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浓意绵》 第1页 [古装迷情] 《恨浓意绵》作者:肃绵【完结】 文案 朝野一朝变天,二皇子十多年的储君之位被废,太傅一家锒铛入狱。 皇帝病衰退隐,御笔册封三皇子为太子,摄朝事。 京城里,人人都道从前那个不受宠的三皇子心狠手辣,如今得势,定是不会放过太傅一家,只因从前,太子亲姐顺沅公主远赴塞外和亲,而后香消玉殒,正是二皇子伙同伊太傅的杰作。 囚牢里,太子宁之肃坐在牢房前,矜贵倨傲,不可一世,他面前跪着前太傅伊荣正。那人身形佝偻,已成阶下囚。 对侧牢房扔来一块石头,刚好擦过宁之肃白玉般的脖颈,蹭出一条血痕。 侍卫戒备观望,将扔石之人扯到太子跟前问罪。 宁之肃双腿交叠,慵懒地坐在椅子上,用黑靴抬起那女子尖细的下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嗓音娇软发颤,强撑着身子答:“伊……伊绵。” 阴鸷狠绝太子X 怯弱落难贵女 sc 1v1 甜 排雷:男主非善类,微虐身。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宁之肃,伊绵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辣手摧花,甜 立意:在困境中勇敢面对 第1章 入秋十余日,京城一片金黄,落叶缤纷,萧瑟之气渐盛。 皇宫内,老皇帝因废太子宁之翼勾结外臣,藏污纳垢之事怒极伤肝,身体衰微,已是强弩之末。三皇子宁之肃得御笔钦册,尊为储君,赐新太子府,代行天子之政。 半月以来,废太子党羽被剪除大半,剩下的或归顺,或隐退,只留下前太傅一家还未处理。 自此,京城人人自危的局面结束,回归一片风平浪静。太子大力整肃朝纲,一时权倾朝野,无人与之抗衡。 若卢狱门口,插有宁字旗的马车刚刚停下。 这里是京城专门关押二品以上大员以及皇亲国戚的牢狱,四周重兵把守,密不透风。 马车的玄色帘被掀开,一位身量高大,器宇不凡,身穿杏黄色蟒袍的男子走下来,微微低头向候在一旁的近侍交代着什么。他左手捏住右手手腕稍稍转动活泛,然后不紧不慢地跨步进入昏暗的牢狱大门。 守门的官兵恭敬低头,自男子一行人进去后,又将陈旧厚重的铁门费劲推动关闭,隔绝了外部的打探。 牢房贴着墙壁两侧修建,中间余一条两米宽的过道,每间屋子留有一个方格小窗,打进来的光线冰冷,刺眼。因着这里只关押位高权重的犯人,并不拥挤,但看守比普通牢狱更加严密。 转角的牢狱关了三人。现下,矜贵倨傲的男子正坐在过道,跟前跪了一个中年男囚。 他身形佝偻,发型凌乱不堪,脸上有被殴打的痕迹,白色囚服混着血污和灰尘,已看不清本来面目。 中年男子依稀可见从前当高官时的气概,虽戴木质颈手枷,被年轻的官兵按着头颅,却面无表情,有一股淡定和沉着。 这位大人名叫伊荣正,不久以前还是当朝一品太傅,前太子府的座上宾,如今却锒铛入狱。全府上下五百余口人,男子流放边疆,女子没为官奴,如今只剩伊荣正和其妻女还在这大牢里关着,是死是活,全凭伊荣正眼前的男子一句话。 这男子虽不怒自威,但年岁并不大,如今刚及弱冠。他的生母是宫中已逝的丽常在,还有一位亲姐,封号顺沅,但自几年前和亲塞外后,已在蛮族那里香消玉殒,连丧事都没正经地办。 这位男子便是朝野炙手可热的三皇子,也是当今太子,宁之肃。 从前他卑微隐忍,韬光养晦,扳倒二皇子的雷霆手段却让整个京城震颤。人人都见识了宁之肃的狠辣无情,私下里议论,伊太傅一家不会有好下场,指不定被怎么折磨。 只因为,当初顺沅公主和亲,本就是二皇子和伊太傅大战主和的杰作。公主可以解决的事情,便不需费心用将军了。 在男子侧背后面的牢房中,还关押着一对母女。妇人已不复雍容华贵之姿,穿着囚服,眼神灰暗绝望,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她的怀中还有一名娇小的少女,被她用手捂住嘴巴,只露出一双圆溜的大眼,眼窝因过于消瘦而有些凹陷,眼里惊惧与茫然并存。 那少女是伊太傅的独生女,自小被宠爱着长大,现下才及笄一年,从前在京中芳名远播,乃贵女圈中最受欢迎的小姐,也是默认要嫁给二皇子宁之翼的未来太子妃。 牢房内传来的一声痛呼让少女激动起来,却被妇人捂住眼睛,死死按在怀中。 原是太子一脚踹在了伊荣正的胸口。伊大人嘴角的血蔓延至下巴,却难见惧色。 太子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奚落道:“不知太傅大人从前可曾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伊大人冷笑一声,淡然道:“成王败寇,自古莫不如是。败了便败了,只是,那顺沅公主如今长眠地下,已不能复生。” 太子瞳孔紧缩,面露狠厉之色,毫不犹豫又是一抬脚。 伊荣正倒在地上无人搀扶,带着颈手枷好是狼狈。这一脚比先前下的力气还重,已是让他奄奄一息。 太子阖眼,似在思虑。突然,一颗鸡蛋大小,纹路不平的石块从侧后方扔来,侍卫来不及护驾,便擦着宁之肃的脖颈,落在了他脚跟前。瞬时,宁之肃白玉般的脖颈有一道血痕出现,微微渗血。 -- 第2页 侍卫们拔刀四处观望,刀声整齐划一,牢房内一时气氛紧张。 宁之肃转头看向身后的牢笼,见少女抱着栏杆,将手伸出,想要去抓倒在一旁的伊荣正。 旁边的妇女失了气力,没能阻止她,现下见宁之肃将注意力转移到她们这边,慌张哄着少女,让她不要出声。 少女原先的注意力还在受伤倒地不起的伊荣正身上,见宁之肃慢条斯理地踱步靠近,突然勇气殆尽,往后退了几步,直退回妇人怀中,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只有一双眼睛还在外面,警惕观望他的动静。 宁之肃一面望向她,一面偏头,用修长的食指触摸自己的伤口。 他的近侍递上白色棉帕,被他擦拭后扔在地上,血珠仍旧轻微往外渗。 官兵开了锁,将少女从妇人怀中毫不留情地拉扯出牢门,踢了她的膝弯让她跪下。 宁之肃坐在被搬到少女面前的椅子上,目光中有探究和打量。 妇人着急地看着少女跪在宁之肃跟前,忍不住出声求情,“太子殿下,请您放过小女吧!小女对这些事情一概不知情的啊!请太子殿下开恩!……” “闭嘴!”宁之肃蹙眉不耐。 旁人马上进去架上妇人的双臂,堵了妇人的口。牢房一时静寂无声。 少女跪在地上,同样被人按住双臂,挣脱不得,渐渐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声,一双杏眼望着他,连恨人都不会,只有恐惧。 宁之肃眼中有些许玩味。从前,他见过这女子两次。 一次是在伊府里。顺沅公主被提议和亲,他跑去向伊荣正求情,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长姐。 那时伊荣正乃太子师傅,威望和地位鲜有人可及,哪会将他一个常在所生的皇子放在眼里,随意便打发了去。 他欲走时,见这少女蹦蹦跳跳地找她爹,香衣素裙,不施粉黛,已是绝色。只是那时他无心欣赏女子的美貌,只觉她的天真无忧与长姐今后的命运相比,着实是残忍和讽刺。 他冷眼旁观伊荣正父女的温情,越是看她被捧在手心,越是心中愤恨。少女瞥见他的冷目,突然停下动作,瑟缩了一下,随后躲在伊荣正身后。 可他的长姐,再也不会有任何依靠。 另一次是在宫里。少女和几个娘娘还有公主贵女一同放风筝,结果将风筝落在路旁的琵琶树上。她一个人等不及跑过来取,却因身高不够,怎么垫脚也拿不到。 那时他恰巧从路边走过,看见她,沉默地替她取了风筝,将东西递出去时,少女见到是他,吓了一跳,退了两步后直接跌在石子路上。 他那时还未有心伤害她,出于本能去搀扶,却见她撑手连连躲避,脸色惨白,不敢与他接触。 她穿着清丽的烟蓝裙裳,精致小巧的耳环随着身体的后退在空中摆动,微仰细长纤弱的白颈,呼吸急促。 他无意多加逗留,将风筝的灰拭净后放在不远处的石桌上便离去。 这样两面之缘,彼此从未有过对话。 再见已是地位颠倒,新仇旧恨一起算。 宁之肃两腿交叠,右手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脸被手掌抵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看了半晌,他将脚抬起,黑靴的脚尖顶在少女尖细的下颌上,嗓音懒怠,“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被人官兵推了一把,不得不强撑着身子回答,嗓音娇软发颤,像是夏阳里融化的糖人,“伊……伊绵。” 宁之肃放下脚,俯身用两个指尖捏住了她的下巴,与她对视:“多少岁了?” 少女挣脱不掉他的钳制,用手想推他,却推不开,还被更使劲地捏住下颌,捏出一片红痕。于是她勉强答道,“十六。” 宁之肃若有所思,喃喃出声,“倒是比从前长姐小一点。” 倒在地上的伊荣正突然恢复了力气,朝着宁之肃的方向吼道:“有什么冲我来!不要动我女儿!” 太子嗤笑一声,没有回头,但自是有人帮忙解决。近侍走过去,拿出一个小巧的白色瓷瓶,凑到伊荣正鼻下只眨眼的工夫便将人迷晕,然后拖入牢房。 押着伊绵的人注意力被近侍吸引过去,让她趁机挣脱了束缚,起身跑向伊荣正的方向,口中还喊着“爹”,声音凄婉尖锐。 宁之肃一把将她揽过去,结实有力的两腿夹住她纤瘦的大腿,又将她的手腕固定在腰部两侧。 男人抱在怀里才感受到少女有多瘦弱,宽大的囚服掩了她的腰肢,宁之肃真碰上去,发现两掌堪堪可握,骨头上包着一层薄皮,即使隔着一层衣物肋骨上的纹路也几近硌手。 他将女子的手腕扯到眼前,青色半透明的筋脉顺着手臂蜿蜒而上,似快突破苍白的肌肤。男人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杏眼,缓缓将腕子扯到嘴唇边,啄了一下女子手腕内侧,冷润的唇瓣贴着皓腕,吐出温热的话语,“伊绵。” 被叫名字的女子几乎被坐着的宁之肃拥在怀里,眼眶噙泪,似秋水满溢,身子逐渐发抖,即将站立不住。她想不动声色地从男人大掌中抽回手腕,显然不能如愿。 男人漫不经心,没什么动作,只任她挣扎,看得有趣儿了,还将她额前的碎发温柔地别到耳后去,仿佛一对缱绻的恋人,行的确实极其冷酷之事。 宁之肃看着昔日太傅掌珠如今成了那低贱的阶下囚,从前能够倚靠的爹爹怀抱也再不复存在,顿觉十分畅快,手上不禁加重了力道,盼着美人的眉眼再皱拢一些。 -- 第3页 伊绵呜咽,热泪滚落,顺着惨淡的面颊滑到颈子里,而后消失不见,她终于舍得用另一只手攀上男人的肩膀,期盼得到一点垂怜。 宁之肃装作不解地问:“怎么了?”瞳孔却缩成了小孔,继续加重力气。 “疼!我疼!”伊绵忍不住,呼出声,然后一口咬在男人手背处。 “想好了,再把我弄伤,我定百倍加诸于你爹身上。”宁之肃冷淡出声。 伊绵松了口,怯怯地低头,好在男人大发善心,手上松了力气,只将她抱起来收进怀里,像是赏玩什么物件,骨节分明的大手沿着女子的耳垂,颈间,绵延至侧胸,细腰,往后抵达背部尽头的弧线处。 伊绵僵直了身体,又觉无用,胡乱对宁之肃的衣衫抓挠了一通,却无济于事,平白将力气使尽。 宁之肃的手得了足够的好处,随意搭在她身上,微阖双眼。伊绵已累极,乖顺地靠在他臂膀处,下腹隐约坠痛,她闭眼蹙眉忍受,越发往热源处钻。 女子乌亮浓密的头发与宁之肃的手臂内侧摩挲,男人冷得快要结冰的面容柔和了半分,睁眼看她,道:“想救人?” 伊绵眼睛亮起来,小脑袋捣蒜似地上下摇动。 “说话。”宁之肃催道。 “想的。”伊绵嗓音里像是有一团白洁的棉花堵着,甜腻含情,颤在男人心尖儿上。 宁之肃恶劣地扯开唇角,眼里笑意弥漫,却让人打起了十二分的戒备,“你把衣服全脱了,我就考虑考虑。” 话音刚落,伊绵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身子开始发抖,裹着腹间坠胀的痛意,越发觉得窒息。 牢房内昏暗不明,虽是白日,但方格窗里透出的光线太少,甚至要用火把照亮。过道内挤满了若卢狱的官兵和太子府的侍卫,宁之肃的近侍离她不过半丈远。 而他竟要她…… “唔……唔……”先前关着少女的牢房传来响动,是那妇人竭尽全力要引起伊绵的注意。 伊绵还在男人怀中动弹不得,只能转头将视线投去,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娘……” 妇人拼命摇晃脑袋,不顾官兵的阻拦,一头撞在墙上,立时晕了过去。 宁愿拿自己的命也要阻止少女做傻事。 第2章 伊绵连话都说不出,看着晕过去的娘亲不知是死是活,她只紧紧闭唇抽泣,鼻翼翕动。 宁之肃朝着牢房中瞟了一眼,轻轻地“啧”一声,又看向她,眼神里比之前还多了些光彩。 眼见双亲接连倒地,伊绵比之前陡然多了些勇气,愤怒地瞪着始作俑者,胸口起伏不定,似是要作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定要叫他这样的混蛋付出代价。 太子悠悠闲闲,不忌惮怀中抱着的人对他有多少的恨意和怨念,大掌缓缓在少女背脊来回顺抚,好像试图平息她的怒意。 他脸凑近去观察少女的表情,只觉得这样的她有趣儿极了。 那么脆弱,那么愤怒,还那么无能为力。 宁之肃嗤笑出声,声音里耐性十足,还有点好心的劝勉,“刚刚的机会,可只有一次。” 伊绵变了脸色。 从小被教导矜持端庄的高门嫡女,受尽呵护和追捧,如今却要在一屋子男人面前,脱光衣服,只为换一个求饶的可能。 她丝毫不讶异,即使她这么做了,结局不会有任何的转机。因为这男人,本就不打算放过他们。 可她不敢不做。 希望这种东西,哪怕是缥缈的,身处绝境中的人也会奋力将它拽在手里。因为不管多小的希望,都比什么也做不了的绝望好。 她指尖颤抖着解开衣服的纽扣,用手指攥着脖子处的灰白交领,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往下褪。 衣口轻敞。 宁之肃眯了眼眸。他看见少女凸出的锁骨,因肩膀内缩而形成深深的窝沟,颈部的弧线延伸至骨感的肩头,光是这一小片雪白,就足够让人疯狂。 何况那颈子上的裹肚带子也露了出来,纯白无瑕,男人能看见一点裹肚的衣料,白的丝滑,尖角处绣了一只昂头展翅的仙鹤。 宁之肃能够肯定地猜到,那抹裹肚定是如意方形的。他没碰过女人,但自小在宫中长大,得专门的嬷嬷指导,这方面的东西懂得不比寻常男子少。 光是伊绵的半遮半掩,就足以让他想象全貌。没有任何男人,会不想染指。 “拖下去!” 男人凌厉的声音传来,伊绵吓得一抖,下意识地将衣服拢回去。 四周的官兵和侍卫早在伊绵解扣之时就悄无声息地背过身去,宁之肃耳力过人,听到有人呼吸倏然变得粗重。 虽知不敢有人偷看,但依然触了他的逆鳞。 两名近侍顺着他方才瞥去的目光,大力拖了一人出来,直接一脚踢晕,而后像拖麻袋似的将人带了出去。 伊绵被打断之后再没有勇气继续。 宁之肃能得到储位,虽是意料之外,但却是情理之中。 他从前卑微隐忍,不争不抢。无论是朝堂上还是私下里,永远是默默无闻的那个,连带着别人对他的客气,都不同于对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尊敬。 因为伊绵从前在贵女圈中,鲜少听人谈他的事。这些人对他不是敬畏,也不是打听不到,纯粹就是觉得没趣儿。 一个皇子能让人这样想,实在是失败。 -- 第4页 但如今回溯过往,却让人回神,这原就是他的本事。 如若不是这样,怎能让他蛰伏多年,潜心筹谋,然后对坐稳太子之位的二皇子一网打尽呢。 伊绵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她心思单纯,又听话,对头回见着的不认识之人总是报以温和的善意。别说这样的姑娘难得会有人因不喜欢而对她不屑一顾,便是有,看在她是伊大人独女的份儿上,也要卖三分薄面。 可伊绵第一次见宁之肃就知道怕他,没法儿对他抱有善意,只有惧意。 哪怕后来在宫里见到,他递风筝给她,伊绵也怕得不行,完全是出于一种没来由的直觉和本能,甚至在回府以后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搞得娘亲日日守在床前陪着她,喂她安神药,只以为自家的眼珠子是一时迷了心。 若是被爹娘知道,是因那宁之肃的缘故,即便他并没有真做什么冒犯她的事,只是捡了风筝,也定是要联合二皇子告到御前的。 她从不涉朝事,只知爹爹和从前的太子宁之翼亲密无间,本和三皇子无甚来往,却因顺沅公主一事得罪了他。 娘亲说让她少想这些前朝之事,想了也无甚用处,反倒给自己添烦恼,只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以后送她进太子府给宁之翼当正妃,必不让她受委屈,甚至连庶务都不舍得她学,只想着她爱抚琴便抚琴,爱习舞便习舞,随心便是。 多么浓厚的舐犊之情,却在宁之肃的权势面前不堪一击。 伊绵的爹在风声还未收紧之时就知大势已去,安排人手想让她们娘俩先逃走。可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伊府目标太显眼,伊绵素来身子不好,需要人伺候,还需好生将养,哪里是逃得出去的样子。 索性因着这敏锐,落狱也不是那么惊讶得不能接受。 如今是白日,牢房里不仅灰暗阴沉,还有一股发霉的味道,侍卫手中举着的火把偶有火星崩裂,零星的光亮一闪即逝。 没有人发出响动。 伊绵深呼一口气,小脸是不正常的惨白。 她将粗糙的白布衫褪到腰间,只余那淡雅的珍珠白裹肚贴在肌肤上,遮掩着最后的体面。 宁之肃的眼光从少女隐隐若现的柳腰处往上。一张遍布泪水的小脸映入男人眸中,梨花沾雨,楚楚可怜。 他蓦地发了狠,眼眸眯起来,用大掌扼住伊绵的细颈,只需一扭,便能送她去西天。 伊绵呜咽两声,用手去抓他的粗腕,阻止男人的暴行,却只够力气扒拉两下,连羽毛划过都比她有气力。 她突然被阻断呼吸,脖颈疼痛难忍,脸被涨得猩红,于是不断剧烈挣扎,连布鞋都蹬掉了,直将裹着粗袜的玉足蹬在男人身上,却更添了些莫名的刺激。 宁之肃像是根本没有用力般,只微缩的瞳孔泄露出他的狠绝与兴奋。 伊绵呼吸渐弱,软了身子。 她想,这么死了也好。 少女慢慢将眼皮垂下,止了挣扎。 宁之肃骤然放手,将她推到冰凉干硬的泥地上去,毫无怜惜可言。 伊绵捂着脖颈咳嗽不止,在男人的冷眼旁观下将褪下的衣衫又仓促拢上去。过了一会儿,她平顺下来,低头盯着地面,无甚表情和情绪,大约是悲哀到了极致。 旁边的人如无知觉,不看不语。 “呵……”伊绵兀地出声,嗓音干涩低哑,清丽的小脸上哪儿还有往日的神采。 她不知宁之肃接下来要对她做什么,若是直接杀了她,那便是最解脱的事情。 男人靠在躺椅上,似是有点累了,懒得继续折磨她,只抬眼将她锁在视线里,如同瞄准了困在牢笼中的猎物,不急着享用,而是观察,把玩。 伊绵细弯的柳叶眉稍稍蹙起,她用手按向自己的腹部。那里皮包骨似的,留不住一丝热气,偏偏地面的凉意像针扎似的往她小腹里钻。 她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才不管自己如今的样子有多狼狈失态。 温热的血从下面沁透出来,她闭眼忍受一阵又一阵几乎无间断的腹绞痛。 周围的人也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习惯性拔刀警戒,但没得太子指令,不敢轻举妄动,仍旧站在原地背对太子处低头,但有些躁动。 宁之肃明白过来。 他脸上依旧是一片漠然,指尖在扶手上轻点,但实则内里有些怔住。他将手指收拢握成拳。 “你别过来!”伊绵察觉宁之肃预备起身,慌乱地伸出手,制止他的靠近。 少女额头上净是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和鼻梁滑落,连脖颈下面还未完全遮掩的白色如意形裹肚上都多了些氤氲而出的暗色水渍。 宁之肃没听她的,站起来后俯身蹲在少女一旁。这里血腥味更加明显。他看见伊绵裤子上有一团醒目的鲜红,在一片白色中煞是刺眼,且面积还在不断扩大,细细观察,才发现她疼得睫毛颤动不止,嘴唇也在发抖,似已痉挛。 “求你……别过来了。”伊绵闭眼,眼泪从斜鬓处滑到发缕中消失不见。 她的语气不同于先前,惧怕的,隐忍的,更多是委屈,难堪。 宁之肃的蟒袍扫在泥地上,上面织就的金线反射出些许光芒。他用手掌撑着下颌,眼眸直勾勾地钉在她身上,面容冷漠,没有波澜。 伊绵疼得意识模糊,呻。吟出声,眼前男人的脸忽远忽近,牢房在以极快的速度旋转破碎。 -- 第5页 她用手指揪住自己敞开的衣领,关节处绷紧发白,呼吸短促粗重。她闭眼逃避眼前的一切,只觉得这样的难堪比叫她死还难受。 若是放在从前,若是放在从前……罢了,哪还有什么从前。 伊绵有一种今日便要交代在这里的恍惚之感,每一秒都是窒息的煎熬。 宁之肃将两指并拢抚上她的手腕,有些许温热传到肌肤上。她只觉这触感如同那蟒蛇口中吐出的蛇信子,恶心至极。 她要甩手躲开他,终是支撑不住,晕厥过去。 第3章 伊绵在一间破败的屋子里醒来。 她缓缓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结有蜘蛛网的屋顶,她的眼睛有一瞬惊愕,不知自己被带到了何处。 她撑着酸软的身子坐起来,纤纤手臂拥住盖在身上的被子,视线扫往四周。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墙角堆了一些没用的木材,还有些杂草凌乱地盖在地上。她抬眼望向窗门,那里紧闭着,却因做工粗糙关不严实而透了许多光线进来。 “咳咳……”到处都是灰扑扑的,少女忍不住咳嗽。 伊绵此时才想起看看自己,惊觉身子清爽了许多,甚至有人帮忙在腿下垫好了棉垫,连小腹也没有疼了。 她的身上套了一件素白的藕荷样式短衫,其下配烟粉色窄摆共腰两片裙,料子是京城第一大铺子所售,她只用手一拈就知道。 少女又低头看自己下面的泥炕,粗糙得掉了一地灰粉,但垫在身下和盖在身上的两床被子却是极精致,轻巧的锦缎羽衾被,旁边有一件被人随意放置的男子披风,纯墨色,边上掺了皇室才能用的金线,还有五爪龙纹的黑线暗绣。 她将披风拿到手里端详,似有一股自己身上的香味沾染其上。她若有所思,却想不明白,随意抿了抿唇瓣,上面还有些许药味。 伊绵将衣物搁在一边,下床。床边有一双青色的刺绣圆头鞋,刚刚好合脚,比之前牢里穿的舒服许多,甚至不比从前伊府里的差。 她脚步轻快地跑去推开窗户,想要一探究竟,果然如她所愿,窗户吱呀一声就被推开,但外面无人看守。 伊绵迅速地将木门打开,探头确认外面的情形。 真的无人? 她轻手轻脚地出去,发现这是一间久无人居的小院,稀疏的灌木丛占满原先的小径,还有一些笨重的大缸子被人扔在空地上。她猜测自己大概依然在若卢狱里面,因为往远处望还能看见若卢狱塔楼上的狱哨在值岗。 伊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如今竟恰好撞到无人看守的时机,慌乱地四处寻出路,果然在附近的一处厢房后面寻得一个半掩的小门,出去便是外面的小路。 她虽身处深闺,但到底是太傅家的娇女,对京城的赏玩吃喝见多识广,自然识路。 只是平日里出行都是马车,脚不沾地,不需要自己上心寻路,如今若卢狱附近地处偏僻,伊绵鲜少来此,这里又看守众多,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逃出去。 可近在眼前的自由实在太诱人,这不是路,是生机。 她思量片刻便出了这小门,边往外走边盘算,伊府被抄家前二皇子就已经被赶去封地,永世不得入京,如今肯相帮的,她一时想不到还有谁。 诚然从前伊绵身边有的是世家小姐捧着她当陪衬,但伊府一倒,顺带牵连出的人估计也没有好下场,谁还会在这个时候来帮她,难道仅仅靠着从前她和贵女们一众浮于表面的往来吗。伊绵虽天真,也知不可能。 但她有一手帕交,乃工部侍郎家的嫡女,名叫岑迎曼,是真心相待的朋友。 她提着裙摆疾步找去,其实自己也没想好到底要向她问些什么。 宁之肃随意便能出入若卢狱,连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都不必知会陪同,想必已经一手遮天,要捏死他们一家三口,跟玩儿似的。 等伊绵到了岑家门口,见小厮将大门紧紧关着。她弯下腰大口的呼吸,用手捂着胸口不住地咳嗽,小脸咳得通红不说,小腹也因剧烈地走动而有些不适。 她拖着步子走到大门前,用手掌拍门,客气地向里面问道,“请问岑大人府上的大小姐在吗,我是伊绵,烦请通报一声,我在外面等她。” 府门里面久没有人应。她又重复了一遍,还是静悄悄的。 伊绵累得狠了,暂时也走不了路,索性坐在台阶前,想等等看,或许会有人出来,那时再问也可以。 她顾不上什么矜持不矜持的,只觉得浑身气力已经用光,撑着身子靠坐在朱色柱子旁,脚微微蜷缩在胸口,被双臂环住。 从前伊绵一个月也走不了这么多路,走得多了便喘得厉害,连饭也吃不下,因着这缘故,她总比别人看着羸弱许多。这么走走,放在寻常人家不算什么,放在她身上,已是极限。 她眨巴着光亮的眼睛,里面那股子天真和低落只教人把心都要揉碎。 她虽心里有准备,岑迎曼帮不了什么忙,但至少可以向她打听打听,兴许就找到什么法子,回去和爹娘一商量,就能有些用处。 但等了许久,里面也没有人出来。 以前伊绵来找岑迎曼的时候,马车还未停下,岑府的下人便赶忙迎出来,好生一通寒暄,如今关着大门,怕不是巧合,就是避而不见的意思。 -- 第6页 伊绵想了想,起身拍了拍屁股后面的灰,还是决定走算了。 她有些失望自己兴冲冲地跑来,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打听到,但也庆幸岑迎曼没有出来。若是今日得以相见,曾经的朋友说不定也会因此被自己连累。如此避而不见,才是对的。 伊绵有些欣慰地拍拍胸口,幸好没连累自己的朋友。 少女还没走两步,岑家的大门被打开一人宽的缝隙,岑家小姐的贴身丫鬟追了出来,跑到伊绵跟前,塞了一张银票,急切又小声地道:“伊小姐,我家小姐被夫人软禁在家,不能出来。这点东西请您收下。虽然不多,但已是小姐偷偷藏起来的全部私房钱。万事小心。” “哎!”伊绵想叫住她,不好白拿别人的银票。但那丫鬟已跑进门,随后大门又被关闭。 少女拿着银票,上面足足写着二百两白银。若是从前,当然不值一提,但现在对她而言却是一笔巨款。只是她将银票拿在手上,不知道该用在何处,更不懂得走在路上不要露财的道理。 待走到偏僻之处,伊绵早已忘了她不是那个出行有人护驾的大小姐。孤身一人的貌美女子,再加手上一张明晃晃的银票,让人不想起歹心都难。 一个看起来三十余岁的男子跟在伊绵身后叫住她,膀大腰圆,胡茬布满下巴,眼睛小小的。 “什么事……”伊绵被叫住,不知道此时应该速速跑开,而不是真的傻傻停下。 她踉跄后退,把银票背在身后。 男子双臂抱胸,猥琐地摸了摸下巴,眼里发着精光,从上到下打量起她来。 在两人身后,偷偷跟着伊绵的侍卫探身出来。 其中一个道:“殿下只说让咱们跟着,别让她死了就行。其他的可没叫咱们管。” “你啊你!”另一个有些不争气地捶他的胸口,心里骂他愚钝。 若是这伊小姐真被登徒子轻薄了,他们俩受罚都算轻的,很可能小命不保。 那个侍卫正欲出去,突然被来人打断了脚步。原来是南阳世子封默恰巧经过此地,见人行不轨之事,英雄救美。既然有人插手,两个侍卫自是继续跟在后面,隐身不出。 伊绵惊魂未定地愣在原地,见那登徒子被打得满地找牙,连滚带爬地跑出巷子,吓得定在远处。 “伊绵?你有没有事?”封默将刀插回刀鞘,转身紧张地问她。 伊绵和封默是认识的,还算一般熟稔。此时男子问到她,她亮了眼睛,又暗下去,生怕自己拖累旁人,只小声道:“我没事的。谢谢世子。” 封默皱眉,看她穿着雅致华衣,状态却不是很好,小脸上挂不住几两肉,眼睛大而空洞,即便是贴身的衣服也因着里面的身子太孱弱而漏风,特别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和怜惜之情。 “你……怎么从大牢里逃出来的?”他在朝中当差,虽未站队二皇子,没有被波及,但也知道伊家大势已去,如今被关在若卢狱中,什么下场全凭太子一句话。 伊绵抽了抽鼻子,忍住回过神来的恐惧,勉强道:“我也不知道,趁着没人看守,就跑出来了。” 封默虽然奇怪,但现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将少女拉到一旁,又观察了一下四处有无可疑人物跟踪,才道:“这里不安全,我们去别处再说。” “不……不……”伊绵连连摆手,因忍着哭连白嫩的鼻尖都红了,“会连累你的,不要和我走在一起。” “没人看见,走。”封默欲上前拉她。 伊绵后退几步,躲过他伸过来的手掌,“世子,我是认真的。我只问你几句话就走。” “你知道我爹犯的事,到底还有没有转机?” 封默沉吟片刻,无奈道: “当初二皇子执意让顺沅公主和亲,而不主战,白白断了良将打仗表现的机会,正是与军中内斗有关。太子多年来搜集证据,不仅拉了军方的人下马,连京中大理寺,御史台等要害部门都被清洗了一遍,还将盐、酒两条专线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太子三方使力,如今朝中威望极高。” 伊绵听着他的话,越听越心凉,宁之肃比她想象中还要专权。她懵懂地问:“我爹是坏人么?” 封默看着面前的少女,从前回眸一笑便是倾国倾城,眼里极尽被富养的媚态和娇憨,如今却大有香消玉减之势。只是那孱弱的样儿依旧惹人怜爱,甚至别有一番柔情绰态。 “你可知,有些事情,只在于权势握在哪一方手中,无对错、好坏可言。皇上如今隐退养病,太子摄政,只等……便登基。”封默有些沉重无力,“你爹他不是坏人,只是……输了。” 少女眼神放空,喃喃出声,“原来是这样,只在于立场而已。” 封默虽不知伊绵是怎么从牢里逃出来的,身上还穿得那样好,但既然被他碰见,就没道理袖手旁观,他道:“我送你出城,走得越远越好,再也别回来,好好在外面活下去,这样你们伊家好歹留个念想。” 第4章 — 伊绵回到逃出来的那条小路上。 她回首,大路上人来车往,路旁古朴的枫树和银杏随着萧瑟的秋风微微摆动枝丫,飞鸟发出欢快的叫声,扑腾着翅膀归巢。 总归是各有各的去处。 她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可怖的囹圄,脑海中回响自己对封默说的那番话:“我知晓此时远走高飞才是明智之举。如果爹娘在恻,必也会为我努力求生而感到欣慰,因为他们的女儿可能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坚韧一些。” -- 第7页 “可是我做不到……我只想回到爹娘身边,哪怕面对的只剩死亡,我也想和他们一起死。因为我本就是这样懦弱的人。” “左右情形也没有转圜了,便容我再任性一回吧。” 她深呼一口气,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用手推向那道曾经代表生机的小门。 可是,小门纹丝不动。 伊绵急了,用身体使劲去撞门,却依旧打不开。门已经从里面上锁,关得异常牢靠。 她疑惑,若卢狱的人一定知道自己逃狱了,可是为什么回来的路上既没有追兵,也没有加强警戒? 伊绵瞧那小院的高墙光秃秃的,断定凭她一己之力难以翻越,索性直接跑到若卢狱的大门口去。那里一切如常。 伊绵向看守的官兵坦白道:“我是里面的犯人伊绵,可以让我进去吗?” 官兵的视线略过她,并不搭理。 “我是关在里面的犯人呀!今早偷跑出来的!”她继续道,语气有些着急,“你们应该把我关回去!” 官兵见她聒噪,走到旁处,仍旧不说话。 她怔在那里,疑惑万分。若卢狱的人对逃犯如此视而不见? 伊绵想到自己身上还有银票,于是塞给那位官爷,请他行个方便。那位官爷没有收她的东西,但终于舍得吐出几个字,“找我们没用,反正不能让你进。” “我……” 伊绵嗫喏一声,顿觉五雷轰顶。 所以这一切,都是宁之肃的圈套。 那个男人故意放她出来,给她自由,实则要的就是这一刻,让她尝尝什么是无能为力的滋味,让她知道手中捏着的自由是多么烫手,又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情,让她明白,死原来不是最要紧的。 至亲分离,想见而不能见,方能痛彻心扉。 她气得手发抖,小手捏成拳头,转身跑到街上去,寻了一辆马车,找去宁之肃的府邸。 — 车夫见她穿着得体,没讲价钱便拉她去了太子府,在门口稍远一些的位置停下,免得冲撞了府里的贵人。 但在付钱时,伊绵和车夫都为难起来。她身上只有二百两的银票,没有碎银子,周围也不见可以兑换的钱庄,车夫做的小本生意,哪能找开这么大的票子。 伊绵好说歹说,才让车夫将那张银票直接收下,左右自己也用不着,从前的小姐心性儿让她对银钱没有太多概念,也没有多余的打算,倒是白白便宜了别人。 可明明是自己给了一笔巨款,怕是那车夫一辈子也赚不了这么多银子,伊绵自己却不好意思起来,臊得脸蛋儿和耳朵绯红滚烫,像是把自己置于火堆里面炙烤一样。 她也太害羞了些,于这世间生存仿佛没有半点经验可言。 伊绵来时的气愤早在路上便耗光了,脑中剩下的只有对宁之肃的畏惧。她怯怯地去到太子府门前,着侍卫通报一声。侍卫却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太子殿下说了,不见。” 她望着高大巍峨的太子府,中间是重兵把守的乌头门,威严气派,侧面的红墙高耸结实,每数米就有侍卫交替巡逻,便是只麻雀也飞不进去。 伊绵泄了气。 她来回奔波累得心慌,神经时刻紧绷着,再加上没有进食和逐渐加重的腹痛,使她没了硬闯进去的心思,只能靠在殿门外的朱柱旁坐下,将脸埋进双膝,休息一二再作打算。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她在半梦半醒间听见门口的动静,勉强睁开迷蒙的眼睛,终于看见宁之肃在侍卫的簇拥下出来。 男人今日着淡茶色麒麟长袍,背脊挺得笔直,脸色仍旧是平和无波,看不出心情好坏,就连跟在周围的人都随了他的性子,一个个恭敬无言,煞是严肃。 她身子软得很,待费力起身后已是头晕目眩。 宁之肃立在门口,似在看外面的天气。申时将过,乌云黑压压一片,酝酿一场急雨。 “太子殿下……”伊绵稳定住心神,脚步漂浮地找过去。 宁之肃只斜晲她一眼,又将头转过去,但未走下台阶。 “求你把我关回去,好不好……”伊绵毫无阻碍地来到他身侧,身子绵软得像是团空气,连语气也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娇。 宁之肃轻吐两字,“不好。” “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改变心意呢?”伊绵无法,哀求着问道,眼睛里有光芒在流动,嘴角也有些向下撇。 宁之肃想了一下,正眼打量她后,道:“你要是立时能拿二百两银子出来,我便让你回去。” “你……你……”伊绵瞧着他,说不出话来。男人明明仍是那副冷淡的样子,但她愣是从中瞧出了一些恶劣的捉弄。 她突然庆幸没有逃走。不然,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控制之下,怕是会连累封默受牵连。 可是这个男人,怎么这么可恶。 偏偏他还不放过她,语气促狭,“花二百两坐趟马车,伊小姐真是好大的手笔。” 伊绵脸上发烫,说不上是被宁之肃气的还是羞的,内里又有一阵恶寒,肌肤上全是鸡皮疙瘩,让她有些颤抖。 男人见她睁大了眼睛,想说些什么,又吐不出具体的话来,嗤笑一声便要走。 伊绵再也管不了那么多,她抓住男人的手,一定得和他论出个究竟。 “你总有条件的,对不对。我能为你做什么,你才能放我回去?”少女将眸子里的水润压下,尽量保持声线的平稳,甚至还故意带了一点凶。可伊绵这样的人,那点凶实在没有威慑力,像是足月的奶猫勉强亮亮爪子一样。 -- 第8页 宁之肃的眼眸如寒冰般凉意深重,他看了她一瞬,扬起手。 伊绵以为男人生气被人冒犯,想要对她动手,下意识闭上眼睛,嘴里发出短促尖细的声音,可右手却忘了收回,甚至在危险的预感下越发用力地抓住男人干燥微凉的手掌。 也许只是她的身子太烫了,所以觉不出男人掌心的温热。 宁之肃将手放在少女的额头,停顿片刻,又放下。 他道:“先上车。” 伊绵准备抽回握住他的那只手,宁之肃却抓紧,不让她逃。 马车上,铜制镂刻熏香暖炉置于中央,泛着光泽的木几上摆了一碟甜酥和一盅牛乳,车厢里温厚的乳香裹在淡淡的木质熏香中。 伊绵一靠上里面放置的丝质软枕,瞌睡便巴巴地找来,让她不由自主地阖眼。 宁之肃出声,“将东西吃了。” 伊绵懒懒地撑开沉重的眼皮,瞥他一眼,想着不能得罪他,于是起身,拿起桌上的玉筷,夹了一小块甜酥放在嘴里。 一日没进食,此时能用甜酥垫垫肚子,自是极好。甜酥是弄味轩的特色糕点,在京城颇受世家小姐们的喜爱,伊绵从前时不时也会差人去买。她想不到宁之肃看起来人如其名,却喜爱在马车里吃这些,真是古怪。 伊绵身子不适,吃不下太多,轻轻放了筷子准备坐回去,宁之肃却沉了脸色,让她至少把牛乳喝完。 “喝不下……”她有些要哭的样子。便是从前在伊府里,谁若是强迫她用膳用多点,她也是要闹点小性儿。如今对着这男人,小性儿不敢闹,可委屈还是有的。 “喝完。”没有商量的余地。 伊绵强迫自己咕隆咕隆咽下去,泪花都从眼睛里眨巴出来,胸口总觉得涨涨的,让她难受。 她心道这男人实在是狠心,总想着法子要折磨她。腹诽时,伊绵看见宁之肃脖子上的细小伤口,大约一指宽,已经结痂。 少女一时怔住,本觉得有些愧疚,可忽的想起他对自己爹娘的狠绝,恨意一时涌上心头。 宁之肃见她那样子,有什么不明白的,却未再言。 仇人相见,合该分外眼红。 秋雨窸窸窣窣,并不像先前预料地那么急烈,秋风时不时掀开一角玄色的厢帘,塞入一丝冷意。 少女进膳后在车里放松了身子,睡得香甜,早已不知身处何处。只是她浑身滚烫,领口那处裸露的肌肤泛着绯色,想是全身都烧得厉害。 伊绵慢慢啜泣出声,娥眉蹙在一起,眼泪将卷卷的睫毛润湿。她将手放在小腹那里,可坠胀的疼痛偏不放过她,让她在梦里都不安生。 娇成这样,怕是以为还在从前自家府里,一堆人哄在身侧,抬个眼色就有人伺候。 宁之肃默默看着她,终是有些不耐烦她这样又哭又娇,索性坐过去,将人揽到腿上,用一掌制住她欲挣扎的两只手,另一掌轻轻隔着裙纱覆上她的肚皮,搓揉起来。 伊绵起先是抗拒,后来变成依偎,不自觉用软嫩的脸去蹭男人的衣服,渐渐熟悉这样的气息后,彻底放下警惕,甚至软软地向人撒起娇来,语气着实委屈得紧,恨不得让人将她揉进身体里。她边蹭脸边低吟,“疼呐……” 细雨濛濛,往日热闹的大街失了人气,太子一行低调地停在一处高楼门前。 那楼的牌匾上写着“檀楼”,从雕花的窗户望进去,可见里面曲折蜿蜒的木板小路,底下是一曲流动的清水,偶见锦鲤游过,宽敞的楼梯通向其上的楼层,整座建筑奢华高雅,却又隐约透露出点暧昧的气氛。 老板娘早就迎在门口,见太子用披风裹了一睡着的女子下马车,忙招呼下人跟在后头,自己脚步匆匆地领了太子上楼。 第5章 檀楼的老板娘被人叫做丽妈妈,在这京城里,名气颇响。檀楼明面上是个只开晚市的酒楼,但实际上,在这里喝茶的,谈生意的,找趣儿的,各种人都有。他们身上的共同点在于非富即贵。因此伺候的姑娘们不仅多,且姿貌一流,要价也不菲。 檀楼虽贵客云集,可加起来也抵不上刚来的这位,是而丽妈妈早早地便接了信儿等在门口,将人从另一侧带上楼,免得太过引人注目。 伊绵被宁之肃放在四楼的房间。 屋里宽敞干净,青色缎幔随着吹进窗墉的秋风夹着一丝水汽摇曳,墙上挂了芙蓉双鸭壁毯,地上铺的是湖色暗花地毯。往里望去,还有紫檀雕花的矮榻,黄花梨的桌椅,无一不昭示着主人装扮的用心。 丽妈妈见宁之肃无甚满意的神情,踌躇上前,“太子殿下,您要得急,所以这屋子仅勉强重新布置了,要是……” 宁之肃没心情听她说这些,只对跟进来的丫鬟道:“去把窗关了。” 丽妈妈见太子只是人冷,并不是对屋子不满,闭了嘴。她偷偷往床上瞧去,那女子当真生得好,眉眼精致婉约,肤白如瓷,不仅姿色没得挑,连那股子病着的气质都比寻常人贵气一点,在她们檀楼这样的地儿也算得上出众。 她自是知道此女的来头,并不惊讶。 伊绵被安置好,宁之肃将人遣出去,只余两个丫鬟伺候。 丽妈妈见太子过了一个时辰还没出来,挑了一个在太子跟前最说得上话的侍卫道:“这姑娘身子这样差,太子殿下怎还将大夫遣走了呢?” -- 第9页 侍卫往里间望了一眼,道:“小姐这病来得迅猛,怕是一般的治不了。” “那如何是好?” 侍卫回道:“已派人去宫里找了太医快马加鞭赶来。” 丽妈妈以手帕掩嘴,即便这檀楼再奢靡,姑娘再得宠,也断没有请得动太医来瞧的。 她方才上楼来时,去里间瞧得真切,那姑娘哭哭啼啼的,硬是不喝太子递到嘴边的水,怕是已烧得认不清人了,还敢拿手去打面前的男人,也是胆子不小。 床上,伊绵头疼得紧,被人抱去沐浴后,又出了一身的汗。这姑娘惯是爱干净的,怎能不发脾气。 太医来后,因都是给宫里的贵人看病的,对伊绵这种天生体弱,需要好生将养的情况自是熟悉,很快开了药,差人去熬,又留下一堆医嘱才离去。 这药不多时被端上来,黑糊糊的,闻着就苦,伊绵抵触得紧。 宁之肃阖眼,复又睁开,他从前素来一个人,怎会知道如何哄人喝药。 他强拖起伊绵的上半身,像是没骨头似的,只能倚在自己身上。他冷冷道:“伊绵,你看清楚我是谁。” 伊绵听到这话,失去焦点的眼睛望向他,过了好半晌才看清。她使劲推宁之肃,却推不开,于是又要哭。 宁之肃一手将她掴得紧紧的,一手端了瓷白的玉碗,吓唬道:“若是你不喝,我只能去牢里找人替你喝。” 伊绵终是想到了现实,这不是在伊府,她也没有任何倚仗了。听见这话,少女敛了眉眼,接过玉碗,皱着眉头二话不说便喝下去。 宁之肃紧抿的下唇有所松弛,眼睛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虽未再言什么,但大掌始终抚在少女背上,替她平复喝了苦药想吐的不适。 — 第二日午时过后,伊绵在床上渐渐睁开眼睛,嘤咛了一声“水”,候在一旁的丽妈妈赶忙倒了一杯,递给她后又坐回了桌边。 这屋里暂时就她们二人,太子一行人在天刚破晓时便走了。 伊绵自己将枕头立起来,靠在上面,想起昨日还在太子马车里,大约是他将自己带到了这里来,迷糊地问道:“这是哪里?” 丽妈妈挽了挽掉在鬓间的头发,虽已年过四十,但那股风韵仍在,她瞧着这伊绵懵懂的样儿,语气平稳道:“这里是檀楼,姑娘可曾听说过。” 伊绵歪着脑袋回忆了一会儿,她一个姑娘家,从前确实没有听说过。 丽妈妈细细将檀楼的情况告知伊绵,见她低着头,仍是交代道:“既然来了这里,便要和其他姑娘一样,学学伺候人的活儿,从此以后,便丢掉从前的身份,你可明白?” “明白的。”伊绵小声答。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样珠辉玉映的美人蒙了尘,即便是丽妈妈这样混迹声色许久的老人也不免有些动容,她接着道:“咱们这里,虽说雅赏花貌的客人多,但为着碾压花泥的,也不少。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可得早做好心理准备。你越是听话,你父母便……越安全。” 伊绵这种高门大户的小姐,若是真遇到以身伺候的那天,再来闹性子,那便麻烦了。 谁知伊绵听到这样的话,仍是那副温温和和的样子,道:“知道了。” 丽妈妈见她心情低落,也没有多说什么,退了出去。到楼梯口,又回望了一眼。身边的丫鬟问:“您瞧什么呢?” 丽妈妈想了一会,又呼出一口气,轻笑道:“这男人呀,甭管权势再高,这心呐,该软还得软。” 她想起昨日太子将女子护在怀里那个劲儿,又是请太医,又是彻夜守着,这人虽然被他送来了檀楼,说是伊绵以后便在这里接客,可哪有那么简单。 — 待伊绵痊愈,已是半月之后。 深秋时节,冷意略微刺骨,檀楼的姑娘却仍旧穿着鲜艳单薄的纱衣,仿佛开在秋天的花朵,翩然而入各个厅房,一喜一笑皆是亮色。 伊绵穿了和她们类似的衣服。这种一片式的裙裳胸。线处开得较低,便于美人们将脖颈和锁骨大方地展示出来,却并不低俗,腰间搭配仙气飘然的纱带,细腰在半透明裙摆的波动下越发诱人。 她素来穿着雅致端庄,还未尝试过这样凸显妩媚的衣服,特意去展示某些身体部位的美感,所以有些不自在。 “又错了。”丽妈妈提醒道,挥动手中的藤条在柏木桌上轻碰了两下,未真打在伊绵身上。 伊绵的额上有些薄汗,她拿手帕擦拭后,继续练习倒茶的技巧。 檀楼的茶壶都是银制雕纹的长嘴茶壶,需要花点心思在倒茶上面方能熟练掌握,倒时还得注意不能直接用手去拿提把,而是要用棉帕垫着,否则烫着手了也是自己受罪。 伊绵从前都是被人伺候的主儿,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如今学个倒茶也如履薄冰。 檀楼的姑娘各个都得掌握一门技艺,方便讨客人欢心。这对伊绵来说,总算是个轻松的事情。她虽体弱,但自幼习舞,弄琴也是一把好手。原以为自己可以稍稍松懈一下,谁知这里的舞蹈跟从前学的不太一样。 丽妈妈见伊绵咬唇,跟着舞师挪动婀娜的身姿,虽一开始跟上节奏还有些吃力和放不开,但渐渐也领悟到舞姿的技巧点,加上她深厚的底子,这样一舞,袅袅婷婷,实在是天生的尤物。 -- 第10页 今日的教习完毕后,伊绵上楼,遇见几个檀楼的姑娘。 她们有说有笑的椅在三楼雕花木栏杆处,见着她了,却止住声音,拿了手帕放在嘴边,交头接耳,目光有探究和不善。 伊绵原本不想理会,却听见有人嗤笑一声,拿更加轻蔑的眼光看她。她不知晓,在这檀楼里,利益只有那么多,她这样姿色的来了,将来接客,总会是个威胁。 有人慢悠悠走过来,挡在她跟前。伊绵练舞已经疲惫不堪,并不想计较,何况现在的她也计较不了什么。 一道柔婉的声音想起,但语气却尖锐:“你不会不知道她那天是谁送来的吧,确定要挡路么?” 那女子脸色变了变,终是走开了。 伊绵回头见到声音的主人,穿一身新绿色的纱裙,似比她年长两岁,看着温婉可人,倒像是极好相处的。 她出声道:“谢谢。” 女子无所谓地笑笑,道:“我叫今月,来这里有八年了。你以后再遇着这种情况,不用惯着她们。” 伊绵勉强扯了一下嘴唇,遇着人刁难这种事情,对于现下的她来讲,是最不打紧的事情,但眼前女子的帮助却让她珍惜。她也报出名字:“我叫伊绵。” 叫今月的女子若有所思,待她正欲开口时,伊绵抢先一步道:“正是。” 两人缄口不言。 檀楼里的客人们消息灵通,前些日子,东宫易主,她们这里流失了一批客人,又新到了一批,来来往往,却意味着一个家族的湮没和崛起,自是唏嘘。 今月看伊绵一眼,总归是别人的事情,也不好说什么,颔首问安后离去。 伊绵回到四楼的房间,这整层楼都只她一个房间亮着,冷清又孤寂,除了伺候的丫鬟,再无其他人。许是刚刚受了些慢待,她心里仍旧有些难受,再看这样华丽的屋子,只觉得是个比若卢狱还残酷的牢笼,让她动弹不得,却只能眼睁睁地深陷其中。 第6章 亥时三刻,太子府书房。 宁之肃站在窗墉边。月色的银辉打在男人脸上,模糊了些许面容的冷峻。他将手背在身后,指尖夹着一封薄薄的书信,似是轻轻一松手,便会任其跌落在地上。 书桌前,宁之肃最亲近的近侍吴远持剑单膝跪地,虽久未等到太子指示,仍然不敢抬头。 吴远跟了宁之肃多年,素来沉稳,办事妥帖,这次一截获二皇子发往宫中的密信便马上带回太子府给宁之肃过目。 宁之翼在信中言词恳切,陈诉道,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不敢求得原谅,但伊家的女儿无辜,求皇上放过伊绵,赐婚于他。 自身难保了还要求娶罪臣之女。这点小心思,连吴远这样的属下也看得明明白白,不过就是去了封地还妄想垂死挣扎,一边让皇上心软,一边顺势挽回从前旧部的心,以便寻得机会东山再起。 吴远在书房跪了这么些时候,心中苦笑。二皇子一党被铲除殆尽,东山再起无异于异想天开。自己不想要活路,何苦还要往京中送上一封求娶书,惹得太子不悦,连累他们做属下的也如履薄冰。 自伊荣正一家落狱以后,不仅是吴远,连太子府的其他人也感觉到些不同寻常的气氛。自家主子本该是大仇得报地痛快,却越发烦躁,常在深夜练剑,剑势凌厉狠绝,却又在某些时候收手停住。 皇上病重,太子监国,针对伊府的参本如雪花般送进太子府,朝野从上到下,全都望着太子,渴望出一份力,让伊府倒得明明白白,自己也跟带在太子面前多露一点脸。 可这主子的心思,怕是各位大人都猜错了。 吴远虽不知宁之肃心中所想,但伊府的罪诏在他桌上改了又改,就是不下,这是事实。再加之,那位伊小姐可以有无数个去处,却偏偏被送去了檀楼,这就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却又能隐隐觉出点什么意味。 毕竟,檀楼虽是风月场所,可那地儿金贵,安全。若是太子真狠了心要折辱人,何不将其发配为罪怒,毕竟这是最痛快干脆的法子。 — 第二日,檀楼洗雨轩,月麟香水雾袅袅,一弯活水围绕着厅边潺潺流过,屋外有乐声飘忽着散进来。 宁之肃身着玄色龙纹长袍,头上用玲珑剔透的白玉冠将墨发高高束起,细长的脖颈微扬,矜傲又散漫地靠坐在黄花梨的矮榻上,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面前跪着倒茶的女人。 伊绵接客不过几日,对此甚为生疏,更何况,那客人还是宁之肃。 前些天儿,她第一次跟着酒楼里的姐妹去伺候客人,经历之后方知,做这檀楼里的女子也是本事。 丽妈妈对她要求颇为宽松,未安排京中客人使她尴尬,只要她接待上京的地方官或是商人即可,但叮嘱她一定得顺从,不能砸了檀楼的招牌。伊绵谨记在心,自是不敢造次。 虽然按惯例,一个包房应当几个姐妹一起伺候,但她作为新人不可避免地被排挤,于是她倒也识趣,待在一旁尽量不显,落得清静。偶尔被客人看上了,还有今月在一旁帮忙,伊绵更是理所当然地躲在一边,尽可能地不牵涉其中。 她又不是真的来赚钱,或是傍个贵人的,不必冲在前面。 但今日,宁之肃点明了只要她一人伺候,着实令伊绵有些害怕和羞赧。 如此和男子共处一室,还是曾经有过照面的男子,撇去旧怨不谈,也算是老相识了。他见过自己从前大家闺秀,遵规守矩的模样,再和如今一对比,实在是让伊绵有些耳尖发热,似乎这样的沦落是一件甚为羞耻之事。 -- 第11页 尤其是,在他面前。 而且,是他造成的。 伊绵对于仇恨这件事大抵是不擅长的。男人稍微靠近一点,便让她惊慌失措地魂都不知飞到哪儿去。原本以为会随父亲和母亲被宁之肃赐死,却又奇迹般保全了性命。于是伊绵抓着这一线生机,只望讨好了那个半躺在榻上的男人,牢中的双亲才有将来可言。 她任衣衫松垮地半褪不褪,故作镇定地将葱白的手指覆上纯白的杯盏,再用木夹将其夹住烫洗,尽量未泄露一丝羞怯。只因丽妈妈说,男人不喜欢看女子贞洁烈女的模样,便是太子也是这般。 她闭眼回忆丽妈妈所讲,又轻呼一口气,继续往杯盏中掺水,一步也不敢错。 “呵。”宁之肃突兀出声。 伊绵不敢看他,也不知道是哪个地方让他不满意,微动的水润眼眸溢出一丝茫然无措的慌张。 难道是从前他来得频繁,被伺候周到,所以见自己笨拙生涩地样子便心生不耐了吗? 伊绵没了法子,硬着头皮道:“望太子殿下恕罪,我……奴家……奴家经验较少,请太子殿下再稍等片刻。” 宁之肃将手中的书扔在一旁,语气懒散,不甚在意,“我倒是不急。只是你将杯子放在桌沿边,若是倒水进去,一不注意便全撒了,那我喝什么呢?” 伊绵慌张地放下手中的银壶,将杯盏尽数往长桌中间推去,以免真的掉落下来,让眼前这位爷没了喝的。 “对不起……” 宁之肃没说什么,骨节分明的手覆上顺挺的鼻梁,缓缓揉捏。大约是昨夜没睡好,男人面色有些疲惫。 伊绵瞧他没有生气,暂时停下歇息。她偷偷将手腕放在桌下,轻轻转动,缓解因倒茶导致的僵硬酸痛,但马上又放回桌面,生怕惹太子不悦。 檀楼里规矩二字最为重要,吃喝玩乐精细讲究,她前半生只会享受,现下匆匆学着伺候人的活儿,到底有些不得其法,因此,只泡茶一项,便让女子大为辛苦。 宁之肃低头之余,瞥她一眼。伊绵身着细纱蜀绣衫裙,袖口大敞,清晰可见凝脂般的白嫩肌肤,抹胸制式凸显弧线,前襟却有些松垮,特别是外衫,再多一寸,便裹不住肩头。 他想起在牢里时,伊绵纯白裹肚上的那只仙鹤,展翅欲飞,飘飘然如仙,却被囚于阴暗潮冷的地方,再也飞不出他的手心。 只是,她在旁的客人面前,也穿得如此这般,放。荡么。 这样的打扮,原是丽妈妈的意思。 太子早早地差人来信儿,丽妈妈便让伊绵候在楼上。她知伊绵素来脸皮薄,穿檀楼里最普通保守的那种衣裳已是极限。但这可是太子,由不得她再躲避。 丽妈妈自是知道男人的心思,虽不便与女子说透,但将伊绵好好打扮了再送过去,当然是没错的。 这裙裳的素纱若隐若现,将女子的纤细白皙包裹在其中,惹男人遐想,又给足了甜头,真真是打扮得再用心不过,却一不小心撞翻了男人心中的醋坛子。 宁之肃今日无心议事,上朝时心不在焉,只是不像从前那般听到伊府的参本无动于衷,反而有些不再遮掩自己的烦躁,冷了声让参本的人都退下,明令不许再提,连带着对二皇子宁之翼的事都懒得再议,大有任其自生自灭之意,仿佛是在刻意成全自己的厚道,又或是轻蔑得懒得对他赶尽杀绝。 等下了朝,入了檀楼小憩,宁之肃才得片刻安宁。 但见女子穿着过于媚人,又无来由生了些愠意。 上位者,真是喜怒无常,让人难以揣测。 伊绵还不知宁之肃心中所想,恭顺地跪在榻前,向他递去杯盏,茶香顺着滚烫的热气在房间内氤氲开来。 她抬头,望向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但见他眼神中有些骇人的狠意,失了手,将茶盏掉落。 幸而杯子落在她的裙摆上,没有碎裂,热水也只是倒在一旁,不至于将她烫伤。 可伊绵惊惧不已。 若是出了错,第一时间要认错,要补正。 她心中默念,一边用手去拿银壶,一边慌乱地出声,“请殿下恕罪!” “啊!……” 伊绵的手才刚触到银壶的手把,便烫得缩回手去。她将手指收拢,顺带勉强咽下那声痛呼。 银壶内装满了滚烫的白水,每次拿时都应当先用帕子垫在手上,即是为了看着雅致,也是为了防烫。 可男人一盯着她,她便全忘了。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她安慰自己不要慌张。从前顺沅公主受的委屈,大约比这多百倍千倍,她越是狼狈,宁之肃心中便越是痛快,对她伊家的仇恨便能少那么一厘一毫。 从前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忍辱负重起来也是毅力惊人。伊绵甚至还有心力讨好地朝男人笑笑,清丽又凄惨,让他看足了笑话。 宁之肃不语,只微皱眉头,见她还要去拿银壶,终是出声,低沉无澜,“你好好待在那里。” 洗雨轩是檀楼里最上等的包房,铺的地毯也是柔软亲肤的羊毛制成。女子跪坐在华贵的地毯上,像是被人精心驯服的宠物,细嫩的颈子栓了一条看不见的囚链,无辜可怜得紧。 伊绵掌心被烫出了一道醒目的红痕,火辣辣地撕扯着肌肤。 她不敢惊动榻上的男人,收敛了呼吸,不再有任何动作。 -- 第12页 …… 丽妈妈已在包房门外候了两炷香的时间,太子殿下也未让人出来传话。她心下有些着急,午膳时辰早已过去,太子不用膳,若是损了贵体可如何是好。 丫鬟突然轻扯丽妈妈的袖子,让她停下。 宁之肃终于从房里出来,定在门口理了理衣襟,又交代侍卫去牵马。男人惯是不动声色的。老板娘不知,太子殿下这是顺心了,还是不顺心。 男人突然朝她招手,声音沉得像是要滴水。 丽妈妈暗道不好,怕是里面那姑娘坏事了。还没来得及多想,丽妈妈便听到男人冷声质问:“孤竟不知,檀楼寒酸得连水壶也那么次。” “殿下……这……”这话说得奇怪,丽妈妈不知哪里出了错。 “烫人的东西少拿到孤跟前来,下次再见到,你这楼便关了!” “是,是……”丽妈妈连声应着,目送太子下楼,又赶忙进屋去。 伊绵在男人躺过的矮榻上睡得香甜,连外衫也被刻意拢得更高,还有薄衿盖在腰腹上。 她的柔荑轻轻搭在榻沿,被人用手帕细心地缠了两转。 丽妈妈轻轻上前,将手帕解开,才看见女子掌心的红痕,周围还有水泡。 她哂了一声,放下心来。 合着太子是为着这事儿不高兴。 第7章 伊绵睡到寅时才醒。 洗雨轩的月麟香掺了宁心安神的粉末,她闻着闻着,便忘了手心的疼痛,竟不顾场合,在男人身旁睡过去。 想来着实有些懊恼。 伊绵见房内无人,倒也庆幸不用在醒来时与那男人大眼瞪小眼。她轻蹙细眉,将淡粉白的唇瓣抿着,推了身上的锦被,撑着身子准备下榻。 女子不小心碰到掌心的伤口,才发现那处用细绢手帕缠着。这帕子原是放在她胸口开襟的地方,怎会到了手心里。 难道是宁之肃…… 伊绵不愿多想,解了手帕,塞回胸口,又迟疑了一瞬,用指尖轻抚衣襟,查看是否有不妥当之处。一切倒还正常。 她松口气的同时,回忆起男人那时问她的话。 “过得好么?” 短短四字,宁之肃的语调漫不经心,掌中的政论又翻了一页,似是无意。 可她不能不提起十二分的警惕。这话如何答,答到男人心坎上,是有学问的。显然,伊绵与宁之肃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算不得相处熟稔,彼此了解。于是这问题颇费了些伊绵的心力。 她如今的境况,步步皆可惊心,还关乎爹娘二人的性命,自是不能随意应付了事。 女子攥紧了掌心,眉眼再是低垂不过。宁之肃的眉眼也与伊绵有几分相似,同样弧线顺滑的眼尾,落在男子身上,却少了那股可怜可亲的味道,散发出一股睥睨众生的不羁与冷淡。 伊绵急切地思索一个妥帖的答案,浓密亮泽的墨发因脖颈微曲而落在胸前,遮了小部分粉颊,更添些惹人怜爱的清丽姿态。 宁之肃将书籍稍稍从眼前移了一寸,目光直勾勾地打量榻前跪着伺候的女子,瞧见她的衣衫略有不整,紧抿的薄唇未有松弛,却也未出声表达不满。 太子鹰一般锐利又沉默的目光,无丝毫影响女子脑中的纠结。伊绵只一心顾着如何回答,因此并未看见男人眼中逐渐兴起的几丝玩味,像是掩藏了许久,不想让人知晓,但也不怕让人知晓。 她过得好么。 伊绵在心中苦笑。他打发她来此,是何目的彼此心知肚明,要的便是折辱与报复。她原是想答不好的,却也犹疑是否会招惹来男人的发难。 太子殿下挑的地儿,她这样的罪臣之女,如何敢提不好二字。 但若说过得好,且不论这违心之语得不到男人半分相信,便是为着太子殿下的“良苦用心”,也不能这样答。否则,倒显得她是来了这里享福不成。 伊绵淡淡出声,“虽过得不好,但若能顺遂太子殿下的心意,便是好的。” 滴水不漏。 宁之肃嗤笑了一声,眼皮轻抬,想起那个从前躲在伊荣正身后的明媚少女,和今时今日的曲意逢迎大相径庭。 他指尖轻点桌面,懒散地看向窗户,又将眼睛转向女子,更加凸显了这样的对话不过是百无聊赖之举,没半分意思。 但,宁之肃意外地接着伊绵的回话问下去,“哪里不好?” 哪里不好。 伊绵歪头,有些怔住,水润却略显苍白的嘴唇启开,又吐不出任何字眼。她下意识地将松垮的衣衫搂上去一点,但手一拿开,便又滑了下去。女子这样几次,仍旧无头绪,只得望向榻上那个尊贵的男人,出声:“殿下……” 宁之肃眼神中藏着浓厚的黑雾,原先的那点兴味早已消失殆尽似的。 他从前极不在意男女之事,哪家大人的千金如何,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便是伊绵这样在京中顶顶有名的贵女,除两面之缘,他也从未肖想过。 甚至是刻意避着她的消息,便是连名字,也不必去知晓。 女子嗓音软软绵绵,眼中水波浮动,被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仍旧只能望向他,娇娇地道一句“殿下……” 虽然朱唇微张,复又速速地抿上,宁之肃依然瞧见,女子红润的舌尖在发声时抵上嘴里的上颚。 分明是求饶,怎会如此柔媚无边。 -- 第13页 宁之肃几乎可以想见,从前这位伊家小姐是在怎样的环境下长大。 伊荣正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在宁之翼跟前有头有脸,却养了这样一颗掌珠。护得住便也罢了,可如今护不住…… 房里的事情像是一团乱麻,她睡了这么些时候,仍旧委顿不振,抬起指尖轻揉太阳穴之后,欲将诸事抛于脑后,也不想去多揣测太子的心思。先在这儿待到让他消些气,再说别的。 伊绵身子骨弱,经不起太久与宁之肃共处一室,那样神经崩得太紧,她的身子便也吃不消了。 原以为三皇子面冷心冷,竟也喜欢来这些风月场所,看起来还挺怡然自得。伊绵心中想,人不可貌相是真的。她实在想象不出,宁之肃落在女人堆里的样子。 太子府的马车上,宁之肃轻揉额角,呼吸沉重。 他见不得女子撒娇委屈的样儿。 当初长姐从宫墙中着红衣走出,皇室的嫁妆足足拖了十三车,但被卷入错综复杂的政局之中,这苦楚,谁懂得。 她伊家的人,又凭什么委屈。 从前为了维持势力,伊荣正不顾他放低身段的哀求,生生推了顺沅出去,害得母妃忧愁早逝,害得他在宫中再无温情。如今风水轮流转,她又凭什么委屈! 宁之肃在马车内,将放有几个物件和书籍的小桌扫翻。 “殿下!”吴远骑马在车窗处守候,有些不放心。 车厢内的人未搭理,不多时恢复了宁静。 — 伊绵回了自己房中,丽妈妈端着几盘精致的小菜进屋,招呼她趁着还有热乎劲,赶忙用膳。 伊绵慢吞吞坐在桌前,拿筷子挑了几样。 屋子里不一会儿又进来了好多下人,忙着量尺寸,换家具。 “这是作何?”伊绵问道,眼睛在她们身上流转。 丽妈妈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淡笑,又多了两分讨好的意味,“这屋子有些东西,是该换换了。” 伊绵惊讶,“是吗?我瞧着,倒都是崭新的样子。”檀楼的用度奢华至此,饶是她,也不得不佩服。 丽妈妈拿着湖绿色手绢捂着嘴唇,掩了笑意,却也并未说破。 伊绵考量着,如今自己居住于此,钱没挣着多少,白占着这样好的房间,开口道:“若是为我,丽妈妈实在不必多费心,有不方便的话,我搬走便是。” 丽妈妈别有深意地从上到下打量她,很快又恢复了那抹笑意,只从袖口处抽出一个小巧的瓷瓶,隐约有薄荷和杜松的香气,“绵绵将右手拿过来,丽妈妈给你上药。” 伊绵方才便放下玉筷,右手虽有伤口,但强忍着,也能过得去。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嘴上羞涩地道:“不碍事的。”却未疑心丽妈妈怎知晓她手受伤之事。 丽妈妈捏着伊绵纤细的腕骨,手法轻柔,将药膏抹于红肿处。伊绵不自主地“滋”了一声,意识到失态,将唇抿着,偏过头去,不再看伤处。 丽妈妈手上的动作未停,瞧她一眼,心道这姑娘一身贵气,谁知现下的祸事就不是日后的福气呢。想罢,她手上的力道又轻了几分。 伊绵看着屋里的人将棱角尖锐的家具悉数搬出,又抬了更加圆润光泽的进来,连着那水壶也换了样式,幔帐和枕头也可着舒适度,换了更柔软的来。 倒像是把她当成了什么易碎的物件…… “丽妈妈,实在不必如此费心。”伊绵语气中有些低落。她再也不是那个被人捧在手心的官家小姐,便是住的粗陋些,也是应该的。她只当丽妈妈心善,更加过意不去。 丽妈妈将手中的绢帕一挥,并无解释,只道:“我心里有数。” 伊绵的一切都单独从太子府出账,小姐看着是檀楼的人了,可实里,男人到底也不是真要她卖。身。 — 临近中秋,雨色浓重,幸而伊绵住在高楼,免受潮湿之扰,但凉意越来越甚,女子的身子有些受不住。这几日,伊绵睡得愈发不安稳,夜深时,她仰卧朝内侧睡,一只手的大拇指指尖抵着下唇,有时,便放纵了情绪,低低啜泣起来,不知何时又进入了梦乡。 恍惚间,有男人的气息靠近,她蹙眉抵触,嘤咛出声,眼缝里渗了些湿润的晶莹出来,被男人带有薄茧的指腹抹掉。 她沉吟了几声“爹爹……娘……”,又不知在哭些什么,过了半柱香复才安稳下来。 丽妈妈推门轻悄悄地进入,压低嗓子道:“伊小姐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的,前些天儿殿下派来的太医开了几幅药,倒是有好转,但这两日似乎又不太对劲。” 宁之肃凝目,鼻息蓦地重了一分。丽妈妈站在跟前,攥紧了帕子,有些胆颤。 男人往里瞧了女子一眼,被衾盖得严严实实,脸颊和耳垂有些红润,到底还算睡着了。 他想起当年还是三皇子时,听人谈论过伊荣正的家事,说伊大人疼爱妻女,每逢入寒之季,千金或是夫人有恙,连上朝都是忧心忡忡的。说罢,几人低低哄笑。他那时尚不明白这样的麻烦,如今摊上了,才知费心费力。 宁之肃心里躁意翻腾。 他一面痛恨自己狠不下心,做的事太留情,一面又止不住对伊绵的情况烦忧。伊家从前的大夫将病历悉数交给了太医,上面确有提及,秋冬季节女子难捱的事情。 -- 第14页 第8章 “我会吃了你么。” 宁之肃兀的出声,丽妈妈往床上瞧去,被衾里的女子微动一番,脸更朝向里侧。 他面无表情地挥手让老板娘下去。 香楠木做的门轻轻被丽妈妈带上,声响几乎不可闻。床边,宁之肃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拽上彩云纹的细缎衾被,冰凉的手指不经意间蹭到女子的脖颈,惹得伊绵瑟缩了一瞬。 男人手背青筋微凸,修长有力,与女子细嫩白腻的天鹅颈形成对比。娇花在风雨中飘摇。 伊绵紧闭双目,嗓音颤抖着出声,“太子殿下。”她不知宁之肃深夜突然出现在她床头是要做什么。 宁之肃面色寒冷。 本也无甚大事,不过就是檀楼的人来府里禀告说她身子不好,是否需要做些别的。他本打发了太医来便罢,但今夜一时着了魔,在床上难以入眠,不知怎的就来了此处。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满屋都是她的味道,充盈鼻腔,有些上头。宁之肃将食指弯曲,在她侧脸上刮动。伊绵的长睫不住抖动,白齿咬住下唇,仿佛在遭受什么酷刑,躲无可躲。 宁之肃拍了拍她的脸,“睁眼。” 伊绵无法,只得照做。 “近日听闻老板娘讲,你不太听话?”男人本意是说她未照顾好自己。 伊绵以为是说她接客的事情,丽妈妈未安排,她也就偶尔跟在金月身后,糊弄一二,确不上心。 话出口,便成了“我听话了,听话了。”声响越来越小。 伊绵实在不擅长说谎。 宁之肃从被子里将她的手腕抽出,指腹覆上脉搏处。片刻,他微皱眉头,“怎么虚成这样。” 伊绵不答,她也不太清楚,往些年,府里的大夫说什么,照做就是,但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她倒是迷迷糊糊的。娘亲看见她喝苦药,经常会心疼得掉眼泪,嘴里说着“闺女受苦了”,却又怕她想太多,于是缄口不再言语。 大约她太得命运眷顾,于是身子骨便比寻常人弱些作为代价。 宁之肃离她那么近,她竟奇异地没有多少害怕,忘了男人当初在牢里对她多么的恶劣,小心开口道:“可不可以不喝药了。” 她叹了口气。怎么檀楼的大夫开药比她们从前府里的大夫还苦呢。伊绵每次都被丽妈妈亲自看着喝药,像看犯人似的,生怕她有什么闪失,连从前偷偷倒药的把戏也无处施展。 “太苦了。”她继续喃喃自语,手腕任男人捏着,忘了抽回。 宁之肃没有回答她的话,房里的香气明明清甜怡人,淡淡的并不腻,他却有些困顿。 男人来时随意套了一身便服,现下解衣并不麻烦。 “你做什么?”伊绵起身,看宁之肃开始脱衣衫,只余白色的中衣。 宁之肃不答,在床外侧躺下。 伊绵心中震颤,他怎么可以…… 前朝事忙,宁之肃到底是疲累的。这里的一点安宁让他忍不住小憩片刻。 伊绵当然不能让堂堂太子殿下出去,她掀开自己那侧的被子,准备下床。宁之肃阖眼道:“不准下去。” 女子止住动作,拥着一丝被角,退开一些。 宁之肃睁开眼眸,里面仍清明,“睡吧。” 伊绵不动,不语。男人伸出手臂,将她拉入怀中,掺了细绵的长衫格外亲肤,男人手掌贴在她的腰后侧,未再放开。 衣物摩挲,于无声处暧昧。 伊绵回过神来,早已被宁之肃胸膛强有力的心跳包裹,不似自己的,微弱缓慢。她欲挣脱,只换来更紧的桎梏。女子身子颤抖,泪水盈睫,却无济于事。 男人没有怜惜,甚至窜起了一股强烈的破坏欲。这其中夹杂着对伊家的恨意,还有些什么他懒得弄明白的东西。 伊绵的身子柔弱无骨,嵌入男人的怀抱绰绰有余。她渐渐呜咽,顾不得掩饰。 宁之肃问,“你很委屈?” 伊绵的小脑袋抵在男人胸膛处,使劲地摇了摇头。 “是吗?”宁之肃的嗓音轻飘,未落到实处。 伊绵整个背脊发麻,只因那双大手移到前面,解了一颗偏下的暗扣,而后放在她滑腻的腰处。 伊绵抬头,目光中有乞求,“你不能……” “我偏要。”男人促狭地挑了眉梢,恶劣作祟。看着她这副无能为力的模样,宁之肃心里畅快极了。 伊绵目光转向茫然,慌乱。 “我偏要欺负你。若是伊荣正看见,你说他会怎么想?” 简直,欺人太甚。 伊绵气上心头,想回击却不知如何做,刹那间想起顺沅公主。她本无意火上浇油,嘴里的“顺沅”二字却偷跑出去。 宁之肃眯了眼睛,使了气力将她的腰掐住。 伊绵疼得倒吸口气,不敢言语,双手不住敲打宁之肃。 “你们伊家人是不是太放肆了点。” 伊绵疼得失了理智,颤着嗓音脱口而出:“你走开!”宁之肃将头颅低下,放在女子颈间,牙齿咬上了颈子的嫩肉。 伊绵气得哭。 男人抬首。当了太子后,宁之肃身上那股矜傲越发让人胆寒。他将脸贴近伊绵的,“这样一下便哭,以后怎么办呢。” 伊绵眼皮轻抬,相互鼻息交缠,她不自在,微挣了两下。 她搞不懂,这便是宁之肃的报复么。为何如此奇怪。但确实让她痛苦,若她爹娘知道,只怕会更痛苦。 -- 第15页 四更天,原该是人睡得最沉之时,伊绵清醒如在白昼之中,却堕进了深沉的噩梦。 她的思绪无法转圜,像是陷入了某种死路。同时,她清醒地意识到,坐以待毙是不行的。 以后,以后。 伊绵此时无比想念爹娘。他们在牢里过得如何,秋露深重,爹的腿疾怕是情况不好,娘养尊处优多年,身子骨可还吃得消。 伊绵教养好,心思单纯,府里从未教过她不正道的东西,是而宁之肃的行为在她看来,仅仅是一种报复,欺负。 却不知一个男人愿意花心思在你身上,乐意逾矩,本身就代表一种染指的意愿。 她略感头脑昏沉,只盼男人放过她。 宁之肃拭了伊绵的泪珠,将人搂在怀里,未再出言挑衅,阖眼安眠。 雨水沿着屋檐泠泠落下,屋内安静更甚。伊绵闹了一会儿,本就虚弱的身体不再有劲,渐渐睡过去。梦中不知梦见了何事,低泣哀吟,正如宁之肃先前来时一样。 男人睁眼,看见伊绵嘴唇微张,嗫喏,将食指送过去。 伊绵就着指头含住,仿佛未长大的婴孩,终于有了些安抚。 有些女子,生来便招人疼。伊绵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宁之肃搅动手指,伊绵整齐的小齿将男人指头咬住,吮。吸出声。 宁之肃呼吸蓦地粗了许多。 若真是那起子狐媚的便罢了,偏偏她什么都不懂,连坐马车都能给张二百两的银票出去,蠢得要命。 越是不懂,被咬着的指头便越酥麻。 “呵……”他哂笑,毫不犹豫地抽出手,阖眼。 清晨,宁之肃先醒来,屏退了伺候的丫鬟,自行穿衣。 时辰还早,他将伊绵近身伺候的丫鬟唤进屋,肃声命令道:“平日里多看着她点儿,特别是进药和用膳,要是出了问题孤绝不轻饶。”又沉思半瞬,道:“但也别太勉强她。” 丫鬟跪下,惶恐道:“是,我会伺候好绵绵姐,请太子殿下放心。” 宁之肃听见这话,回头瞥床上一眼,伊绵睡得无知无觉。他唇角略翘,似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绵绵姐……看着倒像是未及笄的。” 虽然昨日男人已在怀中感受到独属于女人的丰盈,但那股气韵和模样却清纯得紧。 — 伊绵自那日后,越发贪懒,实在身子也不爽利,索性再不去接客,只卧在楼上看书画画,偶尔弹弹琴。丽妈妈像是生意忙不过来似的,未管她什么。她便放心起来,想着是逃过一劫了,又烦恼爹娘如今的状况,该怎么和宁之肃说,自己想见上一面。 凡事都有代价。 不久后,今月神色凝重地找上来,握着伊绵的手说:“绵绵,你可知如今伊大人和伊夫人是个什么情况。我听说……” 她回头看了一眼,大门紧紧关着,“秋决将至,有官员提议,趁着这次机会处决了你爹娘。” 声色场所,消息惯是灵通的。伊绵将手中的瓷杯紧紧捏着,指尖颤抖泄露了些许慌张。她不知何时送走了今月,马上收拾了些东西,准备去若卢狱,临到要出檀楼的门,才发觉自己自由受限,丽妈妈如何也不敢放人。 伊绵擦了眼泪,回到屋里,急得直咳嗽。 丽妈妈紧跟在后面,倒了茶水给她,一面吩咐丫鬟熬药来,一面劝道:“祖宗诶,你说你好好呆在这儿,怎么就想出去呢。若你真出了这个门,太子殿下那里让我怎么交代。” 伊绵只低头流泪,“您让我一个人呆着吧。” 丽妈妈想了半晌,暗示道:“绵绵,丽妈妈比你有经验,你听不听丽妈妈的?” 伊绵抬头,“什么?” 老板娘拍着她的手背,小声道:“你若是有事求人,就得投其所好,懂吗?” 她只是一个老板,自然不敢乱掺和太子和伊府的事,故而只是提点一二。 伊绵半知半解。 丽妈妈接着道:“凭你这副身姿,做什么不成。自己得主动点,知道吗?” 伊绵怔了半晌,有些不能接受,但现下却没别的法子了,她隐忍了眼泪,点头道:“我懂了。” “哎,这才是好姑娘!” 第9章 — 中秋月圆夜,檀楼的生意格外红火。四处挂满了各式的灯笼,里面点缀着一苗微黄的烛火,再加上桂花飘香,各厅里说话声和笑声不断,氛围轻松热闹。 宝相厅内,美酒佳肴铺了一长桌,十余位客人相互交杯换盏,不时交头接耳说些什么。他们身边各有一位姑娘伺候,负责布菜添酒。