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佛刹不净》 第1页 [GL百合] 《那佛刹不净》作者:御殿樱【完结】 简介: 自从雪岁阑踏入梦觉寺起,月未央就不干净了,饮烈酒,食荤腥,动不动还乱杀生,三九天里嫌太热,解了衣裙坐在菩萨的供案前。 她不顾月未央冷冽的眼神,伸过如玉的藕臂勾肩搭背道:“以后我们就是酒肉朋友了,一起饮酒,一起…嗯……” “酒肉朋友多无趣,不如我们拜堂成亲吧,正好菩萨在上。” 衣冠不整的雪岁阑跌下了香案,她死也没想到月未央竟会有此诉求,月未央最瞧不上她,只因她过往十八世红尘干戈,天生媚骨不知惑害了多少君王将相,早已成了世人谈之色变的红颜祸水。 她怯生生地说:“我自带祸国妖妃的命格,恐怕余生难许良人。” 月未央睥睨不屑:“什么意思?是要我为你夺了天下,功至女帝不成!” 起初,因为忍不了月未央的傲慢与偏见,她才故意解衣宽带地挑衅加勾引,只想讨个嫌而已,谁知月未央非但没有嫌弃,竟然还打起了主意。 “我、我、我反悔了,不好玩。”眼看着已经被逼在了墙角。 “怎么,玩不起了?当初是谁在我面前风流恣肆轻浮无度呢?” 于是在每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梵寺佛刹旁的扫羽轩总会沦为旖旎的暖阁,时常传出清泉般悦耳的嬉笑。 不明所以的采药人不敢近前,有人说那佛刹许愿很灵,也有人说,别去了,那佛刹…不净。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虐恋情深,前世今生,架空历史,主攻 搜索关键字:主角:月未央,雪岁阑┃配角:很多┃其它: 一句话简介:用尽媚术,嫁入佛门 立意: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第 1 章 洞房花烛夜,雪岁阑兀自掀开盖头瞄了眼,正瞅见准备溜出门的那道影子,她想唤声夫君,不料张口却成了“师父”。 御柳卿好似听见了,关门的手顿了下,又好似没听见,离开时干净利落,头也不回。 她本想好好作别,怎的连个机会都不给?金笔御使的大婚之夜,天机□□十二道命轨推算出来的好时辰,又兼凤冠霞帔在身,如此良辰吉日,若不来个饮剑自尽岂不白白辜负了。 喉间刺骨的凉意让她想起过往十八世生死轮回,说来不过十个字,国破失山河,红尘起干戈! 生生世世的祸国妖妃她习惯了,不怕的,怕只怕有债难自讨,天理欲昭昭。 “且放我往生极乐”,她蘸血而书,撂下累世的修行义无反顾地走了。 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 中道青天,万流明月,云霓缀繁星为冠,虹霞揽清风为裳,胭脂容妆,金玉喜堂。 谁说天机宫的妄尘台只准七君九使登临卜问?御柳卿偏要拉着他的新妻上台成亲,还要当着上座七位星君的面盘算推演,雪岁阑亦步亦趋,手心津出了汗,可她红绸遮眼,看不到天机命盘,也不知这段姻缘吉凶。 御柳卿连卜十几卦,卦卦皆为凶,七位星君默然不语,台下鸦雀无声,直至第十九卦他卜出了大吉,这才松了口气,自此阖宫同庆,婚宴喜乐,歌舞升平。 雪岁阑却怆然独悲,莫名而起凛冽的寒意自头顶至脚心,站在御柳卿身边,她战战兢兢。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她忘记了如何拜的天地,如何进的洞房,唯独记得那天周围的恭贺之词分外刺耳,隔着绣金流苏的盖头连红烛都晃眼了。 御柳卿上敬七位星君,下回八方仙僚,桩桩件件妥帖周到,老天不佑这段姻缘又如何,他势要逆天而行!所有人都道他真心可鉴,却没人知晓他将新妻送入洞房之后,未曾交代只言片语,悄然回身掩上朱红的门扉,走得神鬼莫觉。 逆天而为苦心求娶的人是他,不闻不问弃走逃婚的人也是他。 翌日,伺候御使夫人梳妆的仙娥惊叫着从喜殿逃了出来,找不到御柳卿,只好奔了天枢宫,贪狼星君问及缘由,只道是人殁了,仿佛是自刎,剑还在手里握着呢。 内室忽然传出杯碟碎裂的声音,御柳卿正襟危坐,琉璃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先是惊诧,后又成了震怒,唯独没有疼惜。 见他正欲夺门而出,贪狼星君忽然开口:“雪丫头昨夜自刎,你怕是脱不了干系。” “老爷子什么意思?” “若非心死,何以自弃?敢说不是你大婚之夜逃之夭夭,才惹她羞怒而死?别说世人会如何编排你,单那天机命盘就不会绕过你,因因果果会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这可倒好,你欠她的半世姻缘尚未还清,如今又欠下了她的卿卿性命,意欲何为呀?” 御柳卿轻叹:“雪岁阑天生媚骨,风流成性,非我命中同床共枕,白首不离的良人,我答应还她半世姻缘,却没想过与她行夫妻之礼。” “原来如此。”贪狼星君嗟叹之余盛怒略减,“罢了,事到如今也无他法,既然雪丫头先你一步遁入轮回,你也随她去罢,还了她半世姻缘,回来你依旧是金笔御使,如何?” “……那她呢?” “从她自刎那刻起,与天机宫就再没有关系了,往后不过是□□凡胎,七情六欲八苦九难无一可免。” 御柳卿低眉,若有所思:“听意思老爷子应该已经有筹谋了?” -- 第2页 “昔年本君历劫尘世,舍身曾困于药谷障林,恰逢市贩段伐阳前来捕蛇,他为了救本君舍身,烧了半片林子,毁了数万生灵栖所,前世填穴覆巢者,此生无子而终老矣,可怜他只有五个女儿,香火难续,家业难继,姑且念及他于本君有恩情,老来便送他一子罢,此番下界你替本君一并偿还了去。” “明白了,不知段家如今所在之地可有执笔官坐镇?”既然要去尘世还债,自然要问清楚当地的执笔官谓谁,执笔官虽是天机宫在编的末流小官,却也亲掌一方水土气运,生死命数,少不得要去打声招呼。 贪狼星君顺手取过御柳卿腰间金笔,凌空写了封神诏,并交代道:“东都旧城寺碑孤址有座梦觉寺,寺中残香余火供养着当地的执笔官,可她并不在编,玉衡馆亦没有她的存档,你不必费心调研了。” “那我要如何找他?” “记住月未央这三个字,往后百年你蜉蝣尘世可全凭她挥笔落墨。” 月未央?御柳卿正想问清楚,抬眼却不见了人影,空余手中一纸金诏,事出反常必有妖,老星君神神秘秘的莫非有鬼? 他曾设想过雪岁阑千万种死相,或狰狞,或凄厉,可没想到见到人时却这般安详,不得不承认他有些失望。 大婚之夜,夫君逃婚,纵当是她羞愧难当自我了断,也不至于死得如此从容体面。 “放我往生极乐”看到桌上已经凝固的血字,御柳卿冷笑,终是他输了。 如果不是脖颈间一抹骇人的剑痕,怕都以为她这是睡着了,粉润的脸颊还染着醉人的胭脂,长长的睫毛没有半点泪痕,柳叶眉,点绛唇,玉颈香肩摄心魂! 雪岁阑也并非多雍容华贵的气度,更不沾庸脂俗粉的妩媚,可就是这样风流婉转的姿容竟让人无法直视,想来世间也无人可以替代,无人可以抗拒,无怪乎她先前十八世红尘干戈净惹国破家亡。 祸水呀祸水。 御柳卿温热的指尖顺着她丝缎般的脸颊滑下,最后停在锁骨下方的落衣痣上,绿豆大小的落衣痣在红烛映照下泛着赤金墨色,那是他亲自用腰间的金笔点上去的。 自从有了落衣痣,雪岁阑生生世世都沦为祸国妖妃,如此命格全拜他所赐。 如今终得解脱,死在了这良辰吉日。 “宁可自刎也不愿成全我,好,好得很!”御柳卿抖开龙凤禧被,覆住了她凉透的躯体。 由恩变怨,何其简单。 …… “秋鸿社燕炎凉势,沧海桑田梦觉关。”贪狼星君守在妄尘台三天三夜,两句诗念了八百来遍,时方旭实在受不了,提了壶酒换了老爷子满肠的肺腑之言。原来御柳卿大婚那晚,问卜姻缘卦卦凶险,是老爷子暗中操作才卜出了大吉的卦象,逆天而为,必遭反噬,终究酿成惨祸……雪岁阑自刎,老爷子心疼了。 可时方旭始终不明白御柳卿为何会在大婚之夜逃之夭夭,趁着老爷子醉意阑珊,他问出了缘由。 “别怪他,那孩子有病。” “哈?”时方旭和御柳卿同为金笔御使,交情不算浅,竟不知道他有何病。 “什么淡漠呀,孤傲呀,自恃清高呀,都是心上生出的疴疾,要治,要狠治!” “所以您老是怎么治的呢?” “本君把他安排在了东都城,寺碑孤址。” “梦觉寺?月未央!”时方旭抹了下额上的冷汗,老爷子也太狠了些!月未央的朱笔堪比阎王爷的生死判,几时饶过人呐! 可怜御柳卿还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谁。 连夜奔波,他来到了东都旧城寺碑孤址,这里地界儿很大,北邙山峦连着三峰四谷两道川,隐隐有龙脉盘踞之势,可因水势渐缓,又遇横丘阻隔,怕是会坏了气运,可叹此地虽为风水宝地,却也呈没落之势。 月华如洗,沿着清冷的石阶往上再往上,便是梦觉寺,寺庙不大,门槛却高呢,没有数,可约摸有二百来阶,寻常寺庙大多五十三阶,梦觉寺却足足有其四倍。 忽然在山腰出现了个妙龄女子,身段婀娜地倚坐在石阶上,大晚上的一袭素雅的白衣看得人有些发慌,再看那张脸,美则美矣,只是笑得未免太过僵硬。 走近了才看得真切,原来是面具,笑眯眯的桃花眼透出股狐媚妖冶,说不出的诡异。 “月未央?”御柳卿试探问道。 那人没有回话,向他伸来了纤纤玉手,白皙的五指涂着艳烈的蔻丹,惊悚非常。 耳边蛙鸣阵阵,可他仍觉得四下寂然:“区区梦觉寺执笔,敢在此装神弄鬼!” 那人依旧不说话,趋步向他走来,临到跟前又伸出了手,与此同时还发出了清脆的笑声,分外瘆人。 御柳卿皱眉:“妖气?你并非此地的执笔官!”说着拔出了腰间金笔,挥毫成剑,刺向眼前的白衣女子。 女子闪身躲开,身段轻盈似月下起舞,丝毫没有慌乱之态。 “你可知我是谁!”御柳卿再次挥剑砍来,不料眼前一亮,轰鸣之声顿起,眼前一道惊雷迅猛劈下,若非他收手及时,恐怕他的金笔要断成两截了。 抬头看去,依旧是皓月当空,不见半分乌云狂风,这雷来的未免太过蹊跷。 “天谴怒雷?怎么会……”御柳卿正自讶异的时候,白衣女子又欺身上前,这次更过分,竟然从袖中掏出了支朱砂笔,迎着冷白的月光,笔端‘月未央’三个刻字看得清清楚楚。 -- 第3页 本来想点在他的眉间,谁知御柳卿反应过来之后侧首躲开,这才点到了眉尾,可却彻底惹怒了他。 “好呀,原来是只山野精怪,我说怎么如此嚣张呢,莫不是你杀害了此地的执笔官,继而越俎代庖兴风作浪?虽然不知你在此地作威作福多少年了,可今夜倒霉遇到了我,千年道行恐怕保不住了!”话音刚落开始不留余地的刺杀,忽然又是一道天雷劈下,截住了他的势头。 白衣女子躲也不躲,有恃无恐地站着,仿佛算计好的。 御柳卿已然恼羞成怒,招招必杀,毫无疑问,没有伤到那女子一星半点,自己却险些折在天谴怒雷中。 折腾了半晌,十八道怒雷过后,他身上凤彩织金的御使锦袍已然被撕得不成样子,面若焦土,衣衫褴褛,自打出生以来,就没有这么狼狈过,今日着实被冒犯到了,竟起了杀心。 正当他再行出招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清脆的声音,如静泉流水,平愈人心,生生压下了他的怒火。 “勿行不义逆天道,勿杀不辜欺神明,乾坤无私终有定,因果可畏影随形。” 初秋寒烟已起,迎着霁月华光向她拥去,霜露湿了她天青色的裙裾,款步之间也浅浅勾勒出玲珑的身躯,璧芽簪子,半绾青丝,眨眼间满目的淡烟流水,嗔笑时却又似见了二月芳菲,月色下孑然而立,身量单薄却有不可触犯的威仪。 天上月依旧是天上月,眼前人却不似尘世人。 “央央,你可算来了。”面具下竟然是男声! 先前的白衣女子忽地化成了一只体色斑驳的白虎,慵懒地蹭着来者的裙裾。 “让你点个转世朱砂痣,怎么如此磨叽。”月未央屈起指尖,轻轻地刮着他毛茸茸的鼻子,丝毫没有向御柳卿行礼的打算。 “月未央?”御柳卿似笑非笑,“传言穷山恶水出刁民,果然不假,你未向我行礼就算了,可你纵容白虎伤人,视法度为无物,以下犯上,滥用职权,可知自己该当何罪?” 月未央轻轻挽着鬓边青丝,低眉浅笑间,不怒而自威:“法度?不好意思,在此地,我,就是法度!” “放肆!区区执笔官敢口出狂言,连金笔御使都不放在眼里,莫非真觉得天高皇帝远,北辰七君治不了你的罪了是么?此番前来,我手握贪狼星君神诏,尔等如此狂悖,岂非连贪狼星君也不放在眼里!” 月未央端正了神色,肃而道:“好大的官威呀!你回去问问老爷子,今天即便是他来了站在我面前,敢不敢这样跟我讲话。” 原本自信的御柳卿此刻产生了严重的自我怀疑,明明官高一级,怎么反而被末流执笔官给压下了风头?事情还没弄清楚,气势先弱了三分。 月未央随意接过他手中的神诏,抻开看去,只见为首三个大字:罪己诏!其下洋洋洒洒写了贪狼星君为了成全御柳卿的半世姻缘而在天机命盘前动的手脚,其间也提到雪岁阑的死因以及对御柳卿的打算。 她一时没忍住,嗤笑出声:“你可知道老爷子的神诏上写了什么?” “我奉命传诏于你,不曾翻阅。” 月未央随手一丢,白虎即吞了神诏下肚,末了还吧唧嘴巴,似是意犹未尽,看痴了御柳卿,如此狂肆,她到底什么来历? 她纵身侧坐在白虎背上,目光幽深隐隐藏着些轻慢:“老爷子说了什么不重要,反正来了这里你还得听我安排。不知者无罪,今晚你肆意冒犯,我不会与你计较,如果你心存疑虑想要个解释,也不难。” 她边说边将朱砂笔收回袖子:“想必你来之前也清楚,玉衡馆并没有我的存档,所以我并非在编执笔,因此不归天机宫辖制,你虽为金笔御使,但在我这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自然也没有以下犯上之说;其次,咱们再来聊聊今晚那十八道天谴怒雷。” 她纤纤玉手挠着白虎的耳朵,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夜是你先动的手,崖望君呢从未伤过他人性命,算是顶老实的山灵,你若杀了他,岂非造孽?故而无论你领不领情,我降下十八道天谴怒雷都是为了阻止你再造杀业,纵然你因此成了这般…嗯…外焦里嫩的模样,但也不该对我怀恨在心,而应感恩戴德,明白了吗?” “明、明白。”御柳卿彻底缴械,垂首看了看外焦里嫩的自己,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等等,何来再造杀业之说?” 月未央笑得肆意张狂:“我想雪岁阑的死,咱们应该好好盘算盘算。” 御柳卿正想要辩驳,忽然山下传来阵阵喧嚣,似乎还夹杂着婴儿的啼哭。月未央抬眉瞅了眼,城北四座深宅大院连着六条巷子纷纷亮起了灯笼,火红火红地染醉了半边天。 “央央,时辰到了,留着在命策上盘算吧。” “便宜他了,罢了,且交给你吧。”月未央拂袖而去。 ☆、第 2 章 月未央刚说要跟他盘算盘算,眨眼间却拂袖离开了,御柳卿合眼前最后所见并非月未央转身离去的背影,而是白虎崖望君向他扑来时张开的血盆大口。 梦觉寺门前二百来层石阶,他滚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落地,身上像吃了千万棍杖似的疼痛难忍,脑袋嗡嗡作响,周围天旋地转,过往所见一一闪现,耳边似有丧钟而鸣,恍惚间还听到不知谁说了什么,合辙押韵间似是首诗: -- 第4页 “冷眼算尽他人命,却负月净案前灯;金羽孤鸿临末世,恩未分明怨未清。” 梦觉寺一夜雷鸣,东都城二子降生。姬伯谦继四个儿子之后生了个女儿,肩下有颗金色的吉祥痣,老爷子喜不自禁,取名罗预;段伐阳继五个女儿之后终于得了个儿子,小儿子来的时候眉尾也点了颗痣,不过是赤红色的,段伐阳欣喜若狂,取名世清。 东都旧城龙脉势危,百年来也少有王侯将相愿意登临此地,倒成全了这里世外桃源的仙泽美境,当然现今的东都城之所以名扬四海并非靠着过去的辉煌和四时的美景,而是因为此地山环水绕,人杰地灵,北邙三峰四谷两道川出了不少珍稀的药材,可堪治病救命之用,其耕采多由姬氏一族经办,姬伯谦深谙药理,继承祖田之后弃农从药,劳苦耕作才有了现在的繁荣光景。 姬氏家大业大,为其效力的伙计约占东都四成百姓,姬伯谦老爷子待下宽厚恩重,纵然耕田采药是看天吃饭的活儿,难免旱涝不保,可老爷子总能为其权衡,舍利而益乡里,伙计们对他以及姬姓也多赞颂,故此,姬氏家风淳朴,不似段氏奢靡骄矜,也没有祝氏清高倨傲。 说起祝氏清高倨傲,却也有清高倨傲的资本。祝如诲老先生的医术别说是在本地,即便离了东都城放之九州四海也都出了名的神妙。老先生很少亲自给他人诊治,可他的徒子徒孙却遍布天下,其中不乏声名显赫的御医,多少人慕名而来只为修习救死扶伤的法门,当然求学的人多了难免鱼龙混杂,良莠不齐,老先生的眼界自然也高起来,收徒从来都是重德不重资,虽然家风高洁,为人敬仰,可近年也甚少出过出类拔萃之辈。 比之前面两大世家,段家是后来才在东都城立足的,段伐阳做的也是治病救人的营生,可他一不懂药理,二不通医术,唯有手中一把金算盘打得响亮,在东都城扎下根后就联合姬祝两家通了四方的买卖,上至王公贵胄皇家御医,下至贩夫走卒贫苦乡里全都吃得开,自然是八方来财。 段伐阳颇有能耐,行事果决,年纪轻轻就攒下了殷厚的家业,机缘巧合之下给妹妹段存熙攀上了门贵亲,嫁到了汝宁王府当了侧妃,本是顶尊贵的身份,如今却也带着一儿一女没落归乡。 东都旧城这个世外桃源,可以说是个疗伤愈疾的圣地,但在少数人看来,也是个安抚人心的归巢,山河远隔喧嚣,三千繁华落尽,毕生所图不过安然自得。可再安然的世道,也逃不脱是是非非的纷扰。 月未央守在梦觉寺已经记不清多少个年月,莫说此处的人情世故,就算是一花一树,一草一木的枯荣生死她都了然于心,若非为了守护旧主功德圆满,她怕也不会长长久久地待在梦觉寺,看着熙熙攘攘红尘乱世,满目苍凉不可言。 梦觉寺老方丈圆寂之后,众僧推举大师兄净淮为方丈,净淮却断然拒绝,寺中没有方丈,自然不能再教化僧徒,新人未添,旧人离散,梦觉寺千年古刹弹指间二十二年,如今还余三人,大师兄净淮,二师兄净涂,三师弟净泗,只有四岁。 还有月未央和崖望君,可这两位呀,究其根本都算不得人。 晨起,凉意侵被,月未央蹙着眉缩了缩身子,不愿意醒来,初秋的扫羽轩早已没了鸟儿栖息,倒是枯叶密密实实地往瓦片上落,层层叠叠,稍有风吹就沙沙作响,她伸了个懒腰坐起,轻锤发酸的颈肩问道:“好吵呀,大清早的,谁在喧哗?” 崖望君蹲在檐下,仔细地烧着柴火,火上架着口小锅,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不早了,入秋西风渐凉,偏又喜欢拍窗子扫落叶,吵到你了吧,我看咱们不如把扫羽轩改成扫叶轩,倒也应景。”末了,还气急败坏来了句,“霜寒露重的,柴火越来越难烧了,央央,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粥。” “整日里就知道吃,脸盘子还不够大的,假面都快遮不住了吧?”月未央掂着步子出来,清起时调子发懒,原本清脆的嗓音蒙上了些空灵的磁性,即使训人也没有那么刺耳了。 “过分,你不让我杀生也就算了,好歹煮个粥也奚落我。” “你知道我方才问的什么意思,山下到底怎么了,闹那么大的动静?” 崖望君本是白虎成了精,论起来也算此地的守护山灵,十里八乡的风吹草动自然逃不过他的耳目:“还能为了什么,在姬家大宅门前唱大戏呗,为了一个侍婢闹得鸡犬不宁。央央,你写书的本事越来越好了,编排起来毫不费力的。” “少来,我能决定命,可定不了他们的性,福祸都是自己挣的,怪我咯?”风卷着一片叶子砸下来,她握在掌心,染了满手的霜花,想起来还要去灵泉沐浴,顿时打了个冷颤,“本来安排的夏末,奈何拖到了入秋,遭罪呀!今夜你把山上的兔子都赶到寺后的灵泉,我有大文章要作。” “灵泉?”崖望君顿时来了兴致,“这么冷的天你要沐浴?需不需要我去给你搓个泥什么的?”挺俊的玉面小生,怎的不学好,哈喇子都垂了三尺,月未央拎起他的耳朵道:“姑奶奶没有泥可以给你搓,今夜你千万上点心,若是出了半点差池,信不信我油炸了你的猫耳朵!” “央央,又凶又横的女子嫁不出去的,长得再美也不行。” 往前推几个时辰,东方天际泛白,鸡鸣三声过后,段府依旧一片沉寂,正当所有人都在梦会庄周的时候,鸿舞榭的金丝软榻上一位女子早早睁开了眼睛,她忍痛坐直了身子,满眼的血丝让人心疼,嘴角又青又肿,衣裳凌乱不堪,整个人瑟瑟发抖缩在床脚,慌乱地扯着衣服遮挡,双目含泪望着躺在床榻中央,睡意正浓的男子。 -- 第5页 她不认识眼前的人,可跟在预姑娘身边也并非一朝一夕了,大抵对段家有所了解。在段家,这个辈分的男子无外乎两位,一个段世清段公子,一个谢丞修谢公子,可传言段公子自幼沉迷于细犬猎兔,对美色钱财都提不起半分兴致,还听闻他生来眉梢有个朱砂痣,眼前这位肯定不会是他,那么就只有谢丞修了。 若真是谢丞修倒还麻烦了,谁让人家的生身父亲是汝宁王呢! 她低头绝望地啜泣起来,紧紧掩着口鼻,害怕把谢丞修吵醒,回想起昨夜种种不堪,痛苦到近乎窒息。 昨夜,她被强行掳走,还未看清楚那人的脸,衣服就被撕了个粉碎,那粗粝的大手像条蟒子缠上她的腰身,攻城略地肆意侵占,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她极力反抗,可却无济于事,换来的只有狠厉的拳头,最终她放弃了挣扎,任由谢丞修肆意妄为。 当他的脸贴上来的时候,她甚至不敢去看了,只听到他轻蔑的话语伴着令人胆寒的气息充斥在她耳边,说什么三生有幸才上了本公子的床榻,呸! 她小心翼翼地绕开谢丞修的腿脚,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撕裂般的疼痛几乎将她吞没,她拼尽全力逃出了鸿舞榭,正当此时,谢丞修猛地惊醒,恍惚之后想起昨夜风光,正自回味之时却发现身边卧榻冰凉,人早已经不见了。 他慌忙起身,踹醒了床边伺候的小厮,放言即便将段府翻过来,也要找到人。 天边的星子依旧耀眼,月亮也没有要沉下去的意思,鸿舞榭内掌起了灯,吵吵嚷嚷乱作一团,她拼命地跑,却在偌大的段府迷了路,恍惚间看到处同样掌着灯的庭院,凑近瞧去,摇曳的灯火将“栊香庭”三个大字照得发烫。 如此气派,莫不是段公子的居处?又听到里面的小厮喊人,更确信无疑了。 “少爷,您可快些吧,那些狗被守城的扣下,等着咱们去赎呢。”小厮急得满头大汗,段世清也慌慌张张从屋内出来,举手投足间不掩其矜贵俊雅之姿,若是没有眉尾的朱砂痣就更完美了,可不知为什么,绯槿初次见他,总感觉此人虽有翩翩公子之容,却难掩孤傲冷漠之态。 段世清抬手一道鞭子甩在了小厮身上:“什么狗?要我说多少次,那是犬,是犬!” “是是是,奴才该死,亵渎了犬大人,咱们快走吧。”小厮捂着火辣辣的侧脸,没有注意到跟前跪了个衣衫褴褛的丫头。 “段少爷,求段少爷救命,我昨夜被人掳了来,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求段公子救命。”绯槿肝肠寸断的哭诉惊了整个庭院。 段世清偏就不为所动,不慌不忙地整理着袖口,从她过来的方向推测,八成又是从鸿舞榭逃出来的,他这个表哥平日里胡闹惯了,糟蹋一两个姑娘丫鬟的也都习以为常,没有人说什么,姑姑不发话,他也懒得趟这浑水。 “老爷还没醒呢,你去门前候着吧,等他发落,本少爷有急事,耽搁不得。”说着就要走。 绯槿却死死拖住他的脚踝,道:“段少爷,求你救救我,你如果不救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不活得好好的嘛。”段世清蹙起眉头,敷衍道,“你去老爷门前候着,等他老人家给你个公道,大不了让表兄纳了你,再不济抬举你个通房也可以,别再挡着我,耽搁了本少爷的要事,你拿命都赔不起。”说罢带着一众侍从拂袖而去。 段府的丫鬟的确出身都不高,也没人看在眼里,莫说污了身子,就算是死在了床上,也没人出来说话。可她不同,她侍奉的是姬家,没有签过卖身契,说白了是雇佣关系,姬伯谦老爷子也从不仗势欺人,对下一样的和善,更别说从小到大预姑娘待她是如何的亲如姐妹,她的命,不贱! 段世清前脚刚走,谢丞修后脚就追过来了,看见她怒不可遏:“贱蹄子,还敢跑,怎么,你以为找上了少爷就有人为你撑腰了?知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绯槿站起了身,怒目而视道,“不过禽兽而已。” 谢丞修正想发作,却不料她一个回身,撞倒在栊香庭的院墙上,血印子砸出了朵花来,红艳艳的刺人眼睛。 “死了?”段承修愣怔。小厮上前探了鼻息:“公子,没气了,怎么办?要抬回鸿舞榭吗?” “糊涂,抬回去不是不打自招嘛,真是晦气呀!铺个草席盖上,听天由命吧。”知道段世清出了门,人死在他这里一时半刻也闹不起来,平时都是娘亲为他处理后事,这一时闹出了人命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姬家大宅的灯彻夜未熄。 紫蔻望着天光欲曙,用剪子剪了烛花,眼前猛然一暗,姬罗预才如梦初醒,惊觉回神。 斜倚在床帏,她姿容不改,依旧有着不可直视的风华绝代,绣襦半褪在臂弯,将就盖住了她的藕臂,若隐若现,纵然天光青晦,也不难看到她金色的落衣痣,依旧那样显眼,仿佛她不可逃不可躲的宿命。 湘妃红的撒花罗裙委在地上她也浑然不觉,紫蔻过来给她收拾了:“姑娘,你一夜未合眼,要不休息会儿?” “绯槿还没有消息,我如何睡得下,外面什么声音那样吵?” “昨夜绯槿没有回来,派人去许家问了,许家姥姥这才知道孙女不见了,天才擦亮就来闹着要人。平日里也不见对自家孙女多上心,绯槿总共才有那么几样好东西,全被她姥姥掏去压了棺材,全然不顾绯槿在外的冷暖,这会孙女不见了才着急,谁知道他们是为人来的还是为钱来的。” -- 第6页 “好了,人总归是在我们这里丢的,人家来闹也理所当然,等着也不是办法,随我去山上找找吧。” “姑娘。”紫蔻按下了她,“你知道外面什么情形吗?许家姥姥闹得厉害,把玞四爷都惊起了,还没有个论断呢,巷子里的风再刮会子,锦大爷和桥二爷说不定也要赶过来,你就别出去添乱了,许家姥姥不饶人,再把姑娘的衣裳抓花咯。” “四哥素来偏宠我,逢灾遇祸都挡在我前面,我怎么忍心让他为难。” “姑娘,你且放心吧,四爷是什么人?没有他摆不平的事,您就安生些吧。” 大宅子门前再给添个胡琴锣鼓,许家姥姥就能登台唱大戏了,这调门也够高的,不把人的耳朵磨出血了:“你爹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不想如今发达了就这样苛待乡里,恨我老许家无权无势被你们欺凌,可怜我孙女有去无回,年纪轻轻就这样断送了!” 哭得声情并茂,骂得入木三分,玞四爷都险些要拍手叫好了,他命人搬了把椅子坐在前檐下,指尖轻轻梳理着鬓边两道龙须,即使入了秋的天,一把飞雁的折扇仍不离手,与他荼白染青花的衫子极搭,举手投足间满是玩世不恭的风流态度。这样的人物本该与才子谈颂风雅,与美人并肩月下,怎么坐在市井巷口,等着泼妇骂街呢。 许姥姥骂了半天,姬玄玞却不为所动,反而命人送了杯茶出来给她润口,许姥姥小人之心竟把茶摔了:“少在这里猫哭耗子,谁知道茶里有没有下毒,反正我孙女的事今天得给我老婆子个说法。” “不是都答应您老去找人了嘛。”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敷衍我的,万一找不回来呢,那么大个活人没了我白咽下这亏不成?” “那依您看呢?” 许姥姥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这样吧,我也不难为你们,一百二十两银子…我也不要多,自此之后咱们人财两清如何?不论人是死是活,找到还是找不到,我老婆子都不再过问了,随你们处置。” 此时连路人都开始唏嘘,一百二十两买七八个丫头都富裕,这老婆子真是狮子大开口。 姬玄玞却只是笑笑:“原来您老是这意思,早说嘛。”他正想应下,不料妹妹声音从门后传来。 “不可以!” ☆、第 3 章 姬罗预挽着薄如蝉翼的披帛出来,绣裙迤逦,香肩半露,一时之间不知看痴了多少人。 姬伯谦老爷子晚年得此女,宠得不行,一直视其为掌上明珠,不愿她轻易抛头露面,坊间传言姬家有位天仙姑娘,堪比西施貂蝉,倾国倾城都不足以形容,不去殃国惑君都可惜了,今日算是赶着了,为饱眼福听了半天的泼妇骂街也值! 许姥姥乜斜着眼撇嘴道:“这就是预姑娘吧,生得倒也端正,怎么衣冠不整就出来了,怕不是个狐媚子吧,所以你家老爷才不肯让你轻易示人,怕丢他那张老脸,绯槿跟在你这样的主子身边能学到什么好。” “嘴巴放干净点!”方才还戏谑不恭的玞四爷此时竟然动怒了,看来妹妹果然是不能触犯的底线。 “四哥,不打紧。”姬罗预不卑不亢走下台阶,“许姥姥对不住了,若非为了上山找还未凋零的凤仙花,绯槿也不会失踪,责任在我,我无可推脱,必将倾我姬氏之力寻找绯槿下落,是死是活我都会给您个交代,许姥姥放心。” “看来姑娘耳朵不太好使,我方才也说了,只要一百二十两银子到手,她是死是活都是你们姬家的事,我老婆子不再过问,姑娘装聋作哑的莫不是舍不得银子吧?这么大户人家可别让人小瞧了去。” 姬罗预面色微愠,握在袖子里的手已不经意地颤抖:“银子事小,人命事大!绯槿打小就在我身边伺候,为人恭谨,办事勤恳,别说一百二十两,就算是一千二百两也是我早该孝敬您老人家的,可是现在她生死未卜,我们怎能自作主张因为区区一百多两银子断了她的亲缘?她归来若生,进不了许家的门,归来若死,进不了许家的坟,岂不可怜?” “生了你们姬家用,死了你们姬家送,我只要银子。”许姥姥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姬罗预深吸了口气,道:“一百二十两银子,我会一文不少地送进许家,前提是,无论绯槿是生是死,要在我见到她之后!” “哎,这,这不是想赖账吧!”许姥姥正要起腔,姬玄玞当即拦下了,眼中凶芒微露:“我妹子的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你若还要无理取闹,我让你有命拿钱没命花!” 许姥姥原来也知道害怕,靠着人群往后退了三步:“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可万一找不到人呢?十天找不到我等十天,若十年找不到,我老婆子哪里等得了十年?” “今日我亲自上山寻找,三天为限,到时无论是何结果,银子都会送进许家,如何?” “好,好,好,那我回家等信儿去。”许姥姥怯怯地走了,围观的街坊也散得七七八八。 “预儿,不过一个丫鬟而已,你也犯不着亲自上山去找,银子早晚是要给的,何苦废那周折呢?”自己这个妹妹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上山认得路吗?姬玄玞有些担心。 “原来在四哥眼里,丫鬟也都贱如草芥!” “不贱呀,一百二十两呢,不少了。” 姬罗预听罢,愤然甩袖离去,姬玄玞错愕,问道紫蔻:“我方才又说错话了?” -- 第7页 紫蔻讪笑:“四爷没错,只是咱们姑娘的性情您知道,平生最恨凉薄之人,银子可论世态炎凉,却论不清人情冷暖。” 姬玄玞正自考量着紫蔻的话,不料脑后勺狠狠挨了一记,这力道,这手劲,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爹,您起了?”他揉着脑后,龇牙咧嘴地问安。 “又惹你妹妹生气了?”老爷子说来也八十来岁了,可精神隽烁,两眼炯炯有神,不似寻常豪绅萎靡佝偻之态,浑身上下粗布麻衣,头上还戴了顶遮阳的笠帽,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么个朴实无华的老人会是姬氏钟鸣鼎食之族的当家翁老。 “我怎么敢?” 老爷子左看右看横看竖看,怎么看他都不顺眼:“都入秋了还提个破扇子,当谁不知道你皮厚怕热呢,咱们家风向来淳朴,怎么出了你这么个附庸风雅的敲锅锤,读过几斤书呀?装得倒像模像样的。” “爹,书不论斤。” “那论什么,两?” “听您这话,也是个半吊子吧。” “闭嘴,滚!”老爷子压了压帽檐,“还不快命人跟着你妹妹,她万一出点什么闪失,你也不用回来见我了。” “好嘞,这就去。”姬玄玞一道烟似的溜开了,想他玞四爷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是个见爹怂,也是个苦命的娃。 时值初秋,百花凋零,想要找仍旧盛放的凤仙花甚是不易,跋山涉水间,蔓草勾住了她的脚踝,连绣鞋上也沾满了苍耳,又疼又痒,眼看着太阳落山,姬罗预心下慌张,却顾忌着紫蔻的焦虑,笑道:“山间四时甚好,尤其是七月,秋水横波,枯叶零落,纵然萧索也自成风景。” “姑娘还有心思看景呢,快去河边坐下来,我给你好好把鞋袜理了,这么多苍耳发起痒来可刺挠。” 山不算高,却成连绵之势,两道川并不过林子,可眼下溪水淙淙带着些暖意,又并不急,临近溪边连石头都有了温度,姬罗预将脚伸进水里的时候也有些吃惊,缓缓漫过脚背的清流像是只温柔的手,还带着近乎于人的体温。 “好奇怪,这条溪的水竟然是暖的。” 紫蔻笑道:“那当然了,这溪水是从灵泉流下来的,灵泉的水无论春夏秋冬都是暖的,只因为前面有座梦觉寺挡着,山下的人轻易去不得,若非如此那灵泉池子也不会如此干净。” “有意思,我倒想去看看。” “姑娘,别忘了咱们上山来干嘛的,绯槿行踪不明,可不是游山玩水的时候。” “我还真觉得找到灵泉兴许也就能找到绯槿了,她先前说山上有未开败的凤仙花,凤仙花喜热,这时节明显不可能再有了,但若附近有灵泉的话就不一定了,绯槿肯定知道所以才去的。” 紫蔻点头:“有道理,可是眼看着太阳快落山了,咱们要不明天再找吧,到了夜里还留在山上说不定会遇到什么凶禽猛兽,再说,山路难走……姑娘你笑什么?很危险,我认真的。” “行了,别总吓唬我,我看得清夜路,跟在我后面别丢了。” “非要如此嘛,姑娘?”紫蔻极不情愿,却还是跟着姬罗预上了山。 山上的风冷呀,想想还要去梦觉寺她忽然打了个寒颤,那个寺庙好像好久都不曾见过人烟了吧。 “对了,之前我怎么没听说过山上还有座寺庙呢?” “姑娘,你有所不知,梦觉寺说来也是千年古刹了,可自从十几年前老方丈圆寂之后,寺里修行的僧徒走的走散的散,已经不像之前那般香火鼎盛了,加之近年山下还修了不少寺庙,就没有人愿意跋山涉水过来烧香拜佛了,更何况前几年还听说那寺里……”紫蔻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倒抽了口冷气不愿往下讲。 “前几年怎么了?” “别问了姑娘,大晚上的说这些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 姬罗预笑了笑:“你呀,什么时候这般胆怯了,我倒想听听,关于那寺有什么奇闻。” 紫蔻为难道:“姑娘想听,我就说来,也当给自己壮壮胆子。我已经记不清是三年前还是四年前了,有药农听到梦觉寺里传来婴儿的哭声,还是在夜里,姑娘想呀,寺庙里都是和尚,连个女人都没有哪来的婴儿,可药农没有想太多,好奇就去看了,谁知人进去之后再也没出来,外面的人只听到一声虎啸,在那之后全然没了动静,连婴儿的哭声也消失了。 没人再敢进去,只好等到白天去寺里寻人,可寺里空空荡荡,像有人住又不像,反正先前进去的药农已经不见了,连骨头渣子都没剩,更别提什么婴儿了,若是如此,也只当老虎吃人罢了,不甚稀奇,可之后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每到夜里还是会传来婴儿的啼哭,直到全城宵禁仍止不住,都说那是老虎养的虎伥,利用婴儿的啼哭吸引猎物过去,再骨头都不吐地吞下。” “这条路我好似走过。”姬罗预远远望去前方崎岖的山路尽头有个寺庙,全然不顾紫蔻方才的传说。 长长的石阶在森冷的月光下颇显诡异,却又透出股与世隔绝的静谧,寺庙简陋破落,粉墙黛瓦早已斑驳,大老远就看见屋宇上深浅不一的绿藓,那是被时间啃噬的痕迹,千百年风吹雨打的证据,这样的景致该有一场大雨。 不知为何,姬罗预不经意间忽然想起了什么东西,难以名状,似乎在一个狂风乱作,大雨瓢泼的子夜,又似乎有扇温暖明亮,平静安稳的轩窗,有人手持朱笔,写着什么…… -- 第8页 “姑娘,姑娘!”紫蔻摇着她的肩身唤了唤魂,她才醒过神,月色苍茫无边,哪里有什么雨,哪里有什么朱笔。 “姑娘你怎么了?该不会也被什么虎伥迷了去?可今夜并没有听到婴儿啼哭。” “方才忽然想到些不知所谓的东西,罢了,我们过去吧。” 紫蔻胆寒了:“我们真的要过去吗?姑娘方才可曾注意到,山上好多兔子都朝梦觉寺那边去了,莫不是虎伥吸引不了人,又来招引兔子吗?太恐怖了,我们还是白天再来吧。” “要不你先回去吧,告诉爹爹我的下落,别让他担心,我放心不下绯槿,既然都到了这里,还是决定进去看看。” “你都这么说了,我怎么好意思回去嘛,姑娘万一出点什么事情,我还能活么!” 紫蔻看着从她们脚边跑过的兔子,越看越怕,姬罗预看着那些兔子,越看越饿。 “这些兔子真的好奇怪。” “没错,平日在家从没见过这么大个儿的兔子,如此肥美,咱们不如抓两只烤来吃。”她说罢还吧唧着嘴,走了一天山路,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紫蔻也知道她家姑娘无肉不欢,又嗜酒成性,可不曾想都这个时候了,她竟然还是惦记着吃。 哪里由着她折腾,紫蔻拉着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梦觉寺前,又狠狠心爬上了漫长的台阶,檐下的牌匾虽然残破,但并没有结满蛛网,门板也缺了边边角角,可开门关门倒也利索,若说有人住,为何不加以修缮,若说没人住,为何会如此干净? 推门进来之后有个偌大的香火鼎,里面的细沙铺得平整,三根香火匀实地烧着,莫非真有人打理?迎面的正殿还有两侧的偏殿都没有亮灯,门窗紧掩,密不透风,姬罗预四下瞅了眼,本该挂着祈愿牌的地方也空空荡荡,看来梦觉寺确实没什么香客。 兔子不间断地从她们脚边溜过,仿佛有目的似的绕过正殿,从两侧来到后院,比之前门,这里又是另一番天地。 忽然,姬罗预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嘈嘈杂杂,由远及近,喧嚣的人语中似乎还夹杂着狂躁的犬吠。 “姑娘,你听到了么?好像有人过来了。”紫蔻按住心口,确实从小到大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月上中天了,还能有谁到这寺庙来?”外面火光冲天,恍若白昼,姬罗预溜门缝看了眼,嚯,好大的阵仗! 乌泱泱的人马拥堵在梦觉寺的门口,彻底打破了寺庙的宁静。 几只短毛细犬龇着獠牙,早有按捺不住之态,这些尖嘴细腰的东西看起来不像狗,倒像饿了七八天的青狼,它们脖子上拴着绳子,绳子的端柄握在为首那人掌心,他锦衣华服,金冠玉面,只是眉角眼梢有颗朱砂痣,破了绝美的面相。 段世清轻慢的眼神扫过眼前的佛刹,微微蹙起的眉头满是心烦意乱。前些日子好不容易相了几条细犬,结果送进城的时候被守城的扣下了,今天才赎回来,本想拉到山上溜溜腿,看看能不能逮到兔子,却不曾想兔子一波一波地都往山上跑,更奇怪的是,它们还排队排地进了梦觉寺,这是要组团奔月嘛?没有办法,无功而返可不是他的风格,他只好赶着细犬追上山。 “这位公子什么来路?” 姬罗预指节发白,额上层层的细汗,任山间的风都吹不干净,她的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齿间像是咬合了千斤重,好艰难地开口,却只有三个字:“御柳卿。” 紫蔻诧异,根本没有在东都城听说过这个名字:“姑娘,不说眼前这位公子的衣着打扮和通身气质,单就他那颗朱砂痣也能看得出来他应该就是段家的公子爷段世清才对,你方才说他是谁?” “原来如此。”姬罗预苍白地笑着解释:“我忘了,他如今是段世清段公子。” 外面的细犬已经急不可待,段世清毫不犹豫地撒了手,纵然他不知道这寺里有什么古怪,却还是被兔子引着攻破了寺门。 紫蔻没有设防,惊叫过后拉着姬罗预转身就跑,姬罗预却在冷笑:真是转世轮回了也逃不脱呀! “少爷,里面好像有声音。” “对,我也听到了,好像是女人的声音。” “寺庙里哪里的女人?该不会真的有什么虎伥作祟?少爷,我们要过去吗?” 听着他们议论,段世清也不言语,径直追了上去,他向来不信邪,也懒得忌讳这些。 梦觉寺里细犬猛追着兔子,像在进行一场肆虐的屠杀,姬罗预和紫蔻跟着兔子逃到了后院,长长的石子路迂回徘徊,罗汉松大如伞盖,虬枝破地而出仿佛横在眼前的拦路虎,月色稀疏,照不清前路,姬罗预视黑夜如白昼,拉着紫蔻向后门逃去,可恍惚间,她余光所至仿佛看到了什么。 朱漆剥落的轩窗,对面列着造像碑的走廊,恍如隔世。 一个没留神,两人的手松开了,眼看着猎犬冲上来,她们被迫躲向两边,眼前一片混乱,血腥的味道伴着白色的兔毛充斥着整个庭院,她头昏眼花,明明是危难关头,为何总是想着些有的没的。 “紫蔻!” “姑娘你先走,别管我,我自己找出路,你顾着你自己,出了后门顺着石板路往上走就是灵泉,千万别往下看。” 看着眼前的混乱,有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姬罗预沿着凹凸不平的石子路找到了庭院的后门,她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还未及看清眼前的景象,就捂着心口几欲作呕。 -- 第9页 可这场狩猎仍没有结束,兔子逃了出来,意味着猎犬也不远了,犬吠越来越近,她只能听从紫蔻的话,顺着石板路往上走,山道崎岖,两边堆满杂石,杂石下面是什么不知道,太黑了根本望不到底,让人心生恐惧。 她恐惧这些猎犬,更恐惧站在猎犬后面的那人,是她怎么也不肯面对的曾经。 段世清追过来的时候只看到了她衣衫不整的背影,在冷艳的月光下颇有几分妖冶的味道,这个女子似曾相识却又不曾见过,三更半夜出没在荒凉的古寺,绣襦褪到了臂弯处露着香肩,美则美矣就是未免不知检点,这样的手段勾引别人还成,可他不稀罕,平生最恨堕入风尘的女子,生得再美也不行。 ☆、第 4 章 姬罗预拼命地往上逃,绣鞋不知何时也离了脚,踩在又硬又凉的石板上,疼得她皱起了眉头。 忽然眼前出现了两轮明月,一轮在天上,一轮在水中,山巅的风呼啸而来,激不起天泉半点涟漪,周身氤氲着雾气,既湿腻又温暖,宛若仙境。 她回眸忘了眼,段世清嘴角含笑,戏谑地欣赏着她此刻的狼狈。 漫长的山道上早已没了兔子,可猎犬依旧张牙舞爪,不断地冲她狂吠,姬罗预侧身,水雾打湿了她的睫毛,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而那几只猎犬不知何时已经匍匐到了她的脚前,仅仅是低声的嘶吼,就已经把她吓得魂不守舍,整个人跌进了灵泉。 听到“噗通”的水声,段世清狂放大笑,又默许了那些猎犬的进攻,它们紧凑地站在池边,虎视眈眈地望着姬罗预。 “段公子,我们何仇何怨?”退无可退的姬罗预终于说话,嗓音颤颤的,有些恐惧,无助和愤怒。 “果然知道我的身份,等在这里怕不是早有预谋?”段世清漫不经心地倚坐在池边,看着浑身湿透的她,道,“你这样的我见多了,费尽心机只为了飞上枝头,可你勾引我之前也该仔细打听打听,我对你这样宽衣解袍,投怀送抱的风尘女子有没有兴趣。” “风尘女子?”姬罗预冷笑,“原来如此,师父真是一点都没变。” “你叫我什么?” 姬罗预顾左右而言他,狡黠笑道:“我虽然并非什么风尘女子,但如果段公子讨厌,那我风尘一次也无妨。”御柳卿定是追着她来还那半世姻缘的,可不能就这么从了,天机□□转得周密,但也敌不过两人相看生厌呐! 说罢脱了襦裙,绣金的妃色在明月的映照下染了层紫调,半沉半浮于水上,更让人遐想水下的风光了,乌青的头发湿了水熨帖在细颈香肩,盖住了锁骨下的落衣痣,肤若凝脂,玲珑剔透,她果然天生媚骨,可当真风流成性吗? 她如断藕般白皙的玉臂游戏水间,溅起了层层水花向段世清飞去,伴着如银铃般的笑声,轻抓慢挠着所有人的心。 泉下躲在乱石堆里的随侍个个心驰神往,单听笑声水声就勾人邪火,上面还不知道是怎样旖旎的光景。难怪今夜连兔子都如此反常,原来是少爷的桃花到了。 可段世清却不这么认为,他抹了下脸上的水渍,怒道:“敢挑衅我?” “小女子姓姬闺名罗预,段公子记清楚了,既然如此讨厌我,咱们今后大可不必再见。” 段世清冷笑:“原来是姬伯谦老爷子的幺女,姬家的大小姐,你不自报家门我又知道你是谁?何苦还以此种行径告诫我以后不必再见,多此一举。本公子已经和祝家大小姐定下姻亲,不日可大婚,别说你无意,即便你有心也不能怎样,我还怕了你不成?” “如此甚好。”姬罗预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原来他的姻缘命数早有安排,可接下来段世清的话又一次将她拉下渊府。 “对了,那个叫什么绯槿的应该是你的侍女吧?我敬重姬老爷子为人清正质朴,可不曾想他竟然教出了如此攻于心计的女儿,昨夜里让你的侍女去勾引我表兄谢丞修,今夜你又衣冠不整地来勾引我,还做出此等半推半就,欲拒还迎之态,如此了掌人心,可不知先前玩弄过多少人呢。” “绯槿…她现在在哪儿?” 段世清不急不慢道:“今晨出门时候,她跪在我脚边求我救她,妆发凌乱的样子当真楚楚可怜,但想到她好不容易才爬上我表兄的床榻,本公子不能坏人好事,于是就没有理会,怕今晚回去她就要被表兄收做通房了吧,也算喜事一件,虽然你们姬家也不差什么,但比起我们段家,尤其是表兄这样的身份,确实高攀了,难为你们如此心计。”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段世清摸着火辣的脸庞诧异地望着她,姬罗预早已泪流满面。 “师父的疴疾是骨子里的,根深蒂固了,我应该想见,纵然转世轮回,前尘尽忘也痊愈不了。” 她又在说什么疯话?段世清喘着粗气,眉目高高抬起,睥睨了眼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对他动手,果然活腻歪了,没有只言片语,他仅仅挥手令下,十几只细犬疯了似的跳蹿入水中,张着獠牙冲向姬罗预。 姬罗预悲愤交加,想起生生世世逃不脱的因果,绝望地晕了过去。 可段世清并没有要收手的打算,眼睁睁地看着细犬游到她身边,锋利的獠牙撕咬着她的衣服…… 忽然,山中传来一声虎啸,十几条猎犬登时吓得胆寒,躲在乱石堆里的侍从也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少爷,有老虎。” -- 第10页 “看来梦觉寺有虎养伥的传说果然是真的,少爷,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细犬的耳朵也耷拉了下去,环顾四围,夹着尾巴低声哀嚎着,还没看到老虎的影子就折尽了威风,血脉压制果然要命。 众人回头遥望之际,白虎举步而来,他如火晶石一样的两目横扫眼前众人,低声的嘶吼被风吹落了八方,听来却如四面楚歌的威势,山林之王自有山林之王的架势,不动如山却让人四散而逃。 玞四爷的人马还没过来,就被虎啸震慑到不敢往前,更别提段世清手下的人,仓皇逃走的时候个个脸色煞白,崖望君的威名恐怕又要在东都城敲上一钟。 猎犬也逃窜如鼠,段世清却没走,他总感觉白虎的出现不是偶然,接下来可能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果不其然,白虎身后渐渐显出一道人影,山岗上的风也静,可以听到那人赤脚踩在石板上的声音,这样的容貌似曾相识,可是他死活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月未央满面嘲讽地望着他,径直走向了泉边,湿了浑身的衣裙要拉起姬罗预。 “性情凉薄,为人淡漠,累世的业债你要怎么还?愁啊,愁啊…” “在跟我说话?你又是谁?” “我是你前世的恩人,你忘了还要对我感恩戴德呢。” 段世清懵然。 月未央走下灵泉,拉住她的手腕,轻轻扯过,水流漪漾,推散了满池的衣衫,她移身挡住段世清的视线,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又把自己深竹月蓝的衣衫解下,覆在了她的香肩。 伏在她耳边的姬罗预似乎轻轻呢喃着什么,听来并不真切,她湿润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儿,也不知是水花还是别的什么。 指望段世清英雄救美是不可能了,月未央的精心谋划落空,不免失望,可她美目流转,似乎又不见半分气急败坏。 来到岸上,她把姬罗预的衣衫又裹紧了些,遮住了那颗落衣痣,因为沾了水,单薄的衫子紧紧熨帖着她玲珑的曲线,随着时急时缓的呼吸起起伏伏,看着她双颊泛起的红晕,试探性地将手背搭在了她的额头,须臾之后又惊地拿开了。 好烫。 月未央蹙着眉头,也不看段世清就下了逐客令:“还不走么,等我请你喝茶?” 古刹,美女,白虎,一切怎么跟做梦一样?他真当自己做梦了,眼前的月亮都有两个呢,领着十几条细犬,就这样跌跌撞撞往回走。 然而,离奇的事情并没有结束。 下山必然要再经过梦觉寺,方才空无一物的庭院,此刻多了个物件,一个挽着结的朱红流苏祈愿牌孤零零地挂在那里,被风一吹左摇右晃地响,像个顽皮的和尚,胡乱敲着木鱼。 段世清放在掌心看了下上面的字,忽然“哇”地一口呕了出来。 “愿我儿远遁红尘,平安顺遂。”不过是简简单单一句话,他究竟看出了什么竟然险些把肠子都呕出来了。 没有人知道,只是在下山的时候遇到段家的随侍,都以为少爷要命丧黄泉了,不料却有幸捡回条命,可人回来之后怎么痴痴傻傻的?段世清跌跌撞撞回到段府,段老爷已经等他多时了,还没张嘴问罪,他倒先说了句摸不着头脑的话:“退婚,退婚,我要退婚。” 月未央守在姬罗预身边,可她的高烧一直不退,脉也切了,就是不知道什么原因。 “央央,天晚了,你不休息么?” “难不成是从灵泉出来着了凉,她才烧成这样?”她将人带回了扫羽轩,点了盏孤灯,没有要入眠的打算。 “她的病起得突然,不像是外因所致,既然烧得如此厉害,衣服就不用裹这么紧了,凉快些也好。”说着就要去解姬罗预的衣衫。 月未央“啪”地打开他的手:“想干什么?” “不是,我没有,那你来,反正瓜田李下的我也招嫌。” 月未央刚想上手,看到他依旧赖在这里不走,顿时不悦了:“非礼勿视,懂么?” 崖望君只好关门出来了,还嘟嘟囔囔的,月未央一个茶碟扔了出去:“再多余说一句话,我今天就让你吞了它。” 看着姬罗预那张脸,亦如千年前,可人心境之变却如沧海桑田,怎么也不能想象,当年花明柳媚的雪岁阑会成为艳绝天下的祸国妖妃,一身媚骨,风流婉转,也是了,连衣裳都不会好好穿,不知道便宜了多少人呢。 她推门出来后看到崖望君正噙着个狗尾巴草悠哉悠哉地哼曲儿呢:“怎么样了?” “烧退了些,估计没有大碍了。” “有个问题我一直都没弄明白,御柳卿为什么要这么做?执意要娶亲的是他,最后逃婚的又是他,这不矛盾嘛。” “金笔御使掌一方王权更迭,龙脉气运,三百年败亡,七百年繁盛,千年大计自不是我这等末流执笔官可比拟的,所谓能者开疆拓土,天地换新,庸者骄奢淫逸,声色犬马,可有谁会真正责难当权者,还不是红颜祸水顶下了所有的错?雪岁阑辗转十八世,终结过二十四位王侯将相的天命帝位,为御柳卿的千年筹谋立下汗马功劳,天机命盘排算,以半世姻缘偿还,这才有了二十二年前天机宫那场大婚,可惜,大婚当夜,一个逃婚,一个自尽,贪狼无法,才把他们丢到了我的笔下。 至于御柳卿逃婚的原因……我想问你,你如果知道卧榻之畔的女子与他人同床共枕,而且还不止一个,会介意吗?” -- 第11页 “不介意。”崖望君笑得洒脱,且回答得干净利落。 “我介意。”她冷冷说道,眉目间藏不住的倦怠,“我讨厌御柳卿,可又恨自己竟然能理解他的行径。” “央央,你跟他不一样,他从头到尾在乎的只有自己,而你不是。” “我在乎什么当真重要么?天机□□算出的宿命姻缘我不是还要照样遵从。” “唉,所以这段姻缘我们非要促成不可了?” 月未央默然。 “可是今晚这番折腾,两人非但没有相生倾慕,反而结下了梁子,后面的桥段难搞哦。” “没关系,我已经挂上了祝孟桢四年前的祈愿牌,段世清如果不瞎的话,应该看得到,先推掉与祝家的亲事,后面再从长计议。”明明是胸有成竹的谋划,却透着随遇而安的无力。 “轧轧”忽然草丛中传来阵鹅叫,两人顿时警惕起来。 “小泗,是你吗?”月未央轻声唤着,果然从草丛中滚出来一个小和尚,约摸四五岁左右,怀里还抱了只大鹅,穿着小号的僧袍,头上并没有戒疤,应该还未到受戒的年纪,梦觉寺如今还剩下师兄弟三人,他是最小的那位,净泗。 “果然是你,大晚上在这里做什么?” 小泗擦了下鼻涕,逞强道:“没什么,今夜寺里好生奇怪,跑进来许多兔子,又有猎犬追着,吵得很,小僧担心月月娘睡不好,所以过来看看,见你安然无恙,小僧就放心了。” 月未央忍俊不禁:“这样呀,小泗费心了,现在猎犬已经不在了,你什么时候回去呀?” “这就回去了,明早过来给你送花生,大师兄昨儿才收来的,两大麻袋呢。” “那月月娘先行谢过了。” “没关系,明儿个给我留个门就行。”说罢挎着大鹅,摇摇晃晃地走了。 崖望君有些不放心:“方才的话他没听到吧?毕竟牵扯到祝孟桢。” “即便听到也不会懂,他躲在扫羽轩许是听到猎犬洗劫佛刹,害怕殃及他的大鹅,才小心翼翼地躲在这里,孩子是个好孩子,就是他的出身……实在可怜。”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不过我觉得这孩子纵然身世不好,可得你和主儿照拂,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你对我若有对他的半分友善,我做梦都能笑醒。” “他是个孩子,你呢,老不死的。” “哎哎哎,什么意思?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论及年纪,你还早我四千八百岁呢,我怎么就成老不死的了?” 月未央掩上了门,任凭他掰着指头骂骂咧咧地在外算着年岁。 若是千年万年的这般岁月静好也就算了,可偏偏命不由人,她恨自己像个活桩子一样守在这里成就无量功德,不能随心所欲只图快活,人生啊,处处都是求而不得。 山上的夜静得很,月未央忖了忖姬罗预额上的温度,退烧之后她才安然睡去。 鸡鸣日晓,天色微透。 在一阵不和谐的敲敲打打中,月未央睁开了酸涩的眼睛,又是一个闹心的早晨,不,比往常更闹心,没有闻到崖望君煮粥的饭香味也就算了,为什么还会有呛鼻的辛辣袭来,伴着阵阵的肉香,肉?肉! 她连喘带咳地扶门出去,见外面烟雾缭绕,这是有谁要飞升么!扫羽轩虽然不在梦觉寺里面,可依仗梦觉寺而建,门户不通,可气味相连,被梵音佛香浸润了千年的扫羽轩今日竟然闻到了人间烟火的味道,不应该这样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人蹲在柴堆前生火,麻溜地扇着手中的芭蕉叶子,火堆上面平放了块石砧,石砧上油花四溅,能看出来那是条鱼,鱼皮已经烤得焦香,闻味道野山椒也入了味,更无须提捣碎的姜蓉和韭花。 “崖望君?谁准你杀生的!” “嗯?”柴堆前那人抬头,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正是姬罗预,“你醒了?尝尝新鲜的烤鱼,可惜这个石砧太小,否则就可以烧兔肉了,不过我没有找到香果和柴桂,就算烧成了也总会差些味道。” “在此地杀生,问过佛祖吗?”月未央神色凛然,显然真的生气了。 姬罗预没心没肺地笑道:“佛祖还管这些?那昨夜细犬追兔闹出那么大动静,佛祖可曾显灵?对了,有酒吗?” “念你是初犯,我不与你计较,下山去吧。” “我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下山吧。”说着用叉子穿起了鱼,在嘴边呼了几下送进口中,果然焦香四溢,像个小懒猫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月未央眼神冰冷,抬脚踢翻了柴堆上的石砧,火星子飞炸出来,险些溅了姬罗预的衣裙。 “你干什么?有什么气冲我来,跟个石砧过不去作甚,除了那口破锅,这石砧是此处唯一能烧菜的了,何苦作践?” “没敢生姑娘的气,只是这石砧沾了腥了,不能要了。” ☆、第 5 章 姬罗预不知道月未央为何生气,又巴巴地从河里捡回了石砧还有过了水的烤鱼,焦香的鱼皮蘸了水顿时失了味道,她摇头叹道:“暴殄天物呀,罢了罢了,既然不能成就佳肴美味,便把你葬在佛刹砖墙之下,也算超度了。” “这又是谁干的!”那边月未央似乎有了了不得的新发现,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姬罗预顿觉不妙,怯生生地看过去,坨子里还剩了些韭花没有用干净,她哂笑地解释道:“晨起我看到泉边生的韭菜花,青白相间甚是可人,便拿来捣碎了给鱼去腥的,没想到原是不让采的,你别生气,所幸我用的不多。” -- 第12页 “谁问你韭菜花了,我指的是这个坨子,你知道它原是用来捣药的么!废了废了,不能要了。”月未央戚戚然抱着两拳大的捣药坨子甚是心疼,眉头拧到了一起。 “啊?”她有些摸不着头脑,“石砧烤了鱼,你说沾了腥了不能要了我尚能理解,可这坨子不过捣了韭花怎么也废了呢?” 月未央满眼生无可恋:“佛家所忌荤腥,腥乃生肉,而荤则指臭菜,葱蒜韭薤兴渠,包括坨子里的韭花,明白了么?算了,想你深涉红尘污秽,也难以体察佛家清净本善之意。”她拂袖坐下,神色清冷,“梦觉寺是座小梵刹,供不下姑娘这尊大佛,还请下山去吧。” 姬罗预面露讥笑:“深涉红尘污秽…姐姐何出此言?自己不食人间烟火也管着别人食色性也,岂有这样的道理?佛家忌荤腥,也忌贪嗔痴慢疑,姐姐清早起来不由分说踢翻了石砧,此为嗔,方才又说我深涉红尘污秽,此为慢,连犯两戒怎好意思责难他人?” “伶牙俐齿,不输从前。” “说的好像姐姐从前认识我,若从前你我真的相识,便知我是怎样的为人,断然说不出深涉红尘污秽这种话!”姬罗预说罢走向墙根边躺着的紫蔻身边,本想等她醒了再走,眼下却是一刻也待不得了。 月未央这才注意到紫蔻,不知姬罗预从哪把人捡回来的,她过去想要搭脉,却被姬罗预拦住:“不劳姐姐费心,已经切过脉了,惊悸过度昏厥而已,我背她下山就是了。” “山路崎岖,等她醒来再走不迟。” “哪敢,我在这里怕污了佛门清静之地!”倔劲上来了,九头牛也拉不回,这倒和从前一样。 月未央欲言又止,眼睁睁看着她背起紫蔻,结果还没走两步,迎面撞上了正背着花生的小泗过来,山道就那么窄,两人让无可让,避无可避,她这才放下了紫蔻。 “哪来的小和尚?” “哪来的天仙姐姐?”小泗明眸璀璨,巴巴地盯着姬罗预,“从未见过像姐姐这样的人物,难不成是菩萨显圣了?”在他眼里,世间至美之人大抵就是佛堂前三炷香供着的观音菩萨了吧,不知算不算冒犯。 “小和尚年纪不大,倒油腔滑调得很。快别挡道,我得走了。” “天仙姐姐别急着走呢,小僧带了花生过来,很香很好吃。”说着抻开他的小手掌,掌心两颗饱满的花生粒是百日红的颜色,“本来给月月娘带的,既然天仙姐姐是她的朋友,当然见者有份。” 姬罗预气呼呼地白了眼月未央:“我深涉红尘污秽,频惹是非恩怨,怎配做她的朋友!” “天仙姐姐有所不知,这里是扫羽轩,月月娘的栖身之所,寻常不会带陌生人过来,只有大猫守在门前,姐姐是第一个来到此地并宿在此处的山下人,不是月月娘的朋友又是谁?” 姬罗预很感激昨夜里月未央替她解围,虽然她最后气血攻心晕了过去,大抵也猜得到是被谁所救,可月未央今日种种实在寒了她的心,既然觉得她不干净,为何还要救她呢? 月未央轻咳两声:“好了,别闹了,等她醒了之后再走不迟。” “岂敢,不怕佛祖容不下我?”眼睁睁看着台阶,她就是不下。 月未央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不得不柔声细气道:“方才是我不对,唐突姑娘了。” “哈哈哈哈……”姬罗预还没说话,房檐上忽然传来放肆的笑声,“央央,可从未见过你低头呀,今天太阳莫不是打西边出来的?” 月未央随手一枚石子扔上去,崖望君立刻腾身下来:“哎呀呀,没打着。”还一脸嘚瑟地笑着。 “方才去何处鬼混了,清早起来也不见你人影。” “主儿招呼我过去打扫佛寺庭院,昨夜可真是场腥风血雨呢。”说罢玩笑地看着姬罗预,“美女醒了?昨夜睡得可好?” 姬罗预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真身:“还不错,没有沦为虎伥实在三生有幸,在此要多谢阁下的救命之恩和不杀之情。” “嗯?”崖望君愕然,递了个眼色给月未央,月未央也回了个眼色给他:你该不会忘了她的前身? 他这才反应过来,没错,姬罗预的真身是雪岁阑,雪岁阑的前身说来大有名堂,原是月净尊者的案前灯,半盏琉璃火,照尽天下妖魔,怎么会看不出他的真身呢?只是这些,她自己恐怕都已经忘干净了。 “哎呦呦,今早主儿还说呢,怎么昨日里收回来的花生种子少了半袋子,原来是被你这小贼给偷了,走,跟我去见主儿。”崖望君说着就要拉着小泗离开。 小泗也委屈:“出家人的事怎么能叫偷呢?再说我也不是故意的,还以为是花生,没想到是种子,我这就去给大师兄送回去,你这大猫别、别、别拽我耳朵。” 崖望君拎着小泗走了,临走前还向月未央眨了眨眼睛。 月未央明白他的顾忌,问道:“你如何知道崖望君的真身是白虎?” “白虎?”姬罗预反应了下,忽儿笑道,“原来是白虎呀,我还当是寻常的老虎呢,难怪长相俊俏可人,将这样的人物养在身边不怕破了你的色戒?”说罢笑得花枝乱颤。 月未央目光冷冽,抽出腰间的朱笔化成赤芒剑抵在她的脖颈间:“污言秽语,别让我后悔救了你。” 姬罗预方才的话并非在侮辱他人,而是在侮辱她自己,侮辱雪岁阑,月未央忍无可忍,实在不愿将她\'同之前的雪岁阑联系起来! -- 第13页 “剑在你手里,后悔了可以随时赶尽杀绝,不必威胁我。”姬罗预并不在意,笑意不减,道,“我只能从影子判定妖物真身,崖望君是虎没错,我却看不出他是白虎,可你若要探问我的底细,劝你们也别费工夫,辨影识妖的本事我生来就有,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样的回答你满意吗?” 指尖轻轻推开她的长剑,明眸之中仍是戏谑,姬罗预倾身微侧,倒卧在石椅间不掩风情,绣襦又褪到了臂弯,半为勾引半为挑衅。 月未央眯着眼睛轻挑剑尖,将她的绣襦又盖回肩上:“辨影识妖的本身你生来就有我知道,可这风流放纵的秉性也是与生俱来的么!” 姬罗预侧目:“那个小和尚叫你月月娘,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以女子之身留驻梦觉寺?” “月未央。”她只报了名字,其他再不言语,姬罗预会意,也不再逼问,只是点了点头。 “原以为你与虎为伴定不是个俗世凡人,可看来看去也并没有过人之处,那双眼睛生得极美,却看不透人间疾苦,罢了。”姬罗预起身,又将衣服褪了下来,准备背着紫蔻下山去。 月未央拦在她面前,斩钉截铁道:“随你怎么说,反正今日我不会让你衣冠不整下山去!” 姬罗预嗤笑:“姐姐可来自通天河?管得够宽的,今日我若非要衣冠不整下山去呢?” 月未央收回了剑,脚尖对着脚尖站在姬罗预面前,伸手将她的衣服整理得端端正正:“若是置清誉名节于不顾,视蜚语流言于无物,大可以作践自己。” 想来讽刺,先前千次万次都是为她解衣宽带,今日却要为她系紧腰裙,果然世间千般,都是要还的。 “作践?”姬罗预自嘲地笑着,双手搭在月未央的腰间,轻踮脚尖在她耳边呢喃道,“姐姐,有些话,我知道说了也白说,可我还是想让你看看我肩上的那颗痣,美不美?” 月未央惊诧,掀开她的绣襦,果然有颗金色的痣,她司掌一方水土气运,生死命数,怎会不知这痣是用来干嘛的。 恰逢此时紫蔻醒了过来,姬罗预颔首,狡黠笑道:“所以姐姐,像这么美的痣,谁会舍得藏起来?” 说罢拉着紫蔻离开了。 紫蔻迷迷糊糊问道:“姑娘,这里是哪儿?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姬罗预不解释,反问,“你昨夜究竟看到什么了,吓成那个样子。” 紫蔻这才想起什么东西来,神神秘秘地对她道:“姑娘,昨夜我才知道,原来这寺里从来就没有虎伥。” “哦?你如何得知?” 紫蔻将她的见闻一一叙说,原来她昨夜从梦觉寺后院逃出来了,之后却摔下通往灵泉的山道,在漆黑的山道下,她借着凄白的月色看到了些骇人的东西,估摸着是先前失踪的药农,传闻他们被老虎吃了之后沦为虎伥,尸骨无存,魂魄成鬼之后助纣为虐,可明明他们的骸骨尚全,人嘛八成是摔死的。 可她还是吓晕了过去,迷迷糊糊感觉有什么东西将她轻轻抬起,纵身一跃几个起伏带她离开了崖底,那东西浑身的皮毛,直到风声入耳传来一声虎啸,她彻底不省人事。 “对了,方才那位姑娘是谁?”姬罗预还未说话,她便自问自答,“莫不是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那真的是山鬼娘娘呀!” 姬罗预不想搭理她,山鬼御黑豹,月未央却与白虎为伍,根本就不挨着,不过她的真实身份确实引人遐想。 “姑娘快看,前面好像有人。” 姬罗预抬头正瞧见玞四爷带着人马往这边赶来,兴许是因为自己彻夜未归,四哥亲自上山寻人来了。 崖望君赶回去的时候,姬罗预和紫蔻已经走了,只有月未央将自己锁在了扫羽轩,窗隙间微弱的流风涌进,漫不经心地卷着烟尘,正如她此刻不平整的思绪,乱,没有方向的乱。 落衣痣,金笔御使亲点的落衣痣!御柳卿好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平白祸害雪岁阑生生世世沦为祸国妖妃! 她越想越气,忽然暴呵,“混账!” 崖望君在外吓得双腿一软,险些跪下:“央央,我又做错了什么事你明说,可别这样,怪吓人的。” 她推开门的时候,崖望君正抱着头在地上乖乖蹲着:“究竟怎么了,咱好好说话不行嘛。” 月未央深深缓了口气:“御柳卿那个混账,竟然用金笔在她肩上留了落衣痣!” “谁?落衣痣,那是什么?” “轻狂放荡之人才会有的痣相,凡生有落衣痣的地方不能遮覆,否则人会得各种怪病,就像昨夜我为了救她把衣衫给她裹了个严实,她便高烧不退一样。” “原来如此,难怪姬姑娘从不肯好好穿衣呢,香肩半露也并非她意愿,啧啧啧,金笔御使好手段……”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崖望君若有所思的模样又惹到了月未央。 “又寻思什么呢?”纤纤玉指揪着他的头发,似要掀开人家的头盖骨。 “疼疼疼疼……我在想,落衣痣如果长在臀上,那岂不是连裤子都穿不了?” “你脑子里好似有条八百年都没有清理的河沟呢,又脏又臭!”她无奈道,“落衣痣一经点画,生生世世不消不灭,雪岁阑十八世祸国妖妃的命格许是这样来的吧,嘁,我还当她是自愿的。” -- 第14页 “世人不信她也就算了,你也不相信她,得亏雪姑娘忘了和你的前尘旧事,否则要伤心死了。” 月未央出神:“她真的忘了吗?既然如此,她为何会指引我注意她肩上的落衣痣?寻常谁会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崖望君惊觉:“不是吧,这么说来的确奇怪,央央你还记得昨夜在灵泉,姬姑娘对段世清说了什么,她叫他师父!” “看来她对御柳卿的记忆并没有随着轮回转世而消怠,应该就是拜她肩上的落衣痣所赐。” “你的意思是雪姑娘的落衣痣已然经过御柳卿本尊点化了?” “无论是金笔还是朱笔,只要点了痣则相当于盖了章,轮回转世以后前尘尽忘,须经本尊点化才能忆起过往,可此世他们两个分明同时转世轮回,御柳卿根本没有时间去点化她,难不成是我疏忽了什么?” “凡事不要总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多想想别人,兴许是孟婆汤掺水了呢。” “我看是你脑子掺水了。” 崖望君没皮没脸地笑道:“央央,说真的,连御柳卿她都记得,说不定也不曾忘记你呢。” “没可能,存思录上尚有她的笔迹,当年的情分她已付诸笔端,半点不曾留给自己。” “我听说只要把自己所见所闻所感所想化成文字记于存思录上,方可忘却那段过往,可谁也不能确定雪姑娘当时真的毫无保留全部记下,在那之后你可翻看过存思录?” “不曾。” “为何?” “不敢。” 崖望君沉思良久,不知如何相劝,只得干咳两声缓解尴尬道:“御柳卿的朱砂痣是我们点的,你准备什么时候点化他?” “时辰到了我自然会把往世的记忆还给他,不急。” “不急么,如果不让他恢复记忆,以后要怎么撮合他与姬罗预,昨夜在灵泉什么光景你也看到了,两人分明相看生厌的样子。” 月未央另有筹谋,不急不慢道:“谢丞修强掳许绯槿上榻,后又将人逼死在段府栊香庭,姬家必然不会罢休,姬伯谦老爷子向来偏宠女儿,此事定然也会依着姬罗预的意思来,我看不把许绯槿的排位送进谢家祠堂,她是不会就此收手的,由不得段伐阳不答应,与姬家结了梁子断了财源,段家累世家业怕要受牵连,更兼段世清执意要退掉祝家的亲事,腹背受敌,段伐阳肯定会让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迎娶姬罗预,后面的桥段水到渠成,根本不用我们推波助澜。” “等等,慢些说,我反应不过来,你刚刚说段伐阳答应什么,段世清怎么就要迎娶姬姑娘了?” 月未央翻了个白眼,再不言语。 “看看,又犯了慢戒不是。”崖望君越想越不对,“央央,方才你好像没有交代谢丞修的下场,你可给他题了判命诗?” “当然,毕竟有富贵的命格在,绕不过他去。” “你说像谢丞修这样的禽兽,还留着他做什么,巴巴给写了判命诗,丢给我塞牙缝他不香嘛。” “嘘……”月未央抬眼低眉,“菩萨面前,慎言。”说罢挥衣拂袖而去,口中兀自呢喃:“朽木不才难丞弼,金顶颓垣莫修葺; 白骨坟前闹风月,温柔乡里醉失迷;阴阳不问有无情,丧乐为迎已亡妻;纵死甘赴裙下臣,美色如刀夺命去。” 崖望君闻之失笑:“好一个‘白骨坟前闹风月,温柔乡里醉失迷。’什么王权富贵,不过大梦一场空,不如我这山人快活呀!” ☆、第 6 章 梦觉寺门前二百来梯石阶,结结实实地滚下来会怎样?落地的时候他筋骨散架,天昏地暗,段世清喊得嗓子都哑了,一身的冷汗浸湿了被褥,醒来时脸色苍白,浑身酸痛。 十几年来同样的噩梦不断地重演,他却依旧不能对梦魇麻木,每次都感觉濒临鬼门关又忽然惊醒,可梦里的场景他却从未经历过,直到去了梦觉寺,上了青石阶,那种熟悉而惊惧的感觉迎面袭来,他才幡然醒悟:难道菩萨想要开悟我? 想起压在枕下的祈愿牌,他又翻身呕了起来。 日上三竿的时辰,栊香庭挤满了人,站在床边的是位身着樱草色纱裙的姑娘,衣裳鲜亮,人也明媚,乌亮的长发倾泻而下,两边紫牙乌珠子玎玲作响,原本有些婴儿肥的娃娃脸伶俐又俏皮,却又因为抢眼的几抹玄紫色而稳重起来,犹如黑曜石的眼珠一刻也不闲地转着,一看就是个有主意的。 “思窈,你怎么来了?”段世清迷迷糊糊,但也认得出来段思窈,段家最小的女儿,仅比他大一岁不到,所以也就不常叫姐姐,两人只以姓名相呼。她不像同龄闺阁女子平日里只喜欢琴棋书画,女工刺绣什么的,她从来只跟在段伐阳身边,为父亲鞍前马后,段世清知道她肯来床边伺候,八成是父亲吩咐的。 段思窈递过来杯茶汤给他漱口:“又梦魇了?从小到大你梦魇的毛病就没好过,吃什么药都不管用,要不请人过来看看也行,就怕是什么邪症,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 段世清没有理会梦魇,反而拉住她的袖子:“思窈,父亲可动怒了?” “当然。”段思窈妥妥放下茶汤,“昨夜你去何处疯玩了,为什么一回到家就嚷嚷着要退亲?与你定下姻亲的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也就算了,可偏偏是祝孟桢,东都城无论老少都要尊称一声圣姑的祝家长女,当年父亲为了与祝家联姻可谓大费周折,不曾想你今日却要退婚,知道你平日里胡闹惯了,怎的婚姻大事也都不放在心上?” -- 第15页 段世清有苦难言,磕磕绊绊道:“思窈,此事你务必要劝下父亲,我绝对不能和祝孟桢成婚,她、她、她……” “她怎么了?”段思窈甚有眼色,看他神情不对,即刻摒退了一屋子的丫鬟婆子,“说吧,我听着。” 即便如此段世清依旧难以启齿。 段思窈挣开了他的手,用帕子擦干了他额角的汗,试探地问道:“昨夜你去了梦觉寺对吧,听你手下的人说在梦觉寺后的灵泉那里你又遇到了仙人跳?” 之所以要说‘又’是因为段世清先前曾被人暗算过,论起来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按理说身为富家子弟这本没有什么稀奇,可段世清不同,他向来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身边伺候的丫鬟都很少,更别说设计他的还是什么青楼花魁袁青青,东都城人人都知道段家少爷最恶风尘女子,所以他从不留连烟花之地,一门心思全在细犬追兔上。 当时花魁勾引不成只好设计请君入瓮,宴席间歇给他喂下了相投散,可不知怎么,当他们发现袁青青的时候人已经魔怔了,披头散发地吟唱着不知所谓的词曲,衣衫完好不像云雨之后的样子,可见奸计未遂,但怪就怪在段世清,他当时昏卧床榻,衣衫凌乱,显然醉梦春宵彻夜寻欢,而后他自己也回忆说当时无法抵抗相投散的药效,确确实实与眼前女子共赴云雨,甚至连宽衣解带的细枝末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他眼前的女子并非袁青青,那又是谁呢? 多年来没有答案,历经此事他更加厌恶风尘女子,让人扒光了袁青青的衣裳,任凭她又疯又傻地在街上笑着闹着,曾经多少富家子弟千金买笑的花魁落得如今模样,不得不叹暴殄天物,可再怎么妖娆的皮囊于段世清而言都弃之如敝履,人间污秽而已。 “昨晚在灵泉我遇到了姬罗预。” “你说什么?”段思窈满脸不可置信,“姬家独女姬罗预?她可是姬伯伯的掌上明珠,从不轻易见人的。” “错不了,她为了寻人上了山。” “寻谁?” 段世清极不耐烦:“一个叫绯槿的随侍丫头,我先前也见了,表哥掳回来的。不过看姬罗预的性情,昨夜灵泉戏水,明目张胆地脱衣勾引,好不恣意快活,这样的主子能带出怎样清白的侍婢?绯槿孤身上山本就可疑,还正好遇到表哥,分明早已安排好的,依我看表哥才是被设计的那个。不过姬家毕竟是名门望族,真正闹起来谁的脸上都不好看,父亲也定会为难,还是劝表哥给那丫头一个侍妾好了。” 段思窈愣怔:“你…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么?” “绯槿已经死了,就死在你栊香庭的门前。” “什么!”段世清惊诧到眉毛飞起,正要起身去看,却被段思窈劝下:“别去了,父亲正和姬家大公子在正殿说话,特地让我过来看住你,别让你再莽撞了。” “姬元锦都来了,为了一个丫头也至于,还有谁,姬罗预呢?” “别急,姬姑娘没有来。” 听他说在寺后灵泉遇到了姬罗预,段思窈原以为他苦心孤诣要退掉与祝家的婚事定是为了姬家大小姐,两人郎才女貌,一见钟情也并非不可能,更何况他们二人缘分不浅,毕竟同年同月同日生,可之后段世清对姬罗预的形容仿佛不是那么个意思。 脱衣勾引?姬罗预毕竟深受千人宠万人捧,大家闺秀的家教还是有的,不至于吧。 段伐阳将姬元锦送出门,赔上了三百两白银,在他眼里一个丫头的命当然没有这么值钱,只不过冲着姬元锦的面子,该给还要给。 可姬元锦没有收,彬彬有礼躬身而道:“人我就先带回去了,段世伯不防考虑考虑晚生的建议,此事不急,我们可从长计议。”说罢命人将绯槿的尸身抬上了马车。 姬元锦是姬伯谦的长子,也颇有世家公子的风范,谦和文雅,温润如玉,单看他并没有什么特别,可若兄弟四个一起比较,就知他的好处了。 二爷姬定桥精于谋算,处世果决狠辣,对外七分铁腕,对内三分柔情,姬家药材输运和往来账目多半握在他手里;三爷姬云灼一身的仙风道骨,为人也极仰慕仙踪,常与人结伴云游世外,不问商事;四爷姬玄玞就更不用说了,从来都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主,性格狂放无忌,处世又周全圆滑,狐朋狗友遍天下。 如此看来,姬元锦还算个正常些的,派他过来,证明姬老爷子不想大动干戈,可姬元锦的性格与其他三兄弟纵然再怎么迥异不同,有一点是一样的,四个哥哥都极为宠妹,毕竟也只有这一个妹妹。 所以姬元锦领命过来之前已经问过了姬罗预的意思,根本不是银子多少的问题,她想让绯槿的牌位进他谢家的祠堂! 开什么玩笑,谢丞修是汝宁王的血脉,即便身为庶出将来不能承袭王爵那也是如假包换的世子,身份之尊贵不言自明,而许绯槿乡野穷苦人家的女子,怎么能进谢家的祠堂?祠堂历来只有正室可进,这不是逼着谢丞修娶许绯槿为妻嘛,门不当户不对就不说了,两人还隔着阴阳呢,娶亡女为妻,当喜事办呀还是丧事办呀? 姬罗预通通不考虑,姬元锦找到她的时候人没有哭,安安静静地在枣木下的秋千上坐着,但那两只眼睛肿得厉害,仰起头说话时声音也哑哑的:“生而为人,哪有什么贵贱之分,谢丞修为何不能娶绯槿为妻?人都糟蹋了,难道还不该给个名分嘛。” -- 第16页 姬元锦心疼得很,明知妹妹提的要求根本不可能实现,可他也不忍心驳回:“我去与段世伯好生商议商议,他也并非不讲道理。” 可结果呢,段伐阳只愿赔银子,别说三百两,三千两他都愿意拿,可若让一个丫头进了谢家的祠堂,别说汝宁王那边不会答应,他段家的脸面也别要了。 段存熙身为汝宁王的侧妃,在王府确实不怎么得势,先前谢丞修还不成气候,少年时身子又不好,哪经得起王妃暗地里三翻四次地蓄意谋害,段存熙担心自己无法保住儿子的性命,就借着养病的由头搬回了东都城,住在了段府。 可没想到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又惹了姬家,谢丞修跪在母亲门前的时候,段存熙气得偏头痛都要犯了:“你别来给我认错,我可受不住,找你舅舅去,他若为你平了,咱们母子尚可苟居段府,他若袖手旁观,我只得带着你回汝宁王府,届时让你父王出面了结,不怕此事压不下来,可你动脑子想想,你父王从来就瞧不上你,出了这样的事情你更别想在王府争得一席之地!” “父王瞧不上我,还不是因为母亲不争气,时时处处忍让着大姨娘,才致使我们逃难似的来到这个破地方,不过玩个婢子而已,也被人家追着非要送牌位去我们谢家祠堂!” “反了,反了你了!你给我滚,滚!”段存熙起身猛了,眼前一黑步子东倒西歪,一旁的谢丞婉赶紧过来扶住母亲,她素净的衣衫染了药香,更添从容的气质,说话又沉稳平和,与之相处说不出来的舒服:“哥哥,你知道母亲什么身体,连日里还进着药呢,怎么忍心惹她生气?此事你不防先去找舅舅商议,想必他那里已经有主意了,虽然我们寄人篱下不得不看人脸色,但舅舅不是不讲情面的,更何况此事还关系到段家脸面。” 最后一句是重点,谢丞修会意:“那你照顾好母亲,我这就过去。” 谢丞婉自小也生在王府,与她母亲段存熙不同,她知分寸,懂礼数,凡事不与人争,但一双眼睛甚是透亮,别人心思是好是歹她看得清清楚楚,防归防着,却没跟谁斗过狠,有什么好东西也从来不争不抢,总是让着姐妹们,虽是王府小姐,可她不喜奢华,吃穿用度与侍婢并无多大差别,各房姨娘自然不将这个平平无奇的小丫头放在眼里。 可没有想到的是,段存熙带着儿女返乡之后,王爷有时回想起来,最挂念的还是这个女儿,年年春去秋来三五封家书,也都在关心谢丞婉,对她那个不成器的哥哥不闻不问。 正应了那句话:不争,乃大争,不争,则天下人与之不争。 段伐阳在正厅坐着,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心乱如麻,谢丞修蹑手蹑脚地溜进去,跪在堂前道:“舅舅,修儿又闯祸了。” “我送出手的银子,姬家总归是没要啊。”段伐阳对这个外甥头疼至极,“起来吧,自己人不用跪着。” “舅舅的意思是,姬家不会善罢甘休?” “没错,送牌位进谢家祠堂是不可能的,只是不知道姬老爷子要怎么打发她那位掌上明珠,明日我备上厚礼,你随我一道去看望看望他老人家,就当赔罪了,毕竟我们有错在先。” “不是我说,舅舅,玩个婢子而已,当真这个大的动静?”谢丞修直到现在仍然认识不到自己的过失,挤眉弄眼不以为然。 段伐阳扶着太阳穴:“你若是知道姬夫人的出身便不会有此疑问了,她原是农户之女,并非什么大家闺秀,可她嫁进姬家后,姬伯谦从没有纳过二房,夫妻一向和睦,又孕有四子一女成年,功深徳满,所以姬家向来不看重出身,再加上姬家的田产耕作,大半要倚靠农户劳力,自然要笼络人心,若这个丫头的后事处置欠妥,怕会寒了下面人的心,姬伯谦定然两头为难,也不容易。你年纪尚轻,不做家翁,不晓得其中利害。” “是我冒失了。”谢丞修这才意识到自己办了件多蠢的事,幸亏舅舅不曾责怪,否则他真要跟母亲收拾收拾回王府去了。 段伐阳膝下五个女儿一个儿子,向来对儿子偏重些,无论段世清多不上进,他也从未出言教训,对谢丞修亦是如此。 姬元锦把段伐阳的意思告诉给了姬罗预,姬罗预红着眼眶叹了声:“意料之中。” 姬伯谦也心疼女儿,晚间吩咐厨房做了她爱吃的菜,并且传令各个府院,不年不节的莫名其妙地办了场家宴,连清明祭祖都没有到场的桥二爷和灼三爷,这次因为妹妹不开心全都赶了过来。 “预儿,这都是你喜欢吃的菜,你好歹吃些,这两天粒米未进娘怎么能不心疼。”姬夫人想要掩饰情绪,可看女儿闷闷不乐,怎么也乐不出来,姬伯谦更是束手无策,暗暗地看了四个儿子,抬脚狠狠踩住了姬玄玞:“平日里主意挺多,倒说几句话呀。” 玞四爷一口羊羹没咽下去,险些呛出来,咳了几声之后还得赔笑:“预儿,别拘着,吃菜呀,饿坏了身子四哥心疼。”三参鹿肉都给她夹到了碗里,她硬是不动筷,玞四爷也只好放下碗碟道,“知道你烦心什么,这样吧,明日四哥陪你去趟段府,你若不想去,我一人去也行,咱们当着谢丞修的面把此事了结了,如何?” 老爷子不愿意了:“瞧你那点能耐,自己去不行嘛,偏要拉着你妹妹抛头露面,明日你过去不用客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天塌下来我担着!”本来让姬元锦去和谈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可段伐阳妄图用三百两平息此事,简直拿姬家当要饭的,他们缺那三百两吗?他们想见的是段家的态度。 -- 第17页 凡事先礼后兵,既然大公子去不管用,倒不如让四公子去闹闹也好。 灼三爷性情恬淡,不喜争吵,他向来最烦这种场合,可为着妹妹今日也来了,还招呼随侍递来两壶酒,打开盖子的瞬间酒香四溢:“预儿,知道你喜欢江离秋,醉景楼这个时节还没有,我专程去了趟宛城南陌,给你沽了两壶回来,就算赏三哥个脸面,进点吧。” “让三哥费心,是我不好。”姬罗预摇着酒杯,心心念念的酒此刻也失了味道。 灼三爷笑道:“明日将这些烦心事都交给你四哥处理,三哥陪你去逛庙会如何?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热闹了。”让一个终日云游世外不问俗事的人主动提议去逛庙会,这得是多大的牺牲啊。 姬罗预却摇摇头:“三哥,我都已经这么大了,早就不喜欢逛庙会了。” 桥二爷一言不发,冷冷坐在一旁,看似波澜不惊,可眼底却已翻江倒海。他向来不苟言笑,在外叱咤风云,别人都要看他的脸色,可只要回到这个家,他总不自觉地看妹妹的脸色,妹妹不开心,他自然也不开心,想着与段家的账务千头万绪,眉上的寒霜就更凝重了。 “预儿,二哥的脾气你知道,我、我也不知怎么安慰……大不了以后他们段家的生意咱们不做了!” 听了这话,老爷子的手一抖筷子险些掉下来,几个小崽子玩得挺大呀,都不会动动脑子想些两全之策嘛! ☆、第 7 章 姬罗预瞧了眼漏刻,时辰不早了,为了让父兄安心,她提起筷子打算敷衍几口了事,正在此时一个小厮莽莽撞撞地闯了进来。 “锦爷,锦爷,绯槿的棺椁堆在道儿上怪吓人的,刚才天黑,刘妈没注意撞到了棺材上,险些给吓晕了过去,喂了颗养心丸才救回来,要不咱给挪个隐晦点的地方?” 姬元锦回眸问道:“许家的银子打发了?” “打发过了。” “既然如此,连夜埋了吧。” 姬罗预听罢,又放下了碗筷:“不能埋!让人抬我房中吧,明日我亲自将绯槿送去段府,这门亲事他们认也好,不认也罢,绯槿应是谢丞修明媒正娶的妻子,亡妻殡葬,不该由我们来办!”说罢躬身赔礼,“父亲,母亲,兄长,你们慢用,我吃好了。” 紫蔻跟在后面吓了一身的冷汗:“姑娘,你怎么能对二爷三爷那样呢,他们也都在为你着想。” “我知道,我很过分,我在无理取闹,可……”说话间又哽咽起来,她向来意气用事,不怎么考虑后果,想不了那么长远,只管做眼下的,若时时处处考虑周全,滴水不漏,也不是她了。 翌日,天才蒙蒙亮,紫蔻就黑着眼圈叫醒了她:“姑娘,起来梳洗吧,已经卯时三刻了。” 姬罗预翻了个身:“你倒醒得早。” “与其说醒得早,还不如说我根本就没睡着,房间里摆个棺材,谁能安心睡觉呀,虽然说里面是绯槿不假,可也怪吓人的。” 姬罗预起身揉了揉眼睛:“更衣吧。对了,开棺给绯槿也稍加梳洗,我要给她上妆入殓。” “姑娘,你还真是……胆大!”紫蔻满脸都写着抗拒,可说归说,姑娘还是极重情义的。 今日她决定将绯槿送去段家,铁了心了,谁劝都没用,小厮七手八脚地把棺材刚抬出门,想着放在檐下喘口气,谁知眨眼的功夫,一顶厚呢帷帘的暖轿堵在了门口,好大的阵仗呀!掀开轿帘还有个炭火盆子,中秋还没到呢,这就急着过冬了? 段伐阳往日看着还硬朗,可不知怎的,今日下轿的时候摇摇欲坠,让人看了着实不忍心,谢丞修夹着尾巴跟在后面,手上捧着精心准备的厚礼,后面还跟了十几个镶金嵌玉的大红箱子,看样子不像赔礼,倒像下聘。 姬罗预纵然不知谢丞修长什么样子,可穿戴如此华丽的公子在段家除过段世清就是他了,而段世清的样子她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位必然是谢丞修那禽兽无疑,她两眼看过去,仿佛含了钉子。 谢丞修扫了眼姬罗预,美,真美!可她的眼神让人感觉如芒在背,平白无故出了身冷汗。 段伐阳正想说话,却见姬伯谦出来了,两人热络地寒暄起来,说话间把人带到了正厅,姬罗预不知道父亲什么主意,也没有妄动。 “来人,看茶。”姬伯谦笑吟吟道,“段老板,长久不见,新添的白发不少呀,这怎么还没入冬呢就烧上炭盆子了。” “我已经是半截入土之躯了,可没有翁老的福气,儿女双全,各个都能独当一面,我福薄,只有那么一个儿子,也只有这么一个外甥,将来必得睁大眼睛找个温婉贤良的女儿家给辅佐着才能放心,否则别说我不同意,王爷必然也不同意呀。” 威胁,绝对的威胁。 “段老板说笑了,令公子先前已经定下了祝先生的千金,圣姑名声在外,还怕不能辅佐令公子?至于谢世侄嘛,身份尊贵,续弦再娶定能找个门当户对的王府千金。” 续弦?这不明白着要他承认绯槿为亡妻了嘛!谢丞修慌了,求助的眼神望着舅舅。 段伐阳也不反对,借坡下驴道:“翁老所言极是,对了,我刚来的时候,看到门口那女……”这只老狐狸说了这么多,原来意在姬罗预,如意算盘打得响亮,段世清和祝家联姻,谢丞修和姬家联姻,如此他段家在东都城可以横着走。 -- 第18页 如此盘算还有一层意思,绯槿丫头若真成了谢丞修的亡妻,那姬罗预再嫁过去岂不是和自己的丫鬟平起平坐?何况谢丞修还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姬伯谦瞧了出来,怎能任他盘算,打断了他的话道:“那棺材是吧,昨日犬子已经登门拜访过了,所为何事想必段老板也清楚。” “清楚,我还没有老糊涂,可我今日过来,翁老知道所为何事吗?” 姬伯谦正想出言相阻,段伐阳却起身行礼道:“翁老,咱们两家老交情了,您可别推辞呀,今日我带着这个不争气的外甥过来求亲,也实在没有办法,他心宜令千金日久,若非求而不得,也不会在一个丫头身上下功夫,谁知那丫头会错了意,自己撞死在了段府,我段家并非不讲道理,可以对那丫头负责,只求翁老成全我这个外甥,将来令千金嫁到王府,必然也亏待不了她,再说,他们二人郎才女貌,咱们做长辈的何乐而不为呢?” 段伐阳不愧是做生意的,一张嘴颠倒黑白毫不费力,谢丞修自己都给吓着了,心宜姬罗预日久?进门的时候才初次见面啊!舅舅果然高明,如此想来抱得美人归也不错,即便因此不得不给那个丫头名分也还是赚到了。 姬伯谦的不乐意都写在脸上了,那可是他的心头肉呀,正欲反驳,姬元锦过来了:“不知段世伯和父亲正在会话,唐突了,只是方才路过的时候听到有人说谁要娶我妹妹来着?”说罢扫了眼谢丞修,“该不会是谢兄吧,那我妹子可当不起,她一非出身世家,二非温婉贤良,怕会委屈谢兄。” “不委屈,不委屈。”谢丞修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谢兄话不要说太早,我妹子不似寻常女子,总爱玩些胭脂水粉,不过不是给她自己上妆,是给死人上妆,昨夜绯槿丫头的棺材就停在了她的闺阁,谢兄开棺去看,那丫头的脸上妆容十分精妙,她就这点癖好,其他也没什么了,你多担待担待。” 谢丞修一个冷颤,脸色苍白,绯槿的死状他见过,太倒胃了,姬罗预好端端的美人胚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嗜好?想想都几欲作呕。 玞四爷满面含笑,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谁,谁要娶我妹子?段世伯你也太偏心了,我可是你看着长大的,如今还没有妻室,你倒先操心我妹子了。”他大摇大摆地坐下,跷起了玩世不恭的二郎腿,“段府那么多姐妹,世伯随便给我相两个如何,我不挑,眼不瞎,耳不聋,是女的就行,待我完了婚才能轮到我妹子。” 明目张胆的骂街,却不带一个脏字,他玞四爷算是头一个。 段伐阳脸色铁青,正欲出口教训,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莫要放肆。”桥二爷一袭靛青色的衣衫缓步走来,那双眼睛如刀似箭,毫不掩饰其锋芒:“段世伯,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其他兄弟他当是小辈,想教训就教训了,可桥二爷把着商货命脉,手中权势都要盖过他老子去,实在不能小觑:“世侄近来可好?” “托世伯的福,好得很。方才听说谢兄想迎娶我妹子?” “不错。” “那我们两家可就亲上加亲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拿世伯当外人,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想与世伯商议,今年呢收成不怎么好,玄参、黄芪、苍术走俏,辰砂、龙齿也不多,不如先仅着归德府张氏拿货,剩下多少咱们自己人都好商量,世伯意下如何?” 这小兔崽子是要断他的货源呀!段伐阳气得双手发抖:“世侄,生意归生意,亲戚归亲戚,不至于,不至于……” “那可不行,段家要娶我妹子,我定要对段家特别照顾。” “此事不急,咱们可以从长计议。”段伐阳抬袖擦着额头上的汗,“我今日过来也就提个亲,若真有不方便的地方咱们也不强求,是吧翁老?”相比于他这几个儿子,姬伯谦算是好相处的了。 “段老板别介意,这几个犬子平日里被我宠坏了,说话口不择言,别跟他们计较。对了,绯槿丫头的后事段老板预备如何处理呀?”姬伯谦暗笑,不急不慢地泯了口茶。 “这个嘛,说要将牌位送进谢家祠堂,着实为难。” “知道世伯为难。”说话间姬罗预走了进来,她在外听了半晌,灼三爷也劝了她许多,她终于打算妥协一二,“要不送绯槿的牌位进谢家祠堂,要不八抬大轿迎绯槿过门,二选一即可,世伯意下如何?” 段伐阳越想越不对:“可人都死了,怎么八抬大轿娶进门?” “人活着怎样抬轿,人死后就怎样抬棺,很难吗?” 白事当成红事办,别说他段伐阳闻所未闻,连姬伯谦也第一次听说,这个丫头从小到大想法都稀奇古怪的,他也见怪不怪了。 谢丞修脑袋转了转,反正也不用跟死人同房,只是娶进门而已,可以接受,但好像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姑娘,你说的容易,那娶亲的时候奏丧乐还是奏喜乐?挂白缎还是披红绸?” “当然是奏丧乐挂白缎了,人都死了,你还想多欢天喜地不成!之后绯槿出殡安葬也要由段家来办,如何?” 段伐阳连叹三声,不得已答应下来。 所以大清早的送进姬家大宅的是聘礼,他们接回去的却是亡妻了。好事多磨,这种丢人的事情就不用闹得满城皆知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给办了,等不了往后。 -- 第19页 段伐阳亲自操办,请的是丧葬礼乐,规程走的却是婚嫁礼俗,所到之处惹得议论纷纷,东都城百年难得一遇的新鲜事。 “听说那丫头死得很惨。” “死得惨又如何?能够嫁到段家已经算前世修来的福气了,若还活着,怎么也不会是这样的归宿。”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人都死了,婚丧嫁娶再怎么轰轰烈烈又有什么意思?” 谢丞修坐在马上,头垂得很低很低,原来他也知道丢人。 正应了月未央笔下那句:阴阳不问有无情,丧乐为迎已亡妻。 山上的风扫着横飞的落叶,用力地打在破檐陋瓦上,磨得耳根子极不清净,那个秋天可不像现在这么喧闹。 月未央抱着本书躲进了梦觉寺,菩提树下的石桌旁早已有了个人影,静静地在打坐。 “主儿,扫羽轩太吵了,我过来你这里躲清静。” 和尚慈眉善目,一身木兰赤的坏色衣修展干净,身侧风起云涌,他却不动如松,观其眉目清明,唇红齿白,如玉般修长的双手合十于前,口中默默颂着莲华经,眼前这位正是梦觉寺大师兄,净淮。 直到月未央落座,他才睁开了眼睛:“不是风不静,是你的心不静。”声若平湖之涟漪,缓和而荡涤人心。 刚翻开的书一页都看不进去,月未央侧目:“主儿,雪儿的判命诗我还没有题,不知道如何下笔,怎么办?” “你所要题的并非雪岁阑的判命诗,而是姬罗预的判命诗。” “有区别吗?” “有。” “在我看来也没有什么区别,雪儿她似乎并没有忘记前尘旧事,御柳卿干了什么她记得清清楚楚,唯独却不记得我。” “她之所以记得御柳卿,是因为肩下的落衣痣在出生之时就已受到金笔点化。” “道理我都懂,可御柳卿根本没有时间去点化她。” 净淮摇了摇头:“点化她的并非御柳卿,而是贪狼星君,还记得御柳卿初来梦觉寺时带的那封金诏吗?” “那不过是贪狼的罪己诏而已,我还丢给了崖望君塞牙缝。” “那并非只是贪狼星君的罪己诏,里面藏着姬罗预的判命诗,贪狼星君有意点化姬罗预,却置御柳卿于不顾,应该别有用心。” 月未央嗤笑:“他能有什么好心,左右不过为了御柳卿打算,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容易过好这一生,就依着判命诗所言,乖乖娶了姬罗预,还了半世姻缘好再次得道升仙。”罢了,她才醒悟过来,“主儿,你方才说贪狼的罪己诏里藏着姬罗预的判命诗?” “没错。” “那怎么办?已经不在了。” “他题的不在了,你重新题过便是。你的朱笔不同于寻常执笔官的朱笔,即便是金笔曾题过的判命诗你也可拂去重题。”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题。” 这一刻,净淮看得出来她的心思已经乱了,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慈霭温和地笑道:“不难,时候到了你自然知道该如何落笔。” 流云撕扯着天边的晚霞,醉人的胭脂色一层又一层地晕开,看痴了月未央:“主儿,雪儿当年亲手书写的存思录可否借我?” “借你不难,只是你拿走之后,就别再来还我了。当初你遍体鳞伤,手握着染血的存思录求我帮你保存,那时的你是怎样的决心,今日可曾后悔?” 后不后悔她答不上来,可如果真把雪岁阑的存思录握在手里,她并不确定自己能否消受:“那还是主儿你继续帮我保存吧。” 净淮笑笑:“我现在净心修行,实在不宜过问太多山下之事,可我想听你说两句,就像讲故事那样。” “行,那我就给你讲个故事……段世清的《寺泉秋浴图》流落坊间,姬家迫于舆论压力,被迫同意与段家和亲。” 良久,没有言语。 “完了?” “可不完了嘛,半世姻缘我成全了他。还完债以后我立马打发他滚,省得在我面前碍眼!” 净淮笑而不语。 段世清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被他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从小就不务正业,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总喜欢抱着笔墨纸砚去园子里写写画画,好容易看到少爷用功的样子,府里的人也鲜去打扰,私下左不过议论两句,谁知话传到了三姑娘段临湘耳中,她久居深闺养病,不想多日不见弟弟越发长进了,说要去看看。 秋香色的衣裙还是单薄了,她又系了个碧水芙蓉的披风,夺着莲步过来了,本想悄悄地吓一吓他,可奈何身子不争气,十余步的距离就掩不住地咳起来,她的痨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治不好,只能用药稳着,所以时常看她总是面无血色,委屈了清隽秀丽的模样。 “三姐,别躲了。” 她笑也不敢放声笑,怕把咳疾带出来:“头也不回,你怎么知道是我?” “三姐身上总有种特别的味道,好似药香混着花木,沁人心脾,所以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你。” “什么时候这般油嘴滑舌了?不过是病气罢了。你在这画什么呢,寺泉秋浴图?”她探过头去,看到宣纸上一个美人的面孔,如此出众的面容简直比当年的花魁袁青青还让人移不开眼睛,只是这个姑娘为何不好好穿衣服? “这女子是谁?” -- 第20页 “三姐别问是谁,只说这样的人才许我如何?” 段临湘蹙眉:“你可别犯糊涂,爹爹早已给你定下了祝家的亲事,再说圣姑可是东都城的活菩萨,妙手回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她有什么不好,让你还惦记着其他女子?” “她很好,可我不要。”段世清桀骜的眼神隐隐藏着些戾气,段临湘不敢再说下去。 “至于父亲那边,我自会去说服他。” “你自己拿主意便好。”段临湘说罢,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直到脚步渐行渐远,四下无人的时候,段世清才提起笔,蘸了下金墨点在画中人的肩下,更富神韵,可谓画龙点睛。 ☆、第 8 章 姬罗预已经好久没有作妖了,这段时日异常安分,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八月十二大梦初醒,她满脸的泪痕,双眼空洞无神,鬼使神差地爬下床去,把衣橱里所有红色的衣服都烧了个干净。 迷迷糊糊醒来的紫蔻眼睁睁地看着她秉着烛火,神色淡然地纵火烧衣……平日里温香软玉的闺房此刻狼烟滚滚。 婆子丫鬟高呼“走水了,救姑娘。”而她却像没事人一样,孤魂野鬼似的飘出了家门,临走前还不忘带上两壶酒,紫蔻吓坏了,忙不迭地跟上,却被她喝退。 不疯魔不成活,如此随性也没谁了。 她衣衫单薄,跌跌撞撞朝山上走去,天际从黛蓝转为青白,山间渐渐回温,晨风带着些暖意,被露水打湿的鞋袜没走几步就干了,鸟鸣此起彼伏也越来越热闹,直到阳光掠过她苍白的脸,才有一丝清醒的意识浮现。 山醒了,她也醒了。昨夜那个梦即使晒在阳光下也异常清晰,她必须找人解了。 沿着熟悉的山道,前面就是梦觉寺,白天的寺庙没有那晚的可怖,反而多了些隐世古刹的味道。 崖望君嗅觉灵敏,咋咋呼呼地冲出了扫羽轩:“酒,酒,是江离秋。”掩饰不住的兴奋,锅上的白粥顿时不香了。 “哎呀,小美人,你怎么来了?”他随意扫了眼,望见山道上一抹倩影缓步走来。 丁香花色的衣裙上不绣不染,倒有种素雅的美,可这并非她的风格,转性了? 爬上漫长的石阶,再绕过狭窄的山道,姬罗预终于找到了扫羽轩,看到迎面扑来的崖望君,她下意识地侧身躲过。 “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你说你。”崖望君正想去接她手里两壶酒,不料却扑了个空,只好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 “她人呢?”姬罗预东张西望。 “谁呀?” “还能有谁,她呀。” “你说央央?向别人打听事情总不好空口白舌吧,不考虑贿赂贿赂我?”挺俊的一个小公子,不知为何挤眉弄眼起来这么欠打。 姬罗预翻了个白眼,抛出了一壶酒过去,崖望君手忙脚乱地接下了,打开盖子先闻了下酒香,顿时两眼放光,痴醉非常:“你是不知道央央平日里管的有多严,从不允许我饮酒吃肉,这谁受得了!别说我是只白虎,就算是人也把持不住吧。” 姬罗预犹豫再三,难为情地问道:“你们是夫妻吧?” “噗!”刚入口的佳酿忽地喷了出来,崖望君险些被一口酒呛得喘上不来气。 “你真敢问!说话之前不用三思的嘛。”他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你看看她那凶悍的样子,谁敢要?退一万步讲,我们俩就算是夫妻,也是她为夫,我为妻!惹不起,惹不起。” 姬罗预尴尬地笑笑:“这么说她的修为应在你之上咯?” “那必然的,她可是东都城的……”话到嘴边,他忽然咽下了,月未央身份特殊,不能随便说道。 “我昨夜做了个梦,本想找你给解解,以为你们是夫妻,害怕她误会,总要先打个招呼,可既然你们不是夫妻,她修为又远在你之上,那我还不如找她。” “啊,解梦而已,这样的小事就不用麻烦她了,我也行。” 姬罗预嗤笑:“你呀,还是赶紧抱着酒壶有多远逃多远,待会她若见你饮酒,怕是会不高兴哦,届时我可拦不住。” 崖望君顿悟,仓鼠般地抱起酒壶,撵着小碎步往山下走,忽地回头问道:“你手里还有壶酒呢,你就不怕吗?” “怕呀,你可要及时回来救我。” “你还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她就在扫羽轩的偏堂睡着呢,自求多福吧您呐。”语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大猫真是来看门的吗,也太好贿赂了吧。 姬罗预踱步轩室,堂下明净,陈设极其简单,无碑无牌无香案,一桌两席四杯盏,许是离梦觉寺近了,茶盏上浅浅落了层香灰,可见寻常也没有什么客人,她拍了拍掌心的烟尘,这里确实明净安详,可她不喜欢,她喜欢富丽繁华的,无论是居所还是平日里的穿戴,太过简朴总觉得寡淡无味。 她转身进了偏室,这里的陈设较之堂内更加朴素,虽说是女子闺房,却连面铜镜都没有,住在这样的地方真的不会抑郁吗? 忽然她眼前一亮,看到了件宝贝,与整个房间格格不入,一个金骨铸成的六角琉璃莲座华灯,那琉璃触手生温倒像是玉,可哪有这么玲珑剔透的玉?将玉打造得薄如蝉翼也极具匠工巧思了,如果在内点上烛火必然不似寻常灯光一样黯然,想来流光溢照天地,华彩披盖乾坤,她好喜欢。 -- 第21页 “彩胜斗华灯,平地东风吹却。唤取雪中明月,伴使君行乐。”她嬉笑着来到床榻前,伸手将月未央搭在额前的青丝绕在耳后,看着她熟睡的面容,静若画中美人,岁月也为其止息,独成一道风景,“雪月兼备,只欠东风了。” 考虑到此时已经巳时,从没有见过这么懒的姑娘家,她打开了窗子,风呼呼而进:“唉,可惜这时节没有东风,只有西风了。”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月未央还没醒,她先打了个寒颤,眼睛死死盯住寑被,顿时起了“歹心”。 伸手一抓,将月未央的被子据为己有,妥妥地披在了自己身上:“终于暖和些了。”她本来就穿得少,山上又冷,夺被子蓄谋已久。 令她惊喜的是这寑被上有种淡淡的香味,不似花木脂粉的味道,也不像寺里焚香那样的冲鼻,倒像是沉寂岩下的金香玉藏了千年,独纳日月精华,一朝破土而幽然散发的冷香,这个味道好熟悉好熟悉,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拉过被子她才瞧见月未央脚踝处圈圈匝匝的伤疤,似乎还有缝合的痕迹,触目惊心!这姐姐先前经历了什么?吓得她又往床尾缩了缩。 月未央冻得瑟瑟发抖,眉头微微蹙起,却仍不愿睁开眼睛,她左右翻着身,盲扯着寑被,直到两手空空才发觉不对。 她抱着双肩缩在墙角,审视着躲在床尾,裹着寑被,活像个粽子的姬罗预:“什么时候来的?” “早来了。” “为何抢我被子?” “我冷。” 月未央只觉好笑:“我不冷吗?” “你们佛家讲求舍己为人,佛祖都愿意割肉喂鹰,你让个被子怎么了?” “你也说了,那是佛祖愿意,我不愿意。”月未央伸手抓过被子,谁知姬罗预死不放手,整个人没有坐稳,随着被子倾倒在了她身上,软软的,暖暖的,香味比刚刚更幽深了。 “起来。” “我不。” 月未央面染愠色,扯着被子的手指节发白:“再不起来我就不客气了。” 姬罗预趴在她身上,有恃无恐道:“不客气能怎样?想在佛前杀生么,那可是大忌呀。” “我佛慈悲,会宽恕我的。” 姬罗预撇嘴,怏怏不快地翻身下来,月未央这才扯过寑被,严严实实地裹住自己。 忽然,姬罗预狂笑:“哎呀呀,这寑被刚刚披在我身上已经沾了腥了,不能要了吧,你怎么还往身上扯呢?也不怕我深涉红尘污秽,沾染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嘛。” 这丫头从来就爱一惊一乍的,惊得月未央睡意全无,听她这话明显还在记仇,也不想搭理她,只冷冷道:“出去。” “我不。” 有一种叛逆,叫习惯性叛逆,无论对错,先反了再说。 “我要更衣,你先出去。”月未央无奈道。 “那我更没必要出去了,快,我等你。” “滚!”月未央忍无可忍,这个滚字拖了长长的尾音。 姬罗预撇嘴,不情愿地挪着步子:“不就穿个衣服嘛,谁没见过似的,你有的我都有,我有的你还未必有呢。” 月未央反手丢出去一个枕头,无奈她已经掩上门溜出去了,真不让人省心。 穿戴整齐之后她推门出去,正看见姬罗预坐在檐下恣意饮酒,她的衣衫又褪到了臂弯,春光无限呀。若说不好好穿衣服是迫于落衣痣所赐,那她此刻情态纵情迷离,可难逃勾引挑衅之嫌呀。 “酒哪来的?” “我自备的还不行嘛。” 月未央飞起一脚,快准狠地踢碎了她手里的酒壶:“姑娘,佛前请自重。” 姬罗预又气又急:“这可是三哥特地从宛城给我沽来的,你赔!” “上次杀生食肉,这次破戒饮酒,真当我不会动你!再在这里无理取闹,我就把你绑上鱼线沉到灵泉,让你喝个够。” 什么叫冰山美人她今日算是见识了,这个美人外看是座冰山,可内里却是个时刻准备爆发的活火山,不近人情又暴戾非常。 姬罗预委屈地躲在墙角,毕竟今日上山是来求人办事的,也不好意思撕破脸,再加上崖望君这只大猫刚从山下偷腥回来,她便更加有的放矢了:“姐姐,你别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嘛。”而后又故作梨花带雨状,嘤嘤啜泣而道,“你要骂我,我便受着,你若打我,我便忍着,可若因此害你屡破嗔戒就不好了,佛祖怪罪事小,气坏了自己身子事大,我怎么过意的去?” 小绿茶有点道行,过往十八世祸国妖妃不是白当的。 月未央没有搭理她,径直走到溪水边开始洗漱。 “出什么事了,怎么还又打又骂的?”崖望君发问,姬罗预委屈地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你可别怪姐姐,原是我的错,不该带酒上山的,亵渎了佛祖,姐姐打我骂我都是我活该。” 崖望君怒斥:“央央,你这就过分了吧,她又没把酒带到梦觉寺菩萨面前,你又打又骂的不合适吧?” 月未央懒得解释,狠狠回了他一眼,指着墙根道:“那边站着去,我气消之前不准过来。” “不是,我又做错什么了?你不能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就乱找人撒气呀。” “做错什么了?我问你,她为何会出现在我房中,大清早的你下山干嘛去了?嘴边的兔毛也不擦干净就回来,还带着满身酒气,杀生食肉加饮酒,真当我瞎的不成!” -- 第22页 崖望君瘪嘴,忽又笑道:“别生气嘛,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我这就站着去。” 看来崖望君并非谦虚,在月未央面前果真说不上话,姬罗预只好止住了眼泪,一会晴一会雨,变得挺快。 “呦,不哭了?” 她破涕为笑道:“姐姐救过我的命呢,我怎么能真的跟姐姐记仇呢,再说我今日上山另有要事,不是专程来找晦气的。” “烧香拜佛的话,请出门左转。” “我不是来烧香拜佛的,只想向你打听件事情。” “何事?” “崖望君是白虎成精,想必在此地已经数千年之久,而你的修为又远在他之上,那么我所要打听的事情你肯定知道,对你而言也没有什么难的,我就想问东都城的执笔官坐镇何方?” 崖望君不自觉地回过头来,月未央的心脏险些漏跳一拍,但她依旧面不改色道:“执笔官…是什么?” 姬罗预惊讶:“你不知道执笔官?不应该呀,执笔官是天机宫在编的末流司命官,司掌一方水土气运,生死命数,如今凡间世人随便修个仙得个道也不会不知道执笔官的存在,姐姐,你究竟什么身份?” “我不过就是个寻常的出家人,不知道你说的执笔官是何方神圣,听着像算命的,估摸着也不是什么正经仙倌,再说,有什么事情是烧香拜佛解决不了的,巴巴地去找什么执笔官。”说话时她心虚得很,根本不敢看姬罗预的眼睛。 “烧香拜佛都是为了求心想事成,姻缘和满,而我恰恰相反,不知佛祖愿不愿意成全我想要孤独终老的心愿?” 月未央扯着嘴角,笑得牵强:“你的要求挺特别,世间女子平生唯愿有个好归宿,你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她们二人相交甚浅,相见不过两面,姬罗预本不想多言,可不知为何,初次见月未央她就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今日再见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而且月未央虽然又凶又冷,可与之相处却十分自在踏实,即使在她面前又疯又闹,也不担心她真的会拿自己怎样,这种无法名状的信任敲打着她仅存的理智。 而姬罗预这种遇事凭本性好恶,靠意气用事的生物,本身也没有多少理智可言。 “告诉你也无妨,其实我的身份并非姬家独女那么简单,我记得过往十八世红尘恩怨,曾经是金笔御使手中的一枚棋子,被天机□□安排了宿命姻缘,可我并不爱我的夫君,他也曾是我的师父,所以大婚之夜自我了断,以为往生极乐,从此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直到我遇见了段世清,我的师父御柳卿的转世,我才知道原来天机宫从没有放过我,即使我饮剑自尽。” 月未央连执笔官都不知道,应该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吧,可二人的反应并非如此,月未央颔首无话,崖望君呢,没有了平日的好奇,只是拿脸对着墙,不发一语,有点反常哦。 “你们没有什么想问的嘛?” 月未央踌躇半晌,道:“你真的不想嫁给段世清?” “当然。” “可这是你的宿命。” 姬罗预抿着嘴,眼睛仿佛罩了层水雾:“昨夜我做了个怪梦,梦见云霓漫天,河汉清浅,宾客来来往往恭祝着良辰吉日,一对新人喜结良缘,我身着凤冠霞帔,坐着八抬大轿进了豪门深院,在刺耳的笙乐中被送进了洞房,红盖头掀开的那刻,我又看见了师父的脸,这已让我冷汗涔涔,而更可怖的是,当我对镜卸妆的时候才发现,我早已成了一具白骨,穿着鲜红的嫁衣,看着镜中的骷髅卸下花钿。” 崖望君打了个冷颤:“我与姑娘无冤无仇,姑娘为何跋山涉水来吓我?青天白日的,咱能聊点阳间的话题吗?” 姬罗预忽然笑了:“所以我醒来之后烧了衣橱里所有的红衣,这辈子都不想嫁人了。” 月未央听罢沉思良久,末了来了句:“霜寒露重,你及早下山去吧。” 啊?话说一半就下逐客令了?不按套路出牌呀。 “我…这…可…不留我吃顿饭吗?”结巴了半天,姬罗预却问出这么句话。 月未央指着早已干在锅里的白粥道:“吃吗?”,崖望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姬罗预嘟着小嘴,满脸嫌弃:“不用了,我深涉红尘污秽,怕是用了这粥之后,姐姐又要把锅给扔了,那我罪过可大了。” 又开始了,说话含酸捏醋的,月未央好想打人。 “哎,平白搭了两壶江离秋,算我倒霉。” “让你吃你又不吃,在这里阴阳怪调的,但凡我这里有你看得上眼的东西只管开口,不白洒你那两壶酒。” 姬罗预还真不客气,弯弯的嘴角透出蓄谋已久的味道:“我瞧着姐姐闺阁里那盏莲花灯不错,极具品相,在东都城从未见过那么好的玩意儿,可否借我两天?正好中秋节快到了,赏明月逛花灯也衬得起那宝贝。” 月未央淡若烟波的眉目深凝愁雾,似有不舍,也有不忍。 姬罗预吃不准她的态度,又使出了杀手锏:“姐姐不借我也没有办法,在你睡着的时候,我看也看了,玩也玩了,那莲花灯早就被我沾惹得不干净了,反正你也会嫌弃,总要拿去丢的,还不如给我。” 她长舒了口气,道:“眼光不错,还算识货,拿去吧,但你得答应我,要好生爱惜着。” “那当然!”姬罗预笑得像个孩子,冲进房中就把灯提了出来,辞别之后欢天喜地地下山去了,这趟总算没白来。 -- 第23页 崖望君惊得说不出话来,像是有谁扼住了他的咽喉:“央央,那灯…灯…” “那灯本来就是她的,物归原主罢了。” “唉。”他深深叹了口气,“你是觉得对她有愧,想要弥补所以才答应的吧?” “随你怎么说。” “嘁,嘴硬。” ☆、第 9 章 时近中秋,雨水却多起来,有时会从傍晚起,没完没了地下个过夜,有人说嫦娥失足落瑶池,水溅凡间却不知,也有人说云过雨霁天洗月,为筹花下相思夜,可对祝家长女祝孟桢来说,雨非好事,花非好事,最后竟连满月的相思也成了坏事。 穿林踏叶间是不染纤尘的白,白靴,白裙,白纱笠,在这样的阴雨天本不宜出门,可没有办法,按常例今日要到段府给三小姐会诊了,段临湘的固疾一直都由她照顾,还算妥帖,旁人也没有这个医术了,即便有,段临湘也不乐意,她的春棠苑只听到“祝孟桢”这三个字的时候才开门。 祝孟桢从小的家教告诉她,女儿家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可无奈何她的医术摆在那里,救死扶伤是必然的,所以只好以白纱笠覆面,在东都城百姓眼中,她一袭白衣缥缈出尘,又医术高超妙手回春,简直是神仙下凡,菩萨在世,于是给起了“圣姑”的名号。 没有多少人见过她的真面目,段临湘算一个。 因为段临湘喜静,又需要安静的环境养病,所以春棠苑栽满了花木,曲径通幽之间又有芭蕉护着,葱葱郁郁,她所住的闺阁也由原木所建,其内装饰不甚繁华,仿佛被段府雕梁画栋之盛景遗忘的角落,虽然多了静谧,少了雅趣,但与外间的花木搭配起来也算相得益彰。 可这样的石子路却苦了祝孟桢,落花混着污泥沾满了靴子,行路间横打一叶芭蕉,竖打一揽花枝,纵然戴着白纱笠也没体面多少,她狼狈地推开门,正瞧见段临湘临窗而望,又冷又湿的风吹着她微染病气的脸上。 “阿姊,外面风雨正狂,你身子受不住的,快阖上吧。” 段临湘眉目含愁,喃喃而道:“雨打芭蕉落了一夜,我一夜未合眼,原以为你不会来了……” 祝孟桢笑道:“风雨不足惧,还是阿姊的身体要紧,我怎会不来呢,上次的药可吃完了?” 段临湘没有回答,阖了窗之后径直取出了件染着黛山墨水的衫子给她:“蒹蒹,你先换过再给我搭脉,以免着了风寒。” 蒹蒹是她的小名,估计连祝如诲都忘了女儿还有这么个名字,可段临湘记得,她从小喊到大的,祝孟桢原本喊她三姐,跟段世清一样,可祝夫人听了不乐意,说还没嫁过去呢就管人家的三姐叫三姐,轻浮了些,所以她才改口叫了阿姊。 祝孟桢正在药箱里翻找,衣服就递到了面前,她犹豫了下,终于还是解开了湿濡的衣裙。段临湘娴熟地帮她摘掉了正在滴水的白纱笠,又拿帕子擦了她的额头,上面不知是水还是汗,凉凉的,几缕发丝湿了雨熨帖在鬓角,她也悉心地梳整过去了。 “阿姊,我自己来。” 祝孟桢长相不算惊艳,只能说标致雅正,但她笑起来却是另一番风景,两湾浅浅的梨涡仿佛含了酒,见者欲醉。段临湘最爱看她笑,可想起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却又笑不出来。 搭脉的时候,祝孟桢极为严肃,她不说话,也不让病患说话,这是她的规矩,段临湘知道,可今天她按捺不住,反手抓住了正在为她搭脉的那只手,眼睛殷切而真诚:“蒹蒹,我是支持你的,我会站在你这边。” 祝孟桢惊讶:“阿姊,你在说什么?” “你和世清的婚事,无论他是何主意,我都会支持你,站在你这边,不会让谁欺负你。” 她笑了,不过是嗤笑:“阿姊,你今天怎么了?我和段公子的具体婚期还没有定下,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嫁进段家的门,什么欺负不欺负的,你想太远了。” “我知道你一直钟情于他,可他也许不是那么个意思呢?” 祝孟桢这才听出她话里的玄机:“我不明白,两家的亲事不是长辈预先定下的嘛,如果段公子不同意,段伯父也不会上门求亲。” “过去他确实没有异议,可不知为何,自从上了趟北邙山,下来之后整个人都变了,我估计又遇到了什么仙人跳,不知被哪家没有廉耻的姑娘蛊惑了心智,所以你若是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也不要着急,在父亲那里我会替你说话的。” 怎么会这个样子?祝孟桢如遭晴天霹雳。 “段公子可方便,不如我亲自去见一见他。” “你去见一见也好,毕竟我们姐弟几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倒想看看他要怎么跟你交代。” 诊了脉开了药,两人同撑一把伞往栊香庭去了,谁知还没到门前,远远就看到段世清和一女子也同撑一把伞往东边走去。 “段公子身侧那女子是谁?” “窈儿,看来是父亲传唤他去的,二人的方向也是父亲所居的临渊殿,走,我们跟上。” 段思窈将段世清带到了父亲面前,自从上次谢丞修白衣娶亡妻之后,段家就一直受人诟病,段伐阳的眉头也从未舒展过,近日又偏逢段世清不安生,闹着要与祝家退婚,脑袋快要炸掉了。 “清儿,你当真要退掉与祝家的亲事?” -- 第24页 “没错,我已经下定决心,请父亲成全。”段世清跪在堂前,面不改色。 段伐阳连叹三声,起身之后又背着手踱步好几个来回,忽地皱眉道:“都怪为父太过偏宠于你,才让你骄纵至此,你可知我段家如今是什么光景?修儿才得罪过姬家,姬定桥那小子竟敢当着我的面公然威胁,要断了我们的货源,我才不得已答应他让修儿娶了那个已经死透的丫头,如今我段家的脸面丢的满街都是,偏逢你又要退掉祝家的亲事,可有想过后果?” 段世清头也不抬头,答道:“我并非没有为父亲设身处地地想过,我段家门下济世堂的药师,大半请的都是祝老先生的门生,若与祝家闹翻,我们必然讨不到好。” “你既然明白,为何还要任性妄为?” “我明白,所以才为父亲想了两全之策。段家和姬家向来交好,不曾想他们却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丫头与我们撕破脸,可见生意上的往来并不足以铸成铁盟,须得联姻才行,若两家联姻,以后再起纷争,姬伯父必会顾忌着女儿在段家的安危,不敢造次,再者说,与姬家联姻也可找回我段家的脸面,一举两得。” “想娶人家的女儿?你当她那几位兄长是吃素的么!为父已经试过了,他们非但不同意将姑娘嫁给你表兄,还出言威胁。” 段世清讥笑:“那是表兄无能,逼死了人家的侍婢,人家为何还要再嫁姑娘给他?我所指也并非表兄,而是我自己。” “你想娶姬家独女姬罗预?” “没错,这就是我要与祝孟桢退婚的原因。” “可祝家那边你想到如何处理了吗?扫了祝家的颜面,我们依旧得不偿失。” 段世清目光坚定,胸有成竹道:“父亲不用担心,我会亲自去找祝孟桢,让她自愿退婚,不算扫祝家的脸面。” “你和桢儿可是青梅竹马的情义,你当真狠得下心?” “……当然。” 段临湘和祝孟桢在外趴墙角已经有一会儿了,听了个明明白白,眼看着祝孟桢小脸苍白,浑身不住地颤抖,段临湘稳稳地抱住了她,安慰道:“蒹蒹,别怕,只要咱们不同意,他就没办法退婚,世清找你的时候,你可要咬死了,千万别动摇。” “退不退婚还有什么所谓,反正他也已经瞧上了姬家的姑娘。” “那夜在山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他与姬姑娘的一面之缘怎能比得上你和他从小到大的情义,他就是一时鬼迷了心窍而已,别想太多。” 段思窈执意要送段世清离开,被他婉拒了,他独自撑着伞出来,倾盆大雨用力地打在油纸伞上,满世界的喧哗,听不到任何声响。 祝孟桢带着哭腔连喊三声,才换得他回头相望。 这一喊也把段伐阳和段思窈给喊了出来,段临湘懊悔,终是没拦住呀。 “不知段公子要如何说服我退婚?”她极力地压抑自己的情绪,却在段世清回头的瞬间功亏一篑。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条河,有时清澈,有时浑浊,雨多则涨,旱久则落,可世间悲欢离合,旦夕祸福多有不测,于是人人都学会了沿河岸建堤坝,漫长而辛苦,称之为修行,可却不知道你的堤坝会被何时狂妄袭来的浪头打破,看似坚强,实则脆弱。 祝孟桢身为长女,遵循着大家闺秀的风范礼仪,体面自持,端庄雅正,可没人知道她比寻常的姑娘家更脆弱。 冒雨冲了过去,强忍着没出息的眼泪道:“我人就在这呢,还请段公子明说。” 段临湘正要跟过去为她撑伞,却被段思窈拦住:“三姐,桢姑娘怎么在这?”她不想说话,心下一团乱麻,为了蒹蒹这两滴眼泪,她手刃亲弟的心都有了。 段世清没有为她遮风挡雨的打算,说话时眼神冰冷:“跟我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祝孟桢哭笑不得:“我丢人现眼?段公子既然要退婚,那你我便再没有关系,我丢我自己的人你怕什么?” “够了!”段世清怒极,随手把伞抛向了风雨,强硬地拽着她的手腕,将人带离了临渊殿。 “放开我,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风雨中仍夹杂着祝孟桢的呼声,段伐阳害怕,怕段世清像他表兄一样犯糊涂干浑事,命段临湘和段思窈都跟了过去。 谁知她们二人来到栊香庭却被段世清拒之门外,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干着急也没用。 段世清猛地甩过祝孟桢,她没有站稳,摔倒在地,然而他仍不肯放过,伸手抬起她苍白的小脸,狰狞而道:“既然你都听到了,我也就不瞒你了,这婚你若自己退了,祝家颜面可保,你若非要撕破脸,祝家便会因你蒙羞,是好是歹,你自己掂量掂量。” 祝孟桢气急反而冷笑:“我究竟是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要你这样威胁?”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段世清咬牙切齿道,“你明知道我平生最恨放浪无忌,持身不净的女子,你却偏要如此。” “你在说什么?我与人把脉都要蒙上白纱,你却说我放浪无忌,持身不净?”祝孟桢气得浑身发抖。 “不认账是吧?”段世清回头从枕下掏出了一个东西,叮呤咣啷地扔在了她的面前,那是一个结着红色流苏的祈愿牌。 祝孟桢拿起一看,背面有行字:愿我儿远遁红尘,平安顺遂。 -- 第25页 她双目圆睁,疯了一样狂笑起来:“就是因为这个你要跟我退婚?” “这个还不够吗?”段世清冷眼,“这上面的字迹我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你的,你比那些风尘女子更可恨,不仅放浪无忌,持身不净,而且还在成亲之前私孕生子,若非你仅剩的那点羞耻心作祟,又怎么肯将孩子送进梦觉寺,不敢留在身边养育?如此作为证明你还知道好歹,为何不给自己留条退路,非要让两家都难看呢?” “我若说孩子是你的呢?”这句话听来平静无澜,哀莫大于心死之感,原本想着与他成亲之日当成喜讯道出呢,看来是不能了。 段世清看不明白,反而满脸讥笑,拿着扇子敲着自个儿的脑袋:“你看我像傻的吗?咱们虽然自小一起长大,可我从未碰过你,这样的事情都想讹诈,大家闺秀的懿德呢?作为圣姑的廉耻呢?你们祝家不是清高得很嘛!原本我只是恨你,现在我发现,你连我的恨都不配,你不止肮脏,还无耻!” 祝孟桢心如死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身为医女,一碗堕胎药对我而言并非难事,你也不想想我为何非要生下那个孩子,倒成了你口中肮脏无耻的女子。罢了,只要你不后悔,我依你便是。” 段世清恢复了他惯有的冷峻,轻蔑而道:“我要你主动退婚,如果祝家和段家因此生了嫌隙,就别怪我把你的丑事张扬出去。” 祝孟桢扶着桌角站起,擦着眼角不知所谓的东西,道:“你不必威胁我,我有分寸。” “有分寸?但愿吧。”段世清拉开了门,她跌跌撞撞地移步出去,仿佛丢了魂魄。 段临湘焦头烂额地等在外面,见人出来,即刻解下了自己的披风系在她身上:“蒹蒹,说什么了?怎么这么久。” 祝孟桢失魂落魄望着她,想要开口终又咽下了。她素来不爱脂粉香花,脸上也没有半点胭脂,平日气色好的时候有种独特的自然美,可如今,那小脸像纸一样苍白,死人入殓的妆容都不敢这么化。 段临湘见她不说话,气急攻心,连喘带咳地缓不过来,拉着她的手,不想让她走。 可这能拉住吗?祝孟桢望了望天际,最终消失在瓢泼大雨中,带着她血迹斑斑的初心。 那夜,她没有回祝家,离开段府之后径直上了山,好久没回去了,确实该过去瞧瞧。 月未央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株南瓜秧,欣喜若狂地栽在了灵泉旁,崖望君不怕死地又来泼冷水:“央央,灵泉附近都是岩石,谁会傻到把瓜种在这种地方?再说了,人家都是三四月播种,六七月施肥,你倒好,秋种春收,也不怕别人笑你农盲。” “我盲不盲不知道,但你必然瞎,瞪大你的猫眼往上看,云岩上的红豆春去秋来落了多少籽了,谁跟你说扎根岩石不能活的?再说,这里是灵泉,水土气候本就不同于其他地界儿,别说我秋种春收,就算是冬种夏收它也得给我开花结果!” 崖望君撇嘴,捣蒜似的点着头,不禁叹道:“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催,先前读人间史书,不明白为何会有武皇后那般凌厉霸道的女子,勒令天下百花齐放,还是在大雪纷飞的冬季,如今见了你,一切都了然了。” “就你贫,我若成了女帝,第一个扒下你的皮来垫龙椅。”月未央拈着石子打了过去。 “粗鄙。”崖望君翻身躲过,两只猫爪子扒着边沿,探头探脑地问道,“中秋节快到了,你可备了月饼没有?” “啧,竟然给忘了。”她立马盘算起来,“现成的红豆,煮熟捣成馅即可,可面皮从哪弄?” “不如去寺里借点吧。” “也好,反正主儿他们也不喜欢吃月饼,每年中秋都要在月下讲经,一讲就是三天三夜,等到经讲完了,月饼也晾成石头硬了,吃了能崩掉牙。”念及这个,月未央颇有微词,她虽不是个好吃的,可却对月饼和小龙团情有独钟。 “不过我看小泗爱吃,讲经前可以塞他两块解解馋。” 提起小泗,月未央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杨:“贪嘴的猴孩子,什么不爱吃呀,不过他也确实可怜,原本应该长在富贵人家的。” 忽然,她神色严肃起来,掐指一算道:“有人上山了。” 崖望君也奇怪:“这么大的雨,天又快入夜了,谁会上山来?” “祝孟桢。”说罢,她揽袖一挥,拨云见月,瓢泼大雨顷刻间停得不留痕迹,山间的风掠过道上的泥泞,加快了凝固的时间,算是让祝孟桢上山的路好走了些。 “中秋将近,怕是她念及小泗才上山来的,我们要不要拉着小泗先去扫羽轩躲躲?” 月未央摇头:“母子情深,岂是我们能阻拦的?这四五年都躲着,如今该让他们见见了。” ☆、第 10 章 祝孟桢于烟水朦胧之中遥望梦觉寺,星河黯然,月上中天,走过的脚印深深浅浅。 也不是年年都来,但凡日子遇到些沟了坎了,心里难受的时候,或者瞧着天气晴好,无风无雨的时候,她会上山走走,带上些糕点和碎银过来拜拜,可却从未见过自己的孩子,她跪在佛前祭拜的时候,偶尔会听到孩子的笑声,有此足矣,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无须开口问,心下已了然。 可她此次上山,纯属临时起意,什么都没带,也不知佛祖可会怪罪。 -- 第26页 月未央去寺里借白面的时候,天幕四垂,星河浩瀚,已经过了子夜了,净淮师兄还在佛前守着,身前的木鱼敲得安稳。 “主儿,寺里可还有白面?借来些。” 净淮回头,笑得温煦:“就知道你会来借,已经给你备好了,偏殿放着呢,这次可仔细着,别再糟蹋粮食了。” 月未央不服气:“我什么时候糟蹋过粮食?” 净淮仰天长叹:“遥想去年,中秋前夕扫羽轩锅碗瓢盆动荡不安,扰了梦觉寺的清净不说,最后出炉的月饼竟还‘血迹斑驳’。” “说得那么吓人,不过就是皮破了,红豆馅外溢而已。” 净淮摇头:“那可不是皮破了,那是馅包着面,贫僧历劫人间许久,不曾见过此等里外里正正反的糕点,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主儿,不是我嫌你事儿,你看看人家小泗就不挑剔,无论我把月饼做成什么样,他都照吃不误。” “净泗师弟还小不懂事,以为月饼就长那样,你活活把他都带歪了,还好意思提。” “什么跟什么,今年你就瞧好吧,保证给你做得体体面面。” 月未央去偏殿取白面的时候,小泗已经安稳睡下了,她没有惊动,悄悄提了面粉出去,临走前,主儿问道:“不把人也带走?” “这次不带了。” 净淮会意,听到山寺门外的脚步声时,轻轻叫了小泗起床,只说自己乏了,偏逢有香客要来进香,要他起来守着。 许是在佛寺长大的缘故,小泗的性情算是顶好的,没有这个年纪的孩童该有的顽劣,但凡是大师兄和月月娘开口,他都言听计从,此刻听说有人要进香,虽然觉得反常,但也没有异议,小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道:“大师兄你快歇息吧,我去照顾着。” 提着青灯进佛堂的时候他没有想那么多,佛座莲花下三千盏灯火摇曳,将那人的影子照成了千道万道。 她虔诚地跪在佛前,两手合十,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小泗看到她衣裙鞋袜上全是污泥,应该走了很远的山路,也不知为何一个弱女子非要趁雨夜上山拜佛。 他上香台取了香火过来:“施主,请上香。” 祝孟桢回头的瞬间愣住了,眸子里似有星光闪烁,她努力地在眼前的小和尚脸上寻找她熟悉的痕迹,鼻眼眉目无不仔细打量,确实看出几分相像来,圆圆的鼻头,小巧的嘴巴,还有笑起来两个浅浅的酒窝,乖巧又害羞。 “施主,请上香,只有上了香,佛祖才能听到你的所言所求。”见施主迟迟不接,他又重复道。 祝孟桢哽咽半晌,道:“佛祖…已经听到了。”说罢眼泪决堤而出。 段世清恨她,辱她,背弃她,她气得浑身发抖却也没有掉一滴眼泪,但此刻看到小泗纯真的脸,忽然忍不住了,心里的委屈,执念,不甘仿佛都有了偿还,她的眼泪非是憎恨,而是感恩。 “你叫什么名字?”她本想拉过小泗到怀里,可却忍住了,拘谨的手脚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害怕吓到小和尚。 “贫僧法号净泗。” “你可知你父母是谁?” 小泗摇摇头:“一入佛门,四大皆空,万念红尘尽断,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祝孟桢欣慰地点了点头,隐藏着心如刀绞的痛楚,这份亲缘来的太过沉重,她一人背负就好了,不能连累孩子,见他安然无恙地站在面前,便是最大的福报,还奢求什么呢?寺中修行是他最好的归宿,正如那日她在佛前所言,愿我远遁红尘,平安顺遂。 “这么晚了,为什么不去睡觉?” 小泗笑道:“师兄们白日守着已经很累了,晚上听说施主要来,我就替师兄过来守着,不会妨碍施主进香吧?” “不会,有小师父陪着自然最好。”祝孟桢的眼眶又湿润了,小和尚也太懂事了,她有些心疼,跟他父亲的性情简直天差地别。 “你的师兄们平日里待你好吗?” 一说起这个,小泗顿时来了神采:“好的不能再好了,大师兄从来不让我干重活,挑水砍柴更是不让我碰,二师兄也疼我,每次下山化缘或采办,回来都会给我带我爱吃的冰糖葫芦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糕点,铃铛大小的模样,金灿灿的,上面还撒着白芝麻,可香了,吃起来甜滋滋的,像蜜一样……”这小孩不简单,能把自己说出哈喇子。 祝孟桢忍俊不禁:“我大概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蜜三刀属陈记桂香坊做的最好吃,不过我也能做,滋味可能差点。” “施主也会做那个糕点?” “当然,蜜三刀,牡丹酥,荷花糕,蓼花糖,还有糖油饼我都会,你喜欢吃什么我下次给你带过来。” 小泗眼中满是殷切的期盼,可还是忍了又忍:“施主的好意贫僧心领了,师兄说我不能吃太多甜的,牙齿会坏,冰糖葫芦一个月只能吃一次,蜜三刀两三个月才能吃一次。” 听他如此说,祝孟桢的心被揪得疼,寻常孩子闹一闹就能吃到嘴的东西,他却要克制着来:“这个简单,我少放糖,多放蜂蜜就是了,吃蜂蜜不会坏牙齿的,你师兄应该也不会反对。” 小泗低着头,不停地转着指尖:“蜂蜜很贵的,施主还是不要破费了,我没有铜板子可以给你。” 祝孟桢忽地笑了,双眼似乎还闪着泪花:“世间最臭的东西莫过于铜钱了,就算你有的给我,我还不要呢。” -- 第27页 小泗忽然有种莫名的感动:“施主,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话把她问住了,尴尬良久道:“许是你我有缘吧。” 小泗这才又咧开了嘴,笑道:“施主,贫僧在此谢过,不过最近无须为我奔忙了,眼看快到中秋了,每年中秋月月娘都会做月饼,红豆沙和着白面再上炉子上烤,出来红白相间好吃又好看。” “月月娘是谁?” “她的全名我不记得,我就叫她月月娘,不过山下的人有时候见了她会直呼山鬼娘娘,施主也是从山下来的吧?” “不错,确实听人说过这山有龙脉,又有山神护着。”原来自己的孩子也得了神明的庇佑,不论这个山鬼是虚是实,她总归很欣慰,“不过听小师父方才所言,这个月月娘也就是山鬼娘娘……厨艺应该不怎么样吧?月饼酥皮应该是金黄的才对,豆沙和成馅儿掺在里面烤出来怎么会红白相间呢?” 小泗抓耳挠腮想不明白,他吃到的月饼明明就是那样的呀。 佛寺瓦檐上,明月清风盘绕着月未央三千如水青丝,又来回摇着她的袖子,仿佛在请她息怒,可她不吃这套,正欲跳下去理论一番,被崖望君拦住了:“可安生些吧,人家说的也没错,你做的月饼确实与传统意义上的月饼相去甚远。” “该不会连你都觉得我厨艺很差吧?”她满眼写着不服气,可偏偏遇到了崖望君这个不怕死的。 “央央,咱先不说你做饭的口感如何,单说那架势……知道的你是在做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砸锅卖铁呢,保不齐你上辈子真的是条鱼,这辈子就跟锅子过不去了。” 月未央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你既然嫌弃我做的饭,还吃了这么久!” “央央,别冲动,你该不会忘了每日清晨都是我早起烧的粥吧,咱那破锅真的经不起你如此折腾了。” 月未央忍无可忍,蓄满了洪荒之力准备放大招,崖望君赶紧抱头捂脸:“别、别、别闹了,祝孟桢和小泗母子相认不容易,可别搅了他们的局,不道德,再说,你真的闹出了大动静,人家谈及月月娘,可就不止是厨艺不好了,顺带得饶上句旱魃易怒,何必呢?” 月未央这才扯下来拳头:“这笔账先给你记下,别让我逮到跟你清算的时候。” “好嘞。”崖望君抹了下额上的冷汗问道:“说起算账,祝孟桢的命途为何如此坎坷,都说红颜薄命,她也非倾国倾城的女子,为何不能安然度日?先是被家教规束得服服帖帖,从没有抛头露面,后又被段世清退婚,还威胁其不能破坏两家关系,就连跟自己儿子见面都不能坦然相告,这也太惨了吧。” “惨吗?” “惨呀。” “‘青灯熏泪三千盏,可怜佛祖夜无寐。’如此说来,佛祖岂不更惨?” 崖望君不解:“你为何对祝孟桢如此残忍,连判命诗都题得不留余地,我想知道她前世可造了什么孽?得你如此‘照顾’。”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月未央刚开腔,檐上瓦砾就咯吱咯吱地响,回头一看,大师兄也上来了,还端了盘花生。 大师兄在他们惊奇的目光中落座,把花生盘子挨个递到他们面前:“讲吧,我也听听。” 月未央和崖望君受宠若惊地各自抓了把,面面相觑时他们笑得心领神会。 