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高嫁》 第1页 [穿越重生] 《侯门高嫁》作者:林起笙【完结+番外】 文案 阿宁嫁给了盛名在外的镇北侯为妻。 镇北侯出身显贵,手握重兵。 阿宁不过是小小的商贾之女,与他有云泥之别。 嫁给他,是高嫁。 成婚的第二天,镇北侯率兵出征。 成婚的第二年,镇北侯得胜凯旋。 阿宁想起当初,那人是怎样的步步紧逼,迫使她同意这门婚事。 她怕极了那个心思深沉、手段毒辣的男人,不想凄凄惨惨地被他磋磨至死。 于是她赶紧去了寺庙烧香祷告:“佛祖,信女愿以守寡终生,换得余岁安稳。” 佛祖保佑,令她在下山时翻了车。 - 再次醒来,阿宁失去了所有记忆。 守在床前的男人俊逸清雅,好似谪仙。 阿宁感念他的救命之恩,是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女子愿以身相许。” 男人转动手上的玉扳指,似笑非笑地看她:“你已经许过了。” 【小剧场】 传闻镇北侯青面獠牙、杀孽甚重,能止小儿夜啼。 阿宁捧着脸感慨道:“夫君,这个镇北侯好可怕啊,做他的夫人真可怜。” 坐在身旁的男人笑而不语。 阿宁侧眸看他,幸福地笑得两眼弯弯。 还好她的夫君俊秀儒雅,一看就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和镇北侯一点都不一样。 【排雷】 1.男女主都有不同程度的失忆,男主重生前就已经失忆了,主角重新开始谈恋爱XD 2.男主马甲多:陆时琛(之珩)=裴珩=李治衡 3.架空,勿考据 内容标签: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褚宁,陆时琛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早亡的发妻失忆了 立意:命运不公,更要迎难而上。 第1章 往昔 第1章 永和十八年,三月初七。 暮春时节,细雨连绵不断。 褚宁跪在小佛堂里,提笔抄写着佛经。 朦胧的天光斜斜打在她身侧,勾勒出纤细的剪影,秀美静谧,入画一般。 她尽力维持着表面专注,但听着屋外砸落的雨声,到底是乱了心绪。 淅淅沥沥的雨声灌入耳中,像极了方才那些人的低低私语—— “……镇北侯返京遇伏,怕是凶多吉少咯!” “可不是嘛,随行的八百精兵都被杀完了,他还能逃?” “这镇北侯功高盖主,一回京就被伏击,说不定啊……是上头的意思呢!” …… 褚宁凝着密密麻麻的经文,竟是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这一个月来,关于镇北侯的言论只多不少。 她以为躲到城郊的寺庙,就能躲开关于他的一切。 可没有想到,佛门净地亦是在人间,免不了俗。 今晨到灵感寺时,她又听到了香客们议论此事。 上个月初,漠北传回捷报。 镇北侯率骑兵五万,直捣北狄王庭,使北狄远遁,再不敢来犯。 动荡六年的陇右道与河西走廊终得以安定,休养生息。 少年成名的小侯爷又立战功,只待返京后再受封赏。 然,不到半月,再传回的竟是噩耗。 有贼子于返京途中设伏,随镇北侯同归的八百精兵在岷州遭到暗算,死战之后,竟无一人生还。 而镇北侯亦下落不明、生死难测。 无论他是生还是死,褚宁往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瑞兽香炉吐出青烟缕缕,香气馥郁,萦绕在鼻间。 褚宁被醺得有些恍惚,迷迷糊糊间想起了两年前。 彼时,她尚是成都府的商户之女,待字闺中,身份虽不显,却也锦衣玉食、清闲自在。 世人皆贱商贾,按理说,她这样的身份是攀不上镇北侯的。 镇北侯出身名门,父亲是望族之后,母亲是先帝亲封的嘉裕公主。 他亦是天纵奇才—— 十五岁明经科考试中选,入名将麾下,随军出战; 十八岁指挥两次河西之战,从北狄手中夺回陇右道及河西走廊,封镇北侯,是建朝以来,封侯最少年者。 是以世人都愿称他一句小侯爷。 此后更是屡立战功,驱逐北狄,开疆拓土,福泽百年。 今年不过二十有三,言其荡荡之勋、赫赫之功,却已非当世武将所能望其项背也。 所以褚宁怎样都想不明白。 ——此般人物,何必为了她这小小商户之女,通计熟筹,甚至不惜用权势威压,拆了她原本的姻缘,使走投无路的褚家不得不应了他的提亲。 他提亲那日,正值七月盛夏。 蜀地炎热难挡,摇着纨扇送风也无济于事。 要是成都府能下大雪就好了。 她咸鱼干儿似的趴在凉亭栏杆上,怏怏低喃道。 成都府可鲜少能看到雪呢,就算见到了,那也只有碎屑似的几片。 提不起神,她便也没注意到凉亭之外,年轻的男人负手伫立,静静地凝着她。 “不如到长安如何?”冷玉坠银盘的一把嗓音,随夏风送到耳畔。 褚宁循声转首,看到了几步开外,站在台阶下的男人。 -- 第2页 夏日蝉鸣阵阵,阳光灼目。 他沐在光晕之中,墨绿袍衫,金带掐腰,乌发被玉冠束起,利落地露出面庞,真若玉山巍巍,俊美迫人。 褚宁没料到褚宅会有外人来,愣愣地对上他视线,睁大了眼,檀口微启。 大抵是她讶异的模样过于娇憨,男人点漆的眼眸蕴了淡淡笑意。 他补充:“长安的雪景,极美。” 这话怎么听,都像在安抚她似的。 她便以为—— 他娶她,是有情意在的。 永和十七年,三月初七。 褚宁嫁到了长安,成了镇北侯夫人。 成婚当日,新郎官被圣人的一道口谕召进了宫。 陇右道少了镇北侯镇守,边境的北狄又蠢蠢欲动,不断滋事。 圣人决心将其拔除,便令镇北侯连夜整兵,不日出征。 洞房花烛夜,褚宁独守青庐,漏壶滴到亥时,她到底架不住困意,先在床上睡了过去。 屋里燃着灯,褚宁睡得不是很安稳,迷迷糊糊间,一道橐橐的脚步声将她惊醒。 能在这个点进入新房的,除了镇北侯,再无旁人。 褚宁睡意朦胧地半睁开眼,在瞥见床前的高峻身影后,彻底没了睡意。 男人似乎是匆匆赶回,外裳还沾着春夜薄露。 烛光摇曳,切割出他锋锐的轮廓。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红烛映红了他的眼,愈显他的眼神幽邃晦暗,说不出的暧|昧。 褚宁在他的注视之下无处遁形,只得红了脸低头,去避开他肆无忌惮的打量。 屋内陷入了一阵静默,偶尔有蜡烛燃烧的毕剥声响起。 褚宁攥紧身下茵褥,朱唇微张,建设了许久,才决心打破这僵局。 她抬头,对上男人愈发幽邃的眼神,喉头发涩,怯怯唤道:“夫、夫君……” 出嫁前,阿娘曾对她说:“小侯爷自幼丧父,母亲也不待见,他一个人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着长大,身边除了群老大粗的汉子,也没听说有什么可意的女子。” “他现在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怕不是个会疼人的……到时候要没个轻重,你也别一味地顺着他。” 褚宁的双手被他捉到身后,就像是条砧板上的鱼,被翻来覆去地折腾。 她哭花了脸,一度以为自己要溺死在这场狂风骤雨之中。 “……我疼,你轻点好不好?” 但他的动作根本就不容推拒。 褚宁痛极了,意识涣散前,又被他从腾腾汗意中捞了起来。 他的面庞近在咫尺,下颌线绷得有些凌厉,眼底翻涌着情谷欠的暗潮,却没有一丁点的怜惜。 褚宁半睁着眼眸,无意瞥见他锁骨尾端,有一颗小小的痣。 她想也没想,就朝那儿狠狠地咬了过去。 洞房花火虫夜,没有柔情蜜意,没有缱绻温柔。 更像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还好,还好第二天他就走了。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会再重温这场噩梦。 但镇北侯远征,她亦失了在长安唯一的依仗。 陆家在镇北侯出生那年惨遭灭门。 嘉裕长公主与镇北侯的关系不睦,独居公主府,自然不会对她这个小门小户的儿媳有所待见。 她在偌大的长安城举目无亲。 褚宁出身不显,自然比不上长安城礼仪卒度的贵妇娘子,所以每天都过得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就失了仪态,引得旁人鄙夷嘲弄。 镇北侯夫人的身份,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把刀,时时压迫威胁着她。 她对长安唯一的期盼,好像就只有他所说的那场雪了。 可惜,她并没有见到。 去年十月,她失足跌入了湖水,一场风寒竟是反反复复病到了开春。 她清醒的时间很短,从来不是在下雪天。 缠|绵病榻的那几个月,她经常会想起镇北侯,她的夫君。 时间冲淡了她对那晚的恐惧。 她想,或许真如阿娘所说,他不懂那些,初尝滋味,便也不知节制。 他既费尽心力娶了她,可能,真是对她有所情意呢。 直到后来,前来探病的清平郡主告诉了她真相。 清平郡主出身皇家,算是镇北侯的堂妹。 倨傲尊贵的郡主睨着她,微抬下颌,眼含讥讽:“你知不知道,当年陆家的灭门惨案,真相是什么?” 镇北侯就是陆家人。 那桩案子发生在二十二年前,也就是镇北侯出生的那一年。陆家上下一百二十六人,因饮过投毒的井水,又遇火灾,无一幸免。 好在那时,怀孕的嘉裕长公主已与镇北侯的父亲和离,搬回了公主府,逃过了这一劫。 镇北侯算是陆家的遗腹子。 这桩灭门惨案发生在前朝,性质恶劣,震惊了当时的德宗。 德宗令大理寺、刑部与京兆府连夜查探,终于调查出了真相—— 投毒纵火的,竟然是曾被陆家逐出的一个下人。 这样的结果谁都不信,但证据确凿,又无其他涉案人员,就只能这样定了案。 蹊跷的是,定案不久,京兆府和大理寺竟先后死了两个主案的官员。 “那两个官员都不干净,帮真正的幕后主使掩盖了不少罪证,也算是杀害陆家的帮凶。你知道吗,其中有个官员,姓林。” -- 第3页 褚宁的阿娘就是姓林。 阿娘从来都不许阿兄去考取功名,也不愿父亲去往长安,在褚宁出嫁时,更是哭碎了心肝—— “长安那个地方虽好,却坏人心性,你外祖父去长安考取了功名,得了贵人青睐,便是连发妻和女儿都不要了。可最后呢,他为贵人卖命,死了连尸骨都回不来……” “阿娘舍不得你去长安啊,那地方那么危险,要是镇北侯靠不住,你该怎么办?” …… 清平郡主和阿娘的话一起回响在耳畔,就像是缠住她的两簇水草,拽着她不断沉入湖底。 褚宁忽然觉得,这烧了银碳、温暖如春的屋子,竟是比十月的湖水还要冷。 清平郡主是皇室贵女,自然会知道更多的真相。 可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彼时的清平郡主尚未出生,她的一面之词,似乎并没有多少的说服力。 再者,多年前的秘辛,想查,也不一定能查得到。 但这一切,都因为她的话变得合理了起来。 难怪镇北侯驻守陇右,住在长安,却偏偏去了成都府,不顾她已有婚约,不顾他们之间的门第之差,向只见过寥寥几面的她提亲。 也难怪新婚之夜,他对她没有一丝温情。 他根本就是在报复。 灭陆家满门的真凶无从查起,他便将矛头转向帮凶。 血海深仇如何能忘? 他娶她,也许并不是因为情意,而是想要林家之后为当年的事情付出代价。 三书六礼迎她为妻,也许就是他报复的开端。 恐怕等他回京,她真正的噩梦就要开始了。 ——可她对这些毫不知情,又何其无辜? 作者有话要说: 下本开《折金枝》~ 昭宁公主李初沅,出身高贵,知书达礼,又生得一副清丽芙蕖般的好相貌。 令无数郎君拜倒在她裙下。 她似不染纤尘的濯濯玉兰般。 却无人知—— 她幼时遭人调换,本该娇生惯养的帝女,却在外流落十五载,长于烟花之地。 好在帝后对她极为疼爱,瞒住了她的过往,还为她说了门极好的亲事。 相看未来驸马的那日,初沅本该是躲在凉亭里边,挑帘偷觑的,但那光风霁月的青年竟轻易发觉了她踪迹。 被撞破的羞窘令她红了脸,忙倒退着往里躲。 冷不防撞上一堵人墙。 男人单手扣住她的腰肢,薄唇贴到她耳后,轻嗤出声:“先前勾我腰带时,怎么就不见你红了脸?” * 起先。 她木然杵在屋内。 男人坐在床上,身子后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姿态慵懒又风流。 ——“知道我是谁吗?” 之后。 她被众星捧月地拥簇其中,不经意间侧眸,看到了他,问:“你又是谁?” 男人神情微恍,施施然地抬手一揖:“臣,大理寺少卿——谢言岐,参见公主殿下。” 第2章 相逢 第2章 “啪嗒——” 褚宁越想,越觉得心口酸疼得厉害。 满腔的委屈化作泪水,再蓄不住,决堤似的从眼眶滑落,滴在了书卷上。 这卷经书原本是放在小佛堂里的,佛门之物,怕是不容她损坏。 褚宁回过神,忙撂下笔,用绢帕去汲干那水渍。 她并非故意,还望佛祖不要怪罪才是。 再放下书卷时,褚宁的动作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天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泛黄的经书上,便显得那点水痕淡淡,不甚起眼。 凝着那点痕迹,褚宁突然觉得这小小的佛堂,空荡得有些可怕。 以往委屈难过时,身边总有阿兄陪着。 温柔的兄长会用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无奈地叹:“你可轻点哭,你再哭,阿兄就要去闹出官司来了。” 她红着眼睛抬头,一脸茫然:“啊?” 褚渝笑着弹了下她的额头:“惹我们家阿宁哭的人,我可不会放过。” 褚宁捂住脑门,破涕为笑。 倘若她不曾嫁给镇北侯,她亦是被千娇百宠的小娘子,有爷娘疼爱,有兄长相护。 可现在,她已经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褚宁了。 镇北侯夫人的身份桎梏着她,或许还会拖累整个褚家。 她不想看见褚家也跟着受害,踌躇再三,才提笔给兄长写了封信。 信中,她不敢言明真相,虽提起了外祖父的死因,但却将外祖父真正的仇家说成了旁人,说那人位高权重,欲对褚家不利,劝阿兄早为褚家打算。 而镇北侯遇险,京中亦是波诡云谲,饶是镇北侯的人,也不可尽信,让阿兄他们凡事都留个心眼。 末了,又提了句—— “祸不及外嫁女,今之祸事不敢殃及镇北侯府,妾在长安一切安好,兄长切勿忧心。” 她极力将自己从这场报复中摘了出来,便是不想成为褚家的累赘。 兄长不必顾忌她的安危,那就一定有周全的法子护住褚家。 况且,镇北侯至今生死未卜。 褚宁心思一动,似通过眼前缭绕的烟雾,瞥见了一线希望。 她提裙走到殿中,跪在了佛前的蒲团上。 金身佛像静静伫立,悲悯的神情掩在烟雾之中,似远又近。 -- 第4页 褚宁跪在他跟前,双手合十,虔诚地说道:“信女褚氏阿宁,如今楚囚对泣,不知前路是吉、是凶,还请佛祖指点迷津。” 说完,她捧起跟前的签筒,闭上眼摇了几摇。 木签簌簌作响,不多时,一根签“啪嗒”落地—— 第四十六签,下下签。 褚宁俯身捡起,在看清“下下”二字时,眼眶蓦地一红。 没想到,佛祖给她的答案竟是这般。 也不知道她以后得有多惨? 她捏紧了木签,顿觉天都塌了一方。 不好的签,签文也定是不吉利的,听了不如不听。 褚宁吸了吸鼻子,又若无其事地将木签放回。 金身佛像静静地看着她,笑容里带着慈悲。 褚宁泪眼朦胧地抬头,与他对视,神思一阵恍惚。 日后等着她的无非就两种结局—— 一是琴断朱弦,她失去夫家庇荫,在长安城的风云之中赔上一条命,或是青灯古佛相伴余生。 二是等镇北侯平安归来,被他磋磨至死,而整个褚家也很有可能遭遇不幸。 两者都是死局,但比较起来,总是有一个要好一些的。 褚宁定了定神,双手合十。 来此地诵经礼佛是为了求得褚家平安,她现在,还想再为自己求个心愿:“佛祖,信女褚宁,愿以守寡终身,换得余生安稳。” 话音甫落,她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末了,她又怕这害人的心愿惹了佛祖不悦,不愿保佑她,还多磕了两下。 *** 再出来已是申时。 屋外的雨还在下,细细密密,斜飞到廊下。 褚宁被年前的一场风寒耗损了身子,比往年要怕冷些。 婢女金珠怕她着凉,给她披了件斗篷。 斗篷边缘镶了圈雪白狐毛,簇着褚宁瓷白的小脸,愈显得她面容姣美,好似早春抽芽的一簇新桃,说不出的娇丽动人。 不过她现在眼眶泛红,像是被风雨攀折过似的,多了几分可怜,纤弱楚楚。 瞥见褚宁眼里潋滟的水光,金珠的心口堵得难受。 高嫁侯门是福,可于小娘子而言,又何尝不是飞来横祸? 她拍了拍褚宁的肩头,安慰的言语略显苍白:“小娘子莫怕,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要心诚,佛祖就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褚宁不想金珠多担心,闷闷地嗯了一声。 心底却想起了佛堂所求的下下之签:她的前方哪是桥头,分明就是深不见底的断崖,再往前,便是粉身碎骨。 压下满腹的愁绪,褚宁在金珠的陪同下往庙外走去。 灵感寺建于前朝,地处城外的南山之巅,偏远僻静,本来鲜有人问津。 后来,前朝的某位公主病重,是当时的灵感寺主持为其诵经祈佛,保佑了公主痊愈,才使得现在的灵感寺闻名当世。 也正是因为这桩往事,褚宁才不辞辛苦地赶到了这里,希望佛祖也能庇佑褚家。 眼下将至日暮,香客们或是留宿,或是离开。 褚宁吃不惯素淡的斋饭,便在金珠的陪同下往庙外走去。 *** 她们穿过冗长的游廊,恰巧碰见了一个相熟的人。 “这不是镇北侯府的陆夫人吗?”迎面走来的人是清平郡主的表妹,礼部侍郎郭谦之女,郭沁柔。 世家贵女满头珠翠,莲步款款,端的是举止优雅、仪态大方。 褚宁很羡慕—— 长安城的贵女,连走路都可以这样好看。 她强打起精神,低唤了一声:“郭娘子。” 郭沁柔不喜欢这个飞上枝头的商户女,便是褚宁如今的身份高她一截,她也没摆出什么恭敬的态度。 “陆夫人这是来为镇北侯抄经祈佛的?”郭沁柔问。 褚宁捏紧袖角,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巧了,我也是陪清平郡主过来,替侯爷求平安的。”郭沁柔固了固发间的银簪,道。 谁料到了寺庙以后,小沙弥竟引着她和郡主去了不同的禅房。 眼下抄完了经书,她便要去寻郡主一道离开,没想到运气这么背,竟在半路和这个商户女狭路相逢。 一旁的褚宁笑得有些牵强。 ——替侯爷求平安。 那她们此行的目的可是全然不同。 褚宁的心底有些发虚,便寻了个托词先走:“我大病初愈,身子还有些不适,就先回府了,还请郭娘子代我向郡主问安。” 她自认为全了礼数,但落在郭沁柔眼里就变了味。 没等褚宁走远,郭沁柔便攥紧了手里的绢帕,气狠狠地说道:“她以为她是谁啊,在我面前摆什么架子。真当自己飞上枝头,就能变成凤凰了?” 她的婢女跟着附和道:“就是,装得这么清高,也不知道当初勾引侯爷时,都是些什么丑态。凭她那个身份,给侯爷做妾都不配。” “最讨厌这种坏人姻缘的狐媚子了……要不是当初她横插一脚,圣人就给镇北侯……赐婚了……” 风将她们的声音送到耳畔,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褚宁的身形一滞。 但也只是一瞬。 下一刻,她又恢复了常态,继续往庙外走去。 金珠气不过,愤怒地扭过头,剜了她们一眼。 小娘子的出身是不显,可到底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又怎能容人这般诋毁? -- 第5页 满腔的愤怒正要发作,褚宁却牵了牵她的袖角,劝住了她:“算了,说这种话的人多了去了。” 从她以商户女的身份嫁给镇北侯的那天起,各式各样的流言都没断过。 一段不相配的姻缘,总是会有人议论的。 这样的话听多了当然会难过。 可长安的人非富即贵,她又不比根基深厚的世家贵女,无论开罪了谁,都会给褚家惹来麻烦。 又哪儿来的底气去发脾气呢? 褚宁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扶着金珠的手坐进犊车。 这时候赶回去,还能用上晚膳。 便是烦闷,那也得吃饱喝足有力气才行。 犊车辚辚辘辘,往长安城的方向驶去。 雨天的山路泥泞湿滑,车行得艰难,一路颠簸。 车内的褚宁被颠得有些难受,她按了按胸口,想打开轩窗透透气。 但犊车却在这时陡然一震,晃得她往旁侧一歪,险些摔倒。 还好就抖了这么一下,紧接着,又恢复了平静。 车夫忐忑地解释道:“夫人,是小的没注意,让这车走到水坑里去了,刚才没磕着您吧?” 车内传出的声音轻轻柔柔,没有。 没听出有怪罪的意思,车夫暗自松了口气。 这小门小户也自有它的好,起码出生商户的夫人性情温良,向来没什么架子,也不会轻易责罚下人。 褚宁虽然没有被磕碰到,但也着实吓了一跳。 她定了定神,好奇地探出车外一看,发现还真是如此—— 路上蓄了个不大不小的水坑,她们的轮辋几乎陷进去了一半,卡得犊车再不能行进。 褚宁愣了下:“金珠,看来我们得先下车了,不然这车可能会走不过去呢。” 说着,细白的手就搭上窗沿,要借力起身。 她方才在佛堂用过绢帕,之后神情恍惚,就随意塞进了衣袖。 眼下没留意,手臂一摆,竟是让那绢帕从袖间掉了出来,飞到了窗外。 “哎呀——” 褚宁惊呼一声,忙伸手去抓,但动作慢了半拍,她探出手,连绢帕的边角都没摸着。 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那绢帕跟生了翅膀似的,翩翩然地随风而荡,飞向了不远处,一个男人的怀中。 那人不过是从她们的车前恰巧经过,乍然接到这方绢帕,略有愣怔。 滞了一瞬后,他转过头,往她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长身玉立的男人戴着席帽,帽檐边缘有皂纱垂落,掩住了他的面容。 但瞧他身形高大,熨帖的竹青绉纱圆领袍衫,勾勒得肩颈挺阔,想来也是位优雅清贵的玉面郎君。 褚宁远远地看着他,总觉得他的身影有些眼熟,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愣怔的空隙,男人已走到车前,手一抬,将绢帕递到了她眼前:“小娘子收好了。” 褚宁脸一热。 倒不是因为害羞,只这闺中贴身之物落入外男手中,总是有些难堪的。 她接过时,尽量避开了他的手,“多谢郎君。” 窗外又在此时起了风,撩动了男人面前的皂纱。 皂纱一起一落,他的面容也在褚宁眼前一闪而过。 面如冠玉,薄唇含笑,漆黑的眼睛深邃又冷漠。 四目相对的瞬间,褚宁的心跳也跟着停了一拍。 外边的春风裹挟细雨,迎面朝她扑来,冰冷的寒意灌入体内,一点一点地拽着她往下跌。 褚宁霎时白了脸。 车前的男人却没再看她,压低了帽檐,转身离开。 独留褚宁守在窗前,怔怔出神。 直到金珠出声唤她,才缓缓地捡回几分神思。 她提起裙摆,扶着金珠的手下了车。 雨还在下,细细密密,织成一片巨大的雨帘。 褚宁细白的手探出伞外,冰凉的雨点便砸在了她的手心,带着点凉,还带着点痒。 这样的感觉格外真实。 方才见过那人,也是真的。 是他回来了。 褚宁睫羽轻颤,强忍住心底翻涌的惧怕,哑着嗓子说道:“金珠,我想回去一趟。” 她想回灵感寺,去看看那下下之签,究竟是说的什么。 反正结局已经选定。 她早晚都得去面对的,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镇北侯——一个因技术太烂(bushi)被老婆诅咒的男主 第3章 救人 第3章 灵感寺的后山,男人穿过濛濛雨雾,信步走来。 坐在车辕的顾北见状,忙不迭地跳下车,拱手一礼:“侯爷。” 陆时琛轻轻颔首,从他的跟前走过,弯身进了马车。 待坐定,他摘下席帽,顺手放在了一旁,随后拿出巾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的雨水。 顾北也快步回到了车前,转头看向他,问道:“侯爷,咱们来这灵感寺是作甚?” 顾北可不会认为,陆时琛此行灵感寺,是为了给佛祖上香。 陆时琛向来不信神佛。 他既然一反常态地来了这灵感寺,那定然是另有目的。 陆时琛抬起眼帘,看了顾北一眼,道:“见一个故人。” 顾北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那这样就说得通了。 -- 第6页 他们一赶回长安,便马不停蹄来了这灵感寺。 如此急迫,想必那故人于陆时琛而言,是顶顶重要的。 “那侯爷见到了吗?”顾北扬起马鞭驱车下山,状似无意地问起。 闻言,陆时琛擦手的动作稍稍一滞,低低“嗯”了声。 他向后靠了靠,眼帘微阖,倏然又记起方才,与之对视的那双眸子—— 山涧清泉般,潋滟着一层雾气,澄澈透亮。 干净得不染纤尘。 偏偏就是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跪在佛前祈祷道:“佛祖,信女褚宁,愿以守寡终生,换得余生安稳。” 呵,守寡终生。 她倒是能有那个命来守。 陆时琛揉了揉眉心,愈发觉得自己这是魔怔了。 眼下,岷州的战事轰动一时,世人都将目光落在岷州,落在那位生死未卜的镇北侯身上。 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其中不乏有心怀不轨之人。 他们秘密返京,途中小心谨慎,隐匿踪迹,但也险些被探子跟上。 按理说,这样复杂的局势下,他不该冒险来这灵感寺一趟。 然,他还是来了。 马车之声辚辚辘辘,陆时琛手抵额前,来回地用指节剐蹭眉骨。 阖眼的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场景。 绵绵雨雾之中,犊车停驻在原地,车内的女子探出头,露出皎若明月的一张脸蛋来,黛眉似远山,明眸含秋水,娇俏明丽,却又不失生机勃勃的灵动。 他站在车外,伸手将绢帕递还,四目相对之时,周遭的场景虚化,连砸落的雨点似乎也幻化成了雪花…… 她的声音似远又近,尽是无情:“不记得了。” 陆时琛胸口一缩,猛地睁开了眼。 他习惯性地将手探入袖中。 但拿出来的不是熟悉的药瓶,而是一只耳坠—— 光滑剔透的滴状红玉,镂金缠枝,精巧细致,不似凡品。 静静地躺在他掌心,像极了一粒殷红的血珠。 这刺目的颜色令他倏地回神。 他倒是忘了,现在是永和十八年。他还没有中箭落下心疾,也不必依赖药物缓解痛苦。 陆时琛提了下嘴角,低低自嘲。 这也算他重来一回,为数不多的好处罢。 车外的顾北忽然问道:“侯爷,接下来,咱们该去哪儿啊?” 陆时琛道:“涵清园。” 涵清园地处城南,是他秘密置办在长安的一处私邸。 顾北应了声,又扬起马鞭,驱着车往长安城的方向驶去。 车内,陆时琛把玩着耳坠,眼帘半垂,略作思索。 岷州的事情错综复杂,尘埃尚未落定前,镇北侯在世的消息暂不可外传。 敌明我暗,方可制胜。 所以这镇北侯府,暂时是回不得了。 但他不现身,却难保幕后之人不会动旁的心思,转而对侯府下手。 褚氏独居侯府,届时处在风口浪尖,怕是难以自处。 陆时琛手抵眉骨,揉了揉太阳穴。 显然,他的这位夫人对他并无情意,他也没必要为她筹谋。 可是,她姓褚。 那无论如何,他就一定要将她保下。 *** 马车不疾不徐地驶到了山脚,车外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动静。 先是重物滚落山坡的轱辘声,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一瞬间,整座南山似乎都随之一颤,林间鸟雀四飞,马儿也害怕得原地打转,不肯再往前行进。 顾北拉紧缰绳,“吁”了几声,总算令拉车的骏马安静了下来。 他坐在车外,更能看清外边的状况,不由倒抽了口冷气,惊道:“侯爷,是一辆犊车从山道摔下来,滚到前边的那片林子里去了!这么高,车里人不死也得残啊!” 闻言,陆时琛挑起车帘一角,往外看去。 前方倾斜的陡坡上,果然有一条长长的拖痕,从半山,一直蜿蜒到山脚的葱郁树林。犊车沿坡滚落,拖出黄泥,便显得那条痕迹分外显眼。 林外,鸟雀扑棱着翅膀惊飞,震动的余韵未绝。 顿了瞬,陆时琛目光微动,低声道:“去看看。” 顾北得令,披着蓑衣往那个方向跑去。 不多时,他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颤着手指向车落的地方,像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场面:“侯、侯爷,不好了!那个车、好像是咱们镇北侯府的!” 陆时琛目光一沉。 镇北侯府的犊车,那车内之人岂不是褚氏? 这些人,倒是比他想象的还要坐不住,令他猝不及防。 陆时琛戴上席帽下车,声音冷了下来:“带我过去。” *** 戌时,涵清园。 刘洪安挎着药箱匆匆赶来,对一旁的陆时琛顿首一礼:“见过侯爷。” 陆时琛轻轻颔首,手臂虚抬:“劳烦刘医工来这一趟。” 说是劳烦,嘴角亦噙着笑,但他的音色清冷,细看之下,眸底还藏着几分矜贵的疏离,可是半点亲近之意都无。 刘洪安虽是镇北侯的人,但他也深知这位主子天生含笑,看着是清隽优雅,实则城府极深,不是个好相与的。 于是他连呼不敢,一点也没耽搁,手脚麻利地去给病人看诊。 -- 第7页 褚宁躺在断纹小漆床上,双眸紧阖,柔软的被褥簇着她惨白的小脸,气若游丝,毫无声息,瞧不出半点血色。 刘洪安拿出纱布,摊开针束,切脉施针,司外揣内,四诊合参,眉间的褶子愈蹙愈深。 末了,他为褚宁处理好手臂和头部的伤口,转身对陆时琛回禀:“侯爷,小娘子的手骨、肋骨有多处折断,但好在,并未伤及到脏腑。至于她头部的撞伤,也不知是轻是重,具体的,还得等她醒来后再做定论。” 闻言,陆时琛眉峰一挑,问道:“那她何时能醒?” “这……恐怕要听天由命了,小娘子的身体本就虚弱,能在这种情况下活下来已实属不易,好好调理的话,或许近日便能苏醒,或许要个一年半载,又或许……醒不来了。”刘洪安战战兢兢地答道。 陆时琛抿平了唇线,静默了片刻,才淡淡道:“还望刘医工尽力为之。” 刘洪安俯首应是。 临走前,又开了幅调理身子的药方,嘱咐了诸多事宜。 陆时琛揉了揉眉心,颔首应下。 他挑起珠帘进了里屋,一眼便看见蜷在被褥之中的褚宁。 已经不同于山脚时的满身血污,她现在换了身寝衣,额头缠着纱布,一张芙蓉面干干净净,纤弱楚楚。 陆时琛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犊车前惊鸿一瞥,来不及看清她相貌,眼下再仔细端详,他发现这褚氏,确实生得不错。 也难怪顾北总在他跟前夸赞,说她不逊于神女瑶姬,蕙质兰心,至善至美。 说这世间也唯有这般女子,能与他相配。 陆时琛若有似无地提了下嘴角,低低嗤笑。 这个顾北,胆子还真是大得很呐。 “阿嚏——” 亟亟赶回的顾北候在门帘之外,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陆时琛眉峰一挑,循声回首。 珠帘之外影影绰绰,少年侍卫整理好仪态,拱手一揖,道:“侯爷,属下奉命调查南山,确实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陆时琛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出去说。” 顾北看了眼里屋,愣了愣,似明白了什么:“是。” 待走到屋外长廊,陆时琛抬手示意,顾北这才接着道:“侯爷,夫人坠车的事儿,的确不是意外。属下仔细查看了夫人的那辆犊车,发现那辆车是被人动了手脚,轮毂、轴承都有损坏的痕迹。或许正因为如此,夫人一行的犊车才会坠崖。” “另外,属下调查过,与夫人同行的,还有一名婢女和一名车夫,在找寻他们的过程当中,属下发现,南山似乎还有另外一伙人,在找寻夫人的踪迹……那伙人乔装成了普通百姓,恕属下无能,没有查出他们的身份。” 陆时琛捻了捻指尖,沉沉地开口道:“无碍。” 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再者,幕后之人既然选择对褚氏下手,那也不见得他的手段,会高明到哪里去。 默了一瞬,他接着说:“你着人去侯府递个信,说褚氏颇得佛缘,欲在灵感寺小住几日。” 褚氏…… 这个别扭的称呼令顾北一愣。 他抽了抽嘴角,佯作无事地问道:“那灵感寺那边呢?” 陆时琛若有似无地笑了下:“褚氏不是在灵感寺小住吗?” 那些人正漫山遍野地找寻褚氏,乍然听到褚氏在灵感寺的消息,又怎会袖手旁观? 只要他们有所行动,那便有迹可循。 顾北恍然大悟,立马道:“属下这就去安排。” 要想引蛇出洞,总得把戏做足不是? 灵感寺那边,自然也不能空着。寻个褚宁的替身过去布局,并不算难事。 顾北走后,陆时琛负手伫立在长廊之上。 夜幕四合,唯有天边的一弯弦月洒落淡淡清辉,拉长了他颀长的身影。 夜风裹挟凉意,扑面吹来。 陆时琛身形微动,侧过身,往斜对面的屋子看去。 暮色沉沉,隔着院中摇曳的树影,他的目光落在那扇被烛光映透的纱窗之上。 被他救回来的那名女子,便住在里边。 褚、宁。 是吗? 陆时琛默念着她的名字,神情微恍,眼前似乎又浮现起,南山脚下的情景—— 犊车散架成了一堆断木,纤弱的女子被压在废墟之下,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血污遍染了全身…… 倘若他晚来一步,兴许她便如摇摇欲坠的西府海棠,一场风,一阵雨,就能将她折落枝头、凋零于此。 现在的她,亦是性命垂危。 可他知道,她不会死。 前世,褚氏红颜薄命,在永和十九年冬便因病逝世,撒手人寰时,还未满十八。 可如今,才永和十八年。 所以,她一定会醒来。 第4章 醒来 第4章 接下来的两天,褚宁还是处在昏迷当中。 刘洪安眉间的褶子,一日比一日蹙得深。 他神色凝重地为褚宁号过脉,重写了个药方:“从今日起,换成这个方子。” 顿了顿,又嘱咐屋内侍候的婢女:“这段时间,她可能会发高烧,为免病情加重,每隔两个时辰,你们便记得用热水给她擦拭一下身子。” 服侍在褚宁屋里的婢女就只有两名,一个叫做百绮,一个叫做初月。 -- 第8页 她们二人,都是顾北刚从牙婆那里买回来的,对涵清园的情况知之甚少,对褚宁的身份,更是毫不知情。 听到刘洪安的吩咐,两人齐齐应了声:“是。” 百绮接过药方,到府外抓药。 初月则去了小厨房,给褚宁准备热水。 *** 刘洪安说的果然没错,午后,褚宁便开始发起了高热。 待亥时,陆时琛归来,她已断断续续地烧了四五个时辰。 听着下人回禀此事,他解开系带,将身后的披风扔甩到了屏风之上。 “侯爷可要过去看看?”一旁的顾北见他脸色微沉,试探着问道。 陆时琛捻了捻指尖,思忖片刻,低声道:“嗯。” 初回长安,待办的事只多不少。 不管是岷州的屠杀,还是褚宁的这场意外,他都不可能置之不顾。 算起来,这两日诸事繁忙,他还没抽空去看过她。 石子砌成的街径逶迤曲弯,顾北在前掌灯,陆时琛紧随其后,大步流星地往玉溆阁走去。 玉溆阁,便是褚宁现在住的地方。 到底是女儿家的闺房,顾北止步于外间。 陆时琛却不欲避讳,径直掀起了珠帘,跨进里屋。 珠帘摇曳,碰撞之声泠泠清越。 屋内,初月正拧了帕子,在给褚宁擦身。 听到身后的动响,她慌忙回首。 在对上陆时琛那双亮若寒星的漆眸时,慢半拍地屈膝行礼:“……奴、奴婢见过主子。” 陆时琛轻轻颔首,无声免了她的礼。 然后,眸光微动,往她的身后看去。 初月的身后,摆着张断纹小漆床。床边,薄云似的绛纱帐放了半边下来,影影绰绰。而榻上,玉体横陈,欺霜赛雪的白绵延起伏,琼峦似明月,若隐若现,且娇且媚。 春色明艳,猝不及防地映入了陆时琛的眼帘。 他呼吸一滞,反应过来后,又折身退回了珠帘外。 初月初来乍到,本就对他们的关系一知半解,如今再看到他的反应,更是迷茫。 正犹疑间,帘外的陆时琛以拳抵唇,低咳了声:“没事,你继续。” “是。” 初月手脚麻利,须臾,便为褚宁擦好身子,换上了崭新的寝衣。 她端着盆水,走了出来,低眉顺目地对陆时琛说道:“主子,已经收拾好了。” 陆时琛负手而立,站在一面屏风前—— 黄花梨木立屏,大理石镶下座,画屏绘蓬莱仙境,青山耸立、云雾缭绕,其间的九天神人栩栩如生,一眼便知,是出自名家之手。 他手指微动,碰了下掌心。 掌心的温度已降了下来,灼热不再。 于是他转过身,扫了眼初月手里的铜盆,道:“那你出去吧。” “是。”初月也没耽搁,躬着身子,将用过的水端了出去。 她走后,陆时琛还停在那道珠帘前。 想起方才的唐突,再进屋时,他的脚步放缓了些。 床前的绛纱帐还是影影绰绰地垂落着,陆时琛眼神微动,抬起手,拨开那层薄薄的红纱—— 看清了榻上之人。 沉睡的褚宁还闭着眼睛,纤长的睫羽蝶翼似的,乖巧地覆住那双清眸。 因为高烧发热,她的额角、鼻尖,还虚虚地挂着汗。濡湿的碎发紧贴脸颊,衬得她本就惨白的小脸,一丝血色都看不出。 屋内的烛光轻轻摇曳,陆时琛的心绪,似乎也在其间晃了一晃。 对她下手的,和岷州一战的幕后策划者,皆是一人。 她的这场无妄之灾,到底是他带来的。 于她而言,嫁入镇北侯府,或许并非幸事。 但,他和褚家之间的纠缠,注定是斩不断。 他还不能放她走。 *** “主子,小娘子该吃药了。” 身后,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 陆时琛转过身,发现这次来的,是另外一名婢女百绮。 她福了福身,手里捧着碗煎好的汤药。 陆时琛退后半步,给她让了个位置。 百绮小心翼翼地将褚宁扶起,在她的腰后垫了个软枕。 然后端来黄梨木矮柜上的药碗,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 但方才煎药时,百绮不甚烫到了右手,是以这喂药的动作并不是很顺畅。 加之陆时琛又在旁边看着—— 前世,陆时琛可不是什么小小的镇北侯。 他久居高位多年,便是刻意敛了锋芒,骨子里的那股高贵威仪依旧迫人。 百绮心底发憷,紧张之下,竟不慎扯到了伤口。 “嘶——” 她疼得一个激灵,手里的汤匙也没拿住,“叮”的一声掉回了药碗。 碗里的汤药溅起,褚宁雪白的寝衣上,瞬间染上了星星点点的污渍。 陆时琛微不可查地蹙了眉,他上前,招了招手,沉声道:“我来吧。” 百绮战战兢兢地将药碗递交给他,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完了…… 刚进府就做错了事儿,待会儿,主子是不是会罚她? 是打一顿……还是又将她发卖一次? 看着床边清冷贵气的年轻男人,百绮抖如筛糠,几乎就要跪地求饶。 一道清润低哑的嗓音却忽地入耳:“明天刘医工过来,把你的伤也给他看看。” -- 第9页 百绮登时愣住。 床边的男人说完这句话后,便再未言语。他托住褚宁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拿起汤匙,继续给她喂药,动作优雅,神情专注。 温暖的烛光照在他脸上,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柔和了几分。而依偎在他怀里的女子,肤如凝脂,领如蝤蛴。 两人靠在一起,交颈鸳鸯般,说不出的缱绻。 百绮愣了许久,才张了张嘴,磕磕绊绊地说道:“……多、多谢主子。” 须臾,一碗汤药见底。 陆时琛将瓷碗往旁一递,百绮忙识趣地接过。 不经意抬首的瞬间,她好像看见陆时琛怀里的人儿,轻颤了一下睫羽。 *** 褚宁所有的意识,好像都掉进了深海之中,混混沌沌地随水流飘动着。 沉浮间,她好像透过海水,看见自己坐在一辆犊车里边。 车后,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逐,犊车沿着山道,驶得很快。 忽然间,车轮的轴承断裂,疾驰的犊车往旁一斜,滑出了山道。 犊牛也被缰绳牵扯着,往悬崖退去,但它的体型庞大,勉强还能在平地稳住,粗重地发出吼声。 车内,褚宁屏住呼吸,害怕地扣紧车壁,不敢动弹。 生怕一不小心,便牵动犊车从悬崖跌落。 但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啪!” 缰绳断了—— 轮毂彻底滑出山道,沿山坡滚落下了去。 车子剧烈地翻滚,她也跟着在里边左右摇晃,重重地撞在车壁上。 天旋地转间,耳畔尽是碰撞声、滚动声、木板断裂的咯吱声…… 过了许久。 终于。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车子停住了,但也散架成了一堆断木,沉沉地将她压在底下。 褚宁动弹不得,她努力地睁开眼睛,但额头撞破,温热的鲜血淌下,糊住了她的视线。 眼前一片血红,她什么都看不清。 意识仿佛离体,还在山坡上旋转着。 强烈的震动之后,一股恶心感浮到胸口,堵住了她的咽喉。 耳边,春雨淅沥不停。 冰冷的雨水落在身上,又湿又冷。 ……她这是要死了吗? 褚宁迷迷糊糊地想着。 绝望的情绪压着眼皮落下,身体却渐渐变轻。 阖上眼帘的前一刻,她似乎听到外边传来一阵动响—— 男人的声音清冷低沉:“救人。” …… 无根的意识又开始在深海游荡。 找不到归所。 浑浑噩噩的时候,喉间忽然涌入了苦涩的汤药。 很苦,但却是暖暖的。 这点暖意就像是一双手,将她溃散的意识温柔聚拢。 四肢百骸的疼痛也渐渐苏醒了过来。 疼,浑身都好疼。 尤其是脑袋里边,仿佛有千万只蛇虫在撕咬一般,疼得她不想再睁开眼,甚至想永远待在方才的黑夜里。 可恍惚间,仿佛有人在耳畔喊她:“……褚宁。” 那把嗓音似冰沙落玉盘,带了些冷,还带了些低沉的沙哑,特别好听。 也很熟悉。 她好想回应他,说她好痛,说她不想醒。 但她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那人却还在她耳畔低唤:“褚宁,醒醒……” 一声,又一声。 褚宁忽然发现,她的昏睡好像令人担忧了。 于是,她听他的话,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缓缓睁开了眼。 刹那间,眼前的黑暗被亮光撕裂成碎片,倏忽消逝在她的脑后。 随之抽离的,似乎还有许多斑斓碎影。 她的脑海空白了一瞬。 紧接着,入眼的画面逐渐清晰了起来—— 她半睁着眼,看清了眼前这个,将她半搂在怀中的男人。 他也低头,看着她。 逆着光,他的轮廓锋锐利落,俊美异常。 褚宁张了张嘴。 “……你,是谁啊?” 作者有话要说: 初月:竟然还避嫌,嗯……他们应该不是夫妻吧? 百绮:啊!主子人真好!主子对夫人真好!啊!磕死我了! 第5章 失忆 第5章 ——“你是谁啊?” 开口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褚宁说完这句话,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陆时琛扶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眼神微动,对一旁的百绮说道:“去把刘洪安叫过来。” 褚宁伤口未愈,每咳一声,胸腔便疼上一阵。 她乏力地偎在陆时琛身上,含泪的双眸水光盈盈,水洗的葡萄似的,嵌在瓷白的小脸上,当真是可怜极了。 百绮一怔,躬身退了出去。到门口抬眼,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眼睛时,不由自主地,心口也跟着一抽—— 她突然有些明白,何谓我见犹怜、何谓楚楚动人了。 然,床边的陆时琛眼帘半垂,看着怀中之人,却是勾了下嘴角,低低地嗤笑出声。 呵。 他的这位夫人,可真行啊。 不仅想要他性命,现在,竟然连他是谁都认不出。 他笑时,胸腔轻轻震动。 褚宁嗅到男子身上独有的意和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红了脸。 -- 第10页 他们现在相拥的姿势,过于亲昵了些。 再者,眼前的男人陌生至极。潜意识里,她觉得,她是不应该和他靠这么近的。 褚宁试图挣了挣,但她大病未愈,又高烧不退,身子疲软得很,动作软绵绵的,一点效用都没有。 无奈,她微扬下颌,抬起眼帘,可怜兮兮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眼前的这个男人。 她的眼睛清澈干净,藏不住情绪。 几乎是一眼,陆时琛便看穿了她的意图。 他眯了眯眼,眸底泛寒,嘴角的笑却是愈甚了。 若是熟知他秉性的人,见到他这般模样,便能猜到,他这是动怒了。 他这人贯是如此,喜怒难辨,既能笑着卸下你的防备,亦能笑着捅人一把刀子。 陆时琛噙着笑,漫不经心地将手抽回。 褚宁便就势离开了他的臂弯,病歪歪地靠在床头。 她看着他站起身来,莫名地,松了口气。 陆时琛出身行伍,逖听遐视,便是背对着她,也能将她的这些小动作轻易察觉。 他回身,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垂下眼帘,轻捻了一下指尖。 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体温和淡香。 呵,若非是给她喂药,他也不会碰她。 她竟然还嫌弃起他来了。 陆时琛真的是气笑了。 男人长身玉立地站在床前,身形高大,挺拔似落落青松。 褚宁缓了缓,抬起头,看向他的背影,又哑着嗓音问道:“是你,救了我吗?” 她的意识还是混混沌沌的,令她分不清今夕何夕、此情此景。 但头上和身上的疼痛,却是清晰且真实的。 再加上方才那个逼真的梦。 她想,她或许是遇了难。 然后,眼前的这个人救了她,还将她带到这里悉心照料,给她喂药,将她唤醒。 男人不冷不淡的回答,印证了她的猜测:“是。” 闻言,褚宁的表情由茫然转为讶异。 她捂住头上的纱布,愣愣地,几近麻木地说道:“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现在倒想起来谢他了。 陆时琛回身看她,却发现她此刻的反应,不太对劲。 她蜷缩在床榻之上,双手抱着头,娇小又纤细的一团,当真是可怜至极。 褚宁双眼紧闭,嗓音跟着身子轻颤,带着明显的哭腔。 “我想不起来,我什么都不想起来,我为什么会从山上摔下来呢……” “好痛,我的头好痛啊……” 她的情绪渐趋激动,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也不怕撕裂了伤口。 陆时琛眉头微蹙,上前按住了她,沉声道:“不要乱动,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几番挣扎后,褚宁又歪倒在他的怀里。 她愣愣地睁大眼睛,泪水无声滑落,濡湿了他肩头的那片衣衫。 陆时琛往后靠了靠,略显不耐。 过了一阵,他回首往门外看去。 这个刘洪安,怎么还不来? 半盏茶过后。 终于。 珠帘轻晃出声,挎着药箱的刘医工姗姗来迟,小跑了进来。 他扶正幞头,拱手俯身,欲对陆时琛问安。 陆时琛却挑了下眉,眼神催促着他。 轻飘飘的一个眼神,令刘洪安背后一凉。他打了个寒颤,礼也不敢行了,忙取出针束,为褚宁切脉施针。 一边动作,一边询问道:“小娘子除了头疼,可还有其他不适?” 待陆陆续续地将毫针刺进各个穴位后,褚宁的情绪才逐渐归于平静。 她趴在陆时琛的身上,泪水直在眼眶打转,瓮声瓮气地说道:“就是头最疼……”疼得像是有两把匕首从太阳穴插入,不停地在脑袋里搅动似的。 刘洪安愣了愣,又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那小娘子还记不记得,你为何要上山去?” “记不记得当时是何年、何月、何日?” “是谁陪你去的?” “在上山之前,你又在何处?” …… 见褚宁接连摇头。 刘洪安暗道不妙,迟疑地问道:“那,小娘子能否告诉我,你姓甚、名谁?” 褚宁瞬时愣住。 这个问题……她也答不上来。 昏昏沉沉的时候,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她褚宁。 可她是哪个褚?又是哪个宁呢? 褚宁越往深处想,越觉得头疼欲裂。 她不停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水断珠似的淌落:“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情绪又在回想之中失控。 刘洪安叹了口气,捻起最后的一根毫针,将其扎在了她项后的风府穴上。 褚宁动作一滞,随后,软软地倒在陆时琛怀里,昏睡了过去。 *** 玉溆阁外,春月霭霭,暮色沉沉。 陆时琛负手站在长廊之上,静看眼前的院景。 两步之外,刘洪安拜首行礼,道:“侯爷,小娘子头部受创,导致脑颅内有淤血沉积,可能是……患了失忆之症,所以才把所有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此症极为罕见,尚无明确的治疗措施,但应该不会影响日常起居,也不会对小娘子的性命造成伤害。只要好生静养,待时机成熟了,兴许她便会记起一切。” -- 第11页 闻言,陆时琛漫不经心地碾了下扳指。 失忆之症。 又是这罕见的失忆之症。 他提了提嘴角,低低嗤笑。 当年,也是刘洪安跪在龙榻之前,诚惶诚恐地回禀道: “陛下忘却前尘,是患了失忆之症……恕臣无能,无法为陛下医治。” 道是时机成熟,便会不治而愈,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切。 可如今,三年过去了,他以往的记忆,还是一片空白。 所有的前尘过往,尽在旁人的三言两语之中—— 自幼养在长公主膝下。 十六岁,以战功封侯。 二十二岁娶妻。 二十三岁,发妻病逝,他舍弃镇北侯的身份,改名换姓,成了圣人的三皇子,李治衡。 然后。 立储,登基,南征北战,戎马倥偬。 问鼎天下的第三年,南疆来犯,他御驾亲征,与其对战。 两军对垒之际,敌阵将领褚渝,朝着他的方向,挽弓一箭。 锋利的箭镞破空而来,正中他心口。 这一支箭,险些要了他的性命。他重伤昏迷,整整七日后,才终于恢复了意识。 醒来,便被刘洪安诊断,患了失忆之症。 陆时琛眼帘半垂,把玩着手上的乌玉扳指,淡淡一笑。 这失忆之症又称离魂,无人可治,亦无药可治,世间罕见。 未曾想,他机缘巧合地回到七年前,竟还能遇到同病相怜之人。 这人还不偏不倚地,是他的夫人褚宁。 看来他们夫妻之间,也算不上缘浅。 作者有话要说: 是cp,就一起生病!(叉腰) 男主23岁登基26岁重伤失忆,又过了三年后重生。 所以他现在,已经是个快三十的老男主了呜呜 Ps:男主这辈子不会再当皇帝了 第6章 清晨(修) 第6章 翌日,寅时三刻。 陆时琛忽地惊醒。 睁眼的瞬间,光怪陆离的梦境皲裂开来,破碎成片,流星似的坠向脑后。 消逝得无声无形。 但那股被攥住心脏的窒息感,还滞留在胸腔。 陆时琛披衣而起,下意识地将手搭在心口。 单薄的衣衫之下,分明再无那道致命的箭伤。 ——可他前世的心疾,为何总在隐隐发作? 陆时琛眼帘微阖,揉了揉眉心。 窗外,好风胧月,乌鹊倦栖。 时间还很早。 他思忖片刻,下榻起身。 ——“点灯。” 男人的嗓音压着倦意,低沉沙哑。 听到这句熟悉的吩咐,守夜的家奴连忙掌起烛灯,躬身进了屋。 房里的左右边,各摆着一座青瓷七枝灯。 十四支蜡烛逐次被点亮,屋内的灯光渐至通明,亮如白昼。 家奴熄了火折子,转身回望—— 红木嵌螺钿书案之后,男人松垮地披着件外裳,指骨微动,慢条斯理地拆着一封信件。 他的右手边,铜制莲花漏壶缓缓泄下细沙,看刻盘,尚未至卯时。 尽管已不是头次服侍这位主子了,但家奴见此情状,仍是禁不住一骇。 子时歇,寅时起,一整天,休憩的时间还不足两个时辰。 日日如此,便是铁打的身子,那也禁不住熬啊。 可主子的事情,下人根本就无权置喙。 家奴又悄无声息地带上门,退了出去。 烛泪淌落,毕剥声轻微,在寂静的屋内响起,略显突兀。 不知不觉间,漏壶的流沙又走完了一个刻度。 陆时琛看完手里的信件,手抵眉骨,闭了闭眼。 案上还垒着厚厚的一摞,每封信的内容,都是有关长安城中,各勋贵士族、朝野品官的身份履历和近况。 信封之上,写着不同的名字—— 吏部尚书裴敬昀、礼部侍郎郭谦、大理寺少卿苏季卿……太子李治祺。 陆时琛轻抚眉骨,低低笑了声。 还真是造化弄人。 他遗忘了前世的记忆,命运便让他重新来过。 知晓了未来走向又如何。 不清楚这些细枝末节,不能通观全局、统筹兼顾,又与从头开始有何差异? 长安城风云变幻、局势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很清楚。 岷州之战,便是能牵动全局的那一发。 陆时琛撩了下眼皮,骨节分明的长指探出,摁在了一封信函之上。 信函的封面用隶书写着—— 太子,李治祺。 *** 辰时,天边泛起鱼肚白,初阳熹微,逐退了群星与残月。 陆时琛将最后一爿信件扔甩回桌案,揉了揉眉心。 就在此时,门扉外,响起了叩叩之声。 他向后靠了靠,沉声道:“进。” 顾北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说:“侯爷,夫人醒了,说想见您。” 夫、人。 这个称谓令陆时琛神情微恍。 他的指尖抚过眉骨,略作思索。 说起来,褚氏失去记忆,对他而言,倒是件好事。 他秘密回京,暗中解决岷州之事,并没有提前现身、打草惊蛇的打算。褚氏忘记了他,倒也能给他省去许多麻烦。 -- 第12页 再者,他也能借此机会,更好地牵制褚家。 经历过前世,陆时琛很清楚。 褚家并非是寻常的商贾,而是卧底在大燕的南疆暗桩。他们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便也能更好地探听天下事。随后,又转经商路,将搜寻的消息、敛来的财物,尽数送回南疆。 他登基的第三年,两国的战事一触即发,那个所谓的商贾之子褚渝,更是褪去了布衣、改换战甲,与他在阵前对峙。 想来,他当初迎娶褚氏女,兴许,便是发现了褚家的猫腻。 笑了笑,陆时琛起身,道:“那我过去一趟。” 将至玉溆阁时,他脚步稍滞。 顾北跟着停在他身后,疑惑问道:“侯爷,您这是怎么了?” 陆时琛徐徐回首,笑看了他一眼,道:“我之前同你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顾北一愣,数日前的记忆回笼。 那还是在岷州的时候。 四面楚歌,随行的八百精兵尽数牺牲,陆时琛亦重伤昏迷,整整三日后,才终于苏醒,再度启程。 彼时,他说:“回京以后,切不可轻易暴露你我身份。” 可夫人又不是外人,也要对她隐瞒吗? 顾北略显迷茫。 他疑惑地抬起头,正对上陆时琛似笑非笑的眼神。 顾北心头一震,总算缓过神来,忙道:“主子,属下明白了。” 也是,眼下的局势复杂,所有人都盯着镇北侯府。 夫人也被拉进了这趟浑水,不仅遇了难,还因此失去了记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对夫人隐瞒了身份,倒省得令夫人犯险。 不过这样的话,待会儿见到夫人,又该怎样解释呢? 莫名的,顾北有些忐忑。 *** 他们到玉溆阁时,褚宁正捏着块手帕,怏怏地欹靠在床头—— 她脚腕受伤,暂时还不能下榻。 等待的罅隙,她展开手帕,仔细端详。 手帕以白绢为底,上边绣着芙蓉锦鲤,平齐光亮、车拧细微。 这是她坠崖之后,仅存在身边的旧物。 初月认得这块绢帕的针法,道:“看这针脚密接相挨,交错成水波纹,应该是极为独特的蜀绣技法。长安城中,会这种针法绣技,还能将芙蓉鲤鱼绣得如此惟妙惟肖的,可是少之又少呢!”[注1] 提到蜀绣,百绮倒是想起一事:“奴婢记得,永乐坊有位楚娘子,就非常擅长这种蜀绣,她的绣品,一匹可值万钱呢!不仅如此,听说她人也生得特别好看,大家都称她‘绣娘西施’呢!” “就是可惜了,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后来被人嫉恨,遭到了暗算,铺子被砸了不说,还得罪了一户权贵,出了这样的事儿以后,她便在长安城消失了。想来,是隐姓埋名,躲到哪里去避难了……” “听说那位绣娘,唤作楚凝……”初月愣愣地接道。 话音甫落,初月和百绮二人都怔住了,齐齐往榻上的褚宁看去。 昨晚,主子给娘子喂药时,口中唤的,便是褚宁。 褚宁,楚凝。 褚宁美目瞪圆,伸手指了下自己:“难道……我便是那位楚娘子吗?” 初月和百绮皆是一梗,没敢正面回答。 她们来涵清园的时间还不到半月。 这涵清园,就像是月下的河流,你看得见,亦听得见,却独独不知水深。 平日里,她们除了照顾病重昏迷的褚宁,是不允许去打探其他消息的。 更遑论,去知晓褚宁的真实身份了。 然,不准她们瞎打听,却管不住她们会胡思乱想。 若眼前的褚宁真是那位落难的美娇娘,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也难怪这涵清园诡秘莫测,原来,竟是主子筑给楚娘子避难的金屋…… 初月和百绮对视一眼,顿时了悟。 看着她们无声交流,褚宁静坐一旁,愈发地不明所以。 愣了愣,她垂下眼睫,低头看手里的绢帕。 思绪似泉水般,聒噪地汩汩流动,还怎么都抓不住。 她到底是谁呢? ……真的是那个唤作楚凝的绣娘吗? 