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给病秧大佬[美食]》 第1页 [古装迷情] 《替嫁给病秧大佬(美食)》作者:梓山止【完结+番外】 文案: 天性乐观小吃货x腹黑狠戾世子爷 秋斓本是天乙之命的世家嫡女,生来就该荣华富贵。 然而在人们眼中,只看得到被剔出世家族谱的秋家落魄至极。 秋父科举不第,秋母日夜辛劳,一家人只能靠家中做朝食小吃的铺子勉强为生。 更糟的是,秋斓还要被迫替堂姐嫁给一个将死的废人,谓之冲喜。 族人们喜闻乐见,都想看看没有世家的天乙之命还能怎么惨淡收场。 却没人料到他们只会在日复一日的幸灾乐祸中发觉—— 镇国公府的病秧子在她悉心喂养下康复,秋家的糕团成为御供,秋斓更是凭着本事把食楼开得名满京城。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天乙之命,根本就不是戏言。 —— 镇国公世子沈昭,乖戾决绝,阴狠毒辣。 一朝重伤卧病,他便成了人人都能唾骂的废物。 世人皆是拜高踩低,只有新嫁入国公府的秋斓却总笑眼弯弯看他,日日陪伴在他身侧,想方设法做好吃的,更衣用膳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沈昭冷眼瞧着,打算予她些好。让秋家出人头地也行,家财万贯也罢。毕竟,他最不喜欢欠人情。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秋斓坐在门口拿枣泥方酥偷哭。 小姑娘抹眼泪自言自语:怎么不甜了呢? 沈昭嗤笑,觉得她哭得像个憨包。 可也是自此,沈昭却莫名发觉只要欺辱污蔑过秋斓的人,都让他觉得不顺眼。 瞧好戏的人日日等着镇国公府里多个小寡妇,添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却不想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沈昭杀伐决断蛰伏待机拱新君上位,在京中袭爵,风头无两。 看着令人闻风丧胆的沈昭耐着性子满眼缱绻地问秋斓:阿斓,现在甜吗? =阅读tip= 1.he,1v1,甜文,各种意义上的。 2.有吃有喝,双线打脸,双倍happy。 3.架空明朝,架的特别空。 一句话简介:吃哪补哪,恋你不乏 立意:乐观生活,知足常乐 内容标签: 美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秋斓,沈昭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替嫁 时令早已经是四更。 夜空黑得紧,乌云又遮了月。 京城黑得像是被谁蘸了几笔新研出来的浓墨全都俨俨涂画了一遍,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中。 京里前日便已立春,但倒春寒丝却来势汹汹。 眼下早已经过了街面店铺打烊的时辰,四周全都静悄悄的。 宵禁是大明一贯的律例,漏夜外出的人若是被巡城的五城兵马司抓住,免不得又得糟官爷爷们讯问犯夜由头,再抓去拶一顿拶子,直把十根指头都夹成棒槌样才放出来。 也正是因此,邻里皆门户紧闭,白日里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空空如也,门口更是几无动静。 邻里早已入了酣梦,只有街尾深处的秋家小院儿门还虚掩着。 秋斓坐在院里,仔细朝面前炖药的小吊子看。 天尚且冷,她只草草在白短袄上套了件姜黄色粗麻对襟小褂取暖。 粗麻褂子虽厚实却也针脚分明,衬得褂子下一双玉腕纤手格外细腻。 秋斓拿着扇摇得专心,带了些少女难见的定力。 月色在小褂上加了层描银的花,无端把素色的小褂染出几分与众不同,连带秋斓的头顶也像拂着层若有若无的纱。 而在这层轻纱下,鸦色的散碎披发顺着秋斓的耳廓垂下两缕,贴在被汗珠子濡湿的额角。 巴掌大的小圆脸上虽蕴着化不开的愁色,却也掩不住精巧玲珑的五官。一双浸满忧色的鹿眼始终定定瞧着小吊子看,悬胆小鼻下的樱唇更是几乎要抿成一条绷直的线。 她一丝一毫也不敢马虎。 眼前这吊子虽然不起眼,炖的却是救命东西。 秋家满共两个女儿,除过秋斓,还有个年纪稍长的,是秋斓的姐姐秋德良。 然而德良自小底儿薄,病不离身。 和妹妹秋斓的自由自在不同,姐姐德良一年到头得有十个月得被困在病榻上。 秋家为了替德良看病,早就山穷水尽家底花光。 所以眼下秋父秋母只能终年碌碌,拼了命地奔波赚银子,只为了每年能多些钱去药铺子换碎参断须,好给德良吃着续命。 一想到这,秋斓捏着小扇的手微攥,心里一下子蕴起一层比药汁还浓的苦味。 今年春天迟迟不暖,姐姐德良受了寒,从昨天晌午就咳嗽不停,一入夜越发厉害,连血也咳出来了。 可家里却只有先前留下的药渣。 寻常人家若是把药材抓来,熬过两三回汁水便是该倒渣换药的时候。但秋斓知道山参昂贵,总是煎煮十几回也把参仔细收着。 奈何这一次德良的病情来势汹汹,家里快要炖烂的药渣简直是杯水车薪。 秋父秋母这才不顾宵禁,连夜外出去求药,直到眼下还没有丝毫回来的痕迹。 秋斓浅浅地叹下一口气。 眼下也只能把这兑过无数水的参汤再仔细煎一遍,浅黄药香的,多少给姐姐也是个慰藉。 -- 第2页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微微仰起头稍歇,这才发觉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解禁的鼓声交织在姐姐德良的咳嗽中由远及近,秋斓不免得对彻夜未归的父母生出些担忧。 好在没过多久,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忽然从门外传来。 秋斓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仰头冲着房里看,使劲大声安慰姐姐说:“一定是阿爹阿娘带着药回来了。” “我去接他们。” 她说着撇下蒲扇,一溜烟小跑到门口,在一片嘈杂的吵嚷声里推开外门。 只见四五个眼熟邻里街坊跟一群生人抬着个人,明晃晃地站在秋家门口。 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来了,唯独不见能救命的人参。 秋斓不由得微微顿住,拼命朝人群里打量。 “阿斓,快把你娘叫来,让她今天别去卖糕了。你爹爹昨晚上连夜跟人去山上找什么人参,结果天黑路滑的,踩着个抓狼的夹子,腿被夹折了……” “永冒叔一会就来,赶紧让永冒叔看看,说不定腿还能接的上。” “秋秀才也真是,趁夜上的什么山呐,德良病还没好,这几天净听着咳嗽,这下可好,又躺平一个。” 秋斓定睛一看,只见父亲秋茂彦果真不醒人事被人抬着,衣摆上全都是混着泥土的斑斑血迹。 她这才醒过神,连忙道声母亲不在,请人将父亲抬进屋子安顿。 可人方刚刚放平,还没来及换下鞋袜,院里互又吵吵嚷嚷起来。 秋斓怕生什么变故,连忙跟脚出去看,这才发现是又来了人。 只是和周围的邻居不一样,新到的这人穿得是府绸绫罗,带着几个小厮打扮的抬着几抬大箱,像有什么喜事。 精细又华贵的行头和满脸盈盈笑意显得和秋家的小院子格格不入。 秋斓又仔细瞧瞧,这才发现小厮们虽看着眼生,但打头的那个她却是认得的。 那人正是她大伯秋泰曾宅里的管家。 白净脸,五短身,本家姓王,她幼时便见过。 虽说秋泰曾和秋茂彦是同出一脉的秋家兄弟,但两家鲜有来往。 秋斓对自己的那位大伯实在算得上知之甚少,只记得大伯秋是个五品的朝廷命官,家里富庶得紧。 这边王管家见是秋斓立在院里,变脸似的急忙堆上三分笑,快走两步上前亲热道:“阿斓小姐,听闻今春德良小姐病得厉害,我们老爷担心,特地差人来看看。” “今年城里连根参须子都不好买,有存货的药铺子只怕二老爷一时也拿不出现钱。” “你瞧,我家老爷专程叫我送根百年的老参来,没想来的倒巧,二老爷出了这事,我们还有些现钱给你们应应急。” 他边说边朝身后的小厮是个眼色,下人们连忙举着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 老参铺在盒子里,每根参须都被仔细清理过。 院里站满了秋家的老邻里,都是平头的街里坊亲,谁也没见过这般出手阔绰的达官贵人,如此场面也更是第一次得见。 众人不由得一个个噤了声,瞪着眼朝王管家一行“贵人”身上打量。 秋斓自然也意外,多年来她替姐姐煎的药不少,但基本是些参须参片的下脚料,她还是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整颗参。 不过和周围叔伯邻里的纯粹好奇不同,秋斓心里有自己的主意。 她只觉得王管家贸然的来访和惺惺作态的亲厚难免叫人生疑。 毕竟自见事以来,她连自己那位所谓大伯的面都还没有见过。如此陌生的两家人,又何谈来的雪中送炭? 想到这,秋斓狐疑地抬起眼,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王管家又继续问:“劳烦王管家送参,却又带这许多人是为何?” 王管家关上参盒子,别有深意道:“阿斓小姐是聪明人,这参珍贵难得,我们家老爷本不舍送的。” “可老爷膝下只有一女,比不得二老爷门丁兴旺,所以就想找二老爷借女。” “阿斓小姐天资聪颖,眼下已经留头,及笈也就是个把日子。若是肯过继给我们老爷做女儿,别说是一根百人参,再名贵的补品自然也配得上用。” 他说着又笑一声:“再者说,阿斓小姐若是肯过继,自然也能婚配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哥,胜过在这泥窝窝里嫁个凡夫俗子千百倍。” 一句“泥窝窝”骤然惹得围观的街坊们极为不满,但王管家浑不在意,只正眼瞧着秋斓说话:“阿斓小姐,二老爷养着这么一大家子,一辈子太累了。” “这腿要是断了,日后科举就更是难上加难,你也该为二老爷想一想。” 谁知院里的话音才落,屋里忽然传来一声重物跌落的声响。 众人寻声望去,才见是被夹断了腿的秋茂彦醒了。他拖着半条断腿跌跌撞撞出门,顺手抄起门边的鸡毛掸子就朝王管家身上扔。 边扔还边高声喊骂道:“滚,快滚。” “秋泰曾这个……王八蛋,和镇国公府世子有婚约,舍不得嫁他的亲生女儿,就来打我们家阿斓的主意。” “想都别想!” 秋茂彦越骂越激愤:“城里的参是不是他买空的?料想着拿科举激我,我就肯为一己之私把女儿卖给他?” “亏他还是个读圣贤书的学子,这种事他也做得出来?家门臊也让他臊死了。” -- 第3页 一句又一句的骂声撒进围绕着的人群。 院里围观的街坊邻居们一片哗然。 且先不说来人是什么名头,就但秋茂彦今儿的样子也是十足失态。 昔日里秋家老秀才虽功名不高,但学富五车品性极佳,绝对是个知行合一的谦谦君子。 可眼下挥舞着鸡毛掸子脏话连篇的那个疯子,哪里还有往日温良恭俭的样儿? 说来说去,大家也都听出了这事情原委,只道是和镇国公府的一纸婚约让老好人秋秀才发了飙。 邻里们顿时也交头接耳,纷纷嗡嘤起来。 先是个小孩问:“那什么柿子是个啥?都结婚了,咋就不嫁个人呢?” 他身旁的人忙说:“憨货,京里国公爷多哩,哪个不是大佛哟,能给国公府看门都是上辈子的福分了。” 随即人群里又有人出声:“镇国公世子沈昭都不知道?当年在京里可是露面就要见血的狠角色,杀人抄家眼都不眨。” “听闻那沈昭最初本在边军,杀敌不见几何,回了京抄家害人倒是少不得他。攀上别的国公府那是烧高香,攀上镇国公府,那可得自求多福。” “你看那沈昭自己虽没多少动刀的本事,却也颐指气使害了不少人。老天有眼,那手里血债一笔一笔都攒着的,攒到两年前报应可不就来了?” “镇国公府里死了个老国公,这新国公沈合荣才袭爵便中风了,紧接着就是那个沈昭,遇见仇家报复,自己又招架不过,只能生生被挑断手筋。” “我还听面摊上的人议论过,说‘镇国公府里那个’深居简出,后来又染了怪病,现在就算留着条命,那也是个废人,要日日啖人肉饮人血治病,结果越治越重,眼见得没几年好活了。” 好些人听到这,脸上忍不住透出些惊骇:“阿弥陀佛,作孽,作孽哟。” “再作孽人家也是高官贵人,咱们是泥点子,人家是云须子,咱就是想得人家那病,还上不到人家那个青天。” “上这种青天作甚,这嫁去不就是送命?” “都是自家生养大的,何况秋秀才最疼两个闺女,怎么可能愿意把阿斓送进那种地方攀那要命的富贵?” 第2章 鲜衣喋血刀 王管家人五人六,对这些窸窸窣窣的议论自然充耳不闻。 只不过他显然也没料到秋茂彦一个文绉绉的读书人会二话不说直接动手。 眼看着鸡毛掸子腾空而来,王管家堆满褶子的笑一僵,露出些意外之情,忙慌慌扶着冠狼狈地闪身一躲。 秋茂彦骂声不绝:“趁人之危的狗东西,脏了我家的院门,快些滚!” 眼见瞒不过秋茂彦,王管家索性也就不再装客套,他目光里顿时带上几分倨傲神色,警告似的冷声道:“二老爷,你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抬举……” “我们老爷全都是一片好心,哪里来得卖女儿这种浑话?若不是您硬犟着离开秋家大宅,又十几年中不成举,何来今日的下场?” “阿斓小姐若能许给镇国公世子,那是福分。何况这家里不是本就有个病秧子么?阿斓小姐照顾得熟门熟路,若是嫁过去,说不准日子还过得更顺手些。” 王管家的视线又回到秋斓身上梭巡一圈道:“再说了,当年就有人说阿斓小姐是荣华富贵的天乙之命。” “万一这么一冲,将镇国公世子的病冲好了,来年还不是风光无限?我们这些人都得跪着见阿斓小姐。” 秋茂彦被王管家气急了,语出连珠越骂越快:“你这刁奴,猪狗不如,和你主子一个糟瘟样。” “他秋泰曾也是忘恩负义,落井下石,数典忘宗的衣冠禽兽。” “还有镇国公府的那帮孙子,明知他们家那位离西天就差一步,自个儿将养着倒也罢,还害什么别家女儿去冲喜?无耻之徒,有辱门楣,没皮没脸,害人不浅。” 众人哪见过这扯开了骂的场面,一时都还没反应过来。 还是秋茂彦骂凶了,一口气没倒上来,转身闭过气去。全亏着邻居们伸手一扶,不然得跌在地上撞个脑袋开花。 王管家见状,这才不慌不忙勾起唇角笑道:“二老爷,你这是糊涂呀。” “都知道咱们家老爷是当兄长的,到底大度些,这关起门来骂骂秋家自己人倒也罢了,如今怎么连镇国公府都骂上了?” “这话万一要是让镇国公府的人听到……别说是你一个十几年中不得举的老秀才,就是我们家老爷求情那也不好使。” 他说着,又故意提高嗓音,当着众人的面故意冲着屋里喊一声:“二老爷,没本事顾妻儿不要紧。” “可千万别因着这个,就不惜自己的命呐。” 本在里屋躺着的秋德良约摸也听得心急,一边担忧小妹,一边挂心父亲,奈何她连下床都费事,只能传来一阵又一阵连绵不断的咳嗽。 王管家便又借题发挥:“二老爷自然等得,就是不知道德良小姐的命等不等得。” 他低声补充:“喜嫁,总胜得过发丧。” 秋斓一直听着别人说,闻及此话中隐隐带着对秋家咒意,终于沉声开口说:“王管家慎言,我阿姊身子弱,听不得这脏耳朵的话。” “你既来请人,不似我阿爹气昏了脑袋,应当分得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 第4页 “我家院门虽小,却不是事事都能讲的。万一我阿姊有个好歹,我便禀了大伯不轻易饶你。” 王管家眼珠子一转,料着秋斓虽年纪不大,但来日若是过继,身份便不能与今日相提并论。 他立即假惺惺朝秋斓拱手服软道:“阿斓小姐您恕罪,我们这些下人粗笨,不会讲话是常有的,多有得罪,还请您见谅。” “但我这话糙理不糙,如今情形是过继还是不过继,您心里有数,自也不必我这个做奴仆的多言。” 秋斓默了默。 她心里自然是有数。 城里的参都被买空了,即便有剩的也都纷纷提价。 就算家里能咬牙买一次两次,却也是捉襟见肘难以为继,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何况家中余钱全无,这两日要是不找个郎中来仔细医治阿爹的腿,就多多少少会留下些瘸跛的病根儿。若真是如此,日后阿爹想要再中举,的的确确是难上加难。 秋斓的眉头皱出个浅浅的“川”字。 她明白,他们一家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大伯是从一开始就掐中了他们一家的命门,料定了他们一家是贫贱百事哀。所以哪怕是一个管家的下人,也能在他们面前颐气指使,哪怕是明目张胆的利用,都是对上位者对穷亲戚的恩赐。 与其和大伯较劲碰个遍体鳞伤再认输,倒不如早早就允了这门婚事。 纵使镇国公府是个火坑,可是能换来阿爹温书多添两盏灯,换了阿姊的平安健康,换她阿娘饱饱睡一晚囫囵觉,那她如何就不能跳? 秋斓的手越攥越紧,临到王管家脸上生出些不耐烦的时候,忽然松弛下来。 她叹口气,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我嫁。” 王管家一顿,笑嘻嘻的表情又挂回在脸上:“阿斓小姐能想通就行。” 秋斓又笃定地重复一遍:“我嫁。” 话音一落,她自顾自从王管家手里接过参盒子:“如此,便行了?” 王管家空出双手,便朝秋斓作个揖,这一次显然变得恭敬许多道:“如此甚好。” “只待阿斓小姐准备些日子,便来过府及笄。我家老爷和二老爷是亲亲的兄弟,自然不会亏待阿斓小姐的家人。” 言罢,春风得意的王管家带着小厮们大步流星开拔。 院里的人看完热闹,也纷纷散去。 秋斓还顾不上那些远的事,就算有了参,眼下她还有得忙。 她仰起头挺过鼻子里冒出来的那股酸劲,笑着进屋对德良说:“阿姊,有药了。” 屋子里悄然无声,只有姐姐德良静静坐在床上。 德良和秋斓长得不大像。 她烟眉柳目,樱口细腮,身形纤细,生得极似秋母年轻时的样子,与街坊女儿家们更是有种迥然不同的灵巧。 此时德良一脸的憔悴病容甚是惹人心疼。 她两条柳叶眉紧紧在眉心蹙着,显然没有丝毫喜色。 秋斓便朝姐姐强颜欢笑道:“你看,这么大的参。”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呢。” 德良径直打断秋斓:“阿斓,你疯了?” “你让我这样活着,我宁愿去死。若没有我这病秧子,阿爹阿娘不会这么辛苦,别人更不能像今日这般作践我们家。” 秋斓愣了愣:“阿姊……” 秋德良眼眶发红:“你方才不也听到了闲言碎语?镇国公府沈家的世子就算再金尊玉贵,如今也是墙倒众人推,是个半截身子在土里的,你怎么能同意嫁给他?” 秋斓唇角微弯,坐在德良床边耐着性子规劝道:“阿爹从前说过,这世上没什么比家破人亡更可怕的事了。” “我不想,也不想你们有事。” “阿姊不是糊涂人,肯定明白他们这次只是借了阿姊你做文章而已。只要他们的目的一天没有达成,我们家就一天不会有安生日子。” “咱们拗不过大伯一家,咱们要先好好活着,只要咱们都活着,那就还能团聚的。” 秋斓的语速平柔和缓,说的却句句在理。 秋德良听着一番陈情利弊,一时竟也觉得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她虽痴长秋斓几岁,此时才发觉自己见事没有妹妹秋斓分明。 但秋德良自也不愿这样坐享其成,她轻撩视线,看着比自己还矮很多的妹妹,忍不住又泛起一阵难过:“阿娘还没回来,等阿娘回来,咱们再想想办法。” “阿娘……阿娘她……肯定还有更好的出路。” 秋斓便又道:“哪里还有更好的出路呢?让阿娘再不眠不休地做糕去卖吗?让阿爹低声下气再多替人抄书誊信,还是让阿姊你年年多糟几回罪?” “阿爹阿娘向来与人为善,阿姊更是连走路都要仔细脚下有没有蚂蚁。” “我们从来没有做过恶事,为什么我们就必须贫病度日?为什么我们不配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 秋德良看着秋斓,一时竟有些恍惚。 她原本有满肚子的话,她跟着阿爹读书识字早,往常最会讲道理。 可现在却不知是为什么,她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秋斓看着呆滞的姐姐,嘴角慢慢挤出一丝浅笑,像是在规劝秋德良,也像在安慰自己。 她说:“阿姊,你要快些把身子养好才行。” -- 第5页 “日后能帮阿娘磨浆卖糕的只有你了。” ———————— 辰时三刻,东方即明。 老郎中杨贯在一间阴澄澄的屋子里拴好针包,惊得目瞪口呆:“怎么?这怎么……” 坐在角落的沈昭没在阴影里,面上神色自若,对这一番惊诧恍若未闻:“都是从前常做的事,这次也办得很干净。” 杨贯连连摇头:“谁跟你说这个?世子爷手上的伤如今尚未恢复完全,这不比从前,怎么就敢直接动刀?这手是要还是不要?” 沈昭嘴角挂着几不可见的笑意,缓声道:“我替宫里‘那位’办点急事而已。” 杨贯一听到“那位”被搬出来,顿时欲言又止,半晌才喏喏说:“那也不能叫你这么不管不顾的。这么一闹,扯着从前的伤口,更难恢复了。” “小关氏最近勤着张罗亲事,世子爷若是迟迟养不好,冒出个人在身边,日后必然多有不便。” “也不知人是个什么来头,实在不行的话,我们想法子让人像以前那样消失……” 沈昭嘴角的弧度越发明显,他眉梢轻挑:“杨大夫一个在军中救死扶伤的老军医,怎么总念着想着动手杀人这种恶贯满盈的事?” “我又不是不讲理的人,谁惹我不痛快,我才杀他一家子。” 杨贯哑然,绕针包子的手也微微一滞,视线往沈昭手腕上挪回去:“我是怕小关氏动手脚。” “国公中风中得蹊跷,如今府里头都是她小关氏在拿事。这婆娘整天求佛拜神,就盼着你早些能把眼睛一闭不睁驾鹤西归。” “当年在军中马背驰骋杀敌灭贼,您这位‘鲜衣喋血刀’能以一敌百,可是边军里最猛的杀将。” “那时候哪次不是别人朝着咱们求爷爷告奶奶的要饶命,现如今反而被一个深宅妇人拿捏着,我一个老头子便罢了,世子爷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 沈昭轻轻旋了旋手腕,面上还是浑不在意的神情:“知道喋血刀姓沈的人没几个,别人眼里的沈昭自也不过是个废人。” “满京城的官家小姐怕是没人想嫁,本就不情不愿的事,若是再打发好媒婆,折足面子让女方家吃些苦头,亲事自然难成。” “能用钱解决的都是小问题,不必这么早动手。” 洪贯皱眉:“可若真是小关氏安插过来的人,只怕这也无济于事……” 沈昭嘴角堆着笑,一双冷眸里却满是漠然:“小关氏的人也是人。” “既然是人,谁还不会出个意外呢?” 第3章 饿了 秋府的一场过继办得匆忙又简陋。 秋斓方才及笄,就被抬进了高门大户的府邸。 大宅宽敞明亮,雕梁画栋委实精细。院里栽种的梨花也日日有人修理,白色的花骨朵错落有致,日渐开放后更是有如一片从天上掉落道凡间的云彩。 但是秋斓没有心情欣赏。 毕竟大伯秋泰曾一家连那些遮羞的面子功夫也懒得再做,早早便替她拟好了婚期。 几日一晃而过,出嫁当日天色未明,秋斓就早早被下人从床榻上拉扯起来梳洗。 本盼着还能再见最后一面的父母和阿姊全都没有出现,而她名义上的父母秋泰曾夫妇也不过就是清晨来说了几句疏离的客套话便再也没有来过。 闺房中换了红帐贴着双喜,往来人人脸上堆喜挂笑,只有秋斓笑不出来。 她一整夜都未能安眠,眼眸中似还翳着层霜,只能像个泥胎木塑似的任人摆弄打扮。 梁冠长衫精巧华贵,可是一想到穿着这些是要嫁给别人口中的那个“活死人”,再价值连城的珍宝玉珠也似朽木般没了意义。 下人们纷纷先替秋斓开面,紧接又有人端着桂花油来替秋斓梳戴冠的发髻。梳头婆的手指如同几根枯柴,紧紧薅住秋斓的头发梳理起来。 秋斓被抓得吃痛难忍,不得不睁眼留神打量起周围的状况。 屋中有个喜婆主事,众人们进出有序,全听喜婆吩咐。这位喜婆倒很也辣能干,指使着小丫头们做活极为利落。 待到日头已高,发髻总算是快近尾声,喜婆忽然又凑上前来。 “这髻松了些。” “得紧一紧。” 秋斓哑然,半天才温声道:“好喜婆,已然够紧了,再紧今日一整天哪里受得住?” 喜婆便道:“这发髻松不得,冠若是掉了,那可是大事。” “秋小姐,老身见过的婚事比你吃过的咸盐还要多,可没有新娘子像你这么娇滴滴的。” 她话音未落,就朝身边丫鬟们使个眼色,几个人迅速上前扣住秋斓的肩膀手腕,抓着她将发髻重新紧了一遍。 喜婆就在边上瞧着。 小新娘虽被人抓着,但顶住份量不轻的梁冠却四平八稳,几支缠花簪更是微垂不晃,定力丝毫不输一二品大员家悉心调/教过的千金们。 赤红的四合如意云纹圆领长衫和江河海崖的绀色马面裙再往她身上一套,便更衬得她肤色白若凝脂,体态端正大气,不落凡品。 这样的官家小姐虽端庄有余,却向来是个从父从夫的软性子。 若是遭了为难,也会像方才紧发那样忍一时风平浪静。 喜婆梭巡在秋斓身上的目光这才敛起几分,她笑意越甚,转身拿个盒子来,掏出一双红鞋,言笑晏晏道:“来来,快把这婚鞋换上。” -- 第6页 “穿新鞋,入新门,从此作那新妇人。” 秋斓循着声音朝喜婆看过去,入目的便是一双赤红登云履,云头拿细细密密的碎珠绣了边,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可精细归精细,那鞋却像省料似的只做了巴掌大,显然是双秋斓穿不下的“小鞋”。 这一次秋斓没有丝毫要抬脚的意思,只是低声道:“这鞋我穿不下,劳烦换一双。” 她瞟一眼方才被抓落在镜边的发丝,脸上浮现出点点厌恶。这喜婆既能抓着她梳发,那大不了再抬着她去拜堂。 喜婆见秋斓不肯穿,顿时笑意更甚,巧言令色道:“穿不下才对,穿得下那可就不妙咯。” “姑娘有所不知,这盖头一盖,夫家迎亲时见不到新娘子脸面,就只能看脚了。这新娘子若是脚大,别人就会以为是个粗鄙的悍妇,若要是脚小,那才会被当作温柔贤惠的美人儿。” “左右不过一天时间,人人结婚都得这么一遭,撑一撑也就穿过去了。” 秋斓自顾自一笑:“阿婆此言差异,红衫马面长且盈地,裙下膝裤更是严严实实,下轿进门慢条斯理,外人如何能见得我的脚?莫不是趴在地上的登徒子?” 喜婆见秋斓骗不住,又迅速眼珠子一瞪,吓唬道:“鞋只有这么一双,换不得,不吉祥的。” 秋斓微抿唇角,努力学着阿爹往日里不卑不亢的样子,朝喜婆据理力争起来:“既是国公府聘礼,定不该做这种拿双小鞋的吝啬事。” “难不成是媒人你从中卡了银钱才故意做出这种次品,要我去跟未来的婆家和众宾客对一对?” 媒婆一愣,只剩眼珠子还在滴溜溜地转。她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一时竟当真反被秋斓这十五岁的丫头给唬住了。 要说这小鞋,那确实是习俗,只不过个中变通讲究都使个银钱说话。 媒人们往往都收了夫家的好处,娘家这头若不拿个相应钱数随着,那她们便有的是法子折腾在这一天之中新娘。 这事虽拿不来台面上说,但实实在在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不过秋斓这一通乱拳打死老师傅,事情一被挑明,堂堂国公府自然不肯丢这样的人。 到时候这新娘子是什么下场暂且不说,她这个做中间人的媒婆横竖得吃些亏。 她登时喝声道:“规矩就是规矩,若是还没进门就不听话不懂规矩,日后还怎么能孝顺公婆?小姐要是执意如此,那老身可得问问秋大人和夫人是怎么教的女儿。” 秋斓轻轻侧目。 她是孤身一个,喜婆那边却人多势众,何况婚事如果横生波澜惹得秋泰曾不悦,被拿捏作弄的还是她爹娘和阿姊。 原本繁忙的闺阁里一时雅雀无声,好在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众人的目光悉数落去。 强装无畏的秋斓也一愣,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只见一个抱着个包袱的丫鬟又轻又快地钻进来。 秋斓微怔。 来人虽穿着和秋府下人无二的衣饰,但鹅蛋脸杏仁眼,分明平日里在她阿娘铺子里帮活的满庆儿。 满庆儿勤快机灵,虽是秋母从人牙子手里买了奴契的下人,但秋家人从不曾苛待她,一直拿她当半个女儿养着。 秋斓悬着的心莫名放了下来,只静静瞧着满庆儿的举动。 贸然进门的满庆儿先瞥向媒婆手里的小鞋,又看看秋斓微皱的眉头,立时换副笑脸,转手从包袱里摸出来一枚黄澄澄的金锞子搁在媒婆手里,不见外道:“喜婆,您喝茶。” 一脸丧相的媒婆登时喜笑颜开,却不多话,只是直勾勾盯着满庆儿的包袱看。 满庆儿方又摸出一颗金子来,才催动媒婆有些不情愿地找人去换合脚的鞋。 满庆儿眼看屋中无人,连忙往秋斓身边一钻,低声解释:“小姐,大老爷不肯让茂彦老爷和姝英夫人给你送嫁,夫人说了好些低声下气的话,才求得我日后跟着小姐。” 她说着把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塞进秋斓手里:“这是茂彦老爷和夫人连夜替小姐你准备的,德良小姐也专程强撑着做了个荷包装满金锞子,说婚俗繁复,他们不在,恐怕大老爷不贴心让小姐今日遭了人为难,所以拿着这些有备无患。” 秋斓心下先是一喜,转而又担心铺子里没了满庆儿会让阿娘受累。 她正迫不及待要朝满庆儿问问家中近况,替秋斓穿戴的丫鬟们就已经拿着红盖头和换好的喜鞋三三两两回了闺房要扶秋斓上轿。 主仆两只好对视一眼先后噤声。 花轿先出城又上山,一路摇摇晃晃,颠得秋斓翻江倒海,好在家中早有准备,秋斓拿着满庆儿带来的砚台道一声祖传之物,若是磕碰收不得场,便将轿夫们各个降得乖巧,并着另一边的喜婆也只能干瞪眼。 折腾完整整一天,众人总算是趁着黄昏进了镇国公府别庄的大门。 别庄另别于镇国公府修在山里,院落大而空旷,秋斓隔着红锦盖头虽看不清周遭,却也能隐约觉察出这地方冷清得厉害,她下意识握住满庆儿的手,慢慢挪下轿子。 偌大的宅院里几乎没有什么光亮,连下人也少得可怜。 她又饿又困,再料想起叔伯邻里们口中那个杀人如麻的“罗刹鬼”,不由得生出几分担忧,莫名觉得这里阴森恐怖。 -- 第7页 来迎她的下人却并未顾及她,还是自顾自往前走:“世子久病,白日时辰大多昏睡,夜里有时醒,有时也不醒。国公府里便将拜堂免了,还请夫人多担待。” “前面就是世子的卧房,您早些歇息,我们不便打扰,明日一早再请夫人回府去给国公爷和国公夫人请安。” 秋斓方一进屋,迎她的几个下人便撤了。 还未及说话,肚子倒先应景得叫了一声。 满庆儿忿忿道:“小姐也饿了,折腾这么一天,镇国公府这些人怎么连口吃喝都舍不得给……” 秋斓闻声,自顾自掀开盖头,宽敞的屋子只点了寥寥几盏灯,昏暗不堪。 她低声问满庆儿:“要不,我们先找点吃的?” 正说着,她便开始环顾四周,目所及处,连往常的喜枣花生也没有。这里除过一对喜烛并两个喜字,实在不怎么像是一间婚房。 秋斓料想着许是因着镇国公世子久病,这里的下人便也纷纷潦草敷衍轻眼相待,像极了在她家门前颐指气使的王管家。 她这才微微一叹,无奈地收回视线,却不想这最后一瞥目光猝不及防地瞭到了床上的沈昭。 秋斓怔了怔,迅速收回眼来。 半晌听得屋中没有动静,才又小心翼翼地把别开的目光挪回到床榻上,走几步凑近打量起来。 沈昭身形修长,面庞清瘦,肤色极白。 他那模样仿佛玉雕的,又好似是瓷琢的,莹润流畅却还带着棱角儿。 一双眸子虽阖着,却也能看出是内勾外翘的丹凤眼,细长的嘴角轻抿住薄唇,整张脸竟似个女儿般俊俏,让人看来只觉得精致。 秋斓莫名吞了下口水。 眼前的沈昭明明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她却感到似乎在一瞬之间,山崖瀑水静,树影婆娑停。 疲惫恐惧全都骤然被忘却在脑后,秋斓像发现什么宝贝似的回头朝满庆儿招手:“满庆儿你快来瞧。” “这个世子,比阿爹塾里的梁秀才还要好看呐。” 第4章 豆馅甜饼 满庆儿正适应着屋中的昏暗光线找灯,听完秋斓的叫声,这才将信将疑地朝亮光处挪。 她人还在秋家时,街坊领居们都说她家小姐要嫁的那个世子杀人如麻,必然环头豹眼凶恶无比。 如今人嫁了来,被府上的下人们晾着暂且不说,可这高门大户的镇国公府连灯也不舍得多点几盏,横竖说不过去。 这黑灯瞎火的,怕不是想让小姐一个看走眼…… 满庆儿又是担心又是害怕,最后才忸怩着朝床榻上瞥一眼。 然而也只一眼,她登时也被惊得直盯着沈昭看,连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果真好看……这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小姐,这……坊间里那些传说,竟然都不是真的。” 秋斓点头:“那些传说的有鼻子有眼,可细细再想,讲的人谁又真的见过镇国公世子?可见那些传闻肯定不足为信。” “阿爹说镇国公世子虽凶名在外,可当年真真是保家卫国的铁血儿郎,在马背上立过军功的。” 言罢,她又环顾着四周叹息道:“可惜人如今病成这样,干熬着等灯枯油尽。下人更是不尽心侍奉,连这屋中的用度都明目张胆地短着,想来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满庆儿闻言,顿时想起那些连影都找不到的下人,骤然被挑起一根名为“不忿”的神经,忍不住抱怨道:“的确是这个话,小姐也太委屈了。” “既是小姐和世子大婚,糟那做媒的老虔婆一路折腾倒也罢,现如今人到了,别庄上却连块喜饼都没有备下。就算小姐是嫁过来冲喜的,也断没有这样待人的道理。” “世子爷好看是好看,但好看又不能当饭吃。不怪外面都说世子病鬼一个,如今人都成这样了,连下人也敢应付差事,万一哪天世子当真过身,小姐可该怎么安身立命?” 秋斓连忙拽拽满庆儿的袖口,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嘘……” “满庆儿,这地方不比家中,小心隔墙有耳。” 满庆儿这才意识到自己言语冲撞,她微怔片刻,还是接过灯盏誓不改口道:“小姐,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小姐你忘了?方才领路的人连屋子都不愿进,只恐怕都对这儿避之不及,谁还会来呢?” “小姐累过一天,肯定早已饥肠辘辘。偏这么大个别庄连些吃的都找不来,可见那些下人阳奉阴违早就不是一两日了,这日后可怎么过呀?” 秋斓心下也知道满庆儿是在替她鸣不平,于是温劝说:“我的好满庆儿,我知道你担心我。”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只要家人好好的,咱们吃得饱,那有什么不能从长计议呢?” “大明朝自英宗之后就不再殉葬恶习,再嫁的女子更比比皆是。要是真到你说的那一步,我们不也就能回家了吗?” 满庆儿一塞,骤然失笑:“倒也是这个理儿。” 秋斓也冲满庆儿笑起来:“所以你就别气了,咱们只管好好照料着这个世子便罢。” “阿爹说过,只要肯身体力行,事必躬亲,就永远不会坏到哪里去。” “我早就饿了,你与其在这里呕气旺肝火,还不如和我去找吃的填肚子。” 她说着朝门边走两步,又朝满庆儿招招手:“快来。” -- 第8页 满庆儿紧忙应一声,端着灯朝秋斓迎过去。 空旷的卧房又一次归于沉寂,只剩床角的烛光还摇曳着,映得沈昭脸色晦朔不明。 主仆两一前一后出门,沿着门前的长廊向外走。 秋斓还没忘回身小心翼翼地关严实屋门,似是怕会有风钻进屋里。 只是秋斓没注意到。 就在门关住的一瞬,床边的灯忽然灭了。 别庄建在山中,入夜不免寒气咄咄。 满庆儿拢拢袖口,端着灯紧跟在秋斓身后。 主仆两转来转去也没能找到下人的踪迹,但好在走了不远就找到了别庄的小厨房,几个灶台并着油柴刀铲倒是全须全尾的。 满庆儿连忙把灯放安妥,麻利地挽挽袖子,又打量打量手边瓷罐里的小赤豆:“瞧着好像没什么收着的糕饼吃食。” “不过这赤豆浑圆饱满的,要是能拿这个做喜饼,肯定香气扑鼻,只可惜这厨房里头没有……” 秋斓没等满庆儿话音落下来,就伸手从怀里掏出来一块手绢包住的干面团,伸到满庆儿面前:“你看,我从阿娘那偷拿的发面引子。” 秋斓熟练地把干面团泡进水里,又另拿个碗来抓些赤豆进去泡着,满脸都是跃跃欲试的表情:“整日守着规矩,好些日子没做过吃的,憋死我了。” 主仆两相视而笑,双双忙碌起来。 糕饼虽是寻常物,但各家总有各家的方子,哪怕是一模一样的吃食,也总被做出天差地别的味道。 秋母罗姝英心灵手巧,秋家的食铺子开了十几年,她总会做些别家做不来的精巧吃食。 即便是家家户户都会做的喜饼,秋家也有独到的方子。 赤豆泡开之后拿笼屉整透,再将熟豆用研钵捣成七八分烂的豆泥便收好。 如此这般,豆沙既不费嚼,又还有些咬头,往日再加些陈皮进去还能更有风味。不过如今条件有限,只放少许糖包在喜饼里,就会微甜不涩,带上浓郁的赤豆香气。 皮也是用鸡蛋和白面带着油拌匀而成的,加过发面引子水的面团被秋斓熟练地搓成一个个光滑的白玉团子。 待面发制成熟,再将豆泥裹进面团糊好拍圆,一股脑放在锅里烤到两面焦黄,一股奶似的香味就会挡不住得往外钻。 出锅时面饼还烫着,但是咬一口外脆内软,内馅无比香甜,比往日里放凉的喜饼更胜一筹。 满庆儿显然也是饿紧了,一时顾不得烫,两手把饼捧在指尖尖上,两腮鼓地似包子,忙慌慌吹几口便急着尝。 秋斓不禁有些好笑:“你别烫着,怎样?” 满庆儿含混不清地说:“像,和夫人做的一个味道。” 秋斓一喜:“真的?” 满庆儿连连点头,转而把剩下的喜饼叠成摞放在盘里,又拿出张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红纸剪个双喜字放在喜饼顶上:“小姐你看,有模有样的。” 秋斓便也抓起一个尝。 喜饼果然是细软香甜,咬着满口生津。 满庆儿更是一连吞了三个才歇下手,她边打理厨房边说:“可算是吃饱了。” 秋斓望望窗外渐深的夜色,端着剩下的几块喜饼回到卧房。 屋里的景象一如既往,秋斓轻手轻脚地搁在喜烛旁边,又回头看看仍然不省人事的沈昭。 良久,床边才传来她小小的说话声。 “我叫秋斓。” “日后我也要住在这了。” “瞧,这是送你的见面礼。” ———————— 旦日。 宵禁时间已然过去,街边的铺面陆陆续续随着朝阳开了张。 京北是内城,多居贵胄富庶之户,街道宽阔人群熙攘,金号当铺食肆茶楼比比皆是,白日里好不繁华。 和秋斓自小生活的外城一比,同一片京城里的南北可谓是有着天差地别。 镇国公府高门大户,就坐落在钟楼大街东边,一副御赐的府门牌匾玄底金字,悬在门头甚是气派。 因着是见长辈的日子,秋斓一早就起来梳妆打扮,丝毫不敢马虎。可惜别庄偏僻难行,一路进城还是耽搁掉不少时间。 待软轿停在府门外,辰时的日头早已经升得老高。 秋斓虽与国公夫人小关氏从未谋面,却也知这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且不说国公夫人关氏一门出过位皇妃,但是论秋泰曾这个朝廷命官在国公府跟前也只有唯唯诺诺的份,秋斓便知今天必须打起十二分小心来。 她草草整冠理服,只想快些去到主母面前请安。 当今镇国公沈合荣四十有八,早些年的原配是庚淳郡主,也就是沈昭的生母。 后来庚淳郡主离世,沈合荣方端弦再续,迎了小关氏过门,生得次子沈晖。 所以镇国公府的宅院连廊虽兜兜转转一眼无边,但实际上只住着三位正经主子。 而自从几年前沈昭遇刺重伤,镇国公中风卧病,整座国公府便顺理成章作了小关氏的天下。 如今承袭世子的沈昭早已经被搬去山里等死,明眼人都知,只等着沈昭咽了最后一口气,镇国公的位子自然也是小关氏母子的囊中之物。 秋斓深知这大宅子里有的是龌龊腌臜事,她如今远居别庄,未必就是件坏事。 由是今日的拜谒她格外仔细,才进了正屋见到面,秋斓便紧着行礼,一丝错缝都不曾留下。 -- 第9页 上座的小关氏年方三十风采依旧,上身着了件出炉银色对襟长衫,下面则是宽澜滚金白马面裙。全副掐丝的纯金头面将荻髻的乌发全数挡住,掩鬓簪上镶的红宝石更是华丽夺目。 她虽是婆婆辈分的人,穿着却比秋斓要光彩得多。 小关氏见状,斜倚在太师椅上懒懒笑一声,脸上尽显富贵:“人来了就好,不必拘着那些虚礼。” “国公病容憔悴不便见人,晖哥儿又去宫里陪读见先生,我一个人整天在这地方也是闷的慌。” 小关氏轻轻招手:“你来得巧,我们婆媳也好说说话,你来我身边坐。” 秋斓这才依言坐去小关氏身边:“多谢夫人。” 小关氏的视线随即开始在秋斓身上毫无遮蔽地梭巡,边看边又道:“沈家和秋家是老一辈定的婚约,如今世子到了婚配的年纪是真,我虽不想耽误你,可一个妇道人家说话做不得数。” “你别委屈自个儿,日后就把国公府当成你的秋府,若是过不惯,差个人来跟我说。” 秋斓听得出小关氏是在客套,于是颔首浅声道:“是,托夫人的福,一切都好。” 小关氏这才一扬手,叫下人端来个锦盒奉给秋斓:“这是我长姐,当今皇贵妃从宫里送来的碧玺手串和东珠金簪,碧玺珠子纯净明亮,东珠也都是拇指肚大的珠,能算得上个稀罕玩意。” “可惜我戴着太嫩,我想着留给你正好,还有几匹正绢,我叫人一并送到别庄给你裁衣裳。” 她的视线停顿在秋斓素色的褂上,似笑非笑地说:“年轻就该多打扮打扮,免得遭了别人轻眼,以为我们镇国公府糟过什么大难似的。” 秋斓一怔,毕恭毕敬接过:“多谢夫人指点,阿斓记住了。” 小关氏这才朝她慈眉善目地一笑,封好压红,又端着茶船对秋斓闲话几句家常,最后才借称早起疲乏,饶来请安的秋斓和满庆儿回去。 眼见的秋斓走远,小关氏这才敛住笑意沉下脸,把茶船墩在案上。 小关氏的贴身婢女巧儿早已经在屋外久候,见得碍事的外人走开,这才忙不迭跑去小关氏身边。 “夫人,陈太医来了。” “您料得一点都没错,国公爷瞧着怕是不成了。” 小关氏慢条斯理地擦擦手:“国公口歪眼斜地撑了这几个年头,怎么如今忽的不行了?死也不挑挑日子。” 她眼皮微撩,眼里是毫不加隐藏的哂然:“他既不愿改立晖哥儿做世子,那就怪不得我不给沈昭活路了。” 第5章 药石之苦 巧儿闻言,便又朝小关氏凑近些,伏在小关氏身侧低声说:“陈太医说国公爷这半月进的少睡得多,人瘦了一圈,全靠汤药吊着气。” 小关氏面不改色,只是将擦过手的帕子随手一扔,像听到些无关紧要地问:“还能吊多久?” 巧儿便又应声答:“陈太医开了两副药,说干熬着必然翻不过夏天,大限就在今年。” 小关氏浅笑的脸上这才绽出些更盛的喜悦:“两幅药顶不得什么用,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都给国公爷免掉这些药石之苦罢。” 巧儿眼珠子一转:“那奴婢这就先去找靠谱的人,预备着后事。” “只不过丧仪是大事,到时候别庄那位若是硬要来,咱们可如何是好?” 小关氏像是听到个笑话,便骤然发笑:“他来?他有命来吗?” “算好了国公爷临近大限的日子,私下里找陈太医开两幅药,把沈昭药死算完。” “千万记得,要让沈昭死在他爹前头才好。他早就是个废人了,循王一死,太子也是个没用的胆小鬼,沈昭还想指望谁管他的死活?” 巧儿听到这里,忽然犹豫道:“可那是老国公上书先皇亲封的世子,虽说现在病重难治,可毕竟也没个死相,万一宫里头查起来……” 小关氏对这番担忧浑不在意,颠颠地哂笑两声,晃得头上两绺挑牌似浪般摇:“这么点事就吓破你的胆子了?你个没出息的,难不成想让我送你进宫服侍太子去?” 巧儿皱起眉头:“巧儿惶恐,可是夫人,要不咱们再等一等吧。” “世子虽不能立马咽气,但终究不是个长命的。何况今日陈太医来,连说话都是吞吞吐吐,要让陈太医再拿个那种方子出来,恐怕不大乐意呢。” 小关氏这才慢吞吞地扶扶鬓角:“傻丫头,沈昭之前都活得好好的,成完亲却忽然暴毙,咱们跟别庄八竿子打不着,这就算查起来,又怎么能怪到我们头上?” “你还看不出来?那秋斓不过是个没权没势的替嫁工具,到时候沈昭往棺材板里一躺,只要定下谋害世子畏罪自裁的罪名,谁还会细究?” 巧儿一怔:“这……终归也是秋家的人,秋大人那头会不会……” 小关氏浑不在意地在案上轻磕几下指尖:“秋泰曾想借我们关家在朝堂往上爬,又不舍得嫁自己的女儿,就耍点小聪明,找来个假货来李代桃僵。” “以为我看不出么?到时候他忙着自保,定然连声也不敢吱。” 巧儿恍然大悟,连忙谄笑着给小关氏茶杯里续上水:“夫人果然妙计,难怪连皇贵妃娘娘送来的碧玺手串也能割爱。” 小关氏不以为意:“一条手串也值得挂念着?长姐送来的好东西缺这么半件不成?” -- 第10页 “这荣华富贵不轻易得,一辈子能风光这么一回,该得笑着阖眼才是。” 她端起续过的茶船,轻吹拂两下撇撇茶叶:“至于陈太医,就更不必担心,他的根在我手里攥着。” “是当太医院的院使,还是眼睁睁看着从前做过的丑事被抖搂出来满门抄斩。他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知道怎么选。” 小关氏握住茶船的手紧了紧,直抓得指尖泛白却也不松开。 “我们关家血脉是天生的贵胄。” “镇国公这爵位,无论如何都要落在我晖哥儿头上。日后晖哥儿便是戴高冠,做驸马,也绝非黄粱之谈。” ———————— 和城中的繁华景象不同,别庄所在的远郊鲜有人迹,比之国公府的确清净不少,乍看下的确适合静养。 沈昭微掀眼皮的时候正临近黄昏。 滟滟的浓阳早已化作夕照,绕在瑰丽云霞间,镀上一层琥珀似的色泽。 他扶着床栏坐起身,恰逢有人推门进来。 沈昭慢条斯理地抬抬眼,脸上的表情倒是不曾发生什么变化。 来人白净脸高挑个,大名唤作宏毅,早年便一直在行伍中跟从在沈昭身边。 如今他虽戎装换作大衫小帽,疏眉朗目,看着一股书生气,但走动起来还是隐约能叫练家子瞧出他混过行伍的痕迹。 门被“吱呀”一声关上,阳光透过窗框斜照在沈昭颈部以下,照在他修长纤瘦的手上,更映出他腕里那道歪歪扭扭的长疤。唯独他脸上不着丝毫光痕,让人看不清他此时此刻的表情。 沈昭也显然料定宏毅会来,开口便沉着嗓音问:“都办妥了?” 宏毅点头:“爷放心,和您在一个样。干干净净,绝抓不到把柄。” 话音一落,弘毅又有些犹豫道:“只是殿下听闻爷手上旧伤复发,有心关切,自责得很,说这事先前就不该跟你透露。” “杨大夫更是气得厉害,一个劲怪您不听话,说您这伤越积越久,先前还敢擅自动刀,这手肯定是不想要了。” 话音到这,原本安静昏暗的床前忽然传来沈昭的嗤笑声。 “一把年纪的老头儿,气性倒是挺大,还知道去太子面前告状。” 宏毅这才朝床边挪两步,径自蹲下身:“爷,杨大夫这也是心疼你。” “小关氏变本加厉,咱们就这么一直忍着?什么时候是个头?” 沈昭轻笑着朝前微探,一张白皙面庞上迎上微光满是风轻云淡,微挑的丹凤眼中更透着令人捉摸不定的情绪。 他薄唇翕张:“这就忍不住了?” “跟我这么多年,性子怎的半点不见有长进?” 宏毅迎向沈昭的视线,朝他轻叹:“爷,你是知道的,我不怕在边军出生入死马革裹尸。” “只要你一句话,那个小关氏和他儿子今晚就能从这个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找来的喽啰根本伤不到您分毫,她送来的药您更是从来不吃。咱们如今会在这,绝不是因为怕她小关氏。” 沈昭神色泠然,未予置评,弘毅便又正正神色斗起底气。 “爷的手是要抽马刀拔机弩,保家国卫社稷的。” “不能生生耽在这废了。” 沈昭撩起视线,嘴角勾出三分弧度。 宏毅自军中跟着他已是八年有余,会摸透他心思自然也不奇怪。 沈昭下意识看向自己掌心及腕的长疤,知觉得这疤像条蜈蚣似的扭曲,似乎动动手指就会扯着这条“长虫”狠狠撕咬起来。 他翻覆着手忽然低低地笑两声:“废了又如何,不要操心我的事。” “对付个小关氏而已,一只手也足矣。” 宏毅皱眉:“可是……” “好了。”沈昭打断宏毅的劝说,无谓的笑意也骤然散去,“不要讨论没用的。” 宏毅闻言,这才垂下视线:“那些见血的事爷只管放宽心,有我在。” “今日过门的秋家千金一早去国公府,小关氏转眼便差人送了厚礼来。秋泰曾一向对大小关氏唯命是从,小关氏送个秋家女儿过来,只怕又动了什么手脚。” “要不要我这几日就找个机会动手,像以往那样处理干净。” 沈昭微微抬手,见宏毅及时敛声,沈昭方浅声道:“那根本就不是秋泰曾的女儿。” 宏毅瞧着沈昭笃定的神色微讶:“怎么可能?” “秋泰曾唯有一女,明明是秋府送出来的人,难道是有人冒名顶替?” 沈昭哂笑:“秋家一个书香门第,人人都说独生小姐是被秋泰曾宠大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秋泰曾愿不愿为了仕途搭个女儿,就昨日那位,点灯下厨都游刃有余得像个做过千百遍的熟手,这还不怪?” “何况她嘴里那个阿爹深明大义,可半点不像秋泰曾。” 宏毅闻言,心中也是疑窦丛生:“这难不成……真就是随便搪塞个女子冒充秋家千金,是嫁了来隔应您的?” “不可能,小关氏那恶婆娘找人伤您右手,又用药方暗害企图让您得不治之症,她就没安过一点好心。” “如今她又塞个人来您身边,您为什么不让我直接把人办干净?” 床上的沈昭倒也不气:“小关氏虽向来自傲,可她不是傻子。” “别急,小关氏可是好不容易费尽心机才找人废了我这只手,让她多高兴两天,也算是我尽了孝道。” -- 第11页 “既然有意外,那就有变数,到时候能借这个假千金反将她一军也未可知。” 宏毅听到这才终于领悟沈昭的深谋远虑,对秋家嫁个假女儿的事再按下不表,转而揶揄道:“两年前要不是爷你自己故意……就凭她找来的那帮喽啰,怎可能伤您分毫?” “如今小关氏装得倒好似个贤妻良母,三天两头往别庄送药,今日午后还一道送来些补品,说是嘱咐爷珍重身子。” 沈昭抬眼瞧瞧窗外的天,眸子里像是翳着层阴云。 他的语气亦是稀松平常:“跟以往一样。” “让下人当着众人的面炖了,然后你找个人看不见的时候倒出去。” 宏毅抿住唇角,郑重应声:“是。” “宏毅知道该怎么办。” 沈昭懒懒抬眼:“去吧。” 话音一落,远处的脚步声骤然引起宏毅的注意。 他轻压眉头跟沈昭对视一眼,卧房里便猛然陷入鸦雀无声的境地中,只剩下轻快的脚步声越挪越近,直到最后停在门前,推开隔住夕阳的屋门。 夕阳如同被释放一般倾泻而入,将沈昭和宏毅都浸在暖暖的光里。 沈昭凤目微眯,他只听声便也认得出,那脚步声来自秋斓带着丫鬟满庆儿。 只是骤然迎着光,他又撒一眼才看清,秋斓抱着点心盒,两个人言笑晏晏,一脸喜气。 秋斓的个子不及丫鬟满庆儿高,额角上还有因为留头所以未及挽起的绒绒碎发。她的五官好似还没有长开,鹿眼小圆脸,雪腮樱桃唇,浸在夕阳里轻轻一笑,嘴角的酒窝就会被染上浅浅的红晕。 沈昭的眼神微顿,但很快轻轻垂下眼敛住视线。 只是没料到方才进门的秋斓也是一愣,紧接着忽然急行来床边,一把推开宏毅挡在两个人中间,满脸的笑容更是转瞬改换成呼之欲出的敌意。 她仰头瞪向宏毅:“你一个人不声不响在世子床边鬼鬼祟祟做什么?” “别想仗着他重病在塌,就以下犯上。” 第6章 芙蓉粥 秋斓一招反客为主顿时让宏毅懵住了。 军营里少见女子,如今骤然多出个“夫人”,还是沈昭不让他随便动手的对象,宏毅多少有点手足无措。 而秋斓见面前的人是下人打扮,被问起来又哑口无言,心中一时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她沉下脸色厉声道:“别庄虽不比国公府,可这地方供你容身,你怎么能趁人之危做出昧良心的事?” 宏毅早已不动声色地滑出了随身带着的匕首握在手里。 满庆儿见人似乎有什么小动作,担心秋斓受冲撞,便径直护在秋斓身边,警告似的朝宏毅说:“我家小姐面前……你可……休要放肆。” “你们趁着世子理不得事,就在这别庄里阳奉阴违,难道就不怕我家小姐禀告主母,把你们一一挨个发卖” “日后世子有我家小姐护着的,趁早收好你们那些歪心思。” 宏毅默然,这才发觉自己是被当做了什么图谋不轨的恶人。 他忍不住自嘲一笑,塞好袖口的匕首对秋斓毕恭毕敬拱起手:“夫人误会了,在下宏毅,是一直跟在爷身边伺候的。” “昨日进城置办,不想误了宵禁,所以未能归来。” “今日是爷醒了,这才来床边近身侍奉,并非是以下犯上。” 秋斓一愣,只听得宏毅说“爷醒了”这么几个字,不等对面话音落下,便急忙下意识回头朝床上看。 回眸之间,果然见沈昭已坐起身来。 秋斓一怔,这才发觉她和沈昭离得极近,近到仿佛能看得清沈昭的睫毛。 虽然已是夫妻,却也没想过会出现如此场景。秋斓方才还丈八的底气莫名其妙卸了个精光,脸色更是不由自主泛起潮红。 彼时沈昭正撩着如水的淡淡目光撒在秋斓的身上。 他虽然病着,但堂堂相貌一颦一笑都能让人心生欢喜,如画的眉目一动一转皆似含情,活生生的人在面前,果然是比躺着的样子更要好看百倍千倍。 可是偏偏这样好看的人,身形消瘦,脸色苍白。 一副病弱之态,好像连喘口气都费劲。 秋斓的心情稍加平复,慢慢朝沈昭皱起眉头道:“醒了就好。” 先前她还在家的时候,姐姐德良也是命苦底儿薄,年年春天都要被病折腾一遭。 病若是一犯起来,德良必然是白日吃不下饭,夜晚安不得枕,能断断续续咳上好几个月。 爹娘请不起名医大夫,只能熬参炖水,照老药方子抓几副药解燃眉之急,而后全靠德良干熬着过一整个春天。 这样汤汤水水十天半月下来,德良人就能瘦一整圈,抬起手来青筋毕露,好似只剩层薄薄的皮包着骨头。 可饶是如此,有家人悉心照顾的德良也绝不至于像沈昭这样—— 气色差极,神态低落。 整个人单薄的就像是一张软白宣纸,风一吹就能到天边上去。 再想起昨晚上那些应付差事的下人,秋斓心里顿时泛开一阵难受。 原来无论是什么天潢贵胄,也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也同样是不是别人拜高踩低的对象。 秋斓看得入神,不闪也不躲。 虽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瞧男子,但凝神入了定似的,只眨着眼和沈昭四目相对。 -- 第12页 未几,还是沈昭伸手掩口轻咳两声,打破了这一屋子沉静。 秋斓也不似寻常大家闺秀那样忙着避开目光,只回神一般浅声朝宏毅说:“是我情急误会了,你不要见怪。” 宏毅打量完沈昭的眼色,从善如流朝秋斓摆个笑脸道:“夫人既然来了,宏毅就先告退。” 秋斓不言,只作默许,她看着宏毅出门,而后才转身伏在床边,慢声细语地对沈昭说:“我叫秋斓,昨天……” 沈昭面无表情打断她:“我知道。” 秋斓便又问:“你知道便好,我也不清楚你睡了多久,你饿不饿?” “下人说你难得醒一回,身子定然是虚的,先垫些东西吃,好不好?” 她嘴里虽是问人的话,人却丝毫没个等沈昭答应的意思,径自跟满庆儿说了些熬粥的事便把人打发了出去。 满庆儿很快端着熬好的芙蓉粥进屋,秋斓转手便从托盘上端起盛粥的小碗,专心致志地搅和起来。 芙蓉粥已然熬得入味,秋斓晾了一阵,又落一滴在虎口上品了咸淡,才端着碗双手奉在沈昭面前:“给你,这个好喝的。” “看起来虽然是白粥,其实别有乾坤。” “我一早出门前就炖了鸡汤,鸡肚子里塞得满满都是香叶,淮山,还有茯苓。现下鸡汤温润清亮,不混油脂,五味调和,极好下口。” “再用鸡芽子肉捻蓉拌上粳米,放在清汤里咕嘟一阵子,鲜味就能全吸进米里头。等芙蓉鸡粥煮到米软肉烂,再放些味淡不辛的嫩仔姜,就是这世上最最最适合养病的东西。” 沈昭的视线从秋斓脸上直挪到她手上才停下,可眼神里却丝毫没有要接受的意思。 秋斓耐心地又把碗端近点道沈昭眼前,沉声说:“你病了,要吃东西才能好。” 这一番哄人的话说完,沈昭却还是一副我行我素不置可否地样子。 秋斓这下不想再惯着人了,径直扯向沈昭的手准备把碗给他塞过去。只是目光一挪,她才注意到沈昭右手从掌心到手腕处,有条难以遮掩的长疤。 蜿蜒扭曲,形迹可怖。 像条虬龙被拘在这啃噬着沈昭的手。 秋斓微顿,正想伸出去的手也不自觉僵住。 记忆里的只言片语慢慢浮现进她脑海中。 “那世子遇见仇家报复,生生被挑断了手筋。” “就算留下条命来,也不过是个废人。” “那只右手怕是再也用不成了。” 幻想中的血腥画面让秋斓狠狠一抖,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什么猛然之间创了一下。 沈昭曾经是跃马踏边关的少年人杰,可那样的时光终究成了过去,如今也不知那只手还能不能端得起粥碗。 她扯住沈昭的伤口,无疑就阵无声的嘲讽。 让那个曾经那么骄傲的人,硬生生成了别人眼中的废人。 想到这,秋斓有点愧疚地朝前微挪,怯生生仰着沈昭打量:“对不住。” 她支支吾吾地往外冒词:“我忘了你的手……受过伤。” 沈昭神色依旧:“无妨,都是过去的……” 一句话音未落,秋斓已经拿着勺子把粥喂进他嘴里。 勺子在沈昭唇齿边轻轻磕碰几下,米粥温度正好,属于鸡汤的鲜香顿时在舌尖上绽开。 粳米已经炖得软烂不废嚼,鸡肉蓉早就混在米中合二为一难分彼此,加过药材的汤底风味独到,非同一般。 沈昭生在锦衣玉食的国公府,跟当今圣上不出五服沾亲带故,自小出入宫闱,各种吃食早已经吃絮。 他自问绝不是贪嘴之辈,奈何眼下是当真腹中空空,他只记得喉结微蠕,粥水已经毫不见外地入了胃。 秋斓看他咽下去,方才也不过是嘴硬,心下霎时像得了嘉奖似的开心。 她一双眼弯得像两只月牙儿,笑意更是如同春风拂过桃花林般绽开在脸上。 “怎么样?你喜不喜欢?” 沈昭眸光轻转,答非所问道:“听闻秋侍郎教女悉心若甚。” 他尾声一挑:“只是秋侍郎不仅教琴棋书画,怎么还能教出这么手下厨的精妙功夫?” “秋家果然是书香门第,和沈家不一样得很。” 秋斓一僵,正要张口话顿时把她呛住。 沈昭寥寥几句话,却在不经意之间触及到了她的秘密。 她名义虽然叫秋泰曾一声父亲,可终究不是秋泰曾亲生的。 秋泰曾盘马弯弓地将她过继入门送来替嫁,自然也不希望那些旧事被人揭露出来,真正的关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就算有人说起来,她也是堂堂正正过继了的秋家女儿,于理于法皆无不合。 秋斓急着顺几下气,连忙朝沈昭解释:“我爹不教这个,是我……” “我自己喜欢才去学的。” 沈昭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瞧着秋斓眼中显而易见的慌张。 他不动声色地勾勾嘴角,故意拐着腔调问:“是吗?” 秋斓定定神,生怕会说漏嘴,又继续掩饰道:“我爹向来说女儿家不仅要断书识字,最重要的是有主见。” “琴棋书画是该学,我自然不曾懈怠,都精通得很……但我自己喜欢的东西,偷偷学来谁也管不得,这便是我的主见。” 沈昭哂然,继而淡淡道:“确实是这个道理。” -- 第13页 “秋家果然家学渊源。” 秋斓听他这么说,于是悄悄歪头,仔细又小心地侧着脑袋打量沈昭脸上的表情。 见着他神情里丝毫不见什么狐疑,只是没什么劲似的在床边靠着,这才松下一口气。 沈昭侧目瞧她,温温和和地朝她笑笑:“让你受累了。” 他这一笑就是春风化雨,周围猛然间全都静下来。 秋斓看得微怔,半晌才后知后觉朝沈昭摇头:“没有的事。” 说着又摸个枕头替沈昭垫在身后:“你靠着这个,会舒服些。” “再吃几勺。” 秋斓心里有些打鼓。 嫁进沈家之前,人人都说沈昭杀人如麻凶残至极。可如今即便就坐在他床边,沈昭说话也是温温柔柔格外体恤。 她忍不住鼓鼓嘴,只觉得当初竟还有半分听信那些传闻,如今简直连看着沈昭都有愧。 “你还喜欢吃什么?我会做的好东西特别多。” “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第7章 紫苏桃子姜 秋斓所有的小动作被沈昭收入眼底。 他脸上闪过稍纵即逝的哂然,又温声道:“你既学过棋,倒是巧得很。” “我书架第三层右边有本棋谱,劳烦替我找找。” 秋斓依言去寻,果见有本《千灵棋局》摊在架上,便照着沈昭的话把书抽出来带回床边。 沈昭信手接过来,倒没急着翻来看。 他抬头望向秋斓:“我不懂棋,一看这棋谱就头疼。” “秋侍郎棋艺高超,曾经入宫与圣上同皇贵妃对弈,想来你得秋侍郎亲传,自然不会差。” “不若就此教我两三手起势?如何?” 秋斓一怔,愣在原地半晌没动作。 她根本不会下棋。 那些格子黑白子儿于她而言半点不如茶果汤面来的有意思。 秋家阿爹秋茂彦倒是确有一手精湛棋艺和妙笔丹青的本事。可在南城的偏僻巷子里,秋家连过活都是难上加难,谁又能再顾得上这些事去附庸风雅? 所以除过读书认字知理明义,其他的秋茂彦一概没有教过她。 方才秋斓是情急之下是想搪塞沈昭,才睁眼瞎说什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没料到就这么随口一句,偏偏好像吹了个大牛。 如今收不得场,她当然一时间进退两难,只好下意识瞥向沈昭。 只是在触到沈昭目光的那一瞬,秋斓觉得自己仿佛是花眼了。 她似乎看到沈昭的眼角缓缓堆出了为难人的笑意。 秋斓支支吾吾一阵,又怕沈昭看出端倪,只能为难道:“这……可不行。” 沈昭看着她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明知故问:“为何不行?” 秋斓灵机一动:“下棋是我阿爹的看家本事……这东西一窍通则百窍通,不能随便教人的。” “不然日后的棋局有命门可寻,落一子便破,就再没有什么绝妙能言了。” 秋斓紧抿着下唇,一双杏眼半闭微垂,眉头皱得比八十岁老太太还深。 局促不安的神态只差把“我在撒谎”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沈昭敛住视线,故作遗憾道:“既是这样,我自然不好强求。” “只可惜我活着的时候恐怕学不会下棋了。” 秋斓听得揪心,只觉得自己好像个故意刁难的大恶人。 她转手递杯水过去,又像犯错似的低声道:“你别说这种话。” “你好好吃饭,等你好了,我叫我阿爹亲自教你。” “他下棋最厉害,周围的叔伯都下不过我阿爹。” 沈昭耐着性子听完秋斓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慢慢挑眉瞭向秋斓,俨然不信。 毕竟,除过眼前这位“秋家千金”,谁都知道秋泰曾是宫里头出了名的臭棋篓子。 当年阖宫大宴,刚刚中举的秋泰曾跟随秋家老爷子进宫,一时兴起和别人下棋赌彩头,当着满宫人输得一败涂地。 可偏偏他又是个有自知之明见好就收的主儿,最后若不是有人出面调停,他差些把秋家老爷子文渊阁大学士牙牌上的玉珠绦子都输到拱手让人。 自那之后,秋泰曾没再跟人下过棋了,可这“棋艺高超”的名声确确实实成为千古美谈。 秋斓不知宫里头的那些渊源,只是看着沈昭不信,干脆手脚并用地比划给沈昭瞧:“我阿爹的棋谱摞起来有床那么高,只要你想学,我全都拿来给你看。” “我说话向来算数的。” “只要你好好养着,我陪你一起学。虽然我下得厉害,但是你别怕,到时候我让你五子,实在不行,让你十子也可以。” 床上传来沈昭的一声低低的嗤笑。 秋斓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笃定了是个冒牌的秋家小姐,还被沈昭笑得不明所以。 可能常常看沈昭笑,秋斓便觉得在这地方的日子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她也跟着沈昭笑:“以后我天天喂你吃,你一定多醒几回好不好?” “养病要好好吃东西才行。” ———————— 烛光缓缓在床头摇曳。 夜已经深了,沈昭却半点不见疲惫。 别庄建在山中,常有风往院子里灌。今日午后虽晴空当头,可才一入夜就生起风来,嗡嗡营营吵得人不得安生。 -- 第14页 时辰早已过了丑时,沈昭午后叫秋斓喂完两碗粥水,傍晚又吃了她的甜水,正趁着屋里没人在窗边若有所思地踱步。 秋斓那道紫苏桃子姜腌得极润口。 虽说还未入夏,秋斓还是能弄了桃子来。 秋斓是怕他吃腻了晚上睡不安稳,所以专门准备了清淡爽利好下口的。 紫苏桃子姜的桃肉瓣用紫苏叶里揉出来的浅红汁水浸着,又加了切碎的仔姜,还在碗里乘着就散发出浅浅的紫苏香。 至于口味,也更是在其他甜汤中独树一帜。 许是这东西腌制时加了冰糖和米醋的缘故,桃肉的鲜甜被带的淋漓尽致,汤汁也是入口清爽,又酸又甜,层次丰富至极,一尝就是用心准备的东西。 约摸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受过如此仔细的照顾,沈昭一时之间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重病不治危在旦夕了。 他自顾自笑了笑,这才发觉一道甜汤竟莫名其妙勾着他想了许多。 沈昭把神思扯回现实,等人似的朝窗边睨去。 也就在他刚抬起眼的瞬间,却见一阵风来吹开窗,只留窗扇在边上坠坠乱晃。 沈昭神色一凝停下步子,知道是人来了,便冷眼朝屋子的暗角看。 只见确是有个人隐在光照不亮的角落里,一身黑衣,面容也皆被兜帽挡住,若不仔细辨别,就当真和阴影融为一体,一点异常也叫人看不出。 沈昭显然已经对此习以为常,想从夜色中辨出个人影于他而言不是难事。 他脸上也不见丝毫惊诧,只居高临下瞧着角落里的人,便再无做声。 眼前的人无论穿衣打扮还是行事风格,都与元令无异。 元令皆是从军中精挑细选过的人尖,效命在循王手下,满共十几个人,清一色格外神秘。 昔年循王朱嘉烁还在世时,是威名远扬的战将,元令跟着循王刺探敌情窃取机密,十几个人夜袭掩杀,以十抵百立赫赫战功更是家常便饭。 沈昭这个“鲜衣喋血刀”和宏毅,也皆是元令出身。 只是后来循王过世,亲信便也树倒猢狲散,元令的名号便也未曾再出现在世上。 可惜为世人所不知的是,元令并没有解散,只是从明面上换进暗地里,出入宫禁办暗差,还做着从前的营生。 他们效命的对象也早已换人。 令主的腰牌作为遗物留在当今太子朱嘉煜手上。 沈昭看来人朝他亮了元令腰牌,知是宫里又有事,才漫不经心道:“殿下又有何事吩咐?” 元令迅速从怀中摸出个信封来,毕恭毕敬双手递上:“元令盯着镇国公府已久。” “小关氏身边的丫鬟巧儿今日差亲戚去了趟药铺,这是留在铺里的方子。” 沈昭顺手接过,提着纸角轻轻在空中一摆,整张纸便立即舒展在眼前。 一纸蝇头小楷不难辨认,方子上记了十几味药,但胡蔓藤和马钱子却尤其显眼。 两味都是十足十的毒药,方子上的分量下足了够让人死好几回。 沈昭知道小关氏这狠手是冲着自己来的,却还哂笑道:“下这么重的毒,如此看得起我,小关氏这是怕我诈尸不成?” 元令又道:“沈老国公过世得蹊跷,当今国公爷中风两年有余,循王殿下暴毙更是疑点重重。” “他们用药用的不少,助纣为虐的全在这写方子的人。” 沈昭面上表情依旧,眼中却已然露出隐不住的杀意:“这人用药的药性霸道,绝无回寰余地,杨老头一早就说过,用药的定是个老手。” “大小关氏皆不是懂医明药的人,能在她们身边转的,不是太医院就是京里头那几个名医。” “世子猜得不错,殿下午后已经拿着太医们留在宫里的手札比了一遍手迹。” 沈昭微顿,眼刀子立时朝人刮过去:“是谁?” 元令并未作答,只是转而回道:“不过殿下另有懿旨给您。” 沈昭眼皮微撩,毫不忌讳朝元令道:“那婆婆妈妈的又有什么废话?” “殿下吩咐镇国公世子沈昭仔细着自己的小命。” “千万别让人试了药。” 沈昭嗤笑:“还用他提醒?” 元令埋低下头,又道:“殿下还有口谕‘这几月养不好手伤,不准沈昭贸然行事,否则……’” 沈昭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否则什么?” “否则就别再见他,更不准属下给您说出写方人的大名。” 沈昭满眼揶揄地嗤笑出声:“告诉我是哪一个写的药方。” “你只管回去禀告那个啰嗦包,我不动刀,手伤不好,绝不再动刀。” 元令这才迟疑着起身朝沈昭靠近,伏在他鬓边低语出一个人名。 言罢,元令朝沈昭拱拱手,便自行告退离开。 沈昭借着晃晃悠悠的烛光又瞟一眼手里的药方,骤然伸手引灯把纸燃了。 整张药方顿时化作灰烬,他看着眼前逐渐消逝的赤焰,薄唇里汇出个无声的人名。 “陈方金。” 第8章 清汤鸡豆花 秋斓吃不准沈昭什么时间会醒,所以吃食补品自然是时时候着。 她早晨专程准备了清汤鸡豆花。可直到端着准备好的热食走到沈昭屋外,才被宏毅告知沈昭自昨夜眠了后便再无转醒迹象。 -- 第15页 秋斓顿时皱起眉:“昨日就吃了那么一点东西,这可怎么能行?” “世子的身子哪受得住?” 宏毅苦笑:“这两年多来都是如此,睡得多醒的少,几乎下不得床,手伤也反反复复,爷不大听劝了。” “也就国公府里还常常送些药来,说是名医大家的方子,让爷捱着罢了。” 秋斓越发疑惑:“就是再温补的方子也伤身,就光靠药吊着?” 宏毅从善如流应声:“夫人明鉴,宏毅从前在军中,也是个粗手粗脚的,别庄连账也全数是国公府里管着。” “贴身伺候的事除过熬药,其他的是确实不会。” 秋斓又问:“那日常用度花销又怎么计?” 宏毅又答:“都由国公府里差人送。” 秋斓默然。 虽说这别庄上的吃穿用度向来不短,可只昨天上了一次灶,她就已经发觉食材算不得什么上好的。 沈昭病着,自该常备温补食物。可昨日她寻来找去,满共也就一只鸡还用得上,凑过完昨天的粥,今早也只能再用鸡肉做道鸡豆花。 总不能就这么吃下去。 有些父母终究不是亲生的,看来小关氏对沈昭,跟秋泰曾对她一模一样。 下人们都是审时度势的,看清了这状况,便也敢对沈昭轻视起来。 也就只剩个宏毅看着还肯踏踏实实地伺候。 秋斓忍不住耷拉着眉毛叹下一口气,才把托盘往宏毅手里一搁:“那这些你留着趁热尝尝。” “你照料得辛苦,我昨天还误会你,心里多少是过不去。” 宏毅便也笑道:“夫人客气了。” “我自军中便跟着爷,如今爷收留我在此,照料也是该的。” 秋斓轻声道:“我也不想看世子像你说的那样自暴自弃,只想力所能及地帮些忙。” 宏毅愣了愣,碗已经被满庆儿塞在他手上。 “趁热吃。” 宏毅便顺手舀一勺豆花尝,只觉得这豆花嫩得出奇,味道也不似寻常豆花带着豆腥气,反倒是种让人流连的鲜咸。 他这才道:“夫人手艺果真好,豆花味道也与众不同。” 秋斓轻笑,满庆儿解释说:“傻了吧,这是鸡豆花。” “别看白生生一碗不见半点荤腥,用的可全是鸡芽子肉和蛋清,捻蓉废了些时间,都用昨天的鸡汤吊上了,你才吃不着半点豆腥味。” “所谓吃荤不见荤。” 秋斓浅声说:“送来别庄的食材有限,鸡肉翻来覆去地用,做不出什么别的好东西来,吃的惯就好。” “只不过这样下去不是法子,世子在病中,吃食都要仔细准备才好。” 她轻叹口气,转而看向宏毅:“还得再想想办法。” “明日我得先带满庆儿归宁去,你留在别庄照顾好世子。” 宏毅目光一敛,满声应了。 ———————— 归宁那日又是起得大早。 秋斓跟满庆儿先是随着别庄的下人们进城回秋府,中规中矩见了秋泰曾夫妇一面,因着没有沈昭,礼节自然从简,秋府便也就行个表面过场草草结束。 秋斓这才对车夫托辞说想在城里转一转,甩开人带着满庆儿调头直奔南城而去。 两个人一路上都是步履匆匆的,行到南城的巷里串行一阵,却又忽然停步子。 秋斓的视线定定落在巷尾的小铺上。 只见秋德良正站在铺前叫几个人围着,似是在吵架,可姐姐德良病得久,中气不足,一脸颦颦之像。 秋斓见姐姐叫人欺负,忙抓巷头耍玩的小小子,借来沙包一把朝那伙围着秋德良的人丢过去。 有人被砸了个正着,骂骂咧咧回过头,见是秋斓回来,顿时一愣。 “哟,我当是谁,这不是秋斓吗?嫁了富贵人家,还没忘了你的穷爹娘,来衣锦还乡接爹娘享福去?” “人家可是国公府的人,不能同日而语。” “你怎么一个人?是不是那个世子没看上你,被赶回来了?” 满庆儿在铺子里帮活帮得久,自然也早就见惯了这些长舌的三姑六婆,养了个泼性子。听着这些人置喙,连忙骂道:“我呸,你们才是些忘了爹娘的坏种。” “镇国公府里疼我们家姑娘着呢。” 德良也迎声望来,脸上顿时露出些喜色:“阿斓!” 秋斓连忙走过去牵住德良的手,朝滋事的几个人说:“街里相亲都知道我姐姐身子不好,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哪有你们这样欺负她一个人的?” “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要不是你们家德良先挡在我们摊子上不叫我们卖,我们才懒得来找。” 德良嘴角轻瘪:“分明是你们把我家种来做馅的茉莉花全都踩坏糟蹋了想抢生意,抢了巷头的铺面,如今怎么好倒打一耙?” “铺面自然是谁给的钱多租给谁,凭什么有叫我们让着的理儿?” “再说了,谁说那花是我们踏坏的?秋德良你可不要随便乱说,我看你就是口业造多了,病才一直好不了。” “天上神明可看着呢,你们家这么缺德,活该你老爹十几年连个举子都中不得。” 秋斓眉头一皱:“既知道口业不能乱造,你们还在这满嘴呲着胡叫?” “有本身编排我阿爹阿姊,没本事拿点看家本事出来做生意?” -- 第16页 满庆儿也帮腔说:“没听见?还不快从我家铺子前面滚开?” “等下若是又惹病我家德良小姐,我们告到顺天府去呢,看你们这群腌臜泼皮是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几个人一看人数多了吵不过,这才骂骂咧咧走掉。 秋斓连忙好好抓住德良的手打量姐姐一番。 “姐姐气色好了不少。” “也能下床了,真好。” 秋德良强忍着眼泪摸摸秋斓的脸:“阿娘等着人帮衬,我怎么能不好?” “我还等着阿斓回来呢。” 话还没说两句,被熟人从秋家叫回来的秋母也快步赶来。 母女三人加一个满庆儿相顾无言,还是秋母张罗着关了店,引秋斓和秋德良回家。 一路上秋母也忍不住偷偷擦泪:“好孩子,你阿爹和德良都好多了,叫你担心了。” “今儿是归宁日子你怎么回来的?要是让你大伯看到,为难你可怎么是好?” 秋斓摇头:“我自有托辞,大伯无暇管我。” 秋母将女儿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生怕错过一根头发丝,而后才又问:“你嫁去可好?” “受没受委屈?” 满庆儿早憋了一肚子委屈,见着秋母问起,顿时竹筒倒豆子似的开口:“夫人你不知道,小姐根本不在镇……” 秋斓瞟了满庆儿一眼。 满庆儿一下讪讪地住了口。 秋母便更担心起来:“你怎么不让满庆儿说?是不是受了欺负?还是哪里不顺心如意?” 秋斓嘴角上扯出一丝笑来,报喜不报忧道:“阿娘阿姊不用担心,我过得其实很好。” “照顾世子而已,我都熟门熟路的。” 秋母自也看出秋斓似有隐瞒,正想再追问两句,秋斓却转而先问道:“今日有人来铺子闹,又是怎么回事?” 秋母轻叹:“先前想租巷头的店面搬过去,不想钱迟了两三日,让人抢了铺子。德良气不过去寻理,却又叫人认下,专门跟我们过不去。” “前些日子你阿爹和德良都下不得床,我也忙没顾上,今年种下的茉莉花全都叫人糟蹋了。” 秋斓皱眉:“岂有此理,他们这是明目张胆地欺负人了。” 满庆儿也点点头:“小姐,咱们评理去。” 秋母按住满庆儿的手:“别急。” “这些人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若是得罪一次,以后必然睚眦必报见缝插针的使坏,忍一忍倒也无妨,日后我仔细着便是。” “没有花馅也还有别的能卖,如今的日子总胜过从前。” 秋斓兀自思索片刻:“阿娘,钱怎么会跟不上?” “当初我过继时,大伯说好了要周济的。” 秋母一滞,似有难言之隐。 德良微微叹气:“当初是给了一笔,只是也没多少,应应急能看好我和阿爹的病。” 秋斓皱眉:“当初分明不是这么说的,明明说好要……” “他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秋母摸了摸秋斓的头:“阿斓,只要你好好的,家里就不担心了。” 秋斓心中郁郁,索性拿出秋府归宁的压红,推进秋母手中:“铺子里没了满庆儿,总还得找个能帮衬的,阿娘拿着这些钱去仔细挑挑,找个壮实魁梧的哥儿来,才好别叫人欺负了。” “还有阿爹,他定然还是夜夜温书连石蜡都舍不得点,眼伤了可怎么办?您叫他别疼惜那些灯火钱,多买些上好的羊油蜡照亮些看,钱的事有我呢。” 秋母把钱压回秋斓手里:“傻孩子,哪有把归宁压红给别人塞的?你快收收好,家里还没到这个地步。” “阿爹阿娘这还留着给你的压红,能亲手给你,已是梦中才敢想的事。你不欠这个家什么,是阿爹阿娘欠你的太多了。” 秋斓沉沉眉头:“阿娘,咱们这巷尾的铺子租金虽低,客人也少,全靠熟人买东西。” “巷头的铺面租不到,咱们索性租去城北,那里人多,东西肯定卖的快,每天只要多做些,点心小吃绝不愁卖的。” 秋母轻叹:“城北自然是人多,可租金不知要比咱们这小巷贵多少。” 秋斓又说:“钱我来想办法,秋府的压红总够三五个月用的。” “城北街道多,总有便宜的地方,咱们只管想好卖些什么,把家伙事都想法子弄过去。” “我们得想法子先攒些钱,日后总有用处。” 秋斓深知,无论是平头还是贵胄,自己总得先硬了腰杆足了底气,才能在这世上活出个人样来。 秋母起初听得犹豫,最后还是十分赞同地点点头:“阿娘手中还有些首饰,只是粗些不知值几个钱,回头也一并拿去当了,能凑一些是一些。” 德良忙出声:“还有我,我多绣些东西拿去卖,总能换点粗茶淡饭钱。” 家人们一拍即合,秋斓也只觉得在家中时光飞快,转眼也到了下午,总得回秋府赶马车出城,只得闷闷不乐地同一家人道别。 秋府中倒还一切照旧,秋斓面上也不恼,只问清秋泰曾人在书房,便打算再循礼蹈矩去跟自己名义上的父亲道个别。 父慈女孝总得演到位,她更要问问秋泰曾,当初答应的周济又是怎么个周济法子。 秋家祖上显赫无比,秋斓的祖父更是官拜内阁大臣。 -- 第17页 即便大伯秋泰曾只不过是一个五品侍郎,也照旧能住在格外气派的秋府,偌大的宅子门脸宽敞,不比沈家的国公府差。 秋府中不仅院落重重,更是专门着人挖出来一方浅湖,专饲些锦鲤在水里,秋泰曾的书房就在湖中间。 书房四面廊桥环绕,清幽雅致,也免了下人们来去走动嘈杂。 可她阿爹连温书都舍不得点蜡,明明是亲亲的兄弟,秋泰曾怎么能如此出尔反尔? 秋斓的眉头越皱越深,她带着满庆儿小步朝前,离得还有几步路,就听到书房里传来秋泰曾和人争辩的声音。 “今年眼见开科在即,窦兄你不是以为张嘴说今年你不做主考,就能甩得脱关系吧?” “家父在世时你受过好处做了那种事,这么多年来为着掩人耳目,难道就一点都不是为了你自己?” “窦兄,咱们都一把年纪了,攒这么些家当不容易。” “他可是连考连中的文曲星,若不是当年为个野种硬是出了秋家大门,哪里还有你我的今天?我自然不想将如今这一切拱手让给一个破落户,那你呢?你就当真不怕抄家?” 第9章 榆钱儿饭 满庆儿跟秋斓把屋里的争吵听得真真的。 哪怕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书房中一番对白所表为何。 虽然他们嘴里的“野种”一时还让秋斓没有头绪,但秋泰曾所指的那个“他”是谁,秋斓和满庆儿全都一清二楚。 当初秋家老爷子位极人臣,可儿女缘却浅得很。虽生得五子三女,但活过三岁的就剩下两个儿子,嫡出的更是只有秋茂彦这一个。 除过秋茂彦,整个秋家就是横里竖来地数七八遍,也再找不出个连考连中过的人。 当初秋茂彦慧及早初,四岁能吟五岁能诗,一路连中榜首,十二岁就已经身负生员功名,眼见得要受官荫进国子监做官生。 秋家也一时风光无两,京中官员教子,无不拿秋家来说番例子。 可不知怎的,秋茂彦而后便在乡试中连落两科,受官荫进国子监的换成了大哥秋泰曾,再之后,秋茂彦就直接莫名被赶出秋家。 秋茂彦的际遇从此一落千丈,蹉跎成了如今永远也考不中的老秀才,只靠在私塾里誊信抄书教学子换些细碎银钱。 熟人无不叹一句江郎才尽,这倒还算是客气的。 更多的是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说秋茂彦全是靠着家里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才“买”到个功名,如今离了家,没了世家笼罩,便连个癞□□也算不上。 秋斓每次听得别人说这种闲话,总要和满庆儿赶人的。 她看得出,她的阿爹心里不甘,可功名不加身,阿爹却也只能受着别人闲话。 满庆儿的眉头忍不住越皱越深,脸上眼中都是盖不住的怒意,下意识就要朝书房里的两个人质问出声来。 好在秋斓眼疾手快,一把捂住满庆儿的嘴,下意识朝她摇摇头。 书房里的话音还在继续。 “当初说只干一次,结果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你也知道这查出来是要抄家的。” “这是你的家事,你怎么就不能想想法子,让他别再去考了?活生生的人要去科举,你挡不住,瞎只眼断根指头的让他考不成你还不会?” 话说到这份上,秋泰曾慢慢冷静下来。 他清清嗓子:“这里不是说这种事的地方,窦兄定一定……” 声音逐渐变低,再之后便断断续续听不大清楚了。 秋斓暗自思忖,不知他们究竟做过什么事,可她听得出来,论及科举事关重大,秋泰曾不想让她的阿爹中举,甚至要想方设法断了秋茂彦的科举路子。 这些人的心比石头还黑,她得快些把这事告诉给阿爹阿娘知道。 秋斓忙牵住满庆儿,小心翼翼地顺着湖上的廊桥退开。 时令早已过了午后,秋斓本该随着别庄的车马尽快出城去,否则城门一关,她就有的是麻烦。 可这一次,秋斓却什么都顾不上。 她只恨不得能生出一片筋斗云来驮着她去南城。 主仆两急匆匆地往外走,所思所想的无不是早一刻把这消息带去家中。 只是才方走到大门,便见王管家领着宏毅迎上来:“阿斓小姐到何处去了?可是让老奴好找。” 秋斓正欲开口,宏毅便先毕恭毕敬拱拱手:“夫人早上出门急,少带了国公府里拜秋府岳父母的礼。” “我午后送来,方听王管家说夫人出门去逛了,眼下正是时候,夫人快些随我出城去吧。” “若是等下城门关了,出城就麻烦了。” 秋斓情急,忙搪塞道:“我忘了买胭脂,我得出去……” 宏毅哑然一笑:“夫人不是方才从街面上回来?胭脂水粉别庄倒还有些,夫人回去瞧瞧若是缺什么,吩咐宏毅一并采买便是,何需劳动大驾?” 秋斓见一计不成,又道:“这点小事不必麻烦你的,我叫满庆儿替我跑腿便能行。” “若是今夜出不去城,叫她明早赶回别庄也好。” 宏毅还是一脸恭敬,却丝毫不见让路:“满庆儿到底是夫人贴身伺候的,若是一个人落单在城里,想来还是有诸多不便。” “若是再碰见个歹人恶徒,岂不就徒伤了满庆儿。” -- 第18页 秋斓越说越急:“可是……” 王管家一脸疑惑,斜着眼问:“阿斓小姐难不成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事?” 宏毅也道:“夫人只管吩咐,宏毅自当效劳。” 秋斓顿时语塞,一时有口难言,当真说不出什么能瞒过去的理由。 此等大事迫在眉睫,隐约关系科举,搞不好会惹上杀身之祸,自然是不能在秋府里说漏一句半句,再万一牵连到替嫁的事情,阿爹阿娘也容易被问罪。 秋斓左右为难,可再加权衡之后,她终究是走不开说不明,只好先跟宏毅上车出城。 马车一路颠出城回到别庄,秋斓忧心忡忡的表情毫未得到缓解。 好在除过满庆儿,秋斓的情绪也不大惹别人注意。 天色已然擦黑,秋斓带满庆儿如同往常一样回了屋子。 秋斓沈昭虽是新婚,但沈昭病情反复自然无法同床,故而眼下还是分房睡得。 如今秋斓虽然安置得早,可人却翻来覆去地无法安睡。 满庆儿便也只好凑在榻边安慰:“老爷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小姐别太担心。” “离秋闱还久着呢。” “大不了我们明日一早再下山去,他们知道这事,就肯定能做准备,哪怕告到刑部衙门去,也决不轻饶了那些腌臜败类。” 秋斓朝床沿边转个身:“可我们一出门,宏毅免不得又要来问。” “满庆儿,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满庆略作思索:“不妨事,我前日发现院后有棵榆树。” “咱们趁着天亮之前顺那棵树翻墙出去,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秋斓一听也来了劲,索性合着毯子坐起身:“我想起来了,是有一棵。” 她又回忆了片刻,声音里还多出点笃定来:“不难爬,我们天不亮就偷偷走,肯定谁也不知道。” 这么一说,秋斓的精神头一下子越发足了。 她再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得这个夜晚过得实在是太过漫长。 山里不似城中,总还有些隐隐约约的打更梆子声,能推算推算距离天亮的时间。秋斓觉得如今的自己好像一块木头,只能干躺在床上等晨光。 也不知是熬了多少时间过去,天角总算是多出一隙微光。 秋斓连忙鲤鱼打挺,只钻下床拿着衣裳草草套了便急着快步往外。 树在后院,离下人们的居所极近。 秋斓蹑手蹑脚地走在前头,满庆儿随在她身后,生怕会有动静惹出其他麻烦来。 别庄的榆树一看就长得有些年头,已经是合抱的大树了,眼下还是春天,整棵树枝繁叶茂绿芽抽新。 爬树难不住秋斓。 小时候她没少跟阿娘还有满庆儿去山里摘野果捡菌子挖竹笋,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换到山鸡兔子,全家人便能久违地开次荤。 秋斓迅速又麻利地绑好衣摆,找个树杈随脚一踩便借巧劲窜上枝丫。 她回头瞧瞧树下,正准备给满庆儿搭把手,便借着蒙蒙天色看到宏毅站在不远处朝她微微一笑。 他不疾不徐地朝秋斓道:“夫人,眼下时辰尚早。” “您在这里是?” 秋斓浑身一僵,莫名觉得自己底气全空,像个被抓住的贼。 满庆儿立马扶稳秋斓,仰着头冲秋斓挤挤眼睛。 “小姐,你仔细那榆树条,薅榆钱别伤着指甲。” “我兜着衣裳在下面接,你只管放心就好。” 秋斓定睛瞧去,春日已盛,这棵榆树的确结着密密匝匝的榆钱,迎风微动,有些像。 她灵机一动,迅速薅下两把丢给满庆儿,又朝宏毅解释说:“榆钱是有时令的东西,我见得这棵树结得最多,但是没有人来摘,心里觉得可惜。” 见宏毅似是还不信,秋斓便又解释道:“这东西只要摘洗干净拌面粉上笼屉蒸一时半刻,就会变得浅黄清香,一年只有春天里这么个时节才能尝一回,吃的就是个鲜字。” “院里这么大一棵榆树,怕是年年都要结上好多吧?” 宏毅这才点点头:“夫人蕙质兰心,只是爬树登高多有不便,夫人不必亲力亲为。” “自然要多叫几个下人跟着做事才好。” 秋斓糊里糊涂,又一次被人从树上牵了下来。 眼见得就要翻过别庄的高墙,不知哪里又冒出个宏毅来生生阻了她回家的路。 秋斓只能暗自生一肚子闷气,然后草草看着下人们薅榆钱,借口说早起疲乏,晚些再来蒸榆钱饭,便带着满庆儿打道回屋。 被挡了两次,她心下越发明白宏毅这个人虽面上看着和和气气,但好像怎么却都甩不开。 她想从别庄溜出去,还得从长计议。 只是思来想去,都没有什么理由好瞒过宏毅,她只好暗暗叹下一口气。 如此想着想着,一整夜未眠的疲倦就悄悄袭卷而来。 秋斓在院子里仰着头懒懒地打个呵欠,索性把愁绪都丢去边上,昏昏沉沉地进屋倒头去睡了。 ———————— 午后。 沈昭听着宏毅絮叨,面无表情地伸手从床边的黄花梨架子上扯了玄青色的曳撒往身上套。 宏毅一滞,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爷,还是让我替您……” 沈昭轻哂:“有人要升官加爵我挡不住,但总得亲自去贺一贺,不是什么事都能叫你替的。” -- 第19页 “放心,我不带刀,天黑就回来。” 宏毅便又道:“昨日我如您吩咐,私下跟着新夫人回门。” “果然和爷所料一般,她在南城管另一对夫妇叫爹娘。” “只是从昨晚归宁后,夫人和满庆儿三番五次想私下里出去,不知是不是昨天和秋泰曾说了什么,还是觉察出别庄不对劲,想去找小关氏通风报信。” 沈昭瞥着宏毅低声嗤笑:“你还没看出来?” “秋斓就是个长不出坏心眼的小傻子,小关氏要是指望她通风报信,还不如盼着有道雷劈死我来得容易。” 宏毅顿时怔愣,也不由得语塞:“这……” 沈昭系好披风,回眸瞥一眼宏毅:“你看着她别让她出去就是了。” “等我回来,自有办法。” 第10章 珊瑚鹿肉 午后才突然下了阵雨,转而黄昏又晴了。 天边的丹霞瑰丽绮彩,落在窗框中像一幅出自名家的丹青。 食肆酒楼皆是客来客往的高峰时段,宁定楼更是不例外。 作为京城酒楼中响当当的头一号,宁定楼家大业大,常驻的大厨有四个,压轴的更是当年在御茶膳房里伺候过的主庖。 别开菜式口味,宁定楼三层楼的店面也是气派非凡,在这地方吃上一顿,寻常人家回巷也能吹上好几天。 宁定楼的一层皆是接待散客用的方桌,每日这个时辰尤其吵吵嚷嚷人满为患,伙计们各个恨不得能四手六脚地伺候着。 但是顺着楼梯往上两层,嘈杂的人声便会被一下隔得清清静静,楼下处处可见的人便也一下子少起来。 三层的厢房是专门为贵客准备,楼上伺候的伙计也绝不会像楼下的那样往来匆忙,厢房各自独立,只要门窗一闭,谈话宴饮酒绝不会被旁的人打扰。 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看中用餐环境,宁定楼做吃喝生意,更是深谙其道。 太医院的老院使丁忧一月有余,院使的位子却一直空着。 能论资历顶上缺的人倒也不是没有,反倒是好几个势头正盛的,面上虽和和气气,背地里早已经势成水火。 但也就这么个把月功夫,原本的两位院判一个辞官一个外调,只剩个名不见经传的陈方金陈太医还能日日点卯到职,连皇上也点名道姓地宣了陈方金两次。 风向早已经明了,原本还跃跃欲试准备争一争院使位子的人不由得偃旗息鼓,而另一帮见风使舵的也早已经在宁定楼张罗上了饭局,个个一脸要为陈方金肝脑涂地的样子拉他上主座敬酒。 桌上的冷热菜碟没动几筷子,连宁定楼最难点的招牌珊瑚鹿肉还原模原样在桌上搁着。 红辣子呛得鲜,葱花点缀得甚是好看。整块鹿肉片作了花样,平铺在红油之间,漾着珊瑚似的艳丽,故而才取个珊瑚鹿肉的名字。 陈方金被左右开弓的恭维话冲得有些飘飘然,一时也兴致大好,只端着宁定楼有名的滨州秋露白连饮下十好几杯。 觥筹交错的溢酒和人声交融成一片,桌上忽然爆出一阵大笑,同僚们谄媚着夸道:“陈太医好酒量。” “宁定楼的秋露白能被陈太医喝这么一遭,也算是扬名了。” “陈太医果然是有才不外露,共事这么十几年,我们竟然都没看出你这好本事。” 陈方金浸淫太医院多年,岂能分不清什么是真话什么又是吹响的马屁? 可这些惺惺的假话就是能让人舒坦,能叫他不再看别人的眼色当个人上人。 他举着酒杯,莫名想起了早已经被自己抛去九霄云外的良知。 他熟识药理深解病疾,可进到这宫里才发觉,医术是太医院中最没用的本事。 能让他做到这太医院院使位置的不是救死扶伤,不是妙手回春,更不是什么医者的仁心。 陈方金知道自己早就受够了十几年在太医院里谨小慎微仰人鼻息的日子,虽然在害人之前他也常常犹豫不决,可眼见着换来真金白银荣华富贵,药方还是一张又一张地从他手里写出来。 至于死去的那些人,离他太远了。 他眼不见为净,为虎作伥也能心安理得。 陈方金看着桌上同僚们的嘴脸,忽然笑起来。 他不想做却还是做了的事情太多太多,到头来得到的尊敬,不过来自一群跟他一样看重歪门邪道的人,全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事到如今真正和他如影随形的,只有事情败露的后怕和间偶尔才浮现的良心谴责。 陈方金举着酒壶给自己斟满,忽然张口说:“你们都走吧。” 厢房里宴饮正酣的鼎沸人声戛然而止。 众人面面相觑地望着陈方金,都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话。 眼前人围了满满一桌,可陈方金却觉得这些都算不上人。 他自顾自笑一声:“都走吧,我自己喝几杯。” 这突然的一出把众人纷纷整了个懵,还有人忙着出来打圆场:“陈太医喝醉了。” “总得有人留着送送你,不然这晚上过了宵禁,麻烦得很。” “我这就去雇辆马车。” 陈方金把酒杯子往桌上一墩,合着酒气说出了这辈子最硬气的一句话:“我叫你们滚。” 请客的碰了一鼻子灰,装模作样又劝了几句。可陈方金毫不改口,最后就只好安排个小二照看着,完事把人送回家。 -- 第20页 大家就当陈方金是酒后显了德行,嘻嘻哈哈离了场。 陈方金连小二一道儿骂走,天地终于安静下来,这才对着一桌子菜痛饮三大杯。 他想哭又想笑。 自己对着酒杯嘟囔。 古来圣贤皆寂寞。 原才是诗中真意。 “陈方金啊,陈方金。” “院使该有院使的样子,你看看你像个什么?” 话音慢慢落下的时候,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来。 陈方金借着酒壮起的怂人胆,头也不回地恶狠狠骂道:“叫你滚,回来干什么?” “你找死吗?” 进门的人不言,只慢条斯理关好门,一步一步朝陈方金走来。 陈方金后知后觉抬起头,这才发现来人并非方才那些见过的。 眼前的人披了斗篷也遮不住颀长身形,他肤色极白,一张脸被兜帽掩去大半容貌难辨,斗篷下面穿得是玄青交领曳撒,夜里行走丝毫不引人注目。 陈方金微愣,但又很快回过神。 “你是什么人?” “这厢房早就被人包下了,岂是你能乱进的。” 那人却没被这话威慑住,丝毫未停下前行的脚步。 陈方金怒火中烧,想要起身,却发觉自己酒劲上头,四肢绵软无力。 他连忙眯住眼,在一片模模糊糊的视线里认出点滴特征,顺着低处往上看去,恍然大悟道:“怎么是你?” 那个躺在床上快要一命呜呼的镇国公世子沈昭。 不过就是一个废人。 陈方金回过头照旧喝着酒嗤笑一声,自顾自捻了颗面前的花生米吃。 “世子也来贺老夫当院使?” “不巧的很。” 陈方金打个酒嗝:“老夫我今天谁也不想见。” 沈昭脸上淡出一抹阴恻恻的笑意:“确实不巧得很,之后你谁也不用再见了。” 陈方金挑着眉头抬头,酒不仅让他脑子里一片混沌,更让他胆大到包天。 他丝毫顾及不到沈昭为何出现,只是看向对他“毫无威慑”的沈昭,想起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的功劳,不禁冷冷一笑:“世子如今病成这样,倒不必再放狠话,装那外强中干的样子。” “可惜,这手就算还能动,也是再拿不得刀了。” 沈昭并没有耐心听陈方金这许多废话。 他猛然伸出左手推住陈方金的后脑,一把将堂堂陈太医的整张脸按进桌上盛着珊瑚鹿肉的器皿里。 酸辣麻咸一股脑都冲了上来。 陈方金被呛得喝下两大口红油,辣味直冲脑仁天门,这才顿时醒神,听到自己耳边不疾不徐地飘来一句。 “不用可惜。” “一只手用来超度陈太医是够了。” 陈方金张嘴想叫,可还不及出声,加足辣油和花椒的汁水便又无孔不入地往他鼻腔嘴巴眼睛里灌。 鹿肉腥膻,懂行的厨子会腌汤卤油里加足调料用以压制怪味,只突出鹿肉的鲜嫩。 故而这红油腌鹿肉的时候入味,腌起陈方金这个活人来也绝非玩笑。 刺激的味道直冲五窍,陈方金被逼得分不清泪花鼻涕,这才终于发觉,沈昭是想让他死。 彻骨的酒意醒了个彻底。 陈方金挣扎着撑住桌沿,抬脸从汤水中留出一点点呼吸的间隙。 他猛吸两口久违的空气:“原来你是装的,你根本就没病……” 最后的字还没囫囵出口,沈昭手上的力道骤然加重。 陈方金像只被扔进水里的野狗,顿时又一次和横飞的鹿肉难舍难分埋在一起。 他又惊又恐,却又说不出话,睁不开眼,喘不得气。辣油呛得他直咳,可一但张了口,汤水便又开始源源不断地往里灌…… 他在沈昭手里,丝毫没有还击的余地。 沈昭冷眼瞧着陈方金的丑态,指尖早已经按地发白,却还稳稳压在陈方金蓬乱的发丝上。 陈方金起初还挣扎地起劲,但他不得四两拨千斤的窍门,两只手虽一直胡乱推搡,却始终连沈昭的衣摆都没能碰到。 厢房的门窗成了天然屏蔽,隔开一切嘈杂声响。 不过半盏茶功夫,陈方金的力气逐渐变小,再之后他的手便慢慢软下去,像条死鱼似的垂着。 沈昭嘴角弯起几不可见的弧度,而后才慢条斯理抬起掌心,又像摆弄什么玩意似的用指尖在陈方金脑袋上轻磕几下。 陈方金已经不会再有劲抬头了。 夜色彻底落幕,厢房浸入了一整片黑暗。 宁定楼的伙计怕这落单的大老爷醉成烂泥,这才颤巍巍推开门:“老爷,我替您点盏灯吧?” “这快要宵禁了,走不成住在店里也行,我们店里有客房,都是专门准备了给客人方便的,价格也便宜……” 话音还未落,伙计抬着灯看清了厢房里的景象,瞬间瞳孔放大,被吓的一屁股墩坐去厢房门外。 一桌的菜已经变凉变冷,却还留着没动过筷子的摆盘样式,只有酒壶散落在侧。 陈方金一动不动地醉趴在桌上,脸不偏不倚就埋在那道珊瑚鹿肉的菜碟里。 人已经死透了。 第11章 木瓜酸野 秋斓一觉就睡到了黄昏。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见满庆儿还爬在床脚缩着,也还睡得正熟。 -- 第21页 秋斓生怕扰着满庆儿,只好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下床。 只是方才开门,就见两个婢子守在门边,望着她问道:“夫人醒了?夫人和满庆儿姑娘要不要用晚膳?” “榆钱儿叶奴儿们摘来两筐了,都搁在厨房里晾着,要怎么摘洗蒸制,还请夫人示下。” 秋斓:“……” 这下可好,连门口也有人看着了。 秋斓低着头若有所思,屋里的满庆儿也被这动静吵得幽幽转醒。 跑是没跑成,不想还揽上这一摊子事情。 满庆儿连忙扶着鬓边起身,摆出点大丫头的样子道:“替夫人摆膳,我稍后就去厨房看看新摘的榆钱。” 她三下五句打发清楚事,自跟着来了厨房。 下人们干活还是干练的。 两筐榆钱整整齐齐,连满庆儿都看得不禁倒吸下一口凉气,只能张罗两个年纪小的婢子镂云和裁月来帮忙。 新摘的榆钱又薄又圆,带着新鲜的嫩绿和枝叶的淡香。 处理起来虽然算不上繁琐,却也单调乏味。 因为榆钱需要先仔细小心地将梗萼摘除掉,摘不清碜牙,力气若是用的太大,又容易将榆钱揪成四分五裂的小瓣影响美观。 等到摘干净,再一股脑放进清水里使劲淘洗几遍,直把榆钱也都洗成个个分明的小圆片才好。 满庆儿灵巧心细,只要捏着萼片轻轻一拽,就能把四五片榆钱一次折理干净,倒是两个小婢子第一次做这种活,半天也没折多少,反倒是揪坏了一堆。 秋斓的饭也吃得极快,就团着几个包子来伙房跟满庆儿碰头。 镂云和裁月这才被打发去煎药,走得远远的。 秋斓把包子拿给满庆儿,像往常似的跟她坐在一处,仔仔细细地伸手摘起来。 满庆儿拿着包子轻咬两口,草草嚼完囫囵咽了,根本还没尝出个味道来,便忍不住急着问秋斓:“小姐,咱们在别庄怎么好像做贼似的。” 她又朝秋斓微微靠过去,压低声音说:“若是实在不行,咱们就不能去镇国公府里找国公夫人帮帮忙?这么困着不是办法,咱们总得把这事说出去。” “世子是个时醒时昏的睡仙人,府上也不是世子主事,倒是我瞧着前几天夫人送了那么多东西,肯定是个有威信又好说话的。” “小姐说这是关系人命科举的大事,夫人肯定不会和那些昧良心的人一起狼狈为奸,会给我们做主的。” 秋斓摘榆钱的手停了停。 她是真的着急,满庆儿也是真的着急。可她心里清楚,这时候自己不能乱,病急最不能乱投医。 秋斓挽着袖口轻叹一声:“不行。” 满庆儿哑然,呆呆捏着包子半晌才想起追问:“为什么不行?” 秋斓低着头,脸上也不像满庆儿似的有什么大惊大喜的表情,只是淡淡说:“夫人的底细我们知道几分?她和大伯是什么关系我们也不清楚,她待别庄不上心,跟我们自然更谈不上亲厚。” “即便夫人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有威信又好说话,可这科举的事搞不好会惹上大麻烦的。” “让夫人出手去整治自己的亲家,闹出一桩丑闻,对镇国公府能有什么好处?” 满庆儿听着秋斓的话,只觉得句句在理,自己一句也插不上话,只能眨巴着眼睛听小姐继续陈清利弊。 秋斓转而把木盆里摘好的榆钱叶掺上水,使劲淘洗几大把。 “咱们手里没有证据,万一夫人思虑着镇国公府的面子,索性替大伯撑腰,将事情囫囵盖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时候求告无门,阿爹阿娘在大伯面前还岂能有活路?” 满庆儿被吓得狠狠抖了个激灵,连咬了几口的包子也从手里掉下来落在地上。 她缩了缩身子:“小姐,明明是我们占着理的事,没有你说得那么吓人吧……” 秋斓瞧着满庆儿担忧的神情,也露出一个苦笑。 满庆儿连忙弯腰把地上的包子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撕掉占了会灰的外皮,苦着脸道:“小姐,我们可该怎么办呀?” 秋斓淘洗榆钱的手慢慢停下:“阿爹说,只要能吃饱,办法总能想的出来。” “所以呀,别担心那么多,你好好吃饭。” 满庆儿忧心忡忡地点了下头。 忙慌慌几口把包子塞进嘴里。 秋斓顿时被她惹得苦中作乐起来:“慢点吃,你这还怎么尝得出包子馅来。” 满庆儿鼓着腮帮子含含混混道:“是香菇肉的。” “小姐一直都知道我最喜欢,肯定给我拿这个,我不尝也知道。” 两个人有说有笑得打理着面前的两筐榆钱,细细淘洗完又拌上面,找下人们帮忙铺在纱布上搁在笼屉里蒸了。 秋斓这才伸伸懒腰,抬头瞧一眼院子里的天。 早已经入了夜。 宏毅也恰是这时候来的。 宏毅朝秋斓主仆点头示意,而后才关照关照药罐子,朝煎药的镂云和裁月问:“爷醒了,药煎得怎么样?” 婢子们在宏毅面前还是顺从得很,只浅声答说:“还要一刻钟功夫。” “奴儿们听说这是国公府里面专门送来的,都不敢怠慢,一直看着的。” 宏毅便又说:“那就煎好之后端去爷的卧房里。” “再带些甜果白梨来,免得吃完药嘴里头苦得久。” -- 第22页 另一旁的下人顿时愣了愣:“这……” “怎么?” “宏毅大爷容禀,这几日国公府确实送了些水果来,说是南边的稀罕玩意。” “可是我们仔细瞧过,左不过是酸桃苦李,倒是有木瓜,只不过尝着都倒牙,实在没法子下口,酸的狠。” 宏毅面无表情地瞧一眼几个下人:“你们倒吃得比爷还先。” 下人们便有来有回道:“也只是替主子试一试罢了,宏毅大爷可别误会。” 宏毅冷笑:“在别庄里做事可得仔细着些,不是什么东西都能乱吃的,当心你们自己的小命。” 几个油滑的下人这才噤了声。 秋斓听着沈昭难得隔几天又醒一次,也惯知下人们仗着沈昭身子不好以下犯上,于是索性对着宏毅露个笑脸:“等下我准备清口的水果端去。” 榆钱蒸了一时半刻,早已经蒸透,一种淡淡的香气早已经顺着笼屉慢慢爬出来。 只盛出一碗来,用勺热油泼几颗葱花在里头,就能逼出一种滟滟的香气。 秋斓继续说:“世子醒了该先垫些东西,正巧榆钱也是现成的,我泼些葱油一并带上。” 宏毅也就恭敬起来:“那就有劳夫人。” 秋斓轻笑:“放心,你先去伺候着,我稍后就来。” 言罢,秋斓随即叫下人们把水果拖进厨房,对付这种酸食,秋斓自有妙招。 酸果子也有酸果子的好处,她只循着她阿娘先前的法子,将上好的木瓜都挑出来洗净去皮,挖了籽,一股脑切作均匀的小块,然后拌少许白糖,再加上红彤彤的番椒粉。 水果沾着辣粉很快镀上一层诱人的朱红,秋斓却还没有停下手,又继续往里头放盐巴和白醋,直把这些都用筷子拌均匀方才停下手。 下人们都被她麻利又熟练的动作看惊了,很快便有人出声问:“夫人做的这是什么东西?” 秋斓夹起来一块尝尝,只觉得酸辣口感之后甜味便引着果香慢慢浮现。 还是和她阿娘做的一样好吃,这才拿只碗来仔细挑拣大半碗道:“木瓜酸野。” “入口爽脆,开胃生津的。” 围在边上的小婢子镂云这才问:“那夫人方才往碗里拌的红色东西又是什么?” 秋斓这才拿个小罐出来,晾在小婢子面前给她仔细瞧。 一股辛辣呛鼻却令人回味的异香扑面而来,惹得小婢子多出点眼泪。 满庆儿轻笑:“这是南边的番椒,吃多了当心舌头着火。” 镂云被吓得连忙捂住嘴摇摇头。 满庆儿被惹得大笑两声,秋斓也把要送去给沈昭的东西都仔细搁上托盘。 “左右酸野做的多,剩的你拿去跟裁月分了吧。” 镂云这才点点头:“多谢夫人,多谢庆儿姐姐。” 满庆儿皱眉:“你管谁叫庆儿姐姐?我又不姓满,满庆儿便是大名。” 镂云这才轻轻吐了下舌头,找个由头赶紧跑路:“我先去倒药渣。” 下人们自是围着酸野新奇得紧。 秋斓自顾自端着托盘正要出门,却见镂云手中的药缸子里有些参似的圆片。 她便又仔细看看,顿时怔住,整个人脊背一凉。 秋斓自小照顾德良,药铺去的勤,熬药更是门炉火纯青的功夫,自也认得几味中药。 所以她眼尖,一眼就看出缸子里的圆片都是马钱子。 是烈性的霸道毒药。 秋斓微滞,连忙一把拽住镂云的胳膊:“这是方才熬的药?” 小婢子被吓得一个趔趄,连声道:“是方才熬的,都是国公府里送来的补药。” “还有三五副在架子上搁着,留着给世子熬的。” 秋斓眼里闪过显而易见的错愕,不等对面话音落下,便已经扔了托盘拿下药包全部拆开来。 全都是和缸里一样的毒药。 不仅有马钱子,还有葫蔓藤。 狠毒之心早已经昭然若揭,有人想要沈昭死。 秋斓顿住,觉得自己不敢再往下想了。 她又问:“刚熬好的药呢?” 小婢子喏喏道:“裁月方才已经听宏毅大爷的话,端去世子屋里了。” 秋斓骤觉大事不妙,调头就朝沈昭房里跑。 走熟的短廊子好像莫名变得很长很长,她一把推开房门,也顾不得是谁站着谁跪着,只像个疯婆娘似的跑到床边,一把拍开沈昭手里的药碗。 “不能喝。” 褐色的汤汁悉数飞溅在床边,沈昭不疾不徐地抬头轻瞟一眼。 秋斓还喘着气,心里却急得不得了。 还不等沈昭开口,她先托住沈昭后背,另一只手压在沈昭胸前。 她焦急的话音里几乎要带上哭腔:“这药不能喝的。” “你快吐出来。” 第12章 冷金鱼儿 沈昭眼帘微掀,一双凤眸凝着秋斓瞧。 看她情急又紧张,眉心像被什么粘住似的蹙在一起难舍难分,双目炯炯张着,樱唇都已然抿成根绷着的直线,生怕晚一时一刻就会有意外。 沈昭嘴角边顿时就勾起几分弧度,慢条斯理把秋斓的手从身上拨弄下去,没来由地朝秋斓笑了。 秋斓被笑得莫名奇妙,只这才顾上打量周围,除过宏毅和跟着自己后脚的满庆儿谁也不在,就连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叫人关住的。 -- 第23页 秋斓这才眉头紧锁迎上沈昭的视线:“你怎么还笑?” “药里有人下了毒。” “有人想要你死,你知道吗?” 沈昭轻咳两声,弯着眉眼笑意温良,伸手捏住秋斓的圆腮,缓缓侧目:“这么担心我?” 沈昭的手纤细修长,捏在脸上虽不至于让人觉得疼,却也并不舒服。 秋斓眨眨眼,方察觉沈昭是在故意惹她,脸色便蓦然泛起一阵更胜过厨房番椒的红晕。 她下意识掀开沈昭的手捂住自己侧颊:“既然已经嫁来沈家,你卧病在床难以自理,宏毅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自然该多担心些的。” 她埋埋脸,故意不叫沈昭看自己脸红:“就算不是我,但凡有些良知,眼里定然也见不得这害人性命的事。” “病归病,这事自有天命。可若是有人接着你得病想毒死你,那他便是该死千回万回,死了也该去十八层地狱。” 沈昭被秋斓这副较真的样子又逗得笑出声来。 他伸手揉揉眉头,好似善心大发地没再玩弄于人,一字一顿地正色道:“放心,你打翻的是参汤。” “药正晾着呢。” 秋斓一僵,好似猛然间没有跟上趟。 她瞠目结舌地看了沈昭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我……打翻的是参汤?” 沈昭轻轻点下头。 他瞧着秋斓手足无措又担心的样子,心下自知秋斓不是小关氏的人,但却没有多言。只转而轻声慢语地问:“宏毅说你做了好些吃的。” “可还有?” 秋斓连忙站直身子,蹭一蹭眼角急出来的湿意,松下一口气来:“原来你是饿了,想吃自然管够,榆钱饭和酸野都在厨房搁着。” “你等等,我这就去端来。” “我……我找银针试试再端来。” 她出门片刻功夫,随即端着托盘回来。 榆钱饭方出锅,自还是温热的,染发着浅浅的葱油香。 新绿圆叶儿裹有一层薄薄的面粉,均匀却又不厚重,鲜嫩又不费嚼。只一勺,专属于春天的新叶鲜嫩就会在萦绕在舌尖上,经久不去。 沈昭这次吃得比上次配合很多,像是有些饿了。 秋斓看他愿意吃东西,心中自然也高兴,便也没顾上计较其他,就伏在床边一勺一勺慢慢喂沈昭,半点也不心急地始终瞧着他看。 她还在南城时,街坊邻里们不乏有和沈昭差不多年纪的,可是沈昭不光长得比他们都好看,就连吃东西的模样也比其他男子招人喜欢。 在秋斓眼里,除过她阿爹,其他男子吃饭就必然要像行军打仗一样,吃到满头大汗,端碗滋声,才算是对一顿饭的最高褒奖。 但沈昭明明受伤卧病前是一介武夫,吃起东西来却比秋茂彦还没动静。 即便进得东西多,每次也只吃小口,绝不狼吞虎咽,嘴里更不可能吃出一丝一毫声响。 秋斓看着,只觉得大户人家果然和街头巷尾的那些糙汉不一样得很,横竖让人心生欢喜。 榆钱饭吃了大半碗,她又用小叉扎酸野给沈昭尝。 只见沈昭轻咬,果肉清脆泠然溢出声响。 酸辣鲜甜一时间全都涌来。 沈昭眸光一顿:“这是……” 秋斓见自己终于在沈昭面前做了回夫子,于是得意洋洋地咧起嘴角:“原来世子也有不知道的。” “这是酸野,给你尝尝鲜,只是这东西口味重,你又病着,两三口就好,不能吃多。” 沈昭笑而未言。 酸野自然是个新奇东西,翻遍南城北城也不会有售卖酸野的铺子。因为它绝非京城所有,本都该是滇南一带的吃食。 沈昭慢条斯理把东西咽了,才缓缓开口:“的确爽脆。” “夫人不愧是出自秋家的名门贵女,果然心灵手巧。” 秋斓心中生喜,自顾自想了想,脸上便也露着明晃晃的笑意:“我学过的东西可多了。” “只要你肯好好养病,日后我慢慢做予你吃。” 沈昭泠然:“如此甚好。” 他又道:“药的事有宏毅,你先不必挂心,日后有结果再慢慢跟你说。” “今儿得先借你的满庆儿留一步,将这打翻的药碗汤汁打理干净。” 秋斓听得出沈昭话里的意思,转身欲走,又忍不住嘱咐:“那你千万小心些。” 沈昭弯着眉眼,拿秋斓打趣道:“你就这么舍不得我死?” “你……”秋斓吃了瘪,顿时撇撇嘴,“活命便是了,扯我做什么?” 言罢,她扭头便直出门去。 