀扶着往殿中走,那身上不禁已是出了一身热汗。 洛阳城中的天,今年似乎热得格外早。 她抬手遮了遮有些晒人的太阳光,那一头却是传来一阵急急慌慌的脚步声。待到她回过头去看,却是袅袅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你怎么陶清漪狐疑地看她,突见她附身上前,用手遮挡着,对着她的耳朵便说起什么。 陶清漪听着那入耳的话,随即一颗心也吊了起来。抬眼看了一眼袅袅,她二人不约而同地便往舜华殿而去。然还未到殿门口,陶清漪突然捂着肚子大声喊起痛来。 娘娘!娘娘您这是要生了吗!袅袅大声尖叫起来,又扭过头呵斥左右宫人,快,快去唤稳婆过来,娘娘要生了! 寂静的长夜,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苍穹。随即,皇帝一马当先地冲入寝殿,一张脸带上了久违的微笑。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个皇子。一众宫人跪在地上,而后稳婆在一阵恭维声中,将那婴孩抱了出来。 陶清漪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也不知是热还是累,一张脸红扑扑的,额前散落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上,看起来有些狼狈。 她看到皇帝来了,似乎是想要起身,那皇帝看见了,立马上前阻止了她。 你好好养身体。皇帝的语气也跟着温柔起来,看着怀中正闭着眼睛的小东西,一张脸上显出慈爱。 近日朕读书,脑海里总是时不时浮出尧舜圣而慈仁,后世称而弗忘这样的诗句,这孩子,朕觉得,便取名叫元圣吧。皇帝头也不抬地望着怀中的儿子,温和地说。兴许是太子之事让他太过于神伤,近些时候,他真是见老了。就连平时张扬斜飞的眉毛,也染上了淡淡的霜华。 陶清漪嘴角浮出一丝刻意的笑意,还未来得及说个好,门外却正巧传来一阵喧哗的脚步声。 皇上,妾身觉得这名字对于这孩子来说,似乎太大了些,有些不妥。皇后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而后,在众人的注目中,皇后一脸冷淡地走了进来。 谁让你来的,给我回去!皇帝见她,语气明显有些不耐。皇后却置若罔闻,镇定自若地朝着皇帝行了礼。待礼毕,这才不紧不慢地说:皇上,妾身是中宫皇后,楼贵嫔产子,妾身理应来看。 哼。皇帝冷哼一声,似乎对于她这个说法不甚满意。果然,待皇后在这舜华殿不紧不慢地走了一圈后,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皇帝怀中的小皇子身上。 不对!皇后蹙着眉头道。 第93章 (九十三)储君 不对!皇后扭过身子看向尚在床榻之上的楼贵嫔,逗留片刻又将目光移到那正被袅袅接过去的小皇子身上,一张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陶清漪心中咯噔一下,以为她抓住了什么把柄,一颗心顿时提在了嗓子眼。 而那皇后目光逡巡片刻,终于在皇帝发怒的前一秒,开口道:皇上,宫中所生皇子公主,皆都是营养充足,一出生就是红光满面,这孩子,又黑又红又瘦,怎么像是营养不良?皇后顿了顿,你看他的脸,那皮感觉就要耷拉下来了。楼贵嫔自怀有身孕,膳食向来周到丰盛,怎的生出个孩儿 皇帝在听到皇后说出又黑又红又瘦时,那一张脸上的表情就很不好看了,待到她说到楼贵嫔时,那一张脸更是黑成了锅底。 皇后!皇帝隐忍着怒火,面露不善道:先太后生朕时,是早产,朕出生时还不若他重,可是你看朕,如今难道比旁人缺斤短两了吗? 皇后辩解道:不是,皇上,妾身并不是这个意思,妾身只是担心楼贵嫔这孩子 好了!皇帝打断她的话,这人你也看完了,若没什么事,你便回你的长秋宫待着去吧! 那楼皇后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见皇帝满面尽是愠怒,她咬着后槽牙低下头去,行罢礼便带着随行的宫人走了。 皇后一走,舜华殿内蓦地又安静下来。 陶清漪望着那不远处的皇帝,撑着坐起了身子,作出一副乖巧的样子:皇上,皇后娘娘兴许是担心妾身的身体呢?您方才那样说皇后娘娘,怕是要伤了娘娘的心 哼!皇帝冷笑一声,朕伤她的心?怕是她伤朕的心吧!皇帝不咸不淡地来了这样一句,又看向袅袅手中的孩子,有些气难平道:这孩子瘦小,还不是因为你怀他的时候吃不好睡不好!阿恂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朕那时忙着伐齐,林妃担心朕的安危,吃不好睡不好,结果阿恂出生的时候,只有这般大皇帝伸出手比了个短短的长度,而后,突然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般,那双手,却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 第172页 皇上陶清漪被皇帝情绪感染,原本想要说出几句宽慰的话,但抬眼,却看到皇帝不仅是手,就连肩膀也跟着剧烈地颤抖起来。 大殿内,此刻正有繁盛的灯光照得殿内亮如白昼。袅袅怀中的孩儿似是睡着了,很乖巧的闭着一双眼。而在影影绰绰的灯火中,皇帝那一张带着深刻岁月洗礼的脸上,自眼眶夺目而出的泪水,正不受控制地沿着下巴的边缘流下来,滴答滴答,竟落在了他还正比划着的手上。 似乎被那眼泪的热度灼得疼痛了,他宽厚的大手竟是颤抖得不成样子。 皇帝,竟是哭了。 陶清漪心中讶异地想着,而后很快平复了心情,站起了身子。 对着左右宫人使了眼色,待到那些宫人与小皇子一众都走了,陶清漪这才慢慢地走到皇帝身边,紧紧地拉住皇帝的手。 皇上 这些年,朕是不是做错了皇帝垂着头,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几乎是僵硬地说道。 陶清漪无声地站在皇帝面前,并没有开口回话的意思。那皇帝也没有强求,忽然动了动指关节,苦笑着抽出手去。 爱妃,你真像她。 可是我不是她。皇上,我是楼舒窈。陶清漪淡淡地答道。 是啊,你并不是她,你们所有人,都不是她。说罢这话,皇帝扯了宽大的袖摆擦了一把眼泪,再抬眼,却又恢复了一贯的严肃冷硬。 好了,你且歇息吧,朕走了。皇帝挥了挥衣袖,有些讪讪道。 望着皇帝的背影,陶清漪突然想起了什么:皇上,近日妾身总听宫中传言,说是太子殿下自被贬为平民后,已有悔改之意,不可能再与左右谋逆 皇帝顿住身子,并没有转过身来。 你知道西晋的永嘉之乱吗?元恂已有反意,现在知悔改,无非是朕还坐镇罢了。若等朕百年之后,恐怕皇帝顿了顿,突然冷了语气,还不若从此根本杜绝,避免重蹈覆辙 二哥好手段,如此,我便在户部立足了!八弟,让我们干一杯!七皇子元敏爽朗一笑,露出一口洁净的白牙。 他一面伸着手举着酒杯,一面抬着下巴催促面前的少年,那少年唯唯诺诺,最后终是一咧嘴:七哥,我真的真的不胜酒力 看你那怂样,来来来,我们干!元敏似乎高兴极了,就连眼角眉梢都带了笑。 这些时候,他因为一连举报太子同党有功,受皇帝封赏,正式接管户部。 有道是好事不常有,今年特别多。 八弟,不怕跟你说个实话,那李彪嗝!那中尉李彪真是个伶俐的人物,我只不过稍稍暗示,他竟直接举报到父皇那儿去了。你不知道,太子皇兄到死,都不明白为何自己已有悔过之心,为何父皇还是不放过他!哈哈哈哈元敏醉醺醺地说,往旁边挪动几步,一把勾住身旁八皇子元温的脖子。 八皇子元温向来胆小怕事,懦弱无能,此时虽然听那元敏的醉话听了个心惊胆战,但到底只是心惊胆战,翻不起任何波涛。 七哥,你这话,可莫要对旁人提起啊!他苦笑着说,往旁边兀自挪了挪身子,却被那元敏胳膊一拐,又勾得近了些。 这元温母妃乃是朔方郡连氏出身,按理说母妃出身高贵,元温不该是这么个性子。只可惜元温母妃死得太早,他又是旁的嫔妃带大,性格自然而然,便唯唯诺诺起来。 而七皇子元敏,恰恰与他相反,虽然有母妃带大又出身高贵,但可惜刘昭仪自己不争气,连带着元敏也不受皇帝重视。不过元敏与元温最大的不同,便是他有一股作气,勇于自己向前冲。但元温不是,元温今生最大的梦想,恐怕就是自己获封后,到属于自己的封地,安安稳稳,平平顺顺过完一生。 出了酒肆,将元敏扶上回府的马车,元温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慢慢地舒出一口气来。 此时正是正午,太阳光格外热烈得炙烤着大地。最近的天气越发地热了,就连穿着一身单衣,都免不了要出些热汗。 元温抬起头抹了一把额上细密的汗水,再回头却正看到有一人正等在他的身后,等到他完全回过身子了,那人朝着他恭恭敬敬地作了揖。 八皇子殿下,我家主人有找。那人说道。 元温眉毛一挑,一颗心提上去又降下来,末了总算认命似的,说了句:好。 实际上在元温的心中,他自有自己的意识起,就完全没有宵想过皇位。 别的皇子练剑,骑射,他的成绩总是最末。唯一能够拿出手的汉文,在其他优等的皇子面前,也完全没有什么优势。续养他的母妃身子也不好,天天跟个药罐子似的,更是没有心劲儿巴望他去做一番什么事业。他就这样得过且过的过了十几年,哪想到有一天会有人跟他说要扶植他做皇帝呢? 虽说,做这个皇帝也是暂时的。 元温低下头去,望着面前几案之上的茶点。那茶点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各色都有,让他想起霓虹,看起来实际,却总是虚无缥缈。 -- 第173页 面前的元恪不急不缓,一脸镇定地望向他,似乎是在等他下文。 那元温终于是被他逼迫不过,苦下一张脸来:二皇兄,这是谋逆,我我不敢他甚至还带了哭腔,看得元恪一怔。 这怎么会是谋逆呢?元恪有些头疼,我扶持你为储君,等你登上大宝,再将位置禅让于我,名正言顺的事,怎么自你口中说出,就变成了谋逆? 可是二皇兄,你看我,哪一点适合做储君?元温苦笑着咧了嘴角,又怕元恪看不出,伸展了胳膊,试图展示自己给元恪看,父皇绝不会看上我的 二皇兄,说句不该说的,如今没有外封的皇子们,谁人不知,只有二皇兄你最适合做皇帝了! 又道:况且况且你不是最近不是很看得上七哥 他?元恪有些好笑,摇了摇头,元敏太过于冒进,并非储君最佳人选。元温说罢,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不禁叹出一口气来:元温,不瞒你说,若不是我这腿疾他顿了顿,世人都道我身有残疾,就连父皇对此也颇为在意。就算我做出再大努力,穷尽一生,恐怕也只能做一个辅政大臣。若是皇子们争气便罢,可是你看看如今没有外封的那些皇子们,有哪一个可堪大任?无非是一群纨绔子弟罢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今大魏方迁都不过几年,北有柔然虎视眈眈,南有萧齐心怀不善,国内鲜卑旧臣又是触机便发,内忧外患,若是让有心之人有机可乘说到此处,元恪有些痛心疾首道:覆巢之下复有完卵?老八,你也是生在皇家,怎可不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难不成,你甘心大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元温本就是个温吞性子,原本只是觉得自己不适合被卷在政治的漩涡之中,怎么想也想不到自己不参政,不涉党争会引起这样严重的后果,脸上不禁一红,战战兢兢道:那你说该怎么办呢,二皇兄? 元恪认真地蹙了眉头:当上储君。 那元温见元恪又用这般严肃的语气和态度与自己说话,不禁眼皮一跳,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好半晌,见元恪依旧用严厉的眼神瞪向自己,他这才有些认命似的把眼一闭。 我恐怕会让你失望的,二皇兄。 比起其他皇子,你是最不会让我失望的了。元恪伸手拍了拍元温的肩膀,一脸坚定地说。 第94章 (九十四)元温 寂静的深夜,昏黄的油灯下,萧子杞拿着一本书在灯下夜读。江骋站在他的身旁,事无巨细地与他汇报工作,待到他说完了,萧子杞突然叹息着摇了摇头。 公子,您是觉得承王殿下此事欠妥吗? 不,恰巧相反。萧子杞将书本摊在案上,我只是感叹,他成长得太快了。 那我们的安排岂不是多余?那个孩子江骋试探着说,又抬眼看向萧子杞。 怎会多余,那个孩子萧子杞的目光落到别处,那个孩子,此后会成为她的保命符也说不定。说罢这话,他又对着江骋眨眨眼,莫要告诉无欢。 江骋老脸一红,心道:我何时说过我要告诉无欢? 这般低着头,江骋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道:公子,玉瑶如今还是几次三番寻死觅活,非说要见您,您看江骋说着话,抬了眼去看萧子杞。 萧子杞的一双眼睛皆在书本之上,连表情都没变,好半晌,他才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来:玉瑶,她又在痴心妄想了。这般说罢,才将那手中的书本放下,抬起头望向江骋:那个孩子,就当是她还我的恩情,从此她不再欠我什么,让她走吧。 江骋一滞,方想说一句若是玉瑶不愿走呢,但那话还未脱口,就见萧子杞抬起手挥了挥。 这是一个拒绝的姿势,江骋那酝酿在喉咙中的话顿时就皱成了一团,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与此同时,桂吾宫舜华殿。 陶清漪带着头巾坐在榻上,一脸苦恼地望着宫人端上来的汤药。待到那宫人走了,她一溜烟从榻上爬起来,轻车熟路地将那补药悉数倒在了殿内的花盆中。 这时候正巧殿门响动,陶清漪回首去看,见是袅袅,便道:奶娘将孩子哄睡了吗? 睡下了,今日小皇子很乖,闹也没闹,一吃奶便睡了。 陶清漪点了点头,还没开口说话,那一头袅袅又道:娘娘,那补药你又倒了吗? 倒了,不倒难不成真喝呀,我又不是真的在做月子。 袅袅点了点头,视线落在那被陶清漪倾倒汤药的花盆。那花盆中此刻正种着一棵万年青,但那青,却已是青黄不接的青,委委顿顿地立在花盆之中,半死不活,眼见得是那补药补得过了。 娘娘,这万年青,还要再换一盆吗? 再换一盆吧,这一盆再浇就该死了。陶清漪有些无奈地说,御医开了这么些补药,谁知喝到几时才到头啊她苦了嘴角。 -- 第174页 袅袅也陪着苦笑:谁说不是呢,本以为御医也是咱们这一派的,想是知道娘娘的情况,但实际上,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啊? 自是知道。陶清漪叹了一口气。 那又为何 还不是为了做戏。陶清漪抬眼看了一眼袅袅,又回过头瞅了一眼身旁快要被补死的万年青,后宫妃嫔生子,想是都会根据身体状况开些补药来补身子,若是独独不给我开,怕是又会遭惹旁人非议,引起不必要的猜疑。我猜,那位御医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才一连开了这些药予我的吧。 那袅袅点了点头,似乎非常认同。正点着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 对了娘娘,今日下午,连美人来过了! 连臻?她来做什么吗? 说是来给小皇子见面礼。我见娘娘在午休,便没有叫醒您。袅袅说着,又飞快地往不远处的屏风跑去,当她从屏风后再绕出来,手中已捧了一个小巧的锦盒。 连臻本人是个极温柔极亲和的人,但不知为何,陶清漪却莫名地对她有些介意。 没有见到便没有见到吧。陶清漪淡淡地想着,拿起袅袅捧在眼前的锦盒,打开来看,见是一把玉打的,平平无奇的长命锁。 连臻来此,可是说什么了? 那到没有,只是让您看顾好这个孩儿。 我的孩子我自然会看顾好。陶清漪道。 虽然这个小生命与自己从前没有太多关联,但既然已是她名义上的孩儿,那她必定是要负起这个责任。 准备一份谢礼,就说桂吾宫感念连美人的礼物。 翌日晌午时分,袅袅拎着一份谢礼往连美人处去了。 此时天光大盛,灿烂的阳光照着大地,天地各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葳蕤繁茂的模样。 莲池那头,有几个衣着短打的小太监,正撑着小船摆弄一个个含苞待放的莲花,岸上还有旁的宫人,正拿着长竹竿仔细清理着池塘。 袅袅见其中一个宫人是与自己打过照面的,正朝着她点头打招呼,便忙摆了摆手做出回应。谁知这边手方举了起来,那边却正与一人撞个满怀。 哎呦!袅袅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上提着的食盒也跟着翻滚了一地。其中装着的各色小点四散开来,正是给连臻的回礼。 袅袅气呼呼地抬眼,正准备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谁知入眼却见那人一身紫色朝服,想是哪位皇子入宫探望母妃来了,赶忙跪下行礼。 眼前那人似乎也被袅袅撞得痛了,捂着臂膀慢慢搓揉着。 袅袅原本还以为会受到一通责罚,谁知那人连看也不看她,只频频回首看向远处,似乎是在等什么人。袅袅顺着他望着的方向看去,见那不远处正是几位嫔妃的住处如嫣殿。而袅袅正要去拜访的连臻,也是住在此处。 那位殿下身旁的侍从见自家殿下心不在焉,赶忙向他走了几步,好心出言提醒道:八殿下,时候不早了,娘娘该等急了。 这下,那位殿下总算回过神来,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才闷着头又朝前走去,倒是将正向他请罪的袅袅给忘在脑后了。 袅袅望向那位殿下的背影,一阵莫名其妙,又看向不远处散落一地的小点,叹出一口气来。 今日,恐怕这回礼是送不成了。 元温自宫中回来,心不在焉地吃了晚饭。 这时见天色尚早,便一个人躲在房中唉声叹气,顾影自怜。 近些时候,他是害了相思了。自宫中与那美人相遇开始,他便病得一发不可收拾。明明知道自己这样的心思不对,但又是控制不住,甚至于就连做梦都会梦到那人曼妙的倩影 曹植写《洛神赋》,描写洛神为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云之回雪。而元温心目中的美人,比之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草木连心生,佳人臻何处。花盛吾园中,魂梦愿相逐。 元温伏在案上,一笔一划写下这般诗句。心中翻卷起层层波涛,似浪漫的酸甜,携卷起他那不为人知的一点小心思,最后,最后,又重新葬在他的心底。 抬起头望向闪烁着的灯光,他倏地叹出一口气来,一时间,重重情绪又复地掠上心头,那些呼之欲出的情感追着赶着向前冲去,差点就要没了他的顶。 好在这时,那门外突然传来小厮敲门的声音。 八殿下,浴汤烧好了,你是现在沐浴吗? 那声音不大,却将元温拉回现实。匆匆将案上的小诗夹在书中,他答应了个是,便抬脚朝外间走去 翌日清晨,元温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 外间的天光已然大盛,方睁开眼,便看到一个小厮站在门口朝着里面通报。 殿下,七殿下然,那小厮还未说完话,身后便有一人转出。 八弟,今日我说上朝怎么不见你,原来你又在偷懒了!来人一身华服,满面带笑,似是遇到什么好事,一面说话,一面朝着元温走过来。 -- 第175页 元温昨日夜里做了一宿的梦,此时坐起身来,依旧头痛。便实话实说道:我今日身体抱恙,已拖人去宫人请假,倒不是偷懒。 你还真生病了啊!元敏惊讶道,抬手要去探元温的额头,却被元温一侧头躲开了。 七哥,你来寻我何事呀? 没事,无非是又被父皇夸奖罢了!说罢元敏爽朗一笑,露出一排白牙。 近日他顺风顺水惯了,被皇帝夸奖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元温并不意外。 但是,今日朝堂之上有大臣们提出立储之事元敏的笑容渐渐地消退下去,紧接着那脸上蒙上一层深深的阴霾。 是有合适的储君人选了吗?看见元敏脸色突变,元温心头一跳,也顾不得头疼了。 元敏摇了摇头:那倒没有,只不过是我的呼声不高罢了。他顿了顿,又挑起一抹轻蔑的笑容,但仔细想想那几位没有外封的皇子们,加起来还不若我一个不是吗? 元温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七哥才华盖世,慧心巧思,的确没有人比七哥更适合做太子了。 那元敏似乎很满意元温这样的说法,笑着点了点头:过誉,过誉。 又道:对了,今日竟还有人在朝堂之上提起你。 提我作甚元温眉头一跳,就听元敏道:自然是立储。太仆大人李丛提议立你为储,说你存心养性,生性良善,由你继位,定能进善惩奸,治国安邦 不不不七哥,我我决计没有此等想法我元温试图站起身子解释,但被元敏按着肩膀又坐下来。 你这么紧张作甚,只是朝堂议论,又不是真正的立储。更何况,咱们这些没有外封的皇子们都被提名了! 这样啊元温松出一口气来。看了一眼元敏,又慌忙将目光瞥开了,一颗心只管在胸腔中砰砰直跳。 那元敏朝他望向一眼,见他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不知不觉便有些可笑。 没有外封的皇子们,除了元朔是先皇后所生需要忌惮外,其余的,果真是没有什么竞争实力了。 但元朔 他一贯令皇帝头疼,在外口碑极差,不足为惧。 想到这里,元敏的心情又格外地好了些。再看向元温的时候,都觉得异常顺眼了。 哎,对了,你不用洗漱吗?见到元温还窝在榻上,半点都没有下榻的意思,元敏催促道:快些洗漱,一会儿陪我到西市走一趟。 元温不解地望向元敏。没等他问话,元敏又道:陪我去看看我上月就定下的那株珊瑚宝树,再过不久便是父皇寿辰,我准备把这珊瑚宝树作为贺礼送入宫去 是啊,父皇寿辰!元温一拍脑袋,一脸愁容。 你不会什么都没准备吧元敏惊讶道。见那元温一脸苦痛,干笑两声,你还真没准备啊! 元温洗漱去了,留下元敏一人无所事事等在房中。 他胡乱走了几步,越走越觉得无聊,便一屁股坐在元敏房中的书案前。见桌上正当不当正不正摆着一本《战国策》,便拿起来翻阅,谁知刚将那书拿起来,从里面却掉出一张纸来。摊开那纸去看,却见上面正有元温笔迹书写的四行小诗。 草木连心生,佳人臻何处。花盛吾园中,魂梦愿相逐。元敏大概读了一遍,见那诗句简单,文采一般,一看便知是出自元温之手。而这诗句虽没有提字,不知是给谁写的,但表意大概是一首情诗,想是元温写予哪家姑娘的,便顺手抄在了袖中,准备寻个时机拿出来取笑元温一番。 谁知方将那诗揣入袖中,另一头便有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面跑,一面喊:七殿下,不好了,不好了刚从宫中传来的消息,说是昭仪娘娘昭仪娘娘病倒了 第95章 (九十五)奸情 刘昭仪这病,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由最开始的感冒之症,最后发展到发烧发热,一时脱水晕倒了罢了。 宫中的御医看过之后,七皇子元敏和衣而卧地照顾了母亲一天一夜,直至第二日清晨,刘昭仪有所好转,他这才松出一口气来。 刘昭仪病倒,虽然她并不是一个得宠的妃子,但毕竟是个正经的昭仪娘娘,但出于人道主义,碍于燕州刘氏的面子,皇帝还是在她好转的这一天,移驾清和殿来看她。对于刘昭仪来说,这真的算得上是莫大的殊荣了。得知皇帝要来,她顾不得自己的身体状况,战战兢兢地也要下榻接驾。以至于皇帝一进殿内,映入眼帘的便是乌压压跪得一地的人头。 望着那连看都不敢朝他看上一眼的刘昭仪,皇帝莫名的气不打一处来,但顾及到她有病在身,这才隐忍着过去亲自去扶她。谁知不扶她还好,一扶她却更加的长跪不起了。 陛下莫要怪罪,妾身不是有意生病的那刘昭仪一边颤抖着一边说,显然是被皇帝的龙威震慑,就连说话都有些语不成调。 -- 第176页 皇帝向来讨厌她这个胆小如鼠,草木皆兵的性子,见她这般,那一张脸上顿时黑下来。 身旁的七皇子元敏望着母亲这般,也觉得脸上无光,赶忙走过去扶起母亲,一边扶一边道:母妃,父皇不是这个意思,他并没有要怪罪你。 那刘昭仪显然是不信,闻言便小心翼翼地看向皇帝,见那皇帝满脸愠怒的模样,顿时更加的在意了。原本还想着不若再跪在地上请个罪,求皇帝饶过。谁知那罪还未请得,另一头,皇帝的声音却传了过来。 这是什么?皇帝看到元敏脚下叠得方正的纸张,走过去亲自弯下腰捡了起来。 元敏也看到了那掉在脚边的纸,眉头不禁一跳,还来不及去解释这是元温所做小诗,就已见皇帝将那页纸展开了。 草木连心生,佳人臻何处?!花盛吾园中,魂梦愿相大胆!正看那小诗的皇帝蓦地凶神恶煞起来,他一把将那页纸甩在元敏的脸上,而后抬起右手,猛地朝元敏掴去。 朕的妃子,岂是尔等可以宵想?! 只听啪的一声,元敏的脸被打偏在一侧。皇帝用力之大,甚至让他的嘴角立即流出一条细细的血丝。 从未经受得过风浪的刘昭仪,顿时被吓呆在那里,等到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竟是嗝的一声,晕了过去,清和殿的宫人顿时忙作了一片。 莫名被掌掴,元敏一时间懵了,待到皇帝说出那句朕的妃子,岂是尔等可以宵想的话,他却是又突然明白了什么。 砰的一下跪在地上,他膝行着朝着皇帝爬去。 父皇,儿臣不明白!他跪在皇帝身边,扬脸望向自己的父亲。 面前的皇帝满脸怒容,滔天的怒火让他整张脸甚至都要涨成红色。他望向爬过来的元敏,震怒之下,更是抬起一脚,朝着元敏的面门踹去。 这一脚,是用了十足的气力的,元敏只觉得脸面一痛,待到一张口,竟是喷出一口血来。血里有三三两两的硬物,仔细去看,便能看出是一颗颗的断牙。 他的一副好牙,竟是被他父皇一脚给踹掉了三个。 殿内众人都被这情景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连跟随在皇帝身后的全喜,都忍不住感叹,皇帝可是有好些时候,没有发这样大的火了。 你不明白?我看你是太过明白!皇帝怒道,又用那一双着重台履的脚,将那张写了小诗的纸踢到元敏面前。 从今以后,七皇子元敏革去朝中职务!来人,将他押入大牢,等待秋后问斩!皇帝居高临下地望着元敏,一张脸上因为生气而青筋暴起。 元敏怔愣了片刻,像是疯魔似的捡起那身前的纸,仔细阅读了,他这才恍然大悟。 草木连心生,佳人臻何处。花盛吾园中,魂梦愿相逐。连臻吾愿连臻吾愿?!父皇,儿臣冤枉啊!他突然用尽了全力飞身上前抱住皇帝的大腿,任皇帝如何踢打也不放手。 儿臣冤枉,儿臣冤枉啊!儿臣对连美人并不存在非分之想,这首诗更不是儿臣所做,我只不过是顺手元敏慌乱地说道,在皇帝即将落下的一掌中,用力咆哮道:父皇!父皇!是元温!我知道了,一定是元温,他一直对连美人有意,才会写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诗句! 元恪一拳锤在面前的几案之上。 那萧贼,竟是为了拉元温下水,不惜连自己的人都害啊!简直是不择手段,没有人性!元恪恨恨道,一张脸面之上怒意更甚。 前几日听闻皇帝突然将元温下入大牢,谁知才过不到两日,皇帝的一杯毒酒竟是要了元温的命。可怜元温还不足二十岁,便早早的去了,连带着那养大他的养母,也跟着受了连累,原本身体就弱,还被发配至了冷宫,心痛加上身体上的苦痛,怕是也要命不久矣。 与此同时,此事波及的女主角连臻,已于昨日被皇帝赐了白绫。悬尸于如嫣殿一日一夜,以此警示后宫妃嫔。 元温原本有心扶植元温上位,元温一死,这一下期望落空。元恪思来想去,深觉整件事情唯有一个萧子杞在坐收渔翁之利。 如今,他当初送入宫中的那位贵嫔娘娘已然产子,再细想如今未外封的皇子们,难不成,他萧子杞是想要挟天子而令诸侯? 元恪越想越生气,一张原本就锋利的脸看上去更加的生人勿近了。 元恪身旁的侍从见元恪生气,吩咐随侍的丫鬟端来从冰鉴拿出的凉西瓜递给元恪。元恪无心吃瓜,摆摆手示意那随侍的众人退下。那侍从恭顺地行罢礼,也跟着要走,谁知转身还未走几步,那元恪又在身后叫住了他。 去把常余叫来,快! 那侍从去寻常余的时候,常余正在河边念念有词地放生一木桶的大鱼。 那赶车的马夫被他赶离了很远,只能远远地看他蹲在河岸边,一面嘀咕,一面将那木桶之中的鱼悉数倒在河中。 那常余似乎很热爱放生,那频率从原先的两三个月一次,现在频繁到十天半个月就要放生一回。马夫不爱放生,他并不能理解将那一大桶到手的活鱼再放掉,会有多大的功德,只知道那用钱买的鱼不吃再扔掉,就是一种活生生的浪费。 -- 第177页 正在浪费的常余,此刻终于站起身来。他双手合十朝着天空拜了拜,又念叨了几句,总算迈着步子走了过来。 最近一段时间,他似乎是没有睡好,仅剩的一只右眼下一片乌青,就连那一张白净的脸,也泛出一些灰败的颜色。 他朝马车走过去,马夫见了,不禁问他:常公子,您这些时候是不是没有睡好。 常余点了点头钻进马车,等到那马夫挥动马鞭,马车慢慢启动了,那常余才闭着眼睛淡淡道:近些时候总做噩梦,已有一段时间没有安眠过了。 那马夫听了,隔着一个车帘子与他远远对话。 离这儿不远,有个寺庙叫做空若寺,听闻颇为灵验,若不然我现在捎您过去? 可是他还是没能捎常余过去。因为就在这时,那不远处传来一阵马儿嘶鸣,紧接着一个人声响起:吁!常余,速速与我回府,承王殿下有事找你! 常余闻声探头去看,见有一人正骑在高头大马上,正是元恪的侍从曾杰。 此人长得身架颇大,坐在马上,远远看去好似遮天蔽日一样。 常余问他:你可知殿下找我何事? 那曾杰声若洪钟地答道:不知。 那常余点了点头,又吩咐马夫快马加鞭,一路往承王府绝尘而去了。 等到到了承王府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时分了。彩霞泼墨似的洒在天空,天地之间,尽是一片火红的风光,很是壮观。 常余轻车熟路地一路往元恪那里而去了,此时元恪正在用餐,见到常余,他放下了食箸。 那常余与元恪行了礼,二人又随便说了几句闲话,那元恪才开门见山道:常余,这些时候,你想进宫看你阿姐吗? 上次与陶清漪不欢而散,常余以为起码短时间内他不会再见到她这阿姐,谁知 我不知道。常余思索半天,实话实说道。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想不想见陶清漪,一想到陶清漪一心帮着萧子杞,冥顽不灵,助纣为虐,他的心中就有些烦躁。而且 没有而且! 他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 令姐近日喜添麟儿,你这做舅舅的,不想去看上一眼吗?明日承王妃正巧入宫拜贺,若你想去,本王可以帮你安排 常余蹙了眉头,沉吟了好半晌,这才缓缓道:殿下,其实我 元恪没有给常余说话的机会,他抬了手,制止了他:常余,实不相瞒,此次本王唤你来,是需要你帮本王一个忙。 常余抬起头来,看向元恪,心中隐隐透出一丝不太妙的感觉。 此事,你责无旁贷。元恪说着,站起了身子,这件事情 第96章 (九十六)危机 连臻的死,陶清漪兀自难过了几日。 一来是为连臻的死,一来是为萧子杞的不择手段。 陶清漪伤神的期间,袅袅被当做萧子杞的一方被陶清漪小小的讨厌了一下,以至于袅袅过了好些天提心吊胆的日子。好在,仅仅只是几日,宁慈来了。 宁慈反手握着陶清漪的手,示意她送到此处即可。 娘娘刚生产罢,身子还虚,切莫再送了。她温婉地开口,又扬起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地方,我再不走,曹二该等得急了。 透过繁茂的绿色植被,一抹天青色的身影正站在那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远远地朝着桂吾宫的楼台眺望了。 此时曹居衡正站在皇帝的身边,与皇帝正说着什么,那皇帝似乎颇为器重他,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曹居衡立刻拱了拱手,做出一派恭顺的模样。 那楼台之上的风不大,甚至还有些温暖,陶清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回头,宁慈已经步下台阶。 宁慈 贵嫔娘娘,他毕竟帮过我们,我们始终相信,他非狼子野心之人。至于他具体想做什么,我们的确又未可知。宁慈认真地望向陶清漪,眼中似有什么闪动。 可是连臻陶清漪提到这个名字,她的眼睛黯了黯。 虽说她与连臻只是泛泛之交,但毕竟,连臻曾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现过。而连臻,她的出现又是那样的隐约。作为一个棋子,她仿佛就只是为了单纯的牺牲而牺牲,甚至于还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 宁慈望着陶清漪忧愁的脸,缓缓地摇了摇头:娘娘,若说此事是他有意设下的局,您不觉得太牵强了吗?那连臻,毕竟是条人命,我并不认为萧公子是心狠手辣之辈。 陶清漪闻言,微不可查地蹙了眉头。 想到琉璃,她觉得她并不能够完全赞同宁慈的话。 见陶清漪只是低着头没有反驳,宁慈伸出手去拉了陶清漪的手,很善解人意地道:贵嫔娘娘,多想伤身,何不如看淡一些?有些事情,它的发生,并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但是我还是想要向您提个醒,承王他似乎变了。说到此处,她下意识地朝着远处那抹天青的颜色看去。一双秀眉,忍不住深深蹙了起来。 -- 第178页 至于承王她顿了顿,并不多说,还请万事小心。 宁慈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拐角楼梯,那楼梯长长,连接着楼下的林荫道也长长。就像一条不知未来的路,前途杳杳,不知何时才会是尽头。 陶清漪抬起头来,心中有了些许计较。放眼眺望,那远处,一抹天青的颜色依旧还在。似乎是离得很近,却又是很远。 陶清漪还记得曹居衡那一副遗世独立的怪脾气,谁曾想,最后娶了公主的竟会是他呢? 她轻轻地扬了唇角,心中一番情绪终是随着暖风,越飘越远,越飘越远了。 身后,恰到好处地响起一阵婴儿啼哭,回头一看,果然是袅袅抱着小皇子来了。 娘娘,小皇子吃罢奶怎么哄也哄不住,非要找您。那袅袅最近被陶清漪仇视,说起话来小心翼翼。说罢这话,又抱着孩子转过身子,让他面朝陶清漪。 那小孩子明明是闭着眼睛哭泣的,谁知陶清漪方一靠近,他就像是有感应似的,立马不哭了。咿咿呀呀地吃着小手,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只管往陶清漪脸上看。 陶清漪瞧着心中一阵柔软,从袅袅怀中接过这小孩子,一遍一遍地叫着圣儿。 那圣儿听见陶清漪的声音,更加地欢喜,竟是微微咧嘴笑将出来。 身旁的袅袅见这母子二人相处愉悦,感慨道:娘娘,这孩子,可真是喜欢您呢! 那陶清漪抱着圣儿逗弄,一改连日的阴霾,也笑开去:我也喜欢你,是不是啊,圣儿 远处,碧空如洗,晴空万里,几丝淡淡的云朵漂浮空中,乘着清风,缱绻远去。 这真是一个大好的天气。 应该是吧。 宁慈探望陶清漪母子后,翌日,承王妃便来了。 承王府的王妃,其实并不是正妃。但这承王侧妃,却也是前些年的时候由皇帝牵线,御赐下来的婚姻。 那承侧王妃说不上是多么美丽的一个人物,但却是美名远扬的贤惠女子。元恪自十五岁与她成婚,虽然说不上彼此多么爱慕,但二人生活之中夫唱妇随,倒也和睦。 这日,承王府侧王妃王氏携礼至桂吾宫拜贺。陶清漪有模有样地躲在榻上,再一次充当起产妇来。 此次承王侧妃前来,依例只带了两个丫鬟、两个太监。这其中有一个小太监陶清漪特别相熟,等到承王妃来唤了,他恭恭敬敬地走进来。对着陶清漪叫了声阿姐。 我说你怎么方才让我屏退众人原来如此。陶清漪讪笑道,而后坐起身来,叫了一声常余。 那承王侧妃温和一笑:你们姐弟说话,我就不叨扰了。说着她站起身来。 陶清漪也不推辞,说了声好,便唤了一个宫人,让她带着承王侧妃在桂吾宫中到处转转。 承王妃走后,常余别别扭扭地走上前几步,抬眼看了陶清漪一眼,这才面无表情地道:你近日可好,阿姐? 陶清漪正被袅袅自榻上扶起来,她坐直身子道:还好,你怎么样呢? 又仔细看他扬起来的脸,道:我怎么觉得你脸色不太好。 那自然不比阿姐你,日日在宫中吃好喝好。常余有些负气地说。 陶清漪的眉头跳了跳,有些尴尬地苦了嘴角:常余,你怎么这样说你阿姐? 那常余似乎也觉得自己失言,便闭了口不说话了。 陶清漪慢慢地走过去与他对面而坐:常余,我们姐弟,何时成现在这般了? 常余望着陶清漪,眯了眼睛:阿姐,你我立场不同。那萧贼他又想说萧子杞什么,但陶清漪抬了手制止了他。 好了,我不想听。她苦笑道,既然你都说我们立场不同,那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她看向常余,眼神真挚,却又陌生。 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好好看着自己的弟弟了。面前的少年似乎近些时候又成长了些,长开了,却也不爱笑了。此刻,他正用他仅剩的一只右眼望向陶清漪,那只眼睛中什么情绪都有,唯独亲情清浅了些。 常余闻言,果然皱了皱眉头:阿姐,我竟不知你能心甘情愿到这种程度,为了一个萧子杞,竟然连孩子都生了。 他说的是实话,他的确不太理解,甚至于根本就无法理解陶清漪。 但实际上,那陶清漪的初衷并不是心甘情愿。 她看向常余,突然有一瞬间不想再叫这个陌生的名字。 文亨,哪有那么多心甘情愿。 似乎是突然被叫了本名,常余的心神一动,那嘴角立刻就要耷拉下来,就连那仅剩的一只眼睛中也霎时氤氲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阿姐他声音有些哽咽,如果你现在迷途知返,还来得及。他认真地说,望着陶清漪那一双美丽的眼睛,这里不是大齐,这里是北魏,他萧子杞纵使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在这里称王称霸!承王殿下一向心慈,若你弃暗投明,他必定既往不咎。还有琉璃,你知道的,她被殿下收留,如今过得很好 -- 第179页 听着常余这般说话,那陶清漪心中尽是说不清的情绪缭绕。 如果说,最开始是为了常余的安危留在萧子杞的阵营,那现在呢? 陶清漪心中淡淡地想,想到曹居衡,想到宁慈,她终是有了一丝丝动摇。卷在这云谲波诡的阴谋中,孰是孰非,她到底也说不清。 只是,她的心呢? 还是有所偏颇的吧! 她淡淡地想着,终是摇了摇头。 我有一种预感,公子也许,并不是为了图谋什么霸业。 第97章 (九十七)惊吓 阿姐,你莫要在这般执迷不悟了!常余有些生气地道。方才那些温暖的亲情退去,转眼他又变成一个嫉恶如仇之人。 若他并没有图谋霸业,那么连臻呢?承王殿下看重八殿下,这才几日,那萧子杞就拉来了连臻来害八殿下。回想当初连臻救你,还不是因为她原本就是萧子杞的人?如今那萧子杞将她当做棋子,利用她拉八殿下下水。一连两条人命,这样罔顾性命之事,若非为了图谋霸业,他还能为了什么?你难不成想要说他天生就爱杀人?常余的嘴角弯出一抹冷笑,阿姐,杀人都是有目的的!他重重地说道,而后咬着后槽牙:若非承王殿下找不出实证,恐怕那萧子杞,就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那陶清漪听常余说得慷慨激昂,原本想要反驳,但她只是张着口,到底也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正巧这时,那殿中蓦地传来一阵婴儿啼哭,那哭声清脆生动,让陷在沉思之中的陶清漪一个激灵。 她倒是忘了,她的小孩子圣儿还在这殿里。 那殿内的一处屏风后,正摆着一张小小的婴儿床,平素圣儿不在奶娘那边的时候,通常都是睡在这里。陶清漪走过去的时候,那在殿中侍候着的袅袅已经抱起那孩子,正搂在怀中轻拍着哄。 常余跟在陶清漪的身后,虽然陶清漪跟他说过袅袅是她的心腹,但当他看见袅袅的时候,那脸色依旧很是阴沉。 阿姐,这孩子可不像你。常余的声音从陶清漪的背后冷冷地传来,然后又绕过陶清漪,停在袅袅的身边。 他望着孩子的时候,眉头紧紧地锁起来。他虽然是个很年轻的人,但似乎是经历过一些挫折,那眉宇中总给人一种颓丧的感觉,就仿佛这不是一个年轻人,而是一个垂暮的老者。 陶清漪的心中一动,继而开口道:他那么小,能看出是个什么样的长相。 又道:不过,你看这眉,这眼,与他父亲真是如出一辙。 虽是这样说,但实际上陶清漪并不知道这小小婴孩的父亲究竟是谁。他是萧子杞送入宫中的,带着大大的阴谋,藏着深深的秘密。 但拜贺的人都说,这孩子像皇帝,那姑且,便就像吧。 常余闻言,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望着这孩子,那嘴角古怪地撇了撇。 阿姐,若我没有猜错,萧子杞是想让这孩子成为储君吧? 见陶清漪并不说话,他继而嗤笑道: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招,用得好!只可惜,这里是大魏,他一条萧齐的落水狗,真能翻出什么风浪吗? 陶清漪听着这话,蹙起了眉头,还没出言反驳,常余又讽刺道:不过阿姐,你真是富有大无畏的精神,竟是为了萧子杞,敢于奉上自己的孩子!难不成,你是爱上萧子杞了吗?不过我看你那眼光真是不怎么样。先是曹居仁,后是萧子杞,简直是一个不如一个,一个比一个荒唐 这一席话,显然是点中了陶清漪的心事。她恼羞成怒地望着常余,几乎有些恶狠狠地道:常余,你给我闭嘴! 那常余显然也并未再有心思与她在这件事情上计较,又啧啧了两声后,便望着她,走到了袅袅的身边。 俯下头来看向孩子,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这孩子真可爱,让我抱抱他吧。他微笑起来,笑容带着刻意的温和,但仔细看的时候,却又能看出,他仅剩的那只眼睛中,却并没有一丝笑意。 袅袅方才刚看到常余与陶清漪吵架,自然不敢真的将孩子交给常余。挑着一双眼睛战战兢兢地看向陶清漪,见她兀自地生着闷气,正踟蹰不知如何是好,谁知那常余却是抢先一步,将孩子一下抱在了怀里。 哎,娘娘!袅袅失声喊道。 陶清漪扭过头来,见到常余怀抱着孩子,心中一沉,方想出声喝止,却发现,那被常余抱在怀中的圣儿竟是无声地笑起来。 殿中的香炉之中,此刻正燃着淡淡的安神香。金灿灿的太阳光,透过紧闭的窗子罅隙洒进来。有灰尘细小的身影跳跃其中,像是蓬勃强硬的生命。无声无息,却又不容忽视。 那常余低下头来逗弄孩子,长长的刘海遮住一只没了眼球的眼睛。小小的圣儿也不认生,平素不认识的嫔妃们一抱就要哭得稀里糊涂,可是常余抱他的时候,他却格外乖巧。就好像,他们之间真的是有血缘关系一样。 陶清漪的心中一软,方才与常余生的那一通脾气瞬间去了个七七八八。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认为自己曾经死在岁月之中的亲情又回来了。 常余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回过头去看向陶清漪。见陶清漪也在望向自己,常余心下一动,定定地叫了声:阿姐 -- 第180页 陶清漪方想说句缓和矛盾的话出来,谁知常余却开口道:阿姐,这小家伙尿了。 陶清漪愣了愣,倒没想到常余会说出这样一句。回过神来的时候,赶紧又回过头招呼没有回过劲儿的袅袅,快,圣儿尿了,再拿些尿布片过来! 给圣儿用的这些尿布片,都是陶清漪亲自裁剪的。那时候她在宫中闲来无事,为了掩人耳目,扮出一个合格的母亲,她只能静下心来,学着做些的小衣服小裤子什么的,这些尿布片,便是那个时候攒下的。 而正在陶清漪与袅袅忙着去拿尿布片的时候,那身后的圣儿突然哇的一声哭将出来,那哭声突兀急速,陶清漪下意识地回头,却撞见常余正抚着圣儿的嘴角。常余低头看着圣儿的时候,他那眼中,竟还含着阴鸷的神色。 她的心中莫名一紧,还没来得及跑过去,那常余怀中的圣儿却又小脸通红地一呕,紧接着便吐了常余满身。 一时间,空气里面充斥满了浓浓的奶腥味。虽然并不算难闻,但也绝对说不上是好闻。 陶清漪的眉头皱了皱,紧接着便是袅袅的声音带着点焦急在背后响起:肯定又是阿良喂完小皇子没有拍嗝!我一会儿找她去! 那圣儿似乎是见有人为他打抱不平,像是有感应似的,呜呜地哭起来。声音断断续续,小小的身体不住地哆嗦,看起来十分的可怜。 袅袅拿了尿布片,很自然地走到常余的身边要接过圣儿,但常余不知怎的,那袅袅要去抱圣儿,他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惊醒了陶清漪,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飞快地抢在袅袅之前,将那圣儿一把搂入怀中。那圣儿被她这样不分轻重地一抱,立马扯着嗓子大哭起来。婴儿呱呱的哭声响彻整个舜华殿,在晌午时分有些安静的宫宇,平白的显出一些刺耳与突兀。 娘娘,您这是袅袅的话音还未落,那陶清漪已然将圣儿交到了袅袅的手中。袅袅怀中抱着软香温暖的小婴儿,一时间又将方才要脱出口的话给忘了。满脑子都是要去哄怀中的这个小孩子,要去给他换尿布片,还要去带他去找乳母吃奶 而那陶清漪,在将圣儿交给袅袅的下一刻,竟是直直朝着常余走去。一伸手,她便要去抓常余的手腕。 常余好歹也是个习过武的男子,怎生那样容易被她捉到?这样一来二去,二人便缠斗在了一起。 陶清漪虽然练武有若跳舞,但奈何今日真是心头着火,那平日间强身的招式,竟然让她发挥到了极致。最后还是常余退了一步,先住了手,他紧紧地抓住陶清漪的胳膊,赤红着眼睛道:阿姐,你闹出动静,是想将人招来,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吗? 他的声音恶狠狠的,望着陶清漪的时候,那仅剩的一只眼睛中,尽是熊熊的怒火。 那你跟我说清楚,你那指甲缝中藏得是什么。陶清漪站在常余的对面,那一张脸冷得势要结出冰碴。 你倒是说说,为何要对我的孩儿下毒手? 听到陶清漪这般说,常余无不意外地皱了眉头:阿姐,我这样做,不过是在救你罢了。你现在被鬼迷了心窍,我说的话你都听不进,我只能出此下策。常余淡淡地道,又敛下仅剩的一只眼皮。 你可知道,你手中的孩儿,会阻碍承王殿下进取的步伐? 陶清漪一愣,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压低了嗓音咆哮道:那你也不能杀了他啊! 常余闻言扯了嘴角,露出一副嗤笑的表情:阿姐,我该说你太单纯,还是应该说你傻?这是皇宫,我害了元圣的性命,对我,对承王殿下来说,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那你为何 阿姐,这不过是半月莲罢了。常余扬了扬手,我只不过是要元圣再不能开口说话,你的孩子还会是你的,谁也带不走他。你看,这样不见血,却又一举两得的事,对谁都有好处。常余微微一笑,笑容舒朗,仿佛还是曾经那个缠在自己身边,对着她唤阿姐的明媚少年。 简直谬论!陶清漪咬牙切齿道。 第98章 (九十八)狠心 那年大概是正月,她与陶文亨年岁尚小的时候,他们的母亲病重了,父亲却又在外驻守,没有回故里过年。 年节的气氛飘不进外祖有些狭小的院子,无端的让鞭炮嘈杂的声音响在耳畔。 陶清漪的小腿被隔壁的那条大黑狗给咬伤了,伤口并不算大,外祖帮忙处理了后,只余下钻心的疼。 陶清漪躲在被窝里戚戚地哭,眼泪顺着眼角扑簌簌地掉。 琉璃,我的腿真疼。陶清漪小声地嗫嚅着说,伸手还不忘抹一把眼泪。 身旁的琉璃听见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陶清漪,试图安抚她。 黑暗中的陶清漪缩成一团,那年那月里的她,弱小到受伤了只会哭泣。但那眼泪到底也是无济于事,一直到她快要哭得睡着,她的那条腿依旧还是疼。 小姐,文亨少爷说了,他要给你报仇!在陶清漪最后迷迷糊糊的意识中,她听到琉璃如是说。 可谁知 -- 第181页 阿姐,那条狗再也不会欺负你了!小小的陶文亨站在院中的枣树下,仰着头望向陶清漪。他的眼睛亮亮的,一张笑脸被冬季早晨的冷气冻得通红。但他似乎并不觉得冷,甚至还在哈着白气手舞足蹈。 而与此同时,隔壁竟是爆发出一阵骂娘的声音:是谁,是哪个死了娘的杀了我家的狗子!老子抓住那兔崽子要剥了他的皮!啊!狗子狗子你死得好惨啊! 在隔壁的一片叫骂声中,陶文亨促狭地朝着陶清漪眨了眨眼睛:莫要理他,我不过是杀了他的狗,又不是杀了他妈,他还真敢奈我何? 冰天雪地中,陶清漪站在那儿,只觉得通体寒冷,全身上下,皆是冰凉。就连那小腿之上被那条大黑狗咬伤的地方,甚至都不再觉察出一丝一毫的疼痛。 好半晌,她才咽了一口唾沫,嗫嚅着道:你为何,杀了他家的狗? 那谁叫他家的狗乱咬人呢?小小的陶文亨理直气壮,说完还不忘关心一下他的阿姐:阿姐,你那腿,还疼吗? 陶清漪费力地摇了摇头,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将要在此冻结了。望着面前那一张无比关心他的小脸,有那么一瞬间,那一腔责备他的话语竟是梗在喉咙,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面对着陶清漪复杂的眼神,陶文亨单纯地恍若未闻,只笑着与她继续分享今日的所见所闻。 阿姐,你不知道,那条狗死得时候,眼睛里面竟是像人一样流眼泪呢?我竟不知,狗也会哭。陶文亨说到此处神情严肃了一下,但很快又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隔壁王大伯懂得约束他家狗子算了,不提也罢!陶文亨又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出一个月牙。 阿姐,你向来怕他家的狗子,那狗死了,以后你也不用害怕了! 陶清漪面露愁苦之色,与陶文亨的一派喜气洋洋对比,二人实在是大相径庭。 那陶文亨见陶清漪始终阴沉着脸,又上前一步拉了陶清漪的手:好了,阿姐,莫要难过了,说到底那不过是个咬人的畜生罢了,你怎么还难过上了说到此处,又想起了什么,赶忙松开陶清漪的手,阿姐,你也快去洗洗手吧,我这手方才摸过□□陶文亨扬扬手,朝着陶清漪露出一抹微笑。那笑容天真烂漫,倒看不出,拥有这样笑容的人,方才刚刚亲手毒死过一条性命。 文亨,下一次,莫要再这样了。陶清漪叫住将要远去的陶文亨,哽咽道。 陶文亨闻言回过头去,见那陶清漪一双眼睛通红,似乎又要流泪了,赶忙愁苦着劝道:好了阿姐,你莫要哭了,我答应你,下次再遇到这样的情况,我最多毒哑它嘘,别哭了阿姐,再哭外祖就该知道了 常余是在陶清漪要叫人来的威胁下给逼走的。走时还不疾不徐地道一声:阿姐,你这样与承王殿下站在对立面,对你绝没有什么好处!说到此处的时候,他还下意识地朝着袅袅怀中的襁褓望了深深的一眼。这一眼,顿时让陶清漪好似被人浇了凉水,全身上下透心的凉。 娘娘,这袅袅望着承王妃一众远去的背影,目光中似有愁色,这件事情,要不要告诉皇上? 陶清漪亦看着那背影,看着看着,突然叹出一口气来:他毕竟是我弟弟,若不是那时他为了我砍掉崔籍的手接下来的话陶清漪没有再说出口,只觉得胸腔之中一阵肉痛的搅扰,让她难受极了。 她这个弟弟,从小便是如此,明明比她还要小上两岁,却要时刻充作大人去保护她。殊不知,有时候,这样的保护,实际上会成为负担啊 我这个做姐姐的,总不能将他往死路上逼。陶清漪淡淡地开口,但那眉眼间却蒙上了浓浓的忧愁。 可是小皇子袅袅闻言开口,又低下头去看了看如今熟睡在她怀中的婴儿。 方才幸好常余在喂他半月莲时他吐奶了,如若不然 想到好好的一个婴儿,还没有开口说话就要变成一个哑巴,袅袅的心中顿时纠结成了一团。 这孩子是谁的,她自然知道。难为这个小小的孩子,他的亲生母亲不在身边,自己却又要生于阴谋,长于阴谋。 袅袅在心中淡淡叹出一口气来,而这个时候,那身旁的陶清漪却是又开了口:袅袅,我想见公子。 如果是汇报今日之事,我可以代为 不,我只是想要确定一件事情。陶清漪回过头来,望着袅袅的眼睛,认真地说。 萧子杞进宫是有风险的。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江骋与无欢,特别是无欢,绝不会让他冒险进宫。 但是今夜入宫,无欢并不知道。 江骋带着萧子杞入宫的时候,正是一个守卫换防精神稍怠的时候。 穿过浓厚的黑夜,泥土和植物的气息裹挟着暖风吹在萧子杞的脸上。他与江骋站在宫中繁茂的大树之上,扬起头看了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很亮,竟显得月光黯淡。他并不喜欢这样浓重的天色,就好似黑暗中会从四面八方伸出无形的手,一下一下,将他拉入望不见底的深渊。 -- 第182页 他没轻没重地咳嗽了几下,身侧的江骋关切地望了他一眼。 公子 不过是方才走得急了,无碍。他这般说罢,又伸手指了远远的一处殿堂。他的手苍白纤瘦,骨节突出而分明。江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那一处灯火摇曳的殿堂在黑暗中出奇的扎眼。 再过十几日便是那老儿生辰,想必是在赶工吧。萧子杞淡淡地说道,一张脸埋在黑暗之中,倒是看不清楚表情。随即又吩咐道:好了,现在无人了,我们去桂吾宫。 江骋点了点头,又想起这夜黑风高,恐怕萧子杞看不清他点头,便又紧接着答了个没有波澜的好。 他依稀的记得,北魏皇帝的生辰,与元彩,好似只相隔了一天。 只是,自戕的妃嫔得不到南齐皇帝的垂爱,自她死后,无人再忆起这个令人心酸的日子罢了 第99章 (九十九)曾记否 蛮夷! 魏狗! 残废! 有娘生没娘养的怪胎! 嘘,听闻蛮夷大多会蛊术,万一他对我们用蛊 阿琳,你是不是傻?那用蛊的明明是苗疆,关他们鲜卑什么事? 那鲜卑会什么?那被唤作阿琳的孩子小声说道,似乎是怕那斜靠在廊柱旁的孩子听到,还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朝着正晒太阳的孩子看了一眼。 那孩子似乎有感应一般,在阿琳望过来的时候微微睁开了眼。他的眼睫很长,瞳仁漆黑。似乎是眼睛很大的关系,这样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更是显得那眉宇格外深邃,如同刀刻斧凿。 他明明是很漫不经心的表情,但是阿琳还是止不住在他的目光中打了个寒颤。伸手拉了拉身旁的比他大些的男孩子,他带着哭腔道:五哥、七哥,十哥,咱们走吧,阿杞好可怕! 可怕?病怏怏的一个废物,有甚可怕? 身旁更大些的男孩也跟着附和:丧家之犬罢了,她娘那么牛还不是给吊死了,他还能牛过他娘? 可是可是你看,他瞪我了! 什么?他还敢瞪人?那最大的男孩子打抱不平道:看我戳瞎他的眼! 但是他到底也没能戳瞎阿杞的眼,因为在他正要上前的时候,一个一身黑衣劲装的少年挡在了阿杞的面前。 江骋,你要干什么,难不成要以下犯上吗?!在场几个孩子都见识过江骋的厉害,看见他护主,都顿住了身子。 那最大的孩子走在最前面,也是最不服气的一个,见他的话对江骋无动于衷,他气得脸都有些涨红了:你耳聋了吗江骋,我叫你滚开!说着便一拳砸在江骋的脸上。 这一拳,显然是用了十二分的气力。他们这些孩子,虽然都是养尊处优的皇子,但宫内向来重视文武双全,自然一个个都身怀武功,这里最大的五皇子亦是在场的三位皇子中武功最高的。可谁知江骋硬生生吃了他这一拳,不但没有捂住脸喊痛,甚至就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这让那打人的五皇子顿时难堪起来。 江骋,你他妈看我撕碎了你!那五皇子说着,便张牙舞爪地朝江骋扑去。那身旁的另两个皇子见了,赶忙摆开架势也要加入战局。 然这时,那原本坐在回廊之上晒太阳的阿杞却突然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子,望着江骋的方向,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来! 那是微不可闻的一句,轻的好似病人快要断了气。可是江骋却还是听到了,不但听到了,还老老实实地返身回了阿杞身边。 江骋的年岁比阿杞要长上几岁,个子自然也比阿杞大。阿杞前几年的时候被亲生母亲挑断了手筋脚筋,一直缠绵于病榻,原本就白净的皮肤,如今更加的苍白起来,配着那并不强健的体魄,与比他人高马大的江骋站在一起,更显出浓浓的弱不禁风来。 萧子杞,你这小杂种,有本事放狗咬人,何不下来与我们单挑!那五皇子站在比阿杞地势低的小道上,望着回廊之上的萧子杞咬牙切齿道。 春日的阳光照射下来,落在他们的衣服和头发上,毛茸茸细碎的光线,温暖却又是那样的黏腻,让人无端生出些焦躁的感觉。 五皇子上前一步,又顺手捡了地上的一根长树枝,比在身前充当武器:怎么?不敢下来吗?莫不是废物当得掼了,连胆子也跟着小了?那五皇子哂笑,继而面目狰狞道:男人举剑就该如同站着撒尿一样轻松,你连你那玩意儿都举不起,怪不得你母妃不喜你,依我看,她就不该挑断你的手脚筋脉,那日应该一剑将你捅死,免得你在这世上丢人现眼! 你江骋脸上泛出浓浓怒火,方要上前,却被萧子杞抓住手腕。而后,那瘦弱的萧子杞费力地上前几步,一身墨蓝色的衣衫在暖暖的春风之中缱绻。 阿敬,你的那玩意儿还用扶吗?那小少年萧子杞淡淡地道。 他的眉眼格外深邃,说话的时候,那浅色的嘴唇没有情绪波动的一张一合,配着那粹白的皮肤,竟有些不似真人。 -- 第183页 那叫做阿敬的五皇子比萧子杞要大上几岁,但是却是个爱逞匹夫之勇的性子。听了萧子杞开口说话,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什么东西还用扶?他蹙起眉头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也不过如此罢了说罢,深深地望了一眼阿敬手中的树枝。细细长长,着实有些丑陋。 阿敬一滞,随即明白过来,破口大骂:萧子杞,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出言辱骂我!看我今日不打死你!说着便将那手中的树枝,劈头盖脸朝着萧子杞刺过来。 那萧子杞闪身险险避过,紧接着,那树枝便在江骋的手中给堪堪地折成了几节。 你望着那被江骋折成几节扔在地上的那玩意儿,阿敬的脸色当即黑成了锅底。然,还未等他再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那不远处却匆匆跑来一个身影。 五殿下,五殿下 众人闻声去看,却见正是皇帝身旁的太监红人乔公公。 而那乔公公好似也看到五皇子了,扬着手举着一把拂尘便朝着五皇子跑去,一面跑还不忘一面嚷道:五殿下,陛下在未央殿等您,您快些过去吧! 等我作甚?那五皇子此时也顾不得与萧子杞争执,回首望向乔公公。 那乔公公气喘吁吁地在众人面前站定了,这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是北魏,北魏派来了使臣访齐,说是为了边境贸易通商,皇上派您过去迎接。那来人好似是个北魏的什么皇子,小小毛孩子,还是个跛子,叫个什么拓跋恪 哪里还有拓跋,他们不早改了汉姓了?!那身旁的七皇子探着脑袋左瞅瞅阿敬,右瞅瞅乔公公道。 改什么汉姓?阿敬从来重武轻文,对朝堂之事涉猎不足,若不是自己那出身高贵的母妃帮衬着,他早就该被自己那父皇罚了千遍万遍。 乔公公挠了脑袋想了一阵,终于一拍脑门:哦,想起来了,他们改姓元了!说罢这话,又意味深长地朝着那不远处正背过身远去的萧子杞看了一眼。 元?万物之始?万物之元?他们可真够大言不惭!那七皇子斟酌片刻,突然讥诮道。 那五皇子与十皇子亦冷笑几声:不过鲜卑蛮夷罢了,竟敢自称黄帝后人,简直可笑! 是啊,哈哈哈,真是够狂妄自大的 而那不远处,萧子杞正迎着温暖的春风,走在阳光普照的石子路上。 殿下,您莫要往心里去江骋跟在萧子杞的身后,笨拙地开口道。他似乎并不擅长劝慰人,说完这话,他的眉头有些尴尬地跳动了几下。 前面正走着的萧子杞听到江骋说话,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去,在江骋以为他要说什么严肃的话时,他突然敛了眼皮,叹出长长的一口气来。 江骋,我走不动了。他的声音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甚至于整个人都淡淡的。 江骋像从前许多次一样,将他背了起来。 缭绕着花香的春日中,萧子杞安静地趴在江骋的背后,乖乖巧巧地被江骋背着。他蜷缩着的手和脚微微颤抖着,似乎是因为方才站得时间长了,就连那本就白的脸色也更苍白了几分。 他实在是太轻了,作为一个半大的孩子,江骋甚至觉得他还没有一个同龄的女孩子重。虽然他并未背过任何女孩子,唯一背过一个长得像女孩子一样的男孩,还将他视为不共戴天的仇人。 想到这里,江骋的眉头又跳了跳。 而就在这时,萧子杞清浅的声音又附在他的耳畔传了过来。 江骋,我想去看看那个鲜卑人。 第100章 (一百)凭栏处 萧子杞并没有见过别的鲜卑人。在他度过的十二年光阴中,她的母亲便是他对所有鲜卑以及北魏的认知。 在他被叫做蛮夷和魏狗的这些年里,虽然人人都在强调着他的与众不同,但是他却是迷惘的,因为他到底也没能看出他和其他人的区别在哪里。 是眼睛比旁人大些?还是五官的轮廓比旁人深些?亦或是,他那苍白到近乎没有人气的皮肤? 他对着镜子苦笑一下,浅色的嘴唇微微勾起,却是一个温和有如阳春水的弧度。 他的面相偏柔和,这铁定是随了他的母亲。但他和他的母亲又是不全然相似的,他曾经以为这样的不相似定是来源于他的父亲大齐皇帝,但现在看来 他敛下眼皮,一双漆黑的眸子瞬间失却了光彩,惟剩下那一双绵长的眼睫落下来,如同两只惴惴不安的蝶。 然后他站起身来,迎着那外间的光线走出去。金色的阳光瞬间将他包围起来,他在这样明亮细碎的光线中,坚定而执着的走出去,即使南山可移,即使万海桑田。 少年的元恪由大齐的侍者引着,漫无目的的在宫中闲逛。方才与他同席的二皇子萧子良与五皇子萧子敬都临时有事不能作陪,四皇子萧子响一只鹰钩鼻,一双吊睛眼看起人来总觉得不怀好意,元恪不喜他陪同,便找了个借口,让侍者引着他在这偌大的宫殿之中闲逛。 -- 第184页 萧齐的皇宫与北魏有很大的不同,却又大同小异。巍峨的宫墙高大雄浑,琼楼高宇鳞次栉比,入眼玉阶绵延,朱梁高耸,雕梁画栋,金玉交辉,可谓是气派宏伟,瑰丽奇葩。 但元恪自小在宫中长大,早已对入眼的雄伟习以为常,若单论精美奇巧,似乎是萧齐略胜一筹,但也没胜到哪里去。他走了些许,加之拄着拐杖多有不便,不久就觉得有些乏味,便找了一处靠水的凉亭,坐下来歇憩。 此时已是季春,天气已经相当的热了。但这大齐似乎是靠南的缘故,此时却并没有北魏那样的料峭春寒,阳光照在身上的时候,反而会有一种极舒适温暖的感觉。 元恪面对着阳光晒了会儿太阳,晒得全身的筋骨好似都打开了些。 有机灵的宫人早已在几案之上布满茶点,一个个做工精巧,却是与大魏有所不同。 元恪捏了一块粘着枣子和栗子的糯米糕放入口中,许是因为用箬叶蒸就的关系,那舌尖还隐隐能尝出箬叶的清香,冲淡了入口的甜腻。这简单的点心,吃起来倒也别致。 元恪原本就偏爱甜食,情不自禁便多吃了些。 这个时候,那不远处的一处灌木丛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而后,一块几根木条拼凑成小玩意儿从那灌木丛一侧的月季旁滚了出来。紧接着,一双绣着繁复花纹的翘头履自那草叶间露了头。 十二十二殿下有年轻的小公公自那树丛后窜出来,挡住了来人的去路,那边是大魏的贵客您您不能过去。那小公公一脸愁容地朝着面前之人挤眉弄眼,见那人一脸懵懂,干脆伸了手挡了去路:十二殿下,您莫让小的为难。虽是和善的语气,恭维的身姿,但那伸出的手却是不容拒绝。 那一头凉亭之中的元恪也听见了动静,自凉亭中伸了头去看,却只看到那人掩映在灌木丛外的另一半身影,似乎与他一样,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乌发高束,一身墨蓝,他的个子似乎已经开始抽条了,但奈何太瘦了些,一身衣裳穿在身上有些松垮,但不难看出也是个挺拔的少年。绿叶罅隙间,此时正露出他的一只耳朵。那耳朵晶莹剔透,配着身旁那丛绿,更显得他的皮肤白皙。 此时暖风吹在树叶发出阵阵沙沙的响动,几只鸟雀似乎受了惊,扑棱着翅膀往更高处飞去了。 那抹墨蓝色的身影动了动,而后便扭过头来,朝着那物什掉落的方向望了一眼。这稍稍的一侧身,露出那小少年整张脸来,眉若墨画,目似朗星,五官工致而深邃,皮肤润泽若莹莹珠玉,着实是个好皮囊。只是这张脸,元恪却觉得怎么看怎么别扭 这边,少年见那小公公为难,很善解人意地扬起一抹浅浅的微笑,而后很温和地敛下眼皮,小声道:如此,那我便不过去了,只是要有劳公公帮我捡下那里的难人木。说着,便指了那滚在草地里的小玩意。小公公闻言顺着少年的指引望过去,见那草地里赫然落了一只鲁班锁,赶忙低头哈腰地缩回了拦人的手臂。 成。那小公公说着,便要动身去捡,然那脚步还未迈开,那一头却有一人当先地走了过去。 一身华服,容貌上乘,只可惜右手紧握一根手杖,让他那一脸和气的英俊打了折扣。但即使是这样,那眉宇间凛然的正气却又让人不容忽视。不是元恪,又是谁? 此刻,那元恪右手支着手杖,俯下身去伸出左手,很轻易地就捡起了那落在草地之上的鲁班锁。一气呵成的动作,让人不禁惋惜他那条患有腿疾的右腿。听闻,他这腿疾还是天生的。 一旁的小小少年似乎也注意到了元恪,扭过头去。如此近的距离再看到这张脸,那正朝着他走去的元恪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怎么长得与我这样像? 鼻子、眼睛、耳朵,就连那身形,这面前的小小少年都与元恪有五六分的相似。这样的相似,甚至在元恪的兄弟姐们中,也并不常见。 那小少年听见元恪说话弯起一抹笑容,露出一颗小小的不易察觉的虎牙:是啊,我们怎么长得那样像呢? 元恪忽然想到了什么,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指着面前的小少年道:哦,我想起来了,我听宫里的人提起过,你你就是元彩姑母的儿子吧? 那小少年很温和地点了点头:没错,是我。 又道:我叫萧子杞。你初次来大齐,可还习惯吗? 元恪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似乎头一次见到与自己这样相像的少年,不觉又在萧子杞的脸上流连了几眼,这才很惊喜地道:习惯。大齐与大魏一个虎踞南方,一个雄霸北方,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何况近些年来父皇主张汉化,不许我们着胡服说胡话,你若不提醒,我都快要忘了自己是鲜卑人了。 这般说罢,却又失笑道:方才看到你这一张颇与我相似的脸,我着实吓了一跳呢! 萧子杞温和地笑道:你我也算是姑表亲,彼此之间相像再正常不过。这般说罢,又敛了眼皮,那目光正巧触到元恪那一条残疾的右腿。 是啊,听闻我们生辰是同一年,我是五月初八的生日,你呢?元恪追问道。 -- 第185页 略长你两个月。萧子杞笑笑。 那这样说,你还是我表兄呢!元恪也笑道,伸手拉了萧子杞的手,真是开心,在这异国还能见到自己的表兄。我要将这此行的见闻回去告诉父皇,他听闻你的存在,肯定会开心的! 萧子杞一怔,随即整个人像是被掷在冷水之中,全身的血液连带着都凉下来。 你父皇? 是啊,父皇勤政爱民,仁厚贤明。在大魏,人人都很爱戴他,你将来有机会去大魏,一定也会喜爱他的。 萧子杞嘴角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而后又很快将这表情掩了过去。 恰巧此时元恪并没有看他,只是盯着那手中的鲁班锁,而后抬手扬了扬。 这是你的吗? 萧子杞点了点头。 那元恪似乎是觉得新鲜,很快便拆了那鲁班锁开始拼装,谁知装了半天,却还是没有装成原样。 这锁,拼凑到一起着实不易啊!他感叹道,然后将那手中散成木条的鲁班锁递给了萧子杞。又道:我曾在大魏玩过那种六根木条的鲁班锁,我们那里叫做六子连方,这种九根木条的,我还是第一次玩。 又道:鲁班锁奇巧归奇巧,只可惜拼装太过于艰难,没有几个时辰怕是不能完全拼装成功,实在太过于费时费力了。表兄,你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元恪笑说道,望着萧子杞。 那萧子杞抿了抿嘴,那脸上蓦地闪过一丝有些自负的表情。 这怎么会是浪费时间呢?话音未落,那一双灵巧修长的手指便穿梭在一根根木条之间,不过片刻功夫,便将那锁拼装完毕。 元恪被萧子杞这一系列的动作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干咳一声:表兄,你一定经常玩这个吧? 萧子杞笑了笑,不置可否。而后挑了眼皮道:我倒不觉此是费时费力之事。他举了举手中拼凑完整的鲁班锁,此难人木,看似简单,实则处处透着机关奇巧。就像建筑、冶铁、制瓷、织造、造纸,哪一个说起来不是简简单单,实则深奥莫测,不是能工巧匠绝不能轻易成功?你不觉得,探索这其中的奥妙,所得回味无穷吗? 元恪蹙了蹙眉头,似乎有些无法理解。 表兄,你说的这些,都有工匠在做。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将目光落在别处。诸如我们,若将一门心思用在修齐治平,所获定然匪浅。 萧子杞讪笑一下,过后才缓缓道:工匠大多只在乎自身工艺的提升,眼界不够宽阔。我曾设想遍寻能人巧匠,不问出身贵贱,集中这些人的智慧为我所用,然后武装军队,创造新式武器,增强武装战力,这样的军队,定然会所向披靡吧萧子杞眼睛亮亮的,在过于苍白的面容中现出一些神采飞扬来。 元恪神色凝重地思考了会儿,好半晌,才讷讷地点了头。 你说得这些,我倒是没有想过。实不相瞒,我外祖是镇南大将军卫崇武,他的军队中的确有这样的能人,时不常改进武器装备之类。但遍寻能人巧匠,不问出身贵贱,集中这些人的智慧似乎 似乎不太容易是吗?萧子杞弯了弯眼睛,如今的世情就是这样,重门第贵贱,轻真才实学,做官的忙着立德,当兵的忙着立功,就连未入仕的文人都忙着立言,以求不朽。遍观整个天下,着重于实业的除了那些被人看不起,得不到重用的工匠们,似乎也所剩无几了。萧子杞自嘲地牵了唇角,又道:我不过是闲来无事随便一想罢了,毕竟这些都是不切实际的想法。 元恪顺着这话说道:不过有梦想毕竟是好的,说不定哪天这想法就能成真呢? 萧子杞吐出一口气来,又刻意让表情变得柔和了一些:希望如此吧!他语气稍微一顿,又扬起了手,举起那手中被拼成一体的鲁班锁:这个送你。 