正出神间,橐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想来,是陆时琛他们到了。 褚宁支起身子,往外瞧了瞧。 她听百绮说,昨夜照顾她的那位郎君,很是关心她。 其实迷迷糊糊间,她也能感觉到—— 他救了她,还悉心地照料她,给她喂药。 体贴又温柔。 她记得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意和香,也记得他怀里的温度。 却独独不记得,他是谁。 她醒来时也曾问过,可彼时,她尚在病中,声音低哑了些,或许他没有听见,便不曾作答。 可她真的很想知道—— 他是谁? 她自己是谁? 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 诸多疑问,就如同水底的泡泡,一个接一个地冒起。 她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那人既然叫得出她的名字,那定然是知晓她身份、能为她解惑的。 盯着那道垂落的珠帘,褚宁的心跳,也好似跟着那渐近的脚步声,快了半拍。 下一刻。 一只修长的手挑起珠帘,那个陌生的郎君,信步走近。 -- 第13页 看清来人的面容,褚宁下意识地往榻侧缩了缩。 于她而言,眼前的人,终究是很陌生的。 ——现在的她记忆全无,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令她升起戒备。 见状,陆时琛默不作声地挑了下眉,坐到一旁的黄花梨镶嵌螺钿方桌前。 于是他们两人之间,便空出了大半个屋子的距离。 陆时琛并没有先开口的打算,他提起桌上的紫砂壶,壶嘴倾斜,缓缓地将茶水注入杯盏。 流水声潺潺,既打破了屋内的沉默,又添了几丝难言的尴尬。 褚宁攥紧身下茵褥,怯怯唤了声:“郎君……” 昨日,她的嗓音被高热烧得有些嘶哑,如今吃过药,恢复了许多,眼下的这一声轻唤,既娇且柔。 陆时琛晃了晃手中的杯盏,低低嗤笑。 记忆可以失去,但本能的反应,却是刻在骨子里,如何都不会忘记的。 看来,这褚氏,还真是对他惧怕得很呐。 陆时琛抿了口茶,入口的凉意令他失了些耐性。 “你可以唤我裴珩。”他说。 用裴珩这个名字,倒也不算骗她。 永和八年,少年的陆时琛踔厉风发,不愿受陆家的荫封,便冠以裴珩的姓名,拜入当世第一鸿儒,云隐山人的门下。 求学的两年间,他一直被唤作裴珩。 如今返回长安,秘密行事,用的也是白衣书生裴珩的身份。 裴珩,也确是他本人无误。 “裴珩……”褚宁默念着这个名字,余韵留在齿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 顿了顿,她问:“我听你之前,叫我褚宁,所以我的名字……是楚凝吗?” 陆时琛垂眸,把玩着手中的杯盏,闻言,略一颔首。 “那我以前,是个绣娘吗?”她又问。 他的动作一顿,“为何这样问?” 褚宁缓缓地展开绢帕示意。 陆时琛晃了晃杯盏,不语。 他只知她是褚家女,倒不晓得,她究竟是作甚的。 须臾,他起身,径直走到榻边。 他的身量很高。 褚宁抬起头,便与他居高临下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是不是啊?”她仰首看着他,再问。 她漆黑的眼瞳映入天光,愈显清澈。 陆时琛对上这样一双眸子,没由来地心乱。 于是他目光微动,伸手,扯落了帐幔。 褚宁眼睁睁地看着帐幔落下,将他二人隔开,讶异得檀口微启:“……你这是要做什么呀?” 话音甫落,却听他扬声唤道:“顾北。” 候在外间的顾北闻言大骇—— 这是要他进去? 不大好吧? 但过了一瞬,男人的声音再一次传出,低沉中,压着丝不耐:“进来。” 顾北不敢再犹豫了,头也不抬地进了屋。 然,进屋后,他发现床前的帐幔早已放下,门边,还摆了一扇屏风,从他的这个角度看过去,也只能看见床尾的陆时琛。 不该看的,他是连半点都瞧不见。 陆时琛坐在床边,眼帘半垂,把玩着手上的乌玉扳指,道:“把她想知道的,都告诉她。” 到玉溆阁之前,顾北便被敲打明白了。 褚宁是镇北侯之妻,夫妻之间,辅车相依。 若要对褚宁隐瞒镇北侯的身份,那必然也要想办法,隐瞒住她的过往才行。 所以他能说的话嘛,自然也要斟酌一下。 顾北杵在门前,低头盯着鞋尖,思忖片刻。 待想明白时,褚宁也讷讷开了口:“他又是谁啊?” 显然,她这话是对陆时琛说的。 陆时琛回答道:“他叫顾北,是我的书僮,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直接问他。” 主要是,顾北知道的,比他多。 “哦——” 她隔着帐幔,看向床边那个模糊人影,轻轻颔首。 褚宁开始对顾北发问了:“我以前,是卖绣品维生的吗?” 顾北愣了愣,想起之前,她在成都府的那几家铺子,点头道:“算是吧。” “那以前,是不是很多人会照顾我的生意啊?” 顾北再点头。 同是唤作楚凝,又同是长安城中,擅长蜀绣技法,还小有名头的绣娘。 褚宁终于能确认,她便是永乐坊的那位楚娘子,楚凝。 难怪贴身照料她的婢女,都不知她名姓和身份。 想来,是她为了逼祸,隐姓埋名了罢。 可饶是如此,她还是被发现了,以至于乘车逃难时,从山崖摔下来,失去了记忆。 性命垂危之时,是眼前的这位郎君,出手救了她。 终于在旁人的言语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份与过往。 褚宁既是高兴,又异常地愁闷难过。 她想起了百绮和初月的对话—— 楚凝是个孤女,无依无靠,似乎还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不止如此,她乘车坠崖的事儿,好像还不是什么意外,有可能,便是那位大人物使的坏。 褚宁小心翼翼地往陆时琛的方向瞧了眼,樱唇几番张阖,总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她捏了捏手指,建设了许久,终于,怯怯地开了口:“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妾、妾愿以身相许……” -- 第14页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雪宧绣谱 第7章 早膳(修) 第7章 话音甫落,羞赧的红晕倏地浮起,从她的脸颊,一直蔓延到了耳根。 还好有帐幔相隔,外边的人,并看不见她此刻的窘迫。 褚宁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等待回音的时候,她脑中乱糟糟地想着—— 这、这位郎君不怕惹下麻烦,出手救了她,还不遗余力地给她找来医工,照顾她、给她喂药。 如此关心着她,那定然是对她有所图谋的。 而她现在,亦需要他的庇护。 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她这样说,他应该会很高兴地同意吧…… 一帘之外,陆时琛意外地挑了下眉。 他偏过头,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入了帐内。 绛纱帐影影绰绰地垂落着,隐约间,只能瞥见一道娇小的身影。 她似乎很忐忑地,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陆时琛勾了下嘴角。 虽然不知道为何,她问了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以后,便突兀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他很想看看,这褚家教出来的女儿,被逼急了,会怎样咬人。 于是他稍稍垂首,把玩着手中的扳指,并未及时应答。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屋内仍是一片沉寂。 褚宁的那点羞赧,也渐渐转为焦灼。 她不停地在被褥上画着圈圈,都快在上面戳出个洞来了。 门口的顾北有些忍不住,憋着笑,想给她解释一句:她和陆时琛已经成婚一年了,倒也用不着以身相许。 可话到了嘴边,陆时琛眼神微动,往他的方向扫了眼。 顾北立马闭嘴。 陆时琛碾转扳指,静静地等待着。 不一会儿。 褚宁的耐性终于耗尽,伸手掀开了帐帘,露出一双水光盈盈的眼睛。 她好像被急红了眼眶,软着甜嗓问道:“你怎么不理我啊?” 娇嗔的模样,带着点羞,带着点恼,像极了炸毛的小奶猫,软绵绵的。 跟他想象的,似乎有些不一样。 陆时琛的眸底,忽地漾起了一丝笑意,他嘴角微勾,缓声道:“因为,你已经许过了。” 褚宁在掀开帐幔之前,想过许多—— 会不会是她太孟浪了,他不喜欢。 又或者,是她猜错他的意图了…… 却独独没有料到,最后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答案。 守在床边的男人垂眸低笑,一身墨绿色暗纹圆领袍衫,颜色深沉又贵气,愈加衬得他翩翩如玉,自有青松修竹之风骨。 褚宁愣愣地看着他,讶异得檀口微张,隐隐露出两颗莹白的贝齿来。 已经许过的意思是…… 在陆时琛的示意下,一旁的顾北终于能开口解释:“去年的这个时候,娘子便嫁给郎君了。” *** 褚宁还是很迷茫。 她找不到与过去有关的半点记忆,便也不知,顾北说的话,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看裴珩的风华气度,非富即贵,自然不会图她一个孤女的钱财。 可若是图她的色,以裴珩这样的好皮囊,有的是貌美小娘子对他投怀送抱,倒也不必这般,费尽心思地来欺瞒她。 摒弃财色,那便只剩权势了。 不过。 她却是连半点,都没往自己可能会出身高门这点想。 ——若她出身高门,便也不会走投无路地跌下山崖了。 琢磨了好一阵,褚宁便也对他们的话,信了个七八分。 顾北是裴珩的书僮,所以,裴珩是个读书人。 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甘愿顶着外头的风波,娶她为妻,给她庇佑。 想来,是爱极了她。 她往陆时琛的方向挪了几寸,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怯怯唤道:“夫……夫君。” 她小幅度地展开双臂,有些害羞:“抱——” 陆时琛的脑中空了一瞬。 又见她眼神示意了下脚踝,继续道:“我饿了,可是,我走不了……” 诚然,褚宁是忸怩又欣悦的。 一次意外,令她失去了记忆。 但好在,她还有个俊美温柔的夫君。 性命垂危之时,是他出手相救;缠绵病榻之时,亦是他彻夜相陪。 他对她有救命之恩,亦有深情厚谊。 而她,也不该因为失忆,便疏远了夫君罢。 褚宁期许地看着他,眸中似揉碎了星辰,异常漂亮。 一眼望到底,哪还瞧得见半点惧怕和防备。 知晓她忽然的转变,是因为得知了他们的关系。 一愣之后,陆时琛无奈地笑了下。 倒不曾想,狡诈倾险的褚家,竟能养出这样心思单纯、性子娇软的女儿来。 他摆手,扬声喊道:“传膳。” *** 褚宁伤势未愈,暂且食不得荤腥。 所以呈上桌案的早膳,便只有杏酪粥,一碟糯米枣糕,一碟玉露团,除此之外,还有碗熟笋菹齑、芙蓉豆腐。 俱是些极清淡的用食。 褚宁羞怯地勾住陆时琛的脖颈,被他从榻上抱起,轻放在食案前。 她坐正身子,对他笑了笑:“谢谢夫君。” 陆时琛不太适应她这亲昵的称谓,便不冷不淡地说道:“不必。” -- 第15页 只他的唇角天生上翘,总勾着些笑意,如此,倒也不显得淡漠。 褚宁的伤在左手,并不影响用膳。 她盛了碗杏酪粥,笑眼弯弯地推向陆时琛。 她单手的动作略显笨拙,陆时琛微蹙了眉,按住那个邢窑白瓷碗,道:“这些事情,不用你来。” 褚宁说:“夫君为了照顾我,都没能睡好,我也想为夫君做些什么。” 说着,她往前一凑,细白的手指探出,指了指他眼底的暗青。 忽然的靠近,令陆时琛眼眸微眯。 但她也只是靠近了些,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动作。 陆时琛默了瞬,突然意识到,她这是误会了—— 误会他的夜不能寐,是因为她的重病缠身。 于是他笑了下,抬手微勾,招来一旁侍菜的初月,道:“我需要你为我做的事情,旁人替代不了。但这些细碎的琐事,你也不用白费力气了。” 褚宁似懂非懂。 心底却隐隐约约地明白,他这是不让她继续了。 她抿着笑意,轻轻颔首:“嗯。” 夫君果然是很关心她的。 都见不得她浪费力气,去做这些琐事呢。 她执起汤匙,小口小口地吃着粥。 每吃一口,便弯着笑眼,往旁边看上一眼。 她何其有幸,能嫁给这样一位俊美又体贴的郎君。 然而,郎君却算不上欣悦。 陆时琛停著看她。 四目交汇之时,她微鼓着两腮,笑得更开心了。 这般模样,也说不清,是娇羞更多,还是憨态更多。 陆时琛无奈地勾了下嘴角,哑然失笑。 得,白说了。 倒是令她误会得更深了。 *** 用过早膳,陆时琛唤来百绮,问起了褚宁晨起之后,发生的事情。 百绮不敢有半点隐瞒,便将她们所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五一十地,全数回禀。 自然,也有她们提起过的,有关永乐坊楚凝的事儿。 闻言,陆时琛碾转扳指的动作一滞。 想起褚宁问的那几个简单的问题,以及她热络过头的态度—— 他可算明白了。 原来,这个愚钝的褚氏女,竟因为褚宁与楚凝同音,便误会自己是那个命苦的绣娘,从而因为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误会了他对她的情意。 陆时琛以拳抵唇,低低嗤笑了声。 他从不自诩为君子。 便不会因为递来的杀器不锋利,而弃之不用。 既然褚宁给他这样一个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 待百绮走后,他又唤来了顾北:“去弄一份公验给她。” 公验? 她? 顾北愣了几息,总算明白了过来。 是弄份公验给夫人。 陆时琛的指尖点了点桌面,思忖片刻,道:“用永乐坊绣娘,楚凝的公验。” 近来,他恶补了不少京中秘史,倒是还记得这个绣娘楚凝—— 这个楚凝因为姣好的面容,被成华长公主的驸马郭旸看中。 起初,楚凝并不肯屈从,郭旸便威逼利诱,胁迫恐吓,甚至将人逼上了绝路。 走投无路之时,楚凝只得同意,做了他的别宅妇。 郭旸的夫人成华长公主,是尊贵的帝女,她的女儿清平,亦备受太后宠爱,甚至被破格封为了郡主。 天之贵女的眼中可容不得沙子,饶是郭旸将楚凝藏得再好再隐秘,也还是被长公主给发现了。 女人哪有仕途重要,郭旸怕往后的官运不顺,便亲手解决了楚凝,以此讨好长公主、向长公主赔罪。 这件事牵涉了皇室,便不可能外传。 在世人的眼里,绣娘楚凝兴许是为了逼祸,躲了起来。 可事实上,她已经死了。 如今,褚氏女因为一块蜀绣的绢帕,便将自己误认是绣娘楚凝。 不如他将错就错,坐实了她“楚凝”的身份,倒能省去许多麻烦。 他也不必另外法子稳住她,去牵制褚家了。 顾北应道:“是。” 陆时琛又道:“另外,你着人回趟侯府,为她置办些衣物过来。” 顾北愣了下,犹疑道:“主子,属下听说,镇北侯府最近有异动。” “哦?”陆时琛侧目看他,挑了下眉。“说来听听。” “侯府好几个侍奉已久的老人,都无缘无故地死了。” 陆时琛嗤道:“还真是坐不住啊。”刚刚对付完他的夫人,又要开始对侯府下手了。 停顿片刻,他又说:“那便让李管家遣散些仆从,别赔太多人进去。” 顾北一惊:“侯府那边,主子不打算管了吗?” “引君入瓮罢了。”陆时琛碾了下扳指,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 拔除侯府的旧人,不就是想往侯府钉入暗桩吗? 那他便把这个机会给出去。 默了瞬,他问:“灵感寺那边,又是什么情况?” 先前,顾北寻了个肖似褚宁的女子,令她冒充褚宁,留在灵感寺。 这段日子,还真因为这只假饵,钓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顾北道:“夫人在灵感寺静养的消息放出以后,果然有人找了过来,试图对‘夫人’行刺。属下都追查清楚了,那些杀手,皆是东宫派来的死士。” -- 第16页 东宫。 看来岷州之战、侯府之事,也都是东宫的手笔了。 陆时琛毫不意外地低笑一声。 他记得前世,也是如此。 太子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唯恐他威胁到东宫之位,便着人埋伏在岷州,意图取他性命。 甚至为了斩断他的活路,不惜杀光了随他返京的八百将士。 只可惜今生,他重生醒来,已是在岷州战后了。 死寂的沙场—— 尸骨垒成山,血水汇成河,真如人间炼狱。 陆时琛双眸微阖,闭眼的瞬间,似乎又嗅到了,战场上的血腥气。 为君者,不可心慈手软,更不该残暴不仁。 李治祺有勇无谋,还远不够格。 自然,也不配成为他的对手。 灵感寺的局,也不是特意为了太子所布。 他要提防、要对付的,是褚家。 陆时琛将手掌覆在胸口,指尖轻轻摩挲,试图去触碰前世的那道致命伤。 他沉声道:“东宫或许已经识破灵感寺的陷阱,但那边的安排,一切如旧。” 对外,褚宁还是在灵感寺静养。 他倒想看看,时间渐久,灵感寺的端倪初露,褚渝那位兄长,会是怎么个反应。 褚宁这把匕首在他手里,究竟是利,还是钝。 第8章 晕倒 第8章 顾北办事,向来迅速。 不出两日,便将一份以假乱真的公验,送到了玉溆阁。 褚宁接过户籍单子,逐字逐句照上面地念道:“万年县永乐坊,楚凝,年十七……原来我的名字,是楚楚动人的楚,面如凝脂的凝啊。” 顾北心虚地应道:“是的,夫人。” “这个名字可真好听。”褚宁将公验摁入怀中,脑袋往前抻,期待地看着他,问,“顾北,那你知不知道,夫君的名字是怎样写的啊?” 顾北挠了挠头:“嗯……知道的。” 不过他的字,委实不算好看。 请来纸笔后,顾北握住湖笔,在宣纸上鬼画,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两个大字—— 裴珩。 褚宁捡起那张纸,对着光看了许久。 半晌,都没看出些什么花儿来。 不由得蹙了秀眉。 一旁的顾北微微脸热。 要他写字,实在有些为难他了。 毕竟,他连大字都不识几个。 又不是人人都如陆时琛一般,文武兼修—— 文可中选明经科考试,武可擐甲执锐、立战功赫赫。 褚宁沉默地放下宣纸,转头看着顾北,欲言又止。 半晌,她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顾北你好好努力,以后,一定可以写出一手好字的!” 顾北:“……是。” *** 顾北走后,褚宁亦提起笔来,笔尖蘸墨,一笔一划地,将裴珩二字誊抄下来。 她的字,虽然没有自成一派的气势,但在顾北的衬托之下,竟是格外的清丽工整。 褚宁捡起两张纸,仔细对比了一下,心底隐有担忧。 想来,前段时间,夫君为了照顾她,落下了许多功课,这两天早出晚归,都不曾与她见过几面。 夫君的课业如此繁重,而他的书僮却不擅丹青,不能帮衬着他。 这样可不行。 褚宁思忖片刻,唤来了百绮。 自她醒来后,一直是新来的百绮和初月在照顾着她。 听说,是因为她先前的婢女金珠,在坠车的时候,不慎遇难了。 金珠…… 默念着这个名字,褚宁的心里,隐隐约约的,有些难过。 出神间,百绮已走了过来,问道:“娘子有什么吩咐?” 褚宁敛起伤感,忙道:“还劳烦你出府一趟,帮我去寻一些书法大家的字帖,给顾郎君送去。” 希望顾北收到之后,能明白她的意思,勤加练习,早日成为夫君的左膀右臂,为夫君分忧。 另外,她也给自己留了一套—— 夫君忙碌,她亦要静养,不可随处走动,闲暇之余摹帖,倒也能打发时间。 再者,夫君本就是读书人,她作为夫人的,若能习得一手好字,待夫君读书之时,亦能红袖添香。 不过她大病未愈,精力不济,总是摹了一会儿便觉倦怠,伏在案前睡着了。 几日下来,也不见有什么长进。 略懂笔墨的初月提议道:“娘子若是能找人指点一二,兴许能练得更有成效些。” 褚宁点点头,觉得在理。 都说字如其人,夫君这样光风霁月的书生,写出来的字,也定然是极好看的。 那便等夫君回来后,再去问问他。 就是不知道,夫君什么时候能忙完呢? *** 不过,此时的陆时琛,并非如她所想般,在书院念书,而是在梳理岷州一事。 岷州的事情于他而言,虽已是过去,但也总不能置之不顾。 葬身岷州的八百英魂,他定是会给出个交代的。 东市,雁归楼。 侍者提着壶浓酽的热茶,进了二楼西侧的包厢。 他斜提了茶壶,将茶水斟入杯盏,递给支摘窗前的客人,道:“郎君稍等,这间包厢的另一位客人,很快就到了。” 陆时琛伸手接过,捻起茶盖去拂那层薄薄的茶沫。 -- 第17页 一套简单的动作下来,竟是说不出的优雅随意。 他半垂了首,澄清的茶水便映出了他易容后的样貌—— 剑眉星目,轮廓清瘦,虽还有些他往日的影子,但容颜确已大改。 这样一张斯文清秀的脸,任谁都无法将其与骁勇善战的镇北侯联想到一起。 也方便了他在外行事。 陆时琛浅啜一口茶水,微提了嘴角,道:“苏少卿可算来了。” 话音甫落,包厢外的年轻男人便打起竹帘,走了进来。 “裴兄好久不见。”苏季卿执了把折扇,懒洋洋地对他一揖,笑时眼若桃花,蕴藉风流。 陆时琛噙笑颔首,算作回礼。 苏季卿是承恩侯世子,现任大理寺少卿,亦是他多年前的至交。 眼下,正审理岷州一案。 苏季卿坐到他的对面,折扇往桌上一甩,又气又笑:“还以为裴兄回不来,苏某都预备去岷州给你收尸了。” 岷州的事情在最近闹得沸沸扬扬—— 八百精兵无一生还,镇北侯亦凶多吉少。 忧心好友的安慰,苏季卿请命调查岷州一案。 圣人应允,令他不日启程。 谁料出发前夕,陆时琛却突然回到了长安城,还给他递了封密信,邀他到雁归楼一会。 “裴兄的笔墨可真是金贵,连封报平安的信都舍不得写,害我白白担忧,还接下了这么件苦差事。”苏季卿气闷,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陆时琛亲自给他斟了盏茶,推到他跟前,笑:“裴某必将功抵罪。” 苏季卿挑起了眉,端起茶杯抿了口:“哦?” “岷州一战的幕后主使,我已帮你找到。” “是我的副将,向南。”陆时琛低声道。 苏季卿险些被呛到,连咳了两声:“……这不可能,向南和顾北从小就跟着你,是你亲手调|教,又怎会背叛你、置你于死地?” 陆时琛笑着点了下桌面,道:“确实不可能,但苏少卿最善鞫谳之事,我信你定能查清缘由。” 苏季卿是聪明人,思忖片刻,便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 岷州之事,绝非一般人的手笔。 试想,若是一般的人,又哪里来的兵力和能耐,能将镇北侯的八百精兵,杀得一个不剩呢? 能发动岷州之战的,定是权势滔天、身居高位的人。 普天之下,这样的人,屈指可数。 既如此,循规蹈矩的查案陈证,想来是奈何不了那幕后之人的。 陆时琛用自己的亲信去顶罪,先发制人,倒是好手段。 苏季卿低低“呵”了声:“这便是你说的将功赎罪?” “如何不算将功赎罪?”陆时琛反问。 苏季卿摊开一手:“向南是叛徒的证据呢?” 陆时琛笑了:“以苏少卿的能耐,会找不到证据?” 这便是要他自己想办法了。 眼见偷懒不成,苏季卿捡起桌上的折扇,把玩起来:“裴兄惯会折腾我这个大忙人,你倒是清闲自在,还有美人在怀……” 说到这里,苏季卿突然记起一事:“我听说你一回长安,就马不停蹄地去找了你那位夫人,还险些为她暴露了行踪?” 不用想,这些事定是顾北送信时,被他套出来的。 陆时琛半垂着眼,看着手里的青瓷茶杯,笑而不语。 “想不到你还是个痴情种啊,那个小小的商户女就这样好?”苏季卿用扇骨拍了拍掌心,眼底的笑意愈发玩味—— “我记得当初也是,你为了娶她,又是威逼,又是利诱,还拆了人家好好的一段姻缘,逼的褚家,不得不同意你的提亲。” 陆时琛还是头次听到这种话,他微蹙了眉,抬眼往苏季卿看去:“当真?” 苏季卿一笑:“啧,你莫不是忘了,当初,你还险些逼的人未婚夫家破人亡。” 正此时,雁归楼外,浩浩汤汤地行来一列迎亲的队伍。 傍晚时分,挂满红绸的障车从楼下走过,锣鼓喧天,欢声笑语不断。 陆时琛捏着杯盏,目光往窗外落去,忽地神思一恍。 不知是苏季卿的话,还是眼前这熟悉的场景。 他好似看见了,他成亲时的画面。 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戴絺冕,着绛服,打马穿过人群,目光流转,时不时地转头,看向身后。意气风发的眉眼间,蕴着倜傥的笑意。 而他的后面,正是迎亲的七宝香车,车里,载着蔽膝覆面的新娘…… 熟悉又陌生的一幕,似一把利刃,直直插进了他的太阳穴,搅起了阵阵痛意…… 陆时琛眼前一黑。 他摁住眉心,深深闭了下眼。 这是……他以前的记忆吗? *** 赶在宵禁之前,陆时琛回到了涵清园。 他到时,褚宁正站在抄手游廊上,扶着栏杆,一步一步,慢吞吞地往前走着。 ——她之前遇难的时候,伤到了脚筋。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她依刘洪安所言,卧床静养了十来日,之后又按时用药,如今,便也能下榻行走了。 虽然走路的时候,总会牵起阵阵脚疼,姿态也不够优雅好看,但总要比一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的,要好上很多。 褚宁逞强,行走时,不肯让人搀扶,初月便陪在她旁边,仔细地照看着,时不时提醒道:“小娘子,小心脚下。” -- 第18页 褚宁脚下一崴,底气不足地小声嚷嚷:“我明明已经很小心了……” 她撑着栏杆,以此稳住身形,微微喘息着。 初月捻起绢帕,替她拭去额角的汗珠。 为了方便她的动作,褚宁便歪了下脑袋。哪知这一偏首,就猛不防地看到不远处,站着一行人。 那人停在曲弯游廊的另一端,墨蓝织金袍衫,外罩黑色大氅,身姿颀长,如松如竹。 身后,是顾北和其他扈从。 褚宁眼睛一亮,冲他的方向招了招手:“夫君——” 算起来,她都有五六天,没有正儿八经地和夫君见上一面了。 这段日子,要么是她醒来时,夫君便已出门,不然就是她睡下后,夫君才回来。 在褚宁当前的认知中,她没有亲人,夫君便是她唯一的依靠。 见到他,她自然是很欢喜的。 她试图往陆时琛的方向小跑过去,可刚一抬脚,身子就控制不住地往旁一倒—— 她的脚,又崴了。 初月连忙将她扶住,关切地问道:“小娘子有没有怎么样?” 褚宁摇摇头。 然后她看见,陆时琛往她的方向慢慢走来了。 每靠近一步,褚宁的笑靥便在他的眼底清晰一分。 而他脑海里的思绪,也愈加混乱。 ……褚宁。 他真的,是因为褚家的原因,才娶的她吗? 对付区区的一个褚家,他明明还有很多办法。 可他却为何,选了最下作的一种呢? …… 一步接一步地接近。 终于。 他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似夜幕之中,揉碎的万千星辰。 四目相对之时,陆时琛耳畔的风声、窸窣声、呼吸声,都化作了嗡嗡的嘶鸣。 就连近在眼前的人,他看着她樱唇一张一合,却怎么也听不清,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垂在身侧的双手渐握成拳。 陆时琛的喉间,忽地涌上了一股腥甜。下一刻,他身形一晃,似巍巍玉山般,轰然倾倒…… 褚宁愣愣地伸手,拥住向她倒来的男人。 陆时琛看着清瘦,但终究是一个身高八尺的男人,哪是褚宁能接住的。她一个踉跄,便也跟着他,重心不稳地往后仰。 “砰——” 两人齐齐摔倒。 “夫人——!” “主子——!” 初月和顾北同时惊呼,亟亟地朝他们奔来。 长廊之上,褚宁瞪圆了眼睛,脸色煞白地搂着陆时琛。 “夫君……夫君你这是怎么了……”顿了瞬,她一阵手忙脚乱,想将他扶起,可不经意间,却在他胸前触到了一片湿意。 褚宁愣了愣,木然地抬起手。 她的手上,竟染满了殷红的鲜血…… 在她愕然的注视之下,陆时琛的视线逐渐模糊。 浓浓的黑雾袭入眼帘,拉拽着他,跌进深渊…… 第9章 中毒(重写) 第9章 方才还寂静冷清的游廊,顿时兵荒马乱。 在旁的顾北和其他扈从见此情状,骇得不轻,连忙将陆时琛扶起,送回了房间。 而褚宁经此一摔,脚疼也泛得更厉害了。 她不得不杵着初月的手,被她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跟在后边。 陆时琛住在中堂靠右的东间,距离这道抄手游廊,约莫有半盏茶的脚程。 但褚宁行动不便,慢悠悠地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终于姗姗来迟。 她到时,东间已收拾得井井有条。 仆从们捧着盥盆和衣物,在门口进进出出。 跨过两道门槛后,便是里屋。 陆时琛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双眸紧阖。 榻边,医工刘洪安拧着眉,默不作声地为他切脉施针。 这几日,为了方便照看褚宁,刘洪安便一直住在涵清园的东厢房,每日定时地给她请脉。 倒不曾想今日,还能又换个病人。 褚宁不敢打搅刘洪安的施诊,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顾北身边,附耳问道:“顾北,现在怎么样了啊?” 顾北忧心主子的病情,并不曾注意周边的情况。这忽然间,发现身旁冒出个人来,顿时被吓得不轻。 他看清来人后,惊魂未定:“夫人,你怎么也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褚宁问。 顾北支支吾吾地说道:“你……你这伤不是还没好么?” 奈何褚宁一脸正经地看着他,道:“可是夫君比我的伤重要啊!” 顾北一时无语。 好在床边的刘洪安终于诊完脉,低咳一声,缓解了这份尴尬:“夫人不必担忧,郎君这是肝气郁结、急火攻心所致,待我开几服药,给郎君用过以后,应该就无甚大碍了。” 得到这样的答案,褚宁大大地松了口气。 她踉跄着挪到陆时琛的床前。 直到此时,刘洪安终于察觉了她的异样。 他指了下褚宁的脚踝,道:“还请夫人让我看看。” “啊?”褚宁疑惑地眨了下眼睛,顿了半瞬后,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缓缓将裙摆撩起。 只见那纤细的脚踝,已肿得老高。 刘洪安的太阳穴登时一阵狂跳。 -- 第19页 ——这夫妻俩,还真是一个都不让他省心。 他给褚宁留下一堆跌打损伤的药,又吩咐初月给她冷敷。 末了,面色凝重地,把顾北给叫了出去。 *** 屋外,刘洪安取出一根毫针,递给了顾北。 ——这是他为陆时琛施针时,悄悄留下的。 只见那根细长的银针,竟然有大半截都黑浊了。 顾北登时愣住:“这是?” 刘洪安道:“侯爷中毒了。” 方才顾忌褚宁在旁边,他不敢直言,怕暴露了侯爷的身份,眼下唯有他和顾北两人,自然是实话实说。 叹了声,他怒道:“我刚刚看了,不止如此,侯爷右肩的新伤也没有处理好,要是再拖一阵,他的右手恐怕就废了。之前给他医治的究竟是哪个庸医,撇开中毒一事不谈,他怎么连最简单的外伤都处理不好!” 顾北听得一愣一愣的,听到最后,直接白了脸。 他讷讷地回答道:“是侯爷、是侯爷他自己处理的。他之前说,这不过是小伤,不必冒着暴露的风险去请人医治,等过一阵,自然就好了。” 陆时琛说这话时,面不改色,还慢条斯理地往伤口洒上药粉,扯了条纱布慢慢缠上。 他当时气定神闲,顾北见状,便也信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陆时琛真正的伤情,竟然会这么严重。 “那、那现在该怎么办啊?”顾北着急地问道。 刘洪安一阵气闷,长吁短叹道:“唉,我先试试,看这毒我到底能不能解。这段时间,你记得看紧了侯爷,莫要再让他如往常般操劳了。” 陆时琛回长安的时间,拢共就十来日。 可这十来日里,他忙于岷州之事,未曾有片刻停歇。 再这样下去,早晚得毒入肺腑、无药可救了! 一旁的顾北闻言,心神恍惚地点点头。 侯爷不止受伤了,还中毒了…… 这一切,会不会都是因为他? 岷州那一战凶险至极,伏击他们的那些人个个身手不凡,人数也是他们的两倍之多。 那些人根本就没想给他们留活路,乱箭,滚石,火攻,围剿……招招致命。 他招架不住,险些被敌人的陌刀所伤,性命垂危之际,是侯爷出手相救,生生地替他挨了一刀,伤到了右肩。 如果是因为敌人的刀刃淬了毒,才令侯爷落入今日险境。 那他岂不就成了祸害侯爷的罪魁祸首? 顾北愧疚难安,接过刘洪安递来的缓解毒性的方子,慌里慌张地去了小厨房煎药。 *** 盯着小厨房把药煎好时,月隐云后,已至亥时了。 顾北把滚烫的汤药端到东间,意外地发现,褚宁竟然还在。 褚宁的脚伤敷过药后,便一直守在陆时琛的床边。 ——先前她病重昏迷,夫君对她不离不弃,眼下换夫君生病,她也该好好地照顾他,做夫君的贤妻才是。 不过她这个贤妻,好像当的有些不太够格。 她守了一会儿便觉困倦,双手捧着下颌,摇摇欲坠地坐在床边。 直到顾北进屋,弄出了一些响动,她才忽地醒转。 “夫人不如先回去吧,这儿有我就行。”看见她昏昏欲睡的模样,顾北说道。 褚宁揉了下眼睛,摇摇头:“没事儿,我今晚就睡在这里。” 顾北先是一愣,旋即又缓过神来。 也对,她和主子是夫妻。夫妻嘛,本来就应该同床共枕。 等了一会儿,药的温度凉了下来。 褚宁左手的伤还没有好全,动作不够麻利,便也没有逞强,去揽下这喂药的事儿。 好在顾北也不是那类毛手毛脚的人,一勺接一勺的药,喂得耐心又仔细。 待瓷白的药碗见空,顾北便也退下了。 ——尽管他还有些放心不下,但他也不可能,一直在人家这对夫妻面前晃罢。 屋内又归于阒静。 褚宁坐在床边,轻轻地给陆时琛掖好被角。 喂过药后,他还是没有醒转的迹象。 双眸紧阖,薄红的唇微微上翘。 这点淡淡的笑意,似初晨的曦光般,柔化了他轮廓的锋锐,亦将他眉眼间的深沉峻肃之感,削弱了些许。 不过,褚宁还是更喜欢他苏醒时,对她浅笑的模样。 清润俊美,翩翩如玉。 果真是举目文雅的读书人。 可是…… 夫君这样的白面书生,还是太文弱了些。 多为课业操劳几日,身子便撑不住了。 虽然不记得以前,夫君究竟是怎样的。 但等以后,她痊愈了,一定要让夫君好好地补补身子才行。 褚宁打定了主意,便将细白的玉手,小心翼翼地放入了他掌中。 窗外,静夜沉沉,皎月飞光。 晚风拂来,拨动起绿竹摇曳的簌簌之声。 像极了她的心绪。 ——似无根浮萍,似脱枝柳絮。 居无定所地随水流动、随风飘荡。 最后,是陆时琛对她摊开了掌心,给了她一个归宿。 她也曾为空白的过往惴惴不安,可现在的这一刻,夫君就在她的眼前。 他手里的温度柔暖真切,手指微蜷,便能将她的手完全裹在掌心。 -- 第20页 就像是他给予的,避风的港湾。 褚宁歪着脑袋,靠在他枕边,低声喃喃道:“夫君,你可要早些好过来呀。” 早些好过来,她才能好好地报答他呀。 ——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报答他的情意。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没怎么改,添补了一些细节,改了一下节奏_(:з」∠)_ 第10章 同眠 第10章 翌日,辰时。 晨光擦过窗际,翻飞而入。支摘窗的菱格将光影切割开来,零零碎碎地铺陈在屋内。 陆时琛缓缓地睁开眼。 视线逐渐清晰的同时,他的脑中亦混沌了一瞬。 须臾之后,恍惚感逝去。 意识朦胧间,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手中似握着何物。 ——小小的一团,柔若无骨。 陆时琛愣了一会儿,转过头,往枕边看去。 朦胧的天光之下,榻侧的女子近在咫尺,发髻凌乱,双眸紧阖,红樱似的唇瓣光润丰盈,酣睡时微微启开,娇憨得有些傻气。 她睡相极好,安安静静地蜷在他身旁,唯有小小的一只玉手,轻轻地勾住他的手心。 陆时琛眸光微动,鉴戒的视线从她的眉眼间扫过,最后,停在了他们紧握的手上。 ……褚宁? 是谁允许她在这里的? 陆时琛眉头微蹙,默不作声地将手抽回,然后坐起身来,摁了摁眉骨。 一瞬间,昨日的记忆如潮水涌来,浮现在脑海—— 他记得当时,他刚从雁归楼回来,便在游廊碰到了褚宁。 四目交汇之时,脑中的思绪便开始撕扯起来。 仿佛那一刻,他看见的不是褚宁。 而是他和褚家之间,那些错综复杂,如何也解不开的恩怨。 陆时琛闭了闭眼。 正此时,背后的褚宁嘤咛一声,翻了个身,轻轻地往他这边蹭了蹭,然后抱着被褥,继续酣睡。 陆时琛回首看了她一眼,低低嗤了声,略有不耐。 好在如今,他还只是个小小的镇北侯。 倘若此处不是涵清园,而是紫宸殿,恐怕在她近身的那一刻,就已经没命了。 又怎会容忍她安然无恙地睡到此时? 他提了下嘴角,起身往歇房外走去。 外边,下人早已备好了热水和盥漱之物。 净面梳洗过后,陆时琛接过干净的巾帨,慢条斯理地拭去手上水迹,问:“顾北呢?” “回主子,顾郎君在卯时三刻来过一趟,见主子还未起床,便去了刘医工所在的东厢房。” 卯时三刻…… 陆时琛下意识地往窗外看去。 窗外,微阳初至,日光明暖。 时间已经不早了。 杲杲天光映入眼底的那一刹那,他有片刻的恍神。 竟然已经辰时了吗? 这还是他重生以后,头一次,没有从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里边醒来,一直睡到这个时间点才起。 陆时琛眼帘半垂,微不可查地翘了翘嘴角。 方才的阴郁也为此散开了些。 *** 陆时琛醒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东厢房。 唯恐他一苏醒,便又去了府外办事,顾北着急忙慌地将刘洪安拖拽了过来。 听到凌乱的脚步声,陆时琛撩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 “不过是中了毒,何必如此惊慌?”他从容道。 顾北大骇,看了看身旁的刘洪安,又转头看向陆时琛,讶异道:“侯爷怎么会晓得自己中毒了?” 他明明记得,昨晚,刘洪安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一个人啊。 反观刘洪安,他反应得快些,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侯爷莫不是早就知道了?” 陆时琛噙了点笑意,轻轻颔首。 他自己的事情,他如何不知? 虽然他遗忘了许多前尘往事,但这并不妨碍他用些别的手段,去将那些过往调查清楚。 永和十八年,二月十四。 岷州之战,随从尽死,他侥幸存活。 为找出真凶,他便根据杀手留下的箭镞,负伤寻到了扬州。 便是在扬州时,他第一次毒发,呕血晕厥。 为他诊治的医工摇头叹息,直道无能为力,劝他去找医圣张邈之试试。 张邈之本就是扬州人士,有枯骨生肉、起死回生之妙手。 按理说,他当时去寻求医治,应该是很便宜的。 但不巧的是,同年二月,江南一带发了瘟疫。 张邈之医者仁心,便带着弟子南下,救死扶伤,两月未归。 靠着一些缓解毒性的药,他强撑到了四月上旬。险些毒发身亡之时,张邈之才接到信,匆忙赶回了扬州,将一只脚迈入鬼门关的他给救了回来。 不过今生。 既然重来了一回,他也已经知晓岷州的幕后黑手,便也不必大费周章地去趟扬州,耽搁那些时日了。 刘洪安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顿时又是一阵气闷:“侯爷既然知道的话,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或者早些去找别人医治?中毒可不是什么小病小伤,拖得久了,毒性渗入五脏六腑,到时候,就没人能救你了!” 说到激动处,他竟忘却了尊卑,对着陆时琛吹胡子瞪眼。 陆时琛低笑着安抚道:“若这毒易解,我便不会拖到今日了。” -- 第21页 闻言,刘洪安愣了愣。 一旁的顾北不解问道:“这毒真有这样厉害?” 刘洪安失了方才的精神气,面色凝重地点点头,道:“我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毒。我昨晚钻研过,这毒|药里边,掺了乌|头|碱、砒石和曼陀罗几味,可这几味混在一起,又并非是一击毙命的那类剧毒。” “它只会慢慢地渗入人的脏腑,令中毒者渐失六感、每况愈下,直到最后,成为六感全无的废人,毒发身亡……” “那、那侯爷该怎么办啊?!” 刘洪安给出的答案,和当初的那个医工所言一致:“去扬州,找张邈之。他素来有医圣之称,说不定能有办法,为侯爷解毒。” 顾北本就因陆时琛中毒一事惶惶不安,眼下得知侯爷有救,自然是着急心切,拊掌惊道:“真的吗?好,那我这就去收拾细软!我们马上就去扬州!” 顾北向来说风就是雨。 就在他火急火燎地准备动作时,只听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娇音—— “扬州?” 褚宁慢悠悠地从里间走出来,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疑惑地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去扬州呀?”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迟来的端午安康~ 第11章 失态 第11章 褚宁是被若有似无的交谈声吵醒的。 她睁开曚昽的睡眼,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屋内的陈设简洁整齐,南设沉香木卧榻,挂碧纱帏,靠墙置黄花梨小多宝格、六曲云母屏风,榻前的不远处,放有熏笼、书灯和紫檀雕云纹几案。 窗明几净,井然有序。 整洁得近乎苛刻,连半点烟火气都无。 看清陌生的环境后,褚宁有一瞬间的茫然。 这里不是玉溆阁。 这里……是夫君的房间。 褚宁眨了眨眼,下意识地转过头,往枕边看去。 榻侧空空如也,绸帛的软枕冷寂无人。 此时,她慢半拍地回过神来。 ——她留宿此处,是为了在夜间照看夫君的。 怎么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呢? 况且,眼下更糟糕的是,她连夫君何时醒的、现在又去了何处,也是毫不知情。 褚宁摸了摸还算齐整的发髻和衣衫,低声轻唤:“夫君?” 可偌大的卧室竟无半点回音。 于是她坐起身来,趿上宝相花纹云头锦履,循着声音,往屋外走去。 打起内室的竹帘,跨过门槛,那些忽远忽近的交谈声,也渐渐地在耳边清晰起来。 就在她靠近内堂的前一刻,顾北的高声惊呼遽然响起—— “我们马上就去扬州!” “扬州?”褚宁一愣,揉了揉眼睛,试图令自己清醒些。 她站在门后,看着正堂的三个男人,疑惑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去扬州呀?” 话音甫落,室内便陷入了一片沉寂,落针可闻。 褚宁的突然出现,令慷慨激昂的顾北立时愣住。 他一顿一顿地转过头,往褚宁的方向看去,视线交汇的瞬间,眸中溢满了骇怪。 完,他忘记夫人昨晚也歇在此处了。 若被夫人知道了侯爷中毒的事情,怕是会坏了侯爷的计划。 道家有言,以不变应万变。 顾北便试图沉默,想蒙混过关。 奈何褚宁迈过门槛,向他们走来,继续追问:“为什么呀?” “啊,这……”见躲不过,顾北摸了下后脑勺,求助地往陆时琛看去。 陆时琛坐在黄花梨透雕靠圈椅上,身子稍稍后靠,姿态优雅又慵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眼神似在说—— 你捅的篓子,你自己补。 顾北着急地拍了拍脑门。 眼下,他们还对夫人瞒着侯爷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对她透露侯爷在岷州中毒的事情。 要想解释扬州一行,那便唯有另打幌子了。 “啊,这……因为扬州钟灵毓秀,是个养人的好地方,所以主子便想安排夫人去趟扬州,在那边好好调理一下。”顾北如是解释。 闻言,陆时琛意外地挑了下眉,往他的方向扫了一眼。 ——呵,当真是能言会道,竟然还把褚氏给牵扯了进来。 陆时琛闭了闭眼,敛去眸底的不虞。 反观另一边的褚宁,却是惊喜交集。她扭头去看陆时琛,一双清眸水光潋滟,尽是粼粼波澜。 她迟疑着问道:“夫君……这是真的吗?” 为了圆顾北的谎,陆时琛不得不点头应下。 褚宁的脸腾地红了。 她实在想不到—— 夫君就算在病中,也不忘为她考虑。 如此情深意重,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于是她蹑足上前,牵了牵陆时琛的衣袖,赧然笑道:“夫君,我觉得,不用这样麻烦的,我留在长安养伤,也是一样的。” 况且,夫君不是还要在这里念书吗? 她可不能再让自己的事情拖累夫君了。 然,顾北勃然反驳道:“那可不行!我们一定要去扬州的!” 不去扬州的话,侯爷身上的毒又该怎么办? 他向陆时琛看去,希望能得到他的赞同。 在顾北殷切的注视之下,陆时琛垂眸低笑:“不急。” -- 第22页 “过段时间再去,也无妨。” 张邈之的性情耿介固执,是不可能撇下南方的疫情,来长安为他诊治的。 是以,扬州固然要去。 但绝非现在。 现在去了,亦是扑空。 倒不如等长安的事情结束,再启程出发。 不过…… 因为顾北的疏漏,想来扬州一行,他是不得不带上褚宁这个麻烦了。 陆时琛抚了下眉骨,唇角微勾,眼底的神色却晦暗难明。 偏偏刘洪安,还想和他作对:“不可!再耽搁的话,恐怕……” 恐怕就来不及解毒了! 刘洪安立场坚定地,和顾北站在了一块儿。 他们不知前世之事,便着急心切,想劝陆时琛速速启程。 陆时琛摁了摁太阳穴,薄唇翕动。 未待他开口,旁边的褚宁忽然说道:“我听夫君的。” “我觉得,夫君说的有理,我们晚些再去,也是无妨的。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我们一起养好身体。” 她有脚伤不便行动,夫君亦要调理。 着急启程的话,路上的奔波劳累,恐怕不好消受。 再者,她也不忍心,再令夫君为她的事儿操劳了。 说着,她转首,冲陆时琛粲然一笑。 陆时琛微怔,似被她的笑靥感染,眼底亦蕴了淡淡笑意:“是。” 不曾想,最后和他想到一处的,竟是她。 最后,碍于褚宁在旁,刘洪安和顾北不敢据理力争,便只有暂时妥协,同意了陆时琛的安排。 *** 不知不觉间,竟到了辰时三刻。 陆时琛低声吩咐,令下人呈来早晨的膳食。 看着鱼贯而入的碟盘,褚宁忽地记起—— 她醒来后,着急来找夫君,便没来得及盥洗。 褚宁抬起细白的手臂,趁无人注意,摸了摸脑袋。 虽说昨夜她和衣而眠,没有拆发褪衫,可睡了一晚上,总归会落下些痕迹的。 她的头发有没有乱,脸有没有花? 还有她刚才,有没有当着顾北他们的面失仪啊? 蓬头垢面地就出来见人,简直是太丢脸了…… 褚宁悄悄地退了半步,愁闷不安的模样,像极了被发现的雏兽,若旁边有条地缝,她怕是“嗖”地一下躲进去了。 她自认轻微的小动作,尽数落入了陆时琛的眼中。 陆时琛眸光微动,看着她,唇角微微翘起。 想起方才,她笑意盈盈的模样。 他扬起手,轻碰了一下她的右鬓,道:“你这边的发簪可是落在屋内了?” 褚宁一滞,茫然地抬眸看他。 昨日,百绮给她梳的,是对称的双环髻,是以这鬓边的珠花钿钗,也都是成对的。 倘若有哪边的首饰少了缺了,也一目了然。 她摸索了一阵,果真发现右侧的发髻之上,掉了根银簪。 褚宁微微张开嘴,看着身前的男人,道:“那我……先进去找找?” 没想到,夫君已经注意到她的失仪了。 意识到这一点,褚宁的脸上,登时染上了一层绯红。 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廓,陆时琛眼底的笑意愈甚,他轻轻颔首,道:“好。” 褚宁可是连半刻都待不下去了,她赧然地垂下脑袋,转身进了歇房。 她昨晚是在陆时琛的房间就寝的,想来这银簪,自然也是落在了他的床上。 果不其然,褚宁在他的枕头底下,发现了那支被压住半截的簪子。 她半趴在床上,伸出手,拨开了软枕,将那根银簪捡了起来。 簪子握到手中的那一刻,明艳艳的一点红光,也映入了她眼底。 “咦?” 褚宁好奇地往里侧凑了凑,又看见了一枚滴状红玉耳坠。 那枚耳坠的做工极为精巧,莹润剔透,静静地躺在掌心,像极了手里渗出的血珠。 这也是她落下的吗? 不及她深想,百绮和初月忽然捧着盥洗的用品,打起帘子,进了屋。 “奴婢奉主子的命,来伺候夫人梳洗。” 褚宁支起身子,往她们的方向看去。 直至此刻,她才终于明白,陆时琛为何会提醒她发簪落了。 ——原来,借口找发簪是假,给她机会整理仪态才是真。 她将发簪和耳坠捧到胸前,唇边抿起的笑意羞赧又娇俏。 夫君可真是个细心体贴的男子呢! 能嫁给他,真是三生有幸! 作者有话要说: 想给寄几推下预收——! 臣的公主殿下(我知道这个文名很土可是我想不出来其他的了呜呜呜) 昭宁公主李初沅,出身高贵,知书达礼,又生得一副清丽芙蕖般的好相貌。 令无数郎君拜倒在她裙下。 她似不染纤尘的濯濯玉兰般。 却无人知—— 她幼时遭人调换,本该娇生惯养的帝女,却在外流落十五载,长于烟花之地。 好在帝后对她极为疼爱,瞒住了她的过往,还为她说了门极好的亲事。 相看未来驸马的那日,初沅本该是躲在凉亭里边,挑帘偷觑的,但那光风霁月的青年竟轻易发觉了她踪迹。 被撞破的羞窘令她红了脸,忙倒退着往里躲。 -- 第23页 冷不防撞上一堵人墙。 男人单手扣住她的腰肢,薄唇贴到她耳后,轻嗤出声:“先前勾我腰带时,怎么就不见你红了脸?” * 起先。 她木然杵在屋内。 男人坐在床上,身子后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姿态慵懒又风流。 ——“知道我是谁吗?” 之后。 她被众星捧月地拥簇其中,不经意间侧眸,看到了他,问:“你又是谁?” 男人神情微恍,施施然地抬手一揖:“臣,大理寺少卿——谢言岐,参见公主殿下。” 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不可以收藏一下呀,星星眼~ 第12章 羁绊(修) 第12章 待褚宁梳洗毕,食案上的膳食已经布好。 刘洪安和顾北为了避嫌,自不会留下用膳。 临行之前,两人还是不忘劝道:“侯爷,还是早些去扬州罢。” 陆时琛拨了下扳指,补上方才的解释:“江南瘟疫,张邈之并不在扬州。” 现在过去了,也只会扑空。 倒不知还有这样的缘故,刘洪安和顾北俱是一愣。 这时,屋内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晓得是褚宁要出来了,两人齐齐顿首:“属下告退。” *** 经昨晚的折腾,褚宁的脚伤又严重了些。 在百绮和初月一左一右的搀扶下,她才蹒跚着走了出来。 今晨备下的菜,较之前丰盛许多。 ——鳜鱼羹、水炼犊,另有鲫鱼汤一盅,七返膏和金乳酥一笼。 褚宁是真有些饿了,坐到案前后,便拿起竹筷,大快朵颐。 须臾,一碗粥见底,陆时琛便停箸看了她一眼。 她用膳时异常专注,两腮鼓鼓微动,不显粗鄙,倒还有几分娇憨之态。 见惯了高门贵女细嚼慢咽、浅斟低酌的从容端雅,乍一看褚宁这般模样,陆时琛竟生出了几分新鲜劲儿。 说起来,这已是他和褚宁第二次一起用膳。 昨夜,他们还同床共枕,一道入睡。 如此亲昵,都快要越过雷池了。 于是他放下木箸,食指敲了敲桌面,噙着笑,道:“你尚未痊愈,用完后,便回玉溆阁罢。” 闻言,褚宁咬着块七返膏,愕然地抬头看他。 这话像是在逐客,可事实确实如此—— 她行动不便,若继续留在此处,不仅不能照看夫君,还会打扰到夫君的静养。 具体的,想想昨夜便是了。 她伸手去拽陆时琛的袖角,有些委屈,有些歉疚,还有些不舍。 顿了顿,她软声道:“夫君这样关心我,我听夫君的,等一下就回去。但等我走后,你可一定要听刘叔的话,好好休息,不能再为课业操心了。至于书院那边,你可以先让顾北过去告个假,等你恢复好了,再回去补课也不迟。” 便是陆时琛不曾失忆,在云隐山人求学的那段时光对他而言,亦是很遥远了。 现如今,乍然听见课业、书院这样久违的字眼,他低低笑了下:“好。” 褚宁觉得不够,继续道:“夫君放心,这段时间,我会经常过来看你的!” 闻言,陆时琛笑意微敛,晦暗不明地看了她一眼,沉声道:“不必,你行动不便,就不用再过来了。” 他本意,是不想再和她过多亲近。 可显然,她又曲解了他的意思。 她点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道:“多谢夫君关心,我会好好养伤的!等痊愈了我就搬回来,和夫君一起住!” 自她醒来后,便一直和夫君分居两处。 想来,是夫君怜惜她,怕她因为失忆对他生疏,便不肯打搅惊扰。 她可要赶紧养好伤,和夫君再续以往的情缘,举案齐眉、恩爱不移。 打定主意后,褚宁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看着她远去,陆时琛眼眸微阖,捏了捏眉心。 这褚家还真是奇怪,分明是一窝老谋深算、深藏不露的狐狸,却偏偏将女儿养得如此纯真。 瞧瞧,这才过了多久,褚宁就对他卸下了心防,还深信了他们夫妻间的深情厚谊,总想和他上演鹣鲽情深的戏码。 他可没兴趣去应付她。 当初在灵感寺救她,是因为他和褚家的恩怨,是因为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 却独独,不是因为情意。 陆时琛摁住眉骨,眉间的褶子蹙得愈深。 恍惚间,苏季卿的话又回响在耳畔。 ——“我记得当初也是,你为了娶她,又是威逼,又是利诱,还拆了人家好好的一段姻缘,逼的褚家,不得不同意你的提亲。” 这番话便似惊雷炸破黑夜,巨石投入湖水。 震动的余韵化作刀刃,“铮”地一声,挑断了陆时琛的某根心弦。 他倏地睁眼,呼吸也随之紊乱,重重地低喘着。 他捂住胸口,待心潮渐趋平静,才用食指敲了敲桌面,压着嗓音唤道:“顾北。” 闻声,屋外的顾北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拱手一揖:“侯爷有何吩咐?” 陆时琛向后靠了靠,问道:“你可还记得,我当初为何会娶褚宁?” 顾北一愣:“这……侯爷您自己的事儿,当然是您自己最清楚了啊!” 陆时琛撩了下眼皮,眸光微动,眼神似有形般,落在了顾北的身上。 -- 第24页 顾北跟了陆时琛多年,自然知道,这可是他动怒的前兆。 于是顾北再不敢打马虎眼了,支支吾吾地说道:“这、这当然是因为侯爷……心悦褚家的小娘子了。” 心悦? 陆时琛剑眉微挑,觉得可笑。 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心悦敌阵将领的妹妹? 简直直荒谬。 陆时琛抚了下眉骨,似笑非笑地看着顾北。 这样的眼神着实不算友好,一时间,顾北连大气都不敢出,垂着眼睑看衣摆,更遑论去揣测他此刻的心绪了。 陆时琛无法接受这番说辞。 他手抵眉骨,指节在额间来回地剐蹭着。 罢了。 兴许顾北并不知隐情,便胡言乱语。 可他是知道褚家的底细的,又怎么可能会对褚宁动心? 褚家勾结南疆、通敌叛国的账簿罪证,是他亲自经手看过的。 褚渝率领南疆的军队与他的那一战,亦是他亲身经历过的。 如是种种,便证明他迎娶褚宁的目的,并不单纯。 思忖片刻,陆时琛闭了闭眼,撑住圈椅的扶手,缓缓站起身来。 这时,一阵眩晕感涌入脑海。 浓浓的黑雾弥漫在他视野,罩住了他眼前的景象…… 天旋地转过后,黑色褪去,他看见了熟悉的一幕—— 那是前世,他濒死之前,紫宸殿的情景。 奄奄一息的帝王卧在榻上,每咳一下,便呕出殷红的鲜血来。 他的师长云隐山人哀恸至极,跪在榻前,恨恨说道:“您这又是何必呢?她已经走了七年了!您又何必……再为她送命呢……” …… 七年。 为她送命。 陆时琛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身形晃了一晃。 顾北见状,疾步上前,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侯爷,您这是怎么了?” 陆时琛哑声道:“……无碍。” 他稍稍抬手,避开了顾北的搀扶,随后抬起脚步,往屋外走去。 疾步穿过抄手游廊,院景倏忽逝过眼前。 陆时琛抿平了唇线,只觉荒谬。 不可能。 他不可能和褚宁有如此深的羁绊。 更不可能会为褚宁送命。 他记得前世的英年早逝,分明是因为连年征战,落下了旧疾。 永和二十年,先帝薨逝,他登上帝位,改元延庆。 然,他是流落在外多年的皇子,乍然还朝,还坐上了那个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至尊之位,世人免不了会对他的身份存疑。 是以。 延庆元年,朝政不稳,淮南道节度使便在扬州反了。 扬州乃四会五达之庄,北可沿运河进逼东都洛阳,南可攻取江南道等地,与北方抗衡[注1]。 若不尽快平定淮南道之乱,世局必将动荡。 