这头满庆儿正疑惑世子为何会独独将自己留下,便见沈昭的视线缓缓挪到了她身上。 似乎只在这一瞬之间,沈昭弯着的眉眼平复下来。 他随意朝满庆儿勾勾手:“你来。” 满庆儿依言毕恭毕敬走到床边,正要伸手捡起落在地上的碎瓷,沈昭便先问道:“宏毅说夫人下厨,你帮忙最多,看来你的手艺也不错?” 满庆儿慢慢打量一眼沈昭的神色,又像被灼到似的连忙收回视线:“回世子的话,满庆儿手粗脚笨的,平日也只能帮小姐打打下手。” “也不过都是日常跟着小姐,熟能生巧而已。” 沈昭又问:“原来如此,可我记得先前夫人说,厨艺是秋大夫人教给你们两个的?” -- 第24页 “莫不是满庆儿你偷了懒学艺不精,如今不敢说师父的名号?” 满庆儿脑海里的弦“嗡”地一下就绷了起来。 她们主仆两个的厨艺确实是秋夫人教的,可那根本不是秋泰曾家的秋夫人。 她听着沈昭话里的意思,料想秋斓是假称从“母亲”那学的本事。 于是满庆儿心里也有了点定数,这才犹犹豫豫回答道:“这……大夫人金尊玉贵,满庆儿区区一介奴婢,自是不敢言称跟大夫人学过艺的。” “其实夫人教时,我和我家小姐都在。” 沈昭面上还停着淡淡的笑意:“那就怪了。” “秋夫人出自焦氏,三代前就在京城定居,未曾离开过京城,怎么会教你们酸野这种南陲的东西?” 满庆儿被问得一愣,支支吾吾一阵连忙又借口道:“夫人虽不曾出京,却也……从书上学得不少。” “酸野这做法便是从书上学来的。” 沈昭嗤笑:“可是夫人先前说过的那本《千金方》?” “我记得此书有记些南疆风俗,定也有提及酸野。” 满庆儿被这么一绕,连忙小鸡啄米似的使劲点头:“正是这本,世子好记性。” “小姐同我说过的,大夫人就是从这本《千金方》上看来的。” 沈昭哂笑一声,满脸的笑意顿时化于无形。 他眉梢轻挑,冷眼睨着满庆儿:“满庆儿,你胆子不小,骗到镇国公府来了?” “你可知这《千金方》根本就不是杂记,是孙思邈写的医书。” 满庆儿一愣,忙又解释:“世子容禀,其实是因为满庆儿识不得几个字,所以记错了书名。” “定还有本别的书……” 话音未落,沈昭锐利的目光已然瞪向满庆儿。 “不识字?” “我瞧着你剪得双喜规整得很,怎么竟不识字?” 满庆儿一吓,解释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她呆若木鸡,整个人汗毛直竖,只莫名觉得自己好似是死到临头。 沈昭嗤笑一声:“不错,满庆儿,你倒是聪明,知道说自己不识字来圆谎。” 满庆儿见露了馅,也不知是哪里被沈昭抓住的破绽。 她只知言多必失,索性低下头缄口不言。 沈昭对这番一言不发也并非毫无办法,他只不疾不徐地说:“你和你小姐说的一个字也对不上,如今有人在别庄里下毒,你又是个冒充秋家婢女混进镇国公府的。” “你三番五次想跟着你的小姐溜出去,我是该说你胆大,还是该说你找死?” “你做过这么多菜,可有人告诉过你一道叫作冷金鱼儿的佳肴?” 满庆儿连忙小幅度摇摇头:“不曾……这个不曾听过。” 沈昭笑了起来。 “说是冷金鱼儿,其实不过是把吞金叫好听些的美称罢了。” “旧时获罪的官眷若想死的好看些,便拿块金子囫囵吞下去,求的是死后能落个全尸,也算一道佳肴了。” 沈昭眼帘半垂,懒懒散散道:“有些东西一辈子能吃很多次,但有些东西一辈子只能吃一次。都是吃的,我瞧着也没什么不同。” “满庆儿,你是不是准备尝尝?” 满庆儿见她无论如何是兜不住了,再拖下去恐怕连下毒的事情也要含冤受屈。 她两腿一软,索性“噗通”跪倒在沈昭面前。 “世子明鉴,药里有毒这事是小姐方才刚刚发现的,我们先前什么都不知道,下毒这事更是绝对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小姐一心想着世子能康复,一发觉补药有异便急着赶来阻止您喝,又怎么会害世子呢?” “满庆儿敢拿性命担保,我和小姐都是秋家的,我们是绝绝对对的秋家人。” 她说着说着话音又逐渐慢下来:“我们只不过不是……” 沈昭沉声冷冷问道:“只不过不是什么?” 满庆儿还带着哭腔噎了噎,才抽抽搭搭道:“我们是秋家的,土生土长的,刨了坟根上也是。” “只不过不是大老爷秋泰曾的那个秋家。” 第13章 科举舞弊那是要杀头的 沈昭面色依旧,似乎对此并不觉得有任何意外。 他只是淡淡道:“继续说。” 满庆儿难色满眼,却还是僵持不过,只能实话交待。 “我本家姓吴,祖上是居在汉口的渔民,五岁那年汉口闹了水患,全家五口人只剩下我一个,这才跟着人牙子来京城讨口饭吃,最后被秋二老爷家的夫人罗氏买进秋家。” “其实秋家除过大老爷秋泰曾,本还有个二老爷叫作秋茂彦。罗氏正是二老爷的夫人,阿斓小姐也是正是二老爷和夫人罗氏嫡嫡亲亲的女儿。只不过二老爷十几年前自己搬出秋家在南城里自立门户,所以一直不被族中所容,叫人从族谱上剔出去了。” “我自小是跟着小姐一道在南城长大的,一直在夫人罗氏开的食肆中帮忙打杂。只因秋家和国公府有婚约,今年婚期在即,大老爷这才借我家另一位小姐的病相迫,逼得阿斓小姐在及笄之前过继到他名下,做他的女儿名正言顺嫁过来。” 宏毅听着满庆儿说的话句句是真,全在沈昭预料之中,这才不动声色地侧目打量沈昭。 眼见沈昭还是神色如常般凛厉,他便自觉站在边上继续听满庆儿说。 -- 第25页 满庆儿见沈昭不声不响,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生怕沈昭还当她在撒谎,于是越说越急,一抽一抽几乎要噎住。 “至于我和小姐想出去,也不是想溜,我们不过就是想回南城,回去去跟二老爷报个信……” 她一说到这,声音戛然而止。 秋斓和她专门叮嘱过,关系到科举搞不好是抄家的大事,决不能随意说出来。 走漏风声是其次,惹祸上身才是真真的关键。 她眼珠一转,改口道:“去给二老爷报个平安信,请二老爷和夫人不必记挂。” 沈昭看满庆儿说了一半把话音掐了,显然又在用假话搪塞,也不急不气。 他只是佯咳两声,阴笑着低声道:“满庆儿,你不老实,我看你怕是又想尝尝冷金鱼儿了?” “还是仗着自己是夫人的贴身婢女,你觉得我不敢?你家小姐嫁的是什么人,进镇国公府之前,你不会连一点传闻都没听过吧?嗯?” 满庆儿狠狠抖了一下。 她自然听过。 镇国公世子沈昭啖人肉饮人血,拿人命当药引子,是要杀人的。 原来这些传闻根本不是空穴来风。 这些传闻全都是真的。 满庆儿心下只觉得彻底完了,干脆竹筒倒豆子似的悉数交待,生怕说得不够快就提前到达死期。 “我家二老爷是个老秀才,考了十几年都过不了乡试。只因为我们昨日偷听到其实隐约是大老爷想过手脚,所以才害的二老爷十几年没能有功名。” “只是二老爷锲而不舍科科不落,如今大老爷更和一个姓窦的大人打算伤及二老爷发肤,想着只要二老爷身体有残缺,便再也不能科举了。小姐担心他的阿爹,我也担心老爷,这才想方设法出去报信。” 满庆儿朝着沈昭磕了个头:“我们家二老爷是个顶好的人,清清白白考了一辈子,早该为官入仕扶摇青云,当个青天大老爷了。” “小姐说这搞不好是科举舞弊的大事,轻易走漏风声会惹祸上身,小姐也是担心您受到牵连。” “世子爷,能说的我都说了,我只知道这么多……您能不能别让我……” 沈昭的食指在榻上轻磕几下,忽然朝满庆儿咳着笑出声:“行了,别哭了。” “吓唬你的,我自然知道下毒和你们无关。” 满庆儿哑然。 沈昭又道:“来了这么多天,别庄什么样你不清楚?” “这儿连块银子都抠不出来,去哪给你吃冷金鱼儿?” 满庆儿这才回神,忙手忙脚抹掉脸上的眼泪。 沈昭又笑一声,费力似的喘两口气:“瞧你那点胆子。” “你命还长着呢,好好的人,横竖总得跟你家小姐死在我后头。” 满庆儿连忙摇摇头:“不成不成,小姐说世子爷长命百岁的。” 她又稍加犹豫:“是小姐说事关重大,我才没对世子据实相告,求世子千万不要为难我家小姐。” 沈昭泠然道:“你家小姐说的都没错。” “你知道的这些,除过你们家二老爷,日后绝不要再跟任何人透露只言片语。” 满庆儿这才松下口气,使劲点头,急忙应声:“是,满庆儿明白。” 沈昭又说:“我知道你是嘴严的,心中也对轻重有数,日后好好跟在你小姐身边听她的话,别庄本就不多人,你尽心伺候她也算功劳。” “想去哪就去,日后宏毅干不着你们,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再找他帮忙便是。” 满庆儿这才面露惊喜,连声道:“多谢世子,满庆儿一定照顾好小姐。” 沈昭又扫一眼门边:“不过,既说过不再提起,那就到此为止。” “今晚我们说过的话也要全烂在肚子里,对你们家小姐也不必说,免得她忧虑。” “是,您说的话,满庆儿也全都记在心里头。” 沈昭脸上这才又挂上些往常那种温温良良人畜无害的笑意。 “你记得就最好。” 他这才打发道:“碗不用你再收拾。” “你回去罢,我乏了。” ———————— 前一日午后下过雨,清晨微凉,和煦初阳正带着暖意冉冉升起,眼见的又是一整日的炎炎天光。 一场春雨一场暖,诚为经验之谈。 小关氏早早起来替沈晖理衣整冠,又收好去私塾准备的笔墨纸砚,被下人们拥着一步三嘱咐地将沈晖送出门,这才得了一时半刻空闲。 她见着日头高了,确实热的厉害,便心不在焉地用下几口早膳。 也不知为什么,她只觉得整个人都厌厌的,索性叫下人们把东西都撤了,换个新的紫金掐丝莲花香炉,点上半剂沉水香在廊下熏。 椅上早已经盖过上好的软锦,坐着也并不会觉得不舒服。 小关氏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手里的玉狮子,沉水香安神,她只觉得安逸之下酿出来阵浓浓的困劲,干脆也就撑着额头,支在椅子上歇了。 约摸片刻之后,只见个婢女打扮的人忙手忙脚地往廊下赶来,正是小关氏的心腹巧儿。 巧儿一身紫衣红裙,腰间垂根丝绶带,袖口些许白绣花,髻上挽根缀有珍珠的发带,穿着竟和个富贵人家的小姐没有两样。 沉水香熏得人犯懒,可巧儿走来只伏在小关氏鬓边说出寥寥几个字,小关氏便倏然睁开眼,将那困意全都化作烟云消散去了天边。 -- 第26页 她眉头紧皱,玉狮子也差点滑脱,原本斜倚的身子登时直起,似是不信地朝巧儿问道:“你说什么?” 巧儿便又沉着脸重复一遍,丝毫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夫人,当真的。是方才陈家送来的信,陈太医昨晚殁了。” 小关氏好像听了个笑话,猛然笑一声:“什么?死了?” 巧儿又道:“奴婢抓着传信的小厮问了两遭,都说陈太医昨晚是和太医院的同僚宴聚,不想酒酣胸胆,跌进菜汤汁水里也没人知道,结果人就给活活呛死的。” “酒楼打杂的发现那时候,人都已经凉了。” 小关氏眼角一跳,扣着太师椅的手指不自觉发了白。 她恶狠狠道:“太医院院使就在眼前,他喝盏酒而已,怎么还能呛死在席上?那一桌陪酒的都是死人不成?就眼睁睁看着?” “我瞧着他们一个个都该跟着去死。” 巧儿忙解释:“奴儿也觉得怪,陈家说是昨晚的菜都没动两筷子,是陈大人自己把桌上的都赶走了,连酒楼里的小二都平白无故招了一顿骂。” “厢房里只剩了陈大人一个喝闷酒,天黑点灯时才有人进门,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出事了。” “陈太医要升院使是心照不宣的事,怕是陈太医心里觉得熬出了头,大喜过望多喝了两杯,这才得意忘形,最后乐极生悲。” “巧儿以往见过,人若是吃醉酒,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有人冬里吃顿酒,跌在雪地活活冻死也是有的。” “陈太医他老人家已经上了年纪,虽不是耍酒疯的山野村夫,倒也不是没有可能酒后胡闹一通,把自己生生给溺死。” 小关氏听着这一言一语,心中更是怒火郁结,索性把玩弄惯了的玉狮子重重掷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她更是咬牙切齿地说:“这个没用的废物,吃顿酒也能把自己命吃没了。” 巧儿连忙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夫人您息息怒。” “人死为大,陈太医毕竟也是劳苦功高的。” “何况好歹那方子是留下的,奴婢前几日已经叫人把药悄悄抓好,混在补药里送去别庄了。” “陈太医虽是个没有富贵命的,却也不耽误咱们的事,他死的早,却也死的巧。” “夫人您想,死人最干净利落,倒还省得皇贵妃来日思虑如何堵他的嘴,更不会叫皇贵妃知道您私底下找他陈太医拿过药杀镇国公世子的方子。” 小关氏听到着,始觉得稍稍顺了些心意。 她紧扣的手指这才缓缓松开:“没错。” “巧儿做的不错,这么多年没白跟着我。” 巧儿得了夸奖,自也笑意上脸,正要殷勤着再奉承两句,府上看门的下人却忽然循着来找,打断了这大好时机。 见被巧儿斜了一眼,小厮也不敢多露脸,只忙慌慌禀话道:“夫人,宫里头来了旨意。” “是皇贵妃娘娘她要宣您进宫去呢。” 第14章 莲心茶 关家本不过是顺天府的寻常人家,靠走南贩北卖货过日子,没生出个儿子,只生有一对儿姐妹。 好在关氏姐妹两皆是姿色出挑,年长的那个早年被选进宫做了皇贵妃,得了皇帝青睐,圣宠不倦,又生得皇三子朱嘉灼和几个皇女,越发地位稳固。 十几年前当朝皇后过身,紫禁城中便始终虚设中宫,转由皇贵妃代掌凤印,大关氏更成了人人争相巴结的对象。 关家从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得荫封做了人上人,在朝中也是风头无两,一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关氏更是借着姐姐的光,高嫁进往昔本不敢嚣想的镇国公府。 自出嫁之前,小关氏便时不时被召进宫陪在姐姐左右,入国公府之后,小关氏的儿子沈晖也连着一道去给皇三子的陪读,小关氏进宫便更加有增无减,如同回娘家一般频繁。 大关氏召小关氏入宫,实际上也不过就那么点子事。 一来在宫里扬威立信,彰显盛宠。 二来为的能有个说体己话的人多在身边。 别人一辈子都求不得过的那道金铆朱门,于小关氏而言却早已经看得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巧儿反应最快,她的目光迅速在小关氏身上浅浅梭巡片刻,见得小关氏穿得简单,头上也只戴顶赤金梁冠,并三五支镶玉的宝钗。 她连忙先手扶住小关氏:“夫人穿得太素了些,我陪夫人换身进宫的衣裳,再戴副新打的头面,给皇贵妃长长脸。” 小关氏倒也不急,嫣然一笑,捻起桌上的香砌樱桃吃,懒懒散散道:“眼下这身就挺好。” “又不是没进过,何必巴巴儿的总像第一次。” “长姐是自家人,不用拘着那么多繁杂礼数。” 巧儿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敢吱声,连连点头应是,忙着转身寻下人去准备进宫车驾。 车马都是熟门熟路,只待着夫人小关氏一上车,马鞭就一如既往地高高扬起,驱车往紫禁城的东侧门驶去。 小关氏进宫如归家,丝毫不拘谨。 她借着姐姐的光,面圣也不止一两回,宫里的主子奴才们更是都给她三分薄面,见面都是客客气气,小关氏便自然而然觉得宫中府中无甚不同。 皇贵妃的居所是翊坤宫,位在西六廷,有个二进的院子。 眼下虽是春末,花儿朵儿已经过了盛放之期,翊坤宫门里却花团锦簇,被各种奇花异草装点得犹如仙境。 -- 第27页 小关氏知这自然是姐姐盛宠尤浓的结果,不由得更加喜从心发,索性做主免了通传,叫宫女掀门帘直接跨进正殿。 她一路走着,脸上还是笑吟吟的:“我来晚了。” “姐姐宫里好生漂亮,可多得是京城里头都见不着的花,真真要羡煞旁人。” 她丝毫不拘着礼,抬眼才发觉她嘴里皇贵妃压根不在屋中,取而代之的却是个生人。 小关氏的笑顿时减下七八分,模样立时摆出个威严,也趁机仔细朝面前的那人打量。 这人约摸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头戴三山帽,身着帝释青圆领蟒袍,面上不曾续须,一看便是宦官。 只是宦官和宦官也大有不同,眼前这个不似寻常太监那般唯唯诺诺,反倒是英气咄咄,眉眼间有股狠劲,风度远超寻常黄门。 小关氏暗自思忖。 近两年间,皇贵妃身边正有个红人,是东厂的提督大太监兼御马监掌印齐灏。 敢如此堂而皇之坐在翊坤宫正殿的,想来也不会有别人。 她方才踅摸出思路,齐灏已然起身朝她作个揖:“见过夫人,方才陛下忽然诏皇贵妃娘娘伴驾,娘娘走得急,特命齐灏在此等候。” 小关氏便顺势点点头,自顾自在边上坐了:“有劳督公。” “话已带到,督公自去理事,我在此处等娘娘便可。” 齐灏不疾不徐,只给身边的小太监一个眼色,小太监便自觉带着宫人斟茶奉点心,从正殿里退将出去。 “娘娘恐一时半阵的还回不来。” “只不过娘娘临走前有过嘱咐,想问问陈太医骤然离世,夫人可曾知道?” 小关氏心下一惊,故作镇静轻轻撩眼:“早晨陈家来国公府里传过话,说是昨夜陈太医醉酒溺毕,我听了几耳朵。” “想来陈太医多年替镇国公医疾问诊,又往来宫中劳苦功高,眼见得高升在即,不知怎么出了这档子不幸事,可怜可怜。” “自国公爷中风后陈太医时时关照,待出宫后我自是要亲往陈家搭封白包的,也不枉他为镇国公跑了这么多趟。” 齐灏用杯盖撇撇浮茶,笑得莫名多出几分揶揄:“夫人难道不觉得陈方金死的蹊跷?” 小关氏心下知是主场到了,恐皇贵妃知晓她私下找陈方金开过弄死沈昭的方子。 她确有背着皇贵妃用过人,可她千个小心,万个当意,眼见得马上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沈昭魂归西天,而谁却都没能察觉,这一切全亏得她一手好计策。 如今陈方金纵使死得蹊跷,却也不该跟她扯上关系。 小关氏登时皱起眉头:“督公这是何意?” “我知道陈太医多得娘娘信任,难不成还要故意害死陈太医吗?” 后位虚制,太子无能,姐姐的儿子能争得江山大统,难道她的儿子就争不得一个国公的爵位? 今日若是大关氏亲自来问她倒也罢,如何现在连一个宦官外人都能骑在她的头上? 小关氏心中一阵恼火,面上也顿时显出不耐烦来。 她从国公府一路进宫,自然是晒得火热,现下又在翊坤宫里闹得不愉快,索性自顾自端起手边的茶杯啜下一大口茶。 可惜这茶水方碰到她唇边的时候还有丝丝甘甜,待涌入嘴中,舌尖泛起的却是无穷无尽的苦意。 小关氏被呛得差些失态,连忙用袖子挡一挡,硬生生将这苦水咽下去,才伸另一只手出来,干脆把杯盖往桌上扔。 只见茶杯里浮着一根根翠绿松针似的小芽,过水也丝毫不像寻常茶叶一般舒展开来。 上好的茶叶又捻又晒,遇水绝不是这副样子。 不知齐灏是拿着何种劳什子敷衍她。 小关氏越发忍不住厉声责问道:“这是什么茶?” 齐灏轻笑,便也搁下杯子:“这是娘娘特地为夫人准备的莲心茶。” “去火明目,安神清心,可惜喝起来最是急不得。” “苦有苦的好处,夫人要慢慢喝。” “干什么事也都要慢慢做,急不得。” 小关氏听得齐灏话里有话,讽刺之意更是尤为明显,心下更是不悦。 她是堂堂镇国公夫人,寻常太监见她皆是奴颜婢膝,但凡她有些许不高兴就要忙慌慌凑上来讨好。 可眼前这个齐灏倒是胆子大得很,不过初见,便敢话里有话地讽她。 齐灏只起身朝她拱拱手:“夫人,恕齐灏直言,皇贵妃娘娘的手腕,您但凡能学个三成,便也不会有今天这事了。” “奴才言尽于此,娘娘给您准备的东西都已经送到国公府车中,该说的都说完了,在下告辞。” 小关氏被齐灏的言行气得瞠目结舌,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愤然道:“好你个齐灏,左不过一个阉人,靠着溜须拍马上位,仗着得姐姐宠信,也敢对我指手画脚?” 巧儿连忙拽拽小关氏的袖口:“夫人慎言,万一督公还没走远……” 小关氏被气得发笑:“听见就听见,我一个国公夫人,还要怕他个断子绝孙的阉人不成?要不是借着姐姐的势,他算个什么东西?” “今天可真是晦气,等我下次见着姐姐,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 齐灏出了翊坤宫也并未走远。 他只折到御花园,远远就瞧见锦鲤池边上有个被宫人华盖簇拥着的熟悉身影。 -- 第28页 那人慢条斯理喂着鱼,正是皇贵妃大关氏。 大关氏虽年长小关氏几岁,容貌却比小关氏更勾人心魄。她一身成料的红衣青裙,头上虽也梳着狄髻,但头面簪饰只点缀寥寥几颗青金石,挑心一颗红宝石,比起妹妹小关氏的金梁冠便要朴素很多了。 待到齐灏走近些,大关氏也不曾正眼看,只继续将手里的鱼食慢慢扬入水:“都照我说的办了?” 齐灏恭敬应声:“该说的都说了,至于镇国公夫人能不能悟到,齐灏自是左右不得。” 大关氏慢条斯理地笑出声来:“我这妹妹自小被惯坏了,向来不爱听人讲道理的。” “她不知当初是你暗地里帮了她大忙,如今又难为你替我见她,到底是让你多劳了,本宫都记得。” “只可惜她说不准现在还在贬损你,净是些难听的话。” 齐灏浑不在意地轻笑:“娘娘抬举,这宫里头想我死的也大有人在,何况区区几句咒骂?我自是有陛下和娘娘福泽庇佑,否则也不能有今天。” “只要是替陛下和娘娘办事,就算为鹰为犬,也皆是齐灏的份内职责。” 大关氏笑得越发明媚起来:“你可真会招人疼,这让我赏你点什么好?” 齐灏单膝跪地:“听闻近日有西南的反贼被押解入京,若能得到陛下首肯,把人交给东厂来审,齐灏自然不会让娘娘失望。” “这些人在京中说不定还有同党。” “只要是和陛下娘娘作对的反贼,就该伏诛。” 第15章 枣泥方酥 自打发现汤药有端倪,秋斓无不是打起十二分小心,生怕又有什么阴狠恶毒的法子在等着要沈昭的命。 如今沈昭早已手无缚鸡之力,下毒的人却连这样的他都容不下。 秋斓不禁越发觉得沈昭孤家寡人一个,总想着法子看翻医书,总虑替沈昭补气固元。 沈昭虽有手伤,但仔细照顾却还是能有好转,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连动弹一下都费事。 而且好在宏毅不再像之前那样寸步不离地跟着,秋斓也就找了个日子,一大早回了南城。 秋茂彦一路科举,从差些连中三元的文曲星沦落成如今的老秀才,不得不说是令人扼腕叹息。 秋斓将从秋泰曾那听来的话原原本本说了,却只见秋茂彦沉着脸苦笑,转而又神色凝重地看向秋斓:“阿斓,千万千万不要去找你大伯理论,你就当……什么也没听过。” 秋斓没想到秋茂彦会是这种反应。 先前她和满庆儿藏着掖着,是怕走漏风声,可她没料到秋茂彦也让她忘了这事。 秋茂彦自嘲地笑笑:“阿斓,我徒活了几十年,缘何会有如今下场,心中岂会没数?” “我一把老骨头其实早就无惧身死,有心到顺天府衙门去敲堂鼓鸣冤。可阿爹没本事,护不住你们的周全,那些脏事盘根错节牵连甚广,关系到的不是你大伯一个人。” “我死不要紧,可你们姊妹和你阿娘该怎么办?” 秋斓怔了怔:“阿爹,你都知道?” 秋茂彦叹口气,终于对秋斓娓娓道来:“左不过那么点子事,自然是知道的。” “我中秀才那年你祖父虽已入阁,却少有时间顾家,更不曾带我拜会过任何人。那是我比你如今的岁数还小些,是秋府的下人看了榜兴冲冲回到家喧闹,你祖父才知道我考了那科。” “后来乡试,还是因为你祖父不许,我方被人弃了卷子,两科不用。自那两科之后,我也就搬出秋家,再也没中过。” 秋斓早已经听得不可思议:“祖父为何不许你中第?” “别人家求都求不来,难道当举子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秋茂彦皱着眉叹气:“还不是都是因为……” 他说着忽然又戛然而止:“算了,这些陈年往事多说无益,总之你祖父不肯松口,我自也气不过他横加阻挠。最终父子失和,我便索性搬了出来,和你阿娘阿姊落脚在南城。” 秋茂彦的嗓音颤了颤:“我出府,方有你大伯入国子监,承袭秋家祖产,他岂会愿意我回去?” “先前阿爹年轻,心高气傲,总以为……以为只要自己有本事,哪怕出了秋家大门也能靠科举出头,带我们一家人过回从前锦衣玉食的日子,却不曾想过最终会沦落至此。” 秋斓脸上爬满错愕:“阿爹。” “你都知道,就这么生生忍了几十年?” 秋茂彦懊恼道:“阿斓,把这事忘了,万万不能惹祸上身。他们不想阿爹去考,阿爹不考就是了。” “阿爹。”秋斓眉头紧蹙,“你考了十几年,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秋茂彦苦笑:“是阿爹对不住你们,如今阿爹只想看我们一家都好好的,什么尊严什么公正,阿爹都可以不要。” 秋斓看着父亲眼中的恳切,终于点下头。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对秋茂彦答应下来的,她只记得自己从家中出门时,脚步似乎都浮着。 等她心不在焉地回到别庄,连满庆儿也一眼看出端倪,忙着询问是怎么回事。 秋斓失神地摇摇头,只低声喏喏道:“满庆儿,我想吃些甜的。” 满庆儿连忙点头:“有的,我早晨才捻过枣泥,做方酥好不好?” 秋斓草草应了声,便不声不响地搅和起做酥皮用的猪油和白糖来,满庆儿不敢多问,自也将枣泥攉上油脂,仔细分成小剂子。 -- 第29页 见糖油混得发白像雪团一般,满庆儿方又加了些面粉,待到和成了面团,这才包上馅料,做出个方酥的雏形上火去烤。酥皮遇了热,很快便膨胀起来,看着便酥软香甜,吃多了会甜倒牙的那种。 秋斓一言不发地将方酥整整齐齐摞在盘子里,像以往秋家逢年过节才摆的样式。 满庆儿问话,她也说得心不在焉,只说是:“我拿些去世子那。” 话才说罢,就自顾自端着盘子出了门。 秋斓只觉得心里满满都是委屈,等下意识走回到沈昭屋外,却又后知后觉沈昭或许没醒来,就算他醒着这些事情也根本无法对他言说。 秋斓越想越苦恼,干脆坐在门边,抱起点心才轻轻抿下一口,便觉得眼眶里的酸意源源不绝涌来。 偌大的院子里没有其他人,秋斓心一横,索性低低地哭出声来。 哭声嗡嗡嘤嘤,但在沈昭屋里还是格外清楚。 沈昭听得生烦,却又觉得那音调几分熟悉,于是索性下床走去门边。 小小的身影正坐在门槛边,虽背对着沈昭,一眼过去也不会认错。 除过秋斓不会是别人。 秋斓的头发才续起来没多久,故而虽挽成个髻,但鬓边还是散着些碎发。她上身套个松花色比甲在白袄上,下身是条天缥色褶裙。 浅色的衣裳衬得她肤色莹白,像个糯米团子,越发显得吹弹可破。 沈昭从后面看着她巴掌大的小圆脸因为嚼东西一鼓一鼓,忽然来了些兴致。 他觉不急不慢地伸左手扯住秋斓的脸颊,微微用力钳捏着秋斓转过脸。 “哭什么哭?” “我还没死呢。” 秋斓吓一跳似的朝后蹭了蹭,差些跌下门槛。 她先坐坐稳,而后才泪眼婆娑地回过眼,手里还捧着咬过一小口的枣泥方酥。 “不甜了。” “阿娘说难过的时候吃甜的就好了。” “可是……” 沈昭撩撩视线,便看到秋斓轻轻抽噎起来。小姑娘眼里蓄住的金珠子更是迫不及待,瞬间顺着秋斓的小圆脸“啪嗒”跌落在沈昭虎口上。 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正对上沈昭的视线,秋斓哭得更大声了,她委屈巴巴道:“我的枣泥方酥,怎么不甜了呢?” “明明都是按照以前的方法做的,什么都没有变过,为什么就不甜了?” 沈昭的手下意识松了松。 他的手拿过雁翎刀,扶过出殡棺,抽过机弩,牵过马缰,可那些都是冷冰冰硬邦邦的。 只有小姑娘的香腮又绵又软,带着灵动的人气儿,就连落下来眼泪珠子都蕴着暖暖的温度。 沈昭嘴角上勾起几分弧度,终于感觉也不是所有人哭的时候都那么丑陋不堪。 他不置可否地笑出声来,耐着性子朝秋斓说:“别哭了。” 不知是语气一时露了凶,还是秋斓肯乖乖听他的话。沈昭话音才落,果见秋斓敛起哭声,端端正正坐着,只是哭劲一下子忍不住,所以人却还是一噎一噎的。 沈昭觉得好笑,便又无奈地叹口气,用指腹在秋斓脸上使劲揩两把擦掉了秋斓的眼泪。 秋斓眨眨眼,这才后知后觉地问:“你怎么有力气下床了?” “你自己走过来的?” 沈昭言简意赅:“嗯。” 秋斓哭红的脸上一时又惊又喜,仿佛顿时抛下那些难过的事。 她脸上还有泪痕,眉眼却已经带上笑意:“真好。” 隔了一会,她又喃喃道:“真好。” “你别在门口杵着,会吹到风。” 沈昭不置可否,只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怎么回事?” 见秋斓仍是抽抽搭搭却不说话,沈昭也不追问。 他话音一转道:“宏毅说你最近在打听城里的铺面?” 秋斓抽噎着点了一下头。 沈昭略作思忖,缓声道:“先别急着租,等几天。” “顶多十天半个月,鼓街东的铺面一定降租子,绕着宁定楼的会大降。” 宁定楼里意外过身了个即将上任的太医院院使,生意横竖是要受影响的。只要过段时日,等那些骇人听闻的消息传出去,人们再去宁定楼的忌讳就多了。 宁定楼家大业大,吃上几个月老本也就能周转过来,左不过换个地方重新开张,生意总能做得下去。可是宁定楼周围那一圈铺面就不见得能熬住了,毕竟他们本就依附着宁定楼客流坐地起价,早已经贵成天费。 秋斓微愣,忙伸手擦擦眼泪追问:“你怎么知道?” “鼓街东的铺子最贵了,绕着宁定楼的那些尤其离谱,怎么会降呢?” 沈昭嗤笑一声,故弄玄虚道:“天机不可泄露。” 秋斓后知后觉,忙端着地上的盘子举过头顶:“刚做的枣泥方酥,你尝尝?” “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国公府的主母里不大顾得上别庄,你养病得精细些,仰仗着那头总归是有诸多不方便的。” “我其实……” 想在城里弄个铺面,想方设法赚点钱。 秋斓欲言又止。 她知道那店铺虽说有阿娘和阿姊在,她不必去抛头露面。但店里总归有她的份,有心人查一查纠一纠总能发现端倪。 何况国公府不同于市井人家,全京城的权宦贵胄,就算拮据,也没谁能拉的下脸去做生意的。 -- 第30页 她是不惧不怕,可到时若是叫人知道,这必然会成为戳沈昭脊梁骨的笑料。 沈昭看她喏喏无言,顿时像看穿她心思似的漫不经心道:“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病得快要死的人了。” “只要你别杀人越货劫皇纲,一个大活人想干什么事,我哪管得了?” 秋斓点点头,眼前一亮染上了欣悦之色:“对,你管不住我。” “我管你就成,把你管得好好的,不叫你死,把你那半截身子从土里挖出来。” 她把枣泥方酥塞进沈昭手里,又掰着沈昭的手指把点心扣紧。 秋斓想起这些还没做完的事,脸上的沮丧也一扫而空:“我还有些事,先去厨房找满庆儿。” “你快点进去,别在门口吃着风。” 她这边嘱咐完,转头便一阵风似的跑了。 沈昭看着秋斓走远,方才唤来宏毅。 “今年秋闱的主考有消息了吗?” 宏毅回道:“宫里头说没定下来,只不过料想着七八成还是窦威。” “都是主考过几回的老人了。” 沈昭闻言,转而又道:“窦威?翰林院那个窦威?” “正是。” 沈昭眼角堆起笑意:“宏毅,先前我让你忍着,如今机会来了。” “有件事,你得帮我去办。” 宏毅顿时满眼疑惑:“爷的意思是……” 沈昭略加思忖,望着手里酥松绵软的枣泥方酥道:“凡事谋定而后动。” “有些人既然自己活得腻歪,那就别叫他们再站着过日子了。” 第16章 玫瑰糖芋苗 秋斓依着沈昭的话又等了些时日,果见鼓街东的宁定楼流出客人酒后过身的传闻。 周围客人顿减,都绕着街尾走,一圈的铺子本就是借着地利卖些比市价高得多的闲杂玩意,这下没了生意,三两天只见关了五成。 秋家攒着的身家这次是一下子全都掏了出来,囫囵算是在城北有了落脚的地方。 秋母的手艺是一绝,只要有了这不算太过偏僻的位置,就绝不怕东西卖不出去。 更重要的是这地方位置绝佳,近处既有私塾,也有药店,比起一家子住在南城的时候要方便太多太多了。 于是秋父大清早就雇了车,带着秋母和德良从城南搬到城北。 眼下是这头方落下脚,秋茂彦和夫人罗姝英又要忙着打理铺子收拾东西。 秋斓便和满庆儿一早就来迎,从打包的行装里挑找片刻,果然看见竹筐里还有好几颗去年冬天储在地窖里没能吃完的芋头。 秋斓眼前一亮,伸手将芋头都捡出来,让满庆儿拿衣裳兜着去洗了。 去掉皮的芋头又白又嫩,切成见方的小块,只下锅熬煮一阵,就会变得软糯,汤汁也会变得粘稠。 秋斓又翻箱倒柜地找出碱面来,只轻轻撒一小撮进锅里,翻腾的芋汁很快就变得鲜红透亮。 等芋头再煮一阵变得软糯翻砂,锅里便再需加些藕粉进去,平日里秋母做点心少不得藕粉,秋斓自然也就随手摸来。 眼见一锅糖芋苗已经煮得引人垂涎,只差最后一步,秋斓却发觉糖不知去了哪。 饶是翻来覆去地找,却死活找不见往日里的糖罐子。 反倒是她这动静太大,惊了旁屋的德良。 “阿斓?”德良一脸疑惑地进屋,“你在做什么?” 秋斓连忙摆出个噤声的姿势。 “现下天气越来越热,你们忙着打理,午饭也草草对付了。” “我煮些顶饱的甜汤晾着,等阿爹阿娘歇下正好能解渴,可偏偏找不到糖罐去了哪,只剩了一锅粉汤。” 德良轻笑:“阿娘怕要搬的太多,前日用完糖就没再续了,说是来这边再制办呢。” 秋斓脸上多出点失落:“啊?那成什么样子?” “让你们喝芋头粉面汤?” 德良笑弯了眼:“我有办法。” “阿娘那有罐花蜜,色泽赤红又香又甜,大约是因为难得,阿娘轻易不肯用的。” 秋斓也咧着嘴角朝满庆儿坏笑:“那我们只偷用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三个姑娘一拍即合,探头瞧秋父和秋母还整理着被褥冬衣,就挨着溜进主屋里头,果见秋母收着罐花腌蜜。 那罐子精巧得很,花蜜的盖都还没揭开,几个人就能嗅到一股馥郁香气。 秋斓不禁有些差异:“这不会是什么名贵花蜜吧?实在太香了。” 满庆儿也点头:“嗯,真的好香。” 德良也凑近一点:“唔,好像是玫瑰蜜。” 隐隐的交谈惊动了在院里拆箱的秋母,她一回头,只从窗中见得三个脑袋凑在正屋的柜边研究玫瑰蜜罐子。 秋母不禁抬声问:“你们三个干什么坏事呢?” 抱着蜜罐的秋斓吓了一跳,连忙把东西藏在身后冲秋母摇摇头:“没有,阿娘。” “我们没干什么坏事。” 秋母失笑,又转过身叠件衣裳:“想吃玫瑰蜜?” “吃吧,蜜做来总要吃的。” 秋家的几个孩子各个懂事,可终究还都是孩子。 她料想着孩子们或许是馋了,便也没有再多加关注,只是忙着打理手上的活计。 待得片刻之后,秋母始觉得日头高起有些累了,正要拉着秋茂彦坐下歇歇,秋斓便端着凉好的糖芋苗出来院子给他们吃。 -- 第31页 小碗里的糖芋苗色泽红亮,晶莹剔透,冰凉清爽。 最点睛的还是那汤汁上的一勺玫瑰蜜,糖芋苗顿时越发香甜,芳馥浓郁。 只一眼,便能让人食指大动。 秋茂彦端着碗一愣,视线不自主落在秋母身上:“这……这孩子怎么把你的玫瑰蜜翻出来了。” “姝英,孩子不知道,你别生他们气。” 秋斓和德良不知道秋父为何会有这么一句,也一个个不敢吱声,悄悄看着秋母。 倒是秋母笑吟吟舀一勺甜汤喂进嘴里。 “是我叫他们拿的,娃儿做东西比我做的好吃,用了也不打紧。” “留克不过也就是个念想,往后日子总能越过越好的,到时候再腌就是了。” 秋茂彦便也尝一勺,扶着膝盖望了望天。 “嗯,我们阿斓煮的玫瑰糖芋苗,比什么都甜。” ———————— 沈昭前几日就收了宫里的信,故而趁着午后便潜出别庄到约定的地方等着人。 未几,果见元令几人依约而到,只是几个人一直对最后头跟着的那个恭恭敬敬,显然那位还有些来头。 沈昭便也就毫无隐蔽地直盯着最后的那个人瞧,梭巡的视线始终没有挪开。 眼见着元令都被打发开,这位才终于扯下兜帽,露出整张脸。 他容貌俊朗,鼻若山棱,端站着的身姿霞姿月韵。 正是太子朱嘉煜无疑。 朱嘉煜唇边噙笑,抬眼朝沈昭道:“你可有些日子没来见我了,非要我三顾茅庐?我们沈世子当真是好大的面子。” 沈昭也不意外,只漫不经心地抬起视线,轻撩眼帘随口便道:“手伤没好,沈昭无颜见殿下。” “你可得了吧,装什么孙子。”朱嘉煜冷不丁嗤笑一声,“你若是当真肯听句人话好好养着伤,我倒要去烧高香了。” “少拿这些事当借口搪塞我,不然太医陈方金怎么会死的,别说你不知道。” 沈昭也不急着解释,只活动着自己的右手:“不是给你回过话么?我不动刀。” “我是不动刀,可又没说我不杀人。陈方金害死循王,毒杀我祖父,你既然敢告诉我名字,难道想不到他会有今天?” “少在这和我得了便宜还卖乖。” 朱嘉煜见自己的心思被昭然揭开,也不气不恼,反而乐颠颠笑几声:“我是知道你寻这为虎作伥的帮凶寻久了,方做了这君子成人之美,叫你亲手料理解恨。” “过些日子要是不磨一磨,我的喋血刀就钝了。” “不过叫你养好伤,却也是急迫的事。杨大夫说你的伤这样拖下去便毫无痊愈可能,现下务必要仔细照顾修养。” “我决不能看着你有事,实在不成你日后……” 沈昭浅声道:“心领了,没必要。” 朱嘉煜撇撇嘴,上前两步不见外地勾住沈昭的肩,压低声音语重心长道:“小王八犊子,你怎么跟我说话呢?” “你看,你爹中风,我爹宠妾。咱们都是爹不疼娘不爱,总被继母搞虐待的可怜人,我不忍心看你走上歧途,这是人之常情。” 沈昭面无表情把自己肩上的手拨下身去:“我是说不劳你这狗东西费心,我自有人照顾。” “留点力气,对付你的三皇弟去。” 朱嘉煜一愣:“有人照顾?” 他顿时把视线转向宏毅,又忍不住摇摇头:“咱们一帮糙大老爷们,做这种细活恐怕不太成吧。” 宏毅这才拱拱手:“殿下容禀,我们爷所言非虚。” “别庄里确有夫人主事。” 朱嘉煜摩挲着食指,沉声揶揄道:“夫人?秋泰曾家那个?照顾你?” “我看是想照顾死你?” 沈昭唇边弯起丁点弧度:“我心里有数。” “别在这扯闲篇,你专门出宫,总不至于就是来告诫我这点事。” “说正经事。” 朱嘉煜无奈笑着点点头:“无甚,就是听闻你叫宏毅捞了个上京来告御状的书生。” “你这是准备要干什么?” 沈昭目光微沉:“秋泰曾掺和舞弊干扰科举,十几年想来也收过不少好处。” “书生被害得家破人亡,告一告也是人之常情。” 朱嘉煜挑眉,手指又微微摩挲几下:“我说你是不是也太不讲情面了点。” “秋泰曾可是你老丈人,跟小关氏是真真的亲家,你就拿他第一个开刀?” 沈昭凤眸微眯,唇边带着几不可见的笑意:“皇上次次动心思想废你这太子的时候,可曾对你讲过情面?” 太子无可奈何地笑着点点头:“我这太子当的,可真是没劲透了。” “我怎么命这么苦,半点不像三弟朱嘉灼,天生就有个能吹枕边风还受宠的皇贵妃亲娘。” 沈昭神色淡淡:“科举关乎国本,陛下最恨舞弊之事。” “所以这次就算是和关家姐妹沾了关系,只要舞弊的证据被扯出来,事情就必然不会止于小风小浪。” “秋泰曾攀着小关氏已经是天长日久了,他身边能牵连到的,几乎都是关氏姐妹的人。这次就算动不到三皇子的根基,也能给他们个切肤之痛。” “你只要装好大尾巴狼,下马的人与我们而言自然是多多益善,拿他开刀不正好吗?” -- 第32页 太子又慢条斯理地搓两下食指:“几年不上战场,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沈昭嗤笑:“这不是我挑胆子大不大的时候,要成大事,总要冒些险的。” “皇上早已就动了立后心思,想让三皇子当堂堂正正的嫡子,你就没想过这事若成了,你会是什么下场?” 朱嘉煜浑不在意地轻笑:“可惜兵权不在手里,真是糟透了。” 沈昭低声道:“太子殿下你睁睁眼吧,边关你早就回不去了,就算有兵权,你还想逼宫不成?” “事不宜迟,如今更是机会难得,凡事要么不做,既然要下手,那就一次做绝。” 太子摩挲的手指一顿,自顾自摇摇头,抬眼挑眉道:“我知道事关重大,到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皇贵妃为保羽翼,肯定要拿东厂来捞人。” “若是短时间审不撂,被东厂的齐灏抢了先把人带走,那岂不就白费功夫替人做嫁衣?” 沈昭不慌不忙:“我自有拿捏秋泰曾的办法。” “我知道,殿下绝对能让元令混进大狱,掺和一脚审讯。” 朱嘉煜笑而不语,只是稍作思忖,又道:“不对,这几年窦威是主考。若说舞弊,也是他受贿行事。要顺藤摸瓜,该从他这个主考的身上开始才最有把握。” “可你偏偏第一个钉死了秋泰曾,绕个圈子白添麻烦,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为什么非置秋泰曾于死地?” “没有为什么。”沈昭听着这番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散漫地冷笑一声。 “因为我想这么干,所以这么干了而已。” 第17章 秋泰曾,你可真是个王八…… 一朝闻鼓响,惊动九重天。 科举是百年国本,舞弊更是向来要遭重罚的大罪。 这一出指名道姓告人的案子,生生惊动到了当今陛下。 于是一封圣旨直下,刑部,大理寺,督察院纷纷登场开始三司会审,连锦衣卫也掺和上了一脚。 秋泰曾当日便被下了刑部大牢,秋府更是直接被封,累得秋家一群女眷在府上哭哭啼啼。 只不过秋泰曾毕竟也算是五品堂官,定力非一般人能比,前后进牢四个时辰,硬是什么话也没说。 沈昭听宏毅说那刑部大牢里的状况,一点也不觉得意料之外。 他沉声说:“秋泰曾浸淫官场多年,心里知道只要他捱得过,三司就找不到证据。” “何况如今人人都忌惮牵扯出皇贵妃的人,所以都指望着大事化小,搞不好还能坐实诬告,让秋泰曾全须全尾从大牢里出去。” 宏毅皱了皱眉头:“这可如何是好?” 沈昭哂笑:“不急,还不到我们过去的时候。” “先等等我帮秋侍郎带的大礼。” 宏毅:“殿下都已经安排妥当。” “因为是三司会审,人多眼杂,装作锦衣卫混进刑部大牢,上下皆已经打点好了。” “殿下特别嘱咐,您亲自去他方才放心,只不过……” 沈昭轻叹:“烦死了。” “我知道,不动刀,务必会小心。” 宏毅便苦笑道:“殿下说您随便,但要是出事,回头他亲自到您坟头上哭丧。” “爷,不光是殿下,夫人也替您忙前忙后这么久,您要再出点事她该心疼死了,您该疼惜疼惜自个儿。” 沈昭:“……” “干你的活去。” 几个时辰后。 元令趁着夜色乔装改扮,换上锦衣卫的飞鱼服和官帽。 墨皂靴登脚,绣春刀在腰,真真假假,早已令人难以分辨。 锦衣卫中酷吏云集,审讯的更向来是大案要案,故而锦衣卫以铜兽面具覆面是常有的装扮。 军卫的铜兽面能将人的下半张脸悉数挡去,一来为的震慑官犯,二来也确是锦衣卫中刑讯手段惨烈,掩去面容可免得日后遭到挟私报复。 沈昭的长相本带些柔和斯文,但经此伪装,他脸上便带了几分狰狞,俨然只露满是凶光的眉眼,与往日里判若两人。 这么一伙人堂而皇之地进刑部大狱,手续齐全,畅行无阻,从头到尾都未曾有人出来挡路。 秋泰曾被人来去提审了三四茬,见着锦衣卫也不奇怪,只还是一贯缄口不言。 沈昭倒也不慌不忙,只叫人拖个麻布口袋进来。 宏毅随即当着秋泰曾的面从袋子里掏出个活人,提溜着后领扔在秋泰曾面前。 沈昭这才往搬来的太师椅上斜倚着坐了,给秋泰曾一个正眼,冷笑道:“秋侍郎,来,认认亲吧。” 秋泰曾眼角一抖:“我不认识,你们这是想干什么?” 沈昭挑眉:“不认识?这意思是我们找错了人?” “秋侍郎,养外室生儿育女倒也不是见不得人,但是不让儿子认爹,是不是不近人情了点?” 秋泰曾定定神:“这是我们家的私事,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养不养外室生不生儿子,还能当你们诬陷我舞弊的证据?” 沈昭的手在椅扶上轻磕几下,索性哂笑着从椅子上起身。 他二话不说拎住那私生子的衣裳,往大狱的床边一丢,随即抬脚踩住人的后颈,拿出机弩顶在那私生子的太阳穴边上。 沈昭的食指已然扣上扳机:“既不是秋侍郎的儿子,那这欺行霸市作恶多端的小东西还不该脑仁开花?” -- 第33页 “秋侍郎不必急,你不说,自还有窦威窦大人和往科的卷子备查。既然是三司会审,你以为我们就只抓你一个?” “谁被流放,谁被抄家,那可就得看谁最先说。” 秋泰曾看得眼角发抖,大气直喘:“你们怎么知道窦威?难道……” 沈昭并不答复秋泰曾的疑惑,只慢条斯理地给机弩顶镗:“这一箭下去就能崩掉半个脑壳,人立马就死了,连疼都感觉不到。” 秋家的私生子也颤颤巍巍,奈何被踩得根本无法脱逃,只能发着抖朝秋泰曾喊:“爹,爹,你快救救我。” “秋家只有我这一根独苗,我不想死。” “我是你儿子啊,爹!” 沈昭轻嗤:“真是感人至深父慈子孝的场面。” 他手里的机弩早已对准秋泰曾那私生子的后脑,顺手扣紧扳机。 “让我瞧瞧,今天能不能也来个正中红心。” 秋泰曾狠狠抖了一下,大喝道:“住手。” “都是窦威干的,全都是窦威主使的,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说,你们放开他。” 沈昭没有动,直揶揄着问:“让我放谁?” 秋泰曾绝望闭眼:“放开我儿子。” 沈昭立时抬起手里的机弩:“早说不就好了?何必让令郎受这个罪?” 秋泰曾瞪着沈昭:“你们是怎么找到……” 沈昭拿机弩的短箭随意在秋泰曾眉心上对了对准星。 “秋侍郎,现在好像是我们在审你,分清楚问话的对象。” “不过我还是有个忠告要给你,别把外室安排在秋府一街之隔的房院里,尤其是有个像‘秋’这种罕见姓氏的时候。” 秋泰曾牙关紧扣,目光上挑,死死盯着弩/箭。面前的锦衣卫居高临下,虽用铜兽面具掩着半张脸,可凭眉眼和声音也能判断出年纪不大。 冷言冷语的讽刺挑动了秋泰曾那根名为“自尊”的神经,他恨恨朝那锦衣卫的晚辈瞧去,毫不闪避地对上了沈昭目光。 沈昭并不多言,径直抬起左手的机弩,只听得一声暗响,弩/箭瞬间贴着秋泰曾鬓角射进秋泰曾身后的木栏。 沈昭冷眼睨着人,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嚣张:“秋侍郎,我下一箭可不会跑弦。” 秋泰曾不免得吓出一身冷汗,他心有余悸瞧着面前这副年轻的眉眼,只见那副双眸半睁,视线格外锐利,带着不言自明的杀意。 秋泰曾犯了怵,就算说破了天,他还是怕死的。 谁又能不怕死。 故而秋泰曾虽还心有不甘,但却担心窦威会先他一步,只好如实交待:“只有一事我知,是先父在时,因着家弟连考连中,想多给家弟些磋磨,因此专门托当时刚进翰林院的窦威在乡试里动手,弃过家弟的两科卷子。” “因着是弃卷,不是往常舞弊稽查的冒用夹带和替考,故而也一直没有被人发觉。” “后来窦威怕家弟高中后因私报复,所以才连年弃用,点墨污卷使得卷子作废,又或者是誊抄朱卷时易字改句,想方设法的阻挠家弟高中。” “总之这些事全都是窦威一手做的,我只知情,可却毫无参与。” 沈昭听得笑出声来:“秋侍郎,事到如今,还当我们是傻子?” “你说既是秋阁老吩咐弃了卷子,窦威又怎么会怕因私报复?” “难不成窦威是闲来无事,专给自己找了几十年的险冒一冒?” 秋泰曾皱起眉头:“你们若是不信,那我也没办法。” “能说的我都说了。” 沈昭又道:“既然是这样,我看我们还是直接找窦大人问问清楚得好。” 秋泰曾嘴角一颤:“等等,其实……” “当初是窦威说,家弟卷子弃了也是白弃,可惜一手好文采,不如就将那卷子换给我。” “我是听信了窦威的谗言才一时鬼迷心窍,后来他怕家弟文采卓著引人注意,若是再中,难免牵扯出先前换过卷子的事,我还知道窦威收受贿赂做的好几次这种事,都是他干的。” 沈昭听着秋泰曾供完了几个人名,随即把机弩狠狠朝秋泰曾的眉心一戳:“啪。” 秋泰曾顿时大惊失色,瘫坐在地上,这才发觉声响不是机弩出箭的声音,只是沈昭故意随口发出而已,他这才松下一口气。 沈昭看着他后知后觉,方又嗤笑两声:“秋泰曾,冒名顶替充人功名,还想害残人家断了人家科举路子。” “你可真是个王八蛋。” 秋泰曾的供状写了满满一纸,誊有三份。 宏毅直接干脆捏着秋泰曾的手指划一刀,合着血让秋泰曾挨个按手印。 秋泰曾知大势已去,能说的全已经吐了个干净,于是也不再反抗,老老实实地认罪画押。 沈昭见审讯已成多留无益,于是朝宏毅使个眼色。 元令随即将秋泰曾的私生子重新套回麻袋,又将牢门重新锁闭。 沈昭下意识活动活动手腕,嘱咐宏毅说:“三份罪供一份留刑部,一份送锦衣卫,还有一份交在殿下手里。” “速办。” 宏毅领了命,一行人正要出刑部的大门,迎面便撞见东厂的番子开路,引着督公齐灏朝大狱里走。 沈昭随即带人让路,自觉往边上一靠,却不想抬眼睨向齐灏背影时,忽见齐灏蹙着眉回过头来。 -- 第34页 他立刻低头避开两人四目相对,手更是已经不由自主地攀上腰间的刀柄。 与此同时,刑部的人一看连东厂也出了面,忙不迭迎上去朝齐灏赔笑:“怎么挪动了督公大驾?” 齐灏这才收回眼,冷声道:“科举舞弊事关重大,娘娘担心三司若是有什么错的漏的,到底耽误事。” 刑部的人这才拱拱手:“瞧您说的,方才人已经撂了,我们正要去查抓翰林院的窦威和余下几个。” 齐灏一怔:“撂了?何时撂的?” “就是您进门迎上的那队锦衣卫问撂的,领头的是个年轻百户,带了几个小旗。那画押的供状也誊了一份留在刑部,督公随时请查。” 齐灏登时回头:“人呢?” 话音一落,顿时有人回禀:“正是方才走的。” 齐灏忙皱眉道:“去追,把人找回来。” 话音一罢,他便带人追出门外,却只见月朗星稀,几无人影。 方才行出去的那队锦衣卫,早已找不到了。 第18章 浆水汤面 秋家搬去鼓街东后的新铺子虽开得低调,但胜在吃食新奇,隔三差五还多得是应季时鲜,老板娘人也爽利豁达,生意做得自然顺遂。 秋斓闲时除过琢磨些新吃食,也放了心思在药膳上。 眼见得沈昭日渐不再嗜睡,她心里其实总归是高兴占多些。 这日一早,秋斓让满庆儿找了些玫瑰来扒拉在院角里种下,临近正午忙完,方才发觉沈昭是醒了。 秋斓见沈昭穿件窃蓝色缎面直身,髻上簪只铜梁冠,沉静娴稳,尔雅斯文。 可惜气色还是略显不足,只能一声不吭地坐在屋廊下瞧着她看,不由得生出着无奈。 于是她忙拍了拍手,笑吟吟走过去蹲在病美人沈昭身边:“你什么时候醒的?坐久了?” 沈昭唇角微弯,漫不经心地浅声道:“不久,我不过是来外头吹吹风。” 秋斓又瞧了瞧,这才径直伸手,想把沈昭怀里放着的书抽走。 沈昭下意识想捏住,却被秋斓轻轻拍了下手背:“手才刚有点起色,你还敢一直用劲捏着这么厚一本书?” “诚心不想让手好是不是?以后想当小左撇子?” 沈昭眯了眯眼。 他向来最厌别人自作主张对他指手画脚。 于是他不自觉来了阵恼意,登时眉头一皱撇着嘴角:“嘶……” 秋斓见状,误以为那轻轻一下又拍得沈昭疼痛难忍。 她只觉得心里顿时涌起一千个心疼一万个后悔,连忙替沈昭轻揉几下:“又疼了?” 她勾着脑袋满声自责道:“我也真是的,明知道你手上有伤,偏还拍你的右手。” “你别动,我帮你揉揉。” 沈昭看着她小心翼翼又专注的神情,终于还是侧过脸去,将满身的戾气化成一声轻飘飘的嗤笑。 秋斓听着这动静仰仰头:“还疼吗?” 见沈昭不置可否,她又朝前探身子,仔细打量着沈昭的表情:“生气了?”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你看看我好不好?” “你是堂堂的世子爷,大人大量,不要这么小气嘛。” 沈昭仍旧不理不睬。 秋斓这才试探着慢慢把书塞回沈昭怀里:“喏,你的书还给你,还给你还不行?” “你不要拉着张脸,都不好看了。” “你干嘛瞪我?我有说错?本来就不好看嘛,我说的都是……” 话音未落,沈昭终于被叭叭得忍无可忍。 他像先前似的伸手捏住秋斓的脸颊,稍稍用劲在秋斓脸上扯了扯:“我好不好看无妨,只要你好看就够了。” 秋斓微微怔着眨眨眼,沉默片刻之后忽然笑问道:“你在夸我吗?” 沈昭差些被气笑,索性松开秋斓,把脸转向另一边,背对着秋斓沉声道:“我在说梦话。” 秋斓便也绕着椅子转了半圈,又凑到沈昭面前:“那你再说两句听听?” “阿昭人又好看,说梦话又好听,要是肯把伤养足了多好呀。” 沈昭冷笑:“别叫我阿昭。” “为什么?” 沈昭沉着声:“因为我是你大爷。” 秋斓闻言默了默,忽又有些新发现:“你气色虽不大好,如今说话却不再咳了。” “我觉着你病似是好了不少,却又觉得一点没好,真真奇怪。” 沈昭勾唇不言,只笑着睨秋斓。 秋斓起身正想再说点什么,却见着宏毅朝廊下走过来,给沈昭毕恭毕敬拱拱手。 “爷,夫人,杨先生来了。” 秋斓一脸疑惑地瞧着宏毅:“是哪位杨先生?” 宏毅便笑着解释:“杨先生是先前边军的老军医,救死扶伤医术高明,能跟阎王抢死人的。” “他如今人在京中,还念着旧,故而时不时过些日子来给爷瞧瞧病。” 沈昭不紧不慢:“让老头儿进来。” 宏毅领了命,转身朝外走。 秋斓心知眼下正是沈昭落魄的时候,这种肯雪中送炭的必然都是好人。 她便望望正午艳阳,自言自语道:“这老先生来的巧,正是午饭时候。” 她又朝沈昭笑笑:“你等先生,我去备饭,辛苦了先生一遭,让先生留下吃顿简餐。” -- 第35页 日子慢慢入夏,暑气便喧嚣起来。 故而秋斓先前就专门拿荠菜和萝卜缨酵了罐浆水备着,到近日就腌出满坛子清香酸爽,味道正好。 她跟满庆儿忙将将擀好的面条下锅煮透,出锅过道水再放进碗里,最后浇一勺凉浆水,呛一遍花椒葱油,便能端上桌去见人了。 一碗浆水面汤头清透凉爽,面条洁白细腻,漂着两三朵油花,又有荠菜和萝卜缨相佐,淡淡酸香让人哪怕是在炎炎夏日也食指大动。 只不过这素面到底是略显单调,秋斓自别出心裁又加上先前就卤制晾好的切块万山蹄配着,见荤却不甚油腻,制熟却少些热气,正好一道端去做午食。 杨贯走了一早上山路,眼下替沈昭望闻问切完,正赶上一日中最热的几个时辰。 秋斓请人留着避避暑气,方端了面上来。 别庄忽多出个夫人,老大夫杨贯本还跟秋斓见着外。 可一盯着面碗,他眼便直了,张口连忙问:“这……莫不是清浆水?” 满庆儿把碗搁在杨贯面前:“老先生识货,这是我们家小姐亲手酵的。” “还有专门配着浆水吃的万山蹄,也是独家的卤料,外面吃不到的,您慢慢用。” 秋斓这头也帮沈昭摆了筷子,冲杨贯轻笑:“粗茶淡饭,先生不嫌就好。” 沈昭不言,就只冷眼在一旁看着。 杨贯见状,也满脸喜色地拿起筷子:“先前在边军的时候常吃这面,现下回了京,是有些日子没再吃过。” 他挑一筷子面尝尝,连连点头:“有荠菜,还有萝卜缨?这味道对极了。” “若是京里有店铺卖这面,我能吃它一个夏天。” 秋斓眸色一动,忽笑出声来:“先生莫急,说不定过几天就有呢。” 杨贯言罢,又携一块万山蹄尝味,便越发忍不住连连夸赞。 “这蹄子也卤得入味。” 秋斓做的万山蹄炖得又软又烂,酸香入味却不熏人,再拿一点点甜吊着鲜,滋味是一层层的,等吃到最后余味方尽,尝不出一丝腥气,咬着更是不肥不腻。 只是吃着吃着,杨贯似乎尝出点熟悉的味道来。 他眉头轻蹙,细品半晌:“这万山蹄里放了大黄?” 秋斓微讶:“先生当真好舌头,这都能尝出来?” 杨贯捋捋胡子:“这本不就是做大夫的老本行?炉火纯青罢了。” 秋斓随即解释:“世子手伤长期未愈,积痛已久,力有不足。我在书上看大黄能行活血化瘀的功效,又可清热解毒,所以就加少许在卤料里调味。” “只是大黄味酸,不敢加多,没成想先生还是能尝出来。” 杨贯点头以示赞同:“夫人费心了。” 秋斓便又笑笑:“好在试了那么七八次,总算调出这么个又甜又酸好下嘴的味儿来,也不算白费功夫。” 沈昭向来食不言寝不语,但心中深知秋斓是花了许多心思在饭菜上。 他不动声色地抿一勺浆水。 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那些菜约摸都是秋斓亲手洗净切段塞进陶罐的。 简简单单地味道,恍惚间也能让人从清凉的酸味里尝出一丝甘甜。 另一边的杨贯闻言大笑:“难怪世子的伤最近大有起色。” “如此下去,再有三五月功夫,大有痊愈可能。” 秋斓也笑着瞟一眼桌上的盘盏,又看看沈昭:“若是如此,更得多吃些。” “老话都说吃哪补哪,这卤了一盘呢。” 杨贯也道:“该吃,该吃。” 沈昭哂笑着抬眸,眼刀子狠狠剜了杨贯一瞥。 杨贯下意识微抖,连忙改口笑道:“还得多亏夫人照顾得当。” “日后也有劳夫人操心。” 秋斓点点头:“我这都是些微末功夫,主要还多有赖先生。” 杨贯也正色道:“方子和药都留在宏毅手里,只要世子肯仔细将养,再配以施针,那痊愈指日可待。” 一顿午饭吃得倒是畅快。 等杨大夫汤足饭饱,日头便也沉了沉。 秋斓见着人要走,又专程道了一次谢。 却见杨贯两手相叠,朝着秋斓恭敬作揖:“先前老夫多有误会,承蒙夫人相顾,日后世子便多有劳夫人,大恩实在难谢。” “不过眼下世子病情尚未稳定,并非人人都盼着世子能恢复如初,还请夫人莫与外人多言世子的状况。” “日后夫人若有需要,老夫定当尽力。” 秋斓也不知老大夫缘何行此大礼,连忙叫满庆儿将人扶起。 “杨先生过谦,我方与先生初见,不知先生对我有何误会?” “照顾他本就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自然要尽力做好的,先生何需如此恭敬?倒是折煞我了。” “只是不必日后,我如今便有个不情之请,想找杨先生帮帮忙。” 杨贯捋捋胡子,提着自己的医箱:“夫人但说无妨。” 秋斓稍加思虑,还是诚言:“宏毅说先生以前在军中救死扶伤医术高超,今日一见果然是杏林妙手。” “我有个堂姐,自幼弱症,寻了好些个大夫都不见起色。” “我做面还是那堂姐教的,看她年年春来犯病,心里总不落忍,不知杨先生肯不肯发一发慈悲心?替她瞧上一瞧?” -- 第36页 杨贯一时不置可否,忽抬头见沈昭就站在秋斓身后。 沈昭斜倚在墙边,不动声色地对他点了一下头。 秋斓只当杨贯别有思索,连忙又说:“先生若是不便也不妨,只是我堂姐人虽病,心气却也是高的,不愿多叫人知道。” “所以还得请您万万保密,别对其他人提起,世子更是病着,别让他听到担忧才好。” 杨贯却只笑笑:“替人看症本就是老夫的看家本事,哪有闻患不治的道理?” “不过老夫贪嘴,下次再算着饭点来,夫人可别嫌烦。” 秋斓又惊又喜:“自然使得,有劳先生,诊金必然……” 杨贯摆摆手:“诊金不急,杨贯明日便可前去问诊,定然使出浑身解数,请夫人放心便是。” 第19章 桃儿羹 城北撤去夜禁的晨钟才响,街头巷尾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出行。 秋家的铺面不大,满共不过四张桌子,但德良打理起来却还是费了好些劲。 秋母撤开铺外的木挡板,又瞧瞧体弱气虚的女儿,忙心疼道:“德良,坐一阵,阿娘擦就是了。” “如今天气慢慢热了,来吃东西的人也不多,不忙着收拾。” 德良吃力扯着笑摇摇头:“阿爹昨夜没回来,怕是又在私塾抄了一宿的书。” “等下过来,总得有地方坐着吃顿早饭。” 秋母瞧着两个女儿一个比一个懂事,忍不住酸了酸鼻子,偷掩着将眼泪蹩回眼里。 秋家的小店打理一净,只等着食客上门。 不成想早早来的第一拨却是秋斓。 秋斓一见秋母,立刻眉开眼笑地搬出自己的浆水罐儿来。 “阿娘,你瞧。” “咱们把陶罐拿溪水镇了,做冷浆水,趁着天热卖几日这个。” 秋母点点头:“好,这倒是个好法子。” “浆水清香解暑,镇凉些更爽口,赶明儿再拿你这罐点上一大坛,加冰糖和柠檬水调饮子,两文钱一杯,总胜过贪凉吃冰,能卖克好多天。” 秋斓又想了想:“不冰的阿姊也能喝,最消暑了。” 德良见到妹妹也欣喜,忙接过浆水罐子,拉着秋斓到边上去坐。 “怎么到的这么早?可吃过饭了?” 话音一落,方又见到满庆儿领着个老头进门。 秋斓捏捏秋德良的手指,急忙解释:“堂姐先不必急那些。” “这位是边军的杨先生,常替世子开药扎针,听闻你身子不好,专程来帮堂姐看看的。” 秋母闻言,忙张罗着杨贯进了铺面后头的里屋,温了茶奉着待客。 杨贯也不啰嗦,开了医箱,只叫满庆儿拿块帕子盖在德良腕上,悬手轻压片刻,便得出结论。 “姑娘这弱症是自娘胎里带的,春秋多咳喘,中气也亏得厉害。” “平日多是拿人参温补的吧?” 德良一怔,听得纠缠多年的症状被一口气说出来,不免得还是有些惊讶。 她略作回神才忙着应声:“确是一直用人参补着的。” 杨贯满眼成竹在胸地松开手:“这便对了。” “便就这么将就敷衍着补,年年开春必还得病一场。” “女儿家底子薄着,就这么马马虎虎地灌参汤,哪有能补起来的道理?” 德良眸光一滞:“当初是我阿爹求着大……求着人专程请来的京中名医,怎会敷衍?” “两个三个郎中都说非人参救不得命了。” 杨贯轻笑:“人参是救命,可那得天天煮,顿顿熬,拿参当饭吃,且非陈年的老参不能行,所谓温补,自是性子温和,补得也慢。” “且不说寻常人家受不住这么个熬法,这就是官宦人家,那也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君才拿这么个法子补。” “姑娘还年轻着,如此便事倍功半了。” 秋斓听得又沾了大伯秋泰曾,一时只觉得这事不必细想,也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秋泰曾眼中,秋茂彦这个弟弟就是秋家最大的污点。 秋泰曾最巴不得的,恐怕就是秋茂彦一家能在被他吃干抹净之后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秋斓忙安抚般轻轻扶住德良的肩,眼中蕴上层忧色问道:“杨先生这意思是?” 杨贯便也直言说:“人参当然是好东西,可那是拿来锦上添花的,不能照如今这样吃。” “姑娘自娘胎里就先天不足,年幼时恐又颠沛奔波不得安稳,底子自然伤得狠。堤若是溃了,饶是灌再多水,那早晚也得漏空。” “可好在姑娘如今还年轻,我且替姑娘换副方子,人参少配着吃些便能行。” 秋斓听得云里雾里:“娘胎里先天不足?怎么会这样?又怎么会幼年颠沛流离?” “我分明都……” 秋母轻轻叹口气,似有难言之隐般轻拍着秋斓的手,示意她不要多说。 秋斓这才意识到是有失言,忙忧心忡忡缄口。 这头杨贯倒好似并未发觉什么异常,还埋头写着方子。 方子开得不长,秋斓轻扫两下只发觉都不是什么名贵药材,这才略略松下口气。 杨贯乐呵呵把方子递给秋母:“照着这方子抓药吃,参也不用断,每个月吃一钱补着就够。” “堂小姐年轻,只要月月仔细调理,明年开春就不必再受咳疾的苦。” -- 第37页 “等调个两三年,虽不敢说痊愈,但只要不贪凉,便也就能和往常女儿家一样了。” 秋母闻言,蹙起来的眉头登时舒开:“先生此言当真?德良这娃娃的弱症真的能治?” 杨贯哈哈大笑:“自然当真,老夫既来此,又何苦骗人?我在边关时行军尽都是风餐露宿的,染个寒伤了身子都是常事。” “只不过军中多是七尺大汉,给堂姑娘的剂量自然要照常用的方子消减些,照这么先吃几副,下月我再来看看状况,到时候换换也不迟。” 秋母忍不住喜极而泣,连连对杨贯千恩万谢。 杨贯也并不贪功,只讨碗冷浆水饮子灌了,放下方子便朝秋斓道个别,扯起医箱匆匆离去。 德良自小病不离身,郎中看得不少,却没个敢断言这弱症能治的。 人人都道人参是好,拿人参补着总没错,就这样蹉跎到德良如今已然过了十八。 德良听完杨大夫的话,自然也是喜上眉梢,一时拉起秋斓的手,又激动无言地放下,往往复复好几次不该如何是好。 秋母转身从小柜里摸出一把铜板,一股脑放在满庆儿手里,叫满庆儿去街头买几个黄桃子。 秋斓一听要买黄桃,忙不迭兴冲冲地问:“阿娘可是要做桃儿羹给我们吃?我都馋了。” 秋母笑道:“先前是家中拮据,德良病着也只能做桃儿羹。如今有这么个铺子,德良的病也有指望,横竖能有余钱,只要想吃就能做的。” “便多做些,吃不下拿来送客人也好,也让别人同我们家一起高兴高兴。” 德良和秋斓相视而笑,未几便见满庆儿买了十几个桃子并三个梨回来。 店里也陆续来了客,秋斓便拖着德良和满庆儿一道去后面削桃子。 早夏的黄桃虽不算甜,但胜在个大肉脆,汁水充盈,闻着便有股酸甜清香。 姐妹几个绕圈坐,将黄桃上的绒毛仔细洗净,又削皮剖核,很快就把桃子都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梨肉也削了长条。 秋母一闲下手,便将饱满多汁的桃肉和梨子下锅,搁在水里煮了。 大火过一道,秋斓就忙着帮忙漂去浮沫,只留满锅清透汁水,最后才把浸了冰糖的清水倾倒进锅里搅匀。 清甜果香霎时间弥漫出铺子直绕到街边,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桃儿羹做着虽简单,可看火候却也要些功夫在身上。 少几分则不断生,多几分又会软烂,只有恰到好处的煮制能让果肉晶莹剔透又爽脆多汁。 加过冰糖的汁水浓稠却清亮,待到放凉冷却,清甜爽口的桃儿羹便成了,即便是酷暑盛夏,也能诱得人馋虫直叫。 德良身子弱,从前连桃儿羹都得吃温的。只不过京里的春天短,一转眼便入了夏。 如今三伏渐近,秋斓才敢拿溪水稍稍镇上片刻,直晾到寻常温度方端给德良。 满庆儿早已经拿着勺子盼呵呵瞧了秋斓半天,秋斓便也盛一碗给她,末了还忍不住笑满庆儿也是馋猫。 黄桃本还有些酸涩的果肉被这么一煮,顿时变得顺口不少。只咬一下,汁水就充盈满口腔。 过路的行人看得新奇,便也陆陆续续来店里点桃儿羹吃。 已经被镇到冰凉的桃儿羹消夏解暑,今日本也做的不多,没一阵便送售一空,吃过的食客无不大呼过瘾。 秋母还专程装了一罐桃儿羹密封好,留给秋斓带回别庄,那头又忙慌慌给秋斓装上家里前些年腌的火腿肉和晾好的干茉莉花。 秋斓在铺子里只觉得收钱都快要收得手软,好容易完了事,匆匆和满庆儿把钱银都理好,便转而坐回德良身边,再吃自己剩下那小半碗。 她拿着勺子轻舀几下,忽像想起什么似的往向德良:“阿姊,方才杨先生说你胎中不足,又颠沛流离。” “这是为何?自阿爹搬出家门,我们不是一直在城南住着吗?何来的颠沛流离?” 德良一怔,顿时也没了头绪。 她苦思冥想片刻,最终还是朝秋斓撒出个苦笑:“都是三岁之前的事,我也记不得。” “恐怕只有阿爹阿娘知道详细。” 秋斓迟疑着点了下头,心中忽又想起当日秋泰曾说秋茂彦是为了一个“野种”被赶出秋家大门,顿时不仅疑惑又至。 她便再接着问:“阿姊,那你知不知道阿爹究竟为何迁出秋府?” 德良眼中迷茫,正要张口,便见秋茂彦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进门来。 阿爹一边进着门,一边还自言自语念叨:“糟了,这下可怎么是好?” 秋斓抬眼:“阿爹。” “阿爹怎么才回来?阿娘还留了桃儿羹给你呢。” 秋茂彦一愣,登时皱起眉头:“阿斓?” 他急匆匆上前,焦心地抓着秋斓的肩将人打量一番道:“你没事吧?” 秋斓微讶:“阿爹这事怎么了?我能有什么事?” 秋茂彦连连叹气:“你还不知?” “你大伯叫人下进大狱,闻说事关科举舞弊,恐怕在劫难逃了。” 第20章 松仁云腿饼 秋斓微讶:“舞弊?怎么会突然因为舞弊入狱?” 阿爹秋茂彦摇摇头:“听说是有人去顺天府衙告状。舞弊事关朝政,惹怒了圣上,如今秋府被封,你又过继在你大伯名下,阿爹怕会牵连到你身上。” -- 第38页 “虽说舞弊之事罪至杖刑充军,可这次惊动了天家,难保不会祸及家人。” 秋母和德良闻言,登时也满脸愁色。 一家人好不容易挣扎出逆境,好不容易才能团聚在此赚些小钱过日子,偏又有不测风云要打乱一切,将秋家刚刚求来的安稳付之一炬。 秋茂彦定定神:“阿斓是为我这把老骨头才过继的。” “阿爹午后就去祠堂找宗里的那些人,卖上这张老脸,就是撒泼耍赖,也要让他们把族谱改回来,让阿斓回咱们家做女儿。” 秋斓皱了皱眉头。 她的阿爹明明是个那么骄傲的读书人,是人前被尊称一声秋秀才。 如今,身居功名的阿爹竟然要不顾脸面去宗族里闹事,当着宗族众人的面将曾经的尊严悉数抛弃。 想到这,秋斓心下便只剩了凄苦和难过。 她轻轻咬唇,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不行。” “若是镇国公府知道,心中肯定不痛快,可大伯已经下狱又问不得他的罪责,最后肯定会为难阿爹阿娘的。” “家里的生意才刚有些起色,若是现在出个幺蛾子,那不就全都半途而废了?” 秋茂彦却依旧固执:“自你出继,我日日自责,天底下岂能有卖女求荣的爹?” 秋斓抓住秋茂彦的手:“阿爹,这事还不一定会祸及到秋家,何况我已经嫁了人,现下还要看镇国公府的面子。” “咱们不能急,现在自己堵死了路就回不得头了。” “这事缓一缓,应当还有余地,若是真到了那一步,阿爹再找宗族不迟。” ———————— 别庄已是夕阳日沉了。 院角里种下的玫瑰早已经破土而出舒枝展叶,再过个把日子就会结出零星花苞。 沈昭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里的玛瑙玉坠子,见宏毅进了门也未曾抬眼。 宏毅一如既往地关好门,毕恭毕敬走到沈昭身边:“爷,殿下从宫里送了消息。” “案子查的差不多了,满共扯出来十七个人,陛下虽然龙颜大怒,但恐怕是看着皇贵妃的面子,也没有下死罪。” “秋泰曾应当是要被革了生员功名,杖一百折责四十板,枷号三月,流配烟瘴地面。” 沈昭勾着玉坠子轻甩几圈,一脸的漫不经心地问:“折责四十?” “四十大板打完还活着的人,不也有的是吗?” 宏毅闻言,低低笑一声:“爷大可放心。” “虽说刑部也是些见钱行事的势利眼,可秋泰曾养外室的事闹得秋府上下皆知,夫人焦氏正闹着要和离。” “如今不仅无人替秋泰曾打点,只怕被卖了的窦威还宁肯出钱也想着让秋泰曾死。” 沈昭眸中看不出什么情绪,只一言不发听着宏毅说。 宏毅便继续道:“刑部的人打板子都是老手,手下轻重有度,能让人皮开肉绽却不伤筋骨,也能随随便便几下就能让人骨肉尽脱。” “像秋泰曾这般上过年纪的,二十下就能要了命。” 沈昭听到这,才垂着眼帘嗤笑一声:“那就盯住刑部的人,让他们千万照顾着。” “别让差役过了二十下太多,到时候再打疼了手。” 宏毅随即拱拱手:“是。” “此外,还有一事容禀,是府里的消息。” “秋泰曾当年乡试冒名顶替的是胞弟秋茂彦的考卷,如今东窗事发,皇上亲调当年考卷重阅,大叹文采卓绝。” “前几日看完,传口谕拔了秋茂彦的功名做举人,许他明年就可直接参加春闱会试,还许了国子监入学。” “阁老章鼎致亲自见了人一面,秋茂彦才见着就痛述陈情,直说了咱们夫人本是秋家二房女儿,先前无奈过继给秋泰曾上了秋家族谱,现在无论如何要把女儿重新从族谱上剔出去要回家。” 沈昭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玩的事,便也不加掩饰地笑出声来:“章阁老怎么说?” “秋泰曾失德在先,阁老自然是替秋茂彦做主,命秋家改了族谱。” “消息已经到了小关氏那头,现下就只瞒着咱们别庄。” 沈昭骤然捏住玛瑙坠子,把玩的手也停了下来。 他垂着眸子半敛视线,嘴角虽还残留着笑过的痕迹,但神情极是凝重,整个人静静靠在躺椅上不置一语。 宏毅敏锐地察觉到沈昭细微的动作,便也就收声不再言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昭才慢慢抬眼:“小傻子自然是不能一直留在秋泰曾名下做女儿,我本已有打算,不成想秋茂彦倒能抢先我们一步。” “也罢,他还算是个为父的,有点人样和胆识。” “事到如今,小关氏恐怕做梦都想和秋泰曾甩脱关系,定不至于还会为难,便由着他们去。” 宏毅点头:“如此,夫人该也不会再发愁了。” 沈昭脸上又蕴出一抹哂笑,他撩眼看向宏毅:“她慌了这么几天,寝食难安,自个儿心里憋着这样的大事,偏就不肯对你我说。” “是信不过我们。” 宏毅默了默:“夫人或许还有别的忧虑。” “再等几天,应该就能……” 宏毅话音未落,秋斓和满庆儿的脚步声便再一次从远处传来。 沈昭挑眉,将玉坠子塞回袖子,眼中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浅光,低声道:“说曹操,曹操到。” -- 第39页 “瞧,某位这恐怕是找我来探口风来了。” 宏毅便也了然应声:“那宏毅就先告退。” 话音方落,秋斓果然轻扣两下屋门,端着碟点心缓步进门。 宏毅冲她点头示意,退出去的时候还没忘记带上门。 秋斓把点心搁在沈昭面前,扯着嘴角冲沈昭轻笑起来。 点心个头不大,浑圆饱满,表皮棕褐浅香。 沈昭睨一眼,懒声道:“夫人总算是想起还有我这么号人了?” 秋斓苦笑:“我家中有变,父亲入狱,这才一连几天没顾上找你。” “你瞧,我今天专门给你做了点心。” 沈昭闻言,这才赏脸似的朝点心盘里瞧了瞧,起身随手揪一块慢慢尝。 结果才吃下第一口,他便撩起眼对上秋斓梭巡在他身上的视线。 沈昭顺手掰开点心,见得棕褐色的酥皮里裹着的既不是枣泥也不是豆沙,反倒鲜红剔透,如同碎玉。 秋斓连忙解释:“是松仁云腿饼。” “酥皮也是先炒熟才调和的,和一般的酥皮味道不同。” “这饼的馅子是火腿肉蒸熟腌了蜂蜜,我是怕猪油多了太腻,才换成上好的松仁。所以吃起来又咸又香,入口甜润,和寻常酥皮点心不一样。” “初尝着或许味道怪,但耐回味的很,怎么样?你吃吃看喜不喜欢?” 沈昭嗤笑:“火腿肉调馅?” “这东西难得,向来是送进宫做供品的,你就直接切碎上锅一蒸拿来调馅?” 秋斓故作高深:“给你吃自然要是最好的,其他不必你操心。” “我有的是办法,能把你养得康健如初。” 沈昭不动声色地听着,自顾自将点心慢慢吞了,才慢条斯理擦擦嘴角。 “秋侍郎的事我有耳闻,听说是关系着你二叔?” “你二叔十几年前乡试被人换了卷子,如今昭雪,前几天就被皇上亲拔功名,如今已经是举人老爷了,来年就能直接会试。” 秋斓听闻阿爹已经当了举人老爷,登时没忍住脸上喜色,拉着沈昭追问道:“真的?” 沈昭只装作没看见她的表情,又沉声道:“可惜秋侍郎身陷囹圄,如此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秋斓眨眨眼,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身为人女”,“亲爹”下狱,她合该学着秋家女眷们哭一哭的。 不过秋泰曾卑鄙龌龊,她实在掉不出什么眼泪,只能急忙掩住喜色,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对沈昭道:“父亲当真是太糊涂。” “怎么能做这种搞不好就掉脑袋的事。” 沈昭半撩眼帘瞧着秋斓的神情转变,看她想笑却又不能笑的拙劣演技,不自觉弯起了唇角。 他懒懒伸手抵住额角,不置一语,只轻笑着看秋斓。 秋斓更是努力酝酿半天,奈何怎么也哭不出来。 她正想着要不要去厨房里找些辣子白葱熏一熏眼睛,好眼泪汪汪地将戏演真一些。不料才一抬眼,便正对上沈昭的视线。 沈昭的视线梭巡在她身上,眼神中的哂然显而易见,仿佛早已经把她的戏看透了。 可偏偏沈昭又只是一味地笑,什么也不说。 秋斓被看得发慌,连忙收起视线躲开,低声喏喏道:“我……” “事到如今已然是挽回不得了,我心里也乱得很。” 她方把头低下,便听到沈昭又说:“夫人不必太过忧心。” “秋侍郎入狱皆是因为你那二叔,如今你二叔平步青云得了圣上亲自阅卷,反倒丝毫不管他亲兄的死活,叫人听来实在可悲。” “做人做得此般得意,岂不知马有失蹄?” 秋斓一怔,眼中也染上了疑惑的神色,忍不住又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沈昭。 沈昭又道:“如今害得你伤心欲绝,更是天大的错处。” “我自不能平白受你照顾,总得想法子替你分忧解难的。” 秋斓皱起眉头:“你有法子?” 沈昭眼角堆着笑意:“自然是让人再得意不了的法子,让你能舒心的法子。” 秋斓愣了愣:“不必如此的,是父亲有错在先,日后本该多做善事。” 沈昭却不肯依:“你那二叔秋茂彦既然无情,我必然要狠狠替你出一口恶气。” “方才有宏毅,我早已嘱托完了,你只管放心。” 秋斓瞳孔微缩,连忙追问:“你想干什么?” 沈昭笑得越发明显,没有忙着答话,只并着四指轻轻抬手。 秋斓认得,那是手刀。 就是话本里说的杀人拿命的意思。 她惊出一身冷汗,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看起来温良恭俭让的沈昭,能如此毫不犹豫地下狠手。 秋斓一愣,猛然起身。 “你敢?” “你要是敢让人伤我阿爹一根头发,我就……” 话音未落,却见沈昭只是伸手从盘里又拿出一块松仁云腿饼,波澜不惊地问一句:“你就怎么样?” 秋斓这才发觉自己情急失言,底气骤减,支支吾吾起来:“你要是敢动我阿爹,我就……” 沈昭笑着撩眼,不紧不慢地挑起眉梢,像是早就在等着秋斓这一句。 “哦?你阿爹?” “你阿爹不是臭棋篓子秋泰曾么?” 第21章 吃他一颗爆栗 -- 第40页 秋斓瞬间语塞:“我……” 沈昭忽朝前微探上身,刁难似的迫着秋斓朝后轻仰:“你怎么?嗯?” 秋斓望着沈昭笑吟吟的表情,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滞在原地。 沈昭离她很近,近到秋斓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能发现沈昭内勾外翘的丹凤眼带着内褶,更能发觉他眼中不加掩饰地故意为难。 秋斓脸上忍不住晕出了酡红,她只觉得底气自己被沈昭的目光裹得无处可逃,底气更是随之倾泻一空。 眼看如今已然无法再继续搪塞,她索性心一横,蹙着眉头,瞪起双杏仁似的眼睛,深吸口气给自己壮胆:“我……” “没错,我就是先前被过继给了大伯,秋茂彦是我真正的亲阿爹,如今下狱的反而才不是我生父。” “我阿爹被迫害十几年,现在终于扬眉吐气,得了天家庇佑。” “你能怎么样?” 沈昭眼角堆出三分笑意,哂然笑出声来:“你说我还能怎么样?” 秋斓撇撇嘴,凶巴巴道:“你方才,方才明明说要杀我阿爹。” “你怎么这么坏?” 沈昭若无其事地侧目,脸上笑意不减:“嗯?我何时说过那种话?” “说我坏?你怎么好凭空污人清白?” 秋斓见寥寥几句话,自己怎么也占不着理,忍不住窘迫地红着脸道:“你明明就有。” “你刚才伸手说要这样……”她并着手指横过手,一脸夸张地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一下,“就这样。” 沈昭微微抿唇,轻轻挑眉问:“我伸手拿点心也不可以?” 秋斓怔了怔,又道:“你才不是专门拿点心,你说专门给宏毅嘱托过……” 她的话音越说越小,似乎逐渐回过神来。 她抬头仔细瞧了瞧沈昭。 和沈昭朝夕相处这么些日子,在她心里,沈昭绝不像个是非不分的人。 如今大伯秋泰曾下狱是罪有应得,她的阿爹不试而举更圣上亲自拔擢,这本该是十几年前就降临在秋家的公正。 怎么又可能是她的阿爹理亏? 再看看沈昭隐不住的笑意,明显就是在看什么好笑的事。 秋斓登时眉头一皱,仿佛想通了很多事。 结果显而易见。 她被沈昭骗了。 秋斓顿时一急,将面前的沈昭径直推开。 饶是如此却还不解恨,她又扁着嘴抬手,虚拢拢地握成个拳,也顾不得沈昭是病是伤,只不由分说地打了沈昭几下。 她委委屈屈地朝沈昭怒道:“你骗人,大骗子。” “你先前说大伯下棋好,今天叫他臭棋篓子,从头到尾就骗我一个?” “你早就发现我不是大伯亲生的对不对?” “你什么都知道,还故意让我教你下棋,还故意吓唬我。” “先前有人给你下毒,你还说之后慢慢查清会跟我说,结果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你反倒把我家弄得一清二楚了。” 秋斓拳头虽然没用什么力道,可才砸了几下,她还是心软地松下劲来,只忿忿不平看着沈昭:“我还在这巴巴儿地照顾你,结果被你耍了这么久,你还说你不坏?” “我看你分明就是有一肚子的坏水儿。” 沈昭被看穿了也不着急,低下头掩掩脸上的笑意。 “如何?只许你这个秋府千金骗我,就不许我试探你?” 秋斓一噎,忽被抽掉了几分底气:“我……” “我本就是秋家人,就算是个过继的女儿,那也是秋府千金,这不能算骗你。” “就算我是真的骗了你,你又想怎么样?大不了你休妻,我不高攀你们镇国公府,我现在就回家。” 她想了想又威胁似的加上一句:“我就算回了家也还是秋家千金。” “但你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你最好想想清楚。” 沈昭笑着握住秋斓的绣花拳头:“对,你一直都是秋家千金,全是我的错。” 秋斓想抽手,却发现看似虚弱的沈昭好像有着甩不开的力道。 她机敏地梭巡着沈昭,微皱的眉头始终没有变松。 如今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秋斓瘪着嘴问:“你又有什么坏心思?” 沈昭眉眼弯弯:“我可有的是坏心思。” “我现在就把你抓回秋家,让你看着你的举人阿爹,怎么把你从秋家族谱上剔出来。” 秋斓一愣:“从族谱上剔出来,我又是我阿爹阿娘的女儿了?” 沈昭正色道:“秋家那族谱不上也罢,秋泰曾配不上你做他的女儿。” “秋泰曾既非你生父,你便不需要再叫他父亲,一声也不要再叫。” 秋斓听着这语气,撩眼看向沈昭,顿时发觉他眼里的笑意不知是什么时候散了。 沈昭说这番话的时候,瞧着她的样子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秋斓抿住唇角的欣慰,又发愁道:“可主母那边到底得有个交待。” “我如今不在秋家族谱上,名不正言不顺。” 沈昭脸上又浮现出揶揄的笑意:“不必在意小关氏。” “你说下毒的事情我查过却不曾跟你讲,其实根本就不必查。” “药是府上送来的,这世上挖空心思想置我于死地的,不会有别人。” -- 第41页 秋斓一惊:“难道……是……” “是主母?” 沈昭把点心塞进秋斓手里:“过继毕竟非亲生子女,秋泰曾凭空多出个女儿,小关氏恐怕一早就知道你的底细。” 秋斓讶然:“知道?既然知道我不是真的秋府千金,那我怎么还能嫁进镇国公府?” 沈昭沉声道:“她自然有她的算盘,只等着我登了极乐,到时恐怕朝夕在侧的你就是最脱不得干系的人。” 秋斓听得后怕,一脸愁眉不展,小圆脸更是瘪得像个小笼包。 “我嫁来之前,人人都说你受伤是糟了仇家报复,说你是找偏方硬治才治成如今的一身重病。” “这些是不是都另有隐情?” 沈昭松开秋斓的手,浑不在意地笑笑:“这次倒是聪明了?” 他便也没瞒着秋斓,索性将一切和盘托出。 “两年前,我祖父过世,我从戍边处所回京奔丧。小关氏便趁机买凶杀我,虽然最后没能得手,但到底财大气粗人多势众,还是给我右手留了一刀。” “她知道,只要伤了右手,我就再也拿不得刀,御不了马,抬不起鸟铳。我留在京城连水杯也端不住,就算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秋斓听得直皱眉,下意识看向沈昭手上的伤。 沈昭又道:“不过小关氏见一次没有彻底得手,却也并不肯罢休。后来便再起歹心,靠下药让我得重病,再挪我到别庄里慢慢等死。” “如今再下毒也不过是如法炮制,不过是等不及让我慢慢病死。” 他轻轻抬手压压眉心:“你说得没错,这座镇国公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本就没什么好高攀的。” 沈昭眼中忽掠过一丝几不可见地狡黠:“你若是想借着这机会求个平安重新回秋家,回你阿爹阿娘的身边过好日子,也是人之常情。” “我又不能绑着你留在别庄,我自知这儿不好过,总不能拖累你。” 秋斓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问道:“说什么拖累?” “我若回去,你一个人怎么办?” 沈昭勾起唇角,装模作样轻轻叹气:“我?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听天由命罢了。” “难不成还能指望拖着这副身子把小关氏做过的恶事昭告天下么?” “左不过能活一天是一天,等哪天眼睛一闭,称了小关氏的意……” 秋斓听得情急,忙慌慌拿手里的点心堵住沈昭的嘴:“不行,我不准。” “不准你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肯定能长命百岁。不然我的那么多好东西,都白做给你了。”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我是堂堂正正嫁进来的,又没犯七出之条。就算你赶我,我也不回去。” 沈昭半垂着眼帘,把点心慢条斯理吞了才又道:“可留在这地方险中又险,你也是瞧见过的。” “便似药中下毒那般的狠手,只恐日后也还有的是,你不怕?” 秋斓忧心忡忡:“我怕,可就是因为险中又险,我才不放心你一个人留着。” “我有阿爹阿娘和阿姊都肯用心待我,总有人问我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 “我要是走了,别庄的下人如此敷衍,宏毅肯定忙不过来,到时候你再醒来,岂不是连口热粥都喝不到?” 沈昭轻笑不言,片刻后忽又抬手弓着修长的手指在秋斓饱满白皙的额上迅速弹了一下。 “小傻子。” 明知危险,何必还要留下。 秋斓猝不及防吃了一记爆栗,连忙捂住额头:“干什么说人家傻?” “你还说你不坏?你坏得要死。” “当真赶你都不走?”沈昭浅笑问道,“嗯?就这么铁了心要留在这种吃人的地方?” 秋斓轻轻揉了揉额头,理直气壮道:“不走。” “我还有好多东西没做给你吃过呢。” “你是我养好的人,你得听我的。” 她正说着,便见沈昭又弓着指尖抬起手来。 秋斓这次长了吃爆栗的记性,连忙朝后闪身一躲,警戒的视线在沈昭身上来回梭巡两圈。 “你又干什么?” 然而沈昭却只是拢住了她鬓边的碎发,轻轻扣住秋斓的脑袋,在她额角上帮她揉了两下。 他眼中带笑,微撩眼皮下淡淡的目光皆倾泄在秋斓脸上。 “你可得想好,既然如今要留下,日后便后悔不得。” “万一改了主意,怕也再走不掉了。” 第22章 夹沙乳扇 天亮得越来越早, 秋家的小铺子也早早就打理一新。 秋父要蒙恩入国子监,一月便只能归家一次了。 德良吃了几副药下去,面色也日渐红润起来, 人更是精神不少, 寸步未离地跟着给秋母帮忙。 如今开支大减, 日日入项大过出项, 供秋父茂彦入读国子监早已不成难事。 家中一早就替秋父备好了衣裳笔墨,秋母还总是一遍一遍地看, 生怕会缺点短点什么东西。 秋斓也早早来送阿爹,还顺道把别庄种的玫瑰腌了好几罐蜜给秋母送回来 熬了这么些年头, 总算是有喜讯降临在秋家, 大家无不是额手相庆。 “阿爹。”秋斓轻轻挑眉, “现下既然是天家钦赐的恩典,你为何不将秋家欺压你的事情一并上奏?让天家还你个公道?” -- 第42页 秋茂彦却黑着脸:“万万不可。” “阿斓, 日后千万打不得这心思。” 秋斓默了默, 不解道:“先前上大伯做了手脚,如今大伯已经恶人得罚,阿爹你怎么还是畏手畏脚?” 秋茂彦缺只是摇头:“你还小, 你不懂。” “阿爹不说我怎么能懂呢?难道阿爹不敢吗?”秋斓又问, “阿爹,今时不同往日, 没有人再欺负咱们家了,阿爹为什么不为自己讨个公道?” “能入国子监已是天大的恩赐……”秋茂彦低声道。 秋斓瞧着秋茂彦脸上并没有什么喜色,忍不住又问:“阿爹,怎么了?” “入国子监是多难得的好事,你怎么也不开心?” 秋茂彦后知后觉地回头,这才挂上些刻意地笑, 对秋斓和德良道:“日后阿爹不在,你们得听阿娘的话。” 言罢才又神情凝重地看向罗氏:“姝英,我……” “你只管放宽心克,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吗?”罗氏浅浅笑起来,把打理好的包袱交在秋茂彦,“不必担心家里,更不必担心我。” “你为我们活了这么多年,你总该要为自己活一活。” 秋斓听得懵怔,见秋茂彦又和罗氏说了些话,却不让她听了。 片刻之后,秋茂彦方告别妻女,一步三回头地离家。 秋母送别夫君,便又拿出秋斓带来的玫瑰蜜:“正巧,前几天晾在院里的乳扇都干了。” “卷上玫瑰蜜和核桃仁,今天卖夹沙乳扇正好。” 秋斓也暂搁疑惑,忙带满庆儿洗洗手,跟她阿娘学做夹沙乳扇。 晾干的乳扇白透如玉,又轻又薄。 秋母先把干桃仁过了水,又用油煎过烹香,方才手起刀落将折腾了半晌的桃仁都剁作碎块。 待桃仁和玫瑰蜜搅匀,便将桃仁往回软的乳扇上薄涂一层。 秋母手艺灵巧,做得也快,只见她翻花似的将乳扇卷起,用筷子夹着下了油锅煎制。卷好的乳扇均匀浑圆,外形不散,才过油就变得金黄起酥,奶香四溢。 “好浓的奶香味。”秋斓开始有样学样。 奈何她的乳扇方一下锅,馅便露了出来,她慌忙一倒,卷好的乳扇便散成了最初的模样。 秋母看得直笑,便又把着秋斓的手教她卷了三五个,这么一通之后,秋斓煎得也总算是圆滚滚黄酥酥能拿去待客了。 只可惜秋斓没煎完几个便又恢复如初,生生煎散好几个,被秋母赶去屋里坐着。 乳扇本就奶味十足,如今在油中加热一通,浓浓的奶香更是缠绕着玫瑰花香,层层叠叠的香味笼罩在店铺四周经久不散,大有些逆风香出三百里,顺风直香到应天的意思。 过路行人得了吸引,纷纷上前围看,一时又被这乳扇的新奇所吸引,都动了尝一尝的心思。 而煎散的那些,自然是便宜了秋斓和满庆儿。 没一阵,乳扇已卖掉大半。 乳扇酥脆,玫瑰蜜香甜不腻,桃仁更让口感层次丰富,食客们吃过无不连连夸赞。 正收着钱的德良总算得了些空闲,结果才一回头,方看到铺面前又来了两个人。 两个女子衣着整洁,装扮精巧,似是过路的富贵人家。 “小姐,新煎的夹沙乳扇,尝尝吧?” 两个女子这才嘀嘀咕咕:“巧儿姐姐,不知是乳扇是个什么东西,倒是香得很。” “那便尝尝,若是好吃,多买些回去孝敬夫人。” ———————— 天气日渐热了,宫里更是早早就用上了冰。 碎冰堆砌在盘中像座小山,金黄鸭梨皆被置于冰上,取个凉意舒爽,谓之冰果。 如今这天气,冷窖日日化水,正是冰块紧俏的时候。一道冰果,自然也是非天潢贵胄不能享用的奢华吃食。 可冰晶渐渐融化,水滴子一下一下落在红木托盘里,翊坤宫里的冰果眼见得成了半道水泡梨,却无人吃用。 大关氏坐在正殿,头发随意挽成三绺发髻,手悬在茶杯盖上旋来旋去,显然别有所思。 科举舞弊的大案虽扯了十几个人,但好在打住得及时,秋泰曾又熬不住刑一命呜呼,总算让好些人都安下心来,将这件事告一段落。 翊坤宫中,齐灏单膝跪地,沉声朝大关氏回禀道:“那领头的锦衣卫确实是个年轻人,岁数也不过二十。此人善用左手使弩,是秋泰曾和刑部好几个人都得见的事,并非虚言。” “只不过刑部大狱昏暗,他们又都戴着面具,故而未能看清容貌。” “我将锦衣卫在京中的所有卫所翻来覆去地查了三遍,本就没几个二十出头的百户,大多都是荫封,本不任职,这些人里更是一个左撇子都没有。” 皇贵妃大关氏刮茶碗的手微微一顿,眼中浮现出显而易见地神情变化,但脸上还依旧绷着得体的表情。 她拿起杯盖瞧了一阵:“不过二十岁出头的人,还能在你眼皮子底下做完这事溜走,只怕你就算把整个锦衣卫翻过来,也不可能找得到他。” “呵,倒是个厉害的。” “还请娘娘赎罪。”齐灏埋下头,语气干巴巴的。 大关氏墩下茶船,也不怪罪,只暗自思忖着道:“成了,起来吧,到底算不上你的错。” “如今嘉灼正得圣恩,昨日方才被陛下亲自询问了功课,还跟着陛下共进晚膳,免不得是在别人跟前出了风头,让人心生了怨恨嫉妒。” -- 第43页 “三殿下天资过人,聪颖好学,得陛下疼爱是人之常情。”齐灏起了身。 大关氏听着这话,眼中的忧色却不见消散。 她略加思索,权衡着利弊道:“别跟我说这些耳朵里磨茧子的话。” “先是陈太医过身,又是科举舞弊,虽都是小打小闹,但次次都把矛头指向娘娘。能把巧合连起来,那就必然不是巧合。” “或许,有人在暗地里与娘娘和三殿下作对。”齐灏缓缓张口。 “与我母子作对?”大关氏脸上骤然酿出几分笑意,“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是朝里那几个年年都叫着必须立嫡的老菜帮子?还是陛下厉声责备几句,就能被吓得跪倒在原地的太子……”她脸上的笑慢慢凝固黯淡,大关氏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凝眉,“太子?难道是太子?” 齐灏不言,只朝大关氏拱手以示同意。 大关氏不禁开始细思。 朱嘉煜的这个太子之位名存实亡已久。 满朝文武皆知,陛下年轻时与原配周皇后不睦,周后重病弥留之际甚至都不愿再见皇帝一眼,皇上为此始终颇有怨言。 而待到周皇后过世,这份怨怼便自然而然地过渡到周后所出的一对双生胎——太子和循王身上。 循王自幼戍边打仗,几年回一趟京,烦也不到皇帝跟前,总还能勉强维持个父慈子孝。 而皇上不喜欢太子,这在朝中不是什么秘密。 太子身为东宫,和皇上低头不见抬头见,更雪上加霜的是他还有副不知继承自谁的唯诺性子。 朱嘉煜这个太子不仅胆小如鼠,而且没有主见。堂堂东宫说话出不来大气,毫无一国储君之相。 皇上屡屡看着自己的窝囊废儿子摇头,屡道大业若是交在太子手中,便是对不起列祖列宗。 而自胞弟循王朱嘉烁死后,朱嘉煜便失去了最后的依靠,更是在宫里势单力孤,性子亦越发沉闷畏缩。 大关氏只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当真是太子?这怎么可能?” “以太子那性子,如何能做出如此周密的计划,如何敢兵行险招?这朝中又有谁肯跟着一个废物似的太子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娘娘忘了,沈昭还留在京里。”齐灏浅声提醒,“他当初和循王一起戍边六载,是生死至交。若说他肯看在循王的情分上帮太子,也不无可能。” 大关氏蹙眉:“沈昭?镇国公府的沈昭?” 齐灏哂笑:“不错,就是镇国公世子沈昭。” “他被废了右手,下功夫花这么两年时间用惯左手,也顺理成章。” “不对,良禽择木而栖,就算是念着旧情,也万不该没头没脑,选太子这么个既无圣宠,又无能力的阿斗。”大关氏嗤笑出声,慢条斯理把手伸向被搁置良久的茶船。 “何况,就算沈昭他有这份心,如今他被药得就剩一口气,能有这份力?” 齐灏闻言,便也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大关氏压了压眉头。 她嘴上虽不信,心中终究还是有疑,故而也径自陷入沉思。 偌大的宫殿顿时陷入片刻安静。 皇贵妃身边的宫人这才敢趁着机会到门边通传:“启禀娘娘,镇国公夫人来了。” 大关氏微撩视线瞟一眼门边,忽又回头看看齐灏:“得了,夫人既来,你就先回去歇着吧。” 齐灏做了个揖,自躬身退下。 临出门免不得又和小关氏打个照面,他也只泠然一笑算是见礼。 小关氏未多做耽搁,只提着食盒快走几步敢到姐姐身边,笑着牵起大关氏的手来。 “姐姐,上次进宫不见,如今也有个把月了。” “晖哥儿说前几日陛下考校三殿下功课,连带着他也得了圣上夸奖,这都是沾了姐姐的光。” “正巧前几日在宫外得了些新奇吃食,今日便专门备了,也想着带进宫请姐姐和三殿下尝尝。” 雕花的红木食盒被顺势揭开。 金黄浅香的酥皮盛在盘里,像朵怒放的牡丹花。 “这是今早从鼓街东买来的夹沙乳扇,里面卷的是玫瑰蜜,酥脆香甜,奶味十足,吃来不腻。”小关氏边端盘子边解释,又瞧了瞧大关氏的茶杯,“就着茶吃正好。” 话音落了,见大关氏不置可否,小关氏忙又牵着大关氏的手甩了甩:“姐姐。” 大关氏这才轻轻叹下一口气,抬眼瞧了瞧妹妹小关氏。 小关氏这次穿得倒是得体,浅云色褂子窄底澜麹尘色下裙,金花内敛却大方,总归有了些镇国公夫人的样子。 “这舞弊的案子如今结了,好在没有闹大,我哪知那秋泰曾还干过这种勾当?”小关氏撇撇嘴角,“他还拿个假女儿来搪塞我们镇国公府,我正憋屈呢,姐姐也要生我的气不成?” 大关氏哂笑道:“搪塞你?不该如此吧?” “念君,我们姐妹本不该把所有话都说破的,你非让我留不得这点和气?” 小关氏皱皱眉头:“姐姐这是什么话?” “你能给世子沈昭下毒,能把堂堂国公沈合荣弄成如今这样口歪眼斜的废人,能让老镇国公沈俢鸿驾鹤归西。一座镇国公府被你豁豁了三代,你还能不知秋泰曾嫁了个假女儿给你?”大关氏也索性不再留情面。 小关氏一惊:“姐姐都知道?” -- 第44页 大关氏恨铁不成钢地伸手戳了一把小关氏的脑门道:“你想让晖哥儿当世子我不挡你,可你做事能不能动动脑子?” 小关氏皱起眉头:“姐姐这是嫌我笨了?我如何就不动脑子?沈昭没几天好活的,只要他一咽气,我便是功德圆满。” 大关氏被气得发笑:“你以为沈昭跟你一样?当初若不是齐灏带东厂的人混在杀手中间,你以为就凭你找的那几个,当真伤得了沈昭?” “陈方金的东西药到命除,连常年征战的循王都能一命呜呼,你给沈昭喂了两年,你看沈昭可曾有丁点死相?” “念君,你太天真了,你就没想过沈昭这病万一都是装出来的怎么办?” 小关氏听得语塞,一时也不知如何答复。 皇贵妃这才又拉住妹妹的手,平心静气道:“别再自以为是冒冒失失地出手。” “听话,姐姐都是为你好,晖哥儿日后有的是机会,别急在如今一时。” 说到这,大关氏便又深思熟虑一番。 “谁骗你嫁假女儿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世子之位。与其把沈昭丢在别庄,倒不如放回自己眼下盯着。” “于外你是宽容大度心系他这个世子,于内他到底有什么猫腻,岂不是一目了然?” “就算你想再下手,他人就在你这个主母手心里,你还愁找不到机会?” 第23章 酸汤粉 阳光被窗框分割成花型的菱格, 平平整整铺洒在卧房地上。 秋斓进屋时,蜜合色的床帘子已经打了,规规整整挽在床边。 她便顺手从黄花梨架上拿了搭在上头的正绢直身长袍, 直往沈昭身边去帮他穿衣裳。 “早膳都齐了, 昨天专门进城买来的乳鸽炖汤, 你今天尝尝。”她说着顺手抖开袖子。 秋斓方及笄半年, 个头比沈昭矮上许多。衣衫本就放量宽大,故而她帮沈昭套衣服也总得举着胳膊拿, 像是让衣裳裹着,稍显出几分娇憨笨拙。 沈昭看得好笑, 只是见她乐此不疲得很, 便也没有多言。 结果秋斓才刚帮忙穿好半衽, 沈昭一回手系带,宽袖便囫囵盖住秋斓半个脑袋。 沈昭见状, 对面前两眼一黑的小矬子嗤笑道:“罢了, 我自己穿。” 秋斓反应了一阵,有点蒙圈地伸手撩开袖角,这才发觉沈昭的直身织有云纹, 只不过通身的凝夜紫倒是让花纹不怎么能看得出。 她连忙又扯着衣裳, 小心翼翼帮沈昭套了右边的袖子:“你小心一点。” 沈昭从善如流地穿完,自顾自垂眸系衣角绑带。 秋斓也闲了手, 便站在一旁定定地睁着眼看。 沈昭骨相极好,如今被仔细养了些许日子,人虽气色仍旧有缺,但已经不似秋斓刚到别庄时那么削瘦,整个人风姿卓绝恰到好处。 秋斓微微抬眼便正对上他的下颌线。 白净细腻,温润流畅, 让人不由自主想伸手摸一摸,仿佛触感会像玉佩那样圆滑。 秋斓瞧得出神,忽又抬起头对上沈昭的视线:“阿昭。” “别叫我阿昭。”沈昭沉了沉眸子,他长秋斓的好几岁,被这一声阿昭叫得好似全白活了一样,“没大没小。” 秋斓却不置可否,只一脸疑惑地问:“你怎么总喜欢穿颜色如此深的衣裳?” “不是玄色,就是深紫,看起来都闷沉沉的,人看着都徒大了好几岁。人家说鲜衣怒马少年郎,你才二十出头,仪表堂堂,多穿些亮色的不好吗?” 沈昭轻嗤,一如既往伸手轻捏秋斓的脸。 他视线逡巡片刻,才缓声道:“你还知道我比你大?怎么跟我说话的?” 秋斓不言,只眉眼弯弯,骤然对着沈昭笑起来。 这一笑,便是春风霁雨,迎面落在沈昭眼底心上。 沈昭抽了手,撩起眼正要开口,便见满庆儿快步走来神色匆匆。 “小姐,世子,国公府来人了。” “是国公夫人身边巧儿姑娘带着,成群结队的,不像是来送东西。” 秋斓忙牵着满庆儿略作安抚:“别慌,我去看看。” 她说着回头瞧一眼沈昭算是打了招呼,转头便领满庆儿去见人。 秋斓虽没有见过那位巧儿姑娘,但看一眼人群却也觉得不难认。 这位巧儿长她几岁,白衣红裙珠环翠绕,穿得似个商贾人家的小姐,一看定是在国公府里得脸的大丫头。 “巧儿姑娘。”秋斓见人三分笑,“是主母又有什么吩咐?” 巧儿这才蹲着身子福了一福:“夫人说先前照顾国公手忙脚乱,只想着让世子留个僻静地方修养,却不成想考虑得不够周到,让世子在这荒山野岭的耽搁了病情,身子迟迟不见起色。” “夫人日夜忧虑世子的病情,近日听闻下人们说世子醒来的时候越来越多,有时候还能下床走走,这便叫我专程来请世子和少夫人迁回国公府去。” “少夫人瞧,马车都备好了,铺得两层全是鹅绒软垫,一路上定能让世子和少夫人舒舒服服的。” 秋斓撩眼,脸上盛的笑意更浓了些。 她早知小关氏跟沈昭是势同水火。 如今小关氏骤然要他们迁回府,肯定安得不是什么好心。 她定然不能随口同意迁回国公府去。 “姑娘行了远路,定是累得很,先喝盏茶歇一歇。”秋斓轻瞥满庆儿使个眼色,又拉着巧儿坐下,“多谢主母挂怀,可下人们报喜不报忧,也不跟主母说实情。” -- 第45页 “巧儿姑娘不在别庄,是不知道。世子昨儿看着能下床,我扶着走了两步,谁知今儿又连嗑带喘的。” “世子这病情反反复复,其实全然尚未见好,山路崎岖颠簸,只怕世子受不得这么一趟劳顿。” 秋斓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口气:“这都是我的错。” “今天恐怕是迁不成,若要回去,总得等个世子病情稳定的时候。何况在别庄长居如此久,总有些东西得收拾收拾的,只怕还得再多些日子。” 巧儿皱皱眉头:“可是夫人专门吩咐我来请,这我可就要犯难了。” 正言语间,满庆儿前来奉茶。 茶船刚挨个送到巧儿和秋斓面前,宏毅便忙慌慌跟来便秋斓拱拱手:“夫人,不好了。” “世子他又晕倒了。” 秋斓抿抿唇边几不可见地笑意,抬头问:“怎么又晕了?” 宏毅皱着眉头:“我也说不清,正要用早膳,谁知又咳又喘人直跌,结果就……还请您快去看看。” 秋斓点点头,这才侧目看向巧儿:“姑娘也见着了,世子那离不开人。” “今日劳烦姑娘,我得先瞧瞧去,姑娘还请自便。” 几个人也不等巧儿回话,就起身往外,等巧儿一时半刻反应过来,人已经走远了。 满庆儿回头瞧着无人,便忍不住看着宏毅笑出声来:“你演得还挺像回事嘛,以前没瞧出你还有这本事。” “是爷叫我来救夫人和你的。”宏毅轻描淡写,“爷说先回去用早膳,国公府的人要是不愿意走,就让他们等着去。” “鸽子汤都盛好了,爷正候夫人回去呢。” 秋斓笑吟吟推门进屋时,沈昭正闲散地倚在躺椅上把玩玉坠子。 他见有人,也只不急不慢撩起视线哂然一笑:“回来了?” 秋斓撇撇嘴,扯着沈昭的衣裳拉他起身:“我都快编不出来词儿来了,你倒会在这偷闲。这你来我往的推辞我虽会些,可总不能次次都这样推脱。” “小关氏为什么忽然要我们搬回国公府去?总不至于当真是善心大发?” 沈昭唇角勾起几分弧度:“别急,吃饭。” “你既然好不容易推了,那就先好好宽两天心。” ———————— 巧儿带着国公府的人声势赫赫,结果被扔着喝了两盏茶,最后只能铩羽而归。 秋斓和满庆儿探着人走远了,这才收拾行装,借口买东西进城。 国子监远在城东,自秋父入国子监受学,每月便只有一日才能归家。 她不同沈昭多说铺面的事,沈昭也不阻着她进城,两个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过了好些日子。 如今家中铺子全靠秋母和姐姐德良打理,秋斓自然是担心偏多,进城自然也就越发频繁。 城北的鼓街是条主道,前些日子因着宁定楼出了意外纷纷降租,但个把日子一过,人流便又陆续变多。 店里早早酵了浆水做饮子和凉面,但日久不免得品种单一了些。 故而秋母先前便趁手一起酵了几罐酸汤,红的白的都有。 秋斓才一到家,红酸汤已然出坛了。 红酸汤入坛酵时便加过番柿,故而出坛时鲜红清香,远远就能闻到一股酸香味。 秋母早晨便磨米浆烫好切作食指宽的扁粉,只等有人点一碗酸汤米粉,便将米粉同新切的豆腐皮,小油菜,嫰豆芽一起煮了,肯加些钱还能放些鸡肉吃碗荤的。 等粉和配菜悉数煮熟,只一股脑放进碗里,再浇勺红酸汤,便是引人食指大动的酸汤米粉。 夏季本就天气炎热。 一碗酸汤米粉劲道顺滑,酸味醇厚,番柿又伴酸带甜味道奇特。 地道的酸香浓香醇厚,经过调料精心调和,便能让人胃口大开。 浆水酸得清淡,红酸汤却能一反这种简单透亮,用一种霸道的姿态为所有食材渡上浓郁香气。 酸也要分门别类,圆面扁粉各有千秋。在秋家的小店里,食客能循着自己的爱好吃到舒心。 德良身子硬朗不少,一早就在店里帮着烫粉了。 宁定楼前人来人往,免不得还有在酒楼里喝多了图着一碗酸汤来解酒的。 店里的米粉都薄透韧道,一烫就热,两面蘸上酸汤极其入味。 德良也是熟能生巧,烫粉已经烫得游刃有余。 她在店前见秋斓和满庆儿回来,忙不迭将人迎进门来。 “你们午饭吃过了?要不要烫碗酸汤粉吃?” “我这手艺如今可不是盖的了。” “阿姊可莫再说了。”秋斓见德良拿着筷子说得喜自心发,自己便也高兴,“你做女红已经是我学不来的,如今连下厨也精通完,我什么都比不过阿姊了。” 德良听得直笑:“你是不是偷吃阿娘的玫瑰蜜吃多了?说话甜得腻。” 秋斓正想再回句话,见店里头忽来了客人,便示意德良先忙。 来人点了碗酸汤粉,德良正将碗端去,那人就借着这功夫结结实实揩了德良的手一把。 德良一惊,碗便狠狠一晃,溅了些酸汤出来。 那人倒也不急,就狞笑着问:“你们这粉嫩不嫩?” “早晨新做的,自然嫩。”德良埋头擦桌子,便也不曾多心。 话音还没落,德良的手便囫囵让人抓住又摸了一把:“我看再怎么也没你的手嫩。” -- 第46页 德良这下回了神,见着眼前的人脸上生痦,像是个街头的喽啰混混,连忙将手抽了出来,质问道:“青/天/白/日的,你想干什么?” 那混混听得这问声也不急,只歪着嘴笑道:“哥儿我不想干什么,就是天天打你们门前过,瞧着这店里头光是你和你娘,家里没个男人那怎么能行?” “我以后天天来,照顾照顾你们家。” “你不跟我,我凑活凑活给你当个后爹也行。” 第24章 包浆豆腐 痦子脸大言不惭堂而皇之, 当着德良的面不光动手动脚轻薄她,还连秋母也一并言语辱弄。 满庆儿脾气最爆,瞧着那混混嬉皮笑脸的样子, 顺手便从院里抽来把扫帚。 “呸, 你是什么臭鳖烂虾, 也有脸觊觎我们家姑娘。” 那痦子脸见着满庆儿, 倒也不怕。 他伸袖子抹抹嘴,贪婪的视线在满庆儿身上刮了一遭又一遭:“哎呦, 你们家姑娘?敢情今儿又来了一个。” “你们家店里怎么全是一窝女人?” 他斜着眼狞笑道:“这来往宁定楼的达官贵人多,不会是趁着地方开暗窑子, 管老鸨子叫两声亲妈, 好领着你们接人的吧?” 满庆儿的扫帚半点不客气, 朝着那痦子脸直挥过去:“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活该你生一脸痦子, 生一身烂疮, 叫雷爷爷劈三道,劈死都是你的造化。” 混混一看那扫帚当真劈头盖脸扫过来,连忙往后躲了躲。 他直转身溜到门边, 才嬉皮笑脸对满庆儿咧一大嘴黄牙狞笑道:“小娘皮还挺泼, 骚狐狸精。” “你今天赶我,我就明天再开, 你们不让我进店,我就坐在你们门口。” “我就看着你们,看你们这店怎么开。” 话还说着,他便在门前啐一口,大摇大摆地走了。 满庆儿便也瞪着那无赖的背影挥挥扫帚:“滚,滚得远远的。” “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这头的德良还定定站着没回过神来。 她眉心微蹙, 像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一脸厌恶。 秋斓忙去扶她一把,小声安抚病愈不久的德良道:“阿姊,别怕。” “这是什么人?你可认得?” “我不知道,只是前几天总在街上徘徊。”德良声音里带上点委屈,“定是这鼓街上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 “咱们家新搬来到此,阿爹如今在国子监回不得家。那无赖瞧着只有我和阿娘两个女流,便就似个狗皮膏药一般,欺到我们家头上来了。” 秋斓又牵住德良的手:“你瞧,满庆儿都把人赶出去了。” “姐姐坐下歇一歇,我帮你忙活。” 德良摇摇头:“他在这一道逛了好些日子,先前我和阿娘只当是那些在宁定楼门前等闲工的。” “他定是今儿一早瞧见阿娘出门去买东西,这才敢来店里耍这么一遭。” “日后若是当真天天来闹,那我们怎么办?” 秋斓听着这话,便朝街面上仔细瞧了瞧。 当初绕着宁定楼的铺面租价大跌,往来人也少,他们是趁着这间隙,才凑足钱租下半年的店面。 如今东西越卖越多,从此处过路的人流也越发多了,从前往来街头穿梭的地痞混子们自然又巡游似的出现在路边巷尾。 这些混混整天游手好闲,像群苍蝇似的盘踞在鼓街上。 秋家的店面坐在宁定楼背后,虽也算条过车的大路,但平日里人流定然还是不比宁定楼的正门前。 即便那痦子脸不闹,只要他坐在店头胡言乱语几句,店里头的生意也指定会受大影响。 俗话也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 秋斓自顾自牵着德良坐了,脸上的神情却依旧凝重。 满庆儿也才围到秋斓身边,皱着眉头道:“要是宏毅在就好了,他个头那么高,凶起来吓人,留在世子身边看着就可靠。” “如果是宏毅,肯定能把那些臭混混弄得远远的。” 秋斓闻言怔了怔。 不知怎的,听满庆儿说起宏毅,她脑海里反而忽然浮现出沈昭的笑脸来。 沈昭往日里见谁总都是三分笑,可若细看他眼眸,便又能发觉他的瞳仁未必是次次都朝着人瞧的。他面儿上是温文尔雅,肚子里却总是憋着坏,心底下更往往早已经把别人给看穿认透了。 也正是因着这个,沈昭现下即便是病着伤着,处事却仍是游刃有余,进退有度,根本不见常人那般的落魄。 如今这场面,与在镇国公府的别庄似乎并没有什么差别。 秋斓抿抿唇角,只觉得现下若是沈昭在,定不会像她这般束手无策。 她们都是女眷,不能撒泼打滚,自然对付不过那死皮赖脸的流氓。 明着显然是弱了人一头的,那就该暗地里先把人弄清楚摸透了,届时若再有下次,方抓住七寸一把打死才行。 秋斓眸里多出些笃定的神色。 德良瞧着秋斓发愣,顿时也只觉得无助至极,忍不住低低叹下一口气。 “先前住在南城,不像现在。