咳了两声之后,月未央讲到:“从前,有位老者,他呢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将近分辨不清案牍上的字迹,所以向女神求助,想要借双眼睛,女神给了他一只狐狸,从此狐狸就成了他的眼睛,给他读文拟墨,有人前来登临卜问也由狐狸推盘演算,传达命盘因果之数。 后来,来了位公子,腰间别着支金笔,是个新上任不久的御使,他来此只为求一枚能够左右王朝兴衰的棋子,天机命盘给他推了生辰八字,地域方位,狐狸核算之下发现命盘所指竟然是自己,她不想再涉千丈红尘,所以改了命盘推演的结果,致使这位公子拿着错误的神谕闯进了南竺香至国,不等长王子功德圆满,就从他身边劫走了提灯侍者。 从此,提灯侍者经逢十八世红尘干戈……你说那只狐狸该不该罚?” 崖望君思考了下:“我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懂,不过那狐狸确实该罚。” “不错,逆天而为,必遭反噬,她斗胆欺瞒金笔御使,又转嫁劫难于提灯侍者,所以在那二人历劫世间之时,她也不得不弃了仙籍堕入轮回,可她生前有些功德在簿子上,无法一笔勾销,所以转世轮回后赐她救死扶伤的医术法门,一来成她名望,二来消她罪业。临行之前,老者念及旧情,准她许个心愿,不曾想她却说……” “别说,别说,我猜下!”崖望君兴致勃勃地打断,“她该不会说……想要长生不死吧?或者广纳后宫美男三千?再或者广纳美男三千之后求得长生不死,容颜不老?”这家伙说话间眉飞色舞的样子真的好讨厌。 月未央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她说,她不要倾国倾城之容,也不要扶风摆柳之姿。老者感念她堪破红尘机缘,开悟红颜白骨之真相,所以并未予她转生痣,只在无相簿上给她留了一笔,故而出生之后,她没有惊世骇俗的容貌,却独有两湾浅浅的梨涡,算是祝福吧。” “原来如此,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好受些了,原来都是因果报应,没有委屈谁,也没有便宜谁。” -- 第28页 谁知大师兄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个故事反复听了好几遍,有没有新鲜的?别辜负了我的花生。” “主儿,你就别难为我了,有什么是我知道而你却不知道的?” 大师兄想了想:“比如,在香至国长王子修行期间,他身边的提灯侍者和添香侍者究竟如何结下了海誓山盟的情缘,一人被劫去了天机宫,另一人不惜挣断玄铁锁链,自废双足也要救她于水火?” 月未央笑得狡黠,颇有些有恃无恐的味道:“主儿确定要听?不怕扰了佛祖清净?” “我敢听,就怕你不敢讲。” “我敢讲,就怕你听了之后要颂上八百来遍金刚经才能清除魔障,罢了,何必呢。” 崖望君懵懵然已经好一会儿了:“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谁,谁自废了双足?” 月未央起身,掸了掸衣裙:“夜深风凉,该散了。”说罢转身离去。 净淮大师兄望着高高在上的明月,怅然而道:“万事不怕燎原之火盛起,唯恐死灰之下,余烬复燃。” 月未央偏过头去,笑得嫣然无方,却隐隐藏着些无端的绝望:“主儿放心,我已非少年,也不再轻狂了。” 此刻,姬罗预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止也止不住,她揉了揉鼻头:“夜深风凉的,该不会谁梦见我了吧?” 紫蔻本来睡的就浅,几声喷嚏过后她彻底惊醒了:“姑娘,熄灯的时候不是睡着了嘛,怎么这会儿又起来了?大晚上不要太瘆人。” 姬罗预手中把玩着那盏莲花灯,房间内漆黑一片,唯有几缕月光绕过朱红的窗棂透射进来,勾勒着她绝美的侧颜,良久她幽然而道:“紫蔻,好奇怪,这盏灯怎么也点不着,蜡油,火石,松香我都试了,连火星子都没有。” 紫蔻掀开被子,打了个冷颤,伏在她的双膝上:“你也不说从谁那里买来的这盏灯,八成是被人家骗了,兴许就是个坏家伙呢。姑娘,咱先睡吧,明日我陪你去找那人算账,定不让姑娘吃亏。” 姬罗预可怜巴巴地抱着莲花灯,这么美的东西,才不是坏家伙呢,明日她要一个人去找月未央,总要在中秋之前把这灯点亮才行。 次日清晨,她出门的时候为紫蔻掖了掖被角,昨晚害她没睡好,鸡鸣三声了也没醒过来。 山道上的风像刀子一样割得人脸颊生疼,可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办法把衣服穿齐整,冻得肩头已有了淤青。 这个时节,山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她却迎面碰上了位女子,白衣飘然若仙,可鞋袜却沾着已经结痂的淤泥,甚为煞风景,想必是在昨夜风雨交加的时候上的山,又在山上过了夜,天明才下山的,更别提她身上香灰刺鼻,定是宿在寺中无疑了。 祝孟桢竟不知东都城还有这样的人物,如此容貌不是随意得见的吧,还未等姬罗预说话,她就挡在了面前:“敢问这位姑娘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 姬罗预见她亲和,也无防备,笑道:“我从北巷过来,要到山寺中去,姑娘你趁夜雨上山拜佛,倒是少见。” “东巷?莫非你是姬老爷子的独女姬罗预?” “不错,姑娘听说过我?” 祝孟桢望着她滑下臂弯的绣襦,冷笑:“知道是早就知道的,可听说是近来才听说的,姑娘你难道……”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她原本想说你难道就是这样勾引别人夫婿的?可这话未免太伤人,她不会说狠话,也没有说过狠话。 所以再开口却成了:“姑娘,你难道……不冷吗?”毕竟医者仁心,见不得有人糟践自己的身体,她上前替姬罗预扯了扯衣衫,随后不发一言转身离去。 独留姬罗预在风中凌乱,尴尬,又莫名其妙,不过她也感激这个萍水相逢的姑娘,毕竟不是人人都知道落衣痣的厉害。 ☆、第 11 章 朴素的食材往往最需要高端的烹饪方式,忙碌了大半天,月未央终于开始制作月饼。 “馅儿已经拌好了,接下来和面,加水,快……”她挽起袖子,兴致勃勃等着崖望君。 崖望君拎着口缸过来了,在她的指挥下往盆子里添水,待到住手之后,盆子里早已泛滥成灾,月未央伸手搅了搅,稀稀拉拉地成了面汤,里面还有很多搅不开的面疙瘩。 她嗔怒道:“水多了吧,都怪你。” “咱们说话讲良心好不好?分明是你要我加的。” “倒、倒、倒面粉。”月未央豪横道,“今日我偏不信邪,还和不好个面皮。” 于是又在她英明神武的指导下,加了半袋子的面进去,盆子里的光景从刚刚的沼泽变成了山峰,她伸手搅了搅,发现根本搅不动。 “你来!”她将盆子推了过去,崖望君翻了个白眼,挽起了袖子:“好好的技术活,被你干成了力气活,歇着吧。” 不过这面也确实够硬,崖望君妄图大力出奇迹,咬着牙就上了,时不时地还从齿间迸出嗯嗯啊啊的奇怪声音,许是给自己打气,可即便如此也挡不住他停下来时粗粝的喘息。 伏在门外的姬罗预本想不请自来地推门进去,可听到这样的动静又犹豫了,她表情极为复杂,忽又面红耳赤。 月未央看不下去了:“你到底行不行?” 崖望君‘啪啪’地拍着面团,底气十足:“我行不行你不知道?” -- 第29页 她伸出指尖鄙夷地戳了戳面团子:“你这也太硬了,可能因为刚刚你太过用力,接下来你要轻轻地揉,我配合你不动如何?”说罢她按住了盆子,方才崖望君揉面时,整个案子都在颤呢,天翻地覆的动静。 崖望君哭笑不得:“我太硬是因为你水太少,所以我才那么用力,这跟动不动没关系。” 天呐,什么虎狼之词!姬罗预忍不了了,破门冲了进去,却没眼看他们,低着头红着脸指责道:“青天白日的,你们干、干什么呢!” “你怎么又来了?”月未央双眉紧锁,崖望君却笑得坦然磊落:“哟,小美人来了?知道今天做月饼,闻着味就上山了吧。” 月未央见不得他这般轻浮的样子:“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狗鼻子,再说了,还没有月饼出炉呢,闻什么味呀?” 做月饼?姬罗预猛然抬头,看到他们二人手上手上身上全是面粉,顿时明白过来,用无端的讪笑着掩饰方才的尴尬:“原来做月饼呢,我还以为你们、你们在……” “在干什么?” “在……打架呢。”她笑得极其僵硬,粉嫩的小脸略微抽搐。 月未央本不欲搭理她,吩咐着崖望君:“加水。”崖望君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提起缸子就往里兑,不出所料……水又多了,月未央一副不信邪的架势,又搬出了面袋子,正准备往里倒的时候被姬罗预拦下来了。 “哎哎哎,先别动。” 她硬生生挤开崖望君,蹭到月未央身边,“水还没有和面和匀,可以先倒出来。”说罢就利落地挽起了袖子,把盆子稍微倾斜了下,感觉差不多了,又开始揉,那面不知为何,在她手底下如此听话,不沾不黏,不硬不软刚刚好。 “哎呦,小美人不错嘛。”崖望君赞许道,“原以为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呢,不曾想还有两下子。” 姬罗预弯起嘴角,得意笑道:“那当然了,而且我的厨艺可谓无师自通,尝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呢。” “如此说来,我们今天有口福了,终于可以尝到回像样的月饼了。”崖望君高兴得差点原地起舞,却惹怒了月未央。 “以前都怪我不好,从来没让你吃过一次像样的月饼,跟在我身边也太委屈了些呢。”她说起刀落,将案子上的赤砂糖大卸八块,仿佛刀下就是崖望君的心肝脾肺肾。 崖望君吓得冷汗涔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今天…那个…总之……” 姬罗预看了赤砂糖道:“怎么馅儿都和好了,砂糖却还没有放进去呢。” 月未央‘哐啷’一声扔了刀,也不知跟谁怄气,转身就走:“你们两个做吧,我出去烧炉子。” 雪岁阑的手艺她清楚,之前没少吃她的饭菜,如今想来那味道仿佛已经成了前世记忆,寻常不见倒也不念了,抛诸脑后只当是上辈子的事情,可偏偏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又回来了。 主儿的交代犹在耳边,她也不断地给自己洗脑:别了吧,可别了吧。 正当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姬罗预牢牢抓住她的手:“姐姐,别走呀。”转而又对崖望君不客气地说道:“你,去外面烧炉子。” “啊?我留下来帮忙不行嘛。” “不行,笨死了,谁要你帮忙。” “有这么说话嘛,好好一个大家闺秀,教养呢?” “教养?那是什么,能吃吗?”强词夺理之后还戏谑地笑着,崖望君无可奈何:“行,行,得罪不起,我出去烧炉子,眼不见为净。” 他刚爬出去,月未央即刻抽离了手,脸色铁青,眼神不善。 姬罗预也不怕,撇着两弯柳叶眉,无奈道:“不是吧,姐姐,不过就牵了下你的手而已,至于如此苦大仇深嘛,你难不成还要把自己的手也剁了?在你眼里,我是有多脏?” 月未央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收敛了神色道:“我也笨,笨得很,恐怕也帮不了你什么忙。”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嘛,很简单的。” 可月未央步步拘谨,就是不愿意到她身边,她无可奈何,只得把人拉了过来,递了木杵过去:“反正这厨房里上上下下的东西我都碰了,姐姐若要嫌弃我,以后恐怕要活活饿死。所以别站着了,红豆馅料不够细,加了赤砂糖之后再捣,直到变成红豆沙为止。” “我看已经很细了。”月未央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木杵。 姬罗预笑道:“豆子的皮肚子都还清晰可见,怎么好意思说很细了呢。” “哪有?” 见她嘴硬,姬罗预抠起一指红豆馅儿腻在了她的鼻尖:“看到没有?皮肚子都起来了。” 月未央躲闪不及,惊诧地望着鼻尖上的一抹豆沙红,快成了斗鸡眼,惹得姬罗预捧腹不止:“姐姐,怕你看不清楚,我才移到你眼皮底下的,啊哈哈哈……” 她是得意了,月未央却气得面红耳赤,眉毛险些要飞起来,正欲伸手去擦呢,发现手上全是面糊,唯恐越擦越花。 “玩的嘛,别介意,经常动怒会长皱纹哦。”姬罗预已经摸住了她的脾性,笑道,“姐姐,我来给你擦。”可她伸出手的时候发现,自己手上也全是面糊,不知所措地望着月未央。 月未央心下一惊,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姬罗预撑着双臂轻轻抱住了她,踮起脚尖用自己的鼻尖蹭掉了她鼻尖的红豆沙。 -- 第30页 又一次躲闪不及,月未央怒极:“你干什么?” 姬罗预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我…帮你擦干净呀,不过好像也没有很干净。” 月未央推开了她,两个人的鼻尖都沾了豆沙,姬罗预拍手笑道:“红鼻子,红鼻子,两个红鼻子。” 简直是个小疯子,她气冲冲地走出来,又一脚把崖望君给踢了进去。 “发生什么事了?”崖望君揉着酸痛的腚,满眼写着不明所以。 “没什么,姐姐生气了而已。” 崖望君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她都生气了,你竟然完好无损?” “否则呢?” “我明白了,这一脚算我替你挨的,说吧,要我帮忙做什么?咱们还是别耽搁了,我怕夜长梦多,小命不保。” 姬罗预笑道:“把红豆馅儿盘成红豆沙即可,面皮我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包好放进模子里压实成型就可上炉了。” “模子?那是什么东西?” “不是吧,你们做月饼难道不用模具吗?就是个小方盒,里面刻着什么‘花好月圆’之类的,压出的月饼花儿的形,上面还有祝词。” 崖望君摇摇头:“从未见过,我们只用爪。”说罢抻开五指。 姬罗预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难关在这呢,她想了想,问:“那有没有小盒子?无论什么形都可以,祝词我们自己刻也行。” “小盒子……我记得央央的案桌上好像有个红色的盒子,六棱形的,不知道能不能用。” 姬罗预当然来者不拒,崖望君拿过来后,二人开始着手压形,压出来的月饼细细白白,六棱形的十分可爱,姬罗预拿起勺柄,想也没想在上面刻了个“明月未央”,字迹隽秀,清逸洒脱,当崖望君问及为何不刻自己的名字时,她又刻了个“春雪岁阑”。 两人越玩越有兴致,崖望君兴奋道:“刻我,刻我的名字。” “不行,你的名字笔画太多,小小一方月饼盛不下。” “嘁,那我按个手印总可以吧。”于是崖望君变出了虎爪,按在了月饼上,猫爪子倒比刻字的月饼更讨人喜欢了。 之后,姬罗预又刻下了“春花秋月”“光风霁月”“清风朗月”“风花雪月”“华星托月”“临风望月”“举杯邀月”…… 崖望君不解:“这些都是祝词?” “不全是,应景而已。” 他撇嘴:“怕应的不是景,而是情吧。看看,看看,全是月未央的月。”从刚才起他就觉得自己多余,看来真没猜错。 姬罗预辩驳道:“非也,这是月饼的月,月光的月,中秋明月的月。” 两人来来去去争论着,时不时地蹦出两句笑话,再互相打趣。 月未央在外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是加快了手下煽风的动作,炉子烧得越来越旺,最后终于忍不住了,仰着黑黢黢的脸问道:“好了嘛,该请出来了吧。” 里面的笑声戛然而止,姬罗预和崖望君规规整整地端着一盘盘月饼下了炉子。 看到月未央的脸时,她又笑得花枝乱颤,肆意轻狂,险些把饼子扔到炉灰里去,崖望君着实替她捏了把冷汗。 月未央淡漠启唇:“时辰不早了,你也该下山去了,今夜中秋不能留你。” 又下逐客令? “姐姐,好歹我也动手了,就不能容我吃上一口再赶我下山吗?别的姑娘都能留宿山寺,你为什么每次都要赶我走?” 月未央头也不抬:“留宿山寺没有问题,可今夜是中秋,家里亲眷还等着你回去赏月呢。” 姬罗预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就越叛逆,她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愣愣坐在炉子前:“今夜谁撵我我跟谁急。” 月未央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炉子中的月饼那形状有些眼熟,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 随着天边的月亮若隐若现,星子也胡乱地眨着眼,炉子里飘来摄人心魄的香味,焦香中带点微微的甜。 姬罗预的馋虫被勾了起来,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叫,可月未央不说话谁也不敢妄动,纵然炭火烤黑了她的脸,可仍掩不住清冷的眉眼,她瞥了瞥姬罗预窘迫又无辜的神色,命崖望君开了炉子。 一个个金黄焦香的月饼摆上玉盘,上面的祝词也变得更加清晰了,惹人垂涎。 崖望君挑了几个道:“我去给主儿他们送去,今夜就开始讲经了,小泗还指着这口月饼过夜呢。” 姬罗预也急不可待地拿了一个,谁知竟然如此烫手,崖望君那货果然皮厚不怕呢,她情急之下松了手,月饼落地的瞬间她又给打到了空中,被月未央稳稳接下,她看着自己发红的手指,情急之下双手捏住了月未央的耳朵。 月未央又又又又又没反应过来:“你干什么?” “烫,要放耳朵上,手指才不会被烫坏。” “那为什么不放你自己耳朵上?” “我耳朵上挂着明玉珰呢,不方便。” “……” 贪狼星君把她安排在东都城是来折磨自己的吧?实际上并非御柳卿渡劫还债,而是她月未央对吧? 月未央猛地炸起,袖子甩开她的手臂:“够了,我忍你很久了,今日上山究竟所为何事?” 姬罗预委屈得紧:“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都吓到我了……我今日上山是为了、为了……”说着她拿出了灯,“这盏灯我带回去之后怎么也点不着,想着过来问问你究竟什么原因,正巧遇到你们做月饼就顺手帮了忙,也并非故意过来蹭饭的,你别生气。” -- 第31页 这是蹭不蹭饭的问题吗?这死丫头当真不明白? 她看着盘中新鲜出炉的六棱月饼,每个上面的祝词都不同,却都带了个月字,心下多有不忍,收了余怒道:“此灯名为玉虚琉璃灯,须以琉璃净火才能点燃,寻常火石没用。” “那我该去哪里找琉璃净火?”话是这样问的,可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月未央,似乎打定了不劳而获的主意。 月未央凌空打了个响指,指尖腾地冒出了簇火焰,质地明晰,幻彩琉璃,她神色凝肃冷然,眉眼像晕了层冰霜云雾:“你可想清楚了,琉璃净火一旦点燃,除非灵泉圣水,否则不可熄灭。” 姬罗预举起灯:“想清楚了。” “给你点了烛火,你就提灯下山去吧,往后别再来烦我。” 一听这话,她又把灯收回去了,在怀里抱得死死的:“那不成,此山又非你开,此树又非你栽,我为什么不能再上山来了?” “到底要不要点灯?” “不要!”她坚定而果决,“我不过就想找人说说话而已,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赶我下山!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就因为我衣冠不整,媚色倾城?可说到底我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就污了你这佛门清净之地了?” 她又开始掉眼泪了,遇见这种,月未央最是没辙,还能如何?哄着呗:“你想说什么,我听着便是。”说话间又坐回了她身边。 “也没有什么,就是觉得从小到大甚是苦闷,父兄和母亲虽然很疼爱我,可他们毕竟□□凡胎,不知道我的过往,我也从不曾向他们提及,我原本想着今生今世没有沦为祸国妖妃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安稳度日即我毕生所求,即使我还留着前世的记忆也不足为惧,可那夜在山寺中遇到了段世清,这才知道天机宫从未放过我。” 说罢她忽然又自嘲地笑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世间还有追着债主要还债的,他欠我的半世姻缘我自己都不打算讨要了,为何天机□□还是定下了因果?”饶是快哭了,她仍然不忘手上的月饼,浅浅咬了一口,软糯可口,唇齿留香,可不知为什么,心里还是苦的。 “你也说了那是因果,而非你情我愿的姻缘。十八世红尘劫难你经历了个遍,命里早就没了姻缘线,生生世世也找不到自己的真命天子,所以天机命盘让他还你半世姻缘,究其根本是在拯救你,想让你退隐之后能有个归宿,这也是他欠你的,可谁知你竟不乐意呢……” 说了大半天,月未央低头一看,她竟然趴在自己的双腿上睡着了,睫毛上挂着泪珠儿,手里还有块刚咬了一口的月饼。 崖望君回来看到眼前此景,不自觉地给月未央竖起了大拇指,继而伏在她耳边,悄然道:“段家和祝家已经领了亲眷上了闲月阁,姬家没有去,因为等不来这位姑奶奶。央央,现在就差段府栊香庭的一把大火了。” 她不慌不忙,指尖轻点在姬罗预满头的珠翠上,望着苍空皓月,喃喃自语:“雪儿,对不起……” 就在她闭眼凝神的瞬间,空中一道流火划过,不留余地地冲向了城南段府大宅院。 ☆、第 12 章 今夜不回去就不回去了吧,让她亲面那样的场景,确实有些残忍。 月未央熄灭了炉火,又望了望水天蓝的夜色,微微叹了口气之后把熟睡的姬罗预带进了扫羽轩,安稳地放在了床榻上,扫羽轩没有多余的禅房,崖望君平日也都睡屋顶,有时还要爬到树上跟雀鸟争地方,故而她也只能把人放在了自己的床上。 屋内简朴无华,她的那张床也没有多宽大,侧着躺下两个人也还可以,可床板子硬得很,比不上大户人家的高床软卧,月未央每次睡起来都腰酸背疼,可也不能轻易铺盖,出家人修行本就清苦,岂能贪图享乐? 今夜无风无雨,碧空如洗,皓月如明珠缀于瓦蓝的缎绸之上,希望如此美景能保她一夜好梦,月未央打开了窗子,徐徐微风涌进,撩拨着她散落了珠玉的长发。 她正准备撤手的时候,姬罗预却紧紧抓住了她,葱根般白皙的玉指死死拉着她的手腕,她双眼微睁,似睡非睡,如云似雾的眸子里春情漪漾,无酒而自醉的人,怕是活得很累很累。 看她口中兀自呢喃,月未央俯耳下去:“你说什么?” 她空灵的嗓音如呓语,道出了心中委屈:“我…初次见你,就很喜欢很喜欢,求你…不要厌弃我,我没有那么不堪……” 算是很卑微的请求了,如果不是再次遇见她,月未央也不知道,原来心肠也没有自认为的那般冷硬。 姬罗预把她的手放进怀里,口中不断重复着“不要走”三个字,她艰难地伏在床沿上,当年她不惜自断双足也要挣脱玄铁锁链,如今却挣不脱温香软玉的羁绊,若是她看得开也会明白,困住她的那道无形枷锁从来都是眼前之人罢了。 拗不过她,月未央缓缓躺下,侧身倚着墙,还不忘腾出一支手臂揽上她的腰,怕她从床上掉下去,那腰肢纤细柔软,不盈一握,倒成了温柔的刀,才不管他人死活。月未央小心翼翼地扯了被角,盖着自己半个身子,忙完之后已经香汗淋漓,怎么会如此费劲? 姬罗预感受到身旁的温度,神游间往又软又暖的怀里挪了又挪,最后索性用白皙的玉臂勾住了枕边人的脖子,贪婪地享受着游离于月未央青丝玉肌之间那恍如隔世的清敛香味,她均匀的呼吸翻涌在月未央的脖颈间成了灼热的气息,像头乳臭未干的角兽,不断地用稚嫩的双角试探着冰与火的临界。 -- 第32页 月未央挥袖,一阵风拂过,扑倒了烛火,独留月光如洗破窗而进,为两人的脸镀上了层银白,她指尖向下,轻轻划过姬罗预凝脂般的天鹅颈和精雕细刻的锁骨,停在她胸前的落衣痣上,赤金墨色于月光下看来倒像玄青的,怎么看怎么面目可憎。 可纵然如此,她也不得不成全御柳卿,在中秋佳节之际,重掀狂澜于东都城。 《梦梁录》有云:王孙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或登广榭,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酌酒髙歌,以卜竟夕之欢。说来中秋佳节不过是权绅富贾才能玩的游戏,寻常百姓顶多吃个月饼,点个花灯,再不济上街看个热闹。 闲月楼每到这个时候生意总是最好的,彻夜不灭的华灯堪比九天繁星,引人入胜。 祝家门风清贵,祖辈又是簪缨氏族,即使如今没落不少,可该走的过场不能糊涂,每年中秋祝如诲都带着儿女亲眷登临闲月阁,赏月吟诗,每年也都能不约而同地遇到段家,段家没那么骄矜,满身的铜臭味跟读书人实在不沾边,可段伐阳喜欢附庸风雅,手中有万贯家财,也有古迹名画,唯独没有人才。 五个女儿没有办法考取功名就不说了,独有的那个儿子还沉迷于细犬追兔,从来不务正业。 可即便如此,也不耽搁他与祝老先生把酒言欢,独独姬伯谦瞧不上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样子,每年虽然也带着妻儿来闲月楼赏月,可总是到后半段就撤了,理由也懒得编,总说夫人困顿要回去养神,可不知他带着妻儿临湖泛舟,赏花灯去了。 姬罗预是个例外,他从来不带自己女儿出门,不是拿不出手,而是因为女儿太过惹眼,就怕谁家惦记,说实话,他根本不想和祝、段两家联姻,祝家日子清贫,规矩又多,不似他姬家自在,段家就更不行了,手黑心冷,又满是铜臭,女儿嫁过去必然要受委屈,将来的女婿他要亲自挑选才行,故而不常带女儿出来招人耳目。 姬罗预小的时候还挺喜欢热闹,经常缠着三哥偷偷带她出去逛庙会,后来越长越大,心事也越来越重,就不怎么喜欢扎堆儿凑热闹了,父亲不带她出门赏月,她也乐得清闲,坐在庭院的秋千上,静静地摇着闭目养神也挺好的。 可今夜她没有回家,姬伯谦严审了紫蔻,硬是什么都没问出来,这哪还有心情登楼赏月?找人去吧。 四个哥哥动用了手下全部的人脉上街去寻,可难就难在姬罗预被保护得太好,没有多少人见过她的样子,所以别的人家登高赏月,他们只能焦头烂额地四处找人。 祝如诲一把白胡须,步履蹒跚地带着两儿一女落座,今夜圣姑没有用白纱笠覆面,平白惹得祝如诲一通训斥,说与段家同席,段世清必然也会亲临,他是你未来的夫君,眼下没有行大礼,自然不能随意相见。 祝孟桢对父亲的迂腐也挺无奈的,从小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盖个白纱笠哄谁呢,再说,她与段世清的缘分也已经尽了。 “爹,我想悔婚。”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说吧,破罐子破摔,还怕什么呢? 祝如诲听罢犹如晴天霹雳:“你说什么浑话呢?” 忽然,祝孟桢跪下了,没有呀开玩笑的样子:“爹,有件事我瞒着你呢,四年前我向您请辞去云山雾境闭关,说是静修医术,实则因为我怀了身孕,后来诞下一男童,是我毁了婚约在先,还请父亲不要为难段家。” 祝如诲脸色苍白,双手颤抖,实在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孩子是谁的?” “不知道。” “那个男童呢?” “也死了。” 他扬起枯槁的手“啪”地一声狠狠打在祝孟桢脸上,吓得一旁的祝闵忱和祝闵恪双双起立,拦在了长姐面前。 “爹,好歹问清楚事情原委再打骂,长姐从来不曾任性妄为,更别提擅自与他人苟合生子,她说不定有自己的苦衷呢。”祝闵恪最小,却时时处处维护着祝孟桢。 祝闵忱脑筋没那么简单,他心虚地瞥了眼邻座,还好段家没有来呢,他比父亲还在乎祝家颜面,此时自然要先稳住局势:“爹,无论长姐所言是真是假,现在都不是算账的时候,我们身在闲月楼,不是在家里,让人看见了不好。” 祝如诲根本听不进去他们二人说什么,他拼命地按住心口,喘得厉害:“你、你这个不孝女!” 祝孟桢一看情况不妙,即刻从怀中取出了护心丹给他服下。真是讽刺,儿女三个都知道父亲有固疾,唯独这个不孝女带了护心丹。 稳定之后,祝如诲依旧喘息不止:“你这是要活活气死我。” “爹,桢儿知道错了,此事应该早就告诉你的,等到现在才说,也是桢儿觉得与段公子的婚期将近,不能再隐瞒了。” “你干出如此不知廉耻,辱没门楣的事情,要我如何与段家交代!咳咳……”祝孟桢端过去一杯茶,却被老爷子打翻在地,“滚,你给我滚!从今以后我没有你这么个女儿!” 祝闵忱劝道:“爹,现在赶长姐走,等会段家的人来了怎么解释?中秋可是阖家团圆的时候,可不要落人话柄呀。”纵然他从来都不喜欢长姐,可此时却也不得不顾忌祝家的脸面。 祝如诲还没有完全平息怒火,段伐阳就带着亲眷上楼了:“哎呀呀,祝老先生,久违了,久违了。”看到祝孟桢,他实际也心虚,更别提此时祝如诲的脸色极其不好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冲着他段家,故而暗暗给段世清递了个眼色,段世清点了点头,意思是要他放心。 -- 第33页 这场飨宴着实辛苦,在场所有人都各怀心思,他们面前虽然堆满了玉盘珍馐,却也食不知味,如坐针毡,可面上依然要谈笑风生,不能被人瞧出端倪来。 “今年翁老为何不曾过来?”段伐阳发问,祝如诲这才回过神来,清了清缓存,道:“许是有事给耽搁了,前几天下了场大雨,湿了不少库存的药材,翁老许是在奔忙补救吧。” “原来如此。”段伐阳举起酒杯道,“那就不等他了,在此敬老先生一杯,祝老先生身体康健,一年强似一年。” 却被祝孟桢拦下了:“段伯父,不好意思,我父亲年迈体弱,不能豪饮,可否请他以茶代酒。” 祝如诲刚服下护心丹,确实不能饮酒,可他觉得祝家对不起段家,这酒不好意思不喝,于是瞥了祝孟桢一眼:“长辈说话,轮不到你插嘴。”言毕,一饮而尽。 段伐阳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笑呵呵道:“哎呀,老先生,孟桢虽是晚辈,却也不算僭越,东都城的百姓都要叫她一声‘圣姑’呢,医者忠言逆耳,即便是你也不好不听呀。” “抬举她了,承蒙段老板看得过眼,不嫌弃罢了,不过就是个黄毛丫头,哪里就成圣姑了。” 段伐阳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我要替她说句话了,孟桢是个好姑娘,清儿能够娶她为妻,是我段家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总之自己不能率先提出悔婚,要等对方先开口。 祝老先生犯难了,神色窘迫:“令公子仪表堂堂,器宇轩昂,小女…小女…怕不足以与之相配呀。” “祝老先生此话何意?我瞧着东都城再没有比孟桢更好的姑娘了,她与清儿又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我们也只有成全的份呀。” 祝如诲被架在这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握着酒杯的手都不住颤抖。 段世清有恃无恐,威胁的眼神再次扫过祝孟桢,段临湘也忧心忡忡,她向来体弱胆怯,可为了祝孟桢,她想说句实话,正当她鼓起勇气准备上前的时候,段思窈拦住了她:“三姐,可别做傻事呀,你与圣姑如何情同姐妹我不管,但坏了父亲的筹谋就是不行。” 无奈,她只好又坐下了。 祝如诲踌躇半晌道:“段老板,小女从小丧母,我又对其疏于管教,致使她粗野蛮横,没有教养,又因为是女儿家,也没有多下功夫栽培她,独她东奔西跑挣了些薄名,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许她与令公子为妻,实在难为令公子了,要不这婚约……咱们就作罢吧。” 看到段伐阳神色急切,他又补充道:“当然,绝对不能让段老板因此蒙羞,也不能两个小儿的婚事影响祝家和段家的往来,今夜回去我就交代下去,凡我祝家医门弟子,在济世堂坐诊期间当尽心尽力,薪酬减半,所有亏空皆由我祝家贴补,我纵然老了,这点面子还是在的,请段老板相信我。” 祝孟桢不开心了:“爹,我们又没有欠他们的,为何要如此?” “闭嘴!”祝如诲真当女儿丢尽了他的脸面。 段伐阳听罢喜不自禁,可也不能表现出来,硬装着愁眉苦脸道:“老先生,你知道,我段家最不缺的就是银两,可祝先生高风亮节,非要揽下这些亏空,我也只好从命,只是悔婚一事,我尚且要问一下犬子的意思,毕竟是他娶亲。”说罢明知故问道段世清,“儿呀,你意下如何?” 段世清嘴角微微翘起,笑如诡魅:“我虽钟情桢姐姐日久,可若她不答应,我也不好强行求娶,但凭父亲安排吧。” 祝孟桢哭笑不得,当真是满怀的真心为了狗。 “哎,如此当真没有办法了,就依着祝老先生所言吧。”段伐阳勉为其难答应下了。 今晚若是谈到这里便也了了,可世事难料。 段家亲眷把酒言欢,纵情赏月,祝家却提不起半点精神。 众人宴酣之时,祝孟桢轻声而道:“段公子,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段世清抑制不住心下得意,笑道:“焉知你如今种种不是报应?” 他说得对,祝孟桢有如此命格确实因为前世冤孽,但祝孟桢也没有错,段世清的报应很快就来了。 段家二小姐段楚仙是个醉心风月的姑娘,幸得也生了一副好皮囊,茜素红的衣裙绣着百蝶穿花,说是赏月,她却带着满园春色迤逦而来,凤眼含碧波,丹唇若桃樱,未发一言,眉目却先予三分情。 生意营生不管,医家药典不看,唯独对琴棋书画精益求精,她也略懂些诗词歌赋,听着牙琴高雅之清乐,她不免诗兴大发,率先提笔,于锦绸之上题下了句:天星欲将醉,清河摇华袂。颇有几分小女儿醉酒之后撒娇的真情实态。 她搁笔之后沾沾自喜,四小姐段恨惜看不下去了,她可算得上段家顶伶俐的,眉目之间透着股英气,与一身黛紫绣银的长裙极为相称,举手投足间也颇显洒脱利落,若非与父亲常年不和,恐怕段家大半家业都要落到她手里了,饶是如此,她手上的筹码也不少,像桥二爷在姬家的地位一样,她在段家虽然不受宠,可也没人敢不将她放在眼里。 她向来最看不上的就是段楚仙,大姐吧还知道操持家事,三姐吧总归身体不好,五妹呢终日跟在父亲身边也算个会办事的,只有二姐……明明是大家闺秀,偏把自己活成了青楼女子。 “二姐的诗极好,小女儿情态十足,就是缺了些凌云浩瀚之势,父亲和祝老先生都在,却教人看你闺阁里的那些香词艳曲,媚俗!” -- 第34页 段楚仙也不喜欢她,她生身母亲位卑身贱,偏逢她又野蛮不明事理,女儿家没有女儿家的样子,整日在外奔波应酬,说话也极为难听:“想必四妹定在腹中拟好了诗,否则也不敢妄加评论,我倒想看看,四妹的凌云浩瀚之势究竟如何。” 段恨惜也不客气,提笔就走到了锦绸前,挥毫落墨而成七绝:如币沉影坠河汉,风来云往定如山,万千华灯万千星,也似人间也似天。 刚题完,段楚仙就掩口大笑:“四妹真真钻到钱眼子里了,看月亮都像铜钱,若说我的诗媚俗,你这个简直就是世俗,烂俗。” 祝孟桢说话了:“我倒觉得惜姑娘的诗略胜一筹,气势如虹,河汉风来云往,月自不动如山,正是如此,至于拿铜钱作比,更是精妙之处所在,铜钱外圆内方,暗合天圆地方,乾坤浩渺之势立见,至于后面两句读起来朗朗上口不说,也彰显出明月之高风,不与星辰争辉的气度,人间华灯千万盏,我自明来我自圆。” 众人听罢,纷纷赞许,段恨惜自个儿也惊讶:写诗的时候,我想这么多了? 段楚仙吃瘪,心下不服气,扯了扯段世清:“阿弟可拟好了诗?不如上去题两句。”他们两个是嫡夫人所生的亲姐弟,自然关系最好,姐姐被人挤兑,弟弟总不好坐视不管吧,可段世清胸无点墨,提了笔上去却不知道写什么。 正当他为难之际此时,一个小厮风风火火地上了楼,跪在段伐阳面前道:“老爷,少爷,方才府中栊香庭走水,好大的火势,现已扑灭。少爷珍藏的宝贝多数都被焚尽了,只余下这幅画完好无损……” 小厮说罢,抻开了手里的卷轴,正是段世清亲笔所画的《寺泉秋浴图》。 ☆、第 13 章 听闻栊香庭走水,段世清心急如焚,后院都起火了,段伐阳也坐不住,父子二人给祝老先生赔了罪,匆匆赶回去了。 段夫人如坐针毡,看着五个女儿不能作为还争风吃醋当真闹心,她尴尬道:“也真是奇怪,今夜中秋,阖府出游,家中连个人都没有,可不知怎么会走水。” 祝老先生随口回道:“天干物燥,下人难免不小心,段老板已经回去操持了,夫人不必忧心。” 段楚仙眼前一亮,盯着小厮手里的画卷忍不住地赞叹:“这真的是阿弟自己画的?如此画工真是难得,可比那些粗浅的诗文强多了。” 段夫人打眼瞧了瞧:“也难得清儿有如此手笔,只是画上的人如此惟妙惟肖,竟不知是谁家女儿,看这黛山墨水的叶子都落光了,也不像是炎夏,怎么这姑娘也不知道好好穿衣服,颇有卖弄风骚之嫌。” 段楚仙笑道:“娘,这就是你迂腐了,晋有《洛神赋图》,唐有《贵妃出浴》,抛去成见不谈,这幅画无论是从构图,用色,还有人物情态来看都属上乘之作,阿弟有如此妙笔可了不得,我还以为他整日沉迷细犬追兔,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呢。” 单夸奖还不足以尽兴,非得放在段恨惜面前绕来绕去:“诗词易写,画作难仿,四妹可服气呀?” “香艳!”段恨惜翻了个白眼,“统共是画里的人儿生得美,其貌入眼而已,若是二姐在画中,定不忍视之呀。” “你!”段楚仙快把后牙根子咬碎了,这小刺头一来说她长相不尽人意,二来又否定了段世清的画工,怎能咽下这口气,“哼,我看四妹整日盯着账本子,眼珠子也快成外圆内方的了,让你鉴赏如此佳作可谓对牛弹琴,咱们不如就把阿弟的画作挂出来,让大家评断评断,究竟是画工美还是画中的人物美。” 说话间就撤下了锦绸,将段世清的画悬之于雕梁。 不仅在座诸位看得清楚,其下游街的百姓只要稍一仰头也能看得真切。 祝孟桢原本不想插手她们段家姊妹之间的争执,可看到这幅画时眼角眉梢全是震惊,而后想想却也在情理之中,段世清推掉与她的婚事,可不就是为了娶姬家的姑娘嘛。 “画中女子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赏来竟有几分熟悉。”说罢之后,她故作惊讶道,“呀,呀呀呀,这女子莫不是翁老的独女,姬罗预姬姑娘吧。”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 祝如诲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信口开河,可祝孟桢有自己的主意:“前几日我上山礼佛,正巧在野葵坡遇到了姬姑娘,还打了声招呼呢,绝对不会有错。” 段夫人慌了神:“怎么会呢,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尚且没有见过姬家那姑娘,清儿又如何得见呢?” 祝孟桢势要拆台到底:“段夫人,看看这画中的场景便可分明,前面破檐陋瓦,明显就是山上的梦觉寺,而后的泉水潭也是寺门外的灵泉,看来段公子与姬姑娘初次相见应在梦觉寺呢。” 段夫人恼羞成怒,命令段楚仙:“还不快将画取下来,这样伤风败俗、香艳颓靡的画作怎好意思挂起来展示。” 段楚仙也委屈,扭扭捏捏地要去取画作,不料楼下却早已哗然,众人聚集,议论纷纷,许姥姥在其中尤为显眼,她今夜正好带着孙子出来赏花灯,不想一抬头竟然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哎哎哎,那就是姬家的姑娘,模样挺俊,可从来都是衣冠不整的放荡样子,把我孙女都带坏了,定是想攀个豪门富户,这才被人给祸害的。” “姬家姑娘长这么漂亮呢,难怪姬翁老从来不让她抛头露面。” -- 第35页 “可不是嘛,据说从小就关在家中,谁也不让见,怎么她的画像却挂出来了?” “哎,你快看,那落款分明不是姬家呀,是段世清段公子。” “寺泉秋浴图?难不成段公子见过姬家姑娘?还是在她沐浴的时候?”说罢,楼下一通哄笑。 “定然是了,要不怎么会画得惟妙惟肖,看来两人关系不简单呀。” “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他们郎才女貌又门当户对,相约一道纵情山野,共赴云雨也不是不可能。”看似向着他们说话,却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坊间本就热衷于谈论大户人家私通苟合的香艳风流事,这画正好递给他们谈资。 “可不要乱说哦,段世清段公子和圣姑是有婚约在身的,看在圣姑的面子上积点口德吧。” “圣姑医术高明,家室也好,怎么段公子还是觊觎其他女子呢?男人的秉性呀终究改不掉,金银珠宝见多了,偶尔玩玩羊屎蛋子都新鲜。”有一妇女口无遮拦,惹得众人又捧腹大笑起来。 有人出言反驳道:“圣姑出身好,医术好,可人家姬姑娘长相也不错,出身就更不用说了,比之圣姑也不差什么,再说了,你看看画中那人眉目含情,秋波暗送,究竟是段公子觊觎姬姑娘,还是姬姑娘勾引段公子,不好说呀。” “你说两个要都娶了,谁做大呀?” “段公子愿意都娶进门,人家两家未必答应都嫁呢,想多了。” “总之,替圣姑不值。” 很好,现在舆论已经偏向她了,祝孟桢微微一笑。 楼下的议论越来越热烈,段楚仙的手悬在空中,既尴尬又无奈:“娘,现在把画取下,不知他们会如何议论。” “你管他们作甚,快不快把拿东西取下来!”段夫人快要没耐心了,好好赏个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哎哎哎,你们快看,画被取走了。” “看到了,是段府的仙儿姑娘,怕不是心虚了吧,哈哈哈哈……” 段楚仙的脸青红不定,倒便宜了段恨惜平白看了场戏,她微微扯着嘴角,幸灾乐祸道:“二姐,看看,我说对了吧,这画中人的容貌远胜过这幅画的造诣……没意思,没意思,济世堂还有账目没有核对完,我得回去了,比不上你们如此清闲,观灯赏月,吟诗作对的。”临走前还故意在段楚仙面前晃了晃,细细揣摩着这幅画,“嗯,此时看来姬大小姐确有几分顺眼,阿弟的眼光不错嘛。” 在段楚仙恶狠狠的眼神中,她拜别了母亲和祝老先生,踏着欢快的步子下楼去了。 从来都是这么可恨,从小到大一点都没变,怎么会有这么个妹妹! 段夫人抹了下额上的细汗道:“祝老先生,不要听下面那些愚民胡说,他们惯会嚼舌根的,这其间肯定有什么误会,清儿不是负心薄幸之人,更不会见异思迁,待到他来了我好好问问他,定给您一个交代。” 话还没说完,祝如诲就伸手打断了:“祝夫人不必多言,段老板来了我亲自问他便是。”本来还觉得自己理亏,这么看来谁理亏还不一定呢。 方才混在人群中看画的一人,此刻匆匆奔向了河边画舫,锦爷和玞四爷都在船上,绕着河岸在找人,他撑了支竹篙跳到船上,在锦爷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锦爷勃然大怒:“不可能,若说是谢丞修画的我信,可段世清从来没见过预儿,怎么会有她的画像呢?” “千真万确,现在坊间都在传言,说小姐和段公子两人暗通款曲,欺瞒圣姑。” 锦爷忍无可忍,一拉拉过身旁的紫蔻:“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说实话吗?预儿究竟何时与段世清有过接触,她现在人又在哪里?” 紫蔻吓坏了,玞四爷上前解围道:“大哥别动怒,你先喝杯茶消消火,我来问她。” 玞四爷对待女人向来有一套,他温柔地扯了扯紫蔻方才被锦爷抓皱的衣衫,道:“无论预儿和段世清在何时何地见的面,段世清公然挂出她的画像必然有所图谋,故意制造与预儿的舆论,抹黑预儿的清白,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他真的起了贼心想要娶预儿为妻,你身为陪嫁丫鬟,定然也逃不了为奴为妾的命,是轻是重你自己掂量。” 紫蔻也不敢再隐瞒,道:“就是绯槿失踪之后,我和姑娘上山去寻的那日。” 玞四爷皱眉:“那次回来之后,不是说在山上碰见谢丞修了嘛,这才知道绯槿死因为何,为什么现在又变成了段世清?” “是段公子没错,可姑娘总不愿意提他,回来才说遇到了谢丞修,似乎不愿意与段公子有任何瓜葛。” 姬元锦怒极:“这傻丫头,回来也不说实话,倒让人家抓住了把柄。” “抓住了把柄事小,不要等人也被他给困住了,大哥,去找下段世清看看有没有预儿的下落。”姬玄玞眼神凛冽,杀气腾腾。 两人正准备上岸去闲月阁,不料方才通风报信的那人又说话了:“锦爷,四爷,段伐阳和段世清此刻不在闲月阁,因为段府忽然走水,所以父子两人着急忙慌地赶回去了。” “忽然走水?” “忽然走水?” 两人异口同声,这也太蹊跷了吧。 此刻段伐阳和段世清正在段府忙碌,所幸栊香庭独立成院,这场大火虽然烧得突然也烧得旺,可终究没有连累其他庭院,他命人在废墟中扒拉了半天,确实没有什么幸免于难的宝贝了,烧了个精光。 -- 第36页 “爹,这火也太奇怪了,方才我审问了下人,出门赏月其间府内灯烛寥寥几盏,栊香庭怎么会无缘无故走水呢?” 段伐阳蹲在地上良久不语,又扒拉着已经烧黑的瓷器碎片:“这还不算最奇怪的,奇怪的是,连青瓷都烧成了黑炭,为什么独留你那幅画完好无损?” 一语惊醒梦中人! “不好,那画……”段世清这才反应过来,急着要回去闲月阁。 “为何如此着急,那画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画名为《寺泉秋浴图》,画的是姬罗预沐浴灵泉的场景,原本我打算推掉祝家的亲事后再拿出来,借此逼姬家就范,不得不将女儿嫁给我,可如果现在拿出来的话,祝家就不好打发了呀。” 段伐阳终于明白了他的计划,难怪那天在临渊殿他信誓旦旦说定能娶祝家姑娘为妻,无惧她那几位哥哥,原来根由在此:“可你什么时候见的姬罗预,为父怎么不知道?” “说来话长,来不及解释了爹,咱们快回去吧。” 可不知已经晚了,因为这幅画,闲月阁早就炸开了锅,父子二人赶回去的时候,现场气氛凝重且尴尬。 方才祝家理亏,又‘割地’又‘赔款’的,现在轮到他段家放血了,真是风水轮流转,谁也莫得意呀。 “段老板回来了?不知府上的事情可处理妥当了?”祝如诲开口,听着语气不善的样子。 段伐阳落座,擦了擦额上的汗:“谢老先生惦记,已经处理妥当了。” 段世清环顾四周,看到那幅画在段楚仙手里攥着,算是松了口气,谁知过去拿的时候,二姐却问他:“阿弟,你何时私会了姬姑娘?” 得!此话一出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用问了。他回头探寻的目光扫过段思窈,段思窈摇了摇头,似是在说:没瞒住。 段伐阳自己斟了慢慢一杯酒赔罪:“都怪段某御下不善,中秋之夜府上走水,失陪了这么久,扫了祝老先生的兴致,我自罚一杯。” 祝如诲冷眼看他饮尽,道:“今夜若非段老板府中走水,我还不知道令公子竟有如此高超的画技,可不知师承何处。” 讽刺、挖苦又打击,段世清俯首道:“晚辈信手涂鸦之作,难得祝伯父看得上眼。” 祝孟桢冷笑:“信手涂鸦?段公子谦虚了,姬姑娘在你的笔下可谓风流婉转,眉目含情啊,非是亲眼所见,尽心绘制而不可得。” “姬姑娘?不知祝姐姐说的是哪位姬姑娘,我所画不过寻常女子,落墨有浓淡,下笔有深浅,若说一不小心画的与谁有几分相似也不是不可能,但我并非刻意为之,还请祝姐姐带我向那位姬姑娘解释解释。” “段公子的唇舌可比刀枪,以画像上的容貌确实不能下定论,可画中人肩下的那颗痣你怎么解释?姬姑娘的痣是赤金墨色,画像上连颜色都没改,还有何话说?” 段世清表面依旧云淡风轻,可心下…鬼知道他有多想掐死祝孟桢,难道她真的不怕自己未婚先孕的事被抖出来吗? 段伐阳一脚踹在段世清身上:“逆子,还不快快解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段世清没打算与祝家撕破脸(这是后来祝孟桢评价他还算个人的唯一标准),他跪地认错道:“爹,都是儿子不好,前些日子我上山,遇到了姬姑娘,初见倾心,故而回来之后作了此画。对不起,祝伯父,先前是我撒了谎,是我见异思迁在先,对不起祝姐姐。” 祝如诲冷哼:“段老板可能忘了当初来我祝家提亲之时是怎样的说辞,信誓旦旦道两小儿青梅竹马,相生倾慕,还说等桢儿过门,定会百般疼爱,可如今呢?幸而婚约作不得数了,否则喜事转眼就成了祸事。” “你这个不孝子,你这个不孝子……”段伐阳脸上挂不住,提起筷子猛抽着他的臂膀,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如把戏做足了。 段夫人好生心疼,哭着求段伐阳道:“老爷,别打了,说到底清儿毕竟还没有与祝家成婚,不算辱没了圣姑,再说,男欢女爱之事不是人能控制的,你打他也没用啊!” “人若控制不住,跟畜生有什么区别!发乎情,止乎于礼,连这点都做不到,不配做我段伐阳的儿子!” “爹,你别打了。”仙儿姑娘也看不下去了,“你自己不也娶了好几房的姨太太,怎么忍心苛责阿弟呀。”段楚仙是故意来拆台的吧?拆完段世清拆段伐阳,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段伐阳眼神直愣愣的,也许在想平日是否太过可待女儿了,现在被卖得好惨。 祝孟桢也怕,怕段世清捅出来她未婚先孕,虽然小泗的确是他的骨肉,可如果强行证明,小泗的一生就毁了,她所虑并非自己的清誉,而是儿子的长远。 “段伯父,按理说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不该插手,可中秋佳节如此大动干戈,于情于理都不合,段夫人方才所言有一点是对的,我和段公子还未成婚,他见异思迁也不算对不起我,既然段公子移情别恋,我们也不用相互为难,大家各自成全最好不过。” 段伐阳见台阶就要下,立马住了手,对祝如诲道:“祝老先生,都是段某无能,教出了此等逆子狂徒,辱没了圣姑的清名。这样吧,济世堂内坐诊的药师,但凡祝家门生,我段家给予双倍的薪酬,还望老先生不要迁怒济世堂,也不要因为这个畜生影响你我两家的交情。” -- 第37页 “段老板多虑了,自然不会。”祝如诲得了便宜,顺便就卖了个乖,“今后在东都,无论何时何事只要段家开口,祝家并倾力相助。” 荒唐闹剧终于落幕,今夜说是赏月,可谁有心呢? 临散场前,两家一来二去不过一些客套话,所幸姬家没有来,否则场面更加不可收拾。 下楼的时候祝孟桢被撇到了最后,段世清也故意放慢了步调,等到所有人上了车马,再也听不见脚步声的时候…… 他截住了祝孟桢的去路,把她抵在了檐下花廊! ☆、第 14 章 “段公子,什么意思?” 祝孟桢背倚花檐粉墙,被段世清圈禁在狭小的空间里,却也不慌不忙,从小青梅竹马,自然对他的性情了如指掌。 而段世清的脸色却如烫熟的虾子,怒气腾腾:“这话该我问你,我说过我要祝家主动退婚!” 祝孟桢嫣然一笑却苍白如纸:“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夜段家落座之后,确实是家父主动谈及退婚之事,且条件都做了让步,段伯父也答应了,怪只怪段公子你不争气,后院起火偏偏留下那画像,惹得东都百姓议论纷纷不说,还逆转了我苦心经营的局势,这也要怪我?” 段世清撤下手臂,退了几步,眼前这姐姐并非从前他认识的样子了,从前她不争不抢,不妒不疑,殊不知还有这一面。 “你当真不怕我抖出你未婚先孕之事?” “怕,我怕我的孩子卷入无谓的纷争,可我也知道,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段公子不会撕破脸皮,再者说我祝家尚有利用价值,冒险?不划算。” 段世清讶然,他确实没有撕破脸,可并非因为畏惧两家关系,当时情况紧急,容不得他权衡利弊,所作之决定完全发乎于情,下意识而为之,他惊讶是因为祝孟桢竟然如此看待他。 “随你怎么说,总之往后我们恩怨两清,除了账本上的来往,怕也不会再见面了。”说罢转身就走。 祝孟桢攥握成拳的手忽有一丝的颤抖,终于,深吸吐纳三次之后问道:“段公子,我有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你当真钟情于姬姑娘,还是为了报复我对你有所欺瞒才出此下策?” “下策?我并不觉得,画像你也见了,她的风采并非寻常女子能比,你也不例外。”话没有问题,但总感觉在避重就轻。 “那我们过往的情谊当真不值?” “一文不值!”斩钉截铁,义无反顾。 殊不知狠话说绝,狠事做尽的人,通常没有什么好下场。 祝孟桢微颤的气息全压在叹出的那口气上,自由了,以后不用想着取悦谁,可这自由中,却藏着被流放的恐惧。 明月晃眼,花灯亦晃眼,庭院的山石也成了鬼魅的影子,向她张牙舞爪地扑来,云天之繁星倒像铺天盖地的大雨,豆粒似的砸下来,人变了,景致也变了,这世间万物仿佛都在针对她,刺激她。 她已经忘记了那晚是如何出的闲月阁,只觉得沿路人语鼎沸,对她指指点点,就连桥下的流水都在说三道四,她忍无可忍,站在桥上就理论起来,车水马龙的没有留神,也不知谁在背后撞了下,她翻身掉下了桥。 之后的事情她想不起来了,只感觉当时眼前波光粼粼,将要栽下去的时候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拦住了腰……现在想来脑袋晕晕乎乎的,清晨在闺房中醒来的时候,依旧头痛得要命。 祝闵恪敲了门,给她送汤过来:“姐,你昨晚受惊,我特地炖了甘麦红枣汤,还加了党参和珍珠粉,最能平息气血的,你先用了吧。” 她蓬头垢面地卧在床上,反问道:“受惊?” “嗯呐,昨夜也不知怎的,回府之后才发现你不在,竟然没有随着车马回来,父亲正打算遣人寻找,你却被玞四爷给送回来了。” “玞四爷…姬玄玞?” “没错,四爷说姐姐你昨夜仿佛喝醉了,指着桥下的画舫尽说些不知所谓的话,忽而又从桥上栽下去了,又正好落在他们的画舫上,幸亏他眼疾手快拦住了你,可你要死要活,竟然还想投水,他无可奈何只得打晕了你,把你送回来的时候也赔罪了,这党参和珍珠粉就是他送过来的,可姐……昨夜我记得你并没有喝酒啊。” 祝孟桢想了想,心下发慌:“喝没喝酒不重要,他可说我说了什么不知所谓的话?” “这个……玞四爷没有言明,昨夜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大人的事小孩不懂,汤放下你出去吧,我要梳洗了。” 祝闵忱撇撇嘴:“姐,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多少懂些人情世故,姬姑娘抢了你的婚约,你心里必然不舒服,想报复姬家对不对?弟弟我帮你呀,何劳你以身犯险砸花船?” 祝孟桢捏了捏他细白的圆脸:“不用了,都是我该的。” 祝闵恪年纪确实不小了,仅比姐姐小三岁,可无奈长了一张娃娃脸,眸子也又黑又大,珠圆玉润的不像清贫的家风教养出来的孩子,更兼他劣性贪玩,虽然在歧黄之术上天赋颇高,却早早被祝老先生认定是个不成器的,可祝孟桢不这样想,她一直觉得这个弟弟是颗被埋没的明珠,待到将来她出嫁了,怕还要祝闵恪来主持大局。 他趴在床沿,晃着脑袋,上嘴唇抿着下嘴唇,小时候就爱这样,可长大了,个子也高了,却还喜欢这样:“姐,当初你请辞去云山雾境闭关,我就觉得突然,原来真有隐情,可我相信你,你定然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我只想知道,那个孩子当真没有保住?” -- 第38页 “没有。” 他失望地垂下头:“我知道你的个性,即便保住了也不会宣之于口,只是不相信凭你的医术,会断送那个孩子的性命。” 祝孟桢摸了摸他的头,他真的懂事了,不愧是已经当舅舅的人。 说起他的小外甥,大清早的也没闲着,因为崖望君给梦觉寺送了月饼,作为回礼,主儿特命他取些蘸了黄豆粉的糍粑给扫羽轩送来。 于是小泗就挎着个小竹篮,监守自盗地边吃边走,时不时还掀开粗麻盖布看一看数一数,嗯,还有二十来块呢,不少了……还有十五六块呢,够吃了……咦,只剩下九块了?没关系,月月娘和大猫子不过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直到篮子里只剩下三块他才开始着急,可仍止不住罪恶的小手,又拿了块放进嘴里,还安慰自己:刚刚算错了,大猫子不算数,统共就月月娘一个人,所以留一块就可以了……吧? 果然只留了一块。 来到扫羽轩的时候,他发现这里异常安静,崖望君依旧在落满枯叶的檐顶睡着,却不见月月娘的影子,于是他探头探脑地进了房间,他小的时候没少在月月娘怀里撒娇,故而也都不忌讳这些,可不知今日…还有另一位姐姐在呢。 他悄悄地移步床榻前,扯了扯床边人的衣衫:“月月娘,大师兄让我过来送糍粑。” 谁知却转过来个陌生又美丽的脸,不是月月娘,吓得他的小篮子怦然落地,姬罗预狡黠地笑着,给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这才认出来,原来是那日的神仙姐姐,月月娘竟然又留她宿在扫羽轩,而且还同床共枕……这也算了,可为何两人相拥而眠,举止如此亲昵?在他看来月月娘始终都是座万年不化的冰山,崖望君跟了她几百年还都睡屋顶呢,怎么能容忍别人上她的床榻? 姬罗预好不容易才从月未央的怀中脱身出来,看她身量单薄,力气还不小呢,整整一晚上,腰身被她箍得发酸,下床的时候准备给她掖被子时才发现,原来一整晚她都只盖了半个身子。 姬罗预转身之后,脸上掩不住的窃喜,她提了小泗的篮子,就把人轰了出来。 “你月月娘昨夜睡得晚,别去打扰她。” “我打扰?姐姐你才打扰吧,为什么又留宿扫羽轩,不怕月月娘生气嘛。” “生气?不会吧,昨晚可是她亲自扶我上去的呦,还给我盖了被子,又怕我掉下床去,整晚都没撒手呢。”姬罗预说话嚣张得狠嘞,有种奸计得逞的快感。 崖望君被他俩吵醒,迷迷糊糊地问安:“早啊。” “早。” 他揉着浑身酸痛的腰背爬起,对姬罗预的满面春风嗤之以鼻:“小美人,昨晚睡得不错嘛,一夜春宵可还欢愉?” 姬罗预赶紧捂住了小泗的耳朵:“小师父在这呢,你乱讲什么虎狼之词?” 词呢?也没有那么不堪入耳,若非心里有鬼,不至于如此紧张,崖望君看得透,也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推门而出的月未央。 “吵什么吵?”她皱着眉头,扶着腰身从出来了,清早起来她面色苍薄,白皙又透彻,连肤下细微的青紫血管都看得清楚,唇上也只有淡漠的绯红,像噙了瓣桃花,七分病态,三分薄愠,却更添其无辜娇弱,不禁让人生出怜惜之意。 可崖望君却迎头送上盆冷水:“央央,要仔细身子呀,床笫之间两厢缠绵纵然温存,但也要顾忌着邪思妄动最是伤身,千年道行不打紧,可别是乱了心性,佛前忏悔都来不及呢。”说罢眉眼含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这也许就是他单身百年的原因吧。 月未央用眼神“呸”了他,暗暗不说话,却止不住地打喷嚏,昨夜确实着了风寒。 “要紧吗?”姬罗预关切道,“沿山道有些草麻黄,我摘来给你煮了生姜,服下就会好些了。” 月未央皱着眉头,没有来得及阻拦,看着她跑远之后无奈摇了摇头,又问道小泗:“你来做什么?” “大师兄让我来给月月娘送糍粑。” “糍粑呢?” 小泗把篮子掀开,里面孤零零只有一块,可周围的黄豆粉说明此前应该有很多的,月未央笑道:“贪嘴,都被你自己吃完了吧?” 小泗委屈:“月月娘说我贪,可不知自己也贪呢,我贪的只是糍粑,月月娘贪的却是美色!你拉神仙姐姐上床,我要向大师兄告发你。”说得义正辞严。 月未央却笑了,单手拎起他的后脖颈:“你还真恶人先告状呀,自己吃了糍粑怕我怪罪说些有的没的。”转而又对崖望君道,“好好的一个孩子,跟着你学成什么样了,如果你再当着他的面说些不知所谓的虎狼之词,看我不拔了你的舌头!” 崖望君不服气,纵身跃下道:“这就是你与姬姑娘的差别,同样是虎狼之词,她会捂住小泗的耳朵,你呢,只会拔我的舌头。” “捂耳治标不治本,拔舌才能一劳永逸。” 不多时,姬罗预采了草麻黄回来:“如此鲜嫩怕药力会差些,可也没有时间晾制了,我先给你煮了汤再说。”说罢,风一样地钻进了厨房,轻车熟路,倒不把自己当外人。 月未央看着她的背影,甚是惆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好容易煎好了汤药,她小心翼翼地给端出来了,递到月未央面前,交代道:“小心烫。” -- 第39页 月未央却迟迟不接,眼神冰冷,不发一言。崖望君和小泗有种不祥的预感,不过秋日的天,却像冬雪前的阴寒。 崖望君笑着站出来圆场:“小美人,先把汤药放下吧,别烫着自己。” 姬罗预没有听见一样,愣愣看着月未央,今早起来的时候不好好好的嘛,这又是怎么了?哎呀,不管那么多了,只当是她没有听见,又笑道:“我采了麻黄,特地熬的汤,没有放毒,也不脏,还是喝了吧,身体要紧。” 月未央眼睁睁看着她捧着汤碗的十指烫得通红,手腕也微微颤抖,却还是硬着心肠说道:“我没让你采药,也没让你熬汤,你蓄意谋害也好,存心腌臜也罢,总之这汤我不会喝,你愿意捧就继续捧着吧。” 姬罗预生来十八世,没有听过这么不讲道理的话:“我纯粹为了你好,没有别的意思。” “不需要。”伤人的话就在嘴边,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姬罗预的眼眶忽地泛红:“说到底你还是嫌我不干净?既然如此,昨夜你为何……”为何搂着她睡了一整晚,把她按在怀里连气都不给喘,谁知清早起来却是这样的嘴脸,她严重怀疑白天和晚上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人。 月未央察觉出她手腕剧烈的抖动,想必已经被烫得没了知觉,汤水扑着热气溢过碗边,再从十指间流过,早已不是泛红那么简单,她却依旧无动于衷,冷笑道:“拿不起就放下吧,何必为难自己呢?” 也不知姬罗预是否听出了一语双关,反正眼神里都是倔强,满脸写着逞强,手捧着碗,抵死不放:“我拿得起!” 崖望君赶过来,准备接手:“姬姑娘,别跟自己过不去呀,快给我吧,我喂她喝。” 姬罗预眼神坚定,就是不松,小泗也扯着她的衣角:“神仙姐姐,放手吧,这样下去会烫伤的,流脓血长泡泡,好惨好惨。” 无论谁劝说,她都铁了心了不会放手。 月未央冷嗤,挥袖打翻了她的汤碗,好不容易炖出的汤药顷刻渗入草间,消失不见,那碗也碎成了两瓣:“没错,我就是嫌你脏,带着你的虚情假意,滚!” 字字锥心,姬罗预举着发红的双手,颤抖不已,她想说什么,却敌不过喉间的哽咽,终是不发一言,跑下山去了。 “央央,你这是做什么?太过分了吧!”崖望君也火了,踢开脚下的碎片,愤然道,“你开始若推了药碗便也罢了,让她忍痛站了那么久你也忍心!” “她马上就要嫁给段世清了,不能有别的心思。”话虽如此说,可她眉眼低垂间却有怅然若失之感。 崖望君只觉好笑,暴怒道:“她不喜欢段世清,并非因为你!她喜欢你,也并非因为段世清!有关系吗?她明知道自己的命,却势要逆天而为,不惜大婚之夜饮剑自尽,而你呢,也知道自己的命,却只甘愿委曲求全,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瞧不上你除了此时此刻!” 月未央面无表情,撩起自己的裙裾,放下鞋袜,露出脚踝间骇人的伤疤:“你根本不知道逆天而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你也不明白为何我的朱笔会凌驾于金笔之上,问问沉在阴河的白骨就知道,那是用血染出来的朱砂,你以为呢?主儿的前世功德已经被我毁得一干二净,从香至王子到一介布衣,从月净尊者到寻常僧侣,没有人愿意的,心怀不甘又怎样,还不是要在佛前低眉顺眼!我在消我的业,在偿我的罪,像我这样戴罪修行的人有什么资格违拗天命?菩萨慈悲,又能饶我几回?” 末了,她挤出的笑,颇有些苍凉的味道,“这百年来我没什么长进,唯独学乖了,不会再做什么傻事,只愿陪在主儿身边助他功德圆满,消了我的业债就好。” 崖望君怔忪无言,月未央从未跟他说过这些话,不曾想那夜在瓦檐上,与主儿一起磕着花生讲的睡前故事竟有如此沉重的背景。 月未央和主儿似是在不断地敲打他,告诉他不要轻视那些把酒言欢,又把往事诉诸笑谈的人,他们经历的痛苦或是你无法想象的残酷,而最艰难的是他们为了摆脱过往不惜碎骨重塑,才成了如今云淡风轻的模样。 姬罗预的出现确实正在改变着什么,究竟是福是祸,他也不知道。 小泗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短胳膊短腿的过来抱住了月未央,肉嘟嘟的小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学着月未央哄他的样子,奶里奶气道:“月月娘,你辛苦了。” 这声安慰换来了她一滴清泪,有无奈,也有不甘,独独没有后悔。 可怕的是她屈心抑志地活着,却从未在佛前忏悔,那些已然平息的风浪,可能会在某个午夜梦回之后卷土重来。 ☆、第 15 章 姬罗预自山寺中回去之后就被老爷子给禁足了,几位哥哥怎么求情都没用,从小到大父亲从未对她如此严厉,就因为段世清的那幅《寺泉秋浴图》。 东都城的百姓认定了她先勾引段家少爷,毁了圣姑的姻缘,老爷子堵不住悠悠众口,女儿清誉被毁,他心急如焚。 可姬罗预并未见有多着急,每日该种花种花,该除草除草,她从不在乎别人看法,认为那是无形的牢笼,若这一生都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怕会把自己累死,况且她过往十八世都为祸国妖妃,青史丹书上早已臭名昭著,还怕什么流言蜚语。 -- 第40页 可每每想起月未央厌弃的眼神,心下总难过得很,如果说她对世人的口舌还存有一丝畏惧,也是因为月未央的厌弃,那清冷的眸子里暗暗藏着的瞧不起。 她怀中抱着琉璃灯在床边犯癔症,听着外面紫蔻打磨花锄的声音,心绪不静:早知道回来要被禁足,不能上山去了,还不如让她把灯点了呢,兴许有这盏灯守夜,也不会每晚都做噩梦了。 先前把自己的红衣都烧尽,好像也没什么用。 昨夜她又梦到段世清穿着大红的喜服过来接亲,再过几天怕是会梦见两人洞房花烛夜了,起初只有她出阁的礼程,后来越来越仔细,越来越繁琐,没想到这梦竟然还循序渐进的,太能耐了些吧。 紫蔻进来见她眯着眼睛像个小懒猫一样在床边犯癔症,寝衣七歪八扭地挂在身上,怀里还抱着盏灯,跟年画似的,紫蔻忍俊不禁催促道:“我的姑娘呀,水都给你打好了,怎么也不起来梳洗?您自己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在梦游呢。” 姬罗预目之所见皆明窗净几,心情畅快不少,闻到暖阁中幽然的玫瑰花香,知道紫蔻用心了,昨夜的梦境也随之变得稀薄,她抬起手,挡住倾城而来的日光,于指缝间窥测着窗外的秋风暖阳,又是个晴好的天儿:“不知道花田里的百岁兰怎么样了,借着今日天好去瞧瞧。” “就知道姑娘是这主意,早就给您把花锄磨好了。” 姬家大宅位于城北,连着三峰四谷还有道川,姬伯谦知道女儿喜欢花花草草,特命人在瀛洲桥附近围了七里花田,那里从此就成了姬罗预的乐土,只要过了桥,所有的压抑和难过她都可以抛之脑后。 因为七里花田是姬罗预一人所属,并没有假手他人看顾,所以她来这里也不算破了禁足,用紫蔻的话说:天大地大,大不过姑娘的闺阁,禁不禁足都无所谓。 可姬罗预自己并不这样想,因为这次她过了瀛洲桥,却还没有忘记月未央,关于扫羽轩的开心抑或不开心依旧压在她的眉梢,愁啊:“紫蔻,有心事真的好辛苦。” “姑娘有什么心事?” “既然是心事,自然不能随便说道。” 紫蔻撇嘴:“原来绯槿在的时候,姑娘还会跟她说些悄悄话,跟我却从来没有过的,既然如此,姑娘就自己辛苦着吧,左右累不着我,你不想说,我还不想听呢。” “行了,别闹性子了,改明儿给你寻个好人家,看你跟谁闹去。” 玩笑的话,不想紫蔻竟哭了,啜泣道:“姑娘不如立时立刻就把我嫁了吧,反正觉得我碍眼,不用三句两句地臊我。” “丑死了,你可泯住吧。”姬罗预掏出帕子,给她擦着眼泪,“玩笑话你都受不了了,万一成了真呢?你也知道段府公子什么手段,他敢如此明目张胆,必然料定父兄在乎我的清誉,在乎姬家脸面,纵然知道此为阳谋,也难保不会答应段家联姻的要求,我的婚姻尚且不能由着自己做主,你难道要跟着我嫁去段府做小妾不成?” “不要,绯槿就是在段府丢了性命,我害怕,也不想姑娘嫁过去。” “我们不同身,亦不同命,你还有的选,可我呢?”她俯身,蹲在嫣红的木芙蓉前,“你羡慕这花有叶子托着,可北风一来,花先落,兽鸟一过,花先折,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谁也无可奈何。” “姑娘。”紫蔻扶她起身,“都是我的错,惹姑娘伤心了。”说话间两人进了梨花栈,新培植的百岁兰就吊在的楼台下。 七里花田之间,也就在距离瀛洲桥不远的地方有座小楼,名为梨花栈,倚傍着几棵梨花树,夏来看雪景,冬来观花海,不将四时变化放在眼中。平日在劳作久了,躲到梨花栈烫壶热酒,再备几个小菜,最惬意不过,而且这里视野最好,能览尽整个花田。 七里花田开垦前曾是一片荒土,说寸草不生有些夸张,反正没有创造过什么收成,几乎被姬伯谦放弃,可姬罗预却非常看好,后来经她耕作,七里花田起死回生,逐渐繁茂起来,如今目之所及,可谓花木遍野,药草闻香。 难得的是,姬罗预培植的花木与别处的有些不同,比如寻常的芍药只开一夏,而她的芍药能捱到秋末;寻常的茉莉白色居多,她却能养出银蕊金瓣的花骨朵;还有百岁兰,百岁兰从来不开花,只有两瓣叶子,却常年不凋,是个有气节的,可苍翠的颜色不符合她的审美,太素雅了,所以她苦心钻研如何让百岁兰开花,后来发现这完全是棵铁树嘛,怎么调教都不会开花。 像极了月未央那张脸。 她并没有因此作罢,既然百岁兰不会开花,那就把它的叶子变成花! 于是在她的不断尝试下,百岁兰终于长出了桃花色的叶子,可……紫蔻端起花盆,神情艰涩:“姑娘,这花可能有自己的想法,为何一瓣叶子成了桃花红,另一瓣却还是翡翠青呢?” “泾渭分明,却同株而生,确实怪异,不过……还挺好看的。” “我觉得不祥,但凡妖物,都生得极美,这花怕不是主离散的,姑娘要小心。” “他若能主我和段世清离散,那倒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山雨欲来风满楼,刚刚还晴好的天儿此刻却乌云密布,梨树的枝丫挣扎在狂风中左摇右摆,活像狰狞的鬼魅,全然没了方才的岁月静好,丧心病狂的嘶吼间还夹杂着令人闻风丧胆的狂吠,姬罗预不禁打了个冷颤…… -- 第41页 她听出了那个声音,与那夜在梦觉寺中一样,是猎犬,段世清的猎犬! 她惊惧的瞳孔瞬间放大,盯着桥那端乌泱泱的人马,隔着波澜壮阔的河面,她甚至可以看清段世清阴鸷的笑,还有些春风得意的味道。 “姑娘,那…谁…他不是段公子吗?” “该来的还是来了。” 兔子被撵过了桥,啃噬着七里花田的芳草,细犬肆意驰骋,像天狗食月般终结了世外桃源的宁静,段世清不慌不忙地骑着高头大马,抬眼斜睨楼上倚栏而立的姬罗预:“姬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谁允许你进来的?” “我也没有办法,姬伯父不给我开门,我只能来这里找你,本想碰个运气,没想到你真的在,也算缘分吧。” 紫蔻忧心忡忡:“姑娘,从北街转过瀛洲桥只有一条道,前后二十个岗哨都由我姬家把守,段公子竟然能闯过来,可不知那些伙计们怎么样了。” “何须惊讶,他向来骄纵跋扈,什么事做不出来?” 段世清笑道:“姬姑娘说的没错,他们太没有眼色,被我的宝贝儿们教训了通,不过赔偿的银钱我也已经放在了姬家大宅门口,就看姬老爷子会不会开门了。” “你找我所为何事?” “没有别的,马上就是我的生辰了,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九月初三也是姬姑娘的生辰,所以家父要在醉景楼办双辰宴,希望姑娘也过来,顺便两家可以探讨探讨婚嫁的日期及流程。” “什么婚嫁?” “不是吧,姑娘难道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你我暗通款曲,私相定情之事已经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我不得不推掉了与圣姑的婚约,改娶你为妻,聘礼我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看姑娘什么时候方便。” “实在不巧,我这辈子都不方便。” 段世清轻然嗤笑:“姑娘方不方便全凭令尊做主!九月初三那日赴宴的行装我也给你准备好了。”说罢命人捧上前个锦盒,姬罗预不想他的人进梨花栈,即刻命紫蔻下去取了。 上来之后,她打开一瞧,顿时花容失色,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只见锦盒中规规整整地叠着件寿衣,殡葬的时候给死人穿的那种,红的像阎王的脸,绿的像小鬼的眼,唐突的颜色冲击着视觉,让人几欲作呕,紫蔻条件反射,险些给跪下。 “什么意思?”姬罗预怒斥。 “赴寿宴当然要穿寿衣了,段某安排还算妥当吧,不像姬姑娘你,给我表兄娶妻,却还要他穿丧服,不合礼数。” 报复,绝对的报复! 末了,他又笑道:“既然姬姑娘收下了,那么此事就敲定了,别忘了九月初三的双辰宴,来的时候带上姬伯父,否则我不敢保证那幅《寺泉秋浴图》会不会挂到青楼的牌子上。” 欺人太甚!仅凭那幅画,妄图让她委身下嫁,简直痴心妄想。 段世清带着他的猎犬和人马浩浩荡荡地走了,却留下兔子在花田,继续祸害着花花草草。 紫蔻担心道:“姑娘,你可要稳住呀,这时候咱们不能乱。” “放心吧,小场面,我还不至于自乱阵脚。”所有人都只道她养在深闺,不曾想她几辈子前可见识过烽火戏诸侯,段世清今日这出才哪儿跟哪儿,的确是小场面。 “他想报复我,毫无疑问,我奇怪的是他当真为了报复我就推掉了与圣姑的婚约?未免也太儿戏了,更奇怪的是,祝家竟还答应了,简直匪夷所思。” “不难猜,姑娘有所不知,段伐阳承诺祝老先生,坐诊于济世堂的药师但凡出自祝家皆提一倍的薪酬。” 姬罗预摇头:“这条件听起来不像是利诱,倒像是补偿,再说祝老先生也并非贪财之人,这其中必有名堂。” 紫蔻的心怦怦直跳:“姑娘,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主意了?此一时彼一时,咱可不能再作妖了。” “经段世清一闹,父亲晚间必会来探查我,你装成我的样子卧在床帏间别被发现了,父亲若来,你称病不见方可,我得溜出去会会那位圣姑。” “这怎么行得通呢?姑娘,她被退了婚,必然对你怀恨在心。” “嘘……别吭声,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去吧,取我弓箭过来。” “啊,要弓箭做什么?” 姬罗预屈指弹在她脑门上,半气半宠溺:“说你傻你还真不动脑子,看看这漫山遍野的兔子不吃可惜了,取我的弓箭过来,明日我请你吃全兔宴。” 酉时未过,天色全然暗了下来,彤云之下斜织着细细密密的雨丝,寒意层层袭来,侵蚀肌骨,她戴上草笠,扯了件乌青色的暗衣,利落地束了腰,瞧着四下无人攀着藤蔓翻墙出去了,任凭紫蔻又羞又怯地窝在锦被里如何劝说也不回头。 东安堂,圣姑平日坐诊的药坊,之前也是祝老先生看病问诊的地方,东都城的百姓无论贫贱几乎都到过此处求医问药,有时还会有不少外乡人闻名而至,唯独姬罗预没有来过,看她蒲柳之姿盈盈弱质,身体却康健得很,无病无灾,倒也难得。 晚间细雨缠绵,以为不会有多少人问诊,可不然,她赶来的时候还有几人在滴雨的檐下候着,圣姑一袭白衣戴着白纱笠坐在正厅,虽然看不到脸,姬罗预却感觉有几分熟悉。 她对面坐着位老妇,搭脉其间不断地跟她嚼着舌根:“依我说,姬家那姑娘定不是个正经货色,东都城谁不知道段公子和圣姑你有婚约,她竟还公然脱衣勾引,不要脸皮哟,翁老也不知怎么调教的。” -- 第42页 圣姑不喜欢病人在她诊断的时候说话,故而也只是冷冰冰的不予回应。姬罗预在外听了个真切,把帽檐压得更低了,生怕被人认出来她就是姬家那姑娘,挨骂倒无所谓,就怕当场被撕碎,那也太惨了。 老妇出来之后又进去了个男子,这总该不会说三道四了吧,可不然,男子确实不再说她,改骂段世清了,说段世清简直瞎了眼,能瞧上那样的狐狸精,长得美如何,又不能当饭吃,要他选,他肯定选圣姑。 踩着别人献殷勤也够可以,但圣姑依旧不搭理,明明占据舆论优势和道德高地,却没有跟从旁人一道踩她,倒让姬罗预生出几分好感。 轮到她的时候,后面已经没人排队了,祝孟桢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就关门,可当她看到来人肩下的那颗痣时,双手忽然顿住了,不自觉地揣摩起她的来意。 天外惊雷阵阵,姬罗预掩在帽檐下的半张脸忽明忽暗,雨水从草笠不断沥下,仿佛若隐若现的琉璃珠旒,掩着她红得凄艳的朱唇,此刻的她跟画像上的不一样,跟那天在山道上见到的也不一样,祝孟桢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姬罗预知道她的规矩,坐下的时候也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搭在腕垫上。 祝孟桢也不怯,跳过了望、闻、问三步,直接切脉,可翻来覆去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姑娘,我并未查出你有什么病症,自我感觉可有何处不好?” 姬罗预想了半天:“我…命不好。” “嗯?” “你这里可有逆天改命的良方?” 祝孟桢冷嗤:“姑娘说笑了,新婚在即,你该高兴才是,要什么逆天改命的良方?” “新婚在即?祝姑娘认出我了?” 祝孟桢摘下了白纱笠,姬罗预恍然大悟,原来两人见过:“我想起来了,那日上山见过你,你还在寺中宿了一夜呢。” “看来姬姑娘对我确实了如指掌,连我夜宿山寺你也知道。”说话怪怪的。 姬罗预也摘下了草笠:“我没那么大的神通,之所以知道你夜宿山寺是因为你的鞋袜当时已经干……” “不重要,姑娘既然得逞,又何必来我面前卖乖?说什么要逆天改命,还不是你自己抢来的。” “抢来的什么?”姬罗预不明所以。 祝孟桢只当她在佯装无辜,讽刺道:“姬姑娘下的好大一盘棋,难以想象你四年前就藏了我的祈愿牌,知道日后必有用武之地,果然被你料中了,四年后,段世清驱赶猎犬上山,你于山寺灵泉处脱衣勾引不说,还将我的祈愿牌翻出来,他这才知道我曾经怀有身孕,致使他坚决要与我退婚,这桩姻缘说到底是你自己抢来的,我还未来得及恭祝你喜结良缘,新婚和满呢。” “你在说什么?当时我脱衣并非为了勾引,不是你想的那样……等等,你方才说你曾经怀有身孕?” 无论她问什么,换来的只有冷笑,祝孟桢根本不相信她:“怎么,你还想说你不知道?我留在梦觉寺的祈愿牌上写得清清楚楚,愿我儿远遁红尘,平安顺遂。” 姬罗预疯狂摇头:“不对,不对,那夜我也经过梦觉寺,庭院分明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什么祈愿牌!” ☆、第 16 章 崖望君不知从哪儿偷了个碗大的桃子,喜滋滋地去找月未央炫耀,不曾想月未央怀里抱了个西瓜大的香栾,一瓣一瓣撕扯着往嘴里送,阵阵的清香快要翻墙进了佛院。 “央央,你吃独食。” “彼此彼此。” 他倏而凑到月未央身边:“你猜,你今日下山偷桃的时候发现什么了?”说罢手还不安生,贱贱地伸向了香栾。 月未央“啪”地打开了他的手:“无非就是段世清赶着猎犬闯了姬家的花田。” “你又知道了?”他没有得逞,颇为扫兴,倚在石槛上道,“太猖狂了,咱也别忍了,废了他吧。” “瞧把你厉害的,笔给你,你去写。” “不敢,不敢。”他讪笑之后才发觉不对,“该不会又是你安排的吧?” “段世清去找姬伯谦必然会被拒之门外,想要把双辰宴的请柬送出去,只能去七里花田碰运气,姬罗预禁足,唯一能去的地方也只有七里花田,但必须挑个晴好的天儿,东都城一方天地的阴晴都在我翻云覆雨间,你以为呢?” “果然是你,你可知段世清送了什么给她,这种损阴德的事情我讲都懒得讲。” “不就是寿衣嘛,先前谢丞修穿着丧服迎娶亡妻闹得满城风雨,她也该付出点代价。” “央央,你怎么不讲道理呢,那是谢丞修自作自受,怎么能怪姬罗预?” “谢丞修自作自受,自有他该有的惩罚,姬罗预替天行道反而损了自己的德行,否则你以为世间恩怨都是怎么来的。” 崖望君托着脸,静静打量着她:“有时候我在想,你的血到底是不是凉的?姬罗预说她最讨厌生性凉薄之人,你偏偏就是,而你最讨厌生性风流之人,她偏偏就是,恕我冒昧,你们之前真的和平共处过?” 何止和平共处,同池沐浴,同台梳妆,同床共枕,同……不可言,不能说,月未央晃了晃脑袋,否认道:“非也,从早打到晚,谁看谁都不顺眼。” 崖望君挑眉:“是…吗?” “嗯。” -- 第43页 “我说你怎么对她这么狠呢。” “如果这都算狠的话,今晚她应该会更难过。” 崖望君惊起:“你又干什么了?” “她和段世清马上就要定下婚约,在此之前必须要培养下夫妻感情才行,城东南有块洼地叫绊仙沟,遇到下雨就会积水成沼泽,天黑路滑,她可能会失足掉下去,不过不打紧,段世清最得意的白斑猎犬也会失足掉下,所以段世清会去救她。” “你确定段世清会去救她而不是那条狗?玩的有点大吧。” 月未央不可能没有答案,却不知她一意孤行的目的是什么:“不如咱们打个赌吧。” “好哇,我赌狗,如果我输了,你今夜剥下来的香栾皮我全部嚼碎咽了。” “我赌她,如果我输了……就此搁笔,往后他们二人的姻缘我听之任之。” 崖望君目瞪口呆:噢……原来如此。 穿堂风阵阵扑来,撕咬着东安堂正厅唯一的那盏烛火,恍恍惚惚的光映照在两张绝美的脸上,一个急切,一个轻蔑。 姬罗预不知该如何解释:“听你方才所言,我也肯定背后有人操纵,但求你别抬举我,我没有那么料事如神,那夜我偶遇段世清,也是我第一次去梦觉寺,真的没有见过你的什么祈愿牌。” 祝孟桢不以为然:“姬姑娘,戏过了吧?那天我在山道上遇见你,身边一个随侍都没有,显然对上山的路了如指掌,你却跟我说那夜是你第一次去梦觉寺,如果你是我,你会相信吗?” “怎么…我…我记性好还有错了么?”姬罗预实在讲不清楚,“况且我要去的也不是梦觉寺,而是山侧的扫羽轩。” “哼,荒唐,从未听闻!” “那你可曾听说过执笔官,司掌一方水土气运,生死命数的地方仙倌?” “越说越离谱了,我给开个方子,回去煎水服了,能治魔怔。” “我没有魔怔!”她忽地起身,双手拍得案子左摇右晃,“我说的都是真的,别拿你那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祝孟桢用掌心护住那盏蜡烛:“你不必费心愚弄我,我自知蠢笨,没有守住自己的姻缘,反而给他人做了嫁衣,但求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你过你的锦世繁华,我渡我的苦海无涯,咱们两不相干。” 东安堂要关门,她只好戴着自己的草笠爬了出来,倾盆大雨聒噪在耳边,让她的心绪烦到了极点。 街上空无一人,灯也全部熄尽,只有一阵一阵照着亮呢,此次与祝孟桢会面也并非全无所获,最起码知道她与段世清遭遇的所有都是有人在暗处推动,也更加坚信东都城确有执笔官,而且能够编排金笔御使的姻缘,这位执笔官应该不同凡响。 “姑娘,你要找执笔官是吗?” 听到身后幽然的声音,她打了个哆嗦,回头看去,那人裹得比她还严实,穿斗戴笠,又蒙着半张脸,别说看清楚容貌了,雌雄都难辨呢。 “你是谁?” “姑娘要找的人。” “你是东都城的执笔官?” “并不是,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执笔官所在何处。” “你相信有执笔官?” “当然,我可以带你过去。” “在哪?” “绊仙沟。” 姬罗预暗自忖度:听名字不像什么好地儿呀,执笔官所在之处不能说钟灵毓秀吧,最起码风水不能差。 她纵然怀疑,却也跟着去了,毕竟找一个相信自己的人不容易,从城东一直往南走,将近快要出城的地方,忽然有个断崖似的所在,却不是很高,这里人烟稀少,走了半宿连户人家都没有见到,前面黑漆漆的一片,连着彤云密布的天际,闪电一道一道地劈下来,却也看不清断崖下究竟是潭水还是平原。 “这里不像执笔官栖身的地方,你在骗我吧。” 那人咯咯地笑着:“姬姑娘,你以为段世清有多钟情于你?你苦心孤诣争来的究竟是什么?今夜我就帮你印证一下。”说罢他抬起手,将人推了下去。 姬罗预反应不及,连救命都忘记喊了,落地的时候她还庆幸此地并不陡,双脚浅浅没在泥泞里,后来她发现,脚下的泥泞像饕餮的饿鬼,吞噬着所有陷落其中的猎物。 不好,是沼泽。 “救命,救命啊!”她此时才知道惊慌,半条腿已经没进去了。 岸上那人本想还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背后传来“阿弟”似的呼喊,他只好背身离去,风雨中找到了满身泥泞的祝孟桢:“姐,你怎么过来了?天黑路滑,可别摔着了。” 他将要去扶的时候,祝孟桢一个耳光甩过来,打掉了他的笠帽和面巾,纵然受了雨水的侵刷,却还是张干净的娃娃脸,眼前面若银盘的小公子正是祝闵恪。 祝孟桢没好气道:“姬姑娘呢,你把她带哪里去了?” “姐,因为她你至于发这么大火嘛。”祝闵恪捂着火辣辣的脸颇有些委屈,“她抢了你的姻缘,总该付出点代价,不过玩玩而已,你别动气。” “玩什么不好,你玩命!我们祝家祖祖辈辈救死扶伤,行善积德,没有干过害人命的勾当!” “她死不了的,段世清会过来救她,我已经打听过了,每到月末段世清都会去常宁巷收账,风雨无阻,必然经过这条路,如果他不聋的话,应该能听到姬罗预呼救。” -- 第44页 祝孟桢摇摇头,满眼的无奈,也不知自己这个好弟弟究竟是傻还是精,自己造孽,倒成全段世清英雄救美,怕他们夫妻二人不够恩爱,特地过来煽风点火:“恪儿辛苦了,月老都没有你勤勉的。” “什么意思?姐。” “依我看,你还是动动手把姬姑娘救上来吧,别等到段世清过来。” “为什么?” 祝孟桢正欲解释,远处的呼和声却穿云破雨而来,借着晦暗的天色,看的不是很清楚,但隐约能感觉浩浩荡荡的人马从西而来,往东而去,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而且凌乱的风雨中夹杂着的不止有马的嘶鸣,还有猎犬的狂吠。 祝闵恪赶紧拉着祝孟桢躲在树后,完了,现在想去救人也来不及了:“姐,你千万别出声,段世清养的猎犬最是凶猛,如果被他发现了我们,可能连自报家门都来不及就成了猎犬的腹中餐。” 祝孟桢也不明白,收个账而已,带狗干嘛,想吓死谁呀。 许是道窄路滑,许是天黑眼瞎,为首的那只白斑猎犬在过弯时后蹄蹬空了,半个身子陷了下去,只留两只前爪扒着岸边,段世清正要命人拉它上来,不料凌空一道闪电降下,那犬呜咽着落到了崖下沼泽。 段世清不敢相信那道雷如此‘及时’,仰头叹道:“这也太邪乎了吧。” 同时,崖下也传来一声尖叫,姬罗预腰已经没进了沼泽,独留半个身子在上面,喊人都快没有力气了,可不知为何天降惊雷还给她送了只狗子下来,险些没把她上半截身子也砸进去,“啊”的一声叫得撕心裂肺,真怕小命不保。 段世清听到异动,冒死探头往下瞅:“谁,谁在下面?” 姬罗预听出了他的声音,方才强烈的求生欲此刻荡然无存:“段世清,我知道你记恨我,欲除之而后快,可也不至于拿狗子当暗器,怕沼泽溺不死我还想用狗子砸死我,我告诉你,休想!” “姬姑娘?”段世清拍着脑门,真是见了鬼了,她怎么会在下面,“姬姑娘,那不是狗,是犬,我的犬怎么样了?” “活着呢。”如此场景只能靠吼,姬罗预的嗓子都快哑了。 段世清抹了下脸上的雨水:“快,投绳子。” 绳子?他带着猎犬出门向来招摇过市,何时栓过绳子?随行人马找了半天,只找到根捆箱子的细麻绳:“少爷,套马的缰绳太短,怕不够,只有这个……可这也经不起姬姑娘和白斑的重量。” 段世清一把夺过,扔了下去:“姬姑娘,麻烦你把绳子系在白斑身上,拉它上来之后我即刻救你。” 啥?先救狗? 她姬罗预堂堂姬家千金,既有风流婉转之姿容,又有遍识百草之技能,在谁眼里不是个宝贝?不曾想此刻竟然输给了狗子,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能把段世清当人看。 再说,纵然众生平等,可…可也得分个轻重缓急呀,那狗子后蹄那么长,得好大时候往下陷呢,而她已经迫在眉睫了。 祝孟桢也看不下去了,段世清的脑子当真被狗尿泡了是怎样,放着人不救,先救狗是什么道理。她正想上去主持公道,却被祝闵恪拦住了:“姐,别冲动,段世清推了你的婚约,苦心求娶姬家姑娘,原以为情根深种,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先拉我上去,没有条件可讲!”姬罗预怒了。 段世清也不甘认输:“你一个大活人跟条犬争什么,把你拉上来了谁给我的犬绑救命的绳索?白斑是我的领头犬,万不能出一点差错。” 两人相互扯皮,眼看着姬罗预的手已经快要从沼泽中抬不起来了,也没吵出个结果来。 不远处的绿野丛中卧了只白虎,他双眼精芒微露,笑得胸有成竹,背上还有个女子,月未央的脚看来真的不能走远路了,不过下个山而已,却不得不让崖望君驮着:“央央,看到了吧,你输惨了,不是谁先谁后的问题,段世清根本没打算救人,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狗。” “再等等。”三个字透着她的有心无力,可崖望君却蓦然听出了丝窃喜。 如果姬罗预执意先救自己,死死拉着绳子不放,按照正常人的逻辑,段世清不得不舍下白斑,能救一个算一个,可段世清是正常人吗? 如果不能救白斑上来,他会让姬罗预陪葬。 月未央的再等等,就是等姬罗预所能承受的极限,一旦冲破了生死边界,命轨就会发生改写,这就是常人所说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届时莫要说更改姬罗预的姻缘,就算是生死命数,天机□□也无可奈何,即使天机宫要秋后算账,也没有道理可讲。 段世清果然没有让她失望,拉着绳子的一端迟迟不发力。 祝孟桢实在看不下去,却被祝闵恪死死拽住:“姐,你要相信,段公子即使不爱姬姑娘,那也该出手救人性命,毕竟与姬家的交情还在呢!你若现在出去,不证实了是我背地里动了手脚,加以暗害嘛!” “你呀,为何总是惹祸上身!” 祝孟桢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不省心,可也没有别的办法,谁让跟他绑在一根绳上了呢。 可不知远处的执笔官已将桩桩件件都记下,等着日后在命策上盘算呢。 姬罗预已经快要不行,眼看着沼泽污泥埋过了脖颈,此刻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当呼喊声间歇衰弱的时候,段世清尝试着拉了拉绳索,不曾想却毫无阻力,显然她已经没有余力抓绳子了,扯上来的绳索除了沾着淤泥外,什么都没有带回。 -- 第45页 “少爷,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人又不是我害的,不过没有救人而已,算不得罪过吧!也怪她自己太拧了些,早早把绳子绑在白斑身上,两者都能得救,偏偏执意而为,既害了别人也坑了自己,不值得怜惜。”说罢他心疼地注视着下面,“只是可惜了我的白斑,平白无故葬身于此。” 祝孟桢忍无可忍,甩开了祝闵恪,冲过来不由分说地给了段世清一巴掌,今夜她先打了弟弟,后打了青梅竹马,什么谦和恭顺的形象完全不顾,且怒斥段世清道:“人命都没了,你竟还惦记着狗!” 段世清的随侍都慌了,圣姑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上来还打了自家少爷,要知道段世清从小到大无论犯再大的过错,段伐阳都没有如此惩戒过,也不知圣姑哪来的勇气和胆量。 段世清也没有反应过来,脸上道道指印清晰明显:“祝孟桢?你疯了吧!” 崖下的姬罗预此刻都快没了气息,人命关天呀,却不想临死前还要看他们在崖上掰扯,跟打情骂俏似的。 她不断地磕着,像有什么东西掐住了自己的脖颈,可越咳肺间的气息就越弱,想要再呼吸难上加难,全身都已经凝固了一般在沼泽中动弹不得,直到淤泥侵入了她的嘴巴和鼻孔,窒息的感觉充斥全身,死亡的恐惧扑面而来。 “不,不要。”她觉得已经喊得声嘶力竭,可别人根本什么都听不到,细若蚊蝇的声音融入雨水和淤泥中化成了一个个泡泡,又在黏滑的表面挣破。 这辈子最终还是终结在了御柳卿手上,甚是讽刺! 直到淤泥将她全部吞噬,瓢泼大雨忽然顷刻而止,天雷仿佛被人圈定好了落脚点,从西向东这条崎岖的道上沉稳袭来,炸开的天火烧了附近的树丛,祝闵忱躲闪不及,左手被劈得外焦里嫩,怕是要废了。 回想方才,推姬罗预下去的好像也是左手。 轰鸣的雷声中夹杂着人仰马翻的痛苦呻吟,段世清和祝孟桢也傻了眼,莫不是天谴?那雷将将就就从他脚边擦过,像根定海神针直入绊仙沟的沼泽之中! 惊魂一夜,至此搁笔。 ☆、第 17 章 梦觉寺往灵泉过去,道上秋草寒烟,极目远眺所见云山雾海,淡然悠远,细嗅之下,还有花香混和霜露游离在清风古岩之间,脚下的每一步都踏实恣意。 月未央转过菩提苑,绕过如来大殿,回首就封了梦觉寺的后门,整整七天七夜,无人进出。 主儿指间挂着佛珠,默念着阿弥陀佛,该来的总归来了,饶她良苦用心,当真为难。 灵泉汲天地之灵气,采日月之精华,可谓不可多得的疗伤圣地,加之地脉有龙势依附,灵泉的水历经四季变迁依旧亲肤和暖,这里仿佛隐世的天地,没有人惊扰,也不受世俗的牵绊。 姬罗预不着寸缕躺在花舟之上,周身的莲花仿佛仙泽明灯,把她的梦境也都点亮,在她不愿意醒来的梦境中如沐春风,轻盈的舞步辗转在漠北黄沙之中,过往的风拉扯着她的面纱,她没有理会,拍着身侧的白马,消失在天边的四方城。 双目微睁的她,依旧在眷恋梦里的红衣白马,致使微微颤动的眼角染上了冰凉的泪痕。若非这个梦,她大抵忘了,之前的自己那么热爱花的红,不似茱萸绯白的卑微,也不似海棠粉紫的冷漠,那是独属于石榴花般炽烈的焰火。 可惜后来,在她身着凤冠霞帔登上妄尘台的时候,俨然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最爱,自那之后,她变得小心翼翼,仿佛身上缠了无数道的枷锁,任由天机□□安排着。 她想说,如果谁能助她摆脱宿命,她必以身相许! 她以为只是在心中默念,不曾想却成了呓语,萦绕在月未央耳边,唤起了她脸上如三春暖阳般的笑意,她从来没有如此笑过,不曾想她那张化了冰霜的脸也有着让人艳羡的绝世风华。 月未央温润的指尖轻轻梳理着她额前的碎发,睡意朦胧下的花容温习着隐世的伤痛,所谓相遇,所谓分离,所谓别后再见,死而复生,都是颠沛流离的宿命中绕不开下山河,走不完的风景。 她喜欢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竟比初见时还要喜悦。 姬罗预忽觉有人望着自己,挣扎醒来,不见梦里的红衣白马,甚至身上不着寸缕,掌间脚底全都布满了不染纤尘的青莲,清香四溢,薄如蝉翼的花舟随着温暖的涟漪荡漾,没有方向。 “醒了?” 蓦然回首,月未央清冷隽秀的脸上仿佛渡上了层秋日的暖阳,在她面前却忘记了遮掩,当意识到自己不着寸缕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脸红得像天边的云霞。 月未央清澈的眉眼扫过她全身,从头到脚每一寸莹润雪白的玉肌都牵扯出彻夜缠绵的回忆。 她想笑却忍住了:“该看的都已看过了,无须遮掩。” 姬罗预揽着周围的青莲堆在自己身上,单薄的身躯缩成小小一团,疑惑问道:“我…没有死?” “你目可视,耳可闻,鼻可嗅,唇可语,死人不会这样。” “你…又救了我?” “嗯。”月未央毫不心虚地点头,也不想想,姬罗预险些丢了性命的劫难也是她给的。 “我的衣服呢?” 月未央眼神指了指堆在旁边已经洗好的青衣:“七日前你深陷绊仙沟,为了救你性命不得已而为之。” -- 第46页 “七天前?我已经昏迷这么长时间了?” “不错。” 姬罗预正想道谢,忽然又想起什么,理直气壮道:“是你自己主动脱了我的衣服,这可怪不得我水性杨花。” 嘁,还记仇呢,月未央素来知道她的性情,也不计较,一笑了之。 她抱起一堆青莲花瓣遮遮掩掩地跳上了岸,拿起衣服的时候看了看月未央:“你…不避讳下嘛。” 月未央托着脸倚在青石上,淡烟流水的眸子微抬:“不用。” 姬罗预讶然,仿佛谁当着她的面点了炮仗一样,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不是做梦呀,怎么感觉月未央性情大变了呢。 她穿好了衣服又束紧了腰带,月未央全程没有眨眼。 姬罗预想起段世清,猛地一拍脑门:“对了,我险些忘记了,今日几月几了,怕已经误了段家的双辰宴。” “九月初六,你的生辰早已过了,再说,段世清见死不救,你还惦记着他的双辰宴做什么?难道不知道他预备在双辰宴上向你提亲?” “我当然知道,他的见死不救也在我意料之中,本来我对他也没有太高的期望,若非祝家大小姐私孕生子,他怎么会放弃青梅竹马的情谊来娶我这么个不知检点的女子。” “不知检点?”月未央笑得意味深长。 “没错。”说起这个姬罗预郁闷至极,“他呀,比你还要孤傲,比你还要自恃清高,最讨厌的就是我这种天生媚骨,风流成性的女子,祝姑娘私孕生子犯了他的忌讳,加之他表兄谢丞修之前受辱,他一直存心想报复我姬家,所以才要娶我为妻,我清楚的,我对他无心,他亦对我无意。” 月未央自嘲笑道:“我孤傲、自恃清高?好吧,如果可以不嫁段世清,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该如何?” “以后?”姬罗预当真开始憧憬起来,神思怕已云游天外,忽然她怔怔看着月未央,“这个嘛…我倒想问问你,你们扫羽轩缺不缺厨娘,或者洒扫也可以,我什么都能做,也不挑活儿,要不要考虑一下,嗯?” 月未央摇摇头:“不缺厨娘,不要洒扫,但你可以留下。” “什么都不缺,我留下干嘛?”说到这个她却伤感道,“唉,想想而已,我怎么可能不嫁段世清?天意难违,余生我也不做他想了。” 离开灵泉往前,看到山寺后门上那把锃亮的铜锁,她好奇地敲了敲:“央央,这个怎么锁上了?” “央央?” “对呀,崖望君不是这么称呼你的嘛,我觉得蛮顺口,咱们这关系……你也别介意了。” “咱们什么关系?” 姬罗预略微思考了下,支支吾吾道:“一见钟情?如此说来好像不太恰当,不过我初次见你的时候确实惊艳,虽然你有着和段世清同样的孤傲和清高,但我却并不讨厌,可你若要讨厌我,那我就没办法了。” 月未央打开了锁子,仿佛没有听到‘一见钟情’四个字:“因为你需要在灵泉静养,我不得不锁了后门。” 姬罗预打趣:“怎么,难道你怕我一丝不挂污了佛祖的慧眼?” 月未央实则是怕外人突然闯入污了她的清白,别说外人,就连梦觉寺的三位僧徒都不行,但她向来不喜欢解释,也就由着姬罗预自己瞎想了。 干净明媚的禅院,光明宏伟的佛殿,不似那晚她见到的那般血腥又诡异,此刻的梦觉寺祥和宁静,日光透过疏朗的菩提叶子洒下来,照得道上石子晶莹耀眼,大难不死,果然有恍若新生之感。月未央三千青丝垂肩而下,那支璧芽簪子淡约剔透,成了漫漫秋日中最养眼的风景。 姬罗预怔住了,如此美好,举世无双!她向来不喜欢太过素净的事物,可不知为何,竟如此痴狂地眷恋着从月未央身上透出的那种隐世的芳华。即使月未央讨厌她,嫌弃她,她还是会找各种理由上山,挡在她面前碍她的眼,惹她生气,又让她无可奈何。 这也许就是世人常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 呸呸呸,她在想什么龌龊的事情呀?姬罗预晃了晃脑袋,本想清醒过来,可眼睛不听话又盯上了月未央的锁骨,靛青色的衣衫也藏不住的绝美……天呐,菩萨面前我都在想些什么? 月未央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专心地给她介绍着寺里的布局:“前庭皆为佛堂,正中供奉释迦牟尼,东为观音菩萨,西为华严三圣,天王殿正中为弥勒菩萨,四大天王守其两道,后院嘛,东边四座禅房分别住着大师兄净淮,二师兄净涂和三师弟净泗,人数不多,也没有多难记,等到他们早课忙完可以见见。” “什么意思?”姬罗预疑惑,“我又不烧香拜佛,为什么要见他们?” 月未央颔首:“扫羽轩的地方不够宽敞,你这段时间恐怕要住在寺里了,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请教他们三位。” “啊?”她低头打量了下自己,“我觉得我已经好利落了,不必住在寺里,再说,香火味这么重,我受不了的。” “那也没有办法,只好委屈你克服一下,七天前那场暴雨冲垮了山道左右的岩壁,落石和泥沙阻塞了野葵坡,山下人正在清理,不过好像还没什么成效呢。” “下不去山怎么办?父亲定担心坏了。” “山下已然一团乱麻,你不幸罹难的消息传到了姬家,老爷子确实很伤心。” -- 第47页 “你怎么会知道?” “崖望君千里眼顺风耳,想要什么消息都轻而易举,要他亲口告诉你吗?” “不用,不过我还想知道段家此时如何。” 月未央抬眉:“说出来你可能会失望,段家安然无恙。” 姬罗预应当气愤,可说来更多的是无奈,对段世清既没有抱有期望,当然不会有失望:“罢了,我总归没死。” 月未央笑笑:“好了,等会我去给你收拾禅房。” “可别麻烦了,我说了我不住这里。”她态度相当坚决,可当视线触及月未央清冷的眼神时,还是软了三分,撒娇似的拉着她的袖子:“央央,跟小和尚住一起多不方便呀,男女授受不亲。” “那你想怎样?” 她嬉皮笑脸道:“扫羽轩我倒可以委屈两日。” “扫羽轩只有一张床,你睡了我睡哪?” “我们一起睡呀!” “不行,睡不下。”月未央转身摆了摆手,就这样把她丢在了梦觉寺。 “又不是没睡过,那夜分明睡下了的!”姬罗预紧追不舍,“我知道那夜你辛苦了,这次换我抱着你还不行嘛。” 月未央闻言止住了步子,她这才发觉自己失言,惊恐地瞪着两只大眼睛,紧紧捂住嘴巴,生怕月未央回头抽她。 可回过头来的月未央神色亦如清风霁月,不嗔不怒,只是指了指她身后的佛像,比了个“嘘”的手势:“佛前慎言。” 太诡异了,这也太诡异了,竟然没发火?不正常呀! 姬罗预没有再造次,可心下仍不甘,想让她跟小和尚一起住在寺庙里?哼,做梦! 早课结束之后,净淮,净涂和净泗赶来见了姬罗预,小泗她见过,自不必说;净淮呢,很难说,相貌不似人间凡品,更难得的是,她能明显感知到这位大师兄周身的宇宙能量,绝非世间俗物,想必有极深厚的修行,但也肯定不是妖邪,如果是的话她一眼就能洞察出来;至于净涂就平凡多了,相貌不算出挑,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寺庙中日常洒扫和斋食都是他在负责。 “施主,禅房已然给你打扫出来了,无须担心,眼看就要午时,还请施主与贫僧一道过堂。”净涂恭谨道。 “过堂?” 小泗解释说:“过堂就是上斋堂用食,神仙姐姐七天没吃没喝了,应该早就饿坏了吧。”转而又对净淮道,“大师兄,今日可不可以早些过堂?我担心神仙姐姐会捱不住。” 这小毛孩子,分明自己想早点用斋,偏拉着别人求情,净淮还偏宠着他:“如你所愿,今日提前两刻过堂。” 小泗开心极了,麻雀似的围着姬罗预又蹦又跳:“今日可算沾了神仙姐姐的光。” 真等到过堂的时候,姬罗预却傻眼了,桌子上摆的这些东西当真给人吃的? 荤腥不沾没有问题,她也没指望能见到大鱼大肉,可连油花花都没有是不是过分了?豆腐简直像从清水里捞出来的,一点颜色都没有,荷塘小炒还算上得了台面,可却不沾半点油腥,更别提那盘清炒菜心,绿叶中带着白梗,有没有炒熟都是问题。 不至于这么惨吧?她可是无肉不欢的! 况且他们三个坐在桌前迟迟不动筷,双手合十于胸前还要唱什么供养偈,供养十方三世一切诸佛,吃个饭还这么多礼数,本来看着桌上的菜她就难以下咽,现在更没有胃口了。 好容易走完了流程,大家要动筷了,小泗欢天喜地地给她夹菜:“神仙姐姐,你别不好意思,快吃呀,可好吃了。” 姬罗预仍旧不动:“奇怪,月未央不过来吃饭吗?” “当然不了。”小泗道,“扫羽轩有自己的斋食,月月娘不会与我们同进。” 她听罢满脸的幽怨,八成有什么好吃的自己藏着呢,反而把她扔到梦觉寺里活受罪:“各位师父,恕我直言,虽然我也知道该入乡随俗,可我实在吃不下这些饭菜,再说,我也并非出家修行之人,你们看看能不能单独给我烧些肉出来,顺便再送壶酒,否则我可能真的会饿死在这里,菩萨慈悲,定然不忍的对吧?” 没有人回答,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是出家人修行之根本,姬罗预尴尬地提起筷子,可最后还是放下了。 过堂之后,净淮双手合十道:“施主,想必你也听说了,山道被封,山下的人上不来,山上的人下不去,所以施主要求的酒肉……别说寺里开荤破戒要受惩处,即使贫僧有心,也难以周全施主。” 姬罗预早想到了:“没关系,我自有我的主意。” 当天下午她就顺着山涧摸鱼去了,手里提着用寺院翠竹做的鱼篓子,撩起了裙裾也不惜力,上上下下地忙碌着,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她不是,她是人为食亡。 半天下来收获还算不错,三两条乌青草鱼,两大一小,她把那小的放了,顺道又捡了几只蟹子回来,虽然没有每逢重阳时家里蒸食的蟹子大,可也算有那么口肉,过瘾是够的。 晚间的时候,在满是素食的桌子上,她拿出了条烤鱼,鱼皮焦脆,鱼肉鲜美,羡煞了旁边的小泗,可看了眼正襟危坐的大师兄,他咽了口水,不敢讨要。 姬罗预颇为嚣张地晃着手中的烤鱼:“真是美味呀,灵泉滋养出来的乌青果然妙绝,想必这鱼汲天地之灵气,采日月之精华,吃了之后定能滋阴焕颜,益寿延年呢。” -- 第48页 净淮依旧不动神色,净涂忍不了了:“施主,斋堂从未见过荤腥,还请您奉守清规,再说,梦觉寺所供之神佛也见不得杀生,也请您慈悲为怀,阿弥陀佛。” “想让我慈悲为怀呢,也简单。”给她根竿子,她还真往上爬,“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们,让月未央亲自过来把我接过去,或者你们把我送进扫羽轩也行,反正今夜我不可能宿在梦觉寺,你们看着办吧。”说罢堂而皇之地吃起了烤鱼。 净涂忍无可忍,请命之后去了扫羽轩,果然门窗紧闭:“月姑娘,您还是把姬姑娘接走吧,她公然在斋堂杀生食肉,佛法难容啊,还得请您亲自出面。” 崖望君笑道:“央央,梦觉寺看来是供不下她那尊大佛了。” 良久,从透着烛光的窗子里幽然飘出八个字:“让她闹去,无须理会。” ☆、第 18 章 姬罗预秉持着打死不与和尚同住的原则,扯了释迦牟尼身上的金缕袈裟到灵泉附近找地儿睡了。 灵泉温暖,但周围的青石岩极硌腰背,她不得不往林深繁茂处走了走,借着月光依稀看到了片红艳艳的花海,这时候竟有还未开败的花也挺稀奇,可天色已晚,也不纠结是什么花,卧下就睡了。 翌日,青白的晨光挪步进了林子,彻夜的霜露压在她纤长的眼睫上,眼皮几近抬不起来,朦朦胧胧中她闻到了阵浓郁的花香,陪伴了她整个夜晚,随手摘下一瓣在指端捻了捻,鲜艳的颜色染红了指尖。 凤仙花? 她微微清醒,坐直了身子才发现这里漫山遍野的凤仙花,终于明白绯槿没有错,确实有秋来不败的凤仙开在山间,只是想不通,月未央素来不施粉黛,她养这么多凤仙花干什么。 鸡鸣三声之后,天色渐成暖白,今天又是与命运抗争的一天,可要打起精神来呀……等等,鸡? 梦觉寺有鸡!月未央竟没有告诉过她,枉费她昨日忙忙碌碌去抓鱼。 来到梦觉寺,观之四下无人,朗朗的诵经之声从大殿方向传来,看来又是早课时间,正好!她贼溜溜地来到东院,院墙下果然有个蒲栏,圈养着一只大公鸡,还有只鹅,那鹅长得肥硕,看得她腹中饥饿。 可她进过厨房,这里应该没有能炖下这只鹅的锅,如此一来只好将就将就烧了那只公鸡。 所幸没有大锅,否则小泗要伤心死了,这只鹅跟在他身边已有两年,那可是当小伙伴养的。 不会做饭的吃货不是真正的吃货,姬罗预会吃也会做,料理起鸡来毫不费力,放了血之后,煮锅热水给炖着,半盏茶的功夫再捞出来,拔毛干净利落,然后掐头去尾,划脖子掏胃,全部忙完之后开始找油…油…没有油? 好吧,用烧的一样香,各种香料调味腌过,下炉子前再抹上蜂蜜,用铁签子穿起来,通了炉子的火,烧制其间不时翻转两下,渐渐的香味溢散开来,勾得人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早课结束后,整个寺院都弥漫着焦香的味道,净涂惊诧,循着味道找到了厨房,姬罗预朝他没皮没脸地笑笑:“和尚,吃吗?热乎的呦!” 净涂险些昏过去,可又不能打不能骂,只好将金刚经、法华经、妙法莲华经挨个给她讲了个透彻,希望能度化她嗜杀成性,顽劣不恭的性格,最后却被姬罗预的一句话险些送上西天:“师父,对我就不必白费口舌了,有那闲工夫,你还不如多颂两遍地藏菩萨本愿经,给这只大公鸡超度超度呢。” “公鸡?哪来的?” “后院养着的那只嘛,剃了毛你就不认识了?” 净涂听罢,两眼一翻白,三步两步间直要倒地,所幸被净淮妥妥接住,他缺氧似的抓着净淮的衣衫:“师兄,师兄,造孽呀,菩萨会怪罪的。” “袈裟!”净涂忽又瞪大了双眼,指着她手中的金缕袈裟道,“早课间就发现佛祖的金缕袈裟不见了,原是她拿走的!” 净淮温煦一笑,将人扶到了阴凉处,转而问道姬罗预:“你待如何?” 姬罗预为难道:“我也不想这样,可山道堵了我回不去,只好就地取材,若非如此我只能坐等饿死,也劝你们及早说服月未央接我出去,那样的话你们清净,我也欢喜,何乐不为呢?” “她不愿过来。”净淮向来惜字如金,从不废话,惹得姬罗预郁闷至极。 “她不来你们就不能想想办法吗?比如这样……”说话间她扒下了自己的绣襦,原本落衣痣就露在外面,她这一扯,整个雪白莹润的玉臂就完全没了遮盖。 净淮道行深厚,坦然视之也无甚反应,面上不动声色,心下波澜不惊,净涂就不行了,不知为何他眼神十万分的抗拒,可还是流了长长两道鼻血,整个人呼吸困难,面红耳赤,气血翻涌得厉害! 姬罗预媚色倾城即使不卖弄尚且勾魂摄魄,更别说她有意勾引,只消稍稍显露姿色,寻常人谁能抵挡得住? 当然,她也并非为了勾引,而是为了破他们的色戒。 食色性也,本性的东西很难改变,非是超常的心智不能驾驭。十八世祸国妖妃她深谙其中道理,能把君王的思绪从江山社稷拉到红绡帐底,也能把忠烈将相魅惑到叛国通敌,必然有几分手段。 皎皎花容,盈盈腰姿,牢牢地抓着别人的视线,她含情脉脉的眉目顾盼流离,如初春雨露般销魂蚀骨,可小心了,稍不留神就会沦陷在她一颦一笑间,就连朱唇上温柔的胭脂都能让人肝肠寸断,体无完肤。 -- 第49页 “媚术。”净淮识破之后依旧面无表情。 姬罗预嫣然一笑:“师父好定力。”而后她将袈裟斜缚在自己身上,露出整条白皙的手臂,没有完,袈裟之下她褪掉了衣裙,粉白的玉足上有个银镯,金玉两全的模样,纤细的双腿十分秀美,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完美到令人发指。她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没有刻意勾引,却无处不在勾引。 现在她除了身上的金缕袈裟,再没有任何东西覆体。 净涂只觉得身体被无形的锁链捆绑,动也不能动,理智告诉他非礼勿视,可那该死的眼神根本无法离开姬罗预,这就是净淮方才所言的媚术,杀人不见血。 姬罗预度着款款莲步来到他面前,纤纤玉指勾起他的脸:“小师父,你脸色不太好呀,还要我身上的袈裟吗?要的话,现在就给你。” 净涂拼了命地摇头,姬罗预笑得花枝乱颤:“那还不赶紧去找月未央!” 净淮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口中不知默念着什么,忽然一道金光从净涂眉间闪过,他顿觉耳清目明,仿佛被人刚从溺水的潭子里面拽上来,大口地喘着气,终于恢复了神智:“我、我现在就去找月姑娘。”说罢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姬罗预幽幽转头,探寻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净淮:“师父好功力,竟然破了我的媚术。” 净淮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就在三步之后,他说了句姬罗预至今都没有明白的话:“希望你的媚术对所爱之人无用。” 这和尚莫不是知道些什么?姬罗预披着袈裟怔立原地,这个寺庙里果然藏着不可道破的玄机。 净涂来到扫羽轩门前的时候腿还是软的,站也站不稳,他拍着斑驳的大门,扯着嗓子喊道:“月姑娘,求你开开门,让姬姑娘过来吧,她杀了寺里打鸣的公鸡,还给烤来吃了。” 月未央坐在纱窗下不为所动,手中的朱笔一刻未停,崖望君在旁边问道:“央央,你真的不去管管吗?有一说一,咱也别护短,这确实有些无法无天了。” “意料之中。”月未央深知她的秉性,杀只鸡有什么可惊讶的,别杀人就行。 净涂听不到动静,越发着急了:“月姑娘,姬姑娘她还扯了佛祖的金缕袈裟披在了自己身上,您管不管?” 崖望君倒抽一口凉气:“这姑娘的胆量果然非常人能比,真不怕佛祖怪罪。” 笔走龙蛇间月未央忽然抬头,细密的汗珠染湿了她的鬓角:“毫无敬畏之心,有她的苦头吃呢,由着她作妖去。” “这都能沉得下气?”崖望君也真是服了。 净涂在外急得大汗淋漓,见月未央依旧没有出面的意思,只好告知了更劲爆的消息:“月姑娘,姬姑娘她脱了自己的衣裙,只穿了件袈裟,袈裟之下空空如也呀!就被她看了那两眼,贫僧站都站不起来了,刚刚过来的时候双腿还打颤呢。”说着说着快哭了,仿佛受了很大委屈。 崖望君整理策子的手忽地颤抖,惊恐的眼神望着月未央,月未央所写祝孟桢三个字拉了好长的一笔,毁了下面的诗,她气急败坏地撕了命策的页子。 “央央……” 月未央看似波澜不惊,可吐字却像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也并没有多恨,不过忍无可忍:“媚术!还是那么不知检点。” “央央,你为何非要留姬姑娘在梦觉寺?野葵坡是你八日前用雷给堵死的吧。” 她扶额,满是操碎了心的样子:“你以为我改了她的命轨,天机□□不会察觉?毁了她与段世清的姻缘,天机宫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从那夜绊仙沟十二道天谴怒雷算起,我隐隐察觉出东都城内有第二个执笔官的存在,寻常的执笔官我未必放在眼中,来的恐怕是位金笔御使,目的多半是为了姬罗预和段世清。” “可若真的是金笔御使为什么不先来见你,问清缘由?” “有什么好问的,天机宫皆知我司马昭之心,早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在我还没有摸清楚对方的行迹之前,我不想让她冒然下山。” “司马昭之心可不是什么好词儿呀,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自己的。央央,不论如何,我都会支持你的,既然你下定决心要从天机□□下救她,我助你便是。” 月未央颇感欣慰:“既然如此,你先随净涂去趟寺里,替我传个话。” “什么话?” “让她乖一点。” “啊?”崖望君惊讶,“她如此无法无天,揭了佛祖的袈裟,还在主儿面前用媚术哎,你却只让她乖一点?” “嗯,去吧。”月未央又提起了笔,“因为我改了她一人的命轨,周围有牵扯的所有人判命诗都要重题,我已焦头烂额,无力顾及其他,与她见面只会让我分心,还是你代为处置吧。” “明白了。”崖望君一个腾身出了门,勾着净涂的脖子就往寺里赶。 “崖望君?怎么是你,月姑娘不去吗?” “她日理万机,没那么多时间,倒是你们,连个姑娘家都应付不了。” 净涂欲哭无泪:“怪贫僧见识浅薄,没有见过那样的姑娘家。” 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过堂,崖望君有心蹭口饭吃,可却不知从何处飘来烧鸡的香味,顿觉眼前的斋饭不香了。 “崖望君,你怎么来了?央央呢?”姬罗预满心欢喜地过来,手上举着个烧鸡,喷香油亮。 -- 第50页 “她呀,有事缠身来不了,特地让我过来看望看望你。” 方才还兴高采烈的小脸顿时耷拉下来了:“她不来了呀,那你也不用来了。”说着就往里进。 却被净涂拦住:“施主,斋堂不能见荤腥,这次绝对不能再让你进去了。” 崖望君拉住她:“别恼呢,不让进咱就上别地儿吃去,也省心。” 姬罗预撅着小嘴和他一道进来了正殿,佛祖高高在上低眉俯视着他们二人。 “姬姑娘,换个地儿不是非要来这儿,菩提苑风景那么好,为什么非要来惹佛祖呢。” 姬罗预也不听说,径直坐在蒲团上:“这儿宽敞,他们不让我去斋堂,那我就在这里吃,又能奈何得了我?” “嚣张啊。”怎么这言不由衷的感叹里竟还有一丝丝的羡慕呢,崖望君上下打量着她,“也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夸张嘛,衣服穿的挺齐整,袈裟也还到佛祖身上了,很乖嘛。” “我换过的,还以为她要来。” “谁,央央?你为了她才换了衣服?哈哈哈哈……” “有什么可笑的,她最讨厌我风流任性,你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知道,可保不准她表面讨厌,实则喜欢呢!” “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瞎说的。来,给我条腿儿。”说罢就从姬罗预手里的烧鸡上撕了块肉,“嘿,味道真不错哎。”崖望君也是只偷腥的猫儿,让他来规劝姬罗预简直天方夜谭,俩人不同流合污都不错了。 “说正经的,你这两天安分些,央央分身乏术,她得空会来见你的。” “那不行,见不到她我可不能保证会不会安分。” “这样吧。”崖望君仿佛下了很大决心,“马上就要重阳了,这几日你如果安分守己地在寺庙里待着,不惹是生非的话,那天我给你带两壶江离秋,茱萸也不少你的,山泉处就有蟹子可以捉,虽然没有亲眷在身边,也定让你妥妥过个重阳怎样?” 姬罗预伸出拇指和食指,打了个勾:“不行,八壶。” “你抢劫呢!央央什么样子你清楚,本来就是冒着生命危险给你带的,你还得寸进尺。” 姬罗预无所谓道:“慌什么,即使你真带了八壶酒上来,我也不敢保证能安分守己……重阳又如何,花无人同戴,酒无人同饮,蟹无人同吃,鹞无人同折,又有什么意思?” “好好好,我答应你,那天无论如何让央央过来好吧?” “不仅如此,还得让她亲手喂我吃喝,先前她打翻了我辛辛苦苦为她熬的汤药,这仇我可一直记得呢,别以为她救了我的性命,前尘往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了,不行!” “你还真是不怕死,让她看着你吃肉喝酒都难为,竟还要她亲手喂你,反正话我肯定会给你带到,至于她到时候答不答应,你到时候会不会没命,这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姬罗预这才心满意足。 可不知谁为她扛下了所有。 贪狼星君在妄尘台不眠不休已经七天了,廉贞星君过来的时候见他瞌睡打盹,尽是萎靡阑珊之态:“你守在这里也无济于事,还是回去天枢宫休息吧。” 贪狼有气无力:“雪岁阑险些命陨绊仙沟,月未央偷了地脉紫芝给她,这千年来我当她有什么长进呢,却还是那般为达目的,不计后果!我已经派时方旭前去交涉了,可依旧心怀不安。” 廉贞星君并不认同:“其实你当初把御柳卿和雪岁阑安排在月未央的笔下就该知道会有今天,依我看来,月未央已经比千年前稳妥多了,她假借天灾人祸要了雪岁阑的性命,又用地脉紫芝稳住了她的心脉,死而复生之后当不可同日而语,天机□□今生今世的姻缘自当作废!她很聪明,巧妙地躲开了宿命的安排,因此不会遭遇天劫,也不会连累月净的修行,至于偷灵药一事……她不可能不知道后果,不过打算一力承担罢了。” “她承担得起吗?” “杀人不过头点地,一命换一命的买卖而已,她有什么承担不起的。” 贪狼星君满腹的叹息:“时方旭可能斗不过月未央,这才是我担心的。” “何不自信些,他肯定斗不过,别人就算了,对付月未央…他没戏。” “可说来也并非全无胜算,千年前阴河堕天堰,月未央负隅顽抗之际,时方旭截下了破军的击杀令,于危难关头救了她一命,这个人情有点分量。” 廉贞笑得意味深长:“如果时方旭没打算计较这个人情呢?亏你还是执掌桃花缘的星神,难道不曾想过那个时候时方旭为何要忤逆破军,自作主张救下月未央?” “天机命盘所指,月未央不当死。” “哦,是么,我怎么记得天机命盘是事后才给出推算的。” ☆、第 19 章 转眼间重阳到了,人间菊花开遍,大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壮美之感。 梦觉寺没有花,可从正门到扫羽轩之间有不少的野菊花,北风一吹,缠缠绵绵飞过了院墙,落在姬罗预的发梢衣裙上,可伸手去接的时候,又捞不到一瓣。 恼人呐!坐在大理石阶前,她闷闷不乐,满目萧条的秋景已让人烦闷不已,何况还没个解乏逗趣的伴儿,月未央苦等几日见不着,她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可崖望君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今日过来的嘛! -- 第51页 她这两日很乖,虽然沏茶的时候不小心把茶叶换成了京大戟,害得他们夜半频繁如厕,白天浑身无力;虽然她秉烛梦游的时候不小心把茅房给点了,迫使他们不得不移步寺外解决,冻得浑身发抖;虽然她帮忙洒扫的时候不小心把菩提根给刨了出来;虽然她清洗杯盏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全部;虽然她做饭的时候不小心拿了木鱼锤去捣蒜;虽然她在众人午休的时候不小心用僧鞋养蚕…… 但她是个好姑娘,那些都是不小心的,与她本心之善念无关。 寺里的和尚叫苦不迭,去扫羽轩搬救兵的时候却总吃闭门羹,无奈又辛酸,连小泗脸上都有了黑眼圈,可他无论被折磨得再惨,都毫无怨言,因为对他来说,东院的大鹅能够在姬罗预的魔爪之下存活就别无所求了。 又是意兴阑珊的一天,她踱步到了观音殿前,不由分说地偷食了观音的供果,还腾身坐在了香案上,今日重阳,可不能再惯着她了,连净淮都出面让她下来,可她偏不。 “不行,不行,双腿麻了下不去,得要人抱着才行。”说罢她小白眼一翻,一副能奈我如何的样子,果真是干啥啥不行,作妖第一名。 净淮不发一言,关门出去了。 她以为她赢了,知道这些和尚不近女色,根本不可能来抱她,于是她逍遥快活地仰躺在香案上,小果子吃着,小香饼嚼着,还不知足,喃喃自语道;若是有酒就好了。 “哐当!”门忽然被推开了。 长时间的作威作福让她已经习惯性地肆无忌惮,连看都不看一眼来人,张嘴就道:“我说过了,腿麻得很,要人抱着才能下去,做不到呢就不要来烦我,我忙得很。” “腿麻了?要横着抱还是竖着抱呢?”音如泉水清澈,声似秋风柔和。 她惊讶地瞪大了瞳孔,触电般从香案上坐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外,一身靛青色的衣裙,不着胭脂粉黛的修饰,素净而清冷,眉目间却隐含淡若烟波的柔情,来人正是月未央。 姬罗预傻眼了,顿时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踌躇半晌终于开口,却是一句:“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这话从何说起呀,好像她要过她似的。 月未央笑得清浅,一只手提了个食盒,另一只手提着八壶酒,放在了她身下的香案上。 “这是什么?”姬罗预揣摩着该不会是毒药白绫吧,这几日自己罪孽深重,月未央难道是来亲手了结她的? 月未央看她惊恐的小眼神忍俊不禁:“想什么呢,今日重阳,给你带的螃蟹和江离秋,八壶!一壶不少。” 她的惊讶全写在脸上了,不可能的,一定是她在做梦,或者面前的月未央是假的。 她想腾身下去,却被按住了腰,刚分开的腿收不回来,月未央就站在正前方,嘴角噙着吟吟笑意:“不是说腿麻了嘛,还能自己下来?” “应该…能吧。”她结结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脸上止不住地发烫,纵然脸皮厚,此刻也快熟了。 “别动。”月未央从食盒中摸出一只蟹子,用近乎透明的指甲剥壳取肉,一气呵成,又将丝丝缕缕的蟹肉放在了她朱红的唇间,“那次打翻了你的汤药,作为补偿,我亲手喂你,如何?” 受宠若惊啊啊啊!她哪里敢吃:“我跟崖望君说着玩呢,没有真想让你补偿我。” 月未央精心谋划,冒死改了她的命轨,断了她与御柳卿的姻缘,对她也不必像先前那般克制,既然落到了自己手里,还能便宜了她不成,看她紧张兮兮的样子,月未央玩心顿起:“我应该补偿你的,之前是我不对,反正吃完了这顿我也该送你上路了,想让你安心离开,可别再记恨我了。” 姬罗预花容失色,果然!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她苍白的小手死死地抓住月未央的双臂,识时务地求饶道:“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在梦觉寺为所欲为,放过我吧,我会诚心在佛前忏悔,央央,求你了,可不要、可不要……” 月未央笑得嫣然无方,姬罗预从未见过她如此开心的模样,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似的释然,犹如三月春暖。 “瞧把你吓得,逗你玩呢,来,把蟹子吃了。” “真的吗?这里面不会有毒吧。”她都快哭了。 月未央摇了摇头,出于对她本能的信任,姬罗预这才吞了下去,丝丝缕缕的清香漫溢口舌之间,她翘着小舌头猫儿似的舔舐着嘴边,味道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看来月未央并没有打算害她,可为什么月未央对她的态度竟会有如此转变? 月未央可没给她时间琢磨这么多,一壶江离秋打开,整个佛堂酒香四溢,醇厚清冽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她想这口都快想疯了,可也不敢去月未央手里抢,咽了下口水静静地等着。 “早这么老实多好。”月未央取笑道。 笑得她恼羞成怒了,一把将酒夺过来:“我原本就很老实,一直都很老实。”说罢咕咚咕咚地灌下。 “他们日日去我那里告状,倒是冤枉你了。” 她嘟着嘴,嗫嚅道:“倒也不算冤枉,我只是想见见你,还以为你把我丢在这里不管不顾了。” “想见我?可怎么见了我也并没有很开心的样子……” 她原本想说很开心,可不知为何嘴巴却像被浆糊粘住了,面泛难色,不言不语。 -- 第52页 月未央梳理着她鬓角的发丝:“以后无论我在不在,你都要顾及你自己,你难过我也会难过。”并非一语成谶,这是她掐指算下的结果,可姬罗预未必能听懂,在她耳中倒成了缠绵的情话。 她日日盼着与月未央相见,可真见了却又怵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心慌又牵强地掩饰着:“我不会让自己难过的,你也开心些,明明貌似天仙,却整日吊丧个脸,如果真有什么难过之处可以找我呀,只要你不把我拒之千里之外,我定会竭尽全力为你排忧解难。” “为什么?为什么在我百般拒绝你之后,你依旧不愿离开?” 总不能说自己厚脸皮吧,可‘喜欢’俩字也不是能轻易说出口的,左右为难,她最后道:“我并非凉薄之人,你三番两次救我性命,我不会不感恩戴德,再说,凭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怎么会真跟你计较那些狠话呢。” “还是那个问题,我们之间什么关系?”月未央自己问出的话,却只低头剥着蟹子。 姬罗预笑得没心没肺:“就冲你今日给我带了蟹子和酒,以后咱们就是酒肉朋友了。” “何为酒肉朋友?”一问接一问,她对自己想听的话似乎十分执着,可姬罗预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她剜起一勺蟹黄就送到了她嘴边,由不得她不咽下。 来不及舔干净嘴巴,姬罗预就慌忙答着:“酒肉朋友就是一起喝酒,一起…唔……” 月未央上前一步,用自己的舌尖舔舐着她嘴角的蟹黄,醇香的味道游离在两人唇舌之间,她的舌尖香软,早有预谋般探向了姬罗预的贝齿,这一吻来得太过突然,姬罗预甚至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思绪,本能间迎合着她的轻狂恣肆,于唇齿间相互纠缠,相互依恋,然后在她蚀骨的温柔中逐渐迷失,逐渐沦陷。 月未央纤纤玉手搭上她的腰肢,相拥入怀的轻柔间歇抽离着她仅存的理智,可当她深陷月未央青丝玉颈之间撩人心弦的暗香,全然不顾其他,像只癫狂的小兽痴恋地迎合,索取,噬咬,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才终于正视与月未央初见之时悄然暗生的情愫,被她称为一见钟情的喜欢。 可她的喜欢近乎于狂恋,两只断藕似的玉臂攀扯着月未央的双肩,将快要窒息的感觉还给了她,于将满未满之际疯狂纠缠,直至月未央双眉微微皱起,在她凉薄湿濡的唇间尝到了丝腥咸,这才将人推开。 分开之后,月未央的唇上多了一抹鲜红,她用指尖轻点又放在眼前,宠溺地笑道:“好狠。” 姬罗预恍惚间恢复了神智,羞愧的小脸上晕出了两朵小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月未央食指勾起她的下巴:“害羞了?方才不还主动得很嘛。” “胡说,分明是你主动的。” 月未央无奈道:“早知你喜欢赖账,先前就给你记下了,是谁衣冠不整地勾引挑衅加暗示,又是谁死皮赖脸地蹭饭蹭床又要宝贝的?怎么,我都不跟你计较了,你却玩不起了?” 姬罗预支支吾吾:“我以为你…讨厌我。”此话一出,泪如雨落,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 月未央把她拥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起初,我确实以为你变了,变得不似从前,变得真如传闻中所言,可后来,我发现并不是,你还是你,我愿意相信你。” 姬罗预睁着湿濡的眼睑:“从前?你当真认识我?” 月未央挽起袖子点在她的眼角,还是决定瞒下过往:“不曾,我随口说的。” “可我初见你,确实有种久违的熟悉,说不清道不明,而且在遇到我师父御柳卿之前,我确实记不清楚我的出身和来处了,他也不肯告诉我,没人能告诉我。” “往好处想想,可能他们都是为了你好呢。” 那段过往太过撕心裂肺,月未央即便打算重新开始,也拒绝提及当初,那么沉重,那么血腥,只她一个人背负就够了,还是把无忧无虑的天真还给曾经的雪岁阑吧。 她的视线停留在姬罗预肩上的落衣痣,从一开始就不断地盘算怎么消除这个痣相,可惜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办法。 月未央心疼地抚上她的香肩,指尖摩挲着微微凸起的落衣痣,只要有这个东西在,无论如何转世轮回她定然都是红颜祸水的命格,与其让她祸国殃民,勾引别人,不如自己揽下了吧。 能保全眼下她也顾不得长远。 “我这颗痣…不好。”看到月未央好奇,她艰难地解释道。 月未央却好似没听见,自说自话:“酒肉朋友总归无趣,不如我们成亲吧!” “啊?”姬罗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我们?成亲?” “没错,正好菩萨在上。”月未央笑得那么好看,给人一种无法名状的安然,不像开玩笑,没有在开玩笑。 姬罗预面露难色:“可我生为祸国妖妃的命格,恐怕余生难遇良人,好不容易捱过十八世,也只能嫁给我师父。” 月未央轻柔地整理着她锁骨下的衣衫,看似云淡风轻却透着霸道凛然:“他不配。” 姬罗预闻之眼眶又湿了,她与御柳卿的姻缘在别人看来都是她不配,她天生媚骨,风流成性,其身早就不干净了,怎么能配得上清高自持的金笔御使,简直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可在她看来,那是她十八世修来的晦气,身为金笔御使手下的一枚棋子,虽然每一步都是经他授意,可造孽的终究是自己,她都已经快认命了,饮剑之后她自知无法逃脱,已经盘算着如何在段府立足了。 -- 第53页 可偏偏又遇到了月未央! “你没见过我师父,怎知他不配?” “你口口声声喊的师父应该就是那夜驱赶细犬追至山寺的段公子吧,梦觉寺那夜可谓经历了一场浩劫,虽然并非人命却也血流成河,在佛祖面前都能大肆屠戮的人能是什么正人君子,残忍至极,毫无怜悯之心,你若真嫁了她,苦处在后头呢。” 月未央头一次对她说这么多话,而且都是肺腑之言,字字句句都在为她着想,她鼻头一酸,又想哭。 “那…我以后可以住扫羽轩吗?” 月未央笑道:“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依着你便是。等到野葵坡通了……” “通了我也不下山!”她斩钉截铁道,“就让他们以为我死了吧,父兄如果知道我还活着,定然会顾忌着街头巷尾的流言让我嫁给段世清,即使我不嫁,往后也不会再有人愿意娶我过门,清誉都败了,还有何良缘呢,父兄虽然疼我,却也不会由着我的性子,所以我决定不回去了。” 说罢她叹了口气:“我知道这样做很自私,父兄以为我死了定会很伤心,可我、我也没办法。”她摇着月未央的袖子,撒娇道,“无论段世清人品如何我都不想嫁,就留我在扫羽轩吧,我想日日都见到你。” “我看你是想夜夜都在一起吧。”月未央屈指弹在她额头上,笑得宠溺。 崖望君端在观音殿外望风,确实有人过来,他赶紧拦下道:“主儿,你就别进去了。” “我没打算进去。”净淮瞧了眼他,“看来你知情。” “当然。” “为何不劝阻月儿?” “主儿,你知道她下了多大的决心,为此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吗?我不忍心阻拦!况且为了不连累您的修行,她精心谋划,为您和姬姑娘做尽了打算,唯独把自己划了出去,她明白后果,也知道不能长久,何不成全她须臾间的纵情尽欢?浮生若梦,昙花一现,您知道的呀,她不图别的了。”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既然她自甘沉沦苦海,我也渡不了她。”主儿说罢怅然转身。说不心疼是假的,月未央跟在他身边这么长时间,一直竭心尽力地守护着他的功德,只待他有朝一日能够成佛,金身立于西方梵天世界永沐佛光,那时,她便可还清业债,功成身退。 可现在看来,不能了。 偷盗地脉紫芝是重罪,何况千年前的那笔血债她尚且未还清,诸天神佛不会放过她,只为了一个雪儿,她真的至于吗? 逆天而为,必遭反噬,月未央深知这个道理,但她依旧要逆风而行。 时方旭没有直接来找她,也是因为深知她是怎样的性情,劝是劝不过来的,但身为金笔御使,扰了这盘棋还是不在话下。 所以他扮成了一个测字先生,游走在东都城的街头巷尾,街坊四邻也是以貌取人,看他长相俊逸不凡,仙风道骨间有超然出尘之感,又年纪轻轻,分明一个书生模样,都不信他测字测得准,却又想来跟他搭话,一来二去的他的生意倒也红火。 让人不敢相信的是,他测字测得奇准非常,单看名字就能算出家里田宅人丁,生死寿命,福祸灾殃。 仿佛一夜之间就从无名之辈成了相士中的泰山北斗,烫如热铁的名声也就此传进了姬家大宅! ☆、第 20 章 姬罗预殒命那夜,十二道天雷刺眼,绊仙沟的呼救亦犹在耳畔,祝孟桢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这段时日她从未回过祝家,一直守在东安堂坐诊,看似与平时并无不同,可只有协助在侧的药童知道圣姑的心思不在这里,给街坊抓药的时候,药方上明明写的川木通,她却抓成了关木通,两钱也给成了四钱,而且不止这两次,如此情形在以前从未有过,圣姑如何能犯这样的错误? 看到小药童惊讶的目光,她才知自己又抓错了,拍了拍手道:“你来吧,我去休息休息。” 药童想问话,她却给推掉了,直至有个人闲庭信步地进了东安堂,说能治圣姑的心病,必须要亲自见面才行,药童才疑惑地找了她出来,她深思倦怠,接过方子看罢却顿时清醒过来,确实是张能治她心病的方子。 晚间,打发走了药童,她锁上了东安堂的大门,只身前往姬家大宅院,今日传话那人正是姬家奴仆,手上拿的也并非什么药方,而是姬玄玞邀她相见的信函,至于目的,姬玄玞并没有明说,只言要告诉她那日救下她之后,在画舫上她稀里糊涂都说了什么。 