于是他御驾亲征。 可没有想到,这竟是调虎离山之计。 同年,皇叔隧王散播谣言,道他并非是先帝遗落在外的皇子,便打起匡正皇室的旗号,联合剑南道的诸多官员将领起兵,剑指长安。 三年的时间,他南征北战、戎马倥偬,收复了淮南道,又将隧王逼回成都府。 眼见最后一战结束,便能换得天下太平。 谁料,与剑南相邻的南疆国却横插了一手。 南疆的援军来的措不及防,领军的将领,正是褚渝。 褚渝的箭法百步穿杨,最是精湛,也是在那时,他被褚渝重伤,心口中了一箭。 那一箭,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重伤以后,他昏迷了许久,再醒来,竟忘却了前尘。 然,天下的局势已不容他耽搁。 云隐山人裴简,三言两语道尽了他的身份和过往—— 他是先帝的第三子,姓李,名治衡。幼时因母妃落难,不得不离开皇宫,养在姑姑嘉裕长公主的膝下,以镇北侯陆时琛的身份示人。 失去了记忆,但他执锐披坚、排兵布阵的能力却还在。 勉强养好伤,便又上阵,与隧王、与南疆,背水一战。 他赢了。 可却也因为胸口中箭,伤及了心脉。 再之后,他又为了大燕的苍生,开疆拓土、宵衣旰食,不曾有片刻的罅隙去静养,时日渐长,便落下了心疾,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直至延庆六年冬,他到了强弩之末,溘然薨逝。 再醒来,便是永和十八年,二月十四,岷州的战场。 他回到了八年前。 褚宁逝世的前一年。 可八年前的种种,却好像,在一点点地击垮,他过往的认知。 苏季卿的话,尚可当做调侃的玩笑。 顾北的话,亦可认为他是不知隐情。 可云隐山人裴简,是他的师长,又有什么理由,在他濒死之前,还要说些谎话骗他呢? 陆时琛缓缓停住了脚步。 还有那些自他重生后,便频频出现的梦境。 陆时琛抬眼远望。 鹅颈栏杆之外,是池荷香绾、远岫环屏[注2]。 他默不作声地提了下嘴角。 不知是低嗤,还是在自嘲。 好像,他不得不承认——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和褚宁,有着斩不断的羁绊。 作者有话要说: -- 第25页 [注1]唐代扬州的政治军事地位,诸祖煜 [注2]《园冶》 第13章 梦境 第13章 永和十八年,三月十八。 是夜。 陆时琛躺在床上,浑身的重量令他动弹不得,紧紧拉拽着他,往茫茫深海中下坠。 他的意识渐被淹没,终是不可控地闭上眼睛,再度入梦…… *** 梦里。 永和十八年,三月二十五。 镇北侯府,明翡堂。 褚宁忽然在黑夜里睁开了眼睛。 夜阑风急,窗外雨打芭蕉,风雨潇潇。 竹林摇曳的影子拓在窗棂上,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鬼魅。 褚宁转头看向窗牖,宛如获救的溺水之人般,紧攥被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待情绪稍缓,她带着哭腔喊道:“金珠……” 外间守夜的金珠听到动响,忙掌灯进屋,快步走到床前,扶起她,问道:“小娘子又做噩梦了吗?” 褚宁抽噎着点点头。 她抱住金珠,哭得小声又压抑:“金珠,我好怕啊……” 自从月初去了趟灵感寺回来,她便每夜被噩梦缠身。 ——她梦见镇北侯回来了。 梦见他为了报复当年之事,冷硬地将她锁进别院,囚禁她、磋磨她,直令她生不如死。 回想起梦中细节,一股惧怕在心间蔓延开来,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 褚宁呼吸困难,忍不住在金珠怀里颤栗起来。 金珠忙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道:“莫怕莫怕,都是梦罢了。梦都是假的,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褚宁没有说话。 她将脸埋入了金珠的颈窝,轻轻蹭了下。 急促的心跳咚咚敲击着耳膜,仿佛下一刻,便能撞开她的胸腔蹦出来。 浓烈的不安、忐忑和恐惧,也在此间翻涌起伏。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这次,好像真的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果不其然。 她的预感成真了。 翌日辰时。 骤雨初歇,失联一月的镇北侯忽然带着扈从,安然无恙地回到了长安。 褚宁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镇北侯已经在扈从的簇拥之下,浩浩荡荡地进了府门。 听到外边的动静,褚宁恍惚地站起身来,喃喃念道:“他竟然回来了,他怎么就回来了呢……” “小娘子……”看着她顿失血色的惨白小脸,金珠的心像是被撕扯过一般。 该来的,还是来了。 金珠上前半步,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褚宁,道:“不管前路如何,奴婢永远都陪着小娘子。” 褚宁滞了一瞬,随后转过头,泪光盈盈地看着她,回握住她的手,道:“都怪我,牵连到你了。” 倘若她不曾嫁入镇北侯府,金珠便不必和她一起去面对这些了。 这本就是外祖父和镇北侯之间的恩怨,牵连到金珠,实在是不该。 ……可当年的事情,褚家也不曾涉足。 镇北侯为何就不能放过她、放过褚家呢? 褚宁闭了闭眼,默默祈祷着。 还希望阿兄接到她的信以后,能有法子保住褚家。 至于她自己…… 逃不过,便逃不过罢。 兴许是她前世造了孽,便有了今生的恶果。 所谓天道轮回,不外如是。 褚宁定了定心神,深深呼吸,往中堂走去。 中堂。 一身戎装的男人清贵俊美,有着和陆时琛同样的面容。 可他坐在桌案旁,低头把玩着手中的杯盏,睫羽半掩的眸底,却尽是肃沉狠厉的杀气。 褚宁甫一跨过门槛,便觉察到了那股阴鸷的压迫感。 她抬起头来,在看清屋内的男人时,身子下意识地一软,脚步也跟着踉跄,险些就摔倒在了门口。 好在金珠就站在旁边服侍,见此情状,忙不迭地伸手将她扶住,才令她免于失态。 这样的动静,自然引来了男人的注意。 他轻晃着手中的杯盏,漫不经心地抬首,往她的方向看去。 杵在门前的女子身着宝花缬纹浅绛纱裙,挽交心髻,黛眉似远山,明眸含秋水,如同早春抽芽的一簇桃花,娇俏明丽,却又不失生机勃勃的灵动… 四目相对之时,他紧握茶盏的手倏然发力,指节隐隐发白,青瓷的茶杯之上,忽地破开了几条淡淡的裂痕。 乍然重逢的惊与喜,令他忽略了她眼中的惶惶不安。 他微不可查地低低呢喃。 ——“是你?” 褚宁心尖发颤,便不曾注意到他的异常,更遑论,去细听他此时的低语了。 她战战兢兢地将双手叠在腰侧,尽可能地将万福礼行得标准。 但轻颤的声线,却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的恐慌:“阿宁……见、见过侯爷……” 等待回音的时候,她心想。 ——镇北侯不待见她这个仇人的外孙女,待会儿故意晾着不理她,恐怕便已是最轻的惩罚了。 可事情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下一刻,男人竟大步上前,亲自将她扶起:“不必多礼。” 褚宁愕然抬头,正巧撞进了那双深邃的眼眸。 他漆黑的眸底似有暗潮涌动,藏匿着不可言说的情愫。 -- 第26页 一时间,褚宁的情绪被卷入了其中,心潮亦随之起伏,波动不定。 她登时愣在了原地。 他为何……会这样看着她? *** 在两人默然的对视之中。 陆时琛倏地醒转。 他微喘着坐起身来,环顾周遭的漆黑夜色,揉了揉眉心。 果然,他又一次梦到了褚宁。 眼前的暮色泼墨般浓重,伸手不见五指。 蛰伏于暗夜的这些梦境,便如藏匿的鬼魅,不知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令他夜不能寐。 陆时琛手抵眉骨,深深闭了闭眼。 他记得很清楚,最开始做这样的梦,是从他重生的那一天起。 彼时岷州战败,仅剩的几十名将士便以血肉之躯为盾,将他们护在了身下。 他重伤昏迷,混沌的意识便在深海之中沉浮不定。 恍惚之际,一把甜嗓含嗔带怨,破开海水,空灵遥远地传来。 ——“你怎么还不醒呀?” ——“你再不醒,我就不理你咯?” …… 他用力地睁开眼睛,不想,却像是一脚踏空,跌入了更深的梦境。 梦里的女子俏立在镇北侯府的庭院,拈起一朵西府海棠来嗅。 她的周身似被仙雾缭绕,模糊不清。 但他隐约觉得,她应该是比那枝海棠,要更娇一些、更俏一些的。 …… 从那之后的每日每夜,他都会在梦中看到她。 梦里,她临帖刺绣、对镜描妆的每个场景和动作,都是那么的清晰和真实,就像真的发生在他的眼前一般。 起先,他把这些频繁的梦境,都归结为了连日操劳所致。 但梦境虚虚实实,莫名又怪异,时日渐长,便令他起了疑。 因此,从岷州回到长安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根据梦境的指引,在半月前的三月初七去了趟灵感寺。 也是在那一日,他眼看着梦境成真。 同样的场景,从他的梦里,映入了现实。 烟雨,犊车,灵感寺。 还有八彩织金晕繝裙的女子。 她挑起车帘,踩着梅花凳下车,站在濛濛雨雾中,俏若三春之桃。 和他梦中的那人,渐渐重合。 他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 ——那是他们的重逢,亦是他的初遇。 可恍惚之际,她的一句话,却突然将他惊醒。 ——“佛祖,信女褚宁,愿以守寡终身,换得余生安稳。” 闻言,他狠狠碾了下扳指,冷笑着,从小佛堂的静室离开。 许是命运开的玩笑。 下山途中,他竟然又阴差阳错地遇见了她。 碍于那些梦境,碍于他和褚家的恩怨,碍于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不得不救下她。 然,从他将褚宁带到涵清园的那一天起,梦境便和现实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梦里,褚宁并未遭到坠车之祸,而是安然无恙地回到了镇北侯府。 梦外,褚宁遇难失忆,留在了他的身边。 他便以为,灵感寺的事情,是一次巧合。 可今夜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那些所谓的梦,那些和现实一一对应的梦。 也许并不是什么简单的梦境。 而是褚宁的前世。 ——已经经历过重生这样事情,他还有什么不敢想的? 这些梦境如此之逼真,还可与现实相对应。 若不用些荒诞的说法来解释,莫非是他有病不成? 前世,或许是出于何种缘由,褚宁有幸避开了那场灾祸,得以在镇北侯府继续生活。 所以才有了今夜之梦。 至于究竟是生了怎样的变故,才令前世今生有了偏差—— 想来,是和他有一定干系的。 倘若他不曾在那日去过灵感寺,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什么,兴许褚宁之后的命运轨迹,便如他的梦境一般。 她仍是镇北侯府的夫人,在府中等到了“镇北侯”的归来。 回想起方才的梦境,陆时琛低低嗤了声。 看来这些有关褚宁的梦,也不是全然无用。 起码现在,他可算知晓了“镇北侯”的归来之日。 ——太子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设下了岷州的屠杀不够,还想将他手里的兵权占为己有。 太子心知,圣人不会轻易地将镇北侯的权力转交予他,于是便想了招李代桃僵之计,意图令人顶替,从而将镇北侯的一切收入囊中。 可东宫那位,终究是棋差一招,到最后,他以为的傀儡棋子,却反将了他一军。 想到这里。 陆时琛稍稍后仰,阖眼的瞬间,梦境再度游走过眼前。 他用食指点了点膝盖。 看来那位“镇北侯”,似与褚宁有何渊源啊。 思忖片刻,他披衣而起。 本想去玉溆阁的念头,在觑见窗外的天色之后,瞬间被打消。 他令人点了灯,坐到案前阅信。 苏季卿已启程去往岷州,所以之后的事情,暂时便不用他费心了。 可他留在长安,总不可能袖手旁观罢。 在苏季卿传回消息之前,他得好好地给太子备一份回礼。 待密函阅完,天已大亮。 陆时琛揉了揉眉心,将信件扔甩到桌案之上,扬声道:“来人。” -- 第27页 ——“去玉溆阁。” *** 此时,玉溆阁,兵荒马乱。 右边的一对黑漆嵌螺钿箱笼大敞,里边的绫罗锦绣散乱地堆成一堆;靠墙的黄花梨橱柜亦是开着柜门,像被洗劫过一般,褙子襦裙横七竖八地在柜子里乱躺着。 临窗的镜台前,褚宁一个接一个地拉开抽屉,胡乱翻寻着。 昨日,她在夫君的房间捡到了一枚耳坠,便下意识地以为是她个儿落下的,于是就在玉溆阁翻箱倒柜,找了整整一天,结果到现在,还是没能找出配对的另一只。 这令她有些迷茫—— 难不成,这耳坠不是她的? 褚宁顶着一头乱糟糟的乌发,从镜台前抬起头来,面露茫然。 既是落在夫君榻上的女子之物,想来这耳坠的主人,应该和夫君有着极为亲密的关系。 可这偌大的涵清园之内,分明就只有她一个女主人。 她也没听说过夫君有什么通房侍妾。 夫君这样光风霁月的读书人,清心寡欲的,看起来也不像一个放纵声色的浪荡子。 况且,他好似也不喜旁的女子近身,便是他身边的婢子,都少之又少。 褚宁从怀里摸出那枚单独的红玉耳坠,脑中浮起了另外的猜测。 难不成……是夫君外边的女人不成? 这个认知,令她心脏骤跌。 她下意识地合拢掌心,一不留神,便让手中的耳坠刺到了手。 “嘶——” 褚宁吃痛地松开手,还没缓过神来,又见那耳坠掉到了地上。 她用手扒住桌沿,欲俯身去捡,可动作的同时,却不慎碰到了旁边的首饰盒。 一时间,钿钗珠花叮铃铃地散落在地。 其中有一个黑漆檀木的描金小盒子,恰巧砸到了她的鞋面。 褚宁愣了愣,弯身将盒子捡起。 那个盒子很小,底座比她的手心还要小上一些。 也不知道是装什么用的。 总归是她自个儿的东西,褚宁想也没想,便轻轻地将其启开—— 盒内铺着柔软的纯白丝绸,丝绸之上别着的,正是那枚她找了许久的耳坠。 褚宁惊喜地呼出声来:“百绮,初月,我找到了!” 她将盒中的耳坠取出来,又将地上的那枚捡起,正好能将两只凑成一对。 真好。 这对耳坠就是她的。 夫君也没有什么旁的女人。 她捧着耳坠仔细端详,眼底笑意盈盈。 闻声进屋的初月见此情状,没忍住打趣道:“夫人可算找到了,不然,今天非得把这玉溆阁拆了不成。” 褚宁不好意思地笑笑:“哪有?” 另一边的百绮则几步上前,轻轻地将褚宁的肩膀扳正,令她直面妆台上的镜子,笑道:“瞧瞧,夫人为了找个耳坠,忙活大半天,头发都乱了,奴婢来为夫人重新挽个发髻罢。” 菱花镜光可鉴人、毛发毕现,清晰映照出褚宁此刻的模样—— 发髻凌乱,有几根不听话的细发调皮地在鬓边翘起,瓷白的小脸上也灰扑扑地染着黑灰。 活像个小疯子似的。 褚宁揽镜自照,用指腹擦了下脸。 眼见手指在脸上画出了一条更明显的黑痕,她既觉赧然,又感到庆幸。 还好她这幅蓬头垢面的样子不会被夫君瞧见。 褚宁下意识地松口气。 然,一口气还没有吐完。 门前的初月忽地一怔,忙请安道:“奴婢见过主子。” 下一刻,男人便踩着橐橐的脚步声,信步走了进来。 听到身后的动响,褚宁慌忙回首——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这章抛出的设定总写不明白,所以我改了整整两天,更新也没有写,对不起我错了呜呜呜这章留评的给小红包 我明天一定更新!不更是我最可恶的小狗! 第14章 想你 第14章 垂在门前的珠帘影影绰绰,施银钩、络珍珠。 一帘之外,男人掠过初月,径直往里屋走来。行至门前,他伸手挑起了帘子,漫不经心地往她这个方向看来。 视线交汇之时,褚宁明显地察觉到,他脚下的步子似有一瞬的停滞。 陆时琛放缓了脚步,谨慎避开地上的钿钗珠翠、绮罗锦缎。闲暇之余,他撩起眼皮,扫了眼凌乱的橱柜和箱笼,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一瞬间,褚宁的脸“轰”地一下,红了个彻底。 ——饶是她再不拘小节,饶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亲昵,她也断没有在他面前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道理。 褚宁顿觉无地自容,她捂着脸转向镜台,试图将自己缩成一团,倘若地上有条缝能容她钻进去,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可若是这般背对着他,又显得目中无人,不将夫君放在眼底,失了为妻的本分。 于是犹疑了不到一瞬,她复又站起转身,不情不愿地和他正面相对。 ——但双手却依旧捂着脸,只肯露出两只清澈明亮的眼睛来,怯怯地看着他。 “夫、夫君,你怎的来了……” 她的声音低若蚊讷。 陆时琛坐到她对面的黄花梨如意云头交椅之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底的笑似夹着揶揄:“难道我来不得?” -- 第28页 他不来还真不晓得,这褚宁拆家的本领倒还挺拿手。 听到这样的质问,褚宁也顾不上她那点所剩无几的形象了,她连连摆手,道:“没有的事儿!就是、就是我见到夫君,太高兴了!”当然,还有万分的意外。 说着,她上前两步,扯了扯他的袖角,讨好似的眨了眨眼。 “夫君是想阿宁了,所以才过来的吗?” 她的睫羽浓长似蝶翼,颤动振翅之时,仿佛波动了他的心湖。 很轻,很柔,还带着点……酥酥的麻。 陆时琛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不自然地别开视线,往旁边的箱笼看去。 他声音晦涩,避而不答:“你这是在做什么?” 莫非她发现了什么端倪? 好在这之前,顾北便按照他的吩咐,将褚宁的一些旧物从侯府转移了过来。 否则被她这样翻箱倒柜地一查,他怕是又要多一堆麻烦。 循着他的目光看向乱糟糟的房间,褚宁咬了咬下唇,不太好意思地说道:“因为有东西不见了,所以才……” 陆时琛挑了下眉,侧眸看她,眼底带着淡淡的探究。 她羞赧地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缴着衣摆,忸捏的模样,的确不像是说谎。 在他静静地注视之下,褚宁愈发羞怯,捋了捋鬓发,如坐针毡。 她听百绮说过,有的人失去记忆后便如新生,性情大改。 诚然,她现在已不记得之前,和夫君的婚后生活究竟是何光景。 倘若她便是百绮所说的那般,同以往有了天翻地覆的差异,如今,夫君再见到她现在这般模样,会不会厌烦她呀? 褚宁攥着他的袖角,更不肯收手了。 怕一松手,夫君便不允她再牵了。 陆时琛意外地看着她紧攥的衣袖,略有不解。 这时,初月捧来了清水和盥洗之物,道:“夫人,都准备好了。” 然,褚宁听到以后,却未有半点动作。 她就直勾勾地凝着陆时琛,似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花儿来。 陆时琛对上她殷切的视线,稍稍了悟了些,笑道:“去罢。” 无奈纵容的态度,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厌烦和不耐。 褚宁的眼睛登时便亮了。 她点头:“好!” 话音甫落,便慢吞吞地往净室走去。 走到一半,又转过头看他,笑得眉眼弯弯:“我也很想夫君!” 这便是对她方才所提的问题,给出了她自己的答案—— “夫君是想阿宁了,所以才过来的吗?” 看着她蹒跚离去的背影,陆时琛渐渐地敛了几分笑意。 ——当然不是。 他过来,是为了昨夜的梦。 不过他好像还真是被梦给魇住了,竟然忘了她已经失去记忆的这件事。 怕也从她的身上,套不出有关那位“镇北侯”的话。 这一趟,是白来了。 陆时琛捏了捏眉心,突生了几分倦意。 坐了会儿,他便准备起身离开。 这时,褚宁梳洗毕,从净室走了出来。 她换了身崭新的石榴缬纹红裙,挽着秀丽的乐游反绾髻,莹白如玉的耳垂之上,晃着一对流光溢彩的红玉耳坠。 愈显她肤如凝脂,楚楚动人。 陆时琛却怔忡地盯着她的耳坠,脑中似有利刃插入,搅起一阵阵剧烈的疼痛。 疼痛如潮水般退去以后,眼前复又清明。 他看见了陌生又熟悉的一幕—— 红烛摇曳,春光旖旎。 娇妍的新娘着大袖连裳,慵懒地横陈在床榻之上。 何彼秾矣,花如桃李。 她掀起眼帘,往他看来。 四目相对,她眼底微起波澜,樱唇张阖,柔媚地唤道:“夫君……” 声起之时,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理智。 第15章 书房 第15章 “夫君……” 娇柔的一声低唤,再次响起在耳畔。 陆时琛神情微恍,眼前的幻境也跟着话音的落下,倏地破裂开来。 涨满眼帘的红绸如轻烟散去。 他又置身于熟悉的玉溆阁。 不远处,佳人还是那位佳人。 可她此刻所穿的,却并非成婚时的青质大袖钿钗礼衣,而是一条绯红的襦裙。 再有相同的,便是她耳边的那对玉坠。跟着她的动作,轻轻地摇晃着,熠熠生辉,光晕绕着她瓷白的小脸,愈显她肤色欺霜赛雪,净白得晃眼。 恍惚之际,她已提起裙摆,踩着细碎的慢步子,走到了他的跟前,仰起脸看他,笑盈盈地问道:“夫君,我这样是不是很好看啊?” 瞧夫君这个样子,好像都看呆了呢! 陆时琛被她的声音勾回了魂。他稍稍低头,在对上那双近在咫尺她的眼眸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这耳坠,你是从何而来的?”他抬手欲碰那耳坠,却又止于半空。 褚宁循着他的示意,摸了下耳朵,如实相告:“有一只是在夫君的房间里找到的,还有一只,是我刚刚从盒子拿出来的。” 说完,她问:“怎么了吗?” 陆时琛眼眸微阖,摁了摁太阳穴,道:“没事。” 他重生醒来时,贴近心口的衣襟处,便藏着这其中的一枚耳坠。 -- 第29页 原来,竟然是她的东西。 眼下物归原主,也好。 陆时琛恍惚地看了眼她的耳珠,道:“你好好养伤,我书房还有一些事,便不多留了。” 总归他想要的答案,她如今亦给不出。 他也没心情在这里浪费时间。 拔脚而去之时,袖角忽然被轻轻扯了下。 褚宁站在他身后,拉着他,低声问道:“夫君,我能不能跟着你去啊?” 陆时琛挑眉看她:“怎么?” *** 那一瞬间,陆时琛怀疑过她。 ——毕竟她并非普通的商贾之女,而是褚家的女儿。 褚家人极善伪装,她有没有可能已经恢复记忆,现如今,不过在与他演戏。 带着寻究,带着试探,他犹疑了片刻,噙笑颔首:“好啊。” 陆时琛的书房在玉溆阁的西南方向,约莫有半盏茶的脚程。 眼下,褚宁还不可疾步行走,于是便扶着百绮的手,慢慢地跟在陆时琛身后。 为了迁就她,陆时琛不得不耐着性子,放缓了脚步。 他薄红的唇边噙着笑,佯作不经意地转动手上的扳指。 这条路,还真够远的。 一盏茶过后。 终于,他们停在了书房之前。 陆时琛让褚宁先进。 他慢一步地跟在她后边,眸光微动,静静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谁料。 她先是好奇地摸了下五彩八仙人物纹斛中的画轴,随后走到桌案前,捡起一张他写过的宣纸,举给他看:“这上边的字是夫君写的吗?” 陆时琛淡淡扫了眼,略一颔首。 不过是他近来闲暇之时誊下的诗句,内容并不要紧。 褚宁美眸微瞪,惊道:“夫君的字写的真好看!” 她满眼期待地看着他,“能不能也教教我呀?” 陆时琛意外地挑了下眉。 他本想看看,她还能做些什么。 于是再一次的,出声应下。 然,褚宁的的确确,是单纯地想练字。 陆时琛便拿了把折扇,用扇骨依次敲了下她的肩、背和手腕,道:“臂开,身直,肘提,腕悬。” 都道“凡学书字,先学执笔”。 可褚宁却连持笔的姿势都不对。 看着她伏在案前的身影,陆时琛眉头微蹙。 他实在是想不出来,他之前,究竟是看上她哪一点了? 这时,褚宁忽然撂下笔,将写好的两行字拿给他看:“夫君,我有没有写的好一点啊?” 只见那宣纸之上,赫然书着——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陆时琛淡淡扫了眼。 出乎他的意料,褚宁的姿势虽然不端正,但写出来的字却是意外的婉约秀丽。 他道:“尚可。” 潜在的意思便是,还得再多练练。 褚宁也没自作多情地将这二字当成赞扬,又专注地提起湖笔,照他之前所纠正过的姿势继续临帖。 ——都决定好了要做夫君的贤内助,她可不能轻言放弃才行。 眼见她渐入忘我,不曾有异样的动作。 陆时琛用扇骨抵了抵额头,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趣。 正巧,此时,屋外的下人来秉,道书房外的顾北有事找他。 陆时琛抬脚往屋外走去。 走了两步,他回首。 发现褚宁还伏在案前,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曾。 陆时琛挑了下眉,没忍住低嗤一声。 *** 书房之外。 顾北碍于褚宁在内,便迟迟不敢进屋,犹豫到最后,就让下人为自己通传了一声。 不一会儿,接到消息的陆时琛便从里边走了出来。 “何事?”他问。 顾北忙道:“侯爷,夫人的兄长进京了。” “你是说褚渝?”回想起前世的宿敌,陆时琛转动扳指,兴趣稍浓地勾起了唇角,“何时的事?” 顾北如实道:“进出城门都需要查验过所,属下便派人去长安的各个城门暗中询问,发现褚郎君是在前日进的城。” 前日,那便是三月十六。 褚宁是在三月初七出的意外。 他还刻意隐瞒过褚宁遇难的消息。 没想到,不过十日的光景,褚渝便赶到了长安。 看来褚家这趟水,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深。 陆时琛沉声问道:“可打听到他如今下榻何处?” “崇仁坊的清风居。” 清风居。 陆时琛漫不经心地笑了下:“那我明日便去会会他。” 闻言,顾北忙不迭阻止:“不可!侯爷您如今身中剧毒,刘洪安可说了,您不能再如往常般事事操劳了!否则加速了毒性在体内的蔓延,那就大事不妙了!” 为他的忤逆心生不悦。 陆时琛似笑非笑地看向顾北,道:“所以你们就只会动动嘴皮子?” 顾北一愣,忽然想起了什么,忙从袖口拿出一个邢窑小瓷瓶来,道:“侯爷,这是刘洪安近日调配的药,虽然不能彻底地为侯爷解毒,但却能对毒性有所缓解,为侯爷再拖延些时日。因为刘洪安还在翻阅医书,无暇前来,所以便嘱托属下将药转交给侯爷。” 陆时琛伸手接过,依照顾北所言,倒了两颗药丸吃下。 -- 第30页 入口的同时,顾北犹疑地在旁边说道:“刘洪安告诉属下,说这药的味道……可能不太好。” ……味道。 陆时琛愣了愣。 药丸在唇齿间缓缓化散。 分明,没有任何的滋味。 第16章 东市 第16章 “因为毒性的蔓延,眼下,侯爷已经失去味觉了。”刘洪安叹了口气,如是定论道。 陆时琛静静地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敲击着桌面,须臾过后,他撩起眼皮看向跟前的人,问道:“刘洪安,那你可知我下次,又会失去哪一感?” 刘洪安脸色发白,心情沉重地说道:“回侯爷的话,老夫医术不精,只能验出这种毒会损人五感,具体的,实在是钻研不透。但如今从侯爷的病症看来,想必每次毒发过后,侯爷都会随之失去一种感觉。” “下次毒发之时,侯爷或许还会失去嗅觉、触觉,又或许是视觉、听觉。” 听完这话,陆时琛手抵下颌,略作思索。 这幕后之人,不用一击毙命的毒|药,反倒选择这种磋磨人的法子。 不就是想看着他渐失五感,变成一无是处的废人吗? 思及此,他低嗤着提了下唇角。 又听一旁的刘洪安继续道:“随着毒性的蔓延,侯爷的毒发频率或许会越来越快。侯爷头次毒发是在中毒一个月以后,但下一次,说不定便是在半月之内了。” 陆时琛思忖片刻,并不觉意外。他轻轻颔首,道:“我知道了。” 这时,顾北大步流星地从屋外走了进来,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道:“侯爷,夫人在外边,说想见您。” 闻言,陆时琛抬起手,默不作声地往前摆了下。 这便是示意身旁的刘洪安先走。 明白了他的意思,刘洪安也不耽搁,一揖过后,忙挎起了药箱拔脚离去。 待他走远了些,陆时琛才将目光落到顾北身上,问道:“她怎么来了?” 顾北道:“属下也不知……” 话音甫落,一阵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褚宁竟然不管不顾地进来了。 行至门槛处,她恰好和离开的刘洪安擦肩而过。 视线交错之时,褚宁愣了下,随后扬起唇角,笑着对他点头示意。 她径直到陆时琛的身旁落座,然后挽住了他的胳膊,问:“夫君,刘叔过来做什么呀?是来给你看病吗?夫君生病了吗?” 陆时琛睫羽微垂,看了眼落在臂弯处的细白手指,神色晦暗不明。他勾了勾唇角,道:“问一些事情罢了。” 顿了瞬,又抬眸看她,眼神微动,示意了一下她的脚,问:“可好些了?” 突然被夫君开口关心,褚宁一愣之后,心里头瞬间被甜蜜的欣喜填满。 她用力地点点头,道:“好多了!” “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歪着身子坐在他旁边,自然比他矮上了一大截。 陆时琛便低着头看她。 ——因唇角总是微微上翘,他的眼底便若有似无地噙着些笑意。 显得深情又薄情。 褚宁美眸瞪圆:“真的可以吗?” 他颔首:“当然。” 褚宁犹疑着说道:“可是……我现在的身份不便,万一出府之后,被人识破了身份,给夫君惹来麻烦怎么办啊?” 她还记得,她是因为和贵人结仇,才落得如今店铺倒闭、坠车重伤的下场的。 那个贵人这般记仇,一定也不会轻易放过夫君的。 听完这话,陆时琛有一刹那的恍惚。 他倒是忘了。 ——现如今的褚宁,还以为她自己是那个命运多舛的绣娘楚凝。 陆时琛将她的玉手从自己的臂弯轻轻取出,淡笑着道:“不让人看见你的模样,不就行了?” “对哦。”褚宁恍然大悟。 她还可以戴帷帽。 *** 时下风气较若干年前开放许多。 ——缘因五十多年前,大燕出了位昭平长公主。 彼时,先皇以稚童之身初登帝位。群臣欺先帝年幼,不肯服从听令,其长姐昭平长公主,便以铁血手腕涉入朝堂,垂帘听政。 长公主的参政,破了许多约束女子的规矩。 贵妇娘子的宽檐帽罩纱一年比一年裁得短,遮住全身的幂篱也逐渐变成仅仅掩面的帷帽,现如今,便是不带遮掩地艳妆出行,亦不会被说是坏了名声[注1]。 然,帷帽也并非被彻底抛弃。 亦有未出阁的小娘子或高门贵妇,不愿被人窥去了容貌,出门之时,还是又用上了帷帽遮掩。 因此熙熙攘攘的长街之上,褚宁就算是以帷帽掩面,也不显异类。 她弯身钻出车门,踩着梅花凳下了车。 陆时琛挑起车帘一角,对车外的她说道:“我要先去拜见一下书院的师长,便不多陪了,你可以在这里多逛逛,等一炷香之后,我再回来接你。” “若实在是累了,你便让顾北去租赁一辆犊车,送你们回府。” 如此事事巨细,褚宁自然对他生不出什么怨怼之情来。 她仰起脸对陆时琛点点头:“好,我都听夫君的。” 便是她如今戴了帷帽,有罩纱作挡,陆时琛的视线似也能透过那薄纱,觑见她明艳的笑靥。 -- 第31页 鬼使神差地,他勾了勾唇角,状似无意地探出折扇,用扇柄拨了下她面前的白纱。 “呀——” 褚宁还疑是风动,低低惊呼后,忙不迭地将罩纱抓住,就怕被人识破身份来。 可很明显,周遭并无风吹来。 愣了一会儿,褚宁可算缓过了神,她扶正帽檐,看着那辆远行没于人群的马车,气闷地皱了下鼻子。 夫君竟然变坏了。 但他这样,好像……也很可爱。 旋即,她又抿着唇漾起笑意。 长安的东市临近于贵族官僚的住宅区,是以其较之于西市更显清静奢华,店铺林立,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集。[注2,3]。 褚宁在其间走走停停,很快就被琳琅满目的新鲜玩物吸引了注意。 碰到了喜欢的,也不会纠结,直截了当地让顾北买下来。 一盏茶过后,顾北掂了掂轻了不少的钱袋,很是无奈地一叹。 ——夫人不愧是成都府首富之女,出手如此阔绰,得亏侯爷家底够厚,不然还真不够她挥霍的。 顾北领了陪行褚宁的这桩苦差事。 不仅得跟在后边付钱,还得充当劳力,帮她拎这些金碧珠翠、锦绣彩帛,还有一些新奇的玩意儿。 时间越往后推移,顾北捧着的物件便越多,不一会儿,他的双手就已是满满当当了。 偏偏褚宁还不觉尽兴,又看中了一面沉水香莲心碗。 她捧着碗转头,看着顾北眨了眨眼,道:“这个也好好看啊。” 抱了满怀的顾北:“……属下这就买。” 他试图空出只手来,去拿袖中的钱袋。 但吃力地够了一会儿,实在无能为力。 无奈之下,他用手肘戳了戳前边的百绮,不太好意思地用下巴指了指衣袖,说道:“你能不能……帮我拿一下。” “哎呀!”百绮没看到他眼下已是这般处境,忙从他的手里接过一个盒子,歉疚地说道,“不然你把钱袋给我,我来付吧。” 顾北这般模样,看起来,确实不太方便。 于是他便点头应了。 两人一边清点物件,一边交接手上的东西。 待他们收拾好,再一回神,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竟已没了褚宁的身影。 百绮茫然四顾,道:“糟了,夫人好像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唐朝穿越指南 [注2,3]撒马尔罕的金桃:唐朝舶来品研究;长安志 第17章 阿兄 第17章 长安城的东市邸店林立,沸反盈天。 褚宁从繁荣的北街穿梭而过,忽然被一阵喝彩声引去了注意。 “好!好——!”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望去,褚宁看见了不远处,密簇的人群。 他们水泄不通地围成一圈,时不时地拊掌称好,热闹至极。 在涵清园养伤的这半个月来,褚宁一直都是闭门不出,更何况,她还因为一场意外不幸失去了记忆。 如今再入红尘,便也对着锦绣乾坤的世界充满了新奇的感觉。 于是当她看到百步之远处,那蜂屯蚁聚的繁盛景象,便被勾起了兴趣,不自觉地抬起脚,往那个地方凑去。 可人群聚集之处,人头攒动、挨山塞海。 褚宁被堵在外围,艰难地踱着小步子,如何都挤不进去。 这时,已经凑过热闹的一对垂髫小儿,见缝插针地从里边挤了出来,还一边连连地惊叹道:“这个从西域来的幻术师可真厉害啊!他竟然能用蜡烛的光变幻出喷雾的鲸鱼来呢!” “不止不止,还有龟鳖、虫鱼和黄龙!” “走走走,我们赶紧去把阿大他们也叫过来看看吧!” …… 眼见那两个小孩子携手跑远,褚宁愈发觉得新奇。 ——她还从来不知道,这世间竟然还有如此神奇的幻术! 瞅到他们离开后,前方留下了一处空隙。 褚宁心中一动,连忙提起了裙摆,准备跻身过去。 然,还没等她靠近,人群中央再次爆出一阵惊呼,身边的人也随之躁动起来,人流涌动,不经意间,旁侧一个立领胡服的郎君身形一晃,不慎撞到了她。 褚宁一个不防,便被他撞得直往后仰去。 好在人山人海人挤人,就算她一个没站稳,身后也还有一堵人墙给挡着。 她被后边的人给及时扶住。 ——“小娘子小心,莫要摔倒了。” 这道声音清润温和,莫名的熟悉。 熟悉得令人心安。 褚宁心弦一动,慢半拍地转过头,往身后看去。 因她戴着帷帽,视线被罩纱所挡,于是便如隔雾看花,并不能将那人看得很真切。 但透过薄纱,褚宁能模模糊糊地发现—— 那人的身量很高,一身墨绿绉纱圆领袍衫,愈发衬得他儒雅随和、气质温润。 无端地令人心生亲切。 令人想再靠近他一点。 那一瞬间,褚宁甚至还生出了一个很荒唐的想法—— 她想扑到他怀里撒撒娇。 这个念头一浮现在脑海,她便有如被人点了穴,顿时愣在了原地。 她、她怎么能背叛夫君,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起了这样的歹念呢! -- 第32页 简直是、太孟浪太轻浮了! 这、这可是不对的! 褚宁腾地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她懊恼地咬了咬下唇,忙退了一步,怯生生地行礼道:“多、多谢郎君……” 然,周遭人声鼎沸,她的这声道谢又实在轻微,话音落下的同时,便被淹没在了阵阵叫好声之中。 也不知道那人有没有听见。 褚宁倒退一步后,男人扶住她肩膀的手在半空悬滞了一瞬。 男人微蹙了眉,又若无其事地将手负在身后。 也是。 他总不可能因为身形相似,便将眼前的这位小娘子认作阿宁,着急地追过来罢。 昨日他去镇北侯府拜见时,府里的管家分明就对他说过:“褚郎君,实在是不巧啊,前段日子,夫人为了给侯爷祈福,便到灵感寺吃斋念佛去了。恐怕一时半会儿啊,是不会回来的。” 听完这话,他便只好捏着阿宁寄给他的信,默然离开。 况且…… 褚渝静静地端详着眼前之人,心道:倘若这位小娘子当真是阿宁,她又怎会认不出他来? 于是,两人便这般僵持着。 ——一个不会认,一个不敢认。 须臾过后,一声遥遥的呼唤从街对面传来,将他们此刻的僵局打破:“夫人,夫人——” 那声音洪亮到近乎尖锐,愣是穿透了人群的嘈杂之音,清晰传到了他们的耳畔。 在听到这道唤声之后,褚宁禁不住一愣。 这声音,怎会如此熟悉? 她循着声音转头,往长街的对面看了过去。 其时,正逢一辆马车地从路上驶过,挡住了她的视线。 褚宁歪着脑袋看了会儿,可算等到了马车走远,看清了街对面冲她招手的那人。 ——隔着一条青石路,百绮站在一家坟典书肆前担忧地望着她,脸上的焦灼和着急之情,是如何都掩不住。 看清她的瞬间,褚宁的心里咯噔一声—— 完,她光顾着凑热闹,竟然把百绮和顾北给撇到了一边。 看百绮现在这般模样,肯定没少为她的失踪着急。 一时间,褚宁歉疚难安,也顾不上去看什么热闹了。 她连忙提起裙摆,踩着小碎步,穿过人流往对街跑去。 疾行之时,身后的裙袂便翩翩飞舞,像极了扑闪的蝶翼,灵动又俏皮。 褚渝远远地看着她,这一瞬间,心脏往下坠了坠。 不对,她就是阿宁。 身形可以说是相似,但总不可能这么巧,连行走时的姿态都如此一致罢。 ——长安城中的贵女都讲究仪态端雅,便是走路,都要追求步步生莲的仪态万千。 褚家是商贾之户,并无条条框框的约束,于是他们便由着阿宁的性子,任她无忧无虑地长大。 尚在成都府时,她便总是这样,短短的几步路,都能被她踩出或是欢喜或是烦闷的情绪来。 想起阿宁的那封信,想起侯府管家对他说过的话。 褚渝的心底愈发不安。 他欲拔脚追去。 但东市人潮熙攘,车水马龙。 行来的一支商队拦住了他的去路。 褚渝艰难地从其间穿过,待他走到对街时,人来人往,却已不见了褚宁的身影。 *** “夫人,你刚刚怎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呢?真是急死我们了。”百绮拉过褚宁,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将她端详一番,见她无恙,才终于松了口气。 褚宁拍拍她的肩膀,笑道:“我下次不会这样啦。” 这时,顾北也驱着辆犊车过来了,下颌抬了抬,示意道:“夫人先上车吧。” 走了这么一会儿,褚宁的脚确实有些隐隐作痛。再加上本就是她理亏,便也没有推拒,乖乖钻进了车厢。 待二人坐定,顾北扬起马鞭,驱着车离去。 他从怀中拿出一面袖珍的小镜子来,默不作声地通过镜像,看身后的情形。 ——不出所料,褚渝果然追了过来,四下环顾着,找寻着褚宁的踪迹。 所幸,他并没有发现他们已经乘车离去了。 顾北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还好他动作快,不然就要被褚渝给发现了。 ——要说这侯爷也真是奇怪,明知道褚渝暂居的崇仁坊离东市很近,却还将夫人送到了东市来。 这下可好,还真让他们兄妹俩碰上面了。 顾北想起方才,那对兄妹靠近低低窃语的画面,总觉得心头不安。 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正犹疑间,车内的褚宁挑起帘子,看向他,问道:“顾北,你怎么想起去租了辆车来?我们这是要回去了吗?” 她明明记得和夫君分别之前,夫君让她等一炷香的呀。 她还想和夫君一道回去,在路上培养一下感情呢。 顾北最开始将这辆犊车租赁过来,是为了方便找寻失踪的夫人。 眼下么,自然是为了避开褚渝的视线。 但顾北不可能将这些如实相告,只得用陆时琛挡枪,道:“侯……主子传信过来,说他有事被耽搁了,一炷香之内赶不回来,便让夫人不要再等了。” 这也的确是实话,褚宁消失后不久,陆时琛便放了信鸽给他。 褚宁了悟地点点头,拖长了声音道:“哦——原来这样啊。” -- 第33页 虽然是有一点点的失望,但没有关系,反正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她有的是时间和夫君好好相处,和夫君找回以前的相知相爱来。 褚宁敛了愁绪,准备放下帘子退回去。 这时,她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顾北,你可不可以带我去一趟永乐坊啊?” 她之前看户籍单子上,写着她以前的住址便是在永乐坊。 况且,她也听百绮和初月说过,在没有嫁给夫君之前,她便是永乐坊的绣娘楚凝。 也不知道如今重回故地,再看到熟悉的事物,会不会记起一些以前的事情来? ——她有好好地戴着帷帽,只要待会儿小心行事,不惹人注目,应该就不会暴露身份、惹来麻烦罢? 尽管这般思忖着,但她的心底还是有几分忐忑。 正欲反悔时,车外的顾北竟然出声应下了:“好。” 话音甫落,便扬起了手里的鞭子,驱着犊车往永乐坊而去。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犊车便停在了永乐坊内的青石路上。 ——楚凝以往的绣房,位于茶舍和屋宇相夹的深巷以里,犊车根本就驶不进去,因此接下来的路,就只能徒步而行。 在下车之前,褚宁深吸了口气。 她想,简单地确定一下就好,就一下,绝不多留。 百绮陪着褚宁一道。 顾北便守着犊车,在外边等她们。 可惜当她们穿过小道,却只在里边瞅见了一片残垣断壁。 ——楚凝的住所已经被人烧毁了。 想来,纵火之人便是要楚凝有家不得回,彻底断了她的后路。 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 大火焚烧过的地方寸草不生,寂静荒凉,吹来风声桀桀簌簌,实在有些吓人。 想想曾在这里住过,褚宁便一阵胆寒,她怯怯扯了下百绮的袖角,小声道:“百绮……我、我们还是回去罢。” 百绮也觉得此情此景略是渗人,便准备跟着她离开。 转身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苍老嘶哑的声音:“年轻人,你们来这里找谁啊?” 其时正有凉风吹过,凄凄簌簌。 褚宁脊背一僵,险些腿软到摔倒。 百绮稳稳地扶住她,胆大地回首,看到了一位鬓发苍白的老妪。 ——老妪拄着拐杖,脚底下踩着淡淡的影子。 百绮松了口气,道:“阿婆,我们是想来打听一下原先住在这里的楚娘子。” 闻言,老妪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怒道:“你们说楚凝?这都大半年过去了,她要是还活着,早就回来了,你们为什么还不肯放过她!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娘子,就只能以刺绣维生,哪儿来的这么多的钱去还债?” “还债?”褚宁听了一会儿,渐渐收起了方才的害怕,回头向她看去,疑惑问道。 老妪点点头,道:“对啊,说是她起了贪心,把客人送来刺绣的绸缎给私吞了,她交不出绸缎,就只能赔钱。听说那绸缎可贵,是宫里的娘娘赏赐下来的,世间就唯有四五匹,价值连城。楚娘子不过一个小小的绣娘,又怎么可能赔得起呢?这大半年里都没见到人影,怕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自尽咯!难怪你们怎么找,都找不到她。” 说到最后,老妪长叹一声,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准备离去。 听完这话,褚宁心潮起伏,忙叫住了她:“阿婆请留步。” 老妪回头看她,问:“小娘子还有何事啊?” 褚宁拿出怀里的芙蓉锦鲤绢帕,快步上前,递给了她看,道:“阿婆,我不是来找楚娘子麻烦的,我就想问问,您认不认得这块绢帕,这绢帕,是楚娘子绣出来的吗?” 这块绢帕,应该是唯一能证明她身份的物件了。 老妪上了年纪,眼睛不太好,拿着绢帕看了好半天,才给出了答案:“这个针法啊,一看就是她绣的,这偌大的长安城,就数她一个人的蜀绣能有这样好。不过还挺奇怪,楚娘子都消失大半年了,按理说,她以往的绣品都该有所陈旧了,更何况是常用的手帕?小娘子你这块绢帕一点磨损的痕迹都没有,看起来,倒像是近日绣的……” 褚宁怕她再说下去,便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忙夺回绢帕,苍白地解释道:“因为、因为这块绢帕我一直都舍不得用,所以才很崭新的……” 告别老妪后,褚宁在百绮的相陪之下,缓步离开了此地。 然,走到半路,百绮忽然发现,褚宁鬓边缺了点儿什么:“夫人,您头上的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怎么不见了?是不是掉在方才那处了啊?不然奴婢回去找找罢……” 可褚宁低头看手里的绢帕,对百绮的话恍若未闻。 她的耳畔,还清晰回响着老妪方才的那席话。 原来……她以前还真是一个可怜的绣娘。 惹下这么大的麻烦,想必夫君为了保住她,当初一定花费了很大的功夫吧。 可她现在却将过往忘得一干二净,连带着夫君也给忘了。 夫君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于水火,这样的恩情,她又如何能报答呢? 正恍惚间,耳畔忽然响起了一道慌乱的马蹄声—— 褚宁愣愣地转过头,骤然发现,她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巷口了。 路口的左边,一个郎君跨着失控的骏马,疾驰着朝她冲了过来。 -- 第34页 见她木然杵在路口,男人拉紧了缰绳,怒喝道:“快让开——!” 第18章 本能 第18章 其时,陆时琛正坐在茶舍的二楼,同副将向南对饮。 向南和顾北一样,都是在战乱中失去怙恃的孤儿,因天资过人,颇有将才之质,便被选到了他身边,随他征伐四方。 如今,说是他的左膀右臂和心腹也不为过。 向南是在前两日回到的长安—— 启程返京之时,因军中要务尚未收尾,向南便奉陆时琛之令,在陇右多留了几日。 因此,他并未在那八百精兵的行列之中,岷州的那场死战自然也没有波及到他。 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太子收到了向南无虞的消息,便欲将岷州之事栽赃到他的身上。 ——甚至连向南在军中与镇北侯相龉龃,由此反目成仇,从而勾结山匪杀害镇北侯的证据都编造好了,现成的在岷州摆着。 呵,这样愚钝的陷害,也亏太子想得出来。 陆时琛捻起茶盏,送至唇边轻抿,嘴角勾起了浅淡的弧度。 “侯爷,属下已经在这永乐坊藏匿两日了,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好?”向南率先问道。 ——他虽然避开了岷州的伏杀,但却成了太子想用的一把刀,时时刻刻都被太子的人追捕着。 如今好不容易逃回了长安,他也不敢轻易地联系陆时琛,怕暴露了彼此的踪迹。 于是耽搁到今日,终于能会上一面,便不可能再坐以待毙了。 陆时琛摇了摇手里的茶盏,笑道:“自然是等苏少卿将证据呈回,带人来抓你。” 顿了瞬,他敛了丝笑意,撩起眼皮,晦暗不明地看向向南,问:“你可觉得委屈?” 既然是将计就计,那这场戏就不能做的太假,该吃的苦该受的罪,一样都不能少—— 杀害同伴的污名,落狱之后躲不开的刑罚…… 桩桩件件,都要落在向南的身上。 从始至终,向南都知晓陆时琛大概的计划。 他紧咬齿关,下颌线绷紧,目光坚定而刚毅,道:“为兄弟们报仇,又怎会觉得委屈?” 陆时琛放下茶盏,手指敲了敲桌面,道:“放心,不会太久。” 很快就要结束了。 想必以苏季卿的敏锐,不出半月,便能从岷州传回消息来。 届时,岷州的这笔账,他会好好地给太子算清楚。 向南点头应是。 他低头看着桌角,神情悲怆又痛苦—— 倘若,倘若他及时地追赶上侯爷他们的行程,是不是就可以从战场上,多救下来几个兄弟? 都怪他,他可真没用…… 向南表露的情绪可瞒不住陆时琛。 陆时琛掀眸看了他一眼,沉声道:“该怪的可不是你,是幕后的策划者。” “他想要你背锅,你难道还真要顺他的意,负罪不成?” 这淡淡的安抚,令向南默不作声地红了眼眶。 陆时琛落落起身,走到了窗前。 从支摘窗外看去,恰好能俯瞰整个永乐坊的布局。 屋舍鳞次栉比,其间阡陌交错。 行军者逖听遐视,几乎是一眼,陆时琛便看见了犊车前的顾北。 ——离茶舍百步远的青石路上,顾北懒洋洋地坐在车辕之上,时不时地转过头,往茶舍这边看来,像是在等什么人。 至于究竟是何人。 不用想,除了褚宁,还能有谁? 陆时琛挑了下眉,顺着顾北所望的方向,往茶舍旁边的一条小道看去。 那条小道很窄,犊车根本就驶不进去。 也难怪顾北会一个人在这里。 陆时琛用手指敲了敲窗沿,唇角微勾,倏地明白了褚宁来此的用意。 想来,她如今误以为自己永乐坊的绣娘楚凝,便想故地重游,意图找回些什么。 可这里并非她的故地,她又能找到什么呢? 陆时琛站在窗前,唇边的笑意愈深。 耐心地等了一阵。 他终于看到褚宁从小道的另一边走来。 耷拉着脑袋,神情恍惚,像极了蔫巴巴的小动物。 看样子,很是失望啊。 陆时琛勾了勾唇角,欲将跟前的支摘窗阖上。 ——向南返京的日子要比他预期的早上两日,所以今日的会面亦是临时起意。 这本就打乱了他原先拜访云隐山人的计划,眼下便再不可能和他们在此处偶遇。 却不料,窗牖落下的前一刻,变故横生—— 褚宁经过十字路口时。 一匹失控的骏马踏着凌乱的蹄声,从她的左侧疾驰而来。 骑马的男人竭力拉拽着缰绳,但却始终不能将身下的疯马喝停。 褚宁显然是被这样的阵仗给吓到了,她踩着慌乱的脚步不断往后退,紧张之下,将将痊愈的脚腕又开始作痛,令她踉跄着跌倒在地。 发狂的马依旧在往前冲,眼见便要向褚宁撞去—— 电光石火的瞬间。 陆时琛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 ——他纵身翻过了支摘窗,从二楼一跃而下。 看到那角衣袂从窗沿飘落,向南慌张地朝窗前扑去:“侯爷——!” 却见窗外,轻功卓绝的男人踏风远去,眨眼之间,便闪现在褚宁的身前。 -- 第35页 *** 另一边。 褚宁在倒地的瞬间,便彻底被抽空了力气—— 她双腿发软,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站立起来。 眼见马蹄在头顶高高扬起,褚宁呼吸一滞,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然,一双手蓦地扣住了她的肩膀。 随后,耳畔吟起了一声闷响,隐约间,似乎还能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吁——” 马匹踹到人之后,终于停了下来,不安地在附近踢踏着。 褚宁似意识到了什么,睫羽轻颤,慢慢睁开了眼睛。 视线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异常熟悉的面庞。 愣怔地看着眼前人,褚宁满脸的不可置信,嘴唇翕动,讷讷道:“夫、夫君,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着,她视线下移,瞬间愣在了原地。 只见—— 陆时琛半跪在身前,紧紧地扣着她的肩膀。 面色微白,眼眸紧阖。右肩微微垮着,竹青的袍衫之上,慢慢洇开了一片深红的血迹来。 似被那片殷红刺到,褚宁美眸瞪圆,晶莹的泪水便不自觉地从眼眶滑落。 “夫君、夫君,你有没有怎么样啊,怎么会流这么多的血……” 褚宁想伸手去扶他,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口,于是细白的手臂便悬滞了在半空,不愿缩回,更不敢直接探过去。 她不知所措地茫然四顾:“来人,来人啊……” 来人救救他们…… 这时,骑马的男人终于缓过神来。 ——他实在是太震惊了,不过就一眨眼的功夫,这人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顿了顿之后,男人麻利地翻身而下,从袖口拿出瓶伤药,递给他,语含歉疚:“实在是对不住,这马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发疯了。不如我送你们去医馆罢,药钱也由我出。” 陆时琛闭了闭眼,轻轻摆手,略过了他的好意,哑声道:“不必了。” 男人心下难安,继续劝道:“还是去一趟……” 话音未落,陆时琛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这人贯是温和含笑的模样,倒令人忘了,他前世可是睥睨天下的帝王。 淡淡的一瞥,带着威压、带着警告。 将男人定在了原地。 陆时琛也懒得管他。 他捂住受伤的肩膀,略带踉跄地站起身来,视线落在褚宁的身上,晦暗深沉。 ——简直是太荒唐了。 他怎会不管不顾地现身救她。 方才那一瞬间的反应,就像是镌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一般,不用他多作思量,便驱使着他跳下窗来。 陆时琛头疼至极地紧阖双眸。 褚宁还以为他是身子不适,忙抓住了他的手,瓮声瓮气地说道:“夫君,你伤的这么严重,我们还是去趟医馆罢……” 对上她泪光盈盈的双眸,陆时琛的脑中愈发混乱。 他不动声色地避开她,沉声道:“先回府。” 他已经为她破例出格了,便再不可能为了这样的小伤,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四处游走。 况且,眼下这般,他的计划也是彻底被打乱了。 不回府,又能如何? 褚宁闻言一愣,吸了吸鼻子,哭声渐渐歇了下来:“好,我们回去,都怪我、怪我给夫君惹麻烦了……” 如果不是她非要来永乐坊,夫君也不会出这样的事儿,更不会为了保护她,连药馆都不敢去。 这时,找到发簪的百绮终于追了上来。 看到眼前的情境,她心里有了大致的推测。 于是连忙上前,扶了褚宁一把:“夫人您没事吧?” 褚宁脸色发白地摇摇头:“没事的,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要是在这里多耽搁,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离开的时候,陆时琛若有似无地往茶舍二楼瞥了眼。 ——支摘窗后,向南静静地看着他们。 视线交汇之时,无声地冲他点了点头。 第19章 真假 第19章 等他们走到顾北的犊车前时,陆时琛的右肩处已彻底被鲜血晕染得深红。 见状,顾北大骇,也顾不上去询问前因后果了,便焦灼地催促着他们上车,驱使犊车往涵清园赶去。 轮毂碾过青石路,辚辚辘辘。 车厢之内,褚宁捻起绢帕,细致地为陆时琛拭去血迹。 陆时琛低头看她,却只能觑见她认真动作时,乖顺垂下的两扇睫羽。 “夫君,是不是很疼啊?”说着,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他。 因为方才哭过,她的眼眶微微泛红,一双眸子水洗过似的,湿漉漉的,小巧的鼻尖亦是透着粉,当真是楚楚可怜。 为他揉碎了心肠。 不经意对视的瞬间,陆时琛的心口似被羽毛挠了下。 随后,右肩的疼痛也在她这声提醒下,倏然翻涌起来。 他没忍住,低低“嘶”了声。 着急之下,褚宁便伸出手,想扒开他的衣襟。 出于防备,陆时琛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眼眸微眯,问道:“你要做什么?” 褚宁略是委屈,道:“我就想看看,夫君的伤到底如何了……你轻点好不好,都弄疼我了……” 说着,轻轻挣了下被他桎梏的腕子。 -- 第36页 她的眼眸似山涧清澈,水雾濛濛,淌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意识到是误会,陆时琛眉头微蹙,卸了手劲将她松开。 可褚宁的肌肤白玉无瑕,娇嫩得很,被他这一握,竟可怜兮兮地泛出道显眼的指印来。 她却像没看见似的,想继续方才的动作。 陆时琛滚了滚喉结,道:“出了血,伤口会黏住衣料。” 若强行扒开衣服,只会令伤势更加严重。 听了这话,褚宁的脸色白了一白,讷讷道:“对不起夫君,我、我不知道……” 陆时琛便轻轻拿开她的手,道:“无妨。” 接下来的路,褚宁虽然忧心他的伤情,会时不时地往他的右肩看去,但终究因为不会医术,再没敢轻举妄动。 