虽是公开的场合,不至于太过分,但软玉温香在侧,有人的手开始搭上姑娘的肩膀。 伊绵今日着间色织花的真丝短衫,下配竹青色的细褶百迭裙,梳了一字髻,上插两根茉莉花样的流苏步摇描金簪,举手投足之间,看着比以往大胆了许多。 旁边那位大人直勾勾盯着她,她淡笑着继续添酒,哪怕是有人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手背,也并不躲闪。 宁之肃身后跟着一众官员,在檀楼定了房间议事。组织的人与太子府素有往来,知太子不时会去檀楼,于是挑了这地儿。 男人今日身着紫色蟒袍,圆领大袖,黑革嵌玉长靴,因着是公事,走路时头颅微昂,淡漠地听着官员的汇报,不时用眼尾扫一下旁处,身上仿若带风。 -- 第16页 随行官员最次也是三品。中秋佳节,太子名为体恤下属,所以酒楼摆宴一叙,实则众人知晓久未定论的盐稅一事兹事体大,拖不得,尽管是赴宴,心中也装着朝事,望酒桌上能向太子殿下详细汇报,尽早将细节敲定。 宝相厅双开门敞了半扇,隐约可见里头的热烈气氛,里面的各位爷乃是江南过来的,因京城派来的巡抚大人中饱私囊,他们一合计,便亲自上京参本,以望朝廷重视。 毕竟是富庶之地的官员,少了些野蛮习气,除却对伺候的人手脚稍有逾矩,倒也没太过分。 伊绵旁边的大人道:“年岁几何?” 伊绵一面奉茶一面道:“已十六。” 那位大人看着像是快三十的,但保养得不错,面容和蔼。他笑道:“若是在这里辛苦,姑娘不妨跟我去江南,我定不辜负。” 伊绵先前学了许多应对的法子,此时无甚反感,笑声清脆,“大人若是舍不得绵绵,便多来檀楼聚聚可好呀。” 女子声音绵软耍媚,哪里还看得出是从前那个教养矜持的贵家小姐。 她任那位大人将自己脑袋按在他肩上,眼睛失了些神采,很快又恢复了光芒。 大人将酒杯递给她。她犹豫着推拒,“还……还是不要了吧。今日绵绵喝太多,已是精力不济。” “再一杯是无妨的。” 伊绵醉得厉害,看酒杯都几乎重影,还是端了酒,笑着便要饮下。 丽妈妈说了,投其所好。宁之肃要的,是她的不痛快,是她的堕落和屈辱。那么她给便是。 机会是主动争取的。她越是糟践自己,宁之肃就越能出气。到时候再向男人求情,才有余地可言。 大门被一个人重重地踹开,里面的热闹声戛然而止。众人望向门口,只见年轻的紫衣男子冷漠肃然,似是很不悦。 “张大人,您怎么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江南的一位官员在门口的人里看到一位相熟的,立马起身迎接。他口中的张大人乃是吏部尚书,算是顶头上司。 被喊到的官员侧身而站,不愿搭话,生怕沾了晦气。谁晓得这群地方上来的触了太子什么霉头。 场面一时停滞。 伊绵甩甩头,不知是宁之肃到来,抿了口花茶,未将视线投过去。 太子将右手抬起,向后挥了两下,让官员们先走。 里头的人见紫衣男子气宇不凡,已有几分猜测,但不敢证实。一位大人醉的神志不清,见眼下气氛不对,嚷嚷着“快来接着喝呀,管那人做什么”。 这番没头脑的话急得身边人捂住他的嘴,硬是把他摁来跪下了。 “太子殿下在此,速速跪下!”吴远喊了一声。 屋内跪作一团。大人们原本也没犯事,可见太子殿下这副漠然不爽的样子,心虚恐惧,甚至有些结巴地想要解释。 伊绵听见吴远的话,朝门口笑笑:“太子殿下。” 酒意壮胆,她喊得倒是亲切。 丽妈妈着急忙慌地赶上来,恰巧看见伊绵喊人的一幕,心凉了半截。这姑娘,是捅在马蜂窝上了。 “太子殿下,我没让绵绵出来待客呀。”丽妈妈急切地解释。这话不是假话。伊绵是自己个儿溜过来的。 “她最近都这样过的?” 丽妈妈道:“当然不是。殿下上次也来看了,太医说绵绵要好生将养,我怎么敢让她下楼。”言下之意,都是伊绵自己的主意。 “太医?哪里来的太医呀?”搞不清楚状况的伊绵傻乎乎地没话找话。 “宁之肃,我这样你可满意了?”她笑着继续问。眉眼一弯便风情万种,完全忽略了自己竟敢直呼储君的名讳。 丽妈妈正欲开口,宁之肃大步跨过去,揽了女子软若无骨的腰肢,出了宝相厅。对周围的人一个正眼都没给。 “这……”留在房里的人面面相觑。 “这还参个什么本!咱们算是毁了!毁了!”一个人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不住拍打扶手。虽不知到底何事,但地方上的官员也是人精,知晓定是因那被带走的女子惹怒了太子。 — 太子抱了伊绵去四楼。丽妈妈将伊绵房间的门打开,却被宁之肃拒绝。他略微偏头道:“那间。” 四楼一整层都被太子府包下,平日里除了伺候的丫鬟和丽妈妈,闲杂人等不能轻易上来。虽只伊绵一人居住,但各个房间每日都会打扫,以便贵人使用。 今日,便派上了用场。 这间房的陈饰摆设偏清冷调,让人有一种起鸡皮疙瘩的感觉,幔帐处立了一扇屏风,遮了后头的景致,让人无法窥视。 宁之肃命人关了房门,无事不得打扰,随后坐在桌前。怀中的伊绵懒洋洋,醉醺醺的。酒香激发了女子身上本就脱俗的馥郁香气,搅得男人越发火气大。 “你爹娘就是这么教你的?嗯?随便跟男人调笑?”他微收手臂,抖了一下怀中的人,迫使她回答。 提到爹娘,伊绵唇角紧抿,又绽开一个大的幅度,“这是殿下喜欢的呀!不好吗?” “我喜欢?”男人哂了一下。不知道这女子到底怎么想的。 “伊绵是上不得台面……唔!”伊绵的两颊被男人用手掌捏住,说不出话来。 她瞪大眼睛,脸涨红。宁之肃慢慢放开手,面色难看,上下牙齿用力咬合之后,能清晰看见后侧脸绷紧的肌肉。 -- 第17页 “非得惹我生气么?”他语气平缓,“今日之事,错没有?” 宁之肃漫不经心地仿佛只在问她晚膳吃什么。 自然,伊绵一点警醒都没有。她实话实说,“没有错呀。” 是他宁之肃送自己来这里的。如此正合男人心意。 “没错?”男人指节轻扣梨花木的桌面,眼尾微垂,看起来人畜无害。 他又低语,“我瞧你爹娘是白教了你。”活像个家里长辈,痛恨小辈的不成器。 伊绵不满,头有些发疼。她是她,爹娘是爹娘。何故要将自己的事情算作爹娘之咎。何况始作俑者不正是太子殿下么。 罢了罢了,在男人这里占不到便宜。她还得抓紧机会讨好。 伊绵未理会他的话,从男人怀里溜出来。宁之肃没有强留,任由伊绵为他倒水,嘴里念念有词“请殿下享用”,姿态卑微。 宁之肃冷眼瞧着,伊绵那股子清贵劲儿倒是消了不少。 他不知伊绵怎会突然转了性情。想起伊家之事。秋决在即,朝堂内有人不嫌事大,又抓着伊家不放。 可若是一下子赐死了,有什么意思。 何况,这其中还掺杂了一些二皇子的旧部,竟倒戈对从前的太傅,也挺耐人寻味的。 伊绵苦恼着怎么让男人高兴,好替自己爹娘求情,要是可以,最好再见上一面。 醉意朦胧,思维便没有那么活泛。她道了一句,“我为殿下跳支舞吧。”便碎步去了矮榻边,随意拿了一根挂起来的蓝色纱条,又褪了碍事的外衫,开始旋转曼舞。 也未思考宁之肃到底喜不喜欢。 太子殿下混迹官场,素来不喜女色,这是品阶高点的官员皆知的。 伊绵是个意外。 宁之肃的呼吸明显有些不稳,眼神虽然冷漠,但一直未离开那抹跳动的倩影。 伊绵早就豁了出去,跳的并不是从前府中教导的贵女舞蹈,而是刚来檀楼时专门为惑人而学的。 没有乐声相伴,她自己轻声哼了一曲。曲声如流水缠绕,绵绵不绝,舞姿越是恣意越是动人。 舞终,宁之肃让伊绵坐下,拿了她的手帕替她擦拭额间的汗水。 伊绵瞧着宁之肃的脸,一时看得有些痴,那指尖轻抚上男人下巴。 宁之肃没有阻止,问她,“累不累?” 伊绵特意为他跳舞,饶是金刚心,也得柔上三分。尽管女子此时喝醉了酒,并没有太多考虑。 她点点头,“有点。”将触碰下巴的手收回,轻抚心间,希望心跳缓些。 “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是心甘情愿的取悦,亦或是别的什么。 伊绵眉眼的笑意挤出来,“知道的。太子殿下满意吗?” 宁之肃不语。 伊绵道:“以后我会尽心在檀楼伺候好每一位客人。” 每一位客人。 宁之肃心里重复了这句,眼神里陡然多出些许杀气。 “你把我和那些人相提并论?” 未待伊绵开口,男人扯了女子手腕,将她拖去屏风后面。 第10章 “这是要动用私刑么?”伊绵看着自己被吊起来的手,有些茫然。原来檀楼里,还有审讯的房间。 这间屋子虽然别有洞天,却不会和衙门或是牢狱扯上关系,自然没有私刑一说。 但伊绵看着周围摆放的各种器具,玉的,金的,奇形怪状,只能和动刑联系在一起。 宁之肃煞有情趣地问道:“你觉得我要对你动刑?” “是。”女子眼睛直勾勾地盯向他。 宁之肃严肃道:“今日你做了错事,不得不罚你。”眼里却有些莫名的玩味。 伊绵吃了太多酒,这会儿还未醒神,左看看,右看看,晃得耳坠子乱摇。 宁之肃伸手去摸耳坠子,一颗黄豆大小的白珍珠,再上面是大弧度的金钩,穿过几乎不见缝隙的耳洞。从前伊绵在宫里捡风筝的模样几乎立时钻入了宁之肃的脑海。 她身上穿的和宫里女人不同,样式一看便是民间改良过的,独有一股少女的鲜活,笑便笑得更轻松,紫柱金梁的宫殿反而配不上她。 宁之肃用指腹将珍珠温热,心是冰冷的,血液却不听话,像是不断冒着气泡要沸腾了一样,无声地冲向各处,暖了四肢,可片刻后才发现,这血液原是逆流出去的,暖了之后更添内伤。 伊绵的眼睛那样亮。她是真正的高门淑女。否则,如今这光景,便是该假难堪,假害羞一番,饶是想象力再不济的人,也该知道顺其自然之下会发生什么。 可伊绵不知道。 她是伊太傅的掌上骊珠,高贵不可亵玩。便是从前的他,因着政见不一,入不得伊太傅的眼,也不会有资格成为伊大小姐的座上宾。 现在女子被他困起来,手被掉得高高的,宽大的衣袖从丝滑如绸缎的肌肤滑下。他一伸手,就可以推她入腌臜的地狱。 特别是,她一点儿也不明白会发生什么。男人想到此,便有种奇异的感觉。 宁之肃从来慎独,开蒙后用功读书,在自己父皇和师傅面前,从来都端得一副沉默隐忍的样子。克己复礼时还未真的决心夺嫡,甚至觉得随遇而安也不是不可。 若不是和亲之事,他对权欲本无妄念。 但男人如今掌了权,人们才发现,宁之肃天生便是弄权的一把好手,还不会迷失心智,反被权欲驾驭。这储君之位,监国之权,于他,不过就像是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一样,是点缀,而不是人本身。 -- 第18页 因而显得他越发的高高在上,清冷又贵傲。 候在其他厢房的大人们已被太子府的人告知,太子另有安排,请他们玩乐自便。宁之肃待在这里,倒不急了。 伊绵乖巧得不叫不喊,像一尊被精心雕刻,道行尚浅的菩萨。 宁之肃眼神往上一撇,女子的手腕并没有不适,但见伊绵恹恹的样子。 月满人团圆的日子,月光洒进来的都是忧愁。 宁之肃放了她,独自坐在一旁饮茶。 他们之间少了些针锋相对,一时的平静已是罕见。 “太子殿下,”伊绵眼睛一直钉在他身上,慢慢摸着椅子坐下,“你会让我一直在此处么?” 宁之肃瞥她一眼,“怎么?不乐意?” “我……若能为顺沅公主恕罪,当然是好的。只是我爹娘,能不能请您高抬贵手。爹娘……过得太苦了。” 男人嗤笑一声,端起手中的茶盏,上面的折纸牡丹开得正艳,是酒楼里不常用的式样,华贵少见。 “天顺十八年秋,长姐奉旨出嫁,母妃在宫中哭坏了眼睛,在神佛面前长跪不起,从此君王寡恩,再难获宠,连带我这样的皇子也不受待见。那时,你们伊家可曾想过,有人日子过得苦么?” 伊绵不语,看着宁之肃铁青的一张脸,逐渐脸色苍白。 “伊绵,我这样对你的爹娘,你若是有朝一日得了机会,难道不会向我报复回来?你能算了么?” “我……”伊绵没考虑那么多。她急着抢白,用一套宽容的话术,趁着这个时机,向男人求情,终究是说不出话来。 “我恨不得杀了伊荣正,以祭奠长姐。” “那你,为什么又没有立刻下手呢?”伊绵问,她想知道,宁之肃后面是不是还有什么更可怕,更残忍的事情。 但宁之肃嗓音低沉,仍旧是有点玩味的样子,“你觉得呢?” 伊绵和宁之肃打了几次交道,越发感觉得到男人眼中若有似无的精光,让她觉得凉飕飕的,像是一团幽深的,严密的捕捉网。 她小小地打了个激灵。 宁之肃道:“你在这里呆着,伊荣正才能在牢里日夜忏悔,当初的错事多么离谱。”一句一句,说道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 “你告诉我爹娘了?”伊绵不可置信地站起来,椅子拖地发出刺啦的一声。 宁之肃不语,只看着她。 这个男人从来都是这样,不急不缓的,一句话却又能定人生死。 伊绵急得两步并过去,“你怎么能告诉我爹娘呢!我已经在这里赎罪了!” “还不够,想着让你爹娘来看看,毕竟眼见为实,更震撼一些。”男人边理有些褶皱的袖缘边说道。 啪地一声。 伊绵手掌颤抖,眼泪珠子不要钱地往下落。 她手劲小,仅仅将男人的脸打得微微偏了一点。 宁之肃用手轻轻抚上面部,还未等伊绵反应过来,男人一把抓过她,放在自己大腿上。 伊绵头上的血倒涌,双腿剧烈摆动,但逃不开铁一般的桎梏。 大掌落在臀上,一下,两下,三下。 “这是惩罚你以上犯下,对太子动手。” 又是闷顿的几下。 “这是惩罚你随意和男人调笑。” …… “这是让你记住教训。记着,以后再敢放肆,我还有更好的手段,你尽管试试。” 楼梯口,丽妈妈踮起脚尖往走廊瞧了几眼,声声娇吟一下比一下凄惨,夹杂着啜泣与尖叫。 门被踹开,男人将少女抱在怀中,偏偏停住了脚步,故意恶劣地问,“要我把你抱回去么?” 伊绵见识了他的手段,不敢说不要,咬唇委屈点头。 “说话!”男人一喝。 伊绵吓得一抖,却也知道去揽男人的脖颈,嘴唇凑去男人颈间,近乎抽泣,她哭啼道:“要你抱回去。” 宁之肃这才将人抱回伊绵素来居住的寝间。 帐中燃着应景的桂花香,桌上插着三支被精心修剪的桂花枝。 去年中秋,宫中私宴结束后,宁之翼携酒上门,爹娘亲自出门迎接,一家其乐融融。宁之翼对她规矩有加。伊绵素来好性儿,却也不会对人太过热情。饶是太子在前,也只是颔首道一句“翼哥哥”。哪像现在,和宁之肃失了分寸,成了他刀俎下的鱼肉。 伊绵屁股有些疼,索性趴在床上,伸手去扯幔帐垂下的青色流苏坠子,眼中失去了焦点,也不理会坐在旁侧的男人。 钝刀子割肉,一下一下,没有尽头。她心里慌得紧。 “其实……”伊绵哽咽,“其实不必那么费事的。让我爹娘来瞧一瞧,不如让我死吧。我死了,爹娘痛不欲生,大概会让你心里痛快很多。”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如果用一场死亡可以结束一切,那么爹娘痛过之后,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宁之肃右手撑在床沿,低头,热息靠近,“你想死?” “不是!我……我只是说……也许可以。” 宁之肃盯着她,蓦地冷笑一声。 秋月挂上枝梢,刺拉拉的风也减不了任何一丝浓厚的节日气氛,烘得檀楼暖洋洋的。偏这房里坐着两个,再也无法团圆的人。两个仇人。 伊绵眼尾低垂,眉黛斜斜得往鬓间飞,华纱的衣裙有一部分散落在床沿,与宁之肃的衣摆重叠。她抬起头,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有点可怜。 -- 第19页 虽然宁之肃对着她从来自称“我”,而不是“孤”,但储君的含义之一,就是高高在上的同时,成为孤家寡人一个。 她自顾自撑手起来,忍着疼痛坐在桌边。檀楼给每一房都发了月饼。伊绵房间里是最好的档次,京城著名糕点坊的大师傅做的。 月饼油腻,不易克化,她吃不了多少,拆了盒子有些苦恼。 “太子,你有刀么?” 丽妈妈收了伊绵房里一切危险的东西,她连个刀都找不出来。女子苦恼间,男人解下腰间带着的小刀,递给她,同样坐在了桌前。 伊绵拿着刀笨拙地朝月饼上比划了两下,将刀尖刺入松软的月饼中,一分为四。 她拿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又将剩下的递给宁之肃。 宁之肃看她一眼,没有推拒,接过后放进嘴里。 伊绵吃得被呛到,小声咳嗽起来,宁之肃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谢谢。”女子一把抓过,豪饮了两大口。 她轻盈踱步至窗边矮榻,推了雕花的窗墉,冷意扑面,月离了枝头,朦朦胧胧。 “如此,我们两个也算是过节了。” 宁之肃没有言语。 莫名其妙的剑拔弩张,又莫名其妙的偃旗息鼓,在两人的拉锯之中,都不算是事。 第11章 过了一会儿,伊绵感觉到不太对劲。她甩甩头,想着怕是酒未醒,于是伸手去拿矮榻上没有热度的冷茶。 宁之肃眼见面前的女子饮了一杯又一杯茶,皱眉跨过去,大掌覆在壶上,“你这是做什么?” 他拿来桌上的热茶,倒了一杯递给她。 伊绵用手撇开,拒绝。 宁之肃夺了她手里的茶盏,放在一旁。她抢不过来。 “饮茶也不可以吗……”她脸色酡红,抽了抽鼻子,有些委屈。 宁之肃道:“这里有热茶。” 伊绵背过身去,将窗墉大敞,潮湿刺凉的秋风冷不丁全钻进来,包裹住她的脸和脖颈。 宁之肃有些奇怪地看着她。男人身强体健,自是不会被这点凉意困扰到。倒是她自己,身子单薄,衣衫也不够厚,何故要这样做。 心热情动,伊绵的活泼性子被激发。她将窗墉推得更开,身子往外探去,大口呼吸凉凉的空气。宁之肃吓了一跳,伸手拽住她腰间的衣衫,另一手按在她的小腹上,阻止女子的身体更加往外。 许是那部位敏感了些,伊绵不敢闹腾,将脑袋转向他,不知说什么,只用眼神瞟了一眼自己腰间,期望那人可以懂得,及时收手。 宁之肃装傻一般,并没有抽手,将伊绵带进怀里,顺手关了窗墉。 “唔……放开,”伊绵不乐意,在男人怀里抗议,牙齿咬上蟒袍。 男人二指摸在伊绵的手腕上,片刻,放开。 “你知不知道自己之前在外面吃了喝了什么?”宁之肃问。 伊绵想起丽妈妈从前说过的,她这次定是饮了不该饮的酒,迷了心智不至于,但助兴的功效还是有的,再加之她一贯比别人弱些,哪怕只饮了很少的量,此时怕是也难熬。 宁之肃沉吟一二,对上她好奇的眸子,什么话也未说。 对付这种事情,最好的法子是洗一个冷水澡,去去燥热。因着药效并不大,饮解药也无甚作用。 “你有法子吗?”她忍不住问出口。想着堂堂太子殿下,定是有法子的。 伊绵这身子,若是一盆冷水浇下去,只怕受不住。 宁之肃沉稳地道:“没法子。”幽深的眼神让伊绵相信他说的真话。 伊绵在他怀里滚了滚,有些无所适从。宁之肃人是凶了些,但没必要捉弄她。大概是真没有法子。 “不若问问丽妈妈?” “你便安心呆着吧,她也没法子。”宁之肃说得如此肯定,倒像是已经问过一样。 伊绵撇撇嘴,叹口气道:“好难受啊。” “嗯。”男人沉沉出声,似也没有乐见她受苦的兴趣。 伊绵的脸蛋不经意碰到宁之肃的手掌,发觉他掌心的温度比自己的肌肤低,既是在男人怀中暂时脱离不了,缓解下燥热也是好的。 她将脸蛋凑去男人掌心之中,那张白皙的,娇小的脸被稍显麦色的男人肌肤包裹住。宁之肃沉默。 伊绵怕是燥得有些神志不清,酒意也未散,咕哝话多了起来,说得多了,得不到回应,还有些生气,扯扯宁之肃的袖子,不耐烦道:“问你呐,到底哪家是你喜欢的?” 女子们聊天,素来喜欢聊聊京城的各式店铺,哪家的料子时兴了,哪家的糕点出新了,哪家的首饰供不应求。此时的伊绵怕是把宁之肃当成了某个姐妹,见他兴趣缺缺,非要问出个所以然,不然白费了她这么多口水。 宁之肃轻轻地嗤笑一声,见伊绵扯着袖子不放手,缓缓开口道:“都喜欢。” 能让太子敷衍,已是了不起了。伊绵却不满意,非要问出个具体来。 宁之肃未开府时住在宫里,开了府后公务繁忙,哪能像未出阁的闺中女子似的,闲暇时光那么多,喜好消遣。这问题若真让他答,倒确是将男人问住了。 他道:“我确实没什么喜欢的,不若你推荐给我,我去试试,好不好?” 伊绵噘嘴,勉强道:“好吧。” 落在脸上的大掌动了动,指腹沿着女子的眉眼慢慢向下,在唇边摩挲。 -- 第20页 伊绵微微阖上眼眸,有些疲惫,心里被那股燥热搅得难忍。 不消片刻,她稍稍静下心来,将眼皮撑开,男人的模样几乎占据了她的全部目光。宁之肃阖着眼,恰好避免了四目相见时,伊绵的尴尬。 三皇子和二皇子,同是皇帝所出,五官自是有相像的地方。只是宁之肃长得更清隽一些,没有那么外放,脸的轮廓雕刻得更加精致,眉骨的线条温柔缱绻,下颌稍显凌厉,杂糅了大开的气场和多情的气质。男人眼底黑漆一片,眼神却亮极了,一看便是翰林院的师傅们会夸聪慧的男子。 这么一看,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宁之肃都算是上乘,再加之皇子的身份…… “从前,似是没听说过哪家的女子心悦于你。” 伊绵出声,宁之肃睁开鹰眸,捏住她的下巴,低沉道:“太子也是你可以随意议论的?” 对着神志不大清醒的伊绵,想要讲道理,摆皇威是没用的。她不耐地撇开男人桎梏着下巴的手,“疼。”语气中有明晃晃的埋怨。 宁之肃将她头上玉石打造的环形簪取下,本就有些松散的发髻直接散开来。这般的捉弄,倒显得太子活泼了些。 “你做什么!”伊绵想要拽回宁之肃手上持着的玉簪,男人握住不放,两人便僵持下去。 “你怎么欺负人呀。”伊绵娇娇地道,脸颊上有些红扑扑的,大约是气血有些翻涌。 女子不满地扭动腰肢,白皙纤柔的弱颈也有些仰起,抢簪子的小手没有收回,仍在使力,只是这力气跟猫挠似的,怎么敌得过擅长拉弓射箭的男子。 伊绵的柔荑极为赏心悦目,纤长骨感。两人各抓住簪子一头,僵持不下。 “殿下……殿下!”伊绵嗔怪。 宁之肃不语,唇角有些微扬。 “你若是如此,我便喊人了。” “嗯,喊吧。” 伊绵从前众星捧月,谁都得卖几分面子,她模样又出众,自是不缺人鞍前马后,哪有委屈可受,若是真受了委屈,大概是会一呼百应的。哪像如今这光景,她连个维护的人都喊不到。 柔薄的秋衫微微颤动,下面那具身子委屈到极点。 宁之肃轻声道:“伊绵,手放开。” 女子噘着嘴放手,眼圈红红的,眼底可见点点星光。男人轻笑一声,浓眉向上挑。 “笑什么?”伊绵凶恶地问,像是一头失了庇护的小兽。黑鸦色的发落了男人满手,又滑又软。 宁之肃将玉簪放在一旁,指尖摩擦着簪头雕刻的圆润光滑的花,慢条斯理道:“笑你也不是那么端庄。”看女子逐渐窘迫的脸,又加一句,“虽然我早就知道了。” 这男人…… 伊绵忘了身体燥热的不适,被宁之肃气得微抖。 — 屋外,宁之肃手下的那群大臣在宴厅中推杯换盏,有人好奇道:“太子殿下已及弱冠,是时候成家立业了,不知咱们上头那位可有心仪的?” 另一位摆摆手,道:“我跟着殿下这么久,从未见过殿下与适龄女子有往来,这事儿啊急不得。” “可是太子府是时候添一位太子妃了,至少也得考虑考虑妾室吧。我瞧着新上任的太傅,崔大人家,他们陇西郡的嫡女便是极好。” 听到这话的大臣想了想,捋着胡子道:“若是有此姻缘,也是一桩好事。” 这些个大臣于公事上与宁之肃往来较多,却不是心腹,之所以在今日敢如此议论,也是为着皇嗣着想,而不是妄议。但宁之肃真正的心腹,如吏部尚书林之桓,提督九门步军巡抚陆少严,都未参与谈话。 他们两人虽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都相识一笑。林之桓用指头沾了些许茶水,写下伊字。字迹随着笔画的完成迅速消失不见。只陆大人看见那字。 — “你也没有多好。”伊绵开口,嗓音绵软,是她一贯娇气的语调。 宁之肃不置可否,将伊绵抱去床上,薄衾盖至腰腹,又将女子的乌发挽到后背,露出一张清丽的脸。 “总是来这些地方,怕是以后没有女孩子喜欢你。”语气中有些幸灾乐祸。 “你在担心我么?”宁之肃问道。 伊绵急忙否认,“怎么可能!” 男人看她一眼,顺手将她靠着的枕头放得更舒适,慢悠悠道:“怎么不是,都担心我没有女子喜欢了,可见,是极关心我的。” “我那是……那是……”伊绵结巴地说不出话来,思索着转换话题,换了个思路问道,“那你有喜欢的女子么?说不定我认识呢。” 成人之美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凭她当初在京中的地位,哪家的女子心悦谁家的公子,品行才貌,她应当是比这位不爱无聊交际的皇子清楚多了。 宁之肃眯了眼睛,瞳孔有不易察觉地放大,“你觉得,我应该有吗?” 伊绵的脑袋在枕头上轻点,一下一下,与思维的频率一致。 什么叫应该有?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 她抚了下仍在发烫的面颊,嗫喏道:“你心思真深。” 跟宁之肃这样的大人物打交道,不爽快,还有压迫感,伊绵有些不喜。但男人横行霸道的,她确也拿他没法子。 第12章 男人再次开口,“你有喜欢的人么?宁之翼?” 伊绵认真想了想,答道:“二皇子不是喜欢的人,而是爹娘让我嫁的人。大概,还是不一样的吧。” -- 第21页 “那你会喜欢他么?” 伊绵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她也从未认真想过。总之爹娘让嫁的人,一定是好的,就算不喜欢,也不会讨厌。 但若真要较真是否会喜欢上,她有些纠结,道:“二皇子是爹爹的得意门生,素来恭谨有加,不摆架子,对我,对我也是极照顾的。” 宁之肃欺身过去,嗓音有些惑人,“照顾你,便让你喜欢?” “当然不是了。”伊绵小心翼翼地拉开一些距离,“我也想不太清楚。” “那别的人呢?伊小姐有心仪的么?”男人问得一本正经,但细听之下有些打趣。 伊绵索性将脸凑过去,看看男人今日是怎么了,佳节之日,呆在她的房里不走,反倒聊起了男女之事。她定是被先前的酒害得不轻,此时有男人作陪,心里有股奇异的感觉上升,得克着性子才能忍住不去靠近。 她吞咽了一点口水,在回忆什么,道:“也不是非要喜欢谁的。喜欢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已经足够了。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终究只是镜中花,水中月。但是从前的快乐日子,一直都在掌心握着。如果可以,一直在府里呆着,永不出嫁,多好。” 宁之肃紧抿薄唇,将她的一丝发缕放入掌心,听女孩絮絮叨叨从前府里的那颗硕大的樱桃树,小黄鹂安的窝,还有秋日丰收的梨,与他曾经对太傅府的印象大相径庭。那个严肃的,古板的,让他发誓一定要扳倒的府邸,曾是一个小姑娘,最能依靠的天堂。 伊绵笑着温婉和煦,又有些苦涩在心底氤开。她故作坚强,岔开了话题,问道:“你呢?太子殿下有喜欢的么?” 宁之肃很快接上,“没有。” 伊绵用手指戳上男人的衣袍,紫色的圈金绒绣贵重非凡,女子指尖恰好点在龙的眼睛上,“你这样凶,若是不主动点,怕是没有女孩子敢接近。” 从前以为他是低调内敛,现下相处久了,伊绵感觉男人不怒自威的样子确实不太亲和。 单纯站在一个姑娘的立场,这样的看法情有可原,但若是放入大局之中,且不说宁之肃本身就有多出众,光是太子的身份,便是前赴后继的人往他身上扑。 宁之肃似有若无的眼光在她脸上打量,弯了指节去触碰伊绵的长睫毛,唇角松弛,并不言语。 伊绵的性子亲切又粘人,哪怕只是这样聊聊,也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 她躲着男人的手,将被子拉到脸上,察觉没动静了,复又拉下来,感慨道:“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子的?” 她见过从前闺中密友岑迎曼心仪男子的模样。不过就是一位在她看来平平无奇的少年,不过就是喜欢写些酸诗而已,迷得岑大小姐五迷三道的,非要等他考取了功名,嫁给他。时间一久,人没得到结果,又会专注于别的去。 伊绵可不是这样的人。如若她要喜欢一人,便会将心一直放在他身上,也不许他喜欢别人。 伊绵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时,宁之肃仍是那副又稳重又深沉的样子,看不出情绪。跟他聊天太没有成就感了,伊绵泄气般托着脸蛋,不再言语。 男人见她不再说话,紧抿的薄唇启开,声音是一贯的低哑,“如若喜欢一个人,大概会想要欺负她。看她为难,苦恼,在自己的掌心逃不出去,恨不得……亲手折断她的翅膀,让她再也逃不了。” 伊绵一惊,眼眸圆溜溜的。 宁之肃继续道:“同时,会想呵护她。”男人的喉结一滚,“看她生病,心里便恼怒,一边痛恨她身子不争气,一边想她赶快好起来。下不了手去毁灭,在某些时候,巴不得沉沦……” 果然不是正常人。 伊绵手上攥紧了被子,有些害怕。被他喜欢上,该是多倒霉的一件事情。 伊绵佯装无意地拍拍他的肩,嘴里的关心再善意不过,又幼稚得可怜,“如此,殿下还是想开些好。哪有女孩子会喜欢这样的。” 她蹙眉劝道:“谁被你喜欢上,一定很倒霉,你便看开一些,如此霸道,便是教养顺从的女子也会受不了的。” 宁之肃头一次笑得这么开怀,整齐洁白的牙齿从薄唇中露出,摸了摸她的头,自负道:“若是被我喜欢上,那便只能是我的女人了,受不了也没有办法。便是那骂街的泼妇,也得给我服服帖帖的。” “你不讲求个两情相悦,终究得不到人心。” “要人心做甚,要人就够了。人是我的,心还会远么?” 伊绵不赞同地摇摇头,心里只道他处于高位,太过随心所欲,这样不好。 抬头间,女子突然看见宁之肃眼里的星光,闪烁着微动的光芒,让她怔住。 因那眼神太过惑人,太过直白,里面有着一些东西,真诚的,不掩饰的。 她噗嗤一笑,“你定是有喜欢的人了!”伊绵为自己看穿了一点宁之肃的伪装而沾沾自喜,男人总是一副看不透的样子,这是让她看不惯的。 她接着道:“你眼睛里有一些很特别的东西,是在想什么?想心仪的女子么?我定是猜中了……唔!” 伊绵快速地眨巴眼睛,不可置信地僵硬在那里。 醉意与热意都被男人突如其来的动作搅得烟消云散。 她一时忘了呼吸,全身的感官都封闭起来,只集中在一处,男人欺身冒犯,嘴唇碰触的那处——她同样温热,柔软的唇。 -- 第22页 宁之肃张开薄唇,舔舐她的,牙齿轻轻啃咬,鼻息洒在脸上。 伊绵不用看也知晓,自己的脸蛋是如何一点一点升温上去,红成一大片,烫得明显。 这算什么情况? 他在做什么! 她绝不会认为,这是宁之肃心悦于她的举动。那样她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但男人实实在在地在亲她,亲她的嘴巴。 或许不是亲,只是欺负。 对,就是这样。是他在欺负她。定是她说中了他的心事,男人要面子,便想出这样低俗的法子羞辱她。 伊绵“唔”着推开宁之肃,身子渐渐软了,心里却越来越恐慌。 她不要这样。 “你走开,走开!”啜泣中夹杂着哀求。 宁之肃终于停下来,衣袍肃正。倒是伊绵的,在拉扯中更加不整,像是昭示着某种暧昧不清。 她拥着衾被躲进床角,男人手臂再长也不能触及。 宁之肃用右手大拇指的指腹擦拭自己的唇,气息有些许不稳,但很快便平复。 他坐在床前,一丝悔过歉意也没,目光沉静。 伊绵不多时,两行滚烫的泪落下来,顺着脸颊滑进颈间,鼻尖发红,红唇抿着,呜咽从喉咙里溢出,颤得惊心。 他又把她弄哭了。 女子小小的一团,躲着,闹着,委屈着,视他如洪水猛兽,只能用泣泪表达抗议,嘴里一句“太孟浪了”便是全部的控诉。 这样直白的骂语,定是要叫他好看的。 但男人没有那么强的羞耻心,修长的指尖一点一点沿着床沿处来回,时不时偏头看她一眼。看这位慌张到极致的女子,有没有平静下来一点。 他眼中的伊绵,犹如一只美味的困兽,身上被他撕开一点口子,散出来的血腥味刺激他的神经,乃至让他疯狂。 她越是慌乱地躲,他便越是想更进一步,将她逼入绝境,看她了无希望地依附他,求他,顺从他。 “你滚!”伊绵恨着他,手在头上摸索。宁之肃知道,她在找尖锐的物品作为武器。 可惜唯一的簪子已经被他拿走了,何况,那簪子也伤不了人。 “你滚啊……”伊绵使劲拿袖子擦嘴巴。 宁之肃身上散发着某种男性独有的气息,他不止把她当仇人。那可能不只是欺负,而真的是一个吻。 这让她恶心。 他随意便能轻薄一个女子,让她受不了。纵然也不是第一次被他冒犯,但这样的肌肤相亲,含义显然深刻多了。 宁之肃若有所思,“会叫人滚了,有进步。” 伊绵听见这话,抽泣得更加大声,气得狠了,胸脯也起伏得厉害。她哪里能承接如此情绪,脑子开始隐隐发疼,身形微晃。饶是如此,也没有放松任何警惕。 “可是头疼了?” “不要你管。”伊绵冷冰冰的,指尖发颤,按在太阳穴上的手也不稳。 “我看看。”宁之肃抬腿,准备爬到床上去。 伊绵尖叫着往后缩,将衾被拽得死死的,“不要!你走开!” 宁之肃果然不动了。伊绵说道:“我想要睡了,你不许过来,也不要叫人。我要一个人休息了。” 男人观察了半刻她的脸色,判断大约无虞,低声道了一个“好”字。 伊绵头疼得紧,就着那个偏僻的位置躺下,嘴唇紧抿,不让男人听见她的痛吟。 宁之肃善心大发,竟然真走了。 伊绵恍惚间昏睡过去,不再有意识。 第13章 清风郎朗,淡雅的熏香从铜炉里缓缓而出,檀楼四楼的寝间中,丽妈妈的声音隔老远便听得见。丫鬟们候在门外,手里端着黄梨木的长方盘子,等着丽妈妈唤她们进去。里面是一些精致少量的吃食,拿厚重的瓷盅装着,就算时辰久了点也不会失了热气。 房内,伊绵趴在毛青色纱绣双喜纹软枕上,纯白的袴子退至腿间,不时呼着疼。 丽妈妈一边为伊绵抹药一边痛心疾首地说道:“让你听话听话,这些时日便好好待在房里,要看书要画画都好,怎跟着今月那丫头跑了出去,还敢去见客。” “疼!”伊绵喊道。 “哎,”丽妈妈叹气,“你呀,就是个缺心眼儿的。”老板娘心中庆幸,得亏是没出什么大事,让太子将这姑娘带走,发了一阵怒气,这事儿便也过了。否则,还指不定让这檀楼怎么鸡飞狗跳呢。 想到这儿,丽妈妈手上动作一顿,知晓女子脸皮薄,委婉问道:“昨晚,太子径直走了,只对我们交代不要去打扰你,早晨再来伺候便可。你和他……是否已经?” 若是有了那事,就得喝避子汤了。 上回太子宿在檀楼,老板娘想着伊绵身子不好,大约无事,便也没提。但这次,她亲耳听见在那房里,伊绵喊得多惨,怕是男人下了重手,万一多来几次,难保不会有子嗣。 伊绵一个没名没分的,若是有了皇嗣,怕是日子更艰难。 女子将软枕的一角拽住,有些领会丽妈妈的话,害羞道:“自然是无事的。丽妈妈不要多想。” “那……”老板娘止了话,只专心给女子的后面上药。男人落掌时用了几分力道,但还算手下留情的,只轻微红肿,不碍事。 完事后,丫鬟们在桌上摆了一大片的吃食,布菜的布菜,捏肩的捏肩,生怕伺候得不尽心。但眼瞧着,伊绵也没有多高兴。丽妈妈拿着绢帕拭了下眼角,小声哄劝着,让她不论心情如何,该吃还得吃,不能和自个儿的身子过不去。 -- 第23页 伊绵手拿白玉透雕的细筷,进了两口青菜便没了胃口。 “祖宗诶,来,要将这碗参粥用完才行。自己个儿的身子是什么情况,你不要没了分寸。”丽妈妈起身,舀了一碗端到她跟前。 伊绵一直视她为自己的老板,若非什么紧急情况,不好意思不听话,于是没有推脱,拿了小勺吃着。 “这就对了。”丽妈妈眉开眼笑。 伊绵越来越觉得,丽妈妈对自己比对其他的姑娘热情,但自己揽客待客的能力实在一般,于是更加内心不安。 “丽妈妈,您平时,不用那么客气的。” “这可不成,你是太子的人,是我们的贵客。若是在这里出了差池,谁也负不了责。”她回道,脸上有些光彩,看着伊绵听话吃饭,用眼神示意丫鬟们伺候勤快点。 伊绵有些窘。她什么时候,成太子的人了。 又想到昨晚男人的孟浪之事,眼神黯了几分。 门外有人敲门,丫鬟开门,领了今月姑娘进来。 丽妈妈半是严厉半是无奈地对今月说道:“我下面还有事,你陪着绵绵。以后啊,再不许带着她见客。” 今月颔首,谨慎地答是。 待丽妈妈走后,今月才敢好好地瞧瞧伊绵。 伊绵用完膳后有气无力地躺在木榻上,一手持书籍,一手把玩着青色的合璧连环,缠绕在手指上,翻来覆去。 “这是怎的了?”今月问,“心神不定的。” 伊绵叹了口气,细眉轻蹙。 “若是伊家的事情,你大可以宽心。”今月道,“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听说伊府的折子全部被太子压下了,还不是一回两回,朝上要求严惩的人,如今也不敢太过张扬。”她将一手握成拳,砸在另一只掌心中,“也是怪我不好,事先没打听清楚就告诉你,害得你白担心了。” 伊绵放下书,将玉连环扔在一旁,急急地道:“怎会,今月是为了我好。” 今月将她的双臂捏住,上看下看,犹疑地问道:“昨日,太子可是欺负你了?”看伊绵如今这样子,男人到底算是疼惜她的。 “你们怎么……都问这个。”伊绵扭身对着半敞的窗墉。 今月看她这样,松了口气,“如今折子全部压在太子府,事情便是有转机。我瞧着,咱们那位太子,不是无情之人。” 伊绵轻摇头,表示不赞同。但她昨日与太子相聊之事,也不好宣之于口。这男人还不无情,天下便没有无情的男人了。 今月没注意伊绵的小动作,将她的脸掰过来,认真道:“咱们女子,虽不能和男子一般习武弄剑,成就一番大抱负,但并不是无事可做,只能坐以待毙。关键是,要学会利用自己。” “利用?”伊绵反问。前些时候丽妈妈点拨了几句,她自告奋勇上阵待客,还以为讨了宁之肃的好,结果反被欺负一通。现下,她再不敢轻举妄动。 今月看伊绵今日穿了一身牡丹藤萝纹夹袍,耳戴月白色的水仙蝶嵌珠簪子,娇慵不失矜贵,到底跟她们是不一样的。 女子本就苦命,落在伊绵这样的女子头上,更是一场灾难。她循循善诱,“太子对你是有心的,你该明白。利用他的心,想做什么做不成。” 没等伊绵说话,她又道:“绵绵,太子越是对你耐心,你的胜算便越大。你要好好想想,和太子相处时的特别之处,抓住太子的心,还愁没地方求情么?” “我……他只会戏弄和欺负我。”伊绵低头道。 今月说的,她不是不动心。只是和她所想,相差太多。 她与太子,根本没有可能。那男人对她,是一点怜惜都不顾的。 “绵绵,太子这样尊贵的人,日理万机,要什么没有,偏要来檀楼找你。我可听说,昨日那几位江南来的客人,在太子府门口跪了一晚上才走的。若非是你,太子何故发那么大的脾气?” 伊绵觉得今月说得越来越离谱。宁之肃来找她,就是为了泄气,至于那几位大人,说不定是自己触了宁之肃的霉头。 她还未见过男人真正的手腕,不知道宁之肃作为男人,正是血气方刚,没吃过肉的年纪,对她的身子有多馋,人又有多狠。 若卢狱那样的地方,已经算是够干净,够光明了。伊绵若是能去看看宁之肃真正审问犯人的地方,怕是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男人每回见她,都穿得矜贵整洁,但这只是他的一半,另一半掩盖在黑暗之下,浸泡在血液之中。 伊绵以为自己已经经受了百般的屈辱,殊不知,对宁之肃而言,已是克制至极。每一次越线,伊绵都有可能被吃得一根骨头也不剩。但男人忍住了,哪回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地放过她。 她从前太过娇生惯养,这样的手段到底吃不消,于是将这隐忍的克制视作戏弄与欺负,而非从中窥见出什么。 但男女之间的暗流涌动,伊绵仿佛还是有那么一点察觉,如一丝轻若无物的羽毛,当她从掌心中发现时,正待合掌留住,那羽毛便飘走了。只留下一点瘙痒,让人剪不断,理还乱。 今月是为着她好的,伊绵想把她与宁之肃之间的事情稍微说出来些,既是让今月解惑,也是让她想想法子,她太想爹娘了,不想如此坐以待毙。 今月听完她的话,有些惊讶,“他便是这样欺负你?” -- 第24页 伊绵郑重地点头,那抹屈辱与无奈,不像是装的,“太子这样放肆,还要说与我爹娘听,你说,我还能向他求什么情?甚至昨晚,他……他竟趁我不注意,亲我作为羞辱。我们伊家到底是要脸面的,他太懂得如何打击人。” 今月心情有些复杂。伊绵这样高门家的小姐,和她这样风月场所混迹的女子不一样。若是她,早就从中游刃有余地周旋,关系不知已推进到何种地步。 但伊绵什么都不懂,只以为自己被困在檀楼原地打转。 其实今月虽不知道内情,单从丽妈妈对伊绵的态度越来越谨慎,围在她周围伺候的人越来越多也看得出来,这女子定是太子上了心的。 但傻有傻的好处。一般男子可能陷进女人香中被迷得找不着北,太子哪是一般女子可以驾驭的,这样保持单纯与天真,正是一条生路也说不一定。 “绵绵,听我一句话,若是太子再来找你,一定要示弱,可别傻乎乎地对着干了。至于其他的,你趁着他高兴,再提自己的要求,没准能成。” 伊绵紧张地点点头。 只是,宁之肃哪里会有高兴的时候,那人万年一张冰山脸,若是好不容易笑了,也像蛇吐信子似的,不定是憋着什么坏呢。 她斗不过的。 何况,檀楼的人,本就和她立场不一样。她们习惯了顺从与逢迎。伊绵在太傅府长大,骨子里有高傲,也就是所谓的气节。宁之肃将双亲捏在手里,她怎能不恨,莫说她本就没那媚人的本事,就是有,对着仇人这一层关系,她也很难不恨。 第14章 风平浪静的日子没多久就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这日,京城在凌晨时分出了一个血案,封默如今在大理寺当差,正是奉命缉拿的人。 作为南阳世子,如今能在朝廷的重要机构效力,自是相当有能力的。他沿着线索追踪,分派了人兵分三路去寻凶手,自己这一条线顺着某些痕迹来到了檀楼那条街。 案件重大,封默马虎不得,于是一家一家挨个搜,到了檀楼,没等老板娘上前引路,他自己便带着人径直上了楼。 “哎!给我拦住!” 封默已到三楼,正欲再往上走,忽听老板娘叫喊,楼间突现好多侍卫,个个穿黑甲佩利剑,右肩的披膊上镶嵌着金色的上古兽首。这一小挫人马不容小觑,乃皇室御用的人马。 封默管不了那么多,一个酒楼,饶是再财大气粗,有此等侍卫守卫,仍是反常。说不定和那凶手是一伙的。 他出剑硬闯,不过三个回合,就被踹翻在地。侍卫们面无表情,持剑立在一旁,不让人通行。 封默擦了擦嘴角的鲜血,伤倒是不重。但他更有兴趣了。如此精悍的一支队伍,被皇室成员放在酒楼,说出去未免太过猎奇。 他屏息调理,身后的手下赶上来,一群人尽全力向那伙侍卫进攻,没想到虽是占了人多的优势,仍旧不堪一击。 封默一刹那在心里涌起更加强烈的好奇,到底是谁的人马,训练有素,武力高强,却被放在这种地方,哪怕他在大理寺已待有一段时日,各类情报还算灵通,也没有一点风声。 但他同时也能确定,大概和昨晚发生的案件无关。若是和这批人马扯上关系,那凶手还需逃什么逃。 四楼一间厢房门被推开,伊绵身后跟着一个丫鬟,震惊地看着两队人夹杂在一起。 她一时看得呆了,没有注意到人群中有她熟悉的人,只奇怪为何在楼上会出现这么多身穿甲胄的侍卫。她从前根本不知。现下看见了,心里到底害怕。 这群侍卫是宁之肃安插在檀楼的影卫,平时不会让人察觉,也没有告诉伊绵。他们见到屋里的主子出来,恭敬地放下剑,单膝跪地,朝伊绵道:“给伊小姐请安。” 伊绵见到舞刀弄枪的男人仍是有点心慌,退了两步,丫鬟轻抚她的背部,小声说着让她宽心的话。 “伊绵?”封默从那群人中走出,遣散了自己的手下到檀楼门口候着。 伊绵抬首,突然遇到故人,她心中复杂酸涩,一时间忘了回应。 封默走上前,其中一个侍卫快速拦住他,饶是见他穿着官服,也一点情面不讲。 伊绵这才走上前去,问那群侍卫道:“你们是来看守我的么?” 侍卫们惶恐地跪下,“卑职们不敢!卑职们乃是护卫小姐的!” “护卫?可是我在这儿好好的,你们为何要守在此处呢?是和封世子起了冲突吗?” “这……这乃是一场误会。封大人硬闯,卑职为了小姐的安全,不得不出手。” 伊绵不知道说什么,转头对封默道:“世子,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封默道:“我为何出现在这里不重要,倒是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伊绵听他这样说,心中羞愧得紧,眼泪立时包在红润的眼眶中,伊绵深呼吸几口,极力按捺住那抹酸涩,“我和封大人进屋说几句话,你们几位行个方便。” 宁之肃只说保护她,没有交代别的。侍卫们自然不敢拦,放了封默进去。 伊绵简单地交代了自己的处境。 封默听后沉默了一瞬,只觉得从前放任她回去若卢狱,真是太不负责任。 这回,说什么也得将她带走。封默从窗下打探,没见到有人马的踪迹,若是系绳从这里逃下去,或许可以避开刚才那群人。 -- 第25页 他的人还在门口,也能放哨,打个掩护。 “伊绵,你听我说,这次你无论如何也得走了。这里不是你姑娘家待的地方。” 封默虽见她比上次情况好,但这样的地方,到底不是高贵的太傅嫡女该待的地方。他无法和太子抗衡,但只要逮着机会,绝不愿伊绵这样美好的女孩子断送在吃人的金窟里。 上一次,自己的袖手旁观和冷漠已折磨封默内心良久,这一次,封默无论如何也不能由着伊绵来了。 伊绵不愿走,她向封默道:“爹娘还在牢里。封世子,你何苦要强迫我呢。” “说到底,是我自甘堕落,对不起爹娘。”字字泣泪。女子颤抖着声音,靠在床柱上,闭着眼睛。 “伊绵,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封默道,“我一直知晓你是多好的姑娘。若是没有这些事情,你该是尊贵的太子妃。” “别说了,那些都过去了。人都是要向前看的。我的未来,就是求着当今太子,放我们伊家一条生路,至少,放我爹娘一条生路。” 封默不知宁之肃对伊绵是何态度,但从宁之肃对其他人的手腕来看,说是铁血无情也不为过,怎会因为一个女子的话就手下留情。 但他将人藏在此处,难保没有那些心思。 如此,伊绵更在这里呆不得了。 封默想拉伊绵快点走。伊绵躲开,无力地恳求道:“世子,你就当没见过我吧。我逃不掉的。并非是我心甘情愿被困在这里,只是伊家荣耀不在,我恨不得杀了宁之肃,为爹娘的遭遇报仇。可是树倒猢狲散,我们如今又能做什么呢。若是能够求了那男人,我什么都值了。” 封默嗓中像被堵着东西。朝堂纷争,毁了这样一位姑娘。他从前大抵是对她抱有很多好感的,纵然知晓她是被二皇子内定的正妃,仍是在心中为她怀着美好的祝愿。 他听见她柔软的嗓音,颤颤地重复“我真的恨不得杀了他。我好想爹娘……” 檀楼的人不是和她一个世界的,而封默是,他的存在本身便提醒着伊绵,从前她安宁幸福的生活,全被宁之肃毁了。 她像是在冷水之中冻得麻木太久,乍一下被封默从冷水中提出,四面八方的现实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真实比寒冷更戳她的心。 门倏然被人推开。候在门口的丫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提着东西的吴远和他面前的宁之肃。 封默和伊绵都没想到,立在原地,甚至忘了行礼。 宁之肃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没什么情绪,眼睛冷得起冰。 他稍转头,对吴远道:“东西拿去扔了吧。” 伊绵看到吴远手中提着两盒胭脂,包装精美,上面各印着蜂蝶轩和彩衣轩。是她那日神志不清,非要问宁之肃喜欢哪家。没想到他竟真买来了。 宁之肃踱步进屋,伊绵挡在封默身前,“殿下。” 男人在桌前坐下,招了招手,伊绵硬着头皮站过去。宁之肃稍微仰头,指腹划过女子红红的下眼皮,一抹湿润覆在男人指尖。他低声道,再是平常不过,“别哭。” 伊绵那股小动物直觉发挥作用,觉得毛骨索然,身子颤得厉害,嗓音也软了下去,“殿下,殿下。” 她想为远处沉默跪着的封默求情,又有点不敢。 “想我饶了他?”宁之肃开口。 伊绵重重地点头。 宁之肃喉咙溢出些笑,“想杀了我?” 伊绵立刻跪在他面前,“我不敢。” “问你想不想,而不是敢不敢。”宁之肃一面说话,一面想拉女子起来。伊绵跪得端端正正,不敢受宁之肃的搀扶。宁之肃揉揉眉眼,随她了。 门外时,他听见女子的话,心中无甚意外,只是……有些不悦。 这世上想杀他的人太多了,他并不介意。 但伊绵不一样。 她的话,让他生气! 宁之肃抬起女子精致白皙的下颌,瞬时捏出红痕。 “太子殿下!求您绕过伊绵吧!”封默跪着上前。他是臣子,自然不敢正面和储君对抗。 宁之肃没有理会,对着女子道:“再问你一次,真的想我死?” 伊绵的泪珠滚下,沾湿男人的手。她吓得不敢回答。 说想杀了他的话,不过就是气话。她这样柔弱的女子,怎敢做那打打杀杀的事情,不过就是情绪上来了,想着自家爹娘的处境,一时情急恼怒,根本没过脑子才说的。 “说话!”宁之肃逼问。 伊绵尾音化成一滩水,身子抖得不行,只道:“伊绵不想。” 宁之肃面容冷峻,手上减了几分力道,看了封默一眼,又对着伊绵道:“说谎话的姑娘,是要遭受惩罚的。” “太子殿下,请您饶恕伊绵!”封默虽跪着,但挺直了胸膛,声音不卑不亢。 他作为大理寺的人,若论法理,甚至可以质问宁之肃一句,怎将若卢狱的犯人带出了大牢。但偏偏这人是太子,整个天下都将被他掌握。封默再不服,也只能求情,而不能意气用事。 “你是?”宁之肃问道,对他印象不多,因而一时没有想起来。总归不就是伊绵从前的哪个朋友,哥哥妹妹的,情谊感人。 伊绵抢白避嫌,不愿连累了旁人,“这是封世子,只是一般交情。望殿下明察。” “明察。”宁之肃一哂,“南阳那边的?你爹那兵权,我看还是收回来的好,免得他儿子这么不懂事,什么地方都敢来。” -- 第26页 宁之肃与封默年纪相仿,说话如此高高在上,不留情面,话里话外都是威胁,着实让人心惊肉跳。 封默虽顾忌南阳那边,但伊绵之事也不可能袖手旁观,他道:“太子殿下,今日让微臣碰上了,微臣不得不说几句。伊绵素来无辜,从未参与过任何党争之事,心思最是单纯,望殿下能够放她一条生路。” 宁之肃准备起身,伊绵慌乱之中拉上了他的手。 女子长睫上还沾着晶莹的泪珠,如同每一次哭泣一样,鼻尖红红的,脸色苍白,唇瓣随着身子的频率一样微微颤抖。 大概是怕极了,却还是来拉他的手。 宁之肃停下,没有动作。 伊绵瞧见有成效,试探着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小声开口,“放过他,求你了。” 宁之肃本就没将封默放在眼里。但他对伊绵的主动似有一点兴趣,见封默在这里碍眼,冷沉道:“出去吧。封世子可得注意了,再管不该管的事情,孤定是要严惩整个南阳侯府。” 伊绵将视线看向封默,对着他做出口型:走吧,我没事。 封默垂头丧气。 他也是骄傲惯了的,朝廷的差事桩桩件件办得尽心尽力,自己的父亲对他抱有颇高的希冀。今日之事,对他打击实在太大。 在宁之肃面前,他作为臣下,只能走。 待寝殿内再次恢复安静,伊绵瘫软地坐在地上。 泪痕已干,女子的小脸狼狈不堪。 宁之肃瞥她一眼,没有说话,自顾自倒了茶,拿起来闻了闻,便放下。 伊绵揉了揉眼睛。 宁之肃道:“手才摸了地面便去揉,不怕把眼睛弄脏么。” 她便不敢动了。 宁之肃怎能这样云淡风轻,但先前听见她说想杀了他的话,又好像是觉得她多么对不起他一样。可是生与死,从来都是掌握在这个男人手里,她没有话语权。男人何故非要在口舌上逼她。 伊绵还不知宁之肃心中有多恼怒,只是内敛惯了,所以没把愤怒表现在面上。 正当伊绵以为自己能够逃过一劫时,她听见宁之肃声量大了一些,对门外的吴远道:“去,通知檀楼的人,让伊绵接客吧。” 又对她道:“不识好歹的小骗子,是要付出代价的。” 伊绵全身的血液像是凝固一般,身子僵硬。待她被檀楼的人推进内间,梳洗打扮一番,又被关进了一间客房,才发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间客房位于二楼,陈设一般,也就墙上的一副花鸟图看着贵重一些,她如坐针毡,不知会降临什么。 待了有两炷香的时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一个陌生人。 伊绵起身躲在屏风后面打量那人。他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朝廷发的兵服,青涩腼腆,进来这屋子后,也有些不知所措。 看着不像是多坏的人。 他发现伊绵后,未上前,而是俯身行了个礼,规矩地问道:“可是老板娘点来伺候的姑娘?” 第15章 伊绵疑惑,她未得任何吩咐,不知道是不是指自己。 那个青年自顾自坐下,偷偷用余光打量伊绵。 伊绵身着软纱粉裙,浑身上下散发着清香,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坐下。 青年脸霎时便红了,支支吾吾道:“本是来……本是来看看就走,身上只有四十两银子,哪知被人拉到此处,说有个仙女儿般的姑娘等着的。” 眼前姑娘这样的,何止四十两,便是四万两也说得过去吧。 伊绵攥紧了衣领,呼吸被人夺走一般。 这便是宁之肃所说的代价。 她身子发颤,指尖几乎要把布料抓破,一时无言。 “别!”察觉到那年轻男子要起身,伊绵吓得退出一丈远。 男子挠挠头,仍旧腼腆道:“眼瞧着姑娘不愿,我也不是那等强迫的人。本就是当兵回来,一时寂寞,所以见见新鲜的,姑娘害怕,我便走了。” 伊绵咬唇,想了想,这人还算温和的,若是他走了,不定又要被塞来什么人,于是勉强道:“你就留下吧。”末了又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男子作为客人,却没有要人伺候的自觉。他苦寒出身,家里没人,当兵几年得了点小功勋,被赏了些银钱,回京深感寂寥才来探探风月。 此时见伊绵这样的仙女儿愿意让他留下,也不会计较价钱,自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伊绵单独跟男子共处一室,浑身不自在,噤声左瞧右看,只觉得那花鸟图上的眼睛仿佛有神似的,吓得她直拍胸口,再不敢往那处瞧去。 过了一会儿,又觉得哪里不对,陌生男子在恻,她总放不下心,于是把厅中的幔帐放下,一人待在一边,各不相见。 男子笑呵呵的,并没有生气。因着房内无聊,他试探性地起了个话头,说起了一些曾经的见闻。底层小兵虽年轻,却已在烟瘴边塞服了多年的兵役,经历有苦有泪,有趣有笑,把伊绵这个曾经的世家小姐说得一愣一愣的。 听罢,伊绵感叹不已,也愿意在幔帐那边出声问询几句好奇的。 隔壁厅房。 宁之肃坐在墙边,右手撑在紫金扶手上,背脊略微松垮,墙那侧,伊绵的轻笑,年轻小兵的话,一一传来,在这个安静的房间格外清晰。 -- 第27页 太子府的两位近侍,吴远和吴山候在一旁。 吴山性格刚直,心里只觉自家主子对伊家的小姐太留情了,就应该把他们一家三口发配充军,尝尝他们太子府的厉害,以报当年之仇。 吴远心情复杂得多。太子手握重权,说一不二,但毕竟是个人,也会被伤害。上午伊小姐的话,明显就是伤了殿下的心。连他作为旁观者都看得纠结,何况当事人自己呢。 这回太子摆明了是要彻底把伊小姐推出去,斩断自己的情丝。 可……真能那么简单么。 吴远斟酌再三,道:“殿下,伊小姐不是有意的。” “替她求情?”宁之肃淡漠地点点指尖。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觉得……” “去给那房里送两杯暖身的酒,这样瞧着着实没意思,帮帮他们吧。” 吴远听了太子的话,不知道现下主子到底是何想法,但一定还在盛怒之中,于是住嘴不敢再说。 伊绵和男子没防备地在丫鬟劝说下饮了酒。才一炷香的工夫就身热不已。 伊绵眼瞧着男子喊热,开始脱衣,于是跑到门口,不住地拍打房门,求外面的人放她出去。 但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她才尝试过类似的暖身酒,知晓这次的威力和上次相比大不相同,不仅心率快得出奇,连自己整个人都开始烧得奇怪,说出的话都像染了媚。药似的。 她摔了一个花瓶,制止男子的靠近。但这男人已然崩塌了神志,想要一沾芳泽,满足渴望。 伊绵甩甩头,悲痛地看着房间,一时间天旋地转。她勉强就着最后一丝神志,拾了地上的花瓶碎片,低头颤抖着覆在腕上,泪珠滚落。 生死一线间,房门被踹开。 她只来得及看到一抹高大熟悉的人影,便被挟于那人怀中带走。瓷碎片掉在地毯上,没有一点声响。 — “热……水……” 伊绵感觉自己被一双冰凉的大手扶着脖颈坐起来,嘴唇自动去寻凑过来的茶盏,冷茶入喉,才觉一丝身体上的宽慰。 她睁开朦胧的双眸,娇媚水润,不自觉转动脖颈去摩挲那双放于上面的大掌。 “想要了?” 她努力分辨,才知眼前人是宁之肃,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意思,伊绵正准备否认,但被他轻轻一捏后颈,出声的只剩娇滴滴的媚吟。 男人的脑袋凑到她的颈肩,舔舐,磨蹭。她整个人都崩溃了,耽于满足之中。金钩被男人解下,床帐展开,围成一个小空间。 过会儿,衣物被尽数从床帐中丢出,娇吟声绕满房梁。 女子的嫩足被男人握在手里把玩,那双布满薄茧的大手,流连于每一寸滑腻。 伊绵纯得让人发疯,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不多时便被安抚下来,由着宁之肃带她步入真正的成人礼。 她只以为是自己的错,意志不坚,坠了红尘,否则哪能喝了那酒便如此浪。荡不堪了,却不知这一切都是身下男人主导的错,便是该丢面,也是那做了坏事的男人丢。 宁之肃在床榻间的话比平时多些,眼睛沉静如夜,细看之下便有些邪恶惑人的感觉,偏偏男人耐心十足,看尽了女子每一瞬的表情和反应,舒服的,难受的。男人将惩罚与奖励并送,将她抛上天去,又重重地拉下来。 伊绵只剩下啜泣,不敢不臣服。便是那心,也卑顺至极。 男人步步急逼,话语恶毒又直白,“你看,我都没动,你便……想是你爹娘没教好你规矩。” 于是清纯自责的少女在身体极致舒适的绽放中羞愧到极点。 — 一直持续到,戍时二刻。 长街上灯火通明,檀楼里仍是人声鼎沸,乐声与歌声交织。 只四楼一片静谧,走廊上的烛火隐隐绰绰,刻意被人熄了几盏,无人敢去打搅。 虽是入秋,但还未到取暖的时节。伊绵房中依然端来了冬季使用的暖炉,中间是镂空的黄金球状圆笼,装了些淡雅的薰条,随着热度扩散香气,清心安神。 床帐掀开,窗墉微敞,偶见几只鸟从窗台前飞过,发出尖利的叫声,户外萧瑟更衬得房内暖意十足。 宁之肃身穿明黄亵衣,修长有力的大腿随意搭在一起,手拿一本崭新的杂记,漫不经心地翻着。 旁边是睡得昏沉的伊绵,脸色苍白不已,眉毛蹙在一起,嘴唇有些干涩,被褥捂得紧实,身子仍在发颤,偶尔嘴里会溢出几声不舒服的低吟。喊得多了,男人便伸出手掌,拍肩安抚,直至少女安静。 待伊绵睡饱了转醒,又过了一个多时辰。 先前大夫来看,说是女子饮了过烈的酒,身上热气挥发太多,是而体虚无力。好在没有其他伤害,只须注意保暖补身即可。 宁之肃嫌檀楼的人伺候不够周到,亲自命太子府的人来。这些都是在宫里训练过拨到太子府的,自然非寻常的下人可比,手脚勤快,动静又小,知道如何让主子最舒服地被伺候到位。 伊绵被太子轻抱在怀中,身子发软,折腾这么些时辰,一点力气都没了。幸运的是太子虽凶猛,到底不是横冲直撞,而是有技巧地对她,是而腿间并没有多少痛苦。 先前昏睡时,她隐约知道宁之肃叫了几次水,将她放于浴间清理过,还上了药,乃至现在,下面仍然感觉得到那抹清凉,但无撕裂之感。 -- 第28页 就着宁之肃的手,她抿了几口茶水,水里放了些人参,有轻微的苦涩。她身子瑟缩了一下,摇摇头,又靠在男人胸膛上,阖眼休息。 “可是冷了?”男人出声,瞥了一眼烧得正旺的暖炉。他素来体质康健,自是不喜太过暖热,无奈女子身子孱弱,受不得凉。 在这之后,似乎有些气氛变了。 伊绵脑中陡然冒出情动之时,宁之肃的话。 “果然靠近你,总有一天会忍不住失控。” 怕是失控的只她一人吧。 伊绵轻微咳了两声,想要躺下。 宁之肃将她按住,枕头立在床头,轻抚女子肩头让她靠在软枕上,哑声唤了丫鬟进屋,不是伊绵熟悉的面孔。 女子迟钝,待宁之肃将汤勺送进她嘴里,那味道不同于一般的羹汤,女子才顿觉反常。 男人难得主动解释道:“带了府里的人来。” 伊绵“唔”了一声,想是皇家的人更有经验,怕是这汤是专门喂与她落子的吧。 也好。 “再喝一些,你要多补补。”男人不假他人手,亲力亲为。 实在不是伊绵不给太子面子,而是她素来体质虚弱,这汤喝多了,怕是自己个儿身子遭难。女子偏过头去。 不一会儿,两行清泪落下。 到底是委屈的。 宁之肃吃饱餍足,心情轻松,倒也没立刻换上黑脸,而是解释道:“我说了,这汤是给你补身子的。别多想。” 伊绵这才启开苍白的嘴唇,任男人将汤勺送进嘴里。女子正是脆弱多想之时,立马又问道:“肚里会有动静吗?” 男人声音低沉稳重,“没事。” 她不清楚这句“没事”到底是何含义,是不会有,还是有了也没事。但头昏昏沉沉的,她想不了那么多。 伊绵身子一直不好,大约也应是无事的。 第16章 晨雾深重,街道上白茫茫一片,隐约可见两旁楼宇的屋檐,越往西走,建筑越气派威严。卯时二刻,除了卖早点的摊贩和菜农,鲜少有人在街上走动。 太子府的马车悄无声息地从湿润的青石板路驶过,马蹄声闷顿。后面跟着骑马的侍卫,各个身着质地精良的黑色侍卫服,肩膀上带有兽纹标志,虽此路人马没有悬挂太子府的旗帜,但街道百姓偶有看见,无不低头,让路回避。 马车内,六方形的窗口被鸦青色的窗帐遮得严实,光线略显昏暗,只车厢中央的铜镀珐琅香薰炉有点点火光,白烟细缕飘散。 车内坐着四人,三位梳双髻,着统一的青莲衣裙,另一位是着软纱柔裙的伊绵,娇俏可爱,只脸色有些黯淡,倚在车壁处阖眼歇息。 为她敲打腿部的一丫鬟道:“小姐可是还困倦?太子说了,早上咱们带小姐去了别院,便不再折腾,小姐暂且再忍两刻钟。” 另外两位看起来比说话人的地位低些,没有和伊绵言语,一位专心守着暖炉,将进香处的粉末擦拭干净,一位端着热茶,拿团扇轻轻扇着,以免小姐喝时烫口。 看起来,这三位是极妥帖的。 骏马在一处僻静的宅子门前被拉住,它嘶鸣一声,乖巧地站立着,不再乱闯。早已候在门口的吴远招呼着院中下人,将梅花形车凳放在车厢处的地面,随后恭敬地领着众人,跪下行礼,“恭迎小姐!” 伊绵在丫鬟的搀扶下出了车厢,被这整齐划一的问候吓了一跳。素白洁净的小手轻攥衣领,不安地看着身旁的丫鬟。 出了檀楼,这些人她一个也不认识,今月早上得了信,送她出酒楼,虽未多言,执手间似是为她欢喜。 她到了新的地方,有些不安,朱唇轻启,“雨棠,太子便是将我安置在此处么?” 被叫到的丫鬟正是马车上为伊绵近身伺候的,她笑答:“正是。”虽为下人,但风范规正,既不谄媚也不刻意卑微。 这群人未听到伊绵叫起的指令,一直低头跪拜,搞得伊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轻声叫起,随后有些懊恼。 无论是从酒楼跟着她来的,还是别院中早已安置好的,都是一伙人,丫鬟小厮皆训练有素,面色恭敬,不多言语,行事间果断利落,带了些主子的风格。 伊绵一看便觉得,这些人果然是宁之肃手下当差的,和太子一个调。 女子被众人簇拥着进门,先前在门外还不觉得,只是看着高墙青瓦,华贵有余,但森严又疏离,现下进来了,才觉这地方着实是块宝地。 小径通幽,绿意盎然,活水铃丁作响,蟠龙云纹的石柱围成一片不小的池塘,鲤鱼欢快畅游。 她原本看着小鱼儿挽唇,不经意间抬头,远处的高墙隔绝了外面的环境,屋脊上的琉璃走兽栩栩如生,却有些冷冰,仿佛是在看守别院的一切,使得她压平了唇角。 雨棠,雨兰,雨蕙三位大丫鬟跟着从檀楼照顾伊绵到此,哪能不知主子心绪不宁。 三人状似无意,聊着院中的有趣园景,又道这里的厨子厨艺精湛,最擅糕点与甜汤,渐渐引得伊绵不再多想。 — 宫内,养心殿,皇帝养病许久,头一回起这么早。窗侧的紫檀龙纹矮榻上,他与宁之肃盘腿相对而坐,中间有一方形花梨木小几,上置棋盘,黑白棋子交错。棋局战况焦灼。 太子身着玄色素纹袍,手上常戴的白玉扳指不见踪影,气息收敛,看着倒不像是权势滔天的,更给人一种寻常青年之感,只清隽的面容仍英俊逼人。 -- 第29页 “诶,落子无悔啊太子。”皇帝年迈,久病不愈,声音也苍老了许多。 宁之肃有一瞬的出神,随后低声对父皇道:“儿臣不悔。” 一步落错,似乎步步错。 两炷香的时间,皇帝胜,杀得白子无招架之力。 宁之肃起身,向父皇握拳,“儿臣技艺不精,输得心服口服。” 皇帝脸有淡笑,笑意虚浮,仍受用这恭维,“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心不在此,不过就是哄了父皇开心。” 宁之肃回,“不敢。” 皇帝看他两眼,只觉得三儿子不知不觉长这么大了,心思和城府越发地深。只是,他好奇道:“落错的那子,不像是故意的,那时在想什么?”能让素来最沉稳的太子失了心绪。 宁之肃接过太监手中的茶壶,为父皇添了一杯清茶,实话道:“偶有烦心事,不值一提。” 晨起直接从檀楼进宫面圣,床上那女子还在深睡中,宁之肃不知,她到了别院,是否会慌乱不安,如若闹着不呆在那里,下人们可应付得住她。 显然是太子多想了。太子府亲自挑选拨去的人,自是伺候周到,心思活络,饶是伊绵,也没处苛责。 他不知,女子最大的任性和吵闹,便是对着他了,鲜少向旁人闹腾的。 皇帝的声音拉回神游的太子,“朕看了你上的折子,做得不错,这么短的时间能到这个地步,已很出乎朕的预料。”如还在从前,宁之肃只是三皇子,皇帝精神尚佳,不肯放权,宁之肃这样,定是要惹他忌惮的。 “父皇谬赞,儿臣愧不敢当。” 皇帝见宁之肃朴素恭顺,嗯了一声,继续道:“西域各部还算安顺,只苏库伦蠢蠢欲动。这么些年,他不与我朝接壤,却巧夺我朝三个城池,原本已安抚住,如今又有了动作。人心不足蛇吞象。” 宁之肃望向角落处的龟背竹,叶脉粗厚,形状圆润,但谁知,根处就没有溃烂之势呢。 “儿臣请父皇指教。” 皇帝咳嗽两声,瞥他一眼,继续道:“当初朕无论如何不舍,也只得让顺沅去和亲,暂且安抚住了苏库伦部,这才没几年,怎的又躁动起来。苏库伦地方虽小,但精兵多,擅游击,对周边各部落影响深远。此事,确实进退两难。” 宁之肃试探道:“父皇要儿臣如何做?儿臣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皇帝眯眼,“我朝看着富庶繁华,但每年的军费开支足足两千万两,若是打仗,国库难以承受。” 宁之肃表情温和,只唇角上仰了一些,看着谦卑和煦,实则裹着一层嘲讽。 皇帝的话宁之肃不再接,恰好宫女进殿,请主子移步膳厅。此时正是用膳的时辰。 皇帝起一大早,只是下了一场棋,起身时也喘息急促,需人扶着走路。 宁之肃低头跟在皇帝身后,待皇帝落座,仍是站在一旁。 按本朝规制,没得皇上口谕,确实不能随意与帝王同桌,哪怕是皇子也不行。 “坐下吧。”皇帝拿起玉筷,随意挑了些小菜入口。 宁之肃故作惶恐道:“儿臣不敢。” 皇帝心情舒缓,满意于太子的臣服。 年岁渐老,帝王猜疑之心愈重,虽因身子逐渐衰微,对朝政有心无力,但还在帝王之位上,就见不得人逾越。他眼见三儿子虽是储君,监国为天下,能力强悍,但在自己面前仍是恭谨,不敢造次,自然心顺。 皇帝第二次让他坐下,宁之肃才沉默地坐在一边,端了碗筷,只食面前之物,目不斜视,教养极佳。 “朕记得,你母亲外家乃是陇河郡,郡中人士皆清贵恬淡,重礼。你随你母亲,教养一贯是好的,没那么多臭毛病。” 宁之肃道:“儿臣是自小看着父皇的一言一行长大的,随父皇,若是有无礼之处,乃是儿臣本身心境污浊,更加需要向父皇讨教。” 没有父亲不喜爱被自己的儿子崇拜,强弩之末的皇帝也不能免俗。 皇帝暮年已至,才发觉朝中隐隐有不好的势头。祖宗打下的天下,若是真败在他手里,那就真成了千古罪人了。 他过惯了安逸日子,大把的钱花来造行宫,搜集宝物,仗着地广人多,底子深厚,外敌将犯时,一贯地采用绥靖政策,只顾自己的享乐。待问题越来越严重,须刮骨才能疗伤,皇帝更加逃避,只一味姑息。 朝中风气每况愈下。二皇子宁之翼为太子时,不是没有提过派兵出征,也曾打过几场胜仗,但因牵扯国库,还有各方势力的牵制。渐渐的,竟和皇帝持一样的态度。 堂堂大朝,软弱内讧至此,何其可笑。 皇帝不知思及何事,连叹三口气。他看着宁之肃背脊挺正,面色红润,有些感叹于自己的衰老。 他眼瞅着宁之肃蚕食兵权,收拢各方,与其无谓地卸了他的兵权,倒不如让他试试,这天下交他手里未尝不可。 二皇子宁之翼乃兰贵妃所出,皇后早逝,宁之翼本是他出生最高贵,最喜爱的儿子,但在许多事上,他确实只顾自己的地位,损害了朝廷,皇帝着实气恼。 他现下只希望保持现状,既不冒进,也不退缩,好好守着从老祖宗手里接下的江山,待百年之后也算是有交代了。 思及此,皇帝夹了一撮牛肉薄片至太子碗中,“平日事忙,朕都知晓。多吃些,别搞坏了身子。” -- 第30页 第17章 — 黄昏,橘色光辉普照,太子骑马自郊外校场而归,铠甲加身,银剑锋利。 下马后,他随手扔了剑给下人,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身后的吴山和吴远牵了太子的马,往后院去,其余侍卫有序分散。 今日,宁之肃自出宫后,先去各大将军府走了一遭,又回宫中的勤政殿处理了些要紧,规格高的政务,而后回到太子府,批改日常折子。批到一半,宁之肃喊了人,一同去校场,这里是训练新兵的地方,从前不受重视,如今得太子扶持,各处训练良好,往军营不断输送新鲜血液。 待宁之肃沐浴后,换常服,晚膳已准备好,只等主人就座。 “小姐去了么?” 丫鬟道:“小姐那边已至回廊,快到了。”见宁之肃关心伊绵的情况,又道:“差人去请时,听雨棠说,小姐今日喜爱喝红豆乳汁,足足喝了两碗,在苦恼说晚膳吃不下太多呢。” 宁之肃面色松泛,听了这话,没怪丫鬟多嘴。 伊绵不知宁之肃今日会来,自廊中走近,方从敞开的窗墉看见男人,脚步踌躇,不知是否该进去。 雨棠轻推伊绵,劝道:“小姐在此停下,太子恐会不高兴。” 伊绵来别院之后,好不容易安抚下的心情又开始七上八下,被宁之肃的身影毁了大半。撇去昨晚不说,她自那事之后,还没见过男人。 不仅是畏惧,不喜,还多了些复杂。男女之间的“坦诚相见”,最不该发生在他们俩身上,偏偏那男人迫了她,不仅欺负了她的身子,还硬要她在情。欲里沉沦。 现下,如何好意思见面。 黄花梨漆面圆桌前,两人坐得隔了老远,伊绵拿粉帕掩唇,微微咳嗽了两声。太子放下手中的茶盏,对下人道:“熬些姜汤来。” 伊绵面上不显,耳尖红得滚烫而不自知,“我无事,不要喝姜汤。”辛辣得很,她不喜欢。 “谁说给你喝了,是我想喝。” “……”伊绵脸蹭得爆红。厅中众人,笑意微浮,只她一人尴尬不已。 说是太子要的姜汤,到最后,那碗还是落了她嘴里。伊绵有些被呛到,三位丫鬟拍背,喂白水,递蜜饯,伺候得热心。 宁之肃看着,嫌弃道一句:“娇气。”丫鬟们惯会察言观色,知晓这是主子满意,口是心非,没有多嘴。只伊绵一人觉得脸上躁得慌。 桌上的菜多属淮阳菜系,摆盘精致,滋味醇和,多见鱼肉。宁之肃用膳时用余光观察伊绵的情况,见女子口味不佳,想是之前用多了甜品,也不担心她饿着肚子。 他随口问下人:“请脉了么?” 雨棠道:“回禀殿下,下午小姐多眠了几刻钟,奴婢不忍叫醒小姐,请太医晚上再来。食谱和补药方子都已给太医过目,说是很好。” 伊绵有些心惊,“怎会叫太医来?”她非皇室之人,就算还是从前的太傅之女,也没资格让太医请脉。 在檀楼时,偶听见几次“太医”什么的,合着那不是普通大夫。 宁之肃未回答她。 伊绵扁了嘴,这男人果然无时无刻不想着害她。非皇室成员,让太医诊脉,已是大不敬之罪,重则杀头的。 男人知她心中所想,觉得伊绵实在是胆小,声音有些淡淡的嘲讽,“你哪次生病我不在?若是有人要怪罪,也是我的责任。” 难得成为一条船上的人。 女子本要感激,看见男人唇角的嘲讽,敛了眼眸。 伊绵惯是大度容人的,却不喜宁之肃这样的语气。 “不过随意说说,你便恼,好大的胆子。” 伊绵听罢要跪,被男人攥了手腕,他眼神中有些从前没有的东西,摄人心魄。 — 晚间,万籁俱寂。院中灯火熄了大半,廊中有队伍脚步静悄地巡逻而过。 伊绵房内,盆栽的松枝长势正好,往里是精美的碧纱橱,上面刻着喜鹊与柳树,寓意极好,再往里,便是歇息的寝间了。 只是那床上,如今躺着本不该在此的太子。 宁之肃亵衣松垮,精瘦的胸膛半露,锁骨呈淡淡的麦色,一手持青玉管的朱批毛笔,一手拿着折子,漫不经心地勾勾画画。 若不知是太子,定是以为哪家的纨绔公子在做什么附庸风雅之事,但宁之肃手上之物,每一本都确系关乎着朝廷大事。 伊绵在一旁的软塌上呆了良久,指尖攥紧书的边缘,书籍鲜少被翻页。 她沐浴后,不顾丫鬟的劝阻,穿了平日里的衣物,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宁之肃在她的寝间,比她还自在。 太医先前来请平安脉,说是一切大安。太子不放心,就着细节一一问询。伊绵瞧着太医战战兢兢的样子,倒与自己在男人跟前,差不太多。 如今屋内没有旁人,坐立难安的,便只剩她一个了。 伊绵感觉得到,宁之肃哪里待她不一样了。不仅拨了宅子给她住,还很关心她的事。这是否意味着她可以试试突破呢。向男人求情,去牢里看爹娘。 心中天人交战,不时说服自己鼓起勇气,不时垂头丧气,没个定论。 伊绵哈欠连天,手中的书掉在榻上也未察觉,眼皮打架,头似小鸡啄米。 脚步渐近,女子感官迟钝,被人抱在怀里,才轻呼挣扎。 -- 第31页 男人手臂看着纤细,实则强壮有力,紧绷的肌肉坚硬如铁。伊绵恍惚间想起昨晚,男人胸膛,腰腹漂亮连贯的肌理,还有按住她手腕的大手,手臂上的肌肉因用了劲,有轻微鼓起,雄性气息十足。 正如此刻一般。 “困了便安寝,逞什么能。” 伊绵秀眸惺忪,小手紧抓男人衣襟。 她哪里是逞能。他们分明,不该待在一起…… 将人放于床上,宁之肃三两下便剥了她的“武装”,玉体香肌,无骨般滑润,让人沉醉。 男人掐了她的软腰,闻到伊绵身上幽香袅袅,一时呼吸变重。伊绵逃无可逃,侧首避开男人炙热深沉的目光,只余颈侧一片雪白。 宁之肃咬上女子的脖颈,仿若某种吸人血的生物,惹得伊绵一阵惊呼,想转头也来不及了。 伊绵身子颤动不已,只被男人咬着的细颈立时僵硬。柔软的舌。头扫过,女子开始轻泣。 良久,宁之肃在她耳边,薄唇贴着她的耳廓,声音低磁,些许嘶哑,“你越哭,我越兴奋。” 说罢,轻声“啧”了一声。 