第101章 (一百零一)贵贱 元恪被大齐皇帝接见的那日下午,他在暂居的四夷馆随意吃了些饭,他便满怀着心事避开一众随从,往长阳道萧子杞的新宅寻萧子杞去了。 今日早上朝堂接见,皇帝一见他便全程黑了脸。原本他以为这南齐皇帝是不同意边境通商,心说这本是互利互惠之事,不愿意他便打道回府,也无甚妨碍,谁知那皇帝却一连问了他几个问题,让他委实难堪。 你说这南齐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你们大魏的皇子都长一个样吗?难不成他是觉得咱们大魏的皇子不堪入目,拿不出手?元恪阴沉着脸,身后跟着的一个叫做曾杰的侍从,快走几步跟着元恪。 殿下,小的倒觉得南齐皇帝是看咱们鲜卑与汉人相貌有异才会这般问话,看他之后的态度,倒不似故意为难。 元恪听这曾杰说话,点了点头,侧过身子道:如果真是这般,那他未免是有些太没见过世面。我大魏向来鲜卑与汉人杂居,就连父皇与我本人,也是汉人所生,鲜卑与汉人并无明显区别,在朝为官者也大都是汉人。就连父皇,也积极推广汉化 -- 第186页 顿了顿,又道:我倒未看出我们与汉人的区别来,无非是个别有些人五官轮廓略深邃了些。前些年我们在北面抓到过一个罗刹国人,黄头发蓝眼睛,那才叫做相貌有异! 那曾杰点点头,见元恪长篇大论说了一通,知道自己这位殿下算是消气了,脸上终于露出几丝笑意:不过殿下,那位十二皇子,似乎是深受这边氛围的影响,才不受说到此处时,一抬眼,却是已到萧子杞所居的住处了,便没有再说下去。 萧子杞是这两日才从宫中迁到此处的。原本宫中要求年满十二岁便要迁出皇宫,但萧子杞的府邸一直没有建好,晚了两月。 新建的府邸有些清冷,大体上布置的还算齐全。也许是萧子杞不太注重外在的关系,他的这座府邸怎么看也算不上豪华。 元恪报上名号没一会儿,便有一人亲自过来迎接。那人长了一张好皮囊,有些雌雄莫辨,个子足足比半大的元恪要高上一头,一身打扮也不似下人模样。此时那人恭敬地与元恪作了揖,这才缓缓道:殿下今日身子有些不爽,怠慢不周之处,还望您莫要计较。一面说,一面推开了面前的房门,对着里面唤了一声殿下。 门里的少年自书案上抬起头来,虽精神气还算充足,但那粹白到近乎像纸一样的皮肤却出卖了他。此时他望见来客,只是稍稍地点了头,报以一个微笑,却并未站起来道:是二皇子殿下来了。 表兄,你元恪拄着拐杖迈步进入房门,目光在萧子杞的脸上逡巡了片刻,才道:可是生了什么病吗? 萧子杞微微牵了牵嘴角:只是昨晚起夜染了些风寒罢了。这般说罢,又跟着抽了抽鼻子,今日你来探我,是为了我这乔迁之喜吗?他眯了眯眼睛,一双大眼睛里面装着很刻意的笑意。 但元恪向来敏锐,他不露声色地在萧子杞没有血色的嘴唇上流连片刻,才又移开了目光,盯着他的眼睛道:是,也不是,我今天来,的确还有另外一些事情。 元恪一面说着话,他那随侍的侍从一面双手奉着礼物就呈上前去了。方才引路的少年垂首略回了一礼,便大大方方地接过那礼物,站回了萧子杞身边。 这是东海斛珠,权当庆贺表兄乔迁。 这般说罢,又稍稍思考了一下措辞,才又开口直奔主题去:表兄,说句不当听的,我总觉得,南大齐的皇上,对我们大魏有些敌意。他似乎格外仇视鲜卑人。 这时正巧那外面的丫鬟端了茶水茶点来,一片氤氲起的白茫茫的雾气中,萧子杞的神色顿时显得有些飘渺起来。 你是不是意会错了殿下。他轻轻地开口,仿佛不觉得烫似的,喝了一口热茶。宽大的袖口从他的右手臂滑落,露出几道有些狰狞的伤痕。那伤痕结了薄薄的一层痂,看起来像是新添的。 元恪朝萧子杞望过去的时候,便看到了这一幕,胸口顿时一滞。那凝结出的疑问还未爬上眉梢,那面前的萧子杞却像是有所察觉似的,不露痕迹地拢了衣袖掩过了。 这几日大魏使臣来齐,他那疑心病甚重的父皇,在见到元恪相貌之后,便又开始对他百般折磨起来。前几日那一顿柳条与拳打脚踢,不遗余力地抽得他险些下不来床。若不是他那父皇还顾及着一些声誉,他想,他的这位父皇陛下,势必会要了他的小命吧? 不过,他到底是没有证据。 萧子杞笑笑,反而不以为意。一想到他又再一次恶心到了他这位父皇,他的心中莫名地生出些报复的快感。 多少年来,他的父皇无法心安理得地杀他,又要心不甘情不愿的将他留在宫中。明着对他摆出一副对皇子一视同仁的鬼样子,甚至还在去年给他封了个亲王,予他荣宠。但暗地里却百般猥亵刁难,折辱于他。有几次,若非江驰江骋两兄弟舍身相救,他恐怕早已遭了这位父皇的毒手。 不过好在,他总算有了自己的府邸。虽然这辈子穷此一生怕也无法摆脱他的父皇,但比起从前无时无刻的提防,真是好了太多了。 今日天热,无欢,你去吩咐厨房送些凉饮过来吧。萧子杞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带起一丝愉悦,但仔细听来似乎真有一些底气不足。 元恪原本听闻萧子杞体弱,再加上他说得风寒,原本没有多想什么。但突然看到了他手臂的伤痕,再联想到他的面色,元恪心头上逐渐拢上一层疑惑。 这萧子杞贵为南齐第十二皇子,难道是被人打成这样的吗?那,什么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打皇子吗? 再看这萧子杞,他很明显并不想让人知道此事。元恪心中有了些计较。 他今日在南齐皇帝那儿虽然取得了互通贸易的许可,但从情感上来说,多少是有些碰了钉子。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没有那样深沉,心情不爽便想要发泄出声,尤其这不爽有一部分也牵扯到了眼前之人。 但眼见得这眼前之人一副苍白模样,那元恪原本想要说出的话却如同鱼骨卡在喉中,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了。 萧子杞看他没有下文,以为他并不同意自己的观点,默默地叹出一口气来,末了才又道:元恪,你觉得汉人如何,鲜卑人如何? -- 第187页 元恪一愣,也不知是因为没有反应过来萧子杞直接叫了他的名字,还是因为萧子杞问的这个问题本身。 但元恪却还是很快回过神来,斟酌了片刻,道:若四海混一,天下安宁,并无甚区别。更何况鲜卑一向提倡与汉人通婚,大魏皇子大多也是汉人所生。若非要论个区别的话,恐怕也只有在文化之上了。 汉文化源远流长,我辈心向往之,大魏这些年来一向重视汉化,一应改革,也遵照汉法。就连姓氏,也改胡姓为汉姓。父皇雅好读书,常常手不释卷。同时也要求我们,要能出口成章。如今在大魏,鲜卑与汉人皆说汉话,着汉服。说胡话,着胡服在公众场合已经不被允许。恐怕不出十年,在文化之上,鲜卑与汉也再无区别了。 萧子杞放下手中茶杯,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晌,这才抬了眼睛,望向元恪。 大魏皇帝如此大张旗鼓的改革,鲜卑旧族就没有人出面抵制吗? 自然是有人不愿接受汉化,但那种顽固分子毕竟只是少数。 又道:天下恶乎定?定于一这个一,在我认为,首先就是文化与民族的统一。如今大魏内部,汉人的数量是鲜卑的两倍还多,只有鲜卑人逐渐融入汉人,逐步与汉人不再能够区分彼此,大魏才能持续繁荣,四海之内,才能一统。这是大势所趋,但凡有反对的声音,在大势所趋之下,不过也只是微末水花,就连波澜都掀不起。到了最后,那些鲜卑旧族的顽固派,也只会在汉化这条大道上沉淀下去,逐渐化为改革大军中的一份子 听到此处,萧子杞噗嗤一笑:你这想法倒好。 我说得是实话!元恪被这笑声打扰,不禁红了脸颊。顿了片刻,才又说道:我外祖带领的那支军队是汉人军队。从前的时候立过不少战功,却被鲜卑军队排挤。有时上阵打仗,缺粮短草,不但武器装备配给不足,过冬的时候甚至连一身像样的冬衣都没有。如今外祖一把年纪,有军功的鲜卑人都征调回京了,他却依旧驻守南境。我真希望有一天,这世上再无鲜卑与汉族之分,你我都是华夏子民,莫论尊卑贵贱!说到此处,元恪双眼通红起来,一双放置在双膝上的手,都情不自禁地握紧了。 外间,那原本还光明的天色渐渐暮色四合,显出一些浓稠的黯淡来。夕阳的余晖像是撒泼一样,将那精神气泼得漫天都是。 元恪与萧子杞告了别,萧子杞站起身之时,才发觉自己并没有什么气力相送。那元恪转过身来客气地笑笑,倒是不甚在意。 表兄,你好生养病,我走之前,再来看你。这般说罢,便朝外间走去。 因为那右腿的腿疾,元恪拄着拐杖走起路来的时候,左肩要高右肩略低,白白让他损失了些风采。 萧子杞望着他那条腿的目光沉了沉,突然开口道:元恪,你这腿,真就治不好了吗? 这原本是个非常没礼貌的问题,但元恪却像不在意似的,兀自点了点头。 治不好了,这腿疾是天生的。 那真可惜。萧子杞缓缓地开口,平淡无波地说道。 第102章 (一百零二)原来如此 公子,我这里只有旧茶了,您将就着用些吧。陶清漪亲自看了茶,坐到萧子杞的对面。 昏黑的夜色中,只有豆大的灯火跳跃着,映衬着各怀心事的二人,仿佛就连那人心,都跟着一半光明,一般黑暗了。 陶清漪抬起目光看向面前的萧子杞,见对面而坐之人正敛着眉眼,厚重绵长的睫毛落下两片漆黑的阴影,莫名的就让他整个人显出一些阴郁的气质来。 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抬起了眼。一双大眼睛中亮晶晶的,面前那飘渺的灯火与人,一同都进了眼。 你是想问我连臻之事吧?他开口,声音一如往常的清越,听起来既温柔又和缓,在这样沉沉的夜色中,几乎可以说是动听了。 陶清漪咬了咬嘴唇,她心中原本的确是想这样问的。面前的这个人,他毕竟是有前科。她的琉璃,不是差一点就死在他的冷漠之下吗? 但是她又不敢问。她怕问出来的答案会让她失望,届时她对他保留的那一点点希冀都要坍圮。 她紧了紧手指,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公子可是大恶之人吗? 原本想要得到回答,谁知那萧子杞却又将问题抛给了她: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陶清漪蹙了眉头,不知这话该如何说起。好在萧子杞也不逼她,兀自道:连臻之死,非我所愿。我答应楚楚要保护她,实在是我食言了这般说罢,他竟是微不可闻地叹息了。 这明明是很小的一个声音,听在陶清漪心中的时候却像是要百转千回。 陶清漪并不理解地蹙了眉头,望着萧子杞的眼中不禁染上了几丝疑惑。 萧子杞贴心地为她答疑解惑:聪明如你,难道你就没看出,连臻是楚楚的妹妹吗? 这一句话,像是平地乍起的惊雷,一下子,就将陶清漪轰得怔在原地。好半晌,她才讷讷道:你是说连臻连臻就是楚楚那个丢失多年的小妹妹?这般说罢,的确又想起初见连臻,她那鲜活的美貌与一颦一蹙,可不就是像极了楚楚吗? -- 第188页 怪不得,陶清漪总觉得连臻眼熟,原来 你别告诉我你从未看出过她们俩的关系。萧子杞瞥了一眼陶清漪道。 陶清漪哑然,这么久以来,她可不就是从未看出。 陶清漪的脸红了红,心中不禁一阵唏嘘,但还没唏嘘完,那一头,萧子杞又开了口。 当年我母妃,救下不少齐魏边境子民,这其中有齐魏将士遗孤,还有不少边境的孩子。母妃过世后,我动用母妃在边境的人脉关系,经常出资照拂这些孩子。他们长大成人,有感旧恩的,我将其留在身边,利用其为我做事。有想外出闯荡出一方天地的,我也尽我所能为其铺路,放他们高飞。当然,这些高飞的孩子们,也往往会念及曾经的恩惠,给予我一些回馈,助我成事。当年楚楚,便是北魏边境的孩子。只可惜连臻不若楚楚幸运,我差人寻得连臻时,她已被卖多时,被买主一家当做童养媳,险些活生生被虐待致死 前几年的时候机缘巧合,我将其安排进连家。一直到去年春选,才瞅着机会将她送入宫中 我曾经答应楚楚要护连臻周全,可如今说到此处,萧子杞的眼睛黯了黯。 陶清漪听他话语,心中不禁也是一阵唏嘘。 贵嫔娘娘,妾身朔方郡连氏,单名一个臻字,是今年入宫的新人。她的一颦一蹙仿若还在眼前。她也曾生动如花,谁知一场突如其来的霜降,却让她永远坠入了地狱。 这人世,这生命,原本无常。管他高低贵贱,管他贫穷富贵。该活死不了,该死躲不过。更遑论飞来横祸。 长久以来,萧子杞给人的感觉便是隐晦而不可测的,这还是他第一次与陶清漪主动说起他自己。 陶清漪望着面前的萧子杞,突然有一瞬间,竟觉得自己那一腔盘根错节的猜测,仿若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那公子,你能否与我说句实话,你是真的想要谋朝篡位吗? 也许是气氛太好,也许是面前低垂着眉眼突然露出伤怀表情的萧子杞让人不由得想要靠近几分。等到陶清漪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有些得寸进尺了。 她意料之中的红了脸。尔后,那面前的萧子杞突然开了口。 清漪,你觉得呢?觉得我是想谋朝篡位吗?萧子杞直视她的眼睛。 他曾经唤过她的名字不知有多少次,习以为常,却又不平常。陶清漪心中莫名地漏跳两拍,错开他的视线,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她实话实说,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公子并非野心之人,但之后 之后你发现我处心积虑地让你模仿林皇后,再之后你还得知了琉璃之事。萧子杞帮她说了出来。 又道:你一定对我失望了吧。 陶清漪一顿,继而点了点头。 对不起。萧子杞的声音又响起,带着近乎于冷冽的平静,这些年来为了报仇,我的确是做了许多违心之事。这些人的生死、人生,我虽未直接参与,但的确都是对不起的。只求我死后尸骨不存,永世不得超生 公子!看见他这般说话,陶清漪蹙着眉头打断了他,您何苦要发这样的毒咒 清漪。萧子杞淡淡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只是微笑,如果真有这样一个结局,于我未必不是一个好事。 见他发个这般恶毒的诅咒,还能微笑出来,陶清漪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公子,我有时候真看不懂你。 萧子杞听了这话,嘴角突然荡漾开几许笑意:清漪,你何时又懂过呢? 又道:你能看出吗,其实最开始,我是想让利用你帮我杀了北魏皇帝吗?又道:送你入宫,的确是我的私心。 陶清漪一滞,虽然曾经猜测过这个答案,但他这般稀松平常地说出,还是让她忍不住心惊一下。但也仅是一下,她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一面伸手抚了抚跳动的眉头,一面道:公子,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萧子杞笑了,认可道:的确,我是看走眼了。 陶清漪的眉头跳动的更厉害了。萧子杞也不逗她,笑着摇了摇头: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单纯,后来发现,你不仅单纯,还有些不知变通,甚至连眼力见都不怎么有说句实在话,这与我实在不同。诸如我,做任何事情,都有目的,都要筹谋良久。可是你,却好似别人推一步,你才要行一步,不将你逼到一定程度,你甚至不愿意一丝一毫的进步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不同,我才会注意到你吧 萧子杞很多时候都在想他到底喜欢陶清漪什么呢?后来他发现,他喜欢的,可能一开始便是她身上那种有些傻气的聪明与简单吧。 公子,你是在说我蠢吗?陶清漪哭笑不得道。但她还是因为萧子杞的最后一句话而心悸了。那心脏没有规律的砰砰砰直跳,险些就要跳脱胸腔,破茧而出了。 -- 第189页 但是,她还是在心脏加速之余,想起了一席平淡话语之后的残酷真相。 公子,你准备杀了北魏皇帝自己当皇帝吗? 原本以为萧子杞会点头,谁知他却缓缓地摇了摇头:清漪,我是为了报仇。 报仇?陶清漪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她似乎不甚明白,所以那眉眼浅浅的皱起来,眉心间那颗朱砂和着烛火也仿若要摇曳起来。 萧子杞虚无地握了握手指,突然觉得有些渴,想起方才陶清漪倒茶,便端起茶杯凑到唇边,但还未喝下,却只觉得手腕一紧。 那茶杯里的茶如同长了翅膀长了脚,即刻便溅了出来。落到案几面上,无故跳跃起四散的飞花。 萧子杞一怔,而后便是那面前的陶清漪慌乱地松了手,涨红了脸道:公子,茶茶凉了 她说话的时候正一只手撑在矮几,上半身直直地立起来,这姿势不尴不尬,她只好用一只手无措地朝后拢了头发。 萧子杞莫名地挑了唇角,心情愉悦地道:那麻烦再添杯热茶吧。他抚了抚方才被陶清漪抓握过的那只手腕。那上面分明没有温度,却又好似留下了火热的温度,那温度仿佛顺着四肢百骸的血管,正马不停蹄地朝心脏奔涌而去。 公子,您与这大魏皇上,究竟是何仇何怨,竟然费尽千辛万苦也要来此杀他?那陶清漪的确没有什么眼力见,可供选择的转移注意力的借口有很多个,她显然是选了最差的一个。气氛陡然地降下去。 萧子杞的神色凝重下来:我并没有费尽千辛万苦来北魏杀他,来北魏,实属机缘巧合、迫不得已。只不过想要杀他是真。至于为何要杀他抱歉,这个我现在并不想说。 这是一个疏离的拒绝姿态,陶清漪讷讷地点了头。但那头还未点完,萧子杞却又认真道:等到有一天,等到有一天一切都结束了,我再告诉你。 陶清漪的心因为萧子杞的话又胡乱地跳动起来,正想开了口说些什么,却见那头萧子杞又默默地叹息起来。 只是清漪,你如今在这宫中,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殿外,此时正传来一阵喧嚣的婴儿哭声。在这寂静的长夜,那哭声突兀而嘹亮。仿佛顺了势,就会扶摇直上。 紧接着,又一阵人声与纷沓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是那小孩子得到了安慰,没过一会儿,那哭声便渐渐地弱下去。到了最后,终是汇入了苍茫的黑夜,再不可闻。 这是每夜都会上演几次的节目,陶清漪近些时日似乎都已习惯了。 回过脸的时候,她发现萧子杞正复杂地望着她,那心中无来由地一阵悸动,随即慌乱地敛了眼皮。 公子,这是我的选择,是我不愿意走的。说到此处,突然又抬了眼,深深地望进萧子杞的眼中,公子,那日您逼我认下这个孩子,可也是有所图吗? 萧子杞点了点头,答了一个是字。又突然转了话锋,感慨道: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 问题之后又回到最初上来,萧子杞望着陶清漪,笑道:如果我说,我想助元恪登上皇位,你信吗? 没想到萧子杞费心费力的筹谋只是为此,陶清漪带着探究的眼神终还是摇了摇头。 萧子杞笑了:可是,我真的只是为此啊 第103章 (一百零三)好皇帝 元恪,他以后会是个好皇帝。萧子杞不轻不重的话语,在黑夜不甚分明的灯火中,像是凭空长了翅膀,打着旋儿飞到半空又落回地上,彷如掷地有声。 说这些的时候,他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少年时代,那同样是少年的元恪坐在他的面前,与他说一席无分汉人与鲜卑的童稚言论。 很多人都相信这世上总有一天会有大同,萧子杞对此总持怀疑态度,但惟独从元恪的话语中寻到了一些类似于大同的心理安慰。很多时候他都在想,他这些年来筹谋的这一切,其实也并不算是大无畏的去成全元恪。有很大一部分,他实际上是在成全他自己。元恪就像是那个理想中的他,活在太阳光的底下,即使是被太阳光肆意照射,也活得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不若他,这些年来,躲在阴暗处,逐渐将自己活成了四不像,四不沾。 公子?公子?兀自沉浸在自己回忆中的萧子杞并没有听到陶清漪唤他,等他听到了,他慌乱地抬了袖子擦了额头,轻轻地咳嗽起来。 他自手筋脚筋重接后,身子一向不太好。又加上前年萧鸾的那次伏击,险些让他丧了命,那身子便一日日地更加不好起来。 但不好归不好,好歹殒不了命。他便拖着这样一副病体,筹谋划策,希冀着有朝一日将元恪送到皇位。就好似那个站在最顶端,睥睨着整个世界的人是他自己一样。但这之后呢?他从来未想过,也不愿去想。不过元恪好歹答应了他,若助他上位,齐魏三十年不再战。元恪如今再卑鄙,却还是有君子的秉性在,他不怕他不信守承诺。 想到齐魏三十年不再战,萧子杞苦笑起来。他想,若是他母亲在天之灵能够看到,定然会开心吧。 只是,这件事情由他来做,怕是她母亲知道了也不会多开心。 -- 第190页 不过,她开心不开心有什么重要呢?那个自私的女人,将他孤苦伶仃地留在这世上,带给他一场糟糕的身世,与一副糟糕的身体。她的心情,他以后也不想再去顾及了。 公子,您可是累了吗?陶清漪望着萧子杞愈加惨白的面容,关切地问道。 萧子杞猛地一怔,才知道自己思考问题出了神。抬起手摆了摆,他露出一个轻轻浅浅的笑容来:嗯,是有些累了。 这般说着话,便要站起身子。许是跪坐的久了,腿部的血液不流通。萧子杞方一站起来,便一个踉跄,幸亏陶清漪眼疾手快地扶了,才不至于让他失了态。 公子,您没事吧?陶清漪扶着他的胳膊,仰起头看他。 昏暗的灯火中,萧子杞的大半个脸隐在不甚分明的黑暗中。但从那下巴恰到好处的线条,再往上延伸出去,似乎也可觑得那深邃工致的轮廓。 他并不是一个看上一眼便让人眼前一亮的人,在很多时候,他就像是一颗并不光华夺目的明珠,沉淀在砂砾中,与砂砾为伍,却又皎洁莹润,与砂砾截然不同。 但是,他真好看。 陶清漪因为这个认知,心脏狂乱地跳动起来,而就在这时,那被她扶住的胳膊却动了,眼看着那胳膊绕了一个圈然后收紧,再然后,她便被圈入到了一个稍显凉薄的怀抱。 鼻端,是淡淡的药草香和衣料熏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并不冲突,甚至可以说有些让人心旷神怡的好闻。她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口,那近在咫尺的心跳声似乎是被无端地放大了,响在她的耳畔,最后又汇入了她的心。 似乎是这并不硬朗的胸膛给了她安全感,她鼻子突然一酸,险些就落下泪来。 那萧子杞似乎感受到了,放开她,稍低下头去,去看她的眼。 并不明晰的光线中,那无端放大在面前的人脸让陶清漪一怔。明明就是背着光,但不知怎的,她却还是从面前萧子杞的眼睛里,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清漪,你哭什么,舍不得我走吗?萧子杞笑说道,抬手便为她拭了泪。 她其实并没有流泪,只是在眼角逼出了一些泪花。但萧子杞这般说,就好似她真的在舍不得他走一样,轰的一下,她的脸立刻就烧了起来。 公子,您帮承王夺权的事承王知道吗?为何我觉得觉得承王似乎对您有敌意呢?那脸上的热度好不容易散去,陶清漪将萧子杞送至殿门口。 桂吾宫中的桂树此时只有茂密的树叶,离金秋时节的盛景显然还有很大的差距。黑暗中那些树木岿然站立着,一动不动,像是一个个并不威武却格外忠诚的侍卫。 有清冽的风顺着楼阁灌进去,那风并不大,拂在身上的时候吹散了隐匿的燥热,有些清凉的舒服。 萧子杞在夜晚凉爽的空气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纳后这才缓缓道:元恪他早就知道,只可惜他不愿相信我的动机只是如此罢了。 又道:他不相信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我与他关系一般,并没有为他卖命的道理。 陶清漪听到此处,那心中顿时愁肠百结,蹙着一双眉头道:公子,我并不是很明白。 萧子杞双眼望向远处,讪笑起来:其实,有时候我也并不是很明白我自己。这般说罢,又摇了摇头,很无奈地道:可能,我只是在羡慕他吧。 这般说辞,令陶清漪更加深刻地蹙起了眉头,她打抱不平道:公子,承王处处想要害您,说句不当讲的,您这样做,真是不值得! 清漪,这天下,哪有那么多值得去做的事情啊!你看北魏,这些年来虎踞北方,北有柔然掣肘,南有大齐抗衡。它夹在其中,三方制衡,安然百年,百姓才得以延绵生息。如今北魏太子罢黜身死,北魏皇帝膝下除元恪之外,再难有可堪大任之人。难不成,你真希望我这个外戚趁乱夺权吗?这般说了,他突然慢慢伸出手去,拉了陶清漪的手。他的手是有些凉爽的干燥,附在她的手背上时,带起了一阵起酥的痒。 他没有用力,明明她想挣脱便可挣脱,可是陶清漪却有些私心地没有动静。只是微微低下头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自己的鞋尖。 有清风徐来,有花香暗送。在这一个躁动的季节里,他与她牵着手。没有猜疑与防备,没有阴谋与阳谋。一切,似乎从这一刻起,变得复杂又简单起来。 元恪如今,只是有些急功近利了,其实,他的本质不坏。萧子杞的声音伴着香风袭来,而后他突然朝着陶清漪,眯起眼睛笑了。 等这一切结束,我想带走你。他的声音清朗,一如三月阳春的流水。 这并不是一个问询,平淡无奇的陈述,却让陶清漪的心突然一阵颤栗。一腔心绪盘桓在心口,她突然觉得有千言万语,但却又无从说起。 而这时,那房檐之上突然掠下一个黑影。那黑影在那长廊之上不近不远地地方站了,恭敬朝着萧子杞作了揖。 公子,时候不早了,再过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江骋的声音传来,惊醒了陶清漪,她慌乱地松开了与萧子杞拉在一起的手,满脸通红的站在一侧。 -- 第191页 萧子杞从鼻腔中哼出一个嗯字,而后又回过头来,对着陶清漪说了句保重。 将走未走之际,陶清漪突然想起了什么,朝着萧子杞渐远的身影追出几步:公子,我还在您的筹谋之中吧?那那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那萧子杞的脸陷在黑暗中,似乎是笑了,又似乎是没有。 他说:清漪,照顾好自己。 又说:我们马上又会再见的。 夜风将他的声音拉得好长,并不大的声音,好似被风一吹就要吹散似的。 远处近处,那桂树的树叶摩挲,一阵沙沙响动,好像纷沓在心间的脚步。纷纷扰扰,缠绵不休。 公子,其实北魏的皇上,也是个好人。 这一次,那远处黑暗中的萧子杞再没有回应。等到陶清漪以为他就要走掉了,他的声音却又远远地传来,似乎还带了几丝浓厚的忧愁与怨念。 我果然还是不愿提他。他说,而后随着江骋消失在无边的黑夜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除夕快乐 第104章 (一百零四)萧齐来使 北魏皇帝的寿筵,自寿辰之日起,足足延续了三日。这三日,百官朝贺,举国欢庆。 陶清漪抱着她才过满月的儿子在寿筵之上亮相后,便继续呆在桂吾宫足不出户,将那热闹的欢庆氛围隔绝在外了。 袅袅端着食案从殿门外进来,弓着身子将那食案上的餐食摆在了陶清漪面前。 娘娘,您听说了吗,七皇子殿下今早以死明志,头都撞破在大牢的墙上了,牢头上报上去,谁知皇上却连面都没出袅袅小声道,又恭敬地举了茶壶,给陶清漪倒了茶。 前日皇帝寿辰之上,祝寿的皇亲国戚、文武百官携着寿礼一一拜贺,这其中七皇子元敏的贺礼尤为独特,是一株从南洋漂洋过海而来的珊瑚宝树。珊瑚宝树在北魏本就尤为珍贵,更何况据七皇子所言,他那株珊瑚宝树是天然形成的一个吉字。在座众人闻言都摩拳擦掌,准备一饱眼福。尤其皇帝,那面上喜色难掩,听那元敏诉说,便扬了下巴,示意他将这树赶紧抬进来,让大家一睹此树风采。 兴许是那几个抬树的小太监用力过猛,方将那珊瑚宝树抬过殿门,其中一人就被同伴伸出的长腿绊住,堪堪地跌在地上。他一跌倒,其他三人也陆续跌倒在地,那蒙着锦布的珊瑚宝树顿时也侧摔了。 这一变故让整个大殿一派震惊,等到离得最近的几个大臣想起来去扶那树,谁知那树被扶起再揭开,枝桠却是断的断残的残,远远看过去,这高大的珊瑚宝树眨眼间竟成了一个大大的凶字。 吉字变凶字,在座众人,皆瞠目结舌,大气也不敢出。气氛一度僵滞下来,等到皇帝回过味儿来,当即满面怒容恨不得要杀人。他立刻唤得侍卫将元敏压住,又叫人当场绑了那四个太监,若不是顾及着自己正值寿诞,怕是要当场就将人给宰了。 那元敏当即被这变故吓住,一直到有侍卫近身,才大喊着父皇冤枉,父皇饶命! 可那皇帝正值气头,哪里还会顾及此番事情是否是事出意外。 元敏被皇帝下至大牢,原本以为皇帝气消了便会将人放回去,谁知这才不过三日,他竟想不开要以死明志了。 七皇子如今呢?可是有事吗?陶清漪接过袅袅递来的茶,不禁问道。 袅袅摇了摇头:幸好救得及时,命是救回来了,可是却一直昏迷着。方才听宫中的贺公公说,如今七皇子高烧不退,还不停地说胡话。这般想来,这七殿下还真是倒霉,明明那珊瑚宝树,是多么吉利的一个物什啊!这般说罢,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才又小声道:娘娘,公子今日进宫了。 陶清漪一蹙眉头,胸口因为袅袅这话而扑通扑通乱跳起来。 公子公子进宫为何?是为七殿下求情吗?陶清漪故作镇定地说,但那心中却无来由地总冒出一些甜蜜的酸涩来。 那袅袅摇了摇头,满面愁容:听说是大齐来使了,皇上招公子入宫。但我总觉得今日公子入宫,不是什么好兆头。 袅袅,我一直没有问你,你是齐人吗? 袅袅一滞,随即点了头:是。当年公子恩慈,葬我父母,看我孤苦无依,又出钱出力照料,今生我无以为报,来生还愿遇见公子,当牛做马也要还公子恩情 看袅袅说得诚恳,陶清漪实在不好意思打断,待她说完了,这才又道:那既是齐人,却为了公子去帮魏人夺权,你不觉得不觉得她不觉得半晌,终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但袅袅似乎是明白了,清浅地一笑:娘娘,您相信公子吗? 陶清漪一怔,原本想要点头,却僵持了半天,终究没将那头颅点下。 似乎是非常理解陶清漪,袅袅并没有强求,见她望着自己,袅袅道:娘娘,在外人看来,公子是在大齐呆不下去,这才被迫北上的。可是实际上,公子并没有那样无能。当年南郡王萧昭业荒诞纨绔,大齐朝野内外怨声载道。尚书令萧鸾一众多次规劝无果,偶遇公子点拨,这才得以成功发动政变,废杀萧昭业,改立新安王萧昭文为帝。可谁想,萧鸾野心膨胀,旁支篡位,不仅逼迫萧昭文退位,还在几个月后谋害了他!当权之后,萧鸾更是大肆屠杀高帝、武帝子孙,甚至就连襁褓中的婴儿也难逃厄运。手段残忍,心肠歹毒,简直令人发指!袅袅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似乎是陷入回忆,她那脸上现出一些悲恸神色。 -- 第192页 陶清漪宽慰了几句,她这才重重叹出气来,又接着道:当年时值公子旧疾复发,又加上有心之人投毒,公子一时无暇顾及萧鸾野心。但即使如此,公子也在病榻之上多次表示出后悔。并很快召集势力,希望夺回正统。但袅袅嘴角浮出一丝苦笑,突然望向陶清漪:大齐皇室人才凋零,虽还有皇子在世,但皆是扶不起的阿斗,有的甚至比阿斗还要不如。公子曾多次表示愿意扶持正统上位,但您猜那些皇子们说什么? 陶清漪蹙了眉头,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中一阵打鼓。但听那袅袅道:他们竟然叫公子魏狗,说公子是杂种,让他不要多管闲事袅袅说着,握紧双手,但即使是这样,公子还是不计前嫌去营救那些所谓的同宗同族,可是可是到了最后,那些人竟然听信谗言,以为公子救他们是不安好心,到了最后不仅自投罗网,还将公子给出卖了 萧鸾早有心除掉公子,公子暴露后,萧鸾曾派人诛杀公子,但被公子逃脱。此后这才北上,说是为了寻求北魏庇护,实则是因为在大齐伤透了心。娘娘,您可知,那种被孤立,被排斥的感受吗?我想,那种感觉定然是糟透了吧袅袅说着,又是一阵唏嘘。 陶清漪听着这一番话,胸腔里尽是压抑。一种无以名状的情绪袭上心头,酸酸涩涩,却又有苦说不出。 她张了张口,好半晌才从有些喑哑的喉咙中挤出一句话来:那些公子的同宗呢?到了最后,那些人还不是被萧鸾杀了? 其实,陶清漪是不肖问的。作为大齐子民,萧鸾暴虐早有耳闻。只是,不曾想,那萧子杞竟是有如此一段不为人知的经历 但,却是又不甘心不问。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用力握住喉咙,却又不给个痛快,非要活活折磨着,才肯罢休。 袅袅闻言点了点头,末了才又道:娘娘,您方才问我,为何作为齐人要帮魏人夺权。其实,在我们这些人的心里,齐魏本没有区别。有区别的,只有当权者的是非好恶。公子他,恐怕心中也是这样认为。 又道:其实,无欢少爷曾经问过公子,为何不趁着北魏的势去打萧鸾,说不定还能夺回正统。但公子却说,萧鸾虽将高帝与武帝子孙屠戮殆尽,但为君期间整治吏政,勤俭爱民,实则也是位明君。他不愿因为权位之争,再陷百姓于水火。公子的母妃,元彩娘娘虽是北魏出身,但在大齐深得民心,尤其我们边境子民,都很爱戴她。她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齐魏再不起战争,这与我们边境子民的心愿如出一辙。公子他,与他的母妃一样,也是个心慈良善之人。这一生虽坎坷颠沛,唯独不忘初心。我们这些边境遗孤,自是愿追随于他,唯他马首是瞻 陶清漪听了此番话,很理解地苦笑一下。过了好久,这才想起什么,又道:袅袅,你可知道,公子与那北魏皇帝,是何仇何怨吗? 袅袅一顿,随即摇了摇头:这我倒不清楚。又补充说:我并未听闻公子与这北魏皇帝有什么仇怨。 陶清漪一怔,继而默默地点了点头。 与袅袅料想的不错,萧子杞今日入宫,遇见的的确不能算作什么好事。 大齐此次使臣来访,除了带了大魏去年逃难至齐的流民,还带来了大齐最近一批的新茶。 如今的大魏,茶叶几乎全靠与大齐通商供给。大齐往魏输送茶叶、胭脂、绣品,大魏往齐输送优良的马匹与宝石,互惠互利,相得益彰。 萧宝丛作为萧鸾第四子,此次来魏,也有相当大一部分,是在宣扬他们才是真正的萧氏正统。 皇帝坐在永安殿中,一面听着那大齐跃王萧宝丛侃侃而谈,一面趁人不注意,抬手掩过一个大大的哈欠。一众大臣分列左右,分别与那萧宝丛对答,气氛从容和谐,若不是那萧宝丛身旁的老臣,突然站起身子说一句:皇帝陛下,请问我大齐前陵安王殿下,可还好吗的话,气氛恐怕还会更好。 座上的皇帝眯着眼睛望着堂中的那位萧齐老臣,见他神色一派坦然,捋了捋胡子,忽然亲口说了句还好。 那吾等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陵安王殿下,出来与我们一同叙旧呢?那老臣望着皇帝,不卑不亢,似乎并未因为皇帝严肃的面色而退缩畏惧几分,陵安王殿下在大齐时,曾为我大齐陛下出谋划策,为整个大齐乃至于皇室都做出卓越贡献,此次我们来魏,出行前皇上还万般嘱咐,一定要让我们带陵安王回家那老臣说得恳切,一张脸上的表情也跟着生动起来。 只是皇帝闻言,嘴角却不动声色地挂了些许嘲弄。一直等到那老臣说完了,他才道:可是据朕所知,贵朝国君近两年忙着肃清内里,高帝、武帝子孙几乎要被屠戮殆尽,此时你们要回陵安王,莫不是这个莫不是之后,皇帝恰到好处地闭了嘴,但说一半留一半的话,却更能引人遐思。一时间,在座大魏官员皆将目光望向南齐使臣们。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一年,祝愿大家猪年大吉,诸事顺利。 -- 第193页 第105章 (一百零五)杀意 萧宝丛在众多射过来的目光中站起了身子,打着哈哈道:误会,误会!这些都是传言,不足信的!他天生一张笑脸,这般说着话的时候,几乎就是眉飞色舞了。 只见他又扬了扬手,做出一副很吃惊的表情:你们都看着我作甚,难不成你们不相信?我父皇向来乐善好施,勤政爱民,有所万不得已之事,也是为了稳固皇权。诸位都知打江山易,守江山难。更何况我家的情况,诸位都能理解。若是有贼天天惦记着自家的宝物,换做是谁都受不了啊!他笑哈哈地说,似乎连自家曾经也做过贼都给忘了。 这般说罢,才又道:陵安王殿下对我一脉有恩,他与旁人,自然是不同的。归齐之后,父皇定然会礼待于他,荣华富贵,金玉满堂,这都不在话下 此时,那不远处的元恪闻言,遥遥地拄着手杖站起了身子,对着萧宝丛略一施礼,这才道:陵安王自入魏以来,为我大魏汉化事业殚精竭虑,如今又供职在我大魏国子监下设学府渊铭堂,身居要职,怎是说回去便能回去的呢?他这话虽内容强硬,但他的态度却十分的客气,那萧宝丛眉头一跳,突然笑起来:承王殿下这般说,好似我是要与大魏抢人才似的了。 又道:不过,这陵安王总归来说是我大齐皇室。贵国就是再惜才,也不能硬留不是?况且这陵安王向来诡计多端,贵国将这样的人安于要职,是否是心太大了?萧宝丛说着,又举了双手对着在场众人作了揖:各位恐怕还未了解过萧子杞为人,那人,向来表里不一,容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人是个祸害,大魏留着他早晚吃亏 那承王挑了眉眼,脸上带了几分冷笑:殿下,你方才还说陵安王对大齐皇室有恩,怎么现在又翻脸说起他的不是了?这前言不搭后语,阁下是否翻脸有些太快了? 哎呦承王殿下,本王方才那是为了顾全皇家颜面,家丑不可外扬,我总不能自己打自己家的脸吧? 元恪一笑:那阁下为何现在又要扬了这家丑呢? 萧宝丛唉声叹气道:那还不是你们大魏强留着不放人!你们可不知道,那萧子杞啊,他当年在大齐就颇有些反心 哦,反心?元恪嘴角一扬,说到反心,我大魏去年曾有一叛将逃齐,此人姓胡名衍,不知跃王殿下可知吗? 萧宝丛一怔,随即摇了摇头:不曾耳闻。这般说罢,那脸上笑意更甚:贵国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大魏又民富国强,吾等羡慕还来不及,哪个不长眼的会叛魏呢?承王殿下,你莫不是说笑吧?这般说完,却是又想到了什么:不过这样说来,那萧昭业在位时,大齐倒有几位颇有气节的大臣不堪忍受萧昭业祸国从而判齐,那几位大臣至今不知去向,我还想问问承王殿下是否见过呢! 元恪那一个没见过还未脱口,萧宝丛却很大度的摆摆手:陈年旧事,陈年旧事。人啊,这一旦有了反心,是十匹马都拉不回了,不提也罢!不过他眯了眯眼,不过陵安王不一样,他这人太聪明,又太擅于隐藏自己,到哪儿都是个麻烦人物。你说是吧,承王殿下? 又道:这样一个棘手人物,不若让我带回大齐。大齐生他养他,横竖亏待不了他。 元恪闻言挑了眉角,似乎这个时候才有些赞同萧宝丛的话,险些就要下意识地点头,但那头还未点下,门外却霎时传来一个公公来报。 陛下,萧公子求见 在这大魏,被叫做萧公子的,除了萧子杞外无他。 那坐在上位之上的皇帝,此时正百无聊赖地接过身旁宫人递来的剥好的葡萄,闻言,他捏了捏那葡萄,却是突然不想吃了,一把将葡萄掷在案上,他道:让他进来!皇帝的声音浑厚,大概是身体向来硬朗的关系,那声音听起来真是中气十足。 方说曹操,曹操就到。那萧宝丛干笑几声,坐回原位。没过多时,果真有一人着墨蓝华服,步入殿内。 萧宝丛虽说也算是萧子杞的堂侄,但说到与萧子杞的相熟程度,那恐怕还是自己年幼时远远见过的萧子杞的那一面。所以,他对萧子杞的印象并不深,只道听途说觉得他是一个身体极度孱弱、面貌颇具异族化的男子。若不是他的父皇萧鸾曾言萧子杞相貌堂堂,他那脑中几乎就要强行将萧子杞与青面獠牙的怪物对号入座。 但看那施施然走入殿内的萧子杞,他虽病弱却并不孱弱,隐隐还带了一些颇有涵养的书卷之气,他端方儒雅,温润谦和,五官工致,皮肤细腻,虽眉眼深邃,但那一双大眼睛中却并不含有什么攻击性,甚至在望着人的时候,总觉得那眼目之中含着深情。 从萧宝丛的角度看来,这萧子杞整个人站在那儿,就仿若行走的莹莹珠玉一般,泛着淡淡辉光。情不自禁的,他就觉得自己方才的一席言语似乎有些亵渎了眼前这位彬彬有礼的佳公子。 但这位佳公子似乎并没有将他看在眼里。他先是跪拜在地上向皇帝行了礼,之后才又不紧不慢地道:陛下,今日微臣身体抱恙,如今才来,实在惭愧。似乎是为了配合他的身体抱恙,他又不轻不重地咳嗽了几声。 -- 第194页 他那脸色本就苍白,如今一咳嗽,虽脸上显出一些病态的红晕,但却衬得那皮肤更是粹白如纸,几乎有一瞬间,在场众人都以为他将要咳出血来。 那皇帝望着面前的萧子杞,脸上露出一丝善解人意的温和来:无妨爱卿,你尚在病中早已提前报备。那皇帝抚了抚胡子,一张脸上染上几丝笑意,原本朕并不打算今日让你入宫的,但这些大齐来使却道你是故人,非要叙旧,朕推辞不过,只好又让人将你请过来了。 那萧子杞闻言,唇角略带了笑,恭敬道:是,陛下。 爱卿平身,来人,赐座!皇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立刻就有宫人搬了矮几软垫,匆忙布置起来。 萧宝丛从一众大齐来使中站起身来,望着萧子杞,压抑着那几乎是不怀好意的眼神,十分客气地对着皇帝拱了手:陛下,陵安王怎么说也是我大齐皇室,这般,便与我同坐可好?他说罢,又对着萧子杞扬起一抹笑容:陵安王殿下,好久不见! 那正布置着矮几,举着食案的几个宫人,闻言皆怔愣了,举着那些沉重的物什,不知是继续还是不继续的好。 皇帝听萧宝丛这般说,抬起手捋了一把下巴上的胡须,眯眼道:爱卿,你怎么看? 萧子杞蹙着眉头没说话,倒是萧宝丛,自来熟地道:陵安王殿下,您就别与我客气了,我这儿位子大的很,你 他一个你字没说完,就被萧子杞拔了头顶竖冠的玉簪抵在喉咙,那发出的声音顿时变了调,几乎就要成为一声呜咽。 你想干什么?!萧宝丛大惊失色,望着头顶那人披头散发,正俯下头来。 你说我干什么,跃王殿下?萧子杞的声音几乎是贴着萧宝丛的耳朵传过来,萧宝丛的脸上还如有似无的被萧子杞冰凉的发丝划过,加上那脖颈之上的玉簪胁迫,让萧宝丛的后背立即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男子束发的发簪与女子不同,男子的发簪更为沉重,长度也更加的长,似乎拿在手中的时候,更适合作为趁手武器。 但萧宝丛还从未见过哪个男人将发簪作为武器的,顿时就觉得这萧子杞跟个娘们似的。 跟个娘们似的萧子杞不知道萧宝丛心中所想,但他还是凭着本意将那手中的力道略加深了些,直刺得萧宝丛哇哇大叫着见了血,显然还是要比寻常的娘们更爷们一些。 周遭那一群官员早在变故突生的时候就围过来,就连那坐得相当安详的皇帝也被触动的起了身,一连叫了几声住手。 大齐那一众大臣皆都是心惊胆战,有胆大的想去拉扯萧子杞,但见那萧子杞满目赤红,像是发了狠,还没走近他,他就立刻让萧宝丛脖颈处带出了一串血珠,立马也不敢上前了。 元恪显然没有料到萧子杞会来这一手,当即也愣了。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那萧宝丛那颈项之间早已挂了一串血项链。 陵安王,这是在大魏,你如此胁迫跃王殿下,难不成是想蓄意挑起齐魏争端吗?!有南齐官员见跃王脖颈处的血越流越多,那萧子杞却丝毫没有要住手的意思,当即上前几步,对着萧子杞咆哮道。 那萧子杞自垂下的头发间挑了眼,望着那做出头鸟的官员,突然冷笑一声:好呀,那我正好可以趁机夺回我萧氏正统了! 第106章 (一百零六)趁机 那官员一怔,似乎没有想到萧子杞会公然说出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来,随即厉声指责道:你你简直是狼子野心!忘恩负义!夺回萧氏正统,这也是你能妄想的?! 我怎么不能?论狼子野心,忘恩负义,有谁能比得过萧鸾吗?旁支篡位,屠尽我一脉后人,简直心狠手辣,丧心病狂!冯大人,如果我没有记错,您当年可还是萧昭业的忠实拥趸啊,怎么说反水便反水了呢?本王可还记得呢,当年令郎在妓馆与人争风吃醋,失手将吴国公家公子打伤,还是萧昭业做了中间说客,力保令郎,才没有让皇上治令郎的罪,如此说来,您这忘恩负义的本事也不居本王之下啊! 你简直胡说八道!那冯大人望着萧子杞,险些就要被他那一席话气得吹胡子瞪眼了,那萧昭业荒淫无道,顽劣不堪,实乃昏君一个,我冯某人什么时候是他的拥趸了,简直放屁! 又道:萧昭业祸国殃民,萧昭文狗屁不通,若不是当年皇帝,大齐早就完了!萧子杞,识相的放开跃王殿下,我大齐还能留你全尸,若不然 若不然怎样?那萧子杞阴沉着说,突然在阴沉中展开一个笑靥,若不然,我送你们见阎王如何?说罢,对着那虚无唤了一声江骋,而后一个黑衣身影在众目睽睽之下,闯入了大殿,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之时,拔剑将那冯大人一箭穿心了。 而与此同时,萧子杞突然发力,将方才挟持着的萧宝丛推了个踉跄,那萧宝丛重心不稳,脚下一软,跪在地上,而萧子杞眼疾手快,将方才手中的玉簪重重地刺向萧宝丛后背。霎时间,那萧宝丛单薄的衣料之上便晕染开了一朵血淋淋的花。 啊大殿之上,此时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叫嚷之声,有人喊着来人,捉刺客,有人喊着将萧子杞拿下,还有人喊着快救跃王殿下,更多的人,干脆单纯的被这永安殿之上的杀人事吓着,屁股尿流地滚做一团,就怕那旁人不知道他们极度害怕一样。 -- 第195页 萧子杞冷漠地看着面前的一切,直到双手被从殿外鱼贯而入的侍卫反剪,那脸上这才在苍白之余有了一丝淡漠的人气。 陛下,此事是我大齐的新仇旧怨,我萧氏与萧鸾一脉不共戴天,着实不敢连累大魏与我一同烦忧。今日之事,皆因我起,冯彦之死,萧宝丛之伤,一切责任后果,我萧子杞甘愿承担,请陛下即可将我遣送回齐,莫要包庇维护,引发魏齐争端!说罢这话,他跪下身来,在侍卫的拉扯中,微微地垂着头。四散的头发乌漆墨黑地笼着他的脸,愈发地显得那一张脸粹白的如纸一般。比起方才被江骋刺个对穿的冯彦,这萧子杞似乎更不像个活人。 大殿之上,那南齐一众早已抬着受伤的萧宝丛与断气的冯彦去了。就连方才那杀人凶手江骋,都束手就擒着被压了下去。唯留下满地的血迹与斑驳,在昭告着众人方才大殿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南齐老臣走时还不忘痛心疾首,非要向大魏皇帝要一个处理结果。正如萧子杞所说,若是当今皇帝执意庇护,那挑起的,自然便是齐魏两国之间的争端了。 元恪冷冷地望着周遭纷乱的一切,直到萧子杞这话响起,他才想起来什么,拄着手杖走到那尚留有血迹的大殿之中,跪伏下来。 父皇,今日之事,关乎我大魏朝局,若是没法给萧齐一个交代,恐怕萧齐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那乱糟糟的大殿之上,早有侍卫将皇帝身边围了个水泄不通。在重重包围之中,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元恪闭嘴。 元恪一怔,那眉头紧蹙又松开,但随即当真是不言了。 萧子杞,你可知,你回大齐只有死路一条? 自然知道。萧子杞答道。抬起头来。他乌发长长,漆黑如墨,如今披在身上,却也不显娘气,甚至还有一丝恬淡的英俊,倒是颇有一些魏晋遗风。 皇帝推开围在他周遭的众人,缓缓步下大殿的阶梯,又走了几步,这才走到萧子杞面前,不顾不远处还跪着的二子,亲自将萧子杞给扶了起来。 今日之事,你想不想连累,都已经累及大魏了。但是,我大魏如今国力雄厚,倒是不怕萧齐借机挑衅。如今大齐沦陷,旁支篡位,眼看你这一支将要被逆贼屠尽,尔等怎可熟视无睹,作壁上观?你在我大魏多年,又是我胞妹遗子,朕作为你舅舅,无论如何也不会袖手旁观,任你被大齐欺侮。若你愿意,即刻便可领军二十万,挥军南下,夺回正统!那皇帝说得慷慨激昂,险些就要唾沫星子横飞了。 在皇帝横飞的唾沫星子中,萧子杞突然就着皇帝扶着他的手,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那样剧烈的咳嗽,险些就要将他的肺给咳出来,而后,在皇帝大喊唤御医来的喊声中,萧子杞不负众望地吐出一口鲜血,而后两眼一翻,不省人事了。 萧子杞大闹永安殿这一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大魏皇宫。宫中都在传言,说是想不到这弱不禁风的陵安王殿下,竟还有几分血性。只可惜这萧子杞身子骨实在太弱,杀敌一千,自损一万,那头大齐的跃王都活蹦乱跳了,他萧子杞竟还躺在家中,一病不起了。 哔哔啵啵的灯火中,陶清漪拿着剪刀剪了那作乱的油灯灯芯,火光猝然的明亮起来,而后又很快的恢复了平静。 油灯之后,陶清漪的脸上正带了淡淡的笑意,望着那对面而坐的袅袅,轻声道:袅袅,聪明如你,难道你真看不出,公子是在保护那些大齐的使臣啊! 长夜漫漫,此时万籁俱寂,就连风碰撞窗棂传出的声音都格外的响亮。 大魏二十三皇子圣儿方才总算睡下了,这会儿整个桂吾宫都听不见他的哭声。 袅袅蹙着眉头,脸上似乎还带着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娘娘,公子刺伤了跃王,还下令让江骋杀了冯大人。往小了说是在报私仇,往大了说是在蓄意挑起齐魏争端。我我有些不懂 陶清漪眨了眨眼睛,灯火中,她眉心的朱砂痣似乎又更红了些。 袅袅,公子何曾办过什么唐突事吗?陶清漪问。 袅袅摇了摇头:公子向来办事稳妥,且从不做多余之事。说到这里,袅袅眼睛一亮。 陶清漪点了点头:此次公子大闹永安殿,事出的确反常,除非 除非是有人先要对大齐使臣动手,公子迫不得已才贸然出手。袅袅沉沉地道,一双眉头紧紧蹙起,那公子现在,岂不是 如果我没有料错,公子怕是在装病。陶清漪道,那脸上的表情也凝重了些。 其实他的心中也并不是非常有谱,所以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心中其实不住地在打鼓。 前几日听闻萧子杞在永安殿吐血晕过去,她实在担心的不能自已。好在她思来想去前因后果,总觉得此事其中必有蹊跷,这才勉强自己安下心来。如今又听闻大齐的跃王萧宝丛伤病康复,这才笃定了心中的想法。 大魏皇帝向来好战,怕是想趁大齐使臣来访这一时机,故意制造事端,用萧子杞当做借口,引发两国战争,从而实现开疆辟土的宏伟志愿。 -- 第196页 袅袅如今也想到了这一层,只觉得自己的背后一阵阵的发凉。 而就在这时,那殿外蓦地传出一声猫叫。 桂吾宫是不养猫的,所以这一声猫叫,的确来得有些突兀。 陶清漪的心中咯噔一下,赶忙与袅袅递了眼色。等到袅袅推开窗子看了,那眼睛之中顿时盛满了惊喜。 娘娘,是公子来了!袅袅说着,让开那窗子。 窗外黑漆漆的风伴着暑热之气扑面而来,萧子杞果然就站在那庭院靠窗的位置,正抱着一只小猫崽笑吟吟地看着她。 陶清漪的心脏砰砰砰地跳动起来,那心中顿时就像是让萧子杞怀中的小猫挠了一下一样,顿时就有些酸痒难耐了。 将梗在喉中的一个公子唤出,那陶清漪的脸顿时红了个通透。 萧子杞自窗外翻进来。他看似身子削薄,但翻窗这一动作却做得行云流水,足像一个活泼的少年。 那少年萧子杞安全落地,望着陶清漪,他心中欢喜,连日病中的阴霾之气好似一下子去了不少,伸手将猫往前一送,他笑着道:家中的狸猫前日诞下小猫,我看这一只最为可爱,便想送你。 陶清漪讷讷地接过萧子杞递过来的小奶猫,心中顿时就要生出蜜样的甜。她低头看向怀中的小猫,见它满身满背的豹子花纹,长得又着实可爱,那心中不觉便又喜了几分。 从前在外祖家的时候,我想要养一只小猫,但奈何母亲身体不好,这愿望一直没有成行。陶清漪淡淡地笑着,那眼中望着小猫,充满着怜爱,谢谢公子。陶清漪又道。 那萧子杞望着陶清漪,眼中的笑意更甚:不用谢我,其实,送你这猫,也是我的私心。 这一下,换陶清漪不懂了。 但她没有来得及细问,这头袅袅便开口询问道:公子,娘娘说您这段时间是在装病,果然如此吧?她一面说,一面打量起萧子杞。看他全须全尾,似乎就是在印证陶清漪所说的话一样。 萧子杞点了点头,末了才在暗沉沉亮光中轻声道:恐怕,我这病想要痊愈,还得一段时间了。 第107章 (一百零七)病中 大齐来使,我本不愿出面,但皇帝强硬将我押入宫中,我带侍从他们也不横加阻拦,我便知此事并不简单。萧子杞端了茶杯,抿了一口清茶。茶水不热不凉,喝在口中正好解渴。不觉,便又多喝了几口。 从陶清漪的角度看去,萧子杞的额上似乎还沾着一些薄汗。许是方才赶路的缘故,他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竟还有些许的凌乱。又见他一气之下就喝了一盅水,陶清漪不知怎的就有些心疼了。 拿了一把蒲扇装模作样的扇风,她故意将那蒲扇倾斜,扇出的风有一些吹拂在她的脸上,有很多些却都跑到了萧子杞那里。萧子杞下意识地朝她望了一眼,见她闷着头只顾扇风,那嘴角顿时就噙了些笑。 陶清漪怀中的小猫有所察觉,抬起头望了萧子杞一眼,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懵懂,望着望着萧子杞又低下头去,窝在陶清漪的怀里喵喵叫出几声。 萧子杞的表情温和下来,就连语气也跟着更加的温柔,只是,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有些没那么温柔了:大魏皇帝曾多次提出伐齐并付诸行动,但一直未能在如今的基础上再开疆辟土,这一直是他的心病。这些年大魏能对我以礼相待,除了我母妃曾是大魏公主外,想以我名义伐齐怕也是大魏收留我于此最重要的原因。此次大齐使臣来访,这样好的时机,他怎甘心错过?定然会假借我之手再挑起一个名正言顺的事端。之后再将所有一切推至于我身上,只说我有血海深仇杀了所有大齐使臣,到时候我再怎么挣扎也是百口莫辩,等到大齐怪罪下来,大魏肯定会将我推上前线,让我用大魏的兵,去打大齐的人,再美其名曰夺回正统。我这样身体极差的傀儡,料想也活不了多久。就算活得久些,也定然会有人让我活不久,等我身死之后,大齐定然也会被纳入大魏版图 大魏皇帝,他未免想得太过简单了些。萧子杞说着,弯起了唇角。那唇角似笑非笑,到了最后,终于还是笑成了一抹苦笑。 陶清漪看着萧子杞一阵心疼,方想说什么,但萧子杞却朝她伸出了手。 此时袅袅早已避出殿外了,这偌大的殿中,此刻只剩下他两人。 黑夜明明并不带有什么温度,但陶清漪却觉得,自从他于夜间出现后,就连那本没有温度的夜,也带了他的温度。 陶清漪见那一双修长的手将要握上自己的,她的脸在并不明晰的灯火中渐渐地红了。 可是那萧子杞的手并没有真的握上去,似乎是觉得有些唐突,那只手不尴不尬地停在半空。到了最后,终是握成了拳头,朝后退缩了。 但,他并没有退缩成功。因为他在将手收回去的途中,陶清漪的手猛得拉住了他的。 公子陶清漪开口,她的声音带着些颤抖,但望着他的时候,那目光却充满了坚定。 没想到她会如此,萧子杞怔愣之余,那脸上缓缓地带上了欣喜的神色。 他其实是很爱笑的,但那笑往往带了三分真七分假。但这一瞬间,他真的是发自内心地在笑。 -- 第197页 缓缓将陶清漪的手包裹进手中,萧子杞整个人,似乎都带上了明亮的色彩。 清漪,我知道的。他这般说,又紧了紧那手中的手。 他手上的温度其实并不高,甚至可以说有些凉。但被这样的手握住,陶清漪却觉得格外的熨帖,格外的温暖,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那一颗从父母身死后的心,才逐渐有了些温度。 大殿内,那光线实在是黯淡极了,但这样半明不暗的境地,却又是暧昧至极的。萧子杞一直握着陶清漪足足有很久,直到袅袅进门送来一些夜宵,他才收回手去,又正襟危坐地继续方才的话题。 那日我入永安殿,果见殿外围了一众侍卫。入得殿内时,发现那殿中皇帝身旁,侍卫的人数竟是比平日足多出四人,这般布局,无外乎想让我与大齐使臣来一场自相残杀。我不愿受大魏皇帝掣肘,只好出此下策,先发制人。 又道:虽然不能保住所有人性命,至少萧宝丛无损。只要他还活着,依大齐此时朝局,萧鸾一定不敢妄动。 袅袅将夜宵小汤圆放在矮几上,她端着食案,似乎有些出了神。想了一阵,她担忧地开口:公子,您这样装病也不是办法啊,若是大魏皇帝逼迫的紧,发现您是在装病 萧子杞嘴角染上几丝笑意:他来不及发现。大齐使臣马上要归齐了。 他们要走?不是说还要几日吗?陶清漪也开了口,有些疑惑道,他们为何要走,什么时候? 那萧子杞望着陶清漪,语气也温柔了几分:如果不出意外,就这两日了。至于他们为何匆匆要走萧子杞但笑不语。 见他这般,陶清漪心中有了些数,道:公子,可是您使了什么手段吗? 不出所料,萧子杞点了点头:不过是一些不入流的手段罢了,不过足以吓到萧宝丛了。他这两日,恐怕就要向大魏皇帝辞行。 萧子杞一语中的,果然才过一日,萧宝丛就匆匆地向皇帝辞了行。说是萧子杞阴魂不散,一直要阴谋毒害他。 那大魏皇帝坐在永安殿,望着那向他辞行的萧宝丛,有一瞬间,他真的想要将这人给活生生掐死,再给萧子杞安上一个顶天立地的复仇形象。可是那萧子杞实在不争气,当着那么些人,公然的身体不好了,甚至于还让这消息快马加鞭飞回了大齐。 皇帝坐在座上,一张脸上皮笑肉不笑:跃王,陵安王的身体你也看见了,你说他要毒害你,这未免太过于牵强了吧? 萧宝丛被萧子杞刺伤的地方只是浅层的表面伤,这时候虽然已好了七七八八,但不知怎的,他还是对萧子杞有些心有余悸。 皇上陛下,您有所不知,昨日那萧子杞又派人到我住处刺杀,若不是我那侍从机警,恐怕我这头颅就要与身体分家了!萧宝丛一面说话一面比划,又在自己脖颈上做出一个咔擦的姿势,惹得皇帝有些啼笑皆非。 瞧你说得,难道我大魏的侍卫是吃素的吗?若是昨夜有人行刺,那贵宾馆那边怎么没有动静?今早朕怎么也不见有人汇报?难不成你是想说那些贵宾馆的守卫监守自盗,有事故意瞒着不报?还是想说我大魏待客不周,企图对贵国使臣行刺?跃王,我看你是犯了疑心病了! 皇帝陛下,本王说得句句实情!只不过只不过萧宝丛眉头跳了跳,有些为难道:只不过那刺客实在太过于机警,见我躲过一剑,也不恋战,转身就跑 那他既然行刺,为何又不杀人?皇帝到底是不懂了,你向朕反应萧子杞蓄意谋害你已经许多次了,但你瞧,这些天你里外布置扬言要抓刺客,但一连抓了许多天,别说刺客了,你连证据都没抓住。既然这样,你又如何笃定是萧子杞要谋害你? 萧宝丛对于这点也有些尴尬,他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细汗,咬牙道:只能说那刺客太过于狡猾,无论我怎么周密布置,他总能挑到死角下手,简直防不胜防。 又道:对了陛下,刺杀我的那人您也见过,就是跟在萧子杞身边的,叫做什么江的! 江骋?皇帝有些哭笑不得,那日朝堂之上,江骋被打得奄奄一息,也是你亲眼所见,如今他被下在大牢不知死活,你说他行刺? 没错,真的是他!萧宝丛笃定道,又怕皇帝不信,继续道:我看此人诡计多端,恐怕那日被打伤多半也是装的,不若将此人提出大牢,再进行严刑拷打,如果还是不行萧宝丛一摊手,皇帝陛下,我看您早就应该将这江骋给斩了!他严肃道,盯着面前的皇帝,眼神里多少有些责怪。 皇帝倒不怕他的责怪,就怕他不责怪,笑道:跃王,我是萧子杞的亲舅舅,多少也要予他些薄面。 萧宝丛眉头上的青筋跳了跳,双手交握,看起来是在极力隐忍:皇帝陛下,那我的人,就白死了吗? 那朕也没有办法,这是你们大齐之间的家事。又一摆手,好整以暇道:朕作为大魏皇帝,不方便参与大齐家事。 -- 第198页 萧宝丛眉头一皱,眼睛眯了起来:此事,我一定会向父皇如实禀报!他咬牙道。 皇帝见他如此,心中好笑,面上却沉下来,望着萧宝丛,再不言语了。 第108章 (一百零八)暗波 萧宝丛带领着大齐使臣回朝,原本以为此次北魏之行定然会在两国之间掀起腥风血雨,谁知他将此事如实上报后,他的父皇却只道大齐需要休养生息,此时不宜与北魏起太大争执。冯彦虽死,但毕竟是被萧子杞所害,与他大魏实则无甚关联,加上他四皇子跃王殿下之伤如今已无妨碍,自然也没有向北魏强硬讨要萧子杞的道理。再加上萧子杞虽受北魏庇护,但毕竟他与北魏沾亲带故,护短所谓人之常情,平民百姓中也常见,更何况是皇族之间。于是,这起看似很大实则也很大的事情,到了最后竟然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了。 萧子杞果然在大魏使臣还朝后,病情渐渐地好转起来。他依例每日去渊铭堂报道,修着汉典,推广汉化,偶尔逛一逛乐坊,青楼,与人相邀吃喝玩乐,日子过得平淡又快活。 而与此同时,三皇子元朔自榻间起身,一把将摆在他面前的汉服掼在地上,气急败坏地一连摔了几个瓷瓶,这才在一众战战兢兢的下人面前站起身子。尔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拾起了方才被他掼在地上的衣服,瞪着面前最近的一个丫鬟:怎么,你们是想让我自己更衣吗? 那小丫鬟被元朔凶神恶煞的瞪眼吓得一阵腿软,但还是勉力支撑着站起身子,但那双手方抬起来还没碰到元朔,却被元朔一脚踹翻在地:磨磨蹭蹭,给我拉出去喂狗! 小丫鬟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整个王府,伴着外间急促的雨声,吵吵嚷嚷着,似乎就要直冲云霄。 下午午时方罢,一个身着劲装的年轻男子策马而来,敲响了元朔府邸的大门。那府门一开,他便如同这家主人一般,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了。 元朔午饭后正搂着新娶的妾室狎昵,这时猛然见这男子,一脸浪笑几乎凝固在脸上。 陆哥,你怎么来了? 这陆鸣是京郊驻扎军队的副统,也是个世家大族出身,与这元朔也有一层叽里拐弯的亲戚关系。说是副统,但职权却比正统还大,太子元恂在世时也曾仰仗于他,所以元朔见他,自然也跟着敬畏了几分。 屏退了那妾室,元朔又让下人上了茶点,这时才与陆鸣说上几句正经话。那陆鸣始终蹙着眉头,听见元朔说话,也是一脸阴鸷严肃的表情,可见寻常也是个不好惹的。 与元朔张扬跋扈的个性不同,陆鸣是个十分阴邪痞气的人。平时不见他多说几句话,甚至与人争执他都从来不辩解。但是惹到他的人都知道,此人比较喜欢背后捅刀,且阴魂不散。 元朔平素天不怕地不怕,但在陆鸣面前,却少有的收起了一些锋芒,正襟危坐地与陆鸣面对面寒暄几句,这才切入主题。 陆兄,可是李彪那儿有什么线索了吗?他稍稍探了头过去。虽说在元朔心里,大概也没有什么地方能比自家府邸安全,但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放低了一些声音。从外人的角度看去,就好似他是在认真地与陆鸣密谋什么一样。 陆鸣似乎对元朔探过来的头有些不适,拧着眉头朝后倾了倾,这才蜻蜓点水似的点了下头。 是承王。他道。扭头却见元朔一脸痴呆的表情,这才有些不耐地开口解释:中尉李彪承认,是七皇子指使李彪举报了太子殿下。而七皇子在大牢中多次派人暗中向承王发出求救,昨日我安排在牢中的人来报,说是七皇子向探监之人亲口承认,说是当时告发太子是受承王指使,说是元恪曾承诺要扶植于他 元敏,这狗娘养的东西!元朔咬牙切齿道,这杂碎,如今被父皇关在大牢,真是活该他点儿背!我看就该立刻给他一刀,拖出去喂狗!看他还敢不敢觊觎皇位!元朔越说越气,一张脸几乎涨成猪肝色,就连自己唾沫横飞了都不知道。 陆鸣挑眉望向元朔,像看傻瓜似的,又条理清楚地打断他:元敏此人有些冒进,多半只是承王的替死鬼。我看想当皇帝的,多半是承王自己。 操^他娘的元恪,我就知道是他!元朔猛地一拍桌子,张嘴便来一串脏话,那跛子想当皇帝想疯了吧,竟然害死我兄长,我我我告诉父皇去!这话方罢,他便提了袖子朝外走。兴许是那宽袍大袖他穿得不习惯,他险些还要被那衣摆绊倒。扑扑通通一个踉跄,一连撞倒一排陈设。 刹那间,那堂中噼里啪啦响作一片。 我操^他姥姥!元朔大骂,一张小方脸上现出阴鸷神色。只见他从地上爬起来,疯了似的脱掉身上那外罩衣,然后狠狠掼在地上,气急败坏地朝上面一连踩了二十来脚。 陆鸣虽也是个行伍出身,但浑身不见一丝粗鲁,如果不看那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的话,此人身上颇有些浑然天成的矜贵。见元朔跳脚骂人,他却像是没看见似的,一直到那元朔差点将那屋中的木门给卸了,他这才不咸不淡地道:殿下,你说皇上会相信你说的话吗? 元朔一怔,头先还没有反应过来陆鸣所说何事,等到反应过来了,他却像是被人从头浇了一盆凉水到脚,满身满心都是彻骨的寒凉。 -- 第199页 是啊,父皇连他兄长太子元恂都给杀了,更何况是他。 那陆兄,你说现在应该怎么办啊? 元朔平时是个我行我素的性子,仗着自己是太子胞弟,先皇后林氏之子,平日里多少有些无法无天。何时如现在这般,丧家之犬一样,竟然向旁人询问起意见。 那陆鸣听闻问话,沉吟了一会儿,这才认真道:承王既然能够向太子出手,就不怕你查不到他头上。他筹谋多年,如今又羽翼渐丰,身旁还有萧子杞这个军师,不出所料的话,他八成也会向你 什么?萧子杞还是他的军师?元朔惊诧道,又怀疑地问道:陆兄,你确定没有弄错?那元恪不是向来很看不上萧子杞吗?前些时候萧齐使臣来魏,那元恪可以极力主张父皇将萧子杞交予萧齐的处置的。再说萧子杞那个软蛋,聪明是真聪明,但毕竟是一条丧家之犬 陆鸣闻言很不屑地一挑眼角:不过是障眼之法罢了。 又道:殿下,丧家之犬毕竟也是犬,只要是犬,都是会咬人的。陆鸣一派严肃,那表情,活像个等待捕食的鹰隼。 不过,承王似乎的确有些看不上萧子杞。他笑道。 陆鸣实在不适合笑,旁人笑是温和是亲近,他笑就是赤^裸^裸的要死人。 这笑看得元朔一阵不舒服,直觉自己浑身上下在起鸡皮疙瘩,好不容易适应了,就见陆鸣又补充道:殿下,你若信我,那便秋猎见分晓。 什么意思?元朔也跟着蹙起眉头,似乎有些不甚满意陆鸣藏一半露一半的说话方式,你倒是说清楚。 那陆鸣闻言,从鼻腔里放出一声轻巧的冷哼:尘埃落定的意思。 这一句话,惹得那元朔更加的暴躁了:陆兄,先说好的,我对皇位没什么想法,你们别想从我身上打什么主意!他挑着眉,做出一副活要吃人的模样。 但陆鸣显然没有被他这幅故意而为之的模样吓到,端起那面前的一杯茶,一口气灌入肚中。 晚了。他冷笑。 今日初八,元恪依例进宫探望母妃。卫夫人早早便让小厨房宰了一只兔子,说是要给元恪做道清炖兔肉。 元恪对兔子感情一般,无非是自己母妃喜欢吃,他便也表现出许多喜欢。要说他非常喜爱什么菜色,他自己也不是很能说清。 今日天气很好,才下过一场雨,空气格外的舒爽清新,不冷不热,就连那阳光也多给了几分薄面,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不刺目,真是舒服极了。 元恪陪着卫夫人聊了会儿家常,绕来绕去,皆都是绕着他的婚事,让他听来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这事一来二去地耽搁着,梅将军的千金都要十八了。这样大的姑娘,又是许给你的,你若再耽搁下去,她一准成为天下的笑柄。卫夫人往元恪面前一面推着自己昨日忙到深夜亲手制作的小点,一面抬起头叮嘱道:我看不行就今年,找你父皇将这事定下来,本宫心中这一件事也算是落了地 元恪垂着头,慢条斯理地吃着那卫夫人推在自己面前的小点,闻言点了点头:母妃决定便好。 卫夫人平时对他这个敷衍态度总有些烦恼,但今日却一反常态地心安起来,心花怒放地兀自高兴了一阵,她站起身子:那我下午便去找你父皇,将这件事情择个吉日定下来! 这头话音方落,那门外适时响起一阵脚步声。而后,皇帝的身影自门外转了进来。 什么事这样高兴?他看了卫夫人一眼,那目光又在元恪脸上逡巡片刻,似乎见元恪模样太过于坦坦荡荡,他又将目光转了回去。 没想到皇帝会来,卫夫人拉着元恪赶忙好一通跪拜,又训斥了旁人,说他们不懂得通报一声,让皇帝受了怠慢。 元恪在自己母妃对下人的这一通训斥中,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与卫夫人的对话,自觉没有失言之处,便安心地坐下来。 虽说卫夫人训斥下人用得是皇帝受了怠慢这样的借口,不过那皇帝倒没怎么觉察出谁敢怠慢他,径自走到殿中的上座坐了,他一拢宽袍大袖,抬着手指捏了一块小点。 爱妃,这是你做的?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将那小点放在口中嚼了,似乎味道不错,他那两条时常严肃的眉毛,也跟着悠扬地挑了挑,好吃。 那卫夫人脸上挂上了笑意,她点了点头,道:皇上若是爱吃,哪日妾身便亲手做了送过去。这般说罢,又很有眼力见地亲自给皇帝倒了水。 皇帝捋了捋胡子,喝下了这一杯水,将那小点全然咽入腹中,伸出手指头点了点卫夫人:你这就是偏心了,朕向你讨了你才说要给朕做,恪儿可是时常都能吃到啊! 卫夫人见皇帝争宠,也笑了:皇上常来妾身这里,不也能吃到吗?她也是个很聪明的人,玩笑开得恰到好处。皇帝哈哈一笑,伸手拖住了她的手,放在掌心捏了捏。 这一阵子,是朕怠慢你了。 陛下日理万机,顾不得后宫里面的各位娘娘,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国家国家,先有国,才会有家。皇上这般说,反倒让妾身羞愧了。 -- 第200页 似乎是听了卫夫人这番话感触颇深,皇帝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来:以后朕会多来走动。 又道:这些时候你代皇后掌管后宫,辛苦你了。 妾身不辛苦。卫夫人对着皇帝笑了笑,话锋一转:皇上,您看恪儿,年纪都这样大了还没个正妃,您看是不是 皇帝闻言一拍脑袋:对,朕今日来便是为了此事。梅将军今日上表,说是他那嫡女即将年过十八。去年的时候朕为元恪定下二人婚约,到了如今还未兑现,实在是这两年的事情一出接着一出,把这事情给耽误了这般说完,又看向卫夫人一眼,爱妃,你看,若不然后半年择个吉日,就将此事给办了? 那卫夫人巴不得此事赶紧尘埃落定,立刻就点了点头,笑道:那一切就全凭陛下定夺吧。 皇帝也被卫夫人的情绪感染,嘴角染上几分笑意:那好,朕回去便去找户部,让他们给挑个好儿。说着,便要站起身子。 正巧此刻由远及近飘来一阵饭香,而后便有宫人过来禀报,说是饭熟了。 陛下,不若今日,便在妾身这里用些粗茶淡饭吧? 皇帝闻言,顿时只觉腹中一阵饥饿,再看时间,果然已是饭点了,便点了点头。 一顿饭罢,就着这股酒意,皇帝指着元恪道:老二,这些时候,外间的那些传言你怎么看? 元恪似乎对皇帝的询问早有戒备,一面将那茶杯放下来,他一面恭敬道:父皇,儿臣向来身正不怕影子斜,从前时候宫里宫外对儿臣的蜚语流言便不少,如今再加一条,对儿臣也没有什么影响。 虽然这话已经说得谦逊的不能再谦逊了,但皇帝却还是在这谦逊里听出了些别的什么意味。他挑了眉眼看向元恪,连眼睛都有些冷:那说你阴谋夺权,也是没什么影响吗? 第109章 (一百零九)有诈 元恪闻言,那眉宇稍稍动了动,抬眼望向面前的皇帝,认真道:父皇,儿臣如何,您心里有数,不肖我多说。我天生患有腿疾,今生注定与皇位无缘,说我阴谋夺权,大抵是太抬举我。说到此处,他惨淡一笑,那一双深邃的眉眼柔软下来,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无欲无求的青年。 