祝孟桢虽然也想知道,可她心里清楚,姬家出了那样大的事情,姬玄玞不会如此清闲邀她过去叙旧,相见的目的只有可能是为了姬罗预,显然已经知道了姬罗预生前见过她,所以要她过去问话。 纵然知道姬玄玞的真实目的,她还是瞒着所有人赴约了,她知道姬家早晚会找她,她等着呢。 来到姬家大宅,所有家丁已经布好阵仗,从大门前庭过堂到后院厢房,门不知走了几道,七转八拐之后她被送进了一间暗室,暮色阑珊,室内漆黑一片。 “玞四爷,你邀我前来,为何迟迟不肯露面?” “嚓!”一道流光过后,室内一角亮起了烛光,烛光昏黄,可依旧不减姬玄玞疏朗之姿,光影错落间,他的那张精致的脸半明半暗,仿佛神魔两面,迎光俊朗疏阔,逆光狠厉阴鸷,连灯火下那白皙修长的手指落在地砖上也成了魔鬼的影子。 -- 第54页 她身侧站着位侍女,正是紫蔻,因为灯光太暗,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压抑的氛围。 祝孟桢不寒而栗,感觉身后有风袭来,忽又听见了整齐划一搭箭拉弦的声音。 “祝姑娘不妨回头看看,有惊喜哦。”玞四爷提醒道。 灯光晦明不定,祝孟桢懒得回头:“叙个旧而已,玞四爷为何如此大动干戈?莫非我那日跌下画舫后口不择言,问候了四爷十八辈祖宗?否则总不至于以性命相逼呀。” “圣姑果然胆色过人,万箭相挟之下还能谈笑风生。都是千年的狐狸,咱们也不用扯皮了,今夜邀你至此并非为了那夜画舫之事,而是另有要事相询。” “据我所知,除过那夜与四爷有过牵扯外,其他时间我们似乎并无瓜葛,不知四爷有什么事要问我。” “不知?”姬玄玞忽而拍案狂怒,却不是对她,而是冲着身边的仆役,“都死了嘛,眼睁睁看着圣姑站着说话,却还不搬把椅子过来!”那几人果然风风火火出去了,回来时放了把椅子在祝孟桢身后。 饶是灯光晃眼,祝孟桢也看得清楚,那分明是老虎凳:“四爷什么意思?你敢在府中对我滥用私刑!” “敢。”姬玄玞仰坐于前,眼神睥睨狂妄,“扶圣姑坐下。” “姬玄玞!”祝孟桢被死死按在老虎凳上,双脚已然上了刑具,只等他一声令下。 “为了我妹子,我没有什么不敢的,圣姑如果不信,尽管扯谎试试!”字字阴冷,字字诛心,“那夜,有人远远看到我妹子被一个披蓑戴笠的蒙面人引到了绊仙沟,如今不知身在何处是生是死,我想请圣姑给个解释。” “什么解释?披蓑戴笠的蒙面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确实没有人能够证明蒙面人是你,抑或受你指使,可我妹子那夜的的确确去东安堂找了你,对此你还有何话说?” “不知玞四爷说的那夜是何时,可我的确不曾在晚间见过姬姑娘,她也不曾来找过我。” “那夜天降十二道惊雷于绊仙沟,整个东都城彻夜动荡不安,我不信你睡得着觉。” 祝孟桢好似恍然大悟:“哦!那夜因为下雨,求诊街坊并不多,所以我早早关了东安堂的门,确实不曾见过姬姑娘。” “你胡说!”紫蔻怒极,也顾不得失礼,“那夜我家姑娘分明说要去找你,找你问清楚段公子退婚的真正原因!” “段世清退婚就是因为他移情别恋,这还用问吗?想要诬赖人也好歹找个高明些的理由,不要信口开河。”转而又对姬玄玞道,“我知道我与四爷并无过多交情可言,但我在东都风评如何,你也知道,信她还是信我四爷自己掂量。” 紫蔻委屈,正想辩解,姬玄玞却大袖一挥,懒洋洋道:“用刑。” 没错,就是这么护短!难道放着妹子的贴身侍女不信,倒信她的鬼话连篇! 撕心裂肺的惨叫充斥着整个庭院,祝孟桢额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面容苍白毫无血色,双脚上的痛楚不断蔓延加深,直至她麻木为止……可无论如何她也要咬紧牙关,若是让人知道姬罗预是祝闵恪推下崖去的,他祝家从此也完了。 再说,阿弟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十二道惊雷不偏不倚打断了他的左手,从此成了独臂,余生苦不堪言。 所以,她和段世清合谋,瞒下了姬罗预的死因,就当他祝家从未推人下崖,就当他段家非是见死不救,两全其美。 痛不欲生的哀嚎刺激着在场所有人的耳膜,姬玄玞纵然狠,可也并非冷血无情,冰凉的折扇抵在她的下巴上,用最无奈的语调说着最残忍的话:“祝姑娘,我也不想用刑,求你别再说谎了,否则双脚真要被生生夹断,余生只能与轮椅为伴。” 见她低头不语,姬玄玞又掏出了帕子,温柔地擦着她额上的汗珠:“祝姑娘可想过自己的归宿?段世清已然退掉与你的婚约,如果再没了双脚,你可要嫁给谁呀?在我眼中,你从来都似浑金璞玉,不琢而自华,我真不忍心看你孤独终老,可不要因为一时糊涂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他满眼怜惜的模样险些让人信以为真。 祝孟桢的定力也非常人,都已疼得快说不出话,可开口却仍是:“没见过就是没见过,杀了我没用!” 姬玄玞止住了行刑,暗中命人去叫老爷子了,看来确实问不出什么,又不能真把人弄死。 老爷子过来不由分说地就给了他一巴掌:“混账东西,你都干了什么,这可是圣姑呀,让我怎么跟祝老先生交代?怎么跟东都百姓交代?我这张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姬玄玞不躲不避,神情毫无波澜,对于这场已然设定好的戏码,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参演欲望。 老爷子说罢赶紧过来,从老虎凳上扶起祝孟桢道:“孩子,我来晚了,让你受苦了。我不知道这个畜生竟然背着我做下如此禽兽不如的行径,今夜非把他的狗腿打断不可。” 祝孟桢又不是傻子,老爷子若真的关切,开门进来的时候应该先扶起她而不是先去教训姬玄玞,分明做戏给她看,父子两个编排好的,一个□□脸,一个唱白脸。想要审问她吧,又怕与祝家结下梁子,故而先兵后礼,惺惺作态。 可她又能如何呢,自当识大体,此事若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翁老不必责怪玞四爷,他担心姬姑娘的安危故而一时错了主意,我能理解,但求姬家能信我清白,我与此事确实毫无关系。” -- 第55页 “傻孩子,我能不信你嘛,你父亲祝老先生一生救死扶伤无数,教出来的女儿自不会差。今夜可真是误会了误会了,平白让你受了委屈,他若是看到你被折磨成了这个样子,定然伤心坏了,倾我姬家全部也无法偿之万一呀。” 字字句句都要看着父亲的面子,分明信不过她的清白,可又担心与祝家翻脸,不得不将所有归为误会,祝孟桢私心也并不想大动干戈,只好借坡下驴:“翁老放心,今夜之事既然是误会,自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无谓琐事不必惊动家父,徒惹两家不和,实非我所愿。” 姬伯谦笑道:“祝老先生上辈子不知修了怎样的福报,这辈子才会有你这么个女儿,小女若是有你一半的懂事,我也不至于如此伤心难过了。好孩子,你受苦了,世伯呢给你准备了些好东西,算是一点心意,希望能补偿你今夜所受的委屈。” 他两手一拍,进来了个侍女,双手捧的是续骨散和化瘀膏,确实是极珍贵的救命药,正治她脚上的伤,提前连药都准备好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今夜所有都早有预谋,反而故作慷慨大度之相,还要她感恩戴德吗? 可想想姬罗预的死……她好像确实该感恩戴德:“多谢翁老慷慨相赠良药,孟桢感怀。” 忽然来了一个小厮,在姬伯谦耳边悄悄说了什么,姬伯谦脸色微变,即刻差人送祝孟桢回府,不料姬玄玞却自告奋勇,许是觉得心下愧疚,想弥补一二罢了。 他单手扶起祝孟桢,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到了门口也没有放手的意思,反而吩咐道:“牵我的晨凫马来。” 祝孟桢早已受不住,她脸皮薄,红起来很显眼,拉着姬玄玞的袖子慌乱道:“不用麻烦了,我尚有余力可以自己回去。” “爬着回去吗?”世间应该没有多少人能接下姬玄玞的话吧,聊天杀手无疑了。 祝孟桢哑口无言,只能听之任之。 晨凫马牵来之后,他率先翻身跃上,马身太过高大,祝孟桢又受了脚伤,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姬玄玞一把拉过她的腕子,顺势发力,将人带到了马背上,两人前胸贴着后背,甚至可以感应到彼此的心跳。 姬玄玞从不在意这些,他向来好游玩,鲜衣怒马风流惯了,可祝孟桢在意,眼睁睁看着他的双手从腰间穿过,绕在她身前抓住缰绳挽了个花儿,把她牢牢圈在怀里,动作行云流水,显然习惯了。 “我送你回祝家。”他呼吸匀净,无论怀疑还是愧疚,始终波澜不惊。 “不,送我去东安堂,我这个样子,父亲会过问的,届时我没法解释。”果然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姬玄玞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冤枉她了。 “怪我。”毫无诚意的道歉,他还偏偏压低了嗓音,就在祝孟桢耳边,灼热的气息让她耳根又烫又红。 正准备打马而走的时候,身前忽然出现了位测字先生,青葱的年纪不像其他相士胡子大把,倒也少见。 晨凫马尥起前蹄,一声嘶鸣险些吓坏了他,时方旭闪身一边,不住惊呼,还好,姬玄玞给控制住了。 可那测字先生没有半分感激,只是淡淡瞥了眼祝孟桢,转身进了门,边走还边念叨:“冰心玉手扶势危,姻缘错际未有悔;难得贞木筑梁椽,那知孟女心如灰;青灯熏泪三千盏,可怜佛祖夜无寐;纵使酣卧良人榻,难逃蒲柳浴火摧。辗转无定,求而不得,可怜呐可怜。” 但凡相士,十有九癫。 若非在他方才的那首诗里听到了祝孟桢的名字,姬玄玞不会多看他一眼。 姬玄玞从来不信这些方士,可老爷子却深信不疑,因为没有在绊仙沟打捞到姬罗预的尸身,所以老爷子并不想承认姬罗预已死的事实,即便周围的人都这么说,毕竟大雨沼泽都难以存活了,更兼十二道闪电呢,人多半没命了。 可是他不死心,所以想碰碰运气,找个靠谱的测字先生过来卜问卜问,问问姬罗预的生死命数,求个心安罢了。 一路上姬玄玞都没怎么开口,快到东安堂的时候,他忽然问道:“最后一次问你,那夜你当真没有见过预儿?” 祝孟桢抿唇,狠了狠心道:“没有。” “如果骗我怎么办?” “随你处置。”只要能保住祝闵恪,保住祝家,要她做多大的牺牲都愿意。 站在东安堂的门口,祝孟桢正想翻身下马,却被姬玄玞拦住了腰,那惑人的音色又充斥在她耳边:“如果你骗我,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姬玄玞惯会用温柔的调子说狠绝的话,让人又爱又怕。 即便在他扬尘而去百步之后,祝孟桢仍旧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老虎凳用刑她没怕,可方才…她真的怕了。 本想问问那夜在画舫上四爷究竟听到了什么,终究没开口。 他到家的时候,测字先生已经算出了个结果,也不知老爷子问的什么,反正卜出的卦象是‘震’。 姬伯谦不明所以:“是凶是吉,还请先生详解。” “简单,翁老卜问令爱的生死,震卦虽非大吉,也算中吉了。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劫难虽如猛虎而至,可震本身无眚,主大难不死,且有劫后复生之意,虽然遭遇诸多不测,但令爱如今尚在世间,还请翁老放心。” 听了解释,姬伯谦险些老泪纵横,女儿可是他的命啊,姬罗预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也离入土的时辰不远了。 -- 第56页 “那先生可算得我女儿此时在何处?” 时方旭算都不算,直言答道:“天机不可泄露,但令爱终会回归您的身边,还请您耐心等待。” 姬玄玞却嗤之以鼻:“你不是测字先生嘛,怎么又成算命先生了?” “不得无礼。”老爷子制止道。 “无妨。”时方旭笑道,“我也可以给令爱测字,不知翁老这次想问什么。” 老爷子没有说话,姬玄玞却道:“姻缘吧。”他知道预儿不想嫁给段世清,除了生死就数姻缘最重要。 “讲道理,测字需要本人亲手写下名字,可既然姬姑娘不在,那就只好烦请翁老代笔。” 姬伯谦没读过什么书,女儿的名字还是路过宅院门前的老道士给取的呢,虽然他也会写,可就怕写不好遭人笑话,为了不露怯,他将纸笔推给了姬玄玞。 姬玄玞当仁不让,大笔一挥‘姬罗预’三个字递到了时方旭面前。 时方旭忽然皱起眉头,问道:“不知姬姑娘的名字谁给起的,可不太妙呀。罗预出自梵语,《僧只律》释为二十弹指,即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大有稍纵即逝之意,而‘姬’又可释为娇妻美妾,指女子容颜姣好,这本没有什么问题,可姓名合二为一却有红颜薄命,美人迟暮之意,我虽未见过姬姑娘,可观字便知她定然芳华无双,艳绝帝梁!若问姻缘不该是寻常女子的归宿……”此话意味深长。 “先生何意?” “实不相瞒,方才断八字的时候就算出了姬姑娘红颜祸水的命格,此生若不嫁与帝王家,许个王侯将相什么的,不足以破除她命中灾煞,即使进不了侯门王府,也该许个富贵人家,如此方能一生无忧。” “先生看我姬家如何,能否保我妹子终身不嫁却一生无忧呢?”掐指一算,东都城顶富贵的人家可不就是段家嘛,怎么左右绕不过去?姬玄玞着实替姬罗预愁得慌。 “你个小兔崽子说什么呢,女儿家哪有不出嫁的!”老爷子气得眉毛都直了。 时方旭含笑,温文尔雅道:“美色如刀,不是伤人就是伤己!姬姑娘可以不嫁,但万般下场得由她自己担着。” ☆、第 21 章 时方旭辞别姬老爷子之后,就由四爷给送出门了。 临走前没有只言片语,甚至连回身辞谢的礼数都没有,四爷很不开心,从腰间抽出了驭马鞭,“啪”的甩在他面前。 余音尚在整条巷子回荡,四爷收起马鞭,抱手斜倚在门廊:“很狂哦。” “不敢。”时方旭后退两步,态度恭谨。 “我问你,今夜进府的时候你念的那首诗是何意?别以为我没听出来,里面藏着祝孟桢的名讳呢。” 时方旭踯躅片刻,道:“四爷真想知道?” “废话。” “咳,那得加钱,方才翁老打发的银子只够问姬姑娘的命数,若想知道圣姑的,要另加三百两。” “三百两?”四爷又抽出了马鞭,“糊弄糊弄我爹就算了,在我面前也不知收敛!” 别看时方旭表面温润如玉,谦和有礼的模样,实则精打细算,又爱财如命,他最早跟在禄存星君身边办事,脑子里的弦儿只有银子能拨动,但凡要他出计出力的必得计较清楚。算起来除过那次在阴河堕天堰上截下击杀令,救了月未央之外,他这辈子从未做过赔本的买卖。 “四爷息怒。”他不慌不忙道,“我测字算命从来都是因人而异的,三百两对四爷来说不算什么。” 四爷嗤笑,竟然把看人下菜碟儿说的如此清新脱俗,这样厚颜无耻之人还是头一回见:“诡辩!依你的意思,我看起来像人傻钱多咯?” “非也,我说的因人而异并非指翁老和四爷,而是姬姑娘和圣姑,这两位都有天命在身,不是寻常的命格,我可是冒着泄露天机的危险来测算的,故而价格嘛会高那么一点点。” “你那是一点点?”四爷不置可否地说道,“什么天命在身,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胡诌八咧,那如果给我算呢,收多少?” 他伸出三个指头:“三钱足矣。” “滚!”四爷转身回了府,即刻命人放下了栓子。 “哎?怎么贵了也不算,贱了也不算,那我收多少合适呀,要不四爷您开个价?” 四爷在门后没有走,可也不搭理,又听见门外喊了:“四爷,不算就不算吧,但看你我二人有缘,我送句话给你:待到春来二月八,莫进宗祠莫成家。四爷切记呀!” 什么乱七八糟的,还谈什么成家,简直可笑,他玞四爷还没玩够呢,别说明年春来二月八,就算是后年,大后年都肯定不会婚娶,轮得到他在这里咸吃萝卜淡操心。 时方旭掂了掂钱袋子,心满意足:“这个姬玄玞耳朵太刁,听不进去逆耳话,有他作难的时候,还是姬老爷子爽快,今夜总算赚了个盆满钵满,如今该去段家转悠转悠了,可不知御柳卿在月未央的笔下成了个什么样子。” 时方旭有些能耐,东都城内除了月未央能感知他的存在外,没有任何人察觉金笔御使亲临,崖望君也不例外,整日懒洋洋地趴在灵泉的玄青石上晒肚皮,忘了自己打小报告的本职任务。 月未央也不提点,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所以也不急了,常靠着崖望君晒太阳。 -- 第57页 全世界只有姬罗预在辛苦劳作。 “央央,这茄子种得活吗?”她抬头擦了把汗,秋来多收成,可从不知道还可以再播种。 “当然养得活,灵泉地脉不同于寻常湖沼,四季轮换都可以种,也可以收成。”月未央说话间又塞了瓣香瓜进嘴。 虽然她依旧如往日般美玉无瑕,虽然她依旧不改昔时的清冷优雅,但落在姬罗预眼里,她在泉边晒太阳的样子活像个傻子蹲在地上吃瓜,嘴里还说着“阿巴,阿巴阿巴……” 姬罗预一度怀疑,她同意自己留下完全为了让她种田来的,从灵泉看过去,平原八百亩,丛林三千顷,这要种到何年何月?而且月未央要她种的都是瓜果,非是香花,本也不是她拿手的。 “央央,要不我们栽几棵桃树吧,逃之夭夭,灼灼其华,开来甚美的,收成到了还有桃子可以吃,一举两得如何?” 月未央顿了顿,道:“我觉得种些瓜果就挺好的,不喜欢那些蘼艳的香花。” 她笑了:“还好意思说,看看林子里的那片凤仙花海,我不信没人栽植能长成那个样子,口是心非。” 月未央脸色忽然沉了下来,崖望君察觉出她情绪不对,急忙笑道:“你们聊着,我去捣了汁子水来。”汁子水也就是甘橙捣碎再加些香果进去,月未央喜欢加梅子,姬罗预喜欢直接喝酸梅汤,味道又酸又甜,来得痛快。 月未央也起身,道:“我也同去。” “哎哎哎,别……”姬罗预话未说完人就没了,她真的不想让月未央下厨,会出人命的。 姬罗预想了想,她也许真的不喜欢太妖艳的花呢,要不栽几棵梨树吧,即便开了花也是雪儿一样的白,既素雅又清香,也符合她的调调,于是就这么自作主张地决定了,甚至打算种在扫羽轩附近。 不大一会儿,月未央果然端着汁子水来了,一手给她擦着汗,一手喂到她嘴边:“来,尝尝。” 姬罗预抿了一小口,险些没被齁死,看来又把盐当成了糖:“我不想喝汁子水,直接取酒来吧。” 在月未央面前她越来越不顾忌了,先前还怕的不行,后来重阳佳节在菩萨面前月未央亲自为她斟了满杯的江离秋,之后她越来越放肆了,在扫羽轩毫无顾忌地食肉饮酒,月未央却也只能宠着惯着,没有半分不悦。 只是这次拿酒过来的时候,她神色有些异样:“野葵坡通了,昨日才能走人,今日或可走车马。” 姬罗预听罢笑得没心没肺:“我说呢,算着先前的江离秋也喝得差不多了,今日却还能拿得出来。” “我让崖望君下山取的。” “难为你替我想着,嘻嘻。”姬罗预心里乐开了花。 “所以你要走吗?”踌躇良久她开口问道,眉目清冷藏着期盼也藏着胆怯,多惊天动地的事情她没做过,可就怕姬罗预说走,若走了,落到山下金笔御使的手里,再回来可就难了。 她巴巴地等着姬罗预的答复,待她豪饮之后又为她擦了嘴边的酒渍,姬罗预丹唇微启,道了声“走”,干净利落,没有拖泥带水,“说实话我并不想走,可总担心父兄,我就想知道他们如今怎样了。” 她手上的动作猛然停滞,却面不改色心不跳道:“终于走了,省得在这里闹我,酒也喝个没够的,还把厨房弄得腥臭不堪,今日剁鱼明日杀鸡,简直没有一天安生,要走就快走吧,我给你收拾东西去。” 姬罗预忽然抓住她撤下来的手:“又急着赶我走,明日不也来得及?再说我怎么闹你了,自从住进了扫羽轩,饭是我做,粥是我煮,田是我种,鱼是我养,就连床都是我铺的,还有你身上的衣服,里外都是我洗的,可不要没有良心哦。” 说罢嘟着小嘴,月未央笑了:“好好,你最辛苦,那…明日再走好了,今夜我摆个送行酒。” 姬罗预哭笑不得:“至于这般兴师动众嘛,又不是不回来了。” “至于。” 转身来到暗室,打开门的瞬间,酒壶骨碌碌地乱滚,暗室满满当当堆的全是酒,崖望君叹道:“央央,本来你放命策的地儿,现在全给堆成了酒,可你央我沽这么多酒回来,还是留不住个人呀。” “今夜把酒全倒了灵泉,我给她送行。” 崖望君惊诧:“别想不开呀,留着这些酒也好,兴许她还回来呢。” “不会了,那位金笔御使已经见过了姬伯谦,她这次回去定会被咬死。” “那我们就改姬伯谦的命格,再不济改段世清的,反正总会有办法。” 月未央摇摇头:“不可能,可以改一个两个,不可能全都改过,她是红颜祸水,又不是天煞孤星,难不成所有跟她有关联的人都要暴尸横死吗?” 崖望君瘪嘴:“听起来确实有些可怕。” 声声子规啼鸣入耳,姬罗预从株苗中直起腰,打量着暮色四合,远处天光黯淡,还惦记着回去烧饭呢,月未央好一阵没过来催了,怕不是饿晕了过去。 崖望君只会烧个粥,还时常半生不熟,月未央呢,比之崖望君尚且不足,更别提其他的了,这俩人竟然能活到现在,也真是个奇迹。 路过灵泉的时候,酒香扑面而来,连山间的风都成了醉人的味道,微醺着漫山遍野的花草,也微醺着天边的晚霞,秋雁三三两两排空而去,比翼双飞的模样羡煞旁人,这才是世外桃源,她几乎快要忘了自己的七里花田。 -- 第58页 深吸一口气,清冽的酒香里还混着萋萋芳草的甜,月牙儿隐在云层里面笑,满满都是别离的味道。 这里该有座长亭。 她攀上玄青石,就趴在灵泉的边缘,探鼻闻了闻,不错,酒香正是从这里传出的,掬了一捧放在放在嘴边,还未及浅尝,忽又被人拉下了水。 灵泉炸开了朵妖冶的水花,她鼻尖上眉宇上全都是晶莹的水珠儿,升腾的雾气伴着醉人的清甜,教人如临仙泽,灵泉的水没过了她的腰,将将就就停在落衣痣下,浑身被暖流裹挟,惬意又自在。 “央央?”月未央的脸逐渐清晰,湿了水的发丝蜿蜒在她的玉颈雪肩,越发楚楚动人。 没错,拉她下水的人正是月未央,好不容易松了手又挽上了她的腰,灵泉池底滑,真怕她摔了。 “你去哪弄了这么多酒灌了灵泉,得由千儿八百斗了吧?” “这就是我答应你的送行酒,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可…心疼。”她双目微颦,又开心又不安。 姬罗预纵然生在豪门,可是以酒浴汤这般奢侈却从未有过,更兼江离秋难得,寻常时节都没有,秋来才开坛沽贩,而且只有醉景楼一家独有,常常供不应求,殊不知,东都城今年的江离秋已经被月未央给买断了。 “为何如此奢侈?” 月未央笑了,指尖带着水花轻轻弹在她脑袋上:“还以为你不会走,我巴巴沽了这么多酒回来,既然你要下山去了,就全给你用了吧,反正你走之后我也不会碰,藏着却也可惜了。” 姬罗预抓着她的手,捂在胸前,忧心忡忡道:“央央,你怎么了?我就下山探视探视而已,过两天就回来了,怎么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别吓我成嘛。” “你父兄应该给你安排好了亲事,这次下山你怕是走不脱了。”能想象月未央笑着说出这话的心情,要命。 结果姬罗预却噗嗤一声笑开了,笑得肆无忌惮,手舞着水花拍得到处都是:“瞧你说的,我能那么傻,我说要回去看看是暗中探查,只须知道我父兄安然便可放心了,才不会没事在他们面前晃悠,尤其是爹爹,整日想着怎么把我嫁出去,我怎么可能让他知道我还活着嘛,你若是不放心的话跟我一起走啊,反正你没怎么下过山,我正好带你四处逛逛。” “你当真这样想的?” “否则呢?”姬罗预往前游了游,十指勾上她细俏的双肩四目相对,“你几次三番救我性命,难道就不图我以身相许?” “不图。” 姬罗预撇嘴:“不图就不图吧,反正你也答应过我了,承诺没有兑现,怎么好意思赶我走?” “我答应你什么?” “成亲呀!那日在菩萨面前你亲口说的,现在又不想认了?你不想认也没有办法,我已经赖上你了。” “可那日…你不是没有同意嘛。” 姬罗预嗫嚅道:“那日…因为太突然了,我根本没有准备。” 月未央眼泪险些掉下来,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怎么会有种失而复得的感动,她从青石上端来了盘子,上面留了最后一壶酒,还有两个璧玉盏,迎着月色泛起微光,里面的酒也晶莹剔透。 她递了一杯过去,不小心洒出一两滴来:“还以为今夜要给你送别,满满斟了两杯。” 姬罗预接过,见她举杯过来,忽然躲到一边,追问道:“我都准备好了,你到底应不应?” 月未央的笑如九天星月,璀璨夺目:“我应,我应还不行嘛。” “既然应下了,咱们今夜就不能再碰杯,该喝交杯了。”她说着绕过了月未央的手臂,一饮而尽,之后又将杯子倒了过来,一滴不剩。 月未央也并非玩不起,纵然她滴酒不沾,今夜也破了戒,仰头饮尽了杯中佳酿,说实话还真有点上头,两颊粉粉的,像抹了胭脂,姬罗预好喜欢,说话间口齿缠绵,语调也糯糯的:“央央,给我咬一口吧,我想吃。” 月未央的呼吸开始急促,不胜酒力怕控制不住自己,软绵绵地推开了她:“等,等我算了时辰,再许你凤冠…嫁衣……” 她摇了摇头,双臂勾上脖颈,两人近在咫尺,彼此交换着呼吸:“央央,你怎么不懂呢,最好的嫁衣就是不穿,最好的时辰就是当下,最好的人就在眼前,我现在就要,你给吗?” 月华清辉犹如打磨过的珍珠粉尘,又被山风揉碎散尽了云雾,所以她满目琳琅,醉意阑珊,恍惚间觉得水下暗流涌动,暖一波凉一波地层层袭来,衣带也被冲散,湿了水的地方紧紧箍在身上,贴合着她玲珑的曲线。 她大抵是忘了醉酒的感觉,不太适应飘然若仙的糜烂,以为中了姬罗预的圈套,她无赖地勾起那张小脸,痴痴问道:“你可曾对我动过媚术?” 姬罗预听罢心上像撒了片月光,冰冰凉凉的,她怎会对她动媚术,拿开了她的手反问道:“你可曾对我动过心?” 之前遭她嫌弃,现在又遭她怀疑,谁能受得了:“今夜偏不会放过你。”她温润的舌尖舔舐着嘴角,淡淡酒香挥之不去,忽而近前,轻轻噙住了月未央的唇珠,咬合之间尽显贪婪本相,几日的同床共枕,竟还换不来她的真心,不可原谅! 她用媚术不可怕,她不用媚术才可怕,水中衣衫相互纠缠,人也相互纠缠,她的双腿开始不安分,侵上了月未央的腰身,月未央的呼吸游离在迷离的醉意和她灼热的气息间,像头失去了方向的麋鹿,时急时缓,跌跌撞撞,直至感知到腰间的力道还有裹挟着柔情蜜意的压迫感,她才深陷窒息的边缘。 -- 第59页 可不知压抑在她骨酥神迷之下的狂乱堪比燎原的野火,一寸一寸地吞噬着她的矜持自傲,仿佛有声音在她耳边提点:放弃吧,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上千年呀,该回头了,回头才是岸。 放弃挣扎之后她才抢回意识还有自己的呼吸,猛然睁开双眼,带着觉醒的怒意,霸道地摧毁着姬罗预的缠绵悱恻的温柔,用力地吻了回去,直到齿间充斥着血腥的甜腻。 比她上次还狠。 月未央温润的指尖轻抚着她的侧脸,以低哑清澈的嗓音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你本不该来招惹我的。”看似温柔,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威胁,像只既优雅又贪心的猫问着掌心的蝴蝶“后悔吗?” 姬罗预对她的痛苦一无所知,却也因此爱得大胆而热烈,什么世俗,什么礼教,全都不管不顾,而月未央的威胁在她看来也像是挑衅,倒更激发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魄力。 “招惹你又怎样?你若悔了,不该怪我,该怪你当初不该救我,让我从前世噩梦初醒之时,仰见你的脸。”她的手拨弄着月未央鬓边的青丝,耳语道,“所以,你究竟有没有对我动过心?” 月未央不回答,花色的唇瓣划过她的脖颈,在她胸前的落衣痣上深深一吻,将人推向了灵泉深处,水花四溅的同时,欺身附上,那双纤纤玉手,即使在水中撕扯起衣服来也毫不费力。 灵泉层层叠叠的涟漪斑驳了夜色,两人就在缠绵的醉意中沉沦再沉沦。 ☆、第 22 章 清晨初露微凉,灵泉微醺的酒气氤氲了大半个山岗,随着云雾时浓时淡,仿佛重温着缠绵的夜话,前言不搭后语一样。 月未央身上的衫子已经半干,七零八落间隐隐约约透着青痕红印,谁说春梦了无痕,分明最杀人! 没有最惨,只有更惨,姬罗预躺在她身下连蔽体的衣物都没有,月未央想找个东西好歹遮掩下她肩上的牙印和惹眼的草莓,回头却发现灵泉浮了满池零落的衣衫,全都被撕碎了。 看着她尚在梦中神游,莹白的雪肌像是剥了壳的荔枝,又刚从酒罐子里取出来一样,香嫩解馋,月未央俯身,轻轻在她眉间烙下一吻,不经意间又想起了她昨夜的哀求,好像还流了眼泪,又似乎不是很真切,她求月未央从无妄的轮回中赎了她。 言辞恳切,声音哽咽,毫不遮掩心酸委屈,开始月未央并没有听懂,本是她自己饮剑自尽放弃了仙籍,这才堕入无妄的轮回之中,为什么又求她赎了她? 可后来,贴着她烫人的身子跌下灵泉,听到她撕心裂肺的低吟,又沉沦在意乱情迷和遗世独醒之间,她字字句句含混而用力:“央央,若有来世,你记得来找我,我不能陪你走很远,可我想陪你走很远。” 月未央这才明白,以往回忆于她如枷锁,现在回忆于她如绳索,她害怕自己忘了,转世轮回后再忘了前缘,故而让月未央从无妄的过往中赎她出来。 她早已赎了,拿命赎的。 夜里,在耳畔说尽了缠绵的情话,她衣襟上残存的酒渍时刻提醒月未央,她醉了,说的话不能当真,可对姬罗预而言,没有比醉酒更清醒的时候了,原先她从未想过自己该何去何从,也不知道究竟想要什么,直到遇见了月未央。 有时走在田间地头,握花锄的手酸了,她能趁机在垄间歇息片刻,饮上两口酒,吹上几缕风,深思倦怠意识却清醒起来,不是没想过所谓的一见如故究竟出自何处,所谓的相知相遇究竟暗合什么命数,世间当真有如此巧妙的缘分? 天真。 月未央倒希望她能永远天真,可世间哪有什么永远。 今早给她篦头的时候,桃木梳断了,月未央心头一颤,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央央,没事吧?”姬罗预看着铜镜中的她,面色微惊,若有所思,“梳篦断了也常有,不必惊讶,正好今日我们下山,赶庙会的时候我再给你挑把羊角梳,别不开心了。” “我们还是不要在山下逗留太久,看望了你父兄之后就回来吧。” 姬罗预笑了:“央央,你呀就是在山上待得太久了,平时不与人接触,性子越来越孤僻,我跟你说吧,山下好玩着呢,眼看着马上就下元节了,你不同去热闹热闹?” 月未央的动作忽然顿住了:“你难道从未好奇过我的身份?” “当然好奇,常有忙碌在山间的采药人论起你,说有位仙子身倚白虎穿行于山顶云端,像极了山鬼娘娘,可我知道你不是,山中修行的散仙多了,是他们少见多怪,至于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你不说,我也不问,我相信你。” 下山的时候月未央选了件月白泛青的衫子,裙摆绣着杜鹃,少见,临行前姬罗预偷偷抠了一指头胭脂摱在了她的脸上,那是用山间的凤仙花制的,色泽明丽,抹在脸上熨着海棠的光泽,还有些撩人的香味萦绕在指尖鼻端,她不施粉黛已比寻常女子好看,施了粉黛之后更是纯美不可方物。 月未央出奇地没有生气,倒惹得姬罗预看痴了。 “央央,若非你长久隐居山中,祸国妖妃该是你了。” 月未央笑不出来,她心里压了太多事,陪着姬罗预下山的时候,崖望君的神色有些不对:“你可以吗?要不我送送你。”他担心月未央的脚。 原本没打算让他去的,万一他幻化原形,太过招人耳目。 -- 第60页 可月未央还是同意让他送到山脚下,毕竟自己这双脚是真的不争气,可临别时,崖望君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山下似乎不是很太平,隐隐有什么灾殃。 月未央隐居的龙首峰是北邙山脉最高所在,寻常鲜有人至,更兼‘生在苏杭,葬在北邙’之说,野葵坡上多墓葬,所以更少有人去了,野葵坡下良田百顷,人烟才渐渐多了。 今年的收成似乎不怎么好,月未央忧心忡忡,而姬罗预却只在担心她的脚:“央央,你的脚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上面还有缝合的痕迹?”她想起了那骇人的伤疤,缠在她玉足上像蜈蚣一样。 月未央不答,只问道:“你听见什么声音了没有?” 山间虫鱼鸟兽,什么声音没有?她不知道月未央问什么,笑道:“听到了,是风的声音。” “不是风,是蝗虫。” “闹秋蝗是常有的事,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姬罗预不以为然,“我小的时候也有过几次,小打小闹而已,东都山势连绵,河川不绝,总不至于会因为点蝗灾伤了根基。” 但愿如此吧。 二人来到姬家大宅,却不见父兄的身影,府内空空,打听了才知道,姬伯谦带着几位公子上山去了:“先前就听二哥说起过,说今年收成不佳,难不成因为蝗灾雪上加霜了?” 月未央正想安慰她两句,不曾想她却开心起来:“看来父兄身体尚可,没有因为我的失踪操劳过度,如此我便放心了。” 没心没肺,还真是想得开。 “央央,我带你去赶集吧,再过几日就是下元节了,到时候大槐树下人山人海挤都挤不动,不如这时候自在。” 城东闹市区有棵大槐树,足足有五人合抱之粗,树盖如伞参天而立,下有凌波桥,穿城而过的水渠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桥两侧通着古镇商街,贩夫走卒聚集于此买卖往来,不止有东都城的百姓,还有天南地北的商客也来此贩货,总能带来些新鲜玩意开眼,他们七天一小集,半月一大集,吸引了不少人,称之为东都槐市集。 当然,富贵人家的子弟和小姐是不屑于这种三教九流汇聚之地,可姬罗预不一样,珍奇的宝贝别说天南海北了,番邦进贡的她都看厌了,什么西域的夜明珠,东瀛的赤珊瑚,北海的鲛人骨,独独对这些小玩意儿情有独钟。 槐市街尽头有座龙王庙,掩在杂草之中,青瓦上布满了苔藓,再往上走就是山道了,虽然也修了青石阶,可从石峰中长出的杂草来看,显然从此道上山的人不多,毕竟陡峭难行,此地的荒芜和槐市集的喧嚣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仿佛两个互不相干的世界无缝衔接,好奇怪。 姬罗预蹲在草丛中往里面看了看,黑漆漆的似乎只有尊水龙王:“那时候我才七八岁,来槐市街玩就注意到了这个庙,奇怪得很,没有香火,没人参拜,附近的小伙伴都说这里是座鬼庙,我进去看过,没什么鬼,倒是水龙王的像都斑驳了,没有人修缮,显得多余而阴森,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座庙,央央,庙不都应该修在山上的嘛。” 月未央抬眼,眉目清冷:“先前东都城大水,凌波桥下支流泛涨,险些淹了大槐树,所以才修了这座庙,镇河用的。” “原来如此,我竟不知道东都城发过大水。从这座庙看来有些年头了,应该距离现在很久很久了吧。” 月未央怅然若失:“是啊,很久很久了,那时候东都城不知道多少百姓殒命于湍急的洪流之中,可谓一场浩劫。” “可为何会发大水呢?” “洪涝常伴急汛,有惊雷催大雨,为天惩之兆。” “天惩?东都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怎么会惹来天惩?说起来,我出生的时候也是天降十八道惊雷,娘亲说我命格不凡,只有我自己清楚,那是天机宫的惩罚。” 月未央摇摇头,她知道那十八道惊雷不是天机宫对雪岁阑的惩罚,而是她对御柳卿的惩罚,可不能说太多,怕说漏了自己的罪孽,当年她在堕天堰上一战,引发的余劫招致山河动荡,月净尊者跻身的东都城首当其冲遭了灾殃,倾盆大雨下了七天七夜,其间电闪雷鸣从不断绝,伊洛两川泛涨成灾,淹了大半的东都城,千万人葬身其中,千百年来她身为东都城执笔,是为阴河将士赎罪,也是为东都百姓赎罪。 所以当年,她亲手增盖了这座龙王庙,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她远在龙首峰便能察觉,足以保一方安然。开始的时候龙王庙确实香火鼎盛,可渐渐的东都再没有洪涝,人们也逐渐懈怠了,不曾祭过龙王,连每年的下元节旸谷帝君解厄之辰都含混而过,这座龙王庙荒废至此也不是没有道理。 姬罗预拍了拍衣裙,起身拉着月未央进了槐市集:“走吧,我带你去买梳子。” 槐市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好不热闹,姬罗预的兴致又如此高涨,她小时爱逛庙会集市什么的,长大之后新鲜劲没有了,总觉得没意思,可遇到月未央只有她又来了兴致。 有时候人就是这般奇怪,总是分不清楚自己感兴趣的是这件事还是陪你做这件事的人。 “拉紧我,别丢了。”她紧紧拉着月未央的手,在人来人往的缝隙中辗转前行,时而驻足在糖人的摊子前,时而留恋着擦肩而过的肘子罐,还有雪白雪白的酒酿饼,伴着浓郁的米香,惹人垂涎。 -- 第61页 小的时候她跟家里人出来赶集,想要什么都可以,成堆成堆地往府里搬,街上的老木匠总能做出点新巧的玩意儿;裁缝铺的小姐姐绣工也不错;还有卖胭脂水粉的铺子,玉容粉掺了白鹅脂,香嫩细滑;临到晚间,花灯一盏盏挂在河边,风一吹翻了十二转,山水耀眼,鸟兽也活灵活现。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她闻着味道就能找到的摊子,用青竹叶编织的香囊。 高高的长杆上挂着清一色的香囊,碧青的颜色深浅不一,花样百出,老板是个手艺人,东西虽小可也是用了心思的,姬罗预左看右看,有缀了红豆作眼睛的兔子,飘着桂花的香味,也有挥着翅膀的雀鸟,隐约萦绕着白芷,佩兰的味道,更别致的是那个小粽子,竹叶缠出了几个角,圆润细密,墨青与艾绿相间着透出些枣花的清甜香气,香囊安枣花?果然新巧。 下面柳色的流苏坠子串了两颗猫眼珠子,玲珑剔透,好看极了。 可叹她今非昔比,若放从前,挥金如土的时候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但现在和月未央一起逛街不能太任性了,虽然她不知道月未央家业几何,但看扫羽轩清贫的样子也能猜到几分。 月未央看她的小眼神就知道是什么意思,自觉奉上了钱袋子,姬罗预接过掂了掂,沉甸甸的,她惊奇问道:“央央,你哪来这么多钱?”怕不是崖望君劫了山道,抢来的吧? 月未央不太好意思说,眼神飘飘忽忽:“咳,左右不过是庙里的香火钱,你花就是了。”都说香火钱花了会倒霉,除了菩萨自己,放到谁手里都是不义之财,可月未央身为执笔官,百姓去庙里进香求佛,大半求的也是她,她提笔落墨间就能帮人完了心愿,所以她花这个钱理所当然,可就怕姬罗预不接受。 事实证明是她多虑了,姬罗预乐意得很:“央央,你好厉害,做了我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月未央冷哼,还有她不敢的?坐在菩萨的香案上吃肉喝酒也不是头一遭了,这时候倒谦虚起来。 两人就站在凌波桥上,忽然身后一阵凉风袭来,一个人影幽幽然过去了,那人清朗的声音在喧嚣的闹市中仿佛一玦明玉沉了水底,清晰悠远,字字扣人心弦: “勿行不义逆天道,勿杀不辜欺神明,乾坤无私终有定,因果可畏影随形。” 这几句诗月未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命策上的题词,所有执笔官都烂熟于心。 她倒抽了口凉气,感觉浑身汗毛竖起,蓦然回头,只见一人身量挺拔,头戴方角庄子巾,一袭茶白的长衫盖住了云履靴,步调逍遥,大有飘然若仙,超然出尘之感。 那人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可念叨的字字句句都是在针对她,月未央忐忑地握紧了十指,跟了上去。 一直来到槐市街尽头,那人驻足停在了龙王庙前,摇头叹息道:“可惜呀可惜,好端端的庙宇竟荒废至斯。” “阁下知道我跟着吧,不必卖关子了,有话直说吧。” 那人回过头来,笑吟吟地望着月未央,看到他这张脸,月未央封存的记忆顿时如开闸的洪水,拦也拦不住:“时方旭?” “就冲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当年堕天堰上我截下击杀令也不算委屈了。千年未见,你可安好?”最后几字拖着长长的尾音,十足十的诚意,却也满是小心翼翼。 月未央点了点头:“我知道东都城混进了金笔御使,可却没有猜到是你,还要谢你当年救我一命。”说罢她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能够让她如此恭敬而待的人不多了,时方旭笑道:“这个谢礼迟了千年啊,若非你执意逆天而为,修改命格,我们恐怕没有再见的时候了。” “你果然是冲着我来的。”她低眉,眨眼间换了种态度,连语调都镀了层冰霜。 时方旭颔首,眉目间尽是不忍:“知道你和雪岁阑情谊深厚,你们同侍月净尊者,一为提灯,一为添香,可逆天而行,必遭反噬,即使你用手段躲过了天谴,可也难逃偷盗灵药的重罪,情再大终究大不过理去,你又何苦执意而为?” “我一直有一个疑问,还望御使予以解答。”她眸子闪烁不定,“当年,我闹上天机宫,砸了玉衡馆,烧了不少命策档案,算是罪孽深重,破军率军击杀我至堕天堰也无可厚非,可你却明目张胆截下了击杀令,逆天而为可有受到天惩?” 时方旭摇摇头:“不算逆天而为,击杀你是破军星君的命令,并非天机□□测算,若按天机□□的意思来,当时确实应该放你一命,故而千年来我安然无恙,并未遭遇天惩。” “如此说来天机宫行事须以天机□□测算为准?” “这是自然。” 月未央冷笑:“那为何千年前,九尾狐擅自更改□□所指,将她应该历经的劫难强加到雪儿身上,却没有遭遇天惩?为何廉贞星君视若无睹,只是予她轮回转世?不是说因果得报嘛,这代价小了点吧。” “九尾狐,祝孟桢?你还是过不去这个坎,贪狼星君已经把她轮回转世之地指在了东都,你的笔下你做主,这还不够?” “不够!耽误了雪儿十八世,你要我如何善罢甘休?” 时方旭轻然叹道:“九尾狐毕竟是女娲尊神座下妖使,背景不同于其他,想要处置她须得尊神点头才行,非是天机□□测算便可了结,你不要太过任性。” -- 第62页 “我任性?原来你们天机宫竟也见风使舵,拜高踩低,如此说来有靠山果然了不起,纵然误了他人十八世,也照样可以逍遥法外,最后不过一场轮回抵债,便宜得很。” “祝孟桢已经很惨了,你到底想怎样?” “惨吗?不够,我也要让她尝尽爱而不得的滋味!” 时方旭愕然,‘也’是什么意思? ☆、第 23 章 姬罗预想要取挂在最上端的那个小粽子,可踮起脚尖仍够不着,忽然一只玉手伸来,替她摘下了,那只手上戴着剔透的红玛瑙,还隐隐有暗香盈袖。 那女子一袭素净的衣衫,笑得谦和温婉,只是她的眸子与月未央有七分相像,眉目清冷,四顾流盼间有淡烟流水的从容和缓,但也不可避免地掺了些冷漠的影子,姬罗预看得出神了。 “姑娘,是要取这个?”谢丞婉在她眼前晃了晃小粽子的香囊,才让她回过神来。 姬罗预接了过来:“谢啦。”笑得天真无邪,谢丞婉眨了眨眼睛,忽也笑了。 “姑娘一个人来赶集?”谢丞婉看她衣着鲜亮,气质不俗,虽然穿戴不是很规整,可也非寻常人家的女子,定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女儿,出门竟连随侍都不带,心也太大了点。 姬罗预听她发问才想起来月未央,回头看时人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正喃喃自语,谢丞婉又道:“槐市集人多眼杂,三教九流什么样的都有,姑娘孤身一人实有不妥,不如与我同行,出了街我也可安排车马送姑娘回去。” 姬罗预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有同伴来的,可能被人流给冲散了,我去找找她。” 说罢转身就走,老板大喊:“姑娘,还没给钱呢。” 她这才住了脚,谢丞婉听罢二话不说从腰间取下了钱袋子,姬罗预连忙制止:“姐姐,不用了,我带着钱呢。” “没关系,我替你打发了。”说罢塞给老板几枚铜板,“实不相瞒,方才我看中的也是这个小香囊,可见姑娘眼馋,这才拱手相让,难得我与姑娘眼光相近,也算缘分。” 姬罗预提溜着个小粽子,笑道:“谢姐姐成人之美。” “姑娘要找谁,我陪你一同去吧。”就姬罗预这样的相貌,放在人来人往的槐市街上确实让人不放心,谢丞婉看她又没有半点城府心机的样子,陡然而起莫名的保护欲。 姬罗预拿人家手短,也不好意思拒绝,于是提着个小粽子走马观花地在街上跑来跑去,这哪里是找人,分明是过瘾,忽而看到了个卖羊角梳的摊子,停下了脚步。 “姑娘要买梳子?” 姬罗预点了点头,挑来挑去看得仔细,梳子嘛,大同小异,只是梳柄上雕刻的花样有些不同而已。 谢丞婉见她犹豫,笑道:“挑梳子可有些门道呢。” “什么门道?” “看梳柄上的花样,分已开和未开两种,若是成了亲的女子当选已开的花样,若是未成亲的女子当选未开的花样,看姑娘还未盘发,应该还没有成亲吧,选未开即可。” 姬罗预犹豫了下,果断放下了含苞待放的花样,拾起了另一把,上面的桃花开得旺盛:“就这个了。” 谢丞婉不明所以,只当她是要送人,也没有多问。 姬罗预水灵灵的眼睛忽闪忽闪:“要不我也送姐姐一把吧,多谢姐姐相让香囊。”算是还礼了吧,初次见面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欠了人家的人情,也不太妥当。 “看姐姐也未盘发,这把未开花的羊角梳就送你了。”姬罗预说着付了钱。 谢丞婉没好意思接,她直接放进了人家的衣襟中。 接着微寒的天色,谢丞婉看到她头发上落了不少细白的槐花,伸手帮她拂掉了,却被月未央逮了个正着。 “央央,你回来了,我还说去找你呢。”姬罗预笑得开心。 月未央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她侧身挡在两人中间,装模作样地整理了番姬罗预头上的珠钗,冷冷道:“婉姑娘好雅兴,下元节还没到呢就来赶集了?” “婉姑娘?央央,你们认识?” 谢丞婉也惊讶,自己平日虽然算不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也极少抛头露面,她是谁呀竟然认识自己? “姑娘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讳?” “婉姑娘乃汝宁王之女,东都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知道也并不稀奇。”说话故意提高了八个度,生怕某某人听不到。 姬罗预听罢惊呼:“姐姐是汝宁王之女谢丞婉?那谢丞修是你……” “我兄长。” 姬罗预暗忖:兄长是个禽兽,可他妹妹看起来倒温婉可亲,龙生九子果然各不相同,不能因为谢丞修就对她存有偏见。 月未央看她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直接拉上了她的手腕:“走吧,该回去了。” 她回过神,笑着行礼:“今日有幸结识姐姐,只不过天色已晚,不能作陪,希望他日有缘可以再见。” 谢丞婉满腹疑问:“哎,姑娘……”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穿梭在暮晚的人群中,姬罗预的手腕被月未央扯得生疼,她皱着眉头正想提醒,却看到月未央眉目凝霜,眼底都是寒气。 “央央,你怎么了?刚刚去了哪里?” 月未央没好气道:“你知不知道送梳子是什么意思?” -- 第63页 “送把梳子而已,小玩意儿,能有什么意思?” 月未央深深叹了口气:“随便什么东西都送,还期望与她有缘再见,你想干什么?”送梳子多半是定情的,也难怪她会有此反应。 姬罗预笑了,正好经过有卖梅子的摊子,她随手捏了一个放在了月未央口中:“你自己听听这话酸不酸!我送她梳子没有别的意思,因为先前那个小香囊是她给付的钱,我总不好白占人便宜不是?” 月未央吐掉了核:“就你有理了,我没给你留钱袋子嘛,干嘛要别人付钱?而且,你明知她是谢丞婉,竟还不改亲昵态度,忘了谢丞修的禽兽行径了?” “哎?央央,谢丞修做了什么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也是崖望君顺风耳听来的?东都城三百万人,怎么耳目全在我这呢?” 月未央心虚,逞强道:“想得倒美,什么耳目全在你这,左不过那日我确实见到了谢丞修将一女子掳下山,若非我腿脚不争气也不会让他跑了,以至于酿成大祸。” “原来如此。”姬罗预摇着她的手撒娇道:“央央,别生气了,谢丞修做什么是他自己的事,断没有迁怒连坐的道理,我看那位婉姐姐性情不错,应该合得来。” “合得来怎样,合不来又怎样?我看你是越来越放肆了,今天必须给你点教训才行。” 怎么回的山上姬罗预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月未央松开她的时候这个腕子都是红的。 崖望君蹲在门口啃着根大棒骨,也不知道偷了哪家的牛,看见月未央回来,老鼠见了猫似的躲了起来,原本以为月未央会大发雷霆,谁知她面染怒色,径直带着姬罗预进了扫羽轩。 难道两人吵架了?崖望君担心,正想跟上,门却“嘭”地一声关住了,差点夹住他的鼻子。 继而里面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正想去梦觉寺搬救兵,忽然又传出了哀求声。 “央央,我知道错了,你别……”姬罗预瑟缩在床角,眼神可怜巴巴。 “你自己来还是要我动手?”月未央纤细的玉指已经解开了领口的扣子,露出莹润优美的锁骨,汗珠儿顺着玲珑的曲线往下淌,内襟全部湿透了,呼吸也异常剧烈,此刻实非她意乱情迷作祟,而是真的吃不消。 这伤太拖累人了! 她唇上毫无血色,脸上苍白如纸,姬罗预也看出了端倪,慌乱地拿着帕子帮她擦去脖间和脸颊上的虚汗:“央央,你怎么样了?”听她呼吸间夹杂着低沉的冷嘶,强忍的样子着实让人心疼。 脱下鞋子才发现,之前的伤疤隐隐渗出了血迹。 “都说了别走那么急,这可怎么办?”姬罗预探头过去,在伤口上不停呼着凉气,希望能减轻她的痛苦,可等她凑近了才发现,伤口处缝合的针脚似有些熟悉,好奇怪。 “我去找药,你别再随意走动了。” “想逃?”月未央推开了她,又把人按在了床上,“你别惹我,好好的,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央央,你想干什么?” “疗伤。” “可是……” 月未央缓解疼痛的方式很特别,以痛止痛。 姬罗预害怕她伤上加伤,也都不敢有大的动作,可她反而不乐意,似乎难以忍受伤痛的折磨而试图转移,所以越发狠厉,反过来遭殃的还是姬罗预,任她放肆而为却无可奈何,连抗争的余地都没有。 声嘶力竭的哀求充斥耳畔,更助长了她的疯狂,冷冽又清隽的眼神似是伪装,来掩藏她的残暴跋扈,内心究竟压抑着怎样的愤怒和恐惧,恐怕只有姬罗预能感受得到。 尤其消受不了云雨之后的酸痛,像被抽筋扒皮了一样,除了剧烈跳动的心脏浑身酸楚麻木,汗水津了一层又一层,她细嫩如脂玉的脸上漾着云霓。 天边最后一抹霞光隐去,窗子一半青湛,一半赤红,阴阳昏晓流光变幻也晕染着床笫间的温柔缠绵。 月未央倚墙而卧,渐渐恢复了血色,脚上的伤口似乎也退去了疼痛,凌乱间尽是心满意足。 可却苦了姬罗预,坐起来的时候不得不用手肘拼命地支撑着:“这就是你所谓的疗伤?” 月未央指尖捏过她的小脸,声音暗哑:“没错,以后若想随时随地给我疗伤,尽可以不管不顾任性妄为。” 随时随地?这还得了,“不敢,不敢了。”姬罗预笑得比哭还难看。 不知为何,临到晚间梦觉寺却热闹起来,人语不断。 “好吵,央央,梦觉寺好像出什么事了。”连姬罗预都察觉出来了。 月未央换了身衣服赶到梦觉寺,却见火光冲天,暗蓝的天际被烧得亮如白昼,狂风扑来,焰火忽明忽暗。 着火的是菩提苑内最大一棵菩提树,上面已经烧得片叶不留,可火势依然没有将息的意思,树干在泼天的烈焰中噼里啪啦地响着,火势虽大,所幸没有殃及其他。 小泗在一旁哭鼻子,拉着净涂的袖子不放:“二师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做的。” “出什么事了?”月未央,姬罗预和崖望君都赶来了。 净涂双手合十道:“月姑娘,苑内的菩提不知为何烧起来了,其间我只让净泗师弟过来取了蜡烛,不知道是不是……” “不是的,不是的。”净泗擦了把鼻涕,“月月娘,不是我烧的,我根本没有碰到菩提树,况且二师兄只是让我过来取蜡烛,蜡烛是新的,没有点燃,不可能烧了菩提,不是我做的。” -- 第64页 姬罗预掏出绣帕,给他擦了眼泪和鼻涕:“乖,不哭,二师兄也没说一定是你。” 崖望君转身道:“我先去提水救火。” 月未央摇摇头:“没用的。这棵菩提是主儿亲手栽植,千百年来受寺里香火熏染已经有了灵性,除非自燃,否则没人可以将其焚毁,也没人可以将其扑灭。” “那怎么办?” “让他烧,烧尽为止。”主儿声音从身后传来,外出讲经的他此刻归来看到如此光景竟然没有丝毫惊讶。 净涂问道:“可是大师兄,它为何会自燃?” 净淮神情如常,不见悲喜,只淡然而道:“大雄宝殿上明烛已暗,该有人在佛前忏悔。”说罢背手转身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茫然不知何意,只有月未央心里清楚,菩提自燃跟她脱不了干系。 夜深,她跪在大雄宝殿上供养着三千明灯,反复诵持着金刚百字明。 姬罗预给她端了杯茶进来:“央央,大师兄为什么罚你长跪?” 月未央不回答。 “喝口茶吧,别累坏了。” 月未央依旧不答话,却问道:“苑内的菩提还在烧吗?” “烧着呢,根深叶茂恐怕会烧个通宵。” 月未央微微皱眉,喊了声崖望君,崖望君忙不迭地赶过来:“有何吩咐?” “带她走。” “好嘞。” “不要,央央,我想陪着你,为什么要我走?”姬罗预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崖望君拖了出去。 直到四周安静下来,可以听到外面的蛙鸣,月未央才又平心静气地诵经,未曾注意一盏明灯已经烧尽,她抬头看的时候已经晚了,所幸主儿帮她添了灯油。 “如若不明白己身过错,即便诵持千遍万遍的金刚百字明都是枉然。” “主儿……”月未央愧然垂首,“是我,是我犯了戒,破了禁,所以佛要罚我。” “犯了何戒?破了何禁?” “淫邪,偷盗。” 净淮摇头:“非也,我佛慈悲,况且究其根本你并非皈依我佛,诸般戒持不该强加尔身,菩提自燃并非在罚你,而是在罚他自己。” “还请主儿明示。” “秋蝗乍起,终日侵扰菩提,不得片刻安宁,故而菩提自焚,誓与秋蝗同归于尽,至于秋蝗因何而起,你应该清楚。” 月未央含泪:“主儿,你都知道了?” “你潜入凤丘,偷盗地脉紫芝,伤了栖梧君,损了百鸟元灵,自然再没有其他生灵可以遏制秋蝗,今夜只是个开始,明日满城风雨秋蝗必泛滥成灾,三峰四谷两道川万顷良田必遭啃噬,百姓饿死,生灵涂炭,苦难尽在眼前。” 月未央呼吸之间仿佛压了千斤重,她自知天惩将来,不得不力挺身而出:“主儿放心,明日我奔赴凤丘,定请栖梧君出面,不会眼睁睁看着东都城饿殍遍野,生灵涂炭。” “我也去!”姬罗预喊着冲了进来,抱住了月未央,“大师兄,虽然我不知道央央犯了什么错,但她的品行你知道的,怎么会去偷盗什么地脉紫芝?这中间定有什么误会,明日我随她一起去那什么丘,查清事情真相。” 月未央怒道:“崖望君,怎么回事?” 崖望君进来,撸起袖子,晾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清晰可见两排整整齐齐的牙印:“不怪我,她非要回来,还咬人,央央,你就答应了她,明日一同去吧。” 月未央不敢看净淮的脸色,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净淮拂袖而去,没有反驳也没有同意,意思怕是要她自己收拾。 “央央,你总是这样,无论做什么都恨不得将我拒之千里之外,我并非胆小怕事之人,愿意跟你一同承担,只要你开口,我定然万死不辞,何况像这种拯救黎民,力挽狂澜的机会也不常有,带我一个,也让我赎了往世祸国殃民的罪孽,可好?” 这丫头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月未央叹道:“罢了,罢了,明日同去吧。” “好哎!”姬罗预登时欢呼雀跃起来,饶是佛殿庄肃也压不住她的轻浮。 崖望君只能无奈叹息,说实话他实在不想和栖梧君碰面了,人生苦短,能少见就少见吧,可眼下这情势,怕由不得他。 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呀。 ☆、第 24 章 暮隐之西,百鸟归处,有仙山凤丘,上育桐林万顷,栖有五彩凤鸟,司掌百禽迁徙与地华灵脉。 天赋神权,栖梧君守在凤丘也不知多少岁月,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乱子,可自从那夜寒秋微雨过后,地脉紫芝就不见了,列位长使的元灵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 他记得那夜闯进帝阁的冷风裹挟着如云似雾的雨丝,可以清楚地闻到微湿的空气中有凌冥散的味道,却不是地道的噬灵药,他正准备出门探查究竟,似乎又嗅到了隐隐的酒香,江离秋。 关于东都的过往如窗外风雨席卷而来,他止住了脚步,想了想还是退了回来。 那夜,不断有人来门前禀报异象,他皆充耳不闻,九百位长使的哀鸣伴着星辰入梦,凤丘彻夜不曾安生,他却恍恍惚惚做了个梦,梦到花开花落,微雨时候劳燕分飞。 月未央没打算苟活,来凤丘偷灵药不遮不掩,只是用凌冥散暂时击溃了诸位长使的元灵,当她带着地脉紫芝堂而皇之走出去的时候早就千夫所指了,可一回头百禽长使又全都变成了哑巴。 -- 第65页 逃出凤丘后崖望君总回头观望,月未央数过,总共九次,似乎该出现的人没有出现,虽然他也不是很想见。 人算不如天算,当时月未央也没有想到,还要再回趟凤丘。 挺对不起崖望君的,若非自己的双脚不争气,这趟就一个人走了,佛前忏悔的时候她就在想,此番前去栖梧君必然不会善了,所以怎么着也不能带着姬罗预,她闹破天也不行。 可当她准备动身出发去找崖望君的时候,竟然发现有姬罗预睡倒在了他身边,两人倚着扫羽轩外的石桌一动不动,她屈指弹在了崖望君的脑门上,低声道:“走吧。” 崖望君睁眼,看了看姬罗预,挤眉弄眼仿佛在说:走不脱。 月未央比了个手势,要他把人推开,他无奈地掀开了衫子,露出里面的腰带,上面密密麻麻地缠着头发,不知道打了多少个死结,看起来乱糟糟的,原来姬罗预害怕他们悄悄地溜走,把自己撇下,所以才把头发系在了崖望君的腰带上,这样的话身侧有动静,必然会惊醒她。 月未央苦笑,早该想到的,这丫头鬼主意最多,罢了,就让她同去吧。 姬罗预睁眼,发现了月未央,嘻嘻地笑着:“要走了吗?” “你这个样子怎么走?”月未央余光瞥着她的头发。 “简单。”她不知从哪抽出了把剪刀,咔嚓一下就把缠在腰带上的那节头发剪断了,青丝纷纷落落散了满地。 “你疯了!”月未央还是晚了一步,没能阻止。 崖望君也吓够呛:“姑奶奶,头发不是乱剪的,你莫不是看破了红尘要出家?” “出家就出家呗,反正我早晚都要嫁入佛门的。”说罢还沾沾自喜,月未央真是没眼看呢。 她从袖中抽出来一段绫纱缚住了姬罗预的眼睛,姬罗预惊讶:“央央,你这是做什么?” “怕吓到你,到了凤丘就给你解开。” 凤丘远在天边,崖望君带着两个人确实吃力,可让他脚步变得异常沉重的原因却是凤丘帝阁中的那位。 摘下绫纱的时候,姬罗预一时睁不开双眼,这里仙乐飘飘,香风习习,瑞气千条,霞光万道,脚下祥云开路,头顶燕环莺绕,这是什么世外桃源? 她也并非没见过世面,可天机宫那样的仙阙顶多算得上恢弘大气,人间的宫宇也不免死气沉沉,不及这里风景怡然:“该是凤凰住的地方,央央,我好喜欢凤丘。” “希望看到栖梧君你还能说出来这话。” 话音才落,忽然眼前一暗,什么东西从头顶飞下来了,落到他们身上之后忽然结成了一张大网,又被纷纷落落的羽毛盖了个严实,周围不和谐的喊杀声陡然而起,网子越收越紧。 “啊,这是什么?”姬罗预花容失色,不住挣扎。 “别费劲了,困兽网早在结成之时就掺入了凤凰翎羽,不是那么好破的。”崖望君转而对月未央道,“央央,困兽网专为猛兽特制,我自然无计可施,如果用你的剑,说不定能破。” 月未央满是淡定从容,似乎没打算出手:“用剑或可一试,但别忘了我们这次来干嘛的,栖梧君要绑就让他绑吧,只有他高兴了我们才有希望请百鸟出山灭秋蝗。” “央央,你难不成真偷了他们的什么地脉紫芝?那你拿出来还给他们不就好了。” 崖望君翻了个白眼:“你还是别说话了,赶紧把嘴闭上吧。” 忽然面前出现了一白一黑两位仙翁,白仙翁霜眉入鬓,慈眉善目,黑仙翁勾鼻长喙,横眉冷目,鹰鹤两位仙翁身后乌泱泱百余长使,全都瞋目而视,好大的阵仗。 姬罗预赶紧收了小眼神,怯怯道:“他们好像要吃人呢。” 话音刚落,鹰鹤仙翁带领百余长使纷纷跪下,异口同声道:“请添香侍者恕罪。” 这才真吓坏了姬罗预:“央央,怎么回事?” 鹤仙翁道:“非是我凤丘招待不周,冒犯侍者,实在是因为侍者上次取药太过…蛮横,凤丘虽属仙山灵脉,奇珍异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地脉紫芝萃纳天地精华,是我百禽用以养蓄元灵之圣物,在凤丘供养有万年之久,自从被侍者取走之后,大伤我凤丘百禽根基,如今的凤丘再也经不起侍者你……” 月未央打了个哈欠:“鹤老,我此番前来并非为了索求什么仙草灵药,你不必紧张,我自知上次鲁莽,闯下大祸,私自盗走地脉紫芝,害得诸位长使元灵大损,故而此次前来正是为了将功补过。” 说罢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盒子,打开看去像是参须一样的东西:“这是我们家主儿供养千年的菩提灵根,我特地剪了几支须子过来给诸位长使泡茶喝,当可增补元灵了吧。” 此话一出,就连凶神恶煞的鹰长使都和缓了,一时之间在场众人眉舒目展,欢呼雀跃,有菩提灵根为药引,自然万事不愁。 鹰长使正想伸手去接,月未央却缩了回来:“不急,带我去见栖梧君,我有话对他说。” 两位仙翁这才忙道失礼:“可侍者请勿怪罪,困兽网还是不能松开。” “没关系,见到栖梧君,我让他亲自给我松开。” 帝阁门前八百阶,上植金梧桐,华彩屹然,栖梧君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一双醉人的桃花眼频观天色,眉梢几许雪白的雀翎羽也跟着颤了颤,若不是微微滚动的喉结,竟看不出来是位男子。 -- 第66页 月未央他们被送上帝阁的时候,他正倚在凤榻上假寐,慵懒地睁开双眼,丝毫没有方才的焦虑之态:“大胆月未央,你可知自己该当何罪?” 空荡的帝阁回音不断,姬罗预听罢犹如天雷在耳,这个栖梧君看起来挺亲和的,怎么开口说话却如此威严,好吓人。 月未央平静无澜:“当然知道,你不先收了网子再说话?” 栖梧君这才收了困兽网,拖着雀裘走下凤榻:“你既然知错了,为何还要回来?” 听他如此说,崖望君忽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没想真的跟央央计较地脉紫芝,既然如此,自不会去天机宫告状,那天机宫如何得到的消息,难不成又是命盘算出来的? 月未央也很无奈:“栖梧,烦请你跪下,我想给你道个歉。” 栖梧君满脸写着不情愿,却还是俯首单膝跪地。 姬罗预吓得后退三步,这又是什么路数?刚刚不是还兴师问罪来的嘛,见惯了先礼后兵,先兵后礼的倒稀奇了。 当年栖梧君和崖望君两人同在月未央的指点下修炼,为了能约束他们,月未央还让他们签下了血契,绝不残杀无辜,因此二人才收敛了兽性专心修炼,不过分地讲,月未央对他们而言可谓师父一样的存在,更兼她添香侍者的身份,自然贵重尊崇,别说与他们有这个情分在,即便没有,见面三个叩首也是免不了的。 所以月未央来这里盗取地脉紫芝也没人敢当面说什么,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用凌冥散? 月未央看他乖乖下跪,轻咳两声之后奉上了菩提灵根:“这是主儿托我回敬凤丘的谢礼,你可千万别跟我客气,好生拿去给大伙泡茶喝。” 栖梧君斜睨:“我本也没打算客气,地脉紫芝供养着凤丘百禽之首的元灵,被你这样拿去也该还回些东西补偿一二,只是你若与我明说,我也未必不会同意,用凌冥散明抢是何意?” 月未央低眉浅笑:“同意将地脉紫芝双手奉上?我倒不怀疑你的孝心,但你可曾想过党豺为虐的下场?” “党豺为虐?”栖梧君起身,“何意妄自菲薄?” “凌冥散不过暂时抑制灵力,药效果后不会损伤元灵,却能免你一场大难,即使天机宫知道地脉紫芝失窃,也不会降罪凤丘,毕竟你们实属迫不得已,可如果你将地脉紫芝双手奉上,那就是另一番情形了,廉贞星君若不治你个监守自盗,徇私枉法的罪名,他的掠云尾龙冠也可以摘下别戴了。” 栖梧君侧目,瞧了眼姬罗预:“你为所有人做尽打算,不惜逆天而为盗取地脉紫芝就是为了她?”说罢正要上前。 月未央却横过一步挡在了姬罗预身前:“退下!”一声呵斥比千军万马都管用,别说栖梧君了,连崖望君都险些跪下。 姬罗预的五指轻轻搭上她的肩,问道:“央央,他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你偷地脉紫芝是为了救我?” 崖望君道:“还不明白嘛,央央把你从绊仙沟救出来,当时你命都快没了,如果没有地脉紫芝……” “行了,不准多嘴。”月未央制止。 “原来是这样,央央,你怎么也没跟我说。” 不说并非不想邀恩,而是从头到尾的谋划也都出自于她手,不得不叹逆天改命诸般不易呀。 栖梧君余光扫了眼崖望君,背身过去:“既然道过歉了,那就不留诸位了,慢走不送。” 自始至终崖望君并没有与其正视,饶是在帝阁上也不改玩世不恭的态度,恣意而坐,无拘无束,栖梧君下了逐客令之后他第一个坐不住,腾身而起就要走,月未央却说话了:“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言罢,对栖梧君道:“我还有事求你。” “别说求,我当不起,有话直说吧。” “东都秋蝗泛滥成灾,凤丘不可能没有收到消息,身为百禽之长这是你职责所在,我想你不会推辞吧。” 他回身凤榻,落座之余抬眉审望:“不止东都,来的路上你们也看到了,长安,西河,南郡,雍凉全在闹灾,按理说秋蝗才起苗头的时候就该被压下,可无奈我凤丘诸位仙长元灵不济,这才酿成今日祸端,可桩桩件件算下来,其中怕也有你的功劳,不止如此,更像是因果相循的天惩。” 栖梧君能耐了,话里有话呢,月未央挑眉:“我自知罪孽深重,必不得善终,可东都百姓无辜,天下万民无辜,如果有什么法子能消除天惩之业障,我自当万死不辞,所以……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 姬罗预也站了出来:“地脉紫芝是我用的,我还你便是,命就在这里,你尽管来拿,跟她没有关系。”许是听到了月未央口中的不得善终,她怒了。 栖梧君笑道:“地脉紫芝已经融进你的血脉,拿是不可能拿出来的,即便要了你这条命也没用。” “你到底想怎样?” 他如画的眉目惊鸿掠影般地扫过崖望君,直言道:“我要他!” 顿时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崖望君身上,月未央和姬罗预更是懵然,大殿之上安静得可怕。 崖望君嗤笑,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谁知他又补充道:“我要他的血契!” 终于松了口气,他笑出了声:“果真一点没变,六百多年了,你心心念念要我血契到底要干什么?” “你说我要你的血契干什么!”隐忍的控诉,比所有愤怒都更震耳欲聋,“你为百兽之王,我为百禽之长,当初说好的我们一同修炼,一同入境,若非因为血契,你怎会不愿随我一同飞升?今日我就替你做了这个主!”转而又对月未央道,“拿出来,把他的血契给我。” -- 第67页 难得见月未央一脸委屈,她哑巴似的比划着,期望崖望君能自己解释,崖望君笑了:“她那里已经没有我的血契了,六百年前,放你飞升成神的时候,在梦觉寺菩萨座前不止烧了你的血契,还有我的。” “怎么可能?” “菩萨为证。” ……大殿上又陷入了死寂,姬罗预正准备说话,被月未央捂住了嘴巴,谁知道她能蹦出什么话来,还是不要张嘴了。 良久,栖梧君终于恢复平静:“原来你的血契已经烧了,那你为什么不肯随我一道飞升?为什么你愿意自甘堕落屈居在小小的东都城都不愿意随我飞升?扫羽轩的瓦檐好睡吗?” “好睡。” “不见荤腥的斋饭好吃吗?” “好吃。” “戒了七情六欲的日子好过吗?” “好过。” “算了吧,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最讨厌的就是喝白粥,连荤腥都没有,你也受不了睡房檐,日日清晨起来都腰酸背痛,你还讨厌梦觉寺的香灰刺鼻,连酒在其中都闻不出味道,你根本就戒不了那些东西!若非她相逼,你怎会屈心抑志……” 姬罗预扒拉下了月未央的手,抢话道:“他连你都戒得了,还有什么戒不了的!央央没有逼任何人,我们都是自愿留在她身边的,倒是你,得道飞升了,做了这凤丘的一方帝君,快活吗?” 快活吗?他从来没有想过,不过确实比之从前好像少了些什么。 崖望君抬眉:“我的确是自愿的。” “为什么?” “你想封神,我想成佛。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人各有志罢了。” 他时而笑,时而怒,时而悲,时而喜,表情换了八十一转,心境却不曾改变,像是坠入了千年寒潭,死一样的孤冷,尤其想到姬罗预的话,连呼吸都艰难了。 “我会安排、安排禽鸟助你灭了秋蝗。”撇下这句话,他的眸子黯然失色,再没有初见时的神采,这些年来,他手中仿佛握着一张看不见的血契,直到今天,他自己才亲手撕毁了。 “多谢。”告辞之后三人正准备转身而走,却又听到他的声音。 “半个月前,天机宫传书,禁令百鸟灭蝗。” “早该料到了!”月未央恨不得咬碎了牙,天机宫不惜违背天道,伤及无辜也要置她于万劫不复之地。 “除了凤丘,渊浊也收到了天机宫的书信,天惩不会就此完结,自求多福吧。” “渊浊?水神!”月未央算了算,“糟了,明天就是下元节!” ☆、第 25 章 桐树花深孤凤怨。 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 坐上少年听不惯。 玉山未倒肠先断。 栖梧君目送他们出了帝阁,半掩的眸子疲惫倦怠,仿佛在他转身的瞬间,已经老了上千年,将个活生生的神坐成了万年枯骨的模样。 回去的路上,姬罗预满心愧疚,觉得自己对栖梧君的话好像伤了他,崖望君反过来安慰:“你说的也没错,我为了成佛可以放弃所有,该戒的不该戒的都戒了。” “成佛有什么好的,你当真从未后悔过?” 崖望君摇摇头。 没有?月未央并不这么认为,守在主儿身边助其功德圆满,也许可以悟道成佛,既然如此他安分守己地常伴青灯便妥,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为帮自己为姬罗预逆天改命,明知天机宫不会放过,明知纸包不住火。 月未央起初并没有动什么逆天而为的心思,也想着功德圆满名列诸佛,可最后还是不甘心,这不甘心也有崖望君的功劳,当她犹豫不决时,崖望君给过她答案。 若非真心后悔了,又怎会不愿看到他人重蹈覆辙?这大概就是崖望君帮她的理由吧。 栖梧君掷下的凤羽令可调百禽之族,雷厉风行,比崖望君的腿脚快多了,飞鸟掠过身侧,又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天边,姬罗预狂喜,高呼道:“央央,快看,像不像鹊桥?” 月未央没有那么好的兴致,鹊桥等来的是望眼欲穿的良人,可等待他们的却不知谓谁,有可能是时方旭,也有可能是水神,说不准也会是破军,直接率领千军万马来结果她。 姬罗预忽然拉住她的手:“央央,你怎么了?不开心的样子,都怪我,要不是因为救我,你也不会去抢地脉紫芝,更不会被天机宫针对,天机宫那个地方我熟悉,七个星君一个比一个小心眼,你别往心里去。” 月未央嗤笑,天机宫怎会因为区区地脉紫芝就针对她,还不是因为她私自给人逆天改命。 崖望君忽然心生疑问,窃窃私语道:“央央,好奇怪,偷盗地脉紫芝的消息怎么会那么快就传到天机宫?明明栖梧君开始并没有打算追究的,自然不会去告什么御状。” “你可知东都三峰四谷有哪三峰?” 崖望君不明所以,掰着指头道:“不过是回云山,蛇王岭,含翠巅,龙首峰最高,可因地处边缘,故而不算在列。” “你统领百兽,可曾去过蛇王岭?” “不曾,传言蛇王岭上盘有赤黑大蟒,凶猛异常,我没事去招惹它干什么。” “赤练蛇王千百年盘踞山上,只为守护一样东西,此物至关重要,是连我都不能近前的。” “什么?” “神龛!但凡有执笔官的地方必有神龛,执笔官记录万民功过,神龛记录执笔官功过,天机宫借此统辖治下,我做了什么根本无需他人通风报信。” -- 第68页 “这不是明摆着安插耳目嘛。” 月未央点了点头,却也无可奈何。 回到梦觉寺时天已经渐明,主儿彻夜未眠,此刻正站在门口等着他们,眉目之间尽是不安。 “主儿,出什么事了吗?” “今日下元节你可记得?” “记得。” “祭坛呢?” 都没有料到此去凤丘会耽搁如此之久,竟没有来得及设立祭坛!下元节在十月望,最后一个月圆之节,水官解厄之日,宫观士庶,设斋建醮,或解厄,或荐亡,亦有持斋诵经者。 持斋诵经主儿替她做了,建醮得由她自己来,可现在时间明显来不及了。 在今日,民间百姓会准备瓜果疏食祈求水官保佑风调雨顺,也借此供奉祖先,但水官洞阴也不是谁的面子都给,一般只照顾当地执笔官的香火,如果此地的执笔官没有祭祀传信,那就对不起了,水官走,水神至,别说有江河湖川的地方会泛滥成灾,即便没有,连着一整月的大雨倾盆连绵不绝也够受的。 秋蝗肆虐顶多影响收成,不至于到颗粒无收的地步,东都城根基深厚,再闹个两次蝗灾百姓也还吃得上饭,毕竟仓里的米不是白备的,可秋涝就不同了,别说可能会淹了庄稼,就连谷仓里的存粮也不能幸免,大雨冲泡之下不是发霉就是腐烂。 不过东都城的百姓遇到秋涝一般不怎么担心存粮,因为在被饿死之前已经先被淹死了,伊洛两川虽为黄河支流,可其势却不输大江大川,一旦洪涝,万人莫逃。 月未央抬头看了看天,算起来已经辰时,可却没有要透亮的意思,没有星子,也不见太阳,分明厚厚地盖着乌云,连扑面的风都卷着腥咸的雨点子,情势不妙呀。 “水神来得太快了些。”主儿托起手掌,任凭雨点猛烈地打在掌心,“似乎有备而来。” 月未央解释道:“去往凤丘的时候,栖梧君就告诉过我,天机宫除过给凤丘递了书信,还给渊浊也下了旨意,水神的时机怕是算好的。”说罢她跪下了,“主儿,都是我的错,我愿一力承担。” “不,是我的错,央央都是为了救我,大师兄,如今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挽救当前局面吗?” 主儿双手合十:“去瞧瞧庙里那位吧。”说罢转身走了。 姬罗预正想问个究竟,却被月未央拦下:“不用勉强,主儿不能涉足太多,看来寺庙里是来了什么人。” 崖望君抻着鼻子闻了闻:“好重的药香,还有蜜饯甜果的味道,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祝孟桢。” 下元节,祝孟桢过来看小泗了。 她带了满满一篮子的小食,都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小桃酥,南瓜饼,蜜三刀还有温热的莲子粥,莲子去了心,一点苦味儿都没有,可她将青釉瓷碗递到小泗面前的时候,小泗不敢接。 寺庙有寺庙的规矩,香客带来的供奉不能随便动,要祭过天地诸佛之后才能下肚,且不能当着香客的面,净淮和净涂并没有动过,可小泗年纪小,净淮也准他不用忌讳那么多,唯有一点,不能当着香客的面。 他小手把着门框,歪着脑袋有些忸怩,咽了下口水又不敢说想吃:“施主,今天是下元节,你不先敬过先祖和水官,这东西…我、我不能动的。” “今日虽是上元节,可我上山来没打算烧香拜佛,这些东西专门给你带的,你不是最爱这些的嘛,都是我亲手做的,你别嫌难吃就好。” “怎么会难吃,闻着就很香甜,可是,可是……” “祝孟桢!”月未央踏进了佛殿,睥睨之下满目彻骨的寒意,“虽然不想麻烦你,可事到如今别无他法。” 祝孟桢惊奇地望着她,像见了鬼一样,青天白日的寺庙里怎会平白无故多出个女子出来,而且张口就叫了她的名字,在东都城并未见过此号人物,看她衣着打扮与山下姑娘不同,难不成她就是人们口中传说的山鬼? 小泗看到月未央一把扑上去了:“月月娘,你先前去哪里了,都不在扫羽轩,让小泗好找。” 月月娘?她从蒲垫上起身,问道:“姑娘是谁,怎知我的姓名?” 月未央收拾了食盒,将莲子粥一并放入其中,随手递给了小泗:“乖,回房吃去。” 小泗犹犹豫豫,抬头正撞到月未央冰冷的眼神,吓得他赶紧提着食盒溜了出去,走之前还不放心地看了眼祝孟桢,这位施主怕是要遭殃。 “你可向他坦言过自己的身份?”月未央突然发问,祝孟桢不知所措。 “四年前,你撇下嗷嗷待哺的婴儿转身离去,可曾想到今日母子相见却不相识的局面?” “你怎么知道的?”祝孟桢方才见了小泗对她的亲昵态度,不由揣测,“难不成当时是你救了我的孩子?” 月未央回身坐下,没有说话,祝孟桢欣慰地笑了,深深鞠了一躬:“无论姑娘身份谓何,我都谢你这些年来对小泗的抚育之恩,我祝家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户,但在东都甚有威望,无论姑娘提什么要求,我都会尽力满足。” 月未央轻笑,眼角余光在她身上来回逡巡:“看到外面的天了吗,马上就要水淹东都了,我要你去给乡民报信,让他们收拾好东西上山逃难。” 祝孟桢还以为她在讲玩笑话:“姑娘,此时雨虽大,可下不长的,顶多一个时辰便见晴了,再说汛期早已过了,两道川不会涨河,怎么可能水淹东都呢?” -- 第69页 月未央摇摇头:“就知道你不信,再问你,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不,我只认生老病死。” “那你听说过执笔官吗?” 天色晦暗,外面雨大声噪,不时还有惊雷闪现,映在她琉璃色的眼眸里忽明忽暗,喜怒不定。 “执笔官?”祝孟桢回神思索了番,“倒是听城里的老人提及一二,好像是掌管一方生死命数的仙倌,不过是些无稽之谈,姑娘问这些做什么?” “无稽之谈?真是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我就是东都城的执笔官。”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了命策,翻开到祝孟桢的这一页,“你有天命在身,按理说投胎时应该留下转生痣才对,可有廉贞星君袒护,所以只在无相簿上给你留了一笔,若想唤回你的前世记忆,我的朱笔不管用,必须撕了你命策这一页,以琉璃净火化为灰烬,但我要真这么做了,你的阳寿便再没有限制,除非自尽,否则只能长生不死,你意下如何?” 即便到了此刻,她都还觉得月未央在跟她开玩笑。 她笑得前仰后合:“姑娘,我并不知你何意,拿了本策子过来跟我谈阳寿,我是医师,乡民抬举,奉我为圣姑,我想在东都城应该没有人比我更能左右人的生死命数,还谈什么长生不死,如果真能长生不死,那我求之不得,相信世人都会求之不得。” 望闻问切已成习惯,若非看月未央深思清明,目光透彻,真想上去为她把上一脉,看这人是不是患了什么疯病。 月未央轻嗤:“这世间可非人人都求长生不死,容我提醒一句,神自废,永堕轮回,人自尽,没有轮回,身死则魄散,你若想清楚了,我这就成全你。” 她不置可否,依旧是无所谓的态度,反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好像在说:随你便。 月未央也懒得废话,随手撕掉了祝孟桢的判命诗,指尖稍错,一簇纯质明净的焰火擦亮,吞噬着泛黄的纸张,祝孟桢依稀看到那张纸上似乎题了首诗,下面还有幅画,画得简单明了。 一个女子衣衫寥落瘫倒在地,周身浴火焚烧,可以感受到她的狰狞和绝望,而她身后是一扇紧闭的门扉,门上写着“段府”二字。 想起段世清,她不禁打了个冷颤,就在后退的一刹那,感觉全身痛麻,好像有几千几万只蚂蚁同时啃噬着自己的身体,头疼欲裂,思想已经不由自己控制,好多陌生的人陌生的脸闯进脑海,他们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目之所及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望向月未央时,见她满身浴血,提着猩红的长剑站在千万浮尸的河州上。 声声惨叫传进了扫羽轩,正在和崖望君作斗争的姬罗预目瞪口呆,方才那是祝孟桢在惨叫?央央明明说只是跟她谈谈。 她本来也要跟去的,可崖望君看到月未央提着命策出去,想必是要揭了祝孟桢这张牌,虽然有些武断,但也只能由着她,姬罗预当然不能在场,于是就拦下了她,只是没有想到月未央的动作竟然这么快。 倚靠在佛堂朱红的大门上,祝孟桢目眦尽裂,眼角尚余冰冷的泪痕,仿佛噩梦初醒,劫后余生,雷一道一道地劈下,她意识也逐渐清晰,回过神后,竟然发现这并不是一场噩梦。 她想起了自己的前尘往事,如何在女娲座下聆听教诲,如何助纣为虐狂舞于酒池肉林,如何受命前往玉衡馆帮衬,如何更改天机命盘神谕错指他人,如何看着月未央杀上天机宫,如何跪倒在廉贞膝下求他饶过,如何转世投胎得了此身。 桩桩件件,清楚明了。 她狂笑,笑得连喘带咳才停下,回看月未央时,依旧是那么干净的颜色,和记忆中的样子大相径庭:“你竟然还活着,破军为何没有取你性命!” “让你失望了,天机轮盘不让我死,破军也没有办法。” “天机轮盘?不可能,你砸了玉衡馆,又在阴河堕天堰上葬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罪孽深重,天机轮盘为何要放过你。” “这倒要问问你,为何假传神谕,骗了金笔御使,改了他人命格,你是因,我是果,天机轮盘自然不会找我算账,当然,那么多人的性命栽在我手里,我确实要付出点代价,所以才在东都做了千年的执笔官,想想真是悔呀,如果当时就知道是你做的手脚,那我直接了当斩了你的人头倒也省事,免了那么多将士陪葬。” “所以你今日撕了我的命策?不对呀,我已经是你笔下走尸了,你只需动动笔就能让我身死魂灭,为什么要大费周折?” 月未央笑得嫣然无方:“我若用朱砂笔结果了你,你只能身死,不能魂灭,此生了却之后魂归九重,算是清了孽债,依旧仙籍加身,荣宠不改,那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你到底想怎样?” 月未央伏在她耳畔,清雅的嗓音充斥着嗜骨的威胁:“还记得雪岁阑吗?” 一道惊雷闪过,电光火石间两人的神情变幻莫测。 “前世,你从我身边夺走了她,让她去替你挡劫,好一手李代桃僵,你逍遥了上千年,十八世红尘干戈你没有经历过,但爱而不得的滋味也该尝尝了。” 祝孟桢冷笑:“段世清就是御柳卿吧,姬罗预正是雪岁阑,你不是执笔官嘛,怎么也保不了姬罗预的命?”她似乎还有些得意,半分愧疚也没有了。 见月未央不说话,又道,“段世清的劫数该不会也是你安排的吧,那个青楼女子的计谋那么拙劣竟然让他栽了跟头,原是我先前眼瞎才会对他有意,赶走了那女子委身于他,这才生下了小泗,可你却早就计划好了,四年之后,故意在梦觉寺放出了我当年的祈愿牌,为的就是让他厌弃我。” -- 第70页 月未央点点头:“没错,没错,还悟出什么了?” “御柳卿欠雪岁阑半世姻缘,你借我为他们两个创造良机,妙呀,这也是我欠他们的,我认了,可自从段世清退亲之后,我就看清了他无情无义的真面目,对他半点心思都没有了,至于你说的什么爱而不得之苦,我怕是难以体会。” 月未央背身,藏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不着急,咱们走着瞧吧,反正你的一生会很长很长。” 祝孟桢起身,掸了掸衣上的灰尘,又恢复了端庄的神色,她微微叹了口气,道:“我的命策已毁,你以后再想编排可就不能了,长生不死也无甚可惧,大不了我就做个尘世散仙也好过你笔下走尸。” “有觉悟。”月未央拍手笑道,“不过还是要麻烦你,回去通报乡里,秋涝将至,大雨不绝,让他们早做打算。” “难不成是因为我们的执笔官在下元节没有设立祭坛,这才推走了水官请来了水神?”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月未央不语。 “你倒是坦荡,可我凭什么要帮你?” “你也可以不帮,只要觉得自己对得起‘圣姑’的名号,或者嫌自己命太长,多造些业债后面收拾也可以。” 祝孟桢飞了个白眼,望了望檐下珠帘似的大雨,没打算借伞,也没打算避雨,因为她知道,下元节不下雨则矣,一下雨就是一整个月,到冬月十五,不会有停的时候。 可怜一袭白衣,又要深陷淖泥。 听着耳畔哗哗的雨声,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问道:“先是秋蝗,后是秋涝,你不会只是得罪水官那么简单吧?月未央,你究竟做了什么。” “你猜。”她笑得有恃无恐。 祝孟桢却洞若观火,就在她悄然关上朱门那刻,悄然而道:“有鬼。” ☆、第 26 章 祝孟桢出了梦觉寺,衣衫湿了大半,随她而来的侍女芙若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 “姑娘,你怎么才出来。”芙若撑着片芭蕉叶上前,却被祝孟桢冷冽的眼神定在了半途,她从没有见过姑娘这个样子。 那原本清晰明朗的眉目不见了往日恩慈,倒多了令人胆寒的气焰,凌厉且阴狠,她双眉微敛,稍稍扬起的脸庞正好给滑落的雨痕一个完美的弧度,明明眉眼都没变,怎么像换了一个人呢? 姑娘还不会撞邪了吧,芙若望了一眼深洞洞的寺门,仿佛里面有什么妖魔鬼怪,之前就听说这个梦觉寺邪得很,又是闹虎伥,又是小孩哭的,许是里面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姑娘,你怎么了?” 祝孟桢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瞧了眼烟雨朦胧的山路,没有说话。 芙若咽了下口水,紧张兮兮道:“这雨下得突然,我去寺里问他们借把伞吧,姑娘且等着。” 却被祝孟桢拦下了:“不用了,走吧。” 连声音都是冷冰冰的,芙若撑着芭蕉的手猛地一抖,颤巍巍地扭头:“我淋雨不打紧,就怕姑娘着了风寒。” “听不懂我的话?” 芙若一个激灵跑过来,再不敢言语。 山道泥泞,祝孟桢却走得平稳如常,像游荡在山间的野鬼,脚不着地,连雨滴扑进眼睛都眨也不眨一下,芙若吓得快要哭出来,可又不敢吱声,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 忽然祝孟桢开口:“下元大雨,连月不绝,两川必泛洪,不逾九日就会水淹东都,你且回去报个信,而后再去趟段府,若段府信了则罢,若不信,也不必多说什么。” “泛洪?”芙若奇怪,这雨确实大,可若说泛洪未免太杞人忧天了吧,她正想问个究竟,却被祝孟桢的眼神给吓退了。 回到东都,街巷混乱不堪,因为突然而来的这场大雨,买卖的商贩推着独轮车四散奔逃,留了一地的菜叶瓜果又被行人踩得稀烂,在外祭祀的人们还未来得及收拾供案就湿了全身,连香炉里都可以养鱼了。 太蹊跷了,下元节下雨闻所未闻,水官莫不是忘了来解厄?各家乱哄哄地忙活,以往喜欢在前檐下晒太阳的阿婆却依旧不动,眼看着大雨湿了绣花鞋只顾着摇头叹息。 “阿婆,怎么不进去避雨呀?”有路人看不下去了,想帮阿婆把椅子挪进去,却被她拒绝了。 “龙出渊咯,龙出渊咯,躲屋里没用的,你没看见那龙卷着云在走嘛。”神神叨叨的,路人也顾不得她了,慌着躲雨。 阿婆忽而笑,忽而愁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槐市街的方向,想起了那座荒废已久的龙王庙:“报应啊,报应,大雨淹了龙王庙,东都城一个也别想逃。” 槐市集的水龙王庙是月未央亲手设立的,紧邻凌波桥,地势不算高,相当于她放在山下的一个铅锤,一旦龙王庙被淹,那根无形的棉线就会提醒她,千年来相安无事,最终悲剧还是重演了。 芙若先回了趟祝家,通知了祝老先生,随后依照祝孟桢的吩咐去了段府。 她还未来得及梳洗,仍是那身在山道上打滚的衣服,狼狈不堪地站在段府门口险些被轰了出去,若非遇到段幼仪携段临湘从外归来,恐怕要吃顿棍子了。 段幼仪自有长姐的风度,看见这样的泼皮赖子只交代家奴万不能打出血来,脏了石阶,段临湘自小病弱,最见不得这种打打杀杀的,听到大姐吩咐,她于心不忍,侧眼瞧了下,惊讶道:“这不是蒹蒹身边的芙若吗?你来这里做什么?” -- 第71页 “三小姐?”芙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家姑娘有要事要我通报,不知可否带我去见段老爷。” “她就是圣姑身边的丫鬟?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段幼仪说话还算客气,但她勾起指尖挽着绣帕抵在鼻端的动作却满是嫌弃,“父亲这个时候正在午睡,没有要紧事决计不能打扰,你家姑娘让你传什么话不防先告知于我,在段府,我当半个家。” 芙若道:“我家姑娘去了趟梦觉寺,出来的时候就说这雨停不了,怕是要闹洪涝,特地让我过来通知段家早做准备。” 段幼仪笑了:“梦觉寺?就是山上那座鬼庙?多久都没人烟了,你家姑娘去那里干嘛,城里的菩萨不让拜吗?怕不是撞了什么邪,回来净说胡话。”她边说边看向段临湘,谁知段临湘却没有附和。 “蒹蒹亲口所说吗?” 芙若点了点头。 段临湘若有所思:“我知道了,回去告诉你家姑娘,段府会早做打算,多谢她提点之意。” 段幼仪不满:“这样的疯话你也信?” “疯话?若是没有蒹蒹,我怕也不会活到现在了,她说的话,我向来不曾怀疑。” 祝孟桢打发芙若回祝家去段家,自己倒好,往城北姬家去了,来到门前也不废话,张嘴就说要找玞四爷,玞四爷不知又犯了什么错,正被老爷罚在堂前跪着呢,听说祝孟桢冒雨前来,让人在堂外设了座。 看到他双膝跪地却仍不老实的模样,祝孟桢笑了,从梦觉寺出来后第一次笑:“四爷好雅兴,又过来给列祖列宗上香。” “没办法,我那几位哥哥忙,这点小事只能我来代劳。”他目光掠过天色,微微挑眉,“今天雨不小。” “不小,可我要告诉四爷的事也不小,所以才冒雨前来。” “什么事?”姬玄玞头也不回,“难不成有我妹妹的下落了?” 祝孟桢不忍心告诉他,姬罗预已经归西,那夜被祝闵恪骗到绊仙沟,殒命在沼泽之中,可惜了。她淡然笑道:“知道四爷担心妹妹,但我今日过来另有要事。” 说话间一道惊雷忽然打下,电光火石之间庭前的枇杷被劈成了两半,焦糊的味道混着雨水的腥咸扑来,刹那间姬玄玞脑中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祝孟桢依旧端端正正坐在堂外,波澜不惊地望着他。 眼前这位好像并非他认识的祝孟桢,很难想象他方才还担心那道雷会不会吓到她。 “可惜了,好好的一株枇杷。”挺冷静的语调,可不知为何听起来却满是麻木不仁。 “你方才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四爷,这场雨要无休止地下下去,伊洛两川必泛滥成灾,不出九日大水就会淹了东都城,还请四爷早做准备。” “秋涝?”姬玄玞跟在老爷子身边也没少长见识,可同年之内秋蝗连着秋涝的灾象还是头一回见,“谁告诉你的?” “怎么,不信我?” 他起身,掐断了堂前的残香,回头打量了下祝孟桢,长相衣着都没变,可不知为何像换了个人:“那倒不是,我看这雨也没有停的意思。今日你既然来了,就顺带给我母亲瞧上一眼吧,她身子不好已经有阵子了,至今卧床不起。” “姬伯母向来身体康健,怎么会卧床不起呢?难不成是因为姬姑娘……” 姬玄玞打断了她:“多半吧,所以在她面前尽量别提预儿,我怕她受不了。” 祝孟桢点了点头,随他来到了主母的卧房,远处一堆丫鬟婆子,近前却没有人侍候,眼看着床榻上的老妇已经形容枯槁,面色蜡黄,双目浑浊,四肢无力,祝孟桢只草草望了一眼,旋即吩咐道:“熟地黄,五味子,阿胶,红参先煎水服了……” “没用的,日日都是按照这样的方子来的,可根本喂不进去。” 祝孟桢这才近前,仔细把了姬夫人的脉,确实,发现并非神思倦怠这么简单,身子倒可以拖些时日,但她自己却没有求生的意念。 姬夫人听到耳畔有人说话,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了张娇粉的女儿脸,以为是姬罗预回来了,她瘦骨嶙峋的双手死死抓住祝孟桢:“预儿,你回来了?为娘就知道你还活着。” 祝孟桢和缓道:“姬伯母,我是孟桢。” 姬夫人的目光从兴奋到期待,又从期待到失望,却仍不愿意放开那只手:“原来是圣姑,不知今日到寒舍有何贵干。” “四爷特地让我过来给伯母瞧病来的。” “这孩子就爱瞎操心,我哪里病了,还整日端些苦巴巴的药来给我吃,嫌我不够倒胃的。” 说话间送药的侍女已经过来了,虽然姬夫人每次都不吃,可翁老每次都让熬。 “你瞧,你瞧,我明明身子好好的,却整日里给我吃这些东西,退下去,都退下去。” 姬玄玞甚是头疼,正要张罗侍女退下却被祝孟桢拦住,她接过药碗,道:“我试试吧。” 来到夫人床边,她自己先抿了一口,忽地皱起眉头:“确实苦,除了我方才说的那些,这里面还加了几味重药,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说罢要了碗白水,只勾了一勺汤药兑下,递到了姬夫人面前,“伯父虽懂药性,可却不知病理轻重,每日早晚只进一勺便能稳住病情,何须海碗猛灌呢,进完药再用些酒酿桂圆也是无碍的,反而可以舒缓身心。” -- 第72页 听她温言细语地相劝,可姬夫人看着药碗仍有犹豫,迟迟不接。 姬玄玞甚有眼色,即刻命人去取了酒酿桂圆过来,可却被祝孟桢藏在身后:“伯母怎的还闹小孩子脾气呢,只有进了这药,才有甜口的吃,否则呀,想也别想。” 还真是哄小孩子的口吻,不想姬夫人却偏吃这一套,接过碗去仰头饮尽,末了擦嘴的时候眼底尽是笑意:“还是女儿家懂事,不像我那几个儿子,没一个省心的,就知道气人!别的眼不见为净倒还好了,偏这老四,整日在眼前晃悠也没个正行,祸事嘛,倒是一闯一箩筐。” 说罢似乎神色凄然,似乎又想起了姬罗预,祝孟桢赶紧将酒酿桂圆递了过去,宽慰道:“伯母说哪里话,你卧病在床,没有人比四爷更担心的了,难为他还要操持府上大小事务,已是分身乏术,怎么还会去闯祸呢。” 姬夫人若有所思:“我竟不知道他如此勤勉,倒像你亲眼见了似的。”说罢伸手过去,冲着不成器的四儿子笑得慈霭,“今日多亏圣姑替你说话,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跪祠堂是决计不够的,得打烂你层皮才行。” 姬玄玞赶紧过来拉住了母亲的手:“娘,我不就走了些私货嘛,您至于连儿子都不认了,打我您不心疼啊。” 姬夫人左手拉着祝孟桢,右手拉着姬玄玞,看来看去,越看越喜欢:“若非圣姑早有婚约,这样的姑娘还真不想便宜了别家,段家的小公子真是好福气呀。”言毕,两人的脸色都变了。 “娘,您说什么呢,我看您是卧床太久都病糊涂了,我扶您躺下吧。” 祝孟桢也抽出了手,后退三步站定,没有羞怒,亦没有嗔怪。 姬老爷子站门口有一会儿了,看到夫人进了药,阴了多日的脸色才终于放晴,忽又听到她说的胡话,心里五味杂陈,悄悄把姬玄玞拉到一边:“圣姑什么时候过来的?” “晌午。” “上次动用私刑,她竟也不计前嫌,肯为你母亲瞧病?” “圣姑圣姑,心胸自然不会等同凡品。”话虽如此说,可姬玄玞也警觉地上了一弦,“其实她近日过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何事?” “秋涝,说这雨不会停,伊洛两川必泛秋涝,不出九日就会水淹东都,让我们早做准备,我尚在考虑此事真假,爹,依你所见呢?” 姬老爷子目光矍铄,审视了番窗外大雨,厚厚的云层不见天日:“下元节大雨,确实稀奇,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了,倒没碰到过一次。既然圣姑特地跑来相告,那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打算起来吧。” “姬家几十口亲眷倒好说,可仓里的货和山下的田怎么办?” “天灾人祸在所难免,能保命已是万幸,其他的能顾及就顾及,顾及不到的只能认命。” “是,我这就去找大哥。” “还有,这个消息既然圣姑传到我们姬家了,就不能有所隐瞒,告诉手下的伙计们都知道,他们愿意留下来帮忙的就重酬答谢,还有亲眷家小要照顾的就打发了银子随他们去,患难见人心,我们不能让伙计们心凉。” “知道了。” 姬玄玞冒雨前去张罗,路过东安堂,见到祝老先生亲自坐镇,已经张贴出了告示,由于秋涝将至,东安堂自今日起会闭门谢客,借此也通知东都百姓,该收拾的收拾,该逃难的逃难。 举家迁往山上可不是什么易事,如果秋涝是真的,原来的房子自然不能要了,甚至要放弃不少的牲口,然而也不知时间长短,存粮够不够,哪里还能担心到地里的庄稼,说实在的,秋涝给东都带来的灾难是毁灭性的。 崖望君蹲在芭蕉树下,听着烦躁的雨声心里没个底:“央央,你仅仅为了通风报信就揭了祝孟桢这张牌是不是草率了?” “报信事小,她的仙籍我早晚是要废的,这张牌无论如何都要揭。”月未央擦拭着手中的赤芒剑,神色沉定,像暴风雨前的平静,后面是要干大事的。 “知道你恨毒了祝孟桢,可报仇心切难免事与愿违,你曾说要让她爱而不得,深味八苦之二,可不知她早已没了对段世清的执念,就连报个信也是先去的姬家,祝家和姬家现在都已经筹备起来了,唯有段家至今没有作为,显然并不相信呀,而祝孟桢也没打算让他们相信,摆明了想借天灾人祸折了段家。” “你在怪我?” “我没有怪你,只是觉得,如果她不知道自己的前世,那么对段世清尚不会起歹意,可既然知道了,断不会放过姬罗预和段世清,所幸她以为姬罗预已死,否则又是场腥风血雨。” “她折了段家不好吗?” “央央,你是执笔官呀,怎么能唯恐天下不乱呢,再说,即使她折了段家也与你无益,没有倾心所爱,谈何求之不得?你的苦心经营怕是要浪费了。” 话音才落,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倒抽了一口凉气:“姬、姬玄玞!” 月未央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仿佛事不关己:“待到所有都尘埃落定,雪儿也会回到东都,回到姬家,届时一切真相大白,欺瞒、利用都无所遁形,姬玄玞和祝孟桢的姻缘线上没有结,倒是悔恨藤上结了个果,总是要见血的。” “你都已经筹划好了,我只想知道何时尘埃落定?”崖望君忧心忡忡,再不见先前的玩世不恭。 -- 第73页 月未央遥望天际,彤云密布如万马奔腾扬起的尘沙,盖住了天地,她掐指一算,忽然笑了:“九百九十九年,还差九日主儿就功德圆满了,仅仅九日,你知道吗,届时佛光会普照龙首峰。” 崖望君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到扫羽轩内有人对话,原本只留了姬罗预在那里打扫,也不知见了谁,她竟说道“怎么是你?来之前请示过贪狼星君了吗?” 月未央和崖望君警觉,看来扫羽轩来了什么了不起的客人。 ☆、第 27 章 姬罗预拿着扫帚一步一步将时方旭逼至门外。 “抬脚,对,那只,好嘞。” 时方旭站在门前,勉强在破檐陋瓦之下避雨:“雪岁阑,过了吧,我们好歹故人相见,你这可不是待客的礼数。” “故人?”姬罗预摘下了裙围在他面前抖落了二两尘灰,“已故之人才叫故人,你死了吗?” “这么说话容易没朋友的。我知道你恨你师父,可我没有对不起你吧?不仅如此,说来你还要谢我呢,若非我在姬家大宅算了一卦,说你还活着,你母亲恐怕已经悲伤过度命不久矣了。” “什么,我母亲……”之前只顾着父兄安危,倒忽略了母亲,“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好多了,只不过卧床休息了阵子罢了,今天我来并非为了给你报平安……哎,怎么扫羽轩只有你一个人呢?” 姬罗预顿时警觉起来,一把将扫帚杵在地上:“那你来干嘛的?是不是因为御柳卿半世姻缘还没有还给我,贪狼星君着急了,所以才让你过来催促?” “误会了,我来也不是找你的。” “那你找谁?” 时方旭余光微倾,望着紧步赶来的月未央和崖望君笑得张狂:“下元节忽逢大雨,我是来兴师问罪的。” 姬罗预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水淹东都说来都拜天机宫所赐,就因为央央拿了地脉紫芝,七位星君就不依不饶,先是传信凤丘,后又降书渊浊,这才有了秋蝗和秋涝,说来都不嫌丢人的,堂堂星君气量竟如此狭小,反正地脉紫芝给我用了,我命就在此,想拿尽管拿去。” 时方旭嘴角噙着有恃无恐的笑意:“无论你信不信,天机宫给渊浊冰夷神的旨意并非让其下元行雨,而恰恰相反,因为天机轮盘先一步算到东都秋涝,故而玉衡馆才送去旨意给渊浊,让其酌情审办,不要殃及无辜,可冰夷神却依旧按规矩办事,虽然冷血无情,但究其根本没有错处。” 姬罗预轻笑:“好一派义正辞严,都不怕别人笑掉大牙嘛,天机宫没错,冰夷神没错,那是谁的错?” “执笔官,东都执笔官的错。” 见她愣怔不语,时方旭继续解释:“你几世的祸国妖妃很出彩,却不知世间执笔官的职责都有什么,说实在的,御柳卿这个师父不是很称职。比如说下元节吧,民间要修斋设醮,可洞阴并不吃世俗的香火,他要的是执笔官的求祷,如果当天执笔官没有设醮,那么水官也不会解厄,反而会引来水神,所以才有人说下元大雨,连月不绝。” “执笔官…设醮?” 看到时方旭没有打声招呼就出现在这里,月未央尽量控制着气急败坏的情绪:“许久不见。” 时方旭这才偏过脸来:“前几日不才见过嘛,就在槐市集的龙王庙。” “央央,你们认识?”姬罗预诧异,正等着月未央的回答,不料时方旭却开口了:“没错,我们认识,虽然先前只有一面之缘但也算有些交情,可否借一步说话?” 月未央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扫羽轩。 姬罗预本想跟进去,却被崖望君拦下:“你就别去凑热闹了。” “不对呀,他们两个怎么会认识?你难道就不奇怪嘛,时方旭可是金笔御使,央央散仙而已,怎么会跟他有交情……”崖望君就这样听着她叨叨了半天,没敢说话,怕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还是等月未央出来自己解释吧。 两人来到暗室,左右的书架上堆了满满的命策,有的上面还压着灰尘,时方旭一指头按下去就是一个印子,他打趣道:“够勤勉的,原以为你接下东都执笔官的职务只为了做做样子,不曾想却实打实地在为这里的百姓谋福。” “谋福谈不上,不过算尽加减乘除,只为因果报应罢了。你方才对她都说了什么?” 时方旭拍了拍掌心的灰尘:“我刚知道,雪岁阑原来并不知道你执笔官的身份,为什么瞒着她?” “没必要让她知道。” “原来如此,我还当有什么大不了的原因,方才险些就给你说漏嘴了。”说罢还欠儿巴登地笑呢,见月未央冷了脸,他只好收敛了笑容,肃而道,“原以为你和雪岁阑姐妹情深,不曾想你断了她的姻缘线却栓在了自己身上,一门心思全用在了她那里,好伤我的心呀。” “滚,少跟我废话。”月未央双眉紧锁,脸色不是很好看:“如果我所料不错,你此番过来是为了下元节的这场大雨吧?” “没错,你觉得东都百姓捱得过这个月吗?” “捱不过,九日都勉强。” “你为了一己私欲,害得千万百姓流离失所,奔袭逃亡,可曾心怀愧疚?” “很愧疚,所以我准备去找冰夷神谈谈,如果他同意收手,以九日为期,小惩大诫方可,如果他不同意,那我就斩了他的龙头,来告慰东都的亡灵。”原来她袖子里一直藏着赤芒剑,血腥一样的红,红得刺人眼睛。 -- 第74页 “你疯了!”时方旭怒道,“仅仅偷盗地脉紫芝或可从轻论处,但你若对冰夷神动了手,那就是弑神的罪名,没有人保得了你,最终逃不过灰飞烟灭,你懂不懂?” “我死不足惜,从为雪儿逆天改命起,我就没打算善终。” 时方旭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近千年了不知道这是个怎样的女子,当年浴血奋战,今日又破釜沉舟,执念当真如此之深:“那你可曾想过月净尊者?他还未成佛,你忍心毁了他的修行?” “不忍,所以九日为期。” “九日?”时方旭掐指一算,确实,月净尊者还差整整九日便可功德圆满,九百九十九年,弹指之间。 “主儿成佛之日,便是我大开杀戒之时。”她痛饮下一口烈酒,又淬在赤芒剑上,水雾凝结成珠,斑驳了美轮美奂的倒影,“贪狼要护着御柳卿,廉贞也不忍责难祝孟桢,他们的那些冤孽债没有人算,我算,他们有靠山,我只有手里的剑,既然这世间没有什么道理,那我就用这把剑讨个道理。” “疯了,你真的疯了,无药可救。”时方旭徘徊间怒气未消,“你改的是雪岁阑的姻缘,搭上的却是自己的性命。” 月未央浅笑:“你难道忘了天机宫那场大婚,她誓死不从,最终饮剑自尽,在你眼中,女子的姻缘当真如此轻贱?” 时方旭默然不语,几不可查地轻轻叹息:“或许当初在堕天堰上就不该救下你,让你而今一错再错。” “究竟是我执迷不悟,还是你们阿时趋俗?”月未央不恼不怒,仅仅如清风朗月般笑着。 两人针锋相对,谁也说服不了谁。 扫羽轩外,见两人久久没有出来,姬罗预忐忑不安,时方旭该不会对央央捅自己的老底吧,几个闪念之间她想了好多,想到自己曾为祸国妖妃时是如何的风流快活,原本央央对她这段历史就很排斥,先前还曾因为这些对她恶语相向,处处刁难,如今好不容易改了态度,决计不能再让时方旭毁掉。 想到这里,她忽然起身,不顾崖望君的阻拦硬闯进扫羽轩,可令她惊讶的是,轩室到处都找不到他们两个,除了墙边那尊落灰的佛像,再没有人影了,明明扫羽轩只有这么大的地界儿,人能躲到哪去?而且外面下那么大的雨,总不至于上房顶吧。 “姑奶奶,别找了,该出来的时候他们自然就出来了。” “不行,我放心不下,时方旭嘴巴里才吐不出来象牙呢。” “谁说的!”时方旭略带不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有冷静如常的月未央,从她的脸上根本判断不出来方才的谈话内容。 “你们刚刚去哪里了?这轩室难不成还有暗门?”还真被她说着了,可月未央怎么可能承认,白了她一眼就走开了。 时方旭被‘请’到了门外,他走时犹犹豫豫:“怎么,我远道而来也不留我吃个饭吗?” 姬罗预抱手胸前,理直气壮:“不留饭是扫羽轩的规矩。” 时方旭瘪嘴,即便月未央留饭他也未必有心思吃,方才得知祝孟桢的命策已毁,也恢复了前世记忆,他想问月未央要朱笔也点了段世清的转生痣,却被拒绝了,只能赶回去苦口婆心地劝说段家逃难。 “央央,你们都说什么了?” 姬罗预目光殷切,月未央却不予理会,她转身而走的瞬间又听见背后传来的问话:“时方旭说水神布雨并非拜天机宫所赐,而是因为东都执笔官没有修斋设醮……” 月未央回头:“他还说什么?” “他说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可为什么会找上你呢?央央,你当真不知道东都执笔官是谁?” 连崖望君都捏了把汗,月未央心跳忽然一滞,继而恢复了如常沉静,答道:“不知。” 倾刻,姬罗预愁云散尽,笑容也纯粹起来:“不是你就好,我相信你。” 这两日,以祝家和姬家为首,东都城的百姓陆续往山上迁徙,所谓三峰四谷即指回云山,含翠巅,蛇王岭,细算起来还有月未央所栖的龙首峰。 只不过龙首峰距离最远又坎坷难行,乡民拖家带口,车马辎重都成了累赘,寻常根本无人过去,偏偏回云山上多墓葬,风水极好,东都多少先祖埋骨于此,后人自不敢冒犯,蛇王岭又凶险非常,灵药有之,猛兽亦有之,除过那些舍命求药的药农敢上山捕蛇之外,再没人敢上去,传说那里有条赤红色如缸粗的大蟒,似乎守着什么东西,没有伤过人,却吓死过人,所以轻易也不敢去,只剩下含翠巅可以逃难。 争先恐后之下,尽显世情百态,年逾古稀的甘愿从车马上跃下,也不愿连累子女,兄弟之间却为了两头牛的归属大打出手,夫妻猜忌,落荒而逃的时候不知从墙角洞底挖出多少珠宝,人心不古,平日打家劫舍的事不会去做,可到这个时候也难保善恶不会挣扎在一念之间。 当然也有终日碌碌无为的人看似没有什么出息,却总在危难关头救人性命,救下的还是不相干的陌生人,件件功德皆被记录在案,等着日后清算呢。 祝孟桢两天两夜没有休息,奔走于滂沱大雨之间,给受伤的人们医诊,做尽了圣姑该做的好事,可她明知道自己命策已毁,功德也好,业债也罢,都不会再计算了,却不知此番到底为了什么。 奔袭上山的人们纷纷支起了草棚,睡觉也是铺的稻草,可是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全湿了,潮得很,再铺再湿,再湿再铺,以此往复,条件着实艰苦。再加上带的口粮也不多,不知道能抗几日,山间有风,火也点不着,吃的饭都半生不熟,也不知这雨什么时候到头。 -- 第75页 这两天奇怪得很,许多人不仅在搬迁的过程中受了外伤,还有不少的人在入住含翠巅之后患上了一种怪病,许是吃的不干净,住的也不讲究,在这样的条件下也很难讲究,能活命已经万幸了,可他们千方百计要保住的这条命此刻也受到了威胁:不断有人发烧,水米难进,上吐下泻,有时候咳起来,快要把肺咳出来,开始以为只是着了寒,可不知不觉身上起了又痒又疼的红疹子,不能抓,抓破了尽是脓血,有人捱过了大雨,捱过了迁徙,却没有捱过最后一劫,死的时候伤口是黑的,脸是白的。 小泗从主儿那里偷了不少干粮出来,两位师兄不让他随意走动,他偏不听,知道东都洪涝,众人被搁置在含翠巅,巴巴地给送粮食过来了。 乡民从他手里接过炊饼,早就饥不择食,狼吞虎咽起来,良久才想起抬眼看看这位活菩萨,原来竟是位稚子,穿着坏色衣,挂着串比他指节还粗的佛珠,和尚? “小和尚,你哪里来的?” 小泗隔着袖子挠了挠手肘,道:“山上梦觉寺。” 乡民面面相觑,听说梦觉寺确有几位僧徒,都是老方丈走的时候留下的,这么小的娃娃…倒不曾见过。 小泗也不理会,依旧挨个发着干粮,可不知为何,手上越来越痒。 祝孟桢远远瞧见了他,惊慌失措地过来,把他拽到林子里:“小师父,你怎么过来了?” 小泗见她,笑得开心:“有缘再见施主,阿弥陀佛,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东都逢此大难,我理应出面尽微薄之力。”说话正儿八经,还挺像那么回事。 “这说辞谁教你的,知道什么是慈悲吗?先顾好自己的性命吧,风大雨大,你在外面不安全,快回去,别让你师兄担心。” 小泗也极听话:“那好吧,篮子里还有些炊饼,劳烦施主替我分发了吧,我会在菩萨面前多言你的功德。” 祝孟桢拗不过他,只好接下,可却见他动作奇怪,小手抓来抓去的,褪下他的袖子一看,两只手臂上大片的红疹,有的已经流脓出血,显然跟乡民患上了同一种病。 祝孟桢给不少人察过了病情,也不是多稀奇的猩红热,可因为伴着洪涝而来,其势凶猛不说,还掺杂了些其他细小的并发症,要对症下药才行:“你回梦觉寺等着,不要再出来了,我去找草药,找到之后去救你,明白吗?” “明、明白了。”小泗懵懵懂懂地看着她跑开,也不知道这位施主为何对自己如此上心。 “爹,不能任由乡民的病情恶化下去了,我必须去一趟蛇王岭。”祝孟桢自动请缨,虽说这个女儿不争气,可祝老先生还是疼的,他翻开了条目:“不必着急,带上山的药材里有牛膝根,可暂时压制病情。” 祝孟桢摇头:“治疗烂喉痧必须要用鲜土牛膝根叶才行,晾晒后的牛膝根起不了作用,而且感染者众多,凭我们带上山的那点药材分明不够。” “可蛇王岭太过凶险,尤其这个时候,山间雾气浓湿气重,最易遇到蛇蟒,你应付不过来。” 祝闵恪也劝道:“是啊,姐,别去了,何必为了救一些不相干的人平白去冒险?” 祝孟桢还没说话,老先生就出言管教了:“混账东西,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玩意儿,山上山下可都是东都百姓,怎能为求自保,见死不救?” “说的大义凛然,那你让姐姐去呀,不还是舍不得嘛,何苦又来教训我?再说了,如果长姐遭遇不测,我可没心思继承你的衣钵,爹,三思呀。” 祝老先生气得老脸抽搐:“你个不孝子,我祝家的招牌当真要毁在你手里,不求上进不说,一门心思往后躲,万事都指着你长姐,可曾想过终有一天她嫁人了怎么办?我祝家百年字号当真废了不成?” 祝闵恪嬉皮笑脸道:“长姐才不会嫁人呢,是吧,姐。” 原本看着他们打闹,笑意吟吟的祝孟桢忽然冷了脸,半晌道:“我带些雄黄过去,若真的遇了蛇也可抵挡些时候。” 祝闵恪不情愿道:“姐,你怎么还要去呀,雄黄只能抵挡些像什么青皮菜花蛇一样的长虫,如果真的遇到了大蟒,雄黄反而会有刺激作用,到时候你会更加危险的。” 祝孟桢有恃无恐,月未央已经撕了她的判命诗,除非自尽,否则没有人可以结束掉她的性命,大蟒也不行。 “总之,这趟我非去不可,等我消息。”她说罢戴上了蓑笠,拣选了几样趁手的家伙,又揣了两块夜光石,准备去蛇王岭采药。 自打她行医起,东都百姓都赐她圣姑的名号,她喜欢这种被尊崇的感觉,现在更是要树立威望的时候,只要人心所向,不愁谋略不成。 如今“圣姑”已经满足不了她了,倒瞧着“执笔官”的位子不错。自从那天她恢复前尘记忆起,就动起了别的心思,这也难怪,谁知道自己前世为神之后还能甘心平凡寡淡地过完此生呢?她已经回不了女娲座前,永生永世沦为肉体凡胎,但阳寿不绝,永生不死也让她的野心蠢蠢欲动。 月未央已经做了东都千年的执笔官,如今因她失职犯了大错,致使民不聊生,生灵涂炭,执笔官这个位子也该换个人坐了。 正好她不老不死,可以接管东都一方天地,而且对天机宫而来,她比月未央听话多了。 -- 第76页 蛇王岭矮于龙首峰,终年不得日照,致使此地阴冷潮湿,杂草丛生,毒物自然也多,什么蜘蛛,蜈蚣,蝰蛇可谓三步一窝,更兼近日大雨滂沱,这些东西又出来活动了,整座山腥乱不堪。 忽觉脚下受阻,原以为被什么藤蔓绊住了脚,低头一看却是条青皮蛇,她抖了些雄黄,混着雨水扩散得到处都是,小青蛇忽然抽搐,继而摇着尾巴退去了。 从她上山起,身后就钓了个人影,身形挺拔,颔首低眉,即便行走雨中泥泞也不减疏朗之英姿,见祝孟桢没有危险,他悄悄收起了袖中的短刃。 ☆、第 28 章 “一群废物,我说了堆三层,三层!”段世清站在雨廊下极不耐烦,若非雨大,恐怕要冲过去把几位家奴的头当球踢。 家奴也委屈:“少爷,眼下可不止三层了,被水埋了四层,您瞧见的已经第五层了。”说罢抹了下脸上的雨。 十几个家奴围着犬舍,里外湿了个透,犬舍在段府东南,专为段世清的猎犬所设,竟比寻常管事住的地方都大,这两日被雨水淹了,他寝食难安,昨夜还做了个奇怪的梦呢,竟然梦到之前那个算命的了,算命的告诉他,这雨连月不绝,要早做打算,所以今日才下定决心过来修葺犬舍,原本想动地基,可这雨不许,只能先垫砖土,往上抬木板,垒了三层照样埋入浑水,家奴才自作主张给垒了五层,却还被少爷嫌弃,难伺候。 段世清也恨,东都城莫不是砸了龙王庙,这雨怎的下个没完? 那日,段临湘苦口婆心央求父母携段府亲眷上山避险,可段伐阳不放在眼里,还说什么这雨瞧着都下不久的,祝家害怕是因为他们门槛低,怕雨水灌了老鼠洞去,话里话外不掩讥诮之意,还说什么段家高门大户,水到门前自然就退了,满是狂傲。 段府的几位伙计察觉出来情况不妙,商量着卷铺盖逃了,却被拿个正着,就押在门前,几板子给打废了,再没人说逃。 门前的浑水不知都吞了什么进去,落脚软绵绵的,像是衣帛,又像尸体,时方旭蹚水进了段府,眼瞅着大半个庭院都被淹了,四下也无人往来,他直接奔去了栊香庭,谁知段世清不在。 “没关系,我在这等他。” 段世清的随侍亮出了棍棒:“不知好歹是吧,擅自进我段家府门已经不追究你了,竟然还敢赖在这里不走?都说了少爷不会见你,你又何必执意讨打。” “你怎么知道你家少爷不会见我?” “嘿!你上次过来给我家少爷测字,说什么必须娶了姬家的小娘子,否则就会大祸临头,三言两语扫尽我段府威风,最后竟还收了三百两银子,来钱比山道上打劫的都容易,坑蒙拐骗这饭碗也太好端了些,傻子才会给你回头食儿吃。” “我说的不对吗?你家少爷原本也要娶姬姑娘来的,这可是他的本意。” “姬家气焰嚣张,少爷本意是想娶了姬家小娘子给他们点教训,怎么到你这像是变了意思,好似不与姬家联姻我段府就不保了,而且姬家那个小娘子已经死在了绊仙沟,你连人的生死寿命都算不出来,怎么好意思打这个招牌,快滚快滚。” “别急。”时方旭后退半步,悠哉地靠着柱子,“你且去问过你家少爷,可记得昨夜那个梦,梦里所见所闻,所知所感皆是我的安排,他若相信,必然不会怠慢我。” 几名随侍只觉好笑:“装神弄鬼装到你爷爷面前了,你怎么可能知道我们少爷昨夜做了什么梦。” 时方旭还真把段世清昨夜的梦境娓娓道出,几位听愣了,不敢擅自做主,跑去犬舍找少爷了。 段世清徘徊廊下,甚是烦躁:“梦,什么梦?” “就是少爷你昨夜做的梦,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他说什么?” “那算命的说,昨夜带你上了九重云端,天光普照,紫气缭绕,其间有白龙腾云驾雾,翻云覆雨,乃黄河冰夷水神,因为东都此地执笔在下元之日并未修斋设醮,这才推走了解厄的水官,请来了降灾的水神……他说梦里您不信,因此还带您去见了蛇王岭上供奉执笔官的神龛,由一条缸粗的赤黑大蟒守着,千百年来无人靠近,上面记载着当地执笔官的功过,下元之日东都执笔确实没有修斋设醮……少爷,他怎么知道那么多,太邪乎了吧?” 段世清抹了下额上冷汗:“邪,太邪了,他所述跟我昨夜的梦境一般无二,看来他确有几分本事,赶紧请去栊香庭。” “是。” 他焦急督促了番未修缮好的犬舍,也紧步赶了回来,时方旭已经在栊香庭吃茶了。 “怠慢先生了,还请先生不要介怀。” “无妨,还怕段少爷嫌我金玉良言不值那三百两,给当成坑蒙拐骗之徒打扫出去了呢。”说话间瞄了眼方才的随侍,段世清会意,即命人拉下去教训了。 时方旭甚为得意,早年他和御柳卿同为金笔御使的时候,御柳卿总是仗着贪狼星君疼爱而目中无人,没想到也有今天。 “不知今日先生冒雨前来所为何事?”段世清又给他添了热茶。 “这还用问嘛,东都大雨连月不绝,段少爷有何打算?” “我清早醒来以为昨夜只是场梦罢了,也未放在心上,不曾想却是真的,既然如此,只好说服父亲携段家上下前去避难。” -- 第77页 “少爷有此觉悟,我很欣慰。” “此番多谢先生救命之恩,若非先生大显神通托梦提醒,我段府真要淹没在茫茫洪水之中了。大恩大德不知如何报答,只要先生开口,我段家必将倾力而为。” 时方旭想到段府富甲一方,难以自持地咧嘴笑道:“报答嘛就不必了,左右也算给我自己积了功德,但如果少爷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非要还这个恩情的话,我也只好勉为其难答应……价格依旧不变,三百两,如何?” 段世清愣住了,他段府阖家上下的性命只值三百两? “先生,格局小了吧,我给你三百万两如何?” 三百…万…两!他险些昏了过去,发财了,发财了,没想到当神仙的时候身无分文,倒是下了凡尘赚得盆满钵满。 可还要极力压制喜不自禁的小心思,不能让人瞧出来他那点小出息:“好说好说,少爷随意给,多少我都接。” 段世清将来龙去脉都讲给了段伐阳,段伐阳终于动摇,临渊殿上几个来回已经安排定了车马次序,可今日已晚,商定明早出发,这本没什么问题,可过分的是竟然没有通知府上的伙计。 往来伺候的丫鬟家奴都不知道主子已经计划逃难,还想着与段府共存亡呢,车马有限,段伐阳本也没打算带着他们。 漫无边际的黑夜笼罩着三峰四谷,耳边只剩下雨滴穿林打叶的聒噪之音,祝孟桢行了大半日,身上满是泥点子,可仍没有找到鲜土牛膝藤根叶,还要再往山上走才行。 可山顶黑压压的夜幕之下究竟藏着什么,没人清楚,耳边的风,像是鬼嚎。 这样的情况根本用不了火油,祝孟桢早就想到了,所以上山的时候揣了两块夜光石,夜光石比不了火把,仅能照亮周身一两步的距离,暗无天日的雨夜,连方向都成了问题。 她一脚深一脚浅地慢慢往上爬,周围的环境也起了变化,在山下时,满是低矮的林子,藤蔓绕着枯木,爬了漫山遍野,根本看不见脚下的土石,临到山上却越清晰了,周围全是比楼还高的竹子,脚下也变得平整,即便久经大雨,土质依然坚实,踩在上面连脚印都没有。 原本柳暗花明的境地,该乐观的,可不知为何祝孟桢却有种不祥的预感,周围并没有感觉到风的存在,为何耳边不断有竹叶沙沙的声响?中间还夹杂着竹子断裂时噼里啪啦的声音,更恐怖的是由于雨声的干扰,根本分辨不清楚方位,像是深陷深渊,环顾四周不得,却被暗处的庞然大物瞧了个明明白白。 越往山上越抖,竹子像长在峭壁上,她每一步都走得胆战心惊,却还是被绊了一跤,脚踝被冒尖的石头给划破了,血水混着泥沙殷了出来,可却因祸得福,让她发现了牛膝藤根。 她欣喜地拿出别在腰后的小铁锹,小心翼翼地挖出根茎,丝毫没有注意到沙沙的声音已经由远及近,只觉得腥味越来越重,等到她察觉不对抬起头时,正对着她的是一张血盆大口。 两只眼睛像暗夜里的两盏灯笼,发着绿光,锋利的獠牙上挂着透白的涎液,仿佛能吞下一头牛,猩红的舌头伸出来也快有人的胳臂粗,突然的一声狂嘶,夹杂着腥臭的飓风向她扑来,她根本就没有看清楚眼前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就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这要是砸到斜坡上的竹子,非得落个骨折不可,她原本已经绝望至极,情势却峰回路转,忽然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拽住了手腕,她停住了。 夜光石滑落了一颗,还有一颗死死攥在她手里,却看不清楚那人的脸。 倾盆而来的大雨让两人死死拽住的手有了些许松动,她还没说什么,那人去比她更着急:“把另一只手也给我。” 声音很熟悉,没错,就是姬玄玞,跟了她一路了。 “四爷?”祝孟桢愕然,挣扎着递上另一只手,借力屈膝上攀,可没想到快要成功的时候,忽然脚底一滑,又要栽下去,所幸姬玄玞眼疾手快,拦腰抱住了她。 仅有三两根竹子作为支撑,两人相对而坐,皆惊魂未定,气喘连连。 “你怎么来了?” 姬玄玞抽出袖中短刀,砍下了一节竹枝拦在她身后,这才松开了她的腰:“乡民都患了病,像是湿疹又不像,我母亲也未能幸免,她本来身子就弱,经不起这样折腾了,昨日我本想找你过去给开个方子,正瞧见你和那小和尚对话,才知这病没那么简单,于是就跟着你上了山。” 说罢将短刀收了回去:“传闻山上凶险,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 听他如此说,祝孟桢心里咯噔一下,自己和小泗的对话竟被他给撞见了,慌乱道:“四爷放心,毕竟关乎东都百姓生死,我死也会把牛膝藤根给带下去。” 这话倒意外赢得了四爷的青睐:“不愧是圣姑,当有此觉悟。先前是我误会你了,屡次冒犯属我的不对,在此赔礼了,可别记我的仇。” 祝孟桢见他没有深究小和尚的事,心里的石头才算落地:“四爷说哪里话,我若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女子,也不会在得到秋涝的消息之后先去姬家报信。” 姬玄玞笑得深邃,目光如炬,对任何人的心思他都明察秋毫:“多谢。” 凄风惨雨,此间却独有一方天地。 祝孟桢轻咳,道:“方才我也没有看真切,不知道是不是那大蟒,无论是不是都不好对付,可要找更多的牛膝藤根只能再上去,四爷有主意吗?” -- 第78页 “你没发现那东西很奇怪吗?” “怎么奇怪了?” “从方才跌落的地方到这里,不逾百步,它却没有追来,看来不是饿了胡乱咬人的,否则凭它动作之迅猛,你绝对不可能逃脱,它出现在你面前说不定只是为了警告而已。” “警告?” “没错,应该是不想生人接近。”姬玄玞侧首,“这山上绝对有什么东西,否则如此灵兽不会常年守在这里。” 听他这么一说,祝孟桢眼睛忽灵一转,倒是想到了什么,月未央是执笔官,有执笔官坐镇肯定会有神龛,即使月未央不在编,神龛也是天机宫御下的必然手段,那赤蟒说不定就是为了守护神龛。 神龛上记录有执笔官的功过,这些从来都不敢昭于世人的,之前也并非没有过反例,说湘楚有位蛊婆,阴毒非常,又极爱收藏兽皮兽牙什么的,听闻莽山上有只金斑掠云豹,就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子上去了,百蛊侵体之下最后豹子只剩了一张皮毛,湘楚的神龛也败露在世人面前。 上面记录的事件十之八九暗合当地兴衰始败,乡民按照上面所指捣了执笔官的隐世山水,谁会愿意自己的命运掌握在素不相识的人手里?才不管你是神是魔,是鬼是仙。 天机宫震怒,撤了执笔官,且在六道轮回的命盘上给那蛊婆勾了一笔,永生永世沦为畜生道,镇守的灵兽可杀不得。 但祝孟桢不怕,她已经没有轮回了。 “必须上去,牛膝藤根就在上面。” 姬玄玞见她神色坚定,倒欣赏起她的魄力:“我与你同去,助你一臂之力。” 她犹豫了下,不愿姬玄玞与她一同冒险是真的,可她的舍己为人的作为总得有人见证吧,否则怎么能继续当东都城的活菩萨,狠了狠心,两人又上去了。 这一次险些送了命。 祝孟桢借着夜光石微弱的光源找到了几株牛膝藤根,那东西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躲在暗处的姬玄玞察觉,早早抽出了短刀,只等它攻击那刻扑上去,两人商议好的。 蟒子没有想要真的吞了祝孟桢,和前一次一样虚张声势吓唬吓唬而已,但姬玄玞这一下确实有些狠了,奔着要命去的,短刀深深刺入大蟒的眼睛,顿时尖锐的嘶鸣快要刺破人的耳朵。 大蟒不知身长几何,疯狂抽搐的同时扫落了大片的竹子,姬玄玞被重重地甩在乱石堆上,连祝孟桢都受到波及,被它的尾巴拍在了地,喋出口鲜血来。 姬玄玞头上开了好大一个血窟窿,爬起来的时候身子左摇右晃,本来就看不清楚,又被血水模糊了眼睛,他俯下身子探着地上规则的岩石,拼成的团挺特别,有点鬼画符的意思。 他在大蟒嘶哑的怒吼声中艰难试探,忽而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抬头一看,正对着一尊石像,只有半人之高,看不出男女,分明眼耳口鼻都有,可却不像个人,笑起来十分诡异,谁闲着没事在这种地方建了个神龛? 他左手就搭在石像后,坑坑洼洼的触感,隐约间他竟摸出个“雨”字。 转到神龛后面,借着频闪的雷电,他断断续续地看到些“十二道天雷”、“殒命绊仙沟”、“飞蝗袭城”、“大雨降灾”、等等字眼,这个神龛有点玄。 看到绊仙沟时他心上一紧,竟想瞧出个全貌出来,完全没有注意到大蟒已经恢复了神智,像道血色的闪电一样向他袭来。 “四爷当心!”祝孟桢的提点迟了。 他回头的时候已然晚了,避无可避,只能等死,即在闭眼的刹那仿佛已经预料到粉身碎骨的结局,可这样的结局迟迟未到,他惊疑地睁开眼睛,却见大蟒嘴里噙着素白的衣衫,血溅了五步,混着雨水染得他满脸腥红。 锋利的牙齿穿心而过,祝孟桢被吐出来的时候已经分不清楚是死是活,姬玄玞脑中一片空白,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飞出了袖中的短刀,并没有像先前那样刺中要害,他也没打算拼死一战,只想带人赶紧离开。 刚抱起祝孟桢,大蟒又攻过来,蜿蜒的身子缠在竹竿上挡住了他的去路。 姬玄玞正想将人放下拼个鱼死网破,却被祝孟桢死死抓住袖子,听她声如蚊蚋地说道:“神兽,勿杀。” 他倒是想杀,可能吗?一把短刀战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 却不曾注意脚下,被断裂的竹节划伤了腿,他一个不稳就从山上滚了下去,大蟒终于没有再追过来,看来那东西誓死都不会离开山顶,倒也给了他们逃生的机会,停下的时候姬玄玞遍体鳞伤,可依然强撑着手臂,尽量给祝孟桢喘息的余地。 祝孟桢素白的衣衫被染成了嫁衣红,脸上毫无血色,双目微闭,牙关紧咬……姬玄玞慌了神,穿心的伤,不可能活了。 为他抵了一命。 “祝姑娘,醒醒……” 没有人回答。 他看着自己颤抖的手上全是殷红的鲜血,一时之间不能接受,圣姑,东都治病救人的活菩萨,竟然就这样……死了? 他无以发泄心下狂乱,歇斯底里的怒吼惊了半个山岗,可雨未停,风未止,这场劫难不会因为谁的死而止步。 良久,他恢复了平静,总得把人带回去,给祝家,给东都百姓一个交代。 可正当他俯身准备将人抱起的时候,忽然隐约感受到她若有似无的心跳声! -- 第79页 ☆、第 29 章 段家收拾好细软准备山上避险,才出大门,发现水已经漫过了横阶,再晚上一日,可能真的会淹了府宅。 好险好险,此刻在段伐阳看来,恐怕还觉得三百万两白银是值当的。段家一行浩浩荡荡,携了无数珍宝上山,殊不知这些都是累赘。 车马都没了半个轮子,一路摇摇晃晃也不知水下都是什么,倒是所行之处浮尸遍地,大半是头发花白的老人,衣衫破旧横死于洪涝,也有半大的孩童,被放在木盆子里,哭得昏天暗地却无人理会,唯独没有正值青壮年的男女。 段临仙拨开轿帘,放眼望去,偌大的东都城成了海中岛屿,不复昔日繁华:“蒹蒹果然没有骗我,这雨不会停了,苦了全城百姓,苦了万物生灵,咳咳……”说罢探头往后瞧着,眉头拧成了结。 兰茵知道姑娘担心队伍最后的姑姐兄弟,却还是帮她掩住了轿帘:“姑娘,仔细点身子,别想那么多。” 段存熙和谢丞婉同乘一顶轿子,还带着不成器的谢丞修。 说起谢丞修还真是惨,从那次被迫取了冥妻之后就一蹶不振,段存熙对外只说人病了,只有自己心里清楚那是魔怔了。 说实话,娶冥妻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又不是真的要跟个灵牌过一辈子,白衣游街丢人现眼也不算什么,他本就是不顾及什么名节的人,从来都是觉得人生在世及时行乐最重要,沽名钓誉最没用。 真正令他魔怔的,是姬罗预。 舅舅段伐阳不该带他去姬家,不该遇到姬罗预,自那之后,别的女子在他眼里都成了庸脂俗粉,食之无味。 后来,舅舅又告诉他,表弟段世清为了给他复仇,也为了给段家挣回脸面,要迎娶姬罗预,他非但没有高兴,反而强烈反对,又打又闹。 知子莫若母,段存熙一猜就知道他是什么心思,哪能由着他胡来,命人给关了起来,准时准点送饭过去,决计不让他再出来丢人了,他因此也变得半疯半傻。 时刻不离“姬家小娘子”,那次他错把送饭的丫头当成了姬罗预,不由分说地往人家身上扑,饭菜都洒了一地,仍遮拦不住他的污言秽语:“小娘子,你终于肯嫁给我了,来,哥哥疼你。” 又啃又咬,毫不疼惜,那丫头出来的时候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裙裤也脏了,大片的血迹。 段存熙只能用银子打发了,心想这儿子也算废了。 之后再送饭进去,可不敢用丫鬟了,换成了家奴,谢丞修倒也安生,没有再惹是生非,看来只要他不见生人,这病也不会发。这次出行避险,母女两人也妥妥地看着他,不敢往前面去,就吊在队伍后面,生怕他再冲撞了谁家姑娘。 可他们并非队伍最后,最后的是段世清,段世清这样的身份本不应该卡尾,可没有办法,他要亲自照看那十几条猎犬,猎犬说来会水,可他不舍得放他们在浑水里游来游去,万一出点什么意外,他怕是要心疼死了。 于是队伍后面拉了七八辆板车,全是伺候这些犬爷的。 可令他头疼的是,山道竟然也被淹了,有些道路有积水,显然过不去,有些已经被大雨冲垮,泥沙流下来成了淤泽,也行不通,没有办法,他们只好绕了大半个山,多行了三五百里来到一个磐石口,这道口没有被大水冲垮,可却异常陡峭难行。 管家在段伐阳的饺子外面俯身道:“老爷,这条路不好走,但也只有这条路了。” 段伐阳探头,往上瞧了瞧:“这路是通到山上的还是通到阎王殿的?糊涂东西,也不看看车马上不上得去,这么大的雨,你难不成要我用手爬吗?再说了,金银细软怎么办,你来背?” “老爷,没路了,金银细软我来安排人,您快带夫人还有少爷小姐们上去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段伐阳怒不可遏,被段夫人和几位小妾给劝下了:“老爷,轻车简从吧,这样的情况也没有办法,不过好在捎了四顶小轿过来,两人抬了足矣,上山应该不成问题。” 这还差不多,段伐阳如此富态也根本爬不上去。 所以管家命人抬了小轿请老爷上去,可还余三顶,段夫人自不必说,剩下两顶…… “清儿不能出任何差池,修儿又不能自力攀援,剩下的两顶轿子给他们。” “那几个姑娘呢?姑娘们都身娇体弱…”管家起初冒着风险带的小轿本来也是为了给小姐们准备的,尤其是三小姐。 谁知段伐阳竟道:“女儿家身量纤盈,走这样的山路不成问题,我段伐阳的女儿们没有那么骄矜的,上去吧。” 几位姑娘心下委屈却也无可奈何,父亲重男轻女不是一天两天了。 管家这才开始安排,几人背着金银细软在前面走,老爷少爷们的轿子在后面追,可看到少爷的狗时又为难了。 “少爷,这些犬爷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金银都能背,我的犬不比那些还重要嘛,统统给我背上去,敢落下一个我拿你是问。” 从老到少都这么难伺候,管家当得也着实憋屈,分明人手不够,还要匀出来几个背狗。 段家子弟娇贵,不似祝家和姬家的孩子们经常往山上跑,对山路本就不了解,更兼这样的天气,简直要了命了。 背山一道铁索栈道,其宽度仅能容一人通过,左半边钉在岩壁上,右半边挂着生锈的链子,也不知可靠不可靠,段伐阳让伙计先走,栈道没有断裂,而后他们才敢跟上。 -- 第80页 按理说这样的地方可以下来走两步了,可老爷夫人依旧稳稳地坐在轿子上,这也算了,那狗总能走两步吧,段世清却也偏不让放下来。 那东西再金贵,毕竟不是人,人到了这种地方都怵呢,更何况狗呢,那狗往崖下看了一眼,紧张得不行,先是低声地叫着,没有人理会,继而抖得不成样子,爪子一不小心刮花了身下家奴的脖子,家奴一个机灵松了手,犬爷就这么摔下去了。 后面的犬见状,个个都开始哀鸣,又抓又挠的,根本控制不住。 段世清扭头一看,心疼坏了:“怎么回事,我的犬呢?” “少爷,掉、掉下去了。”那家奴吓得不行,忽觉裤子上一股热流。 段世清怒极,下了轿子追打:“蠢货,知道那犬多金贵嘛,你百死难赎!” 家奴跪下了:“少爷,饶命,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脖子上还淌着血,却被段世清一脚踢下了栈道:“糊涂东西,当差都不仔细,当我段家的饭好吃嘛。” 惊雷阵阵闪在崖壁间忽明忽暗,都知少爷生性残忍,却不敢说什么。 后面几个背着犬爷的人也都尿了裤子,像抓救命稻草那样抓着自己身上的犬爷,生怕一不小心也陪葬了去,可他们埋在雨下的脸上分明不是胆怯的表情,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段家上下生吞活剥。 偏偏快走到头的时候,栈道出现了松动,木板子本来就不行了,更何况风吹雨淋又载了那么多人。 一环链扣崩开,栈道向外微倾,所有人都慌了,段伐阳这才舍得下轿,往前冲了几步,眼巴巴地瞅着段世清过来了才安心。 可二小姐段楚仙的衣裙不知为何挂在了铁索上,半天解不下来,直至背着犬爷的几位伙计都过来了她还在那里。 段夫人急了:“仙儿,你怎么了?” “娘,我的衣服……” “快把襦子脱下来。” 自诩为天仙的二姑娘无论何时都要体体面面的,才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衣。她急了,猛拽着铁链,又给崩开一环,眼睁睁看着栈道从中断裂,她也被吊在了半空。 “娘,救我!”一声惨叫,无人出头,段夫人两眼含泪,只会哭哭啼啼,“仙儿,我的仙儿……” 段恨惜看不下去了,骂骂咧咧道“没用的东西”就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她动作利落,一只手攀着岸上的桩子,一只手伸下去揪住了段楚仙:“抓住我的手,死都别放开,我带你上来。” 段仰头,模模糊糊看见是她,竟还好死不死地问了句:“我能相信你吗?” 段恨惜白了她一眼:“你也可以不相信,从这跳下去投胎快些,十八年后又是一位天仙。”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毒舌。 段楚仙撇着小嘴,两只纤纤玉手死命地扣着段恨惜的腕子,就这样被拉上来,可段恨惜的手臂也脱臼了,腕子上还有几道血印子。 段夫人大悲转大喜,抱着段楚仙不松手,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仙儿果然命格不凡,连上天都格外眷顾呢。”众人也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没有人管段恨惜的死活,所幸段恨惜并非一般的娇弱女子,心下并没有计较,只是这手臂估计要到山上才能找人给接了。 