为了打破僵局,于是她便主动问起永乐坊的事情:“夫君那时候,为什么也在永乐坊啊?是因为夫君的的师长住在那里吗?” 所以他们才会在永乐坊相遇? 陆时琛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道:“凑巧罢了。” 却未点明,究竟是他的师长凑巧住在永乐坊,还是他凑巧也在永乐坊有事。 褚宁没有深究,便将他话中的意思认作了前一种凑巧。 犊车继续前行。 约莫半个时辰后,终于抵达了城南的涵清园。 提前收到消息的刘洪安早早将万事俱备,等陆时琛一回来,便拿起剪子剪开了他的衣袖,替他诊治。 陆时琛之前为顾北挡刀,便伤在到了右肩,眼下伤势未愈,又去挡了马蹄,伤口复又裂开,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青紫交错之下,看起来尤为渗人。 守在一旁的褚宁见状,泪水又决了堤。 可她不敢扰到刘洪安的医治,便用贝齿咬住下唇,压着低低的啜泣声。 眼见她都将樱红的唇瓣碾得泛白了,陆时琛别开视线,状似无意地问起:“小厨房的药可煎好了?” ——药是刘洪安方才吩咐下去的,有止血化瘀之效。 回到涵清园之后,褚宁便一直陪在陆时琛的身边,又如何能知小厨房的情形。 她无措地站起,指了指屋外:“那、那我这就去看看……” 待她走后,刘洪安一边为他处理伤口,一边笑道:“侯爷是不想让夫人看到您现在这般模样吧?” 现在的陆时琛,半身血污,狼狈至极,全然没了往日的清贵。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可年轻的郎君在心仪之人面前,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闻言,陆时琛微不可查地蹙了眉,他侧眸看向刘洪安,下意识地想否认。 可将要出口的话却堵在了喉间—— 他支开褚宁,是不忍她看到这血腥的场面。 是怜惜。 但也确实,有几分的不自在,还有几分的不情愿。 ——他并不想将这样的一面暴露在褚宁面前。 可究竟是为何呢? 他却无法笃定了。 或许是他因为戴惯了面具,便没办法和她坦诚相待。 又或许,真如刘洪安所想,他心底藏着别样的心思。 纷乱的情绪在心头交织。 陆时琛手扶眉骨,深深地闭了闭眼。 一时之间,永乐坊舍身相救的场景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 他愣了下,倏地睁眼,低头看搁在膝上的右手。 半晌过后,无奈地勾起了唇角。 他应该承认吗? ——这具身体里,篆刻着对褚宁的情意。 但前世,裴简分明对他说过:“陛下与那位褚氏女之间,并无过深的瓜葛,陛下当初娶她,也不过是为了摆脱先帝的赐婚……从始至终,都是利用罢了。” 真的只是利用吗? 时至今日,他还能相信裴简的那些话吗? 他笑褚宁被篡改了记忆。 可他又能好到哪里去。 那些旁人说道的、他的过往,究竟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第20章 答案 第20章 褚宁到小厨房的时候,药刚刚煎好。 看着缓缓浇注在青花白釉瓷碗之内、粼粼波动的汤药,她上前两步,道:“让我送过去吧。” 怕她被滚热的汤药灼到,下人忙找了个承盘将瓷碗装好,道:“夫人小心,莫要烫着了。” 于是褚宁便捧着承盘,小心翼翼地将药带走。 从小厨房到东间的距离并不算远,等她再回去时,陆时琛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正背对着她在换衣服。 ——因为右肩受伤,他穿衣的动作并不算利落,素绢中衣便松松地垮在腰后,露出挺阔的肩背。 肌理紧实,看玉山巍巍,自有丘壑。 听到身后的动静,陆时琛稍稍侧首,冷声道了句:“出去。” 褚宁脑子一懵,便听他的话,乖乖地转过了身。 可抬起脚往外走了两步,她蓦地缓过神来—— 他们不是夫妻吗? 夫妻之间,好像也不用避嫌吧? 褚宁脚步一滞,怔怔地回过首看他,软着嗓子道:“夫君,是我……” 所以别赶她走了。 这个时候,陆时琛也已将衣服穿好。他眉头微蹙,看了她一眼,随后又收回视线,继续慢条斯理地绁着腰侧系带。 见他单着手略显笨拙,褚宁忙将承盘搁到一旁的黄梨木镶嵌螺钿桌案上,上前两步,伸出手帮他:“夫君,你一只手不方便,还是让我来系吧。” -- 第37页 陆时琛本来没有令人服侍更衣的习惯。 但眼下,他右臂受伤,行动起来确实碍事。 所以对于褚宁此刻的相帮,他并没有推拒。 微微低头,看着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小娘子,陆时琛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 他嗅到了她发间,那股隐隐浮动的馨香。 馨香盈满怀,丝丝缕缕地沁入心扉,在他的心间交缠着、蔓延着,几欲将他拽入深海…… 陆时琛滚了滚喉结,呼吸紊乱地往后退了一步。 好在这时,褚宁也终于将系带绑好,颇有成就感地弯唇一笑,道:“好了,系好了!” 陆时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低低嗯了声。 心跳却还是躁动的、凌乱的。 ——莫名其妙的一阵悸动。 “也不知道这药还烫不烫啊?”褚宁没发觉他的异常,喃喃念叨着,回身走向桌案,用手碰了碰瓷碗边缘,“咦,好像不烫了欸。” 想想也是,这都好半天了,肯定该凉下来了。 她把药端给陆时琛,“夫君,快趁热喝吧!” 陆时琛的视线在她脸上停滞片刻,到底是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汤药悉数入喉之时,唇上忽地一软—— 褚宁踮起脚,将一枚蜜饯送到他唇畔,弯着眼睛盈盈笑道:“吃了这个就不觉得苦了!” 可他什么味道都尝不到。 只有唇瓣上的感觉格外清晰—— 她的指腹柔暖细嫩,轻轻贴着他。 那一瞬间,陆时琛似乎听见了轻微的,心弦崩断的声音。 *** 简单收拾了一下之后,不知不觉地就到了亥时。 为了不打搅他休憩,褚宁拽着他的衣角依依惜别。 ——“夫君,那我就先回去了……不过你放心,我明天还会再来的!” 离去之时,她几乎是三步一回头,偏过脑袋看他一眼。 若是被他攫住了视线,便朝着他的方向盈盈一笑。 眼看她的裙袂慢慢消失在门槛,陆时琛眼眸微阖,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唤道:“顾北——” 听到声音,顾北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随后依照他的吩咐,将褚宁今日在东市的动向一一回禀。 包括她和褚渝在东市偶遇,并有可能独处过的事情。 偶遇。 陆时琛抵住眉骨,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特意给他们制造的机会,又怎会是偶遇? 陆时琛轻轻抚过眉尾,问:“可打听到褚渝是为何进京?” 顾北道:“好像是因为夫人的一封信……在崇仁坊暗中盯梢的人都说,褚郎君总是拿着同一爿信函在看,那信上的署名,便是夫人。” 陆时琛眉头微蹙:“信?” 顾北适时地从袖中取出一页纸来:“这是趁褚郎君没注意的时候,原封不动誊下来的。” 上边的内容,便也是信中的内容。 陆时琛逐字逐句地看下来,微微蹙了眉。 外祖父、仇家、报复…… 顾北也很疑惑,道:“听说夫人的外祖父,以前在刑部还是大理寺任职,后来却无故横死,想想,好像是有些蹊跷……可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怎么还扯上夫人和褚家了?” 二十多年前。 涉及到刑部或是大理寺。 那最有可能的,便是陆家灭门的惨案了。 陆家的事情,怎么还和褚氏兄妹的外祖父扯上了关系。 陆时琛揉了揉太阳穴,思绪混乱了一瞬。 *** 这夜。 他在梦中找到了答案。 那个所谓的镇北侯返京之后,便彻底顶替了镇北侯的身份—— 真正的镇北侯常年南征北战,长安城中少有人能与其深交,再者,侯府的旧人也被太子挨个除去。是以,无人能识破他、戳穿他。 便是褚宁,也不曾怀疑过他的身份。 毕竟在她嫁入侯府的第二天,陆时琛便领兵出征,离开了长安。她对陆时琛所剩无几的印象,便只有那个纠缠不休、痛苦难挨的洞房花烛夜。 从“镇北侯”回来以后,她总是想办法避开他。 然,侯府虽大,却仍是在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日,“镇北侯”负手立于长廊之下,特意堵住了她的去路。 他低头看着轻颤不已的褚宁,笃定地道:“你很怕我。” 被戳穿了心思,褚宁讶然抬首,瞪圆了美眸看他。目光交汇之时,又慌忙地别开眼,欲盖弥彰地说道:“没、没有……侯爷是阿宁的夫君,阿宁、又怎么会怕呢?” “镇北侯”探手碰了下她的鬓发,在对上她受惊的视线时,漆黑的眼底似有冰雪消融,淌着怜爱、珍重、不甘……万千种道不明的情愫。 他沉声道:“我从未在意过你外祖父的事情。” 话音甫落,褚宁那双本就大的眼睛,又跟着睁大了一圈。 她张了张嘴,道:“那侯爷……” “我在意的是你。”他说。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男主——看着自己被戴绿帽,无能为力 可我,好爽 陆时琛:再说一遍?(笑) 第21章 糕点 第21章 这夜寅时,东间照常亮起了灯。 陆时琛坐在案前,手指摁住太阳穴,阖眸之时,方才的梦境又回溯在了眼前—— -- 第38页 静默相对的两人,视线无声交汇。 一个高大挺拔,一个窈窕娇小。 远远看去,似鸂鶒低语,当真是,般配极了。 ——也刺眼极了。 陆时琛喉结一动,倏地睁开了眼。 屋内窗牖半掩,夜风便簌簌吹了进来。 案前的烛灯摇曳不定,光影朦胧,就如同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静静凝视着那点烛火,陆时琛微微勾起了唇角,眸底的神色愈发晦暗。 呵。 ——在意的是你。 陆时琛端起一边的青釉杯盏,晃了晃,垂眸看潋潋的清茶,冷笑着用舌尖顶了下唇角。 不过是一枚任人执掌的棋子,对着旁人之妻说这样的话,他也配? 陆时琛举起茶盏,微抬下颌一饮而尽。 凉意涌入喉间。 他也跟着清醒了几分。 还有三日,便是三月二十六了。 那个人,也终于要来了。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了窗外,那泼墨般的夜色之中。 眼下的夜色还浓得化不开。 但很快,便会被初晨的天光穿透。 *** 然,天明之时,暮色褪去。 陆时琛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门口。 却并未等来应诺之人。 他手执书卷,垂眸低笑了一声。 ——他还真是魔怔了。 莫名其妙的,在期待些什么。 陆时琛从桌案前站起了身,沉声唤了下人进来。 盥洗过后,小厨房送来了两副药—— 一作调养伤情之效,一为缓解毒性之用。 药味苦涩,他尝不到那股滋味,便面不改色地悉数饮尽。 低头看着空空的白釉瓷碗,陆时琛勾了勾唇角,忽然想起了昨夜,那枚略显多余的蜜饯。 下一刻,他将瓷碗放回承盘,道:“拿下去罢。” 右肩的伤并不会影响到他平素的走动。 于是他便简单易容,去了趟崇仁坊—— 褚渝的忽然进京,或许就是因为褚宁的那封信。 可他不信此事会如表面这般简单,总要亲眼目睹过,方能确认。 对褚家,他不得不防。 陆时琛去时,褚渝似乎是刚起不久,正款步从清风居走出来。 一袭月白圆领袍衫,愈衬得他身姿颀秀,一身温润的书卷气。 陆时琛坐在清风居对面的茶舍二楼,手里把玩着一粒小小的鹅卵石,垂眸睨着他,微微挑了眉。 眼见他终于走到清风居门口。 陆时琛唇角微勾,轻轻地将手中石子弹出。 下一刻,清风居的牌匾便吱呀一响,直愣愣地往褚渝砸去。 陆时琛微微眯起眼眸—— 他倒要看看,情急之下,褚渝又该如何伪装成不会武功的商人。 然,一切都出乎了他的意料。 “砰——” 伴随着一声巨响落下。 褚渝竟没能及时躲开,不慎被砸到了肩膀。 一时间,对街的清风居乱成了一片。 惊呼者有之,后怕者有之,议论者有之。 掌柜也闻声走了出来,看见掉地的匾额,先是心疼地嚷嚷了几句,随后又关心起褚渝的情况来:“褚郎君,你这没事儿吧?” 褚渝揉了揉肩膀,道:“就是被砸了一下,应该没什么大碍。” …… 陆时琛远远看着,微不可察地蹙了眉。 为何? 褚渝方才的反应,怎么和习武之人全然不同。 陆时琛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唤来一名扈从,道:“装成盗贼,试探一下他的身手。” 说着,下颌微抬,示意了一下窗外,那个月白袍衫的男子。 扈从拱手应是。 陆时琛也跟着起身,出了茶舍。 他依然远远地旁观着—— 褚渝被抢了钱袋以后,并不能迅速地追上扈从,甚至还受了扈从的一记掌风。 大街上的一追一逃,很快便引来了里正和武侯的插手。 试探到此为止。 扈从将钱袋扔远,趁此脱身。 陆时琛负手立于人群之外,睨着远处那个气喘吁吁的青年,眉间的褶子愈深。 为何他在这个人的身上,看不到一丁点,有关那个南疆将领的风范? 眼前的褚渝,的确不像是会武之人。 更遑论披甲执锐,上阵杀敌。 陆时琛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胸口处,前世被他用箭射穿的地方。 这一箭,真的是褚渝射出的吗? *** 戌时,陆时琛略是恍然地回到了涵清园。 去和向南接头的顾北比他早一步回府,便出来迎他,道:“主子,您怎么不好好养伤,又出去了。” 陆时琛侧眸看他,略去了他的问题,另外问道:“你可知,褚家究竟是做什么的?” 褚家这一趟深水,涉入之时,他总不可能连顾北也瞒着吧? 许是他的问题跳跃得太快,顾北有片刻的愣怔,道:“不就是……做生意的么?就贩卖一些丝绸和茶叶,还有金器古玩。主子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就只有这样吗?”陆时琛眉头紧蹙,问。 顾北道:“当然了,他们家有个奇怪的规矩,不允为官,除了继承衣钵接手生意,不然还能做些什么?” -- 第39页 顿了顿,他打开了话匣子,继续道:“属下听说啊,这是因为夫人的外祖父进京做了官以后,脾性大改,甚至还抛妻弃女,所以褚夫人就不许他们家的人再步入官场了。本来,她还不许夫人嫁入长安的……” 顾北所说的,并没有他想要的答案。 接下来的话,他也听不进去了。 陆时琛揉了揉眉心,径直从顾北的身旁走过。 他绕过假山芭蕉,回到了东间。 “夫君——!” 甫一进门,褚宁的声音便传至了耳畔。 若恰恰莺啼,低低娇啭。 她突然向他扑来,飘飞的裙袂像极了扇动的蝶翼。 陆时琛下意识地张臂,将她拥了个满怀。 褚宁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嘴角下撇,很是委屈:“夫君你去哪里了呀?我都在这里等你整整一天了……” 整整一天。 陆时琛垂眸看她,有一刹那的愣怔。 “不过,谁叫你是我的夫君呢,看在你受了伤的份儿上,我今天就原谅你了!”褚宁对上他的视线,旋即又甜甜笑开。 她小心地避开了他的伤口,攥住了他的左手,将他往里拽,道:“夫君,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陆时琛低头看了眼他们交握的手,指尖微动,到最后,却还是没有挣开。 褚宁将他按到桌案前,随后启开了一个黑漆描金的小食盒来,端出了一碟水晶龙凤糕。 糯米糕雪白剔透,边沿雕着细致的花纹,糕点之上,又以碾碎的红枣拼成花鸟,格外的精致好看。 她捻起一块,递到他唇边。 陆时琛往后退了下。 却又想起她在此处等了他一天,到底张口接下。 软糯的糕点入口即化。 褚宁笑盈盈地看着他,道:“夫君,我跟你说,这可不是一般的水晶龙凤糕哦!” 作者有话要说: 鸂鶒:这玩意儿,是紫鸳鸯 第22章 再度 第22章 ——“这可不是一般的水晶龙凤糕哦!” 褚宁捧着脸看他,一双清澈干净的眸子弯成了月牙的形状,笑意盈盈。 陆时琛侧首对上她的视线,有一瞬间的愣怔。 又听她继续道:“是我亲手做的哦!” 说着,她向前凑了凑,更靠近了他一些,仰头看着他,眼底尽是亮晶晶的期待。 ——“夫君觉得好吃吗?” 一时间,两人鼻尖相对。 陆时琛稍一垂眸,便能跌入她温柔的眼波之中。 他怔了怔,别开视线看案上的糕点。 尽管尝不出任何的滋味。 但静默了片刻之后,他喉结微动,到底点了下头,低声道:“尚可。” “真的吗?”听到这话,褚宁眼中闪动的笑意愈甚,她捻起一块糕点来,道,“我还是第一次学着做这个呢!既然夫君都说了还可以,那我也试试……呀,好像太甜了!” 她小小地咬了一块,便下意识地蹙了眉,往身旁的陆时琛看去。 瞧她皱起的小脸上,交织着好几种复杂的情绪:震惊,讶异,还有丝丝的不悦。 陆时琛却没由来地心神一动,勾了勾唇角。 触到他眼底的笑意,褚宁略是不满地嘟囔着:“夫君倒也不用这样来哄我……” 闻言,他拿起一块糕点来,细细端详着,低声笑道:“我如何哄你了?” 若不是为了哄她…… “那夫君便是真的喜欢了?”褚宁忽然问道。 诚然,陆时琛说这话时,不过是不想辜负了她眼底的期待,令她眸中的光亮暗淡了下去。 眼见被解读成这样,他一愣之后,无奈地笑了笑。 这片刻的沉默不语,便被褚宁笃定成了默认。 她抿着甜甜的笑意,忽然扬起头,在他的唇边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初次做出这样的举动,褚宁还觉得有些羞赧,她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身子一歪,便倒在了他肩膀上。随后又跟奶猫似的,轻轻地用脑袋蹭了蹭。 既然夫君对她的小糕点一点都不嫌弃,甚至还承认了喜欢,那、那…… “我也很喜欢夫君!” 话落的余韵娇柔婉转。 唇边,似乎也还残留着,那一吻落下的温软甜糯。 陆时琛的心跳,瞬间被搅乱了节拍。 低头看她亲昵依赖的动作,他不由想起了梦中—— 那个惧怕着、防备着、躲避着镇北侯的褚宁。 若非她失去记忆,对她自己的身份有所误解。 那眼下的这一刻,她会不会也如梦中那般,疏远他,回避他,视他如豺狼虎豹。 甚至都不可能踏进他的房间。 可他现在知道,她一切恐惧的源头,或许都是出于对他、对她外祖父的误会。 如果解开了她的心结—— 前世的她,是不是也会对那个“镇北侯”卸下防备,慢慢地靠近,慢慢地依赖,慢慢地…… 倏然间,陆时琛攥紧了身侧的拳,强迫着停住思绪。 他敛去笑意,眸底的神色幽邃晦暗。 “褚宁。”他抿平了唇线,沉声唤道。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褚宁便从他的肩侧缓缓抬起头来。 一时之间,近在咫尺的两人又是视线交汇。 -- 第40页 金乌西沉,碎金般的光影在他们中间隐隐浮动。 夕阳寂静,风也沉默。 陆时琛薄唇翕动,心中的疑问在齿间无声转辗转。 在汹涌的心潮将要决堤之时。 他启唇欲语,却不料这时,一股腥甜从喉间涌了上来。 “咳——” 褚宁的衣裙,再一次被他的鲜血洇红。 看着眼前这熟悉的画面,褚宁依旧是美眸瞪圆,抱着他不知所措。 “夫君,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她句句焦灼的询问,皆淹没在急促剧烈的心跳声之中,化作了听不清的嗡鸣。 陆时琛攥紧她的手腕,随着视线的模糊,逐渐失去了意识…… *** 对于陆时琛的再次毒发,刘洪安早有预料。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为昏迷的陆时琛施过针以后,当着褚宁的面,他不敢直言,就用了和之前相差无几的说辞,道:“郎君先前的病症未调理好,便又受了重伤,身体肯定承受不住,这才晕厥了过去。” 听了这话,褚宁将信将疑。 她握着陆时琛的手,低声问道:“那……他的病会好吗?” 刘洪安道:“某自当竭尽所能。” 褚宁睫羽低垂,掩了眸底的忐忑不安。 这前半夜,她便守在陆时琛的床边,喂他喝药,时时盯着他的情况。 到后半夜,她眼皮开始打架,实在有些撑不住了,但又不敢留宿于此,怕碰到了他的伤口。 于是对守夜的下人交代了几句后,便回到了玉溆阁休憩。 这晚,她睡得并不是很踏实。 梦里,陆时琛背对着她,决绝离去。 她跟着他的背影跑,却如何都追不上。 她被抛弃在茫茫的大雾之中,没有人来找她,她也找不到出去的方向。 那股无助、绝望的感觉,从午夜到清晨,始终盘桓在心口。 等翌日醒来时,她脸上全都是交错的泪痕。 百绮进屋服侍她晨起更衣,乍然瞥见她这幅模样,忙放下手中的盥盆,几步上前,关切地问她:“夫人怎么哭成这样了?是做噩梦了吗?” 褚宁愣了愣,用手背碰了下湿漉漉的脸颊。 声音哽咽低哑:“好像是的……” 她已经不记得具体的梦境了,可眼下,胸口还因为那场梦,闷闷地堵着。 沉默了片刻之后,她问:“夫君醒了吗?” 百绮回答道:“辰时的时候,东间有传话过来,说主子已经醒了,让夫人不必担忧。” 然,褚宁还是放心不下。 她抬起手,捂住扑通乱跳的心口,愈发地心神不宁。 若这些话,都是夫君为了让她少些担忧,用来搪塞她的呢? 夫君都已经有两次当着她的面呕血晕厥了。 况且,之前为了救她,夫君的右肩还受了重创。 思来想去,褚宁还是觉得,要亲自过去瞧瞧才好。 第23章 许诺 第23章 东间,鎏金瑞兽香炉升起缕缕轻烟。 刘洪安动作轻缓地给陆时琛的右肩换药,道:“侯爷,您身上的毒渗得越来越深了。眼下,您已失去了嗅、味二觉,若是再耽搁一阵子,毒发得越来越频繁,恐怕就真的来不及了。” 待他包扎好肩上的伤口,陆时琛拢了拢衣襟,眸色微沉,道:“那你还能再为我拖多久?” 刘洪安道:“最多半个月。” 半个月。 倒是比前世留给他的时间要充裕些。 陆时琛轻轻颔了下首。 披衣起身之时,屋外传来了一阵哒哒的脚步声,轻快又雀跃。 陆时琛已经熟悉了这样的脚步声。 这属于褚宁的脚步声。 他侧首往门口看去。 果不其然。 下一刻。 先是传来“笃笃”的两声,随后,门扉被轻轻推开,褚宁小心翼翼地探进了半边脑袋来。 看到陆时琛真的已经醒来,还若无其事地站在屋中间。 她心底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夫君——”褚宁瓮声瓮气地唤了一声后,便伸出手,往他的方向小跑过去。 温香软玉瞬间扑了满怀。 陆时琛被她这一动作弄得猝不及防。 他低头看她,双手虚虚悬起,一时竟不知,是不是该回应着搂住她。 这时,一旁的刘洪安突兀地咳了声:“既然这样,那老夫就先退下了。” 听到这道声音,褚宁才忽然察觉了旁人的在场。 她腾地一下红了脸,忙往后退了几步,和陆时琛拉开距离。 只这举动中,欲盖弥彰的意味实在太浓。 看着这对神情异样的夫妻,刘洪安憋着笑,忙提起一边的药箱,退了出去。 ——他可不想继续留在这里,做惊扰鸳鸯的恶人。 因此,离开之时,刘洪安还极为贴心地,为他们阖上了门。 仿佛他们要做什么见得不人的事似的。 陆时琛在心底暗叹一声,视线落回褚宁的身上,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话音甫落,褚宁便又缠了上来,伸手环住他的劲腰。 “我梦到夫君离开我了……”她埋在他胸前,低声道。 陆时琛眉头微蹙,轻轻推开了她,道:“不过都是梦罢了。” -- 第41页 褚宁抬起头看他,又问:“那以后,夫君会离开我吗?” 她的清眸里似漾着泪光,盈盈顾盼,楚楚动人。 不慎跌入她眼波的那时,陆时琛的胸口忽然跟着一缩。 离开…… 对了。 她可是褚家的女儿。 他们之间敌对的立场,便注定了他们要彼此分开。 陆时琛看着她的眼睛,眸底的暗色无声翻涌。 见他久不言语,褚宁睫羽轻颤,环在他腰侧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夫君为何不回应她? 难道昨晚的梦,是真的吗? 夫君真的会离开她吗? 夫君的病,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褚宁的眼眶泛红,眨了下眼,泪水便如断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地坠了下来。 “夫君究竟还要骗我到何时?”她低声啜泣,哭得瘦削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听了这话。 陆时琛的整颗心,似也跟着她掉落的泪珠,径直下坠。 他眉头微蹙,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愈发晦暗。 ……骗她? 莫非是她听到了什么,还是她恢复了记忆? 这样的猜测一浮现在脑海。 陆时琛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了拳。 他抿平了唇线,沉声道:“为何会这样问?” 褚宁哽咽着声音说道:“夫君一直都不肯告诉我,告诉我你的病究竟如何了,夫君是不是……患了什么治不好的重病啊?” 闻言,陆时琛挑了下眉。 悬起的一颗心,蓦然落地。 他勾起唇角,低声一笑:“又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啊?”褚宁一愣。 陆时琛伸手,探出的指尖却在离她颊边一寸之远的地方停住。 顿了瞬,便转而指了下她脸上的泪水,示意道:“擦一下吧。” 褚宁吸了吸鼻子,没动。 无奈,陆时琛只好解释道:“并非是不能治愈的疑难杂症,下个月,便能好了。” 褚宁眼中的泪光一滞,道:“真的吗?” 在她的注视之下,陆时琛笑着,轻轻点了下头。 见答案肯定,褚宁破涕为笑,又伸手抱住了他。 “夫君没事就好!” “这样,我就能永远的和夫君在一起了!” 陆时琛低头看怀中的人,微微抬起的手,终是迟疑着,落在了她薄削的背脊之上,轻轻抚了抚。 他们之间的永远,并不会太远。 ——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她便会因病逝世。 或许便是因为如此。 他半是隐瞒,半是坦白。 就是不愿意看到她眼中的笑意,湮灭了下去。 她是褚家的女儿。 那便是吧。 总归她在这中间,也是最为无辜的那一个。 他向来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但如今,他既然已经娶她为妻。 那余下的时间里,他也会尽他的责任,好好待她。 *** 翌日。 便是三月二十六。 ——“镇北侯”回到长安的日子。 陆时琛自然不会错过这场好戏,卯时三刻便离开了涵清园。 而褚宁向来起得晚。 待她醒来之时,陆时琛已经出门好一阵了。 连带着顾北不见了踪影。 想想陆时琛右肩的伤,以及他不肯直言的隐疾。 褚宁实在是忧心得很。 她找到伺候在陆时琛房里的下人,问道:“你知道郎君去哪里了吗?” 下人摇摇头,道:“回夫人的话,主子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告诉旁人,所以还请夫人恕罪,奴婢也不知道主子的去向。” 闻言,褚宁不乏失落地点了点头。 夫君也真是的,明明身上的伤还没有好,便不管不顾地出了府。 若是伤情恶化,那又该如何是好啊? 思及此,褚宁便坐立难安。 犹豫了一阵,她叫来初月,道:“我想出去一趟。” 想出去找夫君回来。 然,在偌大的长安城找一个人,不亚于大海捞针。 况且由于她的身份,出门行事亦不可大张旗鼓。 因此,从永乐坊找到东市,一个时辰过去了,她仍是一无所获。 见她露了倦怠,初月便打起车帘,指了指不远处的燕归楼,道:“夫人,眼下也快午时了,不如我们去那里歇歇脚吧?” 褚宁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瞥到了一座两层的酒楼。 酒楼门口人流如织,迎来送往,看起来,生意很是兴隆。 思索了片刻,她轻轻颔首,道:“好。” 褚宁不便露面,侍者便引着他们去了二楼雅间。 说是雅间,可两两之间,也只有一面屏风相隔。 甫一落座,褚宁便听到隔壁传来一道声音。 “听说了吗?镇北侯回来了。” 听到“镇北侯”这三个字,褚宁的心底遽然升起了一阵恐惧。 失神之下,竟不慎碰到了杯盏,于是热酽酽的茶汤便淌过桌面,浇了她半身。 初月见状,忙拿起绢帕为她擦拭。 这时,又听隔间的人继续道:“这镇北侯果然是命硬啊,一出生就克死了全家不说,现如今,竟然还令整整八百人为他送了命,啧啧,煞气这么重,也不知道他回来以后,他那个商户女出身的夫人,究竟还能不能活!” -- 第42页 第24章 错认 第24章 “夫人……夫人您这是怎么了?”看到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初月忙出声唤道。 听见她的声音,褚宁先是一愣,随后失神地抬起头来。 在看清面前的初月时,她总算找回了几分恍惚的意识,轻轻摇头,低声道:“……没、没事。” 但她现在这个样子,实在不像没事。 初月忧心地拧了眉,嘴唇翕动,但终究没再说些什么。 ——既然夫人不愿意说,那她这个做下人的,自然也无权去过问什么。 她们之间的对话,亦没能被屏风隔断。 许是听到了动静,隔壁的谈论之声,便渐渐歇了下去。 毕竟他们所提及的,那可不是一般的人,在外人面前,总该要避讳些的。 是以,有关镇北侯的消息,便也在她们的耳畔断了。 褚宁捧着初月新倒的热茶,低头看杯中自己的倒影,心如乱麻。 镇北侯是谁? 为何她会觉得如此熟悉? ……又隐隐害怕? 噗通噗通的心跳声撞击着耳膜,急促得令人恐慌。 就在她恍惚之际,身旁的初月望向窗外支摘窗外,惊声呼道:“夫人你看,楼下那人是不是主子啊?” 闻言,褚宁睫羽轻颤,蓦地回了神。 ——对了,她此行出门,是为了找寻夫君。 于是下一刻,她便将那所谓的镇北侯抛掷脑后,起身走到窗前。 其时,一行人正从雁归楼楼下的街道经过。 为首之人着玄黑襕袍,外罩同色大氅,在士兵的簇拥之下,打马穿过人群。 然,褚宁到底来得迟了些,就只匆匆看了一眼。 ——那人的侧脸线条锋锐凌厉,似工笔所勾一般,俊美无俦。 可偏偏,他身后随行的是披甲执锐的扈从,相称之下,便显得他周身尽是肃杀冷冽之气,不可接近。 一眼过后,他便背对过她,渐行渐远。 褚宁心头一震,忙捡起一边的帷帽,疾步出了雅间。 她不会看错的。 那个人身形相貌,分明与夫君一模一样。 定是夫君无疑。 可夫君一介白衣书生,又怎么会和一行士兵走到一处? 她带着满腔疑问,走到了楼下。 这时,身后的初月匆匆追了上来,道:“夫人,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褚宁往长街尽头指去,道:“我去找……” 话音未落,她转头望到人群之中,却没再见到那行人的踪影了。 想必,是已经走远了。 初月道:“夫人,我们应该是认错了。那个人不是主子,听说……是镇北侯。” 镇北侯? “可是……”他明明就和夫君有着同样的面容啊。 “许是生的相似罢了,主子应该不会是镇北侯吧?” 听完这话,褚宁愣了好一阵。 是啊,这世间的巧合太多了,或许真的是她们看晃眼,认错了人。 夫君又怎么会是镇北侯呢? 尽管这样想了,但褚宁的心里,还是不能将那个“镇北侯”彻底放下。 在雁归楼用过午膳之后,又在东市耽搁了一阵。 打道回府的路上,褚宁心神一动,对外边的车夫吩咐道:“先去一趟宣阳坊。” 宣阳坊,便是镇北侯府所处的里坊。 坐在颠簸的车厢之内,褚宁用手指缴着绢帕,整颗心亦跟着七上八下。 她心想: 若是她没有看错呢? 若是夫君真的和镇北侯有所关联呢? ——镇北侯带给她的熟悉感,便如晕染在白纸上的浓重一笔,显目异常,如何也忽视不掉。 所以她想,她还是要亲自去确认一下的。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犊车便驶到了宣阳坊。 褚宁打起车帘,在初月的搀扶之下,踩着梅花凳下了车。 镇北侯府占了宣阳坊的半数之地,几乎是脚落地的同时,她便抬起头,看到了不远处的那座府邸。 院墙之内,隐约可见的亭台错落,篆壑飞廊。 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景致,褚宁略显迟疑,她迈着轻缓的步履,往前走了几步。 然后便看到乌头门之上,悬着的那一方黑底鎏金的匾额,其上,笔锋遒劲地书着四个大字—— 镇北侯府。 褚宁愣愣看着面前这座府邸,恍惚之际,许许多多的浮光碎影闪过眼前。 就像是破碎的镜片,飞溅起来,钝钝地扎进了她太阳穴之中。 褚宁抬手捂住脑袋,痛苦地低吟道:“啊,好痛啊……” 初月见状大骇,忙上前两步,扶住了她,道:“夫人,你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去趟医馆啊?” 褚宁歪倒在她的肩膀上,痛极地压着嗓子,说不出话。 于是初月便只好搀着她,慢慢往犊车挪去。 踩上车辕的时候,褚宁愣了愣,憔悴着回首,往侯府看去。 这时,惠风徐来,吹起了她帷帽的罩纱。 一张俏若新桃的脸蛋便露了出来。可她现在苍白着面色,于是瑰丽娇美之中,又便多了几分不堪风雨的脆弱感。 惹人爱,又惹人怜。 褚宁慢半拍地压下罩纱,弯身钻进了车厢。 却不知,这惊鸿一瞥,到底落入了旁人眼中。 -- 第43页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又是短小的我qaq 第25章 商衍 第25章 车夫扬起鞭子,低喝了一声,彩缨油壁犊车便踩着辚辚之声,缓缓驶远。 眼见他们消失在街径尽头,化作微不可查的一个黑点。 身旁的一道低唤,终于将男人的神思拉回—— “侯爷……侯爷我们该走了,圣人还在宫里等着您呢。” 镇北侯府的门前。 墨色襕袍的男人长身而立,视线飘远,落在了犊车消失的方向。 听到耳畔略显尖锐的声音,他睫羽微颤,转头扫了眼旁边的宦官,一愣之后,低低“嗯”了声。 方才那名女子,确实和她很像。 可如今,他已经不是隧王之子商衍了,而是镇北侯陆时琛。 ——刚从岷州死里逃生的陆时琛。 还有许多事情,都亟待他去解决。 眼下的处境艰难,稍有不慎,便会令他暴露身份,满盘皆输。 是以,还不容他在此刻肆意妄为。 商衍神情微敛,压下了心底的惊涛飓浪。 他快步走下垂带踏跺,翻身跨上了青骢马。 “驾——” 他扬起手中的马鞭,策马与犊车背道而驰。 暮春三月,天光煦暖。 路边的槐树之上,初初冒头了几簇嫩绿的新芽。 崭新的几抹绿意,贸然撞入了眼帘。 商衍的目光从路边静静扫过,绚烂的春景映入他眼底,却挨寸失了色,银装素裹。 ——成了雪满枝头、万物萧条的凛冽深冬。 恍惚间,他看到了六年前,那个寒意笼罩的长安街头。 那时,正是永和十二年的大寒。 大雪好似扯碎的飞絮,纷纷扬扬地落下。 整个天地白茫茫一片,而他一身污浊地倒在雪地里,却脏了这片纯净的白。 他藏在坊墙角落,静静地等死亡来临。 ——他已经被隧王彻底遗弃了,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于他而言,倒也算一种解脱。 看着茫茫寂寥的街巷,少年的商衍单膝支起,仰首靠在墙上,低低嗤了声。 纵是出身王侯,又当如何? 身为不受宠的庶子,被嫡母欺辱,被兄弟践踏,被父亲无视,简直是家常便饭。 他在隧王府,活得连一条狗都不如。 原本,他是可以继续隐忍下去的。 可王妃和嫡兄,却始终不肯放过他,偏要硬生生地将他逼到绝境—— 不过就是隧王多看了他母亲几眼,他们便怕那个卑贱低微的女人重获恩宠,在背地里使了些腌臜手段,令他的母亲死在小厮床上,彻底污了名节。 而他的那个父亲呢? 看到母亲惨死的景象之后,却是嫌恶地皱了眉,转身离去。 ——根本就不管他的哭诉指控,也不管他的母亲是否无辜。 甚至,连一个怜悯的眼神都吝于施舍。 看着父亲折身远去的背影,他蓦然了悟了。 ——这世间唯一能靠得住的,就只有他自己。 商衍敛去悲痛的神情,异常平静地抹去了泪水。 独自料理好母亲的丧事之后。 在一个乌云遮月的深夜,他拿起匕首,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嫡兄的院落。 然后,亲自将匕首,插进了熟睡的兄长的心口。 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悉数泼洒在了他脸上。 愈衬得他双眸沉黑,肃杀冷冽到没有半点温度。 濒死的兄长从梦中醒来,双眼鼓胀,死死瞪着眼前的商衍,眸底尽是不可思议—— 他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眼前这个卑贱到不值一提的庶弟,是怎么敢,又怎么能来杀他的? 可纵使他再不甘、再不肯,最终,还是在商衍不停转动的匕首之下,冷冰冰的注视之下,慢慢停止了呼吸。 商衍面无表情地从他胸口拔出匕首,欲转向隧王妃的院落,再去杀了那个蛇蝎心肠的妇人。 可惜了。 他杀害嫡兄的事情被提前发现。 隧王指派了府兵搜寻,恨不能立马将他抓捕起来,施以严刑拷打。 商衍自然不是那类坐以待毙的愚钝之人,他避开了隧王的眼线,逃出王府,逃出隧王的封地,一路躲到了长安。 可沿途的追杀,到底将他逼到了穷途末路。 如今,他身负重伤、衣不蔽体,无依无靠,亦无路可退。 或许,马上就会死在这个寂寥冷清的冬日了。 商衍靠在墙边,伸手接过一片雪花,暗自祈求道: 冻死饿死都可以。 就是别让他死在隧王的手里。 他毫无求生的意念。 这时,一辆油壁香车停在了他的跟前。 车里走下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娘子,她蹲下身,将一个温暖的手炉递给他,甜着嗓子地道:“今天好冷的,你还是快些回家吧,不然,一定会被冻坏的!” 十一二岁的小娘子,杏眼清澈,面容姣美,戴珠翠,曳绮罗,与满身脏污的他有云泥之别。 然,她对他,却没有一丁点的厌恶和嫌弃。 商衍迟疑地接过手炉。 抓住温暖的同时,他也抓住了生的希望。 被带回王府时,商衍再次折断了他那所剩无几的傲骨,在隧王的脚边,以额触地,长跪不起,道:“父亲并不缺子嗣,失去了一个嫡长子,还会有次子。但,好刀难得。” -- 第44页 他便是那把好刀。 能为隧王披荆斩棘的好刀。 ——他知道,隧王的志向,并不止是一个小小的王爷。 隧王想要的,是那个至尊之位。 通往那个位置的路上,荆棘丛生。 隧王迫切地需要一把好刀。 而商衍心狠手辣,敢手刃兄长,脑子也很聪明,能躲开他的层层搜捕,若能为他所用,必能成大事。 听了商衍的这番话,隧王抚掌大笑,道:“好!你身上,果然淌着本王的血!” 他放了商衍一马。 但从那之后,商衍便彻底成了隧王手里的一把刀,为他杀人越货,为他捶骨沥髓。 在鲜血之中洗练的六年,商衍迅速成长。 他开始有了自己的势力。 他没有忘记过当年的那个小娘子,便不曾放弃过找她。 只是,在长安的暗寻,却从来都是一场空。 没想到如今,兜兜转转六年过去了,他还是又遇到了她。 虽然只有匆匆一眼。 但他能确定,那就是她。 思及此,商衍往身后看了眼,沉黑的眼底似有冰雪消融,漾起了些许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而此时。 犊车远去的那一边。 一个男人头戴席帽,骑着马,跟在了褚宁他们的犊车后面。 第26章 夫君 第26章 犊车不急不缓地往涵清园驶去。 车内,褚宁靠在初月的肩膀上,微微阖了眼,形容憔悴。 见她精神气实在不佳,初月道:“前边好像有家医馆,夫人可要过去瞧瞧?” 听了这话,褚宁颤了下眼睫,无声地摇头。 贸然出府本就是无奈之举,她可不想再节外生枝,去医馆抛头露面,然后给夫君惹下麻烦。 再忍忍便好了。 轮毂碾过青石路,辚辚地颠簸着。 褚宁靠在车壁上,难受地捂住了胸口。 脑袋晕乎乎的,胃里也像是在翻腾着。 就在她几欲作呕之时,犊车拐了道弯,终于抵达涵清园,停了下来。 褚宁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先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待恶心感褪去,这才扶着初月的手,弯身出了车厢。 双脚踩上实地的瞬间,她愣了愣,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道若有似无的视线在看着她,令她怪不自在的。 然,周遭人烟寥寥,打量的目光梭巡一圈以后,她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见她杵在原地愣神,初月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褚宁被她的声音拉回神思,轻轻摆了下首:“可能还有些头晕……就生了些错觉吧。” 回到玉溆阁以后,初月忙去请了刘洪安过来。 刘洪安替褚宁切过脉,司外揣内,问道:“夫人今日可是去过何处?” 褚宁怏怏地靠在床沿,便是初月出声作答:“是的,去过永乐坊、东市……后来,还去了趟宣阳坊。” 宣阳坊…… 那可不就是镇北侯府所在的里坊么。 刘洪安捋了捋须髯,犯愁地蹙了眉。 难怪。 重回故地,勾起了以往的记忆,又怎么不会头疼? 碍于眼前的形势,他不便如实相告,便道:“这样,某先为夫人开个药方,待夫人服过几贴后,某再来看看具体的情况。” 褚宁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尽管头部的阵痛已然过去,但她现在还是有些提不起神来,便卧在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褚宁去过镇北侯府的事情到底没能瞒过陆时琛。 接到这个消息以后,他转动着手上的扳指,略作思索。 在今天这个微妙的时间点,去了趟镇北侯府。 无论她是否有意,好像都值得深想。 但陆时琛想起那双干净的眼睛,便不想再将那些无益的揣测放在她身上。 静默片刻,他径直往玉溆阁走去。 他到时,正好碰到了清扫庭院的初月。 初月连忙支起扫帚,福身问安:“见过主子。” 陆时琛看到她,脚步稍顿,停下来问道:“今日为何突然去了宣阳坊?” 初月愣了愣,便将她们在雁归楼偶遇“镇北侯”、并因此寻到宣阳坊的经过悉数回禀。 沉默着听完,陆时琛眉头微蹙,不自觉地抿平了唇线。 ——今日进京的那个“镇北侯”,本就与他有□□分相似,被她碰到以后错认,并寻迹找到镇北侯府,倒也无可厚非。 只不过,偌大的一个长安城,怎么说碰到就能碰到? 想起梦里,那个男人见到褚宁时,面上难掩的复杂情愫,陆时琛又是狠狠碾了下手上的扳指。 罢了,反正往后应该不会再混淆了。 因为那个所谓的“镇北侯”,现在应该已经面目全非了。 恍然间,那个血光四溅的场面又在眼前一闪而过。 陆时琛唇角微翘,提脚往内室走去。 断纹小漆床上,褚宁还蜷在里头沉睡。 但她好像睡得不是很安稳,垂下的两排睫羽不断轻颤着,嘴唇亦是微微翕张,似在呢喃些什么。 陆时琛坐在床边,伸手给她掖好茵褥,俯下身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她唇齿间,断续溢出的两个音节:“夫……君……” -- 第45页 她向来都是这样叫他。 然,清醒时的呼唤,和无意识的呢喃,终究是不一样的。 前者是一种称谓,而后者,则是眷恋的依赖了。 陆时琛喉结微动,探出手,轻轻碰了下她的脸庞。 她的肌肤莹白细腻,像极了上好的暖玉。 相触的瞬间,他有一刹那的恍惚。 ——她就真的有这么在意他? 因为在意,所以才为了“镇北侯”去往宣阳坊? 可她的在意,又究竟是从何而来? 是因为他们断不开的夫妻情分,还是因为……她心底的情意呢? 陆时琛将她脸上的一绺碎发捋到耳后,眼神晦暗不明。 或许这个答案,要等她恢复记忆之后,他才能够知晓了。 但答案晚些再来。 好像也并无不可。 陆时琛滚了滚喉结,缓缓将手收回。 正在他准备起身离去的时候,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缠住了他的手腕。 身后,小娘子的声音既娇且柔,带着低低的哽咽: “……夫君,夫君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啊?” 第27章 情思 第27章 褚宁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不在涵清园,而是住在一座陌生的宅邸里边。 那座宅邸极大极空,没有夫君相伴,亦没有百绮和初月作陪。 她就孤零零地守着空房,像是被遗忘在了此处。 ——但好像,也不算是被彻底遗忘。 因为在梦中,总有人对她说道: 褚宁,你以为你是谁? 你觉得以你的身份、你的地位,你有哪一点配得上他吗? 呵,一只飞上了枝头的麻雀,还想就这样变成凤凰吗? …… 一句接一句的质问 ,就好似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无情地插进了她的心口,痛得令她快要窒息。 可梦中的她,根本就无力反驳。 她就默默地忍受着。 甚至,还被人故意绊倒,失足跌入了湖泊之中。 十月的湖水冰寒彻骨,无孔不入地向她涌来。 堵住了她的口鼻,也封住了她的呼吸。 她不会凫水,便恐慌地挥舞着双手,惊声呼救。 可站在岸边的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似比这湖水还要冷上几分。 ——没有人肯来救她。 湖水的冰凉刺入体肤,她挣扎的动作逐渐僵硬、迟钝。 直至最后一丝气力耗尽,她被沉重的躯体拖拽着,慢慢往湖水深处沉去…… 就在快要溺亡的时候。 她才终于从这个窒闷的长梦中醒了过来。 湖水退去,褚宁睁开眼睛,看清了床边的男人。 他安静地背对着她,身形巍巍,肩颈笔直而挺括。 似岩岩的孤松,能为她挡开所有梦魇。 见他起身欲走,褚宁忙抓住了他的手腕。 肌肤相贴时,她能清晰地触到他身上的温度。 不是梦。 真的是夫君。 真的是夫君在陪着她。 褚宁眨了眨眼睛,梦中残留下来的窒息和无助终于被冲破,化作泪水淌了出来。 她拽了拽他的袖子,道:“……夫君,夫君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啊?” 她不想夫君离开。 她怕夫君一走,她便如梦中所示的那般,孤单一人,受尽了委屈。 许是她话中的哽咽过于明显。 陆时琛身形一滞,下意识地转过头来看她。 猝不及防地,便对上了一双盈盈含泪的眸子。 漾着泪光,盛满了哀戚。 那一瞬间,陆时琛的心里似也有什么东西,揉碎在了里边。 他没有甩脱她。 “怎的了?”他喉结微动,沉声道。 褚宁挪了挪身子,向他靠近了些,道:“夫君今晚就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大抵是她眼中闪动的期许令人不忍拒绝。 陆时琛便被她半拉半拽着,躺到了她的身边。 然,沾到软枕的刹那,他蓦地僵住了动作。 ——眼下他失去了嗅觉,便也不知,他的身上是否还有那股血腥味。 陆时琛转头看她。 她也正睁着一双水洗葡萄般的眼睛,回望着他。 四目相对之时,她颤了颤睫羽,似有些羞赧地,向他靠了靠。 眼见他们的距离被拉近到咫尺。 陆时琛猝然坐起。 褚宁睁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他,问:“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陆时琛静默片刻,沉声道:“我尚未沐浴。” *** 六曲云母屏风隔开了一间净室。 陆时琛解开鞶带,褪下外裳,将其扔甩到了屏风之上。 转过身时,他果然在脱去的衣摆处,发现了几处血迹。 想来,都是在那场厮杀中溅上的。 ——“镇北侯”既然已经返京,那他定然要回送一份大礼。 当初岷州的伏击,这次他在长安原样送还。 不过,他并没有下死手,就只是毁去了“镇北侯”的容貌。 想想那人捂住脸,痛苦地佝下身的模样,陆时琛的唇角扬起了一抹淡淡的弧度。 ——想利用他,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资格。 他缓缓跨入了浴斛之中。 -- 第46页 净室内,水雾缭绕。 陆时琛靠在浴斛边沿,微阖了双眼。 可不知怎的,他一闭上眼,脑中便总是挥散不去她眼底的泪光,以及她那句—— “夫君,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婉转又低柔,始终盘旋在耳畔。 令他乱了心绪。 陆时琛揉了揉太阳穴,眉头紧蹙。 他已经说不清,这异样的感觉,究竟是身体的本能,还是他如今的情思了。 第28章 别的 第28章 待踏出浴斛时,水已凉透。 陆时琛披起雪白的寝衣,转过头,看向了内室。 停顿片刻后,他理了理衣襟,到底拔脚往那处走去。 脚步声橐橐,离内室愈来愈近。 蜷在床上的褚宁从茵褥中缓缓抬起头来,视线触及床前的高大身影时,她莫名有些紧张,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方才出声挽留,她并未发觉有何不妥。 可眼下,当真要同床共枕了,她反倒生了些不自在。 毕竟在她的记忆之中,她唯一和夫君共寝的那次,还是上回夫君昏迷,她留下来照料,却不慎睡了过去的那次。 彼时,她和夫君都在不大清醒的状态,便也不会多想些什么。 如今…… 看着陆时琛掀开被褥,陌生的温度和冷香跟着身子躺了过来,褚宁咬了咬唇,脸颊微微发热。 “睡吧。”陆时琛挥灭了烛灯,道。 褚宁瓮着嗓子,轻轻点了点头:“好。” 然,且不说身边突然多出个人、多出道陌生的呼吸来,她下午的时候,也已经睡得足够了。 现在躺在床上,一时半会儿的,竟是连半点睡意都无。 褚宁在黑夜里睁开眼睛,慢慢转过头,看向身侧的人。 夜色霭霭,他的面容隐没在其间,但依稀中,仍能辨清他锋锐的轮廓。 褚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方才的那股子忸怩和赧然,似乎也被沉沉暗夜吞噬了去。 她尽量放轻了动作,往他身边靠了靠,然后伸出手,轻轻勾了下他的掌心。 那柔软指腹留下的触感,就像是猫爪挠过的一般,又酥又痒。 陆时琛那点微不足道的困意,瞬间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他滚了滚喉结,朝她的方向侧过头,哑声道:“睡不着?”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回应,倒是骇了褚宁一下。 她低低“呀”了声,道:“是我把夫君吵醒了吗?” 是。 又不是。 他只是,有些不大习惯。 感受到枕边人的静默,褚宁连忙松开了手,支吾道:“那、那我不吵夫君了!” 说着,她也赶紧躺平,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就怕又扰了夫君的清眠。 她这幅战战兢兢的模样,实在娇憨得很。 陆时琛勾了勾唇角,道:“你并没有吵到我?” 话音甫落,身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想来,是她又转过了身来。 “所以,夫君也睡不着吗?”她问。 静默了片刻,陆时琛低声道:“……是有点。” 听了这话,褚宁攥紧了被褥,建设了好一会儿,试探着问道:“那不然……我们做些别的?” 说完,她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用手环住他的劲腰,又羞又怯,瓮着声音道:“旁的男子到夫君这个年纪,孩子都能满大街跑了呢……可我们都成亲一年了,却连个子嗣都没有……” 她的小手柔若无骨,似柔软藤蔓般,缠了上来。 亦将陆时琛的意志裹入其中。 陆时琛瞬间愣住,微僵了身子,呼吸亦被打乱。 *** 而此时,镇北侯府。 明翡堂外的廊道里,仆从和医师来去匆匆。 屋内捧出的血水,倒了一盆又一盆。 商衍躺在床上,双眸紧阖,眉头紧锁,痛苦地忍耐着。 ——今天下午入宫之时,他们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遇到了一场伏击。 来者约莫二十余人,训练有素,身手不凡,为首的那人更是武艺超群。 那人左手运刀,冷冽的刀光环身,似游龙似惊鸿,猝不及防间,便攻到了他的眼前,手中一柄陌刀直指他胸口。 他以为那人是要杀他,便下意识地格挡。 可未曾料到的是,那人并非是想要他性命。 陌刀挥来,血光四溅。 那锐利的刀锋,竟是直接从他的脸庞划过。 而在他被鲜血糊住视线的同时,又是一支箭镞破空而来,射向了他的心口。 …… 床边,顾医工将小刀放至烛火灼烤,道:“侯爷,再忍忍。” 商衍撩了下眼皮看他,苍白着脸色,没有说话。 顾医工便俯下身来,手腕转动,将嵌入他胸膛的箭镞剜了出来。 那一瞬间,鲜血飞溅。商衍紧阖齿关,闷哼了一声。 好在顾医工眼疾手快,他连忙拿起一旁的纱布,摁住了他的胸口,为他止住了血。 随后又是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末了,再为他处理脸上的伤。 忙完这一切,顾医工松了口气,捻起袖角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唉,镇北侯身上的这支箭,就避开了心脉一寸远,方才若是稍有不慎,那这人可就救不回来了。 -- 第47页 看着床上脸色煞白的男人,顾医工轻轻一叹—— 也不知这镇北侯是惹了什么人,怎么在哪儿都有人刺杀?难不成,真如外边的那些流言所说,是因为他功高盖主,惹得圣人起了杀心? 就在他暗自惋惜时,忽听外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下一刻,一行人走了进来。 为首之人赭黄袍衫,戴软脚幞头。他的左侧,是内侍省少监唐甫龄,右侧,是尚药局奉御刘庚。 有这样两位高官相陪,那中间这位的身份,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顾医工一个小小的六品医官,何曾见过这般阵势,忙掸了掸袖子匍匐在地,行拜礼,呼道:“参见陛下。” 他是真没想到,镇北侯受伤,竟然还会惹得这位九五至尊亲来探望。 听到这样的动静,床上的商衍亦是一怔,忙支起身子,欲周全礼数。 这时,圣人却出声免了他的礼,道:“你行动不便,就不用管这些虚礼了。” 说着,眼神往右侧瞟了下。 一旁的刘庚明白了他的暗示,躬着身子疾步上前,给商衍查看伤势。 亲眼目睹这一切的顾医工登时瞪大了双眼,满是不可思议。 要知道,刘庚可是尚药局奉御,从来都只为圣人一人看诊。 可如今,竟然会因为镇北侯破例…… 看来外边的谣言委实误人,起码看眼下这阵仗,圣人绝非对镇北侯心有芥蒂。 相反,还是格外地看重。 思及此,顾医工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若他方才在拔箭时真出了什么岔子,以圣人对镇北侯的重视,他怕是保不住这条命。 看着刘庚为商衍切脉的动作,顾医工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须臾过后,刘庚终于站起身来,对着他们的方向一揖,道:“陛下,侯爷的伤处理得及时,眼下已无性命之虞,但还需要静养和调理。” 听了刘庚的回禀以后,圣人似松了口气。 随后,刘庚又拿起顾医工的药方仔细查看,斟酌着修改了其中的几味药,还留下了一堆祛疤养颜的瓶瓶罐罐。 ——镇北侯还有伤在脸上,稍有不慎,是会破相的。 待他们两位医师商榷毕,圣人挥了挥手,将他们遣退了下去。 不多时,偌大的屋内便只剩了圣人和商衍两人。 圣人负手踱步到床前,却忽然在几步之远的地方顿住脚步,叹了口气,道:“你受苦了。” 在圣人向他靠近之时,商衍便坐了起来,鉴戒地挺直脊背。 听了这样倍显关怀的话,商衍眉头微蹙,心底生出了几分异样感。 他垂首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并无大碍。” 听出他话里的疏远,圣人叹道:“在私底下,你也要和朕如此客套吗?” “唉,朕知道,你还在为了当年的事情,在怨朕。” 第29章 之珩 第29章 当年的事情? 商衍心跳一滞,微不可查地蹙了眉。 ——来顶替镇北侯这个身份之前,他便已经探过陆时琛的底细,通晓了他的喜好、秉性,以及他那些过往。 倒没想到,这陆时琛竟然还与皇室有段不为人知的秘辛。 商衍勉强地勾了勾唇角,露出和陆时琛相差无几的笑意,道:“往事已矣,臣又怎敢埋怨陛下?” 见他回避,圣人亦不愿再提,转而问起了其他的事情:“今日你入宫时遇到的刺客,可是岷州的那些人?” 商衍愣了一下,沉声道:“或许。” 但他心里的答案,却与之截然相反。 他很清楚岷州的那些人,是太子的部下。 然,今日所遇之刺杀,绝非是太子部署。 