我此生最大的梦想,便是父皇母妃一直康健,其余的皆是身外之物,不敢过于奢望。 皇帝盯着元恪的眼睛,大抵是不太相信他的说辞的。 这几日总听人说,说是被皇帝下在狱中的元敏屡次三番与承王联络,不仅如此,还牵扯出元恂那一案,说是当初元恂被囚于河阳已有悔过之心,再次谋逆实属他人构陷。 虽说皇帝赐死元恂,那是情势所至。但大体人心中,对于自己的罪过,总要找一个能够被诬赖的对象,用来将自己对于自己的仇视,转移到自己对于旁人的仇视上,以此来转移自己那无力的仇恨。 皇帝见元敏,此时便是这样一种感情。在他那扭曲的心中,现在已经认定了元恂当年是被元敏害死,全然忘记了曾经元恂和他自己,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元恪,朕近些时候总听说元恂之死他顿了顿,元敏所说,可属实吗? 元恪望着皇帝的眼睛,他那眼神坦荡,仿若清澈见底的湖水,一眼便可望到底。而后,他淡定地摇了摇头:儿臣不知父皇的意思。 皇帝的眉宇蹙了蹙:老二,元敏已经坦白了,说是恂儿之死,是因为他暗示的李彪他顿了顿,如今李彪已捉拿归案,让他交代也是这几日的事。说到此处,他叹出一口气来,你当真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皇帝这言外之意,是在给元恪承认错误的机会。但那元恪,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有错,看见突然对自己慈祥起来的父亲,他兀自倔强起来。 父皇,儿臣对此事一无所知。 又道:元敏的确与儿臣探讨过关于立储,但儿臣当时已经回绝了。儿臣曾明确向元敏表示自己不涉党争,但他似乎除了立储外,又格外在意父皇您对他的看法,求我指点一二。兄弟之间,如果这也算违禁的话,那求父皇责罚。说着,他拄着手杖起身,跪在皇帝面前。 那卫夫人是个聪明人,见父子二人这般,赶忙走过来打圆场。 皇上,恪儿这孩子,您知道的,有点实心眼,你可千万别与他一般见识!说罢这话,又走过去伸了手指头去点元恪的头,你这孩子,你父皇只是问一问你,你却在这儿较真!还不快些与你父皇陪个不是! 卫夫人都这般说了,元恪自然要顺着这个台阶下去。这般才抬起手来要跪拜下去,那一边皇帝却伸出手比了个打住的姿势。 元恪,朕再问你一遍,元恂此事,真的与你无关吗?皇帝站起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地的元恪。 元恪跪伏下来,磕下一个头,这才郑重地答道:是。 好。皇帝说道。而后绕过元恪,带着一身浅薄的酒意,往殿外径自去了。 这一走,时隔两日,便传来了元敏身死的消息。只不过,这一次,是元敏自己投壁自尽,倒与皇帝无关。 -- 第201页 刘昭仪向来胆小,见着儿子的尸体,当即便晕死过去。之后便是一连串的生病,才不过几日,便奄奄一息,要跟着去了。 不过元敏投壁的原因,众人到底也未说出个所以然来。有的传言,说是元敏因为珊瑚宝树之事,被皇帝下至大牢,心中不甘才会寻死;有的传言,说是元敏看透世事,觉得做皇子了无生趣,干脆一死一了百了。更多的传言,说是因为元敏参与夺储,陷害元恂以至其身死被皇帝秘密处死。但具体原因,皆随着元敏下葬,缓缓地沉入宫廷秘闻之中,逐渐地隐约下去,以至于到了最后,谁都不会再提起了 咳咳咳咳咳咳皇帝穿着单衣坐在寝殿,烛火之中,他伟岸的身形随着灯火的跳跃,逐渐的萧索起来。 外间的月亮很大,又很圆。再过几日,便是中元节了。似乎是为了配合这月朗星稀的氛围,那天气也跟着凉爽起来。明明昨日,那暑热的天气还在眼前,不知怎的一眨眼,穿得稍单薄些,竟就感觉有些冷了。 皇上,您今晚要宿在哪位娘娘宫中吗?全喜走近皇帝的寝殿,手中还恭敬地端着一件薄披风,一面对皇帝说话,他一面将那披风披在了皇帝身上。 夜晚寒凉,您风寒久久未愈,还请多保重。全喜对着皇帝作了揖,抬起头来的时候,却见皇帝恍若未闻似的,久久未动。 全喜疑惑,大着胆子抬了头,试探地问道:皇上? 那皇帝这时候似乎才听见全喜的声音,迷惘地抬起一张脸,望向他。 我让你进来了吗?皇帝脸上的表情由淡转浓,最后赫然变作一张愤怒的脸。 全喜吓得一哆嗦,赶忙跪在地上:皇上饶命,小的不过是想问您今晚可要通知娘娘们接驾吗。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全喜讨饶道,只顾将脸伏在地上。 那面前的皇帝皱着眉头站起身子,肩膀上的披风随着他的动作掉落在地上。 不去不去!皇帝不耐烦地道,你给朕出去!皇帝呵斥全喜。但当全喜方将脚踏出门扉,那皇帝却又想起了什么。 楼贵嫔呢?怎么每天都有妃子过来烦朕,就她没来呢?!皇帝暴怒着,一双眼睛在灯火的照耀中显出一些赤红的颜色。 楼贵嫔全喜扭过头去咽了口唾沫,眼珠子在眼眶之中转了几圈,贵嫔娘娘忙着带二十三皇子,近些时候听闻小皇子染了些风寒,所以 所以就不来看朕了?皇帝气得一脚踹倒面前的矮几,咬着后槽牙:她可真忙啊! 又道:传朕令下去,楼贵嫔失德,从今日起贬为容华! 虽位分被贬为容华,但陶清漪的一应用度,却依旧是按着贵嫔的标准而来。就连那桂吾宫,也依旧被她独占着。宫中多位娘娘向皇帝反映,但那些声音却犹如石沉大海,掀不起任何波澜,就被皇帝大手一挥,极不耐烦地挡了回去。 陶清漪坐在宫中的台阶上,手中正撩拨着一把花枝柳条,准备给圣儿展示她编花环的绝技。身旁的袅袅抱着圣儿躲在一旁哄着看着,那圣儿虽还小,但极不禁逗,一逗就要笑。此刻看着他那母妃编花环,他竟也要兀自咯咯咯笑上半天。 许是那陶清漪从前在外祖家野的惯了,别看她女红有些拿不出手,但这花环却编得像模像样。这会儿将那花环戴在头顶上,配着一张花儿一样的笑脸,竟是出其不意的好看。 这般玩了一会儿,一直到身上微微地出了些薄汗,那陶清漪终于歇下来。坐在天朗气清的一方天地中,她捧着热茶舒出一口气来。 后天便是中元节了,听闻宫中要在邙山祭祖,明日就要出发。 袅袅扭过头去:今年娘娘也要去吗?一面说,一面又哦哦的逗了圣儿几声。 在圣儿一片欢快的笑声中,陶清漪摇了摇头:今年我位分降了,恐怕皇上不会让我随行。不过也好,乐得自在了。 袅袅想了想,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道:娘娘,那日我听卫夫人身旁的公公说,说是今年秋猎,您似乎是在随行的名单里。 怎么,我位分降了,却也要随行吗?陶清漪笑说道。 袅袅点了点头,又叹出一口气来:娘娘,当初公子派我入宫,就是为了让我顶替玉瑶,其实你大可利用我接近皇上,如今你却因为不肯巴结皇上被降了位分,实在是不应该。有一件事我必须提醒你,只有你的位分高了,将来才有机会帮到公子,若不然 若不然,我就只会拖公子的后腿陶清漪苦笑,袅袅,你容我再好好想想。 袅袅原本还想说什么,但见陶清漪这般,一肚子的话也只能梗在喉咙,最后憋出了一阵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正巧那袅袅怀中的圣儿对着陶清漪咧开小嘴朝陶清漪笑,陶清漪看着圣儿心中欢喜,那脸上的阴霾也跟着去了些,抬手对着圣儿:来,母妃抱抱! 那圣儿见陶清漪向他展开怀抱,高兴地踢踢小腿,伸伸小胳膊。再不到一月,他便半岁了,会坐以后,这小孩子还会更好玩。如今小肉球似的一团,白白嫩嫩的已经十分可爱,如果再大点,恐怕这可爱还会成倍的往上涨。 -- 第202页 哎呀,你流口水了呢!陶清漪接过圣儿,见他嘴角亮晶晶的口水,赶忙从袖中掏了绢帕去擦。 袅袅望着面前这一母一子,沉吟了半晌,才又道:娘娘,我心中一直有一事,埋在心里很久了,不知当讲不当讲 陶清漪闻言回过头去,在袅袅有些凝重地表情中,也跟着敛了神色:什么? 娘娘,其实圣儿这孩子这孩子袅袅一句话在口中咀嚼半晌,望着面前的陶清漪,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那陶清漪耐心极好地望着袅袅,一直望到袅袅尴尬地让即将脱口的话在舌尖打了个旋儿,到最后也无从说起来,陶清漪终是忍不住问道:袅袅,你怎么了? 袅袅一脸的欲言又止终是坍圮下来,碎成一地渣滓。而后,她在陶清漪的问询中掬起一抹笑意,笑道:没什么娘娘,我只是觉得这圣儿太可爱了 第110章 (一百一十)秋猎 与此同时,霖华路,萧宅。 江骋黑着一张脸挡在玉瑶身前,漆黑的夜里,他像是一个凭空出现,突如其来的地狱夜叉,带着一身冷厉与无情,仿若来勾魂,又仿若是来夺命。 玉瑶见来人是江骋,终是放弃一般地跌坐在地上。 玉瑶,你知道的,公子不会见你。江骋淡淡地道,俯身伸出手臂拉了玉瑶。 那玉瑶似乎是被江骋冷淡的态度刺激,冷笑一声,突然厉声道:江骋,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公子有话你让他出来当面说,这般让你传话,算是什么意思?! 又道:好狗不挡道,要不然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说着,她起身作势就要去抢江骋腰间的佩剑。 江骋早有防备,自然不会被她得逞。反剪着她的手,他冷淡道:公子说了,不会见你。若是你识趣,便如公子安排的,这几日就南下去,到了大齐,自还有另外一番天地,何苦在这边纠缠? 你说得倒是容易!玉瑶带了哭腔,若我执意不走呢? 那就别怪我。江骋说着,便要伸出手去砍玉瑶后颈。 住手!玉瑶失声道。当发觉自己并没有被预料的力道劈中,她这才有些惶恐地睁了眼。朝后望去的时候,见江骋还是那一副惯常的面无表情。她有些艰难地叹出一口气来:江骋,你就当行行好,若不然,便就此放过我吧。 玉瑶,公子有令,在大魏境内,你不能擅自行动。 我毕竟生了那个人的孩子,就当是可怜我!她咬牙切齿道,瞪着江骋的一双眼缓缓弥漫上湿漉漉的赤红,反倒映衬着身旁的江骋有些无情了。 玉瑶,当年公子救下你家二十三口性命,如今你还予公子一个孩子,你与公子之间,已经两清了。 两清?!这样就算两清了?!玉瑶嗤道:我不愿意! 我欠他那么多条人命,哪是说还清便能还清的?我说过我还要还!你让我见他,我要见公子!玉瑶提高了嗓门,歇斯底里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像是长了脚,横冲直撞,飞檐走壁。 这明明是个喧嚣的存在,但在这看似稀松平常的萧宅,却像是泥牛入海,甚至掀不起一点波澜。 那个孩子,公子说过,你要是想要,等一切结束,也会还予你,你还想怎样?江骋难得的蹙了眉头,一张少有表情的脸上,难得的存在了些许属于一个正常人的表情。 还我?那个孩子,就是个杂种,我才不会要!玉瑶嗤道,疯魔一般,说话的空挡,就朝着江骋踢出一脚。 这一脚踢的方向极其刁钻,江骋虽是闪身避过,但不得不放开剪住玉瑶的手。趁着江骋放手的瞬间,玉瑶猛地朝前跑去。在黑夜的尽头,依旧亮着微光的地方,那里应该有一人,墨蓝长衫,乌发高束,莹莹珠玉,孑然一身。那是她许多年前就看在眼中的人,为了他,她从来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只求他能看到她,哪怕只是片刻的瞬间。 只是,当这样微小的祈求在心中萌发的时候,那贪婪的欲望就扎了根,愈渐地膨胀起来,到了最后,竟是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 玉瑶的眼中流出泪水,咸涩的眼泪爬满脸庞。在有些夹杂了猎猎寒凉的风中,竟苦涩出了一片难捱的海。 他就这样狠心吗? 明明,不远处的油纸窗上还映出他的剪影,但他却对她不见不闻。明明那动静就在跟前,他却依旧不管不问。就仿佛,她这个人,根本就没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一样。 他怎么能这样的狠心? 玉瑶紧紧地咬了牙,一直到那牙齿被咬得酸疼了,她才放弃一般地停下脚步,放声大哭起来。 身后,那江骋眨眼便已近前,他押解着玉瑶,在那一片悲恸的大哭中,微不可察地叹出一口气来。 北魏始祖,乃是鲜卑游牧民族出身,民风剽悍,重武轻文。如今,这北魏虽一方面极力主张汉化,另一方面却又怕鲜卑狼性尽去。未防后人忘祖,自迁都以来,北魏皇帝每逢重阳前后,便会举行秋猎。 今年的秋猎,选址在西山。这西山是洛阳城外名不见经传的一座小山,与平城周边天然的猎场自是无可比拟。不过这秋猎原本就只是一个噱头,意在提醒各位鲜卑后人莫要忘记自己的出身。同时警醒后人不要荒废武艺,安于现状。 -- 第203页 寻常的时候,皇帝早早便会宣布秋猎的时间。但今年,因为皇帝前些时候积劳成疾,劳疾绵延数月,诸位臣子也不敢再拿这小事劳烦皇帝,等到皇帝终于将这件事情提上日程,已是重阳节很后了。 陶清漪随着马车的颠簸,裹紧了身上的夹袄。 比起去年的时候,今年的洛阳城似乎冷得格外早。一场皆一场瓢泼的秋雨,让这天气转凉的同时,也将这山间的小路,濡湿的越发泥泞。饶是这些百里挑一的骏马,遇上这样的道路,也只能平心静气地深一脚浅一脚,活生生将自己走成一匹匹外形美貌的怪驴。 护送着皇帝的马车,才一到达目的地,便有专人搀着皇帝到事先搭建好的帐篷中休憩。各位随行的皇子后妃文武百官,也都紧跟其后,一一进了自己的帐子。 此时快到到午时,随行的厨子干脆倾泻而出,自发在一处组成一个联盟,搭起火做起饭,不一会儿整个林间便自近及远传出阵阵饭香。 陶清漪与袅袅吃罢饭,袅袅正在收碗,那坐在胡床之上的陶清漪幽幽叹出一口气来。 也不知圣儿现在如何了。 娘娘,圣儿由几位奶娘照顾着,你就放心吧。袅袅直起了腰身,望着有些愁肠百结的陶清漪道。她眨着眼睛想起了什么,又蹲下身去:娘娘,今早的时候,我看见皇上看您的眼神,总感觉她欲言又止,又苦笑道:照我说,你就该多巴结皇上,起码也该做个样子。我知道你与公子之间有情,但公子派我来,原本就是来顶玉瑶的,玉瑶能做的,我自然也做的来。如今你虽被降了位分,但皇上仍旧带了你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皇上没有对我死心。陶清漪恹恹地说,而后又闭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的眼睛中带了几分坚定。 潮湿的林间,葱郁的青草地上,陶清漪跪在那最高大雄伟的帐前,地上的泥泞几乎让她的双膝陷在泥中,可是她却恍若未觉。 午时的阳光透过重重树叶照射下来,斑驳的光影如同碎金子似的落了她一身。明明是看上去非常温暖的阳光,但真正照在身上的时候,却也不见任何温度。唯有双膝间有些刺骨的凉意,浸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娘娘,皇上说他累了,就不见您了。全喜面露尴尬看了陶清漪一眼,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原本以为陶清漪会知难而退,谁知她却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 我自己去找皇上。陶清漪一面从地上爬起来,一面径自往帐子里冲。帐子大门口立马有几个全副武装的侍卫,举剑隔住了她。 全喜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他被陶清漪吓得激出一身冷汗。 娘娘啊,你怎么敢擅闯皇帐!他点着脚小跑着撵上陶清漪,绕在她的身边,皇上说了,他累了,不便见您,依小的看,您还是先回 皇上,您不愿见臣妾了吗?臣妾知错了!陶清漪朝着那帐子喊。 那帐子的门与帐子一样,只是一层防水的硬布。那硬布随风卷起一脚,露出由内自外的一块奢华地毯。 原本应该休息的皇上,此时声音自帐内传了出来。 你说,你错哪儿了? 错在不该只顾孩子,忘了您。陶清漪声音幽幽长长,话语里还带了几丝柔弱委屈的味道。 全喜与那帐外守着的几个侍卫,皆在皇帝这孩子气的一问一答中没了声音。各自尴尬地低了头。 不过片刻,那帐内的人又说话了:你进来。那声音低沉,似乎还带了淡淡的疲惫,全然不似从前那个就连说话都中气十足的皇帝。 话音落下之时,那几个侍卫包括全喜,皆让开了一条道路。陶清漪稍整理了衣袖,带着一裙摆的泥泞脏污,进得帐去。 皇帐内,皇帝的确是做了午休的打算,此时正半躺在榻上,就连见到陶清漪进来,他也只是微微半抬了眼。 多时未见,那传说中积劳成疾的皇帝,似乎近些时候病得又重了些。一张脸蜡黄蜡黄的,险些就有了些强弩之末的意思。 但即使望着这样病中的皇帝,陶清漪的心中依旧生出了一些畏惧。 陛下。她唤了皇帝一声,连忙就要跪下身子去磕头。但腿还未跪下,却被皇帝给叫住了。 且慢,你莫跪了。 陶清漪一怔,还没迷瞪过来,皇帝却已坐起了身子,盯着她的裙摆:莫要跪脏了朕的地毯。 这句是开玩笑的话,陶清漪很配合的佯装笑了几下。 皇帝看着面前的陶清漪,见她笑靥如花,眉心之中那颗朱砂小痣似乎更殷虹了些,心中一动,伸手就将陶清漪扯了过来。 你真跟她一样!实在是气死朕了。 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误会 皇帝在说谁,陶清漪不用动脑子去想就知道。 她很配合地任由皇帝拉扯着,而后被那皇帝圈进了怀里。 皇上,妾身不是故意不理您,实在是圣儿 那年她也是这样跟朕说,有了两个孩子,实在顾不得朕了,其实,说白了还不是在气朕升了一个夫人,一个昭仪吗?她以为朕冷淡她,所以便不理朕,可是你说朕冤不冤,那一个夫人一个昭仪,她们的娘家皆为朕立下了汗马功劳,朕就是做做样子,也要做全呀!说罢这些,他低头瞅了一眼怀中的陶清漪。 -- 第204页 陶清漪虽然心中直打鼓,但还是很配合地瘪了嘴,别过脸去。 果然,见到陶清漪这一番表情,皇帝重重地叹息一声:朕就知道你又喝醋了!皇后毕竟是皇后,废后会动摇国之根本,就算你认为她罪无可恕,但也该看在朕的面子上,不要有太多的计较。这后宫的人都看着呢,你也不想让朕为难,是不是? 当皇帝说到皇后时,陶清漪就知道皇帝恐怕是误会她了。借着这个意外却又理所应当的误会,她撒娇似的往皇帝的怀中钻了钻:皇上,可是妾身还是心中气不过,皇后娘娘她娘娘她她险些让皇上误会妾身是那种人! 哪种人?误会你与侍卫私通?皇帝脸上带了些笑意,冲淡了他脸上泛出的蜡色:事情都过去了,别想那么多。他放开陶清漪,又拉着她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陶清漪自然不该再蛮不讲理,果真,她很快顺着皇帝给的这个台阶下来了。 不过,你这样长的时间对朕不闻不问,实在可气!皇帝瞪了陶清漪一眼,脸色也不禁阴郁了下来。 陶清漪适时地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可是皇上不是还降了妾身的位分吗?如今后宫之中都在取笑妾身,说是妾身失了皇上的恩宠。 你这是自作自受!皇帝恶狠狠地道,伸出手抚了心口:仗着朕疼你,就这样为非作歹! 陶清漪抿了抿嘴:妾身再也不敢了。她说着讨饶的话,欺身便要过去为皇帝揉一揉心口。皇帝半躺下来,任由她服侍。 皇上,您怎么现在病成这样了,我真后悔真后悔与您置气陶清漪一面说,一面挤出几滴眼泪。 不过这眼泪也并不是全然的没心没肺,她是真的有些同情病中的皇帝。 你这小没良心的,还知道心疼朕!皇帝一面说,那脸上的表情一面皱了起来。 大概是这半年时间,他的身体急速的萧条下去。原本明明正值壮年的他,忽然好似瘪下去的皮球,连一点过度都没有,就快速的进入到了衰老的状态。 感受到那附着在心口慢慢揉搓的力道,皇帝紧绷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而后,便是一个冗长喧嚣的梦。 梦中的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峥嵘年代,他披着铠甲,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手握着刀戟,威风凛凛地上战场杀敌。 面对着狂潮一般汹涌而来的敌人,他丝毫不见退缩,手起刀落,便是一个人头。 猩红温热的鲜血如同骤雨一般落在他的身上和脸上,就连他的双手,尽被那淋淋热血染湿。 似乎是嫌弃了那手中的黏腻,他胡乱地将他血抹在马身。谁知这一低头的功夫,却是看到那方才被他砍掉的人头,竟然开口说话了。 那人头说出的话,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话:父皇。 而这人头之上的脸,赫然也是一张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脸:元恂。 啊他吓得大叫,跌下马去。而那四周,一个个方才被他砍下的人头竟排成了队,都不约而同地在朝他涌来。 元恂、元温、元敏 啊他闭着眼睛大叫起来,而后便是头重脚轻的一阵晕眩,猛然地一弹腾,睁开了眼。 帐内烛火通明,呼啸的风声正吹得整个营帐呼呼啦啦地响,周遭泛出一阵凛然的潮湿,似乎是正在下一场狂暴的大雨。重重的雨点砸在帐上与外间的草地上,和着那快要完全黑下去的天色,让方睡起一身冷汗的皇帝,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全喜听见声音,赶忙指挥着一众宫人鱼贯而入。 陛下,您做噩梦了吗?他一面问,一面亲自递了热茶。 那手中的热茶温度比适宜刚刚烫一些,喝在口中不多时便驱散了寒意。 皇帝将那茶杯递回去,披着一件单衣惊魂未定。只见他也不接全喜话茬,只四周看了,蹙起一双浓厚的眉头:楼贵嫔呢? 皇上是说容华娘娘吧,午时那会儿娘娘见您睡下了,不便吵醒您,便回去了。 皇帝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等回去,等回去以后升楼贵嫔为夫人。 陛下,宫中已有三位夫人,再升一位这好像好像不合规矩 没有规矩不规矩的,朕就是规矩!皇帝突然气急败坏道,似乎是说得急了,被口中来不及吞咽的口水呛着,连连咳嗽了好一阵。 帐中随侍的宫人早在皇帝发火时乌压压地跪了一片,在帐中摇曳的灯火照耀下,这群人出奇的就要变成一群骇人的讨命鬼。 皇帝暴怒的声音又响起:滚,通通给朕滚出去! 这一下,那帐中的宫人总算是得了特赦令一样,脚底抹油,一眨眼的功夫,那帐中便只剩下皇帝与全喜二人面面相对。 全喜。皇帝颤抖着开口,他抚住心口,好半天才吁出一口气来:朕对朕的皇子们,似乎是太狠心了些吧 皇上全喜脸上表情变了几遍,终究是无法再变,尴尬地开了口,您向来仁爱宽厚,没有比您再慈善的 -- 第205页 噗全喜的话还未说完,皇帝蓦地吐出一口血来,而后按着心口,就那样直挺挺地昏死过去。 全喜就屈着身子站在皇帝面前,皇帝的那一口血,全数皆喷薄在了他的身上,昏黄的灯火中,乍一看他浑然变作了一个方杀了人的凶手,若不是他那浑身颤抖的凄惨模样,他险些就要重新顶天立地起来。 可惜,他天生少了些顶天立地的资本。 来人快来人啊全喜那呼喊的声音中带了浓厚的哭腔,肥胖的身子跌在地上,他有些笨拙地摇晃着皇帝的手,再顾不得冒犯不冒犯了:皇上皇上您快醒醒啊 陶清漪自皇帝帐中回来时,那天公就极不作美的下了雨。 开始的时候,那雨还并不是很大,谁知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竟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险些要做瓢泼之势了。 下了雨,那原本定在下午时分的狩猎便不作数了。众人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帐子中闲听雨声,有几位不甚安分的王府公子,撑着油纸伞出来闲逛,片刻的功夫就被这林间的大雨所折服,浇成了彻头彻尾的落汤鸡,这下众人都不禁感叹:这雨,真是下得比前些年迁都时还大啊! 陶清漪没有这些公子哥那些个咸淡功夫,她从皇帝那儿回来,便一直钻在自己的帐中惴惴不安。 似乎猜到了陶清漪在担心什么,袅袅开口安慰道:娘娘,不过是侍寝。你只要像从前与玉瑶配合一样,将我带在身边便好,我会见机行事的。 可是这皇帐不比皇宫,说白了就是一个大大的帐子,一眼望到底,只怕她抬头看了一眼,在袅袅同样望过来的眼神中,二人愁云密布的僵住了表情。 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我就 你就怎样?陶清漪话还未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一个声音打断,而后有人掀了帐帘走进来,氤氲着潮气的夜中,蓦地便带起了一股清苦的药香。 清漪,你就怎样?萧子杞从容的走进来,那脸上的表情不喜不悲,几乎可以说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此时天已经有些凉了,他穿了稍厚一些的衣裳,但因为外间正大雨倾盆的缘故,他的衣服尽被雨水染湿了。纵然是没有湿透,但到底也没比全湿透好上几分。 但他好似并不在意那身上湿没湿透,静静地朝着陶清漪看去,那一双闪亮的大眼睛比外间的天色还要凉,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顿时就让陶清漪的身上激起了一层酥麻的鸡皮疙瘩。 公子,你怎么来了? 若不来,难道让你送上北魏皇帝的门去吗?萧子杞淡淡道。 袅袅早在萧子杞进得帐子时,就很有眼力见地退出来。此时她撑着油纸伞百无聊赖地走在雨中,佯装要去扔一些生活垃圾。 她们所在的女眷区,虽有官兵守在外围,但相隔甚远。又加上大雨瓢泼,自然守卫比寻常松懈。 袅袅回头望了一眼她们的帐子所在,前方一片幢幢密林,背倚一处矮坡,想必萧子杞方才不是从密林而来,便是从矮坡而来的了。 她心下了然,但又不敢贸然走出太远。权当自己是个守卫,磨磨唧唧地一直盘桓在陶清漪的帐子旁,直到远处一层层松涛涌动,好似有人顶着黑暗在前进一样。 谁?袅袅心道,又揉了揉眼睛,料想是自己眼花,再看那一片松林,却又恢复到原本的寂静,黑夜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松树岿然不动,全然不似活物一样。 天地之间,此时只有雨水落在万物之上的声音,呼呼啦啦,呼呼啦啦,一点都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这天,倒像是漏了。 袅袅淡淡地想着,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 第112章 (一百一十二)心意 陶清漪自那日勇敢地拉起萧子杞的手,这还是头一次见到萧子杞。但没想到的是,再见面的时候,却偏偏是在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场合。 萧子杞朝前走了几步,撩了衣摆在陶清漪的面前坐下来。他见陶清漪只管低着头不说话,突然那心中也跟着升起一些愁绪。 让你入宫,是我对不起你。方才那般出言不逊,实在也很不应该。他认真地反思道,望着陶清漪,心中生出一阵阵的酸闷,到底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情绪。 陶清漪似乎没有想到他会道歉,缓缓抬起头来,见他那眼光此时就落在她的脸上,那脸颊顿时烧起来:公子,你莫这样说,从前与今日,哪可同日而语?这般说完,似乎又觉察自己的话语有些暧昧了,那脸颊顿时更红了。 萧子杞听她这般说,在神色凝重间,突然歪头一笑,露出几丝孩子气,似乎是很赞成陶清漪的话了:是啊,虽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害你陷在这样的境地。一步错,步步错,看你与北魏皇帝周旋,我的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那笑容一闪而过,昙花一现似的,继而他又抬起手指了指自己,那脸上现出一丝挫败的神色,有时候我想,我是个真小人没错了。 公子,你何苦这般说自己,在我心中,你是个真正的君子。陶清漪半直起身子,望着萧子杞,那脸上是非常认真的表情。 -- 第206页 君子吗萧子杞弯了弯嘴角,品着那君子二字,终究是再没能说出什么。 外间的雨声似乎是更加的密集了,就连那风都开始狂乱地鼓噪起来,吹得那帐子左晃右晃,人在里面,很有一种大厦将倾的错觉。 陶清漪取了灯罩给帐中的油灯罩上,原本就不很亮堂的帐中,顿时又昏暗了几分。 陶清漪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公子,您来此不要紧吧? 虽然知道萧子杞能出现在这儿,定是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但一想到他也是涉险而来,不禁的,那心中就有了一些很微妙的滋味。 萧子杞就站在陶清漪的身后,闻言点了点头:不要紧,现在他们顾不得这边。 陶清漪回过头去,正撞进萧子杞的眼:什么意思?她道,似乎是觉察出二人的距离有些近了,她又向后退了一步。但这一步退得太急,步子迈的又太大,冷不防就撞在了那身后的烛台。 小心!萧子杞怕灯火燎到她,赶忙伸出手拽了她一把。陶清漪一个踉跄,便直直地撞进了萧子杞的怀抱。 那烛台上此时正燃着三四盏灯,离得最近的那盏被她撞倒在地。好在那油灯罩了灯罩,虽然那灯油泼洒出来,成了一个潜在的危险,但被灯罩一罩,那一点火光终于还是偃旗息鼓,活活的闷死过去。 陶清漪不是没有幻想过被萧子杞拥在怀中的情景。但是哪一次幻想,都没有这实打实的拥抱来得真实熨帖。 鼻端,有药香萦绕,明明是冷淡而清苦的味道,但不知怎的却在这样的场景中孕育出一些暧昧的暖意,就连那外间的风雨飘摇,此刻看起来都格外的柔软与温和起来。 就着这顺理成章的姿势,萧子杞将陶清漪紧紧地圈进了怀中。 那怀抱很紧,紧到险些令人窒息。 时间就那样莫名的凝滞下来,在这一刻,陶清漪仿佛只能听到她胸腔里面一刻不停的跳动,以及萧子杞马不停蹄的心跳声。两个人,两样心跳声,两相交融,就这么缠绕在了一起。 一直到萧子杞抚了抚她的头,放开了她,陶清漪还漾在甜蜜的情愫中不能自拔。 看到依旧攀附在他身上的双手,萧子杞失笑道:清漪,就这样舍不得我吗? 登时,陶清漪的脸红成了煮熟的虾子。 放开了萧子杞,陶清漪依旧呆呆地站着,敛下的眼睛中看到萧子杞的衣摆微动,她的无所适从更甚了。 萧子杞看出了她的窘迫,终于笑出声来,也不逗她了:清漪,我们以后一直这样要好,好不好? 陶清漪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只感觉自己的脸要冒烟。 这时恰好外面传来一个人声,仔细分辨,原来是袅袅在唤她。 掀开门帘,果见得袅袅站在帘外。看见陶清漪探过头,她尴尬地一笑:娘娘,这雨,实在是太大了 陶清漪闻言望去,见袅袅虽有油纸伞罩顶,却依旧被淋得如同水中刚捞出一样,赶忙将她拉进帐中。 那你怎么还跑出去这样久,瞧这雨淋的,等会儿非着凉了不可! 而那袅袅也不做声,就这样被陶清漪拉扯进了帐中。见那萧子杞长身玉立地站在灯影中,她顾不得自己浑身湿透,有些尴尬地叫了一声公子。 这一声公子点醒了陶清漪,她突然明白过来袅袅为何会避出去了,立刻就闹了一个大红脸。 皇后也跟着回去了吗?萧子杞见袅袅进门,立刻便抛开了一些旖旎情愫,公事公办地问她。 袅袅点了点头,恭敬道:皇后娘娘那边虽点着灯,但没有门禁,想是已经回去了。 萧子杞点了点头,抬眼间见陶清漪有些费解地看他,便朝她走近一些,轻声道:皇帝酉时过半便回了宫,八成是病重。皇后如今跟随,多半也是因为情况不好。此事皇帝没有声张,想是不愿让人知道,明日你若是见人,假装不知便好。 陶清漪点了点头,心中却乱成一团麻。原本想问萧子杞皇帝情况的,但怕萧子杞多想,便心乱如麻地站着,一时有些无措了。 萧子杞大概是猜到陶清漪心中所想,宽慰道:皇帝是忧思过度,心疾复发,宫中御医医术高明,此时引而不发,说明皇帝还未病重到你所想的那种程度。他顿了顿,伸手拉了陶清漪的小臂,清漪,放心吧。 陶清漪怔怔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怕萧子杞误会,开口想要解释:公子,我并不是 萧子杞握着她的小臂,稍用力捏了捏,又松开手去,似乎是想要安慰她:我知道。他道:清漪,你我一条心对吗? 陶清漪重重地点了点头。 萧子杞笑道:你知与我一条心便好。下次,可莫要再想做什么傻事。 陶清漪这时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自己想要破罐子破摔那事,不禁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这般嘱咐过陶清漪,萧子杞看了一眼外间的天色,才又开口: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说罢这句,便迈了步子就走。 陶清漪见他掀了帘子要出去,忙拿了方才袅袅落在地上的油纸伞。 -- 第207页 公子,您拿上这个,聊胜于无。她向前一伸手。 山林中的雨丝与冷意此时皆被萧子杞格挡在外,他的一半身子漾在雨中,另一半,正全然地随着她所在的方向转过去。 帐中的袅袅此刻正被陶清漪挡在身后,自然看不见这里。 萧子杞心中微动,而后,他突然俯下身去,就着这一个递伞的动作,在她唇上轻轻一啄。 蜻蜓点水的吻,明明一触即分,但陶清漪却没出息地怔愣在那里,直到萧子杞从她的手中接过伞,对她轻轻一笑。 我走了,清漪。萧子杞话音未落,那身后便出现一个的黑影。拿着一件雨披,就这样兜头蒙住了他。可见,她给他的那把伞本就是个鸡肋的摆设。 一直到那江骋带着萧子杞走了,陶清漪才回过神来,抚着那方被萧子杞亲过的唇,一颗心砰砰砰地胡乱跳着。 一直跳到大雨渐息,跳到骤雨初歇,跳到雾霭升起,跳到秋阳破晓。 她想,她真是喜欢他啊。 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突然而然 明明前一晚的时候大雨倾盆,但第二日,阳光便又火辣辣地升了上来,及至辰时末,那空气中竟连一点早晨的寒意都没有了。大地各处,尽都透露出一派秋高气爽,天高云淡的辽阔感觉来。 今日一早,皇帝的车驾便一路东去了,留下主事的太监只宣旨说皇帝要回宫处理急务,诸位各自安好。 皇帝不在,众人自然惶惶不安起来。好在这林中空气格外好,猎物又格外多。在场各位又多是青年,没多时便将皇帝回宫的消息给搁浅下来。各自循着规矩,拉弓上马,射猎去了。 今年因为有京郊驻扎军队的副统陆鸣在,所以整场比赛都以他马首是瞻。除了定规矩,划地盘外,他还将平素军队里面的骑射考核简化为今年的秋猎几部分,大大增强了今年秋猎的趣味性。简言之就是评选谁射得准,谁猎得多,谁射得又准猎得又多。 除了男性的射猎外,女性今年无外乎还是一个蹴鞠比赛可以参与。各位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家的女子们分列几队,两两比拼。各位大娘子小娘子纷纷谦虚推拒,最后推拒不过的,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上了林间战场,草草地比了赛。今年除了花样翻不出新的战利品外,各位还意外地得了一身泥,惹得女子营这头叫苦连连。 不过,蹴鞠到底不是重头戏,男子们的射猎才是。 陶清漪没有上场蹴鞠,她坐在胡床上,好不容易看完了熬人的林间蹴鞠赛,还没起身,那头,才下场的短衣打扮的娘子军们便起了一阵聒噪。 我刚刚看见他了,听说今年是他掌事 是哪一个?紫衣的那个吗? 嗯,紫衣那个马上别着手杖,是他没错了! 秋娘姐姐,承王殿下长得可真俊啊! 嘘!别说了,外人听见了,像什么样子!一众倩影绕着一个脸上含羞带怯的女子,嗔闹着往远处走去了。所过之处,一阵香风缭绕,若不是那过去的女子们一个个灰头土脸,恐怕此情此景倒很能给人一种诸位天女下凡尘的错觉。 陶清漪从人群中站起身子,袅袅眼疾手快地过来搀扶。陶清漪递出一个眼神,袅袅点了点头,小声道:那位便是梅将军家的秋娘,听闻秋猎以后,便会与承王殿下完婚。 陶清漪点了点头:此女看起来颇有大家风范,柔中带刚,与承王的确良配。 又道:我方才听她们说要去看射猎,猎场之上都是真枪实弹,她们还真要犯险往林子里钻吗? 袅袅笑道:娘娘,你有所不知。从这条小路,往山上行一段,再往西,便有一个天然的小坡,从那小坡上往下看,可以俯瞰大半个林间的风光。她们恐怕是要去小坡上看射猎去了。这般说完,又道:娘娘也要去吗?听闻公子今日也在参赛之列。 她这话说得很小声,但是陶清漪还是听到了,那脸上不禁一红,赶忙摇了摇头:就不去了,皇上不在,我怕太过抛头露面会惹上什么麻烦。 话音未落,那外间突然就起了一阵喧嚣,好像是谁与谁发生了争执,打起来了。 陶清漪原本不想要去多管闲事的,奈何袅袅闻声已经跑了出去。等她再回来,却是带来了一身惶恐。 不好了娘娘,方才我听前头管事的公公说,三皇子好像在找公子麻烦,现在已经打起来了! 那陶淸漪一惊:什么?!公子与谁? 与三皇子。袅袅道:女眷这边都过去围观了,娘娘你看她话还未说完,陶淸漪已经当先跑了出去。 这里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大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就连女眷们听到些风吹草动,也纷纷兴致昂扬地要去围观。 萧子杞被元朔从马上拉下来,幸好那草地因为昨晚一整夜的大雨颇为泥泞与潮湿,倒没有磕坏他。但饶是这样,萧子杞还是颇为狼狈地半天才从草地上爬起来。 萧子杞,你这狗娘养的,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元朔凶神恶煞地盯着萧子杞,你最好给我老实点! -- 第208页 萧子杞弯着腰拍了拍身上的泥,但泥毕竟是泥,不是灰,他拍了半天非但没有将衣裳上的脏污拍去,反而看起来更加的脏了。好在他一贯爱穿深色,不仔细看并不明显。 他直起身子,朝着元朔嗤笑道:你又知道些什么?一面问,那脸上的神色一面暗沉下去,难得的有些生气了。 我知道什么?我他妈什么都知道!可怜我太子皇兄,遭了你们的毒手,英年早逝,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得什么算盘,我敢说元恪他 三皇子殿下!不远处,陆鸣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拨开围观的人群,朝着这边哒哒地走来。他看了一眼那被泥土沾了大半个身子的萧子杞,那一双眼睛阴鸷得转了一圈,这才缓缓浮出一些浅淡的笑意。 二位,射猎比赛已然开始,今年比赛除了个人外,还有集体赛,二位分属一组,此时不该团结一心,积极对战吗? 谁与他团结一心!这齐狗吗?呵!元朔冷笑,正还想说什么,那陆鸣依然拽着马缰绕了过来:殿下,殿下您不是说今日要拔下头筹吗?既然有这样的决心,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陆鸣的神色在他说话的时候慢慢地冷淡下来,元朔虽然平时我行我素得浑惯了,但在陆鸣说话的时候,却忽然福至心灵,他挑了一双嘴角,阴测测地望着萧子杞:是啊,我的确是有那样一个决心!一面说话,一面转头,跳上一旁的爱驹,居高临下地望着座下众人,仿佛睥睨众生。 他今日穿了一件斜襟的汉服,但那收身的线条以及脚上的鹿皮靴,却还是明显的胡服样式,这般穿在身上,倒颇有一种不伦不类的违和。 但他偏偏不在意这些违和,将那结着发辫又高高束起,还在那束发的簪上大做文章,用金子雕刻成一把利剑的形状,倒是很大度得没有顾及寓意好不好。 其实,若不是元朔本身太过于顽劣,在大魏皇帝的这些皇子中,他实际上是最像皇帝的那一个。只可惜他的权谋太弱,又太容易冒失冲动,导致他恐怕终其一生也不会达到他父皇的高度。 看什么看,都散了!元朔不耐烦却又客气地驱散众人,别杵这儿影响本王发挥! 陆鸣见元朔见好就收,一张脸上面无表情道:如此甚好,那二位,就请吧!说着,便朝着那密林间伸了手。 众位围观的显贵,看到没热闹可看了,也就抄着手走的走散的散了。 那元朔捡了个人流缺口,扬手甩了马鞭,当先骑马绝尘而去。留下陆鸣望着元朔的方向,而后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萧公子,林间道路斗折蛇行,又多虫蚁猛兽,您千万小心。 多谢!萧子杞对着陆鸣抱了抱手,而后翻身上了马背。 袅袅跟着陶清漪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方才她口中所说的天然小坡。这个时候那坡上还没几个人,只有几个世家的女眷,正饶有兴致地正朝山下的林子里看,看到陶清漪来了,也只是粗浅地打了招呼。 陶清漪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见林中偶有男子轻快的身影穿梭,或疾或徐,或紧或慢,有拉弓射箭,有飞驰马上,各种姿态,无不倜傥风流。可见,这的确是个很佳的观景点了。 娘娘,你刚刚不是说不来了吗,怎么又跑来?袅袅一面喘着粗气,一面直起了身子。 山上风大,但今日阳光格外的充足,就连此时吹在身上的风,好似也跟着带了和气的温度。 陶清漪撩了一把额上的碎发,随着袅袅的声音回过脸来:袅袅,瞧那边,可是公子吗? 袅袅没有等到陶清漪回答,倒等来这样一个问题,赶忙探头去看。果然看到那离得不远的距离,一身墨蓝的萧子杞正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后背也不背弓箭,相比那密林间的其他人,倒像是来散步的。 是公子。袅袅小声道。又看了几眼,但看萧子杞闲庭信步,倒不似挨了打的模样,顿时松了一口气。 身旁的陶清漪与袅袅想法一样,见萧子杞完好无损,也松出一口气来。而看着看着,她却又注意到了什么,神色凝重道:公子怎么没有带上江骋? 她这话说得很轻,引得袅袅说话之前也四周望了,见依旧无人注意到他们,这才又开了口:是啊,虽说这密林之中设有皇宫护卫,但毕竟那些护卫不能够贴身保护。江骋难道就让公子一个人去了? 而那林中的萧子杞,此刻正走到一处林叶茂密之处。葳蕤的黄绿树叶挡住了众人的视线,陶清漪与袅袅一时又看不到萧子杞了。 江骋定然不会平白无故留公子一人,除非 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遇袭 除非公子将江骋派出去了。袅袅神色也跟着凝重下来,娘娘,你猜会是三皇子吗? 陶清漪的心脏怦怦直跳,但依旧稳住心神道:难说。但我猜今日恐怕会有事情发生 而与此同时,江骋与无欢领着一群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疾驰在密林西北之地。直到那眼前出现一处稍微开阔的地方,领头的无欢这才停下来。 -- 第209页 就是这儿了。他道,而后看向江骋。 江骋点了点头,而后挥了手。那身旁十几个黑衣人倾泻而出,而后密林之中响起一阵窸窣的布置之声。 你确定他们会从此通过?江骋站在粗大的树枝上,望着底下一众忙碌的黑衣人问道。 无欢挑了眉,有些轻蔑:怎么,不信我? 不是,只是为何不将此机关设在正北必经之路,反而绕道西北? 无欢嘴角挑起一抹玩味:江骋,我还以为你足够聪明。正北那边设有城防,驻扎的是陆鸣的军队,他们为了避嫌也会绕道。而东北那边有河,他们犯不着乘风破浪而来,所以,我猜他眯了眯眼睛,指了那脚下的一片地:就是这儿。 无欢向来判断准确,江骋倒是相当信任无欢。此时听见无欢这样自负地说出这些,他心里非常有底地点了点头。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在北面也设了机关。一旦有风吹草动,能保证我们最快采取手段。无欢神色凝重下来,不过元朔此行目的虽是元恪,但我怕他会对公子不利。那陆鸣无欢扭头看向江骋,你且回公子身边去,我有些不放心。 江骋此时也有些不放心,萧子杞派他来设机关预警,给予元恪充足的反应时间。但代价却是萧子杞要独自一人深入龙潭虎穴。 这儿有我守着,你去吧。无欢有些不耐烦地又催促一句,江骋方想点头,谁知就在这时,一支长箭贴着江骋的脸侧射了过来。好在江骋急急侧身,才险险避过这一箭。而与此同时,更多的弩镞朝着这边如暴雨一般的密集射来。 快躲开!江骋大喊,而后一扯身旁的无欢,将他一把带到更高的枝桠之上。 而树下,方才与他们同来的那十几个黑衣人,突然遇袭,有些措手不及,虽是极力闪避,但仍是在这箭雨中死伤了大半。剩下那一半虽极力抗争,但能看出已是强弩之末。 他们奉命来此伏击敌人,为元恪拖延时间。任务未完成不说,还在任务开始前遭到反杀。无欢怒从中来,抽出佩剑打掉射来的几支箭弩,他望着那箭射来的方向,那一张原本就不甚好惹的脸上,迸出几丝恼怒。 身旁的江骋看出他想做什么,一把扯过他的胳膊:小心,危险! 但无欢已然红了眼,用力甩开江骋的钳制,他腾空一翻,逆着箭流而去 陶清漪带着袅袅心事重重地从小坡上下来,那小坡上来之时不见多难找,下来时那难度简直登了天,加上那山林之中植被茂密,她们七拐八拐那一小段路程堪堪只走完了一半。 袅袅,会不会你路记错了?陶清漪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 这个天气早没了清早的寒凉,她走得又着急,只觉得此刻那后背的衣服都要被汗水给浸透了。 袅袅如今也有些上火,四周观望了一阵,才皱着眉头不确定道:我记得方才就是从这边上来的啊一面说,她一面朝着一个缓坡慢慢地往上走,似乎试图站在高处看一眼路径。 而就在袅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陶清漪的眼中时,陶清漪的身后蓦地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那脚步不疾不徐,似乎只是一个寻常的游客。陶清漪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谁知眼前却赫然出现元恪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陶小姐这一声后,陶清漪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即便晕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陶清漪发现自己竟然趴在马上。 骑马的感觉实际上并没有多好,更遑论是趴马了。陶清漪这趴伏的姿势不尴不尬,加上她身材又修长,更不可能抬头去看此刻带着她骑马的人姓甚名谁。只能忐忑地随着马儿走,一面走一面去回忆晕倒之前元恪的那张脸。 她很确定的是,她的确是被元恪一个手刀给砍倒了。因为这会儿,她的颈项正随着马儿的颠簸,一阵一阵地泛疼。连带着那马鞍之上硌着的肺腑,也跟着一起叫嚣起来,险些让她一个激动,再次晕过去。 好在在她要晕不晕之际,那马总算是停下来了。 骑马那人吁了一声,抬手拉了马缰。翻身下马的时候,那人手中依旧拉扯着的马缰还差点勒了陶清漪的额头。 曾杰的个体很大,几乎比这高头大马还要高出许多。他下马之后原本是想要去找元恪,等到走了几步,这才想起来马上还有个人,几个大步走过去,他抬手便拎起了陶清漪。 陶清漪此时是醒着的,这时候看清曾杰,心中一紧,下意识便做出反抗。曾杰没想到陶清漪会醒,单手拎她毕竟不稳,她一挣扎便松了手。陶清漪只觉得一个天旋地转,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头朝下摔下马去了。 这一下摔得着实不轻,陶清漪抬手去摸的时候,那额头已然是见了血的。 此时他们正站在一处辽阔的空地,空地不远便是一处石滩,再往前,可见一处湍急的流水。河道略宽,河水翻涌。远处近处,皆因为这水流弥漫起一层淡淡的水雾,人在其中,如同置于仙境。 此时正值秋高气爽的季节,奔腾的水流配上辽阔的天空,再搭配层峦叠嶂,隐然让人生出一丝对于大自然的敬畏之情。 -- 第210页 但是,陶清漪并没有闲心去生出这样的感情,因为在她好不容易适应了那额头之上的疼痛时,从密林中正走出一人,那人一身紫衣,身姿挺拔,相貌英朗。不是元恪,又是谁? 元恪其实长得与萧子杞是有五六分的相像的,只不过萧子杞稍显孱弱,本人与气质都要内敛温柔一些。但是元恪却不同,他是一个周正且一脸正气的长相,若不是他天生患有腿疾,恐怕也是战场上的一个杀敌好手。 陶清漪下意识地就要往元恪的腿上看,这一看,她却怔怔地愣在那里,好半晌也没回过劲儿来。 从远处走来的元恪似乎看出了陶清漪的疑惑,笑着为她答疑解惑道:我这条腿,是一条健康的好腿。 说到他这条腿,元恪失笑。 那年他生下不足一月,因照顾他的奶娘冒失,失手将他那胯骨与腿连接的地方拉扯脱臼,奶娘又不敢声张,等到他母妃卫夫人发觉他两腿不一样长度时,已经是半年后了。 当时适逢宫中要立储君,他外祖卫崇武又屡立战功。那些年间鲜卑旧族自视清高,自然很看不上这个汉人将军。皇帝立储的消息一放出,有心怀不轨的鲜卑旧族,纷纷推荐方出生的二皇子元恪。明着说他一出生便是祥云漫天,是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人物。背地里却希望皇帝快快搞死卫崇武,煞一煞这汉人将军的威风。 大魏旧时的制度,立储也要看其母出身。元恪之母出身于卫府,身份自然尊贵,加上生下皇子后又被封了夫人,在这后宫之中除了皇后外一时无人企及。中宫皇后娘家也很有背景,只可惜是个有名的不会生养的,剩下一个唯一诞下过皇子很会生养的林妃,出身却不如卫夫人那样高。 但子贵母是要死的。他卫大将军还没活够,私以为他女儿卫夫人也没活够。正巧此时元恪胯骨脱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重金买通了御医,只说元恪生来便有腿疾,人眼可见的一个腿长一个腿短,没有竞选储君的资格。 皇帝当年爱林妃爱得要死,自然也舍不得让他人的儿子当储君。更何况林妃的儿子是他的皇长子,大抵人对于自己第一个儿子的感情都要深厚些,皇帝看惯了皇长子,自然眼中就看不上其他儿子了。 只不过,一旦皇长子元恂被立为太子,他的母妃便要被处死。这制度在大魏延续百年,并不是一朝说废便能废的。而朝中提议废除子贵母死制度声音最大的,好死不死,就是林氏。 当年林家是有名的谏臣之家,林妃的兄长多次与皇帝在大庭广众之下撕破脸皮,甚至于有一次,竟公然指责皇帝不作为。她兄长便也罢了,她父亲更甚,在朝期间,还曾组织过大臣集体上表,要求制定上位者自甄自查奖罚制度。 这制度很好理解,举个例子,就是今日皇帝睡晚了,扣三两银子;皇帝今日起晚了,扣五两银子;皇帝今日白日宣淫了,扣一百两银子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杀机 整个大魏都是皇帝的,更遑论是银子?皇帝听罢当即便怒了,差点还因此事斩了林家父子。若不是一众大臣表面求情,背地里说皇帝容不下谏臣,他恨不得立刻就要将这林氏抄家灭门。 皇帝向来爱江山胜过爱美人,此时再看那子贵母死制度,竟意外地品出了大魏先人的高明之处。 于是,他无视了林氏在朝堂之上的作妖,干脆公然地与林氏唱了反调。还刻意请出了礼部,为那极不懂事的林氏父子普及了一下子贵母死制度乃是先人所为,与他这个在位皇帝毫无关联。言下之意,便是:你们想说理便去找死去的拓跋氏先祖说理,别找我! 凭借着对于长子非凡的爱意,他不负众望地立了皇长子元恂为储君,并且在林氏每日的吵嚷中,公然赐死了林妃。 林妃死后,那一贯仇视林氏的皇帝,终于从双方的对峙中清醒过来,并且终于在意气用事之后,品尝到了失却最爱的痛苦。 林妃,也在死后摇身一变,成了一位温良贤淑的先皇后,并以国母之礼厚葬。 可是那有什么用呢?之后皇帝每每想起林妃,恐怕也只能从他寝殿的画上,或是新选的嫔妃脸上,找到一些慰藉了吧。 而与此同时,那被冠上先天腿疾的元恪,虽然在立储之后,偷偷地被母妃与外祖寻来御医医好了腿。但毕竟这个腿疾是天下皆知了。自他记事开始,他每走一步,便是谨小慎微,因为一个走得不好,一个走得不像,便是五雷轰顶的欺君重罪。就连太子被废时,明明最有资格被立为太子的是他,他也只能以身患腿疾为名,被排除在了立储的名单之外,只能默默地干看着,干看着,最后竟还要用这世间最不入流的方法,来获得权力与地位。 元恪的目光自自己的腿上移到陶清漪的脸上,紧接着悠长地感慨道: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好好走路了,我从前做梦都想好好走路,可真正好好地走起路来,才发现也不过如此。他愁苦地笑了笑,也不管陶清漪能不能理解他的心情。 陶清漪自然不能理解他的心情,看到他明明两条腿完好无损,平日中却非要装跛子,虽不知他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总归是有目的,所以她在面对元恪的时候,那原本就戒备的心思,更加的浓厚起来。 -- 第211页 承王殿下,请问您将我抓来此处,就是来诉苦的吗? 承王殿下当然不是来诉苦的,所以元恪在听到陶清漪这番话语后,很意外地开心起来。 自然不是。他道,我是为了引出你那位萧公子。 他这话说完,很自负地笑笑,果然,那笑容还未落下,紧接着在河流的对岸,便传来一阵仓促而匆忙的马蹄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像是满怀了匆忙和焦急,及至那林间转出萧子杞骑在马背上的身影,陶清漪在他的脸上果然看到了一丝强烈压抑着的紧张。 自那林间驾马而来的萧子杞,在看到陶清漪的一瞬间,脸色舒缓了不少。但待他看清陶清漪额上似有血迹之时,那一双大眼睛,却倏地一紧。 元恪,这就是你向我说的毫发无损?他的脸色冷下来。 如果仔细去看的话,还可看出他的脸色实际上并不好,甚至于他的唇色,比起平日来也要更加的苍白一些。似乎是一路风尘仆仆的缘故,他的发髻此刻有些松散,那一身衣服也被风吹得有些鼓噪。但他到底是个如玉琢般的公子,这样的形容,非但没有让他的风采减去任何,还让他意外地在严谨中显出了一些散漫的风流。 那元恪听到那从对岸飘过来的萧子杞的话语,那脸上意外的有了一些愧色:这是个意外。他有些尴尬道,都是我的人,他不小心。这样说话的时候,他那眼睛狠狠地瞪了身旁的曾杰,那曾杰知道理亏,立刻对着河对岸的萧子杞抱了拳。 萧子杞对于这样的解释,似乎并不满意。他的脸色沉得可怕,末了,才盯着陶清漪,缓缓道:元恪,你到底要干什么?! 当然是要你的命。元恪一笑,面上的表情却是坦荡至极,你知道的表兄,我不能公然杀你,这山上到处都驻有兵,我的私兵为了躲避他们,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 似乎是为了迎合他这样的说法,河流两岸,此时正从林间围上来一众私兵。这些私兵皆穿着黑衣黑甲,足有几十人之多。 陶清漪听着元恪的话,又望着这从林间冒出的私兵,只觉得自己如同坠入冰窖,一颗心胡乱地跳起来,既不安又害怕。 似乎是感觉到了陶清漪的害怕,萧子杞朝着她眨了眨眼睛。 这是个俏皮的回应,但是陶清漪却更加地不安起来。 这一头,元恪看见他那些忽然冒出的私兵,整个人都像是有了底气:表兄,我父皇宝贝你宝贝的很,我不好公然杀你,只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了。 元恪一直对自己的定位说不上非常准确,唯独这个下三滥说到了点上。 他笑了笑,又道:原本我也是打算给你条生路的,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触碰我的底线。表兄,你对我大魏图谋不轨的时候,可曾想过是大魏给你庇护,是大魏给你生机? 萧子杞蹙着眉头,也不知是听清了没有。 那河水的水流声太大,虽然河道不宽,但水声依旧压抑了两岸的对话声。正待元恪以为萧子杞没有听清自己的话准备再说一遍的时候,那河对岸的萧子杞突然牵着马跳进了河中。 这一举动让河对岸的众人都怔愣了,陶清漪最先反应过来,朝着河岸冲过去喊了一声:公子 身后的元恪紧跟其后,一把扣住陶清漪的肩膀:陶清漪,如果你不想看萧兄立即毙命的话,最好老实一点。 陶清漪恨恨地朝后剜了一眼,只恨自己没有长出三头六臂来解此当务之急。而后,她在一片惊惶中竟看到了元恪的那一群私兵,竟然一个个对着河水之中的萧子杞举起了弓弩。 那萧子杞此刻陷在水中,周身衣物连带着头发,皆被秋季冰凉到有些刺骨的河水打湿了大半,看起来好不狼狈。 好在那河水并不太深,只是河底的石头有些滑,萧子杞努力了半天,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好了表兄,你不能再动了。箭矢无眼,你就不怕我一声令下要了你的命吗? 萧子杞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脸色有些阴沉。他抹了一把脸,难得厉声道:你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 那元恪想了一下,难得地点了点头:那倒是,不过他看了四周,那些私兵会意,皆将弓弩放了下去。 不过,见血到底不甚吉利,我的意思,你最好能自尽。他这般说着,那目光又朝萧子杞脚下的河水看去,那意思再明了不过,他竟是想要萧子杞自己投河。 你是怕在你父皇那里交不了差吧?萧子杞冷冷的望着他,嘴角含着讥诮。 我父皇总有一天会发现,你在魏齐之间,只是一颗死棋。元恪一面说着,一面从背后抽出羽箭,似乎是为了反驳萧子杞那句你是怕在你父皇那里交不了差吧,他对着萧子杞将弓拉到最满,而后飞快地将箭脱了手。 那羽箭刺过空气,披荆斩棘,一下子就刺中了萧子杞的肩膀。 萧子杞见到向他飞窜而来的箭矢,躲都没躲,硬生生地让这羽箭将自己的肩膀刺个了对穿。 看他这般硬骨头,元恪很意外地挑了眉。又从身后抽出一根羽箭,这一次,他瞄准的不是别的位置,正是萧子杞的眉心! -- 第212页 既然如此,那你休要怪我!元恪危险地眯了眼睛,望着萧子杞的方向,竟意外有了一些破釜沉舟的架势。 眉心不比寻常之地,这是要毙命的。 陶清漪立刻就急了,转身就向元恪扑去。 此时那曾杰正在元恪几步开外,等他反应过来,陶清漪已经与元恪缠斗在了一起。 似乎是萧子杞受伤之事对陶清漪刺激太大,让她竟将平日里的武功超常发挥。 那元恪也没料到陶清漪会突然出手,连忙抬了胳膊去挡。奈何她却像发疯一样,照着元恪就是一通拳打脚踢。 元恪早些年装跛子装得走火入魔,对工部又格外上心,自然搁浅了武功,唯独一个射箭还能够拿得出手。这时候与泼妇一般的陶清漪缠斗在了一起,他竟一时占不了上风。 险险避过陶清漪不要命一般撒泼的掌风,他还没站定,就见陶清漪已然卸下了腰间皮鞭,朝着他狠狠地甩了过来。 这一下不偏不倚,正好袭向元恪面门。曾杰反应也是奇快,抬手便将那鞭子给拦了下来,但饶是这样,那鞭稍带起的厉风,还是剐蹭到了元恪的脸,让他的脸上,立刻就现出一条肿胀的红痕。 元恪,公子筹谋划策,皆是为你,你最好清醒一点!陶清漪被曾杰一个大力,拉扯地踉跄,险些跌在地上摔个嘴啃泥。但她稳住身形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元恪劈头盖脸的一声怒吼。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死伤枕藉 为我?为我什么?元恪一面低头捡起方才掉落在地上的弓箭,一面嗤道,难不成,你说他筹谋划策,皆是在为我夺皇位吗?元恪说着说着,竟笑着摇起头来,你把他说得太无私,太伟大了。 他本就如此,为何你就是不愿意相信?!眼看着元恪又在拉弓,陶清漪差点急哭。 那曾杰怕陶清漪妄动,这一次,早就有备无患地钳制住了陶清漪。 秋日的风呼啸在林间,松涛阵阵,带起草香花香。耳畔,除了风的声音,还有水的翻涌,无端显出一丝大自然的辽阔感觉来。天空之上此刻一片澄澈,似乎为了配合这天朗气清,那天空之上竟万里无云,任那光芒四射的太阳光照拂世间。 陶清漪被那阳光刺得眼睛生疼,不住地流下泪来。而在她的泪目中,元恪已然拉开了弓。似乎是为了凸显他的箭术精湛,那离弦的箭竟是嗖的一下,笔直地朝萧子杞飞去。 也不知是元恪故意射偏,还是他技术不佳,这一箭,竟是蹭着萧子杞的小腿飞过。 被利箭刺破皮的滋味自然也是极不好受的,萧子杞一个踉跄,险些掉下马去。 元恪,你这是在浪费时间。若是我是你,现在你已经被乱箭射死了。 元恪挑眉,脸面上的颜色不改:萧兄,你知道我想问什么,这些年你在大魏渗透,朝中大臣有哪些是你爪牙,还需要你如实供述。 萧子杞不语。 似乎是早已料到萧子杞不会多言,那元恪在萧子杞的目光中淡漠地朝陶清漪看了过去。 元恪,你跟我说过不会伤及无辜,若不然,我今日就不会站在这儿! 元恪觉得有些好笑:表兄,这是你的同党,怎可算作无辜?说罢这些,那眼睛突然一眯,目光如凌厉飞刀:若你老实交代,你死后我还可以给她条活路。若你不肯说表兄,你可别怪我 萧子杞在他说话的时候面容渐冷,一直等他说完了,那面上只剩下一副苍白颜色。元恪原本以为他定是因为自己的一席话有所触动,谁知那正准备再开口的话还未脱口,萧子杞却突然拔掉肩膀之上的箭矢,用那箭镞,狠狠地扎入了马股。 马儿受惊,抬起前蹄便往前窜去,险些就要将萧子杞颠下马背。萧子杞勉力支撑,一直到渡过河去,这才撒手。 没有预料的摔跤,萧子杞出其不意四平八稳地落在地上。而后,他缓缓地挺直了背脊,也不管那肩膀上的鲜血如何流,仿佛不知道痛似的,对着元恪冷冷道:放开她! 元恪对这句话充耳不闻,那面上表情不变,似乎并没有受到萧子杞突然越过河流的影响。但那一群私兵与曾杰,却在萧子杞行动之时,通通做出了防备。 萧子杞,你没有立场与我谈条件!元恪一面说着话,一面放下手中的长弓。而后,他又慢条斯理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玩闹一般的,用那剑尖指了萧子杞的脖颈。 萧子杞任他指着,不躲不闪,在元恪脸色完全阴鸷下去之前,总算是开了尊口:元恪,我怎么没立场?他轻蔑地笑起来,就连那一双眼角也跟着沾染了一些笑意。 元恪被萧子杞这散漫的态度刺了眼,沉下语气冷漠道:不过是案上鱼肉,何来立场?! 这一次,萧子杞更不给面子的大笑起来。而后,在元恪恼羞成怒之际,掐起二指放在唇边,吹出一声尖哨。 那哨声尖利,身后那一片密林中,当即惊起一群惊惶的飞鸟,扑棱着翅膀,不要命似的向四周逃窜。 而后,一阵纷沓的马蹄之声自远处响起。紧接着,一支羽箭砰地一下射在了元恪的脚边。 -- 第213页 是谁在那里?!元恪的眉头皱起来,望着那离自己右脚不足几寸的箭矢。 没有人给他回答,但自林中走来的一队黑衣骑士,却用行动给了他回答。 周遭元恪豢养的私兵,因为没有他的命令,只能看着这支黑衣人,由领头人引着,慢慢的往河岸走去,与元恪形成对峙的局面。而这领头人却不是别人,这人一身天青色衣袍,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不是曹居衡又是谁? 承王殿下。隔着湍急的河水,曹居衡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对着元恪略略施了礼。 按着寻常规矩,他曹居衡虽是个驸马身份,面对着亲王身份的元恪,也该下马客客气气地行礼作揖,万不能如他此时这般,做出一副轻狂的大不敬模样。 但元恪显然已无心管他恭不恭敬,他望着曹居衡,几乎有些咬牙切齿道:曹居衡! 承王殿下,皇上派我来带萧公子回去。 这话一出,元恪顿时一愣,片刻后,他忍着跳动的眉头道:父皇知道了? 曹居衡面不改色心不跳,望着兀自战战兢兢的元恪,也不言语,好半晌,才顾左右而言他地道:殿下,这里的京郊驻军的地盘,若您这般大张旗鼓都发现不了,那朱统领可就是渎职了。如今,朱统领就在外围亲自坐镇着,我不好公然将他请来下您面子,还请行个方便,我这就带萧公子走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向后挥了手,那其中一个黑衣人当机立断地翻身下马,扶着兀自站着的萧子杞上了马背。 这一系列动作做完,他总算想起了那还被曾杰困住的陶清漪。虚虚实实地在陶清漪脸上扫了一眼,曹居衡收回目光,一脸持重地望向元恪,道:这位娘娘是宫中嫔妃,万不得有什么闪失,殿下,此人我一并带回了。一面说,他一面亲自下了马背,准备让出这马给陶清漪乘。 曾杰望着这眼前的变故,一双手还攀着陶清漪的肩膀,那陶清漪原本想要上前,无奈却被钳制,心中焦急,朝后大喊一声:放肆! 这一声放肆,似乎惊醒了曾杰,他缓缓地松了手,这一个高大的汉子竟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眼见得陶清漪即将走到曹居衡面前,元恪的目光一紧,再抬手,已将剑横在陈陶清漪面前。 她不能走! 不能?曹居衡眨了眼睛,殿下莫不是想要违抗皇命?说着话,在元恪略微分神的刹那间,这书生一般孤傲的青年已然走到元恪面前,他面上沉着,时刻一副严肃的表情,在元恪诧异的目光中,他用仅容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您私自胁迫宫中嫔妃,按律当诛。您现在放手,我回去复命只会禀报您射猎过界,无意中又救下了迷路的容华娘娘。至于萧公子,他原本只是大齐落难之人,承蒙皇上爱护,才得以在我大魏苟延残喘。今日不想与您发生争执,但毕竟没有闹得太过难看,料想皇上看在父子情面也不会多加苛责。加上您又救了容华娘娘,功过抵半他顿了顿,朝着元恪抬起眼来,那目光深邃,一眼就望进了元恪的眼睛:殿下,还请三思。 元恪深深地蹙起眉头来,片刻,他像是总算想通了似的,蓦地垂下了剑。 就在这个罅隙,陶清漪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曹居衡面前。险些还因为跑得太快,再度摔个狗啃泥。 曹居衡见她狼狈,神色微动,而后又将这情绪敛下,只对着元恪抱拳道:多谢殿下。 之后便由身旁的黑衣人引着,也翻身上了另一匹马。 这支由曹居衡带头的黑衣人,在元恪的眼皮底下顺利渡了河,在一片晴好的太阳光中,他们渐渐隐匿在了那一片浓厚葳蕤的密林之中,直到再也看不见。 曾杰抬头望了一眼天光,那因日头太大而被迫眯起的眼睛眨了眨,他回过头来,稍微弯下一些腰身,对着身侧的元恪恭敬道:殿下,我们现在撤吗? 元恪凝重地握紧了双手,因为太过用力,他手背上的青筋竟是隐隐突了起来。而后,在曾杰准备再一次开口问询的刹那,他突然泻出一口气来。 撤吧。他有些无力地说,而后提了那手中的长剑。可当他将长剑慢慢插回剑鞘时,他猛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后背即时便蹿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坏了!他道,而后急促地上前几步,就连那喘息也跟着加大起来:快追!那些人不是皇上派来的!他站在河岸咆哮,声音之大,无端又惊起一片飞鸟。 不过,元恪倒是没有再遇到萧子杞一行人,因为在他领着私兵钻入密林之时,一众身披重甲的士兵突然袭击了他们。那些士兵并不是大魏寻常的士兵打扮,就连那身上的重甲,也好似是经过锤炼的特制,打眼一看,便可知这定然也是谁的私兵。 只是是谁? 曾杰抬手打掉那朝元恪射将过来的箭矢,一颗心越来越沉。眼见得那些私兵穷追不舍,承王府的私兵又死的死伤的伤,曾杰不觉生出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感受。而就在这感受方起的时候,一支流矢蓦地刺入他的小腿。 那小腿之上尖锐的疼痛袭来,让他一个不稳,险些重重地砸在地上。 -- 第214页 他咬着牙单脚撑地护在元恪身前,又拉了一个平日中比较信得过的随从,大声呵斥道:带殿下走! 那随从也是条好汉,见曾杰小腿被箭刺穿,连一句话也不再多说,拉起那满脸愤懑的元恪,转身就钻入了密林。 元恪每走一步,那心就每凉一分。直到那身旁保护他的最后一个随从倒在自己的脚下,他那一张脸上顿时就连生气都没有了。 他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的佩剑,那一张脸上甚至透出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神色。 密密匝匝的树林间,遮天蔽日的树木横亘在头顶,恰到好处地隔绝了太阳光。让整个林间,尽是一片潮湿黏腻的冰凉。 元恪在这冰凉间无端地打起冷颤,那一瞬间,他忽的深吸了一口气,生出了一股视死如归的豪情。 元恪武功不行,又惊心动魄地跑了这些时候,眼下,他几乎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而就在这时,他的身后突然一阵疾风略过。而后,一声令人牙酸的刀剑碰撞之声响起。想是有人为他接下了致命的一剑。 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却看到江骋一张令人胆战心惊的脸。 那江骋此时,活像是自地狱而来的修罗,一身衣裳破破烂烂,满头满脸,皆浴满了鲜血。撇下他的形容不谈,光看他利落砍下人头的身手,元恪便是一阵心惊。 此刻,那江骋正与一众重甲私兵缠斗在一起。手中执着的长剑,被他舞得虎虎生风,尽往他人的致命处而去。似乎是觉得用剑刺人不太过瘾,他在转身之余,手上还不忘挽出一个剑花,而后切瓜砍菜一般,接连砍下了三个人的头颅。另外几个重甲私兵见他生猛,有些踟蹰着不敢上前,被江骋突然一个健步抬脚奔出好远。 然,这一场精心策划的绞杀,哪是一个江骋就能奈何的了的。在他拉着元恪准备逃跑之际,那身后一阵剑雨又射将来。饶是江骋武功了得,此时也只是自顾不暇,只好对着身后僵在一处的元恪大吼:走! 被这浑厚的声音一吼,元恪总算回过神来。他迟钝的大脑来不及思索这场莫名其妙的追杀因何而发生,也没来得及弄明白江骋为何要奋不顾身的救他,也不等江骋再催促,便提着长剑牟足了劲儿向前奔去 身后,血肉横飞,死伤枕藉。这一场厮杀,还在继续 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绝处逢生 而就在元恪死里逃生之际,曹居衡一行人正急急匆匆地往宫中设营之地走。 元恪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将萧子杞引向设防稍怠的峡谷地带。这峡谷密林丛生,山路漫漫,又避开官道,可是让曹居衡一路好找。 此刻,那曹居衡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一路一马当先。 这时候的时间早过了正午,陶清漪先前提着一颗心不知道饿,这时候稍一松懈,便觉得饥肠辘辘起来。 