女子长翘的睫毛上还有颗颗晶莹,一时被男人的话噎住,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 她恐招来更坏的对待,不敢骂男人。 又觉得那话,并不是欺负,反而像是……调情。 宁之肃眼见伊绵的神情,从困惑无措到害羞。他喉咙溢出轻笑,“你看,你是懂的。” 伊绵趁男人桎梏渐松,缩去床角。 她隐约感觉宁之肃心情不错。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我想去牢里,看我爹娘。”她低着头,几乎要把脸埋进胸。 里间沉寂,无人再言语。伊绵手心溢出微微的汗意。 宁之肃抿唇,看见女子雪颈上泛红的齿痕,像是被人打上了某种印记。 他不说话,女子便越畏惧,看也不敢看他。 宁之肃不想心生怜惜。 但伊绵一抬头,泪痕布满两颊,扁着嘴看他,仿佛看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又有那么点滑稽在里面。 他将拳头抵在唇上,轻咳一声。 罢了,近来事务繁忙,兼顾不到别院,若是答应一次能换她安分,也不是不可。 宁之肃严肃道:“求人是你这么求的么?” 伊绵眼睛亮起来,缓慢转过头去。宁之肃面无表情,“先过来。” 伊绵想了一瞬,暂时放下警惕,爬到床边,双腿弯曲跪坐于床上,手撑床面,仰头看他。 从前的宁之肃眼神又冷又深,跟平澜无波的古井似的,怎么在床帐中看着,却窥见出一股无言的狂热,今夜尤甚。 “太子殿下,我想去看我爹娘。”伊绵再次开口。 “嗯,我也说了,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 对话绕回原点。 正如宁之肃所说,现在的她,不是不懂。 伊绵努力回忆在檀楼时,姑娘们是如何取悦客人的。但对着衣衫松垮,凤眸斜晲的男人,她大脑只得一片空白。 玄色面的折子被随意堆在床头的高脚方几上,窗墉处,有树枝摇晃,半弦月挂在天上,看着小小的。 随意看哪里都好,伊绵咽了些唾沫,就是无法直视离她如此近的男人。 宁之肃靠近她的颈侧,暧昧又具有侵略性,伊绵忍住后退的冲动。大掌覆上后颈时,伊绵全身的肌肤都在颤栗,叫嚣着戒备。 她是男人的掌中之物,不敢逃,也逃不了。 男人沉声在她耳边,音调缓缓,像是在谈论什么严肃的事情。但他道:“你该庆幸,我还有那么一点耐心,顾念着你身子经不起折腾,否则现在,你不仅没有一丝机会,还得在我身下承欢。” 女子呼吸有些急促,显然是被男人的话吓得。 “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要不要,全在于你。” 房内烛火阑珊,女子只着亵衣,偶见光影在她的白衫上浮动,衣口大敞处,白润的肩头若隐若现。她咬唇伸出藕臂,将床帐从金钩处放下。 男人斜靠在床上,以手撑头,静候猎物一点点布入陷阱。 第18章 帐内氤氲着郁金色的光,呼吸声清晰可见。 伊绵的目光从宁之肃饱满的额头一直向下至弧线完美的下颌,又慢慢滑向男人的身体。宁之肃的亵衣是储君和皇帝才可穿的明黄色,衣物最上面的两颗暗扣未系,胸前敞开的那片让伊绵不自觉低下头去。 待宁之肃察觉到女子的手掌落在自己肩上时,才将阖上的眼眸睁开,懒散地与她相对而视。 女子跪坐在一旁,低垂眉眼,双手抚上他的宽肩,不轻不重地揉捏。她力气小,柔荑落在男人肩上,跟猫挠似的。 宁之肃用手掌包裹住伊绵的脸,掌心一片酥麻,他微眯黑眸,将手滑到女子的肩部,直至肩头。伊绵的衣领歪斜,胸脯也在快速起伏。 她抬眸,脸色艳若桃李,小声阻止道,“殿下不要。”声音细若某种小动物的奶音。 推却也像是邀请。 宁之肃沉默,手指指腹在肩头来回摩挲,眼里的兴味越来越浓厚。 “伊绵……”男人只是享受喊她。连名字都这般缠缠绵绵,要人命。 伊绵未应,继续为男人按摩肩部,却被一把搂在怀里。她双手没处放,只能搂在男人脖颈上。 -- 第32页 “求我,就是这么求的?”男人的话很小声。暧昧的私语混着男人热切的鼻息。 他们额头相抵,鼻尖几乎碰在一起。宁之肃眼里的渴望那么浓厚和明显,伊绵想忽视都不行。 她慢慢闭上眼睛,将唇凑过去,只一点点距离,就碰上了男人的唇。她笨拙地停在彼此唇瓣相互触及的点上,不再动作。 生涩又害羞,糅杂着对男人的一点恐惧,一点躲避。 宁之肃轻揽她的细腰,伊绵敏。感地颤了一下,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亲吻,不是这么简单的。”男人嗓音喑哑,慢动作啃咬她的唇。 伊绵搂在男人颈上的手攥成拳头,指尖深陷入掌心的嫩。肉中。 “你来……乖。”宁之肃诱哄,温柔缱绻。 伊绵有些意乱,试着含住男人的唇瓣,唇舌胡乱地搅和在一起。水。渍声在帐内此起彼伏。 银丝勾连,些许晶莹在伊绵唇边闪烁着靡靡光芒。 过了许久,她在男人怀里闭眼歇息。 宁之肃很快便平复下来,拥着她,下颌抵在女子的头顶,轻吸女子乌发散发的白檀淡香,圣洁纯净。 宁之肃拿起她的手端详,葱白纤细,指甲被修剪整齐,散发着健康的光泽,没有戴任何护甲,干干净净。 伊绵只在手腕上套了一只白玉的镯子,和宁之肃素来带着扳指是一个玉种,透润精致,与皓腕相配。 她不想多用宁之肃的东西,但雨棠非说她穿得太素了,好劝歹劝,才成功将镯子套在伊绵手上。宫里出来的丫鬟,眼光也不错,果然让宁之肃注意到。 伊绵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最好的,她平时得过且过,下人们却不敢让她将就。 宁之肃道:“前段日子岭南进贡了一块蓝玉料,明日让人送来,你看看喜欢镯子还是耳坠,让工匠照着你的意思做。” 伊绵累得不想睁眼,还记着自己的事情,问道,“殿下可让我见见爹娘?” 宁之肃道:“还差一点。” “差什么?”懵懂无知的秀眸呆呆望向男人,有些疲倦之色。 宁之肃轻抚她浓密的墨发,仍是那副诱哄的语气,像是关爱妹妹的兄长,“叫哥哥。” 一个小小的要求而已。 伊绵总觉得不好意思。她……她怎么能叫他哥哥呢。心理上的刻意亲密有时和躯体的效果是一样的,甚至让人更难迈出那一步。 她无意识地将唇张开,发不出声音。 宁之肃唇角噙着不怀好意的笑,就喜欢看她被捉弄的样子。 见她还不开口,男人佯装将她推开。 伊绵着急地缠在男人身上,语气有些许慌乱,尾音中夹着无法抚平的委屈,“哥哥!哥哥!” 被抱着的宁之肃伸出双臂回应,将她嵌在自己怀里,手掌从背脊到腰部流连。伊绵看不见,男人脸上得逞的神情,以及熊熊燃烧的欲。念。 她已经身子不济。 宁之肃本想放过她,却被那两声“哥哥”驱散所有理智。 门外,雨棠和雨兰值夜,一人分守大门两侧,在薄垫上端坐,身旁是两盏手提的橘灯。 房内的声音此起彼伏,不多时便从门缝和窗墉里飘出来。 伊绵平时总是缓慢地轻语,姿态端庄,矜持又疏离,眉目间有些淡淡的忧愁,更添可怜之姿。 夜深的房中却传出许多短促而急切的高吟。 原来小姐在床笫间,会喊太子殿下“哥哥”。虽不知里间的激烈情况,两人也能想到,那是何等的亲密。 太子素来淡漠威严,却还有被点燃的另一面。 两个丫鬟心中喜悦,她们跟着的主子,将来地位一定不低。 — 晨起,太子在窗前伸展双臂,任人服侍,透进来的朝阳光辉为男人镀了一层柔和的暖光,朝服气派,穿在身姿挺拔的男人身上非常合适。 宁之肃向来起得早,一大堆事等着他处理。伊绵却是个爱睡懒觉的,身子懒得不行,若是哪日睡眠不足,一整日都打不起精神,恹恹的。生来便携带弱症,女子是该好好将养,故能睡反而是种福气。 她听见宁之肃盥洗的动静就醒了,无奈眼睛不听话,怎么也睁不开,强撑着身子坐起来,拥着被子,面朝男人。 宁之肃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伊绵醒了,见她不甚安分,知晓是为着去牢里的事。 待她缓缓睁开双目,男人已经整理就绪,理着袖缘要往门外走。 她出声道:“殿下。”声音拖得长长地,一听便是还未清醒。 宁之肃道:“不多睡一会儿?”昨日他可记得,还没结束女子就累得昏睡过去,还是他抱去浴房清理的。 伊绵一面打哈欠一面摇头,“我不困。”她小心地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爹娘?” 男人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宁之肃没有立刻回答。 伊绵急了,从床榻间光脚跑下去,站定在他跟前,“你昨夜答应了的呀。” 男人轻瞥她的光足一眼。就知道她是个不省心的,布置别院时,特意让人铺了羊绒的地毯。否则她一个不小心,就能因为脚部受凉生一场大病,折腾身边人。 若是此次不答应,宁之肃几乎可以肯定,她得闹成什么样。 暗自哂了一声,他大发慈悲道:“随时都可以去,让吴远跟着。现下还早,再多睡一些时辰,听话。” -- 第33页 伊绵乖巧地点头,将脸上的欣喜压进心底,免得男人看见她这么欢喜的模样心生不快,收回允许。 宁之肃才懒得理会她心里的小九九,朝政繁忙,他忙着去校场督查,匆匆走了。 用过早膳后,她带着大丫鬟雨棠,和吴远一道去了若卢狱。临近门口,她有些不敢进去,还未见人,泪水就已忍不住跑出来。 雨棠拿手帕轻轻为她擦拭,劝慰道:“小姐,这能看见亲人了,怎么还哭呢。这是该高兴的事情,若是哭伤身子,反倒让人担心。” 她竭力调整呼吸,擦拭好脸颊,走了进去。 这里仍是她走时的模样,昏暗,肃静,火把照耀中间的通道,只是她感觉牢里的寒冷似比刚被关进来时更加刺骨。 伊荣正和其夫人被关在相邻的牢房中,以栅栏相隔,狱卒看见两人不时伸手交握聊天,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阻止。 牢房条件恶劣,但还算干净,头顶的方格窗是阳光进来的唯一地方。伊荣正和伊夫人,便时常看着那小窗,盼着女儿平安。 三人真的见面了,一时相顾无言,伊夫人悲戚的一声“女儿!”打破了平静。 伊荣正的心情从女儿仍旧生还的庆幸,逐渐到质疑。 伊绵的支吾让他们担心。一个弱女子能逃到哪里去。 伊夫人看见伊绵颈间未遮掩好的红痕。 伊绵无法,扑通一声跪在坚硬的泥地上,“爹,娘,是绵儿的错。绵儿,绵儿……”她说不出口。 伊荣正双拳紧握,“可是太子?” 伊绵缓缓点头。 伊夫人将伊绵拉起来,抱着不撒手,泪痕沾湿伊绵的华裳。 就知道没好事情,伊夫人哭得撕心裂肺。他们的女儿从小便是被放在心尖尖上的,如今变故丛生,到底被人钻了空子。 一朝从高堂上跌落,伊荣正有过许多的不甘心。他老奸巨猾,曾经在朝堂上如鱼得水,弄权如善水者弄潮,成就感无比巨大,只盼得妻女安好,富贵一生,便是圆满。 对权势的不甘心逐渐在牢狱中被磨灭,剩下的,只有对妻女的愧疚。若是她们安好,舍了他这条老命又有何妨。年岁渐长,一无所有,他才觉从前的一切都是浮云。 但是晚了,晚了! 伊夫人将伊绵上下打量个遍,纵然伊绵如今看着气色尚佳,穿着精美,身后跟着气度不俗的侍女,她也知自己的女儿处境不会好过。 何况伊绵怎可做那没名没分的事情,便是再高的门第也使不得。 伊夫人心口绞痛,气愤不已。 双亲没有怪罪,只有心疼。伊绵越发觉得自己做了错事,不住地认错。 相见的时间宝贵,三人不愿耽搁在无用的情绪之中,终于坐下来,好好说了一会儿话。 伊绵的爹娘知道她身子不好,言语间报喜不报忧,只愿让她安心。 若是女儿能活下去,他们两个怎么样,似乎已经无所谓了。 伊绵拉着两人的手,竭力将眼泪压下,只想让他们安心。 “爹娘,女儿一定会努力救你们出来。” “万万不可!”伊荣正的声音苍老不堪,“绵儿,我和你母亲这辈子已无指望,你活下去,才是我们最大的期盼。” 伊绵哽咽,点头。可她怎么放得下。尽管两位老人一再让她宽心,但这牢狱里的一切做不得假,他们的真实境况如何,伊绵想想便心痛难忍。 回了别院,伊绵头疼难耐,屏退了侍女,也未用膳,只道自己想躺会儿,不想被打扰。 从牢里出来,再回到这个奢华的别院,她始觉自己和爹娘没有两样,都被宁之肃囚禁着,不得脱身。只是她的牢笼,华丽一些。 第19章 宁之肃情绪不常外露,今日心情大好,也只是面容比平时柔和三分。校场外,吴山今日单独跟着宁之肃,因着吴远被遣去跟着伊绵,他对太子周遭的环境格外警惕些。多事之秋,小心为妙。 待巡查完毕,已是下午。宁之肃治下有方,午膳跟着将士们一同在军帐中吃,并不挑剔。吃完后回太子府处理要务,宫里有女官来报,说是太后想他得紧,让他去宫里一趟。 待宁之肃去后,才知太后安的什么心思,请了几位德行贵重的妃嫔娘娘,与他说道婚事。这里面有康妃,容嫔等娘娘,就是不见兰贵妃,气氛一时微妙。 太后乐呵呵道:“当了太子,仍是一心扑在政事上,这一点可不像你父皇,自己个儿的婚姻大事也该抓紧点。” 之前因为宁之肃将二皇子赶去封地的事,太后对他有些微词,但也知皇帝的儿子们比不得寻常人家,未出更大的事,已是万幸。斗来斗去终究不可避免。 宁之翼作为三皇子,其母妃昭贵妃原是常在位份进的宫,虽然母家清贵,但向来不愿在后宫之争上脏了手,又有二皇子的亲母兰贵妃作梗,因而宁之肃出生后,昭贵妃没有争得在膝下抚养皇子的恩典。 这么一来,宁之肃在太后那里反而呆的多些,比其他皇子更多了份照顾。 见皇祖母已不再耿耿于怀,到底是偏爱他的,宁之肃回道,“让皇祖母费心了,只是孙儿目前还无此方面的打算。” 太后将他唤至跟前,拿了荷花酥给他,道,“那可不成。” 几位娘娘忙帮着太后说话,谈笑间,宁之肃颇为无奈,只得耐心听着。 -- 第34页 嫔妃们的珠翠交错,发出悦耳清脆的声音,太后的宫殿华美辉煌,灯火明亮。宁之肃不知何时走了神。 太后唤回他的思绪,有些不满道,“你这孩子,惯是在这些事情上敷衍。” 宁之肃规矩低头,称“是”。 太后一时语塞,又想起二皇子去封地后,之前的婚事没了着落,年岁比宁之肃还大一点。只是如今太子之位上是老三,又是自己亲近的,到底还是将心偏给了他。 “从前,伊太傅的那个女儿,时不时进宫来玩的,模样身段极好,言谈举止也没得挑。”她一时想不起女子的名字。 宁之肃没什么反应,敬听太后说话。 “若不是伊家犯事儿,许给你做侧妃也不错。你若是见了她,保准喜欢。”太后抿了茶,老年人,闲话是多些,“只是我眼瞧着那女子娇气得很,怕是个磨人的。” 宁之肃掀开茶盖的手一顿,回道,“皇祖母说得是。”的确很磨人。 旁边的康妃笑道,“太后,今儿您是说太子的事情,怎的说起无关的人来了。” “哎,瞧我这记性,”太后转向宁之肃,“哀家替你做了主,请了你母妃外家,陇西郡崔家的女儿来。” 他虽与崔家有些政事往来,但对陇西郡女眷一无所知,推辞道,“皇祖母……” “哀家只是请她来,又没给位份,你怕什么。崔家向来清贵,你母亲生前在后宫也安分,等她来了,你若是喜欢,便娶回去,若是不喜欢,送回老家便是。” 旁边的妃嫔打趣道,“太后娘娘慈心,太子可不能推辞啊。” 还未等宁之肃说旁的,太后又道,“哀家让人接她去你府里暂住,不许把人给我轰走,便先当成表妹处处。这样安排,也是防着你非要躲着别人,一点机会也不给。” “孙儿……谢恩。” 太后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平日里惯是个爱藏心事的,身边没个人知冷知热,终究不行。 康妃敛了脸上的笑意,语重心长道,“太子,你母妃不在,太后时常念叨你的事,我们也替你着急。” 康妃原是康贵嫔,膝下仅有一女,年岁尚小,她母家乃湘南人士,还算大族,人非常能干,只是被兰贵妃压了一头,无处施展才华。 如今,随着他夺了太子之位,太后也有意正正后宫的风气,免得众人为兰贵妃马首是瞻,让她一家独大,于是提了康贵嫔为妃,学理六宫事。 她无皇子,人品端正,若是能在后宫与兰贵妃较量,宁之肃也无须分精力提防后宫。 有些默契与形势,大家心里都明白。 “谢康妃娘娘,儿臣谨记。” — 回了别院,已是戍时,宁之肃白日里奔波,饶是铁打的身子也累。别院门口的灯笼发出温馨的光亮,他下马后,紧蹙的眉目舒展,踱步往里走去。 雨棠,雨兰和雨蕙三位贴身侍候伊绵的丫鬟匆匆赶至太子面前,跪下磕头。 吴远也从其他园子里赶来,跪下道,“殿下,小姐不见了,正在派人搜寻。” 宁之肃听罢,并没有露出多少着急,大跨步走进正殿,让吴远仔细禀告。 吴远道了原委。 伊绵从若卢狱回别院后,心情不佳,侍女们哄着她用了午膳。而后女子借口午眠,将其他人全赶了出去。众人想着小姐柔弱,也没多少警惕,待两个时辰之后再来敲门,已不见人的踪影。 那窗墉一直开着,大约,是从那处翻窗而逃。 别院四周安插影卫,小姐肯定逃不出去,但下人们在各处的园子里找了许久,至今也一无所获。 别院里,侍卫们挥舞着火把,到处喊着“小姐,小姐”。三位近身侍奉的丫鬟也到处寻人,着急不已。 夜晚风凉,小姐在外面呆久了,伤着身子可怎么好。 宁之肃听后只让人继续搜,吴山问他是否要用晚膳,此时早已过了该用膳的时辰,也被男人疲惫地挥手屏退。 他慢步走到伊绵的寝间,已数个时辰不见人,到底有些耐不住了。 宁之肃用指腹轻拈伊绵昨晚搁在矮榻上的披肩,斗彩卷草纹,蚕丝织就,光滑亲肤,上面还有白檀的余香。 旁边绣墩上垫着灵芝纹的软垫,上有一个镂空椭圆状小巧手炉,想是伊绵随意把玩的。她时常手凉。 能到哪儿去。 宁之肃扶额,倦意更浓。 忽的灵光一现,宁之肃起身,大跨步去往放置衣物的殿中。 这里大多挂着伊绵的衣裙,一年四季都有。宁之肃甚少管这些琐事,一并交予下面的人,只说柜子做得大些,边角不能锋利,免得地方不够,之后还得另辟,也得考虑人在殿中走动,磕碰的问题。 他等不及证实自己的猜想,从外向里,将黄杨木柜门上嵌着的铜手环拉开。一扇扇柜门被打开。 至某一个时,他停下脚步。 伊绵抱膝蜷缩着,靠在衣柜边睡得正香。空间狭小,氧气稀薄,女子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红润的小嘴微张,额前的刘海有些凌乱,看得出来哭过,小脸还有些脏。 本是怒火中烧的男人看见她这副略显狼狈的样子,一时哑了火气,单膝跪地,伸手想将人抱出。 伊绵十分警觉,手掌才从她的腰处穿过,便惊醒。 她咬唇不看男人,努力扯他的衣袖,想让他将手收回去。 -- 第35页 “这是闹什么?” 伊绵的语气掷地有声,“只是不想看见你,而已。” 宁之肃火气蹭得冒起,原以为她不过是贪玩才躲在这里,看来,是去牢里走了一遭,反骨上来了。 男人笑得森冷,“不想看见我,为何?因为看见伊荣正在牢里受苦,现在想起来,我是仇人了?” “昨夜看你似乎也很投入,真是翻脸不认人。” 他很懂得戳女子的薄脸皮。 伊绵目光中的惧意被恨意覆盖,她一字字吐出,“我不会放过你。” 毁了她一切的男人。 “好巧,我也不打算放过你。” 男人轻挑眉梢,话毕,一把扯出伊绵,不管她是否站稳,拖去了园子里。 下人们看见,皆无声跪下,太子之怒,无人可承受。 宁之肃从一个侍卫那里取了副镣铐,而后低声道,“都给孤滚。” 园内再无闲杂人。 伊绵仍是紧咬着下唇,不出声。宁之肃粗鲁地将镣铐打开,抓了她的手腕,一头拷在右手腕上,一头拷在亭中座椅的木质栏杆上。 铐子用粗铁打造,重达数斤,表面粗糙硌人,拷在伊绵的雪白腕子上,极为显眼。 “你做什么!”伊绵恐慌。 宁之肃冷笑,“我看你去了一趟若卢狱,头脑不甚清醒,不如在外面好好吹吹冷风,想清楚了再说。” 伊绵挥左手,被宁之肃一把攥住,疼得她倒吸气。 “还敢动手,那便多待两个时辰。” 伊绵不言语,似已认命。 宁之肃看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嗤笑一声,而后走了。 冷风簌簌,树影婆娑。天空漆黑一片,只廊下的灯光散发出光热。灯罩形态各异,绣艺精美,为了讨伊绵的欢心,工匠特意在此园中采用小动物的图样,活泼跳动,温馨有趣。 她抱膝在座椅上呆着,下巴抵在膝盖处,墨发在背后披散开来,隐约反射出柔辉,无论是费心打扮的,还是有些狼狈的,伊绵总还是那么精致美丽,各种情态有各种情态的美感。 “阿嚏!” 伊绵揉揉鼻尖,镣铐发出刺啦的响声,娇嫩的白腕已被磨破皮。 第20章 冷风刺骨,草丛中有霜凝结,在月亮的冷辉中泛着银色的光,偶而能听见孤独的昆虫鸣响,划破寂寥的夜色。 别院仍是井井有序的样子,只伊绵所住的园子有些不同,她已在亭中被拷了近一个时辰。远处的寝殿内灯火暖洋洋的,透过月白色的纱窗,隐约可见烛火摇动。 三位近身侍候的丫鬟不知何时围到虚弱至无力的女子身边,一人从房里拿了披风来,一人手端装着乳香糕点的精致银盘,一人小声在女子耳旁劝慰,无人面上不焦急紧张。 伊绵蜷缩着,将小脑袋靠在冰冷的栏杆上,阖眼,不知是不愿说话,还是没有力气说话。墨发披散,有发缕黏在女子的侧脸,还有些钻进细白的脖颈中,衬得那脸越发的小巧可怜。 “小姐……小姐……”雨兰焦急地喊她。 伊绵缓缓睁开眼睛,轻微咳嗽两声,虚着嗓子勉强回道,“无事。” 雨兰无奈地看向雨棠,摇摇头。 她们三人是被太子赶出园子后,偷偷跑过来的。作为伊绵身边的得力侍女,并非不自量力,硬要忤逆太子,而是知晓两人都不愿意低头,太子虽在盛怒之中,到底不是真狠了心,要惩罚小姐,这才大着胆子跑回来。 其他人看见她们过去,没有阻止,已表明宁之肃的态度。 伊绵将脑袋埋入双膝,意识模糊,身子像坠了千斤石头在下面。她被冻得瑟瑟发抖,面容疲惫不堪,故而不想将脆弱的一面示于人前。 恍惚间,身边三人跪下。 男人坐在伊绵旁边,用钥匙解了那副粗铁镣铐,扔在一旁。 见她只是瞥过头去,不愿交流,也不恼。 男人冷笑切齿,“怎么,骨头还硬起来了。” 伊绵抬头,眼神中冷漠与脆弱交织,似已不关心自己的处境。 被男人抱进怀中时,她身子几乎冻僵,不住地颤抖。隔着衣物,男人的体温无法捂热她,待进了热气蒸腾的浴间,被那双青筋微凸的大手放进浴桶时,才算缓过来一点。 女子软弱无力地靠在上面,浸入热水后,不由自主舒服到呻。吟出声。 坦诚相见多次,又被锁在外面这样久,她连害羞推拒的力气都没有。 故而虽男人在侧,也并未遮掩自己的身子,一双锁骨线条分明,骨感白皙,骨窝深陷,水面下的绵白那样显眼,软软的,蓬蓬的,被水上的花瓣半遮。半。掩,吊起人的胃口。 雨棠道,“殿下还是出去歇息吧,奴婢们会好生伺候小姐的。”语气小心翼翼。 宁之肃知道,这是怕伊绵不喜他在一旁,若是女子脾气上来了,连热浴也不愿,怕是场面不好收拾。 总之在这里,看起来像是太子最大,但要看的脸色,好像还是她的。 宁之肃没说什么,起身走出去,将门轻带掩上。 待人出去,雨棠好声好气地劝道,“殿下对小姐哪儿能真狠下心,小姐有时候服服软,事情也就过去了,何苦要折磨自个儿。” 伊绵将手从水中伸出,拈了一片鲜红的花瓣,贴在浴桶的侧壁上,只一会儿便落了下来。 -- 第36页 热浴不易太久,免得发昏。伊绵被丫鬟们伺候穿上干净的亵衣,进了寝殿。 女子体温滚烫,众人只以为是沐浴后热一点,没有在意。 她烧得口干舌燥,无视床上的男人,去矮榻上坐着,端了茶喝。 屋内炭火充足,暖意弥漫。 余光瞟到男人悠哉靠在床头,她不愿共处一室,想要出去。 “敢走,我就打断你的腿。” 伊绵愕然地停下动作,回头望向他。 “过来。”男人冷冰冰的字眼自带威严。 伊绵用手背覆额,烧得难受不已。 罢了,不想惹他,徒给自己找不自在。 奉行消极抵抗的女子挪步走至床前,男人一把将其扯进怀中。 宁之肃道,“征服一个人,就要找准法子。有人害怕重刑,有人害怕威胁,还有的反倒需要诱惑,金钱,美色。你知道对你该采用何种法子么。” 伊绵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显然,宁之肃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男人向来都喜欢用行动来说话。 伊绵以为,至多就是拿父母来威胁。 谁知男人毫不费力地攥住她的手腕,热息惑人,木质香气包裹住她全身,“身子烫成这样,里面更烫。” 病中娇柔唤发出男人潜藏心底的兽性,一触即发。 她起先仍是抵抗。 男人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条别致的项圈,藕粉软缎,上系一颗光滑的银铃,轻轻一晃,便是清脆不断的响声,像是某种沾染情。欲的咒语。 软缎带华美精致,圈住细嫩的天鹅颈。 伊绵挣脱了手使劲扯,扯不掉。 铃响不断,时而慢悠,时而狂风骤雨,夹杂着讨饶的泣吟。 她身子烧得泛粉,连小脚丫也不例外,蹬在男人脚腕处,不住摩……擦。 “会……死掉的……唔!” 连粗重的木床都开始吱呀作响。 后来,那银铃停了一会儿,声音慢下来,断断续续,不太成规律。 从窗墉处往里望去,可见女子在上,生。涩。地慢扭腰。肢,眼眶绯红,半睁着媚眼,软。嫩指尖撑在精瘦的胸。膛上,勉力保持一点平衡。 …… 房间内,丫鬟们端着铜制脸盆进进出出,脚步匆匆。 床帐放下,里面的女子正在沉沉睡着,细眉轻蹙,不时胡言乱语,像是不安的小兽。 太医坐在一旁,在女子从帐中伸出的腕上隔着丝帕诊脉,另有三位还在后院看着熬药。 伊绵渐渐转醒,想将手收回,忽听旁边男人声音警告,“不许动。” 她瑟缩一下,不敢再动。 小鹿般无辜的眼睛望向宁之肃,薄汗浸湿额头的碎发,脸被烧得异常红润,有些妖艳与破碎并存的美感。 这个教训吃得够深刻。 — 京城初雪之日。 太子府门前停了一辆马车,下来一身着翻领胭脂红长裙,外披夹毛凤尾披风,唇脂淡雅,气质温婉的年轻女子。 府里的魏管家得人通报后,快步迎去,道,“崔小姐,有失远迎,快请进。” 女子名叫崔婉音,其父乃甘州知府,名望不俗,细算可作太子远亲。 崔婉音有些失望,刚下马车看见巍峨府邸的兴奋有些被浇灭,“太子殿下不在吗?” 魏管家道,“殿下事忙,不在府中。” 女子不再多嘴,随下人一同进去。 她带了两名侍女,虽出发前对丫鬟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出错,但因着头一回来如此富庶繁华之地,又是太子的府邸,不免看直了眼睛。崔婉音没有训斥,只点点两人的额头。 走了许久才被下人领到居住的园子,宽敞大气,树木高耸,雪色优美,只是令崔婉音感觉有些偏僻。 她问管家道,“殿下住在附近么?” 管家答,“此处是待贵客的水榭堂,太子殿下住的主院还在前头。” 女子不多言,心中却道太子府的管家八面玲珑,既委婉告诉她离太子住处远,未免得罪客人,又状似无意强调她是贵客。 也对,她是太后密旨请来的,可不就是贵客。 崔婉音将头颅微微上扬,表情越发大方得体。裙摆摇曳,一片火红,素裹银装中格外醒目。 …… 入住已七日,崔婉音虽被周到对待,吃食居住无一不讲究得体,甚至太后都差人来,赏了一大堆东西。但最该见的太子,却总是不见踪影。 长此下去,如何是好。 她才来第二日,借着给太子殿下请安的名头去了书房,被下人一句“太子事忙,暂时无空得见”就打了回来。 至此,她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落了不矜持的名声。 但时日久了,崔婉音终究沉不住气。 侍女一边给自家主子化妆,一边建议道,“小姐是宫里的太后娘娘请来的,太子府的人也都客气着,若是太子见到您,一定也是心生欢喜的。” 崔婉音挽唇,嘴上却道她油嘴滑舌。 太子不见她,那她去见太子不就成了。 趁着府里守卫交接,她佯装已得魏管家的同意,偷偷潜进书房等待。 太子府奢华宏伟,她近几日已是忍不住在心中惊叹。 但太子的书房却低调很多,檀木架子上装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还有折子整齐摞在旁处,各式印章都有,摆满整个壁橱。书桌上干净整洁,只笔墨一套,另有一本摊开的书。 -- 第37页 她轻脚过去,纤手按在书页上,但见那书乃是讲医理的,正好在女子弱症一章,记载各种调养方子和手段。正当疑惑中,冷漠冰冷的声音响起—— “你在做什么?” 女子吓一跳,将书碰落,手忙脚乱地捡起来后才慌张地跪到男人跟前,“小女崔婉音参见太子殿下!” “你进来做什么?” 男人冷声又问,对跪着的她一丝兴趣也无,还有些被人冒犯私密空间的不悦。 “我……我是来给太子殿下请安的。” 宁之肃既不关心她怎么来的,也不关心她做什么,声音冷肃,“走吧。” 女子抬头仰望男人,有些无措和惊讶。 这样,便走了? 她看见太子下颌处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红痕,若无意外,应该是被人用指甲抓的,似乎痕迹很深,然后慢慢变浅至如今这副模样,要想完全无痕,还要些时候。 宁之肃感受到女子的目光,不自觉用指腹摩挲红痕处,没有一丝不好意思,只道,“快走吧。”说罢,终于觉得有些不妥,补充道,“甘州路远,既来了,就在京城好好游玩一番,若是有心悦的人,孤可以帮忙引荐。” 话里话外都是漫不经心,漠不关心。 女子心凉的透彻,又怕太子追究她擅自进书房,只得退下,回了水榭堂。 回廊弯回,冬日阳光普照,崔婉音疾步离去,只觉得心冷似冰,身后丫鬟说着什么也无心回应。 太子有女人了,很有可能是养在外面的。从前听父亲说,太子的生母昭贵妃娘娘在宫中不争不抢。但她不要做这样的女人,她不想再回甘州,而想留在繁华的京城,想当……太子妃。 那么,前程只能自己挣。 第21章 冷战从深秋跨至寒冬,已一月有余。太子别院内一切照旧,只气压低了很多,下人们比平时更加谨言慎行,免得扰了主子清静。 白雪在屋顶上覆盖厚厚一层,屋檐一角的琉璃走兽连眼睛都露不出来,檐下一角,腊梅悄然孕育着花骨朵,湖面有碎冰游动。 伊绵房里炭火不断,地热从脚底贯穿全身,金质仙鹤香薰暖炉可见袅袅香烟,从展翅中弥漫出来。 她穿着葱兰色冬衣,身姿不见臃肿,反倒添了两分娇憨。墨发以玉簪轻挽,柔顺地垂在后背,两缕碎发别于耳后,娇慵懒怠。 女子从推开的窗墉赏冬景,榻前胡桃木方几上有笔墨铺陈,墨迹已干,大约是画得累了。 雨棠端着一壶热茶从大门处进来,先在挡风的屏风处等了半刻,散干寒气,而后才近伊绵的身。 太子殿下前些日子不常来,她刻意问了吴远,说是殿下事忙。小姐也终日在房里自得其乐,并不在意。这可不行。 她走上前,用眼神示意候在一旁的雨蕙将冷茶换下去,又添上新的,而后语重心长道,“奴婢听说,太子府里如今住着一位甘州来的姑娘,是太后娘娘做主请来的。” 这事本不该让伊绵知道。但她家主子好性,从来没有讨好太子的自觉,要是因此失了宠,怕是后面难办。故而雨棠试探性地提了一点,望伊绵打起精神来,莫要将太子白白推给旁人。 伊绵转头,疑惑地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雨棠无奈。若是再说,便是嚼舌根了。她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她换了个方向,道,“太子殿下三日前来房里用了膳便走,这又是许久未来,小姐还是得上点心。奴婢听说,太子殿下事忙,若是小姐主动关心关心,殿下必是开心的。” 伊绵沉默。 他是事忙还是忙着陪姑娘,都与她无关。 自那夜之后,她足足病了廿日,脸都瘦了一圈,好不容易看着转好,不用再喝苦药,哪会主动去招惹他。便是躲得远远的才好。 那男人,过分得很。 伊绵想想便觉得心率有些加快,不知是恨的还是羞的。 午膳后,从昨夜便簌簌落下的雪终于有转停的迹象,冬阳暖烘烘的。伊绵许久没有踏出房门了,终于在三位丫鬟的陪伴下,去外面看看。 凉亭在湖边,石凳上垫了棉垫,下人置了三个炉子,饶是这样也抵不住寒气,所幸伊绵穿得厚实,雪白的围脖紧紧裹住颈子,一点寒气也漏不进去。 宁之肃从旁路过时,便见伊绵在笑,拉着雨蕙的袖子,好奇地问着什么,眼睛亮闪闪的,又将石桌上的书翻开,似是讨论花纹,一时投入,并没有看见他的存在。 宁之肃今日带着两位心腹大人来的,一位是吏部尚书林之桓,一位是提督九门步军巡抚陆少严。 他们跟在太子身后,停下脚步。虽在冬日,但少女芙蓉花貌,让人一瞬间恍惚在春天。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二人头一回见着伊绵,不由自主屏息,确十分惊叹。 伊绵注意到来人,唇角立时压平,一看便知不喜他们在旁。 宁之肃打破宁静,有些生硬地问道,“在做什么?” 伊绵低头,不想理。 宁之肃走近两步,自顾自翻看书页,袖口拂在伊绵脸颊上,女子撇过头去。 男人想将书从桌上拿起来。伊绵忙将手伸过去,扯住书的一端道,“做了批注的,别乱翻。” 宁之肃遂将书放下,指节弯曲,刮了刮她被冷风冻得有些冰凉的小脸,叮嘱道,“别待久了。”随后离去。 -- 第38页 书房内,两位大人还被方才的情景惊得合不上嘴巴。饶是知道太子心悦伊家的女儿,也只是从伊家落狱后,太子一再留情,又将人接走揣测而知的。 两位大人并不晓得,殿下竟宠爱伊小姐到这个地步。若是以后,恐怕会夫纲不振啊…… 吴远和吴山持剑站在门口,他们哪能不知两位大人的惊讶,心中冷哼一声,自己已见得太多,见怪不怪了。 宁之肃面色冷峻,声音肃然,“二皇子通过兰贵妃秘密联系了以前的一些旧部,蠢蠢欲动。之桓,你们吏部将这几人全部赶到别的位子去,给个虚职即可,不要打草惊蛇。” 又对陆少严问道,“近来京中有何异常?” 陆大人道,“塞外来的新面孔多了许多,且分布在各个客栈,现下乃是商贸交流的淡季,京中涌入的人马有些奇怪。卑职已加派人手,巩固京城防卫。” 宁之肃心中想了片刻,道,“注意西边来的探子,孤想,他们大概会在近期有动作。” 待两位大人出来时,已过两个时辰。 下人在前引路,两位大人背手而行。 林大人道,“这地方我第一次来,跟太子府比也不逊色,至华至雅。只是,咱们就这么被太子带来,以后不会被灭口吧。”藏娇的金屋,哪儿能轻易让人知晓。 陆大人瞥他一眼,似是不齿他的窝囊,“这有何可担心的。伊家虽是重犯,但太子是何地位,会忌惮被人知道?说不定,太子殿下根本就不想掩藏呢。” 林大人食指点点他,开口道,“那我就放心了。太子就是太子,那位伊小姐虽有绝美之颜,但看着可非有副好性子,一般男人驾驭不住。” 陆大人倏然停下脚步,捂住林大人的嘴,警惕看着前面引路的下人。他应该没有听见。 “旁的也就罢了,敢说伊家那位,真不怕死?” — 待宁之肃从书房处理完公务出来,还见伊绵在那处坐着,拿着刺绣的东西,向身边的雨蕙讨教。 见惯了伊绵病恹恹的样子,此刻倒很活泼,拿着顶细的针挥来挥去,笑声如银铃一般,让他想起那夜。 三位丫鬟都被她的动作吓一跳,上前抢过她手里的针,拍拍胸口,让她不许调皮。 宁之肃唇角轻扬,走过去。 伊绵看见了,快速将东西藏在身后,不让他看见。 原本只是寻常事,女儿家喜欢做些女红,无可厚非。她这样警惕,就有些反常了。 让她这样不擅长针线活儿的人感兴趣做这些,左右不过是为了牢里的那两个人。 男人没揭穿她,反倒有几分刻意的讨好,“吴山,库房里有一批如意锦,还有一张秋猎时得来的白虎皮,一并拿来。” 待人拿过来时,宁之肃亲自递到她面前,语气缓缓,温柔得滴水,“送你,好不好。” 是“送”,不是“赏”。就像宁之肃从来在她面前,都是自称“我”一样。 床笫之间将她欺负得那样惨,平日里又端得一副平易近人的好样子。 这男人着实奇怪得很。 可他的眸子那样幽深,像有隐形的漩涡,只要一用力,就会把伊绵吸进去。 女子扁嘴,咬唇竭力压下那股酥麻感,勉为其难道,“谢谢。”伸手接过。 指尖相触,男人的火热烫得她不知所措。 “我有份吗?” “啊?”伊绵尴尬。 宁之肃低头看她,伊绵指尖渐渐攥紧如意锦。 雨棠打圆场道,“有的有的。”她拿过雨蕙手里的一匹料子,道,“方才小姐还说呢,这料子触手温润,是极好的,就是颜色浅,适合年轻的人。” 雨蕙也笑道,“年轻的人,可不就是咱们殿下嘛。” 明明是觉得给爹娘的不适合用那浅面料,怎么被这些个人一唱一和的,倒像是专给那男人留着的了。 女子耳根红得厉害,咬唇不敢看他。 宁之肃官场沉浮,什么看不明白。偏要伊绵表态,哪怕是敷衍。 “是吗?”他嗓音柔和,扯扯女子的锦袖。 伊绵不擅长说谎,但为尽快把人糊弄过去,就坡下驴,软软回“是”。 “那我可等着。” 耳边的低吟好不惑人。 — 是夜,冷风呼啸而过,房内暖如盛春。 伊绵坐于画架前,寥寥几笔,果园勾勒而出。这是她之前读到山云道士的游记时,一时兴起而作的。 只是笔画有些飘忽不定。 伊绵抬手,轻揉太阳穴,后往通向偏房的侧门看了一眼。 宁之肃在浴间。 他们已许久没有亲密过。 待男人出来,她逃到榻上,装作看书看得认真,免得两人尴尬。 宁之肃没有说话,站在画作前,提笔添了些新东西。 伊绵好奇,趿着锦鞋凑过去。 “两颗柿子呀!”女子道,嗲声嗲气的,“何意呢?” “希望你柿柿如意。” 伊绵原本没将男人的玩笑话放在心里,但见他深眸沉静,些许认真。 藕粉幔帐,细纱飘摇,烛火轻晃。 男人将女子压。于身。下,“若是做好了东西,可以亲自送去。” 伊绵累得酸软无力,藕臂搂着男人脖颈,懒猫般困倦。 “如果听话,多去几次也可以。” -- 第39页 “几次是多少次呢?” 男人无意再说,轻啄女子唇瓣,哑声回,“看你表现。” 伊绵正苦恼如何表现,男人蓄力加强攻势。 女子咬上男人脖颈,抖动中白齿无力,发泄般的啃咬成了吸吮,银丝吊得老长。 纵然外面狂风大作,屋内暖香氤氲一片。别院的天,晴了。 第22章 腊梅傲立枝头,别院梅香正浓。伊绵赶着太阳出来的日子,在池边作画喂鱼,生活悠哉闲哉。 因着太子松口,她又去了若卢狱两趟,给爹娘做了些御寒的冬衣,又拿了银子赏人,伊荣正和夫人在牢里总归没有太难捱。 伊绵房里什么宝贝没有,就是缺银子。她若是拿首饰出去,太过贵重,恐狱卒不敢接。因而太子回房时,被伊绵追着要银子,也是一愣。 他出行皆有下人打点,哪会管这样的小事。是而女子找上他时,他有些哭笑不得。 宁之肃唤了吴远来,取了银票和银锭给她。伊绵抱在怀里,觉得心沉甸甸地踏实,将财物鬼鬼祟祟地藏在床榻底下,还警告他,不许乱动。 虽然狱卒早早便得了太子府的信儿,这才敢收伊绵的银子。但在伊绵眼中,这便是愿意网开一面的意思了。爹娘在牢中,也能过得轻松些。 女子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便是对着宁之肃,也比从前多了两分亲近。 她从丫鬟手中拿了鱼食从碎冰空隙处投下去,成群结队的锦鲤抢成一团。 雨棠道,“小姐总爱画画,怎不见抚琴了呢?” 伊绵搪塞道,“哎,也就打发打发时间。” 她会的才艺很多,之所以作画越来越勤,乃是想着以后。若是离了宁之肃,总归要有糊口的手艺,不想以色侍人,画画是最好的。 突然,女子皱眉,察觉到空气中像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她转头问旁边的人,众人皆说没有闻到,一脸茫然。 伊绵捂着胸口,她身子弱,比常人敏感些。大概,只是错觉。 雨棠见她有些不适,询问道,“可是太阳底下坐久了,不如咱们回房吧?” 也好。 伊绵点点头,在丫鬟的搀扶下往回走。 女子褪了外衫,倚榻而坐,面前的热茶散发着清香热气。女子突然道,“你们……先出去……”房内就雨棠等三位丫鬟,没有旁人,片刻便走得一干二净。 一道浑厚的声音从椴木隔架后响起—— “还是被发现了。” 伊绵身子轻颤,难以镇定。方才便看见此人的衣衫,房内只有女子,谁也抵挡不得,索性先将旁人支走,免得伤及他人。 走过来的男人穿着一身商人服饰,但面容一看便知不是京城本地人,粗犷太多,带着大漠特有的气质。 伊绵往窗墉的方向后缩,眸中水光闪动,楚楚动人。 男人见她害怕,调侃道,“你们的太子殿下果真会享受,藏了这么个美人。我也是打探许久,才发现这处宝地。” 伊绵心中盼着救兵来,后悔刚才有些慌张,没能暗示雨棠带侍卫过来。 她取下头上尖利的金簪,对准步步紧逼的男人。那人越近,血腥味越浓。 陌生男子原是在追捕中腹部受了些小伤,不打紧,但追兵紧追不舍,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他逃到此处,终于得以休息一二。 一双锐利的眼已观察女子良久,从池边到房中,雍容娇懒,美丽端方。 男子打定主意要冒险带她走。 从侧窗中将她拉出去,一阵刺骨的寒意立时袭来。 伊绵弱不禁风,只着薄衣,怎抵得住,喷嚏三声,身子颤得不停,眼眶红红。 男人将自己的大氅解下,要披于女子身上。 伊绵嚷着“别碰我”,不住后缩,语气中有浓浓的恐惧和厌恶。 美丽的女子总能让人多几分耐心,纵然危险四伏,男子也不愿让伊绵过于不快,看见她颤声反抗,心便酥了,哪儿狠得下心呢。 男子只得带她返回屋里,拿了女子的秀美披风,给她随意系好,再拉她走,为了防止女子出声呼救,顺便还拿长条布封了她的嘴。 才走出回廊,就被太子的人抓个正着。若是伊绵不闹那一遭,他原本逃得出去,但男子并未恼。 他拿出锋利的手刀,放于伊绵颈边。女子手捂胸口,看见宁之肃着毛青色蟒纹金边长袍,背脊挺立,沉稳淡然,红了眼睛。女子脸小,嘴布未系太紧,落在雪地上。 她怯怯地开口,“殿下,殿下。” 生死之间,哪有不怕的。 宁之肃没回她,对陌生男子道,“孤换她,如何。” 陌生男子冷哼一声,“太子是矜贵,只是我瞧着,有这女子在,太子什么要求不能答应我呢?” 伊绵被男子迫着在寒风中对峙,头被吹得昏沉,身子往前倒。陌生男子吓一跳,拉住她的胳膊,察看她脖颈处是否有伤到。他的手刀锋利无比,一个不小心,女子娇嫩的喉咙就能被割破见血。 宁之肃原本趁他分心之际可以偷袭,但伊绵如今情况不好,他不敢赌。 他冷声道,“巴日格,你也不愿伤到她吧。孤给你个机会,放了她,孤徒手与你打,若你赢了就可以走。” “殿下不要。”伊绵傻乎乎地出声,尾音中带着可怜。陌生男子武艺高强,身材魁梧,又带有利器。宁之肃很难抵挡。 -- 第40页 太子笑笑,轻描淡写地安慰,“别怕,待会儿跟着雨棠先走。” 被宁之肃唤作巴日图的男子乃是苏库伦大汗的长子,大漠勇士中,他能排进前十,实力强劲。 男子已被追踪许久,今日在太子别院露出马脚,活该他落网。 宁之肃对他并非没有了解,否则也不会说出徒手和他打的条件。不过就算他不了解对手,也没得选,伊绵在他手上,若是出了事,要的还不是他的命。 男子沉思片刻,答应了这个要求。 纵使身边的侍卫一再阻止,宁之肃也没有改变主意,依约徒手应战。巴日图占了身材魁梧和手中武器的便宜,刚开始将宁之肃打得难以招架。等男人摸清这位大漠勇士的路数后,逐渐以速度反击,并在招数上施以内力加持。 很快,战况颠倒。 “小姐!” 宁之肃听见远处丫鬟的喊声,一时分心,手臂上挨了一刀。他凝聚精力,迅速结束战斗,朝巴日图脖颈施以掌劈,又一脚踹在男子胸口。 男子倒地吐血,想要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却还大笑,“痛快!痛快!” 宁之肃未再搭理,冷肃喝道,“把人押走!”说罢,跑去伊绵那边。 女子摔在地上,念叨脚腕疼,雨棠不敢擅自将她拉起来。 伊绵原本不敢哭的,见宁之肃大踏步过来,心中的石头才算落了地。她嘴巴一扁,哭音颤动,又觉得自己有些丢脸,遂捂住脸颊,向男人抱怨,“脚好疼。” “怎的平地处也能摔倒?”男人无奈,自己的伤处有些血浸出,也无暇顾及。 “腿……吓软了。” 宁之肃哂一声,“出息。”到底伸出手去,察看女子脚踝。只是扭到而已,没有大碍。 男人未顾及自己的伤处,将女子抱起来,往廊中回房间。 伊绵乖顺安静,双手搂着男人脖颈,甚至偷偷用脑袋蹭男人下颌。 吓坏了。 下人们手忙脚乱地伺候,脚步匆匆,奉茶的,倒水的,拿衾被的,嘘寒问暖的。宁之肃被扰得头都大了。 他胳膊的伤处,反倒没人注意到,尽顾着小的那位主子。只吴山和吴远带着一众侍卫,在殿外忧心忡忡地站着,生怕自家殿下有什么好歹。 伊绵被男人放到矮榻上也不松手,扯着他的袖子,眼泪汪汪,余魂未定。 要是宁之肃不来,她就要被拐走了,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男人握住她的手,也知女子胆怯,保证道,“是我的错,不会再有第二次,安心便是。” 不知是不是因为宁之肃太子的身份,伊绵很愿意相信他此刻的保证,小脑袋小鸡啄米似的点。 待她的脚踝上好药后,宁之肃准备出殿,伊绵紧张地抓住他的衣袖,还被男人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刺激着神经,“你到哪里去?你身上有伤。” 那架势,大有不让男人走的意思。 宁之肃被伊绵突如其来的依恋取悦,哑声道,“只是出去办点事情。小伤无碍。” “什么时候回来呢?”女子紧追不舍。 还是第一次这样问,会在意他什么时候回来。 男人在心中默默咀嚼“回来”的含义,声音轻柔,“晚膳前就回来了。” 伊绵放开他的衣袖,“那我等着殿下。”目光中的不舍显而易见,连身边的丫鬟看了也偷笑。 宁之肃深呼吸,鼓足了力气起身,艰难地迈开步子,离了伊绵的房间。 胳膊处的伤因着冬衣较厚,沁出的血不算多,但只有习武之人才知,这伤不能轻视。但让他难以挪动脚步的,不是伤处。 吴山吴远见太子出来,紧张地迎上去,“殿下的伤口……” “嘘!”宁之肃皱眉不悦,回头看了一眼,“回去再说。” 若是让伊绵看见,她该哭鼻子了。 — 这几日,宁之肃都宿在别院,让伊绵安心。 女子知他事情多,不能总是待在院里,但晚膳总是固执地等他一起才吃。 临近寒冬腊月,厨房新做了羊肉汤,伊绵不喜,但宁之肃还算喜欢。 她偷偷溜去书房,想拉着男人一道回去用膳,偶然听见书房中的谈论声。 陆大人站在宁之肃身后道,“皇上坚持要求放了巴日图回苏库伦,不想激化矛盾,殿下若是坚持,京中好不容易稳定的局面恐会被打破。” 宁之肃站在窗前,大掌扣在窗框上,漫不经心地盘算。 “殿下……” 宁之肃出声,“伊绵,你觉得呢?” 被叫到的女子从朱色的柱子后面慢吞吞现身。她不是有意偷听的。 巴日图,苏库伦,无论哪个词都是宁之肃的逆鳞。说起来,顺沅公主嫁给巴日图的父亲,太子与他,也算是“亲戚”了。 她怯怯回,“我不知道。” 宁之肃走过去,将她摁进怀中,不顾陆少严忽然尴尬的咳嗽和伊绵的挣扎,另一手将腰间的令牌取下,冷沉道,“放吧。” 待门吱呀一声关上,宁之肃仍不肯放她。 伊绵感受到男人胸腔的震动,与他亲密多次,似比旁人更能感知他的情绪一些。宁之肃周身戾气十分强烈,伊绵素来气场弱小,在他怀中轻颤,被男人大掌安抚。 第23章 临近年底,京城有放花灯的习俗,灯会一茬一茬地来,热闹无比。伊绵从前也爱凑这些热闹,如今在别院的日子虽然舒坦,却不好玩。 -- 第41页 雨蕙是三个丫鬟里最小的,也是手最巧的,做了许多袖珍的花灯出来,中间滴上一些蜡油,便可以顺着河水飘走。别院的湖与外面城西河的水相连。伊绵兴冲冲地带着丫鬟们去湖与河相连处放灯,玩得不亦乐乎。 夜色中有少许的白雪,还未等落下就化了。一行人提着长方的灯,橘色温暖,几个姑娘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往回走着。中间那位尤其引人关注,一身软绿色冬装,发髻懒懒绾着,发簪上的银色流苏缓缓甩动,美目顾盼生辉。 一颗石子落在女子脚下。旁边的雨棠紧张挡在女子身前,侍卫提刀四顾,大喝“什么人!”。 吴远跳出来,大声道,“殿下在此,休来惊扰!” 听见吴远的声音,女子朝着石子扔来的方向看,男人坐在阁楼的屋顶饮酒。 “小姐,没受惊吧?”吴远走过去,行礼。 伊绵轻轻摇头,又好奇地朝上看了一眼。真是奇了,宁之肃向来醉心公务,忙得脚不沾地,还有闲情雅致坐屋顶上喝酒。 上面的男人问道,“要不要上来?” 伊绵正愁回去不好玩,听见宁之肃的话,当即点了点头,随后苦恼怎么上去。 男人一跃而下,轻盈敏捷,将她腰一搂,便踩在窗沿和屋檐到了顶上,吓得伊绵一时回不过神,只得将脸埋在宁之肃怀中,半晌才慢慢自己坐下。 一个方木小桌,一壶酒,一壶茶,便是全部。 下面的人早已退散,底下一个人影都没有。 伊绵见宁之肃默默喝了好多,将他才放下的酒杯抢过来,只轻轻抿了一小口便被呛得不行。 “这么烈的酒。”她惊讶。这是拿来喝着玩的吗?若是她,一杯就倒。 可她看宁之肃大概已喝了许多,面色仍是沉静。 男人不说话,两人之间有些尴尬。她提起话头道,“之前谢谢你救我呀,武艺比想象中厉害。” 宁之肃轻扬唇角。上空恰巧有聒噪的鸟飞过。 他一面说着“一般”,一面漫不经心地以食指和中指捏着小石子,借手腕之力挥出,瞬时绝了方才那响声。 伊绵瞪大眼睛往下看,没看见鸟落在哪里。 这还叫一般。 她语重心长道,“冬日鸟儿大多飞往南方,这一只留在京城一定不好过,你还这样对它。以后可得手下留情,就当是给自己积福了。” 说罢,还扯着宁之肃的袖子,看他有没有认真听。 男人语调慵懒,问她,“礼物呢?” 这是在说,之前那批浅色料子的事情。她都没想好做什么,一来二去便给忘记了。这下被当场问到,想躲都没地方躲。 伊绵闭上双眼,想当此时的尴尬情形不复存在,又偷偷睁开一只,瞧着宁之肃,见男人直勾勾看着她呢,泄气道,“没做。” 宁之肃嗤笑一声,倒也没再逼她。 两人头上有些许白色的颗粒,伊绵摇晃着小脑袋将它们抖落。一时静谧无声,只流苏有些簌簌声。 宁之肃斜倚翘起的朱色檐角,微曲手肘支撑,另一只手执酒杯,慢饮不语。 伊绵头一回来屋顶上玩,虽不算太高,视线看得不是很远,但近处的回廊,太湖石假山,攒尖顶亭子一清二楚,带着院内漫射的灯光,别有一番情致。 宁之肃兀的出声,讲述故事般,语调缓缓,“以前,顺沅的信上提到过大漠的夜晚,有人之处热闹到天明,似是要叫嚣到天上,无人之处黑暗无边,让人敬畏。和京城的夜晚,到底是不同的。” 盛京的夜独有一份气质和底蕴,细腻柔和,笼罩着所有人的梦。 伊绵被他的话吸引过去,托腮等着下文。 “她刚去的时候,来信还算频繁,提了很多,要我和母妃保重身体,要我们平安,还有她看到的景色。这些地方,我前几年去的时候,都一一看过。” “和顺沅公主描述的一样么?”伊绵问,眼眸中闪烁着单纯的好奇。 宁之肃深眸中有些许波动,唇角却带着虚浮的笑意,“一样的美。可她提了那么多,唯独没有提过人。年岁越大,才越能体会,她过得有多不好,信中才会没有人的只言片语,也没有关于感受的只言片语。” 伊绵噤声,被宁之肃话里的悲戚惊到。 男人朝着黑夜举杯,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谁。 “祝她生辰快乐。祝她在那边自由。” 酒被泼洒出去,伊绵才知,宁之肃今日为何反常。 男人声音继续,“最该恨的,是我自己。” 伊绵微微叹了一口气。宁之肃的意思,她大概明白,他是恨自己没有保护好亲人。 寒风乍强,柔顺的发丝被吹起,女子不由自主地打颤。 男人扔了自己的墨色金边披风给她,女子笨拙地盖在身上,瞬时被男人的香气包围,木质寒凉,微苦,又有些让人沉溺。 宁之肃的侧颜像是被老天偏心雕刻的一样,线条流畅,没有一丝赘余或缺陷。伊绵难得看见他眼里流露一种类似于脆弱的东西,一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当太子的怎么会脆弱呢。 她见的大多是宁之肃矜贵高傲的模样。比如走路时,他被一群大臣或是下属跟着,脚步生风,眼神冷厉地能杀人,嘴唇吐出的吩咐不管是何事情,聆听的人都只能低着头颅,恭顺听从。 -- 第42页 又比如面对她时,总是气定神闲的,有时还能把她气个半死。 但面前这个男人又实实在在传递出某种不好的情绪,低落到让伊绵揪心。 她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小玩意。 宁之肃放下酒杯,视线投向她。 “还剩一个花灯没有放,送给你。生辰快乐。”女子拿出来,讨好地用双手捧在他面前,像是送了什么珍贵的宝物。 今日不只是顺沅公主的生辰,也是宁之肃的生辰。他许久许久没有庆祝过了,身边没人敢提这个忌讳,以至于久到被人忘记。 伊绵原是不知晓的,只是从前听人提过,说三皇子和公主的生辰是同一天,仿佛天意似的。 顺沅公主的生辰,自然也应该是他的生辰。 宁之肃看着她,没有言语,也没有接。伊绵凑上去一点,催促道,“许愿呀。” 他只吐一字, “赢。” “赢什么?” 男人未解释。伊绵也不再问,自顾自地将花灯周围的褶皱理平,说道,“里面没有蜡油,咱们下去添点,将它放在河面吧。花灯飘呀飘呀,愿望就会成真。” 男人漫不经心,方才的情绪全部收敛,找不着一丝痕迹,“若是有愿望,倒不如说与我听,你不觉得,灵验的机会大点么。” 伊绵用食指抵在男人唇上,越发不满他的恣意矜傲,怕神佛怪罪。 宁之肃握住她的手腕用指腹来回摩挲,到底没经得住伊绵磨,答应去河边放花灯。这是他的生辰愿望,伊绵虽不知何意,但认真虔诚,拉着男人双手合十,亲手点燃花灯送走才算完。 回房后,两人皆沐浴,炭火充足的寝殿隔绝了所有寒气,灯火正旺,明亮温馨。雨棠等三个丫鬟识趣地守在外面,没有打扰两人的二人空间。 伊绵趴在宁之肃身上,背后盖着鹅绒藤萝纹织金衾被,玩这一遭,已是困倦至极。 她比南方运来的鲜花还娇弱。 天气冷了,下人却不敢将炭火烧得太旺,以免她干燥得咳嗽不止,或是流鼻血,但如若有些凉了,女子立时便能生病,发热晕厥,吓得太医夜不能寐,生怕太子怪罪。 现下的温度正好,躺在男人温热的胸膛上,暖意不多不少。 女子墨发柔顺亮泽,滑到男人身上,被男人用手指缠绕,一圈又一圈,没有厌倦。 她温顺得像一只餍足的猫,呼吸轻缓,缩进宽阔的胸膛,手指拽着男人的亵衣,握成小拳头。 “伊绵。” “嗯……”女子无力地应着,眼皮撑不开。 宁之肃的轻笑从喉咙中溢出,“你这样趴着,能睡好么。” 伊绵不耐烦地回,“能。” “可我不行。”男人坚决,“你若是想睡觉,就到一边去。” 她方才说冷,蹭着他胸口的热意,舒服得要打滚,可不一会儿就困了。难为宁之肃,任这么个不设防的美人躺在怀中,还要若无其事。 有那么一瞬间,宁之肃甚至好奇,伊绵不那么怕他的时候,是不是拿他当兄弟。 体谅她冬天里身子格外弱,男人床笫之间多有节制,大约给了她一种和男人睡觉没有那么危险的错觉。 宁之肃见她睡得香甜,神情安宁,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人放到一边,又将她肩侧两处的被子掖好,才穿着亵衣起身,连灌两大杯冷茶。 灯火熄了大半,月光刺过冷云穿进来,留下模糊的影子。 男人看向床上的人,眼眸温和,心中念头柔软,这一面只有月亮能看见。 第24章 十一月初九,大雪节气。 鹅毛雪像是从天上倾倒下来的一般,飘飘洒洒,路上积雪足有五寸厚。 太子府内,一位嬷嬷进了水榭堂,给崔婉音请安。 崔家小姐身穿刺绣绯色长斗篷,梳双环发髻,配赤琉璃莲花钗,丫鬟候在一旁,已经等候嬷嬷多时。见人终于过来,崔婉音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语气也比平时热络,“有劳嬷嬷带我去看看了。” 这位嬷嬷是太子府中的老人了,得太后指示,从府里拨到水榭堂专门伺候崔家小姐。 前些天儿,太子总不见人,太后知道后也没法苛责自己孙儿,于是将崔婉音召进宫,寒暄一阵,顺便看看姑娘的情况。 待崔婉音出宫后,太后又差人赏了些东西,还将嬷嬷拨给她,看起来,似乎是满意她的。 三人乘坐马车去到太子别院。崔婉音下车后,也曾有过一瞬犹疑,要不要进去,她用眼睛瞥了旁边的嬷嬷一眼,又瞧着低调厚重的朱门,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进去看看。 原本太子的事轮不到她一个做客人的插手,但好就好在,自从她进宫一趟,太后明里暗里都透露出支持她的信息,太子府的人自然对她有所重视。 嬷嬷乃是府中伺候的老人,有一定威望,崔婉音跟着她来别院,自然通行无阻。毕竟,宁之肃又不是真的关着伊绵,只是给她拨了宅子住而已,是而巡防严密,但并非无人可进。 别院的人看见太子府内的客人来拜访,又见是嬷嬷跟随,迟疑了半刻,想是无事,便放行。 崔婉音看看自己的丫鬟,再看看别院的,心中暗道这里果然不是一般的地方,连下人都有她们那里的半副主子样,那真正住在这里的人,该有多高贵。 -- 第43页 她原也不是那么没有耐心的人,可太子连府也很少回,她就是想创造机会都没有,好不容易才套出太子在别院住的消息,自是要把握机会,来看看这里住着谁。 太子府的下人算勤快的,府里的路上尚有积雪,可这里连各处小径都干净得一尘不染,下人手脚麻利,分工明确,但凡有些雪,立刻便处理了。漫天大雪只能落在稍显稀疏的草丛里,树上,压得枝丫不堪重负,弯曲垂下。 崔婉音调整了语气,故作闲聊,“这里的路真好走,不像外面似的,下雪天太滑,步步都得小心。” 作为太子府的客人,也算是半个主子了,能主动开口说话,是极为给下人脸面的。别院的人脸上却没有笑容,但也没对院内的事情讳莫如深,只寻常道,“院里住着的小姐有时会出来,因而我们清扫得仔细些,免得小姐因路滑而摔跤。” 崔婉音脸上的淡笑仍是那个弧度,不再言语。 一行人朝里走去,一刻钟才走到伊绵所在的园子。 这一路上,崔婉音眼见别院的一切不逊于太子府,不仅如此,到了拜访之人的园子,更觉得此处打理用心,无论是窗墉的雕刻,还是回廊上的灯座,亦或是草木的栽植,均能让人感觉到这里住着一位姑娘,所以无一处不用心,明摆着就是紧着她的喜好来。 引路的人将她们带到偏厅,道,“请在此等候,容小的先去通报。” 崔婉音打着商量道,“能不能让她们等候,我和你一同去。” 只在会客厅见见,她觉得不够,非要想瞧瞧,这里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状态。太子,究竟养了个什么样的女人在这里。 嬷嬷颔首对别院的人道,“崔小姐乃是太子府上的贵客,为人和气,只是看看。” 两边都得罪不起,太子殿下又不在,下人只得带了她一同去。 才至门口,崔婉音便听里面的丫鬟调笑,“小姐早上还粘着殿下呢,如今倒又说殿下的不好了。” 被说道的女子只有一个单薄的背影能被崔婉音瞧见,清瘦婉丽,墨发如瀑,想是才起来不久。 崔婉音听见她软绵的嗓音响起,“雨兰,你再笑我,我便去告诉他,没收你这个月的月例银子。” 他?太子殿下? 语气亲昵到这种程度。 崔婉音站在门口,眼瞧着下人推开门,恭敬地跪在那女子面前禀报,语气讨好。待女子转头,看向她时,崔婉音拿着手帕,轻轻颔首,淡笑以示问候。 她想过女子看见她时会有什么反应,敌对的,不屑的,或是故作亲切的,就是没料到,是苍白了脸色。 得太子宠爱的人,看见她,居然这么无措。 她身板又直了许多,甚至窃喜。这表明,女子的出身极有可能很低微,不上台面,才被养在外面。说不定根本就进不了府。 待伊绵和她一同坐在会客厅,各端起一杯茶寒暄时,崔婉音仍被一种强烈的好奇驱使。只因伊绵举手投足之间大方高贵,并非她想象中那样,出身俗气,只会狐媚的人。 她有些拿不准,这女子是否会对她构成威胁。 伊绵故作镇定,实则内心也很忐忑。身边的三位丫鬟站在她身后,警惕中带有审视,唯恐她吃了什么亏。 她当然一下就知道,这是雨棠之前说的,太子府来的客人,很有可能是宁之肃的女人。 崔婉音同她赔了不是,说自己贸然前来,乃是知道太子殿下同她亲厚,所以兀自拜访,言谈之间,虽是虚情假意,但礼数实在没得挑。 伊绵不知道她追来这里做什么,是否是宁之肃默认的,只随意敷衍。总归以后会是太子府的主子,说起来,主客有别,合该她当客人的夹着尾巴做人。 只是,伊绵捏紧瓷白的茶盏,饶是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几口,也无法压下那股惊讶,与酸涩,还有淡淡的愤怒。虽然她也不知道她在气什么,但胸口像是压着什么似的,发泄不出。 殿内暖和如春,熏香清新,客套之后,两人再无话语。 崔婉音自知晓她姓伊后,就坐不住了。她来京城以前,父亲曾对她说过一些京城的局势,进京之后,她自己也从旁了解了许多。 她一面嫉妒伊绵享受的一切,一面感谢老天开眼,给了她一个突破的机会。有伊绵在,她如何在太子跟前露脸,论样貌和气质,伊绵都太出挑了,大概率已经迷得太子神魂颠倒。 崔婉音在让下人都出去后,露出冷淡的脸色,还故作些许遗憾,与方才有人在时的亲切大相径庭,“伊小姐还不知道吧,苏库伦的巴日图将军乃是他们可汗的长子,被太子释放后,反过来向朝廷提条件,说要求娶前太傅的女儿呢。我算是知道,太子为何将你安置出来了。” 伊绵听见,不可置信。 崔婉音暗笑她如此沉不住气,喜怒都表现在脸上,更加觉得女子好打发。 伊绵回忆中,那个刺客便是被宁之肃叫巴日图的,怎么逃了,还不放过她,竟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她的身份,还要娶她? 宁之肃前几日的话盘旋在她脑中,关于顺沅的,关于大漠的。 她想自己难道真就这么倒霉,因为父亲从前主导了和亲一事,如今她也遭此厄运。 那么宁之肃怎么想的呢。 崔婉音的话打断她的思绪,“太子总不回府,连太后娘娘也有些不满呢,前些日子进宫,太后娘娘让我多看着点太子,免得他照顾不好自己。” -- 第44页 明里暗里,既给自己抬身份,又暗示伊绵存在尴尬。 崔婉音起身,款款走至伊绵面前,看着女子脸色惨白,眸中失了光彩,脸上有一贯的淡笑,装作好心道,“如果我是你,就远走高飞,若是需要帮手,可以找我。” 这才是目的。 伊绵稳住心神,看向她。 崔家这位小姐,是专门送进京给太子的,不会简单。伊绵从一开始的震惊,到些许理智回笼。一切都得等她验证了再说。 崔婉音反被伊绵沉静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 和亲的事是真的,京城有点头脸的人家谁不知道,边境几乎成了剑拔弩张之势,京城的风向大家都盯着。 但崔婉音并不确定,太子是否有答应苏库伦部的意思。这样娇养在身边,怎么舍得送出去。太后那边也并不对太子的私事多加置喙,毕竟是皇子,本就有随心所欲的资本。如果崔婉音自己抓不住宁之肃的心,那么谁也帮不了她。 现下想把伊绵赶走,只有劝她自己走。 — “太子殿下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雨棠见到来人,惊讶对伊绵道。 伊绵靠着窗沿,将下巴放在重叠的小臂上,一动不动看着外面。 美人腰肢细软,斜倚矮榻,困倦娇慵,听见雨棠的话,没有回头,只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接着被男人拥进怀里。 解了大氅的胸膛温热,方才被半敞窗墉沁凉的身子自动往温暖处钻。 伊绵的脸颊在宁之肃胸膛蹭了好久,才定下心来。 “怎么回来了?” 宁之肃将她揽在怀里,“听说崔……崔婉音来你这里了?”男人努力回忆那女子的名字。 “嗯。”伊绵双手圈住男人的腰,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异样。 “崔小姐端庄贤淑,大方得体。”她道。 宁之肃听见她的称赞,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伊绵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你说什么?” 伊绵若无其事,“我说殿下和崔小姐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男人的脸迅速沉下。他听见院里来人禀告就往回赶,生怕小东西见了生人心中不快,又怕她受委屈。结果巴巴赶来,还得她几句大方称赞,真是好得很。 “那你说,我许她什么位份合适?” 伊绵好心地帮他盘算,“崔小姐乃是殿下远亲,自是要给两分薄面,侧妃,正妃皆可。” 她脸上看不到一丝嫉妒,仿佛真心实意为他着想。 “确实。”宁之肃抱着伊绵,将下颌抵在她头上,“崔婉音知书达理,脾气甚好,不像某些人,动不动就使小性子。在太子府时,她一早便来书房请安,想必人也勤奋,是可造之材,某个睡到日上三竿还起不来的小家伙自是不能比。” 伊绵不语。 倒是外面站着的吴山,听见自家殿下的话,揉了揉鼻子,心中想,什么时候殿下对崔小姐这么了解了。明明殿下很享受宠着咱们自家的小姐啊。 吴山是个纯武将,比不得吴远心思细腻,只疑惑,明明房里气氛异常和谐,怎么他后背就是凉飕飕的呢。 第25章 宁之肃当然不是真的同她计较,虽然口头上逞能,心中自是怜惜她的,将人搂在怀里耳鬓厮磨一阵,又陪着用了午膳才离去。 伊绵压下心中的事情,回应有些冷淡。 午眠起床,她仍是无精打采的。一旁的丫鬟不知崔婉音同她说的和亲之事,只当她因太子快有女人而不悦,安慰道,“小姐,殿下心里是有你的。” 伊绵抬头看着她,又垂下眉眼。 他心里有谁,跟自己又有什么干系。总归他们之间,最不能谈的就是感情。 爹娘现下虽在牢中,但被人妥善安置在一处干净暖和的地方,她每次探望,心中都燃起越来越多的希望,爹娘不会在那里度过一辈子。 虽不知外面如今情形如何,但就宁之肃的态度来看,他是有松动的,伊绵能意识到,这男人在退让。 她感激宁之肃的宽宏,又对两人之间仇人不像仇人,情人不像情人的关系感到困惑和无措。 特别是崔婉音来过之后,这种迷茫达到顶峰,被她带来的消息推向极致。 她寻了两日的机会,才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书房。 男人平时对朝堂之事闭口不提,她连试探都无从下手。 今日摸到书房来,伊绵便是想亲自看看,是否有崔婉音说的事情。若是有,宁之肃怎么能够装作无事发生般与她相处,而绝口不提苏库伦。 书房中,做过朱批的折子分门别类摆在檀木架上,她并不费心就寻到了想要的那本,和崔婉音说的能对上,送来的时日离现在不是太久,上面无任何批注,只是被随意堆摞在一堆折子中。 以宁之肃的脾性,他会如何做。她不敢想。 忽听见外面有人声传来,有人在请安。 伊绵慌乱地将折子放回去,蹬掉素花色的浅口鞋履,又将头发揉乱了一点,在书房里的罗汉床上阖眼。 太子进来便看见这一幕,伊绵懒懒待在他的地盘,小手放在胸口,绮丽的窄裙包裹住女子纤细的长腿,玉足随意搭在床沿。 宁之肃平日在那里歇息时,连腿都伸不直,对伊绵来说,那床的长度正好,衬得女子姣好的身材小巧玲珑。 -- 第45页 男人欺身过去,嗓音低哑,“怎么睡在这里呢?仔细凉着身子。” 书房的温度跟伊绵的寝殿不能比,要冷上许多。 伊绵才来不久,又走上许多路,还不觉寒冷,对宁之肃道,“想你了,便来看看,一不小心在这里睡着了。” 男人对她没有任何戒备,唤人加炭火,将她横抱起,坐在长方的桌前。 “你要忙公务,我便先走了。”伊绵挣扎起身。 男人不放。 “陪我。” 伊绵懒在他怀里,只露了一张脸出来,眼睛灵气十足。伊绵看他执笔思索,拿过纸张,专心写着什么。她的视线黏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不用看也知男人的神色一定沉稳自信,一贯如此。 她用脸贴着男人胸膛,听见他厚重有力的心跳声,手攥着他的蟒袍衣摆。大约是无聊,伊绵伸手去夺他手中的毛笔,男人笔尖一划,纸上出现一道不和谐的粗线。 小手被大掌包裹。 宁之肃感知伊绵心情似乎不对,停下笔,用唇去触碰她的额头,一点点向下,鼻尖,嘴唇,颈侧。 伊绵有一瞬挣扎,男人便不再动作。 “怎么了?” 她一时心情低落也是有的。宁之肃虽心疼,但没太深究缘由,想着大约是想她爹娘了。这几日大雪不停,她身子弱,男人才没让她出门,等天气好转再说。 伊绵嗫喏道,“这心跳是真的么?” “什么傻问题。”男人抚摸她的小脑袋,低语轻笑。 连着宁之肃的亲切,都开始让伊绵感觉到不真实和不安。 怀抱温暖,伊绵不一会儿真的睡过去,呼吸轻缓,脸颊有红润的光泽,檀口微微张开,看得到一点舌尖。 宁之肃拿起毛笔,想在她鼻尖处点点,又作罢。 伊绵性子软,但是娇气又爱美,被他这样捉弄,说不定会不理他。 他难得享受伊绵的亲近,自然不会把她推开。 用膳时,吴远来报,进到房中却欲言又止。 宁之肃放下银筷,语气淡漠,“不想说就出去。” 伊绵瞧他一眼,本想将碗里油腻的肉片夹到一边,也收回筷子,乖乖放进了自己嘴里。 吴远心中暗道不好,偏偏太子府的人还等在院子外面。 他应着头皮道,“崔小姐熬了参汤带给殿下,望殿下保重身体,早日回府。” 宁之肃一怔,没想到是这事,余光观察伊绵的神色,挥手让吴远下去。 伊绵神色如常,落在男人眼中,便是没事。 崔婉音不是不好打发,只是太后的面子不好拂。 宁之肃想着等过了这阵,再做打算。 深眸又瞥伊绵一眼,她低头吃饭,安静不语。 她在等,等宁之肃亲口向她说和亲的事情。至于崔家的小姐还是哪家的小姐,她又有什么可在乎的。 男人夹了一筷青菜,正准备给她,伊绵默不作声地移开瓷碗,不解释,也不看他。 宁之肃有一瞬茫然。 伊绵心里有些怕他,没骨气地补救刚才的行为,“饱了,不想吃。” 雨棠听到,端了茶水来给她淡淡口。 男人觉得哪里没对,看她端着茶盏小口抿着,仍是那样乖顺,到底将此事揭过。 出门后,宁之肃侧首对吴远道,“你如今是觉得孤太闲了,什么事都敢拿来烦孤。官至内廷三品,这点小事也不会打发了?” 吴远慌张跪下,也知是崔小姐的事情惹太子不悦。 夜晚,宁之肃冒着大雪回院,雪落白头。高大挺立的身影在院前站定。 伊绵房间漆黑,只有外面亮着。 男人站在门口,被丫鬟阻止。 “小姐说,她今日想早些安寝,若是殿下来,便回去吧,免得扰了她。” 宁之肃紧抿下唇,未语。侍卫们也不敢多言。 若是再感觉不到伊绵对他有很大的不满,那他也太迟钝了。 男人将大氅解下,扔给下人,轻推房门进去,先是在门口的炭火处烤了会儿身子,驱散寒气后才就着微弱的灯光走到女子床前。 伊绵确实睡着了,呼吸绵长,缩成一团,小手攥着被子边沿,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 宁之肃目光柔和,唇角渐渐松弛,朝上扬。 男人一边对她生出无限的怜惜,一边止不住搞破坏的欲望,想做些让她哭的事情,最好又哭又闹,软着嗓子骂他,又没任何办法,只能缩在他怀里任由男人索取。 宁之肃看她睡得不安,收敛呼吸,轻轻伸出大掌,拍在鹅绒被衾上。 女子轻蹙的眉头逐渐展开,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将手指伸进唇里,无意识地咂吧两下。 男人缓缓将她的手指拿出来,换上自己的,被吸吮的酥麻感贯穿全身,舌尖的软嫩光滑太舒适。 无意识的依恋最要命。 伊绵嘴唇包裹住他的指头,像是初生无措的婴孩,紧紧攀附唯一能够触到的靠山,还滑动舌尖小心讨好。 正如她每一次怯怯的目光,往后退缩的脚步,紧攥的拳头,明明昭示着某种脆弱,却更能唤醒男人心中,一种叫兽性的渴望。 最终理智站了上风,男人未狠下心扰女子清梦。 就着微弱的光线,伊绵的模样有一种朦胧之感,柔和圣洁。宁之肃想起她玩耍时活泼的样子,从胸口将物件掏出来,放在女子枕边。 -- 第46页 这是一只青玉的兔子,圆润可爱,模样讨喜,很有伊绵俏皮时的神韵。 宁之肃经过街上时,偶然从店铺中瞥见,便买下了。 第二日,男人难得在她睡起时还没走,神色自若地与她一同用早膳,既没怪罪她昨夜过早熄灯,也没问她旁的事情。 伊绵想起醒来时发现的玉兔,憨态可爱。她不住地拿在手上把玩抚摸,别提有多喜欢了。伺候梳洗的丫鬟进来,她扬起唇角问是她们放的吗。丫鬟们掩嘴笑答,是殿下昨晚来过,应该是他放的。 等男人进殿,伊绵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并无甚欢喜,宁之肃不恼不问。 伊绵道,“你把兔子放在我枕边,也不怕硌着我。” 听听,这还是他的不是了。宁之肃整理袖缘,斜晲她一眼。 “也没有很好看的样子。”伊绵环顾四周,就是不看男人,说得漫不经心。 可方才进来时,丫鬟上前禀告说,小姐一大早醒来看见那只兔子,喜欢得不愿撒手呢。 宁之肃哂笑,不知道她到底在别扭什么。 那只兔子被放在矮榻木几上,同伊绵其他的一些玩意儿摆在一起,且明显就是她的心头好,被放在最中间的位置。 宁之肃没有多余的话。 伊绵心里越来越凉。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一面拿了东西来讨好,一面却对和亲之事按下不提。 她逐渐对眼前精致可口的饭菜没了胃口,神情恹恹的,竭力咽下叹息。依她对宁之肃的了解,若是直接痛快告诉她,恐吓她也罢,讥笑她也罢,总归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不动声色,定是在谋划什么。 她见识过他的冷血无情,更加畏惧。 第26章 室内的纯银梅花盘香座被置于碧纱橱旁的木架上,一丝丝青烟往窗墉缝隙处飘,混着苏合香和金桂的味道。 吴远在门口处请雨棠代为通报,催促宁之肃快些去宫里的勤政殿,离昨儿定的时辰已经晚了一些。再不去,某些心气儿高的老臣又该发牢骚了。 宁之肃慢条斯理地将盘中鱼肉剔除细刺,又接过雨兰舀的一小碗奶白色鲫鱼汤,递给正在发呆的伊绵。 这些天他们二人一起用膳的机会不算多,宁之肃不知,自己不在的时候,没人管着她,她是否也是吃得这么不认真。 “拿着。”男人道。 伊绵脸色有些灰,在室内也多加了件御寒的湖蓝外衫,羊绒竖领将颈子遮得严严实实。 女子接过,端到嘴边抿了一小口,皱眉抱怨,“好腻。” “鲫鱼需用油煎过才能熬出奶白的汤汁,奴婢已让厨房的师傅尽量少放油了,小姐这几日身子不爽利,还是喝下去吧。” 伊绵看宁之肃一眼,叹了口气,咕隆咕隆一口气喝光。 “你也没必要过来用早膳的,你在,大家还得多准备好些东西,规矩也多。”她建议道。 “我不在,这屋子里谁管得了你。”男人面无表情地夹菜,放入嘴中,吃相斯文。 他还能不知道,雨棠她们几个大丫鬟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纵容得跟什么似的。他要是再由着她,这别院里就没人压得住她了。 说来也怪,伊绵性子温和,宁之肃却越来越感觉她不好管教,自己对着她时,仿佛也有一种无力感,没法冷下脸,也没法再说狠话。 