南城的领居都熟门熟路的,相互也好有照应,若是有人来闹,早就把他赶到城门外去了。可如今阿爹不在,我们在这里又人生地不熟,人人都会欺生,这可怎么办是好?”德良有些丧气,“那地痞若是再来,我们便报官去吧?” -- 第47页 秋斓闻声仰起头来,脸上并不如德良一般失落。 她替德良打理干净桌面,沉声道:“姐姐先别急,五城兵马司的人天天在街上巡呢。” “我们要是光指望报官,这鼓街上就该没有混混了。” “那倒也是。”德良耷拉着眉眼,“若是阿娘该有多好。” 秋斓请拍了拍德良的手:“姐姐定一定。”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前那么难得日子咱们都能熬过来,现在又怎么值得姐姐郁郁寡欢?” 姐妹两正说着,便又见有人进了店。 守在门边的满庆儿握住扫帚的手一紧,目光忙不迭就往来人身上撒。 不过这次倒不是方才那个痦子脸,反倒是个身着翠涛色道袍的书生。 书生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五官柔和,一脸秀气样,脸上更带着常年在屋中读书闷出来的白净。他头戴一顶方巾,熨得平展挺括,一看便能叫人知道是体面的读书人。 德良也回过头,瞧着来人顿了顿,忙朝那书生扯嘴角笑道:“郭大哥来了?你快坐。” 郭秀才朝德良点点头,只笑着放下随身带着的包袱:“这是先前秋先生留在私塾的东西,如今先生进了国子监,东西一时半会也没时间来拿,院主便专程叫我收拾出来仔细搁着。” “另还有些秋先生誊抄的东西,我看着不打紧,便先留在书院。” “德良姑娘看看有没有少什么,少了短了再给我捎话。你店中还有客,我就不留了。” 德良忙叫住人:“不急,日头这么高,郭大哥喝盏冷饮子再走不迟。” “店中无客,今儿我阿娘也不在,左不过是我和我的两个小妹。” 话说罢,德良又帮秋斓引荐。 “这是秀才郭子真郭大哥,先前和阿爹都在前街的私塾里,租住的地方离这近,先前常给阿爹捎东西回塾里的,给我们帮了大忙。” 郭子真忙朝大家作个揖:“秋先生学富五车,在南城时就常替贫家学子垫付束脩。我不过是替先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万不敢居功。” 德良端着一大杯冰好的饮子递去给郭子真:“郭大哥慢慢喝。” “今儿进门的时候,我正想说德良姑娘的气色瞧着好了不少。”郭子真先谢了两声,便又笑道,“结果一抬眼,便发觉秋家两位妹妹瞧我像看什么豺狼虎豹似的,还以为是冒犯了要赶我走呢。” 秋斓浅笑道:“不干郭先生的事,只是方才你来之前有地痞在门前扫事,刚被我们赶出去。” 郭子真端着水杯的手顿了顿,不由自主点头:“这鼓街周围的巷子纵横复杂,有好些老户。” “那些地痞并不分家,就一直与爹娘同住,故而也不急着谋事做,反正有爹娘养着,他们横竖饿不死。” “就算被兵马司巡城的抓几回,放出来还就在街头上整日游荡,确实有伤风化。” “郭先生家也是在鼓街?”秋斓听得郭子真一番话,忍不住追问,“方才阿姊还说住得近呢。” 郭子真应声答道:“也是指望着秋闱,所以今年才租住来的。” “鼓街在城北算得上繁华,别看街东这段地方不大,店面虽都是些租户,但巷子里头住得人倒是不少,这一条街上私塾也有好多家。” “人人都喜欢去近些的私塾,院里的塾师住得大都不远,院主家才是真真在鼓街住了三代的老街坊。” 秋斓不动声色地听着,心下忽然有了想法。 见着郭秀才吃完冷饮子跟她们作揖告辞,秋斓才转眼望向德良:“阿姊……” 德良望着门外,对秋斓的呼唤无甚反应。 “阿姊。”秋斓便又叫一声,“别看了,郭秀才走远了。” 德良这才后知后觉回过头,支支吾吾道:“唔……嗯。” 秋斓弯唇笑道:“阿姊,方才郭秀才说院主是住在鼓街的老街坊。” “你可见过院主?” “见过一两面,也是人品贵重的老先生。” “先前阿爹在塾里时,常说院主对他多有照顾的。” “既是如此,院主专程让郭秀才送阿爹的东西回来,横竖得谢人家一次。”秋斓浅声说着,“何况阿爹誊抄的东西还在书院,总不能一直叫郭秀才替我们搬,索性我们今天就一道去拿回来,阿姊觉着呢?” 秋德良拍拍脑袋:“你说得对,倒是我忘了。” “总得过去跟人家道声谢。” 秋斓的目光在店里扫了扫:“不过不好空着手去。” “可店里这两天剩的实在不多,横竖就还有些没用完的豆腐。”德良无奈道。 秋斓眼前一亮:“豆腐?豆腐正好。” “赶下午做成包浆豆腐,吃来也好下口。院主既然是爽利人,定然不会嫌弃的。” 秋斓说完,麻利跟德良找出两块老豆腐,拿刀切成均匀见方的块。 老豆腐色泽乳白,用碱水泡足再晾干表皮,就会变成京中不多见的包浆豆腐。 所谓包浆豆腐,表面上也还是豆腐块,瞧不出什么乾坤来。 但这种豆腐只要起油锅简单煎烤,豆腐表皮就会变得酥脆,而内里仍旧是浓香浆液。一口下去,外浆汁四溢,属于豆类的芬芳醇香会在这一刻从舌尖上彻底绽开,直发挥到顶点。 顶好的豆腐只需要最简单的料理。 -- 第48页 煎烤之后的豆腐块各个金黄酥脆,外皮再裹一层孜然和青花椒粉,霎时间就会香气逼人。 滟滟的香气肆意弥漫在空中,只轻咬一口,粘连的外皮顺势而破,浓郁的豆浆便破挟而出。 并不必是什么山珍海味,只要是仔细料理过的食物,都同样能给吃东西的人带来满足。 秋斓仔细将豆腐装好在食盒,稳稳抱起进怀里。 她明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却是纸上学来终觉浅,被沈昭骗过才晓得融会贯通的妙处。 她现在就要去搞清楚那地痞无赖的底细。 这些沈昭的伎俩,她便也要学一学。 第25章 炒米糖 珙桐书院位在鼓街东, 地方不大,塾师满共四个,没什么名士大儒, 但贵在谦和乐知, 学子也多是相近邻里。 想在这块地方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把店开下去, 和邻里搞好关系便是重中之重。 德良带着秋斓到书院正是午后。 学子们刚趁着散去的暑气三两归家, 剩几个塾师还在。 秋斓才进门,便见院中一棵珙桐树, 枝繁叶茂,粗壮参天。 德良忙问清院主的位置, 拉着秋斓往东屋去。 老院主头发和胡须都已然花白, 正坐在案前拿本《中庸》看得专心。 他见是德良过来, 这才抬起脸,和蔼地朝秋家姐妹两个笑了笑。 “院主好。”德良便也说明来意, “郭大哥说我阿爹还有些文拟书纸留在书院。” “正巧我小妹在, 我们就一道儿来把东西拿回去。” 院主瞧着来的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便也就慢条斯理地捋捋胡子,伸手从果盘里拿两个桃子给德良和秋斓吃。 “你们略等一等, 我这就去给你们拿。” 秋斓便也拿出一早就装好的包浆豆腐放在院主案上, 然后仔仔细细将桃子收起来。 不一会功夫,院主已然抱了两摞草纸出来。 临把东西搁下, 他又忍不住赞叹道:“秋秀才,不对,如今应当是秋举人了。” “你们爹爹这一手行楷,娟秀工整,墨饱锋足,真是我教书这么多年见过最好看的。” 德良将纸张轻翻几页, 忙笑道:“我阿爹要是听到院主这么说,肯定高兴得很。” “都是托了院主和书院的福,阿爹如今才能求仁得仁。” 院主闻言反倒摇摇头:“可不能这么说,你们爹爹那是真真的文曲星,能有如今的结果,靠的是自己的本事。” “虽出了这么档子事被压着考了十几年,却也抹不掉才情。区区举人,不足限制,日后你们爹爹的出息定然还大着。” “承您吉言了。”德良把做好的包浆豆腐递给院主,“这是我们姊妹专程做来谢院主的吃食,不成敬意,还请院主别嫌弃。” 院主登时笑道:“如今你们落脚在鼓街,咱们也能算是街坊。” “过日子都不容易,往后常常来往,让我们书院也沾沾你们的光才是。” 秋斓听到院主这么说,便也朝老长辈笑了笑:“今天郭秀才来家中送东西,也说老院主家在鼓街这头住了几十年。” “想来巷子里的邻里街坊,该都是院主教的书吧?” 老院主捋着胡须轻笑两声:“那倒也不是。” “巷里巷外人家是不少,但有余钱给家里孩子开蒙念书的算不上多。” “何况有些人家本就瞧不上那二两酸墨,有钱也不留着来读书认字。” “有余钱,家中横竖该有些营生,可偏偏又不肯读书识字。”秋斓疑惑道,“那岂不是算账看扎都不能,家中营生如何管得?” “啧。”老院主撇撇嘴角,“哪还有什么营生,整日在街上游手好闲地做混混罢了。” “有人家爹娘将养着,终究是不愁吃不愁穿的。” 院里的珙桐随着清风摇摆。 秋斓听得院主这样说,便自然而然将话题引去白日的痦子脸身上。 “倒也确实,前几日便见一个脸上生痦子的闲汉在街上晃荡。” 老院主捋胡须的手微顿:“又是张三那个无赖?” “嗨,那是个遭天杀的铜豆子,好赌,又是怂人一个,只敢轻薄姑娘家,偏又有个叔伯在兵马司里头做小官,谁也拿他没办法。” “你们见着可得躲开,犯不着惹上他。” 德良看着秋斓,姐妹两相识苦笑。 老院主默了默,这才后知后觉:“你们阿爹入国子监了,是不是……” 德良无奈地点了下头。 老院主叹口气:“罢了罢了。” “这鼓街东头是新搬人家还是哪户婚丧嫁娶,这群混混肯定知道得最清楚。” “咱们鼓街上最大的那混子叫唐老虎,开赌场放贷的,鼓街上的混混没几个不轧着他钱。” “这唐老虎倒是不像寻常的混子那般无赖,鼓街上的事大大小小他也能管得,就是……就是阴险手黑,手上八成还有人命,下作得很。” “但如今秋举人不在,你们姑娘家总不能上赌场子找人去,那像什么话?” 秋斓听得皱了皱眉头。 “这么着。”老院主合上面前的书,“咱们鼓街归的北城兵马司管。” “若是实在不成,看看家中有无亲眷在兵马司里头,就算不是近亲,能搭上话也行。” -- 第49页 “走这么个路子,横竖是有人能做主的。” “多谢老院主指教。”秋斓嘴角扯着笑,心下却只有无奈。 说出去秋家是世家大户,致宦的无数,秋泰曾先前做个五品侍郎都算不上显赫。可轮到秋茂彦这一支,便是连兵马司里巡街的亲眷也高攀不上了。 德良见得秋斓发愁,便跟老院主岔开话题,闲聊几句秋茂彦的事,才托辞店中有事告了辞。 姐妹两抱着书纸往回走,秋斓一路却都心不在焉。 “阿斓?”德良轻拍两下秋斓的肩,“走路怎么都分神了?你仔细脚下磕着绊着。” “院主方才说可以寻兵马司的熟人,阿爹年轻时认得许多官宦子弟,必有结识的路子,托人问一问,定能找到的。” 秋斓后知后觉点点头:“可阿爹现下只能拖话,不便找人,肯定还要再等些日子。” 就这么几天功夫,还不知道店里的生意会被折腾成什么样。 这事若是破,那必定要趁早。 否则人人便都会当秋家是好捏的软柿子。 秋斓仰头瞧向德良:“阿姊。” “我去想办法,明日阿娘若是不回来,你先别开门。” ———————— 日头落了西山,秋斓才赶着夜色回到别庄。 沈昭在躺椅上倚着,轻阖双目,微抿薄唇,似是睡着了。 平日一直侍奉的宏毅也不知去向。 秋斓看得直叹气,这才转身拿张薄毯往沈昭身上盖,边盖边碎碎念道:“都病过的人,心怎么还这么大?” “也不盖点东西,夜里要是着了凉,看你有什么好果子吃。” “是啊。”沈昭眼帘微撩,半睁着眼,“瞧着你也不管,我想着索性病死算完。” 秋斓被沈昭这骤然的清醒吓了一跳,薄毯囫囵松手盖住沈昭的头。 “诶,你没睡?”秋斓忙手忙脚把毯子揭开,不用想也知道沈昭又要生气的,“对不起,今天有点事情耽搁了。” 沈昭不声不响地盯着她瞧,脸上的表情让人绝联想不到什么好词。 秋斓眨眨眼,又看了看沈昭,忽然疑惑:“你不会是……在等我回来吧?” 沈昭冷冷勾起唇角:“怎么可能?” “我明明就在等死。” 秋斓笑着在他额角轻推一把:“不准再说这种话。” “你猜猜我带了什么好东西给你?”秋斓像哄小孩似的拿出几块炒米糖,搬个鼓凳坐在沈昭身边。 米糖炒得倒是蓬松酥脆,裹着薄薄的糖汁,白中带亮。 一方又一方的炒米糖仿佛入口就要掉渣,尝着生香,余味无穷。 “很好吃的。”秋斓在沈昭眼前晃晃炒米糖,“你要不要?” 沈昭侧过脸闭目不言。 晌午出门,入夜才回来。在城里遛了一天就只为买三块街边随处可见的炒米糖。 这话恐怕说出来谁也不会信。 秋斓轻轻叹口气。 今天的她实在是没有哄人的精力。 她把米糖喂进自己嘴里,索性拍拍手,垫着双臂,往沈昭身上一枕。 她嘴里还塞着东西,说话也咕咕哝哝:“别庄真远,我好累呀。” 沈昭眉头微蹙,冷声道:“你压着我了。” 秋斓却恍若未闻,继续自顾自道:“阿昭,我碰到点麻烦。” “当大人可真难。” “说过了,别叫我阿昭。”沈昭轻嗤,“只有你这种解决不掉问题的小傻子才会觉得难。” “嗯。”秋斓委委屈屈应一声,“这次我是真的束手无策了。” 沈昭微微垂眸,见秋斓连眼也闭上了,显然是当真累得厉害。 她的脸颊饱满圆润,一双鹿眼微闭,睫毛似小扇子般轻轻盖下来,只是眉头却还一直皱着。 沈昭几不可见地弯弯唇角,手不由自主抬起来落在秋斓的鸦发上,用指尖轻触了触秋斓的发顶。 他觉察得出,秋斓是的确被什么事困扰着。 于是他沉声问秋斓:“蛇不打头,不打尾,偏要打七寸,为什么?” “打七寸。”秋斓独自思忖,“一打七寸蛇就会死,七寸是蛇的软肋。” “对,是软肋。”沈昭浅笑,“再凶的蛇也有要害,你见过这世上有打不死的蛇?何况毒蛇数少,有的是你扬起杆子就逃之夭夭的玩意。” “搞清楚七寸在哪了吗?” 秋斓骤然扬起脑袋:“你的意思是……” 要找到那痦子脸的七寸。 痦子脸既然有个在兵马司中任职的叔伯,那他必然是不怕官的。 可院主又说那痦子脸好赌,恐怕是也欠着那个什么唐老虎钱的。 虽说招惹不起唐老虎这种大佛,但搬个名号来镇一镇怂人却不见得没效果。 秋斓心里顿时浮现出一个法子。 她伏回沈昭身上:“阿昭说得对。” “我怎么没想到?就是这么个简单道理。” 明天她要给张三那痦子脸一个下马威。 第26章 桂花酒酿小圆子 第二日一早, 初阳透过花窗,被分隔成细碎的花瓣映在地上。 秋斓被照醒时方想起昨晚困得厉害,连饭也没顾上吃, 就趴在沈昭身上睡着了。 她面上微烫, 连忙起身, 这才发觉躺椅上空空无人, 只扔着看过一半的书,沈昭不知是去了哪。 -- 第50页 而她一个人躺在沈昭床上, 鞋也不知是被谁脱下来规规整整搁在床边。 秋斓满心都是昨晚的“蛇打七寸”,便也没心思计较沈昭去了哪。她忙换身轻便小褂, 叫满庆儿梳梳洗洗, 就紧着往城中赶。 鼓街上的店铺林立, 早早都开了张迎客,只有秋家的店关着门。 秋斓忙敲了敲, 半晌才见德良怯生生打开门来松下一口气。 “阿斓?你昨晚回得那么迟, 怎么这么早又来店里,你得好好歇一歇才是,何况国公府里你怎么交待?” “姐姐莫怕, 我昨晚想了办法。”秋斓拉住德良的手:“世子他病得重, 才顾不上管我。” “今天照常开门,把酸粉烫好迎客就是。” 德良笑着点点头:“嗯, 我这就去。” 姊妹俩带着满庆儿把店面打理一新,临近中午,酸粉浆水也都备好了,就等着客人上门。 店方一开,满庆儿站在门口迎人,先等来的却是珙桐书院的郭秀才。 郭秀才慢条斯理进了门:“今早听院主说那街头的张三来寻不痛快了?” “我便趁着中午来瞧瞧, 要帮忙也好多个人手。” 德良忙让满庆儿把人迎了进来。 “多谢郭大哥,烫碗粉当午饭吃了吧?” 郭秀才连连摆手,但架不住德良热情,最后还是搁了五个铜板,吃了德良偷偷替他加肉的酸粉。 秋斓也倒了凉饮子给郭秀才,但视线还是都跟满庆儿落在店外,只专心揪着那痦子脸的人影。 只不过郭秀才吃了两盏茶功夫,痦子脸都没在人群里出现过。店里零零散散又送走几波客人,郭秀才坐久了,只说自己像是个赖子,占着店里位子,便也告辞离开。 这一走不打紧,人刚才离开,痦子脸张三便好像嗅到了味儿似的大步流星走过来。 秋斓还正码着碗,隔着远远的救瞧见那泼皮无赖狞笑的脸。 她捏住碗的手一攥,连忙对着满庆儿使个眼色。 痦子脸张三更是毫不避讳,直勾勾盯着德良:“哟,这一早就开着门等哥哥来呢?” “好哥哥这不就看你来了。” 秋斓看得人进了门,瞬时抬脚把人踹了个大马趴:“满庆儿,把人挡着,可别叫他跑了。” “昨儿吃饭的大爷说的是不是就他?脸上生颗痦子,名儿叫张三?” 满庆儿连连应声:“正是,都说他轧着人钱,有人正到处找他呢。” 张三一慌,随即又嘿然一笑:“我才赌输几个钱?犯得着抓我?” 秋斓瞪他一眼:“就算是小钱,可这滚着滚着不就欠大钱了?” “反正我们也不懂这个,我们也不管你该着谁,只知道有个姓唐的大爷要找你,逮着你就能领赏钱的。” 痦子脸这才愣了愣,像想起什么似的推了满庆儿一把,连滚带爬起身往外跑。 秋斓瞧着他出了门,还故意喊:“满庆儿,快把人拦住呀,顶咱们卖十碗粉呢。” 痦子脸瞪着秋斓,只是底气早被掏得一干二净。 他强壮壮胆子,边跑边喊:“你……你给我等着。” 秋斓叉着腰,骂骂咧咧:“我自然要在这等的,你昨天吃了姑奶奶一碗粉还没给钱。” “有本事别跑,拿你换十碗粉钱姑奶奶不赔本。” ———————— 三伏酷暑,别庄里只能听到几声蝉鸣。 下人们往常都不到沈昭的院子来,何况沈昭早就倦了那些打打杀杀的嘶闹,他本也喜静。 故而偌大的院子里常常静得仿佛带着死气。 唯有秋斓回来的时候,这里才会多出点银铃似的笑声,远远地就能穿院过窗,传进沈昭耳中。 沈昭于是看着一双缃色登云履轻快地迈进屋,他方搁下手里看了一半的书,慢慢抬眼朝秋斓瞭过去。 光线顺着打开的门直泻进屋里,将地面找出见方的亮块。 秋斓站在光里,个子算不上高,被夕阳绕上一圈圆滚滚暖融融的轮廓,周身都散着淡淡的金黄。 秋斓穿了件茄花紫色薄纱褂并麹尘色马面裙,走路生风,裙摆翻飞,几乎是一蹦一跳地朝屋里走过来。 和昨日的垂头丧气不同。 她一看到沈昭,登时嘴角微扬,脸上带笑,连眸子里都是亮晶晶的。 沈昭轻敛眸光,莫名觉得似乎并没有什么理由,但周遭却都被一种名为“愉悦”的情绪浸满了。 于是他唇边也不自觉勾出几分弧度。 不过沈昭仍旧不多话,习惯性只静静瞧着秋斓的举动。 秋斓这边带着满庆儿小心翼翼把托盘放在桌上,又把东西献宝似的一样样搬到沈昭眼前。 “快来吃饭。” “今天做了道笋鸡脯,另外这盘是用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都是今天在城里新买的。”她说着又端来两盘,“这是两碟素的,有清炒的嫩银芽菜和冷拌的野苋菜。” “还有还有。”秋斓又从食盒里端出个碗,“这个桂花酒酿圆子也是给你做的,用冷水湃过,这种燥热天气吃着最爽口。” 沈昭瞧着精心烹制过的四碟菜,神思缓缓飘了飘。 鸡脯和糟鲥鱼虽沾荤腥却不油不腻,素菜更是不似寻常那般被煸到油汪汪的,他便知秋斓又费心思了。 夏日溽暑,饭菜本就比寻常少些五味调和。 -- 第51页 不过秋斓还有酒酿圆子,酒酿调得不浓不稠,圆子个个搓得像黄海东珠一般大小,既不费嚼又不单调。 汤水面儿上还要漂一层细细碎碎的干桂花茬,便能将酒酿的甜味蕴上一层更浓的桂花幽香。 更重要的事,这酒酿圆子用冰湃过,清甜冰爽,解渴消暑。 饶是只再懒得馋虫,也能在这炎炎三伏里被勾起来。 沈昭还正暗自思忖,便冷不丁被秋斓塞只银汤匙进手里。 他撩眼望着秋斓满眸的欣喜,也不急着吃,只轻声漫语问:“蛇打死了?” 秋斓一顿,满脸疑惑地瞧着他:“嗯?你怎么又知道得这么快?” 沈昭嗤笑不言。 不是都写在脸上么? 何况这破天荒的四菜一汤一看就费足了功夫,岂是他能随便享受的? 秋斓见沈昭卖关子,便也故意搪塞:“你只管吃就是了。” “反正我今儿就是高兴。” “那可不成。”沈昭把银勺搁回碗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稀里糊涂地吃,却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一遭,岂不就白吃了?” 秋斓支在桌上撑着下巴朝他蹭了蹭,连眉眼都弯着,她凑到沈昭身边故弄玄虚似地问:“你真的,真的想听?” 沈昭笑而不语,只轻搅几下碗里的酒酿。 桂花瓣全都被搅和进碗底,混进清甜的酒酿里头,像是玉石里透着的浅黄飞絮。 秋斓的笑意憋不住,眸里也是,嘴边也是,听到沈昭提起了话茬,终于像水开了闸一般找到倾诉对象。 “其实也没什么。”秋斓的食指绕着自己鬓边的碎发,“先前在鼓街碰到一个特别可恶的混混。” “那个混混游手好闲,在小店里轻薄女流,还要挟天天回来游荡。” “怎么会有这种人呀?是可忍孰不可忍对不对?” 沈昭慢条斯理地喝甜汤,听完秋斓一番描述,脸上也没有出现什么秋斓意料中特别欣慰或者满意的表情。 秋斓便伸手揪他袖口,皱着眉头问:“你说是不是嘛?” 沈昭却只轻“嗯”一声。 音调里仿佛还带着十成十的敷衍。 秋斓迫不及待要往下说,故而也不多计较。 她说着起身拍拍自己的小胸脯:“但我是谁?我怎么能看得下去这种事?” “满庆儿把人赶跑了一次,我就知道那个混混肯定还会回来的。” “还好我聪明又机智,很快就想出办法揭了那混混的老底,把他给吓得大惊失色连连求饶。” “要不是我大发慈悲让他滚蛋,他就差跪在我跟前磕头叫我姑奶奶了。” 秋斓自顾自点点头感叹道:“我怎么这么有本事呀。” 沈昭看着小姑娘眉飞色舞侃侃而谈的样子,径自伸手弯起纤长的手指掩掩唇角,绷不住骤然嗤笑出声来。 秋斓一顿,侧过脸瞥向沈昭,忿忿不平道:“你笑我?你不信?” “不信你问满庆儿,满庆儿就跟在我身边的。” 沈昭也不见收敛脸上的笑意,只不过吃人嘴短,他也不愿扫了秋斓的兴,于是就轻描淡写一句:“我没说不信。” 秋斓皱皱眉头,总觉得沈昭这话十分没有可信度。 “你还笑?”她顿时伸两根手指忽然按住沈昭嘴角,“知道我的厉害没有?” 沈昭漫不经心地垂眸,只见秋斓仰着头看他。她一双鹿眼虽凶巴巴瞪着,却丝毫没有什么威慑力。 不仅如此,小姑娘话里还带着点警告的口吻似的对他说:“我跟你讲,你以后最好注意一点,我超有本事的。” “这个混混就是你的前车之鉴,你要是再敢欺负我,你就完蛋啦。” 第27章 糖蒸酥酪 沈昭从善如流地听完秋斓的警告, 眼角和眸中的笑意却丝毫没有变淡。 “你……”秋斓皱起眉头,“你还笑?” “你就会欺负我。” 沈昭放下手里的银汤匙,慢条斯理擦擦嘴角。 他撩起视线看向秋斓, 眸中蕴着的神色颇值玩味:“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看出来了?” “原来我们小傻子还挺聪明?” 秋斓忿忿道:“不准再叫我小傻子, 你才傻。” “下次府里那个巧儿过来, 你就自己见去, 无论你碰到什么麻烦,都别想找我帮忙。” “我再也不管你了。” 秋斓越说越气, 索性抬手准备打沈昭几下,好让他知道厉害。 可谁知她的手还没碰到沈昭分毫, 手腕便在转瞬间被沈昭稳稳箍在掌心里。 “你放开我。”秋斓声音里带着点委屈, “你想干什么?” 被箍住的手腕虽然不疼, 可饶是她怎么挣扎,却始终都挣不脱沈昭的束缚。 而沈昭还只是一味的笑, 目光也丝毫不落地悉数倾泻在秋斓面上。 “看不出来?”沈昭轻轻叹口气。 话音一落, 他便握住秋斓的手微微抬起,嘴角扯出几分越发明显的弧度。 沈昭半垂着眼帘打量着秋斓的白嫩小手,随即自顾自颔首, 快速在秋斓食指的第一个关节处浅浅吻了下去。 秋斓怎么也没料到沈昭会来这手, 她看着沈昭的薄唇覆在自己指节上,只觉得一种温润的触感随即传来。 那一刻, 她的指节上不冷也不热,可是润泽至极,像是有块上好的羊脂玉快速滑过。 -- 第52页 秋斓只觉脑子里仿佛有朵烟花顿时“嗡”的一声炸开,整个人像是被点了什么穴道似的呆在原地。 除过愣愣地看着沈昭,她什么也不会了。 沈昭嘴角上还蕴着点痞气的笑意。 “当然是照你说的那样,欺负你。” 他轻描淡写两句, 说完就松开秋斓的手。 屋里终于被久违的沉静笼罩起来。 秋斓这下子算是彻底安稳了,方才叭叭的小嘴也紧紧绷着,一动不动地坐在沈昭旁边。 秋斓就这么愣愣看着沈昭的侧脸,看他丹凤眼微挑,鼻梁挺拔,细长嘴角丹唇外朗。 直等到沈昭不慌不忙地喝下半碗酒酿甜汤,她才觉察自己面上绯红,额角发烫,恍惚一下子找回了魂。 秋斓掩掩面色,方觉察脑海里来来回回都是方才的场景,怎么都挥之不去。 她酝酿半天,终还是壮着胆子朝沈昭叫了一句:“你讨厌死了。” 沈昭闻言,饶有兴致地抬起眼。 却见秋斓忙慌慌朝外跑了,似是落荒而逃。 沈昭还笑着。 屋里漾出一声浅浅的轻笑,缓缓地散在了空中。 ———————— 隔了一日,秋斓便又称说买东西带满庆儿进城。 这两天哪怕她一闭眼,脑海里就能浮现出沈昭吻她指节的场景。 故而哪怕远远看见沈昭,她都会觉得浑身不自在,最后只好连送饭都是差满庆儿去。 如今合该到了秋母采买回来的时候,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说服自己的理由,秋斓便急匆匆地和满庆儿出了门。 可一道进城的偏偏还有宏毅,秋斓只好把下车的地方刻意绕远了些。 再带着满庆儿长途跋涉穿了几条巷子,眼见得就要到鼓街。 秋斓心里有事步履匆匆,此时方觉得走热了。她放缓步子,余光便扫到巷子边的糖蒸酥酪。 那酥酪都是拿碗盛的,鲜奶调上糯米酒一蒸,味道便清淡飘香,夏日吃也是爽口的。 又白又细的酥酪嫩如凝脂,鲜美酥润。店家为着那酥酪诱人,还特地撒了些杏仁薄片在上头。 秋斓看着看着就走不动道儿了。 那么鲜甜的酥酪,只肖尝一口,冰凉凉的奶香味就能顺着舌尖滑进喉咙。 她伸手掏了掏,拿出荷包交几文钱让满庆儿去买。满庆儿自也是馋的,忙乐颠颠接了钱去寻店家。 糖蒸酥酪在店门前的台子上满满摆了一排,隔着远远的就能叫人瞧见,更有甚者,仿佛连那股子掺着甜酒香的奶味也闻到了。 满庆儿正仰着脑袋挑,余光便瞥见便见一辆马车横冲直撞地朝秋斓驶过去。 她人一愣,手里的铜板顿时掉了。 满庆儿忙着喊秋斓躲开,只是秋斓还没顾上回头,便被囫囵揪上车。 “小姐。”满庆儿跑回大路中间,秋斓早已经没了影,只剩绝尘而去的马车。 满庆儿连忙追过去,可却难跟马车比脚力,眼见得绑走秋斓的马车越行越远,她急得满头大汗。 恍惚间,满庆儿又想起先前沈昭交待过,若有什么麻烦,可以找宏毅帮忙。 满庆儿咬咬牙,忙调头回去找宏毅。 不管怎么说,两个人至少比她一个人要手足无措得好。 满庆儿紧赶慢赶打了回头路,只好在宏毅还在,她忙远远便道:“宏毅不好了,我家小姐……” “我们方才分开走到鼓街附近的巷子,小姐便被人绑走了,绑小姐的那车跑得好快,我追不上去。” 宏毅登时皱起眉头,疾言厉色问道:“什么人敢光天化日地绑人?” “不知道。”满庆儿连连摇头,上气不接下气,“我只记得那车的样子。” “现在怎么办?我们去报官?还是回去告诉世子。” “出城耽误时间,得先去找人。”宏毅不由分说一把将满庆儿拽上车,“事不宜迟,先弄清夫人被谁绑了才行。” 两个人穿了小半个京城,终于在一条巷子里停下脚。 满庆儿躲在墙角,忙慌慌地看身后的宏毅:“你刚才在车上说得就是那个疤脸吗?” “看着也是地痞流氓,他真知道是什么人把我们家小姐抓走的?” 宏毅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京城里没他不知道的事。” 话音刚落,宏毅还未来得及再交待两句,满庆儿就先一个箭步冲出去,急哄哄挡在疤脸面前:“疤脸大哥。” “请问你认不认识一辆褐顶子挂黄绦的马车?” 宏毅无奈地叹下一口气。 只见疤脸顿时阴了神色,凶神恶煞看着面前的黄毛丫头道:“不认识,起开。” 满庆儿下意识打个抖,还是忍不住问:“请你帮帮忙,我们急着找人。” “那车显眼得很,轮子上钉了白钉的。” 疤脸的眼中透出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哪来的小娘皮,活腻歪……” 不过话音尚未落下,疤脸便像看见什么似的,脸上顿时露出难以忽视的惊诧之情。 紧接着那一脸的凶神恶煞都转为了恭顺,他微微低下头:“宏毅大爷,好久没见,哪阵风把您给吹回京来了?” 满庆儿回过头,方看到宏毅不动声色地站在她身后,正冷眼盯着疤脸的一举一动。 宏毅瞪着疤脸,恍惚间不像往常那个憨厚老实的宏毅了,让满庆儿看得着实不有些害怕。 -- 第53页 另一边,宏毅只不疾不徐朝疤脸道:“我们姑娘方才问的话,你都听清楚了?” 疤脸闻言,连忙一改言辞点点头道:“认识,自然认识。” “用那车的是一伙今年春天才从南边跑过来的人贩子,都住在城外的画舫上。官府一直没抓着,听说上头是有东厂的爷爷罩着的。” “往东城门一出去就能看到湖,上头停的画舫准是他们没错。” 疤脸说罢才又陪笑道:“宏毅大爷难得出来,赏脸喝两杯去?” 满庆儿满眼焦急地看向宏毅,见宏毅不声不响地朝疤脸朝外摆摆手。 那意思不言而喻,是告诫疤脸可以功成身退了。 只是疤脸似乎还不愿就此铩羽而归,他皱皱眉:“这就不给兄弟面子了。” 宏毅却并不受什么威胁,只撩眼冷声道:“滚。” 疤脸这才悻悻“诶”两声,陪着笑转头往人流里去了。 满庆儿看看疤脸的背影,又看看宏毅,皱着眉头喏喏道:“他怎么就不好好跟我说话?” 宏毅轻笑一声,轻描淡写道:“因为你没弹过他琵琶。” “弹琵琶?”满庆儿听得发懵,“怎么那疤脸一个大汉,竟还会弹琵琶?” 宏毅听得发笑,却也不再仔细解释所谓的“弹琵琶”其实是在那种暗不见天日的牢房里拿来审人的酷刑。 他转而道:“你跟着我出城不方便。” “我先去寻到夫人,你坐车回去,把消息带给爷知道,路上务必要小心。” “你要一个人去?”满庆儿愣了愣:“不行,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宏毅不以为意:“就几个臭番薯烂鸟蛋而已……” “没关系,你只要把消息告诉爷,爷肯定自会有决断,你还不放心爷吗?” “快回去,再晚怕是要耽误。” 满庆儿这才点点头,忧心忡忡道:“那你千万要找到我家小姐,你也小心。” “记得一定得找到才行。” “放心。”宏毅拍了拍满庆儿的头,“我办过的差比你吃的盐多。” 满庆儿听了宏毅安排,也顾不上再回秋家去。她忙慌慌顺着远路回到别庄,几乎是一路跑着去沈昭院里。 见得沈昭正坐在廊下,满庆儿不由跑得越发卖力,奈何心一急,被阶子绊得匍匐在地。 她也顾不上疼惜自个儿,只能跪着朝沈昭哭道:“爷,不好了。” “我家小姐今儿进城叫人给绑了,宏毅才去找人。求爷您想想法子,快救救我家小姐吧。” 沈昭淡淡的目光都睨在满庆儿身上,眸里带着的几分闲散顿时消了。 他的表情分明没变,也不见有什么发狠的样子,满庆儿瞧着却不由得一抖。 须臾之后,沈昭半撩着眼帘薄唇翕张,忽沉声问了一句:“谁干的?” 第28章 你的脸好烫啊 宏毅和满庆儿一别过身就往城东赶, 转眼便已是日头西沉。 一艘画舫就悬停在东城门外的湖边。 夕阳趁着落日前的最后一丝时机平铺向整个湖面,仿佛想将瑰丽的色彩永远留下。 人贩子都三两聚在船上,拢共十几个。 他们日日在船上吃住, 拐着了人也关在船舱里, 全走水路, 故而嚣张已久, 却硬是没被官府拿着过把柄。 宏毅正潜在河边的草丛看着船上人的一举一动,却没料到沈昭会亲自过来。 “爷, 您怎么……”他轻皱眉头。 沈昭盯着画舫,并不做解释, 只低声道:“来都来了, 做干净。” “天王老子罩着他们也没用。” 宏毅笑笑:“爷放心, 不过一群欺辱老弱妇孺的乌合之众,不比练家子。” “我今晚就让他们人间蒸发。” 话音才落, 宏毅便先大步流星踏上画舫。 人贩子们见是有生人上船, 立即抽棍拔刀,阻住了宏毅的去路。 几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讥笑道:“就你一个,也敢来爷爷手里赎人?” “胆子倒是不小, 以为我们这船是随便想上就上, 想下就下的不成?” 沈昭安步当车缓缓跟上,听闻这话倒也不为所动, 只有兜帽下的薄唇微勾。 宏毅见状,随即压下眉头沉声道:“把人送出来。” 围坐的几个人顿时哈哈大笑:“这还真的第一次见敢跟爷爷们放狠话的。” “人就在后面的船舱里,就看你有没有命去救。” “小子,你是不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太长了?” “知不知道你站的那块地方,有多少逞英雄的人被打断了腿?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 上面供得是哪尊佛爷,就敢单枪匹马地来送死?” “小子,再给你个机会。现在立马跪下磕三个头,叫声‘爷爷’,咱们再给你留条命在。这地方荒郊野岭,喊救命可没人听。” “这是你们自己把活路堵死的。”宏毅冷笑,伸手压住身后的雁翎刀,“你们也说了,这地方荒郊野岭,喊救命可没人听。” 他像请示似的侧目瞧向沈昭,便见沈昭正抬眼瞥这不算小的画舫。 不过片刻功夫,沈昭面无表情地把拿起手边的油灯丢进宏毅手里。 “点了罢。” “我不喜欢听死人要挟我,更不喜欢给别人留艘空漂在湖上的画舫当烂摊子。” -- 第54页 他抬眼朝几个人贩子冷笑一声。 “我也给你们个机会。” “下辈子要是还做人,记得投胎仔细点。” ———————— 秋斓晌午才跟满庆儿说要去买酥酪,随即就觉得脑袋发晕,紧接着便没了知觉。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期间只迷迷糊糊有了点意识,却薄弱得很,听得是群人贩子商量着要把她卖去什么地方。 再仔细一听,方发觉是那痦子脸被赶出去之后记恨在心,联合一群人贩子要绑她送到外地的窑子去。 而这群人贩子也不是散兵游勇,好似有几个见多识广的在拿事。 “那铺子里的,不正是秋家人?” 有人认出了她是秋家人,似是有些纠结。 但很快另一个声音便打消了这群人贩子的疑虑。 “跟秋家人吃酒的时候就有人说过,这小娘皮家里头有祸患,他家就这么一个女儿,早些年就被剔出族谱了,秋家那些人都避之不及……” “放心,就算卖了人,秋家也不会替他们出头,明日便出京去吧。” 那人知道她阿爹被秋家踢出族谱,根本说不上话,但又似乎搞错了谱系,自当秋茂彦只有一个女儿。 秋斓本还想再听些,却不知怎么的,意识再一次朦胧起来,她转而又觉得眼前一黑。 再醒时便是如今,她是生生被晃醒的。 眼前圆月正偏,挂在远处的楼阁屋檐之间,好像是块玉盘。 天早已经黑了,月色淡淡,正笼得整个京城带上一层浅蓝色。 她还是第一次从这么高的地方俯瞰京城。 原来京城那么大,楼阁那么高。街道虽然早已宵禁,但好些地方仍然灯照如白暄,笑闹不绝耳,仿佛和她在的地方根本不是同一番天地。 只是意外中似乎又带着点异常。 楼在上,月在下,天地颠倒,乾坤倒置。 这般诡异的景象,着实不似是在人间。 秋斓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强行让自己先冷静一阵,终于发觉诡异的原因在于眼前的景象全都是反着的。 她现下正被人扛在肩上,不知要被卖去哪里。 “救命……”秋斓是下意识喊出了口,却又发觉自己被顶住腹部拿着劲,似是发不出声来。 她想回头瞧一眼箍住她的是谁,却只看到兜帽将侧脸挡得严严实实。 秋斓只能认出那人身形极高,捉她是手到擒来,好像随手就能像拎鸡仔儿似的把她囫囵提起来。 而他们正行走在楼阁顶梁上,周围不见一人一马,更不见巡城官兵。 宽阔的天地之间,仿佛没有其他人会来救她了。 秋斓想起意识涣散时听到的只言片语,知道那些人是想抓她卖到别处去。 她连忙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起来:“你放开我。” “别闹。”扛着她的黑影冷声道,“不然被巡夜的五城兵马司扣住,可是要被带去夹拶子的。” “扣住便扣住,我才不怕,你快点放开我。”秋斓又踢又咬,闹腾得惊人,“我阿爹可是举人老爷,我夫君是镇国公世子。” “你要是再不放开我……” 秋斓话音未落,便骤然被一声熟悉的轻嗤打断。 “不放开又怎么样?”沈昭伸手扯下兜帽,始露出那张秋斓最熟悉的脸。他哂笑着侧目看向秋斓,“先前是哪一个叭叭地要把牛皮吹上天去,说再也不要管我了?” “你不是厉害得很么?怎的?今天还要搬你阿爹吓唬人?” 秋斓一愣,只觉得恐惧和无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整个人都趴在沈昭肩上愣住了。 她想过很多种可能。 也许满庆儿会带官兵找过来,也许阿爹阿娘会循着秋家找到人贩子,她甚至考虑过实在逃不出去的话半途也许还能装病装死,这样人贩子保不准会把她丢弃掉。 无论是好的可能还是坏的可能,她都做了无数预想,但唯独没想过会是沈昭从天而降把她带走。 她下意识拍了沈昭一把,几乎是带上哭腔道:“你是不是又故意吓唬我?” “你怎么才来?” 沈昭嗤笑一声:“那可真对不住。” “都怪那个只会欺负你的夫君,怪他来晚了。” 秋斓扁扁嘴,算是回了神,她连忙又问:“那些人贩子呢?去了哪?” “你怎么来找我的?你怎么出得别庄?你没受伤吧?” “去了哪?”沈昭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我让宏毅送他们去了个挺远的好地方。” “至于受伤,自然是不会受伤,毕竟我向来跟人讲道理。” 月光像是给沈昭的身形镀了层银边,淡淡的光线照得他整张面庞越发棱角分明。 他直挺的山根边直落下道抹不去的影,从眉眼起直没入嘴角侧颊未被照亮的暗处,衬得一双凤目中的目光格外深邃。 秋斓静静看着沈昭说话,整个人不自觉怔了怔。 她就伏在沈昭肩头上,离得很近很近。 眼前的人无论瞧多少次,都好像初见时那样能让秋斓的心“砰砰”乱跳。 秋斓只好躲了躲,想要避开沈昭的视线。 她随便找个由头道:“你放开我,你扛人扛得像个麻袋似的,我快被你晃晕了。” 沈昭眼中多少带点不耐烦,却还是从善如流地把人放在屋脊上。 -- 第55页 他转过去背对秋斓伏下身子道:“上来。” 秋斓一时并没有听从吩咐,她斗着胆子往下看,这才发觉脚下就是三层的楼阁。 第一次爬得这样高,若是摔下去,只怕要跌成肉袋,秋斓霎时间只觉得腿瞬间开始发软。 “这么高?”秋斓连声音都有些发颤,“这么高怎么走?” 沈昭轻嗤:“这屋顶虽然高,却算不上陡。” “放心,有我在,必然摔不着你。” 秋斓这下安稳不少,可是联想到沈昭病歪歪的样子,她忍不住又问:“你不是还有伤吗?你行不行?你背得动吗?” “咱们为什么非要从这走?” “就你这副小身板,一只手就能拎起来,自然用不到右手。你若不放心,不然你自己来?”沈昭轻笑两声,“宵禁已有一个多时辰,你还想从哪走?” 眼见得沈昭当真要起身,秋斓这才一急。 她连忙掉头颤巍巍地趴在沈昭背上,紧紧箍住沈昭的肩,说什么都不肯放手。 待到趴稳当,她还往沈昭身上又蹭了蹭,非要抓得紧紧的才罢休,生怕会跟着沈昭在这高顶上会出什么意外。 “这就怕了?”沈昭揶揄着泠然侧目,下颌便也轻轻在秋斓的额角上蹭了一下。 方才还不肯安稳的秋斓顿时一滞,只觉得这种触碰让她屏住了呼吸,方才平静下去的剧烈心跳更是又一次卷土重来。 “我才不怕。”她面上一绯,说着急忙趴在沈昭肩上埋埋脸,生怕被沈昭看出什么端倪。 沈昭瞧着她的小动作,眼角逐渐蕴出三分无奈的笑意。 “别再埋我肩了。” “你的脸好烫啊。” 第29章 凉糕 沈昭话音未落, 便已然背着秋斓直跃到另一座屋顶上。 秋斓定定望着周遭流换的风景,听着耳畔划过的风声,不由得又紧紧箍住沈昭的肩。 她浅声道:“你……小心一点。” 沈昭顺着屋顶溜檐跃壁, 碰到巡城的兵卫从脚下走过, 便会朝暗处隐, 让人在夜里看不出丝毫踪迹。 宵禁的木栅于他而言如同无物, 堂而皇之地趁夜出行,对沈昭来说仿佛是炉火纯青的事。 秋斓不禁又愣了愣。 她想起沈昭并不显虚亏的底气, 想起他骤然康复的身子,又看着他现下绝非常人能匹敌的身手, 思维终于在这一刻彻底衔通。 她伏在沈昭耳边问:“你是不是根本就没病?” “你是装的?” 沈昭嗤笑道:“自然是装的。” “夫人不愧冰雪聪明。” 秋斓又轻锤沈昭一把:“臭阿昭, 你又骗我。” 沈昭轻声道:“我的病是假没错, 但小关氏下药和想我去死的心可是真真的。” “我若还是全须全尾的,她可不得气死过去?” 秋斓闻言轻叹一声:“幸好我没同意搬回国公府去住, 不然可不就要被小关氏发现了?” 她说着又有些心疼:“你明明这么厉害, 为什么要一直委曲求全在别庄过日子。” “这么多年,你心里该多难受呀?” 沈昭哂笑一声,并不答话, 只话题一转道:“先前不是你说只要我一死, 你就能和满庆儿回家?” “怎么,不盼着我死了?” “不要, 我乱说的,我才不想你死。”秋斓连忙道,“你现在没事,以后也一定会没事的,真好。” “我是不能死。”沈昭幽声道,“不然你不就得守寡?能把恶名远扬的镇国公世子克走的夫人, 日后怕是不太好再嫁。” “讨厌。”秋斓打断道,“你自己去守寡好了。” 沈昭嗤笑一声,没再反驳。 又片刻之后,她才忍不住拍拍沈昭的肩:“阿昭,我们不说这个,我问你件事好不好。” “我总觉得我阿爹阿娘他们好像有事瞒着我。” 沈昭轻嗤问道:“怎么?被骗怕了?” 秋斓连忙否认:“才不是。” “我阿爹阿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们就算有事瞒着,也一定有他们的苦衷。” 沈昭侧目:“那为什么这么问?” 秋斓把下巴轻轻垫在沈昭肩窝上:“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好怕,他们有天会告诉我其实我是被他们捡回家的。” “先前杨先生帮我阿姊看病,说我阿姊的弱症是娘胎里带的,可我瞧着我倒是健全的很,半点不像我阿姊似的体弱多病。” 秋斓又仔细想了一阵。 “而且阿爹沉冤昭雪,做了举人要去国子监念学,这是多光耀门楣的事?可阿爹偏偏一点都不开心,更不让我们到处宣扬。” “但若是说他不想做官,他又考科举考了十几年,常人哪有这般毅力?这又说不通了。” 她浅浅叹口气。 “我从小在陋巷里长大,以为我们也和邻里一样都是平头百姓。可后来才知道原来我祖父是内阁大学士,我爹曾经是官宦家的公子哥儿,只不过二十年前叫祖父从家里赶出来了。” “可我阿爹人品也贵重,学问也高深,而且听说那时候科举连考连中,相貌更是一表人才,京里的官家小姐们各个寤寐思服。” “我想不通有什么必须的理由,让他一定要被祖父断绝父子关系,从家里赶出来。” -- 第56页 沈昭不动声色地听秋斓说了一阵,才又问她:“既然如此,那你阿娘呢?” 秋斓顿时语塞:“我阿娘……” “我也不知道我阿娘是什么人,阿娘从来没有提过她的家,更没有提过外祖。” 沈昭轻笑。 秋斓忍不住挑眉:“你快说话,怎么又笑了?” “还看不出来问题在哪?”沈昭语气如常,“你阿爹为什么愿意放弃荣华富贵,在南城的陋巷里过一辈子?还能是为了谁?” 秋斓微讶:“我阿娘?秘密都在我阿娘身上?” 她忍不住又皱起眉头。 纷乱的思绪从四面八方朝她脑海里涌。 秋泰曾说她阿爹是因为一个“野种”才会出了秋家大门,午后的那些人贩子也说秋家人都知道,秋茂彦家里放着个祸患。 秋斓眉头一沉:“可我想弄清这些事。” 沈昭嗤笑:“想知道便去问。” “若是亲生的如何?不是亲生的又怎么样?家人非得有什么生身血缘才做得成吗?” 秋斓被问得心里乱七八糟,抬眼却发觉沈昭已然背着他越走越远。 她忙慌慌问道:“我们现在要去哪?” 沈昭言简意赅:“夜色深了,自然是要带你回家。” “回家?”秋斓挑眉,“城门早已经关了,咱们怎么出城?” “谁说要回别庄?”沈昭轻嗤,“前面就是鼓街东的宁定楼。” “你……”秋斓一惊,“你怎么知道?” 沈昭波澜不惊:“知道什么?” “知道秋家的店在鼓街东?” “还是知道你阿娘阿姊守着店,你日日说是买东西往城里跑,其实都是回来照料小店?” 秋斓眨眨眼,早已经目瞪口呆。 “你会算卦吗?怎么什么都知道?” 沈昭唇角勾起几分弧度:“小傻子。” “下次再往别庄捎点心吃食,别拿盖了店名红章的油纸包。” 秋斓虽又被一句“小傻子”叫得气恼,可终归反驳不得,只能气鼓鼓地别过脸。 不过说时迟那时快,也没顾得上生太久闷气,沈昭便已然带她翻墙入居,进了秋家的后院。 秋家人早已然等得心力交瘁,连秋茂彦都从国子监请了辞赶回家来。 骤然见得有人进院子,还吓了一跳。 只是秋斓方被放稳在地上,便忙不迭叫了声爹娘。 赶回秋家的满庆儿连忙拉住秋斓的手上下打量:“小姐没事吧,吓死我了。” “宏毅呢?宏毅怎么没回来?” “宏毅还有没办完的事,明早就见着他了。”沈昭轻瞥一眼,又吩咐满庆儿:“去找点药油,你的小姐手上被绳子绞得全是淤伤。” “家中有白药。”德良连忙起身,“比寻常药油好用,我这就去拿。” 秋茂彦和秋夫人这才走到秋斓身边,心疼地打量打量女儿,方看向沈昭:“不知这位是……” 满庆儿连忙解释道:“老爷,这是世子呀。” “镇国公府的沈世子。” 秋茂彦见面前的英武青年半分不似传闻中带着死相,不由得眸光一顿。 但他还不至于彻底乱下方寸,连忙插手作揖:“见过世子,多谢世子相救之恩。” 沈昭淡淡睨一眼,顿时冷声道:“免了吧,今晚见我的事不要声张。” 她瞧向秋斓,又朝秋茂彦道:“照顾好她,我明早再带她回去。” 秋母这边忙拉住秋斓的手:“饿不饿?克吃凉糕。” “还想吃什么?阿娘现下就给你做。” “凉糕就好。”秋斓笑眼弯弯,“我最想吃阿娘做的凉糕。” 秋母连忙笑着抹抹眼角泪花,点点头道:“我这就去拿。” 秋斓见秋母转身走开,才又凑到沈昭身边扯了扯沈昭的袖角。 “阿昭,别走,你也留下好不好?”不等沈昭张口,她便又仰头望着沈昭,“你总说我是小傻子,总不能是白叫的。” 沈昭眼中漾过一抹笑意,似乎是被“小傻子”这个称呼取悦了,夹撷着兜帽的手指便不动声色松开来。 秋斓拉着袖子把沈昭带到桌边,秋母也已然将凉糕取了来。 “还请世子不嫌。” 秋斓一如往常把勺子塞给沈昭,朝他笑道:“尝尝吧,我阿娘的凉糕可好吃了,我都学不来的。” “江米都仔细淘洗过,掺了大米磨浆蒸的。费上一番功夫才能把口感做的又脆又滑,别的地方根本做不出来。” “连糖汁子也是我们家的独门秘方,放了薄荷在里头,又凉又甜,冰爽不腻。” 见沈昭从善如流地尝一口,秋斓便比自己吃了还高兴似的。 她这才沉了沉目光,将视线都转到秋茂彦身上,轻轻叫了一声:“阿爹。” “今日绑我那些人知道不少秋家的事。” “说我们家留着祸患让秋家族人避之不及,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入了国子监却还闷闷不乐,为什么当初会被秋家扫地出门?” 秋茂彦皱起眉头,和善的表情顿时无影无踪:“孩子家,莫问这么多大人的事。” “这些陈年往事,没什么好讲的……” 沈昭轻轻撩眸,看着秋茂彦沉声道:“秋举人,事到如今,难不成你还觉得瞒着便是对家人好?” -- 第57页 “从你这听,总胜过从别人嘴里听,也免得日后秋家拿捏起你们更有底气吧?” 寥寥两句,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再盯上沈昭锐利逼人的视线,秋茂彦忍不住一怔。 他下意识回头瞧秋夫人一眼,最终还是在女儿秋斓的央求下打开了话匣子。 “阿斓奇怪也是人之常情。”秋茂彦选择了妥协,他叹口气轻轻摇头,“当年皆是因为婚事,我才被秋家赶出大门。” “姝英她不是什么名门淑媛,当初是因着糟灾流离失所,所以才一路颠沛,流浪来京。” “秋家看不上她的出身,更何况她身边还带着个孩子,家中这才千方百计阻隔我们在一起。” 秋斓听得大吃一惊:“带着孩子?” 她忍不住心头冷了冷。 难道她当真不是爹娘亲生的? “阿爹,那孩子究竟是谁?” 第30章 阿斓还有个舅舅 秋茂彦绝望闭眼:“是德良。” “德良本不是你的亲姊, 她是你表姐。” “可天灾到了你阿娘家,那是何般血流成河,尸殍遍地的场景?你阿娘若是不带着德良, 如今德良哪里还有命?” 秋母也长叹口气, 显然是忆起了那些悲惨的往事:“我家中本九口人, 我还有位嫡亲兄长, 当时已然成婚,他便是德良的生父。” 沈昭看着院里晾乳扇的竹架, 不动声色弯起唇角:“秋夫人何必还要隐瞒?” “二十年前没出过什么天灾,只有西南滇州打过仗。” “若我猜的没错, 秋夫人应当不是汉人。”他的视线慢慢挪到秋母身上, 薄唇翕张。 “而是世居滇州的狜族人吧。” 秋茂彦登时仿佛遭到威胁似的皱起眉头, 语气也从方才的谦恭有礼变得迅疾严厉起来:“你怎么看出姝英不是汉人?” 才拿了药回来的德良似也听了些首尾,顿时一脸惊措:“怎么会?我和阿娘是狜族人?” 秋茂彦紧拳住手, 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 这才转而道:“姝英的汉话分明没有人能听出差别,当初连我都未能分辨。” “她在京城将近二十年,习惯和穿着打扮更是全都改了, 为什么还能看得出她是狜族人?” 他眼中满是震惊和戒备:“连德良和阿斓都毫无知觉, 世子爷怎么会知道?” 秋斓听得这些,深感不可思议。 她目瞪口呆地看向沈昭, 却见沈昭漫不经心地端着茶杯。 “我问,你说。秋举人只用回答是,或者不是。”沈昭冷冷抬眸,脸上的笑意也悉数消散。 他轻轻瞧一眼秋斓,视线便又落回在秋茂彦脸上:“还没轮到秋举人你问话的时候。” “我……”秋茂彦深皱着眉头,却在对上沈昭视线的一瞬间哑然。 他虽已然活了四十多岁, 从世家弟子沦落成久举不中的老秀才,又得沉冤昭雪再建仕途,可谓经历过太多太多。 但饶是如此,秋茂彦还是觉得面前的年轻人带着比他更深的城府,那锐利的眼神撒过来,连他一时间也看不透。 被沈昭盯着,秋茂彦只觉得不知从哪滋生出了莫名的恐惧。 秋茂彦愣了愣,终于发觉女儿阿斓还在沈昭的手上。 今天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了。 “是。”秋茂彦最终还是败下阵,只能无奈道,“姝英她是狜族人。” “当年正因为姝英是异族,又家世没落只身流浪,故而才被秋家所不容。” 秋斓抓住秋母的手,忍不住颤声问:“阿娘,滇州那么远。” “你怎么会流浪到京城里来?一路上得吃多少苦?受多少罪?” 秋母弯着眉眼朝秋斓苦笑起来:“都过克了,别难过。” “那是十几年前,当初因为战火殃及滇州,我们流离失所,除过德良的阿娘,我本以为亲人都死了。” “只是没想到过了段时日,有人说在京城见过德良的亲阿爹。那时候不止一个人这么说,我听着觉得不似假话,这才带着德良一路从滇州北上入京。” “可京中举目无亲,如今你们都长成大姑娘了,我再也没寻到兄长的丁点音讯。” 秋斓连忙追问:“阿舅还活着?阿舅叫什么名字?” 秋母一顿,转口道:“不必再寻了。” “你阿爹和我寻了二十年都没有找到,想来是早已不在人世。” “未必就不在人世。”秋斓又道,“或许阿舅也在找你和阿姊呢?京城这么大,要找失散的人谈何容易?” “阿娘不想让阿姊见见生身父亲吗?” 秋母却只坚定得摇摇头:“不必。” “找不见,未必就是坏事。” 秋茂彦也坐在一旁叹气:“德良就是我秋茂彦的女儿,秋家族谱不入她,我们便不上它那劳什子族谱。” “只怪我没有本事,十几年了,还让一家子过粗茶淡饭的日子。” 秋斓这才恍然大悟,侧目瞧向德良:“所以杨先生才会说阿姊母胎有亏,幼年更是流离颠沛?” “阿姊的弱症其实是那时候便落下的?” 德良讶然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妹妹,一时之间只觉得恍如虚浮梦幻。 原来秋家阿爹竟不是生父,阿娘也不过只是姑母而已。 还有自小便比别家女儿懂事,月月替她煎药,在床榻之侧照料他的妹妹,竟然也只是表妹。 -- 第58页 这个家原本可以富饶庶足,可她一身病挖空了他们的家底;她的血脉害得秋茂彦堂堂一个阁臣之子被驱赶到陋巷过了将近二十年;她的妹妹阿斓更是因为她被大伯欺压嫁入国公府。 德良心中一团乱麻,顿时只觉得提口气上来都十足费劲,她不得不使劲喘两口。 可这一喘不要紧,她忽觉得眼前发黑,周身瞬时没了知觉,整个人倒头朝前栽过去。 “阿姊!”秋斓连忙扶住德良,“阿姊你醒醒,你别吓我。” 才刚刚安稳下来的秋家顿时又乱成一团。 秋斓语气中带着懊悔:“都怪我,非要问这些事,这下好了。” “阿姊本来身子就弱,现下才刚好一点,又受了惊吓。” 沈昭垂眸,迅速从袖口掏出个小瓷瓶,倒颗药丸递给秋斓,面无表情道:“姓杨那老头儿的宝贝,能补气盈血。” “温水送服,片刻便会醒。” 秋斓一愣,忙接过手点点头:“阿昭,多谢你。” “凡事本就都是变数,预料不到才是常情。”沈昭轻扬下巴,“去吧,要五更了。” “天亮以后,还有其他的事。” ———————— 旦日,解禁的晨钟又一次应时响起。 店铺陆续开张,连城东的赌钱庄子也敞了门。 这庄子的东家姓孙,叫做孙高。 孙高也不过三十多的年纪,矮个短手,成天笑呵呵眯着眼,可手沾黑白两道,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日日都爱坐在赌庄子前门脸上迎客送客,可若是有人敢在赌庄里闹事,他也能把人往死里打。 再生猛的汉子,也得在孙高面前规规矩矩叫一声“孙爷”。 只不过今早孙高才在门口坐了没几刻,人便凭空消失似的没有了影。 赌庄里生意渐忙,小厮们一时并没顾上注意老板的去向。 而另一头,孙高叫人拎着领子提进了赌庄后的巷子。 孙高冷笑一声:“你是哪个孙子?活腻歪了吧?” “跟我面前玩这手?” 孙高说着便伸手到腰后,去摸他身上带着的盈尺短刀。 只是没料到提他领子的人道高一丈,先他孙高一手,熟门熟路从他腰后把刀给下了。 孙高领后的手一松,他这才恶狠狠回过头,却见是个熟人正在拿着他的刀把玩。 那人虽比他还小十来岁,却是个他惹不起的。 孙高一愣,连忙又换上平日里笑呵呵的表情:“呦,怎么是宏毅大爷。” “有些日子没见了,您如今在边军可还好?” 宏毅不搭话,自顾自把短刀从鞘里抽出来瞧了瞧。这刀做工精巧,刀鞘上蒙着鲨鱼皮,刀身锻得纹路清晰,刀刃更是锋利无比。 刀身才刚抽出来,绝云的寒光便从刀刃处三番五次反到孙高面儿上。 “新刀不错,得花了点钱吧?”宏毅挑眉。 孙高被照得晃眼却又不敢妄动,连忙又扯起嘴角轻笑:“都是小玩意,宏毅大爷要是喜欢,刀您就拿走,当我孝敬您的。” “你这刀还是自己留着吧。”宏毅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跟我去个地方。” 孙高点头:“嘿,宏毅大爷有事让人招呼我一声不就完了?怎么还亲自过来?” “你在教我做事?”宏毅把刀销回刀鞘,“跟着走就是了。” 话音一落,宏毅便如法炮制提着孙高的领子上了车,直奔到北城的鼓街才停下。 孙高被提溜到宁定楼的后门,摁着脑袋看到了秋家门脸不大的食肆。 “看清那家店了吗?”宏毅缓声问,“孙高,孙爷?” 孙高连忙点头:“看清了看清了,您可千万别管我叫爷,我哪敢当?” “我搁您这不当孙子,那就已经对您千恩万谢了。” “以后我不管是哪来的人,只要再有混子敢去那店里去惹事。”宏毅浅声说,“你就趁早把那群地痞给我洗净切碎,顺道也把自己的寿材备好。” “至于之前去店里闹过的,按你们的规矩给我办干净。” “爷,宏毅大爷,你也知道,户户有门神,这鼓街是一个叫唐老虎的地盘。”孙高连连扭着头赔笑,“我总不好直接跨着这鼓街的头儿管事。” 宏毅睨着矮个子孙高:“少他妈跟我废话,整个城北哪不是你的地盘?北城兵马司都要看你薄面,还能有你孙爷说话不好使的地方?” 宏毅本就个高,此时更是拽起孙高的领子便能将他晃两把。 “如今说这话是怎么着?不准备混了?” 孙高连忙双手合十做求饶状,跟宏毅低声下气道:“哟,那可别。” 宏毅轻扇两下孙高的脸:“我不管是唐老虎还是唐老鼠,你们的事我不掺和,你给我料理清楚。” “要是非逼我动手,恐怕你这孙爷也是当到头了?” 孙高求饶的手忍不住又举高了些:“宏毅爷给话我们自然照办的,但爷你也给我个明白话。” “这店子瞧着也没什么特别的,能让您发话罩着的是什么贵人?我们这日后也好把人照顾周到。” 宏毅冷笑一声:“孙高,你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这是你该打听的事吗?” 孙高顿时皱眉:“不敢不敢,宏毅大爷的事就是我的事,立马照办。” -- 第59页 “但是爷,我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您这么一直提着我领子,他不好看……” 宏毅冷笑着松开手,在孙高后脖子根拍一把:“听懂了就去办事。” 他说着把方才拿出来的刀扔回给孙高:“只要咱们孙爷分得清什么该怕,什么不该怕。” “在我这活个六十高寿总不是问题。” 第31章 茉莉糍粑 日头已然高了。 秋斓见得德良转醒, 在床榻边喂了粥药,才转而安抚好家里,提着裙子跟沈昭上车回别庄。 沈昭上车早, 此时正靠在车内闭目养神,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熬了个通宵累得厉害, 他双目轻阖, 薄唇微抿,看起来像极是睡着了。 秋斓便小心翼翼地撩着裙角, 直往车里面走进去坐稳,生怕扰到他清梦。 方才是因着德良晕倒才扰了事端, 秋斓现下得空, 方想起沈昭一眼看出她阿娘是狜族人。 连她阿爹也显然是意料之外, 她更不由得好奇沈昭究竟是怎么看出的端倪。 “阿昭。”秋斓轻喊一声。 只是就那么一瞬,她想起沈昭对秋茂彦冷言冷语不容置喙的样子, 忽又觉得不怎么敢提起这茬了。 故而叫声都出了口她才发觉声音如同蚊呐, 轻得连她自己也听不清。 车方才朝前走了些许,秋斓心下顿时纠结不堪,樱桃小口张张合合, 只敢眨巴着眼睛看沈昭, 终是没蹭出个字来。 她无奈地垂下脑袋,思索得出神, 丝毫没注意沈昭施施然撩开眼帘,正不动声色地侧目盯住她看。 马车摇摇晃晃,秋斓也不由得生出些困意,可才一转眼,冷不丁迎上沈昭冷冷的视线。 她登时被吓得睡意全无,整个人朝车壁上贴了贴:“你……”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沈昭一如既往地传出一声嗤笑:“想问话就张嘴。” “你怎么知道……”秋斓讪讪地试探出声。 “我怎么知道秋夫人是狜族人?”沈昭不以为意, “虽然你爹娘假称是天灾,却忘了十几二十年前是连着五年的丰年,只有滇州打过仗。” “狜族人世居滇州,最善储制乳品。你们家院子里挂着一圈晾乳扇的架子,你忘了?” “何况你还做过松仁云腿饼,还做过酸野。” 火肉属江浙兰溪最佳,年年往京中上供。可秋斓入馅的火腿根本就不是产自兰溪,那味道该来自西南滇州,是狜族人的制法。 酸野便更是滇州才该有的东西。 秋斓听得一愣一愣。 反应了一阵,才下意识抓住沈昭的手,忍不住又问:“听起来也没什么不好说出口的,怎么昨晚我阿爹问你的时候,你不愿讲?” “还有昨天晚上,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想知道?”沈昭挑眉,唇边笑意未消,他稍抬起手,故意拖着音调道,“占了我便宜,还想套我的话?天底下有这种理儿吗?” 秋斓后知后觉,连忙抽开自己的手。 不料沈昭却忽然叩住五指,用他骨节分明的手将秋斓紧紧箍住。 秋斓一怔,看着沈昭冷眼质问,她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怕。 “怕什么?我又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沈昭笑得肆意, “你轻薄我在先,是不是该轮到我轻薄你一次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秋斓轻咕哝一句,可话音还没落,马车忽然狠狠颠了下。 秋斓只觉得被拉住的手扯出来一股劲,带着她朝沈昭凑过去。 昨夜是天黑路远她没瞧清,现下才注意到沈昭斗篷下穿了件香色的曳撒,肩上似乎还有浅浅的纹样。艳色的衣裳少见沈昭穿,如今骤然一换,方发觉沈昭的气色被衬托得好了不少。 可惜还不及更多反应,她便径直栽在沈昭胸口,跌进他怀里。 罪魁祸首沈昭这才慢条斯理地垂下眸:“哦,我们虽是夫妻,我却一直以为只行个名义,没想到原来夫人倾慕我已久?” 秋斓面色一绯:“你……” 方才马车颠簸,却也不至于能让人失了平衡。 分明是沈昭拉着手用力拽了一把,她才会跌进他怀里,现在怎么好意思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这种话? 沈昭却像是能看穿秋斓的心思,他勾着嘴角轻抬两只手:“我一早就松手了。” “你可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秋斓这才忙着打量,终发觉手的确实没再被沈昭抓着了。 反倒是她跌得狼狈,方才惊慌失措的,不知是什么时候就伸开手揽在了沈昭肩上。 她别别扭扭低下微烫的脸,索性坐正身子不再乱动,讪讪道:“我不管,反正我们就算扯平了。” “该你告诉我了,为什么不肯把原因说给我阿爹?” 沈昭便又轻笑两声:“你爹娘瞒着你的可不止问出来的这么点事,若不是你的好姐姐晕倒,本能让你听得原原本本。” “不过就此打住也好。” 秋斓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意思?我阿爹阿娘还瞒着我?” “重要的不是都说了吗?还有什么不肯告诉我?” 沈昭嗤笑,眼中却没什么正经神色:“你猜,猜中我就据实相告。” 秋斓眉头一皱,凶巴巴道:“你又诓我?” “秋夫人既是狜族人,应当教过你怎么做糍粑?”沈昭撩眉,“都说西南糍粑佐着红糖或者芝麻,风味最是独到。” -- 第60页 秋斓忿忿瞟沈昭一眼:“我会做又怎么样?” “想吃?去你的梦里吃吧。” 沈昭侧目,瞧着秋斓认认真真生气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马车一路疾驰,到别庄那阵时辰还早着。 沈昭避开下人回屋安置,秋斓也不跟他说话,恼着进了自己的屋。 宏毅料理完杂事,便也跟着回到沈昭卧房。 只见沈昭斜倚在椅上,手里一如往常捏着他的玉坠子。 整个人神情凝重,若有所思。 宏毅知沈昭是在考虑事,便轻轻在门框上叩两下。 “爷,事情都交待妥了。” “日后敢再去找麻烦的就是不要命。” “好。”沈昭双目轻阖,捏着玉坠子轻轻在额角磕两下,显然是在思忖,“昨夜忙碌,你去歇歇吧。” 宏毅闻声,却没转身离开。 他替沈昭添好茶:“事端都平了,爷还在忧虑什么?” 沈昭摩挲着玉坠的手微顿,失焦的视线慢慢汇集在宏毅脸上。 他“嗤”地笑出声,诚然道:“自然是秋家的事。” “秋茂彦不缺本事,他先前是被秋家压着,如今也已释重负。可他整日过得缩头缩尾,这合理吗?” “只怕他秋茂彦瞒住的,根本没有他说的这么简单。” 狜族世代居于西南滇州,借山险自成外夷。几百年来有他们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文字,更有他们自己世袭继承的最高统领滇州土司。 当年大明改土归流,收复西南沿壤。滇州归复呼声极高,可滇州土司黎氏巴遵望却不顾时局举旗反明,直接挥刀斩了明廷派去义和招安的官员。 土司拥着滇州的都城负隅顽抗,杀伤来使更是直接触怒了时任西南总兵,当时的镇国公,也就是沈昭的祖父沈修鸿。 沈修鸿是个暴脾气,最终径直带领的明军铁蹄一路踏平滇州土司府。 可惜罪魁祸首巴遵望和继承人昊钦庵却失了踪迹,自此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当中。 转眼到如今,沈修鸿过世两年有余,滇州归入朝廷直隶也已经二十余载,昔日的往事早已成为过眼云烟。 只有零星人还记得,被明军悬赏生擒死擒皆可的巴遵望和巴遵望之子——滇州土司继承人黎氏昊钦庵至今仍旧下落不明。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死在了二十年前的那场战役里,还是隐姓埋名藏在某块地方继续图谋着反明。 也正是因此,西南如今零零散散总还有人谋反,虽是散兵游勇不成气候,但也连绵不断,成了朝廷隐疾。 沈昭泠然道:“现如今滇州归入直隶,南北往来生意不绝,各种交流空前鼎盛,学汉话的狜族人不少。” 但二十年前,狜族人说的还全都是南话。 唯有一些贵族会在教习诗文时学汉语,但人数也是屈指可数。为的是历代滇州土司来朝大明时,不至于在京城中跟明人鸡同鸭讲。 “秋夫人可以装作汉人,从西南一路流浪到京城,那便说明她至少学过汉话,学得还不少。” “寻常人家连书文都未必会教给女子,何况是秋茂彦这样的才子,会为了一个目不识丁的女子心甘情愿被赶出秋家吗?” “可若只是寻常的狜族人家,又怎么可能有将女儿教成这样的能力和本事?” 宏毅瞳孔微缩,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缓声道:“爷的意思是,秋夫人是反……” “嘘。”沈昭冷着眸子做了个噤声姿势,“不要乱说话。” “秋夫人今日无论如何也不愿说出失散兄长的名字,我只是在怀疑,也许猜得都不对。” “皇贵妃拿西南做了那么多文章,在朝堂上一茬又一茬地清洗异党。”宏毅皱起眉头,“万一真的牵扯到土司府,那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沈昭敛敛目光,冷声道:“兹事体大,没坐实之前,先不要跟殿下提及。” “也不要跟夫人透露只言片语。” “我倒是小看了秋茂彦的胆子,他既然辛辛苦苦守了二十年秘密,那就先帮他守着。” 宏毅凝凝神,浅浅点头:“宏毅明白。” 沈昭握着玉坠子的手又轻捻几下,忽闻得一阵脚步声。 侧目果见是满庆儿端着托盘敲门进来。 满庆儿见沈昭和宏毅都在,只好搁下托盘浅声道:“我们家小姐专门说,这是她吃剩的茉莉糍粑。” “叫……叫我跟爷说,只准看,看完就扔。” 话音才落,满庆儿忙缩着脖子朝沈昭点点头退出屋去。 沈昭骤然失笑。 他起身瞧了瞧秋斓送来的糍粑。 这糍粑表皮焦黄,茉莉花更是碾碎了攉在红糖汁里,还添了点黄豆粉放在边上。 米香裹着花香,外皮酥脆,内里粘糯得能扯出丝来。 糍粑应当是刚刚出锅,还冒着热气,蘸糖汁豆粉香甜不腻,滋味甚好。 沈昭眼角又挂上三分笑意,转眼瞧瞧宏毅:“今儿走了一遭,倒觉得城里回别庄是怪远的,若是天天跑这么一遭,确实累人。” 宏毅疑惑道:“爷何出此言?” “隔得远总归不方便,咱搬回国公府去吧。”沈昭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摆弄着瓷碟里的糍粑,浅声道:“这病,我快装烦了。” 第32章 龙井虾仁 日子一晃过了好几天, 秋斓虽说不上置气,可心里却总觉得纠结。 -- 第61页 秋家的事沈昭不曾再说,她便也不曾再问。 沈昭本也不是那种会迁就人的甜言蜜语之徒, 故而就算两个人站在一起是和和气气的, 左不过也还是闲话, 说不了两句交心的。 秋家仿佛都被沈昭挖清摸透了, 还能反过来瞒着她,可她自己却好像是在雾里, 瞧什么都瞧不见,看什么都模模糊糊。 叫人牵着走总归是被动的, 秋斓隐隐觉得自己不能总这么下去。 她支着下巴琢磨得出神,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 忽看到满庆儿回来。 她脑海里的介意忽的都没了,忙拉着人问:“今儿晌午的东西可都用了?” 满庆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都用了。” “世子还夸那龙井虾仁炒得嫩, 玉白清鲜的, 问是怎么个做法。” 秋斓眼中多出点小得意,眼角也跟着弯出些弧度:“自然是有我的法子。” “若是泡了水涨发,虾仁吃着就絮, 若是锅气太旺, 虾仁就炒老了。非得都用新鲜现剥的虾仁,拿冰水激过再沥干挂上浆炒。” “龙井茶也是要温开水泡, 太烫就没那芽叶香气了。” 满庆儿听得直苦笑:“小姐,你合该自己跟世子去说。虾仁不是我炒的,我哪能知道这么多?只能支支吾吾糊弄。” “小姐肯花这么多心思给世子做龙井虾仁,怎么就不肯去好好把东西送了,跟世子一起用饭呢?” “今儿宏毅也不知去了哪,瞧着世子爷一个人, 倒是孤零零的。” 秋斓听得愣了愣,却很快回过神转而搪塞道:“谁专门给他做?” “我是先找他试试,他什么好的都吃过,若是连他都觉得好,咱们日后才好在店里头卖。” 满庆儿只好浅浅撇下嘴角,一脸无奈地去关门。 晌午的日头正高着。 三伏虽已经过了尾声,暑气却没有散。 院子里的玫瑰都好似被晒得发蔫,秋斓隔着门看见,只觉得心疼。 她轻轻撩眼,嘱咐满庆儿道:“早晚怪凉,中午倒是热得很,我去睡一阵,下午记得提醒我浇花。” “过两天还要再摘一茬腌玫瑰蜜。” 满庆儿才张开嘴要应声,忽听得隔壁院里传来阵闹哄哄的吵声。 秋斓正疑着探脑袋去看,便见别庄的小丫鬟镂月急匆匆往她们院里来。 “夫人,快关门避一避。” “庄子里遭了打家劫舍的贼子,带着刀的,您千万藏好别出去。” 秋斓一怔,忙抓着镂月问:“宏毅人呢?在不在沈昭身边?” 镂月无措地摇摇头,急出哭腔:“奴儿不在世子院子里伺候,不知道宏毅大爷上哪去了。” “糟了。”秋斓轻拨开面前的婢子,“你们躲好。” 话音一罢,她转身锁了门,便提起裙子顺廊子往垂花门另一边的沈昭院里跑。 别庄里乱糟糟的,秋斓顾不上其他。 她下意识窜进沈昭房里,死死挡住房门,打量一圈才发现沈昭还慢条斯理地坐在桌边看书。 “宏毅果真不在?”秋斓皱起眉头,忙跑到沈昭面前,“出事了,你快躲一躲。” 不过三两句话功夫,房门已然叫人踹开,门口的灯也被劈砍得乱七八糟。 两个粗使的小厮叫七八个人拿刀胁着,明里暗里直朝沈昭的方向指。 秋斓眉心微蹙,知道沈昭早已经叫下人卖了。沈昭虽是练家子,可他手上有伤,如今怎么看也不是那山匪贼子的对手。 她心一横,也顾不得介意沈昭瞒她什么,只撤开步子侧过身,将沈昭死死护在自己身后,厉声朝山匪道:“打家劫舍皆为黄白金银,庄子里若能搜到,你们取走便是。” “大可不必在我家伤人性命。” 谁知打头的山匪嘿然一笑:“金银财宝自然好。” “要是能再享享艳福,岂不更妙?” 秋斓强作镇静,语气却不由得微微发抖道:“这可是镇国公府的庄子,岂容你们放肆?” “你们当真以为……” 话音未落,她被沈昭扯着站去了他身后。 秋斓愣生生看着沈昭清隽的身影,知道沈昭是在护着她。 可如今沈昭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她的担忧之情哪里能减得弱?秋斓不由得又仔细打量打量。 眼下整座别庄都被恐惧和慌乱覆盖着。 只有沈昭却还神色如常。 他慢慢合上书,撩眼看向门外那七八个山匪,语气里带着揶揄:“你们收人钱财的时候,就没打听清楚这别庄子里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 山匪们被戳着了气管子,面上闪过稍纵即逝的慌乱,随即又道:“你说什么胡话?” “就算是胡话,只怕你们日后也听不见了。”沈昭冷笑一声,“宏毅,动手。” 秋斓还是愣住的。 她只见沈昭发了话,一个人影便从廊下顶上直跃入院。再定睛一瞧,方发觉是宏毅挡在屋前。 宏毅手里的刀并没有出鞘,只几下便已经将胁迫着下人的刀都下了。 另一边的山匪见状欲要拔刀,却被宏毅先一步踢翻在地,刀便也飞出七八丈远。 与此同时,又有人抬着刀朝宏毅身后劈,秋斓一慌,大喊:“宏毅,当心背后。” 可话音都没有囫囵出来,宏毅便径直拔刀甩一式缠头。 -- 第62页 只见有道白光扑棱闪过,秋斓被晃得闭了眼,隐约听得一声暗响,再睁开眼时,那山匪的刀已经被斩成两截,连带一起斩断的还有喉管子。 血点子沾在宏毅的刀刃上,宏毅便带刀起身,给了山匪们一个带着杀意的正眼。 秋斓哽了一下。 她总以为自己是别庄里用刀最多的人,可眼前的宏毅挥刀潇洒利落,半点不比她切菜磨叽,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同的只有一点,宏毅是在杀人。 朝夕相处的宏毅露了狠,与往日里恭敬又温顺的样子判若两人。 秋斓还正呆着,沈昭却早已回过身。 “方才不管不顾地愣着头冲,现在知道怕了?”沈昭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捂住秋斓的眼睛,“害怕就别看这些见血的事。” “等会叫人弄干净再出去。” 秋斓却伸手扣了扣沈昭的手,她虽怕,却也担心得紧,只能从指缝间露出半只眼往外看:“可宏毅一个人对付这么多……” “放心,他一个人足矣。” “宏毅竟有这般身手?”秋斓后知后觉,“我从没看出来过。” “若不是这般身手,我们早不知死过多少回。”沈昭不以为意地轻笑。 “宏毅当初在边军爬过死人堆,能以一敌十,自然不是这几个散兵游勇的山匪能比。”沈昭笑得蔑然,“何况,别庄也算高门大户,如何能进得山匪?” “恐怕又是小关氏想让我们回镇国公府,耐不下性子等,出这么个馊主意。” 秋斓怔了怔:“这……” “罢了。”沈昭唇边笑意未散,“回去便回去,咱们合该演下一场戏了。” 两个人说了没几句,国公府里果然有人到。可惜人来迟几步,几位“山匪”早已成了宏毅的刀下鬼。 下人们洗洗涮涮,院子很快又恢复如常。 除过院角含苞待放的玫瑰,仿佛这院中再未曾见过其他红色。 满庆儿方被人从屋里放出来,又气又急,直拉着秋斓哭:“小姐不要命了?” “怎么一个人跑开?小姐要是有三长两短,你让满庆儿怎么跟老爷夫人交待?” 秋斓这才耐着性子温劝两句:“不能哭,咱们要回国公府,你是爷院子里的人,怎么能日日只会哭鼻子?” 沈昭瞧着秋斓那副小大人的模样,也不知是哪一个前些日子还自个儿坐在门口哭,如今倒学会了教训别人。 他顿时笑出声来:“府里头不比别庄自在,我名义上总还病着,不好直直站在小关氏面前。” “咱们要约好,且说先前我好了些,只不过今天别庄里头今日遭了山匪,我被惊着了,记住没有?” 秋斓和满庆儿连连点头:“记得。” 沈昭勾着唇角又对秋斓道:“等见着小关氏,且说你我感情甚笃,如胶似漆。” “你便可顺理成章留在我屋里住,也方便宏毅护着。” 秋斓皱了皱眉头,似是有些犹豫:“留在你屋里?是要与你同住?” “那晚上岂不是也要睡在一个屋子?” “自然。”沈昭面不改色,堂而皇之地解释道:“我若病着定是离不开你照顾,在小关氏身边,戏总要做足了才是。” 秋斓面色一僵,纠结再三还是摇头,斩钉截铁道:“不行。” 沈昭的笑意散了些,但眼中意料之外的神情还是稍纵即逝,他撩起视线问:“怎么?” 秋斓又摇摇头:“就是不行。” “万一……你趁我睡着的时候……” 沈昭捏捏眉头,嘴角扯着一丝冷笑。 他正要开口揶揄两句秋斓的小脑瓜在想什么,便听秋斓支支吾吾又开了口。 “你最爱欺负人。” “万一你趁我睡着的时候喂燕子蛋给我吃,我肚子里就会有小娃娃的。” 沈昭听着,骤然嗤笑出声:“……” “谁跟你讲这些乱七八糟的?” 秋斓仰起头,一板一眼道:“《史记》上就是这么写的。” “我阿爹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自然是不会骗人的。” 沈昭挑眉,似是难以置信:“好歹是出嫁,秋泰曾没给你开蒙?连避火图都没给你看过,就打发你进沈家的门?” “避火图?”秋斓疑惑道:“什么是避火图?” 沈昭抚抚额角,嘴角的笑意总莫名好似带着些嘲弄:“别管什么是避火图了。” “如今已然入秋,京中早就没了燕子,我去哪找燕子蛋?” “嗯。”秋斓愣了愣:“你说得也对。” 她略加思忖:“那我们约好,只能住到明年开春。” “等明年春天燕子一回来,我们还要找个由头分房住的。” 第33章 鲈鱼莼菜羹 镇国公府里国公沈合荣不顶用, 只有主母小关氏势大。下人们心中都知道该听谁的话,故而每日全是是战战兢兢,连话也不敢多说。 如今世子沈昭回府, 难得府上有这样的大事, 下人们也不免得都想借这日子松活松活, 出来透几口气。 即便是小关氏亲生的沈晖, 今日也专程告了假,只想借着机会瞧瞧先前嫁给兄长的秋家女儿是何模样。 沈晖站在花窗后, 躲着小关氏,跟在几个小厮后头。 “出来了, 出来了。”只听得几个小厮窃窃叫两声, 沈晖忙定睛朝门口瞧。 -- 第63页 秋斓梳的是一窝丝的三绺髻, 鬓边碎发都用发油梳贴在髻上,后头只簪了支通草叶儿的碎红珠花, 半点不喧宾夺主, 反倒显得一头乌丝又亮又润。 她脸虽圆,却又看着灵巧,一双鹿眼又大又圆, 下半张脸倒是小鼻子小嘴, 落在人眼里着实可爱。 秋斓穿了件立领白衫子,又翻折半截领下来透了里子的红色, 和她红色的马面裙倒是相映成趣。 最外头再套件雀蓝色比甲,整身虽不见多少通澜花饰,站在人群里却亮眼至极。 和那些王公大臣家的小姐比起来,秋斓丝毫不落庸脂俗粉。就像夏日里嫩生生的皂荚子被仔细装进了锦盒,虽不带花香,却胜在清新, 胜在让人一眼难忘。 不仅秋斓,便连她身边跟前跟后的小丫头也极是顺眼。 沈晖不由得看怔了。 他微微愣片刻,再回神时才见兄长沈昭被人从马车里搀扶出来。 沈昭套着赭罗色斗篷,走路打颤,眉头颦颦,脸色还似一年多之前见到时那样差。 “大哥这身子骨可真是弱得没用。”沈晖回脸瞅着几个小厮疑惑道,“那新嫂嫂叫什么?怎么忽就搬回来了?” “新夫人名唤秋斓。”几个小厮交头接耳,“听说庄子里有打家劫舍的,世子爷叫土匪惊着了。” “那可不是?庄子可修在山里头,就那么几个看家护院的,不招人惦记才怪。” “夫人倒也好心,怕别庄里再出什么事,这才专程让巧儿去把人接来。” “秋家的少夫人倒是命好,先过继给五品侍郎爹,如今又跟着进咱国公府。” 沈晖听着几个小厮说话,心里莫名烦躁躁的。 他皱着眉头才回身,便见着小关氏近身伺候的几个丫鬟远远迎过来。嘴里头“晖哥儿,晖哥儿”的叫着,脸上也是笑吟吟的。 沈晖知又是母亲在找他了,只好不耐烦地跟着回去。 到了小关氏院儿里,几个丫鬟便都守在外头,只容着沈晖一个人进去。 沈晖不爱去找母亲。 他总觉着小关氏这管着,那管着,天天还要逼着他去跟表哥读书,他日子过得束手束脚的。 故而以往他都得死乞白赖先跟这帮小关氏身边伺候的姑奶奶们闹上一大阵子,左右借口总要找一遍,奈何多年下来人家心里都有了谱,老法子半点也不好使了。 沈晖今儿索性也就从了良,干干脆脆大步流星往里走。 小关氏的院子是府里最大的。 院里养的一大片五角枫还是姨娘大关氏专门从宫里挪来的,独一份的恩宠,京里头见不着几棵。 那树枝干流畅,叶子秀丽,如今应是夜里见了冷风,树倒也还是绿着,不过梢头方见些许红色,艳得鲜,像极了秋斓领子上翻下来的那么一抹红。 正这么想着,他隐约听见屋里传来母亲小关氏的声音。 “什么?七八个人,全死了?” “就那么片刻功夫,沈昭当真能有那么大能耐?” 另一旁应声的也是个熟嗓子,再仔细一辨,沈昭也认出那合该是母亲最宠信的大丫鬟巧儿。 “听说都是世子身边那个叫宏毅的杀的。” “奴儿瞧着,那个叫宏毅的,才是个真真的麻烦东西。不知夫人可曾听说过边军曾经有个‘鲜衣喋血刀’,据说那人便可以一敌百。” “世子身边的宏毅便是自边军跟来,说不定他就是那个什么‘喋血刀’。” 屋里头的小关氏默了默:“难怪当初沈昭只伤了右手却没能死成,原是身边还有个这么厉害的人保着。” “从前我倒是大意,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出。” “如今沈昭就在眼皮子底下,管他是真病还是假病,你便日日往他屋里头送药,看着他喝下去。” “这是国公府内院,那个宏毅总没由头再端白见红的。千万记得送药的时候好好瞧瞧,看看沈昭人后是不是也一脸死相。” “沈昭若是装的病不肯喝,那便说他不事双亲,闻得国公爷中风,借病遁逃。到时候他德行有亏,怎么也要把他从世子的位置上拉下来。” 巧儿忙不迭朝小关氏答应下来,而后又道:“奴儿今晚就送去。” 沈晖听得皱了眉头。 他从小到大一路顺风顺水,没想过是内里会有这么多他不知情的事。 父亲中风,兄长重病。 沈晖觉得那国公的位子过不了几年横竖要轮到自己头上,到时候既不必读书,也不必天天再早起进宫。 他不求什么作为,只要和他昔日的纨绔亲亲爹一样,闲闲散散当个国公爷,跟狐朋狗友们吃喝玩乐就挺好。 不管如何,他都没觉得该和杀人扯上关系。 沈晖愣得出神,巧儿却已经从屋里退出来。 冷不丁撞上沈晖的面儿,巧儿忙掩些笑意:“晖哥儿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进门?” “哥儿快进去吧,夫人都等久了。” 沈晖却不待见巧儿的笑脸,只声问:“你干什么去?” 巧儿微愣,忙又酿出点更深的笑:“自是瞧瞧世子和少夫人要不要帮忙打点,再瞧瞧国公爷的药熬得如何了。” 沈晖正想再问,屋里的小关氏约摸也听见了声响,忽唤了他一声,这才将他不情不愿地喊进屋。 沈晖自顾自找椅子担着条腿坐了,冷着个脸,也不瞧小关氏。 -- 第64页 小关氏便走去他身边,一脸严肃问:“你怎么不进屋?” “听着什么了?” 沈晖忿忿抬头:“母亲这是怕我听见要紧事了,怎么?连我也要灭口?” 小关氏眉头一压:“你怎么说话呢?”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谁?” 沈晖却不领这话的情,只侧过脸道:“何须你多此一举?” “如今我进宫给表哥陪读,母亲不也乐得很吗?” 小关氏索性伸手在沈晖后脑上扇下一巴掌:“混账玩意,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脑子的东西?” “你就没想一想?你父亲中风已久,万一突然过身,你是什么下场?” “你祖父和沈昭何时待见过你?若是沈昭袭爵,你就会成他坐不稳国公位子的最大威胁,京里还有容得下你的地方?” “到时候他若把你支去西北吃沙子,你还准备跪在地上抱着腿求他?” 沈晖怔了怔,忽叫小关氏给问住了。 他的底气一下子卸了个干净,只能低声喏喏道:“父亲不是还……好好的……” “再说兄长就算做了国公,也碍不着事,他当几年总能换给我的,哪有母亲说的这么吓人?” 小关氏冷笑一声:“你姨母是当今大明的皇贵妃,你表兄将来更是要继承江山大统的人,你若连个国公都做不上,说去出臊不臊?” “老娘为你筹谋了多少?哪能当真让你到那一步?他沈昭算什么?与其要几年后把爵位再换给你,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当。” “晖哥儿,你身上淌得可是我们关家的血脉,关家没有窝囊废物,如今你也该经点事了。” ———————— 秋斓陪着沈昭从别庄迁回国公府,带的东西本就不多,只叫宏毅和镂月裁云留着收拾东西,贴身的满庆儿却被秋斓千叮咛万嘱咐,专门留在院门口守着。 果不然,天色才一擦黑,远远又见是小关氏身边的巧儿端着托盘走来。 满庆儿连忙往垂花门前一站,朝巧儿笑道:“哟,都这时候了,巧儿姐姐怎么来了?” 巧儿也赔笑:“咱们做奴婢的,哪敢偷懒呢?” “夫人叫我来看看,世子和少夫人缺不缺少不少什么。还有今儿府里头新到的莼菜,用鲈鱼熬了汤,奶白雪亮的,补得很,让我跟着世子的药一起送来。” “你忙,我这就先进去了。” 巧儿说着便要绕开满庆儿径自往里走,却又被满庆儿挪一步挡住。 满庆儿伸手就要接托盘:“巧儿姐姐是得夫人脸的大丫头,这点事哪敢劳烦你?” “你留步就行,世子和少夫人一直是我照顾着,我去送吧。” “还是我送吧。”巧儿并不撒手,“我还正想问候问候世子和少夫人。” 两边僵持在垂花门前都不肯撒手。 满庆儿眼珠子一转,想起秋斓白天交待过的法子,索性伸手揭起汤盅盖子。 盅子的确里闷着煨热的羹汤,只不过莼菜烫的不到劲,舒滑爽口的胶质只裹了薄薄一层。 而且汤汁看着倒是菜绿汤白,可闻着唯有一股子单调的鲈鱼味,少了点睛的火腿给汤提鲜提味。 这汤顶破天也只能算是中规中矩,夸句不浪费食材算得上是仁至义尽。 满庆儿不动声色地撇撇嘴角,故意将自己的心絮隐下不发,只冲着院里大声道:“巧儿姐姐,这是什么汤?上面还漂着绿叶菜,可真香。” 巧儿翻着眼白瞧人,只觉得满庆儿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心里也不禁多出几分自得,于是大发慈悲开了腔。 “你快盖上,一会再凉了。” “什么绿叶菜?这是杭州西湖的莼菜,鲈鱼也是今天新吊的,寻常那些货色哪配得上送进我们镇国公府?” 她边挤满庆儿边朝院子里张望:“这鲈鱼莼菜羹那叫一个鲜,快别耽误我进去给世子和少夫人送。” “别庄哪里尝得着这种时鲜的好东西?耽误一刻汤可就凉了,到时候世子和少夫人若是怪罪,有你的好果子吃。” 第34章 一刀一个,送他们去见祖…… 秋斓一早在屋里头听见满庆儿大喇喇的声音了, 便下意识瞧瞧斜倚在一旁的沈昭。 沈昭脸上挂着丝毫不加掩饰的蔑然笑意,抬眸间正与秋斓四目相对。 两个人不需言语也已是心照不宣,都知巧儿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来者不善, 绝没安什么好心。 秋斓也只好露出几丝苦笑。 他们今日方才搬回国公府, 小关氏就如此耐不住性子, 这还真是秋斓全然未想到的。 秋斓干脆盖上手里整理的书:“满庆儿快挡不住了,我出去看看。” “你装好, 在屋里千万别出声。” 她仔仔细细扣好门,这才顺着廊子直走到垂花门边。 巧儿见是秋斓来了, 便也不再争执, 规规矩矩福了福:“少夫人, 夫人专程让我来送东西。” “只是不知道这院子怎么叫满庆儿看得这般金贵?我连进也进不得了。” 秋斓笑了笑:“难为巧儿姑娘专程来送。” “只不过这鱼肉是发物,世子又病又伤, 吃多了实不利伤口愈合。”秋斓面色淡淡, “我也没什么心思再吃,还请姑娘端回去吧。” 巧儿见秋斓主仆是铁了心不让她进院子,便也拉下脸来不再赔笑。 -- 第65页 “少夫人这是故意难为我了?” “我们夫人是关心着世子和少夫人, 才专程叫我过来。我若是就这样把东西原封不动地带回去, 不就扫了夫人的面子?” “到时候夫人一个不高兴,那我们这些做奴儿的可该怎么收场?” 秋斓轻笑:“巧儿姑娘也说夫人是关心世子才叫你过来。” “既然是关心, 主母定不会强人所难,让世子受这些无益于伤病的东西,巧儿姑娘自去回话,主母也不会气的。” 巧儿站了半晌,终于发觉她说一句,秋斓她们便能挡一句, 一来一回几个回合,空让她端着那份量不轻的托盘,半步也没让她进院门。 她朝里张望几眼,深知这么折腾下去不是事。 于是巧儿索性横下心,抓紧托盘侧过身,低着头从秋斓身侧往院儿里冲:“少夫人既然这么强人所难,那就不要怪巧儿失礼了。” 秋斓更是眼疾手快,伸手便在巧儿身前一挡。 巧儿便又转向另一侧,显然是不顾秋斓,打算要横着往院子里走。 秋斓知道这么折腾着终究是没完没了,索性便侧身一拦,趁着巧儿在身前的空挡,轻轻伸手推了下托盘。 汤盅本就份量不轻,这一下狠狠倾斜过去,眼见得便要翻掉。 巧儿眉头轻压,索性朝前将托盘扬了一把。汤汁顷刻间泼洒而出,落在秋斓的裙边和手上。 巧儿惊一声:“哟,少夫人这也太不小心了。” “是啊。”秋斓皱皱眉头,“巧儿姑娘眼里也没我,叫我可怎么小心?” “满庆儿是看着的,姑娘硬要进院子,这才把主母的心意全弄撒了。索性我们一起找主母分辨分辨,且别说我又为难了咱们巧儿姑娘。” 巧儿面色一白,没料到秋斓要跟她去找小关氏分辨。 先前这国公府里小关氏是老大,她巧儿姑娘便是老二,还没个人敢不给她面子。 只是如今这事她未能办好,秋斓还着了烫,再闹到小关氏面前,她免不得还得找顿骂。 巧儿只好低声道:“少夫人息怒。” “巧儿也是关心则乱。” 秋斓便也笑了笑:“让巧儿姑娘受累,日后这院里有我和满庆儿呢,你也不必再关心则乱。” “烂摊子我叫人私下打理便是,只要巧儿姑娘不说,就没人知道巧儿姑娘撒了汤。” “天不早了,姑娘早点回去给主母复命忙自己的事要紧,只说这汤已然奉了,岂不就皆大欢喜。” 巧儿被堵得无话可说,最后一好忿忿福了福转身离开。 秋斓瞧着巧儿铩羽而归的背影,忍不住笑意入眼,远远道一声:“巧儿姑娘,我们这院不劳费心,主母那头便多麻烦你了。” 天色全然黑下来的时候,秋斓这才乐颠颠地回屋。 她赶跑了巧儿,还正在兴头上,没当意关门时碰到了指尖,下意识痛得缩了一下,这才发觉指尖上被烫出来两个绿豆大小的水泡。 “手怎么了?”什么也没瞒过沈昭的眼。 秋斓忙后知后觉朝身后轻挡:“没事。” “方才跟那个巧儿争执,不小心被她打翻的汤烫着一下。” 秋斓沉沉神色,又忿忿道:“那个巧儿手里端着汤药的,他们拿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不给她打翻,难道还要放她进来盯着你喝不成?” “他们是真当你身边没人了?以为咱们院子里的好欺负?” 沈昭缄口不言,不由分说扯着秋斓坐在自己对面,又冷声叫满庆儿去淘洗冷毛巾。 趁着这点功夫,他又找了烫伤药膏出来。 紧接着,沈昭便坐回秋斓身边,眼帘微撩,把秋斓的手按在冷水里好一阵,才又放回淘过的毛巾上。 那汤一出锅便盛在汤盅里,虽只是短暂划过秋斓的指尖,却还是燎出两个点眼的水泡。 沈昭眼都不眨地挑了水泡,又用药膏仔细给秋斓涂完才撒手。 他面儿上没什么表情,眸子里的神色却让秋斓觉得局促不安又有些吓人。 见得药都涂完了,秋斓连忙有点心虚地抽手起身想走,自言自语解释道:“不妨事的,我从小跟我阿娘在厨房里转,又不是没烫伤过。” “都是家常便饭,泡你也帮忙挑了,过几天自己就会好的。” 沈昭骤然撩眼,目光泠然落在秋斓面儿上,面色却还是冷冷的。 秋斓忽觉着别扭,手足无措了一阵子,只好又乖乖坐回原位。 沈昭捏捏眉头,轻哂道:“你干的是什么傻事?自己不知道疼?” 秋斓扁扁嘴,辩解道:“这怎么能是傻事?那个巧儿整日跟在小关氏身边,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你的院子哪能叫她想进就进?有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日后府里头的下人谁都来逛一圈看一眼,那像什么样子?” 她说着眼中反而蕴出点点欣慰:“我一早就看见她扬盘子,是故意没躲开,被她烫这么一下,不是全无好处。” “我不过使个苦肉计,日后主母若是再叫人大摇大摆往咱们院儿里送东西,我便和满庆儿拿今日这事出来一闹,咱们总在她跟前占理。” “院子里清静,你到底能过得自在些,这有什么不好?” “我说不好便不好。”沈昭面无表情地收起药膏,语气也失了往日的平和,脸色也阴沉得可怕,“不过区区一个小关氏,更何况是她身边的人?用得着来使苦肉计对付?” -- 第66页 沈昭那双凤眸里没了往常的和煦,看着只让人觉得遍体生寒,而他的语气听来更是几近恫吓。 秋斓从没有见过沈昭如此模样。 她被震得愣了愣,半晌才回过神似的喏喏道:“阿昭,你好凶啊。” 沈昭似是后知后觉地轻轻一滞。 他躲开秋斓的视线,语气很快变淡,轻嗤一声:“谁让你这小傻子不长记性?” 秋斓挑眉:“我哪有?这才是第一次被烫,怎么就不长记性了?” 她微微叹气,面上多少带上点掩不住的失落:“我还不是为你好,你不担心就算了,还凶我?” “你知道我们家门口要饭的乞丐为什么没饿死吗?因为他都比你会哄人。” 沈昭唇边漾出一抹冷笑,他不等秋斓说完,便伸手像以往那样捏住秋斓圆鼓鼓的雪腮。 秋斓眼中还正带着疑惑,却见沈昭唇边擒上了笑意。 他眸里还是冷的,只朝秋斓薄唇翕张:“还有谁哄过你?” “干……干嘛?”秋斓呆呆看着沈昭。 沈昭便又朝她轻靠:“我确实不会哄人。” “但杀人我擅长得很。” 沈昭看向秋斓,笑着轻描淡写道:“你听好,要是再有人敢像今日这样故意伤我院里的人,你就告诉他们,我会一刀一个,送他们去见祖宗阎王。” 见秋斓听得怔住,沈昭忍不住笑出声来,而后他又道:“你要是再玩什么苦肉计,让我杀错人,仔细人家做了刀下鬼,夜里也只敢去寻你哭冤。” 秋斓听得泛起一阵寒噤,人也有点失神。 沈昭见她不应声,便又轻扯一下秋斓的脸,浅声问道:“明白没有?” 秋斓呆滞地眨了下眼。 她终于被沈昭捏得回过神,支支吾吾反驳道:“你……你吹牛……” “你要是当真那么厉害,怎么还一直憋屈在别庄里?何况我们都得靠宏毅护着,你还一刀一个呢?” “你肯定又在骗我,你最惯用这种伎俩,我才不上你的当。” 沈昭笑意未减,朝前倾身,轻轻伏在秋斓耳边浅声道:“杀人有的是法子,何必要自己动手拿刀?” 秋斓讶然,瞳孔微张,倏地缩了一下。 她的视线忍不住梭巡在沈昭身上,凝神瞧着。 听沈昭说那些吓人的话,秋斓恍惚间觉得沈昭看起来都同曾经不一样了。可再仔细看一阵,却又还是那个一肚子坏水儿的沈昭。 秋斓眨了下眼,便又发觉沈昭捏着她的腮把玩似的轻轻揉了几下。 沈昭笑得肆意:“可话总还是那话。” “谁敢动我的人,我就杀他一家子。” “听清了吗?” 第35章 马蹄绿豆沙 京里头才入秋, 白日里暑气未退,可一到太阳西沉,那点积攒了一整天的热意便会很快溃不成军偃旗息鼓。 清风敲着窗框, 送来属于秋夜的冷。 秋斓站得离窗近, 便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是这是因为冷, 还是因为听着沈昭的话听得吓人。 夏日里的蝉鸣早已经绝迹, 可她却觉得耳边麻糟糟的。 良久之后,沈昭才大发慈悲似的慢吞吞松开挟住她小圆脸的手。 他垂下眼帘, 不慌不忙放下秋斓身后的撑窗架子。 待到合住花窗,他才慢条斯理对秋斓道:“这里不比别庄, 小关氏近在眼前, 要格外小心。” “我自有招架办法, 你记得往后不要像今日这样逞能行事。” 秋斓忍不住扁扁嘴,她一时觉得沈昭是在关心, 一时又觉得沈昭是在吓唬她, 最后听着这番交待,莫名好像沈昭在责怪她。 她连忙抬头打量打量沈昭的神情。 沈昭平日里瞧着冷冷的,不过一生气便会冷笑, 还会惜言如金。他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故意吓唬欺负人, 但他若是字正腔圆温敦有礼地说话,那肯定是因为没安什么好心。 可如今这样子, 却哪种情况都归置不上,秋斓看了半天,硬是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最后她只好别别扭扭地开口应声:“我记得了。” 沈昭勾起唇角,迎着她的声音慢慢回过眸。 锐利的目光直撞进秋斓梭巡的视线里,秋斓猝不及防跟沈昭四目相对,顿时觉得自己莫名有些心虚。 沈昭也盯着她瞧, 目光并不似秋斓预想中那样轻轻掠过。 秋斓微怔,想起沈昭方才说的“一刀一个”,虽分不清是真是假,她还是不免得又泛了阵寒噤。 她嘴角上忙强扯出意思笑意,顾左右而言它道:“不,不早了。” “今日舟车劳顿,不如我们就安置吧?” “安置?”沈昭笑出声来,浅声问:“这么急着安置?” 秋斓心下一惊,忽感觉沈昭笑得不怀好意,这才急急侧过脸去。 只见国公府里偌大个卧房,却连张美人榻也不见,唯有一张床放在侧里。 “你屋里怎么只有一张床?”秋斓后知后觉。 沈昭笑意未减:“那不然呢?” “这先前便是我的屋子,你还想要几张床?” 秋斓连连摇头,可怜兮兮地问:“连美人榻都没有?” “那今天晚上可怎么睡呀?” 沈昭挑眉,明知故问道:“自然是在床上安置,难不成你想去地上睡?” -- 第67页 秋斓听得耳尖直泛红。 在家中只有她阿爹阿娘才会同床共枕。 她强忍住几分羞怯,蚊呐似的问:“当真……只能睡在地上吗?” “我要去侧屋里睡。” 沈昭装模作样点点头:“定要去外面睡也可,左不过就是被小关氏偷看到。” “然后知道你我不同房,然后再伺机趁着你不在,寻点什么下作法子算计你。” 秋斓瞳孔微张,退而求其次道:“那……你床下的那个床榻也挺长的。” “不然我就睡那。” 沈昭的笑意更盛:“自然不行。” “既然是安置,不在床上怎么安置?” 秋斓一哑,终于搞明白沈昭为什么会笑了。 她退着被磕着步子,瞬时坐在床上。 “你别想,我才不要。”她说着抱起枕头隔在两个人中间,“才不要跟你睡在一处。” “只有生过小娃娃的人才一起睡。” 沈昭嗤笑,伸手从秋斓身后拽了被褥,又替秋斓扯下床帘,才若无其事道:“哦,原来如此。” “我还以为你是不喜欢睡在床上。” “定要和我换一换才肯睡。” 又遭沈昭这么一骗,倒显得她尽在想些令人发羞的事。 秋斓面上微烫,索性借床帘隔着,背过身不再说话。 国公府的床又宽又软,可秋斓偏偏辗转反侧。虽说有床帘隔着,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跟男子同屋安置,不得不仔细小心。 谨防沈昭偷偷藏燕子蛋。 屋里静静的,良久良久都只有均匀又绵长的呼吸声。 秋斓这才跪起身子悄悄把脑袋探出床帘打量。 沈昭睡在地上,侧着身背对她,看样子已经入眠。 秋斓的胆子这才又涨出来几分,她俯俯身子,勾着脑袋打量沈昭。 人是一如既往的好看,阖着眼睡得安详,像玉琢的粉砌的。 秋斓便又把视线挪到沈昭身上。 也不知道沈昭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秋斓心中疑惑,便又骨涌着往床外悬身子,使劲朝沈昭手边凑过去看,还准备戳戳沈昭,瞧瞧他有没有反应。 “别看了。”原本无声的屋里忽然传来了轻轻的哂笑声。 秋斓的手还没伸出来,这才发觉沈昭不知是什么时候早已张开了眸线,正用威压的视线盯着她瞧。 她心里瞬时慌乱成一团,一个没扎稳,便垂脑袋要往地上滑溜。 好在沈昭眼疾手快,哪怕是在黑漆漆的屋里,也能找准秋斓的位置。 他轻轻伸手一搂,便像套鱼似的把秋斓接进怀里。 秋斓和沈昭撞个满怀,抬脸便又对上沈昭审视的目光。 沈昭这次反倒不凶她,像把弄什么小玩意似的笑了一声。 秋斓却莫名更害怕了,顿时像只受惊的梅花鹿,不留一句话,径直便起身窜回床上,将床帘蒙得严严实实,只探脑袋出来。 她恶人先告状似的质问道:“干嘛装睡?你是不是又想干什么坏事?” “你不先凑过来,怎么知道我没睡着?”沈昭轻描淡写,“快点睡觉。” “若是实在睡不着,那就把床还给我。” “我才没睡不着,我不过就是认床。”秋斓喏喏一声,慢吞吞缩回床上去。 可没过半盏茶功夫,床帘又被秋斓猛然撩开,疑惑的小脑袋再次探将出来:“你真的,真的没骗我?你没有藏燕子蛋?” 沈昭阖着眼嗤笑一声,这次不再回话。 他嘴角擒笑,自顾自抬起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并拢,不偏不倚得点在秋斓脑门正中间。 秋斓抬起眼还想看,便被沈昭点着脑门硬往床上推。饶是她用上蛮力,却还是被沈昭的两根手指搡着塞回进床帘里头。 她后知后觉,只好缩在床帘里喏喏愤慨:“你怎么又欺负人。” “再不睡,明天我就让宏毅去找燕子。” 秋斓一哑,迅速趴回床上,掀起枕头挡住脑袋,大有打死也不再吱声的态势。 帘外的沈昭这才重新侧过身继续背对着她。 屋里重归安静,却隐不住他那声嗤笑。 “小傻子。” ———————— 秋斓昨夜本还惴惴不安,谁知困意一来,便是一夜酣梦,再醒时天都已然亮了。 若不是满庆儿打水催她梳洗,她怕是还能睡一刻钟。 满庆儿打起床帘:“小姐昨晚睡得可还安稳?” “今早上德良小姐来了,正等着你呢。” 秋斓一听是姐姐过来,忙鲤鱼打挺翻起身:“阿姊怎么过来的?” “我瞧着德良小姐脸色好了不少。”满庆儿笑道,“想来国公府离鼓街算不上远。” 秋斓紧着梳洗挽发,便到正院里去看德良。 彼时德良端坐在椅上,青衫白裙,脸上气色更红润不少,远远瞧着便似个大家闺秀般端庄持重。 “阿姊。”秋斓忙迎上去,“阿姊怎么这么早来了?” 德良一怔,听得秋斓还口口声声唤着“阿姊”,心里不由得也放下隔阂,她微微笑着,拿起一旁桌上的食盒子。 “阿娘昨日新买的马蹄,还有新来的大百合,瞧着品相好,就专门挑了又大又饱的,给你和世子送来。” “正是新鲜的东西,尝着又甜又脆。” -- 第68页 “还有些乳扇和火腿,也都是阿娘做好的,一道给你们带来。” 秋斓打开食盒一看,顿时喜笑颜开:“这食盒子这么重,阿姊拎过来恐怕费了不少功夫。” “快让满庆儿给你沏盏茶吃。” 秋德良转而又从衣襟里掏了个信封来:“最近杨先生顾看我着实辛劳,可次次看了诊却又不肯收诊金。” “如今我大好了,一个人出门提食盒子也算不得难事,所以总觉得欠了杨先生大人情,便就攒了些散碎银子,你帮我转拖给杨先生罢。” “虽没有多少钱,可我实在是不知怎么谢他。” 秋斓闻言,忙将信封推回给德良:“杨先生既不肯收,再送这些银子,杨先生怕是不高兴了。” “阿姊别忧心这些事,我来想办法就行。” 德良笑得欣慰:“好阿斓,阿姊也不知该怎么谢你,这些钱你便留着零花买糖吃。” “你是我阿姊,哪里说谢不谢的话。”秋斓笑吟吟应一声,“阿姊只要把身子养好,日后留着这些钱去找个好姐夫,到时候只要留块喜糖给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德良面色一绯,忙抬袖掩掩:“哪学来这些羞死人的话,快不要再说了。” 秋斓方又打趣几句,德良才说店中还有事,留下食盒子告了辞。 秋斓瞧着一大盒马蹄,心想着做些甜汤正好。 她找满庆儿去厨房里头泡绿豆,顺道便把马蹄和百合去皮洗干净。 马蹄爽脆,百合甜糯,将这些跟绿豆同煮,淡甜怡口,正好消克正午烈日,将今年最后这点暑气度一度。 绿豆只要泡过,只煮个一时半刻就会起花翻砂,滑润绵软,清香扑鼻,和脆生生的马蹄正是绝配。 趁着厨房没有什么人,秋斓将东西下了锅,顺道也借机盯住沈昭的药罐子,防着有什么旁的人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添进去。 只是一个不巧,她忽将耳坠弄掉在地上。 她忙躬身去捡,寻了好半天才看到,却不想起身越过灶台之间,她忽瞥到巧儿东张西望蹑手蹑脚地往另一边的灶台挪。 秋斓忙埋下身,躲在灶台下偷偷的瞧。 只见巧儿先是四周打量,而后便忙着将一包白色粉末倾倒进沈合荣的药罐中。 等麻利又熟练地端着药罐摇匀了,她才将包白色粉末的纸丢进灶膛里炼成灰烬。 秋斓看得目瞪口呆。 那边的巧儿倒是谨慎,又朝厨房四周仔细打量,忽察觉出异常来。 她也自知做的是见不得人的脏事,若是被人看见,她早晚得遭殃。 “谁?”巧儿顺手拾起了炉边的通火棍子,小心翼翼往厨房深处走来。 没走几步,她忽看到几案上还搁着把刀,旁边的锅和药罐子都沸着。 这灶旁定是不久前还有人。 她心下一紧,更觉得今日的事情来得蹊跷,转瞬便将刀抄起来拿在手上。 秋斓听着那动静,心下忍不住颤了颤。 昨日里沈昭的凶神恶煞此时竟都化作千般好。秋斓想哭,可又不敢出声。 早晨切完马蹄和百合,她不该懒着收刀的。 秋斓早就悔青了肠子,可现下再怎么都迟了。 她只能紧紧贴在灶边,连大气也不敢喘。 那刀还是她一早磨的,刃子锋利得很,哪怕在没光的地方也锃亮锃亮。 眼下,怕是就要悬到她头顶上来了。 第36章 蘸盐新橙 初阳顺着木门撒进厨房。 时辰才刚刚过了早膳, 厨房里本就空空无人,巧儿是长此以往地趁着这会功夫下药,才会如此得心应手。 可她从来没像今天这样不自在过, 感觉如同被一双审视的眼睛盯着。 她自觉是个谨慎的。 做手头这事若是露点马脚, 到时候便难收拾了。 可如果只死个小厮婢子, 却只需要随便搪塞几句就能行。小关氏不会当意, 谁也不关心,一切便能随风而散。 巧儿下意识握紧手里的刀, 凝着视线仔仔细细打量起来。 秋斓的神经崩久了,忽觉得顾不上再怕。沈昭一早嘱咐过她要小心, 可如今却不是小心能逃得开的。 她只知道等死不是办法, 她不能每次都任由着人欺负掳走, 再等旁的人来救她。 秋斓略作反应,忙慌慌把身上的长袄脱下来丢在地上, 故意露些衣角在外头, 然后才硬起头皮围着灶子爬了半圈,悄悄躲在巧儿身后的拐角处。 等蹲稳了,她才捡块生火用的树枝, 用力朝自己丢下的衣裳掷过去, 造出点动静来。 巧儿也被着动静惊得愣了愣,再定睛一瞧, 那抹粉色的衣裳,像是秋斓的。 巧儿微滞。 寻常的奴婢小厮,和钻进厨房的耗子猫狗没什么不同,只要说不了话,这些事便不会再有人知道,巧儿不在意。 可秋斓不一样。 秋斓到底也是嫁给沈昭的, 算得上个主子,她若是随随便便死了,总要有个说法。 巧儿登时也迟疑起来。 也就这么会子功夫,厨房外忽然来了人。 “巧儿姐姐,夫人问国公爷的药好没好?” “……呀,你提着刀是做什么?” 巧儿回过头,看是小关氏院子里的粗使丫头,忙搁下刀,装模作样拍拍胸脯:“我方才见好大一只老鼠,吓死我了……” -- 第69页 “药早好了,我这就端过去给夫人。” “国公府的厨房里怎么会有老鼠?”粗使丫头这才懵懵懂懂递个托盘过去,又见巧儿神色似有些慌张,身上掉了东西,这才捡起来展开一瞧。 “哟,巧儿姐姐,你的药方掉了。” 巧儿笑了笑:“那是国公爷的药方。” “诶?这不是上次夫人叫我放在世子院儿里的方子吗?怎么是国公爷的?” 巧儿神色一沉,不耐烦地打发道:“那怕是我记错了。” “夫人叫我,我这便先端药。你也别拖拉,随我给夫人送药交差去。” 两个人应承几句,出门那脚步声走得越来越远。 只不过她们那字字句句被秋斓听得一清二楚。 怕又是小关氏指使巧儿在沈合荣的汤水里下药,还想把东西藏在沈昭的院儿里诬陷人。 她慢慢探出脑袋,看着案子上的刀,心上忽来了一阵余悸,瘫坐在灶台下面喘了几口大气。 另一头,沈合荣院子里也是空空的。 只有小关氏早早便在院子里等着。 见着巧儿过来,才懒懒扶着鬓问:“今日如何才送过来?都是按原来熬的?” 巧儿忙笑道:“夫人不必担心,自然是按照原来的药熬的。” “只不今日早晨少夫人家的姐姐来,奴儿瞧着眼熟,多说了几句,这才耽误了些熬药时候,送迟了国公爷的药。” 小关氏撩眉:“眼熟?” “正是。”巧儿点头,“夫人可曾记得先前吃过的乳扇?” “上次秋家来谒时,说长女病得厉害不能成行,今日我瞧了半天,总算想起少夫人那家姐先前见过,正是我们买乳扇那店里头的人。” “秋老爷虽还是个举人,不曾想家里还有这么个见不得人店铺商行,也不知少夫人先前是不是和她那家姐一般整日抛头露面在街上看店。” 小关氏眼中透出几分显而易见的蔑然:“原以为秋家好歹是官宦世家,不想竟自甘堕落做起了买卖,说出来也不怕贻笑大方。” “罢了,先去给国公爷送药吧。” 沈合荣如今上了年纪,身子不顺遂,口歪眼斜,乍见到时难免吓人。 但若是仔细瞧,还是能看出沈昭和他像的地方,想来沈合荣年轻时当也有副极佳的皮相。 可惜如今成了这副见不得人的鬼样子,又被中风偏瘫折磨了多年光景,头发已是斑白。 进了屋的小关氏瞧着巧儿关好门,这才端着碗悠哉悠哉踱到沈合荣床边。 沈合荣中风两年有余,如今更是瘫痪在床无法自理,任着小关氏喂他吃什么,他都没有还手之力。 药还烫着,小关氏也不晾,舀起一勺便要往沈合荣的嘴里送。 沈合荣不愿吃,便被小关氏硬是用勺子撬开了嘴,硬生生拿滚烫的药汁子在嘴上浇了一遍。 “犟什么?驴脾气又来了?”小关氏笑了笑,瞧着药水从沈合荣嘴角滴落出来的狼狈样子,却也丝毫没有替他擦拭的打算,“沈合荣,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不吃就什么都别吃,你饿死病死算了。” “我当初也真是糊涂,怎么就瞧上了你这张脸,非要嫁进你们镇国公府里来当续弦?” 沈合荣似是听得恼怒,可是偏又说不成话,只能粗粗出两口气以示愤慨。 小关氏看着他这副无能的样子,忍不住掩面发笑。 “你从前是沉湎酒色不假,好歹还有张风采俊逸人模人样的脸。” “如今你好丑啊,连口药都没法子自己咽下去,又脏又臭,好似个恶水沟里的死鱼。” 沈合荣听得直瞪眼,小关氏却仍是毫无顾忌:“瞪我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有一天能从床上爬起来?”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我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是你不肯把世子传给晖哥儿的,如今成了这样,你怪不得我。” 她说着又沉下眸子,大发慈悲地替沈合荣揩两下嘴角的汤药。 “你说朱柔宸的儿子怎么就半点都不像你?花天酒地,吃喝嫖赌,他沈昭但凡沾一样,如今还犯得着我的费这么多心思?” “不过也不顶用了,别管是沈俢鸿,你,还是那个你的那个世子沈昭,一个也跑不掉。” 她表情越发狰狞了几分:“如今你沈家的产业是我的,国公的位子也只能留给我。像你这般只会犬马声色的膏粱弟子,中风中得那般容易,都说你熬不了多久,如今倒是命硬了,都入了秋,你怎么还不去死?” 小关氏冷冷笑着:“你喜欢朱柔宸又能怎么样?你就是给人家提鞋人家都烦你,不光人家烦你,就连人家生的儿子都同你生分,你还硬是要把世子的位子就给沈昭,让咱们的晖哥儿没名没份的。” “沈合荣,你怎么这么贱呐?” “你既只爱朱柔宸,你就快些喝了药去追着你的庚淳郡主团聚吧。” “堵我儿子路的人就都得死。” 她得意地瞧了瞧,这才唤来巧儿:“那药和方子先前便塞在沈昭院里了吧?” “是。”巧儿轻答,“夫人放心,等国公爷有个好歹,世子那院儿里的人定逃不了干系。” “只是奴儿听说少夫人想在院里头种花刨地,说不准……” 巧儿眼珠子轻轻一翻,打量起小关氏的神情。 -- 第70页 昨晚秋斓打翻了汤的仇她还记着,早晨下药时,约摸又被秋斓瞧见了。 巧儿自知是奴婢,不敢贸然做出格的事。 可小关氏不一样,若是主母想要秋斓死,那她就算下阴手也是为主母分忧。 想到这,巧儿口风一转:“万一把什么东西挖出来,那可不大好了。” 小关氏闻言,索性往边上的太师椅上坐了:“秋斓?” 巧儿立时添油加醋:“少夫人整日跟前跟后伺候着世子,奴儿瞧着世子再养养,怕是要大好的。” “到时候横刀立马的,再回边关也不无可能。” 小关氏一听,也沉了脸色:“图着冲喜能冲走沈昭冲来个替罪羊,这下倒好,给沈昭冲来个帮手。” 巧儿转转眼珠子,心里有编排了些别的,便又抬起头:“夫人容禀,少夫人家里还有家店呢。” “许是有什么能治奇病异症的食疗方子,也未可知。” 小关氏握住扶手的五指微微攥紧。 巧儿的话让她动了心。 她便径直问道:“秋家的店在何处?” “鼓街东头,就在宁定楼背后。” “生意倒是不错,才开了几个月,买东西的主顾已经不见少,想来赚得盆满钵满,都养着世子了吧。” 