而她的头上,那摔下马时的伤口早就结了痂,唯独留下一阵接一阵的疼痛,配上此时的饿意,可谓是雪上加霜。 而身前那匹马上的萧子杞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的肩膀方才被刺了个对穿,那条胳膊连拉扯马缰的力气都不够,只能单单用一只手拉着马缰,随着颠簸,他的脸色似乎越发的苍白,陶清漪甚至有一种再奔波一刻,他就要从马背上晕过去的错觉。 正望着萧子杞出神,那前头正走着的曹居衡兀自停了下来。 再往前便是官道,那边有京郊驻军,此地暂且安全,大家先歇息歇息吧。他说罢,当先跳下了马背。 不许停,再往前走不远便是今日射猎的范围,先过去再说。萧子杞的声音从曹居衡身后之处传来,那声音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虚弱,但所有的黑衣人在稍一滞后,立刻整装待发,重新拉扯了马缰。 曹居衡的眉头跳了跳,脸色简直难堪的要死。而后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又翻身上马,追萧子杞去了。 陶清漪早看出了这一支黑衣人并不是皇帝派来的,这些人各个对萧子杞恭敬非常,可见是听命于萧子杞的。 这样一路又行了一阵,一直到那脚下出现地标,众人皆松出一口气来。 那些黑衣人的头目,站在树上寻了一个易于隐藏的山坡,众人皆下马原地休憩。 萧子杞由一个黑衣人扶着,背靠着大树坐下身子。他肩膀上的伤势方才已经简单撒了药,此时已经不再流血。但那凝在衣料之上的血茄,依旧让人望之触目惊心。 陶清漪踩着新鲜的泥土,没话找话地走了过去。遮天蔽日的树冠盖住了大片太阳光,此时那早起灿烂的天色渐渐晦暗下去,不过下午时分,那天色已经颓败的像个垂暮的老者了。 陶清漪的后背一路惊起冷汗,此刻被风一吹,竟拔出一阵阵冷意。她略微瑟缩了一下,有些担心地开了口:公子,您的伤口还疼吗? 萧子杞睁开眼,便看到那站得离他颇远的陶清漪。他心中有些好笑,但实在是有些有气无力,怕陶清漪担心,他仍旧强打起精神,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疼。他说,又看向陶清漪的额头。 那额头只是见了血,但其实伤得并不算重,只是破了油皮,看起来有些狼狈。 你呢,你的额头还疼吗? -- 第215页 其实陶清漪方才还觉得磕碰的地方火烧火燎的疼,但萧子杞这么一问,她竟神奇的有些不疼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在那心底感受到一阵柔软的蜜意。 这样的情绪一起,她的脸腾地一下红起来。似乎是为了掩饰,她干咳了几声,而后顾左右而言他道:公子,承王他好在驸马爷来得及时,骗过了承王殿下。 萧子杞方才掬起的那么一些微末的笑意,终于在陶清漪的注视中逐渐淡漠下去。他深吸了一口气,心脏顿时泛出些绞痛。 元恪他没有那么好骗。他闭了闭眼,只感觉胸腔一阵腥气反复,这般刚说罢话,他便咳咳地咳嗽起来。 元恪一行人,若萧子杞所料不错,如今怕是因为突遭横祸才会停下对他们的继续追踪。想到那无端重伤的无欢,萧子杞更是一阵心神激荡,险些一个稳不住,就要吐出一口血来。 那一头本就坐在地上歇息的曹居衡,看见这一副情景,他那因骑马时间过长而有些苍白的脸,似乎更隐隐透出一些铁青。他站起身来,伸手略略拍了几下他天青色的衣袍,那一副本就惨淡表情,更是有了些暴风雨来之前的前兆。 你别说话了!他走过去瞪了萧子杞一眼,伸手上前递了一只水壶:你那得力助手已经前去营救,用得着你在这里瞎担心吗?似乎是料到了萧子杞会作何想,曹居衡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地道。 而后,见萧子杞果然听见他的话抬起头来,他又开了尊口,继续道:我去接应你时,已经给公主传信让她去搬救兵,如果我没猜错,此时救兵已在路上。 萧子杞点了点头,接过了那水壶,仰着头喝了几口水。也不知是这水入口冰凉,还是因为曹居衡的话起到了作用,那方才还如鲠在喉,躁动不安的心绪,此刻渐渐平缓了下来。 直到这时,那曹居衡才扭过头来,望了一眼陶清漪,见她不尴不尬地站在那儿,正因为自己的出现而有些不知所措,他神色沉了沉,继而伸出手在宽袖中略一摸索,递出一个油纸包来。 这是桂花酥,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随便垫垫肚子吧。他将油纸包塞到陶清漪手中,抬头望了一眼萧子杞,见他正将那水壶的盖子盖上,便上前一把夺了那水壶,径自又塞给了陶清漪。 萧子杞: 陶清漪满面的不好意思,那脸颊之上飞出一抹霞色。好在曹居衡也不看他,给过陶清漪东西,便抬了脚步要走。 身后的萧子杞却在这时开了口:曹二,你我之间,当得起一个友字吧? 曹居衡回过头来,浓荫里他的表情有些淡:你说是就是吧。 萧子杞微微翘了翘过于苍白的嘴角,又咳了两声,才道:你这般说,真是伤人心。好歹,我现在与你是过命的交情。 曹居衡冷冷一哼,一张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强压住想要骂娘的冲动,他挑眉道:哦?我以为你我之间,只是我救你命的交情。说罢,再不给萧子杞机会,他提起脚步就向远处行去。身后那萧子杞,一句多谢憋在口中,到了最后,只能化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似乎是因为途中休憩过的缘故,他们一行人无论是气色还是心情,再次上路时都要比方才疲于奔命时好得太多。 陶清漪吃了那桂花酥,腹中有了底。此刻见众人都起身整装待发,赶忙站起了身子,拽了马鞍,翻身上了马。 这样又行了一刻钟的功夫,领头那位黑衣人示意全员停下来。陶清漪与萧子杞、曹居衡走在居中的位置,见前面停下来,不禁抬了头伸长了脖子去看,她虽看不到什么,但也跟着众人皆不约而同地神色凝重起来。 这般心中兀自焦虑之时,那黑衣人已训练有素地提剑下马,没入了林深处,而在众人惴惴不安中,不多时黑衣人便回了来。只不过,他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那怀中竟还多抱了一个孩子。听那黑衣人简单的汇报,似乎是这孩子兀自闯入捕猎陷阱,踩着了捕兽夹,又挣脱不开捕兽夹。如今这孩子脸色苍白,嘴唇不见血色,再看那一条被血水泡皱的裤子,显然是失血过多。 陶清漪认出那孩子是谁,竟是她曾经见过的十三皇子,元夕。 元夕这个孩子半大不大,此时蜷缩在那黑衣人的怀中,看起来更加的小了。众人见他似乎是个昏迷不醒的模样,只好腾出一人,专门负责照看他。 似乎是马背颠簸的缘故,元夕此刻慢慢地转醒了。他谨小慎微地睁开眼睛,见入眼的黑衣人他并不认识,他又不敢乱问乱看,只好在心中微动之余,缓缓又闭起了眼睛。 这般一路无话,又走了大概不多时,一行人终于与迎面而来的宁慈汇合了。 与萧子杞和曹居衡料想的不错,这一路,他们并不见任何追兵,平静的树林中除了偶尔蹦出的几只野兔和飞窜的鸟雀,再不见除他们外的其他活物。 宁慈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客气地绕过来与萧子杞见了礼。听宁慈言语之中的意思,说是这西山,此时已经被京郊驻军给封山了。 父皇没想过会出这些事情,已经派朱统领前去坐镇,至少先稳住京郊驻军的军心。司州那边已经派军支援,看父皇的意思,恐怕是要提前换防。陆鸣这一次私调军队,追杀皇子,已是犯了死罪,他父亲陆国公如今已完全反了,京郊驻军有一半以上曾是他陆氏的嫡系部队,虽兵权早已归父皇,但此事一出,军中一呼百应。如今事情闹大,陆氏在金墉城揭竿而起,几大世家旧族,隐隐还有随波逐流的趋势宁慈凝重道,侧过头去望了一眼萧子杞。 -- 第216页 宁慈眼下穿得是一身男装,平素女装的时候温婉优雅,不想男装时却是这般的飒爽英姿,着实让人意外。 但萧子杞无心欣赏宁慈的英姿,闻言,他的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末了,他在宁慈的目光中,拱了拱手:公主,请问承王殿下一行 但他的话还未说完,宁慈来接应的队伍前方,突然一阵人喊马嘶,而后,一阵箭雨即刻便至眼前。 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九死一生 宁慈这支队伍是只属于皇帝的精英部队,若不是宁慈执意要来,皇帝又拗不过她,想必这支队伍也并不需要她这个临时的统领。 曹居衡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萧子杞连书生也不如,旁边还有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宁慈公主,这一行人,顿时如同拖累一般躲在精英部队的包围圈中,动弹不得。 那偷袭的人似乎也是看出了他们的无能。那箭雨是一层连带着一层,纷纷扬扬。一直等到那一圈精英皆疲惫不堪,一众私兵这才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刹那间刀光剑影,剑拔弩张。 陶清漪被迫与萧子杞挤在一处,那呼啸的兵刃划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血腥气弥漫各处,摩肩擦踵间,一股肃杀的气息在无限延伸。 陶清漪全身的肌肉紧紧绷起,做出一副防备的样子。她虽会些武功,但面对着真枪实弹,她那一身武功干脆来了个自行了断。如今两股颤颤,若不是勉力支撑,恐怕她早已腿软地跌在地上。 望着那面前掠过的刀光剑影,陶清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握紧双手,总觉得下一刻,那不长眼的刀剑就要戳刺她在身上。 而就在这时,一双稍带凉意的手慢慢握住了她的,将她的手攥进了手心,紧了又紧。 那掌心的温度与指尖一样,皆是透着一股凉意,但这样的凉意,却冲淡了陶清漪的恐惧,让她的心中,顿时升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温暖。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死在这里也并没有什么可怕。因为身旁这个人,恰巧是她喜欢,又喜欢她的人啊! 她在一片纷乱的杀戮中,望向身旁的萧子杞。那萧子杞一双眼睛正望着不住变动的战局。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回过头来,对着陶清漪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浅,却似乎又有着神奇的魔力,那一刻,陶清漪差点热泪盈眶。 我爱你。她张了张口,但没发音。 萧子杞似乎是看懂了她的口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我也是。他无声地说道。 另一边,那原本还在装昏的元夕此刻不得不醒了过来,随着不断砍杀的人群,他被迫挤进了萧子杞与陶清漪之间。 陶清漪知道他伤在脚上,担心挨着他的萧子杞无暇自顾,她干脆自觉充当了元夕的拐棍。 那元夕似乎从小疏于与人接触,更别说是个女人。一时间他的浓眉蹙了起来,几次三番想要拽回他的胳膊,却没有成功。最后干脆放弃一般地连连叹息起来,倒是颇有一副曹居衡身上的老成气。 陶清漪无暇去理会他的老成气,见那正前方的一个护卫倒下,他赶忙拉了元夕下意识地朝后退。 那护卫倒下的地方,此时蓦地出现一个缺口,几个私兵蜂拥而至,其中一人踩着那脚下护卫的尸体,朝着陶清漪与元夕的方向扬起手中大刀。 小心!那身旁也不知是谁叫了一声,陶清漪随即一把反身抱住元夕,将他护在怀中,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脑后一阵冷风吹过,似乎是刀锋过境掀起的凛冽气。而后,兵器碰撞的声音在陶清漪的耳畔响起,刺刺拉拉,划出一阵令人齿疼心颤的声响,陶清漪只觉得额头上的冷汗就要流下来了。 但预期的疼痛却没有在后背出现,陶清漪蓦地睁开双眼,回头去看,就见萧子杞正执起一剑,挡在陶清漪身前。 他的身形实在不够伟岸,颀长却削瘦,天生带了一些病弱气。可是这一刻,那病弱气的萧公子却突然如有神助一般,与敌交手岿然不动,几个回合,又一连接下对手几招。 他那原本受箭伤好不容易止住血的的肩膀,因为打斗的缘故此刻鲜血四溢,饶是他一身墨色长衣,如今也被鲜血染得淋淋湿透,黏在身上,看起来既分明又狼狈。 公子!见那私兵挥舞着大刀朝萧子杞面门砍去,陶清漪惊呼出声。 萧子杞蹙着眉头朝后仰倒,险险避过刀锋。还未起身,那私兵身后又来一私兵,用剑指着萧子杞的心腹,就要穿刺过去。 那萧子杞胸口此刻一阵血腥滋味翻涌,他强忍住,提劲儿侧身,又险险避过一剑。一连又几招,他那原本重续筋脉的手脚,再也承受不住,他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上,喷出一口鲜血。 萧子杞原本在这场打斗中就不占上风,此刻倒下,那刀风剑雨顷刻之间一并朝他扑来。情急之下,陶清漪将元夕推到宁慈身边,飞身上前,一把护住了萧子杞。 身后,这一次,再也没有不顾性命护她之人。陶清漪顿时感觉到肩甲之处一阵疼痛,而后,便是利器刺入肉中的窸窣声响,裹挟着剧痛,顷刻间让她眼前恍惚起来。 那身旁的护卫见二人倒下,赶忙上前救援。一阵乒乒乓乓刀剑相撞的声音又响起,带起一阵割筋断骨般凌厉的风。那风摧枯拉朽得将陶清漪的脸刮得生疼,贴着她的头皮,堪堪折断几缕她被迫扬起的头发。而后,她终是两眼一抹黑,昏死了过去。 -- 第217页 再次醒来的时候,陶清漪是在桂吾宫自己的寝殿。 因为是趴伏的关系,她骤然醒来的时候,差点还因为呼吸不顺畅而呛咳几声。 袅袅接连守在陶清漪的床边两天一夜,这时候全身松懈下来,几个大步跑过去跪伏在陶清漪的床榻,那声音里带了哭腔。 夫人,你总算醒了! 夫人?陶清原本是想要起身的,但起身的刹那因为牵扯到了后背的伤口,她疼痛得冷汗即时便冒了出来。 一瞬间,那日在西山中的种种情节,就像是走马灯一样的醒了过来。那是何种的惊险危急,又是何种的温柔缱绻。她猛地一下睁大了眼睛,在袅袅诉说她在昏迷之时被皇帝下旨升了位分时,慌忙伸了右手抓了袅袅的袖口:公子呢?公子怎么样了? 她的手劲儿看似很大,实际上却有气无力,连带着那说话的声音都跟着小下来。 袅袅反握住陶清漪的手,趴在她的耳边小声地开口:娘娘放心,公子没事。小心隔墙有耳,嘘! 这一个嘘字,突然让陶清漪一个激灵,福至心灵地明白过来此时她身处何时何地。她紧紧地趴在榻上,闭了闭眼睛,只感到胸腔之中一段纷乱的缭绕,就要乱成麻。 袅袅自榻边立正了身子,回首又望了那殿中的几个宫人,松口气地道:快去叫御医来,就说楼夫人醒了,叫他们过来看看。 那其中一个宫人得了指令,一路小跑而去。 袅袅趁着那人去唤御医,屏退了房中几个宫人,只说陶清漪要静养,又兀自到矮几处倒了满满一杯清水,递到陶清漪的唇边。 夫人,公子他正在静养,他动剑时伤及气血,恐有段时间不能见你。三皇子如今被皇上软禁,据说此次你们林中遇险便是出自此人之手。同谋陆氏一族于金墉城起兵造反,如今已全部俘获,其余陆氏麾下叛军,不愿归降者就地伏法。被波及的公主与驸马,幸而没有大碍,此番他们又救人有功,得了皇上许多赏赐。至于承王袅袅抬眼望了一眼陶清漪,见陶清漪认真听着,又继续说下去。 承王原本用你威胁公子,想在西山致公子于死地,不想被三皇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公子顺水推舟,只说此次西山遇险皆是三皇子所为。一来是为了向承王表态,一来也是因为想要保住娘娘你的声誉。 皇上追究我私自行动了?陶清漪有气无力地问道。 袅袅摇了摇头,继续道:没有,公子说你是在林中遇的险,他不过是举手之劳救了你。至于你为何会出现在密林中袅袅又顿了顿,接着道:是十三皇子坚持说你原本是在山坡看射猎,因为救他才会滚下山坡,你们迷路时恰巧遇到公子与承王一行,不想被牵扯进三皇子与承王的矛盾中,宁慈公主与驸马也是得到消息才会赶去,不想杀红眼的三皇子连亲姊妹都不放过,幸好侥幸逃脱的承王又带了兵来,这才救下了所有人袅袅简洁地在陶清漪的耳边说着话,想让她借此了解事态的发展。 这番说辞,皇上可相信吗?陶清漪拧着眉头问道。 夫人,三皇子元朔乃是先皇后林氏所生,与承王宿怨颇深,皇上毕竟在意这位皇子,为了这位皇子,皇上想必也不会深究。 陶清漪默默地叹出一口气来,心道:此事必定要被压下来了。 袅袅见陶清漪不再多言,心中料想她已然了解其中缘由,便接着道:承王殿下是此事最大的苦主,又救人有功,此番伤势严重,这些时候,就一直在府中休养对了,皇上提审三皇子时有意避开承王,明着说是为了让承王避嫌,可是众人心中有数,皆知皇上是有意偏颇陶清漪认真地听着,见袅袅说到元恪,便问道:承王,也没有追究吗? 追究三皇子吗?袅袅问道,见陶清漪望着她,又自问自答道:没有,他私底下也是一脑门的官司,也怕皇上深究此事,定然也不敢多提。 此次我们获救,是因为承王及时调兵救援吗?一想到那日在河边,元恪杀气腾腾的用箭指着萧子杞,陶清漪只觉得心中一阵阵的发凉。 似乎是明白陶清漪心中所想,袅袅闻言,点了点头:最后袭击你们的那批人,是三皇子豢养的死士。此次你们得救,全靠承王识破三皇子阴谋。至于为何承王良心发现,调兵相救袅袅苦笑,怕是因为江骋让他良心发现了吧作为一个下人,她这般说其实是不甚合适的。但陶清漪却没有心思追究这说法到底合不合适,只看袅袅脸上的表情,她那心中就咯噔一下。 公子这边可有死伤?她眉头凝重下来,连带着那方苏醒的脸色也更加的苍白了。 有,我们的人死伤无数,无欢少爷与江骋伤势较重,江大哥他袅袅顿了顿,望着陶清漪,神色晦暗,没有接着说下去。 陶清漪望着她的表情,一瞬间什么都懂了。她敛下神色,心间一片疼痛,想说什么,但那一瞬间的无力感却让她好半天什么都说不出,唯剩下一片戚戚然,相当的应景。 -- 第218页 袅袅,你说,承王他能明白公子的苦心吗?她想问萧子杞这样为元恪这个狗屁不通的人到底值不值,但那话脱口,终究是变得委婉起来。 我不知道。袅袅神色凄怆,好半晌,这才抬起头来,生生将那将要溢出眼眶的泪水逼回去:不过,今日传来密报,说是大魏皇帝恐怕命不久矣 又道:夫人,公子苦守这些年,终于是要变天了! 第119章 (一百一十九)恩情 在陶清漪于殿中满怀忐忑的养伤之时,常余扑通一下跪伏在承王寝殿门前。 府中小厮通报时,元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的表情淡漠,神色冰冷,显然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那小厮年纪尚小,看不出承王心情欠佳,依旧照着常余交代的,拱手上前一步:殿下,常公子说,若您不见他,他就一直跪着。 那就让他跪着吧!元恪声音里带着气恼,似乎也是赌了气。 他的心中乱糟糟的一片,侧身靠在榻上,闭起了眼睛。 身后他那侧妃温柔地为他捏起肩膀,她那手上运了力,不一会儿就将元恪捏得睡眼惺忪。 元恪前些时日被元朔追杀,若不是江骋冒死相救,他险些就要丢了性命。幸而他福大命大,侥幸逃脱,但也因为那林中的险象环生,让他受了一身皮外伤,遭了一通大罪。 不过,他到底只是受了皮外伤,这几日,他这一身伤很有大好的趋势,就连那伤得最重的腰侧,此时也痒痒麻麻,像是结了痂,大概再不出几日,就要全好了。 元恪迷迷糊糊地享受着身后侧妃的服侍,那一副格外沉重的心事重重逐渐疲软下来。那侧妃名叫红玉,平时对承王府尽心尽力,嫁进王府多年,将承王府打理的井井有条,可见也是个有手段有能力的人。此刻她揉捏着元恪的肩膀,揉着揉着,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竟是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来。 承王侧妃红玉平日间贤良淑德,秀外慧中,是个很有主见,却又通情达理之人,元恪与她成亲多年,哪里见过她唉声叹气,不禁缓缓睁开了眼睛,那方浮出的睡意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爱妃为何唉声叹气,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那红玉闻言,意识到自己失态,赶忙收敛了形容,站起身来。 殿下,并没有。 那为何叹息,是心情不好?元恪盯着红玉的脸,这一盯不要紧,却见她眼眶红红,显然是个哭过的模样,不禁惊诧了。 你和本王说说,可是谁欺辱你了吗?那元恪蹙了眉头,直起了身子握住红玉的手。 那红玉原本没想哭的,被元恪一问,那眼泪竟是吧嗒吧嗒地落下来,便叙叙地说起前因后果。元恪听后才知,原来那即将嫁入承王府的梅家千金秋娘,还有个名不见经传的堂妹春华,前几日梅家送妆来时,这春华就被作为陪嫁一并送入了承王府。 女子出嫁,姐妹充作陪嫁本没有什么,像前太子大婚时,他那正妃还曾带着她一个要好的庶妹一同嫁给了前太子。但梅家的这个春华却不一样,她这个女子虽是美貌非常,但名声却十分不好,据说她还曾因太过抛头露面被富家公子竞相追逐,一度成为当时的笑柄。红玉前几日去迎妆时,偶然得知这春华也在陪嫁之中,怕元恪因此成为洛阳城中笑柄,便去找元恪母妃卫夫人商议此事,谁知卫夫人却觉得红玉大题小做,拈酸吃醋,公然驳了红玉的面子。 妾身也是偶有耳闻这春华事迹,所以才会向母妃提起此事,万不敢拈酸吃醋,背地里搞些上不了台面的算计勾当,辱没承王府门楣。可那春华,的确是名声在外,若是殿下将她迎进门,还不知她会惹出什么样的事端。殿下,此等人物,万万不可迎进门中,平白惹出笑柄,让人非议啊红玉说着,那眼泪扑扑簌簌一直掉下来。 元恪听罢红玉的话,将她的手握在手中,重重地拍了拍:爱妃,你看本王是那种专注于儿女情长的人吗? 红玉一怔,随即摇了摇头:殿下凌云之志,并非沉沦于情爱的俗世男子。 元恪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你何必怕那春华进门会怎样? 红玉并没明白元恪的意思,见他这般说罢,便想开口去问,谁知那话还未出口,元恪就道:我并未有意纳她为妾,若她进门,就安排让她做个管事姑姑吧。 红玉木讷地眨了眼睛,片刻,终于在元恪的一席话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是,殿下。她破涕为笑,脸上的泪痕未尽,笑意却忍不住往外涌。 元恪摇了摇头,难得露出了些柔情蜜意的温情:你啊,以后有什么事先与我商量。你我夫妻,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的吗? 红玉点了点头,那脸颊不经意地红了。好半晌,才嗫嚅着将头靠在了元恪肩头,声若蚊蚋地说了什么。 那元恪似乎是没听清,将耳朵侧得离她近了:你说什么? 殿下,我有了。 什么有了,难不成是有身孕了?元恪笑说道,见那红玉只望着他红着脸,也不说话,他愣了片刻,心中咯噔一下。 -- 第219页 爱妃,难道你真的他指了指肚子,那脸上当即飞出一些惊喜的笑意。 红玉依言点了点头,笑道:殿下,恭喜您,您要做爹了。 太好了!元恪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那一身伤病似乎一瞬间大好了,真是太好了! 这般说罢,又转头望向红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红玉羞赧地抚着肚子,坐在那儿低着头:郎中把了脉,说是已有两月有余了。 元恪在红玉面前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抬手抚了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他毛头小子似的抬了脸,弯着一双眼睛:那怎么不告诉我呢? 红玉与他对视一眼,不好意思地将目光落在他抚在她小腹上的手:原本想说的,只是殿下前些时候遭了旁人毒手,我怕影响您伤势恢复,便让众人瞒着不说。这般说罢,又小心翼翼抬了眼睛:殿下可怪我吗? 怎会怪你呢?你啊!他拉拉她的手,顺势站起了身子,本王谢你还来不及呢!这般说,便将红玉扯进了自己的怀抱。 元恪自殿中出来后,他先前那一腔郁结的情绪,皆在红玉怀有身孕这一件事情的冲击下,被化作了虚无。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走出门去的时候,那嘴角竟是忍不住噙了笑意,就仿佛他一直心情很好似的。 那外间此时已经天黑,暗沉沉的天色,如同浓稠的化不开的墨,瓢泼在苍穹之上。唯有几颗疏淡的星星,闪着不明不灭的光,看起来萧索惨淡极了,到底也起不了什么发光发热的作用。 元恪拄着手杖往外走,那紧随其后的侍从几步远地跟在他的身后。 不远处,那依旧跪在原处的常余见元恪出门,膝行着几步爬到他的面前:殿下! 突然的出声,让毫无防备的元恪吓了大大的一跳。那紧随在元恪身后的侍从见元恪突然停步,一个来不及反应,便撞在了元恪的后背。元恪踉跄几步,那手中的手杖还险些脱了手。 你在这儿作何?元恪忍不住发问,那眉头依旧蹙着,似乎还未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待他这样问罢了,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想起今日下午时分,似乎是他让常余这般跪着的,那眉宇间的郁闷便缓缓地散去了些。 殿下,是我阿姐的事。您明明答应过我的,无论何时只对付萧子杞,可是您他想说元恪用陶清漪威胁萧子杞的事,但话到了嘴边,却又不敢说出来。 只道:殿下,我只有阿姐这一个亲人了,还求您放我阿姐一条性命!他一面说,一面对着元恪砰砰砰地磕起响头,就好似元恪真要拿他那阿姐怎么样似的。 元恪立刻就黑了脸,那一瞬间,他胸腔中好不容易才烟消云散的烦躁又浮了出来,当即提了步子就要走。 那常余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见元恪要走,赶忙又膝行着爬过去:殿下,父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凡事都要做到问心无愧,您当初明明答应过我的,难道现在是要反悔吗?我阿姐虽说被萧子杞迷惑,但她并没有害人之心,您当初也答应过我,无论与萧子杞如何,都会放我阿姐一马,若不然,我也不会听您的进宫去迫害我阿姐的孩子啊殿下,我他一面说着愤慨的话,一面伸手一把抱住了元恪的腿,饶是元恪已经尽量地收敛了脾气,但还是被常余这贸然地举动惹得恼怒。 只见常余抬头望着站在那儿的元恪,他额前的碎发因为仰头的动作而向两边分开,露出那只带着眼罩的左眼。见元恪也在看他,他那仅剩的一只眼睛中竟有波光闪动:殿下,求你以后别再为难我阿姐了,这世上,我就只剩这一个亲人了 元恪望着那在自己面前流泪的常余,不仅没有生出任何同情心,反而愈加烦躁起来。 那你现在想要我怎么办?你是想追责,还是想来问本王的罪呢?元恪甩开常余,生气地将那手中的手杖掷在地上:常余,在质问我的同时,是否也要扪心自问,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 又道:本王当初收留你,是看在你能为本王锦上添花的份上。可是你呢?长久以来,除了改造□□外,你还为本王做出过什么?只就让你弄残一个孩子,你就无法胜任,本王还能对你多加要求吗?呵,问心无愧,你来对本王说问心无愧时,可曾审视过自己?! 元恪在说这番话时,那跟随着他的小厮就如同木头人似的立在一旁,等到元恪说罢话想要动身了,他又很有眼力见得顺手拾起被元恪丢在地上的手杖,恭敬地递过去。 元恪拿了手杖,黑着脸便向前走去。那身后的常余半跪在那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到元恪都快要走出拱门了,他突然对着元恪的背影重重地一叩首:殿下,谢承王殿下收留之恩! 第120章 (一百二十)翻覆 寂静的夜晚,就连风似乎都连带着纹丝不动。 承王府别院,那只有两个守卫看管的别院门口,两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守卫对立着打着瞌睡,其中一个守卫抬手掩了一个哈欠,对另一个道:今日亥时还给老张头送酒吗? -- 第220页 还是去吧,老张头那人爱挑人毛病,这几日又是他轮管,毕竟也是要顾及着的。 另一个撇了撇嘴,不满道:一个月饷银还不够给他买酒的,呔! 你小声些,莫要让人听见,又背后参你一本。 他随便,若是他实在非要罚,我就把这事捅到殿下那里,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对面的守卫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你当殿下跟你一样闲吗?我们这些下人,哪里是想见殿下便能见到的呀? 我跟你才不一样,我家世代以铸铜镜为生,那手艺非凡,我虽说学艺未成,但到底也学了个七七八八。殿下一向求贤若渴,说不定哪日,他看上了我的才能 我呸,你有个甚才能!那侍卫抖了抖肩上的鸡皮疙瘩,做出一个你赶紧住口的表情。他那同伴听了,不禁翻起白眼,大有一种他目不识珠,有眼不识泰山的鄙视感。 常余从黑暗处走出来,那一只右手上堪堪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看起来又是寻常过去送饭。 这两个孩子守卫似乎经常接待常余,见他来,二人先见了礼,而后其中一个笑道:常公子又去看里面那位姐姐吗?今日她早早便吃了饭,如今似乎是睡下了,恐怕吃不了你准备的许多一个侍卫一面说话,一面将那眼目落到了常余的右手。 那常余笑笑:哦,那是我来晚了。今日在殿下那边呆得时间略长了些,不想说完话便到了这时候。 又道:好长时间不见里面那位姐姐,她小时候常常照顾我,如今我家里遭了难,也不能完全放她不管不是?殿下厚慈,予我们一个安身之处,可是她不似我,能顾好自己。她那疯病时好时坏,有时候实在令人放心不下,哎他千言万语融入一个哎字,那两个小侍卫大体知道他家似乎是先前遭了难,父母早亡,独留下一个患有疯病的堂姐,幸而常余自小聪慧,对数理又颇为精通,才得以拜在承王府做了一位门客。如今两个小侍卫见常余唉声叹气,二人不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唏嘘起来。 这般与两个小侍卫嘀嘀咕咕地又说了几句话,那常余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其中一个小侍卫:既然我那姐姐已经吃罢饭了,那这准备好的饭食,二位若不嫌弃便代为吃了吧。 那两个小侍卫将这食盒错开一角,见里面有酒有肉,不禁有些惊喜:常公子,这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吃了总比扔了好。说罢,便一抬手,往那小别院而去了。 这别院并不大,进了院没走几步,便是住着人的厢房。常余见面前那房中只亮着豆大的一点灯火,像是屋中的人已经睡下了,便拾阶而上,抬手想要敲门。但那手还没挨着门边儿,那房门却刺啦一声大开了,一张遍布着伤疤的脸自门里探出来,对着那门外的常余竖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嘘!小姐睡下了!有什么话外面说吧!她一面说,一面朝后带上了门,再扭过头的时候,那一张在黑暗中更显可怖的脸上,露出几丝迷惘的神色:你是新来的小厮? 琉璃,我是陶文亨。常余上前一步,抬了左手撩了头发,除了被眼罩遮住的那只眼睛,这面貌不是陶文亨又是谁? 琉璃心中咯噔一下:文亨少爷,你这大晚上的,若是被老爷发现,肯定又要受罚!她一面说,一面探了头四处看了,见周遭无人,这才提高了一些声音道:小姐已经睡下了,要不,今日你还是宿在偏房? 常余的眉头跳了跳,他知道琉璃的疯病又犯了,也不说住还是不住,只瞅了一眼那天空之上疏淡的月色,缓缓叹出一口气来。 琉璃,你跟我走一趟。 去哪儿?琉璃瞪着眼睛问,但她那眼皮之上皆是伤疤,这样一瞪,就好似那眼球将要掉出来一样,看起来真是说有多瘆人,就有多瘆人。 常余情不自禁地朝后退了一步,而后不动神色地敛了情绪:我阿姐说今日她在风日庵落下一样东西,天色太晚,我一男子不方便入庵,你随我去一趟吧。 可是琉璃随着常余这话,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可是现在不是快要宵禁了吗? 没有,天色方晚,离宵禁还有将近两个时辰。那常余说着,转头向前一步,琉璃姐,你快些,要不真来不及了。 这一声琉璃姐,似乎触动了琉璃的心绪。方才她还踟蹰不前,如今见常余要走,慌忙地拄着一双瘸腿就要追出去。 那别院门口,两个半大的守卫正蹲在地上分食着食盒之中的饭菜,见到常余领着琉璃出门,那一人一只鸡腿正在大啃特啃的守卫,皆不好意思地站起身子:常公子,出门啊其中一个侍卫,顺势将那一手油抹在了自己的外袍,对着常余不好意思地呲牙一笑。 常余也不多说,从怀中摸出一块出入牌:殿下让我带我这位姐姐出趟门去。 知道琉璃此人存在的,定然知道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而这疯子,还是个全身遍布可怕伤疤,又瘸着腿的疯子。承王殿下仁厚良善,可以帮着常余照管这一无是处的疯子。但承王府中的其他人却并不这样想,他们只是觉得这疯子实在有碍观瞻,若不是怕扫了承王殿下面前的红人常余的脸面,真巴不得让这疯子有多远就滚多远。 -- 第221页 所以当常余举着出入牌带着琉璃出府时,竟真的如同常余他所料一样,一路畅通无阻。 奔驰的马车一路行驶往西山去了,终于在宵禁之前,出了城门。 此时外间的天色暗沉,头顶苍穹之上不知何时竟是一片阴沉,仔细看去,却是一层皆一层浓厚的密云,想来明日天气并不会太好。 琉璃将头探出车床,猎猎的西北风将她稀疏的头发吹得四散飞扬,她在这样的天色,这样的风中,竟如同孤魂野鬼一样,意外地与这苍茫萧索的天地融为了一体。 一阵风过后,她原本还有些迷惘的眼睛终于清亮起来,她一把拉开车帘,对着那正驾车的挺拔身影喝道:常余!你这是做什么?! 常余的嘴角动了动,做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而后他扭过头去,如同小时候无数次对琉璃顽皮一样,他眯着眼睛笑起来:琉璃姐,我带你放生去! 琉璃此时已经清醒过来,看着那少年的后脑勺,不知怎的,那一颗心只管砰砰直跳。 放生?放什么生?承王殿下知道吗?他怎么可能允许你带我出府?常余,你快停车,快停下!琉璃那声音越说越大,她原本声音就有些喑哑,如今尖叫起来,真如同厉鬼索魂一样。 寂静的山间,此时唯有呼啸的山风与她不似人声的叫唤。彼此交叠,凄厉且又苍凉。 常余似乎终于被她那声音触动,吁的一声拉了马缰。 琉璃姐,你现在,真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回头说道。 琉璃原本以为他在开玩笑,但看他回过头来看着她的脸,那脸上却没有一丁点的笑意,琉璃的心间终是一凛。 常余冷哼一声,继而跳下马车,顺手又将他手侧的一个大木桶提了下去。那木桶之中装了满满的一桶鱼,那些鱼尽数被困在逼仄的木桶中,一个挤着一个,一条挤着一条,就连想要翻个身都挪转不开,一条条皆翻着白眼,一副将要死不瞑目的表情。 常余将这一大桶鱼提在手中,再回过身子,他语气冷冰冰地命令道:下车! 琉璃总觉得今夜的常余有些不对劲,但是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这样不对劲的常余却又是令人忌惮的,琉璃虽潜意识里不愿意离开马车,但依旧随着他的命令身不由己地迈动了脚步。 你快些,别磨磨蹭蹭!常余望着琉璃笨拙挪动的脚步,伸手一把将她扯下马车。琉璃一下子跌在脚下的石头地上,饶是她穿得厚重,这时也只觉得被磕碰到的地方是刺剌剌的疼。 但她顾不得疼痛,因为她还未起身,便被常余从地上又毫不留情地拽了起来。而后半推半拽,二人又踉踉跄跄地又行了大概几十步,入眼便是一汪的在夜间倍显深邃的湖泊。那湖并不算很大,约莫是山上的河流流到此处形成的。 此时天上的乌云遮天蔽月,若不是那湖中偶有粼粼波光闪烁,琉璃甚至还注意不到此处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她正思索着什么,那边的常余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口中念念有词。 此时山风猎猎,吹起山间密林,林中植被波动,叶海汹涌澎湃。那常余虽声音不大不小,奈何声音尽数被山风冲散,琉璃一时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听到大火,保佑,父亲母亲。依稀是在絮絮说起那河内郡之事。 琉璃抬了布满疤痕的右手,拢了一拢耳畔的碎发。她原本是下意识的动作,怎奈被她做得可恶可悲极了。常余念完了他那口中的一串词,抬头便见到琉璃这一个动作。他那脸上的表情顿时纠结在一起,就连那一双望向琉璃的眼目中,也跟着泛出了一些凶光。 琉璃,殿下不需要我们了。常余道,而后反手将那一大桶鱼尽数倾倒在湖中。 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劫后余生 那些被倾泻在湖中的鱼终是见了足够的水,方才还死气沉沉的一桶,如今立刻活泛起来。那夜空中黑潭一般的湖水中,此刻竟像是沸腾一样,溅起无数水花。 常余不在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望着琉璃道:你这幅模样,其实也是生不如死,还不若死了,一了百了。一面说,一面走近琉璃:其实,你在被三皇子绑架之时,就该死了。你苟活了这些时候,除了逼迫我阿姐倒戈,再也无甚用途。说到此处,常余苦笑一下:我阿姐,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就这样被萧子杞拖累,差一点死了,依旧死性不改,对那姓萧的死心塌地,简直是可恶!不过他看向琉璃,琉璃姐,你活着一天,对我阿姐便是一天的威胁。我可知道你打心眼里恨她,但她毕竟是我阿姐,我这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亲人了,我不保护她还能保护谁?如今我离开承王府,暂时是护不了她了,所以他说到此处,向前行了几步。琉璃下意识地向后退去,一个趔趄,朝后重重地跌在地上。 文常余!你是想杀我!琉璃尖叫起来,她的脸上的表情瞬间纠结成一团,被常余手中的灯笼一照,简直不忍卒看。 常余不置可否,在琉璃撕心裂肺的尖叫中,一把扼住了琉璃的喉咙。 可怜琉璃,一生短暂,唯有那么一点美好时光,还在对他人的仇视中,逐渐殆尽了。 -- 第222页 天地之间,此时此刻,唯有北风凛冽,乌云罩顶。除此,只有一个山头,一盏灯,一个活人,与一个死人。 琉璃,你可别怪我。常余淡淡地说道,将琉璃的尸体绑上石头,推入了湖中。 那尸体见了水,便倏地坠沉下去。常余淡漠地看着琉璃的尸体沉湖,就像是看着曾经所有的离别,那些离别,似乎久远地已经在他心中掀不起任何波澜了,却总像是一根根刺,每每入梦,便是狼烟四起,血流成河。 常余双手合十,敛了眉眼兀自念叨了一阵,而后终是提着灯笼往山脚的马车走去。 北方不似南方,就连那眼下的山,都是又冷又硬。常余一路踏着石头与泥土,好不容易走到马车,才坐上车,还未赶马,突然又想起了那被丢在河边的木桶。 那木桶比市面上的尺寸要大,是常余专门找工匠定做用来放生的。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对这木桶的执着,就似平时吃饭喝水。常常出门,也要将其放置在马车之上。但此时,他突然一点都不想去拿那木桶了。 就像是有一天,他不想活下去的时候,自然便会没了吃饭喝水的欲望。 他朝着天空抬着头,突然笑起来。眼神澄澈,笑容干净,一如他从前,还是个小小少年的时候。 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吧。他笑说道,似乎是想到了更好玩的事情,竟是笑得抬不起腰。 哈哈哈哈哈哈 常余一直留在城外,过了萧索寒冷的一夜,及至卯时,他才随着进城的人群往洛阳城内而去。 这时候天色方早,他又无处可去,便找了个早餐铺子随便吃了些早点。这样一耽搁,便又是一个时辰,等到出得门去,那街市之上已经十分热闹了。 常余驾着马车,漫无目的地在街市上转悠。那临街已经有小贩在叫卖,常余原本想着买些纸笔,好歹与承王府寄一封书信,然方下马车往铺子里走,却在不经意的转头间,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身短打的衣服,做一个寻常人的打扮。背影宽阔,身量颇高。他似乎是要买履,此时正弯着腰在一堆鞋履之间挑挑拣拣,似乎并没有什么满意的,站起身来想走。却被同行的一个作长袍打扮的中年人给拉扯住了,那人似乎训斥了他几步,随后便往他怀中塞了一双新履,又给了那卖履的人一些银两。 这人似乎是有些畏惧面前那长袍打扮的男子,抱着那方被塞在怀中的新履,他缓缓蹲下身子换上了,而后怔愣着由那长袍男子领着,往不远处的一辆马车行去。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人朝着常余的方向望了一眼。这一望不要紧,常余立刻被那眼前一张满是烧伤疤痕的疤瘌脸给惊得呆怔了,等到回过神来,他那一身血液急速地冷下来。他双手颤抖着返回车中拿了藏在马车夹层中的佩剑,等行至卖履处时,却只有熙攘的人流与聒噪的人声,哪里还有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疤瘌脸呢? 常余怔在原地,一时间,那胸腔中激烈的情绪反复,只差当场爆发,杀光眼前的所有人 霖华路,萧宅。 今年入秋的雨,是一次大过一次。都说春雨贵如油,可这秋雨,却像是不要钱似的。 下午时分,那雨终于是停了。可是脚踩在那府中的路上,却还是深一脚浅一脚,溅起一阵泥泞。 无欢今日喝了些酒,原本脾气就不太好,今日更是不好了。 萧子杞在衙门做事,还未归府。如今那府中成他无欢一人独大,一时间也无人管得了他。 他一身红衣,在愈渐黑下去的天色中,如同一把烧得旺盛而热烈的火,踩着一脚的泥泞而来,砰的一声推开他亲自命名的江骋横尸地的门,也不知脱鞋,兀自在那地板上踩出一溜挂泥的大脚印。 喂,还装死呢!他打了一个酒嗝,红着一双眼睛醉醺醺地望着那躺在榻上,紧闭着双目的江骋。 江骋的身上被厚厚实实地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活像个死不瞑目的僵尸。唯有他身旁一个战战兢兢的丫鬟,小心翼翼地开口:无欢少爷,公子他曾经交代,说是兰阁禁酒。而且她望了一眼无欢头上厚重的绷带,而且您还伤重未愈 禁酒?呵!无欢将那手中的酒坛重重地朝地上一放,那坛子中的酒水被这个动作激得飞溅,一时间,那酒香竟是盈了满室。 公子禁酒?他禁的是谁的酒?他瞪视着面前那将自己差点站成木头桩子的小丫鬟,他说得好听,明明就是杀鸡给猴看!这般说罢,又复掂起那酒坛,仰头灌了满满一大口酒,全然不在意方才他说得话连带着将自己都骂了进去。 公子不叫我喝,我偏要喝,他都要死了,我还不能庆祝一下了!他指了指那躺在榻上活死人一般的江骋,自嘲地弯了弯嘴角,又举起酒坛咕咕咚咚地开始喝酒。 那一旁的小丫鬟看着无欢,正左右为难劝他还是不劝。甫一低头,却见那榻上的江骋却是有些费力地在睁眼。她赶紧揉了揉眼睛,定睛再朝江骋看去,已见他将那眼睛已完全睁开,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坐在他脚头的无欢。 -- 第223页 江大哥,你醒了?!那小丫鬟惊喜地喊道,而后又敛了衣袖举起右手探向江骋额头。 无欢正在喝酒,猛然听见小丫鬟一声惊喜的尖叫,猛地呛咳一声,一大口酒咽入气管,直教他好一通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 江骋,你是不是笑了?!无欢恼羞成怒地盯着江骋的脸,还险些去抓江骋衣襟,被那身旁的小丫鬟赶紧拦住。 我去请郎中!那小丫鬟撂下一句话,便往门外跑去。唯剩下那房中的无欢与江骋,一坐一躺,几乎就要大眼瞪小眼。 江骋满身是伤,但脸却没伤到多少,仅是蹭破了些油皮,却并不影响美观。 此时他眨着一双有些迷茫的眼睛望向无欢,但看在无欢眼中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欠打模样。 你信不信再这样看我一眼,我就打崩你的头!无欢恶狠狠地说,若不是看在你生活不能自理的份上,我今日必饶不了你! 包成一副活僵尸模样的江骋,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没办法回应,好半天,在无欢愈渐上头的自导自演中,他终于受不了一般,有些沙哑地开了口:无欢,你就见不得我好是吧?! 是啊,我就是见不得你好!无欢道,又仰头灌了口酒,疯魔一般的,将那酒坛一把砸碎在身后的墙上。 砰!的一声响,惹得那正躺尸的江骋一个激灵。江骋蹙了蹙眉头,刚想出口训斥,却感到身上虚虚得一沉,一道浓墨重彩的身影压了下来,欺负他不能动似的,搂住了他的肩膀。 紧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略略地带了些酸楚的鼻音:骋哥,你这小子,真是吓死我了! 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变数 重阳节又一月余,洛阳城中开始下起雪来。开始的时候,是雨里夹带着雪花,下到最后,便是撒盐撒糖一样的洋洋洒洒的大雪了。 萧子杞从渊铭堂出来,便被江骋兜头罩了件蓝灰色的大氅。萧子杞回头望他,见他自己却是一身束身的劲装,也不嫌冷似的,冰天雪地,只他一人一身单薄,便忍不住道:江骋,你那伤还未痊愈,此时又穿得这样单薄,再如此的话,下次我可不让你接送了。 江骋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想狡辩,但话到了嘴边,最终却只简结成了一个:是,公子。 这般说罢,还不忘递了个手炉过去。萧子杞捧着那手炉,回过头责备地瞪了他一眼。江骋不善言辞,便低了头,认真地随在萧子杞身后。走了几步,二人便上了马车。 赶车的马夫兴许是这几日受了寒,天寒地冻里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险些惊了那最前面的高头大马。那马扬着蹄子重重地跺了几脚,好不容易定住心神,这才迈了步子,四平八稳地上了路。 然,那马车还未行出多远,便有一人伸了手拦住了这马车的去路。马儿受惊,扬了前蹄,险些将那身后连缀在一起的马车掀倒。好在那马夫机警,三下两下,终于拽住了那马,吁了半天,终是将那差点尥蹶子的马崽子哄好了。 何人拦路?!江骋掀了车帘欲跳出马车,却被身后的萧子杞伸手拦住。 这位朋友,你是何门何府? 萧公子,我家殿下想请您去府中喝茶,还望赏脸则个。那人说罢,对着萧子杞作了揖。 你家殿下是谁?萧子杞温言道。 那男子抬起头来,指了不远处一辆颇为华美的座驾,有人正从那锦绣一般暖帐中探出头来,看见萧子杞,那人回应一般地点了点头。 而这头,马车下的男子已然开了口:回公子,是承王殿下。 马车一路在城中缓行,等到萧子杞从马车中出来,已是日上三竿了。 承王府前,依旧喜气洋洋地挂上未去的大红灯笼,似乎是在提醒着众人,这里不日前还曾举行过一场盛大的婚礼。 我家殿下说,这些时日事务缠身,怠慢了公子,还请公子不要介意。那在街市上拦下萧子杞马车的男子,很有礼貌地让出一条道路,指引这萧子杞朝着另一头行去。 萧子杞回头望了那男子一眼,见他面貌年轻,五官柔和不具有攻击性,说起话来却圆滑老成,八面玲珑,倒比元恪还要强了不少。他盯着这人面容看了几眼,沉吟一下,便笑道:曾杰是你什么人? 不才,他是我堂兄,我是他堂弟曾灵。 萧子杞点了点头:曾杰他到底是没能救过来吗? 那人抬头,望向萧子杞,又下意识地朝江骋看去。见江骋面无表情,如同笔直的人形木桩,苦笑一下:堂兄能为殿下捐躯,死而后已。 萧子杞又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依旧抬了脚步往承王元恪会客的客厅而去了。 元恪比小时候不可爱的地方,大概就是他长大以后格外注重这些繁文缛节的形式。 与萧子杞互相问过礼,元恪当先地坐下来。抬手命了随侍的丫鬟上了茶点,他在一片氤氲起的茶香中,缓缓放下了茶杯。 -- 第224页 萧兄,你可知今日为何请你来吗? 萧子杞早知元恪会来找自己,这时候却装起傻来,只道一个不知。 那元恪点了点头,道:萧兄你何必装傻,我们今日,也不必再拐弯抹角,我就想请问你,那日,你何必救我呢? 他说的那日,必定就是西山上的射猎,他被元朔命死士好一通追杀的那日。 萧子杞端了茶杯,仔细晃了晃那澄黄色的茶汤,入鼻一阵清澈温暖的茶香,让他方从天寒地冻滚一圈的冰凉躯体逐渐有了一些暖意。而后,他在这一方小小的温暖中抬起头来,与元恪对视:元恪,你信不信我? 元恪一怔,继而蹙了眉头。 你若信我,我救你,便是为了保你平安;若你不信我,我救你,只是有所图。这般说罢,又挑了眼皮笑问道:承王殿下,你信我还是不信? 元恪张了张嘴,几欲说话,但到了最后,却无论如何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继续闭着嘴,缄默不言了。 似乎是预料到元恪会有这个反应,萧子杞自嘲地一笑,而后站起了身子。 殿下若不信我,那今日,是我萧某叨扰了。这般说罢,便用眼光示意了江骋。那江骋会意,立刻起身扶起了跪坐在元恪面前的萧子杞,便要向门外行去。 然,他们二人方行了几步,那身后的元恪却又开口。 慢着! 萧子杞脚步一顿,那身后元恪的身影已经紧随其后。 我话还没说完,你走什么走!他这话,就有些耍赖的嫌疑了。 不过果然,他说罢这话,那萧子杞的脚步却是没有再抬起。只回过身去盯着元恪,脸上掬起了一点温润如玉的笑意:殿下,你到现在,是不是还是不信我? 元恪一愣,知道他说得是曾经萧子杞承诺过他的,要助他登上大宝的话。 可是那大宝之位,岂是说登便能登?在那一番利益的牵扯中,他萧子杞真就能的无欲无求的,什么也不图吗? 元恪并不是不想相信,只是他一旦背负起这大魏的万里河山,他想信,那万里河山的赌注却又让他不得去轻易相信。 他望着面前的萧子杞,望着这张与他足有五六分相似的面庞,突然有一瞬间,他竟然感觉到什么也抓不住,也抓不牢的无力之感。 喉咙中,只觉得一阵焦灼,元恪想说的话又干脆卡在了其中,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唯独一句公事公办的话,让他说出了具有元恪特色的义正言辞。 我并不知你救我是何居心,但这大魏,还轮不到你当家作主。他敛下神色,有些冷淡地看着萧子杞。但是眼前,却又不禁掠过那一日,江骋奋不顾身护卫他的场景。 他知江骋与萧子杞一同长大,亲如兄弟。若只是为了阴谋,何必那日派江骋来呢? 他的情感上有些动摇,但理智却又不愿去相信,他若助他上位,只单单为了齐魏三十年不再战? 面前的萧子杞望着元恪那一瞬间脸上的风云变幻,看着看着,只默默地叹出一口气来。 殿下,我一如十年之前的我,但是,您似乎是变了。说罢这些,他不再顾及那身后的元恪,便提了步子便往门外去了。 足足走了有二三十丈,那曾杰的堂弟曾灵才急急匆匆地追过来,见了萧子杞,他首先俯身作揖叫了一声萧公子。 萧公子,承王殿下想留您吃午膳,您瞧,您是否赏脸 你去回你殿下一声,就说我萧子杞不饿。萧子杞望了曾灵一眼,这般回道。虽是言辞激烈的话,但经他的口说出来,却也并不是那样的难以接受。 曾灵点了点头,又道:可是殿下说了,一定要我挽留您,若不然他尴尬地笑笑,萧公子,就就别为难我一个下人了吧 萧子杞闻言,冷笑一声,回头望了一眼江骋。那江骋立刻挡在萧子杞身前,做出一个防御的姿势。眼看着剑拔弩张,曾灵打了个哈哈,毫不在意地一笑:萧公子,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家殿下不过是相邀您用顿膳,不用便不用,万没有打打杀杀的道理。这般说着,他上前一步按住江骋的胳膊,两只眼睛弯弯地眯成两条细线。 江大侠,那日您大义救下我家殿下,于我家殿下有恩,承王府没齿难忘。若您不弃,改日登门,我承王府定有重谢!这般说罢,又抬了右手拍了拍江骋的结实的小臂,而后后退一步,对着江骋的方向抬手鞠下躬来。 那江骋一贯面无表情,冷眼望着曾灵的客气非常。随后随着萧子杞抬了脚步,毫无留恋地往承王府外去了。 这日之后,又几日。 闹市背街,一个衣着褴褛,浑身脏污的女子横冲直撞着。幸而这背街之上行人不多,虽见她疯疯癫癫乱窜,却也没人被她误伤。这女子七拐八拐,终于在一个胡同拐角,全身一怔,猛然停下身来。见到承王府那辆华美非常的马车正往此处行来,竟是不躲不闪,只往马蹄之下而去。 赶车的马夫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叫花,慌忙拉了缰绳,好不容易稳住那马。这才对着那叫花怒骂:你这遭瘟的脏东西,恁般莽撞,撞你妈!说罢便撸了袖子,一下跳到马车下拉扯着那脏兮兮的女叫花,抬手就要往她脸面之上招呼。 -- 第225页 那女叫花见有人要打她,抢先一步拽住了马夫的衣襟。一抬头,露出一张同样脏污,看不出美丑的脸。 我要见承王殿下!她淡漠地说道,而后抬起那马夫,狠狠地朝前掼在马车前方。 马车之上,曾灵正一脸阴沉地从马车上下来,望见那看似是来找茬的女叫花,他右手按在佩剑之上大喝道:来者何人?! 曾杰原本以为那女叫花是哪里过来的挑衅之人,谁知道他刚说完这话,那女叫花突然扑通一声跪在马车面前,对着马车磕了一个响头,而后小声道:民女姓乔名玉瑶,南齐边城人士,南齐陵安王萧子杞同党,承王殿下,民女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定数 啊袅袅从睡梦之中醒来,睁眼却是一片黢黑的暗沉天色。 那漏壶中的时间才不过子时,窗外正有一阵接连着一阵的狂风,吹得屋中的窗子呼呼啦啦的响,很有一种摧枯拉朽、势如破竹的气势。 她打了一个激灵,响起方才梦中似乎梦到了玉瑶,不知怎的,心中只是一阵不安。 从那日得知玉瑶趁萧子杞自西山伤病逃跑,这已有快大半月了,直到如今,她还是杳无音讯。 袅袅自小与玉瑶熟识,玉瑶的偏执乖戾,她还是有所了解,但 但她没想到,玉瑶真的舍得离开萧子杞逃跑。 这时,那房间的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一个宫人焦急地将半个身子探进来:玉瑶姐,你快去看看吧,小皇子整夜的发高烧,夫人与奶娘怎么哄也哄不下,宫中已有人去请御医了,但这都小半个时辰了,也不见回来 顶着玉瑶名讳的袅袅,闻言噌的一声从榻上起身,焦急地往殿内而去了。 舜华殿内,陶清漪正抱着元圣愁眉苦脸地好一通哄,但元圣如今还是个听不懂话的年纪,只见他小脸通红,张牙舞爪地只管哭,哭得肝肠寸断,声泪俱下。身旁两位丰腴的奶娘也是一脸愁苦,想要将元圣接过来,但元圣只是胡抓乱打,不要别人抱。 袅袅平日间与元圣很熟,见此,赶忙伸出手要去接过元圣。元圣一面哭一面踢打,似乎认出是袅袅了,却也并不那样排斥,袅袅抱着他,元圣虽然哭,但逐渐地平静下来,不再闹了。 这时,那门外去唤御医的小厮终于回来。御医是一个老者,花白的胡子,许是疾行的缘故,那一身上下带了显而易见的风尘仆仆。 那老御医诊了元圣一阵,看看这儿看看那儿,说小皇子只是受了风寒,高热不退,其他无甚,随即大手一挥,便写下一个药方,又嘱咐了几句,就带着桂吾宫的宫人去拿药了。 这样又煎药又喂药,折腾了好一阵,那元圣也不知是闹困了,还是药效起到了作用,这边才服下药,便睡了过去。 他一睡,桂吾宫顷刻之间又安静下来。寂静的舜华宫,此时只可闻那西北风冲撞门扉窗扉的声音。 熬了一宿,陶清漪也颇为困倦,趴在矮几上,便要睡死过去。 这一头,袅袅站起身来,轻柔地拍了拍陶清漪的肩膀:夫人,更深露重,你去榻上睡吧,小皇子病才稳住,你不要也病倒了。 陶清漪困得厉害,也不知是听没听清楚袅袅说了什么,只道:你且去吧,我得在这儿守着圣儿。说罢,更深地趴在几案上。 袅袅见唤她不动,只得叹出一口气来,坐在陶清漪身边。看着那睡熟的陶清漪,看着看着,不知怎的,竟是缓缓叹出一口气来。 她了解玉瑶,这个孩子并非她意愿所生,若不是萧子杞干涉,她巴不得这孩子早死。这孩子如今能够呆在陶清漪身边,撇开利用的成分不提,实则也是这孩子的幸运。 想到亲娘竟还比不上后娘,袅袅心中一阵五味杂陈。她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子,走到那屏风后的摇篮。那元圣正在熟睡,一张小脸因为生病而通红着,他的眉头轻轻地蹙起,似乎是在抵御病痛。 袅袅心下一软,不禁伸手抚了抚他的小脸。 似乎是感受到了有人,那元圣缓缓地睁开了双眼,袅袅一惊,原本以为他又要哭闹,谁知他只是翻了个身,紧接着又睡死过去。 仔细看这圣儿,长睫杏眼,虽说与皇帝相似,但是仔细分辨,不正隐隐带了些玉瑶的影子吗? 人都说儿子随娘,兴许,这元圣会越来越像玉瑶也说不定。 袅袅望着元圣的笑脸,终是有些无力地又叹出一口气来。 可是,再像又有什么用呢?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返身去床榻之上找了一件大氅,轻手轻脚地给陶清漪披在了身上。 皇帝寝殿内,缭绕着龙涎香的内室,不知何时开始掺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苦药味道。 皇帝自榻上起身,由宫人搀扶着喝下清早的药汤,他困乏得又靠在榻上,一双眼睛似闭非闭。那灌入的药汤在胸腔中翻涌,苦涩的滋味在舌尖久久逗留,末了他呕的一声,终于将那方被咽下的药汁尽数吐出,两眼一翻,再次睡死过去。 宫人们轻手轻脚地为皇帝清理了一地秽物,全喜拉扯了棉被给皇帝盖上,又捏了帕子,轻轻抹去了皇帝的一头虚汗。做完这一切,他出得门去,眼见今日天空太阳极盛,不知怎的,突然就一阵悲从中来。 -- 第226页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心里淡淡地想着,抬手扶了那戴在头顶的高帽。 这时候,那身后一个瘦弱的身影猫了过来,全喜冷不防看到他,一张肥胖的脸上顿时有些生气:阿福,你这死儿子,让你去春莱宫侍候,你又跑到我这偷闲! 那阿福被全喜逮个正着,脸面之上带着做贼心虚,但是身体却不慌不忙地站定了。 干爹,你还在这儿呢?他笑笑,一张脸上带了些尴尬。 全喜一个拂尘敲了过去,在他脑门上来了重重一下:别给我嬉皮笑脸,我说正事呢!全喜小声道,又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望向这里,便道:皇上的身体越发的不好了,我猜,这些时候怕是要 这头正说着什么,那远处正有一个惶急的小太监朝这儿跑过来,见到全喜和阿福,他抬了手恭敬地作了揖:全公公,阿福。 怎么了,这么着急?那全喜直了直身子,望了一眼那小太监的身后。见那远处横亘在流水之上的石桥,正有一人,乌发高束,墨蓝长衫,心下便了然了。 是萧公子吧,那让他这边请。全喜说着,给阿福使了个颜色。那阿福毕竟是伺候过前太子殿下的人,他机灵地一笑,转身便往侧边的小门而去了。 萧子杞天还未亮就接到皇帝召见的旨意,这一大早,便不疾不徐地赶了过来。 盘桓在宫中的这一处活水,此刻流水潺潺,萧子杞站于其上的汉白玉石桥,微风拂面,扬起他与衣衫同色的发带,一时竟要比那脚下的石桥更加温润如玉。 今日的天气太好,就连照在身上的太阳光,都有了一些灼人的温度。萧子杞在一片粼粼的波光中望向前去,恰巧与正朝他走来的全喜对视了。 萧公子。 全公公。 二人见了礼,那全喜引着萧子杞便直接往皇帝的寝殿而去了。 皇帝有令,若萧子杞入宫,便直接带他面圣。果然,萧子杞在外殿等了不多时,全喜便出门唤了他:萧公子,皇上有请。一面说,一面便扬手带了路。 寝殿内,皇帝正衣帽整齐地用手撑着额头静坐,见到萧子杞入殿,他那一双深深蹙着的眉头,久违地平展了一些。 皇上万安。萧子杞先是跪在地上行了礼,在皇帝平身的话语中,这才缓缓站起身来。 皇帝虚虚地抬了手给萧子杞赐了座,又屏退了随侍在殿中的众人,这才望着萧子杞道:阿杞,你可知今日让你来,是为何事? 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一些有气无力,与从前声若洪钟比起来,不知怎的就让人生出些今不如昔的感觉来。 萧子杞仿佛并不在意皇帝的变化,他并不见外地抬了手端起面前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御赐的清茶,这才缓缓摇了摇头,道:回陛下,并不知。 皇帝一张蜡黄衰败的脸上,现出一些苦笑:聪明若你,怎会不知?阿杞,朕开门见山吧,你觉得大魏如今的形势如何? 萧子杞眨了眨眼睛,望向皇帝,末了,那嘴角突然带着笑意道:陛下,臣曾是大齐的陵安王,虽说如今受大魏庇护,但毕竟是齐人,臣私以为陛下的这个问题,臣并不适合作答。说罢,他朝前拱了拱手,但眼睛却望着皇帝,并未起身。 皇帝似乎料到萧子杞会如此说,那一张脸上的表情未变,只点了点头,兀自说道:大魏多年来内忧外患,大役小役不断,又兼国库空虚,朝野之内一时人人主和,一个一个恨不得夹起尾巴做人!这些年来,我大魏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国库早比先前丰盈不少,如今虽不说国富兵强,但好歹也是马肥人壮,正是一个开疆辟土的好时候。但遍观大魏,似乎人人过惯了好日子,都不思进取起来,全然忘却了什么叫做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阿杞,你说说,当真是朕要求的严苛,还是他们太过安于现状了? 似乎是知道萧子杞不会回答,皇帝苦笑一下,伸手抚了一抚抽痛的心脏,他在萧子杞一双冷淡的望过来的眼神中,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来。而后,他又复抬起头来,道:朕近些时候,总觉得心悸乏力,浑身酸痛,恐命不久矣。如今这副残躯,怕是难以看到大魏雄霸于天下的那一天了。朕膝下二十三子,各个不成器,如今留守洛阳城的几子,我思来想去也不知该立谁为储君。现在那一群老混蛋,天天在朝堂之上叫嚷立储,巴不得朕快快早死,但立储也要讲究个德行兼备,忠厚仁恕,如今朕那几个混蛋儿子,我看除了老二,没一个可堪大任!也不知是萧子杞沉默的态度,还是因为皇帝太久没有说话的缘故,说到此处,他竟像是说书先生似的,对着萧子杞好一通有本有眼的抱怨。 萧子杞静静地听着皇帝说话,一直等他说得疲累了,他这才笑道:陛下,既然这般,您何不干脆立了承王殿下呢? 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蒙尘 老二?皇帝挑了眉目。他这个表情,这张脸,如果再年轻二十年,便是活脱脱的一个三皇子殿下。 老二不行。他摆摆手,他先天患有腿疾,若让他继位,恐怕会惹来周遭诸国的笑话。这般说完,皇帝的脸色阴郁下去。他这些时候被病痛折磨,整个人急速地干瘪下去,此刻他两眼空洞,面无血色,他的脸色再这样一沉,顿时从内而外透出浓厚的死气来。 -- 第227页 皇上,外表固然重要,但若未来储君内里失修,金玉其表,岂不是更惹人笑话?承王殿下向来仁厚礼贤,持重贤明,在民间又是出了名的乐善好施。若单以外貌去判断一个人,臣私以为有些片面了。 皇帝闻言没有说话,好半晌,他才从那沉思中抬起头来。 众人都道你与恂儿交好,不想你却公然支持起老二了。 萧子杞的脸色不变,望着皇帝,他有些疏离地说道:臣不过是实话实说。 皇帝的脸色越发地不好了:好一个实话实说。他在一片死气中勾出一个冷笑,但他这冷笑气势实在是太弱了,不仅威慑不到对面的萧子杞,还让他活像是突然乍起的僵尸一般,虽然可怖,但毕竟可怖的有限。 殿内,那燃着龙涎香的香鼎中,此刻正袅袅绕绕地冒出细条条的白烟来。有刺目的太阳光正透过窗棂射入殿中,落在地上,洒了一地细碎的斑驳。窗外有鸟雀躁动的声音,在这个深秋的上午,意外的有些难得。 这明明是有一个生机勃勃的天,但在一片大好光明中,皇帝将他那行将就木的一生几乎就要过成一个死局。 萧子杞对着皇帝磕下一个头来,久久地未曾等来一个平身。 那窗外的鸟雀依旧叽叽喳喳的乱叫,这会儿萧子杞终于想起来,那永安殿内似乎真的养有家雀。 似乎是觉得实在是聒噪极了,他对着谁也看不见的冰冷的地面,蹙起了眉头。 皇帝的神色并没有因为萧子杞的突然低头而有所缓和,相反的,他看着萧子杞的脸色,愈发地变得难看起来。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皇帝那脸上的表情纠结半天,才从牙缝中松出一句平身来。待到萧子杞完全站起身来,他终是隐忍着小声道:阿杞,你在萧齐在萧齐有没有听到过一种说法,说是你并非齐武帝所生? 皇帝原本因病声音沙哑,此时刻意放低声音,不知怎地,却平白给人一种尖酸刻薄的小气感觉。与他平日给人的磅礴大气之感,简直不能相提并论。 皇帝问出这句话后便有些后悔,此前他年少的失足,曾一度被他当做败笔而极力隐藏。此番再提起,他那胸腔之中一片激荡,一时岔气,竟咳咳地咳嗽起来。这样一番咳嗽,让他的脸上一片潮红,那原本的一脸蜡黄被冲淡不少,取而代之的就是面色如潮,让人观之,简直就要生出一些回春的感觉来。 萧子杞脸上的表情不变,平静地望着皇帝,一直到皇帝咳嗽完了,他才缓缓道:回陛下,不曾听说。我面貌虽似母妃,与汉人稍异,但遍观大齐皇室,与父皇秉性最像的便是臣。皇上说我并非武帝亲生,空口无凭,倒是让臣惶恐。 萧子杞平视着皇帝的脸,像是在瞧一个异类。皇帝心中有鬼,被他这目光望着,竟感觉如同针扎,别过了视线。 二人一时无话,一时间殿内寂静无伦,甚至于就连风穿过窗子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恍然间,皇帝竟似在萧子杞的脸上看到了元彩那抹浅淡的影子。青春的少女,明艳的笑脸,明明本该拥有茂盛而丰^满的青春,却只能于泥沼深渊之中绝望求生。 皇帝甚至还记得元彩那疯癫的形容,与歇斯底里的叫声。她被他,甚至于他们的父皇母后囚禁于逼仄的宫殿。那宫殿常年阴冷,显少住人,甚至于就连寻常的冷宫也不如。那一抹鲜活的生命,就如同欲绽放的花骨朵,将绽未绽,却直接枯萎,再也不会拥有完全绽放的可能。 如今,他明明是后悔了。但那充斥在他年少时代的背伦的恶意,却像是藕断丝连的网,明明他好似忘却了,但稍稍一想起,却又是一次次没顶的铺天盖地。 他这一生之中对不起很多人。但唯独他的妹妹,是他连想起都不愿想起的所在。 因为,实在是耻于细想。 他缓缓地闭了眼睛,捂住胸口,胸腔之中顿时一阵气血荡漾。 皇帝面前的萧子杞以为皇帝只是心疾犯了,站起身子走上前去。 皇上,用不用我叫御医? 皇帝捂着心口睁开眼睛,那一双眼睛浑浊,像是青黄交错的沟渠,看起来让人生不出一丝好感。很难想象,在不久以前,皇帝还是一派生龙活虎,年富力强的模样。 皇帝透过这样一双令人没有好感的眼睛望向萧子杞,那面前之人离他颇近,明明见他犯了病,却一点也没表现出惊慌失措,甚至于反应平淡地有些冷血。 蒙了尘的记忆一经打开,就再也合不上了。 皇帝伸出颤颤巍巍的手,试图拉住萧子杞的手腕,却被萧子杞不留痕迹地错开了。 阿杞,是朕对不住你娘 萧子杞冷冷地望着皇帝,没有回话。他的身体紧绷,那一双藏在宽袍大袖的手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多年来的恨意就像是燃烧正盛的炭火,而皇帝的一句迟来的道歉,如同一盆当头浇下的冷水,嘶的一声,炭火被冷水覆灭,但仇恨,却出其不意地达到鼎盛。 有些事情,它一旦发生,岂是一句清浅的道歉便能了结? 萧子杞冷厉地笑起来,望着皇帝的眼睛,也变得怨毒起来。就连那一张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不见血色。 -- 第228页 皇帝感觉到萧子杞的变化,有那么一瞬间,皇帝甚至觉得,这立于他面前的萧子杞,甚至会出其不意地出手杀死他也说不定。 但萧子杞似乎并没有杀死他的意思。他敛下自己那一双赤红嗜血的双目,身体微微地颤抖,似乎是在隐忍着什么。而后,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那自那鼻端吸入肺腑的龙涎香和着皇帝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药草气,顺着肺腑走遍了他的四肢百骸。待那口气被他吐出,萧子杞突然发出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嗤笑。 而后,他道:皇上,臣愚钝,不明白您的意思。 皇帝一怔,继而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他重新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九五之尊的架势,但那自内而外的衰败之气,非但没让他显得威武,还让他在故作姿态之余,平添了一丝可笑。 他道:阿杞,朕可能活不久了。 萧子杞兀自回了自己的座位之上坐下来,就好似没有听到皇帝说话一样。末了,他才摇了摇头,笑道:陛下,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愿带兵攻齐,并非是我贪生怕死。 这似乎是一句交心的话,皇帝突然了然地点了点头,笑了。末了,又前言不搭后语地道:阿杞,你是个好孩子。 听到这一声好孩子,萧子杞的脸上讽刺意味更甚了。正想拂袖而去,那身旁,皇帝沙哑而疲惫的声音却又继续响起:不过,朕这一生,南征北战,开疆拓土,那萧齐,的确是朕心头的一根刺。如今朕八成是要不行了,只可惜在有生之年是看不到大魏挥军南下的那一天他叹出一口气来,又落寞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自你入魏以来,朕便知道,朕恐怕终其一生也无法拿下萧齐了。