吴远的催促又一次传来,宁之肃直接道,“今日孤不去了,挪后一日再议。” 苏库伦与朝廷已有多番交涉,未能达成共识。大臣们急得跟什么似的,等着太子对议和的条件首肯,好安抚住边疆部族蠢蠢欲动的心。 此刻,作为最该拍板的人,却说不去了。 吴远有些头疼,他一人进宫,这不是找骂。但宁之肃已经发话,自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伊绵惊讶,“你怎么不去?” 男人饮了些她碗里的鱼汤,随意道,“陪你。” 伊绵有些不自在。谁要他陪了。 餐毕,伊绵微微发汗,从后面更衣。 宁之肃问旁边人道,“小姐近日可有说什么特别的?比如不开心的事?” 旁边的丫鬟有些疑惑,“回禀殿下,小姐似乎没有说旁的,只是葵水来后,喊过几次疼。” 男人点头,没再言语,让人将书房的东西带过来,在伊绵房里办公。 伊绵换了含笑花纹的米黄色襦裙,外搭秋瑰色加绒褙子,因为小腹疼,没有打扮的心情,只将乌发绾成一团,用六瓣雪花式样的白玉簪固定,小脸懒懒地搭在梳妆台上,任雨棠弯着身子替她描眉。 男人看她像没骨头似的,吞了一口唾沫。 他有那么一瞬在想,说不定是因为崔婉音的缘故,伊绵才有些反常。若是去问崔婉音,她不一定会说实话,宁之肃对别的女人也鲜少有耐心,能避则避。 但现下伊绵情绪低落,总得想点法子。 男人指尖在扶手上轻点,矮榻的方几已摆放好今日需要处理的折子,还有一些从地方上呈来的公文需要回。 皇帝几乎一直在病中,管不了,也不想管,宁之肃之前去宫里去得勤,事无巨细一一向其禀告,皇帝听得厌烦,只让他放手去做,自己醉心于丹药,不再过问。 伊绵款步走回前殿,见男人执笔做批,专注沉稳。 她坐在一旁,目光开始往上瞟。从前宁之肃处理这些东西,她并不多看,也不关心。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对自己不好。在太傅府时,伊荣正也是这样教导她的。 -- 第47页 但如今事关自己,她很想要知道,宁之肃会怎么对她。 男人正在批的折子乃是关于军费开支的。他见女子好奇得很,索性坐在她旁侧,将奏折摊开,方便她看。 伊绵勉强扫了一眼,便撇开脸去,“这东西不是我能看的。” 男人哑笑,“刚刚那么好奇,想看便看。” 她正愁一个提及苏库伦的机会,于是硬着头皮将视线投过去,又担心道,“都说妇人不能干政,我这样可以么?” 男人摸摸她的头,无所谓道,“有什么关系。” 折子出自西北境的程淮将军,说今年军费开支三千余万两,主要用在了修建营房,工事和驿站上面,兵器和火药花费较少,但以免意外,恳请朝廷另拨银两,囤购这两样。 “会花很多银子?”伊绵抬头问。 宁之肃想想回,“去年一年,军费只占朝廷一半不到的开支,今年边境屡屡有挑衅发生,这才在年初拨了银子。就目前这个数,已经引起父皇的不满。” “加强军防不是好事么?” “前两年,在我的主导下,整编了大批编制不清的散兵,又专注于训练,开支骤增。父皇忙着建行宫,养道士,寻仙丹,后宫花银子像流水一样,国库已然吃紧。” 伊绵没想到,国力强盛的背后还有这些现实。她从前从没听爹提起过。 宁之肃见她担忧,道,“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以我朝四代积累,就算原地踏步,也还能维持着大国架子,大而不倒。” “可总会倒的。”伊绵不解。 “这个道理连你都明白,可有些人偏要装糊涂。享乐惯了,便忘记了居安思危,只要不败在自己手里,何苦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打仗,不是那么简单的。” 伊绵听他提及这些,小心问道,“那你的想法呢?” “我?”宁之肃捏捏她的脸,“如今这些个大臣,都是父皇跟前得力的,连行事作风也如出一辙,想着能和则和了。” “你也主和吗?”伊绵有些紧张,刻意放缓了语气。 宁之肃感觉到她的不安,安慰道,“这些和你没有关系,别多想。现如今所有人都想着妥协折中,倒是个好局面。” 伊绵感觉全身上下像是过了一遍冷水,脑中盘旋着宁之肃的话。 妥协折中,为何是好局面。 从前顺沅贵为公主尚且不得不牺牲自己,换来天下安宁,而她呢,不过就是罪臣之女,太子圈养在私宅的女人。 伊绵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送去边塞。可是她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爹娘还没有出狱,她还没有机会菽水承欢,侍奉经历诸多磨难的双亲。为何在她逐渐感觉到转机的时候,老天爷要浇灭她全部的希望。 何况这个男人…… 她抿着嘴唇,纤手捂向小腹,阵阵疼痛从那里传遍全身。 宁之肃将她搂在怀里,大掌从上衣处伸进去,打圈轻揉,“可是疼了?”他对丫鬟道,“去将凝息香多点些,再去熬药来,快去。” 伊绵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嘴唇被贝齿咬的发白。这一阵的疼痛来得密集,她实在难以忍受。 宁之肃的手腕任她握着,另一只手将她紧紧箍在怀中,轻吻她的耳廓,温柔安慰。 她越是听见那些缱绻的话,越是失望,想快些逃开。 “我去作画……” 起身的动作被男人阻止。 “都这时候还想着作画,你难道靠着它吃饭么。” 伊绵连带着看远处的画架,都多了些酸涩。 她一个女儿家,从前不谙世事,家里出了事,她恨自己无力回转,原以为等爹娘出来,自己好歹努力些提高画技,卖了画多赚些银子供养爹娘,这日子便能回到从前的模样。 可老天到底没给她这个机会。 男人哄着她,“画可以以后再作,现在先歇歇,嗯?” “以后,大概没有机会了。”女子掩饰不住语调的伤感。 宁之肃抵着她的额,嗓音磁性十足,“有我在,你想做什么不行呢,偏要现在使性子。”说着,用指腹轻拈她的下巴,宠爱意味浓厚。 伊绵眉眼低垂,腹上的疼痛还是其次。她哽咽着,觉得有些东西失控,伤感地阖上眼眸,长睫上已多些了湿润。 想了好久,她才理明白。 她气的,是眼前的宁之肃。 这样对自己坦白,花了伊绵好大的勇气。纵然没有一个人会发现她心中所想,纵然这并不代表什么,她仍为自己渐渐对男人培养出的安全感感到羞耻,和失望。 这个男人拉了她的父亲下马,将她的未婚夫赶出京城,将她们一家子打入大牢。可他同样在对她好。 人非草木,她不是感受不到。 可笑的是,她做人简单,便自以为是地当做里面有那么些真心实意的碎渣子。 他生辰那日说起顺沅公主的时候,是否也在心里盘算她的用处。固国宁边,有时候小女子确比大将军有用多了。 男人还在她耳边说着什么。伊绵已经听不清楚。 她只觉得宁之肃真是演技卓越,比街巷中的艺人还有过之无不及,话语间装着一副缱绻多情的调,轻易便将调情当成游戏! “伊绵!伊绵!”男人声音急切。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 -- 第48页 伊绵在宁之肃怀里软成一摊泥,失去意识。 第27章 伊绵醒来已是未时一刻。她睁眼便瞧见男人待在她床边,脸上一贯的漫不经心,望着窗墉外不知何时又开始落下的大雪。 伊绵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深绿枝头上堆满了白色的,细盐般的雪粒。 “醒了。”男人出声。 伊绵回头看着他,埋在被衾中的身子有些热,她嗓音有些哑,对宁之肃道,“将被子拿开一些。” 男人依言拿开最上面那层,又用手去触碰她的面颊,手掌干燥温热,女子仍是瑟缩了一下,很敏。感。 “这次怎么疼得这样厉害,太医开的药一定不能漏吃了。”男人点点她略有薄汗的额头,将碎发理到一边。 “跟你有什么关系。”女子转背过去,声音有些疲倦。 宁之肃不语,盯着她的后脑勺。 她疼得这样厉害,身子遭罪,脾气大些也是一种发泄。男人并不打算与她计较。 “再躺一会儿便要喝药了,或者你想起来活动活动?” 伊绵未转身,声音瓮翁的,情绪很低落,“太子政务繁忙,总是呆在我这里,像什么话。” 宁之肃欺身上去,硬将女子的身子扳过来,又碰碰她的额头,“不是很热。” 伊绵从被衾中伸出手,抵制他的碰触。 “是疼得厉害么?”男人怕女子忍着不说,想为她号脉。 “别碰!”伊绵不悦地回他,语气尖锐。 宁之肃不再说话,目光直直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看穿。 伊绵很怕他这副样子,男人快生气的时候就是这样,看不出情绪。 可她有什么怕的。命运已定,何苦还跟他假意周旋。她恨自己从前不知要被他卖了,竟有那么一刻,也许,陷进去过。 想到这儿,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又转过身去,还拿被子蒙头。 宁之肃见她如此,着实费解,轻轻凑上去,手指点点她头上的被子,“不然出去玩?” 她现在身份不方便,能少出去便少出去,是而京城冬日里的各种热闹活动都与女子无缘,至多也就是往返若卢狱了。 “我听说京城南郊最近在办庙会,还有彩灯节,特别多游戏玩,还有好吃的。” 被子里毫无动静。 男人不再作声,轻缓地将伊绵头上的被子拽开,免得闷着她。 伊绵没力气,抢不过他,索性掀了被子坐起来。 “我有时候在想,你管我那么多做什么。若是你以后生了女儿,她可怎么办。”伊绵瞪着他,像是终于撕破脸,“这不让吃那不让做的便也罢了,连被子蒙头也不可以了吗?” 这…… “人还凶,动不动板着个脸。” 伊绵还想絮絮叨叨,看男人一派平静,顿觉无趣,料他也听不进去。 “说啊,怎么不说了。”宁之肃漫不经心,实则内里被女子气得发笑。 对她还算凶。放在心尖尖上都怕她摔了。 “我在想,以后打猎还去林场作甚。” “什么?”女子没听懂。 “现成的白眼狼就在眼前,打猎也不必去别处了。” 男人不急不缓,深眸轻晲,指腹拈着被角的刺绣花纹。 一时静谧。 伊绵总是不争气地怕他。此时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勇气殆尽。 男人凑上前,模样认真,“你表达完不满,也该我表达一下了。” 伊绵还在想着,他贵为太子,有什么不满的,男人的唇便强势地覆上去。 他一点一点啃噬女子的红唇,舌尖伸进去搅动,不一会儿,女子的唇角便有银丝流出。水渍声混着喘息,还有些许挣扎的呜咽,让房间中带了些意乱情迷的味道。 候在远处的人将幔帐放下,自觉退出里间。 伊绵想将人喊住,阻止男人突如其来的举动,却说不出声。 强势逐渐转化为轻柔的舔舐,一点点包裹住伊绵的唇,热息扑洒过来,伊绵缓缓阖上眼眸。 她在被动中迷了心智,双臂不自觉环抱着男人,弱弱承受着他给的一切。 宁之肃退开一些距离,让她休息。 崔婉音的画面突然跳到伊绵的脑子里。女子大方得体地笑,女子的话,还有她离去的倩影。 男人第二次亲吻只落在伊绵耳侧,“怎么了?”声音几近喑哑,充满男子独有的磁性。 女子低下头,眼尾低垂,声音冷静,“我们两个不合适。” “嗯?” “亲吻是情人间做的。我不能像你一样,只将此当做消遣。你可以有很多女人,但我不行。所以没有办法仅仅将这种事情当做玩乐。” 宁之肃沉声道,“你怎知我会有很多女人?” 伊绵随手将他腰间以纯金铸造,雕刻皇家符文的令牌拿在手中,眼神黯然,“你是太子。” 宁之肃不语。 太子怎么了。若是他不想要,谁还能强求不成。 “母亲曾说过,若是二皇子贵为太子,他府里该有一位正妃,两位侧妃,若其余女子得他欢心,或许会被抬为侍妾……” 宁之肃打断她的话,“若只有你呢?” 伊绵茫然地看向他,片刻后回神。 “不会有假如。” “若我说有呢。”男人语气中带着几分认真,甚至是强势,似是要强迫她,给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答案。 -- 第49页 但眼下,伊绵的话却如同利剑一样,将彼此之间本就不多的和谐毁得渣都不剩。 “重点是我不喜欢你。” 男人听罢,身体拉开一些距离,打量着低头的伊绵。女子感受得到自他身上而来的某种气势,几乎让她承受不了。 从前以为,若是嫁给宁之翼,当了太子妃,自己定是能容人的,要有主母的气度。虽那时天真,并不知如何管理好一个府邸,但母亲总是安慰,时候到了就会了。 她将当正妻视作一种任务,这不是某个人的爱人,而是她的某种身份。这个身份承载了很多东西,但恰恰有可能,不承载爱。 但现下与宁之肃相处这么些时日,她才发觉自己是接受不了共享的。 崔婉音,亦或是其他女子,也会将手放在宁之肃的腰上么,也会让他吻么,也会…… 宁之肃哄别的女子,也是像在她面前那样么。 伊绵做了太傅家十六年的嫡女,被视为掌上明珠这么多年,娇生惯养,甚至比公主的日子还随心,骨子到底有些骄傲。 虽然面前的男人不是她所有,但如今说到底,还是她在占有。 既然是她占有的,伊绵便不愿宁之肃被别人染指。光是想想那些场面,她便觉得难以忍受。 热泪成点滴状落在宁之肃的衣袖里,男人看见她低着头,碎发半掩着小脸,因为癸水的原因有些令人怜惜的憔悴,随后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喉咙间有嘤咛。 他没有说话,脸上看不出表情,却很能让人感受到,他在生气。 伊绵只顾哭自己的,紧咬唇瓣不说话,双手攥紧了被子,不时抹一抹眼睛。 雨棠推门进来,便看见眼前这一幕。小姐坐在床上哭得伤伤心心,太子却不安慰,只坐在旁处看着低头的小姐。 这是怎么了。 她不知该不该走上去,但手中端着的药饮温度正合适。 宁之肃看见她,道,“端过来吧。”言语间有疲惫。 雨棠望望外面的天,虽有雪,但日头还不错,太子怎的累了呢。 她轻手轻脚过去,试探着唤了一声“小姐”。 伊绵正准备抹眼泪时,男人将手帕递给她,她放下手不动。 雨棠朝着二位主子俯身行礼,随后准备退出去。 伊绵又开始抽泣,小脸哭得跟花猫似的。 雨棠被太子喊住。 她看自家小姐哭得那样厉害,心有不忍,劝道,“小姐哭什么呢,太子殿下还陪着您呢,您若有什么委屈,说出来可好?” 伊绵咬着唇瓣摇头,又吸了吸鼻子,仍是不看宁之肃,连男人再次递过来的帕子也被她侧身避开。 雨棠心中着急,生怕伊绵闹大了,惹太子震怒,正欲打圆场时,男人终于开口。 “我最见不得你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 声音冷沉,些许不耐。 雨棠跪下,不敢抬头。伊绵身子轻微颤抖,看向男人。 “有什么事,说出来不好么。”宁之肃道。 他听见伊绵直白的那句“不喜欢”,是有些被惊到,甚至被伤到。 但转念一想便知不太正常。她胆子小,难得明确对他表达某种讨厌或者不喜,总是沉默,或者用拙劣的演技生硬迎合。 哪儿能像今日这般出息,开口便是不喜欢他。 连日来的反常总算有了实证,但宁之肃确实也看不惯她这副闷在心里独自委屈的样儿。 男人不再看她,甩手大步离开。 关上门,男人从菱花形状的窗格中回望进屋里,看见雨棠坐在床前,给伊绵小心翼翼地擦眼泪。伊绵的肩膀仍是一抽一抽,看不清模样,但能想见鼻尖和眼眶定是红红的,嘴唇也被白齿咬出了些许印子。 明明他没做什么,也像是欺负了她。 “去看看她,别让她哭伤了身子。”男人手撑在石栏杆的海棠柱头上,重呼了一口气。 门外的雨兰和雨蕙忙应着,推开门进去,又招呼其他人去打盆水来。 候在远处的吴山和吴远见自家殿下心情低沉,不敢催促,只上前问,“殿下是否要去宫里?” 宁之肃应声,阖眼又睁开,踱步而去。 第28章 宫中,重华门内,一行人脚步匆匆,踩着厚实的雪堆往外面走去。 一位身穿黑色内侍服的太监在前头边引路边对身旁的男人道,“太子殿下恕罪!奴才,奴才也是听太子府的人来禀告,立刻就来回禀了您。那边的人催得急,奴才不敢耽搁的呀。” 宁之肃面色冷厉,没有出声,脚步匆匆。 这条路不常有人走,雪清扫得没有旁的地方及时,有些难行,但唯一的好处是,从这道门出去离太子别院最近。 说话的太监不敢再开口,哭丧着脸,小碎步跟在一边。人人都说太子殿下行事严酷,眼里容不得沙子。 他听见宫外的人来报,便立即去了勤政殿,似乎殿下也有薄怒,听见他道别院中有事情的话,沉声说了一句“怎么才来禀!”,拿起宫女放在太师椅上的大氅便往外走。 小太监从前是在别处当差的,没伺候过身份尊贵的人,最多也就是在各宫娘娘处送个东西,讨点好处,这回遇到宁之肃,才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太子那神情,还没怪罪到他头上呢,他便想跪下了。 -- 第50页 吴山和吴远先行准备马匹,见太子大步走来,立刻将缰绳理好,侧身让行。 宁之肃跃身而上,马儿嘶鸣一声,急速前进,后面跟着的侍卫忙跟上。宫中的雪夜素来安宁,宁之肃的动静很快被夜色吞噬。 伊绵所在的园子灯火通明,有丫鬟端着药饮和铜盆进进出出。为使屋内空气流通,下人刻意没有关紧大门,置了扇琉璃彩色屏风挡在风口处,缓和房内有些微浑浊的气息。 伊绵靠在竖起的软枕上,只着一件粉色亵衣,胸前搭着披风,不时轻微咳嗽。 “奴婢去将门关上?”雨棠说着起身。 伊绵嗓子干哑,对她道,“敞一敞吧,闷得难受。” 雨兰和雨蕙听罢,更加小心地为她捶腿捏肩。伊绵心里累得慌,让她们都出去。 先前她又梦魇了,冷汗涔涔,将后背湿透,去沐浴时差点昏倒在浴间。丫鬟们手忙脚乱地将她扶来躺下,这才消停一些。 伊绵心里难受得发慌,她梦见自己被送往苏库伦,一路上大漠孤烟,放眼望去一个人影都见不着。她渴得厉害想喝水,明明看见太阳底下便有一个水袋,一伸手,画面却转到了白色六方式的帐篷里,还有身穿大漠特有服饰的男人想来抓她。 她意识到自己在梦中,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待醒来,身子像是虚脱了一样,看向床边的幔帐都是重影的。 雨棠柔声安慰道,“太医说了,小姐要爱惜自己个儿的身子,不能多想。” 伊绵眼泪掉下去,汇集到尖细到过分的下巴处,又滴在衣物上,“我想爹娘了。我想见他们。” 雨棠不敢回这个话题。算着这回,伊绵连着梦魇了三次,平日里又总是发呆抹眼泪。这样伤神,连着身子也被拖垮,小脸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前几日新做的衣裳都稍显肥大。 “哎,小姐。殿下心里想着老爷和夫人呢,这不前些时候才让咱们院儿里的人多送些被褥和膏药过去。您这段时日身子不好,大雪又一场接着一场的,不方便去看。等您养好了,不就可以见了呀。” 伊绵低头,眼眶绯红,豆大的泪珠掉下来,别提让人多心疼了。 宁之肃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皱眉,对躬身站在旁边的太医道,“她这情况什么时候才能好?” 太医战战兢兢,回,“原本,原本也是好好的。就是不知伊小姐这几日是受什么刺激了,郁结于心,难以抒发,以致肺热上行……” “你就告诉孤怎么办?”宁之肃不耐地打断。 他被里面的女子气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恨不得冲过去问问她一天到晚到底再想什么,谁又给她委屈受了。 眼下朝廷不太平,外面环境不好,不然他还真想把她塞回牢里去,一家子团聚算了。 宁之肃听太医道,最好不要再用安神的汤药,免得伊绵抵触,最好是找出她的心结,更觉难办。 她哭成那个样子,打不得骂不得,便是语气重一点都能掉泪珠子。 男人心里揪着疼。脚步停在门口不敢进去,免得她看见自己害怕。 硬的不行,软的也不好使。 宁之肃在侧殿坐定,随意拿了本书翻看,待下人来报说她睡着了,才敢进去瞥一眼。 伊绵的鼻尖还很红,皮肤又娇嫩,手帕擦多了,有些脱皮。 宁之肃站在床前看她,将本就不多的光线几乎全挡住,表情晦暗不明。 — 翌日,巳时二刻,太阳高悬,雪地反射着晶莹的光线,天气明媚。 伊绵还在暖和的被窝里睡着,便听见门口有吵吵声,轻蹙眉头,将脑袋更往被子里缩也无济于事。 雨棠轻走到伊绵床前,喊道,“小姐,小姐,你看看谁来了?” 伊绵将脸露出来,眼睛还睁不开,忽然感受到谁将手放在自己肩膀上摇动,倏然睁眼,便见面前的岑迎曼笑嘻嘻地将脸凑到她跟前,取笑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睡呢。绵绵快起来!” “迎曼。”伊绵揉揉眼睛,不敢相信是真的,但内心欢喜。 待两人在用膳的圆桌上坐下,伊绵仍觉得不真实,呆呆地不知说什么好,只盯着岑家小姐,脸上有些雀跃。 丫鬟们站在她们两人旁侧,上了十几道早膳宜用的糕点和粥食,全是清淡和容易克化的。 岑迎曼边动银筷边道,“这别院也太大了,我走了许久才走进来,看见最近的回廊灯罩是兔子形状的,一猜便是离你的园子不远了。”说罢,又偷偷在她耳边道,“听掌事的人说,一个灯罩不下百两呢,真想偷几个回去。” 伊绵听到朋友熟悉的话语,噗嗤一下,连日来阴雨绵绵的脸总算放晴。雨棠递了一块枣泥小卷酥给伊绵,她也乖乖地接过,就着牛乳边吃边听岑家小姐讲有趣儿的。 岑迎曼爱在外面惹麻烦,回府后总被爹娘教训,是而练就了一副好演技,又会察言观色。 太子让她来,自然是有任务的。 头一回见着太子殿下,她腿软发慌,好不容易记下男人的提醒,便忍不住出来。虽说怕是怕,但她感觉得到,太子是真的关心伊绵。 两人在伊绵的房间里玩了许久,宁之肃对女人大方,什么好东西都往她房里送。对伊绵来说看多了也就不稀罕了,只当个普通的玩意儿。 岑迎曼便不同,看什么都好,嘴里念叨着这个,眼睛又看向那个。 -- 第51页 伊绵抿嘴笑,看她那样活泼,自己心情也好起来似的,大方道,“你若是喜欢,便挑了拿走。” 岑迎曼剃她一眼,“这怎么成,别说你喜欢的东西我不会抢,便是你真的要塞给我,我怎么敢带回府。” 女子走到矮榻前,拿起手中的玩意儿,将底下的刻字露给伊绵看,“太子府印,看见没有。” 这要是被她爹知道了,保管第二天能跪到太子府门口去,还拉着她一起跪,深怕犯了大不敬之罪。 伊绵想想,下榻,将床脚处的大箱子拖出来。丫鬟们赶忙过去帮着抬。 那箱子沉重得像是在里面塞了一个人一样。岑迎曼眼见伊绵打开,将上面层叠的书籍拿出来,又抹了抹额上的薄汗,随后拿出压在最下面的银票还有银锭。 银锭太重,不方便给岑迎曼,伊绵便将银票数了几张递给她。 岑迎曼看着眼前有些滑稽的一幕,笑说,“绵绵,你怎么跟个老太太一样,还藏钱呀,你这房间里哪样不贵重。”再说了,太子知道她这样么。 伊绵认真道,“找太子拿的,有时候也需要用银两。之前,你给了我两百两,不少零花钱呢,还给你。” “还可以,但不用这么多。”女子只拿了其中一张最小的五百两,将其余的退了回去,坚决不收。但想想五百两呢,岑迎曼心里仍是喜滋滋的,又有些难以想象太子和伊绵在一起的画风。 两人仿佛回到了过去。 待许久,岑迎曼见伊绵心情确实不错,才斟酌开口,神色有认真,“绵绵,听太子说,你最近不开心,是为什么事呢?” 方才还淡笑的伊绵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明显有些排斥这个话题。 岑迎曼假咳两声,继续开口,“你不说,一直这样,伊老爷和伊夫人心里也不会好过的啊。再说了……”她瞥了瞥候在门口的丫鬟,小声道,“我觉得太子对你挺好的,真的。” 伊绵再也忍不住哭腔,抽动双肩,对她道,“迎曼,要是以后我不在了,你若是有机会,一定帮我照看照看爹娘,是做女儿的不孝,不能陪在他们身边。” 伊绵的哭性大,哭着便停不下来。岑迎曼十分费解,“这话从何说起,难道你想一个人逃走?” 太子这样宠她,何苦还逃。 伊绵终于道出实情,“太子他……要让我去苏库伦和亲。” “什么!” 岑迎曼衣袖处的茶壶被拂落在地毯上,青色的茶水顺着壶嘴一点点流出。 第29章 丫鬟听见响动,进来收拾残局。岑迎曼看见伊绵穿着蜀州进贡的锦缎,乌发上坠着金质荷花簪,花瓣舒展开来,如蝉翼般轻薄,仪态大方,一看便是被娇养着的。 她直觉其中定是有误会。若真如伊绵所说,太子费那劲儿把她拉来干嘛,听那意思,还是拿她这位好朋友没办法了,才会找她来救急。 她将伊绵拉至旁处,问道,“谁告诉你这事的?” 岑迎曼在贵女圈中有些人脉,许多风闻听了便罢了,但这事这么大,她连点风声都没嗅到。 “太子府上有位崔家小姐,是她告诉我的,听说,听说京城盛传此事。”伊绵回。 之前苏库伦派了使臣来,提了些许过分的条件,这事在朝廷中多有议论,后来便传到了京城里去。毕竟当官的,做买卖的,都得盯着点朝廷局势,早些看准风向也就给自己多一层保障。 传的多了,传到太子耳边,他只随口一句让说这些话的人小心舌头,便平息了一切。岑迎曼嫌天冷,天天窝在府里,这些事儿没等传她耳朵里就没了,自然不知。 但那位崔家小姐…… 岑迎曼无所谓地笑道,“绵绵,我虽不知这事真假。但那位崔家小姐倒是在京城里出名。听说是太子的远亲,传的邪乎的,还说连太后都召见过她,说不定能当太子妃。” 伊绵静静听着。 “太子平日里清清冷冷的,乍然允了一位姑娘进府,虽说是以招待亲戚的名义,但谁信呐。那女子才来时,京城里的贵女都想巴结,宴会游玩,哪次不叫她。但那女子看着温婉娴静,实则眼高于顶,不是好相与的,处得多了,便不得人心。” “可她是太子的人。” 岑迎曼拿食指轻点她的脑袋,“太子的人?谁看见了?来这么些天儿,她一次都没和太子出现过,我说,哪怕是普通官员家的亲戚来了,只要重视,怎么着也得在外一起露露脸吧。” 伊绵不语。 “太子不喜她,说不定也是被逼着接她进府呢。如今她在京城的圈子里,再不如才来时那样。这样一个人,你信她的话干嘛。”岑迎曼俯身摆弄房里的香薰鸾金炉子,说得随意,余光却往后瞥伊绵的反应。 她见伊绵若有所思,心中似有松动,唇角不易察觉地扬起,心中只道伊绵傻傻的,又单纯,这么一骗便中招了。 “太子书房里有折子,想必事情是真的。何况太子当日也与我提过,有意提拔崔小姐的事情。”伊绵想到此,神色黯然。 “提拔?”岑迎曼拍了拍手里的香灰,接过丫鬟递来的棉帕擦手,“男女之间的事情,怎会用提不提拔的说法,想必你心中清楚,太子并不属意于她,甚至连侧妃的位置都不会给。” 这是她的猜测,但岑迎曼很有把握。作为局外人,眼看着宁之肃从把伊绵当仇人,拉了一家子下马,到如今带进自己院子好生养着,行事之间多有顾忌,这便是栽了。 -- 第52页 栽在伊绵手里,太子也不算冤,毕竟当初伊绵在京城中炙手可热,多少人家的公子在心中偷偷爱慕,伊绵不察,她可是知道的。 她将伊绵的手拉住,四目相对,不给伊绵一点闪躲的机会,“和亲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何不去问问太子。他既能将我接来,说明你在他心中是有分量的,不然何故如此上心,又如此小心。” “何况,”岑迎曼眼珠转来转去,唇角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太子妃的位子,说不定给谁留着呢。” 伊绵红了脸,直道她不说正经的,又转过话头,憧憬道,“若是爹娘能出狱,一家三口团聚,我便此生无憾了。” 岑迎曼和她相识多年,也知伊太傅爱女如命。他夫人雍容华贵,更是视唯一的女儿为掌上明珠。 小时候不懂事,她进太傅府看见伊绵的爹娘如此宠爱女儿,满心满眼地捧着,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她也曾惆怅过自家父母的严苛,还为此顶过几句嘴。 如今局势大变,岑迎曼能够理解伊绵对爹娘的牵挂和依赖,可以想象他们之间的亲情有多深厚。太子若是有心和她在一起,必定要在此问题上作出让步。 丫鬟吱呀将门推开,端着三个葵花纹方木盘,上有各种质地的料子堆叠齐整。 伊绵用手帕稍拭眼角,收拾了心情,柔声道,“不说其他的了。咱们过去选料子。” 岑迎曼揽着她的肩,一同过去。 料子颜色多肃正低调,只几匹是诸如芍药红,姜黄之类的彩色,适合年岁较大的夫人。伊绵让岑迎曼帮她挑挑,哪种比较适合冬日里打围脖和手套。岑迎曼挑得高兴,又和伊绵选了些玉料准备打磨了镶嵌在上面。 女子们聊起这些,不知不觉已经快至晚膳的时辰。 岑迎曼伸懒腰,见伊绵模样认真,眼眸温和,感叹她真是招人疼。自己平日里便没有这么多心思花在爹娘身上,不闹得鸡飞狗跳便不错了。 “绵绵真好。”她出声。 伊绵抬头,“嗯?” 岑迎曼捏她的脸,又想起她皮肤素来比别人娇嫩些,放松了力气。伊绵的脸手感很好,岑迎曼捏上去,像捏在饱满的棉花上,一时间不愿撒手,有些羡慕太子时时都能捏到。 “看你这样,封默也不需要担心和自责了?” “封世子?”伊绵垂首,叹息,“之前得他相助过,还没好好感谢呢。” “没事。他一直害怕你在太子身边日子艰难呢,如今我了解了,回去说与他听。他也能落个心安。”岑迎曼道,“你这样美,总是惹男子怜爱些。” 这话便是大胆了。 只是伊绵好奇,岑迎曼素来大大咧咧,敢爱敢恨,怎么会有惆怅的时刻。 “你和封世子,有事?” 岑迎曼瞬间有些不敢看伊绵扑闪的双眸,喝了口茶,状似镇定道,“不就是普通朋友,见面了点点头就算完事,平日里话都说不上一句。” “那他与我的事,你怎知道的?”伊绵促狭问道。 岑迎曼当然不会告诉她,是因封默和太子有冲突后情绪低落,事关自己好友,她安慰过封世子。一来二去,两人好像就有了些交情。 “哎,京城看着大,说来说去也就那么点圈子。”岑迎曼看向天花板,上面花纹繁复,精心雕琢。 伊绵看看她,又顺着她的视线看看天花板,并不拆穿。 岑迎曼心仪过好几位男子,伊绵作为她的闺蜜,当然都知道,上到尚书家的大公子,下到落魄的读书人,各种各样的都有。 岑迎曼不像她,性子素来爽直,喜欢便喜欢,让伊绵羡慕这样的洒脱。 但如今提起封默,岑迎曼竟忙着躲闪和害羞,却是伊绵意料之外的事。 她直觉这次与岑迎曼以往有过的几次倾慕都不同。 正是因为女子会羞于表达,会习惯性掩饰,而非从前那样随性,反而让人觉出几分郑重的味道。 伊绵抿了一口茶,心思飘到了宁之肃身上。 她脑子里全是宁之肃冷脸沉声的模样,让人看了不由自主便心生畏惧。他从前欺负过她好多次,恶劣极了。 但这段日子自己似乎也将他气得够呛。 昨日醒来,她瞥见那抹背影在她房前,顺圣紫蟒袍加身,威严矜贵,不可侵犯。男人侧首时,她瞥见眉间的不耐。 后来迷迷糊糊睡着,那抹熟悉的高大身影站在她床前,她半梦半醒间,听见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伊绵听不真切,却有莫名的安心萦绕。 房内有一丝橘色的光辉洒进来,海棠进来道,“小姐,您快看外面的夕阳。” 伊绵和岑迎曼将窗墉推开一些,便见一个火红的圆盘挂在天上,远处的积雪未完全化开,色调对比鲜明,暖辉洒在积雪上,漫射出金白色的光,别院一派安宁祥和。 伊绵被这样美丽温馨的景致吸引,心中柔软,有些情绪溢出。 廊边碎石小径上,有一行人的身影由远及近。 为首的那个人身着玄黑色朝服,脚步泰然,双手自然垂在两侧,脖颈微扬,脸上漫不经心,带着一丝疏离。 伊绵看见男人在簇拥下走来,目光幽深,不一会儿就捕捉到窗墉前的两位女子。 伊绵有些羞赧,垂首,避开目光。 男人未停下脚步,侧首对旁人吩咐着什么。 -- 第53页 待伊绵再次抬眸,男人已走到房门口。她听见男人在门口让跪着的下人们起身,还听见他在问她今日做了什么。 明明声音是一贯没有任何情绪的平淡语调,伊绵仍觉得男人的嗓音像是一缕缕常在她房里点的熏香,散了丝丝细缕,飘到她耳边,绕啊绕,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岑迎曼行礼的声音让伊绵回神,攥紧了藕纱裙摆,坐在那里有些僵硬。 宁之肃见她似有紧张,并未点破,反而坐到她旁处,矮榻的一侧坐了两人,便显得略拥挤。 伊绵小声提醒,耳尖红得滴血,“有客人。” 男人随意将下颌抵在她瘦弱的肩上,懒懒看向岑迎曼。 第30章 “岑小姐好。”男人声音里有些慵懒。 伊绵伸手推他也不见他挪动。 女子的小手抵在男人手臂处,力道小得可以忽略。宁之肃攥了她的手,伊绵心下一跳,忙将手抽回去。 宁之肃看她一眼,又对岑迎曼道,“辛苦岑小姐了,令尊教女有方,孤心里有数。” 岑迎曼摆摆手,“不辛苦不辛苦。” 伊绵是她好朋友,她是真心来的,最好别让她爹知道,否则家里人知道她能和太子搭上话,还得人情惠泽父亲仕途,一家子能把屋顶掀翻了,定是逼着她多学些规矩,别让人看笑话。 伊绵心思被她的围脖吸引。太子和岑迎曼寥寥两句后,同时看向她。 女子脸上带着些许淡笑,将手中的绣花圈摆来摆去,又蹙眉懊恼。绣花圈上的深色丝线在绷紧的绸面上歪歪扭扭,勉强可看出是一棵古松的形状。 “雨兰,你来帮我看看,怎么这一针怪怪的。” 丫鬟听罢,只站在一处,没有上前。 因为太子已拿过女子手里的东西,嘴里道,“我帮你看看。” 男人素来只在朝堂上作为,哪里懂这些闺阁琐事。但宁之肃将头凑过去同女子一道,却颇有些亲密氛围,不若平时对着其他人那般冷肃难以近人。 岑迎曼端起茶盏,边饮边用眼睛瞟向对面两人。 伊绵想将东西抢过来,却被男人紧抓一端,无法成功。女子咬唇,小声道,“你给我。” 男人却不在意,片刻,似是终于瞧出来上面绣了一个什么。宁之肃低笑,“真是难为戴的人了。”还轻摇脑袋。 伊绵气鼓鼓的,此时也不怕他,下了力气去抢,宁之肃顺手还给她。 岑迎曼恨不得现下便跑出去,广邀京城里的公子小姐,告诉他们言传太子不近女色都是假的。 现成的八卦就在眼前。饶是岑迎曼十分惧怕太子,也移不开目光。 天之骄子又如何,还不是拜倒在她姐妹裙下,真真是柔能克刚。 虽说男人一副欺负样子,惹得伊绵快要恼了,可任谁也看得出来,那双深眸中藏着一些温柔的光亮,似是滴水。 三人一时和谐。岑迎曼不断在脑中回旋,她居然在和太子打交道。这要是说出去,不比那些个当朝的大臣还有脸面。 只是说到底,还是伊绵命好,逢凶化吉,连带着她这个小姐妹也有福。 女子看着自己的好友自心结说出来后心情轻松许多,也因自己完成了任务而高兴。 她起身告辞,婉拒伊绵一同用膳的邀请。 出别院,她回望一眼,忍不住扑哧笑出声,自顾自道,“便是等着喜酒了。” 房间里,伊绵自岑迎曼走后有些尴尬。 雨棠适时上前解围,询问主子今日厨房新炖了羊肉汤锅,是否要尝尝。 伊绵想起男子素来多食肉类,点了点头。 待膳食布好,两人在桌前坐定,宁之肃打量面前女子,见她吃食上还算配合,丫鬟夹在盘中的菜也肯多吃两口,放下心来。 伊绵和宁之肃没有那么多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且饭桌上坐着正是彼此态度和缓的好时机。她抬眸轻瞥一眼,又垂下目光,问,“之前在书房中看见……让我和亲的折子……殿下,是怎么想的?” 侍候的下人早在第一时间就回禀了太子,伊绵房里发生的事情。宁之肃此时心中有数。 他轻按鼻梁,无奈道,“若说,我根本未当一回事,你信么?” 男人喜怒不形于色,知晓这是苏库伦部落的挑衅,根本没放在眼中,顺手将折子放下便不再管,也并不怒。 这段时日宫中议事,大臣们围绕相关的事宜吵得人仰马翻,宁之肃平静地坐在最前面,看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有说直接为苏库伦免了岁贡的,有说暂时按兵不动,之后再谈条件的。太子都未作声。 只是,一旦有人提到和亲,便被男人冷声打断,几次之后,众人不敢再言此事。 伊绵檀口微张,有些怔住。 为何会轻信崔婉音的话,为何偷偷溜进书房也不愿向男人吐露半分,皆因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信任。 现下男人直白问她,是否信他。 伊绵眼神放空,脑中闪过很多画面,有从前的,有在牢里的,还有如今的,最终定格在爹和娘相拥而坐的画面上。 她说,“我信。”小小的模样十分严肃,有一种故意的老成。 不只是这一件事情,还有在狱中的爹娘,伊绵直觉宁之肃会放过他们。只是时机不成熟。她愿意等。 男人盯着她,目光灼热。伊绵看见宁之肃喉结上下微动,胸膛有一瞬较大的起伏。 -- 第54页 她低下头,岔开话题道,“听迎曼说,今儿早晨你问也不问她的意思,便将人拉到我这里来,可把她好一顿吓。对着女孩子手段这样强硬……”后面的话越来越小声。 男人哑笑,“手段强硬?确实没那么多耐心。” 宁之肃神情自若,一点都没有犯错的自觉。 伊绵放下碗,又小声道,“霸道。”只是她太怂,没有胆子说太大声。 宁之肃将身体靠在椅背上,长臂搭在最上沿,眼眸微眯,“对有些人不用手段,只用心,似乎也没用。” 伊绵道,“什么用心不用心的。”秋波盈满那双媚如烟丝的眸子,女子偏偏低了头,不让男人看见她的脸。 男人斜晲,嗤一声,吓得伊绵心上一抖。 她起身,用青蓝手帕拭了拭嘴角,“我用好了。”而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宁之肃坐在原处,拿了桌上伊绵用过的青花瓷茶杯,指腹在光滑的杯口轻抚,沾染唇脂留下的一点红。 — 暗夜汹涌,外面大雪无声。 垂下的烟粉素纱幔帐里传来女子半是痛苦半是愉悦的细吟。 屋内仅在角落处点了灯,暖黄光线氤氲。幔帐上有人影闪动。 女子后仰脖颈,长发如瀑布般垂下,浓密柔软,身子被拥在一个宽厚的怀抱中,伊绵耳畔被热息包围,奶白色肌肤上泛着莹润的光泽,男人发了狠般搅了她的脆弱。 手臂被微微捏痛,伊绵嘤咛,忽听男人在耳边低声道,“就是死,也要把你绑在身边。” 女子不知宁之肃为何出这样的狠话,也听不出言语间缱绻迷乱的情调。她指尖微颤着触及男人腰腹,随后拥紧。 男人双手掐在娇软的腰肢上,眸中有沉沦。 …… 伊绵被抱去浴间,过了许久才回到床上,小臂内侧星星点点的红痕,从大敞开的亵衣领口仍可看见。 她将脑袋靠在男人身上,手指在被角上捏来捏去,喃喃道,“死也不放过我么。” 还记得方才床笫间的话语。 男人转头,指腹轻抬女子下巴,“若我遭遇不测,你怎么办?” 伊绵眼眸波动,“你会有危险么?”她没有挣扎,伸手环在男人腰处。方才用的时间太久,她实在疲乏不堪。 宁之肃搂住她的后背,无所谓道,“人生难免会有危险。” 他察觉女子将自己抱得更紧了点,“怎么,怕了?” 伊绵不知道说什么,启齿欲言,最终还是抿着嘴巴没有说话。 半晌,见男人也沉默,她直起身子,盯着宁之肃平静无澜的脸,长至腰侧的乌发滑到她的胸前,半掩春光。 男人勉强在唇角扬起笑意,声音中有欢好之后的疲倦感,“别怕。” 女子突然道,“我有什么可怕的。太子府里的那位小姐才担心殿下呢。” 她难得主动说起很多,言语间都是对崔婉音的夸耀,只是神色间全是试探。 宁之肃阖眸不言。 伊绵看着心凉,觉得自己这样莽撞,实在令人厌弃。 “又要哭了?”男人出声。 叹息间将她揉进怀中,手指从发间穿过,被丝滑柔软的触感包裹。 “方才是在想事情。”宁之肃解释。 伊绵嗓音里有一些委屈,揉了揉惺忪的双眼,随口问道,“想什么?” “想你以后进了太子府,衣柜不够大该怎么办?” 宁之肃再听不见伊绵说话,只看见女子将身子挣开,躺在被窝里,背过身去。 圆圆的后脑勺露在锦被外,像是小动物一样可爱。 他又未说什么不正经的话。 男人眉梢轻挑。 太子府的建造不像别院一般,主人可以随心所欲设计,而是要遵从皇宫里相应的登记秩序。未成年的太子住在东宫,成年后的太子在外面开府也需按照祖宗定下的规制来。 宁之肃从前没有考虑过他的府上会有女人居住,因而建宅时因时日匆忙,并不多在空间处用心。 若是伊绵日后进府,不必再另辟地方,随他一起便好。但男子的衣裳和物品自是没有女子多,若是伊绵来,怕是要在旁边腾出一整间屋子给她用。 别院宽敞,伊绵住的是最大的一处,几个殿院由回廊连接,相互贯通,下人们多随和。 宁之肃若有所思,府里面还得多上上心,免得日后她去了,不习惯。 第31章 伊绵醒来乏得厉害,声音嘶哑。 外间候着的丫鬟从午时起便注意里面的动静,虽说伊绵一向起得晚,太子吩咐过不用管她,但她今日睡得过头,还是让人有些担心。 这会儿听见伊绵喊人,几人麻利地走过去,将伊绵搀起来,伺候她盥洗。 “几时了?”伊绵漱完口,将杯盏递回,看了一眼拉开的窗墉,脑袋因为艳阳的光还有些眩晕。 “回小姐的话,已经午时了,雨棠在厨房替小姐看着午膳。小姐有何吩咐?” 伊绵挥挥手,道,“先去把汤拿来?” “汤?”丫鬟年纪小,平时不常在伊绵跟前伺候,因此不懂得主子的意思。 “小姐,膳后再饮吧。”雨棠听闻伊绵起来,从厨房赶来,“今儿奴婢让人炖了红枣乳泥羹,放了一些蜂蜜,闻着很是香。” 伊绵摇头,拖着身子走到榻上坐下,“先去拿汤来。” -- 第55页 雨棠迟疑半瞬,还是依着她,出去端了碗来。 伊绵皱眉咕隆咕隆两下喝完,拣了两颗果盘里最甜的蜜饯放嘴里,等苦味被完全压下,才皱着小脸抱怨道,“好苦。” 雨棠接过碗去,拿了淡茶给她喝,笑道,“药哪有不苦的。小姐总是这样谨慎,每次起来,都得先饮了这汤。其实,殿下也没有吩咐要这样做。” 这汤乃是避子汤,大家心照不宣。 但实则,太子根本就没让人熬过。而是伊绵自己向太医要求的。 当时太医惊恐万分,虽说她还没有名分,但事关皇家后嗣,怎敢轻易做决定。太医与她道,待回禀了太子才能开,第二日便将药方拿来,还对她叮嘱,有时间饮便饮,若是错过时辰,不必再补。 伊绵一次不落地喝。原是那样怕苦的人,生了病也会闹着不喝药,却在这件事情上异常坚持。 她身子孱弱,本不易有孕,可是凡事就怕个万一。 今日起晚了,因而伊绵醒来便惦记着要饮避子汤。肚子里什么东西都没吃,一碗苦药下去,饶是再温和,脾胃也有些受不住。 女子用帕子捂嘴,有些想吐。雨棠忙将面前的茶递给她,温度刚好。 等淡茶顺着喉咙滑下去,总算抑制住呕吐的难受感觉。 “怎么感觉太医开的药,苦是苦,吃下去之后,反而养得身子越来越暖呢。”女子斜倚榻间,暖炉熏得屋子舒适馨香。 雨棠脸上的笑容一滞,对她道,“太医的医术高超,自是为着小姐的身子着想。” 伊绵懒懒点头。 “小姐不喜欢孩子?”旁边的雨兰问道。她年纪比伊绵还小上两岁,活泼许多。 雨棠用手肘碰她的腰,拿眼神瞪了雨兰一眼。 非要给主子找不痛快。 雨兰自知说错话,耸耸肩,退到一边。 伊绵不知两丫鬟暗地里的小动作,想了想雨兰的话道,“也不是不喜欢。从前当小孩子,在府里玩得很开心,春天会去河边看人捉鱼,夏天会去果树林中摘果子,秋天同爹娘一道去京郊爬山,冬日便窝在房间里,抚琴看书……” 她脑子里想到了好多画面,托着香腮边回忆边说,说到高兴处,连素来稳重的雨棠也被她逗笑。 “小姐的童年幸福,便憧憬自己的孩子也这样幸福,这是人之常情。若是小姐以后和殿下有了子嗣,一定是慈母。” 伊绵摇摇头。 “我和他,怎么会有孩子呢。” 雨棠不解,“小姐虽说身子不好,但太医也说了,调理好即可,并不是多要紧的事情。” 伊绵看她一眼,回道,“不是生不出来,而是不能有。” 她想自己和宁之肃的关系现下没个分明便罢了。 哪怕不算这层,就当自己一直是太子的女人。若是有了子嗣,他的生母是罪臣之女,地位卑微,孩子该如何自处。那么多大臣还有皇亲都盯着呢。 头一层原因不方便说,伊绵只道了第二层。 海棠欲言又止,终究是没说。 避子汤的事情太子知情,可小姐反而是不知情的那个。太医开的药,原就是调理身子的。避子汤伤身,哪能常喝。且雨棠瞧着太子的态度,根本就没有让小姐避子的意思。 伊绵素来排斥喝药,真让她喝了调理身子,定是趁着丫鬟不注意,能躲则躲。眼下能自觉喝下,也是好事。 下午,伊绵总是提不起精神。 旁边人提议去湖边赏玩,她架不住劝,换了身轻便的出门。 寝殿离别院的大湖有三里多的路程。女子原本后悔的紧,大冷天的,不该跑出来。但吹吹风,头脑确实清醒许多。 她又见湖面结有薄冰,很是心痒,想要上去滑。 被众人一阵规劝,拉住不让她去。伊绵无法,只得倚着湖面的栏杆,让其他人滑给她看,也算是过瘾了。 湖面宽阔,完全是个天然的冰场,伊绵心中惋惜。这群跟着她的人总是事事小心,生怕她有个好歹,许多时候虽然伺候周到,却让她感觉不自由。 奴才也是个机灵的,知道小姐心中不快,边滑边道,“小姐,奴才一定替您好好滑,您看着便好玩了。” 伊绵噗嗤一笑,“油嘴滑舌,好处全让你占了,还说替我滑的。”但看那奴才滑的越来越快,颇有股乘风而旋转的飘逸感,她又觉得有趣。 湖边伺候的下人紧顾着她开心,抬了桌子和躺椅来,又将伊绵喜欢的零嘴端到上面,就地现烧果茶,虽未出别院,也有种在外面郊游的感觉。 待要回去时,伊绵看见太子竟然回来了。 她有些错愕于现下的情形。不仅宁之肃额上有伤,而且后面还跟着那么多人。 别院来往人少,从前除了陆大人和林大人,几乎没有别的官员来过。 但今日除了那二位,竟还来了十多位身穿铠甲的大人,一看便知是军营里当差的。 虽然太子在,这些人都没佩剑,但是那股凌厉的气势却十分明显,让伊绵想忽略都难。 这种场合本不该她一个女子过问,但是宁之肃上午好好地去宫里,现在不过几个时辰,却头破血流地回来,她如何也挪不动脚步避让。 宁之肃穿着明黄的朝服,上面的大蟒栩栩如生,自有一股傲然。 男人并未多在意额上的伤口,表情冷峻,伸手拍了拍其中一位的肩,又对陆大人说着什么,余光瞥到她,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她。 -- 第56页 男人皮肤细腻,额上的伤疤看似只被简单止了血,血痂还黏在上面,足足有两枚铜钱的面积大小。 她顾不得规矩和身份尴尬,跑上去。 男人只得停下脚步,看了看她后面跟着的人,对她若无其事道,“去玩吧。我这里还有些事情。” 伊绵比往日难缠。她踮起脚尖,将手撑在男人肩膀,仔细瞧着那处伤口,看起来是被重物所击而至。 “谁伤的?”她扁下嘴,眼睛离不开伤处。 宁之肃贵为太子,谁敢伤他。为何他这样不在意,又在忙什么,伤口都顾不上处理。 伊绵环顾他带来的人,穿着铠甲的全是生面孔,却被宁之肃一股脑带到别院。 宁之肃以为她害怕,安慰道,“都是我的心腹。太子府太显眼,所以才来这里,别怕。” 各位大人听见太子的话,仿佛才敢注意到她一般,想着行礼,却不知如何称呼是好。 吴远上前道,“给小姐请安。小姐不必担心,殿下身子强健,这点伤很快会痊愈。” 其他人忙跟着应。 伊绵难得干涉宁之肃的政事,此时看见那伤口,倒像是疼在自己身上一般。 宁之肃急着议事,仍是缓和了语气,轻柔道,“你先去玩,晚膳时我来陪你。” 伊绵倔强地摇摇头,不走。 男人无奈道,“怎么不听话?” 伊绵又问了一遍谁伤的。 男人不想她担心,挥手屏退了其余人,故作玩笑道,“有人昨晚吃醋。我好不容易将太子府里的崔小姐请走,惹了太后不高兴,打的。” 伊绵头先果真信了,自责得不行,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又反应过来男人未说实话。 这样一件事情,也值得宫里的太后发火气?还对自己的皇孙下重手? 伊绵打他胸口一下,被男人攥住拳头,放在嘴边亲了一下。 “快回去吧,听话。外面冷。” 伊绵道,“你将伤口处理了,处理了再去书房可好?” 宁之肃听见她的话,叹息着低笑,“心疼了?” 伊绵紧张地点点头,难得不掩饰。 她身子虽差,却没受过什么外伤,宁之肃额上的伤口触目惊心,自是让她担心。 男人将吴远唤来,“去书房里传孤晚点再去。” 书房偏殿内,伊绵守着宁之肃,让人为他清洗伤口,上药。女子光是看着都觉得疼,男人却一点表情都没有,握住她的手,阖眼假寐,眉间倦色难掩。 伊绵直觉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太阳穴突突地跳。 看宁之肃难得地疲于应对,又这样狼狈地回来,现下书房里,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他主持大局。 女子心情沉重,回握住男人的大掌。干燥温热的掌心像是羽毛般抚在伊绵心上。 第32章 “小姐,小姐。” 雨棠轻声唤伊绵。 伊绵睁开眼睛,猛地坐起,问,“殿下出来了?”说完用手抵着额头,身形摇晃。 雨棠和几个丫鬟上前扶住她,劝道,“小姐别急,奴婢是去问了吴远。他说太子那边快结束了,但现下还没出来呢。” 伊绵松口气,手撑在檀木几上。 现下已是子时,她候在书房的偏殿中已良久。说着要陪她用晚膳的男人在书房一呆就是几个时辰,只让下人熬了浓茶送去,不然就是从太子府里抱了一大堆文书和地图回来。 “小姐,您这样熬着身子吃不消的啊。”雨棠劝道。 伊绵挥挥手,靠在旁侧的软枕上,有气无力地道,“你去告诉吴远,等殿下完事了,让他过来。” 她等了这么些时辰,仅在偏殿中草草用了一些糕点,现下就是想去书房门口候着也没有气力。 但事情总得问清楚。 好在宁之肃听了吴远的回话,很快便走过来。 他将矮榻上的女子抱在怀中,又低头瞧了瞧她的脸色,声音中有薄怒,“你们在小姐跟前当差,就是这么伺候她的?” 雨棠和一众丫鬟慌张地跪在太子面前,伊绵听见,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要等的。” “吴远!”太子冷声喝道。 被喊道的人立刻从门口进来,跪下抱拳,道,“卑职在。” “孤在房里这么些时候,你为何不早禀了孤,小姐身子若是有个好歹,你们便不用在孤跟前伺候了!” 听那语气,是气得不清。 女子在男人怀中抬起头,眼神里有些许血丝,和男人一样疲惫。她道,“是我不让吴远说的。别怪他们。你在书房里待这么久,我很害怕。” 男人大掌抚了抚女子的墨发,低声温柔道,“怕什么,有我在。” 伊绵埋在他的怀中,感受男人胸膛处沉稳有力的跳动,用小脸蹭了蹭。忽然意识到房中还跪了那么多人,她抬头看向男人。 宁之肃没等她说话便知她意思。伊绵心软,待下面的人宽厚。 他抬起右臂,大袖一挥,让所有人出去,不再追究。 待人走光,宁之肃咬了她的唇,上面还有青山含绿特有的苦茶味道,“以后不许再这样。” 伊绵点点头,又问,“朝中出什么事了?” 宁之肃本不欲说,外面的事情他自有打算,但想起和亲一事已让两人之间闹得疲惫,再加之伊绵不睡觉也要候在此处等他,索性想着坦白。 -- 第57页 宁之肃语调平缓,好像只是在说某件平常的事情,但内容石破天惊,“我七日前发兵苏库伦,如今两军已在战中。” 伊绵不敢置信,从他怀里抬头,看见男人低头注视她,目光深沉,却没有多少慌张。 “这一个多月来,所有人都在主和,父皇不想战,大家都看在眼里。”他道,“绥靖政策保了边疆十余年的安定,看起来好像没问题。” “但是一退再退,到最后,哪里还有退路,若是有心人,一观察便知王朝颓势难挡。何况,我还有笔账没跟他们算呢。” “所有人都麻痹的时候,便是最好的时机。此刻出其不意,定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占个先机。” …… 男人向她解释了许多。伊绵听得攥紧了衣襟领子,难以置信。 她与宁之肃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对宁之肃的决心和手段都看在眼里。男人若是想做成一件事情,不管再难,都会出手。何况他有资本去搏。 但直接开战的代价太大了。 “宫里人知道么?”她问。 宁之肃道,“你以为我额上的伤是从何而来。不过就是父皇对边境的消息后知后觉,一时生气,拿了物件掷的。” “你怎么不躲?”她难过地问。 “躲?”男人嗤笑一声,“不让他把这口气发了,日后麻烦更多。父皇老了,对许多事情有心无力,偏偏还得维持自己的面子。” 伊绵不知道说什么,大口吸取男人身上龙脑和沉香交织的味道,以此来抚慰她心底的不安。 她一个闺阁女子,不知朝堂尔虞我诈,也不知两军相接的画面何其残忍。但她至少想象得到,皇上不支持的情况下,若是宁之肃输了,那简直一败涂地。 当她说出心底的担忧时,宁之肃漫不经心,“事情做都做了,便只想如何赢。” 他可真是太子。 伊绵愕然听男人说话,见他如此危急情形还能淡定自若,对他的身份又多了一层感受。 宁之肃轻轻摇晃怀里的女子,阖眼懒散道,“从前顺沅遭受了许多委屈,现如今,我一并替她讨回来,也算抚慰她和母亲的在天之灵了。至于旁的,我不想再计较。” 伊绵心乱如麻。这一晚说的事情太多,她心中惊讶,担忧,恐惧皆有,五味杂陈。 但最受触动的,还是男人最后那句—— 他不想再计较。 — 乾心殿内,皇帝的训斥声响彻殿顶。 他侧坐在最前面的台阶之上,面前摆着低矮的乌木黑漆长方几,上面有两盒锦盖揭开的丹药盒,里面各有一颗芸豆大的朱丹。 堂下宁之肃身姿挺拔,未置一词。 两位看似仙风鹤骨的道士着玄色素服,伫立一旁,偷偷瞧了太子一眼,又低下头去。 “你看看你近来干的好事!这些都是大臣找到朕这里来,给朕上奏的折子!”皇帝气喘吁吁,一把推了那堆东西,又随便抓起几本扔到宁之肃脚下。 “是儿臣莽撞。”男人声音充沛有力。 “莽撞?莽撞!”皇帝气得咳嗽。他这个三儿子,偷偷发了兵,直接和苏库伦部短兵相接,直到第一场战斗结束他才知情。 这要说莽撞实在是借口,分明就是刻意为之。 皇帝用手指着他,“你可知若是输了,我们要让渡的利益更多!你这是胡来!胡来!” 这些话前几日皇帝已说过了。如今他余怒未消,边疆局势尚不明朗,自是逮着太子翻来覆去地教训。 但却不可能收回太子的指令。 一来宁之肃手握兵权,现下又掌管朝廷,军队不一定听皇帝的。二来,战争已经开始,若是没有分出输赢,谁会退让。 皇帝纵然再愤怒,也只能骂骂。 话说完,皇帝大口灌了几口茶,几缕苍白的鬓发略有散乱,更显得老态。 老太监顺了顺皇帝的胸口,又说了几句好话奉承。皇帝终于缓和了语气,让人将贵妃的书信拿给宁之肃看。 宁之肃手执书信,看得认真,面上一丝不苟。皇帝瞟他几眼,没看出他的态度,明示道,“兰贵妃陈情,从前二皇子有许多错处,但皆因从前的伊太傅挑唆。现下到了封地后,他自知有罪,恳请朕网开一面,允了他回京。” 宁之肃在心中冷笑。 他这个二哥,刚去封地不久还修书回京,要求娶伊绵,想着笼络旧部。如今却倒打一耙。想是宁之翼知道之前的书信被他截走,且非自己亲笔所写,可以咬死不认。这才瞅准了时机,将从前犯下的种种事情推到太傅身上,自己摘了个干净,好回来重新争太子之位。 皇帝看他一直不语,心中嘀咕。 老三是个有能力的,这几个月来他看在眼里,也很放心将江山交到他手上。 但这次监国才多久,他就敢发兵开战,若是没个人制衡,恐怕更加大胆。 皇帝如今身体衰微,并不恋权,只求安安稳稳地等到百年之后向祖宗做个好交代。宁之肃现下权力越来越大,他没有精力去管。 但有个人治治他,也是好事。 宁之肃知道皇帝因苏库伦之事心有不满,虽听他说贵妃种种言论,并不多加在意。 他道,“父皇心慈,爱护二哥,儿臣心下感动不已。” 皇帝见他没有抵触,才哼了一声,语气中有试探,“朕这样处理,你不会怪朕不公允吧。” -- 第58页 “怎会,儿臣听凭父皇安排。” 皇帝这才顺下心。他这个儿子若是不服管,那他不介意多用点力,换听话的二儿子上。但如今宁之肃恭谨有加,仍是忠心听话,皇帝心中也算满意。 至于苏库伦之事,既已发生,只能后观结果。若赢,自是皆大欢喜。若输,到时候管教老三也不必大费周章。 宁之肃那边,微低头颅,面无表情。 他并不意外皇帝的做法。 愤怒总要找个发泄的出口。若是宁之翼回来敲打敲打他就能让皇帝将这口气出了,而不再对自己多加阻拦,那么下面的事皆会顺利许多。 至于回来的宁之翼…… 宁之肃双手放在腿侧,指尖轻点衣摆,心中盘算。 让宁之翼看看自己如今一无所有的样子,也行。若是惹恼了他,他不介意顶着宫里的巨大压力,要宁之翼的命。 兰贵妃在宫里太久,顶着贵妃的名号,还以为京城是从前的天。 宁之肃出宫后,对康妃手下的人道,“既然贵妃这么贪心,就请娘娘给个彻底的教训吧。” 那人黑色斗篷罩住全身,看不真切,低声道,“知道了,殿下。” 第33章 御花园的梅雪亭里,穿戴雍容华贵的太后和稍显素色的康妃一同坐着饮茶。 康妃接过丫鬟递来的雀鸟纹白瓷杯,小口吹了两下,递到太后跟前。 太后躺在太监搬来的躺椅上,看园子里白雪消散,让人去折枝腊梅来闻闻。突然话头一转,终于进入正题,“今儿皇帝又把太子叫到跟前去了?” 康妃在旁边道,“是啊,听说皇上还在生气。也不知太子额上的伤如何了。” 太后稍稍挺起上半身,瞥向康妃,“你差人问过么?” 康妃笑答,“太后放心吧,臣妾前几日遇着太子,看他伤口处理的很好,人也精精神神的,想是没有大碍。” 太后有些冷淡,道,“哀家放什么心,左右他主意大,轮不着哀家操心。” 这话言不由衷,康妃觉出太后话里的味儿来,自顾自叹息,“唉,太子母妃早逝,平日里没个知冷知热的,现下因为前朝的事情成了众矢之的,又被皇上打伤,连带着在太后这里也失了关心。” “哀家好好地给他找了个可意的,他日日不回府不说,直接将人送回甘州了,既如此,还要我这个老婆子的关心做什么。” 康妃抿唇淡笑,“是是是,太后说什么便是什么。臣妾可听说,太子差人来宫里问候过多次,又送来许多珍贵的香料还有药材,日日牵挂着皇祖母呢。” 太后这才笑出声,“这孩子主意大,哀家管不了他。” 康妃起身,走到太后背后,将手上的护甲卸下递给旁边的丫鬟,又道,“这事怪不了太子,男女之事讲究个缘分,若是不喜欢,哪有马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 “听说,他宿的别院里有个女子,好像还是从外头带回来的?”太后舒缓了语气,“原也想着太子一个人,身边没个照顾的不行,若是喜欢,他要带回府,哀家也没意见。” 康妃低头瞧了太后脸色一眼,有些小心地道,“眼下太子处境不好过,也只有养个温柔知心的在身边。哎,要臣妾说这事还是其次,倒是二皇子命好呢,有贵妃撑腰,这不趁着太子被皇上训斥责骂,便递了书信,将儿子带回来了。” 太后不语,一派悠闲的样子,康妃却知她一定听进心里。 “左右太子也是为了江山社稷,还有从前公主的事情,发了兵,惹皇上大怒。比不得二皇子听话,瞒了皇上割让城池,求了数年和平。兰贵妃爱子心切,可当年昭贵妃还是小小的常在时,她便拦着皇上不让昭妹妹多看儿子,太子小时候遭过的几次危险,不都是没娘庇佑的缘故。若不是太后慈心关照,太子便更可怜了。” 太后语气这下是真冷淡下去,“贵妃能耐,挑着太子惹皇帝生气的时候将老二带回来,这是准备给谁添堵呢。” 康妃未说话,专心为太后捏肩。 “康妃,若是兰贵妃有错处,你也不必替她遮掩,回禀哀家后处理了就是。” 康贵妃神色恭顺,低眉顺眼答,“是。” “太子那边,你差人去送些补品,别让他以为宫里人都是和他父皇一个样子的。” — 不过十余日,二皇子宁之翼就携带少量精兵进了京。这么算算,在贵妃求情以前,他已经上路。 宁之肃在书房里听人汇报他的踪迹,没说什么。 宁之翼稍作整顿,便去了若卢狱,原以为这是宁之肃着重看管的犯人,他却没有费多少周折就进去了。 牢狱内干冷昏暗,不同于外面重兵布放,最里侧仅一个狱卒,手撑头在脱漆的方桌上打瞌睡,没注意有来人。 倒是旁边的牢房传来唤人的声音,那狱卒一下惊醒,麻溜地跑过去,态度平和,“伊老爷可有什么吩咐?” 听到这话的宁之翼顿下脚步,前侧方被墙遮挡视线,他仅能听到声音。 伊荣正道,“夫人想饮些热茶,烦请通个方便。” “哎哟,瞧我这个记性,忘给您换水壶了,对不住,对不住啊。”狱卒一拍脑门,从栅栏处接过壶,走出来时正好看见二皇子来。 狱卒跪下行礼。 宁之翼慢慢踱步过去,让所有人退下。 -- 第59页 跟在他身后的狱卒道,“殿下,不是小的非要在这儿,但太子殿下说了,这处地方不能离人。” 宁之翼冷笑,“怎么,如今一个个的,都这么怕他。” 狱卒不敢答话。 宁之翼道,“行吧,那你便在远些的地方守着,不要打扰我们谈话。” 待他走过去,看见一间宽敞的小房,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有垫着软垫的床。床上的被褥看着像是名贵的锦缎制作,狭小的衣柜没有关上,里面摆着些过冬的物品,仍是质地上乘。 宁之翼见两位犯人并没有戴镣铐,身上还穿着平民的衣服,平整光滑,心下有些不妙的感觉。 再想想若卢狱中只有这两位,还差了一位。 当即将整个事情联系在一起。 探子说宁之肃常宿别院,里面好像有女人,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何伊荣正如今成了阶下囚还能好好活在这儿,他女儿伊绵又被带去了哪里。 宁之翼紧握拳头,阖眼调整呼吸,等了一会儿才从拐角处走过去。 “太傅,本王来晚了。” 伊荣正和夫人早已听见他的声音,未有过多的反应,从桌前转身走过去。 伊荣正道,“殿下慎言。” 一句话,客气又疏离。 宁之翼又同伊荣正随意扯了一些事情,听伊荣正话里的语气,既不知道如今朝廷已经开战,也不知道他借口太傅过错而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他将太子发兵苏库伦,惹了圣上大怒,自己才被召回来的事说与伊荣正听。伊荣正反应也不大的样子,大约在牢里呆久了,便对朝堂之事迟钝些许。 宁之翼见伊荣正有些油盐不进的味道,还是不动声色想试试,他道,“太子如今只手遮天,您一家不得自由,若是不以身犯险,挑几件严重的,告诉父皇那是您和他一同做下的,怎么把他拉得下马。但如若您帮了本王这次,本王定竭力救您一家出去,待本王得势,太傅从前何样,以后只会更好。” 伊荣正瞧他一样,摇摇头。 他虽很难得知外面的情况,甚至没再见过宁之肃,但也知那男人心狠手辣,手段了得。二皇子离了这么些时候还看不清形势,何其愚蠢。何况,他道,“老夫女儿在他手上,无论如何也不会和他对抗。” 能再见女儿,伊荣正和夫人已是满足,若说要奢求更多,便是希望今后女儿平平安安地过下半辈子。 他们知晓伊绵如今被太子收进房中,虽一开始气得想要同归于尽,可冷静下来,还是得为女儿着想。 这段时日里,太子放了伊绵来看望他们,明里暗里与他们行了不少方便。女儿眼看着没有受苦,反而每每见着他们都是说不完的关心嘱咐,性子中并未有太多苦郁之色,他们心中也有计较。 罢了。他斗不过,为了女儿和夫人,也愿意放下。 伊绵虽跟了太子,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他与夫人商量过,今后若是有机会往外面递了信,便将伊绵许给江南的周家。周家夫人乃是自家夫人的挚友,有个小儿子,醉心茶道,在江南颇有一番建树,虽未入仕是个遗憾,但正好让伊绵远离这些纷扰,嫁了人平静地在富庶温暖的江南过完后半生。 至于二皇子所说,现下完全打动不了伊荣正分毫。 二皇子见他提到伊绵,随口保证道,“本王一定竭力救伊绵出来。” 伊荣正轻笑,明显地看破他,“若非老夫提到女儿,殿下恐怕根本就没想管她的死活吧。老夫前脚陷害了太子,太子后脚就能捏死我的女儿,殿下这些想过吗?” 宁之翼想为自己找补,却被伊荣正打断,“老夫如今就是个闲人,能力有限,望殿下有自知之明,不送。” 宁之翼咽下口中的话,表情很是精彩,愤怒与不甘,还有一点不可置信。从前他们可是最亲密的盟友,若不是宁之肃在中间插一脚,太傅甚至是以后的国丈,是他的左膀右臂。 现下却言语冷淡。 宁之翼压住心中的不忿,道,“本王告辞。” 伊荣正拍拍夫人挽在他手臂处的手,没再言语。 “绵儿可会出事?”夫人自二皇子走后,忧心忡忡。 伊荣正道,“太子虽情势不利,但看那样子,大概,也会护着绵儿。” 虽说从前积怨颇深,但现下伊绵在他手上,伊荣正便是再恨他,也只能盼着他不要倒,不然自己女儿的处境只会更难。 伊荣正见自家夫人别过脸去,似在伤心。 他安慰道,“你便放宽心吧,待绵儿下次来了,你亲自问问她如何。绵儿那丫头素来心思浅,藏不住心事,她虽然冬日里来得少,但是找人给我们递了这么多东西,又送了信给你。哪里是不好的样子。反倒你这个样子,女儿来了,如何放得下心。” 伊夫人想着女儿的孝顺,嘴角微微扬起,喃喃道,“绵儿好便好。” 第34章 宁之翼走出牢狱,身边人道,“殿下,卑职去打听了一下。伊大人的女儿确被太子带走。” 他挥手,眉间有不耐,已在牢中确认的事实,不必身边人再提。 宁之翼直觉此次回京,事情比他想象得还要艰难,他不仅劝不动伊荣正,甚至很担心,伊荣正为了女儿,倒戈帮着宁之肃。 偏偏,边境开战这些时日,还未有什么定局。 -- 第60页 宁之翼上了马车,心中有些卑劣的想法,甚至希望此次军队大输,让宁之肃尝尝兵权尽散,失去一切的机会。 但他和三弟同在宫中成长,也知宁之肃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冲动,不会打全无把握之仗。 宁之翼不由地想起伊绵。从前那张盈盈一笑的脸,柔软婀娜的腰肢,会用指尖捏着粉帕款款走过来,软声喊他“殿下”,若是自己稍稍逾矩,让她喊哥哥也成,女子定是红着脸摇头,说不能没了规矩。 宁之翼乃是伊荣正最得意的门生,他从前顾念伊荣正是太傅,又是自己最大的支持,只得守礼,但是内心不知肖想了那女子多少遍。甚至找女人时,也是比着她的样子找,眉眼像她的,腰肢软成她那样的,声音像她的。 他在伊绵面前端得一副君子模样,可就算她只是递茶盏给他,指尖若是不小心触到,他回到府里,晚上便会惊醒,压抑着夜间的欲。望起来换里裤,或者让后院随意带一位女子过来。 梦里并不全是女子旖旎的样子,也有她被蹂。躏后哭泣的可怜模样,越是那样,便越是心绪难平。 宁之翼在马车上绷紧了身子,觉得车轱辘作响的声音煞是烦人,皱眉不耐。 伊绵活泼娇气,落到他那个阴郁狠辣的三弟手中,又有从前顺沅的事情在先,女子会被欺负成什么样,他不愿多想。 这样的欺负当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宁之翼看看伊荣正的情况也知,伊绵定是哄的宁之肃很高兴,很讨他的欢心。或许反过来,是那男人在讨她的欢心,也说不一定。 宁之翼感觉一阵气血上涌,连呼吸也加快许多。 他不得不在心中承认,伊绵被宁之肃夺了去,他嫉妒得发疯,后悔从前没有早下手。而这样的悔恨,甚至比失去太子之位还要让他不甘。 他按捺了几日,等到父皇召见,恰好,太子也在场。 宁之翼目光坚定,向皇帝跪下,磕头行礼,甚是郑重,他道,“伊荣正乃是儿臣从前的师傅。但他犯下大错,儿臣不得不大义灭师,恳请父皇明察,处死伊荣正。” 一旁的宁之肃冷眼瞧着二皇子做戏。 父皇将他调回来,他还真以为自己那套将过错推到伊荣正身上的说辞起了作用不成。 皇上如今正是要修炼的时刻,宫中常驻的道士还候在后殿,等待陪同皇帝去做早课。 他听见宁之翼的话,想着伊荣正一直关在牢里,太子也没个定夺,那些事情桩桩件件确有伊荣正参与,处死了也行。 皇帝不愿在这事上多费心力,正待说话。 太子出声,“二哥,孤办那些案子时,可是铁证如山,你如今空口无凭,就将自己摘了个干净,恐怕不行。” 宁之翼镇定,对皇帝道,“我原也想不明白,怎么伊荣正到现在还未被太子发落。现下终于知道,是因为他们勾结一通。” 皇帝有些惊讶,眯眼看向太子。 宁之肃对皇帝道,“父皇,从前那些罪证都是交给您过目了的,大理寺和刑部一干大臣也亲理了这些案子。情况到底如何,儿臣相信您不会偏私。” 宁之肃转头又道,“伊荣正是做过许多错事,应当受到惩罚。只是二哥从前拿了朝廷的利益,甚至不惜损害江山,背着所有人向边塞的部族暂求和平,对外宣称这是自己谈判的功劳,后来不知不觉损了五座城池,这难道也是太傅的错?若说错,还不定谁错得更多,难道二哥也要拿命来抵吗?” “你——” “好了!”皇帝打断宁之翼的话,十分头疼。 宁之翼跪着上前几步,大声道,“父皇!儿臣那时候不懂事才犯下错事。可是太子——”他指向宁之肃,“太子将伊荣正的女儿接到自己的宅院,已时日良久,而且儿臣去牢狱中看了看,伊荣正和他夫人待遇颇好,哪里是犯人的样子。若说太子和他没有勾结,怎么可能!父皇明鉴!” 皇帝瞥宁之翼一眼,看他这副疯狂的样子,再看看太子在一旁淡定不惊的模样,有些不喜二儿子。两个人一比较,高下立判。让老二制衡太子,怕是不行。 皇帝闭眼抿茶。 往事再提,不知还要翻出多少来。现在朝廷正是人心惶惶的备战时刻,如此内讧,若让苏库伦的人知道,怕是攻势会更加猛烈。 何况若说太子和伊荣正有什么牵连,皇帝是不太相信的,毕竟当时是太子拉的伊荣正下马,十分坚决。如今,恐怕是有什么特殊情况。 皇帝身子朝前凑了一点,对宁之肃道,“太子,老二说你把伊家的女儿带走了,可有此事?” “是。”宁之肃毫不避讳。 皇帝抿了抿唇,看了身旁的太监一眼,又颇具玩味地看向宁之肃。 这是奇了,他这个儿子前些日子才送走一个姑娘。人人都道太子对女子淡漠无情。做父皇的,也有些担忧他的婚事。 原来他不是不喜欢啊。 宁之肃看皇帝有让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平淡道,“儿臣定力不足,心悦于她。” 怪不得,怪不得。 皇帝道,“你有女人,原也不是大事。只是切不可误了朝政。” 宁之翼在旁看得心凉。皇帝根本不在意也不相信宁之肃从前会和伊荣正勾结。甚至这事如今轻描淡写成了太子耽于女色的小事。 -- 第61页 他无力地闭上双眼,攥紧了拳头,胸口像是被什么堵着一般。 “父皇,无论如何,也不能轻纵了太傅。”二皇子有些颓然,但仍坚持。白白推了伊荣正给太子,他做不到。 “伊荣正德行有亏,从前犯下许多错事,处死……” 还没等皇帝说完,宁之肃走到最前面,跪下,背脊挺正。他目光坚毅,道,“父皇,伊荣正是犯下许多事,儿臣从前也想严惩了他。但现下朝廷不稳,儿臣定竭尽全力,打得苏库伦部落无还手之力,换我朝太平。至于从前的事情,就当是父皇以宽仁治天下,放他一条生路吧。” 皇帝有一瞬哂笑。 他这个儿子,怕是不知比他心狠多少倍。说起话来也冠冕堂皇了。 看来伊家的女儿把他迷得不轻。 皇帝现下瞧着二皇子不中用,又见战局还算平稳,自是对宁之肃少了许多不满。他想要专注修道,只要宁之肃不乱来,他也乐得松快。 “那就将伊荣正贬为庶民,再也不得入朝。”皇帝说罢,让两人下去,忙着跟道士走。 宁之翼站起来,看向宁之肃,甚至隐隐有跟他动手的架势。 宁之肃漫不经心,回望过去,须臾,唇角上仰,眼神里的嘲弄清晰可见。 宁之翼转身出殿。 才走到宫门,前来接应的人便道,“殿下,殿下,听说康妃寻到贵妃娘娘在宫中开支上做手脚的错处,回禀了太后。太后一生气,还没跟皇上说呢,直接将贵妃娘娘降为嫔,收回了管理六宫之权。” 宁之翼无力退后两步,只觉浑身都燃烧起来。 他回来这么些日子,大臣们多不敢搭话,界限化得分明,就是去勤政殿,也鲜少将政事拿给他过问。原本太子监国,他也想得通。 这些事情一桩一桩得慢慢来。可是现下皇帝不重视他,宁之肃简直无法无天,连着贵妃都被康妃打压,失去了后宫之权。 他还有什么可指望的。 “殿下?”旁边人唤他,“贵妃娘娘找人递了信出来,还等着您拿主意。” 主意,他能做什么。 从前当太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儿将沉默寡言的宁之肃放在眼里。 他恨从前没看清宁之肃的真面目先行杀了他,如今被他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让母妃便安分在宫中过吧,以后不用回本王了。” 这是…… 旁边人低头,不敢置喙。 — 太后宫里,康妃在跟前伺候,替太后捏肩捶腿。兰贵妃被降位,没什么人在明面上提,反倒是去打听消息的太监来回,说殿上得知,太子殿下将前太傅的女儿养在别院里,恳请皇上对太傅网开一面呢。 太后乐呵呵的,又是嗔怪又是欣慰。 “伊家如今翻不了天,哀家看那女子模样极好,太子既喜欢,留着也好。” 康妃笑说,“谁能知道太子也有这般沉不住气的时候,竟直接就跟自己父皇说了。” 太后道,“他哪里是沉不住气,分明就是想着坦白了,好跟他父皇要个恩典呢。” “哎,”太后一顿,想起了什么似的,“哀家记得,上次太子来,哀家提到过伊家那个女儿,原是指给老二的。瞧着太子当时那样子,仿佛不认识也不关心,原来竟是早早地便藏进了院儿里。” 说完,太后思绪跑远,竟都想着,日后太子要女子进府,虽是罪臣之女,给个侍妾之位也无妨。只要太子能对女人上心,连带着对自己的子嗣之事上点心,其他的不重要。 第35章 盖有玄色帐的黑木马车从太子别院出发,自热闹的坊间穿过。 伊绵在马车里脱了披风,只着淡粉山茶花刺绣襦裙,绾着娇俏的双环髻,中间插一根金质流苏簪,发环根处点缀了一朵很小的艳红腊梅。 女子掀开帘帐瞧外面的街景,看见喜欢的,还会转头对坐在对面看书的宁之肃说两句。 待马车自热闹的街坊走过,到了僻静的石板路上,伊绵才消停下来,遗憾地放下帘帐,坐回原处。 见男人盯着她的发饰,似在瞧那朵鲜艳的梅花。她摇摇脑袋,晃得流苏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车厢内能闻到若有似无的梅花香,“你在看我头上的梅花么。是雨兰今晨摘的,我瞧着很新鲜,便簪在上面了。好看么?” 宁之肃挽唇,道,“好看,很适合你。”又问,“这么开心?” 伊绵听他这样问,眼睛弯成细细的月亮,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快要盈出来。她咬咬唇瓣,眼睛亮闪闪的,“谢谢殿下。” 宁之肃没说话,继续看回自己手中的书。 伊绵见他不说话,又问,“还有多久到?” 宁之肃两指撩开车帘一角,朝外瞥了一眼,对她道,“快了。” 伊绵不再说话,专心整理旁边放着的锦盒。仔细一数足有十余个,大大小小堆在一起。她把这当做最快乐的事情做,嘴里不由得哼起了小调。 男人余光看见她明媚的笑意,嘴角不易察觉地微扬。 只是等真的到了,原本开心的伊绵却止不住抹眼泪。 她下马车便见伊荣正和夫人在门口等着,跑过去一把抱住双亲。明明是高兴的事情,却惹不住红了眼眶,哭起来。 伊夫人看她这样,心里难受得紧,忙拿出手帕,又想到自己的帕子是粗布的,唯恐伤她的脸,于是轻轻擦拭,仿佛对待珍品,边擦边劝,“咱们绵儿不许哭,这不是在一起了吗。