眼下,太子还和他们站在同一阵营里,根本就没有必要来设计他。 既如此,那今日的幕后之人,最有可能的,便是陆时琛的旧部了。 商衍唇线微抿,抬手去触脸上的纱布。 ——这世间,也唯有陆时琛的人,不能容忍他顶着这样一张脸示众。 看到他摸脸的动作,圣人还以为他是在忧心容貌受损一事,便道:“你放心,朕一定会让刘庚找出上好的舒痕胶来,令你复原如初。” 商衍忙道:“多谢陛下关心。” 话落,室内陷入了片刻的静默。 万人敬仰的圣人,竟是在此刻生了几许局促,他环顾四周,不自在地捻了下指尖,道:“呵,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就不见你那位夫人过来?” 商衍倒是记得,陆时琛确有一位商户出身的正妻,不过在他入京之前,那位镇北侯夫人便去了灵感寺礼佛。 于是他道:“前阵子,内子为了给臣求平安,到了寺院小住,如今尚未归来。” 说到此处,商衍顿了顿。 ——镇北侯的亲眷甚少,府内除却这位出身不显的夫人,便再无旁人。 也是因为这层缘故,他们才敢铤而走险,令商衍改换容颜,顶替了镇北侯的身份,从而夺走镇北侯手上的兵权。 商衍入京之前,镇北侯府的旧人便已被太子处理得七七八八,但唯独镇北侯夫人,是不敢轻易下手的——她虽然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可好歹也是个诰命夫人,突然暴毙,定会惹来旁人的注意和猜忌。 商衍本来还不甚明了,该如何与那位镇北侯夫人周旋。 -- 第48页 可如今,她既已身处寺院,那他便没必要考虑这些了。 思忖片刻,商衍道:“眼下,镇北侯府正处在风口浪尖,内子若是住在寺庙,倒也能避开许多麻烦。臣也打算……待岷州之事落定以后,再接她回府。” 闻言,圣人从鼻间低低“哼”了声,道:“不过是个商户女,也值得你这样挂心?” 愣了愣,又叹道:“罢了,当初你为了娶她,连朕的旨意都敢忤逆,事到如今,朕又怎么可能还拦得住你?” “至于岷州的事……朕昨日便接到了密信,道是苏季卿已在岷州找到了蛛丝马迹,想必过不了多久,便能返京复命,揭露真相。届时,不论真凶是何人,朕定会严惩不贷,还你一个公道!” 听完这些话,商衍心潮起伏—— 未曾想,这镇北侯在圣人心中的分量,竟会如此之重。 他定了定心神,面上却是滴水不漏,低声应道:“多谢陛下。” *** 幕落星沉,晨曦的微光穿透夜色,斜斜打在了窗棂之上。 褚宁侧卧在断纹小漆床上,睁着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好半天过去了,仍是一动不动。 ——她昨晚,几乎是彻夜未眠。 只要一回想起那时的场面,她的心口便被羞窘抓挠,瞬间没了困意。 失神间,陆时琛的话又回响在了耳畔—— “你看我现在右手受伤,还能做些什么别的?” 说着,他勾了勾嘴角,暗夜中的一双黑眸,似缀了星辰般的明亮。 “还是……你想帮我做些什么别的?” 话音甫落,平日里光风霁月的夫君,温润有礼的夫君,竟是牵起她的手,一本正经地带着她,划过肌理分明的胸膛腰腹,慢慢往下…… 褚宁的手心微微发烫,她倏地拉起被褥,将自己藏到了里边。 柔软的锦绸被褥将她裹缚在其中,时间一长,她便有些喘不过气,耳畔的心跳声也愈发清晰了起来,擂鼓一般,一声,接一声。 真的是…… 太羞了。 羞得夫君起身之时,她都没敢动弹,继续僵着身子装睡。 待夫君的脚步声远去以后,她才敢慢慢睁开了眼。 夫君怎么……比她还不知羞啊? *** 不同于褚宁的反复纠结,陆时琛却是心情大好。 他坐在马车里,低笑着垂眸,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看着挺勇,没想到内里,还是个不禁吓的。 不过就轻轻碰了下,便像是烫着了似的,立马缩了回去,弃甲曳兵。 大抵是她羞成熟虾的模样取悦了他,夜里,他便再未做那些光怪陆离的梦,睡了个好觉。 想想之前也是,他昏睡不醒之时,她陪在床边,他亦是一夜无梦。 思及此,陆时琛敛了笑意,手握成拳,抵住下颌,略作思索。 ——莫非,与她同眠,他便能驱散那些梦境? 这个想法将将冒起,马车便蓦然停下。 车外的顾北低声道:“主子,到公主府了。” 陆时琛眸光微动,便暂且将思绪收起,弯身下了车。 鞋履落地之时,他抬起头,看向了屋头门前的那方黑底鎏金匾额。 望进门内,似还能瞧见亭台楼阁、飞檐重楼。 这还是记忆之中,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府邸。 前世,圣人薨逝的那一年,公主府起了场大火,摧毁这座宅邸的同时,也带走了嘉裕长公主的性命。 是以,他对此处并无印象。 可眼下,看着这处陌生的府邸,陆时琛闭了闭眼,太阳穴处泛起了细细密密的、针扎似的疼痛。 见他久未动作,一旁的顾北问道:“主子,可是有何不妥?” 陆时琛滞了一瞬,缓缓睁眼,沉声道:“无碍,走吧。” 这次来公主府,他照样是易容隐匿,以书生裴珩的身份前来拜访。 ——长公主虽不喜他,但终究对他有养育之恩。镇北侯被替一事,他总得提醒她一二,让她莫要轻信犯险。 而最令人信服的办法,便是亲来一趟。 陆时琛负手立于门前。 待顾北递上头刺以后,阍者便引他们入了府。 嘉裕长公主丧夫之后,便一直寡居此处,并未再嫁。 如此,她便也乐得清闲,整日在府中摆弄花草,或是整办诗社。 是以,她对“裴珩”这样的文人墨客,并不会拒之门外。 他们去时,长公主正拿着剪子,在庭院修剪花木。 背对着他们的女人,衣锦绣,挽云鬓,被尊宠浇灌的贵主,就算已愈三十,仍旧是气质卓然,华贵逼人。 听到身后的动静,她慢慢停下了手里动作,转过身来—— 在掀眸对上陆时琛视线的刹那,她唇角的笑意缓缓压了下去。 这样明显的反应,自然没能逃过陆时琛的眼睛。 可面上,他并未显露些什么,只拱手一揖,道:“裴珩见过长公主殿下。” 受了他的礼,长公主却没有立即回应。 在静默的对视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挥了挥广袖,对身旁的婢女仆从道:“你们先下去吧。” 然后在无人之时唤他:“之珩。” 女人的声音泠然似清泉石上流,带着些许冷意。 -- 第49页 却意外的熟悉。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陆时琛仿佛听到了无数声,她这样冰冷的低唤。 最后,繁音静止了下来。 他摁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恍然间,一段记忆涌入脑海…… 第30章 成亲 第30章 那是永和十七年,三月初七。 他和褚宁成亲的日子。 谁料觥筹交错的婚宴之上,绛公服的新郎官却蓦地被一道圣谕,召入了兴庆宫。 ——北狄又蠢蠢欲动,在边境不断滋事。 兴庆宫。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袅袅烟雾自鎏金香炉升起,朦胧地罩在眼前,令圣人的面容愈发渺远,难以捉摸他此刻的神情。 陆时琛敛了视线,撩起衣摆,拜在殿下。 圣人的声音似远又近地传至耳畔:“若你能在一年之内,远逐北狄,那朕便认同你们的婚事,往后不会再插手,也不会再为难。” 陆时琛看似恭顺地低垂眼睫,勾了勾唇角,笑道:“北狄是游牧部落,兵强马壮,要臣在一年之内将其远逐……陛下又何必如此为难?” “呵,既然知道朕是在为难,那你为何还知难而上,非要忤逆朕的旨意,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户女?!你知不知道,以她的身份,给你做妾都不配!”圣人冷嗤道。 听完这话,陆时琛缓缓抬眼,对上他的视线,道:“现如今,她已是臣的妻子,是否与臣相配,臣自有定论,不劳陛下费心。” 圣人广袖一甩,从鼻间低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没有朕的认可,你能护得住她一辈子?”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一个商户女,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陆时琛道:“所以北狄之战,臣定不辱使命。” 听着,圣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拳。 ——好个陆时琛,宁愿犯险,也不肯对这桩婚事妥协。 陆时琛直起身子,隔着御路踏跺与圣人对望,沉声道:“若一年后,臣能得胜还朝,届时,还请陛下信守承诺,认可她,予她庇佑。” 圣人被他的执拗气晕了头,当即应道:“自然。” 话音甫落,他的脑海划过一线暗光。圣人讶异地瞪圆了双目,伸手指着陆时琛,连续说了好几个“你”字。 他起先说的只是认可。 然,陆时琛要他承认的,却是庇佑。 两字之差,意思可大不相同。 前者的意思,是他往后不会再插手他们夫妻间的事情;可后者,却是要他给那个商户女一个足以安身立命的身份。 想清这其间的差异,圣人怒道:“你还真是胆大包天,竟敢算计到朕的头上!” 陆时琛勾起一抹浅笑,道:“臣不过是应下与陛下的约定罢了。” ——这相似的言论,分明是圣人先提出来的。 圣人微阖双眸,深深吸了口气。 罢了,不过就是再附加一个条件,这样的小事儿,他还是能办妥的。 再者,要想在一年之内远逐北狄,这样的难度可不亚于登天。 他就不信,这陆时琛真有这样的本事。 之后,便是转交兵符,授令将帅。 待商榷完毕,终于能离开兴庆宫时,暮色已然四合。 宵禁后的长安城,巷陌街衢空寂,廖无人烟。 风枝惊暗鹊,露草覆寒虫。[注1] 看着扈从逐渐牵近的骏马,陆时琛淡淡地笑了下。 就在他准备翻身上马,赶回侯府时,一个掌灯的婢女忽然从街径的对面小跑过来,呼道:“侯爷请留步!” 认出来人是长公主府的婢女,陆时琛便提紧缰绳,停了下来。 长公主府建在永嘉坊内,与兴庆宫之间只有一街相隔。 婢女停在他跟前,缓匀了呼吸,道:“侯爷,长公主殿下得知您偶然经过,想要见您一面。” 陆时琛眸光微动,不多时,便想清了长公主邀他相会的缘由。 ——今天好歹是他的大喜之日,平日里,就算她再不待见他,如今也不该对他不闻不问。 他略一颔首,下马随她入府。 长公主拦住他的目的很简单,不过是想给他送一份新婚贺礼。 “本来是想派人给你送过去的,但听说你去了兴庆宫,所以就让你来这一趟,顺道把东西带回去吧。”长公主捻起茶盖,轻轻拂去茶沫,浅酌了一口,道。 陆时琛言谢过后,便伸手将婢女递来的礼盒接过。 ——礼盒之内,是一樽金身的送子观音。 “你那位夫人并非高门贵女,若能早些有了子嗣,也好在长安城立足。”长公主道。 这话的意思,便是不欲帮衬新妇了。 想来也是,长公主连他的死活都不顾,又怎么在意他的妻子? 陆时琛扯了扯嘴角,如实将圣人的指令相告。 ——他不日便要出征,又如何能早些孕有子嗣。 长公主闻言,静默了一瞬,道:“既然你之后无暇携新妇拜会,那今夜,你便替她将茶敬了吧。” 她这般,竟是一点都不愿和镇北侯府多有牵扯。 陆时琛并不意外,低声应下。 他又何尝不是,不欲令褚宁涉水太深呢。 茶是现煎的,于是陆时琛便在长公主府多待了一阵。 期间,酒意后涌,为醒神,他接过了长公主递来的浓茶。 -- 第50页 等折腾完,已经是亥时一刻了。 陆时琛凝着泼墨般的天色,没有多耽搁,骑上来时的骏马,在一阵疾蹄声之中往镇北侯府赶去。 ——明日便要整兵出发了,他想,再见见她。 许是浓茶起了效用,又许是晚风拂面、寒意扑来,他那点昏沉的酒意消弭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不受控制的激越躁动。 他按了按太阳穴,脚步踉跄地往青庐走去。 青庐之内,烛光摇曳,红绸旖旎。 娇妍的新娘着大袖连裳,慵懒地横陈在床榻之上。 他每向前走一步,床上人的身影便愈加清晰了一分。 直到最后,他停在了床前,她也闻声睁开了眼睛。 那双春水潋滟的眸子含羞带怯,就这样勾人地看着他,半晌过后,娇人儿樱唇张阖,柔媚地唤道:“夫君……” 那一瞬间,他心如擂鼓,握在身侧拳头,手背上亦是青筋迭起。 ——长公主递给他的茶,有问题。 他极力抵抗着那股药效。 可勉强筑起单薄的意志,却在一瞬之间,被她的娇声轻唤冲垮。 柔软的绸衫层层剥落,凌乱地散在榻边。 怀中是温香软玉,耳畔是恰恰莺啼。 那些原始的谷欠望,被药物催动着脱缰…… 两道模糊的人影在帷幔之中起伏,交叠,纠缠。 斜月晶莹,幽辉半床。[注2]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江乡故人偶集客舍,戴叔伦 [注2]莺莺传,元稹 第31章 一年 第31章 “……之珩,陆之珩。” 长公主的声音泠然似玉碎,将他从这场旖旎的回忆中拉扯了出来。 之珩,是他的小字。 陆时琛倏然睁眼。 看着跟前养尊处优的女人,宛若溺水之人获救般,终于被灌入了大口大口的空气。 方才那些……都是他和褚宁成亲时的记忆吗? 他喉结微动,逐渐缓匀了呼吸,定下神来。 在他恍惚的罅隙,长公主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随后,不急不缓地问道:“你扮成这个模样来找我,是有何事?” 闻言,陆时琛静默了一瞬。 他抬眸看着面前的女人,扯了扯嘴角。 当真是,知子莫若母。 就算他易容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她也能一眼就认出他来。 却又自行其是,总送来些莫名其妙的关心。 陆时琛敛了神色,沉声道:“我此次前来,自然是来与殿下说,有关镇北侯的事情。” *** 离开长公主的府邸后,陆时琛弯身进了马车。 他坐在车厢内,阖上眼眸,往后靠了靠。 大抵是方才的片段回忆,冲破了堤岸的一道小口子。 他又在凝神之时,记起了那夜之后的事情…… *** 待翌日天明,明翡堂的动静才终于歇了下来。 卯时三刻。 陆时琛头痛欲裂地醒来,他披衣而起,坐在了床边,抬手摁住太阳穴,深深地闭了闭眼。 一时间,昨夜那些凌乱不堪的画面又浮现在了眼前。 陆时琛呼吸一滞,怔了片刻后,缓缓放下了手,往身后看去。 榻上的情景不堪入目。 ——茵褥皱得不成样子,其上,是散落的点点落红。而虚弱的小娘子便蜷缩在被衾之中。 乌黑鬓发被汗水湿透,一绺一绺地贴在她的颊边,愈显她面色苍白、不堪风雨。 陆时琛搁在膝上的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一时间,竟没有勇气去回想昨夜的荒唐。 他小心翼翼地拉起被褥,为她盖好如珠似玉的肩头。 过了许久,才终于起身,走到净室,哑着嗓音唤道:“水。” 送到净室的,是冰寒彻骨的凉水。 在倾覆的寒意之中,他逐渐冷却了纷乱的思绪。 辰时还要整兵出发,他不能在侯府耽搁。 便也不能、也不便同她解释昨夜之事。 从净室出来,陆时琛压下满腹的歉疚,放缓脚步走到床前。 床上的女子还在沉睡。 那两排浓密的睫羽上,似乎还沾染着泪珠。 他单膝跪在榻前,执起她的手,轻轻地落下一吻,低声道:“等我一年。” ——“一年之内,我一定回来。” 或许她听不见他的承诺。 但他还是很想说给她听。 陆时琛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深深看了她一眼后,到底将她的手放入被中。 这时,屋外的顾北已经开始在催促了:“侯爷,时间到了,我们该走了。” 听到声音,陆时琛眉头微蹙,缓缓站起了身来。 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他不慎踩到了床边的一地珠翠。 陆时琛愣了愣,下意识地垂下头。 脚边,全是他昨夜混沌时,从她身上拆卸下来的衣衫和钿钗。 一时间,那股潜藏的歉意又涌了上来,在心头不安地翻涌着。 陆时琛的呼吸凝滞了一瞬,下一刻,他便弯下身子,将地上的物件一一捡起,叠好放在旁边。 最后,他拾起了一枚耳坠。 那枚耳坠乃血玉所制,剔透莹润。 貌似是她最珍爱的那套首饰。 看着躺在手心耳坠,陆时琛缓缓合拢了五指。 -- 第51页 没有将这样东西还给她。 *** “主子,到了。” 车外的一道声音,将陆时琛从记忆的深海中拽了出来。 他掀开眼帘,微蹙了眉,长指抵住额角,轻轻摁了摁。 ——他的记忆,已经在慢慢恢复了吗? 意识到这点,陆时琛抿平了唇线,弯身步下马车。 行至涵清园的门前,他蓦地停住了脚步。 犹疑了片刻后,他眼神微动,到底往玉溆阁的方向走去。 不过,不巧的是。 他去时,褚宁并不在府内。 陆时琛眉头微蹙,问道:“那她去了何处?” 百绮恭顺地垂下头,道:“夫人说想置办些衣裳,想来,是去了西市。” 作者有话要说: 太困惹,明天再来补一下细节orz 第32章 兄妹 第32章 长安西市。 楼宇鳞次栉比,茶楼、酒肆、面摊、坟典书肆林立,叫卖声、吆喝声、喧嚷声此起彼伏。 人潮熙攘,好不热闹。 而涵清园的犊车便穿过人流,徐徐停在了一家铺子前。 褚宁被初月牵着手,慢步踏下车。 她轻轻掀开帷帽前的罩纱,透过那条细长的缝隙往外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块黑漆金字的匾额,上边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绣珍阁。 站在旁边的初月说道:“夫人,这绣珍阁便是整个长安城里,最好的成衣铺子了。” 褚宁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她说是来买衣裳,其实,不过是给想给自己一个借口,好离开涵清园,出来散散心。 ——说到底,昨夜的那等子亲密,还是令她乱了心神。 倒也不是抗拒,只是……有些不大习惯。 褚宁用手心压了压略微发热的脸颊,抬脚进了绣珍阁。 她不敢轻易露了面容,是以,在进入铺子后,她并没有立即摘下帷帽。 这便为她添了几分神秘。 见她不显身份,掌柜也怕态度轻慢,轻易得罪了贵人,便连忙迎了上来,道:“这位娘子里边请。不知道娘子是想买些什么?小店新进了一批流云缎,娘子可要先瞧瞧?” “我先看看其他的。”褚宁一边说着,一边挑选着衣裳。 尽管她没有了过往的记忆,但潜在的习惯却还是有的。 不多时,便选了一条金泥簇蝶裙、两件薄罗衫子、一条单丝罗红地银泥帔子,零零总总地算下来,竟已愈千贯。 一千贯,这可不是小数目。 放在长安城,都能买下一处地段不错的大宅子了。 掌柜的算完账,看着眼前这位大主顾,顿时笑开了花。 初月小心翼翼地扯了下褚宁的袖子,低声道:“夫人,这么贵,会不会有些铺张浪费呀?” 褚宁眨了眨无辜的眼睛,似是不解地问道:“很贵吗?” 这短短三个字,令初月登时噎住。 ——当真是人各有命,夫人这样的富贵,她可是一辈子都不敢想呐。 初月暗叹一声,随掌柜的去结账。 褚宁便先行离开,弯身进了犊车。 可刚待她坐定,外边的车夫便驱着车走了。 褚宁惊道:“等一等,初月还没上来呢!” 然,犊车并没有因她的这句话停下,反倒是越走越快。 饶是褚宁再怎么迟钝,也在此刻意识到了不对。 她的整颗心狂跳不止。 ——莫非是她此行暴露了身份,被仇家找上来了? 褚宁害怕到指尖发颤,但还是勉力扶住车壁,站了起来,摇晃着往外走去。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你快停车!你快点停下!” 等她终于挪到车门前,掀起帷幔,犊车也依她所言,慢慢地减下速度,停在了一处廖无人烟的死胡同。 戴着席帽的男人坐在外边的车辕上,背对着她,沉默不语。 但仅仅是一个未知的背影,便也能令褚宁心惊胆战了。 她死死拽着帷幔,用力到指节发白,颤声道:“你到底是谁啊……” 闻言,男人缓缓摘下席帽,转头向她看来,道:“阿宁,是我。” 天光之下,他的眉眼干净,五官精致,像极了一场濛濛的春雨,清润儒雅,愣是瞧不出一丁点的恶意。 褚宁的那些惊慌、恐惧,似也被他眼底的温柔给消融掉了。 “你是……” 褚宁觉得眼前的人很熟悉,可她在仅剩的记忆中搜寻了好一会儿,最后也没能想起,她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他。 她看他的眼神里,有探究,有疑惑,但更多的,还是全然不识的陌生。 对上她视线的瞬间,褚渝瞳孔微缩,胸腔的心潮不断上涌,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他的心神。 不过半载未见,他们兄妹之间,怎就隔出了这么远的距离? 现在的她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褚渝蹙眉凝着眼前的女子,轻声道:“阿宁,我是阿兄啊,是阿兄对不起你,来晚了。” “你给我寄信的时候,我正在扬州走生意,就没能及时地察觉异样,赶来长安找你。等我后来进京时,侯府的人却说你去了寺院礼佛。阿兄也悄悄去那座灵感寺找过,可那里边的人,根本就不是你。” -- 第52页 “再之后,阿兄也在东市碰到过你一次,只是当时你戴着帷帽,阿兄没能及时认出你来,直到……镇北侯返京那天,我又去了侯府一趟,才终于跟着你的犊车,找到了你现在的居所。” “今天,阿兄也是好不容易才逮到你出门的机会,和你见上这一面的。” 好不容易见到她,褚渝生怕吓到了她,便压下了满腹的疑问—— 比如,那封信究竟是怎么回事? 比如,侯府的人为何会向世人隐瞒她的踪迹? 再比如,她为什么不在侯府,反倒是住在一处别院里? 此外,在别院守株待兔的这几日,他还总是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进出。 这让他不得不多想,那个男人,究竟对阿宁做了些什么? 褚渝迟疑地伸出手,想为她理顺鬓边的乱发。 可下一刻,褚宁却防备地偏过头避开,讷讷道:“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什么镇北侯,我明明,也没有什么阿兄……” ——她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来孤女,哪里来的阿兄? 闻言,褚渝一愣,再次端详了她的面容。 这世间,不可能会有毫无关系的两个人,神态、动作、相貌,都一模一样。 眼前的女子,定是褚宁无疑。 可既然是他的妹妹,又怎么会不认得他? 褚渝的脑中似有一道细弱光线划过。 “阿宁,你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因为什么都不记得,所以才会被旁人蒙骗,被人藏在别院。而侯府为了不损害她的名节,便只有为消失的夫人撒谎。 褚宁瞪圆了眼睛,愣愣地点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的这一瞬间,褚渝心脏一紧,疼得令他难受,喘不过气来。 他晚来的这一步,竟然便让妹妹受了这样天大的委屈。 褚渝哑着声音说道:“阿宁,你是不是叫做褚宁?而我叫做褚渝,我们都姓褚,我就是你同父同母的兄长啊。阿宁你别怕,阿兄这就带你回去,不会再让你受欺负了,嗯?” 他的语气半是安抚,半是诱哄。 褚宁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道:“可是、可是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啊……你一定认错人了,我是叫楚凝,可我不是你的那个妹妹褚宁,而是永乐坊的绣娘楚凝啊。” “你还是放我走吧,不然,不然我夫君该担心了……” 夫君。 天知道褚渝听到这个字眼时,内心是有多么的绝望。 ——那个杀千刀的王八蛋,竟然还敢这样欺骗他的妹妹。 褚渝的整颗心,就像是浸入了寒潭之中。 “阿宁,你不是绣娘,你是成都府商户褚家之女,你的夫君也不是别院的那个男人,而是镇北侯。”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一贯应该约等于现在的两百块 所以一千贯差不多就是二十万惹(我没有算错吧我没有算错吧我没有算错吧) 呜呜呜我也想有阿宁这样的小富婆当老婆_(:з」∠)_ 第33章 怀疑 第33章 一刻钟之后。 陆时琛才终于带着扈从,在巷子深处找到了褚宁。 其时,褚宁正愣愣地站在犊车前。 惠风徐徐吹来,掀起了她帷帽上的罩纱,露出了一张俏若新桃的脸蛋来。 只是这时,那花却黯了颜色,苍白娇弱,摇摇欲坠。 “褚宁!” 在看到那道单薄侧影的刹那,陆时琛心脏一缩,下意识地唤道。 可话音落下,前方的褚宁却恍若未闻,仍旧杵在原地,呆愣地望着某个方向,眼中无神。 见状,陆时琛眉头微蹙,忙上前两步,攥住了她的手臂。 直到这时,褚宁才像是回了魂一般,颤了颤睫羽,抬头向他看来。 视线交汇之时,她混沌的眼神逐渐转为清明,随后,唇瓣翕张—— 可呼之欲出的“夫君”二字,却像是根鱼刺,生生卡在了她的喉间,令她出不了声。 褚宁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人。 ——刚才那人说,她的夫君,是镇北侯。 如果那个人说的是真的……那面前的夫君,又真的是她的夫君吗? 她恍惚不安的这阵功夫,陆时琛也扣着她的肩膀,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确认她衣裙齐整,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他紧锁的眉头这才展平了细褶。 “没事了,我们回家。”陆时琛唇角微勾,搁在她肩头的手缓缓滑落,转而牵起了她的玉手,低声道。 他不清楚她消失的这段时间,究竟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 可只要她还在,只要她安然无恙。 就好。 陆时琛沉默地牵着她,往犊车走去。 褚宁便愣愣地跟在他身后,像一只提线木偶般,任他操控,没有半点反应。 等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车厢,相对而坐,陆时琛转动着手上的扳指,仍是没有开口询问的打算。 ——就算不问,他的心底亦有了猜测。 跟踪褚渝的暗卫曾向他回禀过,褚宁不见踪迹的时候,褚渝也在西市甩开了他们。 联想这两件事便也知,是褚渝找上了她。 陆时琛滚了滚喉结,转头往身边的女子看去。 -- 第53页 她亦是紧张不安地攥着衣角,怯怯地打量着他。 随后在他看过来的时候,又匆忙地垂下头,佯作无事发生。 她这警惕、防备、探究的模样,好似又回到了她初初失忆时。 陆时琛看着她那两排低垂的浓密眼睫,牵了牵嘴角,却怎么都浮不起笑意。 犊车辚辚辘辘地往涵清园驶去。 半晌后。 “褚宁。”他沉声唤道,打破了车内的沉寂。 “你可是……遇到了劫匪?” 这样的一番询问,无疑是在给她台阶下。 眼见垂落的那两扇睫羽颤了颤。 随后扬了起来,露出了一双清亮的黑眸。 褚宁怔怔地看着他,讶然片刻,轻轻点了下头:“是、是的,然后我威胁他……我会去报官的,他胆子小,就跑了……” 她说这话时,不安地用手指绞着衣摆。 眼见她那处衣裙都被拧出一片褶皱了,陆时琛低不可闻地叹了声,将她的手拉了过来,裹入了掌心。 他侧眸看她,沉声道:“他虽然没有伤到你,却也让你受了惊吓,你可要报官?” 褚宁连连摆首:“不、不用了,报官……多麻烦呀。” 况且……若那人真的是她的兄长,她又哪有将兄长抓入狱中的道理。 那人离开前,对她说过:“阿宁,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可能接受不了,可阿兄不会骗你、也不会害你。今日你若不愿跟我离开,我也不会勉强,待你回去之后,你便好好留意,看是否能觉出什么端倪,又是否……能验证阿兄所说的话。” “若你心中有了答案,那三日之后,你便再来此处,我会在这里一直等你。” 思及此,褚宁下意识地缩了下手指,想要从他的掌中挣脱而出。 可陆时琛并不放开,一双漆黑的眸子,专注地看着她,似要望进她心底,将她的那些疑虑和不安,悉数逼退。 陆时琛的指腹抵住她的手背,轻轻摩挲了下。 在犊车缓缓停住之时,他勾了勾唇角,低声道:“听你的。” 没想到他会这样轻描淡写地依她所言,将此事揭过。 褚宁眼睫微颤,轻轻“嗯”了声。 *** 这晚,许是白天的事情对她冲击太大,褚宁如何都睡不着。 辗转反侧到亥时三刻,她才终于起身,启开门往外走去。 夜色笼罩下,植满芭蕉牡丹的庭院,只见得黑影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玉溆阁的门边,是守夜的仆人。 不过他像是困极了,竟靠在墙角,打起了盹。 褚宁放缓脚步,小心翼翼地避开他,随后,脚尖一转,离开了玉溆阁。 她记得,沿着长廊东侧一直走,便能到陆时琛的书房。 不知道去到他的书房,会不会发现什么端倪。 虽然她好像不该听信一个陌生人的话。 可褚渝的那番话,到底在她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且她回想起失忆后的种种,确实有疑点重重—— 比如,好像从来都没有人证实过她的身份。 又比如,她除了夫君,为何就再没有旁的熟人。 …… 这些疑点,便令怀疑的种子发了芽,令她不得不在意,又不得不深究。 不知不觉间,褚宁便走到了书房外。 此时的书房,竟然还亮着灯。 陆时琛坐在书案前,手抵额头凝着眉,听暗卫的回禀。 “这几日,褚渝不止去过侯府和灵感寺,还在涵清园外晃荡过。” “属下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就发现了夫人的踪迹的。” 听完这话,陆时琛揉了揉眉心,沉声道:“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异动吗?” 属下摇摇头,道:“没有,他最近好像都是在寻找夫人的下落,就算是手里的生意,也暂时交给了旁人。” 陆时琛道:“那他的生意,你们可曾仔细调查过?” 属下答道:“都是些普通的货物来往,并没有发现他和什么诡异的人打过交道。” 陆时琛用指节来回剐蹭着额头,静默片刻后,冷声道:“若发现什么异常,不必留人。” 话音甫落,窗外突然传来了一声低呼,随之,又是一阵倒地的闷响。 陆时琛眉头微蹙,往暗卫看去。 暗卫接到他的暗示,忙把住腰间的刀柄,悄无声息地踱到窗边。 可突然开窗看到外边的场景后,暗卫却是没有任何动作,只惊道:“侯爷,是夫人!是夫人摔倒了!好像、好像还撞到了头,都流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又有了一个脑洞,所以就想给自己的预收打打广告(轻轻《反派兄妹的日常》(dbq我的文名已然很土,我就是小土狗qaq) 娇蛮暴力萝莉x败类神经病 承恩侯府的一对兄妹。 兄长萧从瑾,端方自持,乃君子之典范。 可实际上,他是先太子之子,筹谋多年,欲不动声色地倾覆江山。 妹妹芙锦,自幼养在庄子里,野蛮又任性。 却无人知,她其实是宫斗失败,被邻国送来的和亲公主。 为了让两国开战,两人一拍而合,结为兄妹。 一起在动摇社稷、危害正道的反派之路上,越走越远。 -- 第54页 【兄妹日常】 一日,芙锦当街闹事,被打了二十大板,奄奄一息趴在床上疗伤。 “呜呜呜好疼!” 萧从瑾用力一按:“这儿?” 芙锦险些没一口气过去,拿起瓷枕就把他敲了个头破血流。 后来,萧从瑾受伤,芙锦去摸他的伤口,假模假样的问:“阿兄疼不疼呀!” 再一摁:“呀!流血了!” 萧从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也想流吗?” 大概就是一对“兄妹”“相亲相爱”的故事! 第34章 在意 第34章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陆时琛便如风一般,拔脚往屋外走去。 书房外的台阶下,横陈着一道娇小纤细的身影。 借着屋内的烛光,隐约可见她苍白的小脸,以及从她额角渗出的,染深了鹅卵石的殷红鲜血。 在触及她身影之时,陆时琛心脏骤跌,快步走下台阶,倾身去捞她的身子。 “褚宁,褚宁?”他眉头微蹙,沉声唤道。 然,褚宁始终紧闭着双眼,并没有因他的动作而有半点反应。 她的额角淌下鲜血,头发湿漉,一绺一绺地贴在她颊边。 血的红,发的黑,交织在她瓷白的脸上,愈发地触目惊心,显得她无比脆弱。 陆时琛顿时乱了心跳,他的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轻颤,轻轻拨开了她散落的碎发。 于是她额角的撞伤,便显露了出来—— 偌大的一个血窟窿,就凿在她额上。 这时,他已顾不上去在意、去深究她在此的缘由。 他呼吸发堵,喉结几番滚动,直到最后,终是沉声吼道:“快去把刘洪安给我叫来!” 话音甫落,便拦腰抱起褚宁,撞开了门扉,将她带到附近的东次间,轻放在美人榻上。 看着躺在榻上的娇人儿,陆时琛眼眶微涩,伸手碰了下她的脸颊。 ——动作很轻,就像是,害怕轻易碰碎了她。 四下无人,阒然寂静。 撞击着耳膜的心跳声便格外清晰,隆隆作响。 陆时琛勾了勾唇角,似自嘲,似无奈,似认命。 他好像不得不承认—— 他开始在意她了。 在意她的去向,在意她的安危。 在意她的一切。 陆时琛执起她的手,抵至唇畔,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褚宁,你还真会往人的心里钻。” 低低的一声呢喃,像落入心湖、泛起涟漪的温柔喟叹。 *** 褚宁又一次坠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 在梦里,她看到了一个男人。 那人身姿挺拔,风骨颀秀,分明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可怎样都看不清他的面容。 褚宁愣了愣,迈着迟疑的脚步上前。 “……你是谁啊?” 她问。 然,还不待她得到答案,她便一脚踩空,跌进了另外的一个场景。 人潮熙攘的长街之上,她拨开人群,一边往后张望着,一边又往前跑。 “阿兄可别再追上来了……” 一不留神,便撞到了人。 “小心。”那人伸手扶住她的腰肢,落在耳畔的声音清冷低沉,分外好听。 褚宁愣了愣,捂住脑门,怔怔地抬起头来,道:“对、对不起啊……” 可当她睁开眼,却到了另一处景致秀美的庭院。 七月的盛夏,蝉鸣此起彼伏,聒噪炎热。 “好热啊,要是成都府也能下雪就好了。”她懒懒地趴在鹅颈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纨扇,低声嘟囔着。 这时,一把风过竹林的声音,略带凉意地在身后响起。 “不如到长安如何?” “长安的雪景,极美。” 褚宁一愣之后,听着声音回头,想去看他。 但在转身的同时,周遭的画面又是一转,变成了布满红绸的青庐。 这次,她和衣倒在床上,撑起沉重的眼皮,缓缓睁开眼。 落入眼帘的,是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她又羞,又怯,唤道:“夫君……” 随话音落下的,是他倾覆而来的身影。 衣衫落地,线条凌厉的肩胛下沉。 褚宁痛极地仰起下颌,泪光泛泛。 她嚷着疼,嚷着轻点儿。 可换来的,却是更重的征伐。 泪水和着汗,模糊了视线。 于是他锁骨尾端的那枚小痣,便在她的眼前,忽远又近…… 长梦漫漫,似没有尽头。 直到—— 梦境之外,传来了遥远的低唤:“褚宁。” 一声又一声,缱绻温柔。 似一条连起来的线,慢慢地,将她从梦中拉了起来…… *** 梦境如潮水退去。 褚宁眼睫轻颤,睁开了迷茫的眸子。 明亮的天光甫一映入眼帘,她便听见一道低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醒了?” 床边,陆时琛单手支颐,撩起眼皮看她,眼底是两片显而易见的暗青。 褚宁愣了愣,梦里的那些片段不停在脑中撕扯,令她头疼欲裂。 她低低嘶了声疼,抬手扶住额头,却在不经意间摸到了一层厚厚的纱布。 陆时琛拉下她的手,道:“你受伤了,刘洪安已经帮你包扎过了。” -- 第55页 ……受伤? 褚宁对上他的眼睛,陷入了片刻的迷茫。 ——对了,她之前去他的书房,听见他们的议事,震惊之下,竟一脚踩空,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想起他当时的那句话,冰冷又无情,溢满杀气:“……不必留人。” 全然不似儒雅的读书人。 不必留人,是不必留谁呢? 褚宁看着他,心底忽然涌起了一阵寒意,令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挣开了他的手。 陆时琛的掌心落空,滞在原处,有一刹那的愣怔。 他深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 她如今这副模样,像极了竖起戒备的雏兽。 虽然没有任何的杀伤力,却足以刺到他心口的某根线。 陆时琛逼着自己别开视线,沉声道:“还疼吗?” 褚宁怔怔地摇头,道:“不、不疼了。” 这时,百绮捧着盥盆和巾帨,走了进来。 陆时琛落落起身,留下一句好好照顾她,便折身向外走。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褚宁才捂着胸口,松了口气。 百绮将巾帨从热水中拧了起来,道:“主子真的是非常在意夫人,昨天夜里,他不眠不休地在这里守了您一夜呢!”说着,她轻轻地为褚宁擦拭脸颊、脖颈。 守了一夜…… 褚宁想起他眼底的淡淡青色,神思又是一恍。 那些梦好混乱,她的记忆也好混乱。 她到底应该信谁? 信梦,信褚渝,还是……应该信他? 她抱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喉间溢出了声声痛呼。 脸上渗汗,面色发白。 百绮又惊又骇,忙追着陆时琛跑了出去,对着呼道:“主子不好了!夫人,夫人她的情况好像有些不妙!” 陆时琛脚步一滞。 未做思考,便转身折回,快步回到了玉溆阁。 一进屋,褚宁蜷缩起来的身影,便映入了他的眼中。 他忙是去将她扶起,音色里带上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急:“褚宁,褚宁你这是怎么了?” 褚宁虚弱地偎在他怀里,抬头看着他,眼中泪光盈盈。 “你到底……是谁啊?” 第35章 混乱 第35章 “你到底……是谁啊?” 这样的低声质问落入耳中,令陆时琛的心跳也跟着慢了半拍。 她这是又失去了记忆? 还是想起了什么? 陆时琛下意识地收紧了握住了她肩膀的手,眉头微蹙,沉声道:“你受了伤,还有些不清醒……我这就让刘洪安过来。” 说着,便转过头,给了百绮一个眼神。 百绮还在为这突生的意外发愣,接到陆时琛的示意后,忙应了声“是”,躬身退了出去。 待偌大的屋内仅剩他们二人静默相对。 褚宁还是紧攥着他的袖角,不肯放开。 就像是不肯轻易地让他将这个答案躲过。 她看着他,眼睫轻颤间,泪珠便如断线般,倏地滚落了下来。 “……你回答我好不好?” 眼下,他们亲密相偎。 可陆时琛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儿,却觉得她离他好远。 良久。 他滚了滚喉结,试探着问道:“那你觉得,我会是谁?” 褚宁轻轻摇头,瓮着声音说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好混乱,我不知道我该信什么?” “那你信我吗?”陆时琛问。 此时的褚宁,脑中就像有一团乱麻般,如何都理不清。 她双眸睖睁,愣愣地看了他许久,无声落泪。 没有否认,更没有肯定。 阒然对视间,陆时琛似知晓了她的答案。 她现在,还只是怀疑。 他稍稍低下头,在她的发间落下一吻,沉声道:“阿宁,不管怎样,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 “你我是结发夫妻。” “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 褚宁在刘洪安施针以后,情绪总算是稳定了下来。 她躺在陆时琛的怀中,再次昏睡了过去。 陆时琛动作极轻地将她放倒在榻上,随后,领着刘洪安,阔步出了屋。 他道:“她的撞伤,是不是会对她的记忆有所影响?” 刘洪安道:“是。眼下,夫人的新伤旧伤齐发,于是便令她的记忆陷入了混乱,开始分不清虚实真假,情绪也因此失控。” 垂在身侧的手渐握成拳,陆时琛压着声音问道:“那这是不是说明,她快要恢复记忆了?” 刘洪安犹疑着说道:“这……暂时还看不出来。夫人混乱之后,过往的记忆或许会慢慢恢复,又或许,会继续丧失。具体的,还得看后续的情况。” “不过,目前看来,夫人应该是有了一些恢复记忆的迹象,否则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开始怀疑侯爷。为了夫人着想,侯爷还是尽可能告知她一些真相吧,不然她一直处在混乱和怀疑当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可能会慢慢变得痴傻的。” 听完这话,陆时琛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良久之后,才轻轻点了下头,道:“我知道了。” *** 褚宁再次从昏睡中苏醒时,已是半夜。 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她侧过头,看到了守在床边的男人。 -- 第56页 他单手支颐,微微阖了眼,隐在夜色中的轮廓锋锐俊美,像是天边的胧月一般,遥远又清冷。 褚宁愣了愣。 忽然间,一些零碎的记忆灌入了脑海。 她想起了那个自称褚渝的男人,想起了那个光怪陆离的长梦,还有她和陆时琛相处的那些点点滴滴…… 一切的一切,悉数交织成了一团乱麻,在脑中纠缠着,旋转着。 最后,她咬住下唇醒了醒神,脑中的画面便定格在了梦里,那个旖旎缱绻的婚房之内。 那应该是她成亲时的场景。 而梦中的那个男人,自然便是她的夫君。 她记得,那人的锁骨尾端,缀了一颗小小的痣,冶艳勾魂。 褚宁愣了愣,慢慢地伸出手,触向他的领口。 就在她试图将衣襟往下翻时,她的手却忽然被另一只手裹入掌心,止住了动作。 第36章 坦诚 第36章 窗外夜风徐来,将庭院的那簇修竹撕扯得左右摇曳,窸窸窣窣。 杂音萦绕在耳畔,像极了他们四目相对之时,流动在其间的情愫—— 猜疑,试探,审视……纠葛不清,纷乱难理。 陆时琛的视线自她脸庞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了被他桎梏在掌心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细白柔嫩,分明没有半点的攻击性,却在悄无声息间,探向了他的命门。 陆时琛低垂着眼睫,避开她的视线,提了下唇角,沉声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她的手还被他举在胸前,于是他说话时,温热的呼吸便轻轻扫过她的手背,似绒羽拂过般,带起一片酥酥麻麻的异样感。 褚宁眼睛微微睖睁,被电到似的,倏地将手抽回。 ——“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陆时琛抬眸凝着她。 视线交缠间,她眸中的情绪尽收眼底。 那清澈的眸子里,漾着被抓包的讶然,偏就是没有他想象中的杀气。 陆时琛提起的情绪缓缓放下,勾了勾嘴角,道:“看你始终不见好转,所以我就留下来照看你。” 说起照看…… 褚宁很快记起了他初次呕血晕厥的那回。 彼时,她也是打着彻夜照看的主意,可没多久,就爬到他的床上睡着了。 ——哪像他现在这样,衣不解带,彻夜未眠。 褚宁对上他璨若星辰的黑眸,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瓮着声音道:“所以……你一整晚都在这儿,没有睡觉吗?” 陆时琛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倦意。 将褚宁的整颗心也揪了起来。 她之间醒过来的那次,虽然意识有些模糊,情绪也不太受控,但总归还是记事的。 她知道,他都是因为她才会这样的。 褚宁唇瓣微张,愣了片刻,道:“我现在,应该已经没什么事儿了,你还是……先睡一会儿吧?” 陆时琛眉梢稍挑,问:“当真?” 褚宁虽不知他为何会这样问,怔怔地点了下头,顿了瞬,怕他不信,又跟着点了两下。 陆时琛目不转睛地盯了她一会儿,唇角微勾,道:“好,你说的。” 话音甫落,便掀开她的被褥,躺了过来。 刹那间,陌生的温度逼近,一股淡淡的冷香萦绕在了她的鼻间。 褚宁的眼睛登时睁大了圈,“你……” 他却丝毫不觉不妥,微微阖上眼眸,道:“阿宁,睡吧。” “你想问的话,明天我都会告诉你。” 褚宁看着他发怔,原先溢至喉间的那些疑问,便生生地被吞回了肚子里。 好,那便等明天。 她也应该让他睡个好觉。 但他们同床共枕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的气息、他的呼吸,于她而言还是十分陌生的。 起先,她僵着身子,还有些不大习惯、不大自在,可随着身边的呼吸声渐匀,便也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褚宁转过头看他,夜色里,他侧脸的轮廓棱角分明,朦胧中,似有若无地添了几分陌生。 她隔着空气,用指尖勾出他的眉峰鼻梁,眸中思绪万千。 从她有记忆起,她的世界便只有他一人。她信他,依赖他,将他当做全部。 可褚渝的出现,彻彻底底地将她的世界颠覆。 ——褚渝能说出她所有的兴趣偏好,了解她的所有特征。 硬说褚渝和她毫无关联的话,她是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反过来,她也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人,真的是对她虚情假意、逢场作戏。 起码,他救过她是真的,对她好也是真的。 她被他们两个人来回拉扯着,犹疑不定,像极了无根的浮萍。 褚宁细白的葱指在空中比划着。 忽然,她动作一顿。 ——对了,她记得她之前,是想确认他锁骨上的那颗痣来着,可他突然的苏醒,便将她的动作打断了。 思及此,褚宁的呼吸困难了起来。 虽然他说过,他明天会告知她答案。 但现在,她更信她自己。 褚宁的手指缓缓落下,又停在了他的衣领处。 这次,许是她动作放轻了许多,又许是他真的睡沉了。 她一边留意着他的反应,一边用指尖剥开他的衣襟。 -- 第57页 直到将衣衫褪至臂膀,最终,她借着朦胧的月色,看清了他瘦削锁骨的尾端,那颗异常显眼的小痣。 ——那颗小小的痣,和梦里的那颗渐渐重合了起来。 褚宁愣了愣,用指腹去轻轻摩挲着。 微微发怔,说不清是轻松更多,还是茫然更多。 “夫……君……”她嘴唇翕动,气音念道,舌尖回味着这两字,陷入了更深的迷惘。 他好像,没有骗她。 他真的是她的夫君。 可褚渝对她说,她的夫君是镇北侯。 梦里,她的夫君也对她并不好,她也很怕他。 所以他们又是怎样,走到了今天这步呢? 褚宁往深处想着,不知不觉间,手上的动作渐歇,眼皮被睡意拖拽着下沉。 在她闭上眼时,一旁的陆时琛,却是缓缓撩起了眼皮,转头看她。 眸色沉沉,流转着细碎的、摸不透的微光。 *** 第二天醒来,褚宁环顾着空荡荡的房间,没有忘记他昨夜的话,忙趿上鞋履,往外找去。 甫一踏出卧房,她便看到了食案前的那人。 男人正端起一盏清茶浅酌,听到她传来的动静,漫不经心地掀起了眼帘来。 “醒了?”他放下茶盏,笑道。 这般气定神闲,倒显得她有些坐不住了。 褚宁将一缕乱发捋至耳后,扭扭捏捏地朝他走去。 及至半步远时,他却忽然拉着她的手下拽。 褚宁一个不妨,便顺势坐在了他旁边,身形不稳地扑向他怀中。 一时间,他身上的冷香溢满了鼻间。 褚宁腾地一下红了脸。 陆时琛倒是自在,不仅不再秉持他的君子之风,还带着她的肩膀,将她往怀中收了收。 眼眸半垂,款款注视着她。 褚宁哪受得了这种撩拨,登时僵直了身子,原先默在肚子里的问题,也悉数搅成了浆糊。 陆时琛以指作梳,耐心理顺她的头发,道:“你想问什么问题,问吧。” “我、我……”褚宁羞赧地抵住他的胸膛,试图拉开些距离。 可这人的胸膛硬的像磐石般,她实在推不动。 末了,她只好放弃,从他怀中抬头,看着他,问道:“我是不是……有个哥哥?” 陆时琛捻起一缕她的长发把玩,低低嗯了声。 “那你为何说我是孤女?”她拧了眉,道。 陆时琛笑:“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闻言,褚宁微微一怔。 说起来,从始至终,他都未言明过她的身份。所以,褚渝说的话是真的,她并不是绣娘楚凝,而是成都府的商户之女褚宁。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冒领错认。 莫名的,褚宁的眼眶有些发涩,她定定地看着他,道:“可你默认了,还给了我假的公验。” 陆时琛低头凑到她耳畔低语:“阿宁小娘子,是我错了,嗯?” 褚宁偏头避开,哽咽道:“我不想理你……我想见我阿兄。” 闻言,陆时琛轻轻放开了她,沉声道:“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 第37章 出门 第37章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丝毫不容推拒。 褚宁睖睁了双眸,抬首瞪他一眼,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陆时琛眼神不移地看着她,直接得令褚宁浑身不自在。 “我怎么了?” 在他专注的凝视之下,褚宁再受不住,细白的小手撑开他的胸膛,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去。 可她退后一寸,他便逼近一寸,直到褚宁退到黄花梨交杌的边沿,险些摔了下去,他才伸手搂住她的腰肢,倏地将她带近。 褚宁挣不开他的桎梏,亦退无可退,便在他的怀中垂着脑袋,闷闷地不吭声。 陆时琛勾起她耳边垂落的一缕长发,提了下唇角,再次问道:“我这人究竟怎么了?” “你昨天不是说……” “我昨天说什么了?” 褚宁倏然愣住。 ——他昨天,好像只说了会如实回答她的问题,却并未说要答应他的条件。 褚宁一时气闷,道:“没什么……可你凭什么不让我去见阿兄啊?” 陆时琛道:“眼下还不是最合适的时机,待外边安定些,我就带你去见他。” 褚宁愣了愣,道:“外边现在怎么了吗?” 陆时琛抬眼往窗外看去。 正是辰时。 窗外初晨煦暖,风生林樾。 可他望向沉沉叠压的天际,却好似瞧见了风雨欲来。 他捧起褚宁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过她下颌,直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道:“现在的长安城,正值一片混乱。” “不适合你出门。” *** 昨日,奉命调查岷州一案的大理寺少卿苏季卿,带着真相和证据,快马加鞭地从岷州赶回了长安。 至此,轰动一时的岷州惨案,终于水落石出。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镇北侯的副将向南。 向南心胸狭隘,仅仅是由于在军中受了镇北侯的斥责,便赍恨于镇北侯,从而和山匪勾结,策划了岷州的伏杀,令八百将士死无葬身之地。 得知“镇北侯”侥幸逃脱后,更是一路追到了长安,在“镇北侯”返京之日,又一次展开刺杀,令“镇北侯”负伤,险些就破了相。 -- 第58页 查明真相后,圣人怒不可遏,令金吾卫在全城搜捕,誓要将向南抓拿归案。 在金吾卫的地毯式搜索下,长安城的百姓惶惶不安,家家闭门谢客,生怕遇到了向南这位活阎王,也生怕得罪了不好惹的金吾卫。 如是几日后,金吾卫一无所获,连向南的影儿都没找到。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向南早已逃之夭夭时,向南却猝不及防地,投案于大理寺。 *** 这一切,都在陆时琛原定的计划中进行。 唯一的意外,兴许便是褚氏兄妹。 陆时琛这人看着是温和好说话,可这段日子,无论褚宁如何软磨硬泡,他的态度都不肯软化半分,放她出府和褚渝相会。 直到最后,还是她把自己锁在屋里生闷气,拒绝用膳,他才退了一步,道:“你可以给他写封信。” 起先,褚宁还很高兴。 可当她提起笔时,她又不知道该如何在纸上落笔了。 ——她对这位兄长的记忆所剩无几,便也不记得他们以往相处的方式。 褚宁停顿了许久,末了,便只写了一些问安的话。 陆时琛笑看了她一眼,随后慢条斯理地将信函折入袖中。 “要不要我帮你带些什么?” 他站在涵清园的踏踱之下,稍稍仰起头看她,如是问道。 褚宁眨了眨眼,犹疑着说道:“那……我要如意楼的七返糕和樱桃饆饠?” 陆时琛勾了勾唇角,道:“好。” 说着,便转身走向马车。 眼看他就要弯身钻进马车,褚宁忙是唤道:“夫君——” 娇音入耳,陆时琛的动作倏地一滞。 ——这段时间来,她对他心存芥蒂,态度总是陌生疏远的。 倒也许久未听她这般称呼他了。 褚宁紧攥着手里的绢帕,不太敢直视他,只红着耳朵道:“你可要早些回来啊……” 陆时琛回首看她,唇角微勾,道:“好。” 倒不曾想,他这位夫人竟然这么好哄。 ——小小的糕点,就能令她摒弃这几日的隔阂了。 陆时琛收回视线,眼底笑意愈深。 第38章 试探 第38章 马车径直驶往西市。 至绣珍阁门前时,陆时琛挑起车帘一角,静观车外的人间百态。 来往的路人行迹匆匆,神色各异。 吆喝声、叫卖声、喧嚷声此起彼伏,如此聒噪纷乱的情境之下,青衫儒雅的男人却是安静伫立在绣珍阁前,耐心至极,与这人潮熙攘的长街,倒有些格格不入。 见此情状,陆时琛提了下嘴角。 五日了。 他竟然还在这里。 陆时琛收回视线,缓缓放下车帘,对车外的人沉声道:“请那位褚郎君,到茶舍一叙。” 说着,便戴上席帽,弯身下了马车,往绣珍阁的茶舍走去。 褚渝并没有让他多等。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雅间的珠帘被打起,青衫的男人应约而至。 “侯爷?”在看清茶几前的陆时琛时,褚渝眉头微蹙,不可置信地低唤出声。 顿了顿,他又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阿宁呢? 他在绣珍阁等的人不是阿宁吗? 怎么来的是镇北侯? 褚渝的视线落在陆时琛那张俊美无暇的脸上,眉间的褶子蹙得愈深。 不是说镇北侯遇刺破相了吗? 为何眼前这人看起来,一点事儿都没有? 就在他犹疑之时,陆时琛慢条斯理地斟好一盏茶,慢慢往桌对面推去,抬眼看他,勾了勾唇,道:“兄长请坐。” 褚渝一愣,旋即撩起衣摆,落座于他对面。 陆时琛维持着惯有的温润笑意,道:“人多的话,就免不了是非。所以还请兄长见谅,招待不周。” 褚渝细品了一番他话中的深意,“侯爷这是有要事单独找我?” 陆时琛略一颔首,低声道:“正是。” 褚渝轻嗤:“那侯爷为什么就不选在镇北侯府呢?” 他记得先前几次拜访侯府,都吃了闭门羹。 阿宁也是在镇北侯府弄丢的。 他可不觉得,他还能和眼前这位养尊处优的镇北侯有什么话说。 看出他眼底的不屑一顾,陆时琛笑了笑,并未放在心上。 随后取出袖中的信件,递给了他。 “这是阿宁让我交给你的信。” 闻言,褚渝意外地挑了下眉,伸手将其接过。 ——看信上的字迹,确是阿宁所书无误。 褚渝愈发不解,道:“既然阿宁现在不在侯府,那侯爷这信又是从何而来?” 陆时琛向后靠了靠,手指轻敲桌面,道:“我现在,也不在侯府。” 话音甫落,褚渝动作一错,险些将杯中的茶水泼洒了出去。 他抬头看对面的人,眸色微沉。 陆时琛这话,听来简单,但若是往深处细想,情况可就有些复杂了—— 陆时琛说他不在侯府,可侯府分明就有另一个镇北侯在。 两个镇北侯,总不可能是分|身术吧? 褚渝隐约猜到些什么,但却不敢确定,只道:“侯爷的话,我如何能信?” 陆时琛浅抿了一口茶,道:“这封信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 第59页 这封信…… 说明了褚宁就在他手里。 说明了他掌控着一切。 褚渝握紧了拳,沉声道:“所以侯爷是想要我做些什么?” 陆时琛道:“不过是想请兄长帮我一个小忙。” 褚渝冷嗤。 请人帮忙,哪有这般明里暗里要挟的。 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明目张胆地卑鄙。 *** 陆时琛找褚渝的理由很简单。 他不过是,最后试探一次褚家。 褚渝究竟是不是南疆安插的暗探,这一试便知。 