朕啊,酒泉之下,恐怕无颜去见拓跋氏列祖列宗 萧子杞失笑,他挑了挑眉,在皇帝感叹完之后,终于抱手向前一伸,作了一个标准的揖。 那臣感谢陛下庇护! 又道:谢陛下,不曾逼迫臣带兵伐齐。 萧子杞自永安殿出来,那时间正值晌午,午时的阳光耀武扬威地洒在人身上,刺目,却并不温暖。 萧子杞谢绝了皇帝午膳的邀约,走过漫长的楼阶,他由小太监引着,缓缓往宫外而去。 进入深秋的皇宫,到处都是一片凋零的模样。无数纷扰的落叶从树上飘落下来,洋洋洒洒,如同天女散花。 无数的宫人拿着扫帚在扫落叶,但即使如此,那头顶的大树依旧绝情地褪下一身旧皮,惩戒似的让树下的人们不能停歇。 萧子杞说不上多喜欢或者多厌恶秋天,但今年这秋天,他无来由地有些讨厌。而这讨厌又绵延开来,一会儿工夫,他不仅是讨厌秋天,更是讨厌起了整个大魏皇宫的秋天。 那带路的小太监看着年纪还小,并不是个擅于言谈的模样。萧子杞心情欠佳,也不愿意多加言语,以至于快要步出皇宫了,他才想起自己那披在身上的大氅忘了带。 若不然,奴才现在过去取?那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望着萧子杞,有些欲言又止。 萧子杞一贯给人的印象是很和蔼可亲的,按理说那小太监并不该害怕,但是不知怎的,看着萧子杞稍显冷淡的模样,那小太监莫名其妙的就在心里畏惧起了他。 萧子杞闻言点了点头,那小太监得了令,就像是脱弓的箭,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萧子杞只好站在原地等待,好在不远处一方菊田,朵朵金灿灿的菊花怒放正酣,一阵阵雅淡的清香随着清风拂面,格外的沁人心脾。 萧子杞百无聊赖,便挪了尊步,要往菊田赏菊。然正在这时,却见一人,正绕过离菊田不远的圆拱门,向他走来。 第125章 (一百二十五)误解 萧兄,好久不见。元恪踩着一地落叶,拄着手杖,径直地走向萧子杞。 枯叶踩在脚下,发出细细碎碎的窸窣声响,听在耳中有些嘈杂的愉悦。 然,萧子杞却是不愉悦的。因为面前的元恪,他一面朝他走来,一面阴阳怪气地道:萧兄,难道你也是为立储提建议而来吗? 萧子杞看出元恪脸上的讥诮之意,只当不知,道:难道承王殿下也是为此而来? 元恪心中咯噔一下,今日他的确为此而来。但若是萧子杞也为此而来 他这父皇可真是老糊涂了,萧子杞虽说是皇帝的亲外甥,但毕竟是个齐人,本国立储,竟还要听取别国意见,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而这萧子杞 那元恪的脸上蓦地阴沉下去,想到前些时候在闹市中救下的那个女叫花,元恪心中咯噔一下,一股不妙的感觉顿时油然而生了。 那女叫花姓乔名玉瑶,听她话中所述,她乃南齐边城人士,曾被萧子杞所救,因而被萧子杞留在身边。后被萧子杞送入宫中,成为楼舒窈,不,陶清漪的贴身宫人。若是她所述当真,那宫中二十三皇子元圣,便是她所生。 元恪曾向她追问孩子生身父亲姓甚名谁。那乔玉瑶只管哭诉却不肯开口。仔细想来那孩子的面相,或多或少带了鲜卑血统,宫中人都道那孩子是随了皇上长,高鼻梁深眼窝大眼睛,但实际上,拥有此种长相的大魏人并不在少数,更何况还有个这般长相的萧齐人士 -- 第229页 元恪想到此处,心中不禁一阵阵犯凉。尤其他在抬眼时,正巧看到萧子杞也在看他,一双深邃的大眼睛忽灵忽灵的,竟还带了自成一派的懵懂天真,简直就快要成为那元圣的翻版,他顿时怒从中来,上前一把拉扯住萧子杞的手腕,咬牙切齿道:你果真是要乱了血统吗?! 元恪身后的曾灵,见元恪突然出手,吓了大大的一跳,他还未来得及劝阻,那萧子杞却出了声:啊? 这一个明知故问的啊,更加惹怒了元恪。他眯着眼睛,就连握住萧子杞手腕的手也加大了力道。 萧子杞,你别以为你那些腌臜的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元恪并不是武将,但好歹也是个健全的男子。被一个健全的男子掐住手腕的滋味并不好受,更何况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萧子杞。 那萧子杞吃痛,一双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道:元恪,你这又是在发什么疯? 元恪并不回答萧子杞的话,他正沉溺在他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测中。 你想立元圣吗?你休想!他恶狠狠地说,简直有些吹胡子瞪眼了,元圣并非陶清漪所生,此事我已经知晓。既然知晓,我拼尽全力也不会让此事得逞! 萧子杞闻言,顿时心中一惊,思来想去,又想到那出走的玉瑶不知所踪,当即就有些明白了。 你抓了玉瑶?他扯了扯自己的手腕,发现那元恪力道之紧,他一时半会儿竟不能挣脱,当即飞起一脚。 看见他抬脚便踹,元恪下意识便去躲。这一躲,那手自然便松了。 萧子杞站在原地,揉了揉吃痛的手腕,他挑了眉眼看向元恪:你将玉瑶怎么样了? 怎样?萧子杞,那乔玉瑶为何出走,你心中真一点数都没有吗?实话跟你说,本王并未抓乔玉瑶,是她自己送上门来求我承王府庇护的。依我看,那乔玉瑶只是一个被抢走孩子的可怜母亲,而你,呵,就是那个始作俑者! 萧子杞闻言,脸色渐沉。 印象中,玉瑶并非那样不知分寸之人。但爱情使人晕头转向,尤其是得不到的爱情,不禁使人晕头转向,还容易让人因爱生恨。 萧子杞如今也有些说不准玉瑶有没有分寸,他心中有些忐忑,但表面上却是一片平和:元恪,玉瑶还与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她什么都与我说了。萧子杞,我真没想到,你竟也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辈! 那萧子杞蹙了蹙眉头:元恪,你在胡说什么?! 元恪冷笑:胡说不胡说我说了不算,哪日我面圣,非要当着我父皇的面将你这道貌岸然的家伙给揭穿! 不可理喻!萧子杞说罢,转身欲走,却被元恪拦住。 怎么,说到你痛处了吗?元恪冷然道,斜睨着萧子杞,表情憎恶,就像是看到了这世上最肮脏的垃圾。 萧子杞被元恪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惹怒,拂开元恪的手,他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元恪,我萧某一心为你,若你不知好歹,就当我一颗真心喂了狗!说罢,便迈开大步,要往宫门的方向走。 元恪见萧子杞一言不合又要逃,有心问他个明白,本欲再横加阻拦,谁知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横冲直撞,差一点就与他撞个满怀。 承承承承王殿下那小太监抬头一看是承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那曾灵一时半会儿没有话说,总算是逮到了一个说话的机会,他上前一步,指着那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大喝一声:你慌慌忙忙要干什么去,冲撞了承王殿下,是你能担待得起的吗? 小太监闻言,立刻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磕了几个响头,一面磕头一面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你起来吧。元恪望了萧子杞远去的方向,蹙着眉头凛然道,又看到这小太监手中,正拿着一件厚重的大氅,他的眼睛一跳,紧跟着脸色阴郁下去:这是何人的。 回殿下,是萧公子的。那小太监陪着小心道。 也不知怎的,他今日觉得见到的所有人都不好惹。方才那萧公子如是,这承王也如是。明明平日都是好出了口碑的人,今日都像吃错了药。就如同这面前的承王殿下,他总有一种感觉,若是他哪句话说错,这承王当即就会扑过来活吃了他。 那小太监一面想着,一面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元恪在听那小太监说怀中的衣服是萧公子的时,那一张脸上的脸色就很难看了。方才他觉得曾灵有些仗势欺人,这才出言让这小太监起身。如今见他起身了,却又隐隐地有些后悔。但是他又不便明着表现出后悔,只能咬着后槽牙瞪了那小太监好几眼,而后一甩袖子,这才迈了脚步往永安殿而去。 另一头,萧子杞一路飞快地出了宫门。宫门外十几丈开外的地方,一棵大柳树下,江骋一身黑衣正坐在马车上,看到萧子杞出来了,他飞快地跳下马车,几个大步便走到了萧子杞面前。 萧子杞方才走得太急,这会儿站定了,他有些急速地喘息起来。 -- 第230页 江骋贴心地取了腰间挂着的水壶,萧子杞一言不发地接过喝了许多口,这才慢慢地由江骋搀扶着往他们的马车而去。 那停驻马车的地方,正上方的大柳树垂下无数的枝条。这萧条的季节,那树上自然不会有什么绿意,一根根枝条像是鬼爪一样张牙舞爪,平白增添了许多心烦。 萧子杞在一片心烦意乱中,回头望了一眼那身后巍峨的宫墙,而后,他淡淡地开了口。 你还记得在大齐时为我治伤的神医吗? 江骋不知萧子杞此话从何开头,便随着萧子杞的话沉默地点了点头。而后,他便听见萧子杞接着说道:那神医囊中曾有一本《毒物纪传》我曾有幸拜读,那书上曾记录过一种无色无味的草,名叫丹心,此草长在悬崖峭壁,十年一开花,世间几乎绝迹。以此草开的花入药,可解世间百毒,但连续使用,却是世间最烈的□□,中毒者开始的时候只觉浑身虚软无力,劳心伤神,以为疲累,但长此以往,却是心肺俱损,长期昏迷这般说罢,他那神色突然凝重起来:江骋,我怀疑大魏皇帝,多半是中了此草的毒。 他抬起眼来去看江骋,他那眼神像平常一样,平和柔软,但不知为何,江骋却觉得他那眼神中莫名有了些别样的东西。 但江骋并没有细想,因为萧子杞这头话音方落,那一头却又开了口给他下达了命令:江骋,去查此草由来,查出下毒者。 这般说罢,萧子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借由着江骋的力道抬脚进了马车,等到他完全坐定下来,他那心中无来由地一阵慌乱。 想到元恪方才那一张气急败坏的脸,萧子杞闭上了双眼。 希望我猜错了。他心道。 第126章 (一百二十六)乌龟王八 大魏皇宫。 闲适的午后,今日没有多余的风,唯有花香缭绕,草香扑面,意外地让这空气都变得清甜起来。 卫夫人所在的这出宫宇,后院那里栽种着一片金桂,如今正是金桂凋零的时候,但那殿中却有巧手的手艺人,也不知用了何种秘技,让这桂花竟是多开了一月却不谢。 卫夫人平时很爱这金桂,就连金桂做的点心,她也格外的爱吃。 今年的金桂开得旺盛,她更是喜欢得紧。但这花开得再好,到底也比不上那桂吾宫成群的桂树。那里的楼阁殿宇,就像是长在金桂里中的仙景,繁花灿烂间,飘渺好看,犹如天外之地,令人心往神驰。 想到桂吾宫,卫夫人的心中多少有些嫉妒情绪。但她到底是这宫中老人,颇能拿得起放得下,很快,她就抿着嘴微微一笑,将这股情绪抛却在了脑后。 她如今所在的宫殿二层,是一个后期改建的暖居。还未入冬,这暖居里面已经升了炭火,人在其中,被那阵阵暖意包裹,难免就要犯困。 卫夫人强打精神,亲手斟了一杯茶递给了与她对面而坐的罗昭仪,那罗昭仪难得喝上卫夫人亲手斟的茶,一双本就不大的笑眼几乎就要眯成一条缝。 姐姐,我怎么觉得您这茶,可比我那儿的好喝多了! 卫夫人端着茶杯,笑吟吟地呷了一口。 这茶是年头里皇上御赐给恪儿的,恪儿舍不得喝,都拿来给了本宫。本宫是分不出个好赖,不过既然妹妹爱喝,那一会儿给你包一些回去。 哎呦,那怎么好意思啊。那罗昭仪笑说道,抬手掩了一口呲出的白牙,一张保养良好的脸上,意外的没有一丝笑纹,姐姐就是好福气,有承王殿下这么个孝顺儿子。不像我,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啊,一年到头呆在封地,连封家信也不知寄,真是好不像话! 又道:对了姐姐,你听说了吗,这几日都在传言,说是那罗昭仪四处看了,见周遭一众宫人各忙各的,一时半会儿顾不上这儿,便附身过去,在卫夫人耳边小声道:宫中都在传言,说若是皇上她尴尬一笑,就是那个什么了以后,据说没有生养的嫔妃们可都要殉葬啊,真是吓死个人了! 卫夫人闻言,淡定地端了茶杯,又喝了一口清茶,等到那温热的茶水下肚,一股暖流滋润了肺腑,她才在一派茶香氤氲中抬起头来:每朝每代都是如此,秋韵,这并不是我们人力能够改变的。说罢这话,她叹出一口悠长的气来。 秋韵是这罗昭仪的闺名,多少年没人叫了。就连皇帝,也是一本一眼地叫她爱妃,如今突然听到她这名字,她胸口一阵激荡,若是卫夫人再煽情些,她恐怕就要流下泪来。 罗昭仪突然忆起,她与这卫夫人本就是同乡。宫中的妃嫔大都是异乡人,皇宫之中遇到同乡的机会原本就很小,更何况还是个没出五服的同乡。 若是罗昭仪没有记错,如果按照辈分来说,卫夫人似乎还是她的什么姨母。 罗昭仪在卫夫人这口悠长的气里意外地品出了一些苍寥的味道来,她跟着唉声叹气了一阵,这才又道:姐姐,那阿兰这次是不是 阿兰是罗昭仪宫中相处很好的一个姐妹,平时二人走得颇近,这次来拜访卫夫人,大体也是为了此事。 -- 第231页 卫夫人没有说话,漫长地沉默过后,才叹息道:苏美人自入宫便体弱多病,生了三个公主,那身子更是一日不如一日,若不行,便让阿兰帮苏美人养育一个孩子也未尝不可。这般说罢,又道:这事情本宫会替你多上心的,都是自家姐妹。 那罗昭仪听闻此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姐姐,若是此事能成,我她一面说一面跪下来,险些就要立即给卫夫人磕下一个响头。 卫夫人见她如此,当先一步上前拖住了她的手:都说了是自家姐妹,你这又是干什么。她嗔怪一句,拉扯着罗昭仪又坐下来,有些愁眉不展:不过,近些时候,本宫也有一事相当烦心,哎 卫夫人这一声哎,声音格外的悠长,罗昭仪意外地在卫夫人的这一声叹息中,品出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味道,她下意识地便开了口:姐姐,您在为何事烦心? 卫夫人苦笑,片刻后又示意她侧耳来听。 絮絮的话语像是针刺,一点一点扎进罗昭仪的耳道。她恍惚地瞪大眼睛,而后心惊肉跳地弹坐起来:什么?她竟是要乱了血统吗?! 皇帝由楼皇后搀扶着缓缓地坐起身来。近些时候,他这一副病体愈发地不灵便了,一整夜一整夜的昏睡也无法抵御那从身体最深处散发出来的困意,尤其是他那脑子,近些时候竟也开始恍恍惚惚起来,有时候竟是连前一日发生了何事都记不住。 对于他自己的这种变化,皇帝其实是恐慌的。越是位高权重者越是畏惧死亡,皇帝也不例外。他还不想死,起码还没活够。 皇帝有些烦闷地揉了揉他的太阳穴,对于被突然叫醒仍旧有些气恼。感觉到皇后要为他亲自更衣,他十分不给面子地一把扯过了衣袖。 给朕出去!他无甚好脸色地说,去把桃红叫来! 桃红是皇帝的贴身姑姑,是个一辈子都在伺候皇帝的长相寡淡的老姑娘,楼皇后倒不会因此去吃桃红的醋,但被皇帝当着一众太监丫鬟那样训斥,她的脸面上还是有些下不来。 身旁的全喜跟了皇帝一辈子,自然机灵地要命,他看见皇后脸色不尴不尬地走出门去,立马跟上去赔了个笑脸:皇后娘娘,陛下并不是针对您,他只是只是有些起床气。 楼皇后闻言,那一张依旧美丽的脸上露出些怨怼:本宫知道皇上是在生什么气。无非是给他的老来子验明正身罢了,他就这样坐不住,难不成,他想被楼舒窈骗一辈子吗?! 又道:归根到底,他还是舍不得那个贱人! 娘娘,奴才觉得啊,二十三皇子并不一定非皇上亲生,只怕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四散谣言,所以才会全喜有心解释,他陪着笑,活像个低头哈腰的哈巴狗,还有楼夫人,她并不像不知分寸之人 你一个奴才又知道什么?!皇后非但没有被全喜劝慰,反倒被他惹怒了。 楼舒窈天生犯贱,他那儿子一看就知不是亲生,若不然,她怎么不敢当众反驳?你要知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为何她陷在流言蜚语而不是旁人,还不是因为她平日所行不端?今日如此,全是她自作自受!一个品行不端的嫔妃,若此次皇上包庇,还不知以后要惹出什么大祸。依本宫看,此事当以严肃处理,以儆效尤,若不如此,后宫难免日后翻天! 这般说罢,又望着面前全喜那一张被她吓呆的脸,冷笑道:呵,这时候都闹到圣前了,她才敢借着你的口说上几句,全公公,她这难道不是心虚吗?! 我我哎!全喜原本想要解释,楼夫人并没有借他口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才发现无论如何都是解释不清了,干脆闭口不言,被那楼皇后又从头到脚数落了一个遍。 我看你们啊,全是被她外表所蒙蔽。尤其皇上,被她蒙蔽更甚!方才你也看见了,皇上那是在朝本宫发脾气呢!就为了那么一个破鞋呵,幸而马上就要滴血认亲了,等到事实摆在眼前,皇上就会明白本宫那才是一片苦心啊 全喜只觉眉梢眼角都在跳,他唯唯诺诺地又应了几句,这才总算送走了楼皇后。 望着楼皇后的背影,全喜缓缓挺直了背脊,等到皇后的身影终于看不见了,他才忍不住腹诽道:皇上为何会发脾气,还不是因为整个皇宫,都当他是一只活生生的乌龟大王八啊! 第127章 (一百二十七)躁动 陶清漪几乎是被推搡着押解至永安殿的。 那永安殿上,也不知是谁放出的消息,一时间竟围了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似乎都在等着看她好戏。 自前几日,宫中突然有传言,说是她那名义上的孩子并非皇上亲生,一传十十传百,一夜间在宫中她竟是被人魔化成了一位到处搔首弄姿的荡^妇。 宫廷秘闻,总不乏好事者渲染,一来二去,她的名声便持续地坏了下去。 皇帝有个外封的亲兄弟赵郡王,是个很严肃正派的人,前些时候因陆氏之事,被皇帝召回京中。如今还未回封地,忽闻此事,他顿时火冒三丈,当下也请旨入宫,准备规劝皇帝惩治此等藐视皇权之人。 -- 第232页 但,惩治人是要讲证据的,所以由他出面,纠集了一众近臣要求皇帝当众滴血认亲。 成日头昏脑涨,昏昏沉沉的皇帝在病榻之上没有细想赵郡王的决定,便将此事应承下来,等到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要当面验明自己是否是王八正身时,他当即便恼怒了。 他这一生共有二十三子,他儿子众多,除了先皇后林氏所生儿子外,其余儿子在他眼中多为草芥。这最小的二十三子,他虽喜爱,但在他心中其实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若此事隐秘,无论老二十三是不是他生,他都会毫无顾忌地杀了他。一个妃子,一个儿子的性命,对他来说原本就无关什么轻重。可是如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几乎就要沸反盈天,他凭一己之力,如何去堵住悠悠众口呢?这儿子如今杀也杀不得,还要留下来去做他活王八的见证,这让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时间简直是生不如死了。 但君无戏言,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众人皆知,他也不便当众反悔滴血认亲,只好硬着头皮,由着他亲爱的皇后搀扶,上了永安殿。 等待自己是否是活王八的过程,是煎熬的。 皇帝坐下后,便立马后了悔,此时恨不得立即晕倒,再不管这殿堂之上的七七八八。 陶清漪跪在众人之前,她抬起头来望向皇帝。多时不见,皇帝愈发地显得老态。那原本茂密的头发也变得稀疏花白,曾经睥睨众生的精神气,仿佛一夜之间被什么抽干了,唯留下满眼的死气沉沉与干瘪枯瘦。 陶清漪对于皇帝,其实并不比对陌生人感情深厚。但看见他这般颓丧与衰败时,她还是不由得在心间生出一些不忍。 这世间的人人,都逃不开一个死字。管他曾经贫贱富有,是一贫如洗,还是坐拥天下,终是没人能够免俗。 而此刻,那皇帝也看见陶清漪了。四周众人,唯独那女子跪在其中。一身素衣,满脸倦怠。倒也不似从前的瑰姿艳逸,光艳逼人。 似乎觉察到皇帝在看她,她稍稍地抬了眼,那眉宇间的一点朱砂与眉眼齐飞,这本来是皇帝最爱的长相,但此时此刻,皇帝却第一次有些恨透了这个与林氏相似的女子。这个让她颜面尽失,龙颜扫地的女子。 他愤怒地颤抖起来,几乎有些不稳地抓了那面前案上的方砚,恨恨地朝着陶清漪扔了过去。 皇帝毕竟尚在病中,纵然曾经是一位武林高手,此时那手上多少也失了些准头。笨重古拙的砚台没有砸中陶清漪的额头,倒也是蹭着她的头发尖飞过,吓了她大大的一跳。 一阵说清脆没有多清脆,说沉闷没有多沉闷的声音咣当一下响彻大殿,一时间让整个殿堂之上那一丁点各怀心思的窃窃私语,都停了下来。 你这贱人!皇帝骂完这句话,继而剧烈地咳嗽起来。那粗重的咳喘在大殿上回荡,陶清漪甚至有一种皇帝即刻就要将心、肝、脾、肺全都咳出来的错觉,因而愈发地心惊胆战了。 陛下,妾身冤枉!陶清漪随之磕起头来,但是越是磕,她的心中却越是没底。 她那圣儿,是萧子杞送入宫中的孩子。这孩子生在宫外,必定是与皇宫无甚关系的。这么一个与皇宫无甚关系的孩子,她必定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更遑论是与皇帝滴血认亲。 皇帝听见陶清漪喊冤,那一张嘴差点要被气歪。他憎恶地瞪着陶清漪,虚弱地咬牙切齿:你冤枉?你谈何冤枉? 陶清漪原本还想反驳,但她张了口张口,却发现她根本无甚反驳,她怔了怔,只好又不甚服气地重复了一句:妾身冤枉。那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她竟是越发地心虚起来。 她这一副模样看在皇帝眼中,几乎就是实打实地将元圣并非他生之事默认下来,他心中突生出一千个杀意与一万个恨意,心脏止不住的一跳一跳的疼痛,就连那一双不甚清明的眼睛,也紧跟着通红起来,那样子与寻常民间男子发现老婆红杏出墙生起气来时的样子并无二致。可见这世上的所有人,在原则性问题上,都是一样的心胸狭小。 赵郡王见皇帝被她这妃子气成如此德行,他那心中更是冒了火,一面暗骂皇帝真是不争气,一面起身跪在殿上。 陛下,您息怒。他双手抱着拳,楼夫人失贞、失德,这本是皇兄的家事,臣弟本不该多说,但皇室血统却是国事,此事关乎国家命脉,绝不能有一点闪失,臣弟恳请陛下,一定要严查此事,给我大魏一个交代!说罢,他咚咚地磕下几个响头,再抬起头来,他身体力行地发出恳请:请皇兄即刻滴血认亲! 众人见他如此,皆附议:请陛下即刻滴血认亲! 皇帝被那耳畔吵嚷的声音,振得耳朵一阵阵的嗡鸣。若说他方才只是心痛,如今此刻,他那是心痛加耳痛加全身痛。他颤抖着抬起了右手,做出一个默许的姿势。赵郡王立刻站起身来,侧头过去,对着外面摆了摆手。 紧接着,一众宫人鱼贯而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位御医,与一阵此起彼伏的小儿哭声。 元圣这几日离了母亲,离了桂吾宫,只与一个陌生的乳娘呆在一起,他虽小,却也有了些意识,知道自己定然是遭了大祸,所以成日成夜的不知安息,哭得声泪俱下,涕泗横流,歇斯底里。 -- 第233页 此刻,又面对着密密匝匝的人群,他在一派属于孩子的惶恐中,更加地害怕起来,于是更加卖力地嚎啕大哭起来。 陶清漪自听见元圣哭声时,便十分不淡定地焦虑起来。眼见得那孩子哭得如同一个泪人,她在心疼之余,只剩下愈发深刻的恐惧与害怕。 若是滴血认亲发现这孩子并非皇帝所生,除了坐实她偷人外,这个孩子 怕是要死了吧? 想到这儿,陶清漪的心脏狂跳起来。全身上下,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平添了一身惴惴不安白毛汗。第一次,她担心元圣的立场胜过了自己的立场。 圣儿圣儿她失魂落魄地念叨着这孩子的名字,情不自禁地就要站起身来。 那站在皇帝的楼皇后,以为陶清漪要有什么异动,眼疾手快地指了左右侍卫。 压住她!她不留情面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地震慑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小孩子元圣。 似乎觉察出了自己母亲的存在,元圣哭得愈发声嘶力竭,仿佛是将他吃奶的气力都用在了此时的哭喊之上。 妈妈妈妈他一面哭喊一面念叨。 他太小,还不会唤娘,但这一个妈,此刻却已将陶清漪全部的母爱都激发了出来。 皇上,孩子是无辜的,求您放了他! 但她这样的声音实在是微不足道了,在场众人有的说她恬不知耻,有的说她自作自受,有的说她不值得同情,唯独没有人肯听一听她说话。 皇帝原本就被这样的氛围逼得窒息,又经过与陶清漪对峙,气得心疼加肚疼,此刻又面对着那不知是不是他的孩子的吵闹,他当即有些忍无可忍:抬上来! 他的声音方落,便见一具偌大的金丝楠木棺椁由八个太监分抬着上了宫殿。那棺材落地,座上的皇帝原本愤怒到极端的脸上,现出几丝悲戚的不忍。而后,他挥了挥手,那眼明的御医便端着一个托案近到前去。几个打扮成仵作模样的人,一人鼻端系着一条湿布条,也随之上前,不用吩咐,便使力打开了棺材。 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眼见得将要站起身来,身后的楼皇后却适时地扶住了他的手。 皇上! 这一声皇上,让皇帝那因重新开棺而飘忽悲忍的心神,一下子归了位。他望着那装饰繁复的金丝楠木,这曾经坚强到心若磐石的皇帝,险些老泪纵横。 其实,元恂下葬时已被贬为平民,为何一个平民会用金丝楠木做棺,那结果是不言而喻的。但元恂毕竟是死了,还死成了皇帝心头的一根刺。他活着的时候,皇帝对他又爱又恨,及至死后,那爱恨交织,出奇地谁也没有干过谁,爱与恨相敬如宾起来,竟是生出一个懊恼外加一个后悔。 而再次亲眼见到元恂,皇帝也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时间与境地。 当初他蜷在病榻,稀里糊涂答应赵郡王滴血认亲时,他若还有三分清醒,他必定会阻止所有人去搅扰元恂清静。 但如今说什么已经晚了。皇帝只能眼巴巴看着他那不得好死,入土不安的儿子的棺椁被打开,又眼巴巴地望着他那二十三子被利刃划破手指,用一个半吊着的姿势被人托举在空中,朝着那棺中的尸骨之上放血。 虽然这尸骨的主人死时是一个戴罪之身,但他生前毕竟是太子。众人不敢当着皇帝的面当众冒犯已故的先太子,只好百般委屈那还活着的不知是不是皇帝亲生的小儿。 元圣毕竟还小,手指纵使被刀划破,哭得声嘶力竭,流出的血量却并不大。起码不足以与他的兄长来个滴血认亲。 那做见证的御医见此,隔着一条湿透的布条,有些尴尬地抽了抽鼻子。 皇上他向前走上几步,双手作揖,正准备跪下,那皇帝却早已料到他想要说什么,有气无力地一挥手,却是准了。 陶清漪养育元圣多时,早已将元圣当做亲生,见那御医又执起尖刀靠近元圣,她疯魔一般挣开左右侍卫,就要朝元圣扑去。 楼皇后见陶清漪状似疯癫,下意识提高嗓门喝令侍卫去按住她。再次被压制住的陶清漪泪流满面,一面哭一面抬起头望向皇帝,求他放过元圣。但铁了心的皇帝似乎恨极了她,倦怠地蹙着一双浓眉,根本听不进她任何言语。 而另一头,御医已经握住元圣的手腕,狠狠地又划下一刀。 小孩子的啼哭立刻响彻整个大殿,从他臂膀之上流下的血尽次滴入棺椁之中那具皇帝连看也不敢看上一眼的骸骨。而后,那鲜红温热的血流,就这样严丝合缝地没入元恂那具带着腥味的尸骨中,直到连血珠也不见。 皇皇上御医的表情抽筋似的跳动着,他的脸上现出一派不可置信。而后他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大殿,用几乎颤抖的声音道:皇皇上这这二十三皇子的确是真龙血脉啊 第128章 (一百二十八)安寂 御医这一句话,实在算不上掷地有声。但是整个大殿之上,却倏地安静下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面面相觑,不敢言语了。 -- 第234页 皇帝被御医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轰得头脑混乱,等到他稍微清醒冷静下来,他那一身衰败的骨肉仿佛回光返照,让他一下子精神矍铄的就站起身来。 他几步迈往元圣面前,在那正托举着孩子的太监目瞪口呆之时,一把从那太监手中抢过孩子,一面抱着孩子一面伸出脚来,还不忘朝那弓着身子的太监膝盖重重踹上一脚。 怀中的元圣说来也奇怪。原本他正哭得歇斯底里,谁知被皇帝抱在怀中时,他那哭声却逐渐小了下去,一双小手搂抱着皇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只管往皇帝怀中拱。 这是个柔软的撒娇姿势,衰老的皇帝只觉得鼻子一酸。他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元圣的背脊,又踉跄地朝前迈了几步,来到元恂豪华的棺椁之前。 棺椁中的人早不似从前细皮嫩肉的模样,腐朽的、衰败的、腥气扑面的元恂,正以一具尸骸的形式,面对着自己的父亲。 皇帝想,当元恂知道自己知错后,依旧被他的父皇下令杀死时,他定然是绝望的吧。 皇帝浑浊的眼睛有些酸涩,再抬头却看到自己那二十三子元圣,他似乎也是有所感应似的呜咽起来。 元恂那大腿骨上,与元圣滴血认亲的痕迹还在。他那小儿子的血,果真如同方才御医所说,全部没入了他大儿子的腿骨中,一丝一毫都没有滑下来。 滴血认亲做不了假。皇帝顿时觉得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险些一个不稳栽倒在面前的棺椁中。 身后,一众嫔妃和近臣都在惊呼着皇上,皇帝的弟弟赵郡王早已眼疾手快地上前拖住了皇帝摇摇欲坠的身体。 皇帝怀中方才止住哭泣的元圣,随着皇帝倾倒,哇的一声,又哭将出来。配着他那还来不及止血的小小臂膀,看起来竟有一种血淋淋的可怜。 而当那皇帝落入赵郡王臂弯时,他终是不负众望地眼前一黑,完全晕了过去。而在他晕倒之前,他喊出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杀,给朕杀了所有造谣者! 滴血认亲事件之后,除了元恪那位极其认死理要求重验血统的承王外,宫中一时无暇他顾,人人自危起来。 楼夫人事件的始作俑者到底没有查出,但宫中所有人几乎都为这谣言添砖加瓦过,不经意间,就成了这阴谋事件的同谋。众人皆怕引火烧身,所以自发地道路以目。 后来也不知是谁举报了宫中的罗昭仪,捡了她出来做了替罪羊,只说她便是那个最初的造谣者。罗昭仪一人怎敌得过悠悠众口,任她如何为自己辩解,众人依旧将她送到御前,病榻之上的皇帝提了一口气亲自举剑,将她一剑钉死在永安殿。据说她死时依旧张着嘴巴和眼睛,依稀还是一个要为自己辩解的模样。但皇帝再也不会将她的辩解之声听进耳朵了,因为就在罗昭仪死后没几日,皇帝终是油尽灯枯,再也撑不住了。 皇帝寝殿,那半大不大的寝殿中,还从未一次性出现过这么多人。 一众女人哭哭啼啼地围着正躺在榻上一副枯槁形容的皇帝,就好像皇帝真的已经去了一样。 楼皇后作为这群哭丧者的首领,理所当然地哭出了一脸悲痛欲绝,那声音是一马当先的大,大到生生地将皇帝从昏迷中震醒过来。 将死之人,就连睁开眼皮都是沉重的。 皇帝用了十二分的气力才睁开眼睛,入眼那一众人脸是一个胜一个的模糊。他眯着眼睛看了好半天,才依稀地辨别出谁是谁。 不过才半月的功夫,皇帝的身子急速地萧条下去。那一张蜡黄的脸上,此刻枯槁消瘦到简直不似人形,就连他原本宽厚的身形,也在病痛中逐渐瘦成了一副枯骨。举手投足,都隐隐地带了浓郁的行将就木的气息。 看到皇帝醒了过来,那满脸悲恸的皇后当先近到榻前,一连叫了好几声皇上,那颓败的皇帝才迷茫地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望向她。 快死之人身上往往带了死气,这气息就好像人在活生生的衰败与腐烂,一点也不好闻。 皇后抽了抽鼻子,险些在这气息之中两眼一闭,活生生给熏晕过去。 但她毕竟是一国之母,很快便调整了形容。只见她嘴角一撇,两眼一耷,又要做出一副哭相,然那声音还未发出,皇帝的声音却当先传了过来。 阿杞呢?皇帝一面说,那目光便自面前的人脸之上一个一个地逡巡过去,似乎没有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人,他又问了一句:阿杞呢? 皇帝寝殿中,此刻除了跪了一地的嫔妃外,外围皆站着一众皇子近臣,皇亲国戚。此刻皇帝没有问一问这些人,只是执着地唤了一声又一声阿杞。 皇帝的声音此时沙哑低沉的异常,与他先前洪亮且中气十足的声音简直判若两人。所以在场各位,虽然听到他唤阿杞,却并没有听明白他具体唤了谁。有机灵者以为他唤的是老七,活生生惊出一声冷汗,以为皇帝濒临死亡,老眼昏花,看到了不该活在现世的元敏,兀自膈应了起来。 只有站在最边的元恪听明白了,他那一双深邃的眉宇当即便蹙了起来,双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反复几番,他这才先前一步站了出来。 父皇,此种场合,于外人 -- 第235页 去叫阿杞!去!咳咳咳皇帝剧烈地咳嗽起来,险些就此吐出一口鲜血,再一次不省人事。 全喜跪下身子拖住皇帝的上半身,好一阵抚弄,皇帝这才气息稍平。因为这一通咳嗽,他的气色竟比方才转醒时好了不知多少。他有些疲惫地靠在全喜身上,将全身重量都交由全喜,又看向前方众人,有气无力道:朕就要死了,去把萧子杞给朕叫过来。 这一次,他的话尽量说得平和舒缓,尽管声音依旧低沉沙哑,但所有人都听到了。在场众人无不震惊,包括正跪在嫔妃最末,怀中抱着元圣的陶清漪。 陶清漪惊异于皇帝眼见得就要不行了还能想起萧子杞。当然不仅是陶清漪惊异,在场所有人都惊异。 不多时,随着小太监的通报,那萧子杞迈脚步匆匆走进了皇帝寝殿。他一身墨蓝长袍,许是外面下雪的缘故,他那头发上还挂着雪花。如今忽的遇了热,那些雪花纷纷由冰化作了水,濡湿了萧子杞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头发,多少让他带了些风尘仆仆。 而他的到来,除了给翘首以待的皇帝带来心安外,还裹挟了外间的风雪,让在场众人如同当头浇了寒冬腊月的冷水,一时间皆缄默起来。 虽然寝殿之内的所有人都觉得萧子杞出现在此不甚合适,但奈何皇帝一意孤行。他见萧子杞进门,那一张死气沉沉的脸上也难得的带了几分活气。 阿杞,朕想起来了,当年阿彩她还在宫中时咳咳咳咳咳咳又是一阵冗长的咳嗽,几乎将皇帝咳得痉挛。他颤抖着伸出手锤了锤自己的心口,在一片心绞痛中,沙哑道:朕第二个孩子,朕实在没想到没想到啊他一面说,一面流下泪来,哆哆嗦嗦说了半天,终究是语不成调,什么也说不出来。 萧子杞垂着头跪在地上,他连头都没有抬起来。这样的举动是恭敬的,但在濒死的皇帝面前,多少有些显得冷冷冰冰。 众人面对着突然像是抽风一样的皇帝,又见他提到第二个孩子,以为他是说元恪,都纷纷将目光停驻在元恪的脸上。就连元恪自己,也以为皇帝是在说他。一时间心惊肉跳,还以为萧子杞又抓住了他什么把柄,正在向皇帝汇报。 皇帝虽提到了第二个孩子,但他却并没有将目光停驻了元恪的脸上,他那一双浑浊衰败的眼睛始终看着萧子杞趴伏在地上的身影。而后,他吸了一口气,伸手一把抹去了他眼眶中汩汩流出的泪水。 朕,对不起她。皇帝闭了闭眼睛,那胸腔之中气血翻腾的厉害,若不是他强自压抑,恐会就此吐出一口血来。 那跪在地上的萧子杞,听了皇帝这一句话,那冷硬的背影稍稍有些颤抖,而后他的嘴角弯了弯,也不知是苦笑还是嘲笑,都被一张面朝地面的脸掩藏了所有表情。 阿杞,这些年来咳咳这些年来,是朕对不住对不住咳咳咳皇帝双目赤红,拼着力气想要坐起身来。那身后的全喜望见,赶忙托起皇帝的上半身,一面托一面不忍道:皇上,您且千万保重身子! 第129章 (一百二十九)往昔 但皇帝这时候,那一颗心皆都在萧子杞的身上,根本无暇顾及他自己的身子了。他看着萧子杞,看着看着,似乎心有不甘,道:阿杞,你抬起头来看看朕 萧子杞并不打算与皇帝作对,闻言,他缓缓抬起头来。 他的长相大多随了他的母亲元彩,让他的五官看起来格外的柔和,虽与元恪相似,却并不似元恪或多或少带了些攻击性。 而萧子杞面前的皇帝,此刻一身中衣,四散的头发早已花白,许是在病榻之上缠绵太久的缘故,那些头发油腻的虬结在一起,让这平素间庄重非常的皇帝看起来格外的狼狈。 看见萧子杞依言抬了头,皇帝脆弱到简直不堪一击的脸上掠过一丝轻松的表情。但这样的轻松于他长长久久的病痛实在是杯水车薪。就在这一瞬间,皇帝又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心口,就连他的眼前,也开始不受控制地一阵一阵地晕眩起来。 朦胧中,他似乎在那不远处的萧子杞身旁看到了元彩的身影。他的妹妹依旧是一副青春靓丽的面貌,穿着曳地的长裙,于时光的罅隙中走过来,对着他那弥留之际的哥哥展颜一笑:皇兄,您瞧我穿这条裙子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呢? 皇帝想,当然好看,非常的好看。 那年那月那繁盛的时光中,他就觉得非常的好看,非常非常的好看。 可是,这样的好看他再也见不到了。 那摇曳在他面前的元彩的身影,依旧对着他笑靥如花。那时的她细细瘦瘦,心思单纯,最偏爱的,不过是宫墙之内随处可见再平凡不过的一片桂花林。那花期短暂,小小黄黄的花朵,除了香气扑鼻外,皇帝并不知这些花朵有何值得元彩依恋。 似乎是听见他的取笑,她有些沮丧,但很快,她又倔强地嘟了嘴:皇兄,若以后我拥有自己的宫宇,我便要在整个宫宇种满茂密的桂花林,等到金秋十月,满园飘香,岂不美哉?我连那宫宇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做桂吾宫。 -- 第236页 桂吾宫?说得就好像整个天下的桂花树都是你的似的,好一个大言不惭!皇帝听到他年轻时的笑声,朝气蓬勃,同时也野心勃勃,阿彩,你迟早都要嫁出去的,父皇怎会去为你另辟一座宫宇? 皇帝的话语说得元彩眼神一黯,但同时,她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促狭一笑,弯起一双大大的眉眼:皇兄,那等你当上皇帝,破例另建一座桂吾宫给我,好不好? 这是略带着撒娇与请求意味的好不好,皇帝的心神一荡。一股苦涩与不甘自那心间漾了起来。一圈一圈,荡涤出一片牢不可摧的居心不良。 他想,他果然是舍不得他的妹妹嫁出去。而这一个非同寻常,不怀好意的舍不得,终究是在他的少年时代,铸成了不可磨灭的大错特错。 他终于想起来他后宫三千,为何会钟情于林氏。为何?为何?还不是因为,那林氏身上带了他妹妹的影子,还不是因为他一直对他的妹妹无法光明正大,还不是因为他对他的妹妹,可望而不可得? 阿彩皇帝喃喃,他朝着萧子杞跪立的方向茫然地伸出手去,而后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就两眼一黑,不省人事了。 周遭,一片喧嚣,有吵吵嚷嚷、有声嘶力竭、有涕泗横流,有泣不成声。唯独一个萧子杞,对着皇帝那一脸破败的安详,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来。 如果说冷眼旁观一个人的死亡,也可以算作报仇的话。萧子杞觉得,他那自小种植在心中盘根错节的仇,也算是报过了吧 在一干人等迫切的围观中,皇帝只感到人中一疼,便倏地被御医从鬼门关给生生地拉了回来。 他张着一双干裂的嘴唇,有些迟钝地再一次睁开了眼。 他此时已近油尽灯枯,如今还能够醒来,那还要多亏御医没轻没重在他人中之上的那一掐,这一众孝顺的好儿孙,简直让他连死都不能够痛痛快快。 众人方才莫名其妙看了一场他与萧子杞之间莫名其妙的对话,都是云里雾里,若不是皇帝此刻危在旦夕,难免不会有个好事者出来深究。 似乎是为了打消众人疑虑,在皇帝转醒之时,跪在御榻面前的萧子杞对着皇帝的方向磕了重重的一个响头。 皇上不,舅舅,臣与先妣谢陛下厚爱,谢大魏厚爱。虽臣身上流着一半大魏血统,但毕竟是个齐人,不便对大魏内政发表见解,二皇子确实有栋梁之才,在皇子中也是出类拔萃,不过新帝人选关乎大魏国之基业,还要凭皇上您亲自定夺 萧子杞此话一出,不仅轻描淡写解释了与方才皇帝那一场云里雾里的对话,还当即给众人提了个醒,众人当即一个激灵,这才想起,皇帝都要去了,可是大魏社稷还后继无人呢! 太常寺卿秦伯琨拖着一副颤颤巍巍的年迈身体,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陛下,新帝之位无以为继,当务之急,还请陛下先立下储君这话一出,一干人等皆跪于地上附议。这一情景,多少有些像是在逼迫皇帝去死。皇帝当即心神一荡,噗嗤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那淋淋漓漓的鲜血做不了假,皇帝的中衣与锦衾之上,顿时落满了片片鲜红的斑驳。正托着皇帝的全喜也不幸中枪,一双手上尽是温热血流,恍惚间看着众人都在朝向他,一时间就好像他成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杀人凶手。 父皇! 皇上! 大殿之内,顿时一派吵嚷之声,众人一阵悲戚的焦急,都怕皇帝一个着急,弥留之际没能选出新帝先行而去。 皇帝当真有些不负众望,在那群情激昂中,果断地就要翻白眼。 忽然,那殿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一个满头结着小辫子的人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看到那被全喜抱在怀中行将就木的皇帝,他那一张桀骜不驯的脸上少有的带了些动容。 父皇他开口,不知怎的声音竟有些哽咽的哑。 方才这里乱成一团,众人这才发现,那一贯被皇帝宠得无法无天的三皇子元朔,竟然一直不在皇帝寝殿内。 皇帝似乎也看见了来人,他迟钝的脑子片刻之后才有所反应。他原本想像从前那般,指着元朔那一头发辫破口大骂,但是他的身体就像腐朽掉的枯木一样,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从前那些再寻常不过的动作了。只能指着元朔,嘶哑地念了个三。 秦伯琨作为掌管宗庙的老臣,格外的恪尽职守,听到皇帝出言,他不顾年迈的身体膝行几步,几乎就要跪在皇帝榻前。 皇上,您再说一次谁是新帝之选?他以为他有些老眼昏花,耳不聪目不明,然当他看到皇帝依旧在指着元朔的方向说三时,他当即一头冷汗都下来了。 然而好巧不巧,元朔此刻站着的位置正靠近着跪在嫔妃最侧的陶清漪。那陶清漪的怀中正抱着皇帝的老来子二十三皇子元圣。而他们的身后,还跪着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元夕,正是当今圣上的第十三皇子。 寝殿之内,一时间噤若寒蝉,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皆随着皇帝所指的方向望去,一时间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皆都不敢发出一言。 -- 第237页 元朔原本是来看皇帝死没死透,结果正看到皇帝还没去死,不仅没去死,还指着他要说什么,当即一身冷汗都下来了。 他向来为非作歹,仗势欺人,但唯有一点好,就是自小胸无大志。眼见得秦伯琨一遍一遍问皇帝新帝人选,又见皇帝指着他,他突然如芒刺在背,几乎就要跳起来。 不是我,不是我!他一面摆手,一面望向众人。见众人都在望他,他又望向皇帝,摆出一副将欲气急败坏的造型:父皇,你说的不是我对不对?一面说,一面就要靠近皇帝,却被元恪撑着手杖拦了下来。 但皇帝已经没有气力给予肯定或是否定了。眼见得皇帝就要一命呜呼,元恪黑着脸望了元朔一眼,突然收起手杖一瘸一拐走上前去,站在秦伯琨身边,代秦伯琨又问一句:父皇,谁是新帝人选? 皇帝看到近在咫尺的儿子,那一双浑浊的眼睛终于有了片刻的清醒,他嗫嚅着嘴唇想说什么,然而说了半天,却依旧语不成调。 当着众人的面,元恪下意识地侧过身去,将耳朵靠近皇帝。也不知皇帝是不是命数该绝,他凝在口中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突然而然的身体一个紧绷,当即眼睛一闭,撒手人寰了。唯有一条仍旧伸出的手臂,依旧岿然不动的指着其中一个方向。 第130章 (一百三十)新帝 元恪的双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也不知是因为皇帝的死还是什么,他茫然无措地站直了身子,自心间生出的悲凉一瞬间将他定在原地,等到他回过味来,那眼眶之中竟是情不自禁地斥满了泪水。 父皇他扭过头望向众人,发觉众人也在望他。 短暂的沉默之后,那最小的二十三皇子元圣自陶清漪怀中哭出了第一个悲声,而后悲伤像是会传染似的,一传十十传百,再然后,整个大魏皇宫,好似都沉浸在了一片恸哭之中。 秦伯琨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子,他一个踉跄上前抓住元恪的胳膊。 承王殿下,皇上先帝他方才说的新帝人选他一面说,一面随着皇帝的手望向他手指所对的方向。 见那元朔避嫌似的赶忙躲开,又见那元圣在陶清漪怀中哭声格外嘹亮,再看那元夕,竟是兀自低着头,那头快要埋进胸口,到底也不知他在做什么,再仔细看去,才能看出原来他也在细碎的哭泣。秦伯琨心中一阵纷乱,赶忙又将目光落到元恪身上,希望他能尽快给出个回答。 不仅是秦伯琨,在场众人都需要元恪尽快给出一个回答。 赵郡王作为皇帝唯一一个非常时期还留在洛阳城的亲弟弟,理所应当地起到了表率作用。只见他站起身来,三步两步走到元恪身边。 承王,你倒是说说,皇上他方才到底选了谁来做大魏新帝呢? 赵郡王长得颇有先帝遗风,尤其是现下绷着一张脸的时候,颇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架势,让元恪情不自禁地也跟着严肃起来。 那一瞬间,元恪只感到他的背脊仿佛是过了凉水又过了热水,一半炙热,一半寒凉。 他的目光自元朔、元夕与元圣脸上逡巡而过,那心中如同煎熬一般,耳畔回想起皇帝方才那哑声的一个三字,顿时如坐针毡,额上的汗水不经意便流了下来。 萧子杞默默地退到人群之中,望着那如坐针毡的元恪,默默地叹出一口气来。 元朔与元恪向来不合,想必元恪不会脑子抽筋另辟蹊径。若是他本意,如果元恪说新帝为元圣那是最好,以后无论禅位还是由他掌权,那都是再便利不过。只可惜元恪对他萧子杞太过于戒备,虽有滴血认亲在前,却依旧觉得元圣并非皇帝所生。果不其然,他在一番纠结之后,毅然而然地道:大魏新帝是十三皇子元夕。 那周遭众人闻言,有人窃窃私语,有人表情抽搐,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但元恪当众说出的话终究是覆水难收,一切尘埃落定,众人即使各怀鬼胎,怏怏不平,也终究是不得不俯下头颅,跪地对着元夕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帝登基,往往伴随着国丧。 新帝登基一月,大魏举国,依旧沉浸在沉痛的国丧之中。 半大不小的孩子元夕,因为元恪一己私欲的一句话被迫登了基,他忙得团团转的同时,也情不自禁日日顾影自怜起来:我不,朕,当皇帝了? 每每扪心自问,他都不觉得自己有甚当皇帝的资质,然而这个皇帝他已经当上了,而且还当的非常名正言顺。 冬日的大雪已经撒盐撒糖似的,断断续续下了足有一月有余。新帝元夕从佛堂念完经出来,那天色全然的大黑了。 黑黢黢的天空之上不见什么星星,唯有浅淡的乌云下裹挟着细细的风雪,让突然见凉的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元夕拒绝了小太监的跟随,自己漫无目的地走进那风雪中。雪地里紧接着出现一串脚印,那半大的元夕走着走着,似乎终究是觉察出自己无处可去,他叹出一口气来,又对着那身后几乎站成一尊雕像的小太监挥了挥手。 回去吧。他道。 那小太监名叫小贵,平素也是个机灵的人,他原本以为元夕说得是回寝殿,谁知他话音方落,那元夕径直地又回了佛堂。 -- 第238页 皇上,您不回去休息吗圣意难测,小贵不得不出言问询。谁知这话方出口,就见那月亮拱门处转出一个斜肩的影子。 其实元恪并非是个斜肩,只不过他因为拄着手杖而显得左肩高右肩低。 此刻,元恪迎着风雪走近元夕。似乎是天冷夜黑,元夕那站姿多少有些显得冷冷冰冰。 皇上,邙山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已初步定下三天后行大殡。殉葬妃子名单已经初步拟定,您是否需要过目? 元夕点了点头,那脸上多少带着些皮笑肉不笑:有劳皇兄了。 元恪听到此言,那眉头跳了跳,心中只是一阵讽刺,而后不发一言,径自往佛堂而去了。 皇帝生前信佛,所以灵堂也设在永安殿后的佛堂。那佛堂之中正有皇亲国戚、皇子皇孙,皆跪成一排皆一排,与堂中长明灯交相辉映,显出了一些另类的富丽堂皇。 先帝已去了一月,宫中众人该流的泪也流尽了。此刻披麻戴孝地跪了一地,或面无表情,或哭得只打雷不下雨,显得极其的麻木不仁。 堂中正中摆着一个金丝楠木棺椁,想来除先帝外不会躺别人。好在现下是个风号雪舞的季节,加上棺椁夹层中裹了层层冰霜,所以在这稍显温暖的佛堂,先帝虽圣体有损,倒也不至于发出尸臭。 众人看见元恪进门,见怪不怪地又敛下了眼皮。这一月宫中人人都吃了苦头,纵然是知道元恪隐隐有辅政的意图,但也见怪不怪。说到底,还是新帝太小太没能力,大魏皇子中论能力与手段皆无出元恪之右者。 元恪方到佛堂跪了没多久,那佛堂的门再一次打开了。有宫人跪在门外唤了一声承王殿下,那承王便很自觉地站起身来,等走到外面一看,却是新帝元夕等在门口。 元恪方才以为元夕要回寝殿,谁想他还没走,脸上的表情动了动,但到底是表面恭敬地抬了手,一个揖未了,便当先唤了一句皇上。 元夕原本也没打算与他废话,见了他,便开门见山道:皇兄,朕的人来报,说是三皇兄似有异动。 元恪心中嗤笑,心道:你的人?这偌大的皇宫除了太监,谁还是你的人? 但这话他到底没有说出来,只抬了眼,答了一个:哦? 实际上元恪早就料到元朔异动。他也在期待着元朔异动,不怕乱动,就怕不动。 元夕身居高位,却异常的寂寞,有事无人商量,想了半天,也只能找出一个元恪。此时他心中如同老树盘根错节,然那情绪纵使如何纠结,表面上却只是蜻蜓点水似的点了头。 听人说,三皇兄似乎有回平城的想法,不知二哥是否知道。 他方才还叫元恪二皇兄,如今改口唤了二哥,元恪虽没有多受用,但那脸色比方才稍微友善了些。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老三他向来无法无天,桀骜不驯,如今没了先帝,让他长久的留在洛阳,恐怕会给皇上惹祸。不若顺水推舟,随便封他个什么,让他回平城去也好。 元夕点了点头,微微扯了扯嘴角。原本他是想有所表示的笑上一笑,然他孤僻惯了,早就忘了如何去笑,这样扯动嘴角的时候,不知怎的,竟有种诡异的违和。 元恪的眉头突突地跳了几下,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是抬起手鬼使神差地拍了拍元夕的肩膀。 这样的举动,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是十分大不敬的,但对于一个茫然无措被推上高位的弟弟来说,却意外的让元圣品出了一些安心。他的胸口一热,一腔情绪一股脑的涌上了喉咙。 二哥,若你想做皇帝的话 元恪似乎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无言地摆摆手,又拍了拍元夕的胳膊,而后拖着一副连轴转了一月的身体,再次踏步进了身后的佛堂。 堂中,老和尚带着一帮半大不小的和尚呜呜啦啦地念经,众人依旧一副苦大仇深,唯有元恪带着一身疲惫与疮痍,缓缓自心间叹出一口气来。 哎 怎么说呢? 哎 第131章 (一百三十一)险恶 元朔百无聊赖地坐在殿中,他的头歪斜地靠在他撑起的右手上,另一只左手得了空,空得又不很利索,只好端起手旁的葡萄美酒,一口一口,喝了个肚圆。 大殿正中,几名舞姬争奇斗艳。元朔不爱看中原的舞蹈,却对西域诸国兴趣盎然。这几位西域舞姬大冷天一身轻薄衣衫,左扭右转,舞出了一段水蛇腰身,明明或多或少有些不堪入目,却意料之中地入了元朔的眼。 此时正值国丧之际,举国上下全都禁了丝竹管弦。唯有三皇子这处不受国丧限制,春光流转,似乎提前进入了春天。 先帝国丧,元朔并非不忌惮,只是破罐子破摔。 他那太子皇兄都被人整死了,他一介普通皇子,又能比他太子皇兄多出三头六臂吗? 他自认为不能,所以才会愈发地肆无忌惮起来。阎王让你初一死,不会平白留人到十五。 谁知元恪意外的大度,不仅没有授意皇帝要了他的命,还放他一马,给他封了个平城近临的郡,就要放他走。 原先先皇刚崩时,他其实是有心回平城的。可真正等到元恪对他放手了,他却又有些不敢走了。 -- 第239页 元朔心烦意乱地坐起身子,不知道元恪这又是要唱哪出。挥手屏退了一众舞姬乐伎,太监宫人,他茫然地坐在大殿内,又仰头胡乱灌了一通酒。 葡萄美酒气味芬芳,喝起来馥郁却不浓烈,但后劲儿太大,这会儿不知不觉间,元朔多少染了些醉意。 他平素历来是想一出便做一出,大大咧咧地惯了,如今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便毫不避讳地呈大字往地上一躺,谁知方微微有些起鼾,突然一个人影蹿了过来。 殿下,三皇子殿下来人声音尖细,吵吵嚷嚷地似漾在元朔的耳畔。元朔有些烦躁的睁开眼睛,瞥眼一看那门口来人,他有些烦躁地坐起了身子。 你来做什么?他语气不善道,一双凌厉的眼睛只管瞪视着面前的人。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全喜他那干儿子,从前侍候过太子的太监阿福。 那阿福脸上的表情几乎谄媚,对着元朔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这才道:殿下贵人多忘事,是您昨日让我这儿过来寻您的 元朔愣了一愣,他一贯浆糊般的脑子转了一圈,这才想起什么,道:没错,的确如此。这般说罢,他那脸色冷下来,连带着那一张脸上的笑容也变成了一股脑的冷笑:我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阿福赶紧作揖:小的不负殿下所托,皇后娘娘她他的嘴角也学着元朔勾起冷笑,但他不男不女,不阴不阳,这般笑起来,却让人无端觉察出一些滑稽。 元朔的面色一沉,继而缓缓回过味来似的喜上眉梢,干咳两声,他嗤道:那贱人,我皇兄被父皇判定成乱党时,她倒是挺会撇清关系,哼,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又道:她平生的愿望不就是能做太后吗?可惜,她天生少了这种命格! 这般说罢,那神色倏然轻松下来,就好似他又完成了自己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一样。 阿福是个很会拍马屁的机灵鬼,闻言一笑:那就恭喜殿下,贺喜殿下了。 元朔点了点头,又朝他招了招手:你近些时候屡立奇功,本王也没什么可以赏给你的,你看看我这处,想要什么,你只要开口,本王通通有赏! 阿福过去元朔身旁,没想到意外获得被元朔勾肩搭背的殊荣,一时间受宠若惊,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与此同时,他又很快的从元朔这般抬举他的举动中品出了一些旗开得胜的快感,他扬起头来,望着元朔那张看似十分友善的脸,一颗心说不出的愉悦:殿下,奴才什么也不要。 哦?不要?阿福这般的回答让元朔挑了眉眼。 阿福给人的印象从来都是贪得无厌,这还是第一次给了他人好处不要甜头。 但显然,元朔是高估阿福了。 只见阿福腆着一张脸,继续道:奴才不要殿下宝物,只希望殿下能帮奴才疏通一下关系,能侍候新主。这般说罢,他有些严肃地跪坐下来:三皇子殿下,奴才那干爹全喜,做总管做得久了些,有些事太过于独断迂腐。这宫中待久了的,往往都会有这样一个毛病,明明自己只是个奴才,却看旁人人人都是奴才,您说可笑不可笑?殿下,听闻三日后便是先皇大殡,我那干爹作为先皇近臣,难道不该跟着殉葬去吗? 阿福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这一生几乎活成了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机灵鬼,何时如同现下这般咄咄逼人过? 元朔向来嚣张跋扈惯了,很听不惯他这样有些理所当然的言论,一张脸上尽是冷笑。 阿福寻常最会看人脸色,不想全喜的事却像是生生豁开了他身上隐蔽的缺口,他一脸急功近利,求而不得的丑陋嘴脸完全暴露,不想伪装太多的内里,竟是一个不知见好就收,反而贪得无厌的本性。 殿下,奴才只要我那干爹殉葬先皇,我能去新帝身旁侍候,其余别无他求。他说完这话,又恭谨地跪正,对着元朔磕下一个响头。 元朔已经隐隐有了一些恼意,他那一腔卑劣的心思又作了祟:阿福,若本王执意不肯帮你呢?他好整以暇地挑着眉眼,俨然是一副挑起事端的模样。 阿福心中咯噔一下,倒没有想过元朔就连拒绝的话都说得这样不留情面,当即便有些呆愣了。但呆愣完,他又有些豁出去地道:殿下,奴才只有这唯二的小小心愿,您权当可怜奴 本王偏不。元朔打断阿福的话,又捻起他放置在脚边盛满葡萄美酒的银酒壶,突然一个发作,那酒壶不偏不倚就朝着阿福面门而去。 阿福吃痛,啊的一声叫出声音,等到反应过来时,那满头满脸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元朔的声音不近不远地传来,带着决然的冷冷冰冰:本王派你做事,是抬举于你。阿福,人要有自知之明! 殿中有些阴翳的昏暗,还有些干燥的室内熏香气。阿福低着头,那脸上的表情全部被鲜血糊成了浓稠的一片。 他在一片血色中望向那不可一世的三皇子殿下,突然就有那么一些恶从胆边生:殿下,丹心之毒,乃是世间最烈的□□,长期服用此丹心草,劳心伤神,心肺俱损,除此,再无他症状。不过丹心虽无色无味,服用者病入膏肓也无中毒迹象,但也并非是无迹可寻,恰巧,奴才那里就正好有一副调和着丹心的御药他故意在御药二字上停顿,又望着元朔越发恼怒的脸,忽然有些释然地道:殿下,您当初给我丹心草让我毒杀皇上,可曾想过,这就是给人留了把柄? -- 第240页 所以,你想利用这把柄?元朔嗤笑,笑阿福的不自量力,但很给面子地顺势问道:那好,我问你,那药现在何处? 阿福似乎已经有了拿捏住元朔把柄的窃喜,他熬然地牵了牵嘴角,不顾那满头满脸的鲜血道:三皇子殿下,奴才那些对您来讲微不足道的请求,您看是不是先 元朔打断阿福:阿福,推心置腹地讲,本王为何会毒杀先皇,还不是因为他先杀了本王的兄长?我那皇兄死得甚冤,明明已经认了错,被贬为庶人了,却依旧逃不开有心之人的一面之词。说到此处,元朔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来,又道:其实说到底,还不是怪我那父皇吗?若是他肯多相信皇兄些,我那皇兄又怎会白白送了死呢?况且皇兄死后,他还不断折损我的羽翼,将我困在这鸟不拉屎的洛阳城中。外人都道他如何偏颇于我,实际呢?留在洛阳的皇子,哪个不是实打实的亲王,只有我一个,这些年过去了,依旧是个不上不下的郡王。郡王就郡王吧,父皇他又不肯将我外封。我啊,有时候连自称本王都觉得莫名的寒碜!阿福你知道吗,我这些年都快要活成旁人眼中的笑柄了!哈哈哈哈哈哈 元朔突然没心没肺的笑起来,他笑声很大,但那声音中却丝毫没有什么笑意,末了,在阿福心惊肉跳之中,元朔的笑声突然戛然而止了。 我看得出来,自西山那出事后,父皇就已经对我有杀心了。他杀太子皇兄都不在话下,自然不会差我这一个劣迹斑斑的,既然如此,我何不先发制人?阿福你说说,我先发制人难道有错吗? 元朔这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阿福差点就信了。等到他下意识想去点头时,那原本大喇喇坐在地上的元朔突然站起身来。 他一身翻领胡服,脚上是一双鹿皮靴,就连原本装模作样束起的头发都拆分辫成了一股股的小辫子,在有些昏暗的大殿乍一看,他仿佛一个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的夺命恶鬼。 阿福本能地往后躲,一种寒意自他的背脊升起来。事实上,他的直觉是对的,因为他在绷直背脊后,就看见元朔自身后慢条斯理地摸出一把长剑,而他也不负众望地缓缓将那锃亮的长剑自那剑鞘中抽了出来。 剑身自那剑鞘抽出时,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声音,而那长剑似乎还因为太过锋利的缘故,而闪现出一道有些晃眼刺目的光亮,紧接着,元朔便突然运剑,朝着阿福心口刺了过去。 阿福在元朔拔剑时,便本能地猜出了什么。但是,他还是晚了,那一句求饶的话盘桓在齿缝,终究是来不及说出,就被元朔一剑穿了心。 大片的血迹顺着殿内的地板泅开,如同片片开在地狱最深处的红花。而阿福那死不瞑目的尸身,就像是那红花之上微不足道的灰尘,再难留下一丁点痕迹。 与虎谋皮,怎生能讨得好? 可惜,纵然阿福就是知道,也是晚了。 元朔向来杀人不眨眼,此时,那心里也没有多少负罪感。只是看着阿福脏了他大殿的地板,那眉眼中厌恶之色渐重。 来人!他对着外间呼喊一声,在那下人匆匆而来的惶急神色中,下巴略一抬起,指了那殿中堪堪倒下的尸体,不耐烦道:给我拖下去,喂狗! 第132章 (一百三十二)瘟疫 皇帝大殡后,春天的热度终于势如破竹地将先前还凛冽的阴霾天,一扫而去了。 洛阳城内,一时间春意盎然,春光普照,片片迎春花开满山头,无数小河流水淙淙,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元圣这些时候渐渐地大了,隐隐已有能扶着矮走几步的趋势。但他毕竟还不满周岁,走起路来差强人意,一个不慎,便要磕磕碰碰。照看他的奶娘整日提心吊胆,就怕摔坏了这小贵人。好在这元圣自小便是个能忍痛的,即使是脑袋碰了桌角,往往也只是眼圈稍红,一声不吭,很是能给他人省气。 陶清漪自殿门出来,亲自洗了元圣的手巾晾晒。不远处正在晒衣服的袅袅见了,迈过几坛月季,对着陶清漪的方向摇了摇手。 夫人,方才让去打探的小太监回话了,说是我们暂时不用搬。她一面说,一面走过去,停在陶清漪的面前:新帝毕竟还小,暂时还不到娶亲的年纪,先帝那样多的嫔妃,哪能说搬就搬呢? 陶清漪闻言点了点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唉声叹气道:先帝目前在世的嫔妃加上我统共也只有九位了。袅袅,不得不说,公子的确是有先见之明,若不是他将元圣送入宫中,恐怕我这会儿已经给先帝殉葬去了。 没有生养的嫔妃是要殉葬的,萧子杞恐怕当时将元圣送到陶清漪身边,有一部分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而元圣 元圣是玉瑶所出,是先帝亲生这件事,陶清漪已经知道了。但 玉瑶还是没有消息吗?陶清漪突然问道。 她方才还在感叹殉葬之事,这会儿却突然问起玉瑶,袅袅一个没有反应过来,便怔在那里,片刻,她又摇了摇头,那脸上却也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了:自滴血认亲后,玉瑶便自承王府逃脱,如今依旧下落不明。 袅袅曾与陶清漪讲起她与玉瑶交好,如今玉瑶踪迹难寻,袅袅自然是担心的。 -- 第241页 陶清漪与玉瑶毕竟相处了一些时候,见袅袅如此,便又出言安慰了几句。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陶清漪身后便有一只狸猫蹿了过来。那狸猫看起来年岁并不是很大,但是体积却与寻常家猫不可同日而语。一身金钱纹路,乍看去,如同一只小豹子似的。尤其在它张开嘴时,一嘴尖利的牙齿,让人望而生寒。 但陶清漪并不怕它,见这小狸猫扬了前腿在扒她的裤脚,陶清漪蹲下身子,一把将它抱了起来:小无,你又调皮! 这小猫名叫小无,是前几年萧子杞从无留山掏得那窝狸猫中的母猫所生。因了是萧子杞所赠的缘故,陶清漪尤其偏爱这只小狸猫,隐隐还有让元圣认它作弟弟的趋势,被袅袅以点到为止的理由给阻止了。 此时那小狸猫被陶清漪抱在怀中,它乖巧地咧开嘴叫出几声,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陶清漪,几乎要将陶清漪的心给看化了。 你饿了吗,小无?陶清漪下意识地问,又腾开手去,从袖中取了一包油纸包的肉脯。 那小无见此,立刻尖锐的叫了几声。陶清漪见它着急,笑着扯了包装将那肉脯悉数喂给了它。这小狸猫得了肉脯,心情大好,立刻埋头苦吃,连给它喂食的主人暂时也给忘了。 袅袅见了这小猫,方才说起玉瑶时的一脸愁苦总算好了些。望着陶清漪,望着小狸猫,她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 对了夫人,公子说,他今日会来。 陶清漪抬头一看天色,见已是晌午了,便问道:他还是亥时三刻来吗? 袅袅开口,方想说一个不字,但那话还没出口,门外却有一个宫人领着个小太监匆匆跑了来。 楼夫人,皇上传您到永安殿 陶清漪到永安殿的时候,那殿门里殿门外已然忙做了一团,等到她走到殿内跪下来,还没来得及行礼,身后便有三三两两人相约着进了来,甫一进来,那殿中便是一阵皆一阵抽噎的哭声。 娘娘,太后娘娘您怎么去了啊几个先帝嫔妃相约跪地痛哭,争先恐后,只怕自己哭得不够悲恸没有诚意,一个个皆是梨花带雨,伤心欲绝的模样。 陶清漪闻言一怔,继而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感叹什么,那小皇帝元夕坐在座上,已对着一众人却开了口:太后崩了 原来,楼皇后,不,楼太后,自先帝驾崩而升为太后后,还没来得及享受新帝的孝顺,便飞来横祸,遭了瘟疫。 时值阳春三月,瘟疫盛行。那自开春来各地上报给朝廷的疫病,终是难以控制,四处蔓延起来。一时间,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内有号泣之哀。以至于如今,就连这宫中,都不能幸免。 开始的时候,是出宫采买的太监宫人染病,之后宫中各处虽偶有疫病情况,但皆被承王组织御医院及时扑灭止损。然,他防患了所有人,却终是漏掉了一个楼太后。 楼皇后自染了瘟疫后,那病情就是一发不可收拾。这般被御医院的草药硬生生吊了两个月后,她终是两腿一蹬,一命呜呼了。 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先皇帝在时的气运,皆随着他的驾崩而急速地萧条下去。国丧完又一国丧,还有那持续蔓延的瘟疫,一时间,大魏就像是寿数将近的龙,无论曾经如何的不可一世,威风凛凛,皆在不可逆的命运面前无能为力了。 陶清漪浑浑噩噩地听着元恪代元夕传述的对于瘟疫与太后大殡的处理方案,她想得太多,以至于回到桂吾宫时,那脑海中还一直不去地回荡着疫病二字,就连萧子杞已然出现在桂吾宫了,她还浑然未觉。 陶清漪大概还记得,在她半大不大,豆蔻年华未及,大齐境内其实也全面爆发过一场类似于元恪所述的疫病。那年的疫病据说是死了好些人,就连都城建康,也时常会出现因瘟疫而逃难至此的难民。 当年的大齐还是齐武帝在位,他举国遍寻能治疫病的能人,无论是乡野村医,还是杏林神人,只要能救人治病,他便通通都寻来。就算不能控制疫情,救治疫病,这样多的医者,也能共同商讨,一起研究。 终于,在瘟疫爆发有半年之久后,大齐终于瞎猫碰上死耗子,由医者共同总结,御医院亲自出面,总算是将一剂良药注入了民间心脏,功夫不负有心人的止住了那仿佛鬼神之作一般的疫情。 但由于是御医院亲自操刀,这良方虽是救治了千千万万人的性命,却异常的机密贵重,一直藏于大齐御医院之内,轻易不肯拿出示人。 陶清漪还曾记得似乎自己与陶文亨幼时也不幸染过那瘟疫,但由于那疫病很快被治愈了,所以陶府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现在想想 想什么呢?突然,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陶清漪还未来得及吃惊,抬头,便撞进了萧子杞那双蕴满了笑意的眼。 倏地被吓了一跳,陶清漪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她拍了拍自己仍有些心悸的心脏,终是有些尴尬地开了口:公子,你吓死我了! 我站在这儿很久了,是你没看见我。萧子杞笑说道,伸手拉了陶清漪的手,想什么呢,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 第242页 陶清漪有些享受地被萧子杞握着手。这时候的天气已经算很暖和了,但萧子杞的手仍是带了些冰凉的温度。 他向来慢条斯理,整个人又如珠如玉,被这样一双手握住,明明该是静谧缱绻,但不知为何,却隐隐有了火花四溢的苗头。 她与萧子杞已经很久没见了,据袅袅所说,那是因为萧子杞自皇帝驾崩后,便一直被元恪严密监控着的缘故。 元恪自滴血认亲之事后,就像是得了失心疯。每每提及萧子杞,便是深重的咬牙切齿。 虽然事实证明元圣为皇帝所出,但他却像是得了癔症,成年累月的疑神疑鬼,一会儿觉得元圣是否是先帝所出未可知,一会儿又觉得萧子杞弄出一个元圣来本质上就是别有所图。 萧子杞的一腔心血,在他看来仿佛是全盘变了质。 不过,先帝毕竟是崩了,整个朝廷如今都被元恪把控在手中,新帝又是个中规中矩,肯去听话的人。萧子杞虽未能将元恪送入帝位,想必他离帝位也不远了。 这样细想下去,萧子杞反而有种所有事情都看开了的意思。若是按照他惯常的秉性,此刻他八成就该功成身退了,只是好巧不巧,元恪疑心病犯了,反而扒着萧子杞不让走,总觉得他是有所图。