在管家的催促下,众人开始往上走,只有段楚仙回头看了眼段恨惜,见她一直捂着肩头,知道情况不妙:“你手怎么了?” “二姐还会关心人啊,四妹受宠若惊。” “跟你好好说个话都不能,还真是死性不改。”说罢气冲冲地甩袖走了。 段恨惜在后比了个鬼脸:就你能耐。 往上一瞧还有那么大段山路要走,众人头疼不已,段伐阳问道:“翻过这座山究竟是蛇王岭还是含翠巅?” 管家答道:“蛇王岭,需要再绕个山道才是含翠巅。” “蛇王岭上有大蛇是真的吗?” “传说有人见过,县志所记也有头有尾,估计假不了。” “那走吧。”段伐阳无奈,往上的山路更陡,根本坐不了轿撵。 有两个伙计好像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后面窃窃私语,说说笑笑。 “你快看山上,那石壁好像在动。” “哪呢,哪呢?” “那不是嘛,后面长长的好像是尾巴。” 另一人似乎也看出来了:“没错,是在动,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我怎么觉得像壁虎呢。” “什么壁虎,哪有这么大的壁虎……” 说话间一只树猴子从头顶的枝丫上蹿了过去,行及跟前的时候被那大壁虎一卷舌给吞了,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若非他们提前就盯着看,根本捕捉不到这一幕。 两人胆寒,面面相觑道:“蛇舅母?” 蛇舅母俗称四脚蛇,蜥蜴而已,跟蛇一样,也喜欢潮湿阴冷的天气,临近蛇王岭,碰见蛇舅母也不奇怪了。 两人胆战心惊,暗暗把猎犬举过头顶,如果前路是趟鬼门关,这些猎犬说不定能为自己抵一命。 可猎犬也不傻,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不停狂吠。 段世清方才就听见他们窃窃私语,没有理会,现在又听到狂吠声,回头问道:“出什么事了?” 伙计们争相摇头:“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走到下面的时候果不其然,风移影动之间一伙计只觉手上轻了许多,抬头再不见猎犬,他紧张咽了下口水,惊叫:“犬爷不见了,犬爷不见了。” -- 第81页 段世清恼了:“怎么回事?” 剩下的伙计看见了只当没看见,纷纷摇头。 他抓着那人的衣领,愤恨道:“犬呢,又被你给扔下去了?” “少爷,我不敢呀少爷!刚刚走过那里的时候犬爷忽然就消失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难不成活见鬼了,若敢糊弄我,我让你陪葬!”说罢段世清回头过来视察。 “清儿,怎么了?” “爹,我的猎犬不知为何消失了,蹊跷得很,这树杈子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段伐阳不放心,也回了头:“这还没到蛇王岭呢,总不会撞见蛇了吧?” 说话的功夫,段世清却被一个湿漉漉的东西缠着脖子给勾了上去,得亏他的脚扣着岩壁上的树枝,否则也要成了盘中餐。 在场诸人哪见过这阵仗,吓得退避三舍,只有段伐阳一个劲儿地往前冲:“清儿,清儿,你怎么了?” 他若是能说话倒也好了,眼看快被勒断气,一旁的段恨惜捂着手臂,爱莫能助,生生挨了老爷子两大巴掌:“没良心的东西,看着你阿弟遇险竟无动于衷。” 段恨惜“呸”地往地上吐了口血水,也不解释。 原本在夫人身边的段楚仙挡在了她面前:“爹,四妹方才救我的时候手臂受伤了,您别怪她。” “救你便救不了你阿弟了是么,我养你们这些赔钱货有什么用!” 段伐阳恨得牙根痒,如果可以他真想拿女儿换儿子,可现在统统指望不上,想着让伙计上去救人,却没有一个肯卖命的:“救人啊,都愣在这里干嘛,往日我是如何待你们的都忘了嘛,酒囊饭袋,我段家怎么养了你们这群废物。” 不提还好,一提众人满腹怨言,更没人上前了。 “老爷,究竟什么东西缠住了清儿。”夫人急得不行。 段伐阳没有办法,只好扭着臃肿的身体往上攀,踩断了一根树枝正好扣住段世清的腰带:“清儿,等着,爹来救你。” 蛇舅母明显不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终于抽回了细舌,段世清砸了下去,憋得脸红脖子粗,不停咳嗽着仍回不来气儿,段伐阳望着山道不敢跳,他这身老骨头跳下去非得散架不可。 谁知此时,夺命的舌头又过来了,缠着段伐阳的脖子给勾了上去,防不胜防。 “老爷!”众人瞪大了眼睛,眼巴巴地瞧着树丛上面,两声脆响之后忽然砸下一具尸体! 惊愕了在场所有人。 那尸体摔在山道上血肉模糊,却并非缺胳膊少腿,之所以开始就判定是具尸体,是因为没有了头! 许是蛇舅母觉得他膘肥体圆太过油腻,只吞了精明的脑袋。 段夫人当场就晕过去了,周围的丫鬟伙计没人上前搀扶,眼睁睁看着她摔掉山崖。 夫妻两人,双双殒命。 “娘!” 段楚仙和段临湘顿错愕失常,眼前一阵晕眩,跪在地上竟不知先哭母亲还是先哭父亲。 段思窈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抓着大姐的袖子浑身颤栗。 段幼仪倒成了最冷静的,怕那东西再袭击,她招呼众人:“快、快走。”还用她说嘛,众人一看这情况,个个慌忙逃命,几个伙计把那些犬爷往山下一丢就窜了,段幼仪正想呵斥,却发现为首的几位背着金银细软的家奴早已跑得没影了! 管家一看眼前的情况也没办法收拾,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吧,留下来也是干受罪。 树倒猢狲散,变故只在一瞬间。 “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当我段家没人了不成!背信弃义,不得好死。”她骂得脸红脖子粗,终也无济于事。 扫视之下,满目悲凉,段存熙也昏了过去,不过身边有谢丞婉伺候着,段思窈跪在段伐阳身边久久不起,口中呢喃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段临湘哭得凄厉,映衬着满目风雨,活像人间炼狱。 段世清昏迷不醒,好在还活着。 只要他活着,段家就没有亡。 可所有人都好似忘了,段伐阳正是为了救这个儿子才成了替死鬼,遥想当年诞下这个男婴的时候他有多欣喜,老天爷没有让他段家绝后,却亲手收了他的命,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有些好事…未必是好事。 对段世清而言应该感到庆幸,因为月未央安排这一出,本想要了他的命! 只是没料到段伐阳竟爱子心切到如此地步,失策失策…… ☆、第 30 章 主儿还差几日便可功德圆满,这些时日崖望君一直守在梦觉寺礼佛,希望所添功德可以抵些业债。 正当他诵经的时候身后忽然挨了一扫帚,姬罗预不耐烦道:“起来,起来,别耽误我打扫佛堂。” “姑奶奶,你到底要闹哪出啊?”崖望君回头一看,险些没有笑出声来,这丫头竟然穿了件僧袍,活像个小尼姑,可她本人看起来并不怎么开心的样子,手里舞着扫帚横七竖八地乱挥。 他戏谑地扯过姬罗预的袖子:“这怎么回事?你真出家了?” 姬罗预赌气地挣开:“都怪央央,非要我穿这身来打扫佛堂,如果不听她的话就不给我吃饭,还要把我撵到房顶上睡去,房顶是给人睡的嘛,你来评评理。” “嘿,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老子睡了那么久的房顶到头来却不是人了。” -- 第82页 “那你是人吗?没冤枉你吧。” 他仔细一想,确实不是呢,点着姬罗预的小脑袋道:“你什么时候会说人话了,央央便也不用这般操心了,我回去替你问问她,为何让你穿着僧袍打扫佛寺,且等着。”说罢弹了弹身上的香灰走了。 回到扫羽轩,到处找不到月未央的人,八成又埋头在暗室里改诗呢。 轩室正堂不起眼的角落有尊小佛像,不仔细找的话估计看不到,所供不是如来,不是观音,也不是弥勒佛,说不清楚是哪位尊神,只跟蛇王岭上神龛里供奉的佛像如出一辙,佛像面前有个小香炉,里面点了三支香,没有人续过却从未断绝,仿佛没有燃尽的时候。 崖望君双脚站于两方茶色的地砖上,向佛像的方向虔诚地拜了三拜,暗室的门轰然开了。 月未央很不开心:“敲门会吗?” “不是怕打扰你嘛。”崖望君侧身进来,满地都是乱扔的命策,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月未央从来都是这样的风格,提个判命诗搞得跟艺术创作一样。 “这样就不打扰了?万一什么时候被那个丫头看到……” “没有万一,她现在在佛堂洒扫呢,不是你安排的嘛,干不完活儿就不给饭吃,而且还让人家穿个僧袍,真有你的。” “我让她穿着僧袍…给谢丞修送终。” 崖望君惊喜道:“终于要收拾谢丞修了?” “东都发大水,灾民遍野,生灵涂炭,庙堂之上怕已经做好了打算,事发在汝宁王的地界儿,保不齐他会作为赈灾钦使过来主持,谢丞修的命必须赶紧收了,落在他亲爹那里再想收就难办了,不止谢丞修,段世清的命我也想要,可惜…失策了。” 还有点不甘心是怎么回事?崖望君劝道:“段世清命不该绝,你强行改过必然会殃及其他人的命轨,让我猜猜,谁为段世清抵命去了。” “不用猜,段伐阳夫妇双双殒命攀云寨。” “狠、狠了点吧。”崖望君尴尬笑道,“段家从此就…完了?” “完了?怎么可能,他那五个女儿又不是吃素的。”月未央眉目流转,忽又长舒了口气,“不过段家往后如何也不关我的事了,只是没能除掉段世清,我怕会后患无穷。” “姬罗预假死,段世清那边也该放下了,除非他恢复前世记忆,否则不会旧事重提……央央,你该担心担心你自己,祝孟桢和姬玄玞昨日上了蛇王岭你知道吗?” “知道,怎么了?” “若非你告诉过我蛇王岭上供奉着执笔官的神龛我也不会这么担心,那上面可记了你的功过,怎么你一点也不着急呢。” “祝孟桢的命策已毁,她恢复了前世记忆,自然知道我在操纵东都所有生死寿夭,即便没有神龛,她早晚也会找到我的暗室,瞒不住的。” “说起这个…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毁了祝孟桢的命策,难道就是为了让她回去报个信不成?” 月未央嗤笑:“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时日不多了,当然要先行办了她,若让她生老病死之后恢复仙籍,我的苦心经营不就白费了,如今撕了她的命策,除非自尽,否则她只能不老不死长留人世。” “这听起来可不像惩罚。” 她点头:“长生不死或许对有些人而言确实不算惩罚,可若再加两道情劫,求不得和放不下,人生会不会更精彩呢?” 崖望君托腮:“央央,是不是所有执笔官都这么狠?” “算是吧,不狠不足以编排他人命运。执笔官这个位子本就是折损修行的,否则也不会罚我在此。” 崖望君起身,为她整理好了散落在地的命策,看够了她这副“乱室佳人”的模样:“还真当自己成诗仙儿了,整日这么不修边幅的,告诉你,主儿再过几日就功德圆满了,到时候我也一道成佛了去,我看将来谁给你收拾这烂摊子。” 月未央笑道:“就你整日喝酒吃肉的还想成佛?做梦还差不多。” “嘁,你就等着瞧吧。” 月未央心下怅然,她怕是没有机会见到了。 崖望君出去后随手关了暗室的门,已经暗自打定了主意,正想着如何行事,也没看清楚眼前站的谁,漫不经心抬头的瞬间,却吓得他浑身汗毛竖起。 姬罗预拿着扫帚站在面前,嘴角还噙着无邪的笑意。 轩室本就昏暗,再明媚的光穿过簸箕大的窗子进来也被分成了阴阳两极,姬罗预的脸一半明一半暗,脸上天真的笑也变得莫骨悚然,更兼他做贼心虚,倾时被吓得魂不附体。 “你、你不是在佛堂打扫吗,怎么过来了?” “你从哪出来的?后面还有个门吗?” “哪有门呀,穿墙术懂不懂,什么都没见过,乡巴佬一个。”崖望君吹着哨子悠哉悠哉地走开了,只有姬罗预注意到他同手同脚,满身的不自在。 “穿墙术?那央央呢,她人去哪里了?” 没有人回答,姬罗预扫兴,只好提了扫帚回梦觉寺打扫去了。 坐在树下的石凳上,他左思右想不对劲儿,这段时间感觉他们一个比一个奇怪,尤其是时方旭,他可是金笔御使,平日忙的要死,来东都瞎转悠什么呢,还说兴师问罪…… 央央不会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想到这里她晃了晃脑袋,怎么能怀疑央央呢,她三番两次救我性命,为此还闯下大祸,就算她真的瞒了我什么也是为了我好,不能多想,不能多想。 -- 第83页 “神仙姐姐,你又偷懒。”小泗走过来,到了树下才收了伞,“月月娘都说了,这两个月东西佛堂都归你打扫,半天过去了,你一半都还没扫完,看我不去跟月月娘告你的状。” 姬罗预轻轻捏着他的小脸蛋:“小萝卜丁,能耐了呀,你前脚去告状,我后脚就炖了你的大鹅信不信?” “信,信,信,我不去了还不行嘛,快,松开。” 姬罗预这才放开,小泗揉着自己圆乎乎的小脸道:“神仙姐姐,我看你也不像正经干活儿的,不如跟我去趟含翠巅吧,因为发大水,东都百姓都跑到了含翠巅避险,吃的喝的都成问题,已经饿死好几个了,大师兄那里还压了些干粮,咱们一起过去赈灾吧。” “就你?你装干粮的麻布袋子还没你自个儿大呢,算哪门子的赈灾呀,杯水车薪。” “可人不都是因为一口粮食才饿死的嘛!但凡有那一口,也不至于曝尸荒野,这么算起来,我的麻布袋子也不小了。” 此刻,姬罗预才看出这娃子身上的佛性,从小在梦觉寺长大就是不一样,寻常孩子哪有这样的觉悟。 “行,我与你同去。”姬罗预扔下扫帚,拍了拍手,可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东都百姓都聚在含翠巅,那自然也有姬家老小,万一父兄知道她还活着,八成又要逼自己嫁人了,这辈子她都不想嫁人了。 “不行不行,这样吧,我跟你一起过去,但是呢,救济灾民得你亲自去救济,我远远看看就好。” “为什么?” “因为…因为…因为姐姐做好事不留名,主意既然是你出的,我自然不能抢你的功劳。” “可我不在乎这个。” 打发这个毛孩子可真不容易,她蹲下身道:“实际上是因为你月月娘,她让我在佛堂扫洒,没让我私自外出,如果被她发现了,她的脾气你知道,姐姐会……” “会腰痛吗?” 姬罗预目瞪口呆,赶紧捂住了她的嘴:“都是听谁说的?你知道太多了。” 含翠巅上今日可热闹了。 段幼仪和段存熙带领着段家的“残兵败将”前来报到,基本都是女眷,段伐阳的尸身已经就近安葬在回云山,草率了当,只等大水退去之后再去修葺坟冢,段世清昏迷不醒,被几个丫鬟婆娘绑在板子上拖了过来,谢丞修又指望不上,半疯半傻的,能活着已经算运气了。 可当他们满身泥泞来到含翠巅,却发现已经没有可以栖身的地方了。东都百姓用茅草和竹节子搭起了百里长亭,从山下到半山腰都挤满了人,无论贫富贵贱都是席地而坐,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吃的穿的简直比以往东都城里的乞丐还不如,甚至连男女都不忌讳了,睡着睡着就滚到了别人家的席子上,搂的亲的也都不是自己媳妇。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乌泱泱这么多人竟然没有一间茅房,吃喝拉撒不逾百步就解决了,臭气熏天不说,一不小心还能踩到些黏糊糊的东西,简直要了命了。 唯独姬家和祝家在这样的环境里还能独有一片清净天地,两家的地界儿也不连着,可百姓很自然地退避开来,以示尊重,看来平日里行善积德还是有好处的。 眼前的景象对段家向来娇生惯养的姑娘们来说根本不可想象,段楚仙儿拉着段幼仪的袖子道:“大姐,咱们还不如在回云山上不过来了,我宁愿睡在坟堆棺材里,晚上跟死人聊天也比跟这些人挤在一起的好。” “别矫情了,回云山不是给活人住的地方。” 脚边的老婆婆听了她们的对话,撇嘴道:“呦,这不是段家二姑娘嘛,您身娇体贵的跑这里做什么,段府门槛那么高,竟还高不过满城的洪水?” 这老婆子明知故问,讨厌极了。 “你要不来嬢嬢的席子上挤挤,看赛不赛得过你家的高床软卧。”老婆婆说着只挪了一半的屁股,分明侮辱人。 “大姐,你看她呀。”段楚仙急得快哭了。 “大家看到了吧,人家段府的姑娘清高,还看不上咱们破席子呢。”老婆婆白了她们一眼再不说话。 众人纷纷附和:“我们这边地界儿狭小,供不下几位姑奶奶,你们还是移驾别处吧。” “你们济世堂垄断了东都药坊,又把药价往上翻了几翻,盆满钵满赚的都是救命钱,银子垫成床都能睡百余人了,何必在这跟我们挤破席呢,是吧?” “对呀,没必要。” …… 大家七嘴八舌把段家过往种种编排了个遍,若非经历此劫,这几位姑娘还不知道百姓对他段家已经深恶痛绝。 段恨惜却不在其列,她经营着济世堂的账目往来,上上下下地应酬,当然知道段伐阳一意孤行涨了药价所带来的后果,济世堂门前早就民怨沸腾,多少人吃不起药,看不起病,死了之后家人只好把棺材抬过去堵住门口,唢呐连夜地吹啊,不给人清净的时候。 她见过的大场面已经够多了,全是生离死别。 不顾眼前的非议,她把目光抛向一边,忽然瞧见一个孩子在生火,可因为柴火潮湿,刚燃起的火苗苗又退下去了,把孩子吓得满脸都是汗,没有火就不能烧水做饭,整日吃生食,肠胃早就扛不住了。 段恨惜从随行的包袱里拿出两沓厚厚的账本,上面记录的都是百姓看病就医时赊欠的账目,她旁若无人地走到小孩身边,一页一页地撕下来往火舌上喂:“生火的时候要找干草,没有干草要用纸,这样才能引燃,单用湿木头是烧不着的。” -- 第84页 小孩傻眼了,周围人全都惊愕得说不出话! 这些账目算下来究竟有多少,几千两几万两几十万两还是几百万两,没人知道,眼看着火焰大到可以喂木头了,段恨惜还是毅然决然地把所有账本都丢了下去,这把火烧净了百姓欠下济世堂的所有账目,也烧净了他们各自的小算盘,还有偏见与敌意。 终于为段家在含翠巅争得一席之地。 段幼仪身为长姐,并没有制止段恨惜,反而赞赏她此刻的机敏,大义凛然说道:“我段家昔日亏欠诸位乡亲不少,其中凡是能用银子算清的,今日不论多少一笔勾销,往后如有幸再得乡亲们亲临济世堂,药价只会低不会高。” “你说了算吗?”质疑之声此起彼伏。 段幼仪道:“不瞒诸位,我父亲不幸遇难,已经驾鹤西去,往后段家免不了要重新立规矩,身为长女,我理应肩负重任,替段家给乡亲们一个交代,请乡亲们放心。” 言毕,众人又陷入了沉默,良久,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段伐阳死了?”锦爷和桥二爷坐在姬家的悬亭上,看戏似的瞧着这边,对段伐阳的死十分怀疑。 锦爷道:“山道全都淹了,段家要上山,得从攀云寨过,攀云寨又叫阎王寨,不仅凶险而且常有异兽出没,不要命的人才敢走,看来段伐阳多半是断送了,否则段家这几个姑娘也不敢这么做。” “有魄力!”桥二爷笑得意味深长,还不忘鼓了两下掌。 “我也觉得段幼仪身为长姐很有魄力,临危受命,挺身而出,又能屈能伸,在此为段家谋下一席之地。” “不,我说的是四姑娘,段恨惜。” ………… 劫了段家金银细软的家奴们就近跑到了蛇王岭,打算冒死把东西埋在蛇王岭下,再就近去回云山上避险,没想去含翠巅凑热闹,都是乡里乡亲的,问起来难免尴尬,再说,如果碰到了段家,更是扯不完的皮。 十二个人,埋了七八个箱子,回头的时候蓦然发现树林里好像有人! 两个人一动不动,一个红衣,一个白衣。 因为雨下太大,根本看不清楚脸,保险起见,他们不得不走上前去,这才认出了姬玄玞:“玞四爷?”倒在四爷身边的红衣女子也不知是死是活,看脸竟认不出来是谁。 祝孟桢平日不肯轻易抛头露面,也难怪他们不认识。 仔细瞧了才发现那女子所穿并非红衣,而是因为出血过多给染红了,贯穿前后的伤口还在不停往外翻着雪花,甚是惨烈。 姬玄玞抱着祝孟桢下山的时候已经筋疲力竭,再加上他自己也受了伤,没有抗住就倒在了山脚下,正好被这群人给撞见了,也算命大。 “玞四爷不在含翠巅好好待着,怎么会到蛇王岭,还成了这副模样?” “无论如何,玞四爷不得不救,至于那女子……” “我看那女子受了那么重的伤,估计已经死了,救了也白救。” “没死呢,没死呢。”另一人探了下祝孟桢的颈部动脉,能感觉得到均匀的脉息,“还吊着口气,有的救。” 为首那人毫不犹豫道:“不用想了,救人!虽然平生并未受过姬老爷子的恩惠,但劫了他们段家,咱们也该做些好事弥补弥补,只求不要一道雷劈下来,脑袋开了瓢。” “怕什么,人该救,可话不该怎么说,段家是如何待我们的,各位兄弟心知肚明,在段世清眼里,我们是连狗都不如的废物,天底下竟还有狗死了却要人陪葬的道理,他段家拿咱们当人了吗?段家到如此地步是他们罪有应得,我们劫他们的钱财也是替天行道!” “若在含翠巅碰见段家的人,你也能这么硬气就好了,你们可想清楚了,咱们叛逃段家不忠不义,若被拿到,以后就没脸再在东都城混了。” “大不了等水退了,咱们挖出宝贝逃出东都,有那么些值钱的玩意儿还怕饿死不成?” “不争了,不争了,救人要紧,赶快的吧。” 几人用藤蔓缠了两个担架,把人放上去之后又盖了几片大叶子挡雨,尤其是在祝孟桢的伤口处,也算妥帖了。 就这样,他们心怀忐忑地来到了含翠巅。 原以为会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没想到等他们带回姬玄玞和祝孟桢之后,倒成了英雄,加之祝孟桢腰间别着的牛膝藤根,可救含翠巅大半人的性命。 ☆、第 31 章 救回了姬玄玞和祝孟桢,几位“英雄”成了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转折措手不及,但他们也来者不拒,站在人前夸夸其谈,说到当时的情景真恨不得编一本书出来。 看祝孟桢的伤势就知道,蛇王岭凶险非常,能从那上面救人回来,说明这些人有点本事,正好姬玄玞和祝孟桢此时都说不了话,倒成全了他们胡编乱造的丰功伟绩。 可段家上下看不过去了,他们那些背主忘恩的东西反而成了人人称颂的英雄? 此时的段家犹如丧家之犬,跻身在四面透风的茅草亭,若非段恨惜果决地烧掉了账本子,恐怕他们连茅草和破席都没有。 可饶是如此,段楚仙依旧不安分,闹着非要揭穿那些家奴的真面目:“你们看得下去,我可看不下去,他们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得让所有人都知道知道,随便捡了两个人回来倒成英雄了。” -- 第85页 “捡回来的可是玞四爷和圣姑,怎么能说随便呢?”段幼仪想拦没拦住,谁知刚走没两步就被段恨惜给绊了一跤:“二姐平日醉心琴棋书画,倒不曾看出来有这份心胸,在我段家落难的时候,竟只有二姐一人挺身而出,勇气可嘉。”每个字都在讽刺。 “什么意思,你拦我做什么?” “二姐眼神不太好使,自己撞到我脚上的。” 段楚仙怒了:“给我使绊子还说我眼神不好,爹娘刚走,你就这般没大没小,长幼尊卑都不顾了。” “我说错了吗?”段恨惜斜睨,目光掠过人群钉在那几人身上,幽然道,“二姐若非眼神不好,怎么会看不到他们劫我们段家的东西?” “你这样的眼神怎么还好意思说我?他们回来的时候何曾带着那些东西了,分明只有两个人而已。” “对呀,两个人而已,那他们劫我段家的金银细软呢?” 段楚仙恍然大悟,想了想道:“说不定是给藏起来了,毕竟是赃物,若被我们指认出来也没法做人了。” “没错没错,既然被他们藏起来了,你又如何指控呢,难不成凭空口白舌吗?” “那我们怎么办,任由他们嚣张不成?” 段恨惜颔首:“未尝不可。” “你……” 段幼仪听罢,恍然大悟:“没错,将计就计,他们身上还穿着我段家的私服,都认得出来是我段家的人,既然他们成了英雄,我们何不去沾沾光呢?” “什么,还要沾他们的光?”段楚仙气呼呼地坐过来,“要去你们去,我才不去丢那个人呢。” 段恨惜也坐下了,她凡事只点到为止,既然段幼仪明白了,自不必她出马,毕竟段家不是她掌权,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可尽管她明哲保身,段幼仪还是将她看在了眼中。这个四妹了不得!从前握着账本子,也掌着段家财权,虽非嫡出,也不常说话,可却没人敢不把她放在眼里,以前父亲在的时候常常压着她的风头,她倒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可往后不同了,对她,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段幼仪果真领着段临湘和段思窈过去了,正当那些家奴侃侃而谈的时候,她满脸堆笑凑上前去,热络至极:“谢天谢地,你们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如果因为救人搭上了你们的性命,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段幼仪如此态度,倒吓得那几位哥们不敢说话。 姬元锦瞧着事情不简单,随口问了句:“怎么回事?” 段幼仪道:“是这样的,我段家上山晚了,只能走山侧的攀云寨,因此要绕过大半的蛇王岭才能到含翠巅,就在我们路过蛇王岭的时候,正巧遇到玞四爷和圣姑,二人不知遭遇了什么,当时已经伤痕累累筋疲力竭,本来我们该直接救人回来的,可因为父亲不幸罹难,所以只好折到回云山安葬,故而拜托我段家这几位兄弟将人给救回来了。” 说罢故作慈霭,笑道:“原本我还担心蛇王岭凶险,你们几位怕有不测,如今看来果真不负我段家所托,几位辛苦了。” 几位兄弟瞠目结舌,没想到大小姐竟然跳出来明目张胆地抢功,可他们哑巴吃黄连,有苦也不敢说,难不成要告诉乡亲们他们去蛇王岭是为了藏宝贝吗?那些从段家劫来的宝贝。 再加上段幼仪一个恶狠狠的回眸,仿佛在说留你们的性命已经是莫大的恩赦了,还想辩解?吓得他们噤若寒蝉。 不好惹,不好惹,这亏只能咽下了。 众人看那些家奴确实穿的是段家的私服,倒也没有怀疑。 正在给祝孟桢疗伤的祝老先生抬头说了句:“原本还想好好感谢那几位小兄弟,如今看来,这个恩情该算你们段家的,也不知道老身有生之年还得起还不起,哎……你说说,段老板好好的怎么就…怎么就…”说罢泫然欲泣。 段幼仪也湿了眼眶:“天灾人祸,旦夕之间,谁又能料到呢?父亲新丧,我段家上下无主,除了阿弟皆为女流,且孤且弱,无依无靠,还不知今后如何。”她望了眼远处栖身的茅草亭,凄然道,“更不知还有没有今后了。” 祝如诲道:“段家救了桢儿,于我祝家又有往日的交情在,以后在东都城,只要段家开口,我祝家定不遗余力倾囊相助。” 祝老先生一言九鼎,算是给了段幼仪一颗定心丸。段家势危,如今最需要的就是结盟,否则在东都没办法立足。 姬老爷子见状不得不表示表示,毕竟人家也救了姬玄玞回来:“姑娘呀别怕,有伯父在呢,段老板生前常常照顾我姬家生意不说,今日你们还救了小儿性命,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这样吧,以后与段家的生意往来我先让三分利出来。” “多谢姬伯父体恤。” “段老板新丧,段家元气大伤,这些都是应该的,除此之外,以后在东都,谁敢欺负段家皆为女流,无人主事,我姬伯谦第一个不答应!” 段幼仪闻言跪下了,含泪道:“有祝老先生和姬伯父这番话,幼仪便安心了。父亲虽然故去,可我段家得姬祝两家共相护持,也不算风雨飘摇!从今往后,姬家和祝家的事就是我段家的事,无论何时何地,定义不容辞!” 三家之盟好似在大灾大难之下更牢靠了。 席间又说了些有的没的,聊到忘情的时候,又攀扯上姻亲等事,姬伯谦一推再推,可段幼仪不死心,非要把段恨惜给嫁出去:“唉,我身为长女,理应先于妹妹们出嫁,都戳着我的脊梁骨说我老大不小却独守深闺,殊不知我有苦难言。段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务全都指着我操持,我也没有办法,长姐如母,为了不让妹妹们受苦,她们的终身大事也只好我去打算了,待到她们都出阁了,我才能无牵无挂甩袖而去。” -- 第86页 姬伯谦嗅出了丝桃花的味道,也不敢说话,由着她接着讲下去:“二妹妹整日醉心琴棋书画,没什么出息,三妹妹呢,身子又不中用,唯独四妹聪慧果决,算我段家女儿里数一数二的脂粉英雄,如果能嫁到姬家,定能有所助益。” 段临湘在后扯了扯她的袖子,私语道:“长姐,四妹知道你为她张罗婚事吗?”段幼仪没有回答,只是不耐烦地甩开了她的手。 姬老爷子送到嘴边的茶忽又放下了,倒不是为难段幼仪的面子该不该给,只是想起四姑娘段恨惜,不得不赞一句,那孩子属实不错:“大侄女的意思呢?我这四个儿子都没有成家,你看中谁了?” 段幼仪还真不客气:“既然都未成家,自然从长而论,不知锦爷意下如何?” 姬元锦就坐在席边,眉头皱成的小山都能架毛笔了:“这个嘛,我目前……” “水开了。”一旁的桥二爷打断了他,边提壶边捡了话头,“段姑娘急了些吧,令尊令堂新丧,别说守孝之期未过,头七都还没到呢,你就迫不及待张罗起令妹的婚事了,是打算红事白事一起办吗?伯父伯母泉下有知你有这份孝心,怕不会感动得死而复生呢。” “死者为大,不得玩笑。”姬老爷子呵斥,却也没有真的生气。 段幼仪脸上挂不住,咬唇讪笑道:“自然没有红事白事一起办的道理,幼仪再不孝也不敢乱来,左不过与伯父话些家常罢了,也不是说敲定之后就立马要办,只是先定下,也好了了我的一桩心愿。” 姬定桥似笑非笑:“这么说来是我冤枉你了。这桩婚先不说我兄长答不答应,四姑娘的意思呢?她可有自己的心思?” “女儿家哪有什么自己的心思,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如今父母不在,自然是我这个长姐做主。” “你做得了她的主吗?”姬定桥给她斟了慢慢一杯茶,满满一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是要赶人的意思,“先前生意上打过交道,据我所知,四姑娘好像并非任人摆布的便宜角色,你可想好了。” 段幼仪紧张地咽了下口水,道:“二爷说的是,我应该先问过四妹的意见才对。今日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扰了,刚到含翠巅,还有许多东西要收拾,幼仪先行告辞。”说罢对祝老先生和姬老爷子鞠了躬。 她正欲转身离去,桥二爷却放下了手中的茶壶,开口道:“陋席不成眠,广厦好避寒,屈尊在那样的地方确实委屈你们了,不如一道来高台上避险,起码能喝一口烧开的热茶,睡一方干净的席枕。” 段幼仪喜形于色,回头行礼道:“多谢二爷盛邀。”其实她来的时候就打着这样的主意,只不过没好意思提罢了。 “对了,别落了四姑娘,等她过来了我亲自问问她,对婚姻大事有没有自己的心思。” 话里话外都在嘲讽,段幼仪仿佛被赏了几个耳光,面色窘迫,但也不好说什么,回去收拾东西了。 回来一看,段楚仙又在那里闹小脾气呢,把仅有的杯子也摔了:“水都是苦的,是人喝的嘛。” 段存熙身为姑姑,尚且没有从兄长逝去的余悲中走出来,又要安慰这些被宠坏的姑娘们:“是苦是甜不打紧,怕只怕不干净,跟那些人一样,害了不干净的病。” 此时谢丞修端起碗来也要喝,被她夺过了,谢丞修不高兴,又开始闹疯病,又哭又喊不免引来周围人笑话,指指点点的议论让段存熙老脸丢尽,索性将手帕揉成团,堵住了他的嘴巴:“算娘求你,别再闹了,已经到了这副田地你还要怎样?” 她带着哭腔,满目的泪光,命苦啊,儿子终究是指望不上了。 谢丞修不甘心,为了赌气竟冲了出去,不顾泼天的大雨,他趴下身子在喝坑里的脏水。 段存熙简直要崩溃,拔下了头上的簪子,过去一下一下扎在他背上,针针见血:“让你丢人,我让你丢人!你父王的脸被你丢尽了还不够,连段家的脸你都要丢……” 此时段幼仪和两个姐妹赶回,正撞上这一幕,赶紧过来拉架:“姑母这是怎么了?何必动这么大的气。” 段存熙啜泣不已:“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我不让他喝那水,怕得了什么不干净的病,他倒好,跑来喝和了泥的脏水。造孽啊,我究竟是上辈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会有这么个儿子。” 谢丞婉捡柴火刚回来,也不问缘由,只扯着袖子将哥哥给拽了回来:“娘,乡里乡亲看着呢,有什么事咱回来说。” 段幼仪也劝道:“姑母,不必忧心,方才姬家邀请我们去高台上避难,那里有干净的水和枕席,不用愁了。” 其他人听了也都欢呼雀跃,终于不用待在这样的鬼地方了,举家迁往高台,仿佛无形中阶级的跃升,当着东都百姓的面,算是给如今落魄的段家找补回了些脸面。 可福祸相倚,他们似乎忘了谢丞修这个不确定因素。 谢丞修背上千疮百孔,血水已经透过衣衫渗了出来,谢丞婉见了头皮发麻,她打开了药匣子,交代道:“娘,幼仪姐,你们先收拾东西过去,我给兄长上完药就去找你们。” “行吧。”段幼仪命人收拾了东西,又将仅有的几床软被都垫在了昏迷的段世清身下,没办法,宝贝疙瘩嘛,阖家受难也不能委屈了他。 这一路上,段家可赚足了东都百姓艳羡的目光,个个志得意满,所要不过就是威风八面的昔日风光罢了,只可怜了谢氏兄妹,窝在茅草席上疗伤,对了,陪着的还有谢丞婉的一个侍女,枫白。 -- 第87页 “妹妹,我昨夜又见到姬家小娘子了,她还冲我笑呢。”谢丞修说罢擦了下嘴边的哈喇子。 谢丞婉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哥,你魔怔了,姬家姑娘早死了,就在绊仙沟,尸骨无存。” “不,她没死,昨夜我亲手扒了她的衣服,那感觉……妙不可言。”他淫邪的目光来回打量着自己的手,似乎回味着昨夜的无限春光。 低沉的淫笑让谢丞婉浑身发毛,她想起枫白身上青紫的痕迹,既胆寒又反胃。可枫白自己却不以为然,身为枫白的主子,她本想为自己的侍女做主,可枫白拒绝了,还主动要求为谢丞修侍寝。 枫白没有什么姿色,脸上还有块巴掌大的胎记,长相粗陋,当初谢丞婉选她是因为她可怜也伶俐,没想到却伶俐过头了。 她心比天高,不甘屈居人下,昨夜费尽心思谋划,终于趁乱和谢丞修滚作一团,又怎会让谢丞婉轻易搅了她的好事呢,毕竟像她这样的相貌,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机会也不常有。 可就这么一次,她就妄想着做谢丞婉的嫂子呢,白日里也不去忙活,别家都是姑娘歇着丫鬟跑腿,她倒好,自己歇着让谢丞婉去捡柴,谢丞婉不想同她计较,毕竟从哥哥疯魔之后,愿意伺候他的人不多了。 她心疼枫白受委屈,却不知人家乐在其中呢。 看到她为谢丞修上药,枫白又不开心了,夺走了药瓶,还把她挤到了一边:“姑娘千金之躯,怎么好亲自服侍呢,以后这种事我来就好了。” 谢丞婉默默提醒道:“兄长……并不知道昨夜那人是你。” 枫白也不在乎:“我当然知道,可那又怎样,毕竟那个姓姬的小娘子已经死了,又没人跟我抢,谢公子能把我当成她那样对待我已经很知足了。” 谢丞婉还想再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她隔了座山头远眺龙首峰,烟雨朦胧,云雾缭绕,眼前所见皆似有若无:“兄长连日连夜都在想着那位姬姑娘,梦里梦外也分不清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听说山上有座梦觉寺,我想上去拜拜,兴许能治兄长的魔怔。” 枫白冷笑,她巴不得谢丞修魔怔得再狠些,最好六亲不认。 没有赶上大部队,他们三人吊着尾巴也来到了高台,不来还好,一来谢丞修的疯病就收不住了,眼巴巴地盯着玞四爷帐中伺候的丫头,原本涣散的眼神,此刻却精芒乍现,那丫头生得确实可人,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之前曾是姬罗预的贴身侍女。 没错,正是紫蔻。姬罗预不在了以后,她就被调到了四爷身边服侍。 许是看到紫蔻,让他想起了姬罗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人家,最后竟还偷偷地跟到了林子里。 ☆、第 32 章 玞四爷的伤远没有祝孟桢的要命,在紫蔻的悉心照料下总算醒过来了。 像是从深渊噩梦中挣扎惊醒,他的汗浸透了枕席,就连睁开的双眼都布满了血丝。 紫蔻吓坏了,擦汗的手想要躲,却被他死死扥住,恍惚间还将她认作别人:“祝、祝孟桢!” “四爷,四爷……” 姬玄玞口干舌燥,平息了下翻涌的气血,这才注意到身侧快要被吓哭的紫蔻,旋即松了手:“这是哪?” “含翠巅,高台上您的帐子啊,四爷不记得了吗?” “给我倒杯水。” “哦哦,好。”看到四爷恢复正常,紫蔻终于笑了,“方才您可吓坏我了。”刚倒的热茶,他呼了两下才捧给了四爷。 姬玄玞看着杯中旋转的茶叶,迟迟未接。 紫蔻一向善解人意,看他神色凝重,就知道他放心不下:“四爷不必担心,圣姑也回来了,眼下由祝老先生亲自照看着呢,虽然还没有醒过来,不过老先生说没有性命之忧,您且顾着自己的身子,别想太多。” 姬玄玞这才接过杯子,却冷冷道:“我没有问她。” 紫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四爷没有问,可刚刚还把我当成她呢,知道你们同去蛇王岭采药,又都受了伤被救回来,大家都担心到不行,何况她伤得比您重多了,您关心下她的安危也是应该的。” 那夜的情形在他脑中炸裂开来,祝孟桢如提线木偶般躺在那怪物的嘴里,整个人被六尺长的利牙贯穿,红得发黑的血顺着衣裙往下沥,滴答的声音像帐外的大雨。 “她为我挡了一劫。” “四爷说什么?” “原本该死的人是我。” 紫蔻惊讶:“圣姑的伤虽然重,可却不致命,您不必自责。” 姬玄玞单手撑着额头,指缝间露出他憔悴又骇人的眼睛:“原以为她活不成了,没想到还有心跳,明明是穿心而过的伤,为什么还有心跳?” “四爷,您在嘀咕什么?” “没什么。”他直起腰:“给我拿身干净的衣服来,我去探望探望她。” “是。” 紫蔻伺候他换了衣服,又将脏衣服收拾了:“四爷,您且去吧,我就不随行了,必须要赶紧把这些衣服洗出来才行,山间的风又湿又潮,得好些日子才能晾干呢。” “你去忙吧。” “是。”紫蔻说完就退出了帐外,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被人给盯上了。 她举着伞来到溪边浣衣,发现河溪又往上涨了一个水位,而且越来越湍急,原来不过一条小细流而已,仅仅几日的功夫就成了大江大河,这雨也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山上都这么个光景,山下更不用提了,估计连闲月楼的塔尖都见不到了。 -- 第88页 她正自感叹间,忽然察觉到周围有些风吹草动,探着脑袋四下望了望,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住在这种乡野偏僻之地就是容易疑神疑鬼,她自嘲地笑了,开始整理四爷换下来的衣服。 不料,腰间一紧,她整个人失去了重心向后倒去,身后有个人拦腰搂住了她,任由她拼命挣扎,那双手却像铁焊的一般松也不松,不仅如此,还极不安分地到处乱揩,上上下下给摸了个遍。 早吓得她三魂没了七魄。 “救命!救命啊……”她狂喊救命,因为是背身,她根本看不到那人的脸,只听到他淫邪的低笑夹杂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像狗血一样从头淋到脚,浑身冰凉又臭不可闻。 风大雨大,她的叫喊声也被揉碎在山间,随着波澜壮阔的河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震惊,恐惧,愤怒,绝望,所有情绪叠加而来,她不遗余力地挣扎,换来的只有更加野蛮的侵略和□□。她的衣服也被撕碎了,段承修用牙撕开的,而他想撕碎的不止衣服,还有衣服下吹弹可破的肌肤,此刻的他真成了不折不扣的禽兽,只想着纵欲狂欢,完全丧失了人性。 “畜生,禽兽,放开我,放开我!”紫蔻倒地之后抓住了他的脖子,这才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又是谢丞修,又是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谢丞修的脖子上被抓出了几道血印子,可依旧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反而欺身压在了她身上,像个饥不择食的饿鬼露出丧心病狂的狞笑:“小娘子,来,爷爷疼你,让爷爷我好好疼疼你。” “放开我,不要,不要!” …… 走在河对岸的小泗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扯住了姬罗预的袖子:“姐姐,好像有女子说话。” “我怎么没听到。”姬罗预背了袋干粮,走起路来稍显吃力,“定是风声吧,咱们别耽搁了,乡民们还等着炊饼果腹呢。” 小泗半信半疑走了没几步,忽又停了下来:“姐姐,真的有人说话,声音好像是从河对岸传来的。” 姬罗预拗不过他,只好扒开了河岸边的树丛往对面望去,树枝下的青石台上果然有两道纠缠的人影…… 小泗也凑过来了,光光的小脑袋窝在伞下,眨巴着眼睛疑惑道:“他们在干什么,打架吗?” 姬罗预缓过神来,赶紧捂住了他的眼睛:“少儿不宜,快,转过去。” 没想到小泗却无动于衷:“姐姐,打架会出人命的,我们不能置之不理,‘转过去’非我佛门子弟所为。” “废话怎么这么多,都说了少跟你二师兄学。”姬罗预只好捂住他的眼睛,仔细观察着对岸的情形,若是什么小夫妻在山间找野趣儿倒也罢了,可若是被迫的…… 没有给她时间做任何的思想准备,对岸女子凄厉的哭泣穿云破雨而来,像把刀子一样刺入她的耳膜,声音好熟悉,她不敢往下想,却无奈何已经看到了那女子绝望的脸:“紫蔻?是紫蔻?不可能,这不可能!” 同时,谢丞修狰狞的面容也闯入了她的视线,这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场面?做噩梦都不敢这么梦! 姬罗预惊骇之余瞳孔骤然放大,眼眶红得像沁了血,嘴唇颤了几颤也没能说出句话来,拳头倒是攥得紧,指节都发白了。 “禽兽,他怎么敢!”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小泗还是第一次见,不禁吓得浑身发抖。 “姐姐,怎么了,你认识他们?” “如何不认识!先前他害死绯槿,我不依不饶,让他穿白衣娶亡妻,在东都百姓眼前丢尽脸面,原以为他长了教训,不会再犯,没想到他不仅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竟然又欺负到紫蔻头上!” 姬罗预深吸了口气,带着哽咽的哭腔,却又极其强硬:“如今我若还能忍得下他,便枉为人了,谢丞修必须死,必须死!” 小泗轻轻地拉住她颤抖的手臂,劝道:“姐姐别生气了,眼前还有条河呢,我们过不去的,就算要杀他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还是想想眼下该怎么办吧,那位姐姐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望着小泗的眉毛撇成了八字,可怜兮兮的小模样让她盛怒稍减,没错,眼下不是冲动的时候,应该想想怎么救紫蔻。 正当她心急如焚的时候,对岸又来一人,那人的腔调和衣着也是她熟悉的:“谢丞婉?” 谢丞修让她倒胃至极,但她对谢丞婉颇有好感,可不知此时口口声声喊着“哥哥”的谢丞婉过来究竟是福是祸。 “哥,你在干什么,快放开她!”谢丞婉过之后来不由分说地拉开了谢丞修,可谢丞修的手却像长在紫蔻身上一样,死活都不肯松,她没有办法,只能张嘴咬下去,那股狠劲仿佛要啃下一根手指头来。 谢丞修吃痛,这才放开了紫蔻,他恶狠狠地瞪着谢丞婉,骂了些不堪入耳的脏话。 谢丞婉没工夫搭理他,趁这个间隙,回身拉起了紫蔻,看着紫蔻浑身的伤痕和零落的衣衫,她知道哥哥这次闯大祸了,不为别的,就因为紫蔻是玞四爷身边的人。 动了姬家的人,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从前他掳了姬姑娘的一个侍女,又给弄死了,结果呢?人家差点把灵牌送进他谢家祠堂,最后虽然没成,却也让他穿着白衣娶了冥妻,丢尽了脸面,丑事竟然都传到了汝宁王府,父王送家书过来时附带了一方锦盒。 -- 第89页 锦盒里竟然是一把鲨齿橫锯,这东西也没多稀奇,牢里的刑具罢了,专门用来卸人腿脚的,又慢又钝,出血和痛感都是其他刑具的双倍……这把鲨齿橫锯虽然只是警告,但也摆明了父王的态度,必要时候会选择大义灭亲,以保全亲族门楣。 好死不死,今日哥哥又惹了姬家,这可如何收场? 紫蔻双目空洞无神,浑身虚乏无力,牙关紧咬,任凭嘴角的血迹蜿蜒下淌,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或许从她方才放弃抵抗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了赴死的主意。 “姑娘,你怎么样了?除了这些外伤,可还有其他地方不舒服?”谢丞婉的关切对于此刻的她简直是折磨。 见她不说话,谢丞婉赶紧褪下了自己的蓑笠和披风裹在了她身上:“哪里疼你要告诉我,否则我没有办法帮你。” 紫蔻轻蔑的眼神扫过,她才愧疚地低下头:“我知道、我知道兄长的禽兽行径深深伤害了姑娘,可事已至此,还请姑娘你看开些,总得活下去不是嘛。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补偿你,你可以向我提任何条件,只要我能做到,绝不推辞。” 紫蔻眉目凝霜,微微启唇道:“放开我。” “啊?” 她又重复了一遍:“放开我,让我去死。” 旁边就是河,跳下去一了百了。她若死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除了谢家兄妹,再无第三人知晓,自然免去了不必要的麻烦,谢丞婉不是没在心里掂量过,一把把她推下去,事情反而简单了,正好她一心寻死。 但,那是人该干的事吗? 她忽然抱住了紫蔻,很温柔,满是歉疚。 “何必呢,命是自己的,留着吧。” 紫蔻坠下两行清泪,也说不清楚此时的感受,反正除了姬罗预,再没有人这样对过她了。她能感受到谢丞婉发自内心的慈悲,伏在她肩上的手都在不自觉地颤抖。兄妹的性情当真可以有如此大的差别,鬼知道刚刚谢丞婉过来的时候她有多绝望。 她没有想到,谢丞婉会是这样的态度,要放在别家姑娘身上,不给她推下去都算手下留情了,顶多再赔个几两银子当做封口费,像打发叫花子那样敷衍,她总归是个丫头,命都贱得很,身子又能值几个钱? 想死却没死成,也不知道比起绯槿,她算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呢? 姬罗预隔江观望,看到谢丞婉稳住了紫蔻这才放下心,但她心底滋长的余恨,像吞噬着荒原的烈焰,慢慢消磨着她的耐性,已经等不及姬家出面惩治谢丞修了,她要自己解决。 更何况,姬家的态度也有了动摇。 姬玄玞尚在祝孟桢处未归,姬元锦把紫蔻给领回来的,那丫头半条命都没了,回来呆愣愣地也不说话,段存熙把谢丞修五花大绑地也给送来了,自己却回避不出面,顺道还送上了汝宁王所赐的鲨齿橫锯,发了话:任凭姬家裁决。 连出面商谈都不肯。也对,有什么可谈的,这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段家才救了姬玄玞,刚结下的盟好怎么能因为一个丫鬟就给毁掉,这也太儿戏了,两家脸上都不好看。 “爹,这账不好算啊。”姬元锦等在父亲姬伯谦的帐外,没了主意。 姬伯谦咳了两声,只传出句话来:“不好算,就等秋后再算。” 也不是不算,只不过延期再算,大难当前,不是计较各家利益得失的时候。相信下面的人能理解,段家呢,这些日子也能安分些,至于紫蔻只能暂且牺牲一下了。 没有姬罗预在身边闹,父兄处理起这样的事情得心应手多了,却不知姬罗预就在高台下的栅栏那卧着呢,身边还趴了只小泗:“姐姐,明明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要搞这么复杂?” “因为那畜生有靠山,而他们段家刚救了我四哥。” 小泗想了想:“不对呀,救下姐姐四哥的人又不是在河边为非作歹的人,别人的功怎好抵他的过?” “是啊,于理,功过不能相抵,但于情,谁都不会愿意撕破脸吧。” 姐姐说的每个字他都懂,可合在一起的意思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大人的世界果然好复杂,小泗起身拉她回去了,她本想再探望一下紫蔻,可也知道时机不对,只好作罢。 失魂落魄地回到龙首峰,她躲开了所有人窝在扫羽轩的小偏室里,除了月未央谁都不想见,可此时月未央也不知道去哪了,独留她孤身一人还有满腔无处消解的愤郁。 就像奈何不了窗外的阴雨,未到申时就已经浑暗了天色,她也奈何不了周围事事,改变不了他人的想法,也改变不了已发生的过去,唯有凭借自己微薄之力,替□□道! 黑暗中,她在扫羽轩到处翻找,却没能找到一把可以夺人性命的利器,果然是佛家净土,以杀生为忌,连厨房案板上的刀都生了锈,切个菜都费劲,更别说宰谢丞修的狗头了。 可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一件趁手的家伙,没办法,只好屈从收了那把刀,指头在刀刃上磨了一下,别说皮开肉绽了,连痛觉都没有,气得她直跺脚:“你好歹是把刀啊,能不能别这么丢人?” 一声重重的叹息之后,她还是乖乖地将菜刀收在了腰后,蹑手蹑脚地溜出去了,打算趁着夜黑风高结果了谢丞修,省得他以后再为非作歹,祸害更多的姑娘。 -- 第90页 可没想到连扫羽轩的门都没有出去,迎面就碰上了月未央,她心虚地后退了三步:“央央,你怎么回来了?” 月未央甩了甩发梢的雨珠,眼睛瞧也不瞧她:“我让你静心在佛堂打扫,今日又跑到哪里鬼混了?” “也没走远,就去山下散了散心。” “散心?”月未央嗤笑,“我怎么看着回来之后你倒挺堵心的呢,身后藏的什么?” “没什么。”她抿唇,“吃的。” “吃那玩意儿?你铁齿铜牙啊。”月未央上前,无情地揭穿了她的谎言,手里握着菜刀轻笑道,“你就打算用这个去了结谢丞修?砍是砍不死的,砸死他或有希望。” “你怎么知道?” “山下什么事能逃过我的眼睛?”月未央收起菜刀,拉她回了偏室,一个响指擦亮了室内的烛火,“谢丞修再疯癫,再狂妄,再不通人性,他也贵为汝宁王之子,有这层身份在,你即便杀得了他也未必能全身而退,而且你的父兄也要跟着受牵连。” “那怎么办?任由他肆无忌惮逍遥快活不成?” 月未央摇头,拉她在身边坐下:“想要报仇,首先要冷静,成大事者绝不是凭一时冲动。谢丞修必须死,但要死得无迹可寻,不见血的那种,也只有你能做到。” “我?” 月未央指尖匀了点胭脂抹在她绯浅的唇上,方才还失魂落魄的样子终于有了丝血色:“对,你!美色如刀,比那些铁打的要命多了,你最清楚的。” 她点了点头,恍然大悟之余又有些奇怪,至于哪里奇怪,她说不上来。 “我清楚,可如何让谢丞修乖乖就范呢?” 月未央手执齿梳为她挽着青丝:“你不用考虑那么多,这两日安心在佛堂洒扫就行了,其他的我来安排。” “你?” 月未央的手有片刻的停顿,短暂的沉默后放下了梳子:“不早了,先睡吧。”言罢,轻呼了口气,吹灭了烛火。 她正要起身离去,却被姬罗预回身抱住,姬罗预的脑袋就埋在她颈窝里,又不老实地来回乱动,毛绒绒的又暖又痒:“你已经连着好几夜没有陪我了,不留下来吗?” “不留了,我还要去佛前守灯。” “灯灭了会怎样?” “会……很麻烦。” 姬罗预任性惯了,才不管那么多,双手贴在她肩上,直起腰来把人按倒在床,嗔怪道:“每夜离开都有理由,这么能编为什么不去写书?当我是三岁小孩吗,还要你哄,也不嫌累。”说罢在月未央唇边轻啄了一下。 月未央双手从她背上划过,落在她婷婷袅袅的腰间,倏而反身将她压在了月白飞云的绣榻上:“可收敛些吧,耍性子没够的,除了我,怕再没有人能受得了你。” 言罢,倾身而下,再没给她狡辩的机会。 帘外雨潺潺, 春意阑珊…… ☆、第 33 章 姬玄玞从祝孟桢的帐中回来之后心绪不宁。 他唤着紫蔻,可无人近前,自己斟了杯茶,却洒得满桌都是,拈了颗葡萄吃,满嘴都是酸的,虽是小事,但惹得他气急败坏,拉开帐帘不见一个丫鬟,跟前只有自己的爪牙,清一色穿的黑衣,他连邪火都没有地方撒。 他只好把人招呼进来,安静了好一会儿,心绪才平静下来。 “四爷,出什么事了?” 他静静坐下,整理了这些时日所有的稀奇古怪,蓦然开口道:“去,你去暗中查一下梦觉寺的那个小和尚。” “那个四五岁的小娃娃?他这两日都来含翠巅接济难民,有什么不妥吗?” 姬玄玞想了想:“他本身没什么不妥,着重查一下他和圣姑的关系。” 黑衣人披蓑戴笠,藏起的双眼暗流涌动,似乎明白了什么:“小的懂了,四爷还有别的吩咐吗?” “为什么我帐中一个侍候的丫鬟都没有?紫蔻呢?” 黑衣人颔低头,磕磕绊绊的还是将实话说了,意外的是,姬玄玞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沉默了片刻。 “紫蔻如何了?” “伤得不轻,但没死。” “二哥同意段家过来悬亭共处,我也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老爷子的主意呢?” “翁老说秋后算账,此事搁下没有处置。” 姬玄玞冷笑:“钝刀割肉,他想以此牵制段家。” “四爷的意思呢?” “我听说谢丞修已经疯了?” 黑衣人点了点头,忽又摇头:“疯倒不至于,听说只是魔怔,传言是因为那次白衣娶妻之后就精神不正常了,但兄弟们私下留意探查了,好像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预姑娘,那次他见了预姑娘之后就有些不正常了,日日嚷嚷着要见预姑娘,段家这才把人给锁了起来,谁知锁的时间长了,他的精神也开始不正常了。” “放肆!”姬玄玞怒极,挥手打翻了桌上的瓜果,“预儿是他那畜生能觊觎的?” “杀了他。”三个字冒着寒气,阴冷刺骨。 黑衣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四爷,他好歹是淮安王之子,段伐阳的亲外甥,身份不同于其他人。” “杀了他!”姬玄玞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做得干净些,别被人瞧出来。” “是。”黑衣人只好应下。 -- 第91页 “他人现在何处?” “谢丞修今日不在高台,被谢丞婉拉去了梦觉寺,想去求神拜佛,治他的魔怔。” “很好,你也带人过去,找个偏僻的地方下手,神不知鬼不觉,这样的畜生决计不能再留他了。”即便妹妹不在身边,也是他不能触碰的底线。 “遵命。”应罢,黑衣人就退出了帐外。 确实赶巧了,他要查的人和要杀的人此刻都在梦觉寺。 净淮在佛前添油续香,可不知为何燃香滚滚,飞尘满堂,竟然熏到了佛祖,眼睁睁看着佛祖流下了两行清泪,他心乱如麻,慌张跪下,默默诵持着妙法莲华经,这才给化解了。 想来定是月未央又搞什么小动作了。 他起身,关了佛殿的门,并且交代了净涂:“今日梦觉寺谢绝所有香客。” 净涂照做了,刚答应了,那边就有人敲门,听声音好像还是位女香客。 谢丞婉和枫白带着谢丞修上山拜佛,熟料佛门竟然锁了,急得不行,脸上挂着珠子,不知是雨还是汗。 “施主,请回吧,梦觉寺今日不纳香客。” 谢丞婉焦急地皱着眉头,苦苦诉求道:“师父,雨天上山不易,我兄长的魔怔也等不了太久,烦请开个门,拜完我们就走,香火自己带了,绝对不给寺里添麻烦。” “不行,不行,回去吧。” 姬罗预穿戴跟个小尼姑似的,拿着笤帚贼兮兮跑到净涂身边:“来的什么人,为什么不让进?” “不知来的何人,但大师兄吩咐了,今日梦觉寺谢绝所有香客。” 谢丞婉听到里面没动静了,又道:“师父,佛曰有缘不拒,怎么却将人关在门外呢。” 越听声音越熟悉,姬罗预仔细回想了下,可不就是谢丞婉嘛,她拉着净涂的袖子央求道:“开个门吧,人家上山也不容易,这么大的雨,必然有要事相求,你这样把人拒之门外,不是佛家的道理。” “都说了大师兄吩咐的,我也没有办法。” “什么没有办法,手分明长在你自己身上,开个门而已,这么磨叽,不要逼我再用媚术,届时我怕你晚节不保哦。” 净涂惊诧,她是如何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这些令人发指的话,提起媚术,他确实怕了,怕了姬罗预这份胆大,怕了他多年修为功亏一篑,没有办法,只好开了门。 姬罗预正想迎上去与谢丞婉寒暄,不料打眼就看见她身后跟着的谢丞修,话到嘴边赶紧咽下去了,悄悄溜到一旁,躲起来了:奇怪,她上山拜佛就算了,为什么要带上她那位不争气的哥哥? 谢丞婉双手合十,躬身道:“多谢小师父通融,我哥哥近日魔怔得越发厉害了,因此想来寺里祭拜,请菩萨度化。” 净涂皱着眉头,把人迎进去了,边走边交代:“千万别去正殿,大师兄已经将门锁了,你们就在偏殿拜拜吧,香火在案子下,自取即可,拜完就走,不要耽搁。” “是。”谢丞婉没问闭门的原因,只拉着谢丞修往偏殿走去。 枫白撇嘴,风凉话一茬接一茬:“什么金贵的寺庙还闭门谢客,怕不是在干些不为人知的肮脏勾当,不想被人瞧见吧。” “别胡说,佛门清静之地,慎言。” 可明显谢丞婉的警告不起作用,她轻笑道:“本来就是嘛,有什么说不得的,早在四五年前,就听说梦觉寺闹女鬼,还有婴儿的哭声,想想多瘆人啊,姑娘难不成忘了吗,那日段少爷上山撵兔子,也在后山遭遇了仙人跳,虽然最后查明是姬家小娘子干的,但她为何选择在这个地方,不也说明此处不干净嘛。” “行了,我怎么听山下人说,这个寺庙很灵呢,你的话别被菩萨听了去,是要遭报应的。” “姑娘整日畏首畏尾不累吗?我说的都是实话,遭什么报应,这里的和尚长年累月待在山上,试问谁受得了,怕是早已荤素不忌了,青天白日里搞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是有的……” “闭嘴!我跟兄长去佛前祭拜,你别进去了。” 姬罗预还是第一次看见谢丞婉生气,这个丑丫头嘴那么欠,换成她早就一巴掌呼过去了,谢丞婉还算有教养的。 枫白撇嘴:“不进去就不进去,我还怕香火味熏了眼睛呢。” 她就站在门外候着,姬罗预站在正殿外的墙沿处巴望,两人前后隔了十几步,可影子倒映在观音殿前的烛台上,相差也没有太远。 铜制的烛台闪着金光,谢丞婉虔诚地拜着菩萨,诉说着谢丞修的病情,可谢丞修倒好,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烛台,忽而放肆大笑:“她来了,她来了!是她,是她!” 说话间还拉扯谢丞婉的衣服,谢丞婉被扯得快要喘不过气:“谁呀,哥哥,你先松手,咳……” 见他指着烛台,谢丞婉猜到可能是他看见了谁的倒影,结果兄妹两人双双回过头去的时候,门口只站着枫白一人。 “公子他怎么了?” 谢丞修不死心,又回头看了,倒影里分明是两个人,姬罗预瞧着情况不妙,赶紧闪身躲了起来,还不停地拍着心口:那畜生不会发现我了吧? “没有看错,就是她,是她。”谢丞修说罢跑到门外,有搞不清楚方向,乱闯一气。 谢丞婉不放心,正要追上去,却被枫白拦住:“姑娘,公子他干嘛去了?” -- 第92页 “你去问他呀,拦着我干嘛。” “你非要来拜佛的,结果拜了佛之后他更神神叨叨了,还说不是你的责任?”枫白也气。 等到她们吵完架,早就不见了谢丞修的身影。 姬罗预算躲得够快的,可结果还是被谢丞修找到了,找到了也好,正好结果了他,也算为紫蔻报仇了。 “小娘子,果然是你,她们都说你死了,我不相信,就知道你还活着对不对?”谢丞修的□□从后传来,她浑身打了个寒颤,五脏六腑涌上股催人欲吐的恶心。 她强忍着恶心回头,打量着人不人鬼不鬼的谢丞修:“谢公子,好久不见。” 谢丞修搓着手上前:“什么好久不见,咱们不是夜夜都见嘛。” 这样的眼神姬罗预再熟悉不过,每当别人中了她的媚术就会是这样的神色,说白了,就是已经迷失了心智,色令智昏的模样。她轻笑:“头回遇到不陷媚术而无可自拔者,真要等我用了媚术,又该是个什么样子?” 她动了这个心思,自然而然就想起了月未央那夜在她耳边说的话,美色如刀,杀人不见血。 月未央仿佛早就料到会如此,只让她安心在佛堂洒扫……她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莫名的恐惧感涌来,这是被人当做棋子的无力和身不由己,原先在御柳卿手下的时候,她太熟悉这种感觉了,熟悉到每次午夜梦回都不寒而栗。 “媚术?什么媚术?”谢丞修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 姬罗预看他垂涎三尺的模样,又虚情假意地弯起了嘴角:“谢公子,若真想见识,咱们不如去寺后玩玩,反正时辰尚早,我也有好多话要跟公子聊呢。” 她主要还是为大师兄着想,毕竟佛门清静之地不能见血,更不能施展媚术。 于是她打开了通往灵泉的那道门…… 枫白素来机灵,怎么会听不到后院的动静,也恰巧她就在附近,于是就贴上去想要看个究竟。 穿过那道门,又走过了长长的石道,眼前那人的背影越来越清晰,虽然这个背影穿着僧袍,可从婀娜的身段便能瞧出来是个女子,寺庙里怎么会有女子?寺庙里果然有女子! 她既诧异又惊喜,看来和尚们果然都是人,逃不过七情六欲:“喂,小妮,在寺庙多久了?” 姬罗预回头,波澜不惊地瞧着她:“方才就是你在佛前出言不逊?” 枫白瞧着她的模样,愣住了,怎么有些熟悉呢,好像在哪见过:对,对,就是段少爷的《寺泉秋浴图》!画上那人的容貌跟眼前之人一模一样,只不过穿戴不同罢了。 但这张脸,这张倾国倾城的脸,让人见之难忘,思之欲狂! “你是…你是…姬家的小娘子,姬罗预?” 姬罗预嘴角噙笑:“不错,有眼力见儿,竟认得我。” 枫白瞪大了眼睛,瞳孔中满是惊骇:“不可能,你不是早就死在了绊仙沟,尸骨无存嘛,怎么会活生生站在这里?你到底是人是鬼?” “当然…是鬼咯。”姬罗预皮笑肉不笑,“我告诉你,方才你的话没有错,这梦觉寺真的不干净,不仅夜半时候有婴儿啼哭,还经常闹虎伥呢,闹虎伥倒也罢了,东都三峰四谷两道川的孤魂野鬼最喜欢的地界儿就是这,阴气常年不散,但凡来到寺里烧香拜佛的,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的。” 枫白吓破了胆,踉跄后退跌倒在地:“不可能,不可能,算命的说我能活到八十一呢。” 姬罗预看她滑稽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算命的话你也信,事到如今不如信我两句。” “你说。” “快滚,趁我没有改变主意之前,滚出梦觉寺,以后都不要再来了,佛门清净之地,不是你这种人可以轻易踏足的,惹怒了菩萨,别说活到八十一,一十八你都勉强!” 枫白连滚带爬地站起,双腿打颤跑都跑不利索,可惜她跑过了长长的石阶,却没能出去眼前这道院门。 谢丞修像疯狗一样冲上,他双眼猩红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段世清的猎犬抓到兔子之后是什么样子,此刻的谢丞修就是什么样子。 枫白快要喘不过气起,挣扎间两人双双坠下了石道边的悬崖,生死难料。 姬罗预想救那个丑丫头,却不知从何下手,眼睁睁看着两人跌了下去,心绪久久难平。 她原本只打算要了谢丞修一个人的性命,毕竟他造孽太多,于是动用了媚术,可因为她自己穿着僧袍,谢丞修即便疯魔了也不会强加欲念在她身上,算是给她的媚术加了道屏障,保全了自己。 媚术杀不了人,若放在别人身上只能迷失心智而已,可谢丞修身陷魔障已深,他的身子早就虚透了,根本经不起折腾,原本想着让他精尽而亡也好,也算罪有应得,可谁知枫白会忽然闯进呢,又搭上一条人命。 谢丞婉还在寺里苦苦搜寻二人的踪影,她心怀愧疚地避开了,失魂落魄回到扫羽轩,她满身疲惫,双眼倦怠,静静地缩在墙角,不过是轩室的墙角,因为预感告诉她,月未央会从那里出来。 月未央从暗门出来时也很惊讶,正想着编什么理由搪塞,她倒先开口了:“你早料到谢丞修会来梦觉寺对吧?” 良久,轩室寂静无声。 月未央点了点头。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神机妙算?那夜我被人推下绊仙沟也是你救的我,直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你究竟如何救的我,甚至如何知道我掉下去了,巧合吗?总不能事事都算巧合吧。” -- 第93页 月未央抿唇:“别问了,就当我的眼睛和耳朵都长在了你身上,多关注了些罢了。” “希望如此。”她起身,“我来想告诉你一声,谢丞修死了,还搭上了一个丫头的性命。” 月未央颔首,没有惊讶,似乎已经算到了,也没有怜悯,仿佛是她指使的。 姬罗预冷笑,她来这里本想讨个满意的答案,可月未央的反应一步步地证明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可怕,原来她从未逃出天机宫。 “谢丞婉还在寺里,我不想理会了,只想回去睡会儿。” “我陪你。”月未央追上。 “不用。”她斩钉截铁地拒绝,“你忙。”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是啊,谁会那么傻,被她一骗再骗呢? 崖望君迎面走来,眼睁睁看着姬罗预红着眼睛擦肩而过,疑惑的目光打量着月未央,仿佛在问:你又惹姑奶奶生气了? 月未央没有理会,只是静静吩咐道:“告诉谢丞婉,她兄长死了。” 崖望君张大了嘴巴,没有任何声音,又竖起了个大拇指,用唇语说道:厉害,厉害,等这天很久了。 崖望君报丧的方式也特别,他直接化身白虎,躲在灵泉后的林子里吼了两声,谢丞婉听到后呆怔了半天,随后疯了一般向后院跑去,看到开着的那道门,她的心彻底凉了。 走在通往灵泉的石道上,望崖下巴望,可见成堆的森森白骨七零八落地散在崖壁上,斜出的枝丫还挂着碎布条子,是哥哥的衣服,没错,是哥哥的衣服。 没救了,即便没有死在白虎腹中,从崖上摔下去也绝无活命的可能,她痛哭出声,泪如泉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明明是带哥哥来祈福的,怎么到最后会变成这样样子? 此刻的她丝毫没有注意到,院墙上伏了几个黑衣人,黑衣人也面面相觑,今日所见太过匪夷所思,不知道回去之后玞四爷会不会相信。 ☆、第 34 章 在泼天大雨倾城而来的第七天里,段世清醒了。 段家五个姐姐像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家族振兴的希望,乐得合不拢嘴,段幼仪端了杯茶过去:“阿弟,你终于醒了。” 段世清昏迷这些时日,一直在靠汤药镇着,可在这样的时候,吃饭都是问题,他的汤药成了家族最大的负担,如今醒来,众人皆如释重负。 抿了口大姐手里的茶,他皱着眉头“呸”了一口:“好苦,是给人喝的嘛。” 五个姐姐转喜为忧,也不知如何向他开口。 他撑坐起来,熟悉了下眼前的环境,这才想起来东都大雨阖家逃难的情景:“这是在哪?” “含翠巅。” “外面怎么那么吵。” 段思窈叹了口气:“都是难民,能不吵嘛。你的帐子已经算清净的了,先前我们都在茅草亭里挤破席的时候更吵,现在移到了高台,还好些。” 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四下慌张寻找:“我的犬呢?十几条犬,在哪个帐子里?” “你冷静些,阖家逃难,人都顾不上,怎好照顾你的犬,早就摔在攀云寨的崖下了,还有爹娘,爹娘…也都…不在了。”提起这个,段思窈痛彻心脾,眼泪又连珠儿似的往下落。 “不可能!”段世清悲愤交加,“我的犬都是猎犬,平日没少走这样的山路,怎么会摔在崖下!” 五个姐姐皆目瞪口呆,大姐提点道:“阿弟,你刚刚是不是没有听清楚,爹娘不在了,娘跌下了悬崖,爹为了救你,被那个鬼东西啃掉了脑袋,葬在了回云山。” “爹,娘,都不在了?”段世清瞪大着眼睛,来回打量眼前五位灰头土脸的姐姐,对他而言,这个消息确实难以接受,仿佛昨日他段家还是城中首富,如今倒成了乡野中的落魄难民。 难以接受也是因为身份地位骤变,他似乎对双亲罹难的消息并没有过多痛感。 段思窈抓住大姐的手,劝道:“先别告诉他那么多,我怕他一时接受不了,大病初愈,该让他好好休息的。” 四姑娘冷笑:“他接受不了什么?十几条猎犬掉下山崖?” 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仙儿姑娘悄悄把她拉到了帐子外:“别跟阿弟计较,她刚醒来,脑子不是很清楚,总是习惯了挂念那几只猎犬,并非真的不在意爹娘死活。” 四姑娘冷哼:“他狼心狗肺关我何事,我跟他能计较什么。” 仙儿抿唇,小声提点道:“大姐和五妹都极看中阿弟,你有心也好无意也罢,不要总针对他,那样对你也不好。” “莫说他们,你不也是嘛。” “我…还好吧,其实我早就看出来阿弟这个德行难当大任,他跟我一样,醉心旁门左道,根本不是挑大梁的料,可惜爹娘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没的选。” “没想到二姐还有这样的觉悟。”没有讽刺挖苦,她这话是真心的,人贵有自知之明,二姐能说出这样的话确实让人惊喜。 “你也别总是像只刺猬一样,对谁都拒之千里之外,爹娘不在了,此后我们姐弟六人相依为命,没有亲疏远近之分。” “哦,是吗?”她挑眉,“你猜前两日我撞见了桥二爷,他问我什么?” “什么?” “咱们这位大姐想将我许给锦爷,桥二爷问我是不是我自己的主意。” -- 第94页 仙儿惊讶:“怎么会?没听大姐说起过,先不提你排行老四,前三位都还没嫁呢,你根本就不着急出阁,单论爹娘新丧,大姐也不该如此提议,倒显得我段家女儿没心没肺,才死了爹娘就想着攀附高枝了。” “哼,想必在大姐眼里,我并不算段家女儿吧。我的没心没肺都是姨娘给的,跟你们嫡出的姑娘不一样。” 仙儿抓住了她的手:“只要有二姐在,你的终身大事就由不得旁人做主,且放宽了心,将来定给你指个如意郎君,但是你也别再说这样的话,什么嫡庶尊卑,你为段家立下的功劳可以说仅次于父亲,没有人可以在你面前提嫡庶尊卑!” 四姑娘笑了,弯腰贴在她耳边,轻言细语道:“二姐好像长大了不少。” 她飞了个白眼,把人推开了:“没大没小,我看你却是越长越倒回去了。” 段世清既已醒来,段幼仪肩上的担子就轻了一半,不免要等他梳洗更衣之后去拜见各家长辈,尤其是姬祝两家,总归不过是多谢他们两家这几日的照顾。 可段世清这个不着调的,听说那几个家奴劫了段家金银之后,就抑制不住想要撕破脸的冲动,提着狗鞭子就出了帐子。 段思窈苦劝不住,险些跪下才拦住了他:“阿弟,千万不要再冲动了,我段家今日已人心尽失,你杀了那几个家奴,外人会如何看我们?” “没错。”段幼仪也道,“他们再丧尽天良也救了圣姑,圣姑腰间的药草你知道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嘛,如此功德撼不动的,跟他们翻脸只会让我们段家越来越难做,说起来你还要去探望下圣姑的伤势,礼物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时至今日,段世清依旧不改桀骜高冷的态度:“大姐,我们段家何至于低贱到如此地步了?四姐把账本都烧了,就为了收买那些愚民,万两白银打水漂,我也就不说什么了,现在又要我去探望祝孟桢,与那些狼心狗肺的家奴苟同,是什么道理?” “苟同他们也没什么不好,抢他们的功劳就是对他们的惩罚,你不要糊涂了,诛心比杀人更要命!” 气平了,心顺了,段世清这才同意了:“礼物呢,我去看看祝孟桢。” 不曾想此时姬玄玞却在祝孟桢的帐子里。 祝孟桢自打伤愈之后就特别嗜睡,又兼帐外大雨不断,更是让人昏昏沉沉。 姬玄玞清早过来的时候,她仍睡着未起,丫鬟正要叫醒床上的人,他给拦下了,打眼瞧着桌几上的茶叶都发了霉,便吩咐了她近身侍候的侍女去自己的帐中取牛乳,而他自己则坐下来照看着帐中炉火。 帐子里只有他们两人。 炉子里时长时消的火焰映在他黑色的瞳仁里,宛如那夜的闪电,劈在蛇王岭的山石上火光迸溅。 想起来就是噩梦,还有那个诡异的神龛,究竟奉的是哪路的神明?记录的又是什么事件?祝孟桢胸口处贯穿性伤口怎么才短短几日就愈合了? 虽然他比任何人都想让祝孟桢醒来,但毕竟有悖常理,他还没有糊涂到那个地步。 种种疑问徘徊在他的脑中,为了确定自己的猜想,他特地翻找了药箱,果不其然,祝孟桢平时所用的药物都在里面,而且都是一些寻常的外伤膏药,并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加持。 太奇怪了,床上躺着的这个女子,仿佛是什么不死之身。 正在此时,段世清闯进来了。 两人四目相对,谁看谁都不顺眼。 四爷阴阳怪气道:“呦,段少爷醒了,这几日睡得可好?” 段世清放下手里的礼物,又看了看床上的祝孟桢,笑道:“当然,还要多谢姬家邀我段家高台长住,这几日睡得甚是安稳,可不知四爷为何这般双眼乌青,精神不振。”说话间眼神掠过床榻,“圣姑才醒不久,想必重伤未愈,四爷可要悠着点,春宵苦短,损耗自个儿精神事小,耽误了她养伤罪过可就大了。” 姬玄玞冷笑,扣了扣耳朵,仿佛有什么脏东西进去了:“我以为段少爷拒绝了和圣姑的婚事,彼此之间再无情义了,没想到在她卧床之际你却还知道探望慰问,也不算不懂礼数,只是往后不必如此殷勤了,孤男寡女毕竟不妥,别让人说了闲话去。” “哼,四爷这话的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好像是我上赶着过来似的,说到底也不过为着礼数而已,再说,现在与她孤男寡女共处的人分明是四爷,怎么四爷不怕被人说了闲话!” 姬玄玞嘴角露出了自信的微笑,颇有故意气人的嫌疑:“有些闲话,未必是虚言。” 怎么,这是承认了? “是我冒昧了,撞破了四爷的好事,看来四爷对圣姑倾心已久,圣姑独上蛇王岭,听说也是四爷陪同的。” “不错,圣姑于我姬家恩重,水淹东都之际亏得她亲自到我姬家报信,我姬家才能早做准备,避免了一场浩劫,想想如果再晚了那么两三日,估计要从攀云寨上来了,攀云寨还有个名字是叫什么来着,阎王寨吧?会要人命的,如此大恩大德,我舍命陪她上个蛇王岭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这一来二去的,我们也算患难之交了,虽然段少爷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说到底儿时同处玩闹的情谊怎可与这过命的交情相比。” 知道段伐阳夫妇殒命攀云寨,他故意往人家伤口上戳,不过算起来,水淹东都时,祝孟桢托丫鬟芙若过来去段府报信,分明也没把段府挡在眼里,段世清冷笑:“都道四爷不好惹,今日见识了,就是不知何时能喝上二位的喜酒。” -- 第95页 “快了吧,大水退去之后,定邀段府阖家上下赴宴,毕竟,段府的家奴此次救了我跟圣姑的性命,这个恩情我可记着呢。” 他偏要强调家奴,是非功过算得清清楚楚。 段世清皮笑肉不笑,不住点头道:“四爷果然极重情义,段某佩服,只是出于仰慕之情,段某不得不多那么两句嘴,四爷可知我当初为何执意推掉与圣姑的婚约?” 话音才落,床上那人的指尖动了下。 姬玄玞摇头笑道:“段少爷的心思,我不敢擅自揣度,不过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我都要多谢段少爷将人让给我,毕竟祝家门槛不比段家的低,想要求娶圣姑的人可以从东都排到长安。” 暗讽段世清不识货。 段世清也不客气:“四爷,知道您为人豪爽,可再怎么不加计较,娶妻也该娶完璧之身,好歹姬家也是东都名门望族,若是纳了残花败柳进门,翁老怕是会不高兴呢,即便翁老同意了,东都百姓的口水也能淹了姬家大宅,还请四爷慎重。” 姬玄玞别过脸,尽量不去瞧段世清这讨人厌的嘴脸:“段少爷此话的意思我明白,四年前发生了什么我一清二楚,但我跟段少爷不一样,我要的是她那个人,而段少爷要的是她的身子。” “有区别吗?” “区别大了。”姬玄玞深吸了口气,“收起你的好意和你廉价到不值一提的仰慕之情,我姬玄玞想要做什么,谁也拦不住,即便东都百姓的闲言碎语排山倒海而来,也不会比此刻的山间大雨更要人命了,我既然能从这场劫难中保全她的性命,往后我也必然会护她一世周全。” “四爷好魄力!”段世清赞许的话里满是鄙夷,嫌弃,还有不加理解的愤怒,自己扔掉的东西被人当成宝贝捡回去,到底是亏了还是赚了,他没有主意,可若真的要他自己再捡回来,他决计也是不要的。 因为他这个人就是如此凉薄,无论什么女子在他眼中的价码永远都是身份加身子的总和,他要干净的! 永远不会懂姬玄玞所说的人和身的区别。 “那段某就在此预祝四爷和圣姑百年好合,子孙满堂,届时我定备好厚礼前去赴宴。” 姬玄玞没有回应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待他撤出帐子之后,姬玄玞才松了口气,扭头看到祝孟桢眼角的泪痕,淡然问道:“什么时候醒的?” 祝孟桢睁眼,酸涩的感觉扑面而来,也不知是眼角的还是心上的:“四爷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 “四年前的事。” 姬玄玞颔首:“你知道我并不在意这些。” 也不知是羞愧还是感动,祝孟桢泪如泉涌,良久,哽咽道:“其实,你不必气他,从小跟他一同长大,我知道的,他那人向来没心没肺。” “我没有气他,方才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 祝孟桢强撑着身子坐起,回头与他四目相对时,确实不见了他往日的玩世不恭,知道他开玩笑时从来不是这个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明明他是姬家四少爷,东都城正值风华的好女儿都由着他挑拣,为什么最后确选了自己。 而姬玄玞的回答也是他惯有的风格,不想解释,不愿解释,也觉得没必要解释:“我认定的人,没有为什么。” 丫鬟取来了牛乳,闯进帐中的时候,正看到祝孟桢抹泪:“姑娘,你怎么了?”继而责怪姬玄玞道,“四爷,你又如何惹到姑娘了,她重伤未愈,您可别……” 祝孟桢打断了她:“我没事,四爷什么都没做。” 按理说有人过来,早该结束了话题,可姬玄玞似乎没打算避人:“我只想知道你的意思,同意还是不同意?” 丫鬟不明所以:“同意什么?” 祝孟桢颔首,泪流不止。 “给我个准话。”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语调,仿佛这场戏已经在他心里排演了上千遍。 丫鬟看不下去了:“四爷,您到底要姑娘同意什么,她都这样了,您别逼她了行吗?” 祝孟桢抬头,努力平息着波澜不平的心境,最后艰难地点了点头。 姬玄玞这才又恢复了笑意,仿佛帐外并非阴天大雨,而是三春暖阳,他的天地豁然晴朗了。 倏而,他起身,笑道:“该是怎样的规制就是怎样的规制,给祝家的聘礼我会及早送到祝老先生面前,前尘往事以后不必再提,只待到你能下床之后,就随我去见父母吧。”姬玄玞说罢,志得意满地出了帐子。 丫鬟愣了,聘礼?父母? “姑娘,你们这是……?” 祝孟桢点了点头:“定了。” 可她心里仍有疑虑,知道她四年前所作所为的人只有段世清和姬罗预,姬罗预已经死了,段世清也不曾向他人吐露过,那么四爷是如何知道的? 思来想去只有可能是他自己探查的,如果他真的不在意前尘往事,为何又要派人探查呢? 姬玄玞确实已经知道了当年旧事,不止如此,他还查出了小泗的身世,知道小泗是她的孩子,也知道了小泗的父亲是谁,他之所以没有对段世清说实话,一是觉得段世清不配知道,二是怕他知道了,又回心转意,再恢复了与祝孟桢的婚约可怎么办? 毕竟当年祝孟桢愿意给他挡劫育子,心里不会半点情义也没有。 -- 第96页 他想娶祝孟桢是真心诚意的。 但黑衣人回来跟他禀报的所有事情中,这些并非他关注的重点,听他们说在山上梦觉寺里有位小尼姑,长得和预儿一模一样,而且她自己也承认了。 枫白和姬罗预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被转述到了他耳中,他才不相信那人是鬼,于是昨夜冒着大雨上了趟山。 结果,确实发现了些有意思的事情。 ☆、第 35 章 佛前燃香,净淮依旧不改虔诚态度。 月未央推门而进,打破了佛堂的宁静,净淮微微皱眉,仿佛随她进来的并非疾风骤雨,而是腥风血雨。 “主儿,我过来请罪。”说罢跪在他身后。 净淮语调沉静,不急不缓道:“东都执笔官的大礼,贫僧当不起。”连头都没有回,明显是嗔怪之意。 月未央双眼泛酸,长跪不起:“对不起,辜负你的良苦用心了。” 那日释迦牟尼金佛双眼沾了香灰,坠下清泪,净淮见状锁了寺门,可架不住执笔官手中朱笔刻意安排,最终依旧酿成惨案,两条人命葬在梦觉寺,他也有责任,成佛之际,累添罪孽。 “段承修命不该绝。” 听罢,月未央猛然惊起,主儿还是第一次干涉她执笔官的事务,往日虽然也有提点,但多是含沙射影,像这样清晰明白下了论断的时候不曾有过。 “我知道,可我担心……” “担心姬罗预?今日你过来也是有事相求吧。” 月未央没想到,最了解她的还是主儿:“没错,谢丞修命不该绝,可他不能不死,我知道还有两日就、就功德圆满了,我自知罪孽深重,无法随主儿位列诸佛之侧,可主儿身边不能没有人跟随……” “你想举荐崖望君?”净淮回头,波澜不惊地望着她窘迫的神色。 不过这次他猜错了。 “崖望君千年来恪守勤勉,积德行善,主儿身侧该有他的香位,想必诸佛不会不悦,我想举荐的是…雪岁阑。” “理由呢?” “她原本就是提灯侍者,因为阴差阳错,十八世沦为祸国妖妃,这本也不是她自愿的,而且千年来王朝兴衰始败,她也曾推波助澜,虽有不少冤孽在身,但纵观过往,也有微薄功德可论。” “继续。” 月未央磕磕绊绊道:“若非为了偿还她的功德,天机宫也不会赐给她一段姻缘,可她对御柳卿着实无意,不惜已死相抗,依我看,反正她也早已没了姻缘线,不如让她同往极乐,一道成佛。” 净淮双手合十,闭目道:“微薄功德可论,但不足以成佛。” 月未央点了点头:“我也知道,所以还请主儿把我的功德算给她,毕竟这千年来我为东都执笔,既损修行又折寿命,除去赎了当年罪过,还是有些功德的。” “你可想清楚了?” “想了很久,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净淮知道她的心思,恐怕也猜到了她下一步的行动,可缘起缘灭,总是无可奈何。 他回身,背倚三千青灯,身后似有金光乍现,忽而伸手,掌心抵在她额头,降下了道佛印,月未央只觉周身腾起难以名状的暖意,从头顶到脚底缓缓流淌溢散,润物无声,如沐佛光。 “主儿?” 净淮收手,低眉敛目:“此去修罗地狱,且自好生顾惜。” 诀别之言,短短十二个字,却让她泪如泉涌。 月未央自认心肠冷硬,生性凉薄,除过对雪岁阑的执拗,不曾有过山崩地裂的时候,却不知无所念无所感的波澜不惊,全赖“只因未到伤心处”的手下留情。 这世间的生离死别,从来不曾饶过任何人。 崖望君已经躲起来两天两夜了,他寻了处山洞,不漏雨的,又从月未央的暗室里偷来了笔墨纸砚,平平整整地展在眼前,看样子是想写点什么,就是不知道从何处落笔,书到用时方恨少呀! 磨了两天两夜,除了卷头“请罪书”那仨字,往下再没有了。 他专心致志,冥思苦想以至于都忘了时间,这两天龙首峰闯进了其他人他也不曾察觉。 姬玄玞连夜跋涉,究竟在梦觉寺看到了什么,没人知道,有没有发现扫羽轩,也没人知道,但肯定的是,他绝对没有遇到姬罗预,否则早就给绑回来了。 现在的他,也顾及不了那么多,泼天大雨不绝,伊洛两河泛涨,东都三面环山,已经被淹了大半,现在山洪又冲垮了含翠巅西面的隘口,向山上袭来,迅猛非常,势不可挡。 睢西口曾是含翠巅上姬家八百亩药田的关口,那里的地势他最熟悉,知道过了睢西口往上可就是长坪坡了,长坪坡拦不住山洪,用茅草搭起的十里长亭就在长坪坡东侧,洪水自西而来如果漫过了长坪坡,届时必会淹了十里长亭。 如果真是那样,东都百姓将无一幸免。 大难在即,他临危受命,不得不冒雨带着伙计们守住长坪坡这最后一道屏障,愿意跟随他的伙计们当真泼了命,一趟一趟地从山上扛下土石,再堆到长坪坡上,筑起高高的壁垒。 伙计们湿着衣衫忙忙碌碌,他又怎能独自撑伞避雨?无论爹娘如何劝说,他都执意冒雨指挥,愿意与伙计们同甘共苦的决心可真太要命了,大劫过后,姬家从此在东都的地位,稳了! -- 第97页 此时不是计较个人利益得失的时候,锦爷和桥二爷也放下了身段,投身到前线,如此举动渐渐影响了全城的百姓,年富力强的青壮们不甘坐以待毙,纷纷扛起土石,筑起堤坝,有些懒怠的,还被爹娘妻儿逼着到前线,这才拧成了一股绳。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姬玄玞的黑眼圈都发了紫,半条腿泡在水里,早就胀得难受,搬运土石的伙计们也是轮番上阵,一直都有人往长坪坡上垒高墙,可依旧敌不过洪水的速度。 墙高一尺,水高一丈,眼看着洪水就要倾临而下,不少伙计挤在长坪坝上,以铮铮男儿之躯筑成血肉壁垒,势要与十里长亭共存亡。 许是他们视死如归的决心感动了上苍,一阵风驰电掣,雨狂云乱之后,雨势渐渐小了。 打在脸上的雨滴子明显不像前几日那般猛烈,洪水泛涨的速度也逐渐放缓,更难得的是,天边的云彩剪了金边,出太阳了。 “嘿,出太阳了!” 虽然头顶依旧被云压着,但看到前方的希望,众人依旧狂喜不已。 姬玄玞努力抬起微颤的眼睑望向天边,在看到金光四散的一刹那,咧开苍白的唇,笑了,却在微笑之后轰然倒地。 其实他早已体力不支,但他不能倒下,他若倒下了,这些人也就没了主心骨,难保不会功亏一篑。 就在他倒下时,听到人群中有人议论,可他也听不了更多了。 “你们快看,天边…两个太阳!” “快看快看,两个太阳,真的是两个太阳。” “怎么会有两个太阳呢?天生异象,怕有不测。” “真是杞人忧天,下了这么久的雨,还不许出两个太阳了?” 都知道,不可能有两个太阳。 他们口中说的太阳,一个远在天边,正值西沉的时候,一个近在龙首峰上,却正值初升的时候。 龙首峰上的太阳照在人们的侧脸上,侧脸都被镀了层金,鼻子眼都瞧不出来了,这光,跟寻常的阳光不太一样。 龙首峰之所以叫龙首峰,正是因为其形如龙首,现在整个龙首都被染成了金色,云环雾绕,变幻莫测,活像沉睡了千年的神龙苏醒了,正欲腾飞。 从龙首峰上刮来的风都是带着暖意的,人们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边,不知谁道了句:“梦觉寺,龙首峰上还有座梦觉寺。”若非他提醒,大家可能都忘了。 那个阴森森的寺庙,沉寂了千年,如今却赢来了金光普照。 崖望君委身洞中,也没能逃过金光的猎射,看到眼前的白纸都被渡上了层金色,他狂喜,向着梦觉寺的方向双膝跪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任凭激动的眼泪倒流回眼窝,声嘶力竭: “恭迎月净尊者,功德圆满,位列诸佛!” 其实这一天早该来的,却迟到了上千年。 东都百姓朝圣般望向龙首峰,山间陷入一片寂静,唯有不时而来的清风卷着屋檐上的茅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位老婆婆,那位总喜欢待在前檐下晒太阳的老婆婆,迎着金光笑容朴实,倏而,她颤颤巍巍地跪下了,双手合十于胸前,颔首道:“菩萨保佑。” 众人看罢,纷纷跪下了,含翠巅十里长亭,从头到尾千余户人家皆俯首跪拜:“菩萨保佑。” 口口声声传说的那个鬼寺,竟然藏了一个活佛,这世间,有眼无珠的人太多太多。 云消雨散,洪水渐退,东都百姓在十里长亭迎来了一场狂欢之宴,首席自然是姬伯谦,左右依旧是祝家和段家。 可就在他们载歌载舞庆祝的时候,有人过来姬伯谦耳边说了什么,翁老的脸色顿时变了,慌忙撂下酒杯,向左右赔过罪之后就赶回了帐子。 姬夫人不行了。 四个儿子因为身困体乏拒绝了赴宴,却不曾想刚合眼不久就接到了这样的噩耗,统统不顾快要散架的腿脚赶到母亲帐中。 父亲已含泪守在床边:“你这是何苦?” 姬玄玞上前察看,发现母亲身上的红疹子已经蔓延到了脖颈:“为什么会这样?娘,你不是每日都进了药嘛,怎么还会如此?” 姬夫人气若游丝,脸上的笑容也极苍白惨淡:“老四啊,说话总是这么急,我本无求生之念,又何苦浪费汤药,每日的汤药,我都让她们送给了那些将死之人,希望为娘攒下的功德可以福佑你们,福佑预儿。” 四人跪在床前潸然泪下,后悔没有尽心竭力地守在母亲身边,看她把汤药好好吃下去。 帐中炉火渐息,她拉起了姬玄玞的手:“知道吗,娘最担心的就是你,你说话爱得罪人,做事冲动,又不计后果,娘担心没有姑娘家能看得上你。” 他擦了把眼泪,哽咽道:“娘,你说这话是没见过我左拥右抱的时候,你儿子可风光了。” “顶嘴。”这句怒骂有气无力,“少惹那些风尘女子,什么时候能给我找个正经的儿媳妇,我也能含笑九泉了,这几日瞧下来,我倒觉得圣姑不错,你于她有情,她于你怕也有意。” “既然您瞧出来了,为何不肯多等些时候呢,我原本打算大水退了就去祝家提亲的,聘礼都准备好了,就是为了给您老冲喜,可您倒好,这么不顾惜自己。” 姬夫人眼角渗出浑浊的眼泪,微笑道:“我怕是等不了那一天了,圣姑是个好姑娘,你好好对人家。” -- 第98页 姬玄玞已经泣不成声,那些还未说出口的话像把刀子,在拉他的喉咙。 她交代完老四,又拉过了老二的手:“你呀,生性孤僻,不爱讲话,是你这四个兄弟里顶讨厌的。” 姬定桥凝了霜气的脸忽然放晴,含泪笑了:“娘,人家都是护着儿子说话,您倒好,专挑我的不是。” “为娘是最了解你心性的,知道你属意段家四姑娘,可那姑娘不适合你,你该找个性子和缓些的,温婉柔善,方能长久。” 他想说什么,终究改了口:“听娘的,我定找个温婉柔善的姑娘。” 姬夫人这才笑了,枯老的手抚着他的脸颊:“这些年为姬家大小事务操劳,委屈你了,可你父亲老了,以后让你操劳的事情恐怕更多,扛不下去的时候就到坟前跟为娘说道说道,别忍着。” 最后三个字,让他嚎啕大哭,脸埋在母亲的掌间,止也止不住。 姬元锦和姬云灼,是老夫人最放心的两位了,知进退,懂分寸,从来不让人操心,所以只交代了翁老:“好好看顾着,别耽误了两个孩子。” 翁老的叹息被淹没在幔帐的啜泣里,那么微不足道。 夫妻两人到了此时,说什么都好,又说什么都不好。 翁来本想责怪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他强忍着老泪纵横的狼狈,依旧是温厚的语调道:“别走太急,黄泉路上等等我,我随你同去。” 姬夫人想要应声,却有心无力,含着笑意阖上了眼,手掌也从姬定桥掌间滑落,此时正逢金光踱进帐子,像首无声的安魂曲,在吻着老人家的眉梢。 死如秋叶之静美,大抵如此。 帐外欢声笑语,帐内一片悲戚,仿佛阴阳两界,相隔相依。 死在这场浩劫中的人不止姬夫人一个,那些被洪流冲下山去的,被疫病夺了性命的,还有被活活饿死的都成了孤魂野鬼,游荡于山间寻找栖身之所。 可龙首峰上刺目的金光驱散了漫山遍野的血雨腥风,却唯独吹不散生者的余悲,欢庆过后,又是一场征讨。 雨休风止,所有人都把功劳归在了梦觉寺那活佛身上,以为他们能大难不死,全仰龙首近光普照。 可不曾想,这只是个巧合。 雨之所以会停,是因为月未央砍了冰夷神的行雨旗,水之所以会退,是因为月未央斩了冰夷神的……项上人头! 血染残阳,她猩红的长剑上还染着朵朵桃花,冷风拂过,那桃花成了黑色。 她颤抖的双手,提起冰夷神的龙头向回走。 杀伐,她习惯了,可弑神,还是头一遭。 说是过来谈谈,却提了长剑,本也没打算好好谈,偏逢冰夷神刻板,他若是知变通,也不会降下连月大雨,可见月未央知己知彼,没有过多废话,就手起刀落,依从最初的打算。 冰夷神到死都不相信,她,区区执笔官,竟有如此胆量。 提着龙首回到龙首峰的时候,她几近睁不开眼,万道金光纵身而过,月净尊者的金身就悬在梦觉寺浮云塔上方,莲花宝座上悲天悯人的慈悲那样干净,干净到遗世独立,干净到不惹尘埃。 时辰是她算好的,绝不会让千年前的悲剧重演,不会因为手刃冰夷神的罪孽而耽误主儿的修行。 此刻她喜极而泣,可眼泪洗刷不净她满身的血污,刚从修罗场上回来,怕不会玷污了此处的圣洁? 由不得她思虑,姬罗预就站在了她面前,眼角也挂着泪,却并非因为激动。 那怒睁的双眼,满满的都是悲愤。 不明所以的月未央还在与她分享此刻的狂喜:“你看到了吗?我终于等到金光普照龙首峰……” 姬罗预不回应,却含泪扔给她一个东西,打断了她的话,砸在她脸上,不轻不重。 她怔忪,手里提着的龙头滚落,也将剑插在脚边,捡起了那个东西,是本命策,记录了东都百姓生死寿夭的命策。 “你从哪找到的?”凉意顿起,虽然她早知会有这一天,却不想来的如此之快。 姬罗预咬唇,极力压抑着自己的狂怒,但却无法掩饰悲从心起的绝望: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对吗?” ☆、第 36 章 金顶佛光普照,云霓漫天,彩霞如缎,就连南飞的雁子也绕着浮云塔盘旋。 千年际会,万里风云,一时之间,仿佛换了天地。 可众生之相,种种幻化,又怎可同日而语? 念他生如蚍蜉,如蝼蚁,为求大难不死,方可心生欢喜,感我大道紫光,教化芸芸,却别见生离,而悲从心起。 “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月净尊者佛音在耳,是对她的慈悲,也是对众生的怜悯。 金光闪在月未央的发梢衣角,有着刺骨的寒意,她的大限已至,命途前再无转机。 可让她放下屠刀的,从来都不是诸天神佛,而是血雨腥风过后,已经了却完全的执念。 罢了,罢了,再无牵挂。 她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姬罗预,望着她在暗室中拼命翻找的背影,于门外,站成了个失了魂的木桩子。 “我的呢?我的呢?我的呢?”姬罗预面无表情,不断重复着三个字,手下没有停,原本就不怎么整齐的暗室,此刻一片狼藉,那些扔了满地的命策,每一页都是一个生离死别的故事。 -- 第99页 “我的呢?”她回头,眼角挂着泪。 月未央不忍,轻叹道:“都说了,此处没有你的命策。” “为什么?” 月未央不答,难道要说你是特例,我无从下笔吗?这样的话此刻说出来无异于求饶,她不肯。 “原来,我竟这么不值一提,竟让执笔官惜墨至此。”执笔官三个字,尤为讽刺。 可是她却在命策上找到了段世清,找到了谢丞修,找到了姬玄玞,找到了祝闵恪,祝闵忱,找到了所有人…… 含着泪,她一字一句读过所有的判命诗,红着眼睛质问月未央。 “绯槿的死,是你安排的?” 月未央开口:“她命该如此。” “凭什么!”俯首,想起种种过往,仿佛早已有了答案,“秋来未败的凤仙,漫山遍野,原来都是你着意安排。我说呢,你素来不喜欢脂粉香花,怎么会在梦觉寺后留了那么一片花田,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阴谋。” 月未央不语。 她抹了下眼角的泪,苦笑:“所以,那夜我与段世清在梦觉寺的相遇,也是你刻意安排,我还当那日林中的兔子都疯了,疯了一般冲进梦觉寺,却只是为了给段世清的狗当饵,引他到此与我相见,对吧?” 月未央依旧不语。 “你为了促成这段姻缘,简直煞费苦心,不惜让我昏溺灵泉,可你根本就不知道,御柳卿他生性凉薄,不会救我,什么英雄救美的烂俗戏码都敢加在我身上,当我是有多低贱呢?亏得我却还将你当成救命恩人,即便你再嫌弃我的出身,我也没有对你怀恨半分!” 她捡起命策,指着祝闵恪的那一页,发白的指尖满是怨憎,说话间早已泣不成声:“借了祝闵恪的手,将我推下绊仙沟,又是为了牵线搭桥吧,你明知段世清会赶到,故而再次创造机缘,可你知道吗?沉下沼泽的时候我已经没命了,难道在你眼中,我的性命还不敌那段姻缘重要吗?” 月未央低眉颔首,只摇了摇头。 “祝孟桢的策子呢?” “撕了。” 她微怔,坐在满地凌乱的命策中四顾茫然:“为什么?事到如今何必遮掩呢?反正,我早就已经猜到了。” 月未央抬眉:“猜到何事?” “小泗的生母是祝孟桢对吧?当夜梦觉寺的祈愿牌也是你故意放的,是不是?我分明记得,进寺庙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祈愿牌,却不知段世清从何处得来,认出了祈愿牌上祝孟桢的字迹,知道了她私孕生子的事实,继而才推掉了与她的婚事。” 说罢她面无表情地鼓掌:“东都执笔,果然神妙,安排了一出一出的好戏,只为了将我推到他怀里,辛苦你费心筹谋了。想来当真可笑,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不敌你妙笔生花。” 看到月未央依旧默不作声,她怒从心起,“可惜,最终没能遂你心意,我到底没有嫁给段世清,枉顾你诸般算计。不好跟天|机宫交差吧?天|机宫明里暗里处处针对根本并不是因为你偷了地脉紫芝,而是因为你没能完成圣命,为了保住头上的乌纱,你可真是煞费苦心。” 月未央摇头,天|机宫对她来说算个屁。 “不是……”她想反驳,可却声如蚊蚋,不知从何处讲起。 “不是?那是什么,说呀。”她倒真想让月未央给个解释,狡辩也好,推脱也罢,最起码不会比现在更难受了。 “开始,我是想成全你和段世清,但后来,我发现你性情未改,并不似外界传言那般杨花心性,放荡不羁,这才想帮你……”月未央说得急了,前言不搭后语,听来确像是胡乱编造的理由。 “杨花心性,放荡不羁?”她打断道,“原来你自始至终都这样看我,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说!” 她浑身发抖,声嘶力竭的喝喊惊得月未央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在墙上,退无可退才敢直面她的愤怒。 “我是性情未改,可那又怎样,何曾脏了这佛门清静之地啊!既然你如此看我,为何要赠我琉璃灯?既然你如此看我,为何要留我夜宿扫羽轩?既然你如此看我,为何救我性命,将我安顿于梦觉寺?既然你如此看我,为何要在菩萨面前许我那样的承诺?既然你如此看我,为何……”为何要为她宽衣解带,同床共寝吗?可惜她此刻的委屈和悲愤翻江倒海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再不能多说一个字了。 月未央脱口而出的“性情未改”,竟让她狂恨如斯。 这误会可大了去了。 但月未央若要解释,必然要牵扯前世恩怨,她本不欲如此。 看到姬罗预痛哭失声,她心如刀绞,挽着袖间的帕子过去,却在还未触及之际,就被她无情打落。 那帕子上还沾着她曾经依恋的暗香,就这样悄然无声地落地,像入冬时最后一片叶子,褪去了相遇时春日朝阳满世浮华,也褪去了相偎时繁花似锦,炽烈的盛夏。 她目光微敛,僵硬的手停在半空。 姬罗预无动于衷,自个儿抹了眼泪,硬着心肠问道:“仙倌这是怎么了?不过手帕而已,这就受不了了?那次你可打翻了我辛苦为你熬的汤药呢,还把我赶下山去,半点情面不留,那时你可曾想到会有今天?”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月未央算尽加减乘除,却不料自己会有如此遭逢。 -- 第100页 “你当真恨我至此?” “恨!枉我那么信任你,你却次次骗我,将我蒙在鼓里,枉我那么喜欢你,你却步步为营,编排我的命运。” 她收手,起身,神色依旧风轻云淡:“也好。” 言罢,转身而去。 姬罗预惊诧地望着她的背影,末了都没有等来她想要的,她想听月未央说过往种种,皆为所迫,她想听月未央真心诚意地认错,对不起三个字就那么难吗? 为什么她就是不肯,何生她如此孤高又清冷的性情! “我原以为你待我会不同,没想到却也是凉薄至极!” 月未央止住了步子,却没有回头,且听着她在身后张狂的怒骂:“我之前被御柳卿利用,好不容易结束了十八世噩梦,自尽之后转世投胎,却又被你利用,我就是你们手中的棋子,你们凭什么编排别人的命运!执笔官了不起啊,算什么东西!” 月未央抬头,佛光万丈,可她却如身处牢笼,不见天日。 倏而轻笑,自嘲且无谓:对呀,我算什么东西?逆天改命,弑神杀生,能做的做了,不能做的也做了,苦海于我而言,没有彼岸。 合欢花落在庭前,丝丝缕缕染着枯黄,粘在她的鞋底,拂在她的袖上,又随着她身后的风,且住且行。 谁说落花无情? 说落花无情的人必定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无情,落花还有残红,人若无情,只剩漠然和怨憎。 崖望君风风火火赶回,于檐下撞见月未央时,并非察觉出她神色反常,反而喜上眉梢,连连道贺:“央央,看到没有,主儿成佛了,恭喜恭喜。” 月未央冷冷道:“主儿金身尚在梦觉寺,你何不前去道贺?” “我当然要先来给你道贺了,主儿功德圆满,添香侍者归位,西方梵天世界也有你一尊香位。今后,你终于不用窝在四面透风的扫羽轩了,东都这个地方,好虽好,但对你而言,仍算埋没了,位列诸佛之后可不要忘了我。” “成佛,不也是你心之所向?” 崖望君黯然:“我一方山灵而已,嗜杀成性,劣迹斑斑,登不得大雅之堂,入不了佛家慧眼,成佛这种事,想想就行了,当初不过是搪塞栖梧君的,但你不一样,你自始至终跟随在主儿身边,之前添香侍者的尊崇犹在,谁也抹杀不了你的功劳。” 月未央嗤笑:“说的好像主儿成佛了,天|机宫就会放过我似的。” “我知道,你为雪岁阑逆天改命,可说到底所作所为并未跳出命理因缘,天|机宫即便要找茬也决计挑不出毛病,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你偷盗地脉紫芝之事为难你,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将请罪书递到了天|机宫,好让他们知道,这罪过我扛下了,千万别谢我,只要你成佛之后别忘了我就行。” 说罢,难掩喜色,月未央真不想打击他。 “你还真是什么都敢,就不怕天|机宫为难你?” “我查过了,偷盗地脉紫芝不是大事,顶多受几道鞭刑了事,栖梧君飞升时挨了那么多道天劫都没死,我这才哪跟哪,再说,跟你在一起之后,我早就刀枪不入了,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 月未央轻叹:“也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不敌我魂飞魄散的罪过,我就不求你念着我了,每年清明上柱香即可。” 说完要走,却被崖望君拽住了袖子:“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谁要魂飞魄散?” 月未央波澜不惊地望着他,嘱托道:“往后不要随意替他人顶罪,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那人到底做了什么。” “那你现在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月未央幻化出的赤芒剑,星星点点血迹已发黑:“弑神的罪过,你可扛得住?” 他瞪大的双眼,满是惊恐错愕:“你不会真的杀了冰夷神吧?” “否则你以为大雨为何会停?冰夷神不知变通,我与他谈判未果,总要保全东都百姓的性命,所以只好杀了他。” “你疯了吧,我原以为你说笑的,怎么会……” “我债多不愁,”月未央冷冽的眼神扫过,生生打断了他的斥责,“偷盗地脉紫芝的罪过不妨也算给我,没必要连累他人替我受过。” “来不及了,请罪书已经递到了天|机宫,不过没关系,央央,即便要受苦,我也会陪着你。” 月未央也道:“没关系,等到审判的时候,我会找栖梧君作证,凤丘百位长老可都看见了是我偷的灵药。” “你何苦如此?” 她摘下崖望君的面具,吹落了上面的尘灰:“我这位添香侍者总爱惹麻烦,以后就由你侍奉主儿左右了,且等半年,你的修行只差区区半年,这半年你要好生侍奉在月净尊者座前,半年后,亦可佛光加身。” “那你呢?” “我?你就不用惦记了,往后山河迢迢,岁月遥遥,风是我,水是我,云是我,雨是我,箪食瓢饮是我,三千繁华也是我,就当你从未认识过我,就当我从未出现过。” “什么意思?刚认识你的时候就听不懂你说话,现在更不懂了。” “懂不懂无所谓,替我照顾好里面那位即可。”她眼神探向暗室,补充道,“她的修行我算过了,还差三年,三年过后会随你一道侍奉在月净尊者身侧,毕竟她曾经就是提灯侍者,主儿座前总该有她的位子。” -- 第101页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不知。” “该知道吗?” 月未央犹豫了片刻,忽然笑道:“没有什么该不该,看她开心了,若惹得她不开心,化成鬼我都会来找你的。” 说罢再不废话,转身离去了。 崖望君进了扫羽轩,正瞧见满地凌乱的命策,还有倒在命策中的姬罗预,他过去将人扶起,发现那双眼睛已经哭得红肿,泪痕混着胭脂凝在她脸上,斑驳狼狈。 她怎么会找到暗室里来呢? 看此情形,方才她二人定起了不小的争执。 他把姬罗预扶进偏室,妥妥放在了床上,回身去了梦觉寺。 短短几步之遥,他却想了很多,思绪如脱缰野马,飞度古今,横盖乾坤,他想成佛,可却从未想过佛究竟谓何。 以为一封请罪书递到天|机宫,为成全他人的功业而挡下过错,舍去小我才谓佛,可却不想月未央弑神之举,枉造杀孽是否也谓佛? 若是,为何她不能同主儿一道成佛,反而要接受惩罚? 若不是,她舍去的小我又有何价值? 救下东都百姓,万千生灵的功德又会算在谁的头上?千百年后,当人们论起那位粉身碎骨的添香侍者,又会有怎样的说辞? 几步之间,他做了一个决定。 梦觉寺,月净尊者金身尚在,浮云塔上至晚不见金光退散,似在等他。 他屈膝跪下,不知主儿能否听到他的求祷: “弟子拜见月净尊者。” 三个叩首之后,他才垂首而道,“时至今日我才发现,原来我并未堪破红尘机缘,也不曾领悟佛法的无边造化,浑浑噩噩度了有百年,这百年间,不知悲苦,不知淫乐,无怜悯众生之慈悲,无度化己身之觉悟,说起来仍是山间愚蒙未脱的顽石,难随尊者教化四方,故此,弟子愿留在东都,继续修行。” “地狱寒热,饿鬼饥渴,旁生愚痴,非天争斗,天人堕落,以及人道生老病死之苦无量无边,悲欢离合,当作如是观。” 他听得懂,主儿不过在告诉他,生老病死,六道轮回已苦,悲欢离合又算得了什么呢,别看不开了。 “弟子知道,尊者不想让我因一叶障目,困心止步,但我依旧想要留在东都城修行,了却挂碍,方能顿悟。” “可想清楚了?” 他毫不犹豫:“想清楚了。” 月净尊者低眉,金光渐隐,待到最后一抹光束消失于浮云塔,夜空恢复了原有的湛蓝,原来已经深夜了,四下却空荡寂寥,不见人影。 他跪在地上久久未起,脑袋空着什么也没想,可不知小泗探头探脑地过来,为何问道:“大猫,你怎么哭了?” ☆、第 37 章 北风越来越紧,像含了刀子似的,刮在人脸上又冷又疼。 扫羽轩的窗子年久失修,从缝隙中挤进的北风像鬼哭狼嚎,吵闹不说,还让屋内透着凛冬的干冷。 躺在床上的姬罗预,呼吸之间都有了白热气,她蜷缩在床角,紧裹着被子,可依旧止不住地发抖,忽而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探了探身侧,那床褥冷硬冰凉仿佛一张铁板。 试探的手缩了回来,没有找到想找的人,床上只有她自己。 她这才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混混沌沌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醒来后时节都换了。 浑身酸痛无力,筋骨快要散架的感觉,连下床都艰难,她扶着桌沿打开窗子透气,却被猛灌进的一阵风给扑得踉跄后退,这才乖乖爬去衣橱添了两件衣服,穿的还是月未央的。 扫羽轩寂静得可怕,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她回轩室看了,命策依旧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地,没有人收拾,从窗外透过的日光也和那日一样,清晰但不明朗,虽然她睡了很久很久,但感觉时间好似被冻结了。 来到梦觉寺,也没有什么动静,一路绕到菩提苑,才听到潺潺的水声,从寺后传过来的。 推开那扇门,又沿着石道走近灵泉,却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崖望君提着木桶出现在她身后,忽然两眼放光:“央央,你回来了?” 姬罗预回头,两人四目相对,才发现认错了人,他收敛了喜色,转而道:“醒了。” 姬罗预点了点头,知道他将自己认成了谁,随口问道:“她人呢?” 崖望君提桶正从灵泉中起水,听到她的问话手上动作顿了下:“走了。” “随主儿一道成佛去了吗?” 他点了点头。 “我睡了多久?” “三四天吧,记不太清了。” 已经三四天了,三四天她都没有回来过,难怪被褥如此冰凉。 崖望君撸起袖子,无奈道:“自从主儿成佛西去之后,龙首峰就失了灵脉,灵泉的水也凉了,前个还结了冰,根本养不活周围的瓜果,何况这些瓜果还是央央反季节种下的,更难活了。” 姬罗预探手进灵泉,果然冰凉刺骨,看来已经不能叫灵泉了,不过寻常山间清泓罢了。 “原先对这些瓜果她也曾宝贝得很,不料成佛而去之后竟不管不顾,果真凉薄,不过想想也是,不凉薄,何以成佛?” 崖望君不敢苟同:“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又是如何发现暗室的?” “你也知道暗室?你也早就知道她是东都执笔对吗?” -- 第102页 他冷着眼,点了点头。 姬罗预苦笑:“原来,只有我不知道,你们所有人都瞒着我,有意思吗?” 他没有回应,跟那时的月未央同样的态度。 “那夜,我听到轩室有动静,以为是她回来了,就起身去看,不曾想轩室却空无一人,动静是从那堵墙后传来的,可我却找不到进去的门,正自疑惑之际,正好有人从里面出来了,你猜是谁?”她眼神诡谲,再不见了先前的纯粹。 崖望君笑道:“自是央央。” 她摇头:“祁行,我四哥的心腹爪牙,虽然他蒙着面,但我依旧认得出来,更要命的是,当时,四哥就站在偏室门前,我至今都不能忘记,紫电自云中而来,刹那间的白光闪在他脸上,是何等的冷峻,幸好…我那时藏在门后,并没有与他正面相见,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发现暗室的,但借着他们未关的门,我才进去了。” 崖望君讶然:“扫羽轩进了生人?” 她轻笑:“你那两日为何不在?” 崖望君这才想起来,他那两日躲进洞里写什么请罪书去了,最后也没用上,还平白浪费了时间,没能守好扫羽轩,若非他玩忽职守,姬玄玞根本不可能闯进,姬罗预也不会发现,如今想来悔愧不已。 “都是我的错。” 姬罗预摇头:“不,她的错,她骗了我。” 她端坐在灵泉边沿,扶着青石的手猛然握紧,直接发白,透着刺骨的恨意。 崖望君苦笑:“没错,她骗了你,可你又何曾损失什么?你终究没有嫁给段世清,不是嘛。” “什么意思?” “想要逆天改命,总得付出点代价。” “逆天改命?”她冷笑,“想多了,她不会因为我得罪天机宫,我对她而言不过是向天机宫示好的棋子罢了,为了促成我和段世清的姻缘,她不惜牺牲了绯槿的性命,为了履行她执笔官的职责,她又牺牲了紫蔻的清白,借以激怒我,再利用我,杀了谢丞修,步步心机,甚为可怖。” 崖望君本想解释,谢丞修命不该绝,她不过是担心留他那条命会后患无穷,这才提前了结,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让她知道又如何呢?平添痛苦罢了,反正央央不会回来了。 “对了,你为什么没有随她一道成佛?”姬罗预不解。 “你知道的,清规戒律我没少破,此生怕与成佛无缘了,再说,西方梵天世界有什么好的,甚为无趣,不如守在龙首峰,能照顾这些瓜果。”实际上是碍于月未央的嘱托,要照顾姬罗预罢了。 姬罗预却说:“我恐怕不能陪你了,我想离开这个地方。” “你要下山?” “下山,但不回东都。” “那你要去何处?” 她轻叹:“这三四天来,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红衣白马,碧水黄沙,我走在一座四方城中,不知何时亦不知何处,可遥想我过往十八世,不曾见识过那样的地方,却不知为何会频频梦到。” “频频?” “没错,记得她把我从绊仙沟救回来时,我昏迷不醒,也做了同样的梦,我不知道这个梦,是不是我成为祸国妖妃前遗忘的前尘往事,我想去寻寻这个地方。” “我陪你。” 她惊讶:“你不是要照顾这些瓜果?” “瓜果不着急,有净涂和小泗呢,你若走丢了,可就难办了,正好你说的这个地方我好似听说过,传闻临近天竺的香至国就曾是黄沙一片,城是四方的,水是碧蓝的,那里也是主儿最初顿悟的地方。” “竟有如此巧合?” “巧?”崖望君仰躺在青石上,轻笑,“难道你就不曾怀疑过,所有巧合的背后都有必然的联系吗?”言罢,内心暗自对月未央道:天地良心,我可什么都没有道破,她自己回想起来的。 “那就走吧,这个地方一点人气儿都没有,我一刻也不想多待了。”尤其是看到凌乱的暗室,想起与月未央离别时的争吵,锥心般的难受。 崖望君起身,望着扫羽轩的方向:“只是不知道下任东都执笔是谁。” “任他是谁,不关我事,我在世人眼中已经死了,这里也没有我的命策,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有。” 崖望君点了点头,反正还有三年,就陪她走一遭吧,也算朝圣了,神通自然用不得,要一步一个脚印才行。 东都旧城,究竟是谁的世外桃源,谁的疗伤圣地? 洪难过后,满目疮痍,百具无人认领的腐尸堆在城外,活生生堆了个义庄出来,城中那些被冲垮的房屋亟待修建,还有破损的桥梁,以及被淹的菜田,包括姬罗预曾经的七里花田,皆成了泥沼。 姬玄玞一身孝服,穿戴皆为素缟,望着面目全非的七里花田,满目怅然。 有家臣过来通报,时辰到了,老夫人要出殡,他回头,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找几个人把栈前梨树架起来,许还能活。” “四爷,翁老说,预姑娘的这片花田,不必留了。” 姬老爷子在夫人去世之后,仿佛失去了支撑,原先对姬罗预的生死还抱有一丝希望,如今竟也全部凋零。 他犹豫了片刻,道:“父亲老了,以后家里的事,先来问过我。” “是。” 姬夫人的棺椁在家中停了七天,过了头七才能出殡,可今日,又恰逢汝宁王奉旨进城,赈灾接济,沉寂了多日的东都热闹了。 -- 第103页 大街上素白的纸钱一层叠着一层,今日这家出殡,明日那家埋人,没有消停的时候,姬家的哀乐一起,全城侧目,不少曾受过夫人恩惠的人开始自发地清理道路。 姬元锦随翁老走在队首,神色凄然,不住地向乡亲们点头道谢。 姬定桥,姬云灼和姬玄玞押在棺前,神色也极凝重,忽然,姬玄玞在人群中看到一个身影,面笼轻纱,如他一样,通体白衣。 那七天,连祝老先生都去姬家吊唁了,偏偏祝孟桢没有出现,此刻她却挤在人群里,眺望着这边。 姬玄玞瞅了眼几位哥哥,也往人群中走去,祝孟桢见他过来了,又退身在街旁的陋巷,引他过去。 好容易见了面,两人没有寒暄,祝孟桢只在解释:“这几日过去东安堂瞧病的人太多了,我走不脱,没能去老夫人面前上炷香,惭愧。” “不怪你,逝者已逝,你应当多为生者治病救命。只是……”他犹豫了半晌,难以开口,却不得不说,“母亲这一走,我要守孝三年,之前答应你的婚约怕要耽搁了。” 祝孟桢早想到了,只轻轻一笑:“没关系,我等你便是。” 姬玄玞心怀愧疚,磕磕绊绊交代道:“也不必为我守着,这三年间,你若改了心意,我定退而成全,不论你瞧上谁家公子,我都会为你张罗,在东都,我尚有几分薄面,到时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祝孟桢凝眉:“四爷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后悔了?”说罢冷笑,“我就知道,残花败柳之身,难许良人。”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害怕耽误了你,若你能等我,自然最好。” 祝孟桢叹道:“我说了,我会等你,此生唯你而已。” 姬玄玞没想到她竟如此直白,倒有些意外,良久才道:“委屈你了。” 祝孟桢觉察出他心神不宁,想以此安下他的心神,却不知他心神不宁的原因并非老夫人新丧,而是姬罗预的下落,那晚从扫羽轩出来,他就一直心神不宁,忽而想到了蛇王岭采药那日。 “对了,那夜在蛇王岭,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神龛?” 祝孟桢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四爷也瞧见了?那神龛怪异得很,我在想,大蟒常年盘踞于山顶,会不会就是在守着神龛。” 他摇了摇头:“这个不得而知,但神龛上记录的事情倒挺新奇,只不过那夜天色晦暗,大雨倾盆,我没有看清,可总觉得其上所书‘殒命绊仙沟’和‘十二道天雷’跟预儿有点关系。” “我也觉得奇怪,上面记录的文字好似暗合了东都近来的运势,先是蝗灾,后是水患,似乎有人在背后操纵一样,该不会东都也有执笔官吧?” “有关执笔官的传言我也略有耳闻,不过都是些怪力乱神罢了,不足为信。” “是么,那怎么解释神龛呢?”祝孟桢道,“东都人杰地灵,龙盘虎踞,连僧弥都能成佛,有执笔官也不奇怪,只是这位执笔官心肠似乎歹毒了些,论起来预姑娘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怎么就要了预姑娘的性命呢?” 姬玄玞将信将疑:“你说执笔官当真那么神,可以操纵他人命运?” “当然,一本命策在手,可翻云覆雨。” “命策?”他想起了那夜在梦觉寺扫羽轩所见,因为黑衣人回来禀报说在上面见到了预儿,所以他才带着祁行跑了一趟,可寺里除了三个和尚再无其他人,正准备打道回府之际,祁行却发现了个暗室,从外面的窗子进去的,走的不是门。 而他在外,并没有进去,只觉得偏室可疑,进去瞧了瞧,没什么值钱的物件,也没有人。 但祁行出来之后告诉过他,那个暗室藏着很多策子,上面有诗也有画,诗写的不知所云,画画得宛如涂鸦,可上面命理,阴阳,五行、八卦却十分复杂,似乎是只有算命的才会研究的杂籍。 该不会真的有执笔官坐镇东都吧。 “如果有执笔官的话,我倒想问问他,为何无缘无故要了预儿性命。” “实不相瞒。”祝孟桢忧心忡忡道,“那日我去龙首峰上的梦觉寺祈福,确实见到了位姑娘,她衣着穿戴不似山下人的扮相,上来直呼我的姓名,东都大雨连月不绝的消息也是她告诉我的,因为听了她的话,我这才回城中报信,虽然大雨没有连月,可两川的确泛了洪,淹了城,可见她所言非虚。” “她可自报家门了?” 祝孟桢眼中精芒闪过,透出诡诈的算计:“月未央。想来寺庙里怎么会无缘无故多出来个女子?她应该就是东都执笔了罢。” 祝孟桢所言的梦觉寺,祁行发现的暗室,还有,紫蔻提过,曾救了姑娘的山间女子,桩桩件件,勾勾缠缠……他忽然感觉头痛欲裂。 祝孟桢见他神色不对,连忙帮他揉着太阳穴,宽慰道:“四爷莫要劳心费神想这些虚无缥缈之事,当前还是安妥地把老夫人送走最要紧,出殡的队伍已经远了,四爷估计要自己赶赴回云山。” “我这就去。” 梦觉寺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藏了个活佛不说,竟还有位执笔官? 他向来不信鬼神,可祝孟桢说得头头是道,合情合理,竟叫人不得不信,况且,神龛上所记的文字他也亲眼所见,没有给他怀疑的余地。 他原以为,所谓因果报应,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不过都是用来约束人心的,好让人心存敬畏,少作恶多行善,岂料,果真有人在算计着因果报应,龙首峰上也真的有神明。 -- 第104页 简直匪夷所思。 可不论她是何方神圣,都不能无缘无故夺去预儿的性命,十二道天雷劈在绊仙沟,不给人留活口!算什么道理? 他于万千人头攒动之中遥望龙首峰,不见那日佛光,徒留千里云雾,万里烟瘴。 暗自打定了主意,定要去讨一个道理。 此时,正撞见汝宁王人马进城,招摇的牙旗列阵于城门东,一时之间,百姓紧急退散,官吏慌忙相迎。 好大的阵仗,他被堵在城中,眼下还出不去了。 身着金甲的老将危坐于高头大马之上,须发斑白但英姿不减当年,赤酱的脸色和骇人的刀疤满是征战杀伐的痕迹……汝宁王早些年间确实拿下了不少军功,可在他封王之际就交出了兵权,早就不是曾经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将军了,这次过来又是为着赈灾事宜,大可不必耍他的威风。 可他却坚持如此,睥睨的眼神扫过跪在眼前的官吏,声如洪钟: “听说,吾儿死了?” ☆、第 38 章 汝宁王作为赈灾钦使,携领大小官吏十余位还有数百亲兵堵着城门楼,将东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东都地方官从上到下一律跪在马前接旨,说来不过是赈灾的旨意,可这架势倒像是攻城来的,姿态之倨傲不言自明。 马蹄前府尹携众战战兢兢,抹了下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竟忘了去接旨,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回应,对他们而言,天边的皇帝也没有眼前的王爷吓人。 谢丞修怎么死的呢?除了段家没有人知道。 正当此时,从城门大道又过来一队人马,正要出城,哀乐喧天,浩浩荡荡,其架势完全不逊于刚出斌的姬家夫人。 且看为首一个段字,围观的百姓疑惑,给段伐阳夫妇补办的丧仪前几日就走完了,怎么段家又竖起了素白的幡子。 纸钱下雪似的铺天盖地而来,伴随着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声,让人压抑地喘不过气,段存熙携谢丞婉走在队前,段家五个女儿和段世清也都穿着素白的衣衫,吊着两只通红的眼睛随在其后。 那口雕花的红木棺椁里躺着的应该就是谢丞修了。 算起来,谢丞修死了有十几日之久,头七早就过了,可现在才出殡,不得不说段存熙用心太过刻意。 自从大水退去,回了城中之后,段存熙就命人日夜观望汝宁王的动向,算准了日子才决定今日出殡,撞上进城赈灾的汝宁王绝非偶然。 可她站在汝宁王面前时,却是那样的无辜,两只眼睛又红又肿,说起话来有气无力,那一跪,半个身子都塌下去了。 何其柔弱,楚楚可怜,刚才还哭得惊天动地,被谢丞婉扶起来时,声音沙哑到不忍听闻:“王爷,你怎么来了?”明知故问过后,又是嚎啕大哭。 汝宁王只手扶过她,确实生出了几分怜悯疼惜之意,本来还想兴师问罪,也按下不提,只问道:“这棺椁中的人可是修儿?” “其身不在,衣冠而已。”段存熙忍着眼泪,状似无骨,倚在汝宁王身上,含恨嗔怪道:“王爷,为何你现在才来?” 原本理直气壮的汝宁王听罢竟生出几许愧意来,分明刚刚还想责怪她为何没有照看好儿子,这倒好,被她先发制人了。 汝宁王将拳一握,问道:“谁,究竟是谁害死修儿的?” 这个儿子再不成器也终究是自己儿子,脸面不能不顾,此事定要查清楚不可。 谢丞婉戚哀哀跪下,请罪道:“是女儿不孝,没有照看好兄长,致使他从梦觉寺崖下跌落。” “梦觉寺?” 谢丞婉正欲解释,顾及时机不对,终没有开口。 可围观百姓却开始议论纷纷,有说谢丞修因为作恶多端被佛祖收了魂,这才跌下悬崖;有说菩萨幻化成美女,勾他跳了悬崖;还有人说,哪有什么菩萨化成的美女,分明是姬家预姑娘前来索命的。 “索命?又不是谢丞修害死她的。” “可谢丞修强要了她的侍女,别忘了,之前同样有这么一遭事,姬家怎么处置的,让谢丞修白衣娶亡妻啊,闹得满城风雨,如今预姑娘不在了,没有人做主,翁老竟含混而过,许是预姑娘在天有灵看不过眼了,这才亲自动的手。” 说罢,众人倒抽一口凉气,个个打着冷颤,却还要继续讲下去。 汝宁王自然没有功夫听他们的闲话,可混在人群中的姬玄玞听了个明明白白,民间传言大多夸大其词,但无风不起浪,那夜祁行回来也告诉过他,不止一个人见过姬罗预,就在梦觉寺,这其中必有蹊跷。 汝宁王秉持着先公后私的原则,放了送葬队伍出城,而他要先主持赈灾事宜,随后才能在自己儿子的衣冠冢前略尽哀思,没有办法,如今他的身份不仅是谢丞修的父王,还是东都城的赈灾钦使。 今日之事成了城中百姓的谈资,街头巷尾无不议论梦觉寺的邪乎,吃饱饭没事干的人都说要上去瞧瞧,就算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也不枉白走这一趟,毕竟那里可出了个活佛,求神拜佛是最灵不过的。 都想上去,可都畏惧梦觉寺有猛虎盘踞的传言,因此逡巡不前。 这两日汝宁王睡得极不安稳,梦里都在闹鬼,东都这个地方,他向来不喜欢,当初段存熙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回乡,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一次也没过来看过。 -- 第105页 处理完公务之后,他就住在了段家私宅,细细听完了谢丞婉的供述,越发觉得梦觉寺不简单。 谢丞婉说来也算心宽的,可自从兄长掉下崖去之后,她一直深陷自责之中无法自拔,如今父王过来了,负罪感更重了。 她一直在求父王原谅,汝宁王知道,此事必有蹊跷,怪不到她头上,因此也没有多加指责,反而安抚道:“生死有命,你也奈何不了。”说罢摸了摸她的头,像小时候一样。 谢丞婉跪在他脚前,擦着眼泪,有自责,有愧疚,也有和父亲重逢时的喜悦,百感交集。 段存熙透亮的眼神来回游走在父女之间,来回盘算着可能翻身的时机要到了。 谢丞修的死对她而言没有丝毫悲痛是假的,可如果能借此翻身,再回王府也无不可,尤其是谢丞婉,深得王爷喜爱,甚至兄长的死都不能动摇她半分。 “那个寺庙当真如此怪异?” 段存熙收回心神,道:“以前只听说那寺庙邪性,夜半婴啼,虎伥作恶,女鬼求愿等等流言数不胜数,这几年也鲜有人至,可前几日,竟从龙首峰上升出道金光来,天上登时出现了两个太阳,雨停了,云散了,水也退了,都说那山上有活佛,保佑东都百姓大难不死。” “一派胡言。”汝宁王怒极,“怪力乱神之徒应乱棍打死,以儆效尤!只有朝廷才能保佑百姓大难不死,只有朝廷才能保佑东都安享太平,凭他什么活佛能有呼风唤雨之能?若真如此,大雨怎会倾盆而至?怎会淹了东都千里城郭?又怎会生灵涂炭,浮尸遍野?” “王爷,慎言,东都山环水绕,又有龙脉倚傍,不是寻常地界,若说看不见的神明邪灵确实不知虚实,但蛇王岭上的赤蟒却真实存在,那样的灵兽守在山巅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传闻早就有之,如今圣姑上山取药,又遇到了那个东西,若说上面什么都没有,您信吗?” “圣姑?”他凝眉,蓦然想了什么,“就是祝如诲的姑娘?” “没错,王爷也有所耳闻吗?” “祝如诲,神医名声在外,亦颇有能耐,原先我行军西南,正赶上当地时疫,三日之内全军尽染,眼看大战在即,我心急如焚之际,恰逢此人在西南行医,就被押来了我帐前,我未及开口他便知所为何事,丢了几味药下井之后,第二天全军症状果然好转,我正欲行嘉奖呢,他却转身不见了,你知道,我素来瞧不上文人,清高无用,但对他,我颇有几分敬意。” “如此听来,确实是祝老先生的行事风格,他女儿祝孟桢不仅承继了他的衣钵,也承继了他的风骨,说起来不过与婉儿一般大小,却因为妙手仁心被东都百姓奉为圣姑。” “你说她见到了大蟒?” “不错,当时东都百姓聚于含翠巅避险,饭食生冷又兼睡卧潮湿,不少人得了猩红热,姬家夫人就是因此丧命的,甚为可怖,但束手无策,而她当此危难之时,冒死独上蛇王岭求药,带回的药草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可她也因此受了重伤,半条命都没了,本来看那伤势都活不了的,可不知为何最后竟痊愈了,可能天公垂怜吧,念她治病救人,积德行善,不忍心要了她的命。” “明日吧,传她过来,我有话要问她,如果祝老爷子腿脚方便的话,也一并过来,我好当面道谢。” 段存熙面有难色:“怕她不肯进段府呢。” “为何?” 她将祝孟桢和段世清的恩怨讲过,当然不能说段世清凉薄,自然是姬家姑娘勾引在先,借此将过错撇得一干二净。 汝宁王会意,正不知如何处置时,谢丞婉道:“可传信祝家,说三姐挂念,圣姑必至。” 也对,三姑娘段临湘终年缠绵病榻,一直都由圣姑照看,如果是三姑娘传信,她不会推辞,如此方解燃眉之急。 翌日,祝孟桢独自前来,并没有带祝老先生。 可祝老先生知道汝宁王之意,所以特地写了封信予以回绝,大致意思就是治病救人乃医家本分,当年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更何况那些士卒舍身忘死是为保家卫国呢,匹夫尚且有责,莫提他这游医了。 有了这封书信,汝宁王对祝老先生的钦佩之意翻涨,连带着对祝孟桢都另眼相看了,更别提祝孟桢在东都百姓遇难时舍身忘死之义举,简直就是活菩萨。 祝孟桢还未开口呢,他就先予了三分颜色,将其视为座上宾。 可祝孟桢接下来说的话却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蛇王岭上的神龛,梦觉寺里的执笔官,这已是难以置信,可更难以置信的是她接下来说的话。 “王爷有没有想过,飞蝗袭城,水淹东都并非天灾人祸,而是有人故意为之呢?” “什么意思?”汝宁王凝眉,越听越玄乎。 “那夜,我冒死上了蛇王岭,借着闪电刹那的火光,在神龛上发现了些有意思的事情。东都执笔偷了凤丘灵药,大伤凤凰元灵,凤凰乃百禽之王,百禽乃飞蝗之天敌,没有百禽协助,万亩良田自然沦为飞蝗齿下之物。” “那水淹东都呢?” 祝孟桢笑道:“王爷,您可知道,下元大雨连月不绝,下元节水神解厄,民间自有设斋建醮的习俗,可我听说,水官洞阴大帝不吃凡人的香火,要的是执笔官的求祷,如果执笔官没有求祷,那么水官走,水神至,到时大雨连月不绝。” -- 第106页 此话得亏是从她口中说出来,否则任凭其他谁,汝宁王都会视其为妖言惑众,继而乱棍打死。 祝老先生的那封书信算是为祝孟桢投了张护身符,不仅如此,因为她是真的见过神龛的人,所以汝宁王竟也开始试着相信。 “可所言无凭,我如何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祝孟桢道:“王爷亲上龙首峰一看便知,反正令公子殒命梦觉寺,您总要上去的。” 汝宁王这才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代本王向祝老先生问安。” 如此,送走了祝孟桢。 祝孟桢出去的时候,谢丞婉一直盯着她瞧,段存熙问道:“人都走了,有什么可看的。” “娘,父王传唤她时,可说的是三姐挂念,想约她会诊?” “不错,有何不妥?” “没有,我只是奇怪,为何前来会诊,圣姑却没有带药箱呢?” 如果会诊的话,她肯定会带药箱,既然没有带,就说明她其实知道此番前来不是会诊的,就是汝宁王想要问话,所以她方才说的那些,也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祝孟桢的心思深如渊沼,非常人能及,谢丞婉打了个冷颤。 “看来必须要去趟梦觉寺了,本王倒要瞧瞧,究竟有什么古怪!” 汝宁王全城张贴告示,择了个日子要上龙首峰,探明飞蝗袭城和水淹东都之始末因果,在此之前禁止造谣生事,违反禁令者乱棍打死。 东都哗然,汝宁王要亲上龙首峰,究竟是为了查明东都劫难的始末因果,还是为了查明他儿子的死因呢?大家心知肚明。 不过,倒是可以随大流上山瞧瞧,瞧瞧那山上到底有什么邪乎的,正好他们想去又不敢去,有汝宁王坐镇,若真有什么邪祟,也不敢造次。 久经沙场的人,在平民眼中就是修罗场上身经百战的神,没有什么镇不住的。 姬家宅子也收到了消息,翁老腿脚不便,这趟显然去不了了,锦爷,桥二爷和玞四爷倒是好奇得很,都准备上去一探究竟。 可是他们不知道,在此之前,祝孟桢已经去过一次了,除了梦觉寺一大一小两个沙弥之外,扫羽轩已经空无一人,她窃笑之后,默默撕下了命策一页。 是日,东都百姓自发成军,跟随汝宁王前去龙首峰,其势若长军千里,直捣黄龙。 梦觉寺的千年隐秘怕瞒不过今日了。 执笔官不同于其他神佛,他们没有香火供奉,并非因其位处末流,其身不足以修庙设坛,只因他们手中朱笔关乎一方百姓生死命数,落笔之间可定福祸寿夭。 如果他们行踪被世人所知,祸患缠身者难免会不依不饶,福禄双全者难保不会得寸进尺,他们一双凡尘之眼,看不到前世,不算计因果,极尽自私又疯狂贪婪,想要强取豪夺,又想要消灾弥祸,可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所以执笔官注定是不能被世人所知的仙职。 如来面前焚香,那香伴着的都是夙愿,菩萨面前焚香,那香伴着的全是祈祷,香火供奉有什么好的,来见你的都是怀有目的的,没有目的谁会求神拜佛?没有目的点香做什么? 可若你告诉他们,因果相循,报应不爽,即使在佛前点了香,所求也难以达成,大多数人既不会接受,也不会认命,更不会悔过,他们会把所有的错,都归在别人身上。 人性罢了。 东都大劫过后,百废待兴,田里庄稼没了,圈里牛羊死了,开铺子的铺子毁了,做生意的生意砸了,他们本该踏踏实实整治家业,重新操持起自己的日子,可却指望着朝廷接济,朝廷接济不够了,又指望着龙首峰的活佛能够再次大显神通。 没错,好多人带了香火上山。 求财的,求子的,求姻缘的,求长寿的,更有甚者求死而复生的…… 可笑至极。 梦觉寺净涂和净泗早早就得知了山下的消息,此刻闭门不出,更别说开门相迎了,梦觉寺的大门是汝宁王命人撞开的,从前庭到后院都被搜了个遍,可什么都没有发现。 正当身后百姓慌忙求神拜佛之际,有人通报,说在梦觉寺旁,还有个院子,破陋的牌匾上依稀能看出来个“扫羽轩”。 汝宁王率领大队人马掉头出去了,后面还跟着姬家,祝家和段家的人。 小小的扫羽轩,哪能挤得下?不知是谁踢掉了破旧的门槛,惹得月未央一阵心疼。 “哎呦呦喂,都说了要轻些。” 此刻她身处堕天堰,两只手臂被反绑在后,双膝跪地,一袭青衣染着黑红的血迹。 并非她自己的血迹,而是提着冰夷神的龙头过来认罪时染上的,嚣张至极。 破军星君横眉在侧,通天幻境直达东都梦觉寺,像是在空中撕开了偌大一个口子,将那边的景象完全倒映过来,就是要让月未央看着,让她知道,梦觉寺如今是什么光景,扫羽轩又被多少人践踏过。 月未央打量着他脸上得意的笑,面无表情道:“星君,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此一来,继任执笔官很难做呀。” “这就不用你担心了,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的安危吧。” 月未央当然不会担心谁会是接下来的东都执笔,可她担心,那被践踏的扫羽轩里还有没有人,姬罗预?崖望君? 最好一个都不在。 她原本还想看个仔细,破军就收了通天幻境,急不可待地宣读了罪诏,无非就是控诉月未央弑神的罪行,无甚新鲜。 -- 第107页 “月未央,你当时杀上堕天堰,可想到会有今天?” 月未央抬眉,瞧着他不可一世的嘴脸:“千年来,我算的就是因果报应,当然想到了。” “可曾后悔?” 她点点头:“说后悔嘛,确实有那么一点……后悔当时没有砍下你的狗头,倒可以省掉此后诸多麻烦。” “放肆,事到如今,你竟还敢嚣张!原本我想着法外开恩让你自己选个死法,看来没必要了。” 说罢,随手就扔出了行刑签子:“时辰到,动手吧!” ☆、第 39 章 东都城的浩劫已经结束,而梦觉寺的浩劫才刚刚开始。 扫羽轩内发现了个暗室,暗室之内有竹简古卷,黄页古籍,满满当当堆在书架上,罗列整齐,显然被人悉心整理过,案前停着朱笔,其上“月未央”三个字刻字格外显眼,旁边的砚台已经洗干净,可上面仍残留着丝丝缕缕绯红的痕迹,是朱砂。 翻开卷卷命策,诗画具在,诗篇没有名目,画也不知何意,可有心者总能从中看出端倪。 祝孟桢将砚台湿了水,朱笔轻点,又圈在命策上,将散落在其中的姓和名勾出来,汝宁王还有诸位世家子弟这才开了眼界,原来自己的命运当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段世清瞧着自己的命策,不明所以,上面写着什么“冷眼算尽他人命,却负月净案前灯;金羽孤鸿临末世,恩未分明怨未清。”其中“世”和“清”都被祝孟桢给圈出来了。 