若答案肯定,他定然不会放过褚家,而他和褚宁……自然也会走到尽头。 可若不是,那他前世那些虚假的经历,他和褚家的纠葛,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时琛阖眸靠着车壁,眉头紧锁。 一时间,万千思绪纷乱交杂。 半个时辰之后。 马车终于停在了涵清园的大门前。 陆时琛揉了揉胸口,欲起身下车。 可忽然间,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感涌入了脑中。 陆时琛眼前一黑,几欲跌倒。 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 ——是毒发的前兆。 陆时琛屏息压着喉间的那股腥甜,颤抖着指尖,将袖中的那个小瓷瓶掏了出来。 他的眼前一片重影,瓶中的药丸,也几次都被他洒落在地。 等终于将药丸付下时,他才终于被灌入了呼吸,扶着车壁低喘着。 陆时琛按了按太阳穴,试图令意识清醒些。 毒发的频率越来越快了。 ——他好像,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 *** 另一边的玉溆阁。 褚宁收到了如意楼的七返糕和樱桃饆饠,却迟迟不见真正送糕点的那人过来。 看着盛在食盒里,那一碟又一碟精致漂亮的糕点,褚宁突然没了食欲。 她看向陆时琛遣来的下人,问道:“郎君人呢?” 下人道:“主子正和刘医工在一起。” 褚宁心跳一滞。 在刘医工那儿…… 难不成,他又出什么事儿了吗? 想起那人临行前,无奈又宠溺的眼神,褚宁再也坐不住,提起裙摆,便往东次间小跑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眼睛痛的快坏掉了,所以只能写这一点点了_(:з」∠)_ 第39章 哄她 第39章 褚宁到东次间时,刘洪安刚为陆时琛切完脉,欲躬身退去。 见此情状,褚宁忙横出手臂,拦住了他的去路。 她看了眼一旁静坐的陆时琛,随后,又将视线落到跟前的刘洪安身上,贝齿碾了碾下唇,道:“刘叔,你老实告诉我,他这次,是不是又呕血晕厥了?他的病状,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这次倒也没有呕血晕厥……”刘洪安拢了拢衣袖,欲言又止地看向陆时琛。 褚宁将手抬高,隔开他的目光,“你们不许串供!” 看她这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阵势,刘洪安无奈一叹,半是隐瞒半是坦白地说道:“还是要怪老夫医术不精……” 话到此处,一边的陆时琛却忽然伸出手,手指微勾,对褚宁道:“阿宁,你先过来。”像这般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褚宁并想不搭理他,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后,继续拉着刘洪安问话:“然后呢?” 陆时琛方才的打断便已是表了态,刘洪安哪还敢接着往下说,只叹道:“夫人还是去问郎君罢。” 听了这话,褚宁睁大了眼睛,似嗔似恼地扭过头,瞪向陆时琛,道:“你怎么这样啊?” 陆时琛勾了勾唇角,起身往她走来。 牵过她的手,将她带到黄花梨镶嵌螺钿方桌前,轻轻摁她坐下。 “我这次确实没什么大碍,不必过于担忧。”看着她小脸皱起的模样,陆时琛竟是好心情地加深了唇角笑意。 看来,她也并没有因为生气,彻底恼了他。 起码现在,她还是关心着他的。 “我现在已经不信你的话了。”褚宁避开他的视线,瓮着声音说道,“你都对我隐瞒了这么多事情了,估计也不差这一件吧……” 越往后说,她的声音愈低,隐隐的,还能听出几分委屈来。 陆时琛捏了捏她细白的玉手,笑道:“你可还记得,我先前几次晕厥,都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昏迷?倘若我这次又出了什么问题,那我现在为何还清醒着?” 褚宁顺着他的话往深处想,发现确是如此,愣了愣后,低声道:“你这次……真的没有再欺瞒我吗?” 陆时琛笑着颔首:“真的。” “那你真的没事了吗?” 他噙着浅淡笑意,继续点头。 一旁的刘洪安没忍住抽了抽嘴角。 侯爷为了让夫人安心,还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眼下,侯爷身上的毒已渗得越来越深,他配置的缓解毒性的药也快要不起效用了。 最多还有半月,侯爷便会彻底毒发。 届时,又如何能在规定时间内赶到扬州,寻求张邈之的帮助。 想着,刘洪安低下头,不自觉地拧了眉。 正出神时,却听一旁的陆时琛忽然唤道:“刘洪安。” 刘洪安闻声一怔,忙“欸”了一声。 -- 第60页 陆时琛道:“你来给夫人看看,她现在恢复得如何了?” 刘洪安躬身上前,察看了一番褚宁额头的伤势,又为她诊了次脉,道:“夫人最近若无头晕目眩之症的话,那想来,再调理一阵子便能见好了。不过……夫人伤在额头,恐会落疤啊。” 闻言,褚宁受惊似的捂住额头,讷讷道:“那……那该怎么办啊?” 脸上落疤的话,那她岂不是就要破相了? 陆时琛道:“我记得府上有御赐的玉颜膏,能令疤痕消于无形,这两天我便让顾北找给你。” 褚宁点头如捣蒜。 着急的恨不得立马就用能上那玉颜膏。 陆时琛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又转头看向刘洪安,问:“那她之前坠崖落下的伤,可是彻底痊愈了?” 刘洪安道:“夫人这段时间一直在涵清园静养,并未劳心伤神,再加上夫人如今年纪尚轻,恢复力不错,悉心调养一两个月,便能彻底痊愈了。” 记起她前世早亡的结局,陆时琛心脏微缩,沉声道:“那她可会落下什么后遗症?” 刘洪安摇头,道:“照眼下的情况看来,只要不受大的刺激,夫人定是无虞的。” 大的刺激…… 陆时琛重复着这几个字,眉头微蹙,思绪有刹那的混乱。 待刘洪安走后,他仍是垂着眼睫,神情略显凝重。 褚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他的手臂,道:“夫君,你这是怎么了呀?” 陆时琛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她,呼吸稍滞,顿了顿,迟疑道:“无碍。” “真的没有骗我吗?”褚宁眼珠不移地凝着他。 他如今在褚宁心中的信誉,几近于无。 陆时琛稍稍一愣,扶住她的肩膀,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道:“不过是在想一些事情罢了。” 褚宁道:“什么事情啊?” 默了一息,她别开视线,闷声道:“算了,反正你不想告诉我的话,肯定又会找别的理由来搪塞我。” 陆时琛无奈地笑了下。 他还真是自食其果。 为了挽回一点形象,他只好耐着性子扳过她的肩膀,与她四目相对,道:“我在想,关于你的事情。”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于是便几分暗哑,和着他温热的气息落在耳畔,当真是缱绻至极。 褚宁双眸睖睁,红晕顿时染上了耳尖。 她从他的身旁倏地起身,语无伦次地道:“我、你……你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可脚下的步子还未动,垂在身侧的手便被他一把攥住。 褚宁一个不防,便顺势倒入了他的怀中,坐在他的长腿之上。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咫尺之间,彼此的呼吸丝丝缕缕地交缠。 褚宁闹了个大红脸,但也没忘记她现在还在和他置气,伸手推了推他,道:“我放开我啊……” 陆时琛却将她推拒的动作裹入掌心,凝着她,道:“夫人,留下陪我,好不好?” 这人向来端着君子之态,何曾用过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 褚宁一双漂亮的清眸微微瞪圆,似是第一天认识他。 陆时琛勾着笑意,继续道:“阿宁小娘子最是心善,不忍抛下我不顾不是?” *** 到最后,褚宁没能坚守得住,同意在东间留了下来。 都说一回生,二回熟。 这次和陆时琛同寝,她也少了许多尴尬和不自在。 也就在陆时琛的身边,翻来覆去了十来回,才阖上双眸,陷入了沉睡。 她睡觉的时候总是很安静,蜷成小小的一团,若不是呼吸声浅浅,便真是没什么存在感了。 陆时琛转头看她,伸出的手,轻轻落在了她瘦削的蝴蝶骨上。 她真的很瘦很小的一只,仿佛仅用一掌,便能丈量她的肩背。 不堪风,亦不堪雨。 可商衍,却将她卷入了极速的漩涡。 陆时琛眸光沉沉地凝着她的背影,眼尾微微发红。 这几日,他又梦到了前世,她和商衍后续的种种。 梦到她被商衍诓骗,梦到她成了商衍的笼中雀,还梦到,她被商衍强行带到了南疆…… 如是种种。 他便不可能放过商衍。 更不可能在现在就离开长安。 思及此,胸口处又翻涌起了一阵不适。 陆时琛按着胸口起身,手撑在身后摩挲着,拿起了一块绢帕捂唇。 取下绢帕之时,一抹殷红刺入了眼帘。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宁的前世不太想在正文详写,可能之后会放在番外orz 第40章 擅闯 第40章 永和十八年,四月初八。 副将向南谋害忠良、杀害无辜,罪不可赦,上令处以绞刑,于午时三刻在西市执行。 然,就在行刑官郭旸下令之时,人群中却忽然出现了十来个蒙面的黑衣人。 个个身手不凡,不仅打伤了监刑的衙役和官差数人,还险些令郭旸丧命。 值此混乱之际,他们更是胆大妄为,趁机劫走了向南。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蔑视法条,公然伤人,劫走一个死刑犯。 圣人闻讯大怒,以失职的罪名严惩了执行长官郭旸,并将其贬为刑部侍郎,罚俸半年。 -- 第61页 而截取囚犯一案,则全权交由大理寺和京兆府查办。 许是圣人和民众施加的压力所迫,不出三日,案子便查了个水落石出。 ——根据那伙人所用的招式、不慎落下的信物,京兆府和大理寺顺藤摸瓜地查出,那些人竟然都是镇北侯麾下的赤羽军。 赤羽军一直驻守在陇右道,抵御北狄和南疆,听令于镇北侯,无诏不得擅离职守。 如今却是堂而皇之地出现了长安,做下了这等忤逆之事。 圣人怎会不慌,又怎会不疑? 惊疑之下,便禁了镇北侯的足。 一时间,长安城中又陷入了混乱。金吾卫奉令,在坊间大肆搜寻向南等人的踪迹,抓捕逆党。 见此阵仗,城中百姓无不惊惧,人人自危。 褚宁亦是待在涵清园,整日整日地闭门不出。 反观陆时琛,他倒是很忙,经常叫人寻不见踪影。 褚宁坐在院中架起的秋千上,拿着朵新摘的牡丹花,百无聊赖地数着花瓣。 ——她不能出门,便只能找这样的事情打发时间了。 正惆怅时,背后的院墙后竟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褚宁闻声一怔,下意识地转头回望。 只见爬满绿藤的院墙之上,突然冒出了一个人来。 那人半蹲在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身乌黑的夜行衣,面容亦被黑布裹缚,唯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露在外边,像极了莹润的黑曜石。 大白天里这身打扮,行迹还如此诡异,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好人。 褚宁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张了张嘴就要喊人。 刚要出声的下一刻,那人忙是将脸上的黑布扯下,制止道:“阿宁,是我。” 抬头迎着刺眼的天光,褚宁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清隽俊雅,清风姿骨。 尽管只有几面之缘,但褚宁定睛看了他一会儿,还是勉强认了出来。 ——“你是……我的阿兄吗?” 褚渝从墙头一跃而下。 然,他的身手实在是差了些,落地之时,用手撑住地面,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褚宁忙起身往他走去,看了看足有两人高的院墙,又看了看身前的男人,张了张嘴,道:“阿、阿兄,你怎的用这种方式进来?” 褚渝拍了拍手上的草屑,道:“也只有这样,我才能见得到你。” 这话中的意思便是,陆时琛拦着他们兄妹见面,他此次翻墙,也是无奈之举。 褚宁睁大了眼,愣愣道:“为什么呀……” 褚渝一把攥过她的手腕,道:“他这人心思不正,你不能再待在他身边了。” 这趟水太深,他不愿与心思单纯的褚宁详说—— 前阵子,陆时琛托他运输粮草到城外。 起先,他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直至近日,京中流传起了镇北侯私自屯兵、意图谋朝篡位的说法,那些街坊邻居甚至还说,岷州的八百将士其实并没有死,而是伪装成了普通百姓混入城中,至于岷州那些成堆的尸体,指不定才是真正的山匪。 这些话初初听来,是有些荒谬。 可若是将屯兵和粮草的事情放置一处,他又怎能不多想? 为了阿宁的安危,他不得不趁早带她离开。 褚宁不明所以,轻轻挣扎着,道:“阿兄,我不懂,我不懂你们为什么什么事儿都瞒着我,本来我就知道的不多,你们偏偏还什么都不肯说……我不想就这样盲目地听你们的话了……” 说着,她微红了眼眶,将手腕从他的桎梏中滑脱了出来。 褚渝着实没料到,一次失忆,竟让她连自己都不再信任了,不由得心底酸涩,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唤道:“阿宁……” 褚宁没有说话,抿着唇,垂着头往后退了半步。 就在褚渝为她这疏远的动作神伤恍惚之时,不远处,一把熟悉的清亮嗓音忽然响了起来。 ——“褚郎君,你怎么会在这里?” 只见一边的凉亭里,顾北静静伫立,隔空望着他们。 右手虚虚把着腰间陌刀,露出备战的姿态。 两人在成都府时曾有过几面之缘,交情不深,但总归是彼此认得的。 褚渝被他发现踪迹,倒也不觉意外,拱了拱手,道:“好久不见啊,顾参军。” 顾北可不觉得有多久。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奉陆时琛的命令,留意着褚渝的动向。 眼下跟踪他回到涵清园,真可谓是,既惊喜,又意外。 顾北阔步朝他们走来,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道:“褚郎君这副打扮,是要来涵清园做些什么?” 褚渝也不隐瞒:“自然是来看我妹妹。” 顾北道:“最近世道乱,还请褚郎君尽量不要出门,也不要擅闯别人的私宅。” 褚宁现在已经嫁给了镇北侯,自然便是镇北侯的人。 礼记有云,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 褚渝不过是兄长,确实无法真正地插手褚宁的事情。 但他也不是什么善罢甘休的人,盯着眼前的顾北,沉声道:“我上我妹夫家做客也不行吗?你们侯爷在哪里,我要见他。” 第41章 打算 第41章 褚渝来涵清园的这一趟,便是为了带走褚宁。 诚然,他并没有把握,能在完全不惊动陆时琛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将褚宁带走。 -- 第62页 是以,从最开始做下这个决定时,他便做好了和陆时琛对峙的打算。 陆时琛这人,看着是温润清雅,可实际上,骨子里却镌刻着一股强势。 要从他这里带走褚宁,定然不是件容易事儿。 可眼下,既然已经在涵清园见到了她,那便是成功了一半。 褚渝看了眼身旁的褚宁,道:“阿宁,在这里等我一会儿,等我回来,阿兄就带你离开这里。” 褚宁蹙了秀眉,道:“为什么要带我离开啊?” 未待褚渝回答,一边的顾北便笑出声打断:“呵,褚郎君,你在这儿说些空话也没用,还是先跟我去见主子吧,他已经等你很久了。” 听着这话,褚渝的神色渐趋凝重。 顾北道:“主子早就料到,褚郎君会来这一趟。” 褚渝心跳一滞,瞳孔微缩。 他们的话说得褚宁云里雾里的。 她毫无参与感地站在一旁,看了看顾北,又去瞧了眼褚渝,默默地垂了头。 唉,算了。 反正,他们什么都不会对她解释的。 似瞧出了她的落寞神伤,离开之前,顾北回头看了她一眼,道:“夫人,主子说了,等事情结束,他就过来找你。” 褚宁站在院中,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眨了眨眼。 *** 东间。 陆时琛坐在案前,抬手扶额,揉了揉太阳穴。 近日来,他一直在和苏季卿等人商议对策。 岷州的事情,注定会掀起一场风雨。 向南之前的主动“投案”,和“如今的被劫法场”,不过就是让圣人对“镇北侯”起疑,顺带牵太子的后盾——郭家下水。 要知道,太子乃郭皇后所生,太子和郭家之间,那可是利害相关,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 眼下,郭家栽了个小跟头,太子也会跟着乱了手脚。 接下来,便是揭露太子的李代桃僵之计了。 等他们的诡计曝光,圣人定不会轻饶。而太子也并非是坐以待毙的懦弱之辈,届时,他被断了后路,定然会逼宫谋反。 暗中调了三千赤羽军进京,屯兵城外,不过是之后的事情提前准备罢了。 就算到时候,上面扣下个拥兵自重、意图谋朝篡位的罪名,那也是扣在如今的“镇北侯”身上。 ——关他陆时琛何事? 思及此,陆时琛微微阖眼,勾了下唇角。 既然三千赤羽军入了城,那军队的粮草便是一个问题。 将此事交给富商蓄贾的褚渝来办,恰好能一箭双雕。 一则是能试探褚渝的身份。倘若他真是南疆的暗探,他定会在近日将此事回禀至南疆,便免不了异动。 二则是能解决赤羽军粮草的事情。褚渝如此看重他的妹妹,那他必然能办好这件事。倘若他想在粮草上动什么手脚,到时候,再将这批有问题的粮草转送给太子便是。若到两军交战之时,他的赤羽军围在城外,而太子的人则在城内,僵持战之下,被困城内的人,总是最先缺粮的那一方。 不过,褚渝的行为,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褚渝既没有将消息传出去,亦不曾将粮草运至城外。而是着急忙慌地,想先带走褚宁。 想来,他这是意识到什么了。 陆时琛用指尖轻抚过眉骨,缓缓睁开了眼。 这时,褚渝也跟着顾北的脚步,踏过门槛,走了进来。 听到响动,陆时琛撩起眼帘,若有似无地瞧了顾北一眼。 顾北会了意,拱手道:“属下先行告退告退。” 待橐橐脚步声远去,屋内便只剩下了陆时琛和褚渝两人,静静相对。 率先开口的,是褚渝。 他捏紧了身侧的双拳,道:“侯爷到底是要做些什么?阿宁她什么都不知道,你若是要冒险,能否不要将她牵扯其中?她嫁给你的这一年,已经受过很多的委屈了,我求你,这次放过她吧。” 闻言,陆时琛斟茶的动作一滞,漫不经心地抬头睨了他一眼,道:“兄长这是何意?她可是我唯一的妻子。” 褚渝上前两步,与他正面对峙,道:“侯爷现在做的事情,很危险吧?” 陆时琛搁下茶盏,道:“是又如何?我既然敢于谋划,那便有法子护她无虞。”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陆时琛道:“兄长难道不是吗?褚家不过是一户商贾,届时风雨侵袭,兄长又有何能耐护得住她?” 褚渝眼中似有坚毅的光亮闪动,他道:“阿宁是我最在乎的小妹,就算拼上了性命,我也一定会护住她!” “她也是我在乎的人,兄长怎么就以为,我不能为她豁出性命呢?”陆时琛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这番话来反驳。 待话音落下之时,他愣了愣,微垂眼睫,蹙了眉。 ——他怎么会……说出这样冲动的话来? 为这话陷入震惊的,还有褚渝。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道:“侯爷这话,可是认真的?” 陆时琛碾了碾手上的扳指,沉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褚渝道:“好,那今日,我便暂且信你一回。若阿宁因为你而遭遇不测,我赌上全部的身家,也决不会轻饶你!” 听着他的话,陆时琛有刹那的恍惚。 -- 第63页 他想起了前世,褚渝兵败之时,自刎于阵前,对他说过的话:“陆时琛,你令我褚家家破人亡,今日,我恨不能将你手刃,那我便以性命来诅咒你,诅咒你惸孤一生、不得好死!” 这声声的诅咒,四面八方地从他四周涌来,直要将他淹没其中。 陆时琛抬手捂住额头,深深地闭了眼。 褚渝的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褚宁前世的死,和他有关吗? 所以褚渝才会叛变南疆,与他为敌? 他努力回想,可涌入脑海的,却只有阵阵撕裂的疼痛。 见他脸色发白、冷汗涔涔,褚渝一时有些无措,上前扶了他一把,道:“侯爷,侯爷你没事吗?” 陆时琛轻轻摆了下首,微颤的指尖指向袖口。 褚渝明白了他的意思,忙将他袖中的药瓶给拿了出来,倒了两颗药丸,喂给他。 服过药之后,陆时琛的状态才逐渐稳定了下来。 他向后靠了靠,下颌微扬,低低喘息着,眉头微蹙。 褚渝道:“侯爷,可要我去找医师过来?” 陆时琛摆了摆手,道:“不必,已经看过了。” 他身上的毒,已经不能再拖了。 第42章 栽了 第42章 庭院中。 日薄西山,薄金似的余辉洒落下来,照得人懒洋洋的。 漫天霞光之中,褚宁坐在秋千上,靠着藤条缠成的长绳,眼皮止不住地打架。 到最后,她实在等不住了,便微微阖了眼。 ——她都在这里等了半柱香的功夫了,他们都还没谈完。 既然这样的话,那她就先睡一小会儿吧……一小会儿就好。 然,说好的浅眠,她却是睡沉了过去。 陆时琛来时,她竟然是没有丝毫的察觉。 看着秋千上的小小人影,陆时琛稍稍垂眸,唇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还真是心大,也不怕睡着睡着,就从秋千上摔了下来。 心里虽然这样想着,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往那架秋千走了过去。 夕阳在她脸上镀了层薄薄的光晕,她睫羽浓长,乖顺地低垂着,于是眼下便覆了两片小小的阴翳,愈发衬得她肤如凝脂、吹弹可破,白得能透出光来似的。 许是被暖黄的光线笼罩着,睡梦中的她似有些不适,脑袋在绳索上蹭了蹭,然后偏过头,换了个能避光的姿势,檀口微张,呼吸浅浅,当真是娇憨至极。 陆时琛负手立于一旁,静静地瞧着她,眼底的笑意愈来愈深。 他抬起手来,默不作声地为她挡住了阳光。 ——怎的就这么傻?让她等一会儿,她便一直在这里干等着,也不知道换个舒服点儿的地方。 孰料,他刚起了这样的想法—— 秋千上的褚宁便吸了吸鼻子,蓦地打了个喷嚏。 她睁开曚昽地双眼,抬头向他看来。 在对上他视线的时候,褚宁愣了愣,慢半拍地反应了过来,瓮着声音说道:“诶,夫君……是你来了呀?” 陆时琛不动声色地放下手,负于身后,轻轻点了下头,眼底蕴着笑意,低声问道:“脖子酸吗?” “脖子?”褚宁不解地转了转脑袋,刚一动作,便没忍住嘶了声疼。“……是好酸哦。” 陆时琛坐到她身旁,抬手覆于她后颈,声音里带着笑:“下次可别再这么傻了。” 他按摩的力道不轻不重,褚宁的那点酸痛,似也逐渐被他揉散。 她睁大了眼看他,“我这还不是为了等你。” 明明是嗔怪的话,可因为她初醒的曚昽,陆时琛竟是听出了几分娇。 他继续为她按摩着后颈,笑道:“好,都是我的错。” “那阿宁小娘子可好些了?可原谅我了?” 他的嗓音温柔低沉,带着温热的气息落在耳畔,当真是,撩拨着人的心弦。 若放在前些日子,褚宁定是要羞赧一会儿的。 可眼下,也不知是免疫了,还是心里对他存着几分恼意。 她脸不红心不跳地感受了一下他的手法,一本正经地评价道:“好像是好一些了……但又没完全好。” “所以我才不要这么快原谅你。” 听完她这赌气似的话,陆时琛无奈又纵容地笑了,道:“那,阿宁小娘子若是好了,就能原谅我了?” 褚宁故作迟疑地点了点头,道:“嗯……算是吧。” 得了准话,陆时琛便更不能轻易停下手里的动作,继续为她揉着后颈。 是以,两人便免不了靠得近些。 褚宁几乎是依偎在他的胸前,稍一抬头,便能撞到他的下颌。隐约间,她好像还能感受到他清浅的呼吸,轻轻地拂动她额前的碎发,又酥又麻。 她连续眨了好几下眼,才勉强没被他乱了心弦,推了推他的胸膛,道:“好了好了,我、我就先原谅你了……” 陆时琛收回手时,不经意地碰到她的耳垂。 褚宁没忍住瑟缩了一下。 顿了顿,她环顾四周,道:“我阿兄呢?他去了哪里?怎么都没跟你一起过来呀?” 陆时琛转动着手上的扳指,道:“他还有些事,便先离开了。” “可他来的时候,说要带我一起走。”褚宁将手撑在身侧,偏着头看他,道。 -- 第64页 记起他之前和褚渝的对话,陆时琛淡了些笑意,道:“他当时想带你走,不过是对我有些误会罢了。” 褚宁往他的方向凑了凑,道:“是有什么误会呀?” 陆时琛并没有立即回答。 静默之中,褚宁颤了颤睫羽,慢慢地低下头。 ——罢了,不问了,反正,他肯定又要瞒着她。 她的情绪总是这般外露。 几乎是一眼,陆时琛便看出了她心中所想。 如今她这般小心翼翼,不再信任他,不再依赖他,亦不再对他抱有期待。 不都是他以往的处处隐瞒造成的吗? 陆时琛在心底暗叹了声。 随后起身,半蹲在她跟前,握着她细瘦的肩膀,仰首看她,道:“你兄长误以为……我对你没有真心,不能保护你。” 闻言,褚宁愣了愣,对上他直视而来的目光,心跳似漏了半拍。 她受惊似的眨了下眼,道:“那你对我,有真心吗?” 这个问题,简单却又直接。 再一次让陆时琛去认清自己的心意。 静默片刻,他笑了,道:“自是真心以待。” 顿了一息,他又道:“往后,你若有什么想问的,便直接找我,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褚宁眼中的光亮闪了闪。 她惊喜道:“真的吗?你真的……什么都会告诉我吗?” 陆时琛笑着颔首。 他以为,她应该会问些有关他身份、有关她身世,有关这涵清园的事情。 可谁想,她沉吟片刻,却是道:“我们以前……相爱吗?” 以前。 以前是什么样的? 他也不记得。 陆时琛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唇瓣,喉结微动,沉声道:“现在相爱,亦是足够。” 说着,便捧着她下颌,仰首吻了上去。 以前的事情他回答不了。 但他会好好地,去回答现在。 她的唇瓣清润柔软。 浅浅攫取,便如品尝奶羹,淡淡的甜,柔柔的软。 褚宁却在他逼来之时,眼前一暗,脑中像有烟花炸开,轰地空白了一瞬。 男人的气息萦绕在鼻端,清冽似初雪。 却又是滚烫的,滚烫得能将她融化。 褚宁“呜呜”的两声被他悉数吞咽,她晕乎乎地用手去推他,可这样的力道于他堪比猫挠,丝毫不起效用。 陆时琛按住她的后脑勺,不断地将这个吻加深。 攻城略地,却又温柔缱绻。 …… 至分开时,两人的呼吸都有些乱。 褚宁的手还抵在他胸膛,那双蒙着水雾、清亮透彻的眸子,似羞似嗔地瞪了他一眼。 陆时琛缓匀了呼吸,指腹轻轻抚过她莹润着水光的下唇,勾唇笑道:“这个答案,如何?” 被他闹的,褚宁的四肢都有些乏力。 导致她现在,推开他不得,亦离开他不得。 她闷声道:“……谁要你这样的答案了?” 陆时琛挑了下眉,道:“那你要怎样的?” 褚宁屏着呼吸,确认恢复了些气力,忙起身退了两步,和他拉开了距离。 “反正不要你这样的。” “我生气了。” “我不理你了。” 说着,便皱了皱鼻子,折身跑开。 似乎,她还有些腿软,脚步都是踉跄的。 看着她远去,翩飞的裙袂似蝴蝶扑棱着翅膀飞远。 陆时琛勾起唇角的一抹笑意,垂眸去碾手上的扳指。 能和她结为夫妻。 确实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不论过去如何,不论前世如何。 他现在,是真的想和她一起走下去。 思及此,陆时琛的笑里,带了几分自嘲。 ——陆时琛啊陆时琛,你这还栽得真快。 第43章 安排 第43章 顾及她羞赧的小女儿情态,陆时琛并没有去追她的脚步。 褚宁便得以顺畅无阻地,躲回了玉溆阁。 路过庭院时,恰好碰上持帚清扫的百绮。 看褚宁的脸上挂着红云,嘴唇亦如沾染晨露的花瓣,红艳艳水盈盈的。 百绮不由得停下动作,疑惑问道:“夫人,您这是怎的了?脸这么红?” 褚宁一愣,忙用手心压了压脸颊,支吾道:“可能是被晒的吧……” 眼下虽已日暮,但灼灼的余辉仍旧晒人。 百绮看了眼天边晚霞,连忙将竹帚放下,道:“夫人稍等,奴婢这就去准备碗绿豆汤来。” 用碎冰拔过的绿豆汤盛在汝窑白釉瓷碗里,瓷碗的外壁挂着水珠,光是看着,便觉得解热。 褚宁端起碗,拿着调羹尝了小口,只觉这清甜冰凉的绿豆汤,似乎也有一股他唇齿间的那种清冽。 一时间,她的眼前又浮现起方才的那幕。 ——他半蹲在她跟前,单手握住她的后颈,仰首攫住她的唇瓣,压覆辗转,温柔又强势。 褚宁几乎是将手里的瓷碗扔回食案的,她双眸睖睁,呼吸紊乱地捂住胸口。 隔着薄薄的衣衫,她好像能触到胸腔里,那响若擂鼓的心跳。 这人……这人看着是光风霁月、一身正气的,怎的就这般孟浪! 虽然他们是夫妻,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好像也并无不可。 -- 第65页 但现在,她还没有问清他们的过往,也还没有彻底原谅他的欺骗和隐瞒呢。 鉴于今日之事。 她觉得接下来的好几天,她可能都不想和他见面了。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从这日之后,陆时琛愈发忙得不见人影。 褚宁几乎都没在涵清园见过他。 她虽然没有出门,但也能从下人的议论声中听出些什么。 听他们说,外边越来越乱了,可能很快就要变天了。 *** 这时,镇北侯的赤羽军就驻扎在长安城的十里外。 而如今,正值太平盛世,皇城的南衙十六卫根本就不曾历过血战,又如何能打得过从腥风血雨中杀出来的赤羽军。 这样的情况下,任谁都会多想—— 想这镇北侯是不是因为岷州之事,胸臆难平,欲举兵造反、谋朝篡位。 但这镇北侯又还在城中,随时都能被人控制。 不去指挥外边的军队,反倒在城中闲坐,这样的行为,属实是有些说不通。 然,在赤羽军的虎视眈眈下,圣人如何能坐得住,如何再去细究这其间的不合理? 他加强了镇北侯府的禁令,几次三番地威胁镇北侯退兵。 可奇怪的是,城外的赤羽军见到“镇北侯”之后,却依然是不动如山,只扬声对使者说了句—— “我们只看侯爷的虎符行事!” 可无论是“镇北侯”的身上,还是侯府之中,都没有虎符的存在。 “镇北侯”还道,是叛徒向南盗走了他的虎符,策动了这场兵变。 直到这时,圣人才注意到之前的种种端倪。 他终于怀疑起了“镇北侯”的身份。 整个长安城之中,就属苏季卿和镇北侯最为相熟。 派遣苏季卿去试探时,圣人道:“堂堂的赤羽军主帅,怎么可能号令不动麾下的将士,还要依凭一块小小的虎符?!朕看呐,如今这个‘镇北侯’,怕是有些问题,你去侯府时,务必注意他的一言一行,看他可有什么和以往不寻常的地方。” 圣人的猜疑,完全在苏季卿和陆时琛的预料之中。 因此,他们早就为此商议好了对策。 苏季卿想方设法地在镇北侯府赖了三日,也和商衍朝夕相处了三日。 三日之后,他将准备好的消息带回了大明宫。 ——“陛下,这几日里,‘镇北侯’确实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也不曾露出过什么马脚。然,臣经过这几日的试探,还是有所发现。臣记得,镇北侯的右臂受过伤,往那之后便惯用左手,可侯府的那位,虽然表现得是个左撇子,但臣试探过了,他下意识里,还是会在第一时间内用上右手。” 听完这话,圣人陷入了沉思,负着手在殿内踱步。 难怪…… 难怪啊。 难怪会有岷州的那一场死战,难怪忠诚的副将会叛变,难怪堂堂的一个主帅,竟然不能威慑众将。 原来,是有人胆大包天,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使了一出偷梁换柱啊! 圣人怒极地甩了袖子,下令道:“传朕指令,立马去捉拿‘镇北侯’!” 许是苏季卿的试探令商衍起了疑,又或是商衍早有预料。 待金吾卫包围侯府之时,固若金汤的府内却已不见了商衍的踪影。 他这个人,就好像在镇北侯府凭空消失了一般。 *** 城外,赤羽军的驻扎地。 暗探将商衍逃脱的消息传到了营帐。 听完回禀,陆时琛并不觉得意外。 他虽然没有和商衍交过几次手,但也能通过褚宁的前世,他了解到的消息,知道这人并非善茬。 这商衍,绝非是什么平庸无能之人。 他有手段,有心计,有才能。 否则,也不会在前世,将太子算计在其中,还能功成身退。 陆时琛稍作思索后,对一旁向南道:“他这人极擅易容术,可能不好轻易地逮住他。但他此行,定是往剑南方向而去,你传封军报到朔方,令他们盯着剑南道的动静。” 剑南道,是隧王的封地。 而商衍,则是隧王之子。 朔方是离剑南道较近的一处藩镇,便也能起到提防隧王的效用。 想清其间的关联,向南忙是问道:“侯爷这是担心,隧王会趁乱谋反?” 陆时琛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弯了弯唇角,道:“隧王这人,最会审时度势。如今这么大个便宜摆在这儿,他怎么可能不捡?” 长安若是陷入内乱,造成了两败俱伤的局面,届时,又有谁能注意到隧王的动作呢? 前世,隧王对他使了招声东击西。 那今生,他便还隧王一手引君入瓮。 陆时琛笑着用扇柄拍了拍掌心,随即又去安顿好赤羽军的诸多事宜。 待一切结束,又到了夜深之时。 帐外的天空泼墨一般,漆黑不见底,亦寻不见星子。 陆时琛望向天际,陷入了一阵静默。 说起来,他近日忙于军务,和褚宁已有五日未见了。 也不知道她如今,过得如何了? 陆时琛眸光微动,沉声道:“牵马来。” 旁边的小将问道:“侯爷这是要回城吗?” 陆时琛点了点下颌。 -- 第66页 骏马很快就牵来了。 他踩上马镫,翻身骑了上去。 可刚在马鞍坐定,又是一股熟悉的气血上涌…… 陆时琛极力稳住意识,但最后,却还是没能敌过排山倒海毒性汹涌。 看着马背上的男人若巍巍玉山般倾倒,一旁的小将忙是上前,惊呼道:“侯爷、侯爷……” *** 亥时三刻,夜色浓如墨。 褚宁还是没能等来陆时琛的回归。 她望了眼门扉,气恼地拉起被褥,将自己从头盖到脚。 说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才不让她的出门。 可他自己却每天在外边鬼混,还连续五日夜不归宿,只传了报平安的书信回来。 甚至今日,连封信都没有。 这样严以待人宽以待己的标准,简直是太过分了! 褚宁越想越恼,都快在被褥中闷得窒息了。 待呼吸渐趋困难时,她才掀开了被子,睁眼看着这一片黑暗。 现在的长安城这么乱,夜里,似乎还能隔着院墙,听到外边那些整顿军队、铁蹄踏过的声音。 虽然知道他的身份不简单,他亦要承担许多属于他的责任,做他的分内之事。 但褚宁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这兵荒马乱的长安城,又如何能令人心安呢? 褚宁翻来覆去了好一阵,心里仍是七上八下的,没有睡意。 末了,她干脆披衣起身,坐到了妆台前,拉开抽屉,取出里边的四封信。 每封信函之上,都注有连贯的日期。 却唯独断了今日的。 莫非……是他出了什么事吗? 褚宁拧起秀眉,小心翼翼地将信函捧到胸前。 这时,身后忽然起了阵脚步声。 褚宁愣了愣,闻声回首。 那一瞬,她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争取赶紧把这个剧情走完 第44章 夜归 第44章 烛光摇曳,落在男人清隽的脸庞上,愈显他眉眼深邃,面如冠玉。 他一身墨蓝袍衫,外罩黑色大氅,这样深沉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冷不防地对上他视线,褚宁有片刻的讶然。 她眼睛不眨地看着他,慢慢站起身来,檀口一张一合,犹豫了好一阵,才说了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 话音甫落,男人便阔步朝她走来。 身后扬起的大氅猎猎作响。 他却是沉默不言地,蓦然将她拥入怀中。 刹那间,男人身上的那股清冽气息便将她裹了个严实。 褚宁脑子一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细白的手臂抬起了又放下,最后,还是犹疑着回应了他,轻轻将他搂住。 她的动作很细微,但陆时琛还是真切地感受到了。 他闭了闭眼,环住她身子的手臂逐渐收紧,力道大得,似要将她揉碎在怀里,融化在骨血之中。 褚宁被他的手臂桎梏着,根本就动弹不得。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真的是让她困惑不解,她轻轻挣扎了几下,却见他忽然垂下头,贴着她的耳廓,沉声道:“阿宁,让我抱一会儿。” 他的声音暗沉低哑,带着显而易见的疲倦。 她还从未见过陆时琛流露过这般情态。 褚宁愣了愣,便也慢慢停了挣扎。 其时风过,吹得烛火抽搐不停,光线亦是忽明忽暗。 便显得映在纱窗上的两道人影,朦胧缱绻。 过了好一会儿。 感受到怀中人真切的存在,陆时琛才滚了滚喉结,慢慢地缓过神来,松开了她。 他握住她的肩膀,垂眸看她,低声道:“可弄疼你了?” 褚宁忙是摇头,道:“没有的。” 隔得近了,褚宁才注意到他眼底的暗青。 他的眉眼本就深邃,现如今,又被这倦意描深了轮廓,倒愈显得那双黑眸深不可测了。 褚宁定定地看着,微蹙了眉。 须臾,她抬起手来,指腹轻抚过他的眼底。 她本来有好多问题想问他。 可现在,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她却不知,该如何去开这个口。 犹豫间,她的手指便不断地在他眼底摩挲。 这眼周的肌肤本就脆弱敏感,她柔软指腹,带过一片酥麻难耐的触觉。陆时琛被挠得眼睫轻颤,忙捉住她的手,收拢于掌心。 “怎么还不睡?”他揉捏着她的手指,低下头,极近温柔地落了一吻在她指尖。 褚宁僵硬了一瞬,不假思索地道:“你不是也还没睡吗?” 说完,她似有些气恼,鼓了股腮,道:“看你,眼圈都黑了。” 陆时琛从胸腔中低低笑了声,道:“莫非,夫人嫌弃我了不成?” 褚宁先是一愣,随后重重一颔首,道:“你要是变丑了,我可不要你。” 这话带了赌气的成分,又娇又嗔。 也是在底气不足地威胁,威胁他好好歇息。 闻言,陆时琛笑着将她拥入怀中,道:“没想到,我的夫人,竟然还是个小色鬼。” 褚宁懒得理他的调侃,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嘴上絮絮叨叨着,催促他去盥洗歇息。 但其实,在来涵清园之前,陆时琛便已沐浴过了。 -- 第67页 他又一次毒发,身上便免不了落下血迹,也免不了会有血腥味。 为了不让她担忧,陆时琛便在营帐多耽搁了一阵,等将所有端倪都抹干净了,这才避开巡夜的金吾卫,赶了回来。 不过眼下,他还是又去了趟净室。 净室里,热水腾腾升起,水雾缭绕。 陆时琛靠在浴斛边沿,深深地闭了眼。 恍然间,他好像又看到了毒发昏迷时,那个无比真实的梦。 或者说,那就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梦里,商衍令太子的计划曝光于世,令太子声名尽毁,走到了绝路。 便是在太子发动兵变的那日,褚宁终于识破了他的身份。可他却不管不顾地,用迷药迷晕了她,并强行将她带走。 而陆时琛则因为身上的毒,便在扬州多耽搁了一些时日,待他回返长安之时,就只能在宽阔的道路上,和她擦肩而过。 回想起梦中的那股无法改变的无力和绝望,陆时琛往后靠了靠,缓缓滑入水中,任温水淹没口鼻。 他根本就不敢想,被商衍抓走之后,她究竟会经历些什么…… 她没有依靠,一定会经受很多的苦难,致使最终,因病去世。 而造成她一切不幸的,都是因为他。 因为他的疏漏,因为他的不及时。 陆时琛在水中深深闭了眼,自嘲地扯了下嘴角。 褚渝前世给他的那一箭,根本就是他咎由自取,是他该受的。 便是真的夺走了他的性命,那也是他活该。 还好,上天给了他弥补的机会 *** 许是因为陆时琛的安然无恙,褚宁暂且放下了心中的忐忑和担忧。 不一会儿,就起了困意,抱着被褥睡着了。 等陆时琛从净室出来时,就看到了她蜷在床里头的娇小身影。 ——小小的一个人,竟然裹了一大半的被褥,只给他留了个边角。 陆时琛无奈一笑,上榻之后,小心翼翼地将人拥入了怀中。 睡梦中的她很是乖顺,一点反抗的动作都没有,还奶猫似的,在他胸前蹭了蹭。 小娘子的身躯本就娇软到不可思议,这一下,更是亲密无间,极为亲昵。 经历了前世错失的强烈缺憾,此时的陆时琛,恨不能将她揉入骨髓。 单薄的定力,又能在她的身边,撑得了几时? 第45章 心意 第45章 黑夜中,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愈发敏锐。 小娘子的身躯娇小温软,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侧,连绵起伏。 陆时琛甚至可以感觉得到,她呼吸时,拂过颈侧的温热气息,一起一伏的柔软胸。脯。 这般无意的撩拨,最为致命。 陆时琛喉头发紧,拿起腰侧的玉手,小心翼翼地给她放了回去,随后,身子往外退了几寸,和她拉开距离。 待凝着夜幕,缓匀了呼吸,他才慢慢地转过头,去看她的睡颜。 好在这之后,她再无旁的动作,就安静地睡在一旁,连呼吸声也是浅浅的,微不可闻。 隐没在沉沉夜色中,仿佛随时都能消失似的。 陆时琛眸光微动,又放轻了动作,将她的手裹入掌心。 窗外,惠风徐徐,吹动枝叶簌簌作响。 可有些紊乱不定的心思,却好像在这个不算安静的夜里,慢慢地安定了下来。 *** 这晚,一夜无梦。 陆时琛再次醒来时,竟已是卯时三刻了。 看着空荡荡的榻侧,他的呼吸有刹那凝滞。 原本那点朦胧睡意,也瞬间消于无形。 他一把掀开被褥,趿鞋下榻,往屋外走去。 也是在这时,他和门前的褚宁,实打实地撞了个正着。 陆时琛也就是看着文弱,身姿颀秀,略有几分书卷气,可实际,浑身上下却没一块松软的地方,褚宁撞到他,就像是撞上了一堵墙,顿时捂住鼻子,疼得眼泪汪汪。 陆时琛神色一变,忙拨开她的手,扬声对屋外道:“百绮,去把刘医工请来……” 闻言,褚宁愣愣地睁大眼,忙将他的话否定,道:“不用不用!我这又没受伤,就算让刘叔过来,那也是让他白跑一趟呢。” 在她的坚持下,陆时琛便只有歇了这份心思。 褚宁仰头看他,笑得眉眼弯弯,道:“你就这么关心我呀?” 陆时琛揉了揉她的脑袋,微不可察地轻轻一颔首,反问道:“你就这么高兴?” 褚宁直接扑进他怀中,双臂环住他劲腰,一个劲儿地点头:“夫君对我好,便是在意我、疼爱我,我当然很高兴!” 听了这话,陆时琛似乎笑了,胸腔微微震动,溢出低低的笑声。 褚宁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正对上他带笑的眸子。 视线交汇之时,褚宁愣了愣,忙将手松开,退了两步。 “你怎么还笑我?” 莫不是……嫌弃她太黏糊了? 小娘子秀眉微蹙,清眸里漾着几分羞恼,实在是太好令人猜出她的心思。 陆时琛勾唇一笑,低头牵起她的手,道:“我这明明是高兴。” 话音甫落,褚宁脸上的那些小情绪便一扫而空。 她也回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外走,道:“次间准备了膳食,我们去用膳吧。” -- 第68页 食案上菜很是丰盛,三菜一汤,看得出是用了些心思的。 陆时琛被毒。药夺走了味觉,并不贪口腹之欲。但对上褚宁期待的目光,他还是执起竹筷,尝了小口。 随后,弯了弯唇角,笑了。 “几日不见,府里的厨子怎么就精进了这么多?”他说话时,眼底含笑,状似不经意地,视线从她身上一扫而过。 果不其然。 褚宁登时笑弯了眼,捧着脸颊道:“因为,今天的厨子不是普通的厨子呀!” 作者有话要说: Dbq今天状态不太好,看明天能不能补上_(:з」∠)_ 第46章 送行 第46章 “哦?”陆时琛抬了下眉,眼底蕴笑,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是哪里不普通呢?” 他的眼中似缀了星辰,流转着细碎的温柔。 褚宁对上他的视线,就像是跌入了潋滟的秋水,心神微荡。 她愣了愣,后知后觉地缓过神来—— “你、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陆时琛放下手中食箸,垂眸牵起她的手,道:“因为不普通的,自然只有夫人。” 诚然,褚宁并不是一个薄脸皮的人。 但她也没脸皮厚到,能欣然应下他这样的话。 闻言,褚宁僵着脖颈,无措地眨了几下眼。 这人对她说的话,真是越来越没谱了。 想着,细白的贝齿碾了碾下唇,她赧然地瞧他一眼,道:“那……好吃吗?” 陆时琛噙着笑意,轻轻点了下头,低声道:“夫人做的膳食,自然也是不一般的。” 随后,他拉住她手,往自己的身旁带了带,道:“你这都忙了一早上了,还是一起来吃吧。” 褚宁便顺势靠近了他几寸,亦拿起食箸用膳。 其实,在昨晚瞧见他眼底的憔悴时,她便打定了主意,要为他洗手作羹汤,做一回贤妻良母。 这也是为什么,她昨晚不等他回来,便先行歇去的原因。 然,此事到底来得匆忙,她害怕会有遗漏,便始终在心中挂念着,是以,今晨没睡到卯时便起了,然后便在百绮和初月的相帮下,勉勉强强地做好了这一桌膳食。 她忙的时候倒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忽然被他这一提,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确实感觉有些饿了。 大概是有几分成就感,褚宁对这桌膳食还算很满意的。 满意了,自然也吃得专注些。 待陆时琛撂下竹筷,她还在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菜,两腮微微鼓动,像极了娇憨的小兔子。 陆时琛偏首瞧着她,唇畔勾起了浅浅的笑意。 神色温柔,似带着几分宠溺。 *** 陆时琛还有军务在身。 用过早膳后,自然也不能继续耽搁。 晨间露重,薄雾朦胧。 涵清园前停了辆青帷马车,陆时琛撩起衣摆,便要踩上车辕。 正此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一把甜嗓。 ——“夫君,等等!” 陆时琛动作一滞,循声回首望去。 只见涵清园的踏跺前,飞扑来了一个小娘子。 褚宁捧着件大氅,小跑至他身前站定。 她喘匀了呼吸,忙将手里的物件递给他,道:“夫君,小心着凉。” 陆时琛稍稍垂眸,视线从她手里的大氅缓缓上移,最后,停在了她瓷白的小脸上。 许是方才,她跑得有些急,这脸颊便挂了淡淡的红晕,白里透红,还真如三春之桃,娇妍俏丽。 陆时琛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在了她身上。 他唇角微弯,道:“那还有劳阿宁小娘子为我穿上。” 听了这话,褚宁睁大了雾蒙蒙的眼,檀口微张,眼见就要说出疑问的话。 陆时琛神色如常地说道:“我右臂的伤,尚未好全。” 褚宁顿时了悟。 她抖开大氅,仰首看着他,道:“那……你低下来一点。” 陆时琛便顺她的意,稍稍前倾,矮下身来。 这样,褚宁确实能够着他的肩膀了。 但此时,两人之间却是四目相接、鼻翼相对,距离仅余一寸,连彼此的呼吸都是缕缕交缠、清晰可闻。 褚宁觉得,他呼吸所过之处,便如燎原之火,灼得她心神紊乱,脸颊也微微发烫。 偏偏,他还看着她的眼睛,一本正经地问道:“这样够得到吗?” 话音甫落,褚宁登时僵了脖颈,木然地点了点头。 她慌乱地垂下眼睫,避开那灼人的视线,随后展开大氅,往他的身后披去,颤着指尖系带子。 然,她越是心神不宁,这手上的带子便越是系不上。 就在她急得眼眶发热时,眼前却是黯了瞬。 陆时琛握住她的腰肢,将她带入了怀中。 褚宁便这样猝不及防地,被他拥了个满怀。 男子的清冽气息盈满鼻端,她轻轻挣了下,瓮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呀?我都还没有给你系好呢……” 闻言,陆时琛却是将她搂得更紧了,在她耳畔低声笑道:“我倒是想将你系在身边。” 褚宁一愣,喃喃道:“……你又说胡话。” 陆时琛从喉间溢出声轻笑来,只道:“记得听话。” 褚宁疑惑:“听什么话?” -- 第69页 陆时琛惩罚似的揉了揉她后颈,道: “我之前说的,你竟然又忘了。” “那我就再说一次。” “这段时间,不要乱走,等我回来。” 褚宁闷闷地“哦”了一声,“那下次,你又是什么时候回来呀?” 陆时琛勾了勾唇角,道:“很快的。等下次回来,我就不会再走了。” 得到了这样的答案,褚宁的眼睛顿时都亮了亮。 “那你可不许食言哦!” 陆时琛没有立即应答。 他退了半寸,嘴唇贴着她的耳廓,缓声道:“自然。” 眼见那玉白的小耳朵像点了朱砂般,一寸一寸地红了起来。 陆时琛眼底的笑意愈深。 随后,他倒退半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而跟前。 褚宁吃惊地捂住耳朵,双眸睖睁,一脸不可思议地看他。 这个样子,若被旁人看了去,还以为他对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呢。 陆时琛好笑地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听话,我先走了。” 褚宁仍是木然,像被定在了原地一般。 无奈,陆时琛只好自嘲一笑,先行离去。 马车踩着辚辚辘辘的声音,逐渐驶远。 陆时琛挑起车帘一角,往后看去。 只见那涵清园前的小娘子,终于缓过了神来,一刻不停地跑了回去。 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 待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陆时琛便也收回了视线。 坐在辘辘前行的马车上,他往后靠了靠,眼眸微阖,渐敛了唇畔笑意。 这一去,便是一场恶战。 若他所料不差,两日之内,太子的计谋便会暴露,从而走上逼宫的反路。 而隧王那边,定然也不会安宁,到时候定会有所动作。 虽然这一切的一切,他都安排妥当,也计划妥当了。 可不知为何,心底总有几分不安。 陆时琛捂住胸口,缓缓睁开了眼。 也不知道,届时,究竟还来不来得及。 第47章 兵变 第47章 永和十八年,四月十二。 东宫。 太子李治祺负手身后,来回地在殿前踱步,焦灼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你说,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郭旸禁足,苏季卿也快查到我们头上了,要是父亲知道岷州的事情和我脱不开干系,我这太子之位,恐怕就保不住了!” 良久,李治祺终是广袖一摆,停在了商衍跟前,急切道。 商衍是在三日前来到东宫的。 从赤羽军围城之时,他便察觉到了端倪。 然,圣人的怀疑来得太快,还没待他想好退路,金吾卫便封锁了镇北侯府,将他紧闭于此。他本想在侯府多留一阵,继续找寻兵符的下落,孰料,圣人发觉了他身份的纰漏,竟令苏季卿前来试探。 在苏季卿登门时,商衍便知道,镇北侯府这个地方,他怕是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 于是在圣人再次下令之前,他便设法脱了身,来了这东宫。 商衍知道,没有确凿的证据,圣人定然不会轻易动他。 可赤羽军来了,只听候镇北侯指令的赤羽军来了。 ——这便证明,陆时琛还活着。 只要陆时琛还活着,那他们的计划迟早都会暴露。 与其留在侯府冒险,不如及早脱身,继续后边的计划。 商衍撩起眼皮,看着面前这位浮躁的太子,道:“殿下稍安勿躁。” 眼下,他不用再伪装成镇北侯,便也恢复了真正的模样。 但他实际的面容,也确实和陆时琛有七分相似。 不过,陆时琛的轮廓稍显柔和,便有几分端方君子的意味,商衍却是棱角分明、眉眼深邃,眼底藏着鹰隼似的阴鸷和肃沉,而斜亘在他右脸的伤疤,更是为他添了几分冷厉,低沉迫人。 听了他这话,李治祺愣了愣,扬声道:“父亲马上就要怀疑到我的头上来了,城外也还有赤羽军伺机而动,我进不得,也退不得!都这个情况了,你叫我如何冷静?!” 商衍低声道:“不是还有隧王殿下吗?” 李治祺道:“皇叔远在剑南道,又如何能解我的燃眉之急?!” 商衍眼睫微垂,道:“在赤羽军围城之时,属下便以飞鸽传书,将消息送到了剑南。隧王是殿下的亲叔叔,他的王妃又是您的小姨,有这样的关系在,殿下还怕隧王置之不理吗?” 说到此处,他状似无意地抬起头,正对太子的视线,道:“届时,殿下和王爷里应外合,又何惧圣人和镇北侯?” 闻言,李治祺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商衍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若不想被镇北侯和圣人一起牵制,那便去依靠隧王的力量。 可凡事扯到了军队,那整件事情的性质,便会变得不一样了。 李治祺眉头紧锁,道:“不行,我是太子,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去走那一条路。” 走上逼宫的道路,那他的皇位就是来的名不正言不顺,等百年之后,世人又该如何评价他? 商衍对他的犹豫毫不意外。 他低嗤着提了下嘴角,声音里却是不显情绪,不带任何的波澜起伏,道:“可若是真的到了绝路,殿下以为,这一切还来得及吗?” -- 第70页 闻言,李治祺一愣。 是啊,他如今本来就处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若是就这样无所作为地继续干等着,他完全是被动的状态,届时,又如何能突破重围,皇叔又如何能救得了他? 沉思良久,李治祺终是下定了决心,唤来亲信,道:“立马整顿东宫六率。” 他手里尚有千余人,虽不能对抗城外的赤羽军,但策动神策军,攻陷大明宫,却是能勉为一试。 等到他控制了宫廷,想必皇叔亦能及时赶到,和他里应外合,彻底解决掉陆时琛。 看着太子踌躇满志的脸庞,商衍眉梢微扬,漆黑的眼底闪过了几丝讥嘲。 ——这太子,还真是天真。 皇家向来无情,他既能不顾父子之情,决心逼宫,隧王又怎会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只来为他铺路? 恐怕,待他事成之日,便是他殒灭之时。 飞鸟尽,良弓藏。 说的,就是这个理。 可惜太子想不到,他就是那把被利用的良弓。 *** 翌日,丑时一刻。 夜幕浓如泼墨,天边的星子亦是黯淡无光。 夜色沉沉,直压得人喘不过起来。 太子一身甲胄,骑在青骢马之上,高高举起手里的陌刀,扬声道:“众将士听令!随我攻城!” 一声令下,举着火把和长戟的将士便直攻玄武门。 这一场夜战来得猝不及防,神策军不及动作,便被团团围住。 掠过哭嚎的宫人,从玄武门一路攻到紫宸殿,顺畅得不可思议。 太子提着缰绳,策马环顾阒静的宫廷,一时间,内心浮起了阵阵不安。 不对。 太顺利了,太安静了。 就好像是,特意为他铺好了路一般。 太子呼吸一滞,惊道: ——“不好,中计了!” 然,一切都来不及了。 忽然间,他们的四周亮起了一圈火把,照清了潜伏的黑甲兵士。 赭黄衣袍的圣人拨开人群,负手走了出来,失望又愤怒地看着他,冷声道:“太子,你可真是太让朕失望了!” 太子看着团团包围的黑甲兵士,蓦地反应了过来。 ——原来,圣人早就知道他的预谋了,眼下不过是将计就计,将他请入了瓮中。 太子知道,他逃不了了。 他几乎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爬到圣人身边,攥住圣人的衣摆,战战兢兢道:“父亲,父亲,您听儿解释啊!” 圣人一脚踢开了他。 在收到太子欲要谋反的密信时,圣人还不信他的太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可如今看来,还真是他错信了。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来人,把这个欺君谋上的罪人给朕押下去!好好审问!” 话音甫落,太子的整颗心似也坠入了冰湖,凉得彻底。 