小关氏眸色微动。 巧儿不动声色地瞧着,料想小关氏心中显然又有了想法,连忙出谋划策道:“夫人,世子既有个厉害的护着,咱们没法子,那从少夫人这动手总没错。” “若是他们一直这样捏成团,咱们才是真的为难。” 小关氏忽然发出两声笑:“那就先杀了那个秋斓,再把沈昭和跟着他的那个分开。” “只要没有那几个围着的,沈昭早晚要完蛋。” 巧儿便又提醒道:“可秋家那个二老爷还是个有功名在身的举人。” “若是贸然出了事……” “举人又能怎么样?”小关氏忍不住笑出声来,“连他秋泰曾都得捧着关家的脚后跟,何况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老举人?” “明目张胆地死不成,你让她出个意外总是常事。” 小关氏轻描淡写地说两句,只觉得索拿人命稀松平常,索性坐下身,懒懒拿起了桌上搁的冰糖甜橙。 新橙朱红,都是秋日里才下的。饱满浑圆,剥了皮子更是汁水淋淋,如同宝石玛瑙一般晶莹剔透,瞧着便诱人。 巧儿极有眼色,连忙用小碟铺上薄薄一层雪盐,恭恭敬敬地奉在小关氏面前。 吴盐胜雪,纤指破橙。 新橙要蘸了盐吃,才算是甜得足滋足味。 小关氏拿橙瓣慢条斯理地搁在盐碟里轻碰几下,而后才慢慢将橙子喂进嘴里吃了。 她面上还是一副毫不关己的表情:“再不济,毁掉秋家的店,让秋斓忧思惊惧几天,到时候再自绝性命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秋斓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举人的女儿而已,死便死了,这么点子事,还要我教你?” “巧儿,你总得搞清楚,这镇国公府,是谁在当家做主。” 巧儿慢慢露出笑来:“夫人只管安心。” “奴儿自当为夫人分忧解难。” 第37章 樱桃酪 时辰还早着。 院里秋花红叶, 淡爽轻露。偶尔多几声鸟叫夹在其中,掂着干枯的枝叶颤颤巍巍,可瞧过去时, 却又并不见什么异样。 这还是个寻常的秋日早晨。 没人发现沈昭昨夜出去过。 沈昭自扯下兜帽, 面儿上无甚表情, 可目光里却像是敛着什么深仇大恨。 他仰眸淡淡瞧着天:“都三年了。” “有些人本就不该活过那个冬天。” 他们昨晚才去见过太子朱嘉煜。 沈昭眼下的话, 宏毅自然懂。 自循王过世后,边军便遭人构陷损兵折将, 几役清洗,枉死上万。不归顺大关氏的早已化作尘泥, 剩下的如今也沦为了朝中可有可无的闲人。 皇贵妃亲手把太子朱嘉煜的唯一支柱折得干干净净, 哪怕这里头全是人命。 “爷放心。”宏毅敛住视线, “循王殿下,老国公还有几万边军, 绝不会白死。” 沈昭还瞧着如洗的碧空, 唇边却暗自勾出几分弧度。 这世上,只有关家人的血才能偿清他们欠下的人命债,才能涤白他们抛给别人的污名, 才能告慰枉死的边军英灵。 眼下朝中局势早已拨转, 昔日那些害死循王,踩着边军骸骨踏上高位的, 如今自是一个也逃不过。 更何况沈昭的手伤拖拖拉拉到如今总算痊愈,拔刀见血的事,只会更加易如反掌。 网已经开始收束,罔顾恩伦要杀,倒行逆施要杀,凡是跟着大关氏沾过边军血的人, 那便统统都要杀杀杀。 片刻之后,沈昭才淡淡道:“滇州是大关氏的命门,先前查的事可有眉目?” 宏毅点头:“您说二十年前滇州有万余战俘被押解入京,只是一路山高水远,入京的只剩有四千多。家中有银钱积蓄的,可以上京赎人尚能记个名姓,死了的和配入宫禁为奴为婢的,便再无记录了。” “秋夫人的兄长是在京里露的面,可我们不知姓名,或许人已被滇州的其余亲眷赎回。”宏毅轻轻皱眉,“又或者根本不是随战俘入京……” 宏毅的话音还没落下,远处的垂花门里忽然钻出来个影子。 -- 第71页 秋斓身上灰扑扑的,一脸狼狈直往前窜的模样,像个除夕夜里被点着的炮仗。 她不管不顾地往前疯跑,直看到沈昭才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阿昭。”秋斓满脸惊慌失措,“院子里,不好了,院子里被人藏过东西。” “你又听谁瞎吓唬你?”沈昭一脸嫌弃地看着秋斓满身灰,却稳稳把人接在怀里。他慢条斯理伸手捻捻秋斓脸上的污迹,“啧,衣服也这般脏,你大清早跑去刨了哪的煤堆?” “才不是瞎听。”秋斓瘪瘪嘴,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早晨看到巧儿给国公爷下药,她和小关氏还把害人的方子藏在咱们院子里头,只等国公爷出事。” “你到底去哪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沈昭静静听着,眸色随之微顿:“你怎么谁的墙角都敢听?真不怕死?” 他说着脸色阴沉下几分,凉飕飕的视线在她身上迅速梭巡半圈,猛然扣住秋斓的手腕,径直将人往屋里拽。 “阿昭。”秋斓被他拽了个趔趄,方忙慌慌叫他一声。 秋斓个子还矮,跟在沈昭身后忙不迭地跑。 可饶是她怎么迈步子,总还是跟不上沈昭的那两条前行的长腿。 她急得直叫:“阿昭你慢些,我快要摔倒了。” 沈昭这才停下,冷着脸瞥向秋斓:“昨儿叫你小心,你就是这么给我小心的?” “我才没有不小心,我一早只是去厨房里煮甜汤,偏巧看见的。”她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方才命悬一线的画面,再看看如今反倒凶她的沈昭,不由得越说越委屈,“巧儿还想杀人灭口,若不是我蹭一身灰藏在灶台后面,哪有这么轻易回得来?” “你也总是不告诉我你去干什么,偏只怪我不听你的话。” “你这个人讲不讲道理呀?” “我现在就去报官。”秋斓抹抹脸,作势便要出门,“我什么都瞧见了。” “哪有这么欺负人的?这天底下总要有王法。” “秋斓。”沈昭眸线一沉,嘴角的几丝清冷笑意骤然散了。 “乖乖站在那,不准动。” 可秋斓听着这往常人听到都要牙根打颤的语气,却丝毫没有被威胁住。 她恍若未闻,只欲拨开沈昭的手出院子去。 “我不。” 沈昭便也没再客气。 他索性拦腰扛住秋斓,把她夹在肘弯腰间,径直将人提回屋里。 “放开我。”秋斓使劲挣扎了几下,奈何脚不着地,隔空乱打,在沈昭那全都是花拳绣腿,“为什么不让我去,我全都看见的。” “臭阿昭,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我要跟满庆儿两个人把留给你的绿豆沙全部喝完。” 沈昭许是被这威胁气着了,只听得一声嗤笑,门被推开后他便将秋斓重重放在地上。 “你的小命值几个钱?”沈昭自顾自倚着太师椅坐下,颇为嫌弃地掸两下袖口沾上的灶灰,“不想要了?” “还报官?此般神形慌乱吵吵嚷嚷,你以为你出得去镇国公府的大门?” 沈昭向来是坐没坐相的,不似别处的世家公子端端正正。 可沈昭偏就能接好沈家先人的衣钵,只用一张脸就迷惑了秋斓,能让秋斓觉得他姿势虽散漫,倒也别有气势。 秋斓看着他一怔,被那刀刃寒光笼罩出的慌张忽然消散下去。 她冷静片刻,方发觉自己确是有些不管不顾了。 “你若真不要命,我自不挡着。”沈昭说着搁个匣子在桌上,装模作样叹口气,“可惜不知是哪家的那位连碗酥酪都没吃成,反叫人掳了走。” “如今我巴巴儿去给人买来,人倒好,连命也不要了。” 秋斓闻着声瞟一眼,虽不见给沈昭好脸色,不过还是背过身拿过匣子打开来,果见里头放着两碗樱桃酪。 樱桃殷红,酥酪雪白,堆叠而上如同雪漫火山。 这酥酪与糖蒸的又有不同,多出些酸味,犹如琼浆玉液般丝滑香醇,浇在樱桃上便会缓缓流动,顺着缝隙滴落沾裹在每一粒红宝石似的晶珠上。 樱桃先前都去过核,空口就能吃三四颗,再淋些蔗浆在碗中,便多出许多甜蜜来。 此般美味只一勺进嘴里轻嚼,奶味的香醇混上果汁酸甜,清甜甘醇,各种滋味轮番上演,瞬时就能将口腔变成一座美食的锣鼓道场。 秋斓鼻子酸了酸,委屈和慌张莫名就烟消云散。 她也顾不上跟谁置气,只端着樱桃酪低声自语道:“你活该。” 沈昭知秋斓心思已经通了,便悠哉悠哉地撑着额角,另一只手抓着他的玛瑙玉坠不紧不慢把玩起来。 秋斓吃得仔细,圆腮一鼓一鼓,看起来娇憨圆润。 沈昭眼角慢慢堆上几分笑意,只觉得眼前这个哪怕沾成灰团子的秋斓也可爱得很,好像个放在手心里就能盘弄的玉珠儿似的。 于是沈昭心下生了些坏心思,不动声色地伸手搓上秋斓的耳垂,猝不及防地轻轻捏一把。 秋斓还正埋头专心吃东西,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怔了一阵。 她嘴里还塞着没咽下去的樱桃酪,有些莫名其妙地呆呆回过头看向罪魁祸首。 沈昭便轻轻撩眸,勾着唇角哂笑:“知道错了?” “才没有。”秋斓连忙反驳,“我哪有错?” -- 第72页 沈昭也不急,只慢慢问:“不是再也不跟我说话的么?” 秋斓立即撇撇嘴:“我……” “这个不算,你又诓我。” 沈昭轻嗤:“你怎么像个小赖皮狗一样?” “你才是。”秋斓扁扁嘴,“又臭又讨厌,还凶。” “坏得要死。”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天天留在我院子里?”沈昭的神情不紧不慢,弯着眉眼堂而皇之道:“东西你都已经吃了,现在翻脸不认人?” “怎么?原来你们秋家女儿都讲的是过河拆桥那套?” 秋斓看看手里吃到见半的樱桃酪,一下子不香了。 沈昭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倒是沈昭瞧着她气鼓鼓的小表情,反倒越发寻着乐子似的笑出声来。 他饶有兴致地摸摸秋斓的头,有点像摸狗:“就他们那点藏东西的微末本事,宏毅昨天打理了整整一天,还能找不出来?” “吃完就快去把衣裳换掉,从头到脚都是灶灰,脏了吧唧的,还说自己不像赖皮小狗?” “日后别一个人落单才是正事。” “可他们要祸害整个镇国公府,他们想要你的命。”秋斓盯着沈昭的眸子,“我知道你能防着,但万一百密有一疏呢?” “小关氏一次又一次,难道要始终这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秋斓眉头轻蹙,连端着樱桃酪的手都不自觉搁下来,“阿昭,我好担心,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将小关氏做的那些恶事公诸于众?” “我阿爹人微言轻,没有人主持公道。可你不一样,你是镇国公府的世子,你父亲是国公爷,为什么你还是不肯去?” “主持公道?谁能来主持公道?”沈昭避开秋斓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轻笑起来,“顺天府?大理寺?” 他眸色微沉,目光中透出显而易见的揶揄来:“大关氏是皇贵妃,入宫十几载仍是圣眷不断,只要是扯上关家的事,皇上便能当个睁眼的瞎子。” “想让小关氏不再为祸沈家很容易,我有数不清的办法,可现在不是时候。” 秋斓含着勺子默了默,忽又抬眼问:“那还有多远才是时候?你今天到底去了哪?我早上都找不到你。” 沈昭撑着额角的手轻轻蜷住,笑意却仍旧弥散在脸上,他的目光忽显得有些飘忽:“当真想知道?” “你不怕我是去做要杀头的事?” 秋斓一双鹿眼瞪得浑圆,瞬间好像是听错了什么。 “既然如今无人主持公道,那我便要让大明河山换新天。”沈昭擒住的笑意越发明显,“陛下爱屋及乌,眼里能揉得下沙子,可我眼里揉不下。” 沈昭垂下眸,又漫不经心地把玩两下玉坠:“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关家姐妹做的这些事,若不报应在她们身上,哪里还有天理昭彰?” “可那该有多难啊?”秋斓声音忽有些发虚,“阿昭,你……” 她说着竟有些哽咽:“偌大个国公府要你撑着,你要防着小关氏害你,还要防着大关氏忌惮,手上先前还有伤,如今还要装着病。” “若换作是我,天天一碗苦药吃下去,心里都难受死了。” 她仰着脑袋,试探似的轻轻碰一下沈昭的手背,眼中满是担心:“阿昭,我往后都听你的话好不好?” “我再也不惹你了。” “当真?”沈昭挑眉,唇角微勾,“你有这么肯听话?” 秋斓连忙点头,伸出小指勾住沈昭的手:“当真,我说话从来都算数的,不信我和你拉勾。” “那就说定了,不能变卦。”等着勾拉完,沈昭才嗤笑一声:“也不枉我花心思给你编这么一大圈谎话。” 秋斓一哽,心头的千言万语顿时消散。 …… “你可真什么瞎话都敢编。” “我看你今天还是饿死掉算了。” 言罢,她朝沈昭重重“哼”一声,还不忘端走剩下那碗樱桃酪,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屋。 沈昭的食指轻轻在额角磕两下,脸上的笑意倒是越盛了。 片刻之后,宏毅才循着声进屋。 “爷,您怎么让夫人走了?” “不妨事,她知道该怎么办。”沈昭神色淡淡,忽又觉得有些好笑,“她不顾着那些事会不会牵连她,也不顾自己有没有危险,在这顾我难过不难过?” “天底下哪来的这种小傻子?” 宏毅忙做个揖:“爷,如今我们还在小关氏眼皮子下头,得悠着点才是。” “您方才抓夫人回屋,哪里有点病歪样子?万一被有心的看见,不是什么好事。” 沈昭听得轻笑两声:“今日殿下方才说我性子急了。” “好似说得也没错。” “宏毅,两年我都能忍得过去,怎么现在反倒会沉不住气?” “你说,这是为什么?” 第38章 红油抄手 京里入了秋, 正是丰收季节。 街边小巷到处都是应季的鲜获,住在城外的人也总是在这两三月不辞劳苦,挑东西进城来卖。 鼓街东一边有沾水的黑菱角, 剥掉皮儿又粉又糯, 另一边是现挖出来的白菱藕, 孔洞匀称, 微甜而脆。再往前走一截,还能看到江浙贩来的芡实鸡头米, 脱去红色外壳便如同珍宝玉珠似的,莹润饱满, 颗颗幽香。 -- 第73页 不仅摆卖的果实琳琅满目, 养了一年的鸡羊也肥硕丰腴, 陆续被人牵着插上了草标叫卖。 界面上人头攒动,一度摩肩接踵。每年除过大年端午, 城中正要数这时候热闹。 秋家店里的浆水面和酸汤粉也卖乏了, 便都趁着入秋,将那些瓶瓶罐罐收起来,换了挂牌搁在店门口招客。 店中的猪肉是一早找巷尾的赵屠户切的五花肉, 皆是精挑细选肥三瘦七的好肉。 如今城中日日人多, 便连猪肉也卖得勤快了,一天就能卖空一整头, 所以每天都有鲜杀的。 刚买来的猪肉都要趁着新鲜绞作肉馅,肌红脂白的变作成团粉色肉泥才算结束了第一步。 等搁上调料和制好了的葱姜水,肉馅的香气便已经遮不住了,要做的吃食该有多美味便是可见一斑。 夏日里凉面,秋日里抄手,那酸汤因着解酒开胃, 倒是一年四季都不难卖。 吃东西也讲个时令,若是对上胃口,食客自然食欲大开。 小店里头荤馅也有,素馅也不缺,不管是就这几日来城北卖货的壮汉子,还是图着热闹新鲜来城北逛街的富贵人家,都能被一碗抄手勾住。 不仅仅是因为秋家的抄手馅香,更是因为秋家的抄手与众不同。 这抄手只卖干的,不卖汤的。 抄手在京城里头本来就不是罕见东西,可大街小巷大同小异。 甭管是路边的小摊还是气派的酒楼,保准几只抄手加勺鸡汤,好几家的汤能鲜得掉眉毛。 可秋家不同。 这店里的抄手一笊篱出了锅,却是要先沥干水分,再浇上好几勺鲜红红的番椒油拌着,丁点汤水都见不到。 番椒油都是先前泼好了的,鲜红呛香,无比诱人。 再点缀几颗葱花在上面,立时引人食指大动。 新鲜的猪肉和现揉的抄手皮,抄手圆滚滚的如同元宝,各个馅大饱满,卖的都是踏实生意。 最后几瓢带着芝麻的红油便是这一碗红油抄手的点睛之笔,在给一碗白生生胖嘟嘟的抄手染上色香味的同时,也赋予了这碗抄手前所未有的灵魂。 一口下去,辣油香,馄饨鲜。 引得无数食客纷纷折腰。 还有些食客一碗不够吃,便叫上红汤酸粉和抄手一起吃,能吃成酸汤抄手,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店里的生意蒸蒸日上,秋母和德良日日操劳,店里头虽然新买了个壮实哥儿,可到底是粗苯汉子做不来细活,搬搬扛扛还能行,包起抄手来便要难上天了。 只能累得秋斓和满庆儿天天去店里帮忙包抄手。 见方的薄皮,粉红的馅儿。 一抹一捏包一片儿。 累虽然累些,但有盼头的日子总比什么都甜。 这日一早秋斓便行着赶来了店里,国公府离得近,来去也方便。 街面上实在热闹,抄手直卖到下午店里才得了一时半刻空闲。 秋母刚带着大家歇口水来喝,正赶上老郎中杨贯拎着医箱来店中给德良看诊。 秋斓忙将人迎进门:“杨先生来了?” “我将家中的新茶斟来请您尝尝。” 杨贯便也笑着点点头:“有劳。” 转而便一如既往替德良抓脉号诊。 德良的病已让杨贯调理了三个月有余,不仅面色日渐红润,连身子也硬朗不少,先前还能一个人带食盒子去探望秋斓,可见是大有起色。 只是如今已是秋天,德良的病总是年年开春犯,到冬天就已经隐约有了不好过的迹象。 故而如今虽一时平安,家中和德良自己倒还是不敢掉以轻心的。 也得幸常有杨贯照料,横竖是有指望的。 先前德良说杨先生常来看诊却不喜欢收诊金,秋斓私下里也琢磨过这事。 杨贯好夏日里一口浆水面,先前诊金不见收,包些店里的点心零嘴,他倒是喜欢的很。 秋斓想着正应该投其所好便好,故而还专程观察了一阵先生更爱吃哪种点心。不想杨贯这老先生根本没有忌口偏爱,压根是来者不拒。 今日恰逢杨贯又到,秋斓见人忙完了,便紧着招呼说:“先生辛苦一趟,不如尝碗我家的抄手。” “肉馅都是今早新剁的,蘸着红油吃,香极了。” 谁知杨贯这次倒不似平常,只是慢条斯理地捋捋胡子:“不忙,不急着。” “老木头我吃不惯红油,滴在胡须上也不好看,就免了吧。” 秋斓忙又接茬:“那今天的点心……” 目光才往那头一瞧,点心早已经卖完了。 “总不好叫先生白跑一趟。”秋斓进了屋子,找出一沓先前便准备好的纸抄,“我照着银票随便画的点心票子,杨先生别嫌弃。” “您拿这票子好随时来兑点心,您想吃也好,拿去送人也罢,只要店里见着票子,哪日来便兑哪日新鲜的,每天点心种类不一样,也好吃点意思出来。” 杨贯见到这过往没见过的,兴趣倒是挺高,拿着点心票子翻来覆去地看。 秋斓便又说:“银子是俗物,想来先生也不稀罕。” “可点心票子不一样,先生认准了,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这红底的只给您头一份。” 杨贯听得大笑。 他自问没有少吃过秋家的点心甜汤,人上了年纪,就喜欢点甜的,这里的吃食最合他胃口。 -- 第74页 何况秋斓盛情难却,杨贯便也就道了声谢,不再推让把一沓点心票子收下,最后才又低声朝秋斓道:“老朽早晨从国公府来,瞧着世子有些着凉,可是最近又贪风了?” 秋斓微讶:“不曾的事,我向来仔细让他少吹些风的。” 杨贯意味深长地捋捋胡子:“这就奇怪了,这凉着得蹊跷。” “如今入了秋,风凉,墙面地面也都凉,平日里靠着墙那也是万万不可的。” 秋斓滞了滞。 靠着墙是不曾,但睡在地上倒是天天都有。 可满庆儿天天都把被褥铺得厚厚的,这般也能让沈昭着凉不成? 想到这,她便又问:“只是最近也没听世子咳嗽,不知先生是怎么瞧出他着凉的?” 杨贯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忙又应声:“望闻问切,望是首位。老朽瞧得人多了,自然看一眼就能认出来。” “症状也未必就随时会产生,总会晚那么一两天也是有的。” “老朽知夫人照顾得入微,故而并非质疑。只是世子的脾气您也知道,我们都说不得,老朽只想知会夫人一声,还请夫人多多劝解世子注意身子才好。” 秋斓这才后知后觉地点了一下头:“多谢先生,我会注意。” 杨贯这才点头,又转而同德良和秋母嘱托二三句,这才揣着点心票子离去。 店里的抄手没多久便也售卖一空,秋母关了店门,又跟德良秋斓打了招呼,只身折腾好秋衣吃食,雇辆马车去国子监替秋茂彦添补。 秋斓和满庆儿和德良坐了一阵,自也回了国公府。 天色还不晚。 两个人才进院子,远远便听到沈昭的咳嗽声。 秋斓的步子一滞,回过头满脸狐疑地问满庆儿:“我记得你天天的褥子都铺得厚厚的。” 满庆儿连连点头:“小姐你都是看着的,满庆儿哪里敢不尽心伺候。” 秋斓听着轻轻挑眉:“所以,他到底为什么会着凉?” “他不会又是装的吧?你听那咳嗽声,跟以前一模一样。” 满庆儿慎重点头:“这可不好说,杨先生到底也是世子爷的人。” “不过,世子爷装这么一遭又是为什么?若又是跟以前似的骗骗外人,何必又请杨先生跟小姐专程说?” 秋斓皱皱眉头:“他有一肚子坏水,谁知道他又想干什么?” “我不管,让他总骗我,着凉风寒又不是什么大事,过两天自然会好,他哪有那么娇贵?这次就他去咳好了。” 满庆儿赞同道:“满庆儿都听小姐的。” 秋斓这才埋下头朝前两步。 满庆儿忙跟上,谁知还没走出廊子,秋斓又突然停下了步子:“算了,咱们还是去准备些冬果梨放着得好。” “那小姐去厨房等等,我去准备。” 两个人一分头,秋斓便落下单。 下人们晚上几乎都不做事。 油蜡要花银两,除过几个主子屋里头不忌着,院子里几乎少有随便点灯费蜡的。 故而天一黑,大家各自回了屋,院子里便空空如也,不见几个人影。 只有秋斓趁这时候往厨房走,故而她也不急,就慢吞吞地往前,只紧着思索心里头的事。 镇国公府中的池塘有好几片,夏日里栽的荷花到如今都成了枯荷。残枝枯叶披着月光,倒是别有意境。 秋斓站在塘子边上看得出了神,半点没注意什么时候开始,身后便有人跟着。 等她步子定下一阵,忽就被人从身后猛推一把。 秋斓眼疾手快地掠住塘边苇草,回头方发觉巧儿扑在地上。 “少夫人?是你吗?” “我方才没看清路,摔倒时撞着你了,快把手给我,我这就拉你上来。” 秋斓猜到巧儿与她有杀心,如今自然也不信巧儿的言语,只自己扒拉着蒿草往上爬。 巧儿见一计不成,干脆也发了狠,作势就要伸脚把秋斓往水里踩。 她害人性命已是明目张胆地行事。 秋斓惊魂未定,却忽觉得脚下一轻,已然被人拉回廊子。沈昭将她环在怀里时,还别过脸咳嗽两声。 反是巧儿摔了个趔趄,差些栽进水里湿了鞋。 巧儿看清来人,忙低头故作恭敬道:“世子咳得厉害,怎么漏夜到这来了?” “都怪巧儿不好,出门未点灯,害得少夫人涉险,还差些让少夫人跟我一道儿跌下去,真是好险。” 秋斓听得那番颠倒黑白便来气。 沈昭若来迟些,她怕是都要做了这塘子里的水鬼了。 可那罪魁祸首倒是言语轻巧,两三句就想搪塞过去。 秋斓忙回眸,满脸不忿地看向沈昭。 沈昭却没说什么话,只是轻笑不言。 可那笑意刺骨,看得人心底里发凉。 巧儿忙又道:“眼下霜寒露重的,世子不该到处走动,若是世子您这身子骨再受点凉气,那可不好跟夫人交待。” “到时候少夫人要跪在祠堂里头被竹条子笞手,疼着呢。” 秋斓听得生气,只想挣脱束缚跟那丧了良心的巧儿据理力争,大战三百回合。 却不想沈昭将她箍得怪紧,怎么也挣脱不开。 沈昭也不理会巧儿那明目张胆的威胁,只旁若无人般抬手重重弹一把秋斓的脑门。 -- 第75页 “我怎么跟你交待的?” “还说要都听我的,我看你分明是半句也不听。” 秋斓被弹得吃痛,可沈昭让她莫要落单,是她忘了,确实理亏,只好忿忿低头瘪嘴。 “世子愿意给少夫人求情自然是好。”巧儿见自己被沈昭彻底无视,便又大言炎炎道:“可这国公府里到底还是我们夫人当家做主,夫人若是生气,那必然要振这镇国公府的门纲。” “世子不能什么都不分黑白地护着。” 沈昭被聒噪得生烦,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末了,他却忽然沉下脸色冷不丁朝巧儿问一句:“你见过菩萨没有?” 第39章 花椒炖梨子 秋斓虽包了一天抄手早就累了, 可晚上差些落水,躺在床上还心有余悸的。 而另一头沈昭才剪了灯,便咳得急促起来。 秋斓什么都不问, 沈昭便也不说。 临到头她只觉得那咳声像是钝刀子在磨耳朵, 一下又一下实在让人难忍。 她心里忽然又泛起涟漪。 沈昭还冒寒救她, 眼下的咳嗽声越听越真, 登时衬得她冷心冷肺至极。 纠结到最后,秋斓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翻起身, 打起窗帘子重新点灯。 沈昭掩住微勾的唇角回身,蹙眉贴心问道:“怎么起来了?吵到了?” “那你睡, 我去外头罢, 左不过咳两声, 过几天就能好。” “你别动。”秋斓骤然凶起来的语气连自己也吓了一跳,“都成这样了, 你还想去外面吹风?” 沈昭哂然:“我不过是着凉风寒, 又不会死。” 秋斓听得心下不是滋味,顿时感觉沈昭堂堂一个世子,倒跟那没人要的流浪狗儿一样, 怪惹人心疼的。 她斟酌再三, 终于还是心软下来。 “你既然都着了凉,要不……” “就别在地上睡了。” 沈昭闻言, 却只径自暗笑:“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秋斓坐在床边拽住沈昭的被子:“别再废话了,快点上床来睡。” “我去睡床榻子,我个子矮,床榻子刚刚好,我也不会着凉的。” 沈昭纹丝未动,只撑着额角支起脑袋, 饶有兴致地问:“你怎么想得出来这种话?” “我睡床,让你睡床榻,这像话吗?” 他说着轻轻挑起眉角:“日后说出去,我不怕别人戳脊梁骨?” “怎么可能说出去?”秋斓皱起眉头,“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谁会闲到白天出去‘叭叭’晚上怎么睡觉的?” “而且别人不也就是躺在一起睡觉,哪有夫妻晚上不同床的?这种事有什么好说好听好戳你脊梁骨的?” 沈昭嗤笑:“对啊。” “哪有夫妻晚上不同床的?” 秋斓一哑,忽然顿在原地。 …… 哪有夫妻晚上不同床? 眼下不正有一对么? 她的底气忽然就矮下来几分:“我……” “反正这种事谁会知道?” “那也说不好。”沈昭故作正经地思考了一阵,“你看小关氏三天两头想方设法找人来院子周围晃荡着。” “也没人知道安得是什么居心,万一现下正有人在外面听墙根,那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秋斓听着这话,脑子顿时一空。 先前她还斗着几分胆子,可今天这遭她是真怕了,如今沈昭说的的确不无可能。 她忙慌慌蹬了鞋,披上衣服,拎起灯便往门口跑。 夜还没深,花谢得差不多了,只有残存的蕊头在随着风摆动,树木也空开枝头,更显得院子里空空旷旷。 外头早已经黑透,什么人也没有。 秋斓看得发怔,眸子里的惊忧尚未来得及消散,一阵风便冷不丁顺着廊子朝她吹过来。 灯外虽还箍着挡风的罩子,烛光却依然迫于寒风的淫威,被吹地微微摇曳。 秋斓打在地上的影子被拉长又压扁,最后开始左右摆动,平添出几分恐怖来。 秋斓下意识缩起身子,连忙环住双臂取暖。 不想沈昭忽从身后将她整个人轻轻搂住,带着阵暖意把她全然包裹住。 秋斓从沈昭身上汲取着宝贵的温热,人却一时还没缓过神,只是呆呆地叫沈昭抱着。 “好了好了,快进来,不要吃着风着凉。”沈昭随即接过她手里的灯,又关好门。 他的语气莫名叫人听出几分求饶的意思,说完还在秋斓背上轻拍几下,又伏在秋斓耳边轻声说:“外面没有人,都是我骗你的。” 秋斓轻轻侧目仰头,沈昭的下颌便轻轻擦过她的耳廓。 察觉到这点细微的动静,沈昭抱住秋斓的手也箍得越发紧了些,他的侧颊轻靠在秋斓眼角边。 “不要怕,我在。” 秋斓算是慢慢回了神,忿忿道:“你又骗我。” 说着便抓起沈昭的手了他咬一口。 虽说是没舍得下狠心,但牙印倒还是分明的很。 沈昭也不气,唇角边甚至还擒着几分弧度。见秋斓咬完掉头就跑回床上,他还带着几分兴致问:“怎么?” “嫌弃有药味,不好吃?” 沈昭的药一直没有断,为的不是温补养气,反而是降血色。 那是专找杨贯开得方子,先前秋斓见他苍白如纸便也是托那药的福。 -- 第76页 如今在国公府里头,更得骗着小关氏和一众人。 天天一碗苦水喝下去,活生生把沈昭养成了药罐子,身上时时刻刻总带着经久不去的药味。 “臭阿昭。”秋斓自顾自把地上的被子拖上床,规规整整地堆在中间,像在床上捏了个地垄。 做完这些,她才瞥着沈昭惜言如金道:“你躺在这条线外边,不准越过来。” “不然我就咬死你。” 沈昭嗤笑一声没再言语,只是自顾自转身灭了那盏颤巍巍的灯。 许是白日里在店中忙得厉害,秋斓跟沈昭分好位置,自己才一沾枕头便入了酣梦。 也不知是困极了还是沈昭的咳嗽好了,这一夜她什么也没听见,睡得极好。 旦日一早,精神便恢复了十成。 秋斓带着满庆儿一早就往厨房去。 冬果梨是昨天准备好的。 这梨产自黄河流域,个大肉厚,嫩白细脆,煮汤风味独到,最能止咳润肺。 秋斓用刀向来麻利。 她只将那梨子挑些皮子发黄的出来,再几刀落斩轻剜,便把梨子开盖去瓤,而核也被剃得干净,自然是要弃之不用的。 京中的梨汤多爱用银耳配着,加上冰糖用吊子炖到浓浓稠稠才好。 可这么一来梨汤甜腻厚重,喝多了便会丢了人的兴致。 秋斓却是另辟蹊径。 她在掏空的梨子里放花椒和胡椒,梨子本身甘甜,最后才用点点蜂蜜吊着味,蒸炖出来的汤色便会金黄清澈,果肉的酸甜味也能被椒香彻底激发出来。 虽不知沈昭是真咳还是假咳,但吃蒸梨总是有益无害的。 秋斓面上是生着气,但动作却格外诚实,早早就端了蒸好的梨子来给沈昭尝。而她便只顾忙碌,在屋里跑来跑去,准备要回秋家的东西。 蒸好的梨子不破皮相,一整只梨搁在碗里也是副诱人模样。 但沈昭却只意兴阑珊地支着额角,勺子搅和三两下,片刻不见喂入口中。 秋斓穿了条欧碧长裙,上面套件秋香色长袄。衣裳放量宽大,看着似是把她细白幼嫩的手腕脖颈都裹了起来,像颗没削皮的洋梨子。 沈昭看他的“洋梨子”一会跑过来一会跑过去,圆滚滚又嫩生生的,时不时还能传出阵脆吟吟的笑声,便没空再管碗里那只蒸梨子了。 “看来你昨晚睡得很好。”沈昭哂然。 秋斓正系着衣襟上的子母扣,忽听得愣了愣,后知后觉反驳道:“才不好,一点都不好。” 沈昭眸线微垂,浅笑不言。 秋斓忙扳着手指转移话题道:“我懒得与你计较,最近店里头忙得厉害,可日日进项能顶先前三四天的。等忙到冬天,要多攒些银钱才行。” “到时候我就跟家里商量,把那铺面买下来,再买两个人,阿娘她可以轻轻闲闲做个老板娘,就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地辛劳了。” 秋斓越说越开心:“再之后赚多点钱,我就要把店面拓大,加十张桌子,支两个灶台。要是能再多些,那岂不是还能买下个酒楼来?” “到时候我可就是小老板娘,你若欺负我,可就得掂量着办了。” 沈昭听得嗤笑一声,便伸手轻拍拍秋斓的脑门:“醒醒。” “天都大亮了,别再梦了。” 秋斓微滞,这才发觉牛吹得是大了那么一点。 她被拍了也不气,只笑嘻嘻朝沈昭转过脸:“都是托阿昭的福,自从租下鼓街的铺面,钱如今就好像自己要往我们秋家钻似的,我也没有法子。” “反正只要有了钱,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我也就都能买给你。” 沈昭看着秋斓津津乐道的样子轻嗤一声。 他不置可否地伸手捞了架子上的披风裹在秋斓身上,慢条斯理帮她系好带子。 临了还是半撩着眼帘,百无聊赖地捏住秋斓的脸拽了两下。 他冷声交待:“早去早回,钱慢慢赚。” “不然累到哭鼻子,会特别丑。” 秋斓却朝他扁扁嘴:“我才不会抹眼泪儿,我偏要快快赚钱。” “只要有了钱,才能活得像个人样,那时候别说是小关氏,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再欺负我们的。” ———————— 秋斓去鼓街时本开开心心的。 这一连几日抄手卖得喜人,她在店中帮了好几天忙,不仅能把抄手包得浑圆好看,而且个大饱满,入锅不散。 别管是秋母或者德良,还是自小就帮厨的满庆儿,谁都包得没有秋斓快。 秋斓还正兴冲冲算着今天一早能卖掉几碗抄手,够不够划些银钱给沈昭买个香囊挂着压一压药味,便看到秋家店门外还遮着昨晚放上去的木板子。 今天显然没开门。 门外便是热闹的街道,周围的摊货琳琅满目,唯独秋家的店未曾开门做生意,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秋斓连忙敲开门,见得只有姐姐一人,家中买的那哥儿和秋母都不在。 德良见着秋斓,顿时好像见到救星。 她忙拉住秋斓的手:“阿斓,你总算来了。” “怎么了?”秋斓先紧着安抚两声姐姐,“阿姊慢慢说,别着急。” 秋德良忙慌慌道:“店里的食材是日日现买的,可昨晚便不知怎么回事,什么都叫买空了,肉也没有,煮酸汤的芽菜也没有。” -- 第77页 “前几天有人定了好些点心,说是要往太仆寺衙门里头拿,都是那天约定好的,今日眼见得要来人了,可店里猪油不够,一块点心也做不出来。” “阿娘才撤宵禁便去别的地方采买东西,眼下都还没回来,听说那大主顾要紧得很,若是将人惹气便完了,这可怎么办?” 秋斓皱眉:“肉菜都是买惯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德良连连摇头:“都说是宁定楼这两日做大席,把周围的东西全部买空了。” 秋斓略作思忖:“怎么偏有这么凑巧的事?” “那大主顾订了多少东西?” “整整五十盒点心,全要现做的。”德良应道,“当时定好今日钱货两清,只不过我们家店小,官老爷不甚信得过,还专门写了收东西的契据。” “阿娘本想着熬个大夜能做出来,没成想会出眼下这种事,她一宿都没睡着,早早便出了门。” “有那契据在,今天若拿不出东西来,只怕把咱们的店子盘掉也不够赔给那官老爷的。” “何况是太仆寺的大老爷,若是得罪到了,咱们只怕是要完了。” “阿姊先别慌。”秋斓冷静道,“还没到那时候。” 秋斓方扯把椅子坐下身,还没坐稳,便见店外头已经来了人带着两个小厮,正言说着要去雇辆车来。 “老板娘可在?” “我们正要来取那订好的五十盒点心。” 第40章 鲜花饼 秋斓听的人到, 随即眼角一跳,忙把披风解脱,朝着来人见了个礼:“先生来了?先请店中坐下, 喝口热茶。” 大家也知五十盒点心不能说拿就拿的, 故而跟秋斓还个礼, 跟着他进店坐下。 满庆儿便跟在后面招呼了两个小厮。 “不知先生是订下的什么点心?” “自然是你家中那酥到掉渣的玫瑰鲜花饼。” 秋斓虽没做过, 但听着心中便立时分明。 玫瑰花蜜本就不多得,馥郁异常, 香气扑鼻,只要腌得得当, 便能只保留花瓣的芬芳, 同时去除掉玫瑰带着的苦涩味。 腌好的花蜜的颜色更是晶莹透红, 如丝如缕,叫人吃得新奇。 酥皮也是用炒过的熟面来做, 寻常面粉便是和上再多的猪油也比不得熟面。 将玫瑰花瓣和花蜜裹在黑褐色熟面的酥皮里, 包个团团圆圆,放在炉里头一烤,便香绝了。 京城里头什么新奇的都不缺, 点心小吃更是变着法的换样子。 可那玫瑰饼里的花瓣馅料只要货真价实, 花香混着酥皮子的奶香,清爽更胜一筹。 热烤的香气做不得假, 自会迎着风揽客来门。 茶斟满,再呷三,屋中几无飘香的味道。 来客方觉察出些异常,盖杯问道:“怎么不见老板娘人来?可是在后头做点心做得太忙。” 秋斓一听,知是主场到了,便也没再有欺瞒打算。 “着实是对不住先生, 那五十盒点心,今日恐怕拿不出来。但店中既然应了您的生意,今天肯定要给您个交待,是我们店中有错在先,替您解决问题义不容辞,给您些折利更是应该,只是不知先生您的意思。” 客人一听这话,脸色登时变了。 只不过脸上还克制着情绪:“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你小丫头,你叫你们老板娘出来对峙。” 秋斓正色道:“实不相瞒,我们店中出了些问题,食材不大好,故而我阿娘今日一早就去寻食材,不在店中。” “我们只想着先生信我们,故而都要拿上好的东西给先生做点心,不敢偷工减料以次充好,否则到时候我们店中名声扫地,折了先生的脸面便是大事。” “先生与我相商,跟与我阿娘相商都是一样的,这店中的大小事我都做得主,我有个法子愿说给先生听听。” 客人见秋斓年纪虽不大,但言辞恳切,一番陈情后也不卑不亢,不似往常女子那般唯诺,便也安了三分心。 “那你说说,要怎么解决。” 秋斓轻笑:“先生订了五十盒之多,又要送去太仆寺衙门中,想来不应当是赠亲朋好友,也不是前去送礼。” 客人一听,脸上骤然露了笑:“小丫头倒是聪明。” “那是太仆寺里今年秋天分发给差吏们的秋补,往年都是在大酒楼里定的,大家年年吃,都吃絮了,今年新来的寺丞这才说是要换换。” “听得好些人夸你家店虽小,东西却有滋有味的很,这才换来你家店中订这五十盒鲜花饼,换个鲜尝尝。” “这便是了。”秋斓眼角一弯,“先生可曾想过,点心虽耐搁,可万一受潮了,倾洒了,那便白白浪费。” “何况鲜花饼出炉时最香,吃不到这一口,总是可惜。而且人人口味都不同,有人喜欢甜的,有人喜欢咸的,还有人吃下花瓣便会浑身起疹。” “自然是想过。”客人坦然,“但秋补毕竟量大,不可能因人而异,若是按着人人都挑喜欢的,那只怕秋天结束也发不出来了。” “我有办法,既能让先生定时发秋补,也能让大家都吃到喜欢的,而且还可以互相赠送,搁两年也不会坏。” 她说着拿出一张先前抄给杨先生的点心票子。 “先生看,这是我们店里的点心票子。” “我们认票兑点心,只要是店中当天有的,都能兑换,我们今日拿五十张票子给您带回,只要给大家纷□□子,大家就能来店里兑换自己喜欢吃的。” -- 第78页 “若是实在不喜欢吃点心,也可以送人,礼轻情意重,交拿方便,随身携带,还能省下您今天雇车的钱。” 秋斓把点心票子搁在桌上,又往前推了推:“只要过了这三五日店中短缺,我们必然能照常供应东西的。先生一订五十盒,我们可以多送先生五张票子,权当今日向您道个歉,日后再买我家点心,我们替您送上门。” “先生若是觉得这样不妥,还是想要现成的点心,那需得等几日,若是等不住,我们将订金原原本本退给您,还是外送您五张点心票子道歉。” “不瞒您说,家父正是国子监的太学生,他教我们从小就要仁义为先,诚信为本。我家店虽小,却决不偷摸漏跑,这票子保准能兑到东西,先生若不放心,大可循着家父名号查察一番。” 秋斓讲完利弊,方轻声询问:“先生以为如何?” 那客人听得哈哈大笑:“小丫头好一张利嘴,这点心吃了不少,点心票子倒是第一次见,新奇。” “我们替您套个红封子,若要拿出来送人,轻便又体面。”秋斓也道,“只等先生首肯,我们这便去准备。” 那客人捋捋胡子,略加思索:“你家的点心票子可以买,不过,你送我五张可不够,得再多送我两张,再折一成银钱。” “自然使得。”秋斓轻轻点头,“先生关照我家生意,今天又帮我家大忙,这都是应该的。” “那先生再坐片刻,我们这就准备去。” 秋斓这才把票子交给德良:“阿姊,这票样我们几个抄不过来的,你先去请书院里的先生们帮帮忙吧。” “将这票样抄了,我有大红章,盖完好交给客人带回去,等忙完这头,我们专程到书院去谢先生们。” 德良忙应声,带着票样子急匆匆出去。 秋斓这头只安抚着客人,添茶闲话等那票子送回来。 约摸过去一个时辰,秋母才忙慌慌带着采来的东西回店,而彼时秋斓已然将点心票子整好给人送出去了。 秋斓见秋母回来,这才拿出二十两的银锭子:“阿娘,你看,虽折了一成银钱,凑了整还有这么多。” “这可快是一年的收入了。” 秋母讶然:“你怎么赚回来的?” 秋斓这才把点心票子的事一五一十仔细交待。 “往常人拿了点心就吃,如今有了票子,谁吃之前都要先弄清我们的店名,咱们的名气就传开了。若是多转手送几次,好些票子就要吃灰,未必会有人拿来兑的。” “咱们家合该多放些点心票子卖,包得好看些,到了年底人情往来的,肯定有好些人要送礼,用点心票子最方便了。” 秋母听得连连点头:“你说的还真是,我们阿斓果真聪明得很。” 秋斓听了这番夸,面儿上却不见什么高兴的样子,只倒杯水递给秋母问道:“阿娘,可咱们店里头食材都买的好好的,今天缘何会出这么突然的事?” “是宁定楼把东西买完的,还一连订完了好几日。”秋母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想来是食客日渐变多,咱们的店有了点名气,又离宁定楼近,这才会遭人看不顺眼。” “可生意得做,没新鲜食材绝不行。”秋斓神情凝重了些,“阿娘想过对策吗?” “倒是能去别处买,只不过品质算不清。又或者去南城购置,可那得宵禁解了才能往店里送,定是要错过朝市了。” “时间不等人,这鼓街上眼下热闹繁华,只是不知能有多久。” “咱们在宁定楼背面,又小又不起眼,左不过卖些点心和小吃食,怎么会招惹到宁定楼的眼?”秋斓默了默,“我总觉得这事蹊跷。” “如今只能日日迟些开门,好在现下天慢慢冷了,食材存的住。”秋母轻叹,“钱果真是不好赚的。” 秋斓说着便把二十辆银子搁在秋母手上:“阿娘别丧气,先歇一歇,咱们下午还得开门呢。” “宁定楼虽大,总不可能天天都把东西买空,别说那流水似的花销经不住,便是买去那么多食材,他们也用不完的。” “若要对付人,他们这定是自损八百的昏招,百害而无一利,咱们暂且先看看,那宁定楼打得究竟是什么算盘。” ———————— 因着早晨耽搁,店子开门迎客时已然过了中午,人不比寻常多,自然也算不上忙。 秋斓没再久留,带着满庆儿回了。时辰才是午后,太阳倒是晒得滟滟的。 她倒没直接回国公府,反而顶着烈日先去寻雕板的师傅给店中定票板子。闻得还需要些日子才做得好,便将订钱悉数付过,扭头往国公府回去。 沈昭还照旧在窗前看书,秋斓便自顾自寻来纸。 她研好磨,头对头坐在沈昭对面抄起点心票子来。 票子上的字迹必得清秀规整,写清了店名,兑物,地址,价值,才方便等兑换时候验个真伪。 秋家里字最好看的是秋茂彦。 这次自然也没能逃得过,秋斓准备了一厚沓,将那些边边角角都涂画好,只留着等她阿爹下次回家来题写大字。 沈昭手里拿着书,目光倒是总在书以外游离着。 秋斓的秋香色长袄是小袖,此刻仔仔细细编起在肘弯上,像是怕沾到墨水,而那小臂更是白净圆润,像两节刚洗净的脆藕。 -- 第79页 她神情专注,一双鹿眼只盯着描描画画的纸张瞧,几缕碎发贴在鬓边也顾不上理,小鼻子从侧面看倒还挺立立的,樱唇也轻抿着。 沈昭瞧得魇足,方转眼看向另一边研磨的满庆儿。见那砚台里墨黝黑浓稠的显然是磨饱了,这才对满庆儿轻招下手。 “你去厨房准备些点心。”他沉声吩咐道,“现下就去。” 满庆儿忙搁下墨方,应着声出了门。 结果人才刚出院子,就被宏毅一把拽到树下的廊子里:“满庆儿,来,帮我个忙。” “我还有事。”满庆儿有些为难,“你等我先去厨房备下点心,再来帮你。” “爷让你去的吧?”宏毅撩眉,“你见爷喜欢吃过点心吗?” 满庆儿一怔:“没见过,爷也没说要拿什么点心,只促着我早点出来。” 她随即反应过来:“爷是叫我出来找你的?” “到底有什么事?” “你跟我走就完了。”宏毅嘴角擒一抹笑,“爷还能害你不成?” 第41章 奶油松瓤卷 宁定楼家大业大, 老板耿承安自然更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他跟京中几个贵胄能攀上曲里拐弯的远亲,故而向来很是能卖乖讨好, 拿捏人更是有自己的一套本事。 宁定楼便是凭着这位耿老板到处承接高官贵胄们的席宴, 扩展成了如今的样子。 也是因为这个, 那些皇亲国戚他也见过不少, 更是早早就知道如今京中除过皇帝要数关家最大。 故而他见到小关氏的那几次,都招待得尽心尽力, 也算在小关氏面前混了个脸熟。 巧儿领着耿承安入了堂屋,小关氏要已在里头等着, 正端着新沏的祁门红轻呷。 耿承安先前就打量过那个巧儿姑娘。 先敬罗衣后敬人, 耿承安这样的生意人自然也是手到擒来。他眼见那巧儿穿得艳丽晃眼, 打扮又出众,自也知巧儿不是寻常婢子。 再扫几眼屋里头, 只觉得布置讲究。 仅那搁着杂什的, 寻常人家顶多用个银杏金漆方桌,小关氏近处却放着花梨木的。即便是小关氏落座的圈椅上都铺着如意云纹的成料,是一般人做衣裳都销不起的金贵料子。 陈设虽都算不得大, 可动辄万钱, 他耿承安就算财大气粗,也绝不能跟这镇国公府相比肩。 耿承安心里自是分明, 忙朝上座的小关氏作个揖。 “如何?”小关氏懒声问,“想来耿老板做事是不必我操心的。” “夫人放心,巧儿姑娘全都招呼过。这一个月的食材,都被我们宁定楼包圆了,那小店体量本就小,生意定是要受影响。” “若是他们寻着新的货源, 价格定会变高。那再过十天半月,宁定楼正要推陈出新,但是将东西降降价,定能将客源都引走,他们坚持不了多久。” “不费什么功夫,宁定楼贴几个子儿而已。那店老板怕是瞎了眼,不知自己见罪贵人,您只饶他店破,已经算发了慈悲。” “推陈出新?”小关氏弹弹耳坠上的翡翠,“是什么东西,能让耿老板这么有底气?” 耿承安忙叫跟着的小厮奉上食盒子:“还请夫人品尝。” “点心四道,有奶油松瓤卷,茉莉花饼,酥油鲍螺,桂花糖栗粉糕。” “尤其是这奶油松瓤卷,用的都是指头尖大的红松仁撵出来,和着芝麻,香气扑鼻。酥皮用的也是鹅油,层层叠叠,却没有寻常油脂的腥气,吃来绝不腻口,京中的其他酒楼绝做不出此般口感。” 小关氏百无聊赖地瞧了一眼,说不上有兴趣。 点心倒的确做的精致,方方正正,金黄澄澄,酥皮暄而不揉,仿佛一碰就能掉下渣来。 宁定楼的师傅们都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只不过经验和资历也成了宁定楼创新最大的阻碍。 东西做来做去,左不过还是那点子玩意儿,顶多就是换点馅,改种油脂,不必吃她也知道入口能是个什么味道。 可秋家的东西她可尝过。 那乳扇不仅新奇,口感味道也并不是寻常点心能比,就算是送到宫里头也不输脸面。还有云腿饼,用肉入的馅,连点心皮都是与众不同的焦褐色。 宁定楼就拿这么点子东西,就算是倒贴着钱卖便宜,又怎么可能引得走秋家的客源? 耿承安见小关氏兴致缺缺,忙又把点心撤下去。 “要是不合夫人的胃口,我们还有凉碟,热碟。” “那店里头有的,我们也能有,若是当真还学不来,那我们没有的,便可以买空食材,叫他们也没有。” 小关氏听得顺心顺意,不由得笑两声:“耿老板不愧是宁定楼里的大当家,果然心思缜密。” 耿承安忙福了福:“不敢当,夫人谬赞。” “做生意的,整天学的不过也就这档子事,份内罢了。” 小关氏这才使个眼色,一旁的婢女忙端着两锭金子交给耿承安。 “这是给耿老板的茶叶钱。”小关氏懒声道,“事情做好了,自然亏不了耿老板。” 耿承安忙千恩万谢地接过:“多谢夫人。” “那小店虽在我宁定楼背面,但抢走的客却也不少,把那店子掐了,于我们宁定楼而言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还请夫人放宽心,一切尽在掌握。” -- 第80页 ———————— 满庆儿这头被宏毅拉着往外走,直到正屋附近的廊子才停下。 “到底要怎么帮忙?”满庆儿一脸疑惑,“来这干什么?” “我昨儿瞧见你在厨房里头顶撞巧儿,日后你合该对巧儿姑娘客套些的。”宏毅沉声说着,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 “你就拉我来这说这些个废话?”满庆儿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踮起脚戳了戳宏毅的脑门,“你疯了?她可差点把我家小姐害死。” “对,我顶撞了,我为什么顶撞她你心里能没点数吗?还客套些,你是用你的脑袋想出这句话来的吗?” “宏毅你叫人下蛊了?还是着了道儿了?不会是烧了吧?拿些爷的药给你吃吃?” “三句话不离一个巧儿姑娘,那巧儿姑娘是谁院子里的你不知道?”满庆儿越说越气,“你该不是收人好处了吧?还是说那巧儿姑娘花枝招展的,你看上了?” 宏毅侧过脸笑出声来:“我还没说完,我才说了一句,你便要顶十句?” “那不然呢?我为什么还要听完这种话?”满庆儿皱着眉头,“你跟在爷身边比我可早多了,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你可别想打歪主意策反我,我对爷和我们家小姐很忠心的。” “你这次拿冷金鱼吓我我也不怕。” “姑奶奶,你听我说完。”宏毅被满庆儿叭叭地有点上火,“先安静会,求你了,成吗?” “这谁能安静得下来?宏毅大爷你有没有心啊?”满庆儿质问道,“你说那种话的时候,良心不会有一点点疼吗?你这个人是不是……” 满庆儿话音还没落,宏毅飘忽的眼神却忽然定了,脸色也紧跟着登时一变。 他眸色深深,随即伸手猛然捏住满庆儿的下颌,迫着满庆儿再张不开嘴。 刚才还舌灿莲花的满庆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正要挣扎,总算是注意到宏毅在对她猛使眼色。 紧接着宏毅迅速低声道:“若不是巧儿姑娘和她的远房亲戚,咱们哪里能知道那药方里有马钱子和葫蔓藤?恐怕要在别庄就没命了。” “还有院子里搁着的那些东西,肯定也是万万找不出来,只有巧儿姑娘这么一个人在那婆娘身边,人家帮了大忙,你合该对巧儿姑娘客套些的。” 满庆儿虽张不开嘴,但听宏毅话音古怪,终于想起打量四周,也不再乱闹挣扎。 她眼珠子四处乱转,半晌才发觉小关氏疾步走远的背影。 宏毅也朝她看的方向瞟一眼过去,料想着小关氏定是听清了,这才松开手:“走了……” “叫你安静会,你怎么不听?” 不过方才还算配合的满庆儿这会却跟有仇似的瞪着宏毅,最后狠狠踹了他一脚,才调头往沈昭的院子里跑。 秋斓还正在砚台里舔笔,便听满庆儿哭着跑回来了。 “呜……”满庆儿才进门便抱着秋斓直哭,“小姐……” 秋斓一瞧,满庆儿整张小脸都叫人捏得发了红,连忙惊问:“不是去拿点心吗?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成这样了?” 问罢后,宏毅才神色凝重地跟进门来。 沈昭手里的书向下一垂,眸子这才慢慢撩起来:“办妥了?” “是。”宏毅迟疑一下,随即又道,“都说了,那婆娘听得清清楚楚。” 沈昭的视线这才往秋斓和满庆儿那边一瞥:“那这怎么回事?” 宏毅一哑,瞧瞧满庆儿皱起眉头:“小关氏来了你都不让我说,我也没办法。” 满庆儿抽抽噎噎地还不忘瞪宏毅两眼:“你遭瘟呀?不会轻点捏?” 宏毅喏喏道:“我没用劲,真的,我要是真不留情面,你下颌早脱臼了。” “小姑奶奶不是我说,你这也太细皮嫩肉了点。” “谁知道你叫我去是演戏?你也不早说。”满庆儿虽哭着,底气倒是足得很,“你左一句巧儿姑娘,右一句巧儿姑娘,我还当你准备让我跟我家小姐说说,帮你找巧儿姑娘提亲。” 秋斓听分明了,这才哄满庆儿道:“宏毅定也不是故意的,日后嘴慢些饶他两句不就好了?” “咱们说过回国公府就不哭的,怎么又抹眼泪珠子?” 满庆儿这才擦干净眼泪,瞪着宏毅重重“哼”一声,出了屋去。 宏毅登时手足无措地看向沈昭,沈昭却无甚反应:“看我干什么?你得罪了人满庆儿。” “那柜里还有些活血化瘀的药,自个儿追着道歉去吧。” 宏毅迟疑又为难,只能拿着药一步三回头地出门去。 沈昭虽未曾再抬眼,但还是慢条斯理地翻了页书,登时忍不住哂然轻笑。 秋斓听了那动静,回眸瞧瞧沈昭,有些不解地问:“你叫宏毅和满庆儿去干什么了?又怎么扯上巧儿的?” 沈昭又嗤笑一声,目光还落在书上:“无他,不过是最近看了几本黄老之术的书。” “感觉她克我。” 第42章 永远闭上嘴,那才是最大…… 小关氏方见完宁定楼的东西, 才刚一出门,就听见沈昭身边伺候的宏毅和满庆儿在廊子里头似是吵了,两个人站在一起嘀嘀咕咕的。 秋色渐浓, 廊子上枝叶掩映, 遮红盖黄的叶儿像是盖上一层帘在花窗上, 能把什么都掩住。 -- 第81页 小关氏留了个心眼, 故意慢吞吞走几步,隔着花窗将两人的话原原本本都听了来。 只是那对话起初听着稀松平常的, 就像是下人们拌嘴。可再往后,却觉出股子不对的味来, 等再多听两句, 小关氏登时觉得血压上头, 目眦欲裂。 难怪她想方设法要弄死沈昭,却次次都无疾而终, 沈昭就好似得了天助, 每回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原是因为自己身边跟着巧儿这个通了外鬼的家神。 先前陈方金说沈合荣命不久矣,如今沈合荣却迟迟不死, 只怕是巧儿熬的药也有问题。 小关氏的眉头皱深了。 巧儿跟在她身边多年, 有眼色会来事,她向来是信任的。 可偏偏就是她如此信任带在身边多年的大丫鬟, 竟也背了主,一次又一次坏她的大棋,没完没了地破坏她的布局。 小关氏的手越攥越紧,直捏得指尖发白才回过神。她见得巧儿不在身边,顿时只觉得巧儿又是正背着她做什么暗地里的勾当。 她越想越气,本该要再去找沈合荣喂药, 这下也没了心情,转身径直便回了堂屋。 堂屋里只有寥寥几个人。 巧儿正坐着看小婢子们打理待客后的茶碗盏盘,方才宁定楼的耿承安能言善语,讨了小关氏关心,她自觉也能招点好,心下正打着小算盘。 “夫人?”见着小关氏折回来,巧儿忙起身笑着迎上去,“夫人可是落了什么东西?巧儿这就替您找。” 只是话音还未落下,小关氏劈脸便是一巴掌。 都说打人不打脸,小关氏的巴掌倒是结实,不光打得巧儿狼狈不堪,便是连头上几根花草簪都被连带着打落在地。 巧儿的笑还僵在脸上,人却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掴掌给扇懵了。 她愣生生地看着小关氏,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小关氏喝退其余下人,这才回身落座:“好个你个背主的东西,我待你不薄。” “可竟不知你还有这样的好本事。” “夫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巧儿不懂。”巧儿又屈又怕,不由得泪水涟涟,“奴儿一辈子都是跟着夫人的,如何敢背叛夫人?” 小关氏冷冷一笑:“你不敢?还有你不敢的事情?” “你若是不敢,沈昭怎么知道那药方里有马钱子和葫蔓藤?怎么知道他们院子里被藏着东西?” “叫你看住沈昭你看不出点东西,倒是日日穿得花枝招展,想着法儿在晖哥儿眼前晃得勤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得是什么心?” 巧儿忙跪在小关氏面前,将头磕得“咚咚”作响:“夫人明鉴,就是给巧儿十个胆子,巧儿也不能做这种事。” “去找晖哥儿也是晖哥儿吩咐的,奴儿怎么敢动主子的心思?” “不敢动主子的心思?”小关氏满眼讽刺,“晖哥儿也是你能叫的?” “是不是还指望着晖哥儿来日做了国公,还要给你个名分?” “你算个什么玩意?下等东西,你也配?” 巧儿连忙又为自己分辨:“巧儿自知还是有身契地奴儿,从来不敢僭越。” “如今一心一意都是为了夫人,不论黑白,全听的是夫人吩咐,这条命都跟着夫人了,又何来夫人说的那些事?” 小关氏听着巧儿的话,一时只觉得被戳到了肺管子,她气得笑出了声:“不论黑白?好一句不论黑白,你是多了点子良心?还是贪心?” “先前还叫你送药去给沈昭,你倒好,连院子也进不去。”小关氏冷声道,“我如今才知道,原来不是进不去,是你根本不想进去。” “你吃采买的回扣,还索着其他下人的银钱,都当我不知道么?” “亏得我如此信任你,这镇国公府里的东西,更是不曾少赏过给你,你便是这么吃里扒外的?” “夫人恕罪,巧儿也是为了帮夫人立威振纲。”巧儿连忙解释,“那院子不是巧儿不愿意进去,只是有少夫人和满庆儿,奴儿是双拳难敌四手。” “先前世子在别庄,药我都是专门托远亲买来,如今世子院子里东西也是我藏的,既是我动了手,我又怎么可能前去告密?那不就是将脏水往自己身上揽吗?” “巧儿跟着夫人久了,岂会这样蠢?” 小关氏却越听越气,索性一脚把巧儿踢翻在地上:“不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揽,故而便要往我头上泼了是吧?” “好,很好。”小关氏恨恨地笑两声,“你可真是个好东西。” “嘴上左一个不敢,右一个不敢,我看你胆子大着呢,我留不得你了。” 巧儿跪下半天,还不知小关氏为何突如狂风骤雨,她只能老实坦白,把所有话全说了。 可小关氏似乎根本不想听,只想从她这找出点事来。巧儿默了默,终于听分明了。 小关氏怕是要飞鸟尽良弓藏,眼下大局将定,即便沈昭还没死,她已然急着要把那些事甩脱手出去。 她就是小关氏那只脏了手。 只要没有她,谁也抓不住小关氏做过恶事的证据。 “夫人,你未免太无情了。”巧儿索性也不再求饶,转而声嘶力竭地质问着:“我做的桩桩件件,哪个不是为了你?如今你要用这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我头上,我不从。” “老国公死了,循王也死了。” -- 第82页 “从前贴身伺候世子的婢女小厮更没一个能活着出国公府大门,他们都是怎么没的,夫人不知道吗?” “如今夫人手上是干干净净,要换替你动手的巧儿下地狱?”巧儿怒极反笑,“夫人,这些事做便做了,难道午夜恶鬼索命的时候,还会只管是谁动的手吗?” 小关氏听着巧儿将从前那些底兜了出来,眼中登时闪过一抹显而易见的慌乱。 她不由得握紧了椅上的扶手,咬牙切齿对巧儿命令道:“给我闭嘴。” 巧儿也破罐子破摔:“夫人心虚了?” “国公爷和世子爷还活着呢,那么多事情,他们指不定就看着的。” “夫人,奴儿什么都知道,你就不怕巧儿……” 话音还没落下,小关氏早已是怒火中烧。 她一把将身旁的茶船抛去地上,珐琅彩的茶船和描了青花的茶杯在撞在地上,登时四分五裂分崩离析,剩在杯里的热茶更像星点似的泼洒而出。 小关氏也顾不上碎瓷伤手,她好似疯了一样,迅速抓起碎瓷片一股脑儿地往巧儿嘴里塞。 她只想堵上巧儿的嘴,却并不管用的是什么,便是连手指被划伤也顾不上管。 小关氏的表情狰狞又凶恶。 她说:“把嘴给我闭上。” 巧儿猝不及防被塞了三五把碎瓷进嘴,人又重重撞在地上,碎瓷便沾了血,深深扎进她嘴里。 巧儿脸上满是痛苦之情,方才还烈烈叫嚣的声音早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嘴的血肉模糊。 可小关氏还没停下。 看着锋利的瓷片被一块接着一块强喂进巧儿嘴里,直到小关氏摸索良久,再也没能从地上摸找出瓷片的时候,她才终于得了一时半刻的冷静。 巧儿蜷在地上,发丝散乱,缀着珍珠的发带子不知是何时断的,珍珠散掉好几颗。她往日里最喜欢那带子,看着便富贵,便能衬她与众不同的身份,只是如今她已经没劲去管了。 她只剩下满脸憔悴,一条天青色缎面褂儿上早已经血迹斑斑,却忽然忍着满嘴血笑起来,彻彻底底成了个疯婆娘的样子。 巧儿眼里拘着泪,有些后悔。 她想,那些事没做就好了。 那些不该是她的,别拿就好了。 小关氏下得去手杀别人,自然也下得去手杀她,她和别人,哪里又有什么不一样?如此简单的道理,怎么她就偏偏不明白? 如今她终于想通了。 却也迟了。 小关氏看着巧儿已经失了神志,这才扶着椅子颤巍巍直起身来。 她轻喘着看向巧儿,就好像看着一条趴在地上的疯狗。 “你背着我做了什么我不知道。” “但只要你从今往后永远闭上嘴,那就是最大的忠心了。” ———————— 秋斓平素都是早起的。 备早膳已经成了别庄里就养好的习惯,何况近些日子秋家店里不做朝市,她自也不必总是早早出门。 她跟满庆儿去厨房里头准备吃食,全都要些清淡温补的,给沈昭才正好。 可才刚走过廊子,便看见下人们嗡嗡嘤嘤围了一大圈。 早已经枯败完花枝的荷塘里,忽多出一抹青色的影儿漂在上头。 “那是不是主母身边的巧儿?” “除过巧儿姐姐,谁穿得起那么好的衣裳?” 秋斓愣了愣。 那塘子边的蒿草还是先前被她踩倒的,她差些被巧儿推下去,如今却换巧儿溺毕在里头。 谁也不知道主母身边的大丫头巧儿姑娘怎么会半夜往塘子旁边跑,更不知巧儿怎么会失足跌进塘里。 他们只知道人早已经断了气。 恐怕是昨天夜里头就淹死的。 第43章 油条夹麻糍 小关氏的大丫鬟巧儿死于非命, 瞧着不像件小事。 可偏巧儿先前不曾与人为善,仗着在小关氏面前得脸,便也自视甚高, 学来了小关氏几分恣妄, 常常颐指气使, 从不将其他丫鬟小厮看作同一类人。 故而如今巧儿出事, 大家面上不显,私底下却各个拍手称快。等府里头找人敛尸做完法事, 人人便都怕沾到晦气,再也不提往昔那些事。 一个活生生的人便是这样无声无息, 完全消失在府中, 如同是扬在风里的沙, 彻底散了。 小关氏虽装模作样懊丧了两日,可悲伤的情绪终究太假。 秋斓也自知不必再仔细分辨巧儿究竟为谁所害, 只瞧着小关氏高高挂起的样子, 也能知道这必是小关氏授意。 想来小关氏便是如同这般仿若无事地害死了沈昭的祖父,还欲将沈昭和她除之而后快。 也是直到今日,秋斓才终于明白, 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一样敬畏着生命。 秋斓听着沈昭的嘱咐, 在国公府里向来多加小心,仔细行事, 好歹算避掉些锋芒。 可另一头家中的铺子里,这些日子便要闹心多了。 秋家的铺子因着没有新鲜食材卖不成朝食,每日白白浪费了早晨来鼓街上吆喝逛转的人群。 虽有点心票子能补上进项,可秋斓有自己的生意经,只觉得少赚便是亏。 她日日坐在屋里头发愁,心里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宁定楼那头是大主顾, 若要当真是做大席,将周遭的新鲜东西一连买空好些日子,秋家的确是没什么法子。 -- 第83页 满庆儿看着她跑神,便拿块点心塞进秋斓手里:“小姐别急,再急就要上火了。” “热的,鲜的,咱们卖不成朝食,赶头天晚上做点现成的,搁在早上卖难道也不行?” 秋斓看着点心都觉得牙疼起来,她漾出一抹苦笑:“咱们门口都是来卖东西的乡亲邻里,街上吵吵嚷嚷的,要吆喝得好大声才行,一天下来也不轻省。” “若不是节约银钱自己带吃喝的,谁乐意大清早就吃那些干的,冷的点心坨子?” “好像的确是这个理。”满庆儿也被说得发了愁,眉头上顿时好像蹙起个小峰。 秋斓支着下巴,这下真真犯了难。 满庆儿又琢磨一阵,索性凑在秋斓身边:“那就还像在南城的时候那样,咱们朝食卖甜饼好了。” “白面和糖总是经得住搁的东西,那豆馅都用也不必日日都买时鲜的。” “甜饼油香,稀松平常,支个挑子就能卖。”秋斓微叹,“走两步就有人摆小摊,再不济做现成的拿去鼓街上卖,顶多少点酥脆,却能少好些成本,比咱们卖的便宜。” “可别小瞧这么一文半文的,不是人人都吃的讲究,谁还不想多省点钱呢?” “煎油条,煮豆浆。”满庆儿又想了一阵,“可那些大老爷们哪能用这些东西吃饱?干脆咱们做大油条。” “要多大才行?”秋斓打趣道,“倒不如多几根粘在一起卖算了。” “用浆糊粘在一起?”满庆儿摇摇头,“那不成吧。” 秋斓听着满庆儿叨咕,忽得眼前一亮。 “拿什么粘?用糯米不成?” “油条夹着糍粑,外酥里糯,一个顶饱。” “米面油糖,只要不是陈年的,便都是好滋味,也不必天天都买新鲜的,香气照样淳着呢。” 满庆儿听得动心,直朝着秋斓笑:“小姐,那要怎么夹呀?我都听馋了。” 秋斓便也弯了眼:“我也馋了。” “我们去厨房试试去。” 两个人嘻嘻笑笑直往厨房去,手脚都是麻利的。 白糯米上锅一蒸便带了淡淡香气,趁热出锅,放在臼里舂成糍粑,就像白玉团子,又像白罗纱堆,空口吃也是甘甜爽口,清幽淡雅。 至于油条,眼下时辰正早,便直接拿几个铜板,去府外头找人买上几根刚出锅的。 油条加了糍粑,再裹上芝麻和黄豆粉,只要稍稍蘸点白糖,便能吃得有滋有味。 外面油条酥脆,中间糍粑粘糯,各有各滋味,夹在一起,再靠那刚出锅的热气将那芝麻和黄豆粉的香味蒸腾出来,着实香气扑鼻。 秋斓把夹好的油条切作小块:“整个夹的顶饱,切成块也能登大雅之堂,素雅共赏的才是好东西。” “别家的炊饼一文钱,咱们便也不多卖,两文钱刚好,人人都吃得起。” 满庆儿正埋头吃得尽兴,也没顾仔细听秋斓说得是什么。 秋斓瞧得好笑,便伸手学沈昭似的弹满庆儿脑门。 “你怎么就知道吃?” 满庆儿一愣,委屈巴巴抬头道:“小姐,疼……” “吃吧。”秋斓只觉得满庆儿懵圈的样子傻乎乎的,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弹脑门倒还挺好玩。 ———————— 歇了好些日的秋家铺面又重新做起了朝食,老主顾们纷纷上前关照。 新来的客人也循着香味凑上前打量。 店里朝食不卖旁的,只卖豆浆和油条夹麻糍。 油锅就在店门前,香气滟滟地窜着整条街,由不得行人不驻足多看两眼。 刚出锅的油条脆,麻糍软。 沾着碾碎的熟芝麻和黄豆粉,一口能香掉牙。 若是有空坐下慢慢吃一顿早,那还能一文钱打碗豆浆,吃得舒舒坦坦。 一早还没过去,便卖出去一百来根,将清早和好的油条碱面用了个精光。 而时辰却不偏不倚,新买的肉和蔬菜将将送来。 秋斓和满庆儿连忙转头忙着包抄手,再准备午市要用的东西,忙得差些连喝口茶也顾不上。 可银钱进账胜过任何勾魂蛊药,偏能把人心甘情愿绑在这小店里头,乐颠颠地干活。 转眼已是午时,小铺便又如往常那般开始了正常营生。 秋斓刚得了一时半刻的空闲,忽见得书院里的郭秀才带着几个人端坛酒来了店中。 先前请书院的先生们帮忙抄过好些点心票子救急,要数郭秀才抄的最多。 德良露着笑脸将人迎进店子,秋斓便也送了两个下酒的小菜在桌上。 郭秀才朝秋家母女道声谢,便要来几只酒杯,替领来的同桌人都满上了。 秋斓难得见郭秀才此般开心,便也下意识听着他们闲聊。 只见郭秀才拿一钱银子叫了满桌吃的,独自兴冲冲饮下三杯酒,才道原是秋闱放榜,郭秀才中得是乡试十八名,和秋茂彦一样做了举人老爷。 边上的德良似的听得比郭秀才自己还高兴,忙帮郭子真一桌又添上一轮酒。 “郭大哥中举了?” “十八名而已,不堪提,不堪提。”郭子真脸上堆笑,“明年春闱,还要再考的。” 同桌的人便也起哄笑闹。 “还说不堪提?主考都说你这名次是低了。” -- 第84页 “说要把你引荐给孙阁老呢,那可是三皇子的恩师,皇上跟前的红人,咱们这种人八辈子也摸不着人家脚后跟。” “子真是糠箩要跳米箩了,日后苟富贵,勿相忘啊。” 郭子真被人说得连连摇手:“不提了,喝酒。” 一桌人便又举杯相邀,觥筹交错起来。 客人们瞧着热闹,散散两两凑来店门口。满庆儿正要像往常似的把人迎进门,却不知从哪蹦出来两个宁定楼的小厮,又是拉扯,又是吆喝,将人勾勾拽拽作势要往自家前门去。 “客官,我们宁定楼最近降价大酬,这小店里有的,我们都有,还比他们便宜些。” 与食客们而言,宁定楼是达官贵人们相送黄金白银的销金窟,可路边上名不见经传的小店便没什么特别的了。 眼下之状,显然还是宁定楼有更大的诱惑力。 何况,他们都已经到了宁定楼的背后,眼下只多几步路的功夫,就能在大名鼎鼎的宁定楼打一顿牙祭,还能少花好几个钱,这新奇的玩意也能吃得到,一举多得,岂不美哉? “他们家那抄手五文钱一碗,我们只要两文钱,全是皮薄馅大的。” “机会难得,何宁定楼打个牙祭?” 一语既出,周围食客们便也跟着动了心思。 这时候,哪怕秋家店里头的哥儿再去阻止也是不及了。 满庆儿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人:“等等。” “学我们家做东西,还来我们家门口拉客人?两文钱的肉抄手,生猪肉也没这价格,人家敢吃吗?” “管你们自家一亩三分地去,来这算什么本事?” 宁定楼的伙计们仗着家大业大,在小店跟前向来盛气凌人惯了。 眼下明目张胆把客从秋家门前拉走,更多出几分得意。 他们便忍不住各个鼻孔朝天,冷眼瞧着秋家的店,只道:“破大个小店罢了,拾人牙慧蹭着我们宁定楼的客流做生意,如今才来鼓街上立了几天足?还痴心妄想着要跟我们抢人?” “我们宁定楼的流水拿出来吓死你们,薄利多销,如今就是亏本做生意回馈客官,他就能两文钱包一碗。” “民以食为天,天底下的花样千千万,怎么东西只有你们能做得,宁定楼便做不得?” “天底下没有你们这么来事的。”秋母也皱起眉头,“若是我们也跑去命定楼前拉走你们的客人,你们能肯?” 宁定楼的几个伙计施施然笑了,他们不以为意地上前几步,一头恭敬将客人先迎走,另一头便眼见着就要亮出拳头:“那你们就试试。” “看看这鼓街东头,到底是谁说了算。” 第44章 杨梅汤 夕阳正斜, 虽是秋天,却把屋子里照出一副暖澄澄的样子。 宏毅轻推开门的时候,沈昭正瞧着他, 似是料到他有话要说。 “去哪了?” 宏毅便连忙拱手道:“是孙高来了。” “鼓街那边似有些事。” 沈昭垂眸瞧去书上, 轻翻过一页书去, 浅声问:“秋家的店里又有谁去搅事?” “宁定楼的, 亏着本得卖东西,摆明不让旁的人做生意。”宏毅直言道, “若是寻常闹事,孙高能摆平, 不至于来找我。” “只是商家抢生意的那些活, 他掺和不来, 又不能上宁定楼滋事去,顶多做个和事佬, 牵头给两边议个话。” “不过听着孙高那意思, 眼下宁定楼根本就没有丝毫要论事的打算,何况宁定楼那地方爷你是知道的,老板自也有几分门路本事, 孙高不定能镇得住。” “啧。”沈昭支住头轻敲额角, 脸上挂出几丝笑意,“咱们小丫头倒还真是挺有排面。” “不过一家带个门头的小店, 这么快都惹到了宁定楼脸上?” “爷。”宏毅瞧着沈昭轻省的样子,忍不住皱皱眉头,“不然我干脆找人去把宁定楼那个绑了?” “眼下他既不愿讲道理,那就别跟他废话,拿刀刃子说话最顶用。” 沈昭嗤笑:“宏毅,敛敛你的性子。” “京城不比边关, 今日你抓个宁定楼的老板,明日便还有别处。” “射人要射马,擒贼先擒王。偌大个宁定楼,生意好好的,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挤破背后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店?” 宏毅暗自思忖:“是嫌别家抢了他的生意?” 沈昭轻叹着合上书:“宁定楼一年赚多少钱,秋家的店一年又赚多少钱?” “就算那些达官贵人全都不顾身份地位,避开宁定楼去秋家的小店里吃,可坐得下?秋家的店不眠不休地开,一年能招待完多少人?” “爷的意思是……”宏毅恍然大悟,“抢生意只是个幌子?” “是有人故意的。” 话音才出,宏毅脑海里顿时衔上了思路。 秋家不似沈家这般关系复杂,想对秋家不利的人实在不难猜,除过先前的秋泰曾,眼下恐怕也只有个现成的小关氏。 沈昭看宏毅已经想通,便也不再点拨。 他只瞧着窗外冷笑道:“小关氏的手这么快就已经伸到了秋家头上。” 良久,他才又轻声道:“宏毅,我当真是杀乏了,怎么总就是有人不信呢?” 宏毅微叹,便又听沈昭道:“宁定楼既亏着本卖低价吃食,那去帮我买些东西回来罢。” -- 第85页 “左右离得不远,那地方的杨梅汤倒还是不错的,清淡酸甜,日日拿新鲜杨梅腌煮,红透晶莹,倒是爽利,可惜怕是要喝一天少一天了。” 宏毅只得挂出一丝苦笑,领命前去宁定楼。 没过多久,换成秋斓气呼呼进了门。 今日本忙了一天,秋斓累得厉害。可偏又撞上宁定楼那档子糟心事,一进门便连鞋也顾不上脱,一头栽进床褥里。 可惜累归累,心里总有事让她烦糟糟的,故而辗转反侧也睡不着,只好又翻起身来。 可不知沈昭是什么时候不动声色坐在床边的,她起身便正迎上他毫无避忌的目光。 四目相对时,沈昭似是在笑。 秋斓终是怔了一下:“你这人怎么都不出声……” 沈昭轻嗤,抬手便戳秋斓脑门:“不知是谁叹气如老牛,一声连着一声。” “吵得人真真是连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秋斓讶然:“我哪有吵你?” “我当真叹气了吗?” 沈昭唇边弯出弧度来,哂笑道:“怎么?难不成你以为我是赖着要来跟你说话?” 秋斓被说得满头雾水,最后只好草草信下沈昭的鬼话。 她索性倒回床上,发出一声长叹。 “阿昭,我完了。” “以后没得钱赚,好吃的东西全都要买不起了。” 沈昭也不急,只垂着眸子慢条斯理抓起秋斓的手把玩:“前几日的牛皮这么快就吹破了?” “不是还要买个酒楼么?小老板娘?” “不行。”她忽又弹起身,“才不能就这么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人抢走。” “没这么欺负人的。” 她径自琢磨起来:“宁定楼体量大,养得伙计也多,这样做生意,只会一日亏得比一日多,长期下去定会积重难返。” “何况那头本是达官贵人们最爱去的场所,不论菜价几何,求得便是个雅致清幽。如今自降身价,楼下叫卖更是嘈嘈杂杂,引了不少凑热闹的人。过不了多久,那些贵人们怕是就不爱去了。” “对呀。”秋斓眼前一亮,“宁定楼总不可能一直这么亏本卖下去,只要我们的积蓄能坚持过这段时日,他这法子就不奏效了。” 沈昭听着秋斓心里有本谱,条条分析得在点子上,心中莫名欣慰,便几不可见地勾起唇角,骤然捏捏秋斓的脸。 秋斓一怔,支支吾吾地问:“你干什么?” 沈昭眼角堆起温温良良的笑意。 “瞧着我们小傻子如今聪明了些。”便忍不住想欺负一把,“这是奖励你的。” 秋斓皱眉,轻推开沈昭:“什么奖励?你明明就是在找借口欺负我。” 她那没什么威力的拳头又在沈昭身上落了几下,索性借着这由头,公报私仇将一腔子脾气都发出来:“女儿家见人的脸面都被你拽丑了,臭阿昭真真讨厌得很。” “我之前怎么没饿死你?” 沈昭擒住笑意,猛然扣住秋斓的手,还不等秋斓说完便囫囵将人扯进自己怀里:“拿我撒气?嗯?” “我……”秋斓语塞,小声反驳,“才没有,本就是你活该,谁让你这么讨厌。” 沈昭却也不恼,只浅声伏在秋斓耳边道:“那我还能更讨厌,你信不信?” 话音才落,秋斓只感到绕过她耳廓的语息直朝她缠绕而来。沈昭和她越靠越近,近到她能察觉沈昭在拨弄她的耳垂,甚至连薄唇即刻就要覆在她耳后。 犹如品茗轻嗅,又如啖食蜜桃。 淡淡的药味萦绕在周围,秋斓脑子一木,面色也骤然变得潮红。 她心里羞得紧,却又觉得颈子上温温痒痒,顿时意乱情迷,坐在沈昭怀里不敢妄动。 秋斓耳后传来沈昭一如既往的嗤笑声。 温热的气息还在蔓延,只是在薄唇触碰到秋斓耳根的那一刹前,沈昭却忽然定了定,缓缓撩起视线。 与此同时,外面敲门声突至。 “爷,杨梅汤买回来了。” ———————— 沈晖在宫里给朱嘉灼做伴读,故时有住在宫里的时候。 遇见没有年节的时候,一住十天半月也是有的。 这天又逢着沈晖回府,小关氏自是一早就命下人们洒扫,茶果点心膳食也全都备了沈晖喜欢的。 沈晖一如既往归家,像个精猴子似的从车上蹦下来。 抬眼一撒,却撇了撇嘴:“你们巧儿姑姑呢?” “上次还说去给我买蛐蛐,人呢?” 下人们登时接连着噤声。 谁也不知该怎么答复沈晖这一叠声的问题。 只有小关氏拉着脸,叫沈晖先进屋。 沈晖听着下人们窃窃私语,方才知晓巧儿已经死了好些天。 他忍不住打量向小关氏,只觉得小关氏的神色一如往常,丝毫不见忧伤惊惧。 再想起先前小关氏对他讲过的那番话,沈晖的瞳孔不由得震了震。 他想到一个极其恐怖的可能。 沈晖连忙叫退下人,一把拽住小关氏的袖子:“娘,巧儿到底怎么死的?” “不是说了么?”小关氏话音里带着丝丝不耐烦,“她晚上跌进池塘……” “不可能。”沈晖打断了小关氏的话,“巧儿是江浙人,她长在水边的,怎么可能被淹死?” -- 第86页 “是不是你干的?” “你说什么浑话?”小关氏瞪起眼,“昏了头了?” 沈晖看着小关氏像被扎到一般忽得严厉起来,心下顿时分明。 “娘……你也太狠心了。”沈晖歇斯底里,“你连巧儿都杀?” “她可是一直跟着你的大丫鬟,你说别人害你,可巧儿干什么了?她不是一直把你伺候地好好的吗?” 小关氏冷冷瞪一眼沈晖:“你懂个什么?” “巧儿那背主东西,三番五次坏我大事,我怎么可能再容得下她?” “她干什么了?”沈晖满脸惊诧,“她就是再做什么,自能家法,再不济就去见官,不至非死不可吧?” “要是有一天我不听你话了,你是不是也要像处置巧儿似的,把我也扔在荷花塘子里?” 小关氏听得顿时郁结,抬手便是一巴掌落在沈晖脸上:“小混账犊子。”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巧儿给你吃什么迷魂药了?让你在这跟我犟嘴?” “你若是能给我争点气,何至于让我替你干这么多脏手的事?” 沈晖默了默,他瞳孔里满是诧异:“我何时让母亲替我杀巧儿?何时叫母亲害人去?” “怎么临到头什么都成了我的错?” “行啊。”小关氏气得咬牙切齿,一把将沈晖推倒在地,“你翅膀硬了,瞧不上老娘。” “那你就等着吧,等沈昭袭爵,等你死到临头,你再看看你还能找谁哭去。” “兄长病成那样。”沈晖眉头紧锁,“他怎么可能杀得了我?” “我瞧着想逼死我的人分明就是你,我们镇国公府是大户人家,我的母亲怎么能心狠手辣道这般地步?” 小关氏气急败坏,抬脚便没轻没重地朝沈晖踹去:“你这个忤逆不孝的畜生。” “我真是后悔,当初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你给我滚。” 第45章 你不动秋家,我就不动你…… 沈晖愣在地上仰着头看向小关氏。 门外的光正映着小关氏的背影, 在她身上环上一圈泛着金色的光。 是借着这一圈圣色似的金光,才能看清她满头的钗环金簪掐丝描银,满身的绫罗绸缎通肩金澜。 小关氏服饰贵重, 华丽无比, 威风凛凛, 强势异常。她像寺庙里人人敬拜的神祇, 是镇国公府下人无敢不遵的至尊。 可她半点不似菩萨那么慈眉善目,她的眼永远都瞪着, 她的脸上永远都是不满。 只要有她的地方,就永远摆着“震慑”两个字, 她像是张牙舞爪的母老虎, 艳丽的皮子下藏着凶神恶煞的血盆大口。 沈晖心中其实早已无比厌恶。 从小到大, 那些话对他失望的话,他早就已经听够了。 他自然知道自己不学无术, 知道自己虽跟表兄同在书堂实际却能差出十万八千里, 知道别人表面上笑脸相迎背地里却都叫他是纨绔子弟。 可一味从他身上索取“争气”两个字的小关氏,和他又有什么不一样。 自己不行,便去逼着别人。 让别人做, 总要比自己去做容易得多。 “可你已经把我生出来了。”沈晖噙着泪, “你当我愿意来这国公府里头当你儿子?” “天天就逼我跟着表兄这,跟着表兄那, 你既那么喜欢表兄,只管认表兄去做你儿子好了,嫌我不争气,你还要我干什么?” “我若是能选,让府外头卖南豆腐的夫妻当我爹娘,怕是也比如今强些。” 小关氏气得眼睛发红, 只寻思要从屋里找根竹鞭或掸子,定要好好抽沈晖一顿才能泄愤。 不想沈晖已然是个十五六的半高少年,他迅猛地从地上站起身来,并不比小关氏矮个一截半截。他忽得将小关氏推个趔趄,便堂而皇之在小关氏眼前全身而退,一溜烟从小关氏眼前跑了。 “你这个逆子。”小关氏气得身音发颤,连鬓边花草簪落了也顾不得管,只能冲着沈晖跑远的方向大骂,“你疯了,你敢推你老娘?” “你有种跑,你就滚出镇国公府,再也别给我回来。” 守在院外的下人们听着这横贯院子的骂声,各个噤若寒蝉。 谁也不敢进门伺候,只怕迎着小关氏气头,讨来一顿劈头盖脸的骂,再搞不好被发卖活着丢了性命也不是没可能。 风在院里飒飒地吹,掠得落叶的梢头直颤。 沈晖一跑,方才还骂声不绝于耳的小关氏忽然便安静下来。 下人们直守到天色渐渐擦黑,都快过了要用晚膳的时候才颤颤巍巍挪进院子。 他们低声道:“夫人,该用晚膳了。” 小关氏还独个坐在圈椅上,身边旁无一人,她也鬓丝微乱,见了几分落寞,好像并未察觉时辰已然过去很久。 她听着下人们的话,才慢慢抬了眼。 外头的天已经暗了,暗得好些东西都让她看不清。 沈晖跑出去就没再回来。 小关氏后知后觉地眯住眼睛,只觉得生出几分乏劲:“晚膳?这么快?” “不必传,我去祠堂里上几柱清香,你们不要跟来。” 她说着便自顾自起身,也不管顾其他下人,只是埋着头往祠堂里去。 像是失了魂,落了魄。 主母既已发话,下人们自然唯命是从。 -- 第87页 放着她一个人往祠堂里去。 镇国公府的祠堂里点着长明灯。 一豆又一豆的灯排在架子上,燃得赤焰火舞,那橙黄的光亮映着祖宗排位,映着先公画像。 沈修鸿的容像就在正中挂着,他穿蟒袍,戴高冠,半点不像临死时那样苍老落魄。 沈修鸿本有两个儿子,长子沈明苕倒是出众,可惜英年早逝。次子沈合荣不学无术,如今中风在床。 故而沈修鸿活着的时候,最疼沈昭这个孙儿,一早就做主定下了沈昭的世子之位。 可惜这沈家再有铮铮傲骨,三代人终究还是全要被她小关氏一人玩弄在股掌之间。 即便沈合荣还活着,过不去多久也要挂在沈修鸿旁边的。 小关氏瞧着那容像,忍不住冷笑两声。 “你们也不要怪我。”小关氏慢条斯理地转身往灯架上加了一斛灯油,“晖哥儿同样是你们的子孙。” “我也没弄个野种来袭爵。” “沈昭早晚要去陪你们的。”小关氏自言自语着捻起三根檀香,“便将这国公的位置让给晖哥儿又如何?” “你们也是晖哥儿的伯伯爷爷,便保晖哥儿平平安……” 话音还没落下,不知哪里冒了股穿堂子的邪风。 满架子长明灯被照得直晃,扯着小关氏的影子如同鬼魅妖邪般摇曳。 小关氏顿了顿,抬眼瞪向沈修鸿的容像:“怎么?” “老爷子这是不肯了?” 她冷笑着将手中的檀香一股脑全掷在沈修鸿排位上:“你不肯也没用。” “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还想来找我索命吗?” “是你们沈家不成,怨不到我头上。” “你们说这是为什么?”小关氏神情激愤,“为什么同是关家的女儿,我长姐就能几十年如一日讨得圣心?为什么她的儿子就能做得储君?为什么嘉灼就能胸有城府事事谋算。” “只有你们沈家的儿子时至今日还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我替他精心谋划,他却还要嫌我心狠手辣。” “这到底是为什么?” 小关氏话音里多出三分怨愤:“我到底是……哪里不如我姐姐了?” “为什么老天偏偏要这样对我?要让我被你们沈家拖累至此?” 长明灯随着她的话音胡乱摇摆,霎时间仿佛在祠堂中充斥满凄凄厉厉如泣如诉的动静。 晦朔的光线映在小关氏脸上。 天已经黑了。 小关氏下意识凝凝神思,紧接着便听到一声尖利嗤笑从身后传来。 她猛然回头,果见有道颀长身影立在她背后。 方才还大放厥词的小关氏眼角一跳,不由得下意识朝后退,登时脚下一个不稳,便被跪拜先贤的蒲团绊倒在地。 沈昭走路好似没有声音,不知是什么时候进了祠堂。 可长明灯在侧,他一副苍白单薄模样,与那些容像上的沈家先人几乎没什么区别,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沈昭不言,只垂眸睨着她。 小关氏心下一紧,脑海里莫名传来些慌乱。 沈昭见状,便不动声色地行到几案边抄起注批的主笔,滟滟地蘸了几笔祠堂中的红朱砂。 蘸饱朱砂的兼毫正嘀嗒流淌着红墨,骤看去俨然一把刚刚杀过人的短刀。 沈昭百无聊赖地握起笔瞧一眼,觉得朱砂蘸得差不多了,便行到小关氏面前伏膝蹲下身来。 小关氏一滞,死死盯着沈昭的一举一动,半点不敢挪开视线。 她见沈昭抬起手,眼角倏然跳起,整个人便下意识打了个颤:“你想干什么?” 小关氏厉声喝道:“我是你继母,镇国公的夫人,当今皇贵妃的亲妹。” “你知不知道得罪我们关家会是什么下场?” “这里可是祠堂,你若是敢当着你们沈家祖宗的面动我一根汗毛,我必禀明皇贵妃,将你五马分尸,凌迟处死,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平日里若是换作别人,恐怕早已在这番话前吓得膝头着地连连叩头。 小关氏瞪眼瞧着,满志踌躇地等沈昭也跪在她跟前恭恭敬敬说话。 可沈昭不仅毫无讳色,甚至被她这番威胁给说笑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听着小关氏煞有介事地警告,好似听到个笑话。 祠堂里曳曳的烛火也照不亮沈昭眸眼深处的暗色,他抓着小关氏的发髻迫她仰起头来,而后才冷声道:“话,我只说一遍。” “你不动秋家,我就不动你和沈晖。” “否则我让大关氏明日便来镇国公府给你们母子上香,就用你方才掷在祖父容像上的那种。” 小关氏那头发日日精心调养,不知是费过多少心思,花过多少真金白银才有如今这般乌黑发亮。 可在沈昭手里,这些尊贵的象征全都成了制约她的束缚。小关氏被拽着更是生疼,她咬牙切齿欲要反抗。只是还不及她开口,沈昭便先她一步抬起手来,不由分说横空一笔。 小关氏根本没有看清他迅速的动作,便只感到脖颈一凉,咽喉之上多了道血口子似的朱砂红痕。 那是人身上最致命的位置,只要轻轻切开个薄薄的口子,纵是八尺高的大汉也会马上一命呜呼。 倘若沈昭眼下拿的不是笔,恐怕这地方已经有人离了世。 -- 第88页 小关氏后知后觉,不由得一个激灵,便又听沈昭道:“原来镇国公夫人也不过如此,脖子上划一道,跟只死鸡没什么两样。” “你……”小关氏欲言又止,心中显然已经生出些顾忌,“秋斓果然是养你养得上心。” 小关氏被气得笑出声来:“我竟不知你这病已然大好了。” 沈昭不应,只朝着她蔑然一笑,将那蘸满朱砂的笔掷在小关氏身上,染得小关氏身上绽出几点血花。 “小关氏,不该碰的人就最好别碰。” “否则,我能用笔,就能用刀。” 第46章 柚子糖 朱砂粘腻, 触肌生凉。 毒性也绝非玩笑。 小关氏忧思惊惧又怕又恼,却骤然睁了眼。 她怔愣片刻,终发现四周寂静漆黑, 不见长明油灯, 更没有沈昭那张半死不活的脸。 她早已脱衣散发在寝内榻上安置, 烛灭灯熄, 床纱漫动,衣裳都被归置在紫檀架上整齐搭着。 只有祠堂里历历在目的种种, 依稀间像是个恍惚幻梦。 小关氏这才疲惫地揉揉眉头,记不清何时入睡, 只觉得自己那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 她记得祠堂里满架的长明灯烛火疯曳, 记得沈昭拿笔在她颈上划了一道, 记得容像上的沈俢鸿仿佛是在邪笑。 眼下看来,恐怕是做了个噩梦。 只怪沈昭这个隐患时时压在她心上, 当真让她寝食难安得很。 小关氏唤下人进屋来重新点了灯。 “点卯了, 夫人未进晚膳便直接回屋睡下,到现下才醒,可是饿了?要进些宵夜点心?” 小关氏只自顾自下床, 斟杯水润嗓子。 “不必, 晖哥儿哪去了?” “禀夫人,二爷午后就回了屋里头不肯出来, 不过夫人放心,二爷入夜后吃过些东西。” 小关氏叹下一口气又问:“世子呢?人在何处?” 下人迟疑片刻,还是应声道:“此时定然早已经睡下了。” “午后便没见人出过院子,倒是听院里的咳嗽声一阵比一阵厉害,恐怕立秋……” “知道了,你回去罢。”小关氏没心思再听下人说这些她不想听的事, “明早上过了辰时再来叫起。” 她乏生生地搁下杯子。 一想起下午冲撞她的小兔崽子,气便又不打一处来,只是听下人说完了,方又开始担心沈晖吃得太迟,会不会积食难消。 小关氏只觉得头疼。 便慢条斯理又往床上去。 灯罩里的烛光灼着幽幽黄光,抬眼之间,小关氏忽从铜镜中瞥到自己的身影。 脖颈上一道红朱砂印红艳欲滴。 好似横刀在她脖颈前剌过。 小关氏登时怔住,被惊得骤然落在一旁的鼓凳上,手中的青瓷杯也跟着随即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那不是梦。 沈昭在威胁她。 “夫人,夫人您没事吧?”下人靠在门边关切,“您有没有伤着?让奴儿进去帮您打理打理。” 小关氏心里一慌,顿时只觉得周围都充斥着监视的目光。 “滚。”小关氏遏制不住寒毛卓竖。 她精心浸染过的丹蔻死死扣住桌角,企图能这样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窗外是漆黑夜色,架旁是微弱烛光。 树影在风中摇摆地张牙舞爪,像是妖魔鬼怪。 一场秋雨怕是要夤夜赶来。 闪电转瞬映白了小关氏偌大的寝屋。 她慌张之间滑落在地上,被窗外的白光陡然照得发亮。 雷伴雨来。 夜空像是一下决了口子,挥着瓢泼大雨接踵而至。 闷雷接连不断,一声比一声更加振聋发聩。 秋斓是被雷声吓醒的。 屋外电光一片惨白,雷声更是如同重锤响鼓骤然鸣起。 她被惊了梦,还不消反应就下意识钻过床榻之间隔着的被子,像条小泥鳅似的灵巧塞进沈昭怀里。 雷声接踵而来。 秋斓紧接着又是一个激灵,只好缩缩身子纠成个团儿。 不知沈昭是本就醒着,还是被这轻微的动静闹腾到了。 秋斓只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这是谁啊?” “明明胆子比麻雀肝都小,打个雷吓成这样,还信誓旦旦地要分房睡?” “我……”秋斓吃了瘪,忙连推带踹离开沈昭,“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满庆儿呢。” “我,我,我才不怕。” 话音还未落,伸出去的小脚却被沈昭迅速扣住。 “啧。”沈昭似是有些不耐烦,却又自顾自笑出声来,“不要乱踹。” “不然以后你会生不了小娃娃的。” 秋斓抬起脑袋,猝不及防磕在沈昭下颌边。 她义正辞严的驳斥道:“你又骗人,我才不上当。” “生小娃娃明明就是我们女子的事,和踹你有什么关系?” 沈昭轻嗤,一把按住秋斓的头顶:“你不到年岁。” “日后再慢慢讲给你听。” “你又糊弄我。”秋斓灵光一现,忽然挣脱沈昭的巴掌,鲤鱼打挺似的翻腾起身来跪在沈昭身边,“我知道了,你果然背着我偷偷在身上藏了燕子蛋对不对?” 秋斓说着扯住被子,忿忿翻腾两下,钻进被子问:“你放哪了?快点拿出来。” -- 第89页 “拿出来给我看。” “在哪呢?” 沈昭眸子里漾过一抹泠然:“小傻子……” 他按住秋斓不安分的小脑袋,忽地抓住她领子顺势借着巧劲翻过身,将秋斓紧紧锁在自己怀里。 秋斓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了一下,她整个人都被沈昭限制在怀里,只敢一动不动地眨巴眼睛。 沈昭垂眸瞧向暖香入怀的小人儿,秋夜还凉着,可他腔子里已经忍不住生出丝丝灼热。 由毫微到全身,怕要一点一点把人烧尽了。 沈昭克制地压下眉头,索性盖章一般猛然在秋斓眉心上轻啄:“乖乖睡你的觉。” “不然我就真要欺负你了。” 秋斓猝不及防吃下一吻,顿时从脸红到脖子根,同蒸螃蟹出锅只差几片紫苏叶。 她又气又羞,只能喏喏道:“你干什么呀?” “你这还叫没欺负我?你讲不讲理?” 沈昭冷笑着翻身下了床披上长衫,又掖住被子替秋斓盖好。 “等下开门,你要是敢踢被子钻出来,我就揍你。” “外面电闪雷鸣还下着雨呢。”秋斓连忙追问,“你干什么去?会着凉染风寒的。” 沈昭懒懒垂眸冷笑:“还能干什么?” “自然是去乘凉,若是当真染上风寒,那也都全怪你。” 秋斓一怔,却只觉得冷意扑了脸。 沈昭几乎没发出任何动静就已然闪身出去,卧房里登时只剩下秋斓一个。 她一头雾水,实在不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只道沈昭果然是莫名其妙,把自己的睡意也悉数淡没了。 雨虽还下着,可外头已经点卯。 下人们陆续起身,新的一天俨然已算开始。 秋斓左右是睡不住,索性起来拖着满庆儿去厨房里打发时间。 如今宁定楼日日迫着,点心票子尚且还算好使,只因着秋家的点心灵巧,宁定楼一时间学不去。 可是宁定楼家大业大,想钻研方子哪有不通的道理? 若是不做些新奇好看的,难保客人最后全都往宁定楼里流。 秋斓整天挖空心思地找食谱。 正巧秋里是柚子的季节。 从南方运到京城的柚子奇货可居,是富贵人家都青睐的秋果。 只不过果肉食完,柚子厚厚的一层皮便弃了。 故而这柚子皮不值钱。 秋斓心思灵巧,先前就将柚子皮收好用水泡,这样便能去掉苦涩味。 稍稍将柚子皮搁在沸水里一煮道断生,便可以挤干水分切做小块。 柚子皮不再难以下口,还蕴着浓浓的柚子香。 若是做成点心馅料,需还得加些甜味。 秋斓索性将柚子皮切作小块,放在糖里下锅。 只是她神思总还飘飘忽忽想着昨晚的事,手里便也没了分寸,把水分沥了个一干二净,等她再回神,柚子皮上的白糖已经被炒得翻砂。 她连忙起锅叫满庆儿来断火。 满庆儿却瞧着满锅的柚子皮惊叹:“小姐,柚子皮竟然也这么香。” 秋斓忙将结块的柚子皮打散。 翻砂的糖块橙红小巧,如同碎玉沾雪,色香味俱全,半点不差过达官贵人们喜欢的精致点心。 她拿一块塞进嘴里,果然满口生津。 柚香馥郁,甜味清透,半点不像寻常点心般甜得油腻。 就着柚子糖望院里淅淅沥沥的小雨,秋意已是不言而喻。 “太好了。”满庆儿也跟着尝一块,“咱们店里又能有新东西,叫宁定楼那些天杀的孙子们惊着去吧。” 秋斓心下也染了欣悦,抬眼间却见另一侧的点心盘子上有只手正摸索着。 ——有人在偷拿点心。 满庆儿吃了秋斓眼色,一把猛将人抓住:“好你个小贼娃……” 话音还没囫囵出来,满庆儿顿了顿:“二爷?你怎么在这?” 沈晖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捧着油纸包里的点心:“我不能在这吗?” 他横满庆儿一眼,转头欲走。 却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折回身看看秋斓:“你和兄长,日后在府里多小心仔细着些吧。” “我这好话言尽于此。” 说完这番莫名其妙的话,沈晖大步流星从厨房溜了。 ———————— 旦日正逢着沈晖进宫。 昨夜里才停了雨,今天倒是大晴。日头已高了,却还不见人起床用早膳。 下人们推门进去,才发觉沈晖早已经不见,房里空空如也。 “人呢?”小关氏忿忿敦促着下人,“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那么大个人在府里,你们找不到?” “等下若耽误了进宫的时候,你们各个等着领罚。” 指责的话音未落,丫鬟们忙慌慌拿着个信封前来:“夫人,不好了。” “二爷,屋里的细软和体己都打理得一干二净,屋里头值钱的东西也都没了,二爷怕是私下离了府。” 小关氏二话不说接过信封,忙拆开来看。 沈晖那一笔小楷实在登不得台面,奈何这信确实也没写几个字,小关氏看着看着,抓住信的手便不自觉颤抖起来。 沈晖卷走家中财物,留下寥寥几笔,语焉不详地说是要去边关投军。 “他那么大个人,从府里跑了要去投军,你们谁也不知道?”小关氏气得发笑,“你们跟我说不知道?” -- 第90页 “怎么跑的?去哪投军?如今又在何处?出了京城还是到了宣府?” “人呢?沈晖那个小兔崽子人呢?” 奴仆小厮们连忙跪倒一地。 “夫人饶命,奴儿们着实不知,昨儿晌午还看见二爷在院里。” “奴儿也看到了,昨儿二爷还跟少夫人还有满庆儿说话,怎么今儿就不见了?” “夫人您息怒,我们这就找二爷去。” 小关氏目眦几近裂开,手里的信纸也不由得被她攥作一团。 眼中的怒火仿佛就要聚现,要将那信纸全部燃作灰烬。 秋斓,又是秋斓。 小关氏深深皱起眉头,脖颈上的朱砂红印尚且历历在目,这国公府里的风浪,却一刻也消停不下来。 谁也没立场再怨她性子急。 沈昭和秋斓,她绝留不得。 第47章 梅酱烧鹅 秋来瓜果丰硕, 养满一年的鸡鸭也都肥了。 珙桐书院的十几只大白鹅正是肉厚脂满,便一股脑被院主卖给秋家阿娘做烧鹅。 眼下宁定楼碍着生意占了鼓街东的大头,秋家便只能做些时令的东西, 日日换着, 才好让食客吃个新鲜。 鹅肉厚硬, 惯常的处理难以入味, 故而京中少有店做。 只是秋家将鹅新杀新烫,用调味的浓汁一腌, 灌进鹅腹腔中,便能将鹅挂进烤炉。 每日不多, 只烤四五只, 剁件卖。 那味汁里搁了十足的曲酒白醋, 还零零散散放了一堆调味料。 待鹅出炉,便是色泽金红, 脆皮油亮, 挂在店门头胜过揽半天客人。 单是鹅肉便滋味醇厚,肉香弹牙,再配上蘸碟, 便更是难得的好滋味。 酸梅酱是专为着吃烧鹅调的, 盐渍的梅果酸甜清爽,酱汁色泽更是剔透晶莹, 果肉颗颗分明,和油脂丰盈的鹅肉相搭最是相得益彰。 冷落几日的小店难得又使着酸梅酱多引来几个客人。 秋斓心下多少是高兴的。 然而几只烧鹅才卖完,阿姊德良便又拨弄着算盘愁眉不展。 “阿姊,怎么了?” 德良晃晃算珠,轻叹道:“月底下又要收租,生意冷淡了这么好些时候, 有些日子甚至还是亏的,也不知道涨起来的租子我们拿不拿的出来。” “阿娘能卖的都拿去卖了,阿爹那头也要花钱,省不了,这可该怎么办呀。” 秋母也微微皱起眉头,只是不多言语,转身进屋,传来些窸窸窣窣翻动东西的声音。 片刻之后,忽才听得有什么东西“啪挞”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阿娘?”秋斓担心地探着脑袋在门边看。 只见是个小玩意落了满地,再仔细一看,竟是一块红宝石骨碌碌滚到她脚边,绕圈似的打个滚,终于躺稳停下来。 秋斓紧忙弯腰拾起。 仔仔细细拿着红宝石端详起来。 那宝石艳得像鸽血,个头硕大,足能顶上一只鹌鹑蛋。里头一丝絮状杂质也见不着,比烧鹅沾的梅酱还要更加透亮,像块着了颜色的冰。 整块红宝熠熠生辉,只在阳光下轻轻翻转就能映出万花镜似的光泽,实在漂亮得纯粹,半点不似凡品。 秋斓怔了怔。 纵是向来最爱这些名贵玩意的小关氏,似乎也没有戴过如此漂亮的石头。 她慢慢回过神,不由得连连咂舌。 即便她不喑于此道,也看得出这鸽血似的红宝绝对价值不菲。别说是将他们的铺面多租下几个月,便是在京中换个带院的大宅子,大约也是绰绰有余。 秋斓不禁越发疑惑起来。 自小到大,阿爹科举要花钱,阿姊治病要花钱,便是她阿娘做吃食去卖也要花钱买食材。捉襟见肘的日子只要有钱便能糊上一个个窟窿,可“缺钱”仍旧比秋泰曾这个亲大伯对他们家更加不离不弃。 她看够了阿姊卧身病榻,更受不了阿爹阿娘夜以继日的辛劳。她本以为只是她的家中少了些铜钱白银的细软,只要她能赚到钱,便什么都会变好。 可事到如今,家中竟然落出如此价值连城的东西,并不是没有钱的。 她只觉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娘。”秋斓眸中蕴着难解的情绪,“这是什么,从哪来的?” “阿娘怎么会有这么昂贵的东西?” 秋母却好似有些慌张,忙小心翼翼将红宝石从秋斓的手里接过,确定这宝石未曾摔坏,才松下口气道:“这是家中的祖传之物,是你外祖留着的。” “可怎么就跌下来……” “跌下来了。”秋母的话音轻轻一顿,“对呀,跌下来了。” 秋斓看着母亲脸上露出不合时宜的苦笑。 她不由得更加担心地轻叫一声:“阿娘?” “阿斓。”秋母忽得抓住秋斓的手,神色也沉着下来,“咱们把这块红宝当掉,熬过这些个时日便不难,熬几个年头也绝非玩笑。” “阿娘,这鸽血红宝,至少要上百两银子吧?”秋斓皱起眉头,“这么贵重的祖传宝贝,怎么能……” 秋母却只摇摇头,似是有些不舍,但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不止二三百两,少说也值五百两的。” “不过事到如今,它哪里有现钱来的重要?咱们好不容易才在鼓街立住脚跟,这里的日子很好,街上很热闹,那我们便不要再回到从前了。” -- 第91页 “阿斓,阿娘知道,这里最多就是你的心血。你替德良换命,替你阿爹换了副健全身子,别家女儿还在择婿选夫,我们阿斓已经给秋家撑起来一片天了。” “阿娘欠你的太多太多,这一次阿娘自然更不能无动于衷。当初你过继给你大伯,不是阿娘舍不得当这祖传的东西,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如今已是迫在眉睫,这红宝又摔掉下来,那阿娘就一定要帮你把这片天顶住,有什么比盼头更重要的?” “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宁定楼挤破。我们天天四更起来磨浆,五更便要和面,酸汤浆水十天便要酵一缸,客人来时还得脚不离地招呼。我们堂堂正正地做生意,就不要怕他们那些下三滥的法子。” “阿娘。”秋斓听得鼻子发酸,便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儿那样直投进秋母的怀抱,“阿娘最好了。” “好娃儿。”秋母摸了摸秋斓的头发,“你只记得,这红宝的事万万莫讲给你阿爹知道。” 秋母说着,用手绢将宝石小心翼翼地包起来:“等下午街上人少些,就让德良拿去当铺。” “从前再难我们都坚持得住,如今我们定也能坚持下去。” “当活的。”秋斓忙道,“等咱们过了这段日子,我定要替娘把祖传宝贝赎回来。” “好。”秋母笑着背过身偷擦擦眼角的湿意,“当活的。” ———————— 秋家店里虽还有人进,可比之从前实在算得上门可罗雀。 耿承安料着小店也过不了一个月去,便趁早穿戴一新,到镇国公府跟小关氏混混眼熟,顺道邀功。 时令已然是晚秋。 霜花露叶铺在镇国公府里头,瞧着倒像是别般风景。 事情全都按着计划进行,耿承安心下觉得这次无论如何也该能再得些赏。 殊不知小关氏是实实在在的急性子,如今耿承安这慢条斯理的进度已然将她的耐心消磨一空。 何况引他的巧儿日前死于非命,以至于在小关氏眼中,他耿承安办事也不知是不是安了其他用心。 可惜这些隐情不为外人所知,耿承安由此被小关氏晾了三个时辰。茶也喝完五六杯,揣着一腔子喜悦的耿承安却连半个正主都没见着。 眼见着下人们茶水添了一杯又一杯,耿承安终于耐不住性子把人叫住:“请问夫人今天可是不在府中?” “夫人今日忙着,怕是见不成耿老板。” “那明日……” “实在不巧,夫人明日约了萧将军家的夫人和小姐,后日也要去城外礼佛,怕是都见不成。” 耿承安是个生意人,长袖善舞,八面逢源。话已至此,自然也知道小关氏这是什么意思。 眼下待遇有如泼头一盆凉水,让耿承安心下暗暗生了些不好的预感。 可小关氏哪里是他能见罪起的?如今他人还在镇国公府上,自然是半点都不好发作。 小关氏想来是刻意避他。 也不知是哪头出了问题。 耿承安只能讪讪赔笑,憋了满肚子气从镇国公府里退出来。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挤破宁定楼背后那小店的事做了一半,断没有中途收手的道理。 他寒冒冒地回了宁定楼,却看着一楼满堂子的嘈杂人声,街混在门口骂骂咧咧,小二到处拦人大声吆喝。吃饭的,吵架的,还嘴的此起彼伏,乱得人脑子快要炸掉似的。 耿承安忍不住捏捏眉头,叫上几个管事的上了三楼雅间。 人方才到齐,耿承安便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吓得一旁拨弄算盘的账房也噤了声。 “前日的酸汤做出来没有?” 几个人喏喏噎噎,半晌才道:“还不曾……” “不过就是罐红白酸汤,你们也酵不出味道来。”耿承安越气了,他忿忿道,“巴掌大的小店,能把宫里出来的御厨也难住了?你们倒行是不行?” 店里管事有个眼尖的,知耿承安约摸是事难住了正在借题发挥,连忙应承道:“老板,那汤里的香料不似京中有的,师父能调个七八分像,却着实变不出那香料的味道来。” “如今楼上的贵客日渐少了,楼下亏着的东西倒越卖越多。都是些吃人参果的‘猪八戒’,谁会管味道到底几分像?” “那不然钱已经花进去,如今却让我们自己承担着。”耿承安捏捏眉头,“这帮达官贵人,奶奶的,没一个好伺候。” “老板莫急,那店初时也只租了几个月,还是趁着租子便宜时下的手,如今鼓街东头的租子又重新涨起来了,等这个月再收租子,他们熬不过去。” 耿承安听着这番倒还像是人话,于是略作思忖道:“既然已经亏了,那便不要怕亏得多。” “事要做绝,务必要将那店扼在那,不能让他们过年底,到时候怕是还能在镇国公府那头邀到点子好。” “否则,咱们先前的钱便真真正正全都打了水漂。” 第48章 虾饼 自从宁定楼开始发难, 秋家铺子里一时当真不再缺人手。 秋斓只能憋在镇国公府里头和沈昭低头不见抬头见,沈昭白日里除过看书便是若有所思地在院中踱步。秋斓见得久了,终于想起好像这个人最近好似是被她糊弄了很久。 她这才一早专程仔仔细细做几个点心小菜, 又煮好清粥当早膳。 -- 第92页 府里头是不缺鱼虾的, 先前在别庄是小关氏苛待, 如今他们搬回国公府里, 和小关氏低头不见抬头见,面子上还要和和气气, 小关氏自然也就不好再用这些细碎事情拿捏。 秋斓便也不客气,自顾自挑些活蹦乱跳的河虾用。 那虾都是极鲜的, 虾头剥壳炒油, 可以拌面。虾肉斩作泥, 再加上脆藕碎末和专门去腥的调料,便能拿来做饼了。 秋斓向来干练, 找满庆儿帮忙绑起袖子, 三两下便将分好的虾肉糜团子拍得平平整整。 锅中热油翻了泡,只听“呲啦”好几声,圆圆的虾饼便悉数下锅。 小火慢煎, 香气扑鼻。 秋斓一连将几块虾饼翻面。 灼过热油的一面已经变得金黄酥脆, 虾肉更是在油煎后呈现出淡淡的橙红色。 几块小饼立时咸鱼翻身,从灰不溜秋变得色香俱全。 虾糜本就弹牙, 制成虾饼更是咸鲜可口,皮脆里嫩,只简单撒一小撮盐便有滋有味。 一锅虾饼将将鲜出,又和其他几道菜被秋斓一并端着,讨夸似的去找沈昭尝。 沈昭吃东西自还是不紧不慢。 才进一口,秋斓便支着脸眼巴巴看他:“好吃吗?好不好吃?” 沈昭食不言寝不语, 不急着答话,只慢条斯理地轻咽着嘴里的东西。 秋斓的目光下意识梭巡在沈昭身上。 沈昭穿了件松石色道袍,外面罩一件岁寒三友的万字纹育阳染搭护,腰上一根曾青绦子拴结垂络,发髻则只用顶简简单单的铜梁冠插短簪束着。 衣裳虽不暗沉,倒也素净文雅得很。 一眼瞧着不像练家子,反像个饱读诗书的文人墨客。再凑近些,那淡淡的药味似也不那么难闻了。 秋斓便又忍不住多看几眼,目光转两圈最终果然还是聚到沈昭面儿上。 他白皙光洁的额头,内勾外翘的丹凤目眼帘微垂,连鼻梁也挺得好似山棱儿。 视线再往下挪,便能看到他细长嘴角抿着唇,莹泽朱润。 粉玉似的薄唇,那天夜里就贴在她眉心上…… 秋斓的神思一下子就被勾着跑得老远。 虽然只是轻轻一啄,可沈昭唇瓣温温润润的触感却让她难忘得很。 既像块玉轻轻划过去,又像水滴落上来,更像是今天的河虾在怀里乱蹦,挠得她心里痒痒的。 如今回忆起这些,她反倒有点后悔那天只顾着盼沈昭快点走开。如今心中暗暗生了龃龉,既觉得害羞难以自持,又觉得喜欢沉溺其中。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离谱,忽被沈昭一戳脑门,这才后知后觉回过神,发现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快蹭在他脸边上去了。 “凑这么近,跟只巴儿狗一样。”沈昭目光微垂,见她一个劲盯着自己嘴角,面上便还是带着几分哂笑,“想干什么?” 一句“想干什么”忽戳在秋斓的小心思上,她不由分说,面上便先“主动投诚”,唰一下子变成了石榴色。 真真好似一块被热油煎到上色的虾饼。 沈昭嗤笑,便伸手捏捏秋斓酡红微烫的脸颊,故意拖长音调:“看来是熟了。” “怎么?你是想问这块‘虾饼’好不好吃?” “我,我才没有,你别乱说。”秋斓瘪起小嘴,慌不择言道:“羞不羞呀。” “哦,原来是在害羞。”沈昭挟住秋斓脸颊的手指轻轻用力,迫着秋斓往自己身边靠,“与我老实交代,羞成这般,是偷偷肖想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秋斓眨巴两下眼,脸越发红得要滴血:“你才会想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你最坏了。” “你就会欺负我,满肚子都是馊主意。” 沈昭不置可否,只端着清茶漱漱口,又用巾帕轻拭两下,方对秋斓勾出几分笑意:“你既知道,怎么还敢往我身边凑?” “不怕我吃你?” “你敢?”秋斓抿抿樱唇,“你若是敢吃我,你要做鳏夫的。” “不但往后就没人养你,我阿爹肯定要告状告到御前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昭支住额角笑得不能自已,顺势便握住秋斓手腕,凑在她耳边道:“那便到时候再说吧。” “眼下不如先看看,从哪开始吃?”他打量的目光游走在秋斓身上,“耳朵瞧着又薄又脆,脖子也是细白软嫩的……” 秋斓一怔,便发觉沈昭已然勾着唇角朝她威压而来。 她想躲,可手却还被沈昭抓着,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时至今日,秋斓脑海中才忽然又浮现出往昔那些流言蜚语。 沈昭会啖人肉饮人血。 他是真的会吃人。 秋斓欲哭无泪,悔得不要不要的。 可沈昭看着单薄,力道却丝毫不轻,落在沈昭手里她根本招架不过。 于是秋斓只好闭上眼缩缩脖子,求饶道:“你别咬我。” 话音未落,沈昭的唇便轻覆在她耳垂上。 温润且柔软,虽是轻轻的触碰,却让秋斓感觉格外明显。 秋斓便忽然像个木雕小人似的呆在原地,哪怕沈昭松开手,她也端端正正坐着不敢乱动。 沈昭看着秋斓的反应轻声嗤笑:“搞了半天,就在想这个?” “没有,不是。”秋斓羞得语无伦次。 “不是这?那就是另一块?”沈昭微微侧脸,不由分说又吻住秋斓的眼,“怎么?还不对?” -- 第93页 秋斓被吻得没了底气,只能委屈巴巴小声道:“对的,这次没错。” “是这,就是这。” “是这吗?”沈昭挑着眉疑惑出声,眸中也带着饶有兴致地笑意,“可我记得那晚好像明明是亲在……” 秋斓连忙又闭紧双眼,双手也紧紧攥着裙子,把嫩鹅黄的马面裙祸害得直打皱。 她人虽然不闪不躲,神色却像是要迎来一场狂风骤雨。 这身影落在沈昭眼里,他忍不住轻嗤着伸手用修长食指微戳秋斓的眉心:“笨。” “小傻子,你该去学学开蒙的东西了。” ———————— 天一日比一日凉,京里连菊花都慢慢开始凋谢。 秋斓帮不上家里的忙,回家的次数便也渐渐少了。 秋意渐深,再回家时,昔日客来客往的宁定楼如今门庭凋敝,在繁华的鼓街东头,冷清得有些格格不入。 相较之下,秋家小店里的东西反倒抢手起来。 秋斓也没注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宁定楼便一连关了好几日。 秋家也只管自卖自的,对宁定楼那头的动静不多关心。 奈何吃饭的人越来越多,桌椅板凳不够坐,好些人索性蹲在门口吃。东西一下子供不应求,每日的点心更是早早就兑售一空,不等太阳落山,就要关门。 秋斓有沈昭纵容,帮完了忙自然不急着回镇国公府那处勾心斗角的窝窝。 