可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他递到二姐跟前,二姐瞧过,也不明白,这诗说的不像他,倒像是个算命的,案前灯也不知指谁,怎么就负了她了,金羽孤鸿更不知道说的什么,最后一句倒好理解,可反倒不知是什么意思了。 看着命策上的留白,段世清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二姐,我觉得这诗像没写完,似乎还有下阕。” “不错,判命诗该有始有终才对,你这首似乎只交代了因起,却没有交代果报。” 确实都能找到自己的命策,可能不能读懂又是另一回事了,其晦涩程度完全在众人接受能力之外。姬、段两家本就不是书香门第,看这样的文字对他们来说却是难为人,祝家还好些,可祝孟桢却不能说太多,毕竟段世清的命策不同于常人。 这其中唯一理解起来毫不费力的判命诗,当数谢丞修的了。 连汝宁王此等重武轻文,久经沙场之人都瞧得明明白白,阅尽之后他合上命策,那脸都绿了。 朽木不才难丞弼,金顶颓垣莫修葺; 白骨坟前闹风月,温柔富贵烟云去; 阴阳不问有无情,丧乐为迎已亡妻; 纵死甘赴裙下臣,美色如刀也难弃。 生而为朽木,死也葬美色,满篇混世糊涂账,丢尽了父母亲族的脸面,这人终是死了,若不死,此刻也要抽他的筋,扒他的皮。 段存熙扶着汝宁王,用帕子正为他拭汗,却被他推了过去:“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她也委屈,哭诉起来没完没了,汝宁王头疼,再不理会。 在场众人急的急,恼的恼,喜的喜,忧的忧,也不知这命策改得改不得。 姬元锦提议将自家的策子都带回去,却遭到了祝孟桢的反驳,说什么命策这种东西,看过已是泄露天机,又怎可好私藏。 众所周知,命不能算,越算越薄,寿不能算,越算越短,自古以来算尽他人命运休咎之术师,哪个不是短命横死,又有谁能寿终正寝?与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打交道,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无论是旁人的还是自己的。 命策看过之后当忘了,更别提要自己带回去。 汝宁王素来不信邪,可这种东西的存在无疑不是在挑战他的权威,自己戎马半生征战杀伐所得来的江山,竟是他人笔下的只言片语,墨迹斑斑,谁能忍? 原来这一生,竟当提心木偶一样活着了。 他命人将满室的命策扔出门外,另起了一把火。 “把这些命策给本王烧个干净。” 祝孟桢冒死跪在命策前,求道:“王爷,不可。” 姬玄玞也跟着跪下了:“王爷,此事尚未查明,这些东西也不知烧得烧不得,别再惹得天怒人怨,可就不止飞蝗袭城,水淹东都那么简单了。” 众人也都跪下,异口同声求道:“王爷,不可!” 汝宁王冷笑:“我命由我,不由鬼神!这些东西惑人至深,害人不浅,若不一把火烧干净了,难保不会留给居心叵测之人,可你们呢,怕遭天谴不忍毁之,难道就不怕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他口中的居心叵测之人,大抵指的就是上任执笔官。 但谢丞婉也说了:“父王三思,想来执笔仙职若真存在,也不止在东都一处,九州四海无一例外,诸如福德正神一流,匡正天地,消灾弭祸,保佑一方水土风调雨顺,若贸然毁之,必受天谴,蛇王岭上的神龛亦然。” “不毁,谁来接管?”汝宁王睥睨的眼神扫过众人,满目不屑,既然都相信这是折损阴德的差事,必然没有人肯接,这些东西若无人接管,还不如毁了一了百了。 庭下噤若寒蝉,互相递着眼神,却没个结果。 汝宁王冷哼过后,一声令下,命人扔了火把,十几个火把扑向书山,那些古籍沾火就着,熊熊烈火有北风催着越发张狂,烤得人脸通红灼热,浓烟卷着尘屑飞得到处都是,众人纷纷捂住口鼻。 -- 第108页 真给烧了。 常年征战杀伐,他早已是铁石心肠,才不管会因此造下多大的罪孽。 众人惊诧,姬玄玞的手捂在膝上都已发烫,眼睁睁看着命策化为灰烬而无能为力。 方才在暗室翻找命策的时候,有三个人的并没有找到,其中一个是祝孟桢,一个是祝闵恪,祝老先生和祝闵忱的倒是都找到了,他原本想等事后问个究竟,如今却被汝宁王一把火烧了,纵使其中有怪异之处,今也无从查起。 还有一个就是姬罗预,方才他连自己的命策都来不及找,先找姬罗预的,可找到最后都没有找到,奇怪得很。 疑惑,担忧,惊惧种种情绪仿佛化不开的霜雪凝在他脸上,被祝孟桢瞧出来了:“四爷在顾忌什么?” 姬玄玞摇了摇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祝孟桢嘴角扬起似有若无的笑意,当即高喊:“王爷,不能烧。” 众人目光聚拢而来,连跪在她身侧的姬玄玞都吓得一怔,她不卑不亢站起,对阶前行礼道:“王爷,命策记录了东都百姓生死寿夭,不能烧。” “你方才为何不说?” 祝孟桢避而不答,只躬身道:“命策虽玄而未定,查而不明,但确实非寻常之物,贸然毁之怕遭天谴,知道王爷身正心直,光明磊落,又久经沙场,鬼神无惧,但唯恐损了福荫,报应在子孙,而非当下,亦难得见,因此不得不顾忌着些,依孟桢看来,王爷不如找个公信之人托付命策,上可定福祸,下可安民心。” “圣姑说的容易,公信之人可不好找,要不屈权淫,不谋私利,不惧福祸,不患得失,在东都谁能做得到呢?” 祝孟桢不言,只俯身站在那里,便成了众人目光所击的活靶,还不够明显吗? 姬玄玞似乎读懂了她的眼神,知道她的觉悟非同凡俗,此次怕又要力挽狂澜,舍己为人,虽然疼惜她却也愿助她一臂之力,于是抱拳道:“王爷所说之人,东都不是没有,算起来,唯圣姑一人而已。” 祝孟桢的确是最合适的。 她救死扶伤的功德在前,没有人不感念她的恩情,勇当大任的举止在后,没有人不敬佩她的牺牲,对她自己而言,她既达到了目的,又赚足了人心,可谓一举两得。 姬玄玞的威信不容置疑,很快就有人跟从响应,王爷本身也对祝家印象极好,他当然同意,只是不知圣姑的意思:“圣姑意下如何?” 她不加推辞,斩钉截铁道:“孟桢愿领东都执笔!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你就不怕折损阴德?”他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可难保后世子孙也如他这般命硬,报应这个东西,谁能说得清。他命人提桶取水,扑下了烈火,还好,命策尚留一半。 祝孟桢顺水推舟,道:“王爷有所不知,我自十二岁坐馆行医,如今已有十年之久,救死扶伤不计其数,东都百姓抬举,称我为圣姑,我自知德不配位,愧对东都父老,至于损阴德嘛,自打我应了这声圣姑起,就已经在所难免了,这些命策堆在此处,不能毁不能留,惹人敬也惹人畏,难办至极,不如交由我接管。” “你可想清楚了?”汝宁王再次确认。 祝孟桢点了点头:“损阴德我不怕,怕只怕掌不好这命策。” 汝宁王再愚氓,也不会听不出她的意思,她想要王权加持! 这些命策放在谁手里都烫手,因为所有人都各怀私心,既害怕折损阴德,又想要逆天改命,若真论起来,这背后牵扯的利害可大了去了。 因此所选之人不仅要持心以正,秉心以公,所有人都信得过,更需要王权亲命,如此方能安定长久。 汝宁王侧身,请她至身侧站定,对阶下众人道:“本王亲命圣姑接任东都执笔,可有谁反对?” 祝孟桢人心所向又有汝宁王权威加持,相信没有人会反对。 阶下果然雅雀无声,不知谁带头喊了句:“圣姑接管命策,我们自然放心。”随后,众人纷纷应和。 她端着身子,站在高台上,双眼微眯,嘴角带笑,满是春风得意,俯视阶下人头攒动,享受着排山倒海而来的呼喊和拥戴,顿觉身后似有万丈光芒。 现在,她觉得,有没有仙籍都不重要,是不是长生不死也无甚关紧,她要的,只是此时此刻。 至于月未央就更不用担心了,月净尊者功德圆满位列诸佛,月未央作为添香侍者,必然要跟随西去,自当卸下执笔官之职。 况且,对执笔官来说,手中朱笔犹如己身性命一样重要,她竟撇下朱笔而去,可见不会回来了,对她继任东都执笔构不成任何威胁。 可她不知道的是,月未央虽然没有威胁了,但姬罗预总会回来的,不,是雪岁阑! 世事难料,能得意且得意吧。 “感念诸位推举,孟桢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负诸位所托。”她神色凝重,似临危受命,可心下却狂喜非常,已经迫不及待要取过朱笔,翻云覆雨了。 以后的东都,就是她祝孟桢的天下。 倨傲的眼神扫过众人,正自得意时,却在不经意间瞧见了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让她脸色微僵,渐渐收敛了笑容,那人玉面清风,没有跟从众人狂呼,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静默。 时方旭,金笔御使! 他怎么来了? -- 第109页 时方旭拱手,似在恭喜她,可直至转身离开,他都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不知道天机宫是什么意思,她愣住了,从头凉到脚。 待到所有人都退去之后,她也没走,将命策一本一本地摊开晾着,被火烧掉的救不回了,那些被水给打湿了的尚且还能看清字迹,晾晒后或可能用。 姬玄玞本想陪着她,但他们未曾行婚,孤男寡女同处未免遭人诟病,为着她的清誉着想,姬玄玞也离开了,孤零零昏暗暗的扫羽轩只剩她一人。 皓月当空,看着月影下破旧的椽梁,她正在想要如何修缮,未曾注意门外转进了一个人影。 那人笑道:“头回见到晒月亮的,你这命策是给人看的还是给鬼看的?” 祝孟桢蓦然惊起,抬头看时,发现时方旭又回来了。 金笔御使自有金笔御使的威仪,她慌忙起身行礼:“见过金笔御使。” 时方旭笑得更深了:“不错,还记得我,看来月未央撕了你的命策倒是个明知的选择。” “你知道了?” “也只有你不知道罢了,我来东都不止一日两日了。”他踱步轩室,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没有姬罗预拿着扫帚把他往外赶,倒自在得很。 “起身吧,别跪着了。”看着祝孟桢尚在行礼,他叹道,“月未央若是有你一半恭谨,也不至于如此。” “月未央是添香侍者,身份尊崇,担任东都执笔不过权宜之计,自然不会如我这般恭谨,如今她身复原位,可喜可贺,但东都不能没有执笔官,所以我才斗胆自领其职,可不知天机宫是何旨意?还请金笔御使示下。”说罢又跪那了。 时方旭无奈道:“在我这,没有那么多规矩,若你爱跪就跪着吧,反正我此番过来也是为了给你行礼加封,廉贞星君的旨意,赐你朱笔宝册,以后东都由你接管了。” 如此重大的事情从他口中道出,怎么如此云淡风轻,却像开玩笑一样。 “真的吗?” “我都亲自过来了还能有假?但你未免太心急了些。”他提点道,“我知道你早就属意东都执笔一职,等不到天机宫安排,也担心天机宫的安排非你所愿,故而将此隐秘闹得人尽皆知,虽然最终你赢了,人心所向推举你成了东都执笔,但你可曾想过以后该怎么办?” 私心被他看穿,祝孟桢脸上难免挂不住,只能搪塞道:“月未央怎么办的我就怎么办,秉公办事,谁又能奈我何?” 时方旭听罢哭笑不得:“你当真不知道月未央的所作所为?竟还要效仿,她被斩首于阴河堕天堰,你难道也想如此?” “什么?”祝孟桢惊诧,“她不是随月净尊者成佛西去了嘛,这样的玩笑可开不得,御使自重。” 时方旭叹道:“她为了逆天改命,不惜偷盗地脉紫芝,这才有了后来的飞蝗袭城,又在请凤丘栖梧君出面相救之际,耽搁了下元节修斋设醮,所以才会水淹东都。” “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斩首啊!” “对,不至于,但她为了救东都百姓免于洪涝之灾,杀了冰夷神。” “弑神?她如何敢!” 时方旭摇头:“你不了解她,这世间没有她不敢的!你可不要跟她学,否则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祝孟桢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代价也太大了,她究竟在为谁逆天改命?” 时方旭犹豫片刻,终究没有道破:“总之,今后你要好自为之,千万不要步她的后尘,否则,朱笔宝册我能给你,也能夺去,明白了吗?” “明白。” “对了,月未央的朱笔呢?我要带走。” “她人都没了,御使要朱笔何用?” 时方旭抄起案前朱笔,转动笔杆,让窗下莹润的月光勾勒出笔头刻字的全貌,深深浅浅,不甚用心,当时月未央根本看不起东都执笔一职,给她的朱笔她也潦草刻下自己的名字,却不料,此笔一握,便是千年。 段世清的转生痣未点,这支笔留着尚有用处,他收进了袖中,又交代了两句,这才转身离开。 祝孟桢却追出来,问他了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敢问御使,执笔官可要戒去七情六欲,卸任之前不可婚丧嫁娶?既然如此,廉贞星君为何会同意我接任东都执笔?” 他头也不回,答道:“天机宫从无此规定。” “那为何执笔官皆是如此?” 他于月下回首,凝眉而笑,凄然彷徨,似又想起了谁:“我也不知道,反正那些舍不下七情六欲的,也都罢免退隐了,你且好自为之吧。” ☆、第 40 章 阴河千里堕天堰,不知是满江赤红染了天,还是长空如血映了河,满目的壮烈。 如果不是寒刀雪刃之下那道炸裂的佛光,破军不敢相信,等了那么久的审判终究枉费了。 连月未央自己都觉不可思议,但明明碎裂的声音就在耳畔,刹那过后,断掉的不是她的脖颈,而是架在脖颈上冰凉的刀刃,她晃了晃脑袋,未察觉有何异常。 除了武曲,破军,廉贞三位监斩官,还有八百天机宫卫,九千捍河戍族,眼睁睁见证了当下一幕。 月未央嗤笑:“这刀,不行啊,有没有再硬点的?” 破军忍无可忍:“休要猖狂!被锁魂链缚着竟还不老实,说,使了什么手段?” -- 第110页 “你也知道我被锁魂链缚着,灵力尽失,还能使什么手段?”月未央别过脸去,一甩如水的三千青丝,微微抬首,露出清俏的侧脸,斜睨着在场诸神,目光中掩藏不住的狷狂,倨傲。 “再不换把硬点的刀,天机宫颜面何存?” “你!”破军拍案而起,怒发冲冠的模样恨不得要徒手把她脑袋拧下来,饶是武曲,廉贞苦心阻拦,他也不顾,亮出了自己的兵刃,天斗七曜。 天斗七曜没有刀刃,却无处不是刀刃,七星宝珠接连成线,耀眼刺目,这把刀尘封许久,如今重现锋芒,连千里堕天堰上血色的长空都被渡上了炫目的华彩,宫卫戍族都直呼开了眼了。 可月未央却冷冷道了三个字。 “花架子。” 看得出来她是真想死,也看得出来破军是真急了。 他径直走上刑场,当着月未央的面弹了下刀身,声音清亮:“这把刀渴血,斩首过后滴血不沾,可喜欢?” 月未央眉眼上抬,面无表情道:“请吧。” 破军冷哼,起身啐了一口,紧接着手起刀落…… 电光火石间,金光再次乍现,这次月未央依旧没死成,可天斗七曜也没断,只是随着砰然一声响,被弹出去老远老远。 破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发红的掌心还有远处的宝刀,满脸惊愕。 监斩席,廉贞皱眉,暗暗问道:“可看清楚了?” 武曲倒抽一口凉气,肃然地点了点头:“看清楚了,卍字金印,胜义无生。” “月净尊者纵然成佛,也要护她周全。” “这人,杀不得了。” 这次连月未央自己都看清楚了,行刑台高,可临水而观,黑红的河水照得出她的落魄狼狈,也照得出她的视死如归,更照得出方才那道金光闪过之时,在她的额头上,蓦然出现了个“卍”字佛印。 那一刹那,天地为之暗然。 直至现在,她都感觉灼热未退。 有佛印加持,没有人可以夺她的性命,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月净尊者何时在她额前加了佛印? 许是成佛那日,他背倚三千青灯给她的最后赠礼,也或许,是在成佛之后清算功德给她的怜悯与加持。 心绪太乱,已经想不清楚,理不明白了。 但她终于理解分别时,尊者赠与她的十二个字:“此去修罗地狱,且自好生顾惜。” 当时她满脑子都是魂飞魄散,哪里敢奢望自己还能活命呢? 想到此处,她心口闷着疼,险些止住了呼吸,眼睛蒙上了一层又一层模糊的泪影,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仿佛真的死过,却又重生般,于万念俱灰之下拨云见月,拖着疼痛难忍的赴死之躯横渡彼岸。 濒死前,她未曾有过忏悔,重生后,方才有了顿悟。 讽刺。 堕天堰哗然,说起来月未央曾经也是添香侍者,永享佛堂香火的,并非寻常的神衔,怎可想杀就杀? “不杀了她,冰夷神的命谁来赎?”破军目眦尽裂,抽动的嘴角满是不忿。 武曲脸色阴晦,杀是肯定杀不了的,可也不能饶过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但看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登时不知该怎么办了。 想了想,最后道:“不如押她入幽冥绝狱,永受红莲业火焚身之刑,任其自生自灭。” 也是个办法,幽冥绝狱那地方有进无出,进去跟死了没区别,世间从此再无此人了。 “不可!” 时方旭不知何时过来的,当即打断了他们的决策。 此次行刑没有金笔御使到场,他是唯一一个,而且是不请自来的。 在三位星君面前略行了参拜礼,他正想起身,却被廉贞斥责的话语给压下去了。 “我当你是来请罪的。” 他半弯的腿又跪下:“是来请罪的,但也是来出谋划策的。” “说来听听。” “月净尊者成佛之日,曾在如来座前赠与添香侍者不死金印,意在保全其身永生不灭,且命其忏悔赎罪,以此残躯长守阴河,拣尽白骨,渡尽魂魄,无所终期,无所止息,直至白骨拣净,阴河流清为止。 我原本想要及早禀报,却被东都琐事耽搁许久,请星君恕罪。” “这真的是月净尊者所托?” “千真万确。” “可有真凭实据?” “并无。” 他回答得倒是理直气壮,连月未央都差点信了。 三位星君将信将疑,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毕竟月净尊者的脸面不能不给,可这也太轻饶了吧,他们觉得便宜了月未央,月未央还觉得便宜了他们呢,万里阴河千里堤,水下白骨不计其数,这要拣到什么时候? “不行。”破军道,“拣骨可以,必须在她脚上缠上锁魂链,免得她再耍什么花招。” 锁魂链缠哪里都能接受,唯独缠脚上她受不了,她那一双脚千年前受过重伤,险些断掉,后来被雪岁阑给缝上了,现在又要绑链子,这谁能忍? “您看缠我脖子上如何?”月未央哭笑不得。 破军拍案,破口大骂:“放肆!还想讨价还价?也不看看自己今时今日什么光景,还端着添香侍者的身架呢,我说脚上就脚上,再敢讨价还价,就另加两道锁魂链。” -- 第111页 月未央飞了个白眼:“行、行,你说了算。” 这次,天机宫折尽了颜面,九千捍河戍族恭送三位星君离席时,皆垂首低耳,窃窃私语者不在少数。 时方旭紧随其后,将走之际,却被月未央追上:“御使留步。” 他并非没有留意到身后锁链的声音,只是想煞煞她的锐气:“侍者还有何事交代?” “少打趣我,如今我既不是添香侍者,也不是东都执笔了,就连灵力都被锁魂链缚住,以后见面大可不必如此。”说了几句话而已,她就喘得厉害,看来这双脚真的不中用了,缠上链子之后举步维艰。 “我想问你,你方才说你被东都琐事耽搁,是刚从东都回来?” 时方旭点了点头。 月未央没有了方才的嚣张,也没有了以往的清冷,像是求人的语调,柔而弱地问道:“东都如今怎么样了?” “你关心的是东都百姓还是雪岁阑呢?” “两者都有。” 时方旭笑道:“东都执笔易主。” “换了谁?” “祝孟桢。” 月未央点头:“早该想到了,自从我焚了她的命策,恢复了她的前世记忆,东都置锥之地就盛不下她的野心了,而且她不老不死,即便是从天机宫的角度考虑,她也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曾后悔?” 后悔?她笑得胸有成竹:“时候没到呢,且看着吧。对了,雪岁阑呢?” “走了。” “走了是什么意思?” “去了香至国。” 月未央良久没有说话,可思绪却一刻也没有停歇:“还有三年她就功德圆满了,又转去香至国做什么?” “不知道,不过有崖望君陪着,你不必担心她的安危。” “崖望君?”月未央听罢又急又气,“他不是应该陪在月净尊者身侧嘛,算日子,他马上也要修成金身了。” “可能放弃了吧,不是很清楚。” 简直没有一个省心的! “还有什么要问的?” “当然有,方才,你说的那些话,真的都是月净尊者走前托付?” 时方旭笑了:“你猜。”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可能不会经常来看你,想吃什么托梦告诉我。” 她此刻好想打人,若不是被锁魂链拴着的话。 月未央拖着脚链,坐在河边,望着浩浩长河茫然无措,方才听了雪岁阑和崖望君的消息,她心烦意乱,此刻又因为河下白骨而惴惴不安。 算了,权当修行罢。 阴河之所以叫阴河,正是因其河水阴冷刺骨,久暖不热,怨灵聚集于此也不易散去,更何况当年尸骨还沉在河底,将原本清澈的河水染成了红,黑红,整条河看起来面目狰狞。 这里俨然成了不祥的怨瘴之地,说来都是自己曾经造下的罪孽。 算了半生因果,竟也把自己算进去了。 赤脚步入河中,冰凉刺骨之余还有着钻心的疼,她皱眉,冷嘶过后咬紧了牙关,继而弯腰捡起脚边的骨骸,就这样,她拖着锁魂链艰难行进,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兴许日子久了,也就麻木了,麻木之后可能就没有那么疼了,她这样安慰自己。 可她要的很久,究竟有多久? 久到四时轮回,春去秋来,久到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久到崖望君都忘记了自己走了多远的路,久到姬罗预都分不清楚,眼前的四方城究竟是梦还是前生。 一路走来,崖望君霜尘满面,再不见了从前稚气,招摇过市间,成了个不修边幅的风尘剑客,看得出来他是个外乡人,但也看得出来他不好惹。 姬罗预举手投足之间洒脱利落,也没有了从前骄矜的小姐脾性,少了些许柔美,却多了几分风骨,吃穿也越来越不讲究了,她身上的衣着不再光鲜,也鲜有人把她认成姑娘,呼来喝去都是那两个小兄弟。 与崖望君称兄道弟的感觉确实不错,可到客栈借宿的时候还是要分分清楚,这个不能混了。 他们要了两间房,又让掌柜的切了半斤白羊肉上来,拌韭蓉吃,再配上两壶西域的葡萄酒,美哉。 崖望君无奈道:“你一个姑娘家,不要总吃这些东西,说话都有味道了。”说罢嫌弃地捂住口鼻。 姬罗预撇嘴:“你怎么好意思嫌弃我?我好歹还是吃熟的,你呢,茹毛饮血,生吞活剥。” “这里的人都吃生肉,刚刚进城的时候我还瞧见一个呢。” “人家那是炙羊肉,你没看见新切下的生肉放在板子上还冒烟的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服谁。 “不行就把掌柜的叫来问问。” 姬罗预轻笑:“你听得懂这里人说话嘛,别说听了,问你都不知道如何张嘴。” “听不懂有什么关系,银子行得通就行。”说罢转向姬罗预,疑惑道,“我就奇怪了,你为什么听得懂?而且还能和他们交流。” 姬罗预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确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里的语言,好似无师自通一般,不仅如此,她还看得懂这里的文字,进城时的告示上有说,不日之后香至国将举行花儿会。 “什么是花儿会?” 姬罗预也不知道,正巧掌柜的上来收盘子,她借机打听了下,讲了半天,规制挺多,但照她理解的意思,应该就是以歌舞会客友。 -- 第112页 “这里民风果然奔放。”他兴致恹恹,“我还以为是什么庙会呢。”说罢懒懒躺下了。 姬罗预笑道:“有姑娘哦,届时十里八乡的姑娘都会聚集在此,载歌载舞,七天七夜。” 他顿时来了兴致:“真的么,那咱们要不也去置办身行头吧,看他们都穿的奇装异服,我们也不好不入乡随俗,再说,到时候也方便混进去蹭吃蹭喝。” “你真的只想蹭吃蹭喝?”姬罗预挑眉,“虽然你目的不纯,但换身衣服还是有要的。” 崖望君翻身下榻:“走吧,现在就去。” 姬罗预简直想不出词夸他了:“你还真是……如饥似渴。” 这里的楼宇皆用土石所建,狂风到处,黄沙扑面,早在进城的时候他们就含了满嘴的沙子,衣服确实也该换洗了。 来到成衣铺子,两人挑花了眼。 老板娘见了他们像见了财神爷,最喜欢做的就是这种外乡人的生意,不懂货还瞎装阔。 各种花色的缎子崖望君都敢往身上挂,半天捯饬下来什么颜色都有,像只鹦鹉。 姬罗预一件一件给他扒掉,又换了套青布衫子,胡服没有那么多的讲究,越素净反而越顺眼。 “姑娘,你挑件什么样的?”老板娘瞧出来了,这丫头眼光刁得很。 姬罗预看过师傅手里的活计,针脚粗糙,选色杂乱,确实入不了眼。 忽然,她眼前一亮,正瞧见墙角挂了件成衣,石榴花红的颜色,暗花彩锦,苎丝金线,交领窄袖,下长曳地,无论是走线还是缝制都极其用心,美则美矣,不过看起来像是喜服,因为上面的暗花压的是龙凤。 “老板娘,就这件了,开个价吧。” 老板娘讪笑道:“姑娘,您莫是看走了眼,这是婚服,成亲的时候穿的。” “我知道,可我就喜欢这件。” 老板娘青了脸,转身过去不再招待了,嘴里还不停嘟囔着:“我女儿成亲时穿的喜服岂能拿给你,这么不懂事的野丫头还究竟哪里来的。” 虽然是嘟囔,可那话的音量似乎没打算避开姬罗预,她也不气,直接甩了三锭银子在桌上,老板娘当看不见。 又甩了三锭,老板娘乜斜了眼。 再甩三锭。 “好啦,好啦,给你嘛。”这才不情不愿地把衣服取下来了。 崖望君不解:“你非要人家成亲的喜服干嘛?” 姬罗预懒得解释,随口道:“招桃花。” 也真敢讲。 不知道月未央如果听到了,是否会觉得,阴河的水更冷了。 ☆、第 41 章 再没有比此处的落日更完整的了。 土屋低矮,挡不住倾城的日光,仅仅在客栈二楼,就可听着市井喧嚣,也观赏着如血残阳。 天光隐退之际,扶栏尚有余温,姬罗预一袭红衣背倚着矮墙,侧首遥望香至国王城下渐渐聚集的人群。 崖望君磨磨蹭蹭过来,看到她时,脸上堆着灿烂的笑意:“绝了,今夜过去,你肯定艳压全城!” 姬罗预笑道:“这听起来可不像好词。” “不过,好像从来没见你穿过这么红的颜色。” 她颔首,低声道:“之前也穿过,后来大婚,上了妄尘台,以后再不敢穿红衣了。” 崖望君好似触了她的伤心事,无奈笑道:“你穿红衣,甚美。” “谢谢。” 日暮黄昏,仿佛有道无形的阴阳线,这边的天余光未尽,那边的天却已经暮色沉沉。 遥望王城,灯火通明,鼓乐掺杂着沸腾的人语而来,像是争吵,又像是高歌,带着激昂的调子。 “真想不通,为什么要在夜晚举行,连人脸都看不清楚,怎么能分出个美丑来。” 姬罗预笑了:“不在晚上你也看不清,女孩子都是要遮面的。” 说罢,她抖开了手中半透的纱巾,也是石榴花红的颜色,还绣着金边。 “真矫情。”崖望君明显有些失落,说话都发酸了。 姬罗预笑了:“你呀,前几日不还说这里民风奔放嘛。” 两人说着笑着出了客栈,随人流向王城方向走去。 沿途堆了好些的帐篷,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新鲜的吃食看花了眼,置之不理吧,那香味实在勾人,崖望君没忍住,几次回头,还没到王城呢肚子就鼓了。 “出息。”姬罗预一边取笑他,一边拈了块鲜花饼,麦香混着玫瑰花的清甜在口中溢漾开来,隐隐约约还尝到些酒的味道,心思可谓别致独到了。 王城各个殿府之间高低不等,错落排开,长长的石坡一直延伸至城下,可供万民驻足,城墙上每隔三丈就有一束火把,孜孜不倦地烧着,将沙色的墙都烤成了焦黑。 国之盛事,民之幸事,原以为丝弦鼓乐都是从王城深处飘来,可不知这里人人都会歌舞,人人都会弹唱,根本没有什么乐师,皆民众自发而为。 有羌笛,口弦,盘铃,音色虽有别于中原的丝竹管弦,少了几分风雅,但无一不荡气回肠,是了,只有这样的音律才衬得起长河落日,浩浩黄沙。 “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了,我们不走了好不好?”姬罗预笑道。 崖望君忒看不起她乐不思蜀的模样:“究竟是我没出息还是你没出息,不过吃了……”话说到一半,他戛然而止。 -- 第113页 那两只眼睛虎愣愣地盯着前面一个姑娘,姑娘穿的一水孔雀绿,两耳挂着玛瑙珠子,柳叶眉,桃花眼,身段婀娜,眼神灵动,在笛声中翩翩起舞的样子吸引了不少人,当然也有崖望君。 他登时改了口:“要说这个地方嘛,还真挺不错的,留下来也未尝不可。” 姬罗预哪能看不穿他的小心思:“去吧,别吓到人家就行。” 他这才颠颠地跑过去,那姑娘虽然蒙着面,看不出个全貌,但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好似会说话一般,见崖望君上前,她微微笑了下,低下泛红的双颊,依旧载歌载舞。 崖望君想打招呼,可话到嘴边才想起语言障碍,只好有样学样地跳起舞来,就贴着姑娘的身子。 姑娘退一步,他进一步,如此往复,那姑娘都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跟他对起歌来。 崖望君这才傻眼,连当地语言都不会讲又怎么能对上来歌呢? 姑娘见他不语,又唱了一遍,眼瞅着周围看热闹的人都跃跃欲试,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所幸有人替他解了围,可传过来的却是女声。 人群中自然而然让开了条道,姬罗预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那姑娘唱一句,她这边回一句,有问有答,此起彼伏,一为花儿,一为少年。 旋律优美,音色清亮,周围的歌舞都停了,目光聚焦在她们两位身上,这歌素来是为男女相和,可不知两个女孩子唱起来倒别有一番滋味。 干净,柔美,纯粹。 歌罢,那姑娘的眼神仍停留在她身上不肯离去,歪着头,笑意盈盈地赞了句:“合身。” 没头没尾的,姬罗预以为自己听错了,凑上前问道:“什么?” 那姑娘在她耳畔道:“衣服,这件红裙是阿娘为我准备的喜服,你穿上正合身。” 姬罗预这才缓过来神,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当时只觉得这件衣服……” 姑娘摇了摇手,示意她不用解释,自己并不在意,姬罗预也只好咽下,为了缓解尴尬,随意找着话题:“如此说来,姑娘你将要成婚了是吗?恭喜恭喜。” 那姑娘又摇摇头:“并没有,只是阿娘催嫁,才早早赶制了我的婚服。” 如此,她才放下心:“那就好,我还怕耽误了你的婚期。” “没关系,看样子你不像本地人。” “不错,我从中原来的,且走且玩一年多的时间才到这里。” “中原,听说那里很美。” 姬罗预笑道:“这里也很美。” 说完之后她翻开了袖领,里边用金线绣着个名字:“丹木金素,是你的名字吗?我回去之后才发现的。” 那姑娘点了点头,姬罗预笑道:“白云下的金色羊角花,很美。” 姑娘眉眼弯弯:“不用麻烦,可以叫我金金。” 两人正自说话间,忽然乐声又起,这次的动静震耳欲聋,人们纷纷停下了歌舞还有手中的乐器,朝圣般望着王城两丈来高的甲门。 “出什么事了?” 金金把她拉到一旁,人们也立马退散至两边,随即,可供五辆马车并驾齐驱的大石桥瞬间腾出条道来。 “今夜是花儿会第一天,王子要明灯出巡。” “王子?” “嗯,香至国长王子。” 崖望君也挨着她们站定,肩头不老实地晃着姬罗预,暗暗发问:“你们刚刚说了那么多话都什么意思?告诉告诉我呗。” 姬罗预翻了个白眼:“说我身上这件衣服原本是她的婚服,人家都要出嫁了,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了。” “啊!”他惊诧之余只剩失望,“好不同意遇见了个能看上眼的,唉,我是不是也要做件新郎喜服招招桃花?” “别闹,等下王子要出巡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甲门内鱼贯而出,为首一名红衣女侍不知提了个什么东西,黑乎乎的,后面并排两人各执一杖,再往后三排六位乐师起领,紧着着一匹白马昂首而来,其上坐着的那人身披银甲,头顶红缨,极尽众星拱月之势,好不威风,想来应该是长王子了,明灯出巡本是极庄肃的活动,他却全程面带微笑,眼神视下时也没有贵族的狂傲,满目亲善。 他身后坠着一趟车驾,车上无篷,马后无卒,只有一位玄袍道人正襟危坐其上,隔这么老远还是能看出来他细长的双眼微微眯起,似是在闭目养神,无论车马如何颠簸,他都岿然不动,看起来像泥塑的。 金金察觉到她的目光,解释道:“前面穿银甲骑白马的是长王子,后面坐车驾穿黑袍的是国师。” “国师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金金笑道:“其实,不食人间烟火的是长王子。” “怎么说?” “别看他穿了身铠甲,可从来没有上过战场,长王子常年醉心佛法,少涉政务,也只有像花儿会这种重大集会时才能看到他的影子,其余时间都躲在河湟大通明寺里参禅悟道,别说普通百姓,就算是老国王平时想见他一面都难上加难。” “佛?” 金金看她愣了神,忽而笑了:“往前数四十九代,我们香至国还真出了一位活佛,成佛时也是长王子的身份,如今河湟大通明寺里还供奉着他的金身呢。” “谁?” “月净尊者!” 听到这四个字,姬罗预如同雷击,好像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一时间昏昏涨涨,此刻,随便而来的一阵风都能将她扑倒。 -- 第114页 仿佛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的感觉,为何行了万里路,回头仍没有走出她的手掌心呢? “明灯——” 长腔已起,歌舞声止,王子居前,万民朝拜。 所有人都跪下了,金金拉着失神的姬罗预:“姐姐,快跪下,要点灯了。” 姬罗预这才忙不迭地跪下,可浑身仍止不住地发抖,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 所谓明灯,就是点亮王子仪仗队前提灯女侍手里的琉璃灯,如此方能出巡,意在驱逐黑暗,引领光明。 之前香至国没有这样的规矩,规矩是月净尊者身为长王子时立下的,一直沿袭至今。 后来月净尊者成佛归去之后,那盏灯也没有了,后世再举行这样的仪式时,不得不仿照那盏灯,再造了一盏。 之前天光晦暗,看得不是很清楚,待到明灯点亮之后,姬罗预才发现,那盏琉璃灯,跟月未央送给她的好像好像。 只是没有她的那盏精美华丽。 “王子出巡——” 声落,浩浩荡荡的队伍走下长阶,王子身骑白马游走在万民之间,双手合十念诵着经文,天地间除了九环杖空灵的声响,再无其他声音。 万籁俱寂,不闻凡音。 所有人跪在地上,俯首闭目,都在等王子巡视离去,可来自川北的风活像个顽劣的孩子,摘了姬罗预的红色纱巾,送到了长王子手中。 天意。 当姬罗预察觉时已然晚了,抬头和长王子四目相对时,她慌乱得紧。 可长王子也好似不对劲,望着她迟迟未语,也勒住了身下的白马,无限放大的眸子里尽是不可思议。 崖望君也奇怪,目光在长王子和姬罗预之间逡巡不定,这俩人不可能认识吧?一个醉心佛法,一个不近男色,他们也不可能是一见钟情,那这是为何? 直到金金察觉出了异样,侧首看了眼身旁的姬罗预,忽然尖声惊叫出来。 也惊醒了在场众人。 寂静的气氛被打破,四下议论纷纷。 长王子看着掌心赤红的纱巾又看了看姬罗预,忽而翻身下马,在她面前双手合十道:“弟子参见提灯侍者。” 姬罗预后退两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求救的眼神看向金金,金金竟也满脸错愕,她双膝跪地,原本朝着王子的方向,此刻却转向姬罗预,道:“参见提灯侍者。” 声音打着颤,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 紧接着,在场所有人,看清的没看清的,知道的不知道的,全都向着姬罗预的方向,俯首而道:“参见提灯侍者。” 车驾上的国师此刻也醒了神,眉头皱成了个川字。 姬罗预退无可退,拉着崖望君的袖子,战战兢兢问道:“怎么回事?” 崖望君摊手,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好刺激,原来被万民朝拜是这种感觉,早知道我就随主儿去了。” 她怯怯的眼神扫过众人,最后定在长王子低敛的眉宇间,道:“我并非什么提灯侍者,长王子怕认错人了吧,你我素不相识,不必行如此大礼。” 长王子抬头,讶异地望着她:“不可能,本王不可能认错,你就是月净尊者座前的提灯侍者,金身尚在河湟大通明寺,我日日焚香,虔诚跪拜,不可能认错。” 姬罗预摇头:“我不知道什么提灯侍者,王子肯定认错了。”说罢转头就走。 崖望君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瞧见要开溜的姬罗预,还是一把给抓回来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跑什么跑。” 姬罗预挣不开他的手,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快,放开我。” 长王子回身,拍了拍马背,那白马登时也跪下了,前蹄屈着,似在等人上来。 王子道又虔诚地行了礼,毕恭毕敬道:“侍者随我去大通明寺,我指给你看。” 姬罗预正不知如何作答,后面国师就开始不耐烦了,终于开口:“王子殿下,明灯出巡,路线已定,王子临时更改,怕是于礼不合,更何况,要与平民之女同乘白马,有亵渎王权之疑。” “平民之女?”王子听罢,顿时不见了慈善的笑意,含着冷冷的怒气而道,“国师老了,两眼昏花竟看不出她的真身,我不怪你,可你怎可张口就言亵渎王权,难道就不怕亵渎佛法吗?” 说罢打开手臂,摆了个“请”的手势,崖望君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这意思他看得明明白白,推着姬罗预:“走啊,上马。” “上什么马。” “看看人家王子多好客,你也别不给面子了,快走快走。” 就这样,姬罗预被生拉硬拽上了马,马儿当即起身,王子并没有坐,只是牵着白马走在旁边。 他回头对国师言道:“明灯已过,花儿会出巡还请国师代劳。” 话毕,也不等答复,拉着马儿就消失于茫茫灯火之中。 提灯侍者的转世出现在香至国,此事非同小可,相比起来,花儿会出巡算什么,每年都是一样的规制,烦也烦死了。 路上,王子欣喜到不能自持,眉眼之间都是欢畅,认定了是自己的礼佛的诚心感动了月净尊者,所以才让提灯侍者显圣,指引他,指引香至国万千黎民。 可给姬罗预吓坏了,听他念叨个没完,心下一点主意也没有。 崖望君紧随其后,也听不懂他们说话,可却不知为何离人们越来越远了。 -- 第115页 直到长王子指着西南方向的那处峰峦,他才明白要去何处,看得见那峰峦上的寺庙,于星河之下熠熠生辉。 大通明寺,没有熄灯的时候。 三人走了整整一晚,姬罗预索性在马背上睡着了,崖望君也哈欠连天,只有长王子目光坚定,精神抖擞。 天色渐渐通透,星子也若隐若现,月亮消失了半边还有半边。 越到山上的路越崎岖,马儿走得不平稳,险些将姬罗预摔下来,若非崖望君反应快,又把人扶正了。 她这才懵懵懂懂醒来,却发现已经到了山顶,还有几步就到了寺门口。 昨夜在山下瞧着,寺庙也并没有多大,可上来之后发现,大通明寺果然恢弘大气,目之所及不能览尽全部。 梦觉寺好歹也是千年古刹,竟无法于此相提并论。 她拍着马脖子,道:“可以了。”长王子这才勒住了缰绳。 翻身下马,她腿脚发懒,拉着崖望君,步子极其缓慢。 这个寺庙,她好像也在梦中见过,没那么肯定罢了。 崖望君倒觉得,她亦步亦趋的动作有些抗拒,其实他心里也在打鼓,不知道这寺庙里究竟藏着什么。 长王子将马拴在寺外,请他们二位进去。 恰逢此时,天际大白,寺里晨钟暮鼓,余音悠长。 随着第一声钟鸣,她迈进了左脚,却在此刻定住不动,长王子疑惑,回头看时,她脸上赫然挂着两行清泪。 连崖望君都察觉出了异常,止步不前。 踏入大通明寺时,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暗香,与月未央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曾是她多少个日夜,魂牵梦萦的感觉。 “王子殿下,敢问寺里焚的什么香?” ☆、第 42 章 “王子殿下,敢问寺里焚的是什么香?” 长王子竟想也没想,答道:“寺里并未焚香。” 崖望君和姬罗预交换了眼神,虽然不再追问,可明显并不相信。 长王子仿佛已经猜到了:“侍者,请随我来。” 他疾步往长明殿方向过去,可不知路过的小和尚们见了姬罗预的真容皆哑然失声,扫地的扔下了扫把,端水的砸了盆子,就连堂内静静打坐的,只要抬头瞧上那么一眼,木鱼也绝对敲不下去。 提灯侍者显圣了? 大通明寺本就是为月净尊者的功德而修的寺庙,正殿长明供奉的只有月净尊者。 姬罗预不想太招摇,用手遮住了脸,随他来到了殿内,一双眼睛来回转,四下打量着,只觉此处明净安然,恢弘敞亮,比梦觉寺的正殿不知高出几何,宽出多少。 正自感叹间,崖望君用目光示意她抬头,这不抬头还好,一抬头,正看见四丈八的金身庄严肃穆,低眉视下间无上慈悲。 随着寺钟訇然而鸣,她的心也跟着上紧了弦。 月净尊者的眉目跟主儿无甚差别,这本是意料之中,她诧异的是主儿身边两位侍者。 害怕是自己的眼花了,她揉过之后再去看,依旧是那个模样,是她自己没错了。 像是站在一面硕大的铜镜前,镜子里不仅倒映出了自己的面容,还放大了数倍。 长王子躬身道,“金身在此,这下侍者该相信了吧。” 她没有回答,心下乱到不行,绕过长王子,踱了几步到另一位侍者面前仔细打量,与月未央的容貌一般无二。 世间果真有如此巧合! 长王子继续解释:“此为添香侍者。说来也奇了,自从添香侍者的金身修成,这寺内日日氤氲着独道的奇香,闻之令人心驰神往,怡然自得,虽不似千步香可消百病,但也能解忧消愁,得片刻安宁。 此香奇特,我也曾试着调制过,却不得其法。” 姬罗预步步后退,没有留神门槛,一个踉跄跌出了门外,崖望君赶紧过去扶起:“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她扶着额头,紧皱的眉心轻颤,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怎么回事,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真的没有一点印象了?” “没有,我都说了没有!”她气急败坏,拉着崖望君的衣领,愤然道,“认识我师父之前的事情我都已经忘得干干净净,除了还记得我的名字,其余什么都不记得了,你究竟要我说几遍!” 崖望君知道她此刻情绪不对,也没有计较,只轻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不记得了呢?” “我怎么知道!”眼泪不停打转,她似乎回想起初见月未央时,那些听不懂的话。 什么“伶牙俐齿,不输从前”,当时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没有想到她说的从前究竟是什么时候。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崖望君掌心捏着把汗,摇了摇头:“也不是,最开始并不知道,后来央央提过那么几句,说来都是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但拼起来的意思我大抵猜到了。” “所以我的前身真的是提灯侍者?” 他看也瞒不住了,点头道:“不错,央央当时送你的那张琉璃莲花灯,正是提灯侍者之物。”说罢瞥了眼神像,提灯侍者手里确实有盏一模一样的灯。 姬罗预红着眼睛,深吸了口气:“可不知我身为提灯侍者时,如何得罪了她,在我转世东都后,她要那般编排我,欺瞒我,利用我。” -- 第116页 “不,不是这样的,她从来没有。” “事到如今你还想为她辩解?” “我没有为她辩解,实话实说而已。”崖望君也急了。 “是吗?”姬罗预冷笑,指着佛侧金身,“添香侍者在此,你不信亲自问她。” “这要怎么问,佛像又不会说话,你别闹了。” 姬罗预起身,从供案上抽了三支香:“燃香请圣会不会?她已经成佛了,只要心诚必然能请,还用我教你吗?” 崖望君默然不语。 她又去灯前,将三支香点燃,凌空晃了晃,硬塞到崖望君面前:“来呀,让她亲口告诉你,她都干了什么好事,省得你总在说我冤枉了她。” 崖望君不接。 她急了:“不请是吧,你不请,我请。” 说罢,她在佛前跪下了,将三支香捏在指尖,袅袅香火熏了自己的眼,她强忍着不断蔓延的酸涩,俯身求告:“请添香侍者显圣。” 一拜无果,二拜无果,三拜之后亦无果。 她终于停住了动作,还在暗自揣测,是否月未央不肯见她了,究竟是不肯还是心怀愧疚,觉得无颜再见? 良久,崖望君语调艰涩,道:“别费力气了,她并未成佛,你请不来的。” “什么意思?” “她背负的罪名太多,根本不可能成佛。其身并未归位,别说三支香,就算你燃上三百支香,她也不可能听到你的求祷。” “什么罪名?”她猩红的双眼翻着泪花,脸上却面无表情。 “弑神,逆天,改命。” “弑的哪路神?逆的什么天?改的谁的命?” 崖望君欲言又止,可看她不依不饶的样子,终还是说了实话:“她杀了冰夷神,违逆了天机宫的意思,改了你的命轨,桩桩件件都是死罪,主儿成佛那日,她曾告诉我,难逃灰飞烟灭的果报。” 她静静地盘坐在蒲垫上,颔首道:“杀冰夷神?下元节的大雨难道是因为她杀了冰夷神才止住的?我还以为大师兄成佛,冰夷神给了面子呢,可,她违逆天机宫旨意改我的命轨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了,崖望君,月净尊者座前,可不要胡言乱语,颠倒黑白,她为了保住执笔官之职,对天机宫谄媚逢迎,煞费苦心算计我和段世清,算计我过往十八世的孽缘!” “你口口声声说,她算计你和段世清的姻缘,但你们何曾成了眷侣?” 她默然,抬头猛擦了下眼角的泪,苦笑道:“兴许正因她的失败,才被天机宫给定罪了也未可知。” “弑神都敢的她,怎会在意区区东都执笔的虚职?添香侍者的尊荣之下,她又怎会将天机宫放在眼中?” 崖望君摇摇头,身子抵着朱红的大门,深深叹了口气:“开始,她确实想过遵从廉贞星君金诏,为你和段世清牵线搭桥,以偿还段世清的姻缘债,可后来她发现了你的落衣痣,知道你这十八世红尘干戈皆被人所害,究其根本性情未改,所以才动了帮你逆天改命的心思,懂了吗?” “性情未改?”她仰头,失声道,“原来是这个意思。” 崖望君无奈道:“我以为瞒下真相,你会好过些,可发现你对她的误解之深竟成了你痛苦的根源,你之所以会离开东都,是因为根本没有勇气面对你们的过往,一路跋山涉水,却只字不提月未央,若像看起来的那样没心没肺倒也罢了,偏偏你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头疼脑热昏迷不醒时,念叨的都是她的名字。” “你别说了!” 她起身,欲要夺门而出,却被崖望君拦下:“我还没说完,既然说了,咱们就说清楚。” 她奋力甩开崖望君的手冲出去,却被身后一句话给缠住了步子。 “她千算万算,把自己都算了进去,却从未算计过你。” 崖望君见她住了步子,继而道:“想必你也发现了,扫羽轩没有你的命策,对于你,她一直无从下笔,她可以编排所有人,唯独编排不了你,你对她而言,是个悬而未定的存在。那次你被推下绊仙沟,也是她临时起意,因为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别的办法,可以逆天改命,只能先了结了你此世的命格,再用地脉紫芝救活,你与段世清的姻缘也当作废了。” 她回头:“当真?” 崖望君无奈道:“否则她为何要大费周章,让你死而复生,最后降了道天雷劈在野葵坡,把你留在梦觉寺?虽然这其中也有她自己的算计。”他解释道,“绊仙沟那一折,是为了你不错,可把你留在梦觉寺,却是为了她自己,她的心意,你难道不懂?” 说不懂是假的,月未央何其清冷,何其孤傲的一个人,却为她屡次破戒,在佛堂前亲手为她剥螃蟹,在灵泉里倒满了她最喜欢的江离秋,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崖望君俯身,直视他的双眼,道:“我猜你其实也没有那么恨她,只不过生离死别在即,你难以接受罢了。” 他也说了是猜的,没有证据,可这话却像把刀斧,砍断了囚禁狂兽的笼子,所有被压抑的情绪倾巢而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瞒得我像傻子一样。” 崖望君索性席地而坐:“早告诉你又如何?你知道逆天改命的代价,不是谁都能承受的,她既然决定这么做了,就没打算回头,可你若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目的,难保不会横加阻拦,那么她的筹谋也就白费了。” -- 第117页 “筹谋?”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拿自己的性命去换我的姻缘,这个执笔官蠢得很,还谈什么筹谋?” “那你呢?不过是一场姻缘而已,当年天机宫大婚,你为何在洞房自尽?岂非也是在拿性命换姻缘。” “不一样,那是我自己的命。” “一样,你的命就是她的命。” 他是怎样云淡风轻说出这些话的,且是那样的坚定,即便月未央本人在场,怕也不会承认吧,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心迹也从不透露给人知。 “她现在如何了?” 崖望君别过脸去:“灰飞烟灭吧,她自己说的。” 姬罗预冷眼望着他:“天机宫要治她的罪,你当真就放她走了?” “是她自己,提了冰夷神的龙头要去天机宫,谁拦得住?天机宫如果不息怒,东都会后患无穷你知道吗!” “我不是很清楚,只想知道,灰飞烟灭是不是没的救了?” 他惊诧道:“怎么,你还想救她?别说灰飞烟灭救无可救,就算能救,这事也不该由你出头,忘了我刚刚告诉过你,还要一年半载的时间,你就可以成佛了,这期间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姬罗预抬眼,怔怔看着他:“她在时有没有告诉过你?” “什么?” “我素来不听人劝的。” 崖望君无奈:“别这样,别让我后悔我告诉了你这些可以吗?” “阿弥陀佛。”两人正自说话间,大通明寺的方丈过来了,“二位施主何不去堂内会话?” 所有和尚看见姬罗预的样子都分外震惊,可眼前这位老方丈却没有,他花白的胡子,宽宽的额头,像极了弥勒佛,却没有弥勒佛的慈善,取而代之的是庄肃威严。 长王子闻言赶来,双手合十道:“通寂方丈。” 方丈闻言,回礼道:“原来是王子殿下,今日花儿会,您不是应该在王城嘛。” “临时决意过来,打扰了。” 姬罗预和崖望君这才发现,这老方丈原来是个盲僧,两只眼睛看不见,也难怪了,他见到姬罗预并没有惊讶。 长王子道:“侍者,要不要移步堂内?” 通寂听到了他的称呼,笑道:“姑娘难道就是他们口中所言的提灯侍者转世吗?” 姬罗预回礼:“不敢当,虽长相一样,但我前尘尽忘,也不知是与不是。” 通寂点头:“前尘之事,忘亦忧烦,记亦忧烦,不若不顾,方能无患。” 四人说着来到堂内,这个禅室格外幽静,前通潭院,后临花谷,鸟语花香,静谧非常。 姬罗预盘腿而坐,望着桌上放好的茶盏,问道:“方丈,敢问您年岁几何?” “贫僧耄耋之期,妄议年岁。” “方丈已然耄耋之期,可供回首之年月何其之多,岂非日日心生烦忧?” 通寂和尚听出来了,这丫头叛逆,方才听他的话有异议,这才急着反驳。 “亦忧亦喜,不尽相同。” “那如果有的选,您愿意忘了呢还是记得呢?” 长王子都要礼让三分的人,她这么问,确实唐突。 可通寂和尚也不生气,道:“自然不敢忘记,修行不易,怎能舍去初心?” “那就是了,如果有的选,谁也不会选择遗忘对吧?” 老方丈不说话了,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崖望君感觉气氛不对,唇语问道:“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 倏而,老方丈道:“非也,变苦无常,自当弃而忘之。” “何为变苦?” “其质为苦者,虽得须臾快乐,可终将归于痛苦。” “我不管什么有常无常,我要的就是须臾快乐!” 老方丈笑了:“当下的生离死别,何尝不是施主选择须臾快乐的苦果?” “你!”姬罗预向来伶牙俐齿,头回被噎得这么难看。 “施主,都说你为提灯侍者转世,可依老衲看来,你却不似提灯侍者灵光,当年的她虽遇飞来横祸,却能当机立断,免去了此后诸多麻烦,未曾听闻眷恋什么须臾快乐,令老衲着实钦佩。” “当机立断?” “不错。”方丈四指并拢,放在她的茶杯上,发现已然凉了,这才着人换过,“寺碑有志云,当年提灯侍者亲自手书存思录,不恋过往,不患劫数,于大道将成之际拂衣而去,又以一己之身,左右王朝百年兴衰,千年更迭,十八世沉浮换来天下海清河晏……那临行时的一别,可不是为了儿女私情。” 是她,无疑了。 可有一点,姬罗预不解:“存思录是什么东西?” “这个我知道。”崖望君抢着道,“我听央央提起过,那本书好像挺神的,只要笔者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记录其上,便可以忘却所有,故名‘存思’。” 他忽而又补充道,“不过,听她说,存思录好似在主儿那里放着,她当时还去要过呢,不知为何又放弃了。” “主儿已然成佛,存思录现在何处?不会还留在东都扫羽轩吧?” 崖望君也不知道。 老方丈不急不慢道:“施主,本寺藏经阁中倒是常年放着一本存思录,不过看样子不像施主要找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要找的?难道存思录还有很多本不成?” -- 第118页 崖望君摇头:“绝无可能,存思录乃稀世珍宝,普天之下只有一本!” 老方丈道:“藏经阁中的那本存思录,老衲曾听徒儿们说过,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一个字都没有?怎么可能!”姬罗预起身,“带我过去。”也是个急脾气。 老方丈好不容易才起了身,将人都招呼过去,可藏经阁向来不对外,只让他们在门外等着。 姬罗预从来不是个听话的,越说不让进,她越想进去,不顾老方丈的阻拦就冲进去自己找开了。 老方丈两只眼睛看不见,也无可奈何,只告诉她书放在第几行,第几列。 很快,她就提出了本蓼蓝色的书,两指的厚度,上面赫然写着“存思录”。 崖望君不知何时也过来了,瞧着她发呆的模样,催促道:“愣什么,打开呀。” 她深吸了口气,终于翻开了书的第一页。 没有字。 第二页,还是没有字。 哗啦啦翻到底,依旧没有字。 “怎么会这样?” ☆、第 43 章 姬罗预不顾老方丈的阻拦,揣着无字书回到了王城。 在长王子的陪同下,一直在破译手上的存思录,翻阅了不少古籍,可多日下来仍然无果。 将近疯魔了般,她醒来睡去都是为着一件事,日日翻着这本书,恨不得看出朵花儿来。 崖望君倒想得开,趁着花儿会疯玩了几天,纵然语言不通,也呼朋唤友认识了不少人,十回找他八回都不在,不知在忙些什么。 花儿会结束之后,他便跟随姬罗预一同住在了王城,日日豪饮,夜夜笙歌,也将近废了。 姬罗预看着手里的书,正自沉思的时候,忽然一股冷风扑进,卷着细小的雪花,竟然下雪了。 又是一冬。 她阖上了窗子,命人生了炭火,想着趴在案上小憩片刻,可一不小心却睡沉了。 房间密不透风,炭火味又极重,她这一觉险些睡过去,若非梦里有人跟她抢存思录,怕是醒不过来。 惊醒时,她双眼微湿,想要动手打开门窗,却使不上一点力气。 “央央,央央!” 声音极小,脑袋也不是很清楚,叫了个根本听不到的人。 崖望君一脚踹开她的房门,疑惑道:“怎么了?” “我、站不起来。”脑袋昏昏涨涨,她刚要起身,就摔倒在地。 崖望君无奈,把她扶到了床上,顺道捡起了落在她脚边的书:“还在研究存思录呢,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可研究出什么没有?” 她皱着眉头,艰难地摇了摇头。 “依我看,你就别费力了,这根本就是一本无字之书。” “不,大通明寺寺碑有志,不可能是骗人的。” “你就那么想知道你的过往?存思录不比孟婆汤,但凡过了奈何桥都要被迫饮下,这可是要求自愿的,当年的你既然做了如此选择,想必肯定不愿记起过往,可现在又千方百计寻回,不就等于自寻烦恼吗?” 她阖目,怅然道:“外面的雨好大。” “没有下雨,倒是下雪了。” “有月亮吗?” 崖望君嗤笑:“问的真有意思,下雨的时候有太阳吗?” “我,梦到她了。” “谁?”明知故问,这些日子她口中就没提过别人。 崖望君叹了口气,日日消遣快活不过就是图个没心没肺,她倒好,每次见面都会提及月未央。 “我梦见,窗外下着好大的雨,耳边好似有钟鸣响过,掌心护着风雨中摇曳的灯火,我就伏在案前,翻开了存思录,而她站在我旁边,想要一把夺过去,还扣下了我的笔。” 崖望君思忖,听她方才的描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那你梦到,你在存思录上写了什么吗?”崖望君挑眉。 姬罗预不想搭理他,若是能梦到这些,还用得着守着无字天书嘛。 “总之,好好休息吧,别魔怔了。”说罢屈指在她额头轻弹了一下。 雪夜,从王城俯瞰整个香至国,白茫茫的一片,像撒了层银粉。 这里的人们为了抵御风沙,窗户并没有开很大,所以雪压下来时的景象还挺完整的,偶然几户人家没有熄灯,明亮的火光应着雪景,看得人心里暖暖的。 她裹了裘衣坐在城墙边上,搓着手,等雪过之后的月亮,在她眼里只有月亮依旧是故乡的月亮。 结果月亮没等到,第二天就发烧了,缩在被窝里冒虚汗。 国师为表关心送了药过来,长王子戒备心重,没有收,幸好金金来了,还带着荆芥和薄荷:“煎水服了就好。” 崖望君笑道:“可靠吗?” 金金连说带比划道:“阿娘告诉我的偏方,准没错的。对了,还有,拿两个生鸡蛋过来。” 神神叨叨的,不过崖望君还是照做了。 让人都出去之后,她拿蛋清抹在了姬罗预的脚上,许是觉得脚心凉凉的,姬罗预这才睁开了沉重的双眼。 “你怎么来了?” 金金笑道:“我呀,来了好几回了,每次你不是闭门谢客就是睡过去了,还好这次被我逮到。脚底抹上蛋清,烧很快就退了。” “倒是发烧的时候,梦会越来越清晰。” -- 第119页 “什么梦。” 姬罗预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不想金金却听懂了:“那你还记得存思录上写了什么吗?” 她打开存思录,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金金惊讶:“不应该呀,我记得大通明寺的寺碑上,确实记载了关于提灯侍者和存思录的种种,怎么翻开来看却是无字天书呢,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姬罗预合眼:“我已经研究了很长时间,终不得其法。” “可若你真的是提灯侍者转世,又何必在乎存思录呢,关于提灯侍者的记载,寺碑上都有啊。” “那不是我想要的,我也不相信那些。” “你呀,怕就是想得太多,心思烦乱,这才生病的吧。” 她默默摇了摇头:“寺碑上记载,提灯侍者临危受命,自愿应下天机宫金笔御使指派,放弃前尘旧念,身赴万丈深渊,而添香侍者则跟随月净尊者成佛,身归西方梵天世界,普度众生,造化四方。” “没错呀,月净尊者确实成佛,身侧就是添香侍者。” 姬罗预冷笑:“全是放屁的话!那是千年以后的事了,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记载,足见史官之笔不可信。” 头回听她爆粗,金金有点不习惯,讪笑道:“怎么会呢?别想那么多,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她冲出去的时候撞到了崖望君,险些把药也给撞洒了,崖望君不明所以,进来后问道:“又怎么了?好不容易有人过来看你,竟也给你吓跑了。” “我不过实话实说而已。外面下雨了吗?” “别说雨了,雪都停了,昨夜下了整夜,今早刚停的。来,先把药喝了。” 崖望君扶她坐起,道:“这里的冬天干得很,怕是只会下雪,不会下雨了。” 她抿了一口苦涩的汤药,皱着眉头:“别说冬天,寻常时节也很少下雨。” “所以呀,你也就别盼着了,不过也奇怪,明知此地少雨,你为何总喜欢问。” 她抻袖子擦了下嘴边:“每次我做那个梦,总是能听到泼天的雨声,醒来之后耳根仍不能清净,所以才问的,你若是嫌烦的话,别搭理我就是了。” 还真不能不搭理,崖望君认真思考过,道:“你的梦或许并非全无根据。” “什么意思?” “开始你告诉我,说你总喜欢梦到什么红衣白马,以为你魔怔了,陪你出来的时候,我没想那么多,以为你只是想散心罢了,结果我们就真的找到了香至国,这里有大通明寺,有花儿会明灯出巡,有关于月净尊者的一切,还有你的前世今生,竟让我不得不相信,你的那些梦或许冥冥之中在指引着你也不一定。” 姬罗预嗤笑:“梦,玄之又玄的东西,说是指引也并无可能,但,我还是认为,没有记忆作为支撑,这些梦也太过诡异了,你会梦到你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吗?” “当然不会。” “所以,指引我的可能另有其人。” 崖望君笑了:“无论如何,养好身子最要紧,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莽原看雪景,到了那里就仿佛到了天之尽土,目之所及浩瀚苍茫,跟中原的雪景不一样,到时候我们可以带上两壶美酒,迎风痛饮三百杯,如何?” 她敷衍点头,合计着两壶美酒怎么着也不够三百杯,忽而揉了揉眼睛,道:“怎么如此昏暗,你走之前给我点个灯吧,要不我总忍不住再睡过去。” “室内昏暗是因为你病着,不好开窗,想睡就睡呗,再说了,谁家大早上起来点灯的!” 话音才落,他就觉察出来不对劲的地方了。 正当此时,一声钟鸣从大通明寺传来王城,震得他身形微微一倾,靠向了门边,满目的惊恐。 姬罗预躺在床上,瞧他样子有些反常,笑道:“怎么了?” 室内确实昏暗,昏暗到姬罗预只能看到他的眼白,那双眼睛见鬼了似的瞪得老大,她浑身不自在:“究竟怎么了?” 殊不知,她的笑在崖望君眼中也极为可怖。 “你梦到过寺里的钟声?” 她点头:“我不是告诉过你嘛,为何又问我?” “晨钟暮鼓,你梦到的是晨起的时候,没错吧?” 她又点了点头。 “既然是晨起,为何会点灯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姬罗预腾然坐起:“对啊,梦里虽然在下雨,但天色并没有那么晦暗,又是在晨起的时候,我为何要点灯呢?”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了。 “啪!”崖望君忽然拍了下手,“对了,灯!你可记得梦里的灯是什么样子的?” “正是她送我的琉璃莲花灯,有什么问题吗?” 崖望君激动得眼泪将要掉下来:“应该就是这样的,没错了。” “什么?” “存思录,何等重要的东西,如果人人翻开都能看到上面的字迹,岂非人人都知道了当年之事?那本书上并非没有字,而是我们没有找到打开那本书的关键。” “你的意思是,只有在琉璃莲花灯下,书上的字迹才会浮现?” “不错!” “但是,那灯现在并不在我身上,还放在父兄那里,经过东都大雨也不知如何了,更何况,那灯要琉璃净火才能点燃,她不在了,我们去哪里找琉璃净火?” -- 第120页 都是问题。 崖望君顿时败下兴来:“无论如何,我们要先回东都,找到灯之后再想办法借火。” “眼下只能如此了。” 长王子听说他们要走,风风火火地赶来送行,说实话,他并不想让姬罗预离开,有姬罗预在的这半年,他鲜少去大通明寺礼佛,都是整日待在王城,围着这个活佛转,现在她忽然说要走,心里万分不舍。 给她准备的行李也是由六匹马驮着,被姬罗预减了又减。 “可否多留几日?” 姬罗预病还没好全,说话前先来了阵咳喘,可饶是如此,她仍然要走:“王子殿下,我们叨扰了半年多,实在不好意思,如今有要事在身,必须回去了,容我将这本书带走可以吗?”说罢晃了晃存思录。 长王子道:“这本就是侍者的东西,不必问过我,只是可惜,以后若想跟侍者彻夜辩禅也不能了。” 姬罗预行礼,笑道:“能与王子殿下探讨佛法是我的荣幸,不过还劝殿下,往后多用心在民生社稷,少花时间去礼佛拜祭,佛前香火之功德怎可与造福一方之功德相提并论,最后,祝殿下早日功成。” 长王子也虔诚行礼,道:“多谢侍者点拨,原来长久以来,弟子竟荒废了,以后必多用心于民生社稷,还请侍者放心。” 姬罗预笑着上马,穿的依旧是她来时的那件衣服,至于她初来香至国抢到的那件红衣,昨夜给叠得整整齐齐,默然放在了金金的门前。 “要不要道声别?”崖望君道。 “算了,我不想过多打扰。” 金金从二楼窗户探出脑袋,眼睁睁看着她打马而去,蹙起了眉头,大声喊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亲手裁件衣服给你,绣你的名字!” 姬罗预回首,笑了笑,没有说话,继而甩着马鞭子离开了。 马蹄踩过,雪地上多了两串脚印,崖望君揉着发红的耳朵,问道:“为什么不回答她。” “这里的姑娘亲手裁衣服不是随便送人的,更何况她还要绣我的名字,要我怎么回答?”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她也要嫁人了。” 她猛灌了一口酒,笑道:“骗你的,她没有要嫁人的意思。” 崖望君愕然:“好哇你,竟然骗我!衣服你不要,我还要呢,哎……” 她撇嘴:“亏了你似的。” 虽然在说笑,可两人眉间都掩不住的愁云惨淡,也不知道东都现在怎么样了。 三年时间,足矣改变很多事情。 月未央的功德记在了姬罗预头上,眼下她也是要成佛的人,可现在看来,她完全没这个心思,这才是崖望君最担心的事情。 “等到了东都,你回梦觉寺,我代你去趟姬家宅子,看能不能找到那盏灯。” 姬罗预轻笑:“你是怕我不忍断了红尘亲缘,难以功德圆满?” “不错,但同时也害怕东都再起风波,这次回去,不要惹事可以吗?答应我。” “我答应你。”说话间仍是敷衍的语气,反正惹不惹事她自己也控制不住。 崖望君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如果此时的东都是一潭死水,那么姬罗预无疑正是那颗能够激起千层浪的石头,暗流涌动其下,没有绝对的平静,一切都不似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罢了。 三年前姬夫人含泪离去,如今,守孝期刚满,姬伯谦就张罗着姬玄玞的婚事。 父子俩又于宗祠处话起了家常:“爹,着什么急呢,大哥不也才刚找下嘛,二哥,三哥没着落了呢,您倒先操心我的事了。” “你大哥的喜酒备在年二十,我不操心了,你二哥终日奔忙,眼下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至于你三哥…随他去吧,我也不想管,如今在眼跟前的只有你了,你的事定了我才安心,再说,你与圣姑情投意合,三年前也许过人家话的,如今不好不兑现。” 姬玄玞道:“当然,我也想及早迎她入门,可爹你给我算的这个日子嘛……” “怎么了?春来二月初八,正是吉星高照的时候,我找了好几个先生给算的,本来想让你跟你大哥在同一天成亲,可裴氏不答应,祝家也不答应,这才错开的嘛,你又不能安排在你大哥前面,就只能捡了二月初八的日子去。” 待到春来二月八,莫进宗祠莫成家。 姬玄玞脑袋里来回盘旋的正是时方旭送给他的那两句话,虽然他不怎么相信那个测字先生,但难免忐忑不安。 “换个日子吧。” 姬老爷子没了耐性:“怎么回事?你向来不计较这些的,明年没有立春,可是个寡妇年,能挑出个吉日已经不错了,别再推三阻四的,错过了二月八就要再等一年,你等得起,人家圣姑等得起吗?” 姬玄玞脸色晦暗,深吸了口气:“行吧,全凭爹您安排。” 许是姬夫人辞世,姬罗预失踪,给姬老爷子的打击太大了,从前的他从不催婚催嫁的,如今竟也不得不打算起来,希望有生之年能抱上孙子吧。 可他不知道的是,二月初八这个日子,虽是个吉日,但并非他姬家的吉日。 ☆、第 44 章 碔砆混玉出圣门,何奈妙手无仁心; 难弃私念难恪己,不畏天道不悯人; 乱兴风雨恶兴夜,何起冤仇何起恨; -- 第121页 天诛有劫十二道,宁为手足不留身; 姬罗预看罢,又将命策黄页压在了香炉下。 她转眼斜睨座上邪神,红绸覆体,看不出全貌,只知神像似白玉剔透,真人般的大小。 踩着香案,她扯开了红绸,入眼可见如女人般玲珑的玉体盘坐其上,美轮美奂,可却长了张兽面,狰狞之下似乎还藏着诡邪的笑意。 狐仙?有意思。 敢在梦觉寺私设香坛,祭拜邪神,好大的胆子! 室外,一阵骚动,她知道,等的人回来了。 就在今日清晨,她才和崖望君赶回东都,两人先去了扫羽轩,后来转回了梦觉寺。 扫羽轩空无一人,就连走之前整理好的命策也都不见了,梦觉寺却多了不少人,都是像小泗一样大小的孩子,有些是孤儿,无父无母,有些虽父母俱在,但仍被送上山来。 许是月净尊者在此成佛,金光普照之下吸引了不少香客和出家弟子,三年未见,梦觉寺竟也壮大了。 他们此刻正在外面叽喳不停,口口声声喊着师父。 “师父,寺里来香客了!”一个清脆的声音道。 “我来说,让我说,师父,不是香客,那两人没想烧香拜佛,他们是神仙,毫不费力就砸开了大悲坛的锁。” 净涂凝眉:“神仙?谁?” 十几个小僧弥你看我,我看你地摇了摇头:“他们没有自报家门,但那个姐姐长得还挺好看的。” “什么叫挺好看,本来就是天仙下凡,东都城根本没有见过那样的姐姐,不是天仙又是谁?” 净涂被吵得头疼:“他们现在人呢?” 小僧们让开一条路,个个指着身后的大悲坛:“还在里面呢。” 净涂正想上前敲门,姬罗预就自己推门出来了,两人皆是一怔。 “姬姑娘?” “恭喜呀二师兄,才三年不见,你竟也收了弟子,应了师父。”姬罗预说罢抱拳,颇有些江湖风气。 净涂这才缓过神,打量起她,身形消瘦了不少,可却不见了之前的娇矜蛮纵,那笑也透着爽朗的味道。 他双手合十,躬身行礼道:“姬姑娘,好久不见。” 姬罗预不见外地拍了拍他的肩:“没多久,三年而已,对了,小泗呢?” “拖着东西跟在后面呢,他腿脚慢,要等会才能回来。” 自从师兄成佛之后,身旁的故人走的走,散的散,唯一陪着他的只有小泗一人而已,如今见姬罗预回来,自然喜不自禁,虽然姬罗预从前喜欢愚弄他,在寺里时从不安分,常常兴风作浪,但好歹故人相逢,还是开心的。 “姬姑娘,随我去禅室用茶吧。”说罢摆了个请的手势。 周围的小和尚议论纷纷:“这姐姐竟然叫师父师兄,你们听到没有。” “听到了,而且她还直呼师叔的法号。” “对呀对呀,虽然师叔跟我们也差不了几岁,可辈分摆在那里,她怎么能这么没大没小呢。” 姬罗预伸手弹在那小和尚的额头:“到底是谁没大没小,你们当着师父的面议论客人,还有没有规矩了?” 净涂严肃道:“晚课时间到了,都散了去,再不走,我可要罚了。” “师父要罚人啦,快跑!” 不知哪个机灵鬼喊了一句,大家跟着四散而去。 “这些孩子整日里吵个不停,真够人头疼的。” 他虽如此说,但姬罗预瞧得出来,他心下还是高兴的:“这才有千年古刹的样子嘛,难不成还像从前冷冷清清的才好?” 两人一路说笑来到禅室,净涂正为她斟茶:“对了,姬姑娘,这三年你究竟去哪了?我原本以为你回了东都城,可几次去城里,竟也没找到你,还有崖望君,他人呢?” “我和崖望君去了趟香至国。” “香至国?我听说过那地方,很远很远,去那里做什么?” “去找个答案。”姬罗预咧嘴笑道,“对了,我看大悲坛被人加了道锁是怎么回事?” 净涂深叹了口气,无奈道:“大悲坛原是供奉观音菩萨的香坛,可自从祝孟桢掌任执笔官后,就命人将观音佛像移了出来,又不知抬了哪路尊神进去,自此之后就上了锁,只有她来才能开,也只有她会去祭拜。” “所以你们根本没有进去过。” 净涂摇头:“没有,有次小泗好奇,偷偷将门窗捅破了,打眼往里看,满目红光,不见其他,什么都没有瞧出来不说,反而被祝孟桢发现了,她罚小泗三天没有吃饭。” “不会吧,她可是小泗的生身母亲,怎么会……” “她对小泗算好的,吃穿送得殷勤,可她似乎很在意新修的大悲坛,所以才如此狠心吧。想来八年前,小泗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她把孩子丢在了梦觉寺的时候哭得伤心,正好是我守夜,我又不会看护孩子,这才去找了月姑娘,后来小泗越长越大,与月姑娘的情分也越来越亲厚,这才整日追在她身后喊着月月娘,可如今……” 越说越伤怀。 姬罗预脸色也阴晴不定:“你方才说,如今祝孟桢成了东都执笔?” “不错。” “她何德何能?” “民心之所向,又有汝宁王撑腰,除了她没有别人了。” 姬罗预冷笑:“二师兄,你不会不知道执笔是个怎样的仙职吧,祝孟桢□□凡胎,她凭什么?” -- 第122页 净涂低眉:“若非祝孟桢闹得满城风雨,我也不会知道执笔官是个怎样的存在,天地悠悠,芸芸众生,竟不过是纸上的只言片语,手下的寥寥几笔。” 姬罗预托腮,陷入了沉思,祝孟桢绝对不简单,很有可能与她一样有天命在身,否则即便民心所向,又有王权撑腰也可能独揽仙职,毕竟执笔官隶属天机宫管制,指派谁得由天机宫说了算。 可她到底是谁,之前也没在天机宫见到过此号人物,好死不死,央央竟还把她的命策撕了。 “对了,姬姑娘,你方才进去大悲坛,见到了什么?” 她慵懒地抬起眸子,道:“没什么,狐仙邪神罢了。” 净涂腾地从案前起身,满目惊怒:“什么?邪神?她竟敢在梦觉寺供奉邪神!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气得乱打转,可良久也没有想出个对策来。 姬罗预漠然道:“她怕是以为梦觉寺还有灵脉镇着,这才将邪神供在此处罢了,不过为什么供狐仙儿?” “不行,必须要把邪神请出去,梦觉寺佛门净地,绝对不能藏污纳垢。” “二师兄可听说过,请神容易送神难?那邪神可是供在大悲坛,享的是观世音菩萨的香火,怕是请不出去,即便请出去了也会后患无穷。” “那该如何是好?” 姬罗预嗤笑:“供着呗,反正不是一天两天了,也没有出过什么事情,怕什么。” “可……”净涂皱眉道,“唉,当初就不该答应她。” “怎么说?” “当年师兄成佛,我将他的佛像请进了华严宫,改华严宫为月净阁,倒给了她主意,她也想改修大悲坛,我原本不同意,可无奈她在东都只手遮天,别说改个香火位,就算端了梦觉寺我也不能说什么,这才勉为其难答应的。” 她眼睛来回转着,不知在思考什么,良久,开口道:“月净尊者在梦觉寺悟道成佛不错,但也没必要非得在此设坛修位吧,你又何苦改掉华严宫?” “姬姑娘,你有所不知。”净涂焦躁坐下,皱着眉道,“当年师兄成佛西去之前,曾赐给我一秉烛火,并命我保其三年不灭,为此,我不得不设坛供奉,放之以明灯,养之以油蜡,三年来朝夕更换,日夜守护,生怕一阵风就给扑灭了。” “什么了不得的烛火,还要如此勤勉地奉着。” “姬姑娘慎言,那可是尊者留下的。” 她伸了个懒腰:“他留下的东西多了,咱们都得当宝贝供着?” “不过那盏烛火确实与寻常所见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净涂沉默良久,道:“随我来吧。” 说罢就把姬罗预带到了月净阁,月净阁供奉的是月净尊者,威严的佛座两侧有明灯三千盏,姬罗预打眼就瞧见了那盏与众不同的烛火。 质地明晰,幻彩琉璃,连映在佛座上的光都是彩色的:“这样的火,我见过。” “不会吧,姬姑娘何时见的?” 姬罗预先是惊愕,复又苦笑。当年她提灯上山,求月未央帮她把灯点亮,月未央还嫌她胡搅蛮缠,满是敷衍地从指间擦出火焰,那火焰正像如今见到的一般。 琉璃净火,名不虚传。 可月未央当时也威胁她说,点亮了那盏灯以后就不必上山了,她这才忍气吞声,没有让她点灯。 原来,月净尊者早已看穿一切,成佛之际就命二师兄供养琉璃净火三年不灭,三年,不就是在等她嘛。 她默然从怀中取出了存思录,于琉璃净火之下打开来看,只字也无。 净涂道:“这是什么书,为何一个字也没有?” 她无奈合起,道:“只等崖望君取灯回来,我还要借火呢。” 这话不是对着他说的,是对月净尊者说的,在佛前,她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想来月净尊者成佛以来,她并未拜过,无论是对其金身还是对其佛像,无论是在梦觉寺还是大通明寺。 这三拜,欠了好久。 晚间,姬罗预留在梦觉寺用了斋饭。 开始,净涂心里忐忑,害怕她又吃不惯,搞些荤的腥的野味,带坏了孩子们怎么办,不曾想,她拿起筷子时面不改色,以前无肉不欢,现在竟也能咽下素食了。 边吃还边夸:“二师兄,你的厨艺进步了。”说罢叨了块盐渍萝卜,配着油亮的米饭下了肚。 净涂摇头,颇有几分得意:“这斋饭可不是我做的。” “那是谁?” “当然是我啦。”小泗端着盘子进来,就坐在她身边,“神仙姐姐,好久不见,小泗可想你了。” 姬罗预险些认不出来他,当年的小屁孩现在变了样子,虽然仍是个孩子的模样,但不见了从前的稚嫩,鼻子眼也都长开了,还有点小帅气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姐姐不认得我了?”小泗摇了摇她的袖子。 姬罗预嘴唇微颤,沉默片刻之后忽然笑靥如花,捏着他的小脸道:“我是不敢认了,没想到小泗长这么高,都能够到灶台了。” “姐姐不嫌弃就好,我还怕粗茶淡饭不足以给姐姐接风洗尘呢。” “足矣了,我很喜欢。” 小泗歪头,窃窃私语道:“其实吧,姐姐的白饭跟其他人的不一样。” -- 第123页 姬罗预也歪头,问道:“怎么不一样?” “我偷偷煎了几块鸡皮,又撒了椒盐上去,待到鸡皮焦香,煎出了油之后才放进白饭里蒸的,蒸熟起锅再挑出鸡皮,拌上芝麻,如此方能香而不腻。” 姬罗预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白饭,比起其他人碗里的确实又白又亮,难怪简单的盐渍萝卜却能吃出荤腥的味道。 她低声道:“用心了,不过你都已经是当师叔的人了,怎么还敢这么任性?不怕破戒被你师兄罚嘛,我看他们都挺害怕的。” 小泗笑道:“我也就辈分大罢了,再说只要姐姐开心,我破戒被罚又算得了什么,只是不想那么明目张胆惹师兄生气罢了,至于他们……” 他打眼扫了满桌的小朋友:“他们害怕师兄是因为师兄对他们很严厉,可对我不一样。” “你呀。” “小泗,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食不言寝不语可忘了?”净涂面无表情道。 小泗吐了吐舌头,姬罗预笑道:“没什么,长时间不见,寒暄罢了。” 有姬罗预说请,小泗更肆无忌惮了,张口问道:“对了,姐姐,月月娘呢,她去哪里了?怎么没有跟你们一起回来?” 姬罗预手上的筷子定在了半空,良久道:“她…不是跟着主儿成佛了嘛,现已身归西方世界。” 连净涂都微微抬起了眼睛,似乎在等她的答案,当然并不是敷衍人的这种。 小泗放下碗筷,道:“没有吧,月月娘早在大师兄隐去金身之前就不见了,当时我满寺找她,都没有找到她的踪影,而且,她放在寺里的那个龙头也不见了,我还想着为她打扫干净来的。” 姬罗预知道,这孩子没有之前好糊弄了,她夹了菜放在他碗中:“食不言,寝不语。”说罢,自顾自地吃起来,再没说话。 小泗察觉出来气氛不对,只好低下头认真吃饭,可围坐在一圈的小朋友们却炸开了锅。 “哎哎哎,你们知道师叔口中的月月娘是谁吗?”为首的这个孩子法号真启,是真字辈的大师兄,仅比小泗小一岁,所有孩子里数他最伶俐了。 “我知道,那是师叔的娘亲。” 真启拍了下旁边的孩子额头:“什么呀,师叔他娘亲早就不在东都了,说来你们可能不信,那个月月娘…是前任执笔官。” “真的吗?” “当然了。” 有的孩子悄咪咪凑过头来:“可我听说东都当年的执笔官是个千古罪人,正是因为她在职期间犯了很多错误,所以才会水淹东都,你们忘了吗?我记得小的时候还在山上躲过大水,你说师叔怎么会跟她如此亲近呢?” “知道千古罪人是什么意思嘛你。”真启道,“没听到师叔刚才提到的龙头,据说正是因为她斩了龙头,东都大水才退去的。” “啊,是这样啊,可我娘亲跟我讲是因为活佛现世,金光普照,这才赶走了雨云。” “笨,降雨的是龙王,光赶走雨云有什么用。”真启道,“山脚下就有个龙王庙,改天我带你们过去,可好玩了。” “你说的是凌波桥头的那个水龙王庙?不去,不去,听说闹鬼,很可怕的。” “你们难道没听说,梦觉寺也闹鬼嘛!”忽然,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崖望君三步并作两步闯进了斋堂,“当年梦觉寺闹过虎伥,现在寺后崖下还有很多白骨哦,而且,像什么夜半婴啼,女鬼叫魂等等都是家常便饭,可比龙王庙的刺激多了,你们怎么还选择在此处出家呢?” 小和尚们看他的样子,并不像眼前那姐姐一样和善可亲,自然不敢说话,只有真启不害怕,砰然放下碗筷道:“你是谁?” “我?我可是你们的师祖!” 净涂皱眉:“崖望君,不可亵渎师祖,也莫要拿孩子们寻开心,他们会真信的。” 崖望君这才收起了故作狰狞的脸,笑道:“二师兄,许久不见。” 二师兄不想搭理他,他转眼就看见小泗了:“嘿,当年的小尾巴长这么高了都。” 小泗起身,到他跟前抱住了他的腿:“不高,不高,还不到大猫你的腰呢。” 猝不及防,崖望君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得不知说什么好。 姬罗预笑盈盈地看着他,仿佛在说,你也有如此失措的时候,继而问道:“东西可取来了?” 崖望君这才回过神,晃了晃袖子。 ☆、第 45 章 凛冬大雪,铺天盖地。 东都四季分明,春花秋月有之,夏阳冬雪亦有之。 活得愈久对四时轮转愈加麻木,连年月都将近记不清楚,谁还能掰着指头算时节呢,只不过有些记忆曾被吹落北风,在那样一个季节凋零,自以为成了前尘旧事,可当北风再起,卷着雪花扑面而来之时,才蓦然发现,原来自己从未忘却。 夜半,姬罗预身着大红披风推门出去了,手里提着个黢黑的灯笼。 在枯枝纵横的庭院,她成了雪夜里独自盛开的一树红梅。 来到月净阁,不想抬头却撞见了崖望君,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我记得,那年走的时候没有下雪。” 崖望君摇头:“下了,打在脸上生疼,像刀割一样。” 她斜睨,轻笑,他怎么知道自己说的是哪年? 偷潜入月净阁后,她拍了拍肩上的落雪,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水珠也顾不得,直奔向月净尊者身后的琉璃净火。 -- 第124页 崖望君拦下了她:“你可想清楚了?” 她忽而笑道:“你怎么了?我们回来不就是为了破解存思录嘛。” “存思录毕竟是你当年亲手所书,既然决定放下,又何苦再……” “我知道你怕什么,可该来的总会来。” 三千烛火摇曳在她深不见底的眼眸,神色那样坚定,崖望君这才撤下手,却始终不明白,她所求,不过一个死心罢了。 终于点亮了琉璃莲花灯,彩色的华光盖过了佛堂三千明火,那光好似有生命一样,流光溢彩,变幻莫测,像奔走不息的长河,不断逝去,却又不断重生。 “好美,跟我梦中一样。”她笑着,忽而又道,“时候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说罢转身出了月净阁。 “你去哪?” 当然要找个清净地方,崖望君追出来,跟着她到了大悲坛:“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回身准备关门:“这里清净,那些小鬼头寻常不会过来,容我安静几日。”说罢就把自己锁在了里面。 崖望君无奈:“分明一同找到的,你怎么能一人独览呢!” 他确实心急如焚,可却不是好奇存思录上的内容,而是因为时间并不多了,月未央曾交代过他姬罗预的成佛之期,若在此期间生了什么变数可如何是好?又兼姬罗预的心性不同常人,分明就是个随心所欲,喜怒无常的主儿,万一到时候不高兴了,千年际会可就毁于一旦了。 “独览什么?”真启巡夜,从他身后探出小脑袋来。 倒吓得他一激灵:“什么时候过来的你?” “我早就过来了,只不过方才那位神仙姐姐的明灯太晃眼,你没瞧见我罢了。”真启笑道,“姐姐提的是什么灯,好漂亮。” 崖望君敷衍道:“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等着明天做早课打盹,你师父抽你的掌心呢。” 他嬉皮笑脸:“才不会,师父只会罚我们不让吃饭而已,咦,你那个面具好特别,做什么用的?” 说罢想跳起来摸摸看,却被崖望君抵着天灵盖给按到了大悲坛的阶前:“小子,我告诉你,在梦觉寺你小师叔都要敬我三分,轮得到你没大没小!” “所以小师叔为什么叫你大猫?”真启也不害怕,似乎觉得崖望君真的没有什么威胁性吧。 空气又陷入了沉静,连雪落的声音都能听见,崖望君把指节握得咯咯作响,咬牙笑道:“我天生就对你们这些小屁孩没有什么耐心,别惹我听到没有!” “这么凶做什么?”真启撅着小嘴,“我只不过是看你那面具熟悉,所以多问了两句,问都问不得了,还真是小气。” “熟悉?我们好像没见过吧。” “我当然没见过你,但我见过你的面具,就在大师伯先前住的禅院。” “大师伯?”他的大师伯,不就是主儿嘛,“带我去。” 真启不开心了:“你让我带你去我就要带你去?我还要巡夜呢!谁有空搭理你。” “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这样吧,只要你带我去,我就告诉你为什么你师叔叫我大猫。” “那你现在就告诉我。”说罢一脸要听故事的表情,却被崖望君接下来的举动吓够呛。 崖望君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变脸,好端端的一个人眨眼间成了只威风凛凛的白虎,咆哮间山林都要为之震颤,不知道吵醒其他师兄弟没,但真启是真的吓到了,小脸刷白,倒在地上不住眨眼睛:“妖、妖怪!” “妖怪?爷爷我当年是差点成佛的人!怎么样,这下你知道为什么你小师叔叫我大猫了吧,你要是不带我去呀,我一口就把你吞掉!” 原来小师叔早就知道,所以才叫他大猫,真启大着胆子起身,惊惧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别嘛,我这就带你过去,随我来。” 真启比起其他孩子,本来胆子就略大些,好奇心自然也强出不少,方才那下真的吓到他了,但过后想想怎么还有点激动呢,这下又有的和旁人吹嘘了。 这小孩倒挺有意思,崖望君笑着跟了过去。 直到门外的喧闹声止,姬罗预才翻开了存思录。 她屏气凝神,似乎在打一个赌,而这个赌马上就要揭晓输赢,心怀忐忑却又迫切想要知道结果。 琉璃莲花灯的华光晕染在书页上,渐渐浮出了些许墨迹,像无数只蚂蚁在书页上乱窜,根本看不懂写的是什么东西,直到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字迹,这才将无数只蚂蚁连成了线,隽秀的字体,深浅不一的墨迹,是出自她本人之手没错了。 等这一刻等了好久,她倏而仰头,几个深吸,想要笑,但眼泪却不争气地濡湿了睫毛。 两指厚的存思录,写满了字,她逐一看过去,指尖随着视线划过,生怕漏掉一字一句。 从头翻到尾,她时而笑,时而泣。 原来她过往十八世竟那么不值一提,不过是九尾错传的神谕,就连御柳卿都被玩弄,自以为遵从天选,却不知受人蒙蔽,更不知命盘早就安排下了因果,最后娶她也实非所愿,孽缘! 若说她和御柳卿是孽缘,那她和月未央又算什么? 她与月未央曾经种种不论好坏事、无巨细皆被记录在案,当初的自己为何这般拼尽全力要忘掉她? 她颤抖的指尖推着页角,看到了她们的相遇,香至国花儿会,她不过就是个小乞丐,灰头土脸挤在人群中,只为了遥遥见识下长王子的风采,她就将素不相识的月未央拉下了象背,自己踩了上去,那时候月未央和现在一样,穿着天青色的衣衫卷着云边,青丝于身后一泻而下,宛若天仙。 -- 第125页 干净得一尘不染,与她判若云泥。 后来她知道,月未央是长王子近侍,于案前添香有功常伴左右,从象背上摔下之时,散了满地的香末。 长王子,也就是现在的月净尊者,亲手扶起了月未央,她这才知道自己胡闹过头了,惹了不能惹的人,慌忙跪下,等着长王子降罪,可却等来了月未央的求情:“她也是无心的,罢了。” 那时候她年纪小,也天真,以为月未央是个人美心善的姐姐,不料当晚就开始了她的噩梦。 有两个宫卫找到她,把她带到了王城,又送到了水汽氤氲的卧鸾池,隔着层若隐若现的青纱,月未央斜倚在池畔,玲珑的身躯透过帐子勾勒出近乎完美的曲线,能感觉到她微湿的衣服贴在身上,起伏的呼吸都能察觉,看得人口干舌燥,更不知为何那样清冷的声音满是魅惑,一开口就让她浑身颤栗,仿佛近在耳畔。 她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知道月未央告诉她,白日打翻的那香是特制的,既然被毁了,那就要重新再制。 香料器具都陈列在侧,她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做,正打算询问之际,月未央的声音又从帐子里传来:“脱衣,沐浴。” “脱衣?” 看她迟迟未动,月未央又提点道:“制作佛前所燃之香自当沐浴更衣,斋戒五日,现在的你……没资格。” 似曾相识的嫌弃,清冷孤傲似乎刻在了月未央的骨子里。 这个“人美心善”的姐姐仿佛隔着帐子,就把她从上到下给打量了个遍,看得她犹如受惊的孤雏,裹紧了衣服。 “你要我亲自动手吗?” 她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但出于愧疚和恐惧,终于慢慢解开了衣领。 “进来。”月未央又发话。 伏在帐前,她移过身去,拉开了帐子的一角,根本不敢抬眼上看,只听月未央轻笑:“我看你手脚不是很伶俐的样子,还是我来吧。” 吓得她伏在池畔动也不敢动,只听哗啦一声,水花推着涟漪漾来,浮在水面上的蔷薇左摇右晃,暗香侵袭,有那么一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 抬起头,看到月未央犹如人鱼一般迤逦而来,发丝蜿蜒紧贴着雪白的脖颈,淡粉的花瓣湿了水,黏在她的锁骨上,有形容不出的美。 当那双如玉般温润的手碰到她的衣领时,无可避免的又是一阵颤栗。 月未央知道她紧张,没有再进行下去,反而出乎意料地把人直接拉进了水中,随着她的一声惊叫,水花四溅,惊慌无措中她闭着眼,奋力寻找可以抓住的一切。 结果发现,除了月未央她什么也抓不住,而且好像在刚刚的手忙脚乱间,一不小心把她浑身上下全都摸遍。 等她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才停止了动作,将就站稳了脚跟往上瞥,月未央神色冷峻,那眼神似乎在考量,她方才是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她举着双手。 月未央不加理会,回身上岸,独留她一人在池子里翻江倒海。 呛了几口水,她咳得不能自已,眼睛也沾了水,又酸又涩,她不停揉洗,一来二去也洗掉了脸上的污泥。 月未央回眸之际,眼睑微抬,看着她时眸子里有些异样的东西。 在水中,她艰难地脱下衣服,努力把自己清洗干净,尽量不去在意月未央嫌弃的神色。 不曾想,她准备上岸之际,月未央却说:“留在我宫里,如何?” 她诧异。 “侍候我沐浴梳洗,我保你衣食无忧。” “可、可你方才还说,说我不是很伶俐的样子……” 月未央轻笑:“不重要。” ……? 看着她还在艰难打捞水中已经湿透的衣衫,月未央扔了件石榴花红的缎衣给她。 “穿这个,你衬得起这颜色。” 当天晚上,她步入月未央寝殿时,依旧很忐忑,那双脚像裹成了三寸金莲,举步维艰。 侍女统统往回撤,她也掉头往外走,不料月未央开口:“想走?” 她无奈回身,满是无所适从,当问及要睡在何处时,月未央掀开锦被,拍了拍身下的床榻。 那床榻上绣的玉金雪莲,杏花粉的颜色,想来她也不像白日里那般孤冷,总归像个女儿家。 她拘谨地躺在床沿,眼睛死死盯着床帏,整个人像拉满了的弦,全身绷紧。 月未央阖目,不发一言。 她一侧首,两侧首,三侧首,不知何意。 也未察觉过了多久,隐隐约约感觉清香袭来,竟不知来自何处,像在枕间,又像在床榻,还像在锦被,拉着被角她闭目深嗅,发现竟是人身上的。 月未央夺过她手里的被角,盖在她身上,顺势揽她入怀,侧着身子下巴抵在她肩头,声音低沉地、缓缓地问着: “喜欢吗?” “什么?” “香。” 她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后又摇了摇头。 那夜险些没有合眼。 后来的每个夜晚,她的衣服都是月未央亲手脱的,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侍候谁沐浴梳洗,卧鸾池的青纱帐子里没有凤鸾,只有鸳鸯。 这样逍遥的日子也不知过了多久,有次月未央从长王子那里回来后神色不悦,她知道月未央的脾气,这时候不需要人打扰,所以就暗暗转身离开。 -- 第126页 不曾想却被月未央扯住了手腕,回头时正对上她求助又无奈的目光:“随我走吧。” 她不解,嗤笑:“去哪?” “成佛。” 那是她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却被月未央轻而易举说出来,可却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原来长王子即要功德圆满,度化为西方月净尊者,届时月未央也要随之而去,为添香侍者,可她并没有立即答应长王子,反而先回来征询她的意见。 她笑道:“好啊。” 月未央颦眉,但也笑得释然,知道她可能在敷衍,但也权当她答应了。 当天,长王子就命人送来了一盏明灯,琉璃莲花灯,那灯燃起来甚美,她爱不释手。 为了谢恩,她不得不面见长王子,长王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终究没有讲破,依旧给了她提灯侍者的身份。 那时,正值二月春暖,满城冰雪初溶,斑驳的雪景一直蔓延到天山之际,于是就赐给了她雪岁阑的法名。 直到此刻,她都还觉得,这只是场玩笑罢了。 虽然此后长王子也经常找她辩禅,试炼她的悟性,可她从未当回事,一直都觉得月未央在开玩笑。 后来万民朝拜,庙堂请入了香位,她才知道月未央没有开玩笑,月未央这人也从来不会开玩笑。 眼看着功德圆满,成佛之期近在眼前,却又生了变数。 天机宫有金笔御使,自称御柳卿,带着命盘神谕前来要人,方位生辰只有她能对得上,恰巧她也有倾国倾城的姿容,所以御柳卿见她第一眼便那般肯定。 她也反抗过,但连续的天谴之劫她承受不来,即便她承受得了,香至国万民也承受不了,眼看着生灵涂炭,她才不得不同意。 可, 月未央不信那神谕,势要讨个说法……; 月未央挣脱玄铁链,闯入了天机宫……; 月未央查明了真相,逼迫九尾翻供……; 月未央砸了玉衡馆,烧了诸多存档……; 月未央战上堕天堰,屠杀天机宫卫,万千! 即欲成佛之际,却造下了如此重的杀孽。 当时,月未央就提着长剑站在妄尘台上,说要砸了天机□□。 所有人将劝不下,只有她挽着缝骨针上去了,扶着月未央在天机□□上坐定,褪了她的靴子,两只脚踝早就血肉模糊,那是挣脱玄铁链时受的伤,而玄铁链是主儿赐的,主儿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 “忍着点痛。”她俯身,一针一线地将伤口缝好,缝得尤为仔细,手上的每一针都疼得她眼泪直流,末了道了句:“为了我,没必要。” “这是什么话!”月未央骤然抬起她的脸,质问道,“你可知这一切都是阴谋?” “阴谋也好,宿命也罢,我认了。” “我不认!”月未央向来从容,何曾有过如此狰狞的时候。 偏偏她不怵,取出了存思录道:“我向主儿要的,他答应给我了,忘了吧,忘了就没那么多的痛苦了,你也再不必为了我造下诸多业障。” “我说了要带你去往西天极乐,就一定能得到,相信我好吗?” “我相信你,可……”她摇头,将存思录递到月未央面前:“尘归尘,土归土,放我去吧,就当从未相识过。” 月未央看了存思录,又看了她,冷笑道:“我的脾性你知道,撕了这个东西,我都不会往上写一个字!” 说罢夺过来就要撕毁,她怕了,又从她手里抢过,捂在怀里,道:“你不写,我写,我写总可以吧……” 月未央怒极,一把长剑插上天机□□,顿时数道天雷排空而来,噼里啪啦砸在两人脚边:“看到了吗,这就是天谴,有什么好怕的,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怕…”她含泪,低下头,不敢看月未央猩红的眼睛。 她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生离总好过死别,不是吗? ☆、第 46 章 字字血泪,雪岁阑将所有记忆付之一本存思录。 而此时,月未央正在与破军厮杀,被逼至堕天堰,生死未卜。 华灯燃尽,雪岁阑提笔蘸下朱砂,于泛黄的扉页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之后千言万语,断送了与她有关的所有记忆。 浑身浴血的样子不是她希望看到的,在她的印象里,月未央永远都是那样干净,那样孤洁,尘世的颠沛流离不应该与她有半点关系,七情六欲,八苦九难也不是她成佛的必经之途,她应该归于她来时的地方。 如自己这般,本是从万丈红尘中来,势必还要回到万丈红尘中去。 佛说的彼岸,竟是那样遥不可及。 可月未央也回不去了,因为杀伐太过,不仅自己背负了业债,也连累了月净尊者,不得不陪着她在东都修行以赎罪。 佛祖最初的本意,大抵是想用雪岁阑试炼月未央,可不巧,东都龙脉势微,王朝兴衰更迭,三百年长安,三百年汴梁,四百年顺天府,千年间斗转星移,雪岁阑起起落落十八世,两人竟再未遇见。 廉贞体察圣意,在其往生之后,将她安排在了东都,御柳卿也一并送了过去,若月未央能安分守己,成全他与雪岁阑,则天下太平,月净尊者依旧可以顿悟成佛,不负千年修行,可若她执迷不悔,还是那般我行我素,就不得不废了月净的香位。 -- 第127页 原以为只有这两种可能,谁料月未央学乖了,贪念不改,却动起了别的心思,利用手中朱笔全权改了姬罗预的命轨,这才没有殃及月净尊者,但却搭上了自己。 存思录上还写道,廉贞星君为了维护御柳卿,在月未央大闹天机宫时,将其指派去了别处,免过一场干戈,待他归来的时候,阴河浮尸已沉落,玉衡馆也被妥善修葺了,还有天机□□上的长剑,妄尘台上雷击的裂痕全都被掩盖。 所有人闭口不言,仿佛一切不曾发生过。 全赖廉贞星君一手安排!即便是雪岁阑今时今日再来翻看,依旧不知他的用意。 为何要瞒下御柳卿? 致使御柳卿不知当年之错,不知经由为何,更不知月未央是谁,当廉贞命他转生东都的时候,他还趾高气扬地在月未央面前耀武扬威,不知天高地厚,说来也甚是可怜。 直至翻到最后一页,她才明白过来,原来一切的一切皆因九尾而起。 但因九尾是神前妖使,又有善因在身,不敢动,不能动,星君尚且束手无策,更不用提区区金笔御使,可御柳卿的秉性廉贞知道,如果他得知真相,推算到十八世后要还雪岁阑半世姻缘,那么当初决计不会再用这颗棋子。 他即使知道妖使不可轻易冒犯,也绝对会遵从天机命盘最初的指选,可大劫已过,恶业已做,另行翻盘定又是一场劫难,天机宫已是满目疮痍,哪还经得起!所以才任其一错再错,待到千年以后,因果报应再行更正,累世的业障只等这一世清算干净。 可这一世,变数太多。 阖上存思录,她顿觉眼睛酸涩,心上也酸涩,思绪好像被什么堵住似的,难以言明又异常压抑。 悲愤燃起的怒火,伤怀催生的眼泪,所有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在折磨着她,伏在案上的手有轻微的颤抖,十八世以来,她第一次体会到忍是什么滋味。 那是用刀斧劈开心胆,将爱恨摆在面前,情为谁,仇为谁,清清楚楚,可又怎么样呢,月未央不知生死,而九尾也无从得见,千年前她无能为力,如今依旧无能为力,这种无能为力像座移不开的山,压得她几近喘不过气。 咬着食指的关节,直至渗出了血,她也不觉得疼,即使断掉了,这种皮肉上的痛与心口上的痛比起来,简直无足轻重。 恍惚间,她抬头,望见了大悲坛中供奉的红衣狐仙,愣住了。 琉璃莲花灯华光佛光普照之下,狐仙依旧面目狰狞,不见半点慈悲之相,看来多日的香火算是白费了,就连菩萨的宝座都没能使之动容,邪神毕竟是邪神。 但祝孟桢为什么要供奉狐仙?她已经是东都执笔,翻云覆雨不过掌间之事,求神拜佛岂不多此一举? 她眯起双眼,扯下了红绸,谁知那狐仙背后竟有九条尾巴! 她倒抽一口凉气。 崖望君随着真启来到先前主儿居住的禅院。 一箩一筐,一缸一井,一花一叶,一草一木,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寒雪覆盖之下,更多了几分幽深罢了。 进了禅房,又往里走了个门,才到主儿的床前,真启低下头,从床边的案几下翻出一幅画来。 “师父不准我们踏足大师伯的禅院,违者要逐出师门,我每次都是□□进来的,你可别说漏了嘴。” 崖望君颇有几分欣赏地打量着他:“胆子够大,连逐出师门都唬不住你。” 他没皮没脸地笑道:“师父宅心仁厚,不过说说而已,哪能就真的将我逐出师门。”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师父这么说,必然也会这么做,只不过现在没发现你罢了。” 真启不以为然,不仅要打开那幅画,而且还嫌光线太暗,从腰间掏出了火石,要点燃方才熄灭的灯笼。 崖望君眉头紧皱,毕竟是主儿留下的东西,又被净涂这般紧要地保管,保不齐真的有什么隐情。 待到打开卷轴,他才舒了口气,分明就是一幅看不懂的画,即便被人偷瞄了去,也没什么要紧的吧。 真启抬眼,看他神色淡然,十分不解:“你就不惊讶嘛?” “惊讶什么,又看不懂。” “女人唉,这幅画画的是女人,大师伯贵为尊者,当四大皆空,为何卧房内会藏着女人的画像?” 崖望君又仔细端详了那幅画,画上没有一个字,入眼不过炽烈的火焰,而火焰中有张美人面,不,是半张,另一半被面具遮住了,拿着面具的手渗出道道血迹,沿着指缝蜿蜒而下…… 先不说这画画的谁,单看那面具确实熟悉,摘下自己的对比看来,简直一模一样。 不应该呀,面具是月未央亲手送他的,当初他才修成山精,术法拙劣又莽撞好玩,经常偷跑下山,吓坏了不少人,月未央才亲手做了这面具给他,可以助他随心所欲幻化人形,后来戴习惯了,即使可以熟练地控制自身,也常把面具带在身边,甚至成了他的宝贝,不准别人轻易触碰,所以当时才那么生真启的气。 说来这面具跟主儿没有半分关系,更不知这画像上浑身浴火的女子是谁。 那女子眉间一点,不是红痣,倒像是白毫相光,右旋宛转,如日正中,佛? 拿起画横看竖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熟悉吧,确实有几分熟悉,陌生也是真的陌生。 -- 第128页 不知何时,他的右手边竟真的出现了张美人脸,目光睥睨之下跟画上竟有几分相似。 崖望君左看右看,还在慌着对比,而真启已经吓到一旁:“谁、谁,是谁?” 他这才反应过来,惊得险些没有把画扔掉。 姬罗预缓缓挪进微弱的光圈,打量着二人的神色,不屑道:“胆小鬼。” “人吓人,吓死人懂吗?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 “找我?” 姬罗预随手摘下了他的面具,崖望君猝不及防,一脸惊愕。 “听说你这个东西可以教人幻化成任何想要的样子,我想借来使使。”她说罢,端详着手里的面具。 崖望君又给夺了过去,严厉喝止道:“不行,眼看时辰将近,咱能不闹了嘛!” 姬罗预没有半分心情与他玩笑,神情庄肃,说起话来字字沉重,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她就那样直直地将手伸在崖望君面前,不发一言。 崖望君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鬼使神差地将面具递了过去。 “你要用来做什么?” 姬罗预起身,挽袖擦着本就光洁的面具,道:“可以送我去天机宫吗?” 听起来像请求,但却有种非去不可的架势,崖望君皱眉:“是存思录上写了什么?” 没有回答。 “你可不要步央央的后尘呀!” 依旧没有回答。 “成佛之期将至,我给你掐着时辰呢,别让她的辛苦白费好吗?” 可惜还是没有回答。 她往雪中走,脚印深深浅浅,抬头仰望,彤云密布之下不见星月,天地一片黯然。 “你明白将要窒息的感觉吗?仿佛下一刻就要死了。”她的手搭在胸口,感受着沉重的呼吸。 “送我去罢,天机宫也没有多远是吧?” 崖望君知道,说什么都是枉然,这丫头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我陪你。” “不用,我自己过去。那个地方,我熟。” 雪花吻在唇间,丝丝冰凉入喉,她轻咳了两声,艰涩开口:“她的朱笔呢?” “定是给天机宫收走了,这是天机宫的惯例,你知道的。”崖望君不知她何意,反正问了只管答。 “也好,我此行一并给要回来罢。” 她回到大悲坛,取了琉璃莲花灯,带着如豆的净火,上了天机宫。 “神仙姐姐真的是神仙?”真启眨巴着眼睛。 崖望君撤下酸痛的手臂,揉着腕子,叹道:她还不算没有脑子,知道带上琉璃莲花灯,否则到天机宫,众神为刀俎,而她为鱼肉,岂非任人宰割? 时方旭昨夜与禄存星君弈棋晚了,就近宿在了天玑阁,此刻却猛然惊醒,掐指一算,有不速之客。 自从御柳卿转生后,包括东都在内的中原之地全都记在了他的命策上,出了事,他当然要首当其冲被问责。 于是草草裹了衣服,出了天玑阁,没有惊动禄存星君。 来到天机宫外,竟然看到另一个时方旭正在和天机宫卫掰扯,原本已经快要通过了,可他的出现打破了现在的局面。 宫卫看到两个时方旭,竟不知相信哪个。 两个时方旭也面面相觑,彼此惊讶地说不出话。 良久,他才反应过来,幸亏提前算到了雪岁阑要来,否则整这一出还真不知道她是谁。 安定了宫卫后,他将人拉到妄尘台前坐定,顺手摘了她的面具,面具摘下的瞬间,她化出了真身。 “这是你来的地方嘛,怎的这般不守规矩!谁送你上来的?要一并罚了才行。” 姬罗预拾了面具,笑道:“这个地方我也没少待,凭什么不能回来?” “待你恢复了仙籍,自然可以回来,到时候没人拦着你,可现在你是什么身份,回来做什么?徒惹是非罢了。” “害怕我惹是生非,我可以走,这样的是非之地我也不想多留,但走之前你得把她的朱笔给我。” “谁的?” “明知故问。”多一个字都懒得解释,这还是之前的雪岁阑吗? 时方旭起身,来回打量着她,明明什么都没变,可却像换了个人,眉眼之间多了几分冷冽,颇有些不近人情的味道。 “你要她的朱笔干什么?” “这你就不用管了。” “月未央卸任执笔官,她的朱笔自当由天机宫收回,你若想要也不是不可以,总得给我个理由。” “我想用她的赤芒剑……砍了九尾。” 时方旭后退两步站定,不敢相信这话出自她口,而且是这样波澜不惊的语调,以为月未央又回来了呢。 姬罗预笑着,眼角有几分惊悚的意味:“你即使不愿意给我也没关系,我不是没有准备,想必琉璃净火足矣吞掉玉衡馆和其内存档,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她就是那么做的。” “当年?你不是已经……存思录!”时方旭目眦尽裂,“你找到了存思录!” “此去香至国也不算毫无收获,最起码我找回了自己曾经丢失的东西。” “简直胡闹!”他摇头怒道,“我不知道你的琉璃净火是谁给你的,但你苦寻存思录,月未央知道吗?” 此话一出,他方知失言,赶紧捂住了嘴,却为时已晚。 -- 第129页 姬罗预先是惊诧,片刻之后眉梢又扬起了几不可查的喜色:“所以,她,还活着?” 月未央的存在折煞了天机宫的颜面,对外,天机宫不承认她还活着,只说三界之内再无此人。 连崖望君都不做他想了,姬罗预孤身闯入天机宫,本也是抱定了视死如归的态度,熟料竟峰回路转。 “她并没有像传言那般已经灰飞烟灭是吧?究竟怎么回事?”她步步紧逼,时方旭步步后撤,瞒是瞒不过的。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答应我,收起你的琉璃净火,别乱来。” “那不行。”干脆利落的拒绝,姬罗预别过脸去,“九尾我势必要除,或早或晚。” 看样子她似乎还不知道九尾转生祝孟桢的事,不过想来也对,当初九尾转生之时,廉贞星君在无相簿上给她勾了一笔,因此转生后的相貌与先前大相径庭,也难怪她不认识。 时方旭解释道:“可她现在并不在天机宫,你烧了玉衡馆也没用。” 又给说漏了,姬罗预斜睨:“那她在哪?不会又是被哪位尊神护着,给藏起来了吧。” “她自有她的命数,当年月未央也作了安排,你又何苦穷追不舍?” “嗯?”姬罗预乍听不明白,似乎其中另有曲折,“央央不过区区东都执笔,怎么会安排她的命数?难不成,她在东都?” 时方旭头疼:“月未央如果有命出来,就让她告诉你吧,她知道所有真相。” “她在哪?” “我可以告诉你她还活着,至于她所在之处说了也白说,那是个不祥之地,寻常修为的散仙都不敢轻易踏足,你□□凡胎,到了那里必死无疑。” 姬罗预也无赖至极:“你若不说,我现在就烧了玉衡馆。” “可别!”时方旭没有办法,只好告知于她,且讲明了重兵把守下的堕天堰是如何森严,是死是活只能看她自己造化了。 姬罗预这才掐灭了琉璃莲花灯内的火光,转身欲走之际,竟还猝不及防地回身,从他的袖口中搜出了月未央的朱笔。 时方旭反应不及,只好由着她去。 原先御柳卿还在的时候,她尚且有几分顾忌,现在完全恢复了记忆之后,竟是这般无法无天。 送她出了天机宫,时方旭摇头叹息:“办事不计后果,全凭本心好恶,果真越来越像了。” “像谁?”禄存星君不知什么时候起的,此刻就站在他身后,想必方才的情形也都尽收眼底。 他也不必相瞒:“当然像月未央了。” 禄存却摇了摇头:“不然,她们两人实则截然相反。” “啊?” “月未央看似头脑冷静,生性凉薄,只因没有踩到她的命脉,若碰了她不能碰的东西,那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身死魂灭也全然不顾,但雪岁阑不同,她的性情与千年前并无太大差别,初来天机宫是因为畏惧天谴,畏惧生灵涂炭,才自己扛下了这苦难,若说心怀大义,舍她其谁呢? 别看她现在跟个混世魔王似的,其实利害得失她心里掂量得清清楚楚。” “这话不对吧,她方才还想烧了玉衡馆呢。” “她此番来天机宫,不过为了寻个答案,至于提着琉璃莲花灯也不过为求自保而已,否则,早在宫门处就该放把火,又何限于玉衡馆呢,如此也不必幻化成你的模样,用拙劣的障眼法行这权宜之计。” “说来也是。”时方旭勾唇嗤笑,“哼,女子。” “那依星君您看,她会去阴河堕天堰吗?” 禄存笑道:“问了就是要去的,不然,何必威胁你呢,可那丫头心思鬼得很,怕有够月未央受的。” ☆、第 47 章 日光倾城,却从河上起了凉风。 屋顶的簸箕里铺满了杨汤梨切开的果脯,晾晒脱水已经好些时日了,颜色越发碧亮清透,宛若精雕细刻的翡翠玉玦。 雪岁阑拾起一片,日光透过可以看到微黄的脉络,从中心黑红细密的籽核蔓延开来,像海东青寻找猎物时的眼睛,神秘且美丽,这时候的杨汤梨脯嚼起来硬且弹牙,但也酸甜可口。 好东西,好东西贵在分享。 可惜月未央在香室。 每逢浴佛前夕,她沐浴更衣之后都会去香室熏香,那也是她调香的地方,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进去过,因为担心其他人的气息会乱了这里的味道,她自己也从不带吃食进去,那种会腐烂的东西无论当下如何美味可口,都不可以出现在香室,算是亵渎。 这是她的规矩。 月未央严以律己,苛以待人是出了名的,之前有侍姬过来送东西,敲门之下无人应答,便自作主张开了窗子,见月未央专心致志在调香,没有打扰,只把香瓜放在了窗台上,讲道理并没有进去,可这也不行。 香炉浮烟袅袅,她微微皱眉,暗自深嗅只觉味道不对,一丝凉风过怀,才发觉窗开了一扇,上面还摆着几瓣香瓜,颇为恼怒,一气之下推翻了香炉,且命那侍姬吞了香灰,之后水米难进,疼得她生不如死,听说她在夜半暗自啜泣时,流的泪都是血掺着香灰。 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可雪岁阑偏不当回事,眼看着明日就是浴佛节,她还是偷偷溜进了香室,躲在香炉后面,衣裙半挽,兜着杨汤梨脯。 月未央在惹尘台上打坐,四角分别安置了四个香炉,轻烟徐徐,随着她的一呼一吸游来荡去,虽然此刻她双目微闭,但心如明镜,室内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脱她的眼睛。 -- 第130页 惹尘台上,她穿了件半透的白衣,只有件半透的白衣,衣领绕着她的香肩过去,左右交叉的结带已经垂到了腰腹,往上到锁骨肩颈再没有遮挡,两侧微微掠起的弧度,若隐若现间藏着什么,看痴了雪岁阑,虽然香室烟雾缭绕,但仍感觉她的每一寸肌骨,都是完美到极致的存在。 如此,反而让人不敢亲近。 雪岁阑几不可查地咽了下口水,收起了梨脯准备偷偷溜走,却被她叫住。 “谁让你进来的?你可知此处是王城禁地!” 雪岁阑咬着下唇,嗫嚅不语,但也不好反驳,当年还说卧鸾池是禁地呢,不还是把人带进去了? “手里拿的什么?” 既然她都问了,当然要老实交代:“好东西。” “什么东西?” 连着三问,她都没有睁开眼睛,雪岁阑只当她看不见呢,步步移向惹尘台,将梨脯塞进了她口中。 她猛然惊醒,睁开双眼,目光中满是不可思议。 午后日光渐渐稀薄,可闯进香室时仍被窗棂的格子分成了许多道,温柔地描绘着滚滚香尘的行迹,雪岁阑的侧脸浴在其中,瞳仁也有了几分透明,连睫毛似乎都可以数得清,那样明净,像风不忍吹动的盐湖,竟与云天较起了姿容。 偏她神色懵懂,痴望失神,月未央只当吓到她了,并没有苛责,只是轻轻拿下梨脯,握在掌间,不言其他。 殊不知,她的失神难以启齿,不该站在此处,不该是这样的角度,将透白的衣衫内所有的风景都览尽,竟还贪得无厌地不肯收回视线。 两人四目相对,美目流转,品咂着温香软玉,算是各占其一。 倏而,她双膝并拢,伏在月未央身前,侧首往前探了探,轻轻嗅着,问道:“为何熏香的味道不一样?” 四个香炉自然熏的是同一种香,只是月未央身上的味道不一而同罢了。 瞧着她的鼻尖快要碰到自己的脸颊,月未央没有躲,反而贴着她的耳际,笑道:“怕你只识绿云香,不识颈边香,只识粉腮香,不识暖甘香。” 她声音沉敛幽魅,雪岁阑只觉浑身酥麻,带着颤抖的尾音问道:“何为暖甘香?” 月未央不解释,衔住了她的唇,继而探进香舌,没有疾风骤雨的急迫,满是春风化雨的温柔,何为暖甘香,她亲“口”道破。 徐徐缓缓,她似是在等,等她的反应,雪岁阑先是惊愕,后再也来不及思索,身体的记忆帮她还原了昨夜的深情,既熟悉又陌生,既抗拒又迫切,反反复复矛盾着,最后却败给了月未央凌冽又勾魂摄魄的气息,随着她的索取而主动迎合。 相互纠缠间,两人都被窒息的感觉笼罩着,剧烈的起伏让她几近倾倒,无意间滑下了月未央肩上的白衣,那是她熄灯后不曾见过的景色,香,她识得,只是人,没有这样见过。 她的手探进另一侧的白衣之下,指腹跳跃间寻找着最惬意的触感。 吸入鼻端的香,好似能迷魂一样,如梦似幻,竟让她欲罢不能。 月未央食指勾起她的下巴,低眉,浅笑。 枕在她的肩头,额头贴着她颈后细碎的绒发,月未央调度不来深切的呼吸,也顾不得游走的玉手,如何划开了她的衣带。 那识罗裙内,销魂别有香,断断续续的气息引得雪岁阑心口一阵灼热,而裙 底温柔辗转的暖意,让她几近被窒息的感觉吞噬,所有感受瞬间变得灵敏万分,她咬着唇,感受着月未央纤纤玉指是如何灵巧地翻云覆雨,随意操纵着她徘徊在涌涨和空虚间难以消磨的烈火。 深深浅浅,进退之间,将来未来的快意濒临清醒的界限,终于在她声嘶力竭的沉吟过后,伏在月未央的颈窝垂下了眼眸。 余晖将隐之际,送上了最后的如火通红,染在她们纠缠的玉颈上,满是绯色的迷乱。 凉风渐起,水波不兴。 直到月未央口中被塞了个小食,她才从梦中惊醒。 堕天堰残阳如血,像那日的余晖,却少了几分明媚,也少了让她魂牵梦萦的人。 拿下口中的梨脯,舌尖不沾半边酸甜的味道,她抬头,望着来人。 时方旭蹲坐在她身边,看她意兴阑珊,笑道:“偷懒呢,不赶紧拣骨的话何年何月才能出去?” 她伸了个懒腰,不耐烦地打着哈欠:“扰了我的清梦,该当何罪?” 时方旭放下竹篮,从中取出了壶江离秋,打开盖子后,掌心往鼻端轻扇了两下,埋怨道:“血腥之气如此浓重,不知酒香可否镇得住。” 刹那间,月未央恍恍惚惚,失神望着他,继而勾起食指,将他俊逸的面容拉到眼前,细细打量。 时方旭掩藏不住的惊慌失措,弱弱问道:“怎、怎么了?” 月未央忽然嗤笑,只轻声道:“没事,好些日子不见,瞧瞧你变样子了没有。” “我?”他讪笑着,慌乱地倒酒,“我能变成什么样子。”说罢将杯盏推到了月未央面前。 月未央没有急着去接,不急不慢地回道:“你倒是没有变,只是忘了我的样子,堂堂添香侍者尚且不能镇压此处的血腥之气,更何况区区两壶江离秋呢。”说罢,一饮而尽。 时方旭的手微微一顿,似是惊讶,但想来也没错,她虽不常饮酒,可见识过江离秋的味道,怎么会不记得呢,想到此处,也端起了酒杯。 -- 第131页 可就在月未央移身过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僵住了,锁魂链哗啦的声响挠着耳朵,于他却是钻心的疼!锁链箍着的那两道伤痕,死死将她脚踝缠住,中间一道血肉模糊,边缘的血痂也清晰可见,怕是愈合之后又被磨开,如此反复。 他的手微微颤抖,酒也洒了出来,顺着指缝往下淌:“疼吗?” 月未央自顾自地斟酒,笑了:“我说不疼你信吗?” 他摇了摇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想来你若随月净尊者去了,自不必受这些苦难,从此逍遥快活,多好。” 月未央指尖捏着杯口,转了几下,始终没有抬眼:“我去了逍遥快活不假,但她怎么办?” “谁?” “你知道。” 那般张狂的笑意,却藏着天崩地裂的隐忍,于他如泰山压顶,又如利刃剜心。 “值吗?”他朱唇微颤,犹豫之后终于问出了口。 他怕她说不值,有那么几分悔意,应该还在生他的气,更怕她说值,如此深情,他又偿还不起。 月未央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着,轻声提点道:“这个问题,你问过。” 时方旭问过,但雪岁阑没有,月未央许是瞧出来了,可没有戳破,在这里陪她做戏。 “是吗?我忘了。” 月未央捏起一片梨脯放进口中,酸甜适宜的味道更验证了她的猜测,久违呀。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佛祖尚且能够割肉喂鹰,我区区凡俗之身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那是佛祖愿意,你呢,是心甘情愿吗?” 她点头,笑意疏朗,看得出来有多心甘情愿。 时方旭低头,不敢去看她的眉眼,带着哽咽的腔调,低声道:“可你本不用如此,如果从一开始就不相识,你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添香侍者,也不会为了她深陷淖泥!而她呢,竟还那般不明是非,错怪你,误解你,在你屈身赴死之际,竟还责问你,执笔官算什么东西……如今想来,真是可笑。” 月未央默然,将手搭在他的侧脸,指腹轻划着他眼角的泪痕,温煦笑道:“香至国初逢,从她拉我下象背起,我就再不是高高在上的佛了,佛多苦啊,不如及时行乐快活,深陷淖泥也好,屈身赴死也罢,我从未后悔过。” 他用力咬着唇,渗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迹,直到喉间也尝到些许腥咸,这才开口:“可你当初,为何不解释?” “解释什么?”月未央撤下手,把玩着酒杯道,“她那样想也好,恨我才能走得干干净净不是吗?省得哭哭啼啼、难舍难离,最后不得不用存思录方才作罢。你是不知道,当年她亲手所书的存思录放在主儿那里,我一页未敢翻看,生怕瞧见个恨我的字眼,我寝食难安。” “当年,她怎么会恨你?” “当年,是我拉她进了王城,是我执意让她成佛,自始至终没有问过她的意愿,就连同床共寝的绣榻也是我推她上去的,也不知道,她心里可曾怨过我。” 他摇头:“不曾,不曾,不曾……” 时方旭的这张脸,哭起来很难看,眼泪都被甩到一边,月未央又想笑,又心疼,追问道:“所以,她也是心甘情愿,没有讨厌我,也不曾恨过我?” 他点头,疯狂点头:“没有讨厌你,更不曾恨过你,她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最后几个字泣不成声,但月未央依旧听到了她要的答案,将身凑过去,抱住了他,只坦然而道四个字: “那便值了。” 熟悉的清香袭来,雪岁阑恍如隔世,将半张脸埋在她的颈间,情愿不再醒来。 可她的身体已经受不住堕天堰的煞气,青紫的斑痕渐渐浮现,像存放已久的尸身,开始僵化腐烂。 五感也越来越混沌,尤其是听觉,好似总能听到阴魂厉鬼在耳畔声嘶力竭地哭喊,想要把她生吞活剥,让她的白骨也沉进阴河。 月未央怎会没有察觉?梳理着她鬓边的碎发,沉稳且坚毅地告诉她:“走的时候,千万别回头。” 直到此刻,她才隐约察觉,或许月未央已经发现了她的真身,竟有些许的恍惚。 月未央道拍着她的背,故作轻松地笑道:“你回去后,帮我劝劝她,让她别那么任性,毕竟我不在,没有人会依着她了,若想自保,只有成佛,成佛才是大道正途,明白吗?” 他点头,又摇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想做的事,又何苦为难她来做?” 月未央笑了:“我不是不想做,是我千年前的业债没有赎清,且等等我,等我拣尽阴河白骨,再荣登佛光大殿,届时,与她一同侍奉在主儿身侧,像之前那样,永沐香火,万世不离,如何?” 她不知该不该答应,看着月未央急迫的眼神,只回道:“我等你。” 这是她唯一能许下的承诺,其他的,不敢答应。 月未央掐着时辰,心下暗叫不妙,推着她走,还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别回头,别回头…… 堕天堰确实是个不祥之地,方才只能听到鬼哭狼嚎,现在眼睛居然也能看见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了,个个张牙舞爪向她扑来,更可怕的是她起身的瞬间才发现双腿已然僵化,连走路都极其困难,更不用说逃离此地了。 月未央也急得满头大汗,脚上缚着锁魂链,灵力尽失,即便心急如焚也不能助她一臂之力。 -- 第132页 青紫的斑痕迅速爬上了她的脖颈,别说不让她回头,现在想回头也困难了,像被毒虫噬咬般疼痛,她咬牙摘下了面具,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但也无济于事,从堕天堰上下来时,阴河冰冷的水流中伸出了无数双凄白的鬼手,嶙峋的手背上布满了骇人的青筋,一旦抓住什么就决计不会放开,像疯狗咬死猎物一般,紧紧抓着她的脚踝,将她往阴冷的水里拖去。 月未央扯着她的手,也坚决没有放开,咬着牙势要送她上岸:“千万…别…松手!” 看着她的脸因为用力而涨红,雪岁阑心下触动:“央央,我答应你,如果可以,我会听你的话,乖乖成佛。” “成不成佛都是后话,先活着吧。”月未央快要坚持不住了。 可她却笑了:“你是不是早就看穿了我的真身?” 月未央点了点头。 “所以方才那些话,也是你要对我讲的?” 月未央牙都快要咬碎了,她却还在纠结这些与性命无关的问题,着实急人。 “那你原谅我了吗?”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如此,她心下才完全释然了:“听你如此说,我死而无憾了。” 从香至国回来的路上,她没有半分波澜,没哭过但也没笑过,平静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回到东都后还能和净涂叙旧,谈笑风生,多少有点没心没肺了。 连崖望君都看不下去,原来还想安慰她,后来发现根本没必要,渐渐的跟她的话也少了,所以,无论那些情绪有多可怕,多磨人,她都只能自己承担。 那些积压在心上的悔愧,还有如冰山般融化过后的愤恨,转而成覆水难收的爱意,都那般无力,像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如今,因为月未央的一句话,也可悉数放下了。 但月未央却不这么想,方才听她说死而无憾,吓得她胆寒。 她如今护不了她周全,这对她而言何尝不是深深的无力感。 眼看着两人的手越拉越松,最后只剩下两根指头顽强地勾缠着,她心急如焚:“别…放…手!” “央央,我不过尘世历劫而已,这条命丢了就丢了,无甚要紧,你又何苦救我。” 月未央摇头:“别说傻话,时辰快到了。” “看来此生我与成佛无缘,也不必执着了。”说着就要放开手。 月未央急了,大喊道:“九尾!” 想死,很容易,可当真无牵无挂了? 听到这两个字,雪岁阑的双眼蓦然腾起杀意,求生的欲念油然而生,攀在骷髅骸骨上的手都开始用力,只等月未央再讲下去。 “不瞒你,祝孟桢有天命在身,她的前世是妖使九尾,若你真看过了存思录,该知道她都干了什么,难不成想轻易放过她?生死那般容易的!” 刹那间,不知从何而起的青黑火焰盖过了雪岁阑的杀气,她整个人都被吞没在冲天烈焰中。 看着脚下被火舌舔舐过便成了焦黑的骸骨,月未央余惊未消,暗叫不妙。 ☆、第 48 章 佛曰:不离诸法而得涅槃。 诸法无边,故菩提无边,以知涅槃之道,存乎妙契。 堕天堰的一场大火,引来了天机宫众神,廉贞星君携众赶来时,当下已被九千捍河戍族围得水泄不通,可依旧能够越过茫茫无尽的长缨之海,看到青黑的火焰熏染着天际,晦明变幻间,风起云涌。 残骨成灰,血海腾烟,随着焰火激起的厉风循羊角而上,弥漫天地,浩荡无边。 月未央倒在其畔,形容狼狈,衣衫褴褛,脸上布满了尘灰,又不知是泪痕还是汗渍,斑驳得不忍直视。 看得出她的苟延残喘,奔走时膝盖都磨出了血,可依旧不死心,爬也要爬向冲天烈焰! 一声“雪儿”,用尽了所有力气。 却无人应答,冥青色的火焰中间,缓缓浮现出一张美人的脸,色如桃花,黛眉微颦,虽然痛苦但不至狰狞,寻常看来的美丽,此刻却成了诡异,那脸侧,她拿着面具的手,已然血肉模糊,黑色的血迹顺着指缝滴落,倒使青黑的冥火更加通透了。 “涅槃?” 廉贞星君掐指算了时辰,一刻也不多,一刻也不少,此时正是雪岁阑功德圆满,顿悟成佛之际,可谁知竟还有涅槃之劫! 时方旭上前,拦住了月未央:“别费力了,你现在灵力尽失,闯入涅槃之火会被吞噬的!” 月未央双目通红,回头猛然抓住了他的衣领:“你知道的对吧,是你告诉她的,你明知她千年际会尽在今夕,为何还要纵她来到堕天堰?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嘛,她不过肉|体凡胎,如何经得起此处的煞气!” “你以为不让她知道,她便会乖乖服从你的安排吗?她是怎样的性情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捡起月未央掉落在地的璧芽簪子,随手掷向了青冥之火中,刹那间,簪子碎裂,而后化为粉尘不见,“添香侍者好大的能耐,可不知此刻有几分本事在身,竟然这般肆无忌惮,若早知你想死,当初也不会保你在此!” 的确,此刻的她无论做什么都是枉然,月未央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心如刀绞,放弃了挣扎:“晚了,晚了。” 想要阻止已经晚了,待到业火烧尽,尘埃落定,再无翻盘之可能。 -- 第133页 “什么晚了?”时方旭望着间歇的焰火,不明所以。 “你何曾见过这样的涅槃之火?” “什么意思?” “涅槃,死而复生之劫,焚其身,戮其魂,再于死灰之下重塑金身……可你知道,泱泱堕天堰,有多少孤魂野鬼,只等这一刻,鸠占鹊巢抢夺舍身,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纵然她可以回来,也不再是她了。” 时方旭默然,他确实从未亲眼见过涅槃重生,自当不知该是怎样的情形,可眼前青黑的冥火确实不对,伴随着的鬼哭狼嚎也让人心神不宁,顿生不祥之感。 可他不懂月未央最后一句话是何意,直到雪岁阑从冥火中走出来,步伐闲定自若,她通体金光刺眼,额间白毫相光熠熠生辉,只是那让人无法直视的光芒背后,拖着长长的,无法将息的幻影,依旧活在涅槃重生的地狱中,撕心裂肺地哭喊,挣扎,妄图解脱。 难以想象,方才在通天冥火之中,她是经历了怎样的斗争才夺回自己的金身,可却永远无法摆脱那些恶鬼的纠缠,万世香火?永远也别想了。 怕是佛门容不下她! 而她自己却好似并不在意,凤眼睥睨,带着摄人心魂的诡笑,对燃在掌间的琉璃净火,颇有几分志得意满。 待到金光散尽,她立于茫茫堕天堰上,依旧是那样的窈窕之姿,凤仪万千,芙蓉如面,嗔笑间天地亦为之惊艳。 可这夺目的惊艳中却藏着无法形容的妖冶,不见佛家半点慈悲之相,倒让人毛骨悚然。 月未央伏在她身前,指尖微颤,可无论如何用力,都够不到她那张惊世绝艳的脸:“雪儿?” 她没有去接月未央的手,而是蹲下身子,嘴角勾起耐人寻味的弧度,笑道:“猜我刚刚见了谁?” 月未央不知所措地摇摇头。 “月净尊者。”她自问自答道,“方才我涅槃之时,被恶鬼缠身,六根六境六识十八界随形容俱灭,自以为魂飞魄散之际,却仰见了他的真容。” “他可是来救你的?” 她笑了:“开始,我也这么以为,可他告诉我,我当逢此一劫,成佛借了你的功德,自然要连同你的业障一起受着,是我欠你的。” 月未央死命地摇头:“不是的,不是的,雪儿你听我说,当初我确实求了主儿,让他……” “你确实为了做了很多,可我何尝不是被蒙在鼓里?” 若非亲眼所见,时方旭也不相信,堂堂月未央也有如此窘迫的时候,她眼里的泪分明含着委屈,却说不出话来。 “果然是做惯了执笔官的人,编排起他人的命运毫不费力。” “我、我求主儿给你功德,助你成佛,并非想让你欠我的,我只是不愿见你沉沦苦海,再被人利用了去……” “我告诉你,我想要成佛了?我怎么不记得……别人的利用是利用,你的利用就是为了我好?我凭什么就要对你感恩戴德?” “雪岁阑,不要太过分。”时方旭愤然道,“你若拎得清,就该明白,利用你的人和为你好的人都是怎样的下场,御柳卿只一世的劫难,将来定要身复仙籍的,就连妖使九尾都躲过了天机命|盘的指认,躲过了十八世轮回之苦,绝非像她这样,在浑暗的堕天堰苟延残喘,永世不得翻身!” 他用力的辩驳,却让月未央更加心如刀割。 看不穿雪岁阑的不为所动,究竟是掩藏太好还是真的心肠冷硬,满腔肺腑之言只换来她睥睨之间的一声冷笑:“既然如此,那我何不助他们早日身复仙籍。” 报复,她满心满眼都是报复。 眼睁睁望着她转身而去,月未央想再说什么,去抓她的手时却捞了个空。 “祝孟桢的命策已经撕了,用琉璃净火烧干净的,她此生再无法身复仙籍,你也杀不了她。” 雪岁阑瞳孔骤然放大,惊讶之余,还有不明意味的轻笑,她回过头,不再是那样冷峻的神色,而是玩味,是期待,是急不可耐:“我怎么听说,毁了命策的命格,只可以自尽了断,是这样的吗?” 月未央没有回应,时方旭倒点了点头。 “如此甚好。” 月未央紧张道:“不可,她命数已定,且让她自生自灭即可,切莫因为她毁了自己的修行。” 她顿住了脚步,微微侧首道:“堕天堰上抓着我的手时,你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教我报复的人可是你啊。” “那时你不欲求生,我不过行权宜之计,没有想让你报复任何人,因果自有定数,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 “如你所言,因果自有定数,你我又何尝不在因果之中?” “别……”月未央还想说什么,终究咽下了。 看着月未央皲裂的手背,她多想说一句:阴河水冷,望自珍重。 可却开不了口。 这一回头又不知是怎样的境地了,月未央已经牺牲够多,接下来的腥风血雨,必须她独自面对。 所以,连告别时的“等我”也是背对着她才敢脱口而出的。 涅槃之火焚身的刹那,她忽然想通了很多事情,世人都道因果,可又有几人参悟因果究竟是什么?连月未央都尚且看不清楚,执意犯下了许多错误。 不像月未央,她没有要命的执着,该还的总是要还,无论是祝孟桢的业债还是御柳卿的姻缘锁。 -- 第134页 七位星君眼睁睁目送她出了堕天堰,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如今无论她能不能身归其位,都已经成了提灯侍者,再不是金笔御使手中的棋子,也并非凡尘俗世中的红颜祸水。 佛门不纳,就没人管得了她了。 东都怕是要再起波澜。 可祝孟桢却毫无察觉,上山礼佛时依旧趾高气扬的态度。 芙若拎着瓜果香供在后,也不知城里那么多寺庙,圣姑为何非要去梦觉寺礼佛,过个三五天就要上去,未免太勤了些。 可她也不敢问,圣姑自从任职东都执笔后,脾性也跟着地位权势翻了倍,寻常说错话就要被掌嘴巴,更别提质疑她了。 到了梦觉寺后,她没有按照惯例找小泗,而是先去了大悲坛。 她从袖中拿出钥匙,进门之际却犹豫了,那锁上不知何时有了几道划痕,虽然极其细微,但在阳光的返照下显得异常清晰。 有人来过? 真启躲在树后,瞪大了眼睛:糟了,糟了,被她发现了。 他一路小跑去师父的禅房,也不顾师父正与崖望君叙话,聒噪道:“师父,师父,她发现了。” 净涂皱眉:“谁?” “圣姑。” “发现什么了?” “发现有人进去过大悲坛。” 崖望君急了:“我去会会她。” 净涂却将其拦下,道:“还是我去吧,早就想找她谈谈。” 祝孟桢摘了锁子,正准备找净涂问个究竟,他却自己过来了。 她随手一扔,将锁子丢在净涂的脚前:“出家人还行如此苟且之事,怕不会辱没了佛祖,师父若真想进去,跟我打声招呼即可,何必如此?” 净涂不慌不忙,只乖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圣姑误会了,孩子们打扫庭院不甚留心,毛手毛脚间弄坏些什么东西也是有的,既然圣姑提了,我再换把锁便是。” “不必了。”祝孟桢冷着脸,“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相信师父所言句句属实,是孩子们不小心,而不是其他谁擅自闯进了大悲坛。” 净涂双手合十,俯首道:“没有人进去过。可不知大悲坛中香火所奉何方神佛,竟让圣姑如此紧张。” 祝孟桢冷笑:“我并非紧张大悲坛中的神佛,而是紧张擅自闯进的那人,泄露了天机我可保不了他的性命,以后还请师父替我留心些吧。” “那是自然。”净涂道,“贫僧斗胆也劝圣姑两句,莫行不义之举,否则,真到大限来临之时,梦觉寺满院神佛也救不了圣姑的性命。” “你在威胁我?”祝孟桢双眼仿佛含了雪刃,让人不寒而栗。 净涂虽口口声声说着“不敢”,可眼下并无任何畏惧之态,两人僵持了好些时候,都没有办法拿对方怎样,这才散去。 祝孟桢虽为东都执笔,接手掌管一方水土命数,生死寿夭,但月未央先前定下的命轨她统统改不了,要改必须要用月未央的朱笔。 她所能定的也只有月未央卸任之后而生的命格,先前的命策,即便被汝宁王一把大火烧尽大半,她也不能再题,题了也无甚作用,故而不能拿净涂怎样,虽然她民心所向,手握强权,但也不能真的端了梦觉寺,还要仰仗这里的灵脉养着狐仙呢。 她恨月未央,恨月未央竟然利用祝闵恪杀害姬罗预,怕是想让姬罗预早日解脱才会出此下策,却在命策上将祝闵恪编排成了出自医门却毫无仁心的穷凶极恶之徒。 而她又改不了祝闵恪的命格,才想要供奉狐仙,将祝闵恪的判命诗压在了香炉之下。 说来也是因为民间传言的邪术,供奉邪神而请灵借力,妄图以此恢复自己前世的灵力,否则以凡俗之躯,实在无法与月未央抗衡,即使月未央已然伏诛。 大悲坛内,她谨慎地阖上了门窗,这才揭开红绸,对着真人大小的九尾狐仙深深一拜。 继而从袖间抽出短匕,划开了自己的腕子,那腕子上已经有好些道伤疤,全是好了之后又被划开,如此反复,她眼睁睁看着粘稠的鲜血滴入玉雕器皿之中,不动声色,钻心的疼痛于她而言不算什么,只要能恢复前世的灵力,以鲜血供养着狐仙也值了。 殊不知,这样的血腥味旁人闻不出来,可雪岁阑和崖望君却敏感至极。 