不许哭,听到没有?” -- 第62页 伊荣正的后背略有佝偻,强忍了一脸苦涩,拍着伊绵的肩膀,没有说话,免得泄露喉咙的哽咽,情绪一发不可收拾。 伊绵哭得伤伤心心,脑袋埋在伊夫人怀中,顾不得旁人的目光。 “殿下。”吴远走上前,想汇报事情。 宁之肃用手示意他现下别提,又小声道,“去让雨棠劝小姐进屋。” 吴远看那近处站着的三人一眼,道,“好。” 雨棠在伊绵身边待惯了,也曾跟着伊绵去牢里看望过二老。伊家的两位对她印象不错,见她过来,没有因是太子的人而冷脸相待,听她的话,牵着伊绵的手进了小院儿。 伊绵进门时才想起远处站着的宁之肃,回首看他,有些犹豫。 宁之肃看她哭得鼻尖和眼眶红红的,额上的碎发也乱了,像是一只狼狈的小兔子,慢步走过去,拿了雨棠递过来的细锦手帕,给她擦拭还未干透的泪痕,又道,“进去吧。” 一行人这才进院。 这是伊荣正和夫人出狱后居住的小院,位于城边,四处道路僻静,人烟较少,适合才出狱静心生活的人。 伊绵进屋后,挽着伊夫人的手,不停地问她生活是否方便顺心,还需要添置什么。伊夫人拍拍她的手臂,安抚道,“什么也不缺,你瞧,我们在这里住了三日,过得很好。” 伊绵还是不放心,看着侍卫将她带来的锦盒从外面抱进旁边的房间,暗自盘算还得添置些什么东西。 她的娘亲从前是太傅夫人,生活中让人伺候惯了,用的东西和吃食也是极好的。住在这里,虽对普通人来说还算合适,但对她的父母,着实有些委屈。 伊荣正对她道,“绵儿有心,为父感受得到,万不可为此再劳心神。为父和你母亲得此小院偏安此处,十分满足。” 这话不是为了安太子的心,表明自己无任何多余的想法,而是真心话。 伊夫人虽如今穿戴朴素,但神色雍容,举手投足间仍有风范,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 她家老爷从前恋权,可到了来,什么都没了,可见一切皆是过眼云烟,只有身边的家人才是实实在在的。 伊绵伤心了一场,见双亲淡然安适,心中也放下些担心,转而开始憧憬今后的生活。 三人自顾自聊着,一时忽略了随意坐在一处的宁之肃。 吴山是个直肠子,素来护主,见自家殿下从进院起就被伊家人忽视,连坐在厅堂中的位置也是处于门口,一般宾客所坐,心有不满。 但看宁之肃淡然无所谓,又不好开口。 吴远看看他,生怕他惹事,使了个借口将他调去门口候着。 伊荣正听见吴远的说话声,才舍得将目光投向宁之肃。 他起身走过去,伊夫人见状,也跟着过去,两人正欲给宁之肃跪下请安,伊绵扶住二老,着急道,“爹娘这是做什么,你们坐着便是。仔细跪坏了膝盖。” 宁之肃背脊靠着梨花木的椅背,端了茶喝,嘴中道,“不用多礼。” 二老看他这样,犹疑着站在一处。 伊荣正嘴中笑了一声,笑声短促,带着些明显的不满,“太子殿下万金之躯,若是有事,实在不必在小院中委屈。” 这便是下逐客令了。 伊绵没想到父亲是说这个,忙朝父亲使眼色,免得惹怒宁之肃。 太子虽对她好,但她也知道宁之肃不是个好脾气的。 伊荣正看见伊绵那样怕他,心中不悦更浓,他舍不得自家女儿这样低眉顺眼的,又对太子道,“小女素来顽劣,给太子殿下添了许多麻烦,如今我和她母亲有了住处,今后,就不打扰殿下了。” 伊夫人听见这话,脚步上前,像是才想到这一层似的,跟着伊荣正说道,“对,对,绵儿跟着咱们就好了,免得叨扰太子殿下。” 伊绵心中吓得不清,稍微抬头看了宁之肃一眼,不知如何挽救。 爹娘维护她,不忍心她无名无分跟着太子,这份苦心伊绵不是不知。但宁之肃是什么人,他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谁还敢拦着不成。 片刻的时间,伊绵已经想到宁之肃会如何惩罚他们,或许让她不能再来,或许将二老赶出院子流落街头,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她这么一想,赶忙松了母亲的手,跑到宁之肃旁边去,拽了他的袖子。 想到爹娘在,立马又收回手。 宁之肃仰头,看了她一眼。伊绵眼神中的躲闪和畏惧让男人微微皱眉。 “绵儿,过来!” 伊荣正如何看不出两人之间的气氛,见伊绵小心翼翼,将人喊回身边。 伊绵对男人小声道,“求你了……” “求我什么?”男人招招手,让她附耳过来,同样小声问。 “求你别和我爹娘计较。” 听到伊绵这样说,宁之肃缓和了脸色。 只要不是求他放了她就好。 宁之肃原本也没打算为难伊荣正,摸了摸伊绵的头,对她淡笑了一下,像是安抚似的,“过去吧。” 伊绵眼神中的不安消散了一些,慢吞吞迈着步子走回伊荣正身边,拖着长长的语调喊了一声,“爹——” 伊荣正如何不知她的为难,暂时偃旗息鼓,不再多说。 屋子里一阵尴尬的沉默。 雨棠领了两个丫鬟进来,笑着道,“伊老爷,伊夫人,奴婢刚刚让人采了雪水,用紫砂壶煮了茶来,你们试试看,口感合不合适?” -- 第63页 说罢,在四人面前各放了一个芙蓉纹瓷白毫盏,提壶注水进去,边倒水边道,“这茶呀,得现倒,若是倒出来太久,失了那份热度便没有醇香的口感了,反而带着一些涩苦。” 雨棠像是不知先前屋子里气氛如何,这一通不相关的话,让四人都坐回了椅子上,安静喝茶。 伊绵的眼睛偷偷瞟一眼宁之肃,又看回自己爹,两个男人都低头品茶。 伊夫人将自家女儿小心翼翼的样子看在眼里,一阵心疼,忙在脸上带了点笑意,道,“绵儿,外面围着屋子种了好多腊梅,你陪娘去瞧瞧可好?” “可是……”她还没说完。 伊夫人声调小了点,安抚道,“你管他们两个做什么,陪着娘出去散散心,也好过你在这儿坐着战战兢兢的。” 伊绵正望向宁之肃,男人也将头转过去看她,脸上并无不豫,淡声说,“去吧,待会儿摘点回来,我也闻闻。” 伊绵眼梢带着些笑意和松弛,轻轻“嗯”了一声,挽了母亲的手,在雨棠的陪伴下出了屋子。 伊夫人心思细腻,将二人的互动都看在眼里。 太子对伊绵是存了几分耐心的。为着伊绵的面子,连带着对他们都要和颜悦色一些。否则刚刚自家老爷那番话一说,可能早就拂袖而去,或者治他们个大不敬的罪名。 自己女儿的脾性她更是了解,看太子的目光并不是单纯的顺从或者讨好,反倒有明显的亲昵和依赖。 伊夫人心中叹气。 伊家倒了,女儿没有倚仗,就算是和男人有那么一点感情,又能代表什么。 女子的名节最是重要,这样无名无分跟了太子,终究不是办法。可他们家,又能拿什么去和太子谈判,让他给女儿一个名分。即便是有了名分,至多也就是侧妃了,说到底还是妾。伊夫人怎么舍得。 第36章 梅花开得正盛,将光秃秃没有绿叶的枝头塞得满满当当。 伊夫人自打伊绵出生起便亲自照料,不假人手,两母女感情深厚。她没提别的,尽顾着让伊绵放松放松心情,别因为刚才屋子里的气氛而心情沉重。 雨棠给自家小姐披上披风,还觉得不够,眼看寒风吹来,虽不强烈,但足够小姐生病,于是差人又去马车内拿了狐毛围脖来,还顺便让厨房熬了姜汤,好驱寒。 伊绵不想戴围脖,觉得闷。 雨棠笑着劝她,“小姐先前给老爷夫人做围脖,还担心不够暖和呢,怎到了自己这里,便疏忽了。这狐毛软和,戴上去一点也不痒。若是小姐不戴,奴婢只好去回禀太子。” 伊绵本来拿着剪刀在修剪红梅的枝丫,又兴致勃勃地拿各种颜色的缎带将枝丫捆在一起,好放在屋内营造室梅香。这样闲情逸致的事情,被雨棠的话给破坏,女子哭丧着脸,不满道,“你总是拿他来压我。” 话虽如此,女子还是乖乖地戴上了围脖。 雨棠又道,“奴婢让人熬了姜汤,里面加了小姐喜欢的红糖,待会儿小姐和夫人各喝一碗。” 伊绵不耐烦地点头,无奈道,“知道了。”听她那语气,便知心里不乐意。 雨棠捂嘴笑笑,走开了。 伊夫人看见这一幕,道,“太子给你找的丫鬟确实妥帖,绵儿可不能不听话,自己的身子一定得保养好。” 伊绵道,“知道了。”又想起平日里宁之肃总是逼着她吃饭喝药,若是天气太恶劣,便不准她出门,抱怨说,“他们总是小心翼翼的,管我管得紧。” 伊夫人却赞同地说,“这便是对的。” 伊夫人在心中感慨,绵儿自幼娇生惯养,日后找个什么样的人家才好,总不好让她受委屈。心里看着雨棠照顾她的一幕,竟鬼使神差地觉得太子也不错,至少管得住她。 她突然想起什么,问,“之前娘叮嘱过你,若是和太子同寝,定要及时喝汤,你可记得喝?” 伊绵道,“记得的,母亲放心。” 伊夫人心中难受,话里也带了些情绪,又怕女儿察觉,声音便放得低些,“喝那东西终究对身子不好,你平日里可有不适?” 伊绵不知母亲为她难受,很正常地道,“那药是女儿问太医开的,药性极其温和,反而觉得身子养的暖暖的。” 伊夫人听罢,暂时放下心来,又实在担忧伊绵的处境,盘算江南周家的事情该如何和女儿提。 伊绵看母亲的思绪不知神游在何处,问道,“母亲可是有事?” 伊夫人拉着她的手,将她好一阵打量。女子面露红光,容貌姣好,也不见太多忧愁。 伊夫人与她说,“娘有个挚友,在江南种茶,她的嫡子精于茶道,在明州开了学院,专授此道,名望不低。若是他有意,你可愿意去?” 伊绵红了脸,嗔怪道,“母亲可是要将我推出去。” 伊夫人拍拍她的手背,道,“我和你父亲,实在担心你的后半生。” “不嫁也可以。像从前在府里那样,和爹娘一起过日子就很好了,绵儿喜欢。” 伊夫人笑笑。伊绵说起了好多从前的趣事,又憧憬将来。 自二老出狱后,伊绵心中的大石头总算放下。人不能奢求太多,既然父母平安,她便万分满足。 突然,伊夫人看见伊绵袖口处有刺绣。她翻开来,瞥见一个宁字。 -- 第64页 “你的衣服,都是太子府送来的?”她问,声音中有颤抖。 伊绵不知何意,大方答“是呀。”她顺着母亲的目光往自己袖口处看,不解地问道,“太子的衣服上也有,大约是因为府里一同做的。” 伊夫人没说话。 若真的只是养在外面,当然不会在衣服上绣皇室特有的标志。太子这是不会放手了。 “绵儿,太子可有说过,要给你位份之类的话?” 伊绵想了想,似是没有,她据实以告。 伊夫人心中没有底,不再说什么。 晚膳,四人同坐膳厅的圆形黄杨木桌上吃饭。 膳厅里十分安静,只听见里面伺候的人脚步轻轻,还有碗筷碰撞产生的杂音。 伊绵低头吃东西,睁着眼睛看其余三位。 父亲和母亲面色平静,但像是忍着什么似的。 倒是宁之肃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子,端碗进餐,目不斜视,姿态优雅。 “好好吃饭。”男人突然出声。 被叫到的女子立马将头埋在碗里。 男人又道,“中午的时候看你高兴,没吃多少也算了。若是晚膳还这样,便不许下桌子。” 伊绵在他面前大多数时候都很怂,听见了,也不顶嘴,自觉地拿筷子夹了肉,又夹了蔬菜,而后讨好地朝男人笑笑。 伊荣正看见自己女儿这样,心情十分复杂。 他咳嗽一声,伊绵看向他。 伊荣正看不惯她和太子有接触,便是一点点也有些生气,恨不得将自己女儿带走,让男人再也见不着,但眼下这个情形,他也只能道一句,“好好吃饭。” 伊绵“哦”了一声,不再说话。片刻,想到父亲是因不喜宁之肃的缘故。 今儿一下午,父亲和宁之肃都没说过一句话。两人同处一室,但她和母亲回到屋里时,看见老的那个在练字,年轻的那个在研究棋局,互相不打扰,有一种奇妙的和谐。 伊绵看宁之肃自顾自地吃饭,想着他在这里陪了大半天,受尽了冷脸也没有计较,心下发软。 她伸出手去,从桌下扯了扯男人的袖子,宁之肃没说话,微微皱眉,眼神中有疑问。 她又扯了扯。 男人放下碗筷,将右手伸过去,握住她伸来的小手,掌心与掌心相贴,十分温暖。 伊绵轻轻弯曲指节,用指尖在他手心里滑。 宁之肃轻咳一声。 伊绵忘了周遭还坐着爹娘,朝他笑了笑。 伊荣正和夫人狐疑地偏过身子,往他们那边看去—— 伊绵忘了及时收回手,被逮了个正着。 伊荣正脸如黑炭,伊夫人也朝伊绵摇摇头。 女子的脸颊从脖子处一直红到耳朵尖,再不敢抬头看他们三个。 膳后略坐坐,太子便准备走,外面还有一大堆事。普通的官员尚可休沐,每月休息四日,但当太子的,反而没有假期,随时都有事情需要操心。是而今日休息半日,已是很多。 伊荣正走去太子跟前,行了行礼,勉强道,“殿下不再追究伊家,伊某感激不尽。如今朝局如何,不再过问。只是我的绵儿还小,望太子放过她。” 宁之肃道,“宫中兰贵妃被降位,如今是康妃主理六宫,康妃娘娘素来和太子府关系良好,自是不会加以为难。父皇年事渐高,疾病缠身,昨儿还宣了太医,没有精力过问前朝。” “那又如何?”伊荣正不解。 “除了边境局势尚不分明,京城中,无人可制衡孤。” 伊荣正听见男人漫不经心的话,却心头发凉。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非要抢了我的女儿么? 他心中愤慨,握拳正欲理论,却正好被进来的伊绵撞个正着。 伊绵哪知父亲并不打算动手,看着他握紧的拳头,心中着急,冲上前去,将宁之肃抱着,紧闭眼睛道,“爹,别打太子!” 伊荣正愣在原地,不成想女儿这样袒护太子,一时无语。 伊绵等了好久也没等来什么反应,慢慢睁开双眼,见太子低头平静地看着她,但伊绵分明从中窥见些笑意。 伊荣正的脸比方才在饭桌上还黑。 伊绵慢慢放开手,退后两步,知道自己惹了父亲不快。 她沮丧道,“爹——” 还没说完,太子握住她的手臂,让她不用说话。 太子直视伊荣正的眼睛,声音沉静,一字一字铿锵有力,“孤刚才的意思是,这京城里,没人可以阻拦孤,你们大可以放心外面的阻力。” 伊荣正仍是不解。 “如若孤说,孤要娶她呢?” 伊荣正不可置信地坐到了后面的椅子上,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 堂堂太子,娶一个罪臣之女,何其违背礼制,朝廷里的言官能用唾沫淹了太子府。 可是宁之肃刚才说了那样多,宫里的,前朝的,这个男人虽然年轻,可已是万人之上。而唯一比他尊贵的那个人,已无力阻拦。 伊夫人进屋,见三人一起,生怕出了什么事情,小跑过去。 宁之肃对伊夫人道,“孤想娶她。” 伊夫人同样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伊绵仰头,看着这个男人,只觉得十分陌生。 他们之间,何时好到可以谈婚论嫁的程度了。 可男人一副淡定不惊的模样,甚至颇为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 第65页 — 夜幕初现,马车启程回别院。 伊绵仍是飘在云里一样。 自太子说了要娶她的话,伊家的三口人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等到伊绵跟着太子出了院门,上了马车,也只是愣愣地告了别,甚至都不知该不该留女儿在这里。 毕竟,这半日的来来往往,二老还是察觉到,事情与他们想象的有些出入,而太子,也没有他们想的那么不堪。 伊绵从未想过和太子有更深的羁绊,看见马车上阖眼小憩的男人,忍不住问出口,“为何对我爹娘说那样的话?” 第37章 宁之肃阖眼未睁,嘴唇轻吐几个字眼,“伊绵,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伊绵嘴唇嗫喏,“我……” 男人睁眼,俯身过去,将手肘抵在自己膝上,鹰目锐利地捕捉女子神色,“以后跟着我,可好?” “现在不就是这样……” “我说的,”男人强调,“是以后。你懂吗?” 戍时快过,天色大暗,车厢内的暖黄灯光盈满一整间屋子。伊绵盯着灯盏里的烛芯,瞧见它被一团细长的火焰包围,只余一个黑色的,不分明的小点。 “我想和爹娘在一起……可不可以?”迟疑着,伊绵还是说了出来。 宁之肃呼了一口气,坐正身子,睨她一眼,伸出右手转动左手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片刻,他笑问,只是那笑不达眼底,“若是你爹娘不同意,你便会离开我,对吗?” 伊绵不敢说。 答案显而易见。 她慌张时总爱咬着唇瓣,一只手必得攥紧了衣裳的布料,捏得皱皱巴巴,恨不能直接捏碎。 宁之肃低眸,瞧她那双不安分的小手,又抬眼看她蹙紧的眉头,暂时没说话。 平日里知她性子软,有些事情能不逼她便轻描淡写地过了,但这件事情不能。 宁之肃十分明白,某些事情上,如果不坚持自己的原则,哪怕只退了那么一小步,也是万丈高楼,溃于一旦。 他无法在此事上给她闪躲的机会,也不能。 “说话。” 伊绵有些害怕男人凌厉的目光,这些时日勉强亲近的那股讨好劲儿又没了,只一味想躲。 她将自己缩在车厢角落,脑袋耷拉着,似乎这样就可以不用回答男人抛出的棘手问题。 宁之肃看她这副鸵鸟样子便有些来气。 索性明白告诉她,“无论你如何想,从今以后,也只能呆在我的身边。现在懂了吗?” 伊绵畏缩着看他,两人之间的距离好像又退回了再之前的样子。 宁之肃将她拉过去,嘴唇一点点流连在女子额间,眉眼,耳畔。 伊绵不多时身子便轻轻颤抖,耳朵红得像是可以滴血。 她软声嘤咛,“殿下。” 宁之肃喘息声蓦地重了很多,“又不是要你做选择,以后你爹娘平平安安在京城里过日子,虽不再荣华,但我至少可以保他们安度晚年。你以后在太子府,还是和在别院时没有分别,可好?” 男人今日的耐心简直达到了顶峰。 伊绵想了想,小手攥紧了他的袖口,用唇轻轻在男人脖颈处吻了一下,像是小心翼翼地讨好,才道,“我想爹娘好,爹娘好,绵儿便好。” 宁之肃听不得她这样撒娇绵软的语气,使了大力将女子的腰往自己身上贴,像是要将腰肢折断似的。 马车不小心辗到一个小石子,颠簸了一下。外面的小厮只听见小姐一半的娇呼,瞬时归于平静。 宁之肃含了她的唇,女子细嫩的脖颈微仰,眼眸半开半合。男人托着她的后脑勺,眸中有些不想克制的欲念,他吻了许久才放开,嗓音缱绻,“那我们说好了。” 伊绵已然没了气力,将脑袋软软搭在男人胸膛,小手抵在男人腰腹处,拒绝的意味明显。 快要到别院,宁之肃才消停下来,慢条斯理地为靠在车壁处休息的伊绵拉拢衣衫,擦拭染开的唇脂。 伊绵眼中带有秋水,波纹荡漾,一时还未平静。 宁之肃心下发软,轻轻抚女子的墨发,唤了一声“绵儿。” 便是这样,也让女子脸色羞的发红,只觉在车厢里快要呼吸不过来。 两人下了马车,寒风呼啸,都没注意远处站着一与宁之肃身形相似的人。 宁之翼将右手靠在灰白的墙上,目光钉在门口二人身上。 他眼见宁之肃接过丫鬟手里的斗篷为伊绵披在身上,系颈上的带子时,刻意用指腹去捏女子的下巴,惹得伊绵瞪他一眼后躲开。随后二人携手进了别院。男人手搭在女子的肩上,女子亲昵地靠在男子怀中,风雪不侵。 宁之肃愤恨地捶墙发泄,哪里还有从前的矜贵模样。 自他回到京中,曾经的太傅与他撇清关系,言语冷淡,已是对宁之肃的袒护,如今又见本该属于自己的未婚妻被宁之肃揽入怀中,藏进深宅,再想想母妃被降位,自己空有一个驻京的机会却无任何回击的办法,起先在勤政殿的一幕钻入脑海—— 宁之翼将下朝的太子拦截,讥笑他,“从前我与伊荣正合谋推了顺沅和亲,如今太子殿下好气量,不惜代价救仇人,真是可笑。” 宁之肃淡然不惊,瞥他一眼,轻嗤,“孤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了,可是你没有机会了。待孤打赢这场仗,你会像丧家之犬一般,哪里来的,滚回哪去。生,不如死。” -- 第66页 宁之翼激动地指着宁之肃,“伊绵原本是我的!” 太子一哂,戳破他的幻想,“伊绵十六年前的人生从未属于过你,今后漫长的日子,都是和我过。你倒是说说,她有哪一点是你的?” …… 院内,宁之肃与伊绵才进门,吴远便匆匆跑来,声音焦急,“殿下,边境出事了!” 伊绵吓得倒吸一口气,望向宁之肃。 宁之肃不急不缓,对她道,“先回去,嗯?” 伊绵神色难掩担忧,迟疑着点点头,也知此时不能胡闹。 待女子走远后,宁之肃往书房走,让吴远继续禀报。 “卫将军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消息,没往宫里传。”吴远低声道,将手中的书信递到宁之肃手中。 雁南关一战,魏将军因对地势不熟悉,贸然领了一对精兵从山谷处绕道偷袭,结果反被擒获。 “现下情况如何?” 吴远道,“殿下之前吩咐过,只往宫里传好消息,万不可泄露真实战况,虽之前战况确实上佳,但如今,只怕卫将军抵不过敌军的严刑拷打……” 接下来的话自不必说。 卫澜是宁之肃委以重任的人,在与苏库伦之战中,还有着为各处军队传递消息,协调布兵的任务,因为军中所知甚多。 现下他被捕,虽敌军并不知他如此多底细,且此人既能得宁之肃的青睐,想必定是坚毅忠勇之人。 但凡事就怕万一,这一场仗败了,宁之肃万劫不复。必须早点做好,此人叛军的准备。 宁之肃到走到沙盘前,神色平稳,将布置兵防的各种旗帜在沙盘中调来调去,片刻后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去将人马集合,孤明日出发去显州。” 吴远不可置信,跪下阻止道,“殿下,此行凶险,您不可亲自前去啊!” “宁之肃道,苏库伦的人就是看准这一块瓶颈处,觉得易守难攻,孤须重新布局,无论卫澜叛与不叛,都得换种思路。卫将军经验不佳,吃了大亏,这对我军来说,就是个值得警惕的教训。” “殿下!” 宁之肃打断吴远的话,“此事不必再说,去告诉陆少严,孤走后,加强别院的守卫,别让宁之翼钻了空子。这两月就说孤在太子府内理政,万不可泄露。吏部的林大人应当有办法瞒住孤的行踪。至于父皇那里,他久病缠榻,告诉太医,让父皇静养。” 吴远半晌没有说话,到最后也只能听凭吩咐。 “你留下保护小姐,吴山跟孤走。” — “殿下。”伊绵洗浴完毕,只着白色亵衣在梳妆台前梳发,从铜镜中看见男人进来,忙跑过去。 女子一把将男人抱住,脸颊在男人胸膛处蹭了蹭。娇小的身子只及男人下巴,发间馥郁的铃兰香气钻进男人鼻间。 “绵儿还没睡?” “可是有事?”伊绵目光有些灼热,小脸未施粉黛,素净白嫩。 宁之肃用指腹在她眼下摩挲,慢慢往下,用手扯了扯她的嘴角,“今日疲累,先就寝吧。” 待男人将其抱到床上,掖好了被角,才缓慢开口。这话说得无比艰难,男人嗓音尽力沉稳,在心中逼迫自己一定不能泄露心软。 果然伊绵听见便开始不安起来,难过地扯着他的衣服问东问西,他不愿多提让女子担忧,只道,“两月便回来,绵儿乖乖地呆在别院里,除了去看你爹娘,暂时哪里也别去,好不好?” 伊绵没说话,可眼底开始泛红,过会儿,鼻尖也红了,只听得喉咙里慢慢有一抽一搭的哭声。 男人无法,将她连着鹅绒被一同抱在怀中,脸凑去她的颈间,说了许多好话。伊绵只是哭。 她从未想过宁之肃竟会亲自去边疆督战,甚至未想过,这么快他们就要分离。 伊绵回身搂住男人脖颈,热息和清泪扫在男人肩颈处,饶是宁之肃这样的大男人,也不由得软了身子,只觉得一股热流在血液间乱窜,麻痹了所有神经。 “好了,绵儿。”男人制止住她的依恋。 “我要去做些准备,天一亮便走。” 女子听见这话,虽再不舍,也放下手,乖巧的懂事。 宁之肃心疼,刻意笑起来,哄她道,“待我两月后回来,便成婚,好不好?” “可是宫里……” 男人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就是宫里的人不会答应。 他轻轻拿帕子擦去女子的眼泪,“管宫里做什么,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伊绵鬼使神差地点了头。那一刻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男人的缱绻低哄。 第38章 一个半月后。 “小姐,怎的又在这儿坐着,仔细着凉。”雨棠将厚衫披在伊绵身上。 伊绵没有回头,望着敞开的窗墉发呆。 雨棠站在她面前,斟了一杯热茶递给她。伊绵接过,却因不仔细,洒了热水在裙裳处。 “小姐!”雨棠轻唤女子,“这样下去可不成。太子殿下走了那么久,您便失神落魄了这些时日,若是殿下回来看着,定是要责罚我们的。” 伊绵叹了口气,低下头,心脏像是浸润在苦水里一样,涩得发慌,连点喘息的空气都得不到。 雨棠用棉帕擦拭伊绵裙裳间的水渍,便见裙裳的水痕越来越多,一点一滴落下来。她疑惑地抬头看去,便见伊绵忍不住双肩的颤抖,哭得厉害。 -- 第67页 太子殿下不在,屋里的人慌了神,在门外候着的雨兰急匆匆地看见雨棠用口型说话,让她去找吴远。 待吴远来,伊绵终于止住了眼泪。 “小姐。”吴远在旁处俯身站定。 伊绵道,“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吴远道,“上一次的消息乃是五天前,即便是驿站行了方便,下次也应当还要过些时候。” 伊绵期待的眼睛暗下去。 吴远劝道,“殿下这几次的信中都说一切安好,小姐何不放下心,等殿下回来。” 伊绵点点头,让众人退下,兀自去了床上小憩。 她夜里难以安眠,喝了安神药才能勉强睡些时候,这时有些乏力。 侧身躺在鸡翅木床上,她盯着青色床幔,伸手搅着上面的流苏,心里总是浮现宁之肃的样子。 从前在身边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今人一走,那些表情,动作,背影像是画册似的,在她脑海里打转。 男人走之前的某个夜晚,她噩梦惊醒,梦见苏库伦一仗输得彻底。她被男人搂在怀里,只听那清冷中带着些许怜惜的声音响起,“不会输,便是输了,也送你们一家三口走,不会有任何事。”他那时笃定的语气让伊绵安心不少。 可伊绵现下想来,心里却酸涩难忍—— 她从未问过一句,那他会如何。 这男人纵然恨她,欺她,迫她,可也爱她,怜她。 伊绵放下手,闭紧双眼,在心中强迫自己一定不能哭,一定等着他回来。 午眠后,伊绵乘马车独自去看望爹娘。马车外,宁之翼站在墙角,看她一个人独自撩开车帘,进了车厢。二十余名侍卫在吴远的带领下跟在后面和两侧,防卫周全,警惕十足。 他观察这么些时日,突然发现了些了不得的东西。 — 伊绵孝顺惯了,纵然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待她到了伊荣正和夫人面前时,仍是集聚了心力,将淡笑挂在嘴角。 伊家的两位近来素食淡茶,并未因身份从高处跌落尘埃而时常哀叹,反倒庆幸一家三口可以时常团聚。 伊荣正在正厅里碾香,见夫人从门外走进来,像是邀功一般道,“夫人,老夫听你的吩咐,将这梅花碾成粉状,你来瞧瞧!” 夫人见伊绵在窗墉处的矮榻上坐着,纤手搭在方几上,对着棋局发呆。 她朝女儿的方向对老爷使了眼色,伊荣正看着,放下手中的木锤,有些担忧。夫人朝他摆摆手,自行往女儿处走去。 她双手搭在伊绵的肩膀上,轻声问了句,“绵儿在想什么?” 伊绵吓了一跳,看见是母亲,方才拍拍胸口,回,“没什么?”又问,“父亲可是将梅花碾好了?母亲夜里多有咳嗽,梅花入药是极好的。” 伊夫人笑笑,“太子自那日以后,未再来过。” 伊绵目光有些躲闪,没有说话。 “可是和他闹别扭了?你这段时日清减不少,脸都瘦了,还要在我和你爹跟前撑着笑脸怕我们担心,但我们做父母的,哪儿能不知女儿的情况。” 许是母亲慈爱的目光让伊绵感觉到温暖,她鼻头一酸,眼眶中霎时便蓄积了热泪,从里面挤着掉出来。 “这是怎么了?”伊夫人感觉事情棘手,目光有些严肃,“可是太子对你做了什么?” “不是!”伊绵立即否认,“他很好。只是……只是……” 宁之肃离京的情况不能随意与人说,为了防着有心人,林大人甚至寻了相似身形的男人来假扮太子,往返别院。 但伊绵不愿爹娘误会了他,只道,“他这段时日有事缠身,十分辛苦,女儿心疼他……”说到最后,已是哽咽到不能言语。 伊绵拿手帕将其盖在脸上。伊夫人有些愕然,看女儿哭得双肩耸动,竭力压抑声音,手帕上不多时便氤氲开一大滩深色的痕迹。 “绵儿……”伊夫人喃喃,一时不知如何安慰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她的女儿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事,而这些,做娘的很难去干涉。 “既然心疼他,那便对自己好一点,等着太子有空了,再与他说。”伊夫人将她揽进怀中,“我和你爹呀,都想过了,若是太子那日的话作数,那我们也不是不答应。” “可是,”伊绵愧疚地道,“娘和爹在京城熟识太多。如今爹官职不在,日后在京中碰上了,难免尴尬。何况,你和爹难道不会对太子有看法吗?” 伊夫人眼中带笑,用指头点了点女儿的额头,轻松道,“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我们都不去提。若是非要说有看法,便是怪他一早抢了我们的女儿,让你受委屈。” 伊绵抱紧自家娘亲,闭上双眼,扁了嘴巴,“娘——” 伊夫人抱着她,笑呵呵地,没再说话。 过了半晌,伊绵认真道,“咱们一家人在一起,绵儿真的好幸福。” 酉时,日落之辉从西面的窗纱洒进来,洒在矮榻边高脚方几上的卵白瓷瓶中,给艳红的梅花涂了一层金色的细粉。 三人坐在膳厅中央的圆桌上,伊夫人不停地给伊绵碗里添菜,伊绵拖着父亲的手臂撒娇,说吃不下了。 伊荣正捋了捋胡子,严肃道,“那可不成,你母亲乃是心疼你。”说完,又乐呵呵地笑,对自家夫人道,“绵儿吃不下,你就别为难她啦。” -- 第68页 伊绵快回别院时,伊夫人拉着她的手,眼角里有些晶莹,她撇过脸去擦拭掉,对伊绵道,“再过不到半月就是绵儿的生辰,爹和娘想着,给绵儿在山中道观求一枚平安符,保佑我们绵儿顺遂一生,无灾无难。” “娘,如今局势不稳,若你们去山上,会不会不安全?绵儿有你们陪着便心满意足了。”伊绵将头靠在自己母亲肩膀。 雨棠过来道,“小姐,都收拾好了,请上马车。” 伊夫人陪她走到车边,“不用担心,我和你父亲自是要带着侍卫去的。我们两个如今不涉朝局,只过自己的小日子,谁还会来害我们不成。何况,我们也不能总是蜗居在此处。” “可是——” “没有可是。”伊夫人打断她,“我和你爹对你颇为愧疚,日日担心你过得不好,你十七岁的生辰,我们总得表示表示,心里才安。” 伊绵点点头,告别了母亲。 — 别院门口,伊绵才下马车,便被不速之客喊住。 二皇子穿一身灰色长袍,神色颇为落寞,甚至连脸上的胡茬都长了出来。 伊绵听见喊声,有些害怕。她并不知晓宁之翼与太子和自己父亲的往来如何,但总归不好。自己与他交往甚少,如今却被他明目张胆地追到别院,自是有些提防。 吴远和一干侍卫站到伊绵身前,隔绝了宁之翼的靠近。 “伊绵……” 待宁之翼走近,她才发现他的目光涣散,咬字不清,仔细闻,空气中还有酒味。 伊绵疏离地问,“二皇子有何事?” 宁之翼自嘲一声,“无事,就是来看看你。” 说着,目光好不掩饰其中的眷恋,打量起眼前的少女来。女子穿了一身鸳鸯莲花锦绣袄衫,外搭藕荷色条纹披风,脸颊只涂了一层细粉,素净莹润的肌肤白得透明,连唇脂都未涂,只留下一种健康的红润。细软的腰肢处搭了一根藕色的宽幅缎带,垂在腰腹,让人联想。 伊绵警惕地从吴远身后打量她。 宁之翼道,“你还是那么美,若是没有三弟,你该是我的女人。” “殿下慎言!”吴远抽刀,一干侍卫也上前一步。 宁之翼收敛了笑意,低头沉默半瞬,抬起头来,没了刚才那股颓然的样子,目光认真,“伊绵,如果没有宁之肃,你会喜欢我吗?” 伊绵径直盯着他,道,“不会。” 宁之翼笑了两声,缓缓转身,一个脚步一个脚步地往街道上走去,身影萧瑟,再不见从前的意气风发。 伊绵看着走远的宁之翼,心中不是滋味。 物是人非。 突然,宁之翼迅速转过头来,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在伊绵脸上。 伊绵被那目光吓得退后了两步,被雨棠扶着才没有摔倒。 “伊绵,你跟着太子,会后悔的。” 吴远将他搀到远处,免得脏了伊绵的眼睛。 宁之翼用手指天,一边被拖着往远处走,一边大声道,“会后悔的!” “小姐,别听他胡说!太子殿下至多不过十日就要回来了,若殿下在,二皇子不敢这么猖狂的。” 伊绵仍是愕然,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却抓不到重点,只能当他一时失意随意发的狠话。 第39章 堪堪寅时刚过,月明星稀,廊上只有兔子形状的灯盏散发黄色柔和的光晕。房内,伊绵阖眼坐在床边,头靠在床柱上,眉头轻蹙。 女子只着亵衣,屋内炭火比以往烧得更旺些,地热哄得热气从下往上窜,脚踩在如意纹羊绒地毯上仿佛踩在某个小动物的肚皮里。 她脑袋撑不住,滑了下去。 雨棠轻轻过去拖住她的头,唤了一声,“小姐?” “嗯?”伊绵勉强睁开惺忪的双眼,“来信了?” 雨棠抿着嘴唇,摇了摇头,“您再睡会儿,奴婢帮您看着,太子殿下的信一到就告诉您。” 伊绵揉了揉眼睛,道,“我等着吧。说好的时间却没来信,再怎么今日也该来了。” 雨棠将薄毯搭在伊绵膝上,又让人将屋里燃烧的香料添一点,“太子殿下已至明州一带,算算时日,至多两日就回。这次的信送晚了乃是因为北边大雪,阻隔了路。您且宽心。” 正说着呢,匆匆的脚步声便从外面传来。 伊绵睁开眼睛,竖起耳朵听,像是吴远来了。 她起身,才披着衣服走到殿中央,就见雨兰推开殿门小碎步跑了进来,“小姐!小姐!” 雨棠忙道,“你急什么,不在门口将寒气散尽了再进来,仔细传给小姐。” 雨兰吐吐舌头,将手中书信递给伊绵,“太子殿下的信,吴远一从京郊的驿站拿到便快马加鞭送回别院了。” 伊绵手颤抖着打开,将信纸贴在脸上,抽了抽鼻子,才将纸拿到烛火下看。 “上面说什么?”雨兰看小姐又哭又笑的,忍不住好奇心问道。 伊绵坐在矮榻上,将信纸翻来覆去地看,明明只有四五行字,她却读出了一本厚厚的经典的味道,“殿下说,待归。” “待归?不会吧,奴婢瞧着上面有很多字呢。”雨兰做丫鬟以前,上过两年学,零零星星地识得几个字。 “想绵儿——想在春天带着绵儿逛春市——” 雨兰凑着脑袋,一个字一个字费力读着上面的内容,读了两句才发现这可不是自己能看的,急忙将脑袋低下去,不敢说话。 -- 第69页 “以下犯上,自己去后院受罚!”雨棠瞪着雨兰,语气中有严肃。 伊绵拉着雨棠的手,淡淡道,“算了。”眼睛里分明藏着笑意。 宁之肃自走后来过许多书信,但大多千篇一律,说让伊绵放心,他不日便归,至多再加一句不要担心他。 不知男人是真的忙于打仗不解风情还是因着距离太远,刻意克制那股思念。 伊绵将信纸埋在胸前,泪珠明明还在睫毛上挂着,可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明显,像结冰的湖面忽然炸开一道口子,刹那间成了满堂春。 雨棠笑道,“小姐收到殿下的书信,这下可安睡了?” 伊绵听到雨棠的话,才想起自己太早起来,困意一下子排山倒海袭来,她被雨棠和雨兰伺候着上了床,又将信纸捏在手里不松手,像是十足的孩子,护着自己心爱的玩具。 雨棠和雨兰相视一笑,替她盖好被子,又熄了两盏灯,静悄悄退了出去。 刚出门,雨棠见吴远还没走,略有诧异,问道,“怎的还在这儿?” 吴远欲言又止,低着头沉默了半晌,似是终于下定决心,才道,“殿下在边境打仗受了重伤,可为着小姐,不顾伤势非要赶回京。” 雨棠和雨兰轻捂嘴巴,往房内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这事儿可不能让小姐知道。” “正是,”吴远道,“殿下的意思是,等他回来了再说。” 雨兰叹口气,却颇有种欣慰的感觉,“虽然殿下受伤,小姐牵挂,可我却觉得,有情人就快终成眷属,是件何等幸福美好的事情啊。” “就你嘴甜,在我们跟前说有什么用,到小姐跟前说去!”雨棠回她。吴远也忍俊不禁。 — 官道上的驿站亮着通明的灯火,虽还未至黎明,兵马却装备齐整,准备出发。 宁之肃负手站在路边悬崖前,抬头望向远方,背影坚定。 吴山抱拳,单膝跪地,对太子道,“书信应当已经送到。” 宁之肃“嗯”了一声,又道一句,“走吧。” 刚转身便扯到胸前的伤口,饶是男人平日里再能忍痛,也经不住停顿了脚步。 “殿下!”吴山欲上前搀扶。 宁之肃挥手,轻皱眉缓了一瞬,“无事,现下快点赶回去要紧,绵儿在别院一定等急了。” 伊绵给他回过几封信,心中哭哭啼啼,明明只是说些琐事,绝口不提自己想他,但信纸上一圈圈皱皱巴巴的水痕却暴露了女子的心事。 宁之肃想及此,目光柔和了几分,用手轻轻按了按胸上的伤口,估量无事,便准备骑马上路。 吴山跪在马前,神情恳切,“请殿下坐马车!虽然大夫说伤口不深,只及半寸,可是离心口太近,还需好生注意啊殿下!” 后面跟着的数百名精兵一齐跟着吴山跪下。 宁之肃不耐,沉声道,“走便是。” 说完,翻身上马,虽疼痛加剧,男人仍是忍住了,大喝一声“驾!”从官道疾驰。 官兵追随,顶着夜色赶回京。 — 原本想着太子不日就要抵京,伊绵心中畅快了不少,只是这好心情还未持续到中午便被毁得干干净净。 吴远到房里来报时,她只觉得双耳轰鸣,气血上涌,几乎就要站不起身子。 雨棠着急对吴远道,“你说清楚,伊老爷和夫人怎会不见了呢!” 雨兰扶着小姐,急得团团转,忙让人去煮些参汤来。 “小姐,”吴远俯身抱拳,神色愧疚,“伊老爷对侍卫说恰逢山上道观来了一个高人,他和夫人赶着给小姐求平安福,便不顾劝阻去了。我们的人原本跟着的,但在外面候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两人出来,再找进去,才发现人没了。” “那可有线索?”伊绵听着,闭上眼睛,只觉得胸口闷痛,一抹腥甜从喉咙往上冒,被她竭力压住。 说完这句,伊绵的眼睛渐渐阖上,原本坐在床上的身子往一边栽。屋内的人呼喊一片,手忙脚乱地去请太医。 …… 待她醒来,已是半夜。 伊绵唇角干得起皮,脸上有些不正常的潮红,额头上不断溢出细汗,汇聚在一起从侧脸慢慢滑到下颌,又滴在颈间。 “小姐!” 见床上虚弱□□的女子终于睁眼,候在一旁的丫鬟激动地将头凑上去,“小姐可要喝水?”又推搡旁边的一个丫鬟催促道,“快!快去将太医叫来!” 伊绵在人的搀扶下起身,靠在床壁上,时不时咳嗽两声,也知道自己大约是没休息好,又急火攻心,病了。 太医还没来,计划第二日此时才归的男人却回来了。 丫鬟们围在床边,一个劲儿的说着好话,手上端着各种各样精细的吃食。伊绵却瞥过脸去,声音细细的,丝毫精神也无,“我吃不下。” 刚说完,男人大踏步进屋,顾不得将身上的大氅脱下,便走到床边。 伊绵错愕地望着宁之肃,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呆呆盯着,片刻,又抽泣起来。最后泪水越来越多,将整个小脸打湿,狼狈不堪,看着可怜又可笑。 “绵儿,我回来了,不哭好不好。”男人犹疑着,不知她此时是否抗拒他的靠近,因而不敢擅自将她揽在怀里。 他离京还有两百余里时收到吴远飞鸽传书,说是伊家出事,小姐病倒,于是顾不得伤势,快马加鞭,从驿站连换马匹,片刻不歇地赶了回来。 -- 第70页 男人胸上的伤口裂开,若是将衣服脱下,定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因时间过久,已经变乌凝固。 伊绵终是忍不住,一把抱住男人,像是在深不见底的湖中抱住唯一的木头,瞬时将她从窒息的恐惧中解救出来。她泣不成声,向男人说着如今的境况,越说语气越急。 宁之肃接过丫鬟手里的参汤,语气诱哄,“好了,绵儿。我都知道,吴远派了人手和陆大人的步军巡防营一同去找,很快就会有消息。这次是我疏忽,你喝点参汤好不好,若是你爹娘被找回来,看见你却病倒了,他们作何想法呢?” 伊绵听他这样说,小手扶住男人的手腕,将略有苍白的嘴唇凑过去,小口小口喝男人汤匙中的参汤。 “什么味?”伊绵闻道些许血腥的味道,有些奇怪。 宁之肃若无其事,将鼻子凑近碗里闻了闻,道,“许是在汤里加了阿胶。” 伊绵看看淡白色几近透明的汤水,有些疑惑,看起来不像是加了参汤的样子。 但很快便被赶到的吴远分走了注意力。 因着伊绵的强烈要求,宁之肃不敢瞒她,让吴远直接在她房里禀报。 女子坐在床上,手被旁边坐着的宁之肃握在掌心里。幔帐撩下,阻隔了众人的视线,只听见偶有男人的低哄和女子委屈的娇泣。 虽是半夜,寝殿内却烛火通明,房里十余名丫鬟分两侧排开,中间是单膝跪地的几名侍卫,银色铠甲泛着冷色的光。 吴远道,“卑职已派人搜查到二老的行踪,是和二皇子在一起。许是时日太久,二皇子发现太子不在,于是赶着这个时候掳走了两位老人。据探子报,是在南郊的一处破旧宅院,因着他们转换了好几个地方,我们的人现下才定位至此处。” 第40章 伊绵攥紧男人的袖子,忽视了宁之肃脸上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着急道,“咱们快去吧,万一去晚了……”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于是立刻起身,对雨棠道,“快去给我拿一身轻便的衣服来。” 宁之肃按住她的双肩,力气殆尽,几乎将人按不住。 若是搁在平时,伊绵再不细心,也能察觉到有异样,但爹娘处于危急关头,她又病得厉害,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忽视了男人的反常。 “你在屋里等着,我去便是。”男人说到,目光中有坚定。 伊绵闭着眼睛,强行将酸涩的哽咽压下去,“我一定要去。看着日子好过了,怎的……怎的又出了这事。”说完,似是觉得此时不是伤感的时候,救人要紧,收起了脆弱的样子,眼睛直视男人的深眸,“你让我去吧,若是爹娘有事,我……也活不了。” 宁之肃深深地叹息一声,嗓音低哑干涩,挥挥手让吴远去准备马车。 她病成这样,心志摇摇欲坠,若是再逼她,宁之肃实在狠不下心。 不过一刻钟,队伍集结完毕,马车等在别院门口。士兵们拿着火把,腰配利剑,手持厚盾,见太子出来,浑厚有力的声音响起,“见过太子殿下!” 宁之肃低头,手上牵着穿烟蓝斗篷,戴纯白帷帽的女子。虽夜色朦胧,但火把照得别院门口敞亮,寒风吹起帷帽的一角,露出女子精致小巧的下巴,肌肤如白雪一般。 为了不打草惊蛇,宁之肃挑选了十名得力影卫混在其中,让其余人只在远处形成围合之势,不让他漏网便成。 骏马朝天嘶鸣一声,提起前蹄,而后拖着车厢全力奔跑,后面的脚步整齐划一,铠甲和佩剑碰撞的响声十分清脆。 坐在车里的伊绵紧攥胸口衣襟,指尖泛起死灰般的白色。男人附手过去,包裹住女子的小拳头,柔声哄慰,“放心。我一定救他们出来,哪怕搭上我这条命。” 伊绵的清眸中泛着水光,厢内光线昏暗,只余两盏灯,她看见男人紧抿的薄唇,而后是深邃的眼眸,浓浓的倦色包围其中,她才回神般道一句,“对不起……” 男人挽唇,没说什么。 待到了南郊那间破败的屋子,他们一行十余人径直到了在门口,眼见屋外一圈火光蔓延,黑烟缓缓飘到夜空中,有呛人的味道。 疯了!疯了! 伊绵看到敞开的大门内坐着两位老人,被白布塞着嘴巴,粗糙的草绳捆住他们的上半身,让他们动弹不得。 伊荣正率先看见伊绵,死寂的眼睛重新泛起了光,大力扭动身子让夫人往外瞧,而后两人默契地一同朝她摇着头,伊夫人眼中有热泪滚落,发髻凌乱,汗水和泪水沾湿了灰扑扑的脸颊,好不狼狈。 伊绵跑上前去,感受到大火散发的灼热,宛若噬人的鬼魅。她哭喊着:“爹!娘!” 宁之翼带着两人逃了这么些时候,身上脏乱不堪,眼神中有疯狂,还有报复的兴奋。 “别过来!”他挥动手中的利剑,那剑宁之肃记得,还是父皇御赐的,如今却成了困兽最后的武器。 “你们好好待在那里!看着伊荣正死吧!哈哈哈哈哈!”宁之翼仰天长啸,但又不仅仅是同归于尽那么简单。 “孤换他们两个。”宁之肃走上前,若不是夜色遮掩,还能看见从胸口处沁出的鲜血。 “太子,你如今什么都有了。可我偏偏,要让你试试失去一切的滋味!”宁之翼恶狠狠地盯着他,仿佛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 第71页 近侍和影卫听闻太子的话,拦在身前,阻止太子做傻事。 伊绵哭成泪人,眼睛一刻不离地盯在二老身上,身子摇摇欲坠地退了几步,被男人从后面扶住了腰。 宁之翼看向宁之肃放在伊绵腰侧的手,冷笑道“我不要你换,要她换。”说罢,朝伊绵扬了扬下巴,还威胁道,“火势这么大,就快进不来了,太子最好快点想清楚。” “我进来,你便放了爹娘?”伊绵朝宁之翼大声问。 “是。”男人回,将身侧的伊荣正推到地上去。 “别动手!我换!我换!”说罢,伊绵用手帕捂着口鼻,准备跨过着火的地方。火焰窜得老高,她根本无从下脚。 而且,宁之肃捉住了她,制止了女子上前的步伐。 “给我冲进去!”宁之肃命令道,声音肃冷。 里面的宁之翼用剑蹭破伊荣正的喉咙,大喝阻止,“你们再过来我就杀了他!”说罢,一根房梁掉下来,烟尘弥漫。 伊绵惊叫着“不要!”对宁之肃拳打脚踢,“放开我!我要过去!” 男人不说话,只将她狠狠箍在怀中。 尘埃在空中飘浮,屋里那张浮起癫狂神色的脸越发有兴味地看着宁之肃,“我就是要让你得了天下,却失了最爱的女人!哈哈哈哈!” 仰天的长啸让宁之肃蓦地阖上双眸,只双手仍旧紧紧桎梏怀中崩溃的女子。 “绵儿……绵儿……”他嗓音低哑到听不见。 艰难又不得已的抉择。 可是与伊绵的决定全然相悖。 男人当然知道伊绵心中双亲的重要性,可他不能放手。 而且这恐怕也是伊荣正他们二老的态度。 哪怕女子在怀中对他拳打脚踢,他也忍着疼痛,硬是将人箍在怀中,分毫不放。 屋里,被捆着的两人不知何时吐出了嘴中白布,趁着宁之翼不注意,朝伊绵大喊,“绵儿,别管我们!好好过!” “爹——娘——”伊绵跪在地上,朝着房中大声哭号,“二皇子殿下!求求你!求求你放了他们!” 宁之翼充耳不闻。 伊绵起身朝宁之肃道,“你让我去!这是我的决定,你无权干涉!”语气中有些责怪与怨怼。 宁之肃舔了舔唇,让人将她看住,跃身准备冲进屋子。 只是这时,房中一根粗壮的横梁倒下,整个房屋在火势中慢慢倒塌。 伊绵咬破了唇瓣,闭上眼睛,泪流满面,突然走上前,抽了男人刀鞘里的银剑,两手握住,颤抖着抵在男人胸口上,恰恰是在伤处。 “我恨你!”女子声音尖利,“我恨你!” 她力气小,勉强用双手拿起剑,脚步摇晃,目光中一片死灰,埋着深重的恨意。 “绵儿……”宁之肃舔了舔干涩的唇,“对不起。” 在她爹娘和她之间,男人只能放弃前者。 伊绵仍是拿着剑,质问道,“为何要这样对我!为何不让我救他们!” “爹娘死了!我也活不了!”剑身泛着月辉,只差一寸,就要插进男人的旧伤里。 “你恨我爹!恨他让公主和亲,恨他让你失去亲情!于是你报复他!你让我从此再无父母,让我们一家三口痛彻心扉,可是满意了?”语气从怒责到平静,只是这平静,比锋利的刀子还伤人。 “小姐,你知殿下不是——” “闭嘴!”宁之肃皱眉道,戾气甚重,目光对上伊绵的,却流露出难言的脆弱与痛苦。 “绵儿,你恨我,我不怪你。可是我没办法看着你送死。” “这是我的决定!”女子恨恨道。 “哪怕是你的决定。”宁之肃不躲不闪。 旁边人突然喊道,“殿下!木架被拉开了!可以进去了!” 伊绵突然畏缩,她不敢看,不敢接受里面的现实。 待侍卫大声道,“人找到了,只是……”只是,没有气息。 伊绵不用听也知道下面说得什么。 本欲转身进去,再难也要面对。 但女子突然失去所有力量,刀剑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她也随之瘫软,被男人接住身子。 宁之肃触到她的肌肤,感受到女子身上滚烫无比,他将人拦腰抱起,对吴远道,“你善后,让吴山叫太医!” — 马车疾驰,马蹄啪嗒声和轮毂的摩擦声划破长夜安宁,数百名官兵护驾,举着火把照亮前方的路。 吴山在最前面骑行开路,偶尔朝马车望一眼,而后神色复杂地挥马鞭,加速奔驰。 车厢内,伊绵烧得神志不清,双手在空中乱舞,沉于梦魇不可自拔。 宁之肃将她揽在怀中,轻轻喊着,“绵儿,绵儿。”他苦笑,不知是现实让女子痛一些,还是梦中事物让女子惊惶更多。 他勉强让人在胸口的伤处撒了止血的粉末,强撑着回别院,经历此变故,两人都已精疲力竭。 伊绵口中嗫喏,“宁之肃……爹娘……” 男人听不清,将头凑近一些,才勉强听清女子嘴中吐露的字眼,她说的是,“我不会原谅你……” “咳咳……”一阵咳嗽,男人用手帕捂唇,脸上血色殆尽。 吴山听见车厢内的声响,朝旁边的士兵道,“再快点。” 宁之肃看着伊绵苍白瘦弱的脸颊,泪痕一道一道,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晶莹,眼皮软软搭着,脆弱不堪。 -- 第72页 他摸摸伊绵额头,口中喃喃,“绵儿……”竟有些害怕,女子醒来会作何反应。 活了二十余年的人生,从未如此无力过。 第41章 宫中碎石子路,两旁朱墙绿瓦,氤氲一股不分明的湿气,宁之肃穿着一身顺圣紫描金蟒袍,微微低头,一言不发地走在太监身后。 那太监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一边在前头引路,一边道,“太后娘娘总见不着殿下人,心中甚是挂念,这不,听说太子殿下今日要来宫里请安,生怕又有什么事情缠住了殿下,差奴才来接殿下呢。” 男人漠然地抬眸,看向墙上冒出来的点点小花,未开口言语。 太监顺着太子的眼睛瞧过去,笑道,“迎春花都开了。” 男人停下脚步,伸手,将长长的枝条从宫墙上拉下来,凝视枝梢处的鹅黄花瓣,片刻放了手。迎春花一团团地坠在一起,像是有着笑颜,开心地在春寒中颤动,生命力十足。 路道幽深,笔直地通往一座气势巍峨的宫殿,男人身影单薄,但脚步沉稳,一如既往地挺直脊背,踱步向永宁宫的方向去。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望皇祖母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宁之肃跪在太后所在的主殿门口,苍白的脸色藏在烛火的阴影中,甚是落寞。他双手伏地,脑袋磕在地上,声音虽不洪亮,却认真真挚。 太后原只是瞥了他一眼,便自顾自地抿了口茶。 康妃坐在太后下方的位置,稍稍起身,拿锦绣团扇遮了嘴部,悄悄对太后道,“娘娘,太子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难道您还跟他置气不成。” 太后冷着脸,似是很勉强地说,“起来吧。” 康妃看着太后娘娘别扭的样子,暗自笑了笑。太后心里,到底是疼太子的。 命人给太子赐了座,太后忍不住关怀,语气虽有些生硬,但那股担忧却是明显,“哀家问过太医,说太子忙于政事,不注意将养身子,胸口的伤才未全好。太子怎的这么不懂事,难为哀家一个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还要为太子操心。” 太子从太师椅上起身,准备跪下。 太后急忙道,“你坐下!坐着说,哀家又不是听不到。” 宁之肃坐回去,道,“孙儿身子无碍,劳皇祖母挂念。近日政事堆积,西北又有三个部族想要与我朝订立十年不战的盟约,孙儿与鸿胪寺的人正在加紧谈判。” 太后点点头,若有所思,“太子与苏库伦一仗大胜,振奋了我朝士气,且也让周边的部族看看,我朝国力到底几何,如今,倒是安定了。” “只是,”太后又道,“皇帝的身子越来越不中用,现下昏迷不清已足足一月,每日只靠灌参汤吊着身子。眼看着,什么时候就要准备……” 后面的话太后说不出口,脸上一片哀切。康妃走到太后跟前,奉了盏茶,接了太后的话对太子道,“江山社稷全压太子一人身上,望太子挑起大任。” 宁之肃坐得笔直,自小宫里养出来的规矩,坐姿仪态皆是没得挑,他道,“皇祖母放心,孙儿定能为父皇分忧,替父皇守着江山。” 坐了仅仅一盏茶的时间,宁之肃有些耐不住,频频望向门口。太后见了,沉声问,“一个月才来了哀家这里一回,坐了这一小会儿,太子就想走了?外面是有勾人的不成。” 太子咳嗽两声,引得胸腔发痛,他揉了揉,才道,“并非孙儿不愿陪伴皇祖母,只是前朝事忙,孙儿挂心不已。” “罢了罢了,”太后摆摆手,“让德全去把哀家为你准备的补药拿着便走吧。” “谢皇祖母。”男人起身站在殿中央。 太后不知又想起了什么,长叹一口气,看了看神色淡漠的太子,忍不住开口问,“老二的丧事……一切可打理妥当?”问完,太后捶捶自己的胸口,十分难受。 这儿子,孙儿,都不省心。想当年先帝为皇子时,何尝不是这样,为了争权夺利,骨肉相残,最终失败的那方总没有好下场,像是皇家的轮回,如今这种事情也落在她的孙儿辈头上。老人怎能不心中哀恸。 “皇祖母放心,孙儿着礼部和内务府一同处理,一切事宜都已打点妥当,对外只称病逝。” “老二怎的跑去郊外纵火,还想害你。哎,当初若不是兰嫔一纸陈情书非得让老二回来,说不定在封地,成了婚,有了孩子,也就安分了。” 太子不语。 当日在现场的有十余名影卫,皆是太子麾下的得力干将,如今被远派别处,无召不得擅自入京。知晓当日事情的,除了吴山、吴远,还有他本人和伊绵以外,再无其他人。 太后只以为二皇子想要和宁之肃玉石俱焚,旁的却不知情。 待宁之肃从永宁宫谢恩回到太子府,还未见人,便听见女孩子调笑打闹的声音,甚是清脆,像是春风吹拂的悦耳风铃。男人苍白的脸色有一瞬难以察觉的笑意,看见里面的人后刻意压平了唇角,准备从旁处绕开,回书房。 只是听着她们在那处游玩,男人耳郭微动,不可控制地转头去看。 “咦?太子殿下?”伊绵将手中的花递给旁边的雨棠,小跑过去,提起层层叠叠的裙摆,屈膝行礼,“给太子殿下请安。” 宁之肃声音没什么波动,淡淡道,“起来吧,说了不必行礼。” -- 第73页 伊绵将手中的花枝拿在手里晃来晃去,一刻也闲不下来,“爹娘从前说了,不可坏了规矩。” 男人听罢,身子瞬时僵硬,慢慢调整呼吸,道,“太子府向来不重这些,你开心便好。” 伊绵笑笑,凑过身去,她素来便是活泼亲切的女子,今晨看见前院的迎春花开得正好,便迫不及待地拉着雨棠和雨兰簪花,挑了一朵小小的鹅黄花朵插在发髻上,煞是好看。 “太子殿下,你瞧,早春到了,花都开了呢。迎春花那样娇弱也能抵得住春寒料峭,实在是令人敬佩。” 宁之肃斜晲她华美发髻上的小鲜花,似是没什么兴趣,回了句,“好看。只是如今才开春,你身子好了没多久,仔细受寒。” 伊绵的声音笑得咯咯作响,欢快无忧,“看着开春了,府里新做的裙子多是用花朵刺绣,我特别喜欢呀。” 男人看见她这样,咽了咽口水,放在身侧的拳头捏紧,好半晌才道,“喜欢便好,有什么需要的,告诉管家就是,或者自己去库房里挑。” “谢谢殿下!”女子眼睛笑成了一弯新月,唇色鲜艳得胜过娇花。 男人笑笑,甚是客气的样子,抬脚往书房走。 伊绵转过身去,迫不及待地对两个丫鬟道,“咱们下午去墨线居吧,据说掌柜的新调了颜料,京城里十分流行呢。正好最近想画画……” 男人回首看了一眼,女子扯着丫鬟的手撒娇,活泼得像是一只小燕子。 他进了书房,太医已候在里面。 男人每日必召太医前来问话,今日先去宫里,所以耽搁了。 太医战战兢兢朝男人跪下,双手颤抖着抱拳,对男人道,“伊小姐的身子表面上是好了,但高热整整十日不退,伤了脑子,这……这微臣无能为力啊。虽说用了许多药,可效果微乎其微,伊小姐自己也对苦药多有抗拒,太子殿下不若等伊小姐自己想起来,左右对身子是无碍的。” 宁之肃没有说话,朝阳的光辉从窗格处洒下来,男人蟒袍上的金线反射出摄人的光彩,偏那一张脸没在阴影处,让人看不分明。但可以想见,太子脸上是怎样的寒凉。 男人轻吐一句,“下去吧。”便轻易放过了跪下的人。 太医颤颤巍巍起来,明明只跪了这么一下,却觉得膝盖软得厉害,用手掌撑着大腿慢慢直起身子,嗓音想要强装镇定也做不到,“微臣退下了。” 男人挥手,不再言,反而拿起桌上的折子翻看。 待门关闭,书房寂静一片,只两名丫鬟候在门口,一名点了盘香,味道清甜馥郁,不是男人喜欢的木质苦调。 宁之肃不过轻微皱了一下眉头,门口候着的丫鬟便慌里慌张跪到了跟前,“太子殿下恕罪,这香是小姐送来的,说是要和太子殿下一起分享,所以奴婢才换了原来的香。” 宁之肃道,“下去吧。” 闻着那味道,男人终是定不下心,将折子扣在桌案上,忍不住分神,望向窗墉外。 太子府的景致极好,葱葱郁郁的树木,精心栽植的花草,只是一味按着宫中规制来,所以等级分明,少了些情趣。 但如今却是不同了。 宁之肃起身,负手站在窗墉处,看远处重檐大亭,假山奇石,错落有致,与景交融。 只是无甚特殊。 唯独开在墙头的几抹鲜艳亮黄,让人瞩目。它的花蕊在风中轻轻颤动,金黄的花瓣掩映在苍绿的花枝中。 男人想起从前看过的一本游记,上面记载了迎春花的种种效用,只是那味道却与花瓣的娇美不同,是极苦的。 宁之肃喉结滚动,薄唇紧抿,叹息溢出。耳边,似还回荡着宁之翼死那日伊绵的声音—— “我不会原谅你……” 第42章 男人走到桌前坐下,思绪飘回一个月以前—— 那时伊绵才刚刚醒来没多久,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嘴唇干裂,面色惨白,细细的手腕子一捏就会碎似的。 雨棠先发现伊绵醒,惊得丢了手中的药碗,去禀告太子。 宁之肃那时重伤未愈,大半的心思都放在她身上,斩首了几个无能的太医,又派了人去全国各地寻名医,寻药。剩下的一些时间便是拿来处理政事。 苏库伦一战告捷,宁之肃威望空前高涨,恰逢皇帝身体衰微,一时成了实际上掌权的人,只待登基。 至于二皇子宁之翼,除了太后这样慈心的祖母,谁还记得他姓甚名谁,就连宫中的兰嫔都被康妃训得低眉顺眼,再不复往日的熠熠神采。 宁之肃自己顾不得身上的伤,听见伊绵转醒,跑去见她。 原本想着女子醒来该是怎样的疏离和愤怒,却瞥见一张畏惧的脸,清瘦的身子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眼眶里分明有泪,想哭又不敢哭。 她身上的衣服尺寸一改再改,还是因着身子不好越发宽大。 宁之肃喉头酸涩得紧,伸手,慢慢走过去,轻轻唤了一声“绵儿”,许是这样的小心翼翼让女子放下了些许戒备,她紧紧抓着身前的被子,试探性地喊了一声,“三皇子殿下。”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宁之肃阖上眼眸,深呼一口气又睁开,逼迫自己扯着唇角,尽力作出亲和的样子,“伊绵,你怎么唤我三皇子呢?” -- 第74页 伊绵轻轻将脑袋一偏,“不是三皇子殿下,那是什么,从前……从前你帮我捡过风筝。” 她眸中有疑惑与不解,“为何我在这里?” 明明醒来后独自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应当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但伊绵却对周遭的人有十分奇怪的熟悉感,让她慢慢镇定下来。 这些人乃是从别院处跟着伊绵一起来的太子府,专门伺候她。 宁之肃没回答,眼睛放在她身上,话却是对雨棠说的,“去将太医带来。” 太医望闻问切了许久,宁之肃坐在一旁,看伊绵动来动去,腕上盖着诊脉的白纱已不知掉落几回。他双手撑住扶手起身,来到床边坐下。 太医立刻跪在地上,不敢直视。 伊绵也害怕,缩回床脚,警惕地看着他。虽一时醒来有些头昏脑涨,搞不清楚形势,但仍意识到她和三皇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失体统。 男人启唇,沉声,“过来。” 伊绵想着先前闹着要见爹娘,男人便让人将药端来逼着她喝,还警告,“再闹,还有一碗等着你。”她便不敢放肆了。 这时被男人命令,伊绵扁了嘴巴,仍跪着爬过去,不情不愿地伸出右手,让太医诊脉。宁之肃用右手握住她纤细的腕骨,阻止她不期然就抽回手。 男人听见女子问,“爹娘怎么还不来?”敛了眸中的神色,不答。 太医在心中记下症状,又与赶来的太医院其他名医一同商量,一致认为伊绵身子没有大碍,只是脑子因高热而有些损害,至于会不会好,几时好,如何好,尚无定论。 听到这话的宁之肃不知是喜是忧。 他慢步走到伊绵房间外,这是太子府中离他最近也是最好的一处宅子,景致和厅院布置得情趣十足,房内摆满了名贵的瓷器,幔帐、地毯无一不是域外进贡的精品,比之京城的奢华有余,还富有新意。 他果然看见女子边吃甜羹边好奇地打量房间的一切,似是十分满意,若是看见喜欢的,便毫不客气地让丫鬟拿来给她把玩。 丫鬟瞧她喜欢,拿了许多来,她笑道,“你们拿这么多给我,若是摔了我怎么赔给三皇子呢。”可话是这么说,眼睛却流连在这些物件上,嘴角绽开,露出好看的笑容。 她生机勃勃,不多时便和丫鬟们打成一片,与先前大相径庭,却和宁之肃深远记忆中的人重叠在一起。 他仿佛看见了从前,一切还在本来的轨道上,他是默默无闻的三皇子,伊绵仍是身娇肉贵的太傅嫡女,掌上明珠。 宁之肃将手靠在窗墉的木格上,掌心收拢,仅仅抓住那块红漆木料,思绪挣扎。 伊绵爱笑,换了一身娇粉的袄衫,在炭火充足的屋子里玩闹得厉害,脸上的病容也仿佛沾染了光辉,娇弱又不失生命力,像是一株冬日里被精心放在温室中呵护的花朵。 宁之肃当下做了决定。 待他进屋,刻意没让旁人出去,免得女子生了警惕心,还使眼色,让雨棠和雨兰注意她的情绪。 他编了一个大胆的谎言。 说是伊太傅和夫人因着二皇子自我了结而一时被贬,自己虽当了太子,但仍旧感念太傅为国所做的贡献,将其从牢狱中赦免。 但伊太傅深感京中不宜多待,向他请命离京,带着夫人领了地方上的闲职,远离京中朝局。 “那怎么没带我呢?”女子声音中哭腔骤起。她实在不解,素来疼爱她的父母怎会丢下她。 “别急,”男人摸摸她的头,克制而规矩,“伊太傅和孤有些交情呀,他知道自己去的地方太艰苦,自家女儿的身子熬不住,便托了我照顾你。何况,你也应当知道,伊太傅素来爱护你的母亲,自是想趁着闲时和夫人游山玩水,过二人世界。不是吗?” 男人的话并不周全,但素来单纯的伊绵没那么多心眼,自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女子问,顺着男人的思路一去不复返。 “这可说不准,之前你爹说了,让你在我这里好好呆着。原本你是住在别院的,只是下人未照顾好你,让你染了风寒高热不退,甚至还失了部分记忆,你自己也很困扰吧?不如先养养身子,其余的今后再说。” 男人诱哄的嗓音总让伊绵有种陌生的亲近感,十分怪异。 “三皇子——”女子住嘴,改口道,“太子殿下和我爹关系好到可以照顾我?” 男人轻笑,做足了一副好兄长的样子,“是呀。孤将你当妹妹,你就安心在太子府住着,如此,院子里也多点人气呢。” “好吧,”女子扁嘴,虽有不满,但现下也只能这样了。谁让她一场风寒便酿成大病,还失了部分记忆,真是够倒霉呢。 回忆到这里停摆。宁之肃轻揉眉心,逼自己静下来。 伊绵摘了许多迎春花回房里,一进去便嚷嚷着要花瓶。 雨兰对着房内一个小丫鬟说,“你可不知道咱们家小姐多厉害,墙头的枝丫都能让她跳起来够到呢。” 丫鬟年纪小,嘴挺甜,“小姐自是什么都好,怪不得殿下宠爱呢。” 雨棠和雨兰皆是一顿,稍后声音有些不自然,对丫鬟道,“你出去把小姐的茶端进来。” 伊绵哼着歌修剪迎春花的枝丫,没听见那话,对雨棠道,“我瞧着太子殿下伤口还没好,看着仍是有些虚弱。” -- 第75页 她想了想,突然将银剪扔在桌上,对雨棠道,“太子殿下人那样好,我应该多关心他。雨棠,你拿两个花瓶过来,我要给殿下也送一瓶。” 女子信了宁之肃的话,真把他当做半个兄长,十分感激他的照顾。 她还记得自己醒来后太子十足的耐心,对她无微不至,虽偶尔有些强势,但处处守礼,并未让她心里有不舒服。 何况,伊绵病才好时,出府游玩。她虽知朝局动荡,从前的府邸已经不复存在,但没想到京中许多人拜高踩低,对她颇有不敬,除了岑迎曼和封默两人维护她以外,皆是太子亲自到场,替她出头。 知内情的人不是被太子打发了,就是像岑家小姐或者封世子那样,真心为着伊绵好,所以愿意配合太子演戏的。 除此之外的人,只道太子不计前嫌,真放了伊荣正走。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新鲜事,慢慢的,此事也无人再提,只记得伊荣正的嫡女现下在太子府上,宠的跟公主似的,虽不知缘由,但也不敢妄加猜测。 嫉妒或者好奇伊绵的人接连被罚,前些天儿和伊绵在商铺里抢着买东西的贵女,一家子被太子一道命令流放边塞。 还有上回,伊绵好心好意去岑家为自己的姐妹庆生,偏那御史家的千金不长眼,非要拿伊绵与太子的事情说嘴,被赶来的太子罚跪,最后双膝尽废。 这些事情看得多了,众人默契地捧着伊绵,不敢欺负她,也不敢说闲话。太子仍怕某些人蠢,暗地里放出话去,说从前伊太傅在时什么样,如今便还是什么样。 坐在桌前修剪花枝的伊绵伸了个懒腰,对雨兰笑道,“我剪得好吧?手都酸了。”说罢,揉了揉自己的小胳膊。 她努努嘴,对雨兰道,“右边这一瓶更好看,给太子拿去,一定要告诉他是我亲自剪的。” 太子这人虽然看着冷漠,却极其守规矩,真把她当妹妹疼。伊绵想着爹娘从前说要知恩图报,现下她寄居在此处,吃太子的穿太子的,又时常得太子的好处,若是和人起了冲突,还有太子撑腰。 这样好的人,自己就该多关心关心。 伊绵蓦地笑了笑,趴在桌上,有些困倦,不多时便睡着了。 第43章 午膳,厨房准备了素三鲜,莲酪白羹,橙蟹还有鲤鱼鲊,全是清淡补身的菜肴。 宁之肃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端起一个纹理精美的小碗,持汤匙喝汤。 外面传来风风火火的脚步声,伊绵抱着一大堆画卷来,小脸因跑得急,显得红扑扑的。男人放下手中的东西,拿过丫鬟手中的帕子替刚坐下的伊绵擦拭额头的汗水。 “你跑什么。”男人皱眉,“身子才好,做什么事情都要慢一点。” 伊绵盯着他,似是要从他身上看出个洞来。 这事,慢不了。 她将画卷一股脑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拿出一幅双手展开,画中美人端庄大气,气质温婉,在她记忆中,这应是内阁学士家的三女儿,人确实不错。 “你……你书房里何以有这么多女子的画像?” 宁之肃放下筷子,正欲说话。伊绵又道,“殿下早上去看望太后娘娘了?前几次出去玩,京中贵女圈都在关心太子殿下的婚事,虽说她们背着我议论,但别以为我就不会知道了。” 宁之肃看着她狡黠的眼睛,沉静不语。 女子忽的蹙眉,眉心都快挤在一起,“太后娘娘可有说什么?有提过我吗?若是太后觉得我住在这里,破坏了你的清誉,影响殿下的婚事可如何是好?” 太子看着伊绵乳白花卉纹天净纱裙摆,蓦地走了神。 太后那时说—— “你喜欢伊家的女儿,人也带回了太子府,怎的连个名分都不给。男人若是将女子藏在后院,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哀家上次听衡郡王的王妃说,那女子在你那里,你是当妹妹养着的。若是有人编排你们的关系,你自己就忙着撇清。” “人是你喜欢的,却又不愿承认,这倒是奇了。” 宁之肃那时十分坚决,让太后不要管此事,他自有打算,惹得太后连连叹息,只催他尽快把正妃的事情定下,早日给太子府选个主母主持中馈,他也不必朝事家事两头忙。 “殿下?”伊绵将双手在他眼前挥挥,“为何我说话时殿下要走神。” 她不高兴地将画卷放在一旁。 宁之肃道,“太后那里不用担心,她什么也没说。不过就是多了个妹妹,有什么。” 男人微微扬唇,伊绵被他这副淡定中带有自信的样子晃得眼睛花了,一时没说话。 男人目光转而有疑惑,无声地问她,怎么了。 伊绵当然不会那么坦白,只余耳尖处红红的。女子嫩白的手指抚上自己的细颈,十分不自在。 男人拉下她的手,“别东想西想的,快用膳。” 大掌的温度灼热,伊绵一下子就把手抽回去,而后若无其事地询问旁边丫鬟今日菜肴如何。 宁之肃的深眸暗下去,低头,只道糟糕,一时没控制好分寸,让她不喜了。 两人安静用着膳,不过一会儿,伊绵便忍不住和他聊天,方才的害羞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总是在桌子上有说不完的话。 这段时日,她能依靠的人只有太子一个,自是把他当亲人一样亲近,就像从前母亲在身边时,她总有喋喋不休的闺中小事与娘说道。如今对象换了,丝毫不影响女子的分享欲。 -- 第76页 “迎曼家的幼弟,你还记得吧?”伊绵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脑袋凑过去。 若是从前,这等小事,他怎会放心上。但如今伊绵喜欢和他聊各种各样的琐事和八卦,他作为合格的倾听者,自是要拿出精力来迎合,于是对这等小事也上了心。 “记得,不是上回你让孤帮忙,为他在官学找了一个位子?” 伊绵对岑家那位小姐,是当自己的姐妹来看的。自家姐妹求到自己身上,那就是自己的事情。可小女子实在能量有限,于是这些事情都成了太子的负担。 可怜男人每日在勤政殿议事,还要帮她张罗这些幼子入学的小事。 伊绵笑得眉眼弯弯,道,“是呀,听说他十分出息,如今才八岁,会的诗词歌赋就不少了,连学舍的老师也夸奖。” “一个小男孩罢了,也值得你上心?”男人的长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语气有些微妙。 “我是想着,说不定殿下小时候比这还厉害呢。也不知道你小时候是不是就这么老成。”伊绵咬着唇,眼光澄澈,用纤细的手指戳了戳宁之肃的衣服。 轻柔的触感自衣物上方传来。男人捉住她的手,嗓音喑哑,“别闹,吃饭。” 雨棠在旁边替她布菜,伊绵偶尔动一两下筷子,看起来十分不想吃。 “怎么不吃?不合胃口?”男人正欲让人下去换些菜。 伊绵摇摇头,“许是膳前用多了蜜饯,所以不想吃。” 男人放下筷子,不耐地瞥了身旁站着的雨棠、雨兰两人一眼。两位丫鬟怕得不行,低下头不敢再抬起来。 “孤说过多次,膳前不要吃那么多蜜饯。看吧,该用正餐时便吃不下了。” “可是师傅做的姜丝梅子糖真的很好吃啊,还在外面裹了一层酸梅粉呢。酸酸甜甜的。”说罢,从袖子里将藏着的余下蜜饯拿出来,小心翼翼打开油纸袋,纤手拈了一颗,塞到男人嘴里。 宁之肃一时不察,有些震惊。女子的指头碰到他的舌头,待拿出来,也只是用手帕擦了擦,并不嫌弃他的口水。 “好吃吧?”伊绵邀功似的,仿佛找到一款好吃的零食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她从前在府里,便是这样活泼么。 男人握紧筷子,眸光深邃,掩了所有情绪。 伊绵没等到他的回答,也不恼,又问,“上午送殿下的迎春花,可有放在书房里?” 男人拧了拧眉心,实在是受不了她这样热络,搅得他心神不宁。 “熏香呢?里面加了乳香,殿下喜欢吗?”伊绵活泼地问,倒是舍得拿起筷子,好好吃一点东西。 宁之肃道,“放了,喜欢。” 伊绵听罢,隐约觉得他语气中有敷衍。就像有些贵女同她说自家兄长一样,总是和做妹妹的不对付,哪怕和平相处,也多对她们喜欢的事物不感兴趣。 若是宁之肃这样,她便是要生气的。 于是女子将头凑去男人的颈间,在裸露的肌肤上闻了闻,看是否有熏香的味道。果不其然,问到一股熟悉的香味。男人没有骗她,确实用了她送的熏香。 宁之肃见她这样,猛地抬头,整个身子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女子的鼻息更加明显地扑洒在他的肌肤上,尤其是格外敏感的颈部。 他见伊绵还想再靠过来,丝毫不避嫌,真真是把他当成了坐怀不乱的好兄长。伸手将她的细腕子攥住,“规矩一点,女孩子家家的,像什么样子。” 无奈伊绵早已参透他色厉内荏的本质,吐吐小舌头,扭了扭身子,坐正了不再搞破坏。 突然,伊绵捂嘴干呕了两下。脸色也白了几分。 男人紧张地放下筷子,“怎么了?”双手抚上女子的背,端了茶盏给她漱口。 “没——”还没说完,又是一阵干呕。 可她什么东西也吐不出来。 伊绵太瘦了,病得太久,又吃不下太多,风稍微大一点,都会被吹走似的。 宁之肃体谅她前些日子看太医看得多,如同泡在药罐里一样,稍稍有些放任她在膳食上的疏忽。 大约,是酸的东西吃多了,又不好好用膳,胃部不适。 伊绵从母胎里带着弱症,哪怕一个小小的毛病,也比旁人遭罪。 男人心里泛疼,攥紧指尖,止住了将她拎过来抱在怀里的冲动。 伊绵起身,脸色恹恹,一下面对面坐在了男人身上,两只莹白的藕臂搂在男人脖颈,小脑袋靠在男人肩膀。 “有些难受。” 宁之肃紧抿嘴唇。她若是说难受,那可能相当难受了。 “请太医好不好?”不怪宁之肃这样小心征求意见。 伊绵因着之前治疗她失忆的事情,喝了许多不见效的苦药,还被摁着针灸过。罪受了不少,那段缺失的记忆丝毫想不起来。 于是女子真的生气。即便想不起来,也不影响生活,何苦非要看太医。 她听着太医两个字就生气! 是而男人这样问,她毫不意外地摇摇头,发缕蹭在男人颈间痒痒的。宁之肃阖眼,将她抱得稍稍紧了些。 伊绵突然意识到这样不规矩,抬头,盯着男人肃然的脸问,“我们这样是不是太没规矩了,看其他女子也不对兄长这样的。”何况,男人只是半个兄长。 宁之肃艰难地点点头,嗓音哑得不行,“大概是……有些没规矩。” -- 第77页 女子却没有离开温热的怀抱,又将脑袋搭在男人肩膀,抱怨道,“胃里一直泛酸,难受。” 男人不敢逼她看太医,只得让人拿些消食的药来,又让人煮碗白粥,里面加些牛乳,喂了女子吃。 伊绵被男人换了个姿势横抱在怀中,先前那股活力荡然无存。她阖眼小憩着,只在男人让她张嘴时反射性地张开小嘴,而后被喂一小口掺了牛乳的白粥。吃完,男人替她擦了擦嘴,抱回了她的院子。 雨棠对坐在床边的太子道,“殿下,真的不需要叫太医吗?” 她近身侍候这么久,知道女子身子多么脆弱,不敢掉以轻心。 男人拿大拇指的指腹摁了摁眉心,“她不想,暂时算了吧。” 第44章 翌日巳时,天光大亮,伊绵坐在梳妆前上任丫鬟们打扮。雨兰将各种式样和色彩的耳坠放在红漆木盘中,让伊绵自己选。 伊绵伸出纤长的手指,指了指青绿色的,又指了指淡紫的,拿不定注意。 雨棠边为她绾发边笑道,“小姐今日穿了一身藕粉色,这两对都很好看。” 伊绵将手指在下巴处点了点,娥眉轻轻蹙在一起,问道,“太子呢?怎么还没来?” 正说着,被提到的人便从门口处踱步而来。 伊绵倏然起身,头发被扯得好痛。 雨棠慌张跪下,“殿下恕罪!” 伊绵剜了宁之肃一眼,将雨棠扶起来,道,“是我自己突然站起来的,怪你作甚。”