还有那突如其来的瘟疫,一日严重过一日,大有尸横遍野,以泽量尸的意思, 萧子杞大概上辈子不得好死,所以今世今生同情心格外泛滥,他见大魏被瘟疫折磨得零敲碎受,半死不活,干脆那一走了之的想法,也跟着戛然而止了。 陶清漪看了萧子杞一眼,那心中顿时浮出一丝担忧:公子,您今日这个时候来,承王他可知道吗? 第133章 (一百三十三)远走故乡 萧子杞与陶清漪对面而坐,像个孩子似的伸手将她一小段头发放在手中把玩,闻言他没有抬眼,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他陶清漪开口,声音中有说不出的焦虑。 他知道你与皇帝逢场作戏,也自然知道你我之事。自先帝崩,我一切动向都被他掌握在手中,我入宫,他想必也知。萧子杞自嘲一笑,后续的话他不需多说,陶清漪心中已然有数。 元恪他,疑心病又犯了。 陶清漪听了萧子杞的话,心中一阵烦乱。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最近有事要发生,所以看着萧子杞的脸,她竟莫名有了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 公子,近些时候,你还是别入宫了。她低着头小声道,一颗心纷乱的不行。 萧子杞挑了挑嘴角,促狭地笑道:怎么,你不想再看到我了吗? 不,不是!萧子杞话音未落,陶清漪便慌忙道。她抬起眼看向萧子杞,见他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那心中突然便有了深刻的患得患失。 大概人都是这般,在得不到心爱之物时,心心念念,一旦得到,便时常要操心着哪日会失去。这种滋味甚至还不若得不到之时,因为得不到时还有所期待,得到了,便只剩惶惶终日了。 公子,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她的语气平缓下来,我只是怕只是怕承王殿下他会借此发挥,对您不利 萧子杞点了点头,抬手为陶清漪掖了鬓边碎发:傻瓜 陶清漪心中一跳,便见他突然倾身,将一个吻印在了她的唇上。 那唇间的温度带着他一身温柔的凉意,萧子杞原本只是想浅尝辄止,然方将那仿佛蜻蜓点水般的吻落下,他突然又觉得不够似的,头一次想要索取更多,于是便加深了那吻。 陶清漪突然被他吻住,整个人都是颤栗的。那近在咫尺的萧子杞,像是一尊玉像,带着一层柔和的薄光,他翕动的睫毛绵密纤长,就连那微微张开的眼皮露出的瞳仁,都是圆润可爱得让人难以抗拒。 陶清漪头一次想要溺死在这种静默无声的甜蜜中,万事万物,天地苍穹,此刻唯有他与她,其他,与他们再不相关。 一直吻到他们两厢皆气息不畅了,萧子杞才放开陶清漪。 陶清漪喘息着坐在矮几的另一头,满脸皆是通红。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些心情,抬眼再向萧子杞看去,见他一脸笑意地也正盯着自己,陶清漪两颊那好不容易才落下的红霞,顷刻间又爬了满脸。 公子,你莫要再看了。陶清漪低着头小声嘟哝着,抬手捂了捂自己的眼睛。 那萧子杞心头微动,看着陶清漪,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压抑住那喉咙间的干痒,道:清漪,你背上的伤,可是大好了吗? 陶清漪一怔,继而反应过来,萧子杞是在问西山射猎时为保护他肩胛骨所受的伤,便点了点头,对着萧子杞笑了笑:早就大好了,公子不必挂心。 抬头的刹那,陶清漪又与萧子杞的眼神撞了个正着,她有些羞怯地敛了眼皮,但这样的动作看在萧子杞眼中,就好似她在故意闪躲一样,他当即便站起身来,跪坐在陶清漪面前。 清漪,你是不是还没好全?他一边说,一边将双手按在陶清漪的肩上。 陶清漪有些失笑:公子,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早就好了。因为萧子杞离得颇近,陶清漪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但这般僵直的坐姿放在萧子杞眼中,却真的好似坐实了她的伤还未完全大好似的。关心则乱,他的心不由得一紧,继而手上失了力道,扯开了陶清漪的领口。 -- 第243页 那你给我看看 这话方出口,萧子杞就觉得自己简直唐突至极,赶忙抬了双手,往后退了足有一丈那么远。 抱歉他蹙着眉头道,显然也知道自己多少有些冒犯。 陶清漪看着这般的萧子杞,不知怎的就突然无师自通地有些理解男人了,当即往前膝行了几步:公子,我她想说些什么,但总觉得将要出口的话有些过于羞耻,便当机立断地将腰间的衣带解开了。 若是你想她红着脸红着眼,一张脸上染着暧昧的潮气,而后便将那外衣给脱了下来。 虽是春天,那蓦然而来的寒凉的空气,还是让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倏地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她觉得冷,但是外冷,心却异常的热。热到有那么一刻,她为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萧子杞站起身子,无声地绕到她的身后。见她肩胛处果真横亘着两块伤疤,新长出的皮肉较四周皮肤更为粉嫩柔弱,但看样子却已是大好了。他松口气之余,却突然心中一痛,蓦地俯下身子,便在那伤疤之上落下一吻。 猝不及防被他吻了后背,陶清漪倒吸一口凉气,全身不住地颤栗起来。这一瞬间,她周身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她新愈合的疤痕处,带着缱绻温情与澎湃热意,游走至她的四肢百骸,她身体的每个角落。 公子她情动地唤了萧子杞一声,方想要钻入他的怀抱,却被他举着自己的外衣,兜头罩了下来。而后,不肖她再动,她便被他从身后抱了个满怀。 清漪,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温言道,又侧头亲了亲陶清漪的耳朵。 陶清漪的耳朵小巧洁净,许是因为害羞的缘故,那上面正染着些许粉红颜色,看起来十分娇俏可爱。萧子杞按捺住心头火起,抚了抚她的脸颊,眉眼中却带了她正巧看不到的哀色:自古婚嫁,都要三媒六证,明婚正娶,你我都不是拘小节的人,但如今我们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我怎好这样委屈了你?清漪,此一事毕,等我再回大魏,你可愿与我出宫,可愿与我结两姓之好吗? 这盘桓在耳畔的话,就像是一句情深意重的告白。陶清漪原本想要点头的,然那头还未点下,她突然明白过来萧子杞话中的言外之意。 她的眉心一跳,当即挣脱开萧子杞的怀抱,回过身去,拽了他的手。 公子,您要到哪儿去吗? 萧子杞望着她,轻轻一笑:清漪,我可能近日要到大齐去一遭。 陶清漪难得福至心灵,闻言,便道:公子可是为了大魏现下这场瘟疫? 萧子杞点了点头:这疫病与我大齐早些年那次有太多类似,我此去,便是为了当年大齐治瘟的良方。这般说罢,又看向陶清漪,坦白道:清漪,人命不分齐魏,更没有贵贱。此是性命攸关之时,非同小可,我不能袖手旁观。 陶清漪木讷地点了点头,脸色有些苍白,道:公子,你要往大齐而去,承王他知道吗? 萧子杞摇了摇头:他不知。 又道:元恪近些时候防我防得甚紧,总觉得此番瘟疫会促进我异动。若让他知道我要回大齐,还不知他会怎样想。说不定,他连我要回大齐趁机领兵伐魏都能想得出来!萧子杞轻声说,又对着那一脸担忧的陶清漪展颜一笑:清漪,等这场瘟疫毕,我就带你走。他郑重地说,又将陶清漪拉入怀中。 天幕沉沉,像是要下一场贵如油的春雨。他怀中有清苦的温暖,无边柔情。 她想,她爱他,必定也是爱他的侠肝义胆,与菩萨心肠。 好。陶清漪轻声道,将头深深地埋入到他的怀中,我等你回来。 萧子杞料想的没错,元恪在疑心病发作之余,正是如这般所想。 那春季草长莺飞,本是生机勃勃一番的景象,却又因为太过于温暖,而让人头脑混沌,泛起阵阵催人补眠的困意。 皇后作为一国之母,她出殡,自然也是举国上下的头一份。国丧之后,又一国丧,大魏百姓眼泪还挂在眼眶,又要平白再增添些泪水,可怜一个人一张脸上只长一双眼,又加上切肤之痛的瘟疫,仔细想想这一年,真是连泪水都不够用。 好不容易忙完皇后大殡,宫中文武百官又开始闲得蛋^疼,举国上下连一场瘟疫都防治不了,现在却还有闲心去管要立谁为太后。 元恪忙得一刻不停的连轴转,宫中却在传言他越俎代庖,分明对大魏政权是存着取而代之之心。他虽然暗地里面就存着这样的心,但是明面上被人这般说起,那心里还是隐隐泛起一种叫做委屈的酸涩滋味来。 屏退了一众随侍的宫人,元恪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又静下心来要帮皇帝批阅这几日积存的奏折。没批几封,却在一众报告各地疫情的折子中看到一封元朔亲写的,关于自己拒不前往封地的折子。元恪气得一把将那折子掼在地上,方想叫人去将那拒不从命的三皇子元朔押解进宫,那一头,曾灵急匆匆地就推门进了大殿。 -- 第244页 殿下殿下不好了! 曾灵向来为人体面稳重,在元恪身旁这样长的时间,这还是元恪第一次看见他惊慌失措的模样,他蹙着眉头,下意识地开口问道:什么事,这般急急匆匆? 曾灵连行礼也给忘了,见元恪发问,略一拱手便道:殿下,您让我看着萧公子,可萧公子他他不见了! 什么?!元恪砰地一拍矮几,站起身子,心中只觉咯噔一下:他怎会不见,他去哪儿了?! 曾灵见元恪反应,料想定然事关重大,他赶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们的人回报,跟丢他的地方,依稀是在南面 南面萧齐元恪一怔,继而回过神来,提着脚步便匆匆往大殿外行去。 殿中,那曾灵稀里糊涂地站起身子,片刻,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提了元恪落在殿中的手杖,惶急地追了出去。 殿下,您的手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我的亲们。我看到有人送我营养液,我不太明白那是什么,也打不开,不过还是感谢。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4章 (一百三十四)关系网 元恪急匆匆地跑至半路,才想起萧子杞已然不见踪影,天高皇帝远,如果他已回了萧齐,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了。于是跑着跑着,他便缓缓地停了下来。 身后的曾灵是个自小练武的人,比起元恪这种四体不勤的类型,他自然跑得要快些。见元恪突然停下来,曾灵几乎是心不跳气不喘地将那手杖堪堪递了过去。 殿下,您的手杖。 元恪看着自己的手杖,才想起自己这老半天竟是连跛子也忘了装,他将手杖握在手中,无声地弯出一个苦笑。 此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太阳光洋洋洒洒地自苍穹之上照耀着人间,大地各处,自成一派的生意盎然,就连那泥地里微不足道的野花野草,也开始窸窸窣窣地抽枝发芽。一阵风吹过,一阵清甜的暖意便自人心底轻而易举的升起来,一点都不费吹灰之力。 这明明是个充满了生机与暖意的天,然,元恪却只在这样的天光中感觉到了从心底最深处生出的凛冽寒凉。 这样的寒凉让他冷静下来,理智继而又回归大脑。 曾灵,此次南下,萧子杞身边是否依旧只有一个江骋? 曾灵一怔,继而点了点头:据说萧公子此行一路有人掩护,但近身却似乎只有江骋一个。 与料想不错,元恪挑起嘴角,而后一抹阴鸷略过眉眼:醉霞楼那边,你派人盯紧些。 曾灵一怔,继而双手作揖,回了一声是,便一溜烟地跑了。 无欢在覆族之前,曾经在洛阳当过几年少爷。那时他还不叫无欢,有名又有姓。 他的祖父在朝为官,父亲驻守洛阳城。他家境十分优渥,吃穿也不愁,这样含着金汤匙的出身,久而久之便让他养了一身养尊处优的少爷气。 有道是盛极而衰,后来无欢他爹不知中了哪门子的邪,上书朝廷时无意冒犯了天子,被天子一怒之下砍了人头,他家族也遭了连坐之罪,祖父一气之下没来得及从狱中出来便一命呜呼了,剩下家族的女人们哭天抢地地被充了官妓,时值齐魏战争,男人们干脆被皇帝大手一挥,一个个还没梦醒,便被赶鸭子上架的去了战场。可怜半大的孩子,还没来得及长成一个少年,便被押解着充了军,他那幼稚的少爷气,自然更加的无处安放了。 那年的齐魏战争,无欢还记得那烽火狼烟,一直绵延数月有余。战争的苦痛他大概是忘记了,只记得每天都会流血,死亡更是家常便饭。 幼小的,长相美貌的一个孩子,纵使是个男孩儿,在那苦痛到几乎麻木,麻木到几乎无聊的战争中,也并非是一个特别美好的存在。起码他还记得他被元彩救起的时候,那年少的他正被几个满身肮脏不堪、臭气熏天的丘八围在中间猥^亵。好在,上前线打探敌情的元彩救了他,不过救了又能怎样呢?无欢时常想,他还不如一死了之呢。 但,他毕竟没有死成,非但没有死成,还被元彩安排在了一个叫做江骋的少年身边。 这个江骋十分的讨厌,什么娶妻当娶无欢,这句话在韶华宫广为流传时,无欢差点笑掉大牙。 他故意在那江骋面前毫不矫揉造作地撒了一泡尿,尿完还不忘吹了声口哨。他看到江骋立刻夹^紧^双腿,就像是战败的灰狼,要尿却不敢尿,实在是可笑极了。 之后,他与江骋,便是长达几年之久的互相不对付。但这样的两看生厌到底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无欢又被萧子杞派往了洛阳城。 回归故里的感觉,并不似他魂牵梦萦中期待的那样。当他再次踏上这片故土的时候,他甚至有一种自己并非洛阳人士的感觉。 当年偌大的住处,此刻早已面目全非成了一处酒楼,而那些记忆中细小的痕迹,也在街道的繁华与道路的重建中,再难寻觅了。 之后,经过短暂的准备与长久费心费力的经营,他亲手塑造的醉霞楼与翎音坊,一度成就了洛阳西市的盛世。过往经年,靠着这盛世,无欢帮着萧子杞情报往来,以此为基业又发展了一众附庸。 -- 第245页 可,萧子杞固然聪明,但顾虑实在太多,甚至或多或少还拥有一些达则兼济天下的情怀,高尚却又矫情。如同他的母妃元彩一样,顾此失彼,以至于在齐魏两国间的立场不尴不尬,不间不界。 无欢不是边境遗孤,所以无法与萧子杞其他的众多拥趸感同身受,自然也就对齐魏之间战不战争,和不和平不甚在意。在他心中,之所以会与萧子杞一条战线,多半也是因了那一个救命之恩。 无欢本身是个重情之人,他感念萧子杞母子相救,愿意为此二人赴汤蹈火。无论是萧子杞想要向大魏皇帝寻仇,或是覆灭萧齐。就算是他无欢豁出性命,只要萧子杞一句话,他必定在所不惜。他们拥有共同的仇人大魏皇帝,一直以来,无欢都觉得他与萧子杞有些同病相怜,直到萧子杞几年前入了大魏,他才知道,所谓的同病相怜,无非是他自己的臆想罢了。 其实,无欢打心眼里对元恪有些意见。一来碍于萧子杞的面子,他不好太过于干预。一来因了他也不是没有分寸之人,知道大魏不能后继无人。 他一直觉得自己这样的妥协有些萧子杞般的伟大,就算是不能够被后人歌功颂德,至少也不会是像现在这样 无欢猛然用力扯了那被缚住的双手,手腕之上连缀着的铁链抖动,发出一阵清脆的窸窣声。手腕上深刻的痛感随即传来,让那被铁链缚在木桩却依旧不老实的无欢深深地蹙了眉头。 操!他骂出一句脏话。但这话,听在元恪耳中,却仿佛很受用似的。 无欢,你再说一次,萧子杞到萧齐干什么去了?元恪挑了嘴角,脸上要笑不笑,说不上很愉悦,但望着无欢一脸苦痛表情的时候,那神色明显比方才要缓和些。 无欢好笑地抬了抬脸,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道:承王殿下,我再说很多次也一样,我家公子为何要出走,还不是因为大魏一众庸才,连一个小小的疫病都防治不了?公子迫不得已到大齐去,那是因为要去给大魏寻找治瘟的良方! 元恪闻言,那脸上不禁一阵嗤笑,等那笑毕,他才又冷冽道:大魏治瘟,何时用得着一个外人操这份咸淡心了?说,你家公子是不是到大齐调兵去了?他是想要趁着这疫乱,武力伐魏吗?!元恪一面说,一面伸手走上前几步掐住无欢的脸。 这无欢,看起来不男不女,雄雌莫辩,谁知道撒起泼来比之男女更甚。若不是元恪提前部署,动用了城中戍军围剿,恐怕一时还难以拿捏住这个泼贼! 虽然损失了不少兵力,但毕竟将这萧子杞的心腹给拿下了。 想到此处,元恪那原本郁闷着的心情,此刻稍稍地好受了些。 然元恪虽好受了,无欢却并不好受。他被元恪关在承王府两天,几乎不眠不休、滴水未进地审讯。此时他那一身风华早已被这非人的两日折磨得不成人形,就连那一身如火红衣,都仿佛随之黯淡了些。 但,身体之上的折磨毕竟不算什么。 他恨恨地甩脱元恪握住他脸颊的双手,正想破口大骂,谁知元恪却在这时,朝后招了招手,身后有侍从会意,立刻奔出屋门。很快却又领得一个人来,看到那来人的脸,无欢果真倒吸一口凉气。 无欢少爷!来人见到无欢,也惊得大叫一声,一张脸上,更是一派的不可置信。 你怎么被这样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那人似乎又想到了现下的处境,当即很识时务地闭了嘴。 而那无欢,却因为这来人,差一点当即呕出一口鲜血。 承王殿下他抬头望向站在不远处好整以暇的元恪,白日中近乎惨白的光线正透过窗子洒进来,落在元恪的脸上,多少让他显得不近人情。 柴房之中的空气流通并不算好,空气中间或还充斥着一股霉味,夹杂着如有若无的血腥气,让元恪当即鼻子一痒,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喷嚏。 而那一头,无欢有些刺耳的声音却又紧接着响起:承王殿下,无欢不知您将樊青请来,是为何事!虽然这般说,无欢的双手却不住微微地发起抖来。 无欢这两日从看守他的承王府侍卫口中得知,说是元恪当初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从玉瑶口中撬出萧子杞一部分连着筋带着骨的关系网。萧子杞向来行踪甚密,在大魏的渗透也是层层递进,元恪本以为那侍卫只是吓他,不以为意,可谁知 第135章 (一百三十五)偏执 无欢感到自己心脏正在胸腔之中砰砰直跳,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血液也急速地倒流起来。他死死地瞪着元恪,希冀从他口中说出什么,但元恪打定了主意不肯多说,只指着樊青,道:这仵作也是经历过疫乱之人,既然经历过疫乱,又是仵作,自然通医理。萧子杞舍近求远,偏偏要到萧齐去寻治瘟良方,这岂非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还不速速交代,他到底回那萧齐要做什么! 这般说罢,又盯着无欢冷笑起来: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我便奈何不了你是吧?无欢,本王实话告诉你,纵使是萧子杞回萧齐调兵又能如何?我大魏边防向来固若金汤,坚不可摧,怎是一个小小的萧齐能够轻易攻陷的?本王如今问你,便是在给萧子杞一个脸面,若他连这个脸面都不肯要剩下的话元恪没有再说,但他那凛冽神色,却是让无欢心中一阵发毛。 -- 第246页 果然,在他话音未落,他突然给左右侍从递了眼色,而后,其中一个侍从便抽出腰间佩刀,猝不及防地朝着樊青的脖颈砍了下来 樊青!无欢歇斯底里的吼叫出声。 然,一切都晚了。无欢的话语还未来得及落下,一簇鲜血便以瓢泼的形式朝他而去。紧接着,他兜头便被淋了淋漓鲜血。 温热的血流流过皮肤的感觉无欢或多或少有所了解。但还是第一次,他竟是觉得这血中像是带了一把把无形的刀,只割得他皮开肉绽,肝肠寸断。 樊青无欢压抑出声,只觉一股滔天怒意自心头而起。他大力地在挣扎,就连铁链也被他拽得叮叮当当乱响。 然,那铁链毕竟是实打实的结实,一直到无欢双手双脚都被挣得磨破了皮,磨出了血,那铁链依旧岿然不动,毫发无损。 而后,樊青那表情还没死透的头颅便一路翻滚,滚至他的脚下。那一双仍旧睁着的惊骇的双眼,一看便知是死不瞑目。 啊元恪,你他妈无欢直呼元恪名讳,他赤红着双眼瞪着元恪,恨不能将他扒皮抽骨,拆吃入腹。 一时间,柴房之中只剩下无欢暴躁的磨牙之声,与他粗重的喘^息,以及那从樊青脖颈断裂的伤口处,正在流出的汩汩血水声响。 元恪望着无欢几乎是发疯一般的表情,无声地冷笑,而后,他将那手中一直握着的手杖扔在脚边,径自地朝着无欢走了过去,在无欢够不到他的地方,又堪堪地停下来,与无欢大眼瞪小眼。 无欢蓦然看到元恪走近,他整个人好似都要燃烧起来,他拼命地挣动着铁链,然那铁链岂是人力能够撼动? 他苦苦地挣扎,一直到发现自己实在是无能无力,他这一个外冷内热的汉子,竟是颓然地红了眼眶。 你他妈,我杀了你!他恶狠狠地瞪视着面前之人。 若是眼神能够杀人的话,想必那无欢已经将那面前的元恪杀了百八十遍。但可惜,他这般凶狠的眼神非但没有给元恪带来多大的威慑,反而更是激起了他身上那股肆意疯长的偏执。 元恪抬手重重地给了无欢一拳,将无欢的脸打偏在一侧。他鲜少有这般暴力的时候,可见他如今真是被气得失了分寸。而后,他在无欢将口中的碎牙吐出时,又愤愤踹出一脚:无欢,你最好期待萧子杞识相。从现在开始,他萧子杞一日不归,我一日便杀他一人! 元恪的声音带着肃杀之气传来,如同来自地狱的魔音,让无欢当即从头凉到了脚。 你简直丧心病狂!无欢啐出一口,愤怒地瞪着元恪,就你这样的还想当皇帝,恐怕就是那乡野间的垂髫小儿,都要比你强上不止百倍!你简直 啪!元恪反手就是一掌,将无欢将要脱口的话生生给打偏了。 逞口舌之快!元恪冷冷道道,又一把掐住了无欢的下巴。眯着眼仔细审视了,不得不承认面前这小子长得实在是好,既美艳又嚣张的好。就连这当下的生气,都被他活生生演绎成了愤怒的风流。 无欢随着元恪的动作,挑着眼睛瞪视回去。酝酿在口中的脏话正准备脱口,他心中一惊,隐约在元恪的脸上看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那神色,他自小到大,只在幼时的军营,那群如狼似虎的肮脏丘八脸上看到过。 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油然而生,无欢全身沸腾的血液顿时凝滞下来,浑身上下忍不住发起抖来。他还来不得再次挣脱元恪的钳制,就听到元恪的话掷地有声地传来,冷硬有如寒冬腊月结在屋檐下的冰棱。 曾灵,将他丢在戍军中,让他自生自灭 寻常人家,总说春雨贵如油。但今年的春天,显而易见是孟春、仲春春雨贵如油,季春的雨就像是不要钱似的,一阵大过一阵,一阵比一阵还大。 那连绵的春雨一直下到初夏,总算是有了停下来的势头。 就在前几日,那雨方停时,天气还不冷不热,冷暖适宜,谁知这才没几日,高高的大太阳便无情无义地开始炙烤人间,等到再回过神来,所有人都已换上了单衣,窗外蝉鸣隐隐聒噪,就连宫中的狗都开始总垂着大舌头。 陶清漪擦了一把脸上的细汗,她抬起头来望向元夕:皇上,萧公子他们一众毕竟救过您的性命,您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啊她的脸上带着惶急神色,几乎是个面红耳赤,除了一阵一阵流下虚汗,她的眼眶亦是通红颜色,就像是哭过一样。 元夕做皇帝做得不久,还没有学会拿腔作势,此刻站起身来,他亲自走过去扶起陶清漪:楼夫人,我与二哥商量罢了,他已经松口准我立你为太后了。他答非所问道,意味深长地又抬眼望了陶清漪;楼夫人,你要知道,朕虽为皇帝,但兵部大权却在二哥手中,大多时候,朕还是要仰仗二哥 元夕的话再明显不过,无非是说他手中没有实权,他不敢公然违抗元恪命令。 陶清漪求了半天,谁知却是这个结果,心下一冷,当即便要告辞。 谁知她前脚刚要走,后脚元夕又追了出来:楼夫人,朕虽帮不了你,但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 -- 第247页 陶清漪脚步一顿,回头望他。 元夕面上一顿,继而又故作深沉地沉了脸。 他自西山射猎的时候知道陶清漪与萧子杞交情匪浅,又知道元恪与萧子杞瓜葛。他原本不该背着元恪去帮外人,但他们毕竟救过他性命,特别是这陶清漪,还曾为他舍命。 他虽是皇子,但先前一直遭人白眼,这十几年来少数对他好过的人,他都铭记在心,更何况是救过他性命之人。 他蹙着眉头看向陶清漪,愁苦地叹出一口气来:楼夫人,此话我真的不当说。说罢,他又苦笑一下,继续道:父皇西去前,曾着手处理过京郊驻军,那驻军原本有朱统领坐镇,但被他陆氏一家独大,此时陆氏已去,那兵权自然又交到朱统领手上。洛阳城留守的皇族中,谁与朱统领交情匪浅,能够用得动朱统领,就不肖朕多说了吧 当年宁慈公主与少年将军穆志义郎才女貌,穆志义与曹居衡还曾是异姓兄弟,当年甚至还曾有文有曹居衡,武有穆志义之说。而那穆志义身死前,曾被护国大将军送至元恪身边历练,之所以能够平步青云,还是仰仗了元恪的一路举荐。而那朱统领,亦是出自护国大将军麾下 陶清漪眼皮一跳,继而对着元夕跪下身子,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清漪谢陛下。 清漪?你不是元夕睁大了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有些不敢相信。 陶清漪抬起脸来,冲着元夕微微咧了嘴角,似乎是想要笑的,然那笑容未露,眼圈却先红了。 民女名叫陶清漪,并非楼舒窈,陛下,感念陛下厚爱她又兀自朝着元夕跪拜下来,而后站起身子,匆匆往殿门外行去。 那外间阳光大盛,天气明亮到不可方物。远处近处一片郁郁葱葱,植被葳蕤繁茂,鼻息间可闻花香草香。 这,真是一个大好的太阳天。 陶清漪用力地揉了揉眼睛,一直将那眼中的酸胀之感揉去了,这才提了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面前的大路宽广,好歹,她现在有了方向。 这般想着,她的脚步更加坚定了。然,她正走着,身后却突有一人,不轻不重地拍了她的肩膀。 陶清漪! 第136章 (一百三十六)要命 陶清漪!一声不怀好意的声音响起,陶清漪立即心中一惊,回首,果然望到了元朔那张更为不怀好意的脸。 那元朔此刻眯着眼睛打量着陶清漪,见她脸上从惊讶到故作镇定,他嗤笑:你不怕我了?一面说,一面又朝着陶清漪走近几步。 陶清漪打心眼里面畏惧元朔,此刻见他走近,她下意识地后退去,一边后退,还不忘一边出言斥责:三皇子殿下,还请您自重,这可是皇宫! 皇宫又能奈我何?若不然,你让老二和老十三现在杀了我?!元朔笑道,伸手便要去拉扯陶清漪的衣袖,却被陶清漪堪堪躲过。他挑了挑眉眼,戏说道:呵,还说不怕我,那你躲什么躲?! 陶清漪从未见过有这样无耻的人,当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有正事要办,并不想与元朔多说废话,多做纠缠,卖了个破绽,便提脚要走,却被元朔再一次拦了去路。 你走什么走,我话还未说完!元朔一把拽住陶清漪胳膊,将她反手压在身旁树上。这么久的时间,我还没有机会问你,你当年是如何瞒天过海,隐姓埋名来这皇宫的? 陶清漪被元朔不尴不尬地反手压在树上,当即就有些上火。她四处挣扎无门,干脆朝后飞出一脚,却被元朔一脚踹在膝弯,当即两腿一软,跪下身来。 哦,我猜,一定是因为萧子杞吧?或是元恪?我猜,也只有他俩有这么个能耐。你们汉人那个成语是怎么说来着,一什么之貉,就是形容你们蛇鼠一窝的意思。元朔说罢,哈哈一笑,似乎觉得自己说话特别的贴切,特别的有文化。 陶清漪蓦然被元朔踹倒,当即扑通一下摔在地上。 初夏已经或多或少有些炎热,那衣服自然穿得也单薄。陶清漪这一摔摔在膝盖,当即就觉得膝盖之上是火烧火燎的疼。 而就在陶清漪正伏于地上呲牙咧嘴之际,另一头,远远却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三弟,你真是好兴致啊!那人似乎正朝这边走来,窸窣的脚步声中,掺杂了咚咚咚的声响,似乎有人正用什么拄着地。 陶清漪闻声抬头,果然看见元恪一脸不屑地正从远处走来,待走得离元朔近了,他停下脚步,将那手杖指了指正准备起身的陶清漪。 你和她,还是这样熟络啊! 元朔嘴角一跳,露出一脸讪笑:不敢不敢,没有二哥您与她熟。若我没有猜错,这陶清漪当初应该是借了你的关系才得以入宫。 哼。元恪被点中心事,冷冷一哼,感觉元恪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初他就不该鬼使神差答应了萧子杞。萧子杞心思深沉,在大魏耕种多年,就连关系网都比旁人要深厚些,可见并非如他所说一般,清心寡欲,没有图谋。 然,如今说什么毕竟都晚了。如今这萧子杞逃往萧齐,假以时日未必不会带兵攻来。虽说大魏城防一向牢固,但那萧子杞的母妃元彩,却颇受边防人民爱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这份爱戴被有心之人利用 -- 第248页 他的眉头深深地蹙起来,那心间就像是平白着了一通大火,几乎快要让他生出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元朔以为点中元恪心事,斜着眼哦了一声。 二哥,真没想到,你还挺会给自己挑母妃的!元朔说罢,哈哈大笑起来,一点也不顾及这话脱口后,元恪会不会尴尬。 元恪虽自小身患腿疾,但因为有个威风八面的外祖,年少又掌管着工部,所以就连先太子元恂也要予他几分薄面,加上如今先皇死后他又摄政,众人即使对他敢怒,却也不敢言。谁知这元朔却是个另类,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之,简直有些过于地口无遮拦,肆无忌惮了。 当下,元恪便有些恼怒了,他瞪着面前的元朔,冷冷道:元朔,你不乖乖启程去你的封地,又入宫做什么?难不成你是想求皇帝撤回你的外封诏令吗? 元朔捂着肚子蹲下身子,似乎是方才他那句话太可笑了,他竟是自己将自己笑得腹部痉挛。 他在一阵腹痛中抬眼瞧着元恪,那一双笑眼仍旧半眯着,声音之中带着说不出的挑衅意味:二哥,你以为我不想走吗?恒州那边如今瘟疫泛滥,已成了重灾区,你现在让我去,难不成是巴不得我死? 又道:哦,我知道了,你就是想让我死。莫不然,我万一跟旁人说起是你害死我太子皇兄 简直胡说八道!元恪大喝一声,抬手便将那手杖笔直地朝着元朔挥去。 那元朔自小习武,加上他既然能够说出这一番破罐子破摔的话来,自然是早有防备。果然,在元恪手杖还未及元朔身前时,他突然一个后空翻,朝后退去了。 啧啧,二哥,你想要登上大宝,可那大宝之位上的人,都是你这样的气量吗?元朔笑说道,而后左手作掌,右手作拳,作出一个江湖人的礼节,我元朔,佩服! 你元恪咬牙切齿,然元朔方才的耻笑,却又像是一根刺,不偏不倚正扎进他的软肋。那接下的话,不知怎的,突然就有些说不下去了,只瞪着元朔,一双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元朔也并非不惜命之人,更何况如今元恪在这宫中正是一个意气风发之时,所以他见好就收。朝着元恪略略抬手作了揖,便踏着他那穿着鹿皮靴的大步子,摇晃着一头小辫子往出宫的小路去了。唯留下一个陶清漪与元恪,一站一立,大眼瞪小眼。 承王殿下。元朔远去后,陶清漪起身略略整理了那一身染了脏污的衣裳,便抄着手对着元恪行了礼。 元恪此时看见陶清漪就像是看到了萧子杞本人,忍不住就想要生气。但这陶清漪明面上毕竟是先皇的嫔妃,又有所出,加上她又是最近太后的最热人选。元恪不似元朔,他又不屑于下毒,自然不好将陶清漪怎样。 陶清漪自然非常明白自己的处境,他见元恪一脸不善地望着自己,便当即放低姿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殿下,公子他绝没有要伐魏的意思,求您放过无欢,放过那些无辜的人吧她恳求地说着,说罢还不忘朝着元恪磕下一个头。 但元恪的内心的疑虑,岂是磕一个头就能够打消的? 更何况,陶清漪这个乞求的姿态,或多或少有些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元恪冷哼一声,毫不迟疑便提脚要走。然没走几步,他却又想到什么,停了下来。 转过身去,他正对上陶清漪朝他看过来的目光,有些戏谑道:楼夫人,太后之选迟迟未决,若不然,您也先随着各位娘娘去邙山吧! 他说这话是陈述句,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 陶清漪心中咯噔一下,连脸色都难看下来。 已生育皇子,且皇子已有封地的先皇嫔妃,皇帝崩后,可以出宫投靠儿子。而不够年龄,没有封地的皇子,他们的母妃往往要去守皇陵,直到皇子成年分封封地,才可以结束那漫长的等死的孤寂生活。 皇陵甚至不比宫中,那里不仅戒备森严,来去也只有那四方之地。多数守陵嫔妃,没守几年,便会郁郁寡闻,直至香消玉损。 陶清漪倒是不怕去守皇陵,就怕来不及救出萧子杞那一众人。 而元恪,似乎是看透了陶清漪,在陶清漪脸色突变后,又加一句:两日后秦婕妤便会动身往邙山去,届时,您同去吧 但陶清漪到底没能去成邙山,在元恪将此提议在大殿上说起时,当日下午,宁慈公主便携着驸马,一同往宫中去了。 小皇帝元夕最近被一众事务忙得焦头烂额,他向来早熟,原本处理宫中琐事不该如此无从下手,可惜手中无权。有些事情需要他过手,他却没有权力,于是他只好像只风箱中的老鼠,两头都出力,两头都讨不到好。 好不容易下午时分他有些闲暇时间,想要睡他个午觉,谁知方躺下身,那外间便起一阵聒噪之声,随侍的太监进殿通报,说是公主来了。他千万个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好重新穿戴,往外殿迎客去了。 宁慈作为皇帝长女,受皇帝宠爱的级别自然高过旁的公主,她说起话来虽说慢声细语,温温柔柔,但却格外的有些分量。 -- 第249页 皇上,邙山孤苦,不仅食素守孝,身旁还没有个说话之人。天高皇帝远,那些过往嫔妃,往往还要看丫鬟和侍卫的脸色,非寻常人能够耐受。我倒是认为,守皇陵不若去出家,修行打禅,不啻为另一种守灵方式。父皇在世时每隔几月,便会到空若寺带发修行几日,一来为大魏祈福,一来积攒阴德。如今父皇西去,尚留人世的娘娘们为何不能效仿?若是就此剃度为尼,不是更显心诚吗? 这般说罢,又道:皇上,此去往南,有个清心庵,此庵已有百年历史,宫中主持我曾有幸受其点拨,还算熟识,若宫中哪位娘娘愿意出家,我可以为其搭桥 元夕听罢宁慈一番话,脸上出现难色:皇姐,朕认为尚可,但二哥他他说到此处,不再说下去。但宁慈心中已有计较,当即站起身来,道:我去与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家人住院,耽误更新,抱歉了大家。 第137章 (一百三十七)个中事 宁慈虽说打定主意要与元恪将此事说明白,但谁料元恪不知不觉中竟是变成了一根硬骨头,任她宁慈说得口干舌燥,他根本不为所动,几乎就是个水米不进了。 次日,朝堂之上,一众新臣旧臣,仍就此问题展开了热烈讨论。 曹居衡时任太学国子监祭酒,对于娘娘们要去守皇陵还是出家,自有一番自己的见解。 曹某认为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成人之美,更何况历朝历代,皆有嫔妃出家之先例,不若遵从各位娘娘的意愿。愿意出家者便出家,愿意守皇陵者即日便可前往邙山,不知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历朝历代?我穆某人怎没听说过?我大魏自开朝百余年,虽近些年来被汉化,但依稀还有父死,妻其后母之说,如今皇上已经年满十二,不若就此将那些娘娘们承袭过来。你怕娘娘们孤寂,此一遭不更是成人之美?殿中,一个山羊胡老者脸色不善地自元恪身后站出来,待说罢话,他盯着面前的曹居衡,就像是二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曹居衡闻言抬头望了那老者一眼,神色稍沉,但举止态度依然客气,道:辉昌侯教训的是,不过先帝汉化多年,早已摒弃胡法。此制虽说未废,倒也不再续用。荀子有云:圣人化性而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先皇以身作则,一生严于律己,不曾逾矩,为何偏偏到了皇上这儿,就要倒退呢? 那辉昌侯皱着眉头,待曹居衡说罢,立刻出言破口大骂:你这小子,遵从胡法就是倒退,这么说依照汉法便是进步了?我大魏百年基业,汉化不过短短数十载,这般大言不惭,不怕说话闪到舌头吗? 身旁一众鲜卑旧族,借此见缝插针,好好的一个朝堂,乌烟瘴气,原本是要讨论先皇嫔妃归处,眨眼间竟是上升到民族矛盾的层面上了。 那元恪作为一个非常支持汉化的人,此刻为了让陶清漪去守皇陵,不惜与曹居衡等一众汉人官员对峙,首次举起了鲜卑大旗。 好在这大魏原本就是他鲜卑人的天下,又加上元恪在朝中的地位,几乎就要睥睨天下,自然而然,理论到最后,是他占了上风。 而方才辉昌侯的一席言论,似乎又提醒了他,只见他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盯了元夕:皇上,我大魏向来都有父死妻其后母的传统,臣看不若,您便将那年岁不足二十者,收入后宫如何? 承王殿下,万万不可啊!曹居衡扑通一声跪下身来。 从前,他因不懂人情世故,不知看人脸色,多年来只做成一个小小的太子伴读。如今几年过去了,他年岁见长,做了国子监祭酒,依旧不懂人情世故,不知看人脸色。 果然,元恪的脸顿时难看极了,他盯着曹居衡的后脑勺,居高临下道:曹大人,令严当年是为齐人,游历至大魏,才有了你曹家今日的成就。你承曹家荫蔽,人又聪明,如今做了驸马,又在我大魏为官,皆是因为大魏包容,受大魏庇护,如今你公然批判我魏法,是不是有些元恪咧嘴笑笑,有些忘恩负义了? 曹居衡闻言,心中只觉好笑,但仍旧放低姿态,道:臣不敢。 不敢?元恪轻笑:我看你是胆大包天!这般说罢,又道:你张口闭口说我魏法倒退,殊不知你们汉人才是道貌岸然。当年刘宋孝武帝刘骏与其母有□□之说,废帝刘子业更与其姊山阳公主公然□□,又将姑母新蔡公主改称谢氏并立为贵嫔。此等事,你怎么提都未提?如今反而来责怪胡法胡制,说其有伤风化,这般,是否有些严于律人,宽于律己了? 又道:此事就这样定下,我看谁敢有异议?!元恪直接跳过小皇帝元夕,将此话放出。看来已经破罐子破摔,准备强调自己现下在朝中的地位了。 在座各位皆倒吸一口凉气,就连与曹居衡一派的汉人官员,一时也是敢怒不敢言。 唯有曹居衡是个另类,他见元恪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架势,嗤笑一声,道:承王殿下,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自西周起,为明德新民,周公制礼乐,敦睦夫妇之伦。唯有敦伦尽分,始能希圣希贤。人伦之重,在于夫妇,在于父子,在于君臣。夫妇正则父子亲,则君臣敬,反之亦然。刘宋之所以灭亡,亦在于此。如今,您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竟公然提倡先帝弃用的父死妻其后母之制,此是陷大魏于不义!五伦八德,人伦之道也,此道不修,又与禽兽何异?! -- 第250页 他抬头瞪视面前的元恪,目光毫不退却,一时间竟与元恪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礼崩乐坏,大魏国将不国。承王殿下,恕曹某不才,难堪国子监祭酒重任,请殿下即刻革去臣官职,放臣归家!说罢,他俯下身去,对着元恪磕了一个响头。 大殿之内,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大气都不敢出。 元夕看着堂下众人,原本想要开口调节下气氛,然还未张口,就被元恪一个眼刀给瞪了回去。只得老老实实坐在座上,做一个昏聩无能的君主。 元恪被曹居衡这一席话,气得吹胡子瞪眼,险些就地喷出一口老血来。 他挑着眼睛看向曹居衡,冷哼道:曹二,我就算革了你国子监祭酒的职又能怎样?你可别忘了,你还平白占着个驸马都尉的位置呢!你既您能主动辞官,势与我大魏朝堂划清界限,可是你真能撇得开吗?你一日拜为驸马,终生为驸马,你有这个驸马都尉的官职傍身,我又能耐你何?难不成,你是想害我那阿姐,宁慈长公主做个下堂妻,平白惹人笑话吗? 曹居衡一滞,而后依旧抬手褪掉顶上官帽:殿下不能奈何我,但臣可以。即日起,我曹某主动辞官,从此 去你妈的从此!元恪怒道,上前几步抓住曹居衡衣襟,砰的一下将曹居衡的脸打偏在一侧:这一拳,是为我宁慈皇姐,为我朝宁慈长公主所打的! 元恪虽没有用上十分力气,但那曹居衡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这一拳,当即便打得曹居衡鼻血横流,当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元恪向来性格温顺,仁厚贤明,乐善好施,民间声望一向很高。然自先皇崩,新帝继位后,辅政期间人人都可看出他手段强硬,与他从前给人的印象大不相同。如今又见他当众殴打曹居衡,众人一时间都屏息凝神,人人自危起来。 曹居衡跌坐在地上,抬起袖子胡乱擦了一把鼻血。脸上的疼痛令他眼珠酸胀,连脑子也混沌起来。不过好在元恪只打了曹居衡一拳,就颇有分寸的不再出手了。 曹居衡方才愤怒之际口不择言,此时冷静下来,细想方才自己的确言语有失,不禁面有愧色。 那元恪见曹居衡冷静下来,他实在也是有些讨厌他,便大手一挥,让他回公主府休息去了。 然曹居衡不知道的是,当他回公主府的第二日,小皇帝元夕就下了诏书,准备纳陶清漪在内的三位先帝后妃为妃。 一时间,朝野哗然。 疯了,真是疯了!宁慈站在殿中,回头望了一眼兀自伫立的曹居衡。 曹居衡一脸严肃,显然没想到元恪竟这般执迷不悟。 他扭过头望向公主,见公主也是一脸的焦头烂额,便伸手作揖:殿下,不若我再入宫,求皇上收回诏命。 公主脸色深沉,闻言摇了摇头:你那次在殿上让承王好一番下不来台,我怕他会他看了曹居衡一眼,倒没说下去。 曹居衡心知她是怕元恪打击报复,便道:承王虽然变了,但毕竟是个君子。他不会对我怎样的。 但是公主听后,依旧摇了摇头:衡弟,还是我入宫去见见皇上吧。这样说罢,她就挥了手喊了随侍的丫鬟。准备出门,然脚步方起,那身后的曹居衡又叫住了她,宁慈扭过头去,便见曹居衡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似乎是有话要说。 曹居衡向来说话干净利落,宁慈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般。不禁沉下气来,站在那儿等他组织语言。 只听曹居衡紧接着便道:殿下,那日我出宫时,曾见到了陶小姐,她似乎是有什么事想向我求助,但碍于我身旁有人,没敢靠近,您看是否 宁慈很理解地点了点头:一会儿我改道桂吾宫,具体问问究竟是何事。 又道:不过纳妃之事既然已定,让皇上易诏的可能性并不大。若那位陶小姐求的也是此事,恐怕会让她失望了。衡弟,你知道的吧? 曹居衡自然知道,闻言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宁慈望向他,见他脸面上虽说依旧是个深沉模样,但说到陶清漪时却神色微动。再联想那次西山射猎,他似乎格外在意那位陶小姐,不禁询问道:衡弟,我还没有问过你,你与那位陶小姐宁慈盯着曹居衡的脸。 我不过是看她可怜罢了。他抬手作揖,顿了一顿,道:殿下,那日在永安殿的一席话实属气话,殿下明察。 宁慈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便道:我心中有数。好了,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入宫去,即刻便走了。 曹居衡恭敬地抬手弓下身子,等到宁慈的身影在月亮拱门处消失不见,他才又直起身子,默默地叹出一口气来。 哎 第138章 (一百三十八)父死妻其母 宁慈劝告的话,到底没能打动元恪。在这之后的一个良辰吉日,陶清漪与先帝的其他两位嫔妃,摇身一变,从原先的夫人、婕妤、美人,变作了当今小皇帝元夕的美人、美人、美人。 因为元夕年岁尚小,加之此时先有先皇,后有先皇后国丧,那父死妻其母也只是字面上让这三位先皇嫔妃成了元夕的美人,并非更深入的意义上。陶清漪对于这位分的改变毫不看中,以至于同其余两位娘娘一起迁往如嫣殿时,她的心态竟与平素的喝茶吃饭并无不同。 -- 第251页 两位姐姐,你们怎生这般淡定,我们毕竟是先皇的人,如此,我们就要侍奉另一位君主了,眼见得皇上再有两月便要守孝期满,难道你们都不紧张吗?最小的那位美人,怀中正抱着一位年岁尚小的公主,看到陶清漪与另外一位先帝嫔妃心态几乎不受影响,不禁出言询问。 陶清漪正准备说话,方张开口,她身旁的另一位嫔妃已然出了声:这位美人妹妹,新帝年岁尚小,还不到让人侍寝的年纪,就算是守孝完又能怎样呢?更何况我们都是生过孩子的女人,皇上会放着那些年轻貌美的妙龄女子不要,偏来恩宠我们吗?那女子叹出一口气来,见面前二位皆不说话,又道:就算新帝会喜欢我们这样的人,那难道不也是好事吗?妹妹,你当真愿意去那冷冰冰的皇陵吗?听说那里成年累月见不到人,不仅食素,还有百种禁忌必须遵守,就连那里的丫鬟和侍卫,时不常还要欺辱我们,先代有两位昭仪娘娘就是因为受不了那种寂寥的孤苦,上吊自缢了。我啊,实在是不愿去那里她苦笑道,又看了身旁的陶清漪,您呢,楼夫人,您也是如此吗? 陶清漪被突然提问,怔了一下,而后,她亦是苦笑着点了点头。 这也不啻为一种出路。她小声说,而后不动神色地接过了袅袅怀中的圣儿,逗弄了一阵,她又扭过头去,看向方才说话的那位女子,道:秦婕妤,我记得十九皇子今年有五岁了吧? 那秦婕妤听罢,点了点头:我十三岁入宫,十四岁怀上他,今年已有五岁了。 这般说罢,她那脸上露出些柔和的颜色:我这儿子啊,自小就不聪颖,旁人一学就会的东西,往往他要学上三遍四遍七八遍,更别说人情世故,立身处世了。我这个做娘的,旁的攀不上他,只想为他挣出个出路。若是当今陛下厚慈,再过几年等他再大些,予他个封地,那我这个做娘的啊,就算是死也瞑目了说罢,她又望向陶清漪,楼夫人,你也是这般想的吧? 陶清漪笑了笑,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秦婕妤见她亦是如此,那原本还稍显忧虑的脸色,立刻转晴了些。 嗯呢,咱们做娘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她轻轻地说着,说到最后,究竟也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了。 身旁那位最小的美人听着她俩言语,撇着嘴,声音中略带哽咽道:你俩都有盼头,就我没有!你们的孩儿长大后,你们还可以跟着过去封地享福,可是我呢,只生出一个不带把儿的,恐怕这一生都要蹉跎在这儿了说着说着,这位美人竟是掉下眼泪来。 她一哭,那怀中的女儿便要跟着哭,一时间这二人哭作一团,就连那四周正忙前忙后布置如嫣殿的宫人们,都忍不住驻足侧首了。 嘘,别哭了,莫要让人看了笑话,背后又该编排我们了!秦婕妤赶忙劝道。 陶清漪也跟着道:是啊,现在虽在国丧,但新帝过了七七四十九日纳妃,按礼是为国冲喜。既是冲喜,自是不许乱哭的,你快别哭了,赶紧擦擦眼泪!那陶清漪一面说,一面给这美人递了绢帕。 这美人自知陶清漪所说厉害,赶忙接过绢帕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又抽了抽鼻涕,勉强将那浓厚的哭意给掩了过去。 周遭的宫人见没有热闹可看,终是冷眼旁观着各做各的事去了。 陶清漪与其他二位现任美人告了别,便怀抱着元圣往自己的住处而去。谁这头屁^股还没坐热,那外间突然有宫人通报,说是宁慈公主到了。 娘娘,您的意思,萧公子此去,全是为我大魏这场疫乱吗?宁慈望着陶清漪,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那日萧公子的确曾递书给驸马,说是要出一趟远门。信中还曾交代,让驸马多多关照萧宅。萧宅近些时候一向太平,就连其中下人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原本以为萧公子只是随口一说,听你的意思,那萧宅现在可是出事了吗? 并不是,公主殿下,出事的是醉霞楼和翎音坊。陶清漪一脸焦急地道,醉霞楼和翎音坊表面的主人名叫无欢,但背地里其实是公子的产业。此人驸马应该熟识,您回去一问,便知我说得是真是假,如今无欢被承王带走,生死未卜,一干人等,也都被承王控制。殿下,如今无欢陷在洛阳城戍军手中,这戍军虽直接听令于皇上,但却是实打实的京郊驻军麾下殿下,公主殿下,您救命则个啊! 这般说罢,陶清漪又站起身子,对着宁慈行了大礼。 宁慈被陶清漪这架势逼迫地蹙起眉头,又不得不站起身子,要去拉她。 你先起来说。 殿下,生死攸关之事,还请您帮帮公子!陶清漪不顾宁慈拉扯,又朝着凉薄的地面磕了几个响头,现在能帮公子的,只有您和驸马了,殿下,公子一心一意皆是为了大魏,若不然,他怎会回大齐犯险呢?您不知道,大齐自萧鸾当权后,他杀尽了高帝与武帝子孙,与公子更是有深仇大恨,如今公子返齐,那是自投罗网,一个不慎,便会万劫不复!并不如承王殿下以为的,公子是回大齐带兵。殿下,您仔细想想,萧鸾与公子一家不共戴天,公子想杀了他还来不及,凭什么会帮他带兵呢? -- 第252页 宁慈沉吟,片刻之后,她望向陶清漪:你说,萧齐曾经发生的疫病与大魏眼下的这场疫乱相似是吗? 陶清漪点了点头,又很快地摇了摇头:殿下,不仅是相似。我怀疑,大魏的这场疫乱与多年前大齐的,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宁慈蹙起眉头,见陶清漪依旧跪在地上,似乎怎么拉也不起来,便干脆放开了手,继而站起身来,道:不过,萧公子在我大魏的确是耕耘的太深了些。这番处心积虑,若我是承王,怕是也会多想。 殿下,萧公子为人您应该了解,他并非野心勃勃之辈。若不然,他怎会甘心屈居于一个渊铭堂?先帝临终前,还曾心心念念于公子,若公子是那大逆不道之徒,以先帝的圣明果决,恐怕不会留萧公子在侧。公子一生奔波,与元彩娘娘一样,心系边关百姓。他是见识过边城百姓与将士疾苦的人,此生唯一的心愿,便是齐魏不再起战祸。公子苦心,还望殿□□谅。陶清漪说罢,又对着宁慈磕下了头。 宁慈闻言沉默片刻,继而叹出一口气来:萧公子他,实在是有些操心过度,多管闲事了。纵使他一心为这天下,可是这天下,哪是他能够说了算的? 虽是这般说,她却又弯下身子去拉陶清漪,你且起来吧,萧公子之事,我来想办法。 陶清漪闻言,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下意识便随着宁慈的力道站起身来。谁知她还来不及出口感谢,那宁慈又开了口:不过,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萧子杞在我大魏全部的关系网,要全部。若有一个疏漏,本宫不仅不会救他,还会站在承王那边,告他谋逆重罪! 陶清漪一怔,随即缓缓地点了头,望着宁慈一张颇为严肃的脸,她魂不守舍地答了个:是 第139章 (一百三十九)不为瓦全 张大,你昨日加上今日,一共都来两次了。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让开,别站着茅坑不拉屎,你不上,别的兄弟们还等着上呢!哎哎哎你往哪儿捅呢,你到底会不会?!一个一脸脏兮兮的兵痞骂骂咧咧道,见那前面一个稍显年轻的毛头小子还在那儿磨磨蹭蹭,他心中一气,劈头盖脸就往那毛头小子脸上招呼。 去去去,给我滚蛋,毛还没长齐就来干这事儿,回你家玩尿泥去! 那毛头小子被打,捂着头嗷嗷叫了半天,连裤子也忘了提,露出那下面软趴趴的一只鸟,袖珍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是他似乎还没有什么自觉,一面大方地展示那并不傲然之物,一面还不住地给身后打他那兵痞道:孙头,这是个男人,就算长得再像个女人,我有的他也有,我我实在不行啊! 看出来你不行了!那兵痞紧接着道,盯着张大那处,撅起嘴不怀好意地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那柴房之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哈哈哈的哄笑声,声音之大,直笑得那张大羞愤难当,慌忙夹起腿来,险些一个忍不住当即就尿了裤子。 那柴房的门被张大一关一闭,带起一阵细细的夜风。浮动那柴房中唯一一盏油灯,灯火跳跃间,竟是照亮了那草垛上的一张人脸。 乌黑而长的发,苍白到不似活人的皮肤,遍布全身的伤痕,以及那身上褴褛肮脏到几乎肉眼不可辨的鲜红衣裳。 是无欢。 却又不是无欢。 那面目前非,被这般非人折辱的他,早就死了,唯剩下滔天的仇恨,强撑着他活下来。 感受到那下^身传来的剧烈疼痛,无欢深深地蹙起了眉头。然也只能蹙蹙眉头,仅此而已。 为防他挣扎,他的双手双脚,被元恪下令用最牢固的铁链固定。他的双眼,因为戾气太重,而被布条紧紧缚住,就连他的嘴,也因为咬人而被那些恶劣的兵痞塞了不知是谁的亵裤。 感受到身下之人的紧绷,那兵痞骂了一句脏话。而后又扬起手,在他脸上挥下重重的一巴掌。 妈的,真是耐^造!他一面说一面退出来,又换了下一个兵痞补上。 孙头,你今天这样快,莫不是最近太操劳了? 四周响起一阵笑声,另一个略带粗哑的声音响起:可不是,孙头现在不仅要伺候老婆,还要天天来这柴房,真是日夜操劳啊! 滚你妈的!那孙头往后面那两个说话人的头上一人给了一巴掌,带着气笑道:一群没碰过女人的光棍汉,知道什么是操劳?! 那其中一人被打,依旧呵呵笑道:孙头,你说你都老婆孩子热炕头了,还不忘来跟兄弟们抢这么一个带把儿的,忒不仗义了!有那空儿,你且让让兄弟们,以后兄弟们请你吃酒! 我呸!那孙头提起裤子,往腰上勒了两圈裤腰带,一面系腰带一面道:前几次刘强还说请我吃酒,我让他两次,他可请我吃过一次?你们这群毛蛋子,没一个好东西!净会骗老子!说罢,又连骂几句脏话,这才心满意足地拉开了柴房的门。 这样走出柴房没几步,他想到了什么,却又退了回来。推开柴房的门,见几个毛蛋子兵痞正围着无欢不知在做什么,便嚷嚷道:哎哎哎,你们玩归玩,有分寸些,若是将人给弄死了,哼哼,你们这一群泼皮,以后且吃素吧! -- 第253页 那几个兵痞等着开荤,此时胡乱答应了那孙头几声,便撅起腚各干各的去了。那孙头方解决完,也无甚精力看他们一群年纪小的胡来,便抽着旱烟换岗去了。 谁知道才行到岗处,迎面便有一人上前一把抓了他的衣襟。 你就是孙一?那孙头一愣,继而点头,然点过头,才发觉那人唐突,一把挥去对方的手:妈了个巴子,你又是哪个? 我是哪个?那人狞笑,继而抬脚将那孙一踹出一丈远,你仔细瞧瞧,我是哪个? 孙头被踹翻在地,哎呦了好半晌这才勉强半直起身子,借着月光再往那人瞧去,见他一身戎装,冷面冷言,左眉角一块花生大的胎记,这才哎呦了一声,一轱辘爬起来跪在那人脚下。 原来是许远山许右卫,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刚刚刚刚没有认出是您。那孙头赔笑道,又顺手将怀中的一包烟丝掏出来,往那许远山的方向递了递:我家婆娘自己炒的,味道不赖,您且尝尝?! 那许远山冷哼一声,并没有接那孙头的话茬。只见他朝后看去,孙头这才从那操练场的方向见到一人正缓缓走将过来。见那人走得近了,许远山才抬了手,恭敬地作揖道:驸马爷,此人便是孙一了。说着便抬手指了孙头。 孙头一怔,紧接着就看见驸马在他脸前蹲了下来。 他这人没见过驸马,只知道这驸马曾是太子伴读,似乎还大有什么什么来头。但这些来头是他们底层这些小人连见识都见识不到的,所以听见驸马二字,孙头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驸马爷饶命,驸马爷饶命,小的遵纪守法,不曾犯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啊那孙头自顾自地当先讨起饶来,半晌不闻面前驸马出声,疑惑地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便见对方正一脸不耐地看向他,那脸上冷得似乎快要结出冰碴,那一腔讨饶的话语当即堵在喉咙,却是再也不敢说出来了。 见那孙头终于安静下来,那面前的曹居衡才缓缓道:孙一,我问你,你可知无欢在哪儿吗? 那孙头一怔,继而迷惑起来:驸马爷,我不知啊,我们这儿从来没有人叫这种娘们气的名字,都是叫坚,叫强,叫柱,叫刚他大声道,又见那面前的曹居衡脸色不善,说道到最后那声音竟兀自地小下去,小的,小的的确不知他趴在地上道,就连那神色都是格外的坦然。 曹居衡蹙了蹙眉头:不是你们这儿的,是个外来者,被承王送来的。 哦,您是说那个男^娼?孙头道:他被绑在柴房,正供兄弟们取乐呢! 这般说罢,又自我感觉良好地狡黠一笑:驸马爷,您也是来品尝那男^娼滋味的吗?您别说,那人虽是个带把儿的,但皮相颇好,造弄起来,简直比女人还要带^劲儿呢! 曹居仁在听到男^娼二字时,那一张脸上的表情就阴阴沉沉的很不好看了,待到那孙头说罢话,他突然站起身子,径自往前方走去。 身后的许远山见此,抬手恶狠狠地指了孙头,便朝后招呼了一声,带着一众侍卫紧跟着曹居衡而去了。 那被众人留在身后的孙头缓缓站起身子,望了一样那柴房的方向,他挠挠了头:我哪儿说错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干脆将那手中的烟丝又包紧了些,塞进怀里,而后踏着大步,往那浓厚的暗沉沉的天幕而去。 霖华路,萧宅。 那紧闭的门扉深处,一方小小的别院中,两个丫鬟在为今日谁去给无欢送饭而彼此纠结着。 小越,你去送吧。无欢少爷此次回来,阴晴不定,我有些不敢去。 阿文,大前日是我去,前日还是我去,昨日又是,连续三日,今日,怎么着也该轮到你了吧。 可是我真不敢。那叫阿文的小丫鬟将那手中的食案往叫小越的丫鬟面前一推,俗话说熟能生巧,你都连送几日了,也不差这一日不是? 你,真是的!那叫小越的丫鬟脸上带了愠色,瞪了那身旁的阿文一眼,见她缩头乌龟似的胆小,无可奈何,只能自己又端起那食案,匆匆往外行去了。 虽说阿文口中说无欢少爷此次回来阴晴不定,但实际上,小越她却没怎么感觉到。她只是觉得无欢少爷此次回来太过于沉默了,是的,极不寻常的沉默。该发怒的时候不发怒,该欢喜的时候不欢喜,一反常态的只管钻入房中,一直不眠不休的处理着公子留下来的事务。 想到此处,小越不禁联想到无欢少爷前几日回来的那一身伤。当时驸马将他送入萧宅时,虽不让人探知,但萧宅的人都心知肚明,那无欢少爷此次必然是受了很严重的伤。 果不其然,在无欢休整了大概□□日,肯出来见人时,他果然成了一副气力虚弱,满身伤痕的模样。 他这一身伤从何而来,他又是去出什么任务了,众人皆未可知。 不过无欢向来神秘,就连公子有时候都管他不着。众人就算好奇,考虑到无欢那火爆到一点就炸的脾气,大多也不会去问。况且萧子杞一走,他无欢就是那称大王的猴子,谁敢没事去惹一只六亲不认的猴子呢? -- 第254页 这样又过了几日,待到那天气热的就连泡进井水里的西瓜都解不了热时,无欢又不见了。 而与此同时,洛阳城中的戍军所,却凭空突降一人,浓黑的天幕下,他一声烈烈红衣,乌发不结不束,左手执剑,右手执鞭。那毫无防备的戍军所,一时变作了修罗地狱,掀起了肉眼可见的腥风血雨。一时间,残肢断臂,一时间,血流成河,死伤,不可尽数 第140章 (一百四十)宁为玉碎 殿下,快开门啊殿下一声悠长的哭号,自那外间拍门的曾灵喉咙中发出。那曾灵全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元恪方将门打开,那曾灵止不住一个踉跄,差一点就迎面与那元恪撞了个满怀。 这样急急匆匆,到底什么事?!元恪一脸怒气冲冲,显然是被搅扰了清早的好梦,他拼命忍住了那一身火气,伸手帮着曾灵稳住了身形。 曾灵见元恪出门,当先呜咽一声。元恪下意识去看,透过那头顶昏暗的廊灯,才看见那曾灵一身血污。他当即一个激灵,那一方在流血面前微不足道的起床气,更是一下子烟消云散,再也不见了。 怎么回事?他惊道,再仔细去听,才发觉那外间正起一阵杀伐的喧嚣。 是无欢他放了那关在狱中的一干萧贼同党,正与我们的人打起来了! 承王府牢狱向来森严,他是如何进来的?!元恪面带怒色,一张脸黑了又白,白了又黑。 曾灵闻言,知道元恪定是有些责怪了,当即跪在地上:殿下,那无欢狡诈,他用了迷香,我们的人不设防 一群蠢货!元恪咬牙切齿道,又一甩袖子,恶狠狠道:去叫苏义来,让他去调戍军! 然这句话还未说完,外间一个长脸汉子便提着剑惶急地跑了过来。 殿下,不好了!苏义一面跑一面说,戍军所丑时便被人偷袭,死了三十七人,皆是被人剜心掏肺,斩断四肢,死状凄惨 元恪脑子嗡的一声,混乱起来,还来不及去问何人偷袭,那远处房屋的歇山顶上,突起一声大喝,而后,一人执剑执鞭,自那房顶一跃而下。 无欢元恪眯着眼睛望向那人影,喃喃出这一个名字。 而那无欢,声色未动。他一身红衣纠缠,几乎是浴血而来。他的长发飞扬于风中,鸦青色与夜空纠缠,一时之间,彼此不分。 此刻,他那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正盯着元恪,一张明艳但却消瘦的脸上带着凛冽杀意,像是要将此人生吞活剥。 元恪眉头一跳,狂躁的忐忑后,却是缓缓冷静下来。 你来杀我报仇?他道,望着那正落在他两丈开外的无欢。 曳剑而行的无欢冷笑一声,却是停下脚步,不再动了。 你也怕我寻仇? 害怕那是人之常情,不过元恪笑笑,指着无欢,本王只是有些后悔,不该看在老朱的面子上,留你一条命在。 无欢抿嘴一笑,低下头去,望了一眼手中的利剑。 那剑剑身锃亮,在夜色中仍旧显出一些新色,但实际上,这剑已跟随他十年有余了。而那剑柄乃是寒铁锻造,上有花纹古朴,触手冰凉。显然,那送他剑的人了解他的脾气火爆,故意送他这把剑镇压他的火气。 不过,虽是这么个寓意,但这剑毕竟是把难得的好剑,甚至比江骋那一把还要好。 无欢还记得萧子杞赠剑时,江骋那一张面瘫脸上难得的现出了羡慕颜色。想到他可望而不可求的目光,无欢心下一动,脸上的神色蓦然地柔软下来。然只是一瞬,他就将那剑又重新举了起来,对着那面前的元恪,目光森然。 方才趁着无欢出神之际,那元恪身旁的曾灵早已跑出去搬救兵去了。 曾灵是个十分机灵的人,往往元恪一个眼神,他就能了解元恪的想法。元恪器重曾灵,除了因为曾灵是曾杰的表兄外,更重要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看到曾灵的身影没入拱门后的黑暗,元恪的嘴角弯出一抹笑意,方才还有些忌惮的心,倏地就平复了下来。 他平静地望着面前举剑的无欢,一双眼睛蓦地带了异样的颜色。 我还以为,你在戍军中活不过几日,毕竟,那些人可是长年不近荤腥。他淡淡地笑起来,看到那在远处泛起鱼肚白的天色中蓦地全身紧绷起来的无欢,他竟有些当先报了血仇的酣畅淋漓之感。 本王说过,萧子杞不让我痛快,我势必也不会让他痛快。 所以你杀了我们三十六人?!无欢声音中带了悲腔,指名道姓道:元恪,你配不上公子的扶持! 元恪不经意地笑起来:无欢,少学你家公子,就会说些空话大话,你们这些逆党,除了自己,又会甘心扶持谁?我可听南边来报,说是大齐似乎近期又有异动。你说,这一次,会不会是你们公子亲自领兵呢? 这般说罢,元恪眨了眨眼睛,又想起了什么,道:你杀了戍军所三十七人,比我杀的还要多上一人,若论丧心病狂,还是你们萧家的更甚。 -- 第255页 无欢几乎有些咬牙切齿:那是他们该死!他的表情阴鸷下来,一双眼睛再次染了血色。 元恪,你会后悔的!说着,他向前走了几步,一面走,那手中的剑一面又举得高了些。 元恪看到无欢靠近,他连躲都未躲。身旁的苏义挡在元恪身前,却也被元恪一把推开。 元恪说:无欢,我来跟你打个赌,你若三招之内杀不了我,我必让你不得好死怎么样?他冷冷道,一双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戍军所杀人,与夜袭承王府,无欢,不管那一项罪名,将你拿下,你都得被碎尸万段。元恪说罢,又朝后挥了挥手。 半明半暗的天光中,元恪身后的重檐屋脊,房角矮墙之上竟是凭空出现一众架着□□,拉着大弓的私兵。他们用手中利箭,织就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就算是天王老子落在其中,也难免不会落下个血窟窿,更何况是无欢这等肉体凡胎。 然,面对着呈包围之势的杀意,无欢脸色并未显出一丝惧意。他望着元恪,望着望着,突然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那笑声很大,带着爽朗,仔细去听,却发现只有悲戚。 元恪有些不耐地眯了眯眼睛,正想发难,那无欢却又停了笑声,只用一双怜悯的眼睛看着元恪。 他的长发在夜色中飞扬,纷纷扰扰,彼此纠缠。他那一身红衣似火,繁盛活泼,热烈无伦。 无欢无欢 他想,他当年是脑子进水了才会给自己起这样一个性^冷淡的名字,若是再有机会 他想了想,兀自地摇了摇头,有些笑不出来了。 不会再有机会了 他想。 而这念头突生,他仿若又看开了什么,静静地望着元恪道:好,三招就三招!说着,便执剑飞身往元恪处而去。 元恪不想他会突然发难,连忙错开身形,然他到底武功根基薄弱,身旁抢过来护主的苏义又技不如人,他还未来得及怎样躲闪,便被无欢无情地将剑架在了脖颈。 元恪的脸阴鸷下来:无欢,你以为杀了我你就能跑得掉吗? 无欢自然知道自己跑不到,所以并不去接元恪话茬,只兀自道:承王殿下,您这三招的牛皮,似乎吹得大了些。 元恪的眉头一跳,被无欢这话一激,几乎就要恼羞成怒。 那你就此杀了我,看看你能不能活着踏出这个门!元恪怒道,瞪着无欢,是一副冲冠眦裂的模样。 无欢一哂,几乎就要在这一片怒意中咂摸出一些痛快的滋味。然他到底还是克制住了,望着元恪,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来:哎,承王殿下,你还是太不了解公子了。 又道:我不能杀你。 他说的不是我不会杀你,而是我不能杀你,可见他是对元恪起了杀心,却没有执意去杀元恪的胆。 而后,他便在元恪的费解中,又附加了一句:不过,有仇不报非君子。你毕竟让我吃尽苦头,我虽不能杀你,也万万没有让你活得太痛快的道理。他的语气冷下去,而后在元恪诧异的眼神中,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就往元恪身上刺去。 被利器刺中的感觉并不是很好,何况无欢并不是只刺一刀。 元恪疼痛地捂着肚子,然顾前不顾后,肚子勉强顾住了,他后背却又刺剌剌地疼痛起来。 殿下!承王殿下!那不远处,匆匆而来的曾灵拔剑而起,原本准备与无欢拼个你死我活,谁料他还未来得及将出剑,那无欢却又用剑架在了承王脖颈。 滚开!无欢怒喝,瞪着曾灵,一双眼睛不带任何温度。 曾灵一滞,方还想上前,那被无欢钳制的元恪却摆了摆手。 这该死的无欢,方才总共在他身上刺了足有十几下,且刀刀避开要害,不仅不会危及生命,就连血都没流多少。 元恪勉强直起身子,看向无欢,他心头有说不出的疑问,但语言组织了好半天,却终究一句话都没问出来。 他有一种直觉,无欢并不想杀了他。 而他,多年来的直觉,总算在这次有了些准头。 果然,就在无欢逼退妄想上前救下元恪的曾灵时,无欢突然将那架在元恪脖颈之上的剑给撤了回去。 而后,噗呲一声,沉闷的利器没入皮肉之声蓦然响起,元恪背脊一僵,回头,却看见身后那一身招摇红衣的无欢,竟是举着那把寒铁长剑,自己将自己捅了个对穿。 苍穹之上,那原先还泛着鱼肚白的天色,逐渐有了一晴明的亮度。夏天的太阳光毫不吝啬地在太阳初升之时,就开始普照人间。 远处近处,耳畔鼻端,有鸟雀吱吱喳喳的叫嚷,有花香馥郁的芬芳。 而在这一处庭院深深处,却有一人,他将再也感受不到世间所有,包括太阳,包括鸟鸣,包括花香 有血,正从无欢身上那对穿的伤口中汩汩涌出,划过那锋利锃亮的长剑,一直没入他脚下土地,晕染出一片片鲜红的血花。 一只白蝴蝶翩翩起舞,绕着无欢打转,似乎是觉察出那地下的红花非比寻常了,它在惊讶之余不停地忽闪着翅膀。 -- 第256页 然,它到底没有逃得太远,就被无欢一双纤长的大手给兜头罩住了。 我这一生孤苦,不若你与我在黄泉路上做个伴儿吧。无欢轻笑,而后他颤抖着右手,攥住那只不停挣扎的白蝴蝶。而再然后,他便在那新的一天的清早,毫无预兆的,扑通一声跌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下一辈子,我再也不要跟着萧子杞了。无欢临死前这般想着,心中有个声音不停地叫嚣:太他妈疼了!太疼了,去他娘的拯救苍生!下一辈子,我一定先拯救我自己! 他这般想着,而后,终是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但生命总是无常,他心中虽是这般说,在跌倒之际,那右手终还是没有舍得握紧。 那只白蝴蝶扑棱着翅膀,终于还是自他那逐渐凉下去的手心里飞出。而后越飞越远,越飞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第141章 (一百四十一)自相矛盾 一连几日似下雨而非下雨的阴天,让整个洛阳城一时间如同置于蒸笼一般,让本就被疫病折磨的半死不活的人们,更加的半死不活起来。 好在又过了几日,一道闪电划破苍穹,刺目的闪电裹挟着摧枯拉朽之势,劈断了洛阳城东南的一棵老槐树,一声巨雷如约而至,而后,便是洪涝一般的雨日,住在城外的百姓,被那一连几日的大暴雨荼毒,险些被那绕城而过的护城河淹了个半死,终是暂时忘却了疫病的苦痛,共同哭起灾来。 不过,洛阳毕竟靠北,这灾到底没有泛滥起来。据官员们上报,此次暴雨后,总共只淹了茅舍数十间,良田几十亩,除此之外,便是各种牲畜,加起来还未过十。至于人 元恪丢掉手中的奏折,揉了揉疲累的眉心。 暴雨毕竟不足为惧,只是这疫乱究竟要怎么办 他仰着头看向屋顶,一阵无以名状的乏累感瞬间袭遍了全身。加上身上无欢所伤还未完全大好,他越发地困倦起来。 只就这半月余,受疫病之累而亡者便不计其数,再这般下去,不怕萧齐与柔然出兵,只怕光这疫乱就足以覆国。 他沉痛地眨了眨眼,胸腔中一阵郁闷翻涌,此起彼伏,再也不消。 