刚从堕天堰上回来,雪岁阑本就被血腥之气冲得头昏脑涨,不料回来之后却还要受此折磨。 循着味道,她就向大悲坛过去了,正好被崖望君撞见,这才拦了下来。 “你回来了?”他前后打量着,倏而疑惑,感觉她身形样貌都没变,怎么像换了个人呢,而眼下这副模样也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竟一时想不起来。 “堕天堰不是个好地方,我不想待太久。” “堕天堰?你去那干嘛,你不是上天机宫了嘛。” 她斜睨,才醒过来崖望君还不知道,于是将所有来龙去脉道出。 崖望君先是喜后是忧,整个人失了魂一般:“面具给我,我要去见她。” “你若不能救她,又何必多生事端呢?” 崖望君默然,良久才缓了口气:“她于我毕竟有师徒的情义,就算冒死,我也要救她出来!” 雪岁阑嗤笑:“看得出来,你这样的性子定是她教出来的。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时呢。先跟我说说,这大悲坛是怎么回事?” -- 第135页 “劝你别进去,祝孟桢在里面,方才还兴师动众地找人呢。” “找什么人?” “她见那锁上有划痕,看出来应该是谁进去过,找人问罪呢。” “除了血腥味,我还察觉到了细微的灵力波动,她怕不是以血在供养邪神。” 崖望君倒抽一口凉气:“她想以自己的血脉和邪神互通?民间好似有这样的邪术,我还以为是谣传呢,有用吗?” 她不屑地笑道:“有,当然有,但恐怕要等百年之后了,竟然有人如此蠢笨,可见她也是别无他法了。” 崖望君道:“你可能还不知道,祝孟桢的命策已经被央央毁了,用琉璃净火烧干净的,除非自尽,否则永生永世不老不死,如此说来,她倒也不算蠢笨,咱们可要看紧了,别真等到她功成那日,没办法收拾。” 雪岁阑不以为然,笑意吟吟,却看得崖望君毛骨悚然:“大可不必,我还想助她一臂之力呢。” “什么意思?” “你说东都若真的出现了狐仙儿,该有多好玩。” 崖望君满目惊恐,后退两步,似乎猜到她要做什么,但又不敢肯定这是她的主意。 不是已经涅槃重生了嘛,不是已经皈依佛门了嘛,不是已经六根清净了嘛,怎么还是如此顽劣呢?不,她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顽劣了,简直比大悲坛内供奉的狐仙儿还邪性啊,她才是邪神本尊吧。 “你想干什么?” 话音才落,梦觉寺门口就起了喧哗。 听得出来,是两个女子吵吵嚷嚷奔山上来了。 耳朵没有消停的时候,沿着墙外山道过来时,其中一女子一直在教训另一个,咄咄逼人的架势似要将那个女子生吞活剥。 “谁呀这?敢在梦觉寺放肆!”崖望君撸起了袖子,却在听到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时,压下了怒火,观望着雪岁阑的脸色。 那个被骂得狗血喷头的女子,正是紫蔻,她唯唯诺诺的应答,让雪岁阑才舒的眉头忽又紧皱。 “有意思,梦觉寺今日好生热闹!” ☆、第 49 章 梦觉寺门前,两个丫头吵翻了天。 紫蔻衣衫单薄,眼看入了冬,却还是遍体丝麻,没有棉絮在身,原本就冻得瑟瑟发抖,还被旭奴给掐青了手臂。 旭奴两只眼睛生得狭长,眼中白多黑少,有几分刻薄之相,加之她脸上深深浅浅十二颗痣都长的不是地方,给人感觉凶悍又老成,凶悍是真的,但她的年纪与紫蔻差不多。 “昨夜里可是你去给姑娘告的状?”她说话间,又狠狠掐了一把。 紫蔻疼得龇牙咧嘴,天干物燥,唇上本来就裂开了几道口子,这下又渗出了血,她没有反驳,只是抱着自己的手臂,疼得直跺脚。 旭奴扯着她的耳朵:“你还真是不识好人心,我让你用清马圈的水沐浴是为了你好,试问这大冷天的,府里的柴火仅着姑娘们用尚且不够,又哪能轮得到你?幸亏清马圈的水尚且暖和些,不至于冻垮了你这身贱骨头,谁知你竟还跑到姑娘那里告状,当真活够了!” 紫蔻战战兢兢地摇头:“没有,没有告状。” “没有?那姑娘怎么知道的,临睡了竟还给我叫过去训了一顿!嗯?” “臭,很臭。”她扯着自己的衣服给旭奴闻,大意想说,因为身上太臭才被姑娘发现的,整个人看起来痴痴傻傻的,不似之前聪明伶俐了。 旭奴嫌弃地推了她一把:“离我远点,别腌臜我!姑娘肯留你在身边已经是莫大的恩德了,别这么不知好歹,否则凭你这身贱骨头,早就该扔到街上喂野狗!” 紫蔻鼻子红红的,不知是冻得还是想哭,可旭奴依旧没有放过她。 “你以为找了靠山就能飞上枝头?痴人说梦!当年你费尽心思挤进姬家,自以为高枕无忧,还不是克死了姬姑娘,后来你又缠上了谢公子,到底用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我也懒得提,想来可该安生些了吧,谁知你又克死了谢公子,我看当初你爹娘也是被你克死的吧?” 她随地啐了一口,接着道,“怕是姬家瞧出来你是个天煞孤星,才给你打发回来的,真晦气。” 说她可以,说爹娘不行,紫蔻忍无可忍,挠在了她脸上,四道血印子分外醒目。 旭奴捂着脸,破口大骂。 她却好似没有听见,不哭也不闹。 人呐,受的委屈多了,也就哭不出来了。 紫蔻本家姓裴,与锦爷未过门的新妻裴氏沾亲带故,算起来是同脉不同枝的表姊妹,可她们却同姓不同命,裴家东都大户,畜有牛马无数,无论是春秋借耕还是他乡走货,无论是豪门乡绅还是平头野民都少不得要与裴家来往,就连段家也不例外。 裴梦蔷是裴家长女,姬元锦是姬家长子,两人联姻更多考虑的是家族利益,就二人性情而言,并不被人看好,他们甚至从未见过面,只让人合了八字而已。 姬玄玞提醒过兄长,父亲年老智昏,不必事事言听计从,可姬元锦却道:“无所谓父母之命,若我有自己的主意也罢,现下不是没有嘛。” 姬玄玞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将紫蔻安排去了裴家,一是为着紫蔻考虑,她先前身心俱损,精神不大正常了,本想送回本家让她好生休养,可她爹娘已逝,兄嫂又不是好相与的人,这才给送回裴家,见到自家姐妹兴许能开心点; -- 第136页 二是为着裴梦蔷考虑,外界对姬家谣传颇多,庸化了姬元锦,魔化了姬定桥,神化了姬云灼和姬玄玞,反正在外人眼里,姬家四位爷都不怎么好相处,他担心未过门的嫂嫂对他姬家有什么误解,这才命紫蔻过去作陪,有个知道内情的姊妹好与她多说说体己话,只待成婚那日,再随之嫁进府门。 毕竟没有姬罗预护着了,给紫蔻再找个靠山很有必要,留她在身边终是不妥。 紫蔻过去裴家,裴梦蔷对她尚有三分敬意,算起来毕竟是同气连枝的姊妹,可旭奴却百般刁难。 旭奴本不是裴梦蔷的贴身丫鬟,只因为裴父担心女儿嫁进姬家受欺负,行婚前特意选了两个不好惹的陪嫁,却成了紫蔻的灾难,裴梦蔷即使不忍,也不能时刻保其无虞。 恰逢今日,裴梦蔷试穿嫁衣之时,凤冠上的东珠不小心滚落,这可是不祥之兆。 原本滚落之后再镶上去即可,但那东珠找不见了,翻遍了裴府也没有找到,偏偏又极其珍贵,临时再也找不来那东西。 裴梦蔷心急如焚,一天下来连饭都没顾上吃,一直在府里找东西,即使找不到,也该选个东西替代才行。 紫蔻和旭奴本也想帮忙,却被她打发到梦觉寺里来烧香拜佛,说是东珠滚落,其兆不祥,必须要来找菩萨保个平安,她们两个是陪嫁,可以代为行事。 挨了一路的打骂,紫蔻终于坚持到梦觉寺,可却在此时划伤了旭奴的脸。 门都还没进,两人在外扭打成一团。 “贱蹄子,我今天非撕烂你的嘴不行。”旭奴骑在她身上,下手毫不留情。 紫蔻像被逼急了的兔子,咬在了她的手臂上,趁着她痛得鬼哭狼嚎的时候,挣脱着跑开了。 看着她落跑的身影,旭奴气得脸红脖子粗,终是没占到便宜,落了下风,但也不急,留着手上的牙印,回去姑娘面前告状,看她还能不能回裴家。 她转身进佛院的时候,蓦然看到缩在门后的几个小脑袋,真启带着四五个师弟在偷听,见她准备过来,赶紧缩了回去。 边跑边喊着:“母夜叉来了,母夜叉来了!” 旭奴气冒了烟,两道眉毛本就张狂,现在快竖起来了,她先是被那贱蹄子咬伤,后又被这些小家伙羞辱,说话间跟点着的炮仗似的:“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轮得到你们来编排老娘,寺里的方丈呢,还不滚出来,千年古刹就是这样诋毁香客的嘛!” 小泗把真启他们护在身后,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佛门清净之地,还请施主不要喧哗,师兄他此刻正在做功课,施主烧香拜佛可自便。” “方丈是你师兄啊,看你年岁不大,辈分倒不小,既然如此,那你替他们受着吧,方才骂我那两句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施主想要干什么?”小泗怯怯地往后退了两步,可还是没有躲过。 “干什么?你们这样的小兔崽子放在我裴家是要打烂嘴巴的,既然你们方丈忙,那我就替他来管教管教你们。”说着她一把拉过小泗的肩膀,扬起手就打了上去。 “啪”的一声甚是清脆,小泗捂着脸余惊未消之际,她又扬起了手,可这次却没有得逞。 “谁呀,胆敢如此放肆!”祝孟桢从大悲坛中过来,身后带着芙若和一众随侍。 她不认识旭奴,可旭奴却认识她。 “圣、圣姑?” 祝孟桢从上打下将人打量了个遍,极其轻蔑不屑,又听她方才话中的意思,大概估摸出了她的身份:“裴家的奴才?” “正是!”旭奴忙不迭赶紧下跪磕头,见了圣姑像见了神:“不知圣姑在此,多有冒犯。” 祝孟桢见惯了这样的嘴脸,挽着帕子抵在鼻端,嫌弃至极,她不动声色地瞧了眼被晾在一旁的小泗。 小泗脸上挨了好重一记巴掌,委屈得眼泪直打转转,可真启这些小辈们都在呢,作为师叔决计不能哭,他那强忍的样子着实刺痛了祝孟桢。 母子连心,岂有不疼的道理。 也是旭奴倒霉,今天算撞到了刀尖儿上。 “佛门清净之地,岂容你撒泼放肆,昔日听闻裴家极重家训,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祝孟桢不怒自威,不仅旭奴,在场诸人皆不寒而栗。 旭奴听罢,赶紧磕头认错,还算识相:“旭奴知道错了,还请圣姑不要计较。” 但祝孟桢似乎并不买账:“今日,你口出污言秽语,冲撞的不是我,而是满院诸佛,讲道理不拔去舌头是不行的,但念在我佛慈悲,佛门圣地见不得打杀之事,且不日之后,我与你家姑娘或成妯娌之亲,于情于理都该对你网开一面。” 旭奴先是惊讶,后又多云转晴,本来骂了几句也无甚要紧,但圣姑却说要拔去舌头,这也太重了些,在她看来与杀人并无区别,后来说网开一面,这才放下心。 可她还是太年轻,不懂网开一面是什么意思。 芙若上前,不由分说“啪”“啪”两下打在了她的脸上。 她捂着脸,又惊又恼,可圣姑在此,不敢发作,只低声下气道:“是奴才的过错,惹圣姑不快了,这两下该挨的,多谢圣姑指点教训,旭奴以后必不会再犯。” 芙若冷笑:“你当这两巴掌就完了?”她看着自己发红的掌心,道,“我是告诉你,要用这个力道。” -- 第137页 旭奴不明所以。 她继续吩咐道:“你自己动手吧,不到天黑就别停。” 旭奴说话间两道眼泪就下来了,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可怜巴巴地哭泣道:“这如何使的?圣姑知道的,过几日就是我家姑娘和锦爷的大婚之期,我作为陪嫁不免要料理许多,脸若肿了怎好见人呢?” 芙若摇头,提着腔调:“冬日里天黑得早,也挨不了几下的,劝你千万不要偷奸耍滑,再惹圣姑不悦,闹得两家不快,届时还要你家姑娘出面收拾,未免太难看。” 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旭奴头顶像是炸开了道雷,绝望又无措,但还是听话地举起手,狠狠打在自己的脸上。 到时候脸若真的肿了,裴家会不会换掉她这个陪嫁?反正姑娘肯定不会要她了,本来就没有多亲厚的情分,再惹了圣姑,谁也保不了她。 看她还算识相,祝孟桢这才带人走了。小泗和真启吓得不轻,没见过这样的架势,饶是在寺庙,他们自己的地界儿,也不敢多说什么,由着旭奴一下一下扇着自己嘴巴。 可这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倒打醒了她。 这里是梦觉寺,不是她祝孟桢的私宅,即使浑骂了两句也无甚关紧,她何必动那么大的气,将来姑娘嫁去姬家,她还要叫声嫂嫂呢,如此行事不怕将来难看嘛……难道是因为那个小和尚? 说来那小和尚的眉眼与圣姑确有几分相像! 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天光收进,星月朦胧初现,她这才停下了酸疼麻木的手,脸上除了火辣辣的疼再也没有别的感觉。 可以下山了,但她咽不下这口气,趁着四下无人之际,偷偷溜到了大悲坛,圣姑出来的地方。 “锁上了?” 她搬弄着锁子,更觉得里面有蹊跷,大悲坛原是供奉观音的地方,为何给锁起来了? 拔下簪子,她捅了捅锁眼,在深宅大院混的时间久了,总会些溜门撬锁的功夫,无师自通。 果然,三下五除二,她就开了锁,进去之后却吓得不轻。 入门香火坛上即见一尊神像,被红绸覆着,看起来真人般的大小,但她肯定,这绝对不是观音,扯下红绸一看,果不其然,是尊面相狰狞的狐仙。 那狐仙惟妙惟肖,脸上几许狰狞的笑意也逼真至极,吓得她连连后退,双手合十,拜了三拜,看到香案上的灯油快燃尽了,又给续了来,还道:“罪过罪过,我不是故意的,狐仙恕罪,恕罪。” 简直不能用诡异来形容,圣姑为什么会在大悲坛请个狐仙?这可是邪神啊! 好似撞破了什么天机,她吓得魂不附体,在殿前逡巡徘徊好一阵,仍旧想不通祝孟桢此举何意。 一不留神,她撞翻了狐仙座前盛血的器皿,祝孟桢白日里祭拜的鲜血还留了少许,已经发黑,没有干尽。 此刻她有个冒险的念头,被天际突然而来的一声惊雷给吓退了回去。 冬雷滚滚,阴风阵阵,方才还明朗的星月霎时间隐匿不见了。 晚课散尽,净涂看了看天色,交代道:“今夜怕有雪,不必巡夜了,都回房睡去吧。” 天冷,孩子们总睡不够,早课打哈欠,晚课也打哈欠,更兼小泗看起来不是很舒服,他作为师兄也心疼,趁着下雪之际,让孩子们回去补补觉也好。 于是个个擎着蜡烛,回到了自己的禅房。 小泗今天无端挨了两巴掌,心里委屈,默然不语已经一下午了,晚课的时候情绪也极其低落,净涂看出来了,所以早早结束了晚课。 回到禅房,小泗吹了蜡烛便睡下了,他皱着眉头,呼气时还带着些微的颤音,似是哽咽。 算起来真启他们都有父母,虽然他们的父母未必对他们都好,但总归知道自己根在何处,可他没有,他生来便在梦觉寺,开始的时候也挺好的,有大师兄和月月娘照顾着,无论他受了什么委屈,都有人给他撑腰,但现在大师兄得道成佛,月月娘也不见了。 他是师叔,辈分把他架在这里了,不能哭不能闹,要顾及着影响体面,虽然和真启差不多的年纪,但他早已不是个孩子了。 身如不系之舟,心如死灰之木,小小年纪,未免体会了太多太多。 净涂亲自提着灯笼去巡了夜,庭院中早就没有了人影,以为白日里的香客都走干净了,他这才关了寺门。 可不知,黑暗中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踩着薄如蝉翼的落雪,偷偷闯进了小泗的禅房。 这场大雪纷落不止,出来梦觉寺的时候,她兴奋得忘乎所以。 端着那碗血水泼向白皑皑的山道,冷风刺骨,她却不自觉笑出了声。 旭奴抬头望了眼彤云密布的天际,又用脚尖探了探山道的雪,明日大雪封山,所有痕迹都会被掩盖,没有人知道她偷偷闯进了大悲坛,也没有人知道她发现了个怎样的惊天隐秘。 今天这顿打,终是没有白挨。 回去时寂然的山道上,满是她毛骨悚然的狞笑。 正在暗自编排着以后该是怎样的春风得意,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野葵坡,野葵坡道两旁种满了槐桑,枝丫交错,盖住了天色。 即使青天白日,烈阳当空,这里尚且有几分阴凉,更无须提此刻,大雪纷然落下,又无半点月色星光,着实骇人。 更可怕的是,周围安静得出奇,暗夜里道两旁的枯木,活像一个个鬼影,不敢细看。 -- 第138页 亏心事做多了,难免害怕走夜路,这个时候见不到人影会害怕,见到人影…更害怕。 前面好似就有个人影,堵在野葵坡的出口处。 那人提着灯笼,身披红梅花色的披风,看不清她的形容,好似背对着的样子,但从身形来看,应该是个女子没错了。 “紫蔻,是你吗?”她试探地叫了两声。 那女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回应。 她压住了步子,小心翼翼地靠近,瞪大着眼睛道:“若是,便吱一声,装神弄鬼想吓死谁,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那人依旧没有说话。 旭奴浑身打了个冷颤:“贱蹄子,究竟是不是你!”喊过之后,她捡起了道两旁还未被白雪淹没的枯枝,大着胆子往前走。 “还不说话?看我回去不禀明姑娘,丢你到街上喂狗去!” 那女子终于回过头,转身过来的时候,手中的琉璃莲花灯幻彩明晰,华光万道,映照出她真容。 吓得旭奴惊叫一声,退倒在地:“狐、狐仙儿!” ☆、第 50 章 雪,从枝上来,从风里来,从满袖的红梅花香中来。 雪岁阑立于野葵坡枯木长拱之下,大红的披风盖在身上从头到尾,平添其雍容之姿,她频频侧首,微微倾身,举手投足间不失妖娆妩媚,娉婷袅娜。 琉璃莲花灯所照之处,如同结出了一个幻境,就连脚底的雪也都闪着星芒。 极美,文人雅士穷其笔墨也无法描摹其万一。若不是她那张诡异的狐脸,旭奴险些以为,自己误闯了仙境。 这一夜,怪事太多。 她俯首跪地,不断求饶:“大仙饶命,大仙饶命,我今日不知轻重误闯了大悲坛,冲撞了您,可我本无意冒犯,还请大仙放我一条生路。” 不远处传来妖冶的笑,笑得轻佻,笑得张狂,她仰起头时,分明不见半点笑意,狐仙的那张脸似乎有些僵硬,像个面具,那笑声正是从面具之下发出来的。 “不必惊慌,我于此处拦下你,是要报恩,没想夺命。” 声音空灵,如同天籁,旭奴浑身一个激灵,疑惑道:“报恩?旭奴惭愧,何曾有恩于大仙儿?” “添油续火之功,莫非你忘了?今日若不是你闯进大悲坛,我座前的香火可就断了。” 旭奴仔细回想了下,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可她是因为害怕才随手续了灯油,不想却冥冥之中行了恩惠,招致狐仙显灵。 邪,真邪,不愧是圣姑用血祭养的尊神。 “举手之劳,大仙不必挂念,报恩就不必了,放我归去即可。” 雪岁阑踱着款款莲步,不急不慢道:“想去也容易,只别怕我缠着你,这世间因因果果,总有恩仇报应,你当真要就此离去?” 旭奴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世人总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大仙儿想如何?” 雪岁阑行至她面前,纤纤玉指划过她的红肿的脸,指尖冰凉,吓得她浑身颤栗。 “若我所料不错,恩人你三日之后就要随主家姑娘出嫁,作为陪嫁你这个样子……未免上不得台面!” 旭奴也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没有镜子可以自观,但大抵察觉得出来,应该肿成了猪脸,不仅如此,上面还有紫蔻留下的四道指印,消肿尚且困难,就更不用提等伤口结痂愈合,就算有灵丹妙药,三日也是决计不够的。 她抬眼望了下狐仙,这狐仙着实神,足不出户便知东都大事,更知她的来历和身份,竟不得不信。 “求大仙助我。”她说罢俯首下去。 雪岁阑笑道:“简单,我赠予你一物,戴之方可去淤愈伤,届时随姑娘出嫁,必让你体体面面。” “有如此宝贝?”旭奴不敢相信。 待她抬头之际,眼前却没有人了,竟不知大仙如何消失的,面前只留了一副面具。 那面具看起来甚为诡异,她想拿起来仔细端详,可指尖还未触碰之际,又不知从何处传来狐仙的声音。 “明日亥时,请恩人自行至梦觉寺,归还此物。” 说罢,再没有了动静。 旭奴极为忐忑,半信半疑地拿起面具,左看右看里里外外敲了个遍,并无特别之处,她放在脸前比了比,仍旧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这样,她戴着下山去了。 原以为今日风波将息了吧,可不然,回去裴家宅的时候,发现姑娘房里的灯竟然还亮着。 时辰已然不早,莫不是还在为了凤冠上的东珠伤神? 她踱步至门前,正想敲门之际,想起来脸上的面具,这才给解了下来。 “是旭奴回来了吗?进来吧。”屋内的人似乎有所察觉,熬油点灯等着她呢。 是姑娘的声音,语气不善,她心下忐忑,推测莫不是圣姑来过了?提着十二分精神,她战战兢兢地推门进去了。 “姑娘,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裴梦蔷坐在绣锦铺陈的圆桌前,一身飞柳浮絮的碧青衫子甚是单薄,可手边生着炭火,倒也不觉得冷。 珠钗散尽,她如墨青丝一泻而下,少了几分平日里的端庄华贵,此刻瞧来,倒如小家碧玉的姑娘,惹人疼惜。 她杏眼微阖,余光瞥着旭奴,换了凌厉的神色,质问道:“今日,可去梦觉寺上了香?” -- 第139页 旭奴战战兢兢,后退一步道:“去了,也为姑娘求了平安,姑娘放心,三日之后你大婚之际,定会平安无事。” “辛苦你了。”她招了招手,紫蔻低着头从内出来,脸上手上都是伤。 “早知你一人就可办妥,也不必让紫蔻跟着,可不知她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而你们又为何没有一同回来?” 这是在兴师问罪呀,旭奴狡辩道:“姑娘不知,紫蔻随我上山之后,处处不听管教,我只说了她两句,她就张牙舞爪地想要反抗,我不过为求自保,才不小心伤了她,可她下手没轻没重,竟将我的脸都撕破了,姑娘,你可要为我做主啊,三日之后我作为陪嫁要随你去姬家的,丢了体面可如何是好?” 裴梦蔷抬眉,打量着她:“你在府内服侍的时间不短了,我知道你素来有扯谎的毛病,可也该知道轻重,今夜我等你至丑时,可不是听你胡言乱语的。” “胡言乱语?姑娘,我说的句句属实。”旭奴深感讶异。 裴梦蔷也不想与她废话,命紫蔻去妆台前取了铜镜,摆在她面前。 照了镜子之后,旭奴自己都吓了一跳,脸上的伤不知什么时候全然不见了,就连自扇的那几百巴掌也仿佛不存在一样,半分淤肿也没有。 难道是那副面具? 她倒抽一口凉气,看来那狐仙没有骗她。 “可看清楚了?你脸上哪里来的伤?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欢紫蔻,自她进府之时你便处处刁难,但你们同为掌事丫鬟,将来也要随我一同嫁进姬家,应当情同姊妹,若还是这样处处针对,必会让外人笑话了去,说我裴家人心不齐。” 旭奴又跪下了,今天赔得罪,道的歉,下的跪还真不少。 “姑娘教训的是,旭奴记住了,以后必不会再犯。” 饶是如此,裴梦蔷依旧没有要轻饶的意思,近来她总是睁只眼闭只眼,紫蔻真被欺负得可怜了,她不过训斥两句,再重的惩罚也没有了。 她待下素来宽仁,可并非毫无底线,只等攒够了前债一起盘算呢。 “你既有悔过之心,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是府里的老人了,知道我的脾性也知道府里的规矩,可有你一点你要清楚,方才你说上山之后,紫蔻不服管教,我竟不知是不服谁的管教。” “当、当然是我。” “你们平起平坐,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她为何要服从你的管教,你又有何资格管教?我可不记得给过你这样的权力。” 旭奴脸色难看,俯首道:“奴才知错,但奴才觉得,紫蔻新进裴府,不懂的地方甚多,我不过想提醒一二而已。” 裴梦蔷冷笑:“知道你热心,但好歹顾忌着尊卑,纵然在府内你们身份等同,可别忘了,紫蔻本家与我裴氏同气连枝,而她与我也有表姊妹之亲,若真计较起来,可算是你半个主子,提醒她可以,但管教训斥,未免僭越。” “是,姑娘教训的是,旭奴知错了。” “既然知错,那就领罚吧,去风里跪着,想来夜间霜寒露重,能让你清醒清醒,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以后办事也可拿捏分寸。” 旭奴愣了片刻,她知道姑娘的脾性,是个绵里藏针的主儿,但没想到这股劲儿会使到她身上,只好俯首道:“奴才领罚,时辰晚了,姑娘早些安息吧,我这就去外面跪着。” 裴梦蔷目送她出去,对父亲选的这位陪嫁,甚为不满,打眼一瞧就知道不是盏省油的灯,将来若随她进了姬家的门,定不会让人省心。 她起身,去衣橱挑了两件厚实的衣服给紫蔻披上了,知道紫蔻心智已损,说话办事不似常人,也没有计较她的反应,只交代道:“你呀,就知道忍让。” 言罢,屈指弹在她的脑门上,“以后可别这么傻了,若有人欺负你,记得同我讲。” 不知为何,紫蔻愣住了,眨眼间泪水就滑了下来,她好似记得,当年预姑娘也是这样,敲着她的脑袋,笑她傻。 “怎么了?”瞧她伤心,裴梦蔷多问了两句。 可她不说话,仔细地抱着衣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就退出门了。 裴梦蔷轻轻叹了口气,似是可怜,又似遗憾,这丫头当年在姬家,也是被预姑娘当成手足来对待的吧,毕竟预姑娘对绯槿都那般在意,对她也不会差到哪里,可惜好人不长命,谁知预姑娘年纪轻轻就命殒绊仙沟,说起来那可是她未来的小姑子。 紫蔻抱着厚实暖和的衣服从旭奴面前经过的时候,熬红了旭奴的眼睛。 她恨得牙根痒痒,如姑娘所言,她在府里算老人了,怎的紫蔻一来,她就落到这步田地! “果然是本家姊妹,同气连枝,赏她衣服却打发我在此吹冷风,当我是猫是狗,却独独不当个人,你们裴家的人金贵,动不得惹不得,别人的身子就不是身子了,别人的性命也不是性命!” 月影渐长,漏夜孤寂,难捱呀。 次日亥时,好容易等到了千家万户灯火熄尽,她这才随意找了个理由,撇下手里的活计上山去了。 大雪封山,走起来十分艰难,可仍挡不住她“求神拜佛”的心思,直奔梦觉寺去了。 梦觉寺早已关了门,她只好跟昨夜一样,从狗洞子里爬进爬出,又偷摸溜地钻进了大悲坛。 崖望君听到动静,递了个颜色给雪岁阑。 -- 第140页 雪岁阑胸有成竹一笑,随手一扯,裹上了红绸。 “你装神弄鬼还上瘾了,何必如此玩弄一个婢女,这格调可不高。” “她如何对待紫蔻的,你也看到了,若非因为紫蔻,我也不至于这般算计于她,原本我的目标可是她的主子。” 崖望君讶然:“裴梦蔷?她可是你未来的嫂嫂,你还打不打算进姬家的门了?” “我知道,她是我未来的嫂嫂,论德行,她也并无过失之处,可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她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方绢帕。 “什么东西?” 她打开之后竟然是一颗璀璨耀眼的东珠。 崖望君瞪大了眼睛:“你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你可知你那位嫂嫂近几日找这个东西都快找疯了,竟被你给藏起来了。” “这个东西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藏起来是因为你用得到。” “我?”崖望君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可不好这口,你弄些酒肉过来比什么都强。” 雪岁阑嗤笑:“你拿着这个东西,在我大哥行婚前夕,引我那位嫂嫂出来,我要请她来梦觉寺……” “干嘛?” “喝茶。” ……? 她嘴角泛起的笑意之诡谲,竟让崖望君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只得顺手接过了东珠。 雪岁阑裹着红绸,登上了神坛,坐在先前的莲花宝座上,将狐仙神像一脚踹在封幕之后。 “吱呀”一声,旭奴推门进来时,这里仍像昨夜那样安静,座前的灯油烧着,没有将息的意思。 她伏地叩首,对着狐仙虔诚道:“多谢大仙助我,这面具果然神,从山上到府里不过千余步的距离,我脸上的伤竟然全都愈合了。” 狐仙没有回应,只是微微地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意。 旭奴捧着面具,等不来回应,抬头瞻仰之时,隐约察觉到狐仙的笑意,她兴奋至极。 “大仙,您听得到的对吧?”如此,她只管往下讲去,“可大仙,这面具也奇怪,虽说伤已全好,但疼痛却不减半分,昨夜我跪于庭院,冷风一来,吹在脸上还是生疼。” 说到点儿上了,雪岁阑这才开口。 “治病愈伤非是汤药不能为之,而此物不过障目之法,或可助你解一时燃眉之急。” 旭奴皱眉,端详着手中面具,脸色灰了下来:“我原以为得神力相助 ,所有问题都可迎刃而解,但不想却只有障目之法,说来也无甚用处,不过还是谢大仙儿相助,在下告辞。”说罢,恭敬地将面具放在了供台上,转身离去。 在她推门之际,雪岁阑又是那般不急不慢的语调,补充道:“有时,障目之法足矣。” 她回头,不明所以。 狐仙笑道:“世间万灵断人识物,多用眼,不用心,殊不知发肤易改,相貌可变,纷纷缓缓,林林总总,无个定数,谈起尊卑贵贱,说到底不过一袭罗衣,一具皮囊而已。生此鼻眼便是万人之上,出得高阁,入得贵门,再换个面相,便是阶下之奴,打骂由人,不得随心,可是这个道理?” 字字句句戳在了旭奴的心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她裴家的姑娘就金贵,别的姑娘就低贱,紫蔻算什么东西,就是因为姓裴,这才得姑娘抬举。 “大仙儿说的是,恨只恨我不姓裴。” 雪岁阑笑了,眼中风云不定,只提点道:“姓氏不可改,血脉不可易,既然如此何必纠结,不如毁之,取而代之。” 最后那八个字点醒了旭奴,她双眼露出精芒,不可思议地望着座上邪神,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那面具虽然不能改变她的姓氏骨血,改变她这个人,但可以改变她的身形样貌。 忽然,她脑海里闪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她代姑娘嫁进姬家会怎样?此后荣华富贵可都是她一个人的了,再没有人可以对她指手画脚,就连圣姑,她甚至都可以不放在眼中,毕竟论起长幼尊卑,她是姬家的大少奶奶。 正巧,姬家对裴梦蔷不甚熟悉,锦爷甚至连新妻的面都没有见过,她若真鱼目混珠,又有谁能认得出来! 可还有一个问题,真正的裴梦蔷该怎么办?真要听从大仙儿所言,毁之不成? 扣着朱红的门窗,她指节发白,难掩胸中戾气,虽然不发一言,但瞧得出来,她已暗暗下了决心。 雪岁阑正襟危坐,目光斜睨,知道她的心思,也明白此人算是没救了,既然害人之心已起,打发她去阎王殿里也不冤。 旭奴回身,又拿回了座前的面具,俯首跪地道:“多谢大仙儿指点,此神物我还不能还之于您,暂借我一用,事成之后,我定当完璧归赵,且以金银孝敬于您。” 狐仙高坐于莲花台上,不动声色,只微微点了点头。 旭奴狂喜,三拜之后揣着面具就掩门离开了。 待她走远之后,崖望君这才推门进来。 “造孽不造孽?你竟怂恿引诱她害人性命!” 雪岁阑笑道:“她若心思纯正,也不会掉进我的圈套,既然邪念已起,我诛杀她便是理所当然,届时,你可不要心慈手软。” “她若真起了害人的心思,我自然不会留她这个祸患,但只怕,你错看了她。” “怎么说?” 崖望君甚为天真,竟道:“你可还记得,在寺门院墙之外,她是如何打骂紫蔻的?” -- 第141页 “所言不过说紫蔻不知检点,攀龙附凤,那又如何?” “她既然这般打骂紫蔻,想必她自己也瞧不上这样的行径,荣华富贵未必看在她的眼中,又如何会听从你的怂恿,只为嫁进高门大户而害人性命?” 雪岁阑听罢却笑了,捧腹大笑,快要喘不过气的那种。 他有些愤慨,质问道:“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在理吗?” “难道不是因为嫉妒才会恶语相向嘛,否则,你以为世间的风言风语都是怎么来的?” 她拍着崖望君的肩膀,补充道,“不过也不怪你,在她身边待的时间久了,难免愚蒙,不懂这世间各种嘴脸都是个什么样子,毕竟她本就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 “你说央央?” 雪岁阑没有回,只正了正神色,道:“两日之后,大婚之时,你不要忘了救下我那位嫂嫂,也别忘了,收了那面具的神通。” “你已经打算回姬家了是吗?” 她回头,万分无奈道:“是我的命格,我躲不过。” 她躲不过的哪里是姬家,分明是段家吧,崖望君总觉得她这话另有深意,可却不敢往深了想。 祝孟桢的结局早已被央央的朱笔划定,她纵然意难平,也不至于涅槃之后再搅进乱局之中,她在打什么主意,没有人能猜得到。 ☆、第 51 章 推开寺院后门,孤道直通灵泉。 灵泉所在,千年来没有遇见过如此寒冷的冬天。 雪落了一层又一层,沿着边缘青石渐堆渐厚,唯有中央方寸之地看得出来已经结了坚实的岩冰。 所有花果此时只留枯藤,深深浅浅,黑黑白白一片荒芜。 幸好,她曾见识过此处的风景,否则,该有多遗憾。 “神仙姐姐?”小泗探头探脑过来,手里捧着肉糜羹。 “见你没有过堂用饭,我特地做了碗汤羹,姐姐趁热吃了吧。” 她随手接过,闻了闻,鲜香入味,热气腾腾,上面还撒着些葱花,算是这个冬日里最大的安慰了。 “姐姐,不必伤怀,这些花果明年春来还会再长的。” 她打眼瞧了下小泗,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她笑道:“想你月月娘吗?” 小泗愣住了,眨巴着眼睛道:“想,月月娘为什么不回来看我?” “她忙,不如我们去看看她吧。 ” “好啊,好啊!”小泗高兴得快要跳起来。 “月月娘她在什么地方?” “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只有夜晚,没有白昼,所以姐姐要送你一盏灯,这盏灯你要替姐姐保管着,可能要保管很久很久。” 小泗偎在她袖子上:“姐姐说什么我都答应,只要能让我去见月月娘。” 这恐怕是小泗走过最可怕的夜路了。 就算是夜里做噩梦也没有梦到过这样的场景。 那些鬼哭狼嚎仿佛就在他耳畔,呢喃着他听不懂的话,时而将鬼手搭在他的肩上,时而又横空拦住他的去路,有的青面獠牙,有的张牙舞爪,连戏文里的脸谱都不敢这么画。 他吓得战战兢兢,直到接过雪岁阑手里的琉璃莲花灯,眼前才有一条干净的路。 光芒所照之处,恶鬼退散,百邪尽消,可如血的长空依旧积着厚厚的阴云,那道寒冷的长河依旧深不见底,尸腐气息冲得他头昏脑涨。 “姐姐,月月娘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她为何没有随着大师兄一道成佛?大师兄为何不带她走?听二师兄说,月月娘之前可是东都城的执笔官啊,那么显赫的身份为什么会成现在这个样子?” 雪岁阑笑得苦涩:“世间有人成佛,就有人入地狱。”她摸着小泗光光的脑袋,交代道,“手别抖,提着灯笼往前走。” 小泗哽咽,用袖子擦了鼻涕,鼓足勇气饶开脚边的骷髅,往前一步步挪着。 直到他看见河边的那道人影,衣衫褴褛,身上不知是淤泥还是血迹,肮脏不堪。 但从身形能看得出来,这是月月娘,没错,是她。 “月月娘?”他试探地叫了声,清脆干净。 月未央发青的双手兜着河中白骨,佝偻着背缓缓回头,瞧见万丈华彩中的这个小和尚,一抹喜色溢在眼角,片刻之后却又转喜为忧,笑容逐渐僵住了。 她奋力冲到岸上,俯身拉住小泗的手,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太想月月娘了,一晚上要梦到好几回,所以我就过来了。”说罢他放下灯笼,手臂勾上了月未央的脖子。 “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让小泗好找。” 月未央推开他,道:“我身上脏,你站远些。” 小泗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扯着她的袖子死活不松:“不脏,不脏,月月娘最干净的。” 他不知道为何,就是委屈想哭,当初月月娘多爱干净的一个人,多孤傲,多高冷的一个人,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月未央本来还想问谁带他来堕天堰的,但看他手里提的灯笼不用问也知道了,简直胡闹。 小泗发现了她脚踝上的伤,擦了把眼泪颤颤地问道:“你疼吗?” “已经结痂了,不疼。” “你骗人,伤口分明还在流血,这链子是谁给你绑的?告诉我,我去找他给你解开。” 月未央笑了,帮他抹着眼泪:“你让他解开他就解开?我们家小泗这么大的面子?你有这份心思就成了,我还真能指望你做什么。” -- 第142页 “月月娘不要再哄我了,我已经不是四五岁的孩子了,他不解我就跪求他,贿赂他,直到他肯解开为止。” “贿赂?”月未央哭笑不得,“你拿什么贿赂?” 小泗目光坚定,解下了背上的小包袱,在月未央面前摊开,里面放了几块月饼:“这是我亲手做的月饼,豆沙馅的,虽然没有月月娘做的可口,但卖相好看,原本我带来是想给你吃的,但既然如此,我只好给他拿过去,让他放了月月娘。” 月未央笑得泪花儿都出来了,看着那些奇形怪状的小月饼,又感动又辛酸。 哪里比她做的卖相好嘛,分明都差不多。 “还是我自己吃的,好歹是小泗自己做的,不能便宜了别人。”她说罢捏起一块就往嘴里送。 那口感……已经不能说什么味道好不好了,这一口下来差点没把牙给崩掉,硬得跟石头一样。 月未央捂着脸,笑意略显尴尬,正想开口说话,却听到身后传来雪岁阑的声音。 “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的月饼,保存到现在还能吃嘛,一个敢给,一个还真敢往嘴里送。” 她回头,雾障之下,一身红装的雪岁阑款步而来,满面春风,妆容姣好,要多体面有多体面,可无论怎么看,她阳春白雪的姿容与落魄荒芜的堕天堰都是那么格格不入。 “你不该回来,更不该带他到这里,你明知此处是什么地方,他不过一个孩子,怎么受得了?” 雪岁阑席地而坐,皱起的眉头有些烦躁,反驳道:“你总是以为这个受不了,那个受不了,有些事情他命里该有,受不了也要受着!轮到你时时处处遮掩权衡,自作主张,最后不过一句为了他好便可了清,是吗?” 月未央叹了口气,知道她自上次离开之后的余怒未消,也不和她计较,只提点道:“我这里遍地腐尸,处处烟瘴,没有待客的地方,往后你也少来。” 看她梅花正红的披风不小心搭在了自己脚上,月未央不自觉地往后挪了一步,随口道:“少见你穿这么鲜艳的颜色。” 她悄然往后挪的那半步,彻底惹恼了雪岁阑:“不是你说的嘛,我衬得起这颜色,现在又觉得鲜艳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挺好的。”她不知该如何解释,也不知雪岁阑在恼什么。 雪岁阑恼她的小心翼翼,当初那么孤傲那么清高的一个人,何至于变成如今这般卑怯的样子,竟然害怕弄脏她的披风而往后退了半步。 记得那时候在卧鸾池里可不是这么个情形,月未央从大街上捡回的她,明知她浑身脏乱,还是将她拽进了卧鸾池。 “莫非你那时候也在嫌弃我?所以才觉得我会嫌弃你?既然如此,何必帮我宽衣解带,多为难呀。” “你在说什么?没有啊,我从来没有嫌……” “那你为何站那么远?” 月未央目测了下,两人不过两三步的距离,也不算远吧。 雪岁阑不等她的回应,径直拍了拍身下的青石:“坐过来。” “……” 气氛极其尴尬,良久无人说话。 “月月娘,你再吃一块吧。”小泗将月饼递过去,却被雪岁阑拦下。 “你月月娘牙口不好,你自己吃。”又把他的小包袱丢到了一旁,“去,蹲那边吃,我跟你月月娘有要事相商。” 小泗愣了下,乖乖地抱着月饼过去了。 他刚转过头,月未央就掐住了她的手腕,质问道:“堕天堰有三千捍河戍族把守,你们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我的手段你不清楚嘛,这还用问?”她整理着自己的袖子,该掖的掖,该扯的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不过如此。” “你不会,你不是那种人。” 雪岁阑冷笑:“哪种人?你自负有多了解我,恐怕就会有多失望。当初你朱笔在手,仍做不到杀伐果决,留下一堆祸患还不是要我清理。” “你做什么了? ”月未央凝眉。 “你应该问我准备做什么。你知道东都的水有多深,可不知那水有多浑。” 月未央不掩紧张神色,拉着她的手道:“你若想做什么,我不拦着你,但你大可不必搅进乱局。如果我猜得不错,我的朱笔应该被天机宫收了,你要回来便是,即使祝孟桢也有朱笔在手,她能改的命数也有限,不敌我的朱笔有用,再不济,你找时方旭帮忙也可以,千万不可以身试水,别忘了,东都盘乱的命轨中,也有你的一道。” “所以,我才不得不回去。”她从袖中抽出一支朱笔,上面俨然刻着月未央三个字,“我早已从时方旭那里拿回了这个东西,但寻常用不到。” 月未央有种不好的预感:“既然用不到,你为何要拿回来?” 她顾左右而言他,又将朱笔收回了袖中:“我来找你,是想向你讨一个方子。” 没头没尾的,她到底在说什么?月未央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聊:“什么方子?” “迷魂香。” “迷魂香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如何调制,何必来问我?” “不不不,我想要的是那种能够更改记忆的迷魂香,我知道你可以。”说罢笔墨纸砚都给摆上了。 月未央看她戏谑的神情,知道她多半不会解释,也不再自讨没趣儿地问下去,只默然提笔,在纸上艰难地写下了方子,素来都是这样,只要雪岁阑张口,从来没有不满足的时候,纵然知道她在胡闹,但也只好听之任之。 -- 第143页 可月未央的手已然冻得发青皲裂,写下的字迹也模糊难辨,雪岁阑挑眉,轻然问道:“想回去吗?” 她手下的动作有略微的停顿,可依旧没有抬头,只淡然道:“知道我与天机宫的梁子有多深,这个问题不该来问我。” “如果天机宫肯罢休,你会回去吗?” 她轻笑:“我又不傻,若天机宫不予追究,我当然愿意回去。” “好。” 这个好字似乎下了很大决心。 月未央疑惑,抬眉凝视之际,她已抽掉了方子,妥善叠起塞回了袖子里:“说定了,可不要反悔。” “什么意思?” 雪岁阑起身,走过去拉着小泗的手道:“该走了。” 小泗不情不愿道:“我还有好多话没有跟月月娘说呢,我不走。” “你要是不听话,下次就不带你过来了。” 小泗委屈,撅着小嘴:“不嘛,我听话就是了,下次还要带我过来。” “下次,说不定你月月娘就回去了。” “啊?真的吗!”小泗兴高采烈,可月未央却摸不着头脑。 “看到了吗?好多人都巴望着你回去呢,灵泉没了灵脉,花果全都烂在了泥里,梦觉寺的冬天太冷,扫羽轩也没有半点生气,你苦心经营的世外桃源,如今成了一片荒芜,我懒得打理,还是你自己回去收拾吧。” 月未央凝眉,想要再问什么,雪岁阑却拉着小泗的手离开了,头也不回,果真像是做足了还要相见的准备。 云里雾里让她摸不着头脑,回身收拾起小泗留下来的石头月饼后,又拖着粗重的锁链,回阴河拣骨去了。 可当冷水没过脚踝的刹那,脱离麻木的痛觉之后再次来临的刺激,倒让她霎时清醒过来。 朱笔,既然她用不上朱笔,为何又要回去? 想来只有一个用处: 段世清的转生痣! 她蓦然惊醒,回头望时烟瘴雾霾之下早已没有了人影,追出去也无用了。 雪岁阑拿着方子,回去直接丢给了崖望君。 崖望君不明所以,打开来看时不得不埋怨道:“跟鬼画符似的,什么东西?” “方子。”她坐在斋堂上,急不可待地灌了口茶,“按照上面所述调配出来,我有用处。” “给谁用,裴梦蔷还是旭奴?” 她点了下口边的水渍,道:“旭奴还需要吗?心术不正的人三两句话便可点拨,用不上这个东西。” “那就是给裴梦蔷用的了,虽然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但你既然要做,我肯定会帮你。” 她指尖轻点在桌沿,有一搭没一搭的声音像是拨着心里的算盘,蓦然开口道:“你会帮我到什么时候?” 这话问得奇怪,崖望君本要提着方子出去,却惊得回头,不敢作答。 腊月二十,是个黄道吉日。 姬家请了好几个先生给算出来的,费了不少功夫,早在前三天,东都各大世家就陆陆续续收到了姬家送出的大红喜帖,描金的字样看得人心里和暖。 姬元锦和裴梦蔷的婚事成了东都一等一的大事,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说金玉良缘,天作之合,也有人说家族联姻,非两厢情愿。 酸的酸,羡的羡。 “你们听说了嘛,段家也收到了喜帖。” “那有什么奇怪的,毕竟两家是世交,纵然之前有什么不快,也该顾忌着两家颜面。” “可你不知道,那喜帖不是送到了段家姑姑的手里,也不是送到了段家长姑娘手里,而是送到了四姑娘手里。” “坐镇段家济世堂的四姑娘,段恨惜?” “不错,段恨惜非长非嫡,这成何体统嘛,听说长姑娘已经发话了,成婚那日她不会去,就当从未见过喜帖那东西。” “如此说来,姬家确实有离间之嫌。” “都想多了吧,锦爷的婚事是桥二爷在操持,据说那喜帖都没有进段家的门,在济世堂就给了四姑娘,他亲自给送过去的,抓药的药童看见,两人还站一起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如此说来,也合情合理,毕竟为着自家的营生,这两位也没少打交道,可也不怕人说什么闲话。” “谁敢说这两位主儿的闲话,吃饱了撑的吧。” 四下一阵窃笑。 “依我看呀,姬家还不如去段家提个亲,先给桥二爷的婚事敲定,再考虑玞四爷,总得有个长幼尊卑嘛。” “没错,玞四爷再厉害,位次总归是靠后的。” “可也不能这么说,玞四爷是姬家老幺不错,但他娶的可是圣姑,这得是多大的牌面!” “我也不明白,圣姑这样的身份怎么甘心委身下嫁,怕不是要放在庙堂上供着才行。” “说什么下嫁,依我看,东都万千男儿里再也挑不出玞四爷这样的英雄,圣姑人家心里明白着呢,轮到你在这里替她不值。” “都别说了,这两位可是过命的交情,在蛇王岭上下来的时候,都险些救不过来,死里逃生可不患难与共嘛,谁也别说谁高攀,谁也别说谁不配,论起来确实是段佳话,听说已经有人往戏本里面写了,将来怕不是要登台传唱的。” “真的?” “可不是。” …… 雪岁阑坐在茶馆里,听了那么几耳朵,在她看来全是笑谈。 -- 第144页 “信不信,明天过后,东都风向会变?百姓谈论的话题再不是这桩婚事。” “那是什么?”崖望君狼吞虎咽下一整个肘子,呜呜囔囔问道。 她笑了:“狐仙。” 崖望君翻了个白眼,被噎得打了个嗝后,才道:“没意思,整这些弯弯绕绕的,还不如在你四哥身上多下下功夫,祝孟桢情根深种,姻缘劫或者就是她的生死劫,央央给算过的,比你的方法高明。” “她确实高明,但……我不想祝孟桢死在我四哥手上。” “为什么?嗝~”崖望君满嘴流油,但神色却极其认真。 “那样,余生他也太难熬了。” ☆、第 52 章 “锦爷,要去裴府迎亲了。” 门前的鞭炮惊了礼乐,奴才丫鬟们捂着耳朵,却龇牙咧嘴地笑着,姬家,多久没见过喜事了。 城中残雪未消,锦爷身着火红的喜服,跨上了马。 玞四爷一身青紫锦袍站在门口,迎来送往好不热闹:“哥,天寒路滑,仔细着些。” “知道了。” 礼单在桥二爷手里,打点上下毫不费力,整个婚宴布置也都是灼三爷的手笔,昨夜忙到子时,今日又比谁起得都早,为着大哥的婚事,几位兄弟可谓尽心尽力。 祝孟桢携祝闵恪和祝闵忱早早过来了,看着玞四爷忙里忙外也没有多说话,只打了声招呼准备进门,却被玞四爷拉住了手。 “祝老先生怎么没过来?前几日我听说他身子不好,可是真的?” 祝孟桢愁道:“总归不是什么大病,一直吵着头疼,可也不知为何,吃什么药都不管用,我也诊不出来更厉害的疾症了。” 生老病死,福祸无常,如果说有什么病是他们祝家也无可奈何的,那这病真就成了逃不开的绝症。 “祝老先生这一倒,祝家就全仰仗着你操持了,想必最近累坏了吧。” 祝孟桢瞥了眼后面的祝闵恪和祝闵忱:“恪儿倒是个天资聪慧的,可惜甚少用功在医术上,我多□□□□,将来必然也能肩负重任。” “别累着自己就行。”玞四爷知道她对祝闵恪的指望,也知道祝闵恪不怎么上道,改明儿要抽个空,亲手□□□□这个小舅子才成。 “知道了。”祝孟桢心里暖和,进门的时候面上也带着三分喜色。 桥二爷见她笑得满面春风,打趣道:“圣姑来了,何事这么开心?” “瞧二爷这话说的,今日可是锦爷大喜的日子,岂有不开心的道理。”祝孟桢说罢挥了挥手,祝闵忱和祝闵恪把贺礼呈了上来。 常见的红参,灵芝,石蛙,血燕也就算了,那一味缓息散着实珍贵,用锦盒盛着,被祝孟桢捂在掌心:“二爷,这个是缓息散,寻常作用不大,可若在病危之时抑或身受重创之际服用,或可救命。” 桥二爷怔了片刻,没有立即去接,忽而皱眉:“祝老先生还好?” 圣姑笑得惨淡:“不过拿药镇着,若没有这缓息散,怕……” 桥二爷心下戚然,可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不好深谈这些,那些问安的话自然不能再说 ,只安排祝孟桢坐下了。 这边将将安顿好,门口就一阵喧嚣,他探头看去,原来是段存熙带着段家的姑娘们过来了,简直不能消停。 先前就因为送请柬没有顾及到长幼尊卑,段家府里好一顿闹腾,现在虽然全员都到齐了,可仍旧面和心不和的样子,外人都看得出来,段家嫡长女容不下四姑娘。 都是坐着轿撵来的,唯独四姑娘打马而来,见礼也不在一起,段幼仪通知其他姊妹准备的东西,段恨惜却没有,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不吵不闹,只捧出了自己的贺礼。 段幼仪也丝毫不在意别人议论的目光,说什么段家心不齐,不过嫡庶尊卑有别,这才没有将段恨惜安排在内,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桥二爷并非那种平易近人的角色,迎来送往半晌也没露个笑脸,唯独看到段恨惜的时候眉眼弯弯,这已算给足了脸面。 可不止,段存熙携段幼仪送上段家姊妹的贺礼时,他漫不经心地招来了小厮,吩咐道:“去,妥善安置了。” 小厮为难:“可二爷,还没过礼单呢?” “不必了。” 简单三个字让段存熙和段幼仪尴尬到了极点。 桥二爷佯装不知,片刻之后故作回神,道:“段姑姑肯来已经算赏光了,怎么还能劳您破费,准备那些可有可无的贺礼,倒显得我两家关系生疏。” 段存熙自知有儿子谢丞修之前造的孽,她这个王府弃妃在姬家人眼中不怎么灵,姬家虽然没有就当年紫蔻之事穷追猛打,但隔阂毕竟在呢,不好说什么,只提醒道:“既然你叫我一声姑姑,作为长辈我不得不提点你两句,关系是关系,规矩是规矩,切莫乱了次序。” “我姬家家风与段家素来不同,少有论起尊卑嫡庶,阖府上下都随意惯了,今日若有哪个下人办事不当得罪了姑姑,还望姑姑大人大量,莫要计较。” 明嘲暗讽,段幼仪的脸上都挂不住了,段存熙岂会听不出来?可再吵下去未免让人看笑话,她这才拂袖落座。 等到段恨惜过来,桥二爷才自在不少,不仅亲手接下贺礼,还亲自提笔,入了礼单,段恨惜三个字的笔迹都和他人的不一样。 -- 第145页 “二爷的字写得不错。”她打趣道。 “是吗?”二爷挑眉,“去你们济世堂当药师可使的?” “那我们济世堂可请不起。” “请我不多,不多,入币纯帛,无过五两即可。” 此话一出,段恨惜笑容渐止,古周礼有云,凡嫁子娶妻,入币纯帛,无过五两,这是在问她要嫁妆呢。 虽是戏言,可她听出了其中玄机,两手抱在胸前,狡黠笑道:“那恐怕要委屈二爷了,我无父无母,非嫡非长,出身不好就算了,偏偏脾气也不好,这张脸嘛也并非姑娘里面出挑的,将来怕会委屈了二爷。” 桥二爷笑着,中间隔了张红布礼桌,还是将头凑了过去,压低了嗓音道:“别说的你好像得了便宜似的,你知道我精打细算,从来不是吃亏的主儿。” 寻常姑娘若是被如此对待,早该面红耳赤了,可段恨惜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说话不像是她要嫁人,好像她要娶妻一样,二爷呢,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果如姬夫人当年所言,他俩没有一个体贴人的,可就是这样一拍即合。 宾客陆陆续续都到齐了,此时锦爷接了新妻回来,锣鼓喧天之势又掀翻了姬家大宅。 宾客们纷纷起身恭迎,看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子恭恭敬敬入了府,皆面露喜色。 放在寻常人家肯定要闹婚的,可锦爷身份摆在这里,没有人敢放肆,祝闵恪童心未泯,要拉着祝闵忱去闹新娘,却被祝孟桢给拦下了。 “在姬家别这么放肆,你忘了你曾经做过的那些事?安生些吧。” 祝闵恪这才罢休,可再提不起半分兴致:“嘁,还说那新娘子是什么大家闺秀,我看她佝偻着腰背,走路像王八,还撇着八字,要身形没身形,要仪态没仪态,姐,不是我说,你未来的嫂子,可真不怎么样。” 经他提醒,祝孟桢才察觉到其中不对。 裴梦蔷是大家闺秀,裴公的掌上明珠,从小锦衣玉食,也被严苛的家规管着,不会是这么个散漫的状态,更何况今日是她大婚呢。 目光往裴家人的脸上扫去,裴母嫁女心有余悲,坐于高堂,不掩戚戚之态,裴公皱着眉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怪怪的。 同样觉得奇怪的还有玞四爷,他翻了章程名目,问道身边管家:“裴家不是出两个陪嫁吗?一个紫蔻,还有个谁来着?” 管家道:“还有个叫旭奴的丫鬟,可近日锦爷去接亲,只有紫蔻跟来,问道旭奴,无人知其下落。”接着伏在他耳畔道,“不过如此也好,全升家媳妇去打听过,都说那旭奴是个不识好歹的破烂货,裴公害怕大少奶奶在咱们家受欺负,这才给安排上的,许是之后又打听了锦爷的为人,觉得姑爷可靠,所以又给撤下来了。” “但愿如此吧。”四爷心里惴惴不安,但也没有深究,毕竟只是一个丫鬟。 姬伯谦老爷子几年不见已然须发花白,走上高堂的时候颤颤巍巍,不得不让人扶着,但看着儿子大婚,府内又添新人,他高兴得紧,黑黄惨淡的老脸都漾上了几分喜色。 行大礼必须要在祠堂,祠堂供奉着姬夫人的灵位,这是姬老爷子的夙念。 宾客也都过去了,晦暗庄肃的祠堂虽然布置了红绸喜烛,可依旧给人沉寂之感,没有在外欢脱,多了几分压抑,自然也安静下来。 先拜天地,后拜高堂,行礼的时候新娘一直在打颤,只有在她身侧的锦爷瞧得出来。 等到夫妻对拜的时候,锦爷的手不动声色地搭上了她的手,安慰道:“害怕吗?” 盖着红盖头,新娘不知是什么样的反应,但终于停止了颤栗。 从进门到现在,他不是没有听到四下都是怎么议论新娘的,但总归是自己的妻子,又能如何呢,还不是得护着。 他想再安慰两句,可已然礼成,只好起身。 由紫蔻将新娘送进了洞房。 他在外陪酒,推杯换盏间不免天色已晚,看不到闹洞房了,人们陆陆续续散去。 热闹了一日,终于清静了不少。 姬元锦是个有分寸的人,甚至在自己的喜宴上都没有太过放纵,喝酒只到微醺的时候,接下来谁再敬统统都驳了回去,素知他为人刻板规整,所以宾客无论长幼,无论贵贱也都不难为。 致使他最后走近洞房时依旧清醒干净,不似寻常的新郎官,洞房花烛夜早已浑身酒气,烂醉如泥,他步子没有一丝凌乱,推开门的时候也是平静如常,既没有期待,也不含失望。 新娘就坐在床沿上,屋内的红烛忽明忽暗,捻成的黑烟像线一样飘飘荡荡。 好安静。 他拿起玉如意,抵在红盖头的流苏下,道:“裴姑娘,得罪了。” 讲道理,虽然两人还未洞房,但这已经是她的妻子,不必这般谦恭,可他向来如此,说话办事从来不失体面,说起来算是姬家最有规矩的人了。 桥二爷在外,清点回礼,刚把祝家的人打发走,段家又过来了,打眼一瞅却没有段恨惜,段恨惜忙得要命,饭吃到一半就被济世堂的伙计给叫走了,说是有什么账对不上,故而也没有等及回礼。 如此,桥二爷只得应付了事,不免要和段存熙、段幼仪等再绕两句嘴。 天色已晚,也累极了,他实在没那个心情,昏昏欲睡的耷拉着两只眼皮,直到门外传来一声惨叫,他这才清醒过来。 -- 第146页 姬家宅子又热闹了。 不知是谁在外扯破喉咙叫了一声,那声音不是挨刀中箭是发不出来的,可紧接着,又是一声:“鬼!鬼啊!” 鬼?说的好像阴曹地府没有规矩一样,大婚之夜,又是算命的给算的良辰吉日,哪里来的鬼? 祝闵恪倒在地上,浑身颤栗,双腿发软,目眦尽裂,眼睛直勾勾盯着前面,祝孟桢在他旁边也看傻了眼,竟忘了将人扶起来。 段存熙离门最近,巴望着脑袋过来的时候,也被吓得不轻,指着门外那人,倒抽了口凉气:“鬼。”说罢即往后倒去,被段幼仪妥妥接住。 桥二爷皱着眉头,放下了手里的回礼单,撸着袖子往外走:“谁呀,胆敢选在今日前来闹事!” 姬云灼听到动静也出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几位伙计。 “三哥,出什么事了?” 姬玄玞也从杂事中脱身出来,放下袖子往门外赶。 “有人喊着见了鬼,我去瞧瞧怎么回事?” 以姬家今时今日在东都的地位,神鬼都要绕着道走的,谁还敢主动上门寻衅滋事? 姬玄玞笑了,没想到婚宴结束之际,竟还有的好戏看:“是吗,我去会会那只鬼。” 天光黯然,门外的大红灯笼晃眼,姬罗预一身极素净的衣衫站在那里,不颦不笑,不言不动,倒真像个头七返魂的女鬼。 她两只眼睛空洞无神地望着倒在地上的祝闵恪,说话间声音也极空灵缥缈。 “这不是祝公子嘛,你的腿怎么了?我明明有名有姓,你为何唤我……鬼?” 桥二爷愣在了那里,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灼三爷一会喜一会忧,终开口问道:“是预儿吗?” 姬玄玞则直接冲了出去,来到姬罗预身边仔细端详:“预儿,究竟是不是你?”说话间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祝孟桢道:“四爷,别离她那么近,小心、小心……” “小心什么,她是我亲妹子!” “不,预姑娘已经死了,不可能还活着。” 四爷回头,凌然望着她:“你为何那般肯定?又没有亲眼见到。” 姬罗预侧首,莞尔一笑:“四哥,好久不见。” 音容笑貌未改,不是他的妹子又是谁,姬玄玞欣喜若狂,一把将她拥在怀里,暖人的体温,潮湿的呼吸,都在证明这是一个人,正正常常的人,才不是什么鬼。 “我就知道你还活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七里花田四哥给你留着呢,你的房间也没有人动过。” 桥二爷也冲了出去,上下打量着姬罗预:“预儿,究竟怎么回事?这么长时间你去哪了?让我们好找。” 灼三爷笑了哭,哭了笑:“快回来吧,随我去见父亲,他老人家等你很久了。” 姬罗预刚回来,他不忍心告知母亲已逝的消息,只想把这个喜讯告诉给父亲。 祝孟桢死命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还活着?” 段存熙缓过了口气,认真打量了姬罗预,这个姑娘果真跟画上的一样美艳动人,不,比画上的更过分,难怪谢丞修会对她念念不忘,思之如狂。 可她不知道的是,谢丞修的性命也是她给断送的。 段世清装了一天的富贵闲人,无论姑姐跟人斗得有多凶,他只当事不关己,送了礼吃了饭就想走,可不想将走之际,竟然遇到了这档子事,如今竟也张大着嘴巴,还在分析着真真假假。 “姬罗预?怎么可能?” 当时,姬罗预摔下绊仙沟,他虽没有亲眼看见,但确实因为他的见死不救,人才没有的,白斑也随之一道沉入了渊沼,不止他,祝家姐弟也看到了,所以两家才打了个商量。 谁也不说,就当没有发生过。 可如今,姬罗预竟然回来了,就那样完好如初地站在他的面前,怎么可能? “你到底是人是鬼!” 没有等到姬罗预的回答,他倒挨了姬家哥哥们几道凌厉的目光,这才噤声不言。 姬老爷子也闻讯,忙不迭地往这赶,即使两条腿已经不太灵便,拄着拐也要过来:“预儿呢,我的预儿呢?” “爹。”姬罗预站在门内,笑意吟吟地望着他,“近来身子可好?” 看到老爷子原先炯炯有神的双眼此刻全无精神,那双腿脚似乎也不太好使的样子,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姬老爷子再也忍不住,两道浑浊的眼泪夺眶而出,苍老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实落落的感觉那样真实:“真的是预儿啊,这么长时间你去哪里了?可想死我了,之前那个测字先生说你还活着,我当他放屁呢,没想到你真的还活着,我有生之年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老爷子说话素来不讲究,倒逗笑了几位哥哥。 “快跟爹说说,这几年去都去哪了,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话音才落,姬罗预正准备开始表演,不想东院却又传来一声惨叫。 不难听出来,惨叫的人正是锦爷,那个方向是他洞房花烛所在,随之而来还有女人的哭嚎,凄厉沙哑,倒让人摸不着头脑。 锦爷做什么事情都会先顾着体面,如此大喊大叫的行为从没有过,更何况,今夜还是他大婚之时,不会这么没有规矩。 “大哥出什么事了?” 三位兄弟警觉地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往那边赶。 -- 第147页 只有姬罗预不慌不忙,弯起的嘴角满是运筹帷幄的自信,姬伯谦老爷子拉着她的手道:“预儿,走,你陪爹过去看看。” 她却挣开了手,道:“爹,你且去吧,我还要在此等个人呢。” “谁呀?” “我大嫂。” 老爷子懵然:“你大嫂,不是已经被送进洞房了嘛!” ☆、第 53 章 今夜的好戏真是一折连着一折。 雪岁阑嘴角漾开不易察觉的笑意,行至祝孟桢身前,俯身道:“圣姑,别来无恙。” 祝孟桢回身凝望着她,像看着从幽冥爬出的恶鬼:“你究竟是谁?姬罗预早在三年前已经死了,就在绊仙沟,尸骨无存!” 雪岁阑笑道:“没错,姬罗预已经死了,可雪岁阑还活着。” 这个名字席卷的过往像千军万马裹挟着风雨而来,不给她喘息的余地:“雪岁阑?不可能!” 她近乎疯魔了般抓着雪岁阑的衣领,狠命往下扯:“你的落衣痣呢?无论你是雪岁阑还是姬罗预,肩上都该有落衣痣才对。” 雪岁阑轻笑:“大庭广众之下,妖使大人不要丢了体面。” 涅槃之后,肌骨重塑,之前的落衣痣早就没有了痕迹,可雪岁阑没必要对她讲,看她着急的模样,似乎还有几分痛快。 “妖使?你知道我的身份!” “当然,你不也知道我的身份嘛。” “可……” “可你样貌大改,也无转生痣在身,我为何会认得你?说起来要拜前任执笔官所赐。” “月未央?”她眼中满是不可思议,“月未央不是已经灰飞烟灭了吗?” “啧啧啧……”雪岁阑脚尖在地上轻划,漫不经心地嘲弄道,“谁告诉你的?纵然你的命策已毁,此生再无法身复仙籍,可也不该如此欺瞒你呀,月未央嘛,好端端的,前两日我还跟她一起喝茶赏月来着。” “不可能,你才是在骗我!月未央诸般业债没有偿净,天机宫不会放过她。” “天机宫算什么?”她轻轻别过头去,“月净尊者金身归位,佛光加身,她作为添香侍者自然要随其左右,天机宫又能奈何?” 祝孟桢颤抖着身子,想要故作轻松,可笑起来却那般难看:“那你呢?你为何没有随他们而去?身为提灯侍者,你的身份地位不在月未央之下,还是说方才那话全是你在胡编乱造罢了!” 她轻笑:“我嘛,留下来当然是因为你了。” “因为我?” “不错,我若走了,你欠我的该怎么还?十八世不多不少一千年,这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发的。” “因果自有定数,也不是你信口开河就能盖棺定论的!” 这话说得凌厉,大有不怒自威的架势。 “不错不错,三年下来,你确实也有执笔官的威仪在,可我想问问你,早知因果有定,当年为何那般糊涂?改掉天机命盘测算结果的时候,你又何曾想到会有今天?” 她噤声不语,毕竟提起当年,是她有错在先。 “当初,我确实鬼迷了心窍,可我也已经受到了惩罚,月未央对我的种种你尽管去打听,是否如你所愿,有何必在此拿住不放。” “她呀,太过心软,笔下尚留你三分情面,只让你仓促还了御柳卿,可欠我的,半分未还。” “你究竟想要怎样!”她咬着牙,逼上前,似要将人生吞活剥,旁人站得远,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但这架势看起来不善。 雪岁阑半步不退,反而迎了上去:“因果自有定数,可架不住我胡作非为,四嫂可要小心着些,我们姬家的门不好进。” 祝孟桢环视了下周围,感受到段家和弟弟们诧异的目光,她这才后退两步,缓和了神色,道:“再不好进,我半只脚已经踏进了门,届时你我姑嫂一场,可别忘了何为尊卑!” 雪岁阑微微屈膝,真像小姑子见了嫂子那样行了一礼,笑道:“我四哥已经去了东院,四嫂不跟过去瞧瞧嘛,小姑子我初次拜见,没有什么可送给四嫂的,希望这个惊喜你能喜欢。” 说得真跟那么回事似的,她忽然抓住了雪岁阑的手腕,悄然威胁道:“你之前身殒绊仙沟全赖月未央一手策划,与恪儿没有半分关系,我警告你,别想以此大做文章,即使你告知四爷真相,他也不会相信。” “四嫂放心,没有证据的事我不会信口开河,我所言所行可都是有理有据的,到时候四嫂可不要求我。” “求你什么?” “求我说真话啊!”她不经意间的掩唇诡笑,竟让人毛骨悚然。 听到东院那边的惨叫,桥二爷、灼三爷和玞四爷都赶了过去,却不想还没走到地方就撞见了失魂落魄的锦爷。 他喜服扯开了一半,里面雪白的衣衫上有三道又长又深爪痕,殷红的鲜血渗出,翻着皮肉可见白骨。 谁想到大喜之日会有这样的血光之灾?三兄弟愣住了。 还是锦爷过来一把抓住了他们,慌慌张张提醒道:“快走,快走,有妖怪,有妖怪!” 堂堂姬家大宅,哪里来的妖怪! 四爷还未醒神之际,那边又传来紫蔻一声尖叫! 雪岁阑皱了眉,紧步追了过去,祝孟桢心下不安,也随之而去了,祝家和段家皆看热闹不嫌事大,应酬了一天,方才还困倦得睁不开眼,现下却精神抖擞,都巴巴地追了过去,想着有什么热闹可看。 -- 第148页 可还未走到东院,就看到连廊那处,有一道人影跌跌撞撞而来。 凄白的月光洒下,带着些刺骨的寒意,照在新娘的喜服上,猩红可怖,就连金色的流苏也没了颜色,那道人影长颈细腰,不似个人,倒像掀开了谁的棺盖,跑出了具千年古尸一样,如此形容未免刻薄,但看了那张脸,只会叹道,即使她是具骷髅,也不会比现在更骇人了。 青面獠牙尚且不足以形容,那张长嘴长满了如针硬的赤毛,锋利的牙齿不知撕扯了什么东西,滚着血肉,和手上一样,严格来说,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手了。 毛发从腕子长到了手背,指节发黑,那红色的指甲伸出有一指来长,又极其尖锐锋利,当刀使也不为过。 她身后的紫蔻并没有受伤,只是被吓晕了,倒在地上起不来,雪岁阑这才放下心。 “那是个什么东西?”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祝孟桢明白,那是她日以继夜虔诚供奉的邪神! 不可能吧,真的显圣了? 她第一个不相信,颤颤巍巍地后躲,却撞上了身后的雪岁阑,脚步截然而至。 “四嫂,不觉亲切吗?何不上前打个招呼。” 四目相对,眼神飞速交流:“是你?你做了什么?” “我不是说了嘛,这是小姑子我送给四嫂的见面礼,可喜欢?” 桥二爷扶着锦爷过来,怒道:“都傻了嘛,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逃。” 众人正打算四散哄逃之际,雪岁阑却拦住了他们,说道:“不急,我看那新娘好像有话要说。” 人身狐面的新娘喉间不断发出沙哑刺耳的声音,像是血腥翻涌,被人割了喉,又像是喉间梗着什么,给噎住了一样。 爬上前的时候眼神楚楚可怜,她拽着锦爷的衣衫,半分都不敢松手。 姬元锦也被吓得不轻,毫不留情地闪身过来,谨慎问道:“你究竟是谁,想要干什么?裴梦蔷呢?被你藏到哪去了?” 她眼里沁出了眼泪,拼命摇头。 “大哥,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方才进洞房的时候还好好的,可当我挑起她的红盖头……” “怎么了?” “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当时我已经我喝醉了,可端起茶杯冲了眼睛,她依旧是这个样子,当时太过突然,我不免惊叫出声,却好似惊了她,惹得她起身抓我来了。”说罢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伤,颇有些后怕的味道。 玞四爷从后追过来,抬脚将这个怪物踩在脚下,又狠又准:“什么鬼东西,竟敢在我姬家兴风作浪!” 灼三爷道:“不如先将其锁进笼子里,明日请术士过来做个法,我看这东西邪得很,说不定裴家小姐被附身了也不一定。” “言之有理。” 雪岁阑接茬道:“三哥说得对,不过我听说,凡夺舍附身之邪祟,非以棍棒不能使其出窍,舍身将死之际也是它出逃之时。” “那裴梦蔷怎么办?” “这不是要了大嫂的性命嘛。” …… “四爷,四爷,四爷!”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有个小厮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连气儿都还没喘匀,就急着道:“四爷,外面,外面……” “怎么了?难道又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不赶紧把门锁了!” 雪岁阑道:“四哥,听他把话说完。” 那小厮急得满头大汗:“不,不,外面来了一女子,说是裴家小姐裴梦蔷,并没有穿什么凤冠霞帔,小的不敢确定,也擅自处置,来问四爷的意思。”说罢,他瞄了眼四爷脚下匍匐的东西,顿时胆寒不语。 此话一出,众人仿佛炸开了锅:“裴家有几个小姐?” “你管他有几个小姐,今夜嫁进姬家的只有一个。” “那这是怎么回事?” 锦爷凝眉,几声干咳压下了议论,声音洪亮道:“把那女子请进来瞧瞧。” 四爷又好气又好笑,直摇头道:“还不快去!今夜还真是热闹,我倒要看看究竟有多少出戏要唱!” 小厮这才战战兢兢退回去,可不等他回去召唤,那女子已经过来了。 裴梦蔷浑身狼狈,衣冠不整,粉萏绿荷的衣裙满是泥点子,那靴子已经看不出本来的花色了,没被磨破已算万幸,头发蓬乱,面色憔悴,方才还势不可挡,当意识到众人异样的目光时,不得不收敛了些。 她环视了一周,大概谁是谁心里有了点谱,锦爷虽然狼狈,可他穿着喜服,什么身份不言自明。 可她过来没有直接扑向锦爷,而是绕过四爷和那怪物,直接去找身后的紫蔻了。 目光中满是担心。 当探到紫蔻的鼻息时,这才放下心,所有人当中,她只认识紫蔻,也只认紫蔻。 “敢问姑娘……” 她站起身来,铿然道:“我是裴家独女,裴梦蔷,今日本是我大婚,却委屈各位等在此。” “姑娘若是裴梦蔷,那我脚下这位又是谁?” 裴梦蔷走过来,虽然形容狼狈,但却不失礼教之仪度,落落大方,规规整整,她看了眼四爷,道:“虽然我也不知道她是何人,但看她的身形有几分熟悉,可否让她抬起头来。” 四爷不敢松脚:“这邪物怕会伤人。” 裴梦蔷扫视周围,道:“都听到了吧,全都后退三步。” -- 第149页 倒是个有胆色的,让别人后退三步,而她自己却上前,蹲在了那人身边,往上递了个眼色,姬玄玞这才缓缓松了脚。 那怪物呕了一口脓血之后就再不动了,呼吸也渐趋平稳,裴梦蔷打量了一阵,实在没有耐心等,直接上手端起了她的脸。 那怪物露脸的瞬间,所有人都惊了。 旁人惊是因为方才狐面兽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张刻薄的女子面相,裴梦蔷惊是因为,此人正是服侍自己,要随自己嫁进姬家的丫鬟,旭奴。 旭奴看到裴梦蔷,也仿佛见了鬼,眼泪连珠儿似的往下掉:“姑娘,姑娘,姑娘你去哪了,让奴婢好找。” 裴梦蔷起身,远远躲开,惊恐地瞪着旭奴:“你怎么会在这?为什么会穿着我的喜服?你究竟做了什么?” 说来讽刺,方才听闻那是个妖怪的时候她没有怕,现在看到旭奴的脸却怕得要死。 旭奴哭诉道:“姑娘,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穿着这身衣服坐在洞房里了,找不到你,旭奴好着急,我知道姑娘你不想嫁人,可你别不要旭奴,旭奴虽然也不想见姑娘难过,可也不想离开姑娘半步,姑娘不要把旭奴一个人丢在这里,姬家深宅大院,旭奴害怕。” 雪岁阑冷笑,这丫头反应够快的呀,方才变成妖怪是崖望君动的手脚,现在变回来也是在她意料之外,可她却能泰然处之,不仅如此,面对裴梦蔷的突然出现,短短几刻她便拟好了说辞,果然巧舌如簧,不见棺材不掉泪呢。 幸亏对她备的有后手,否则还真被这丫头给反杀了,届时可就不好玩了。 锦爷皱眉,望着裴梦蔷道:“你真的是裴梦蔷?她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裴梦蔷躬身:“对不起诸位,我是裴梦蔷,方才已经说过了,若有谁不信,可连夜请回我本家爹娘,方能证明,而这位正是我裴府的丫鬟,被父亲安排随我一同出嫁的旭奴,有些事情我必须查清楚,让诸位看笑话了。” “蹊跷,真蹊跷。” “有什么蹊跷的,八成主子不愿嫁人,拿奴才冒名顶替呢,才闹出这么大个笑话。” “也不想想纸里怎么能包得住火,真是愚蠢至极。” “都说锦爷和裴大小姐素来并无情分可言,这桩婚事本就是姬老爷子和裴公定下的,裴梦蔷有自己的小心思不奇怪。” 老爷子看戏看到这里,又听了几句风凉话,还未来得及开口斥责就昏了过去。 祝孟桢眼疾手快,用缓息散给稳住了,且吩咐道:“送老爷子回屋,小心些。” 奴才们这才扶着老爷子离开了。 看着父亲昏倒的身影,锦爷却红了眼,道:“裴小姐大可不必如此,虽然婚事是家父和令尊决定的,但你若有别的意思,大可以回绝,我姬家并非死缠烂打,睚眦必报之门户,也不会因此断了两家情分,反而是你的这些手段,让两家都甚为难看。” 裴梦蔷也冤枉:“从方才到现在我并未辩解过,锦爷何以不听我的解释就下此论断?我们的婚事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并没有半分不情愿,知道今日大婚,我之前辛勤准备,将父亲送我的那颗仅有的东珠都毫不吝惜地镶在了凤冠上,可不巧,前几日我试穿嫁衣之时,东珠不小心滚落,。 那两日我食不下咽,寝不安枕,一直在找那颗东珠,直到昨夜,我在屋内听到有珠子滚落瓦檐的动静,不放心这才出来看了眼,确实见到了那颗东珠,但也不知被谁缚住了手脚,一阵异香袭来,我就晕了过去。” 言罢,众人面面相觑,这段说辞太过骇人听闻,有谁能闯进裴家绑架裴大小姐? 雪岁阑幽幽道:“此事若是真的,想来必不是人能干出来的。” 裴梦蔷点头道:“不错,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佛堂里面,香案前摆放着莲花宝座,可宝座上却并非观音大士,而是一尊玉雕的狐仙邪神,不止如此,整个佛堂依旧飘荡着那股异香,而我竟然还听到狐仙在跟我说话。” “她说什么?”雪岁阑问出了大多数人的疑惑,却不包括祝孟桢,祝孟桢现在最关心的,是裴梦蔷所说的那个地方是否是她苦心经营的梦觉寺大悲坛。 “她说……”裴梦蔷看着旭奴,感觉狐仙的音色竟与旭奴有几分相似,但也不敢肯定,“她说,她受够了被人呼来喝去的日子,受够了如此低贱的出身,受够了旁人的白眼,受够了主子的偏心与冷落……” “还有呢?”雪岁阑波澜不惊地步步指引,希望裴梦蔷都吐个干干净净,否则不是辜负了月未央的迷魂香。 “还有,她似乎还说,不过皮囊而已,谁又不能取而代之!” 此言一出,又惊了四座。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三步,想起旭奴方才还是妖怪那会儿的张扬跋扈都心有余悸。 旭奴急了,伏在地上使劲磕头道:“姑娘,你可不要冤枉旭奴,旭奴有再多的不是,对姑娘也绝对忠心不二,言听计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至于事发之时落井下石!” 奴才说主子拿自己当替身,主子说奴才想冒名顶替上位,究竟谁在说谎,每个人心里都有个打量,可不免模糊,当然,也有不糊涂的,比如玞四爷。 他抬脚,又踩在了旭奴的头上,故意提高了音调道:“方才这怪物原形毕露的时候,裴小姐还未到府中,也就是说她并没有见过这怪物的样子,狐仙的话不像胡乱编造。” -- 第150页 旭奴哭诉道:“四爷明鉴,谁知道姑娘从何处学来的妖法竟用在了旭奴身上,旭奴冤枉。” “你!”裴梦蔷生性正直,从小又被父母捧在掌心,实在没有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此刻被气得浑身发抖。 正当大家不知该相信谁的时候,雪岁阑又说话了。 她指着旭奴吐出来的那摊脓血,道:“四哥,那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第 54 章 “四哥,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雪岁阑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旭奴手边那摊令人作呕的脓血上。 虽然混着脓血,但可以看得出来,里面有个硕大圆润的东西。 连旭奴自己都满是疑惑,不自觉地伸出了手,拿起来时隐约觉察到了什么,可她不相信,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拿东西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月华之下,光彩照人,迎着月色那细微明亮的光死死抓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宝贝呀。 裴梦蔷惊讶,瞪大的眼睛里满是嫌恶和愤恨:“果然是你,是你拿了凤冠上的东珠。”她手里那东西,正是裴梦蔷丢的那颗东珠,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旭奴摇头:“不,不,我没有,不是,我没有拿,姑娘你要相信我,我没有!” 原来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也有惊慌失措的时候。 裴梦蔷显然并不相信她的狡辩:“如此说来,昨夜也是你引诱我出门,继而将我囚禁起来?” “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姑娘,我什么都没有做,你为何不相信我。” 锦爷冷笑:“你错就错在什么都没有做!”他挣开了左右,怒指旭奴道:“我竟不知,原来昨夜裴家小姐就已经被换掉了,枉我今日穿着喜服,吹吹打打到裴家娶你过门,简直笑话!既然这一切都不是你有意为之,更并非你蓄意谋划,那你盖着盖头上轿的时候为何不说明情况?” 这倒是真的,她无法反驳。 戏看到此处,桥二爷大概也摸出了个来龙去脉:“大哥,跟她还有什么可说的,事情已经够清楚了,原来鱼目混珠她早有预谋,先是藏起了凤冠上的东珠,惹得裴府不得安宁,而后又以东珠为饵引诱嫂夫人出来,进而囚禁,只待大婚之时冒名顶替嫁进我姬家,步步心机,实在可恶。” “不错。”玞四爷应和道,“若非她早有预谋也不会对大嫂说那些话,出身不可改,血脉不可逆,但她有句话是对的,不过是皮囊而已,谁又不能取而代之,我虽然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但此话确实只有她这样的身份才会说的出来,她也是如此做的。” 旭奴双眼泛红,却没有博得半分可怜,反而是那样的面目可憎:“姑娘,你别听他们的,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你知道的,我从小就进了裴家,算是裴家的老人了,全身上下有几分能耐您不清楚嘛,怎么可能会什么妖法,若是如此,老爷早将我连打带骂赶出裴家了,姑娘你不要受外人蒙蔽啊。” “你说谁是外人?”锦爷抬手,指着裴梦蔷道,“这位是我姬元锦明媒正娶的妻子,如假包换的姬家大少奶奶,岂是你可以随意冒名顶替,挑拨离间的?” “锦爷,你难道忘了吗?方才和你三拜天地的人可是我啊!”她红着眼睛嘶吼,“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周围冷笑的冷笑,看热闹的看热闹,但无不是嫌恶又鄙夷的神色,姬元锦再好的性子也忍不了了,他扶着额头道:“今日是我大婚,见不得血,原本还想留你性命,但现在看来,不必了。” 四爷一个冷峻的眼神扫过,那些家丁明白了意思,只待提着棍棒上前了结呢,却被裴梦蔷拦下了。 “慢着!” 姬元锦微微抬眉:“她这样对你,你莫要心软。” 裴梦蔷躬身道:“好歹与她主仆一场,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就当让我给她送了行吧,说完之后但凭锦爷安排,我绝无异议。” 言罢俯身在她面前,神色极其复杂,仇视,憎恨,轻蔑,嫌弃,还有真相昭然的快意,但她随之而来的那声叹息,却有几分惋惜:“你在裴家虽不得重用,但父亲已命你随我出嫁,进了姬家的门,我必然不会亏待于你,虽不能给你人上人的身份,但锦衣玉食的日子定少不了你,大好的前程就摆在眼前,你又何必自取灭亡?” “何必?”她红着眼睛,“姑娘要我提醒你,你都是怎么待我的嘛。” “我待你不薄,别人有的你都有,你还要我怎样?” “那紫蔻呢,你为何时时护着紫蔻,却处处找我麻烦?赏她衣帛锦缎却让我在冷风里跪着,偏听偏信她一面之词,却连半分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我?还不是因为她本家姓裴,你们裴家姊妹自然惺惺相惜,独拿我不当个人!” “紫蔻生性乖善,却逢你处处为难,我若不格外护着,她人还能活到现在嘛!我待紫蔻亲厚,与她本家并无关系,我拿她本家压你,是想让你心存敬畏,可你非但不吸取教训,竟还变本加厉,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如今我也无法救你,且随姬家处置吧。” 许是提了紫蔻的名字,紫蔻昏迷之下有所察觉,此刻竟恍恍惚惚醒来了。 “姑娘?” 裴梦蔷回头,看到她醒来,满心欢喜:“紫蔻,你终于醒了。” 紫蔻晃着身子过来,道:“方才,好像有谁撞了我一下,我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 -- 第151页 裴梦蔷紧张地拉起她:“委屈你了,吓得不轻吧。” 她摇了摇头:“吓?我没有看清是谁就被撞昏了,吓没吓着,倒是挺疼的。”说罢揉着头。 她头上确实有个桃核大的肿疙瘩,只是方才月色不明,没有看到罢了。 裴梦蔷拉着她的手,温声道:“紫蔻,你仔细回想一下,告诉我,今日是你送新娘上的轿吗?” 她点头。 “也是你为其梳妆打扮的?” 她又点头。 “那你可知,穿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并不是我,而是旭奴?” 紫蔻惊讶,摇了摇头,看到旭奴跪在地上,穿着凤冠霞帔,透过凌乱的发丝又向她抛来恶狠狠的眼神,她吓得魂不附体,躲在姑娘身后颤颤巍巍道:“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姑娘我好冷,咱们回去吧,回房间去,房间有炭火,有炭火……” 又开始疯疯癫癫胡言乱语了。 四爷皱眉:“大嫂,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但她肯定是想起什么事情了所以害怕,她一害怕就会是这个样子。” 确实,紫蔻自从那次事情后,就成了心智不全的样子,玞四爷心知肚明,眼下肯定问不出什么了,正自心灰意冷之时,姬罗预却挺身而出。 “紫蔻,过来。” 紫蔻听到熟悉的声音,猛然回头发现了姬罗预,她愣住了。 裴梦蔷也奇怪眼前的女子,竟然生得如此标致,没听说过东都有这号人物,方才听到她管玞四爷叫四哥,想必有点关系的:“从刚才起就想问姑娘的芳名,唐突了,姑娘可是姬家的表亲?但我却未曾听说姬家兄弟有表姊妹的,只有一个亲妹妹。” 雪岁阑上前一步道:“我是姬罗预,在此见过嫂嫂。”说罢倾身行了个礼。 裴梦蔷像见了鬼,看了玞四爷,又看了桥二爷,最后目光落在自己相公身上,他们兄弟倒是够默契,连默认的表情都一样。 锦爷道:“不错,这是我妹妹,预儿。” “可预姑娘,不是已经……” “我们都以为预儿不在了,但这么多年来谁也没有找到她的尸身,总是抱着一丝希望,所幸今日她完好无恙地回来了,可是不想在我的婚礼上却出了这样的事,否则真该好好庆祝一下。” 裴梦蔷依旧在怀疑真假的时候,紫蔻就冲过去了,一把抱住了姬罗预,不说一句话就开始嚎啕大哭。 看到此情此景,再不用怀疑了,眼前那人肯定是姬罗预,否则紫蔻不会有此反应,心智不全也有好处,说不了假话。 姬罗预轻轻拍着紫蔻单薄的身躯,心下难受,当初她恨月未央算计她,利用她夺了谢丞修的性命,如今看来竟是成全了她,让她亲手为紫蔻报了仇。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紫蔻乖不乖?” 像哄小孩的语气,可紫蔻不回答,只哭诉道:“好想姑娘,好想姑娘你回来,我日日夜夜都在盼着呢。” 说罢她抹了下鼻涕眼泪,又哭又笑的:“我就知道姑娘没有死,想当年姑娘出生的时候天降十二道雷,那夜绊仙沟也降了十二道雷,姑娘是有上天眷顾的人,哪那么容易死呢。” 这些话可不像一个心智不全的人说出来的。 裴梦蔷惊讶,姬家兄弟惊讶,就连雪岁阑自己都惊讶,她理着紫蔻的碎发,道:“长久以来,委屈你了。” 紫蔻抿嘴笑道:“所幸那些委屈都没有白费,我终于等到姑娘你回来了。没有姑娘护着,我只能装疯卖傻,否则太伶俐了,终会成为众矢之的,遭人算计。” 装的? 所有人恍然大悟。 旭奴诡笑道:“姑娘,看到了吗?如今你还敢说紫蔻这贱婢乖善?长久以来,她不过扮猪吃老虎罢了!” 姬罗预冷笑:“装疯卖傻不过为着保身,扮猪吃老虎严重了,她可曾害过任何人?你今日的处境全赖你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说罢不由自主地上前了两步,却被紫蔻拉回来了:“姑娘小心,她有妖法。” “什么妖法?” 紫蔻现在提起来,依旧心有余悸,咽了下口水还是不敢直言。 她拍了拍紫蔻的肩膀:“没关系,尽管说,有我在呢,没有人敢动你。” 紫蔻看她坚定的眼神,这才狠狠下了决心。自从姑娘走后,她就去服侍玞四爷了,四爷待她很好,梦姑娘也待她很好,但她依旧感觉身似不系之舟,心若无根之草,直到今夜看见姑娘回来,她这才有了着落,有了依靠。 即使面对再凶恶的嘴脸,只要有姑娘在身边,她也不怕了:“就在锦爷和梦姑娘大婚的前两日,我撞见了旭奴偷偷溜进了梦姑娘放嫁衣的房间,当时出于好奇,我悄悄地扒门缝看了,她竟然在试穿梦姑娘的嫁衣。” 旭奴仰头,喝断道:“你胡说,我没有!” 玞四爷一脚又把她的脸踩回了冰冷的地砖上:“让你说话了么!” 紫蔻接着道:“当时我以为她可能是一时贪玩,没有见过那样的好东西,想试穿下梦姑娘的凤冠霞帔过过瘾而已,但姑娘的东珠都已经丢了,我不想再出什么意外,所以就推开门想制止她,没想到她……” “怎么了?” “她回过头来,早就不是一张人脸,看起来是个凶神恶煞的狐仙儿,我以为我花了眼,用力地揉过眼睛之后她依旧是那般模样,就连说话都带着野兽低啸的嘶吼,我想逃,她却把我抓了回来。” -- 第152页 说罢她撩起袖子,手臂上还有三道伤痕,那伤口与锦爷今夜的伤口如出一辙,竟让人不得不信。 “我倒不是被她的样子吓到了,主要是她之后的威胁,竟让我不得不忌惮,她说明日她将代姑娘出嫁,让我好生服侍她上妆出阁,我当然不同意,但她威胁我说,若我胆敢违抗她的命令,或者将此事泄露出去,梦姑娘就没命了!开始,我当她吓唬我呢,可回到梦姑娘的闺房后,发现人确实不在了。” 听到此处,旭奴再忍不住,大喝道:“我虽那样威胁过你,可姑娘失踪确实与我无关,原本我也有自己的计划,只想把姑娘藏起来而已,没想过害她性命,但她为何会失踪,又去了哪里,我全然不知,我说的句句属实。” 确实是实话,她唯一一句实话,可惜没有人再相信了。 崖望君迎着月光,坐在长廊的青瓦檐上,听着下面闹哄哄乱作一团,竟有种莫名的快意,他只想看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至于什么芸芸众生慈悲为怀,虽然大义凛然,但不免憋屈,不如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来的畅快! 姬罗预笑道:“都听到了罢,她自己招认的,偷试嫁衣,密谋害主,再加上今日冒名顶替,婚夜伤人,这罪名可不小。” 四爷递了个眼色:“大哥,这妖女闹的是你的婚夜,该如何处置但凭你吩咐。” 姬元锦望向裴梦蔷,道:“说起来是裴府的奴才,应该交给你来了断,再说,这期间你也受了不少委屈,是该亲自讨回公道,无论你作何决定,为夫都支持你,不必害怕。” 怎么看出来她害怕的?裴梦蔷提了口气,声音都打着颤儿,她缓了缓道:“我出嫁的日子,自然不能见血,怕不吉利,但她如此恶行,不仅险些酿成大祸,还丢了我裴家的脸面,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断去她的手脚扔大街上去吧,往后余生,以乞讨过活,她向来心比天高,如此处罚定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也算生不如死,罪有应得。” 裴梦蔷骨子里是有股狠劲的,但不同于暴戾无常,这点雪岁阑看出来了,她非但不排斥,反而很欣赏,身为姬家大少奶奶,只懂慈悲为怀可远远不够,往后要耍狠的日子可多着呢。 裴梦蔷刚说罢,不等几位少爷吩咐,姬家的家丁就带着家伙上前了,从后厨提来的圆刃大钢刀,卸猪腿用的,迎着月光,刀刃上油白锃亮,此刻就明晃晃地摆在了旭奴面前。 旭奴匍匐在地,满眼仇视着周围,歇斯底里地呼和道:“有狐仙助我,尔等胆敢放肆!” 此话一出,别说那些家丁了,周围的主子们都胆寒生畏,纷纷又往后退了几步。 只有雪岁阑,原地不动不说,还险些笑出声来。 她淡然道:“素来听说,凡夺舍附身之邪祟,非死不得解脱,既然是被狐仙儿给附了身,那就更得挨这几刀了,否则任由其胡作非为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预儿说的对。”玞四爷夺过了家丁手里的刀,道,“有没有被妖邪附身,这一刀下去必见分晓。” 旭奴瞪着死人般的青白的双眼,道:“我于狐仙有添油续火的恩情,你们若敢这样对我,她必然不会放过你们!到时候你们必然会死得很惨很惨,比我还要惨百倍千倍。” 玞四爷冷嗤道:“当你爷爷我是被吓大的!” 言罢,手起刀落,鲜血溅得他满袖都是,随之而来是一声哭天喊地的惨叫,一只脚就那么没了。 在场女眷纷纷别过头去,捂着耳朵不忍听闻,只有裴梦蔷,姬罗预和祝孟桢眼睁睁见证了当下一幕,眼睛都没眨。 而他们三人何尝不是各怀心思? 雪岁阑和裴梦蔷自不必说,唯独祝孟桢,她眼睛眨也不眨是想看看,此妖女究竟有没有狐仙护着。 怎么她以血供养,虔诚奉香的狐仙会偏帮一个身无绝艺,心怀鬼胎的外人?而这个妖女又是如何发现狐仙所在之处的?还将人给藏到了里面,难道那日在梦觉寺相见时,被她瞧出了端倪? 旭奴慌了,一只脚已经被砍,可狐仙居然没有出现,没有帮她…… 想来讽刺,昨夜,就在昨夜,她准备对梦姑娘下手的时候,忽然发现姑娘不在了,悄悄翻遍了府邸也没有找到,她吃惊之余也隐隐生出窃喜,以为狐仙暗自出手相帮,助她功成,报她的恩德,殊不知,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她满头大汗,忍着剧烈的疼痛,死咬着牙齿爬向了祝孟桢。 祝孟桢不知她何意,站在原地未动,她就那样抓着祝孟桢的脚踝,苦苦哀求道:“圣姑,圣姑救我。” “可笑,我如何救你!”祝孟桢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指间空空,再也抓不住什么了:“狐仙嗜血养魂,必报其恩,圣姑切莫吝惜,好歹我也代为添过香火。” 话音才落,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在祝孟桢身上。 ☆、第 55 章 “狐仙嗜血养魂,必报其恩,圣姑切莫吝惜,好歹我也代为添过香火。” 旭奴这话虽然含混,说得不明不白,可细究起来却让人不寒而栗。 在场众人的目光像张满了弦的箭,落在祝孟桢身上仿佛能扎出血,她是圣姑,万人敬仰,千人钦羡的圣姑,所言所行都不能有任何差错,又岂能卷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中来,可旭奴为何不求别人,单去求她?不得不让人深思。 -- 第153页 她不怕别人的讥诮,也不惧别人的嘲讽,独独最怕玞四爷怀疑的目光。 四爷歪着脑袋,紧皱双眉,手里的大圆刀还在往下沥着鲜血,他似乎有话要说,可最终没有开口。 旭奴拖着残断的双腿,往前艰难地移动,这次,抓住圣姑的脚就再不松了,虽然没有出声,但仿佛在说:求你,救我。 圣姑仰起头,轻蔑肃杀的目光中满是不可一世:“你咎由自取,还敢求我相救,我纵然身为医师,有救死扶伤之责,但也并非不辨是非善恶,你受邪神蛊惑,犯下大错,今日就算观音菩萨来了也救不了你。” 这话不像说给旭奴听的,倒似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毫无痕迹地解释了旭奴为何向她求救。 可旭奴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她深知如果祝孟桢不想办法救她,她决计活不过今夜了,那么她所知道的秘密也就成了永远的秘密,随她埋入坟墓,这可怎么甘心!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如就拼一把。 肺腔灼热,翻涌的气血到嘴边化成了血沫,让她说话也呜呜哝哝的,但依旧可以听到,无缘无故被提及的梦觉寺,还有八年前夜半婴啼的前尘旧事。 祝孟桢俯身,咬牙窃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她咧嘴一笑,连牙都成了血色,虽然身体极度痛苦,但此刻却万分畅快,她颤抖的手抓着祝孟桢的腕子,死死不松:“圣姑好狠的心啊,竟将血亲弃之不顾……整整八年,是为成就你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尊荣,还是苦心孤诣要嫁进高门大户的绝情使然?” “血亲?什么血亲?”众人议论纷纷。 “祝夫人早就不在了,算起来也并非八年前的事,那妖女提的血亲究竟是谁?” “该不会是祝老先生吧?想来又不可能,怎么能说圣姑对祝老先生弃之不顾呢?” “别推测了,八成是妖女胡言乱语的。” …… 话虽如此说,可祝孟桢的神色不对,她掐着旭奴的脖子,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旭奴嗤笑:“圣姑这就急了?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如何知晓的吗?” “那日,在梦觉寺,我命你自罚,你或许瞧出了什么端倪,所以才来诈我,告诉你,不要白费力气。”她压低了声音道,“注意自己的身份,你是妖女,又成了疯子,疯子的话没人信,妖女的话也只会蛊惑人心,威胁我,没用的。” 旭奴笑了,笑得歇斯底里,她摇头道:“诈你?我可没有,我所说的每句话都有根有据,圣姑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你摆在案前的器皿还残存着未凝干的鲜血,你可以矢口否认,但血脉相通,铁证如山,你又如何狡辩!” “她在说谁啊?” “血脉?难道祝老先生在外还有子嗣?” “祝老先生卧病在床,如此说话未免不妥,再说,祝老先生也并非留恋花丛之人,怎会在外还有子嗣?” “这话难说,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不是祝老先生的,难道是圣姑本人的不成?” “话可不要乱讲,圣姑向来深明大义,德行兼备,堪称东都女子之楷模,怎么可能未婚先孕子,你若说是祝小公子在外欠的野债我倒还信上几分。” 议论刺耳,是非难辨! 玞四爷威胁的眼神扫向段世清,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祝孟桢,段世清和他三人,旭奴一个跟祝家、姬家,段家毫不相关的丫头怎么可能窥测玄机?八成是有人给泄露出去的。 段世清懒得解释,他所有的心思都在姬罗预死而复生这件事上,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心祝孟桢,祝孟桢的事说白了不过是深宅大院内的风流野史,即使人尽皆知也无甚关紧,不过就是一桩丑闻,但姬罗预死而复生不一样,这是奇闻,天大的奇闻。 面对姬玄玞威胁的眼神,他漠然以应,倒让姬玄玞心下没个底。 祝孟桢扫视周围,众人的反应无不出乎她的意料,只有雪岁阑,非但没有丝毫惊讶,反而面带讥诮的笑意,淡定得有些过分了,似乎在看一场已经知道戏本子的闹剧。 她蓦然而生恐惧之意,却不知在害怕什么,她甚至有个可怕的想法,旭奴今日之所作所为,该不会都拜她所赐吧。 “你以为你如此威胁我就能活命?在我看来可不怎么聪明,玉石同焚是最蠢的选择,你确定要继续吗?” 旭奴收敛了笑意,猩红的眼睛望着她,反正也活不了了,不如硬气一把,点头哈腰了一辈子,总不能死的时候也如此。 忽然,她提高了声调,环视周围道:“你们难道不想知道圣姑隐瞒于世的秘密?就在梦觉寺,那个小……” “和尚”俩字还未出口,她胸口就捱了一刀,圆刃大钢刀直插心脏,从前胸穿到后背,彻彻底底,一刀毙命啊。 血滴子溅得祝孟桢脸上,身上,衣裙上到处都是,在场所有人,包括祝孟桢全都愣住了,眼睛直勾勾盯着姬玄玞。 旭奴话还没说完,他就拔刀给结果了,究竟为何?难道他就不想知道旭奴用以威胁圣姑的秘密? 雪岁阑笑意全无,她等的好戏还是没有唱到底,打死她也没想到,这折戏最大的变数竟然是四哥!他为何如此? 裴梦蔷愕然:“四叔叔何故夺她性命?” 姬玄玞接收到了众人疑惑的目光,但也不为所动,理直气壮地解释道:“妖言惑众,不能留活口了。” -- 第154页 这也算解释吗? “可,可方才不还说,只断尽她的手脚,留她一条性命的嘛。” 姬玄玞只冷然道:“她居心叵测,妄图捏造谣言攀咬无辜,再不能留其性命了,望嫂嫂谅解。” 谅解?裴梦蔷又好气又好笑:“四叔叔说她居心叵测,我认,可捏造谣言攀咬无辜从何说起?你所谓的那些谣言,她都还未讲完,如何知道是在攀咬无辜?” “嫂嫂可有想过,等她讲完,被谣言所误之人要如何为己开脱?无妄之言犹如燎原之火,我难道还要坐等其一发不可收拾吗?” 恼羞成怒了,脸色不是很好看,裴梦蔷饶是大嫂,有姬元锦撑腰,可也不敢再讲下去。 旭奴之前对祝孟桢所说的话,越是模棱两可,越是不明不白,引来的揣测就越多,造势的疑云也就越大,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可决计不能任由其讲下去了,那样的话祝孟桢的名声可就毁了。 祝孟桢忽而提了口气,放下时带着哽咽的颤音,四爷护她至此,竟让她始料未及。 姬罗预未能看破其中玄机,心有不甘,道:“四哥下此狠手,竟让我不知何意了,她想捏造什么谣言,攀咬什么人我不清楚,也不感兴趣,但她毕竟与狐仙有染,方才从洞房跑出来时的样子大家都看到了,那不是人的脸,而且大哥身上的伤也无法解释,想我东都清明盛世,怎会有狐仙这等邪神作祟?四哥难道就不想查清楚嘛,怎的如此草率就结果了她?” 玞四爷语重心长道:“预儿,何必呢?妖邪作祟我去请道士便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故听一个妖女胡言乱语。”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摇着头,满脸写着委屈,诉道:“四哥可知,这三年我都待在何处?那夜我被人暗算,跌下绊仙沟,原以为性命不保,已然放弃挣扎之际,却被一个和尚救出,可我后来才知道,眼前的和尚原是狐仙所化,她救我只是为了让我助其金身成形,日日要以我的鲜血养其魂魄,这三年来我一直被囚禁在庙堂方寸之地,终不得脱。” 她挽起自己的袖子,上面深深浅浅数道伤痕,触目惊心,好一出苦肉计。 享受着众人惊讶的目光,她接着道:“可在前两日,兴许是她缠上了旭奴的缘故,我才得以喘息,逃身出来,不想下山之时正好赶上大哥大婚,原谅妹妹我这三年过得苦不堪言,只挣了条命回来,并未给大哥带什么贺礼。” 姬元锦甚为心疼:“说什么贺礼不贺礼,你能回来已属万幸,是大哥没用,没有及早发觉,让你受了三年委屈。” 骇人听闻啊,姬家逝去三年的大小姐竟然被狐仙掳了去。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不管别人怎么议论,祝孟桢一万个不相信,她破口而道三个字,不可能。 “姬祝段三家公子小姐俱在,岂能容你胡言乱语,扰人清听!” 狐仙是她养的,血也是她供的,怎么现在做这一切的反倒成了姬罗预?不可能,除非姬罗预已经知道她的秘密,所以才会反咬。 姬罗预却笑道:“圣姑为何脱口而出不可能?难道圣姑知道这三年我去了何处?还是说你明白狐仙究竟怎么回事?我有没有胡言乱语,大嫂应该深有体会。” 裴梦蔷被人利用尚不自知,痴痴点了点头,道:“确实,那佛堂只有方寸之地,其上摆着盛血的器皿还有把利刃短刀,刀前祭着狐仙的白玉像身,我当时就有所怀疑,这应该是什么邪术,坊间曾有传言,以人之骨血奉养狐仙,可令其真身成形,如若不然,狐仙的魂魄只能依附在他人身上,无所倚傍。” “大嫂所言极是,我不过想知道究竟是谁请的狐仙,搅得东都不得安宁。” 玞四爷道:“预儿,你可记得被关在何处?我去找了这狐仙的真身,捣了她的老巢,让她还敢作祟!” 裴梦蔷摇头,姬罗预也摇头:“不知,那里焚的香甚为诡异,可让人神志不清,东南西北尚且分不清楚,怎么知道身在何处?” “预儿所言不假,我刚刚被抓进去的时候,也是如此,那香冲得我头昏脑涨,根本想不了其他,逃出来的时候确实难以分辨东南西北,只向着山下的灯火走去,这才捡了条命回来,也算万幸,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旭奴应该知道,可惜被你斩了。” 姬玄玞知道自己做错了,可他没有办法,无奈之下悔之愧之,脸上像蒙了层灰。 姬罗预劝道:“四哥不必介怀,人死了就死了,也是她罪有应得,怕的不是狐仙,而是请邪神的人,那人居心叵测,比旭奴更甚,可不知要在东都掀起什么风浪来,留之必成大患!” 祝孟桢的脚心像钻了钉子,站也站不稳,做贼心虚的感觉可不好受。 听妹妹如此说,姬玄玞才缓了口气,道:“谁请的邪神,又想做什么,我并不在意,可让我妹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这口气不能忍,今夜我就安排下去,搜遍整座东都城,也要查清楚究竟是谁请的邪神,又安顿在什么地方。” “四哥不急,此事我们从长计议。” 姬元锦安慰道:“预儿,回去休息吧,今日你肯定累坏了,你四哥要如何做,是他的事,你不用管了,好生歇息着,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说。” 姬元锦对待兄弟素来宽仁,可方才这话明显有针对之意,显然他对自己这个四弟今夜的所作所为十分不满。 -- 第155页 旭奴闹的是他的大婚,受伤的是他,受害的是裴梦蔷,更何况预儿还牵扯其中,姬玄玞说把人杀了就把人杀了,如此处置确实不当。 “来人。”姬元锦安排道,“府内出入前后门分戍十二人,从前庭甬道到后院长廊留两班巡查,轮休倒换,尤其是老爷子和预儿的房间,连只虫子都不能飞进去,凡守夜者一律身佩刀斧,无论是人是鬼,只要来路不明,皆可先斩后奏。” “是!” 折腾了一夜,所有人都累了,姬元锦将段家众人和祝家姐弟都送了回去,这才拉着裴梦蔷的手进了洞房。 洞房,大红绣金的床帏被撕成了碎布条子,连床榻上也飞着棉絮,姬元锦身上带伤,刚上了药给包扎起来了,裴梦蔷则浑身狼狈,脸上也脏兮兮的。 两人默然坐在床上,谁也没有说话。 睡吧,算什么,大婚之夜就这样了?不睡吧,一个伤着一个脏着还怎么行房? “咚咚咚!”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谁呀?” “锦爷,是我,紫蔻,预姑娘安排我送个东西过来。” “大半夜的,都将息了,送什么东西。”饶是如此嘟囔,姬元锦还是开了门,外面可不止紫蔻一人,还有四五个小厮合力抬着个硕大的浴桶。 “这是做什么?” “姑娘说大少奶奶新嫁,虽被搅和了,但不能委屈着,所以命我安排了热汤沐浴,还有干净的换洗衣物,另外她还亲自下厨,准备了茶水喜点,稍后就给送过来,床榻被褥也要换,我一并拿来了,锦爷不用担心,能想到的预姑娘都已经做了安排,定不会委屈大少奶奶。” 裴梦蔷甚感欣慰,锦爷自然也是高兴的,可怎么感觉这不像预儿能做的事呢。 之前的她可从没有这般识大体,更不会安排得如此周全,当真奇怪。 “预儿长大了,为兄很欣慰,可那个浴桶……未免大了些吧。” 紫蔻笑道:“姑娘吩咐了,今夜春宵苦短,我们就不留在房里服侍了,锦爷和大少奶奶相互照应,所以就送了个大桶过来。” 这算什么?鸳鸯浴吗! 裴梦蔷笑道:“你家姑娘的心思还真……别致。” 姬元锦不好推脱,要推也该由裴梦蔷推,可裴梦蔷握着茶盏,慢条斯理的模样似乎没有想要推脱的意思,他看了一眼,不说心领神会吧,也大致明白了,旋即吩咐紫蔻道:“东西留下吧。” “好嘞。” 雪岁阑利用了裴梦蔷,虽然她的目的是祝孟桢,但不可否认,她破坏了大哥的婚礼,所以能补偿尽量补偿些吧。 她交代紫蔻送去了精心准备的茶点喜饼,从后厨出来后就往闺房走去,刚推开门的瞬间却吓得魂不附体,认准了来人这才拍了拍心口。 “找打是吧,躲在这里吓我。”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月光顺着窗沿淌进来,偏偏只照了他的身子,乍一看上去,像个无头的鬼。 崖望君从阴影中走出来,笑道:“怎么,你也做贼心虚了?” “谁做贼心虚了,那是我未来的四嫂,我可是大义灭亲懂嘛!” 崖望君不解:“既然要大义灭亲,为何不连根除去?抖出来她在梦觉寺大悲坛内的所作所为,也好铲除了狐仙邪祟,你现在打草惊蛇,日后她有了防范,再想拿住岂不困难?” 姬罗预仰躺在床,累地够呛:“梦觉寺大悲坛暗祭邪祟之事毕竟没有证据,若是不抓她个现行,怕是不足以使人信服,今夜我本想用旭奴咬死祝孟桢未婚孕子之事,先折了她的名声再说,可不知为何,四哥竟然痛下杀手,实在我意料之外。” “那有什么好意外的,姬玄玞早就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还有小泗的身世。” “你说什么?四哥知道!”她惊坐起身,不敢相信。 “你四哥是什么样的人物你不会不了解吧,央央在的时候,他连扫羽轩都敢闯,东都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既然他已决定娶祝孟桢为妻,自然会把她这个人查得清清楚楚,小泗的身世自然也兜不住。” “他知道祝孟桢未婚孕子,而且还是别人的骨血,竟然还愿意娶她过门,央央安排的这条姻缘线是用铁链子栓的吧!” “所以呀,央央的意思是,抖出祝闵恪谋害你,祝孟桢包庇他的真相,继而离间姬玄玞和祝孟桢,证据都给你准备好了,祝闵恪的那只手是被雷电所击而断,可那晚只有绊仙沟落了十二道天雷,简直无懈可击,你为何不顺水推舟呢?” “她的安排确实无懈可击,但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想祝孟桢死在他手上,更何况是因为我。” ☆、第 56 章 “看天上繁星如许,可像你手中的棋子?” 晚风习习,带着些凉意,将她垂在身后的青丝挽于肩头,温柔至极。 月未央半坐在灵泉青石之畔,伸手试了试水温,将盛着酒杯的托盘放了进去,随着涟漪漾开,那酒盘越漂越远。 “有明月未央,你却只看到繁星如许。这世间之事原本简单得很,伤脑筋的能有几何,伤心的更是寥寥,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正是因为不想伤心,所以才机关算计,我以为你明白的。” 她回头,迎着风,字字句句都吹散在山间,“那些你视若无睹的繁星,何尝不是他人眼中的明月?” -- 第156页 “你若每每都要感同身受,活得未免太累。” “芸芸众生是繁星,也是浮萍,你难道就不怕自己也身在其中吗?因为落衣痣的关系,我生来就有前世记忆,深知父母亲族于我而言皆沧海一粟,可绯槿死的时候我还是很伤心,无论有多清醒,我始终挣扎在得失之间,很好奇,你是如何做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月未央抿了一口小酒,温的。 “你在怪我凉薄?”她笑道,“沉沦于苦海大大小小的漩涡,你本没有错,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也是你的态度,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不平就不平吧,按你自己的方式来做。” “你可会怪我?搅了你辛辛苦苦布下的局。” 月未央摇头:“守住你的善恶即可。我嘛,心胸太窄,眼界太小,守住你一人就已用尽全力,顾不得芸芸众生了。” 她整理着身上血红的嫁衣,决然道:“待你回来,我定还你个世外桃源。” “殊不知,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桃源。” 月未央拂袖转身刹那间,山河黯然,灵泉冰冻三尺,早已没了温度。 雪岁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枕上泪痕未消,眼角还湿润着,若非所见熟悉的床幔,她近乎分不清楚是梦是真。 灵泉的水,早在三年前就冷了,是她忘了。 “姑娘,姑娘!” 紫蔻拍门,叫得急。 “进来。” “姑娘,你怎么了?”紫蔻不知她何故,哭得如此伤心,“好不容易回来,姑娘可又想到伤心事了?” 她叹了口气,问道:“怎么了,何事如此惊慌?” “姑娘,快起来梳洗熟悉吧,水都给你备好了,温的。” 她愣了片刻,恍惚间还好似没有清醒透彻:“天还早吧。” “确实早,可、可祝家的大公子来了,你得去接待一下。” “谁?祝家大公子……祝闵忱?他来干什么,而且还这么早,外面鸡都没叫呢。” 虽有几分不耐烦,但她还是扯来了衣服。 “不知道所为何事,但备的礼不薄,估摸着有事相求,您得去看看呐。” “怎么叫上我了,爹他人呢?” “姑娘快别提了,翁老他昨夜本就是晕过去的,今日睡着不起,也没人敢去叫,再说,你刚回来不知道,府里的事务翁老早已放得七七八八了,寻常不出面的,像这种事情别说他睡着,就算醒着也不会亲自接待。” “大哥呢?” “姑娘你忘了吧,锦爷昨夜可是洞房花烛,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他和大少奶奶到哪半夜才歇下的,懂点事儿的都不会敲他的门啊。” 她无奈,道:“二哥呢?” “桥二爷早走了,为着药行里的事,本来昨夜药行就来请人了,可宅子门紧闭着,没有见到二爷,这天刚蒙蒙亮,就把人给叫走了。” “三哥呢?”她知道问了也白问,但循例还是要问一下。 “三爷你知道的,一年到头能有几日在府里落脚?昨夜走的,人影都没见。” 紫蔻帮她穿了衣服,又把水端到面前:“四爷你也别指望了,今早新桃去问,说人病着,烧得厉害。” “病了?”她惊讶道。 “可能是昨夜累着了,刚开始新桃说人病了我也不信,四爷身体向来康健的,三五年也不见生场病,今日也不知怎么了,所幸刚发现得早,就交代下去给煎了药,此刻已经给喂下了,不用担心。” “那就好,让我去会会祝大公子,大早上的过来干什么。” 她穿戴整齐之后,不慌不忙地来到了前庭,祝闵忱见到是她来了,先是惊讶,后又莫名其妙地笑了。 “祝公子,昨夜才见过,今日怎么又赶着登门了?纵使我两家离得近,也不至于来往如此频繁吧。” 姬罗预落座,看着他带来的大大小小的礼物,心里不免打鼓。 祝闵忱品貌不算一等一的,但也生得端庄雅致,可不知为何,他笑起来眼睛怪怪的,让人好感顿无。 他躬身道:“实在抱歉,打扰姬姑娘了,可不知为何是姬姑娘过来的,翁老和锦爷呢?” “天寒,家父睡着没起,大哥昨夜新婚,又出了那档子事,不免劳累,既然我回来了,他也得空可以休养片刻,祝公子有什么事情跟我说一样的,不必劳动我父兄。” 她放下了杯盏,打量着祝闵忱,祝闵忱被看得心虚,为了掩饰,那笑又猥琐了几分。 姬罗预险些没有打个寒颤,原来她只知道祝闵忱不似祝孟桢高冷,也不似祝闵恪顽劣,有几分世家公子的风骨在,接人待物都还舒服,可今日再见感觉截然不同,眼神不对,心思不纯,这么多年他在老先生手下不得势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是这样的,姬姑娘,昨夜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不知锦爷的伤怎么样了,长姐让我带了几味药过来,都是配好的,让丫头们煎了便是,这里面还有给大少奶奶安神定魂的方子,想必她昨夜也没睡好吧。” “圣姑有心了。”姬罗预斜睨一眼,道,“辛苦她身为东都执笔,杂事缠身竟还想得如此周到,东西我收下了,可今日起得匆忙,我也没有准备什么回礼。” “要什么回礼,看姑娘你说的,长姐将来是贵府的四少奶奶,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些东西都是该尽的心意,哪能要什么回礼?” -- 第157页 “如此,祝公子回去替我谢过圣姑美意。” “好、好。”他退身出去,可犹犹豫豫,逡巡不前的模样着实可疑。 “祝公子,还有事吗?” 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讪笑回头,道:“若非姑娘提醒,我竟险些给忘了。” 说罢,他就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青瓷描金的胭脂盒,挺精美的样子:“这个是长姐特意交代我送过来的,专门给姑娘准备的。” “什么东西?” “这可是个难得的好东西。”他打开盖子,并没有脂粉的香味,但凑近闻,还是能闻到股清香的味道,不过看那颜色却不怎么讨喜,湖绿,像混了青苔的泥巴。 紫蔻皱眉:“什么东西呀,看着黏黏的,好恶心。” “不得无礼。”姬罗预复又笑道,“紫蔻不懂规矩,祝公子不要跟她计较。” “无妨,这东西本就稀奇,见过的人甚少,紫蔻姑娘不懂也不奇怪。”关子卖够了,他才开始解释,“姑娘可曾听说过冰岩藻泥?东西难得,长姐也就调制了这么一盒,听说用了可以焕颜润肤,比什么驻颜丹要强太多了,东都的女儿家个个都向长姐求过,长姐都没给,今日独给姑娘送来了,可见待姑娘分外亲厚呢。” 姬罗预冷笑,她终于知道祝闵忱憋的什么坏水了。 紫蔻道:“原来这就是冰岩藻泥,确实听说过这么个东西,可不知竟长这个样子,黏糊糊的,是要外敷还是内用啊?” 祝闵忱笑意渐收:“东西宝贝,用法嘛更不宜外泄,姑娘若想知道,得摒退左右才是。” 紫蔻气道:“当我姬家没见过好东西嘛,往年姑娘房里的胭脂水粉不知有多少,样样珍贵难得,宫里妃嫔娘娘用的也不过如此了,祝公子手里不过一小盒泥巴,就要摒退左右,也太小家子气。” “紫蔻,不得无礼,你先出去。” “姑娘……” “出去。” 紫蔻这才不情不愿地带着丫鬟们都出去了,姬罗预没有伸手去接他掌间的冰岩藻泥,反而坐回了椅子上,不急不慢地问道:“祝公子有什么事情,现在说吧。” “姑娘怎么知道我有事?”他脱口而出之后才发觉失言,笑道,“我也没什么事,就是奇怪,姑娘这三年当真被狐仙儿给抓去了?” “那还能有假,你在怀疑我?” “不敢,不敢,我怎么敢怀疑姑娘,我只是想知道,姑娘你是在哪里被狐仙给抓去的?为何狐仙不找别人单找姑娘呢?” “自然是在绊仙沟命悬一线的时候被抓去的,祝公子若感兴趣,也可趁着打雷的天气过去走一遭,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见了鬼了呢。” 她不过怼人的话,祝闵恪还真低下头思考起来了呢。 姬罗预看他神色不对,才反应过来,这家伙不会真的想找狐仙儿吧?他找狐仙儿干什么? “不好意思,方才我说话唐突了,姑娘不必介意,我只是好奇,好奇。” 真的只是好奇吗? “冰岩藻泥姑娘请收好,我这就告辞了。” 说罢,放下东西就准备走,却被姬罗预给叫住了。 “等等,东西你带回去吧,我用不着,再说,背着你长姐私自送人东西,回去怕少不了一顿骂。” 祝闵忱惊讶:“姬姑娘怎么知道我是背着长姐送给你的?” 姬罗预不再言语。 待他走后,紫蔻进来了:“姑娘,我方才看见祝公子又把冰岩藻泥给拿走了?” “嗯。” “姑娘没收吗?” “没有。” “为什么?” “那个东西是被他偷拿出来的,如若日后被圣姑发现了,他难堪不说,我也不好解释。” “祝公子偷拿圣姑的东西,借花献佛?他该不会对姑娘有意思吧。” 姬罗预抬眉:“想太多。” “不过话说回来,姑娘怎么知道他那东西是偷来的?” “因为圣姑知道,我用不到那个东西,即使讨好也会找些别的玩意儿过来,不会那么蠢。” 紫蔻歪着脑袋:“为什么?姑娘生得倾国倾城,最需要的就是那个东西了,你现在年纪还小并不觉得,将来老了可是要长皱纹的。” 紫蔻尽管啰嗦,她一句也没听进去,不免陷入了沉思。 没有狐仙儿,尚且不知,心怀鬼胎的人竟如此之多。 那些披着羊皮的狼究竟是没有机会作恶,还是没有心思作恶,这是个问题。 祝闵恪回到东安堂的时候,打眼一瞅只有祝闵恪在坐诊。 “长姐呢?” 祝闵恪左手不行了,所幸还剩了只右手,正在给人号脉:“她不知又在忙什么呢,哥,你倒是说说她呀,整日把我丢在东安堂里算什么回事?你知道的,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样了,哪也去不了,病患一个挨着一个,累也累死了。” 祝闵忱讪笑道:“那是父亲和长姐对你的希冀,想再为我们祝家培养个医圣出来,你就别心怀不忿了,像我想坐你这个位子还坐不了呢。” “谁说你坐不了?我现在就给你。”他说着起身,可肩头却被祝闵忱压下。 “别闹了,你知道的,论天资,我从小就不如你,论学习,我也不比你快,论治病救人,你也比我得心应手,父亲和长姐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可别辜负他们呀。” -- 第158页 “哥,你千万别这么说。”祝闵恪的手搭在他的手上,“你知道,我从不看重这些的,将来长姐若出嫁了,只剩我们兄弟两个,即使我接下东安堂,接下父亲的衣钵,也要你辅助才行啊,届时我坐镇医馆治病救人,你就帮我打点府内上下,咱们兄弟两个齐心,将我祝家医术发扬光大。” 对待手足姐弟,祝闵恪是掏了心窝子的,他笑得那样纯粹,祝闵忱险些就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可转念一想,不对呀,凭什么他能承接父亲衣钵,坐诊医馆治病救人,被奉为医圣,而自己却只能帮他打点上下,那些不都是奴才干的活儿嘛,他们可是同胞手足,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低贱,可凭什么命运截然不同呢! 两人正自说话间,祝孟桢过来了。 她阖府上下找不到祝闵忱的影子,想着过来找祝闵恪看看,谁知兄弟俩都在这呢。 “长姐。”他后退了一步。 “姐,你怎么才回来呀,我都快累死了,坐诊好辛苦的。”祝闵恪说着起身,“快来吧,姐,凳子我都坐热了。” 祝孟桢又把他的肩按了下去:“接着问你的诊,我不让你起来,你就得给我坐着,非得治治你的毛病不可。” 祝闵恪一张苦瓜脸,无奈又坐下了。 她抬眼,给了祝闵恪一个眼色,将人带进药坊了。 “长姐叫我过来干嘛?” “这里清净,没人会知道你的丢人事。” 祝闵忱僵住了:“长姐何出此言?” “别跟我和稀泥,听芙若说了,我清晨离开后只有你进过我的房间,我房内妆奁台上那个胭脂盒子去哪了?” “什么胭脂盒子?我进房间是找你来的,可你不在我就走了。” 祝孟桢冷笑:“我记得我之前好像拿给你看过,那个烟纸盒子里装的是冰岩藻泥,你要来没用,应该是准备送给哪位姑娘的吧,你我是姐弟,娘亲走得早,你既有了心宜的姑娘,也该跟我交代才是,全家上下只有我能帮你,明白吗?” 祝闵忱乖乖从袖中拿出了胭脂盒:“长姐所料不错,是我拿的,可并未送出去。” “怎么?人家姑娘没收?”祝孟桢笑道,“咱们祝家虽不是大富大贵的豪门望族,但救死扶伤的荣耀门楣还在,不至于被人看低了去,何况我身为东都执笔,手握命策,想进我祝家的姑娘可以从城东排到城西,还不够你挑去的,竟遭了人家的冷脸。” “也不是,就……”话还没说完,祝孟桢又道。 “你呀,就别执拗了,让我看着命策给你指一位八字合称的最好,不说贤惠得体吧,最起码能助我祝家长盛不衰,你是祝家长子,所作所为必须要以祝家利益为根本,这不仅是给你自己选妻,也是给恪儿选一位长嫂,知道了吗?” “知道了,长姐教训的是。”话虽如此说,可他心里却不忿到了极点。 要他给祝闵恪当奴才就不说什么了,可竟连他选妻的权利也剥夺了,他的所作所为,他的存在都必须要为祝家服务,说白了,是要为自己那个天才弟弟服务,谁能咽的下这口气! “说罢,冰岩藻泥原本想送给谁来着,我回去查下她的命策。” 他抬头,冷眉冷眼道:“姬家独女,姬罗预。” 他没有办法解释为何要送给姬罗预东西,所幸长姐自己给编了个理由出来,他也就顺便认了。 “噗!”一口茶没喝进去,祝孟桢全给吐了出来,厉声厉色道,“你猪油蒙了心是怎样,看她生得美,魂儿都不要了!东都所有的女儿你随意挑去,独独她不行。” 他不明白,长姐反应为何会如此之大:“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她可不是你玩的鹌鹑,离她远一点,听到没有!” ☆、第 57 章 雪岁阑到了龙首峰,扑面而来好大一股血腥之气,她心下暗叫不妙,加紧了脚步,赶到梦觉寺,却发现味道来源并不是梦觉寺,而是旁边的扫羽轩。 扫羽轩久无人居,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血腥之气。 还未推开门,就听见剁菜板的声音,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崖望君就是崖望君,无论到何地步都不会委屈自己。 她只手推开厨房的竹板门,指上黏腻腻的,全是血,整个厨房一股羊膻味。 崖望君在灶前忙活着,丝毫没有察觉有人过来,末了觉得屋内亮堂不少,这才抹了下脸上的血腥,回过头来。 “哎呦,你可有口福了,怕不是为了蹭我的羊肉,闻着味上山的吧。” 雪岁阑轻笑:“我可没你那么出息,说吧,又偷了谁家的羊?” “我满城地转悠,好容易才发现哪家羊肥,哪家牛壮,你若想吃了,告诉我,我随时可以给你弄来。” “你这羊……”雪岁阑欲言又止,看着抛在一边的羊角上还缠了根红绳,当下明白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偷个牛羊净拣近处的咬,裴家虽然牛马成群,可也经不住你这么祸祸。” “裴家的?那我可不知道了,我偷牛羊从来不看远近,只在乎肥不肥,且等着吧,羊汤马上就好了。” 雪岁阑挽起袖子:“还是你去歇着吧,我来料理。” “为何呀?怕我做得不好吃?” “不,我怕这羊…死不瞑目。” 崖望君撇嘴,冷哼一声丢下了汤勺,虽然厨艺被否定,但能再次吃到雪岁阑亲手做的饭菜,心里还是美滋滋。 -- 第159页 原来月未央在的时候,他们俩也偷偷摸摸喝酒吃肉,总觉得惬意逍遥,可现在人不在了,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吃喝,倒没有那时的意趣了。 轩室不大,仅有的一张香案被雪岁阑移来当了饭桌,扎扎实实摆了桌全羊宴。 崖望君正想着如何夸赞才显得真诚而不谄媚,可张嘴哈喇子就流了下来。 “知道你要说什么,别丢人了,赶紧吃吧,吃完还要干活呢。” 崖望君一口肉噎在喉咙里,还未来得及咽下,就赶紧吐了出来:“吃你口饭还真不容易呀,先说,什么活,我看能不能接,说完咱们再吃。” “看你小心翼翼那样子,我还能害你不成?” “你说呢,上次你让我把那么大一颗东珠塞到旭奴肚子里,我可是绞尽了脑汁,这次又有什么活儿,你先说,你不说,我就不吃了。”说着就撂下了筷子。 雪岁阑无所谓道:“反正你吃不吃,活都是要干的,还不如填饱肚子。” 他这才又气呼呼地拾起了筷子:“你倒是说呀,这次又有什么事,咱可别再作孽了,天下太平不好吗?” “你不是已经放弃成佛了嘛,做再多的孽又能如何?” “话虽如此说,可你闹得东都天翻地覆,不得安宁,也有些过了。” 雪岁阑抬眼,笑道:“又没有别人在,何必在我面前装蒜,那两日你可玩得痛快。” 这都被她看出来了,崖望君本想规劝,可意志力如此薄弱,这就被拉下了水:“说吧,这次‘狐仙’又要干什么?” 雪岁阑嗤笑:“我也是猜的,没什么把握,不过这几日你去绊仙沟守着,别忘了戴面具,应该会有人前去求神拜佛。” “还有这样的好事?”他啃着手里的骨头,道,“我能知道是谁吗?” “祝家大公子,祝闵忱。” “祝家!”崖望君十万个不相信,“先前旭奴的事就算了,那丫头本就持心不正,可祝家是怎样的门第,怎样的家教,东都无人不知,他身为大公子,会上你的当?” 雪岁阑冷笑:“不将其开肠破肚,你如何知道这羊皮之下究竟是狼还是羊?” “我不反对你匡扶正义,但引诱执法也太卑鄙了些吧。” “与她不同,我本就是个不怎么高尚的人,你要习惯。” “……”崖望君叹息过后,开了壶酒:“央央托我照顾你,可没说要让我助纣为虐,你想玩捉迷藏就玩吧,可别拉我当鬼,东都百姓生死寿夭命策上自有定数,你若想改过,何须这么麻烦,直接用央央的朱笔改了便是。” 雪岁阑夺过他手里的酒壶,当面给倒了个干净。 “你干什么?” 她接着将圆滚滚的酒壶放在桌子上转了转,酒壶停下的时候,瓶口正冲着崖望君:“没办法,天选的,这次你当鬼。” 说罢,她放下了筷子,起身离开了:“你这酒不好,辣喉咙,下次给你带江离秋过来。” “我实在不懂。”崖望君起身追道,“你又不用,为何要将央央的朱笔要回来?” 她笑道:“我当然有我的打算。” 段家,春棠苑。 祝孟桢拎着药箱,又来给段临湘瞧病,这次不同,她身后还缀了个影子。 时值隆冬,春棠苑除了松柏,没有半点颜色,枯木落了满道,已经寻不到进去的幽径。 看来平日除了她会过来,已经没有人还念着段家这位三姑娘了,久病拖累人,段临湘素有自知之明,也少出去抛头露面。 兰茵早就恭候在了春棠苑的门前,见到祝孟桢过来,立马迎了上去:“圣姑,您来了,姑娘等着你呢,道上的落叶厚,圣姑跟着我走,切莫踩空了。” 说罢就将人往里面引,可圣姑却站在原地未动,兰茵察觉出来异常,这才惊得回头。 “圣姑?” “告诉你家姑娘,今日我带着舍弟来的,不便进闺阁了,咱们段府前厅见吧。” 兰茵不明所以,只按原话回了段临湘。 段临湘躺在床上,身子日渐不好,连起身都费劲,兔绒绣花抹额虽厚,可也了湿了她的汗渍。 “姑娘,不如我去找圣姑说个情,让她过来吧,外面天冷,你出去不好受的。”兰茵扶着她下床,看她摇曳不定的样子着实心疼。 她却道:“不必了,都怪我身子不中用,次次都是她来见我,没有一次是我去找她,想来我竟没有去过她坐诊的东安堂。她身为堂堂圣姑,说日理万机也不为过,可却为了我屡屡撇下要务,造访我段府,是我欠她太多,怎么能再麻烦她,想来我早该去见她的,不能等到她开口。” “可姑娘……” “不必再说。” 春棠苑是段府最幽深的所在,离待客的前厅甚远,段临湘要过去,得绕大半个府邸。 祝孟桢饮了三盏茶才等来她,她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实,可小脸依旧惨白,毫无血色,想来病症又加重了。 这一路过来,喘得厉害。 “蒹蒹,你久等了。” “阿姊……” 祝孟桢作势要站起来,却被她挡下去:“又辛苦你跑一趟,我过意不去。” “上次的药可有好好吃?” 段临湘点头:“你也知道我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吃药不过也是为了多活两日,想要根治,不可能的。” -- 第160页 即便不能根治,也不至于恶化至此。 祝闵恪乖乖在旁边坐着,看着段家三小姐憔悴的模样,心有不忍,道:“姐,要不我去搭个脉吧。” 祝孟桢点了点头。 得到了长姐的同意,他这才上前医诊,用心搭了段临湘的脉。 偌大的会客厅寂静无声,身旁的丫鬟侍从连大气儿都不敢喘,生怕惊扰了祝家小少爷。 良久,他放下了手,退身后,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祝闵恪身为老幺,又有天赋在身,从小就骄纵顽劣,不服管教,见了长辈也没什么礼数,唯独对祝孟桢这个长姐毕恭毕敬。 除过祝孟桢外,他对人行礼的次数屈指可数,今日对段家三小姐可谓给足了脸面。 “敢问祝小公子,我的病……” 两人的神色都极为凝肃,祝孟桢瞧出来了。 祝闵恪大抵明白段临湘的意思,可在长姐面前他不敢说假话:“段姑娘,你也知道自己的身子是怎样的境况,相信长姐之前也交代过,怎么能这般儿戏呢?” 段临湘脸色难看,别过脸去,不予理会。 “什么意思?恪儿,说清楚。” 祝闵恪道:“姐,方才号脉,我发现你上次开的药方,段姑娘确实用了,本来应该没有大碍的,但不知为何会反复发作,直到我嗅到了段姑娘袖子上的佩兰花香,细看之下还有淡红色的花粉,可见这才是复发的关键。” “佩兰?”祝孟桢凝眉,并没有直接去问段临湘,反而责怪以兰茵为首的服侍丫鬟,“之前我也交代过你们姑娘的病症,万万见不得佩兰这种花草,为何做事如此不当心,害得你们主子反复病发,若有个闪失,你们担当得起吗?” 丫鬟们纷纷下跪,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个个都是委屈的表情,连兰茵也不例外。 唯独祝闵恪是个明白人,他抱手胸前道:“姐,这你可误会她们了。” “怎么说?” “佩兰在这个季节怎么可能还有花开?莫不是被养在了温室中才会如此,方才随长姐去过春棠苑,我大致瞧了眼,虽然那里偏僻幽深,但地气和暖,想在房内留上几株佩兰也并非难事。” “你的意思是……” “不错,三姑娘明知自己不能亲近这样的花草,还将其养在房中,如此不仔细自个儿的身子,倒是少见,可不知遇见了什么难事,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阿姊,怎么回事?” 段临湘摇摇头,笑道:“我只是看那花好看,春棠苑养了不少树木,可花却寥寥无几,我不过是想在冬日里,给春棠苑增点颜色罢了。” “你不知道你不能亲近那些花草嘛!”像训斥妹妹的语气,祝孟桢甚为严厉。 “想来时光寂寞,有花陪着也是好的。”她慢条斯理道尽了委屈。 祝孟桢一声叹息,交代道:“阿姊该懂点事了,你的病若如此恶化下去,活不过半年之久,我先前也告诉过你的,可别想不开。” “若有你常来看着,半年我还坚持得了。” 祝孟桢摇头:“我今日带着恪儿过来,就是要交代你,婚期将至,将来我若嫁进了姬家,定不会时常过来看你,毕竟我与段世清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之前也有婚约惹人非议,为了避嫌,以后段府的门我能不进则不进,你的病全权交给恪儿了。” “什么?”段临湘不敢相信。 “恪儿自小跟在我身边,深得我的教诲和父亲真传,论岐黄之术,更在我之上,有他照看你,我也放心。” 不知为何,她手抖得厉害,一不小心碰落了杯盏,青瓷碎裂的瞬间,提的一口气也没了。 剧烈的喘息吓坏了在场众人,祝闵恪立即拿出了珍贵难得的缓息散,当即给服下了,这才压住了病症。 可段临湘的脸色丝毫没有好转,她紧紧抓住祝孟桢的手,道:“蒹蒹,男女授受不亲,祝小公子纵然医术高超,可到我府上请脉必然也会惹人非议,不如你来得自在,何况我的病从来都是你给瞧的,别人怕难接手。” 祝孟桢反过来拉住了她的手:“恪儿是我亲自□□的,况且方才他为你诊脉,也摸得清你的体质和病症,无需担心,至于你说的惹人非议……我确实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以后可能也要委屈你移步至这会客室诊脉了。” 祝闵恪这个鬼灵精的,大抵已瞧出了其中原委。 他咳了两声,有正经没正经地笑道:“姐,不用这么麻烦,避什么嫌,不如我娶了三小姐,咱们也好亲上加亲,进了我祝家的门,看病就方便多了,三姑娘意下如何?” “不得轻薄无礼!” 祝孟桢只是警告,不若段临湘,半条命已经吓没有了,险些喘不过气。 祝孟桢只好用手法封住了她的脉息,这才给平稳下来,回头还不忘训斥祝闵恪:“我看你皮又痒了,在家里胡闹惯了,出门也没个规矩,她若真有个好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所幸,段临湘没有性命之忧,祝孟桢依旧妥善地留了方子,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这才带着祝闵恪退出段府。 路上,祝闵恪依旧不老实,死活非往她的轿前凑:“姐,你多久没来段府了?” 还真把她问到了:“记不大清了,想来差不对有两个月。” “之前也都是五六十天来一趟吗?” -- 第161页 她警惕心起,凝视祝闵恪道:“你问这干嘛?” “好奇嘛,我想知道。” “先前倒也不是,一个月至少要跑两趟的,可自从担任东都执笔后,琐事缠身,常常不得空过来,变成了一月一次,这段时间不知为何又起了狐妖之事,东都城甚为不太平,我心难安,总忘了这档子事,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诸多时日,故而越来越迟。” 祝闵恪点头。 “你问这干嘛?说到底我每次过来,开的药方虽然视其病情有减有增,但却未大动,即使我没有及时诊治,若按之前的方子抓来服用,也是可以的,总不至于病情会恶化到如此地步。” 祝闵恪道:“姐,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是说……” “我知道,你没在怪我,但我要交代你,往后你要来得勤些,久病在身的人都心思重,她在段家也不得势,心境难免寥落,对病情无益,你替我常过来看看,看得紧些,待她病情好转,也算了了我的一桩心事。只别打什么歪心思就成,让别人诟病我祝家无教养。”明显在埋怨他方才轻浮之举。 祝闵恪却笑道:“姐,我想你是误会了,我来得再勤也没用,解铃还须系铃人,要你来才行。” “什么意思?” 他诡笑道:“有些病在身,药草到位方能医治,有些病在心,不是几味汤药就能摆平的,我看段家三小姐,除了你谁也不想见。” “何出此言?” “不是吗?”他笑道,“即使她心境寥落,也不至于会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在房里养什么佩兰,不过是等着病情恶化了,你能多过去照顾照顾她,正所谓曲有误,周郎顾,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能不明白?” “胡说八道,什么周郎顾,我过去也是为着给她看病的。” “我可没有胡说八道。”他笃定道,“方才为了试探她,我才提及娶她过门之事,她的反应你也看到了,那可是装都装不出来的。” “那也不能证明她除了我谁也不想见。” 祝闵恪想再说什么,却被她拍了拍脑袋,“行了,不必多言,你整日吃喝玩乐,去哪里懂得这么多女儿家的心思,若是把这股劲儿都用在医术上,现在早已是医门圣手了,盖过父亲也不在话下的,可别让我失望。” 他又撒娇道:“姐,你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祝孟桢嘴上说着不信,可心上不免听进去了几分,眉头再没舒展过,回到东安堂就翻箱倒柜地找着命策,先前好像记得在哪里见过段临湘的判命诗来着。 