毕竟沈昭还冷不丁便要欺负她,后知后觉的时候想来就恼人。 秋斓见得德良也忙完,这才索性搬个小马扎坐在德良身边,满脸隐晦地朝德良凑了凑:“阿姊。” “你知不知道……那个?” “哪个?”德良被问得一头雾水,“你到底想问什么?” “就是阿爹和阿娘,他们是怎么生得我?阿娘是不是也吃了燕子蛋?” “阿姊你肯定知道吧?” 德良愣了愣,也没顾听她后面的话,只面上一烫支支吾吾:“这……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要说怎么生你,合该是阿娘最知道,你怎么能来问我呢?” “也对。”秋斓默了默,又皱皱眉头,“那我再问点别的,避火图是什么?阿爹的那里可有?我要寻来看看。” “我什么都不懂,总被人欺负。” 德良的脸色登时赛过对门养得一串红:“谁呀?” “就是臭阿昭。”秋斓默了默,又改口道:“世子,他总欺负我。” 德良:“……” 这种事哪能不被欺负? 就算看过避火图,还不是要被欺负…… “你……”德良已经连囫囵话也说不出,“你快去问阿娘,我什么都不知道。” “哦。”秋斓闷闷应声,也不知阿姊为何忽然也成了蒸螃蟹,只好从善如流,低声喏喏:“那我找阿娘去。” 只是话音还不及落下,萧条了好些日子的宁定楼门口忽又难见得热闹起来。 人群好似先前去吃东西那般往宁定楼涌,街道边登时密密匝匝也站过来好些人看热闹。 “满庆儿,你瞧瞧去。”秋斓忍不住朝门外头直看,“快去勘察敌情。” 满庆儿脆生生应一口便出了门。 没多久,熟悉的声音又在门外叫开。 “小姐,小姐。”满庆儿一溜烟跑回来,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你猜怎么着?宁定楼外头贴着大告示,他们要盘点估清了。” “好一个关门大吉。” 街面上的人也为此议论纷纷。 “哟,这好好的酒楼,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 “听说今年天天酬宾酬宾,一碗肉抄手两文钱,瞎闹,到了年底,可不就干不下去了么?” “可不是我说,宁定楼里的那帮小二,忒牛了,那叫一个趾高气昂,不上三楼吃,甭想看人家正脸。” “你们都忘了?那里头可死过人的,早就有人说宁定楼修在当街,取这么个名字风水不好,关门不得早晚事儿么?” “如今整盘估清?不上千那也得七八百雪花银,谁能一下接个这么大的摊子?” “我看是要完咯。” 秋斓听着那些闲言碎语,眸色微顿。 她忽狡黠轻笑,转身看了看一旁的德良。 “阿姊。” “你想不想去大酒楼的柜台里面算账?” 第49章 蟹酿橙(三合一) 宁定楼本图着靠价格致胜, 想用那两文钱一碗的肉馅抄手抢走秋家小店的生意,然后再彻彻底底将秋家的店挤出鼓街。 只要这鼓街东头没了秋家小店,那价格便可随他宁定楼拿捏。 即便再卖贵些也无妨, 反正鼓街东只剩了他一家店, 那些要吃东西的, 要买点心的, 除过宁定楼便已无处可选。 到时候再将价格重新涨起来,羊毛出在羊身上, 宁定楼亏出去的钱早晚也要从食客们身上补回来。 只可惜耿承安千算万算,没料到秋家的店硬是能熬过秋天。 不过一家貌不惊人的小店, 却竟然有难以令人预料的财力。 日月轮转无情, 秋家小店日日照常开门。 可是宁定楼却早已是灯枯油尽, 整座酒楼日日嘈杂无比,伙计和后厨做东西也日渐做得不大上心了, 竟还偷偷用不新鲜的肉馅, 叫客人在门口嚷嚷着赔了一大笔钱息事宁人。 -- 第94页 偌大一座酒楼,丢了往常最爱来的达官贵人,亏本的东西却越卖越多。 这原本就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故而最后风水轮流转, 宁定楼终究积重难返,在秋家的小店黯然退出鼓街东头前, 宁定楼就凭着那两文钱一碗的肉抄手,生生把自个儿的活路熬断了。 而起初要他们发难秋家的小关氏却早已甩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苦果便只能落在宁定楼自己个儿的头上。 耿承安看着楼下嘈杂的人群,熙攘的街道。他瞧向秋家店门前热闹非凡的景象,不由得有些恍惚了从前的食客也是这般朝他拱手作揖,高赞宁定楼的东西好吃。 可如今怎么就都离他而去了呢? 他默默坐在店里头, 像个七老八十的人似的佝偻着身子。 宁定楼是他最早做起来的心血。 昔日食客贵人来往纷纷,谁知到头来却混得个门庭凋敝盘点估清。哪怕是先前太医院的人死在店里,也没能整跨这座鼓街东头的老牌酒楼。 可如今宁定楼竟是断送在他自己手上了,若不盘清变换现银,怕是会累及其他生意,这宁定楼是非卖不可了。 壮士断腕实是无奈之举,耿承安忍不住又叹下一口气。 耿承安忍不住又长叹下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一件他原本拥有,如今却不知是何时丢了。 正恍惚间,忽有人轻轻叫他一声:“耿老板。” 耿承安疲惫地揉揉眼,抬头朝来人看过去。 来的是秋斓和她的小丫鬟,鼓街东头两方博弈,虽未有过言语,却早已尽在不言中。 秋斓还是个小姑娘,看着年岁不大,眼睛倒是又圆又清澈。 她穿件短袄套了比甲,下身着条嫩鹅黄马面裙,只看着便娇俏。 “听说宁定楼要盘点估清,所以专程来看看。” 耿承安扶着桌子嗤笑:“小丫头也来看我笑话?” “看吧看吧。”耿承安破有些自暴自弃,“偌大个酒楼,挤个小店,却没能算准把自己赔进去?哪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痛打落水狗怕是也没如此过瘾。” “耿老板不必多虑。”秋斓弯弯眉眼,“我当真是来找您谈生意,只想问问这宁定楼估价,您要几何?” 耿承安一愣,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你问这个?这怎么可能?” “鼓街东头的冷战打了这么久,本就耗得是谁的财力雄厚,我是失算,只想着你们赚的少,成本也低。却忘了我这宁定楼底力雄厚,却也经不住这么流水似的亏本,故而差了那么一丝一毫我就先倒下,我无话可说。” 他嗓音里带着难以掩去的诧异:“如今无论如何也该当是两败俱伤了,你们怎么还有钱?” 秋斓轻笑:“耿老板,叫您笑话了,我们家店是不会从鼓街东离开的。” “虽然家里店不大,但积蓄还是有一些。您这宁定楼就是不估清,我们再开一年也还是绰绰有余。” “何况您开的是大酒楼,做的是达官贵人的生意,一楼本就是捎带着,和我们这种路边的小店不一样。宁定楼选降价挤兑我们家的时候,便已经输了。” “这地租一年要上百两。”耿承安的下巴差些要掉在地上去,“原来你们一早就知道宁定楼这两文钱抄手卖不久?” “可笑,可笑,我还一心想着让你们搬走,不想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知道,我们本够不上耿老板来专门为难,您不是故意要为难我们家。”秋斓正正神色,“只不过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意思。我想着这鼓街东头总要和和顺顺把店开下去的。” 耿承安轻叹,小关氏早已是不闻不问。他本还有机会自认倒霉,败只败在他贪,他舍不得赔进去的那些钱,还想着秋家的小店撑不久,谁知是错的一败涂地。 他多年赚得盆满钵满,早已生了傲心,事到如今终发现生意还是该本本分分做的。 归根到底,于食客而言,他终究不过一个开酒楼的。 饭若是吃不舒心,人心自然就散了。 秋斓看着耿承安又道:“只是我们眼下一时拿不出千八百银两来,不如您收我们三百五十两正锭,伙计我们留一些,您也还留着做老板,只把管事的权利让渡一半出来,我们每个月五五分成。” 耿承安被眼前的秋斓惊了一次又一次:“我挤兑你们家,让你们家亏了钱了,你还让我留着?要跟我一起做生意?” “您在鼓街东头做了这么久的生意,谁还比您更熟?挤兑归挤兑,日后便是一道儿的人了,自然要请您留着,您总不能挤兑自己的生意。”秋斓轻声说,“您若是去意已决,那我还有另外的法子。” “我们只管签张契画个押,找人做了见证,余下的银两按每月一分利息算,和三年给您还清。” “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其实很敬耿老板的,才一到鼓街时,我便望着宁定楼,想着做个和耿老板一样有本事的人。” “我只想好好做生意。” 耿承安的手微抖了两下。 眼前的小姑娘看着还不到十八岁,心中却条条分明,心胸更是宽广,一下子衬得他这四十多岁几能当爹的大老板成了小家子气起来。 “我阿爹还要多费时间习书科举,真要操持个酒楼,还得有您这样见多识广能顶事的,我们方才安心。” -- 第95页 “我是真心实意来与耿老板相谈,您若是想好了……”秋斓一番话说得有里子有面子。 “不必再虑了。”耿承安大手一挥,径直起身对着秋斓作个揖,“日前是耿某多有得罪,承蒙小老板娘不弃。” “日后便如你所说,五五分成,只要这宁定楼里还有我的一席之地,我便不再多言。” 秋斓没想到耿承安会答应得如此爽快,一时也喜出望外:“多谢耿老板成人之美。” 耿承安却摆摆手:“我做了一辈子生意,竟还不如你一个小姑娘开阔,听君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 “服了,服了,日后我也跟着你学一学。” “那我便先回家将这事说妥,改日我叫我阿爹来约契画押,我们从此一同经营。”秋斓跟人道别,忽又想起什么似的侧过头,“从今往后,阿斓只当耿老板是自己人。” “咱们重新把这大酒楼开起来。” 耿承安苦笑一声。 “我等秋小娘子的好消息。” 店外晴空正碧,秋斓回头看看三层的宁定楼,心下无限感慨。 去年的寒岁还愁着阿姊的人参,初秋时还正担忧家中的店子会入不敷出开不下去,谁知道时移物换,如今又是另一番新天地。 她心情尚好,办妥了正事,正准备带满庆儿再去买两碗糖蒸酥酪吃,便听见那楼上临街的凭栏旁有人正唤她。 秋斓仰头轻瞧,方见是几个贵女正在楼上聚着吃茶。 叫她的是威远将军府的嫡小姐萧灵雁,当初她在秋家未出阁时,是凭着秋泰曾之女的名头才见过一面。 萧灵雁虽是将门之女,却在京中以秀气出众。 她眉如远岱,鼻若悬胆,朱唇含丹,两颊桃粉,发髻外头围了一圈珍珠和水滴珊瑚璎珞,身上套的是杏子红长衫和白褂。人靠衣装马靠鞍,她那身装扮得明艳又动人,抬头一眼便能瞟得到。 秋斓不识得那些贵女,自也觉得聊不来,草草点头算打个招呼便想走。 可萧灵雁却好似并不轻易想放人走,直叫婢女下来拉着秋斓上楼去。 秋斓本还想推脱,可转念一想,日后酒楼里客来宾往,少不得要跟这些权潢贵胄打交道,打个照面就走也不得罪人,故而便由着人往楼上拽去。 萧灵雁正在楼梯口等着。 萧家子嗣不少,但嫡女只她一个,故而萧灵雁极得父母疼爱。据说就连东厂里头的提督大太监齐灏都与萧夫人交好,还专门认过萧灵雁做干外甥女。 “秋斓到了?”萧灵雁笑起来,捡颗小白杏吃了,“我说看着挺像,果真是你。” “听闻你嫁入镇国公府里做世子夫人,怎么都不见你出门?别管是吃茶还是游船,怎么都见不到你。” 秋斓扯出一丝笑,敷衍道:“世子身子不好,得有人在床边照顾,自然不好每天在外头。” “咦?那便怪了,我怎么听国公夫人说你天天外出,是家里有了铺面在照顾?” “不过也是,我若是你,我也定要在那国公府上得过且过的。”萧灵雁轻笑,“你想,若是当真将沈家的人养好,我听闻沈世子的生母可是位郡主,到时候他出类拔萃,若非显赫有功的家世,哪里能配得上他?” “只怕如今要你侍候,来日等你没了用便也就拿你做个玩物似的。” “我兄长上月也养了个商户女作外室,又是打首饰又是买衣裳,几句‘小宝贝’便将人哄得乐颠颠以为能进我们萧家的门。其实我兄长什么都瞒着那女子,回到家管我养的白狗也叫‘小宝贝’呢。” 几个贵女闻言,顿时拿起手帕掩唇笑成一片。 “门当户对自有他的道理。”萧灵雁又缓声道,“那些贱籍和商户家的女儿,哪里能入得了我们萧家这样的将门?” “灵雁说的正是,商家里出来的侧室也没几位,安安稳稳做个外室倒也罢了,痴心妄想着要进门,岂非自不量力?” “只怕就算是当的成,到时候也坐不住。”萧灵雁眸光轻转,侧眸看向秋斓:“你说对吧?” 秋斓眸光微垂,心下知道这帮贵女是闲得无聊,特地来找她消遣了。 压根没安什么好心。 她倒不急,反是一旁的满庆儿听着冒火,眼见得要拳打萧家女,脚踢安家姨。 秋斓忙将人先按了按,转而弯起唇角轻笑。 她于是学着贵女们的样子轻叹口气:“唉,我伯父本好好做着五品的侍郎,谁知转眼就入狱殒命。我若是也跟各位姐姐妹妹似的整天就会吃茶说是非,如今合该要去街边要饭,哪还能站在这跟大家闲话?” “意外可是说来就来,保不准明天还能不能坐这的,难道各位姐姐妹妹还不喜欢多些银两傍身?” 萧灵雁看秋斓面上是笑吟吟的,一番言辞却话里有话在套着骂她。 她的笑脸登时僵了僵:“那你可得把沈家那位病秧子仔细养好,别哪天有个三长两短,你日子就不好过了。” “是呢,确实得仔细。”秋斓点头,“从前都以为世子那病照顾着便好了,没成想如今才发现还有人会咒他,看来得去观里求几个平安符放着才安心。” “萧姐姐,改日要不要一道儿去?你也帮你兄长求两个?万一那外室知道实情咒骂萧公子,好歹也能消挡一二的。” -- 第96页 萧灵雁的脸被说得一阵白一阵红,却又不好当街发作,只能讪笑:“我便不去了,那些个东西我不懂。” 秋斓笑容仍旧得体:“原是这样?” “那我可得走了,毕竟姐姐也说世子身子重要,我得紧着,不敢有三长两短的。” 她话音一罢,也不等萧灵雁再分说,便朝着在座几个打了招呼,转身离去。 空留下一桌子贵女们自讨无趣。 光穿过垂花门在地上落下一片影儿,有了街上那出,秋斓也没心思再买什么糖蒸酥酪,索性直接回镇国公府。 故而她说着光亮穿过垂花门那阵,时辰还很早,她步子滞了滞,转而回身去了厨房。 看着出门前备的河蟹已经吐清泥沙,她也不消多想,便一股脑洗好全放锅里蒸了。 秋来蟹最肥,花津蟹金爪红螯,京中无论雅士亦或贵胄,待到菊花飘香时都喜食蟹。 花津湖的闸蟹也更是有名,膏黄脂软,肉嫩甜润,鲜盖百味。 如今见熟,蟹壳红透,紫苏飘香,蟹鲜味浸满全屋。 秋斓方觉一锅全蒸多少带了点暴殄天物。 她思忖片刻,只好将蟹搁在盘子里端回屋。 进门便看到沈昭还慢条斯理地翻书。 秋斓沉了沉眉头,外头那拿沈昭发难的气她得受,这头还要替沈昭瞒着病,虽说萧灵雁是被她拐弯抹角骂回去了,可心中还是郁结。 怎么横竖被欺负的人都是她? 果然看见沈昭就来气。 阳光隔着小窗慢慢蕴进屋子。 沈昭还正摸索着玉坠看书,忽见秋斓把一碟子蟹墩在他面前。 “看什么书,过来帮我干活。” “宏毅……”沈昭眸光微垂,不为所动。 “叫你干,快帮我把这些蟹剔完,重活干不了,拆蟹总不是难事。”秋斓凶巴巴说完,转身又给闻声进门的宏毅塞了几个橙子,“宏毅有宏毅的事,要把橙子全掏空。” 沈昭轻嗤,笑着起身,却没去拆蟹,反倒轻捏住秋斓的脸:“小东西你跟谁说话呢?嗯?” “谁是你的小东西?”秋斓皱着眉头呜呜噜噜说完,一把拍开沈昭的手,自顾自缩上床瘫着去了,“快点剔,不然晚上蟹酿橙没你的份。要事必躬亲,不然什么都不会做,日后下去会饿死。” 沈昭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拿蟹八件拆一阵,又撩起视线问:“今儿又碰着了谁给你喂火药?” 秋斓支起脑袋:“你怎么又知道?” “想听?”沈昭弯着唇角,故意揶揄,“蟹还没拆完,没空讲,自己悟。” “要事必躬亲,不然什么都想不通,日后下去会笨死。” 秋斓起身坐在床沿边,只觉得虽同是被挤兑,让沈昭挤兑两句,她却半点不气。 反倒是看着沈昭在桌前替她拆蟹,什么恼人的事便都像风吹似的散去天边无影无踪。 秋斓觉得好玩,便瞧着沈昭笑了。 沈昭拆得慢条斯理,双眸都盯在蟹壳上。 秋斓便也慢条斯理,一双鹿眼只盯着他看。 沈昭额头轻低,眼帘半敛,鼻梁直挺挺的,唇角也微抿。他身侧掬着捧西沉的光,似是在他身上镀出个金边,便连他打在墙上的影儿也显得格外清隽。 秋斓瞧得入迷,鬼使神差地朝前倾倾身子。两个人的影子靠在一块,她下意识努起樱唇,沈昭的影儿就被“吧唧”亲了一口。 一下子得逞,秋斓乐不可支。 可惜她才刚刚乐颠颠地抬眼,便见沈昭冷冽的目光已然梭巡在她身上。 “你在干什么?” 秋斓一滞,绯色上脸,慌忙解释道:“我就在你眼皮子底下,还能干什么?自然是什么也没干。” 沈昭漫不经心地举着蟹壳,用螃蟹那两只圆鼓鼓的眼珠子看向秋斓:“可小螃蟹什么都看见了。” “它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你骗人。”秋斓连忙反驳,“那螃蟹都熟了,红彤彤的,能跟你说什么?” “是么?”沈昭唇角微勾,“可有的小傻子不是都红彤彤了还会说她什么都没干吗?” 秋斓后知后觉捂住脸:“谁脸红了,你讨厌死了。” “我才没偷亲你,我本来就什么都没干。” “哦?”沈昭眼角堆出三分笑意,“原来是在偷亲?” 秋斓一滞,发现自己还是说漏了嘴,她面无表情地端起沈昭剔好的蟹,急急忙忙扭头落跑。 “你就会欺负戏弄我,我要回厨房去。” 沈昭看着秋斓跑远的方向勾起唇角笑出声来,这才格外嫌弃地开始搓洗萦绕在指尖的蟹腥气。 秋斓忙不迭地往厨房跑,脸上还烫着,就图着能离沈昭远点。 剔完的蟹肉才算是完成一半,还要把蟹粉装进剜好的橙子里,借着橙子的酸味中和蟹肉,再调些许米酒上锅再蒸,味道便会比单纯的蒸蟹更上一层楼。 这才能谓之蟹酿橙。 不仅香鲜,更是美味之至。 秋斓手上忙不迭地料理蟹酿橙,哪知一抬头才发觉今日厨房中倒是繁忙。 下人们来来往往,点心菜肴一直忙不迭得准备。 沈晖一跑至今还没找回来,小关氏哪里会有心思宴请客宾? 秋斓不由得留了个心眼,留着耳朵听下人们闲话。 -- 第97页 言语间似是说起鼓街,秋斓顿时心里的弦骤然一绷,登时察觉小关氏又找个什么法子要给家里弄麻烦。 她低着头忙着蒸蟹酿橙,面儿上只当什么也不知,心中却在暗暗思索。 眼下宁定楼不攻自破,反而给秋家做了嫁衣,小关氏定是不甘心就这样草草败阵,故而还想再掰回一局。 只是这次小关氏寻了个什么法子却不得而知了,秋斓有心探听,却又毫无发现。 眼见得三五日过去,宁定楼那头已经签完了契,小关氏倒是依然不见什么动静。 秋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时也没个头绪。 只是事出蹊跷,却也不知是不是多心。她只好和沈昭草草招呼,留着满庆儿伺候,自己抽空回家去知会家里一声,叫阿娘和阿姊多些小心。 时日一如往常。 沈昭还在屋里看书,抬眼已是午后,宏毅突然阴沉着脸色进了门。 “爷。”宏毅看着沈昭沉声说:“小关氏找了边军的人来,要我出京一趟。” 沈昭眸光微顿,冷笑道:“又要作幺蛾子?” “只是军籍在身,如今已到年限。”宏毅皱眉,“确实得回户所去勾籍。” “若被画上黄册子要抓丁补缺,反倒是个麻烦。” “眼下总是免不掉你这一遭。”沈昭略作思忖,“如今边军不整,偃旗息鼓,日后我会想法子替你免掉这麻烦,路上多小心。” “我去勾籍应当没事,只是爷你一个人留在京里……”宏毅眉头微蹙,“小关氏那婆娘绝不会放过这间隙。” 沈昭轻嗤:“你只管放心去,先前的手伤已经无碍。” “左不过都是些老勾当,我吃得开。” “是。”宏毅点头,“爷定也得万分小心。” 沈昭轻轻朝宏毅撩手,示意他直接走便是。 半晌后,满庆儿才跟着慢悠悠进门。 “爷,该用晚膳了。” “宏毅出京去,要多长时间才回来?” “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沈昭百无聊赖地应完声,摩挲着玉坠的手忽又停了下来。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他朝窗外一望,天仿佛是黑了。 秋斓还没有回来。 ———————— 秋斓这头忧心忡忡地回了家,方见秋家的店子没开门。 邻居这才伸头看一眼:“阿斓回来了?正等着你呢。” “家里让给你捎句话,说今天回南城去卖宅子过契,估计明日才回来。” 秋家在南城的老宅如今是彻底要出卖掉,诸事繁杂,故而秋母便带着德良一道回去处事。 秋斓担心不下,不知小关氏步步紧逼又会有什么后患,还是早些知会家人的好,于是她索性谢过邻居往南城追去。 北城到南城一路行得远,到时几近黄昏。 秋斓才到巷口,便见着好些个面色不善的生人盘桓在秋家小宅附近。 她忽就想起了那些闯进别庄的强盗。 秋斓心下一紧,忙不迭装作无事溜进小巷子翻墙进院,秋母和德良果然在,尚准备在这里留宿一夜。 “阿娘,阿姊,不要留了。”秋斓皱起眉头,“这里不太对劲。” “外面有些奇怪的人,我隐约觉得有问题。” “咱们先私下从这巷子出去,若回不去北城,便找家客店,总之不能留在这。” 秋母本也略感异常,听秋斓这番话,也敲定了主意。 母女趁着天色将晚踱出巷子,不料还没走远,就被那守在远处的人发现了踪迹。 歹人不由分说直追着她们来,秋斓一怔,这才发觉那人手里的刀明晃晃的,看得灼眼。 思维在一瞬间顿时衔通了。 小关氏先前便已经买凶对沈昭下过手,如今便更是丧心病狂地来杀他们。 三个妇孺哪里是这些练家子的对手?掩着夜色没两下便跑散开。 刀直直朝秋斓落下来,秋斓使劲躲,却眼见得是躲不开了。 说时迟,那时快。 秋母一把环住女儿,用身躯作肉盾,硬生生遮住那腥膻的狂风骤雨。 “阿斓,当心。” 秋斓几乎已然吓傻,她何曾害过小关氏? 可小关氏却想要她一家人的命。 她抬眼只能看到阿娘的眉头皱得深如山壑,只感到抽出去的刀甩出了血珠子,全都黏黏腻腻地溅在她的脸上。 秋斓顿时咬着牙转过身去,猛然将那持刀的凶徒一把推下身边的河道。 好在只有一个人发觉她们跑了,虽不知德良在哪,但听着无甚动静,应当也是藏在什么地方。 可情势仍旧万分紧迫,谁也不知道那些冲着他们而来的杀手究竟还有多少,又会在什么时候追过来。 “阿娘。”秋斓没敢出声,只在唇边浅浅汇出两个字。 “阿斓……”秋母跟着秋斓又走出去一截,却是实在没了力道。 她强撑住一口气,一把拽住秋斓的手,慢慢伏下身子,话音已是断断续续:“阿娘恐怕是不顶用了。” “好娃儿,你听阿娘说,阿娘还有事情交待给你。” 秋母皱着眉头,摸摸索索从身上拿出个浸上血的锦盒。 那锦盒被强塞进秋斓手里,秋斓打开一看,才见里面是一个足赤金打的小塔。 -- 第98页 虽然天色尚且暗,但那小金塔却亮莹莹的。 小金塔才不过桃核大小,却边角分明,楞檐可见,精致无比,小巧卓绝,非能工巧匠不能雕琢。 只是美中不足,塔顶上秃了一块,想来原本该钳着什么东西的,那大小,正和当初卖掉的那块鸽血红宝差不多。 先前的红宝已是昂贵无比,若还嵌在这金塔上,恐怕是连城之物了。 秋斓一怔,心下忽然好像明白过来:“阿娘,你那鸽血红宝石难道……” “原本是在这塔尖上嵌着的?” “是了。”秋母勉强点点头,又虚着声道:“你听阿娘说。” “一定要把娘说的话全都记在心里,记牢。” “二十年前滇州叛乱,举旗谋反的不是土司黎氏巴遵望,实乃巴遵望之弟黎氏顺。” “明军调遣至西南时,土司便已手写降书决心议和。奈何滇州内乱,黎氏顺杀害兄长,软禁巴遵望一家,打着土司的旗号斩了明军来使,最终才引得明军踏城。” “德良的阿爹昊钦庵本带着那封降书出滇州城相议,不想却自此再无音讯。” “横死的滇州土司巴遵望不是别人,他正是你外祖,是德良的祖父。” 秋斓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阿娘是滇州土司府的人?” “书上说土司的女儿是按嘉,阿娘就是滇州按嘉对不对?” 秋母轻笑:“你祖父过世时你的舅父虽不在我们身侧,可土司位子确确实实已经传给了你的舅父。” “按嘉是德良,狜名就是德良。阿娘是大按嘉才对,姝英是个汉名,原本的狜名叫宿翊阿。” 秋斓惊诧地看向德良:“那阿爹他……” “也确是因为此事才被赶出秋家,秋家众人虽不知情,可你祖父眼光毒,瞒不过去。”秋母缓声说着,“滇州土司府黎氏全都被冤为叛贼,若是有一天被人发觉,秋家不免得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你阿爹是为了守着这个秘密,才会被剔出族谱。” 秋母说着双目失焦,显然是陷入了回忆:“那年偌大个土司府一夜之间分崩离析,我们家破人亡。昨日还是诗书茶酒的土司府按嘉,连插梳也是银的,隔天便已成颠沛流离的反贼女眷,那谋反的冤屈彻底扣在我们黎氏一族头上,一背就是二十多年,连累着阿斓你也做了叛贼之后。” “如今只剩下这黎氏一族世袭的顶戴金顶在我手上,是大明开朝时祖皇帝的赐戴,上面的红宝鸽血石虽拿去当了,但这顶戴的金座天底下却也绝无第二支。” “若日后有机会找到德良的生父,要记得拿回降书……” “拿回降书,替我们滇州黎氏一族,鸣冤洗雪,敛骨建坟……” 秋斓听得直发怔。 她下意识将母亲拥在怀中,声里带了哭音:“阿娘,你不要说丧气话。” “后面的人还没有追过来,我们肯定能逃掉的。” 秋母却只苍白地笑笑:“听话,带着阿娘跑不远,只记住一定要收好金顶,万万不能让旁人知道这秘密,否则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往后若有闲余积蓄,要记得将那红宝赎回来。” “石头虽已经从金顶上掉下来了,可是不留在自己手中,终究还是不够安全。” “等见到你们阿爹,就把金顶戴交给他。跟你们阿爹说,这辈子,终究是我对不住他多些。”害他被剔于族谱之外,害他被顶替功名却不敢声张,害他一个世家公子在陋巷里过了几十年苦日子,“是阿娘拖累了你们,不要怪你们阿爹。” 秋母的手轻飘飘地抚过秋斓的脸颊:“别哭,你自找德良克逃命,阿娘只是想你们的祖父,便要先克寻他。” “京城太远太繁杂,比不过滇州四季如春民风淳朴。日后有机会,记得克看看滇州的山水,尝一口新鲜的介儿锅,听听我们狜族人才会唱的小调……” 秋母的声音越来越小,血却越流越多。 德良早已经听得呆若木鸡,秋斓却起身抹抹眼泪:“阿娘你不要睡,我们回家去。我们找杨先生来给你瞧伤,杨先生他行军多年,肯定最会治刀伤了,只要见到杨先生,阿娘就会没事的。” “我才不信滇州有那么好,除非你带我和阿姊亲眼回去看看。” “你都只教阿姊认介儿,我还什么都不认识,阿娘你不能这么偏心,你快起来教我。” “阿娘要是睡在这,我就再也不听阿娘的话了。” 秋母还努力扯着嘴角想笑,眸中却已然是无法再聚焦。 她的笑慢慢从脸上消逝,反应也逐渐归于无有。 “阿娘。”秋斓的眼泪珠子终于再也绷不住顺着脸颊窜流而下,“阿娘,你看看我。” 她捂住母亲的伤口,试图不再让她的阿娘流血,可潺潺的血液还是从指缝中间不断渗出来。 秋斓脑子一木,觉着自己的灵魂被从躯壳里抽离出去。 她只能彷徨地抱着母亲喏喏道:“阿娘,你醒醒。” “我们一起走,一起去找阿爹,好不好?” 可无论秋斓怎么唤,秋母终究也没再睁开眼。 秋斓不再浪费时间,索性硬是背起秋母往前走。 奈何她个子又算不上高,只能勉强将人负着,任由秋母的脚拖在地上,德良这才趁着夜色摸索而来,也顾不上再为母亲伤心,忙帮秋斓背着秋母逃跑。 -- 第99页 可是两个女子人单力薄,追杀的凶徒悍匪却人高马大。 寥寥几步,追上来是轻而易举。 “阿斓,别再管我和阿娘了,你快些跑。” “你快往街上跑,去找巡城的官兵,你得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德良眼见着贼人逼近,猛然推开秋斓:“快点走,求你了。” 秋斓泪横阑干,实在不能接受亲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自己。 那是她的阿姊呀。 是从小一起长大,全家人千辛万苦才拉扯大的阿姊;是满身病痛都忍着不愿跟她讲,怕她照顾太辛苦的阿姊;是连病榻都下不去却还挂心她嫁进沈家,强撑着身子给她袖荷包的阿姊。 眼下只要一刀的功夫,活生生的人就要从世上消失了,她怎么能抛得下? 秋斓眸光里隐着恨意,斩钉截铁迎着刀刃拦在德良前面。 刀在夜色中挥起又迅速落下。 绝云的寒光在秋斓脸上映出一抹亮色。 秋斓被晃得睁不开眼,索性阖住双目。 她心中满是绝望,只能下意识抱住德良大喊:“不要伤我阿姊。” 刀刃破风的声音从她耳边划过。 那动静尖利又刺耳,激得秋斓汗毛直竖。 与此同时,一个清冷的声音随之从她头顶传来。 “他伤不了你阿姊。”悬着的刀刃子也被一脚踹得老远,“把你的手先松开。” 第50章 我可不是来救人的,我是…… 秋斓一怔, 刚顶着哭花的脸仰头,便被人提住后领从身上拎了下去。 沈昭好似是从天而降,还不等秋斓反应过来, 就已然将秋斓搁在自己身后, 还不忘轻嗤一声:“怕成这样?还逞什么强?小傻子。” “可是……”秋斓轻轻抽噎。 沈昭垂下眼帘, 趁淡淡月色瞧向比他矮的秋斓, 望着她眼角的血珠子沉声问:“哪来的血?有没有受伤?” 秋斓使劲摇头:“是我阿娘为了我才被他们伤着的,我阿娘流了好多血。” “阿昭, 你可不可以帮我带着我阿娘一起走?他们还有好多人,他们全都有刀。” “我们快一起跑……” 秋斓还未来得及说完囫囵话, 沈昭便抓住她的肩, 迅速把她往后拽出去一大截。 “知道怕, 就乖乖在后面躲好。”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平日为什么常不在府里么?那等会就别闭眼。” “若是被吓到,我可不管。” 周围的歹人越围越多, 小关氏又不知是从哪买了凶, 恐怕出的钱还不少,是当真打算下死手。 沈昭回过身,蕴着杀意的眸光微垂, 嘴角骤然弯出几分弧度。 可惜今天午后宏毅被小关氏支走, 时辰又紧迫,他来不及召集元令, 只能独自前来。 不过都没关系,至少他来得还不算太晚。 足够了。 刀就悬在沈昭眼前,反出来的光映在他脸上,从他苍白的面色上照出一双漾着腾腾杀气的眼眸。 歹徒们不以为意。 “人家交待过,来多少,杀多少。” “这可是你自己送来要做刀下鬼的, 就不要怪刀剑无眼。” “就凭你一个,也想从我们手底下救人?” 沈昭轻嗤,伸手掀出腰后的雁翎刀,顺势甩掉刀鞘。他连正眼都没露给面前的一帮凶徒,只自顾自冷笑一声。 “不太巧,我可不是来救人的。” “我是来杀人的。” 话音未落,沈昭的刀已先落。 原本几无人烟的偏僻巷尾顿时陷入整片嘈杂。 秋斓忙着帮秋母捂住伤口止血,她看不清沈昭,只听到那刀风作响,烈烈如诉。血霎时间好似泉眼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交错横流,遍地乱淌。 沈昭在一群人中间来去得游刃有余。 他手起刀落,毫无犹豫。 沈昭手里不仅有刀,他随身还带着小巧轻便能单手持发的机关弩。那机弩可以连发,发出的箭矢短而有力,十步开外仍能一箭穿颈。 沈昭明明是被一堆凶徒围着,可周围的人却个个乱了阵脚,伤不得他分毫,好似落了下风的反倒是那群被小关氏买来的凶手。 他将人踩在地上果决地一刀贯喉,另一只手还能用机弩顶住朝他头顶挥刀那人的下颌。动作轻而易举,骤闪便过,就好似他那日拿着蟹八件拆螃蟹一样简单。 秋斓彻底呆住。 如果说先前她看宏毅出刀时大吃一惊,那眼下便已经没办法再描述她的震撼。 沈昭左手持机关弩,右手握雁翎刀,出手极快,刀刀致命。比起别庄的宏毅,沈昭俨然不给人留半点活路,要狠辣迅疾得多。 若是在别庄时沈昭出了手,只怕那些所谓的山匪连第一个院子也跨不过就能被卸成残废。 而且沈昭那一手刀法炉火纯青,漂亮绝顶,刀刃来去自如,被挥得随心所欲。 他根本不需要宏毅保护,一切都不过是做给小关氏的戏。 秋斓一下子明白沈昭是如何在边关立下军功,如何在军中九死一生,如何不及弱冠便上战场却能毫发无损地活到今天。 他的右手,仿佛已经好了…… “阿斓。”德良浅声拽着秋斓的袖子,眼睛绷得浑圆,显然被这惨无人道的场面吓得不轻,“那当真是先前来过家中的沈世子吗?你便是嫁予此般人物?你怎么从来没对我们说过?” -- 第100页 “他杀起来如此凶猛,怎么会在几年前被人挑断手筋?何况眼下这手,哪里像是伤过?” 秋斓只能苦笑,她自己心里也乱。 她跟沈昭同床共枕那么久,当真不知沈昭动起手来的本事远在宏毅之上。 沈昭藏得很好。 先前是装病,后来是因为手伤。 所有人都没察觉,小关氏更是被他骗得好似个池中的憨鳖。 秋斓忍不住又斗起胆子伸头偷看,便见那些追杀她们的恶人已然死得七零八落,满满躺了一地。 沈昭格外嫌弃地颔首瞧了瞧自己的衣裳。月白的贴里早已沾满血色,白交领更是被红色染透。 浅色的衣裳浸上斑斑杀迹,怕是洗不干净的,他直觉得果然还是穿赤色更体面些。 沈昭也不多纠结,干脆慢条斯理地俯身,拽起死人的衣摆擦刀。那雁翎刀被他一横,哪怕是在夜里,也照亮发丝。 秋斓被吓得轻哽。 却见沈昭已侧眸朝她瞧来。 她莫名下意识往墙角靠着颤巍起来。 先前她竟还敢催着沈昭给她拆蟹,逼着沈昭交出燕子蛋,仿佛那桩桩件件都成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沈昭提着刀朝她走过来,嗤笑一声:“可看清了?” 秋斓呆若木鸡地点点头,又连忙摇摇头。 她只觉得沈昭看起来都同往日不一样,说话间好似便要杀人。 沈昭嗤笑着销上刀鞘,屈膝检查下秋夫人的伤势,面色不由得微沉。 “还有脉搏,但气息很乱,血还流么?” 秋斓连忙点头,这才冷静道:“我方才一直摁着的,可惜没什么药草,不过应当能止下一些。” 沈昭轻捻一把秋斓脸上的血渍:“做得很好。” “走,事不宜迟,跟我去找老头。” 秋斓连忙回头:“阿姊。” 德良还在一边呆着,她一把扯住秋斓的袖子望向沈昭:“我和阿斓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秘密?” 沈昭撩眸嗤笑:“我若是有什么不想让德良小姐看,你怕是早就死几百回了。” “眼下拖延一刻,秋夫人就危险一分。” “你总不想家里少个人吧?” 话音才落,一直不知死去了哪里的五城兵马司巡城官兵此时又好像闻得动静。 大群人马提着明晃晃的灯笼围将上来,势要捉拿漏夜外出的人。 秋斓心下一紧。 沈昭还天天喝着苦药,深居简出地装病。 眼下这血水横流的场面若是被人看见,那两年多的隐藏和谋划便会功亏一篑。 她忙往前一步:“是在外遇见了贼人……” 谁知南城兵马司却不是讲道理的,说话间便要拿人:“小娘皮漏夜往外跑干什么去?我看你就不是什么好胚。” “手上担着人命还想几句话说清,乖乖跟我们回去好好交待,不然别想……” “把手放开。”沈昭冷冷说了一声。 巡城校尉闻得动静,这才把灯笼抬高,试图仔细看清后面。 只是那昏黄的烛光方照清了昭的脸,为首的巡城校尉却吓得差些从马上跌落下来。 沈昭凶名在外,哪怕病了两年深居简出,如今余威却还不容小觑。 京中做官当差有些年头的,没几个认不出这位佛爷。 沈昭迎上那灯火后的视线,嗤笑道:“沈某原以为南城兵马司的人都死了,由着贼盗横行出没,原来你们还知道巡夜是职责所在?” “怎么?镇国公府的人晚上去哪还要报你们南城兵马司一声?” 巡城校尉这才试探着问:“沈世子?” “听闻沈世子伤病在身,不知为何漏夜在此?”他说着看向另一边的秋家母女,又见满地刀血横梗,思忖片刻连忙改口关切道:“沈世子一行可是遇见了歹人?可有受伤?” 沈昭若无其事地伸手蹭掉溅在侧颊上的血,撩眼看向五城兵马司的人道:“病养久了,手痒。” “正巧碰上谋财害命的贼人,伤我岳母和夫人,你们不管,我就只好解个闷玩。” 巡城校尉一怔,便又听沈昭道:“我没兴致问你们的责,马借我一匹,我要送人去找郎中。” “再找个人去国子监知会一声,寻个名唤秋茂彦的举人,告诉他秋夫人伤了,让他尽早归家。” 此处阵仗颇大,陆陆续续后跟来的人越来越多。 几个年轻吏员瞧着沈昭年纪也不比他们大,开口闭口却指着他们做这做那,顿时心下不爽,拿出一贯震慑人的样子骂骂咧咧起来。 沈昭说完便要走,他们却伸手挡住了沈昭去路。 “嘿,我就奇了怪了,堂堂南城兵马司你家开的?你是哪座土地庙的神?” “这杀人的事还没交待清楚,你就想走?” 年纪大的巡城校尉连忙跨下马,找人把几个小的拽走,连连对着沈昭致歉:“沈世子见谅,年轻人不懂事,不懂事。” 沈昭嗤笑一声撩眸,忽拍了拍那巡城校尉的头顶:“无妨,我是个讲道理的人。” 一句说完,他便抬脚将那出言不逊的年轻吏员踹倒在地:“但你们要是再耽误我的时间,我就会非常不痛快。” 周围忽然鸦雀无声,南城兵马司的人这下自觉至极,骤然给沈昭让出一条道儿来。 -- 第101页 巡城校尉又上前:“不然我派几个人护送世子和夫人?” “谁护谁啊?”沈昭冷声揶揄,“你们还是仔细巡夜的好,省的又有谁被趁夜行凶的歹人捅刀子。” 巡城校尉脸色一白,忙喏喏作歉退去一旁。 月色亮得发银。 沈昭一把牵住秋斓发凉的手,渡了些久违的温度到秋斓身上。 “没事了。”他的声音很轻,和对着南城兵马司的人时完全不同,“跟我走,去救你阿娘。” 第51章 漂漂亮亮的阿昭 屋中却被映得灯火通明, 杨贯背负药箱匆匆赶来。 秋家注定又要有一个不眠之夜。 秋斓手脚麻利,忙不迭地跟着德良操劳。 一边要烧水,一边要淘洗毛巾, 要清理血渍, 还要帮阿娘清洗伤口。秋茂彦还没得着消息回家, 姐妹两忙得团团转。 她忙得晕头转向, 恍惚间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阿爹阿娘都不在,唯有她一个人守着参汤和阿姊的寒夜。 秋斓不由得一怔, 莫名在原地顿住。 她以为一年的时间让什么都今非昔比,可是如今再看, 好像又没有什么不一样。秋家还是那个秋家, 总有数不尽的磨难。 沈昭斜倚在圈椅上, 凝神瞧着秋斓发呆,便冷不丁伸手轻捏她的脖子根。 他的手微微发凉, 触得秋斓下意识打个寒噤。 秋斓忙慌慌回过头, 入目便是沈昭面无表情的脸。 那脸是她见惯的脸,可侧颊上还沾着血印,衣领也未能幸免于难, 满身的腥气狼藉, 如今更是干涸结痂,惨不忍睹, 看着实在骇人。 要是沈昭现下趁着夜出门去,怕是当真能将人吓死的。 秋斓忍不住颤巍一下:“你……” “怕我了?”沈昭眼帘微垂,好似浑不在意地嗤笑起来,“是不是也觉得我现在像个鬼似的?” 秋斓连连摇头:“阿昭才不是鬼。” “饶是变成鬼也是为了我才变的,我不怕你这样,可我心疼你这样。” 她说着忙回头去淘洗手绢:“你有没有伤?快擦一擦。” 她小心翼翼地伏在沈昭身旁, 将他面上的血一点一点晕洗擦除。 秋斓擦得专心,可那血渍干久了,似是死人在报复,怎么也擦不干净。秋斓又怕沈昭万一有伤,用力会弄疼他,便也只好一下一下耐着性子。 不过好在沈昭虽像是在血缸里泡过的血葫芦,但的的确确是毫发未损,满身满脸都只是那些凶徒的血。 只要弄干净他脸上的血渍,那个漂漂亮亮的阿昭立即就会回来。 秋斓又轻捏那被血浸过后风干发硬到看不出本色的月白贴里,皱着眉头道:“家中还有我阿爹的衣服,穿着总舒服些,你换一件好不好?” “你怎么会找过来的,宏毅为什么没来?” 沈昭哂笑:“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 “将你阿娘都照顾好了?” “杨先生还在看。”秋斓低声喏喏,半晌之后再抬起头,入目的是德良步履匆匆端水,杨贯皱眉诊治敷药。 沈昭已经换过衣裳,正坐在她身后。 秋斓恍惚起来,原来一切早已经不是当初了。 她一下就多出满腔子的委屈:“阿昭,你怎么会来?你怎么没有早点来?” “我阿娘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 沈昭轻嗤,又将手搭在她颈上轻捏两下,声音冷冷的,却又好似是在安慰她:“没事了,杨大夫在这,我们都在这,你阿娘不会有事。” “宏毅呢?为什么会是你……” “宏毅出京了。”沈昭浅声应道,“小关氏找边军的人胁着宏毅去勾籍。” “宏毅是军户出身,这趟推不掉。” 军籍向来是如此管着。 一入军籍,便世代为军,卫所定期勾籍比对军员,若是有人死伤逃跑未能勾籍,卫所便要查察户所,再充家中一人入军为丁。 宏毅若不前去勾籍,户所再查察起来,便是另一桩麻烦事。 “想来是算好了。” “是我失策,没想到你们会回南城。” 秋斓忙抓起沈昭的右手仔细看:“你那刀重不重?你的手好了?你真的没有事?” 沈昭嗤笑,忽朝前俯身,贴在秋斓身旁耳鬓厮磨道:“怎么?这不是你殚精竭虑照顾好的么?你那么关心,如今好没好全,你不知道?”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秋斓低头嘟嘟囔囔,“是蛔虫也要被你那一肚子坏水毒死。” 言罢又忍不住抬头接着问:“你当真大好了?你贸然来救我,真的没关系吗?” 沈昭听着秋斓那一叠声的叭叭,倒也不烦,只弯着唇角捏他脖子根儿玩。 他温热的鼻息就落在秋斓耳后:“看来你还真是不够关心我。” “我哪有。”秋斓委屈巴巴地抿抿唇瓣,一时只觉得心下乱七八糟,但还是为了劫后余生而暗暗庆幸。 她摸到自己身上那个被血已经染到看不出颜色的盒子,正想对沈昭开口,却见方才正忙忙碌碌的杨贯已经压着眉头朝他们走来。 “杨先生。”秋斓连忙住手起身,“我阿娘她怎么样了?” “夫人稍安勿躁。”杨贯并没有马上照应秋斓,反而把视线全都转落在沈昭那头,他皱起眉头,一把胡子似是都要全数缩在脸上。他几乎是高声呵斥道:“世子,胡闹,您太胡闹了。” -- 第102页 秋斓骤然怔愣住。 她自以为杨贯老先生算个熟人,月月来替她阿姊看病瞧诊,还喜欢在秋家店子里吃东西。他是个虽然挑食但却脾气温和的好好先生,平日里多是笑呵呵的。 可今天杨贯吹胡子瞪眼,一反常态,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杨贯这么生气。 杨贯又对沈昭说:“小不忍则乱大谋,道理您该比我更懂,如今这算怎么回事?叫兵马司那么多人看见,您还不避不掩,从今往后这病就彻底没法装了。” “宏毅呢?怎么能让世子亲自来?” “这下可好,怎么还能瞒得过宫里,您惹下大事了。” 秋斓终于后知后觉,沈昭为了救她,彻彻底底把患病那事在人前撕得粉碎。 她瞧着杨贯凝重的神色,不由得窥向沈昭,轻轻勾他的手指:“阿昭……” 另一边的沈昭却不以为意。 他只冷声道:“行了,杨大夫。” “省点力气救人治病,别再替宫里头那个叨吧叨,叨吧叨了,我自己会去跟殿下说。” 杨贯连连叹气:“这病装了两年有余,之中有多少不容易?如今是生生都断送了。” “老夫自然不是说见死不救由着事情发生,可就算您不出面,也总归该有更好的办法。” 沈昭眸色一阴,唇边笑意更甚:“那杨大夫就告诉我,什么是更好的办法?” 杨贯还没有出口的话一瞬间都滞在了嗓中,怎么也说不出了。沈昭已经冷下神色,但凡是军中跟过他的,必然心中有数,知道此时该生出些忌惮。 杨贯只好重重叹口气,毕恭毕敬地作个揖,不敢再多置喙:“老夫失言,还请世子见谅。” “秋夫人如何?”沈昭垂着眼帘沉声问,语气干巴巴的。 杨贯默了默,这才轻叹一声:“老夫方才替秋夫人诊治过,秋夫人失血厉害,已经用白药止住了血。” “可伤口深,又伤及脏腑,这一两日只怕醒不过来还是危险得很。日后便是过了这危险,也要费功夫好好调养才能成,万万劳累不得了。” 秋斓听着这话,眉头越皱越深:“杨先生的意思是,我阿娘能不能醒还不一定?” 杨贯倒一口凉气,却还是神情严肃地点下头。 秋斓只觉得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冲了一下。 “夫人宽心,老夫必用尽毕生本事。”杨贯忍不住叹气,“定救秋夫人平安。” 秋斓听完这番话却不见喜悦。 她哑着嗓子低下头,像是在自言自语:“要杀就杀我好了,为什么要杀我家人?一个人为什么会坏成这样?她的爹娘难道没教过她怎么做人吗?” “我阿爹阿娘才不过见了小关氏一面,阿姊更是连她的面儿都不曾见过,何曾见罪过她小关氏?难道只是因为看我们秋家不顺眼便要灭门?” 她低着头神情沮丧,那样子是受过罪的。匆匆从城北感到城南,未及歇息又遇大难,眼下还要匆匆忙忙照顾母亲和沈昭。 秋斓眼中尽染疲惫,发髻也早已散乱,衣裳布满烂土脏痕,比沾一身灶灰那样子强不过多少。身上虽是比沈昭要干净些,但也顶多是五十步笑百步。 她自己脸上还有血迹,却只顾着给沈昭擦。现下她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落魄又狼狈,像只被鹰啄过的乱毛小麻雀。 眼见着此情此景,沈昭几不可见地皱皱眉头。 他探出白皙纤长的手指,用指尖挑起秋斓鬓边已经散乱的发丝,慢条斯理帮秋斓体面地理去耳后。 秋斓却强忍着眼泪,忽迎上沈昭的目光:“阿昭,我也恨毒了她。” “我知道。”沈昭薄唇翕张,沉默片刻才又浅声重复,“我知道。” “你总说不到时候。”秋斓垂下脑袋,嗓音里带着隐不去的嘶哑,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住扑簌簌落下来,“阿昭,究竟哪一天才是时候?我还要等多久?” 沈昭捻着秋斓的鬓角,似是在与她的碎发较劲,却又骤然垂眸哂笑:“不等了,不等了,不然又有人要哭鼻子。” 秋斓嘴一瘪,当真想要开始号啕大哭。 沈昭却忽凝了眸中的视线,浅声道:“这病本就是装给外人看的,如今都已经装到了头,小关氏在不在还有什么所谓?” “我们都不必再等的,眼下,正是时候。” 第52章 芋泥太平糕 沈昭夤夜杀溃三十凶徒的事情不胫而走。 街头巷尾的传闻又一次喧嚣沸腾。 小关氏因着迟迟找不到沈晖, 被大关氏召进宫去排解舒心。 镇国公府里只剩下沈昭和秋斓,日日都是循着来探病的“熟人”,秋斓这才发觉在国公府里头当主母也真不是个消停差事。 她显然疲于应付, 沈昭更是懒得见面, 索性一股脑闭门谢客, 全数回绝。 当真落魄到屈居别庄时不见有人闻问, 如今倒是要踏破镇国公府的门槛,叫人看着好笑。 不过如此深居简出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 水中既已泛起气泡, 沸腾便在所难免。不过两日,宫里头便已派来传旨太监召沈昭进宫面圣去。 下人们这才从箱底找出沈昭当年穿过的帝释青圆领蟒袍, 仔细打理熏腾。 蟒袍是赐服, 寻常人一辈子恐怕也穿不得一回, 四爪的飞蟒通肩,眼珠子和爪子都是盘金绣的, 庄重持仪, 威严无比。 -- 第103页 替沈昭更衣好像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习惯,即便沈昭的手已经痊愈。 圆领袍不似平常衣裳,往往是面圣亦或公干才着的常服。秋斓专心致志, 一丝不苟地将沈昭颈边的白交领理到平平整整, 而后方把圆领袍小心翼翼叠上去。 秋斓仔细对齐领缘,灵巧地系住领边的小扣, 环了玉带,而后才帮沈昭堆叠袖子。蟒袍本就放量宽广,大袖若是理不好便会臃肿。 沈昭由着秋斓往他身上套,只垂着眸子静静地瞧。秋斓猛然抬眼,便猝不及防正对上沈昭笑吟吟的视线。 局促的视线挑起了秋斓的不安,她忙侧过脸避了避, 不成想沈昭的视线却好似拴牢在她面儿上,左躲也躲不开,右躲也躲不开。 秋斓索性松开手:“你看什么?” 沈昭眸中蕴着显而易见的坏笑:“自然是看住你,防你趁我不注意,偷偷亲我。” 秋斓后知后觉,知道沈昭是在嘲弄她,便忍不住将手拢成个拳头,不轻不重地落在沈昭肩边那飞蟒的眼珠子上:“去你的。” “谁要亲你?” 沈昭也不挡,就任着秋斓的拳头把力道往他身上卸。 他先前还杀人如切瓜,如今却弱不禁风似的,整个人被锤得猛然朝后侧了侧,连带着脸上的笑意也蔓延得越发肆意。 明明吃了一拳,反而倒像是他得了便宜。 “臭阿昭,你怎么还笑?”秋斓扁扁嘴,用手指勾住沈昭的玉带,骤然把他重新扯回身旁,不由得皱皱眉头道:“你装病是不是太子殿下的计划?眼下你暴露,进宫去殿下会不会为难你?” “那天杨先生好生气,你是不是……” 话音未落,沈昭又如出一辙捏了捏秋斓的脸,扯得秋斓说不出后话,他才不疾不徐道:“我想怎么样是我的事,谁也不能让我干我不想干的,就算是殿下也不行。” “小傻子,少听白胡子老头儿跟那杞人忧天地扯淡,殿下不会为难我。” 秋斓轻叹:“那可是太子殿下呀。” “人人都会敬畏的殿下,阿昭怎么一点都不怕?” 秋斓眨巴着眼看他,脸上担心的神色仍旧不见消散,沈昭便又道:“瞎操心。” “于别人而言,他是太子,叫朱嘉煜,但于我而言却并非如此。” “别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秋夫人还没醒,想回家就去看你阿娘,若是不想,就跟满庆儿留在府上好好休息等我回来,听清没有?” 见着秋斓闷闷点头,沈昭才回身拿起乌纱出门。 “等一下。”秋斓连忙叫他。 秋斓捻起块点心,不由分说直接塞进沈昭嘴里,顺便又拿手绢仔细包了好几块。 那点心小巧,又白又方,入口耐嚼,还带着淡淡的奶香味。 沈昭下意识朝装点心的瓷碟瞥一眼,方见得是一盘太平糕,只是味道和寻常的太平糕有些区别。 点心是秋斓一早准备的。 新淘的江米齑成粉,仔细用筛子过了,再加糖筛进模子里做成个方儿。 一层米粉一层馅,馅料也不像往常那种桂花芝麻花生,而且秋斓专门蒸熟捻泥的蒲荔芋头。淡淡的紫色像是新盛茄花,再加牛乳搅和上劲,便成了与众不同的芋泥馅心。 太平糕只需要蒸片刻就能出锅,这东西大同小异,巧就巧在那与众不同的馅心和仔细筛过的米粉。 如此做出的太平糕才会平整细腻,奶香四溢。 秋斓把手绢包得方方正正,才转而将点心交在沈昭手里:“我跟满庆儿早晨专门搓粉蒸的太平糕,味道虽淡,至少能垫一垫。” “一路上进宫恐怕仓惶得很,万一顾不上吃饭,你别饿着。” “吃了我的太平糕,就要太太平平回来才行。” 秋斓瞧着沈昭无甚反应,还以为这新做的点心不合他胃口,不由得瘪嘴:“不准说难吃,拿去店里要一文钱才卖一块呢。” 沈昭弓着食指揩掉唇边的碎屑,将点心塞进袖口,忽又伸手弹了秋斓一个爆栗:“小财迷。” 秋斓后知后觉地捂住脑门,正想驳斥,却见沈昭已走远了。沈昭长年习武身姿笔挺,一身蟒袍更套得他颀长而清隽,挺拔又玉立。 秋斓撇撇嘴,忽又想起那晚上的血。 她打个寒噤,顿觉得额头似乎又没那么疼了。 冬意日渐临近,饶是临近晌午,太阳堂而皇之地挂着,天却也还没有丝毫暖意。 沈昭面无表情地随内监进宫,一如曾经沈俢鸿还在的时候。 宫门仍是三年前的样子。 沈昭撩眸瞥过,只觉得那门红得发艳,都不曾有丁点变旧,可他入宫心境却早已经不复当初。 “沈世子。”黄门毕恭毕敬地轻唤一声,“咱们该面圣去了。” 沈昭这才收回视线,跟着黄门进了那金铆朱漆的宫门。 谁都知道,面圣不过走个形式。 几句浮于表面的关心,几句天家恩德的感念,皇上诸事繁忙,还要留点精力去皇贵妃处消闲的。 故而沈昭这只草草见一面就算完事,最大的作用也不过是对外宣示,从此京里重新多出沈昭这么一号人。 而另一头,面见在东宫里早已经等久的朱嘉煜才更像是此行的正事。彼时朱嘉煜正在屋里坐着,抬眼看见沈昭,神色便已经阴沉下几分:“你还知道来?” -- 第104页 “既然好全了,自然也就闲不下了,上十二虎贲卫正是个好去处。” “正好可以借你刚刚康复让你留在京里。” 沈昭不以为意地弯起唇角:“怕殿下太担心,自然是要来见见殿下。” “日后那些殿下既有安排,我也定然不辞。” 朱嘉煜脸上这才难得见出些无奈,他瞥着沈昭:“少跟我这卖乖,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你未免太不当心了,韬光养晦两年有余,如今突然给我来这么一招,日后大关氏和东厂少不得要拿你开刀。” “到时候我可不定保得住你。” 沈昭敛敛视线:“秋家不出事最好,秋茂彦的夫人隐约跟滇州土司府有关系。” “也许她知道巴遵望和昊钦庵的去向。” “祖父从前说过,滇州之乱似有隐情,否则黎氏土司府的人不至于一夜间平地消失。” 朱嘉煜一怔,视线不由得又重新梭巡回到沈昭身上:“秋家和西南滇州土司府?当真?” 沈昭点头:“不错。” “虽是陈年往事,但宏毅陆续能查到些。” 大关氏借着东厂靠滇州之乱清洗官场,排挤异党,直臣不是下野便是冤惨而死,朝廷简直成了大关氏的一言堂。 那晚的杀手来得蹊跷,也许不光是小关氏作梗。若秋夫人已经露了身份,只怕大关氏那头或许知道得更多。 可惜眼下秋夫人昏迷不醒,也询不得什么线索。 沈昭说着便椅边斜倚过去:“何况人已经杀了那么多,这病总不可能永远装下去。” “连小关氏都知道动手之前要先支走宏毅,大关氏何许人?怕是早已经疑心你我良久了。” 朱嘉煜略加思忖:“你一直是个进退有度的人,先前也未曾有如今这般贸然行事的先例。” “你至少也该支会我一二声。” “我总不可能让秋家出事。”沈昭冷着眼把玩着自己的玉坠,“更不可能把那堆死人算在秋家母女头上。” “既是小关氏买凶,她就不会轻易罢休,动些手脚把杀人的冤名划给秋家,小关氏能做得出来。” “更何况,我先前已经威胁过小关氏一次,这病装不下去是早晚的事。” “秋家,秋家,三句话离不开。”朱嘉煜忍不住捏捏眉头,“小王八犊子,你就跟被下蛊了一样。” 沈昭自嘲似的轻嗤一声:“我自有分寸,镇国公府里的作威作福到此为止,既然要和大关氏作对,横竖是要站出来的,如今未必不是个契机。” “你要动小关氏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你管这叫契机?”朱嘉煜强忍住怒意,“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可还有半点从前的样子?你是不是疯了?” 沈昭无甚反应,只微垂眸子,半敛着的眼帘遮住了眼中的神色。 “疯倒不至于。” “我不过是心上放了别人。” 第53章 鲜笋炖饭 日头正高着, 灼灼的阳光落在雕花的廊檐上,映着地面多出一条以明暗分界的花带。 翊坤宫内人头攒动,下人来往, 没有人敢不仔细伺候。 虽说眼下已是临冬, 可翊坤宫院里还是郁郁葱葱, 栽在盆儿里的全是温棚里植的鲜花, 娇艳鲜嫩,骤然间把翊坤宫装点得好似人间仙境。 厚厚的门帘隔开门外寒意, 宫里头的地龙已经架起来了,连地上踩着都是暖烘烘的。 炭盆里堆着银屡炭, 用金丝笼子端罩住, 看着好似镶金堆银的装饰。 晌午用的是时令的鲜笋炖饭。 冬笋特地从南方运来, 仔细清洗煮熟切作小块。那笋不能切得太厚难入味,却也不能太薄炖成烂丝, 见圆见方独有一门讲究。 粳米也是秋天才下的新米, 饱满洁白,带着股难以掩去的稻香气。 选上好的三黄鸡吊成高汤,整锅鲜笋炖饭便是用这鸡汤煨焖而成, 精华和底蕴也从这鸡汤里脱胎换骨。 看着平平无奇的一碗饭里头别有乾坤, 只盛在碗里便已是香气肆意。 粳米晶莹,冬笋鲜嫩, 又另加了松树枝烟熏的腊肉切作细片调剂,更是咸鲜适口,在京城里头尝得到第一口冬味。 宫里是向来不乏这些“平平无奇”的精巧东西。 大关氏胃口一般,显然对这口精挑细选的难得冬味兴致不高。 寥寥几口搁下勺,宫人才敢来通传有命妇来翊坤宫求见,便将膳桌撤掉了。 大关氏头戴掐丝金梁冠, 并两只通草叶儿的细绒梅花。 项上一方赤金白玉璎珞圈,天水碧的如意云纹袄上罩的是万字方领白褂,底下一条金澜月白马面裙,腰间还缀一只青绦子的白玉鸡心佩。 通身净是些素雅淡色,却仍衬得人雍容华贵,容光焕发。 她慢条斯理挟了粒桌上的麝香葡萄吃了,才从匣子里拿出那红宝细看。 大关氏的眸光几不可见地变了变。 纵是她有的是这天底下最稀罕的玩意,也不由得瞧着眼前的鸽血红宝迟疑起来。 这块宝石当真是红艳如血。 色泽红透,亭心纯净。只要轻轻转动,就能映出绚丽光泽。 如此极品的红宝,放眼天底下也找不出几块,像极了滇州土司顶戴的红宝为何会流落在京城中,倒很是耐人寻味。 “将这鸽血红特地献来给本宫?”大关氏轻轻撩眼看向孙夫人,“孙阁老倒是个有心的。” -- 第105页 “嘉灼才学有限,日日烦扰着孙阁老,难为阁老还有这份心,专程轻夫人来送。” 孙夫人忙作个揖:“这鸽血红是家夫偶然得到,漂亮天成,贵重无比,自然也只配得上娘娘用。” “偶然得到?红宝的确贵重,可不知缘何而来的贵重可是悬得很。”大关氏剥葡萄轻笑,“孙阁老弄不清来处,这红宝便是放在本宫这,本宫也不能要的。” 孙夫人一怔。 大关氏便又笑出了声来,将匣子收下才道:“是不是偶然得到孙阁老定然心里有数。” “请孙夫人转告阁老,弄清楚这东西的来处,本宫照样领情。” “可要是把东西不清不楚地送来,那本宫身为六宫表率,自然就收不得了。” 孙夫人眸光微转,心中立时分明:“娘娘果然眼光非凡,臣妇这便与家夫相商。” “容臣妇先行告退。” 大关氏轻笑,用眼神示意左右宫人给孙夫人打了赏,便将人送出门去。 小关氏这才轻挑香帘,缓步走来大关氏身边坐下。 她拿过那小匣子打量,也不由得惊叹:“真是漂亮的鸽血红,若是拿来打个项圈,戴着也必然引人注目,非同凡响,长姐为何不收?” 大关氏捻着葡萄轻笑,眸中隐着晦涩的情绪:“这么极品的鸽血红拿来打项圈?那可才真真是浪费了。” “收是自然要收的,它还有得是更大的用处。” 漂亮是漂亮没有错。 可若是能将这鸽血红伪作滇州旧乱的遗物,一次将朱嘉煜和沈昭之流按得永无翻身之时,岂不就更漂亮? “当务之急自然是弄清这石头的来处,如若当真只是单纯遗落在民间的宝物……” 那便是天助她也。 小关氏满眼疑惑,但瞧着大关氏不慌不忙的,便也不多问了,转而将葡萄剥开皮递给大关氏。 那麝香葡萄各个粒大饱满,碧绿油亮,晶莹剔透,撕开皮儿汁水四溅,香气袭人。 大关氏接过葡萄懒洋洋吃了,便又问:“晖哥儿跑出去可有消息了?” “小兔崽子……”小关氏提起这茬又火上心头,“不知道死去了哪个风月窑子里。” “人家堂堂镇国公次子,你张口闭口叫小兔崽子,我若是晖哥儿不跑才怪。”大关氏又轻声说,“再不济,找齐灏派东厂的人去办,虽是些阉人,定也要比你府上那些个下人管用。” 小关氏心下想起齐灏便嫌恶,于是假意推脱:“劳烦不到那位,我自己能找。” “小兔……晖哥儿连京城都没自己出过,能跑到哪去?等花完了钱,还不得乖乖回府。” 大关氏笑道:“你能的事自然多。” “叫你看着眼前那个,如今倒好,沈昭已然面圣,这病果然是假的?” “这哪能怪我?”小关氏嗔道:“先前是因着身边跟了巧儿那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坏我大事,眼下心思都跟在找晖哥儿身上,秋斓那个小贱人,定是她把晖哥儿怂恿走了。” 大关氏被气笑出来,她的视线全都撩去小关氏身上:“念君,你怎么还看不出来?” “你非要被沈昭耍得团团转才弄得明白?” “你搞了这么久,可曾伤着沈昭一星半点?反倒是一直伺候你的巧儿没了,晖哥儿如今也跑了,你动动脑子想。” 小关氏一怔,忽愣在原地。 大关氏便索性又戳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巧儿若真如你说那般,何必要自己下药再自己去告诉沈昭?拖个别人去说或者让别的婢子下药,自己去沈昭跟前做好人岂不两全其美?” “可分明是……” 大关氏摇摇头:“他连病没病都是在骗你,难道这点子事情骗不成你?” “他这是让你自折臂膀,你怎么还被蒙在鼓里?” 小关氏搭在桌上的手骤然叩紧了:“沈昭……” “我要杀了他。” 大关氏轻叹:“眼前你办得还不够砸吗?” “他能叫你折了巧儿,你就不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沈昭面圣之后已经去东宫里头拜谒朱嘉煜了,编两句谎话挑拨的事,总不必我再教你吧?” 小关氏撩眉,唇边忽然多出几分笑意:“长姐说的是。” “晖哥儿还没个信,我便也要告退出宫去了。” “沈昭没那么好对付。”大关氏轻轻皱眉,“你也应当谨慎些,仔细狗急跳墙才是。” “是。”小关氏福了福,满脸胸有成竹的神情。 “长姐放心,我暂还不对付他。” “我让他也先折个臂膀。” ———————— 秋斓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母亲。 匆匆回家时,才进门碰着月余未见的秋茂彦,秋斓便怔了怔。 秋茂彦满脸憔悴,眼圈也一个劲发青,显然是没怎么再好好休息过。 见是秋斓回来,秋茂彦也只是强勾出半点笑,伸手摸了摸秋斓的头顶。 “阿爹。”秋斓轻轻唤一声,把金顶拿出来低声道,“阿娘都跟我说了。” 秋茂彦看着赤金顶,瞳孔一张忙又问:“上头的鸽血红宝呢?” 秋斓喏喏心虚道:“阿爹不在的时候,宁定楼故意降价挤我们的生意。” “店里又缺食材,又要交租,阿娘没法子,就把红宝摔下来当掉了。” -- 第106页 她越说越小声。 她想起了当初在院子里拿着鸡毛掸子打人的阿爹,虽然在她印象里,除过那次,她的阿爹从来没有动过手。 当初拿着红宝时她只觉得喜悦,事到如今她才知这红宝赤金顶是滇州土司府御物,是滇州土司的尊贵象征。 然而眼下东西却已然残缺不全。 不知怎么的,秋斓忽然有些怕。 她轻轻撩起眉眼偷偷朝秋茂彦瞧。 而秋茂彦却一声不响,他长叹一口气,只默默回床边守着,沉沉的目光都落在秋夫人身上。 良久之后,他才说:“我对不住你阿娘。” “我以为只要金榜题名,就能替黎氏一族洗雪冤情,就能让你们都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我没有一天敢懈怠,可我怎么就误了她。” 秋茂彦眼里蕴着泪:“姝英,二十年你都等了,我眼见得就要春闱,就能殿试,就能过国子监的头甲正门了,你怎么不再等等我?” “阿爹……”秋斓怔了怔。 “你娘是土司府里金尊玉贵的大按嘉,我居然让她跟着我吃了一辈子苦。”秋茂彦的声音都在颤抖,堂堂君子也有眼泪夺眶而出的一日,“我还说要帮你娘找兄长,要把金顶承给圣上陈冤,我还什么都没干。” “你娘这是在怪我没用。” 秋茂彦的脸往手心里埋了埋,他第一次在秋斓面前流露出自己的茫然:“阿斓,你阿娘要是当真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办?” 第54章 胡桃松子泡茶 秋斓不由得心里一酸。 她的阿爹在问她该怎么办。 那个儒雅随和, 知书达礼的秋茂彦原来也有如此无助的时候。那个能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秋举人竟也会被这些事逼得抬不起头。 “阿爹。”秋斓伸手碰了碰秋茂彦的肩,“你说过的, 只要肯身体力行, 事必躬亲, 就永远不会差到哪里去。你做过那么多好事, 阿娘肯定会醒的。” “肯定。” 秋茂彦抬手拭去眼泪,也借这片刻调整好了情绪。 他又忍不住摸摸秋斓的头, 把金顶戴还回秋斓手上:“阿斓,国子监里人多眼杂, 你娘既交在你手上, 这顶戴你先收好。” “阿爹不知镇国公府里头竟是这般刀光剑影, 别留在那里头了,你跟世子六礼未成, 本也算不成真正夫妻。” “回来吧, 阿爹去求他们。当初若知是这样的光景,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让你往这火坑里头跳。” 秋斓顿了顿, 忽沉下眉头。 她若是回家, 那岂不就剩了沈昭一个人孤军奋战?沈昭虽有的是招架本事,可她却又总觉得不安心。 “阿爹, 我……” 秋斓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得书院里几个先生闻知了秋夫人受伤,几个人来秋家探病。秋茂彦忙示意秋斓收好东西,也没顾上听完秋斓说什么,便自个儿出门招呼人去。 本都是书院中和秋茂彦一道儿教过书的,闻得秋家遭此不幸, 纷纷哀之不幸,还不忘骂几句南城兵马司尸位素餐。 德良便也将新沏的胡桃夹盐笋泡茶奉给客人们喝。那茶是浓浓艳艳的,呷入口中有一股咸香。胡桃先前就浸过盐水曝干,外加上松仁的特殊香气,泡在茶水中慢慢浸润出来。 虽只是一盏香茶,却胜过好些点心。 几个人边喝边,德良也不由得仔细打量,趁着回后屋再给茶壶添水之前问道:“怎么不见郭大哥一起来?” 方才还侃侃而谈的一圈先生们忽然敛了声。 “你们不知道?” “秋夫人还没醒,自然不好拿这些乱七八糟的再扰着你们。” “子真可惜了,这才中举,还卯着劲等春闱呢,谁知道昨天落水,人捞上来就没气了。偏偏他就那么寸,别人都好好的,就他喝酒多,溺着了。” 正在里屋添水的德良闻声一怔,手里的杯子骤然落地摔得粉碎。 秋斓忙扶住重心一倒的德良:“阿姊,你怎么了?” “先生们说郭大哥出事了?”德良目光茫然,“怎么会,怎么会呢?” “前几日郭大哥还跟我去当红宝呢,怎么如今人就没了?” 秋斓一听红宝,心下的弦顿时绷住。 “怎么?红宝是你跟郭举人一起当的?” 德良点点头,哭丧着脸道:“那天阿娘让我仔细拿好去当,路上还遇见郭大哥。” “郭大哥听说了宁定楼挤兑我们家的事,拿了些银子给我,说是让我们家应急。” “我心想有阿娘的红宝在,便不必再麻烦郭大哥拿银两,就把事情都跟他说了,他说当铺看人下菜,陪着我去铺子里当掉红宝拿现银,还送了我到家门口才走。” 秋斓自知红宝不是寻常物,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她牵住德良的手:“当在哪个铺子?” “阿姊,你带我去瞧瞧。” “怎么?”德良不解。 秋斓解释说:“红宝是家传的要紧东西,总得看好些,防着那当铺里别有用心的人。” 德良点点头,领着秋斓直去了先前当鸽血石的铺子。 姐妹两才刚进门,当铺掌柜便远远打起招呼来:“小娘子又来了?” “还缺银钱用?今日还当些什么?” 德良忙道:“今日不当,只是带我妹妹来认老板家的铺面,日后好来赎东西。” -- 第107页 “赎东西?”老板一脸疑惑:“你们不是已经把那鸽血红赎走了吗?” “赎走?”秋斓一怔,“怎么可能?我们何时来赎走过?当初说好是当活的,掌柜怎么能把东西随随便便把东西赎给别人拿了去?” 老板也阴沉了脸色:“可不是你们自己赎走吗?” “那签过字的契据还在我手里头,你们这是要讹我不成?” 秋斓心下顿感大事不好:“敢问是哪个人赎走?契据又是谁签的,拿给我们看看可好?” 老板见着秋斓还算是个讲理的,便也就不多磨蹭,一股脑把画押的字据契约全翻了出来。 老板看向德良道:“可别说我贪你们东西,那鸽血红分明是这个姑娘跟郭举人一道儿来当的。” “石头是好石头,我们也都是约好了活当,不死当,折了二百两现银,钱货两讫。” “可不就是郭举人自个儿回来,拿着二百五十两赎回去,还签了字画了押。” 德良脸上的神色顿时无比诧异:“郭大哥?” “我们何时让郭大哥来赎过红宝?” 郭子真死得蹊跷。 秋斓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她忙拿出画过押的契据,果见是郭子真的字迹,和先前抄的点心票子是一个样。 秋斓抓着契据的手一松,眸光忽轻垂下去。 “阿姊,鸽血红宝丢了。” 也不知郭子真缘何会将红宝赎走,秋斓只盼着千万别是有人认出了那鸽血红的来历。 否则,秋家便要摊上大事。 家中遭逢巨变,先是母亲受伤,而后红宝又在当铺里遗失,赎走了红宝的郭子真却在之前就已经落水溺毕。 秋斓忧心忡忡,只觉得坐立难安。 阿娘专门交代过她,那金顶是滇州土司的象征,价值连城,若是流失,恐怕秋家会引来杀身之祸。 可如今红宝实在丢得太过巧合,若日后母亲醒来,秋斓都不知道该如何交待。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手,正要掐住整个秋家的命脉。 秋斓看着沧桑的阿爹,匆匆照料的阿姊,实在不忍心再将这事情和盘托出。 她便只能攥着金顶,将唯一的希冀托付在回镇国公府后,寄希望于沈昭不怕这惊天的大麻烦。 毕竟沈昭料事如神,虽总是欺负她嫌弃她,却又总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挽她于危难,甚至是为了救她,不惜铤而走险亲自出面灭了凶徒。 也许这一次,她的阿昭也会有办法。 至少会帮她把红宝找回来,帮她把秘密沉封进那个已经装金顶装了二十多年的破锦盒里。 于她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秋斓急匆匆地回了镇国公府,在屋里头坐也不是,站也不好,听得有人回来,便忙不迭提着裙角一路小跑过迎上去。 奈何回府的不是沈昭,却是先前几天便已经进宫的小关氏。秋斓见着她,眼中便冷了几分,她着实有杀人的心,可小关氏毕竟是镇国公夫人,眼下不是由着她的时候。 小关氏见着秋斓,倒是不慌不忙。 她若无其事地抚抚鬓:“还等沈昭呢?” “可惜了,今天沈昭怕是回不来,宫里可有的他忙。” 秋斓连小关氏说的半个字都不想听。 草草跟她福了个身就转身欲走。 “你们也真是命大。”小关氏自顾自笑两声,“竟还能毫发无损的回来。” “只可怜我的晖哥儿,还不知被你们逼去了哪,老天爷怎么就不开眼?” “是啊。”秋斓抿着唇角,回身恨恨道:“老天爷怎么不开眼?” “不过没死成倒还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小关氏慢条斯理地扶着鬓角,“如今沈昭是风风光光,今天在宫里头太子正替他选新妻呢。国公府就是国公府,先前沈昭是缺个伺候的,如今又不缺了,你一心一意地绕着他转,不也就是图个荣华富贵,钱势显赫么?” “可惜了,配不上的就是配不上,咱们且瞧着,看看你死心塌地跟定了他,能有什么好下场。” 秋斓的指尖轻轻往掌心中间扣了扣,直捏得指尖发白,手心里还多出几个白印来,终还是忍不住驳斥道:“天底下有的是好东西,荣华富贵也好,有钱有势也罢,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生带不来死带不走。” “你把这东西稀罕成宝贝,还不是因为主母你得不到国公爷的关心爱护?若是国公爷肯帮你晾一盏汤,多陪你看一场雪,多跟你考晖哥儿一次书,你还会想要那些臭烂东西?” “事到如今你竟都还不知晖哥儿究竟为什么会跑,只知道咄咄逼人地来怨怼别人,来我面前炫耀。你当真以为这世上人人都同你一样不分是非,可悲又可怜么?” 小关氏一愣,忽觉得心下有根弦莫名颤动起来。 她隐隐发着抖,目眦尽裂,眼底泛红,看着秋斓的样子都好似要把她一口吃掉。 可饶是这样,她的声音却好像颤抖起来:“你……大胆,你懂什么……” “我是堂堂镇国公夫人,是当今皇贵妃的胞妹,是三皇子的姨娘,你秋斓不过一个卑劣的商户之女,也敢对我大言不惭?” “饶是你再厉害又怎么样?”秋斓皱着眉头,“至少我有名字,你一辈子都不过是别人的附属品。” “就算你再自命不凡,你也不过是站在别人的肩上,没有丁点成就靠的是你自己。” -- 第108页 小关氏被骤然气笑。 “好,好一张利嘴。” “眼下太子已经要帮沈昭挑新妻了,兴许要选威远将军府萧家一举拉拢东厂也说不定。” “不管沈昭同意不同意,你都不会有好日子过,我更不会放过你,早晚有一天我让你后悔嫁来沈家,你就给我等着瞧吧。” 第55章 为小关氏送终的雕梅酒 一朝杀人未遂, 小关氏是彻底撕了那层婆媳和睦的面子。 秋斓并不想与小关氏再多争执,朝堂上的事情她不清楚,只是先前萧灵雁确确实实在街上拦住过她, 还当着几位贵女戏弄她。 世上之事难得巧合, 难道这是因为太子意图拉拢东厂, 想将萧家女儿嫁入沈家的信号?不过归根到底, 小关氏的话她一句也不信。 但有一点却是真的,秋斓担心沈昭救她坏了太子的计划, 今日进宫会是个劫数。先前杨先生因着沈昭贸然出手便那般生气,若是今日沈昭进宫糟了太子斥责又该怎么办? 秋斓闷沉沉地坐在屋中发呆, 仿佛连周遭的空气也变得胶着起来。 也不知是过去多久, 她的下巴才忽然被人从身后伸手托住, 归府的沈昭贴在她背后:“困了?怎么不去床上睡?” “阿昭。”秋斓骤然回过神,几乎是不消反应就转身拦腰将人抱住, 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丝抱怨, “你怎么才回来?殿下是不是当真为难你?” 沈昭伸手指戳开秋斓的脑门,垂着眸饶有兴致地玩笑道:“你猜猜。”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你什么都不跟我说, 我怎么猜得到?”秋斓敛敛视线,目光里闪过几不可见的担忧, 低声喏喏,“你每次都欺负人,那么多事都骗我。” 秋斓怨虽是怨着,手里还是忙不迭帮沈昭换下宽大厚重的蟒袍。 “会被骗是因为笨,不是因为我。”沈昭轻嗤,只觉得秋斓像是小猫炸毛。 他忍不住用指腹轻揩着秋斓的下颌, 眼角也堆起几分笑意:“今天可回家去了?你阿娘如何?” “阿娘还没醒。”秋斓忧心忡忡地瞧着沈昭,“我家中的事有杨先生,不急的。” “可你日后怎么办?如今成这样子,殿下那边有没有怪你?” “若是殿下再有别的事,你别跟殿下对着干才是。”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莫名变得没了底气。 “你这小脑瓜在胡思乱想什么?吃了杨老头的迷魂药了?”沈昭莫名被她这一番毫无头绪的瞎问给气笑了,抬手便又是一记爆栗,“我同你说过不必担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你怎么就不记事?” “管这些做什么?想这许多不累得慌?” 秋斓捂着脑门低声问:“那我们先前都没有三书六礼,你是不是要重新娶……” 沈昭只觉得秋斓像个小大人似的白操心,还总没完没了地问,于是便忍不住逗弄道:“这么想让我听殿下的话?殿下今日说我是该正正经经娶妻。” “就娶个温柔灵秀,善良果敢,眼睛生得漂亮,性子又乖巧的小姐,你说可好?” 当初的三书六礼是跟秋泰曾走过场,本没有下到秋茂彦和秋夫人手里,所谓婚礼也没有宴请过任何人。 一场婚礼本该有的所有仪式他们都不曾有过,何况当时约摸还让喜婆折腾了秋斓一路。故而虽是同床共枕,可京中知晓他们是夫妻的人根本寥寥无几。 没能让秋斓风风光光嫁进镇国公府,本就是他欠她的。 可这瞎诌的话却让秋斓听出了另一番意思。 她眸色一顿,悬着的心骤然落了,她却觉得莫名凉了好几分。 果然是萧家,萧灵雁那柳叶眉细长眼可不就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好看? “殿下,真这么说的?”秋斓浅声问。 沈昭瞧着秋斓似是吃味儿的样子,不由得越发觉着好笑。 他转而拎起一件深色贴里往身上套,顺道捏捏秋斓的脸:“小傻子,我会处理好。” “我今晚还有事,你早些睡,不用等我回来。” 话音一落,方才从宫里回来没多久的沈昭便又转身出了门。 “等等……”秋斓低声挽留,却终是迟疑片刻,放沈昭走远。 秋斓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金顶戴,心里五味陈杂。 秋家于太子而言没有任何用处,沈昭若是再做出格的事情触怒太子,那后果便是不堪设想。滇州土司府这些要掉脑袋的事,或许与沈昭无关反而是最好的。 想到这,秋斓默不作声将金顶重新收好,本还想对沈昭和盘托出的打算瞬时偃旗息鼓,她只思忖片刻,便有了个快刀斩乱麻的打算。 事情发展到这步,她总不能硬留在府里头拖累沈昭。 秋斓抬眸瞭向身旁的满庆儿:“大约阿爹说的是对的,镇国公府里刀光剑影,留在这于他于我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真的该走了。” ———————— 月色幽幽地撒在院里。 小关氏摔住屋门,恨恨地盯着躺在床上不能自理的沈合荣。 她是听了大关氏的话才会苦思冥想出这么一条法子,只图着让秋斓和沈昭反目成仇,到时候她才好坐山观虎斗,可谁知秋斓一番话反倒揭了她的伤疤,气得她到如今手还直发颤。 小关氏只是看着沈合荣的脸,便又顿时想起这许多年的恩恩怨怨。 -- 第109页 她是恨毒了。 她端着酒壶,满是怅怨地吃下一杯。 那雕梅酒还是很多年前酿的,至于究竟有多长时间,小关氏也记不大清了。 她只记得那酒里头的梅子都精雕细琢过,还是她一颗一颗选出来,专门找人雕成精致又漂亮的花样。 梅子雕琢不易,自是先要用石灰水浸过,再泡咸水去核镂雕,保证外皮不破,巧翻作玉兰菊。 这样梅子长年累月地浸在酒中,才不会破相,更能和清酒相交相融,浸透入味。 可笑她当初竟也不觉得麻烦。 如今那陈年的雕梅酒已经微微泛黄,滋味早就无比甘咸醇厚。 而当年等着要予他酒的沈合荣现在早成了个废人。 小关氏将雕梅酒斟了满杯,忽又径自笑出声来,猛然将那酒液一股脑泼洒在沈合荣脸上。 她冷笑着问:“这酒吃来可好?你多吃些罢。” 沈合荣自是说不成话,饶是被小关氏羞辱至此,他也只能忿忿瞪着小关氏看。 小关氏立在床边,恶狠狠掰折沈合荣的手指。 看着堂堂镇国公龇牙咧嘴,小关氏只觉得心中舒爽,顿时居高临下道:“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嫁给你这样的废物?” 风从门口轻轻送了进来。 沈合荣望着小关氏瞳孔微张。 小关氏却只是冷笑:“沈昭眼下是出息了,你可别死太早,就算我天天折磨你,那也是关家对你们沈家的恩赐。” 话音才落,她方借着屋里晦朔不明的烛光察觉有一片影儿朝她拢来。 小关氏眉头一紧,正要回过头去,便先被人扣住侧颈的命门狠狠一顶,她自像条死鱼似的没了知觉。 沈合荣仍是眼睁睁望着。 望着耀武扬威的小关氏和酒杯一道儿落地,望着沈昭不消什么言语便将人从屋中拖走,望着风轻轻拂得灯左右乱晃,可屋中却好像谁也没来过。 ———————— 天早已经冷了。 夜里的凉风好像刀子,毫不留情地往人脸上划。 小关氏身娇体贵,被那凉风掠得脑仁疼,而后便幽幽转醒。 眼前还是模模糊糊的,她方想起本是在沈合荣的屋子里,却被什么人一下子叩住命门,于是她便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眼下这场景,似乎不是在镇国公府里。 小关氏心下一慌,顿觉得手脚似是都麻了,正要挪动打量四周,这才发觉手脚全然动弹不得。 她被蜷缩禁锢在一只铁笼中,笼子狭窄又局促,挤得她连呼吸也不大顺畅了。 周围有十几个人,全都是些生面孔。 “你们放肆。”小关氏扣住铁笼,“放开我。” 沈昭闻言轻笑一声,满眼蔑然地蹲在小关氏面:“睡醒了?” 小关氏忿忿挣扎:“沈昭你是不是疯了?你竟然敢以下犯上?” “再不放我出去,要是让我长姐知道,你得吃不了兜着走,皇贵妃不会放过你的。” “我是你的嫡母,我是镇国公夫人,我亲姐是当今圣宠正眷的皇贵妃,你敢这么对我?” 沈昭嗤笑:“可惜孝道早已经尽完了,嫡母。” “从今往后,得是另外的算法。” 小关氏色厉内荏地冷笑一声:“你敢动我一根指头?” “如今朝中全靠皇贵妃说的算,只要皇贵妃想让你死,谁也保不了你。” “你拜谒了太子又怎么样?太子就是个唯唯诺诺的废物,循王在时有兵权倒还能帮他说两句话,如今循王早死了,满朝都是我长姐的人,你就等着太子被废的那天吧。” “说完了?”沈昭脸上讥讽的神色半点不减,“当真聒噪。” 小关氏瞳孔一张:“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沈昭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似的骤然笑出声,“你说我还能干什么?” “你看见那片湖了吗?”沈昭不动声色地撩眼朝一旁的湖面瞥去,“你知不知道这湖有多深?” 湖面静无波澜,倒影着月色漆星,宛如一块黑褐色的冰。 只消一眼,便已经能令人想象出那湖水的深不见底,更能预感到如今岁月里湖水的冰冷刺骨。 小关氏打了个寒噤,心中隐隐生出着不详的预感。 沈昭这才勾起唇角,冷声笑道:“我也不甚清楚有多深,不过它水系广,总不下千尺。” “你猜猜,若是把人丢进去,要多久才会沉到湖底?” 第56章 猪脑子 小关氏眼中闪过不可抑制的慌张, 她试图挣扎几下,可是铁笼将她限制得毫无自由。 笼子又扁又低极为坚固,好似关家禽用的那种。 沈昭瞧着小关氏做无用功, 便弓起食指在铁笼上敲两下, 以便于引起小关氏注意:“我先前就提醒过你, 不该碰的人别碰。你既然不肯听, 那如今也不必在这里白费力气。” “这是军中专饲信鸽用的鸽子笼,是能工巧匠拿精铁铸成的, 天底下没有比这更结实的笼子。若是丢进水里,便只会下沉, 钢筋铁骨在水里泡上百年恐怕也不会腐朽。” “你在里头就别想挣扎, 更别想活命, 好好地留在湖底,就算是烂得只剩下骨头, 也别想再浮起来。” “你敢?”小关氏的声音已然开始发慌, “你怎么敢?” 沈昭慢条斯理地撩起眼帘,眼中早已是怨愤交加,面上却还笑容得体。他缓声列着条条罪状:“你敢害死我祖父, 敢跟大关氏预谋夺太子之位毒杀循王, 还敢肆无忌惮地让国公中风。” -- 第110页 “你敢买凶,敢下毒, 敢杀秋茂彦一家。沈家已经被你弄得乌七八糟,秋家也差些家破人亡,我忍你不是一天两天了,做梦都想将你大卸八块扔进山里喂狗。” “为什么我就不敢?” “你都知道?”小关氏万分震惊,“这怎么可能?你明明都知道,为什么还会肯幽居别庄?” 沈昭嗤笑:“猪脑子。” “你挖空心思想置我于死地, 却屡屡未能称心如意,事到如今你该庆幸才是,我若真有个三长两短,镇国公的爵位即便削了也不会传到沈晖头上。” “沈合荣根本就不是我生父,他不过是祖父的一个养子,他之所以能袭爵,是因为他认了我做儿子。” 小关氏后知后觉,沈俢鸿的确还有另一个儿子,便是英年早逝于战场的沈明苕。明苕明苕,日月草召,两字各取一半便是个“昭”字,如此明显的寓意,这么多年,她竟然丝毫未曾发现。 小关氏皱起眉头:“你是沈明苕之子?” 很多事忽然之间就分明起来。 难怪沈合荣还没有袭爵,府里早早便定下沈昭的世子之位。难怪沈俢鸿无论如何也不肯换沈晖做世子,就连一无所长得过且过的沈合荣碰到这事时也不再睁只眼闭只眼。 “不可能。”小关氏眼睛瞪得浑圆,“沈合荣明明是婚后才得子,沈明苕早死了九个多月……” 说到这,小关氏才发觉谜底已经不言自喻。 沈俢鸿疼惜长子英年早逝,沈合荣图谋国公之位,又贪慕庚淳郡主朱柔宸的温存不愿一辈子求而不得,至于沈昭的生母朱柔宸自然更是殚精竭虑想要留住沈明苕的这最后一点血脉。 三个人怀着同样的心思,这才会有沈合荣迎娶未婚却先孕的庚淳郡主朱柔宸,沈合荣也正是因此才会顺理成章地袭爵。一切都只是因为朱柔宸从一开始就怀有沈明苕的遗腹子沈昭。 而她嫁给沈合荣做续弦,还在想方设法要从沈昭手里抢爵位,原来从头到尾竟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昭不言,只挑衅似的撩眉朝小关氏冷笑:“谁来袭爵自然是祖父跟先皇求的,留有诏书。祖父过世后,沈合荣不是没动过换世子的心思,可惜你把他弄中风了。” “说来,我倒还得谢你。” “堂堂庚淳郡主,竟与人未婚苟合。”小关氏大笑,“沈昭,你就是个孽种,你也有这般不堪的母亲?” 沈昭听着这番话,倒也不急。 他慢条斯理地转了转手里的暖炉,唇边才飘出一片白雾:“不妨事,便是我母亲这个样子,沈合荣也照样愿意伏在她裙边,而对你弃如敝履。” 小关氏被挑动了陈年积痛,气得青筋毕现。 沈昭却仍旧不疾不徐:“你们害死我祖父和循王,以为自己做了个极好的局,能一举钳掉太子的依靠,将太子拉下储君之位换朱嘉灼进东宫。” “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事有意外,循王当初根本没有死,他可一直看着你们。看着大关氏谋害皇嗣倒行逆施,看着你们姐妹为非作歹。” “你以为你们关家的好日子还有多久?” “不可能。”小关氏发疯似的喊出声来,“他明明死了,明明都入了王陵,那棺椁里头躺着的不可能是别人,你休想欺骗吓唬我。” “半朝都是我长姐的人,就算你想拔掉关家,难道就没问问朝臣们同意不同意?你们这位子坐不坐得稳?” 沈昭揶揄道:“你以为就只有大关氏会借着西南叛乱清洗异党?我和循王在京中委曲求全两年有余,就一直在坐以待毙?你错了,从一开始,我就是为了留在京里不回边关,为了助循王一臂之力,才故意捱下齐灏那一刀。” “你以为支走宏毅我就会束手无策?可你又错了,当初只身砍掉一百三十六个人被人叫喋血刀的是我,我杀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我忍这么久,等的不过你们关家被连根拔起的那天。” “小关氏,你当真蠢得可以,除过姓氏,你怎么会连大关氏的半点手腕也没学到?” “朱嘉烁在哪?循王在哪?”小关氏目眦尽裂,“你怎么敢杀我?怎么敢?” “你们放肆!” “哦,对了。”沈昭弯着唇角浅笑,眸色却深了深,“还有件事忘了跟你说。” “你的晖哥儿是当真去投军了,可惜身上带的金银细软太多,穿得更是招摇,才一出京城就碰见伙杀人纳命的强盗。” 小关氏一怔,用尽全力挣扎起来:“晖哥儿在哪?我要见他。” “你不能对我儿子下手,他是你弟弟,他才十几岁。” 沈昭轻嗤:“不急,你马上就能见到。” “那伙强盗被宏毅埋了,或许你还可以一块见见。” 小关氏满眼绝望:“不可能,这不可能。” “肯定是你杀了晖哥儿,你故意骗晖哥儿出城,再找人对他下手,最后还要杀掉那些人灭口。” “沈昭你这个昧良心的疯子,你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下得去手?我要杀了你。” “世人皆说我阴狠毒辣,我也没否认过,你是第一天知道么?”沈昭冷笑,“更何况你儿子算我哪门子亲弟?异父异母的亲弟弟?” “你蠢,何必把人人都想得和你一样蠢?谁跟你一样处处买凶,自己下药还兜那么大个圈子?” -- 第111页 “你以为陈方金真的是醉酒溺毕么?你以为秋泰曾真的是老胳膊老腿没熬过去廷杖?我若想杀人,意外也好,从这世上消失得干干净净也罢,我有的是法子。” 小关氏一愣,终于心虚起来。 她掏出最后的底牌:“我长姐不会放过你的,沈昭你等着,等皇贵妃知道你们暗度陈仓,她一定会扒了你的皮。” “大关氏?”沈昭笑得越发肆意,又挑衅似的冲小关氏挑一下眉,“可惜了,恐怕你的好长姐这辈子都不会再找到你。” “此湖偏僻幽深,便是溽夏扔你进去都不会有什么动静,何况如今隆冬将至?” “不用一个月时间,湖面上就会封冻,等三九一过,来年开春消冰,只怕你在湖底已经泡白了。” “从今天开始,你小关氏就会消失在这世上,你的长姐永远不会知道,你像个牲畜一样被锁在湖底的铁笼子里,死时连手脚都伸不展。” “沈昭。”小关氏的嗓子颤了颤,已经多出几分祈求的音调,“放开我,别把我扔在这,你放开我,我们凡事好商量。” “放你?”沈昭冷着眸子,“你害死我祖父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放他?跟大关氏毒死循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放他?买凶杀秋家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放他们?” “只怕你又气又悔的是没能得手吧?” “朱嘉烁在哪?”小关氏慌不择言,“你不能杀我。” 沈昭瞥一眼湖面,冷笑道:“永别了,镇国公夫人。” 四周无人再多话,元令径直将铁笼抬上乌蓬船。小关氏逃也逃不开,跑也跑不到,眼睁睁看着船往湖心驶。笼子轻而易举就能被投进水里,方才还吵吵嚷嚷的船舱霎时间再也没了动静。 沈昭这才缓缓站起身瞧着重新平静的湖面轻笑:“蠢货,循王不是一直都在宫里,在大关氏眼皮子底下么?” 天边多出些鱼肚白。 朝阳映在山尖儿上,是城中难得一见的瑰丽,连湖面也被映得发红,像是血色。 沈昭彻夜未归,清晨方才回府。 彼时离京多日的宏毅已在院子里候着他。 原是宏毅星夜兼程,一勾完籍便忙着长途跋涉回京,至今才风尘仆仆提前归来。 他看到沈昭入院,登时皱起眉头沉下神色,并顾不上再说其他,只匆匆递上一个信封。 “爷,夫人缘何会留这东西在桌上?” “这几日,府里头是不是出事了?” 沈昭接过东西,半垂眼帘将信封破开。 秋斓的字倒是好看,可那满纸的小楷都勾不起沈昭的半分注意,他的视线从始至终只汇集在一处。 那里有三个字。 和离书。 第57章 八宝酿梨 初阳瞭窗, 照得桌上几只白瓷茶杯灼灼生亮。 秋家已然从鼓街东的巷口搬进宁定楼里头,秋斓有了自己的屋子,就在后院的小楼。如今她坐在自己房中目色沉沉, 直望着中央的白釉茶壶发呆。 她不大想跟沈昭缠缠绵绵地告别, 她只怕自己会舍不得, 毕竟很多事从来都是当断则断得好, 只要她从镇国公府离开,对谁都是好事。 故而昨晚她便留下信笺, 一鼓作气带着东西领满庆儿回了家。不过到家时街上尚未宵禁,到现在晨钟都响完好几循, 街上人头渐渐攒动, 她却是一夜无眠。 风吹着窗口的清铃叮当几声, 秋斓好似骤然缓过些神,她索性出门直扶着楼梯下楼, 径直进了秋母的屋子。 “阿娘, 红宝石弄丢了。”秋斓坐在床边轻轻唤一声,又像是在自说自话,“我该怎么办呀。” 良久过去, 屋子里仍是静静的。 秋母双目微阖, 并没有醒。这样长久地躺着,除过喂些温水汤药, 其他的皆是无计可施,秋母便一日接着一日肉眼可见地清瘦下去。 秋斓当真很怕。 她怕她的阿娘还熬不到醒来,便会先灯枯油尽。 “阿娘,你什么时候醒来?” “阿娘,我想你了。” 她低着头又在床头坐一阵,方见德良端着水进来, 那头的德良也是一怔:“阿斓?” “你昨晚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国公府去?” “不回去了。”秋斓轻笑,“阿爹说六礼未成,本也跟阿昭……跟世子算不得夫妻,如今回来正好。” “先前是国公府里头得有个人照顾他,如今他大好,我也自然要搬回来。” 德良皱眉:“这是什么理儿?这不是欺负人么?用时招来,挥之即去?” “阿姊,不妨事,是我自己不想留下。”秋斓牵住德良的手,“日后这酒楼总得有人照管,阿娘迟迟不醒,阿爹还要准备春闱,你一个人哪能忙的过来呢?我和满庆儿都回来,你一下子就能多两个帮手。” 德良的眉头并没有松开。 “可是……”这对你公平吗? “先前我想阿娘不那么辛苦,想阿爹能好好读书,想阿姊你不再被病痛折磨,如今尚算是都成了。”秋斓唇边漾出一抹苦笑,“我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再奢望其他。沈家毕竟是有爵位的世家,高门大户不比我们日子简单,留着也未必是好事。” “阿斓。”德良握住秋斓的手,“阿姊都听你的,但你不要委屈自己。” “早晨蒸了酿梨呢,你先吃一些吧。” -- 第112页 秋斓点点头,嘴里忽觉得有了点滋味。 那酿梨里头塞得满是芡实莲子糯米百合,有时还会多几颗蜜饯进去,滋味便是酸酸甜甜,鲜香多汁。 只要吃了这些甜的,或许就把那些不高兴的事统统都忘了。 她正要出门去,忽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拧起眉头:“阿姊,你这几日有没有打听到郭举人究竟是怎么死的?他又为什么私下里偷赎咱们家的鸽血红?” 德良闻言,却只失神地摇摇头:“什么都打听不出来,根本没人知道他去过当铺,都怪我。” “要是我没有跟他一起去当铺就好了,都怪我,都怪我。” 秋斓靠着德良伏在她肩头上:“阿姊别这么说,谁知道郭举人会做这种事?怎么眼下先找出红宝的下落最要紧,否则阿娘醒来会伤心的。” 德良眉头颦颦,正欲再说,满庆儿却一脸凝重地寻过来朝秋斓道:“小姐,爷来了。” “小姐你昨日怎么给爷留了和离书?为什么?” 德良闻言,不禁更加担忧。 秋斓稍加安抚,便对满庆儿道:“来了也好,这些话总得说的。” “镇国公府终究不是我们该久留的地方。” 秋斓正正神色,下意识理理衣服上的褶子,便不再多顾忌,朝门外走过去。 沈昭就坐在大堂里等,一身贴里还是昨晚换的。他踩着条凳,手撑在屈起的膝上,衬得端正站在一旁的宏毅无比规矩。 听得是有脚步声传来,他方才抬头,将目光梭巡在秋斓身周,不置一语瞧着她慢慢走来停下步子。 沈昭不消言语,只将那和离书往桌上一扔,浅声问:“昨日午后还好好的,如今这是什么?” 秋斓抿抿唇:“自然就是字面意思,你也进宫面完了圣,此时和离正好。” 沈昭的眸色冷了几分:“几个意思?” 秋斓低声道:“嫁进镇国公府的是侍郎秋泰曾的女儿秋斓,不是举人秋茂彦的女儿秋斓。” “这婚名不正言不顺,连堂都不曾拜过。故而我本不过就是进镇国公府照料你的,如今你康复,自然也该我走了。” 沈昭嗤笑:“谁跟你说的这些昏话?” “无人,是我自己心里的话。”两家本就不门当户对,太子不会赞成,秋家对于你要做的那些事更是毫无助益,甚至滇州按嘉的那层身份还会拖累到镇国公府,“难道不是这个理儿吗?如今这样最好,也碍不到你日后重新找个中意的女子。” 她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昨日沈昭自己都认了,既然已是太子发话,娶不娶新夫人又哪里是沈昭说了算? 沈昭要做他的大事,她不想看沈昭和太子半路翻脸内讧,若是状况再差一些,沈昭同意了太子的要求,她更不想卑微地卖乖求好,厌恶同别的女子争风吃醋。 与其等到那一天落魄退场,倒不如自己干脆一些,至少国公府外头有的是海阔天空,即便没有沈昭,她能做得也还有很多。 眼下那顶戴红宝不知是流落在何处,搞不好惹上杀身之祸殃及镇国公府,便是沈昭这般精于谋划,沾上了谋反的名头,只怕也无力回天。 秋家之于沈昭和太子而言实在毫无作用,比不得一个萧灵雁,沈昭中不中意也是其次,至少可以拉拢将军府和东厂。 凉风直往旷旷的屋子里灌,吹得人下意识打哆嗦。 沈昭被气笑了:“你怪我昨日骗你那话?我中意的女子是谁,你会不清楚?” “骗不骗重要么?您有没有中意的女子都与我无关。”秋斓轻轻咬住下唇,“日后你在太子侧旁定会鹏程万里,是我配不上你,我们和离,日后我不难过,你也不会难过。” 她说得冷静,能让人听出几分绝情的味道来。 沈昭眯了眯眼。 秋斓日思夜想要开酒楼,他天天瞧着只觉得小女子天性。不成想如今当真做成小老板娘,可这小老板娘却不是他的了。 沈昭轻嗤。 他知秋斓这一反常态的表现定有隐情,可什么隐情能让秋斓干出扔和离书这种绝情的事? 沈昭不由分说拧住秋斓的手腕,扯着人就要往门外走:“跟我回府。”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配不配由不得你,要一直留在镇国公府是你自己说的,如今出尔反尔,当我镇国公府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 “回去给我好好说清楚,再敢写和离书,信不信我敲折你的腿?” 秋斓拖着不愿往前,奈何根本招架不过,沈昭拎她就好像提个小鸡仔一样简单。 “你放开我。”秋斓拒绝着推开沈昭的手,可沈昭握得实在紧,扣得她发疼,眼泪便一下子就泛进眼眶,“我凭什么要跟你回去?” 秋茂彦闻听动静也连忙出门,只见得秋斓转眼就要被带走,他即刻拦在门口一脸肃容。 “还请沈世子放手。”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光天化日岂有抢人的道理?”秋茂彦死死盯住沈昭,“世子今天若是硬要抢我女儿出门,那便从我秋茂彦尸体上踏过去。” 沈昭冷笑,气得隐隐皱眉,连背在身后的手也蜷得指尖发白:“怎么?秋举人这是在要挟我?以为我不敢?” 秋斓瞳孔微张,她自然知道杀人对沈昭来说有多容易。 -- 第113页 她慌得脑子发了乱,生怕沈昭一怒之下出手,可她又不能挣脱开沈昭的桎梏制止这场冲突,最后只好急得大叫:“沈昭,不准伤我阿爹,不然我跟你不共戴天。” 这还是她第一次叫他沈昭。 话方出口,秋斓自己也微微愣住,她忽然有些后悔了,可还来不及再多做反应,钳住她的手忽然卸下力道松开来。 沈昭垂着眼帘,掩了眸中的神色。 他似往常那样挟住秋斓的脸拽了拽,可这次他目光里再也没了往常的兴致,眼角也不似寻常那样弯着。他的脸色阴沉得显而易见,瞧来只让人觉得凶神恶煞又威压窒息。 “不共戴天?”沈昭手上慢慢用了力,沉声问道,“秋斓,你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怎么睁着眼朝我说出这么冷冰冰的话的?嗯?” 秋斓不是第一次被捏着脸,可这次却半分不像从前。她终于发觉沈昭从前都只是轻轻捏,像是玩闹,而沈昭但凡随便用点力,就会让人疼得呲牙咧嘴,恍若用刑一般。 原来沈昭从前对她的凶和欺负,根本算不得生气,而如今是真的生气了。秋斓忍不住吃痛地皱起眉头,她不知道是该怕还是该委屈。 她只能忍着神色干巴巴道:“沈世子见谅,我们秋家没什么根基,我阿爹不过是个举子,不是刻意要得罪您。只是如今您确确实实都大好了,我自是不必留着,否则便是自讨没趣。” 沈昭见秋斓脸上捏出了红印来,表情也染上显而易见的疼楚,他眸子里终究还是淡过一抹疼惜担忧,手便也紧跟着松开。 他转而嗤笑一声:“沈世子?好一句沈世子,你也叫得出来?你这是要与我撇得干干净净了?” “本不也是干干净净的么?”秋斓脸上强挂起三分招待人的假笑,“从前是年幼,跟着世子爷才没大没小地乱叫。” “我们是小户人家,蒙世子爷不嫌,能进镇国公府这样的高门大户里头伺候一次,便已经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如今再赖着,岂不就是不懂事了?” “日后还仰仗着世子照顾我们家的生意,自然是不敢得罪贵人的。” 第58章 梅花汤饼 恭维的话比想象中更好说出口, 即便秋斓始终低着头。 意料中的剑拔弩张没有出现,沈昭只是看着秋斓笑出声来:“就算怪我,总也该张嘴把话说清楚。” “为何要听那些烂腔子的浑话?什么秋家小门小户, 什么配不上?你可真是让我意外得很。” “我怎么敢怪世子爷?我照顾您养伤, 您救我阿娘, 我们算是扯平两不相欠了。”秋斓草草福下身子, “我的话都说完了,店里还有事情要打理, 恕我失陪。” 话音一落,秋斓忙转身落跑。 她也没再回头看沈昭的表情, 只急着往后头的院子里躲, 她直跑了很远才停下步子。脸上被捏过的地方似是还在隐隐作痛, 秋斓忍不住揉了揉,却感到心里更是难受, 好似是吞了整枚刺梨子一般。 秋斓一双眼早已经湿漉漉, 却又怕沈昭被驳了面子不肯铩羽而归。她只好躲在墙角后等了很久很久,好在周围一直是静静的,并没再发生任何事。 她想哭, 在镇国公府的时候怕沈昭笑话, 可现在终于只有她一个人,秋斓瘪瘪嘴, 蹲在墙角下哭了。 酒楼里确实还有很多事情要打理,她倒是不曾骗人。宁定楼盘点估清,再开门自然是要改头换面的。 秋茂彦提字做的新匾,只取宾至如归的其中二字。 新店就叫作至归缘。 宾至如归,聚则为缘。 点心自然是多种多样琳琅满目,一层的大堂便专程设有点心柜, 专司点心票子发售兑换,点心和冷盘都是现做现卖,柜台就放在门口招揽客人,也吃个干净放心。 至于三楼的厢房,秋斓索性跟耿承安商量将楼梯设在正门背后,那处环境优雅鲜有人声,有专门的小二接待,自然而然能分隔开一层的嘈杂。 门面装点一新,鼓街东上便有了新气象。 秋家开小店那阵时令东西便常轮转,如今入进至归缘,更是设了三月一换菜谱的规矩习惯。常备菜色是一本菜谱,时令的节气吃食会另写张笺,这样配合起来用便会格外方便。 尝鲜总是人们不变的兴趣,秋斓深以为然。 从前的珊瑚鹿肉是取个盛大红火口味辛辣,如今秋斓给三层的厢房贵客加了时令笺,菜色便也从之前的大而吉利换作如今的内敛低调。 眼下已然立冬,天气渐寒。 秋斓的时令笺上加的第一道便是梅花汤饼。 这梅花汤饼先前在宋朝的《山家清供》中就有记载。 面粉里和了梅花和白檀香,清香悠远,口味独特,远远就有扑鼻而来的香气。再将那些面片都制成花状,盛在白瓷的碗里头便犹如落雪处的点点梅花,卖相绝佳诗意盎然。 清汤虽看着似白水,但实际是用鸡肉熬制,撇去浮沫,只留澄清,讲究个吃荤不见荤。 而最重要的是三楼厢房的达官贵人们喝酒前若是垫这么一小碗,辣酒便不再伤胃,醉酒也不再会格外难受。 亦或是用来解酒,那也是极好的。 秋斓还学点心票子那样雕十几张木牌专送先前宁定楼的老贵客,有那木牌以证身份,梅花汤饼便不销银子,只作人情相送,时令笺也是贵客们尝第一口,一时间挽回不少宁定楼的熟人。 -- 第114页 至归缘便就这样红红火火开了张,店里事物繁忙,秋斓便也顾不得许多,专心做起她的小老板娘来。 有耿承安的客源,又有秋斓的吃食,生意一时间倒也像模像样的。 ———————— 那头沈昭入了上十二虎贲卫做指挥使,自也就入了俗世。京卫比不得边军偏居一隅真刀实枪,应酬和酒局向来少不得。 这日是虎贲卫上下专邀新任指挥使的时候,军中全是一帮大老爷们,吃酒免不得喜欢二三陪吃唱曲儿的。 由是便入了棋盘街的红楼。 可沈昭从来时便自顾自坐着,也不与旁人言说什么话,只将手伏在膝上,一杯接着一杯吃酒。 他似是心中隐着事端,可下属们却又无人敢不自量力地上前去讨问。 上头的人这副样子,下面的自也不敢太过放肆。良久之后,终是有人有人觉得气氛太过压抑,横下心上前便沈昭作了个揖。 “昭爷,要不咱们找几个弹琴唱曲儿的伶人来助助兴,南腔小曲悠闲,能讨个趣,也胜过空在此吃酒。” 沈昭勾着唇角哂笑,知道自己是多少不合群了些。他的视线却没有撒在人身上,只丢出个银锭子:“今日只当我请大家。” “想去便去,自玩好你们的,不必管我。” 这么一说,属下们高高兴兴领了命,还没一阵,莺莺燕燕们便被带着进了门。 大家各自落座,有新来的还想往沈昭身边去,却被人轻拽住袖子摇了摇头。 伶人自知上头坐着位得罪不起的爷,便也只顾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无人敢上前招惹沈昭。 “你们红楼应天来的小琵琶姬,那个叫桑儿怎么不见?” “只有陪酒的,没有唱曲的?” “哟,爷还不知道?桑儿那排场大着呢,哪能随随便便就出来?” “她如今可是头牌,可不得玩点欲擒故纵的把戏?爷且等等,只怕还敷粉呢,稍等片刻就来了。” 偌大一间厢房中玩乐嗔笑,顿时热闹起来。 与此同时,门外正站着个浓妆艳抹的妓子,巧笑倩兮,眉目生情,正是桑儿无疑。 她穿件白色缠枝莲纹对襟长袄,下身一条檀紫江河海崖马面裙,项边一圈攒珠八宝璎珞,三绺梳头红丝挽发,两圈茉莉的绒花缀在髻上桌上亮眼,正隔着门缝偷偷张望屋里的状况。 桑儿怀抱琵琶问一旁的鸨母:“那上座的是谁?” 鸨母答:“镇国公府的世子,可是个万万惹不起的主。” “当真惹不起么?”桑儿轻笑,“可我瞧着却是一个人喝闷酒的伤心人儿呢。” 鸨母又规劝:“你只伺候好下面那帮就行了,恶名在外有恶名在外的理儿。你可还牵着萧家的公子和廖家的老爷呢,钱箱子饱着,就不要铤而走险。” 桑儿是新人,却也是红楼里的红人。 她虽是个弹琵琶唱曲的,心气却不比那世家小姐低。来这红楼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子,谁也不会不吃一个可人儿温香软玉那套?何况镇国公府的二爷沈晖也不过尔尔,他的哥哥又能有多难拿下? 由是越听鸨母说那个世子惹不得,她便越想惹一惹,她的首饰头面件件昂贵,钱箱子哪有饱的时候? 桑儿唇边噙笑不在多言,抱着琵琶慢条斯理进门,却直往沈昭身边去了。 见得沈昭对她视若无睹,桑儿便又主动招惹,大着胆子道:“阿昭。” 屋里的莺莺燕燕骤然便静了。 沈昭的身影一滞,端着酒杯的手便也悬在空中迟迟未动。 他挑起视线,这才见妓子朝他走来。那妓子有张带些姿色的脸,可走起路来那腰扭得似水蛇,也不知是不是天生如此。 他厌恶别人与他此般自来熟络,厌恶那些自作聪明的小动作,但最厌恶的还是莫过于“阿昭”两个字从一个不安分的贱籍伶人嘴里喊出来。 沈昭嘴角上噙出一抹揶揄的笑意,眼中的微诧悉数变成蔑然,便也未再搭理来人,只继续将酒杯喂到嘴边。 谁知这桑儿却是个胆大的,她搁了琵琶,径自伏下身扯住沈昭的手,作势便要往沈昭怀里靠去:“这酒不能再喝了。” 她善解人意轻声道:“举杯消愁愁更愁,我来弹琴解闷可好?恼人的事若是说一说,便不恼人了。” 沈昭不动声色地抽手,他撩开伶人的桎梏,旁若无人地喝完他那半杯酒,随即腕一倒,将酒杯掷开摔得粉碎。 还不等周围一圈人反应,他便扯住那桑儿的衣领,半点不怜香惜玉地将人往墙边拖。 桑儿一愣,只作第一次见此般的急性子,不免得花容惊措:“阿昭,慢一些,你弄疼我了。” “我还能弄死你。”沈昭的样子似是发了狠。 他一把将人从地上拖起来,横着小臂架住桑儿的细嫩脖子,直压到墙上。 桑儿身娇体弱,在沈昭跟前几无还手之力,被锁得提口气都难为,一张脸登时便全红。 可沈昭依旧语气如常,只冷着眸子厉声问:“你刚才叫我什么?再叫一遍。” “阿……”桑儿望着那双要杀人的冷眸迟疑起来,对视的一瞬,她整个人忽然就怕了,“世子爷爷……饶命。” 厢房中鸦雀无声。 属下们自知沈昭今日显然本就不悦,是这伶人自己撞了刀头。 -- 第115页 众目睽睽之下,桑儿眼见得命悬一线,却未有一人敢来替她求饶。 桑儿这才终于明白,眼前这人虽长相绝尘,瞧着温良恭俭,可也只有皮相是好看的,皮囊里裹得确确实实是心狠手辣的罗刹恶鬼。 进门前鸨母不曾骗她。 这镇国公世子沈昭,和寻常那些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儿不能比,跟他那个弟弟沈晖更是根本不一样。 “桑儿不敢,再也不敢了。”她连忙改口,再也不敢斗胆子玩那些以前的把戏,娇滴滴的泪珠子眼见得就要夺眶而出。 “你那咸水若是掉一滴出来落在我这,哪只眼掉,我便剜你哪只眼珠子。”沈昭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地不耐烦。 他锁住人的小臂越抬越高,桑儿的脚也眼见得就要离地。 桑儿急促地喘着气,绝望地求着饶:“我不敢哭了……世子饶命,求您饶命。” “我真的不敢了。” “滚。”沈昭冷着眼,懒得再理似的松开手,劫后余生的桑儿便顿时如同一摊烂泥似的跌在地上。 “要是让我再见到你,我就真的掐死你。” 满屋子欢饮霎时间顿住。 沈昭自顾自斟满酒杯,敛着眸低声道:“散了吧,我扫了大家兴子,改日再玩。” 下属们何其有眼色,忙不迭地接连告辞。偌大的屋里,很快只剩下一个还在灌酒的沈昭。 装病的时深居简出,他滴酒不沾已是很久了。如今再端起杯子,似乎连酒都变得涩口起来。 沈昭自嘲似的轻笑一声,他终究还是贪慕那声熟悉的“阿昭”,还是想要那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小丫头日日攀着他,跟他有说不完的话。 月色投过窗,映在沈昭的侧旁,照得人无端落寞了几分。 水银似的冷光流淌在他身上,越发照得沈昭棱角分明鼻梁直挺,他眉头微微蹙住,削刻般的薄唇亦似是抿着。 宏毅就在他身侧,却也不敢贸然置一语。 屋里由此极是静谧,甚至静得让人害怕。 门外是花天酒地的欢喜和热闹,可沈昭这俨然一个清冷天地,一道门仿佛将这地方隔成作两个世界。 良久之后,悄无动静的四周才传来浅浅的人声。 “宏毅。”沈昭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眸色深深看不出什么情绪,语调中尽是黯然,“她不信我?她到底又听了谁的悖言乱辞?为什么不跟我说?” “这个小傻子怎么可以,翻脸就不认我?” 第59章 蟹黄豆腐羹 秋斓是至归缘的小老板娘, 跟着耿承安安排的女管事莲娘待人接事,结识达官贵人是少不掉的必做功课。 那些天潢贵胄都是厉害人物,吃食独爱精挑细选与众不同的, 说话也都是一股子文绉绉的劲, 有时候话里有话当真是反应不过来, 故而她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秋斓便日日起大早, 仔细梳妆打扮。 莲娘说过,先敬罗衣后敬人, 穿戴规整描眉擦粉的女儿家总能给人留个好印象,不至于见一面就让人对至归缘生了不喜。 天日渐冷下来, 连厚衣裳都是专门用好料子新做的。秋斓专门穿了件白花绫子短袄, 下身着姜黄色马面裙, 外面套件菘蓝方领对襟褂。虽简衣素饰不见攒珠绣花,倒却也体面干练, 站得到人前去说话。 立冬都过了好些日子, 那厢房里全都架了取暖的炭笼,势要将衣食父母们的食处熏个暖烘烘才作罢。眼下正是午市,秋斓跟在莲娘身后, 规规矩矩将几个厢房中的贵客们都见过, 终于才轮到最后一间。 只是门还尚未打开,里头的声音却已经传来。 “你们这蟹黄豆腐羮底下尽是些碎豆腐, 怕不是尽拿边角料在应付?” “齐督公才走,你们偌大个酒楼,就做出这种东西?” “今日不管怎么说,总得拿出个交待来。” 莲娘在宁定楼中见多识广,显然是对处理这种状况手到擒来,她冲秋斓使个眼色, 便先推门赔上不要钱的笑脸走进去:“几位小姐夫人消消气,千万别就这么一道菜坏了心情,不值当。” 秋斓也跟着进门,却不料抬眼便正对上萧灵雁的目光。 萧灵雁也怔了怔,登时沉下眉头帮腔道:“难怪这菜如此稀碎,原是老板就是个稀碎人。” 秋斓笑着福了福:“各位贵客请莫急,也听我一句解释。这南豆腐本不是外头买来现成的,我们至归缘每天专门用新黄豆和甜树叶子汁自己点的,口味鲜甜不涩,配上蟹黄更入味,色泽也好,故而要比寻常的嫩些。” “我们是为着这个才专门把豆腐切成分小块,绝对不会用边角料给诸位做这道蟹黄豆腐羮的。” 萧灵雁却只翻着眼珠子冷笑:“分明狡辩,这般卖相的豆腐羹你们也好意思上来给客人?” 言语间她伸手一拨,杯盘顿时落地,羹盏尽碎,厢房中一片狼藉。 秋斓耐着性子轻叹口气:“甜树叶子的南豆腐若是不合萧小姐的口味,那换豆腐重做一道可好?” “或是再换道旁的菜,今日的鳜鱼……” 萧灵雁却只是瞪着她,先前是秋斓让她在人前掉了面子,如今正是新仇旧恨一起算的好时候。 这头不等秋斓的话音落下,萧灵雁的巴掌便径直而落,生生掴在秋斓侧颊上,却不料手上的青金石戒指会猝不及防在秋斓脸上划出道半根食指那么长的伤。 -- 第116页 秋斓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血好似昙花一绽,瞬时便说着口子渗了出来。萧灵雁一时逞能,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个结果,故而也不由得怔愣在原地。 只有匆忙赶来的耿承安反应最快,忙对萧灵雁赔笑道:“萧小姐,都说打人不打脸,想来萧小姐也不是故意要掴我们秋小娘子的。” “小娘子这要得要些面子,您饶她去擦些药,且不如消消气,我跟您赔礼道歉,尝一碗我们的梅花汤饼吧。” 秋斓这才得以脱身,她如今方明白什么萧家女秀气动京城根本就是扯淡,家中有权有势,话自然是朝着萧灵雁想要的那头儿说。 身后莲娘也忙不迭跟出来,看着秋斓的伤直皱眉:“哟,这伤可不浅。秋小娘子快去上些药,万万别在脸上留下疤才是。” 两人一边走,莲娘又一边问:“这萧家小姐霸道惯了,后头有东厂的齐大督公撑腰,惹不起却总躲得起,秋小娘子怎么就得罪上她了?” 秋斓唇边漾出一抹苦笑。 她知是因为从前为着沈昭逞过嘴强,如今再说却是没了意思,只好对莲娘摇摇头道一句不知。 ———————— 沈昭刚在老地方见过人,正要回衙,便隔着厢房门听到屋里那酒桌上侃侃而谈的声音。 “齐督公才不会来,那头忙着给皇贵妃寻人呢,你说这镇国公夫人好端端的出城找什么人,这不把自己找丢了?” “东厂也不过如此,竟然还有东厂找不到的人?” “镇国公府那位才有意思,听说先前病得快死了,找了个商户家的女儿,那抛头露面的,老镇国公要是知道得气活……” 议论的话音戛然而止,门被人从外面骤然拉开。 门外的沈昭外着银红蟒袍,身挂雁翎腰刀,他在京城里恶名已久,便是那刀子不出鞘,也足以让人噤若寒蝉。 他笑吟吟撩眼瞧着厢房里的一桌子人。 “听闻各位方才聊沈某聊得正尽兴?” “怎么现下又不说话了?难不成是我扫了场子?” 鸦雀无声的厢房这时才冒出个脸熟的,紧忙给沈昭拱拱手:“沈世子言重了,您是贵人,哪里能是扫场子的?” “沈世子今日来得着实巧,不如赏脸坐下一起喝两杯,我们也敬敬您,算是赔个没有远迎的罪。” “方才也没议论什么,不过是说到您难得恢复如初,定要再往边疆立赫赫战功的。” 沈昭并不多瞧赔笑的人,径直进了屋。 他伸手将披风和腰刀解开,一股脑扔进宏毅手里,这才转而打量起厢房中博古架上搁置的东西来。 众人见沈昭下了家伙,像是有心要坐,心里的戒备顿时放下七八分,尴尬归尴尬,还是忙叫人加了椅子来好好招待。 沈昭却未落座,显然是对博古架兴趣更甚。他面上笑意不减,只回眸瞧一眼:“说得不太对吧。” “方才我明明听见似是在说沈某的家事?” “我们镇国公府人丁单薄,有什么好聊的?如今沈某就在此,各位若是想知,直接问沈某不就完了?” 一桌的人顿了顿,有人立时缄口不言。 也有人忙凑过去恭维赔笑:“不想沈世子原是这般好脾气,外面那些传闻竟都不是真的。” “我方才就说,听闻有小门小户的商家女也想高攀进您沈家,痴心妄想当世子夫人。” “那些商户是什么货色?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生个女儿家仗着有几分姿色,便都养成了自己往床上送的下贱种,哪里配得上进国公府?” “倒是做个洗脚的还差不多……” 这边还正说着,沈昭便面不改色地搁下博古架上的花瓶,转而拿起一旁的铜笔洗。 这笔洗方中带圆,虽是薄薄一层胎,却是紫中透红,实打实的纯铜,放在架上也需得小心翼翼地。而笔洗除了胎底,上面还饰有两只金鱼并着一片荷叶,装饰的胎铜倒是厚重,看着便给这笔洗增加了不少压手的力道。 沈昭面不改色地捞了捞这笔洗的份量,觉得还算趁手,便捏住笔洗转过身去。转瞬之间,并不肖什么言语,只见他手起缸落,举着铜笔洗照那人的颊骨便是一下。 只听得一声惨叫,人顿时就被砸翻在地上,卧地不起。 那恭维佬显然是脑子一懵,整个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但厢房里的人却全能看得到,看到他面上带伤,嘴里更是血肉模糊,牙也被径直打掉一颗落在地上。 沈昭满脸的笑意转瞬即逝。 他稀松平常地把笔洗随手往地上一扔,虽然厢房的地上铺着地毯,可笔洗太重,落地时还是不免得发出一声闷响。 厢房里的众人顿时满身冷汗屏住呼吸,都生怕再做错点什么触着沈昭的霉头,便也只敢定定看着他。 沈昭旁若无人,自顾自往地上蹲下身,胳膊随意搭在膝上。 他一把薅住地上那人的领子,扯着人从地上起了半身,又囫囵给那人两个嘴巴,叫他醒醒神。 “你一个大老爷们,学什么嚼舌根子那套?舌头不想要了?” “是不是商家女,进不进镇国公府,轮得到你来编排?” “沈世子。”许是画面太惨不忍直视,桌上忽有人出了声,“我们不过议论两句,与你道歉便是,你这动辄伤人是不是太霸道了些?” -- 第117页 沈昭嗤笑,漫不经心地视线带着几分讥诮落在那人身上:“我向来是霸道惯了的,怎么?还得你同意不成?” “这……” 沈昭敛起笑意,冷声道:“你要出头道歉?那要不要我教教你在我跟前道歉的法子?” 出头之人早已悔不当初,听得沈昭要拿刀,不由得六神无主,一屁股跌坐在圈椅上。 主座的那人连忙起身赔笑:“沈世子难得来趟这地方,不要坏了心情。” “全都归我们不是,日后一定当意,还请您高抬贵手,别与我们计较了。” 宏毅进了门来,跟在沈昭身边耳语两句。 沈昭这才给了面子,他撩起眼来,冷冰冰的目光直落在主座那人的身上:“再让我听见什么小门小户的商家女要高攀镇国公府这种事,我可是要不高兴的。” “那到时候,沈某就免不得要跟各位讲讲道理。” 一桌子人忙慌慌连连点头,一个个乖巧的像兔子。 谁又能不知道?镇国公府世子沈昭讲得那不是人的理儿。 他只讲他的理,至于他的理说起来倒也简单。谁要是惹了他不高兴,那就洗干净脖子等死算完。 沈昭这才回身,接过宏毅递过来的绢儿,便慢条斯理地擦干净自己手上的血沫子。 他把绢子扔下时还不忘轻嗤一句:“我还有事,酒便不喝了,免得扫各位雅兴。” 偌大的厢房里却仍旧安静得出奇。 一桌子人只敢哑巴吃黄连,静悄悄地看沈昭的背影离开。 屋外的两人绝尘而去,宏毅紧跟在沈昭身后轻语。 “爷,打听过了。”宏毅面不改色轻声回禀,“满庆儿说那天午后有车辇回府,夫人本是迎着爷去的,没成想会撞上小关氏。” “只不过夫人同小关氏说了些什么却是不得而知,下人都被支开了。” “眼下正有至归缘的局子。”宏毅浅声道,“爷,要不要去?” 第60章 香椽鳜鱼 至归缘虽是新店, 但宁定楼的班底子还在,招待达官贵人向来不失礼数。 晚市一开,听闻是沈昭到了, 耿承安就忙不迭亲自去迎人。嘘寒问暖熟络人情是基本, 耿承安也一贯会做的, 奈何沈昭却始终兴致缺缺。 最后还是宏毅提点耿承安早点闭嘴为妙。 耿承安不说话别扭, 但直接走人又不合适,只能不尴不尬地帮忙端茶倒水。 好在沈昭嫌他碍眼, 一早就睨了耿承安两眼:“至归缘的小老板娘呢?” “你不用留着了,让她来点菜。” 耿承安讪讪赔笑:“哟, 昭爷您多担待, 我们秋小娘子有点小伤, 着实不方便出来见人。” 沈昭唇边勾起欺男霸女的弧度,方才还在桌上轻磕的手指却骤然顿住:“耿老板, 你这生意还想不想做?” 耿承安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陪着笑出门去找秋斓。 沈昭目的很明确,便就是奔着秋斓一个人来,饶是见多识广的耿承安也不由得皱了眉头:“秋小娘子, 那镇国公府的世子是实在打发不开了, 非得见你不可。” “我老早就说,这群达官贵人都是姑爷爷姑奶奶, 忒他妈难伺候,硬是要让你去去才行,推都推不掉,今日这状况连连,你受不受得住?” 秋斓轻轻叹下一口气。 沈昭本就是来找她,一回两回能避, 却不是次次都能躲得开。日后总还是要见,与其让沈昭为难耿承安,倒不如就坦坦荡荡去将他当做寻常的客官招待。 奈何今日破了面相,萧灵雁那巴掌实在厉害,脸过半日还没消下肿。 秋斓便也只能寻块纱来挡脸,方才乖巧点头轻笑道:“总不能次次都着耿老板你在前头,这一遭早晚得学会的。世上哪有容易赚的钱?我跟着耿老板赚得起这钱,自然也就吃得消这份罪。” 耿承安瞧着秋斓确确实实是个能吃苦的性子,也忍不住点头感叹:“你这年纪虽小,志气倒还挺高,我这当叔的年纪也自愧不如。罢了,这钱不该你赚还该谁赚呢?你且去里头应承,万万仔细些,若是实在不成就装晕,我在楼下应你。” “那就多谢耿叔解围,如今我家事多,到处都是耿叔帮衬。”秋斓眉眼一弯,“耿叔这份情阿斓记在心里头的。” 耿承安摇摇头:“钱是好赚,可我也想像如今这样坦坦荡荡舒舒服服地赚。先前我那样为难你们,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你不计较,还肯叫我一声叔,我自然也该使浑身解数才对得住你。” 秋斓轻笑:“那今日我先走一步,等之后养好伤,我下厨几个菜请耿叔一家吃酒,从今往后这叔叔我就认下了。” 耿承安连连应声点头,秋斓言罢便也转身顺楼梯独个上去。 守在外头的小二一见秋斓,登时好似见到菩萨救星,忙不迭敲两下门边,推门把秋斓送进去。 雅间厢房里坐了十来个人。 除过沈昭,秋斓几乎都不认识。 但莲娘先前便都与她口传心授过,一桌上得分个主座陪座,靠门的地方常上菜,故而坐在那几个位置便需要挪来挪去,故而是下座。 这桌的上席位子只一个,自然非沈昭莫属。 沈昭穿了件织成料的银朱色箭袖贴里,通肩蟒并四合如意金澜,白领缘还织有龟甲纹,瞧着便透出种不言而喻的贵气。 -- 第118页 他纤长手指微蜷,伸手撑着额角,另一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己的玛瑙坠子。人倒还照旧是一如既往地斜倚在圈椅上,虽是坐没坐相,却又莫名能将周围几个正襟危坐的全都震住。 闻得有人进来,沈昭方慢条斯理地撩起视线打量。 来的确确实实是秋斓,却又不似往常那个秋斓。她用整块雪白轻纱遮住了面庞,只余他最熟悉的那双鹿眼露在纱外,眉头似皱,眉角微垂,举手抬眸间皆显得楚楚可怜。 沈昭眉心轻蹙,审视的目光便毫无避忌地梭巡在秋斓身上,心下也忍不住开始计较。 原来耿承安不是在搪塞,倒是秋斓当真伤了脸不成?亦或是他前几天捏疼了秋斓,小丫头便要来这么一出? 他面上虽还噙三分笑意无甚变化,可眼中早已是波光流换,眸色百转。 秋斓也不惧怕,照先前的样子跟桌上坐的人见了礼,紧接着便双手奉了时令笺到沈昭身旁,多一分不看,少一分不躲:“都是时鲜的菜色,还请沈世子过过目。” 沈昭百无聊赖地挑起来撒两眼,便又把那笺儿撇在桌上道:“店里时鲜什么小老板娘必然最清楚,便请小老板娘推荐几个菜色。” 秋斓正俯身伸手要指,沈昭便为难人似的压住纸笺朝前一推:“既是店中精心准备的时鲜,想来也不必看这纸笺,该当倒背如流才是。” 他话虽是说着菜色,目光却始终停在秋斓脸上,奈何秋斓的一方纱遮得严严实实,虽能看出她鼻尖樱唇的轮廓,却实在看不出他先前捏过的脸颊上究竟留没留红印。 这一番小小的刁难引得桌上众人纷纷屏息。虽不知沈昭和这至归缘的小老板娘有什么过结,但看这样子也能分明,这至归缘恐怕在镇国公府跟前有些事端。 秋斓不慌不忙直起身来,大方周正地介绍道:“今日鳜鱼最是新鲜,用滇州的香椽蒸了,鱼肉滑嫩,清淡怡人,冬天里温补,滋味也是极好。黑菌和芦笋新挖来炖汤浓香扑鼻,还有煎鹅和虫草花狮子头浓油赤酱,素的有上汤南豆腐和白灼菜心。” “各位若是喝酒,不如再尝尝我们家冬天才供的时令梅花汤饼。” “还有秋天糟的菊花醉蟹,是米酒腌的青壳蟹,如今咸鲜不腥,最好下口……” 最后一句话音未落,一桌人的目光登时全都投来秋斓身上。 秋斓微愣,也不知是哪里说错了话,只能小心翼翼压低声音把最后几个字囫囵说完。 沈昭倒还是面色如此,他从善如流地把时令笺还给秋斓:“那就照小老板娘说的来上吧。” “可有什么忌口?”秋斓又干巴巴照例询问。 沈昭嗤笑,抬眸看她:“你说呢?” 秋斓微滞,她印象里沈昭是不挑食的,不管她做什么,沈昭都一贯来者不拒。 她是当真不知沈昭的忌口,或许沈昭根本没有忌口。 秋斓点点头弓着身子从雅间里退出去。 才一出门,她终于松下口大气,还好,沈昭今天没有为难,她忙把记过的纸笺交给门口的小二前去传菜,这头只想赶紧下楼,离这地方远点是好。 然而她下楼的步子正要迈出,却有人往前一步先挡住她的去路。 秋斓一抬眼,方发现并不是沈昭,反倒是个脸熟,似乎是厢房里坐在门边的人。 再仔细认认,秋斓心里有了数。莲娘说过,这人叫张茂,是个饭混子,身无所长,偏就到处人模人样地混迹在酒桌子上。 张茂逼着秋斓往后退一步:“小老板娘,你今日可是得罪了贵客,你可知镇国公世子沈昭是什么人?谁敢跟他过不去?你惹他不高兴,你闯大祸咯。” “你难道不知道满桌人为什么看你?沈世子最厌蟹腥可是人尽皆知的事,你一个开酒楼的,这么点事竟然不知?还让沈世子吃生糟的醉蟹?” 秋斓微讶,目光登时顿住:“最厌蟹腥?” 可沈昭先前还分明帮她拆了那么多螃蟹做蟹酿橙。 秋斓努力回忆一阵,她终于想起那天的蟹酿橙沈昭也的的确确没有吃,只不过沈昭那时寻了旁的借口,却根本没提及自己不吃蟹。 张茂瞧着秋斓发愣,以为她是后知后觉吓傻了,于是便又道:“但是怪我怜香惜玉,舍不得看你这样的小美人受罪,且帮你在沈世子面前美言美言,只要你肯好好伺候……” 话音未落,贪婪的神色已然染在张茂脸上,他枯柴一般黑黢黢的手径直朝秋斓伸来。 秋斓不动声色地躲躲身子,下意识推开张茂的胳膊,只想绕开他快些离开。 “你这手上擦的是什么油?怎么就这么香?”张茂嬉皮笑脸,还故意抬手闻了闻,“小老板娘可别不识抬举。” 张茂死赖着缠上来对秋斓威胁道:“你这生意还想不想做了?” “我跟沈世子身边的宏毅大爷那可都是军户出身,熟得很。宏毅大爷能跟在沈世子身边,自是有几分本事的,如今能帮你在沈世子边说上话的还能有谁?” 只奈何方才的小二去楼下传菜,眼下正是店中最忙的时候,人人都有活,大约没人注意到秋斓被个混混绊住了。秋斓皱起眉头,却又不能跟人来硬的,正急着脱身,那张茂便又往前逼了一步。 “小老板娘这眼睛生的又大又圆,着实好看,再凑近些让我看看。” -- 第119页 “看高兴了,我才好叫你们宏毅大爷在沈世子跟前说话……” 不成想话音还未落,沈昭骤然出现,他冷眼看着宏毅掐住张茂的脖子,把人从秋斓面前揪开。 沈昭嗤笑:“熟人?宏毅人就在这,让我看看,你们是多熟的故人?要让宏毅在我跟前怎么说话?” 秋斓肉眼可见地松下一口气,她轻瞟过沈昭笼罩在她周身的目光,忽又像被烫到似的忙慌慌躲开。 沈昭撩开视线轻声道:“去上你的菜。” “几位慢聊,我不打扰。”秋斓这才如临大赦,一溜烟跑下楼去没了影。 张茂这下是弄巧成拙,他望着沈昭将视线慢吞吞挪回他身上轻轻笑起来,心下骤然一惊,登时毛骨悚然。他只觉得欲哭无泪膝盖顿软,连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忍不住扇了自己一巴掌。 “行了。”沈昭满脸的漫不经心,大发慈悲似的伸手拍拍张茂的脑门,“别在这下跪扇嘴巴,不好看,人家酒楼还要做生意的。” 他说着看向宏毅:“宏毅,既然是熟人怎么不早说?饭先别吃了,你带他出去叙叙旧。” 第61章 水煎乳饼 一顿饭吃得心猿意马, 但好在满桌总还能维持个表面和气直到散场。 秋斓忙进忙出,实实在在被折腾了两个时辰脚不离地,等这桌客送走, 她早已经累得快要散架。 于是她草草嘱咐一声便径自回屋, 毫不矜持地歪在床上睡将过去。 这酒楼生意难做, 饶是秋斓聪明好学八面玲珑, 却终究也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碰上难缠的达官贵人, 自然得费好些功夫。 沈昭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时,她衣鞋未脱, 发髻也没有拆, 脸上的面纱还挂着, 唯有眼紧紧闭住,和在镇国公府的时候都没有分别。 窗边的风铃轻轻晃, 几声叮当不由得传入耳底, 可秋斓却仍没有半点要转醒的迹象。 沈昭站在床边瞧了半天,秋斓的眉头皱了皱,似醒未醒, 她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沈昭沉着眉头侧过脸, 未几又轻叹一声,伸手在她耳后轻点了能让人安睡的穴位。秋斓的眉头果然渐渐松开, 呼吸也慢慢变得悠远绵长,终于睡熟了。 沈昭这才屈膝蹲倒,轻轻脱了秋斓脚上的登云履搁在床下摆正,又帮秋斓脱掉外衣外裙,拆下发簪放好枕头,最后还没忘替秋斓盖被子。 他自知前些天捏秋斓的脸是用了劲, 秋斓的脸当时便红了,只不过他手下有分寸,本也不舍得用狠,按说第二天那红印便能消的。 不想如今过了几日,再见到秋斓,她竟是戴面纱遮脸见人的。 沈昭坐在床头垂下眸子,瞧着那副熟悉的眉眼带了无限疲惫,心疼自是油然而生。 秋斓虽是不辞而别,可看她如今好似比在国公府里过得更加辛苦,障目的怒意便早已烟消云散,留到如今的只剩下悠久绵长的思念。沈昭默了默,终还是放任自己俯下身,隔着轻纱啄在秋斓唇瓣上。 唇尖一触便又分离开来,沈昭随即拿出装有药膏的银盒,小心翼翼掂起秋斓的脑袋。他解开了面纱挽在她脑后的结,遮面的薄纱这才终于被卸下,只不过和预料中不同,入目的是个鲜红掌印连带着一条红肿结痂的血痕。 秋斓似是遭了什么人一掴,这巴掌的力道不轻,掴掌之人手上约摸还戴着什么东西,硬生生划伤了秋斓的脸。 秋斓的肤色本就胜雪,眼下便衬得这血印更是触目惊心,她是确确实实破了相。 沈昭眸色一暗,心下终于恍然大悟。 秋斓戴面纱原是为着挡这遭。 他拿着药膏小匣的手滞了滞,眸中漾过显而易见的不悦。先前他哪怕气狠了也没舍得跟秋斓下这么重的手,饶是捏了那么一回,他现下还后着悔。可如今竟有人作威作福到了秋斓脸上,看来天底下当真有人是活得腻歪。 沈昭伸手轻轻抚了抚秋斓的额发,心下只悔今晚是不该折腾她一遭。片刻之后,才又伸手在匣子里蘸药膏,借着月色俯下身,专心致志地将药悉数涂在秋斓脸上晕开。 药膏冰冰凉凉的,但触到秋斓脸上便有些升温,沈昭小心翼翼,只怕会有地方涂不到,抹不匀。 半晌之后,药膏的味道已然弥漫在周围。药早已经抹好,沈昭却还没有收手的意思。他又用拇指指腹轻轻划过秋斓的眉眼和鬓角,像往常摩挲玉坠子似的在秋斓面儿上来来回回抚了好几遍。 直到最后碰到了秋斓的唇珠,沈昭的动作才慢慢停下来。秋斓的樱唇看起来便小巧莹润,不想摸着更是又弹又软,他便又轻揩几下,最后才似贪恋一般抬手轻吮两下指腹。 那唇角若是勾起来,眉眼弯弯的样子最是可爱。只不过秋斓今日即便是抱着别家人带来的狮子狗都能笑得眉眼弯弯,却唯独对他的时候总面无表情,目光也还下意识会躲躲闪闪。 沈昭忍不住豁起秋斓的嘴角轻轻推了推:“小没良心的……” 话音未落,他却又失了神。 便是先前故意刁难挤兑秋家的耿承安如今都能轻易笑着张口叫她一句“阿斓”,可他与秋斓朝夕相伴了大半年,“小傻子”,“小东西”,“小财迷”轮着番叫过,偏偏从未曾喊过一声“阿斓”。 他整日逗弄着秋斓玩,笑她像小狗,笑她掉眼泪,笑她人小志气大。却怎么没想过,秋斓会有那些遭遇又是为了谁,秋斓每日只会乐呵呵地笑,便让他轻易忽略掉或许秋斓并不喜欢被别人捏着脸叫一声“小傻子”。 -- 第120页 沈昭忽闭了眼长长舒一口浊气。 “阿斓,就当真那么不愿意看我么?在生我的气?” “能不能回到我身边来?” ———————— 这一夜,秋斓睡得极好。 醒来时才发觉自己不知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拆下发髻脱了衣服,连脸上的掌印都消肿大半。 她没过多当意,只当是一晚上复原得不错,便忙着梳妆打理。 至归缘新店刚开,虽有耿承安撑场子,她却也不能做甩手掌柜,必然还有的是事情要忙。 只是不想昨日才挨过萧灵雁的巴掌,今日便在楼上见到了那位传闻中最替萧家撑腰的东厂提督大太监齐灏。 虽然看着齐灏过来也是事有凑巧,但这般真真能左右朝局的滔天大权宦,秋斓还当真是第一次见,故而不得不打起十二分小心。 齐灏看起来约摸四五十岁,和秋斓想象里的宦官不太一样。他眼神犀利,行事沉稳,除过没有续须,跟那些官老爷也没什么不同,半点不似旁人传的那般阴阳怪气不男不女。 雅间里都敬着主位的齐灏,秋斓便也知晓该如何行事。只是不想才走到齐灏三步开外,齐灏的眉头就轻轻一压,将视线悉数撒来秋斓身上。 秋斓下意识一顿,连忙埋头递上时令笺:“店中时令货都在这儿,日日都换最鲜的,还请督公过目。” 齐灏的目光在秋斓身上瞟一圈,却又不看那时令笺,转而问道:“听说你们至归缘里头有道水煎乳饼?” “正是。”秋斓点点头。 齐灏又问:“可这水煎乳饼,不似京中做法,应当是西南的做法?” 秋斓眉心微蹙,却还是不紧不慢轻轻应声:“督公果然见多识广,我们店中的东西网罗天南海北,西南的乳扇也有,西北的浆水也有,苏府的八宝葫芦鸭也供,就请客人吃个新鲜有趣。” “至于督公问的水煎乳饼,是我们从《南诏野史》这书上研究来的,乳饼都是店中照书上那方子自己晾晒,用的也是水牛奶,每日只卖十份。” 那乳饼奶香味足,只小火水煎,将牛乳的滟香逼出来,再撒着花椒和盐吃,就会又咸又香。切开的乳饼见方,切成大小均匀的块便好似那汉白玉块,卖相比乳扇好很多,卖出去的价格便也能高个一倍。 而且乳饼不难料理,晾晒好的乳饼只需要小火煎熟,就会外焦里嫩,金黄酥脆。 “今日正巧还有,督公可是想要一份尝尝鲜?”秋斓岔开了话题。 然而齐灏梭巡的目光并未打住,他不再问什么水煎乳饼,反倒盯着秋斓脸上遮面的轻纱冷声直问:“听闻萧家小姐昨儿在你们这闹了些脾气,该是冲着你这小老板娘的吧?” 秋斓心下一紧,知是主场到了。 可在齐灏眼皮子底下她又不能找条缝钻进去,也只能喏喏答是。 “正巧东厂有医伤愈疤的高手,本督今天没什么胃口,不如你跟本督回东厂去,本督找人替小娘子你瞧一瞧。”齐灏敛起目光,转而拿温过的毛巾慢条斯理擦手,“伤在脸上不好看,女子脸面最要紧,留疤可不大好。” 秋斓抿抿唇角。 扇她的萧灵雁都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这给萧家撑腰大督公又缘何要屈尊纡贵替她瞧伤? 齐灏话里虽是要予秋斓些好,但那不容置喙的语气显然宣示着带秋斓回去是别有用心。更何况这东厂督公本是皇贵妃大关氏的亲信,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跟他不会有什么好事。 秋斓连忙婉拒道:“多谢督公仁慈,只是店中繁忙,实在走不开。” “何况脸上不过小伤,想来三五天便能痊愈,并不碍事。” 齐灏无甚表示,一旁的东厂番子反先黑了脸:“小娘子不要不识抬举,督公发话断无收回之理。你们区区一家酒楼而已,一天不开门做生意又有什么要紧?若是惹了上头的人,难道就不怕永远也做不了生意?” “今日督公既已出言相邀,岂还是小娘子想去不想去的?” 偌大的雅间仿佛一下子局促起来。 秋斓无奈地瞧着屋里“哔哔啵啵”的炭笼,骤然被无助的情绪笼罩住。 齐灏笑着瞥了小番子一眼,方才咄咄逼人的东厂番子又忽然噤了声。 “既是请人家,就对小娘子客气一点,人家还没说一定不去呢。” 话音一落,小番子随即上前一步封住秋斓的退路:“小娘子,请吧。” “眼下小娘子还能坐着马车走,总比被刀架到东厂要好看些吧?” 第62章 冰糖炖橄榄 满庆儿自知东厂齐灏是大关氏的人, 见秋斓进去时就门外候着。结果才片刻功夫,她便听得齐灏要带秋斓会东厂。满庆儿心里急了,便忙慌慌往镇国公府跑去搬救兵。 找门房小厮传完话, 不过片刻功夫, 果见宏毅出来:“怎么了?” “我们家小姐碰上麻烦了。”满庆儿皱起眉头, “能不能……能不能让爷帮帮忙?” 宏毅撩眉:“怎么?还有人敢在店里头找事?” “不是一般人。”满庆儿急得直摇头, “昨天我们家小姐被萧家那小姐打过,今日东厂那位齐大督公又将我们小姐扣在雅间里头, 好像说是要把小姐带回东厂去。” “先前在街上碰到,那萧家小姐管爷叫病鬼, 小姐气不过犟了她两句, 谁知她还记着仇, 昨日硬说菜有问题,还没等人反应就扇了巴掌了。”满庆儿越说越急, “莲娘和耿老板说萧家有东厂撑腰, 我们得罪不起,故而昨日也未曾同萧家人讲理,谁成想今天至归缘里还是看到了那位齐督公的身影。” -- 第121页 话说到这份上, 宏毅自然听得分明。 齐灏约摸是来给萧家撑腰的。 人人都说东厂提督太监齐灏是大关氏跟前的红人, 靠卖乖讨好博了陛下欢心。故而大家迎着齐灏时都谄媚地叫他一句督公,等到了人后, 却又各个骂他是没种的阉货。 寻常人皆知,太监要少那么点能人道的东西,做不成真正的男人。 可齐灏这种正值壮年的大权宦即便做不成男人,也总还是有人肯委身在侧替他疏解。 萧夫人年轻时于宫中做女官,是借着那阵工夫结识了尚未出人头地的齐灏。只不过他们未同其他宦官那般结为对食,反倒是结拜作兄妹掩人耳目, 即便后来萧灵雁的母亲出宫嫁人,还有其他奉承的人有心给齐督公结个对食,却都被齐灏一一拒绝。 而萧家原本资质平平,只是有齐灏这么个“大舅哥”在朝,便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混得人五人六。 宏毅思索片刻,又对满庆儿嘱咐:“你且去找夫人,就说爷这头今天过去,要留小老板娘点菜。” “先把夫人从东厂的人身边捞开,我现在就去知会给爷知道。” 满庆儿急忙点头应声,按着宏毅的计划行事,不想齐灏那头动作更快,待满庆儿回去时,齐灏的番子已然领了秋斓下楼。 满庆儿忙又跟着追下楼。 彼时东厂的番子正在替秋斓摆上马车的车凳,要送着人上车去。 满庆儿只觉得大事不妙,顿时欲哭无泪,不想危急关头忽听见熟悉的声音闲散散地传来。 “齐督公。”露面的沈昭慢条斯理勾起唇角,“你就这么大摇大摆把至归缘的人领走,不把旁的放在眼里?” “我嫡母镇国公夫人尚未找到,你不忙为皇贵妃办差,就在这耀武扬威抓人?” 齐灏闻言冷笑道:“你又何必惺惺作态?镇国公夫人在哪,说不准沈世子比本督更清楚些。” 沈昭唇边弧度未消,只揶揄道:“镇国公夫人在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若是督公,杀人就要一刀把人砍死。” 他说着刻意扬起右手:“可千万别只伤他右手,否则日后必然是会后悔的。” 齐灏的表情明显一僵。 两个人云里雾里的对话进行到这,显然是齐灏落了下风。眼见得今天这人带不走,齐灏终归还是哂然一笑。 “罢了,是萧家的伤人有错在先。”齐灏抬眸丢个眼神,身边的东厂番子随即拿出两个金锞子丢给秋斓,“拿去买药吧。” “不跟我走也无妨,毕竟人我算是已经认下了。下次来至归缘,小老板娘早晚得再招呼熟客。” 沈昭冷笑着睨一眼齐灏,随即安步当车地跟着毕恭毕敬的小二上楼:“叫你们小老板娘上来点菜。” 齐灏沈昭势成水火,至归缘的小二们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只能暗道一声倒霉。 不过秋斓却是如临大赦,毕竟遭沈昭折腾折腾又掉不了一块肉,实在是比去东厂要强上太多太多。她松下一口气,连忙朝齐灏点头致歉,逃也似的带着金锞子跑了。 沈昭只身一人带着宏毅,即便进了雅间,却也不像是来至归缘吃饭,只不过店里头的人不敢多问,只能好好伺候着镇国公府来的大爷。 不过沈昭究竟为何而来,秋斓却心知肚明。 她面儿上虽不显,就任着沈昭自己进店,但忙完晚市时瞧见沈昭那间房的灯还亮着,秋斓就不免得故意走几个来回,借路过偷偷往雅间里瞧。 那满桌菜不曾动筷子,唯有酒壶见底。 沈昭似是醉得厉害。 眼下正是隆冬,厢房里虽有暖炉,却也不见得就能留宿。沈昭这样没人管没人顾地睡着,风寒头疼必是在所难免。 秋斓纠结一阵,还是下楼去抱了件大氅。 厨房里早已经没什么人,好在灶台还未熄,摆放食材的架上还有几颗没褪青的嫩橄榄。 那青橄榄绿油油脆生生的,像翡翠手串散开了线。 秋斓便囫囵一把抓来,仔仔细细剃掉橄榄核,寻些冰糖将剔好的橄榄悉数炖煮入锅。 青橄榄初食涩口,但慢慢品便会生津回甘,冬春橄榄赛人参,更重要的是三五颗便能解酒止烦,眼下用少许冰糖中和涩味,尝起来就会清甜不少。 用冰糖把橄榄炖到浓稠滟滟,冬天热乎乎地吃下一碗也是别有风味。 秋斓端着冰糖橄榄上楼,不动声色地进门把酒杯和酒壶从沈昭面前拎开。 见他没有动静,才又把炖好的冰糖橄榄搁下,将臂弯上搭着的大氅严严实实裹在沈昭身上。 白瓷汤盅里的冰糖橄榄还烫着,秋斓这才慢慢躬下身子,坐在沈昭身边。 她轻轻推沈昭的肩,浅声问道:“宏毅去哪了?” “你怎么就一个人在这?” 沈昭仍是一动不动。 他瞧着醉得厉害,支着额角,双目轻阖,眉头微皱,好像是蕴了些化不开的愁思。而气息则又轻又浅,便是被秋斓推了三五把也不见有什么反应。 看着沈昭是不省人事,秋斓终于斗起胆子轻声嗔道:“你才好了多久,自己没点数?喝那么多酒做什么?” “现在喝醉了吧?你看谁还管你?” 虽然明明是怨怼的话,可语气里反倒满是担心。 沈昭身上如今已经不再有药味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冰片似的淡淡樟木香气,眼下虽混着酒味,却还是明显。 -- 第122页 他气色如常,比先前日子里少了许多苍白。现下只看着便让人觉得他面如冠玉,又如谪仙人一般。 秋斓的视线便忍不住又在沈昭身上梭巡起来。 檎丹色的衣裳鲜艳,套在沈昭身上便越衬得他风采俊逸,让他看起来和先前缠绵于病榻的那个沈昭早已判若两人。 秋斓目不转睛地盯着。 忍不住便想伸出手再轻碰一碰沈昭的眼睛,鼻尖和嘴角。 沈昭染了酒意的灼热鼻息就落在秋斓手心里,像是有什么小爪子在轻轻挠痒。 “阿昭。”她轻轻叫了一声,声音轻到连自己也听不清,“你那么厉害,怎么也会发愁?” “你的手是不是被东厂的人所伤?难道殿下不知这些渊源?为什么殿下要这么强人所难?” 她知道沈昭恣行乖戾,也见识过他的不容置喙。可偏哪怕沈昭一个眼神就能让满桌子贵胄大元噤若寒蝉,她却丝毫都不害怕。 一但她有危险,她的阿昭就定会出现,一看到她的阿昭,她只会有数不尽的喜欢。 那是她的阿昭,她那么喜欢的阿昭。 他如今是朝中新贵,人人敬畏,风光无限,到哪里都威风得很,再也不必憋屈在国公府里,受着小关氏的折腾。 她心里高兴,可她更知道这些都与她无关,何况先前沈昭约摸是被她彻底气到了,他们的关系自然更是难以言喻。 现下沈昭恢复如初,她留着自然没什么用处,甚至还会拖累他,秋家藏着那么大一个秘密,若是有天漏了馅,只怕是一个镇国公府也不够祭的。 秋斓觉得眼前莫名多出了湿意,视线也变得有点模糊。 她明明只是闻到了沈昭身上的酒气,却不知自己怎么也好像醉酒似的大起胆子来。如今她是后悔先前只敢偷偷亲沈昭的影子,如果先前胆子大一点,只要一点点就好了。 她这么想着,随即微微朝前倾身,隔着遮面的白纱,又轻又快地在沈昭眼角落下一吻。 短暂的接触转瞬即逝,秋斓自己也愣了一下。 她做了什么大胆子的事? 方才的画面在脑海里不停重复,她竟趁着沈昭酒醉未醒,偷偷亲了沈昭。回过神的秋斓忍不住一滞,只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便只能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偌大的厢房骤然归于安静。 沈昭的食指几不可见地在桌上磕了几下,他唇边勾上了显而易见的弧度,丹凤眼也紧跟着缓缓撩开。 冰糖橄榄被秋斓用汤匙搅过,眼下晾得正好。沈昭自顾自抿一口,眼角登时堆上心满意足的弧度。 “这橄榄极好。”沈昭搁下汤匙,“果然是她亲自炖的。” 秋斓做的东西和至归缘那些大厨做的总归不一样,便是一例简简单单的冰糖橄榄,也能叫人尝出用心来。 “东厂今日领人突然,却不知道是个什么用心,你拿元令令牌让嘉焕混进至归缘盯动静。”沈昭的视线瞟过未被照亮的厢房角落,“也好让他清闲着养伤。” 隐在暗处的宏毅这才现身应道:“是,我今晚就去。” 沈昭又暗自思忖道:“阿斓方才说殿下强人所难。” “很有意思,兴许她突然和离,是因着这个。” 宏毅忍不住疑惑道:“爷怎么笃定夫人就会来?” 沈昭眼角堆上几分意料之中的泠然:“自然会来,她又善良,又心软,必不会置我不顾的。” 宏毅了然,便也摇头轻笑:“爷是认准夫人的软肋在这。” 沈昭嗤笑:“软肋?” 他端详着汤盅里的橄榄,仿佛那些青绿橄榄当真是价值连城的翡翠珠子。 “这怎么会是软肋?” “这分明是阿斓最宝贵,最招人喜欢的地方。” 第63章 虾子水饺 东风送寒, 眼见得交了三九,天就一日赛一日地冷下来。 不过天气冷归冷,至归缘的生意倒是天天红火。 每到交九年关, 人情往来最是要紧, 点心票子也因此出奇好卖, 而最终拿回来兑点心的却不过十之六七, 着实是让至归缘名利双收,大赚一笔。这头生意红火, 那头秋茂彦的会试也正式结束。恩科前提,故而年前就已经举办了礼闱, 国子监难得散了年假。 放榜这日一早, 至归缘还没开门, 秋斓正和德良在一楼厅子里清点月底收授的点心票子。 没成想票才点完一半,外头一片生声的锣响人声。 报录的人迎着鼓街高喊:“秋老爷高中会元了。” 一时间又是马, 又是人, 街坊邻里纷纷探头打量,鼓街东瞬间人头攒动。 秋斓和德良面面相觑,只打发满庆儿出去探究竟。 没成想满庆儿才出门几步, 便调转回头一路小跑:“中了, 咱们家老爷中了,会试头甲第一。” “报录的人凑了两拨一起来的, 马有好几匹,那阵仗可比别家结婚还大。” 秋斓听得一句“中了”,登时好似做梦。 她笑着看向德良,似是不信:“阿爹当真中了?” 德良连连点头,喜极而泣:“对,你没听满庆儿说?阿爹是会试头甲第一。” “阿爹果然是文曲星, 是头甲第一的大才子。” 秋斓也抹抹眼角的泪花,忙带着满庆儿出门将报录人迎进门,斟茶倒水的发了赏钱。 -- 第123页 耿承安和莲娘都跟着一起来招待人,外面吵吵嚷嚷半晌,却怎么都没见秋茂彦的影子。 秋斓这才回后院寻他阿爹去,却只见秋茂彦还背对门口,佝偻着身子坐在床边:“姝英,你听到没有,我中了。” “你要是再不醒来,那殿试也要结束了,我就算考上状元,又能当给谁看?” “新科状元没人给簪花,别人要笑话的。” “阿爹。”秋斓浅浅叫了一声。 秋茂彦这才拂袖拭泪,忙慌慌回过身:“就来,就来。” “我再换件衣裳就来。” 至归缘一层的厅堂彻底被人塞得满满当当,恭贺的,送礼的,人群络绎不绝,连秋家的人都来了不少,里里外外不下三层,至归缘店里头比往日开张时的晚市还要热闹。 饶是秋斓忙不迭地招呼,仍觉得魂都要累掉半个。 只是再想到阿爹二十年如一日地勤奋苦读,人生最好的光阴全都蹉跎了,她忽又觉得这个会元来的着实太晚。 阿爹没有中举时,秋斓竟都不知他们原还有那么多沾亲带故的族亲。 好在午后天上飘起了碎雪,众人念着雪天路滑不好归家,便也就稀稀疏疏散了。 一家人这才带着店里的小二开始打理厅堂,直忙到天色擦黑才歇下。 门外的雪已经厚厚铺了一地,往日繁华的鼓街东一下子显得静静的。 谁料德良本要关门,却忽然一声惊叫吓坐在台阶上。 “阿姊?”秋斓一慌,忙跑去德良身边,“怎么了阿姊?” 德良大惊失色地指着门外的角落,秋斓顺着看去也差些吓一大跳。 只见地上似是躺着什么活物,身上早已经被大雪盖满。 德良颤声道:“那……好像是个人,刚才动了,他还有气呢。” “这么冷的天,怎么倒在咱们家门口?应该是个要饭的。” “这要饭的也是命大,赶上今天阿爹的彩头。” “我带他进来,给他一碗汤饺吃吧?”、 德良怕人躺在雪地里冻毕,忙慌慌将人扯进大堂。 她端着灯仔细看了看,那人也不过二十来岁,虽然衣裳褴褛面有泥渍,可还维持着勉强的体面,德良便忽又觉得他不大像是个要饭的。 趁着秋斓煮饺子的空档,德良问满庆儿要水把那人的脸擦擦干净,这才发觉这个倒在家门口的男子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似乎还长得挺英武。 只是没擦两下,男子似乎是在屋里寻回些温度,便缓缓睁开清冷眸子。 他眼虽睁开来,却又好似没看向任何人。 德良瞧见,只道他是冻懵了,便对他笑道:“你醒了?叫什么名字?” “从哪来的?怎么会倒在我家店门口?” 冷冷的眸子从德良的脸上一瞟而过,却只字未说。 德良温婉一笑:“别怕,还是你说不了话?” 她接过秋斓端来的饺子,搁在男子面前:“这碗饺子给你吃。” “你运气好,这本是给官老爷们备下做点心的虾仁饺子,只是我们家今天没开门,这才能余下一碗给你。” “你要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可就没饺子给你吃了,天儿这么冷,你耳朵要被冻掉的。” 男子却仍旧目光微垂惜言如金:“我没有钱。” 德良连连笑着摆手:“一碗饺子用不上几个钱,今儿我们家有喜事,不少你这一碗饺子,全是我妹妹煮给你的,你谢她就成。” 秋斓也挨着德良坐在一旁:“公子瞧着面生得很,应当不住在鼓街?” 男子冷冷的神情这才敛住几分,像禀报似的从善如流道:“在下苏府人士,父母病逝,来京城投亲。” “不想路遇盗贼,丢了行李财帛,还受了些伤,堪堪捡回一条命。” 德良瞧着他倒也知书达理,不由得轻叹:“也是个可怜人。” “你可寻到你那亲戚家在哪?” “不曾寻到,只听闻多年前便搬走了,这才会无家可归地在城中游荡。” 德良又侧目瞧了瞧他,不想却对上对方凉飕飕的目光,德良又问:“伤得可重?要不要帮你请大夫瞧瞧?” 男子摇头不言。 德良这才觉得身上有些冷了,便轻呵两口气搓搓手取暖:“你快吃,过一阵就凉了,发腥。” “今晚上要宵禁,外头的雪也大,你吃罢可以和我家的几个小二在大堂里头凑活一夜。你安心待着,明日我叫我阿爹来瞧瞧你,给你想个去处。” 男子却忽然敛住眉目,低声道:“贾桓。” 德良一怔:“你说什么?” 贾桓神色冷冷:“在下贾桓,多谢这位姑娘救命之恩。” 德良瞧着他笑起来:“算你命大,若是等我关了门,只怕你要在外头过夜了。” “还有,我不叫这位姑娘,我叫秋德良。” 瞧着人安顿得差不多了,德良这才起身要回屋。 “阿姊,你也早些回屋喝药去吧?”秋斓嘱咐一声,“今天怪冷的,我帮你灌个汤婆子。” “冬天不好过,今年虽然调养得好,你还是要仔细些才行,要是咳嗽起来就不大好了。” 德良点点头,冲秋斓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姐妹两没再多留,笑呵呵地往后院去。 贾桓望着两个人的背影淡出视线,这才夹起一只饺子咬下半口。 -- 第124页 饺子皮薄馅大,包虾是实打实的。 馅里不光有虾仁,还掺了猪肉糜和马蹄,饺子隔着薄薄的皮透出淡淡的粉红色,咸鲜弹牙,却丝毫不腥,一口下去别有滋味。汤也是用猪骨虾子调过的高汤,非得在灶上炖三四个时辰才能有眼下这般醇厚的味道。 虾子本就清鲜,和肉糜和在一起便更是鲜美多汁,口口嫩滑。 更重要的是,那汤饺还热着,两口就仿佛把人的心都捂暖了。 ———————— 秋茂彦高中会元,便也从国子监学成归家。 先前添添补补的事有秋夫人,如今秋夫人昏迷不醒,事情自也就秋斓姐妹头上。 德良一早拿了衣服和满庆儿去浆洗,秋斓便就在屋里帮秋茂彦规整书籍。阿爹的书是实在不少,从国子监搬回家装了小半车。 秋斓仔细摆了一阵,整整齐齐把几本股论都理好,方才发觉似是将旁人的杂书也夹在阿爹的书里拿了回来。 秋茂彦站在一边瞥了瞥,忍不住轻轻叹气:“嗨,怕又是同屋的学生藏在我这,防着笃学时被人找出来。” “你且放桌上,我明后日拿去还。” 秋斓点点头,正把三本书堆齐了往阿爹手里递,不想那书里夹着的画片却一下子像落叶似的纷纷乱乱飘落下来。她忙伸手去捡,结果才撒那画片一眼,脸便瞬时红了。 那些画片上无一例外画有男男女女,赤条条的,相携相抱,交织缠绕。 秋斓登时只觉得耳尖似要起火,吞吞吐吐得问:“阿……阿爹……这是什么东西……” 秋茂彦倒吸一口凉气:“这书里头夹得避火图是多了些,难怪要往我这藏。” “避火图?”秋斓眨巴眨巴眼。 这羞死人的东西原就是沈昭嘴里说的避火图? 秋斓哑然,只好别着眼俯身将那满地的“不堪入目”的纸画片收起叠好,可才捡了三张,她便又忍不住偷偷翻开那画片的正面瞟上一眼。谁知不看则已,才轻轻一瞟,她脸上又开始红得几近滴血。秋斓忙慌慌将画片背过去,可那上头的画却好像已经镶在了脑子里,怎么都挥之不去。 沈昭说出嫁之前要开蒙,说嫁进夫家要看避火图。 时至今日,秋斓终于在一瞬之间懂了。 她慎重抬头,狐疑地看向秋茂彦:“阿爹……你们生我之前……” “阿娘是不是没吃过燕子蛋?” 第64章 腊八蒜 年关日近, 腊八眼见得到了。 秋斓早就买紫皮大蒜备着,到日子就寻来满庆儿一起将蒜扒了皮。一到腊八,年味就一天比一天浓, 家家户户都要腌腊八蒜。 往年不管再操劳, 秋父秋母都要和家中的三个女娃儿一起腌蒜。 蒜只要剥皮仔细盛装进陶罐里, 再用米醋淹过罐沿将蒜瓣全部泡进去便好。米醋清甜, 能解蒜的辛辣之味,等十余日后, 蒜瓣就会全都由洁白变得翠绿,风味便也彻底完成注入。 变绿的腊八蒜酸甜微辣, 脆爽生津, 口味独特, 蘸饺子拌面皆是一绝。秋斓还学着母亲从前的腌法,将捣碎的冰糖也铺匀加进罐子, 这样便能提出几分鲜味, 将家家户户都会腌的腊八蒜制出几分与众不同来。 等铺完了蒜瓣米醋,秋斓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将罐子密封好,抱进屋中静待滋味沉淀。 “阿爹。”秋斓端着腊八蒜罐, “我就把罐子搁在窗下, 让阿娘天天看着。” “放远些。”秋茂彦苦笑,手里却没闲下来淘洗巾帕帮妻子擦脸, “你阿娘爱干净,腊八蒜味道冲。” 秋斓故意把蒜罐放在床头:“那就放这,阿娘要是受不住那蒜味,就起来骂我好了。” 秋茂彦知道秋斓也是满心期盼着秋夫人醒来,只好无奈地摸摸秋斓的头:“那就放这,把你阿娘冲醒, 就连着我们爷俩一道儿骂算了。” 秋斓看着阿爹眼中难以掩去的凄苦轻轻叹下一口气,不想身后忽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有人浅声问道:“怎么?我偏就这么爱骂人吗?” 秋斓浑身一僵,立时回过眸去。 秋夫人半睁着眼,苍白的脸上冲着秋斓扯出些浅笑:“我梦到你阿爹中了状元,没有人替他簪花。” “也不知是谁家的状元郎,垂头丧气地骑在大马上,真是好可怜。” “姝英。”秋茂彦随即抓住妻子的手,“你醒了?” 秋斓面上一喜,连忙坐在床边:“阿娘,阿爹已经中会试头甲,已是会元,等过完年就要殿试,你定得给阿爹簪花的。” 秋母伸出枯槁消瘦的手摸了摸秋斓的额头:“好娃儿,你受苦了。” “姝英,饿不饿?”秋茂彦满脸关切,“要不要喝点水?我给你倒水?” “德良呢?”秋母探寻的目光朝屋子四周梭巡,“我睡了多久?那天晚上……” 秋斓这才缓声解释说:“阿娘别担心,都好好的,那天晚上世子来的及时,将那些歹人全都杀退了。” “咱们家顺风顺水,阿爹中了会元,咱们家的酒楼也开了门,阿爹还给取名字叫至归缘,眼下生意正红火。” 秋母静静听着,待秋斓那些报喜的话都说完,才忧心忡忡地问道:“阿斓,既然顺风顺水,你如今怎么会在家?” 秋斓喜笑颜开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 -- 第125页 “那镇国公府没什么好。”秋茂彦轻叹,“阿斓留着也是危险……” “既然阿斓说是世子及时到来杀退了歹人,可谢过人没有?”秋母又问,“世子又缘何来的那般及时?可是因为府中危险,人家想叫你求个平安叫你回来,还是因着旁的事?” 秋茂彦这才一哑,后知后觉是自己忘记惦念这事。 “阿爹,阿娘。”秋斓见是瞒不住了,只好埋埋脑袋,终于还是忍不住老实交代,“其实……是鸽血红宝石弄丢了,我怕引出祸端。” “本在当铺里当活的,谁知郭举人偷偷去赎了宝石,等我知道的时候,郭举人已经落水溺毕。我跟阿姊到处寻,也不知郭举人把宝石搁去哪里。” 秋茂彦一脸震惊:“莫非就是德良摔掉茶杯那日?” 秋斓轻轻点头:“正是。” “郭举人死得实在蹊跷,他一过世,咱们家的宝石就彻底再没下落了。何况世子因着救我们露了他病愈的事情,宫里头便想为世子重新择妻。” “如此一来,不高攀镇国公府也罢。”秋斓低声道,“我不想他为难,更不想害他。” “这红宝石好端端的怎么会叫子真赎走?”秋茂彦皱皱眉头,“顶好的鸽血红宝石天底下就只有那么几块,难不成是叫人认出来咱们家的是滇州土司府那块?” 秋母却只摇摇头:“不见得。” “那晚出事之前,除过你,我从未说过鸽血红宝石的来历,若非是宫里头和土司府的人,不该认得出来。” “那便是贪着咱们家的石头珍奇无比,故而才会赎走?”秋茂彦的眉头越皱越深,“既然当活的,怎么会叫旁的人赎去?” 秋斓这才将德良路遇郭子真,故而同郭子真一起去当铺的事情和盘托出。 “我也实在不知红宝石去了哪,只是料想着应当还没被认出来。若是认将出来那是滇州土司府的东西,不管是讹钱还是那谋反的由头寻事,总该已经找上我们家才对。” 秋斓的话音才落,门外的德良忽端着托盘失神地在门边磕了一下。 屋里三人的目光齐齐朝她望去,德良才手足无措地回过神:“阿娘,你醒了?” 秋斓两三步上前,接过德良的托盘,将德良拉进屋来,顺手将门关严。 德良才进屋,便垂着眉眼轻声说:“都怪我。” “若不是我跟郭举人一起去当,就不会丢了。”她不知那红宝石如此重要,不知家中还有滇州土司府那些渊源,不知秋斓是因着那红宝石丢掉才会。她不是秋家亲女,自幼时一身病就拖着家人,如今还弄丢了家中最重要的东西,德良不禁越发自责,“都是我不好,我真是闯了大祸。” 秋斓牵住德良的手:“阿姊千万别这么说,你岂能未卜先知那郭举人是有歹心的?” “如今事已至此,咱们得把红宝找回来才最重要,阿姊听的看的,千万记得烂在肚子里才是。” “阿娘都醒了,再难的事也不怕,咱们一家人在一块,肯定能想出法子。” ———————— 日头已近戌时,京中却没有要宵禁的准备。 逢年过节难得有几天不宵禁的日子,大家便也都指望着除夕这夜通宵守岁,好好看一看夜晚的京城是什么样子。 街上扎了新灯,宫绸做的花也成簇成簇摆在街头,门门户户灯笼高悬,整座京城都弥漫着喜气洋洋的气氛。 镇国公府里因着连着丢了两位主子,虽说也不必悬白,但到底是不敢再大张旗鼓的热闹。 故而府中布置一改从简,顶多是门前多挂了两盏新买的灯笼。于下人们而言,沈昭虽凶名在外,但比起小关氏而言实在是个好伺候的主子。 即便是除夕近在眼前,他也没有什么吃团圆饭的需要,早早便恕了下人们自去过节。 也正是因此,沈昭院子和往常一个样,空落落的,唯有宏毅站在沈昭身边伺候。 “秋夫人是腊八那日醒的,如今已然调养康复。”宏毅浅声回禀,“爷,滇州那事要不要找秋夫人亲自询问清楚?” “眼下若是能找到滇州土司府的人,殿下就有了拿捏大关氏的筹码。” “眼下还不是时候。”沈昭捏着自己把玩惯的玉坠子摩挲片刻,“先前说查秋夫人那位兄长,查得如何?” “秋夫人既能装作汉人在京中生活二十余载,她的那位兄长必然也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装作汉人。” “若只盯着狜人查,便会一叶障目。” “那年俘入京的滇州汉人不过二,三百,如今还在京中的恐怕不会过百。” “把名字理出来。”沈昭低声斟酌,“顺着秋夫人挖出巴遵望和昊钦庵的下落是重中之重。” “已经理了。”宏毅转而掏出信封,递将给沈昭,“爷嘱咐过的事,我都记得。” 沈昭哂笑着接过信封,又好似想起什么似的问:“东厂那头如何?” “我是晌午见的嘉焕。”宏毅仔细回忆,“他已经按爷说的混进至归缘里头留下了。嘉焕说齐灏这些倒是不曾再去过至归缘,但差番子买过两三次点心。” 宏毅说着忍不住皱皱眉头,思维一时间似是凝滞了,“这动作着实奇怪,他先前难不成还真是要带夫人回东厂医伤不成?东厂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好心?” -- 第126页 “齐灏不比小关氏好对付。”沈昭略加思忖,“东厂那位进能提刀,退能谋划,还善于猜度人心,眼下不骤然去为难秋家,未必就是没有这个心思。” “不能掉以轻心。” “元令不养闲人,有嘉焕在秋家那头,爷只管放心。”宏毅沉声回禀,“若有事端爷您赶不及的,嘉焕定能应付东厂的人拖住时间。” 沈昭不紧不慢继续问:“他可还带旁的话给你?” 宏毅稍加沉默,便又道:“嘉焕还说临近年关,店中事情不少,夫人好似是沾冷水累病了。” 沈昭漫不经心轻敛住的眼帘骤然撩起,他追问道:“沾冷水?阿斓染了风寒?” 宏毅不动声色地点下头去:“应当是。” 沈昭不消更多言语,只自顾自骤然起身,一把捞起架上的外衣往身上套:“你自去过年,不必等我。” “我忽然又觉得,眼下正是找秋夫人聊聊的时候。” 第65章 阿斓,莫怕 年前至归缘是真真最忙的时候, 不仅堂食的客人多,连点心也是供不应求。 散卖的柜前日日排队,兑点心票子过年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成批成批的大单还越订越多, 至归缘的后厨恨不能连明昼夜地烹制点心。 秋斓虽不用亲力亲为, 但仍是忙得连轴转, 一天只能睡两三个时辰。结果小年那天沾了冷水没顾上管,人就病倒了。先前还只是咳嗽, 到了年关三十却骤然加重,许是先前压抑得太久, 如今一并爆发, 这病猛地如山倒下。 烧是下午发起来的, 入了夜也不见退烧。只是眼下正值除夕,家家户户换桃贴对, 大过年的, 连个郎中也没地方寻去,秋斓便也就只能卧床养着。 一场大雪恰逢此时悄然而至,静悄悄给京城盖上了厚厚层白被。 沈昭在她窗外等久了, 融雪半湿衣衫, 发髻也被雪沫缠得花白,可他神情里没有半点不耐烦。 待到德良和满庆儿好不容易离开, 他这才翻窗进屋,却又怕满身的寒气过在秋斓身上,小心翼翼关好窗,还下意识站在床脚等了片刻。 秋斓烧得迷迷糊糊,脸色更是通红。 她仿佛躺得一点也不舒服,鼻塞气堵, 唇边喃喃乱语,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好好的除夕之夜,人人都在吃团圆饭,看烟花,点爆竹,一年到头,难得能在这一天做无忧无虑的小孩儿。 秋斓却没这福气,只能被困在床上说胡话,像个十足十的小傻子。 沈昭轻叹着坐去床边,搂着她靠在自己身上睡,又喂她吃药丸。 秋斓的气息这才顺了些,可她闭口拒不吃那苦丸子,只下意识贪恋地抱住身边那个凉凉的“大冰块”,以逃离发烧那火烧似的感觉,半点也顾不上管那“大冰块”也会抱她。 沈昭轻轻拍拍秋斓的背,又摆弄着秋斓的手蘸酒帮她擦手心。 她脸上的伤已然是恢复如初,沈昭细细瞄了好几眼确认,最后才安心温声道:“快来,吃过药睡醒才能退烧。” “唔,苦的很。”秋斓使着性子直吐舌,“我不吃。” “不吃就难受,会头疼,还会咳嗽。”沈昭又耐下性子喂了一次,“听话,只吃一颗就好。” “就不吃。”秋斓咂着嘴迷迷糊糊翻个身,耍赖道:“不吃不吃。” 沈昭无奈地轻笑两声,耐心也至此彻底告罄。 他索性托住秋斓的后脑,含着药丸低头吻住秋斓,趁着秋斓猝不及防便开始攻城掠地,将药不容抗拒地渡进她嘴里。 灼热的气息不由分说扑上沈昭的脸。 屋子里瞬时安静下来,仿佛窗外所有的爆竹声,笑闹声全都戛然而止,只剩下浅浅的呼气声响。 药丸本就小小一颗,秋斓迷瞪着轻噎一下便也就吞了。 沈昭这才又起身重新拍了拍秋斓的背,确定她咽下去之后才忍不住弓起食指刮她鼻尖浅声道:“叫你不听话。” 秋斓这会倒是安稳得很,只安安静静睡着,不再接着闹腾。沈昭正要轻手轻脚地把人放回榻上,不料秋斓却又忽然胡拉乱拽扯住他衣襟。 “阿娘……”秋斓迷迷糊糊唤一声,“阿娘你别走。” 沈昭忍不住轻嗤:“喊谁呢?认清楚再叫。” 秋斓却并不理会,只继续嘟囔道:“你给我唱小曲儿吧……” “不会唱。” “你会的。”秋斓喏喏耍着小性子,“红什么,白什么的……” 她朝沈昭拱了拱:“你唱嘛……” 沈昭微怔,连环着秋斓的手都不由得僵住。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抱着秋斓了。 秋斓这还是第一次朝他撒娇使性,像只小猫似的在他怀里骨涌,似是要往人心里钻。她一点也不安稳,拱来拱去,直磕在沈昭眼角眉骨边才呜呜咽咽喊着疼安稳下来。 沈昭也不气,眸光柔和几许。 秋斓即便是在病中落在他眼里也只剩下满满的娇憨可爱。 彼时秋斓脸色绯红,樱唇微嘟,鹿眼轻阖,脑袋枕在沈昭肩窝里一口一句“阿娘”地叫,丝毫没意识到抱着她的人根本不是秋母。 沈昭看着她也没脾气,只好又拍了拍秋斓的背。他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大圈,奈何他幼年实在跟童谣没什么缘份,确确实实听不出秋斓唱的是什么。 于是他只能拿军营里头听过的词儿糊弄秋斓,轻声伏在她耳畔:“哥儿,哥儿,莫要怕。” -- 第127页 “不对不对,我不是哥儿……” 沈昭深吸一口气,压制住情绪,不动声色地耐着性子改口道:“阿斓,阿斓,莫要怕,将那鹦鹉檐头挂,可惜为甚过潼关,从此终日不说话。” 秋斓听得咯咯直笑。 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沈昭微怔,恍惚间才觉得似是好久没见到她朝他笑过。 秋斓就在沈昭怀里蹭来蹭去,贪恋着那份凉意,久违地笑个不停。良久之后,她被哄得安稳了,渐渐也入进梦乡里。 “阿斓,莫怕。”沈昭却还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阿斓,莫怕。” 浅浅的轻哄悉数泻进秋斓的梦乡,融在周遭静谧的氛围里。 良久之后,门外头才又窸窸窣窣传来动静。满庆儿端着水盆来替秋斓淘洗毛巾,谁知一打开门,入目的却是沈昭抱着秋斓哄睡的场景。 满庆儿怔住,一时还没反应出沈昭从何而来,刚要开口:“爷……” 沈昭不言,只抬眸冷冷睨了一瞥。 他拍人的动作虽极尽温柔,可看满庆儿的眼神却阴沉且可怕。 满庆儿身形一僵,立时噤声把后半句活生生又吞了回去。她自觉地转身带上门朝外道:“德良小姐,我瞧着阿斓小姐已经睡了。” “咱们便别去吵她,咱们放捻子炮去吧。” 沈昭唇边堆出几分弧度,如水的轻柔目光重新倾撒在秋斓脸上。 借着月色看了一阵,他才又忽然问道:“阿斓,我到底怎么就把你惹走了?” ———————— 夜还没深,外头虽热闹,但秋家的小院里尚算安静。秋茂彦虽已是会元,却半分不敢耽搁,还在窗下温书准备殿试。 秋夫人挑来一盏羊油蜡罩上灯罩,轻轻搁在桌上,朝秋茂彦嘱咐道:“莫要看坏眼睛。” “我郎君自幼称头,来日若是瞎掉,便不好看了,做你的婆娘出去还要丢人的。” 秋茂彦听得直笑:“记得,记得。” “夫人有言在此,我是万万不敢瞎的。” 秋夫人又放一盒龙眼在桌上:“也莫要太辛劳。” 夫妻相视而笑,秋茂彦正准备继续温书,忽透过糊窗棉纸见一袭颀长身影入了院子。 秋茂彦忙起身开门去看,便对上门前沈昭轻撩起来的视线,秋茂彦忙作个揖:“除夕之夜,沈世子缘何会屈尊来我秋家?” 沈昭合着唇边轻雾嗤笑:“自是有事与秋老爷相商。” “秋老爷秋夫人安心,这次不光是因为阿斓。” 秋茂彦夫妇若有所思地对视片刻,终还是将沈昭请进屋来。 沈昭也不曾见外,径直在圈椅上歪歪斜斜坐下,将身上带的信笺搁在桌上示意秋茂彦夫妇看。 “事到如今,我还是开门见山的好。” “秋夫人身份非同一般,夫人的兄长若在京城,那应当是被俘入京的,这纸上抄录了二十年前滇州战乱被俘入京的狜军汉人,请秋夫人瞧瞧有无眼熟的名姓。” 秋茂彦眉头一皱,眼中立时多出些戒备,先行伸手按住桌上的信封:“世子这是何意?” “我并非是来替朝廷抓滇州反贼的,否则秋老爷和夫人眼下该已在狱中受刑了。”沈昭漫不经心地揉捏着自己的指尖,“毕竟狜人都讲南语,我想不出二十年前除过滇州土司府,还有哪会教自己家的子女说汉话。” “不是么?秋夫人?你同黎氏土司府关系匪浅。” 秋夫人明显一惊,却仍缄口不言。 “如今皇贵妃大关氏借着滇州之乱洗刷朝堂,黎氏土司巴遵望和昊钦庵若是被皇贵妃先找到,必然性命不保,且朝中又会有一场浩劫。”沈昭缓声道,“到时候波及秋家,定是灾秧。” 秋茂彦的眉头越皱越紧:“世子分明方才病愈,缘何如此清楚朝中局势?” “莫非,这其中还有隐情?” 沈昭嗤笑:“不错,我这病一直都是装的,阿斓竟不曾对你们提过。” “秋老爷不必多疑心我的事,只要知道我想护好阿斓,也绝不会做无益于秋家的事,就足够了。” “阿斓皆与我们夫妇说过,宫中既已为世子重新择妻,世子断不该再跟阿斓藕断丝连。”秋茂彦冷声道,“阿斓毕竟是女儿家,不比世子,她总得爱惜着名声。” “重新择妻?”沈昭眸光一顿,不禁意味深长地抬眸,“阿斓果真是这么同两位说的?” “正是。”秋茂彦斩钉截铁,“世子见谅,阿斓要嫁,也该堂堂正正地嫁,做不得如今这没名没份的……” “宫中未曾与我择过新妻。”沈昭敛起脸上的漫不经心,“从来没有。” “我想娶的,从头到尾只有阿斓一人。” 秋茂彦夫妇登时面面相觑。 “那夜送阿斓回家时我已然看出秋夫人的身份绝非普通狜人,我若要加害秋家,便也不会以身犯险,露了装病那秘密去救秋夫人。”沈昭正色道,“眼下若是秋夫人据实相告,我可以替秋夫人找人,想来会比秋家漫无目的地在人海里寻要快一些。” “那夜已经有杀手对秋夫人下了狠手,夫人当真不怕再致灾祸连累一家人么?” 秋夫人犹豫良久,最终还是点下头:“世子猜的不错。” “滇州土司巴遵望并非他人,正是阿斓的外祖,我入京来寻的兄长便是昊钦庵。” -- 第128页 “可我滇州黎氏绝未谋反,我们有冤在身。二十年前我父写过议和降书,命我兄长私下带降书前往明军大营,不料叔亲黎氏顺趁机叛变杀害我父斩杀明军议和将领致明军攻城,我兄长也自此下落不明。” “果真是有隐情。”沈昭暗自思忖,“黎氏若得申冤,大关氏为洗刷朝堂网罗的罪名便是不攻自破。” “可降书在我兄长手中。”秋夫人轻叹,“我寻了他二十年,不曾听到一丝一毫消息。” “这些事阿斓可曾知道?”沈昭又问。 秋夫人点点头:“那晚受伤我当时日无多,故而对阿斓细细讲过,还把滇州土司府的金顶戴交在阿斓手里。” “只是先前店中难以为继,家中摔下顶戴上的红宝石送了去当铺还钱,不想先前阿斓才发觉红宝石已然遗失。” 沈昭暗自皱皱眉头。 秋家藏着这么多事,秋斓却对他只字未提,不必想也该知她心里有多难捱。 “夫人先瞧瞧那信笺。”沈昭敛敛眸子,“我听闻昊钦庵年少骁勇,文武双全,在滇州威望极高。何况他本就是土司之位的继承人,应当不是会出卖土司府的人。” “降书既在他手中,那这二十年间他为何不拿出降书上达天听?” 秋茂彦和秋夫人忽被沈昭问住,双双哑口无言。 “这其中应当还有……”话音未落,沈昭忍不住侧目掩袖轻咳起来,“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找到昊钦庵的下落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秋茂彦瞧着沈昭咳得厉害,忍不住轻轻皱眉:“世子这是染了风寒不成?” “无妨。”沈昭揉揉自己隐隐发胀的额角,“不过就是今年除夕比往年冷了点。” 第66章 阳春面 除夕夜的爆竹响了整晚, 雪伴着年味浓浓,直下到天明。秋家的灯也亮了一整夜,但这些事于发烧的秋斓而言却是一无所知。 秋斓只觉得一夜好梦, 待到大年初一早晨醒来, 烧已然悉数退去, 她身上爽利不少, 难受劲也依稀缓解了。 她睁开眼,才刚攀着枕头爬起身, 忽摸到枕头下放着什么方方的硌人东西。 她连忙拿出来一瞧。 原来是压岁钱。 红纸包着两块精致无比的银方,那材质纯净颜色清亮, 看起来漂亮至极, 碰在一起连声音都是脆脆的。而且银方上面雕着含苞待放的木芙蓉, 并起来还阴刻有个完整的“斓”字,一看就是专门给她的东西。 往年的压岁钱左不过两三个铜板, 秋斓都不舍得花, 但今年这两个银方单每个就足有二十两份量,还雕得漂漂亮亮,实在让人喜欢得不得了。 想来是因为阿爹年前高中会元, 只等着四月殿试, 阿娘腊八那天也转醒,家中喜事连连, 故而才会连压岁钱也精心准备给她。 秋斓越看越开心,于是爱不释手地躺在床上把玩了好一阵。 半晌之后,她才蹬上鞋子下楼,兴冲冲道:“阿爹,今年的压岁钱好多呀。” 秋茂彦还贴红封的手一顿,忍不住笑道:“这么急着要压岁钱?阿爹这不是正给你们封呢吗?” 秋斓的视线从手中的银方挪到秋茂彦身上, 不由得奇怪道:“阿爹不是已经给了么?” 秋茂彦看着秋斓欢欢喜喜的样子,再一想起昨晚已然显了风寒之症的沈昭,心下立时分明。 “就在我枕头下面,还用红纸包好了,不是阿爹给的?”秋斓探着头打量木芙蓉花的银条,“奇怪。” 一旁的满庆儿忍不住轻叹:“小姐昨晚上睡得可沉?就没梦到什么?” “梦到了。”秋斓一喜,眼里忽又带上些失落。 她梦到沈昭抱着她,还叫她不要怕。 梦里的阿昭很温柔,被她拧着唱童谣,哄得她那么开心,既不会捏她的脸,更不会弹她脑门叫她小傻子。可一晚上门关得好好的,除过满庆儿进屋淘换过毛巾,哪还有半个人影?只怕是她烧得都糊涂了。 今儿是大年初一,离开国公府转眼都个把月了,也不知道沈昭今天吃了什么馅儿的饺子,是不是早已经新人在侧。 秋斓又看了看红纸包住的两块银方。 难道还当真是沈昭送来的? 她正狐疑着,那头宏毅倒先敲门入店,迎着雪风尘仆仆赶来。 满庆儿忙去帮宏毅扑棱扑棱身上的雪,又斟上热茶递过去:“你怎么大清早过来?” “别提了。”宏毅不动声色地瞧向秋斓,却欲言又止转而对满庆儿道:“爷昨晚惹了寒,今儿一早就烧得厉害,还咳个不停,饭也吃不下。” “昨晚上的雪也太大了。”满庆儿和宏毅心照不宣地相视苦笑,“这也是没法子。” 宏毅自顾自在店中坐下,打量秋斓情绪的小动作倒是不曾停。出门前沈昭有过交待,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宏毅心里有本谱。 他看着秋斓若有所思,连忙一本正经地重重叹口气:“先前爷那亏损血色的药虽然开的谨慎,可毕竟是药三分毒,吃了两三年总损伤底子,现在爷但凡有点小病就连床都下不来,连杨先生也没办法。” “昨天进宫,殿下还说爷看着是养不好了,日后让别人再嫁进镇国公府都怕是害人家,何况爷自己都不上心,索性让爷当一辈子老光棍,到时候熬到百年,沈家的镇国公位子削爵完事……” -- 第129页 秋斓越听越担心,眉头也不由得跟着皱起来。 宏毅见状,连忙语风一转:“算了,议论这些主子们的事又是何必,不提也罢。” “先前的梨汤可还能再炖一盅?府上那些都是浓稠稠的,爷根本喝不下去,眼下只能想法子试试,只要能让爷润一润肺也好。” “削爵?”秋斓听着只觉得揪心,忍不住皱了眉头,“殿下当真是这么说的?” “不是先前还说要重新择妻,要再娶萧家的……” “怎么可能有这等讹传?”宏毅浑不在意地笑笑,“谁让我们府上本就子嗣不兴旺,眼下二爷也没了,过继都没处找去,再过个几十年不削也没法子。” 秋斓微怔,只觉得这事越听越是离谱奇怪。太子择妻本就是小关氏之辞,若非沈昭承认,她本是说什么也不会信的。可沈昭那么料事如神进退有度的人,怎么能沦落到等着被削爵的地步? 宏毅见秋斓发愣,便又道:“爷的性子夫人肯定最清楚了,便是殿下也强按不得他的头,谁能让爷干不乐意的事?爷还不将人撕巴了?” 秋斓骤听得又被宏毅唤声夫人,不由得醒过神,忙匆匆别过脸:“我这就去煮梨汤。” 满庆儿便也跟宏毅交换个眼神,忙不迭跟在秋斓身后往后厨去。 冬日里梨子难寻,但好在店中还有存货,拿些新花椒炖梨汤还不算难事。 只是一盅清清亮亮的梨子汤方才炖好,满庆儿却又忧心忡忡地进了门来:“小姐,宏毅说衙门里还有事,他不好久留。” “他说劳烦我们幸苦一趟,煮好以后把汤送去府上。” 秋斓抬眼看了看门外的雪,莹白厚实,铺满屋顶。 今儿是大年初一,门店铺子都不做生意,军卫衙门也当闭休三日,宏毅实在是编了个很拙劣的谎。 奈何秋斓眼下正担心着,故而即便是三岁小儿能看穿的谎话她也肯信,于是她麻利回屋换身过年的新衣裙,套上夹棉的水田衣长比甲,又披了毛茸茸的蜜合色斗篷,直裹得像个毛团子,这才拎起食盒往镇国公府去。 雪天湿滑,秋斓还怕食盒子搅翻,一路都走得小心翼翼。 府上下人倒是自觉,迎着秋斓进了门,不消什么言语便径自退去,秋斓便只能领着满庆儿自往沈昭院里去。 沈昭这回是真真病倒了,虽说头疼脑热也不是什么要命的病症,可是犯起来到底是不好受的。只因着昨晚除夕夜里头他抱了秋斓良久,又毫无顾忌给秋斓喂药,这才把病气过在自己身上。 不过好在因祸得福,秋斓骤然病去如抽丝,一夜功夫风寒已是大好。 沈昭便也觉着自己病这么一回不是什么坏事。 秋斓还像往常似的推门进屋。 屋里阴暗暗的,光都被帘子遮着,床帷也没打起,沈昭昏昏沉沉,只能搁着轻纱听见沈昭连绵不绝地咳嗽声。 秋斓听着沈昭受罪,登时只觉得心都纠了起来,忙跟满庆儿挂好屋里的帘子,慢慢走到床边,近得跟沈昭只隔层床帷。 秋斓想伸手探一探沈昭的额,可才一伸手,便又想起沈昭先前那生她气的样子,手便悬在半空里生生定住。 来是来了,可把沈昭叫醒又该怎么开口? 和离书是她丢的,如今哪还有什么立场再问沈昭究竟是谁对谁错? 秋斓觉得自己杵在床边像根木头,何况沈昭本就病着不好受,再拿这些乱乱的事去烦他,她又怎么能忍心? 秋斓索性转过身,拆开从至归缘带来的食盒子。梨汤虽是盛在汤盅里仔细用绵帛包住的,可她路上走得慢,外头下过雪又格外冷,眼下梨汤便只余下星点温度。 秋斓轻轻叹口气,只觉得自己又搞砸了事,心下忍不住感叹自己总被叫“小傻子”好似也没错。 她转身带着满庆儿往最熟悉的厨房去。 只简简单单煮把面条,用酱油白盐和星点白糖在碗里调好汤头,最后捞面进去,再撒上葱花,很快就做完一碗热乎乎的阳春面。 阳春面那汤头里本是要用猪油提香的,但沈昭毕竟还因为风寒病着,秋斓就把猪油精心调换成香油。 这么一来,面条白净,汤汁红润,虽是没什么山珍海味在里头,可清淡而不无味,清香而不油腻,给病人吃最是合适。 秋斓向来是会照顾人的,透着锅灶边上丝丝缕缕的热气,岁月恍惚间又重新回到她和沈昭还在别庄的日子。 秋斓端着暖暖的阳春面和热好的梨汤回到卧房,将托盘放在桌上,终于鼓起勇气挑开床帷:“你……还好吗?” 沈昭侧卧在榻上,眉眼蹙着。 听得秋斓问话,方才轻撩凤眸看过来。 四目相对来得猝不及防,秋斓感觉自己像是被看不见的神索缚住了,她不由得一滞,方才想好那些话偏又一个字也再说不出口来。 秋斓支支吾吾别扭着,最后才逃命似的蹦出一句:“我煮了面,记得趁热吃。” “等你好些我再来看你。” 话音一落,人就果真好似逃跑一般溜了。 沈昭唇边堆出几分不明所以的弧度,随即自顾自下床,拿起勺子轻轻抿一口热汤。 那汤的确是清淡过了头,不过却是他熟悉的感觉和味道。 “爷。”匆匆回屋的宏毅一脸不解,“夫人这都来了,什么话都没问,留碗面又走了?” -- 第130页 “这机会难得,您怎么能就让夫人这么走?怎么不问问夫人究竟是不是听得小关氏那婆娘胡言乱语?” 沈昭却神色淡淡,答非所问地闷声道:“她还肯来,不就已是答过了么?何需张口再问?她还能听谁的胡言乱语?” “那日我出宫归府,她问我是不是要重新娶妻室。” “我却只当是随口一问,搪塞敷衍她,让她当真以为殿下要为镇国公府择个门当户对的世子夫人。” “她没有信小关氏。”沈昭轻叹,“她是信了我的那些浑话。” 沈昭拿着玉坠子磕了磕自己又昏又涨的额角,忍不住自嘲地轻笑出声:“是我自己让她离开镇国公府的,可笑竟然如今才发觉。” 沈昭隐住眸子里淡淡的无奈,浅声嗤笑道:“难怪阿斓会不要我。” “本就是我自己犯了大错,自然也该我去请她谅我。”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第67章 你愿嫁进沈家,是我此生…… 初三一过, 店里头便又忙碌起来。 秋斓如今才明白,赚钱故而是好事,却也是要命的事, 事情一多便要连轴转, 来往在达官贵人们之间半点也不敢马虎, 她算是对耿承安这种几十年如一日言笑晏晏迎客来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于是她也不敢偷懒, 每日都是早早起床打理店中生意,倒也好在至归缘的事情渐渐上手, 生意也不再比刚开业时那么操劳。 秋斓才换好衣裳梳了头,出门便见到德良正坐在院子边上, 双目呆滞又一动不动地盯着水缸发呆。 “阿姊。”秋斓笑了笑, “天这么冷, 怎么也不穿厚些?头发也没梳便出门了呀?” 德良还呆着。 秋斓这才走近过去:“阿姊?” 德良后知后觉回过神,脸上忙扯了一丝笑:“阿斓?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叫你好几声了, 阿姊怕是又在想什么事?想得都出神了。”秋斓故意逗弄德良, 跑去德良身边坐下,忽瞧见德良手里捏着根钗,“诶, 这钗不是先前丢了的那根?阿姊从哪寻回来的?” “想来又是那闷瓜找回来的。”德良轻笑, “就放在我门前,却也不打声招呼。” “哦。”秋斓明知故问地拖着音调点头, “那闷瓜是谁呀?是不是年前从门口捡来留在店里头那个?” 德良先前从雪地里救下贾桓,还给了贾桓一碗饺子。贾桓在京中举目无亲,秋茂彦瞧着他断书识字,举止有礼,便也就将人留在店里帮忙理账。 贾桓虽不爱说话,接人待事也总冷冷的, 可是干活却半点不含糊,理账目向来理得又快又好。 “阿斓你又笑我。”德良轻轻拍秋斓一把,可是几分轻笑很快又从脸上消失不见,她连连叹气,“可我要不要去谢他?万一我又被骗,不是还要惹出事来?” “唉,都怪我,我当初要是一个人去当铺就好了。” “阿姊。”秋斓牵住德良的手,“我瞧着你那贾桓不似恶人。” “何况他若是真想诓骗你,该对你笑脸相迎,怎么还会天天冷个脸让你管他叫闷瓜?” “过去事已经过去了,你得往前看,阿姊你什么都不要怕,凡事有我和阿爹阿娘在呢。” 德良这才犹豫着点点头。 “我瞧阿姊你这几天都恍恍惚惚,定是晚上没有休息好。”秋斓拉着德良回了屋,“我去跟阿爹还有耿叔说说,过年这几天你好好休息休息,乱七八糟的事情你若是不想做,那就不做。” 德良笑道:“好,都听阿斓的。” 秋斓这才帮德良关了门,转而去忙店中的事。 店里的事不消停,她直忙到天色擦黑才算是偷得闲。 不知沈昭的病好没好,不知沈昭眼下在干什么,也不知什么时候再去找他。 秋斓捧住晾茶水的小碗,轻轻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坐在自己屋前的台阶上。 只是不想便就喝空一碗盐茶的功夫,一道颀长清隽的身影便顺着楼梯走来她眼前。 心中所思骤然出现,秋斓被惊得完全怔住。 沈昭银朱色的曳撒上织着蟒纹,那蟒纹里似是掺着金线,哪怕是借着微微月光也能叫人看出精细的纹路。 秋斓微微仰起头去瞧沈昭的脸,却没料到沈昭屈膝蹲下,俯身在秋斓面前平视着她的双眸。 沈昭像往日那样冲秋斓笑了笑。 他月余没有这样好好地打量过秋斓,恍惚便觉得秋斓的模样一下子长开了。 秋斓的雪腮退去曾经的浑圆,出落成饱满流畅的鹅蛋脸,鹿眼樱唇倒是未变,如今看着却也比昔日里更加精致。 她鬓边的碎发都已经长长合梳,个子也仿佛一下抽条,成了大姑娘,带着比她姐姐德良更胜三分的秀气。 沈昭捧起秋斓的脸,轻揩两下她的脸颊。 “是谁啊?”他眼角挂着饶有兴致的笑意,“谁这么讨厌,又把我的阿斓惹不开心了?” 秋斓也不知是为什么,或许是太累,又或者是旁的原因。她只觉得鼻子一酸,泪水像开了闸,一股脑都往沈昭手心里流。 便是沈昭笑话她她也忍不住想哭。 沈昭轻笑,将秋斓拥在怀里缓缓拍两下背,轻声道:“好了,阿斓,不要哭了。” 秋斓听得沈昭唤她“阿斓”,顿时眼泪越涌越多,心上亦是五味杂陈。 -- 第131页 她转而问起其他:“你的风寒可好全了?” “我床上那两块银方是不是你搁的,我那天烧得迷迷糊糊……” 秋斓的话音戛然而止,有些事情好像一下子就搞懂了。前一天晚上她烧着,第二天就换成了沈昭高热咳嗽,哪有这么巧的事?沈昭定是晚上来看过她。 她忍不住皱眉:“我都给你和离书,我们又算不得夫妻,没什么感情,你怎么还……” “算不得夫妻,谁说的?”沈昭轻嗤,“若不是夫妻,你为何跟我同床共枕?还趁着我酒醉偷偷亲我?” 秋斓一怔,顿时无言以复。 “当初秋泰曾入狱以后,你为什么要留在我身边不回秋家?” “小关氏找人假作山匪闯别庄,你为什么要不管不顾挡在我前头?” “巧儿拿汤药来院子,你为什么宁肯自己捱烫也不让她进来半步。” 一串疑问直问到秋斓心绪深处。 除过喜欢,哪里还会有别的原因。 她不自觉哭得更凶了。 她索性伸手攀住沈昭的肩,抽抽噎噎道:“可你知道的,我们家被剔了族谱,就算如今开了酒楼富足不少,却也没见过哪个国公府会娶个商户女过门的。” 沈昭嗤笑:“担心这个干什么?镇国公府又不是第一次。” “他们关家二十年前还不是走南串北的货郎?小关氏左不过也是商家女,还不是做了镇国公夫人?” “你阿爹秋茂彦是秋家嫡子,是今年京中春闱的会元,等到四月殿试,连中三元也不无可能。秋夫人更是滇州土司府的大按嘉,若不是如今顶着冤情,早已该受封郡主。” “你祖父是阁臣学士,外祖是滇州土司,条条件件,哪个是她小关氏可比的?” 秋斓微怔:“你连这个也知道了?” “自然知道。”沈昭笑得不以为意,“我先前便看出秋夫人绝非狜族人,只是滇州之乱事关重大,我才没有紧着对你说。” “我知滇州黎氏有冤屈,此事若真相大白,便是大关氏的命门,这是她最怕的。” 秋斓揪着沈昭的衣裳抹抹眼泪:“你都知道,偏就不跟我说,偏就害我担心。” “我……” 她呜呜咽咽,一时却再开不来口。 沈昭唇边勾出点弧度,握着秋斓的肩推她坐直身子,这才俯身正色道:“阿斓,你仔细听我说。” “你的阿昭是个凡夫俗子,虽侥幸比别人聪明那么一点点,可也没办法事事都了然于心。” “太子殿下没有替我择过妻,从来没有,是我自己想要娶你,想要你风风光光出嫁。不必担心殿下为难我,不是我瞒着你,而是因为我与殿下绝非寻常那般上行下效的关系,他不会为难我。” 他忽又压低声音道:“他可是与我出过生入过死的至交。” 秋斓一滞,忽还有些反应不来。 沈昭却已经直起身子冲着秋斓微微撩眸:“你又不是什么玩物,你是我沈昭的夫人,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怎么可以随随便便用一封和离书就断了与我的关系?” “我害怕你受伤,担心你懊恼,更不喜欢你不开心,我最不愿的就是你离开我的身边,瞧着你不理我,我也会难过。” 秋斓轻哽了一下,听着沈昭一下说这么多,便也忍不住道:“阿昭说的都当真么?” “所以你去人贩子手里救我是因为担心我,把我挡在你身后也是因为想保护我,不说我阿娘的事更是因为怕我难过。” “阿昭一直最疼我了,对不对?” 沈昭正视着秋斓的双眸:“阿斓,我很羡慕你生在如今的家中,一家人相亲相爱,开心的时候能笑,难过的时候能哭。” “可我不一样,我长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国公府,自幼母亲过世,父亲只顾玩乐,小关氏更是弄权搅得沈家不得安宁。” “我厌恶镇国公府,故而十一岁便跟祖父去边关打仗,试图躲开。可小关氏却还是毒害祖父,扯着我要泡进那些脏事里。” “我整日干的全是提刀见血的事,这般藏着心迹不予外显,喜悦时装凶,气恼时漠然的习惯更是自幼时便潜移默化。我习性如此,从未想到这样会让你误会,让你难过。” “阿斓,对不住,这些本都是我的错,不该让你一个人承受如此之多,但是日后不管碰到什么,都要跟我说,好不好?” 他说着低头从身上掏出他往常最爱把玩的那只玛瑙玉坠子,慢条斯理地垂着眼帘挂在秋斓的裙边。 秋斓默了默。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沈昭的语气仿佛是在央求。沈昭在外向来是霸道惯了,可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沈昭在她面前好似早已软了性子,事事都迁就着她。 她低下头捉起坠子瞧了瞧,那是上好的红玛瑙,大而硕圆,摸起来滑滑的,一瞧便知平日里定是被沈昭常常摩挲。 只是边角处触感忽有些涩,像是刻了什么字在上头。她这才拎起来瞧了瞧,借着月光缓缓念叨:“睦安。” “嗯,我在。”沈昭抬手,忽又迟疑片刻,转而轻摸秋斓的头顶,“那是我娘留下的坠子,睦安是我的表字。” “这不是你最喜欢的坠子么?我瞧你时时拿着把玩,一定重要的紧,就这么给我……” “可我更喜欢阿斓。”沈昭弯起眼角,“什么都不会比阿斓更重要。” -- 第132页 “真的?”秋斓一惊,面上泪痕没干,转而又挂上些喜色,“那这个坠子以后就是我的宝贝了。” “好。”沈昭轻笑,“从今往后便让这坠子做我们至归缘小老板娘的宝贝。” 秋斓这才抹抹脸抱住沈昭:“我会听阿昭的话,我不要阿昭难过,我想要阿昭每天都欢欢喜喜。” 沈昭灼灼的目光皆落在秋斓脸上:“你愿嫁进沈家,便已是我此生最大的欢喜。” “阿斓,别再说什么配不配得上这种话。”沈昭索性把人从台阶上抱起来,浅声道:“我的阿斓配得上任何绝无仅有,配得起所有世间难得。” “我上辈子一定做过很大很大的善事,所以才会碰见你。” 秋斓抿抿唇,自顾自埋进沈昭怀里怯生生道:“阿昭,几天之后就是上元节,鼓街整夜都不会宵禁,听说特别特别热闹。” “你可不可以带我去玩?” “求之不得。”话音才落,秋斓只觉得脚下一轻,沈昭将她打横抱进怀里,轻声问道:“阿斓,与我回府去吧?” 秋斓回道:“可这几天店里好忙,我想再留几天,你等一等好不好?等我们看完上元的花灯……” “那你就舍得冷落我?”沈昭扣紧抱住秋斓的手,半点都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他笑吟吟地垂眸望着秋斓:“我若是等不住呢?” 秋斓不言,只好似有些不乐意地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 沈昭沮丧着轻叹一声,正要松开手,秋斓却自顾自道:“你的刀柄硌着我腰了。” “我阿娘身子不好做不得重活,阿爹要准备殿试,阿姊最近好像也总自责弄丢了红宝石所以闷闷不乐的,我担心他们,便想多留两日,阿昭那么厉害,便让一让我家里人吧。” “好。”沈昭眼中登时挂上一抹释然笑意,还是从善如流地将秋斓放下来,“年年上元节都数城北的鼓街上最热闹,有糖人,有花灯,河边有烟火,街面有木偶戏。” 他十指相扣拉住秋斓的手,浅声道:“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带你去看。” 第68章 桂花豆沙汤圆 上元佳节一年一度, 秋家全都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气氛里。 如今秋茂彦高中会元,秋家阖家团圆,一家子从南城破烂的小院里搬进了鼓街东头的宅子。 谁又能想到一年前这个家仍风云飘摇, 秋德良还是下不得床的病秧, 秋茂彦也还走两步路都难, 秋斓更是像个被秋泰曾家选中的活人祭品那样遭秋府的下人们看在家里续发待嫁。 可眼下不过一年时光, 竟是时移物移,一家人还能其乐融融地围坐, 这是先前本不敢肖想的事。 秋茂彦破天荒拆开坛梅酒,给全家子都斟了满杯, 最后却把第一杯酒敬予秋斓。 “我们家能有今天, 离不开阿斓。”秋茂彦举着杯, “阿爹这一辈子能从高门大户到小巷陋院走这么一遭,如今也算是无怨无悔。” 秋斓笑吟吟接过杯子:“那我先祝阿爹殿试拔筹, 旗开得胜。” 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连一贯被秋茂彦心疼不曾再碰过灶的秋夫人也特地在饭后下厨烹煮汤圆。 汤圆这东西是节气食物,店里头虽也给外卖,但家中的终究与外头有别, 皮总要更糯些, 馅总要更丰富些。 秋家的汤圆皮都是专门用小石磨拿今年的新江米研磨而成,色白如雪, 遇水上劲便会醇香软糯。至于汤圆馅,也分别做了玫瑰和桂花豆沙的两种。 秋夫人才过晌午便去炒桂花豆沙,火候得当才能逼出桂花滟滟的香气,却又不至于让赤豆多出恼人的焦糊味,再稍加些许猪板油,便能香气四溢。 最后再用揉好的江米粉裹上馅料, 搓成圆嘟嘟的团子,沸水下锅,汤圆很快便会浮于水面四下窜动,圆如东珠,白如羊脂。 汤圆一出锅,便蒸腾着飘飘热气。 在上元佳节这般的寒冬,连汤吃一碗热乎乎的汤圆,于秋斓而言是无比幸福的事情。恰巧沈昭早早便来候着秋斓一起去看灯,此时也被秋斓扯着进门,沾上一碗汤圆的光。 一家人瞧着堂堂镇国公世子对秋斓从善如流的样子,便也笑而不语地各自回屋。沈昭更是不紧不慢等着秋斓吃罢,才俯身慢条斯理帮她套好御寒的披风拉她出门。 秋斓牵住沈昭的手,觉得掌心里也是暖融融的,抬眼去看时,她只望得到沈昭侧颊,可饶是这副棱角分明的侧颊也无可挑剔。 沈昭肤色依旧是白皙的,可如今却不再是曾经那种病态的苍白,反倒是容光焕发的莹润,恍惚间让秋斓觉得肤白貌美也不止能形容女子。 她怔了怔,这才重新把目光投回街道,沈昭说上元节的鼓街最是热闹,这话不曾骗人。 才一出门没走多远,街中有先前就扎好的寿星灯,还有人专门围在这放烟花,踩高跷的人扮作大罗神人和九天仙女站在高高的跷架上绕街而行。 街侧两边的小摊琳琅满目,有绘上鸟禽的花灯,也有扎作兔子的花灯,灯下还缀有灯谜,四周围的尽失苦思冥想抓破脑袋的男男女女。 街上四处人潮汹涌,还有小女孩结伴成群提着羊角灯笼过高桥摸门钉四处戏耍。 就连城中的河道里也漂满各式各样的莲灯,河边有的是妙龄姑娘许愿要寻得如意郎君。 秋斓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热闹,再看到吹糖人的摊子便走不动道儿了。 -- 第133页 栩栩如生的糖人各式各样,寻常三五文一个的糖人虽趁着年节敢涨到十文钱一个,却也还有的是肯买单的主顾。 “阿昭。”秋斓抓着沈昭的手,眼却目不转睛盯着那糖人,“那个,我想要。” 沈昭顺着她的视线轻瞟,瞧着摊前人头攒动,人人毫无顾忌地在摊前来往,脸上便蕴出一丝嫌弃,手里也不由自主拉着秋斓快步路过:“再看看别的。” “可我想要糖人呀。”秋斓扁扁嘴,饶是她在店里对着各种达官贵人都举止有礼,可对着沈昭她好似莫名就学会了撒娇,“就买一个,好不好嘛?” “买旁的才好。”沈昭耐心解释,“这个不干净。” “不行,我就要吃那个。”秋斓扁扁嘴,拽着沈昭的袖子不愿意走,最后索性就地蹲下以示抗议,“你不给我买,我就不走。” “听话,快起来。”沈昭看得好笑,便伸手重重摸一把秋斓的发顶,“今天穿的不是新裙子么?再蹲着就粘上土了。” “不行,不行,我就要。”秋斓气鼓鼓别过脸不看沈昭,莫名耍起小孩脾气来,“阿昭是小气鬼。” 沈昭便耐着性子屈膝蹲下身,瞧着秋斓的眼,不由得笑出声来:“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你就这么耍赖蹲着?等会若是被至归缘的熟客瞧见,丢不丢人呐?你这小老板娘还要不要做生意?” 秋斓眼中掠过一丝迟疑,但很快又洋洋得意地勾起嘴角。 她牢牢抱住膝盖拒不起身:“那你堂堂镇国公世子也在这蹲着,你不比我丢人?” 沈昭眼角堆出几分弧度,他轻抿唇角:“你说的倒也是。” 话音一落,沈昭便不由分说环住秋斓,锁着她抱紧膝盖的手,轻而易举将她整个人从地上端起来:“那咱们还是不要一起丢人了。” 沈昭本就俊逸出尘,眼下穿件香色的成料曳撒,肩头上的云澜在人群里更是瞩目。 他端得虽稳,但秋斓还是被他吓得吱哇乱叫。两人方才朝前几步,就在街上引得众人纷纷注目回头。 秋斓嘴角一瘪,只觉得自己想是要被公然处刑了似的:“哪里是不丢人?明明这样才更丢人,你放我下来,我不买了。” “当真不想买了?”沈昭唇边噙着显而易见的弧度,半点没有要放她下来的意思,“想要就想要,你想要什么都行,不要勉强自己。” 秋斓扁扁嘴,沈昭不买给她倒也罢了,如今还怪她勉强自己?她怎么横竖在沈昭面前占不着理了? 想到这她心中忿忿不平,急急忙忙扬扬下巴,指着路边的灯铺:“那我要那个灯,你去买小鱼灯给我,这个总能买的吧。” “红色的,就要红色的。” “好。”沈昭被怀里的秋斓闹腾得受不住,于是也就放人下来,转身去灯铺里买小鱼灯给秋斓玩。 那小鱼灯扎得活灵活现,倒确实有几分碧池春鲤的意境。 沈昭按着秋斓要的买了只红色的,正回头要把灯递将上去,却发觉身后空空如也。 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没有他熟悉的身影,周围一切如常,唯独少了他带出门的小姑娘。 四周遍寻不得,连点属于秋斓的声响都未曾再听到。 沈昭眸色一沉,握着小鱼灯的指节微微攥紧。 他知道,就仅仅买小鱼灯的这么一阵功夫,秋斓丢了。 沈昭下意识皱起眉头。 秋斓先前是被人贩子绑过的,他没办法不绷起脑海里那根弦,急匆匆四下寻觅着秋斓的影子。 躲在一旁的秋斓看着沈昭寻她,只觉得小计谋得了逞。她半晌才顶着新买的傩鬼面具窜出来,趁着沈昭不注意抢走他手里的小鱼灯:“小鱼灯是我的啦。” 她连说话都带着笑:“吓坏了吧?” “笨蛋阿昭,你被我骗了。” 秋斓正得意洋洋笑开怀,不曾注意沈昭眼中微妙的情绪变化,紧接着自然被沈昭毫无预兆地按进灯铺后的小巷里。 沈昭不由分说将那狰狞可怖的面具推到秋斓头顶上,弓起食指便在秋斓额角敲了一把。 “好痛……”她被敲得直呲牙,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方才那骗到沈昭的小得意也猛地烟消云散。 沈昭面无表情地问她:“那么多人,乱跑什么?” 秋斓看到沈昭那么严肃,顿时慌神地瘪瘪嘴:“臭阿昭,你下手也太重了。” “干嘛呀,我以后不吓唬你还不行吗?” 沈昭轻叹一口气,带有厉色的目光倒是不见收敛:“叫你今天一回长记性。” “若是碰到拐子怎么办?先前没被人绑够?” “哦。”秋斓喏喏应声,但转而又继续辩解道:“我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拐……” 她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可不可以出去?这里好黑。” 沈昭却并不松开,抓住秋斓的手反而顿时扣紧,灼灼目光毫无保留悉数落在秋斓脸上。他顺势合掌捏住秋斓的小鱼灯,也握住了秋斓的手。 他不等秋斓回过神,便箍着她的手慢慢举过她的头顶,将人逼仄进巷角的墙边:“还跟我犟嘴?” 静谧的小巷和喧闹的街道仿佛被无形的墙倏然隔开,漆黑的夜色像张云罗纱,避开了灯火通明的大街,唯独将这小巷子盖住。 只有秋斓的小鱼灯还亮着。晦朔不明的烛光透过五彩斑斓的灯架,在秋斓脸上落下斑斑点点的影,照得她鼻翼下似乎是落下一只蝴蝶。 -- 第134页 秋斓眨巴眨巴眼睛,瞧着沈昭那双半睁的丹凤眼都是冷的,她慌忙道:“阿昭……你别生气。” “我……我可以道歉……” 她说着便像先前吻沈昭眼角那样,轻濡上沈昭微滚的喉结亲了一下。不知道是这小巷太黑,还是她看得花眼,她只觉得沈昭整个人好似是顿了顿。 沈昭又一次弓起修长的食指,秋斓心有余悸地正要躲开,却被沈昭轻轻端住白嫩下巴。 沈昭抬着秋斓小幅度仰起脸来,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沉声问:“是谁教你这么道歉的?” “那个图上不都是这么画的么?你怎么还……还生气呀?”秋斓的音调委屈巴巴,索性“吧唧”又一口亲在沈昭唇角,而后才自言自语道:“这回总该消了吧。” 饶是秋斓的确聪明,可遇见这种事的时候,却好似永远都不开窍。 沈昭猛地一下就被气笑出声来,他笑得肆意,半晌方浅浅开口:“恐怕今晚是消不成了。” “阿斓,你知不知道?” “我有个痴心妄想。” 第69章 糖炒栗子 灼灼星光散落在偌大的京城中, 沈昭只于一方局促的小角落中俯下身,毫不迟疑地啄上秋斓圆润的脸颊。 秋斓顿时一个怔愣,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只有眼睛眨巴几下, 便带着睫毛像扇子似的在沈昭鼻梁上扫来扫去, 连她自己都觉得蕴出丝丝缕缕的痒意。 但沈昭端着的手却半点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他只是亲吻间薄唇微移,从秋斓的脸颊慢慢挪覆住秋斓的樱唇。 街道上的喧闹似被隔开, 万家灯火皆与此方静谧的天地无关。 他于满城灯火阑珊里闹中取静,彻底纵容了涌动的凡心, 吻住他怀里挚爱的姑娘。 秋斓只觉得呼吸一滞, 温润的触感便从她唇间绽起漾开, 沈昭轻吮着她的唇瓣,似是温温柔柔, 却还是在她齿尖肆意磕绊。 上元节的寒意顿时悉数散去, 温温的鼻息打在她的脸上,紧接着便自然而然地散开。 她的视线正对上沈昭近在咫尺的凤眸,忽从他轻敛的目光中瞧出浓浓的缱绻温和。 头顶上的红色小鱼灯正瞪着夸张又浑圆的眼珠子散发出微光, 好似正在一片漆黑中对眼下这不遵礼法的场景进行着无声的控诉。 秋斓脑子骤空, 心中一阵纷乱,只觉得沈昭身上那股子熟悉又暖热的气息已经将她彻底包裹诱陷。 她百思不得其解。 沈昭不是生气了么?怎么还会反而来吻她? 可此时此刻, 她浑身却又像被什么绑住似的再也动弹不得,只能任着不可抑制的潮红从脖颈涌上她的脸。 她结结巴巴地咕哝:“你做什么呀,还在街上呢,给别人瞧见丢死人了。” “还能做什么呢?”沈昭端住秋斓下巴的手游移去秋斓颈后托住她的后脑,漫不经心道:“自然是让你知道我的喜爱。” 秋斓盯着沈昭瞧了一会,自顾自踮脚重新吻住沈昭的唇尖, 不甘示弱地喏喏:“那我也是喜欢阿昭的,你也要知道。” 沈昭嗤笑,托住秋斓脑袋的手轻轻在她发髻上乱揉几下。 耳鬓厮磨之间,幽幽的冰片香气才裹挟着沈昭温吞的声音传来:“阿斓,你这样的话,我会等不及春天的燕子回来。” “我……”秋斓埋下头,说得结结巴巴含糊其辞,被沈昭扣住的手紧紧攥住小鱼灯,只觉得自己讲出来尽是羞死人的话,却还上耐着性子轻声道:“我已经瞧过那些避火图了,我知道,就……其实不用吃燕子蛋也可以欢爱……” 她一双清凌凌又无辜的圆眼眨巴着瞧向沈昭:“那书上画的五花八门,我实在看不下去,只寥寥几页,但如果是阿昭想要那样的话……” 秋斓的声音越说越小:“我其实……不讨厌的……” 沈昭眸光微顿,转瞬便嗤笑出声来。秋斓这番话说得实在好听,听完后莫名让他觉得自己好似从一只禽兽变成了一个人。 秋斓本就心中纷乱,这一下登时被笑得莫名其妙,只觉得更羞愧了,便连忙又道:“还不行?不然你还要怎么消气嘛?” 她强作无谓便只能佯怒道:“我只是吓唬你一下,怎么都没完没了的?你可不要太得寸进尺,我也是有脾气的。” 沈昭勾唇笑出声来,顺势松开扣住秋斓的手:“阿斓,好学有时候不是好事。” 会让人忍不住要欺负你。 话音方落,还一脸茫然的秋斓只觉得又是脚下一空。沈昭将她拦腰抱起:“该回府了。” 秋斓这才回过神瘪着嘴角挣扎两下:“你等等,我们才出来不到一个时辰,这鼓街才逛了一半。” “你说好的糖炒栗子还没买,鼓街栗子张的板栗有半个拳头那么大的,又粉又糯,还甜甜的,用砂粒炒熟会裂口子的,香得不得了。” “舞龙和舞狮子也还没看,我还没玩够呢。” 奈何在沈昭怀里,她的挣扎几近于无。 沈昭眼边堆起强人所难的弧度:“那便下次再玩吧。” “毕竟,做错事总得先道歉。” 他用指腹捻过秋斓的唇珠:“更何况,这里可比栗子要甜糯得多。” ———————— 镇国公府坐落在跟鼓街相交的钟楼大街。 距离虽然算不上远,但钟楼大街显然就要比鼓街上要安静许多。 -- 第135页 这里没有笑闹的人群,攻占街边的摊贩也在拐过弯后偃旗息鼓,只有偶尔稀稀疏疏的人群自街道上走过,显然是要冲着鼓街凑热闹去。 沈昭抱着秋斓回府,才到钟楼大街口,来迎的下人们就各个都惊掉了下巴。 往日里他们怕沈昭都来不及,只觉得沈昭这个主子不好接触得很,哪里见过沈昭如此不守陈规同人亲密的样子?于是不由得纷纷避开目光。 沈昭抱着秋斓本就点眼,一路上更是被人看够了,秋斓只觉得越发没脸见人,使劲把脸往沈昭怀里埋。 可惜走了没一阵,她忽又觉得憋闷得厉害,只好抱住沈昭的脖颈勾着脖子蹭过脸去。 不料方才抬眼,她忽见府门前停着马车,瞧着和寻常的马车也不大一样。 秋斓急忙回眼迎上沈昭的目光:“府上有人?” 沈昭轻瞟一眼,懒声道:“瞧着是宫里的车驾,许是方才过来的。” 秋斓听着忙拍沈昭的肩:“你先放我下来。” 沈昭从善如流俯身放人。 秋斓刚刚站稳身子,便见一个内监打扮的忙朝沈昭迎过来:“世子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沈昭显然也认识来人,只不紧不慢道:“今日上元佳节,福顺伴伴缘何亲自来镇国公府?宫里有事?” 太监福顺便连忙打了个千说:“是陛下晚上品了至归缘两三例点心,兴致极高,要召至归缘的人进宫伺候十日茶点。” “这召下得突然,殿下恐是翊坤宫那位有什么打算,故而派奴家连夜通传,等明早宫门一开便先接沈夫人去安顿,也好防着夫人住不惯。” 秋斓听得一怔,下意识抓了抓沈昭的袖口。宫里来人突然,她方才同沈昭回到镇国公府,这下子便又要分开。 沈昭轻声安抚秋斓两句送她回屋,便先转而去安顿东宫来的内监。 秋斓惴惴不安地留在屋里,直等得沈昭进门,才如释重负一般上前将人拦腰抱住:“真的要进宫吗?可不可以不去啊?” 沈昭嗤笑着抚过秋斓的额发:“那怎么能行?这是可是陛下的圣诏。” “安心,十日很快便会过去,何况你的莲娘他们也在,殿下会安排得稳稳妥妥。你只记得小心翊坤宫的大关氏和东厂的人,其他的皆听殿下的话便好。” “怎么?以前胆子那么大,眼下会怕了?” 秋斓满声委屈:“我当然怕我会想阿昭呀。” “不怕,我得空就递折子进宫看你。”沈昭拉着秋斓坐在梳妆台前,“发髻乱了,趁着时辰还早,重新梳一梳。” “府上还有顶羊脂玉的梁冠,戴那顶进宫吧。”他说完就帮秋斓拆开燕尾,仔仔细细替秋斓梳顺理好,还拴了平平整整的红绳才替秋斓挽,“不要担心,能进宫侍奉陛下一次,于至归缘是扬名立万的好事,日后生意岂不就会更好做了?” 秋斓听得沈昭的规劝也觉得句句在理,心下总算是稍稍安稳了些:“阿昭说的对。” “我听闻我们那几个从宫里出来的大师傅说,御膳厨房里做菜才叫讲究。”秋斓轻轻坐在椅上晃腿,“这下就真的能去看看那豆腐皮儿做的灌汤包和整只的蒸羊了。” “还有那种炸透淋完芡汁还会摆尾巴的鲈鱼,光听着就好厉害,宫里果然是宫里,多得是我没见过的东西。” “阿昭先前常出入宫禁,是不是这些新奇的全都吃过?” 沈昭垂着眸子,不以为意地轻勾唇角:“宫中的御膳也不过是吃食,与宫外没多大不同,唯精细功夫做的炉火纯青。” “可花雕得再好看,也终究还是食材最重要,至归缘有那么一张时令笺,日日换着新鲜的东西,未必输给宫中御膳。” “否则陛下也不会让你们进宫侍奉茶点,不是么?” 秋斓听得这番话心下顿生喜滋滋,她面儿上也立时挂了几分笑意,转而又问:“阿昭,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很凶,或者很厉害?” 沈昭替秋斓结燕尾小辫的手顿了顿,忽然嗤笑一声:“不必怕,殿下不是坏人。” “要非说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和鼓街上的混混也差不多,不过殿下还是要稍微有文化一些。” “嗯?”秋斓眼角一跳,“阿昭?你怎么敢这么说殿下?” “自然敢。”沈昭垂着目光,替秋斓挽得十分细致,“放心,你只管全部听殿下安排,不必顾虑其他,殿下定不会凶你。” 秋斓听得一愣一愣,只能茫然地点点头。 沈昭看下人替秋斓围件烟灰色马面裙,又撑住帮她换上一件月白金肩澜圆领衫,还在梁冠两侧簪了通草木槿花。 待打理到焕然一新足以进宫见驾时,寅时的梆子都敲了两循。 沈昭这才带秋斓出门,与福顺打了个招呼。 “去吧。”沈昭把秋斓抱上马车,浅声嘱咐:“在宫里照顾好自己。” 秋斓乖巧点头,转身进马车去。 沈昭凝着她背影被车帘彻底挡住,微弯的唇角这才扯平,眼中的缱绻也悉数化为漠然。 他缓步走向内侍福顺,不紧不慢地朝福顺瞭一眼才低声笑道:“劳烦伴伴帮我带句话给宫里头那位。” 福顺连连点头:“世子有何话要对殿下说?但讲无妨,福顺一定带到。” 沈昭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自己的袖口,薄唇轻启:“你告诉他,阿斓若要是在宫里头折根汗毛,我要折他命根子的。” -- 第136页 第70章 松瓤乳卷 秋斓乖乖巧巧地坐在马车里, 虽夤夜未睡,却半点也不困,更不敢在这放肆。 她只不动声色地偷偷打量东宫的内侍福顺。 福顺看着不大, 是和她差不多的年纪。戴了三山冠, 人长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 眼睛细长唇珠红润, 像个女娃儿。 福顺跟秋斓先前见过的东厂督公齐灏虽都是内监,可只从外貌来看, 福顺确实文文弱弱中规中矩,反倒是齐灏半丝瞧不出宦官样子。 秋斓想得出神, 冷不丁对上了福顺瞥来的目光, 她见躲避不及, 便忙不迭勾着唇角对福顺轻笑。 眼前的福顺虽小,可到底是宫里头伺候的, 她总归不好失礼数。 好在那头的福顺并不计较, 也冲秋斓笑道:“沈世子关切夫人关切得上心,夫人实在是好福气。” “福顺伴伴瞧着年纪不大,眼下却已是东宫近侍, 想来福气也不会差。”秋斓轻弯眼角, 嗓音软糯又和顺,“我是第一次进宫, 到底还要多请福顺伴伴帮忙的。” 秋斓说着便从荷包里摸出两个金锞子:“这点小意思,请伴伴喝几盏好茶。” 天色还未完全亮,马车里只有一点从车窗缝隙里透出来的微光,却仍能照得秋斓手心里那两个金锞子灼灼发亮。 福顺只抱着一根拂尘,不推也不接那金锞子,自顾自恭顺道:“夫人折煞福顺了, 世子爷方才已然打赏过,要小心的事情更是仔仔细细地交待了一茬,夫人只管放心便是。” 秋斓脸上顿时蕴上更浓的笑意,转而又把金锞子装回去:“我忘了,倒是我马虎。想来伴伴见这些俗物见得也不少,本就是不稀罕的。那就日后还请伴伴来我们至归缘照顾生意,我与伴伴请客。” 福顺轻轻颔首:“那就却之不恭,日后沾些夫人的光。” 马车还在匀匀地往宫门前驶,秋斓隔窗瞧了片刻,街边处处是昨晚热闹的痕迹,还有好些人显然是连夜玩闹,正要趁着那最后一点熹微的夜色赶回家去。 秋斓收回了抬着窗的手,忍不住又问福顺:“伴伴可知陛下为何突然对至归缘的点心如此有兴致?” 福顺略作思忖:“陛下近日进的奶食多,恰巧在翊坤宫尝了至归缘的乳扇和乳饼,就一直是赞不绝口的。” “翊坤宫?”秋斓撩眉,语气中带着抹不去的疑惑。沈昭说过,那翊坤宫是皇贵妃大关氏的居处,想来便是大关氏将至归缘的点心奉在皇上眼前的。 福顺点头,也就对秋斓答道:“正是皇贵妃的处所,也是皇贵妃的宫人奉上的点心。” 秋斓抿抿唇,忍不住思索起来。 沈家和大关氏当真是积怨已久,大关氏更是一直纵容小关氏对沈昭除之而后快,何况连齐灏都已然在至归缘凑过饭局,大关氏不可能不知道至归缘与秋家和沈家的关系。 可若是知道,又怎么能专门将几例奶食点心奉到陛下跟前?毕竟大关氏在她心目里可不是什么相马的伯乐。能做出这种事来,很难不让人相信大关氏另有所图。 福顺见秋斓想得出神,便也无所隐瞒道:“皇贵妃本是想召至归缘几位师傅留在翊坤宫里伺候的。” “只是殿下一得知消息,便在陛下面前挑明至归缘是夫人经营的场所,这才先一步把夫人您要到东宫那头。” “如今圣谕已下,皇贵妃也不好再反驳,夫人便可放宽心进宫,只仔细伺候陛下茶点即可。” 秋斓听得福顺这么一番话,悬着的心登时落了下去。 “那便多谢福顺伴伴给的这颗定心丸。”秋斓轻声道:“日后我定记得这份好。” 马车缓缓在金铆朱漆的大门前停下,福顺与秋斓点头示意后,边撩起车帘跟值守的军卫浅谈几句放行。 车过了两道墙便要步行,秋斓跟在福顺身后慢慢走,过眼的红墙黄瓦也在初生的朝阳下越发清晰明亮。 亭台楼阁连绵起伏,红墙连着红墙,甬道接着甬道,连天也被那四四方方的院子裁切成一块又一块的片儿。 秋斓被安置在东侧清宁宫的暖阁内先拜见了太子妃,又过一个时辰后,莲娘便带至归缘的两位大厨紧跟着进宫。一行人修整片刻后大朝便已经散了,御前的黄门这才来传召旨意,带着一行人前去面圣。 当今圣上明遂皇帝早已年过天命,比秋家阿爹还要大上几岁。 彼时刚刚下朝的明遂帝正着一身赭黄衮袍,肩挑日月,头戴双龙翼善冠,瞧着威严又肃穆,走路好似都与寻常人不一样。皇贵妃大关氏就跟在明遂帝身后,也是掐丝的金头面,一身通肩澜的圆领长袄。 华盖和奉香的宫女太监们各司其职,跟了长长的一队。 秋斓只在御驾进门时瞥到一眼,便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明遂帝落在椅上坐稳,瞧着内监们从桌上搬折子出殿,目光才转而落在为首的秋斓身上:“坐吧。” 明遂皇帝托着下巴支在面前的案几上:“朕记得你,你就是那个秋家的小女儿,今儿一见果真岁数还不大。你不知道,你出生那会还有人跟朕提过,说秋家有个难得一见的天乙之命。” “你爹是今科会元吧?他那一手小楷着实是不错。” 秋斓连忙应声:“启禀陛下,家父正是今科会元秋茂彦。” 一旁的大关氏也慢条斯理抿一口茶水才道:“秋家的女儿果然是不同凡响,小小年纪便已经打理着至归缘这么大的酒楼了?” -- 第137页 “娘娘谬赞,愧不敢当。”秋斓表情淡淡,“家中本不过也是为了给家父温书添两盏油灯,不成想托陛下和娘娘的洪福,做的点心吃食勉强登得了大雅之堂,故而也就索性赚些体己贴补家用。” “嗯,手艺确实不错。”明遂皇帝不见外地点点头,“比御膳房的强。” “不成想你这小丫头还是个孝女,很好。” 大关氏的视线轻轻从明遂皇帝身上划过,便也对着秋斓轻笑:“陛下都夸过,那本宫也不必多言,想来秋家小阿斓心中都知道该如何行事。” “今日早膳已过便罢了,往后十日每例膳进点心两道,其余时候等候通传料理,你们只管用心去做。” 明遂帝继续支着下巴,信手翻看两下面前尚未撤走的折子,忽咂了咂嘴:“今儿也没下个雪。” “中午就弄例你们那的乳制特色,别做太硬。” 一行人连忙伏讫谢恩,忙着按九五至尊明遂帝的要求去准备午膳的点心食材。 至归缘的特色不少,但说起奶味的,那便非乳扇和乳饼莫属。 滇州的乳扇和乳饼皆是牛乳去除掉水分的精华,再加上日积月累的晾晒,更是为那份香醇奶味注入了无可比拟的岁月陈香。 “那今日便用乳扇卷上红果子,先蒸再煎,秋小娘子以为如何?”莲娘忙着跟秋斓商量。 “陛下方才说今日没下雪,这是个什么意思?”秋斓心下还是忍不住琢磨,“东西且先做,我还得再琢磨琢磨。” 几个人商量出个暂行的计划,便开始分头行事,只不是想才刚刚回到住处,眼前的场面就让秋斓倒吸下一口凉气。带进宫的食材散落在地上,尤其是乳扇和乳饼,格外稀碎无状。 眼下午膳在即,回到至归缘现找也是来不及,莲娘和其他几个师傅个个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只有秋斓不动声色地俯下身去打理碎落的食材。 秋斓不言不语,但瞧着那么多东西被糟蹋一空,她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担忧。 一旁的莲娘轻轻叹气:“这宫里头的十日恐怕也不好过了。” “眼下除过乳扇乳饼,咱们哪还能拿出别的特色来?” “还没到那一步。”秋斓沉了沉眉头,“陛下只说是软和些,并未指名要乳扇乳饼。” “所以,肯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秋斓苦思冥想不得解,指尖忽碰到了腰间拴着的玛瑙坠子。 这是沈昭的坠子。 平日里沈昭最爱把玩这坠子,每每摩挲坠子时却又心不在焉。 秋斓这才终于明白,沈昭约摸是每每思索时,便会下意识去捻这坠子,她便也捧着玛瑙坠摸了摸,努力学着沈昭的样子让自己先冷静下来。 她记得沈昭说过,冬日里若是下雪,便会有吃乳窝卷的习惯。 只是乳窝卷太过甜腻,容易滞食,还容易牙疼…… 秋斓一怔,忽想起一直支着下巴的明遂帝,或许这位陛下是在揉腮也未可知。 她心下骤然柳暗花明又一村,今日明遂帝会吩咐东西做软些,或许也是因着这个。 她忙拉莲娘来:“劳烦莲娘去找人问问陛下的脉案,瞧瞧陛下这几日是不是有牙痛之症。” “不做乳扇乳饼倒未必是坏事,咱们做别的,先前咱两家还抢生意的时候,我钻破脑袋想了不少新口味,原以为都作废了,不想如今还有点用处。” 话音一落,秋斓便先绑好了袖子开始动手。现成的食材虽然被人浪费一空,但乳扇乳饼可以现制,酸木瓜水和牛乳足以让奶味的精华再次汇聚一堂。 更重要的是,这现做出的乳团洁白柔软,绝不会像晾晒之后的乳扇乳饼那般费嚼。 乳清很快被分离出来,秋斓碾碎松仁加上砂糖,又将酸红果做的京糕切做碎丁。 凝固的乳皮裹住京糕和松仁,卷成细长一条,而后改刀切开,横截面便如同花朵一般斑斓又漂亮。 一例松瓤乳卷入口即化,乳香虽淡却也悠长,更重要的是砂糖的份量被消减大半,几口下去也绝不至于甜腻不堪。 莲娘和着几位师傅试过都觉得口味无可挑剔,只是宫中点心层出不穷,这例松仁乳卷到底是泯然众人,少了乳扇乳饼的那几分独特。 “千人千舌,好吃新奇的未必好得过正需要的。”秋斓把盛好点心的琉璃碟子搁上传菜的托盘,“陛下既然有牙痛症状,那脆硬费嚼的不如入口即化的,甜腻蛀齿的不如酸甜开胃的,莲娘和各位师傅以为如何?” “这例松瓤乳卷清淡,应当会比煎炸的乳扇更受陛下喜欢。” “何况眼下咱们没有别的办法。” “就赌一把吧。” 第71章 杏仁甜豆腐 做好的点心被莲娘仔细包裹封好, 而后转交给传膳的内侍小心翼翼端走。 至归缘的一行人结束了方才的匆匆忙碌,此时都开始感念伴君如伴虎,个个都有些手足无措, 好似是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 在等待最后的宣判, 唯有秋斓支着脑袋看那全然碎掉的乳扇渣子看得出神。 至归缘进宫侍奉点心的事情本就是翊坤宫那头的打算。 面圣时才领了命要做乳食, 这才回来乳扇和乳饼便被糟蹋一空。 眼前这明目张胆的使坏显然就是想让秋斓和着至归缘在明遂帝面前身败名裂,这些阴损的招数定然和翊坤宫那头脱不了干系。 -- 第138页 秋斓不禁皱着眉头轻轻撩起眼来对莲娘道:“日后食材和器皿都该搁在能放心的地方锁起来, 要是也要贴身带着才行。今日只是糟蹋浪费咱们的食材,日后若还别有用心的人放些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进去便不好了。” 莲娘点头:“秋小娘子说的是, 我即刻就去办。” “劳烦莲娘了。”秋斓脸上这才绽出星星点点笑, “这一遭若是莲娘姐姐不在,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进宫前耿老板都细细嘱托过,何况小娘子是国公府的人, 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听秋小娘子的话。”莲娘缓声道, “秋小娘子放心,进宫的都是耿老板细细挑过的,定与您同心协力。” 秋斓轻轻颔首, 才把莲娘送将出门, 那头福顺便又跟着进门来。 福顺朝秋斓笑道:“夫人的至归缘果然是非比寻常,今日才奉上第一道, 陛下龙颜大悦。” “夫人瞧,后头那些都是陛下赏的,比寻常封赏还厚重些。” 至归缘的莲娘合着两个大师傅顿时转忧为喜。 福顺又提个笼子出来奉到秋斓手上:“旁的也罢,但这袖珍兔儿可是独一份。” “这兔儿是前两日暹罗的使臣带来的贡品,长不大的。来送赏的内侍说,陛下提及夫人年纪不算大, 定喜欢这些小玩意,故而才专门叫人把这袖珍兔儿一道送来给夫人。” 秋斓忙不迭谢恩受赏,欢欢喜喜将人送走,这才抱着笼子瞧起那袖珍兔儿来。 小兔子当真是只有巴掌大,白鼻梁灰眼团,眼珠子滴溜溜的,正在笼子里“吧唧吧唧”嚼草吃,十分可爱。 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众人都围将在秋斓身边,伸手逗弄起这从未见过的袖珍兔儿来。 然而与这处的热闹不同,翊坤宫里倒是静得有些反常。 大关氏坐在正殿中,慢条斯理地用了宫人奉上来的茶:“那暹罗进供的最后一只袖珍兔儿都赏下去了?” “看样子陛下还挺喜欢这个秋家的小阿斓。” 她懒懒地换个姿势:“难怪沈昭会入得了眼,那小丫头可人疼,聪明又机灵。不仅陛下赏她的比寻常多些,就连我看她也有几分喜欢。” “瞧着那秋家的小阿斓年轻朝气,我就觉得好像连自己都年轻了。” 大关氏转而轻叹一声:“我像她那么大年纪的时候,还得跟念君在寒冬腊月里头去河边舀水洗衣裳,那会子日子过得苦,念君被冻得一叠声喊冷,我也冷,可那衣裳总不能不洗,我就骗念君说水流到我这就是热的,结果一冬天过去,满手生得都是冻疮。” “我什么苦都舍不得让我那个妹妹吃,怎么到头来反而把她给害了?” “秋家可不愧是什么天乙之命,谁看了又能不羡慕呢?” “娘娘,怎么好说这种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一旁的翊坤宫管事太监苗仕才伏在大关氏耳侧轻声嘀咕,“娘娘难道忘了?那红宝可不是旁处来的,孙阁老说了,就是秋家送去的当铺子,眼下要不要找督公……” 大关氏勾起唇角,拿桌上的新冬的冰糖芦柑慢慢剥开皮儿,用水葱似的嫩指尖携着果瓣含进嘴里缓缓吃了。 “这事不必找东厂,也不必叫你那位督公知道。”她说着伸手戳了戳苗仕才的脑门笑道,“你可别是没有齐灏,就连活都不会干了吧?” 苗仕才眼珠子一转,心下便有了计较。 镇国公夫人小关氏乃是皇贵妃嫡嫡亲亲的胞妹,人莫名其妙地失踪月余,实在是蹊跷得很。 皇贵妃疼爱纵容胞妹是翊坤宫众人心照不宣的事,自小关氏失踪后,皇贵妃大关氏便着那东厂督公齐灏领着番子们去寻人,可硬寻了这么久都没找到丁点影子。 