因为思虑过度,他近些时候睡眠渐少,一对本就浓厚的双眼皮越发地明显起来,让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那眼睛中不知不觉就像蕴满了深情。 那面前的宫人被他这样的眼神盯得心惊肉跳,一不小心,那手中的食案倾斜,还未来得及摆放至桌案上的一盘小点落在地上,橙黄颜色甫着一些白霜的柿饼落了满地,那精致的小盘紧跟其后,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便破碎成一地斑驳的碎片。 那送茶点的宫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口声声喊着饶命。 元恪心中虽烦,但他毕竟不似元朔,杀人成性。不耐地挥了挥手,便让那宫人收拾停当快走。 那宫人见元恪虽未动杀心,但依旧对这个如今权倾朝野的承王殿下打心眼里畏惧。她一面跪在地上收拾碎瓷、柿饼,一面还不忘抬眼观察元恪,这一观察,那手上便没了分寸,好巧不巧,正巧她手旁有一块碎瓷,被她没轻没重一握,那掌心顿时一痛,她哎呦一声,下意识去看,便见那掌心已然是出了血。 被她那一声哎呦搅扰,元恪蹙着眉头朝着那宫人看去。见她摊开的掌心中正有一块碎瓷,看着看着,他又下意识地去看面前的杯碟,见那杯碟通体虽白,但却白中泛青,青中隐隐还杂了些蓝,他不免蹙了眉头。 这宫中,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类粗瓷了? 那正捂着手吃痛的宫人一惊,她颤颤巍巍地抬首,见元恪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当下一阵心慌意急,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她才跪拜道:皇上总说宫中杯碟白惨惨的不好看,像哭丧,前些日子就让师傅们专门烧了这些来用,说是图个吉利。 那宫人这般说罢,连咽了几口唾沫,这才又道:殿下,这青白瓷也是按照宫中的规制烧制的,并非民间粗瓷,只是颜色稍深了些,但品相材质皆是俱佳 元恪没空研究这些杯碟品相材质到底佳不佳,心中只笑那元夕纵然一身本领,一辈子也只能用在这种微末事情上了。这心思突生,便也懒得听这宫人解释,见这地上已然收拾妥当,便大一挥手,让这宫人下去了。 谁知这宫人前脚走,后脚小皇帝元夕便来了。 他一身玄黑色衣袍,站在元恪面前,本就有些阴郁的性子被这一身暗沉的颜色,衬得整个人越发地阴郁起来,配着那一张如丧考妣的脸,活像是刚刚哭丧回来。 他见到元恪,当先叫了一声:皇兄。 元恪被这一声皇兄叫得全身汗毛倒竖,他眯了眯眼睛,有些头疼地站起了身子。 皇上,你现在是皇上,我不是跟你说过,有什么事让太监唤我一声就好了,你亲自过来,这到底成何体统? 元恪自辅政后,永安殿专门辟了偏殿出来供他理政。他有时日夜吃喝在这宫中,宫内宫外皆知,时间长了,众人倒也对这随意进出宫墙内外的承王见怪不怪。 元夕闻言,面上有些尴尬,他干咳两声,有些不自在地道:朕看皇兄连日劳累,便自作主张他开口道,说了一半似乎又觉得作为皇帝说这话不甚合适,那另一半的话便梗在喉中,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了。末了,他才又道:下次不会了。 -- 第257页 元恪蹙了蹙眉头,对元夕这个回答险些不甚满意,但还是耐着性子请他坐了下来。 元夕方才与大臣议事,腹中有些饥饿,见案上有吃的,询问元恪后便就着茶水吃了几块点心。 腹中有食了,说起话来便有了气力。元夕望了元恪一眼,有些谨慎地道:皇兄,城外护城河听闻几十年间曾多次发生洪涝。此河离城区太近,附近农舍田地地势低洼,极易受灾,朕今日与工部尚书连继群商议,准备将此河改道,不知皇兄你怎么看元夕抬眼,望向元恪,希望从元恪脸上得到回答。 但那元恪听闻此言,却只觉好笑。 皇上,您是皇上,河流改道的问题,您不找专业人士商议,却问我怎么看? 元夕的脸在听到这一番话后,变得通红起来。他咬了咬下唇,在元恪的注视中清了清喉咙。 二哥掌管工部,工部大小事宜都得过二哥的眼,所以他说不下去了。刹那间只觉得自己的脸颊在烧,喉咙在烧,不用元恪再说什么,他当即就有些自惭形秽,有些无地自容了。 二哥,我知道了。他站起身来,准备找个托词便走。然方迈开脚步,却又被元恪叫住了。 皇上,你是皇上。元恪紧跟着站起来,全天下都是你的,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工部? 元夕背对着元恪站着,听到元恪的声音,他全身紧绷起来。 他很想扭过头去告诉元恪,这全天下都是他的又能怎样?他这一个傀儡皇帝,就连他自己,他有时都做不了主,更遑论是他的天下了! 但这话,他毕竟不敢说给元恪听。 自他登基以来,大魏群臣对他不满的太多太多。元恪虽是辅政之臣,却屡屡流露出越俎代庖之心。他原本不甚在意这个皇位,却也并不服气旁人虎视眈眈,时刻准备强取豪夺。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元夕缓缓地转过身子,嘴角抽动,望着面前这个时刻让他当家作主,却又并不让他当家作主的男人,他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故作姿态地弯出一点笑意:二哥,我知道了。他道。他的姿态故作老成,语气却疏离而冰冷,就像他以往对待着这个刻薄世界的一样。 他的世界从来都是冷漠薄情,纵使稍有那么一丁点温暖就可让他飞蛾扑火,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然这世间世人却总是吝啬,他的温暖已经那样少,还总是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掐灭之。 他苦笑一下,而后摇了摇头。 果然,对谁都不能够有所期待。 望着面前这般唯唯诺诺的半大皇帝,元恪原本因为疲乏而有些烦躁的心情,此刻更加地烦躁起来。他径自地坐回座上,对着那将去未去的皇帝摆了摆手。看见元夕哭丧似的背影终于消失在殿门外,元恪恨恨地握紧拳头。 然,那飓风似的力道终究是没能砸在案上,他便堪堪地却停住了手,而后,原本下坠的力量突然横切,那案上原本摆着的杯碟茶水,瓜果酒馔,皆被他扫在地上。 偌大的殿中,一时只闻乒乒乓乓之声,那新造的瓷器碎成了一地不堪的斑驳,与元恪隐忍的心一起,终是沉入了黑黢黢的万劫不复之中,再也回不了头。 他想,果然,这世上最适合当皇帝的,便是他自己了 第142章 (一百四十二)无以名状 夕阳的余晖洒在皇宫之中的青石板路上,天边的霞色浓重,像是谁在当空撒了彩墨,漫天遍野,尽是光彩颜色。 元夕蹲在路旁的草地上,拔了一根草叶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湿潮地里一只滚成一团的爬虫。 然他手在动,眼睛却不知正停在何处。还是身旁的太监小贵叫了,他才一个激灵站起了身子。 殿下,淑媛娘娘说,她想见您。那小贵男生女相,嗓子天生有些尖利,当了太监以后,这尖利愈发地更甚了。 元夕听见小贵说话,并没有出声,他沉闷地低着头,这让他多少显得有些少年老成。 可老成是有,他却还未来得及长成一个少年。 终于,在小贵等他等的多少有些心焦之际,这半大不小的孩子元夕,终于勉强开了尊口。 我不去。他道,然后迈开脚步,竟向相反的方向跑了。 那小贵绝没有料想到他会撒丫子开溜,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向他追去。一面追一面道:殿下,十三殿下,你去看看淑媛娘娘吧,她近些时候病情加重,一直念叨着您,奴才看着实在可怜,您且见一见她吧 那小贵原本只是想随便说上一说,谁知元夕会越跑越快,他心焦之下,自然声音难以控制,从最初的说完全变成喊了。 见有宫人往他们的方向看来,元夕停下脚步,阴沉着脸回望小贵一眼,脸色要说多不好看便有多不好看。 小贵也自知此事办得不妥,慌忙跪在地上。 殿下,殿下,是我不对。 元夕见他跪地,心中咯噔一下,他下意识去看四周。果然见到有好事者正探头探脑更往他们处张望,便气急败坏地赶紧将小贵拉扯起来。 你做什么,难道又想让人看我的笑话吗?! -- 第258页 那小贵一心想着淑媛娘娘交代的任务,没接元夕话茬。半晌,才自顾自地说道:殿下,淑媛娘娘那里 我去见,我去见不就好了嘛! 因为范淑媛自多年前生了背疽,背疽病情加重,又窜了头疽,她便一直被皇帝冷落在冷宫。直到大魏南迁,她的病情加重又反复,简直满身满头都长满了骇人的疽疮。这一下,不要说是皇帝,就连她自己的儿子,元夕都开始嫌弃起她了。 因了范淑艳长疽疮,元夕自幼便被人冷落嘲笑。皇帝厌恶他娘,连带着对他也不咸不淡。皇帝的态度影响了宫中的所有人,就连宫里的宫人与太监,有时候都要欺负到他们的头顶上。 在元夕年幼的心中,他有很多时候,是非常的憎恶他的母妃的。因了他母妃这个怪病,他简直就在全世界面前抬不起头。虽为人子,但有时候他总免不了恶毒地想,若是她的母妃一了百了该有多好。 但事与愿违,他母妃的命总是那样硬! 元夕面无表情地站在范淑媛的病榻前。 大殿内因了天色渐暗的缘故,显出一些既昏黄又灰败的颜色。殿内陈设简陋,毫无美感可言,空气中还夹杂着草药的苦腥,闻之让人非常的不舒服。 元夕抽了抽鼻子,似乎对自己身处的环境十分的嫌弃。 消瘦到快成骨头架子的范淑媛坐在榻上,望着面前那对自己简直不念及亲情的儿子,心中一阵悲哀。但她到底是他的亲娘,全心全意都在他的身上,见他能来,她心中仍旧是高兴的。 夕儿,你好久不来看娘了。范淑媛道。 她的声音因为不常说话,变得有些嘶哑,加上她实在形容难看,让她多少给人一种面目可憎的感觉。 元夕只往范淑媛脸上看了一眼,就觉得那疽疮可怖骇人,顿时心惊肉跳,当即将头深深地低下,那一双眼睛只管望着自己的鞋尖。 被元夕的举动刺激,范淑媛心中一阵刺痛。但她很快却又稳住心神,望着那面前远远站着的元夕,脸上带了些凄苦的慈爱。 夕儿,听闻你父皇最近封了十二皇子与十三皇子为郡王,你是不是因为没在分封之列,所以生气了?范淑媛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元夕,希望能够得到回答,但心中着实又怕得到答案。 范淑媛哪壶不开提哪壶,元夕闻言,神色微动,继而阴阳怪气地抬了眼瞪向范淑媛:母妃,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他声色俱厉地说,继而嗤道:我为何不被分封,难道你不知道? 范淑媛当然知道,当即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好半天,她这才又抬起头来,望着元夕:夕儿,若不然母妃去求求你父皇,他曾经那样喜欢你,还夸过你虚心好学,这次分封,他怕不是把你给漏了 范淑媛掬起一抹尴尬的笑容,带着一些乞求意味:母妃是得了疽疮,形容丑陋,但我的儿子不一样,你美玉良金,经明行修,若因母妃受到连累,就不好了。一面说,她一面就要站起身子。 因为头疽,她的头上几乎只有稀薄的一层头发,这般甫站起身子,她满头的疽疮顷刻间就放大在元夕眼前。 元夕一连后退几步,方站定,便向范淑媛大声斥道:你做什么去,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多吗?! 那范淑媛步子一顿,苦笑着抬头,望着元夕,整个人几乎化为了可怜巴巴的化身:是母妃不好。 呵。元夕冷笑。 他站在阴影中,几次想要掉头就走,但因为顾念着范淑媛的病不能受刺激,便咬着牙站在这儿与她大眼瞪小眼。 这般面面相觑是最为煎熬的。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嫌弃自己嫌弃的要死,范淑媛屡屡受挫的身心依旧一晃,心中那原本快要大过天的悲伤又继续放大,她几乎要从这过度的悲伤中就此昏厥过去。 望着元夕,她几欲张口,才勉强才将一句完整的话说出口去:夕儿,真是对不住,是母妃连累你了。 范淑媛是在诚心道歉,但这道歉听在多年饱受白眼的元夕耳中,不知怎的却总像是隔靴搔痒,连带着那道歉的话,都跟着带了许多风轻云淡,带了许多漫不经心。 他胸中苦痛,在外人面前无法表露,但面对着自己的母妃时,却多少有些放任自流了。 他阴阳怪气道:母妃,你既知连累,当初为何要生我,让我平白在这世上受罪呢?! 这一句话是非常的蛮不讲理了,但不知怎的范淑媛却听进了耳朵。 她愧疚地走上前去想要拉一拉儿子尚且稚嫩的胳膊,然那手方举起,她却又怕元夕会嫌恶,只好自嘲地又将手缩回去,成了一个更加畏畏缩缩的可恶模样。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干涩的眼中有温热的潮湿氤氲。 夕儿,若母妃有先见,我宁可自己没有活在世上。她说完这一句话,悠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那眼中的潮湿汇聚凝结,终成为一颗眼泪,狠狠地砸在了她苍白到不似活人的手背。 元夕毫不留情地道:那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不去死呢? 范淑媛一顿,所有的气力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她那早就被病痛折磨到不成人形的身形,顷刻之间就要成为一个坍圮的模样。 -- 第259页 夕儿,我范淑媛想要说什么,但那话梗在喉咙,等到想说的时候,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朝着元夕缓缓绽出一个笑容。 但她这样的笑容实在太难看了,简直就要难看到人神共愤的地步了。 元夕甚至记不起他母妃年轻时究竟是长什么模样,只能依稀从她藏在柜中的画像中,看出她年轻时似乎也是位美人。 一位美人的凋零是掺杂着巨大的苦痛与折磨的。范淑媛摇了摇下唇,头一次,在她快要硬死丁的生命中,品尝到了一丝行将就木的滋味。 她咂摸着这些滋味,嘴中自行苦出了黄连。 而元夕,终于是再也看不下去他母妃的笑容,当即一个转身,步入那完全暗沉下来的天色,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他不知道的是,他那位丑陋不堪又极其命硬的母亲,不知怎的就听进了他那一句去死的话,在元夕走后的当天夜里,她用一根白绫,悬在殿梁之上,匆匆结束了她这一生饱受白眼的生命。 第143章 (一百四十三)疫乱意乱 母妃啊母妃不要!元夕猛然从噩梦中惊醒,汗流浃背地大口喘着粗气。 他呼吸格外的急促,一双消瘦的手狠狠地攥着他胸口的衣襟,稍长的指甲在他那露出的一点皮肤上划出一道道红痕,配着他那一张在灯影中蜡黄还隐隐泛着青的脸,让他整个人活像是个新鲜出炉的痨病鬼。 但元夕毕竟不是个真的痨病鬼。虽说不是,但也离痨病鬼不差多少。 他自半月前染上瘟疫,如今整个人从内到外透出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好似一阵不轻不重的风,一场不疾不徐的雨,就能轻而易举要了他的命。 陶清漪守在他的榻边假寐,这会儿听到他醒过来的动静,赶忙直起身子跪坐在他的身边:皇上,您喝些水吧。一面说,她一面倒了一杯热水,双手托着递到元夕的手边。 元夕木讷地坐着,此时看见手边的水,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一双眼睛慢慢地红了,而后,断线珠子似的眼泪爬了满脸,他抬起手就着衣袖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整个人有些颤抖地道:清漪姐,你明日,再帮我放一次生吧。 陶清漪原本不在元夕身旁侍候,但由于皇帝此次得病得的是瘟疫,谁人在他身旁侍候,都是九死一生。陶清漪便自愿请了命,只说自己体质特殊,自小受佛祖照拂,一直很少生病,还请皇帝允她近身照料,以尽她身为后妃之责。 小皇帝元夕自己被瘟疫折磨的死去活来,自然做不了主。替皇帝做主的元恪,见陶清漪自愿送死,也只是嗤笑一声,并不说什么旁的阻拦的话,他干脆利落的大手一挥,便允陶清漪近身照料去了。 其余永安殿太监宫人,见有人替他们做了替死鬼,皆都大大地松出一口气来。但松气之余又不免担忧起陶清漪,觉得她再有佛祖庇佑,毕竟也是肉体凡胎。这瘟疫来势汹汹,如同洪水猛兽。既是猛兽,又何谈在它面前生存的几率? 但眼见得陶清漪侍候小皇帝半月,却似乎一点事都没有。众人惊异之余,都不免感叹起,料定这楼美人非同一般,应该是什么非凡之物托生。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到了最后竟传得陶清漪什么托生的都有,最离谱的竟说,她前世是天上嫦娥所居,广寒宫中的一只蟾蜍。 虽说这只蟾蜍不是个普通的蟾蜍,是个能上天的蟾蜍,但它到底是个蟾蜍。陶清漪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托生之说纵使颇为在意,却也不能多做解释。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曾经罹患过瘟疫所以才不怕被传染的吧? 那正萎靡不振,可怜兮兮坐在榻上的元夕,并不知他病倒的半月间,外面那一番风风雨雨。他眼巴巴地望着陶清漪,只希望陶清漪能够点一点头,说上一个好。 终于,在元夕企盼的目光中,陶清漪点了点头。但点过头之后,却又不免疑惑道:皇上,您为何总是放生? 可能是做了亏心事吧。元夕扯动嘴角,他是要笑的,但是那嘴角弯了弯,却又耷拉下来,隐约间竟还有了一些哭相。 陶清漪见他并不愿说,便安抚了他几句,只让他好好休息,好好养病。 那元夕再次躺下后,一张灰败的脸上却突然恢复了平素的安寂,他静静地望着陶清漪,就像是看透了生死般地道:朕知道,朕这病,是好不了了。 皇上,您别乱想,总有能治的法子的。当年大齐疫乱,死了成千上万人,到了最后,不还是治好了吗? 听闻这话,元夕那敛下的眼皮又费力地睁了睁,侧着头看向陶清漪,他一贯会掩藏情绪的他,少有地苦笑起来:清漪姐,你说朕你说朕能等到萧公子回来的那天吗 陶清漪心口一热,一股无以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她跪在榻旁,伸手拉了元夕的手,在元夕即将昏睡过去之前,认真地答道:能,一定能的。 然,元夕终究还是没能等来萧子杞。 几日之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自睡梦之中再也没能起来。唯一留下的话,便是让陶清漪再替他放一次生。 大魏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之事年年都有,奈何今年特别多。 -- 第260页 小皇帝元夕上任登基不过百日,却因瘟疫一命呜呼,可见此次瘟疫之烈势,并非一时人力可控。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小皇帝元夕刚崩,南面大齐,北面柔然边境,突然战势告急。 一时间大魏境内,内忧外患,风雨飘摇,街号巷哭。此番种种苦难,无一而足,不胜枚举 元夕一死,元恪临危受命,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大魏皇帝。 大魏虽是个内外交困之际,但好在此番瘟疫北面多于南面,中部又多于北部。北魏休养生息多年,什么都减,兵力从来不减,是以兵强马壮,兵多将广。元恪外祖卫崇武所率卫家军异常强悍,镇北军又是惯常的不好惹。大齐内乱多年、柔然穷困撂倒,这两国虽趁乱发难,却也没能从中讨得多少好。 然,饶是如此,北魏依然腹背受敌,在一番苦痛的负险固守后,终还是成为了一个千疮百孔,疮痍满目的模样。 而与此同时,大齐与北魏交界,豫州玉骢山。 胡衍拉了缰绳,在一声马儿嘶鸣声后,他不等那胯^下坐骑停稳,便一个利落的翻身下马,走到那身后正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萧子杞面前。 那萧子杞近些时候因在大齐周旋,又加上舟车劳顿,他原本就有些消瘦的形容,更加憔悴起来。此刻,他面色粹白,虽不说形销骨立,但也不差分毫。一张瘦削的脸上,是一双墨染般的眉宇,与他那皮肤对比,无端更显得一双眉眼格外深邃。 自他入齐后,也不知那萧鸾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派了一众杀手对他围追堵截。有好几次,他都差点被那无眼的刀剑伤及,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也不知是老天有眼,还是这萧子杞命不该绝。纵然是惊险万分,他也总算是死中求生,不仅逃开萧鸾死士围追堵截,更重要的,竟是寻来了那大齐多年前治瘟的良方。 生命无错。纵使立场不同。 萧子杞望着胡衍,那一张脸上缓缓带了些笑意。 胡将军不用送了。他说话间,也翻身下马。但因为长时间的劳顿,又加上入齐以来的新伤加旧伤,让他差点没能站住。 身旁的江骋一个健步上前,稳稳拖住了萧子杞的胳膊。萧子杞一个踉跄,但好歹是站稳了。他下意识地向江骋看去,当看到江骋左臂空荡荡的袖口,他的心一阵针扎似的痛,而后狠狠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 一番咳嗽过后,萧子杞接过了胡衍递来的水,也不与他客气,打开壶口便连灌了几口。 凉意的清水,带着舒缓人心的温度缓缓抚平了萧子杞一身疲惫的伤痛,他自那有些惨白的天光中抬起头来,看着胡衍,惭愧地叹出一口气来。 有劳胡将军了。 萧公子,您救大魏百姓于水火,此番大义,胡某自叹弗如,请受胡某一拜!那胡衍说话间,便要向萧子杞跪拜下来,却被萧子杞一把拦住。 举手之劳而已,胡将军何必挂心。萧子杞摆摆手,继而站起身来。 大魏百日间连换两帝,又加瘟疫肆虐,正是民心不稳,人心不古之际。我虽人微望轻,但好歹身怀治瘟良方,我早一日到大魏,便多一条人命能有被救下的希望,萧某不敢耽搁,胡将军,就此别过了。 胡衍答了个好,又道:此山后再翻一山又一山,靠西行百余丈,便是大魏官道。萧公子,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保重! 说罢这话,便亲自扶了萧子杞上了马背。回身,又匆匆往自己的坐骑处取下一个包裹。犹豫再三,终是心一横,将那包裹递了过去。 阿烟感念公子旧恩,无以为报,只好亲手准备了盘缠吃食,还望公子莫要嫌弃。 萧子杞闻言,接过包裹郑重地道了谢。 此时天朗气清,山风猎猎。夏季的山间难得的清凉,和着那拂面花香草香,倒是别有洞天的一番美景。 望着那也正望着他的胡衍,萧子杞顿了一顿,又突然道:胡将军,崔烟半生坎坷,千难万险走到今天。今后,还望胡将军多加照拂,莫要负了崔烟深情。说罢,便抬起手来,虽是坐在马背,却万分深重地向着胡衍作了揖。 胡衍心下一动,继而回礼:公子,阿烟情深,胡某未尝不是。胡某与阿烟能有今日,胡某一直心怀感激。今后,只要有我胡某一眼在,我必不让阿烟受苦受难,若负此情,当如此石!胡衍说罢,抽出腰间佩剑,对着那脚边的石头戳刺过去。那佩剑削铁如泥,更何况是一个石胎。顷刻之间,那石头便四分五裂了。 萧子杞见胡衍如此,含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胡衍收起佩剑,又道:公子,我与阿烟,非常幸福,还请公子放心。 萧子杞抬手,抱拳道:阿烟能遇胡将军这般良人,是她的福气,胡将军人中龙凤,又是个真性情,萧某佩服。说罢,对着胡衍又是一拜。 胡衍亲自为萧子杞牵了马,一面向前走,一面道:萧公子,胡某还要感谢您。当初您给我的大魏疆域图,的确有能制衡大魏的作用。说罢,他抬起脸来,顿了顿,才又认真道:可若要世间不起战争,只以制衡之道为之,实非良策。公子,这天下,是分的太久了些了 -- 第261页 坐在马背之上的萧子杞眺望远方,状似没有听见胡衍说话,却似乎又在认真思考着什么。末了,在胡衍将缰绳丢开,抱拳而去之际,他才又复开了口:胡将军,哪朝哪代都有自己的气数,但百姓,实在经不起任何战争了。 他抬头望向天空,那天空之上,蓝天白云,阳光正盛。几只鸟雀叽叽喳喳地飞过,在山间清冽的空气中,兀自变换着飞翔的姿态。 胡衍有些不太苟同的摇了摇头:公子,我认为,你有些太过妇人之仁了。 萧子杞点了点头,自那蓝天白云的背景中,回过头来。 是啊。他苦笑着说。 第144章 (一百四十四)曹居衡 驸马爷,您看那边,是不是萧宅那个疤瘌脸呢?闹市的马车上,年轻的马夫侧着脸对着马车之中的人说道。 马车上一直没有动静,直到马夫以为马车上的人不会做出回应了,那车帘却又自内而外被掀开了,曹居衡自那马车中探出半个身子,对着马夫说:你且在这儿将我放下吧。 他话音刚落,那马夫便拉了缰绳。那马车原本走的就不快,此时突然停下,也并不见马车颠簸。 闹市人流虽熙熙攘攘,但因为正值国丧期间,街道各处并不闻一声叫卖,并不见一丝艳色。入眼尽是一派缟素颜色,又加上瘟疫的阴霾未去,街道之上的匆匆行人,或多或少的都带了些麻木不仁。 那马夫见曹居衡追着那萧宅的疤瘌脸而去,赶忙下马喊道:驸公子,府中夫人一会儿问起您,我该如何复命? 就说我与人吃酒去了? 啊?那马夫尴尬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 曹居衡稍有些不耐地抬了抬手:去吧,别忘了一会儿给夫人捎些沈馥记的点心,夫人她爱吃。 马夫木讷地点了点头,还想再问一句一会儿用不用来接,谁知抬眼再看,那曹居衡已经消失在人流之中,不见踪影了。 自无欢之事后,元恪下令查封了萧宅。 幸而曹居衡与宁慈有先见之明,在元恪动手之前,便帮着萧宅一众转移了阵地。虽不能完全救下萧子杞一众,但好歹也算是为他们保存了革命的火种。 不过,虽说是救下了萧宅一众。但为防无欢之事引起他们反击,避免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曹居衡与宁慈还是长了一个心眼,在安置他们之处,设立了重兵把守。一方面是怕萧宅借机发挥,威胁大魏安全。一方面又怕元恪丧心病狂,将他们赶尽杀绝。 但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当年转移萧宅一众时,曹居衡与宁慈他们可是连萧宅的丫鬟小厮都给转移了,谁知,谁知怎么就偏偏将这疤瘌脸给漏了呢? 曹居衡蹙起眉头想了一阵,似乎是想起专门照看这位疤瘌脸的人似乎是死了,但具体为何会死,他因为连人都认不全,所以也并不能知。 但既然是看到了这位疤瘌脸公子,曹居衡就绝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虽说他并不知道萧子杞与这位似乎连话都不怎么会说的疤瘌脸是何渊源,但既是他收留的人,那便一定有他的道理。 这般打定主意,曹居衡便径自地追疤瘌脸而去了。 然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追着那疤瘌脸左拐右拐,心心念念想将这疤瘌脸带回安置时,身后,早有一个面带眼罩,一脸怒容之人,提着佩剑跟上了他们 萧子杞救下疤瘌脸的时候,那疤瘌脸正与一众野狗在乡间抢食。他被唤作疤瘌脸,皆是因为人如其名,真是一个满头满脸皆是伤疤的模样。具体是什么伤疤,人眼可见的便是他那一脸简直可称作一塌糊涂的烧伤。 烧伤与一般的伤不同。一般的伤痕不会连缀满脸,但烧伤不同,那是整个面积的伤疤,几乎所有的脸皮、筋肉、耳朵、鼻子,以至于头发,所过之处,皆被烧了个干干净净,稀里糊涂。 那疤瘌脸可能也深知自己相貌丑陋,所以在萧子杞靠近之时,他双手捂脸,战战兢兢。然,就在他像以往一样蜷缩着跪地求饶时,那萧子杞却突然蹲在他面前,拉起了他的手。 你是建康人? 这疤瘌脸小心翼翼地抬了头,原本想要说什么,然当他看到萧子杞一身华服,又见他面貌轮廓略为深邃,以为他是哪门子的鲜卑皇族,当下便闭了口,却是不言语了。 见他如此,萧子杞只好当先自报了家门。谁知他方说完,那疤瘌脸却是伏在地面,拉扯着他的裤腿,涕泗横流地哀求起他。 殿下,你可要替我陶家做主啊 也是萧子杞多心,见他自报家门说是姓陶,便仔细询问起了他。这一问,他这才心惊起来,原来好巧不巧,这人正是陶清漪一家在河内郡遭遇的那场大火中,没能死成的陶家大哥陶文杰。 这陶文杰自那场大火侥幸逃生后,大难不死,所幸被一家农户所救。养好伤再返回寻找陶家父母,却被告知陶家一家皆葬身火海,唯有陶家姐弟存活。他料想陶文亨与陶清漪要来洛阳城投奔姑母一家,便告别农户,徒步走向洛阳,期间种种苦难,不可枚举。 -- 第262页 他身无盘缠,又没甚本事傍身,又一脸烧伤,形容丑陋。在洛阳城中屡屡碰壁,期间还发现姑母一家没落,陶家姐弟踪迹难寻。这一系列,让他顿时犹如霜打的茄子,一腔苦痛无处发泄,险些一蹶不振,就此自戕。 然,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毕竟自己对自己下不去手。一日二日,便终日混迹在城市之中,在野狗口中抢食,聊以慰藉的,便只是一腔仇恨,仿若放下那仇恨,他便不再是他了。 见萧子杞状似认真听他说话,他又一连磕了几个响头:殿下,那日大火之中,我清楚的看见了陶文亨的脸。是他纵火,就是他!若不是他,我陶家怎会怎会说到此处,陶文杰哽咽起来,他和陶清漪那一对狗娘养的姊弟,我见了他们,非让他们碎尸万段,死无葬身之地不可!陶文杰恶狠狠地说。兴许是与野狗夺食夺得久了,他举止言行也慢慢朝着野狗靠拢。 他在泥淖中摸爬滚打,一路状似疯癫,或多或少真有些疯癫。他动作姿态夸张,说起话来唾沫横飞。然萧子杞却突然发现,这陶文杰虽说在大火中被熏坏了嗓子,声音嘶哑难听,但说起话来却是吐字清楚,交流几乎不受影响。 萧子杞脸上的表情慢慢冷淡下来,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却在与他的沟通中窥探到了什么,他站起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陶文杰。 你想报仇吗?我可以帮你,不过萧子杞表情骤冷,而后突然反身从身后江骋的怀中摸出一把短刀,照着陶文杰的嘴便剜去。 白日的阳光刺目,却并不灼热。站着的萧子杞他逆着光,跳跃着的耀眼光线,仿佛在他的身上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让他看起来,无端像是天神下凡。 而那面前丑陋的陶文杰,却满嘴是血。 他的舌头被萧子杞剜去大半,这一生,恐怕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清楚的话来了。 江骋,带他走。萧子杞说着,回身上了那不远处的马车。 一阵清风浮动他的发带,就连他那一声墨蓝的衣裳,都在风中肆意缱绻。 他自认为是个温柔的人。只是 只是温柔的有限。 他自嘲一笑,蓦地想起陶清漪,想起她的眼泪,想起她的笑,心中那一腔澎湃的恼意,终是平复了些。而后他回身,不出所料却看到江骋一张复杂的脸。 留着他,说不定还有些用。他兀自笑笑,敛着眉眼道。也不知是在对江骋说,还是在对自己说。不过大概,这些都是他聊以自慰的话吧。 曹居衡叫住疤瘌脸陶文杰时,陶文杰正蹲在地上捡拾一户商贾人家置于后门的一桶泔水。 背街之上人烟很少,垃圾很多。几个半死不活的乞丐躺在地上,身上或多或少的长着毒疮,若不是那破烂的衣服下面还有呼吸起伏,曹居衡一度认为他们都是连死都不能死的体面的尸体。 今日的风很大,气温也炎热,老远,曹居衡就闻到了漂浮在空气中的腐败气味。 几个乞丐似乎对有人会来见怪不怪,张着嘴吆喝了几声可怜可怜,见曹居衡异常大方地扔过来一个钱袋,便争先恐后地争抢起来。 曹居衡抽了抽鼻子,走到陶文杰身边。 那陶文杰正扒着那泔水桶,捧着那桶内臭气熏天、蝇虫扑面的饭食吃得香甜。似乎是听见有人过来了,他回头狠狠地瞪了曹居衡一眼,而后又若无其事地吃起他的大餐来。 曹居衡强忍住胃中的翻涌,蹙着眉头叫了陶文杰一声:喂,你可是萧子杞的人吗? 陶文杰正往口中送泔水的动作戛然而止,抬头恶狠狠地瞪视着曹居衡,一张尽是疤痕的脸上还挂着浓稠腐臭的泔水,然那表情却变成了呲牙咧嘴。 曹居衡这时候才发现,这陶文杰口齿不清,呜呜啦啦似乎说了半天什么,然听在曹居衡的耳中,却只像咆哮。 曹居衡沉吟半晌,望着形容疯癫的陶文杰,一时想不明白萧子杞为何要收留这样一位人物。 然,这毕竟是萧子杞的人。 曹居衡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愿意跟我走吗,我可以带你去找萧子杞。 呜呜啦啦啊呜啊呜 曹居衡聪明一世,不想却也有对牛弹琴的时候。 他的眉头抽了抽,脑子转了半天,正思考着如今将这疤瘌脸带回家去,不想身后却突地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竟然是你!身后,那人恶狠狠地道。 他右手执剑,瞪着仅剩的一只眼睛,犹如地狱索命夜叉。 而后,在曹居衡回头的刹那,他亦然出剑,竟是砍掉了曹居衡半边头颅。 殷红的血和着雪白的脑浆,温热地洒了对面陶文杰满头满脸,曹居衡方才还鲜活的人脸倏地灰败下来。他不可抑地颤抖起来,在一群疲于奔命的乞丐中,当先而勇猛地向前冲去 啊啊 第145章 (一百四十五)公主府 宁慈自噩梦之中惊醒。 她近些时候似乎特别容易做噩梦。 都说孤枕难眠,但她已经孤枕了二十几年。这原本应该习惯的生活,近些时候,她却愈发地无所适从起来。 -- 第263页 那养在殿中的狸猫似乎听见宁慈动静,脚步轻轻地跳上榻来,而后依偎在宁慈脚边,蜷成了一个偌大的毛球。 宁慈不知怎的心中一悸,有些悲从中来,她出声唤了那狸猫,见它过来,又抬了手将它拥入怀中。 那狸猫似乎是个通人性的,见宁慈抱它,只睁开一双黑夜中似乎泛着荧光的眼睛盯着宁慈,而后悠长地发出了一声呜鸣。 殿内寂静,这一声响动却像是碎石撒入静水潭,泛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涟漪。 而后,两行热泪自宁慈的眼中缓缓流出,如同两条细长的河。再然后,便是那压抑着的哭声,如骤雨初绽,又若晚来风急。 宁慈几乎哭了一夜,早晨的时候有丫鬟敲门,要伺候她洗漱。她无心洗漱,像个木头人似的被那小丫鬟摆弄。那小丫鬟见她两只眼睛肿的像个核桃似的,料想她心中定然悲戚难过,也不敢惹她,于是一主一仆,像是演默剧似的,废了好一番功夫,才结束了这一大清早例行的彼此折磨。 好不容易到了用早膳的时间,然宁慈却只坐在桌旁呆愣。众人见她如此,也不敢催促,以至于她一餐用完,那天色已是日上三竿,离用午膳却也不远了。 因为驸马爷突然殁了,整个公主府中,连日以来,皆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府中各处,入眼尽是一派缟素颜色,高阔院墙,亭台楼阁,一时之间,也仿佛成了万千年后的苍白无声,活生生地成为了遗世独立的一处所在。 忽然,外间蓦地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由远及近,吵吵嚷嚷,等到宁慈终于回过神来,就已看到一位风尘仆仆的青年扑通一声跪在脚下。 殿下,有消息了!那青年作一个长袍打扮,隐隐有一些军中风度。他抬手施礼,望着宁慈,今日派出的人来报,说是已经逮到那群乞丐口中所说的疤瘌脸了。 宁慈一怔,继而站起身来。 他人在何处,可是审出了什么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宁慈整个人都在微微的颤抖,然她还是拼命地稳住了。他望着那青年,一眨不眨地等他回答。 那青年顿了一顿,道:人就在外面,不过 不过他口齿不清,我们的人并没有问出什么后半句话他还没有说完,就见宁慈已然挪动了脚步,跌跌撞撞地往门外奔去了。 陶清漪没有想到这辈子还能看到陶文杰。 她跪在永安殿之上,望着那曾经不可一世,如今狼狈不堪的疤瘌脸大哥,一颗心在肚中七上八下,最后惶惶落地,砰的一声,却终是碎成了一地碎片。 皇座上,元恪接过那太监递过来的纸页,只看了那寥寥草草的字一眼,便将那纸页扣在桌面,他神色严肃,一张脸上带了些皇帝特有的不怒自威:你说,杀害驸马的是常余?可有证据? 他瞪着那面前形容骇人的陶文杰,见他口齿不清,说话费力,只好又将那目光落在立在一旁的宁慈身上。 宁慈走上前两步,弓下身子,望着那伏在案上的陶文杰,示意他继续写。那陶文杰咿咿呀呀,嘟嘟哝哝,终是气愤地用几乎烧化的右手,又写出一行歪七扭八的字来。 皇上,陶文杰说他并不认识什么常余,只知道杀死驸马的凶手就是陶文亨。宁慈开口,声音冷静而温柔,但谁都知道。她这几日,是遭受了怎样的灭顶般的打击。 这般说完话,宁慈又顿了顿,看向一旁的陶清漪:据这陶文杰供述,几年前陶文亨还曾在萧齐陶氏叛齐入魏后,纵火烧死陶家上下,殃及河内郡百姓共七人,此事当时还被州郡载入册,有迹可循。据州官描述,似乎当时客栈起火原因不明,所以并没有被特别追究下来。但 但时至今日,人证物证俱在。说罢这话,宁慈又示意身后一人呈上一柄长剑。甫一看到那剑,陶清漪便是身形一晃。 她太熟悉这剑了,这柄不止一次被常余带在身边的佩剑,就像是最后割断她侥幸心理的刀,那下坠的力道太重,她身处万丈悬崖,面朝冰冷地面,只这一瞬,就让她一下子摔了个粉身碎骨,五脏俱裂。 有一瞬间,陶清漪突然明白常余为何会痴迷放生了。 如果我没猜错,贵嫔娘娘的弟弟怕也是心中有鬼吧 元夕的话似在耳畔。将她深重地压下来,直到成为一滩烂泥血肉,决不罢休。 她跪在地上哭起来。 皇上,常余并非为非作歹之人,一定是有苦衷虽是这般说,但那话到了最后却是越说越小,甚至于只说罢这一句,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那一旁伏在案上的陶文杰,听到陶清漪这话,面目越发的狰狞起来,若不是碍于皇帝在此,看他那架势,似乎是想要找陶清漪拼命。 但陶清漪已然是自顾不暇,哪有精力与他拼命。 恰好元恪听罢陶清漪的话,觉得非常不中听,猛然一拍几案,呵斥道:他有苦衷,他有个什么苦衷?!处心积虑屠戮陶氏,杀害驸马,便是他的苦衷吗?!这般说罢话,他那心中更是气闷非常。一是气自己识人不深,一是气那萧子杞,真是什么人都能往他身边推。 -- 第264页 陶清漪听元恪呵斥,纵然是满腹经纶,此时也是什么都说不下去了。 她的弟弟,是个杀人犯。 他杀了陶家老小,杀了当朝驸马,杀了无辜百姓。 想到那曾经朝气蓬勃,心思单纯的少年,竟不知在何时,长成了一个双手沾满鲜血,为非作歹的恶徒。陶清漪一时也不知是该仇恨他,还是该心痛了。 有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来。灼热的眼泪,明明是烫人的热度,却让她的心脏骤冷下来。她无比矛盾地想着,若是当年,若是当年她的父亲陶明松陶大人还在,若是他们不是流离失所,孤苦无依,若是当年,若是当年他们今日,是否又会是另一番光景呢? 可是这世上没有若是,更没有如果。 他们的父亲母亲死了,他们全家都在那场大火中付之一炬了。 人生有很多事情可以重来,可唯有一个死字,却是没法叫人再重来。 天边,疏云拢着微薄的日光,终是将要散去了。几只鸟雀飞过,平白在各处闲暇增添一些聒噪。 宁慈施施然站在风中,一张脸上不再似前几日那般肝肠寸断,悲痛欲绝。如今她站着,茕茕孑立,自成一派的孤独。 陶清漪跪在她脚下,想要去请求她的原谅,然她还未来得及磕下一个头,那宁慈却当先一步拖住了她的臂膀。 陶小姐,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必太自责。虽是说得大度,然自那挨着陶清漪臂膀的手中传来的微微颤抖,也可知,她现下该是怎样的悲痛与隐忍。 陶清漪掉下泪来,也是紧紧握住宁慈的手,一遍一遍说着对不住。 听到那一句接一句的对不住,宁慈缓缓地苦笑起来:说到底,你有什么对不住。令弟的错,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你的头上。说罢,宁慈又抬了手,尤其无力地摇了摇,罢了罢了,怪只怪曹二时运不济。她虽这般说,可是语气却有些哽咽了。 陶清漪亦是情绪波动,望着宁慈,泪流不止。但面对着宁慈,说到底,她也是无话可说,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住,似乎唯有这三个字嚼在口中,她的心中才能好受些。 那宁慈凄惨地笑笑,掩下那眼中蒸腾出的氤氲水汽。 若是若是有一天缉拿住那常余,希望陶小姐能够理解 陶清漪一怔,继而心惊肉跳地点了头。 她,她又有什么立场不理解呢? 那宁慈似乎得到了肯定,那脸上将哭欲哭的表情似乎平复了些。对着陶清漪一点头,她踩着失魂落魄的步子,便一路往宫外走了。 宫中小路延伸,错综复杂。 她呆在邙山久了,原本就对这皇宫不熟。如今再走,心不在焉,几次三番都走错了路。 她身旁跟着的侍女虽好心提醒,但眼见得她魂不守舍,似听非听,一席话如同泥牛入海,得不到些许回应,便也无头苍蝇似的跟着她在这皇宫中乱转起来。 天边暮色四合,转眼便是天黑。宁慈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被那黑暗包容,直到宫灯璀璨,她在一方温暖的夜凉中抬起头来。 我还是回邙山吧。她拨开混沌,愁苦地说着,将那黑瀑似的寒凉悉数穿在身上,斯人已逝,继续执着也是徒劳。那年那月,他说无法阻止先皇的决定,但却可以在名义上保全我。他说他可以护我周全,说他要尽一个当义弟的责任。我想了很久,可是依旧想不清楚,衡弟他,他究竟是食没食言呢宁慈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抬头望向天上明月。可是明月舒朗,皎洁无俦,却非死非活,无法张口给予她答案,她只能在一腔悲恸中隐忍着,隐忍着,而后噗嗤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那鲜红的颜色刺激到了身后侍女,那侍女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宁慈。 公主!她大喊,又扭过头,想要开口去唤得人来。然那身旁,宁慈却抬了一只手,压了她的手臂。 扶我回去吧。她用绢帕擦了嘴边血迹,这才又复开了口,吩咐道。 那侍女见她执意如此,只好叹出一口气来,一脸担忧地扶着她向前行去。 天边灯火华美,穹顶一片漆黑。纵使人间灯火再炙再亮又能如何,那天,不还是黑的? 宁慈嘴角浮出一丝苦笑。那苦笑稍带着邙山阴冷尖刻的风,只一瞬,就将她裹挟着上了九霄。 这人世纷乱翻覆,热切却又冷漠,她于其中,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无依无靠。 她一直都是一个人。从前依稀是,现在,确实是。 第146章 (一百四十六)彷徨 一缕阳光顺着镂空的窗棂照进殿内。跳跃着灰尘的光线苍白,气势却咄咄逼人,像是劈开荆棘丛的利刃,狠戾地将那黑暗与光明一分为二。 袅袅掀了帘子走进来。她一手抱着元圣,一手拿着一只拨浪鼓。拨浪鼓摇头摆尾,咚咚咚地乱响一通,响声很大,逗得那没心没肺的元圣咯咯咯的一阵笑。 陶清漪闻声抬起头来,见到是袅袅与元圣进来,她一张脸上的神色动了动。 袅袅,都准备好了吗? 那袅袅听到陶清漪问话,她稍微一滞,而后一张脸上的表情急速地坍圮下来。 -- 第265页 娘娘,不若我们再去求求皇上?她看了看怀中的元圣。那元圣面对着袅袅,一张笑脸生动,见到袅袅看他,竟是亲昵地拿头去拱。揉乱袅袅额前的碎发,同时也揉乱袅袅的心。 陶清漪知道袅袅心思,她站起身来,接过袅袅手中的元圣:先帝没了,元夕也没了,袅袅,我们继续呆在这宫中,实在没有立场,还不若就此去了邙山,这样对谁都好。她说罢这些,叹出一口气来。 她是先帝遗妃,后又因父死妻其母的鲜卑传统嫁给元夕。此时元夕已死,即使元恪执意扣留,于礼也不合。除非 除非元恪纳她为妃。 可惜,元恪显然没有这种意愿。她,亦如是。 陶清漪苦涩地笑笑,紧紧地抱了抱元圣。 圣儿他毕竟是先帝遗子,料想皇帝不会对他如何。更何况,比起跟着我们流离失所,还不若让圣儿留在宫中。 那怀中的元圣望着自己的母妃,见她一脸愁苦,一张小手只管搓揉着她的脸。 被这样一双幼小纤细的小手抚触,陶清漪突然就有些悲从中来。 她毕竟是这元圣名义上的母妃,她养了他快一年,看他从一个红彤彤的新生儿变作一个嫩白的孩子。看他从一个十足的糊涂蛋逐渐变成思绪清明的可人怜。他那一点一滴的长大里面,包含有陶清漪的心。如今她就要走了,可是无法带走他,这般想想,实在是有够难过的。 陶清漪眸中氤氲起一阵水汽,像是凄楚的江南烟雨。 袅袅,我们自身不保,元圣他不能要,也要不得。 更何况,于理不合。 后边的话陶清漪并没有说出来,只是看着袅袅,悠悠地叹出一口气来。 聪明若袅袅,她又怎会不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呢? 只是不舍。 她哀切地哭起来,哭声不见得多大,却是悲痛欲绝。 那陶清漪这些时候哭得足够多了,此时见到袅袅哭,她那一颗趋于麻木的心,依旧狠狠的疼痛起来。 而与此同时,在洛阳城门,一个浑身漆黑的年轻人翻身下马。 他身材颀长匀称,脸长而消瘦,本是朝气蓬勃的一个年纪,却因为那杂乱的胡须而显得有些颓丧。他的额发很长,几乎快要遮住那一只左眼,露出的右眼目光呆滞,配着那眼下浓厚的黑眼圈,显得整个人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郁。 那守城门的汉子兴许是昨夜没睡好,一张本就长得不怀好意的脸,更显得恶劣起来。只见他一脚踹倒一位老妪推着的平板车,车上摆着的一筐新鲜的窝头,连同蜷在车上的一个瘦弱的年轻人应声而落。 筐中的窝头四散地滚在地上,那年轻人则趴在地上半死不活地呻^吟起来。 那汉子对着那窝头与年轻人啐了一口,又耀武扬威地伸出脚将那装着窝头的竹筐狠狠地踩在脚下。 赵阿婆,哥几个念你是个孤苦的老人家可怜你,可是你太不懂规矩,落地税催了几次也不知交,现在你跟我说没钱,我让你没钱!我让你没钱!那汉子一面说,一面伸脚去踹那地上的窝头。身旁几个汉子见了,呼呼啦啦地簇拥上来,跟风似的将那一地散落的窝头跺得稀烂。 那赵阿婆哭丧嚎啕着想护她那卖钱的窝头,一面护一面拉扯着那首先打砸的汉子,她跪下身子,一张老脸淌下泪水。 前些天赚得钱都拿去给阿四看病了,大春,大春,你知道的,他自小身子就不好,若不是那一碗汤药吊着,早就到阎罗殿报道了。我们孤儿寡母没甚本事,全指望这窝头营生度日,求求你,求求你看在你俩自小一起长大的份上,放我娘俩一条生路那赵阿婆一面哭号,一面抱着最先开始打砸的那汉子的腿。一张本就沟壑纵横的脸上,更显得卑微与丑陋。 那叫做大春的汉子虽也是城外人,但近些年来当了丘八守了城门,自觉与那穷乡亲不是一个档次,所以更加地铁面无私起来。 赵阿婆,我怎么不放你娘俩生路,你赊账赊了那么久,若不是我照拂,你还能进去这洛阳城?你识相的今天就交钱,不识相的别怪我大春不认人。说罢,又唤了左右守卫来,准备将这赵阿婆母子扔出城门外。 然那侍卫刚靠近赵阿婆儿子,那原本躺在地上的年轻人却突地兀自呕吐起来。地上的秽物青绿颜色,空气中一时充斥满了酸臭的气味。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是瘟疫,周遭立刻警惕起来。一时间人们四散开去,一个个捂起鼻子,更有胆小的拔腿就跑,恐害怕被这瘟疫传染。 洛阳城中时有瘟疫发生,但到底是皇城,较之其他城池,这疫病已经少之又少了。但人们毕竟被瘟疫吓破了胆,又加上先皇后与小皇帝元夕皆是死于瘟疫,一时间人人自危起来。 那大春捂住鼻子,没好气地将那赵阿婆推了一个跟头。 死老太婆,你这死儿子患了瘟疫,你却将他领到洛阳城,莫不是不安好心吗?! 那赵阿婆闻言,自那头破血流中抬起脸来:大春,阿四他只是肺痨,并非瘟疫。他吐,他吐是因为昨日吃坏了肚子啊 我信了你的邪!大春将那准备起身的赵阿婆又踹倒在地,又从腰间取了浸了药的布条系在鼻端。 -- 第266页 快,快这小子扔出城去!他一面吆喝,一面拖起那阿四的一只胳膊。几个守城门的汉子见了,皆有样学样,都在鼻端系了布条,提起那阿四的手脚。 那阿四本就是疾病缠身,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气力,更别提反抗了。他四仰八叉地被那一群守门的汉子抬出城门,又走了几丈,而后在那几个汉子急促的号子中,像是垃圾一样被抛在了清早尚有些冰凉的地面。 此时日头高悬,惠风和畅。洛阳城内外依旧熙熙攘攘。 赵阿婆追她的病儿子去了,那一声一声闹剧般的哀戚,终是被埋没进了嘈杂的声浪洪流,再也无迹可寻。 马背之上的黑衣男子翻身下马。那一身外罩的披风在他下马时掀起一阵细微的风浪。 出城与进城不同,一般守门的侍卫简单盘问后,若没问题,便可直接放行。纵是碰上了二般侍卫,只要稍有眼色递些小钱,那些侍卫得了钱财也不会怎样为难。 那黑衣男子显然知道其中路数,见侍卫盘问,从袖中摸出一贯钱来。 大热天的,兄弟们辛苦,这是给兄弟们买茶水的。那男子皮笑肉不笑地道,见那黝黑的侍卫依旧不放行,又牵了牵嘴角,从袖中摸出另一贯钱来,北边芙蓉巷有家酸梅汤,滋味很好,若是大哥不嫌弃,就过去尝尝? 那黝黑的汉子撇嘴一笑,正待要说什么,面前又递来一贯钱来:西边春霖路,那边烟丝卖得纯正。那年轻人又将一贯钱塞进那汉子手中。隐忍着小声道:大哥,我出门探亲,今夜还要外宿,还请稍稍给我留些外宿钱,若不然我就要睡野地了。 呸,穷酸!那汉子啐了一口,将那三贯钱在手中掂了掂,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了个通行的手势。 那牵着马的年轻人暗暗松出一口气来,正要牵着马通过城门,谁知身后却又有一只手搭在肩头。 且慢。身后一个焦躁的声音响起。那前头的黑衣男子回头,正对上抓耳挠腮的大春的一张脸。 那大春浑身被热出了汗,头上脸上淌着些许汗水,他抬手抹了一把臭汗,又挠了一把脖颈处热出的痱子,皱着一双半大不小的眼睛,道:不对,不对。 说罢,他便从怀中摸出一副被汗水浸得半湿的布画像。比照着面前的男子,横竖左右看了十几眼。 那画像之上,此刻正画着一个年轻男子。发髻高束,鼻梁挺直。原本该是个舒朗的相貌,却因了那左眼的缺失而略略显得有些阴郁的狰狞。于是,半长的刘海便遮挡下来,恰恰半遮在那空无一物的左眼。然即使是这样,他那一张年轻的脸上却依旧不显得有多少活泼。 那叫做大春的汉子抬起头来,心中疑惑陡升。 而他面前的男子,脸色亦是一变。与此同时,他那一双手已然扶上藏在腰间的短刀。 眼看着那大春瞪着面前男子,正待要说什么,身旁却有另外一个汉子勾肩搭背而来,一下子打破了这僵局。 春哥,一会儿吃酒去?说罢一晃那手中的碎银,呲出一口在太阳光下更显脏污的黄牙,今个儿气运好,碰着个散财菩萨。 呔,你这小子,总是命好! 这二人笑骂几句,一时间竟忘了那面前方被盘问的年轻男子。等到那叫做大春的汉子又将注意力移回那男子身上,身旁另一个守卫汉子却笑话他道:大春,你最近都神神叨叨了。通缉令上的常余,明显是个独眼,可你瞧这小哥,两只眼睛不齐全的很吗? 这汉子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地抬手去撩那年轻人的刘海,那黑衣年轻人下意识的往后一退,被撩拨开的刘海边角,果然隐约露出一只完好的白眼球。 看,我没说错吧?那汉子笑笑,对着大春努了努了嘴。那大春心下疑惑,但毕竟看到了面前年轻人一双好眼,再怎么想为难到底也是说不过去,便眼一横,嘴一耷,斥道:还不快滚?! 那年轻人看着并非是一个好脾气,但面对着大春的呵斥,他也只是眉头稍稍皱了皱,便一言不发地牵着马出城去了。 城外天高云低,苍林茂密,远处可见山峦连绵起伏,层峦叠嶂。再远,还可见大路条条,无尽延伸。 想到初来乍到这洛阳城,再看如今,简直有种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之感。 不过 他回头望了一眼被抛在身后的洛阳城,冷冷一笑。右手按在那左眼处,轻轻一扣,便掉出一个物什。 此物漾在手中,比先前看着足足小上一圈,但却依旧通体洁白,泛着微光,不是那陶家祖传的夜明珠又是什么? 这人,竟是拿这夜明珠充作了自己的眼珠! 只见这人缓缓将这珠子揣入怀中,又从袖中掏出眼罩戴于左眼处。做这一切的时候,他那一张阴郁的脸上,更是阴鸷的不像话。 他该走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只是他的阿姐 罢了罢了。 他自身难保,哪里还管得了他那胳膊肘往外拐的阿姐呢? 他淡漠地一哼,策马向前,再不回头。 而他身后,巍峨的洛阳城城门依旧岿然屹立,金玉交辉,城墙高耸。 -- 第267页 他离风雨去,但风雨,飘零依旧。 第147章 (一百四十七)风声雨声 相州城外。 奔驰的马车哒哒不停。 这几日才下过暴雨,道路格外泥泞难行。马蹄过处,脚下的黄土地飞溅起一阵脏污的飞花,无数的泥点子像是天女散花似的飞的到处都是。落在首尾相连的三辆马车之上,落在一脸风雨的马夫脸上,落在乘着骏马的劲装男子背上。 那马背上的劲装男子,望了一眼好似从泥地里捞出的马车,迎着风大声道:殿下,再往前便要进山了,这天眼看着又要下雨,山上多碎石,您看是不是 他这话还未说完,便见那车帘子突然从里面打开了。连日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的元朔,顶着一张气急败坏的小方脸,大声喝到:继续走! 可是继续走会有危险,去年这个时候,那山里面因为落石,还曾砸死过七个人 走!元朔又说一句,狠狠地甩落车帘。摔罢又觉不够,狠狠地伸出手锤了那马车壁。 可惜那马车壁是用不透水的布料做的,他这一拳垂下去,犹若泥牛入海,且挨不到一点实质。 他气得出口骂了一句,呲牙咧嘴的模样,吓得那与他同坐的妾室一阵心惊。 而他那句叫骂不过多久,马车棚顶紧接着又是一阵密集的雨声。那雨点子砸得马车笃笃地响,才一会儿功夫,那雨水便有瓢泼之势。狂风一阵一阵迎面吹来,裹挟着草木碎石,引得那迎风的骏马抬起前蹄,发出阵阵嘶鸣。 忽然,一声巨大的嗡鸣响起,伴着远方雷声阵阵,众人赶忙抬头去看,便见那不远处的青山,接连有大小碎石滚落。山间当即响起一阵轰隆之声,好似有远古巨人,举着擎天兵刃而来,打落豆大的一点石屑,要做一盘仅够塞牙的小点。 也不知人群中是谁当先喊出一声小心落石,众人连人带马,皆慌慌张张向后退去,一时间人仰马翻,乱作一团。好不容易稳住原有队形,再朝前看,便见那前方原本畅通无阻的道路,皆被大小碎石堵了个结实。 山间,因了那下雨的缘故,远处近处,皆是升腾起一片灰蒙蒙的水雾。那瓢泼的大雨不停,哗哗啦啦,呼呼啦啦,巨大的声响犹若凭空断崖上的天然瀑布,似乎无边无际,没有源头。 元朔方才坐在马车,被那躲避碎石的马车晃得头晕,他掀了帘子,走了出去。 山间植被葳蕤,四周一片群山。头顶一方苍天,没有屏障。 元朔走在雨中,方觉那大雨将肩头碎发打湿,头顶便有一油纸伞罩了过来,隔绝了那将皮肉打得生疼的雨滴。 殿下,此路不通,我们是下山还是换一条路走。 有劲装的侍从走过来,撑着伞问起元朔。 那元朔眯起眼睛,那眼中阴鸷,起初还带有些踟蹰,到了最后,他那一双眉眼倏地变大,当即连滚带爬钻入马车。 快走!他说得很急,在冒失坠落的大雨中,明明很响的声音,也变成沧海一粟,再不可闻。 那与他同乘的妾室看他浴雨狼狈而来,蓦然一惊,下意识朝后退去。但马车仅有这一个逼仄的四方之地,她再怎么退,也是无路可退。于是她用力弯了弯眉眼,在带了暑后寒凉的潮气中,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殿下,您当心着凉。 她说了话,又低下头去,似乎想去解那腋下的绢帕。然面对着向来狂躁的元朔,她有些紧张,解了半天,那绢帕却是越解越紧,到了最后,竟是与她那衣衫难舍难分。 不过,元朔一颗心并非在他面前的妾室以及妾室的绢帕之上。他一双眉头突突乱跳,那自雨中而来的寒凉让他全身上下,乃至于身上毛孔,都跟着冒出寒气。 心中有万种可怕的猜测纷沓而来,将他一把又一把推入曾经他明明可以躲过,却非要去招惹而来的绝地。 眼见得车胤轮转,马车晃动,眼见得他要从这绝路逃出。 然,他还是晚了。 当一众黑衣私兵杀气腾腾与他拔刀相向,当他的妻妾侍卫死在他的眼前,他如梦初醒,才始觉方才的猜测成了真。 那汩汩的鲜血自他的小腹淌出,他望向拿剑刺穿他的男子。 那男子凤目高鼻,眉眼说不出有多么的坚决。但在这一刻,他却是阴狠的,歹毒的。见到终于将面前这位三皇子殿下刺中,他在阴狠与歹毒之余,还露出一丝任务完成后的欣然。 面对着面前这人的欣然,元朔喷出一口热血,而后,他也顾不得擦拭血迹,嘴角边便紧跟着浮出一丝邪气的笑:别装了,曾灵。 他说罢,果然看到那面前男子一怔,而后,那男子脱去面罩,露出一张稍显圆滑的素净的脸。 曾灵。 那曾灵向周遭私兵示意,那些私兵训练有素,眨眼功夫,便清走地上尸体,退出视野之外。 空旷的山谷间,方才那一场血腥泛滥的杀伐,竟像是白日做梦。若不是那地上未被雨水完全冲刷的血迹刺激着元朔,元朔差点就认为,他这是再一次陷入了什么不知名的梦魇。 被刺穿的地方是刺骨疼痛,元朔轻轻颤抖起来,将牙齿咬得咯咯响,才避免了自己呻^吟出声。 -- 第268页 他倚靠在一块落石上,抬头望向曾灵。 曾灵与曾杰不同,曾杰身量颇大,远处看来似乎就要遮天蔽日,曾灵气势比他稍弱,但却从骨子中透出一种强悍的精明。 不过,从曾杰到曾灵,他元恪,真是比想象中的还要念旧。 元朔挑了眉眼,冷冷地瞧着曾灵:我知他不会放过我。他嗤道,像老二这种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之人,又怎会轻易放过我呢?早听闻恒州疫病泛滥,野有饿殍,我看这恒州,不去也罢。他这句话说得轻声细语,究竟也不知是与曾灵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那曾灵闻言蹙了蹙眉头,似乎对元朔所言元恪的言语,有些不满。 元朔知他心思,那一张脸上的笑意放大,说气话似地道:我早知自己会有今日,不过他喷出一口血沫,衣襟之上是斑驳血迹,只是他浑不在意,不过我还是后悔,没能看着他染上那瘟疫。听说那疫病厉害,连死都不能体面。只是可惜了元夕,一辈子没过几天好日子,临了做了别人的替死鬼也不自知,哈哈哈,真是可怜呀可怜 曾灵瞳孔一缩。 小皇帝疫死竟是因为你吗?! 元朔敛了眉眼,望着那从自己腹中淌下的血水,并没有理会曾灵的询问。那曾灵心中似有不甘,望着元朔,回想方才元朔口中的话,竟是越想越觉得惊心。 你竟多次对皇上抱有杀意!他这句话是肯定句。 元朔笑将起来:怎么,只许他杀我,不许我杀他吗? 曾灵冷了眉眼,兀自道:天下只闻君令臣死,父命子亡。你反其道而行之,当真是丧心病狂! 哈哈哈哈哈哈元朔的笑声回荡在山谷,几乎要在这风雨飘摇中自成一派气候。 好一个君令臣死,父命子亡!元朔的脸慢慢冷淡下来。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什么,他的皮肤愈发的苍白起来,反衬得眉眼愈发浓重,如同纸上泼墨。他瞪着面前的曾灵,脸上只有轻蔑神色:莫要在我面前说这种混账话,我只知元恪为君不仁,踩着我太子皇兄尸身上位。父皇为父不义,偏信小人,害我皇兄害我如斯,既然如此,我杀他们哪里错了? 他将这杀伐之语说得理所应当,若是不知情人听了,怕是以为果真如此。 但曾灵是个知情人。他蹙起眉头,瞪着元朔: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的应该是你们!大魏若是再如此下去,真就完了!元朔喝道。这般吼完,他竟是又咳咳咳地咳嗽起来。 喉间的血水顺着他的下巴蜿蜒,在雨水中被泅开一朵一朵血花,看起来刺目极了。 元朔眼前一黑,几乎就要就此不省人事。然,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对着那曾灵道:俗语有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咳咳咳我就要死了,不妨告诉你个实话,其实先帝其实他朝着曾灵挥了挥手,示意曾灵靠近。 那曾灵见元朔早就是强弩之末,奄奄一息,知他玩不了何种花样,便走上前去,照着他的示意附了耳朵过去。 那元朔弯了弯嘴角,拼着最后一口气力,在曾灵耳边道:你可知当年陆氏,其实其实是有人诈死?他慢慢弯起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光忽的闪过。曾灵还来不及反应,他的人头便骨骨碌碌地滚在一处凹凸不平的泥坑。就连那脸上的表情,都还未来得及变上一变,便死透了。 可怜他一个高手,竟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身首异处。 天空,雨幕葱茏。身后,一双黑靴踏雨而来。 一个高大而阴鸷的身影站在雨中,他斜着剑,那自剑上蜿蜒而下的血水流了遍地,最后汇入泥土,稀薄到完全看不见。 陆鸣嘴角弯出一个蔑笑,踩着那曾灵的尸首行至元朔面前。他居高临下望着那躺在泥泊之中狼狈不堪的三皇子殿下,脸上有很多恨铁不成钢的恼意。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废物!说罢这句话,他突然出手,又往那元朔身上连戳了几个血窟窿。 耳边可闻利刃刺入肉中的声响,只可惜元朔已死,再也感觉不到疼痛。 陆家还曾妄想拥你为君,真是可悲!最后一次,他自元朔身上抽出剑来,而后就着那元朔身上残破衣摆,将那长剑缓缓拭净。 山中寂静,一时只闻瓢泼雨声。那雨势不减反增,就像天空凭空烂了个大窟窿。 陆鸣以脚点地,冒雨往山上掠去。他功夫了得,转眼就不见了。 当年他陆氏辅佐皇帝,鞠躬尽瘁。他自问没有负过大魏,只是不幸,站错了队,辅佐错了人。 不过,他好歹没死。 只要他没死,一切,都还有机会。 而那机会是什么? 必要时,取而代之! 他抬头看天,任那暴雨扑打在脸上,他终是在那孤寂的风雨中发出一阵疯癫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身后,那寂静的暴雨之中,终于有人发觉了异样。可惜已经晚了,在那声声阵阵有埋伏的呼喊中,陆鸣早已隐没了踪迹,消失了踪影。 -- 第269页 一切又恢复如常,一切又不同往常。 第148章 (一百四十八)孑然 咣当!元恪扫落案上奏折。 无意碰倒的烛台滚落,顷刻间蜡油遍地,地毯生烟。眨眼功夫,四周骤然火起,永安殿太监宫人乱作一片。 元恪森冷的目光自火光之后射将而来,将那面前之人定在原地。 许远山,许右卫,你倒是给朕说说,曾灵之死,怎就是不知何人所为了?元恪言语有些不耐,瞪着许远山,还是说,你们的人,都是一群废物?!他一面说,一面撰起方砚,原本想将那方砚狠狠掷出,但他从前到底平和惯了,只拿了那方砚,捏在手中,做出一个狠狠的架势,却最终没有扔出去。 那许远山一张公事公办的脸,见到元恪发火,继而又磕下头去:的确是不知何人所为,驻军方面正在往恒州着手调查,不出所料,这些天就会有结果 元恪蹙着眉头,神情不耐道:朕就问你,杀害曾灵的凶手,能不能查出?! 许远山一滞,斟酌片刻,他俯着头道:不知。 不知?元恪拔高了声音,朕派你去彻查曾灵一案,查了十几日,到头来你与朕说你不知?你不觉得可笑吗?元恪这一次,倒没有吝惜那方砚,狠狠将那方砚砸下,那方砚擦着许远山的太阳穴而过,虽没将他砸成头破血流,但到底也是蹭破了油皮。 曾灵一案,京郊驻军一直在着手隐秘调查,但因为太过隐秘,许多疑点得不到求证,所以 所以曾灵就白死了?!说这话的时候,元恪的周身沾染着戾气,他双脚踩在地板,平稳朝着许远山走去,还是说,朕交代给你的这个任务,你根本就没有用心?他俯下头去,盯着许远山,曾灵一案,牵扯甚广,幕后黑手成谜,是否威胁朝廷安全尚未可知,朕派你去查,只是因为你口风严,办事可靠。朕,这是信任你。还是你以为,朕只会做些刺杀元朔这一背后杀人的勾当?元恪眯着眼睛,瞧着许远山。 许远山眉头一皱,继而道:臣不敢。 不敢?元恪玩味,我看你倒是敢的很!他斥道。又抬了抬手,做出一个遣散的动作,滚出去! 那许远山还想说什么,但见元恪一脸不耐的表情,那一席话却像是重要场合梗在喉中的浓痰,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了。 许远山走了,那偌大的永安殿内,一时空空落落只剩下元恪一人。 窗外夜色正浓,墨染一般。夜风穿堂而过,吹拂起那殿中曳地的帘笼。 元恪心情烦躁,见那夜风凄凄,恍若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正伤怀,突闻殿门外一阵喧嚣。片刻之后,那殿门自门外打开了,有宫人讷讷地跪在殿外,通报一声淑妃娘娘来了。 元恪向来不迷恋风花雪月,自然也就不知如何疼人。好在他对待女子的感情就像是对待自己那不出挑的母亲,温和良善,犹若靠山。这样瞧去,倒也有七成勉强算是良人。 这淑妃闺名叫做红玉,曾是元恪侧妃。比起元恪那位冷漠孤高的新晋皇后梅秋娘,他这位能进能退的淑妃娘娘,反而更与元恪投机。 见她抱着孩子进来,元恪方才还有些伤怀的情绪,顿时去了个七七八八。 他站起身子,亲自从淑妃怀中抱过孩子。 你怎么来了,这夜间风凉,你又才出月子。他埋怨一句,转头却吩咐宫人为这淑妃拿了披风。 淑妃依言将那薄薄的丝锦披风披在身上,才有些哭笑不得地道:陛下,立秋才过,哪有这样冷。 元恪正在逗弄怀中的孩子。那孩子虽出了月子,但皮肤依旧黑黑红红,加上又胖,五官几乎就要缩在一起长。但那元恪却亲近的厉害,片刻功夫,这孩子就从睡梦中被他生生给亲醒过来。 呱哇呱哇嘹亮的哭声响彻永安殿,就连那殿中连枝的烛台似乎都被这孩子的哭声震得晃了三晃。 那与淑妃同来的奶娘,见孩子醒了,赶忙上前恭恭敬敬地接过孩子。这般又喂了奶,那孩子且又睡了去。 翊儿这哭声惊天动地,颇有乃父之风。元恪又站起身子瞅了瞅被奶娘抱在怀中的元翊,这孩子一张黑红的小脸掬在一起,这样小的孩子,脸都没长开,除了哭声,也不知元恪是从哪儿看出孩子像他的。 许是人们对头一个孩子的感情总是特别,元恪也不例外。奶娘都抱着孩子走了许久了,他还拉着淑妃一个劲儿地在说翊儿如何如何的好,说到激动处,他竟是许诺要将元翊立为太子。 陛下,万万不可!淑妃惊得半立起身子,陛下,储君关乎国之根本,怎可儿戏?何况,皇后娘娘以后还会有所出,自古尊卑有别,嫡庶有别,翊儿平平之质,怎可因为陛下偏爱而有所僭越?如今陛下刚刚废除子贵母死之制,若是此时再立长不立嫡,恐会受人非议啊!那淑妃膝行着朝后退却两步,合着双手对着元恪便拜下来。 那元恪早在淑妃说到尊卑有别时,那一张脸上的表情就很不好看了。此时望向淑妃磕下头去,他那一张脸更是快要黑成了锅底。 -- 第270页 我大魏立储,何时就要怕了那悠悠众口?更何况立嫡立长,朕立翊儿又有何不妥? 元恪似乎是从前压抑的久了些,自上位后,在一些微末的事情上,总有一意孤行的决绝。 但立储并非是闹性子的微末小事,淑妃她野心再大,也怕被那朝前宫后的唾沫淹死。 于是,她谨小慎微道:皇上,如今若是您立了翊儿,以后皇后娘娘又该如何自处呢?皇后娘娘乃是梅将军之女,梅将军又手握兵权,陛下英明圣哲,孰轻孰重自然不需要妾身多说。妾身只是区区一郡守之女,不敢与皇后娘娘比肩?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莫要寒了后宫,寒了百官的心说罢,她又叩首。 空阔的大殿里,一时只看到她折成三折的身影,那样渺小,那样薄弱,即使脊骨弯曲,却依旧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坚韧。 实际上,方才立储之言论,只是元恪随口一说,万没有想到这淑妃却当了真。还当的非常真,非常的真。 元恪面上心中皆冷。 从前,淑妃,不,红玉,畏他爱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畏竟是多过了爱? 他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地握起来,而后复又无力地松开。 罢了。 罢了 他深深地闭了眼睛,再睁开眼睛,他恍惚又成了众人眼中那个冷血的九五之尊。 自古君王多寡义。 他,也将不再例外。 是朕失言了。他道,望着淑妃,那眼目依旧,唯独不再暖。 那淑妃没想到他会轻易收回成命,稍稍怔了怔,这才又磕下头去,说一句谢主隆恩。 但,这又是哪门子的谢主隆恩? 元恪心中微晃,但面上却不带过。一挥手,便屏退了淑妃。 外面宫灯璀璨,一盏盏明灯连缀,照得外间恍若银河玉带。 夜间寒凉,忽又起风。今年的立秋来得格外的晚,就连那天气,也愈发变得阴晴不定。 元恪心血来潮,晚间出门吹风,谁知才走了小半个时辰,那外间却滴滴答答地下起小雨。 他没带伞,走得也远,眼见得就要被淋成落汤鸡,迎面却又一宫人举着油纸伞遥遥走过来。 元恪身后的小太监何其机敏,三步两步,就行至那宫人面前,只说一句,那小宫人便长跪不起奉了伞。 有了油纸伞的遮挡,元恪总不至于被雨淋。他原本就是出来散心,这会儿又重新闲庭信步起来。 可才走了两三步,元恪却又想起了什么,他下意识地朝身后看去,果然看到那宫人遥遥地站起了身子。 宫灯高悬,照着那宫人的脸。她依稀是个清秀的面容,此时似乎她也看见元恪回头,她吓得一个瑟缩,复又重新跪在了湿漉漉的地上。 元恪蹙眉,迈着大步走了过去。 袅袅!他阴阳怪气道,瞪着面前那被吓得不敢抬头的宫人,心中一阵躁郁,朕记得,这个时候,你与你那位先皇妃嫔,应该在邙山守灵。 袅袅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腔,她趴伏在疾风骤雨中,将自己瑟缩成一个卑微模样。 原本昨日就该往邙山去的,可谁承想小皇子生了病,所以所以所以耽搁了两日。她的额头挨着凉薄的地面,鼻端甚至有泥土的潮腥。 她知道自己又闯祸了。 她与陶清漪本就是这宫中的敏感之人,她虽是夜间出行,却也应当规避走小路。可是,她却得意忘形,明明是偷来的逗留时间,她却不知珍惜。 私自逗留宫闱何罪,朕觉得你应该清楚。元恪的声音冷冷传来,像是终于捕获猎物的豹。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一切,都是奴婢私自做主,还请陛下饶命。 哦?私自做主?你好大的面子啊!元恪冷冷笑起,在寒凉的雨夜,那笑容也跟着寒凉下来。 的确是奴婢私自做主袅袅磕下头去。 