他被钳住了双臂,往后拖去,哭嚎道:“父亲,儿都是受人蛊惑,这不是儿的本意,再给儿一次机会吧父亲……” 可圣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他的声音便如夜里的一阵风,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杵在原地的圣人闭了闭眼,道:“把送信的人给朕带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再忍忍!很快就要结束啦! 第48章 终结 第48章 这个深夜,注定不能平静。 为了皇家的颜面,太子逼宫之事,悄无声息地发生,又悄无声息地解决,就像是落入大海的一滴雨珠,并没有掀起任何的惊涛骇浪。 然,及至翌日,宫内还是传出了不好的消息—— 圣人于昨夜突发旧疾,卧床不起。 朝堂政事,暂且交由太子和重臣决议。 一时间,长安城又陷入了内忧外患之际。 接到这样的消息,隧王自然不可能在剑南道静观其变。 这无疑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圣人的旧疾复发,完全可以栽赃到赤羽军的身上。 若不是赤羽军逼城,圣人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病倒? 是以,赤羽军便是乱君心、乱民心的反臣,他就算是率兵打入长安,那也可以说是为圣人平定叛军、为百姓谋太平。 打定了这样的主意,隧王便不再耽搁,整兵出发。 不出三日,便在十里外的城郊,和赤羽军兵刃相接。 这一仗,打了整整四天。 到了第五天,隧王终于忍不住,给城内送了封信。 在这之前,他分明和太子商议过,届时他从外围攻击赤羽军,太子的人便从后方杀入,来个里应外合。 如今,太子已经拿到了监国的权利,可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的动静呢? 就在隧王止不住地对城内情形起疑时,城内终于有禁卫军杀了出来。 见状,隧王士气大振,对身后的将士吼道:“攻城!” 一切都如计划进行,无比顺利。 赤羽军兵败如山倒,散沙似的逃窜,而镇北侯也在其间下落不明。 然,直到他们攻入了长安城,看到空荡荡的巷陌街衢,隧王才忽然意识到,他们这是中计了。 原本卧病在床的圣人,此时却被簇拥在甲兵之中,骑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地睨他,怒道:“好你个隧王,竟然敢做下如此欺君犯上之事!” -- 第71页 环顾着层层包围的禁卫军,隧王很快地反应过来,道:“臣这也不过是担忧陛下的安慰罢了,赤羽军无旨返京,陛下您又为此气急攻心,臣如何能不着急啊?” “赤羽军无旨返京,难道不是隧王殿下的意思么?”正此时,圣人的身后,一个青年鞭着马,闲庭信步似的走了出来。 他头戴兜鍪,一身细麟甲熨帖地穿在他身上,愈显他身姿挺拔、俊美迫人。 就算身后有千军万马压阵,他亦是不减分毫姿骨。 陆时琛提起缰绳,驱停了身下的骏马,然后抬了下下颌,远远睨着他,唇角勾起一抹讥嘲的弧度。 已经到了眼下这个境况,隧王对他的出现,倒也不觉得意外了。 他用刀锋直指陆时琛,道:“你血口喷人!谁都知道,这世上就只有你镇北侯能调遣赤羽军!” “陛下明辨,这镇北侯分明是想脱罪,才睁眼说瞎话,想要栽赃到臣的身上!” 听了他的声声指控,陆时琛唇角的笑意愈深,缓缓道:“陛下已经着人调查清楚了,冒名调动赤羽军入京的并非我本人,而是隧王殿下您的庶子,商衍。” 既然那人敢顶替他的身份,那便要准备好承担后果。 镇北侯,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 商衍他还不够格。 这时,圣人接着道:“隧王,你可真是胆大包天!你想要以正当的理由起兵,甚至不惜谋害忠良,让人顶着镇北侯的名头,做下此等谋逆之事!若非朕明察秋毫,若非赤羽军忠君爱国,朕恐怕还真的就中了你的奸计!” “你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朕今日,是留你不得了!” 说完,便落下手刀,坚定地下了死令。 一时间,两军怒吼着打了起来,刀光剑影,血光四溅。 战场之外,圣人看了眼陆时琛,笑道:“之衡啊,的亏你神机妙算,来了这一招将计就计、瓮中捉鳖,不然,朕还真的要和这个隧王打一场硬仗了。” 眼下,隧王的人已被城外的那场持久战拖得弹尽粮绝、精力不济,现如今,又如何能抵得过养精蓄锐的禁军? 看到近在咫尺的胜利,圣人忍不住抚掌大笑。 陆时琛扯了扯嘴角,道:“若非向南送信及时,陛下又如何能抢占先机,洞穿太子和隧王的诡计呢?” 圣人听得懂他的意思,不由敛了笑意,道:“你是想说,他将功赎罪,要朕免了他的欺君之罪?” 陆时琛道:“向南亦是被人诬陷,罪不及欺君。” 圣人自上而下地打量着他,见他不动声色、波澜不惊,便也唯有一叹:“罢了,听你的,朕不会再追究他。” 再者,若没有向南冒险送信到宫中,他也确实没办法及早准备,赢下头一局。 就这几句话的时间,隧王已被逼到了绝境。他周围,禁军手持长戟,步步逼近,将包围圈缩小,眼见得就要戳到他的身体。 圣人道:“留一条命!” 但旁人都明白,惨败之后的苟活,只会更加凄惨。 陆时琛的视线从圣人身上一扫而过,随后,被骄阳底下的一缕反光晃过了眼睛。 他愣了愣,掀眸往那个方向看去。 只见不远处,黑漆高亭的望楼之上,一个黑衣男人拉满弓弦,箭镞直指他和圣人的方向。 陆时琛眸光微动,还未来得及看清那人的动作,眼前忽地一阵失焦,模糊成了一片。 再下一刻,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却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唯有耳畔兵刃相接的嗡鸣声,将士浴血的嘶吼声…… 以及,箭镞破空而来,拉长的尖锐声响。 可他根本就看不见,那箭镞究竟指向何处。 第49章 剧毒 第49章 涵清园。 午后的阳光洒落下来,被菱花窗切割成细碎光影,铺洒在临窗的美人榻上。 这天光,恰恰照着了褚宁的脸庞。 她在睡梦中嘤咛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许是这一觉睡得太沉太久,以至于她醒来时,心中苦闷,鬓发亦是被薄汗濡湿。 一旁的百绮见状,忙捻起绢帕为她擦拭,道:“瞧夫人这满头大汗的……夫人可是做噩梦了?” 褚宁被她问得一愣。 她凝神想了想,着实没记起那个冗长的梦来。 于是便没有正面回答,只道:“现在是何时了?” 百绮道:“回夫人,已经是申时末了。” 褚宁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申时…… 原来她这一觉,竟然睡了快两个时辰。 那今晚,恐怕又是难眠了。 这几日她不能出门,便总是这般日夜颠倒、无所事事。 也不知道那人所说的事情结束,又究竟是在何时呢? 他现在,又是各种情况呢? 记起这段时间的愁肠百结,褚宁没忍住在心底暗叹了一声。 顿了顿,她从榻上坐起身来,趿上了绣鞋。 然,甫一起身,胸口便是针扎似的一阵疼,紧接着,心脏像是骤然跌落般,咚咚跳个不停,剧烈撞击着耳膜。 褚宁嘶了口气,连忙捂住胸口,略显痛苦地躬下身来。 百绮忍不住惊道:“夫人,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褚宁缓了片刻,轻轻摇头,道:“……现在没事了。” -- 第72页 就是,胸腔那处还是很空,空得令她发慌发乱,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而很快,她的预感便成真了。 不多时,顾北着急忙慌地在外边连连叩门,扬声呼道:“夫人,不好了!侯爷他、他出事了!” 虽然,顾北偶尔有不着调的时候,但决计不会像今日这般失态。 如此便说明……事情不容乐观。 褚宁屏住呼吸,踩着虚浮的脚步走到门口。 顾北眼眶发红地看着她,哽咽道:“侯爷,侯爷他中了剧毒……” *** 或者说,是陆时琛身上的毒,彻底发作了。 他从马背上轰然倒下时,周遭的禁卫军俱是一惊。 ——他们亲眼看到,暗中放出的冷箭,被陆时琛利落斩断成两截,掉落在地。 这分明未伤及他分毫,他怎么就忽然晕厥了呢? 不止是禁卫军缓不过神来。 一旁。 圣人还未从胜利的喜悦中抽身出来,便被身边的变故震得心神一晃。 看着不省人事的陆时琛,圣人脸上亦是掩不住的讶然惊慌。 他当即忙下了命令,着人将陆时琛回侯府,并请了宫中奉御前去诊治。 而涵清园远在城南,便也是最晚得到消息的。 等褚宁和顾北一行人赶到镇北侯府时,奉御已为陆时琛诊治过一轮了。 这还是褚宁失忆之后,第一次踏进镇北侯府。 然,此刻的她,却已无心去顾及周遭的场景。 府里的仆从都认得她,纷纷给她让道行礼。 她凭借着模糊的记忆,轻车熟路地到了明翡堂。 屋内,医师们凑在一起,小声商讨着,看到破门而入的褚宁,皆是噤了声。一愣之后,忙礼节性地朝她一揖。 褚宁神情恍惚,哪还顾得了礼数? 进屋以后,径直走到了床边。 床上的男人双眸紧阖,脸色煞白,本就清瘦的轮廓,似又锋锐了几分,无端的有股破碎感。 尽管不是头一遭见到他这般狼狈的模样,但褚宁跪坐在床前,试探着牵起他的手,心跳仍是紊乱异常。 愣了愣,她向他凑近几寸,哽着声音道:“夫君,你这是怎么了呀……” “你快醒醒好不好?” …… “我现在来了,你都不看看我的吗?” “你再不理我的话,我就生气了?” “……” 可她一句接一句地念叨着,床上的陆时琛却没有任何的反应,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过一下。 看着他紧阖的双眸,褚宁彻底慌了神。 她拦住一名医师的去路,亟亟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夫君,他究竟是怎么了?他什么时候能醒啊?” 对上她盈盈带泪的眸子,顾医师似有些不忍,犹疑良久,才叹息着说道:“侯爷身中剧毒,眼下,眼不能看,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甚至……可能连知觉都没有。所以,就算夫人对他说再多的话,他也毫无察觉。” “至于何时能醒……”顾医师重重一叹,“只能听天由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要永远相信主角光环的存在(振臂高呼 第50章 迷茫 第50章 ……听天由命。 褚宁在心里默念着这几个字,木然地眨了眨眼。 她突然有些不明白,“听天由命”这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也不想去明白。 听完顾医师的话,褚宁一言不发地走回了床边。 她跪坐到床前,拉起他的手,歪着脑袋枕在了他掌心。 他的掌心宽阔温热,这熟悉的温度,与以往别无二致。 仿佛下一刻,他便会用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脸颊,低着嗓音,温柔又缱绻地唤她:阿宁。 可是—— 他没有动作,亦不曾言语。 而医师们也早已退了出去。 屋内阒然无声,空荡得令人发慌。 褚宁并不是一个能静的下来的性子。 她其实很怕这样的空寂和安静。 尤其是,她睖睁着双眸,愣愣望着眼前的人,却有如在看一场晨雾,分明近在咫尺,却渺远不可触及,没有真真切切的感受,就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似的。 一时间,褚宁的胸腔处像是被挖空了一处,情绪无处安放,茫然地游离着。 她紧紧攥着他的手,放缓动作,往他凑近了些。 看着陆时琛沉静的侧脸,褚宁低声道:“你之前对我说过,等你回来,你就不会再走了。” “你肯定不会对我食言的。” “所以……他们的话,我是不是可以不信啊?” 不信那些严肃的措辞。 也不信那所谓的听天由命。 窗外,斜阳西沉,喧嚣渐歇。 而屋内,依旧是寂静无声。 陆时琛双眸紧阖,始终陷入沉睡。 对她在耳畔的这些絮叨,亦是毫无反应。 见此情状,褚宁勾起一抹牵强的笑意,喃喃道:“你不回答的话,那我就当你默认了?” …… “那好,我不听他们的话了。” “夫君你一定会没事的!” 接下来的几天,褚宁便一直陪在陆时琛的身边。 偶尔有医师前来诊治,一个一个的,为陆时琛切过脉以后,总会止不住地摇头叹息,露出希望惨淡的表情。 -- 第73页 起先,褚宁还有些惊慌,但随着时日渐长,便也懒得去在意了。 在陆时琛昏迷的这段时间,除却看诊的医师以外,还有其他的许多人来过。 比如陆时琛在朝中的同僚,在军中的将士。 还有宫里的圣人。 圣人来的时候,褚宁便不能守在明翡堂,唯有无所事事地在庭院闲逛着。 许是重回故地,触及旧物,她竟然断断续续地恢复了部分记忆。 ——她记起了她是镇北侯夫人,也记起了她曾在侯府的种种。 只是……那些有关于镇北侯夫人的记忆,却委实不算美好。 那些记忆,是昏暗的,压抑的,苦闷的。 毕竟,没有身份背景的商户之女高嫁侯门,又如何能抵挡得住旁人的议论和嫉恨呢? 她就像是一个旁观者,静静地看着那个幸运、却又不幸的镇北侯夫人,遭遇着各种各样的诋毁,又遭遇着各种各样的轻慢,却始终没有夫君疼爱。 纷乱的记忆和现实来回交织,搅成一团乱麻,沉沉地压在心里,直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突然很迷茫。 直到这日,圣人大发雷霆。 医师们跪倒在廊下,诚惶诚恐地承受着天子之怒。 “你们这群废物,不好好医治,就知道整天整天地哭丧着脸!” “要是治不好镇北侯,朕一定要你们陪葬!” 侍奉在圣人身侧,便有如将脑袋别在裤腰带,随时都能人头掉地。 横竖都有生命危险,医师们便也豁出去了,直言不讳道:“陛下,非是臣等玩忽职守,只是……侯爷中的毒,当真是渗透骨髓,无药可治啊!” 作者有话要说: Dbq我今天看奥运会去了呜呜呜呜(轻轻跪倒 第51章 不是 第51章 医师们字字悲戚,句句无奈。 ——当真是束手无策。 “陛下,能为镇北侯拖延至今日,已是臣等竭尽全力……现如今,侯爷已到了强弩之末,若没有医治的法子的话,恐怕、恐怕就撑不过明晚了!”医师们匍匐于地,悲怆道。 听完这话,圣人踉跄着倒退半步,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不可能……” 那是他和她唯一的儿子。 是他和她之间唯一的羁绊。 无论如何,他都不允许他出事! 思及此,圣人紧握了身侧的双拳,咬牙切齿地说道:“吩咐下去,继续拷问隧王,务必要问出解药的下落!” 如今,隧王和太子的阴谋败露,岷州的伏杀,自然也清晰明了—— 岷州的那八百亡魂,陆时琛的身中剧毒,不过都是他们阴险的一招棋罢了。 不过,隧王和太子千算万算,却还是没有没能走出陆时琛设下的局。 他们所走的每一步,都在陆时琛的预料之中。 所以这场叛乱,才能在他的通计熟筹中满盘全胜。 只是…… 圣人回首望了眼重重帷幔后的床榻,心底似有千钧重的巨石压覆。 他怎就只顾着平定叛乱,丝毫都不在意身上的剧毒呢? 若是……真的药石罔效,那又该如何是好? *** 然,纵使用上了所有的刑罚,隧王那边亦是毫不松口,反倒是狂妄地大笑着:“哈哈哈,这个毒可没有解药,就让陆时琛成为废人吧,正好给本王陪葬哈哈哈哈!” 负责审问的长官乃是金吾卫将军程邻,他曾是赤羽军的旧部,和陆时琛有同僚之谊,又如何能见得隧王这般猖狂模样? 于是当即便挥了隧王一拳,直打得他牙碎。 可隧王就算是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到最后,仍是没对他们吐露过半个字。 无功而返,圣人自是大发雷霆。 训得侯府的医师们噤若寒蝉,拜地而不敢动弹。 就在众人绝望之际,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镇北侯府的门前。 车帘挑起,刘洪安双手举平,从车里扶下来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 ——“张公,到了。” 老者杵着一支拐杖,抬头看了侯府的牌匾一眼,慢声道:“这就是镇北侯府了?那就带老夫去瞧瞧吧。” ***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扬州的神医张邈之。 张邈之素来有回春之妙手,乃医者典范。 听闻陆时琛身中奇毒的消息,他二话不说,便随刘洪安入了京。 他的到来,登时令明翡堂喧闹了起来。 长安城的医师们又惊又喜,忍不住议论了起来。 “竟然是张公来了!” “张公来了,那侯爷的状况会不会有好转?” “唉,侯爷中的毒棘手至极,这可说不准啊……” …… 这样的动静,自然没能瞒过褚宁。 得知消息时,她正盯着小厨房煎药。 “听说这位张邈之,可是扬州来的神医呢!想必有他在,一定能有办法治好侯爷的!”初月在旁边打着纨扇,道。 闻言,褚宁愣了愣,眼睫轻颤着垂下,敛去眼底情绪。 静默片刻,却也只是低低“嗯”了声。 她不懂医术,便也不懂这其间的门道。 但她能察觉到,自从张邈之来了以后,明翡堂确实要比往日轻快些,但也比往日更加繁忙。 -- 第74页 至亥时,明翡堂的医师们才终于散了个七七。八八。 直到此刻,褚宁才终于能捧着盥洗用的铜盆和巾帨,掀帘进了屋。 这段时间贯是如此—— 来往于明翡堂的,尽是些外男,而她身为镇北侯之妻,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是要避嫌的。 褚宁将巾帨放进热水濡湿,随后又拧干,动作轻柔地给陆时琛擦拭脸庞。 他仍是双眸紧阖,处在昏迷之中。 近些日子,他进食寥寥,轮廓便愈发清瘦,无端多出了几分阴沉的凌厉感。 褚宁就这样近距离地瞧着他,神思千回百转,慢慢地,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 静默许久。 她唤道:“陆时琛……” “你个大骗子。” “你怎么还不醒?” …… “你就知道骗我、欺负我。” 低低的呢喃,一声接一声,似嗔又似怨。 “我告诉你哦,我最近真的记起了好多事情。” “我记得你以前,对我好坏,还欺负我,一点都不顾及我的感受,可现在,你怎么又对我这么好……” “好奇怪,我明明希望你能早些恢复,可又不想你太早地醒过来。” 说到这里,褚宁低垂了眼睫,声音有些哽咽: “万一你娶我,真的是因为世仇呢……” 蝶翼般的睫羽轻轻颤动。 下一刻,一颗泪珠便从她眼底滑落了下来。 褚宁愣了愣,忙是擦去泪水,端起盥盆往外走。 这时,身后一道低沉暗哑的声音,绊住了她的脚步。 “……不是。” 第52章 此生 第52章 陆时琛在这场长梦中深陷了许久。 沉浮的意识模糊不清,但梦中的场景却帧帧明晰。 他看到了他的前世—— 那是永和十八年的秋日,历时四月,他终于潜伏至隧王麾下,和褚宁久别重逢。 褚宁被商衍劫走后,便一直被锁在一处深宅厢房。 屋里,所有锋利的东西都被藏了起来。 她逃不掉,更不能寻死。 孤立无援,就如樊笼中的金丝雀,便是恰恰哀啼,亦无人闻见。 陆时琛敲开紧阖的窗牖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躲到墙角,受惊的幼畜似的,满眼惊慌地看着他。 对上她视线的那一刻,陆时琛的整颗心,顿时浸入了寒潭,冻彻心扉。 “你别过来!”褚宁蜷缩在角落,紧紧抱着膝盖,对着他,又惊又恐地喝道。 随她话音的落下,陆时琛的脚步似被一根无形的线绊住,再不能向前。 再次看到她,她的眼里没有欣喜,却只是抗拒和恐惧。 但很快,他便明白了缘由。 ——因为商衍每次见她,都会易容成他的模样。 所以,于她而言,陆时琛的脸,便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他不想她沉睡在噩梦之中。 于是,他又成了裴珩。 那日,一出声东击西之计,隧王府起了一场大火。 兵荒马乱之中,他单手撑起支摘窗,半蹲在窗际,凝着她,音色低沉又温柔:“在下裴珩,奉命带夫人离开。” 听到这话,角落的娇小身影微微颤动。 半晌,才终于从双膝间抬起头来,睁着一双受惊的眸子瞧他。 四目相对之时,时间寸寸流逝。 陆时琛的心便如一块濡湿的巾帨,拖得越久,便拧得越紧。 就在他几欲将窗棂折断时,褚宁终是站起身来,踉跄着脚步向他走近。 每近一步,他眼前的天光,便亮上一分。 直至最后,万瓦宵光曙,重檐夕雾收。[注1] 她害怕“陆时琛”。 那从今往后,他就只是裴珩。 在返京的漫漫长路上,她对他的防备亦逐日收起。 她会给他送膳食,会给他包扎,还会唤他,裴郎君。 却独独不会再如那夜洞房花烛,怯怯的一声夫君。 陆时琛坐在篝火旁,把玩着手中的红玉耳坠,自嘲地勾了下唇角。 ——这一切,不过都是他自食其果罢了。 若他能推迟扬州之行,早些返京,那他和她之间,便不会有这么多的阴差阳错。 她也不必遭受这些苦难和委屈。 ——此生,他又有什么资格,能再听她的一声夫君? 就在他出神之际,商衍竟然带着数百追兵,追了上来。 而陆时琛为了不打草惊蛇,身边就只有十来个亲卫随行。 两厢对峙,根本是寡不敌众。 夜风吹得火光摇曳不定,半明半昧地映在商衍的脸庞上,愈显阴鸷。 他就坐在马背上,提着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而他的身后,是掼甲执锐百来名将士,像是整齐排列的巍峨峻峰,杀气迫人,商衍从刀鞘中抽出陌刀,刀尖直指陆时琛,语带威胁。 “陆时琛,只要你肯交出褚宁,我就饶你一命!” 他的语调冰冷,像极了盘旋而来的毒蛇,直令人战栗发慌。 褚宁躲在陆时琛的身后,熟悉的恐惧感又漫卷心头。她颤抖着指尖,轻轻攥住了他的衣摆。 察觉到这样的动作,陆时琛神思微恍,有所滞愣。 他滚了滚喉结,道:“你放心,凡事有我在。” -- 第75页 尽管众寡悬殊,但陆时琛始终践诺,一直都没有松开过褚宁的手。 面对几欲疯魔的商衍,他们且战且退,伤亡惨重,直至最后,被逼退到了一处山洞,再无退路。 转头看向瑟瑟发抖的褚宁,陆时琛抿紧了唇线,沉声道:“不要怕,在这里等我。” 说完,便指了两个亲卫护在她身边,带着其余人离开。 他们势单力薄,纵然是部署得再好,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将商衍一行悉数绞杀。 陆时琛险些赔上性命,才勉强将手里的陌刀送到了商衍心口。 ——结束了褚宁的噩梦。 然,在接下来的逃亡之中,陆时琛却被淬毒的刀剑所伤,性命堪忧。 甫一踏入长安,便毒发晕厥,昏迷了过去。 这一睡,便是整整三个月。 待他再次醒来,褚宁却已收拾好了行囊,准备离开长安。 ——“缘分尽了,我也该回家了。” 那日,大雪纷飞,天地间一片茫茫。 车内的小娘子却是一身嫣红袄裙,正是这银光素裹中的唯一一点亮色。 陆时琛抬头,隔着车窗看她。 她玉手撩起车帘,也垂眸对上他的视线,清亮的眸子一如初见,流转着令他悸动的璨璨光华。 他深陷于那温柔眼波。 到最终,还是没能将挽留的话道出。 他现在,只是裴珩。 是一个和她没有关联的人。 又有什么资格,去请她留下呢? 看着那辆马车渐行渐远,陆时琛捂住胸口,呕出一口鲜血,倒在了雪地之中。 眼前的世界,一片纯白,再无颜色。 …… 这一别,便是永诀。 …… 在她喃喃的低语声中,陆时琛从漫长的梦境抽身而出。 他掀起眼帘,偏过头,不错眼珠地盯着那道纤细背影瞧,眸底暗潮翻涌。 良久,才藏起汹涌的心潮,哑着嗓音道: “不是。” “我们之间,也没有世仇。” 他娶她,只是因为她是褚宁。 是初见时,那个冒冒失失闯进他世界的褚宁。 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褚宁。 所以,他才会起了掠夺的心思。 不管她的婚约,也要娶她为妻,留她在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凌晨早朝,虞世南 第53章 认错 第53章 因是将将苏醒,他说话时的声音分外低沉,就像是窸窣摩挲的碎冰,带着低低的哑、淡淡的冷。 他突如其来的回答,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密密匝匝地将褚宁给缠住,令她登时愣在了原地。 随他话音的落下,屋内便似风止,又陷入了一阵寂静。 褚宁还疑是幻听,讶然至极地颤了下眼睫,转身回望。 只见,床前的帐幔半放,影影绰绰间,苏醒的男人支起身子,隔着曼帘,目光灼然地盯着她。 哪怕隔着帐幔,褚宁在他这样的注视下,亦有些无所适从。 扣住盥盆边沿的手指紧了又紧,指节微微泛白。 ——也不知是紧张所致,还是在为此欣喜。 褚宁的心绪搅成了一团乱麻。 她定定地瞧着那道人影,不敢眨眼,时间稍久,微红的眸子便又酸又涩。 “……你说什么?” “我听不清。” 她瓮着声音,故意这样说道。 闻言,陆时琛勾了勾唇角,慢声道:“那你过来,我再给你说一遍?” 褚宁定了定神,将手中的物什放置一旁后,拖着步子,缓缓挪到了床前。 谁料,甫一挑起帐帘,那人便扣住了她的手腕,拽着她往下跌。 褚宁措不及防,径直摔向他怀中。 在撞到他的前一刻,她倏地记起了他身上的箭伤,于是忙用手撑住了身子,止住了倒下的趋势。 她就这样,半跪在床沿,双手支在他身侧,上半身稍稍前倾,隔着半寸不到的距离,和他四目相对。 鼻息交缠间,褚宁甚至能看清他微微颤动的睫羽。 ——他是真的醒了。 意识到这点,这段时间一直压在心底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 褚宁也说不清是委屈,还是难过,她呜咽着出声: “这里有好多骗子,他们都骗我说,说你醒不过来了……”说着,泪水便似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地坠下。 直愣愣地砸进了陆时琛心里。 他抚上她的肩膀,轻轻一摁,便将她拥入了怀中。 “既然知道是骗子,那怎么还为他们的话掉眼泪?”陆时琛贴着她的耳廓,低声道。 褚宁避开他的伤口,埋入他颈窝,闷声道:“因为我好骗嘛……” 先前被他骗。 现在又差点信了这些医师的话。 不是好骗,那还能是什么? 陆时琛闭了闭眼,唇畔勾起了一抹无奈的弧度。 “以后我在,不会再有人骗你。”他说。 褚宁在他身上蹭了蹭,缓缓直起身来,朦胧着泪眼看他,问:“真的吗?” “嗯,真的。”陆时琛噙着淡淡的笑意,指腹揩去她脸上的泪水,道。 他越去擦拭,褚宁的泪水便越多,好似要在此刻,将她近日来的委屈都给宣泄干净。 -- 第76页 “那你刚才的话,也是真的吗?”在他动作时,她瓮声瓮气地说道。 陆时琛愣了愣,俯首落了一吻在她眼睫,道:“自然。” “初见你时,我就在想。” “倘若能有这样的小娘子相伴,那往后的余生,好像也能令人格外期待了起来。” 褚宁对上他专注又缱绻的视线,怔然落泪。 瞅见她眼底的迷茫,陆时琛唇畔的笑意愈深。 “先前种种,我已知错。” “给阿宁小娘子赔上我往后的余生,如何?” 第54章 委屈 第54章 陆时琛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侯府。 张邈之等人闻讯赶来,又惊又喜地为他重新诊脉。 鹤发童颜的老者捋了捋山羊胡,道:“侯爷虽已苏醒,但此毒毕竟性烈,侯爷还需得修养一阵,慢慢调理,才能将体内的余毒一点点清除,彻底痊愈。” 陆时琛噙笑颔首,道了句有劳。 在旁的其他医师则一边称陆时琛福大命大,一边赞叹张邈之的医术高明,竟能解了这般奇毒。 众人在明翡堂逗留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确认陆时琛确无大碍,便又退了出去,各司其职。 而尚药局的医工则入宫复命,将这个好消息带到了圣人面前。 陆时琛靠在床檐,慢声唤道:“张公请留步。” 已经走到屋中间的张邈之闻声一愣,徐徐转过身来,道:“不知侯爷还有何事?” 褚宁前世的薄命,始终是梗在陆时琛心头的一根刺,扯着心脉地作痛,如何都不能忽视。 尽管已经有刘洪安为她切过脉,今生也与前世大不相同。 但,他放不下,也没办法放下。 “张公千里迢迢地赶来长安,为陆某诊治,陆某感激不尽。” “但眼下,能否再麻烦张公一件事?” *** 褚宁被唤来明翡堂时,显然还有些迷茫和愣怔。 陆时琛拉过她的手,道:“过来,让张公给你瞧瞧。” 褚宁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的张邈之,到底是点了下头,乖顺地坐到床沿。 直到张邈之开口询问她先前落崖的事儿,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他竟然还在为之前的事情耿耿于怀,担忧她会为此落下什么疾病吗? 刘洪安的医术虽然不及张邈之,但在前世,他好歹也坐上了尚药局的奉御,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因此,张邈之的诊断结果,与刘洪安别无二致。 陆时琛紧蹙的眉稍稍松了些。 只是—— “不知夫人是否受过凉?看夫人的脉象,似有些体寒,不易有孕。”张邈之蹙紧了眉,道。 听了这话,褚宁的脑海顿时灌入了一段遥远而模糊的记忆。 那是初冬时节,湖水冰寒彻骨,摇曳的水草缠住了她的脚踝,令她挣脱不得。 她被冷水淹没了口鼻,无助地挣扎着,惊恐又绝望。 可岸上的贵女们,却都是冷眼瞧着她,讥嘲的话语似要比这湖水还冷上几分…… 张邈之留下一个调理身子的方子便走了。 陆时琛瞧出她的异常,忙扳过她的肩膀,直视着她,蹙了眉,道:“又不是真的不能有孕,不是说调理个一两年,便能好了吗……” 谁知正面相对,便瞅见了她那双盈盈带泪的眸子。 几乎是触及她泪光的一瞬间,陆时琛便想了过来。 她难过的,并不是这点。 而是导致这件事发生的缘由。 成都府并非天寒之地,而她虽然出身商贾,但也是被千娇万宠长大,不可能挨饿受冻,落下这样的病根。 那唯一能解释的,便是她在长安受了委屈。 想想也是,一个没有背景的商户女高嫁侯门,又如何能抵住那些明枪暗箭? 算来算去,好像又是他惹的祸。 是他,强势地将她拽入了这里的世界。 令她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 他以前的那个德行,还真是坏到了极致。 陆时琛自嘲地扯了下嘴角,抬手抚去她欲坠未坠的泪珠,道:“还委屈吗?” 褚宁咬着下唇憋着泪,点点头,又摇摇头,闷声道:“替以前的自己委屈……” “那我都帮你还回去,嗯?” 褚宁闻言一愣,瞪圆了一双鹿眼看他,满是茫然。 第55章 郭家 第55章 褚宁当年的落水之事,并不算难查。 不消半日,陆时琛便探清了事件的始末。 他遵循医嘱静养在府,就松垮垮地披了件外裳,坐在红木镶嵌螺钿桌案前。 一边听顾北的回禀,一边漫不经心地翻阅书卷。 在听到“清平郡主”之时,他卷起书页的动作倏地一滞。 “……当时是清平郡主插手,找了个水性好的婢女,才把夫人给救了上来,并送回了侯府。” “可是,夫人回去以后,就生了场大病,缠绵病榻数月,到今年年初,才勉强好转。” 说到这里,顾北顿了顿。 沉默片刻后,他突然记起了一茬儿,便连忙补充道:“夫人病重的期间,清平郡主曾登门拜访过,两人在屋内长谈了许久,从那之后,夫人便经常做噩梦,病情也是反反复复,不见好转。” -- 第77页 听完这些话,陆时琛将手中的书卷扔甩到桌案之上,抬手按了按眉心,沉声复述了一遍:“清平郡主……” 若他记得不岔,这好像是郭旸和成华长公主的独女。 当年,太子李治祺为了拉拢他,可没有少给他和清平拉线。 甚至,还差点请了圣人赐婚。 思及此,陆时琛以手扶额,扯了下嘴角,低低嗤了声。 原本他以为,出身在世家,和太子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牵连,总会身不由己,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想,这个清平,到底不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 他和褚宁的种种误会,想来,都是这个清平的手笔了。 而褚宁落水之事,怕也不是什么意外。 ——褚宁好歹是朝中重臣之妻,入宫参加宴会,又怎会独身前往,致使落水时无人来救? 到最后,怎么就偏偏让清平出了这个手,送了个人情? 陆时琛唇边的笑意不减,可眼底的寒意,却是愈深了。 他缓缓转动手上的乌玉扳指,薄唇翕动,道:“既如此,那我岂不是要回郡主一份谢礼?” 顾北懵了一瞬。 又见陆时琛掀起眼帘,往他看来,继续道:“太子倒台,郭家也逃不了干系罢?” 顾北对上他深邃的视线,算是慢慢地明白过来了。 太子乃皇后郭氏所出,其舅父又尚了成华长公主,他和郭家的关系,可谓是打碎了骨头还连着筋。 太子此番动作,无论郭家是否掺和,怕都逃不过一劫。 如今,郭家正处于风口浪尖之上,他们只需要稍稍地推波助澜,郭家便会就此跌入火坑。 若太子和郭家接连出事,清平郡主失去了最大的庇护,那她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想清其间的种种,顾北莫名打了个寒颤。 唉,这个时代的女子,总是身不由己,任人摆布。 倘若清平因此失去了郡主的身份,往后,无论是她的地位待遇,还是终身大事,都不会再随心所欲了。 可谁叫她惹谁不好,偏偏就去碰了他们侯爷的心上人呢? *** 接下来的几日,长安城依然不太安宁。 太子谋反之事,牵涉得太多。 为了斩除后患,坐稳江山,圣人自然不可能手软。 而郭家,不免是首当其冲。 这段时间,从郭府进出的都是三司官员,郭府之外,更是金吾卫的重重把守,就算他们想逃出去避难,那也无路可走。 正当郭旸为此事急得团团转时,更不妙的事情发生了。 ——大理寺接到密告,称郭家与二十多年前的陆氏灭门惨案有关。 并且,已经掌握了郭家种种罪证。 *** 郭家闹得人仰马翻之时,陆时琛还在侯府疗伤解毒。 张邈之将匕首放在烛火上,来回炙烤了几遍,便转过身来,在陆时琛的手腕处割了道口子。 陆时琛的好几个穴位都已被毫针封住,是以,体内的毒血便被逼到一处,从那条割开的伤口里溢了出来。 看着乌黑的毒血缓缓滴至盥盆,到之后逐渐转红,张邈之眉间的褶子稍稍平了些,他道:“是毒都伤身,虽然,老夫已经竭尽所能,将侯爷体内的毒逼出了大半,侯爷也没了性命之忧,恢复了五感,但这毒毕竟渗得太深,要想彻底恢复,怕还需要个半年。” “且,侯爷所恢复的五感,在毒性彻底清除之前,应该是比以往要敏锐许多的。” “要知道,凡事都讲求个度,若是太过,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张邈之一边说着,一边为他包扎好手腕的伤口。 陆时琛感受着腕上格外清晰的锐痛,勾了勾唇角,已经有些明白他所说的“度”了。 然,更进一步地明白,还是在夜里。 褚宁总忧心他会隐瞒病情,于是便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到晚上,更是抱着她的小枕头,掀起被褥,睡到他的卧榻之侧。 知道白日里,张邈之来过,是以,她便牵着他的衣摆,小声问他的病情。 陆时琛稍稍侧首,看着她,低笑道:“我哪还有什么事,是能瞒过阿宁小娘子的?” 闻言,褚宁耳根微热,小声嘟囔道:“你、你是不是嫌我管的太宽了?” 陆时琛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瞧,眸底漾起的笑意愈深,道:“不敢。” 他的黑眸半隐在黑夜,像极了忽远忽近的星辰,流转着璨然光华。 褚宁被他专注灼然的视线盯得有些发毛发热,似羞似恼地捏起小拳头,要往他的胸膛砸去。 见状,陆时琛便就势将她的手裹入掌心,再轻轻一拉,那娇娇小小的人儿,就撞到了他怀里。 “你莫忘了,我身上还有伤。”他低头,贴着她耳廓,低声道。 褚宁愣愣地睁大眼,有点委屈,又有点自责,“……对不起,我给忘了。” “那你松开点,我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说着,便用手抵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开了些,随后,那柔软无骨的玉手又滑到了他的领口,轻轻往两边一扯,就裸。露出了他的大半胸膛。 她隔着纱布,在他的胸口处摩挲,道:“还疼吗?” 黑夜里,感官被无限放大,她微凉的指尖所过之处,却像是燃了火苗,隐隐有燎原之势。 -- 第78页 就算有纱布相隔,那亦是,勾乱了他心魂。 第56章 长夜 第56章 窗外,夜风徐徐,拨得竹枝簌簌作响。 像极了,涌动在他心间的情愫,淌过了细细密密的酥麻。 陆时琛的呼吸逐渐转重。 他压着轻喘,蓦然握住了她的手,哑声道:“不疼。” 诚然,褚宁这番动作别无他意,不过就是想关心一下他的伤势。 可这时,他微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就像是他温柔的摩挲,昏暗之中,愈显暧昧,无声地激起阵阵颤栗。 在这似有若无的撩拨之下,褚宁顿时僵住了身子,连呼吸都差点闭了过去。 陆时琛注意着她的反应,没忍住勾了下唇角,笑了。 ——说她胆小吧,可她却贯会撩拨,无形之中,便能一点点地击溃他的防线,几欲令他失控;若说她胆大,她却总会在紧要关头起了怯意,又惊又羞,恨不能找条地缝藏起来。 碰了碰她红得发烫的小耳朵,他不免起了些逗弄的心思。 “夫人这样,可是要非礼我?”陆时琛在她耳畔低低地笑。 她、她怎样了? 褚宁蓦地掀起眼帘,正瞅见自己扒住他衣领的双手。 这个动作,这个姿势,看起来,可不就是在脱他衣裳、非礼他吗…… 意识到这点,褚宁忙是收手,嗫嚅道:“我……我就是想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是吗?”陆时琛单手支颐,歪着头看她,眼底的笑意带着几分戏谑几分宠溺。 他也不去管敞开的衣领,于是随着他的动作,他胸前的衣襟又滑落了些,恰恰露出了紧实的肌理。 借着晦暗的烛光,褚宁自然瞧见了一些不该看的。 她愣了愣,忙拉起被子盖住整颗头,闷声闷气地说道:“……我不理你了。” 闻言,陆时琛又从喉间溢出了一声轻笑。 怕她闷到,他伸手拉下她的被褥,道:“不闹你了,睡吧。” 褚宁露出双眼睛看他,闷闷应了声好。 不过,闹了这样一出,她到底是有些心乱的。 闭上眼睛好一会儿,还是没能酝酿出睡意。 她在黑夜中睁开眼,缓缓转过身,往身侧的人看去。 他好像睡着了,眼眸微阖,呼吸浅浅,侧脸的轮廓清俊似山峦起伏,自成风骨。 褚宁愣愣地盯着他瞧,被褥下的手缓缓挪动,终是摸到了他的。 她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摊平他的手掌,与他十指相扣。 做完这一切,褚宁才弯了弯唇角,阖上眼,安心地睡去。 而这时,她身边那个本该熟睡的人,却睁开了眼睛,眸光流转,落在了她的身上。 长夜漫漫,蕴藏在黑夜之中的,好像不止是静谧的月色。 亦有暗涌的情意。 *** 翌日午后,大理寺传了道消息至侯府。 ——二十三年前的陆氏灭门惨案,已然水落石出。 真正的罪魁祸首,并非是陆家的奴仆,而是与陆家政见不合的郭旸等人。 当年为了脱罪,郭旸甚至还动手杀害了审案的两名官员。 其中一位自不用多说,正是褚宁的外祖父,彼时的刑部员外郎,林珅。 他被郭旸谋害之前,早有预备地在自家府邸的密室里,藏好了种种罪证。 这一藏,便是尘封了二十载。 直至今日,大理寺重审此案,这份沉重的证据,才终于重现于世。 由此,圣人彻底定了郭家的罪,并追封林珅为承安伯,而褚渝身为林氏后人中,唯一的男丁,自然便承袭了其爵位。 听完这些,陆时琛缓缓转动扳指,并不觉得意外。 因为这一切,本就是他安排好的。 当年的陆家奴仆是替罪羊,如今的郭旸亦无甚差别。 真正的幕后之人,谁也动不了。 而他不过是想以郭旸为踏脚石,给褚宁铺好往后的路。 自此以后,褚宁便不再只是商户之女,她亦是忠臣之后、高门贵女。 不会再有人瞧不起她。 第57章 选择 第57章 收押大理寺的太子及隧王党羽很快定罪。 太子受奸人蛊惑,谋大逆,上令褫夺其东宫之位,流两千里,劳役一年。 而隧王居心不良,十恶不赦,处以绞刑。 其余共犯者,量罪定刑。 至于郭旸,虽然没有确切地参与太子谋逆之事,但因为毒害陆家上下一百二十六人,同样是罪不可赦,依律,当处以绞刑。 圣人亲临朝堂,推决邢狱,如是,此事方才告一段落。 待陆时琛稍见好转时,宫中来人,召其觐见。 传令的宫人刚走不愿,褚宁便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问:“陛下到底要找你做什么呀?” 陆时琛拿掉她的手,握在掌心,垂眸看着她,低笑道:“总归是不会害我的。” 褚宁微微蹙了眉,“真的吗?” “夫人就这样担心我?”陆时琛笑着将她耳边的碎发捋顺,道。 褚宁已经习惯他这种不着调的话了,皱了皱鼻子,嘟囔着说道:“是又怎样?” 闻言,陆时琛勾起唇角,俯首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蜻蜓点水一般,温柔得像是羽毛。 -- 第79页 褚宁愣了愣,瞪圆了眼抬头看他。 瞧见她眼底的愣怔时,陆时琛眼底的笑意禁不住愈深。 他捏了下她的手,道:“既然如此,夫人何不与我同行?” “真的可以吗?”褚宁问。 陆时琛道:“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进宫的时候,你刚好也可以在外边多逛逛。之前局势不定,你总是闷在府里,若是闷出了什么毛病来,那该如何是好?” 听了这话,褚宁那双本就大的黑眸,又跟着瞪圆了几分。 ——“你、你才有毛病呢!” 她娇声嗔道。 *** 纵是这般说着,但到了最后,褚宁还是同意了他的提议,跟他登上马车,一道往大明宫的方向驶去。 大明宫在东市之北。 所以当马车驶到东市时,陆时琛率先下了车,改为骑马。 褚宁挑起车帘,正好看到车外,策马并行的男人。 陆时琛提着缰绳,稍稍低下头,和她平行对视,道:“若有喜欢的,只管买就是。约莫一个时辰后,我便来接你。” 天光正盛,落在他清隽的脸庞上,好似镀了层薄光,耀眼灼目。 褚宁坐在车里,静静地听完他的话后,颔首应了声好。 瞧着她这乖顺听话的模样,陆时琛勾了勾唇角,伸手在她探出车外的脑袋上揉了把,道:“记得,不要再走丢了。” 他还记得上次,她和顾北等人走散,不慎遇到了褚渝,这就导致之后,他们的计划不得不提前实行。 现如今的局势,虽然没有先前紧迫,但商衍还在外逃窜,下落不明,他到底有些放心不下。 “我知道啦。”褚宁抬手握住双髻,生怕被他弄乱了头发,低声嚷道。 皱着小脸的样子,像极了炸毛的小奶猫。 陆时琛加深了唇畔的笑意,到底没再逗她。 临别之前,他留下顾北随行保护,自己则带了另外的扈从入宫。 宫门前早有宦官等候,见陆时琛策马而来,忙迎上前,道:“恭候侯爷多时,陛下正在金銮殿等着您呢。” 陆时琛翻身下马,将手里的马鞭扔甩给旁边的扈从,道:“还请带路。” 前世,他曾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生活了十余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便是闭着眼睛,也能走到金銮殿。 可如今,再跟着小黄门的脚步穿过回廊宫道,略过假山亭台、竹林水榭,陆时琛竟有一种无比陌生的感觉。 今生,他已不是那个孤家寡人的李治衡,更不用守着偌大的宫城,坐拥无边孤寂。 想着,陆时琛的唇畔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弧度。 “侯爷,到了。” 正此时,在前引路的小黄门停下脚步,退到一旁,如是道。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令陆时琛有所愣怔。他抬头看了眼跟前这座宫殿,陷入了片刻的恍惚。 ——他似乎在这熟悉的场景里,一眼望尽了他那寂寥而的前世。 但这也只是须臾,下一刻,他便从漫长的回忆中抽身而出,提起衣摆,迈过门槛进了殿。 他到时,圣人正伏在案前,批阅奏疏。 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圣人从案中抬起头来,无声地看向他。 “参加陛下。”陆时琛俯身行礼,道。 圣人没有立即应答,任由他维持着跪拜的姿态,自顾自地问道:“之珩,你知道,朕为何要叫你过来吗?” 陆时琛当然知道。 但他并不想去点破。 于是他低头看着大理石铺就的地板,沉声道:“臣不知。” 闻言,圣人冷哼一声:“呵,少在朕的面前装傻,倘若你真的是那类愚钝之人,便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平了这场叛乱。” “朕就问你一句,你是不是真的要做一辈子的镇北侯?” 他现在老了,嫡长子又是个不争气的,东宫的位子,不可能长久地空缺,从而引发一些不必要的夺嫡之争。然,纵观他的膝下,唯一有气魄、有手段,来坐稳李氏的江山的,好像就只有眼前的陆时琛了。 可对外人来说,陆时琛终究姓陆,并非皇室中人。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让陆时琛摆脱镇北侯的身份,更名改姓,入皇家玉牒。 只是,他三番两次地暗示,陆时琛却置若罔闻,始终不肯回应他的假死脱身之计。 无奈之下,他只好将他召进宫中,单刀直入。 话音落下,圣人紧盯着殿中的人。 ——这个年轻的男人,虽然是臣服的姿态,可他周身的气度、光华,却宛如绕身的光晕,卓然出尘,令人不可忽视。 陆时琛抬起头来,迎上圣人探究的视线,提了下嘴角,道:“镇北侯的种种,始终是臣这一生,不可或缺的部分。陛下又为何非要臣舍弃这一切呢?” 前世,他失去了记忆,便被迫地和过往割裂。 于李治衡而言,褚宁是陆时琛的妻子,却不是他的。 所以至死,在他墓碑上镌刻的,也都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 他没办法光明正大地追封褚宁为后,更没办法光明正大地与她死亦同穴。 可今生是今生,到底不一样了。 “你若舍弃了镇北侯的身份,那往后,你便能坐拥整个天下!小小的一个侯爵,又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圣人道。 -- 第80页 陆时琛看着圣人几欲眦裂的双目,沉声道:“那陛下又为何要对嘉裕长公主念念不忘?” 提起这个名字,圣人的脚下便像是生了钉子,顿时动弹不得。 嘉裕长公主,是先帝的义女,是陆时琛的母亲。 又或者说,是圣人的禁脔。 在嘉裕尚未出阁前,圣人便对她心生眷恋。 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嘉裕对旁人倾心,到最后,竟是义无反顾地嫁到了陆家。 疯狂的占有欲和嫉妒,令他做下了不可原谅的事情。 ——他在嘉裕的新婚之夜,当着她夫君的面,强占了她。 那个姓陆的,当时就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屏风后,听着妻子和旁人的欢。爱,真是可怜极了。 所以他就不明白了,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个姓陆的,怎么还是爱慕着、倾心着嘉裕? 这样一尘不染的爱慕,更是将他的所作所为贬得一文不值、肮脏不堪。 也令嘉裕对他的恨意,一日一日地渗入骨髓。 他忍无可忍,便动手解决了整个陆家。 那时,他也终于登上了皇位,能筑好金屋,将她禁锢在身边。 圣人闭了闭眼,耳畔仿佛又回响起陆时琛的质问—— 他为何就对嘉裕念念不忘呢? 这样的执念,真就令人毕生都放不下吗? 看着神情恍惚的圣人,陆时琛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道:“如果陛下没有其他的事情,那臣便告退了。” 说着,便退后几步。 正当他折身之际,他突然顿住了动作,稍稍侧过首,以眼角余光瞥着那个失神的中年男人,道:“不论是镇北侯,或是其他爵位地位,臣要选择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他要选择的,是褚宁。 话音落下,陆时琛再不耽搁,抬脚殿外走去。 殿外天光正盛,云蒸霞蔚。 再外边,便是最明亮的所在。 那里,有他最爱的人在等他。 等他执手同归。 与他相伴偕老。 脚步声橐橐,他正在走向他绚丽夺目的今生。 第58章 吃醋 第58章 东市,店铺林立,人潮熙攘。 许是长时间都没出门,褚宁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过手的异域珍奇一件接一件地递往身后。 等她回过神来时,跟在身后的顾北和百绮又是被珠翠丝帛挂了满身,显得笨重又累赘。 看着两手不得空的人,褚宁忽然被一阵歉疚感盈满了胸腔。 她忙是接了两个黑漆檀木提盒过来,道:“不然……我们先把东西放回马车吧?” 能趁此得空,顾北和百绮自是欣然应允。 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褚宁的这种行为了,所以当他们捧着满怀的物件穿过人海,迎上路人的讶异之色时,全然没了最初的局促。 镇北侯府的马车就堵在不远处的大街上,未几,他们便走到了车前,开始收拾这些零碎之物。 褚宁帮不上什么忙,就站在车前,百无聊赖地来回踮脚,四处张望着。 正此时,一个老翁扛着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吆喝着往她这个方向走来。 “糖葫芦,又酸又甜的糖葫芦——” 因为距离不远,所以褚宁知会了顾北一声,便提起裙摆,往那个老翁的方向小跑而去。 不一会儿,就捏着三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原路返回。 顾北和百绮为她忙活了这么久,她肯定要犒劳一下的。 所以,多余的那两串,自然是给他们的。 这样想着,褚宁便抿着盈盈的笑意,要跑向马车。 大概是这份雀跃乱了注意,在穿过来来往往的人潮时,她竟是不慎撞到了人。 褚宁低低嘶了声疼,便捂住吃痛的脑门,不住地冲那人致歉:“对不起啊,我没有伤到你吧……” 因为抬着手,所以她手里的糖葫芦便竖在头顶,像极了长在头上的耳朵,滑稽之中,隐隐还透着几分娇憨。 眼前的男人瞅见她这幅模样,明显有些愣怔。 他身着翻领胡服,腰束躞蹀带,样貌并不算出挑,可那双漆黑的眸子却分外深邃,似黝黑的深潭般,蕴着捉摸不透的情绪。 褚宁被他的眼睛勾住视线,好似在他的眸底窥见了几分熟悉。 就在她思索时,一把清越的嗓音如风拂来,穿过嘈杂的人声,落到了耳畔—— “阿宁。” 褚宁愣了愣,下意识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几步之远的地方,陆时琛负手立于人潮。 他的身旁是人来人往,可他岿然站在其中,却如岁寒松柏,风骨出尘。 “夫君——”褚宁的眼中瞬间点起光亮,冲着他的方向招了招手,然后又对身旁的男人道了几句不是,便风一阵似的,奔向了陆时琛身边。 陆时琛怕她跌倒,便顺势将她揽入怀中。 褚宁举高了手,小心翼翼地护住糖葫芦,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陆时琛抬了下眉梢,笑问:“夫人这是不愿我早些回来?” 他眼中漾着揶揄的笑意,褚宁一愣之后,干脆地回答道:“因为我还没玩够嘛!” 陆时琛无奈地勾了勾唇角,牵起她的手,相伴着往马车走去。 -- 第81页 褚宁照最开始的打算,将手里的糖葫芦分了两串给顾北和百绮,随后便拿着她自己的,自顾自上了车。 咬破山楂外边的糖皮,一股酸甜的味道瞬间溢满了唇齿间。 褚宁被酸的皱了脸。 陆时琛挑起车帘进来时,正好瞅见她这幅滑稽的模样。 他禁不住弯了唇角,道:“好吃吗?” 褚宁缓过那阵酸劲儿,点了下头,道:“虽然比我想的要酸一些,但还是很好吃的!” “那为何,没有我的份?”他看了眼她手里的糖葫芦,挑了挑眉,眼底的暗示之意格外明显。 褚宁闻言一愣,自然想起了另外两支糖葫芦的分配。 她眨了眨眼,忽地笑开,“夫君没有吃到糖葫芦,所以就吃醋吗?” 陆时琛看着她的眼睛,道:“是又如何?” 褚宁便将手里没吃完的糖葫芦递到他跟前,道:“那我把这个给你?” 她的这串糖葫芦也就咬了最顶端的那颗,底下的部分没碰着,自然是干净的。 陆时琛的视线在糖葫芦上停留了一瞬,便又掀起眼帘,直直对上她的眼。 他的目光过于灼然,盯得褚宁的头发丝儿都快立起来了。 她颤了颤眼睫,不自在地避开了他的注视。 也是在这时,陆时琛蓦然抬手,略带薄茧的指腹抚过她唇边,沾起一点晶莹的红色糖粒,慢条斯理地卷入齿间。 末了,他唇角微勾,冲着她一笑,道:“味道确实不错。” 闻言,褚宁的脸腾地就红了。 车内流动着暧昧情愫。 而车外,那个胡服的男人依旧停留在原地,望着远行的马车,逐渐握紧了衣袖下的双拳,眸底的神色愈显阴鸷。 第59章 目的 第59章 现如今,他们已搬回了镇北侯府,所以马车便直往侯府的方向辚辚驶去。 侯府位于城北的宣阳坊,离东市的路途并不算遥远。 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了侯府门前。 可车停之后,过了好一会儿,也没见车里的人有何动静。 最后,还是褚宁先一步下了车。 她捏着光秃秃的竹签,站在车前,面色娇艳欲滴,似羞似恼地瞪了眼紧闭的车帘,便等也不等的,就先转身进了府门。 待她迈过门槛,车内的陆时琛这才掸了掸散落在衣襟上的红色糖粒,弯了弯唇角,不急不缓地下了车。 褚宁在前面走得又急又快,可无论如何,都甩不掉身后那人。 他就迈着轻缓散漫的步子,始终落在她后边的不远处。 只要她稍稍偏首,便能在眼角余光里觑见他的身影。 他这闲庭信步气定神闲的模样,哪还有车里的半点不正经? 褚宁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竹签,忽地又记起他在车上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登时红透了脸,拉紧了衣襟。 ——她以后,再也不吃糖葫芦了! 想着,便恨恨地将竹签扔甩在地,踩上一脚后,就落荒而逃似的,躲进了明翡堂。 进屋后,她手忙脚乱地关好内室门,还用后背抵住门扉,生怕陆时琛跟了进来。 可屏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另外的脚步声。 褚宁在长久的寂静中愣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门缝,往外看去。 只见一门之外,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捉不到。 ——他真的没有再跟上来了。 这样的认知,令褚宁在庆幸之余,心里又有些酸涩。 算了,不来便不来吧。 他这样戏弄她,晚上就别想再进屋了。 褚宁打定主意,到了夜里,就让初月和百绮锁好明翡堂的门窗,决计不让陆时琛踏入半步。 大抵是白日走过了太多地方,褚宁的小腿肚子又酸又痛,沐浴之后倒在床上,很快便起了睡意。 孰料,她刚一闭眼,外边突然响起了一阵叩门声。 百绮道:“夫人,是侯爷来了。” 褚宁扯起被褥盖住头,闷声道:“你找个借口,反正,就是不许他进来。” 两边都是主子,百绮左右为难,末了,便将褚宁的原话给带了出去。 陆时琛换了身月白圆领袍衫,沐于月色之中,愈显清隽。 他一边转动手上的扳指,一边听百绮的回禀,慢慢勾起了唇角。 看来,还是他今□□急了些。 沉吟片刻,他低笑道:“既如此,那你就好好照看着夫人,燃一些安神香,让她睡个好觉。” 百绮躬身应是。 陆时琛今晚本就没打算在明翡堂留宿,交代了几句后,折身去了书房。 白日回府后,他收到密函,道是在长安寻到了商衍踪迹。 如今隧王已除,商衍的势力亦被尽数折除。 然,以他的谋略和手段,难说不会有后招。 是以,在接到消息后,陆时琛看了眼忿忿远去的褚宁,就先随向南去了别处商议。 如今,他不仅有了褚宁前世的记忆,也逐渐窥见了他自己的前世。 所以他对商衍的大致动向,可谓是一清二楚。 陆时琛坐在案前,曲指敲了下桌面,沉声道:“城南的安义坊有处民宅,是商衍化名下的产业,那处宅邸底下有条密道,可以避开城门官兵的排查,径直通往城外。看来这段时间里,商衍都是从那条密道出入,他又极擅伪装,所以金吾卫才会找不到他的踪迹,拿他毫无办法。” -- 第82页 向南略是疑惑:“侯爷知道这条密道,为何不告知金吾将军呢?” 陆时琛道:“我也是近日才知晓的。” 