果真被她找到了,仔细读过之后脸色大变。 段临湘怕真的会命不久矣,可这是月未央下的笔,她没有办法更改,思来想去,只好将她的命策也撕下来,与祝闵恪的命策一起放在狐仙的座下,寄希望于邪神,或可改命也未可知。 芙若劝道:“姑娘,现下东都因为狐仙作祟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咱们还要顶风而为吗?” “没办法,我若不救她,别说半年了,怕这俩月都捱不过。” “姑娘与三小姐的情分,当真如此之深。” “何言情深,不过于心不忍。”说罢,她划开了自己的腕子。 ☆、第 58 章 夜半的龙首峰,黑得并不彻底,总有那么两盏灯火,以微弱的姿态摇曳着。 芙若在大悲坛外冷得紧,连打哈欠都打不出来了,好容易等到祝孟桢出来,却又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姑娘,怎么了?” 祝孟桢摇了摇头,扶着她的手就往外走。 芙若猜测道:“莫不是狐仙儿还没有异动?说来也奇怪,怎么邪神作祟都闹得满城风雨了,可我们却连个鬼影都没见着,说回来,祭神的精血还是姑娘的呢,若真有狐仙显圣,也该第一个来见姑娘才是。” 祝孟桢叹道:“也就你相信,邪神作祟是狐仙显圣所为。” “什么意思?” “装神弄鬼的把戏而已,只是不知道她这样做是何意。” “谁呀?” 祝孟桢瞥了她一眼,料她已然猜到,明知故问而已。 “姑娘说的该不会是死而复生的姬家独女姬罗预吧?当时她说她以精血供养狐仙三年,我便知她在说谎,可却不能拆穿她,好着急人呢。” 祝孟桢看着手腕上的血印子,道:“不仅如此,众所周知她当时跌下绊仙沟,姬家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她的尸骨,现在平白无故地回来了,说是狐仙所为,没有人敢不信,毕竟除了神鬼没有人可以从绊仙沟的泥沼中将人救出。” 芙若点着头,好似想通了,又好似没有想通:“可姑娘,只有咱们知道她说的是假话,并没有狐仙儿相助,那究竟是谁从泥沼中救了她呢?” “不是鬼,便是神,当时十二道天雷还不明显嘛,当然是前任执笔月未央了。” 芙若正想发问,却被她打断,说了串她听不懂的话。 “二十五年前,雪岁阑于妄尘台成婚,却在洞房当夜饮剑自尽,仅在桌前留下‘放我往生极乐’六字,推了与御柳卿的婚约,如此才有这一世的恩恩怨怨,故而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月未央要了她的性命是在帮她,帮她往生极乐罢了,却不想,月未央大胆至极,竟然借此给她逆天改命。” “姑娘,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 第162页 祝孟桢冷笑:“飞蝗袭城,水淹东都,都不是偶然,算到底是天机宫容不下她!” “谁呀?” 她笑得阴沉:“来者不善,咱们以后要防着些了。” “防着谁?” “当然是我未来的小姑子。” 主仆两人渐行渐远,声音也越来越听不清了。 殊不知此时扫羽轩的房梁上栖了两只雀儿,正在偷听别人讲话呢。 崖望君笑道:“哎,听到没有,你未来的嫂嫂可要防着你了。” 雪岁阑却道:“她防她的,我做我的,可不是见人拿了盾,我就不出剑了。对了,祝闵忱的事怎么样了?” 他一口酒闷下肚,道:“还真被你猜着了,祝闵忱这两日都守在绊仙沟,我拿了面具过去,他还真当见了神,又是磕头又是情愿的。” “他所请何愿?” “不过为着他的弟弟祝闵恪罢了。” 雪岁阑嗤笑:“他该不会想着要恢复祝闵恪的那只手吧?祝闵恪天资聪颖,若肯用心在医术上,必然不会低于他姐姐祝孟桢,可他断了左手,虽然于行医无碍,但将来若要继承祝老先生的衣钵,不免要惹人诟病,祝家的家主岂能是个残疾,倒委屈了祝闵忱,还要替他来情愿。” 没等她说完,崖望君早已捧腹大笑,眼泪都快出来了。 “哎呀呀,你操的心真不少,祝闵恪能不能承继祝老先生的衣钵,会不会被人诟病,也不是你能决定的,再说他做不成家主岂不更好,祝闵忱总算有机会了,想来他资质平庸,为人阴鸷,总不得重用,如果祝闵恪不行了,那他可就成了祝家的独子。” “你的意思是,他求神拜佛是因为……” “不错,不错,想当年央央早就看出了他的性子,所以命策上也没留好话,可汝宁王来的那遭,烧了大半的命策,其中也有他的,现在祝孟桢摸不着他的脾性,这才不曾提防。” “论识人,我终是差她一筹。”雪岁阑凝眉,“既然如此,你就帮一帮他吧。” 崖望君笑道:“何必着急呢,就算我们不出手,凭他自作孽的本事,也能将自己送进火坑,何况央央还给他留了几笔。” “咱们撒网捕鱼,哪有鱼闯进来了而不收网的道理,都是他自找的,不必留余地。” 说罢迎着西风,扫尽了伏在膝上的落叶,叹道,“往后东都,没有祝家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东都难得几日风平浪静,可今天却又起了风波。 清早起来,日头还没爬上屋檐,段府就热闹起来了。 段幼仪派窃露去敲栊香庭的门,没想到这次没有吃上闭门羹,倒赶上了出空城计,段世清早不知躲哪去了。 窃露掐着腰,吩咐着人去了段思窈所住的关雎阁,而自己则回去芍药居向段幼仪复命去了。 “姑娘,您就别逼少爷了,济世堂的事务千头万绪,不是一朝一夕能理过来的。” 段幼仪“啪”地将杯子摔在桌上:“能不能和想不想是两码事,济世堂纵然千头万绪,他也该试着接手,早晚都是他的事,难不成能让老四把在手里一辈子?把着济世堂就是把着银子,把着银子就是把着我段家的命脉,身为长女,我怎能将段家交于外人手中? 昨日你也看到了,我不过是问些账上的事情,她却推三阻四,我身为段家长女,支些府里的银子私用却还要经她同意,脸面何在?阖府上下的吃穿用度哪个不得过她的眼,谁将我放在眼里了,个个都把她当正经主子侍奉,父亲在时便压着她的风头,现在不行了,没人管得了了。” “四姑娘究其根本也是老爷的骨肉,算不得外人。” “你倒是会帮着外人说话,她娘是怎样的贱坯子你也知道,当年害了那么不干净的病却还想着见我爹,这才被拉出去给活埋的,能留下她这个孽种当真万幸,还想着接手济世堂,做梦!” “四姑娘没有想一直把着济世堂,少爷去的时候她也耐心讲解来着。”窃露赔笑道。 “哼,难不成她还想拒绝吗?敷衍我就算了,清儿毕竟是未来的家主,她若再不当回事,野心还怎么藏得住!” 正聊着呢,段世清就摇摇晃晃进来了,看来果然宿在了段思窈的关雎阁。 “姐呀,不至于吧,大早上的,梦还没醒呢。”他哈欠连天地过来,头发也是乱蓬蓬的。 “瞧瞧你什么样子!”段幼仪道,“看来关雎阁的床榻要比栊香庭的睡起来舒服,我都想着要在芍药居再备张床,倒省得每日早上去叫你。” 段世清端起桌上那杯茶就漱了口:“亲姐唉,你可给我留条活路吧,你就算在芍药居备上一百张床,我也不敢过来。” “岁数也不小了,该对济世堂上点心,别让我每日催着,你烦我也烦。” “四姐还没谈婚论嫁呢,有她操持着,你急什么!” “啪!”段幼仪拍案而起,怒斥道:“没见过你这般不上心的,还想将我段家累世赚来的家业交付于外人手上嘛!” 段世清无奈,皱着眉头道:“姐,你是真的把四姐当外人还是觉得她能耐大了不服管教,这般不依不饶,你若是有那叱咤风云的本事,也早该自己接了济世堂,不用在这里难为我。” “你个不成器的!爹娘走了就留下这点家业,不够你祸害的,整日遛那些狗玩,心思从不肯放在正经事上。” -- 第163页 段世清最听不得这话,甩袖道:“既然大姐你都这么说了,我若不玩物丧志岂不辜负了你,今日我还有些事要出城,济世堂去不了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门的时候还踢了一脚香炉,险些没把段幼仪给气昏过去。 “姑娘,你仔细着身子。” 段幼仪坐在椅子上,顺着心口半天换不来劲儿:“我怕他还没有接手济世堂,我就先去见阎王了,咱们段家是造了什么孽,轮到他这么个不成器的来当家主。” “姑娘,别生少爷的气了,好歹顾惜着自己的身子。” 段幼仪眼睛提溜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拉着窃露的手道:“你去替我办件事。” “什么事?” “城外,你得跑趟城外。” “去跟踪少爷?姑娘,少爷去城外是遛狗追兔子的,没什么新奇的地方,何必去跟踪呢。” “不,不是跟踪他,他既然不争气就暂且不管了,咱们得想点儿别的法子,不能任由老四这么发展下去,出城之后往西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有片野葬林……” 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也只有窃露能听得见。 “姑娘要那个东西干什么?那、那也太不干净了。”窃露将帕子抵在鼻端,满是嫌弃。 “按我说的做,但手脚利落些,别沾惹了那些东西。” 窃露这才艰难地点了点头,被姑娘方才的话吓得不轻,一时没有想起来,出门的时候才反应过来,道:“姑娘,圣姑先前打过招呼了,以后三姑娘的病由祝小公子照看,算起来,今日他也该来了。” “你去吧,人来了我招待着。” “是。”窃露看她样子恍恍惚惚,恐也料理不了什么事,于是就就交代了下人。 果不其然,祝闵恪提着药箱过来的时候,段幼仪已经沉沉睡去,算起来将过晌午的时辰,也该睡个养神觉了。 “长姑娘不在府里?”祝闵恪发问。 家奴解释说:“长姑娘休息呢,三姑娘念着公子您今日过来,已经在会客厅候着了。” “你好像有急事?”看他步子匆匆,祝闵恪调侃道。 家奴笑言:“我抓紧把祝公子送去三姑娘那里,少爷还等着我过去呢,他早上走得急,说去城外玩了,却没有带犬爷,方才让人回来传话,让奴才我带着犬爷过去。” “你们少爷还真是个……妙人呢。”祝闵恪玩味笑着,长姐整日还说他玩世不恭,不务正业,不想段家少爷也是个这样的人物,颇有惺惺相惜之意。 段世清的犬养在后院,个个凶恶,可不是谁都能降住的,家奴牵了十几条犬从会客厅过去的时候,祝闵恪正在给三姑娘把脉。 “那些就是段少爷养的细犬吧?”他好奇,问了两句。 段临湘见不得这样的东西,别过了脸:“不错,阿弟养这些东西可真花了不少心思,祝公子也感兴趣?” “那倒没有,我虽不用心在医术上,但也不曾在别处花过心思,不过混日子罢了。” “祝公子不要说这些丧气话,蒹蒹让你过来照看我的病情,也是想让你多加历练,他日真的接管了祝家,也好得心应手。” 祝闵恪笑道:“三姑娘,你误会了,我姐让我过来可不是给我练手的,她是不放心你所以才交给我照看,回去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生照顾着,万不能出一点差错。” “真的吗?” “这还能有假?她已经从东安堂退身出来了,别的病患见她一面都难,可她却跟我说,若我拿捏不住病情,随时让她过来,但也请三姑娘谅解,毕竟为了避嫌,她不能时时来陪着。” 正是段临湘想要的答案,她听罢低头笑了:“只要她心里念着我,我就安心了,有没有时常来看我,我也不计较了。” “三姑娘能体谅我长姐,我也替她高兴呢,只是以后别养着佩兰花自伤自身,倒难为了我们这些医师。” 段临湘愧然笑了,祝闵恪也翘起了嘴角,可看见外面的情形时却渐渐收敛了笑意。 客套话都说完了,可往门外一瞅,却发现那家奴牵着狗还没走。 段临湘也察觉出了异样,吩咐道:“怎么回事,还不带着这些畜生离开!” 家奴也委屈,咬着牙拉着猎犬,青筋都暴起来:“三姑娘,不是我不走,只是不知道这些犬爷都怎么了,闷着头只想往里闯。” 祝闵恪也看出来了,这些犬爷个个龇牙咧嘴,血盆大口间尽是腥臭的涎液,两只眼睛像钉子一样盯着他,若不是身后有人拉着绳子,看得他十分不自在,若不是身后有人拉着绳子,早就冲他奔过来了。 “三姑娘,这犬可怯生啊?” 段临湘起身,道:“不对呀,往常不是这个样子的,这些畜生虽然认主,不是熟人不让牵绳,可也没有对府里的人张牙舞爪,今日着实有些反常了。” 祝闵忱脸都白了,怕怕的,他想起身,可只是动了动腿,那些犬爷就按捺不住了,个个低声嘶吼着,像是躲在草丛里的狼看见了猎物,作势快要扑上去的样子。 “三姑娘,我看这些犬爷是冲着我来的!” “祝公子不要怕,不会的,这些畜生虽然可恶,但我却从未见过它们攻击人。”说罢吩咐道,“还不快将它们拉走!” 那家奴连都憋红了:“三姑娘,不行了,我拉不住了,也不知今日这些犬爷怎么了,跟发了疯一样!” -- 第164页 想以一人之力怎能奈何十几条猎犬,不稍须臾的功夫,缰绳就从他掌间滑落了。 祝闵恪吓得三魂没了七魄,正想起身逃命,却被犬爷堵在门口,畜生毕竟是畜生,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霎时间一个人和十几条犬就滚做了一团。 祝闵恪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吓得段临湘没了主意:“兰茵、兰茵!快去找人,快去!” 言罢,她就昏了过去,身子本来就不行,更何况重病在身。 兰茵没有办法顾及那么多,只能喊着去找长姑娘,姑娘却在睡觉,见到人都好一会儿了。 可这边,疯犬之势如新起之猛火,不给人求饶的机会。 段世清不在家,没人能降得住这些犬爷,家奴凑了一圈,没有一个敢上前的,手里提着棍棒不错,可这些毕竟是少爷养的犬爷,纵然有家伙在身,也不敢妄动。 “上啊,都愣着干嘛,没看见祝家公子血肉模糊的,这样下去非出人命不可。” “要上你上,你们可别忘了水淹东都的时候,有人把犬爷从崖上摔了下去,少爷毫不犹豫就要了那人的性命。” “不错,这些犬爷动不得。” 没有人出手相救,祝闵忱凄惨的的叫声也越来越弱,最后索性不动了,躺在地上任由疯犬撕咬着。 直至咬掉了一层皮,脓血遍地,这些犬爷才停下,个个伏在一旁,长舌舔着鼻子,似是心满意足。 段幼仪赶过来的时候,看到这样的场景,吓得声音发颤,整个身子都是抖的:“什么情况,倒在地上的是个人?” 兰茵哭着扶起了三姑娘:“大小姐,那人正是祝家小公子,祝闵恪呀,本是赶来给姑娘瞧病的,也不知怎么这些犬爷跟发了疯似的,见了祝小公子就扑了上去,没人拦得住!”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她嘴唇发白,喘着粗气道,“快,快,快把祝公子抬进室内,请大夫,请大夫过来!” 大夫?祝小公子的姐姐正是东都城内一顶一的的医师圣手。 家奴头也不敢抬,问话的时候眼神发虚:“大小姐,可是让咱们去请圣姑过来?” ☆、第 59 章 除了那张脸尚且完好,祝闵恪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 被抬进内室的时候,右手小臂耷拉着,奴才们看着奇怪,用手扒拉了下,发现却只有一根筋连着,人怕是不行了。 段思窈闻风赶来,一把扶住了将要昏倒的段幼仪:“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不知道人还活着没有,怎么办?怎么办?” 段思窈擦了下她眼角的泪痕,道:“即使不死,怕也无用了。” 她吩咐家奴道:“去,请圣姑过来。” 家奴有几分犹豫,人是在段家受伤的,怎么敢去请圣姑?段幼仪紧紧抓着她的手,似是同有疑问。 她解释道:“就目前情形来看,除了圣姑怕没有人能起死回生,况且,兹事体大,如果我们贸然请了其他医师暂行医治,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可不是明明白白将人送上绝路,只有请圣姑自己过来,方能有一线生机。” 段幼仪两眼翻白:“凭你处置吧。” 段思窈吩咐道:“人命关天,还不快去请!” 家奴这才风风火火往东安堂跑去,这边也没闲着,她挥手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嘛,那些畜生还不赶紧处理掉!” “五姑娘的意思是让咱们杀、杀了那些犬爷?可少爷还没回来,如果少爷回来看到那些犬爷都死了,岂不……” “糊涂东西!”她愤然道,“等他回来,还能杀得了嘛!此刻不动手,更待何时?” 家奴这才拎着棍子出去了,片刻之后院中传出那些猎犬的哀鸣,生生刺耳。 她复而对段幼仪解释道:“阿弟整日沉迷与这些东西,不务正业,不如借着此事敲打敲打他。” “你不怕他回来不依不饶?” 她素来知道长姐色厉内荏,没什么好与她商量的:“你一直不满阿弟玩物丧志,可却也无可奈何,早早打死这些东西,也好教他勤勉正事,怕他不依不饶作甚,再怎么样,我也是他五姐,难道还抵不上几只狗嘛!你就知道惯着,如今闹出如此的惨祸,难以收拾!” 圣姑怒气冲冲地过来,看到廊下挂着几只狗的尸身,不免恶心,脚步没有停留一刻就赶赴前厅。 看到床架上的祝闵恪时,她腹中翻涌,又兼悲伤过度,吐得翻天倒海。 芙若劝道:“姑娘,不去看看小少爷的伤吗?” 她双眼猩红,抓着段思窈的手:“果真是被那些畜生咬伤的?” 段思窈怯怯点头。 再凑近祝闵恪,除了冲鼻的血腥味,还有一股不明所以的味道,竟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眼下情形紧急,来不及细想,即刻吩咐道:“去,把那些东西的皮毛拿来,塞在床下,将床抬至院中,点火焚烧!”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芙若跪下了,段思窈的膝盖也是软的,求道:“圣姑,圣姑何必呢?祝小公子眼看着还有气息,如何能以烈火焚烧!” “误会了,被疯犬噬咬,须以烈火烧之,退去焦皮方能不留后患,否则,他日发作起来,便是要命的病。” 祝孟桢毕竟是医师出身,早见惯了生死,虽然受伤的是自己的亲弟弟,可眼下却还稳得住。 -- 第165页 “原来如此。”段思窈吩咐道,“快,快抬祝公子出去,将院里挂的那些畜生的皮毛拿来垫在床下,点火。” 祝孟桢扶着门边,眼睛巴巴瞧着他们忙活。 “圣姑且坐下等着吧,着急也没有办法。” 她回头看了眼昏昏沉沉的段幼仪,道:“段姑娘怎么了?” “长姐方才看到祝公子那个样子,伤心惊吓过度晕过去了。” 她坐下,顺手把了段幼仪的脉:“吓过去的,无甚大碍,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段思窈道:“今日祝公子循例来给三姐瞧病,三姐早就在前厅等着了,本来挺顺利的,可家奴牵着猎犬从前厅过去的时候,不知怎么这些犬就发狂了,疯了一样朝人扑去,拉都拉不住。” “诊脉的时候出的意外?阿姊如何了?” “圣姑是在问三姐吗?她无事,只是吓得不轻,给扶回春棠苑了。” 祝孟桢良久无语,看着院中熏天的火光,鼻端尽是呛人的味道。 “圣姑?” 她回过神后,摆了摆手:“可以了。” 段思窈赶紧叫停,让人把祝闵恪抬了下来,扶到了床上,还好,只是被火舌舔了,没有伤及性命。 她看似冷静,实则已经握了一手心的汗,所幸人没事,这才松了口气,见情况稳住了,这才敢向圣姑行礼请罪:“圣姑,此次是我段家有错在先,没有考虑周到,致使祝小公子在我段府受了这么重的伤,那些畜生已经料理了,我知道,祝小公子的伤痛断不是那几只畜生能抵的,可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还请圣姑不要迁怒清儿,事发时,他并不在府中。” 祝孟桢没有正面回应,只仔细察看着祝闵恪的伤势,道,“我已经给恪儿喂了缓息散,还要麻烦五姑娘去济世堂抽调几位医师过来照看,待到伤口血痂冷却,要让他们小心除去焦皮,再敷以白药止血。” “那祝公子的右臂……” “保不住了,截了吧。” 这几个字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她站起来时也摇摇晃晃,本来断了左手也不影响什么,可这又断了右臂,往后再不能治病救人了。 折了祝闵恪,怕再没有人可承继祝如诲的衣钵,祝家当真要完了? “我想去见见阿姊。” 段思窈赶忙道:“三姐不知道醒来没有,但既然圣姑想见,我这就带圣姑过去。” 她别过来脸去,道:“不用了,我自己去。” 段思窈不好说什么,只能从了。 祝孟桢来到春棠苑,兰茵已经在外等着了,她梨花带雨地给祝孟桢跪下了:“圣姑,对不住,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我家姑娘也吓坏了,脸色发白,倒在床上起也起不来。” “带我去瞧瞧她。” “圣姑这边请。” 进来春棠苑,又湿又冷,不见了先前的佩兰,也没了其他花花草草,反倒是脚底下的枯叶,一层又一层地铺着。 她手背轻轻搭在段临湘的额头,倏而又拿起来了:“好烫,看来真的是吓到她了。” 兰茵道:“祝小公子受了那么重的伤,说起来是因为给我家姑娘看病才会如此,讲道理身为奴婢我没有脸面求情,但还是想请圣姑救救我家姑娘,除了圣姑你,再没有谁挂念着我家姑娘了,就算病死在春棠苑,怕也没有人知道。” “当真?”祝孟桢坐在床边,见她昏睡过去的样子也极为凄迷,心下不忍。 “可不是,长姑娘从来不过问我家姑娘的病情,二姑娘整日不见踪影,偶尔会去济世堂,与四姑娘关系亲厚些,四姑娘就更不必说了,恨不得将疏影馆搬到济世堂,十天半月也不回段府一趟,五姑娘虽然管些事情,但大多时候也是在烧香念佛,对我家姑娘冷暖不问的。” 看着段临湘凄白的脸色,兰茵也委屈得紧,“之前还有圣姑你前来探望,姑娘总是提着那么口气,如今身子越发不行了。” 祝孟桢叹了口气,道:“我给你个方子,去抓了药过来服下就行,你家姑娘的身子好着呢,远不到油尽灯枯的时候,说话不必这般丧气。” “是,奴婢知错了。” 兰茵走后,她掖了掖段临湘的被角,道:“阿姊,我知道你醒着呢,现在房里只有我一人,不必装睡了。” 段临湘这才睁开眼睛,装睡是真的,可病也是真的,她的脸被烧得通红,抓着祝孟桢的手也是烫的。 “蒹蒹,对不起,我装睡实在是没有脸面见你,祝小公子遇难的时候我就在身边,可那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致使酿成惨祸。想来如果不是我身子不争气,也不会麻烦你们姐弟长期照料,今日惨祸也就不会发生,所到底终归是我的错。”说话间痛哭失声。 她单臂的身子不住颤抖,祝孟桢不忍,递了肩膀过去,也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所幸,人没死。” 段临湘这才止住了哭声,道:“真的吗?是真的吗?祝公子果真还活着?” 她点了点头,道:“人是没死,可以后怕会和你一样,半刻也离不了这病榻了。算是废了,我祝家从此再无指望。” 段临湘闻言,心又凉了半截。 她叹道:“不过不怪你,你心里千万不要过意不去,这对你病情无益。” 伏在她的肩头,段临湘又暗自掉了两滴泪,却不敢被她瞧见,道:“我这身子太拖累人了,以后且不必费心费力照看我,倒教我于心不忍。” -- 第166页 “这是什么话,我岂能任你自生自灭?一码归一码,你我之间不说别的,以后你的身子还是我自己照料吧。” 她正想推辞,祝孟桢却道:“我过来找你,可不是问罪的,更不是闲话的,我想问你当时的情形。” “当时的情形?” “没错,听五姑娘说是那些恶犬忽然扑向恪儿的,虽然它们是畜生,喜怒无常,不可控制,也也不至于忽然攻击人,而且当时在场也并非只有恪儿一人,为何只有他遭到了攻击?我不是不相信五姑娘的话,只是她当时也并未在现场,不知道当时情形。” 段临湘叹道:“她虽说得不甚细致,但当时情形确实如此,我也不知为何,我与祝小公子同坐与前厅,可那疯犬却只冲着他过去了,想在想起来,似乎在家奴牵着那畜生从前厅过的时候就有些不对劲了。” “如何不对劲?” “那畜生伸着鼻子在嗅,东嗅西嗅也不知道在嗅什么,家奴拉也拉不动,就停在前厅门前。” “嗅?”祝孟桢歪头,“那你可闻到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她点了点头:“有点。” “是不是略带刺鼻的辛香?” “你也闻到了?” 祝孟桢点头:“我刚来段府的时候就先去把了恪儿的脉,他身上确实有股奇怪的味道,很熟悉,可一时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我一直以为是洋草果油呢,不是吗?” 倒提醒她了:“没错,是洋草果油的味道,猫猫狗狗一旦闻到洋草果油的味道就会抓狂,这应该就是那些畜生攻击恪儿的原因。” “蒹蒹,不要急,此事恐怕还有蹊跷。”段临湘凝眉道,“上次我袖子上沾了佩兰花的花粉,祝小公子就闻了出来,洋草果油这么凛冽的气味他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没错,他为何没有察觉?” “我今日初见他时就发觉了,还以为他身体有什么不适,需要洋草果油祛风止痛,故而也没有多问,可不知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祝孟桢心存疑虑,眉毛都拧到了一起,实在想不通。 “我东都虽被称为医乡药城,可洋草果却不多见,洋草果油就更少了,不是富贵人家,寻常需要祛风止痛也用不着那个东西,可不知恪儿为何会沾惹上,又怎会毫无察觉。” 看她眉毛都拧到了一起,段临湘宽慰道:“蒹蒹,你不要忧心太过,好歹祝小公子的性命算保住了,大不了等他醒来后再问问他便是。” 祝孟桢红着眼眶,倏而道:“你且休息吧,不用想这么多了,往后你的病情还是由我亲自照看。” 说罢正要走,却被她拉住:“蒹蒹,我不想拖累你。” “说什么拖累,自从我接任了东都执笔,周围个个敬我如神,只有你还愿意跟我说些体己话,以后纵然不便,我还是会常来看望你,你也别灰心,只要有我在,这病要不了你的命。” “可祝小公子已经因为我险些丧命,我怎么能……” 她捧着段临湘的脸,指尖为她擦着眼泪:“方才我们也分析过来,恪儿受伤另有隐情,你不要把这事都归责在自己身上,这对你养病也无益。” “这么说,蒹蒹你没有怪我?” “怪你?”祝孟桢嗤笑,“我若怪你,也不会进了春棠苑先给你瞧病了,该盼着你的额头再烧得烫些,也好给恪儿报仇。” 一番话倒惹笑了段临湘。 说话间,兰茵提着药小跑着回来了:“姑娘,姑娘……” “什么事呀,这么着急。” “少爷回来了。” 她前脚进门,段世清后脚就跟了上来,直直闯进了三姑娘的闺房。 “清儿,你这是做什么?怎么一点礼数也没有。”段临湘身子不适,教训起人来也没有半分威严。 祝孟桢起身,看着段世清满脸愁怨,笑道:“段少爷这是怎么了?怒气冲冲的,这般不顾礼仪冲进三姐的闺房。” 段世清不仅闯了进来,还大马金刀地坐下了,端起手中的茶一口饮尽:“先前咱们三人玩做一处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多的礼仪,父亲管得严,哪次不是在三姐闺房里打闹着玩,正好圣姑也方便照看三姐的病,现在再过来,倒怪我没有礼数了。” 她笑道:“是啊,当初你也不叫我圣姑,咱们是从何时才变得如此生分,段少爷心里最清楚不过。” 他放下茶盏,“嘭”的一声,怒道:“我过来不是跟三姐和圣姑拉家常的,我只想知道,为何我仅仅半日不在府内,我的那些犬就成了那个样子!” “放肆!”段临湘怒道,“你还好意思问,没看到祝小公子都成了什么样子嘛,倒先惦记你的那些犬!” “三姐,祝闵恪虽被猎犬所伤,但这其中定有隐情,我养的猎犬在府中也那么长时间了,何曾伤过谁?为什么祝闵恪过来之后就开始发狂扑人?个中原因我还想向圣姑问个清楚呢,怎么过来之后就让五姐把我的犬都给烧死了。” 祝孟桢又好气又好笑:“是五姑娘说,我命人把犬烧死的?我进来段府的时候就看到那些犬已经死了,不仅如此,还被家奴挂在了廊檐上,个个垂着舌头,伸得好长。” “你!”段世清目眦尽裂,说不出的恨意,可竟不知该恨谁。 “我还没有兴师问罪,段少爷怎可疾言厉色?无论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恪儿是在你段府受的伤,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长姑娘晕过去了,我一时等不来消息,但段少爷身为段家长子,将来的家主,也是那些猎犬的主人,总该给我一个解释,给我祝家一个解释。” -- 第167页 这话竟让段世清无从反驳。 “等着,我会查出来原因,届时如果并非我的过错,而是祝闵恪自己的原因,我倒要请祝家给我一个解释。” 祝孟桢摆了个请的手势,段世清愤愤然走开了。 “蒹蒹,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你如今,当真对他没有半分情意了?” 她笑道:“不错,之前是欠他的,如今还清了,也就了了。” 段临湘虽不懂她的意思,但大抵明白了她的心意。 祝孟桢出去后带着还未醒来的祝闵恪回了东安堂。 姐弟俩都在外忙活,东安堂内自然无人坐诊,可祝孟桢回来的时候,眼睁睁看着祝闵忱坐在那个位子上,给人看病时得心应手的样子倒让她花了眼,还以为祝闵恪呢。 “你在?” 祝闵忱眼神闪躲:“长姐,你终于回来了,我看病患排了老长的队,而你和闵恪都不在,所以我才代为医治。”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何故如此紧张?东安堂的位子我能坐,恪儿能坐,你当然也能坐,我只是奇怪。” “奇怪什么?” “你若一直守在东安堂,段家过来叫人的时候为什么不去,反倒打发了他们去梦觉寺找我。” “长姐说段家的人啊,他们过来也不说什么事,竟指着要找你,我当然告诉他们你去了何处,长姐知道,我资质平庸,怕是他们要找人看病,我却不能呢。” 祝孟桢步步紧逼:“所以你也没有问他们,找我是什么事对吗?” 祝闵忱步步后退:“是,有什么不妥吗?他们来找长姐究竟为着什么事?” 她拍了拍手,后面的家奴就把祝闵恪抬了进来。 祝闵忱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这、这是、闵恪?” 前面都还滴水不漏,唯独这话露了马脚,祝孟桢看他的眼神也有了些许的怀疑。 ☆、第 60 章 “听说段少爷今日去了裴家。” 雪岁阑手里拈着根璧芽簪子,颔首打量道:“所为何事?” 紫蔻望着铜镜中她的侧颜:“听说段家的狗发狂,咬了祝家的小公子,从段府出来的消息说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仿佛跟什么洋草果油有关,因为那个东西,狗才会发狂,圣姑和段少爷都在查这件事情的根由。” “然后呢?” “洋草果油那个东西寻常不会用到,济世堂近两年也都没有存货,更不用提其他的药坊了,而且那个东西东都城没有,需要从湘南进货,走的必然是裴家的车马货运,所以段少爷才会去裴家罢。” 她笑道:“圣姑那边呢?” “圣姑?倒没听说有什么动静。” “山雨欲来风满楼,伤的是她的亲弟弟,她自然不会罢休,不过表面平静而已,不可能无所作为。” 紫蔻笑道:“没错,圣姑向来最疼祝小公子了。哎,姑娘,你手里的这根簪子看起来好特别,我怎么没见过。” 说话间伸手要去碰,可触及的刹那,璧芽簪子却断成数截,声音清脆。 紫蔻惊道:“姑娘,姑娘,我不是故意的。” 雪岁阑看着碎裂在妆台上的簪子,无奈道:“我费心费力粘好的,可还是这么不堪一击,当真与我无缘了?” “姑娘在说什么?” “没什么,你出去吧。” 紫蔻嘟着嘴巴:“姑娘,从你回来之后便闷闷不乐的,像转了性子似的,吃穿也不似以前了,以前的你总喜欢张扬艳烈的东西,金银珠钿从不离手,可现在却偏爱如此素净的东西,衣裳也净穿些清素的颜色,姑娘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我虽然不怎么善解人意,但姑娘憋在心里也太难受了。” “让我静静,出去吧。” 她回想往日风风雨雨,竟不知从何说起。 紫蔻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出来,可片刻不到,却又敲门进去了。 “怎么又回来了?” 紫蔻委屈:“姑娘,圣姑来了,要见你。” 说曹操,曹操到。 “要安排在议事堂吗?” “不必了。”她起身,“请进我苑内。” “是。” 两人见面,连寒暄的话都没有,各自沉默了良久,紫蔻瞧着气氛不对,上完茶后就退下去了。 紫蔻觉得奇怪,悄悄溜进了玞四爷的宅院。 “圣姑今日造访有何贵干?” 祝孟桢品了口茶,道:“已然四下无人,何必明知故问。” 雪岁阑冷笑:“可是为着祝小公子被伤一事?”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恪儿被段府猎犬攻击,原因是他袖子上的洋草果油刺激到了猎犬,致使猎犬发狂伤人,想要让他沾惹上洋草果油并不难,难的是不被发觉,那么刺激的香辛味道,他自己为何没有闻到?我很奇怪。 直到我回到东安堂,心中疑问便有了答案。” “愿闻其详。”雪岁阑笑得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 “你可曾听说过一种迷魂香,不,准确来说是安魂香,产自西域胡羌,相传曾是臧僧喇嘛用来度化安魂受戒之人的熏香,可以减轻受戒时的痛苦,那香味道幽微,轻可致人五感麻痹,神思混沌,重可让人频生幻象,甚至记忆错乱,后来上师深觉此香与佛家教化相悖,所以弃之不用,久而久之便失传了。” -- 第168页 “有这么神的东西?我怎么不知道,既然早已失传,圣姑又为何频频提及?” “是失传了不假,但又听说,香至国长王子成佛之后,其侧添香侍者又研制出了此香,但却没有公诸于世,而是束之高阁……那日听你说月未央还活着,我只当你是逞一时口舌之快,故意气我,但现在看来,我竟不得不信,她不仅活着,竟还把此香的制法告知与你!” 雪岁阑嗤笑:“这话从何说起呀,无凭无据的我倒听不懂圣姑在说什么。” 祝孟桢气得白了脸:“无凭无据?锦爷大婚那夜,裴梦蔷说她曾身困于狐仙座前,还听到狐仙与她讲话,说起来你我心知肚明,哪有什么狐仙显圣,分明是幻象所致,当时所有人对她的话都颇为怀疑,直至你出来为其作证,说也闻到了难以言明的熏香味道,这才使人信服。 可究其根本,都是你一手安排!我虽不知道这三年你去了何处,但决计不会是在梦觉寺,你的死而复生跟狐仙一点关系也没有,而是月未央所为!” “那又怎样!”雪岁阑笑道:“不错,我死而复生确实跟狐仙没有关系,那祝小公子受伤跟我有什么关系?竟让圣姑大清早地过来兴师问罪,我担待不起。” 话音才落,玞四爷已跨进了她的苑内,只因听到“兴师问罪”四个字,故而没有着急上前,拉着紫蔻驻足在影壁之后。 “哼。”祝孟桢冷笑道,“那日我回到东安堂,发现药室中熏染的正是这种安魂香!因为量少,又混了药香,所以不容易察觉,但久而久之可让人五感麻痹,恪儿在东安堂内坐诊的时候尚未察觉,可出了东安堂,去到段府的时候已然丧失了嗅觉,自然闻不到衣服上所粘带的洋草果油。” 雪岁阑笑道:“圣姑这就错怪我了,近几日我都在家好生歇着呢,根本没有去过东安堂。” “你没有去过东安堂不假,但闵忱却来见过你,这两日我哪里也没去,将东安堂翻了个底朝天,又对他日夜逼问,他这才说了实话!” 她皱眉,道:“原来是大公子所为呀,这怎么看都是圣姑你自己的家事,怪不到我头上吧?” 祝孟桢拍案而起:“事到如今,你还想推脱!闵忱说了,那香料正是你赠与他的,只说熏香有益,可清气凝神,所以才在东安堂内焚燃,他只是被人利用罢了!” “圣姑确定祝大公子说的是实话么,就来兴师问罪?他才是推脱得干干净净,他来见我那日只说是你准备了东西过来送与大哥和长嫂的,其他再无提及,我也没有给过他什么香料,平白污人清白可不好。” “有没有香料,翻了你的逐鸢庭便知道了。” 雪岁阑没有制止,只是冷眼旁观,不料,她推开寝居门的瞬间,影壁后却传来一声震喝: “放肆!” 玞四爷带着紫蔻赶来,满目威怒。 “四哥?” 祝孟桢也惊道:“四爷怎么来了?” 他坐下后道:“紫蔻找到我,说你来了,我以为是来找我的,不料却转来了逐鸢庭。” 她住了手,无措地回复着:“我找预姑娘有事相询。” “方才你们对话,我也大致听了个明白,既然你心中有疑问,不如找来祝公子咱们当庭对峙,如果其中有什么误会,说清楚也好,怕只怕是你关心则乱,冤枉了预儿,她与祝家素来无冤无仇,没必要去做这样的事情。” “四哥说的是。”雪岁阑说罢莞尔一笑。 祝孟桢知道她何仇何怨,可却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芙若回去传信,叫来了正在祝闵恪床边伺候的祝闵忱,来到这里时,他佝偻着身形,也不敢拿正眼瞧人,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与那日来时温文尔雅的姿态相去甚远。 姬玄玞坐于逐鸢庭正座,眼中精芒似利剑,看得祝闵忱战战兢兢。 “祝公子请坐,来人,看茶。” 祝闵忱这才坐到了祝孟桢的身边。 “不要害怕,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一五一十地告诉四爷就好。”祝孟桢知他素来怯懦,还着意提点。 祝闵忱道:“回四爷,那日我依照长姐的意思过来给锦爷和大少奶奶送东西,翁老不在,锦爷不在,您也不再,是预姑娘出来接待的,我只好将东西转交给她,罢了,预姑娘说、说她也有东西要给我,我就顺手接过了她手里的锦盒,不想打开之后竟是一盒香料,她说此香燃之有益,让我带回去作为回礼,我当时没想很多,就同意了。” “胡说!”紫蔻骂道,“姑娘去见你时并不知道你的来意,根本没有准备什么回礼,姑娘也早告诉过你的,是你自己拿出了个锦盒,说是圣姑交代你特意给姑娘带来的,还说那锦盒里装的东西宝贝,至于用法更是秘密,这才轰走了我们。” “对呀,当时紫蔻姑娘并不在预姑娘身边吧,怎么知道预姑娘有没有给我东西……” 紫蔻气得直跺脚,“四爷,当时姑娘真的是空手出去的,并没有带什么回礼。” 祝闵忱道:“人人都说,锦爷成婚那日紫蔻姑娘的疯病好了,可今日看来,未必!” “你!”她正想再骂,却被雪岁阑拦住了,雪岁阑不急不慢道,“既然祝公子口口声声说是我给你的香料,可否拿出来看看,是不是我姬家的东西。” -- 第169页 祝闵忱来时就已准备万全,此刻从袖中掏出了那个盒子,也不是什么锦盒,只是个朱砂盒,六棱形的,好像是佛堂用的东西。 雪岁阑叹了口气,崖望君扮成狐仙给祝闵忱香料时,竟这般随意,把扫羽轩内的朱砂盒子给拿来了,记得这个盒子还是央央在时他们做月饼压形用的,想来竟还有些不舍。 姬玄玞瞧了眼,干脆利落道:“这不是我姬家的东西。” 祝孟桢这也才注意到盒子,左看右看竟觉得分外熟悉,还是芙若机灵:“姑娘,这看着像佛堂用的,之前在扫羽轩见过。” “多嘴!” 雪岁阑笑道:“扫羽轩有没有这个东西我不知道,但是我被狐仙所困三年,那神案前可时时刻刻摆着这个盒子,祝公子不解释下嘛。” 祝闵恪心虚,赶紧将盒子收入袖中,可经不住雪岁阑穷追猛打:“说来那日,祝公子确实向我打听过狐仙,似乎怀疑狐仙是否真的存在,还问我如何得见,我一气之下告诉他,真想要见狐仙,不如去绊仙沟守着,可不知祝公子去了没有?” 说话间眼神不断地往他鞋袜上瞄,“绊仙沟无论阴晴雨雪,终年泥沙成流,祝公子这一趟趟的很是辛苦啊。” 他鞋袜干净,并没有粘带什么泥沙,但听了雪岁阑的话总是心虚,不住地往回收脚,想想又不对,凝眉道:“预姑娘所言不实,近日并无雨雪,绊仙沟下的泥沼分明已经被冻得结实。” “哦,原来如此,可不知站上去有没有脚印呢?” “脚印肯定是有的,但不至于像往常那般会陷下去就是了。” 他的回答惹来雪岁阑一阵轻笑,待回过神时才发觉其中不对,长姐看他的眼神似要生吞活剥。 姬玄玞脸上也不是很好看,一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一边是他失而复得的妹妹,眼下这场官司,谁输谁赢都不好办。 他步下堂来,背着手走到祝闵忱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有什么隐情你最好一五一十讲明白,不要有所隐瞒,你长姐在,我也在,你知道的,年节过去之后,我会迎娶你长姐过门,届时我们就是一家人,现在坐在这里理论也是为了家事,即使方才你犯了糊涂冤枉预儿,她也不会计较,没有人会计较,可若你鬼迷心窍信了什么邪神,而做出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后果可就严重了。” 祝孟桢方才来兴师问罪的时候理直气壮,现在却被自己这个弟弟害得不轻,感觉被坑了呢?此时也不敢贸然讲情,怕他不说实情,又怕他真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实情来。 “四哥不要吓唬他。”雪岁阑笑道,“此事肯定另有隐情,向狐仙情愿可是要以血献祭的,祝大公子出身名门世家,修的又是治病救人的法门,自然不会相信那种邪术,否则腕上该有伤疤才对。” 祝闵忱的肩头压着四爷的手,身子抖得厉害。 四爷瞥了眼他紧紧护住的腕子,心下明了,但不想太难看。 只能宽慰道:“咱们关起门来论家事,不必如此紧张,即使你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我也不会像处置旭奴那样处置你,说到底咱们是一家人。可兹事体大,你必须要说实话,恪儿已经卧病在床,后半生怕是无望了,你还要继续隐瞒吗?” 祝孟桢将要压抑不住翻涌的气血,眼眶泛红,怒道:“聋了嘛,没听见四爷的话!你究竟为什么要去绊仙沟?莫不是真的为了见什么狐仙儿?” “长姐……”祝闵忱战战兢兢跪下了,“我糊涂,犯了大错,我知道那是歪门邪道,可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就……” “怎么回事?” “我听预儿姑娘说她是在绊仙沟遇到的狐仙,所以就想去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见到了狐仙儿的真身,这安魂香也是狐仙在绊仙沟给我的。” “她为什么要给你这个东西?” 祝闵忱还没有说话,雪岁阑就抢道:“当然是求什么给什么了,祝公子不防说说,你向狐仙求了什么愿。” “这……”他摇头,实在难以启齿。 “说呀!”祝孟桢失去了耐性,“啪”的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恪儿因为你都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你还要隐瞒什么!” 祝闵忱捂着脸,强忍着心酸道:“在长姐眼里,终究还是他最重要,父亲眼里也是,从一开始就定了他为家主,对他寄于厚望,悉心栽培,却认定我资质平庸,总让我辅助于他,就连我要成家立业,都要先顾及着他的需要。” “什么意思?”祝孟桢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心思,“我们三人是亲姐弟,谁当这个家不都一样嘛,都是要将祝家门楣发扬光大,你又何必计较这些?” 他笑得比哭得还难看:“我计较?是我在计较吗?长姐说要替我选妻,可有问过我喜欢什么样的?张嘴就说要为他选个能打点上下的长嫂,可想过我是何滋味!即使他顽劣好动,对救死扶伤丝毫不感兴趣,也要强迫他坐镇东安堂,因为那个位子从一开始就是给他留的,长姐你忘了吗?你不止他一个弟弟。” 祝孟桢气得险些翻白眼,她无力道:“我从未说过你资质平庸,只是不如他出色罢了,龙生九子也各有不同,他擅长岐黄之术,而你心思细腻,总管全府上下甚为妥帖,何必非要在这上面跟他过不去,以至于起了歹心,竟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此毒手,自相残杀! -- 第170页 你可知他从未对你有过这样的心思?恪儿心性单纯,又对至亲手足最是用心……” “不、不、不是的。”他摇头道,“他眼里只有你这个长姐,你眼里也只有他这个弟弟,母亲生我三人,我竟是最多余的。” “何出此言啊!”祝孟桢颤抖着声音,喝道,“你可知他日前还跟我说,待到我出嫁,要把东安堂交给你主理,他只负责搭脉治病,就像段家的济世堂,他不过想当个药师而已,却不想竟会遭你如此算计!如今我祝家后继无人,你可开心了?” “我算计他,也是因为你们,若非你们如此偏颇,我跟他之间又怎会生出嫌隙!” “无可救药!”祝孟桢摇头道,“想我半生救死扶伤,竟救不了我亲弟弟的心疾,你是从什么时候起,才有了如此歹毒的心思?” 他破罐破摔,倒无从顾忌了:“从来就有,只不过你出嫁在即,又有狐仙相助,我才决定兵行险招。” 姬玄玞头疼,又是狐仙,上次的事他至今阴影未散,想起旭奴临死前的话,竟让他顿生侵入骨髓的寒意,字字句句虽然模糊,可无不指向祝孟桢,不敢往深处想去! “如此说来,洋草果油也是狐仙给你的?” 祝闵恪摇头:“我并不知道洋草果油的事,他是从哪里沾惹的我更无从得知,狐仙显圣时只给了我香料,让我在东安堂等着便是,两日过后长姐就抬着他回来了,那时他已受了重伤,只剩半条命。” “不要再叫我长姐,我没有你这么个弟弟。”祝孟桢心灰意冷。 玞四爷疑惑:“不是你做的,那会是谁?” 说话间,有小厮敲开了逐鸢庭的门:“四爷,四爷在么,段少爷过来了,直言要找锦爷,可锦爷不在,只有大少奶奶在宏英阁,奴才以为他们二人相见不妥,四爷要出面接待吗?” 姬玄玞扶着额头,烦恼不已:“请他在前厅等我。” 祝孟桢却道:“不如请他过来逐鸢庭吧,说不定他是为了洋草果油的事情。” “什么?!” ☆、第 61 章 方才还晴爽的天,此刻却飘起了雪,撕绵扯絮地盖了满院,逐鸢庭的鲤鱼池上结了薄薄一层冰,还能看到鱼儿在下摇尾巴,水面却半分涟漪也没有。 段世清穿得单薄,鼻子被冻得通红,可见清早去裴家时走得仓促,此刻八成也是从裴家赶过来的,竟来不及回去换身衣裳。 掀开逐鸢庭的棉麻帘子,一股冷风卷着雪花扑进来,炭火盆子扬起火星,像位老者,不胜天寒地冻,孱弱地咳嗽了两声。 他看着所有人,所有人看着他,个个神情不一,眼神徘徊间仿佛在思索,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气氛着实耐人寻味。 姬玄玞没有起身相迎,只挥手示意他落座:“不知段少爷今日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段世清依旧站得笔直,回了他的话,可眼睛却不离祝孟桢:“今日登门,确实为着件顶要紧的事,可并非来找四爷的,还请锦爷和贵府大少奶奶出来相见。” “家兄有事,此刻并不在府中。” “锦爷在不在都无所谓,我要找的正是大少奶奶,烦请她出来,我有事相询。” “长嫂在宏英阁,没有家兄陪着,相见确实不便,段少爷方才不由分说地往里闯,怕是不合礼数。” 看今日这阵仗,没有半天功夫怕不能完事,冷笑过后,他这才落座,就挨着祝孟桢,坐在了方才祝闵忱的位子上。 祝闵忱跪在祝孟桢脚边,默然不语,起身的刹那,吓得他一怔,冬日庭堂昏暗,竟没看出来还有个人呢。 祝孟桢吩咐道:“你且回去吧,此事等恪儿醒了再议。” 祝闵忱刚走到门口,她又交代道,“这两天你不必去照顾恪儿了,也不要去父亲床边伺候,父亲身子不好,还不知道恪儿受伤的消息,我怕你露了口风,再惹得他老人家生气伤心就不值了。” 祝闵忱紧握的拳头忽然松开,低哑的声音道:“在长姐眼里,我终究是个不值的人。” 没有等到祝孟桢的回复,他就离开了逐鸢庭,段世清讶然:“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回答他。 雪岁阑招来紫蔻伏在耳畔,悄声交代道:“你去帮我办件事情。” “姑娘吩咐。” “在府里找几个嘴碎的姑婆,把此事传扬出去。” 紫蔻凝眉:“姑娘,四爷说了,这是家事,家丑不可外扬,万一传扬出去了,祝大公子可如何做人呐?” “他自从动了歹念那一刻,便不再是个人了。先不说圣姑还未嫁进我姬家,此事算不得家丑,单从轻重来看,就容不得半分隐瞒!祝大公子求的是邪神,狐仙作祟可难办得很,你忘了旭奴是怎么死的?如果不将此事传扬出去,警醒东都百姓,万一再有些个犯糊涂的借刀杀人,怕以后会惨案不断,祸事连连。” “可此事若传扬出去,不免会人心惶惶。” “人心惶惶也好过防不胜防,咱们谁也不知道东都为何会有狐仙作祟,更不知道下一个受害的是谁,消息传出去,让人们都有个防范,总不至于大难临头还浑然不知,更好相互监督,说不准还能趁机揪出来请邪神的始作俑者。” 紫蔻想了想:“姑娘说得对,我这就去安排。” “对了,你先去趟宏英阁,让长嫂过来相见。” -- 第171页 “好。”紫蔻言罢便退身出去了。 玞四爷皱眉:“预儿,紫蔻出去干什么了?” “段少爷不是要见大嫂吗?我命紫蔻去请了。”说罢还乖巧地眨巴着眼睛。 姬玄玞真是拿这个妹妹没办法,不想多言罢了,祝孟桢倒问出了他想问的话:“不知段少爷找大少奶奶有何贵干?” 段世清翘着腿,轻轻弹着鞋子上的落雪道:“说起来我为何要找大少奶奶,恐怕要让圣姑失望了,我已然查出了祝小公子受伤的真正原因。” “是吗?说来听听。” “那日,祝小公子到我段府给三姐瞧病,却被我养的猎犬所伤,我深知它们不会无故伤人,便命家奴捡了他零落在地的碎衣,发现上面有少量洋草果油的痕迹,洋草果油能惹猫狗发狂,这个圣姑知道吧?” 祝孟桢点了点头:“然后呢?” “可我段家济世堂中并无洋草果油,别说济世堂了,整个东都城近两年都没再见过那个东西,所有我今早起来就奔去了裴家的货运行查证,还真被我查出了蛛丝马迹。” “段少爷不用卖关子了,你究竟查到了什么?” 他笑道:“别急呀,那日在三姐的春棠苑,圣姑与我的赌约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 “我如果能查明真相,证明祝小公子所伤与我段家没有关系,圣姑能将我养的细犬尽数赔于我吗?” 祝孟桢嗤笑:“自然不能,它们个个都已成了焦炭,岂有起死回生的道理?” 他愤然道:“那我不是白忙活了嘛,圣姑既然记得赌约,也好歹拿出点诚意才行。” “只要段少爷能查明真相,无论你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前提是我要能做到才行。” 段世清倒变哑巴了,除了那些猎犬,他想不到自己还需要什么,正自低头沉思时耳畔却传来一阵嬉笑。 “段少爷不会想要圣姑以身相许吧!”雪岁阑鬼灵精地眨巴着眼睛,“四哥,你瞧他们呀,见了面总有说不完的话,像不像一对冤家?” 语惊四座! 三人脸上都是青一阵白一阵的,祝孟桢想要开口辩驳,却不知从何说起了,她和段世清青梅竹马,先前又有过婚约,这是不争的事实,姬玄玞再怎么宽宏大量,也不会毫无疑虑。 雪岁阑看热闹不嫌事大,歪着脑袋道:“说起来四嫂先前和段公子还有过婚约呢,可不知那婚约为何不做数了。” “胡闹,就你话多!”姬玄玞出言责怪,她只好闭嘴。 但祝孟桢心里有气,不吐不快:“还不是因为段少爷心心念念想着你?当时也不知怎的,在梦觉寺后的灵泉相遇之后,段少爷就非你不娶,只好推了与我的婚约,论起这蛊惑人心的本事,我还要向你请教呢。” “够了!”姬玄玞猛地拍了桌子,“那时我便定了规矩,谁也不准提寺后相遇之事,你为何明知故犯!” “四爷,是她先……” “预儿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她还未出阁呢,清誉要不要了?张嘴闭嘴就是蛊惑人心,这是一家人该说的话嘛!” 祝孟桢气红了脸,雪岁阑却笑出了声:“四哥,你又何必苛责四嫂呢,毕竟她说的是实话,对吧,段少爷?” 段世清一直在看热闹,事不关己一样,忽然被问却满脸茫然,他当时确实向姬家提过亲,但却是为了谢丞修,因为谢丞修受辱,段家跟着抬不起头来,所以才想娶了姬家的宝贝女儿,借此反击。 说来,他当时连怎么虐待姬罗预都想好了,娶进门之后不仅要让她独守空房,还要玩些别的花样,好让她生不如死,倒真不是对她有意思,受了她的蛊惑。 “我想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他放下了已然凉透的茶盏道,“当时我确实向姬家提过亲,说过要娶姬姑娘,可天命不佑,姬姑娘竟然掉下绊仙沟尸骨无存,此事便也搁置下来,如今嘛,倒没有那样的心思了。” 姬玄玞点头,仿佛在说,没有那样的心思最好。 可雪岁阑不知怎的,竟然道:“段少爷的寺后秋浴图传得满城都是,我足不出户便已被万家知晓,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怕是以后再难有其他归宿,你提亲的时候好歹还问我了声愿不愿意,怎么现在退亲时也不问问我的意思,自己就做主了呢?” 姬玄玞听着话里意思不对,悄声提点道:“预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她还故意提高了音调,“段少爷,我虽无德无才,但自负容貌无可挑剔,而圣姑的容貌虽算不得数一数二,但说是德才兼备,秀外慧中也不为过吧,可不知当年你退掉与圣姑的婚事时是否也是这般一意孤行,竟不知道你究竟钟意怎样的,坊间传言你有龙阳之癖,不知是真是假。” “预儿!”姬玄玞诧异,她这是怎么了,死而复生之后仿佛转了性,之前对段世清厌恶至极,现在却似回心转意,如此恨嫁,这个回马枪倒杀得他措手不及。 段世清却不急不恼:“坊间如何传言,我不甚关心,毕竟整个东都都知道,我只对细犬追兔感兴趣,成家立业嘛,不急,但如果姬姑娘非我不嫁的话,我倒是可以牺牲自己成全你,反正段府地方宽敞,总有姬姑娘的容身之处。” 雪岁阑借坡下驴道:“既然段少爷如此说,那么此事就定下了。” -- 第172页 姬玄玞走下堂来,手背搭在她额上:“你是不是烧糊涂了,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嘛!” 她抬头,笑道:“我当然知道,四哥也听得真真的,如今父亲的身体不大好,我的婚事还请四哥做主!” 姬玄玞还没缓过来神,段世清却笑了,他虽不知道姬罗预的意思,但送上门的为何不要,这也是为段家找回脸面的绝好时机。 “四爷,令妹的意思你也听明白了,我呢,没有什么意见,但是我段家的门也并非那么好进,三年前给姬家送的聘礼,姬家退了回来,折了我段家的颜面,这次嘛我希望姬家能顾全姬姑娘的心意,亲自将人和嫁妆一并送去段府,如何?” “什么意思?”姬玄玞道,“段家不再下聘,倒让我们赔了嫁妆又折人?段少爷可以满城去打听,谁敢这么跟我说话,明明白白算计我姬家,你是头一个!” 段世清笑道:“四爷,这可是姬姑娘的心意,心意抵万金啊,何必如此计较那些礼数和身外之物呢?” 姬玄玞正想反击,却被雪岁阑拉住了:“四哥不急,不知段少爷信不信,我会让段家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我过门。” 段世清扬起嘴角,轻狂中还有几分不屑的味道:“那就看姬姑娘的本事了。” 段世清以为她疯了,姬玄玞以为她傻了,只有祝孟桢知道,她没疯也没傻,她是想通了,要了结与金笔御使御柳卿的半世姻缘。 “什么事啊,这么热闹。”说话间,裴梦蔷进来了,“大老远就听见逐鸢庭内吵吵嚷嚷,哎呀,这不是圣姑嘛,怎么也过来了?上次你托祝大公子送我的安神药,我很受用呢,还未来得及到东安堂向你致谢,你倒过来了。” “长嫂过来了,快请坐。” 她进门,摘下了黄莺穿柳的浅绿色披风,守着炭火坐下:“听说段少爷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段世清道:“大少奶奶可听说了祝小公子被猎犬咬伤之事?正是因为他身上沾了洋草果油才会受到攻击,半条命都没有了,险些折在我段家。” 裴梦蔷笑容渐失,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不知道不打紧,关键是她知道了以后没有去看祝孟桢,反而回头去找雪岁阑:“我不知道,久居深宅,我一直在帮锦爷料理家务,并不知道祝家竟出了这样大的事。” 回过神后才想起圣姑:“是真的吗?” 祝孟桢凄然点了点头,看来不假。 “既然段少爷说此事出在段家,咬伤祝小公子的也是你养的猎犬,又为何到我姬家来,口口声声说要见我?” 段世清咳了两声,道:“敢问裴姑娘,可知道洋草果油的来处?” 他叫的是裴姑娘,暗中强调她裴家小姐的身份,此事定与裴家脱不了干系。 见裴梦蔷默然,他继而道,“自从三年前,蝗灾和水患两场劫难过后,东都损耗严重,里外吃紧,像洋草果油这种价高难得却药效甚微的东西,别说其他药坊,就连济世堂也都停止出售,更何况此药油东都没有,用的话还要从湘南进货,费时费力,如果不是处心积虑,应该没有人会去做这样的事情。” 裴梦蔷道:“不错,东都内外货运大多走的是我裴家车马,日前,父亲确实捎来口信,说要走一趟荆楚,问我需不需要带什么东西,我因想到,前两日预儿曾说去梦觉寺礼佛时答应了那里的小和尚,说要送两壶洋草果油给治淤伤,我打量着也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就顺道拜托了父亲带了两壶洋草果油回来,仅有两壶而已。” 段世清打量着雪岁阑:“姬姑娘不说点什么嘛。” 雪岁阑低眉轻笑,自信不用开口就有人为她解释,果然,裴梦蔷接着道:“可预儿回来不久,连着几日都在打理七里花田,我左右没事,就上了趟山,把两壶洋草果油都送到了小和尚那里,不信的话可以叫来那小和尚问问,我记得他的法号好像叫什么……净泗!” 祝孟桢身子微微一晃,满脸错愕。 段世清势要追究到底:“我现在就派人去梦觉寺找那小和尚对质。” “不必了。”祝孟桢制止道,“差不多了,没必要往下深究,这场赌约终是我输了,我之前答应段少爷的不会反悔,是我对不起你,烧了那些猎犬。” 这就认输了?段世清死活想不明白。 “据我所知,祝小公子这几日都被你关在东安堂坐诊,除了我段家哪里都没有去过,怎么会沾惹上洋草果油?此事当真就此作罢,不往下查了?” 祝孟桢点点头:“都是恪儿自己不小心,让段少爷费心了。” 雪岁阑笑道:“四哥,我觉得此事颇为蹊跷,不久前我去梦觉寺礼佛,见那小和尚手臂上有淤伤,看着可怜,与长嫂闲话时不免提了两句,长嫂记在了心里,还帮我送去了药油,可不知这药油竟然会害到百里外的祝小公子,也太匪夷所思了,怕不是真有狐仙作祟呢,不如叫来那小和尚问清楚,也好还我和长嫂清白。” 裴梦蔷点头:“预儿说的不错,无论是梦觉寺的和尚使坏还是狐仙作祟,此事都要查明白才行。” “不必了!”姬玄玞叹了口气道,“梦觉寺的和尚哪里能使坏,他们也不知道恪儿会去给段三姑娘诊脉,逃不过是狐仙作祟,怪力乱神之说,又有何证可查,就此作罢吧。” -- 第173页 祝孟桢深深望了他一眼,满是感怀,可目光扫向雪岁阑时,却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将她扒皮抽筋,雪岁阑倒笑得惬意自得,如此结果怕是她早已算计好的。 庭外云散雪霁,朗朗乾坤净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太阳不知何时出来的,尽管没有温度,但也看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姬玄玞本要送她回去,却被雪岁阑抢了先,两人一个白衣,一个青衣并行于雪廊之下,听着瓦檐上雪化的声音滴答滴答,良久没有人说话。 “小泗手臂上并非淤伤,而是湿疹反复发作之故,那年水淹东都,半城的人都得了疫病,他下山布施,也被传染了。”她语调平和,没有波澜。 雪岁阑道:“小泗是个好孩子,可惜却有这样的身世,终不能如你所愿,一生平安喜乐。” 她住了步子:“你都知道了?” “如果不知,怎能布下今日之局呢?想必四哥也知道了,才会护你至斯。” “我知道你对我的敌意,也知道你心思缜密,不仅想要我的性命,还想要我身败名裂,从旭奴到闵忱,你步步紧逼,势要翻出我藏在梦觉寺的秘密,无论是狐仙还是小泗,都是我不能言之于口的隐痛,其实你我都清楚,那狐仙不过一尊玉像而已,现在远成不了气候,你却假借她的手胡作非为,将这尊邪神推向风口浪尖,东都百姓群情激愤之下,若知道是我请来的邪神,还不将我生吞活剥?” 雪岁阑笑了:“你莫不是忘了,忘了我归来后初次见你,就告诉过你,千万、千万不要求我说真话。” “论狠,月未央当之无愧,可论阴毒,你却远在她之上,不知你们同榻而眠时,她是否察觉,枕边竟是此等心如蛇蝎之人。” “我们同榻而眠时,要做的事情多了,没有时间相互猜忌。倒是圣姑你挂念如此之多,莫要分心了,深冬已至,该往梦觉寺多送几床寑被才是。” 说罢往前挪着步子,却不想回头时,她已然双膝跪地。 “算我求你,将来不论置我于何种境地,万望护持小泗周全,他是无辜的。” 雪岁阑回身,笑道:“我说过,小泗是个好孩子,我不会为难他,倒是你,可要好生顾惜着自己,你的隐痛从来不在狐仙,也不在小泗。” 祝孟桢抬眸,知道她别有深意,也明白如何去做,月未央用琉璃净火烧了她的命策时,她不是没有看到上面的结局,但有些人有些事,明知是错,可在劫难逃。 ☆、第 62 章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山道上的脚印越来越少,清晨雾气遮天蔽日,连远处的山头都不见了,谁还记得那里有座梦觉寺呢。 寺里的和尚也乐得清闲,尽管小年已过,可还是欢欢喜喜地炸了芝麻糖,小泗自然是开心的,但却不敌真启,真觉他们兴高采烈,噙着芝麻糖跑着闹着,连千百年盘根错节的老菩提都摇落了一身白雪。 风晴日暖,正正好的天儿。 雪岁阑站在墙外,一身海棠花色缀兔绒的披风妥妥盖住了她香藕白的鞋面,移步的时候才看清,那鞋子原是妃红的,只因裹上了雪才成了这个样子,梦觉寺二百来层长阶,独留她这两串脚印,上山着实不易。 听着墙内嬉笑欢语,她也笑得开心,命紫蔻把新赶制的棉衣送了进去。 僧袍里面穿的,花样自然多些,没有那么庄肃死板,孩子们都喜欢,只有净涂出言责怪:“姬姑娘,他们虽然年纪尚幼,可也是出家之人,这些东西怕会坏了他们的修行。” “二师兄言重了,坊间的孩子们过年还要添身新衣服呢,你真当他们是无欲无求的得道高僧了?不过话说回来,我看这院里少了好些孩子,都去哪了?” “有些孩子只是山下送到山上来修行的,并未出家,过年自然又给接回去了,等到明年开了春,还要再送回来,功课不能落下。” 她笑道:“二师兄够辛苦的,要操持梦觉寺日常杂务不说,还要教习他们功课。” “都是生在富贵人家的孩子,虽不得宠,但也怕骄纵成祸,能送来寺里修身养性,也是父母有远见,我自然要负责到底,总不辜负了就是。” 她却嗤笑:“信佛的人,心都狠!只当有几钱香火银子撑着,做什么事情都肆无忌惮,总以为我佛慈悲,不会计较,可不知我佛到头来算计的只有因果。” 净涂怅然:“这几日山下有股妖风刮得正紧,听说狐仙作祟,蛊惑人心,借刀杀人,桩桩件件骇人听闻。以往夜不闭户的东都,如今成了人人自危的鬼城,孩子们下山化缘的时候,□□里家家户户都锁着门,敲也敲不开。偶闻稚子啼哭,老妇哄劝时竟也拿狐仙吓唬,连稚子都觉害怕,再委屈也不得不止住了哭声,这都什么事。” “二师兄什么主意?” “我不外乎是想把这尊邪神请出去,供在梦觉寺里时间久了,或许真得了灵脉也不一定,若这些祸事真的是那孽畜犯下的,梦觉寺岂不是也担了大罪过?”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答应你,时候到了,自然会还梦觉寺一个朗朗乾坤。” 紫蔻从门外转进,伏在她耳边道:“姑娘,有人上山了。” “这么快就来了?” 净涂问道:“姑娘还约了别的客人吗?东禅房已经洒扫干净了,不如去那里叙话。” -- 第174页 “不必了。”她起身,拢了拢披风,笑道,“算时间该过堂了吧,二师兄带着孩子们过去,无论外面什么动静,都不要开门就是了。” “啊?” 没有解释,雪岁阑径直出去了。 紫蔻提着纸钱,在梦觉寺长阶尽头堆成了小山,火石擦亮的瞬间,风也跟着袭来,本就微弱的火焰左摇右晃,安定不下来。 “临近年关了,按理说不宜祭奠的,不吉利,可姑娘执意如此,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不知道姑娘在祭奠谁,就算是老夫人,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 雪岁阑两膝跪地,双手合十,放缓了呼吸,看她微闭的双眼似乎没有想要回答。 紫蔻见她面朝扫羽轩的方向,自然而然给了猜测:“姑娘是在祭奠前任执笔官吗?当年我们逃难到梦觉寺,受了她诸多恩惠,想来那时有仙人在侧,竟懵然不知,姑娘记得吗?当时我还猜她是山鬼呢,若非她惊为天人的姿容,肯住在这样的陋檐之下,说不定是什么山精野怪呢。” 她吧啦吧啦说个没完,雪岁阑只当没听见。 直到来往的风声中夹杂着剧烈的呼吸,长阶上又多出一串歪斜的脚印,她才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段少爷来了。”紫蔻笑着提醒,“姑娘果然料事如神,说他今日会来梦觉寺,真的来了。” 雪岁阑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他,直到段世清行至身后,开口发问:“姬姑娘干嘛呢,马上就要过年了,却在此时行祭,也不怕犯了忌讳?” 无人应答。 他笑着蹲下身子,打趣似的笑道:“还选在寺庙门前,这不变着法儿地找晦气嘛,竟然没有和尚要赶你走?” 雪岁阑这才开口:“世间无人祭此人,我替此人送孤魂;纸钱虽少情谊深,黄泉路上不压身。” “世间无人祭此人?谁呀?”他凝眉,眼睁睁看着雪岁阑摆出来一个牌位,上面赫然写着他的名字:段府长子,段世清! “你什么意思!”他不由分说去抓雪岁阑的手腕,却意外让灵牌掉进了火堆,刺啦啦的火星泛起,那灵牌也随着纸钱化为了灰烬。 紫蔻不明白,姑娘要祭奠的人竟然是段公子,可他分明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这不是触人家的霉头嘛。 恍惚之下,她竟也没想到去拦着,段世清就那样抓着雪岁阑的手腕,将人拽起推到了斑驳的寺墙边。 “你知道我今日上山?” “知道,身为段家独子,你成亲可是大事,怎会不求人算个良辰吉日?”即便被人压在墙下,她还是笑得那般嚣张,没有丝毫畏惧。 段世清也不笨,知道她的意图自然也能猜到她干了什么:“满城的相师见了我都闭口不言,该不会也是你动的手脚吧?迫使我上山,纵然天寒地冻,也要求个心安。” “这个段少爷就错怪我了,你要求良辰吉日,可知今年岁时已尽,明年又是个哑年,寡年无春,不宜行婚,这是稚子童谣啊,连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段公子怎能不知,还巴巴地去找相师,算什么良辰吉日。 而且,要求个心安的也不是段少爷你吧,唉,长姑娘怎么没有一同上山?” “弯弯绕绕说这么多,还不是早有预谋,排了这出戏过来给我看,究竟在打什么算盘!”段世清手下发力,她痛得冷嘶。 紫蔻回过神来,忙过来拉扯:“段少爷自重,你这是干嘛呢!” 段世清甩开紫蔻:“你家姑娘千方百计要嫁给我,我不过要成全她而已,如今挑不出好日子,不如现在就行了周公之礼,也好让她得偿所愿。” “段少爷自重!”紫蔻的噩梦重又翻了上来,先前她被谢丞修非礼,如今又轮到姑娘,段家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怎能任他胡作非为! 狠了狠心,她扑上去咬了段世清的手臂,如果不是雪岁阑拉着,恐怕都要啃到筋骨了。 “疯丫头!”段世清退身过来,暗自骂道。 紫蔻挡在雪岁阑面前,怒道:“你才疯呢,你们段家都是疯狗,见色起意,不顾人伦纲纪,跟畜生有什么区别!” 段世清正要上前教训,雪岁阑却将人推开了,她知道踩到了紫蔻的痛处,这丫头才像炸了毛的猫,本来还想跟段世清再玩两盘,如今不得不正了正神色,肃然道:“段公子既猜到是我用计请你过来,可知所为何事?” 他一声冷哼,满是不屑:“怕不是要跪下来求我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你过门。”说罢环视了周围,“这里确实幽静,不会有人知道你如此折煞姬家的脸面,也不至于太过丢人,但我丑话说在前面,无论你使什么招,我都不会答应,这次,我定要姬家颜面扫地不成!” 雪岁阑笑道:“也是,段少爷自有段少爷的傲骨,可不知金笔御使御柳卿说话是否也这么硬气。” “谁?” 不仅段世清,紫蔻也蒙了:“姑娘,你在说什么?” 她笑得从容和缓,挥袖扫开了余烬,北风过处,只留下一方焦炭,原是方才的灵牌:“我说我在此祭奠段世清,你不信,不信就不信吧,只别待到半盏茶过后向我感恩戴德就行。” 她背身,笑道,“这世间,原没有段世清这个人,段伐阳前世填穴覆巢,烧了千障林,端了万蛇窝,所以此生他应无子而终,万贯家财尽落他姓之手,但贪狼星君垂怜,金笔御使追历尘劫之时,特意将其安排在段府,给了段伐阳一个念想,却也给了他一个了断,但说到底是他多行不义,段公子不必自责。” -- 第175页 “自责?我为什么要自责,我爹是被蛇舅母那鬼东西一口咬掉了头,你从哪里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就敢在此信口雌黄!” “我并非信口雌黄,只是提醒段少爷不要忘了,若非为了救你,他大可不必铤而走险……不过,不重要。” 她步履悠然,徘徊的眼神似乎在欣赏段世清此刻的慌乱,“我只想告诉段少爷,你本不属于这里,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要了却一段姻缘。” “姻缘?什么姻缘?” 雪岁阑的眼神诚恳且坚定,道:“与我的半世姻缘。”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之后段世清忽而仰头大笑,笑得泪花儿都出来了:“你们主仆两个还真般配,没有你这样的傻子,也不会有她那样的疯子。都说你死而复生之后性情大改,好似被哪路妖邪附了身,在我看来妖邪不至于,夺舍附身的定是个说书人,否则也编不出这些荒唐可笑的桥段来。” “段少爷不信?” 何止段世清不信,紫蔻也以为她家姑娘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段世清笑得肚疼:“你司马昭之心,我又岂会当真?别以为编了什么前世今生,我就活该要还你这段姻缘,明白着告诉你,聘礼,我段家不会出,嫁妆,你姬家必须拿,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雪岁阑摇头,再摇头:“段少爷言之过早了,嫁妆,我姬家一文都不会拿,聘礼,你段家一文都不能少,而且,我要的聘礼,是以段家基业济世堂为代价,除此之外,三媒六聘,八抬大轿等规制一样都不能缺,成亲嘛,就图个体面,你说是不是?” “你喜欢体面,我也喜欢,可不知我段家如果娶了一个傻子过门,会不会成为东都城的笑话?看这情形,将来你过门之后也不必精心伺候了,段府狗窝多得很,总有适合你的,到时每天扔两个馒头给你,左不过是个傻子,饿不死就行,姬姑娘意下如何?” 他轻笑之余还藏着些报复似的狠厉:“傻子,枉我还耽误了半天功夫与你在这浪费口舌,真是闲的。”说罢,推开了姬罗预,径直向梦觉寺而去。 拍了拍大门,没有人应答,也没有人开门。 “这鬼寺里的和尚都死光了嘛,有人来烧香拜佛竟也不给开门!” “佛门清净之地,段公子何必气急败坏呢?”雪岁阑笑道,“我已经跟他们讲过了,今日无论谁来都不必开门,我亲自招待。” “你究竟想如何?”段世清没了耐性,眼神像淬了毒的利刃,直奔向雪岁阑。 她倒也不慌,就是将朱笔从袖中取出的时候,难免伤情:“段少爷可知道这个?” 段世清还算是个识货的,那朱笔虽然没有多名贵,但笔锋流光,笔身隐彩,不像是个俗物:“什么玩意儿?胡编乱造还不行,竟又拿出个道具来。” 她拿着朱笔,于日光下微微转动,浮光掠影处,很容易就读到“月未央”三个字。 字体甚美! 段世清皱眉:“什么意思?” “记得你我今世初次相遇,是在寺后灵泉,当时我因为惧怕猎犬而昏了过去,不知可是段少爷救的我?” “当然不是。”他翻了个白眼。 “我也猜到不会是你,毕竟在绊仙沟,你就曾见死不救,论起来,在你眼里我竟还不如一条狗重要。” 紫蔻守在旁边半天,终于听懂了句话:“姑娘,怎么回事,那夜绊仙沟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深知你生性凉薄,那日失足跌下绊仙沟,不该对你有所企盼。”她忽而笑道,“言归正传,那段少爷是否记得,当时是谁救的我?” “我怎么知道!”脱口而出之后,他才察觉不对,那时于梦觉寺后确实见到了个陌生的女子,“是她?” “看来你想起了什么。” 他摇头:“她神神叨叨说了那些话,我以为只是一场梦罢了。” “那不是梦,你的转世轮回皆拜她所赐,你的遭逢际遇也都是她一手安排。” “你说什么?” 雪岁阑抬手,指着他身后二百余层长阶,问道:“还记得吗?那夜你一身凤彩织金的锦袍被十八道天雷撕碎在长阶上,手里握着的金笔神诏也进了白虎腹中,堂堂金笔御使,折尽威风,拜倒在东都区区末流执笔官手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姬罗预,你疯了!”他退身,下长阶。 “不,师父,你该叫我雪岁阑!”她提着朱笔,步步紧逼,“你忘了吗?二十六年前天机宫那场大婚,我于洞房花烛夜自尽,你于洞房花烛夜落逃,走的时候连红盖头都没有揭,我多想和你好好作别,也不知叫你的那声师父,你听到了没有。” “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疯了,疯了,疯子,快滚开!” 挣扎之下,他打落了雪岁阑手中的朱笔,笔尖扫过他的眉宇,在尾端,墨迹和那颗朱砂痣深深契合。 点了转生痣,封印自然解除,瞬时间狂雪乍起,尘封的前世犹如洪水猛兽迎面扑来,才不会在意他是否头痛欲裂,摧枯拉朽地结束掉二十多年来世俗对他的奴役,往昔的记忆如烟似雾,幻化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他自我意识的觉醒。 像飞云横渡九重天,碧落黄泉皆在一念之间! 他目眦尽裂,青白的眼珠布满了血丝,所见无外乎妖魔鬼怪,看世间一切皆为狂乱! -- 第176页 可天地依然,山水不变,狂乱而无法收拾的只有他自己。 望着雪岁阑,他于长阶上摇摇欲坠,忍受着蜂蚁食髓之痛,才明白她所言,这世间本不该有段世清,自始至终只有金笔御使御柳卿而已。 “神!” 他抱着头,狠狠咬着这个字,跌下了长阶。 二十六年前的那夜,他也是这样滚下的长阶,衣裙卷起飞雪,惊叫的余音震耳欲聋,原来这个世界,自始至终都不曾安静。 雪岁阑眼角湿润,轻启朱唇: “冷眼算尽他人命,却负月净案前灯;金羽孤鸿临末世,恩未分明怨未清。 你是冷眼算尽天命的金笔御使,而我却是月净座前的提灯侍者,我们本不该相识,不该是师徒,更不该是夫妻,命盘错了,你也错了,但因果已定,你我都回天无力。 好在,她留给你的判命诗只有上半阕,下阕,我来写!” 拾起埋在雪中的朱笔,她指腹划过那三个字。 “央央,可不知这样的结局,是否如你所愿。” ☆、第 63 章 漫漫长阶,皑皑白雪,步步试探,步步艰险。 举目苍茫,打眼便瞧见那两道人影,一个石榴红褂,一个樱草黄衫,摇摇欲坠地行进在通往梦觉寺的长阶上。 “这梦觉寺不大,可门槛却高呢。”段思窈气喘吁吁道。 “山深寺隐,神灵佛现,毕竟是出了活佛的寺庙,自该有难行之处。”话虽这样说,可段幼仪也坚持不住了,两只膝盖发软,险些倒下。 “长姐,你还挺得住吗?” “挺不住要挺,挺得住也要挺。阿弟成亲是大事,必要要求个良辰吉日。” 段思窈颓坐在石阶上:“哪里有什么良辰吉日,明年可是个寡妇年,玞四爷和圣姑的婚事搁在了二月初八,翁老请了十几个相师算出来的,可那也不是什么良辰吉日,左不过是佛家的六祖诞辰,说起来是没有其他日子煞气冲罢了,特意来此烧香拜佛,长姐不过想求个心安而已。” “阿弟的婚事一直是我的心病,爹娘在的时候,他与圣姑的婚约曾令多少人艳羡,谁知竟被这个不成器的给推掉了,至于什么原因也没有给咱们交代,转头就说相中姬家那姑娘了,那姑娘确实生得极美,死而复生可见是个有福之人,但我瞧着不是盏省油的灯。” “长姐不同意吗?既然不同意,为何要拽着阿弟上山来烧香拜佛?” 段幼仪叹道:“他有自己的主意,我同不同意不重要,只是天不时,地不利,人也不合,眼下没有好日子,只能跟玞四爷和圣姑的婚事安排在同一天,同一天里,姬家要娶妻,又要嫁女,可不知翁老是否同意。” “不瞒你说,我也极为忐忑,并非在意翁老的意思,也不是说没有什么好日子,而是近来怪事频发,好像有双无形的手,搅得东都风谲云诡。 狐仙作祟闹得满城风雨,裴家险些折了女儿,锦爷大喜之日又见了血,说来总不吉利,原以为是姬家犯了太岁,事不关己,咱们自可高高挂起,但偏偏阿弟的犬又扑了祝小公子,风言风语传到最后,竟还是狐仙作祟,怪事一件接一件,阿弟在此时成亲,我心里不踏实。” 段思窈上气不接下气,段幼仪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时逢多事之秋,拿阿弟的婚事冲冲喜也好,再说,就算真有狐仙,也不是咱们请来的,你没听家奴们议论嘛,是祝家大公子心有余忿,这才错了主意,请邪神伤了自家兄弟,事虽然出在我们段府,可跟我们半分关系也没有,怕什么。” “可我总觉得不简单。” “行了,多思劳神,还是加紧脚步吧,阿弟先我们一步,现在应该已经到顶了吧。” 话音才落,忽然听到一声惊叫,二人相距不过两肩的距离,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她们之间滚落下来,卷着雪花,带着风。 目送良久之后才发觉不对劲。 “长姐,方才那个……好像是个人啊。” “听声音也很熟悉,不会是……” “阿弟!” “阿弟!” 两人慌了神,连滚带爬地追去,百余来长阶惨叫连连。 差不多滚了有半盏茶的功夫才落地,真不是好受的。 段幼仪骨头都要散架了,当年东都大水,阖家逃难至含翠巅的时候也没有吃过这样的苦,段思窈就更不用说了,鼻子先着地的,两道血印子挂在嘴边,酸疼难忍,眼泪都沁出来了。 只有段世清没有吭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们正自痛吟之时,忽然心下一凉,面面相觑后颤颤巍巍过去。 “长姐,阿弟他该不会……” “别胡说,他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咳!”段世清抬头,用力咳了声,呛得雪花横飞。 “阿弟,你还好吧?” “好端端的,怎么会摔下来呢?有没有事啊快让长姐看看。” 段世清没有理会,强撑着手臂坐起,这样的痛楚似曾相识,遥看漫漫长阶,风雪如烟,连梦觉寺的塔尖都不见了,但二十六年前的回忆,点点滴滴无不在敲打着他。 那夜,月光明晰,磊落地照在长阶上,他一身落魄,被白虎纵扑而下,筋骨断裂,惨痛不已,心如死灰之际,耳畔不知是谁念着诗,合辙押韵,意味混沌不明。 -- 第177页 现在想来,明晰刻骨好似近在昨日。 那些听不懂的话也瞬间有了答案,这些年来浑浑噩噩,悲欢离苦,万般念想,都好似大大梦一场,如今梦醒,满目苍凉。 有悔,有愧,有无奈,有悲伤。 看着段幼仪和段思窈焦急关切的眼神,恍然间惊觉,这世间不曾因为谁变了模样。 “金羽孤鸿临末世,恩未分明怨未清!哈、哈哈……”念了句没头没尾的诗,却笑得那样撕心裂肺。 确实,该有人为段世清焚香祭奠,从此以后,世间再无此人了。 “阿弟,你究竟怎么了?别吓我啊。”段幼仪拍着他衣带上的雪花冰霜,慌乱无措。 段思窈迟迟不敢上前,像见了鬼似的打量着段世清,忽而惊诧道:“长姐,你快看,阿弟他、他眉尾的朱砂痣不见了。” 段幼仪手下动作一滞,紧盯着他的脸:“怎么回事?你眉尾的朱砂痣呢?该不会是寺里的老和尚动了什么手脚……” 段幼仪转身之余,被他抓住了手:“回去吧,这寺里……闹鬼。” 寺里有没有鬼不知道,但他说话的声音淡漠低沉,像鬼,像个孤魂野鬼,吓得段幼仪不敢说话,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段思窈疑惑:“你在寺里究竟见到了什么?说呀!” “五姐不用着急,回去我们好好说道。” 他的眼神和之前不一样了,段思窈心思玲珑看得出来,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反正让人毛骨悚然,很不舒服。 “回去?阿弟莫不是摔傻了,我们辛辛苦苦上山为了什么,你不要忘了。” “我没忘。”他扫着眉宇间的冰霜,“为了我的婚事辛苦两位姐姐了,但若只为了求个心安,大可不必上山,我娶姬罗预势在必行,算得出吉时要娶,算不出吉时也要娶,八字相合要娶,八字不合也要娶。” 段幼仪和段思窈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阿弟,你可能误解我的意思了。”她解释道,“我没有说不同意你娶姬家小姐,翁老那边自有我去说和,你不必担心,但为长远计,良辰吉日一定要的,否则犯了大忌可不好,知道嘛。” 段思窈踌躇片刻,道:“其实,长姐,姬家的人早已经来过了,那时你身子不好,正在服药,我也就没去惊动你。” “你说什么?” “不日前,锦爷和玞四爷都来了,问及清儿和姬家小姐的婚事,说要我们按照三媒六聘,八抬大轿的规制一应置办,我同意了。” 段幼仪看了段世清的脸色,回道:“同意就同意了吧,姬家今时不同往日,少不得要给他们三分颜面,就算是姬姑娘自己非要嫁到我们段家,但该走的仪程还是要走,不能仗着人家自愿就百般刁难,那样别人会说我段家办事不顾体面。” “可……”段思窈似有难言之隐。 “有什么话说呀,事到如今还顾忌什么?” “可玞四爷却说,要我们以济世堂为聘。” 段幼仪不敢置信:“什么意思?你再说一遍,我没有听清楚。” 可段思窈却再难开口。 段世清却捡了话头:“我听清楚了,五姐当时怎么回复的?” “我当然没有答应,玞四爷提条件的时候,我看他的神情似乎也有些踌躇,并不是很自信肯定的样子,估摸着应该是姬姑娘的主意,本想等你病好了咱们一道商量商量,可不想你带着病也要上山,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不知怎么开口?明说就行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段幼仪气得脸色刷白,“他姬家未免欺人太甚!我们之前是对他们不住,可丞修白衣娶了姬家的侍婢,将我们段家的脸面赔了个底掉,还不够吗?就算搭上紫蔻那丫头,也不为过吧,左算有算亏不了他们,如今又是他们姑娘有意要嫁,非是我们强硬要娶,怎么还能由着他们提条件,蹬鼻子上脸,不知天高地厚!” 段思窈劝道:“长姐息怒,我倒是觉得,可能是阿弟之前的话激怒了他们,所以他们才会如此,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毕竟人家姑娘都表态了,我们也不能太寒碜,可阿弟却当着玞四爷的面,说我段家不会下聘,只要姬姑娘自己带着嫁妆进段府的门,谁听了这话不会生气呀,好好跟翁老谈谈,姬家名门望族,不会那般胡闹。” “胡闹?”段世清嗤笑道,“他们没有胡闹,姬玄玞所言句句为真,他们就是想要我段家的济世堂。” “不可能,济世堂是父亲一手创下的基业,也是我段家在东都的立身之本,段恨惜那小贱坯还姓段呢,我都不放心,怎能拱手让与外姓外门,败祖宗的基业死后可是要下磔刑地狱的!” 段世清冷眼轻笑:“长姐不必担心,磔刑地狱不会收你,你死后下的是拔舌地狱。” “什么?” “没什么。”他云淡风轻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条件,他们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好了。” “清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嘛,他们要济世堂,要我们段家的命根子,你也要拱手相让吗?” “有何不可?”他笑道,“方才我就说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娶姬罗预为妻。” 段幼仪晃晃脑袋:“不是,清儿啊,你刚刚是不是见了什么人,被下了什么药?否则,断不能说出这种胡话来呀,你告诉我,是不是寺里的老和尚给你施了什么妖法?我现在就去找他!” -- 第178页 “长姐。”他慢条斯理道,“段伐阳万贯家财定要落入外姓之手,这是必然的,有我如此,没有我亦如此,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这个主你做不了。” “放肆!你这个不孝子竟敢直呼父亲名讳。”段幼仪含着眼泪,声音嘶哑,“你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嘛,为了救你他性命都不要了,如今你却为了娶妻连他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都肯舍弃,简直狼心狗肺。” 言罢,竟跪地大哭起来,“从小,外人说你玩物丧志,难成大器,将来必是个丧家子,可父亲不这么以为,依旧将你捧在掌心,百般维护,可你是怎么对他的,你……” “长姐,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段世清说罢,漠然转身,仿佛事不关己。 “你看到了吗?”段幼仪痛指着他的背影,“那个逆子他怎么敢!” 段思窈也刚从惊悸中回神,扶起她道:“长姐不生气,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段府千头万绪可都要你主持呢,清儿不会无缘无故如此,这里头肯定有蹊跷。” 说罢,她回眸望向皑皑雪峰,长阶浩浩,竟失了主意。 “要我主持?你看他那意思是要我主持吗?竟然明言我做不了主,他眼里还有我这个长姐嘛!我知道他是段家的家主,父亲也对他给予厚望,可他羽翼未丰之时还不是我时时提点,事事周全,现在反倒说我坐不了主,他多大的能耐啊他!” “我的亲姐唉,现在不是计较谁当家做主的时候,我觉得那山上肯定有什么东西,蛊惑了清儿,否则他断然说不出那样的话,别忘了,来之前他是怎样的态度,说娶姬家姑娘可以,但没有分文的聘礼,现在呢,把济世堂给人家都愿意,你就不觉得蹊跷吗?” 段幼仪这才肯静下心来细想:“不错,阿弟肯定是受了什么蛊惑,不行,咱们得上去!” “再上去?” “不上去能怎么办?我就说这寺邪乎,原来是个鬼寺,怎么出了个活佛就成了灵寺,里面肯定有东西。” “可这雪天风大,咱们……” “此事容不得半分糊涂,走,跟我上去!” 拗不过段幼仪,段思窈只好从了她上去,但她心里总是忐忑。 雪岁阑坐于禅室,半杯香茶还飘着袅袅清烟,风在外摇着窗,雪粒子也不顾死活地扑来,她却恍若未闻,嘴角洋溢着春风般的笑意。 直到紫蔻敲门。 “进来。” 紫蔻脸上尽是风霜,气还未喘匀,慌着道:“姑娘,又给你料到了,段家长姑娘和五姑娘一起上了山,此刻就在寺门前。” 净涂就坐在她对面,给她添了茶之后,道:“依照你的吩咐,贫僧这就去招待,只是出家人不打诳语,这样的事情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多谢二师兄成全。” 说罢她狡黠地笑着,恍惚间,有那么一刹那,紫蔻以为,她家姑娘又回来了。 在段幼仪和段思窈疯狂的锤骂中,净涂打开了山寺的大门。 小和尚们都躲了起来,以为来的又是像旭奴那样的魔鬼。 段幼仪的手都红肿了,才敲开了门,不免气极:“你这和尚是聋了嘛,还是故意让我们在门外等了许久?” “阿弥陀佛,施主息怒。”他双手合十。 “这寺里如此冷清,只有你一个和尚?” “非也,但接待二位,贫僧足矣。” “哼,当自己多大的牌面呢,知道我们是谁嘛?” 净涂笑道:“看二位的气度相貌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想来东都也只有段府的嫡出小姐才符合二人的身份。” “你这和尚还有几分眼力见儿,既然知道来的是贵客,为何迟迟不给开门?” “施主息怒,本寺今日并不打算接待香客,但我佛慈悲,门外风雪正紧,怕两位紧耐不住,这才开门相迎,还请两位施主见谅。二位施主若想烧香拜佛,自便即可。”言罢,净涂转身而去。 “唉,你这和尚……”段幼仪正想教训,却被段思窈拦下,眼看着人家师父已经离去,说那么多也无用。 净涂心里打鼓,默然数着:一,二,三…… 三字这锤刚敲下,那边就开口了:“师父留步!” 他笑了,姬罗预果然料事如神,知道她们会有怎样的反应。 “二位施主还有何吩咐?”他回身,双手合十。 “师父,今日除了我们,还有谁上山来了?”段思窈问道。 净涂故作为难地想了一番:“这个嘛,除了二位,还有位公子也来了,可眼下他已经离开了,不知二位打听这些做什么?” 段幼仪步步紧逼:“少在这里给我打哑谜,你对那位公子做了什么?致使他性情大转!” “施主此话从何说起?”他皱眉道,“那位公子来时,我也像接待二位姑娘一样接待的他,说了烧香拜佛请自便,他就真的开始在寺里乱逛,至于去了哪个佛堂,拜了何方尊神,我没有过问。” “你敢说谎!” 他后退了几步:“施主息怒,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也没有必要欺瞒二位施主。” 段思窈拉开她:“长姐,别吓他,这和尚不禁吓的。” “你方才说没有过问,而非并不知道,对吗?” 净涂抬眸,笑道:“施主颇具慧根,没错。” -- 第179页 “那还不老实交代,他究竟见了何方神圣,拜了哪路菩萨?” 净涂伸开手臂,直指前方百步外大悲坛道:“就是那里没错了,二位施主,保重。”言罢,就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只留她们两人面面相觑,保重?保重什么? ☆、第 64 章 大悲坛双门紧闭,一把金锁挂在门前,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大悲坛?长姐,大悲坛该是观世音的香火坛,可为何锁着?”段思窈晃了晃锁子,纹丝不动。 段幼仪也觉得奇怪:“我去叫那和尚过来,给我们指了地方却不给钥匙,岂有此理。” 她回头去找时,寺庙里却空无一人,寂静反常,“奇怪,人都去哪了?” “长姐且慢,阿弟过来时,应该也没有钥匙吧?可不知他是如何进去的,如果找不到其他的门,咱们只能打道回府了。” “打道回府?不行,我一定要弄清楚怎么回事!”段幼仪说罢,去院中捡了块石头,冲着门锁砸去。 “长姐!”段思窈拦不住,硬是被她给砸开了。 “别拦着我,我倒要看看,这寺里有什么古怪!” 两人纠缠着闯了进去,却看这大殿的布置十分诡异。 白烛千盏,映照着红衣之下惊悚的狐面,通透的白玉上摇曳着火光,正好闪在白狐眼眸深处,像活了一般。 段思窈的手不停颤抖,拉着段幼仪的衣角:“长姐,莲花宝座上供着的是个什么东西?好像不是观世音啊。” 段幼仪也吓得不轻,可还是壮着胆子过去瞧了:“我怎么感觉这狰狞的模样……好像狐仙儿啊!” “长姐这么说,我也觉得有几分相像,近日城中狐仙作祟,该不会与此有关吧。” 段幼仪使了个眼色:“明目张胆地谈论,也不怕犯了忌讳,不过这梦觉寺的和尚着实大胆,竟然敢在寺里供奉邪神!” “可长姐,我怎么感觉不像那些和尚干的,这寺里出过活佛,也有大大小小的神灵坐镇,为何要再去祭拜邪神?”她谨慎地环视着周围,偶然间发现香案的香炉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她小心翼翼上前,双手合十放在嘴边,小声嘀咕道:“狐仙恕罪,狐仙恕罪,我们并非有意打扰,实在是事出有因,还请狐仙不要计较。”话毕,抽出了香炉下压着的两张泛黄的页子。 打开的瞬间,她瞳孔骤然放大:“长姐,快来看。” 段幼仪看过之后凝眉道:“什么东西?” “判命诗啊!命策,圣姑手中的命策!” “两张,都是谁的?” 段思窈谨慎浏览过,忽而将命策盖下:“可不知我们算不算泄露天机,会不会遭受天谴。” “瞧你这胆量,说呀,都是谁的?” “一个是祝家小公子祝闵恪,一个是…三姐。” “什么?让我看看三丫头的命策,给我。” “不可呀,长姐,未经圣姑同意,咱们不可擅自偷窥天机,我怕会遭报应。” “那你也不想想,命策为何会出现在这种地方,邪神又是谁请来的,如果真是寺里的和尚所为,咱们告诉圣姑去就行了,可如果是圣姑本人所为呢?” “圣姑怎么会干这种事情?” 段幼仪掩紧了房门,悄声道:“命策都是由她亲自保管,为何会有两页出现在此?而且三丫头虽然是我段家的人,可与圣姑的关系亲厚,祝小公子就更不必说了。” “长姐,你怕是想多了,圣姑已经是东都的执笔官,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到的,何苦来供奉这样的邪神?况且东都近日因为狐仙作祟动荡不安,祝小公子也深受其害,这并非她愿意见到的,咱们还是回去告诉她一声为好。” “糊涂呀,祝小公子被谁所害你难道不清楚嘛,自家手足呀,如果不是事情败露,谁也没有料想到大公子竟然有这样的心思,他们祝家个个看着清贫正直,可内里有什么弯弯肠子,咱们怎么知道?没看这门是锁着的嘛,你去告诉圣姑,说我们砸了门进来的,岂不不打自招?” 段思窈凝眉,依旧没有主意:“都说了,大公子如此作为也是受了狐仙蛊惑,长姐怎么就认定,圣姑一定知情呢?” “别傻了,她不知情?大公子的事最后为何会不了了之,明明她知道是狐仙所为,这才按下不查的嘛,哎,别忘了还有旭奴,锦爷成婚当晚咱们都在,那旭奴临死前干了什么你也见到了。” 她点点头:“没错,当时还奇怪,旭奴死前挣扎之际,为何会去求圣姑相救,她本是裴府的人,讲道理也该去求裴梦蔷才对。” “所以,依我看,圣姑和这狐仙肯定脱不了干系。” “可我想不通,她请邪神入寺,又闯下这么多的祸端,目的为何暂且不论,但就伤了祝小公子一事来看,怕就不是她自己的主意,那日她在段家,看到祝小公子的伤,又惊又怕,险些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不像是做戏给人看,此事怕也在她意料之外。” 段幼仪也觉得有可疑之处,挑眉道:“难不成是她请了邪神,施了邪术,却又控制不住了?” “无论如何,此事还是不要声张为好。” “不声张可以。”段幼仪从她手中夺下了命策,“咱们总得先把三丫头的命策带回去,否则这次是祝小公子遇难,下次说不定就是三丫头了。” -- 第180页 段思窈仿佛想起了什么,猛然惊道:“不好,长姐,你说阿弟他性情大转,该不会也是拜狐仙所赐吧?” “傻丫头,必然的呀,这还用问嘛!旭奴一个侍婢怎会有那样的胆量,祝家大公子向来温吞怎会有那样的作为,还不都是狐仙儿惹的祸,阿弟不由分说要娶姬家姑娘我没有意见,但若说要以济世堂为聘,我坚决不同意,这狐仙如此邪性,害得我段家人财两空,我怎会善罢甘休?不如砸了吧!” 说罢就挽起了袖子,段思窈赶紧拦下:“长姐,事已至此,你砸了也没用,再说,你若砸了,岂非打草惊蛇?无论这邪神是否是圣姑请来的,咱们都不能自作主张给砸了啊。” “难不成看它继续为祸世间,这都出了多少事了?别家我管不着,但惹了我们段家就不行,尤其还从清儿身上下手,更是不能饶恕!” 段思窈也表了态:“就此事而言,我与长姐看法一致,他日若能找到始作俑者,定要扒下那贼三层皮不可,但现在不是还没有查明嘛。” “走,回去。”段幼仪整了整衣衫。 “也对,阿弟应该到家了,咱们也不能耽搁太久。” “不回段府,跟我去济世堂走走。” 段思窈愣了片刻,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决定将祝闵恪和段临湘的判命诗放回了原位,这才慌慌张张地出了寺门。 雪岁阑看着被砸坏的门锁,摇头道:“啧啧啧,段小姐还真威武,脑袋不怎么好使,力气却不小呢。” 净涂叹了口气:“那两页判命诗还在,看来她们并未翻动过。” 她却不以为然:“段思窈玲珑心思,不会那么好打发,定然已经被她发现了,但段家不通诗书的非止段世清一个,想必她们也瞧不出来其中的玄机,顶多只能在判命诗的字里行间找到段临湘和祝闵恪藏着的名字而已,不必过于担心。” “贫僧还是不懂,你安排这一出究竟为何,难道只是为了告诉她们此处隐藏的邪神吗?” “二师兄放心,我再怎么胡闹也不会牵连梦觉寺清誉受损,只是不将狐仙推向风口浪尖,我终究日夜难安,只有等有关的无关的所有人都无法置身事外,对东都这位不速之客心怀仇恨,民怨沸腾之际,才能连根除去。” “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二师兄知道大悲坛供的邪神,为何不砸掉以泄愤?你身在远离尘嚣的山寺,都还要顾忌祝孟桢这个执笔官的仙职,东都泱泱黎民百姓,岂不更是奉她为神?神威之下,想要连根除去可不容易。” “阿弥陀佛,不用对贫僧说那么多,泄露天机的话多听无益。” 她莞尔笑道:“二师兄也怕遭天谴吗?那我这个始作俑者岂非死无葬身之地了?” “姬姑娘说笑了,死过一次的人又何惧生死?” “对了,崖望君又在哪里偷吃呢,这几日都不见他人。” 净涂踌躇道:“他呀,走之前跟我说要去见一位故友,临近年关了,我就给他做了些斋食,希望那位故友喜欢。” “哪里的故友?” “这个嘛,不清楚,反正带走了小泗,说小泗知道路怎么走。” 暮色山河微黯,红紫的烟霞若隐若现,风也冷,冻得脚下的雪坚硬如冰。 雪岁阑默然,垂首轻叹:“二师兄,你说为什么,月亮只在八月的时候圆?年关本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可却连千里共婵娟都难上加难。” 净涂笑道:“低头问月的,除了李太白,恐怕只有你了,可不知你问的是天上月,还是人间月?古来多节,哪个不是为着阖家团圆?若月亮次次都圆,岂非为难。” “是啊,何况天寒地冻,也不是赏月的时境。” “天上月半,人间月残,所幸姑娘心里的月依旧,怕什么长夜漫漫无尽头?” 他这番话惹笑了雪岁阑:“说得对,怕什么呢,长夜漫漫也总有尽头。” 她甩了甩耳间的明月珰,于寒风中清脆作响:“等小泗回来,你让他去城北大街姬家宅子找我,今年的年夜宴我管了。” 净涂双手合十,送她出了寺门。 下山路上,风霜扑面。 不是没有猜到崖望君的故友是谁,她先前带小泗去过堕天堰,难怪崖望君会说小泗识路。 只是走时并没有通知她,此次前去怕不是为着告什么状,这只大猫果然还是跟原主儿亲,转头就把她卖了。 苦笑了两声,她直奔醉景楼过去,天寒地冻的总得喝两壶才觉得暖和,只是不知当年李太白举杯邀月的时候,是否也如她这般怅然,又是为着哪个念断天涯之人而独醉至天明。 李太白的心思她猜不透,但崖望君的那点小九九却被她把得死死的,这次过去确实没说她什么好话。 堕天堰千里飞霞皆拜血染长堤所赐,这里连春夏秋冬都没有,何来年节,又何来月圆? 没有雪岁阑的琉璃莲花灯驱魔照明,小泗和崖望君举步维艰,环视着不时扑上来的孤魂野鬼,直教人提心吊胆。 月未央并没有察觉,此刻她正因脚上的伤而疼得满头冷汗,水,越来越寒了。 当她咬牙俯身拣骨的时候,忽然有双温暖的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腕,缓缓将她拉上了岸。 抬眸,视线恍惚,那人在她眼里成了重影,但不难看出来,此人可是老相识了。 -- 第181页 “时方旭?你怎么来了?” 时方旭弯着和煦的眉眼,笑道:“好久没有听到你骂人了,险些忘了是什么滋味,今年也没剩多少时日,就想过来看看你,也是可怜你,过年却不能团圆。” “团圆?我自己都不知道跟谁在一起,才算团圆。”她冷笑:“骂你两句倒是不难,我自能成全,只是要治你这犯贱的毛病,我就无能无力了,神也是要脸的,别整日不正经。” “哈哈哈哈……”时方旭于岸边摆下酒菜,杯盘碗碟都甚为讲究,“哪日我非请明了贪狼星君,也送我去凡尘随心所欲地走一遭,就当个疯子,看谁还会提醒我什么脸面不脸面,总好过被千条万条规矩管得喘不过气。” “怎么了?天机宫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我就不能过来看看你?不过,天机宫的规矩确实也该改改了……” “你,怎么了?”月未央端起杯子的时候才发现,他反手拿着筷子,动作不是很流畅,应该受了什么伤。 “没什么,落枕了而已。”他不经意的抬眼,看到月未央清冷的眸子,仿佛能一眼洞穿真相,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把你的朱笔给了提灯侍者,玉衡馆核对之时发现了,自然少不了我的一顿刑罚。” “朱笔是廉贞星君给我的,如今我卸任了,自然要还回去,你擅自给了雪儿,他们不罚你罚谁?不过,话说回来,虽然继任执笔官无权更改我在位时的命策,但也不至于将之前的朱笔看顾得如此紧张。” “所以我才说,天机宫的规矩要改改了,历来,执笔官接任之时都是最为混乱的时候,即使出了什么乱子也不好追责,头疼啊。” 月未央顺着酒杯边缘嗅了嗅,惊喜道:“是江离秋?” “你竟然品得出江离秋?这酒并不十分有名,看来你那千年的清规……白守了。” “承蒙金笔御使抬举,我也就认得这一种酒而已,其他的,一概不识。” 时方旭笑了笑,一口饮尽杯中烈酒,不免伤喉,咳了两声双颊开始泛红,原来是个不能喝的:“你知道,我当年就是用这个酒,骗了老爷子满肠肺腑之言,那时雪岁阑自尽,虽然错在御柳卿,但他亦有悔,这才将人都安排在你的笔下,原以为你早已放下,可不知竟是这般执拗,多伤他的心呀,况且,他是真的想帮御柳卿了了那半世姻缘。” “我知道,当年御柳卿提上梦觉寺的那封金诏,是老爷子亲笔所书的罪己诏,我原本也以为,我放下了,可明白真相后,还是会不甘心。” “不提了,不提了,扫兴,来,走一个!”说罢又端起了酒杯。 月未央说到底也没什么酒量,之前在扫羽轩时,没少被雪岁阑坑着喝,但酒入愁肠,可以化解她脚上的伤痛,又难得尽兴,这才多饮了几口,两人碰杯的声音清脆,算是堕天堰鬼哭狼嚎中难得的佳音。 “方才听你所言,似有什么地方不对……我记得,好早之前,你就把朱笔给了雪儿,怎么这时才挨罚?” 时方旭委屈道:“你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如果不是雪岁阑擅自用了那支笔,新旧朱笔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玉衡馆怎会发现?又怎么会特意去核对,唉……” “什么,你说雪儿她用了那支笔?”她惊然坐起,顿时醒了三分醉意。 时方旭醉眼朦胧:“你坐下,动不动老飞起来干嘛,翅膀收好,快点,要不我还得仰着头跟你说话,脖子疼……” 她抓着时方旭的衣领:“说呀,怎么回事?她用那支笔干了什么?” “不用紧张?左右不是什么大事,又没有改谁的命策,只不过点了段世清的转生痣而已。” 像有人在她的头顶鸣钟,月未央彻底清醒了。 “果然,她点了段世清的转生痣!那时我就已想到,她要朱笔了却不为改命策,那么就只有这一种用处了,只是没想到,那么快……可我至今仍想不通,她为何要点清段世清。” 时方旭呜哝道:“段世清天命在身,早晚要醒。” 她摇头:“最不该点醒的就是他,原本以为他玩物丧志,耽误过此生作罢,可蝮蛇已过冬眠,岂能不另作打算?” 时方旭没有回答,沉默良久似是在侧耳听着什么。 “有人来了。” “你说什么?” 他顿时警觉起来,酒也醒了半分,没有了先前的醉意:“没错,是生人,有人私闯堕天堰。” “你确定是人吗?若是生人,怕进来就会被撕碎吧。”月未央笑着,满是不以为然。 他神色却极其凝重:“我确定是人,而且听脚步声,似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此言一出,月未央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 ☆、第 65 章 堕天堰的煞气吞天噬地,神鬼虽无惧,可若有生人来此,怕不会被撕碎。 小泗且顾且行,虽然有崖望君护着,但也被吓得险些肝胆俱裂:“大猫,你瞧见月月娘的影子了没有?” “开什么玩笑,我两个鬼影都没瞧见,更别说她了。” “什么?难道只有我能看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月未央酒醒,察觉出了异常:“看来是故人来探望,你不回避一下嘛。” “回避?”时方旭笑道,“我奉命看守堕天堰,无论你什么故人,都要先过我这关,我为什么要回避?” -- 第182页 “怎么,金笔御使要跟我秉公办事了?”月未央收拾起了酒菜,“上次雪岁阑过来可也是你授意?” “我有病啊。”他微醺的脸通红,说话含混不清,“是她自己非要过来的,我拦不住。” “无论是她不请自来还是你暗自授意,都不重要,只要被天机宫知道,你就有护卫不责,徇私舞弊之罪,因为朱笔的事你已经受了罚,不知道还能不能抗住这个罪责?” 他深深叹了口气:“月未央呀月未央,你也只有威胁人的时候才会这么温柔,算了,你且好自为之吧,天机宫还有要务没有处理,我先行告辞。” “慢走不送。” 辞别了时方旭,她拖着沉重的脚链,打算去找小泗。 可崖望君耳朵尖,听到链子声音,拎着小泗的脖领子,立马朝这边奔来。 “大猫,你轻点,快、快喘不过气了。” 看到月未央的刹那,崖望君险些哭出来,若非她藏在乱发中的瞳眸依旧清澈明净,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人竟然是曾经高高在上的月未央。 “央央,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月未央笑了笑:“你呀,来就来吧,怎么还带了小泗,他□□凡胎,怎能抵挡得住此地的煞气。” 小泗眼冒金星,被他一把丢在地上,险些吐出来:“呕~月月娘,你不要怪大猫,年关将至,他想来看看你,给你拜个年。” 崖望君激动得话都不会说了,暗暗道:“别忘了妖使和御使可是小泗的孩子,他生来就不同于寻常人,哪那么娇气。” 月未央轻轻一笑,也不跟这傻子计较。 他抹了下鼻涕眼泪:“央央,你不知道,我可想你了,可想可想,想得我晚上都睡不着觉……” “慎言。” “哈哈哈哈……”他笑道,“刚开始听雪岁阑说你被天机宫赦免,我还挺高兴呢,谁知竟被打发到这种地方了,这么长时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好让人心疼。” “心疼。”小泗重复着他的话,眼角眉梢出了散不尽的稚气,仿佛还罩了层愁云,他才多大呀。 月未央捏着他粉嫩的小脸蛋:“怎么,也让小泗也睡不好觉?” “嗯,自从月月娘走后,我经常梦到你。” “是么,梦到我什么?” 他哭着说:“梦到月月娘跟我抢月饼,我没有抢过,活活给饿死了,梦醒之后,吓得我哭了好久。”说罢揉着眼睛,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掩饰情绪,也是委屈。 “去!”月未央耷拉着眼皮,“就你上次带的月饼,硬得跟麻将块儿似的,我才不惜得抢呢。” 崖望君赶紧把包袱里的饭菜抖开,里面各色小点,还有清酒花茶,香味四溢,颜色也好看,可月未央刚刚才吃过,现在看见了也没什么胃口,反而打了个酒嗝。 崖望君一闻,不得了:“嚯,这味道……怕不是醉景楼的江离秋吧,小日子过得不错呀,亏得我们还想着你吃不饱穿不暖,千里迢迢过来送爱心呢。” 她也不好拒绝,将包袱揽过来:“总归是你一片心意,我说什么也得收下,酒菜就不用了,好生给我斟杯花茶来解解腻吧。” “得嘞,遵命,您老歇着先。” “月月娘,你先吃,我帮你去拣骨。”小泗说着跑开了,她拦都拦不及:“哎哎哎,你不行的,那水冷得要命。” 小泗的脚刚探进河里,顿时冻得龇牙咧嘴,浑身打颤,而后却也能适应:“月月娘,你看,我可以。”说着还美滋滋地笑呢,“只要能拣尽这里的白骨,月月娘就能回去了。” 崖望君呸了一口:“天机宫也太没人性了,阴河长千里,白骨什么时候才能拣净?这不是要把你一辈子都锁在这里嘛,我看拣骨只是个幌子,让你生不如死才是他们的目的。” 品了口花茶,她砸吧道:“好茶,香……你既然知道,又何生怨愤呢?天机宫杀不了了,但也不会放过我,否则以后人人效仿,他们又怎么能统一治下呢?” “杀不了你?” 她点了点头:“主儿临走前,在我额上留了永生佛印,佛印加身,就算是破军的神兵也不能奈我何,所以才留我在此拣骨,待到白骨拣尽,阴河流清为止。” “拣尽白骨恐怕要等到地老天荒了,既然知道天机宫目的为何,你就没想过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她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天机宫如此咬着你不放,无非是担心宽恕了你之后,他人群起而效仿,置天机宫的脸面和威严不顾,如果我们肯妥协,顺应他们的话……” “想都别想!”她手中的杯子应声而碎,瓷片险些割伤手掌,“我当初百般筹谋是为了什么,怎能说妥协就妥协!再说,这也并非关系我一人,雪岁阑十八世已然冤枉,若这一世再搭进去,我也太没用了。” 崖望君余光徘徊来去,犹犹豫豫道:“那你问过她自己的想法吗?” “什么意思?” “你可能还不知道她已经点了段世清的转生痣吧。” “我当然知道,但她也有可能是为了…为了…用御柳卿牵制祝孟桢也不一定。” “有道理。”崖望君没有再往下聊去,更没有将那天寺门前雪岁阑和段世清的话讲给她听,既然雪岁阑有意瞒着,他又怎可轻易点破。 -- 第183页 毕竟论起私心,他希望月未央能逃离苦海。 吃饱喝足,他才想起小泗来:“咦,小泗呢?” 小泗听到才冒了头,刚刚一直俯身在河道拣骨:“大猫找我?” “我们该回去了。” “为什么不多待一阵?我来拣骨就好,你陪着月月娘喝茶,咱们再留一会儿吧。” “胡闹。”崖望君道,“若是被人发现了,你倒是没什么,可你月月娘就遭殃了,恐怕不会在她身上再加两道锁,小泗乖,咱们该回去了,下次再带你过来。” 小泗上岸前,乖巧地放下了裤脚,那双小脚,已经被冻得青紫。 月未央于心不忍:“答应我,无论她要做什么,就算千刀万剐了祝孟桢也行,千万不要殃及小泗。” 崖望君点了点头:“她有分寸。” “是么?”她淡然笑道,“我怕的就是她太有分寸,步当年的后尘。” “不会吧?” “一旦她做了什么背叛我的事情,你可要第一时间来告诉我,否则…你知道后果。” 崖望君眼神闪烁:“背叛?不至于,央央你想多了,好歹有我在呢,我不会…不会坐视不理。” “那就好。” 不知今夕何夕,但震耳欲聋的炮仗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除夕已到。 千家万户挂起了红灯笼,烹羊宰牛的香味飘满了大街小巷,道上的雪混着炮竹的残红,仿佛也没有那么冰脚了,有的人家窗沿低,还能听到屋内的欢声笑语,让人心里暖暖的。 小泗走在城内的街道上,迟迟不肯上山:“大猫,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往常过年,大师兄,二师兄和月月娘都在,今年大师兄不在,月月娘也不在,只剩下我和二师兄,怪冷清的。” “不是还有我嘛。” 他摇摇头:“没有你,以往的除夕,你从不肯乖乖守在寺里,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回来就满嘴的油腻,身上还有酒味。”他嘟着嘴,满是嫌弃。 “嘿,你还挑,我刚准备大发善心陪你们过个年,你却这样奚落我,算了,算了,今年还是出去找些野味来打发吧。” “狗改不了吃屎。” “哎呦,这词儿谁教你的?小小年纪不学好。” “神仙姐姐教我的,你想怎样!”他掐腰的样子真的像个小大人似的,倒给了崖望君灵感。 “对呀,咱们今年可以去你神仙姐姐那里,她家豪门大户,除夕的年夜饭必然寒碜不了。”说罢掳着小泗就往城北奔去。 “你慢点,你慢点。” …… 姬伯谦老爷子卧床多日,今夜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再不想动,也不得不下了堂。 “爹,您就不用过来了,我命人把饭菜给你送去好了。”锦爷虽如此劝着,可打心里还是希望老爷子出面主持。 “胡说。”老爷子道,“大过年的我躺床上算什么样子,何况预儿离家了三年,今年刚回来,这可是她回来后第一次过年,我怎么能不出面呢?” “锦爷,锦爷。”家里的小厮慌慌张张跑来,“门外有俩和尚过来乞讨,哦不,化缘,一大一小,小的只有八九岁的样子。” 姬元锦不耐烦:“这种事还用来告知我?给他们几个馍馍打发走就是了。” “已经给了,可那大和尚把碗撇了,说不拿出大鱼大肉,别想打发他走。” “岂有此理!”姬元锦正想过去理论,却被老爷子拦下了:“算了,过年呢,就当行善积德了,给他们些鸡鸭鱼肉吧,咱们也不缺那点东西,也好让他们回到佛祖面前多说我们姬家的好话。” “不是东西不东西的问题,爹,他们是和尚呀,荤腥都不能碰的,吃什么鸡鸭鱼肉。” 老爷子这才笑道:“是,是我糊涂了,可他们除夕之夜上门讨要,不是和尚就是乞丐,给些东西打发了就好,不必计较。” 人老了,心肠也软,姬元锦不好违拗老爷子,命下人准备了三两黄鱼拌了豆腐,另加一碗热腾腾的连汤肉片就这样给端出去了,可崖望君胃口大,瞥了眼那东西,挑着牙缝道:“真当是我野猫,几两黄鱼就给打发了,岂有此理。” 小泗却抱着连汤肉片不松手:“大猫,大猫,这个好香啊,我能吃吗?” 姬元锦道:“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和尚,你们怕不是骗子吧,大过年的别来讨打,捡了便宜就赶紧走吧。” “慢着。”雪岁阑出来了,笑道,“这不是梦觉寺的小和尚嘛,进来吧。” “预儿,他们两个好像是骗子。”姬元锦不安道,“给他们些东西就打发了,何必请到家里去呢。” “大哥,是我忘了,前几日我上山,跟梦觉寺的主持交代过,让他们除夕之夜过来府上为我们阖家祈福,可能主持有事在身吧,才叫了这小和尚来。” 他回头看了眼小泗,这孩子确实乖巧,也不像个做坏事的,这才侧过了身子,小泗欢天喜地地跑过来,抱着雪岁阑的腰:“神仙姐姐,还是你最好了。” 崖望君也大摇大摆地跨过了门槛,还给了姬元锦一个白眼。 姬元锦皱眉:“预儿,这个…也是梦觉寺的和尚?” 雪岁阑笑道:“他呀,我见过,说来也可怜,因为脑子不太好使,被净涂师父收留,就留在梦觉寺洒扫了。” -- 第184页 崖望君不服,呲着一口雪白牙板,示威:你敢说我是傻子。 雪岁阑只好以眼神回之:当傻子,有饭吃,你自己选。 说罢拉着小泗转身入了厅堂。 姬家,香火旺盛,亲眷众多,虽算不得豪门富户,可也是钟鸣鼎食之族,赶上一年里最重要的节日,整个宅子都要被翻过来了,热热闹闹,熙熙攘攘,里外上下忙得热火朝天,大红灯笼照彻长夜,恍如白昼。 小泗从没有见过这个大的阵仗,原来过年可以热闹到这样的地步:“神仙姐姐,你家好大,人好多,还有好多好吃的。” “你喜欢吗?” “喜欢,喜欢,我明年过年也可以过来吗?” “小馋猫。”雪岁阑笑道,“只要你想来,随时都可以。” “哎呦喂,姑娘,您怎么还在这儿啊,阖家飨宴都置备齐全了,翁老在席上等着您呢,您快过去吧。”这个婆婆忙得像个陀螺,可脸上却止不住笑着。 “刘妈妈,辛苦你们了。” “辛苦什么呀,都是应该的,哎,这孩子哪来的?” 雪岁阑用手帕擦了下小泗的鼻涕:“这个是梦觉寺的小和尚,过来给我们祈福的,刘妈妈在席上给我添把椅子吧。” “好嘞,可只怕这小和尚吃不了荤腥。” “没关系,他还没有受戒,可以随便吃。” “这样啊,好、好,娃娃等着,奶奶这就去给你安排。”说罢还在小泗的酒窝那捏了下,许是他长得太可人了,谁看见都忍不住想捏一把。 崖望君一溜烟也凑到了眼前:“你是不是把我忘了,怎么能只添一把椅子呢,还不赶紧叫住那老妈子。” “怎么能忘了你呢,你的位子在那边。”说着指了指门庭。 姬家家主的宴席在堂内,阖家飨宴其间其他人也一道入席,不必跟着伺候,但他们的宴席给安排在了门庭,目测有三十来桌,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岂有此理!”崖望君撸着袖子,“刚才把我当乞丐就算了,现在又把我当下人!” “啧,你知道什么!”雪岁阑道,“桌上就那么些菜,我那几个哥哥都在,你抢得过?不如找个姑娘们多的桌子,还能多吃几口,你说呢?” “姑娘多的?”崖望君打了个响指,“不错,不错,我这就去了,哎,有酒没?” “有,后厨多的是,要多少你自己拿。” 他眼角的鱼尾纹都笑飞了:“妙哉妙哉,如鱼得水之乐,不过如此!” “姐姐,我真的能吃荤腥吗?”小泗可怜巴巴地瞅着她。 “当然。” “可那样的话就成不了佛了。” “别信那些清规戒律,都是诓傻子用的,你看你月月娘,还饮酒呢。” “都知道,她是被你给带坏的,遇到你之前,月月娘从不饮酒的,也没有破过什么清规戒律。” “你知道的还挺多。”雪岁阑在她脑门上弹了下,这就给拉上了席座。 桥二爷从百忙之中抽身出来,坐在了锦爷身侧,锦爷挨着老爷子,也方便照顾,老爷子这边呢,本来安排的是姬罗预的座位,可雪岁阑让给了小泗,自己做在旁边。 老爷子起先没有注意,跟老二老三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转过头来正准备教导教导自己的女儿,谁知道竟瞧见一个半大的孩子。 “爷爷好!”小泗嘴也甜,先发制人倒让老爷子愣了许久。 他们大眼瞪小眼地瞅着,直到雪岁阑噗嗤笑出声来:“爹,您怎么了?” “这孩子哪来的?” 姬元锦道:“这个就是方才在门外化缘的小和尚,预儿说是她从梦觉寺请来的。” 雪岁阑道:“没错,这小和尚今夜过来是要为我们阖家祈福,我瞧他还没有吃饭,就让刘妈添了把椅子。”转而道,“小泗乖,还不赶紧给爷爷磕头?” 小泗滑下椅子,趴到地上,道:“祝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白头偕老,花好月圆。” 他脱口而出几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意思的成语,却惹得哄堂大笑,唯独老爷子没有笑,从身上摸出了个大红包:“拿着吧,孩子,算我捐给庙里的。” 姬玄玞敲着桌子:“这小娃娃有意思,几次去梦觉寺我竟没有留意。” 裴梦蔷接过话茬:“这孩子就是预儿先前要我送药过去的那位,看来跟我们家真有缘呢。” 老爷子皱着川字眉,苦口婆心道:“预儿啊,你还是个待字闺中的丫头,好歹注意着些,这孩子虽然是个和尚,但总放在身边也不合适,别人会说闲话的,你久不在家中不知道,街里街坊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就连这孩子是你私孕而生都有可能。” “爹,你就是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了。”雪岁阑给小泗夹了块鹿肉,“再说,我马上也不是待字闺中的丫头了,段家公子的聘礼应该很快就到,算来就在这几日,将来我若是想气你,恐怕也没有机会了。”说罢还笑呢。 可却没人敢接她的话,席上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外面纵然下着雪,也不会比堂内更冷了。 老爷子拍案而起:“不可以!” 除了老爷子,另一个说不可以的,还有小泗。 ☆、第 66 章 “神仙姐姐,你要是成亲了,月月娘怎么办?” 他嘴边的油渍还没有擦干净,一本正经的样子惹人发笑,可他神情严肃,乌溜溜的瞳仁里满是雪岁阑惊愕的脸。 -- 第185页 至于月月娘是谁,没人知道,惹得席上窃窃私语,老爷子“啪”的一声放下了筷子,这才安静下来。 “预儿,先前同意你和段家的婚事,是我不对,段世清那孩子整日沉迷细犬追兔,确实不是个可造之材,你若真嫁给了他,怕苦处在后面呢,之前段老板在的时候还好,段家家底殷实,但如今的段家……除了段世清,你还有没有中意的?爹给你安排。” 雪岁阑掏出帕子,给小泗擦了嘴:“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的段家仍旧是东都首富,这是不争的事实。” 姬元锦道:“不错,只要济世堂不垮,段家在东都的地位就无人可以撼动,可咱们也不低人一头,没必要垂涎他万贯家财,尤其是你啊,预儿,你是被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委屈谁也没有委屈过你,论眼界心性,你不该如此。” “是啊。”姬玄玞道,“你还是再想想吧,若是冲着他段家的家产,大可不必如此,何况段世清那厮空有一副皮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模样我最看不上了。” “大哥、四哥误会了。”她笑道,“你们不还替我走了趟段家嘛,我开出来的条件也跟她们谈过了,我说了我要济世堂为聘,段世清已然同意,丢了济世堂,段家在东都又有何可惧?我自然也不是奔着他们的万贯家财。” “那你是为何?” “不不不。”老爷子惊道,“段世清同意以济世堂为聘?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爹为何不相信他是打定了主意非我不娶呢?你女儿也不差,总不至于没人惦记吧。” 话是这样说,可老爷子心里还是不舒服:“预儿啊,此事咱们从长计议吧,段世清是我看着长大的,与你确实不是良配,容我再考虑考虑。” “爹对他成见太深,听说祝小公子受伤那日,五姑娘杀了他养的那些细犬,他并没有胡搅蛮缠,也没有重新置办,反而开始闭关读书,偶尔会去济世堂查账,若说担当嘛,也不是一分没有,总之,我心里有数,还请父兄成全。” 裴梦蔷笑道:“瞧瞧,还没进段家门呢,就帮着他说话了,只是眼下并没有好日子,你们就算定下了婚事,恐怕也要搁置一段时间。” “二月八就是个好日子,四哥觉得呢?” “你…这…要跟我搁在同一天?”姬玄玞挑眉,“预儿,今日在座的没有外人,你跟四哥说实话,段世清是不是怎么着你了,我记得三年前要你嫁给他,你可誓死不从呢,怎么现在却转变如此之快?” “四哥,三年前圣姑还是段家未进门的儿媳呢,现在却是四哥已定的新妻了,这世间有谁不是无时无刻在默然转变呢?日月如此,天地如此,人心亦如此……” “说你呢,扯到我身上干嘛,以后没事不要提这茬,听到没有?” “知道了。” “一边娶新妻,一边嫁闺女,不行,我不同意。”老爷子倔脾气上来了,四下无人敢劝。 雪岁阑只好撒娇道:“可爹,不赶在二月初八,你难道要我另择他日嘛,除夕一过,就是寡妇年了,万一成婚之后……” “好了好了,别说了,大过年的,净找晦气。”老爷子眼眶微湿,“哎,我老了,想要顾全你们也有心无力,你们如今都大了,也有自己的主意,既然心意已定,那我也只好成全,至于他们段家的世济堂,要不要都无所谓,但若婚后他若敢对我宝贝女儿不好,休怪我提把砍刀找上门,我已是黄土埋了脖子,不在乎拉他一个垫背。” “还说我呢,爹,你大过年的又在说些什么不吉利的话。”雪岁阑夹了块梨浆麦饼塞进了老爷子嘴里,“您吃个甜口的,润润嗓子。” “没有一个懂事的,还是我预儿最乖……”老爷子含泪塞了满嘴,可心下还是苦的,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终究成了别人的盘中餐,啊不,枕边人,个中酸楚,恐怕只有人父才能体会。 “爹说得不错。”桥二爷接茬道,“要不要他们济世堂无所谓,预儿是开玩笑的吧?说要济世堂为聘许是为了验证段世清的真心?先不说他们愿不愿意给,就算给了,咱们这边也接不住,自己的生意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再多个济世堂,就算有大哥和四弟帮我,恐怕也分身乏术。” 姬元锦和姬玄玞纷纷点头:“不错,何况咱们都没有经验,若强要了济世堂过来,怕会砸手里。” 说到这里,雪岁阑忽然笑出了声:“二哥既然分身乏术,何不请个高人另管济世堂?” “高人?” “谁呀?” “谁管得顺手就是谁咯。”她托腮笑着,双眼灿若星河。 桥二爷也嗅到了桃花的味道,闭口不言,姬元锦却道:“预儿说的该不会是段家四姑娘吧,可说到底,她还是段家的人啊。” “她是段家的人还是姬家的人,我说了不算,二哥说了才算。” 桥二爷笑道:“你这个鬼灵精……” 她转而对老爷子道:“爹,二月初八,不如来个三喜临门如何?” 老爷子无奈道:“你呀,当时不在,不知道,你娘走的时候特意交代过,段家的四娃娃虽好,可与你二哥性情不合,你怎还撮合他们呢?” “合不合也不是娘随口说的,那得看二哥的心思。” 姬定桥垂首:“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我还要问问她的意思,都知道,她有自己的主意,不是任人摆布的主儿。” -- 第186页 “二哥,你要自信点。”雪岁阑的话惹得四座哄堂大笑,气氛又热闹起来。 可小泗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气呼呼地塞了满嘴吃食,小脸蛋都撑起来了,活像个河豚。 “怎么了?饭菜好吃也不能没命地吞啊。”雪岁阑捏了捏他的小脸。 可他也是个有脾气的,嘴上不搭理,眼神也不搭理,依旧自顾自地往嘴里扒拉。 “好了好了,吃完饭姐姐带你去放烟花好不好?” “真的?!” 一招破敌,小孩子果然好哄。 她笑道:“当然了,烟花每年都要放,今年恰巧被你赶上了,饭后咱们就去城西门,那里高远,烟花升天最好看。” “好呀,好呀。”小泗拍着手,恨不得再腾出两只脚来,“其实,在梦觉寺也能看到烟花,但离得太远,总不痛快,就算在离梦觉寺最近的东乌台上放,看来也像巴掌大小,所以,我从没有在近处赏过烟花,更别提亲手放了。” “东乌台?”雪岁阑诧异,“东乌台上有人放烟花吗?” 姬玄玞点头:“有,每年都有,不过都是宵禁后偷偷放的,不知是谁,但声势不弱。” 小泗也点头:“因为晚上我们有晚课,所以大多烟花也都错过了,出来的时候只能看到东乌台放的烟花。” “东乌台不逾百步就是东安堂吧?”裴梦蔷道,“宵禁之后放烟花,还真大胆,难道不怕惊动圣姑?” “我从没有听她提及此事,左右不过除夕一夜,又不是每日都放,想来她也不甚在意吧。”玞四爷理所当然猜测道。 雪岁阑笑得意味深长,眼神挑着小泗:“那今夜咱们就去东乌台上赏烟花吧。” “好哇,可姐姐,你眼睛好像抽筋了,没关系吧。” 她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你这样的呀,以后只能继承你二师兄的衣钵了,万丈红尘怕与你无缘。” “才不呢,他们都说我长得像菩萨身边的散财童子,将来肯定一表人才,会有很多姑娘喜欢。” 雪岁阑捏着他的脸:“还真是大言不惭,一表人才就会有姑娘喜欢了?太天真。” 不过看他的小模样,还真是一言难尽,眉眼有几分段世清的影子,下半张脸又极具祝孟桢的神韵,连梨涡都一模一样,确实长得可人,但也让人头疼。 饭后,她独自带着小泗去了东乌台,虽然距离不远,但已然夜深,姬玄玞不放心,把自己的晨凫马给牵出来了:“早去早回,切莫贪玩。” “知道了四哥,真啰嗦。” 晨凫马脚程算快的,但还没到东乌台,烟花已经在半空中炸开了。 虽然不是在正下方,可也震撼至极,小泗看傻了,坐在马背上摇头晃脑,眼睛里都是漫天烟花。 “姐姐快看,快看啊,怎么可以这么美!” “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冬风。” 小泗回头,清澈的眼睛像漫了层水雾:“姐姐,是闹春风。” 雪岁阑在他额头轻轻一点:“哪里有春风,分明是冬风,把人脸都吹疼了。” 两人上了东乌台,原本以为绕过眼前的阶梯,应该是热闹的夜景,起码有七八稚子,三五佳人,还有风月才子,品酒论茶,虽然宵禁了,可东乌台高,不该将世俗放在眼中。 但他们上去的时候,楼台上除了烟花爆裂的声音,再没有其他。 甚至连盏红灯都没有,只有一个单薄的人影,迎着北风随烟花忽明忽暗。 “是你?”小泗笑道。 祝孟桢回头,看见他的瞬间愣在了原地。 雪岁阑拍了拍小泗的肩:“乖,自己去玩。” 小泗欢天喜地地跑开了,祝孟桢却满脸困惑:“他怎么在这?” 雪岁阑溜达了一圈,没有找到想要的:“自己一个人登高放烟花,竟然连壶酒都没有,你也太无趣了。” “我问你,小泗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想来看烟花,我就带他过来了,不是我说你,就算在东乌台,离梦觉寺也还是远了,你最起码要到野葵坡上放去,才能看得清楚呢。” “什么意思?” “你放烟花不就是为了小泗嘛,还专门选在子时,是因为要等到他晚课结束,用心良苦啊。” “我没有办法陪在他的身边,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给他祝福。” 她笑道:“不如我受点委屈,认了小泗,让他跟我嫁进段家,虽然生身母亲不能在身边,但好歹还有亲爹护着呢。” 祝孟桢歪着脑袋,打量着她,眼前这是魔鬼吗? “什么叫认了小泗?” 她狡黠笑道:“承认他是我与段世清私孕而生啊。” “你想干什么?八年前,你们还不认识吧,有谁会相信?”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只要段世清肯认,其他都不重要。” 祝孟桢气急,反而笑了:“你…你难道想凭这个嫁进段家?你想利用小泗还段世清的半世姻缘?你答应过我的,无论如何绝不殃及小泗,出家人不打诳语,亏你还是提灯侍者,不觉羞愧吗?” 她咄咄逼人地靠近雪岁阑,鼻尖顶着鼻尖,两人的呼吸都可查见,还不段用余光瞄着小泗,看他玩得正兴,这才放心。 雪岁阑却笑得云淡风轻:“这就恼羞成怒了?你在玉衡馆待了那么长时间,廉贞星君的老谋深算怎么没学到半点?凭你这个样子,如何能保护小泗,还是把他认给我吧。” -- 第187页 “休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阴谋。”她恨得牙根痒痒,“你想摆脱天机宫,就要完成与段世清的半世姻缘,之前有月未央暗中筹谋你或可有机可乘,但现在我继任东都执笔,没有人可以促成这段姻缘,而段世清对你也无意,所以你狗急跳墙,想要利用小泗这一丝血脉,嫁进段府。” “圣姑的心思当真缜密,我都没想得这么周全呢,不经你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个法子呢。” 祝孟桢冷哼一声:“我说那日在逐鸢庭,面对段世清无理的要求,你为何会那般肯定,原来竟是这样的居心!” 她哭笑不得:“好好好,咱们不聊了,赏烟花吧,如此美景,你却这副样子,不觉得煞风景嘛。” “你的存在才煞风景呢!小泗是我还给御柳卿的债,不是你用来算计的筹码。” “有完没完了,不用小泗,我也能让段世清乖乖娶我,好戏在后头呢,你急什么?” 小泗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看见祝孟桢紧贴着雪岁阑,表情狰狞,咄咄逼人,立马钻到两人中间把她推开了:“别靠近神仙姐姐。” 祝孟桢没有想到,自己悉心呵护的儿子竟然会护着旁人,烟花“嘭”地炸开,成了她心碎的声音。 看她神色凄然,小泗自觉惭愧,双手合十道:“施主,对不起。” “没关系。”她鼻头发酸,眼眶微湿,却还是在眼泪掉下的瞬间,转身收拾起了满地狼狈的烟花。 “你们慢慢观赏,我先走了。” “慢走不送。” 待她转下楼台,小泗才拉着雪岁阑的衣裙问道:“姐姐,我刚刚是不是太过分了,那位施主她平日对我很好的,我不该伤她的心。” 雪岁阑摸着他的头:“你既然知道她对你好,就要想着报她的恩。” “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佛祖说没有无缘无故的遇见,自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 烟花在头顶炸成千朵万朵,火星垂下来落在眼角眉梢,星星点点,分外美丽,谁还不是光芒万丈,不过坠落俗尘,都还没从黑夜中走出来罢了。 “有些事情,不必问及缘由,惜缘即可。” 她低头,看着小泗懵懂的神色,今日点播,算是种下了个善根吧,希望有天他得知了全部真相,不会恨自己。 “姐姐,今夜的星子也好看,尤其是北天的星宿,甚为显眼。” “真的哎,如此明朗的星象,在冬夜确实少见。” “听闻每个星宿都有神仙守着,是真的吗?” “当然了。” “那守着北斗七星的神君都是谁呀?” 雪岁阑清了清嗓子:“既然你问了,那我就跟你好好介绍介绍,看见最亮那颗没有?廉贞星君啊,是个古板的老头子,每天就知道对着天机命盘抄抄写写,推推算算,换个木桩子站那都能替他的活儿,还有那颗,最不安定的,是贪狼星君,整天闲着没事干就爱乱点鸳鸯谱,还觉得自己成就了良缘,该名垂千秋了,十分讨人厌;对了,还有那颗,最弱的那颗看到没有?禄存星君,七个人里面最抠搜的,一把算盘从不离手,没有人可以从他那占到半分便宜,还有那颗,破军星君,你月月娘被关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就是拜他所赐……” 说着说着,小泗笑了:“姐姐,你不会真的是神仙吧?” “那是自然。” “那你有办法救出月月娘吗?” “你很想她?” “想。” “她那么凶,做饭还难吃,你想她什么?” 小泗笑得腼腆:“我也不知道,但有她在,我就会觉得很安心,这三年,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几乎每晚都能梦到她,还有大师兄,但梦见大师兄的次数没有月月娘多。” 雪岁阑摸着他的肩脖子,小孩真可怜,受虐受惯了,竟还舍不得了:“那我问你,如果你月月娘和我,你只能选择一个,你选谁?” ☆、第 67 章 好不容易把北风盼成了东风,寒天转了暖晴。 逐鸢庭的鲤鱼池也破了冰,紫蔻正在池边浣衣,雪岁阑过来了,给她在背上盖了件衣服,紫蔻吓得险些栽到了池子里。 “哎呀呀呀呀,原来是姑娘啊,吓我一跳。” “还不到春暖花开的时候,穿这么凉快干什么。” 紫蔻指着鲤鱼池:“姑娘你看,池子破了冰,今日可以放花灯了。” “我差点忘了,今日是上元节吧?晚上定然热闹,带你出去玩玩怎么样?” “姑娘,晚上还要陪老爷少爷用饭呢,怕是走不脱,而且因为狐妖作祟,家家户户连春节都闭门不出,更不用提这上元节了,以前都是七不出八不归,现在都成了二不出三不归了,连亲戚也不敢走,过得着实憋屈,一个一个都怨声载道的,若不是为了养家糊口,那街上的商铺恐怕也关得差不多了,好不容易请来的驱魔道士也被吓得纷纷落逃,可教大家伙怎么活。” “狐仙儿确实害人不浅。”她不过随口附和,意料之中难怪波澜不惊。 “谁说不是呀,所以姑娘,咱也别出去了,万一再出点什么事儿,我没办法跟老爷少爷交代。” 新桃远远看见她们主仆二人在叙话,加紧步子跑过来的,气儿还没喘匀,就慌着道:“姑娘,快去前门厅瞧瞧吧,可热闹了,四爷特意让我过来通知你的。” -- 第188页 紫蔻惊道:“姑娘,咱们赶紧过去吧,说不定出了什么大事。”她起身,手放在围裙上擦干净了就赶着去拉雪岁阑。 雪岁阑却道:“不急,怕不是段家送来了聘礼,四哥才叫我过去。” “预姑娘怎么知道?就是段家送聘礼来了,但这聘礼可不得了,除了些寻常的东西,还有济世堂的店契和往来账目,事关重大,锦爷和四爷不能决断,等姑娘过去呢。” 她满心不耐烦,送到嘴边的东西,还有什么不能决断的:“大哥雍容寡断的就算了,四哥怎么也这个样子,行,我过去看看。” 她过来的时候,段存熙和段世清已经走了,只留下姬家的伙计们忙忙碌碌在清点。 姬玄玞坐在廊檐下,手底压着堆成小山的账本,正在翻看:“预儿,过来瞧瞧,我看这账本不像假的。” “四哥说笑了,这怎么可能是假的。” “没想到段世清真的把东都城七十二家济世堂全都拱手让出,大出血呀。” “没想到?”雪岁阑嗤笑,“这条件不还是四哥亲自过去替我谈的嘛。” “我只是以为提了这样的条件,就会让段家死心,毕竟段世清是怎样的态度你也知道,但没想到他竟然同意了,不仅同意娶你,竟还同意以济世堂为聘,到底是吃了什么迷魂药?” 锦爷清点了聘礼,按礼数来看,只多不少:“预儿,纳采,问名,纳吉,我们都替你做得了主,可纳征……”他回头看了眼堆满厅堂的聘礼,甚为忐忑,“我还想最后问你一次,当真决定了?收下了段家的聘礼,往后再想反悔可不能了。” “好端端的,我为何要反悔?哥哥们盼我点好行不行?” 姬元锦将聘书摆在她面前:“这是聘书,那些是聘礼和聘金,你过过目。” “不用了。”她只手推开,“请期也省了吧,传信去段家,告诉他们就定在二月初八,相信他们不会有异议。” 锦爷神色黯淡:“你失踪三年,刚回来没多久,现在又要出嫁,哥哥们心里不是滋味。” “对呀。”玞四爷摸着她的头,“好歹多留些时日,婚期定在明年也行。” “四哥舍不得我了?” “这不废话嘛。” “可见我对四哥很重要呢。” “竟说傻话,从小打大四哥怎么对你的,你最清楚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从我回来后,四哥只字不提我失踪前的那夜?” 