又对宁之肃道,“殿下平时里太凶,看把雨棠吓得。” 宁之肃没说话,坐在一旁的矮榻边,双肘放在木几上,指头轻点桌面,看起来颇为悠然。 伊绵见他这样,问,“殿下政事繁忙,我拉着你去,不会耽误事吧。” 宁之肃轻笑一声,“出息!现下知道耽误事了,也不知道是谁,前几日在书房拉着孤,非要一起骑马去,不去就撒泼耍赖不起来,让人看见,孤这太子府成什么样子了。” 伊绵柔纱裹肩,一抹绯红从锁骨处一直蔓延到耳尖,脸颊处。 “也不是我非要拉着殿下……”她想起自己之前的行为,有些羞赧,“实在是……” 因着丫鬟们还在旁边,她不好说得太明白,于是跑过去,嘴唇靠近男人耳畔,小声说道,“我感觉迎曼和封世子,像是很微妙的样子。若是只我们三人出去玩,感觉自己好像多余的。” 末了,还挤眉弄眼地添一句,“你懂得吧?”好像他这个太子终日沉浸政事,对男女之事是一窍不通,得等着她来点拨。 宁之肃点点她的额头,“你多余,便拉着孤一起多余。” 伊绵抱住他的胳膊,小脸蹭了蹭,幸福道,“可以和殿下一起骑马呀,不然他们二人在一起玩,我就只有一个人了,好没意思。” 宁之肃看了雨棠一眼,丫鬟低下头去。他道,“你很怕一个人吗?” 伊绵奇怪道,“对啊。”谁会想孤孤单单的呢。 宁之肃将她鬓边的碎发撩到耳后,轻声问了一句,“那以后,遇着喜欢的人,便和他一起了?” “不然呢?”女子将身体拉远了一点距离,感觉这话奇奇怪怪的。 虽然她对喜欢的人完全没有概念,但现下在太子府的生活就是她最喜欢的。 谁能想到素来清冷疏离的三皇子宁之肃原来不是她想象中那么可怕的人,府里规矩还没从前太傅府的多,纵容她比爹娘更甚。 何况男人现在还是太子呢。 伊绵喜滋滋地想,全然忘了,从前遇着还是三皇子的宁之肃时有多么惧怕他。 宁之肃瞧她心都飞出天外了,唇角一抹淡笑,“若是再拖延,恐怕那位岑小姐要生气了。” “对哦对哦!”伊绵如梦初醒,“今日我要是敢坏迎曼的事儿,她能把我吃掉。” 伊绵慌里慌张地坐回梳妆台前,催促雨棠动作快点。 男人坐在一旁,光辉洒在身上,神情一贯地安然。 马车上,才坐了一刻钟的伊绵被摇摇晃晃的车厢带出了睡意。 车里软枕,薄衿一应俱全,暖炉烘烤,温暖舒适。她靠在男人身上,薄衾滑落。 宁之肃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将衾被捡起,只是,还没覆盖在女子身上,便停下动作。 伊绵靠着他时全然无防备的依赖模样实在诱人。 他喉头咽了一点口水,鼻尖凑近,阖眼吸闻伊绵身上的香气,仿佛用双手在她身上游走。 女子嘤咛一声,小手抵在他的胸膛,嘟囔了一句,“水。” 车内暖意过甚,她口干舌燥的。 待男人将她的后颈扶起,杯盏递到嘴边,女子十分自然地抿了一口,尝到美妙的甘甜后,睁眼,自己用右手扶在男人腕上,以便大口豪饮。 因着姿势懒散,茶水从嘴边滴了些到下巴,宁之肃随手拿了帕子替她拭干,动作娴熟,十分自然。 伊绵饮完水后并不起身,反而将脸藏到男人怀里。 宁之肃不动声色地观察,问,“可是有哪里不高兴?” 出发前还兴冲冲的,如今怎的马还没骑就有气无力的。 “我梦见爹娘了,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女子低落地说。 男人不敢先答,恐漏了破绽。 又听她道,“这么久,怎么连一封书信都没有呢?” -- 第78页 宁之肃漫不经心地答,“那边河堤溃坝,朝廷派了人去,为了快点完工,封路了。” 男人通过这段时日的表现在伊绵那里积累了大量的信任,是而女子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只是,她伸出食指在男人玄色常服的描金线上游走,蜿蜒曲回,像是挠在男人心上,“我做噩梦了。好大的火灾,似乎还有爹娘的叫喊声。” 女子叹了口气,“便是想想梦魇的场景,也心下不舒服得很。醒来发觉岁月静好,真是感慨。” 男人阖眼,道,“现在这样,你很喜欢。” 女子双手展开,怀抱男人的腰腹,轻轻“嗯”了一声,“爹娘安好,太子哥哥在身边,我很满足。” 到了马场,另外两人果不其然等在一处。 伊绵已经迟到了半个时辰,原以为耳朵都要被岑迎曼骂出茧子,还没走近,伊绵就聪明地躲在宁之肃身后。 谁知今日,岑家小姐盛装打扮,红妆敷面,仙裙飘飘,害羞地站在一旁,见到伊绵来了,也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让我和世子等了好久。” 而另一边的封默封世子,站得显然轻松多了。 伊绵扯扯宁之肃的袖子,目光在问:她没事吧? 男人摸摸她的头,和另外二人颔首招呼后便将伊绵带去挑马。 伊绵人小小的,于是也喜欢小巧可爱的东西,看见马厩里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马驹就走不动道。 宁之肃道,“那要怎么办?马匹太小,无法承受你的重量。” 他用手去安抚女子,谁知伊绵侧首躲开,扯着他的袖子道,“可以骑一匹……” “然后呢?”宁之肃已经有不好的预感。 “牵一匹嘛……” 宁之肃心中有什么东西哐当裂开。他不由得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由着她了,这样下去,毫无底线可言。 可看见女子那双水灵灵的眼眸,他说不出拒绝的话语,甚至听到女子欢快的声音,还会觉得自己做得对极了。 岑迎曼和封默在马场慢悠悠地骑着,忽然看见向来矜贵得体的太子替伊绵牵着马,而坐在马上的女子又在手中牵着一只小马驹的绳子。 这是什么奇怪的组合? 岑迎曼和封默对视一眼,被他俩奇异的画风疏散了些彼此之间的尴尬气氛。 娇羞的女子清了清嗓子,随意道,“太子也太宠着绵绵了。” 聊别人的八卦向来是拉近距离的好帮手。 封世子不出所望地顺着话道,“确实。” 只是两人说完,又陷入一小瞬的沉默。 岑迎曼偷偷看他一眼,男子在马上高大威武,玉树临风。 她从前直觉封默对伊绵有过好感,如今正是试探的好时机,“绵绵和太子容貌出色,性情相投,确实是天作之合呢。”她从前在别院去过,自是知道太子很宠伊绵。 封默的记忆还停留在伊家入狱的最初,还有檀楼那一段,对太子的某些强势做法不敢苟同。只是看着伊绵如今被太子照顾得服服帖帖,自是不会作为局外人多言。 但岑迎曼的话,让男人有些不舒服,他直接道,“难道女子都喜欢太子那般的?” 作为男人,太子权势大,能力强,容貌佳,现在对待女子也相当有一套,封默想不出来,女子会有什么不喜欢的。 难道,这位岑小姐也有此意? 岑迎曼嘴角有些掩饰不住的笑意,低着头轻声道,“也不是都喜欢的。” 虽然京中贵女不知何时起开始追捧太子的风潮,但她绝对不是其中的一员。那是她小姐妹的男人,即便不是,也不是她心仪的那种。 岑迎曼的这句话虽说平常,但放在两人独处的境地,意味便明显许多。 忽的,两人听见伊绵那边传来声音。 原来是伊绵不知道闹了什么别扭,甩了手上保持平衡的粗绳,惹到了太子。男人跃身上马,将她箍在怀里,似乎还在训斥。 岑迎曼看着伊绵娇气又讨人喜欢的模样,感叹,“怪不得太子会被迷得找不着北,谁会不喜欢绵绵呢。” 封默想起自己之前对伊绵的一些好感,有些尴尬。但他为人直来直去,直觉应当趁着这个时机与女子说清楚,于是道,“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伊绵的。” 岑迎曼愕然,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 “你说对吗,岑小姐?”封默挽唇。 太子那边,伊绵正别别扭扭地和男人讨价还价。 “小马驹带回去,也不要看太医。” “那便不准带。”声音中有一股不容商量的威严。 “喜欢呐!”伊绵气得朝身后男人瞪了一眼。 男人面不改色,问道,“你说,你胃部不适都几回了。总不能一直躲着不看太医吧。” “如此,以后什么东西都不许玩,也不许出去。” 伊绵气急了,才发现男人没商量的时候她根本拿他没辙。 “掉眼泪也不行。” 伊绵听到这话,深呼吸了几下,硬是将眼泪逼了回去。 男人这才哄道,“小马驹养在后院,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咱们绵儿可以一直跟它做伴呢。” 女子眼眶微红,泪珠子要掉不掉的,勉强点了头。 第45章 太子府的后院聚集了一大堆小厮,拿草堆的,搬饲料的,刷毛的,好不热闹。 -- 第79页 宁之肃从旁边的园子路过,听见朱墙那面的嘈杂声,突然顿住脚步,问一侧的吴远道,“在闹什么?” 吴远知太子喜静,双手抱拳,道,“卑职过去看看。” 不过一会儿,他过来回话,道,“小姐的马喂在后院,小厮们正在安置。” 宁之肃低沉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余光瞥见一抹清丽的身影。 “殿下——”远处传来女子的喊声,宁之肃索性侧过身去,便见伊绵身着藕丝衫子裙,胸前露出一片雪白,纤纤手指拽着一顶红棕的帽子,款款而来。 她见宁之肃,直觉想躲,但被男人瞥见,只得硬着头皮招呼。 男人挽唇,平静无澜地喊了一声,“伊绵。” 被叫到的人轻咬唇瓣,认命地走过去,低垂鹅颈,又道一声,“殿下——” 声音拖得老长,便是不高兴了。 宁之肃凑近去看女子的脸,伊绵被吓得连连后退,眼眸中有种不知所措的惊惶。 “怎的脸色还是这样苍白?上午又干呕了?” “没……”女子自顾自摇摇头,又觉得男人不信似的,将脑袋抵在男人胸膛处的位置。 男人放柔了嗓音,问道,“前两日有人可是答应过的,要看太医,身子这么拖着,如何会好?” 伊绵心里有些烦,最开始醒来,是他非要太医医治自己的失忆之症,结果吃了许多的苦却毫无进展,如今再看太医,自是在心中一万个抵触。 宁之肃低眸看她这副玩赖的样子,心中思索,原想着趁她睡着时偷偷遣人来诊脉,只是安眠时的脉象与清醒时有所差异,故而不好实施。 但伊绵这副抵触的样子,又实在让人恼火。 男人双手握在伊绵的肩头揉捏两下,而后兀自走到后院的月门处,看小厮们勤快地为小马驹刷毛喂食,再瞧瞧女子手中攥着的红棕帽子,与马匹颜色很是搭配。 宁之肃挑眉,“说好将马带回来便看太医,如今这马好好地在后院里呆着,有人却说话不算话了。” 伊绵不语,蹙着眉头,并不为自己的失信而懊恼,只是后悔该晚点来的,如此便不会和男人撞见了。 宁之肃想起伊绵从前乖乖听话的模样,若是旁的也就罢了,偏偏这女子连自己的身子也当儿戏,只一味躲避。 宁之肃紧抿唇角,嗓音难得的只有冷意,不悦表现得甚是明显,“伊绵,你不是小孩子,说过的话要算话。” “不要。”伊绵微微抬眸,看了眼一脸清冷的男人,心里也不高兴。 兴冲冲地给小马驹打了帽子,却被太子堵在这里。 女子蓦地打了个喷嚏,衣衫单薄,站了这么一会儿便受不住。 宁之肃伸手过去摸她的脑袋,却被伊绵一把躲过,眼神中有许久不见的防备。 男人眼神一滞,想着不能如此溺爱。 这段时日心疼她,便所有事情都由着她的性子来。可伊绵只管玩得高不高兴,并不能真正对自己负责。他已经宠得太过,若是再如此…… “走,跟孤回去,去见太医。”男人伸出长臂,将女子的手腕攥住,准备拉走,又对吴远和雨棠道,“你们先去准备。” 两人犹疑地看着伊绵。 小姐一个劲儿想将手抽出来,却抵不过太子的力气,眼眶都红了,嘴巴也扁起来,像是被欺负似的。 “还不快去。”男人低声提醒,有少许戾气,已是十分不悦。 “是。”雨棠屈膝行礼,为难地看了小姐一眼,和吴远一道走了。 “放开!”被攥住的女子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排斥与委屈。 “我要去给小马驹戴帽子。”女子用另一手去掰男人的大掌,一道道红痕挠在男人手背也丝毫不能挣脱半分。 宁之肃沉默不语,将她拽着往院子里走。伊绵的声音引起后院下人们的注意,但无人敢往这边看,只背身低头,免得冲撞了主子。 伊绵索性一把蹲在地上。男人没料到她的动作,险些将她拉倒。 “伊绵!” 女子瑟缩一下,怀里拥着那顶小帽,借口拙劣,“我还要去给小马驹戴帽子,不能看太医。” 宁之肃的脸色不能更冷,眼神中难得只有不耐和淡漠,像是可以将自己防备起来,免得面前的女子窥见哪一处突破点,哭闹片刻便能让自己心软退步。 伊绵蹲在地上,食指在青石板路的缝隙处轻点。路面干净得一丝不苟,连灰尘都没有,饶是如此,男人还是怕她弄脏了自己。 宁之肃一把将伊绵扯起来。伊绵一时头晕眼花,手上没劲,弄丢了心爱的帽子。 “都怪你。”女子一把推开男人,捡起地上的帽子,热泪止不住地往外冒,鼻尖红红的,还有呜咽声。 她还委屈上了。 宁之肃在心中不豫至极,便是带孩子,也不能这样宠。 他正欲出声,可心中怒气在他看见那具微微颤抖的身子时骤然消失,甚至多了些不知所措。 伊绵在怕他。 宁之肃在身侧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 他像是认命,不断告诫自己,伊绵受了那样多的苦,这样一点小事,实在不该惹她伤心。立场因为女子的丁点畏惧便瞬时转变。 平时在朝堂之上说一不二,最不喜人顶撞与质疑的男人,此刻却退让到没底线,“那等你愿意了,再看太医,好不好?” -- 第80页 又觉得不够,还加了一句,“孤不对,你原谅孤,好吗?” 为显亲和,宁之肃扯着她手里的那顶帽子,故作感兴趣,“做得真好看,你做的还是丫鬟做的?” 伊绵仍是扁着嘴,瞪着水润莹亮的眸子,“雨棠教我做的。” 男人看她那副委屈样儿,突然笑出声。 女子茫然地看着他。 宁之肃将她一把抱起,“孤带你去看小马驹。” 将太医请到内室的雨棠和吴远赶去后院叫主子,便见太子拿着小姐做的那顶帽子,在小马驹头上比来比去,而小姐在一旁左瞧右看,好一会儿才满意。 别说,原被当做军马饲育的马驹戴上这么一顶帽子,确实有了宠物的感觉,十分可爱。 两人对视一眼,不明白怎么方才还十分强硬的殿下如今却是退让得半分脾气也没有。 “要不,我让太医先回去?”雨棠问道。吴远是太子的近侍,应当更加了解太子的意思。 这种时候,两人怎么敢上前请示太子,打搅主子间温馨气氛。 “好吧。”吴远点点头。 — 夜晚,殿内烛火昏暗,幔帐悉数放下,痛苦的呓语从女子嘴中传出。 男人只着杏黄亵衣,在床前轻抚女子脸颊。 伊绵额上的冷汗将她两鬓发缕湿透,嘴唇发白,双手忽然抓住男人的手腕,哭得好凄惨。 宁之肃听见她喊爹娘,又无意识地说着“火”,“快逃”等字眼。 “绵儿。”男人嗓音酸涩,想到白日里女子在马厩的样子,巧笑如花,身影翩翩。 失忆后的伊绵显然无忧无虑多了,不像陷在梦魇里的。可是那不仅仅是梦魇,是她本就经历的事实。 男人不想逼自己往下想,若是可以,时光停留在这段日子,让他永远看着伊绵的笑颜,便是将她宠得无法无天又如何呢。 伊绵近日迷上吃蜜饯,各种酸酸甜甜的小玩意儿吃得不亦乐乎。天气还未暖和,女子便偷着让厨房做冰饮。这些事情数不胜数,以至于她用膳时总是推却。 宁之肃颇感无奈,就连下人们都隐约有些诧异素来御下严厉的太子怎会宽和溺爱,于是更加热情地讨好伊绵,顺着她来。 男人原本担心自己这样会害了她,可见她在梦中受痛苦折磨,连底线二字都忘了如何写,怜惜与不忍充盈心房。只盼她,干脆不要想起来。 “殿下。” 一道娇娇软软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像是惊魂未定。 宁之肃转过脸看她,神色须臾变回若无其事的样子。 “又做噩梦了?不怕。”喑哑的安慰在屋子里像流淌的清泉,绕在女子心尖,温柔抚慰。 伊绵蹭蹭他的袖口,十分疲倦。 “总是这样,大概,白日里玩得太过。” 男人道,“无事,孤让人点安息香来,一直陪着你。” “殿下,上回路过的那座宅子,我真的没有去过么?怎么总感觉好熟悉似的。” 男人身形一滞,道,“你平日里若是出府,不都是去些繁华热闹的场所么,怎会去那里,别多想。” “可是之前听说二皇子自裁的地方,不只死了他一个呢。”女子想起可怕的传言,将脑袋移到男人腿间,脸贴在上面,手环抱紧实的腰腹。 “怎的这么粘人?”男人轻笑,刻意引导,“京城么,多的是没来由的传言,若是以后再听着这些无聊的话,不用理会。平白吓到自己。” 伊绵轻轻“嗯”了一声,依赖着男人,“每次做了梦,总觉得心口压着什么,难受得紧,什么兴趣也提不起来。” 宁之肃听到,沉默半晌,才道,“你想试试去江南么?” 伊绵诧异道,“为何去那么远的地方?” 第46章 宁之肃将她额前的碎发别到一旁,才不急不慢地开口道,像是无所谓的样子,“江南环境温暖,民风周正,也不错。” “那殿下呢?”伊绵问。 宁之肃贵为太子,若是去江南巡视还可,若是常住,怕是不行。便是在京城,男人偶尔陪她太久,再回书房,都是半米高的折子等他处理,片刻马虎不得。 “孤……孤给你寻个亲事。” 伊绵有些羞涩,愈发往男人腿间钻,像是有个洞似的,却被忍耐辛苦的男人捏住双肩,摁回软枕上。 她还狐疑怎的脸颊像是碰到什么东西,便被男人打断思绪,“你今年就满十七了。” 伊绵才不管这些呢,她在太子府住得好好地,虽说刚醒来时还有些不适应,但现下俨然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怎会舍得离开,也没有觉出宁之肃语气中的认真。 “殿下,”女子眼睛亮晶晶的,她想起从前母亲也会时不时打趣她,说着将来将她嫁出去,自己便省心一些的话,大约太子也只是玩笑,“我喜欢呆在这里。” 她看见太子不再说话,不知自己每一句欢喜与流连对男人而言都意味着酸涩与折磨。 男人好半晌才道,“喜欢的话,就不走了。” 去江南的话,本对伊绵而言就是莫名其妙,如今也糊里糊涂划上句号。 兀的,女子又开始干呕,胃酸翻滚,比白日里更厉害。 屋子里涌进来好些丫鬟,似已习惯在此时怎么伺候,不比刚开始那会儿手忙脚乱。 -- 第81页 只是伊绵吐得难受,苦水都吐出来了才消停片刻。 宁之肃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让她蹙眉靠在软枕上,心揪成一块,“孤叫太医来,好不好?” 一次比一次严重,伊绵轻点头,终是松了口。 宁之肃蓦地放松,正欲叫人。 突然雨棠出声,对宁之肃道,“殿下。”随后摇了摇头。 宁之肃有些疑惑,雨棠眼光落在伊绵小腹上,意味深长。 男人霎时便知何意,宛若刚从悬崖边上惊醒。 伊绵的种种迹象,很像是有了身孕的样子。 男人坐在那里不发一言,伊绵看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没理会周遭的气氛。 宁之肃盘算着,最后一次与伊绵同房,是三个月前的事情。虽说之前太医诊脉多次,但伊绵身子孱弱,又无人往此方向关注,若是忽略了,也是可能的。 瞧瞧女子尖细的下巴,总是红润不起来的小脸,还有两只手就堪堪可握的腰肢,月份小点不显怀也说得过去。 思维一旦触及某个苗头,便止不住为此寻无数个借口。 雨棠见太子不说话,问道,“奴婢去寻太医来?” “叫太医过来候在外面。”男人出声,微不可查的颤抖被抑制在平静之下。 天知道,宁之肃有多么紧张。 而一无所知的伊绵听罢他的话,微微歪头,“怎么了?” 她漱口饮了些清茶,已缓过来许多,只是睡意全无。 宁之肃将食指抚上女子光滑的脸颊, 她不是孩子,而是自己的女人。 这个念头,自伊绵苏醒后,被宁之肃压在心底已多时,越是压抑,被放出来时,便越发叫嚣得厉害。 男人食指缓缓向下,压在女子唇上,心中的纠结几乎要将内心的他撕裂。 修长的食指从两片唇瓣的缝隙伸进去。 伊绵目光中有些不解,却乖顺地含住了男人的手指,还讨好地用舌尖去舔。 男人闷哼一声,呼吸粗重,不能自持。 伊绵见素来持重的太子反应这样奇怪,嘴角翘起一点弧度,苍白的病容乍现一丝生动。她吮着那根手指,舌尖与指腹轻触,想看太子莫名忍耐的样子。 宁之肃在心底呐喊了许多遍,抽回手。 却仍是静静地维持动作。 连下人们都觉出些暧昧气氛,退出了殿门。 这又不是真的妹妹,无人大惊小怪。 可伊绵将他当成真的哥哥,只是多了些她自己还未察觉的占有欲和浓得过分的依赖。 男人手指被那团柔软环绕,兴奋过度的某处已是发疼。 不是不想放了她,男人想。 原本是想着,等她身子恢复了,寻门合适的婚事,让她彻底脱离这一切,彻底远离从前。不至于在谎言被戳破时,因为离真相太近而遍体鳞伤。 她的夫君,她的孩子,都会以自己的存在给她最大的支持,助女子度过任何艰难的时光。 这便是最好的。 可是。 男人扯唇一笑,将手指收回来,晶莹的唾液被他用手帕擦拭得干干净净。伊绵口中骤然少了东西,还觉一丝空虚。 宁之肃右手轻抚女子后颈,压迫性十足,眼神中不再掩饰的占有欲让伊绵生出些畏惧。 他真的有想过放手那一天么。 宁之肃嗤笑一声,暗叹自己何时也这么自欺欺人。 他一贯沉稳,自信,掌控全局,偏就这事,没了底气。 于是男人将女子抱进怀中,说着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赌一把。若是老天爷给孤一个机会,孤不会再放手。”若是她有了孩子,宁之肃无论她今后意愿如何,也要将她留在身边。 但如果没有孩子。 男人继续道,“若是泡影一场,孤一定死心。” 但在答案未揭晓之前,他忍得快疯了。 大掌缓缓抚上女子的脊背,骨感单薄,嵌在宽大的怀抱中更感觉娇小。 男人下颌抵在女子肩上,嗓音缱绻,想到她小腹里可能孕育自己的孩子,男人便心上发热,“绵儿……绵儿。” “嗯?”伊绵愣在那里,不明白清冷的男人哪里着了魔。 宁之肃目光灼灼,凝视女子娇俏无觉的小脸,将嘴唇一点一点凑近。 伊绵僵在那里,奇怪自己为何并不反感,也不想躲。 两唇距离只差毫厘,男人嗓音蛊惑,轻笑,隐隐有种疯狂,“不躲?” 伊绵意识飘忽,小声道,“什么?” 鼻尖热息交缠,她感觉自己腿心似乎有些湿润,心痒难耐,但又有什么重点被忽略。 宁之肃的唇瓣贴着她的,哑声又问了一句,“孤说,你怎么不躲?” 问得明明白白,像是故意把女子的羞耻心架在火上烤。 伊绵该推开他的,却只是攥紧了男人的衣衫,薄薄一层。 宁之肃不再压抑自己的喘息,粗重,浑浊。 他又轻又慢地含住女子的唇瓣,一点点啃咬,舔舐。 伊绵的娇吟从嘴中含糊地溢出,瞬间闭紧了眼睛承受。 她蜷缩双腿,一只玉足绷紧,另一只无意识抵在男人腿侧。 “殿……殿下……”女子被吻得七荤八素,莫名溢出的眼泪从脸颊上滑过,她直觉应当停止。 宁之肃是太子,是哥哥。 -- 第82页 她怎能…… 听到伊绵的声音,男人发了狠,脑袋埋进女子颈间啃咬,双手将她的衣衫扯下肩头,任凭女子双手如何推拒也不为所动。 伊绵直觉这样的宁之肃既陌生又熟悉,像是从前发生过类似的情形,可与她目前认知里的太子大相径庭。 一刻钟。 像是过了好久。 伊绵瘫软在男人怀中,胸前的衣衫被拉扯起皱,露出大片暧昧的雪白,让人遐想,有一种凌乱的美感。 “累了?” 男人调整呼吸,将她紧紧圈在怀中。 现下不是累不累的问题呀…… 伊绵在心中呐喊。 她怎么能和哥哥一样的男人做这种事。 伊绵担忧爹娘怪罪,又觉得自己的不拒绝冒犯了太子,小声抽泣。 宁之肃在这方面坦坦荡荡,“是孤欺负了你,哭什么呢。” 是他隐隐借着这件事情放纵了欲念,是他管不住自己。 太医和其他人的匆匆脚步在窗外逐渐走近。 男人将她的衣衫整理好,又替她捋了捋弄乱的头发,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伊绵,像是怎么也看不够。 门外响起敲门声,宁之肃未应,外面便没了动静。 “殿下,我们这是怎么了。”伊绵敲敲自己的脑袋,懊恼地自责。 谁都知道太子正值壮年还未娶妃,太子府里除了她,一个女人都没有。她本该避嫌,却还是任由自己做了这样的事。 宁之肃舔了舔薄唇,理智回笼,现下不是摊牌的时候。 他道,“许是……许是年纪太轻,一时冲动了。” 冲动? 伊绵认真打量眼前的宁之肃。人人都道太子端方自持,矜傲疏离,即便是在她面前,也只是和蔼了那么几分。 据说前几个月太子冲动发兵苏库伦,被皇上斥责,如今与太子密切的大臣们都道他这是夙愿得偿。 堂堂太子,一言一行皆会影响江山社稷,稳重是最基本的,哪儿来的冲动。 伊绵扯扯他的袖子,“我们就当事情没有发生过,好不好?”又道,“对不起。” “傻姑娘。”太子摸摸她的头。 太医听到指示后推门而进,为幔帐后的女子把脉。 宁之肃盯着伊绵手腕上的白丝帕,没有表情。 为了保险,两位太医接连诊脉,给出自己的意见。 伊绵在床上打打哈欠,有些困。 她想着自己一定得少吃点蜜饯和冰饮,养好胃再说。 又将脑袋自然地凑过去靠在男人颈间,懒懒道,“以后要听殿下的话。” 男人没有回应,撑在床边的双手紧紧攥紧,青筋凸出。 第47章 房内寂静无声。伊绵觉得无趣,伸手拨弄幔帐上挂着的金钩。太医把脉足足把了一刻钟的时间,又问了她许多问题。 最后,一位太医对太子道,“小姐这是脾胃失调,饮食不节制导致的,并无其他问题。” 伊绵侧头,看向战战兢兢的太医,心中直道太子威严过甚,吓得人不敢好好说话。 “你呢?”宁之肃问向另一位。 “微臣和吴太医是一样的看法。” 宁之肃指腹在大腿轻点,确认道,“她身子孱弱,会不会是症状不太明显。” 两位跪下,头磕在地上,一同解释了伊绵的病症,表示绝无此可能。 宁之肃挥挥手,让他们下去开方子就是。 伊绵撩开幔帐,将脑袋伸出来,对雨棠道,“你去看着点,不要太苦的。” 雨棠依命出去。门被阖上,房内又只有两人。 宁之肃随意披了见外衫,看着慵懒不羁,少了平日里那股周正的气质。 他低头,身影在昏暗的烛火中格外寂寞。 伊绵看着他,没有说话,忽然听男人哂笑一声,头颅微摇。 伊绵不知道他怎么了,心里还想着让太医少开点苦药,忽略了男人浑身散发的颓然气息。 女子是个机灵的,脑中想到若是想让太医手下留情,还得从眼前这个男人着手。 她手撑在床面,将身子前倾,手臂慢慢环绕在男人颈间。 馨香扑面而来,男人一动未动。 伊绵用鼻尖去蹭男人光滑灼热的颈间,娇娇地道,“殿下,绵儿不想喝那么多药。” 宁之肃将伊绵的身体推开,眼眸一点情绪都没有,让女子看不穿。 “好好躺着,别离孤那么近。” 伊绵不太习惯他这样,双臂再次伸过去,被男人捉住小手,放在被衾中。 “遵医嘱。”言语间,仿佛两人生疏许多。 伊绵没想太多,反思自己确实在这件事情上做得不好,让太子费心了。 于是咬了一下唇,颇为识大体地道,“我听话就是了。” 她说完,去看宁之肃,等着男人的鼓励与夸奖。 可宁之肃一言不发,居然替她将快要落到床下的被角捡起来便走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又阖起。 女子歪头,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怎么回事。 — 春雨下了一夜,到了白日,天气晴朗,寒凉散了许多。 伊绵带着雨棠逛街。 京城的巷子各有各的热闹,摆摊的,耍把式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伊绵独爱糕点铺和首饰铺。 -- 第83页 近日洛家糕点铺子新出了花样,伊绵挤进去,找了一张位子。 雨棠边打量周围的环境边道,“奴婢让人清场小姐再来吧。这里人也太杂了。” 伊绵随意喝了口店小二上的茶水,摆摆手道,“无事。每张桌子都用不透明的帘帐隔开,谁也瞧不见谁。” 雨棠想将侍卫叫进来,万一有事,一定来不及保护小姐。 伊绵拉住她,有些不高兴,“今日就是出来玩的,干嘛要让太子的人跟那么紧。没事。” 雨棠只得独自候在旁边。 伊绵听太医的话,不敢在外吃太多,故而只点了三样小份的吃食。她将头上新买的簪子取下,抚摸其上被打磨光滑的牡丹。 忽听隔壁有几个女子交谈,提到太子。 雨棠欲去制止这些女子,伊绵却很有兴趣听一听。主仆二人在旁边的隔间未出声,便听她们略小声地摆开—— “你们听说了吗,霍大人要从东北的玉门县回京了。” 另一人道,“这有何稀奇,他是太子的老师,这几年因家事回乡,处理完了,自然要回来。” 先前那人继续道,“霍大人这次回来,听说会被封为太傅。我舅舅在吏部任职,亲眼看见林大人在拟文上报。” 旁人回,“霍大人会如何我不关心,只是霍家一儿一女,大公子在地方上年纪轻轻就官至五品,小女儿已十七有余,这次回来,怕也是为了亲事。总不可能就在玉门县随意挑个女婿嫁了吧。” 众人低低地笑作一团。 “霍家的嫡女霍念衫,尤擅诗词,端得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也不知道,勾不勾得着太子的魂儿。” “嘘——”另一个着急出声,“说说便罢了,你还真敢提。” “伊绵住在太子府里,霍念衫回来,看她还能待几时……” 随后,声音明显小下去,伊绵听不清内容。 糕点上桌,女子神色无异,小口品尝,吃得多了,便喝茶水润喉,一点都看不出什么异样。 雨棠有些气愤,太子的人岂是她们可以随意编排的,正欲走出去,给这些人一个教训。 却被伊绵用眼神制止。 她对女子口中的霍大人所知不多,但对霍念衫勉强还算了解。因为从前宁之肃不太爱结交朋友,周围的女子更是寥寥无几,就像现在似的。 唯一一个在他跟前说得上话的人,就是这个霍念衫了。伊绵从前甚至觉得她很厉害,竟能和冰山一样的男人打交道。现下想想,宁之肃其实是一个极其富有魅力的男人,很容易讨人喜欢。 霍念衫的父亲从前在礼部任职,官品似乎不高,现在回来便是正一品,连带着她这个嫡女身份也水涨船高。如从前的她一样。 伊绵抿唇,用手帕轻拭唇角,对雨棠淡淡道了一句,“走吧。” 她逛街逛得无趣,岑迎曼也不知最近在做什么,留她一人孤孤单单,什么也提不起劲。 伊绵让雨棠去叫马车来,自己蹲在街边一处,拿起一片绿叶,发呆走神。 太子昨晚离开的情景钻入脑海。疏离冷淡,好像两人的关系一下子被拉得好远。 男人真是喜怒无常。 伊绵噘嘴,将叶子在地上扫来扫去,又瞥了一眼暗中守候的皇家影卫,这些人跟她久了,她面熟得很。 既然这么冷淡,还管我做什么。 女子在心中自言自语。 她又想起前些时候,太后召太子进宫。宁之肃已经快二十二了,别说皇嗣,连正妃都没有,确实不太妥当。 只是他若是成了亲,那自己又该到哪里去呢,去找爹娘吗。 伊绵托腮,听到马车的声音,慢慢支起身子。 雨棠见伊绵情绪低落,建议,“不如小姐去吏部看看,奴婢听闻太子殿下今日在林大人处议事。” 太子的行踪并未瞒过伊绵,也从未说过让她不要干政的话。她若是想他了,便是去宁之肃办公的地方,也素来随随便便。 只是今日无甚心情,女子默默上了马车,让回府。 早春的食材比之冬季又换了一拨,食谱多清淡,以养胃为主。 伊绵自从看了太医后,遵照饮食,按时喝药,胃部不适果然缓解许多。 雨兰见自家小姐和平日里并无区别,但就是感觉她周身的气场沉闷许多,偷偷问雨棠道,“这是怎么了?” 雨棠摇摇头,回了一句,“外面那些碎嘴子,整日无事,便胡乱说话。小姐肚量大,不想计较。” 既是不想计较,那便不该这么低落才对呀。 雨棠摁住她,嘱咐道,“别去惹小姐不快。” 膳后,伊绵和着单衣,在矮榻上斜倚看书,过会儿,书本滑落在腿间,女子已阖眼睡着。 雨棠和雨兰熄了两盏烛火,又将薄衾盖在伊绵身上,从香炉中加了些安眠的粉末,候在一旁。 伊绵醒来,嗓子有些哑,眸子惺忪。她问,“几时了?” 一旁的雨兰道,“亥时快过。奴婢们伺候小姐沐浴吧。” 伊绵一怔,都这么晚了。她揉揉太阳穴,有些不清醒,又问,“殿下呢。” 旁边人回,“太子殿下在书房批折子。” “这么晚还在忙?” 雨棠拿了温热的白水递与伊绵喝,道,“前朝事多。” 伊绵起身,往浴间走,忽然停下脚步,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太子,有问过我吗?” -- 第84页 平时里,男人来她这里不算少,也爱管着她。 雨棠道,“太子殿下忙得脚不沾地,还未抽时间过问府里的事。” 那就是没问过了。 伊绵继续往浴间走,眼神明显黯淡下去。 水雾缭绕的房间内,女子香肩露出水面,墨发高高绾在头顶,只余两三缕碎发在两侧。其余的风光,尽数被藏于水面的玫瑰花瓣之下。 她的脸被热气蒸腾得红扑扑的,唇上多了些鲜艳的血色。 “你们说,太子会找个什么样的女子?”伊绵趴在池子边缘,兀的出声。旁边伺候的几位丫鬟突然跪在地上,低头不敢回答,只道,“奴婢们不敢妄加猜测。” 雨棠和雨兰是知晓实情的。小姐才是太子殿下唯一的女人。只是这事说不得。 她们两人在府里地位高些,对伊绵道,“奴婢们瞧着太子殿下不喜在男女之事上花费太多工夫,但现下看得真真的,殿下只对小姐好。” 对她好。 伊绵换了姿势,有些惆怅。 太子不过是因为答应了爹娘要照顾自己而已。如今霍家的那位小姐回来,指不定太子府会变成什么样呢。 她全然忘记,失掉的记忆里,也曾有一位女子入住太子府,最后黯然收场,自然不会知道,能够在太子府自由闲适的她是多么特别的存在。 第48章 伊绵睡得久,很少有卯时便起的时候。 此时天光甚少,空中薄雾弥漫,正是宁之肃换衣准备上朝的时间。 伊绵眼睛都睁不开,抱着软枕下床,光脚踩在羊绒勾花地毯上,地热还没撤,暖和舒适。 她从床上坐到桌前,听旁边的小丫鬟道,“小姐可要盥洗?奴婢去叫雨棠来。” 她轻蹙眉头,显然还没从清甜的睡眠中彻底清醒,“去叫雨棠告诉太子,说我起来了。” 难得的早起,赶上男人用早膳,应该会来的吧。 丫鬟准备退下出去,又听见伊绵道,“让雨棠告诉吴远就成,不要……不要说得太明显。” 丫鬟恭敬地答“是”。 待人出去,伊绵才睁眼,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她将下巴放在软枕上,似乎怀里抱着东西才有些踏实。 殿下,会来的吧。 不怪她忍不住见面。宁之肃已整整三日没与她打过照面。 虽说自己是客人,又住在后院,不应太多打扰男人。可她已经习惯了宁之肃的存在,骤然被推开,忍了再忍,还是遵从内心,想看看他。 太子房内,丫鬟们正在为他系腰带,整理袖口的褶皱,男人双臂展开,一言不发,阖眼站在窗前。 吴远跪在男人身后,又问了一句,“小姐难得起这么早,殿下是不是……” “不去。” 清冷的拒绝,毫无余地。 吴远只得退出殿外。 “怎么样了。”站在远处的雨棠跑过来焦急地问道。 吴远摇摇头。 雨棠心中道糟糕,这下回去怎么向小姐交差。 吴远见雨棠为难的样子,等太子走出殿门,又道,“小姐那边听说殿下不去,可能会不高兴。” 宁之肃睨他一眼,吓得吴远跪下。宁之肃道,“你的话越来越多了。” 吴远慌张道,“卑职不敢!” 两人从回廊中穿过,正待出府,宁之肃顿住脚步,想了一瞬,对吴远道,“差人去告诉伊绵身边的人,盯着她,不许胡闹。” 吴远心想,殿下真真是了解小姐,明明心疼得跟眼珠子似的,也了解小姐的性子,却还是这副淡然的模样。 但主子之间的事情复杂,他们不敢多嘴。 宁之肃抬头看了眼天空,青色昏沉,怕是要下雨,蓦地没了出门的心思。 只是寻常官员尚且可以称病偷懒一二,他为君,若此恐怕上行下效,风气更甚。 男人回头望了眼府中的景致,想象待在房里的人此刻大概会如何发脾气。她身边的人惯是哄着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应付得住。 男人踱步到马前,跃身上马,不再多想。 — 伊绵房中,五六个人围在矮榻旁,端了早膳放在方几上。伊绵长腿蜷起,盖了一点薄毯,右手撑着脑袋,闭眼不语。 丫鬟们小声劝着她用一些膳。 女子只觉得吵闹,挥手让她们下去。 可这些人是被太子敲打过的,不敢再一味随着女子。于是排成一排跪下,非得求着伊绵吃了东西。 伊绵叹口气,道,“如今你们都听太子的话,我的话不作数了。” 但也没有为难人,拾起玉筷,夹了一簇青菜放进嘴中。 雨棠让其他人下去,语重心长地道,“太子殿下就是忙了些,小姐莫要和殿下置气,伤了自己的身子。” 伊绵将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在碗里,心里有些细细的情绪,慢慢生出枝丫,包裹住她全身。 她问雨棠,“你有没有觉得殿下最近变了许多?” 雨棠想想,回,“奴婢没有觉得。” 伊绵想,太子与她生疏许多,大约旁人察觉不出来,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到这股微妙的变化。 她暗自揣测原因。 最后想到了那晚的吻上。 那个她没有拒绝的吻。 他是太子,又是男子,做出些逾矩的行为,比如那个吻,难以让人厚非,但伊绵作为女子,即便仅仅是没有及时推却,都会被扣上不矜持的帽子。 -- 第85页 伊绵一想到宁之肃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讨厌自己,便觉十分懊恼。可这些话她只能闷在心里,不能与人道。 又或者,伊绵想到了快抵京的霍念衫。太子要考虑婚事,当然会和她撇清关系,免得要入府的主母误会。 — 酉时二刻,太子府华灯明亮,廊下丫鬟身着整齐简洁的裙衫飘飘走过,青葱树林间传来几声鸟叫。 宁之肃在府门前下马,守卫迎上去行礼。 男人揉了揉眉心,问道,“小姐在府中么?” 守卫答,“禀太子殿下,小姐今日没有出门。” 男人道“下去吧”,便拿剑走了进去。 今日他随陆少严审问了几个京畿要犯,准备搜集证据处置之前通敌的重臣。因为情况紧急,他随京城的禁卫军一同前去线索地。危险倒不见得,只是剑上见了血,衣衫上也溅了几滴。 今晨没有去看伊绵,他在心里止不住挂念,连办案时都偶有走神,让陆少严以为他身体不适。 宁之肃想着只是看看她,大约没有关系,于是紧赶慢赶地从郊野回来,只盼着看看他养在府里的娇娇人而今如何了。 他在自己房内换了月白色的常服,看着甚是柔和,又听人禀告伊绵今日什么都没做,只是窝在寝殿内。心下察觉有异,脚步不禁快了几分。 只是走在半路,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急切,实在是不应该。 伊绵以后会有自己的生活,他若再像之前一样强势干涉,到底不好。平白地还会生出些误会。 男人从廊下转身,瞥了一眼廊灯上的兔子图案,眼神中有怜爱的情绪泻出。只有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才能不用克制。 他边走边对下人道,“去问问小姐在做什么。” 去的下人回来很快,对宁之肃道,“小姐院里灯火熄了,小的问过,说是小姐已经睡下。” “睡了?”宁之肃心下有些不安。 不过刚好过晚膳的时辰而已,怎么就睡了。 虽说伊绵爱睡,身子弱,偶尔这样也说得过去。但男人硬是觉出一丝幽怨的味道。 宁之肃知道她今日并未闹什么脾气,饮食和用药颇为配合,沉默地点点头,不再过问。 — 月色照着庭院,星辰黯淡,偶有早春的凉风从廊中簌簌穿过,吹得烛火摇曳不已。 寝殿淡香氤氲,炭火暖意弥漫,隔绝了外面的凉风。素纱幔帐内藏着一道娇小的人影,在被衾中轻轻抖动。若是仔细听,还能听到连续的呜咽,压抑又委屈。 门口脚步声渐渐及近,床上人只顾着伤心难过,哪有精力注意别的。 是而待那双大手抚上自己的双肩,女子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眼眶,鼻尖还有两颊哭得绯红,星星点点的泪珠坠在睫毛上,唇上有轻微的齿痕,发缕粘在颈间,像是被人唐突过似的。 “这是在哭什么?”宁之肃将伊绵的身子转到自己那面,又拿了手帕替她拭泪。丫鬟们脚步匆匆,去打水来给小姐洗脸。 “你们就是这么伺候人的?”男人沉声的话让殿内人悉数跪下,不敢顶撞。 伊绵嗓音软糯中带着些许不满,“关他们什么事,你一来,便教训我身边人,顺带再教训我。” “孤何时教训你了?”宁之肃咬牙冷笑。 看看,看看。 不过一点不如意,便扣一大顶帽子在自己头上。左右她娇气惯了,旁人合该捧着哄着,一点都说不得,冷不得。 男人没来由地生出一团火气。 伊绵将被子盖住脑袋,不想理会。又想着下人们还跪在前面,于是从被窝里瓮翁地道,“让她们下去,你也出去。” 待听到不再有声响,女子才将头上的被褥掀开,大口喘息。 伊绵还在想迎曼托人送来的书信和礼物,心中的害羞和窃喜在字里行间一点都掩饰不住,说是要和封默订亲,所以近日事忙,冷落她这个小姐妹,送上小礼物赔罪。 她诧异于岑迎曼的速度。 旁处的声音冷不丁想起,“在想什么?” 伊绵吓得紧攥被子,大呼了一声,心跳快得不行。 “殿下怎么还没走?”她见宁之肃仍然坐在床前,像尊雕像似的。 男人对着她颇为耐心,又问了第三次,“告诉孤,你怎么了?若是有什么事大可以说出来,何苦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 伊绵索性转过身和他面对面,抬眸迎上男人沉静的目光,“迎曼要订亲了,太子殿下也快了吧。” 宁之肃没想到伊绵会说这个,想了一下才回,“不急。” 伊绵话说出口便后悔了。太子的事,轮不到她操心。为了找补,她道,“听说京中女子多有心仪殿下的,祝殿下早日找到太子妃。” 男人不说话,盯着她的脸,像是猎人在狙击猎物一般。 伊绵又故作憧憬道,“也不知我那郎君会在何处。” 男人若有似无地嗤笑了一声,微不可闻。 “你若有意,孤替你留意留意吧。” 伊绵不想被男人看穿,微扬嘴角,眼里蓄积了笑意,道,“好啊,那便谢谢殿下了,也祝殿下早日寻得意中人。” 男人不接话,反倒问,“那你现在能说说,刚刚是怎么了么?到底在哭什么。” 女子有些窘迫。她总不能真的告诉男人,她在哭他的冷落,他的疏远吧。 -- 第86页 毕竟太子府是他的地盘,她又真心将他当做对自己好的人,一时依赖,突然被男人推开,心里落差自然很大。 伊绵道,“药很苦。”又将身子侧到床那边去,鼓起勇气道,“你总不来。” 男人的手掌堪堪要落到女子肩头,终是收拢,没落下。 第49章 宫门外,一身着明蓝祥云纹襦裙,戴纯白玉簪的女子刚下马车。两位年长的嬷嬷早已等候在侧。 女子走过去,笑容明媚,她对宫中的这两位嬷嬷还算认识,因此主动开口,先行俯身行了礼。 嬷嬷们受宠若惊,赶忙把女子扶起来,“霍姑娘这样客气,真是折煞老身了。” 这位姓霍的姑娘道,“嬷嬷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老人,从前对我多有照拂,客气些是应该的。” 两位嬷嬷随即打量起她来,眼神并不避讳。 霍念衫知道这是宫中的规矩,嬷嬷是替太后看人的,也不扭捏,一举一动皆大方得体。 三人慢慢往太后宫中走。嬷嬷们对她多有恭敬,不仅因为她是太后相中的女子,还因为她的父亲霍政则乃是当今太子从前的老师,现下被封为一品太傅。 霍政则早年间仅是礼部的四品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后来自请离京,行事颇为洒脱,也不恋权,但对江山社稷每每都有关切。 因此,太子这次见老师回来,尊为太傅,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不同于之前对甘州陇西郡崔婉音的召见,仅仅是从后院将人叫去宫中。这次对待霍念衫显然郑重多了。太后差了身边的近侍,亲自去往太傅府明召,众人皆知。 这是恩典,也是荣耀。 但霍太傅并不十分开心,只对女儿道,“在宫中凡事多小心,不要耍小聪明。” 他的这一双儿女,儿子在峣州任提辖,主管地方督军训练之事,从六品,女儿容颜姣好,醉心诗词歌赋。原本应当满足。 但偏偏,当儿子的野心不大,在地方上优哉游哉,做父亲的想让他调回京中一家团聚,他也借口峣州富庶,风景优美,生活悠闲,不甚热心。女儿倒是心气过于高了点,想找的郎君得是顶好的才行。 太后召见,原本是一件喜事,若是能得太后青睐,将来被指婚,那至少也得是有爵位的人家。 但霍念衫若是心仪太子…… 虽说太后有意为太子择一正妃,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女儿。 他的学生他知道,如若心有所属,旁人劝不了也逼不了。就怕自己女儿剃头挑子一头热。 太后宫内,霍念衫跪在锃亮的地板上,双手触地,恭敬道,“臣女霍念衫给太后娘娘请安,愿太后娘娘身体康健,岁岁如意。” 太后笑着道,“好,好。快起来,走近一点,让哀家看看。” 霍念衫面带淡笑,提着裙摆款款走去,脖颈修长,目光平视前方,并不像其他女子,看见宫中贵人,只一味低头,谨小慎微。 太后越看越喜欢,又想着太子小的时候,两人有过一段交情,问道,“你和太子也算是旧识了,这次回来,见过面没有?” 霍念衫答,“回太后的话,还没有。” 太后点点头,说了一句,“太子事忙,府里又养着一个小的,难免对这事不上心。” 霍念衫竖起耳朵,听见太后的话,脑中回忆回京后自己打听到的消息,不过就是从前的太傅被贬,离京领了个闲职,能在党争中活下来,已是太子开恩。但伊家的女儿还莫名其妙住进了太子府,说是太子受人之托照顾的,却有几分奇怪。 霍念衫笑起来亲和近人,对着太后也像是对着寻常长辈,只是又多了三分恭谨和谨慎,让太后十分满意她的性子,毕竟当正妃的,就是要有气势,否则唯唯诺诺的,怎么压得住人。 太后道,“太子性子素来冷淡,你小时候还和他一起念过书,又同在霍大人府上玩耍过,须得主动一点才是。有什么困难,尽管来哀家这里说。” 霍念衫起身,朝太后屈膝行礼,看得太后直说,“快起来,有什么坐下说便是。” 霍念衫道,“太子殿下政务繁忙,平日里难得出门休闲,臣女就是有心也无力。” 她刚回京中时,想着自己父亲被太子一道旨意升为一品重臣,想来极为器重父亲,原以为他还记得自己,说不定会主动上门,但等了好些天也没个信。 太后道,“此事哀家会劝劝太子。霍姑娘温婉可人,又大气,是个当主母的好料子,万万不可辜负了哀家的一片苦心啊。” 霍念衫羞涩道,“但凭太后娘娘做主。” 太后的目光将她从头扫到尾,见女子穿戴不俗,气质端庄,又想到她素来通晓诗书,父亲又是太子的助力,想来太子也不会抵触。 只是,太后叮嘱道,“太子府中的那位,想必你也听说过,别去招惹。” 她的孙儿对什么事情都淡淡的,但若是碰上伊家女儿的事情,恐怕会触及他的逆鳞。 霍念衫忍不住多嘴问一句,“京中人人都道太子当伊小姐是妹妹,太子是何意?” 太后嗤笑一声,将身子侧到霍念衫那处,反问一句,“何意?又不是真的哥哥妹妹,太子喜欢这样,旁人也没法子。” 又道,“你只须记住,太子府可以有很多女人,但太子妃只有一位。能不能把握住,全凭你自己。” -- 第87页 霍念衫跪在太后跟前,双手轻轻搭在太后膝上,十分亲近太后,低落又真诚地道,“臣女知晓自己说的话不成熟,让太后见笑了。但臣女不在乎太子妃的位份,只是喜欢太子。” 不得不说,霍念衫的这番真心话是说到太后心坎里去,主持中馈,管理庶务,哪怕是太后不放心,也可以从宫中拨人去太子府,但是在身边知冷知热,给予女人的体贴,太后却无法。 霍念衫既真心喜欢太子,必定对他上心。 太后拍着她的手背,别有深意地鼓励,“那咱们,就把劲儿?” 霍念衫激动地道,“谢太后娘娘成全。” — 霍太傅府中,宁之肃坐于厅堂最前的交椅之上,背脊轻靠椅背,端了茶,抿了一口。 霍政则坐在他左手下方的位置,同样品茶不语。 两人方才叙旧,言谈甚欢,霍政则远离京城这么多年,却一直关注前朝局势,洞见深刻,一针见血,从前在礼部,着实是浪费人才。 太子道,“霍彦在峣州若是不习惯,孤可以将他调来京城,虎父无犬子,想必他能力过人,是个可用之人。” 霍政则无奈地笑笑,道,“谢太子美意,只是老臣这个儿子自由散漫惯了,并不多在朝廷之事上用心。这不,老臣已经半年没见他,好不容易等着半月后他从峣州来京中办事才能得见一二。” 宁之肃笑笑,道,“霍彦从前中过状元,但没有因此步步高升,想来,也有孤那时未掌权,被宁之翼打压的缘故。如今朝廷风清气正,求贤若渴,霍彦也不考虑考虑么?” 话说得客气,霍政则却听出了几分不悦。 他对太子道,“犬子志向不高,余生所求仅是平淡安宁。他曾对老臣说过,与其醉心官场事,还不如娶个媳妇来得实在。老臣实在是拿他没法子。” 宁之肃想想霍彦从前那个样子,能力极强,只要是交代的事情,就没有办不妥帖的,但是权欲不大,注重生活感受,喜欢自由自在,倒也是个性独特。 他道,“既如此,孤不勉强。” 霍政则想起伊家的事情,问太子,“伊荣正乃是二皇子一党,殿下真的放过他了?” 宁之肃并未正面回答,只道,“死了。” 他对霍政则信任,没想隐瞒。 霍政则惊讶,问,“那为何封锁伊家的消息,对外说离京呢?” 太子顿了半晌,最终诚实道,“不想有人伤心。说到底,是孤欠她的。” 这个“她”意指何人,两人心照不宣。毕竟京中都知晓,伊家的女儿在太子府上。 虽说整件事情都透着一种古怪,但霍政则懂得收敛自己的好奇心,不再问。 正说着话,霍念衫从宫中回府。 她在门口时便听见小厮提醒太子登门拜访,特意寻了间空房子,整理了仪容才过去。 宁之肃和霍政则忽听外面响起下人的声音,“小姐怎么在这里站着,仔细风大,容小的进去通报太子吧。” 门从里面被打开,霍念衫见太子身着黑色蟒袍,眉宇舒朗,英气逼人,比之从前三皇子时气势更盛。 她一直都知道,宁之肃非等闲之辈,如今瞧着男人真的成了一人之下,心中澎湃。 霍念衫屈膝行礼,言语之中也是抑制不住的激动,“臣女念衫给太子殿下请安。” 太子道,“你我二人自幼相识,不必多礼。” 霍念衫道,“太子殿下可要在此用了晚膳再走。” 宁之肃道,“孤府中还有事情,不便多留。” 女子心下有一瞬失望,看看宁之肃身后的父亲,仍是不死心,这么多天了才第一次见到男人,此时不把握机会还待何时。 她状似不经意提起京城开春后宴会众多,自己许久未归,若是有人陪同,大约能更快融入。 谁知男人不解风情,“孤素来不喜太过热闹,并不十分了解,若是霍小姐有意,不如去问问那些个女眷,她们定十分熟悉。” 女子脸上的笑意凝滞,直至太子走了,也没缓过来。 霍政则走到她跟前,提醒道,“念衫,听为父一句劝,别去动不该想的念头。” 女子将手中的绢帕搅来搅去,并不应声。 霍政则叹息一声,走了。 第50章 春日花享楼,以富有新意的甜点和菜肴为卖点,环境跟随四时的变化而做出相应的改变,巧思不断,碗筷碟盘奇巧美丽,甚至有人不是为了吃,仅仅是为了欣赏该酒楼精美的摆盘。 伊绵自那晚以后,忍着心思,不再明里暗里牵挂宁之肃。男人似乎良心发现,知晓自己的冷落是如何伤了她,反倒隔三差五地来,只是少了些亲昵,但关怀仍在。 可是情愫这种东西,本就不为人所控制。 宁之肃每次见伊绵,都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越线,但她总有那么多怕的东西,怕话本子里的妖怪,怕黑,怕他久未归家出了事,他耐着性子安慰。一来二去,女子钻进怀中,他的大掌合开又收拢,终是认命似的,拥住女子娇弱的身子。 才始觉过火。 这样的情形上演无数次,男人无奈又痛苦,只恨自己定力不行。 只是这样的宁之肃对伊绵而言,仿佛又成了那个亲切纵容的兄长,她的心情欢快起来,不再闷在府中,也乐意一个人出去逛逛。 -- 第88页 花享楼以雅闻名,素来得官家女眷和一众贵女的喜爱,生意红火。 伊绵找了一楼大堂的一处位子坐下,感受着久未出门的热闹,听着店里小二报菜抑扬顿挫的语调,不禁笑得开怀。 “待会儿打包一份给迎曼送去,她在府里学规矩,定是烦着呢。”伊绵对坐在一侧的雨棠道。 雨棠见小姐心情好,跟着情绪欢畅,道,“好!” 不多时,店里一群贵女,其中几个伊绵认得,身份不低。她们心气高,一般谁也不服谁,只是今日倒稀奇,都围在一个女子身旁。伊绵瞥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耳中忽然传来声音,“霍小姐好不容易回了京,这顿我请,权当给霍小姐接风了。” 伊绵听到此话,抬眸看了一眼。 真是奇了,中书监嫡女吴颜,父亲官至二品,但圈子里谁人不知其吝啬,竟也舍得出银子请客。 伊绵看了雨棠一眼,表示惊讶。 又想到中间那女子姓霍,估计这便是霍太傅家的小姐了。 她确认了一眼,还真是。 那边一位贵女又道,“霍小姐得太后关照,去宫中请安,这是旁人想都想不来的福气。” 中间那位霍小姐宠辱不惊,只道,“父亲为朝廷效力,太后感念父亲辛劳,特召我前去问安。” 一言一语,滴水不漏,将太子撇的干干净净。只是,这并非她本意。 伊绵见旁边的吴颜开口,“霍小姐与太子自幼相识,父亲又是太子老师。太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明眼人一下子就懂。” 伊绵瞧见霍念衫嘴角轻微扬了一瞬,马上又恢复了方才平静的样子。 霍念衫道,“太子殿下政务繁忙,前些天来家里坐客也只得跟他随意寒暄了两句。” 这话若是说给伊绵听,一定引不起丝毫波澜。不过就是寻常寒暄,有什么。 可那群贵女连太子的面都很少见到,更别提太子亲自上门拜访了。霍念衫简短的寒暄,是她们求也求不来的机会,立刻高看那女子一眼。 吴颜想起之前的崔婉音,刚开始也是这般惹人注目,还在太子府住着,后来灰溜溜地被送走,也就那样。 但这次到底不同,别说霍念衫本就长得花容月貌,才华横溢,便是看在她父亲是太子老师的份上,她的筹码也比旁人大很多。此时不巴结,难道真等人飞上枝头了再去结交,那时便晚了。 众人一口一句奉承,俨然将霍念衫当做未来的太子妃捧。 伊绵越听越觉得心下不舒服,“雨棠,咱们走吧。” “小姐,不多吃一点吗?”雨棠犹疑。 她听见那群女子的话,觉得小姐实在没必要避着她们,太子殿下心中是何想法,她们这些府中人恐怕比外人更了解。这位霍家大小姐要想进太子府的门,只怕还早着。 霍念衫其实一进门就看见了伊绵,故意不语。从前还在京中,伊绵父亲位列一品,她也因倾国之姿在各个圈子炙手可热,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让她瞧瞧,太子可不是从前的二皇子,不是她可以肖想的。 霍念衫看见起身的伊绵,仿佛才瞧见似的,热络地迎过去,道,“这位是伊小姐吧,久闻伊小姐在太子府中住着,念衫未去看望,还请恕罪。” 其他贵女对伊绵既嫉妒又害怕,一时见了面,倒出奇地沉默。 霍念衫环顾众人,拉着敷衍着要走的伊绵道,“伊大人不在京中,妹妹得太子照拂,真是好福气。” 伊绵看着她一怔,怎的两句话,自己就被霍念衫叫妹妹了。 她是霍念衫哪门子的妹妹。 吴颜仗着霍念衫在场,才道,“伊小姐素来得太子宠爱,疼得跟公主似的,可不是有好福气。”这话阴阳怪气,说得伊绵蹙起眉头。 女子不想浪费时间在此反驳有的没的,迈出脚步欲走。 霍念衫也不拦她,状似不太懂,只是对其他女子道,“父亲常教我,有血亲关系的才能称作兄妹。伊小姐一没上皇家玉碟,二与太子殿下无血亲关系,你们可别胡说了。” 另一位跳出来道,:“这么想想,明明不是太子妃妾,却以妹妹身份住在后院……还真的……” 伊绵听见,有些恼了,转身见那群女子不说话,只目光中有些嘲弄和看不起。 — “伊绵怎么了?”太子才下马,雨兰便匆匆赶过去,将雨棠叮嘱她的话说与太子听。 “小姐今日遇上霍大人家的小姐,回来便闷闷不乐,连晚膳都没用几口。”又刻意提到,“许是小姐听见霍小姐和殿下的事。” 宁之肃大步从廊中穿过,问雨兰,“孤什么事?” 雨兰疾步跟上男人的步伐,大着胆子道,“霍小姐得太后娘娘召见,京中又传她和殿下您青梅竹马,后来小姐和雨棠在酒楼里和她碰见……” 宁之肃想想也知那场面,无非就是有人不安分了,伊绵惯来在外人面前是个好性子的,可不得被人欺负。 “她不好好用膳这个毛病怎么总是改不了?” “嗯?——”雨兰一时没回过神,总觉得殿下关注错了重点。 “你去,让厨房再熬些瘦肉粥来,多放点肉末,别老做甜的,惯着她。”严厉的声音让雨兰不敢多说,忙下去准备。 待男人进了屋,便见伊绵一人屈膝坐在矮榻上,方几上摆了一壶酒。 -- 第89页 他走过去,坐到对面,看了那白色瓷壶一眼。 “心情不好?” 男人声音温温柔柔。伊绵只是看他一眼,“嗯”了一声,又偏过头去。 窗外月色朦胧,树影婆娑,无甚特别。 “心情不好就不好好用膳,你这个毛病是改不了了?”语气一下子严厉起来。 宁之肃就是见不惯她这副鸵鸟样子,在外人面前有不痛快不发作,偏在他跟前使小性儿。 伊绵正是情绪脆弱之时,男人不但不安慰,反倒凶巴巴的。 伊绵将双膝往怀里抱紧了几分,不说话,眉眼低垂,委屈得紧。 男人索性坐到她旁边去,“平日里喜食甜食零嘴,孤勉强纵着你,只要身子养好了就成。现下一个不乐意就不吃东西,这样下去,谁管得了你?若是以后嫁了人,孤鞭长莫及,你岂不是随意糟践身子?” 伊绵目光闪动。 嫁人? 原来他也迫不及待将她赶出去。 伊绵唇角勉强扬起,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看得男人直皱眉,周身都散发着戾气。 伊绵没看他,脑中全是霍念衫的倩影。原本不觉得他俩有什么,现下男人的表现,却不得不让她怀疑。 宁之肃忙了一整天,身心疲惫,晚膳仅在宫中随意用了一点,原想着伊绵听话,他也不用多分精力,可她总是这样任性,男人难免担忧。 若是以后她不在自己眼皮底下,而是去了别的男人那里,不会被照顾好。她自己又不会照顾自己。 宁之肃将手放在方几上,把酒壶移开,暗自叹了口气。 伊绵小脑袋里装着很多东西,大多都与宁之肃有关。她想起那个不矜持的吻,明明是男人主动的,可那晚之后,太子就变了。 她心下委屈得很。越想越觉得,定是自己不矜持,让男人讨厌了。想想霍家的那位小姐,端庄矜持,想必胆子也大,不会偷吃蜜饯,也不会闹着要宁之肃陪,更不会像自己这样,患得患失,像是随时会被丢出去的小狗。 这么想想,她连养在后院的小马驹都不如。 “怎么哭了呢?”男人有一瞬心慌,想着自己方才语太凶,忙将手伸过去,用指腹拭掉女子眼下的泪珠。 “你走吧。”伊绵道,哭得双肩一颤一颤的。 宁之肃坐直身子,不语。 “我让你走。”伊绵食指指向门外,脸颊上的两道泪痕尤其可怜。 宁之肃伸手拿茶杯,想喝口水冷静冷静,不与她一般见识,却把伊绵吓得闭上了眼睛,男人哂笑一声,怕成这样,还敢发脾气。 他直接起身往门外走。 忽然,腰身被女子抱住。 第51章 宁之肃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风,将树叶吹得簌簌作响,未关紧的窗墉翕动,发出噪音。屋内暖意被一阵寒风侵袭。 伊绵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身子,双臂却把男人抱得更紧。 她又道了一句,“别走。”声音小而轻,乞求意味浓厚 。 男人身侧的双手握紧,缓慢抬起,抓住伊绵纤细的手腕。 他阖上双眼,手上用力将女子的手腕掰开,语气冷静,“伊绵,松手。” 伊绵闭紧了眼睛,睫毛不住地颤抖。她只知道若是自己放手,男人不会回来了。 宁之肃咽了一口唾沫,好不容易才将粗重的呼吸放轻,竭力营造出一种沉稳无波的假象。 有些念头,他不敢深究。譬如伊绵心情不好这件事。 他可以给她所有,可无法,也不能够去探究女子心底的醋意。 他害怕他真实的念头,同时也害怕她的坦白。因为有时得到的真心并不通往幸福,而是通往地狱。 伊绵被男人冷淡的反应激怒,绕到男人跟前,头微微仰起,问道,“你平时都要为我出头的。今日却不闻不问,是因为霍念衫吗?” 是因为这事牵扯他可能的太子妃,所以太子不愿掺和,不再像从前一样,护着她。 宁之肃依旧未开口,甚至阖上了双眼,似乎尽力在抑制某种暴躁。 伊绵平白鼓起的气势被男人的沉默击垮,她转而委屈极了,眼睛里渐渐起雾,咬着嘴唇,仍旧将视线盯在男人身上。 “那你为什么……”伊绵的声音如蚊子般小声。 “什么?”宁之肃睁眼,疑惑地问了一句。 伊绵攥紧拳头,仰起脖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那你为什么,那晚要吻我!” 宁之肃看见伊绵裸。露的肌肤,因为紧张而泛着粉,耳垂颜色尤其鲜艳,红得滴血。那是她最敏感的地方之一。 男人手伸过去,捏住她的小耳垂,用指腹揉搓。伊绵霎时软了身子,口中溢出嘤咛,勉强撑在男人身上,却没有推开他。 宁之肃没说话,揉搓了她的耳垂,又继续往下,用食指指腹沿着光滑的耳后肌肤一直摸索到女子的锁骨窝。只一根手指而已,伊绵已经站不住,小手攥着男人的衣袖,靠着宁之肃另一只手的力量而站着。 男人将她抱上床。 伊绵双腿摩擦着,奇异的感觉像是虫子啃咬般折磨她。 她的眼眸柔软得不可思议,糅杂着少女特有的羞怯与天真,还暗含某种不矜持的期待。 她不想太子走。 小拇指勾住男人的。 -- 第90页 刚才的问题男人还未回答。 宁之肃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温柔体贴,甚至卸下了平时的冰冷,却让伊绵感觉不对劲。 男人接下来的话让她瞬间清醒,只觉得愤怒异常。 他道,“吻能代表什么?伊绵,男人身上的坏毛病,孤身上都有。”话毕,嘴唇蜻蜓点水般触了一下她的鼻尖,笑容晃眼,语气蛊惑,稍显轻浮,“你难道以为,我是好人?” 伊绵想起宁之肃对待外人的样子。她久在后院,许多事情都是道听途说,可同样亲眼见过不少真实发生在眼前的场景。 比如犯了事的大臣,在男人面前不住地磕头,涕泪横流,长跪不起,男人仅仅一句轻描淡写的“斩首”便打发了。 比如某个丫鬟不小心喂药让她呛到,第二天便见不到人影,其余下人在那几天噤若寒蝉,伺候时都在发抖。 她原本也怕,可是男人的底线越探越低。不知何时起,伊绵对男人同样的恐惧变成了十足的依赖和信任。 可他眼下的话,实在是伤人。 伊绵震惊中急着反驳,“你,你没有吻过霍念衫。” 言下之意,男人只吻过她,意义特殊。 宁之肃哂笑一声,用右手托腮,看着她,似乎在看什么笑话,“你怎么知道,孤没有吻过她。” 伊绵全身都在颤抖。她鼓足勇气要捅破某层纸,却被男人三言两语就挡回来。 她掀开被子,再也不想听男人的话,也不想看到他,径直跑了出去。 她的脚上只有长袜,连绣鞋都没穿,方才站在殿内的地毯上还不觉得冷,等脚踩在青石板路上,女子才感觉到凉意刺骨。 — 霍太傅府上,霍念衫站在自家父亲跟前。 霍政则看她一眼,道,“太后寿宴在即,点明让你进宫同我一道赴宴,到时候切记凡事低调,不要惹事。” 霍念衫搅着手中的帕子,低头不语。霍政则看女儿这个样子,又道,“你知道为父什么意思,就算心中不愿,也得听话。” 听话,听话。 霍念衫从来最怨恨的,就是自己父亲不争不抢的心态,连带着也成了对她的束缚。 都是太傅之女,从前伊绵受父母宠爱,又有二皇子作未婚夫,在京城中出尽风头,不是最顶级的圈子,根本入不了女子的眼。 可现在呢,自己同样作为太傅嫡女,只处处被教导谨小慎微,甚至父亲连太子都不许自己争取。 连太后都支持她,她怎么肯。 霍念衫尽力放平语气,对霍政则道,“太子殿下与我素来相识,并不反感,女儿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何况太子专注政事,平日太忙,难免对男女之事过于迟钝,不上心。” 霍政则听到自己女儿这番话,冷冷地哂笑一声。 太子费尽心机把持朝堂,对内对外管得死死的。 这样的人,心思细腻敏锐,非凡人所能驾驭。却被自家女儿看做迟钝,不上心。 “他那是目标明确,你懂么?”霍父开口。 见女儿一脸茫然和不服气,他抱拳对天,又道,“说句僭越的,堂堂太子,养个臣下的女儿在后院,费尽心机护她周全。你以为,他图什么?” 霍念衫一时不知说什么。 “还不是图她安好。”霍父轻笑,点点霍念衫的脑袋,“喜欢人至此,这叫你所谓的对男女之事不上心?” 恐怕,是太上心。 — 太子府后院的马棚,伊绵拿着一把棕色大刷,替她的小马驹梳毛。马厩里干净清爽,一看便是时常打理。 只是春风带着寒意,刮得伊绵脸疼。她轻轻交替双脚,轮流踩地,可是仍旧冻得生疼。 男人在月门处,手上拎着一双女子的绣鞋,对下人道,“走远点。” 下人悉数退下。 脚步声逐渐靠近,伊绵一顿,继续刷毛。 “啊——” 宁之肃拿过一旁的木凳,将伊绵抱在腿上,坐下,惹得女子轻呼一声,不住地在怀中挣扎。 男人低首为她穿鞋,抓住她的脚,轻喝,“别乱动!” 伊绵止住挣扎,心中仍是有气,故意翘起脚尖,让男人无法将绣鞋套入其中。试了三次,宁之肃耐心告罄,冷笑道,“你再这样,孤就将你的鞋袜脱掉,让你自己走回去。” 女子的脚怎能随意给人看,便是不穿鞋履出门,像她这样只着长袜在后院乱跑,已经是失了规矩。好在太子府的下人训练有素,看见这样的场景自动回避,不敢多看。 伊绵吐舌,想到之前的剑拔弩张,心中仍是不满。 宁之肃见她那副样子,冷声道,“平时里有事求孤便哥哥长,哥哥短。你就是这样听哥哥话的?” 什么哥哥长,哥哥短。 女子脸颊上有一抹红晕,幸而男人低头为她整理鞋袜才没有看见。 不就是之前想出去玩,或者做了什么坏事,才叫了两声哥哥的。 伊绵将手搭在男人温热的脖颈上保持平衡,便听男人传来一句,“平日里宠得太过,如今真难管。” 女子噘嘴。哪有难管。 何况,是他太恶劣。 伊绵想着男人先前的话语和行径,明明该讨厌和生气,可是却顺着潜意识的本心将身子贴近宁之肃。 -- 第91页 男人在月色下怀抱娇小的伊绵,用高大的身躯替她挡着寒风。 旁边的小马驹眼睛明亮,乖巧地看着主人,偶尔打一个喷嚏,惹得男人怀中的小主人咯咯笑。 宁之肃见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说什么,只道,“再玩一会儿便要进屋。” 伊绵甜甜地缩在他怀里,道“好”。 真是小孩子。 男人心中哂笑,方才气急便不管不顾跑出去,可是给点甜头,又忘了自己在生气。 宁之肃想起之前在书房让人搜集的画册,全是适龄的青年才俊。 伊绵的婚事,还是得考虑考虑。 只是,宁之肃低眸看怀中的女子,娇俏,柔弱。他烦恼怎样的男人才配得上他的宝贝。 不是容貌不够好,就是才华太平庸,家世也不够显赫。又或是,家中关系复杂,或已先行有了妾室。这些个男人在旁人眼中已是不错的郎君人选,在太子心中却没有一个合格的。 他怕伊绵嫁过去受委屈,看来看去,实在找不出一个满意的。 伊绵喂了会儿马,便困了,缩在男人怀里,娇娇地让他回寝殿。 男人眉眼柔和,心中万般不舍。 “以后替你找的郎君,一定要是最好的。” 怀中女子的瞌睡一下惊醒,消散得干干净净。 我的郎君? 她抬头看向男人,不可置信。 第52章 伊绵伸脚下地,男人虚揽在她身后,等她站定了才收回手。 女子退了两步,鼻尖被冻得通红,问,“你什么意思?” 宁之肃上前两步,并不觉得这是她应该感到不高兴的地方,“孤在为你择婿,挑个你喜欢的,不好吗?” 伊绵摇头,不说话。 “乖一点,这件事情别闹。”男人嗓音沉沉地诱哄。 伊绵缩在墙角,无人可看见的位置。 她不想要知道太子有没有吻过霍念衫,也不想要知道太子为她择婿是处于什么心理。 但她要他。这样的念头在心上疯长,蔓延。 宁之肃看见伊绵眼睛泛红,委屈巴巴,眼神中有决绝。她退一步,他便进一步,手无意识地伸出去,生怕女子做什么事情伤到自己,而他来不及阻止。 “绵儿……”男人唤她。 可惜这样温柔缱绻的音调让伊绵更加难受,泪水决堤。 宁之肃看见她脱了自己的外衫,只剩一件长至脚踝的白色抹胸绣裙,图案简单,质地光滑。男人无意识咽了一口唾沫,视线从女子圆润奶白的肩头,到细嫩的脖颈,尖细的下巴,再到红润的唇瓣。 他的余光忽见那抹白色裙裳也落在了地上。 宁之肃大跨两步,将她抱在怀里,“你到底在做什么!伊绵!”声量大得让女子耳朵发疼。 男人手掌抚在她单薄的脊背上,她只余一件系带的短式抹胸,是那种极富挑逗力的款式,京中年轻女子时兴的。丝带缠绕,但两指只需轻轻一拉,景色毕现。 男人将自己的衣服解下披在她身上,两人衣衫不整惹人遐想。 宁之肃被她气得额上青筋凸起,双手顾不得力道,想将她打横抱起快点抱回房间。 “你到底在做什么!”恶狠狠的语气,是真的震怒。 伊绵推搡他,哭着道,“我在勾引你。” 直白又天真。 男人深吐一口气,双手放下。 “勾引我?”宁之肃几乎只发气音,小声喑哑。 伊绵盯着男人,这时才感觉到危险,却又傻傻点头。她想拢一拢身上男人的衣衫,忽然,宁之肃俯身,将她大腿抱住,直接抗在肩上,带回了房间。 伊绵从未被男人这样粗。暴地对待过,脑门充血,快要晕厥过去。男人对女子咿咿呀呀的抗议置若罔闻。 不过一会儿,男人一脚踢开寝殿的门,让人都退下,将女子摔在床上。 伊绵眼冒金星,还来不及说话,就被欺身上前的男人捏住了下巴。 “勾引?嗯?”他的眼神炙热疯狂,浑身散发着不正常的热气。 伊绵害怕得将被子覆盖在自己身上,却被男人一把扯开。 她双手在胸前相交,脸瞥向一侧,身子轻颤的频率几乎让男人涨得发疼。 “唔——”铺天盖地的吻,眉眼,鼻尖,颈侧,全被光顾。 青青紫紫,又疼又麻。 外面的丫鬟着急地走来走去,听见小姐暧昧的哭喊又红了脸。 雨棠道,“你们都下去。去把热水备好。”小姐出去这么久,身子受寒,定是挨不住。 雨兰担忧地问,“殿下他……不会欺负小姐吧。” 雨棠道,“那不是欺负,是恩宠。”但愿小姐受得住。 伊绵忽然头疼起来。男人敏锐地察觉她的不适,缓和了攻势。 问询夹杂着喘息,“怎么了。” 伊绵的眼泪从眼角滑过两鬓,她下意识地道,“总觉得,失掉的记忆和殿下有关。” 宁之肃手撑在她的肩膀两侧,抬头看向她,眼神深不见底,有一簇火未灭。 伊绵软成一滩水,手伸去,抚摸男人的眉眼,一点点在眉骨处摩挲。 她方才情思迷离时,脑中突然闪过好些画面。 牢狱里,太子坐在椅上,让她当着众人的面脱衣服。 一处奢华的酒楼,她身着诱人的衣衫,在一众男人中小心翼翼伺候,被太子带走。 -- 第92页 还有别院,太子在她醒来时告诉过她的院子,她深夜捏着一封信,似是牵挂。 …… “疼……”伊绵娇。吟出声。 “疼也受着。”男人继续埋身啃咬。 女子逃脱不得的挣扎成为最佳的助兴剂。 伊绵无法,只得用手去制止,无力地道,“不要,疼。” 男人浑身发烫,眼神迷蒙,喘着粗气,停下了。 “这下知道怕了?” 伊绵缩在男人怀里。明明他才是欺负自己的那个人,可伊绵没法不依赖他。 宁之肃都不知道,自己是养了一只小狗还是怎么,轻笑问,“你就不怕孤要了你?还敢抱着?” 伊绵诚实地道,“怕。” 男人指尖抚上她的太阳穴,“孤让太医来看看,这事不能拖。” 伊绵不找痕迹地将身子往后缩,男人不解,“怎么?” 倏然看见伊绵脸红得要滴血。在她的记忆中,没有尝试云雨的记忆,但再迟钝,也知某些凸起是男人特有的反应。 “方才还说勾引?勾着勾着,便退缩了?”宁之肃站起来,整理好衣衫,“若是再有下次,孤直接要了你。” 伊绵已经知道失控的男人多么可怕,但那股恍然熟悉的滋味却也真真实实让她费解。 她没有说出口。 只是道,“殿下,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回记忆?” “之前不是很排斥再看太医么?”男人坐在床边,双腿交叠,手随意搭在上面。 “可现在,想要快点恢复。”女子攥着被子,说出自己的请求,“你帮帮我,好不好?” 绝不是平平无奇的一段记忆,伊绵从头疼时的片段中已经可以窥见部分内幕。 但片段太琐碎,她无法串联起来。 宁之肃的表情在烛火映照下仍旧沉稳,无懈可击,他淡淡问,“若是有人对你爹娘,做了你无法原谅的事情,你会怎么办?” “无法原谅?那是什么事情?” “譬如关系生死?” 女子瞪大了双眸,呼吸停滞。 “别紧张,孤不过随口说说,又不是真的。” 伊绵不信,怀疑道,“那为何这样说?” 男人不答,反说,“在你心中,只要伤害了你的爹娘,便是仇人,对吗?” 伊绵错愕地点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怎么怪怪的。 宁之肃清冷笑笑。 他是太子,平日里习惯不苟言笑,但伊绵感觉得到,他对待自己时冰冷下裹着一层温柔。但此时的笑让伊绵觉得男人离得好远。仿佛刻意与她拉开了距离,又有种沮丧与颓然在里面。 伊绵从床脚爬过去,她扯着男人的袖子,笨拙地开口, “呐……我知道,殿下平时对我很好,所以……所以我心中生出了对殿下的占有欲。我没办法看着殿下和霍小姐在一起而无动于衷。我也……我也不想找郎君。” 这几乎算是某种表白了。 宁之肃眼睛有些酸。这样的情绪,自从顺沅出嫁,母妃逝世,已经很久未有过了。 他无所谓地笑笑,故作听不懂的模样。 “快睡吧。” “殿下听明白了吧。”女子紧张地看着他,“若是没听明白,我——” 宁之肃用食指抵在她的唇上,“你忘了,说好了要将我当哥哥的。” 门吱呀关上。 伊绵低头,墨发遮脸,点滴晶莹无声地落在被衾里。 — 丑时,万籁俱寂。 书房的男人放下手中的毛笔,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 吴远推门而入,带着一个小丫鬟上了些参汤。 男人随意喝了两口,问,“小姐睡下了吗?” 吴远知道太子素来关注那位主子的动静,道,“伺候的人每隔半个时辰来禀过,说是无事。小姐现下应该睡得正熟。” 男人揉揉眉心,眼中倦色深重,几道红血丝布在眼球上。 她若是安分了,那才有鬼。 男人让人掌灯,慢踱至后院。 雨棠欲行礼,被男人制止,“小声些。” 雨棠点点头,轻轻推开门。男人的身影在昏暗中慢慢移至床边。 伊绵果真睡熟了。呼吸轻缓,有规律,眼睫毛一丝都不动。 难得不闹腾。 男人嘴角翘起,看她哭得跟小花猫似的,泪痕斑驳,大约哭得太累,才没力气折腾。 他轻轻走到门口,让人打盆水来。 雨棠拿着烛台,放在床头的高脚几上,又轻轻放下半面的白纱幔帐,免得光线太强将伊绵惊醒。 太子将棉帕浸入水中,拧干,轻轻为她擦脸,动作颇为仔细。 “不省心。”男人对着床上睡得糊里糊涂的小家伙轻言。 雨棠见太子目光温柔得快滴水,唇角微微向上,周身散发着某种近乎于慈爱的气息。 男人将她伸在外面的手脚放进被褥,皱眉对雨棠叮嘱道,“她睡觉不安分,天气还未转暖,房中炭火别断,晚上多盯着她点儿。” 雨棠俯身回“是”。 太子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守在伊绵床前。 雨棠低头退出去,不敢再看。 