东厂手眼通天,耳目遍城,便是皇贵妃要找一只鸟也绝不会毫无讯息。有时候往往不是找不到,只怕是齐灏这位督公根本不想找到。 苗仕才料想皇贵妃与齐灏中间已然生了嫌隙,他紧忙扑通一声跪在大关氏裙角下:“娘娘这是在给奴才机会,奴才定然替娘娘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大关氏扶扶鬓角,听得笑出声:“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呢?翊坤宫里头哪会有什么刀山火海?” “左不过要你用心办事罢了。” 苗仕才又磕几个头:“露湘姑姑说国公夫人失踪,镇国公府里头那个世子定然脱不了干系,奴儿这才和露湘姑姑自作主张,把点心奉在陛下跟前。” “想着只要沈家那个世子的夫人进了宫,就能把持着人逼问出国公夫人的下落,却不想怎么东宫里头的那位能抢先一步,今日还能叫人在陛下跟前出了风头。” “求娘娘恕罪。” “想要秋家诛个九族丢几条人命也不算什么难事,可秋家是个绝好的工具,用它弄死朱嘉煜和沈昭才是秋家最有用的地方。” 大关氏不以为意地轻轻弹两下耳坠上的翡翠,唇边的笑意丝毫未消:“起来吧,难得你们有这份心意,但这给他人做嫁衣的蠢事,在我跟前干一回也就足够了,要记得下不为例。” “不过,凡事做得好胜过做得差,哪怕做得差也总胜过白费力气。” “眼下人既然已经进了宫,那只怕没那么好再出去。没把握的事就不要做,不过既然已经动了手,那就去把事情做绝。” 苗仕才这才又朝着大关氏长叩拜首:“娘娘恩慈,奴才定当不负娘娘所望。” -- 第139页 “最好就让那镇国公府里的世子夫人永远也出不了宫,沈家本就已经少了一位夫人,想来再少一位也定然无妨。” ———————— 第二日午膳照例宣至归缘的甜点。 秋斓一早就泡好南杏仁备着,等到临近晚膳,便将泡发好的杏仁全数裹在纱布中磨碎。 碾碎的杏仁浆液洁白馨香,被纱布过滤得滑嫩顺口,毫无杂质。 杏仁浆要加上牛乳一同煮制,等到香气四溢之后再放凉,重新添上打散滤过筋的蛋清上锅蒸制。 蛋清带着牛乳杏仁浆露很快凝固如同南豆腐一般晶莹细腻,只用小刀在这“豆腐”上划好十字,再淋些泡到滟滟的浓茶和糖上去,便是入嘴顺滑,口感浓郁的杏仁甜豆腐。 早上莲娘专门问过,脉案里虽未曾记载明遂帝近日牙疼,但皇帝先前确有牙疼症状。想来是疼得过于频繁,后来慢慢便不多记载了。 如今这症状想来又是牙疼卷土重来,添浓茶在豆腐里可以缓解牙疼,如此一来,再平凡的食物也能吃出三分美味。 茶汁清甜,杏仁豆腐更是芳香四溢,入口即化,半点也不会费嚼。 等这头传过膳,福顺方又来寻秋斓,只道是太子那头有召。 秋斓方解下缚肘,端着多做的杏仁甜豆腐跟福顺往清宁宫里去。 才到门口,福顺便往屋里头通传,而后就打了帘子示意秋斓进门。 秋斓进门自然拘礼,要先紧着跟太子见礼,待太子身边的宫人接走食托,才不紧不慢直起身来。 不过这一抬眼不要紧,目所及处看清太子身侧站着沈昭时,秋斓便不由得在原地滞住。 沈昭之前地区的是说得空就递折子进宫的,可秋斓万万没想到这才隔了一天便能再聚。 宫里头到处是陛下娘娘,总得缄着口,合着礼。可沈昭一来,才看惯的事物便又迥然不同起来,秋斓只觉得站在沈昭跟前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沈昭还套着先前进宫才穿的圆领蟒袍,他径直走去秋斓身边,将人轻轻拥住:“发什么愣呢?” “阿昭。”秋斓顿时绽出满脸笑意,拦腰将沈昭抱住。虽知沈昭来得已然算快,但看到沈昭她还是忍不住朝他轻嗔:“你怎么才来?” 沈昭慢条斯理地摸摸秋斓的耳垂,从善如流地答她:“军卫有事耽搁,故而迟了一日。” “在宫中可还好?有没有人欺负你?” 秋斓连连摇头:“有太子殿下在,自然不会。” 何况我哪有那么容易被欺负? 沈昭轻轻嗤笑,又垂着眸子用指腹轻揩过秋斓的脸颊:“是了,阿斓赶过地痞,操持过酒楼,一贯有本事。” “不过我听说昨日才进宫,就有人给至归缘扔了个下马威?” 秋斓枕在沈昭胸前的金蟒上,虚着底气道:“我知道是翊坤宫那头作祟,没关系,这种小事用不着劳烦殿下,我会小心的。” “而且昨天我都解决啦,陛下赏下来好多东西,还有只暹罗进供的袖珍兔子,可爱极了,等下我带你去看。” 沈昭轻“嗯”一声,瞧着秋斓侃侃而谈讲得开心,便只垂眸用手顺了顺秋斓的发髻:“我们阿斓果然很厉害。” “敢情你会好好说人话?”一旁的太子朱嘉煜满脸嫌弃地端起杏仁甜豆腐坐下身,又幽怨地瞧着面前搂搂抱抱的两口子,忍不住忿忿道:“啧,真是有碍观瞻,赶紧回暖阁去,别在我眼前晃,我看着你就烦。” “这十日必然还得多烦殿下几回。”沈昭轻嗤,“太子妃娘娘不待见您没办法,殿下早些习惯是好。” 朱嘉煜恶狠狠地舀起那杏仁甜豆腐吞掉,斜瞥着沈昭忿忿道:“你但凡有你这秋家姑娘的半分可爱,我看你能顺眼七八成。” “不必对我顺眼。”沈昭嗤笑道,“我娶的是阿斓,又不是殿下。” 朱嘉煜听着沈昭大放厥词,自也毫不客气,当着沈昭的面把秋斓带来的两碗杏仁甜豆腐全部吃光。 秋斓眼看着面前两人虽无刀戟却已然剑拔弩张的架势,连忙站出来温言相劝做和事佬,对苦笑:“还请殿下恕罪。” 话音才落,外头的福顺忽通传一声,忙慌慌带着莲娘进屋来。 “秋小娘子,不好了。” “方才传膳叫杏仁甜豆腐,试膳的内侍从豆腐里吃出好几颗砂子,眼下正追究到咱们这来了。” 第72章 金玉羹 “砂子?怎么可能?”秋斓皱起眉头, “绝不会有砂子。” “杏仁浆露是我亲手裹在纱布里捋过三遍才蒸的,绝不会多丁点渣在里面,更何况是砂子?”秋斓说着把视线轻撩向坐在另一边的太子, “否则的话, 殿下方才用的时候早该有发现才对。” 秋斓神色多出几分郁郁。 先是糟蹋食材, 现下又乱撒砂子, 看来进宫之后与她寻事那人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 沈昭听完秋斓的一番话,也忍不住嗤笑:“只怕砂子不是没滤干净, 而是人别有用心,等得东西做好之后才撒进去的。” “进宫这十日的茶点, 果然没有那么好侍奉。” 秋斓下意识捂着腰间上的玛瑙坠子在自己手掌间绕, 丝絮自然而然地缠住她手指, 只是那边一松开手,玛瑙便带着流苏线一股脑从她指尖垂坠滑走。 甜豆腐是她和至归缘另外两个点心师傅一起做的, 传膳时再由莲娘包好保温的绵帛贴上封子。 -- 第140页 待到东西包住封好, 奉膳的宫女太监们就会把东西直奉到御前,中间并不会有打开封贴的机会。故而若非那试膳的内宦故意说假话,便是至归缘里头有人趁着大家不注意在奉膳的碗上动过手脚。 再往前想一想, 定然也只有至归缘的人会清楚乳扇和乳饼放在何处, 故而才能躲开大家的视线将食材糟蹋一空。 “可是碰过那豆腐的满共也没有几个人。”秋斓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出神。 倘若真的是内贼,那当真是让她心里不舒服得很。 秋斓忍不住又仔细思索起来。 莲娘贴封子的时候, 她一直就在旁边瞧着的,所以撒下那把砂子的人定然不是莲娘。 至于另外跟着一同进宫的两个点心师傅,倒全都将那杏露甜豆腐过手了无数遍。这两位一个叫毕宾,另一个叫殷宇,先前都是宁定楼的人,底细她不算清楚明白。 可是至归缘的东西出了问题, 大家定然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不是什么特殊的原由,谁也不会轻易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只怕是轻易的查问并不能把人直接找寻出来。 眼下这横生枝节的状况既然有一次两次,就肯定还有后招,总不可能次次都寻太子殿下去摆平。混在至归缘里头的内贼只要没找出来,那些坏事的人就绝不会轻易罢休。 秋斓的眉头越皱越深:“恐怕要寻些不痛快了。” 沈昭不动声色地瞧着,也不打搅秋斓的思路。 他只扯起秋斓的手箍进自己的掌心把玩,待到秋斓苦思冥想半天不得解,他的视线才毫无保留都撒去一旁的太子身上:“可惜阿斓带来的甜豆腐都让殿下吃得一干二净,否则还能拿去验一验证个清白,这莫须有的罪名自然会不攻自破。” 沈昭似有所指地拖长了音调:“您说呢?太子殿下?” 太子朱嘉煜果不然抛给沈昭一个锐利的冷眼,奈何他吃人嘴短,还是不得不屈居在沈昭的淫威之下:“得了,都怪我,我就是今天起床没有看黄历,撞上你进宫就没好事。” “我这就去,去把事情给你摆平。” 他说着起身,折好衣襟的朝天摆,正了正皂纱翼善冠,满脸嫌弃地说:“正好,对你眼不见为净。” “殿下……”秋斓尚不敢劳动太子大驾,正要劝止,沈昭便已经把她重新扯回怀里。 “看来我们阿斓在宫里的日子不太好过。”沈昭捧住秋斓的脸,垂着眸子将目光悉数倾泄在秋斓面儿上,故意问道:“这可怎么办呢?” “会跟我过不去的只有翊坤宫。”秋斓想了想,“不过今天的砂子却也蹊跷。” “我想来想去也觉得翊坤宫的人动不上手脚,应当是至归缘里头有人吃里扒外。” 秋斓撩起眼帘,迎上沈昭淡淡的目光:“要想不在阴沟里翻船,我要把家贼先抓出来。” “真厉害,全都说对了。”沈昭哂然一笑,俯身在秋斓眉心落下轻吻,“那要是抓不出来怎么办?” 秋斓扁着嘴,在沈昭肩上毫不犹豫地轻推一把:“你就不能盼我点好?臭阿昭。” “这可是在御前伺候呢,搞不好是会掉脑袋的。” 捱了秋斓嫌弃的沈昭却反而笑得越发没有遮拦:“正是因为在御前伺候,所以哪怕是十之一二的差错也不能有,若是你的把握不大,我去帮你办。” 秋斓却皱起眉头忿忿道:“你瞧不起谁呢?至归缘的小老板娘可是我。” “我若是管不好自己的人,日后也别再当这个老板娘了。” 沈昭失笑点头,趁机弓着食指轻敲秋斓额角:“对,小老板娘。” “既然这么厉害,下次可别再买不到糖人就蹲在街中央,怪丢人的。” 秋斓捂着脑门轻轻揉两下,却又好像并不觉得疼。 她轻撩视线,正对上沈昭勾起的唇角。 秋斓忽觉得什么扫兴事都不见了,便冲着沈昭笑出声来。 ———————— 事情虽有太子出面摆平,可是至归缘的几个人面色皆不大轻松。 秋斓若无其事地安慰大家几句,便叫人都散了,独留下莲娘打听两位冷案师傅的事情。 莲娘向来也不曾有什么隐瞒的,对秋斓坦言道:“毕师傅是五六年前从宫里头出来的点心案子,殷师傅倒是从宁定楼发家之前就一直在咱们楼里头干了。” “宫里头的传膳流程和点心样式,也数毕师傅最清楚不过。” 秋斓眉头微皱,登时便觉得这事不简单。 “宫里头的冷案师傅,为什么会出宫?”秋斓好奇道。 “有些人是犯错出宫,还有些是岁数到年限,又碰见宫里头大赦,便能出宫得个自由身了。” 秋斓垂垂眸。 那毕宾师傅一贯见人自来熟,瞧着不过三十几的年岁,半点不像是到了年纪大赦出宫的。而殷宇师傅倒是总低着头话少,一直老老实实。 她知道手上没有证据不好直接为难人,于是拉着莲娘,似有深意地笑道:“莲娘,还得请你帮个小忙,我们一起演场戏。” 定要把那故意使坏,差点拖大家一起受罚的内鬼给抓出来。 秋斓简单商量了个计划便调头分别行动。莲娘去找殷宇,秋斓去找毕宾。 彼时毕宾正在睡觉的屋里头拿着闲书乱翻,秋斓笑着上前:“毕师傅,明儿陛下那边估计又要传膳,咱们做了两天点心,你看明天做养生的羹汤甜品可好?” -- 第141页 “我想着做道金玉羹,放淮山和栗子进去,再加水牛奶,味道香,毕师傅觉得怎么样?” 毕宾合上书点点头:“秋小娘子这想得对,天天吃点心也不好消化。” “煮羹汤养生,晚上吃也不怕积食,清早晚上吃都合适。” 秋斓眉眼一弯:“毕师傅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水牛奶放在灶房架子上收好,这下可算是不白找了,我这就跟莲娘和殷师傅说去。” 毕宾点点头送秋斓出门,这才转而回床上接着去看书。秋斓便也不再多留,自顾自去找莲娘了。 暮色渐渐四合,紫禁城里的天也黑了,大家各自回屋子去安置。 这然而头才一入夜,便有个人影往小厨房里潜进来。 他蹑手蹑脚地翻腾着抽屉箱柜,果然找到存放在里头的水牛奶。那人丝毫不加迟疑,只将整盅奶汁全都倾倒得一干二净,这才合上门偷偷溜回去。 旦日一早,乾清宫传的是早膳。 这次秋斓长了记性,两位师傅一个没叫,只找莲娘帮忙。 栗子和淮山是一早晒干的,入炊之前才齑碎成粉过筛,筛过三五遍,半点成型的颗粒都不剩,入口才能滑润。 水牛奶入锅温热,再加上栗子淮山粉末,原本乳白色的浆液便会顿时被渡上一层金色。羹汤淡黄透亮,不仅能散发淡雅的香气,质感也的确如同金玉一般亮眼。 锅上的羹汤“咕嘟咕嘟”直冒泡,乳香交织着板栗和淮山的清香顿时弥漫进整件屋子,粉末早已经在水牛奶中搅匀,随着灶上小火加持,没一阵就变得浓浓稠稠。 秋斓将羹汤盛放入碗,最后才撒一把干桂花进去提味。 此般金玉羹汤多了勾人味蕾的滟香,也不缺令人回味的久厚滋味,浓淡相宜,清淡爽滑。 待到莲娘封好羹汤拿给传膳的内侍端走,秋斓这才去检查一旁的架子和灶角的箱柜。 果不然,有一盅盖好的乳汁被倒的一干二净,而另一碗却还原模原样地在架子上搁着。 秋斓把奶盅端给莲娘看,嘴角勾出了然的笑意:“看来,咱们已经找到了。” “是他?”莲娘满眼不可置信,“这怎么会呢?” “咱们拿倒空的奶盅去对峙一番,便能一清二楚。”秋斓盖上盖儿,抱着奶盅回过身,正碰上两位姗姗来迟的冷案师傅。 “早晨的膳已经传完了?” “坏事,瞧我这脑子,怎么就睡过了头?” 秋斓泠然一笑:“两位师傅来的不迟。” “眼下正好要找你们说道说道。” 第73章 鸽子血 两位点心师傅被秋斓这番话说得面面相觑。 这头秋斓也不卖关子, 随手揭开奶盅:“殷师傅昨晚恐怕是没睡好吧?” “怎么倒之前也不仔细看看,这盅里头装的是水,而不是水牛乳呢?先前踩碎乳扇乱撒砂子都是你干的吧?” 殷宇连忙皱起眉头辩驳道:“秋小娘子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怎么张口就说是我倒的?” “昨日莲娘说过今天要做金玉羹, 那好不容易找到的水牛乳就放在柜子里, 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 怎么偏就说是我干的。” “那自然是不会再有别人。”秋斓手里绕着玛瑙坠子的流苏线玩,脸上虽带着浅笑, 可眼里却蕴着显而易见的不容置喙。 这盅她昨日放了两个,一个告诉毕宾在架子上, 另一个就托莲娘对殷宇说存在柜子里。 水牛奶找来不易, 如若被人倾倒一空, 等早晨发现就迟了,那金玉羹定会做不成。她只设了个局, 就看谁会往里头钻。 眼下的事实铁板钉钉, 秋斓不疾不徐:“知道柜子里放着东西的人只有你,如今这盅里的水被倒干净了,殷师傅你说还会是谁干的?” 殷宇脸色一白, 到嘴边的话也顿时被噎回去。 旁边的莲娘更是看不下去, 索性走上前来:“殷师傅,你是宁定楼那阵就跟着咱们干的老人了, 且不说惹怒陛下咱们都有性命之虞,就算是陛下宽厚不拿人命做筏子,你这不也是坏了我们至归缘的招牌吗?” “从前耿老板和如今秋小娘子都待你不薄,连进宫侍奉这种头等的大事都还记得点选你一起跟来,你怎么能横得下心做出如今这种事?” 殷宇这才彻底破防,“扑通”一声跪倒在秋斓和莲娘的面前:“怨我, 都怨我,我是被猪油蒙了心,都是那旁的酒楼看不惯咱们至归缘侍奉陛下,这才想坏咱们招牌。” “秋小娘子,我也是一时贪财想着为家中添置用度,求您万万不要把我从咱们至归缘赶走,我家有老母,还有妻儿,他们都还指望着我养活。” “我要是没了活计,他们是要饿死的呀。” 秋斓却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问道:“你是怎么认识翊坤宫的人的?” 殷宇一滞,忙慌慌道:“秋小娘子说的什么话?什么翊坤宫?我听不懂。” 秋斓轻叹:“殷师傅口口声声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如今交待起来倒又不念着他们了?” “宫里头做事,谁敢不小心谨慎?就算是旁的酒楼收买于你,还能有比性命更厚重的钱财?能让你豁出去砸我们至归缘的招牌。” 殷宇听得瞠目结舌。 他终于明白,秋家这位小娘子年纪轻轻便能跟耿承安分庭抗礼管得至归缘这么大的酒楼,是因为有真真的本事,而绝非运气使然。 -- 第142页 殷宇这下是真真再瞒不下去了,只好一五一十对着秋斓交待:“果然什么都骗不过秋小娘子。” “翊坤宫那总管太监苗仕才是我家的远亲,多多少少也算是有点来往。” 原是殷宇背着妻儿老母在外头赌钱,把家当输了个底朝天。奈何他家中妻子偏又是个悍妇,一言不合便能追着人赶两条街打,若是让殷妻知道没家当早已经空了,将人打死也绝非空谈。于是殷宇只能找人四处借钱,不成想消息不胫而走,便传进苗仕才的耳中。 苗仕才是双管齐下,一边许诺不少钱财周济,另一边又用那赌博的事情要挟,殷宇这才在威逼利诱之下应了替苗仕才办这脏事。 殷宇生怕秋斓不信,又连着磕了好几个头:“苗仕才还说几天之后在临风水露后的暖阁里见面,要交些东西给我放在御膳里。” “秋小娘子,我知道的这下是全都说了,您可千万得行行好。” 秋斓听清原委,面上也没做什么过多的神情,只道:“殷师傅是去是留,我说了定然不算。” “你是宁定楼里头跟过来的,自然要耿叔说话才顶用,你还是听耿叔的安排吧。” “不过眼下既然出了这事,只怕殷师傅也该避避嫌。” “这宫里头是不能再待着,今天莲娘要回至归缘去更换食材用度,你便出宫去吧。” 她望向莲娘,两个人相视点头。 莲娘虽不算至归缘的老板,但是一直是耿承安手底下用的老人,进退有度识得大体,秋斓凡事都与她商量知会,是给足了莲娘尊重。 莲娘心中自也有一杆秤,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都听秋小娘子的。”莲娘款款应声,“今儿过了晌午就出宫。” “宫里头事,自然要一五一十禀给耿老板。” ———————— 秋斓自是把事情原原本本都通传给了太子,殷宇出宫的事情被压着,这是一早就商量好的。 既是翊坤宫的人在背后作梗,那他们就定要来个瓮中捉鳖让翊坤宫那头也栽个大跟头。 转眼便是三日后。 福顺带着几个内侍,一早便在临风水露四周候着。 但事不凑巧,也不知那翊坤宫的主管太监苗仕才是不是闻到了什么风声,临风水露中左右不见人影。 福顺见状,心下大抵有了底,自也奉劝秋斓几句:“翊坤宫的人谨慎也是必然的事,夫人不必太过忧心。” “殿下那头被陛下召去训话,临行前嘱咐过,请夫人万万不要在宫中乱走。眼下夫人不妨先回暖阁静待,若有消息,福顺自会通传给您知道。” 秋斓从善如流应下福顺的话,同两个带路的宫女行回清宁宫去。 只不过她的心还揪着,一路也顾不上注意在哪。一行人没行出去多远,只见到一块红宝石骨碌碌从她眼前滚走,另外几个小宫女忙不迭地追上去捡。 秋斓一愣,似是怔住了。 那赤红剔透的鸽子血红宝石不会是别处的,分分明明就是从他们秋家里当出去的那块。 她彻底哑然,她知道自己绝不会认错。 天底下没有比滇州土司顶戴上头更好看的鸽子血红宝石,何况连在地上滚的声音和轨迹都一模一样。可是宝石为何会被郭子真偷偷赎走?又怎么会出现在宫里头?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不动声色地躲开自己身旁带路的宫女,跟着那另外几个小宫女偷偷观望。 小宫女们成群结队穿梭在宫墙之间,很快进了一间偏殿。 秋斓不大认识这地方,但看见本应出现在临风水露的苗仕才站在这,她心下就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把那鸽血红的宝石收好。”屋内的苗仕才还在尖着嗓子训话,“娘娘说过,旁的人看见越少才越好。” “最要紧的是不能叫那人认出来,否则坏了娘娘的大事,你们脑袋不保。” 苗仕才字字句句的嘱咐一字不落传进秋斓耳中。 秋斓虽然听得云里雾里,可失踪良久的红宝石骤然出现,听着苗仕才字里行间的意思,红宝石眼下就在大关氏的手里,而且大关氏恐怕已经搞清了宝石的来历。眼下虽只身一个又人生地不熟,可她还是忍不住想再多听探些红宝石的下落。 直到苗仕才絮絮叨叨骂完,起身欲要出门,秋斓才后知后觉自己这墙角是听久了。 她忙慌慌想跑,可不成想那窗下位置低,一直蹲着身子才不过片刻功夫腿就开始发麻。眼下忙着起身也跑不快,就算忙不迭地往外跑,她的衣袂身影还是不出意料落在苗仕才眼里。 苗仕才的身形在原地僵了那么一瞬。 他认得秋斓,更知道秋斓绝不是无缘无故凑巧出现在这地方的,若是秋斓能回得去清宁宫,那他方才说的那些恐怕就再也兜不住底了。如此一来,不仅坏了要办的事,还会牵扯到翊坤宫的主位给皇贵妃惹上一身腥。 他一不做二不休,借着熟悉宫中地形穿过三四进院子,直直截在秋斓面前,冲着秋斓笑眯眯道:“沈夫人,这是在宫里,缘何走得如此快?” 秋斓看着这宦官的笑脸却只觉得害怕,正想调头躲开,苗仕才却眼疾手快拽住她。 “苗伴伴,你怎么……”秋斓虽焦急,可声音仍旧不由得越说越小。 杀意早已经浸满眼前这苗仕才的身体发肤,这皇宫大内里最要紧的尊卑便就此被弃如敝履。 -- 第143页 苗仕才再也不顾及所谓的礼法,都不等秋斓再把话说完,便径直将秋斓推倒在地上,枯瘦的手便顺势掐住了她的脖子。 再简单不过的呼吸就此彻底滞住。 秋斓很快开始喘不过气来。 她瞳孔微张,满目皆映着面前这太监狞笑的嘴脸。 可她又被捂着嘴叫不出声,硬是挣扎也脱不开苗仕才的桎梏,只能任由苗仕才将她拖在地上,带进被枯枝掩映住的花圃泥地。 秋斓脸色涨得通红,脚下早已踢得尘土飞扬,可是苗仕才这阉人看着骨瘦嶙峋,力道却好像无穷无尽。 她使劲扒拉苗仕才的手,却也不见有半点要松开的迹象,饶是她用尽力气挣扎,依然被掐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如此三五下,秋斓的意识很快便徘徊在恍惚边缘。 她觉得自己的力气在一点一点从体内抽离。 天边夕阳绚烂,云层瑰丽而透亮,层层叠叠像是副晕染过的水墨画。 从前的日子忙忙碌碌,很少有专门抬起头去看夕阳的时候,如今骤然入眼,才发现其实这天色也很是漂亮。 秋斓眼角蕴出成型的泪滴。 这么漂亮的天空,或许是最后一次看到了。 第74章 阿昭,阿昭 沈昭午后才得召便立即入了宫。 彼时太子那头还在遭明遂帝训话, 沈昭只见着了福顺一个。抓苗仕才的事本就失算落空,福顺早早就请秋斓回清宁宫暖阁休息了。 但沈昭到暖阁时,屋里却空空如也, 只有秋斓的兔子还在笼子里“咔嚓咔嚓”嚼草吃。两个姗姗来迟的宫女这才回禀说秋斓是半路上丢的。 “人在哪不见的?”沈昭垂着眸冷声问道。 偌大个紫禁城, 秋斓人生地不熟, 天色眼见得晚了, 即便只是迷路,也足够她受惊吓的。他自然一刻也等不得, 非得立马找到秋斓才行。 虽尚未被处罚责备,可两个宫女仍是被那声音问得一哆嗦, 只好忙不迭领沈昭去秋斓走丢的地方。 福顺得知消息也忙不迭来找人, 沈昭探过几个方向, 寻着路往乾西四所深处走去,忽见先前送给秋斓的玛瑙坠儿就躺在地上, 连上头的绦子也遭人扯断散开。 太阳西沉, 玛瑙上的睦安两个字被傍晚那点天光映得发亮。 沈昭捏着坠子的手不自觉紧得发白,一贯云淡风轻的面庞上登时变了神色,即便微敛着眼帘, 也挡不住眸中那几分显而易见的杀意。 可只在几墙之隔的不远处, 秋斓尚且命悬一线。 苗仕才的手越掐越是用力:“沈夫人,你也别怪咱家。” “你们把镇国公夫人弄没了, 可不得还一条命来赔吗?这是赔给我们皇贵妃的,是天经地义。” 秋斓已经被掐得连眼前都迷蒙起来。 山河天地,宫墙金瓦,就连带凶神恶煞的苗仕才,彼时也早就化作眼前的一团模糊。 她用仅存的一点意识伸手去摸沈昭留给她的玛瑙坠,却发觉方才反抗间不知是何时已挣断弄丢。 腰上早就什么都没了。 秋斓的瞳孔彻底张开, 眸中过往花乱。 去岁她才像个祭品似的被被送进镇国公府,秋泰曾和小关氏拿她做替罪羊,做冲喜的贡物,做完结婚约的符号,唯独不曾将她当做人一样对待。可她至少活着,只要活着她就能在迷茫中慢慢蹚出条路子来。 但如今哪怕一口气提不上来,便又要被送去个从来没到过的地方了。不知道黄泉那头有没有地方安身,有没有东西果腹,被人抱住的时候还会不会那么暖和。 神思好似要脱离躯壳直往天边去,霎时间变得轻轻飘飘。 只是才飞出两三步远,颈子上那掣肘却又好似忽然大发慈悲,泠然撤去。 久违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喉咙,秋斓呆滞坐在墙根下狠狠喘下两口大气。 秋斓发觉自己在世上活过十七年时光,第一次觉得能呼吸竟然也是如此奢侈的事情。就连一贯灵光的脑海此刻像是已经生锈,完完全全不会动了。 秋斓眼前还是一片雾蒙蒙,可是却听不到什么嘈杂动静。她只好轻咳两声,终于迟缓地从口中飞出那没喊出的最后几个字:“救……救命……” 她忍不住使劲揉揉眼,终于缓得几丝眼清眸亮,这才发觉苗仕才正瞪着两只圆鼓鼓的眼珠子躺在地上。 他枯瘦的手还搭住她的马面裙摆,脖子弯出个诡异又扭曲的弧度,好似是冬日里被寒风扭断的树枝。 不等秋斓再多做反应,苗仕才的手忽又动了动。秋斓被吓得僵在原地,后来才发觉苗仕才早已经死透,眼下正被拖出苗圃,径直丢进院子里的八角琉璃井。 秋斓根本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她没听到任何动静,就眼睁睁看着苗仕才彻彻底底消失在这方院子里。她只好本能地瑟缩着往墙角的冬青后面躲,被死亡笼罩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眼下虽是寒冬,却还是滋出一身黏黏腻腻的冷汗。 秋斓努力想避开,只是事与愿违,皂靴和檎丹色袍角还是落入她的视线。她不由得整个人都贴在墙壁上,只恨不得能立马学会崂山道士的穿墙术以逃得性命。 她看到那人影离自己越来越近,这才勉强镇定道:“别,你别过来,别杀我。”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 第144页 冬日的夕阳撒过高墙,照过瓦顶,偏偏遗忘了院中这方小小的角落便归于夜色。 “阿斓。”沈昭看清墙角里惊慌失措的小人儿,顿时满眼心疼地将秋斓从地上抱起,终于松下一口气,却又带着愠意将人牢牢箍进怀里,仿佛要将人揉进骨血才肯罢休,“你不好好在宁清宫的暖阁里待着,乱跑什么?” 秋斓六神无主,听到这番并不严厉甚至满是疼惜的责备,登时也不知该作什么反应,只能由着本能漾出满眼眶子的泪珠儿。 吊住的那口长气至此彻底舒出来,秋斓顶着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终于敢哭出点窸窸窣窣的动静来。 沈昭的心登时便被哭软下来,他只能轻叹口气,一遍又一遍耐着性子安抚:“不怕,不怕,没有人能杀得了你。” “我不该凶你,是我来迟了。” 秋斓涣散的视线这才顺着熟悉的声音彻底聚焦,她后知后觉回了神,借着最后一点昏暗的夕阳看清沈昭正满眼担心地凝着她,这才似乎找回丝丝缕缕的真实感。 她颤巍巍伸出手抱住沈昭,迟疑着轻声问:“阿昭?” “是我。”沈昭伸手拍去秋斓衣裙上的浮土,“不要怕,我来了。” “阿昭,阿昭。”秋斓迟缓的思维在熟悉的怀抱里骤然衔通,她这才毫无顾忌不遵礼法地埋进沈昭怀里,抽抽噎噎道:“阿昭,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不会的。”沈昭轻拍拍秋斓的背让她平静下来,顺道抱着人走出花圃,轻声道:“放心,没事了,我现在就带你出宫。” “可是刚才……”秋斓伸着脑袋往那黑黢黢又深不见底的井里头瞧,不由得又打了个寒噤。 那苗仕才可是翊坤宫的总管太监,又不是个猫儿狗儿,就这么从宫里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怕是没法交待。 沈昭满眼嫌弃地把苗仕才落在地上的拂尘一并踢进井里:“不妨事。” 苗仕才是料想着这地方偏僻,才敢自作主张在这地方动手。僻静少人的地方的确适合动手,紫禁城内的井水皆苦,往常没有人会跑这么远来落吊,一个失足落井的总管太监在井里头泡个月余也未必会有人发现。 秋斓紧紧箍着沈昭的颈子不肯松手,瞧着沈昭云淡风轻,悬着的心才算是稍稍落定。 “你怎么跑到这来了?”沈昭吻了吻秋斓的发际,虽是埋怨的话,可语气反倒温温吞吞,“害得我和福顺好找。” “是我没有听殿下的话好好回暖阁待着,可是我见到我们家的鸽血红宝石了。”秋斓呜咽道,“我还听见苗仕才他们说要瞒着什么人,怕有人会把红宝石认出来。” “阿昭,天底下认识这红宝的人没有几个,何况还是皇贵妃怕的人。” “我舅舅他……会不会在宫里头?还认识皇贵妃?”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沈昭抱着人出了院子才慢慢放在地上,“我去知会福顺一声,先带你出宫。” “出宫?”秋斓擦干眼泪狐疑地瞧着沈昭,“这么晚你怎么会忽然进宫来?宫门若是落钥你可怎么出去?” “而且还有三天才满十日,为什么今天要出宫?” “折子已经递上去过,皇上定是允你出宫的,剩下三天我也与至归缘的人都已交待清楚,他们自会处理好。”沈昭牵着秋斓的手,带她往宫门外去,那里一早就候着镇国公府的马车,“我今日本就是来接你出宫回家的,秋家那边出了些事。” 秋斓步子顿时涩住,牵着沈昭的手便因着这突然的停顿晃了晃:“我家怎么?有什么事?” 沈昭默了默,神色中瞧不出任何情绪。 他无奈自己一时口快,秋斓才刚刚死里逃生,眼下只怕尚未平静,若是骤然再听见个天大的坏消息,只怕熬受不住。 但他实在不想对秋斓如此残忍,明明一贯假话信口拈来,此时却偏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好转而垂下眸子,去看秋斓白皙脖颈上那几点红到发紫的骇人印记。 苗仕才对秋斓下得是死手,方才若是迟个一时半刻只怕就会天人永隔,此时即便保全性命,却也难免皮肉划伤。 他用指腹轻轻抚过秋斓脖子上的伤痕,浅声问道:“疼么?” 秋斓见他避而不谈,整个人不由得更急了:“你快说话呀。” “我家到底怎么回事?” 沈昭眸色黯淡,眉头更忍不住轻轻一压。秋斓着急,他倒还不至于失了理智,他俯下身轻柔又慢缓地吻上秋斓脖颈的伤痕:“不要急,定一定,等你冷静下来,我缓缓说给你听。” “不要担心,我会帮你照顾好他们。” 秋斓却根本耐不下性子:“是我阿娘的伤?还是我阿爹?阿爹又怎么?” 沈昭凝着秋斓急不可耐的眼神,意志最终还是崩塌在楚楚可怜的小姑娘面前,即便是看她这样焦急忧心,于他而言也是煎熬。 沈昭沉声开口:“都不是,是你阿姊德良。” “今儿晌午你阿姊她投缳了。” 第75章 炙羊肉 秋斓的表情僵在脸上:“你说什么?” 怎么可能会投缳? 她的阿姊从前在南城的小巷子过了十几个贫病交加的春秋, 在秋家的小摊上挺着病躯还跟地痞混混们据理力争,在秋家小店最忙碌的秋天夜以继日地算账。 -- 第145页 那么多困难都熬过去了,如今眼见得日子越过越好,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投缳? 沈昭连忙抱着张皇失措的秋斓哄过好一阵, 浅声道:“你先不要急, 好在救得及时。” “皮肉苦虽然免不得, 不过我进宫之前杨老头已经在秋家替你阿姊瞧了,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秋斓的鼻子忍不住发酸, 她抬起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望向沈昭的眼,可满目又皆是茫然:“我阿姊她会没事的, 对不对?” “阿昭, 我该怎么办?我的心里为什么像被秃鹰啄过一样难受?” “不痛了, 不痛了。”沈昭轻抚着秋斓的后心口,“我带你回家看你阿姊去。” “她定会无虞的, 秋家的人都会平安喜乐。” 秋斓失魂落魄地依偎在沈昭怀里, 仿佛已经忘了怎么动,她满心满眼都担忧着远在秋家的阿姊,却似乎忘了自己方才也是死里逃生捡回来一条命, 也就呆滞地任由沈昭拿活血化瘀的药膏子往她脖子上抹。 马车碌碌, 小跑着直奔鼓街东头而去。 车才停下,被沈昭抱了一路的秋斓便紧接着回过神, 忙着跳下车往院子里跑去。 一家子人全都站在德良屋里,秋斓忙不迭地伏去德良的床畔,只见到德良抱着膝盖蜷缩在榻上。 眼看着德良已经醒了,秋斓忽觉得一股久违的安心涌上心头。 她这才松下口气,轻轻地坐在德良榻边,想去牵德良的手:“阿姊, 你怎么做这么糊涂的事情呀?” “有事为什么不同我们说?偏要去投缳呢?” 不料往日里总是微笑待她的德良今日却反常得紧,先是猛得一吓,紧接着便怯生生往床脚那头的贾桓身后缩,警戒地看着秋斓:“你是谁?你别过来。” “阿姊?”秋斓的手悬在半空,“你在说什么话?我是阿斓呀。” 德良却一股脑地使劲摇头,人更是急得眼泪汪汪,一个劲拽住贾桓的袖子:“不吃,不吃,我不认得你们。” 秋斓彻底慌了神,紧忙向另一边的杨贯投去求助的视线。 杨贯带着秋斓借了一步,却也只无奈地摇摇头:“德良小姐虽捡回条命,可是投缳的时候闭息时间太长,损了心脉,眼下陈事皆忘,心智有如孩童。” “许是因为人是贾桓救的,德良小姐最后一眼见到的人是贾桓,故而眼下才会除过你们这位贾桓之外谁也不认。” “那我阿姊还能恢复吗?”秋斓急得皱眉。 杨贯轻叹:“能是能,只是不知要多久才会恢复。” “或许一月,或许半年,又或者找到德良小姐投缳的原因,让德良小姐受些刺激,自然就会想起来。” 秋斓看着床上一脸茫然的阿姊,心下顿时格外不是滋味。秋父秋母端来的饭都凉了,德良却一口也不肯吃。 秋夫人还在耐着性子哄:“好德良,听阿娘的话,先吃饱饭,吃饱饭病才能好。” “我没有病。”德良瘪着嘴,“不吃。” 天色已经黑透了,德良屋里的两盏灯扑朔摇曳,映着忽明忽暗的影。德良显然是害怕,便揪着贾桓使劲往他后头躲。 她默了默,转而安抚下父母:“阿爹阿娘歇一歇,我照顾阿姊吃饭。” 秋夫人点下头,失魂落魄地被秋茂彦扶出了门。 秋斓也顾不得宫中归来惊惧辛劳,自顾自去伙房下厨。 羊肉是从前头的馆子里现切的,又鲜又嫩。秋斓将肉仔细洗过切作薄片,又拿着花椒八角和姜片香叶腌了,为的是去掉羊肉那股子腥膻味。 冬日里头炭火是一直煨着的,捡烧红的炭架上炉子刷层薄油。这时候只要羊肉合着葱铺上去炉板便会开始“滋滋”作响,香气如同被展开大门般奔涌而出,丝丝缕缕的青烟伴着肉香升腾而起,在炭炉上方彻底展开热舞。 羊肉被炙得油花直冒,再灵巧快速地翻过面去,肉汁便趁热都封锁在肉里,最后只要半撮孜然,炙羊肉就拥有了灵魂。 热热的炙羊肉香气扑鼻,入口又软又嫩,一直都是德良喜欢吃的。 从前家中贫瘠,过年才吃得了一顿炙羊肉,德良还总借口说没食欲,故意把肉都留给她吃。 她忙了片刻功夫,顾不上多发愣耽误,趁着炙肉尚且热乎便紧着回屋。 “阿姊。”秋斓端着汤饭回屋时连着暹罗来的那袖珍兔儿也一道带来,“你瞧,这是什么?” 秋德良眨眨眼,歪着脑袋顺笼子打量打量:“小兔子?” “阿姊喜欢不喜欢?”秋斓把兔子捉出来放在德良手里,“毛茸茸的,很听话呢。” 德良伸手摸了摸袖珍兔儿的皮毛,果然如同秋斓说得那么毛茸茸的,她忍不住笑着点头:“喜欢。” “那我就把这只兔子送给阿姊你好不好?”秋斓轻声问道。 德良使劲点头:“阿斓,你真好。” “那阿姊以后要每天喂兔子吃草,阿姊也要好好吃饭。”秋斓把兔子搁回笼子放在德良床头,“这样才能天天跟小兔子玩。” “我方才给阿姊做了你最喜欢的炙羊肉,阿姊尝一尝?” “嗯嗯。”德良被那扑鼻的香气诱着大幅度点几下头,乖乖道:“我饿啦。” 秋斓连忙把香喷喷的炙羊肉盛放进碟子,又放了米饭齐好筷子端去德良面前。但是德良好像不愿秋斓喂她,还是扯着贾桓不松手。 -- 第146页 一直未曾出声的贾桓这才惜言如金道:“阿斓小姐,让我来吧。” 如今也顾不得男女大防,秋斓把托盘交给贾桓,只当死马做活马医地看着,不料贾桓去喂时,德良果真乖巧张嘴扒下大半碗饭。 等饭吃了差不多,德良已经抓着兔子玩弄起来,贾桓还没忘帮她擦干净嘴角。 秋斓就在一旁,终于忍不住问贾桓:“我阿姊为何投缳?” 贾桓回过身面无表情作个揖,恭恭敬敬解释道:“德良小姐留有遗书,是因着家中典当东西丢失的事自责不已。” “至于遗书在秋老爷和秋夫人手里,我并未曾细看。” 秋斓眉头微皱:“我阿姊投缳时旁的人都没发现,单你救了人,我们家该谢你的。” “只不过我还是想多嘴问一句,阿姊日日在内院里头,你如何发现她投缳?先前我阿姊说你还帮她找过钗,你与我阿姊很熟?” 贾桓被问得语塞。 “你当真只是碰巧救下我阿姊的?还是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混进我家来的?” 她语气是冷的,只差问出一句“你来我们秋家到底有什么目的?” 贾桓默了默,不再出言以复。 秋斓不禁觉得面前这人更加可疑,正要再说两句重话镇一镇,她却忽被人从身后拉住。 沈昭牵着她的手将人轻轻拥住:“好了,不要为难他,他没有什么坏心眼。” 秋斓疑惑地瞧着沈昭,身后的沈昭却已经自然而然对贾桓道:“不妨事,你先照顾好德良。” 一贯冷冰冰地贾桓这会从善如流地点下头:“多谢世子。” 言罢,沈昭方领着秋斓去了旁的屋子。 秋斓仔细思忖片刻,不禁越发疑惑,仰头问沈昭:“贾桓是你的人?” “被你看出来了。”沈昭哂然。 “先前东厂来至归缘要带你走,我担心再有下次我赶不及过来,就让贾桓候在至归缘里头防着东厂。”沈昭坦白道,“他不叫贾桓,他姓朱,真名是朱嘉焕,从前跟宏毅一样都在边军里讨生活。” “朱?”秋斓闻言惊住,心有余悸道:“原来是皇亲呐,还说什么苏府人士,真会骗人。” 沈昭也无所隐瞒:“这他倒是没有骗你,嘉焕本是苏府景王正支的子嗣。” 早年苏府景郡王的正妃无出,唯妾室生得一子,深受景王喜爱。但是这妾室无什么家世背景,老景王一过世,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王位便成了旁支眼中的一块大肥肉。 于是旁支为了抢夺王位,构陷朱嘉焕的生母偷情苟合,质疑朱嘉焕血脉真伪,将他们母子从王府中驱赶出来。 故而朱嘉焕虽是皇亲,自小也算不得锦衣玉食。 沈昭不紧不慢道:“嘉焕这才愤而投效边军,一直跟在循王麾下。” 后来更是因着战功赫赫入得元令,循王过世后,元令易主。元令那十几个人如今自然也都匿在京城各处,白日混入芸芸众生,晚上才提刀勒命。 秋斓一听这话,好似也咂摸出点原因:“难怪总冷着个脸不爱说话,也是可怜人。” “他先前是受了些伤才被安排到至归缘来,等伤养好之后他自然不会多留。”沈昭摩挲着秋斓的指尖,“你安心便是。” 秋斓听得直皱眉头:“阿昭你可千万不要再受伤了呀,会很痛的。” “故意受伤也不要。” “好。”沈昭嗤笑,“阿斓的话,我全都会记在心上。” 秋斓仍是一脸的忧心忡忡:“阿昭,我阿爹阿娘心力交瘁,我想留在家照顾几天阿姊。” “阿姊先前就一直因为丢了红宝石自责,我没想到她会直接投缳,我若是再注意些就好了。” “阿昭,我好笨。” “如今我才终于弄明白,你总叫我小傻子,好像也没叫错。” 沈昭抱着秋斓坐在自己怀里,将她鬓边的碎发挽到耳后,又把秋斓惊慌逃跑时弄掉的坠子重新放在秋斓手里。 他好似是在责备秋斓,但语气却又很认真和顺:“不准这么说,我的阿斓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小姑娘。” “出这种事不是谁的错,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要陷在这些改变不了的事情里。只要我们拿到滇州土司的降书,那所有问题就都会迎刃而解。” “是了。”秋斓眼前一亮,“要早些找到阿舅的下落才行。” “可宫里头这么大,你说阿舅他会在哪?” 第76章 蜜罐儿 “先不要急。”沈昭把玩着秋斓的指尖慢慢摩挲, “要找人很简单。” 最大的未知在于找到之后。 滇州并入大明已经二十余载,虽然眼下滇州时有小大小闹的叛乱,但是终究成不了气候, 一直维持着难得的平静。 如今要重新找到昊钦庵, 无疑就是要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 也许会有难以预料的后果。 秋斓把手搭上沈昭的肩, 微微往他怀里缩,靠在他胸前微鼓雪腮, 委委屈屈道:“可我怎么能不急?” “午后苗仕才非要置我于死地,就是因为我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那话把什么都交待的一清二楚。 秋家的红宝石就在皇贵妃大关氏手里, 而且大关氏还不肯随意拿红宝石示人, 因为担心红宝石会被人认出来, 更怕会被发现那就是滇州顶戴上的鸽血红。 -- 第147页 “皇贵妃会忌惮什么人呢?滇州那鸽血红宝石稀罕,能认出来的人本就不多。就算寻常的人认出来, 又会碍到皇贵妃什么事?” 怕就怕那被防住的不是别人, 正是她阿娘千幸万苦找了二十年的亲兄昊钦庵。 秋斓略作思忖:“阿昭,你说阿爹阿娘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舅舅,会不会是因为舅舅其实躲在宫里?” “若是我们找到舅舅, 阿娘和阿姊定不会有如今这般遭遇, 若是我们找不到,舅舅是不是也会有危险?” 秋斓越说越忧虑, 焦心两个字仿佛就要写在眉间眼上。 她没见过那位所谓的舅舅,对于舅舅全部的印象也完全来源于阿娘。 阿娘说舅舅昊钦庵十四岁时便单枪匹马猎过五头狼,彼时滇州男子成礼中能打到狼的仍非多数。还说舅舅是待家人再好不过的依靠,是滇州人尽皆知的雄英豪杰。 沈昭嗤笑着轻抚秋斓眉头,朝她坦言:“躲在宫里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还有后半句话,沈昭终究没有说出来。 滇州之乱后只有战俘才会入京。 既然昊钦庵在京中出现过, 又未曾被人赎换回西南,那如今即便人还活着,大抵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毕竟能进宫的都是受过宫刑的内宦。 就算能找到,那昊钦庵也定然早已经改名换姓面目全非。 秋斓只听得抿抿唇:“舅舅在京城里这么久,肯定也和阿娘一样会想滇州。” 她说着又忍不住叹气:“是我们没有照顾好阿姊,也不知道舅舅这么多年过得怎么样。” “要是找到他手里的降书就好了。” “别愁了。”沈昭轻点一下秋斓的额角,终究是被怀里那小人儿拿捏得服服帖帖,“既然真的这么想见,那我来想法子便是。” “当真可以吗?”秋斓一脸不可置信,眼中的眸光也隐隐熠动起来,“阿昭有法子?” 她挺着脊背爬起身,捧住沈昭的下颌,眨巴着眼凑近了瞧:“阿昭到底是怎么长的?什么法子都有,可真厉害。” 沈昭发出一声不以为意的轻嗤,垂着眼帘掀开秋斓的小手:“先前不还嫌我是满肚子坏水?” “唔……”秋斓斟酌片刻又自顾自摇摇头,“是有些坏水。” 秋斓扳着手指,一板一眼道:“不过话本子都说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我怕是许给阿昭好几辈子都不够啦。” “所以就算阿昭满肚子坏水我也不嫌弃。” 沈昭伸手轻挟住秋斓的下颌:“我瞧着你如今满嘴甜言蜜语,才是真真学坏了。” 秋斓轻笑:“这哪里要学?只要心中欢喜,自然就会有说不完的甜话。” “毕竟,我最喜欢阿昭了呀。” 她眉眼弯弯,笑容灿烂,一时间衬得颈上那被掐过的青紫指印都淡去半层颜色,变得不再骇人。 沈昭垂着眼帘,缱绻的视线肆意在秋斓脸上梭巡。 他的阿斓永远都在笑,像一根迎风生长的嫩苗儿,哪怕是长在恶臭的烂泥底下,也能开出天底下最艳丽的花。 沈昭唇边勾出几分纵容的弧度,深知怀里这“蜜罐儿”有让人上头的效用,索性捻住她耳垂,扯开话题。 “费些工夫找也不妨事,只要是你想见的人。”沈昭的语气平平静静,仿佛要找的仅仅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我会找人做一只七八成像的假金顶,奉进宫去,只道是虎贲卫偶然寻得。” “不过这次,阿斓你得帮我的忙。你阿姊投缳存活的事,莫要对外提起,要按照丧事那样办。” 秋斓听着不禁疑惑起来:“当丧事办?” 德良活得好好的呢,当丧事办怎么能行? 沈昭伏在秋斓耳侧轻语几句个中机巧,方又直起身子道:“嘉焕会帮你把人在秋家藏好,对旁人把戏做十成十,这几日要买棺还要定挽联,必得以假乱真方好。” “我和殿下在宫里设局,你的阿舅必会自己送上门来,到时候再与外道家中请来神医,把你阿姊从阎王爷那抢活了。” 秋斓眼中虽迷惑,但还是下意识点头:“好。” “这才乖。”沈昭这才环住秋斓的腰肢,在她唇上轻吻,“今天劳顿得厉害,你早些休息,我回府安排些旁的事。” 秋斓依依不舍将人送下楼,余光方瞥见德良正抓着小兔子玩得开心,手里不知是从哪沾了土,染得灰扑扑的,一不当意就抓出一脸脏痕。 而朱嘉焕就寸步不离地跟在德良身后,见到德良玩脏了脸,便细致认真的耐着性子拿手帕帮德良擦,动作一看就是小心翼翼。 德良冲他笑得时候,他连一贯冷漠的眉眼都温和下几分。 秋斓登时又皱起眉头,她侧目瞧向沈昭:“阿昭,他当真没什么坏心眼吗?” “我怎么觉着我阿姊要被人从家里拐走了?” ———————— 假的金顶很快被送到明遂帝面前,宫中骤然掀起一波狂风巨浪。 宫中时日难消,一眼无头。 表面上人人都道滇州黎氏恐怕是彻底丢了下落,而暗地里福顺早已把谣言传得四起。 只要是太阳能照到的地方,那些有鼻子有眼的闲话从来不怕撒播不开。 沈昭抓了滇州土司府的人,还缴得金顶戴,可是人却被他在审讯中失手打死,又怕事关重大难以担责,只好草草掩人耳目处理后事,朝圣上谎称一句金顶是偶然得之。 -- 第148页 无巧不成书,与沈昭有姻亲的秋家,似乎正在办丧事,据说停灵才二三日便有意要急着下葬,好似是在替沈昭隐藏什么天大的秘密。 绯闻不胫而走,冥冥中似乎有一条线将所有离奇荒诞的事情串联起来。 ——滇州土司府的人定是被沈昭迫害致死,如今要借着秋家尽快将人随意埋葬,免得横生枝节。 谣言沸沸扬扬,秋家这边更不敢松懈。 棺就停在院中,灵堂有模有样地已经摆过二三日,明日便要“下葬”。 夜色已深,连宵禁的梆子声都敲过了两遍。 院子里静得出奇,秋斓却丝毫不敢犯困。这已经是设局的最后一个晚上,她也不知究竟还会不会有人来。 “阿昭。”秋斓一脸忧色,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沈昭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未几,只见得果如沈昭所料,有人趁夜来访秋家。 元令早已暗伏,将秋家院子围得有进无出,可表面上看着院里还是空落落的。 棺材正放在院中,只有灵位旁的长明灯在灼灼地烧,仿佛迫不及待要烧尽整片长夜。 夤夜而来的身影并不似寻常吊唁那般先去顾问秋茂彦迅,反而自顾自速朝着棺边移去。 灵前的烛火轻晃。 “不必白费功夫了,里头是空的。”沈昭冷眼轻嗤,不紧不慢朝那披着斗篷兜帽的身影走去,“你终于来了?” 来人始觉中计,转身欲闪,却不料沈昭的刀更快,将人挡在院中寸步难离。 元令人多势众,单枪匹马远不是对手。 沈昭更是眼疾手快反手用刀柄一挑,将那人的斗篷连带兜帽一同扯下来。 来人真容始露,本还因打闹嘈杂的院子霎时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沈昭的神色无半分惊异,他眼角堆出几分意料之中的弧度:“又见面了,冤家路窄这话原是真的。” “你说呢?黎氏昊钦庵?” 昊钦庵本还欲抬手挡住脸,可终究迟下一步,被沈昭认出身份来。 他便索性不言,只冷冷盯着沈昭。 “那红宝石是真的,可金顶戴的确是假的。”沈昭不由分说一刀横在黑影颈下,“你的软肋实在比想象中好拿捏太多了。” 院中那黑影单膝伏地,本欲趁机还手,可沈昭更胜一筹,眼疾手快便是一刀柄,瞧着便未曾手下留情,生生将人砸回地上。 院子随即传来不加收敛地笑出声来:“果真是你设下的局,奢悦不在这。” “不成想你们连这么多年前的事都能查得出来,会查出滇州的金顶是什么样,会查的出红宝石在宫里,是我大意。” “你本可以不来的,可你终究还是放不下,你心里还存着几分侥幸。”沈昭冷声道,“你想滇州之乱之后土司府还有人活着,不是么?” “否则谁还能想得到,被朝廷追击二十年的滇州第十六代土司,竟改名换姓委身在内廷?” 昊钦庵嗤笑:“不必多言。” “你沈家破我滇州城,将我土司府上百口屠戮殆尽,当初我妻尚有身孕,我阿妹年方二八,你们却连阖府的女眷都不曾放过一齐诛杀。” “如今利用我滇州顶戴诱我现身,踩着我滇州土司府的人血弄权,我灭不了你沈家,总有人能灭。” “我知道你们有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但你们别想得逞,更别想从我这听到一星半点你们想要的。” 他立时滑出藏在身上的匕首便要自戕,但沈昭道高一丈,径直拿出拿机弩瞄准匕首,短箭在电石火光间径直飞出射穿他右手。 掌心血瞬间染透衣裳。 但却不想昊钦庵死意已决,忍痛捏住匕首未从手中滑脱,只目标十分明确地朝自己颈子上戳。 那是滇州的匕首,和中原的不一样,刀刃略带弧度又锋利无比,刀柄上镶满宝石牙雕,珍奇异常,在月色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可是无论再漂亮,匕首终究是匕首,只要沾上血,就会焕发出作为凶器的本性,用来抹去一条性命时,这薄刃和沈昭的刀一样好用。 秋斓早已经看呆。 便是这么一瞬,她借着刀刃反射的稀薄月光,终于看清了这位与她阿娘失散二十余载至亲的面容。 秋斓全然怔住。 因为那张她曾见过的脸上正扯着一丝扭曲又畅快的笑意。 “你得意不了多久。” “就算做鬼,我也要把你们沈家人撕扯成碎肉方再罢休。” 第77章 德良,在狜语里是幸福的…… “起篾哒, 挞偲库迭雅。”院里忽然飞出一句熟悉的南话。这是秋夫人二十多年不曾再讲过的滇州乡音,那句狜族话告诉院子里的昊钦庵说:“阿兄,不要。” 昊钦庵一怔, 瞳孔微张, 匕首顿在咽喉前生生顿住。沈昭便也趁着这空挡, 迅速从昊钦庵鲜血淋漓的手中踢飞了那支滇州匕首。 “阿兄。”秋夫人忙从屋子推开门, “不要再伤自己了。” 秋家人寻了二十年的至亲,如今就站在他们面前。 熟悉又陌生的灼灼目光, 在月光下交织相向,对视相望。 秋斓终于从这长久的沉默中寻回几分神来, 她皱着眉喃喃道:“齐督公……” “怎么会……” 方才还雷厉风行的齐灏骤然顿在原地, 他迟疑地看向秋家人, 半天才终于从来人的眸光中寻到一丝久违又难以置信的熟悉。 -- 第149页 他颤着嗓子轻声喊出个名字:“宿翊阿?” “是我。”秋夫人热泪盈眶,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 “阿兄, 是我。” 二十年的时光弹指一挥,昔年的滇州少女如今已做人妇,当初的跃马青年眼下面目全非。他们都垂垂老矣, 连眸光都好似一眼干涸的泉, 少了勃勃生机风华正茂,再也不复当年的青春韶华。 可与他们而言, 能在蹉跎过二十年后再活着相遇,却已经是那场滇州之乱后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 “你果真在?”齐灏不知所措地打量着自己的妹妹,连声音都在隐约打颤:“宿翊阿,滇州那么远,你为什么到这来受累吃苦?” “我在滇州找了你们二十年,你怎么……怎么跑到京城来了?” 秋夫人却早已是泪流满面:“阿兄, 你的样子变了,可你果真还活着,你活着,就很好。” “奢悦呢?阿爹呢?你怎么一个人,这么多年怎么过的?沈昭是不是要挟你?” 强烈的错愕带给齐灏难以言喻的手足无措,他想要抱抱胞妹,却又记得妹妹爱干净,怕手上的血沾污她衣裙。 “土司府的人全都死在黎顺手里。”秋夫人忍痛回忆,“只有我和阿嫂逃出来。” “奢悦在哪?”齐灏一字一顿,只怕自己失态,“这么多年,你和你阿嫂过得好不好?” “我和阿嫂那时听闻你在京中,故而连忙一路北上。”秋母轻拭眼泪,“可顺天府离滇州太远了,京城,真的很远。” “阿嫂还有身孕,她担忧你,强撑着在路上生产,结果产后没有调养得当,两个月便撒手人寰。” “我留在京城嫁入秋家,寻了你二十余载,一直将阿嫂为你生的娃儿带在身边。阿兄,你快瞧瞧,她如今都长成大姑娘了。” “她叫德良,名字是阿嫂取的。” 若搁在狜语里头,是幸福的意思。 秋夫人的视线连忙落在屋边的德良身上。 德良还怯生生没从方才刀光剑影的场景里缓过神来,只一个劲往后躲。 秋斓这才拉住德良的袖口,带着她走出来:“阿姊你不要怕。” “你瞧,这是谁?” 德良抬起头看了看齐灏的衣裳,疑惑着问道:“是大官爷吗?” “傻娃儿,这是你嫡嫡亲亲的阿爹呀。”秋夫人拍了拍德良的肩,“你快克叫他一声阿爹。” “阿爹?”德良茫然地看向周围,冷不丁对上齐灏的视线,顿时连连摇头:“我不认识他,可我认识我阿爹,他不是。” 德良转身轻轻揪住秋茂彦的衣襟:“阿娘认错了,这才是阿爹。” 齐灏愣住,心中五味陈杂。 他眼前的德良秀气伶婉,纤细灵巧,五官和曾经的他像极,而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又全都带着他爱妻奢悦的影子。 齐灏不自觉伸出手想摸摸德良的脸,却被德良不动声色地躲开转头溜走。 他眸色一黯,脸上蕴起半丝稍纵即逝的苦楚,忽然自嘲似的笑出了声。 如今物是人非,这世上早已经没了运筹帷幄的黎氏昊钦庵,只有个卑鄙狠辣的权宦齐灏。 即便他权势滔天,却也只不过是个为世人所不齿的阉人,即便地位再尊贵,与紫禁城里的所有上位者而言终究是个奴才。 德良本该是滇州的按嘉,如今却痴痴傻傻离不开旁人照顾,这一切少不得他自己亲手推波助澜。 眼下便是亲生父女相认,他一个下九流的阉宦哪里还有立场要求德良叫自己一声“阿爹”。 齐灏眼中看不出什么悲喜,他只是低声道:“德良……确实是个好名字。” 秋斓印象里的齐灏向来是前呼后拥不露悲喜,可如今竟隐约从他神色中瞧出几分与过往迥然不同的沮丧。 她忙上前轻声规劝:“督公……阿舅你不要急。” “阿姊因着弄丢顶戴上的红宝石自责得紧,先前投缳自尽,虽是被救下来了,可这些日子一直痴痴傻傻不记世事,心智过不了十岁。” “身世过往家中未曾骗过阿姊,阿姊也知道与我是表姐妹,只要过些日子阿姊医好了,定然肯认你的。” 齐灏领了情似的点下头,也顺势瞧向秋斓:“你才这般小的年纪,见事却如此分明。想来你的爹娘将你教得很好,德良在秋家我自然安心。” “你眉眼生得像你阿娘,只可惜那日未能将你带回东厂。我从未放弃在滇州找你们的踪迹,我找了二十年。” 可他的亲人怎么偏偏在京城?偏偏要嫁进沈家?偏偏在他最不愿的状况下相见? 秋夫人拿出真的金顶,毫无顾忌地往齐灏手中塞:“阿兄,这本该是阿爹临死前传给你的顶戴,你是名正言顺的滇州十六奉土司。” 二十年前的事恍惚还历历在目,可回首间却早已是沧海桑田。 滇州之乱时沈明苕还在世,尚且是镇国公世子,而西南总兵便是老镇国公沈俢鸿。 黎顺叛乱后骤废议和之策,残杀滞留在滇州城的镇国公世子沈明苕,还打着土司府的旗号跟明军叫嚣。 于是沈俢鸿一怒之下挥兵攻城,将黎顺和叛军踏成了泥,也攻下了三府之大的滇州,偌大的滇州自此改土归流,并入大明版图。 秋夫人忍不住又问:“这二十年我一直好好收着金顶,如今上面的鸽血红宝石虽是遗落,但金塔底还在,咱们定能去为黎氏申冤,阿爹的降书呢?你带着降书出城之后究竟去了哪?” -- 第150页 齐灏欲言又止,只垂下眼帘瞧着他再熟悉不过的顶戴,却迟迟没有伸手去接。曾经的昊钦庵是人中英豪,如今的齐灏却只是个卑鄙又狠毒的阉宦。 天宫和地狱般悬殊的差距让他根本无法坦然面对过去,所以如今哪怕是碰一碰那些属于滇州的东西,也如同是一种对过往的亵渎。 院子里好似又恢复了最初的安静。 只有风吹着灵前的烛火,留下稀碎轻微的响动。 冷眼旁观的沈昭此时才缓步去秋斓身边,冷声道:“齐督公,事到如今,你还打算隐瞒什么?” “要看着秋家重蹈黎氏的覆辙,看着大关氏让秋家也家破人亡?” “降书在大关氏手上。”齐灏阖眼,“鸽血红宝石也在她手里。” “二十年前我出城后遭人背叛,身边亲信勾结敌军盗走降书,而我侥幸捡回条命,归城后却只见滇州受了无妄之灾,土司府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齐灏骤然嗤笑:“我早已不过是个死了二十年的人,如今这般活着,无非是为辗转落入大关氏手里头那封降书,为了让你沈家也尝尝家破人亡是什么滋味。” 沈昭面无表情地听着,至此却忽然又问:“便是成为滇州的叛徒,踩着自己族人的血替大关氏洗刷朝堂也无所谓?” 齐灏一滞,却又冷笑道:“若非是秋家被你拿捏着,你算什么东西?” “轮得到你来质问这些事?” “不,阿兄,不是这样的。”旁侧的秋夫人连连摇头,“沈家从未动我黎府一人,是黎顺杀了土司府上百口,阿爹身首异处,阿娘身中乱刀,皆被他堆在府后的清湾里。” “黎顺丧心病狂,蚍蜉撼树,还杀了来明军派来议和的沈明苕将军。” 齐灏垂了垂眼帘,波澜不惊的脸上笼着几不可见的惊措。 他为了这些事放弃了姓名,放弃了曾经的模样,放弃了前半生所有的骄傲与尊严,结果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空梦一场。 “阿兄,黎氏与沈家,从来就不该有仇恨。”秋夫人声泪俱下,“你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不可能……”齐灏默默道,“宿翊阿,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怨恨自己徒劳,更怨恨沈昭让他用最狼狈不堪的样子见到朝夕思念的至亲。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沈昭身上:“你怎么能为踏破了我们滇州城的罪人说话?” 沈昭听得冷笑两声:“齐督公怨阿斓嫁进沈家,让你遭我拿捏,却怎么不问问她为什么嫁进沈家?” “她是为了救她阿姊德良的命,被秋泰曾逼进沈家给小关氏做替罪羊的。” 沈昭眼角带着抹不去的嘲讽:“你口口声声为了你滇州黎氏,那秋夫人遇刺的时候你在哪?德良姑娘投缳自尽的时候你在哪?阿斓在宫里打探你的下落差点被苗仕才掐死的时候你又在哪?” “既然为虎作伥,又何必还要冠冕堂皇?” “镇国公府沈氏一门被你们狼狈为奸搅和成如今这样,这笔账齐督公何时同我算上一算?” 他心里有的是恨,半点也未曾比齐灏浅一星半点。瞧着齐灏如今这般,他的耐心属实已经告罄,便也就此随了心意不再收敛。 “难不成督公当我是喜欢与你废话?”沈昭唇边堆上凶恶又戏谑的弧度,转瞬抬起机弩正对准齐灏的眉心。 “还是说你忘了,杀个人办干净而已,又不是你们东厂的专属,勉强也算我沈某的所长。” 第78章 酸角软方 齐灏默不作声地听着, 难出一言以复。 秋家院里虽还搭着灵棚,风慢悠悠地吹着灵前的白穗,可紧张的气氛却早已张弛到极点。 齐灏虽眼见得自己命悬一线, 却也不见半分慌张, 死或者不死倒是无什么所谓, 比死更难的的是让他接纳眼前这个荒唐又离谱的事实。 他背着血海深仇苟延残喘, 像个畜牲一样把自己按在泥里活着,只不过是为了枉死的亲人。可时至今日却有人告诉他认错了凶手, 告诉他差些将真正的亲人害入万劫不复之地。 齐灏忽然觉得自己好似个笑话,他便闭上眼笑出声来:“边军是我替大关氏拆解遣退的, 三年前砍伤你右手的人也是我。” “老国公是被小关氏下药毒杀, 当今镇国公中风也是小关氏用药作弄, 这些我都知道。” “大关氏借着滇州之乱清洗朝堂打压异党,还想用红宝石构陷太子与滇州乱贼有染, 以此为借口调兵诛杀太子。” 沈昭单刀直入问他:“调谁的兵?” “不知。”齐灏轻叹一口气坦然道, “大关氏约摸已经猜出了我的来历,并不是事事信我。” “我知道的都说完了,这二十年于我而言倒还不如从未活过, 要杀就快些动手。” 秋斓的心都已经悬到了嗓子眼。 一边是千幸万苦才终于找到的阿舅, 一边是她最挂心放不下的沈昭,这两个人不管哪边殒命都是她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可那些过往的苦难未曾加诛在她身上, 她不能替谁去原谅谁,只能盈着满眼温泪咬住嘴唇。 沈昭向来也不是婆婆妈妈的性子,听到这话,食指登时叩住机弩的扳弦,用锋利的金属尖刃牢牢靠紧齐灏的前额。 电石火光之间,□□飞驰而出。 “不要。”秋斓被吓得脱口一句, 泪珠子也紧跟着夺眶而出。 -- 第151页 而弓弦弹飞的动静掠过齐灏鬓角,□□却只直射入齐灏脚边的地面。 沈昭抬起机弩,对齐灏冷声道:“大关氏与什么人交往密切,你若是想知道,就绝对探得出来。” 齐灏微微皱眉:“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替你办事?” “早死还是晚死,于我而言不都是个死么?” 沈昭嗤笑:“替我办事?我可不需要你帮,最需要你的是秋家,顶戴红石若是被大关氏翻出来,秋家就会有灭顶之灾。” “如今谁害秋家,谁帮秋家,只要齐督公不是个傻子,总该有些分辨是非的能力吧?” “死还不容易么?原来所谓的十六奉土司也不过如此,就能眼睁睁看着秋家继续任人欺凌,能心安理得的让旁人替你恕罪。” 这番话让齐灏无法反驳。 他的经年种种,皆不过是为了他黎氏一府的枉死亲眷。更何况如今还骤然多出德良这么一份牵挂,至少也该寻医问诊替德良治好如今的痴症。 良久过后,他方沉声妥协道:“苗仕才一死宫里闹得人心惶惶,大关氏那头我要先应付几日。” “若有旁的消息,我自会告知,我不会白白从你手中借命。” 秋斓瞧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情势略得缓解,这才上前陈清利弊:“阿舅,既然眼下情势紧迫,咱们于外还是暂不相认更好。” “不过阿舅放心,我们在家中定会仔细照料阿姊,阿舅若是得空,再避开耳目来探望。” 齐灏无奈点下头:“有劳了。” 秋斓扯着一丝强笑冲齐灏摇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忧。而后连忙轻轻贴住沈昭的腰推了推他,数不清的旧账往恨横梗在沈昭和齐灏之间,把他们尽快分开才是上策。 沈昭见秋斓示意他进屋去,便也从善如流不再多言。秋斓忙不迭往屋子里追,一时都不知自己该算是谁那一方的说客。 她心头有千言万语,可嘴上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敛声静气地点起蜡烛用灯罩笼好,而后才放在沈昭面前。 烛光被笼在灯罩里轻轻摇曳,映着沈昭淡淡的眸光。 秋斓的思绪被骤然拉回她在别庄第一次见到沈昭的那个晚上,沈昭也是不悲不喜,被那些稀稀疏疏的烛光照着给她瞧。 秋斓犹豫良久,终于跟自己妥协,轻轻扳着沈昭的手看向他:“你的手,如今应当不会再痛了吧?”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好像是到了什么滔天大罪般惴惴不安:“阿昭,对不起,可我实在有些难开口的话……” 阿舅他不该做那些事,可他只是走错了路。 沈昭侧目瞧向秋斓,看她为他担心,看她因为他纠结,看她对待他小心翼翼,他知道秋斓将他放在心上惦记着。 他自问不是什么大德圣人,恨便是恨,不可能轻描淡写地被掩去。 因为别庄的夜是冷的;因为手上那伤也让他一度为自己成了废人而沮丧;因为祖父及他三代人费尽心血壮大起来的边军被毁于一旦;因为镇国公府被作弄得几近家破人亡。 于是沈昭毫无顾忌地勾唇笑出声来,直截了当道:“如果我就是想要他的命呢?” 秋斓一滞,低声喏喏:“阿昭想要阿舅的命也是没错的。” “我知道别庄的那些受人薄待的日夜不好熬,知道受伤很痛,知道失去亲人孑然一身的孤寂让人难过。” “如果阿昭觉得只有人命才能偿还往昔的亏欠,那我绝不会阻止,更没有立场反对,因为我不能辜负阿昭的用心。” “虽然我的确会非常非常难过,可如果一定要我选,我肯定还是会选择和阿昭站在一起。然后再用我余生剩下的时光,去尽力偿还欠给阿娘和阿姊的情。” 沈昭垂眸,浅浅的目光皆梭巡在秋斓身上。 秋斓没有替齐灏求情,也没有借着往日的情分与他谈判。秋斓只说不会辜负他的用心,会选择和他站在一起。 短短几个字,却有着非同一般的份量。 “阿斓。”沈昭敛起了眸中那不知所谓的笑意。 手伤可以复原,边军能够重振,作恶多端的大关氏早晚会被惩治。他与齐灏不睦,想杀谁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可为难的永远是被夹在中间的秋斓。 与秋斓相较,那些对于齐灏的恨顿时渺小的好似不值一提,他的阿斓像是能医好过往的灵药,足以让人食髓知味。 两边孰轻孰重,早在她精心照料起居之时有了比量,在她甘愿留下犯险时有了抉择,在她迎头吃苦奋力顾他时有了定论,如今自然更半点也不需要再犹豫。 他怎么会让这么好的阿斓在遗憾和对秋家的愧疚里度过后半生? 不是不恨了,只是那些恨会在面对秋斓的时候变得不再那么重要。比起恩仇快意,这世上有他更割舍不下的东西。 沈昭捧住秋斓的脸颊缓声道:“你在担心什么?镇国公府里有一个你,难道不足以换旁的人多活些时候么?” “阿昭。”秋斓一愣,显然是对沈昭这番话有些意料之外。 沈昭轻嗤:“不过话先说在前面,你那阿舅可恶至极,恶孽滔天,恐怕你得在镇国公府上留很久很久,替他还一辈子才抵得清了。” 秋斓忍不住倒头埋进他的肩窝:“旁的人说我有什么天乙之命,我从来不信。” “可如今却好像觉得这些又是真的,你让我的命格当真变得很好。” -- 第152页 “这就心满意足了?”沈昭顺手抚过秋斓的额角,“日后若是再好些,那你可怎么办?” “我阿娘找阿舅找了二十多年,如今能重新团聚,已是难能可贵。”秋斓抱紧沈昭,“哪里还会有比自己都爱着的人全在身边更好的事呢?” “我有阿昭在身边,就很好很好。” “阿昭,我真的好幸福。” 沈昭唇边噙起几分哂然的笑意。 “这些好不该阿斓你受,那还该轮到谁呢?” ———————— 方才跑开的德良拿着白药悄悄蹲在墙边看,她也不知道院子里的人都在说什么,吵吵嚷嚷的。 她只知道齐灏手上鲜血淋漓,是受了伤,会疼的。 待到院里的人三三两两都走开,德良才像看什么新奇东西似的探出脑袋瞧向齐灏。 齐灏见状,虽已是满目疲惫,却还是耐下性子不动声色地温眸看她。 “你流血了。”德良指指齐灏受伤的手,“会疼的呀。” 齐灏这才抬手去瞧。 沈昭的□□从他手心中央穿掌而过,手上早已是血痂遍布惨不忍睹。 可他反而笑出声来,浅声朝德良道:“别怕,不疼的。” 德良蹦蹦跳跳走过去,扯住齐灏的手背撒些白药上去:“怎么会不疼呢?” “我磕破膝盖都好疼。” 德良边说边笑:“大官爷是来找我阿爹阿娘的吗?我们家的白药止血很快的,我偷偷给你用哦,你忍一忍就不会痛啦。” “要是痛的话,你跟我说,我帮你呼一呼。” “好,我会忍一忍。”齐灏垂眸瞧着德良小心翼翼替他上药,还是不由得伸手轻轻摸了德良的头,“是我对不住你。” 德良这般善良又天性无邪的孩子,本该无忧无虑地长大,可这些终究是被他自己亲手毁了。 德良却仰头朝齐灏笑了笑:“我阿爹说要勿以善小而不为,我阿爹还说善有善报。” “秋会元将你教得很好。”齐灏哑着嗓子,“你有这样的阿爹也很好。” “我阿爹当然最好。”德良笑盈盈地用纱布帮齐灏包好伤口,最后较真又专心地打个小花结,“我家人待旁人都很好的。” “那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晚过来我家?我阿娘都认错人了。” 齐灏轻怔,一时竟也不知该怎么开口。 好在德良也没有忙着纠结这个问题,她只是动作轻滞,忽然仰起头:“唔,我的肚肚饿了。” 她又一溜烟似的跑来,片刻功夫就端来半盘糕点:“我知道了,你是来买糕的吧?” “我请你吃,不用花钱。” “酸角糕很好吃诶,但是要偷偷吃不让阿斓和嘉焕哥哥发现,他们总不让我晚上吃东西。” 盘子里的酸角糕晶莹剔透,色泽如同琥珀一般澄黄。 西南产的罗望子酸香扑鼻,只用小火慢煨,再加以简简单单的冰糖熬煮,就会脱籽成酱。 酱里面加上洛神花和石花菜,而后静置放凉,糕点就有了凝固的雏形,再切作大小见方的块,便会像橙冰琥珀一般漂亮。 那带有药香的酸味本就是罗望子固有,独特又芬芳,成糕后更是又软又弹,本是滇州独有的味道。 如今因为做成糕点开胃生津,吃药时含半块最是去苦,故而京城里也不算少见。 “他们是怕你滞食难受。”齐灏没有忙着接,只温声朝德良说话,连一贯凛若冰霜的威严都消弭于无形,“他们都对德良很好。” 德良把酸角糕塞进嘴里,又把盘子塞进齐灏手里拍拍手:“不行,我不能被发现,我要走了,你下次买糕要记得白天来哦。” “只有坏人才会晚上出门。” 齐灏听得这一番毫无避忌的言语,不禁失笑问德良:“我不像坏人么?” “坏人怎么会自己说自己是坏人?”德良“咯咯”直笑,“你不像,你一点也不凶。” 德良又指指齐灏的手,煞有介事道:“打破你手的才是坏人。” 第79章 木瓜炖雪蛤 至归缘打从得了圣召侍奉, 转眼已是今非昔比。 伫在鼓街东头的酒楼一朝得道升天,哪怕是跻身在这藏龙卧虎的偌大京城中,也绝对能占得头筹。 于外的那些事秋斓一贯避着。 耿承安自然跟着沾了一身荣光, 自是笑得合不拢嘴。 昔日宁定楼虽也算家大业大, 可是却也从未得过如今这般殊荣。那头秋家德良“死而复生”, 秋家更是额手相庆。 如今的至归缘称得上一句双喜临门。 招待宾客的事也渐渐移交在满庆儿头上, 秋斓则留在院儿里专心照顾德良。 杨先生虽有言在先,可眼下寒冬已尽, 春意复苏,柳枝泛了鹅黄, 草地也冒出嫩芽, 连至归缘门口的海棠都已经含苞待放, 鼓街都换了副新天地,唯独德良的神采不见半点起色。 “阿姊, 你累不累?”秋斓蹲在一旁帮德良拭汗, 耐心瞧着德良趴在草地上捡石头玩,“我们带小贝回去喂点水给它喝吧。” 德良却张着眼摇摇头,忙慌慌道:“不行, 我的小石头还没找够呢。” “好, 不急。”秋斓轻笑,“慢慢找。” “等你找够我们再回去。” 姐妹两正言语间, 满庆儿匆匆自前院赶过来,直迎着秋斓笑,隔出老远就叫道:“小姐,小姐,爷来了。” -- 第153页 “呀,不对, 爷说往后不能叫小姐,要改口叫夫人才行。”满庆儿笑吟吟道:“爷在楼上候着,等你一起去进午饭。” “宏毅说最近镇抚司里诸事纷杂,爷还是天天专门抽空来的呢。” 秋斓眉眼轻弯,语气松快:“既然都已经等了着蹭饭,那就让他再多等一阵罢。” “中午事多,你自去忙,我先送阿姊去吃饭。” 她说着目光便朝身边的德良身上瞥,不想德良却早已跑得没了影。 原是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德良的兔子忽然一墩一墩地往外跑掉,德良瞬间对草地上的石头失去兴趣,转而也追着兔子往外跑:“小贝,不要跑。” “小贝你慢一点,我追不上了。” 可袖珍兔儿听不懂什么人话,只顾着一溜烟似的往外窜,转眼就跑到至归缘后门的庭院里。 小兔儿灰灰白白,是少见的花色。 何况那身形不过巴掌大,一双眼睛水灵又浑圆,瞧着着实可爱得很。 蹦来蹦去的兔儿登时引来院中食客女眷们的注意,连其中的萧灵雁也不例外。 婢女忙蹲下身把兔子抱在怀里拿给萧灵雁逗弄:“小姐,这兔子不知是从哪跑出来的,倒是好玩。” 萧灵雁见着心生喜欢,忙不迭接过兔子揪了揪耳朵:“耳朵这么短,倒和寻常兔子不大一样。” “不过好玩是真的,抓回府去吧。” 主仆两抱着兔子爱不释手地玩弄,那头忙慌慌找兔子的德良这才追来前院。 德良见到前院里都是人,迈出去的步子便又顿住,阿斓他们总跟她说不能到外面去,她见到人群心里也害怕。 可是小贝就被萧灵雁抱在手上,还被揪着耳朵直踢腿。萧灵雁主仆却好似看着什么好笑的玩意,便也不加收敛笑出了声。 德良终究还是忍不住,只好横下心不情不愿走到萧灵雁面前,避开她视线往她指了指,喏喏低声说:“可不可以,把我的小兔子还给我?” “不要揪它耳朵,小贝会痛的。” 萧灵雁的婢女见状,本还欢欢喜喜的脸上顿时多出几分讥诮地颐指气使道:“你的兔子?哪里写着是你的兔子?” “如今这兔子在我家小姐怀里,那就认得是我们家小姐作主人,这分分明明就是我们的兔子。” 德良听得心急,却也不会跟婢女饶舌分辨,只能伸手就去抢,抓着萧灵雁的袖口连说话都带了哭音:“是我的,我的,快点还给我。” “明明是我妹妹阿斓送给我的小兔子,是京城里没有的小兔子。” 院子里的吵嚷很快引来宾客们围视的目光。 萧灵雁也没曾想到眼前的德良会不顾众人目光大哭大闹起来,她面儿上登时有些挂不太住,转眼便多出几分显而易见的不耐烦,更是用帕子掩着口鼻一脸的嫌弃。 婢女见主子萧灵雁这副神情,登时会意,忙不迭上前像怕晦气似的把德良推开:“你是哪来的傻子?脏兮兮的,别乱碰我们家小姐。” “一只灰兔子罢了,我们萧家若是想要,京城里还能找不出第二只?你长没长眼睛?抢东西抢到我家小姐头上来了?是瞧着我家小姐性子温婉好欺负不成?” 德良哪里顾得上这许多,她只知道叫婢女没轻没重推倒在地上磕破了皮,手上火辣辣地疼。 她什么都不说,径直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把我的兔子还给我,还给我!” 吵吵嚷嚷的动静终于引得秋斓拨开人群寻过来。 秋斓连忙先将德良从地上扶起来,拍拍德良身上的土,又一脸担忧地问:“阿姊,好好的怎么摔倒了?磕破哪里没有?” 德良瘪瘪嘴,抽抽噎噎指向萧灵雁:“她们抢我的小贝。” 秋斓抬眸,果见那灰白的袖珍兔子在萧灵雁怀里头抱着,她这才耐下性子福了福身:“萧小姐,我阿姊近日里病着,若有冲撞也绝非故意,还请您大人大量,不要与我阿姊计较。” “您怀里的小兔儿确实是我送给我阿姊的,想来是您瞧着可爱玩弄两下,叫我阿姊误会了。” “我替她给您道个歉,今日的雪蛤泡得正鲜,和牛奶炖了木瓜,尝起来又甜又润的,不仅美味更是补人,我做主与您桌上的客人每位皆送一例,只当是与萧小姐道歉。请萧小姐玩弄够了,就把兔子还给我阿姊吧。” 一番话说得有里子有面子,既要了兔子,也替萧灵雁搭了台阶下。 可萧灵雁却甚是不吃秋斓这套,她当着众人的面轻轻皱起眉头,低声假作委屈道:“秋小娘子说的什么话?我哪里敢沾你们至归缘的便宜呢?” “你们先前做蟹黄豆腐羮都是用碎豆腐打发,如今这雪蛤贵重,我怎么敢无功受禄?” “我听闻你先前在镇国公府里伺候过两日,可如今人家府上也没留你,总不能仗着这么点渊源就此般作威作福地卖东西吧?” 众人一看萧灵雁这般楚楚可怜,又听得秋斓是被镇国公府里赶出来的,不禁都啧啧出声指指点点起来。 “碎豆腐也能拿来做羹?只当进过宫就这般搪塞客人?” “被镇国公府赶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人?” “女儿家抛头露面的,哪个夫家敢要?” 秋斓听得微哑,只能一本正经对萧灵雁道:“萧小姐不好这么说的,我们从未用过碎豆腐,上次跟小姐你解释得清清楚楚。” -- 第154页 萧灵雁娇声道:“我知我说实话坏了你们至归缘生意,可你也不能让我昧着良心说假话。” 谁知萧灵雁这头话音未落,那头德良已经举起方才从草地上捡的石子又稳又准丢在萧灵雁额角上:“你胡说,你虚伪,你就会欺负我妹妹。” “我妹妹做的东西最好吃,她才不会乱拿东西给别人吃。” 萧灵雁登时皱眉露了凶像:“臭傻子,你敢打我?” “我打死你。”德良也发了狠,一头冲过去把萧灵雁撞到在地上,半点也不避忌周围贵女们的目光,和萧灵雁扭打起来。 场面一度混乱至极。 萧灵雁于外虽是有着温婉秀气的名声,可如今德良压根不与她分辨,都是直接拿拳头说话,她也不能白白挨揍。 于是萧灵雁也不再管什么灵秀冠京城的美名,顿时刁蛮地扯住德良的头发,和德良滚在地上打成一团。 “阿姊,快住手。”秋斓担心不已。 萧灵雁不是什么好相处之辈。 她下手一贯没轻没重,上次被他她划伤的脸生生养到过年才好,如今弄不好再伤到德良,那便糟糕至极了。 秋斓满眼忧心忡忡。 然吵闹之间,忽又听得人群中传来一声:“齐督公怎么也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 秋斓一怔,果见得齐灏被萧家的人引着往至归缘门口来,齐灏虽是对萧家人多少爱搭不理,但萧家人还是殷勤照旧。 萧灵雁的婢女眼疾手快,忙不迭跑去自家主位萧将军身边:“老爷,小姐遭个至归缘里头该死的傻子欺负了。” “您快管管呀。” 萧将军眸光一垂,只见得地上犹如兽斗,半些不似有教养的大家闺秀。 丢人露丑的场面顿时让萧家那位眼角一跳。 他大喝一声:“胡闹。” “当着督公爷的面,你一个女儿家还不嫌丢人?” 本还嘈杂的人群立时鸦雀无声。 而撕打在地上的德良和萧灵雁这才得了片刻消停,忙慌慌被人群分开来扶起。 秋斓急急忙忙帮德良擦擦手,又看着她蓬乱无状的头发:“阿姊,你这是干什么呀?” “阿斓,谁再欺负你,我帮你打她。” 秋斓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拉住德良的手交给满庆儿:“你快先跟满庆儿去换身衣服洗洗脸,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我帮你把小贝带回去。” 见得德良被乖乖领回去,秋斓才福着身子与齐灏做了个礼:“让督公见笑了,家姐病着,神志不大清楚,还请督公和诸位不要同她计较。” 齐灏瞧向众人并无言语,只嗤笑一声便回过眼去自顾自上了楼。跟在他身后的番子倒是很有眼色,还没忘将引起事端的兔子一并抓住带上楼去。 而毕恭毕敬跟在齐灏身后的萧将军这才横了萧灵雁一眼,示意她莫再丢人赶紧上楼。 萧灵雁不动声色吃下父亲的白眼,心下一时愤懑委屈至极,便也只好拿秋斓来撒气。 她冲秋斓冷笑道:“督公来了。” “等会可有的是好戏,我就算把那兔子掐死也没人敢说不行,我看你还怎么收场。” 第80章 豆腐鸡枞鲜鱼汤 秋斓瞧着人也都三三两两离开, 这才松下一口气,转身去找换好衣服梳了头发的德良:“今儿耽误久了,阿姊跟我一道儿吃饭去吧。” 她说罢就领着德良上楼, 进门果见饭菜也都用保温的帛罩遮着, 沈昭还在啜茶等她。 沈昭低眸敛目, 一身京元色直袖贴里外套着朱湛色的圆领飞蟒成料对襟罩甲, 腰横一条狮子戏雪金革带,护腕上还镶有精钢山文甲。 此般穿戴绝非寻常人可及, 跃于马上更是衬得人英姿飒爽。更何况他年纪虽轻,举手投足却皆是不怒自威, 叫人看着就不得不在他跟前小心翼翼。 朱嘉焕也在屋里, 大约正和沈昭说着什么话。 “没什么大事?”沈昭见着秋斓, 随即轻轻挑眉,“又是萧家人?” 秋斓便先找位置让德良坐下, 才不紧不慢与沈昭道:“无事, 是阿姊跟萧灵雁打闹,方才齐督公已然来了,都看在眼里。” 事情自然不必劳烦沈昭再理会, 自有人会管个公道。 她说着先撤去帛罩。 一桌上没什么名贵菜色, 但油淋菜心新鲜嫩绿,糖醋小排滋味十足, 春笋炖的腌笃鲜咸香扑鼻,芦笋油煎虾色泽鲜艳,新一年的嫩香椿更是被裁下树切碎了煎成蛋饼,散发着这个季节才特有的香气。 汤是秋斓一早亲自炖的。清晨捞的鲫鱼去腮洗净,用葱姜薄油煎过,趁着热将煎好的鲫鱼下沸水, 汤汁便会洁白浓郁,鱼肉的香气则也会毫无保留地被逼进汤里头。 除过全须全尾的鲫鱼保证卖相,豆腐和鸡枞菇也不能少。豆腐用的是石膏点的北豆腐,久煮不烂,能吸附汤汁,鸡枞更是滋味绝妙,是早春从滇州进来的珍品。 一碗鸡枞豆腐鲫鱼汤色泽洁白,味道却很醇香。 秋斓煮汤花了些功夫,不过与沈昭一道用,她自是想都拿顶好的。 她先帮德良布几筷子菜,又把今天新做的点心盛给沈昭,而后才由着德良自己吃,她则牵住德良的手给她磕破的地方抹药。 “阿姊,慢些吃,不要急。”秋斓耐心嘱咐完,又抬头对沈昭道:“怎么不动筷子?今儿有几个春来的新菜,都是时鲜,过些时日我再回别庄去薅榆钱儿蒸,我记得那个你喜欢的。” -- 第155页 “今天的菜你先尝尝,要是吃不惯,我再叫满庆儿加别的。” “吃的惯,不急。”沈昭哂然,替秋斓盛好半碗煮到奶白的鱼汤,“宏毅都敢调笑我天天只知往至归缘里打牙祭,话既已说成这样,我再等这么一时三刻又有什么所谓?” 秋斓唇边漾出星点笑意,却故意低头瞧德良,就独独避开沈昭的视线:“我倒看宏毅他找满庆儿也找得忙着呢。” 她说着还不忘仔细着德良:“阿姊,挑一挑再下口,小心鱼刺。” “不能光吃肉,菜心也要吃的。” 德良吃得嘴边沾满油光,但还是笑眯眯看着秋斓:“阿斓夹的菜菜,好吃。” 秋斓便也对德良轻轻笑了。 沈昭支着额角,慢条斯理在一边看着:“你阿姊这病,杨老头儿没说出点谱来?” “杨先生隔三差五就来,可好像没什么法子。”秋斓忍不住摇摇头,紧接着又压低了声音,“连那头的人也偷偷给瞧过,还是不成。” “不过……”秋斓默了默,眼中多出几分欣慰,“我倒觉得阿姊这样也好,我宁愿她每天还开开心心的,胜过为着丢了红宝石的事情日日自责忧愁。” 沈昭轻嗤,漫不经心道:“是啊,你阿姊如今是好。” “不像我,我也不开心,就不知道还有谁肯来关照关照,真是相形见绌。” 秋斓微微挑眉,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堂堂亲军上直十二卫的指挥使,镇国公世子沈昭也会吃她家阿姊的飞醋。 她骤然失笑着拉住沈昭的手,软着嗓音带上撒娇似的意味说:“好啦,你也知道情况,不要拿我阿姊玩笑嘛。” “你等再过段时间我阿娘身子好些,满庆儿上手至归缘的杂事,我就去和家里说,回镇国公府照料你。” “多大点人呐?先好好照料着自己吧。”沈昭饶弓手指在秋斓额角上轻敲了一下,眼角弯出几分饶有兴致的弧度,“别总想着顾别人……” 只是他的话音未落,旁边的德良忽然抬头,举勺子也在沈昭手上敲了一下。 白瓷的汤勺质感细腻,烧制时皆是满瓷实心,份量绝不算轻。囫囵被这汤勺没轻没重地敲一把,定是比弓起手指敲人要疼得多。 德良敲完,还不忘对着沈昭耀武扬威道:“不许你欺负阿斓。” “不然我就……”她四顾之下一把撸起袖子,朝沈昭亮出拳头,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底气十足道:“不然我就揍你。” 朱嘉焕连忙不动声色敛回了德良的手,抽掉她手里的汤勺:“世子息怒,德良绝非是有意的。” 沈昭却只接过秋斓递来的帕子轻拭几下手背,不紧不慢地说:“啧,你们家这阿姊,真是好凶啊。” 德良本还想顶嘴,但见得朱嘉焕在朝她摇头,便也只好忿忿不平地回过身坐正,中规中矩地换支勺子喝汤。 秋斓这才拿起筷子,挟着油淋菜心布去沈昭面前的盘子里,关切道:“快吃吧,等下会凉的。” “阿姊没轻没重,是不是把你敲疼了?你别同她生气。” 沈昭嗤笑:“我有人心疼着呢,怎么会顾得上生气?” “何况看到谁都想护着我们阿斓,我难道不该先高兴才对吗?” 秋斓唇边漾出一抹笑:“你还好意思嫌我,你自己不也是满嘴甜言蜜语?” 沈昭看着秋斓夹了菜,便也垂眸齐齐手中的筷子:“我哪里能跟你一样?” “我这是先给至归缘的小老板娘付点饭钱,免得等会小老板娘生气把我赶出去。” 小厢房里传来秋斓银铃似的笑声,德良看着妹妹开心,便也跟着一道儿笑了。 只是与此几屋之隔的另一间厢房中,气氛却不大松快。 菜已经陆陆续续摆上了桌。 可是齐灏不说话,周围的人便也都不敢说话,厢房里静得出奇,只有兔子“咔擦咔擦”嚼草的声音,嚼得满桌人越发焦虑。 半晌,萧家那位才凑到齐灏近身,今日本未宴请齐灏,是他在至归缘碰见人才自作主张把人邀来的。 只是不知齐灏那头是个什么意思,他只好牵点话题,看向齐灏手上缠着的纱布问:“督公的手怎么回事?伤得可重?” 齐灏睨着他骤然笑一声,轻声慢语道:“萧将军这是何必?” “萧夫人在宫中时虽曾与我以兄妹相称,但这关系自她出宫之后便断了,我们当初说得清清楚楚,没错吧?” 萧家那位一愣,便又听得齐灏道:“你们萧家平日里打着我的旗号作威作福我能忍,可怎么能让女儿做这般丢人现眼的事,连带我齐某人的面子也搁在地上踩?” 萧将军心下骤紧,忙瞪向萧灵雁,又从桌子重重踢萧灵雁一脚,忙不迭地朝萧灵雁使眼色:“你看你惹下的祸,还不快去跟齐督公赔罪?” 萧灵雁这才不情不愿地挪到齐灏跟前,福了个礼,委委屈屈道:“督公,都是灵雁错,可绝不是灵雁故意要丢您的脸。” “都是秋家那头先动的手,我若是不还手,白白被人家打了。” 齐灏按在圈椅上的手指轻敲扶手,于萧灵雁一番话不置可否,那头萧灵雁蹲下身福着礼,显然是蹲得难受,他才忽然嗤笑道:“这么说,倒是你受了欺负?” “可不是么?”萧灵雁眉眼一垂,看着便要哭出来,“都怪灵雁不好,忘了大家闺秀不该同乱七八糟的人撕打,丢了您和我们萧家的人。。” -- 第156页 齐灏看着萧灵雁的稚嫩把戏,唇边勾起几分弧度:“既然是你受欺负,那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 说罢他便让番子领来萧灵雁的婢女,沉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低着头:“奴儿唤作采珊。” “是你家的小姐被旁的人欺负了?” 采珊忙屈膝跪下:“正是,还请督公替我家小姐做主。” 齐灏却不紧不慢:“你既跟在你家小姐身边,怎么还能容着旁的人欺负你家小姐。” “你这贴身丫鬟可不大像话。” 采珊一听,只好磕几个头:“督公恕罪,他们人多势众,奴儿实在是帮不上忙。” “那就还是你纵着旁人欺负家中的主子?”齐灏撩眼,“既然如此,你说当罚不当罚?” 采珊还怔愣着,齐灏身边的番子便已经抽了厢房中的竹板酒筹,重重劈在采珊髋骨上。她顿时就被这非同一般的力道掀翻在地。 齐灏却看得漫不经心:“先抽二十个嘴巴以儆效尤,免得日后这些做奴儿的还敢偷奸耍滑。” 采珊顿时像条死鱼似的被人从地上拖起来,当着满桌人和萧灵雁的面儿被东厂番役左右开弓用酒筹扇了二十下。 竹制的酒筹虽韧,劈起脸来却火辣辣地疼。 采珊虽是丫鬟,可近身伺候在萧灵雁边上,到底细皮嫩肉不似往常粗使的。眼下不过二十板子,采珊早已被打的满嘴血肉模糊。 她连说话都是漫漶不清,可却还得跪着谢恩,只是齐灏不知哪来的兴致,忽看着采珊笑出了声:“我瞧着你谢得不大乐意,是不服?” “既然不服,又说不清罪过,那就再打三十板罢。” 采珊一听,连连磕几个头,支支吾吾道:“督公息怒,奴儿不敢,您饶恕奴儿吧。” “是我们家小姐看中了人家的兔子想要,这才跟人撕闹,奴儿是怕兔子有个好歹,才没护住小姐。” “哦?”齐灏轻磕着扶手,“你们主仆说的话可不大一样,总不能是你家小姐欺瞒本督,那就定是因为你是个谎话连篇的刁奴,那萧府还留你作甚?” 采珊听得脸色惨白,连忙磕头如捣蒜:“督公饶命,奴儿说的都是真的。小姐看中那兔子想带回府,至归缘的人不让,这才撕闹起来,周围好些人都看到了,奴儿的话句句属实。” 齐灏笑意依旧,撩眼看向萧灵雁。 并不肖什么言语,萧灵雁早已被看得汗毛直竖。 看着前车之鉴的采珊,她连声音都开始发抖:“督…督公,我…” 一旁的萧将军这才上前反手给萧灵雁两个巴掌:“逆女,你怎么连督公都敢骗?” “你胆子包了天?” 被自家父亲囫囵两个巴掌,萧灵雁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而齐灏却如同作壁上观,不置一语。 萧将军这才咬牙又当着众人的面给了萧灵雁两巴掌:“你今天回府就去屋里面壁思过,不准吃晚饭。” 齐灏看着萧灵雁嘴角的血丝,这才浅声道:“成了,这么多人看着。” “到底还是小姑娘,萧将军总该多给女儿家留点面子,不过区区一只兔子,掼死算了,免得日后人家拿兔子指指点点,再说你萧家的不是。” 一旁的番子这才提着兔笼上前作揖:“督公,这兔子瞧着不似寻常的,倒是和三公主殿下那只暹罗进供来的袖珍兔儿像。” “听闻先前至归缘进宫侍奉,陛下专门赏过一只暹罗兔,会不会就是……” 齐灏轻轻撩眸:“罢了,那就不要掼死,免得本督还要做个恶人。” 他将兔笼放进萧灵雁手里,温声细语道:“不就是只兔儿吗?何必连脸面都不要了?” “打也不能白捱,兔子就好好拿着吧。” 萧灵雁却手里一抖,霎时间觉得这巴掌大的兔子有千斤重,整个人忍不住一滞。 一旁的萧将军见萧灵雁六神无主,连忙喝声道:“家中当真是把你惯得无法无天了,连御赐的东西你都敢直接要?”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把兔子原模原样还给人家?” 第81章 梨花拉糕 汤足饭饱, 秋斓看着朱嘉焕牵德良回去找秋夫人午睡,才下楼等宏毅牵马过来。 秋斓忍不住打趣他:“找满庆儿一道吃完饭了?” “唉,脾气比饭吃得还多些。”宏毅轻叹, “夫人也不管管她, 真是越来越凶了。” 秋斓失笑:“如今至归缘的事都得她管, 午市她忙着难免辣几句的, 你容她几句,回头我帮你说她。” 她说着又把食盒子递给宏毅:“这是我和满庆儿早晨做的点心, 满庆儿念念叨叨要给你留,你同世子下午回衙若是忙碌, 可以拿来当个零嘴果腹。” “都是齐成小块的梨花拉糕, 不会沾手, 你们用着也方便。” 早春的头茬梨花才开,秋斓专程去城外买了好些新鲜的, 前几日便用糖渍着入味做了梨花蜜, 还有些渍过薄盐之后又借烈日曝干,昨日才收起来。 曝干的清香梨花带着淡淡的甜味,花瓣舒展, 花形完整, 卖相最好不过,而腌过的则花香浓郁, 最能提味增鲜。 她一早筛了糯米粉加上秋露白蒸熟,又攉了梨花蜜使劲揉捏捶打,糕底早就已是韧糯筋道,酒香花香融做一团扑面儿来。 她又把捶捏好的糯米团齐成均匀的小方,裹一层熟粉,最后才在每块糕方上簪实一朵薄盐梨花, 算是彻底完工。 -- 第157页 这梨花拉糕不仅好看,更重要的是香而不腻,咸甜交织,滋味独特而清雅,寡淡却醇厚。早晨至归缘里满共二十份,都轮不到一楼的点心台摆出去,就被雅厢贵客们点购一空。 也就沈昭有秋斓专门做的这份替他留下,否则过了晌午,谁也见不到时令笺上那道梨花拉糕长得是个什么样。 两个人正说话间,沈昭已理着袖口下楼来。 他慢条斯理地接过宏毅手里的马缰,又回过身揩了揩秋斓的脸,最后索性低头吻住她眼睛,语气里透着丝丝缕缕无奈道:“走了。” 秋斓点头:“晚上有空过来就让宏毅捎句话,我和满庆儿提前备好等你。” 两个人又闲言几句,秋斓才又轻推沈昭的腰:“快回衙去,别耽误公干。” 沈昭嗤笑着应声,可揽在秋斓腰肢上的手还没来得及松开,那头忽有个身影朝秋斓窜过来,毕恭毕敬地抱兔笼,生涩开口道:“秋……秋小娘子……” 秋斓瞥了目光过去,见得来人穿着白色立领短袄外加秋香色方领对襟比甲,下身并着条落花流水纹的厚缎马面裙。 头上围有璎珞珠饰,还束了红发带,显然和方才的萧灵雁穿得一模一样,可眼前这脸却比方才的萧灵雁整整圆出一大圈。 秋斓不禁又仔细瞧着,这才终于发觉她面前站着的确是萧灵雁,只不过脸被扇得又涨又肿,已然破了相。 萧灵雁见秋斓有反应,忙不迭嗡嗡嘤嘤道:“我是有眼不识泰山,吃了豹子胆敢抢您这暹罗进供来的兔儿。” “我错了,请秋小娘子大人大量,不要与我见罪吧。” 沈昭垂眸瞥去,看着萧灵雁满脸滑稽样子,不禁冷冷嗤笑:“只道这一回歉便想作罢?那我若是偏要跟你见罪呢?” 萧灵雁一滞,后知后觉地怯生生抬眼,便迎上了沈昭的眼刀子。 她认得出这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先前坊间都说秋斓是被沈昭赶出来的,何况秋斓日日在至归缘里头不见回府,想来那传闻也有几分可信。 可眼下这场景脑中登时便萦绕起那些关于沈昭的可怕风传,何况沈昭腰侧就挂着雁翎刀,他一只手扶着刀柄,仿佛言语间那刀刃就能出鞘。 萧灵雁周身顿时激出一身冷汗,着急忙慌地重新低下头去,连话也说不利索了,只敢把兔笼举过头顶:“恕……恕罪。” “我不该故意坏至归缘的生意,更不该伤秋小娘子的脸,我……我是个挨千刀的。” “就这么几句?”沈昭漫不经心地顺几下黑马的马鬃,唇边还挂着浅笑,“原来萧家就是这么打发人?你是看着我们家阿斓生性善良,就觉得我们镇国公府的人都是好糊弄的?” “没有,没有。”萧灵雁连连摇头,却又欲哭无泪,“我不该诬言至归缘的蟹黄豆腐羮,那些不是碎豆腐,都是秋小娘子解释过的,我更是瞎了眼才敢跟秋小娘子动手。” “求求世子和秋小娘子不要同我一般计较,我再也不敢了,日后我一定谨言慎行,决不再胡言乱语。” “我若是再污蔑至归缘和秋小娘子半句,就让我天打雷劈,让我不得好死。” “我这里,我这里还是十几两碎银,只当赔给秋小娘子和早晨那位阿姊作药费,若是不够,我还有钗子璎珞,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萧灵雁先前的倨傲皆已化作卑微,如今是恨不得直接当着秋斓的面磕几个头下去。 好在俯身片刻,她手上忽得一轻,是秋斓把兔笼给提走了。 秋斓看着小贝完好无损,于是也不想再无休无止地闹下去,只是浅声道:“兔儿我收下了,希望萧小姐日后当真能谨言慎行,不要白白叫别人看笑话。” “否则似如今这般破相有损观瞻,落在外人眼里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萧灵雁连连点头,心下全然将秋斓的话当作金口玉言:“只要秋小娘子肯不计前嫌,您的话我肯定句句听。” 沈昭瞧着萧灵雁这副样子忍不住蔑然轻嗤,一度觉得看着她都是浪费时间。 “滚吧。”沈昭索性冷笑一声,“还在这等阿斓送你么?” 萧灵雁听着这番不善的言辞反倒如临大赦,对着秋斓和沈昭千恩万谢的跑了。 “小关氏就同你说太子看上了萧家的这么个小姐要指婚给我?”沈昭满脸都是不加掩饰的嫌弃,随即抵着唇角笑出声来:“阿斓,就算你不信我说的话,但也不能这么质疑殿下的眼光吧?” “他就算是个瞎子,也罪不至于挑得中这种人。” 秋斓扁扁嘴,捏着沈昭的胳膊不轻不重地剜一把:“你又笑我。” “我哪知道你敢在殿下面前那么没大没小?” “你讨厌死了,快点走人,回你的衙门去吧。” 沈昭好似没骨头般被秋斓推着朝前几步,忽得又被抓住衣襟拽了个趔趄。 “你先等等,垫草底下好像有东西。”秋斓眉头轻皱,扑棱扑棱那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垫草,忽抽出信封一角,她连忙把干草掩回去低声道:“小贝方才是被东厂的人抓的。” 想来定然是齐灏趁着那一会功夫塞的东西,不会有旁人。 两人对视一眼,皆知这信来的蹊跷,故而提着兔笼又重新上楼。 秋斓牵着沈昭的手,她是一时情急,故而半丝也没顾上是不是会有人路过看到这公然的亲昵。 -- 第158页 但是沈昭的目光全全都落在秋斓白皙幼嫩的手上,只巴不得这楼梯再长点,看见的人再多一点,所以故意把步子拖得慢慢吞吞。 几番折腾下两个人这才重新回屋,不想兔笼方搁下,一阵异味突然传来。 “糟了,小贝溺了。”秋斓眼角一跳,顿觉大事不好。 她忙不迭从散发出骚臭味的笼子里掐住信笺往外揪,这头还没忘捏住鼻子朝沈昭抱怨:“叫你拿我打趣耽误时间,这下好了,阿舅送来的信成这样子,这还怎么看?” 信封才被拿出来,一阵骚臭果然直冲天灵。 沈昭几不可见地微微皱眉,满眼嫌弃地接过那沾有尿骚味的信封。万幸信笺只湿了一角,大体上还是完整的,故而沈昭迅速将信纸抽出,捻着一角迅速浏览过去。 “还好,那字迹都没有模糊,只沾到小小一角。”秋斓松下一口气。 沈昭目不转睛地盯着信纸,半晌终于轻嗤道:“你们家这位缺德亲戚,可算是终于做了件人事。” 寥寥两张信纸上,清清楚楚记着同大关氏来往甚密的几位,甚至连具体的拜见时辰和谒见次数都有记录。 无异于给大关氏来了一剂釜底抽薪。 “罢了。”沈昭拿帕子擦干净手,“事关重大,我得赶紧进宫一趟,把东西拿给殿下过目。” “这可是你惹的祸,你自己去跟殿下解释。”秋斓忙不迭先换个信封来套好信纸,而后才丝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嫌弃,把信封塞进沈昭手里。 沈昭唇边勾起几分哂然的笑意:“怎么就成了我一个人惹得祸?明明我们两个都在,就不怕我在殿下跟前一五一十地全说?” “你敢?”秋斓眉头一皱,莫名有点心虚,“你去重新抄一遍也好,跟殿下认错也罢。“ “反正……你要是乱说,下个月我叫你天天都去吃白菜。” 沈昭轻嗤:“好,知道了。” “放心,天错地错,反正不会是我们阿斓的错。” ———————— 清宁宫里花枝攒动,迎春虽开败了,却还有山桃与珍珠梅相映争春。 朱嘉煜慢条斯理地展开信纸,忽忍不住抬袖一挡,登时皱起眉头嫌弃地问沈昭:“这上面什么味道?” 沈昭斜倚在圈椅上,浑不在意的旋着茶杯盖子,惜言如金地回一句:“不知道。” “当真不知?这纸上可还留着印子呢。”朱嘉煜轻轻撩眼,一目十行地浏览一遍纸上的内容,也不禁心下暗叹大关氏的爪牙之长,党羽之众。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关氏身后的朝臣不仅有明面上的,还有暗地里的。只要弄清楚那些人都是谁,就好似捕鱼已有了落网之向。 先前他们虽有摸排,但终究如同暗夜行进,如今有多出这份名单,很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齐灏送来的,正是他们最需要的。 但这般至关重要的东西,偏偏写在一张散发着骚臭味的纸上。 养尊处优惯了的太子殿下还是忍不住抽鼻子,被那异味熏得忍不住皱眉:“嗯?小王八犊子?到底什么东西?你是不是想谋害东宫?” “我怎么敢谋害东宫?齐灏送来就是这样。”沈昭扯谎扯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垂着眸子并未留正眼给朱嘉煜。 “想来定是齐灏知道这味道冲人,你却也不得不看这上头的内容,所以他就是故意想要膈应你的吧。” 第82章 状元及第饼 朱嘉煜对沈昭的一番胡言乱语恍如未闻, 他轻轻皱起眉头转而道:“眼下殿试将至,过不了多久便是思河围猎。” 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自己的食指和中指指尖:“往年皆是禁军于锦衣卫随行,今年却多了京卫亲军, 到时候上十二的亲卫总要拱卫围场的, 大关氏的这些人便皆在随行之列。” “天底下哪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围猎与科举同样三年一度。 每逢殿试结束, 明遂帝便会借机出宫, 带群臣王公们前往北直隶的思河地带进行狩猎。 往常登堂入室的文人雅士们此行便能围篝火,啖野味, 是京中难得尝试的经历。京中朝臣若能得机会随行一次,那便是无上荣耀。 不过于朱嘉煜而言, 这都不过是大关氏母子邀功逞能的台子罢了。 毕竟他“肩不能扛, 手不能提”, 先前即便猎只兔子也算是收获丰盛,每次围猎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三弟朱嘉灼满载而归。 沈昭轻嗤:“说不准他们正图谋着借这么一回诛杀太子, 再用勾结叛贼的头衔名正言顺地脱罪。” “就算在围场内毕竟还是野猎, 如果你落单又不好出手,终归还是多有不便。” 朱嘉煜却骤然笑出声:“那年的思河围猎都还历历在目,三年过去了, 她怎么还是这个路数?” 沈昭薄唇翕张:“三年前大关氏是以小博大, 毫发无损,如今才敢越发有恃无恐。” 朱嘉煜轻叹一声:“就算是喋血长刀, 总搁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也会变钝,何况是人?我这三年都快要忘了怎么勒马挽弓。” “只猎兔子有什么意思?千军万马于你我皆无所惧,如今眼睁睁看着边军溃倒,焉能终日忍气吞声之理?” “哪怕装兄长装得再习惯,看来我终究还是比不上兄长那么宽广的胸襟,仇这东西哪怕过了三年, 在我这依旧只能报,不能消。” -- 第159页 “这次围猎,只怕咱们非得要猎下母虎才能全身而退。” ———————— 春暖花开日,殿试循之来。 秋茂彦的书温了二十年,到如今也丝毫未敢松懈,只为的是一朝金榜题名。 秋斓在放榜前夜就连夜替秋茂彦备看榜要吃的状元及第饼,想帮她的阿爹博个头彩。 家家户户都有这习俗,有钱的人家吃粥水糕饼,无钱的煮两颗红鸡蛋也算是一份心意。天底下的所有人在这一刻有惊人默契,总得要让家中的进士们吃点什么,仿佛这样奉上祝福,才算没有亏待了这一路考来的辛苦付出。 至于秋斓做的状元及第饼,自然和至归缘寻常的糕点更是有多有不同。 这饼皮拿的都是当年新麦褪壳磨作白面,搁了酥油揉捏得又顺又滑才停下。饼馅就要更讲究些,不像寻常点心似的包上馅料就作罢,而是层层叠叠裹挟成好几层馅,取个层层高进的好寓意。 故而这状元及第饼最里头是咸蛋黄,用的是个大饱满的青皮咸鸭蛋,蛋黄烤至成熟后,澄黄鲜香,浓油汪汪,咸香馥郁,看着便会令人垂涎。 秋斓还专门在蛋黄上喷撒过陈酿的秋露白,这样烤熟的蛋黄自然只余鲜香,不留丝毫腥味。 咸蛋黄外裹有蒸熟的糯米糍,又软又糯,最后才包上奶香的芋泥裹进馅皮,包成比寻常点心大出许多的模样,最上头再拓有“状元及第”四个大字方才入炉。 烤熟后的糕饼更是香气扑鼻,连酥皮都层层可见。切开来馅料连皮一叠又一叠,无疑正是最好的彩头。 秋斓将饼小心翼翼分开,在众人环绕的目光中将带着字的第一块递在秋茂彦手上:“功名利禄加身不易,翻手可为人极,覆手却作尘泥。” “可无论怎么样,我阿爹永远是这世上最好的阿爹,拔得头筹犹可期,阿斓惟愿您心想事成。” 秋茂彦听着这话,连忙点着头接过:“好,好。” 秋斓又挨个分了秋夫人和耿承安,因着放榜还要等到正午,眼下时辰尚早,店中的伙计师傅们便都被唤来聚做在一堂,兴冲冲地分食整块状元及第饼。 厅堂里闹哄哄的,却也喜气洋洋。不料饼还没有分完,报捷的差役先到。 “恭喜今科进士秋茂彦高中。” “陛下钦点秋茂彦头甲头名。” “秋会元这次当了状元郎。” 明遂帝钦点的头甲状元,若非因着举人功名是恩赐受之,秋茂彦甚至能做大明近百年来真真正正的第一个三元及第之材。 店中的众人顿时爆出阵阵欢腾。 鼓街东头的路人也不免得停下脚步驻足围观。 曾经那些说秋茂彦江郎才尽如今泯然众人的,说秋茂彦受秋家荫蔽实则废人一个的,都暗自噤了声。如今取而代之的是秋家嫡子大器晚成,怀才不遇。 秋茂彦被至归缘的小二和师傅们笑着簇拥住,可他却下意识看向秋夫人。 彼时秋夫人也正静静地看着他:“不要叫大伙闹了,快克更换衣裳,传胪要紧。” 高中的状元自然还有一系列繁琐的后续工作,至国子监传胪便是重中之重,运气好还能得以面圣。 秋茂彦听到秋夫人这话,随即从善如流回屋。 秋夫人便也不再逗留,转而跟着他离开,回屋替秋茂彦换上国子监方才送来的圆领深色蓝罗袍。 那罗袍衣缘皆用青罗围边,宽广袖,银革带,乌纱的平顶巾侧系着垂带,这是状元郎才能有的穿戴。 昔年温润如玉般的公子早已步入不惑之年,他额头和眼角上早已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穿起身上这件罗袍的沉稳和老练更是替代了曾经的谦和与年少。 秋夫人小心翼翼地将银点翠叶红绒花簪在秋茂彦两鬓,又替秋茂彦堆叠袖口。 她纤细的手指灵巧又仔细,可偏偏又好似故意般堆得慢慢吞吞。比起欣喜,替他穿上这身罗袍的苦涩似乎要更加浓烈厚重。 秋茂彦垂眸看着秋夫人,却并不出言催她。 秋夫人终于还是忍不住颤声道:“茂彦,这身罗袍真的好重,好重……” “我曾经夜夜梦着你金榜题名,可如今你当真穿上这罗袍,我为什么会半点都没有预料中的喜悦?” 两滴眼泪落上罗袍,在秋茂彦袖口点出几瓣深色梅花,秋夫人终于再也压制不住情绪,低下头无声哭泣起来。 秋茂彦伸手去扶她,秋夫人便又担心泪水沾湿罗袍,连忙擦干净发红的眼眶推开秋茂彦的手:“真是的,这么大喜的日子我哭什么?一会再让娃儿看见。” “姝英。”一向稳重的秋茂彦这次却不再顾忌什么周身礼法,他猛然伸手将秋夫人揽进自己怀里:“二十年了,我没让你享过福,没让你平掉冤,如今总不能连哭也不让你哭。” “哭吧,这罗袍是你替我撑起来的,再重我也穿得住,我答应过你的,我便不能食言。” “可我害得你蹉跎了二十年。”秋夫人的眼泪慢慢濡湿了秋茂彦的衣领,“人生能有多少个二十年呢?” “有姝英,二十年也如同一日,若没有姝英,那早早做个状元又能如何?”秋茂彦沉声自语,“我不过一落魄世家子弟,无荫无蔽更无前路,姝英却屈尊纡贵与我做妻。” “这世上真情何其难得?我只花了二十年便能得到姝英的这份执着,于我而言这每一日难道不都是甘之如饴吗?” -- 第160页 “你都不嫌我,我又岂能有怨?”秋茂彦轻笑着抚过秋夫人的背脊,“姝英,有妻如你,胜过万千。” “二十年又能如何?好在我有你,熬过去也不过如此。” 他轻声重复:“幸好,我还有你。” 秋夫人望着眼前的秋茂彦出了神。 二十年岁月的确不能重来,可是她至少用那些韶光换得了这世上最好的儿郎。 她还有什么好懊悔不忿呢?活在这世上,她算不得被老天亏待的那一个。 “你看你,从前做秀才都稳稳重重的,如今当上状元反而轻狂起来了,连袖口都压出好些褶皱。”秋夫人边说边替秋茂彦重新堆袖子,“去传胪可不能冒失,我往后天天与你堆袖,只要家中平淡安稳便好。” “我答应你。”秋茂彦眼边笑出几道褶子,“只要是我秋茂彦应了的事,就言出必行。” “二十年若是不够,我还能许一辈子。” 秋夫人合着泪笑出声:“不要与我玩笑,那头还等着你这状元郎去传胪。” “快去吧,不要误了时辰。” 秋茂彦点点头,拿起槐木笏,似乎又变回往日里遵礼守法的读书人,郑重与秋夫人道了别。 接他前往国子监的车马早已侯在门外,秋茂彦就这样从城南的陋巷一路走过圜桥教泽的琉璃牌坊,用寒窗苦读换来登作人极的阶梯。 国子监中树木成荫,鲜花掩映。 传胪之礼步步递进,待到礼毕,时辰早已到了午后。 虽未能面圣,但秋茂彦还是等到宫里来了人。 “恭喜秋状元。”御前伺候的廖志明抱着拂尘同秋茂彦作个揖。 秋茂彦也合礼相还:“多谢大伴。” 廖志明笑脸相迎:“秋状元多礼了,咱家不过是个来传话的。” “陛下金口玉言,要将先前被查抄的秋家府宅赐还于秋状元。” “另外,秋状元应当有耳闻,陛下年年殿试以后便要去思河围猎,今年陛下钦点秋状元带家人跟从,尤其要带您家里那位幼女。”他说着抬起头朝天拱手,“秋状元好福气,自咱们陛下登基以来,有此殊荣的状元郎可只有您是这头一位。” 第83章 玫瑰豉油鸡 秋茂彦被点了翰林做庶吉士。 官职虽不高, 甚至算得上是个闲差,不过这却是人人艳羡的去处。 毕竟先入翰林再入阁,做罢小宦方能封学士, 这是朝中一贯的惯例。学子们十年寒窗, 为得大都不过是位极人臣, 谁都想做阁中大学士扬名立万。 再加上明遂帝钦点秋家随行围猎, 秋茂彦无疑就是朝中新宠,闻着风向来送礼拜访的人更是顿时络绎不绝, 几乎要踏破秋家门槛。 秋斓迎来送往地招待,好不容易等到秋茂彦回家, 这才脱开身得了一时半刻清闲。 “茶晾在这就好, 用今年的春茶, 点心不必准备,否则又该吃不下饭了。”秋斓把茶船搁在桌上, 嘱咐好满庆儿, 方乐颠颠地往外去迎她想等的那一个。 沈昭虽是两手空空来,与热切又带有厚礼的旁人相较显得像个异类。 可秋斓偏偏就是更待见他。 见得沈昭牵马的身影,她脸上便漾出掩不住的笑意, 远远便朝他道:“怎么才来?那状元饼我还于你和宏毅留了一块呢。” 沈昭便也顺手把马缰递给宏毅:“先去栓马。” 秋斓忙上前扣住沈昭的手, 拉着他朝前走:“今日真慢。” “你这么磨磨蹭蹭,当真是不怕我忙, 忙得扭头就不管你。” 沈昭轻哂,不曾说话,只像没骨头似的叫秋斓拉着进门。 秋斓循着这么点子与往常不同的安静,忍不住敛起自己玩笑的神情,迎上沈昭淡淡的视线问:“阿昭?” 秋斓只顾着扭头往回走,不成想路边忽然扑了个人出来, 生生挡在她前头。 她还不来及反应,好在被沈昭眼疾手快一把揽进怀里拉开,才没跟面前那人撞个满怀。 她这才疑惑地朝前打量,终于发现站在她眼前粗衣短褐的不是别人,正是秋府里原本管事的王管家。 “阿斓小姐,是我。”王管家讪讪笑着端起盒子亮出里面的山参,“听闻二老爷高中,特地来恭贺。眼下也不知德良小姐的病怎么样了,我从城外买来支好参,特地来孝敬二老爷。” 秋斓方才对着沈昭满脸的笑顿时像被烫到似的消了,她皱皱眉头拒绝道:“我阿爹今日忙得很,恐怕没空见你。” 先前这王管家仗着秋泰曾撑腰,在她面前人五人六地作威作福。一边讥讽秋茂彦中不了举,一边诅咒德良活不长命,逼着她过继替嫁,被秋茂彦拿鸡毛掸子都赶不走,着着实实是狗仗人势。 只不过后来秋泰曾遭了抄家封府,下人便也悉数归家发卖。 眼下不知这王管家又从哪里听闻秋家大宅被赐还给秋茂彦,这才舔着脸又跑来找他们,恐怕还想继续当管家在这京城里头狐假虎威。 秋斓干巴巴道:“何况我阿爹恐怕也不想见你。” 王管家却不依,登时连哭带嚎伏在秋斓脚下:“阿斓小姐,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哪敢做您的主?那都是秋泰曾让我干的,我也没法子。” “我任劳任怨跟着秋家几十年了,没有一天敢不尽心尽力的,如今老爷才中状元,你们不能就翻脸不认人啊。” -- 第161页 “秋家大宅都赏给老爷了,我虽没什么本事,但总还能替老爷管着宅子,您行行好,叫我见老爷一面吧。” 秋斓便也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只冷声道:“便是让王管家见了我阿爹又能怎么样?