前日,明明就该出宫,可是元圣生病。陶清漪虽不放心,但若是没有袅袅一意孤行,如今,又怎会被元恪逮个正着。 呵,你起来,我不罚你。元恪笑说道,他盯着那头顶暗沉沉的天幕,突然有了无来由地舒心。 带我去见陶清漪。他说着,当先迎着雨幕往如嫣殿方向走去。 那跪在地上的袅袅一怔,继而全身止不住颤抖起来。 第149章 (一百四十九)咄咄逼人 自初春在北魏开始的瘟疫,终于在夏末的时候,在北魏全面蔓延开来。一时间,民间各处哀嚎连天,尸骨遍野。 与此同时,与瘟疫同来的阴雨连天,让北魏各处水患不绝。桥梁坍圮,河流改道,多郡多县爆发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不遇的洪灾。在水患泛滥的同时,西北各处从去年开始爆发的旱灾持续发酵,所谓旱极而蝗,久旱而导致的蝗灾猖獗,更给如今满目疮痍的北魏雪上加霜。 北魏朝廷虽倾其所能拨下善款,然那善款对于万数受灾的世人,却是杯水车薪,仍旧有越来越多的人,在水深火热的夹缝中求生。 疫病与饥荒相继发作,北魏各处,一时间饿殍遍地,灾民盈野。浮尸暴骨不鲜,民力交困无食,豺狼吞吃活人,易子而食之事,多有发生。 -- 第271页 北魏饥疫交迫的同时,军队自然也就无暇他顾。况且疫情泛滥,中部军中也常有疫病发生。虽极力管控,但那疫病却势如破竹,近两个月,多地军防多有患疾疫不能军者。 北魏原本就夹在萧齐与柔然之间,如今北魏频频遭灾,本来就有些风雨飘摇的三方掣肘的局面,隐隐已有被完全打破的势头。 南面大齐近些时候屡屡率众在边境挑衅,矛盾日益升级,而那柔然被镇北军越挫越勇,干脆直接派出精锐部队伐魏。北魏兵强马壮惯了,在兵力上向来轻敌,加上国内灾疫频发,打起仗来未免心不在焉,不想竟让柔然占了上风。那柔然初战告捷,一鼓作气想要趁火打劫,竟将全数兵力压至边境,准备突破魏防大举过境。 那北魏原先未曾预料柔然公然来犯,立即抖擞精神正面迎敌。好在北魏这些年来养精蓄锐,边境大军离中部较远,受疫病影响也小。所以在首战失败之后,立刻整装待发,重创柔然精锐,及时止损。 但战乱一起,原本北魏安和的国内局势,终是在三国对峙中,逐渐消殇了 灯火中,陶清漪总算将那病着的元圣哄睡。 前日时,那元圣没来由地发起高热,袅袅与她怕是瘟疫,不惜冒险多在宫中逗留两日。 但毕竟是冒险,虽然她们几乎是散尽全身上下所有的钱财去买个平安,但只要一日没有安全离开皇宫,便是不平安的。 她低头去看怀中睡得安详的元圣,叹出一口气来。 圣儿,母妃自身难保,恐不能再陪着你了 那怀中的圣儿似乎有所感应,一双眉头在睡梦中忽然紧紧地皱起,一张小脸随之通红,是个似醒非醒的样子。 陶清漪赶忙又将他搂在怀中轻轻拍了拍,他似乎得了安慰,咕哝一声,又沉沉睡去了。 原本立在陶清漪身旁的奶娘见此,赶忙伸出手将那元圣接了过去。 娘娘,明日您要赶路,赶紧休息吧。她客气地说,又抱着元圣略略施了礼,才缓缓退出大殿,往皇子们所居的四方院而去了。 陶清漪见她二人身影消失在苍茫夜色,那一颗心,顿时泛起一阵空落落的疼。 那元圣虽说不是亲生,但毕竟在她身旁长了那么些时间。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元圣又是格外懂事可爱,她不想爱都不行。 想到元圣,她的眼睛又酸涩的厉害。 而正在这时,只听吱呀一声响,那大殿的门却是又开了。 从外间裹挟而来的急风,将那殿中本就昏暗的烛火吹得几晃。烛光跳跃间,可见那虚影幢幢。 陶清漪此时正背对着殿门,她以为是袅袅回来,便掩着自己的情绪,并没有回头。 殿中岑寂,她低头将铺陈在案上为数不多的细软收拾了,而后故作严肃道:袅袅,今日是最后一日,明日决计是不能再留。宫中多留一日,就多一分危险,这点你应该清楚。说罢这话,她胸口一阵悲怆,复又叹出一口气来:如今公子不知何时来归,我们还需万事小心 我知道你舍不得圣儿,我又何尝不是她苦笑,闭了闭眼。再睁开眼,那眼中只剩下决绝。 烛光映衬着她的背影,形单影只,不知为何竟让她看起来有种安谧的孤独。 元恪望着她的背影,一双眼睛缓缓地眯起来。 他既然如你所说,要去当那个救世主。如今我大魏处在水深火热,怎不见他萧子杞出现?元恪迈了步子跨入殿内。那身后跟着的袅袅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哀求道:皇上 元恪对那身后的哀求置若罔闻,只依旧踏着脚步往前行去。 那陶清漪早在元恪声音响起时就呆愣在那里,这时候直愣愣地回过身去,已见那元恪行至身前。 此刻,他用一双带着恼意的眼睛瞅着陶清漪。那一双与萧子杞颇为相似的眉眼,此时;里面盛满了鄙夷与嘲讽。 还是说,他在大齐过了几天前呼后拥的舒心日子,便不想回来了?元恪说罢,又笑道,不过,他说到底也不是我大魏子孙,回不回来又能如何?就算他此刻带兵攻上我大魏国土,朕也不能说他个不是啊。不过,朕啊,就是讨厌他那样的假惺惺!他冷了眉眼,望着陶清漪,还是害死人不偿命的那种假惺惺! 那陶清漪此刻已从初见元恪的惊诧中回过神来,她敛了衣袖跪在元恪面前,对着他行了跪拜礼。 为了能在宫中多逗留两日,她与袅袅几乎散遍了钱财。原本也不指望瞒天过海,但也未曾想到会被元恪逮个正着。 陶清漪悚然地趴伏在地上,也不知是因了害怕,还是因了元恪方才的一席话,她整个人有些瑟瑟。 那元恪注意不到她的情绪,他好整以暇地挪动了脚步,而后又上得前去,撩了衣摆坐下来。 自他登基,他那先天的腿疾终于被不世出的神医治愈了。如今丢了拐杖行走,他甚至在脚步挪转间都能感觉到那种不拘绳墨,跌宕不羁的洒脱。 不过就在他方坐下身子,那面前的陶清漪却又抬起头来,看似恭敬,实则冒犯道:皇上,公子一心皆为世上苍生,妾身相信公子不日便会抵魏,还请陛下谅解。 -- 第272页 呵,皆为苍生?不日抵魏?谅解?元恪嗤笑起来,望着如今跪在他的面前,犹若丧家之犬一般的陶清漪,突然就有了那么一点深恶痛绝。 朕从前也有段时间对此深信不疑,可是你看,如今我大魏满目疮痍,遍地饿殍,他萧子杞呢?依旧连个音信都没有。 公子他,竟是一点音信都没有吗?陶清漪心中咯噔一跳。 无欢方死时,萧子杞还曾传来消息,说是已取得治瘟良方,将在不日抵魏。可是离无欢身死已经过了这么久,仔细想来 似乎是看出陶清漪所想,那元恪刻薄地弯了嘴角。 放心,也并没有他的死信儿。他瞟了陶清漪一眼。继而有些头疼地闭了闭眼睛,自顾自地说道:果然,将所有赌注压在一个人的身上,是行不通的。说罢,他又复睁开眼。 近些时候,朕总在想,朕是否对萧贼余孽太过客气了。既然萧子杞不愿出现,我又留着他那些余孽何用?朕那皇姐宁慈是个一根筋,总与朕说要朕饶了萧贼余孽,说她答应要护他们周全。可是你看她是如何护的,还不是一个不小心,就将驸马给赔进去了?说到驸马,他那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陶清漪脸上。 那陶清漪闻言,硬着心肠又扣下头来:皇上,常余罪无可恕,若他落网,还请陛下莫要法外开恩。 那元恪嗤道:你想多了。 陶清漪一怔,顿时犹若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 并不明晰的烛火中,陶清漪跪立在那大殿的地上。她其实长得很好,面若桃花,眉眼生动,是一个很明朗的长相。 可元恪并不喜欢。 也许是因为萧子杞喜欢,所以他下意识地便要去讨厌。 他望着陶清漪,望着望着,突然就道:朕那表兄,自入萧齐后便久久不归,也不知他是花天酒地光顾着自己快活了,还是依旧在返魏的途中奋战。不过他顿了顿,望着陶清漪,脸上冷漠下来,不过,他毕竟与朕表兄弟一场,他那些同党,朕也不便太过苛刻。就像那不知分寸的无欢,他当时刺了朕足足一十三刀,朕一样没有太过追究。试问哪朝哪代,哪个皇帝会像朕一样心慈手软,对待向自己举起屠刀的凶手,也网开一面皇帝说着话,慷慨淋漓处,没有感动到别人,他自己却被感动得稀里糊涂。 他看向陶清漪:你看,朕所作所为,皆为萧子杞留足了脸面。只是呢?他似乎是给脸不要脸。他说着这话,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 那陶清漪听着元恪这一席言论,一张脸上的表情简直是青白交错。于是,她不惜出言打断道:皇上,无欢他那是 元恪蹙着眉头,他抬起一只手,制止了陶清漪将要脱口而出的话。 而后,他继续又道:不过,对付不要脸之人,也要用不要脸的办法。朕近些时候总是在想,朕啊,从前对自己这位表兄是否是太宽容了些,所以他看向陶清漪,那一张脸上的表情突然疯狂起来。 所以,朕果真是后悔了。他轻轻笑起来。 陶清漪并不觉得元恪的话有什么可笑的地方,甚至于在元恪望向她的时候,她甚至能够感受到那种被细针戳刺肌肤的感觉。 她下意识地挪动膝盖,向后退去。但那原本坐得舒适的元恪,却突然撩了衣摆,站起身来。 他走到陶清漪的面前,俯下身来望着她。见她那一张脸上藏着惊恐,明明想逃却避无可避,突然就有些莫名的开心。 不过,不过好在你没走,朕这后悔,还未到追悔莫及的地步。他笑说道,继而蹲下身子,望着陶清漪的眼睛,认真道:朕,要纳你为妃。 第150章 (一百五十)归来 元恪的声音不算很大,甚至来说语气有些轻飘飘的不着边际。但在陶清漪看来,他这声音却犹若利刃,抽刀断肉,简直能将人活生生地凌迟致死。 陶清漪睁大了眼睛,愣了几秒,她突然跌坐在地上,用一副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元恪。 皇上,这这于情于理不合。 那元恪像是被魔障了。他不甚在意地轻笑起来:清漪,这很合情理。 他声音轻轻,亲切地叫她清漪。 陶清漪一阵觳觫,鸡皮疙瘩险些掉了一地。 而后,在陶清漪简直忍无可忍的表情中,他又道:若不然,朕将礼部叫过来,为你普及一下我大魏祖制可好?他微笑起来,笑容或多或少带了癫狂,原本与萧子杞还有些相像的面容,这会儿全然不像了。 陶清漪感觉到冒犯,整个人崩得很紧。而后,她突然站起身子,瞪着元恪道:皇上,您答应过我,让我去邙山,您这是出尔反尔! 是,所以说朕后悔了。元恪几乎有些不要脸地笑道。 陶清漪简直无言可对,她深吸一口气,瞪着元恪,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皇上,纳妃之事关乎大魏脸面,您作为上位者,一言一行皆受天下瞩目,我如今已是二嫁之身,不能因为我让大魏 好了,你不用说了。元恪盯着陶清漪,心中有些报复性的快慰,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朕心意已决,所以你还是省省力气,不要浪费口舌。 -- 第273页 可是 可是什么?元恪笑了笑,我大魏,还未有任何一位女子一连倾倒过三朝君主,这等殊荣,你不是该高兴吗?他嘲讽道。 陶清漪好不容易平复的面容顿时垮塌下来,她咬了咬嘴唇,突然又叩下首去。 妾身,还请皇上收回成命!她咬着牙,心中纷乱成一团麻。 而那元恪似乎是故意找她不爽,见她如此,慢慢地站起身子。 他踱步到殿门,心情很好似的又回过头去,笑道:卿且准备着,朕不日便让人将文书送来。说罢,他哈哈笑着,大步踏入那漫天星子的夜色。 殿门外,那一直跪着的袅袅见到殿门甫开,她面若死灰地爬至元恪脚边。 皇上,求您,求您饶了娘娘吧 只是她的声音太过于微不足道,连带着她整个人都微末起来。 元恪连看都没看袅袅一眼,便大步向前,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色沉沉,黑暗似乎是个无边无际的样子。一盏豆大的灯火引着元恪向前,然终究是路太长,人太渺小,他不住地行路,却仍旧像是踏步在原地。 他原先是个隐忍而内敛的人,不知怎的就突然发了病,发了疯。 那行路的小太监原本端着灯笼照明,突然被那身后的皇帝出其不意地砸了灯笼,他惶恐不安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还以为自己是哪儿做的不好做得不对得罪了皇帝。 那元恪使尽浑身的气力将那最后一丁点破碎的光点踩灭,他这才深深地吸了口气,莫名其妙地开口:你说,他是不是在骗朕,你说他到底会不会回来? 那小太监不知元恪口中所说之人是谁,也不知到底是谁丧心病狂胆大包天到竟然去骗皇帝,还要把皇帝晾着不回来。他只是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开口求饶。一面求,一面暗暗帮着皇帝去骂这个莫名其妙的人。 那元恪从一个快要被吓哭的小太监嘴里得不到什么答案,一张脸上的表情明明灭灭,终究是僵硬得又回到了往昔。 他有些颓然地挥了挥手。 那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就像是得了什么特赦一般,一面念着皇帝厚仁,一面飞快地从地方爬起来,眨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留下元恪一个人,在这浓稠到望不到前景的夜中,悠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萧子杞,既然你不舍得回来,那你就别怪朕狠心! 皇帝纳妃,原本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却因了一个人,让这件事变得不再那样寻常起来。 元恪从朝堂之上下来,力排众议,封了陶清漪为夫人,还钦赐了雅号为陶,据说是做一个陶然之意。 皇帝登基时间尚短,还未曾封过谁雅号,就连梅皇后也未能有此殊荣。一时间,那原先两朝嫔妃楼氏,摇身一变,又成了当朝除皇后外后宫最尊贵的女人。 此一举,满朝哗然。 妖孽,此女简直是妖孽!早朝下来,还未出宫,就有老臣忍不住痛心疾首。 陈大人,不瞒你说,老夫近些时候总有预感,觉得大魏运势与此女有关。你瞧大魏如今瘟疫肆虐,饿殍遍地,再联想此女与前朝种种,你们还看不出来吗? 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又有老者附议道:你瞧瞧今日皇上那决然的样子,险然是被那妖女勾了心摄了魄。再联想驸马爷当年言论,老夫我真是悔不当初啊!说话间那老者捶胸顿足道。 有不明就里的新任朝臣,见到那些老臣说话,也簇拥过来:孙老,驸马爷当年难道有何高见吗? 那孙老摇了摇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驸马爷当年啊,哎!那冯老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又深深地瞪了身旁另一位老者:刘焕,若不是先皇崩时,你一直跟着辉昌侯叫嚣什么父死妻其母之制,哪里还会有现在这样许多,匹夫竖子,不足与谋!匹夫竖子,不足与谋! 那被骂的老者刘焕,见到那冯老开口骂人,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颜色。 冯老,若非刘某看你虚长几岁,给些薄面,我定饶你不过!当年此言论也是你附议过的,如何就变作了我跟着辉昌侯叫嚣?恕刘某直言,在场各位,哪个能撇清与此事关联?这件事,怎就成了我刘某一家之事,一家之言了? 那冯老有些气不过,嚷嚷道:那还不是受你蒙蔽?!若非你那三寸不烂之舌,老头子一把年纪,要附议你做什么?当年若非你拥护新主,想找倚靠,我们这些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老人,何苦跟着你瞎折腾! 你你好不讲道理!那刘焕气急,简直有些吹胡子瞪眼了。 那身旁众人见这二位讨论朝政没讨论出个所以然,又窝里反起来,赶紧互相劝慰一通,拉起了架。 那刘焕被人拉开,心头着实恨得厉害,他自那一堆簇拥着他的人中跳起脚,疯了一般地嚷嚷道:冯老,你不是说陶夫人妖孽?我刘某人今日就公然与你唱起反调,不仅要唱,我还要公开支持皇上纳妃,你信且不信,我这会儿就要到皇上那里告发你! -- 第274页 那冯老没想到刘焕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要脸,险些嗝的一下就此倒地不起。他拨开一众拉扯着他的人,老当益壮地迈了腿,指着刘焕的鼻子骂道:你这老泼皮,臭不要脸,你要告就告,我还不信皇上是非不分,听信谗言! 谁知,大魏的这位新任皇帝就是这么的是非不分,听信谗言 丰泽楼,洛阳城中颇具特色的地方酒楼。 喂,听说了吧,冯老被抄家了。年轻的武官新贵从面前的小碟中夹起一颗落花生,放进口中细细嚼了几下,望着对面那位同僚道。 他那位同僚是个胆小怕事之人,闻言四周看了,见无人注意他们这边,这才又压低声音缓缓道:听说了,好像是他公然辱骂陶夫人之事。没想到,咱们这位皇上,还是个痴情种呢! 胡说什么,皇上一向是非分明。为宠妃出头实则假,借题发挥才是真。你可曾记得,这冯老从前可是太子阵营,与陆氏走得颇近那年轻武官挑了挑眉,大有一副天下大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样子。 这样一提醒,对面那人才后知后觉起来。 你是说那人心中咯噔一下,睁大了眼睛望向面前之人。 那年轻的武官,随即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 陆氏,应该还没有死透。 与此同时,这丰泽楼的另一侧,一身黑衣的江骋撩开衣摆落座下来。 初秋的暑气未去,他又着急赶路,此时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一样。不用对面之人邀请,便捧了他那面前的一碗酸梅汤,咕咚咕咚地喝下去,那方才火烧火燎的嗓子才平复了些。而后他望着那对面而坐的男子,开口道:公子说话的时候他蹙了蹙眉头,显然离他不远处的那处雅座上,方才那一席言论被他听了个正着。 他对面的男子带着斗笠,此时听见他说话,心有灵犀地点了点头。那斗笠垂下的纱帘随着他点头的动作微微浮动,掀起一阵不小的涟漪。 似乎是嫌这纱帘局限了表情,这男子抬手,蹙着眉头掀开了纱帘。 那纱帘后是一双深邃柔和的眉眼,沉静,却又风起云涌。 陆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开口,声音温润,却带着或多或少的疲惫,不过,我们暂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江骋一怔,用那仅剩的一只右手摆正了眼前的碗碟。思虑片刻,他又抬起眼来:公子想去见当今大魏这位圣上吗? 萧子杞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他敛着眼皮,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末了,在江骋以为萧子杞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又抬了眼:江骋,你恨他吧。 江骋没有想到萧子杞会说出这一句话,他愣了一愣,神色沉下来,却是没有说话。 似乎是料想江骋不会开口,他叹出一口气来:江骋,我恨他。 江骋刷得抬起脸来,便看到萧子杞那一双斥满血丝的眼睛中,是快要漫溢而出的仇恨。 可是,我明明恨他,却不能杀他,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欢白白送死。萧子杞的身子颤抖起来,是我对不起无欢,对不起你们他的声音中隐隐有些哽咽。 对不起 江骋受到萧子杞感染,那向来冷面的他,脸上难得的现出了悲戚的神色。 他想开口去劝萧子杞的,但那话到了嘴边,却又私心地说不出口了。 他闭了闭眼睛,用力地忍了那一腔澎湃的心痛,突然公事公办地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公子,吩咐投药的水井已全部投药完毕,这几日罢,这洛阳城四周的疫情大概就能控制住。 萧子杞闻言,低下头去,勉强压制了那脸上的悲恸颜色,有些公事公办地应了一声。末了,才盯着江骋低垂的眼睫,又问一句:那施药情况呢? 江骋一顿,如实道:施药要直接对洽京兆郡,我们搭不上这条线。 萧子杞原本还想要说一个名字,然还未出口,却突然想到自己南下时,元恪那一系列拔掉他关系网的动作,便知自己熟识的那人,怕是也用不上了,便神情低落地点了点头。 这两日,便入宫吧。他道。 江骋的神色亦有些低沉,闻言,他又抬起头来:那用不用提前放出我们回京的信儿? 萧子杞摇头:不用。 这般说罢,他又顿了顿。 我想,元恪他已经知道了。 第151章 (一百五十一)今昔非昨 元恪的确是知道了。 他放下手中的狼毫小笔,挑着眼睛望向座下不远处恭敬立着的那人:你说,都止住了? 他的尾音上挑,情绪上似乎还带着浓浓的不相信。 那来上奏的尚书亲眼见识过元恪这段时间的阴晴不定,他的眉头跳了跳,依旧俯下头来,答了个是。 这般说吧,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妄言,他又飞快地报出几个地名:皇上明察,徐州、充州、予州这些地方,据各地上报,疫情都得到了有效控制 -- 第275页 元恪的闻言,那一张脸上的五官都跟着越发地深邃起来。而后他不动神色地干巴巴道:你们做的很好。 这一句话,那尚书着实受之有愧。他尴尬地弯了弯嘴角,比哭还难看地奉承道:皇上皇恩浩荡,恩泽天下,如今大魏疫病得到控制,全靠皇上 好了好了,我不想听。元恪摆了摆手,脸色跟着沉下来。 那尚书自觉没趣,脸色尴尬非常。好在元恪也看他碍眼,大手一挥,便让他回去了。 秋季午后,不冷不热的时节与时段,最催人困乏。 元恪那一双眉头紧紧地皱起来,似乎在想些什么,又或者不是。 他抬手揉了揉有些疼痛的额头,强打着精神,让人唤了许远山来。 那许远山是个临时被元恪征调的副手。他打心眼里不愿与元恪有太多牵连。 但元恪并不知道许远山心中所想,只知道此人办事牢靠,颇为忠诚,有心将他留在身边。并且以为,他定然以留在皇帝身边为殊荣。 许远山届时正在驻军校场练兵,见宫中太监来唤,他那一张脸上表情明明灭灭,最后只得委曲求全,对着那太监作了揖。 那校场中来往都是许远山熟人,以为许远山受皇帝器重,不日便会飞黄腾达,纷纷围过来朝他道贺。有的甚至开起玩笑,道一句许远山来日出息千万不要忘了我们这群穷哥们。 那许远山只觉周遭之声呜呜啦啦,虽全数语言皆入了耳朵,怎奈他怎样听也听不清。 浑浑噩噩地跨到马背,他在一众羡慕的眼光中逐渐远行。 远处乌金逐渐西沉,天边开始漾起彩霞。这漫天的一汪霞色,明明绚烂无比,却又像张牙舞爪的巨网,势要将他收入其中,不给他一丝逃脱的余地。 许右卫?许右卫?身旁,那细皮嫩肉的太监掀开轿帘来唤。 明明是一张线条粗狂的脸,却突兀的唇红齿白,声音尖利,简直让人生出些不忍卒看之感。 怎奈这太监公公无甚自觉,自觉一张脸长得倾国倾城,俊美无俦。望着许远山之时,他那脸上甚至还带了些受到冒犯的嗔怒。 苏公公,有何指教。许远山硬着头皮朝他拱了拱手,他这般微微低下头颅的时候,明显可见他左眉角那颗花生大的胎记。鲜亮的红色,耀武扬威似的。 那苏公公立刻就有些急恼了。他瞪着许远山,恨恨地开了一张血红的尊口:许右卫,你可真是个人物啊! 许远山并不知道如何得罪了这一位公公。他那一双原本就蹙成川字的眉头,险些变本加厉,就要开凿出大片的山河。 待到那公公的车驾行得远了,许远山身后,才有一个侍从从他身后绕将过来。见到许远山一张如丧考妣的脸,那侍从有些不知从何说起道:许右卫,您这 他想说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险些就有些抓耳挠腮了。 那许远山见他走近,歪过头看着那侍从,这会儿才露出一些行伍之人的气急败坏来:赵喜,有甚就说,像个娘们似的唧唧歪歪,成何体统? 像个娘们似的赵喜闻言,那一张黝黑的脸上难得现出些窘色:许哥,您有些太不会来事儿了。赵喜小声嘟囔道,似乎还怕被那前面的车驾听到,他警觉地又朝前看了看,才又接着道:那苏公公好歹也是皇上近前的人物,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成,您看您,一点表示都没有 什么表示?许远山的表情蹙在一起。 那赵喜单手拉着马缰,与许远山并辔而行:就是没有给苏公公赏钱啊。 我为何要给他赏钱?他奉命前来召我入宫,说到底大家都是在为皇上做事,我凭了什么要去巴结一个宦官?!那许远山有些气急,声音越发地大了。 那身旁的赵喜怕将前头的车驾惊动,惊诧之余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许哥,许哥你莫生气,我说错了还不行了吗?那赵喜一面说,一面扯了缰绳,又重新走到了许远山身后。 经那赵喜提点,许远山总算知道苏公公作何生气了。 而与此同时,他那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更加的难看起来。 他少年从军,想得从来都是家国天下,上阵杀敌。如今一身本领还没派上用场,倒先搅合在了皇宫那阿谀奉承的大染缸,这让他如何安之若素? 他恨恨地攥紧了拳头,空有一身气力无处发泄,唯独只有将那手上的关节捏得砰砰直响。 桂吾宫中,陶清漪战战兢兢地跪在殿中。 身后,是元恪逡巡的脚步。像是踩着鼓点,哒哒,哒哒,哒哒,阴魂不散似的,缠在她的四周。 忽然,那脚步声停了,元恪仰着脸,看着那殿中的大梁,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陶妃,你说,朕做皇帝是不是很失败? 这样的问话自然得不到回答,元恪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 他兀自地将目光落在这桂吾宫主殿的各处,末了,他突然叹出一口气来:这里明明是你从前住惯了的,朕只是将这里还给你罢了,朕怎么感觉你一点也不愿意回来? -- 第276页 陶清漪没有说话,心中一片死寂的平静。 皇上,您这样困着我好吗?她看向元恪。 那元恪眉头一动,紧接着目光移了过来,也落在陶清漪的脸上。 有何不好?他挑了眉角,只是,朕没有想到,你竟是这么的不识抬举。 自元恪执意封她为夫人,并赐了陶这一雅号后,陶清漪便重新回归了桂吾宫。只是 元恪将目光落到那殿中原封不动堆成一堆的御赐品上,须臾之后又挪开。 你知道吗,徐州、充州、予州等多地,没有任何征兆,疫病突然就得到了控制。据各地调查,似乎是有人有意往郡县源水井中投递了治瘟良药 陶清漪身形一晃,继而望向元恪。 那元恪似乎料想到她会有什么反应,嘴角翘了翘。 这一路,乃是自萧齐北上大魏的必经之路。他嗤笑,还真像是他的手笔! 那陶清漪自然知道元恪说得是谁,闻言,她忙不迭地开口问询道:皇上,公子他他现在在何处? 你真想知道?元恪撩了衣摆,一面说一面蹲在陶清漪的面前。 他仔细打量起这面前的女子,圆圆的眼睛,明艳的容貌,眉心一点朱砂红,倒是个美丽的长相。 不过,他并不偏爱这样的样貌,甚至于在心间有些偏执地恨她。 陶妃他开口,而后突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陶清漪被陶妃二字,早已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今再被元恪碰触,她简直恶心地要死。 她强硬地朝后退去,希冀元恪有些理智,不要再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然而元恪似乎并没有这样的自觉,见她闪躲,反而更加地变本加厉,将她狠狠地揉在怀中。 两个各自厌恶的人相拥,谁也不知到底恶心了谁。 那被元恪箍在怀中的陶清漪,见挣脱不开元恪的怀抱,反而放弃了挣扎。 她闭了闭眼睛,叹出一口气来。 皇上,就算你不放过我,至少请你放过你自己吧。 元恪一怔,继而恶狠狠地推开她。 那陶清漪猝不及防,便被元恪推在了地上,只觉得方才被元恪箍疼的筋骨,又是一阵刺剌剌的疼痛。 她抬起头来望向元恪,就着这一股疼痛带来的勇气,对着元恪道:皇上,我能看出来,您是在意公子看法的。从前您不相信公子一心皆为大魏,为您,如今事实摆在眼前,您虽勉强相信了,但却不愿承认,或者说是不好意思承认,没法承认。 有道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皇上,无欢,樊青,太多人已经因您的一意孤行而死了,难道,您真的愿意与公子反目,让公子更加地恨您吗? 陶清漪望着元恪,在元恪愠怒的目光中,又继续道:皇上,您知道为什么公子明明知道您对他抱有怀疑态度,还偏偏固执己见地辅您上位吗?公子此生,所求所愿,无非是世上再无战争,齐魏不再战。公子曾说,他幼时曾见您,这么多年来,您虽一度受腿疾影响,但却一直保有初心,且本性良善,遍观这大魏,再也没有比您更适合坐皇帝这个位子了 第152章 (一百五十二)阋墙 陶清漪的话,如同活生生却冷冰冰的冷血动物,钻入耳朵。 元恪垂在身侧的手有些微微地颤抖,而后他闭了眼睛,再抬眸,他对着陶清漪呵斥道:住口! 陶清漪的话一顿,果然没有接着说下去。 你以为很了解我吗?或者说,你以为萧子杞很了解我吗?元恪红着眼,瞪着陶清漪。似乎是气急了,他连自称朕也忘了说。 什么初心,什么良善,这都是什么屁话!朕能坐上这个位置,那是因为朕有能力,与他萧子杞又有何干?!他莫不是将自己看得太重,估错了自己有几斤几两?元恪嗤笑,恶狠狠道:他既在我大魏谋生,自然也该知道他为鱼肉,我为刀俎。这天底下哪有鱼肉翻身做主,想要宰割刀俎,主宰刀俎的?你说我杀无欢,杀樊青?元恪冷笑,他既能在大魏兴风作浪,我怎么救不能杀他? 陶清漪的脸色也有些不甚好看:皇上,你为何到此时还不明白,公子一心,皆是为您 他是在为自己!元恪咆哮,不要将这种意愿强加给我! 陶清漪双手紧紧地握起来:元恪,你简直不可理喻!她亦吼道,甚至不顾风险直呼元恪名讳。 然元恪似乎是被了,他现下并不在乎名讳不名讳,他瞪着一双眼睛看向陶清漪,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那这陶清漪如今已经死了千儿八百次了。 陶清漪被他这一副骇人的模样吓到,下意识地倒退几步。 谁知,这一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举动,却是触了萧子杞逆鳞。他上前一步,握住陶清漪手臂。 怎么,你现在想逃了?当时被萧子杞送来这皇宫时,你不是愿意的很吗?!他说着这话,欺近陶清漪,眼珠子一转,又嗤道,还是,你想欲擒故纵?! -- 第277页 元恪虽知道陶清漪与萧子杞关系,但并不清楚他的父皇与陶清漪实则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所以见她如此,便想变本加厉地侮辱于她。 那陶清漪心知元恪死鸭子嘴硬,并不敢对她来真的。但见他覆压过来,却依旧是害怕,正思考着要不要一巴掌打醒这个矫情的皇帝。谁知那身后,却突地传来一声叹息。 那是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甚至于如果不仔细去听,便会将其忽略掉。 但那殿中看似剑拔弩张,实则互相都快要将对方恶心死的人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们都听见了这一声叹息。甚至于还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那不合时宜出现在殿门口的人身上。 你还真以为这里是你家! 公子! 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陶清漪率先撂下方才与他对峙的元恪,朝着殿门口那个颀长的身影跑过去。 多时不见,萧子杞瘦了,也憔悴了。他依旧是一身墨蓝的衣衫,乌发高束,眉眼深邃,表情浅浅。似乎是因为旅途奔波的缘故,他那一双大眼睛下面略微地带了些暗沉的颜色,但他毕竟底子很好,这样的憔悴非但没能影响他的风姿,反倒让他增添了一些沧桑成熟的魅力。如同一枚放久了的陈年珠玉,并不会因为岁月的洗礼而斑驳,反而会因为重新被挖掘而大放异彩。 而萧子杞,便是一枚放久了的陈年珠玉。 他看见陶清漪朝他跑来,亦是上前几步,一面朝她抬了唇角,一面攥住了她的手。 这些日子,你受苦了。他声音不大,却如春风扑面,将方才陶清漪与元恪对峙的阴霾一扫而光。 陶清漪动了动嘴唇,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 萧子杞对她展颜一笑,又将她拉到身后护住。 我什么都知道,清漪。 那一瞬间,陶清漪差点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她哽咽地点了点头,只轻轻地唤了一声公子,便安心地站在萧子杞身后。 她知道,她的公子回来了。从此以后,她不用再孤军奋战,她亦有了可以倚靠的力量。 殿中,西沉的落日余晖,终是在那殿中烛台光明大盛时,完全归于沉寂。 元恪将那手中的火折子放下,借着烛火去看萧子杞的脸。 这张脸与他自己明明与五六分的相似,但不知为何,如今望着时,却只觉得陌生异常。 他突然想到很多年前的萧齐,他初见这张脸时,甚至还因为他们彼此的相像而大惊小怪。谁知一眨眼之间,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表兄,你是找我兴师问罪的吧?元恪面无表情地开口。虽是嘴上叫着表兄,但话里难得地没有带戏谑的成分。 萧子杞闻言抬了眼眸,在一片光火璀璨中,突然摇了摇头。 哦?你圣人做了多年,没想到竟是愈发地大度了。元恪笑起来,指了指那不远处的矮几坐垫,示意萧子杞过去坐。 这二人对峙的场面,不实在不方便旁人打扰,陶清漪便亲自捧了茶水,给这二人各自满上,而后又端着食案,惴惴不安地退出门。临走时还七上八下地往萧子杞看去。 那萧子杞注意到了,对着陶清漪扬起一抹安慰似的微笑,又无声地做了口型,说了一个放心。 虽说萧子杞让她放心,但陶清漪实在是放心不下。 她端着食案走在门外黑黢黢,但却落满华灯的游廊,兀自伤神之时抬头望去,却见一身黑衣的江骋正与一轻甲男子剑拔弩张。不禁一怔,继而开口出声:江大哥! 清爽的秋风吹得江骋的衣袍烈烈作响,闻言他并未回头,只盯着对面那同样一脸严肃的男子,几乎连眼睛都一眨不眨。 那男子见这黑衣江骋执迷不悟,一双眉头蹙得更深了些:阁下到底是谁,三更半夜私入深宫,你好大的胆子! 那江骋难得的好脾气,没有直接开打,他冷着一张好似旁人欠了他八万斤黄豆的脸,冷冷道:彼此彼此。 这一句之后,刀光剑影,杀气腾腾。叮叮咣咣的刀剑碰撞之声,带着令人牙酸齿颤的声音,冲击着耳膜。两个杀意腾腾的人影在黑夜之中纠缠,执着的两柄长剑,切瓜砍菜一样,互不相让地往对方身上招呼。 陶清漪在远处看得胆战心惊。那方才还酝酿在口中的话,这会儿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而这皇宫之中毕竟不是寻常地方,那周遭的禁军侍卫听见桂吾宫动静,早纷纷地围将过来,见到那在房檐上大打出手的二人,那侍卫队长首先认出了许远山。 许右卫?上!快上,那边有刺客!那侍卫队长朝后一招手,顺便身体力行地纵身一跃,踩着那宫墙边的一树桂苞飞身上了房檐,与江骋缠斗在了一起。 陶清漪这时候才发现,黑夜中出手招招凌厉,身形犹若鬼魅左右闪躲的江骋,左手衣袖竟空空荡荡,唯余一只右手依旧游刃有余地左右对敌。 他,竟是失了右手 这般打斗,不一会儿便招来了一众宫中侍卫。一听有刺客,众侍卫纷纷涌入桂吾宫中。眼看着与江骋打斗的人越来越多,眼前的江骋又一矮头险险地避过一刀,陶清漪的额上顿时沁满了冷汗。 -- 第278页 好在桂吾宫舜华殿的大门不多时便开了,一个平素跟在元恪身边的宦臣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住手!住手!都莫要打了!他慌慌张张地对着那房檐之上的一众人大喊,又扬起那右手中的一块御赐的黄金令牌。 皇上有令,禁军全部退下!都退下!他喊得声嘶力竭,声音又尖又利,比穿堂而过的风声更甚。 那正在打斗的众人,果然都停了手。 许远山看向那宦官,一双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末了,他那一双眼睛又移交过来落在江骋那一张在黑暗中更显冷冰冰的脸上。 我想起来了,你是跟在萧子杞身边的江骋。萧子杞回来了? 江骋不置可否,在那一众此刻面面相觑,呆若木鸡的禁军侍卫中,首当其中地纵身跃下房檐。而后,他更是堂而皇之地靠坐在游廊的廊柱旁,闭目假寐起来。 秋季的风已然并不清甜了,甚至还带了隐隐的凉意。 被这风一吹,许远山身上那方才打斗而出的一身热汗,尽皆都落了。唯余下汗落风吹后的一阵阵冷意。 皇上可在里面吗?他跃下房檐,走到那宦官身边。 这是个年纪稍大的太监,一张平淡但却慈祥的脸上,平白带了些让人笃信的成分。 陛下说,让您再此等候。他一面说,一面与许远山见了礼。 那周遭的禁军侍卫见这老太监这般说,也就很给面子的随着那侍卫队长一一退下了,走时不忘与许远山打招呼,还不忘一个个用眼白对着江骋行注目礼。 苍穹之上,几颗疏淡的星星慢条斯理的亮着,天高云也淡,显而易见明天依旧会是个好天。 舜华殿内,那打斗声方落,元恪突然掬起一抹有些自负的笑意。 表兄,你看,这皇宫如今尽数皆在我的掌控。言下之意,似乎是在说你虽在我眼皮底下来去自如,但现下我不杀你,只是我对你仁慈。 那萧子杞自然能够听出元恪话里话外的含义。 他指尖摩挲着细白瓷杯,轻呷一口茶汤,将那杯子放下,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元恪,你真能耐了。 这不是一句好话。但萧子杞现下若能说出好话,那才奇怪。 元恪挑了挑唇角。 你要治我的罪?他大喇喇地笑了,一双眉宇在烛火中更添浓墨重彩。 萧子杞横了他一眼,语气冰冷:你现在是皇上,谁能治你的罪? 元恪对这个回答似乎很满意,他环着臂有些好笑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看他依旧一丝不苟的装束,看他依旧如珠如玉,在黑夜之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所以你来是想干什么?告诉我你救了一路人?还是他狡黠一笑,脸上带了些许轻蔑的成分:无欢是我杀的,还有你的那些人,也是我杀的,你总归不是来与我同归于尽的吧? 萧子杞脸上神情骤冷,默默答了个不是。 元恪轻轻笑起来:表兄,你看,你纵使是在大魏怎样的呼风唤雨,可到头来大魏不是依旧要听我号令?他望着萧子杞,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是也一样? 萧子杞垂下眼睛,那绵密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两片凉薄的阴影,他突然摇了摇头,一副老成模样地蹙了眉头:元恪,你究竟在闹什么?!他挑了眉眼去看元恪,一双大眼睛中有细微的血丝。可见是疲于奔路,没有休息好。 元恪咬牙切齿,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在模仿元朔,一张颇为正气的脸上多了几分怪模怪样的凌厉,萧子杞望之,并不见多么害怕,反倒让他心中生出许多荒诞。 他像是看透了元恪一般,道:其实,你一直在等我来吧? 元恪微微一怔,继而有些恶狠狠道:你倒是很会大言不惭! 萧子杞没有回答,静默片刻,突然从怀中甩出一张叠得方正的宣纸,一把短小而锐利的匕首。 元恪嘴角勾了起来。 怎么,现在想杀人灭口吗?他笑起来,别怪朕没有提醒你,这里是皇宫。桂吾宫外围此刻全是禁军把守,若朕有个好歹,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出去吗?他的眼神尖利起来,瞪着萧子杞,像是阴毒的蛇在盯着猎物。 萧子杞就着这目光回望过去,抬手捡起那案面上的宣纸,展开,是一副誊抄的药方。 这是大齐当年的治瘟良方,我这一路已经试过了,确实管用。萧子杞冷冷开口。 瞧你这语气,你这是在交代后事吗?元恪抱着臂,似乎已经心知萧子杞会拿出药方,反而坦然地连那药方看也不敢,只将一双眼目落在萧子杞脸上,想看他会变出什么花样。 那萧子杞自然变不出花样,他将那药方推到元恪面前。 当时南下走得匆忙,没有通知你,只是觉得你必定会胡思乱想,阻我的路。萧子杞淡漠地说,元恪,你还真是不负众望。 第153章 (一百五十三)尾声 元恪,你还真是不负众望。 这一句话,萧子杞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的。 他口中隐隐有了一些血腥但却清苦的味道,而后,那脸上冷漠的神情再也撑不住,表情顿时垮了。 -- 第279页 想你会猜忌,所以一直以来我行事除非万不得已,一般不会刻意瞒你。我曾几次三番向你刨开胸膛,我以为你会看透我心,谁知你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他苦笑,埋怨罢了,终于回到了正题,元恪,你杀我萧子杞那么些人,你可曾设身处地为我想过?还有无欢,与我亲如手足,更甚手足,你怎么能怎么能那么折辱于他?!萧子杞的声音颤抖,显然是隐忍极了的。 那元恪早知他会说到无欢,脸上表情变都未变,几乎是有备而来。 萧兄,你怎么不问问无欢他是怎么对朕的,这是大魏!他在朕眼皮底下足足杀了我戍军所三十七人。而且,而且他还在朕身上戳了十几个血窟窿! 元恪不说此话还好,一说,正好说到萧子杞痛处,萧子杞握了那案上匕首,想也没想,便直剌剌朝着元恪心窝刺去。 他原本料想元恪就算四体不勤,武功定然也要强过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谁知元恪不闪不躲,就这样看着那匕首朝着自己心窝刺来。 噗呲纵然是萧子杞下意识地偏了角度,但那匕首依旧硬生生地刺入了元恪胸膛。 萧子杞顿时头皮一麻,抬头望向元恪,但见他深深地蹙着浓眉,并不分明的烛火中,那一张脸上的五官如同一团被□□到不成样子的破草纸。见到萧子杞看他,他那脸上方才还故作镇定的表情顿时垮塌下来。 萧子杞!他喊道。这一声终了,他细碎地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萧子杞不知怎的,这一声出口,那话语中竟是隐隐带了哽咽。 他娘的,凭什么每次都是你当好人萧子杞,你说你凭什么元恪浑身颤抖起来,他低下头,右手缓缓抹向那匕首,突然狠狠一拽,便将那插在胸口的匕首连根拔了出来。 那匕首落地,咣当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有血液喷溅而来,沾湿了地板与花团锦簇的羊毛毯,脏污了那自萧齐而来,牵连着人命的治瘟良方。 元恪半死不活地垂着头颅,他用手去捂那胸前的创口。 指缝间温热,有汩汩鲜血自那胸前的血窟窿中流出,落在他那玄黑色的衣袍之上,无声地又透过薄软的布料,渗入皮肤。 只可惜这样颜色的衣衫实在是太过耐脏,纵然是元恪前襟湿透,打眼看去,依旧看不出他有何狼狈。 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血液的甜腥,刺激得萧子杞眉头突突直跳。 他冷漠下来,甚至于连平日中舒朗柔和的语气也懒得再装。 你不要命了!他站起身子,撩了宽袍大袖,瞪着面前的元恪。 那元恪捂着胸口,听见萧子杞吼他,他抬起头来,对上那一双冷冰冰的大眼睛,他猝然一咧嘴角:不想要了。 有病!萧子杞挥一挥衣袖,对他下了结论。 元恪苦笑:表兄,我有病,那你就没病吗?这大好的河山,又轮得到你来当圣人?!你费尽心机,就想看我当个跳梁小丑?! 萧子杞蹙了眉头,冷淡开口:我当年与你说过,若是我助你上位,你需得同意,齐魏三十年不再战 去他娘的三十年不再战!元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对着萧子杞咆哮:朕明日便派人挥师南下,打得齐人屁滚尿流!说罢这话,他突然喉中一阵腥甜,噗嗤一下吐出一口鲜血来。 那喷溅出的血有一些溅到了萧子杞身上,萧子杞嫌恶地蹙了蹙眉头。 疯子。他蹙着眉头道。 那元恪见他对自己如此下结论,一张脸上先是大笑,而后一双眼睛,竟是扑扑簌簌掉下泪来:我是疯了,若不然你要朕承认什么,承认朕筹谋多年,就是一场庸俗的笑话,到头来还比不过你萧子杞大仁大义吗?元恪通红着眼睛,似乎是觉得自己这落泪的行径有些软弱,他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最后竟是将嘴唇也咬了破。 好在刚吐过血,他咬破嘴唇的行径无人知晓。 元恪抽噎一声,突然伸了一双带血的大手,将面前那桌案之上誊抄的药方攥在手中。他原本想要撕碎的,然后当他将这药方攥入手中,他却又有些下不去手,只握住那药方,汩汩流泪。 你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那我是什么,你又把我当什么 我不明白你可以好好跟我说,可是你呢?你把我当什么,我是傻瓜吗元恪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过了半晌,他竟是从那袖中的乾坤袋掏出一个物什。 你那么聪明,是不是,从头到尾看我,就如同一个傻瓜呢?元恪将那物什扔到萧子杞身旁。 离得近了才发现,元恪扔过来的,竟是一方小小的难人木、鲁班锁。 陈旧的九根木条,即使刷了清漆,也难以抵抗岁月的侵袭,一根根木条灰败下来,就像是那过往经年,接连消失的年少岁月。 萧子杞蹲下身来,心情有些复杂地捡了那鲁班锁。 那锁滑腻腻的,上面现下还沾了元恪的鲜血。 这东西,你还留着? 元恪没有回答,他垂着头,像一只憋了气的蹴鞠。 -- 第280页 末了,在萧子杞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又道:你少自作多情,我只不过,不肯输给你罢了。 又道:这鲁班锁,我虽然依旧解不出,然遍寻能人巧匠,不问出身贵贱,集中这些人的智慧为我所用,然后武装军队,创造新式武器,增强武装战力,我却比任何人做得都强。你看那镇北军,镇南军,不说所向披靡,但横竖无人敢挡! 说道此处,那元恪抬了眼,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神色微微有些恍惚。 那萧子杞唇角一动,继而道:还有大魏汉化,民族融合,元恪,你其实做得很好。 元恪怒极,捂着心口:这些,不肖你来说! 虽是生气的话,然那语气却柔和下来。 那萧子杞望着元恪。并不明晰的灯火中,他背着光,一身颀长剪影毛毛茸茸,像是被那岁月的柔光镀上了一层金边。 而后,他俯下身来,又伸出手,递了那鲁班锁过去。 这锁虽难,但我想你今后一定解得出。 我解不出!元恪抽噎,没有伸出手去接。而后他又恶狠狠地抬手指了胸口,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叫人来,想眼看着朕活活疼死吗? 那萧子杞一怔,不动声色收回那手,继而挑了眉眼:你我毕竟有血仇,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那元恪脸色不好,似乎还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听到萧子杞这样说,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被那萧子杞挥了挥手,制止了。 罢了罢了。那萧子杞迈了脚步,拉了殿门。 那殿门甫开,一阵如有若无的桂香便飘摇而来。 这并不是一个金桂飘香的季节,然而季节未来,花香却先至。或者应该说,这长在桂花丛中的宫殿,从一开始,便是浴香而生。 如有若无的凉风顺着那殿门吹进来。吹晃殿中并蒂花枝的烛台。那烛台上的烛火,飘飘渺渺,摇摇晃晃。即使只有这一方的光明,也耀得整个大殿,一室明光。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萧子杞突然想起这应景的一句,复又自嘲地笑了。 那身后,元恪见萧子杞呆愣,又忍不住开口催促:萧子杞,你真想看我死? 萧子杞稍稍侧了身子,没有回头。 陛下,我要走了。片刻之后,他淡淡的声音响起,几乎是和着柔软的风声传来。 从此一别,再不相见。 我曾是你,但你不会是我。 元恪眉头一跳,不知怎的,鬼使神差。 那无欢,你不报仇? 萧子杞摇了摇头,突然想到他背对着元恪,元恪看不见他,便又开了口。 无欢脾气火爆,向来有一说一。你迫害他如斯,他不杀你,怕是在为我顾全大局。他顿了顿,心头颤抖。果然想到无欢,他还是心痛。 还有他们,太多的人,为了他,为了他的大局。 陛下,我累了。他敛了眉眼,将一腔心痛压在心底,脑中思来想去,终还是为了成全大局。 以后岁月,山高水长,还望你记得初心,保重。说罢这话,他再不逗留,迎着那自在的秋风往外行去。 外间苍穹高远,夜色沉沉。一轮细月挂在枝头,氲起薄纱似的浅淡薄雾。 看着萧子杞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黑夜拐角,那正坐在地上的元恪咬了咬下唇,突然开了尊口。 萧兄!他喊道,这一路南下求药,你是不是很辛苦?! 萧子杞很长时间没有听过元恪说人话了,难得得转过了头。 黑夜里他的大眼睛明亮,一如十几年前初见时,他虽孱弱,但却坚定的目光。 元恪心下一动,对着萧子杞悲恸地喊道:萧兄,对不起 萧子杞没有说话,寂静的时间与空间,一时只闻这二人的喘息,与铜壶滴漏中的碎响。 一晃经年,他们彼此都长大了。 身后,那元恪见萧子杞依旧不理他,声音又高了几分:朕答应你,三十年,不,只要朕还活着,大魏必定不会向萧齐挑起争端 听着那元恪的许诺,离得近了,萧子杞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低下头来,去摩挲手中那被元恪抛却的鲁班锁。九根木条拼凑,对他来说,着实不难。 他自负聪明,看透人事。但这世间并不只他一个聪明人。 其实,他又怎么能算作是聪明呢?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或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他啊,无非也只是一个披着聪明人外皮的糊涂人罢了。 那秋夜捎带着温柔的寒凉,吹拂起他的碎发与衣衫。 一汪墨蓝在风中纠缠缱绻。 萧子杞走过外间游廊,转过两旁新栽着小桂树的月亮拱门。 江骋如影随形地跟在萧子杞身后,跟着他慢行。 不远处一大片桂林,黑夜中桂树张牙舞爪,犹若鬼魅欢舞。 桂花林中有一方石桌,有几个石凳,石凳上坐有一女子,娇俏脸庞,腮边含笑。她眉心一点朱砂,如同刻意点染而成,红艳艳地跃于眉头,无端为她添了许多艳丽颜色。 见到萧子杞来了,她几乎是有些雀跃地跑过去,声音颤抖地唤了一声:公子。 -- 第281页 萧子杞对她笑笑,再不想避讳,一把将她带进怀中。 那怀中是凉薄的暖意,带了些许远方而来的潮气,逼得陶清漪落下泪来。 公子,我们走吧。她紧紧地拥住他,攥紧他的衣衫,抚着他后背消瘦的轮廓。 从此以后,这个人与世事再无牵连。从此以后,这个人,是她的了。 好,我带你走。 他温软的话漾在耳畔,莫名带起一阵起酥的痒。 她的心间被他这句话填得很满很满,眼眶之中扑扑簌簌地落着泪。 好。她哽咽道。虽是哭,却又笑了。 那桂花林外围,是一脸杀伐气的许远山,他身旁跟着一个年纪稍大的宦官。见到那萧子杞带着陶清漪路过,那许远山首当其冲横了剑。 萧子杞身后的江骋一张冷脸,看也不看,带着剑鞘的长剑挽一个剑花,便将横在面前的剑打偏。 你 眼见得二人又要剑拔弩张,那一脸沉稳慈祥的太监上前一步,恭敬地对着萧子杞作了揖:萧公子,皇上交代,若您出来,便让老臣带着您出宫。 那有劳了。萧子杞还礼。那老太监点头笑笑,对着萧子杞做了一个请。 身后许远山见此,有些不解,他蹙着眉头拦了那老太监:徐公公 许右卫不必说了。那老太监扬起脸来,看着足足高出他一头的许远山,皇上还在舜华殿,若没料错,皇上现在应当是见了血。说这话的时候,那老太监的目光移到萧子杞脸上。 那萧子杞脸色平淡,见此,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放心,没有性命之忧。 那老太监点了点头,扭头又看向许远山:许右卫,皇上圣体抱恙,还望您好生看护。老臣已唤了御医,已经在赶往桂吾宫的路上了。 说着这话,又对着萧子杞温和一笑,继续做出一个请字,当先恭敬地引了路。 许远山一肚子疑问,一肚子怒火。一直到萧子杞走得远了,他才敢明目张胆地将那一腔怒火发泄在桂吾宫之中的桂树上。 那桂树可怜兮兮地被许远山横劈竖砍,眼见得是不能活。 那身后跟着他的赵喜见他发泄完,才敢怯生生地提醒他道:许哥,皇上他还在舜华殿 这一提醒,惊起许远山一声冷汗。他冷着脸大步往舜华殿的方向掠去,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这才又回过脸。 你说,皇上是什么意思?他为何要放走那萧贼?! 身后那赵喜一惊,哆哆嗦嗦差点舌头打结:许哥,你记不记得那戍军所?当时驸马爷救那无欢时,是不是也与皇上的心情一样? 你想说什么?那许远山听不懂,不禁蹙了眉头。 那赵喜粗人一个,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微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说不清,但是,谁知道呢,咱们只是下人,按上头的意思办事,何必追究一个因果。说道此处,他又顿了顿,望了那不远处舜华殿方向的灯火,我想,皇上定然是欠了那萧子杞人命债吧 许远山的眉宇深深皱了起来。 末了,他终于迈了脚步,往舜华殿方向而去。 这世间世事,有些分明,有些又不分明。 世事本就糊涂,既是一笔笔的糊涂账,又何必清算,何必算清? 第154章 番外(一) 三年后。 齐魏边境,百姓村。 夏日炎炎,暑热蒸腾。 绕村而过的一条浅水河中,一群垂钓小儿光着腚在河中游玩戏水,一个一个撒着欢儿,将那原本静静流淌的小河拍打得哔哔啵啵地响。 有金色的阳光从天穹之上照耀下来,落在水中,金灿灿的光影与清波交错,一时间,这条冰凉冷淡的小河似乎也有了一些缱绻温度。 河岸上,陶清漪刚将那盆中衣裳涤洗干净,回头,就见萧子杞一身粗浅衣衫,任凭那抹墨蓝在风中缱绻。 太阳光下,这年轻的男子微微地笑着。乌发也不高束了,散漫地半披在身上,倒也别有一种倜傥风流。虽说是穿着粗布衣衫,但那一张如珠如玉的脸,却像是一杯新开封的陈酿,越看越觉得好看,越品越觉得醇香。 娘子,回家吃饭吧,我做了你最喜欢的桃花羹。 陶清漪斜着眼睛睨他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地道:我何时喜欢的桃花羹? 萧子杞眼见得谎言被拆穿,脸不红心不跳地眨了眨一双无辜的大眼:是我喜欢。说罢,又走上前帮着陶清漪端了那盆中衣裳。 娘子你辛苦了,以后这衣裳还是我帮你洗吧。其实,我刚刚给你做了酒酿小汤圆。 听到酒酿小汤圆,陶清漪方才要揍他的心勉强地压了下去。 谁知还没高兴几分钟,那身旁的萧子杞又道:不过我刚才实在太饿了,看见酒酿小汤圆就忍不住,现在这会儿锅中只剩酒酿,没有汤圆了 陶清漪恨极,终于伸手一把拧在他身上。 -- 第282页 娘子,好疼!萧子杞有些委屈地捂了那被拧疼的右臂,唉声叹气道:成了亲的女子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我还记得,你从前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根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陶清漪有些咬牙切齿:那我还记得你从前玉树临风,风度翩翩! 现在也是如此。萧子杞眨眨眼,拖了宽袍袖子,就差原地转上一圈。 陶清漪简直不忍直视眼前这孔雀开屏一般的男子,她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道:公子,你何时变了性情? 这问法陶清漪自成亲后问了不下一百遍,但遍遍萧子杞都有不同的解释。 璀璨的阳光顺着二人头顶照射下来。那岸边的垂柳,不堪直射,越发地垂下了细腰。 有暖风浮动二人发丝,那些浓密的黑发在风中纠缠,一如曾经,一如现在,一如未来。 萧子杞伸手为陶清漪打理了她额前那被风吹乱的碎发,清浅一笑,明晃晃的光影中,依稀还是那举手投足格外得体的温柔佳公子。 清漪,我从来都是我,未曾有变。 陶清漪蹙了眉头,隔着很远的岁月,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一直未曾忘记。 隐约间,面前似乎浮现出那年那月中,萧子杞与曹居衡斗嘴的场景。但是当时他将萧子杞美化成了不可亵渎的梦,自然无从审度他真正的性情。而那之后,他虽与萧子杞在一起了,但是分别总多过相见,他每次出现又在非常时期,自然收敛了秉性,只做一个束手束脚的圣人。谁知 谁知成亲后,他原形毕露,性子竟这般的怎么说呢,这么的喜人? 陶清漪突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笑罢,才想起了什么似的,缓缓又静默下来。 三年了,曹居衡枉死,但是,常余依旧杳无音讯。 正想着什么,脸侧突然搭上来一只手。 那手贴着皮肤,柔软却又微凉。 陶清漪一下子回过神来。睁眼,就看到萧子杞一张如珠如玉的面庞。 离得近了,可见他皮肤细腻润泽,眉宇深邃浓黑,就连那鼻梁都长得极好,不锋芒毕露,却也挺拔高挑。 在想什么?他问她,问罢,又突然福至心灵,笑着叹出一口气来:娘子,我不该骗你,其实,那汤圆我动都未动,就想等你来吃。 又道:你别生我气了。 陶清漪摇了摇头,抬手覆上他的手。 公子,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 萧子杞微笑着望着陶清漪,聪明如他,又怎会不知道她心中所想。 等到夏天过了,我带你回洛阳看看他。曹二他罢了罢了他反握住她的手,敛下眉眼用手指头摩挲着她的手指头,一根根摩挲过去,终还是苦笑一下:其实,我当年还吃过你们的醋。 什么?陶清漪显然不解。手指头上被他摩挲的很痒,她一甩手抓了他的衣袖,别闹! 哎夫子,萧夫子!突然,一阵聒噪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二人回头去看,却见那方才河中的一众光腚孩童不知何时穿上了衣裳。一个大点的,身后跟着一帮小的,正踢踏着脚步朝着萧子杞与陶清漪跑过来。 那大点的孩子名叫阿楠,两个月前才开始跟着萧子杞学习。 那萧子杞在村中教书,所收一年仅有两条束修。他学富五车,教得也好,对待孩子更是一百二十分的耐心。村中大大小小的孩子都爱跟着他念书,就连邻村的孩子走上十几路来听他讲课的也不在少数。 此时,那阿楠首当其冲跑过来站在萧子杞面前,对着萧子杞与陶清漪叫了声夫子,师娘。他身后那一帮孩子年岁都还小,虽说撒丫子快跑,奈何腿都没有阿楠长。路只跑了一半,又看上地上的蚂蚁窝,小蜗牛,果断地放弃去追阿楠,掏蚂蚁窝、捉蜗牛去了。 夫子,阿楠有事要说。那阿楠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 南面康家庄的康文,半年前开始在夫子这里听书。他平素好学,可是所学却又无法融会贯通,我与他邻座,这些时候他总让我帮他学习,可是阿楠有些尴尬,可是他似乎天生愚笨,一个问题解释半天,他也不懂。这些天以来,夫子布置下的预习作业,皆都是我帮他在做,所以才会才会阿楠脸色一红。 萧子杞却笑了:我说我布置下的作业,为何堂上几十个学生,唯独你们两个想法相同,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阿楠脸色更加地红了。 阿楠认知浅薄,怕是以往没有说到点上,还请夫子莫要取笑。 萧子杞道:你虽年少,但想法颇多。有些事情,见解不同亦是好事,更何况你有时想法独到,颇有自己的见解。 阿楠的脸色更是红了。 不过萧子杞又开口,《论语述而》有云: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你教康文是好事,但是直接告诉他你自己的见解这件事,以后还是莫要做了。 -- 第283页 阿楠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萧子杞见这阿楠善解人意,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谁知阿楠突然又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看向萧子杞:夫子,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萧子杞与陶清漪相视一笑。萧子杞道:阿楠何时对算术有兴趣了? 阿楠喃喃:一直都有。 又向萧子杞保证:夫子,我保证不会玩物丧志! 那萧子杞笑笑,拉过陶清漪:既然如此,那这道题就由你师娘来教。 师娘?阿楠一怔,看了一眼陶清漪,又将那目光移到萧子杞身上。 师娘,师娘她会吗?他小声嘟囔道。 陶清漪对他展颜一笑:怎么,信不过我?说着便折了支柳枝,蹲下身子就演算起来。 夏风阵阵,蝉鸣聒噪。 他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第155章 番外(二) 陶清漪还是没能吃上萧子杞亲手做的米酒小汤圆。 公子,你说得汤圆呢?怎么只剩酒酿了?陶清漪斜着眼睛打趣萧子杞。灯火中,她眼含秋波,眉心间一颗朱砂痣摇摇曳曳。 萧子杞抬手将那看似恼怒,实则根本就没有恼怒的陶清漪揽进怀中。 他在她眉心间印下一吻:那怎么办,斐儿吃了,我总不能让她吐出来。 斐儿是他二人的小女儿,今年不过两岁,还是个白嫩的小孩子。 你这当爹的,哪有让这小孩子吃酒酿汤圆的,也不怕吃坏她!那陶清漪躺在萧子杞怀中拧了一把他的大腿。 他搂着陶清漪,一面喊疼一面笑:是,是下次注意,娘子饶命,饶命则个! 就会耍贫!陶清漪说着又朝他掐去。好死不死,那手还未伸出来,就被萧子杞锁了个正着。 娘子,我一介书生,不似你练武的出身,你行行好,莫要再欺负为夫了。 陶清漪翻他一个白眼:我倒看不出你手无缚鸡之力。 说着便要收回自己那手,却被萧子杞紧紧锁住。 怎么 娘子,你天天殴打为夫,都不知道疼人,你可知,为夫心里苦闷的很呢说着便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那陶清漪被萧子杞这一番话,逗得又好气又好笑,下意识地便忘了被萧子杞锁住的双手。 那你想如何?被压迫的牛马翻身做主人吗? 娘子,看你说的,我怎会是牛马呢?他亲亲陶清漪的脸颊,继而覆在陶清漪的上方。 那绢绸一般的黑发散落下来,瀑布似的,铺陈在陶清漪的肩侧颈侧。 她觉得痒,继而胸前内淌过一丝悸动。 虽是与萧子杞打打闹闹了三年,锻炼了脸皮,但是于情爱之上,她依旧是个小女儿。 那小女儿陶清漪一阵脸红心跳,望着背光的萧子杞,声音有些颤抖地唤了声公子。 清漪,你想不想萧子杞附下身来,亲吻陶清漪脸侧。 灼热的呼吸喷薄在陶清漪的脸颊颈窝,黏腻而痒。陶清漪颤抖地更加厉害,那脸唰的一下,仿若就要滴下血来。 陶清漪喉中咕咚一声,侧着脸偏过头去。 我不知道 如何不知道,你我欢好三年,真让我心痛 那萧子杞口中说着心痛,手上却没有停下来。 夏季本来穿得就少,让他三下五除二的一折腾,就更加地凉薄了。 萧子杞埋首于陶清漪的颈间,细细地亲吻她的脸颊,她的下巴,她的脖颈,她的胸口 肌肤相亲的感觉是很好的,更何况是两个彼此相爱的人。 那手无缚鸡萧子杞,虽在武功方面是个废人,但在夫妻之道上,却是独到剽悍与擅长。 他自后方拥着陶清漪,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 清漪,我爱你忘情处,他这样说,与他十指相缠,抵死相拥。 而她,亦在他层层的攻势中,化为柔软春水,任他采撷。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他爱她,她亦如此。 翌日。 又是一个明媚艳阳天。 萧子杞早早教完课,便回家去了。 此时陶清漪正在厨房忙碌,他们的小女儿斐儿正与那狸猫小无玩得正酣。斐儿看到萧子杞回来,张开一双泥泞小手非要爹爹抱。饶是萧子杞那一身墨蓝长衣,也被那斐儿小手摸得七荤八素,不成样子。 爹爹,爹爹。斐儿双手搂着萧子杞的肩膀,亲昵地用头去拱萧子杞。那萧子杞被斐儿那可爱模样逗得直乐,抱着她连转了几个圈圈。 他的脚旁,那狸猫小无眯着眼睛,见到萧子杞方转完一圈,便拱起猫背,蓄势待发,一下子拉扯着萧子杞的衣摆,与那斐儿一同转了起来。 -- 第284页 陶清漪拿着锅铲出门,入眼便是一人,一孩,一猫在院子里转圈圈。 她略略咳嗽一声,走过去小声道:公子,家中有客。 有客?是谁? 他话音未落,便见一冷面男子从堂屋中走了出来。 这人脸上面无表情,大夏天也是一身黑衣劲装。只可惜这挺拔颀长的男儿,左手袖中却是空空荡荡。 江骋。萧子杞拖着一孩一猫朝着江骋走过去。 那小孩子认得江骋,见他走来,嚷着要让他抱。一面伸手,一面对着江骋大喊:干爹。 那江骋的确是这斐儿的干爹。 不过,若非是无欢没了,恐怕这斐儿的干爹也轮不上他。 他抱着斐儿,那一双眼睛中,不知不觉便多了许多愁绪。 今日陶清漪做饭,萧子杞乐呵呵地去打下手。等到端来最后一个菜,这一家子几口,连带着狸猫也上了桌。 江骋,当年你说想要出外游历,如今三年之期已过,你可曾有过安顿下来的想法? 那江骋正要将一口新酿送入口,听到萧子杞问话,他的右手一顿,一些细小的酒水洒落下来,那酒更是忘了喝。 他抬起眼睛,望向萧子杞。 对面的男子也望着他,一脸温柔和气,等他开口说话。 那江骋原本话就不多,如今,便更少了。 他摇了摇头,并不打算解释。 那萧子杞怕戳中他心事,微微一顿,继而抬手又亲自斟了酒,给他满上:你我主仆一场,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虽口中说着不醉不归,但萧子杞与江骋,实际并没有喝多少。 午后天气燥热,就连树上的枣树,也开始耷拉着枝桠,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 萧子杞自井中捞了泡凉的好西瓜,拿去厨房切了,满满的一盆搁在小院中的石案,随吃随拿。 萧子杞将一大块西瓜递给江骋,另一头斐儿就跑过来,非要缠着江骋给她讲故事。 斐儿乖,你干爹口干舌燥的,总得先吃块西瓜。 那小孩子眼见得又要委屈地掉眼泪,那一头,陶清漪赶忙拿了一块小西瓜塞进斐儿口中,堵住了这小孩子风雨欲来的小脾气。 你看,阿娘说得没错吧,这西瓜多甜! 这斐儿毕竟是个小娃娃,有了甜丝丝的西瓜,自然忘了方才的事,专心致志地捧了西瓜啃,一会儿的功夫那夏天凉快的小褂子就多了一大片湿淋淋的污渍。 江骋毕竟不是个吃嘴的人,只吃了一块西瓜,便停了口。 公子,我这次回来,听到一个说法。据说是东边,那几年前被朝廷灭族的陆氏,又死灰复燃了 吃罢了西瓜,那小娃娃斐儿就闹着要困觉。等到陶清漪将她哄睡走出卧房,便见那萧子杞正忙着收拾西瓜片。见到陶清漪出来,他对着陶清漪一笑:娘子,午后困乏,你且去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那陶清漪说着,便伸手按住了萧子杞的手。 娘子,矜持。萧子杞一笑。露出细细的一排白牙。 那陶清漪白他一样,骂了句不正经,便将那神色沉下来,道:公子,江骋呢? 他去看无欢了。你也知道,他这么些年,一直没能走出去。萧子杞笑笑,神情有些萧索。 陶清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理解。 这般说罢,又蹙着眉头,有些愁眉苦道:公子,方才我听江骋提起陆氏。陆氏死灰复燃,你打算怎么办 这都是元恪该考虑的,我一个乡野夫人,自然是能不管便不管。萧子杞挣开陶清漪的手,又道:娘子别挡道,叫为夫将这里洒扫一番,莫要污了我娘子的眼。 陶清漪简直又好气又好笑:从前你事事虑很长,怎么到了现在,倒像是要归隐了? 又道:那你跟我说说,这世上,你还有什么事是你能管的? 那萧子杞扬眉一笑:娘子,此言差矣,什么叫做像是归隐,我们不是正在归隐吗? 说罢,那眼睛又促狭地眨了眨,望着陶清漪:其实我本不想说,既然你问起了,那我便告诉你吧。其实这个世上,我还有很多事情是能管的,像煮饭、刷碗,像暖床、生娃,我比谁都在行呢! 呔!臭不要脸!陶清漪扬了手,拿了一块瓜皮就要去扔萧子杞。却被萧子杞抢先一步,将她牢牢圈在怀里。 娘子,你行行好,别在打我了。他一面说着,一面亲亲她的脸颊。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管他外面天翻地覆,东海扬尘,娘子,从今以后,我只陪你。 你想说的话,被他这一句清浅的言语打散,唯独在她的脸颊之上留下层层堆叠的红。 她原本想说一句不求上进,但是那话到了嘴边,不知怎的就变作了一个好。 好。 她轻轻地说,他静静地听。 夏日的午后聒噪,响着蝉鸣,带着虫叫。 风将云朵越吹越远,恰如其分地稍带了思念。 那村外山腰的坟头,无字碑旁,那江骋静静地伫立着。 -- 第285页 恍惚间,他似乎又透过了这坟茔,看到了那个一身红衣的少年。 鲜衣良马,意气风发。 也许他叫着骋哥,也许他对他直呼其名,叫一声江骋。 可是,这都没有关系,无关轻重,无关痛痒。 他想,下一世,若是再有下一世的话,他一定拼尽全力,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护他周全。 无欢江骋轻轻呢喃这一个名字。 冷寂的墓碑和坟茔没有办法给予他回答,唯有一阵清风,一声鸟鸣。 一只白蝴蝶扬着翅膀飞过,似乎是夏风太大,让它被迫落在无欢坟头。它抖动着翅膀,微微地觳觫颤抖。 那江骋蹲下身子,眨了一双湿润的眼。抬了右手指了指那墓碑,轻轻地告诉蝴蝶:这个小子没有同情心,你且走吧,别让他冒出来吓着你。 那蝴蝶似乎听懂了人语,一扬翅膀,果真飞了去。 它袅娜的身影陷在远处密林。太阳倾斜下来,天空瓢泼似的染上了霞光。 江骋抬手细细拂过无字墓碑,叹出一口气后,却又笑了:无欢,我知道你喜欢我只陪你一人。 其实,我一直知道。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