太子叫住她,低声道,“这两天让针线局的人来,给小姐打几身进宫觐见的宫服,切不可误了给太后贺寿的时间。” -- 第93页 宁之肃想了一瞬,又说,“不必一味庄重,姑娘家穿得好看便是最大的妥帖,务必把小姐打扮好。” 床上人嘴巴咂吧两下,转过身去。男人不敢再说话,唯恐吵醒她。 第53章 转眼到了宴会早上,春日的暖阳终于舍得露出来,寒意被驱散。 伊绵困倦地窝在床上,丝丝阳光轻缓地钻进来,让伊绵眼皮微动。 男人脚步声响起,被褥倏然被拉开一点。 伊绵皱眉,攥着被子,缓缓睁开眼睛,“殿下。”声音奶声奶气,显然还没清醒。 “再不起,待会儿真的赶不上了。”宁之肃道。 按照规矩,各家女眷辰时就应在宫门等候,一一盘查再进宫。伊绵跟着他不必走这道程序,但也不至于巳时二刻还未出发。 他是太子,皇帝病重,一应礼节都需他来操作,宫中总管差人来太子府已催了三次。 丫鬟们不敢再由着伊绵耽搁,硬是将她从床上拽起来,梳洗的梳洗,更衣的更衣。 直到进了马车,女子的眼睛仍旧惺忪,松垮着身子靠在车厢一角,像是魂魄还没归位。 宁之肃放下手中的礼册,斜晲一眼,轻咳了一声道,“衣服不错。” 伊绵这才回神看看自己身上穿的,青纱对襟百迭长裙,外搭杭锦褙子,比之平时压了两分娇俏,多了一些庄重和温婉,口脂特意用了石榴红,衬得白皙的小脸越发生动。 伊绵皱眉扯扯裙子,“殿下自己去就好了,带我去作甚?” 说不准,太后娘娘正视她为眼中钉,嫌她在太子府碍眼呢。 不过女子从前去宫里去得多,并不怯场。 宁之肃凑过去,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脂粉香,“跟着孤一道,不喜欢?” “喜欢。”伊绵点点头,“就是困。”今日她梳了复杂的发髻,费了好些时候,若是在马车里睡觉,恐会弄乱,到时候不好补救。 “你靠着孤肩膀,稍微休息一会儿。” 伊绵听言,将脑袋凑过去,小手不自觉攥住男人衣摆,假寐。 她听见男人低沉醇厚的嗓音响起,“今日来了好些世家公子,也有朝堂新晋的青年才俊,你好好过过眼,看有没有喜欢的。” 伊绵不答,只是眉心捏得更紧。男人将她的手掌从自己衣摆处松开,伊绵偏要较劲似的,又抓住不放。平整熨帖的玄色蟒袍上那一小处皱巴巴的地方格外显眼。 宁之肃不再理会,拿起礼册浏览。过会儿又看向伊绵,见她睡得安稳,侧身将旁边的披风盖在她身上。 伊绵朝他拱了拱身子,男人轻抚她的头,尽量不碰着发髻。 女子无知无觉,宁之肃凝视半晌,握上她的小手。 若她出嫁了,定是,定是让夫君疼爱的。他会下旨不准那男子纳妾。待她有了孩子,他便给予最大的恩典,保他平步青云,好为他的母亲长脸,护着他母亲…… 思绪越来越多,突然戛然而止。 宁之肃捏着茶盏,抿了口清茶,暗笑自己何时也这么婆婆妈妈,多虑。 太后的寿宴乃是宫中大宴,场所选在了湖边的长华殿。旁侧一排柳树抽了嫩芽,随微风摇曳,和煦的暖风扑面,令人心旷神怡。 伊绵和宁之肃在此分头行动。 皇帝缺席,他得代替自己的父皇尽孝,先行到太后宫中恭祝皇祖母生辰,而后再回来,和众人一同入宴。 伊绵和其他官家女眷还有皇亲国戚在长华殿前的凉亭中小坐,面前是苍绿的草坪,有些小孩子在上面嬉笑玩闹,好不热闹。 伊绵正听着众人闲谈,突然远处一阵骚动,原是霍家的小姐来了。 伊绵眼见霍念衫华衣彩裙,打扮得流光溢彩,极为重视这次宴会的样子,忍不住在人群中找寻太子的身影。 这一找,还真被她看见宁之肃从小径上跟着太后宫里的太监踱步而来。 霍念衫显然也看见了,抬步往那处走。 伊绵抢先一步招手。那么多人,宁之肃抬眸便精准捕捉伊绵的身影,自是往她那面走去。 “怎么了?” “我,我有些困。”说的是真话。 “忍忍,待会儿孤给你找间屋子小憩。”男人拍拍她的头。两人站在角落,避免他人的目光。 “哎,”伊绵拉住要走的宁之肃,“我,我头疼。” 男人看她一眼,道,“那你要怎么样?” 伊绵指了指旁边山坡的亭子,“我们去那上面坐一坐,好不好?这里人太多,我见着便头疼。” 男人没说话,随她扯着袖子登上台阶。 霍念衫搅着手帕,心不在焉地站在人群中,目光却紧随二人而去。她嗤笑一声,却也无可奈何。 到了半山坡,伊绵和宁之肃坐在亭中木椅上。男人坐姿周正,双手握拳放在腿上,宽大的宫服更衬得他气宇非凡。 伊绵身子软弱无力,起了个大早,来听一群女眷说些她并不感兴趣的话题,她图什么? 看见霍念衫到了,想也知她定是要粘着太子。伊绵心中更是警惕十足。 “将我支到这里来,又不说话,一个人咬唇想什么?”男人出声。 伊绵愕然抬头,“你知道……” 男人挽唇,捏她的下巴,“你那点小心思,有什么难猜的。孤还忙着,没空搭理其他女子,这样可以了么?” -- 第94页 伊绵耳朵和脸部蹿红,手掰开男人捏住下巴的大掌,结结巴巴,“我,我没有……” 越说越心虚。 “是……没有。方才不是说困了么,靠着孤再阖眼休息一会儿,等下去时,便要乖点,能做到么?” 伊绵顺着男人的话点头,轻轻将脑袋靠在男人肩膀,十分安心。下面的喧嚣与两人格格不入,伊绵很喜欢他独属于自己的感觉,双手不由得环上男人的腰部。宁之肃抬手阻止,终是放下。 算了。 不远处,有一人站立在台阶上远眺,一点动静也没。他身着深灰官服,腰间配素革带,其上镶嵌的玉泛着光泽,明明是简单朴素的一身,却被男子穿出了清风霁月的逍遥之感。再看他不俗的身量,虽偏单薄,但双腿修长,双肩宽展,手腕纤细骨感,别有魅力。 男子看着远处的太子偏头亲吻旁侧女子的额头,眼神缱绻,倒是与他印象中的三皇子大相径庭。 他扯唇一笑,不再多看,顺着反方向的路下坡。 待开席,王公大臣从大门口鱼贯而入,各家女眷则从偏门,由内侍和宫女引领而入,伊绵去得迟,太监将她领到一处较偏僻的位子,但座位宽敞,椅上还特意垫了棉垫。 她坐下,直道自己幸运,免得坐在显眼的位置还得应付宫中的繁文缛节,她从前便是最怕这些。 宴乐响起,舞女翩翩而至大殿中央,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伊绵正观赏,宫女忽然端着两碗东西上前,跪下呈上道,“这是殿下吩咐的甜羹和药饮。” 伊绵身子微侧,目光寻到大殿最上方,坐在太后左下侧的男人。男人并不对歌舞感兴趣,时不时回太后的话,或是小声吩咐下面的人去做什么,似只在完成一件任务。 男人察觉到伊绵的目光,微抬下颚,示意她趁热喝。 伊绵扁嘴,仍是照做。 过会儿,还没等伊绵搞清楚怎么回事,她的身侧已围了好几位世家贵公子,有励郡王家的嫡子,还有,听他自我介绍,是左杜侯爷的次子,虽不比其兄长可以承袭爵位,但是目前在大理寺任职,前途无量。 伊绵见周围的人在太后离席后便放松许多,推杯换盏,享受宫廷美酒佳肴,一群人围在她这处,也不是那么突兀。 只是,这些男子跟她有什么好聊的啊。 伊绵身子往交椅上缩,就那么大块地儿,她还能退到哪儿去。 殿上的太子扶额,见这些公子殷勤搭讪不仅没有让伊绵有任何交谈的意思,反而吓到她,女子目光已经可以用惊慌失措来形容。 他大踏步过去,这些人终于消停,恭敬行礼。 男人冷厉的目光一一扫过这群人。他们低头不敢直视,心中道,是太子殿下让他们来的,怎的看起来有些不悦。 宁之肃喜怒不形于色,这哪里是不悦。 分明是十分不悦。 好歹这些人也是贵族世家出身,男人原想着让伊绵多接触几个,看看有没有心生好感的。谁知这群人一想到是昔日京中最高不可攀的贵女,又打算盘想讨好太子,吃相毕露,太难看。 伊绵扯扯宁之肃的袖子,问道,“我都不太认识,他们怎么来找我聊天呢?” 男人冷冷低喝,“都下去。” 一群人急忙散去。 周嬷嬷是太后身边的老人,本是奉太后命前来唤太子过去,见此情形,禀告太后。 太后闭眼在偏殿歇息,声音中有少许不高兴,“你去,把太子给哀家叫过来,再把霍家的姑娘叫来。” “奴婢遵命。” 伊绵见宁之肃有事离开,自己也起身去往殿外。 殿内人多,酒气稍浓,丝竹乐声吵得她有些不安宁,出来吹吹暖风,果然好多了。 她贪念春风的温暖,却还是因为吹风轻咳了两声。 一只男人的手伸到她的面前,“止咳丸,甜的,要不要试试?” 女子狐疑抬头,便见男子带着亲切的笑意,站姿随意,将手中东西放在掌心摊给她看。 她直觉男子不是坏人,用拇指和食指小心从木盒中捏了一颗出来,还不忘道声“谢谢。” 男子将木盒塞回袖中,又突然凑到她跟前,眼眸中似有打量。 伊绵屏住呼吸,不知他要干什么,忽听男人下了结论,“真好看。” “什么?”伊绵没懂。 “说你好看。”男人偏头看她一眼,径直走到湖边坐下。 伊绵习惯被动,男人似乎很懂得如何与人搭讪,不多时,便和伊绵互道身份,寒暄一二,成了朋友。 伊绵拘谨地坐在那里,问一句,答一句,又觉得男子似乎有什么魔力似的,让她不好意思说出先行离去的话。 她了解到男人叫霍时禹,是霍念衫的兄长,但脾性比起他妹妹洒脱不羁,现在在地方上做一六品官。 男人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暗笑,然后道,“我们去那边的池塘喂鱼怎么样?我第一次来宫中,并不熟悉,看你倒是很熟悉的样子。” 伊绵咬唇,想着一定得拒绝了。 霍时禹用手肘碰碰她的小臂,伊绵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方才的公子们正蠢蠢欲动,想要和她攀谈一二。 这么想想,还是眼前这位比较靠谱。 伊绵当即和他走去池边,让宫女拿来鱼食,往池中扔。 -- 第95页 伊绵是太子带来的人,底下人伺候得十分妥帖,又担心池边不安全,年长的太监特意调了锦衣卫在旁边看护。 男人看看身后严密的守卫,对伊绵道,“太子很紧张你。” 伊绵撇撇嘴,“谁知道他哪里去了。”语气中有埋怨。 “还是峣州好,若是这个时节,樱花满地,山川围绕,春景比京城好,也没有这么多人。” “我一直呆在京中,都没去过呢。但我爹娘现下在江浙一带,一定玩得很开心。” “江浙哪里?”霍时禹问道。 “江浙……江浙……”伊绵突然发现,宁之肃都没告诉她具体的地方。 霍时禹挑眉,又瞬时恢复刚才的样子,换了话题道,“听京中人说,太子与从前的伊大人不计前嫌,甚至将你视为妹妹。方才那么多男子,大约是他特意安排与你说话的。” 伊绵拿手帕盖在脸上,脸往后仰,双足也翘在空中,“殿下总是这样……” 男人目光探究。总是那样?总是把你推开么? 他想起宴会前的一幕,太子克制隐忍的吻,怜爱的目光。 既然在女子面前隐瞒自己的爱意,那便是将机会双手奉给别人。 霍时禹没退让的道理,秉持着不试试怎么知道的原则,倒是和他妹妹在这方面一模一样。 他将手轻轻放在伊绵后背,让她坐好,免得摔下去。 伊绵感受到男人掌心的温度立刻板正了身子,很是警惕,也有不适。 霍时禹笑容一僵,而后耸耸肩,并不介意将此时的尴尬挑得更明,“抱歉,让你不舒服了吧。” 伊绵摆摆手,清亮的眸子仍是盯着他。 男人噗嗤一笑,心中暗道她怎么这么呆。 霍时禹将手伸出,将旁边柳树垂下的枝条拽在手里,伊绵见状,将身子凑过去,从男人掌心将小树梢解救出来,嗔怪道,“才发芽,会拽断的。” 男人抿唇,没笑出声。女子指尖的凉意在他手侧久久不散。 伊绵偷瞧他,问,“你很喜欢笑?”她和太子呆久了,男人素来不苟言笑,哪怕是笑,也只是清浅得转瞬即逝。 乍然看见霍时禹这么爱笑,一时稀奇,被他周身的轻松感染,甚至勾起了一些好奇。 “还好吧,人生在世,有趣的事情太多,便爱笑。” 伊绵接着问,“什么有趣的事情?”她各种东西都玩腻了,不过呆在太子身边却从来没有腻过,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会在心里开心,这也算是趣事一件吧。 霍时禹没有回答,捡起旁边的碎石子,扔到池塘里面,将一群色彩斑斓的锦鲤惊得四散逃开。 “京城反正没什么有趣的。你与其在太子府呆着,不如跟我去峣州看看,我保管你玩得开心。” “峣州!”女子眼睛亮起来。 霍时禹接着道,“是啊,峣州离江浙一带也就五百余里,你也可以去看看,在哪里来着?” 伊绵听着有些心动,听到男人问地点,她在脑中思索了一番,确实想不出具体的地名,暗暗提醒自己回去一定要问问太子。 “要是有机会,真的可以带我去吗?”伊绵小脸上神采飞扬。 “当然。”男人眼中星星点点的笑意逐渐汇聚在一起,“这有什么难的。” 伊绵经验少,见霍时禹可以带她去那么远的地方,不禁对他崇拜起来,又见男子健谈爽朗,更是多亲近了两分,甚至不介意他是霍念衫的兄长。 “太子殿下在看什么?”霍念衫走近周身肃冷的男人,站在一旁。 她和太子一同在太后跟前坐了一阵,又一起出来。 太子整个人都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出来时更是迈着大步径直走掉。 霍念衫在后面追了好久,见男人停下脚步,才赶到跟前。 伊绵在池边的石凳上听霍时禹讲话。不知道男人在说什么,女子坐得端端正正,像是学生听老师讲课一样,眸子里盛着好奇,若是霍时禹靠近一些,她便不着痕迹地退开一点。 太子脸色冷得结冰,嘴角抿得十分紧,见她还知道和男人保持距离,才柔和目光。只是,不知想到什么,男人并没有走过去,眼底反而有些暗淡。 霍念衫在旁不动声色地观察,出声道,“兄长和伊绵很谈得来。” 宁之肃难得愿意正眼看她,霍念衫却觉得那目光让她周身发毛,她尴尬地笑笑,道,“哥哥为人谦和,人缘向来十分好。” “噢。”宁之肃只说了一字,便走开。 饶是霍念衫再迟钝,也听得出太子语气中包含的醋意。 — 池边潮湿,有些泥泞的小坑,伊绵忽然紧闭眼睛,抬起双脚,收到石椅上,不敢乱动。 霍时禹见她这样,眼光扫视路面,忽然俯身,捡起一只蚯蚓,“你怕这个啊?” 有水的地方,蚯蚓的存在很常见。 伊绵拿手帕遮住眼睛,惊惶地道,“你快拿走!” 霍时禹清脆的笑声终是忍不住,从嘴中溢出来,让伊绵更加不敢放下手帕。 “把蚯蚓拿开啊……”女子语气几乎崩溃。虫子有什么好玩的。 对于霍时禹而言,好玩的不是虫子,而是伊绵的反应。 他将蚯蚓的一段捏住,在女子眼前晃来晃去,一边晃一边说,“这有什么好怕的,钓鱼的诱饵罢了。” -- 第96页 伊绵感觉男人拿着长条状的东西在她眼前晃悠,想也想得到是什么,身子不住往后仰,差点摔进池中。 站在近处的锦衣卫跑上去,但不及就在旁处的霍时禹动作快。 男人扔了蚯蚓,将她手腕拉住,一把将伊绵扯进怀中。 女子吓得身子颤抖,心跳声扑通扑通。 看来是真吓着了。 霍时禹自责不已。伊绵不是峣州的姑娘,而是京城金贵柔弱的官家小姐,经不住他这么吓。 他感觉女子在怀中奋力挣扎,还有小声的呜咽。 “放开!你放开——” 还没等他开口道歉,一阵风吹过,来人将伊绵一把从他怀中扯开。 伊绵还没看清,就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太子。 她紧紧怀抱男人的腰,身子仍是不住地抖,脸直往男人胸膛上蹭。 太子将她的脑袋圈在手臂里,另一只手不住抚摸女子的脊背,温柔安抚,似也被她差点摔着吓得不清。 “霍大人这么唐突,不如滚回去好好学学君子之道。”宁之肃对着霍时禹发难,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霍时禹发落。 霍时禹俯身朝太子行礼,语气中有自责,却没有畏惧,“是臣唐突,让伊绵受惊了。” 他试探性呼喊太子怀中的伊绵,人是他吓哭的,自然是他的责任。 可是伊绵并不领情。 她胆子那样小,不管是在太傅府,还是如今的太子府,谁敢跟她开这样的玩笑。 宁之肃更是怒火中烧,只是未浮到面上。 伊绵身子不好,经不住吓,也经不住落水。这个霍时禹自由散漫惯了,敢跟伊绵开这样的玩笑。 霍念衫本想走上前将伊绵带出来,宁之肃眼神狠厉地瞪她一眼,禁止她上前。 霍时禹伸出手,想去摸伊绵脑袋,“伊绵——” 宁之肃侧身挡住男人的动作,戾气十足地低喝,“离她远点!” 若不是顾念着伊绵受惊需要安抚,他大概会当场将霍时禹逐出宫去。 伊绵还在哭着,宁之肃心揪得生疼。 霍念衫尽力控制自己嫉妒的表情,厌恶极了伊绵这副娇滴滴的样子。 宁之肃顾不得还有两个外人在场,低头用温热的唇触碰女子颈侧,伊绵轻轻磨蹭回应,小声在男人耳畔说着,“有蚯蚓”。 男人低哄,“孤知道,绵儿不怕啊。”感受到女子渐渐不再颤抖,才放下些心。 因是侧着身子,霍家兄妹俩只能看见太子低头,却不能看见其他的。但想想也知道,太子对伊绵有多亲密。 第54章 “还不走?”见两兄妹仍旧站在原处,宁之肃轻道。怀中那人将眼泪蹭在男人肩上,终于恢复了心情。 “臣给伊绵道歉后就走。”霍时禹站在原处。 霍念衫见自家兄长和太子针锋相对,有些怵,忙拉着兄长想要离去,免得两人火药味太浓,兄长盯着太子怀里那人,脚步一动不动。 宁之肃嗤笑一声,都是男人,各自心里想什么,一清二楚。 他将伊绵的后脑勺摁在怀里,眉梢挑起,似是在炫耀某种霍时禹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这种行为很不像胜负欲淡漠的宁之肃会做的事情。 霍时禹直视太子,嘴中又喊了一声,“伊绵?” 女子正要将脑袋冒出来,却被太子摁得紧紧的,于是乖乖地待怀里不再动。 宁之肃道,“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我想读了多年圣贤书的霍大人不会不懂。以后,不要再让孤看见你跟伊绵拉扯不清。” 霍时禹并不退让,“这个道理臣不懂,难道太子殿下很懂?臣方才见太子殿下寻了许多公子来,想必是为伊绵今后的婚事考量,只是不知,若是伊绵未来的夫君看见殿下如此维护之姿,会作何感想。恐怕,也会提醒殿下一句,男女授受不亲。” 宁之肃顿了一瞬,蓦地笑了,只是笑意不达眼底,“霍时禹,你放肆了。” 霍时禹双膝跪下,语气恭敬谦卑,眼神却坚定,“臣不敢。” 宁之肃朝身后道,“吴远,去拟个旨,贬霍大人到烟瘴之地清醒清醒,好好想想,为人臣子该怎么和君主说话。” 伊绵听罢,只是小事,怎的闹到要贬官。 她抬起头,对宁之肃道,“殿下,霍大人不是故意的。” “你为他求情?” 伊绵听他话里有不悦的味道,仍是硬着头皮道,“霍大人真的只是开玩笑,不是故意冒犯殿下,也不是故意吓我。” 男人浑身火气无处发泄,突然感觉自己的小拇指被伊绵的勾住,勾得紧紧的,他绷紧的下颌线渐渐缓和。 伊绵见此,脸朝霍时禹道,“霍大人,以后,你不许吓我!”说罢,眼睛瞪着他,让他瞧见自己说得十分认真,“听到没有!” 霍时禹收起之前剑拔弩张的样子,挽唇道了一句,“好。之前是我不对,你原谅我了吗?” 伊绵点点头,不再看他,而是看向宁之肃,男人表情淡淡的,但明显很不爽。 “殿下,走吧。” 再不走,霍时禹怕是要遭殃。太子殿下对她凶,总是雷声大雨点小,但若是对旁人,口出必行。 宁之肃抿唇,拉着她走了。 伊绵不忘转身提醒霍时禹,“霍大人,那个约定……” -- 第97页 霍时禹异常认真,“不会忘。” 霍念衫看着那二人在宫女和太监的簇拥下走远,身影相配,一点也不避嫌,心有不甘之际,突然想到一个法子。 她笑着对自家兄长道,“哥哥,你回京还未见过太后吧,如今爹爹承蒙皇恩浩荡,位列一品,你回来,也该去给太后请安的。” 霍时禹并不重这些礼节,道,“你作为女眷去就可以了,我一个外臣,如何好去。” “太后喜欢小辈去她跟前晃悠,走吧。”她不顾霍时禹的拒绝,拉着他便往太后宫里走。 — 无人经过的碎石子路,宁之肃的脚步慢下来,伊绵被他拖着,终于可以喘口气。 “好累。”伊绵坐在一旁的石墩上,檀口微张,呼吸新鲜空气。有眼力见儿的宫女拿来团扇,站在一旁为伊绵扇风。 男人坐在她对面,让人倒壶茶来,要温的。他看她走两步就气力不济的模样,低声笑了一下,又想起伊绵走之前和霍时禹说的“约定”,问女子是什么意思。 伊绵委屈时依赖他,现下危机解除,还有笔账和他好好算算。她方才分明看见男人和霍念衫从一个地方过来的。 伊绵语气酸溜溜的,道,“没什么。” 宁之肃双手放在石桌上,十指交扣在一起,眼皮微抬,“现下朋友多了,连孤也瞒着。” 他记得,伊绵总爱和他说很多话的,用膳时爱说,睡觉前也爱说,有时憋不住了,甚至追到书房来,看见他正在批折子,也得让他放下,听她说完了才算罢。 如今,不过和霍时禹聊了两句,还被吓哭,也能和那男人守着秘密。 “男女授受不亲。”宁之肃嘴里突然吐出方才霍时禹说的话,“伊绵,你说我们算是授受不亲么?” 宁之肃在大多数时候果断,坚决,因为男人太知道优柔寡断带来的恶果。如今却在男女之事上当断不断,自然,是要反受其乱的。 其实想想,霍时禹真是个人才,有才华,不重权,不谄媚,样子么,勉勉强强,能逗伊绵开心。虽说伊绵现下对他生疏,但若是给他机会,大约只消一个月,不,半个月,就能让伊绵服服帖帖地跟在他屁股后面。 就像伊绵失忆醒来,总是跟着自己一样。 宁之肃将两手的食指点在一起,头脑思索。 伊绵还以为宁之肃对自己的约定多么感兴趣,等着男人再问一遍。那时,她便要将手交替放在胸前,好好质问男人为何和霍念衫一起走过来的。 可突然扯到男女之事上。 她并不想对宁之肃设防,也不会对别的男子倾心。但是太子呢,他是怎么想的。 伊绵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水,眼睛稍微瞥了一下男人,马上移开。 “呐,殿下,”伊绵开口,“以后不要塞人给我了,我不喜欢。” 男人将头抬起,看对面坐着的人噘嘴,眉头微蹙。 他点点头,道,“好。”那些人怎么配得上。 但是霍时禹不一样。 太子问,“霍大人呢,品貌,出身,性情,都还不错。” 伊绵愕然,方才还在池边要贬他的官,现在却夸奖起来。 “你什么意思?”女子声音闷闷的。 男人直起身子,理了一下袖口,并不看她,“孤的意思是,他在考虑范围内。” “你不是不喜欢他么……”声音更低了,任谁也听得出里面的不高兴。 宁之肃将手伸过去,食指指尖抬起女子的下巴,想瞧瞧她到底是什么态度,果真见到那张小脸和她的语气一样,沉得不行。 “霍大人不好?”男人好奇地问。 “殿下方才还不喜霍大人。” 伊绵明显的回避,让男人心中冒出些喜悦。只是片刻便消散干净。他道,“你总要嫁人的。” — 太后跟前,霍时禹和霍念衫站在一处。 霍念衫嘴甜,上去为太后捶腿,看着自家兄长道,“太后娘娘,兄长进宫稍晚,未能早点来给太后请安,请太后恕罪。” 太后见面前的少年身姿挺拔,气质不俗,笑道,“无碍,霍太傅的儿子,确实和他父亲有几分相像,现下在哪里任职?” 霍时禹跪下道,“臣现下在峣州。” “峣州?”太后若有所思,“倒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河流交错,特别是春天的樱花,最为有名。” 霍念衫笑着道,“父亲总想让兄长回京,只是兄长贪念峣州的自在,不肯回呢。” 太后闻言,瞧那少年一眼,“奇了,你若回京,少不得升官,竟不肯。” 霍时禹起身,右手掌贴着左手背,朝太后俯身作揖,“臣不愿受拘束,偏安峣州一隅,已是满足。” 京城的血雨腥风,他远在千里之外都觉触目惊心,何苦要来蹚这趟浑水。自家父亲为了江山社稷,愿意回到京城,但他无甚大志,只求自在。 “呵呵……”太后突然笑起来,“前些天儿俞夫人还求到哀家跟前儿,说自家儿子在陆大人的步军营干得不痛快,嫌埋没了自己的才华,想让哀家给个恩典。你从前中过状元吧,却偏偏不乐意当这京官儿,性情果然非凡,有霍太傅年轻时的影子。” “只是,”太后道,“若是以后太子有需要,你作为臣子的,必得尽心,知道吗?” -- 第98页 霍时禹道,“臣谢太后提点。” 霍念衫正愁找不到开口的机会,见太后提起,忙装作无意道,“兄长还未娶妻,自是贪念自在,若是以后娶了妻,怕是在峣州也会被缠着呢。” “哦?”太后来了兴趣,“霍大人年岁几何?” “臣二十有二。”霍时禹直觉霍念衫在打什么算盘,用眼神偷偷警告她。 霍念衫不接,仍对太后道,“方才哥哥和伊大人家的小姐聊得可好了。听说太子有意为伊绵择婿,不知我哥哥可否得个机会。如此,哥哥带着伊绵去了峣州,也是喜事一件。” 太后本就对太子的做法有些不解和不满,见不得他在女人之事上太过上心,这是君王大忌。霍念衫这么一提,倒是个好法子。 霍时禹道,“婚姻之事不仅讲究父母之命,还讲究两情相悦。臣和伊绵只是偶然一见,并不十分了解。” 太后睨他一眼,“霍大人,你的心思,哀家明白。” “太后!”霍时禹急道,“臣并未肖想。何况,伊绵有她自己的——” 还未说完,太后便道,“你不肖想,那哀家替你肖想,如何啊?” — 宫门外,一道急促的女声在霍时禹身后响起,“兄长!兄长!” 她扯住自家兄长的衣袖,被毫不留情地拂开,“别碰我!” 霍时禹脸色冷沉,看都不看来人一眼,“我以为,你本性不坏。结果这种事也敢拿来做手段。” 霍念衫看了看远处站着的宫人,压低了声音,“兄长喜欢伊绵,我不过是提供助力。” “助力?”霍时禹笑得森冷,“你自己心里那点事,非要我点出来?省省吧。” “兄长!此事太后已经下旨,难道你还抗旨不成!” 霍时禹停下脚步,走回她跟前,“她不愿意,我抗旨又如何。” “你疯了!”霍念衫额间突突地跳动,“父亲,霍家,你有没有想过!” “那你呢!在太后跟前使手段的时候,有没有想过?” 霍念衫结巴两下,终是说不出话,霍时禹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声音从前方飘来,霍念衫听见霍时禹道,“我劝你收着点,若是惹怒了太子,他不会留情。” 女子嘴巴微张,心跳倏然清晰,脚步不由得退后两步。可是想到伊绵不久就会离京,她心里着实落下了大石头。 霍时禹脚步匆匆,脑中全是先前在大殿前的画面—— 他跪在地上,头磕地,看起来是真急了,“请太后娘娘收回赐婚的旨意!” 太后并不作声,等他跪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让捏肩的宫人退下,又瞧了坐在旁边的霍念衫一眼,“若是抗旨,你和伊绵都会有危险。何况,依哀家看,你是喜欢那女子的。纵然伊绵如今被太子宠得太过,眼里看不见旁人,那哀家做个恶人,成就一桩好姻缘,有何不可?” 霍时禹不答。 “至于你说的父母之命,将伊家人从外地召回来就是了。” — 短短一个时辰,太后寿辰赐婚的旨意宫中皆知,原本是个足以光耀家族的恩典,落到伊绵身上,却有了几分笑话在里面。 几个女子拿团扇遮掩嘴巴,眼里却有幸灾乐祸的兴味。霍时禹仅仅六品,为人不显,现下伊绵不仅要嫁给他,还得奔波至千里之外的峣州,听说她素来体弱,别在路上就不行了。 低笑声逐渐嗤嗤传开,周围未出阁的女子也好,年长的妇人也好,眼神交接,骤然多了几分默契,觉得今日寿宴,最出彩的便是这一件事。 霍时禹从宫人嘴里打听到太子的行踪,找到雪香阁去,却被告知太子已带人出宫。 “出宫?”寿宴未散,作为太子便先行离去,实在是打太后的脸。 霍时禹还想问几句,霍念衫追到此处,劝道,“就算我不对,太后已经下旨,兄长何必对着干呢!” 霍时禹斜晲她一眼,半点耐心也无,“你还是想想,如何与父亲交代吧。”趁着霍政则不在京中,捅下这么大的篓子。 霍念衫支吾,“我,我……” — 黄昏时分,晚霞漫天,太子府门外禁军把守严密,天还未全黑便早早亮起了灯笼,巍峨肃穆的府邸让普通人望而生畏。 霍时禹站在府门前,烦请下人通报。 他在雪香阁听宫人说,太子收到消息后直接将女子带回了府,但看不太清,女子是个什么反应。多的,宫人便不肯说了。 霍时禹在门口吹了好半晌冷风,才得人领进去。他沿着走廊步行许久,直至走到庭院深处,才见一处雅致的园子,廊灯和周围的都不同,婉约可爱,树木花草也打理得别有用心。 他踱步随丫鬟进入内殿,便见伊绵躺在床上,幔帐挡着,只余朦胧的影子,太子坐在旁处的交椅上,手拿一白玉小碗,另一只手拿汤匙,药饮热气向上飘散。 “臣霍时禹给太子殿下请安。” 宁之肃冷声道,“起来吧。孤还不想,霍大人能找到太后那里去,如今可是满意了。” 霍时禹看向床上的人,虽瞧不真切,却见那道纤弱的身影低头,手伸去攥住太子袖口。 “咳咳。”伊绵轻咳,左手拿着绢帕捂在胸上,听声音便知状态不好。 “怎么了?”霍时禹关心道,想上前一步,终是没动。 -- 第99页 宁之肃将幔帐掀开小半,露出伊绵苍白的面容,轻轻吹凉汤匙,喂进了女子嘴里。 “外面呆久了,有些受凉,不劳霍大人费心,若是无事,便走吧。” 霍时禹未理会太子冷淡的语气,提醒道,“太后说,要将伊大人召回来。” 宁之肃的鹰眸瞬间射向他,霍时禹感觉到杀意,仍想从太子狠厉的目光中窥见些什么。 “还望太子,早做准备。” 伊绵听道,终于肯理他,问了一句,“爹娘会回来么?” 霍时禹不答,只道,“抱歉,又对你做了一件不好的事。” 伊绵眉眼黯淡,不想谈此事。她白日在宫中接到懿旨时,简直吓了一跳,不敢相信太后如何会关注到她,还将她随随便便指给别人,想必,是觉得她在太子府太过碍眼。 霍时禹语气懊恼,“当时未能劝太后扭转心意,是我的不是。你放心,我会再去请求太后收回成命。你不愿做的事,没人能逼你。” 伊绵这才抬头正眼看他,又问宁之肃,“爹娘在江浙具体哪个地方呢?绵儿好想爹娘。” 这是没安全感了,想投入家人的怀抱。 太子回避,对她哄道,“今日是孤不好,非要带你出去,害得你没有玩好,身子也遭罪。下回咱们去别的地方玩好不好。” 伊绵愣愣地点头。可是,她的问题太子还没有回答。 霍时禹倏然想起霍念衫对他说的—— “伊家人死了,伊绵又失了记忆。太子却想方设法地瞒着她,你不觉得奇怪吗?” 他见伊绵傻乎乎地还在问爹娘下落,又被太子三言两语化解,大约是对太子极其信任。 此事虽有蹊跷,但现下显然有更要紧的事情等他做。 霍时禹眼见太子一勺一勺将药饮喂给女子,又用棉帕替她将嘴角的药渍擦拭干净。喂蜜饯时,伊绵眼睛笑成了一道弯,巴巴地看着太子手上的姜梅,一口便含住,生怕太子不给。 男人眼睛微眯,看着这一幕心下不舒服。 他轻咳两声,唤回床边两人的注意力。 伊绵道,“霍大人还有要说的么?” 霍时禹上前,单膝跪在伊绵床边,眼神认真,“赐婚非我本意,但因我而起,我定会解决。但是有一件事情,我想你应该知道。” 太子坐在旁处,双腿交叠,任他说。 伊绵看看太子,又看看他,才喃喃道,“什么?” “我喜欢你,所以想要追求你,和赐婚无关。” 伊绵被子里的脚趾蜷缩起来,被人当面这样说,怪不好意思的。何况她和他今日才第一次见面。伊绵想说他太轻率,可是看见霍时禹单膝跪地,目光恳切的模样,又说不出来,只好求助般地望向宁之肃。 宁之肃低笑道,“怎么别人跟你说话,你每次都望着孤。” 伊绵不语,拽着他的袖子。一阵沉默。 “霍大人……”女子嗓音软绵绵,有气无力的。 “现下不需要给我回应,只要知道我的意思就好。”霍时禹打断她的话。 宁之肃坐在一侧,将伊绵背后的软枕拿开,让她躺下快睡。伊绵伸出藕臂,将幔帐合上,很是避嫌,却对太子不设防,亲疏明显。 安顿好床上的人,宁之肃不急不缓道,“你也看见了,伊绵受不得刺激,望霍大人以后,万事斟酌。至于求太后收回成命这件事,孤自有办法,只盼着你们兄妹给孤省点心。” “那太后召人这件事呢?据臣所知,太后动作很快,已经派出人去。” “孤会找人拦下。” 伊绵听到这话,睁开眼睛,想起身。宁之肃将她脑袋按住,“听话,快睡。”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走出屋子,高大的身影在烛火下有部分交叠。 伊绵拉开幔帐,从窗棂中看见两人越走越远。 为什么有事不在这里说完。 — 霍府,霍念衫在马车上便心绪不宁,进门果然见到几日未归的父亲坐在正厅,方几上摆着茶盏,热气已尽。 霍政则端坐一方,闭目养神,听到霍念衫的动静,也只是轻道一句,“你回来了。” 霍念衫疾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在霍政则身旁,“女儿知错了。” “知错?念衫,为父自小将你带大,还会不知道你的算盘?” 霍念衫用手帕擦拭眼角,泫然欲泣。霍政则平时里不爱发火,但一旦盛怒,后果不是她承受得住的。 “父亲……父亲……”女子喊得好生可怜。 “呵,连你兄长都想搭在里面,我们霍家,到底对不起你那点?” 霍念衫听到霍政则丝毫不为动容的声音,终于抬起头,道,“同样是太傅之女,凭什么女儿就不行?女儿心仪太子,难道错了吗?何况兄长那事,也不是女儿推兄长入火坑。待兄长回来请您问一问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女儿不过是成人之美罢了。” “你!”霍政则扬起手。 小厮忽然来报,“老爷,太后差人来了,说是让小姐这几日得空,去帮太后挑挑衣服料子。” 霍念衫擦了眼泪,收拾了语气,对小厮道,“我知道了,你去回吧。” “好勒。”小厮麻溜地退下。 “太后也站在我这边,不是吗?”霍念衫看着父亲。 霍政则坐在旁处,直道,“糊涂。你不撞着南墙,是不会回头。” -- 第100页 第55章 “所以,太子到底是怎么想的?”霍时禹坐在亭中,夜风扑面仍不觉寒意。 他一袭素衫灰衣,明明只是个六品小官,但在太子跟前,肩膀放松,语气平稳。只是想到宫里的事,免不得眉头蹙起,眼神凝重。 “追回太后的人,让太后收回成命。”宁之肃坐在男子对面,深眸微抬,与其对视,少了平日漫不经心的味道。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远处,那里是伊绵安寝的地方,烛火比旁处昏暗,窗墉关得紧紧的。 “臣不明白。”霍时禹摇摇头,将唇角压下,“太子殿下护她这样紧,不惜得罪太后也要顾着她的心情将人接回府。可是却又千方百计为她寻旁的靠山。难道,最大的靠山不该是太子殿下自己么?” 霍时禹探究地看着宁之肃,蓦地一笑,是真有几分兴趣,“您别告诉臣,您不喜欢她。” 宁之肃道,“霍大人,是不是峣州呆惯了,忘了君臣之礼,这样揣度孤,孤可以治你大不敬之罪。” “若是要治罪,也请太子将伊绵安顿好了再治吧。”霍时禹交叠的腿松开,身子靠向背部,与坐得周正挺拔的太子全然不同。 宁之肃沉默,只是盯着他,等着他继续说。 霍时禹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直白道,“京中人人都道太子殿下心狠手辣,凡事果决,怎么臣看见的却是优柔寡断,与此大有不同呢?难道碰着伊绵的事,太子往日的作风便全变了吗?” 宁之肃喉头溢出一声笑,毫无感情,又冷又凌厉。 “这是为她好,还是害她,殿下心中自有决断,轮不到臣多言。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那不如就让臣来陪着她。臣定会护她安稳。何况,峣州远离盛京,关系简单,最适合疗愈伤痛。太子殿下想必能够衡量。” “你一六品小官,如何护她安稳。” 伊绵金贵,事事都需要人服侍,容易忧虑和生病,平日里看着还算活泼,但真了解她的人才知其内里多么脆弱,一般人,还真养不起。 除了太子府有这样的资本,宁之肃很难相信霍时禹可以做到。 霍时禹起身,朝宁之肃单膝跪下,抬头道,“只要太子不倒,我爹忠诚,那么,臣相信伊绵无后顾之忧。” “清风霁月的霍大人,也会盘算这些关系么,难得。”宁之肃微点头,似是嘲笑,又似是赞同。 — 太阳晒到床上,伊绵拿被子将脸遮住,嘟哝了两声。雨棠听见,忙走到床前,问,“小姐有什么吩咐?” “关上。”伊绵眉头都快皱在一起,困倦懒怠,不明白为何丫鬟早早地就将窗帘拉开。 她缩成一团,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复又睡过去。 “太子……”雨棠瞧见来人,跪下行礼。 宁之肃一手屏退屋里的人,悄声走了过去。 伊绵还在梦乡的边缘游荡。她梦见宁之肃笑着在一片草地上向她伸出手。男人穿一袭月白色的素纹衣袍,袖口描了银线,腰间佩戴一块靛蓝蜀锦香囊,腰带束得刚刚好。她边走边疑惑,怎么男人的腰可以这么诱人,那么紧实又那么瘦削,仿佛勾着她的眼睛似的。 梦中的宁之肃笑意吟吟,将走过去的她一把抓住。伊绵踉跄一下,正欲让他放开,忽听男人道,“喜欢么?” “喜欢什么?” “你眼睛方才看的那个地方。” 伊绵红了脸,与其推开他,不如藏在男人怀里,让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可男人像是有魔力似的,她忍不住不说实话,只得呆愣愣地告诉他,“喜欢。” 伊绵闻见男人身上的龙脑香,淡淡的,还掺了桂香。她感觉到男人抓着她的手,放于那紧实的腰腹上,嗓音醇厚惑人,甚至故意凑去她耳边,将热息送进她的耳道,“绵儿喜欢,就多摸摸。孤也喜欢这样。” 伊绵想缩回手,可是腰腹那处那处手感太好,她却舍不得缩回手了。 后来便是些风花混着雪月。 灼热的喘息耳旁打了个转,缓缓钻进耳道。她好像早已熟知男人的身体,轻易便能承受。 四周空旷的景致十分宜人,寂静无声,只听见河流慢。涌,潺。潺作响。 正疑惑着为何此处没人,她想抬头看看,却被男人一把摁回去,“看来是孤不够好,让我的绵儿分心了。” 伊绵意乱情迷,阖上眼睛,感觉带有薄茧的指腹在自己脸颊上游走。宁之肃习惯使剑,指尖粗粝,伊绵是知晓的,因此越发将脸往男人指尖凑。 “伊绵,醒醒。”脸颊被男人轻轻拍打。 女子缓缓睁开眼睛,哪里还有衣衫不整的男人,只有穿着宫服,一身肃正,脸色深沉的太子,和梦里的恰恰相反。 伊绵捂住嘴巴,抑制住惊呼,又将被子不住地往上提。 宁之肃心中疑惑,自己是坏人么,要吃了她,这样防着。 男人声音一贯的清冷,“该起来了,不是约好今日带后院的马驹去马场么。” 伊绵这才想起来,太子府场地不够大,小马驹跑不开,她和男人说好了今日要去的。宁之肃甚至刻意前几天就推了今日的安排。 伊绵想着,又不期然想到方才那个让人耳热心颤的梦,逃避似的将脑袋缩在被子里。 男人看见她这副模样,很是好笑,问道,“怎么了?” -- 第101页 伊绵当然不会告诉他。 可是梦里见到的人,醒来就在身边,这样的感觉太好。 她将被子扯下来,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盯着站在床边的太子。 男人难得被她这样瞧着,眉头一挑,不知她心里埋着什么坏。 伊绵噗嗤一下笑出来,伸出手去,袖子滑到上面,女子绸缎般丝滑的藕臂露出来,在朝晖下像是镀了一层金粉,仙女儿似的。 宁之肃任由她将五指穿过自己的指缝,紧扣在一起,却没有收拢手掌。 伊绵虽有些不满,但未在意,偏头看看窗墉外,确实已经有些晚了,她娇娇地笑道,“起啦。”手反撑在床后,就要起身。 宁之肃瞥过身去,语调悠悠,“动作快点。” 春光明媚,伊绵由着雨棠和雨兰梳洗打扮,早膳时还特意多进了一些肉羹,让雨兰惊讶道,“小姐若是每天早晨都这么配合,奴婢们轻松许多。” 雨棠点点雨兰的额头,佯装教训道,“敢在小姐跟前不满呢!” 伊绵轻笑。 宁之肃进来时便见到这副岁月静好的场景,此刻的伊绵,甚至比在别院时还活泼明媚,她失了党争的记忆,失了自己带给她的伤痛,失了双亲被害的绝望,剩下的,只余甘甜清冽的美好。 宁之肃停在原地,看了好半晌,才进去。 府门口,伊绵穿着一身轻便利落的装束,准备上马车。 宁之肃顿下脚步道,“伊绵,今日让霍大人陪你去,孤就不去了。” 伊绵如同一盆冷水浇下,“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吗?” “临时有事,去不了。抱歉。” 伊绵便道,“那就下回,下回咱们再去。”说罢,她也不走,望着男人。 宁之肃的嘴角弯到一定幅度,语气轻松,“霍大人都来了,你看。” 伊绵的视线投到府门前的台阶处,霍时禹站在马车旁,手上拿着她素来喜爱的糕点,油纸上印着硕大的店铺铭文。 伊绵喃喃,“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宁之肃道,“现在说不也一样,霍大人难得来京城一次,你带他去马场玩玩也好。” “可是……” 我只想和你一起去。 伊绵抿唇,有些闷闷不乐地走出去。男人站在朱门内侧,看着她一点点挪动步子到霍时禹身旁。 上马车前,女子还回望了里面那人一眼。 宁之肃站在远处,什么都没说,甚至刻意笑了笑,让她安心。 “走吧,伊绵。”霍时禹道。 — 到了马场,伊绵牵着自己那头小马驹,沿着最外侧的跑道慢吞吞走着。 霍时禹牵着一匹大马,跟在后面,问道,“怎么不骑?” “它还这么小,怎么骑?”伊绵出声,一听便知心中不痛快。 两人的气氛倏然降至最冰点。 伊绵低头,“对不起啊,我不该这么对你说话。” 霍时禹知晓她的迁怒,并不生气,只道,“就这么喜欢他。” 伊绵错愕地看着他。这个男人,说什么都直来直去,搞得她一颗心被吊起来,一根细线拴着,轻轻一扯便会落入万丈深渊。 她摇摇头。 她怎么可能喜欢太子。女子心中细数宁之肃桩桩件件的不是,堆起来,足有京郊那座著名的万鸾山高。 可是他不在,她心里空落落的。 霍时禹看她这副模样,只是怅然笑笑,却不沮丧。 伊绵突然想起一件事,她不好意思地问道,“那个……霍大人,之前在宫里,你说带我去峣州玩,顺便看爹娘的事,还作数吗?”她刚刚才得罪了人,现下还问这个,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京城里没有别人能带她去了。 霍时禹脸上的淡笑不减,道,“当然作数了。只是路途遥远,此事还得好好准备,一时也去不了。” 嗯?听先前那语气,不是很容易嘛。怎的现下却推辞了。 伊绵咬咬唇,不再说话。 夜晚,府里一如往常安静,宁之肃踱步进院。丫鬟们在门口跪了一地,雨棠道,“小姐睡下了,看起来累得不清。” 她没说出口的是,小姐回来时很低落。 宁之肃若有似无地从喉咙里溢出一声清浅的叹息,道,“照顾好她。” 随后转身离去。 — 岑家嫡女大婚的日子很快来到。 伊绵看着岑府内满墙的红绸,红灯笼,还有红色的喜字剪纸,有些感慨。 她和岑迎曼相识多年,恍惚间,仿佛彼此还是十岁出头的小丫头,甚至会为街上的糖果而闹架。 但是转眼,曾经咋呼呼的少女如今也安静地坐在闺中,打扮温婉,气质稳妥,等待着被迎进相公的家中。 她叮嘱雨棠让人将贺礼从马车上一一搬下来,自己跟着岑府的下人去找岑迎曼。 隔老远,就听见岑迎曼的娘亲在数落,“多大的人了!盖头不能掀开!要是上了轿,让娘发现你不规矩,老娘将你天灵盖儿掀了你信不信!” 伊绵忍俊不禁,岑夫人还是那样风风火火的,倒像和自家女儿是一对冤家。 岑迎曼气恼地喊了一句“娘!”看见伊绵进去,忙将自家娘亲推出去,“我和绵绵有话要说,娘你先和嬷嬷们出去。” 岑夫人被她推着还不罢休,叮嘱道,“妆容还得将眉描得再浓一些……” -- 第102页 等到屋子里的人退出去,伊绵才得好好看看岑迎曼,淡色胭脂,艳红的唇色,好一副大家闺秀的俏丽模样。 “果然是要做主母的人了,看着成熟许多。” 岑迎曼担忧地问,“啊?很老气吗?” 伊绵凑近看了看,“老气倒是不老气,就是不知道,封世子今日得迷成什么样。” “好啊,绵绵你笑话我。” 两个姑娘打闹成一团,被门口的嬷嬷提醒说话快点,别误了吉时。 伊绵正色,拿出袖中的精致盒子,打开。 “说了你成婚要送你的。” 岑迎曼看得目瞪口呆,“这……我们当时不是开玩笑嘛……太贵了,不敢接。” 伊绵掌心赫然是一只玉雕绵羊,被工匠刻得栩栩如生,一看玉质便不菲,若是打成镯子,一个得值千金,却被打成了这样一个摆件。许多年前,岑迎曼拉着她在某家珠宝铺子看到一只类似的,翻翻口袋,铜钱和碎银子加在一起也不够零头。可少女那时想要得紧,伊绵将自己的银子拿出来,也堪堪只能够上一小半。 两人当时便约定,若是谁先成婚,对方就买来送给谁。 当时岑迎曼好生欢喜和伊绵的约定,不仅是因为那只玉雕,还因为她们要一起看着对方找到幸福。 岑迎曼接过伊绵亲手送的礼物,爱不释手,这只玉羊比当初那个贵多了。 伊绵道,“其余的我让人放你家后院了,都是你喜欢的。” 可是女子却落了泪,将伊绵抱得紧紧的。 她今日是真的开心,家人送嫁,得觅良人,还有好友在恻。世上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伊绵拍拍她的背,羡慕道,“有人喜欢真好。” 岑迎曼今日情绪昂扬,少了两分谨慎,见伊绵这样,忍不住道,“从前,有一个人也很喜欢你的。” 伊绵笑笑,她不记得自己印象中有这样一位人。 “绵绵,你知道答案的。”岑迎曼说得隐晦。 伊绵倏然拉平了唇角,茫然无措。 之前订亲礼过得简单,大婚时流程多了许多。伊绵心不在焉地送岑迎曼出嫁后上了马车。 女子脱了绣鞋,懒懒地靠在车厢里,看起来神思不宁。雨棠一下子紧张起来,点了安神的香,在车里一点点扩散,又问道,“小姐可要叫太医看看。” 伊绵轻敲脑袋,道,“不用。” 下了马车,伊绵一阵风似的跑去太子书房,见男人端坐桌案边,拿毛笔批阅折子,连皇帝的玉玺都放在一旁,成为君王,只是时间的事。 “怎么了?”宁之肃抬眸问,又低头继续批阅。 今日女子早早地去了岑府,他下朝回来不见人,是知道的。 伊绵看见男人瘦削的脸,高挺的鼻梁,还有偶尔吞咽唾沫而滚动的喉结,更别提庄重的官服之下是多么坚实的腰腹和臂膀,昭示着男子最野性的魅力,和书房素净庄严的气氛形成强烈的对比。 她想起那日早晨令人羞赧的梦境,彼此之间的身体交流像是有过多次般熟悉,绝不是虚幻二字可以解释的。 再加之今日岑迎曼的话语。 “殿下喜欢我吗?” 伊绵手紧抓门框,站在门口不敢进去,书房的光线落在桌案上,男人的表情因微低着头而不分明。 他在看折子,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问题。 伊绵想,是喜欢的吧。他对她的好,哪里像是藏得住的样子,饶是她再不通人事,也明白太子的爱护,与隐忍。 她不想两人再夹杂在各种各样的人与事之间。 就他们两个,说清楚便好。 她可以答应的。 伊绵抬脚,准备进去。 男人略微偏头,想了想,道,“喜欢的吧。”语气极不确定,像是敷衍,“府里多一个人,热闹多了,还不错。” 伊绵暗暗收回想走进去的脚,连攥着门框的手也放下了。 她不死心,坦白问,“我是指男女之间的喜欢。” 宁之肃将折子摔在桌上,啪地一声,让伊绵心惊,“你想要什么答案?” 男人像是换了一副面孔,她感到十分陌生。 伊绵慢慢将手放在自己头上,面容痛苦。宁之肃面色一变,很希望这只是女子生气时的小把戏。他等了一瞬,发现伊绵真的不对劲,快步走过去,将女子揽在怀中。 “怎么了?”男人皱眉,大掌提起她的手腕,用另一只手为她把脉。 伊绵浑身瘫软,靠在男人怀中,嘴里吐出不甚清晰的几个字,“疼……殿下。” 宁之肃一把将女子抱起,放到桌案不远处的矮榻上,扯过木几上放置的薄毯盖在她身上。吴远听见动静,吩咐下人道,“快去请太医,叫雨棠过来伺候!” 伊绵眼皮半阖,眼前忙碌的男人身影不太真切,她的手在空中抓了抓,因疼痛失了力气,落下。 宁之肃抓着她的手,柔声安慰。 伊绵想推开他,脑中像是被很多针猛扎似的疼,还钻入了许多她不曾记得的片段。 又是牢狱,又是那个酒楼。 “太子殿下,若卢狱——”伊绵喊出声。她脑中出现一对老人携手坐在一处的身影,分明就是爹娘。 “殿下,殿下,不要推我去,绵儿害怕,绵儿不会倒茶。”伊绵像是魔怔了一样,头疼欲裂,说着胡话。 -- 第103页 宁之肃一掌抓住她的两只手腕,用另一只手的手背覆上额间,略微有些发热。 她忽然沉静下来,“别院……” 女子朦胧的眼帘中骤然出现太子的身影,宽肩窄腰,不着一丝一缕。 还有很多,很多。 他们分明那样熟悉。 “火……”赤色的炙热将伊绵脑中的一切影像吞噬,她喊不出声,前额上溢出的汗水沿着侧脸滴下,只感到男人将她的手攥得紧紧的,她想抽回都没办法。 …… 睁眼,床顶是熟悉的花纹,还有安宁香的味道。 伊绵咬唇,没出声,自己撑着身子坐起。 房间里没人,床边小案搁着一个小碗,里面还余半碗冷了的药饮。 窗墉关得紧紧的,房内的热气和冬日里差不多,她只穿一件单衣也觉得有些热。 唇部干裂,伊绵想下床取一点水来,刚光脚落地,便听门口吱呀一声,高大的身影慢慢靠近。 “别乱动,孤给你拿水。” “我不想喝水,只是想起来走走。”偏不如他意。 宁之肃看伊绵抿了抿干燥的唇,不揭穿,倒了杯温水,刻意多掺了些凉的,解渴,递给她。 伊绵不接,靠在矮榻上,小口喘气。 睡了太久,也没有进膳,她浑身一丝力气也无。 “你不喝,就是想孤喂你喝了。”男人尾音上挑,坐在一侧,没有看她。 又来了,又是这副样子,忽冷忽热地吊着人,如果自己真的靠近一点,就会被毫不犹豫地推开。 十分可恶。 女子想着,眼圈便红了。 “失忆这段时间,你对我做了什么?”她嗓音一贯的软糯,明明也察觉到了什么,可以有兴师问罪的底气,但对着男人周身强势的气场,却硬气不起来。 他是太子,自己算什么,想一想,还不如霍念衫呢。 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要问清楚,“殿下明白告诉我吧,爹娘,还有前些日子我不记得的那些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梦见的那些绝不只是梦,并且伊绵可以肯定,这个男人和她有过一段,就像岑迎曼大婚那日说的一般。 太子留她在府中,不只是热闹而已。 可为何要越过爹娘操心她的婚事,男人明明知道,她是喜欢他的。 伊绵有一搭没一搭地抱着水杯小抿,越想越糊涂,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唇瓣也咬得泛白。 宁之肃抬眼瞧她,不过稍稍病一下,女子身上的单衣就空荡荡地敞风,像是瘦了很多,光脚下地的习惯怎么也改不了,若是不在房里为她身子发汗降热提前烧着炭火,又得受凉了。 第56章 “先穿袜子。”男人唤丫鬟进来,接过她们手上的罗袜,十分自然地蹲下身,为伊绵套在脚上。 伊绵脚趾蜷缩在一起,手指也不自觉握紧,面上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听宁之肃穿完之后,仍未起身,而是握着她的脚,轻笑了两声。 女子恼怒,“你笑什么?” “没什么,不过就是觉得,你不听话的样子也很可爱。” 伊绵嗖地抽回脚,放于榻上,将双膝抱在一起,身体仍在出汗,后背的薄衣稍微有些濡湿。 “过来我看看。”男人捏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掌自然地抚上女子的后背。 伊绵警惕地退了两步,眸子里有种小动物的机敏。 男人瞳孔微缩,表情有些冷,“怎么?现在不让孤碰了?” “男女授受不亲,不是么,殿下。”女子怀抱双膝的手臂收紧,眸里有些抵触和决绝。 宁之肃用手托腮,将手肘撑在矮榻方几上,毫不避讳地看着她,“是。”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半晌,谁也不说话。 伊绵终于败下阵来,“不想告诉我真相的话,就走吧。” 她说话总是软软糯糯的,嗓音又甜又娇,特别是对着他的时候,依赖和讨好简直要从洒满星光的眼睛中溢出来,不像现在这样,黯然低落,裹着一层虚张声势的外衣,生怕让人瞧见其中的弱处。 宁之肃有一瞬间很想问她,若是揭开真相,她可不可以原谅他。 答案显而易见。 宁之肃在心中自嘲地一笑,起身走了。 伊绵一直竖起耳朵,听见男人的脚步声走远,听见门慢慢阖上,隐约还能听见男人在外面向其他人交代着什么。 不过片刻,便见丫鬟们端着热乎的药饮,膳食进来。 雨棠手里端着一个铜制脸盆,旁边的丫鬟拿着棉帕,让她侧过身去,替她稍微擦一擦后背浸出的薄汗,待热度退了,再行沐浴。 伊绵眼睛有些酸,她吸了吸鼻子,终究没再说什么,也没问男人去了哪里。 雨棠和雨兰相识一眼,不敢多劝。 待擦了汗,该伺候小姐喝药用膳,两个丫鬟却犯了难。 伊绵趿着鞋子跑上床,侧身对着内侧,抱着一个枕头怎么也不肯配合。 几个丫鬟在床前跪着,轻扯伊绵的被子,试探性地喊“小姐”,又怕语气重了,急了,把伊绵惹哭。 伊绵咬着唇,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不准哭,手背捂在嘴上,不多时便细细颤抖起来。 雨兰看着被子耸动,偷偷在雨棠耳边道,“我去告诉太子。” 雨棠忙拉住她,“别去!太子殿下请了霍大人来。” -- 第104页 — 不过两刻钟,伊绵都快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不太熟悉的男人声音。 她以为是太医,不理会,过了一会儿又觉声音不对,转身一看,才发现是霍时禹。 男子坐在圆桌前,笑意吟吟。 伊绵用被子将自己遮掩好,瓮声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太子殿下请我来的。” 伊绵闷闷道,“噢。” 太子真是知礼,想着男女授受不亲便走了,转眼却将别的男人塞进她房里。 “听说你不喝药,也不吃饭。”男人柔声问,脸上仍是带着笑意。 伊绵忽然觉得躁得慌。在宁之肃面前耍小脾气是一回事,但若是其他人面前,她还是希望保持一个成熟的形象。 于是否认道,“没有。” 霍时禹眼睛瞟向她床侧还未撤走的碗碟,耸耸肩。 伊绵又侧过身去,道,“你走吧。” “脾气这么坏可是要被惩罚的。” 伊绵才不管呢,她在太子府横行霸道惯了,虽说上头还有太子在,但是真的发起脾气来,那男人也拿她不好办。 伊绵想到这个,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转晴了些许。她没有意识霍时禹渐渐靠近床边,打量她缩在被窝中的身影许久。 然后,男子伸出食指,冷不丁放在了女子耳后。 “嘶——”伊绵被凉意惊得叫出声。男子才进屋,体温又低,与屋内暖烘烘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 “你!” “这就是惩罚。”男人慢条斯理,那根作恶的食指也未收回。 若是宁之肃,伊绵此刻定要咬上去。但若是别人,她便只会怂得藏起来。 霍时禹眸光黯下来。 伊绵对着不同的人,明显不同的反应。对他,保持距离的成分更多。 男子看了床侧的碗碟一眼,听丫鬟说,她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连药饮也是昏迷时硬灌的。 霍时禹道,“想不想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 伊绵嗖地转过身。霍时禹见她突然跟兔子一样灵敏,想笑,又怕惹到她哄不好,于是抑制住唇角的上扬。 他问,“你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记得事情的?后面的,也许我能将我知道的告诉你。” 伊绵坐起来,顾不得衣衫单薄,只拥着被子,说了一通。 男子心思飘忽,见她病容苍白,仍是姿色娇丽,乌发披散开来,娇柔柳腰掩在稍显宽大的短衫下,甚至能够空气中独属于她的一份香气。 霍时禹突然就不羡慕太子了。天天在她跟前,忍得该多难受。同为男人,怎会察觉不出太子眼底的欲念和疯狂。 “你有没有在听呀霍大人?”伊绵扯扯他的袖子。 霍时禹回神,笑道,“有的。” 他沉思半晌,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将药喝了,还要填饱肚子。” 伊绵急切地点点头,让雨棠去准备。 待两人坐在圆桌前,霍时禹边看她用膳边道,“夺嫡之争,是太子将伊太傅拉下马。” 伊绵道,“我知道的。殿下和我爹爹有些误会,后来冰释前嫌了。” “冰释前嫌?”霍时禹哂一声,“他这么告诉你的?党争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据我所知,伊太傅和夫人,很是吃了些苦头呢,只是后来,确实是太子做主将他们放了。” 霍时禹又道,“伊绵,二皇子死了,他死于一场火灾,这其中毕竟牵扯当今太子,说不准,和你爹娘也有关系。” “火灾……”伊绵喃喃道。那和她回忆里的场景便对得上了。 “听我一句劝,”霍时禹道,“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坚强起来,不要太依赖别人。” — 霍府,霍时禹刚进门,便被霍政则叫到书房。 霍时禹站在案前,看霍政则练字,一笔一划,颇为强劲,似是带着怒气。 “一个两个,都不让为父省心。” “父亲恕罪。”霍时禹跪下。 “太后那边将为父叫去商量婚事,为父都不知该如何回应。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会带伊绵走,回峣州。但是太后赐婚,恐怕只能婉拒。” 霍政则将狼毫笔放在桌上,大喝一声,“糊涂!” “父亲!”霍时禹跪得直直的,“只要我将伊绵说动,太后那边自有太子处理。” 霍政则快步走到霍时禹跟前,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凭什么认为自己争得过太子?你要时刻记住,他是君!是我们效忠的对象!” 霍时禹道,“男女之事上顾不得这些!” 霍政则冷静下来,看自家儿子难得情绪难以自持,语重心长道,“就算太子不是太子,你也未必争得过他。” “他会让儿子的。” 霍政则不知这些年轻人一天到晚在搞些什么,可他们那个年代,不也是这样过来的。情啊爱啊,年少的时候,谁都不甘心放手。正如当年他那位夫人,不也是排除万难跟了他。虽说后来去世,他也无心再娶了,连纳妾都不愿意。 霍政则背对霍时禹,挥挥手,“走吧。” — 一晃半月过去,原本早该启程的霍时禹在京中留了下来。 正是盛春,太子为示对官员的体恤和亲和,特在京郊办赏春宴,邀请一众官员携带家眷参加。 -- 第105页 伊绵出现的时候,正看见霍时禹在旁边的小溪边扔石头。 男子看见她,扬唇挥了挥手。 旁边几个女眷正在闲聊,看见伊绵来,小声说着:“听说伊家人还没回来呢,太后急急地赐婚,怕是看不惯她。” 另一梳包髻发饰,看着有些老实的夫人道,“这事儿说不得,前些天我那口子才说,太子听到有官员议论此事,直接贬到黄州去了。” “黄州?那地方气候恶劣,土地贫瘠,可不好当差啊。” 梳包髻发饰的夫人捂着嘴巴,看了眼周围没其他的人才道,“谁说不是呢!听说太子不满意这门婚事……” 霍念衫突然跟在太子后面,出现在众人面前。 伊绵直接从太子府来,未和宁之肃一道。 现下看见霍念衫在她身旁,并未说什么,只是脚踢地上的碎石子,低头不看他。 “小姐,咱们去那边的凉棚坐坐吧,仔细晒着。” 宁之肃专门给她搭了棚子,派了人看守,免得和众人挤在一处。 伊绵抬头,原本以为男人怎么也得过来打个招呼,却见他调转了头,朝官员扎堆的地方走去,人群慢慢退开一条道出来,霍念衫跟在男人后面,巧笑着同众人寒暄。 伊绵的眼睛突然被一只大掌捂住,“不想看的话就遮住眼睛好了。” 伊绵想将男子的手拿下来,她听见声音便知道是霍时禹。 触碰到的一瞬间,情绪难忍,伊绵双肩耸动。 霍时禹感受到掌心的湿。热,皱了眉头。 “哎,太子殿下!”霍念衫拉住迈开脚步朝另一方向去的男人,“脚扭了,好痛。” “吴远。” 听见宁之肃的声音,吴远上前,唤了一个丫鬟搀扶霍念衫。 霍念衫今日特地穿了一身娇俏的粉纱缠枝海棠襦裙,发髻是可爱的双环髻,双颊淡扫红胭脂,有些伊绵的影子。 众人都恭维漂亮,何况她确实容貌不俗,气质高雅。 太子却像是没注意到似的,根本不关心。两人能一同赴宴,还靠太后吩咐。 霍念衫拧眉道,“太子,真的好痛。”美人泫然欲泣,旁边有些年轻的官员耐不住了,想要表现一二。 霍念衫不敢扯宁之肃的衣袖,只一瘸一拐走到男人面前,“太子送我过去坐坐吧。” 宁之肃看见霍念衫恳求的目光,面色沉静,似是不为所动,只是待他看向远处的一男一女后,拦腰将霍念衫抱了起来,快步走到旁边搭建的帐篷内放下。 宁之肃声音冷沉,“叫大夫看看吧。只是霍小姐明知是在郊外,还不顾场合非要穿不合适的厚底鞋,崴脚是难免的。” 太子难得多说几个字,却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霍念衫方才明明看见,伊绵还穿得是薄纱镂空的素缎鞋呢,只适合在干净光滑的石板路上行走。若是伊绵崴了脚,太子会是这个反应么,恐怕只会心疼得怪京郊地太糙吧。 她坐在椅上,还未来得及叫男人多留一刻钟,宁之肃便出了帐篷。 伊绵站在河边捡石头丢,水流湍急,浪花一茬接着一茬。 “伊绵。”宁之肃站在她身后。不知何时,旁边的雨棠已不见踪影。 伊绵面对他,脚步不住往后退。她刚才都看见了。 “别再往后走!”男人语气有些急。 伊绵只听见他凶,忽略了语气里的关切,脚步仍在往后退,突然不小心一屁股坐在了水里。 太丢脸了。 伊绵不知所措。幸而她今日穿的衣裳颜色较深,还不透明,又离众人很远,不必被太多人看见狼狈的一幕。 去给伊绵拿糕点的霍时禹将盘子递给旁人,跑过去,一把将伊绵拉起,退回到安全的地带,“一会儿看不见就不省心是不是。”语气嗔怪,甚至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伊绵下意识闭上眼睛,眼睫毛一颤一颤的,小嘴也抿紧了,没有看见宁之肃将伸出的手收回握成拳头。 霍时禹拍拍她的头,“你方才说要吃的我已经拿过来了,只是现下衣裳湿了,要烤干才行。” 伊绵咬唇看宁之肃一眼。 霍时禹仿佛才看见宁之肃似的,俯身抱拳行礼,“太子殿下。” 伊绵道,“我想先回去了,湿衣服穿在身上不舒服。” “先把衣服烤干。”宁之肃出声,语气淡淡的。 伊绵没说话,跟着霍时禹走了。 两人找了一个没人的帐篷,下人们跟在伊绵后面,却被屏退。 帐篷内,伊绵为难道,“这里这么多人,条件又简陋,怎么烤……” “你不想见他?”霍时禹问,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伊绵又一次被他击中心事,低头点了点。 — 客栈内,睡在床上的女子果真发起低热来。 霍时禹修长的手快速拧干帕子,放在她的额上,无奈摇头道,“怎么弱成这样。”他以为,自己这段时日也算了解她了。 结果刚到客栈没多久,伊绵就开始打喷嚏,呼冷。 看来太子之前质疑他能否照顾好伊绵的话,还真没错。 霍时禹自嘲一下,看向睡着的伊绵,“败给你了。” 不过半个时辰,房外响起整齐的脚步声,门被推开,吴远喘气对后面的人道,“太子殿下,找到了!” -- 第106页 霍时禹未起身,仍是不紧不慢地为伊绵换额上的凉帕。 突然,他的衣襟被拽住,抬眼一看,宁之肃怒气冲冲。 “不要把她带到孤看不见的地方去!”男人低吼,情绪失控。天知道他听到雨棠来禀屋子里伊绵已经离开时多么恼怒。河水那么凉,衣服湿透了,她能跑到哪儿去。 霍时禹确实有些愧疚,他将人带出来,却没照顾好,“我以为她……” “你以为什么?她身子经不起折腾!别随便带走她!” 宁之肃忍了又忍,才放开手,坐在床前,右手握住伊绵被子下的手。 霍时禹愧疚是一回事,但是听见太子占有欲如此浓厚的语气不爽又是一回事。 他道,“太子殿下不留在宴上,追来做甚。伊绵不想看见殿下才走的,难道这很难猜。” 宁之肃道,“等太医来了孤就走。” 伊绵无意识地喃喃两声,想收回手,蹙眉不舒服。 宁之肃冷冷地望向床上人,未放开。 霍时禹道,“太子殿下继续留在这里,伊绵恐怕更加不会好。” 宁之肃不语,稳坐在旁处,将伊绵的长发理到一侧,免得挡住她的脸。 “伊家人,太子殿下处理了?”霍时禹问。这种场合,突然冒出来一个禁忌问题,还真是他的风格。 宁之肃道,“不是。” “和殿下有关?” 宁之肃未答。 “长痛不如短痛,真为她好,就别再抓着不放了,不是么。” 霍时禹不知其中有何误会,隐约猜测之前党争时太子应该很恨伊家人,可是后来却放过了。难道伊荣正和二皇子仍不死心,想要拼得玉石俱焚才丢了性命么。 思绪被起身的太子打断,霍时禹看见男人慢慢朝房门走去。 低热的伊绵脑袋微微摇晃,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的最后是太子的身影。她想伸手触碰,却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殿下!” 伊绵忽的睁眼,让正欲打开房门的男人停下了脚步。 女子起身,额间的帕子掉落。 “殿下……”她像是有感知般,宁之肃就在身边。 男人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低头的伊绵便见一双质地精良的黑靴映入眼帘。 伊绵不顾霍时禹在场,一把扑过去抱住男人,眼睛紧闭,却渗出了点滴晶莹。 宁之肃一顿,连准备带着太医进来的雨棠都停在门口不敢打扰。 “这是怎么了?”宁之肃轻抚她的脑袋,低哑地问。 还以为,她不想见到他。 “别走……”女子低喃,好不可怜,“别走……求你了。” 宁之肃的心忽然塌下去一块,名为理智的东西崩塌。 即便伊绵将来恨他,要离开他,即便那是剜骨挖心般的疼痛,他也认了。 男人未出声,伊绵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又接着道,“喜欢霍小姐也没有关系。不要把我推开,求你了……不要把我推开。” 霍时禹面色凝重,转身出去。 雨棠也跟着走出房门,对太医道,“请您在旁边的房间稍等一二。” 太医不敢多听多看,也不知房间里发生了,只道“好,好”。 宁之肃将伊绵紧紧嵌在怀里,内心充实,盈满某种柔软的情绪。男人大掌放在女子的后颈处,那里温度还很高,掌心的凉意正好缓解女子的燥热。 “绵儿总是生病,让我担心。” 伊绵将男人抱得紧紧的,忙道,“那就不生病,一定不生病。不给殿下添麻烦。” 宁之肃低笑,“说的好像可以控制似的。” 伊绵以为太子嫌弃她,强调道,“一定可以的。现在便好了。” 女子抬头,努力提起精神,小脸的苍白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 “我感觉很好,一点也没事了。殿下不要嫌弃我。” 宁之肃叹口气,“这么傻,以后到外面去,要受欺负的。” 伊绵扁着嘴巴,无力地攥着男人衣衫,可怜兮兮地问,“那就不去,好不好?” “以后绵儿少吃一点蜜饯,也不要漂亮衣裳了,也不添乱……”伊绵一点一点盘算着。 宁之肃看她认真的深情,心里酸得发慌,堵得难受。 伊绵怎么算,都觉得自己不如霍念衫好。 明明也不差她什么,为何就是要自卑呢,好像自己怎么都配不上身旁的男人,怎么也……抓不住他了。 宁之肃起身,伊绵紧张地拉住男人的手,眼巴巴地望着他。 男人无奈地道,嗓音似水,“只是去让太医来,别闹。” 伊绵使劲摇摇头。 “这样不乖,孤可是要生气的。”说着生气的男人却兀自低笑起来。 伊绵不解其意,“生气了,就要把我丢掉吗?”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又是含着哭腔。 宁之肃长呼一口气,然后与她额头抵着额头,用气音道,“你气我的时候,还少?我有丢掉你吗?” “我——” “本来还想再考虑考虑,只是看见某只小兔子这么慌张地粘人,便下决定了。” “什么决定?”靠着宁之肃的伊绵云里雾里。要娶霍念衫吗,要将她赶出太子府了吗。 “以后不做绵儿的殿下,”宁之肃眼眸锁定在女子脸上,“做绵儿的男人,好不好?” -- 第107页 极尽缱绻。 第57章 戍时三刻,太子府门前灯火长亮,侍卫持剑站在两旁,吴山候在门外,急切地看见自家主子慢悠悠地将伊绵从马车上抱下来。 两人并不急着进府,而是相视一笑。伊绵咬着唇瓣,害羞低头,自家主子虽没什么表情,脸色却温柔,右手还放在伊绵腰侧未拿下来。 “殿下!”吴山等不及,跑过去,吴远拦都拦不住,“吏部的林大人急着找您有事,在官署等您。” “嗯。”男人低沉地应了一声。 吴山抱拳,道,“卑职是否将殿下的马牵来?” “明日再去。”说罢,宁之肃接过雨棠手中的披风,为伊绵披上,牵着她迈上台阶进府。 “殿下!林大人说抓着的人还需您亲自审问之后再行移交大理寺,您不去,他不好办。” 吴远听罢吴山的话,无奈地抚额,这人怎么就看不清如今的状况,便是天大的事情,如今也得排在小姐后头。 宁之肃没有不悦,反而对着吴山揶揄道,“待在孤身边这么久,还如此没眼力劲儿?” “我……”吴山愣愣地抬头。 宁之肃陪在伊绵身旁走进大门。 吴山听见小姐问,“不要紧么?” 太子回,“没事,今日陪你。” 两人才坦白情愫,伊绵心中好生欢喜,听见他道会留下陪自己,偷偷将手指蜷起,男人感受她的小动作,似是将自己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侧头问,“怎么了?” 伊绵抿唇竭力抑制唇边的那抹笑意,道,“没什么。” 房内,雨棠格外热乎地招呼丫鬟们拿水来给主子净手,端茶,一时间,伊绵房里人来人往,女子只安安静静坐在矮榻上,手里搅着那张已经皱巴巴的帕子。 屋外,皎洁的月光洒进来,伊绵望出去,月亮高高地挂在梢头,圆滚滚的,像一只巧夺天工的瓷盘。 “用膳么?”男人一如既往那副淡然的样子。 伊绵不看他,只点点头。 宁之肃吩咐了几句,下面的人走出去准备。 男人问,“是害羞?” 女子不能宣之于口的情绪,男人倒好,直白地问出来,像是还不知道她的脸此刻烧得多么烫。 男人并非故意让她难堪,只是好奇。 伊绵拿过窗台上放着的摆件,一只兔子,自她醒来就放在那里了。她装作漫不经心,“没有。” 男人看见她玩弄手中的玉质摆件,目光如绸缎般,柔软醇和。 白日里还是可怜兮兮的样子,现下又高兴了。 宁之肃心中暗笑。 霍府那边,霍念衫自廊中走过,换了白日里那一身衣服,穿回了自己素来喜爱的青色和蓝色,成熟中带着妩媚,刻意丢掉了那抹俏意,做回自己。 霍时禹在桌前看书,烛火昏暗,男人的身影被烛光扯得老长,手边的茶盏早已没了热气。房内无人伺候,只霍时禹一人。他懒得添热水。书本有趣,冷茶冷味不甚重要,索性随意一些。 霍念衫让自己的丫鬟下去,不用跟过来,兀自端了水壶进兄长房中。 明明是太傅的嫡子,又才华横溢,偏偏过得跟那一介白衣似的,越简陋越自在。霍念衫见不得兄长这副悠然,添了茶不做声,水壶噔地一声放在桌上。 霍时禹皱眉,抬头问,“何事这么大火气?” 官宴无太子在,酉时未过就散场,自家兄长独自一人姗姗来迟,唯独不见太子和伊绵的身影。明眼人一看也知是怎么回事。 霍念衫跟着兄长回府,见他路上一言不发。自己本不欲说甚,只是沐浴时越想越气,忍不住来了兄长这里。 “如今的状况,兄长不担心么?” “担心?有什么可担心的。”霍时禹扯唇随意笑笑,翻了一页书,又道,“本就不属于我。” “就知道是这样!”霍念衫语气怨恨,在霍时禹跟前已不想掩饰。 霍时禹盯着她,不太意外。他这个妹妹,素来性子要强,一时不能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他叮嘱道,“太子和伊绵两人之间的事,你不要再去添乱。”别人的选择,到底与他们兄妹二人无关,既是局外人,放不下,也得放下。 霍念衫坐在一旁,满脸得不甘心。霍时禹放下书,劝道,“天下男儿这么多,没必要吊死在一颗不属于你的树上。” “兄长能放下么?” 霍时禹没回答,而是道,“这种事情,放不放下重要么?放得下最好,放不下就藏在心里,自己慢慢消化。” “我到底比她差在哪里。”霍念衫脸上有受伤的表情。 怎么想,太子也应该选她,而不是伊绵。至少,也该给她一个机会,她不介意两女侍一夫,若是她真进了太子府,伊绵这样没名分的,得太子宠爱又怎样,她迟早能够解决。 “我的妹妹,自然也很好。”霍时禹道。 霍念衫一直觉得兄长冷漠,不想听见他这番话,寥寥几字的认同,让她缓了心情。 霍时禹按住她的肩膀,怕她再去妄想不该得的,“只是你不是伊绵,仅此而已。”就像他也不是太子。 霍念衫手中的绢帕飘然落在地上,呼吸像是被人攥住了一般。为什么偏偏是伊绵。 — 伊绵与宁之肃坐在圆桌的一处,位置比从前挨得紧了些。 -- 第108页 雨兰偷笑着给主子们布菜,就连雨棠也破天荒没有责怪她不守规矩,房内一股柔情蜜意,为春夜多添了几缕滋味。 “怎么不吃?”宁之肃狐疑地看着伊绵。 伊绵耳尖染上一抹红,明明最擅撒娇的,现在却畏手畏脚。 她将自己的碗推到宁之肃那边,“要殿下喂。” 丫鬟们捂嘴低低笑开。 宁之肃握拳抵在唇上,咳嗽了两声,饶是被伊绵缠惯了,乍然听到这个要求,也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想到近来自己对她颇有歉疚,男人又觉这是个好好补偿的机会。 他将袖口稍稍挽上去一点,露出骨感有力的手腕,一手拿碗,一手捏着汤匙,语气淡淡,却不似平日那般冷,“张嘴。” 伊绵将小脑袋凑过去,张开小嘴,接受男人的投喂。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蹦跶,停不下来,愉悦感冲破天际。 “肉麻,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女子小声道。 宁之肃甚至好好想了一下,然后赞同道,“大概是。” 可这样肉麻的事情,男人做起来得心应手,两人都不愿喊停。 白日里没吃多少东西,晚膳又拖到晚上,两人却没什么饥肠辘辘的感觉,但这顿饭还是吃了足有三刻钟的样子。 伊绵有些撑,纤手捏着茶盏抿了两口绿茶,轻咳两声,恰逢雨棠端着药饮进来。 两位主子如今挑破那层窗户纸,她们下面伺候的人也跟着高兴。雨棠放下药碗便退了下去,留给二人足够的空间。她不担心小姐无人伺候,反正有太子殿下在里面。 伊绵将药喝下才发现雨棠忘了拿蜜饯来,只得拿清茶压压味道。她蹙眉抱怨道,“好苦。” 宁之肃伸手过去,用大拇指指腹抹掉女子嘴角的药渍,放入嘴中尝了一点,“是挺苦。” 似也没做什么事情,两人自伊绵失忆醒来,第一次同床共枕,合衣而眠。 同样的纯白深衣,带给宁之肃一种夫妻的错觉。 烛火全熄,窗帘刻意未全部拉上,月光得以偷跑进来。 女子仰面,眼睛看着大目方的床顶,有些事情她需要搞明白,“我拥有你了吗?” 男人侧到她那边,将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慵懒地问,“怎么了?” 