姬玄玞愣怔:“你回来时已经将来龙去脉讲清楚,又有什么好问的?” “是吗?我只记得我说过我在绊仙沟跌落,又被狐仙掳去,可没有说过我为何会去绊仙沟,我听紫蔻说,在我失踪之后,四哥心急如焚,特意质问了紫蔻,得知我去过东安堂,为此还叫来圣姑严刑拷问过呢,但究竟没有吐出什么东西,对吧?既然我的失踪有那么多疑点,四哥为什么不查?” 他幡然醒悟:“东安堂离绊仙沟也不近,我没有理由怀疑任何人。” “那四哥以为三年前的那夜我为何会去绊仙沟?” “在你回来之前,我一直猜测,大抵是因为你久不出门,所以对东都大街小巷不甚熟悉,这才走错了路,加之那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别说你了,就算是我在那样的情况下也难保不会失足跌落,这也没什么不好解释的,预儿,你究竟想说什么?” 锦爷挥了挥手:“都退下吧。”转而又对姬玄玞道,“你先去忙,这边有我呢。” 姬玄玞不知何意:“预儿还没说完呢,你让她继续说啊。” “都过去了,没什么好说的,你去吧,顺便把这些聘金入了库,今天是上元节,晚上还要准备阖家飨宴,不要耽搁了。” 他云里雾里,但大哥的话不能不听,虽然心存疑虑,也退身出来了。 “大哥何意?”支走了人,雪岁阑似有不满。 “预儿,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此事不好追究。” 雪岁阑冷笑:“什么意思?” “别急,你听我说,你失踪虽然疑点颇多,但也不难推测,段世清因为你要退了与祝家的姻亲,先不说圣姑是什么态度,祝家兄弟必然不肯,若说对你怀恨在心也不是没可能,绊仙沟是个毁尸灭迹的绝佳之处,至于你到绊仙沟之前是死是活都不甚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夜绊仙沟雷雨交加,天纵惊雷十二道,而祝闵恪的手也是在那时候受的伤,可见他当时也在场,而且有动机,推测始末因果,不难。” “那难的是什么? “难的是你四哥,你若为他着想,就要懂事一点,如果祝小公子害你的罪名成立,你四哥该怎么办?毕竟他与圣姑多年来鹣鲽情深,眼看着婚期将至,你让他如何决断? 再说,害你也非圣姑的本意,祝小公子擅自行动,她也无可奈何,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就算后来知道了,也不过是包庇的罪过,不算始作俑者,倒不如此事按下不提,就让她欠着你的,将来若有机缘,她肯定会加倍地对你好,总比撕破脸要强。” 雪岁阑漫不经心地翻着账本子:“大哥,你怎么知道她不知情?若我说她当时也在现场,而且知道我沉没绊仙沟,命悬一线之时,却害怕暴露而见死不救,同样见死不救的还有段世清,你会作何感想?” “预儿,你在说什么?” -- 第189页 “大哥不信吗?” “怎么会这样?” “所以,大哥还要劝我吗?” “……” “大哥,不如咱们各退一步如何?我不会告诉四哥真相,但你也别劝我原谅。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如有哪天圣姑真的身陷囹圄,不得脱身,还请大哥拦着四哥,别让他出手即可,因为我怕,凭四哥今时今日的地位,说不准真能将她从深渊拉出来,届时,我将满盘皆输。” “预儿,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她起身,摆了摆衣裙,春来飞燕衔柳,落下三两细叶,像她的眉,不嗔不怒,不悲不喜,可却藏着凌云之势。 一身绣银撒花紫棠裙,穿得端庄严正,双肩齐平,走起路来不颠不颤,稳重得像哪个庙里走出来的菩萨,不是他那个顽劣成性,撒娇成瘾的妹妹,变了。 “预儿,你肩上的那颗金色的痣呢?” 雪岁阑步子微顿,蓦然回首:“用香灼了。” “疼吗?” 回想那日在堕天堰浴火涅槃时的情境,险些没忍住:“疼,全身筋骨都融化了那般疼。” “那颗痣不祥,你灼了也好。” “哥,你会护着我的吧?” 姬元锦默然,看着她微湿的眼角终于妥协:“当然,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无论何时,我都会护着你。” “有大哥这话就够了。” 段世清的聘礼惊动了整个东都城。 拱手让出七十二家济世堂,这是怎样的手笔?从此东都医门改朝换代,段家再不能左右风云,不能左右生死,松开了他们压下手下的东都命脉。 这个消息如石破天惊,尽管段家没想瞒着,姬家也没想藏着,但传到人们耳中,还是没人敢信。 街头巷尾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什么古怪传言也不稀奇,迄今为止最靠谱的解释,也不过如此: 传说姬家姑娘貌若天仙,倾国倾城,有飞燕之姿,西施之容,误了段家的公子。三年前,一见倾心,段公子为了她推掉了与圣姑的姻亲,三年后,再见情深,终难割舍,不惜以段家基业为聘,迎美人入怀。 这是多少人艳羡的传说,千古难逢的佳话,满是才子佳人的韵味,写到书上连墨迹都像蘸了蜜糖,也许只有局中人才知道个中辛酸罢了。 祝孟桢听到这个消息时,喂到祝闵恪嘴边的粥碗倾时滑落,炸得满地都是。 “你说什么?” “姑娘,您怎么了?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东都城都传遍了,绝没有错,济世堂从此姓姬了。” “段世清为什么会这样?”她像失了魂,问出的话有气无力。 芙若不知该如何解释,因为这本就是桩迷案:“姑娘,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私下什么传言都有,只看您信哪个了。” “不,那些都不是真相,我要亲自去问雪岁阑。” “雪岁阑是谁?” 她起身,为祝闵恪掖了被角,柔声道:“虽然开了春,东风渐盛,但吹面犹寒,好生伺候少爷吧。” “知道了。” 如此交代她,就是不希望她跟着,芙若明白。 祝孟桢一人来到姬家,想见姬罗预,可姬罗预听到她来,却称病不见,好在四爷过来了:“天还冷得很,你怎么就孤身出来了。” 她穿的狐衣大氅,雍容清贵,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塞北歌姬,手藏在兔毛暖袖里,被四爷扣着五指扯了出来,握在掌心,揉着手背。 “这样凉?” “天再冷,也要赶着来道喜。” “我还没放消息出去呢,怎么你们个个儿都知道了,晌午没过,凑热闹的就一波挨着一波,送来的贺礼填了西仓东仓,险些快放不下了。” 她也笑了:“旁人是来凑热闹,可我不是,我是来道喜的。” “意料之中,没有什么可喜的,倒是这消息不胫而走,着实意外。” “段公子大手笔,才子佳人的佳话不出半日传得满城都是,连戏楼子的先生都开始编排桥段了,说只等到段公子和预姑娘成亲之日开腔呢。” “这些文生整日闲着没事做,东都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像蜂子一样往上哄,怕是写好了还要过来向我讨赏呢。” “若真写得好,给些赏赐又何妨?” “算了,他们爱怎么编排就怎么编排吧,预儿这桩婚事里里外外都蹊跷得很,她自己不肯言明,我也不好深究,既然外面认定这是天赐良缘,就姑且随他们去吧。” “蹊跷?”她挑眉,“怎么个蹊跷法儿?” “三年前,段家就来提过亲,预儿死活不答应,但现在,她忽然又肯了,我原以为她心意转变太过突然,是小女儿家一时心血来潮,可不料,段世清的转变也如此之快,那日在逐鸢庭,他口口声声说若娶预儿,不出分文聘礼,你也听到了,但现在呢,别说聘礼了,济世堂的店契和账本都亲自送了过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既然下聘时他亲自过来了,四爷跟他谈了没有?他对预儿的心意是虚是实?态度又为何转变如此之快?” 姬玄玞点了点头:“哪能不谈呀,坐下聊了好一会儿的话,他无论说话还是举止皆殷勤恳切,娶预儿的心也是实打实的,还为之前的傲慢无礼道了歉,可他虽然谦逊有礼,但也不卑不亢,说话办事进退有度,跟之前混账无赖的模样判若两人,我倒是想问问你,可有什么药,能够让人在几天之内转变心性的?” -- 第190页 祝孟桢摇头:“怎么可能会有那种药,怕是得了什么人的指点,才突然开窍。” “若非段世伯亲自托梦,还有谁能指点得了他呀。” “四爷说笑了。”祝孟桢低眉,婉转浅笑间,忽又问道,“当真没有看出来他与平日有何不同?” 四爷仔细思索了番:“你若说模样嘛,确实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但我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少了什么?” “我记得段世清和预儿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生下来时,预儿肩上有颗赤金色的痣,而他眉梢有颗朱砂痣对吧?” “没错,可我……今日看他眉目疏阔,清风朗月,似乎没有了那颗朱砂痣。” “不知四爷注意到没有,预儿她肩上的痣也不见了。” “这个我问过,他说给点掉了,但段世清眉尾的痣应该用香也点不掉吧,否则恐怕连眉毛也一道没了。” 祝孟桢似乎猜出了其中玄机:“香不行,但笔可以。” “笔?什么笔?” “没什么,我随口说的。” 从宅子里出来,她就径直上了蛇王岭,山间雪泥开化,又是深深浅浅的泥泞,却不似三年前那场大雨凶残,能把人的脚埋进土里不见。 提着朱砂笔,赤蛇大蟒自然不敢拦,眼睁睁看着她走入幻阵,来到神龛前。 他本想借阵向天机宫询问,可看到神龛上的记载,所有一切都不言自明。 金笔御使时方旭自作主张把前任执笔官月未央所遗朱笔赠送给了提灯侍者,而提灯侍者又利用该笔点了金笔御使御柳卿的转生痣,致使东都双笔现世,祸乱乾坤,故惩罚了金笔御使时方旭,但对于月未央所遗朱笔,尚未追回。 “尚未追回”四个字,戳中了她的死穴。 这既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 好在前任执笔官的朱笔没有被天机宫收去,至今留在东都,那么段临湘和祝闵恪就可能在有生之年更改命轨。 可坏就坏在,毕竟拿着那支朱笔的人是雪岁阑,不好办呀。 看来要从长计议了,如果此事能成,那么她就不用供养邪神来逆天改命,梦觉寺的狐仙儿神座说不定也可以撤下了,省得整日活在风口浪尖,提心吊胆。 雪岁阑呀雪岁阑,原来你竟是打的这个主意,难怪那般信誓旦旦说段世清一定会同意娶你,既然点了段世清的转生痣,那么朱笔于你也无用了,不如借于我,不,不能说借,我本就是东都执笔官,那支朱笔,该是我的。 雪岁阑坐在锦鲤池畔,正在给鲤鱼儿喂食,忽然连打了三个喷嚏,紫蔻赶紧抱来了披风,盖在了她身上:“姑娘,当心身子。” 她抓披风,挽在半臂:“我没事,应该是谁在背后说我,我才打了喷嚏。” 紫蔻嗤笑:“姑娘还信这个呢?” “方才圣姑过来干嘛的?你去打听了吗?” “当然,她刚走,我就去问了新桃,左右不过是来道喜的,跟四爷聊了几句就走了。” “道喜?消息够快的呀。” “可不,段少爷给姑娘下了如此贵重的聘礼,羡煞了东都的姑娘们,不出半日就传遍了街头巷尾,成了人人传颂的佳话,听说戏楼都关门了,好像忙着给姑娘和段少爷的事磨戏本子呢,他日如果真在大庭广众之下开了腔,姑娘可就风光了,咱们之前名声不好,如今总算扳回一城。” 雪岁阑瞧着她志得意满的小模样,忽然拍手,喜道:“戏楼?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去,把写戏本子的先生给我请来,我送他们个更精彩的故事。” ☆、第 68 章 寒星如许,晚来风凉,檐上的冰锥开化了,滴滴答答,陋夜不静。 薄如蝉翼的纱窗,摇曳着如豆灯火,伏案的人影婆娑,像极了当年的扫羽轩。 祝孟桢自从甩手了东安堂,就将全部心力放在了命策的整理和编写上,因因果果,千头万绪,执笔官果然不是个美差。 隔三差五就有东家来请字,西家来求告,她头疼不已,索性将自己锁在阁楼,谁也不见,执笔官不好做,显山露水的执笔官更不好做,当年太草率了,早知道天机宫是那样的意思,也不必她苦心筹谋,大张旗鼓逼上龙首峰。 叹息之后,她继续伏案而作,丝毫不像后天就要成婚的准新娘,已为人母,少了少女的悸动,还算平静,就算是天大的事也不能打扰她整理命策,但茶已半凉,唤着芙若,却不见人近前,无奈之下她开门出去,只远远瞧见楼下乱作一团。 有女子的哭声,惊了春夜孤寂,芙若挡在那里,不让那女子上楼,可听声音,似乎很熟悉。 “兰茵?” 她倚在栏杆上,望着来人。 兰茵双膝跪地,泣不成声,抬头望向她的时候,满眼委屈:“圣姑,快去瞧瞧我家姑娘吧,怕是不行了。” 仿佛一记锣鼓落在她头顶,回身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前些日子我开的药……” “姑娘一直在服用,可未见效。” “怎么会呢,上元节那日我登门拜访,她还好好的。” “姑娘不想让圣姑费心,那日不过强撑着一口气,经年不用的胭脂都翻了出来,其实早已没有活人的气色了。”兰茵哭道。 上元节那天,她去过了蛇王岭之后,为了验证神龛之言的真假,特意去了趟段家,直到见到段世清眉尾丢了那颗转生痣,她才像吃了颗定心丸,当问及她的来意,不免要借段临湘的病情遮挡,这才去见了段临湘一面,瞧她精神尚可,只当先前的药稳着呢,不曾想…… -- 第191页 她下了楼,绕过兰茵就往段家奔去,祝家在东,段家在西,穿了大半个城,这才赶到了段家的春棠苑。 干枯的落叶在脚底嚓嚓作响,声音有多密集,她步子就有多快,等见到了人时已满头大汗。 段临湘躺在厚重的寑被下,寑被竟连丝毫的起伏都没有,面如死灰,形销骨立,深陷的眼窝满是疲惫和憔悴,整个房间除了摇曳的火光,再没有任何生气了。 她扒拉着眼皮瞧了瞧,又搭了脉,神情越来越不好。 “圣姑,我家姑娘怎么样了?” 她没有回答,眨巴着眼睛从怀中取出了一方药剂:“我带了缓息散过来,终于还是派上用场了,可缓息散只能强心振脉,帮她争得眼下这口气,没有办法根除病症,若想活命,靠缓息散不行。” “那怎么办?我家姑娘岂不是要……” “还有一个法子。”她握着段临湘的手,忐忑道,“我得先去趟祝家。” 那手在她掌心不安分,段临湘醒了,其实刚刚都已经醒了,可却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蒹蒹……” 祝孟桢附耳过去,只听她气若游丝,艰难道:“我的病我知道,不必麻烦了。” “说什么麻烦不麻烦,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上元节竟还在我面前演戏,打量着我眼神不好,瞧不出来你涂脂抹粉,骗谁呢!”虽是嗔怪,可不免心疼。 她眼角的泪顺着耳廓淌入枕芯,湿了比翼双飞的雁子:“我想开了,死并非结束,而是解脱,你见惯了生老病死,亲手送我走吧,这辈子都被病魔缠着,得不了痛快,临了,给我个痛快。” 话才说完,祝孟桢就把缓息散按进了她嘴里。 她猛咳了着,心肺一阵灼热,可嘴巴被祝孟桢堵着,憋得她满脸通红,眼泪直流。 “可仔细些吧三姐,缓息散难得,一服之价可抵千金,如此轻易就咳出来了,岂不辜负我一片苦心?” 祝孟桢伸出左手,芙若会意,连忙找了茶水递过去,她这就给段临湘灌下了,这才恢复了平静。 段临湘终于缓了口气,清着热辣的嗓子,沙哑道:“何必浪费呢。” “在你身上,我什么宝贝的药剂没用过?现在觉得浪费,晚了!你的命我定要跟阎王爷争一争的,等我。”说罢就出了门,不顾段临湘拉着她的那双枯瘦的手,是如何紧实,难以挣脱。 又是辛苦辗转,她才来到祝家,从门外看,逐鸢庭的火光点亮了半边天,看来今夜不成眠的,并非她一人。 “咚,咚,咚!” 敲门的声音惊了夜里守门的人,那人不情不愿地问了来人,听到是圣姑,倾时没了睡意,转身就要去通报四爷,却在中庭,遇见了预姑娘。 预姑娘妆容完好,衣衫整齐,好像知道今夜有人要来。 紫蔻吊着眼皮跟在后面,说话间不免埋怨:“姑娘,大晚上的不睡觉,你就是在等她?” “我之前看过段临湘的命策,知道她大限已至,命不久矣,什么药都挽救不了,医术再高也不行,若想活命,只有改了命策这一条路,她与段家三姑娘情谊深厚,不会坐视不理,陋夜前来也在情理之中。” “可圣姑就是执笔官啊,她随时可以更改命策,为什么要来找咱们?” “前任执笔官定下的命格,继任执笔官不能更改,除非用前任执笔官的朱笔,这是规矩,眼前百年如过眼云烟,身后千年何尝不是浮云之于望眼?她是执笔官,可却不能定眼前生死,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了吧。” 紫蔻笑道:“说的好像姑娘有前任执笔官的朱笔一样,虽然我们与那个执笔官有过一面之缘,但她来找我们也没用啊。” 雪岁阑立于中庭,任月光倾泻而下,像泉水那般洗涤着俗世的尘垢,逆光远观,她却如仙,如神,如佛一般。 良久默然,她从袖中拿出了那支笔:“我还真有,你说巧不巧。” 紫蔻目瞪口呆,看了笔,又看了她人,目光来回逡巡,惊道:“姑娘,你从何处得来的?圣姑又怎么会知道你有这支笔?” “只有手握这支笔,她才算真正掌管东都,否则只能等在世之人身死以后才能打算起自己的一方天下。” “那咱们可不能给她,要不我去回了她吧,就说姑娘你睡下了。” 雪岁阑嘴角满是耐人寻味的笑意,双目敛藏锋芒:“这支笔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我为何不给她呢?是非因果都是她自己造的,将来可怨不得谁。” “为什么?”姑娘的心思她越来越摸不透了,但她知道,跟着姑娘准没有错。 …… 祝孟桢止步于影墙,隔着山石花草望着庭中那人,那样的风姿,那样的神容,不似先前任人摆布的棋子了。 她以为只要打败月未央,就没人在意之前的阴差阳错,没人翻起前尘浪花,至于雪岁阑,不过是个卑怯服软的丫头,大难当前,只会妥协让步,从前是,现在也是,可不曾想,如今,那个只会服软的丫头倒成了她最棘手的麻烦。 “段家下聘那日,我赶来道喜,没见到你。”她缓步而来,看似气定神闲,可一呼一吸都极不自然。 雪岁阑应和而笑,七分虚假三分礼遇:“都是一家人了,四嫂何必巴巴跑来道喜,两日之后,喜帖自会送到府上,成婚那日再来道喜不迟。” -- 第192页 她皱眉:“段家把日子定在了二月初八,也就是两日之后,而我和四爷的婚期也在二月初八,那日我身着嫁衣,恐怕抽不出空来给你道喜。” “说的是。”雪岁阑笑道,“忘了圣姑是个忙人,时时刻刻要惦念着东都百姓生死存亡,连自己婚嫁的日期都不能算清楚了再决定,可惜呀,如今更改也迟了。” “我为什么要更改?段家不是也瞧上了二月初八的日子才定下的嘛。” “啧啧啧啧啧…”雪岁阑道,“明日过后,圣姑会想改日子的,只是,不能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没时间跟你打哑谜,我连夜赶来是想问你借个东西。” “何物?” “月未央的朱笔!” 雪岁阑笑道:“圣姑不愧是圣姑,居然猜到她的朱笔在我这里。” “少来,段世清心思转变如此之快,段家聘礼如山如海,又有何难猜!我只问你,给不给吧?” “我总要知道借了这支朱笔,你究竟要做什么吧。”她指尖转着笔杆子,对问题的答案似乎并不那么在意。 “你要朱笔,无非就是为了段世清的转生痣,如今目的达到了,这只朱笔对你来说也没用了,不如给我,我是东都执笔官,即便用了前任的朱笔,也是为了做行善积德的好事,总不会害了谁,如何?” “有道理,有道理,可人之福祸是因果冥冥之中早有定论,你若真改了谁的寿限,就不怕逆天而为吗?” 看来雪岁阑猜到了她的来意,祝孟桢苦笑:“我没有办法,哪怕逆天而为也只能如此了。” “圣姑果然有胆魄,可惜府里没有备酒,否则肯定要拉着圣姑对饮到天明才罢休呢。” 话还没说完,雪岁阑就把笔交给了她,没有为难,没有使诈,竟让她摸不着是什么意思了。 “就算有酒,我也不能作陪,人命关天,片刻耽误不得。”言罢,将笔收好,转身就走。 “姑娘就这样给她了?”紫蔻不忿。 她抬头,望了望天色,鸡鸣欲晓,天要大白了。 “明日成婚,东都却要变天。” “姑娘在说什么?” “梦觉寺,得到了前任执笔官的朱笔,她也就没有必要再供养狐仙儿了,为防夜长梦多,想必会在今夜从大悲坛撤下那尊邪神,抓个现行,应该不难。” “什么意思?谁在供养狐仙儿,圣姑吗?姑娘别吓我。” “狐仙作祟,危害东都,裴、段、姬、祝四家深受其害,无辜百姓人心惶惶,为除此害筹款捐钱,不遗余力,如果听说今夜能抓到背后的始作俑者,你猜他们会怎样?” “自然是万众一心,合力除害。” “不错,去传信儿吧。” “啊?”紫蔻听得云里雾里,是不是圣姑豢养的狐仙儿也不知道,姑娘没有回答她,她不敢乱传话,只说按照姑娘的说法儿给送了消息。 她要去通知玞四爷,雪岁阑并没有拦。 满心惦记着交代崖望君的事,他有没有办妥。 来到祠堂,她恭恭敬敬上了炷香:“娘,女儿不孝,可能要委屈您了。” 崖望君上了回云山,手里提着个麻布袋子,肩上还扛着锄头,今日穿着不是很讲究,毕竟是来干力气活儿的。 他左转右转,终于在一块郁郁葱葱的风水宝地找到了姬夫人的墓碑。 新得很,看来姬家几位爷极重孝道,逢年过节都时常来祭奠,只是今日可能要得罪他们了。 崖望君双手合十于胸前,口中喃喃自语:“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来挖人祖坟,如此丧尽天良,大逆不道之事并非我主观意愿,而是受人胁迫,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蹭了顿年夜饭总要付出点代价,只怪我贪图口腹之欲才答应了她,姬夫人若在天有灵,千万不要怪我,也不要找我的麻烦,是你女儿要我这么做的,雷劈的话也先劈她,好吗?” 祷告完成之后,他左右手各呸了口吐沫,麻溜地干起活儿来了。 姬夫人是我墓穴是姬玄玞当年找高人修建的,上面看起来与普通人的坟墓没有什么区别,但下面藏着墓室,虽然不大,可极为讲究,崖望君确实要费点功夫,好不容易到了门前,他却并没有要进去的打算,而是解开了麻布袋子,从里面蹿出两条穿山甲来。 穿山甲好似没有目的,只在原地打转,直到崖望君一声口哨,它们才开始挖洞,而它们刨开的那堵墙,支撑着整个墓室。 就这样,姬夫人的墓穴塌了,从外看成了个大坑,棺椁已经可以晒到太阳了。 看着自己的杰作,他终于松了口气:“姬夫人,好久没见过这样的阳光了吧,别谢我,要谢也谢你女儿。” 回云山到处是祖坟,每日都有不少人上山祭奠。 想不发现这个大坑都难,终于,有人带着这个消息敲响了姬家的大门。 锦爷,四爷听到之后都极为震怒。 “没打雷,没下雨,好好的墓,怎么会塌呢?”四爷疑惑。 “对呀,我年前上去祭奠的时候还好好的。”锦爷道,“还能找来当年修建墓穴的先生吗?” “这倒是不难,当年就是我找的人,他就住在南城。” “你明日大婚,母亲的墓穴坍塌怕是不吉利,必须马上修缮,可我担心旁人未必熟悉其内构造,还是找先前那位先生去看看吧,至于紫蔻刚刚来通报的事……” -- 第193页 “大哥说狐仙儿?” “对,此事我责无旁贷,毕竟那邪神害我不浅,毁了我的大婚,这笔账总要算。” “那就麻烦大哥了,我现在就带人上回云山。” 他刚跨上晨凫,又被锦爷拉住了:“别忘了你明日大婚,时辰耽搁不得,你走后我就遣人去通报老三,他能在明天赶回来替你监工最好,如若不能,你一定要注意时间,尽量早些回来。” “我知道了,喜服我都带着呢,明早下山就不回来了,换了衣服直接去接亲,必不会误了时辰,告诉府里的人,也不必等我回来,锣鼓照样,宴席照摆。” “我会安排的,你自己千万当心。” 姬玄玞点了点头,扬起鞭子催马离开了。 待他走后,姬元锦才隐隐察觉不对,大婚在即,祖坟坍塌,又要连夜捉拿狐仙,为民除害,怎么事赶事都赶一起了,这也太巧了吧? 紫蔻通报的事情没影,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既然是预儿的主意,还是要走一趟的。 雪岁阑也不傻,给段家,祝家兄弟和裴家送去的口信,都是以锦爷的名义,另外三家虽然不明就里,但对锦爷的人品信得过,再加上对狐仙儿憎恶到了极点,也必然会如约上山。 不出半日,东都街头巷尾就传得沸沸扬扬,像阴了多日的天气终于转了晴,人们也看到了希望。 “这消息是真的吗?” “听闻好像是姬家锦爷的主意,真的假的不知道,反正各家都准备出动了。” “要说也是,锦爷大婚被那邪神毁了,这口气能咽的下嘛,必然一直都在暗中探查,这才有了蛛丝马迹。” 酒肆一壮汉,撇下酒碗道,“哎呀,管他是真是假,今夜也要上趟山不可,如果能逮到狐仙儿,可算赚大发了,如果没有,凑凑热闹也不错。” “说得对,咱们今夜就一道上去,任他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要乖乖俯首称臣!” 话音落地,惹来哄堂大笑:“你口气倒是不小,听说那狐仙儿凶悍得很,别再把你连着骨头给吞了。” “怂货,害怕就别上去呀。” 将将吵吵个没完,一个老者咳了两声,笑道:“狐仙儿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请狐仙儿的人,那人必然居心叵测,实乃我东都的祸害。” 一语惊醒梦中人。 “没错,没错,听说狐仙儿显灵是要以人血喂养的,这得是多狠的心呀,才会用自己的血供养那么个玩意儿。” “这种人呀,怕是要断子绝孙的。” “害人不浅,断子绝孙都是轻的,咱们得让她死无全尸,看往后谁还敢兴风作浪。” …… 东都风云骤变,成败在此一举。 雪岁阑掌心捻着佛珠,双眸波澜不惊。 ☆、第 69 章 除了几声雁鸣,阁楼上的黄昏很安静。 暮色越来越重,云赶着彩霞走了一程又一程。 今夜一切如常,不像有大事要发生,祝孟桢稳得住心神,照旧点了灯火,只不过今日并不是在修改命策。 芙若下来换茶,刚走到门口,就遇见了紫蔻,紫蔻笑道:“芙若,圣姑呢?我家锦爷有事相告。” 芙若那聪明劲儿,知道圣姑正在忙些什么,所以不可能带她去见,想来锦爷不过是为着明日的婚事,放心不下,这才又托紫蔻过来交代,于是回道:“圣姑不得空,若有什么事,找大少爷吧。” “大公子不是被圣姑禁足了嘛?” “明日圣姑大婚,哪能还禁着,早就命大少爷出来主事了。” “原来如此,那就不打扰了。”紫蔻甚有眼色,知道圣姑明日大婚,也不便看顾太多,于是就奔着祝闵忱去了。 祝闵忱也以为她是为了圣姑的婚事来的,可不料,竟然是为了狐仙儿。 “你说找到了背后的始作俑者?” “对呀,祝公子今夜会去的吧?毕竟被那邪神害得那么惨,总要讨个公道不是?” 祝闵忱略微思忖,仿佛找到了脱罪的良机:“去,一定要去!之前我被那东西蛊惑,犯下诸多错事,如今有机会将功补过,岂能不去?” “有祝公子这话我就放心了。”紫蔻这才退了出来。 他暗自窃喜,本想将消息告诉长姐,但又觉不妥,毕竟她明日就要成婚了,今夜得好好休息才是。 自从段世清给姬家下了聘,段幼仪的病就没好过,整日在床上摊着,哭着喊着要随二老去了。 开始段思窈还寸步不离地悉心伺候,后来知道她没什么大碍,原是装病来的,也就不管了。 今日紫蔻过来送消息,她也以为是为着段世清和姬罗预的婚事,本不想见,可家奴传话过来,说是跟少爷没什么关系,是为了狐仙儿。 刚说完,她就像诈了尸的棺材板一样,腾地就从床上弹起来了:“当真?” “紫蔻姑娘是这么说的。” “快,叫进来。” 紫蔻说明了来意,却遭她反问道:“既然锦爷让你过来传信的,他可知道那邪神身在何处了?” “不知。” 她冷哼一声:“看来还不及我神机妙算,其实我早就知道那邪神的真身在哪了,还用得着你们姬家来通知嘛。” 紫蔻也不怵,笑道:“我们主儿交代了,重要的不是狐仙儿的真身,而是请邪神和供养狐仙的人,今夜上山,不是捉妖,是拿贼的。” -- 第194页 听罢,她尴尬地咳了两声:“原来如此,这倒是先我一步算到了,只不过没影的事儿,锦爷能担保嘛,别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锦爷如此交代,自然不会有错,只看段姑娘您有没有那样的心力了。” “岂会没有?”段幼仪说起狐仙儿就恨得牙痒痒,“清儿之所以会那般坚决要娶你家姑娘,甚至不惜以济世堂为代价,还不是因为受了狐仙儿的蛊惑,那东西害人不浅,搅得我段家人财两空,必得要付出点代价才行,回去告诉你家锦爷,今夜我段家必倾力相助,为民除害。” 送走了紫蔻,她像吃了头牛一样,干劲十足,再不见了病泱泱的样子,除了四姑娘段恨惜,她把段家长幼尊卑全都召集过来,郑重其事地吩咐了今夜的行动。 临走前,还把窃露叫到身边:“我之前要你找的那些东西,可找到了没有?” “我以为姑娘久不提起,已经忘了呢。”窃露面露难色,“找是找到了,就是不知道姑娘要那些东西干什么。” “如今济世堂已经拱手送给了姬家,咱们也没有必要留着老四了,她出身卑贱,野性难驯,终究与我段家姊妹不是一条心,留着她只会后患无穷,今夜,就今夜,你把那些东西混进她换洗的衣物里,不要被发现了。” “可姑娘,这样太、太残忍了,济世堂在手,您留不得四姑娘,济世堂不在了,您为何还是留不得她?在我看来,她并无野心,给出济世堂的时候,阖府上下都反对,只有四姑娘愿意放手,无论少爷做什么决定,她都是支持的,谈何野心啊? 而且,没了济世堂,四姑娘也没闲着,山上山下地跑,总想为我段家谋条出路,咱们也不必赶尽杀绝……” “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如此有主见呢。”她狠劲儿捏着窃露的手臂,威胁道,“看来你并不把你主子的苦处放在眼里,只认别的姑娘的好,窃露啊,如此吃里扒外,对得起我吗?别忘了是谁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这么跟我说话,不怕你那害病的弟弟没药吃吗?” “姑娘,我错了,我这就去办。”咬着牙,她走了。 悲凉的背影却只换来段临湘狠厉的白眼。 夜间,风凉刺骨,全无白日的暖意。 大雄宝殿里,孩子们正在诵经,纷繁的木鱼声也掩盖不住山下涌动而来的嘈杂,净涂心有不安。 “听,风里都是怨怒。”他放下了茶盏。 禅室幽静,也不透风,雪岁阑就坐在他对面,闻言笑道:“二师兄该想着,今夜过后,东都就太平了。” “未必吧,你看那只猫。”他指着院子里一只黄狸猫,“寺里养的,只喂斋食,可它自己偶尔会开荤,蛇虫鼠蚁什么都吃,却不干脆利落地吃,总要玩尽兴了,玩得猎物筋疲力尽,再也没有逃生之念的时候才吃,你说,残忍吗?” 雪岁阑笑道:“二师兄只看到了它的残忍,不晓得蛇虫鼠蚁的残忍,它们为非作歹的时候,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猫儿玩弄于股掌之间?咱们讲的因果,不就是这样的嘛。” 说话间,那只猫又扑了只雀鸟,果然没有立马下嘴,而是用爪子按着翅膀,任它挣扎扑腾而无动于衷,就那样瞪着猫眼左瞅右瞅,像寻乐子一样。 “你觉得,今夜它会吃了那只雀儿吗?” 雪岁阑摇摇头:“不会,就像二师兄所言,总要等到猎物没有求生之念时,才能入腹。” “为什么呢?” “不死不悔,跪在佛前流泪忏悔的,哪个不是大难临头?我倒觉得,干脆利落地结果了他们才是残忍,连忏悔的机会都不给。” “不是没有道理,但这是你自己的道理。”他饮尽了杯中的茶,“时间不早了,捕鱼的要收网,出猎的要归巢,我就不留你了。” 雪岁阑起身,弹了弹衣衫:“今天过来,没见到小泗。” “晨起早课时就不见了他的踪影,也不知去何处玩了,你找他有事?” 她摇头:“不是什么大事,自从除夕那日他在我家吃了饭,我的琉璃莲花灯就不见了,想问问他看到了没。” “出家人绝不做鸡鸣狗盗之事,等他回来,我定严加审问,给你个交代。” 她无奈笑道:“不急,我赌他今夜不会回来。” 紫蔻气喘吁吁地闯进来,努力压低了声音道:“姑娘,寺里来人了。” 净涂问道:“谁?” “拿贼的,都等在山下,只有做贼的,才会不请自来,走吧。” 不知怎的,天边滚起了春雷,白日看天象,应该不会有雨才对。 “姑娘,这天不善。” “嘘……” 她们躲在石塔后面,静静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的人不少,声音细细碎碎,毕竟撤走狐仙儿是个力气活儿,不能不多叫些人手。 听声音,他们绕过了栽满莲花的放生池,向大悲坛去了。 不知为何,祝孟桢不断给他们指令,左三步,右五步地这样走,仿佛在指挥一队盲人,直到惊雷划过,这才看清,原来那些脚夫都蒙上了眼睛。 “不愧是狐狸,狡猾得很。” “什么意思?” “先是布雷,示意百姓东都今夜有雨,不宜外出,如此上山的人就少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不会被人撞见,其次又把那些脚夫的眼睛蒙住,他们不会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活儿,搬的是哪位神,更不会知道,要把这尊神安置到何处。” -- 第195页 “布雷?布雷不是执笔官才能……难道狐仙儿真的是圣姑请来的?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祝孟桢瞻前顾后,确定无人后,打开了大悲坛的锁,在狐仙面前拜了三拜:“尊神恕罪。” 为首的脚夫听到她的祷告,纵然心存疑惑也不敢多问,招呼着手下的伙计开始动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将狐仙儿请下大悲坛。 出了寺门,二百来层石阶步步都是个坎儿,下山竟比上山还艰难,指挥起来也异常不易,似乎没有察觉有什么蹊跷。 可芙若神色不似往常轻松,总是不自觉地提心吊胆,心突突直跳:“姑娘,我感觉不是很好。” “怎么了?” “你不觉得,今日山上安静得出奇?除了打雷的声音还有我们的脚步声,再没有其他声音了。” “不应该嘛。” “不,我的意思是,好歹也要有个蟋蟀什么的叫两声才正常,不是吗?” 祝孟桢停下了脚步,仔细一听,确实不对,今日山上异常安静,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屏息以待。 黑暗中,似有无数双眼睛,盯在他们身上。 “确实奇怪,可想来今日也无甚不妥,究竟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姑娘,也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咱们还是快走吧,早些安顿了尊神,咱们也好早些回去休息,毕竟明天是姑娘的大婚之期,耽搁不得,今日,锦爷还着紫蔻过来催问呢。” 许是因为太安静了,她总想多说些话,可祝孟桢却察觉出了其中不对。 “今日紫蔻过来了?” “嗯,临近傍晚的时候,她来了,我没有让她打扰姑娘,就把她推给了大公子,左不过是为了明日大婚之事,姑娘不用担心。” “糊涂啊!”祝孟桢忽然大发雷霆,“锦爷若真有事,会着紫蔻过来告知吗?紫蔻是姬罗预的贴身侍婢,明日也是姬罗预大婚,她们自己都忙不清楚,为何要过来问我?明显她来,不是锦爷授意,也并非为着婚事啊!” “那是为了何事?姑娘,我不知道,我以为你今日不会见任何人,这才打发了她。”芙若说话声音带颤,险些要哭了。 “没关系,不知者无罪,我不会怪你,但今夜,恐怕我们凶多吉少。” “为什么?” 话音才落,忽然不知从何方而起一声暴喝:“来者何人,所载何神?” 山道两边零零星星的火把应声亮起,风一吹,好像染遍了整个山岗,一条断断续续的长龙蜿蜒盘旋,直至山脚下。 充耳的嘈杂像条长河奔涌而来,无穷无尽,浩浩荡荡。 四面楚歌,大抵如此吧。 刺骨的寒意从头顶灌到脚心,她浑身冰凉,双腿微颤,连呼吸也不受控制。 从出生到现在,不曾有过这样的处境,自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体会,她慌了神。 “姑娘,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这些、这些都是什么人?” 芙若紧张,抓红了她的手臂,可她却毫无感觉,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火把,全都是熟悉的面孔。 “何人在此?” 她话音才落,一道春雷滚滚而来,砸在她面前,电光火石间将她的身影明晰地印在身后的石阶上。 “圣姑,是圣姑!”有人大喊。 “怎么可能是圣姑?” 锦爷带人堵在正前方,他左右分别是以段幼仪为首的段府,和以祝闵忱为首的祝家。 “长姐?怎么会是你?你抬着这个东西准备去何处?”祝闵忱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一向嚣张的段幼仪也不敢吱声了。 锦爷回头望着雪岁阑,皱眉道:“预儿,这到底怎么回事?” 雪岁阑上前,哂笑道:“原来是四嫂,今夜怎么有雅兴上山来了?身后抬着的又是什么东西?怎么还用红绸盖着?莫不是什么宝贝,打开也给我们开开眼。” 众目睽睽之下,祝孟桢自知无法抵赖,她轻轻挥手,示意芙若揭开了红绸。 红绸之下,果然是个白玉雕成的狐仙,真人大小,却长着狰狞的狐面和女人的身子,诡异至极。 “那是狐仙儿啊,真的是狐仙儿啊!” …… 人群中又炸开了,议论声此起彼伏,但没有一个敢上前问个究竟,毕竟是圣姑,想想都不可能,怎么看都像一场梦,有人拍着脑袋,仿佛在催自己醒来。 宁可相信自己在做梦,也不相信圣姑会暗请邪神,祸乱东都。 祝孟桢认真解读了雪岁阑的眼神,她没有猜错,都是雪岁阑暗中谋划,这一步棋是要将她的军啊! 可等她缓了神,重新整理了思绪,发觉眼下危局并非无法可破,还没到坐以待毙的时候,怎么就慌了呢。 她自嘲地笑过之后,试着化被动为主动,心平气和地招呼道:“这不是锦爷嘛,段姑娘也在呀,悯忱你又来做什么?你们为何在此?” 锦爷道:“我们自然是上山拿贼的,听闻今夜,请邪的始作俑者会撤下狐仙儿,另择他穴供养,所以才埋伏在此,只为守株待兔,但不知圣姑为何在此,还带着所谓狐仙儿的真身,可要给我们一个解释?” 面对锦爷的质问,她不慌不忙:“原来如此,我同你们一样,也听闻了消息,前来拿贼,但似乎来早了,山道上并无一人,百无聊赖之下想去梦觉寺讨杯热茶,可在寺中与主持攀谈之际,得知大悲坛内似乎有邪神坐镇,这才进去一探究竟,果然发现了狐仙儿的真身。 -- 第196页 我身为东都执笔,为民除害义不容辞,决计不能允许如此邪祟在东都多留一时半刻,故而让芙若找了几个脚夫上来,移走邪神,还梦觉寺,还东都城一个清白。” “梦觉寺?狐仙儿的真身怎么会在梦觉寺呢?怕不是与梦觉寺的和尚有关吧?” “不会吧,梦觉寺是出过活佛的,不至于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再说,东都被搅得鸡犬不宁,于梦觉寺又有什么益处?” “话不能这么说,狐仙作祟,才会有人去请和尚做法,梦觉寺又是出过活佛的,自然首当其冲,想必除祟的钱没少收吧。”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走,去找梦觉寺的和尚问个清楚。” …… 雪岁阑却道:“若真是梦觉寺的和尚所为,也不会明白告之于圣姑,道出大悲坛内所藏玄机,这也太矛盾了吧,看来那和尚不怎么聪明呢。” 众人哑然,叫嚣声登时被压了下去。 “好奇怪,梦觉寺主持既然知道大悲坛内供奉着邪神,也知道东都百姓被狐仙儿折磨得够呛,他为何不早些揭穿呢?难道是因为请邪那人位高权重,得罪不起,所以他才三缄其口?” 祝孟桢借坡下驴:“虽然他并未明说,但我也如此猜测,但好歹我是东都执笔,在我面前他不必隐瞒,也不必害怕,故而才对我吐露了真相,得知真相,我也惊骇至极,不曾想我东都竟还有此居心叵测之人。” “既然如此,那他可有告诉你,供养邪神的始作俑者是谁?不可能有人把这邪神的真身放进梦觉寺大悲坛,又请出了观世音菩萨,而他身为梦觉寺主持,却毫不知情吧?” 祝孟桢咽了下口水:“我也如此发问,势要找到背后的始作俑者,但主持告诉我,曾见那人于佛前忏悔,我佛慈悲,故而不忍为难,只求我处置掉邪神即可,其他的不必追究了。” “不行!那人心思歹毒,居心叵测,怎么能不追究呢?咱们找上梦觉寺去,好好问问那和尚,为何要庇护有罪之人!”又有人起了哄。 祝孟桢却回道:“依我看来,今日散播消息的人更可疑,想来她是如何得到的消息,才通知大家齐聚于此?若说她与那歹人没有半分关系,又有谁会信呢?” “圣姑说得对,这消息是怎么传开的?” 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在紫蔻身上,但她一个侍婢也不可能谋划周全,必是有人授意,所以雪岁阑成了众矢之的。 雪岁阑摇头叹息,她没想到疯狂叫嚣的人不在少数,想要控制着实不易。 更没有想到祝孟桢脸厚至此,狡辩起来毫不费力,三言两语便可左右人心,这几年的执笔官看来不是白当的。 姬元锦暗自问道:“预儿,究竟怎么回事?” 雪岁阑答应过净涂,不会将祸水引向梦觉寺,自然会拦着这群没脑子的莽夫冲上去,看来只能翻开最后的底牌了。 她目光如电,紧盯祝孟桢:“脸呢,是你自己不要的,别怪我。” 说罢就疾步上前,挽起了祝孟桢的袖口。 ☆、第 70 章 雪岁阑去拉祝孟桢的手腕,却被她挡开了。 “你想怎样?”祝孟桢咬着牙,眼神虽不至毒辣,却也像含了刀剑。 可她再凶相毕露,在雪岁阑看来,不过是跳墙的狗,咬人的兔子罢了。 “圣姑眼睛里是什么东西,亮闪闪的,该不会在害怕吧?”她笑着,邪如幽魅的声音像只冰凉的手,拂过了祝孟桢煞白的脸。 “月未央撕了我的命策,我永生不可身复仙籍,当年之事也算付出了代价,你又何苦如此相逼?” “这算是求饶吗?”她轻笑。 祝孟桢绕过她,目光扫过眼前众人,似是在找谁。 雪岁阑怎能不知道她的心思:“圣姑不必找了,四哥不在,今日不知怎的,回云山上母亲的墓穴竟然塌了,四哥是我们姬家顶有孝心的,闻言就驱马上山修坟去了。” “他明日大婚,你们却让他上山修坟?” “四哥孝心极重,拦不住,今夜恐怕没有人给四嫂撑腰了。”说罢,就毫不客气地扯开了她的袖子。 她手腕上缠的全是纱布。 众人不知何意,四下鸦雀无声,雪岁阑故意提高了音调,明知故问道:“圣姑的手腕怎么了?抬个邪神怎么还把自己弄伤了。” “预儿,你究竟在做什么,不得对圣姑无礼!”姬元锦上前,拉住了胡作非为的妹妹。 虽然圣姑明日就是他姬家的少奶奶了,可毕竟身份地位摆在这里,若真拿住了他姬家的不是,谁也别想好过不是? “大哥,你说过,无论何时都站在我这边的,可别忘了。”雪岁阑提醒道。 姬元锦闻言,忐忑地松开了钳制她的那双手,她随即就拉住了祝孟桢,将她手腕上的纱布撕开了。 深深浅浅数十道伤疤,不算已经完全愈合的,已经让人触目惊心。 “你们快看,圣姑的手上……” “对呀,她手腕上怎么会那么多刀疤?这究竟怎么回事?” “姬家大小姐,你给我们看这个做什么,圣姑手上的伤疤能说明什么?”段幼仪瞥了个白眼。 段思窈似乎明白过来了,拉了拉她的袖子:“长姐,你莫不是忘了,邪神狐仙若想显灵,须以人之血脉供养才行。” -- 第197页 “窈姑娘是个明白人,正如她所言,狐仙作祟,祸世为乱,可是凭这一尊冰冷的白玉石像就可以的,须以人的血脉供养才行,从这几十道细碎的伤疤来看,圣姑供养狐仙儿的时间可不短呀。”雪岁阑的笑,像暗夜里的鬼。 让祝孟桢节节败退的同时,她额上的白毫相光也开始熠熠生辉,眉间的灼烧感惊扰了她的思绪。 祝孟桢冷笑:“即使我手上有伤疤又怎样?即使我供养了狐仙儿又怎样?都别忘了,你们眼前这位姬家大小姐,失踪三年,也是被狐仙儿给抓去了,若是狐仙作祟,为祸世间,她岂不是也功不可没?” 雪岁阑不知为何,白毫相光似在冲撞她体内的元灵,她时而感觉烈火焚身,时而感觉寒意刺骨,像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肌骨,浑身不自觉地颤栗。 祝孟桢也看不明白了,趁机落井下石道:“预姑娘怎么了,难不成被狐仙儿附身了?” 祝闵忱也帮腔道:“预姑娘是不是搞错了,我长姐可是东都执笔官,有什么理由豢养邪神?” “没错,没错,不要忘了,祝家也被狐仙儿害得不轻,祝小公子至今都卧病在床呢,怎么可能是圣姑养的那个东西,她没有理由害我们,更没有理由害祝家呀。” “对呀,预姑娘,肯定是弄错了,圣姑八成也是被狐仙儿给蛊惑了,所以才以自己的血脉供养。” …… 雪岁阑死死抓着她的腕子,气息极不均匀:“你竟、竟还想狡辩。” 说罢从袖中取出了两张黄页子,展开于众人面前:“大家看清楚了,这是祝闵恪和段临湘的命策,我先前在梦觉寺大悲坛狐仙儿的莲花座底发现的,想、想问问圣姑,这两人的命策怎么出现在狐仙座下?” “怎么会?”祝孟桢瞪大了双眼,回头望向芙若时满是惊疑。 芙若也冤枉:“姑娘,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罢,她也从袖中拿出了两张黄页子,打开来看时,上面笔迹什么的全然一样,只不过落笔处,多了个“预”字。 雪岁阑缓了缓,继而道:“圣姑不用看了,那两张命策是我伪造的,因为拿走了真的,怕被人发现,这才换上了假的。” 姬元锦后退三步,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祝孟桢,他这一退,所有人都跟着退,下了三五台阶,目光不离圣姑。 众人之中,最震惊的当属祝闵忱,今夜他本是过来借机脱罪的,想证明给长姐看,不是自己为非作歹,而是狐仙儿作祟,他身不由己,可不曾想,今夜捉的贼竟然是长姐,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闵恪的命策怎么会出现在狐仙儿座下?东都所有人的命策不都是由你保管的嘛,为什么会这样?” 下面的人也跟着起哄:“对呀,你已经是执笔官了,为什么还要供养邪神?” “没错,”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雪岁阑冷笑,“从前任执笔官那里接手的命策,继任执笔官是不能更改的,但若想更改也并非没有办法,除了利用前任执笔官的朱笔外,还可以借助神鬼之力,因为神鬼本就不在六道轮回之中,自然不受命策约束,不归执笔官节制,以神鬼之力冲撞命轨,或可改变判命诗的预言,但,圣姑可曾想过,神鬼之力不可控,你豢养的狐仙真的听你的话吗?” 她回头,目之所及览尽所有神色,有痴疑,有惊惧,有好事者在看戏,有无谓者窃窃私语。 “与鬼为盟,焉能胜哉?”雪岁阑潸然泪下,状似戚戚,“四嫂啊,四嫂,你怎么能做这样的糊涂事呢?” 这时候知道谈亲论故了?怕不是接下来就要大义灭亲了吧,祝孟桢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但终究没有拦得住她。 “这是我四嫂,也是东都城的执笔官,更是救死扶伤无数的圣姑,若说她有害人之心,别说你们,我头一个不相信,她豢养狐仙的初衷,许是为了救人,毕竟段三小姐固疾缠身,久治不愈,可四嫂你知道吗?狐仙是邪神,未必听你指令,这才连连闯下大祸,旭奴毁了我大哥的婚礼,险些要了我大嫂的性命,祝大公子呢,受了狐仙蛊惑之后,用段少爷的犬伤了祝小公子,致使祝家险些无后而终不说,还将罪过推给了段家,耍得几大世家团团转,搅得东都天翻地覆。 都说狐仙儿专找心术不正之人,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下一个心术不正之人又是谁呢?人人岌岌可危,草木皆兵,视邻如视仇,防友如防贼,没有一天安生日子可过。” 祝孟桢正想辩驳,被段幼仪喝断了:“不错!此妖害我段家不浅,不止想把祝小公子受伤一事栽到我段家头上,挑起两家矛盾,更是蛊惑了清儿,让他平白将七十二家济世堂拱手送了出去,圣姑究竟安的什么心,我们不好说,但我段家被针对,被算计,被剥削,被利用,是该讨个公道了,还请圣姑给我们一个解释。” “受了狐仙蛊惑?”祝孟桢冷笑,看着装聋作哑的段世清道,“不如请段少爷出来说说,你势要娶预姑娘为妻,不惜以济世堂下聘之事究竟是不是受了狐仙的蛊惑!” 段世清走了出来,目光徘徊在她和雪岁阑之间,神色依旧淡漠,他没有正面回答祝孟桢,只压低了声音,劝道:“认了吧,不必负隅顽抗,这丫头我亲手教的,她什么样我清楚,今夜,是你的劫数。” -- 第198页 祝孟桢嘴角抽搐,师徒两个果然一样的嘴脸:“想我怎样?” “认罪伏诛。” 段世清语调极为平静,转而对众人道,“我想娶预姑娘是真,可送出济世堂确实是受了狐仙蛊惑,但聘礼已下,没有再追回的道理,失了我段家的体面,何况我娶了预姑娘,段家和姬家就亲如一家了,济世堂无论在谁手上,做的都是救死扶伤的买卖,相信姬家接管之后,亦能替我段家造福东都万民,既如此,又何必计较济世堂究竟是姓姬,还是姓段呢?” 一番陈词,慷慨激昂,段家虽然丢了济世堂,但赢得了人心,如此结局也不错,只是苦了段幼仪她们。 现在的情势已经十分明朗,邪神是圣姑请的,狐仙是用她的血脉供养的,无论她是出于什么居心,但搅得东都天翻地覆是不争的事实。 乡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手里的家伙是该举着还是该放下:“真没想到,竟然是圣姑。” “她已经是执笔官了,竟还这般贪心不足。” “怎么能说是贪心呢,圣姑说到底也是为了救人。” “只为了救段三姑娘,就置我们的生死于不顾嘛,再说,段三姑娘的病情也并未因此减轻,反而还害了那么多人。” “不,依我看,圣姑就是有意针对段家,段三姑娘的病也不是什么重病,这二十几年都活过来了,为什么偏偏这时候又加重了呢,说不定被人下了降头,定跟狐仙儿脱不了干系。” “胡说八道,圣姑和三姑娘情谊深厚,为何要暗中算计?” “你难道忘了嘛,段少爷当年何其决绝地推掉了与圣姑的婚约,祝家因此颜面扫地,若说圣姑怀恨在心,继而报复段家,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看来,圣姑正是为了一己私欲这才请了邪神,但请神容易送神难,她的目的达到了,可却苦了我们,我们没招谁没惹谁,为什么要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 “不错,请了这个邪神,咱们都没有好日子过,不如就地给她砸碎了,也好让圣姑死心。” 提着锄头一悍妇鄙夷道:“如今,还能叫她圣姑吗?她有什么脸面再答应!” 虽是说给旁边的人听,可却也进了祝孟桢的耳朵。 祝孟桢冷笑,对雪岁阑和段世清道:“你们这样合谋算计,真的不怕轮回报应吗?明明那些孽事都是你犯下的,如今推得还真干净!” 雪岁阑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可别求我说真话,托你的福,我此生再无轮回,又谈何报应。” “我知道,你恨我,可休想以此除掉我,月未央毁了我的命策,我从此不老不死,除非自尽,否则谁都没有办法夺了我的性命,你以为怂恿这些乡民,毁了我的清誉,就可以置我于死地了?妄想!” “首先,你并没有清誉可毁,狐仙是你豢养的不错,其次,我怂恿这些乡民也并非为了置你于死地,因为我知道,他们做不到,我如此而为只想让你体会体会千夫所指的滋味,当年央央卸任东都执笔,你是如何落井下石的?你骗我四哥说,是她夺了我的性命,甚至将蝗灾水患统统归结在她的头上,又携汝宁王上了龙首峰,几乎抄了全部命策,还点火焚尽大半,那时的你可想过有今天?” “你与月未央的情义,不可谓不深,但雪岁阑,你别忘了,想置月未央于死地的是天机宫,不是我,我不过顺水推舟坐上了这个位子而已,你至于恨我至此吗?再说,蝗灾水患也确实是她招致的不错,你有什么资格怪我?要怪就怪她逆天改命,咎由自取!” “那我也是咎由自取吗?”连段世清也帮腔道,“如何的大言不惭,厚颜无耻才能说出这些话?这一切的一切起因是谁,你莫不是忘了。” 他们正自说话的时候,忽然从人群中挤出个小脑袋,是小泗回来了,他手里还提着琉璃莲花灯,刚回来的时候,山道上挤满了人,他还以为今夜唱社戏呢,这么热闹,拼了命也要挤到前头,可不曾想竟然是神仙姐姐和那位施主的恩怨。 不等祝孟桢回应,雪岁阑长袖一挥,铿然道:“砸!” 乡民本就群情激愤,听到她一声令下,自然不会再客气了,挥着锄头,犁耙就冲上去了。 吓得芙若赶紧闪开,眼睁睁看着他们把狐仙儿的白玉像给砸得稀碎,这还没完,那群乡民像红了眼,凶残地看向这边。 她哭诉道:“你们不要这样,听我们解释,姑娘她是无辜的,无辜的。” 饶是她吓破了胆,还是护在了祝孟桢身前,“姑娘多年来救死扶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难道都忘了么,在场我敢说没有一个人不曾被姑娘救治过,没有一个人不曾去东安堂看过病,既然你们都承了姑娘的恩情,又为何落井下石呢!” “圣姑纵然是圣姑,可也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就为非作歹!”裴家老爷发话了,“我家姑娘招谁惹谁了,又做错了什么,险些要遭此灭顶之灾!” 现在最难过的是锦爷,裴老爷子和段家姑娘吧最起码还有个清楚的态度,但他立场尴尬,明日祝孟桢就要嫁进他姬家了,如今算半个姬家少奶奶,如果他跟从这些人下了死手,明日见到姬玄玞,又要如何解释? “大家冷静,不要冲动。”他拦在前面道,“此事有待查证,三言两语不足以说清,今夜已深,不如大家先散了,等明日再行计议。” -- 第199页 “事情已经够明显了,还有什么可查证的?”有人怒斥道,“今夜只看到那些被狐仙儿蛊惑的人犯了什么过错,可曾知道,还有不少坑蒙拐骗之辈,烧杀抢掠之徒借着一句狐仙作祟造了多少孽!” “我们日日连门都不敢出啊,东都偌大的城池,□□里都像到了宵禁一样,没有一丝人气儿。” “整日战战兢兢,支了个铺子也不敢开门做生意,就算开了门也没有人,已经山穷水尽了,锦爷你生在温柔富贵之乡,哪知我们的苦处?” “不错,无论圣姑是何初衷,都不该做这害人的勾当,如此不知轻重,搅得东都鸡犬不宁,她怎么有资格再任执笔官一职?” “当年她担任东都执笔,还是我们的功劳呢,在汝宁王面前,咱们都是说了话,求了情的,都以为她是救死扶伤的圣姑,定无私心,会为我东都谋福,可不曾想,却是这样的结果,早知她心术不正,以权谋私,当年就该让汝宁王烧了全部的命策!” “走,咱们去祝家,烧了剩下的命策,一了百了!” “等等,不能让她逃了。”有人提议绑了祝孟桢。 风水轮流转,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今天,除了苦笑又能如何呢! 锦爷仅仅为她说了句话就遭到质疑群攻,眼下也拦不住了,眼睁睁看着那些乡民走向祝孟桢,将事先准备好的绳索套在了她身上。 可此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不可!” 小泗跳了出来,挡在祝孟桢身前:“阿弥陀佛,你们这是干什么?这么多人欺负人家一个。” “哪里来的小和尚,别不识好歹,快让开!” 小泗委屈,他一直记得雪岁阑曾跟他说过的话:既然知道她对你好,就要想着报她的恩。 这位施主每次去梦觉寺都要给他带好吃的,在佛前上香的时候也只让他守在身边,还会跟他讲很多很多的道理,山下泛洪,水淹东都的时候,还曾给他送过药草,除了大师兄,二师兄,月月娘之外,没有人对他那样好过,他记得这位施主的恩情。 今日这位施主落难,他自然要挺身而出。 雪岁阑怅然,祝孟桢和小泗的母子情分,今夜也算有个交代了。 “等等!” ☆、第 71 章 “等等!” 段世清抬手,拦住了汹涌而来的乡民。 “这小和尚的模样……好生熟悉。”他冰凉的手掌托起小泗怯生生的小脸,那眉眼,跟他极其相似,只不过多了几分童真,稚嫩。 “几岁了?” 小泗颤抖不已,但仍壮着胆子答道:“八岁。” “你的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生来就在梦觉寺,是师兄们和月月娘将我带大的。” “月月娘是谁?” 雪岁阑笑道:“月未央,师父该不会忘了吧?” 他顿了片刻,道:“不会忘,梦觉寺二百四十八层台阶,是她把我推下去的,筋骨碎裂的滋味怎么能忘?” 祝孟桢紧紧扣住小泗的腕子,将人护在她身后,似乎没打算让他们父子相认,反而警告道:“离他远一点。” 段世清起身,眼神睥睨而诡谲,他怎能瞧不出来这其中的玄机。 “小泗,过来。”一道沉静平缓的声音传来,众人纷纷回头,原来是梦觉寺的主持方丈,净涂师父。 “二师兄。”小泗担心地望向祝孟桢,没有要过去的意思。 段世清瞧出了他的顾虑,笑道:“圣姑多年来救死扶伤无数,行善积德,慈悲大度,当如在世活佛,度我万民疾苦,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一念之差犯了糊涂也是有的,可若因她一时之过而戕害其身,该说我等不仁,满城皆为忘恩负义之徒,以我之见,不如权且留其性命,只封了东安堂,抄了祝家所藏命策,以示惩戒即可。” 众人踌躇,不知该不该答应,一时之间无人表态。 段家向来没有什么威仪,可段世清这番话却在理。 段幼仪想要反驳,刚开口,就被段世清凌厉的眼神给劝退了,良久,无人应答。 祝孟桢该死,但除非她自尽,否则没有人可以结果她的性命,雪岁阑怎能不知,这才帮腔道:“段少爷所言极是,圣姑纵然罪大恶极,但说到底,她是我未过门的四嫂,我四哥今日有事缠身,没有来此,不知明日若知道四嫂她身有不测,该会如何呢?何况,明日还是我四哥大婚。” 她搬出了姬玄玞,确实比段世清说话要管用多了,可还是有人站出来反对:“四爷若知道了,也该深明大义,怎能为了庇护内妻而徇私舞弊?” “这位大哥说的不错。”雪岁阑笑道,“四嫂算半个姬家人,是杀是剐总要知会我四哥一声,纵然要她以性命相偿,也该由我四哥亲自动手,方显灭亲之大义,也算给东都父老一个交代了,还请诸位切莫为难。” 这下才彻底安静下来,几乎连窃窃私语的人都没有了,姬玄玞是怎样的威望不用多言,明白人都知道事情轻重,苦苦相逼与己无益,叫嚣声这才被压了下来。 小泗察言观色,知道祝孟桢不会有生命危险,这才跟着净涂走了,走之前还不忘把琉璃莲花灯交给了雪岁阑。 “神仙姐姐,对不起,我擅自拿了你的东西。” 雪岁阑微微躬身,两人四目相对:“老实跟我交代,你拿我的灯做什么去了?” -- 第200页 “这个……不能说。”他嗫嚅道。 净涂却皱起了眉头:“既然跟姬姑娘不能说,那就回去对佛祖说吧,今夜不必睡了,好好在佛前忏悔!” “二师兄,佛堂好冷的。”小泗撒娇道。 “少来,不吃你这套。”净涂拎着他的衣领,往回走。 祝孟桢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忽然坠下两行清泪,方才千夫所指之时都不曾有过的委屈,现在却犹如溃塌的堤坝,奔流而来的洪涝,淹没了她温煦的双眼,怎么会这么难受? 月未央把记忆还给了她,她明知俗世一切皆为虚妄,这场游历终如游戏,她有无尽的时间,可以等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所以小泗不重要,但为什么,就是这般放不下。 不仅是小泗,方才雪岁阑提及姬玄玞之时,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希望四爷不知道,不知道她的所作所为,好奇怪,她竟然也会自惭形秽。 正如雪岁阑所言,她有太多牵念,终究难逃一败涂地。 呜呜泱泱的人潮退去了,像东边初升的晨阳赶着浅淡的夜色,连启明星也隐去之际,才将就看清楚脚边的白草,霜叶上挂着露水,像她的眼泪,即使于风中无休止的颤栗,也满是摇不落的伤情。 “蒲柳。”她冷笑,“那日,她烧了我的命策,那几行判命诗太长,我看不全,也记不得,唯有‘蒲柳’二字,入了眼了,像在骂我,命如草芥。” 不是问句,可她探寻的眼神落在雪岁阑身上,似是在找答案。 “我倒觉得,她在可怜你。” “她…是谁?”段世清问道。 “月未央。”祝孟桢轻笑,“金笔御使刚刚还说记得她呢。” “我与她只有一面之缘,不,两面,至今仍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身为东都执笔,玉衡馆却没有她的存档。” “因为她没有仙籍。” “没有仙籍?身为一方执笔官,怎会没有仙籍?” “御使知道月净尊者在梦觉寺成佛,可知道他身侧的添香侍者是谁?”祝孟桢笑得无谓,“贪狼星君还真是护犊情深,当年天机宫遭此浩劫,竟然瞒得你这般辛苦,可你回来后,竟也没有问问,为何天机轮盘上会有那么深的剑痕。” 他望着雪岁阑:“当年把你从香至国接回来,我记得,你已是佛印加身。” “师父记性不错。” “所以月未央大闹天机宫……” “为了我。” 她说得那般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可攥在手里的簪子,快要划破了掌心。 “那绊仙沟的意外……” “为了我。” “凤丘灵药地脉紫芝失窃……” “为了我。” 段世清笑了,笑得狂肆:“明白了,明白了,贪狼星君哪是护犊情深,分明是等着因果,让我自己偿还呢,可自始至终,我也不知道,我究竟错在何处。” 祝孟桢抬头:“你们都没有错,错的是我,可该偿的我也偿了,如今不欠你什么。” 他一双丹凤眼眯成条线,笃定地问道:“你指的是那小和尚?” “不错,当年你被人算计,命里有桩桃花劫,我给你挡了,但小泗是个意外,始料未及。” “为何不早说?” “一来,我不想毁了他,他在梦觉寺很好,我希望他这一生都能平安喜乐,远离是非纠葛;二来,段伐阳刻薄寡恩,重儿轻女,前世又填穴覆巢,不留活路,东都段家一脉至此,应无后而终,连你都是贪狼星君心血来潮送来的,更不用提小泗了,他虽是你的孩子,可不能入段家宗谱;三来,我们之间的缘分尽了就是尽了,我不想因为小泗而苟且攀扯,难为你也难为我。” 他的醒悟来得太迟,非是在点朱砂痣之时,而是现在,直至现在,才梳理清楚了始末因果。 总归不过四个字,造化弄人! 原以为他身为金笔御使,已经远离那些因缘错际,不曾想,还是被月未央一支朱笔给编排得明明白白。 他倏而望向雪岁阑:“今日,我帮你,算不算助纣为虐?” “师父说什么呢,今日,咱们就要成婚了,既是夫妻,当是同心,谈何助纣为虐?”她望着天色,青天白日,孤鸟盘桓,是个好天儿。 “昨夜一场好戏才登台唱罢,你觉得今日还有几人等着你开腔呢?” “师父说笑了,咱们这出戏,本就是唱给鬼神听的。” 他掸了掸衣衫,对祝孟桢道:“还不赶紧回祝家等着,别忘了,今日也是你大婚呢。” 祝孟桢心如死灰:“你觉得,昨夜出了那样的事,四爷还会来迎娶吗?”她回的是段世清,可眼睛始终不离雪岁阑。 可段世清却劝道:“他若不来,也在情理之中,但他若来了,昨夜那事便不算事了,有他护着,你怕什么呢。” 雪岁阑鼓掌道:“师父说的不错,四嫂何不赌一把?凭我对四哥的了解,他向来重情重义,不会那般轻易放弃。” 她不知道雪岁阑打什么主意,明明司马昭之心,可为何这般装模作样,她们之间,已经没有装模作样的必要了。 但于她自己而言,确实如雪岁阑所说,还是心存一丝幻想的,毕竟四爷的为人,她也清楚,赌一把就赌一把吧。 其实雪岁阑没有那么复杂,她想得很简单,就是要给她希望,她如今的希望有多大,届时失望就有多深,哀莫大于心死,失望才最杀人。 -- 第201页 她回头:“御使和侍者就不必移步东城了,我会把命策整理好送入段府,东安堂我也会亲手封上,如何?” 段世清轻叹:“东都不足十年,连换两任执笔官,天机宫有的忙了。” “依师父所见,下一任执笔官会是谁?” 他笑了:“听说时方旭屡屡犯错,金笔御使地位不保啊,无论是不是他,反正总不会是你我。” “为什么不能是我?”雪岁阑神色严肃,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他惊诧,这丫头是什么时候动的这个心思? “当执笔官没什么好的,你当初大婚之日自尽了断,视死如归,不是要往生极乐嘛,怎么现在又积极起来了?” 她嗤笑:“原来我生无可恋,现在嘛,总想活得长一些。” “你十八世都没有过这样的觉悟,如今怎么开窍了?难不成有心仪之人了?” 她笑道:“师父刚刚不是说明白了嘛,原来不明白呀。” 她双手背后,摇摇摆摆下了长阶,独留段世清在冷风中,震惊又震惊。 回云山比龙首峰晚两刻见到太阳,星云散尽的时候,那坟冢才修到一半。 连夜赶工赶出来的,人困马乏,这份哀思又摧心断肠,姬玄玞一夜之间仿佛憔悴了许多。 他眼窝青黑,头发也被风吹乱了,脸上满是土灰,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想着去水边将就梳洗一番,谁知才蹲下身子,就听到了哒哒的马蹄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仿佛就在耳边,他仰着满是水渍的脸,望向来人:“大哥?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说一切照旧,等我回去娶亲嘛!” 姬元锦跨马蹚过浅溪,在炸裂的水花中勒住了缰绳,铿然而道:“不必了。” “不必了?什么不必了?” 他翻身下马,把昨夜桩桩件件都讲给了姬玄玞。 姬玄玞默然。其实旭奴死前那些话,他都听进去了,不是没有怀疑过祝孟桢,但他还是选择相信。 “本来我想瞒下此事,等你完了婚在谈,可毕竟关系我姬家清誉,此事还须慎重,再说,与她成亲的是你,于情于理,都不该瞒你。” “她承认了吗?”良久,挤出这一句话。 姬元锦知道他不死心,虽然语调波澜不惊,但大有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架势,可也不能欺他,只好说:“没有。” “既然没有,大哥为何说不必了?” “谁也没有想到,祸乱东都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圣姑,我知道你难以接受,可事已至此,只好推掉与她的婚约,以保我姬家。” “她既然没有亲口承认,那我就不会相信。”姬元锦也没有想到,他的态度竟如此坚决。 “可铁证如山,而且是预儿拿出来的证据,她赖不掉的。” “预儿胡闹,你们也跟着她胡闹,她自从回来后,处处针对祝家,处处针对孟桢,你不是没有看出来,怎么由着她的性子胡闹呢,她有没有弄虚作假,有没有耍些阴谋诡计,总要等我问过她之后才可决定。” “弄虚作假,阴谋诡计?你怎么能这么说预儿呢?”连大哥都听不下去了。 “我不是在诋毁她,她的心性如何我们都清楚,预儿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但顽劣是有的,总喜欢开玩笑,爱整蛊他人,兴许,昨夜那一切,只是她胡闹罢了。” “她胡闹?她不小了,再胡闹也不至于把满城乡民卷进来,而且她那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兴许她不喜欢这个四嫂呢,也不是没可能,但娶妻的是我,不是她,她喜不喜欢不重要。”姬玄玞心里想的是段世清,但没有说出口,毕竟祝孟桢和段世清的前尘往事摆在那里,小姑娘家家吃醋什么的也会有,不必较真。 可姬元锦却摇头:“现在所有人都认定,圣姑是祸乱东都的始作俑者,你若是娶她进门,必然会坏了我姬家清誉,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大哥,不瞒你说,她身上藏着的隐秘不止眼前你所看到的,但我既然决定娶她了,就已经把那些名节清誉置之身后,否则,我这三年都在等什么,终身大事,不得儿戏。” “你呀,你…是认真的吗?” “从未如此认真过。” “即使她犯下滔天大罪,欺骗了所有人,你还是坚决要为她开脱?” “她没有骗过我,我也谈不上为她开脱,只想娶她过门,往后她就是我的妻子了,别人辱她我自然会护着,仅此而已。” 说罢,他回身去找晨凫马。 姬元锦在后,不住摇头:“你知道吗?那夜预儿坠下绊仙沟时,圣姑在场,她在场。” 他惊然回眸,满眼血丝狰狞,怀疑又愤怒。 姬元锦继而道,“就是因为推预儿下去的人是祝闵恪,她的亲弟弟,她害怕暴露,所以没有出手相救,眼睁睁看着预儿淹没在绊仙沟!你还敢说,她没有骗过你吗? 事发之后,你是如何逼问她的,她又是如何向你保证的,你都忘了吗? 还敢说,她没有骗过你?” ☆、第 72 章 段世清坐在侧卧于书房蒲垫,翻看着堆积如山的命策,一页一页,一字一句,仔细而沉着。 每笔判命诗,末尾都有个小巧的“月”字,字体隽秀,仿佛刻印的那般,规整别致。 字如其人,如此笔迹,让人很难相信彼时彼地那女子竟孤身一人血战长堤,算尽天机只为求一个无定之数,究竟是怎样的不得已,才对得起她这般所作所为? -- 第202页 八九个侍婢守在外面,恭恭敬敬端着梁冠,喜服,冠上缀着明晃晃的珍珠,衣上绣着金灿灿的麒麟,初春暖阳旭旭,浮光掠影间,满是华丽。 已经过了三个时辰了,少爷不动,门外无人敢动。 段存熙抻着脖子前来催促,却被侍婢们拦下了:“姑奶奶不可,少爷说,不让人打扰。” “这不胡闹嘛,今日可是他大婚呀,起来,别拦着我。” “姑奶奶。”那丫头跪下了,正正挡在段存熙前面,段存熙正想呵斥,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段世清从房中走出来,显然并不适应外面的阳光,他眯着眼睛,用手挡在额前,问道:“姑姑什么事,这么急?” “什么事?你怕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要去提亲呢还记得吗?” “当然,可昨夜……” 段存熙无奈道:“我知道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谁都没有睡个好觉,姬姑娘也才从龙首峰上下来,梳妆打扮确要好大的功夫,可日子定在今日就是今日,万万耽搁不得,你还是及早准备起来吧。” 他淡然笑道:“梳妆打扮倒在其次,主要是今日姬家大宅的戏……恐怕要唱些时候,我现在过去提亲怕不太妥当。” “戏?什么戏?” “那可是…一出大戏。”他眉眼之间满是戏谑之意。 昨夜好戏连连,今日仍未唱断。 祝孟桢守在空荡荡的阁楼,妆台上那面铜镜映照出她的侧影,竟有着说不尽的落寞。 青丝红颜,金顶凤冠,一袭曳尾的霞帔长长地拖在门外,这是她试了又试,改了又改的嫁衣,穿在身上将她玲珑的身形衬托得无可挑剔。 可惜,无人欣赏。 当年的门庭若市不在,一夕之间,她跌落了神坛,摔进了尘埃,被狠狠地掩埋起来。 时辰不早了,却迟迟听不见锣鼓喧天动地而来,偶尔有三两昏鸦栖在房檐,惊了她的神思,方才想起问一句芙若:“四爷来了吗?” 芙若巴巴地守在阁楼,凭栏而望,不见人影。 “姑娘,你问了八十多遍了,四爷他没有来。” 倾听之下,外面寂静如常,阳光从东挪到南,又从南挪到正头顶,依旧不见人影。 她起身,望着街巷尽头,眼睛是酸的,鼻子也是酸的:“他若真听说了什么消息,也该来问我一句,就算不是穿着大红的喜服,我也不计较了,只求他能来见我一面,可时辰已过半,却连个知会的人也没有,他…不会来了。” “姑娘,四爷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四爷对姑娘怎样,全城的人都知道,许是姬夫人坟茔难修,故而耽搁了些时候,这才没来得及知会姑娘,姑娘千万不要乱想。” 她抽泣的哭声,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又闷又痛:“不,他真的不会来了。” “姑娘,今日过后,您可就是姬家的四少奶奶了,总要识大体才是,姬夫人的坟茔没有修好,四爷怎么能迎娶新人进门,这可是大不孝的罪名,您姑且等等,说不定四爷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我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芙若,我最怕的事情发生了,怎么办?” 芙若帮她顺着气息,看到她强忍的泪水,蓦然湿了双眼,“姑娘,你不要担心,今日无论如何,我都会让四爷来见您一面,就算撞死在姬家门前,我都会求他过来看您一眼,咱们再等等,好吗?” 祝孟桢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摩挲着手上的红玛瑙钏子,一丝残念犹如佛前木鱼犍稚,在纷乱中找着安定,终是枉然。 “师姐,师姐!”楼下是祝老先生的弟子们在喊,她痴痴然回首,眼神空洞。 弟子们仰头望着她,不惜破了音,连哭带喊:“师姐,师父他……咽气了!” 一声嘶喊,划破了寂然。 她腕子上的红玛瑙手钏应声而断! 深浅不一的珠子在脚下的木板上几个弹跳,一路喧嚣坠下了阁楼,不像她的眼泪,没有声音。 那刻,心脏仿佛骤停了一般,她提着曳尾的裙裾,飞奔下楼,终究没有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眼。 枕边的油灯依然摇晃,老先生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没有挣扎,他眉目舒然,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她探了探颈间的动脉,确实没有了动静,所有的悲伤压抑仿佛找到了决堤的隘口,顷刻间排山倒海而来,放声哭喊的时候,她脑中闪现出太多太多该有的,不该有的画面,她竟险些分不清楚,自己在为什么而哭。 卧房昏暗,那些弟子们就跪在脚边,片刻不敢离去,呜呜泱泱的哭丧之声荡去了厚重的帘子外,荡出了祝家“救死扶伤”的牌匾门楣。 祝老先生一生悬壶济世,桃李满天下,该有这么多人来送他一程,可今日,这些弟子们,本是来恭贺师姐新婚的,他们的袖口里,还塞着喜帖。 “为何不用缓息散?”祝闵忱惶惶然跪下后,望着满室弟子还有祝孟桢,似是责怪追问。 “缓息散已经断了三日了。”一直在老先生身边服侍的小弟子道,“奇药难得,再配不易,师父他断药已经三日了。” “撑不了多久的。”祝孟桢心若死灰,语调也似幽灵一般,“缓息散治不了病,救不了命,只能苟延残喘拖着口气罢了,没用的,没用的。” 她的五指紧紧抓着心口,呼吸间的疼痛几乎将她连骨吞没。 -- 第203页 头一次感觉,长生不死,竟然是种无穷无尽的折磨。 回头,她提了口气,又颤颤地问了句:“四爷来了吗?” 芙若哭得梨花带雨,拼命摇着头:“姑娘,别问了,求你别问了。” 今日,姬家和段家都要娶亲,吹吹打打的声音应该响彻整个东都城,可眼下,从城东到城北,从城北到城西,竟无半点动静。 姬家的戏台子早已垒起来了,就在院庭,那棵被雷劈成两瓣的芭蕉树前。 优伶们也早已扮上了行头,在后台自相打闹,锦爷没有回来,四爷也没有回来,府内不过管家在主事,千头万绪,他忙得跟陀螺一样。 桥二爷昨夜又睡在了货行,自从接手济世堂后,他忙得不可开交,简直分身乏术,所幸过来的时候衣冠规整,还算体面,但连天的哈欠过后,依旧是满面憔悴。 “全升呢?”他挥手道,“这戏台子怎么回事?” “二爷?”全升抹着汗过来了,“总算回来个主家,府里可忙坏了,一面要准备预姑娘出嫁,一面要张罗玞四爷迎亲,可锦爷到现在都还没回来,连个给主意的人都没有。” “大哥呢?” “昨夜上山去了,现在还没下来呢。” “老四呢?” “四爷也是昨日上的山,不过是在回云山,听说夫人的墓穴塌了,怕是什么不祥之兆,因此四爷亲自带着人上去修缮坟茔,走之前交代我们说今日锣鼓照样,宴席照摆,他下山后就不回来了,直接换了喜服去祝家迎亲。” 桥二爷冷笑:“圣姑出了那样的事,不知道老四现在是什么主意。” “若有其他吩咐,四爷应该早些遣人回来通报,可现在并无回云山的音信,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 桥二爷神色冷鸷,他那双眼睛,一向深不见底,全升在他脸上也找不到答案。 “老四的脾气你们知道,他既然没有别的吩咐,那就一切照他先前交代的做,宴席规规矩矩地摆起来,不要失了体面,只是这戏台子我有点看不懂。”说罢瞄了眼穿红着绿的优伶,正在台上排演。 “这个……是预姑娘吩咐的,说要在四爷成婚当日,请班子来唱大戏,故而我们才垒了这么个戏台。” “唱的哪出啊?”桥二爷凝眉,分辨不出来他们身上的行头有何名目。 “听说是新排的戏本子,东都没有看客见识过,第一场就安排在咱们姬家大宅了,索性四爷还没有回来,不如,让他们开腔吧,宾客们都等得不耐烦了。” 桥二爷回头,确实已经高朋满座,都是东都达官显贵,怠慢不得,这才挥了挥袖子,示意应允。 几个儿子都有事缠身,翁老只能自己出来招待的客人,他颤巍巍坐在高脚凳上,牙口都不全了,却还笑着,对谁也不冷落。 桥二爷过去,赶紧把老爷子给扶了下来:“爹,您怎么亲自出来了,我就在货行呢,您着人通知一声就是了。” “先不说玞儿娶妻,今日你妹妹出嫁,你都这般怠慢,我看你是皮痒了,还让我着人通知?自己没长腿嘛,早该过来了。” “是是是,父亲教训得是,我知道错了。”他将老爷子扶上高堂,不解问道,“奇怪,段家怎么还没过来接亲?眼看着时辰已经过了。” “哼,不来就不来,我还舍不得我的宝贝女儿呢!”父亲也越来越糊涂了,之前还想着早些把妹妹嫁出去,可人到老时,才发觉只想留亲人在身边,虽然自私,但也可怜。 话音才落,门外就响起了锣鼓之声,同时间,戏台子上的胡弦也拉响了,门外吹打,门内弹拉,好不热闹。 段世清身着麒麟锦袍,高坐于赤鬃马上,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遥遥望向门内,就是迟迟不进。 逐鸢庭,也没有躲得过清净,雪岁阑一袭红装,头顶翠羽凤冠,低眉抬首间,那湛蓝的金丝翠羽跟着颤。 她今日的妆,浓了,胭脂花色从眼角染到眉梢,可仍藏不住绝代风华之下的倦然。 “姑娘,段少爷来了。”紫蔻用笔尖轻蘸了口脂,点在她的唇上,整个妆面,顿时像画龙点睛那般,还原了雪岁阑的神仙姿色,那是不沾半点俗尘的仙,神妒人羡,可她却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原来,再美的容颜,看久了,也会倦。” 紫蔻笔尖微顿,不知该如何回应。 若别的丫鬟,左不过夸赞姑娘两句,出阁嘛,总会伤情些,可她用了心了: “是否会倦,不在美丑,若真心喜欢,生生世世都不觉厌倦,像每年的玫瑰都开,我每年都看,一样的花色,一样的骨朵,不曾变过,我也不曾倦过。”她拉着姑娘的手,攥在掌心,“若在以前,我会希望姑娘能遇见真心喜欢你的人,视你如日月山河,永不厌倦,可现在,我只能希望,段公子就是那个人,余生漫漫,红颜白首,总不辜负姑娘了才好。” 雪岁阑莞尔一笑:“我曾遇到过那样一个人,可她如今,不在身边,亦不在眼前。” “他是谁?” 雪岁阑没有回答,只远远望向天际。 星月以莹莹微芒之光照彻天地,风雪以粉身碎骨之躯勾勒山河,俯仰之间,谁又不是谁眼中的风景呢? “若他出现了,姑娘会动摇吗?”紫蔻察言观色道,“段公子的轿撵已然停在门外了。” -- 第204页 “她,会来吗?”问出这话,雪岁阑才觉得傻,怎么可能呢。 她无谓地笑道:“不急,段世清要看戏,且由着他去罢。今日,台上台下,唱的都是压轴的戏。” 紫蔻眺望窗外,皱眉道:“戏台子上已经开了腔,可四爷还没有回来,要不要去祝家打听打听?” “不必了,他若要去,谁也拦不住,他若不去,九头牛也拉不动。” 偌大的宅府,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台上那几个戏子身上。 门外除了段世清迎亲的队伍,也挤满了看热闹的街坊,城北六条巷子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将姬家大宅子围得水泄不通。 那个戏台子,像块掉在地上的芝麻糖,引来了千万只蚂蚁。 “这台上唱的什么呀?今日可是玞四爷大婚,怎么安排这样的戏码?” “这角儿熟悉,可这戏……不曾听过,报了名目没有?” “报了报了,好像叫什么《梦觉关》。” 几位座上客,连连摇头。 而台上唱的戏,着实没有让他们失望,云里雾里,身着霓裳的仙客唱了几句,台下不知所云,但婉转悠扬间,人们好像听明白了什么。 谁也没有想到,雪岁阑给他们的戏本子,正是存思录! 她曾经放弃的记忆,如今不但要拾起,而且要让所有人都陪着她一起铭记。 那位身着霓裳的仙客仅用一纸神谕就拆散了佛座身侧的两位侍者,自此一个沦为红颜祸水,一个成为东都执笔,千年之后,再度清算因果,才又安排下转世轮回的戏码。 一出连着一出,戏台子上甚是热闹,台下人看痴了,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 紫蔻扶着围栏,掰着指头在算:“姑娘,白衣娶亡妻这折算完了,接下来就是失足绊仙沟,你快来看呀。” 她并未动身,只和着台上的腔调,婉转起伏道:“惊雷怒斩十二道,善恶是非当世报!” 连词都是她写的,又有什么好看的。 正当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出戏里时,忽然一声烈马嘶鸣,惊了震天的胡琴。 水泄不通的人墙顷刻间腾出条道儿,晨凫马昂首而来,英姿雄健,可它背上的主人,憔悴得像暗夜里走出的鬼。 ☆、第 73 章 段世清的迎亲队伍妥妥腾出条道来,姬玄玞一人一马跨进了宅府大门。 台上的戏住了腔,台下的人也惊然回头,险些没有认出来他玞四爷。 “这不是今日的新郎官儿嘛!” 对呀,今日的新郎官,不应该这样出现,不仅没有身着喜服,头戴珠冠,竟还一脸憔悴,满身的狼狈,只有那双眼睛有神,像长了钩子,直直盯着台上的戏子。 “唱的什么?” 他声如蚊蚋,气若游丝,短短四字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 全升浑身打了个寒颤,结结巴巴道:“梦、梦觉、关。” 仿佛没有在等他的回答,四爷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全升离得近,看到他的眼睑不停痉挛,一夜之间,那双清明透彻的双眼似乎变得黯淡。 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一女子紧跟着他的马蹄闯进宅府,那女子脸上的泪痕吹了冷风,皲裂着泛红,可依旧跌跌撞撞地哭喊,声声唤着:“四爷。” “芙若姑娘?”全升认了出来。 芙若没有理会,抓着姬玄玞的皂靴,跪地哭诉道:“四爷,四爷,求你去看看我家姑娘吧,今日本是你们大婚,为何迟迟不见迎娶?即使四爷奔忙,被其他事情耽搁了,也该给个音信才是,纵然四爷后悔了……大不了一封拒婚书,也可断了她的念想,但什么都没有,你可知她等得有多辛苦,三个时辰,八百声问,守在阁楼,望穿了九里扶桑巷啊!” 话毕,重重砸了三个响头,姬玄玞坐在马上,却无动于衷,他手掌勾起芙若的脸,声音低沉嘶哑,像是牢底的困兽:“她怎么还好意思让你过来传话?自己干了什么不知道嘛,我有意给她留些脸面,她做的那些事情我不会再行追查,你回去吧,告诉她,以后不必再相见了。” 芙若泣不成声,拼命摇头道:“不是姑娘让我来的,是我自己要过来的,我家老先生于今早驾鹤西去了,姑娘她妄图炼制起死回生的灵丹,可试错了药,五感俱失,七窍流血不止,怕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四爷当真如此狠心,连看她一样都不想吗?” “祝老先生驾鹤西去了?” “圣姑试药,也不久于人世了?” 议论之声此起彼伏,姬家偌大的宅院,像炸响了噼里啪啦的鞭炮,热闹得不像样子。 姬玄玞目眦尽裂,气血逆行之下,忽然喷出一口鲜血,湿了晨凫马的长鬃,他也无力抓住缰绳,跌落马背。 他落地的瞬间,门内门外鸦雀无声。 台上的戏子看不太仔细,以为死了人,尖叫一声过后躲进了后台,台下人也乱了起来,有的上前凑热闹,有的怕事躲在墙角。 桥二爷眼疾手快,早已绕到四爷身边,招呼着家仆将他扶进了卧房,可看到主人栽落,晨凫马似乎情绪不稳,尥起前蹄蹬翻了四方桌,宾客们吓得不轻,好在二爷给拽住了,吩咐道:“你、你,还有你,你们三个去把晨凫栓到后院,这马烈得很,都小心些。” “是!” 他转而对芙若道:“祝老先生离世,我们深表遗憾,还请节哀顺变,祝老先生出殡之时,我必会代表姬家前去吊唁,但老四他如今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自身难保尚且不能还怎么去救你家姑娘?个人有个人的造化,回去吧。” -- 第205页 芙若扯着他的衣袖,话也说不出,只一味地哭。 桥二爷不耐烦,给全升使了个眼色,全升赶紧过来拉住了芙若:“姑娘回去吧,四爷都成那个样子了,你耗在这里也无用。” 就这样连推带拖地把她“请”出了门。 正当此时,锦爷也从外赶回了,他气喘吁吁地下了马,抓着桥二爷的手,问道:“老四人呢?” “扶进去了。” “没事吧?” “我还想问你呢,大哥,他怎么成那个样子了?不过上山修个坟而已,怎的这般狼狈,难不成被鬼吓破了胆?” 锦爷叹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是我把昨夜龙首峰之事说给他听了。” “不至于吧?”他思忖道,“圣姑请邪的事我也听说了,说实在的,请邪固然可恶,但并非十恶不赦,如果老四有心给她机会,她并非没有翻身之可能,昨夜是老四没在龙首峰,若在,圣姑当不是那样的处境,毕竟在东都,我姬家想保住个人,也还是容易的。 可老四如今这样,只能说明……他根本没想要保全圣姑。” 锦爷点头道:“也是,老四对她的心思不可谓不深,兴许事发突然,他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有的。” 可桥二还是觉得不太对劲:“我怎么觉得没那么简单呢,大哥真的只告诉了他狐仙儿之事?” 锦爷心虚,眼神飘忽道:“也、也说了些别的,当时预儿失足跌落绊仙沟,事出蹊跷,对于其中隐情,各有猜测,我不过三言两语带过,谁知他竟听进去了。” 桥二爷满脸不可思议,毕竟方才台上的戏码他也看了,失足绊仙沟这折究竟有何隐情,用脚指头都想得明白,而这戏台子又是预儿让搭的,从词本到排演,大抵也是预儿的意思,她亲身经历的事情必然不会有假,可这样一来,对老四而言,圣姑的罪名就大了。 “大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为什么要告诉老四这些?” 既然问到这了,锦爷自然端出了长兄的架势:“为兄也没有办法,单单请邪之事,不足以拦下他迎娶圣姑的心思。圣姑出了那样的事,我们姬家确实可以保她,但,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糊涂呀,大哥。” “糊涂呀,大哥。” 雪岁阑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和二爷同时说了那样的话。 “预儿,你怎么出来了?成何体统?快回去!” 雪岁阑穿着血红的嫁衣,连头上的流苏红盖都是才才掀开的,众目睽睽之下太过招人耳目,确实也不成体统,可她没有办法,谁知大哥竟这般糊涂。 “圣姑出了那样的事,大哥你不想让她进我姬家大门,我知道,也能理解,但究竟要不要去迎亲,还得由四哥说了算,即使你拦不住他,也该想到,还有父亲呢,父亲八成不会同意,这桩婚事要么延期,要么取消,总不会由着四哥就是了,可你呢,竟又把我牵扯进来……大哥呀大哥,当时是谁跟我说,就让圣姑欠着我的,不如瞒下了好?” “当时、当时我不知圣姑她、她竟然会私请邪神,祸乱东都,若我早知如此,也不会瞒着你四哥了。” 雪岁阑摇头:“圣姑两桩罪行,四哥重此,而大哥却重彼,我受的委屈终不敌姬家的名声。” “不是的,预儿,你听我说……” “时辰到了,段公子已然迎亲至门,我也该出阁了。”言罢,她放下了红盖头。 段世清款步进门,昂首看了看天色,笑道:“戏还没唱完呢,就这样走了?我倒是不急,你们兄妹好生话别。” 雪岁阑挑眉,冷冷问道:“师父还等什么?” 段世清再一次抬头看天,竟不知何意。 桥二爷头疼,老四的婚事砸了,总不能再砸了妹妹的,于是催促道:“既然时辰已过,那就赶紧去段府行礼吧,预儿你放心地走,这边由我照看呢。” “那就麻烦二哥了。”说话时她并没有望向二爷,而是侧首看着高堂。 老家仆在翁老面前不知说了什么,翁老登时怒不可遏,方才看戏时还睡得迷糊,现在竟精神百倍,怒冲冲地过来了。 雪岁阑不想应对,搭上紫蔻的手,上了段家停在门外的八抬大轿,这本是她留的后手,可现在没用了。 桥二爷懵了:“爹,您怎么过来了?” 老爷子怒不可遏:“那个逆子呢?他是不是已经出门迎亲去了?今日说破了天,我也不会让那样心思歹毒的妇人进我姬家大门!竟敢在梦觉寺豢养狐仙儿,祸乱东都,我不管她是圣姑,神姑,还是仙姑,这样的人我姬家非但不要,而且还要伐之戮之,总之,要拦下那小子。” 桥二爷哭笑不得:“爹,您先坐回去,老四他呀还在家呢,连门都没出,您放心吧。” 姬元锦看到父亲这样的架势,自知理亏,没有说话,确实,如果父亲知道了,那么肯定会拦着老四,倒不必他将预儿遇难之事和盘托出。 紫蔻扶着姑娘上了轿,仍旧心存疑虑:“姑娘,为何要责怪锦爷?他告诉了四爷绊仙沟的隐情有何不好?毕竟那事姑娘受了那样大的委屈,若不说出来,要瞒到何时呀?” “起轿!”轿夫一声传喝,敲锣打鼓的乐声顿起,响彻了城北六条长街。 雪岁阑扶着头上格格不入的璧芽簪子,躬身进了轿撵:“无论是梦觉寺请邪祸世,还是绊仙沟见死不救,圣姑所作所为桩桩件件我本没有打算要四哥知道,原以为他在回云山上,没有两天下不来,即使误了婚期,遣人去城东送信,我也有把握给截断,仅凭成婚之日不见迎娶,就足以熬煞待出阁的准新娘,毕竟两次被拒婚,在东都前所未有,也没有任何一个女子可承受。” -- 第206页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瞒着四爷?其实瞒不瞒,结果都一样。” 雪岁阑一声轻叹:“四哥他,原本就是为了牵制祝孟桢而存在的棋子,他的命轨和命盘全在围着祝孟桢而转,我想把他撇出去,不想让他因为祝孟桢的死而悔愧,更不想让他在我和祝孟桢之间做什么要命的抉择。” “姑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是我笨,是因为姑娘自从上次回来后,就总喜欢说些奇怪的话,我听不懂。” 雪岁阑撩起了轿帘,望向她的眼神,像三尺香坛上的菩萨,说不出的悲天悯人。 段世清骑着赤鬃马在前,满身红衣鲜亮,笑得春风得意:“当年我并非没有考虑过赏你个执笔官的职位,可你的性情……不大合适。” 她一声冷笑:“师父高高在上,怎懂我佛慈悲?” 段世清回头:“究竟是感情用事的冲动还是佛家慈悲的宽容,你自己心里有数。想当年大婚之夜,你饮剑自尽,别告诉我这也算慈悲。” “当年少不经事,又心无牵念,一心只求往生极乐。” “现在呢,怎么又肯了?” “现在……有太多挂碍。” 段世清勒马停住,又在抬头望着天色:“有挂碍,是好事。” 还未到段府,他却翻身下马,稳重而缓慢的步调压住了整支队伍,“你可知道,祝孟桢曾在天机宫所任何职?天机□□前曾设有释义传诏官一职,但从她假传神谕之后,这个职位就被老爷子给撤掉了,此后,天机□□测算之因果再没有人释义传诏。” 说话间,忽然变了天,雷声自远处滚滚而来,携雨伴雪。 雪岁阑凝眉:“师父何意,释义传诏官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笑道:“天机□□测算,我欠你半世姻缘,可却没说,这半世姻缘,要拿我自己来还。” 雪岁阑撩开轿帘,流苏红盖藏起了她半边眉眼,满目的惊疑。 雪花撕绵扯絮下飘来,冷风呼啸,像刀子划在人脸,也像野兽张着血盆大口,比之寒冬腊月更甚,何况正值春寒呢,紫蔻藏在了轿子边,其他人也都抱头鼠窜,撂下了轿子就跑了,唯独一个轿夫,苦苦在后撑着轿子。 “姑娘,不行了,这天、这天不对劲啊,回寒倒冷往年也有,可不像这般寒烈。” 这场暴风雪,来得太突然。 段世清解下了红衣,换上锦袍,回头看她的时候满是得意:“你说的没错,我生性凉薄,但是非因果还算得清,也决计不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货色,毕竟那样……不划算。” 雪岁阑将紫蔻拉进轿子,风雪呼啸耳边,段世清的话她听得断断续续,更不知是何意。 满城风雪来袭,着实令人始料未及,除了那些抬轿的家奴四散奔逃外,所有看热闹的街坊百姓全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大街上乱窜,能找到自己的家门就不错了。 那风,摇着牙旗的杆子吱呀响,扫着满城新柳的鹅黄,初开的花才几日呀,又顶上厚厚一层霜雪,冬景盖了春色,不见半点暖意。 天青地白,苍茫茫无边无际,往日熙熙攘攘的东都城,现在目之所及都成了荒雪莽原,仅仅在半刻之间。 一顶红轿,齐腰拦断雪中,风也吹不起那厚重的轿帘。 紫蔻浑身发抖,紧紧靠在她身上,吸着鼻子问道:“姑娘,怎么会这样?这雪……” “雪鸮,来自凤丘的孤鸟,怎么会出现在此?”她看到天际翱翔的翼影,读懂了乱象,可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动了凤丘的栖梧君。 栖梧君拖着雀裘立于风雪之中,不动如山,可望向这边时,睥睨之间多了几分温存,正当她准备说话的时候,却发现栖梧君所视并非自己。 崖望君从轿子后面闪身出来,难为他扮成轿夫藏了这么久:“我说你呀,劲儿使猛了,咳、咳、呸、呸呸。”风雪窜进了嘴巴里,他嗓子疼。 “崖望君?这…到底怎么回事?”雪岁阑扯着轿帘,拉开条缝。 崖望君呲牙笑道:“障眼法,怎么,没见过?” “障眼法?障谁的眼?” “你的呀。” “你在说什么?” 话音才落,深埋于雪下的轿杆好像有东西在动,仿佛是从地里冒出的新芽,瞬时间舒展了枝节,细看之下,原来是根根白骨,在风雪之中,拼凑成了人形骷髅,如同皮影戏后的傀儡,僵硬地抬起了轿子,一颠一沉,皆有章法,是按照成亲的礼数来的。 十里红妆化白骨,八抬大轿,依旧是八抬大轿。 雪岁阑从没见过这样的架势,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再掀开轿帘时,崖望君和栖梧君都不在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难道撞鬼了不成!她想逃出去,可前方风催雪打之下,忽然隐约出现了高头大马,马背上那人一身红衣喜服,戴着新郎独有的金珠顶冠,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可她身形窈窕,怎么看都不像段世清的虎背熊腰啊! 再说,这轿子要去的方向也不是段家,风雪掩过了山路,她也不知自己所在何处,三十六计还是溜之大吉为好! 于是撩起裙裾,试探地伸出了腿脚…… “我竟不知,原来逃婚也能成瘾。” 从马背上传来的声音,在疾风骤雪之中,依然如静泉流水,那般平愈人心。 -- 第207页 雪岁阑久久不闻,久久不闻,再抬眼时,已满脸的泪痕,怎么会……? 月未央回头,双手扯着马鞭,不客气道,“想出嫁的是你,要逃婚的还是你,非要等我把你五花大绑丢进锅里才肯罢休?” 她双眼泛红,好像在做梦,那就梦下去吧,可别醒,她哽咽道:“凭什么要把我五花大绑,我又不是螃蟹!” “不是么?我看你挺横的,这般自作主张就把自己嫁出去了。” 月未央眉眼疏朗,回眸而笑的瞬间,满是久违的宠溺。 刹那间,山间枯草仿佛展尽毕生芳华,多美的春色呀,可惜她模糊的泪眼,装不下。 ☆、第 74 章 东都大雪不止。 不过才到未时,却已夜幕徐徐,劲风追着云在走,街巷尽头,不见华灯。 笙乐在耳,锣鼓于畔,吹吹打打之声未歇,迎亲之景甚是热烈,可若真睁眼看了,恐怕要夜夜噩梦。 白骨抬轿,战马开道,那新郎的红衣比往常喜服更要深上几分,像是用血染成的,听说,风里都是腥咸的味道。 有几只野猫跟着上了山,枯藤上还盘着才出洞的蛇,山间的灵兽似乎在刹那间觉醒,纷纷朝向龙首峰。 “几时回来的?”从轿子里传来雪岁阑小心翼翼的声音。 月未央闻之浅笑。 “今日。” “预备几时走?”她的问话里满是不安,因为从狭窄的帘缝中看到了月未央的脚踝,还缠着断节的玄铁链。 月未央不答,只回头望向她。 “你盼我几时走?” 这是什么话!她皱眉道:“我只,你不是……算了。” 算了,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 月未央笑道:“趁我不在,玩得可尽兴?” 闻言,她像个犯错的孩子,可却坚持着最后的倔强:“我那不是玩,是帮你整肃东都,你当时走的那样急,留下多少烂账没有算,继任执笔又改不了你定下的命策,可不得我辛苦些嘛,你倒好,回来不说犒劳我,反倒兴师问罪了。” “犒劳?”她笑意渐盛,“那还不简单,走着。” …… 她满头珠钿,紧张兮兮地从轿帘探出脑袋:“什么意思?” 月未央遥望梦觉寺,虽已时过境迁,可沉沉眷恋仿若当年。 如果不能回到当初相遇的地方,那就索性留在久别之后再次相逢的地方,不枉她守在这里等了千年。 “我许你风雪之夜,星辰万千;许你佛前明灯,不熄不灭;许你春寒酒温,一醉万年;许你花开四季,蝶舞蹁跹;许你枕边梦醒,永世欢颜,如何?” 雪岁阑只手压在心脏,那样急切的跳动,像是扑面的风霜,同样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她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但月未央说的做的,大抵就是她想要的。 仿佛转生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向往何处,以为西方极乐可解世间一切苦厄,但后来才发现,她要的极乐世界,不过轩窗之下,有人挑灯案前;不过花开漫野,有人嬉笑谈天;不过灶前烟火,有人温酒以盼;不过床榻之侧,有人相拥而眠。 饭蔬食浆,如此简单。 可想来,这千年,月未央不都如此过来的嘛,她顿时觉得十八世的颠沛流离不算什么了,毕竟兴衰始败的王朝更迭宛如烟云不散,史官之笔从来都跌宕起伏,笑也好,哭也罢,最起码轰轰烈烈,而她又把之前的记忆丢得那样远,怎么会知道孤独是什么,何况是千年孤独呢? “央央,佛前青灯为伴,食素果腹,你可曾有过片刻的孤独?” 孤独?她从没有想过,仿佛已经习惯了,倒觉得没什么,可若真觉得没什么,为何在遇见她时动了私心,即使逆天而为也要留她在身边? “青灯为伴,不苦,食素果腹,也不苦,这世间最苦的,是被人遗忘。” “对不起。”她眼睁睁看着泪珠滚落在膝上,垂首道,“我以后都不会走了。” 月未央又抖了下手里的鞭子:“你倒是想走,要有那胆子才行。” 雪岁阑倏而笑了,过往所有言不由衷的心酸和日思夜想的期盼,像是有了着落,即使曾经难过到无法自已,此刻也烟消云散。 是夜,东都这个怪象频发之地又多了个传说,听闻红衣厉鬼成亲,于朗朗乾坤呼风唤雪,只为劫一人。 那摄人心魂的喜乐,响彻南北。 令人闻之胆寒,可他们胆寒的,不过是捅破窗纸之后所见的白骨傀儡,抬着喜轿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去年冬天,想来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有人说。 像三年前那场大雨,这雪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总也感觉无穷无尽,东都依山傍水之地,成了北境雪国的样子。 是夜,大大小小的街道寂静得不像话,没有人影,没有脚印,可雪还是不停地下,也不知也掩盖什么。 早早点了灯火的人家,不免往外探了几眼,仿佛看到有个大户人家的姑娘提着灯,走在风雪中,举步维艰,可却没有后退半步。 她藕荷色的衣衫单薄,又身形袅娜,像在冬日里盛开的一盏红莲,那风却像齿梳,梳落了她的簪钿,也吹乱了她的长发。 好不容易,她一步一步挪到了姬家门前,敲门的时候却发现这门和岩石一样硬,她很用力,可声音却不大。 -- 第208页 良久,没有动静,她慌了,带着哭腔喊道:“圣姑,圣姑在吗?楚仙并非有意搅扰圣姑春宵清梦,实在是人命关天,还请圣姑出来相见。” 里面依旧没有动静。 她哭诉道:“段楚仙求见圣姑,舍妹身患奇症,危在旦夕,还请圣姑出面相救。” “圣姑?”门内守着的小厮纳罕,可听到她是段家的姑娘,也不敢怠慢,于是打开了门。 “真是段家仙儿姑娘!”那小厮道,“仙儿姑娘,您请回吧,圣姑不在这里,今日四爷并没有去迎亲。” “怎么会这样?”她红着鼻子,仍不死心。 “圣姑请邪,供奉狐仙儿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您也知道,四爷面子上难看,再加上从回云山上下来后人也累着了,活生生从马背上掉下来摔了个不省人事,故而就没有去迎亲,圣姑并不在姬家,现在八成还在祝家呢,您不妨过去找找,不过,看白日那情况,似乎不妙啊……” “什么不妙,你说呀。”她激动地抓着那小厮的衣服。 小厮也不好说什么:“只听说白日里祝老先生辞世,太过突然,圣姑妄图行起死回生之术,结果试错了药,想想也真是傻,怎么会有人相信可以起死回生呢,何况还是精通医术的圣姑,此刻不知怎么个光景呢,姑娘去看看便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已经晚了,再赶去祝家,恐怕来不及呀。”她嘟嘟囔囔,听得不是很清楚,但可以看出来,她已然急得火烧眉毛了。 小厮也爱莫能助,想来段家三姑娘自小体弱多病,此时怕是不行了:“敢问姑娘,府上可是三姑娘病重?” 段楚仙儿泪眼朦胧,摇头道:“不,是我四妹,她害了病,怕是不行了……” 最后几个字是哭出来的,肝肠寸断的味道,小厮也惊了,那个四姑娘不是段家最凌厉的人物嘛,之前济世堂的生意都是她在打理的,现在怎么说病就病了? 蹊跷,真蹊跷,他赶紧道:“姑娘不必着急,四爷虽然卧床不起,但还有锦爷和桥二爷在呢,我这就去通告一声,看看有没有车马送姑娘过去。” “多谢。” 那小厮即刻去了前厅,锦爷和桥二爷正在为白日里的事争论不休,却见他慌慌张张跑进来,问及缘由,他这才将仙儿姑娘的来意讲清。 锦爷倒没什么,反倒是二爷,听了之后仿佛天塌了那般,瞳孔睁得硕大,满脸不可思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段家谁害了要命的病?” “四姑娘。” “怎么可能,胡说八道!段家只有个三姑娘常年卧床不起,怎么可能是四姑娘病重呢?” “二爷,千真万确是四姑娘,仙儿姑娘亲口说的。” 不等他讲完,二爷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奔出去了。 “哎你,事不关己,切莫再节外生枝啊!”锦爷有他自己一贯的处世之风,可不知这话在二爷听来有多刺耳。 脚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咯咯响,他恨这雪绊了脚,但也谢这雪,把他拦在府内,若不是未时而起的这场大雪,他恐怕又要回货行忙活去了,哪里还能知道这样的消息。 今夜如果不是他在,就凭大哥息事宁人的秉性,断然不会插手,恐怕他明天得到的消息,就是去段府奔丧了。 “仙儿姑娘,久等了。”他看到段楚仙哭得泪人一般,就知道此事不简单。 段临仙没想到出来的是二爷,但此刻已来不及细想,无论是谁出现都是她的救命稻草,她扯着二爷的袖子哭诉道:“求二爷救救恨惜吧,她得了重病,若再不医治,恐怕就不行了。” 桥二爷虽然慌乱,但脑子还是清楚的,他长袖一挥,招呼道:“那谁,去宏英阁,我记得大哥成婚的时候,圣姑送过一服缓息散,就放在宏英阁,快去取来。” 几个小厮手忙脚轮往宏英阁去,可段楚仙却一直在摇头,她拉着二爷的手未松,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情。 “二爷,怕是不行,恨惜的病有症有结,缓息散可能起不了什么作用。” “怎么会呢,只要是濒死之人,缓息散都可以拖一拖的,圣姑那边肯定要去请,但为防不测,还是先给她喂下缓息散吧。” “二爷,不用浪费东西了,实不相瞒,恨惜她得的病缓息散真的没用。” “不可能,跟我说,她到底得了什么病,既然有症有结,总该有个名目啊!” 段楚仙儿止住了哭声,可还是百般犹豫,急得桥二爷像热锅上的蚂蚁:“你倒是说呀,究竟是什么病!若因为你支吾不言而耽搁了去,这罪责你担得起吗?” “那二爷你要答应我,相信恨惜她是被人暗害的,绝不可能是自己沾惹的这种病。” 话说到这份上,二爷恐怕已经清楚了,但还是要求个答案:“我答应你,她的为人我清楚,即使你不交代,我也不会随意揣测。” “她得的是见不得人的脏病,坊间称之花柳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得这种病,分明没有去过那种地方,也没有沾惹什么不干净的人,可就是,可就是……” 桥二爷眼中锋芒乍现,此刻,杀人的心都有了:“你方才说她是被人暗害的?” “这只是我的猜测,因为那几日她都没有出门,所以我猜测病是从府中而起的,并非她在外沾惹来的。” -- 第209页 “看来你心里已经有所疑之人了。”他的眼神着实吓人。 段楚仙儿感觉像又把剑悬在她头顶,迫使她不得不说实话:“大姐素来与四妹不睦,可…可…我只是猜测,并没有直接证据,二爷您听听就好,当务之急是要先救下恨惜的性命,这病虽然不是什么急症,但再晚些时候,恐怕就回天无力了。” 话音才落,小厮取来了缓息散,桥二爷起身,将药握在掌心,提了口气道:“走。” 仙儿姑娘不明所以:“二爷,都说了这药不管用的。” “谁说要去段家了,咱们先去祝家,这药也是给祝孟桢用的。” 段楚仙这才反应过来,擦干了眼泪,随他一道上了马。 那风雪疾呀,连马走在其中都像无根之草,站也站不稳,更别提她纤纤之躯,所幸有二爷护着,这才顺利到了祝家。 祝家白日里挂的是红灯笼,从前庭到后院内内外外贴满了大红囍字,可晚间已然换上了白灯笼,囍字也撤了,取而代之的是“奠”,红事白事尽在一夕之间,何其讽刺。 桥二爷下来敲门,开门的是祝闵忱。 祝闵忱浑身素衣缟服,眼中血丝密布,他开了条门缝,从外可以看到门内停放的棺椁,显然,白日里芙若所言不虚,祝老先生已经咽气了。 “风雪陋夜,不知二爷前来所为何事?”他眼神空洞,说话间也尽是麻木的神情,像被鬼附了身,说不出的诡异。 他双手死死把着门,并没有要放他们进去的打算。 “我找圣姑。” 他眼眸微抬:“长姐她睡了,不便招待,有什么事待明日商议,二爷请回吧。”说罢就要关门。 桥二爷抬脚抵住了门板:“睡了?我怎么听说圣姑是试错了药,这才倒下的,不知道试错了什么药,能否撑到明日,别等到明日我带着缓息散上门的时候,却发现人已经凉了,若真是那样,可就太冤枉了。” “缓息散?”祝闵忱混沌黯然的双眼顷刻间精芒乍现,“二爷当真带了缓息散过来?” “那是自然,别忘了我兄长大婚的时候,圣姑曾将缓息散作为贺礼送至我姬家,如今圣姑有难,我特携灵药前来相救,可祝公子堵着门不让我们进去……有点过分吧?” 听说能救祝孟桢,祝闵恪这才恢复了神色,不仅迎他们进府,还恭恭敬敬给指了路。 “二爷还是等等吧,毕竟时已夜半,容我先进去告知长姐一声。” “嗯。” 他喜不自禁地来到祝孟桢的房间,发现只有芙若哭红了双眼守在床边,长姐的嘴唇已经发紫,整张脸惨淡无光,仿若死人的面相。 “长姐她怎么样了?” 芙若抽泣着摇头:“还有脉息,但…很微弱。人死不能复生,也不知姑娘怎么想的,竟然去试什么起死回生之药,连药方我们都不知道,可怎么对症下药救她的病呢?” “没办法对症下药不错,但缓息散或可拖一拖,等到她自己醒来,交代了误服的方子,事情就好办了。” “怎么可能还有缓息散,老先生生前耗尽了所有的缓息散,现在阖府上下已经拿不出来了。”说罢又要哭,祝闵忱赶紧给止住了。 悄悄在她耳边道:“你忘了,锦爷大婚的时候,长姐曾将缓息散作为贺礼送给了姬家,现在姬家的人带着药来了,说要救长姐的性命。” “真的?!”芙若高兴得险些跳起。 可不知哪句话踩到了祝孟桢的命脉,也不知哪几个字入了她的耳朵,她竟然微微睁开了眼睛。 “奇怪,长姐不是已经五感尽失,怎么还能听到我们说话?” 祝孟桢微微侧首,气若游丝道:“四爷,四爷他终于来了?不枉我等了这么久……” ☆、终章(一) 崖望君和栖梧君并坐于雪檐之下,看着纷纷乱乱的东都城被这场大雪盖了个干干净净。 “真可消停了。”崖望君枕着双手,一声长叹。 “未必吧。”栖梧君并不赞同,“妖使,还在呢。” “命不久矣了!本来指望姬玄玞引祝孟桢自尽,但咱们的提灯侍者不同意呀,央央这才吹了祝如诲的长命灯,好给祝孟桢一个寻死的机会。” “寻死?祝孟桢确实危在旦夕了已经,可那也是因为试药,何来寻死一说?” 崖望君笑道:“你呀,怎么也不想想,她身为圣姑,深谙药性,怎么会试错了药,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是试错了药,可动机都站不住脚,说研制什么起死回生的灵丹,她是妖使啊,也已经恢复了前世的记忆,这世间究竟有没有起死回生的灵丹她不知道嘛,为何做这样的傻事,分明在找借口自尽罢了,反正颜面已经荡然无存,活的越久,折磨越深。” “那我觉得也悬。” “什么意思?”崖望君忽然来了精神。 “你没有看见刚刚风雪之中走过一道身影?那是段家二小姐去找圣姑救四姑娘的性命去了。” “我还当什么呢,她又不是什么医家圣手,救不回祝孟桢的。” “也对,她连圣姑在哪里都不知道,奔着姬家就去了,如此糊涂,大抵也成不了事。” “什么,姬家!完了,我好似记得,姬元锦大婚之时,祝孟桢曾将缓息散作为贺礼送给姬家来着,哎,看来还得指望姬玄玞,但愿他晚些醒来罢。” -- 第210页 祝孟桢用尽了全部力气,强撑着身子坐起。 她双目浑浊,依稀泛着死白,枯瘦发黑的五指死死拽住祝闵忱的领子:“人呢,人呢?让他来见我!快……” 祝闵忱吓得不轻,点头如捣蒜:“长姐,你稍等,我这就去请他们进来。” 话音才落,桥二爷和仙儿姑娘就闯进来了,看到祝孟桢一天之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着实意外。 本来还想威胁一番,直到她答应去救四姑娘再给她药来的,可不想,人已经成了死不死活不活的样子,人命关天,他从怀中取出了缓息散,塞到了祝闵忱的手里:“去,用水冲了给圣姑服下。” 祝闵忱不敢耽搁,立马用水冲了,妥妥端到祝孟桢面前。 但祝孟桢看也不看一眼,那双眼睛用力地张望,张望着桥二爷和仙儿姑娘的身后。 可他们身后,什么都没有。 她抓住祝闵忱递药的手,声音暗哑道:“四爷呢,不是说他来了嘛?” 祝闵忱不忍心,可也不得不说实话:“长姐,四爷没有来,来的是桥二爷。” “我刚刚明明听见你说……” “我没有说过,长姐,我没有!是你自己盼着他来,所以听到姬家两字,理所当然想到是他,可他没有来,长姐,死了这个心吧。” 他说着说着忽然哭了出来,是对长姐的可怜,也是对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最痛彻的憎恶和悔恨,祝家成了如今的光景,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即使现在如他所愿,长姐管不了家,祝闵恪卧病在床,也几近废了,连父亲都走了,再没有人跟他抢家主的位子,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懦弱,和不堪一击。 “不可能,他听闻我病重,怎么会看也不来看我一眼!” 芙若也早已哭肿了双眼,但还坚持把药碗递到她唇边:“姑娘,您用了吧,四爷不是不来见您,他真的昏过去了,想来依旧不省人事呢。” 桥二爷没有想到,仅仅老四没来迎亲,对她的伤害竟如此之大,连忙劝道:“是啊,圣姑,老四他真的是因为身体不适晕过去了,才没有来迎亲,待他醒来,我让他过来见你一面便是,有什么恩怨,你们自己说清楚了,可好?” 她只一味地摇头:“怎么可能,你们哄我是么?当年水淹东都的时候,他站在堤坝上指挥作战,七天七夜不休不眠都没有倒下,只不过上回云山修个坟而已,一夜功夫都不到,竟然倒下了?分明是不想来见我……” 仙儿姑娘也急了,端着药碗道:“圣姑切莫胡乱揣测,四爷兴许真有不适呢,你还是要养好身子,等他来见你呀,快把药喝了罢,喝了这碗药,我还有事要求你呢,救命的事情啊,耽搁不得。” “原来如此!”她冷笑间,嘴角的灰紫更加浓重了,显然毒已攻心,“有谁的性命不是这碗缓息散能够解救的,倒巴巴拿来给我?” 仙儿姑娘也急了,急得和盘托出:“是我四妹妹,她并非危在旦夕,可得的却是要命的病,坊间称之为花柳病,不是靠缓息散就能救治的。” “原来是四姑娘,我还以为是她呢,罢了,扶我去吧。”她气若游丝,接过了仙儿手里的碗。 仙儿终于笑了,边笑边抹着眼泪,桥二爷悬着的心也落地了。 忍受不了车马颠簸,桥二爷亲自把她给背过去的,雪天路滑,段家与祝家又相隔甚远,这一趟真是要了命了。 “二爷,出了那样的事,他肯定很讨厌我吧?”伏在他耳边,祝孟桢依旧不死心。 若是能哄住她还好,可桥二爷偏是个不会扯谎的:“这个,你问他自己吧,不过我劝你看开点,他在意的根本不是你出了那样的事,而是你当初骗了他,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骗他,更何况骗他的人还是你呢,所以呀,他对你根本谈不上什么讨厌不讨厌,说到底是恨,恨你的背叛。” 仿佛五雷轰顶那般,祝孟桢的意识忽然坍塌:“他知道了?预儿的事……” “没错,才知道的。” 连仙儿都听不下去了:“二爷说什么呢,四爷究竟是恨还是讨厌,得让四爷自己来说,您多的哪门子的嘴呀。” “怎么算我多嘴呢,是她自己问的。” “哎呀,圣姑,不要着急,四爷马上就醒了,等他醒了,我替您问去,肯定不是二爷说的那个意思,您放心。” “不必安慰我,他的心思,他的性情,我最清楚不过。”说罢凄惨一笑,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才这般释然。 好容易到了段家,桥二爷累得喘不过气,肺疼得快要炸掉了,可还是坚持把她背去了四姑娘所居的苹鹿堂。 苹鹿堂空空荡荡,冷冷清清,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段恨惜就躺在那里,窗外风雪刚过,她却还睡着薄如草履的枕席。 祝孟桢把了她的脉,也看了她的口舌眼睑,神色不善。 仙儿紧张到不行:“圣姑,你听我说,惜儿她之所以会得这样的病,并非因为她……” “并非因为她不检点。”她皱眉道,“她的病情算轻的,若真是行为不检,当不会是这个样子,恐怕半身早已溃烂,应该只是沾惹了病患的衣物而已。” 桥二爷愤恨:“她平白无端怎会沾惹那些病患的衣物?!” “二爷,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仙儿巴巴问道,“可有法子救吗?” -- 第211页 “不难,我给你个方子,抓来药熬了便是。” “多谢圣姑,多谢圣姑!”仙儿喜不自禁。 “方子给我,我去抓药吧。”桥二爷已经累到直不起腰,却还是揽过了这桩。 可窃露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圣姑手里接过了药方:“桥二爷脸色怎的这样白?肯定是这一路过来累着了吧,抓药这种事还是我去吧,二爷您好生休息。” “人命关天的事,你一个小丫头怎么能行,何况外面还下着雪,给我吧。” “二爷不必辛苦了,还是我去吧,我不怕雪天路滑。” 两人争执间,竟然撕碎了药方! 窃露吓得动弹不得,眼神惊恐,生怕二爷把她生吞活剥了。 “窃露,你怎么在这?大姐让你过来侍候的?”仙儿这时才注意到她。 “大小姐没有让我过来,是我自己要过来的。”她止不住地颤抖,跪地拾起了药方,捧在手心,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为什么?” 她眼神无助,自知已经犯了大错,决不能再错了:“姑娘,您赶紧带着四姑娘走吧,大小姐说四姑娘不知廉耻,得了这样的脏病,丢尽了段家的脸面,为了不让宗族蒙羞,也不让病情蔓延,说要活活烧死四姑娘,干柴和火油已经堆满了苹鹿堂的外围,只待寅时方会动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什么?都是同胞姊妹,大姐怎么能下这样的狠手!” “二小姐,您知道的,大小姐从不当四姑娘是自家姐妹,还说四姑娘的娘亲之前就是得了这样的脏病,才被扔到城外的林子葬了,如今四姑娘也得了这样的病,果然贱人生贱种,说要不烧死她,对不起列祖列宗。” 仙儿气得浑身发抖:“这样的难听话你不必说与我听,我只想知道,四妹无端得了这样的病,是不是大姐干的?” 窃露唇色发白,紧张到汗水都迷了眼睛:“是我干的,大小姐让我去城外林子的乱葬坟上找染了脏病的衣物,如果我不照做,我弟弟就没命了,我不得已才……可我经手的时候没有注意,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也染了病,这才想来抢药方,二小姐,我知道错了,求你救救我吧,我不想死,我还有弟弟要照顾。” 桥二爷向来爱憎分明,当然不会为难一个丫头:“去吧,那药方虽然碎了,但字迹尚且能看清,每样都抓两服回来,你知道轻重。” “谢二爷不追究,我知道轻重的。”窃露连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攥着药方冲了出去。 “二爷你信她?” “为什么不信,她已经告诉我们你大姐的那些勾当了,难不成还能回去吗?恐怕以后要仰仗你了,别废话了,赶紧走吧。”桥二爷说罢,从床上抱起了段恨惜。 段恨惜微微睁眼,看到是他,不明所以,满是干皮的嘴唇一张一合,气息十分微弱:“二爷,你怎么在这?” 桥二爷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逗趣道:“还不是你长久不答应我,我来抢亲了,趁夜半人静,把你抱回去,看你还怎么拒绝。” 知道他在开玩笑,段恨惜双眼像蒙了层水雾,结结巴巴道:“二爷,你相信我,这病……” “我相信你,你什么都不用说,我自始至终都相信你!” 凡他所到之处,皆飞起一脚,踢翻了地上立着的灯龛,还未到寅时,火势就从苹鹿堂一直蔓延到了东偏殿的芍药居。 风火怒号,人语喧嚣,不过半刻的功夫,阖府上下闹出了惊天的动静,段存熙被一群家奴拥着往外跑,衣衫不整的样子着实滑稽。 仙儿可没时间看热闹,拉着祝孟桢往外走,举步维艰,心里正记挂着段临湘呢,这就遇见了兰茵:“兰茵,没见府内失了火嘛,赶紧去救三妹妹出来,再晚些时候,恐怕就烧到了春棠苑,春棠苑栽了那么多花木,一旦烧起来,再无逃生之可能了。” 兰茵看着浓烟滚滚处的二姑娘,越来越模糊,摇落了满眼的泪珠儿:“不必了,姑娘她……已经咽气了。” 仙儿身形一颤,险些没有站稳,虽然知道三妹的病不省心,怕命不久矣,可这也太突然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方才,我本想着下雪了夜里冷,起来给姑娘换个汤婆子,可…摸到她手脚冰凉,叫也叫不醒,再探鼻息……已经没有呼吸了,我连夜出来春棠苑,就是想找二姑娘你的,没想到却起了大火。” 祝孟桢的心彻底凉透了,满世界天旋地转,再听不清出她们的对话,身在人间,可却像到了阎罗殿。 众叛亲离,阴阳两隔,这世间最难以忍受的苦难,全都向她劈头盖脸袭来,她虽活着,却生不如死。 已经到了段府的门前,再走一步,可生,原地不动,必死! 她望着那洞生门,竟然觉得隔了几世那么长。 “段府”两个字映着火光,红得发烫,活像那小鬼的脸,来索她的命了。 直到此刻,她才理解了月未央撕掉的那页命策,拙劣的画技并没有影响此刻的结局。 “四爷,我等不了你了。” 万念俱灰,谈何逆天改命,纵然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也再没有翻盘的可能。 段幼仪本想等到寅时再起,可没想到已经着了火,而且火势那么急,想问清楚怎么回事,家奴却只顾自己逃命,也不管她的死活,形势危急,计较不了那么多,也拼了命地向外逃去。 -- 第212页 可,桥二爷正站在门口,看到奔过来的是她,抬脚把门给顶住了,无论里面传来的是刺耳的怒骂还是凄厉的哭喊,他都没有松开,只啐了一口,道:“毒妇!” 直至烽烟渐歇,府内彻底安静了下来,他才放下了腿脚,心里的怨愤也随之平息。 看着睡倒在旁边的段恨惜,他心疼不已,方才袭上心头的一丝丝愧疚,此刻也当然无存,就这样,他抱着段恨惜回了姬家。 鸡鸣三声,天欲大白,粉紫的云霞从最东边慢慢侵染过来,好美呀,像天际裂开了道口子,有亡魂归去,也有仙子降世。 昨夜风雪未平,又起大火,段家成了一片焦土,焚尽了不可一世的泼天富贵,也焚尽了生为女子的可悲。 “听说圣姑也在里面?” 看热闹的人总也没完,里三层外三层给围了个严实。 “不如咱们进去看看,看看还有没有人活着。” “对呀,对呀,万一、万一还有人没咽气呢,是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算行善积德了。” “走走走。” 说是救命,有多少人是冲着捡漏去的,总期望这场大火过后还能留下点值钱的东西,毕竟是段家呀,东都顶富贵的存在。 姬玄玞一袭素衣站在门前,他青丝混着白发落在腰间,回首时,满是不怒自威的凌然。 虽然缱绻病色未消,可足矣令那些宵小之辈不敢上前。 他指节分明的手落在焦黑的门上,推开的时候仍止不住地颤抖,他提了口气,又用了些力。 终于,烧焦的门板扑倒在地,露出难以置信的满目疮痍,尸身横在庭前,都是些来不急逃出去的倒霉鬼,可阶前这具尸身怎么回事? 她明明离门口只有一步之遥。 头上的珠钗烧得焦黑,但依旧能辨认出来,她戴的凤冠,待嫁的凤冠。 仙儿姑娘满脸尘灰,眼泪划过,泪痕不能再明显了:“对不起四爷,我没能救下圣姑,当时也不知怎么了,她死活都不肯跟我走。” 姬玄玞漠然,回头的时候眼睛拼命地在眨:“没关系,我带她走。” 他好恨祝孟桢,不等到他回来,就敢擅自了结自己,当年的恩恩怨怨还都没有说清楚,她怎么能死! 他翻身上了晨凫马,又将祝孟桢的尸身放在身前,像那晚送她回祝家一样,在她耳边又是威胁,又是道歉,看她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终章(二) 风晴雪霁,在金光普度龙首峰的时候。 雪岁阑隔着轿帘,听不到外面的喧嚣,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 难得的是,耳边也异常清净,这才察觉从堕天堰涅槃重生以后时刻纠缠的恶灵似乎也不见了,那是熔铸在她骨血里的东西,竟还有被驱散的可能? 山间清泉叮咚,是悦耳的声音,伴着鱼跃蛙鸣,有独属于春夜的宁静,那场胡浩的风雪似乎不曾来过。 轿子落了,身旁的紫蔻睡得不省人事,全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掀开轿帘,走下来,不见了抬轿的白骨,也没有什么高头大马,乌漆嘛黑的梦觉寺门前,只有她一人在驻足。 茫然四顾,不见人影,别说人影了,连个鬼影都没有。 深蓝的夜空游弋着斑驳的星云,重重月华被阻隔在千里之外,凉风袭来,还是有些刺骨,她抱着双肩,打了个冷颤。 “央央?” 没有人回应,好似上山那一路,都是一场大梦未醒。 不可能,她摇了摇头,拍打着梦觉寺的大门:“二师兄?小泗,开门呀!” 依旧没有人回应,头上的珠钗冷硬,摇在她耳边声音清脆,却更添诡异。 “央央?央央,月未央!” 她放弃了梦觉寺,奔向扫羽轩,却发现也是连门都进不去,怎么会这样,她两只手像鼓槌,锤在门上的节奏比心跳的速度还快。 “崖望君?你在吗?” “山精?老虎?大猫?狗剩子……” 安静如初,没有人应答,她倒抽一口凉气,该不会真的是自己做的一场梦吧? 也对,央央正在阴河拣骨,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真的是一场梦,一场梦而已。 想来她那样清高,不食人间烟火,怎么能说出如此肉麻的话,分明不正常呀,怎么就没有及早发觉呢? 听闻轿子里有动静,她赶紧跑过去,紫蔻伸了个懒腰出来,发现外面的雪已经化了。 “姑娘?咱们这是在哪啊?怎么雪也停了……” 睡得迷迷糊糊,她还揉着眼睛,雪岁阑抓着她的手,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刚刚,是不是我在做梦?” “做梦?没有呀,我睡得很舒服,什么也没有梦到,不过……” “不过什么?” “好像听见有人说话。” “是我吗?” “不,除了姑娘你,还有另一人,声音很好听,又似乎很熟悉,不知道在哪听过。” “你确定那不是做梦?” “姑娘别打趣我,是梦是醒我还分得清。” 不是梦?难不成活见鬼了? “啊!”紫蔻猛然惊呼,吓得她魂不附体。 “怎么了?” “姑娘快看!”说着指向梦觉寺浮云塔。 万道金光盘旋,不仅驱逐了眼前的黑暗,而且赶走了天际的星云,月华如洗,倾泻而下,将方才漫野的素白染成了银霜,雪屑飞舞,亮闪闪的似万道星芒。 -- 第213页 “姑娘,咱们怕不是成仙了吧?” “虚虚幻幻,究竟什么才是真?”她不敢再相信自己的眼睛,怕眨眼过后,目之所及就全不见了,像方才那样。 紫蔻嗤笑:“姑娘说什么呢,我们眼睑耳闻都是真。” 忽然,院墙内亮起了灯,火红火红,红得晃人眼睛,又把灯笼挑得远上远,连浮云塔顶都没有放过。 未见什么佛寺点红灯笼的,而且还贴着“囍”字,怪哉! 紫蔻也察觉出不对劲,拉着她的袖子,怯怯道:“姑娘,咱们为什么会在梦觉寺?这是梦觉寺吧,佛寺点红灯,还真稀罕呢,好像有人要成亲。” “要成亲的,不就是我嘛。” 雪岁阑正自紧张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黑,不知被什么给蒙住了眼睛,她正想去摘落在头上的东西,却被一只手打开了。 崖望君欠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还记得今日是你大婚呀,怎么连盖头也不戴,没有礼数。” “崖望君?果真是你!” 崖望君并不想搭理她:“别以为赔了个笑脸,我就原谅你了,刚刚叫我狗剩子我都听到了,这事没完!” “央央呢,她在哪?”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的人都看不住,现在管我要,我去给你变个可好?” 雪粒子扫过红盖头,沙沙作响,婆娑摇曳间她仍能看清满院红烛的模样,犹像妄尘台那场大婚,漫天的红烛烧得她心慌。 梦觉寺的门骤然开了,其内依旧十分安静,不闻半点人语。 她正想再问什么,却被崖望君一把推了进去。 “盖头别揭,揭了概不负责。” 轰——门又关上了。 紫蔻担心:“你你你,我家小姐她……” “你家小姐没事,走吧小美人,咱们去喝两杯。”说着就把紫蔻拉走了。 雪岁阑手就搭在盖头上,犹豫再三之后决定不揭,崖望君那孽畜虽然不怎么靠谱,但善意的规劝还是要听的。 可她每一步都战战兢兢,着实辛苦。 庭院摇着红烛,风来风往都是蜡油味,呛得她眼泪差点掉下来,两侧坐满了小和尚,人人前面放着个光华的木鱼,一手置于胸前,一手拿着犍稚的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 小泗不安地看了她一眼,落下了第一锤,随后,各位小师侄尽皆跟从,寂静的庭院顿时起了木鱼的喧嚣。 而他们口中默念的,正是驱魔避恶的佛咒,这对雪岁阑而言是极大的折磨,毕竟佛家清净,容不得混在她骨血里的脏东西招摇作祟。 “啊!”隔着头纱,她死死捂住两耳,久久不闻的鬼魅之声像复燃之死灰,搅得她七荤八素,天翻地覆。 步子也开始踉跄,仿佛灌了不下四五壶的烈酒,跌跌撞撞走不稳路。 “不要,不要再念了,小泗!” 她的请求,震耳欲聋,小泗险些动摇,手里的犍稚都有些抓不稳了,无辜的眼神看向堂前而立的月月娘。 月未央红衣加身,依旧是清冷的做派,不见任何表示,只在回以他的眼神中,带着些不容撼动的坚持。 雪岁阑挣扎之下筋疲力尽,体内气血翻涌,时而如烈火焚身,时而如身坠寒潭,反反复复不知到了几重天,快要七窍生烟的时候,她一把扯下了盖头。 “不可以!”月未央庄肃的声音传来,她微微一怔,痛苦到简直不能呼吸,但还是把盖头又重新挽上去了。 “央央,我好难过。”当年涅槃有多难过,现在就有多难过。 听闻她的哭诉,月未央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在侧目远观高堂上金光佛座的时候,眉宇微颦,带着不言自明的请求。 终于,佛座睁了眼,声似从天外而来,浑然且肃穆。 “止。” 顷刻间,木鱼和颂念之声骤然而止,庭院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连风也不动了。 月未央等的就是这个字,言罢,她急不可待地冲了过去,抓住雪岁阑的手。 她手掌温润,绕过红纱落在雪岁阑的脸上,帮她擦着眼泪,她不会安慰人,此时此刻也没有好听的话可以讲,但不知道为什么,雪岁阑就是觉得很安心。 她的靠近,消散了蜡油刺鼻的味道,游离在周身的满是欲罢不能的馨香,怅然如往昔的清欢,像九天弦月的华练,沐身而来。 方才还如临幽冥,此刻却如沐春风,大起大落太快,她的一颗心经历了九颠十八颤。 “央央,我还活着吗?”快要委屈死了,她抱着月未央的手臂不松,还趁机挪到了怀里。 月未央哭笑不得:“且死不了呢。彼欲成佛,必渡渊劫,你的劫不是涅槃而后的重生,而是恶灵索身,但不乱心性,这也是主儿对你的最后一道考验。”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同我一样罢了。我杀伐心太重,所以才被压在梦觉寺千年之久来磨心性,又被丢去了堕天堰拣骨以赎罪,而你则慈悲心太重,见不得血流成河,所以才不念是非而甘愿牺牲自我,殊不知,这样也纵了恶果,所以呀,才用恶灵去试你的心性,你确实不再有悲天悯人的软弱心肠,但也需不被恶灵左右才行,到头来若没有大的过错,便可将那些脏东西连根拔除了。” “主儿?是他。” 月未央点了点头,以为她会说些感恩的话,殊不知,这么长时间不见,她已经学会了骂街。 -- 第214页 “什么鬼**,纯粹是*****,明知我十八世红颜祸水不得善终,还***试炼我的心性,我招谁惹谁了,要受这样的劫难呀!央央,他怎么可以这样……” 月未央赶紧堵住了她的嘴,可不想,她的眼泪从手背上划过,那样冰凉:怎么骂了人还不痛快,这是有多委屈? 还是心疼的,片刻后她松开了手,谁知这丫头仍不消停,理直气壮道:“怕什么,他又不在。” 月未央回头,尴尬地瞄了眼高高在上的月净尊者,那金光微敛,又伴着几声轻咳,仿佛在说:快行礼吧,大家都挺尴尬的。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抓着雪岁阑的手步入了喜堂。 那本是月净尊者的佛殿,青灯三千盏也被换成了红烛,摇曳的烛光华彩熠熠,分明是琉璃净火,也是他身为月净尊者对膝下两位弟子最后的祝福罢。 一切知见一切事,得到一切法彼岸,我佛所谓的彼岸,何尝不是滴水粒米的结发夫妻,何尝不是饭蔬食饮的烟火人间? 孩子们嬉嬉闹闹,抢着案前印花的喜饼,只有小泗贴心,给雪岁阑递过去了一方手帕:“神仙姐姐,给你擦眼泪,大婚之夜,可别花了妆哟。” “还是小泗最懂事。”雪岁阑感念,顺手接过,可用的时候发觉味道不对:“这手帕…怎么油腻腻的?” “哦,这是我用来擦灶台的,神仙姐姐别嫌弃。” “怎么可能不嫌弃!呕~” 月未央嗤笑:“行了,跟个小娃娃计较什么,要行礼了,还不站好。” 听说要在梦觉寺大办喜事,净涂作为主持原本是拒绝的,但无奈何,连月净尊者都已显圣,亲自过来了,他又怎好推辞呢。 他是佛寺的主持,此刻却成了婚礼的主持,站在旁边时满脸幽怨。 “一拜天地!” 月未央一袭红衣,正了正头上的梁冠,她拉着雪岁阑时异常温柔,叩首拜了天地。 “二拜高堂!” 高堂上只有主儿这尊佛,千百年来对她们教诲鞭策,亦师亦父,当也受得起这一拜。 “夫妻对拜!” 两人相视跪坐,拱手而向,雪岁阑微微倾身,正准备行礼的时候,对面传来月未央沉静的声音。 “雪儿,对拜过后就再无言悔之可能了,三千繁华转瞬而成柴米油盐,你,真的甘心一直留在我身边?” 她抬头,星眸璀璨:“当然,只有你在身边,我的世界,才有繁华三千。” 这一拜,是他们几世修来的姻缘?所有人已经懒得再算,只知道,如此甚好。 “送入洞房!” 净涂指着扫羽轩的方向—— 扫羽轩内,崖望君和紫蔻正在布置婚房,说来也没有什么好布置的,无非就是又买断了醉景楼的江离秋,塞满了柜子床头。 禁不住满院酒香的诱惑,他开坛尝了那么几口,却飘飘忽忽,站也站不稳了,但还是惜命的,当听到净涂喊着“送入洞房”时,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扫羽轩。 段世清也来蹭了杯喜酒,可惜上山晚了,只看到她们二人的背影向扫羽轩而去,正想去讨两杯吃喝,不料出门转角就遇见了时方旭。 “哎呦,稀客。”时方旭先发制人。 段世清也不与他计较:“你怎么来了?还带着初任执笔官的纸笔砚台,让我看看。”说着就夺下了他手里的笔,那支朱砂笔上俨然刻着“时方旭”三个字。 “啧啧啧,从金笔贬为朱笔,定有什么故事吧?”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模样。 “你呀,见同僚落难,也不说宽慰几句,反而落井下石,果如贪狼老爷子所言,凉薄至极。” 段世清嗤笑,猜测道:“你丢了月未央的朱笔,又没有及时追回,这才被罚下界的吧?” “要你管!” “我当然要管,东都所有命策现下都在我段府,说两句好话听听,我说不准心一软,就收留你了呢。” “收留?”他故作嘲讽道,“好好笑哦,我堂堂执笔官,用得着你个凡夫俗子收留?” “你看啊,梦觉寺肯定待不了的,扫羽轩也被占了,除非你在三峰四谷挖个冬暖夏凉的山洞,否则怎么都不及我段府的高床软卧,自己掂量吧。” “我、你!”时方旭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不过,你纵了雪岁阑而去,可想好跟天机宫怎么交代了?” 段世清不急不慢:“雪岁阑十八世红颜祸水,早就没有了姻缘线不错,但这只是天机命盘测算的结果,让我还她半世姻缘,是老爷子自己的决策,我也不是非要听从的,雪岁阑如今什么身份?提灯侍者,她的姻缘,归西天诸佛管,归大小姑婆管,就是不归天机宫管,也不归我这师父管,到时候老爷子问起来,不过顶个两句嘴,想来天机宫已经罚你下界,人手不够,为防不测,定不会为难我。” “你还挺会打算盘,合着我是给你腾位置的,那月未央呢?你私自放她出堕天堰,可该当何罪?” “你可去堕天堰看过了?” “没有啊,怎么了?” “白骨已经拣尽了。” “怎么可能?” 段世清笑道:“凤丘的栖梧君算来才是放走月未央的‘罪魁祸首’,千百只鸦雀闯入堕天堰,拣尽了白骨,阴河的血水也澄清了不少,我这才斩了月未央的玄铁链,有错吗?没有吧。” -- 第215页 时方旭轻咳了两声,竟然莫名欣慰:“当年逐你下界,老爷子舍不得,但也不得不那样做,他说你凉薄,孤傲,自恃清高,如今看来倒是长进了不少,虽然辜负了他对你和雪岁阑的谋划,但总归还是治好了你心上的疴疾,倒也不错。” 他怅然:“你是没有看见,本本命策字里行间的执念。” 那是月未央孤守佛刹千百年来的执念,不经意间才会流露在指尖笔端。 时方旭点了点头:“回头也让老爷子给你算算,你的姻缘究竟在哪。” “我的姻缘还不够糟乱的嘛。”他无奈笑道。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正主,否则不会这般挑剔。” “我挑剔?我男女不忌的好吧!”段世清拉着时方旭的手,“走走走,喝酒去,喝完酒再带你去审命策,跟你说,东都的命策,不好弄呢,那乱得……” 等他们酒足饭饱回去之后却发现,整个段府已经烧成了灰烬,两人四目相对,良久无言,恐怕真要到山上凿洞去了。 东风吹落在扫羽轩,红烛也已黯然,雪压着颓残的墙垣,也不论月色是凉是暖。 反正从斑驳的窗柩传出的嬉笑犹在耳畔,这是等了多少世才等来的梦中清欢。 于是在每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梵寺佛刹旁的扫羽轩总会沦为旖旎的暖阁,时常传出清泉般悦耳的嬉笑。 不明所以的采药人不敢近前,有人说那佛刹许愿很灵,也有人说,别去了,那佛刹…不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