还让王管家再像去年似的冷言冷语进我家去讽我阿爹阿姊不成?” “你这人参再名贵我们家也用不上,你还是带好请回吧,免得再闹下去我阿爹再给你上鸡毛掸子,那不好看。” 鼓街是闹市,街面上一贯人来人往。 这番哭闹不休的场景引得众人纷纷驻足围观起来。 秋斓看着他如今这咄咄逼人的样子,心下的讨厌只增不减,她转个身去瞄人,只想喊店里小二将王管家从门口拖走。 “这参是我这么些年为秋家当牛做马才攒下来的全部身家,阿斓小姐要是再不给条活路,那就是逼我血溅鼓街,只有一死了。”他说得痛哭流涕,仍旧在秋斓面前不肯松口,“我也不是诚心不让阿斓小姐你们做生意,可你们如今飞黄腾达,不能把别人往死里逼。” 原本始终默不作声的沈昭听得这话,忽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紧接着便将手扶上腰侧的刀柄。 一旁的王管家还挡在秋斓面前死缠烂打地叫嚷:“阿斓小姐,求你了,让我再见见老爷……” 沈昭不紧不慢走去秋斓身侧,半句话也不多说,只飞起便是一脚,径直踢在王管家身上。 王管家都来不及惊呼,登时便像个球似的,骨碌碌地去了街边。 还不等王管家回过神,沈昭又抽出腰侧的雁翎刀,电石火光之间刀尖便已经从王管家眼前没入地面。 “饶命……”王管家哑了声。 他连忙后知后觉往前瞧,只见刀尖不偏不倚贴着他伏地的手指缝贯地,那刀刃锋利无比,若是差一丝一毫,只怕他眼下已是废了只手。 沈昭满眼蔑然地睨着王管家,好似看着一团脏泥,他薄唇轻启道:“你不是想见老爷么?” “见吧,这是你开了刃的老爷。” 刀刃的寒光反在王管家面儿上,明明是春日的黄昏,他却被惊得犹如跌入三九冰窟。 王管家身上顿时腻满冷汗,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发起抖,话也不会说了,只知道一叠声地喊“饶命”。 “想死还喊什么饶命?”沈昭抓着刀柄的手微紧,蹲下身子轻扇两下王管家的脸,“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得上阿斓逼你去死?” “既然那么不想要命,那倒巧了。” “点天灯也好,洗热澡也罢,我这有的是给人的死法。” 沈昭说着刀刃翻转,带着死意的寒光又一次反在王管家面儿上。 王管家被吓得目瞪口呆。 沈昭嘴里的那些酷刑他不是没听过。 所谓点天灯是要在脑袋上开窟窿灌灯油进去,再用火把那灯油熬干,洗热澡则更简单直接,用大瓮添水架上火烧,将人放进去活活煮死算完。没有一个算是好死的下场。 他说要寻死是假的,只是为了逼着秋家再收他作管家。可眼前这刀却是真的,沈昭心狠手辣更是真的,耍横他虽手到擒来,可是撞到沈昭手里,他这就是小巫见大巫。 王管家一屁股墩坐在地上,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世子爷,饶命,您饶命。” “我是猪油蒙了心。” 他嘴里含含糊糊,动作倒是不见半点磨蹭,连滚带爬抱住他装了山参的盒子逃也似的灰溜溜跑远。 秋斓也被沈昭那当街抽刀的举动怔住,这下才终于缓缓回过神,忙不迭先驱散看热闹的人群,而后才注视着沈昭不言不语将刀销回刀鞘。 她轻轻皱起眉,从沈昭身上察觉到一丝不悦。 “阿昭,你……” 这是怎么了? “无事,先进门再说。”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沈昭登时从善如流浅浅应声,又拍拍秋斓的发顶以示安抚。 “好。”秋斓也点点头,“茶都沏好了,我们进去说。” 秋斓扣着沈昭的手,与他十指相交,朝着沈昭喋喋不休,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陛下把秋府赐还给阿爹了,想来那王管家定是瞧见官府去撤了封条才寻来还想做回昔日大管家的。” “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去别庄薅榆钱儿好不好?我蒸给你吃。” “陛下还点阿爹随猎,思河围猎到底是什么?阿昭从前去过没有?” 沈昭嗤笑:“紫禁城里头总待着也会腻味,总得去那山里野地留上几天,吃吃野味山珍,看看山桃黄花。” “不过……” 秋斓挑眉:“不过怎么?” “会很危险。”沈昭慢条斯理地把玩着秋斓的手指,“至少这一次很危险。” “大关氏比林子里的老虎还要蠢蠢欲动,三年前他们害杀循王,如今只怕是要毫无顾忌地借这契机朝着殿下下手。” 秋斓哑然,呆滞地瞧向沈昭。 沈昭说有事,那恐怕当真是大事。 “别怕,殿下和我自有详尽对策。”沈昭轻描淡写,“何况大关氏身边还有个暗桩,这一次她绝不会再那么容易得逞。” “不过这次围猎还是险之又险,虽然家眷们大都留在山下的大营中,但你们终究还是不去我才能真正安心。” “可阿爹随行是陛下钦点的,我也……”秋斓喏喏,“看来去的人越少越好。” -- 第162页 沈昭又嘱咐道:“亲军要拱卫猎场,我跟宏毅过不了几天便得先行出京,若要再见,恐怕要等到围场。” “嘉焕会留在秋家,若是有要事他自会出手帮忙。” “我聪明着呢。”秋斓正色道,“何况,你也说我们并不上山,我更担心你和殿下上山去呀。” “我和阿爹会商量好,止我们父女二人,旁的一个不带,到时候我就留在大营里哪都不去,只等你和殿下回来,一定一定不会让你分心。” “好。”沈昭轻抚秋斓的额发,“这世上没什么能难住我的阿斓。” “你只记得不管听闻什么动静,都不要贸然上山,更不要相信大关氏的任何话。” 秋斓乖顺地点点头。 沈昭才又事无巨细道:“要记得多带些吃食,围场山高路远,恐怕要走一天才到,路上不要饿着,车里记得备枕头。” 只因着这番特别嘱咐,秋斓特地精心准备了路上用的寒食。 点心糕饼自是不少,艾草和在糯米粉里包上浓稠乳汁,青青糯糯的奶心艾团咬一口就能尝到春天。 此外还有专门备来冷食的玫瑰豉油鸡。 肥嫩的仔鸡用调料卤制得鲜香肉嫩,滋味醇厚,而后才过凉水将鸡皮缩紧,这样连皮带肉吃着才会弹牙好吃。 最后还要在鸡皮上刷蜂蜜,让鸡肉吃起来更加肉滑甘香,色泽金黄。 一切安排妥当,秋斓跟秋茂彦终于踏上围猎的行程。 眼看着车驾缓缓出了城,秋斓忽发觉车里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忙低下头去看,这才发现德良躲在车里,不知道蹲了多久。 德良对着秋斓的视线浅笑出声:“诶呀,被阿斓发现了。” “你跟阿爹做好吃的出去玩,怎么都不带我?” “那我就先上车,这下你们甩不掉我了。” 第84章 普米饭肠 “德良?你……”秋茂彦也被彻底震惊, “胡闹。” 德良一吓,顿时瘪着嘴好似要哭。 秋斓连忙将她牵出来安抚几句,又转而与秋茂彦道:“阿爹, 咱们已然出了城, 眼下只怕也掉不成头了, 恐怕只能带着阿姊一起。” “先想法子给家中带声消息, 阿娘和满庆儿找不到阿姊会急坏的。” 秋茂彦欲言又止:“可这……” “罢了。”他重重叹下一口气,“阿斓, 到时候我要跟随陛下上山,官眷们都得留在山下的营帐里, 咱们家接二连三得陛下钦点, 你需得万万要小心才是。” 秋斓点下头:“阿爹放心, 咱们家在朝中根基不深,得陛下青眼难免遭旁人怨怼, 我自会低调行事。” 马车碌碌行了一整日, 终于到达北直隶境内的思河。 这里比京城冷,周围山花始盛,芳香馥郁片片嫣红, 自是一番宜人景象。 第二日晌午才过, 随着明遂帝上山的队伍便已然着宫人们将猎获送下山来。果然是三皇子朱家灼猎得头彩,那野猪躺在地上, 就像个小山丘似的。 为着显天家威仪,头猎往往要送下山与官眷们分赐。 官眷们再感念天家恩德,烹制食物分享,亦或是将骨头猪牙做了饰品玩意把玩佩戴。 秋斓不动声色跟从着其余的官眷谢恩。 不知是三皇子和大关氏故意为之,还是宫人们没有奉好旨意,分到秋家时那野猪只剩了一滩下水。 周围的目光都好似想要瞧瞧新科状元家的好戏—— 秋家没什么东西拿得出手分给别人。 在这荒郊野外的思河, 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是搞不好关系没个互相照应,必然是多有不便。 秋斓心下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但她不多言,拿着猪肠折回自己帐去。 官眷们吃的都是精挑细选过的精致吃食,绝不会有爱吃下水的。不过猪肠但凡料理得当,却也是别有风味,不管如何,试一试总归比坐以待毙来得强。 她仔仔细细将猪肠掏翻洗净,又用大米调上香油和去腥的调味料,再拌猪血和蛋清一起重新灌回猪肠里。 猪肠被灌得重新饱满臌胀,再上锅煮熟切作扁片。 思河大帐周围处处都是取暖用的小炭炉,那饭肠遇火没多久就开始滋滋冒油。 精心调和过的味道顿时被炭火逼出滟滟的香气,绕着帐子朝周围绵延。 饭肠被烤得外焦里脆香气扑鼻,软糯可口令人垂涎。 秋斓的饭肠登时奇货可居,引得人连连驻足,没多久就被分食一空。 官眷们同她有说有笑,牵着她胳膊夸她灵巧。 你一言,我一语,没多久就夜色初上,圆月高悬。 秋斓只觉得早就应付困了,于是道一声安歇,将大家客客气气请走。 这头把德良哄睡,她才终于得了闲。 只是等到秋斓回到帐里才发觉自己不知怎么的,连路都有些走不太稳,只好扶着边上的小几缓一缓。 然而一盏茶时间过去,状况却并不见变好,她反而已是脸色发白额边生汗。秋斓只觉得小腹坠痛,方才发觉原是小日子前了几天。 她白天作弄野猪肠子,动的全是山上的泉水,也难怪现在是要肚子疼的。 眼下还是春天,山上寒气重,泉水自然也是拔凉,比往常在城里要用的那些还要冰上许多。 下午帐里倒是热闹,人人都道她好。 -- 第163页 可是眼下帐里空空,只有秋斓一个人。 门边的笼子里还留有三尾乌鸦,此刻都是静静的,沈昭留下时嘱咐过她,若有急事便放一只出来,他自会回来。 可是看着外头黑漆漆的夜色,秋斓伸向鸟笼的手又重新收了回来。 她揉揉疲惫的眉头,越歇越感觉天旋地转,可眼下除过硬捱,半丝法子也没有。从前阿娘会帮她熬红糖姜水窝蛋,后来为了不再给整天劳累的阿娘添麻烦,她慢慢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 思绪慢慢飘远,忽又被一阵抽痛拉回现实。秋斓疼得低声哼吟,也不知是捂住小腹过了多久,才终于咬牙硬朝前挪出去几步。 帐帘忽在此时被人掀开来。 本该在山上的沈昭披着月光垂眸入帐,身上还带着些趁夜而来的寒气。 帐子里晦朔不明,乌鸦被惊得吱哇乱叫两声,沈昭却见到立在一旁的模糊身影轻嗤:“怎么还不睡?” 秋斓顾不上说话,她怕冷,愁眉苦脸下意识要躲,不过还是转瞬便被人揽住腰肢,萦绕在熟悉的气息里吃下重重一吻。 她没力气说话,也没力气反抗。她只觉得两腿发软,轻哼一声之后便像樽没被沈昭抱住的花瓶那般径直往地上摔。 沈昭这才眼疾手快将她打横抱起,俯首温声问:“怎么了?” “别……你别抱我。”秋斓轻轻推他一把,“我裙子上有东西,不干净。” 沈昭往前几步将人轻放在榻上,这才借着帐里微微弱弱的烛光看清秋斓裙子上有好大一团血污。 他自然也没有幸免于难,跟着沾了满手的腥血。 “对……对不起。”秋斓疼得双唇发白,却还是用劲皱起眉头,“叫你不要抱我的。” 稍纵即逝的迟疑从沈昭眼眸间掠过,他刻意跟秋斓避开些距离,才蹲在床边满脸了然道:“把裙子脱下来。” “干什么?”秋斓往榻里缩了缩,直冒冷汗的额角下是一张满是窘迫的小脸,她好似做错事一般心虚,“你……不准看我。” 沈昭轻嗤,拽着被子将她裹住,而后才慢条斯理地伸手进去,解开她马面裙上缠缠绕绕的系带,最后将裙子从榻上扯下来:“我去帮你拿新的,里面贴身的还有没有力气自己换?” 秋斓受惊似的抱住膝盖连连点头:“我能,能换的,你怎么什么都要看,羞死人了。” “你把裙子放在床边就好,今天是没算好小日子动了冷水,我明天就会好的。” “明天还想动冷水?”沈昭团住秋斓沾脏的长裙哂笑,故意拖长音调道:“何况,都能‘那样’了,早晚不都得看么?” “那怎么能一样。”秋斓颤着薄唇咬出两个字,“而且今天沾了血的……” 沈昭那么清高喜净的人,又是堂堂国公世子,拿着这样的裙子去洗,该有多难为情呀。 “沾了又如何?”沈昭眸色淡淡,眼角更带有笑意,“我的阿斓被人照顾,被人疼爱,是天经地义的事。” “阿斓,你得记住,我眼里什么都见得,唯独见不得你有半分难受。” 秋斓心头一暖,莫名觉得腹痛缓解不少,也就不再说话,自顾自裹在被子里小口小口地啜着沈昭帮她弄来的姜茶。 沈昭没过多久便回来添了几盏灯,又拿煨了炭的手炉给她塞进被子,而后才静静坐在床脚看她。 秋斓被看得只感觉浑身都不自在,只好两三口喝完,被辣得直伸舌头,呜呜噜噜地问:“你怎么忽然下山来了?” 沈昭接过空碗,换两颗蜜饯塞进秋斓嘴里,才又耐心解释:“瞧着后半夜有雷雨,这里雷大,怕你惊着便来陪陪你。” “明早赶天亮之前再回去便无事。” “你白日陪着殿下狩猎,晚上还要连夜下山,多累啊?”秋斓关切道:“何况这周围黑漆漆的,好危险。” “你行这么远的路,偏偏我还这样……” 沈昭嗤笑:“兜几圈马,又不能真刀实枪地抢三皇子彩头,费不上什么劲。” “何况我不回来怎么行?你今晚还不得委委屈屈一个人在被窝里哭鼻子?” “我才不会。”秋斓显然缓过点劲,于是梗着脖子反驳道,“你最讨厌了,我老早就不哭鼻子了。” 沈昭唇边勾起几分笑意,连被子带人拥在自己身边:“我怎么能看你哭,我舍不得。” 秋斓安安稳稳靠在沈昭肩头:“可殿下一个人在山上,皇贵妃他们也都在山上,这当真能行吗?” “不必担心。”沈昭轻声安抚,又隔着被子拍拍秋斓的背,“便是大关氏想同三年前那般害人,也绝没有那么容易得逞。一切都在掌握,只要你这头顾好自己,我便都能应付得来。” 灯火漾着微光,在帐子里轻轻晃动。 “嗯。”秋斓乖乖巧巧点下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全全瞧向沈昭,“我就知道,阿昭是最最厉害的,说的话肯定没错。” 沈昭的手不知早已用什么捂得温热,他慢条斯理把手搭在秋斓小腹上轻揉:“有没有舒服一点?” “不那么疼了。”秋斓摇摇头,仰着头眨巴着眼看他。过一阵忽又探脑袋出去亲了亲沈昭的唇角:“阿昭,我也喜欢被人照顾,尤其喜欢被你照顾。” “你以后可不可以一直对我这样好?” 沈昭垂眸轻笑,帮她揉肚子的手却未曾停下:“我不照顾你还能去照顾谁?” -- 第164页 “不管过多久,你都该心安理得地受。” “好了,早点睡,不然等一阵要打雷。” “思河这边的雷又大又急,你一个人定要害怕的,我陪着你。” 秋斓握住沈昭的手指,安安稳稳在他怀里睡去。 旦日再睁开眼时,天已然大亮,只有被子下的手炉还剩有点点余温,留着沈昭昨夜回来过的痕迹。 秋斓不由自主捧着手炉轻笑,只觉得身子都轻快不少,于是忙不迭起床穿衣。 “阿姊。”秋斓先紧着去隔壁帐里看望德良,“阿姊还不醒啊?太阳都老高了。” “我早就醒来的。”德良坐在帐里玩泥巴,另一边还丢着个散开的锦盒。 秋斓一眼就瞟到那只锦盒,不由得奇怪道:“阿姊,这是哪来的?” 德良连头都没回:“是别人送给我的。” “谁送来的?为什么送你这个?”话音未落,秋斓便见到红宝石泠然放在盒中,下面还压着个信封。 那是秋家丢失已久的红宝石。 本该在大关氏手里,如今却莫名出现在这。 秋斓眼角一跳,忽觉得这东西来的蹊跷,思绪如同乱麻。 可是视线落下,她又发觉和红宝石放在一起的好似就是二十年前滇州土司府遗失的降书。 秋斓鬼使神差抽出信封正要展开来看,却忽见好几个女史不由分说闯进帐里。 “不用看了。”一只涂过丹蔻的纤纤细手紧跟着猛然扣住秋斓的皓腕,“那里头不过就是一张白纸而已。” 秋斓怔住,这才见本该在山上的大关氏正在她眼前朝她嫣然轻笑。 “小阿斓,偷别人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呐。” 第85章 红菇金丝面 秋斓猛然扣住锦盒。 心下已然明了这果然是大关氏做的局。 “好了, 虽然本宫的时间很宝贵。”大关氏落了座,转而将翊坤宫的女史全数令退,还叫人把德良也带了出去, “但还是可以浪费一些在你身上的。” “本宫很喜欢你。”大关氏轻笑着捻起颗桌上的香药葡萄吃, “可惜沈昭偏偏先娶了你这百年难遇的天乙之命保他。不过也不顶用了, 他跟朱嘉煜注定是走不出这思河围场的。” “你要杀太子殿下?”秋斓皱起眉头。 “杀他?”大关氏抚着鬓角笑出声来, “本宫自也不至于如此天真,浪费时间给一个唯唯诺诺能被马惊着的废物做什么?” “要怪只怪他们要在围场弑君, 犯下这等大罪,就算他们今日不死, 过得了明日后日么?” 大关氏挑着眉轻瞥向秋斓手里的锦盒:“至于弑君的原因, 可全在你这, 他们勾结你们秋家这些滇州的叛贼之后,本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秋斓低眉敛目, 轻声道:“娘娘花这心思专程下山, 恐怕不只是为了知会我这些话吧。” 大关氏浑不在意地轻笑出声:“我就是想看看,连苗仕才都没杀成还能把自己折了的小丫头到底是个多厉害的人物。” “留在山上看那草包有什么意思?我自然是更喜欢跟漂亮的小阿斓说说话。” “娘娘想用我拿捏沈昭?”秋斓语气淡淡,“若是我不肯呢?外头就是思河, 至少我还可以死。” 大关氏微怔, 随即垂下眼眸:“枉本宫还觉得你聪明,却怎么又是个傻子?” “聪明的女子这天底下不少, 可惜人人都只想着相夫教子。” “如今瞧着你有难得一见的命格,更有化险为夷的能力,女子如何便不能运筹帷幄,执掌大权?可你偏偏却只甘于做个沈昭的附属,还有为了他去死?你可真是令本宫太失望了。” “娘娘自然能说出道理,可说的再多, 终究也不过是在害人性命。”秋斓瞧着大关氏,“难道不是么?” 大关氏浑不在意道:“太子本就是个平庸无能的草包,江山落在他手上能有什么好?可本宫的嘉灼却不同,本宫也是为了福泽天下,延禧万民。” “你不必怨怼本宫,是你们欠下本宫的人命债在先,本宫不过就是要讨回来而已。” “那娘娘欠了沈家的人命呢?”秋斓问得掷地有声,“那些枉死边军将士和滇州狜人的命呢?” 大关氏一怔,撩起眼帘忽噤了声。 帐子里只剩下大关氏步摇上那朱穗轻晃的声响。 秋斓握着锦盒的指尖发白:“娘娘说要延禧万民,那什么是万民?一条又一条的人命不是吗?” “难道只有娘娘看得上才算是人命,别人被欠下就讨不得?” “那是他们自寻死路。”大关氏轻轻皱起眉头,面上带着点故作出来的惋惜,“他们本都可以一辈子平安喜乐,可他们要挡本宫的路。” “旁的人照样清洗朝堂,照样边疆开战惹得生灵涂炭。可他们是枭雄,是英杰,偏到了本宫这就是心狠手辣蛇蝎心肠?天底下凭什么有这样的理?” 秋斓不再反驳,沉默着暗自思忖起来。 沈昭和她都没料到大关氏会有这么一手,先前三番五次死里逃生,可这一次只怕是要彻底落在大关氏手里了。 大关氏看着秋斓“恍然大悟”,于是便也不加节制笑出声来:“你还说你不傻?” “小阿斓呀,你明明有灵光的脑子,有做事的本领,非要低声下气去依附沈昭替他说话,谁往上爬的路上不踏尸骨不见血?偏就本宫那么不可饶恕吗?” -- 第165页 “眼下就算沈昭知道你落在本宫手里,他也不会来救你,他要护着他的太子殿下,要护着他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你在沈昭心中如何能跟太子相比?哪怕太子就是个废物,你死心塌地跟着沈昭又是何必?” 秋斓轻轻抿住下唇,大关氏的话让她没法反驳,她的确从来没有想过让沈昭在太子和自己之间做个抉择。 她不敢想。 可她知道思河围场里会出大事,她决不能扰乱沈昭的心志和视线。 沈昭必须选太子,否则三年的蛰伏待机和卧薪尝胆便都会前功尽弃。 “傻孩子,真是可怜见的。”大关氏看着发怔的秋斓轻轻摇头,“你自己想想本宫说的在不在理?” “你最好还是乖乖地听话跟本宫的人走,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本宫向来积德行善又惜才,不会轻易杀人的。” “只要你肯说,那这红宝石的事情便有余地,日后本宫也能替秋家求情,你们还有活路。” “我……”秋斓欲言又止。 在外头玩泥巴的德良却忽然吵吵嚷嚷闯进来:“阿斓,阿斓。” “我肚肚饿。” 秋斓忙不迭上前安抚:“好,阿姊不要急。” 德良哭哭闹闹:“她们怎么都不让我进来,你们是不是又背着我,偷偷吃好吃的东西?” “怎么会呢?”秋斓摸摸德良的额角,“你再等一等,昨夜下雨,我瞧着周围生了好多介儿。” “我做红菇金丝面给你吃好不好?” 德良拖住秋斓:“好,好!我们现在就去捡介儿。” 大关氏忍不住嗤笑:“小阿斓,当真为个不管你死活的沈昭,要把你秋家人的命全都赔上吗?” 秋斓这才回过头恳求似的看向大关氏:“我跟你们走,我知道的都可以说出来,眼下我阿姊心智不全,请娘娘容我照顾阿姊一顿午饭。” “至于秋家,还求娘娘手下留情。” “想开便好。”大关氏轻声道:“你还是聪明的。” 大关氏端起宫人奉上的茶抿一口,大约是被德良给吵烦了,于是朝着身边的宫人使个眼色。 “多谢娘娘。”秋斓忙不迭找只篮子牵着德良出门。 周围好几个宫人也一道儿跟着,言说是也要去捡菌子,实则是为着牢牢看住秋斓。 秋斓本也没想跑。 她不可能丢下德良,何况这思河山高路远,她连方向都辨识不出,此时想逃也毫无优势。 她只仔仔细细地捡红菇,看到德良揪篮子里的菇柄,不禁轻轻皱起眉头:“阿姊,这个不能玩的。” “阿斓,不可以吃哦。”德良悄悄拉住秋斓的手,煞有介事地朝她摇摇头,“会看见小人的。” “看小人?”秋斓撩眉,“阿娘明明说过红菇可以吃。” “可这种是棺材盖子呀。”德良对眼下的危机自然是一无所知,还眉眼弯弯地朝秋斓笑着唱歌,“你不记得吗?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 秋斓眉头轻皱,捡菌子的手忽然僵住,若有所思地盯住那和红菇像极了的红盖小伞:“阿姊?你怎么知道的?你记得阿娘以前教过你是不是?你想起什么没有?” “阿娘没教过,可我本来就知道。”德良撇撇嘴角,一脸疑惑:“难道你不知道吗?” “算啦算啦,我要去捡介儿了。”德良说着又继续自顾自捡介儿玩。 秋斓却愣在原地皱皱眉头,看着手里的介儿,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大关氏当今权倾天下的皇贵妃,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眉头一皱血海深的人物。 可纵着小关氏三番五次害人,藏起降书将滇州人命当作儿戏也是她。 她应了大关氏的话本就是在大关氏跟前拖延时间。 秋斓横下心,不动声色地把有毒的红伞全都混进小篮子里,陪上笑脸将满篮子菇都送给翊坤宫的宫人。 大不了同归于尽。 德良一脸不高兴:“阿斓阿斓,我好不容易才挑的最好吃的介儿,你怎么送人了?” 秋斓连忙劝慰道:“阿姊别急,还多呢,咱们再重新捡。” 她又陪着德良摘了些仔细确认过的正红菇,才自顾自回帐子里去烹饭。 金丝面与寻常面条不一样,不加一滴水,都是用鸽子蛋和面的。 红菇煎过烹香,浇进煮好的面条里,再加上简简单单的调料便是滋味十足。 秋斓像往常那般仔细照料德良吃午饭,趁着大关氏不注意,迅速将红宝石塞进德良怀里,换了块提前捡好的石头盛放进锦盒中。 “阿斓干什么呀?硌到我了。”德良皱皱眉头,伸手想去把东西抓出来。 秋斓一把按住德良的手,低声道:“阿姊,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从现在开始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你身上藏着宝贝。” “只要你把东西存好,乖乖等阿爹回来把东西交给阿爹,我让阿娘做乳扇给你吃。” 德良撇撇嘴:“阿爹不回来了吗?阿斓怎么不自己给阿爹呢?” “我呀?”秋斓苦笑,“阿娘身体不好,我要去山里摘药草,这山里有一吃就包治百病的药草。” 德良将信将疑:“那我也要吃。” “我想吃完聪明一点,就不用嘉焕哥哥和你照顾我了。” -- 第166页 “好,我一定多摘几棵。”秋斓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帮德良理好衣服和头发,“阿姊你一贯喜欢整洁的,今天也要打理干净。” “千万不能再玩泥巴弄脏衣服,以后要好好和阿爹阿娘过日子。” “若是能见到阿昭,就是你说的那个总欺负我的大坏蛋,你要记得帮我告诉他,我是这世上最喜欢他的人。” “他手上的疤我摸过千百遍,就算下辈子也会记得那疤是什么样子。” “你让他下辈子别急着娶妻,先等我循着那疤找见他,否则,他肯定会后悔的。” 德良听得懵懵懂懂,但还是使劲点头,又伸手推推秋斓:“知道了,知道了,阿斓你快去摘草药吧。” 远处的大关氏看着同德良惜别的秋斓,唇边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傻子就是傻子,妹妹替她求情,她竟还推着自己的妹妹去送死。” 大关氏转而对近身的宫女道:“带人去找半山腰的亲军卫,等那个小阿斓把知道的都交代完,就直接找个隐秘处把人埋掉,记得埋之前把她手里那红宝石拿回来。” “至于那傻子,只要不吵闹,留着便留着吧。” “反正,山上那事快该成了,秋家也折腾不了多久。” 第86章 奶皮酥 帐子外面的泥巴被堆成小塔又重新推平。 德良玩得不亦乐乎, 眼看着人一波又一波从帐子里离开,这才忽然觉得有点奇怪。 “你们也跟阿斓去摘药草吗?” 无人应她。 德良不禁又问:“是个什么样的草药?我也想看看。” 人群里嬉笑声迭起,却仍旧没有理睬她的声音。 德良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只觉得泥巴也变得无聊了, 秋斓交给她的东西早已经被她忘去了九霄云外。 她现在只想去看看草药, 然后偷偷帮阿斓摘好多好多。 到时候阿斓肯定很开心。 德良不动声色地跟在了他们身后, 朝着上山的方向越走越远。 她兴高采烈,明晃晃听着那些人一路上的闲话。 “快了, 再爬一阵有棵歪脖子松树,高大人带的亲军就在那等着。” “到时候我找人去挖坑, 你就抽根绳子把那秋家小娘子绑好塞进麻袋里。” “娘娘吩咐过, 拖到没人找着的地方埋了就完事……” 德良愣了愣, 忽然叫道:“你们不是跟阿斓去摘草药的。” 几个人这才发觉德良尾随在他们身后。 德良连忙上前抓住他们的衣袂袖角:“把我的阿斓还给我……” “这个傻子怎么跟来了。”几个人露了狠,“也不知听到多少, 麻烦。” 他们扯着德良把人拽去坡边上, 按着德良便往山下推。 德良不愿,撕扯着抓起一个人的手狠狠咬下一大口,哭着叫喊:“把阿斓还给我。” 可她终究寡不敌众, 脚下一空便沿着山坡直直坠下。 “把阿斓还给我。” 德良眼角蕴出一滴泪, 可她却只能看着那些人影渐渐变远消失。 满眼的猩红映着山林鸣松,叶涛波澜。 也不知是从哪里生起一阵风, 就在鬓边幽幽吹起。 德良使劲睁着眼,却只看到天地翻覆,她什么也抓不住,任着自己堕入一方深不见底的血海。 腥膻的血液蔓延到她眼前,直直淹没过她头顶,德良想要喘气, 却觉得根本做不到。 她只觉得那些血的颜色好鲜艳,亮得和秋家的红宝石一个样。 “阿姊……” “我们从来没有做过恶事,为什么就必须任人欺辱地活着……” “可是只要活着,咱们就还能再团聚的……” 德良微微蜷起手指。 从把白绫挂上高枝的那一瞬起,她便未曾有过半点懊悔。 是她害得秋家捉襟见肘家徒四壁;也是她害得阿斓被逼迫着嫁了人;更是她害得红宝石流于人手引来灾祸。 因为她活着,就是一种施加给亲人们的拖累。 何况,那根本不是自己的生身父母,也不是自己的亲生妹妹。只要秋家少了她这个无用的女儿,便再也不必承受那么多灾难。 她把自己挂在了白绫上,一切便都会好起来。 她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德良第一次有了这么强烈的欲望,她也想活着。 因为她得活着才能去救阿斓,她得活着才能把大关氏那些恶行悉数抖露,只有她活着滇州黎氏的冤屈才能早一日昭雪。 真正会让一切好起来的是他们都还活着。 窒息的感觉随之而来。 白绫拴得太紧,被勒住脖子更是难受的要死,比幼年任何一个春天发病还要折磨人。 要是再重来一次的话。 她再也不要投缳了。 德良使劲睁眼,努力挣扎,试图脱离一整片血海,她得活下去。可是源源不断的血从她眼前潺潺流过,她根本看不到血海的岸。 “阿斓,我要活下去。”德良口中汇出几个无声的字,往血海里越沉越深。 德良不知道自己究竟挣扎了多久,她被吓得陡然睁眼,看着山间湛蓝的天色,满目的混沌和模糊慢慢悉数退去。 她渐渐看清了眼前的人和天地。 “德良。”朱嘉焕正伏在她身边,清冷的面容里藏不住担忧,他摁着她额头的血窟窿止血,另一边轻唤她的意识:“德良,快醒醒。” -- 第167页 草叶的甜香弥漫在周围,山林里还有鸟叫,但德良只觉得脑海里全然只剩下空白。 几个月时光和过往的种种,忽然都好似浮梦一场,眼前的种种,更不似真实。 “德良。”朱嘉焕冷峻的神情间夹杂着疲惫,显然是风尘仆仆刚刚赶到,“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怎么会在这?” 他见德良眨了下眼,于是先有条不紊地包扎住德良胳膊上的伤,又扶着德良坐起身,最后才轻车熟路拿出几块包好的奶皮酥塞进德良手里。 “德良听话,不要怕,嘉焕哥哥给你带了奶皮酥。” 德良莫名地瞧着奶皮酥,那上面还印着至归缘的戳,的确是她喜欢的。 这糕点又酥又香,甜而不腻,至归缘里每天早晨现做,用的都是白面和鹅油,和面用的是牛乳,半点水都不加,才会有浓郁的香味。 每天烤一大炉子这奶味十足的奶皮酥,拿在手里都酥得掉渣。不过也正是因为酥脆,这点心格外易碎,确确实实不好保存。 但她手里这几块却是例外,因为包得仔细,被带着时大概也是小心翼翼的,故而眼下交在她手里也还完完整整。 德良的视线从奶皮酥上又重新挪回朱嘉焕脸上,这个人看着不近人情,可做的事统统跟他给人的感觉当真是半点也不像。 朱嘉焕还没顾上注意德良的神情变化,他脸上仍旧不见什么表情,但帮德良揩掉额角的血时却轻手轻脚:“德良真乖。” “我帮你擦一擦,不痛的。” 德良眼中的疑惑越积越深,视线也自朱嘉焕脸上游移开来。 朱嘉焕一身墨黛贴里,箭袖革带,腰跨雁翎横刀,威风凛凛,半些不似往常在店里头算账穿件天青道袍那般看着斯文。 可他眼下小心翼翼的样子又好似在精心照顾小孩,让人只无端感觉到诡异。 德良不由得下意识推开朱嘉焕:“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会在这?” 朱嘉焕浑身一僵,动作也跟着顿住,眸色微沉道:“你不认得我了?” “贾桓?”德良使劲思索,又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摇摇头,“不对,不是贾桓,贾桓……是嘉焕。” 朱嘉焕轻轻皱眉,这才打量起德良的反应和她微垂的目光。德良目光清澈,眼中带光,整个人都显得格外清明。 他又是一怔,连忙试探着叫道:“德良小姐?” 德良眼蹙着眉头,一脸疑惑地问朱嘉焕:“我去投缳上吊,怎么……” “你穿成这样,你做什么大官了?” 朱嘉焕这才几不可见地松下一口气,他坦言道:“你忘了?我不是到京城投亲的,我是西南都指挥使司的百户,奉着沈世子吩咐留在秋家。” “你投缳之后还有很多事,你记不记得?” “对,我记得你是边军的人,你也不姓贾。”德良努力回忆,往事一幕一幕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你认识沈世子。” “我还记得,我见到我亲阿爹了。” “可现在究竟怎么回事?”德良揉揉自己酸涨的眉头,“这里究竟是……我脑子好乱。” “不要急,一点一点想。”朱嘉焕轻声说着,将德良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肩,默默搂紧德良背她起身,“你还记不记得你阿爹秋状元被陛下钦点到思河随猎,这里是思河围场的山林。” “我……记得,我是偷偷跟出来的。”德良略作回忆,“阿爹跟着陛下的御驾去了山上,官眷都在山下,可我怎么会在山里?” “山上出了点事。”朱嘉焕轻轻皱眉,“陛下只身入林,被老虎扑了坐骑,众人救驾都敌不过猛虎,幸有太子殿下只身将那虎制服射杀,沈世子带虎贲卫包抄,从周围抓到不少刺客。” “陛下受惊,三皇子坠马重伤,跟从的亲卫死伤一片,后来才发现那虎被人喂过淫羊藿,是故意被放逐出来伤人的,大关氏想趁着思河围猎置太子殿下于死地。” “眼下思河围场刚刚生乱,到处都是群龙无首的受剿叛军,山上最是危险,你又为什么会上山?阿斓小姐呢?你们怎么不在一起?” 德良听着这话,思维慢慢续接衔通,上午的事便骤然如同洪水开匣一般涌进她的脑海。 和妹妹说过话的场面瞬间再一次浮现在德良眼前。 阿斓要她日后一定要同阿爹阿娘好好过日子 阿斓还要她一定记得把那宝贝交给阿爹,因为阿斓要去山上摘草药。 大关氏怕留下行迹,临走前连阿斓的衣服也都被人悉数换掉。阿斓还戴了帷帽,被扮成了绝无人再能轻易认出的样子。 只是出帐前阿斓还撩开帷帽的薄纱回眸冲着痴痴傻傻的她轻笑,对她说:“再见了,阿姊。” 林间不知是什么野兽还是鸟儿,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鸣,尖利又慎人。 德良瞳孔微张,不由得扣紧朱嘉焕的肩,神志也被骤然牵回现实:“阿斓。” 她脱口便道:“大关氏没有留在山上,她是早晨来的,和阿斓在帐里说了好半天话,不让我去听。” “阿斓她还……”德良又一个激灵回过神似的猛然从身上翻找,很快拿出秋斓留在她怀里的红宝石。 这是她亲手当出去的,如今又重新好好地躺在她手心里。宝石完好无损,亭心纯红,还是原本晶莹剔透的样子,就好似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 第168页 德良终于看着那红宝石想起什么,急匆匆道:“救命,快去救阿斓。” “大关氏把阿斓抓上山了,我正听见那些人说山腰有棵歪脖子松树,要去那里找亲军,我就是听到那些话的时候被人从坡上推下来的。” 德良涕泪交加,越说越急:“他们说要绑住阿斓防着她逃跑,他们还说大关氏吩咐要人将阿斓活活埋在那。” “我咬了那个人一口,就在手背上,一定能认出来。” “我们快去找阿斓,她留在大关氏手里会没命的。” 第87章 山上那桃花开得很好…… 山中清冷, 歪脖子松树下也不例外。 大关氏忿忿丢下那装有石子的锦盒,对几个宫人问道:“红宝石呢?这就是你们给我拿回来的红宝石?” 她冷笑着端起茶船撇撇热茶里的茶叶:“你们这么多人还被秋斓一个人耍?”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周遭却无人出声。 大关氏微微皱眉:“说话,哑巴了都……” 她正要抬眼, 就见到几个宫人都蜷伏在地, 被沈昭用刀顶着脖子根。 大关氏轻轻撩眼, 故作震惊:“沈昭?你疯了吧?你居然敢把朱嘉煜那废物丢在山上?”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是真不怕死?” 沈昭眼里淬着冷意, 心里早就把大关氏杀了千百次,可他面上不显, 只是惜言如金地问道:“我的人呢?” “想要你的人?那你把我的妹妹又扔在哪?”大关氏不紧不慢地哂笑,“你要不要先跪下来求求我?说不定我会心软, 给你一点秋斓留下的遗物。” 沈昭微垂眼帘, 握着刀的手半丝也未曾松开, 却也还是平声静气地问:“阿斓在哪?” “你想杀便杀,杀了我你就再也别想知道秋斓在哪。”大关氏面不改色, “大不了你就试试弑杀当朝皇贵妃是什么下场, 这里全都是亲军,就算你来得了,也得看看你走不走得出去。” “我找不到念君, 你这辈子也别想找到秋斓。”大关氏失笑, “她就埋在这山上,这会恐怕已经快没气了。” “你就找人一寸一寸地去筛土, 去把这座山搬平吧。” 沈昭阖了阖眼。 他留给秋斓的乌鸦都好好地留在山下的帐中,秋斓根本一只都没有放给他求救。 他的阿斓宁愿死,也不想他在山上多一丝意外。 她想看着他的新天更替在京城上空,她想让他扬眉吐气得一份迟来的正义,她怕他曾经受过的那些罪都得不到应得的补偿。 就如同她当初宁愿嫁进沈家冲喜一样,如今这些东西哪怕要用她的命去换, 她也无怨。 他于她而言,早已经成了最重要的人。 沈昭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全然笼罩。 只有无数的憎恶如同野兽般在他耳畔咆哮。 他看多了这世上的脏事,他可以忍气吞声,可以受着别人落在他身上的利刃,可以任由小关氏下毒使阴。 但是一铲又一铲的黄土盖在秋斓身上会是多让人绝望的场景,他没办法去想。 地底下那么黑,那么冷。 他的阿斓会一点一点窒息,会怕到偷偷地哭花脸都没人去替她擦。 沈昭眸里忽漾起一阵无端的恶寒。 他缓缓撩起眉眼,冲着大关氏勾出几分森森的笑意。 沈昭唇边的弧度逐渐明显,他却只轻描淡写道:“皇贵妃难道就没想过,暹罗的兔儿都是赏给各位公主的,陛下为什么会独独留给阿斓一只?” “我记得皇贵妃早年与太后不睦至极,生下的次女福媛公主也因着太后的缘故早夭,若是福媛公主还活着,如今也该及过笈嫁人了?” “小公主的肩上还有块胎记是不是?” 大关氏微愣:“你……” “你想问我怎么知道?”沈昭嗤笑,“娘娘猜猜我怎么知道的?” “娘娘再猜一猜,你把阿斓埋在山上,日后是你更后悔,还是我更后悔。” “当初公主真的死了吗?娘娘埋人之前看过阿斓肩上是什么样子没有?” 大关氏胸有成竹的神情终于被撕开一条裂痕,连端住茶船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她竟被沈昭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无从答起。 “福媛……”大关氏喃喃自语,“这不可能。” 沈昭唇边的笑意半些未曾消减:“阿斓若出了事,我疼三分,你便要疼五分。” “皇贵妃定然清楚,妻子我可以再娶,而你杀了她,恐怕就得痛苦一辈子。” “还愣着干什么?”大关氏骤然起身,恶狠狠道:“人埋在哪?” “去挖,快去给本宫把人挖出来。” 人群这才仓惶折回。 沈昭不动声色地跟着,等到兵卫们指明位置,他终于不顾满地狼藉,跪在地上急不可待地刨开一剖又一剖湿土。 他的阿斓被人抹去了尊严,被人夺走了生路,被人像牲畜似的套在麻袋里埋在这。 “阿斓。”沈昭终于再忍不住神情中的一抹慌乱,忙不迭撕去那粗糙的麻布口袋。 秋斓一动不动地躺着,脸色煞白,双目紧阖,气若游丝,前夜才换过的长裙上早已经被血染透。 可至少,他找到她了。 沈昭立即将人从土中拥出,忍不住轻声唤她:“阿斓,醒醒。” -- 第169页 “不要睡,这里太冷了。” “肚子会疼的。” 可秋斓的手垂在地上,仍旧没有半点反应,沈昭不禁眼眶发红。 “阿斓,你答应过你会好好的。” “快起来,我带你去买小鱼灯,去买糖人,你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大关氏瞧着沈昭的神情,这才后知后觉伸手去扯秋斓的衣领。 沈昭却拥紧怀里的秋斓,冷冷道:“别碰她。” “这地方就没有本宫做不了的事。”大关氏恨恨开口,“她若是本宫的女儿……” “我何时说过阿斓是你女儿?”沈昭揶揄道:“她肩上可没什么胎记,你的女儿恐怕不太喜欢你,所以早八辈子就去投胎了。” “你……”大关氏皱起眉头,终于明了自己着了沈昭的道儿,“你怎么知道福媛肩上有胎记?你居然敢骗本宫?” “骗你就骗你,你又能如何?”沈昭满眼蔑然地睨向大关氏,仿佛她多喊一声“女儿”都是对秋斓的玷污,“你连救过福媛公主性命的循王都能下手毒害,还怪别人会骗你?” “好,好。”大关氏怒极反笑,“反正朱嘉煜也早就已经葬身虎口了。” “你能把人挖出来又怎么样?你们走得出去吗?你们就留在这做对感人至深的死鸳鸯才好。” 沈昭面上笑意未消:“大关氏,三年了。” “你当真以为我们还会在你手上再栽一次?” 沈昭将秋斓抱去树下,轻轻搁置好,又随手折下一支吐蕊的桃花,用花覆住秋斓微阖的双眼。 他小心翼翼做完这些,而后才终于回身抽出自己的刀。 不同于他往常惯用的雁翎刀,这是一柄金错的苗刀。刀身极长足有六尺,横刀能将人斩成两截,刀镡上擦洗不去的红锈更是透出腥膻的杀机。 “你还想以一敌百不成?”大关氏轻嗤,“不自量力。” 沈昭睨着大关氏:“就凭你手里这群京卫的酒囊饭袋,也想挡我?” “你当我们西南都指挥使司的边军,几十年都和你们一样,是靠吓人保家卫国么?” 他双手握刀,横刀挡在秋斓前面,刀刃的寒光映过他蕴满杀意的眉眼。 他薄唇翕张:“我要的不多。” “阿斓是我沈昭的妻,你们欺她辱她伤她,只要拿命还给她就好。” 刀刃言语间便径直落下,沈昭再也不由人分说,直直用满地血色染红了思河的山林。 他一袭颀长身影着了烈烈鲜衣,通肩金澜化作赤色,艳色袂裾上不知沾过多少血,像从地狱里烧出来的灼灼烈火。 就连他手中那柄金错的长苗刀也转瞬便俨然如同刚从血海里浴过似的,被浸得红迹斑斑,嘀嗒淋漓。 刀拖在地上,发出刺耳声响,活脱脱如同忘川河畔爬出来的罗刹鬼敲响了丧钟。 他往前走时,血迹便跟着留了一路。 沈昭所过之处,着实不像是人间。 众人听那利落刀风吓得噤若寒蝉,被那刀刃反出的红光照得两股战战。 京卫安居顺天,早已在安逸中懒于操练,不比边军真刀实枪出身入死,根本没人是沈昭的对手。 就连杀伐决断的大关氏也未曾见过此般人间炼狱似的场面,满地残尸断臂,满眼血流如河。 她被裹挟在人群里,眼睁睁看着沈昭从人变成了浑身浴血见人就杀的鬼。 亲军更是看着杀红眼的沈昭被吓得丢盔弃甲连连后退。 “是喋血刀,难道沈昭就是边军里的杀神鲜衣喋血刀?” “边军的精锐分明在三年前就被一窝端了,连循王都死了,如今这怎么可能……” 他面前是惨绝人寰的血海,身后却是鸟语花香的天地。 饶是亲军人多势众,却没有一个人能踏足沈昭身后半步。 因为那是属于秋斓一个人的天地。 秋斓静静靠在树下,好似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那些人管沈昭叫鲜衣喋血刀。 鲜衣喋血刀,听着好像是个很厉害的名头,可再厉害也还是那个她最熟悉的人。 他平素喜净,嫌弃她沾满身灶灰,原来也可以受得了血污满身。他先前怪她不听话,惯爱弹她脑门,可如今连话也不多办句,统统只是一刀而已。 明明是那么个杀气腾腾的人,平日里却任她打任她推搡未见半点不耐烦,被她拧着在床前唱哄睡的小曲,被她没大没小地叫阿昭,被她整日整日地吵嚷聒噪。 她恍惚间看到沈昭举起长刀,那刀刃寒光绝云,他的衣摆如舞翻飞。 她又看着他好像一朵沾上血的花,孤独又美丽。落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央,又在满目咸腥风雨中红赤赤地怒放。 桃花的香气萦绕在她周围。 秋斓又发现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但她知道,阿昭又去先前次次那样,从天而降般来救她。 可这次不同以往,他不能来,更不能为了她前功尽弃。 他不能丢下太子一个人在山上铤而走险,否则他的那些仇便没法再报,那些过往的公道更是讨不回来了。 秋斓鼻尖骤然涌起一阵酸意。 她被大关氏要挟的时候没有哭,在土里被人埋了半截的时候也没有哭,可如今眼泪却莫名夺眶而落,很快濡湿了搭在她脸上的花瓣。 -- 第170页 满地的伏尸震慑着无人再敢上前。 沈昭听着身后暗暗的啜泣,才终于慢慢回过眼。 他连散乱的发丝上都在滴血,却还能仗着秋斓眼前是一片混沌,神清气闲像个没事人似的朝秋斓笑:“就快好了,再等等。” “阿昭,你疯了么?”秋斓有气无力地问,“你为什么要来?” 沈昭轻描淡写却还温吞着声道:“我只是觉得山上那桃花开得很好,便想送来给你瞧瞧。” “不准把花拿下来,你的阿昭这会恐怕不怎么好看。” “小傻子,你不愿我在你和殿下中间做选择就宁可自己拖住大关氏,殿下自也不至于沦落到让我丢下你。” “我与他在一起是因着出生入死的交情,不是为着让你丢性命的,你们两个人之间用选么?” 秋斓正听得云里雾里,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忽由远及近。 “嘉灼。”那头正蕴着愁思的大关氏眉头一松,顿时扬起底气,“尔等弑君篡位,图谋不轨。” “如今三皇子已到,还不束手就擒?” “来人速速诛杀这谋逆的贼子乱臣沈昭,可赏黄金百两。” 大关氏眼中的戒备骤然松懈,迎向来人上前几步,可话音未落,步子很快却又顿在原地。 挡在她面前的并不是三皇子朱嘉灼,而是太子朱嘉煜。 朱嘉煜翻身下马,冲着大关氏弯起眼角:“不巧,皇贵妃找来那老虎的淫羊藿吃早了些。” “你的三皇子恐怕下半辈子要做个废人了。” 言语间,朱嘉煜的刀便已然出鞘搭上大关氏的颈子。 “你敢?”大关氏满眼不可思议,她皱起眉头,“你就是个废物,你敢杀我?” “我怎么就不敢?”朱嘉煜冷笑,“皇贵妃,这可不是一把没开刃的刀。” 预料中的震慑未能成功,大关氏不由得一怔。 她又仔细打量起来,面前那的确是朱嘉煜的脸,可他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畏惧和不安,更是半点也没有朱嘉煜往常的样子。 大关氏难以置信的视线梭巡过三圈,终于恍然大悟:“你不是朱嘉煜,你是循王朱嘉烁。” 她面前随即传来一声轻笑。 “皇贵妃终于瞧出来了?” “三年前没能杀了我,皇贵妃现在一定很后悔吧?” 第88章 永远也不会再有那些该死…… 大关氏眼中一慌, 却很快又自顾自镇定下来。 “不可能。” “你怎么会没有死?那药是本宫亲眼看着你喝下去的。” “陈方金的药的确是很厉害。”太子哂笑,眼中复杂情绪稍纵即逝,“喝下去也的确是药石罔医。” “可你忘了仔细看看, 忘了分清那药究竟是我喝的, 还是我兄长替我喝的。” “也没顾上再较真些, 查清那去世的‘循王’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循王。” 大关氏这才醒了神。 她一直都知道, 朱嘉煜和朱嘉烁是孪生兄弟,他们长着同一张脸。可她竟然未曾想过朱嘉烁会代替朱嘉煜在她眼皮子底下活了三年。 朱嘉煜唯唯诺诺, 朱嘉烁豪迈粗犷。 原来人竟可以在一夜之间彻底放弃过往敛住性子,装成另一个性格迥然不同的人。 大关氏不禁自嘲地笑笑:“我竟然没想到, 你一个整日边关跃马的武夫, 还能有这般谨慎的心思。” “皇贵妃实在抬举, 我不是我兄长,自然也不可能和我兄长一模一样。” “怪只怪皇贵妃三年前计划缜密一朝得手, 以摧枯拉朽之势毁了我西南都指挥使司。故而三年来, 你就真当我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连个正眼也不曾落在我身上过。” “事到如今,你终于察得端倪, 还嫌迟了不成?” 大关氏彻底了然:“果然, 陈方金是你们杀的。” “秋泰曾也是被你们拉下水的,朝里亲近嘉灼的朝臣一批一批‘出意外’, 全都是你们在捣鬼。” “你们就是帮只敢私下作恶,根本见不得光的玩意儿。” 朱嘉煜轻轻挑眉:“你们三年前设了那么大个局,毒害老镇国公沈俢鸿,买凶暗害回京奔丧的沈昭,还想着将我一道儿毒死,连带西南都指挥使司的精锐全都遭了你们降罪屠杀。” “咱们五十步笑百步, 就别玩谁瞧不起谁那一套了吧?” “活了三年又如何?”大关氏眉头轻压,“你与我说的再多,死人也不会复生。” “做不来太子那便不要做,更不要挡我嘉灼的路。你们本就是无人照拂的孽种,就不该来这世上。” 朱嘉煜的刀背在大关氏肩上拍了拍:“我知道父皇不喜欢我们兄弟两个,所以我早早就流落边关,兄长对着你们也是能避则避。” “可是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父皇这么偏心的父亲呢?同样是他的儿子,他是如何薄待我与兄长,又是如何厚待你与老三,想来是有目共睹的事吧?” 母亲早逝,父亲的关怀聊胜于无,他在这世上唯有兄长一个肯嘘寒问暖的挚亲,虽有锦衣玉食环绕长大,但说句相依为命绝不为过。 他永远也忘不掉兄长临死前望着他那满含期冀的灼灼目光。 “你在思河围场故技重施想把我和镇国公府一网打尽?” “皇贵妃娘娘,那得是多蠢的人才能在你跟前栽两次?你的胃口这么大,就没人教过你,贪多会嚼不烂吗?” -- 第171页 “我替冤死的兄长活了三年,为的难道还能是再被你算计一次?” “朱嘉灼坠马是被你寻来那虎给吓的,就是我做的手脚,我只想让你也试试,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出事是什么感觉。” 大关氏蔑然的面庞上终于透出星星点点的错愕:“你敢动嘉灼?陛下绝不会饶恕你这逆子。” “你觉得我会怕死?从兄长替我喝下毒酒命丧黄泉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没有一日不想将你们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你以为买凶放虎,就能坐实我弑父之后遇虎身亡的罪名?” “可惜被你部署在山上要来围剿我的那几个兵仔用了你赐的菌子,这会还在唱唱跳跳地看海上开花云里出龙。” “我们早就弄清亲军里哪些是你的人了,偏偏你还如此自信万无一失,敢只身下山去为难秋家的小娘子。” “你们知道?怎么会……难道是齐灏?”大关氏后知后觉,“难怪老虎会扑错,难怪连一早埋伏好的刺客也能被你们包抄,原来是因为齐灏?” “你们……”大关氏眉头紧锁,忽然又怒极反笑,“好,好一个里应外合。” “齐灏这个没根儿的阉狗,竟敢背主求荣背叛我,虽是我失算了,可他也完了,他这辈子也别想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朱嘉煜不以为意道:“你圈住他的东西,不就是一封降书么?” “我若是你,定然一早就毁了滇州的降书,这还哪有什么背主求荣?你和齐灏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只可惜你还是错了。”朱嘉煜嗤笑,“土司的顶戴是我朱家先祖赏的,滇州的金印是我朱家先祖赐的。” “那盖了滇州土司印的降书,只要天子说有,没有也是有,只要天子说没有,有也是没有。” “你毁得掉一封降书,我就能拿得出一百封一千封。一只印能毁于战火,我就能再赏得了十只百只。但凡是盖了金印的降书,那便都是滇州土司的降书,你毁得过来么?” 大关氏被这无赖似的行径哽得轻嗤一声。 她不禁肆无忌惮地朝朱嘉煜讽刺道:“你以为三年前逃得过一死,就是英勇盖世天下无双?你以为害嘉灼坠于马下,你就撑得起来这家国重量。” “别天真了,你难道以为这朝堂和天下就如同你的边疆军营?以为齐家治国就如同杀人纳命?就你这么点九牛一毛的小心思,能凭仗什么当得天下共主九五至尊?” “那也至少比你强些。”朱嘉煜盯着大关氏倨傲的神色,冷冷笑出声来,“我凭的是要替天地竖仁者心,要为百姓立安身命。我仗的是要继先祖之遗志,要开万世之太平。” 言辞凿凿,掷地有声。 于山峰旷野之间让人听得也能竖起汗毛。 大关氏微怔,她像是忽然被灌了满嘴的沙子,生生将她满腹抱赃叫屈的话句都全数堵回。 “大关氏,你恶事做绝,就怪不得会有现在这下场。”朱嘉煜慢条斯理,“如今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恐怕早已经贴满了讨你大关氏的檄文,条条罪状罄竹难书,何况父皇受惊至今未醒,你以为你还能大摇大摆地出这思河围场去吗?” “三年了,也该轮到我得手一次。” “我可不会有一丝一毫手软,这毕竟是你最懂的,我自然也得有样学样。” 大关氏看向远处乌泱泱的虎贲卫和自己这边被屠戮殆尽的亲军,终于发现她早已一败涂地,她注定逃不脱这曾经被她瞧不上眼的手掌心了。 她顿时眉眼含笑,一时间好似个为王的胜者,彻底朝朱嘉煜笑出了声来:“你们这些生于权贵长于世家的子弟活着就是踩在别人的血上,而我不过是凭本事做了点主有什么错?你们也配跟本宫提善恶有报天理昭彰?” “你们活着就是错,你们谁也没资格数落我,永远也没有。” 大关氏从容抓住朱嘉煜搭在她颈边的雁翎刀,纵使双手被刀刃划得鲜血淋漓也不曾放下。 她仍旧如同曾经对付别人那般心狠手辣,只是这次,她一刀贯穿自己的腹部。血瞬间浸染透了精美又华贵的衣裳,顺着大关氏一尘不染的裙角流淌到地上。 她笑得越发肆无忌惮,气息也变得越来越急促。但饶是如此,她却依然还是瞪着眼,强撑住骂出她此生的最后一句不甘:“什么人定胜天,老天爷和你们一样……” “全都是帮该死的东西。” 随着大关氏一声“扑通”倒地,纷乱厮杀的山腰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彼时,松涛骤停,海晏河清。 遍地伏尸与茫茫四野被笼罩于如血的将沉夕阳,思河的山林被完全浸入血海中央,无端变得落寞且荒凉。 秋斓眼前的花早就开始生蔫,此时此刻终于飘零掉落。 她有气无力地将眼帘掀起一点细微的缝,只见到沈昭好似拨云释雾而来。他背着满身的瑰绮霞光蹲在她面前,细心又轻柔地将她从树下抱起。 “围猎当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沈昭拥着秋斓将人裹挟在怀里,又轻轻用额角去贴她发烧到滚烫的脸颊,“我们回府去勒榆钱儿,去煮梨汤,去腌一大坛紫苏桃子姜。” 秋斓没有出声,但抓着沈昭领缘的手却半丝也未松开,直到捏得指尖发白。迟来的恐惧此时此刻终于在她心上彻底迸发,那些被深埋在土里的绝望和无助,统统都找到了该抒发的去处。 -- 第172页 沈昭垂眸瞧着怀里的人儿,又轻轻吻下她的发顶,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可临在唇边却又只剩下一声轻哂:“不要怕,全都结束了。” “我在,而且从今往后也会一直都在。” 他的唇角轻轻上扬,眼里带着微光,背后是为他前半生彻底划掉的仇恨与过往。 “阿斓,永远也不会再有那些该死的人和事了。” “我们回京城,然后这辈子都离这遭瘟地方远远的,我们再也不要到思河围场来,你说好不好?” 第89章 腌笃鲜 秋斓不是不怕。 大关氏讥讽狞笑的嘴脸好似还近在眼前。 她被蒙住眼推进那个山腰里的深坑, 任由他们一铲一铲地填土盖在身上。 山里太冷,也太黑。 那个地方的歪脖子松树只看着便让人觉得诡异。 秋斓昏昏沉沉打了个寒噤,腻着满身的冷汗被骤然吓醒, 她下意识蜷蜷身子, 额头便碰到了沈昭的胸膛。 沈昭双眼轻阖, 将她整个人环在怀中, 呼吸均匀而绵长。 这里不是旁处,而是她住惯的镇国公府。 床脚还特意燃有一豆灯, 并未因着他们入睡便熄去。 秋斓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腹部坠痛转而又一次袭来, 潺潺暖流毫无预兆地奔落而出。 她忙不迭掀开锦被, 便看到满目的猩红。 她好似躺进了一滩血泊。 秋斓顿时变得手足无措, 反倒是幽幽转醒的沈昭顶着满眼乌青松下一口气。 他轻轻的鼻息落在她头顶上,语气似是埋怨又满含担忧:“醒了?你睡过去整整三天。” “我还以为你怪我去的迟, 这就不打算要我了。” “我……”秋斓满眼都是窘迫, 瞬间又被袭来的痛楚逼得皱起眉头。 “不怕,没事了。”沈昭被染了满衣襟的污血,却丝毫也不顾忌地起身下床, “杨老头就在府里, 我去找人。” 床榻被褥很快被换洗一新,沈昭沐浴更衣重新回来时, 卧房里已是灯火通明。 秋斓换了衣裳,暴崩已然被杨贯下的猛药止住,可她仍旧局促不安地抱住膝盖蜷在床上,眼中是无尽的茫然和歉疚,仿佛还陷在方才血流不止的恐惧里。 沈昭打发了几个下人,接过温热的毛巾准备替秋斓擦拭身子, 还轻轻朝她探身问:“怎么?还疼?” “你别上来。”秋斓轻声阻止。 方才血染在沈昭满身上的惊悚场面还让她心有余悸。 见着沈昭当真从善如流地不再朝前,秋斓才又回过神忍不住问:“我当真睡了三天么?我们怎么回来的?我阿爹和阿姊呢?” “思河出事,围猎提先结束。你阿姊的神志也已然清明,如今跟你阿爹都在秋家。你若想他们,明日天一亮我就请他们来看你。” 秋斓一喜:“我阿姊好了?当真好了么?” “嗯。”沈昭微微颔首点下头。 “阿舅……阿舅他怎么样?” “他也没死。” “那宫里头呢?殿下呢?” “三皇子坠马重伤,大关氏伏诛,陛下本就有伤,听闻此事更是悲痛欲绝当即呕血,昨日驾崩,宫里眼下忙得不可开交,你的殿下估计现下还忙着连夜准备登基的事宜。” 秋斓仰着头又想了想,看着沈昭眉角的伤,不禁皱起眉头:“那你呢?你是不是……你还有没有旁的地方伤着?” 沈昭的笑意彻底漾开在脸上:“你怎么就会问别人?也不问问你自己?” “我问什么呢?”秋斓才下意识望向自己的腹部,忽然迟疑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如今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流那么多血。她小时候在南城见过,隔壁家的阿嫂便是这样落血如瀑,没几年就撒手人寰,别人都说那是血崩之症。 “阿斓也怕死呀?”沈昭轻嗤,手却温和有加地抚过秋斓苍白无力的脸庞,最后终于还是伏上床吻住秋斓的眉眼,“那我陪你一起死,好不好?” 秋斓哑然,伸手在沈昭肩上轻推:“谁要跟你一起死?” “你就会欺负我,最讨厌了。” 沈昭嗤笑,慢条斯理地牵住秋斓的脚腕帮她擦拭:“杨老头先前说你还没出小日子便受了大罪,是因着这个才会伤身子暴崩,得先好好调理。他有位师弟是妇科圣手,前日就已经修书请人来京,想来不过几日就到。” “你听话好好吃药,我日后便不再欺负你,怎么样?” 秋斓讷讷点头。 “我们阿斓真乖。”沈昭眼角这才堆出几分和蔼可亲的弧度。 等仔仔细细替秋斓擦拭干净,他终于搂住心爱的小姑娘,将她拥在怀中重新卧回床榻上:“不怕,会治好。” “再睡一阵吧,天都还没亮。” “你说我都睡三天了,我一点也不困。” 沈昭阖眼轻笑:“可我困呀。” “听话,再陪我睡一阵,等天亮之后我还要进宫的。” 片刻后他忽又轻声道:“对了,眼下是情势所迫,齐灏暂下了刑部的大狱……” “你阿姊若是想,让你阿姊去看看他。” “我记得。”秋斓在他怀里骨涌骨涌,起身趴在沈昭身边,勾着脖子吻过沈昭眼下乌青,又轻啄他鼻梁,终于亲到他唇边才道:“阿昭,快睡。” -- 第173页 “我都已经困到不行了。” “好,睡吧。”沈昭轻拍秋斓的脊背,轻轻的笑声蕴进晨光微熹的夜色里。 ———————— 大关氏兵败如山倒,思河围场计谋败露,连带三年前残害循王和镇国公府的恶业也遭人悉数揭开。 昔日依附大关氏拾人牙慧的人马自然也迎来了如火如荼地清算,风水轮流转,当初在朝中耀武扬威风头极盛的三皇子一派纷纷下狱。 凭着大关氏出人头地的东厂督公齐灏自也是首当其冲。围猎的队伍才一回京,齐灏便被人弹劾下了狱。 刑部大牢里阴冷又潮湿,这地方关押的全都是重犯,常有人在这种地方受刑,血腥混杂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液体浸透在地面上,散发出历久弥新的臭味。 齐灏阖着双眼靠在木栏上,这是他绝食的第三日,大约不用朱嘉煜的人动手,他可以先体面一些自尽。 他对这地方比自己的宅邸还要更熟悉,他在狱里杀过人,用过刑,做过无数惨无人道的事。 只不过曾经他是高高在上的督公,今时今日却已然转变为了阶下囚。 故而监栏外窸窸窣窣的动静已然引不起齐灏的丝毫注意,直到牢门被打开,有人冲着他的监室缓步行来。 “齐督公。”朱嘉焕令退周围狱卒,停步在齐灏面前。 齐灏轻笑一声,却懒得睁眼。 昔日他风光无限,别人叫的一声“督公”是敬畏,是害怕。可今时今日他不过蝼蚁般的阶下囚,这一声“督公”便只剩满满的讥讽蔑然。 他只不咸不淡地问:“阿斓可还无恙?” 朱嘉焕便也浅声应道:“夫人先前便醒了,如今在镇国公府里被人悉心照料着,至归缘日日都有新鲜的东西补,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 “无事便好。”齐灏松下一口气,翕张苍白起皮的嘴唇浅声道,“你们不要急,就快了。” 其实他很早之前就想过自己的下场。 大关氏或许的确会狡兔死走狗烹,可是但凡有一点能为黎氏平冤的可能,他也得要试一试。 如今换了太子朱嘉煜当权,即便在围场里给朱嘉煜卖过点好,他也知自己这个一直与太子一派作对的皇贵妃亲信不会有活路。 但至少朱嘉煜上位之后秋家会有庇佑,只要秋家从今往后能平平安安,他的德良能在秋家的环绕笼罩下度过余生,那如今这下场,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他这条命本就是从沈昭手里借回来的,能到如今看着大关氏彻底崩塌倒台,他已经心满意足毫无怨言。 他声音是冷的,显然死意已绝:“我用不了几天就能死,只要秋家无虞,我定不会脏你们的手,大关氏和三皇子的那些罪名,我绝无保留。” 只要他一死,便能抹干净秋家在太子跟前最大的污点。只要他一死,这辈子便再也不用面对如今这个卑微而又面目全非的自己。 他就快能去见他最爱的奢悦和滇州的那些挚亲了,到时候他再慢慢与他们挨个赔罪也不迟。 “阿爹。”朱嘉焕身后的德良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扯下斗篷上的兜帽上前几步,“你不要寻死,好不好?” 齐灏一怔,眸线顿时张开。 只见得德良拎着食盒子,一双清凌凌的眼眸正满是心疼地望着他。 齐灏自知是个阉人,更何况如今还是沦为阶下囚的阉人,故而早已无颜再面对自己的挚亲,这辈子更不敢奢望德良还肯认他这个如同耻辱一般的生父。 可偏偏不成想临死前德良还会来探望他。 齐灏微怔,下意识侧过脸想避开德良的视线。 德良忙又上前几步出现在齐灏眼前:“你多少也要吃一些。” “家中都很担心你,我也很担心你,连昨日去看阿斓时她都还在问呢。” 她言语清晰,神情沉静,已是与常人无异。 方才还云淡风轻无畏生死的齐灏,登时手足无措甚至有些笨拙地看向德良。 他的德良被秋家养得那么好,站在暗不见天日的牢狱中仍是亭亭玉立,说话也是落落大方。 齐灏忍不住诧异:“德良……你……” 德良点点头:“先前昏昏沉沉好些时日,有阿斓和嘉焕仔细照顾,如今皆已经好了。” “我的身世家中先前便同我说过,阿爹怎么还要在意那些虚的事,有什么比活着更好呢?” “你都还从来没有抱过德良,还没有拉过德良的手。我自幼体弱多病,好几次差些熬不过春天,试过那么多偏方,吃过那么多苦药,好不容易才见到阿爹你,阿爹却偏偏这般想要寻死吗?” 齐灏似是在隐隐发抖:“你方才叫我什么?” “阿爹。”德良搁下食盒子,径直牵住齐灏,“阿爹,你再耐心忍一忍。” “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家中都在等着你团聚,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不想看你出事。” 齐灏冷冰冰的神情骤然间化作春风霁雨,他唇边勾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浅笑:“德良,有没有人跟你讲过,你的亲阿娘叫奢悦,你同她很像。” “能见到你,还能听你说这么些话,很好。” 德良便也迎上齐灏的笑脸,有些心疼地垂眸打量:“这牢中阴冷,阿爹手上的伤可还疼吗?” “阿斓说世子早已同殿下求过情,殿下仁慈,定不会要阿爹你的性命,顶多不过罢官下野,到时候阿爹还有的是出路,怎么能把性命耽在这大狱里?” -- 第174页 齐灏一滞,满眼不可置信:“他竟肯替我求情……” 德良自顾自搁下食盒,摆出几道小菜粥水:“阿斓和世子不会骗人,否则也不会让嘉焕带我来狱中探你。” “眼下只是太子殿下忙于登基事宜,善后的事总得往后延一延,黎氏的冤名也不能一直背着,宫里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才要委屈阿爹在这牢中多待几天。” “阿爹,你多少吃一些,就算是为了我吃一些,好不好?” “我手艺不比阿斓,也不知道来这究竟该带着什么,只是现下春笋正鲜,所以就吊了些腌笃鲜给你,你若是有想吃的便告诉我,我明日再送来给你尝。” 德良解开那汤盅瓷盖,里面盛放的腌笃鲜还冒着热气。 腌笃鲜吃个时令,又费火候,总要用小火慢慢地煨,才能将食材的精华都闷煮进汤汁里。 春笋鲜脆,火腿酥肥,浓香淡甜总相宜,汤汁更是奶白浓郁,丝毫不见浑浊。 只是简简单单的一道,却食材众广,鲜味浓厚,既不油腻,又能滋养,便是三日未曾进食的人吃也不会有太多的负担。 齐灏见多识广,自然一眼就看得出德良为这腌笃鲜费了一番心思。 他忽多出片刻沉默,无论是先前有过多坚定的打算,此时此刻他忽然就心软下来。 “好。”齐灏从善如流地答应,不由自主伸手抚过德良的头发,“我的姑娘,很漂亮。” 德良便也弯起眉眼,冲着齐灏浅浅笑了。 第90章 钵钵鸡 天色还未明, 秋斓就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了。 她慢慢撩眼,便见得沈昭在床前更衣。 沈昭身姿笔挺修长玉立,罩着一身通肩绣蟒的圆领袍, 白交领顺着他白皙修长的后颈延伸到圆领之下, 头戴乌纱腰系玉带, 朝天摆前牙牌轻垂。 秋斓忍不住揉揉眼睛, 轻声嘟哝:“又要进宫去呀?” 沈昭回身,低伏吻向秋斓的眉心:“天没亮, 你再睡会,醒来记得要吃药。” “不要轻易下床, 也不要随便出去吃风。” 秋斓起身揽住沈昭的腰, 撒娇似的轻晃几下, 又仰头眨巴着那双眼睛瞧他:“都躺这么久了,我想出去, 我要吃水煮鱼。” “不行。”沈昭毫不留情地拒绝, “太医说过,这两三个月不能碰那些油腻辛辣的东西。” 秋斓因着癸水行期遭遇横祸伤了身子,故而出现了暴崩之症。自她醒来那次之后, 即便小日子过完, 血还止不住地流过一次。 于是不管是宫里的御医还是杨贯的师弟,挨个排着号地被往镇国公府里请。 又是灸艾又是汤药, 秋斓只能眼巴巴躺在床上等沈昭喂。好在她身子一贯康健,温补调养月余下来也算得宜,再来的小日子便安然度过有惊无险,那血流不止的惊悚场面更是未曾再复发过。 沈昭心思极细,把秋斓照顾得妥妥贴贴,奈何管她也管得甚严, 又要忌口又要卧床。 春日都已然入了末,因着御医说扶本固原三个月最为妥当,秋斓便只能乖乖养在床上。 秋斓见沈昭软硬不吃,便推他一把,背对着他缩回床上去:“臭阿昭。” 沈昭便轻点了点她的后脑勺:“流血的时候怕的要死,这会倒有精神耍脾气?” “我不听,我听不见。”秋斓拿软枕捂住耳朵。 沈昭哂笑着回身道:“走了。” 言罢果真就推门而去。 秋斓只好一个人卧在床上生闷气。 转眼又到了晌午,窗外的嫩叶随风轻摇,她忽又见着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院里。 “夫人,今日感觉好些没有?”满庆儿陪着德良捎食盒子来瞧她,才一进门就东张西望,“宏毅呢?怎么不见他影子?” 秋斓苦中作乐,笑着轻轻叹口气:“今儿宫里传人,你的好宏毅跟着进宫去了。” “我瞧你看我是假,来找宏毅是真的吧?” 德良替秋斓垫好背后靠着的小枕,便也笑道:“如今满庆儿在至归缘上手,天天忙得不可开交。” “这不,难得才见一回的,偏偏人还不在。” 德良说着忙不迭拿出装有钵钵鸡的攒盒:“不在才正好,瞧,阿娘早上给你做的。” 秋斓看得两眼直发光。 沈昭日日陪着她进饭,这些太辣太咸的,沈昭连碰都不让她碰。 眼下攒盒里盛放的钵钵鸡倒也不是什么名贵佳肴,做来不难,但于她而言却已是往常不敢肖想的美味。 只见得土豆片薄透,笋尖白亮,鸡胗筋道,虾仁滑嫩,统统拿竹签串好,浇一勺漂满芝麻的红油蘸汁便算是大功告成。 食材裹着红油,色泽红润,香气扑鼻,实在令人垂涎欲滴。 秋斓像见到亲人似的忙不迭挟两块喂进嘴里,只觉得滋味十足,差些就要热泪盈眶。 可东西才吃下没几块,沈昭却一改往常出宫的时间,毫无征兆早早回了府。 他进门时面无表情步履生风,连姿态都显得不怒自威,何况袍服上的通肩巨蟒张牙舞爪,怒目圆睁,让寻常人多看两眼也要觉得害怕。 本还有说有笑的德良和满庆儿骤然噤声,好似见到什么丧星瘟神似的往外躲。 “我……店里还有事,满庆儿还想去见见宏毅去,我们就先走了。”德良扯着嘴角冲着沈昭微微点头,便逃也似的拉着满庆儿慌忙离开。 -- 第175页 秋斓更是眼角一跳,看着吃剩的东西,被抓了现形的她只好缩回床上拿被子蒙住头:“我好困好困,要再睡一会,你等午膳再叫我。” 沈昭嗤笑不言。 他也不费工夫更换衣裳,径自上前拽着被子从下面拿出攒盒,明知故问笑道:“这是什么东西,嗯?” “这东西味道刺激,当初你知道让我少吃防着影响伤口愈合,轮到你自己身上倒是不知了?” “我就吃了嘛。”被抓到现形的秋斓干脆扁扁嘴开始耍赖,“大不了好慢些又能怎么样?”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吃这个,我天天做梦都梦见,见它比你还亲。” 沈昭本端着攒盒伸去了一旁的桌边想要放置,听得这话忽又回过头来。 秋斓看着他那几根白皙修长的手指眼见得有些要微微弓起冲着她脑门而来的态势,忙不迭捂住脑门往被子里躲:“我……我……肚子疼。” “你说好不再欺负我的。” “还知道害怕?”言语间,沈昭却只用手掌轻抚上秋斓的鬓发,伏在秋斓耳边轻声哂笑,“解解馋也罢,不准多吃。” “毕竟我等不及,所以自私地想你早点好起来,听到了吗?” 秋斓从张开的指缝里偷看沈昭:“等不及什么?” 沈昭笑而不语,只侧眸瞥一眼身后被下人们端进门来的东西。 “都是今日进宫陛下专门赏给你的,不下床来看看吗?” “真的?”秋斓转眼已经忘了她跟沈昭还隔着“深仇大恨”,只笑盈盈地登上鞋满眼好奇去看。 只见赤红的江河水崖纹大衫和金丝攒珠霞披都规整叠放着,另一边还有件朱赤的成料圆领女制蟒袍,与沈昭身上那件好似成双入对。 再一转眼她便看到樽七翟冠,翠翟珠花,被簇拥在点翠的云朵之间,连挑牌上的珍珠都是饱满浑圆精挑细选过的。 她忍不住摸了摸,仰头对沈昭感叹道:“阿昭,好漂亮的行头。” “喜欢?” 秋斓连连点头:“嗯嗯,喜欢。” “这是赐给你作嫁衣的,自然都是顶好的衣冠。”沈昭轻嗤,“不过,千好万好比不得你喜欢最好。” “嫁衣?”秋斓不禁疑惑,“陛下赐嫁衣给我做什么?” “自然要赐。”沈昭弯起眉眼,“不是你说三书六聘都没下进秋家,咱们名不正言不顺,何况连堂也没有拜,你我算不得真正夫妻么?” 秋斓哑然,半晌才扁扁嘴,没有底气地低声道:“我就是那么一说,又不是真的数落你,你怎么还这么跟我计较呀?” “我自然要当真。”沈昭把秋斓抱进自己怀里,“女儿家婚嫁是大事,先前是小关氏操办,如今我自然不能让你就那么敷衍了事地被接进沈家。” “你总得堂堂正正进沈家大门。” “可是你都不知道,结婚好累的。”秋斓撇撇嘴,“喜婆那么折腾人,开面绞得人生疼呢,还有还有,头发也梳得好紧……” 秋斓的声音越说越小,好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禁自言自语道:“小关氏何苦这么为难我?就不怕大伯丢了面子悔婚?” “故意让喜婆为难,倒好似是怕我顺顺利利进沈家丢了命似的。” 毕竟那样她就不会差点做成小关氏的替罪羊,不会在镇国公府里吃苦受罪,更不会遇到此后的种种危险。 可若当真是那样的话,她这辈子恐怕也遇不到沈昭了。 “难不成……”秋斓狐疑的视线慢慢从沈昭的下颌挪去他面儿上,“找人折腾我的这好事,该不会就是你干的吧?” 沈昭不言,唯有眼角堆着明晃晃的笑意。 此时无声胜有声,秋斓已然明了。 “坏阿昭。”秋斓在他肩上捶一把还觉得不解气,又忿忿打了他好几下,“你比那个见钱眼开的恶喜婆还坏。” “对不住,对不住。”沈昭笑着把秋斓猛然禁锢入怀,“往后不会再有人敢为难你了,这样阿昭算不算变好了一点点?” “万一真的被那喜婆毁了婚礼,我就见不到你了。”秋斓义正辞严地驳斥道,“你根本都不知道好这个字怎么写,你坏得要死。” 她说罢了还仍在气头上,于是又凶巴巴地重复:“对,你就是坏得要死。” “那你就快些养好身子,嫁给你那个坏到死的阿昭。”沈昭笑得越来越,“让他心疼你,照顾你,把后半辈子的每一天都赔给你可好?” “那我要考虑考虑,看你的表现。”秋斓佯怒道,“你先老实交代,今天进宫干什么去了?” 沈昭便从善如流从袖中拿出个信笺递在秋斓手上:“降书被大关氏毁了,滇州的金印也在二十年前就已经遗失,陛下这些日子找人去寻了寻那金印的样子有无记载。” “如今这封,应当与你外祖留下的一模一样。” “去找个靠谱的金玉作坊师傅,把你们家的红宝石重新镶回塔顶上。” 秋斓怔怔望着沈昭,便见沈昭又循循嘱咐道:“枉死的人总该要得些慰藉才好超生。” “自新帝登基来,右安门大街上的登闻鼓还没响过,你爹娘等这天,已经等过二十年了。” ———————— 彼时新帝登基,朝闻气象。 右安门大街上人来人往,忽见得一辆马车上走下对中年夫妇带着个妙龄少女来。 -- 第176页 那少女和妇人穿得与汉人女子极为不同,一袭饰满银铃铛的手堆绣百迭长裙五彩斑斓,走起路来叮铃作响。项上是繁复又华丽的宽银项圈,头戴的银冠更是精雕细琢,层层叠叠镶满了花朵和银铃铛。 人们不由得纷纷驻足围观。 这时才忽有眼尖的人认出他们:“那不是新科状元秋茂彦夫妇带着大女儿?” “状元郎也要擂登闻鼓不成?” “她们戴的那是滇州的狜银冠,这新状元的夫人恐怕不是汉人。” 秋斓和沈昭就留在远处的另一驾车里。 第一次见阿娘和阿姊穿狜裙,连秋斓也被惊艳得目瞪口呆。 只见秋夫人带德良跪在登闻鼓前,高举着降书和顶戴。而秋茂彦则替妻子接过份量不轻的鼓槌,用尽他这读书人毕生最大的力气朝登闻鼓击去。 “滇州黎氏请冤陈情,滇州之乱实乃黎顺作梗谋逆,黎顺叛杀土司巴遵望,戕害明廷时任西南都指挥佥事沈明苕并我滇州土司府亲眷上百口性命。” 为了这一天,滇州黎氏百余条枉死的性命等得太久了。 在背负着叛乱冤名二十年的岁岁月月,勤政忠君的巴遵望横死后仍要被人们的辱骂和诅咒所辱没,秋家受尽了苦累和委屈,齐灏放弃了过往和尊严,他们都丢了太多太多东西。 生为黎氏的儿女便成了原生的罪过,哪怕是公然思念家乡和自己的亲人都成了一种痴心妄想。 千千万万的狜族人更是被罩上“忘恩负义”的偏见,于人群中被低看一等。 秋夫人只恨不能再大些声,喊尽她心底二十年来的屈辱与悲恸:“顶戴降书俱在,求陛下体察实情,还我黎氏清明。” 人群嗡嗡嘤嘤交头接耳,闲聊交谈的无不是这桩二十年前的谋反大乱。 登闻鼓被擂得响声震天,整条右安门大街上都回荡着秋夫人字字泣血的声音。 可那话里话外却又透只出那么几个字—— 从今往后,她黎氏儿女要拨除冤名,要堂堂正正地活在这日月之下。 第91章 又见豆馅甜饼 京里的晚春乍到, 暑气初现喧嚣,但秋斓一时间却顾及不上。 因为她才刚恢复“自由身”,就被沈昭亲自送回了秋府。 偌大的府邸早已被赐还给秋茂彦, 眼前全都是秋斓熟悉的小径和院落, 不同以往的只有多出来的那个沈昭。 “冰的, 凉的, 都要少碰,那些镇过的水果也不可以用。” “如今天儿虽然热了, 但早晚还有寒气,要穿厚些。” 秋斓听得耳朵生茧, 又不知沈昭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只好闷声道:“你再嘱咐就要说到明年了, 既然那么不放心,干嘛还非要送我回家来?” “秋府的床我又睡不惯, 我原本住过的那屋子也不好, 天一热就闷得慌。” 沈昭眼角堆出几分饶有兴趣的弧度,敛声问:“谁家女儿嫁人之前就吵着嚷着要住去夫家?不害臊呀?” 秋斓一怔,莫名被他说红了脸。 沈昭瞧见她脸红, 便当真笑起来:“你好好做你的大家闺秀, 我天天来见你不好么?” 沈昭说要重娶,就真的往秋家下出三媒六聘, 连绑着红丝带的大雁也被送了一对来秋府上。 秋家是今时不同往日。 滇州黎氏翻案,且因着黎氏一脉已经断绝,朝中并未吝于封赏。不仅追封已故的巴遵望和昊钦庵为亲王,连带着秋夫人和德良也被循例封为郡主。 秋斓转眼扶摇直上成了世家贵女,与镇国公府婚配可谓是门当户对。 精挑细选过的聘礼更是被高调地抬进秋府,好似要让全京城都知道沈秋两家结作良缘。 可惜这份厚重礼单没能引起秋茂彦的太多注意, 他才一下职回府,连官服都顾不上换下来,便忙不迭寻着秋夫人找去:“姝英,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听说咱们家兄长被勾了名字,只贬作应天御马监掌印太监,明日就能出刑部大狱了。” “当真?谢天谢地。”秋夫人喜上眉梢,旋即又轻轻叹气,“但被贬去应天,可真远啊。” 秋茂彦苦笑:“去应天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兄长在京中怕是树敌不少,此番前往应天,倒是能离从前那些仇怨都远远的。” “诸事全都从新开始,御马监掌印虽是远远比不得东厂提督,却好在能求个安稳度日。” 秋夫人便也点点头:“谁说不是呢?阿兄日后若能安安稳稳,也算是不幸中有万幸了。” “姝英,其实我还想同你商量件事。”秋茂彦略作思忖,面色忽又变得有些凝重起来,“只是我怕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让德良随阿兄他克应天吧。”秋夫人拉住秋茂彦的手浅声道,“咱们拉扯着德良长成大姑娘,为的不就是让他们父女团聚么?” “我舍不得,我知道你也舍不得。可曾经的那么多苦和罪都受过来了,如今怎么还能再拆散他们父女?” “可不是?只要德良愿意,咱们总不能把人扣住绑住。” 秋茂彦瞧着妻子满脸伤感,终又忍不住朝妻子玩笑道:“女儿们都是有福气的,一头是镇国公府,一头是景郡王府,一个比一个位高权重。” “咱们呀,日后照料着阿斓别叫人欺负就得够花心思了,德良那头,就让兄长自己忙活去吧。” -- 第177页 秋夫人这才忍俊不禁地轻笑出声。 “是了,德良和阿斓自有她们的福气,咱们顾好咱们自己的福气便罢了。” 春风很快吹罢京城,换作夏日来作水陆道场。 齐灏虽得大赦,然而到应天赴任的圣旨倒也紧迫。 一家人才过短暂团聚,转眼又到了分别时候。 秋茂彦和秋夫人带秋斓簇拥着德良,皆是依依不舍,秋夫人更是一度暗自垂泪。 “如今方才团聚,不想又要分别,你们此去应天,便不知何日再能见面。” 德良忙上前劝慰道:“父亲母亲莫要难过,我们此去先安顿些时日,便立即回滇州去敛骨竖坟,找到阿娘的归身处,将阿娘带回滇州一起安葬。” “待到日子安稳下来,便邀父亲母亲和阿斓来应天小住。” 秋斓听到这,便也牵住德良的手,冲阿姊说起姐妹间的悄悄话来。 “可惜阿姊走得急,不然来我跟阿昭的婚礼该有多好?”她说着又偷偷瞟向另一边的朱嘉焕道:“阿姊日后若是要嫁人,别忘了留杯喜酒给我吃。” “阿斓,你又笑我。”德良面色绯红,忍不住抿抿嘴角压低声音道:“这种事哪里还要你说?自然要把上席留下的。” 秋斓弯着眉眼“咯咯”直笑:“阿姊,去了应天也要仔细身子。” “从今往后都一定要康康健健,像如今这样才好。” “阿斓。”德良拿出两个打籽绣的香囊塞进秋斓手里,“从前家里什么都缺,现在什么都不缺了,我也不知该送些什么贺你,只有这些你总说喜欢的小玩意。” “正好一双,给你和世子一人一个。” 听着德良提到某个口口声声说要天天来看她却好些日子没见到的人,秋斓忍不住又扁扁嘴:“阿姊的香囊这么漂亮,两个都是我的,才不要给他。” 德良忍不住失笑:“从前我听了那些流言风传,如今才知世子其实是个顶好的郎君,你能与他相伴相携,我打从心里想你们白头偕老,更替你们高兴。” “别生那些闷气了,我这一走总得好些日子再见面,往后你也要好好的,咱们都好好的。” 秋斓哽咽着使劲点点头。 姐妹两个人分别在即,一时好似有了说不完的话。 同来送行的沈昭便也趁机瞭向始终看着德良的朱嘉焕。 “陛下先前答应过你,若是事成便可还你景王之位,可你那时说不想回去,还说厌恶那些腌臜宗亲,比不得留在京中自由自在。” “如今是当真想好要回苏府去袭承王位?日后做了郡王,便要留在苏府再也不能轻易出来的。” 朱嘉焕冷冰冰的脸上难得露出半丝几不可见的笑意:“德良在应天。” 寥寥五个字,早已道尽一切心思。 朱嘉焕拿出元令的腰牌:“还请世子帮我将东西交还给陛下。” “就算不在元令麾下,我此生此世也必都于陛下效忠。” “陛下本也想送你,奈何宫里头实在是走不开。”沈昭轻哂,“何况那是你跟德良结缘的东西,便留着做个念想吧。” “日后尘埃落定,记得修书于我和陛下报平安。苏府的那些宗亲泼皮如果实在棘手,就找你应天御马监的那个便宜岳父,他不会不帮你的忙。” “多谢世子。”朱嘉焕点下头,“我会的。” 几下话别,终有相离时。 德良被朱嘉焕搭着上车后,还忍不住探出车窗与秋家人挥手再见。 路边柳色新绿,树已成荫。 临行在即,齐灏终行到沈昭面前。 两个人“不共戴天”的仇家沉默地对视,齐灏终于还是自嘲着拱起手,对沈昭恭恭敬敬作了个揖。 沈昭未言,只对齐灏勾起唇角哂然轻笑。 瑰丽的朝阳托在两个人背后,显得他们从今往后正要一笑泯恩仇。 秋斓使劲朝越走越远的德良挥手,冷不丁忽被沈昭从身后拥住扯进怀里。 沈昭思她至深,俯首便拨弄起秋斓的耳廓。 “还在外头呢,轻狂。”秋斓扁着嘴轻推他,还不忘了抱怨,“还说要来秋府看我,几天连人影也没见到半个。” “你就是个骗子,是个登徒子。” “宫中事情多,你又日日安置得那么早,我自然只能每天在床边坐两三刻钟。”沈昭轻嗤,轻轻合掌捧住秋斓的下巴,与她耳鬓厮磨,“见不着我,还能怪谁?” 秋斓一怔,被沈昭这越发亲密的举动惹得面色潮红。可又自知是误会他在先,只好小声嗔道:“你又干什么呀?” “没干什么,只是给你带句话。” “你那轻狂的登徒子现在看你来了。” ———————— 送嫁的日子一晃就到。 秋府还是原本的秋府,可一切却早已经与曾经迥然不同。 秋斓早早起来梳洗打扮。 她细腮微圆,鹿目清凌,鼻若悬胆轻灵小巧,朱唇似梅瓣染上点点嫣红。 待到穿上御赐的大衫霞披,头戴精巧的翟冠挑牌,一身行头便更衬得她楚楚动人,典则雅淳。 秋家夫妇喜极而泣,秋夫人喂秋斓吃下送女粿,秋茂彦则替秋斓遮了红盖头将她搀扶着送上花轿去。 接亲的队伍极长,人人都道秋家嫁女是前所未有的风光。 -- 第178页 待到花轿落定,满庆儿便忙不迭上前来扶她,边走边道:“夫人世子长长久久才好。” 下轿的秋斓不由得迟疑片刻,终于从盖头的空隙间发现周围的一切都甚是眼熟,这里本就不是镇国公府,而是镇国公府别庄。 但这一次,整座别庄张灯结彩,那间最初见到沈昭的卧房里换上了红帐,大红的双喜随处可见,糕饼干果都高高地累在金盘里,像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喜饼是秋夫人一早就亲自准备好的,就是当初那香酥甜软的豆馅甜饼。 彼时沈昭还在前厅应酬,不知何时回来,满庆儿便伺候着秋斓用喜饼:“夫人垫些才好,可不能饿坏了。” 秋斓的确有些饿,便顺理成章伸手接过,捧在手里小口小口地啃起来:“还好有这个,我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饿得还能再吃下一个。” “一个就成了吧?您仔细爷稍过会回来看见。” 秋斓说着又啃下一口:“前厅忙着呢,他哪有那么快回来。” 话音未落,门忽然被人“吱呀”一声推开。 说曹操,曹操到。 秋斓被吓得一怔,紧忙将甜饼全塞进嘴里,却也定定坐在床上不敢再嚼出动静。 只是半晌过去,屋里忽又没了旁的动静。 秋斓被盖头遮了视线,不禁莫名其妙含含糊糊问:“满庆儿,谁来了?” “没什么……”满庆儿轻咳两声,“合卺酒已经斟好留在桌上了,我到外头瞧瞧去。” “哦。”秋斓这才慢条斯理吞咽起嘴里的豆馅甜饼来。 不想就这么会功夫,红盖头毫无征兆被轻轻挑起来。 秋斓轻轻皱起眉头,裹着满嘴甜饼呜呜噜噜道:“你……” 话音未落,她却滞住了。 面前的沈昭仍和初见时一样。 他莹润流畅的下颌好似瓷玉,清俊面庞上有双精雕细琢般的丹凤眼,鼻梁好似山棱儿般挺立立的,薄唇更是抿进细长嘴角。 那是世间儿郎难有的好相貌。 可他又和当初那冷清清的样子迥然不同,因为他眼里映着的全都是她的一袭红衣。那眸中好似有团赤烈烈的火,心中好似漾着波鳞鳞的光。 而床榻上的秋斓却正像只小仓鼠似的鼓着腮帮子,此时此刻对上沈昭的视线,她不免得大惊失色。 秋斓只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只好低低斥他道:“你干什么呀……” 沈昭见她这副娇憨之态,随即掩唇侧目,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乌纱上带了边花,正艳艳地轻颤着,一身朱红圆领蟒袍上织有通肩的金蟒,更是张牙舞爪,也好似在笑她。 秋斓忙慌慌使劲嚼,使劲嚼,谁知那豆馅甜饼却噎得厉害,怎么也咽不完。 沈昭便耐着性子坐去桌边,垂眸倒杯水递给秋斓:“慢点吃,没人抢。” 秋斓抬头,不想头顶实在翟冠重得厉害,她才一歪脑袋就彻底要倒,秋斓连忙扶住头顶那座“豪宅”数落道:“你又故意吓唬我。” 沈昭却转而言他道:“这么重你还一直顶着干什么?拆下来。” “不行。”秋斓呜呜噜噜朝后一躲,忙慌慌咽完最后一口,“不能拆。” “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我要穿成最漂亮的样子嫁给阿昭。” 沈昭哂然轻笑不再多言,只是转身自顾自端起合卺酒递与秋斓:“一辈子就这么一次,要喝完。” 辣酒入了口,门外才忽有人轻轻一敲推门而入。 秋夫人同满庆儿端着攒盒满面喜色进门,攒盒里满满盛放的都是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这果盒取个‘早生贵子’的谐音,夫人快兜些福气在身上,定要盛得越多才越好。” 秋斓闻言忙不迭兜起衣摆,各种果实便也连绵不断地被抛洒到半空。 奈何秋斓顶着翟冠不敢大动,动作也格外拘谨,半晌也没接到几个果子,不免得有些丧气。 沈昭见状,不由分说便将秋斓搂进怀里,合掌握住她的手,扯着她的衣襟一起兜那抛起来的果实。 说来也巧,沈昭一来,那果子好似长了腿一般自己就要往秋斓衣摆上落。 秋夫人和满庆儿便撒边喊吉祥祝词,直把攒盒里的东西全都撒空才停手。 “同心同德,如鼓琴瑟。” “花开蒂并,永结同心。” 新房里欢声笑语连绵不断,秋斓在沈昭怀里磕磕碰碰也顾不得管,只看着衣摆上没一阵就被各种果子坠得沉鼓鼓。 她心里好生高兴,笑得眉眼弯弯,忙不迭回头去看那个“大功臣”。 不料方一侧目,便对上沈昭也看着她的视线。 沈昭眸色淡淡,被秋斓瞧见他停落的视线倒也不急,只伸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发和脸庞。 “我今日得了个这世上至珍至贵的宝物。” 满屋的红烛都在铆足了劲油汪汪地烧。 卧房外头嘈杂热闹,可沈昭却只微勾唇角,满眼缱绻地凝向那双他看过万千次的眼眸。 秋斓被他看得也轻笑出声来。 “是吗?那我可比你厉害多了。” 她得了个这世上最好的郎君,名字唤作阿昭。 【完】 第92章 燕子蛋 蝉鸣渐起, 夏至已近。 秋斓专程搓来些紫米圆子,正要用冰湃过煮成甜汤,分些给她那位“公爹”。 -- 第179页 国公府里如今都是沈昭当家做主, 但对待沈昭那位名义上的父亲, 秋斓的礼数还是一贯周全。 镇国公沈合荣袭爵没多久便中风偏瘫。 一说起镇国公, 人们心里还是铁血铮铮的沈修鸿, 至于镇国公世子,人们想起恶名在外的沈昭倒是更多些。 明明是堂堂正正的国公爷, 沈合荣却仿佛从未曾在这世上存在过一般。 秋斓的圆子搓得仔细,还正忙着比对大小。 那头的镂月便忙不迭进门:“夫人, 国公爷的早膳还没进, 纹丝不动全退回来了。” “院里的下人说国公这会子还没起来。” “这个时辰还没起?”秋斓不免得也疑惑起来, 正要带人去再看看,又一波下人便忙慌慌寻她。 “夫人, 不好了, 国公爷殁了。” “国公昨晚上吃了半杯雕梅酒,今儿早晨迟迟没起,谁知推门看去那时候, 国公都已经僵在床上了。” 曾经风流倜傥前呼后拥的沈家公子落得个口歪眼斜的下场, 更是被小关氏折磨作弄,又是毒药又是欺侮, 被折腾得奄奄一息。 他这三年来没有一天过得安生,但他又偏偏是个命硬的,说什么也没如了小关氏的意。 如今好不容易迎来关氏姐妹倒台,沈合荣总算是久难见天明,眼见得颐养天年的日子近在眼前。 谁知偏偏就这么个节骨眼上,沈合荣腿一伸, 眼一瞪,找了个寻寻常常的夜晚自个儿驾鹤归西了。 天气日渐炎热,停灵多有不便。 沈昭于是做主从简了丧仪,生前花天酒地流连于喧嚣之中的沈合荣死后倒是安生了一回,他身边再也没有了弹唱的伶人相伴,甚至于孤寂到无人合葬。 临到下葬封棺前,沈昭命人重新开了棺。 宏毅方低声禀道:“爷安心,国公跟郡主六聘的东西全都放在棺材里头。” “迎娶时告聘祖庙的祷文,纳币的同心结礼帛,财聘的礼单和首饰,如今找得到的东西都已放在这了。” “好。”沈昭淡淡应声,转而拿出沈合荣的镇国公府印毫不迟疑地一并扔进棺材,将沈合荣与沈家及朱柔宸的联系彻底斩断,“下辈子离我娘远点,离沈家也远点。” 言罢他便再多一眼也不肯去看,只朝宏毅道:“封吧。” 沈合荣自己同他那些曾经迎娶朱柔宸的东西一道儿去做他的孤家寡人,而朱柔宸终于在几十年后得以同沈明苕合葬于一处。 下葬过后的回城路上,秋斓在马车上低头用刚跟德良学的法儿给沈昭打新络子。抬眼一瞥忽看到沈昭凤眸微垂,虽像是盯着哪处看,眼里却是浑的压根没有凝神。 “阿昭?”秋斓放下手里那一直较劲的络子,“你是不是累了?” “袭爵的事还要跟陛下商量商量才好,还是说有旁的什么……” 沈昭嗤笑着拦住她腰肢,低声道:“在想当年六聘的那些东西有没有替我母亲给沈合荣还干净。” “让他们从此一丝瓜葛都没有。” 秋斓手里扭绕着打络子用的丝线,不必说话也看得出沈昭对沈合荣这个“父亲”实在说不上有什么感情。 她不由得歪歪脑袋:“他是不是做过什么不受人待见的事?” 话音落下,她看着沈昭阴沉沉的眸色,不由得又垂下自己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算了,别提这些让你不开心的事。” “不如帮我想想今夏的时令笺上加点什么好。” 沈昭嗤笑,并没有听着秋斓的话就此转开话题,反倒直言道:“你想听,那就没什么不能讲的。” 他说着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捏着秋斓的指尖,好似永远也玩不腻那样,随即对秋斓娓娓道来:“沈合荣其实是沈家的养子。” “沈家本就是在马背上讨生活的,祖祖辈辈都入行伍,养子也一贯不例外。约摸这里头还有些什么缘故,祖父才没强迫沈合荣去边关将兵。” 然而沈合荣反倒趁着祖父和我爹长年不在京中,整日花天酒地不思进取彻彻底底坏了沈家名声,做成个纨绔子弟。 秋斓不禁疑惑:“既然是这般的养子……” 镇国公的爵位又怎么会承到沈合荣头上? 沈昭又不紧不慢道:“那时的世子之位本予我爹,我爹娘又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两家本也都属意为他们合过八字。” “不过西南改土归流战事吃紧,祖父领我爹连夜前往滇州受降。我爹娘便就在出发前荒唐了那么一次,只等滇州战事平缓,他们便要在京中完婚。” 不成想一眼成永别,这一去滇州,沈明苕再也没能活着回到京城,而堂堂庚淳郡主朱柔宸尚未完婚,却已经身怀有孕。 未婚先孕是能贻笑京城的丑事,可朱柔宸说什么也不愿意落胎,丢掉沈明苕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血脉。 而镇国公沈俢鸿也是刚刚失去独子,打从心里头想留下这个孩子。 “沈合荣就是迎到了这番机会。” “他欣悦我娘日久,只是屈居在我爹那个世子之下,故而一直求而不得。碰到二十年前那有如天赐的契机,他便索性朝祖父坦言求娶我娘。” 沈合荣和朱柔宸同是自小一起长大,对庚淳郡主的倾慕丝毫不比沈明苕要少。可他是养子,他更自知比不过沈明苕那个世子。 沈明苕跟朱柔宸天人永隔,此时求娶,对他而言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 第180页 只要事成,世子之位便会是他的,他爱而不得的柔宸也会是他的。 而代价,不过就是把沈明苕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把孩子养大而已。 沈昭面儿上没什么表情,眸色却暗了暗:“祖父大概也是愁得焦了心,就这样把事情敲定下来。” “他就这么坐上镇国公世子之位,迎娶庚淳郡主,一时间风光无限,日子原本可以就这么平平淡淡过下去,可得到一切的沈合荣偏偏还不肯满足。” 秋斓听得揪起心来:“既然这样,那他是不是待你极差?” “倒也不至于说是虐待。”沈昭声音很浅,像是在谈论什么无关于己的事,“但他待我一贯冷漠,毕竟我在总是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便对了。” “那时我娘只专心养育我,不曾理会沈合荣花天酒地,纳妾娶平妻。但随着沈合荣的世子之位越坐越稳,他便生了霸占我娘的心思。” “我娘不堪其扰郁郁寡欢,终于在我十一岁那年撒手人寰,而祖父长年在外鞭长莫及,这才亲自带我在身边,领我去边关从军。” “后来沈合荣又续娶小关氏生下沈晖,他从那时起便动了心思。三年前祖父因年迈回京修养,他便伙同小关氏趁机用药将祖父毒杀,没成想小关氏黄雀在后,他这才追悔莫及收了换世子的念头,可惜中了风为时已晚。” 秋斓不由自主轻轻覆住沈昭的手背:“阿昭,你定然已经替郡主把东西还得干干净净了。” “镇国公府里那些上一辈的恩怨,便至此尽了吧。” 沈昭唇边堆起饶有兴致的弧度:“管他们干什么?桥归桥,路归路,从今往后那些脏事再与我们无关。” “镇国公府的主母只有你一个人,苦永远也不会轮到你吃,也不会轮到我们的儿女。会有人教我们的孩子骑马挽弓,也会有人陪着他们长大。” “阿昭真不害臊。”秋斓嘲弄似的笑出声来,手里的绦子丝线也跟着轻抖好几下,“你如今哪有孩子呀?还想的那么美。” 沈昭把手腕慢条斯理地搭上屈起的膝盖,脸上的浅笑丝毫未见变浅:“想有,不就会有了吗?” 秋斓微怔,终于察觉到沈昭目光中那丝几不可见的不怀好意。 她正要开口,马车却忽然停住。 秋斓忙不迭撩开窗帘想要避开沈昭的视线,见得是车已然停在府外。 她连忙窜下车,没成想才几步就被沈昭提溜着衣领生生抓住。 秋斓只觉得脚下一轻,整个人便被沈昭凌空提起,背着身遭他夹在肘弯里扛着。 沈昭一贯清冷自持,两句话说不好能拿刀将人劈成两节。 阖府下人哪里见过他这般毫无体统的样子?光天化日之下不躲不避的亲昵举动看得小婢女们各个都羞红了脸。 秋斓面儿上挂不住,忙不迭蹬腿挣扎两下:“那么多人瞧着,你干什么呀?” 沈昭倒似无事发生,轻巧答道:“我么?没干什么。” “我给我的孩子捉个娘。” ———————— 夜色已经降临,风吹着院里的树枝抖抖晃晃。 卧房里的灯火儿一扑一扑,晦朔不明。 一颗燕子蛋被精心装在锦盒中,此时正摊散在床头上。 “不行,不行。”秋斓那一双鹿儿似的眸子湿漉漉的,任谁看了都要心软,“疼呢。” “要不就让小娃娃晚些再来吧,好不好嘛?” 沈昭轻嗤:“方才你可不是这么说呢。” “我送你燕子蛋的时候,是你说小娃娃最喜欢你的。” 他的掌轻托住秋斓的脖颈,让秋斓避无可避,薄唇吮住她的唇瓣,深吻轻轻游移,终将满室都染上了旖旎。 秋斓对上沈昭促狭的目光,终于发觉往常的撒娇是适得其反,她索性也发了性,直伸脚要将沈昭往床下踹。 “臭阿昭,我才不要你的小娃娃。” 沈昭轻易避开,扣住她脚腕嗤笑道:“阿斓,现在后悔太迟了。” “你总得知道,找那么一颗燕子蛋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秋斓只能边哭边忿忿骂道:“你明明说过不欺负我的。” “你怎么说话都不算数的呀?” “你这一肚子坏水……诶,不准亲……唔……” 深吻从唇瓣蔓延到耳根以下,直到让人一寸一寸塌陷下去。 夜还很长,卧房里断断续续的骂声久久后仍在回荡。 第93章 螃蟹粥 新帝登基, 改元启安。 国疆安定,百民富庶。 至启安七年,已然是沈昭袭爵的第七个年头。秋天来的悄无声息, 镇国公府里正因一场百日宴忙得不可开交。 镇国公沈昭夫妇今年夏至才得了新子。 并上早先入宫陪同皇子公主一起读小学堂的长女沈见贤, 和刚刚承为世子的长子沈思齐, 沈家已经满共有了两子一女三个孩子。 整个镇国公府在京中正是无限风光, 来与宴的客自然络绎不绝。 百日宴让秋斓忙了一整天,趁着沈昭还在待客, 她便忙不迭先送长女沈见贤回宫里头的小学堂,直到夜色深了, 看着奶母哄睡襁褓中的小儿子, 方才拖着一脸疲惫回后院, 去看望长子沈思齐。 她推开小门往床上看,只见一双眼睛从被子缝里滴溜溜地往门边转, 便忍不住轻笑起来:“让我瞧瞧, 这是谁还不睡觉啊?” -- 第181页 沈思齐见是秋斓进门来,终于掀开被子奶声奶气地笑开来轻喊一句:“阿娘。” 秋斓坐在床边掖好沈思齐的被角,又轻拍了拍:“阿娘在呢, 快睡吧。” “阿娘。”沈思齐眨巴着眼, 拽住秋斓的袖口,“我还不困呢。” “阿娘陪我睡, 不要去陪爹爹。” “小思齐今年都五岁了。”秋斓轻抚沈思齐的额头,“你今年都是做世子的小男子汉了,怎么还能总要人陪?” “可爹爹那么大了,都还要阿娘陪。” “爹爹坏,爹爹不喜欢思齐,思齐也讨厌爹爹。” “阿娘不去陪爹爹好不好?” 秋斓微怔。 “思齐为什么讨厌爹爹呀?”秋斓耐着性子问:“爹爹要是听到的话, 会难过的。” “阿娘会做那么多好吃的东西给我,可爹爹只会凶得要死,打我手板,罚我跪,还总不让阿娘陪我。” “爹爹要是喜欢我,就会像阿娘对我一样好的。” 秋斓听得不住失笑,不由得轻轻抱住沈思齐:“爹爹怎么会不喜欢思齐?你每天睡着之后爹爹都来给你掖被角呢。” “每个人喜欢思齐的方式都不一样呀,外祖父教你念书,姨娘领你去应天玩,都是因为他们喜欢思齐。” “可是爹爹很忙,而且爹爹笨笨的,他不知道他喜欢思齐的方法招思齐讨厌。” “才不是呢。”沈思齐一板一眼道,“姐姐砸碎砚台的时候爹爹都不怪她,可是我犯个小错爹爹就那么凶,凶得不得了。” “可姐姐是不小心,你是故意的对不对?”秋斓挑挑眉,“你的祖父他去世很早,所以你爹爹小时候一直都很不好过。” “你爹爹是不想让你像他一样吃那么多苦,所以才那么凶,为的是要思齐早早成才,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呀。” “我不信。”沈思齐扁扁嘴,“阿娘骗人。” “他肯抱姐姐,现在姐姐去宫里头的小学堂,他也愿意抱阿娘和弟弟,可我那天拽着爹爹衣摆追着爹爹哭了那么久,爹爹都不愿意看我。” “哭鼻子要抱,丢不丢人呀?”秋斓忍不住笑了笑,“你爹爹他最见不得人哭,尤其不想见到他最看重的小思齐哭,往后爹爹不抱你,那你就去抱抱爹爹。” “你抱抱他,他也肯定会抱你的。” “才不要。”沈思齐抿抿嘴,“不抱爹爹,爹爹坏。” “那你就关心关心爹爹,好不好?”秋斓轻轻捏一捏沈思齐的脸,“爹爹他让小思齐平平安安长大很辛苦,所以他也要人心疼的。” “你多心疼爹爹,阿娘就可以少陪陪爹爹,多留些时间陪着你对不对。” “嗯,看在阿娘的面子上。”沈思齐似懂非懂地点下头,“好吧,我知道了。” “好孩子。”秋斓亲了亲沈思齐的眉心,“快睡吧,明天还要跟爹爹练刀呢。” “阿娘,姐姐之前说明天姨娘和姨夫要进京城。”沈思齐歪歪头,“我今晚自己睡,明天可不可以去府外接姨娘姨父?姨娘和姨父找不到的话会丢的。” 秋斓轻点沈思齐的鼻尖:“这么点小人还想接姨娘姨父?我看你是偷懒不想练刀,想跑出去玩吧?” 沈思齐瘪瘪嘴,一双眼委委屈屈的看着秋斓:“阿娘,就一天,好不好嘛?” “好。”秋斓又拍了拍沈思齐,“只要小思齐好好睡觉,明天就跟着府里的人接姨娘姨父去。” 沈思齐笑了笑,这才乖乖睡去。 旦日一早,去城外迎景王夫妇的下人们便奉命领了沈思齐一道出府。 不成想才半个时辰功夫,下人便慌慌忙忙跑回府:“夫人,夫人。” “世子,世子在街上走丢了。” “走丢?”秋斓皱起眉头,“什么时辰,在哪丢的?叫府上的人都去找,循着丢的地方找人问。” “再找个人进宫,快去通知国公。” 本准备着为景王夫妇接风洗尘的秋斓顿时兴致全无,待见到还在宫中当值的沈昭回府,本还算能冷静自持分派下人去几处寻人的秋斓顿时鼻子一酸。 “阿昭。”秋斓忙扑进沈昭怀里,一时都有些语无伦次,“城中全都找遍了,你说思齐还能去哪?” “他到底怎么就这么快跑没了影子?听说刑部尚书贺家的千金也在那丢了,会不会是拐子?” “思齐才五岁,怎么办?他胆子那么小,脸肯定都要哭花的。” “那你说他像谁?”沈昭嗤笑着轻拍哭成泪人的秋斓,忽然正正神色,“好了,不要怕,陛下听闻此事,专程下旨支元令出马找人。” “你在家中先等嘉焕和你阿姊来,我亲自去找思齐。” “我一定会把我们的孩子,平平安安带回来。” ———————— 沈思齐醒过来时天色已近黄昏,他下意识打量打量周围,只觉得他和身边的小姑娘似是被掳到了一个山洞里。 贺家那小姑娘早都哭得发髻散乱满脸脏污,模样狼狈的像个小猴子一样。 “不要哭了。”沈思齐沉下嗓音,“不要乱跑,眼下还不知道在哪,天一黑山上危险得很。” “人家为什么绑你,你爹是不是欠人家钱?” 贺家的小姑娘一脸茫然,还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算了。”沈思齐轻叹,“你听我的,不要乱跑就行。” -- 第182页 “我出去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守着。” “哥哥你不要去。”贺家小姑娘抽抽噎噎,“我一个人害怕。” “你以为我不怕呀?”沈思齐撇撇嘴,“怕也得跑,不然我阿娘要担心死的。” 他贴着山洞躲进灌木丛,小心翼翼朝外看。谁料一眼就看到绑他们那伙人似是被制服住了,正在低声下气地朝什么人求饶。 沈思齐松下一口气,以为是官府已然寻了来,连忙打算起身求救。可转而挪过视线,他不由得目瞪口呆。 只见来的那群人皆是墨色贴里,桐鞘金刀,兜帽覆颜,银兽遮面,他们的穿着整齐划一,好似军卫般训练有素。 但他们绝不是京中在编亲卫。 先前爹爹教他认过,涉及城外的要案,京中官眷丢失这种大事,本该轮到锦衣卫亦或龙骧卫出马,而那些不明来历的人,着的根本都不是京卫在籍的官兵服制。 沈思齐又偷偷窥视他们,便看到那些人手起刀落,血线划空,那刀落得像风,带头的那个回眸一瞥与他对上的眼神更是阴鸷至极。 沈思齐被吓得一哽,只好不动声色坐回到地上。 不过片刻工夫,外面的动静便彻底平息。 “爷,是些被贺尚书判了刑罚的歹人,借机报复贺家,所以绑了贺家千金。世子是因着在街上护着贺家千金逃跑,才被人一道儿绑了。” “眼下贺家千金已然找见,可世子……” “知道了,人押给刑部,贺家千金送回贺府去,旁的不必管,我自会处理,你们直接回宫朝陛下复命。” “是。” 沈思齐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但还是看清贺家那小姑娘是一边喊他一边哭着被那些人从山洞里抓走的。 他莫名被一种恐惧的情绪笼罩,悄无声息地做了几个深呼吸。这些来历不明的人比绑他们的歹徒要厉害太多太多了。 若是被这些人抓住,只怕是根本逃不掉。 沈思齐咬咬下唇。 他忽然之间只觉得若是爹爹在就好了,虽是爹爹凶得很,总是打他手板,罚他跪祠堂,可爹爹定有办法护着他的。 他心里凉了半截,自顾自随手捡起一根树枝,紧紧握在手里,心里不住地回忆往日跟沈昭习过的招数。 不过多久,果然有身影寻探过来。 眼看着刀柄拨开他面前藏身的灌木,沈思齐骤然抬起树枝挡了一把。 修长的树枝顿时化作他的“利刃”,生生和面前的人过了四招。直到最后,沈思齐才发觉与他过招的人根本未曾拿刀出鞘,好似不想伤他。 他迟疑片刻,便被捏住手腕。 压制性的力量差迫着他生生卸了力,那尖利的树枝也跟着骤然落地。 沈思齐不由得脚下绊住墩坐在地上,饶是忍不住瑟瑟发抖,却丝毫没有往日那般要哭的迹象,他只压着眉头死死瞪住面前那双阴鸷的眉眼威胁道:“你放开我。” 不成想面前的人并未松手,反倒嗤笑一声,直接给了他一剂爆栗:“小怂包。” 沈思齐听着这熟悉的称呼一愣,随后便看到面前那人扯开兜帽,揭下挡住下半张脸的半面面具,露出沈昭那面无表情的脸。 “你还知道怕?在街上乱跑的时候就不怕?” 沈思齐彻底怔住。 他忍不住又从头打量了沈昭一遍,只见得那贴里上的巨蟒气势汹汹,一手刀法致命又利落,好似是话本上的武林高手。 他确认再三,这才认定面前这的的确确是他爹爹没错。 巨大的恐惧全数化为震惊。 沈思齐不由得张开嘴来。 面前的人方才明明那么厉害,那么凶狠,比在家中抽他手板的时候要恐怖千倍百倍。可现在他爹爹眼里那杀意却早已经散去,换作了与平日里并无二致的淡然。 “爹爹。”沈思齐揪住的心骤然松下,满身冷汗更是粘腻腻的。他嗓子一哑,登时瘪起嘴来开始号啕大哭,“爹爹,我以为……都以为我会再也见不到你和阿娘。” “行了,别哭了,小怂包。”沈昭屈膝蹲下身,弓着手指不算轻柔地揩掉沈思齐脸上的眼泪,“你堂堂一个镇国公世子,都是跟谁学的这么爱哭?” 沈思齐却早已没了方才的镇静,哭嗝一个接着一个,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沈昭轻嗤:“教你的刀法不都学会了么?力道比我想得还稳许多,是不是偷偷练过?” “今日居然接得下四招,在府里还整天装连刀都拿不稳?小混蛋东西,才这么大点就会骗人?我可真是小瞧了你。” 沈思齐垂着眉头,终于一脸为难地挤出两句:“我若是什么都会,阿娘就不会花时间陪我。” “阿娘再不管我,就没有人疼我了。” 沈昭睨一眼沈思齐,轻哂道:“沈思齐,你今年都五岁了,在学堂里欺负同学,故意怂恿别人抓先生的金鱼,都是为着让你阿娘陪你?你这出息可真不小。” 沈思齐一怔,虚着底气道:“爹爹怎么知道?我原以为爹爹不知道的。” “能不能……少打几下手板,可疼可疼呢。” 沈昭垂下眸子冷声道:“还撒娇?是不是又想被罚晚膳?” “不要。”沈思齐沮丧着眨巴眼,“明明阿娘每次一这样,爹爹都可喜欢了,怎么我就不行?” -- 第183页 沈昭被气笑出声来,耐着性子打量沈思齐,最后解下披风裹住面前的小人儿,将他裹得暖暖和和,才揽着他抱起身来:“有没有受伤?” “没有。”沈思齐使劲摇摇头,忍不住拿着沈昭的面具打量,又抬眸看向沈昭。他满眼都是崇敬和羡慕:“爹爹原来这么厉害,我都不知道。” “爹爹到底是什么人啊?” “还能是什么人?”沈昭不禁垂下眼眸嗤笑,“自然是最挨你讨厌的爹爹。” 沈思齐眼角一跳:“爹爹怎么连这个都知道了?” 他又像犯了错似的垂下眉头:“爹爹都知道还来找我,我还以为爹爹都不会来呢。” 沈昭抱起沈思齐缓步朝山下走:“好了,贺家小姑娘都回家了,你阿娘今晚做的是你最喜欢的螃蟹粥,别让你阿娘一直担心。” “也不知道是谁大言不惭要去接姨娘姨父,结果还把自己给接丢了,真是厉害得不得了。” 眼看沈思齐被说得羞红了脸,沈昭方又笑道:“你姨娘姨父早都到了,全在府上等着你这个小怂包,咱们也回府去。” 沈思齐忽伸手搂住沈昭的颈子,连看着沈昭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爹爹怎么知道我最喜欢螃蟹粥?” 他喏喏道:“原来爹爹你真的什么都知道。” 沈昭捏住沈思齐的脸轻扯一把:“可惜我还是小瞧了我们家的小怂包。” “今日明明心里那么害怕,倒还记得我与你说过要冷静,在家只会三天两头哭,原来都是演给我们看的?” “这么点年纪就会耍人,跟谁学的?” 被看穿的沈思齐扁扁嘴,半晌才低低唤一声:“爹爹。” “嗯?” “我错了。” “知错就好,日后莫要乱跑,碰到今日这种事,没那救人本事要先去报官。” 沈思齐顺服地点点头,一脸兴奋:“爹爹真的好厉害,爹爹进宫办差都是办今天这样的差吗?” “那我天天都认真练刀,我长大以后是不是就能像爹爹一样办差事?我也要像爹爹一样厉害,我都听爹爹的话。” 沈昭轻勾起唇角。 “这可是你说的。” “那今晚别闹着要你阿娘陪你睡。” “啊?不能明天再开始吗?” “我要阿娘,我就是要阿娘。” 沈昭看着怀里耍赖挣扎的沈思齐轻嗤:“嗯,那你这辈子也别想办什么差事。” “我手下没有你这种只会要娘陪的小怂包。” 风吹着树梢轻轻摇曳。 下山的路上又传来了一抽一抽的哭声。 “把你那咸水擦干净,朝我哭也没用。” “为什么呀?为什么阿娘一哭爹爹就什么都听阿娘的,还哄阿娘呢,为什么我哭就不行?” “爹爹就是偏心,爹爹心里没有我。” …… “诶,爹爹,你走慢点,慢一点。” “不是要抱我下山的吗?你怎么不抱了呀?” 沈思齐迈着小短腿忙不迭地在后面追。 “爹爹,我饿了,我冷,我真的跑不动。” “爹爹,我错了,你等等我。” 天色越来越昏暗。 山路上的哭声,反倒越来越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