伊绵也朝他那侧躺,细细道,“喜欢的迎春花要摘下来,喜欢的小马驹要牵回来,那喜欢的人呢?” 晦暗的画面中,男人表情不甚分明。伊绵听见一声低笑,还有打趣,“怎么才算拥有?” 女子想了想,从床里侧掀开被褥,从男人身上跨过去,光脚跑到桌案上拿来了男人留在她房中的印章,上面刻着“太子亲印”几个大字。 宁之肃看伊绵跑过去,又跑回床边,坐在他腰侧,将他的手腕抬起。 女子指尖有些凉,拿着印章在嘴边哈了一口气,而后盖在男人手腕里侧。 “以后殿下就是我的了。”伊绵的脸看不分明,只是眼睛发亮,笑意暖人。 “胡闹。”男人将女子扯到怀里。 伊绵柔顺的长发从后背一股脑滑进男人颈侧,香气弥漫,宁之肃抬手轻抚,很享受这种感觉。 伊绵的脸贴近男人胸膛,心跳缓慢有力,后来好像渐渐快了一点。 她抬头,看见男人眼中柔情似水,这一幕仿佛早已见过多次。 男人的手掌覆在她的后脑勺,稍微一用力,便让伊绵的唇瓣贴上他的,柔软湿润,馥郁香气充满整个口腔。 粗。重的喘。息交。缠,和梦里一样。伊绵不消一会儿,便只能从被动承受到主动求饶。 男人的牙齿咬住她的下唇,刻意加重了几分力,伊绵不敢挣扎,短促的热息扑在男人鼻梁上。 男人放开,轻轻舔舐,手掌从女子后脑勺渐渐滑到白嫩顺滑的颈子里,而后顺着敞。开的侧面圆扣钻进去。 伊绵的惊呼被吞进男人的吻里。 恍惚间,她似是在脑中看见什么画面,正如此时一样亲密,忽的又没了。 — 太后宫殿内,霍时禹跪在台阶下,额头磕地,未曾起身。 太后看着这位白衣少年,决然坚定,笑了一声,道,“你硬要抗旨,那就别回峣州了,去边疆做做苦力。好好想一想,什么是皇命不可违。” “太后,”霍念衫听见这样的话,站在一旁终是忍不住求情,“兄长,兄长他是无心的。” 太后睨她一眼,又看向跪在大殿中央的少年,“桀骜不驯。你说哀家还要如何成全他。” “是伊绵不喜兄长,兄长无法。”霍念衫轻拈衣裙,跪在太后膝前。她如今进宫越来越频繁,哄得太后眉开眼笑,就连太后宫中的人也不由得对她多恭敬几分。 站在旁侧的嬷嬷劝道,“这事霍小姐还是别管了。” 霍念衫为难地看着自家兄长,终是不敢再说话。霍家乃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自是不能看着兄长被太后贬斥。 如今,可怎么是好。 正想着,殿外传来太监的声音,“太子殿下到!” 霍念衫看见太子脚步匆匆,一来竟是先跪在太后跟前,语气郑重,“皇祖母,父皇病重,孙儿接您去乾清宫。” 太后手中的茶盏砰的摔在地板上,“皇帝他——” 宁之肃没有多说,上前将太后搀扶起来,就要带往皇帝处。 -- 第109页 正欲去拟旨的太监哭丧着脸,小心翼翼问道,“娘娘,这旨意还拟吗?” 霍时禹跪在殿下,一直没有抬头。 太后如今一颗心全系在皇帝身上,没有听见问话。太子冷笑一声,也不答。 太监明白意思,不再多言。 一行人疾步出了殿门,霍家兄妹两人留在殿内。 太子将太后带去了皇帝歇息的寝殿,里面妃妾跪了一地,中宫空悬多年,康妃主事,此时站在旁处,同内廷监的人商量什么。 太后见状,知是为着皇帝的后事做打算,脚步越发凌乱虚浮,若是无人搀扶,只怕即刻倒在地上。 见太后来,康妃将袖口内的帕子拿出来,擦了擦眼角,哽咽道,“今晨天还未亮,太医便来道皇上身子不行了,臣妾一直守着,实在担心。” 皇帝昏迷多时,即便偶尔清醒也不能下床,惊险时刻来了多次,好在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但这次,看来是挺不过去了。 太医院最有经验的太医全部守在一处,内廷监的人也小心候在一旁。 太后脑仁突突地疼,后仰身子,承受不住。 “太后!”嫔妃的声音此起彼伏,带着哭腔和慌乱。 太子冷静地着人将太后抚到偏殿歇息,又让太医熬了宁心安神的药送去,一应嫔妃也让康妃打发回宫。 待太后醒来,已是深夜。 霍念衫一直守候在侧,看见太后眼珠微动,轻声唤,“娘娘,娘娘。” 太后过了好半晌才睁开眼,那双原本只有浅浅几条皱纹的眼衰老了好多,就连声音也不如往日洪亮。 霍念衫替太后寻了舒服的软枕,又拿来一直温着的安神药,一勺一勺喂到老人家嘴里,尽心尽力。 喂着喂着,她便落了泪。 太后叹气,“这是哭什么。” 皇帝尚且弥留,她一个外人这样哭,是大忌,但太后并未怪罪。 霍念衫道,“看见太后这样,又见太子殿下辛劳疲累,念衫心里难受。” 太后长叹一声,正逢康妃掀开珠帘进来。 霍念衫向康妃屈膝行了礼,懂事地将床边的位置让给她。 康妃一一向太后交代如今的情况,“后妃这边臣妾已经安抚好,前朝那边太子尚且瞒着。” “他如今在做什么?” 康妃脸上倦色难掩,道,“太子还在和太医商量,快七个时辰,他一粒米未进,旁人劝也劝不住。” “这像什么话!”太后道。 霍念衫见状,将薄毯从太后腰腹提了提,道,“念衫去御膳房端几个菜看看太子殿下,娘娘别忧心。” 太后只得让她去,待人走远,才对康妃道,“太子身边不能没个照顾的。我看霍家的女儿就很好,事事周全,比她哥哥好多了。” 康妃道,“太子自有打算,太后便由着太子吧。” “哀家是担心他。”老人被皇帝的病搅扰得心下难受,抬起手揉了揉胸口。 康妃道,“太子殿下政务繁忙,若是您逼他,只怕会引起逆反心理。他如今这么辛苦,您当皇祖母的,何不顺着他的意思。” 放在从前,太后决没有这么好说话,只是宫中骤然发生这样的事情,一切还靠太子在前朝替她们这群女眷担着,当皇祖母的,如何会内心不动容。 太后不再说话。康妃稍挽唇角,道,“臣妾便知太后惯来心软的,疼太子。” — 丑时,宁之肃才抽身回府。 太子府朱门紧闭,下人赶紧迎上去,道,“殿下怎么回来了。”府中人皆以为主子会宿在宫中。 男人拧拧眉心,问道,“小姐呢?” 待听到伊绵今日的作息,才勉强嗯了一声,穿过园子,回了自己的房间。 吴远吩咐人去准备热水和热食,见宁之肃在椅子上低头阖眼小憩,放轻脚步退了出去,还未关门,便听宁之肃道,“去小姐那里。” 吴远劝道,“殿下操劳多时,不如先沐浴用膳。” “不必。”男人轻吐二字。吴远无法,退出去。 宁之肃走到伊绵房门口,突然停下,闻了闻自己身上隐隐有些药味,怕伊绵不喜,道,“去给孤准备热水吧。”明明人就在房中睡着,还是得沐浴了再见。 守在门口掌灯的小丫鬟战战兢兢去叫人准备。 男人踱步到窗墉处,稍稍用食指撇开了一点缝隙,见女子在床上缩成一团,呼吸轻缓,睡得正香。 出浴后,宁之肃只穿亵衣,坐在伊绵床前。整日的疲惫在此刻才算卸下一点。 男人没有调情逗弄的心思,只是低头看她。 伊绵从梦中慢慢转醒,对男人的气息无比熟悉,并不惊惶。 她懒懒地喊了一声,“殿下。”伸出手去,将男人的手掌握住,“累吗?” 宫里的事外人不知道,她自是有人禀报的。 宁之肃低哑地“嗯”了一声,又道,“有一点累,但看见你,好像又没有那么累了。” 伊绵将他的手掌贴在自己面颊上,感受那份温热。还是不够,女子索性咬住了男人的食指。一天没见他,想念得紧。 “小狗么。”男人问,没抽回手。 伊绵感受到男人平淡情绪下的低落,又见他的背脊不如以往那样挺直,宽肩微微向下垮,想必,是累极了。 -- 第110页 伊绵将贝齿松开,转而用舌尖轻轻舔舐。男人微微转动指尖,“就会勾人。” 哪有勾人。 伊绵心中反驳,明明是依赖,依赖。 一会儿,男人抽回手指,用手帕替她擦拭嘴角牵出的银。丝,上了床铺,安静躺着。 周身的疲惫,哪怕是热水浴也没有缓解多少。伊绵将男人的手臂抱在怀里,小脸蹭了蹭。 她听见男人低沉无力地道,“睡吧。” 宫中圣上出事,一场风波在所难免。男人就要走上权力的巅峰,事事都需考量,取舍,决策。 心累在所难免。 只是好像所有人都忘了,那人不仅是圣上,还是太子的至亲,是太子的父皇。 “你很累,很伤心。”伊绵轻声开口,小手不安分地在男人胸膛划来划去。 宁之肃捉住她的手,没有反驳,而是迷茫地问她,“怎么办呢?” 伊绵跨坐到他身上,纤手按上男人的肩颈,规律轻揉。 男人没有拒绝,阖眼享受。 伊绵身子轻,坐在他身上也没多少重量。宁之肃手掐她的柳腰,指腹一点点摩挲。 伊绵忍着痒,仍然专心致志为男人按捏肩颈。 男人挽唇,“怎么不躲?” 伊绵不自在道,“有什么躲的。” 片刻后,她说,“殿下会想皇上的,是不是。因为绵儿有时也会好想爹娘。” 宁之肃道,“这种情绪很复杂。” 到底为何复杂,男人又不说了。 伊绵没听懂,等待下文。 宁之肃睁开眼睛,“他是君,不该被质疑,不该被怪罪。可我有时,忍不得那股恨。” 这是伊绵第一次从宁之肃口中听到诸如恨之类的字眼。他身份尊贵,平日里少有能调动神经的人和事。就算是伊绵,似乎也没听见他直白说过“爱”或是其他。 伊绵趴下去,搂着男人的脖颈,拥抱那股脆弱。 她忘了宁之肃将他们一家打入大牢的事情,自是没有意识到,此事与伊家有着莫大的干系,也忽略了从前来伊府求情的三皇子,目光多么凌厉冰冷。 恨意被情意化解,是一番好事。 只是造化弄人,待他放下仇恨,却让伊绵恨上了他。 伊绵失去的记忆像是悬在男人头顶的一柄剑,但素重谋略与远见的男人也无法不沉沦在这样的怀抱中。他开口,“父皇下旨将长姐远嫁的那天,我真想杀了他。” 第58章 杀……杀了? 伊绵震惊于宁之肃的直白。男人手握重权,我行我素没有任何人会置喙,只是弑父这样的话,实在过于大胆。 她忘了被囚禁在若卢狱时的绝望,抛开皇帝是宁之肃的父皇不说,她们一家三口,当初可真真是被男人捏在手上,随意决定生死。 如今伊绵对顺沅公主一事最多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少年进伊府向自己父亲求情的画面。当初的她见到宁之肃时,只是躲在父亲背后,避开少年阴鸷的眼神,并不清楚那事干系多么重大,如今忘了入狱的那段,自然不知,和亲一事是让自己家族遭受灭顶之灾的缘由。 但听到宁之肃这样恨他的父皇,那伊家,大概他只会更恨。 伊绵翻身转到里侧,小手放在心口,她问,“殿下恨我们吗?是我爹……”她不想继续说下去,但意思已经表示得很清楚。 伊绵在太傅府养尊处优,没见过什么黑暗,宁之肃对她的关照无微不至,甚至算得上宠溺,他将恩怨轻描淡写,她便也信了。 可今日男人流露出的情绪,对和亲一事的耿耿于怀,都让失了一段关键记忆的伊绵有种极大的不安。 宁之肃撑头,面向伊绵,女子背脊的线条漂亮流畅,一直延伸至臀部,而后凸起,越发显得那腰肢如细柳似的。男人将薄衾盖在她身上,出声,“曾经恨,每次在朝堂上看见你爹,都在想他的死法,又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声音瓮瓮传来,大概是听见他的话,害怕了。 “可惜他死都不足以慰长姐的在天之灵。” 男人感受到那副娇小的身躯在发抖,大掌抚上女子的肩头,试着拍了两下,又觉得不对劲,问,“哭了?” 男人无力地轻笑,“本不想说实话,只是骗你骗得实在辛苦。你若能止住哭,我便说下去,否则我不管你了。” 伊绵胡乱擦了眼泪,道,“你说吧。”眼神里满是委屈,还有畏惧。 宁之肃语气诚挚,“曾经恨,可是现在很喜欢你,你懂吗?” 伊绵想了想,男人既能对自己的爹娘释怀,甚至放他们离京,便是恩怨已了,这样的喜欢也很正常,不就是男女之间的心悦之情吗。 她点点头,乖巧地道,“我懂。” 男人又笑了。 可是那笑实在渗人,即便伊绵这样粘人,也不由得往床里侧缩,恨不得将自己包裹过来,像是一种存在多时的本能反应,就像从前她对三皇子的恐惧与排斥。 男人手掌攥住她的手腕,只是稍微用了点力,伊绵便觉得腕子疼,但她忽然不敢说,也不敢直视男人。 “这就怕了?” 伊绵摇摇头,明明身子在微微颤栗,可说出的话却是,“不怕,不怕的。” 都快要结巴,还说不怕。 宁之肃见她这副样子,不同于撒娇的委屈巴巴,就是单纯的害怕,倒品出点之前伊绵的感觉。她那时总是小心翼翼,承受他的所有,偶尔亮出爪子,也是给自己找罪受。 -- 第111页 宁之肃想起那段时光,心里泛起疼惜之情,手上的力道也松了几分。 伊绵急忙将自己的腕子抽出来,扯着被子边缘,紧紧摁在自己心口。 男人将她嵌在怀里,闭上眼睛,“你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么?就点头。” “喜欢就是想和绵儿在一起。”伊绵想将头抬起来看宁之肃,却被男人抱得太紧。 “嗯,绵儿真聪明。”男人敷衍的夸奖,惹得怀里一阵骚动。伊绵咬上他的胸口,气呼呼道,“别把我当小孩子。” 宁之肃哄道,“好,绵儿不是小孩子,是我的女人,对吗?” 伊绵觉得今夜的宁之肃很反常。 平日里没见男人有情绪这么外露的时候。但是细一想想……伊绵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是心动的。 男人蓦地出声,“记住,我的喜欢就是不管发生任何事情,先考虑你的安危。说我冷血也好,说我无情也罢,其他人的命在我这里,确实没那么重要。” 嗯? 没来由的说这些。伊绵的小脑袋里装满了问号。 “抱歉。”低哑的两字飘进伊绵耳朵。男人脆弱得不像话。 伊绵紧紧圈着男人紧实的腰腹,用脸不住地蹭。 宁之肃稍一低头,吻上女子发顶。 嘴唇摩挲头顶的触感让伊绵蜷缩起脚趾,不知从何时开始,一碰到男人的事情,她的心软了,身子也跟着软。 她听见宁之肃说,“等事情过了,我娶你好不好。” 伊绵不住地往他怀里钻。可空间就这么大,男人无奈道,“你要躲到哪里去,若是不愿意——”宁之肃本想说,若是不愿意,那就缓些时日。 但伊绵噌地抬头,抢白道,“我愿意。” 说完这话,她便懊恼自己的不矜持,小小地叹了口气。 “愿意就好。”男人低首含住她的耳垂,用最原始的做法停止伊绵的胡思乱想。 衣衫凌乱,伊绵仰起脖颈,湿。热。软。滑的舌头根本不放过她,小手怎么也推不开男人的肩膀,细碎的泣吟助长了某种不容抵抗的强势。 她忽然听见男人说,“这是你自己选的,逃不掉了。” 伊绵彼时被吻得稀里糊涂,眼眸微阖,咬着唇忍耐,哪里还知道,男人说的什么。 — 不过两日,京城中关于皇帝的消息便瞒不住了。 伊绵一直好好待在太子府,还算清静。宁之肃几乎没时间回来,甚至连着两晚上都是宿在宫里,哪怕给她递封书信或者口信,都是挤着时间来。 这日,霍念衫突然登门拜访。 伊绵不知她要做什么,但两人真说起来,也无甚大恩怨。霍念衫又是霍太傅的嫡女,伊绵怎么也不该将人拒之于门外。 霍念衫不来太子府还好,真见到了伊绵在这府里的一切生活起居,才知太子对她的宠爱达到了什么地步,便是以后等太子即位,皇后的待遇也就是这样了吧。 女子几乎要将手中的茶盏捏碎,她不断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 开口时,便换了语气,“伊妹妹,不瞒你说,我兄长如今在府里哀天叹地。” 至于为什么,两人心知肚明。虽不是伊绵的错,但伊绵到底还是难受,不希望霍时禹因她而心情郁结。 霍念衫观察她的反应,见女子果然轻蹙起眉头,又道,“我当妹妹的,什么也做不了,只想买点礼物回去哄兄长开心。这番冒昧打扰,也是想着伊妹妹对此方面了解得多,特想请你一道陪我挑选。不会耽搁多久,大约半个时辰就够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去也不好。 两人坐上同一辆马车,太子府拨了侍卫跟在后面,影卫也从旁暗中保护,说是万无一失也不为过。 霍念衫若是敢动手脚,便是拿整个家族做赌注,她大概是不敢的。 伊绵在马车上呆呆出神,对着情敌,她心下有些不自在。 到了一处普通的宅子前,霍念衫突然让马夫停下,对伊绵道,“咱们进去吧。” 伊绵掀开车帘看看外面,没觉出这地方有卖东西的样子,但既然霍念衫说了,她跟着下去便是。 保护伊绵的人并不知情,进去搜查没有人迹之后,便放霍念衫带着伊绵进去了。 短短两个月,伊太傅出狱后住的宅子就落下了许多蜘蛛网和灰尘,连院里那片小小的梅花树丛都枯萎了。 霍念衫不动声色。 伊绵茫然地用指尖滑过院里的一草一木,像是从前见过。她捂着胸口,走进正厅,墙角还有一个木臼,已经沾满了灰尘。 伊绵费力地回忆,连霍念衫喊她都未注意到。 到底是哪里呢。 伊绵一屁股坐在椅上,顾不得灰尘。 霍念衫这时才走到她的跟前,看了看太子府的人都守在园子里,一手捂嘴,附在她耳边道,“伊绵,我也是看你可怜才将真相告知于你,伊大人和伊夫人,早就死了。” 伊绵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放在从前,霍念衫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会信,但现下这样的场景,她心中陡然生出的怪异感觉,让她不得不相信女子的话。 霍念衫看她那样子,便知这地方找对了。原本这院子也算不上十分机密,只不过伊家是太子的一个禁忌,她想探听,还颇费了一番功夫和银子。 霍念衫飘飘然走了,留她一个人在这里。 -- 第112页 临走时,霍念衫见她这副回不过神的模样还心中暗爽。 这次虽说定是触及太子逆鳞,但也不亏。她有太后在背后撑腰,不过就是告诉了伊绵一个真相,若是能让伊绵自动退出,太后说不定还感谢她。太子自然不会跟她计较。 等雨棠来接伊绵时,伊绵已在那里默不作声坐了足足一个时辰。 雨棠将自家小姐搀扶出院,看着她神色不对,又见偏偏是这处院子,讨好地笑笑,道,“小姐定是累了吧。霍小姐也真是的,怎么将小姐随意留在此处便走了。” 霍念衫是太后跟前的红人,雨棠不敢太放肆。 伊绵像是没听见似的,神色低沉,上马车时,不慎一脚踏空木凳,差点摔倒。 “小姐!”雨棠扶住她,“没事吧?有没有哪里磕着了?” 伊绵恍若未闻,坐在马车里发呆。 半夜丑时,城中响起了沉重,肃穆的敲钟声,听那方向,是从宫中的高塔上传来的。 伊绵起床,简单穿戴了一下,在府门口观望。 万民皆哀,她隐隐能听到临街传来的哭号声,皆是为了当今圣上。 而太子府所在的这一条街道没有闲杂人等,反而是官兵拿着火把,站了整整一条街。 伊绵问跟着他的吴远道,“这是怎么回事?” 吴远道,“小姐别害怕。宫中有新丧,这些人乃是护卫太子府的。毕竟,如今咱们太子殿下身份就要不同了。” 伊绵点点头,想象宁之肃此刻在宫中,会是什么心情。 像是有感应式的,她心口发疼。那男人心中,定是千倍万倍的不好受。 “小姐!”雨棠瞧见伊绵一脚踏出朱门,拉住了她的手。 伊绵想进宫,想去抱抱他。宫里的情况可能比她想的还要兵荒马乱,太子一个人应付,太辛苦了。 她见官兵整整齐齐沿着府院的墙站着,皆举火把,佩刀。 明晃晃的火焰点亮黑暗的天空,空气中隐约有煤油的味道。 她挂念宁之肃得紧,心里发酸,不顾下人劝阻也要走出去,一边吩咐吴远备马,一边只身朝着宫廷的方向走,仿佛只是多走那么几步,也能离男人近一些。 只是不消片刻,她看着满街火光,脑子中骤然炸开一条缝。 伊绵头疼难耐,捂着头蹲在地上。 那些失去的画面全部钻进她的脑中,一点一滴,煞是分明。 “疼——”伊绵呼叫,对周围环境失去知觉,看不见也听不见。 爹娘葬身火海的场景,男人的恨,无论事实还是情感,都迫不及待重回她的脑海,搅得她筋疲力尽,头疼欲裂。 伊绵唯恐他人发现,不敢出声,死咬着唇瓣,咬出血来,豆大的泪珠落下,身子抖如筛糠。 雨棠着急叫了个力气大的婆子来,将伊绵背进府中,不知小姐这是怎么了。 太医推门而进,顾不得行礼,直接在女子手腕垫了帕子就要号脉。 伊绵脑袋的疼痛感缓和了许多,仍有余威,但她抽回手,哑着声音道,“叫太医回去吧。” “小姐,太医——” “回去!”伊绵难得严肃拒绝。 雨兰吓得话也不敢说,拉拉雨棠的袖子,不敢跟主子对着干。 雨棠担忧地将太医请出去,复又回房,走到小姐床前。 “你出去,我现在想睡了。”声音冷淡疲惫。 雨棠不知何事,点点头,吹熄蜡烛,轻关上门退了出去。 — 宁之肃第三日下午才抽空回府。 草长莺飞的三月格外暖和,男人回府后换下孝衣,穿上常服,在房内简单用了些膳。 已是连轴转了十多个时辰,宁之肃的眼窝都熬得凹了下去,本就瘦削的脸更加骨感,下颌线更见凌厉。 他休息好后,踱步进入伊绵的院中。院内寂静,四折的大门紧紧关闭,只有几个侍卫守在稍远的地方。就连丫鬟们都站在门外候着。 男人猜测她大约是在午休。 伊绵身子弱,爱睡觉,时不时睡到晚膳的时辰也不意外。 他站在落满花瓣的石子路上,只是看着那处房屋,也不禁眉眼柔和,心中似是塞满了伊绵的一切。 宫中众人各有算计,丧礼流程复杂,他还得盯着边疆各处,免得其趁此时异动,桩桩件件,宁之肃费了颇多心神。 但只要回来,只要待在她身边。这一切便不算什么。累都是值得的。 雨棠见太子到来,迎上去行礼。 太子声音疲惫沙哑,“她在午睡么?” 雨棠道,“小姐这两日身子不佳,所以睡得多了些,用了午膳后让奴婢们不要打扰,一直睡到现在。” 男人慢慢走过去,推开门。 门内的香气熟悉又安心,男人扬起嘴角,视线投向床上,鼓鼓的一小团。他几乎能够想到伊绵蜷着身子安睡的模样,没他在,她没安全感,这是惯用的睡姿。 “绵儿。”男人声音柔缓缱绻,走过去,想将她叫醒。 只是,才走到床边,宁之肃就变了表情。 床上哪里有人,有的只是一团冷冰冰的被褥。 “吴远!”男人大喊一声。 吴远本在和雨棠说着什么,听见太子不妙的声音,急忙进去。 “给孤找!” 男人行动力向来一流,连原因都不问,先就下了命令。 -- 第113页 雨棠进门,不敢相信本在午眠的小姐如何从房中不见了,她跪在太子身前,不住地磕头,“殿下!这事奴婢们不知情!没看顾好小姐,望殿下恕罪!” 宁之肃扫了一眼寝殿,一扇小窗开着,大约是从那里翻出去的。府中人对她向来不设防,如果她从哪个下人进出的偏门逃走,也是大有可能。 太子府翻了个底朝天,没人。那便真是跑到外面去了。 宫中的太监来请太子进宫议事,宁之肃直接推掉,饶是太监跪在地上不住恳求也无法。 男人在前厅坐着,脸色沉沉,一言不发。 太子府众人各个噤若寒蝉。 只是小姐怎会走了呢?没人能想得通。雨棠替宁之肃换了盏热茶,瞧见男人周身散发着不耐和戾气,想到小姐要是被找回来,怕是要吃苦头,便劝道,“殿下,奴婢想,小姐大约是两日不见殿下,所以闹了小性儿。望殿下不要太过责怪小姐。” 宁之肃睨她一眼,冷冰冰道,“下去。” 闹小性儿。 他最是了解伊绵,若真是这样,不至于瞒了众人,在他最措手不及的时候逃掉。多半,是想起了什么。 男人将右手的扳指转了转,双腿交叠,听侍卫一批一批来禀告搜查的结果,漫不经心,却将那股君王气势淋漓尽致地展现。 吴山带了一队人马进厅,跪下道,“殿下,有人看见小姐和霍家的公子在霍府见过面。卑职细问比对过,应当是两人无疑。” 霍时禹自官宴那日之后,便安分待在自己家中,不曾到哪里去。结果现下,又跟伊绵纠缠在一起。 宁之肃哂了一声,“走吧,孤亲自去。”不怕你不交出人来。 浩浩荡荡数百人马围了太傅的府邸,霍念衫和霍时禹跪在院中。 霍念衫对太子道,“殿下这是何意,爹还在礼部商议圣上的大礼,您怎么不在宫中,还有空过来?” 霍时禹看了男人一眼,没有说话。怪不得,怪不得男人不敢将真相告诉伊绵。 霍时禹看到宁之肃高高在上,比从前还不近人情的模样,心道伊绵处境难堪。 当时女子慌慌张张地来找他,说了许多,大意便是知晓自己和太子的恩怨,原本准备放下,可是男人拦着她,眼睁睁地让她看着自己爹娘死,她心中无法解开心结。 而且,这下记起了全部,自然也记得,贵为太子的男人,手段多么狠硬,对她又是如何的强势掠取。 她害怕。 “把伊绵交出来。”宁之肃漠然,不带一丝感情。 霍时禹并未看太子,道,“无论殿下信与不信,伊绵来找我之后,确实是一个人准备回府。” 当时她的原话是,“虽说无法面对太子,但皇上如今才驾崩,我知道那股滋味不好受,所以等他心情缓和一点,我再走。” 即便自己还一团乱,伊绵都心疼太子。霍时禹想着想着,便笑出了声。 “怎么,霍大人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男人俯身,手臂抵在大腿上,肆无忌惮地看着他。哪怕霍时禹是太傅嫡子,宫中诸事让宁之肃自顾不暇,但只要他愿意,就能慢条斯理地收拾想收拾的人,捏死一条人命,算不得什么。 这才是真正的宁之肃,之前在伊绵跟前,已是克制至极。 霍时禹抬眸,笑着对视,眼光中有挑衅。 “你留不住她。”霍时禹道。 宁之肃“啧”了一声,倨傲地盯着他,“很可惜,留不留得住,不是霍大人说了算,不是么?” 说罢,男人起身,理了理袖口,底下的人举着火把来禀告,“殿下,已搜查完毕,没发现其他可疑之处,霍府人除了让小姐进府之外,确实没做过别的。” 宁之肃提脚便走。 霍时禹有一瞬慌乱,太子绝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你要对伊绵做什么!” 宁之肃转身几步,扯着霍时禹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提起来,咬牙切齿,“上次客栈的事情霍大人就忘了么!她照顾不好自己,既然来找你,就该看好她!” 声音越低,越恶狠狠。霍时禹看见太子不掩饰情绪,显然是急了。 他看了一眼被太子攥住的衣襟,仍旧劝道,“想必太子殿下已经猜到,伊绵想起了什么,既然如此,给她点空间吧。” 宁之肃嗤笑两声,“空间?”随后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幸好没将她托付给你。” 霍时禹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你这么随随便便让她走了,可是她却没有回太子府。你以为,她会去哪儿!若是遇上危险,孤的人不在,你以为谁会护着她!”宁之肃一把将霍时禹推倒在地,“滚!” 第59章 霍念衫突然站起来,膝盖因为跪久了又酸又疼。 原本以为,自己父亲好歹是太子的老师,怎么着他面对自己和兄长也得顾忌三分情面,谁知遇到伊绵的问题,这男人真是半分情面也不讲。 这时她才开始真正慌起来,脑子里还没想好,就先开口叫住了宁之肃,“太子殿下!” 宁之肃转头,微皱眉头瞥了她一眼。霍念衫被眼里那抹狠厉逼得退了一步,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但男人却朝她走过去。 “说,什么事。”宁之肃的目光如鹰一般锐利,将她浑身上下扫了个遍,忽的冷笑一声。 -- 第114页 霍念衫不知太子这声冷笑为何,但显然理智在崩溃,她急忙道,“我看见伊绵一个人出府,许是都出城了,不想打扰太子。” 宁之肃听见这话,视线中多了些兴味,男人更加放肆地从头到脚看了她一眼,十分轻挑的举动,让霍念衫微扬脖子,紧抿唇瓣,勉强保持镇定。 但霍念衫的反应连霍时禹也微微皱眉,觉得不妙。 宁之肃突然俯身,凑近霍念衫的耳畔,嘴唇离女子的耳廓不过一寸远,男人的鼻息让女子发麻,是吓的。 霍念衫从未听过太子用这么温柔缱绻的语调同她说话,聪明如她,知道这是讽刺。太子问,“你很紧张?” 霍念衫尴尬地笑了两声,弯下身子揉了揉膝盖,“紧……紧张什么呢。” 男人脸色一变,须臾便确定了一个事实,伊绵的走失一定同她有关。 宁之肃坐回椅子上,问,“你说是不说。” 霍时禹走到霍念衫的旁边,劝道,“若是知道什么,马上说出来。” 霍念衫豁出去了。她已经得罪了太子,若是说出来,岂不是更加功亏一篑。何况,太后总还是会替她撑腰的。 “来人,上刑具。”宁之肃转转手上的扳指,眼神斜晲霍念衫一眼。 “上刑?!”霍念衫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看着周围有几个官兵拿来了竹夹子,没有一丝怜香惜玉地套在她的手指上。 用来弹琴的纤纤玉指就要遭受十指连心的疼痛。 “殿下!”霍时禹慌忙开口,“念衫只是弱女子,受不得这个!” “行刑。”声调冷如冰霜,毫不留情。 “啊——”霍念衫仰起头,十根手指被迫伸得笔直,顾不得大家闺秀的教养,哀嚎出声,表情甚是狰狞。 霍时禹无法再旁观,出手与行刑的侍卫打了起来。这些人都是宁之肃的精兵,武艺高强,霍时禹以一敌众,毫无胜算。 他边勉强应付侍卫,边对宁之肃道,“放过念衫!我会劝她开口。” 宁之肃不耐烦地阖眼,抿了抿唇,眼皮突突跳,“孤不想等。” 只要一想到伊绵身边如今没人保护,宁之肃便心慌得不行,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觉得她快出事了。 “来人,将霍小姐扒光了扔闹市上去!”宁之肃太懂得真正的酷刑。如此,霍念衫之后定会生不如死,这才是最残忍的酷刑。 “不!殿下!你不能这么对我!我爹是你老师啊殿下!”女子痛哭流涕,手指被夹得红肿不堪,抖得停不下来,“殿下!放过我吧!” “扔出去!”宁之肃阖眼,眉头紧拧。 他并非对霍念衫知道的实情不感兴趣,而是没有耐心等她慢慢开口,用强硬手段先行击垮女子的防线,再来谈,才是最省时间的方法。 至于整个霍家……男人瞥了一眼被精兵制服的霍时禹,又想了想霍政则。 若是伊绵真的受到伤害,就都给她陪葬。不是什么需要费神的大问题。 外衫才被这群侍卫面无表情地剥下,霍念衫便哭着道,“我说!我说!” 宁之肃道,“继续给她脱。” 霍念衫慌忙跪到宁之肃面前,仰头看着浑身散发戾气的男人,他这样做,她的名声算是毁了。 可现下,快点坦白才是最重要的,否则接着下去,一丝清白也留不住。 “我见伊绵来找兄长,待她走时,偷偷联系了人,将伊绵绑了送给一个叫韩康盛的人。” “谁?”宁之肃声音微微颤抖,整个人都像是要被打垮一样,他捏着女子的脸,大吼一句,“说!” “听说是京城里有名的浪荡子,家里做生意的,最爱流连烟花巷柳。”霍念衫一点一点将她的盘算尽数坦白。宁之肃的脸越来越黑,最后捏上女子的脖颈,眼神发了狠。 他带来的人听罢,没等吩咐,便训练有素地出了霍家大门,分头寻找。 “你怎么敢……”宁之肃最后一刻还是放了手。伊绵若是回来了,定不喜欢他手上亲自沾染人命,她会害怕的。何况,他也不想脏手。 霍念衫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咳嗽,缓过来后,看了自家兄长一眼,见霍时禹冷漠失望地看着她,才知自己做了一件无法弥补的错事。 成衣巷,一条清净普通的小路,路两旁多是做生意的人家,接近晚膳的时辰,空气中飘着一股饭菜的香味。 数百着银甲的官兵包围了整条小巷,男人径直冲入一家不起眼的小院。 宁之肃拿剑跨进房内,但见伊绵双手双脚被捆住,泪痕错落布在苍白的两颊,整个人像是惊惶失措又无能无力的雀鸟。 旁边侧厢里有一男人似乎刚沐浴出来,身材肥圆,留一捋胡子,慢条斯理系着腰带。他便是韩康盛。近来旺季,他打理生意十分繁忙,好不容易才得空来会会这小美人儿,方才一见便知是绝色,听人牙子说这种好货不常有,也不知是哪家人卖的女儿。 只是才进正厅,便见一身着常服,却周身气宇不凡的男子坐在床边,替那美人儿解了捆绳,将美人儿抱在怀里。 伊绵吓得不住发抖,怎么也停不下来,长期的神经紧张终于可以得到缓和,她无力地靠在男人胸膛,鼻子蓦地一酸,热泪滚落,流过之前的泪痕,好生狼狈,却将宁之肃的心都熔化了。 知道伊绵恢复了记忆,宁之肃好似也不复之前的单纯宠溺,尽力营造的亲和形象,明明心疼得紧,出口却是责怪,“乱跑什么?嗯?知不知道我晚来一点你就出事了。” -- 第115页 伊绵哭得抽抽搭搭,看见坏人进屋,迅速被太子的人拿下,撇过眼,将脸藏进男人怀里,泪痕不多时便氤氲进男人的衣物中。 宁之肃将伊绵的裙裳掀开,半褪罗袜,发现脚腕被粗绳勒出一圈触目惊心的红痕,再将袖口掀开,也是同样的惨状。 在检查完其他地方后,男人发现只是绳子造成了一些擦伤,伊绵皮肤娇嫩,所以格外血腥,但至少,没出其他事。 伊绵镇定下来后心乱如麻,更加不知如何面对宁之肃。她终于懂他之前说的话—— “我的喜欢就是不管发生任何事情,先考虑你的安危。说我冷血也好,说我无情也罢,其他人的命在我这里,确实没那么重要。” 可那是她最爱的爹娘,宁之肃怎么可以让她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她当时是想用自己的命换爹娘平安。男人作为一个外人,凭什么替她做了决定。 “你走吧。”伊绵开口。 宁之肃眉宇间的不耐越发明显,宫中还等着他主持大局,他撂下一大摊子事来救她,结果就是被赶走? 宁之肃不语,准备抱她出院回府。至于那人,杀了便是。 伊绵挣扎着要从男人身上起来,被宁之肃警告般剜了一眼。 伊绵轻声道,“你知道的,我们不可能再——” “不可能什么?不可能在一起?这事孤说了算。”宁之肃接过她的话,大步跨出门。 伊绵实在讨厌男人的掌控,却无计可施。 正在这时,霍时禹从路上赶过来,气喘吁吁地问太子怀中的伊绵,“没事吧?” 事情是他妹妹做下的,他也有责任,自然要来确认伊绵的安危。 伊绵顾不得是谁,只要让她能够远离宁之肃便好。 她伸出手去,道,“霍公子,我不想呆在这里,你带我走好不好?” 宁之肃脚步一顿,眼光不善。还在他怀里,就敢向另一个男人求救。 “霍公子……”伊绵哭得一抽一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太子将她怎么了呢。 宁之肃实在看不得她一直哭,本不想理会,直接带走扔回太子府便罢,仍是大发慈悲说了一句,“回去休息好,你要见姓霍的孤不拦着。”已是容忍至极。 可是伊绵偏不答应,她无法面对宁之肃。 她恨他,气他,恼他。即便他赶来救了她,也无法磨灭从前的事情。 伊绵伸手出去,露出一截皓腕,手指攥住了霍时禹的衣衫,逼得宁之肃只得停下脚步。 “我不要看见他。”伊绵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霍时禹。她没办法在刚恢复记忆的时候面对宁之肃,男人的气息太过强烈,充斥她整个脑子,她只想逃。 女子太虚弱,哭得像是快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宁之肃面无表情地将伊绵递给霍时禹,走到门口跃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还是那个客栈,那间客房。 伊绵坐在床上,双手环抱小腿,下巴抵着膝盖,双眼无神。 那日在房间,太子说的情话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女子轻蹙眉头,晃了晃脑袋。 “是哪里不适么?”霍时禹坐在一旁问道。伊绵哪里都不想去,偏让自己带她来这里。也罢,她现下受惊,心态不稳,找个地方静一静也是好的。 女子摇了摇头,身子缩得更紧。 霍时禹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见她并不排斥才坐下,“伊绵,抱歉,念衫她喜欢太子,一时误入歧途。” 伊绵抬头看向霍时禹,便听男子继续道,“她差点毁了你,这是不可原谅的事情,之后太子不管如何处置,我绝无偏私。” 此事太过恶心,伊绵不想再提,随便怎样也好。 但更让她反应剧烈的是太子。 她现下不想听到,看到这个人的任何痕迹。宛若身入沼泽,一朝不慎,就会被扯进宁之肃的漩涡,无任何抵抗之力。这是为什么,她不想深究。 女子将脸埋进膝盖,好生疲惫。 霍时禹见状,问道,“是累了吗?睡一会儿好不好?” 正说着,外面响起敲门声,是雨棠的声音。 霍时禹开门,看见雨棠领着一群丫鬟,带来了各种物件,有伊绵素来习惯的枕头和被褥,还有伊绵喜爱的茶盏,连茶叶都准备周全,当然,太子府精致的饭菜,安神的香料,甚至连沐浴的香膏都一应俱全。 霍时禹不得不在心中感叹太子手段阴狠,对伊绵却是心细,一点不马虎。 大约是爱极了,所以容不得她受一丁点委屈。这点,他自叹不如。 “小姐,殿下说了,要将小姐的一应物件全部带来,所以奴婢谨遵殿下吩咐,带了这些东西来,您看看,还缺什么?奴婢差人回府里拿。”雨棠笑着道,恭敬有加。 伊绵以为宁之肃走时生气,不会在搭理她,没想到男人还让人准备了这些。 她别扭地开口,“就这样吧。”也幸亏宁之肃给她带东西来,不然客栈再好,对她而言也不如太子府住着舒服,晚上怕是睡不着。 雨棠回道,“那奴婢伺候小姐用晚膳吧,食盒里放着温盘,饭菜的温度正好。请霍大人也一同用膳。” 伊绵趿鞋下地,坐在桌边,有气无力的,只丫鬟们个个殷勤周到,替她布菜。 膳后,伊绵道,“你们也看见了,我很好,回去禀告吧,不用留下。” -- 第116页 坐在一旁的霍时禹暗笑,太子和伊绵,其实还挺了解对方。 雨棠还想说什么,伊绵坚持道,“回去。” 众人退下,不敢强留。 到了晚上,情形尴尬起来。霍时禹毕竟是男人。 伊绵自己去浴间沐浴,出来穿得严严实实的,看见霍时禹,也不知道该让他走还是留。 若是走了,她才经历可怖的事件,不敢一个人呆在房中,若是留下,孤男寡女的,影响不好。 幸而男人道,“我还不困,留在房中看书,你若困了,便将幔帐取下,睡吧。” 如此,最好。 伊绵慢吞吞爬上床,只解了外衫,和着中衣躺在床上。被褥的香气温暖而熟悉,只要闭上眼睛,便仿佛还在太子府里一样。 她本有些懊恼自己的不争气,倏然眼神黯淡下来,想着前些天与太子的相处细节,想着太子在这间房中同她说的情话,像是嘴里含了一颗糖,才刚品尝到滋味,便被人抢走。 原来没有便罢了,现下得到了再失去,伊绵无比怃然。 她转而在心中埋怨起男人。谁让他多事将自己的东西带来的,真是讨厌极了。熟悉的味道不可抑止那股情绪,伊绵将头埋在软枕中,泪痕湿了一片。 坐在窗边就着一盏微弱烛火看书的男子往床上瞧了一眼,也敛起眉眼,失了从前一贯的洒脱。 就这样过了三日,伊绵像是缩在壳里的蜗牛,仍旧难以厘清对宁之肃的态度。 她不敢见男人,因为知道见了,所有一切便由不得她,男人强势自我,只会将结果告知她,而不会任由她来做选择。这次能放她和霍时禹走,确实是难得发善心。 但宁之肃却自己找上门来。 明黄的龙袍,高大的身影,男人本该意气风发,却满面憔悴,眼眶发青,嘴唇甚至泛着不正常的白。 霍时禹跪下,行礼道,“微臣叩见皇上。” 宁之肃扫了一眼,让他起身。 伊绵正倚在床头看书,人没怎么走动,便越发地懒怠,虽也知道霍时禹昨日带来的消息,男人登基成了皇上,但还无太大感觉。 现下看着宁之肃明黄庄重,尊贵无比的打扮,才有了些真切的感受。 “你先出去。”宁之肃对霍时禹道。 霍时禹看了伊绵一眼,见她默许,才走出房门。 宁之肃坐到床边,看伊绵仍旧只将视线放到书上,找了话题道,“我将霍念衫赶到庙里,让她当十年姑子反省。” 伊绵听见,未作声。这惩罚虽是格外开恩,但对霍念衫来讲,要在最美好的年华与青灯古佛为伴,大约是极难受的。 宁之肃又道,“最近怎么样?” 伊绵在心中道,怎么样你不是都知道么。 男人掌控欲强,怎么可能真的做到对她不闻不问。 宁之肃见她完全不开口,尴尬地咳了一声,随后坐的更近了些,眼神往她的书上瞟,“在看什么?” 伊绵将书合上,冷淡道,“太子殿下,哦,不对,是皇上。皇上若是无事,便走吧,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对你,我不会觉得是浪费时间。” 伊绵不回。 宁之肃又道,“你爹娘的事,是我错了,对不起。只是再经历同样的事情,我仍旧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那是我爹娘!”伊绵情绪有些激动。那样好的双亲,甚至愿意放下仇恨接受他。为何宁之肃可以这么冷漠。 男人将她的脸扳正,一字一句,“可你是我唯一的绵儿,我不能失去。” 平心而论,伊绵不是不知这是当时最正确的选择。哪怕她选择牺牲自己,宁之翼也不见得就真的会因为她而放过双亲。 与其说她恨宁之肃,倒不如是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一点,倒像是当初男人因顺沅公主的事而自责一样。 伊绵攥紧拳头,无法面对男人,更加无法面对自己。 “以后我们各自安好,不要见面了。” “各自安好?”男人哂笑一声。 等了三天,原本以为伊绵冷静了会看得更加透彻一些,原来就等来了这句话。 “那就没得谈了。”男人遗憾摇头。 将她直接抱入怀中,走了出去,对吴远道,“去准备马车。” “你要做什么!”伊绵不住挣扎,她讨厌男人的强势。 宁之肃温柔地在她耳边道,“带你回府。” 伊绵拒绝。 男人也不恼,而是说出真心话,“其实得知你逃跑出去找霍时禹,我便想着,等抓到你,就将你关在府里,哪儿也不许去,若是再闹,便绑起来,房门也别出了。” 伊绵抬眸,好像看到了当初那个在若卢狱的太子,无情对待她们一家,高傲又冷血。 女子身子轻颤,连嗓音也不成调,“你不能……不能这样对我。” “怎么不能,朕是皇上。绵儿忘了么。” 伊绵想找霍时禹,却见男子站在远处,慢慢走过来,“伊绵,好好面对自己的内心。” 他如何不知,女子这几晚都在流泪,为了谁不言而喻。如此,自己便没有插手的立场了。 宁之肃见状,偏要让伊绵难堪似的,故意揶揄,“唯一的救兵也没有了,怎么办?” 若是伊绵还失忆时,男人决计做不到这么恶劣,可这原来就是他的本性。 -- 第117页 睥睨众生,主宰一切。 伊绵在男人怀中闹腾,小手去抓男人的脖颈,“你放开我!我不要回去!” “若是抓破了,我有一千种法子惩罚你。” 听见这话,伊绵兀的停下,指尖渐渐从男人肌肤抽离。 “为什么不能放过我呢。”女子喃喃。她的那颗心已经被拉扯得不成样子,千般滋味,万般纠结。 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她呢。 待被男人抱进马车,伊绵已经没有力气抵抗。 男人坐在一旁,才得以用手按按太阳穴,就着旁边小几上放着的冷茶,喝了两口。 伊绵偷偷瞧他,看起来似乎很累的样子。 她气鼓鼓的,却安静下来。 男人将脊背靠在车壁边,车里一片静默。宁之肃眉宇间掩不住的疲倦和虚弱,伊绵凑过去一点。 “怎么?不怕了?” 声音兀的传来,伊绵立即坐正身子,装作无事发生,心脏扑通扑通。 男人嗤笑一声,“出息。” 大掌伸过去,故意揉乱了女子的头发,柔软的发丝有些钻进女子颈间,伊绵不满地道,“痒。” 男人放下手,嘴角渐渐落下,呼吸轻缓规律,像是快睡着。 过了一刻钟,男人维持着阖眼假寐的姿势不动。伊绵偷偷掀开车帘,想让车夫停下。 “要去哪儿?”宁之肃冷不丁出声,阻止了女子的动作。 第60章 伊绵懊恼闭上眼睛,坐回原来的位子。 宁之肃将她扯到自己旁边,道,“安分一点。” 伊绵嘴巴噘得老高,越想越觉得男人可恶,问道,“我失忆之后你为什么骗我?”哪怕说自己是路人甲也好,非说是被爹娘托付的哥哥,哄得她没了警惕心,还粘他得不行。 “骗你哪点?”男人不解,微皱眉头。 “你让我当你是哥哥。”伊绵坐在他身侧,攥紧拳头。 男人笑了笑,道,“对,不是哥哥,是男人,对么?” 伊绵捂住耳朵,不想听到那两个字眼,他们早就没关系了。 男人睁开眼睛,无奈地看着她。伊绵的泪珠子说掉就掉,一点不含糊。他用指腹拭去眼下的泪水,问,“就只会用这招对付我,是不是?” 伊绵抬头看他,被泪水洗刷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哭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声音越说越低,女子低头,徒劳掩饰某种情绪,但不可否认,听见男人的话,她的心像是被轻轻抛起来了一样。 男人阖眼,将后脑勺轻轻抵在车壁上,发出轻微的“咚”声,“关系很大。”说完,宁之肃继续阖眼歇息。 伊绵见他穿着明黄衣袍,比从前威严更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男人却未给她任何疏离感,反倒是周身散发出的疲惫牵动她的心绪,让她觉得,这也是一个普通人,有七情六欲,有力不从心。 男人大概没有好好吃饭,肩膀不比以往宽厚,骨感单薄,双手虚虚握拢,修长的手指骨节更加分明,手腕处的青筋十分凸出。 这样看看,倒不像是皇帝。伊绵有些心疼。 短短这些时日,宁之便这样消瘦下来,可想而知宫廷和前朝带给男人多大的压力。但他从未在她面前提过一句怨言。 管他做什么。 伊绵兀自撇过头去,眼神黯淡。 男人像是有察觉似的,突然将脑袋搁在她肩上,鼻息簌簌往往伊绵颈子里钻。待男人继续握住她的手时,伊绵不淡定了。 这么大个人,搁在她身上好重,她想让他起来,但侧头便见男人闭着眼睛的样子,长睫卷翘,比寻常女子的都好看,只是没休息好眼眶发青,憔悴不堪,但即便是这样,肌肤也细腻得没有一丝瑕疵。 伊绵张开的嘴缓缓阖上,没再说话,任由男人靠着,未能看见男人渐渐扬起的唇角。 车厢重回静谧的气氛,只有车轱辘转动的杂声。 回到太子府后,太医进殿请脉,开了许多补药,叮嘱伊绵不可劳心伤神,不能贪凉,日常饮食要多食肉类和滋补的参汤。 伊绵烦不胜烦,宁之肃倒是听得仔仔细细,一一让她房内的丫鬟记下,万不可弄错。 已至晚膳时间,男人还没有走的迹象,在她房里带着,连一应折子都搬到了这里来,硕大的青玉玉玺就摆在她那张日常看书吃小食的矮榻方几上。 伊绵才醒没多久,好不容易补足之前缺漏的睡眠,整个人水灵灵的,脸颊泛着健康光彩的莹润。 她揉揉眼,见男人还没走,道,“皇上还在这里做什么?” 宁之肃看着丫鬟端进来一杯茉莉花茶,走过去接下,而后送到伊绵床边。 伊绵别扭道,“你不必这样。”堂堂九五之尊,不必替她做这些琐事。 男人道,“我用过晚膳便回宫,不会碍你眼。” “那我便能走了吧?”伊绵问。 “走?”嗤笑传来,“你还想走哪儿去?” 男人用指尖轻轻在她脸颊上滑过,又捏到女子小巧可爱的耳垂,“再让我听见这话,就把你关在这房间里,哪儿也不许去。如此,你死心,我也省心了。” 这些个话真真是从前那个宁之肃的风格,让伊绵心颤畏惧,不敢再顶撞。 宁之肃嘴唇抿紧,也知她胆儿小,不该这样吓她。免得自己走了,她一个人东想西想,真感到委屈,那最后受罪的,还不是他。 -- 第118页 他下意识想叫她别怕,又见女子身子瑟缩,似是无力承受他更多威胁。现下再来安慰,怕是只会让她觉得自己打一巴掌给一个枣儿,虚伪做作。 宁之肃最后连晚膳也没吃便回宫了,只道让她安心在太子府住下,反正如今府里也只她一人,自己不会再来招她。 伊绵食不知味,总是拿着竹筷发呆。雨棠和雨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想起皇上嘱咐。但现下若是说了,小姐只怕会不屑一顾,遂暂未开口。 深夜,本是润物细无声的小雨,突然春雷惊破天际,让本就处于噩梦的伊绵乍然清醒。 她紧攥领口,大口呼吸,额上有薄汗。 雨棠开门,掌灯点了床边两盏烛火,站在床边道,“小姐可是噩梦了?” 伊绵因窗帘阻隔忘不到外面的情形,只听见春雷时不时响起,声音震动。 雨棠倒了杯热水递给她,听见她问几更,回道,“三更了。”又问,“小姐可是想皇上了?奴婢差人去宫里请。” 伊绵惊讶地看着雨棠,自己梦魇为何要扯上宁之肃,何况,当皇上的会为了她半夜出宫赶出来么。 女子低声道,“我无事,只是皇上事忙,你们万不可打扰。” 雨棠本想开口道,皇上说过,小姐有任何事都可以随时去宫中禀报,但见伊绵大概不会想听这些,遂只是走到床尾的木柜边,拉开抽屉,拿出了一个玄铁打造的六边形令牌,上面有些宫里才用的铭文和图案,看着很是贵重。 雨棠交到伊绵手中,怕她不喜,斟酌开口,“皇上说,若是,若是小姐想去宫里玩了,亮出这牌子可以随意出入宫中。” 她一介平民,去宫里玩做什么。 伊绵将牌子递回给雨棠,“我不要,你还给他吧。” 雨棠心中直呼,果然是这样,这牌子怕是送不出去了。只是皇上那里,她如何交差。 伊绵已经躺下,面朝里侧,似是困了,不想再在入宫一事上多费口舌。 雨棠无法,只得将令牌暂时搁在床边的高脚几上,退出门外。 吱呀一声,木门阖紧,外面雨势好像大了些,春雷偶尔炸裂,风雨飘摇。 伊绵翻来覆去,终于忍不住坐起身,将雨棠搁在一旁的玄铁令牌拿起来。 上面无甚新鲜,但伊绵知道这块牌子的重要性,能让人随意出入宫中,是恩典,也是信任。毕竟宫中禁卫森严,常人要想进去,免不得费一番功夫,以免不轨之人浑水摸鱼。 “给牌子有什么用,自己又不来。” 伊绵说这话,若是被宁之肃听到了,定会骂她没有良心。自己巴巴地想陪她用晚膳,怕她不喜,于是提前回了宫。如今,却被女子嫌弃没有陪伴在身边。 伊绵说完方才的话便后悔了,自己给自己找补,“你便是来了,我也不见。” 这样说着,女子将腿蜷在胸前,将自己缩成一团,慢慢阖上眼睛,不再去想这些让她心烦意乱,无所适从的事。 宫中男人因春雷而醒,心中正是挂念,虽宫门已经下匙,但若他想出去,也不是很难。 只是,这么匆匆赶去,说不定,还是她的负担。 男人打了个喷嚏,心中微叹,阖眼也睡不着了。 — 翌日,伊绵才用完午膳,便听见外面人传太后来宣旨。 她不知何事,跪在厅门处迎接。 太监脸上笑意盈盈,十分恭敬,“伊姑娘,太后娘娘说,请您去宫中一聚。”这话说得亲切,并不是上位者的命令,而是寻常人家走亲戚似的。 伊绵狐疑,她从前在宫中只和如今的康太后见过几面,连样子都记不清。 雨棠有些紧张,拉着伊绵的袖子,小声在她耳旁道,“小姐,你若不想去回绝了就是。左右还有皇上撑腰。” 皇上。 伊绵心中慢慢咀嚼这样的字眼。她是她,何故能得皇上撑腰呢。 “请公公带路。”伊绵开口接下。 丫鬟们担忧,就连侍卫们也不放人,他们都是直接听命于宁之肃,虽知康太后与宁之肃关系不错,但若是牵扯伊绵,也不会退让。 公公见此情形,为难地望向伊绵,劝道,“太后娘娘只是想见见姑娘,唠唠家常,如今太皇太后甚少让人去她跟前,咱们太后娘娘正愁身边没个说话的。” 伊绵颔首,让众人退下,淡淡道,“无事,你们若是不放心,禀报他就是。” 雨棠去房里拿来伊绵的披风,为她系上。 太监候在一旁,恭敬站着,没有任何不耐。见此,雨棠瞟了一眼,才放下心让自家小姐进宫。 皇家马车晃晃悠悠往宫门的方向去,直接走的宣武门,而非某个不起眼的侧门,足见太后给面子。 伊绵掀开明黄的车帘一角,看着皇宫巍峨高大的宫殿,连无边的天也被切成了四四方方的。她心中竟在想,不知他在做什么。 现下未时,大约不是在午休,便是在御书房批折子。两人不会有碰面的机会。 如此,最好。 — 太后宫中,大殿明亮宽敞,四周窗墉半掀,微风缓缓送进来,和煦温暖。宫女帮伊绵将披风解下,引她坐到一处水流环绕的小桥上,周围水汽弥漫,恍若仙境,让人不禁心向往之。 她稍微放松了些,看着宫女伺候一旁,不断端来各种茶点,就连配茶也上了八种不同的,足以见太后的重视。 -- 第119页 不一会儿,康太后姗姗来迟,人还未走近,声音便先传来,“伊绵,等久了吧。哀家因内廷庶务实在忙不过来,这不,那边一结束便往回赶。” 伊绵站起身,拘谨地屈膝行礼,被太后直接扶着手臂搀起来,“不必多礼。” 伊绵不知太后此番找她为何,只垂首坐在那处,等着听训。 康太后细细打量她,见女子性情和顺,恭敬有加,更是越看越顺眼。何况那等姿色确非凡物,怪不得让皇上藏在府里,现下也不肯强带进宫中。 她淡淡一笑,招呼道,“宫中的糕点可合你胃口,哀家从前听说你是个体弱的,不敢让御膳房送不好克化的点心,所以自主主张挑了这几样,你可喜欢?” “喜欢的。”伊绵听见康太后亲切的话语,点点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入口既化的绿豆糕瞬间在口腔中散发出清甜的香气,十分可口。 “喜欢就好。”康太后笑着道。 宫女端来各式各样的香料,跪在一侧,对太后和伊绵道,“内廷司的人刚刚送来,娘娘可要现下试试香?” 太后瞧着她,“虽说你在皇上身边,好东西定是多得用不过来,但哀家听说,这次的香料可是占城送来的,香型奇异,你可要试试?” 伊绵不好意思地点头。 太后果真只是单纯和她试香,两人闲话家常,又一同选了许多料子,不知不觉,时间便过去了一个时辰。 伊绵不小心打了个哈欠,忙捂住嘴,怕太后怪罪她不敬。 哪知康太后抚了抚她的后背,道,“累了吧。怪哀家,一见和你投缘,便忍不住多聊了几刻钟。” 伊绵自是答不累。 康太后今日原本也无甚大事,她父亲是个小官,多年前和母亲一同病逝,现下无外戚,因此虽被皇上尊为太后,到底还是要看皇上的脸色过活,但同时也杜绝了帝王的猜忌之心。 虽说这辈子当妃嫔时总是被抚养二皇子的兰贵妃压一头,但如今苦尽甘来,也算得幸事一件。 现下将伊绵叫进宫中,一是为了笼络皇上心爱的女人,这时来时往,皇上便不会和她生分,二则是为了前朝吵闹不休的立后纳妃之事。 言官的折子都递到她跟前来了,可见朝臣们有多着急。 本来宁之肃还是太子时便屡屡被催促,如今成了皇上,后宫一位女子也没有,子嗣更是遥遥无期,大家怎能不急。 是而,这差事于情于理,都落到了她这位太后身上。 只是帝王身份贵重,心思难猜,康太后又非皇帝生母,怎敢真的催促逼迫,于是只得从伊绵处下手。 她掀开茶盖,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心中盘算,若是此事再不提,眼前的姑娘就要打道回府了。 于是道,“皇上后宫空置,前朝后宫都颇为着急。哀家今日请你来,一是为着和你说说话,二便是和你商量这事。” 伊绵手攥紧,有些紧张。 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存在碍着太后眼了。 康太后见她这副样子,并不掩笑意,反而道,“跟在皇上身边这么久,怎么性子如此好。”倒不像是被宠坏的。 她接着道,“你放心,哀家只是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伊绵垂眸,“但请太后明示。” 康太后右手覆上她的手背,“你若进宫,位份必不低。若是能劝劝皇上扩充后宫,也是功德一件。” — 伊绵从太后处出来,脑子里仍旧盘旋着太后的话。 劝宁之肃扩充后宫。伊绵挽唇,也对,男人是该这样做。 只是,她心里为何难受得紧。这四字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在她的心上烧出一块洞来,还不罢休似的,一直坠到无底深渊,让她千疮百孔。 伊绵吸吸鼻子,放慢了脚步,在宫中慢慢转悠。 她一时走神,走到御花园中也不知道。这里是从前贵人们素爱聚会的地方,如今虽景致更胜从前,却无人再观赏。 女子抬头,望向远处那颗松树,是从前在宫中放风筝,风筝落下的地方。 那时她够不着,还是宁之肃帮她取下的。 伊绵想到从前那样怕他,还摔在地上,噗嗤笑了一声。便是如今,自己好像也挺怵他的。 缓缓走到石桌前坐下,她用指尖轻抚桌面,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一丝灰尘也无。 她想起宁之肃便是将风筝放在此处,没有靠近她,让她自己来拿。 那时的三皇子沉默寡言,淡漠疏离,也不像是会替女子捡风筝献殷勤的那种人。但他还是捡了,见她害怕,也没有露出别的表情,当真是隐忍至极。 伊绵坐在那里发呆,竟有一瞬觉得,那时男人是喜欢她的吧。 “皇上。”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伊绵的思绪。女子抬眸,见是一个太监跟在那道明黄身影的旁边,后面还站着许多宫人。 她吓了一跳,生怕方才的思绪被男人洞察,于是不待行礼,便起身要走。 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宫女可不敢走,站在原处跪下,更显得伊绵不知礼数,甚至惊慌失措。 男人皱眉看她,不知她在躲什么。 就这么排斥他么。 她咬唇,硬着头皮朝男人走去,跪下道,“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 瞧瞧,多生分的样子,仿佛两人从未见过一般。 -- 第120页 宁之肃淡淡道,“起来吧。” 伊绵起身,瞧见男人身躯伟岸,风姿卓然,若是后宫添人,定是心悦于他,又想到两人如今身份悬殊,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所以垂下眼眸,不再说话。 宁之肃心中冷笑,瞧着她那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直道自己昏了头。听见有人来报太后请她进宫,虽知不会有任何危险,还是放下不下,在御书房和大臣议事完后便急急赶来。 结果便是看她这副不冷不热,甚至还委委屈屈的样子。 罢了,上辈子欠她的。 男人主动开口缓和气氛,“太后叫你去做什么?” 伊绵身形一滞,道,“回禀皇上的话,太后娘娘叫我劝说皇上扩充后宫,早日延绵子嗣。” “那你打算怎么办?” 伊绵听他的话就在自己耳边绕,有些不自在,勉强敷衍道,“太后的话自是在理,望皇上听进去才是。” 宁之肃一步一步走近伊绵,伊绵瞪大眼睛看着他,不断后退。 “小心!”男人话出口,伊绵已摔倒在台阶上。 宁之肃下意识想去将女子抱起来,却被她眼中明显的抵触击退。 男人伸出的手缓缓扯回,看着她双手撑在地上,拿一双澄澈无辜,像是被他欺负的双眼看着他,好生委屈,好生畏惧。 手指握紧,宁之肃顿下脚步,收敛了关心的表情。两人之间的距离,好像退回原点,和当年为她捡风筝时没有任何区别。 宫女跑过来搀扶伊绵,一时间,两人都未说话。宫人们低头垂眼,更是显得气氛紧绷。 宁之肃想开口说些什么,伊绵抢白,“我先告退!” 随后靠着宫女一瘸一拐往反方向走去。 宁之肃被气得哂笑,想提醒她走反了,又觉得自己自讨没趣。 也罢,管她作甚。 男人拂袖转身回御书房,只是才走了几步,就对身边的太监道,“去给她抬顶软轿来,把人好好送回去。” — 伊绵没有立即回太子府,而是去从前那处爹娘住的小院。 这里没人居住,破败不堪。伊绵坐在廊下,看屋内昏暗,没有烛火的内堂诡异阴森,和从前爹娘在时全然不同。 伊绵低头,心中酸涩,耳边好似还有爹娘的声音。 “干嘛不直接将我送去江南。”她自言自语,声音几不可闻。若是早被送走,如今也不至于睹物思人,难以释怀。 她用帕子轻拭眼下,想着现下也好,等宁之肃将一茬一茬的女人接进宫里,大概也不会有兴趣困着她不放了。 那时,她便要离开京城,潇潇洒洒。只是潇洒什么呢。伊绵不知道。 她盯着屋檐下的燕窝,连小燕子都有家,她却没有。 这世间仿佛只她一人孤孤单单的,无趣单调,没有念想。 也许是有的,只是她不敢。 “去给我找坛酒来。”女子抬头,朝远处候着的人吩咐。 他们不是近身伺候的,不敢多言,自是主子说什么,便做什么。 不多时,有人便抱来了一坛上好的酒,是从华艺楼买来的珍品,醇香清爽,入口甘辣,后劲颇大。 伊绵用酒壶倒了一小杯,直接入喉,被呛得直咳嗽,咳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伺候的人看着情况不妙,偷偷让人去给皇上递信儿。 伊绵毫不知情,一口接着一口,喝多了,思绪也通畅了,当真是快活无比。 第61章 等到那抹明黄的身影赶至眼前,伊绵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看向来人。宁之肃轻拧眉心,面上有些不悦的情绪,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伊绵笑笑,将手中的酒杯举高,邀请道,“要喝一点么,皇上?” 宁之肃不语。伊绵噘嘴,将手放下。 “走,回去。”男人开口。 伊绵侧着身子,躲过男人伸来的手臂,反问,“回哪儿去?我哪里还有家。” 宁之肃蹲下,与她平视,将她手中的酒杯抢走,杯中烈酒因摇晃洒了一些出来,男人眉头拧得更紧了些。 “太子府当你的家,不成么?不然我将府邸过到你的名下?” 伊绵吃吃笑了,道,“皇家产业,也可以过到寻常人名下?皇上别开玩笑了。” 宁之肃虚扶她的手臂,免得她从木椅上摔下来,很笃定地道,“可以。不仅是那处,你若喜欢别的,我们也可以买。” “我们?”伊绵听罢,摇摇头,“皇上九五之尊,伊绵不敢高攀。” “伊绵!”男人终于忍不住,额间青筋凸出,“回去!”他欲将女子从位子上扯起来。 伊绵剧烈挣扎,双手乱挥,有几次差点打到男人脸上。 宁之肃按捺脾气,问她,“怎么样才愿意回去?嗯?” 伊绵像是赌气似的,非要惹男人不悦,香唇轻启,眼中有挑衅,“怎么样都不回,皇上满意么?” 宁之肃不再同她打商量,将人一把扛到肩上,任由女子如何难受也不再怜惜,直至扔到马车里。 男人喘了两口气,坐在一旁,偏头看衣衫不整的女子缩在角落中目光不善地看着他,扯唇笑了一下。 “回去醒醒酒,好好睡一觉。” 伊绵叹了口气,目光渐渐沉静下来,却未接受男人好意。 她冷淡开口,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我恨透了你的主导。” -- 第121页 男人斜晲,没想到伊绵会开口说这些,耐心等待她说下去。 “从前你恨我,欺负我,从未想过我的处境,巴不得我死掉才好。后来好不容易打开心扉,你又不顾我的意愿,让我眼睁睁看着爹娘在大火中死去。再后来,我失忆,你编了个谎言,让我患得患失,从未想过如果我得知真相,到底希望如何。我现在想起来了,想走,你仍旧要强行将我困在这里。” “宁之肃,你凭什么?” 嗓音落在最后一个字上,像是湖面的波纹终于收尾,回归一派平静。 男人心中有什么强烈的情绪要喷薄而出,又死死被按下。若是再来一次,他只后悔一件事,那就是第一次见到伊绵,就该使手段得到她,而不是弯弯绕绕那么久。 宁之肃见她趁着酒意说开,用指腹拭去伊绵脸上的泪水,轻声问道,“那你想怎么样?我可以补偿。”可以补偿,但不会悔改。 伊绵闭了闭眼睛,头脑昏昏沉沉,她道,“我想你死。” 这样的字眼从伊绵口中说出来,着实有些违和。她怯懦,胆小,从来都是被人护在手心的那个,人又太善良,平时说不出这样的诅咒。 现下借着酒劲说出这句气话,可想而知女子是达到了怎么样的不满,也许还有对自己的懊恼。 男人果然笑开。 是嫌她可笑么。伊绵瞪着他,像是面对难缠的敌人,“笑什么?” 宁之肃将脸凑近她,认真道,“就这么简单?” 伊绵一怔,未懂男人何意。 宁之肃从腰间取出一个半尺来长的匕首,刀鞘纹样精美,刀锋泛着冷白的光,一看便是好刀。 “拿着。”男人将小刀塞到伊绵手中,见女子手抖,拿不稳,还好心地帮她调整姿势,以免刀落下。 伊绵有些慌乱地看着他。宁之肃笑道,“不是想我死么。如果这样可以补偿,我不介意。” 她想说什么,嗫喏两句。男人未听清。 宁之肃握住她的手腕,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心脏,“从这里插进来,你就可以如愿了。” 伊绵手不住地抖,怎么也停不下来。可她同样无法示弱,告诉宁之肃方才那话只是气话。 仿佛一旦退让半步,擅长侵。略的的男人只会将她吃得渣都不剩。她不能退。 可是也没法更进一步。 “怎么?下不了手?”宁之肃问。 “我……我……”伊绵身子后缩,刀尖离男人的心脏越来越远。 她松口气的同时,男人握住她的手腕,使劲朝胸口捅了进去。 伊绵听见男人闷哼一声,血腥味以极快地速度窜满车厢。 “皇上!”她扔掉刀,不知所措地看着男人。 外面的侍卫听见车里的动静,担心地询问,被宁之肃大喝“退下!无朕旨意都不许进来!” 伊绵用手按住男人的伤口,血无声浸到她的指缝,又从手腕蜿蜒而下,流到袖口里去。 泪水模糊,伊绵只能祈求尚存意识的男人告诉她怎么做。 “这不是你要的么?”男人摸了摸她的头,“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所以乖乖呆着好不好?” 伊绵不住地点头,酒意被浓厚的血腥味驱散,甚至比平时还清醒,“我好害怕,我该怎么做,叫太医对不对,要叫太医。” 男人摇摇头,握住她的手,问她,“你还生气吗?” 伊绵快速地摇头,只道,“要叫太医。” 男人轻笑,用颤抖的指尖抵在她的唇上,“我问你,你还生气吗?” 伊绵无措地搂住他的脖子,用唇堵在男人已经失去血色的唇上,闭着眼睛,哑声道,“你故意的,你故意的。” 咸湿的泪液钻进两人嘴中。 伊绵听见宁之肃道,“是故意,也是真心。真心祈求你的原谅,也是真心祈求一个好的开始。” 伊绵的反应渐渐远离男人意识,他昏睡过去。 — 殿中宫女端着铜盆来来往往,盆中温水被水染成乌红。康太后一进到殿内,便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她着急地进入皇帝寝殿,看见伊绵双眼无神地坐在床头,双手握住男人左手,像是和床上昏睡的皇帝一样,没了知觉。 旁边的雨棠轻轻碰了一下伊绵的肩,示意她太后来了。 伊绵跪在地上,了无生气地道,“太后恕罪。” 康太后无奈一笑,“起来吧,哀家听太医说,皇帝已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需要静养,他还靠你照顾,你要振作起来才是。” 伊绵听见这话,免不了偏过头去拿手帕抹眼泪。 康太后瞧了眼还在昏睡的宁之肃,嘴唇干裂泛白,脸上一丝生气也无,倒难得的失了那股睥睨众生的傲然,有了些凡人的味道。 她是宁之肃的长辈,更是同盟,自然知道这个名义上的儿子手段多么毒辣。只是不想,他挽留女子的手段也这么极端。 康太后随意看了两眼便往殿外走去,不再打扰两人。 伊绵一心放在男人身上,连太后走远了都不知道。 “你看皇帝这招玩得如何啊。”太后淡笑,问旁边伺候的嬷嬷。 嬷嬷低声对康太后道,“皇上乃真龙天子,自然样样都好。” “嗯,苦肉计也玩得不错。”康太后揶揄。 但愿经历此事,皇帝的后宫能够如愿进人。 -- 第122页 已是深夜,伊绵沐浴后穿着藕色深衣,披了件平金绣外衫坐在男人床头。 见他嘴唇干裂,于是拿了水来,用指腹轻轻沾了一些,涂在男人唇上。 宁之肃察觉有人触碰,在睡梦中也轻皱起眉头。 伊绵抚上男人的眉眼,目光中满是眷恋。 从前不知,照顾人原来这样繁琐辛苦。男人照顾了她那么多次,从未有过一句怨言,反倒是自己,总是跟他对着干。 伊绵想到这里,心中甜酸皆有,喃喃道,“快点醒来吧。” 是你说的,要有好的开始。 不知是否听到伊绵心中这句话,宁之肃眼球在眼皮底下不规则转动,渐渐睁开眼睛。 他太久没有进水,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勉强喊了一句,“绵儿。” 伊绵听到,第一反应是冲到门外去叫太医,男人扬起的手来不及抓住她,只得等她回来。 伊绵见宁之肃醒来,泪珠儿便跟着掉,嗓音里也能听出明显的依赖和担忧,“太医说你这个时辰该醒了,可是总不醒,吓死我了。” 又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中有死这个字眼,忙捂了嘴巴。 男人失血过多,浑身没有力气,只得口头安慰,“没事。” 伊绵将脑袋搁在男人肩侧,讨好地蹭蹭,让宁之肃轻挑眉梢,咽下暗笑。 他望了望外头的夜色,提议道,“上来睡?” 龙床很大,睡两人绰绰有余。 伊绵不好意思道,“太医还要来请脉呢,再说你的伤……” 男人垂下眼睫,失落地道,“好吧。” 殿内一阵沉默。 伊绵偏被男人那副失意的样子骗过去,忙说,“一起睡也可以的,正好我也困了。”反正宫人都在外面,叫进来伺候就是。如果宁之肃想她陪在身边,她当然是愿意的。 去向门外的宫人嘱咐了两句,伊绵匆匆跑回殿内,将明黄的不透明幔帐放下,自己蹬掉软履,爬上了龙床,睡进里侧。 “这样陪着皇上,好不好?”女子耳尖染上一抹绯红,软糯的声音娇得滴出水来。 宁之肃相信,这个时候,便是再提如何过分的要求,伊绵也一定会答应。 但他只道,“这样就很好。” 女子柔软的发丝埋在他的颈侧,小手轻搭在他的肩膀,小心避开伤处。宁之肃听见伊绵小声道,“皇上……”他有些听不真切,忍着疼将手从被中抽出来,捏了捏女子的脸颊,“不开心?” 伊绵摇头,“以后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男人挽唇道“好。”星星点点的笑意在深眸中格外璀璨。 太医跟在宫人身后进殿。 伊绵方才还不觉有什么,现下脸上臊得慌。 男人捉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女子要下床的动作,“你现在出去,刚好碰上。” 太医秉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原则,镇定地让皇上将手从帐中伸出。 伊绵无措羞恼地将自己捂在被子里,感觉面子都被丢光。呆在皇上床上,还是皇上生病的时候,像什么样子,若是让朝臣知晓,定会骂她狐媚惑主。 男人满足地叹息一声,心中想着,让你白日里在御花园撇清干系,现下想撇清,也不行了。 — 过了十来日,宁之肃伤口渐愈。伊绵在乾清宫住下,一直照顾左右。 这日,她闲来无事,男人又在御书房处理公务,于是带着一众丫鬟去御花园赏春景。 恰巧这日是个晴天,蓝天白云,微风吹拂。伊绵还来不得享受这样的好天气,便被十余位往太后宫中请安的贵女勾起了好奇心。 “这些女子来宫中做什么?”伊绵将雀鸟纹描金团扇压在胸口,问旁边的宫女。 宫女道,“大概,大概……”她不敢说。 雨棠道,“小姐,这些人偏赶着去给太后请安,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宫里,能让这些贵女上心的,除了男人,还能有谁。 — 午膳,因之前养伤而堆了大批公务的男人在御书房将就用膳,伊绵款款而至,打开食盒,全是男人喜欢的菜色,又营养又美味,是上了心的。 宁之肃轻扬唇角,在她耳边道,“谢谢绵儿。”不想伊绵反应大地出奇,“谢谢我收下,以后,以后别离我这么近说话,” 宁之肃不知她这股别扭从何而来,问道,“怎么了?”又看向雨棠。 雨棠皱眉摆手,给皇上指了指食盒中特意为了蘸蟹肉而带来的醋。 一连几日,伊绵兴致都不太高。 她坐在凉亭中,手持书籍,保持那个姿势不动已一刻多钟。 雨兰看不下去,对伊绵道,“小姐可不能这样消极下去了。我听宫里人传,朝臣要求皇上尽快立后呢,说什么后宫无主,前朝不宁,还劝谏皇上多纳妃嫔,早日开枝散叶。” 雨棠一记眼刀过去,制止雨兰接下来的话。 这种事,还是得两个人都想明白才好。 “绵儿。”侍女们不知何时已经退出亭子,反倒是男人不知不觉走进来,拥住她。 伊绵轻轻挣开他的怀抱,低眉道,“请皇上自重。”短短一句,虽是正儿八经说的,但宁之肃不会听不出其中委屈的味道。 犹记那天伊绵醉酒时,对他字字句句的控诉。她不喜被强迫。 -- 第123页 男人试探着诱哄,“我以为你喜欢的。”双手收紧,伊绵不得不靠在宁之肃怀中。发间的花香钻入男人鼻间,男人将下颌抵在女子发顶,享受这一刻的依偎。 “咱们俩无名无分,我为何要喜欢?”女子语气软软的,噘嘴道。 男人语调轻扬,“无名无分?”想了一瞬,他道,“也是。” 伊绵见他如此说话,挣扎着起身,回头见宁之肃并无其他动作,而是安静地望着她。 “我……我要去别处了。”说完这句,伊绵落荒而逃。 宁之肃没有叫住她,而是任由一众宫人跟在她后面追去。忽的,男人笑出声,拿起石桌上被女子饮过的茶水,喝了一口。 — 御花园内百花争艳,万紫千红,落在伊绵眼里却不是那么回事。 雨兰道,“奴婢让花匠来,重新栽种好不好?” 伊绵坐在一处秋千上,纤手攥紧绳索,道,“不用了,总还是要走的。”等他伤好了,她也没理由再呆在这里了。 雨棠和雨兰心中着急,看着周围恭敬谦顺的宫人,也不像是能出主意的。 “小姐,不如去和皇上再谈谈。” “谈什么?”伊绵见雨棠建议,诧异地望向她。 雨棠犹豫了一下,终是鼓起勇气道,“谈您心悦皇上。” 伊绵骤然被人戳破心事,脸上窜起一阵绯红,像是喝了好多酒似的。 她起身,走到一簇月季前,闻了闻,半晌才开口道,“算了。” 伊绵在御花园呆到日头渐渐落下,期间无人来找。她本就沉下去的心更是难受。 女子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这样便最好,以后大家不会牵扯不清,他若是想通了,放她离开,皆大欢喜。 可蓦地,伊绵停下脚步,心绪难平。 雨棠看见伊绵神思不宁的样子,连连在心中叹气。好好一对璧人,怎的就要相互折磨呢。她们局外人看得真真儿的,偏偏局中人岿然不动,谁都迈不过去。 沿途的宫女太监不知得了什么信儿,见着伊绵通通低头下跪,跪了一路的人。 饶是伊绵自己也摸不着头脑。 “哎哟,小姐怎的在这儿站着,让老奴好找。”皇帝身边的太监小跑过去,手中还抱着一卷明黄的圣旨。 众人跪下听命。 伊绵听见公公喜气洋洋地念着圣旨,声音抑扬顿挫。宁之肃不仅加封从前的伊家,更是封她为皇后。 伊绵如踩云端,整个人轻飘飘的,回不过神。 镶玉的黑长靴落在视线里,伊绵听见宁之肃的声音,“现在名正言顺了吗?” 伊绵抬眸,愕然以对。 男人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拿出一只风筝,小燕子的形状,上色生动,仿若就要展翅欲飞。 “给我一个机会,求娶你,好不好?” 母仪天下,六宫之权,比不得男人手里那只风筝,也比不得这样放低姿态的问询。 太监不合时宜地插话,“娘娘,这可是皇上亲手做的,做了有五日呢。” 娘娘…… 伊绵咬唇,不看宁之肃,反倒红了眼眶。 男人将她圈进怀中,伊绵双手环住男人的劲腰,“如果我不答应,你怎么办?” 男人声音和煦如风,听得出十分高兴,“如果不答应,那么后宫只能一直空置下去了。” 他的手攀上女子肩头,小心翼翼确认某个事实,“但是绵儿,你喜欢我的,不是吗?” 伊绵将脸埋在男人怀中,终是坦诚道,“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此坑已填,希望攒下好坑品。 谢谢鱼的陪伴,这是最好的动力。 鞠躬,撒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