最近,他总是和褚宁同床共枕,已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做过有关前世的梦。 再说了,归根结底,梦境和现实到底有很大不同,有些事情需得放到眼前,拨开似真似幻的迷雾,观其全貌,方能觉察出细节。 而有关褚宁的前世,他始终站在褚宁的视角,因此,便不能注意到旁的细枝末节。 他记得褚宁被商衍带走时,服下了蒙汗药,意识不清,所以他并不能看透商衍是如何躲过追兵,顺利出城的。 ——这便成了他心中的一个疑点。 直到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查,他才发现了城南的一些端倪,猜到了密道之事,最后再通过商衍逃脱的路线,锁定了离城门较近的安义坊。 “那属下立马将此事告知金吾卫。”向南冲他拱了拱手,道。 陆时琛却在此时伸手拦住了他,道:“不必。都过去这么久了,商衍还在城中,他若是要走,恐怕早就没了踪迹,一直留到现在,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陆时琛很清楚,商衍的目的,就是褚宁。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对褚宁的执念,都近乎到了疯狂。 思及此,陆时琛敛了神色,眸中似有暗潮汹涌。 向南问道:“侯爷,那我们接下来,又该如何?” 陆时琛用指尖点了点桌面,道:“守株待兔便是。” 他迟早会来侯府的。 第60章 圆满 第60章 商衍也确实要去一趟镇北侯府。 隧王兵败之时,他发现了端倪,及时抽身。 然,他到底慢了一步,没能阻止隧王踏入陷阱。 而他也是死里逃生,乔装成了敌阵的神策军,才勉强逃过一劫。 经此挫败,他难平心中恨意,故而在离开前,射了陆时琛一箭。 只可惜来去匆忙,他没来得及在箭镞淬上毒。药,竟然给陆时琛留了一条生路。 本来期待落空,他就该离开长安,另做打算的。 可今日,他却在城里,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纵使分别多年,纵使相见陌路,他也四目相对的瞬间,认出那个手握糖葫芦的女子,是他幼时见过的小女孩。 他看着她笑意盈盈,掠过他,踩着欣悦的步子,一阵风似的,飞扑到了陆时琛怀中。 一高一矮的两人相伴远去,一个低下头,一个仰起首,视线交缠时,情意缱绻流转。 当真是一对璧人。 重逢的喜悦还未燃起,便在那一刻被冷水浇灭。 他终于知道,他一直都在找寻的女子,原来是陆时琛的夫人,褚宁。 他曾经也是“镇北侯”,与她之间,就只有一步之遥。 可他却生生地错过了。 商衍深深地闭眼,怎么都想不明白—— 为何他所在意的种种,都能被陆时琛轻易摘取? 不论是积蓄已久的兵力,还是他念念不忘多年的褚宁。 嫉妒,不忿,恨意,在他的胸腔里肆意翻涌,不甘地喧嚣着。 商衍睁开眼睛,侧眸看那辆渐远的马车,到底像无事发生般,抬脚离开,隐入了人海。 他打算继续留在长安。 起码,要把褚宁带走。 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商衍便开始行动。 他虽然在宫变时被剪除了羽翼,但到如今,却绝非是孤身一人。 镇北侯府里,还有他埋下的暗探。 当天,他便放出信号,将暗探约了出来。 商衍从袖间拿出一个瓷白的小瓶子,道:“这是南疆的奇毒,无色无味,被人吸入后,不会立即毒发,但却能在两个时辰内致人死亡。你将其倒入侯府的井水中,我要镇北侯府的人,一个不剩。” 他要陆家当年的惨案,在镇北侯府重演。 至于褚宁,他则另外备下了解药。 暗探正是后厨的庖丁,接过瓷瓶后,听令应是。 一切都按计划行事。 到夤夜,估摸着侯府的人用过晚膳后,都到了毒发的时间点。 商衍接到暗探的信号,轻车熟路地翻过了院墙。 好说歹说,他也在侯府生活过一段时间,对府内的布局了如指掌。 商衍双脚落地时,便瞅见了横七竖八昏死在院中的下人。 他环顾着空荡寂静的侯府,放下了些许警惕,还难得地勾起了一抹笑意。 陆时琛赢了他又如何? 到如今,还不是一场空? 很快,他就要带走褚宁。 知道井水投毒之事太容易露出破绽,此地也并不宜久留,商衍没有耽搁,便径直往明翡堂摸去。 他知道,明翡堂正是侯府主院,是陆时琛和褚宁就寝的地方。 这一路寂静无声,沉寂得诡异。 商衍微微蹙眉,逐渐缓下了脚步。 也就是在这时,数道破风声从黑暗中传来,四面八方地包围着他。 商衍神情一恍,终于借着月色,看清了藏在灌木丛中的暗卫。 ——他根本就中了陆时琛的计。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锋利的箭镞已铺天盖地的袭来。 飞速没入了他的双腿,肩背,胸膛…… -- 第83页 尖锐的疼痛自四肢百骸传来,商衍动作一滞,一时间,竟说不清是绝望更多,还是唏嘘更多。 他到底,还是又败在了陆时琛手里。 他也,带不走褚宁了。 商衍缓缓侧首,往府邸的西南向望去。 寂寂黑夜中,隐约有微弱的光亮,从窗牖透出。 商衍知道,那扇燃着灯火的窗户,就是褚宁所在的地方。 殷红的鲜血不断溢出,似乎也逐渐抽离了他的意识。 望着远处的那点灯火,商衍似乎瞅见了,映在窗牖上的一对人影。 相依相偎,旖旎缱绻。 当真是,般配极了。 而他,却在寂寥的夜空之下,形单影只。 商衍轰然倒地,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场纷飞的大雪。 十二三岁的小娘子蹲在他身前,粉雕玉琢的模样,像极了毛茸茸的小兔子,又软又柔,连出嗓的声音,亦像是裹了层糖霜:“你快些回家吧!” 可是,茫茫世间,又有何处是家? 商衍趴伏在冰冷的地面,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了那个暖炉。 他终于,孤独地死去。 *** 密密匝匝的破风声尖锐又急促,褚宁便是在这阵异动中,被突然惊醒。 她撑起沉重的眼皮,懒懒地翻了个身。 手往旁边一搭,便意外摸到了空荡荡的床畔—— 因为马车里的事情,她把陆时琛给锁屋外了。 记起了这点,褚宁拥被而起,白日里的那点羞赧,忽然间又浮上了心头,烧得她脸热。 不就是给顾北和百绮买了糖葫芦,却忘记买他的了。 他怎么就那么记仇,也不知是吃干抹净了她的糖葫芦,还是吃干抹净了……她。 恍然间,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浮现在了脑海。 她仿佛又看到逼仄的车厢内,咬碎的糖葫芦滑落脖颈间,他一手托着她后颈,一边俯首,用连绵的吻将那些糖粒啄去…… 褚宁的脸烧的愈发厉害。 心绪被扰乱,她倒是忘记去追究那些诡异的声响了,只觉得屋内门窗紧闭,让人心里发闷。 总归被羞赧驱走了睡意,她干脆从床上坐起,趿起绣鞋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 一时间,习习凉风迎面吹来,不仅卷走了她脸上的热意,还刺得她清醒了几分。 只见夜空之下,月白袍衫的男人长身而立,衣袂随风荡起,眉眼温柔,身姿颀长。 不知是月色绘出了他的神韵,还是他的身影点缀了黑夜。 看着窗外的那人,褚宁樱唇微启,又惊又愣地瞪圆了眼。 “你、你怎么在这儿?” 陆时琛闻声转首,对上她惊愕的目光,扬起眉梢一笑:“因为犯了错,被夫人关在门外了。” 听完这话,褚宁那双鹿眼,又瞪圆了一圈。 她讷讷出声:“难道你……一直都在这里等着吗?” 陆时琛上前两步,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他隔着半身高的窗棂,端详着她的每一个表情,唇角微弯,眼中笑意流转,似要比这月色还要温柔,令人沉溺。 “你说呢?” 迎上他的视线,褚宁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下,心里升起一股歉疚。 她颤了颤眼睫,内疚又委屈,低声道:“我哪知道你这么傻,大半夜了,还在这里吹冷风……” 她这句话,几乎是喃喃出声,甫一开口,便消散在风中了。 得亏陆时琛耳力好,一字不落地听清了她的话。 他笑:“总得让夫人气消不是?” 褚宁忙将窗牖敞开,软软道:“我、我已经不生气啦……我去给你开门。” 说着,便要转过身,往门口走去。 还没等她迈出几步,身后就是一阵徐徐凉风袭来。 陆时琛直接越过窗户,飞身入内,从后边抱住了她。 他的手臂松松交握在她小腹前,稍稍俯首,下颌抵住她肩膀,低语时,浅浅的呼吸便拂过她耳廓,又酥又痒。 他说:“夫人这是在躲我吗?” 褚宁眼睫轻颤,道:“我哪有?” 陆时琛低声笑道:“跑这么快,还说没有?” 褚宁在他怀中转过身,垂着脑袋,指尖在他胸前的刺绣上描摹着,道:“……我觉得对不起你嘛,你本就大病初愈,如果害你在外边受了凉,那我岂不是犯下大错了?” 陆时琛感受着她的动作,喉咙有些发痒,声音也跟着哑了几分,道:“那夫人要怎样补偿我呢?” 补偿…… 褚宁愣愣抬首,在对上那双噙笑的眸子时,脸庞微微发热。 的确都是因为他的任性,才让他大半夜的还不能睡。 给点补偿,好像……也说的过去。 褚宁抿了抿唇,踮起脚尖,在他的颊边印下一吻。 “这样,够不够啊?”她怯怯地瞅着他,问。 陆时琛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纤腰,眼神微暗,道:“你觉得呢?” 说着,便附身攫住了她的唇瓣,浅浅勾勒,又深深夺取那其间的娇软。 他这人看着温润如玉,但骨子里到底是霸道惯了。 褚宁很快在他的攻势下软了身子,扶住他的肩膀,才堪堪稳住身形,气息不稳地呢喃两声,夫君。 -- 第84页 陆时琛微喘着将薄唇移到她耳廓,手掐着她的腰,往自己的方向提了提,使得她不向下滑,与他严丝合缝地相贴,低笑道:“真当我是夫君?” 褚宁双腿发软地站在他脚上,才勉强搂着他的脖颈,道:“不是夫君……那还是什么?” 陆时琛扳正她的下颌,迫使她与自己直视。 这一下,褚宁终于看清他眸底翻涌的暗潮。 那其间灼热又晦暗的意味,实在令她害怕。 还令她想起了一年前,那个混乱不堪的夜晚。 感受到怀中人的轻轻颤栗,陆时琛谷欠。望中醒了几分神,稍稍松开了她。 也是,大婚之夜经历了那般磋磨,她不推拒他,便已是极好了。 他也忍得够久了,再等等,也无妨。 正当他要退开之时,褚宁却忙不迭地勾住他脖颈。 她几乎要将脑袋埋到胸口,呼出的气息又热又烫。 她虽然有些迟钝,但对他的隐忍,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哪有做夫妻的,就因为念着旧事,始终迈不过那个坎,守着防线一辈子的? 尽管羞得抬不起头,可褚宁还是低声道出了那番话:“夫君自然是我的夫君,那我……把我自己补偿给你好不好呀?” 饶是陆时琛再有定力,也彻底在她面前败下阵来。 他复又堵住她的嘴,急切的吻,从唇畔,流连到颈侧。 没一会儿,褚宁实在站不稳了,软软地要往下滑。 陆时琛干脆抱起她,带她跌入床帏。 有些事情,无师自通。 凭借那夜模糊的记忆,陆时琛挑开她的衣带,沿着那把细腰节节攀升,覆住了她心口,感受着那如同擂鼓的心跳。 “现在停下来,还来得及。”他说,声音暗哑到不可思议。 褚宁有些发慌,可心口更多的,还是阵阵空荡,她连忙搂住他的脖颈,摇了摇头。 “不要,你本来就是我的夫君嘛。” 陆时琛深深喘了声气,低头埋进了她脖颈间。 时时留意着她的反应,极尽了温柔。 情到深处,褚宁抬手圈住他的脖颈,闭上眼睛,泪水濡湿了睫羽。 窗外风起,树梢的绿叶随之抽动,簌簌作响。 覆盖着屋内,凌乱的呼吸声,还有小娘子低低的娇泣。 直到将近天明,风止声歇。 到翌日清晨,却是褚宁先醒了过来。 昨夜叫不来热水,她没能沐浴,所以这身上便黏黏腻腻,怪不舒服的,自然也睡不好觉。 盯着床帐看了会儿,她慢慢地坐起了身,可随着她的动作,盖在身上的被褥也滑了下来,露出红痕点点的肩头。 这些痕迹,提醒着她昨夜发生的种种。 褚宁的视线移到旁侧熟睡的陆时琛身上,腾地一下红了脸。 虽然昨天晚上,他极力克制着,没有过多的折腾她,但好像……还是有些酸、有些不适应呢。 褚宁咬了咬唇,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想出去唤来百绮,沐浴一番。 可双脚甫一落地,便险些因为腿间的酸软,跪倒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令她惊慌地扶住矮柜,似嗔似恼地回头,瞪了身后的罪魁祸首一眼。 都怨他,若不是他,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 早知道,昨晚就不迁就他了。 褚宁皱了脸,艰难地往屋外挪去。 可奇怪的是,屋外空无一人,连个守夜的都没有。 也难怪她昨晚嚷嚷着要沐浴,他也只在她耳畔说道,忍忍。 原来,根本就是无人当值。 褚宁有些愣怔。 就在她疑惑之时,后背突然贴来一方坚实胸膛。 陆时琛不知道何时醒了,跟了出来,从后边抱着她。 “怎么不多睡一阵?”他问。 褚宁道:“想沐浴,睡不着。” 陆时琛笑:“他们应该在烧热水了,等下,我便伺候夫人沐浴。” 昨晚为了应对商衍的计策,府内的下人,大都没有当值,倒是委屈她了。 眼下,一切结束,便也不用再做戏了。 褚宁还存着昨晚的气,不满地挣了挣,“谁要你伺候了?” 陆时琛在她耳畔笑:“谁让我是你夫君呢?” 褚宁顿时便记起了,这人昨晚是怎样“做”她夫君的,双颊瞬间染上了红晕。那片红晕还逐渐蔓延,涂抹到了她的脖颈、耳后。 瞧见她通红的小耳朵,陆时琛笑意愈深。 但他也知道什么是个度,点到即止,就没再继续逗弄她了。 只道:“你看,天亮了。” 褚宁愣了愣,循着他指的方向抬头,正看到冉冉升起的朝阳。 初晨的曦光喷薄而出,在相偎的两道人影上镀上一层光晕。 这个早晨,慵懒,朦胧。 看来,今天是个好晴天。 这一生,亦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就先这样子啦,之后应该还会更新结婚前,以及前世的番外感谢陪伴~~ 然后再给自己打个小广告! 《折金枝》 昭宁公主李初沅,出身高贵,知书达礼,又生得一副清丽芙蕖般的好相貌。 令无数郎君拜倒在她裙下。 她似不染纤尘的濯濯玉兰般。 -- 第85页 却无人知—— 她幼时遭人调换,本该娇生惯养的帝女,却在外流落十五载,长于烟花之地。 好在帝后对她极为疼爱,瞒住了她的过往,还为她说了门极好的亲事。 相看未来驸马的那日,初沅本该是躲在凉亭里边,挑帘偷觑的,但那光风霁月的青年竟轻易发觉了她踪迹。 被撞破的羞窘令她红了脸,忙倒退着往里躲。 冷不防撞上一堵人墙。 男人单手扣住她的腰肢,薄唇贴到她耳后,轻嗤出声:“先前勾我腰带时,怎么就不见你红了脸?” * 起先。 她木然杵在屋内。 男人坐在床上,身子后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姿态慵懒又风流。 ——“知道我是谁吗?” 之后。 她被众星捧月地拥簇其中,不经意间侧眸,看到了他,问:“你又是谁?” 男人神情微恍,施施然地抬手一揖:“臣,大理寺少卿——谢言岐,参见公主殿下。” 第61章 番外一 第61章 永和十六年七月,河西之战初次告捷。 ——在赤羽军的猛烈攻势下,北狄溃不成军,其主帅赫孜,更是在战乱当中下落不明、销声匿迹。 赫孜乃北狄战神,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在驻守陇右道的这十数年里,他始终坚守阵地,不曾让燕朝的兵卒收复半座城池。 他便是伫立在陇右道的一堵铁墙,有他在一日,燕朝就只能遥望故土,不可相聚完整。 直至少年镇北侯提枪策马,剑指陇右,才终于将这堵铁墙,劈开了一条裂痕。 西北的狂风卷起沙尘,猎猎鼓起陆时琛的披风。 他站在沙丘之上,垂眸看手里的舆图。 烈风将淡淡的血腥味送到鼻端,他也只是微蹙了眉,不曾更改面色的平淡。 须臾,清点完战场的顾北回返,至他身后回禀道:“侯爷,还是没有找到赫孜的尸首。” 陆时琛毫不意外地勾起唇角,道:“他若是就这样死了,便不是赫孜了。” 说着,骨节分明的长指在舆图上轻轻点画,勾勒出一条无形的痕迹,末了,停在了水墨绘制的一处山川。 “不过,既然他想通往死路,那我也不介意去送他一程。” 赫孜大败,麾下将士全军覆没,自是无颜再回北狄。 可是以他的傲骨,更不可能就此认输。 他只会找机会反扑。 那么最好的办法,便是同人结盟。 而西南方向的南疆,和北狄、燕朝接壤,亦与燕朝处于一触即发之势,正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极佳盟友。 陆时琛慢条斯理地收好舆图,抬眼望向远处的漫天黄沙,嘴角的弧度愈深,若有若无之间,暗藏了几分肃杀冷意。 赫孜若想和南疆结盟,就必然要去往南疆。 然,他回北狄的路已被堵死,因此,便唯有从燕朝的疆土经过。 而从燕朝进入南疆,又要途径剑南。 是以,陆时琛并未着急去寻赫孜的踪迹,而是不急不缓地去了成都府静候。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暂且隐瞒了身份。 不过这些地方官员,消息倒是比他想象的还要灵通。 甫一踏入剑南道的地界,那些稍微有点心思的,便蜂拥而来,削尖了脑袋地献殷勤,烦不胜烦。 陆时琛懒得同他们打交道,将一切事务交由顾北后,便隐匿了踪迹,独身在城内行动、打探消息。 而鱼龙混杂的酒楼茶舍,向来都是最能探听风声的地方。 他坐在茶舍二楼的雅间,唇畔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一边把玩手里的茶盏,一边听四面传来的笑语阵阵—— “听说了吗?咱们这儿啊,好像来了个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呢!” “哈哈哈,难不成,还是皇帝老子微服私访来了?” “啧,你可闭嘴吧,小心看着点儿你那颗人头!” …… 一群人天南海北地胡侃了半天,也没捡到什么重点。 陆时琛的耐心渐被耗尽,浅酌一口清茶后,终将手里的杯盏放回了桌面。 正此时,伴随着楼下的一阵吵嚷,隔间陷入了片刻静默。 因这须臾的沉寂,陆时琛眉梢微挑,暂且停下了离开的动作。 他抬起眼睫,循着动响,漫不经心地往半开的支摘窗外看去。 只见茶舍的对面,是一间锦绣丝帛行,门前的两排木架上,挂着五彩斑斓的绮罗绸缎,风起时,翩然飘荡,在天光的映照之下,流光溢彩,像极了展翅的蝶翼,旖旎似梦。 然,铺子前的破骂声,却打破了这份静谧。 “呸,你个灾星,克死了你姐姐不说,去年又克死了你未婚夫,命这么硬,都没人敢娶!我看你可怜,好心要纳你为妾,你竟然还敢不识好歹!” 锦衣华服的男子叉腰站在路中央,恨骂道,说着,还往旁侧吐了口水,趾高气昂的姿态,令行人纷纷回避。 见此情况,隔间的茶客不由唏嘘。 “唉,这褚家的小娘子,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惹到了刺史家的这位混不吝?要知道,这人可不好应付啊。” “说来她也是命苦,本来双生子就不易存活,她那个孪生姐姐啊,打胎里带出来的病弱,也没什么活头,早夭也是在情理之中。还有她那个什么未婚夫婿,不满这桩婚事,和旁人私奔,结果遇到了山匪,死无全尸,说到底,根本是自作自受,活该!可怜这褚家小娘子,明明生得一副好相貌,家底也不薄,却这样落了个命硬、灾星的坏名声!” -- 第86页 旁人笑他:“既然你这样怜惜她,怎么就不去她家下聘提亲?” 那人闻言,支支吾吾地,再说不出话来。 ——美人如花,却是朵带毒的,他又怎敢徒手去摘? 陆时琛听他们说到此处,垂眸低笑了声。 ——耽搁半天,竟然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闲言碎语。 可怜。 又可怜得过枯骨成堆的边关将士? 他冷嗤似的勾起唇角,理了理广袖边沿的褶皱,终是起身。 这时,楼下又传来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动静。 陆时琛却好似未闻,就在这喧嚷之中,沉默地以折扇挑起珠帘,折身离去。 然,丝帛行就在茶舍对面,两者之间,就只隔了一条青石街道。 他一步步地走下阶梯,遮挡视线的帷幔便随之寸寸上移,而对街的情形,到底像是徐徐展开的画卷,逐渐清晰在了眼前。 身形纤弱的小娘子,就站在两架垂挂的绮罗之间。其时风过,鼓起了薄软的绫罗绢纱,恰将她笼罩其间。天光映照下,纤细的身影若隐若现。 在旁人的唏嘘指点和破骂中,她独身一人的模样,倒还真是,风打梨花的娇弱楚楚。 陆时琛脚步不停,不急不缓地踩着刺史府的骂声,站定于酒楼一层的大堂。 而这时,随风扬起的轻纱也终于缓缓落下,露出小娘子远山的眉,清澈的眼,皎若明月似的姣好面容。 俏若三春之桃,般般入画。 她蹙眉凝着近前的无赖,迟疑又无辜地说道:“可是……你还欠我钱呢,你上个月在我这儿买了五匹流云缎,三匹织金锦……一共八百贯,现在赊着账呢。”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你买布匹都要赊账,要是真纳我为妾的话,一定养不起我的。” 她这话说得一本正经,音落时,惹得旁观的路人一阵发笑。 可他们却又碍于闹事者的身份,始终憋着声儿。 ——褚家虽然是成都府数一数二的富商,腰缠万贯,但这商贾的身份在刺史府面前,终究有些上不得台面。但他们也实在是没想到,这堂堂的刺史府,竟然还会在别人家赊账!简直是太掉份儿了! 那个所谓的刺史府郎君,在觉察到周遭的嗤笑时,登时变了脸色,撸了袖子要上前,去收拾那个不知所谓的商户女。 然,就在他脚步挪动之际,挂满绸缎的木架后,忽地步出了两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地护住褚宁身边,虎视眈眈地睨着他。 刹那间,他的脚下好似生了钉子,顿时动弹不得。 ——他很清晰地记得,方才就是这两个人,在他对褚宁出言不逊时,竟然当着众目睽睽的面,拎小鸡似的,把他从丝帛行给扔了出来,令他受尽了旁人的异样眼光和嘲笑。 更可恨的是,他今日出门,并未带多余的随从。 不然,哪轮得到这个小小商户女在这儿耀武扬威?! 又怎会被如此羞辱,却不敢还手?! 思及此,他咬牙切齿地捏紧了拳,指着台阶上的褚宁怒道:“我堂堂刺史府的郎君,你还当我缺了你这点儿小钱是不是?老子待会儿就‘连本带利’地还给你!” 他就不信了,这褚家还能斗过他们刺史府不成?! 他一边放话,一边往后退,几乎是在众人的讥嘲之下,落荒而逃。 眼看一场闹剧就此落幕,停步街边的行人也终于陆陆续续散开。 似有所察般,正欲折身回返的褚宁身形一顿,忽地掀起睫羽,往长街的对面看去。 不经意间,便撞进了一双沉静的黑眸。 那人身量很高,站在熙攘人群之中,却有一种濯濯不染凡尘的清逸从容。 就算被她捕捉到了视线,他也只是微勾了唇角,略带歉意地遥遥颔首。 随后,转身没入了人海。 就好像,不过是被围观的人群所困,而今,终于能寻到离开的路。 褚宁的目光被他的身影吸引着飘远。 愣了片刻,又倏然回过神来,将看守店铺的两个武生唤进了铺子,免得惊扰来客。 显然,并未将这意外的相遇,放在心上。 人生在世,总有过客匆匆,去留无痕。 不过是,惊鸿一瞥的,陌路人罢了。 想来,往后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看热闹的人群尚未散尽。 在旁人或是怜惜、或是探究,或不怀好意的注视之下,褚宁抿了几丝盈盈的笑意,毫不在意地转身,纤柔身影又藏入了层叠翩飞的锦缎之中。 倒还有几分,名门闺秀的得体大方。 恰在此时,陆时琛如有所感般,脚步稍顿,侧首看了眼。 可那丝帛行前,却唯有小娘子拖曳在地的裙摆,于眼前一闪而过。 见状,他微不可查地勾了下唇角。 ——可怜倒不至于。 不过,确实有几分意思。 但也仅仅是,有点意思罢了。 他终是没有为此停留。 第62章 番外二 番外二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陆时琛忙于找寻赫孜的踪迹,又得应付心思各异的地方官员。 百忙之中,倒也将那日的萍水相逢抛于脑后。 直到这日,风和日丽,又相遇。 *** 赫孜艰险狡诈,又小心谨慎。 -- 第87页 陆时琛亦是追查许久,方才通过残留的蛛丝马迹,推测他可能藏身在城郊的一处寺庙。 可谁知,这竟是赫孜早就设好的一个圈套。 甚至,他还和刺史府勾结,将陆时琛打成了刺客。 整座寺庙几乎都是赫孜的同谋,饶是陆时琛表明了身份,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令他们心生忌惮,全身而退。 更何况,在来之前,他不想阵仗太大打草惊蛇,便只挑了几个身手好的同行。 可这寥寥数人,又如何抵得过刺史府的百余将士呢? 此般境况下,陆时琛一行很快处于下风。 陆时琛亦是右肩中箭,难以再和刺史府对碰。 为了躲开穷追不舍的士兵,他们只好分头行动。 箭镞上淬了毒,陆时琛每往前走一步,眼前的景象便模糊一分。 在身后的亟亟脚步声追来前,他强撑着混沌的意识,撞开了一间禅房。 开门的吱呀声,惊动了屋中人。 ——“是谁呀?” 小娘子正端坐镜前扶鬓,听到这阵动响,没忍住出声问道。 声音甜软轻柔,春风似的,灌入耳中。 陆时琛在其间捕捉到几分熟悉,有刹那的恍惚。 没有得到回应,珠帘后的那道身影滞了一瞬,随后起身,就要摇曳着身姿,往他的方向走来。 而与此同时,屋外的追兵亦是渐近,正一间接一间地排查着禅房,眼见下一个,便是他所在的这处。 进退两难之际。 陆时琛下意识地将手中匕首紧握,指节微微泛白。 *** 须臾过后,薄薄的门扉到底被又一次推开。 气势汹汹的官兵带刀闯入,却只看见一个错愕的少女。 少女一身鹅黄襦裙,姿容清丽,似新枝抽芽的桃花,暗藏了几分灼灼的昳丽。 她檀口微张,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几个军汉,伸手指了下明晃晃的陌刀,被吓到似的,颤声道:“你们、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呀?” 领首的闻言一愣,竟有些不忍令她瞧见这些喊打喊杀的场面,下意识将佩刀往身后藏了下,道:“刺史大人来此拜佛,却意外遇上了伏击的刺客,还请小娘子给个方便,配合我们搜查一下,好及时将这些人捉拿归案,以防他们再生事端。” 听了这话,褚宁低声重复了一遍:“刺史大人啊……” 她可就是因为刺史府的郎君频频找事,才被阿兄送到此处避祸端的。 褚宁抿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那还劳烦官爷,莫要碰坏了我房中的东西才是。”说着,便往旁侧让了半步,做出极为配合的姿态。 许是她这柔声的请求起了效用,这些人在搜查之时,还真是轻拿轻放,未曾将她屋里的物件损坏半分。 褚宁安静地站在一旁,觑着他们的动作,面上的表情有几分懵,又有几分忐忑。 看起来,还真是无辜极了。 可却在他们没有注意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挪了下脚,将滴落地面的血渍,轻轻覆盖。 大概是觉得,褚宁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是不会做出私藏贼人的动作来的,在屋内绕了一圈后,便搜寻完毕,陆陆续续地离开。 “实在是惊扰到小娘子了,倘若小娘子见到了那些贼人的踪迹,可一定要告诉我们。”在临行前,领首的如是道。 褚宁摇了摇头,道:“不碍事的,只可惜我一直都待在屋内,不曾踏出房门,也不曾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帮不了你们。” 此处扑空,自然还得继续搜寻。 可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领首的却是脚步一停,动了动鼻翼,“为何这里,会有一股血腥味?” 话音甫落,褚宁圆眸睖睁,连忙低下头,不安地绞着袖口,瓮声道:“官爷,这女儿家,每个月都……” 她这话说得难以启齿,表现得亦是分外忸怩。 领首的官兵家中也是有妻女的,觑见她的神色后,自然明白了她的深意,忙拱手道:“是我冒犯了。” 随后往后一摆手,略显尴尬地吩咐道:“走。” 待他们的脚步声走远,褚宁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双澄净的眼眸来。 可那眼底一片平静,哪还有方才的半点羞赧? 她望向房梁,竖手唇边,用气音道:“他们都走了,你现在可以下来了!”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站定她跟前。 男人身着夜行衣,唯有一双沉静若深渊的漆瞳露在外边,晦暗不明地瞧着她。 不错眼珠的视线,直盯得褚宁头皮发麻。 她屏着呼吸,往后退了半步,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眼前的人,可不是什么知恩图报的寻常人,而是敢筹谋刺杀刺史的恶徒。 指不定,他为了隐匿行踪,接下来便是灭口了。 这样的想法一浮现在脑海,褚宁顿时睁圆了眼,又惊又惧地看着眼前人,红了眼眶。 陆时琛虽因体内毒。药意识混沌,但在恍惚之际,仍是能瞥见她眸底的漾漾泪光。 他闭了闭眼,后退两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而后,刻意压低了声线,问:“为何要替我隐瞒?” 方才,若她出声惊呼,或是对那群人稍加暗示,他现在,恐怕就已是旁人的笼中囚徒了。 -- 第88页 褚宁见他未露杀意,态度也勉强算是平和,便颤了颤眼睫,缓平心中波澜,老实应道:“因为,在此之前,刺史府的人曾经欺负过我,还让我被困在这里,不能回去……” 说到最后,她解了气似的,小声嘟囔一句,“我当然要给他们一点小小的教训!” 她这话,尽显女儿家的娇与嗔。 听完,陆时琛松松抱臂,略是无奈地垂眸一笑。 可这一笑间,竟是不慎扯到了伤口。 他眉头微蹙,低低抽了口气。 褚宁直觉他不是穷凶极恶之辈,在瞅见他右臂的暗红血渍时,忙压着惊愕说道:“你受伤了吗?你等我一下,我这就去给你找些伤药来?” 陆时琛不欲在此停留,但伸出的手还未来得及阻拦,跟前的女子便提裙转身,小跑着进了里屋。 隔断内里的珠帘被挑起,又落下,不住地来回晃荡,在天光映照下,漾起流动的碎光。 愈衬得帘后光晕中的那道背影,朦胧似隔雾。 陆时琛掀起沉重的眼帘,看着在里屋忙活找寻的褚宁,只觉得她的轮廓似有重影,在眼底,愈发地模糊了起来…… 第63章 番外三 番外三 平日里,屋内都是由金珠在收拾。所以对这里边的陈设,褚宁可远不比金珠熟悉。 偏偏今日赶巧,褚宁茹素半月,食欲不振,忽地就想念起如意楼的芙蓉糕来。于是金珠便得了她的吩咐,一大早就下了山。 以至于现在,褚宁翻箱倒柜半天,也没能找到随行带来的伤药。 最后,她还是在箱笼的底部,摸出了半瓶金疮药。 ——看这陈旧的模样,也不知是他们用剩的,还是上一任香客落在此处的。 但眼下这情况,也由不得褚宁挑拣。 她用绢帕拭去瓶身上的积尘,捧着药瓶小跑出屋。 可甫一踏出房门,方才还飞檐走壁的那个男人,这时却忽然不对劲起来。 他懒懒撩了下眼皮,目光迷离地看了她一眼,随后,眸底的微光黯去,他整个人便像是被抽去了魂魄般,无力地、直愣愣地向她倒来。 褚宁下意识伸手,结果扶人不成,反倒是被他带着一道下跌。 伴随着“砰”地一声,两人齐齐摔地。 褚宁被一个大男人当成肉垫缓冲,这一下,摔得可不算轻。 在腰臀着地的瞬间,她顿时泛起了泪花,没忍住低呼道:“好痛啊……” 可比起眼前人的安危,这稍纵即逝的钝痛也算不上什么了。 她连忙将歪倒怀中的陆时琛扶正,拍了拍他的脸,带着哭腔道:“喂,你没事吧?你不会就这样死了吧,你要是死了,我被污蔑成杀人犯怎么办?还有……万一刺史府的人,以为我跟你是一伙的,那我岂不是死定了?” 褚宁越想越着急,生怕被这人连累。 就在她颤着指尖,准备将他蒙面的黑纱扯掉,试探其呼吸时,一道厉风倏然从背后袭来。 不待褚宁缓过神来,冰冷的刀锋便贴上了她纤细易折的脖颈。 那个持刀的人就像是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将她的命脉扼于陌刀之下,只要稍稍用力,就能轻易地取走她性命。 意识到这点,褚宁呼吸骤停,瞬间僵成了石雕。 “说,你这是对我们主子做了什么?”凭空冒出的这人率先出声,恶狠狠地逼问道。 褚宁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逼到生死关头。 她攥紧裙摆,强忍着惧意,勉强在这性命攸关之际,找回了几缕神思。 这人既称她怀里的人为主子,想来,是看到她怀中人晕倒,从而误会了什么。 于是褚宁忙是颤着声音,解释道:“我,我什么都没做……我还想救他来着呢。” 说着,她摊开手,把手里的药瓶给他看。 只是那药瓶看起来实在寒碜,灰扑扑的不说,似乎,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顾北表情怪异地瞧了眼,到底是迟疑着将药瓶拿过,扯开瓶塞查验。 刹那间,霉腐气味刺入鼻腔,险些没让他背过气去。 “咳咳,你这是放了多少年的药膏啊!”顾北嫌恶地捂住口鼻,实在无法想象,这药若是用在陆时琛身上,会有什么效用。 跪坐在地的褚宁快哭了:“我也不知道,这是我在屋里找到的。” 顾北扬手将药瓶一摔,垂眸扫了眼她的背影。 眼前这小娘子,纤细瘦弱、战战兢兢的,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制服他们侯爷的人。 指不定,还真是他误会了。 但顾北可不准备道歉。 他一个手刀下去,直接劈到褚宁颈后。 褚宁身形一顿,几乎是立即晕厥。 这时,便无须再顾忌身份的暴露。顾北蹲下神来,仔细察看陆时琛的状况。 ——他到底是迟来了一步,竟然令侯爷落入了此般险境。 不过也还好,那些人许是想留活口审问,这毒并不致命。 顾北封了陆时琛的几个大穴,又给他喂了粒清毒的药丸。做完这些后,才将人从褚宁怀中扶起,带着他飞身离去。 *** 这毒到底是令陆时琛昏睡到了翌日。 等他再次醒来时,头痛欲裂,浑身乏力,还有几丝不分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 第89页 顾北将他昏迷过后,所发生的种种尽数回禀。 按理说,刺史府此次失手,应当不会再明目张胆地将此事宣扬,以免提早暴露、落了下乘。 可他们非但不收敛,还在成都府大肆搜查起这所谓的“刺客”来。 顾北叹道:“莫非这刺史府真想和咱们公然作对不成?欸,也不对啊,他们小小的一个刺史府,哪儿来的这个胆啊?” 州县刺史虽能在地方翻云覆雨,但在手握重兵的镇北侯府前,那也是远不能比的。 陆时琛垂眸,碾转手上的扳指,道:“他们也不过是旁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顾北愣了片刻:“成都府隶属剑南,剑南又是隧王的封地,如果是隧王窝藏赫孜,那他岂不是居心叵测,莫非……是想造反不成?” 陆时琛不置可否地提了下唇角。 他接过仆人递来的汤药,品茶似的,浅酌饮尽,忽地转了话题,问道:“昨日那名女子呢?” 顾北道:“侯爷说的是寺庙遇见的那位吗?属下见她是良家子,也没什么坏心,为了不暴露我们的身份,就只是把她敲晕了。” 敲晕了? 陆时琛动作一顿,撩起眼帘,晦暗不明地瞧了他一眼。 顾北自觉没有做错,被这异样的目光看得有些迷茫。 须臾过后,陆时琛终于将他上下端详了一番,似笑非笑地说道:“呵,顾北,你可真会替我办事。” 闻言,顾北两眸圆瞪,还未来得及反思,就见床上的陆时琛举起空碗,往他眼前递了递。 ——这意思,便是要他拿着药碗赶紧滚蛋。 顾北哪还敢耽搁,忙接过空碗,退了出去。 直到将门阖上,他才后知后觉地嚼出点味儿。 好说歹说,那也是救过侯爷的人。他当时只想着隐瞒身份,赶紧离开那个是非之地,就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 现在想想,直接把侯爷的恩人给敲晕了,确实不太好。 深刻地意识到错误后,顾北便准备去赔个罪。 可谁知,他去时,禅房已空。 附近打扫的小沙弥告诉他:“那位檀越不慎染了风寒,今日一早,便被她兄长接回去了。” 染了风寒…… 顾北莫名想起他走时,那小娘子正晕倒在窗前。 难不成她患病……便是因为这个缘由? 刹那间,顾北的心间涌入了无尽的内疚歉意。 只可惜,山寺始终不肯吐露香客身份,他的那声抱歉,亦不知去何处道之。 他原以为,人海茫茫,应该是不太可能遇见那位小娘子了。 可缘分这个东西,确实是难以捉摸。 他以为往后江湖不见的人,竟然还有再相遇的可能。 *** 刺史府的这件事,自然不可能轻拿轻放。 陆时琛稍见好转后,便亲自去会了下这位“贼喊捉贼”的刺史大人。 一番交涉试探下来,陆时琛简直是气笑了。 这人愚笨不可救,私下窝藏赫孜,完全是自以为是地摸到了隧王心思,想借机讨好。 也不知道这样的脑子,是怎样坐到刺史这个位子来的? 想来,若是事败,隧王也会毫不犹豫地丢弃他。 陆时琛步出刺史府,对随行的顾北勾了勾手,凑近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可还没等顾北得令动作,一直想要讨好京官、调任长安的成都府府尹闻讯而来,及时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哎哟,这不是侯爷么,竟然这么巧,在这里碰上了!侯爷来成都府这么久,下官都没能尽地主之谊,邀侯爷一聚,今日有缘碰见,不若让下官带侯爷游览一番,看看此处的美人美景?!” 本来顾北被他打断,稍有不悦。 正要出声替陆时琛回拒时,旁边的人却是低低笑了声:“好啊,那就有劳郑府尹了。” 顾北霎时愣住,不解地望向陆时琛。 但陆时琛嘴角噙笑,只对他轻轻颔了下首。 顾北跟随他多年,倒也有些明白他的意思。 ——如今,既已知晓赫孜身在何处,便不用再如往常般,昼夜不分地去追查了。忙里偷闲,亦无妨。 郑府尹本想邀他们乘车共游,但陆时琛想真切见识一下,这成都府的风土人情,便舍了马车,与郑府尹并肩而行。 知道陆时琛此行低调,不想被太多人堪破身份,所以郑府尹这一路,都是以郎君相称,沿途介绍着名胜渊源与典故,可谓是耐心到了极致。 陆时琛始终噙着笑意,这样看起来,竟是温润又随和。 和传闻中那个青面獠牙,可徒手撕人的镇北侯,全然不似。 郑府尹看着身旁的青衣男子,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也就是在这恍神的瞬间,一个鹅黄襦裙的女子,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脚一崴,就“不慎”摔到了陆时琛的怀中。 ——起先,郑府尹也不是没有试着往陆时琛身边送些美人。可陆时琛总是神情淡淡,连一个眼神都吝于施舍,就无情地将那些莺莺燕燕挥散,更有甚者,竟直接发卖为婢,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现如今,郑府尹瞧着眼前这出“投怀送抱”,下意识地为这个美人捏了把汗。 可谁曾想—— 陆时琛并没有如他意料之中的那般避开,反倒是好心扶了一把,并在那小娘子的耳畔,低声提醒道:“小心。” -- 第90页 清冷低沉的嗓音落入耳畔,令褚宁有刹那的恍惚。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云纹衣襟,微微瞠目,忙往后退了半步。 可稍一动作,便扯得脚腕生疼,不可控制地往旁跌去。 也得亏陆时琛未曾收手,始终托着她的手臂,给了她一个支点。 他这也是好意,但咋大庭广众之下,褚宁还是略有难堪,没法坦然地与这个陌生男人咫尺相对。她掩饰似的捂住脑门,轻轻挣了下:“对、对不起啊……” 说着,缓缓抬起头来,正撞入一双幽邃的漆瞳。 那双黑眸倒影着她的面容,漾起温柔的眼波。 陌生,又熟悉。 就在褚宁盯着他发愣之时,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往旁边一拽,挣脱了陆时琛的怀抱。 褚渝将褚宁护到身后,目光不善地睨着陆时琛。 虽然对陆时琛的举动稍有不悦,但褚渝到底是亲眼看见这人帮了阿宁一把。停顿了片刻,到底是不太情愿地开了口:“多谢这位郎君出手相助。” 说完,也不管陆时琛的反应,攥着褚宁的肩膀,上下端详了她一番,板着脸斥道:“让你在家好好养病,怎么还乱跑?” 褚宁无辜地眨了眨眼,低声嚷道:“因为我放不下我的铺子嘛……” 褚渝无奈一笑,曲指刮了下她鼻尖,扶着她往前走,声音亦是逐渐远去:“这不是阿兄替你看着嘛,你呀,净是会惹麻烦……” 兄妹俩相携走远。 旁边的郑府尹贯会察言观色,见陆时琛微微侧首,目光始终落在褚宁远去的方向,似乎了悟了什么。 他试探着说道:“那是我们成都府富商,褚家的一对兄妹,人才不错,如今啊,都在跟着他们的父亲经商。这褚家的小娘子虽为女流,但也不比她兄长差多少,东街那家丝帛行,就是她在经营,出售的绸缎绮罗,可最受这些夫人娘子的追捧了,只可惜啊,她运道不好,落了个灾星的名声,纵是家缠万贯、貌美如花,也没人敢娶啊!” 听了这些话,陆时琛眼眸微阖,低低笑了声,不置可否。 他碾了碾指腹,仿佛是将那残留的少女馨香,萦绕在了指尖。 还没能郑府尹摸清他的态度。 他便负手身后,折身离去。 但有反应,总比没反应好。 郑府尹琢磨着,这镇北侯,应当是对褚宁有点意思的。 想来也是,这褚家小娘子,确实长得也不错,有那么一点儿,令人一见钟情的资本。而镇北侯从尸山血海走来,又怎会畏惧流言蜚语,将这些闲话放在心上? 不过,一个侯爷,一个商女,怎么看,都不太相配。 让褚宁给陆时琛做个妾,还差不多。 害怕褚家疼惜女儿,不肯让闺女做小,从而得罪了镇北侯。 于是郑府尹便提早让人去褚家放了风声,好让他们早有准备。 可谁知,这褚家得知女儿被贵人觊觎,竟是着急忙慌地给她订了门婚事。 ——事到临头,他们也没办法再挑拣,最后,选了城南的书生陈生。 这陈生是个落魄的读书人,家里除了多病的老母、病弱的幼弟,那可是什么都没有。 平日里,就是代写书信,以维持生计。但家里有两个吃钱的药罐子,日子又如何能好得起来?一个存不够盘缠入京赶考的书生,怕是永无出头之日。 想也知道,褚家是用了怎样的手段,才令陈生不顾流言蜚语,点头应下了两家的姻亲。 得知这个消息后,郑府尹冷冷嗤了声。 ——这褚家还真是自不量力,以为给褚宁找好人家,就能脱逃镇北侯的掌控了? 也太天真了点儿。 只是他没想到,陆时琛的动作竟来的这样快。 不出七日,那穷酸书生就犯了大罪落狱,家破人亡。 郑府尹不禁感叹:乖乖,看来这褚家小娘子,是逃不了镇北侯的掌心了! *** 然,郑府尹实在是料错了。 陆时琛处置陈生一家,其实是因为他们窝藏赫孜。 刺史自知暴露,便不敢再将赫孜藏在手下,于是就许了陈生好处,让他另行安置。 这样的话,一来能洗脱自身罪责,二来能转移视线,毕竟,任谁也想不到,一个恪守礼教的文弱书生,竟然能犯下这样令人咋舌的滔天罪行。 陈生本就生得单薄瘦弱,眼下被束缚手脚,捆在木架上严刑拷打,衣衫褴褛,血迹斑斑,宛如一副形容枯槁的骨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死沉。 “该认的罪,我都认了,你们为什么……咳咳,还是不肯我一个痛快?”他深深地垂着头,有气无力地问道,若不是双臂被缚,怕早已是无力瘫倒。 狱卒站在一旁,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长鞭,略是唏嘘地叹道:“唉,谁让你惹了不该惹的人呢?” 闻言,陈生顿了顿,吃力地抬起头,从乱发间露出一双布满惊疑的浊目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狱卒没有说话。 陷入静默的这片刻,忽然有橐橐的脚步声,一步接一步的,踏破这牢狱的死寂沉静,由远及近地逼来。不急不缓,可每一声,却都像是迫在心头。 陈生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迟缓地转过头,往来人的方向看去。 阴暗的牢狱幽深狭长,只有夹道两侧点着昏黄灯火。风过时,光线忽明忽暗,那人逆光而来,身形挺拔,轮廓清隽,竟像极了,前来索命的玉面修罗。 -- 第91页 此般气度,一眼便知并非池中物,不会是他相识的故人。 陈生眼神迷离地望着他,恍惚间,记起了狱卒对他说过的话。 ——谁让你,惹了不该惹的人。 原来,他惹得竟是这位。 也是,他鬼迷心窍,犯下滔天的大罪,牵涉了太多人的利益,又如何能落得个好下场。 细弱的火苗随风摇曳,到最后,终是被摧得熄灭,陷入昏暗,只残留了几缕轻烟。 一如他陈家,难以收场的结局。 自知逃不过,陈生忽然哀切笑道:“我虽有婚约在身,但褚家小娘子终究没有过门,不算我的妻子,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侯爷莫要迁怒于她……” 说到此处,他剧烈地咳嗽出声,呕出了一口血来。 他和褚宁,从一出生,便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住在破败漏雨的草屋,代笔书信,一日所得的那几文钱,尚不足阿娘与幼弟的药钱,更遑论攒下盘缠,去搏一个无量前程。 他根本就看不到出头之日。 等操劳完一天,他都会收拾好纸张笔墨,从她的丝帛行经过。 为了吸引来客,那家店铺总会在门外挂起流光溢彩的绸缎。 夜风徐徐,层叠的锦缎起落纷飞,隐约露出店内柜台后,垂首理账的少女。 她神情专注,细白纤指不时拨动算珠,侧脸精致似玉琢,肌肤是透雪无暇的白。 仿佛他多看一眼,便是对她的亵渎。 那时的他,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他能有机会和她共度一生。 “我原想着,倘若事成,便能风光地娶她进门,可我终究……终究是有缘无分……” 那个在丝帛纷飞间,螓首低眸的小娘子,终究是他无法企及的天上月,就算被流言所累,也不会,坠落到他的掌中。 …… 听完陈生这感人肺腑的告白,站在背光处的陆时琛,忽地扯了下嘴角,若有似无地笑了声,“你这婚约,原本就不作数。” 陈生闻言一怔,面露不解。 陆时琛睨了他一眼,眉梢微挑,难得有心情,给他解释了一句:“因为,她是我的。” 这句话宛若惊雷,炸响在陈生耳畔。他不可思议地瞪圆眼睛,在剧烈的震撼当中,慢慢回过了味来。 他瞪着陆时琛,嘴里的话连不成句,“你,你……” 陆时琛迎上他震怒的视线,没有说话,只勾起唇角,抬手示意了下。 旁边的狱卒忙是上前,在陆时琛转身之际,动作利落地抽出匕首,将其送到了陈生胸口。 陈生背脊弯起,绝望又痛苦地闷哼出声。 一时间,血光四溅,似将这忽明忽暗的灯光,亦映得猩红。 陆时琛恍若未闻,只掸了掸袖角灰尘,脚步不停地往外走去。 *** 陈生在狱中畏罪自杀。 褚宁的婚约,便这样又一次作废。 她克夫的名声,算是彻底传出去了。 一想到那个京中来的大人物要纳褚宁为妾,褚家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如何都坐不住。 “不然,我们再给阿宁定一门亲事吧?”褚林氏在正堂来回地转悠,等终于停下来时,没忍住说道。 褚父叹道:“你也真是糊涂了,现在这个情况,还有什么正经人家肯和我们结亲,你不舍得女儿去给别人做妾,就舍得让她去跳入火坑?” 褚林氏想想也是,叹了口气后,愈发地焦灼不安了。 又过了三日,褚家的大门忽被叩响。 门扉敞开,一箱又一箱的聘礼盈满了眼帘。 媒人甩了下绢帕,笑道:“褚宁小娘子在府里吗?这儿有个青年才俊,想娶小娘子为妻呢!” 陆时琛登门时,并未言明身份。 他一身墨绿袍衫,眉目疏朗,芝兰玉树,若不细究,还真像极了,温润守礼的玉面书生。 “在下陆之珩,心仪褚家小娘子,愿娶小娘子为妻,还望伯父伯母成全。”对着高堂上的褚氏夫妇,他深深下拜,郑重道。 褚氏夫妇面面相觑,心里是又惊又喜。 这青年谦逊有礼,又贵气迫人,瞧着,根本就不像什么普通人家出来的。 按理说,这样的人物,应该不愿和他们这样的商贾之家扯上姻亲。 可他的态度如此诚恳,又不似在说笑戏弄人。 夫妻俩背着他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问问褚宁的意见。 是夜,褚林氏拉着褚宁的手坐到榻边,斟酌着开了口: “阿宁,今日那人你可瞧过了?虽然不知他为人如何,但看他的言行举止,应该也是个不错的人,嫁给他为妻,总是要比给人做妾的好。而且啊,说不定那个长安来的大人物,还是个大腹便便、妻妾成群的死老头呢!” “我们就先把现在这个坎给过了,若你嫁过去后觉得不如意,就与他和离,到时候,阿爷阿娘再给你找个俊后生!” 褚宁想想那个“死老头”,再想想今日在凉亭见过的那个男人,坚定地点了下头,应道:“好,听阿娘的!” 得了褚宁的同意,两人的婚事便这样定了下来。 直到两家签下婚书,褚家方才惊觉,这陆之珩,竟然就是声名赫赫的镇北侯。 他们两家之间相隔的距离,又何止天堑? -- 第92页 这桩婚事,委实是他们褚家高攀了。 可婚书已定,哪还有反悔的余地? 要知道随意毁掉婚约,那可是违背律法的事儿。 况且,他们小小的一个褚家,还真不敢公然和身份尊贵的镇北侯叫板。 纵是对镇北侯的低娶有再多疑惑、再多忐忑,这桩婚事走到今日,也只有硬着头皮,继续走到底了。 那时,褚宁也不知道,陆时琛是为何要娶她。 明明他们相见的次数寥寥,身份亦是相差悬殊。 可他为何,愿意三书六礼,聘她为妻呢? 她有些迷茫,又有些忐忑。 但终究为那些流言蜚语,为爹娘的忧心,揣着满腔的少女心思,远嫁到了长安,进到了,属于他的世界。 第64章 番外四 番外四 永和十七年,三月初七。 褚宁嫁到了镇北侯府,成了陆时琛的妻。 然,还不待新婚的喜气散却,陆时琛便因为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再次远赴陇右。 此去一别,便是一年。 远在陇右的那一年里,有时候,他也会站在寂凉肃杀的夜空之下,垂眸摩挲一枚红玉耳坠。 那枚耳坠玲珑剔透,是他在新婚翌日离去时,带走的,属于她的东西。静静地放在掌心里,像极了动魄惊心的一滴血泪。 陆时琛将耳坠举起,对准天边明月。 仿佛在溶溶月辉之中,窥见了小娘子盈笑的眼眸。 望着那枚耳坠,他忽地就笑了。 如今,他也是有妻室的人了。 那个明眸善睐的小娘子,终究成了他的枕边人。 他承认,他的手段是有一些卑劣。 明知道褚家对贵人逼婚的事情是一场误会,是郑府尹诱导所致。但他还是将计就计,在褚家处于水深火热之际,不动声色地将渡船引至门前,摘下了他们珍而重之的,掌上明珠。 而对于那个险些娶她为妻的陈生,也存了私心,没有轻而易举地将他放过。 ——或许,从他走下茶舍,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到站在对街的她时。 他便没打算,就这样和她擦肩而过了。 *** 和北狄的这场战役,持续了整整一年。 这些北狄人生得高大威猛,又骁勇善战,要将他们远逐,换回边境百姓的安宁,着实不算一件易事。 陆时琛亦是昼夜不分地排兵布阵,几乎是用搏命的打法在和北狄拉锯。 有时候,也会有些扛不住,顾北便问道:“侯爷,我们的粮食和兵甲都很充足,只要不出什么大岔子,迟早都能将北狄打得个落花流水。现在这个速战速决的打法,是为了什么呢?” 陆时琛伏在案前看舆图,闻言,笑着往后靠了靠,抬手扶住眉骨,闷声笑道:“自然是为了让边境百姓早脱苦海。北狄对边境这么多年的侵扰,早该结束了。” 说到此处,他稍稍一顿,声音略显晦涩。 “自然也是为了,早些回去。” 长安那里,还有人在等他。 所以,他不能让她久等。 但紧赶慢赶,这条战线终是拉扯到了来年开春。 永和十八年,二月中旬,陆时琛率领大军直捣北狄王庭,令北狄远遁,屈于大燕国威。 同月下旬,陆时琛将后续军务交由向南,率先带领着八百精兵赶回长安。 他们在途径岷州时,停顿休整。 将士们燃起篝火,在一片欢笑声中,载歌载舞。 陆时琛不想扰了他们的兴,便坐在一旁,遥望着他们的欢乐。 暖黄的灯光落在他侧脸,寂寥之中,仿佛又添了几分绝世出尘。 顾北提着半壶酒,脚步微醺地走了过来。 他一屁股坐到陆时琛身旁,同他一起望着远处欢笑的将士们,忽地笑道:“侯爷,你之前说的确实不错,能早些回去,还真好呀。也不知道照我们现在这个速度,下月十五前,能不能回到长安。” 陆时琛侧眸看他一眼,勾了勾嘴角,又转过头,望向远方,道:“三月初七。” 顾北有些懵:“什么?” 陆时琛重复道:“三月初七就能到。” 顾北道:“嘿,我记得我们离开的时候,好像也是三月初七,要是我们在这个日子赶回去,那岂不是刚好一年。” 陆时琛垂眸把玩手中耳坠,笑而不语。 *** 可他们到底没能在三月初七的时候赶回长安。 在途径岷州时,他们遇到了惨无人寰的围剿。随行的八百将士在这场死战当中,尽数牺牲,枯骨成堆。 陆时琛亦在作战时身中奇毒,性命垂危。 经人指点,他和顾北转道去了扬州,去找寻那边的神医张邈之。 可他们去的时间赶了不巧,其时,张邈之正在江南,救治身染瘟疫的人们。 他们若要寻求张邈之的帮忙,就不得不在扬州静候。 他们远在扬州,与长安相隔千里。 待“镇北侯”归京的消息传到耳边时,已是半月之后了。 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陆时琛很快就根据蛛丝马迹,摸透了太子的计划。 他忧心太子会对褚宁不利,当夜便书信一封,传到了长安的公主府。 他自幼便不受嘉裕待见,因此从记事起,凡事都想着自食其力,不敢惹母亲厌烦。过了这么多年,也早就习惯了和嘉裕形同陌路。现如今,他还是第一次破例,有求于这位凉薄的生母。 -- 第93页 他希望,嘉裕能找个借口,将褚宁接出镇北侯府,远离那个布满阴谋的漩涡。 尽管嘉裕长公主对他并无喜爱,但说起来,他们到底是血浓于水的母子,这点小忙,她还是肯出手相帮的。 ——葬身岷州的八百将士不归故里、魂葬他乡,长公主哀之恸之,就请了镇北侯夫人,与其同去寺庙小住,为亡魂诵经超度。 而陆时琛则继续留在扬州,等候张邈之归来。 他并没有立即去揭穿长安那个“镇北侯”的假面,因为太子既然走了这一步,那必然是准备周全,不是他简单的一句话,就能轻易破局的。再者,目前这样的处境,也不容他为此而动。 好在,滞留在扬州的那段时间里,长安并无异动,一切看起来,都风平浪静。 而张邈之也接到讯息,及时赶回了扬州,开始为他解毒。 这毒是从异域传来的,又在他体内作用了许久,解决起来,实在棘手得很。 等陆时琛终于恢复如初,已经四月下旬了。 他留下重酬,同张邈之告了别。便飞身上马,提着缰绳,要往长安的方向回去。 张邈之站在阶下,对他遥遥一礼:“郎君且走好。” 陆时琛颔首回礼,末了,视线流转,往西方望去,几乎是微不可查地叹了声:“终究是,没赶上。” 然,命运未与他说道的是。 有事情,晚了一步,便是晚了一辈子。 等他回到长安以后,这汪看似平静的潭水之下,早已是翻天覆地。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就还剩最后一个番外啦~ 第65章 番外五 番外五 永和十八年,四月二十六。 时隔一年,陆时琛终于回到了长安这片故土。 可此时,长安城内已是云谲波诡、暗流涌动,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他不得不隐瞒了身份进城,在长公主的掩护下,潜入寒山寺,以香客的身份,和褚宁再会。 小沙弥在前引路,带他绕过曲折回廊,走到了最尽头的那间禅房。 房门半开,阳光斜擦过窗际,铺洒一地碎金。袅袅烟雾从瑞兽金炉升起,将女子的背影笼罩其间,似远,又近,如在云端。 陆时琛站在门外,隔着朦胧的薄雾,隔着一年多的思念,近乎出神地,凝着那道纤细的身影。 恍惚间,他觉得此刻的相遇,仿若过去的那一年里,日夜重复的梦境,只要再上前一步,这一切都会破碎消弭。 他在长廊上站了许久。 直到林间穿来一阵簌簌的风,将薄薄的凉意铺洒在他的手背上。 他才稍稍回神。 陆时琛虚虚握了下手,下一刻,终于迈出了第一步,向她靠近。 他的脚步放得很轻。 跪拜在佛前的女子似毫无察觉,仍旧双手合十,闭眼祷告。 直到他弯膝,跪在她身旁的蒲团上,她依然是虔心拜着佛,做着不理外事的信徒。 可他却不似她的专注虔诚。 她在祈佛。 他在看她。 小娘子的侧颜精致秀美,微阖了双眸,长睫浓黑卷翘,像极了扑闪的蝶翼。 就这样。 好像是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又像是过了一炷香的功夫。 他侧眸看着的人,终于有了反应,眼睫微颤后,缓缓扬了起来,睁着一双明澈的眼睛,偏过头看他。 那双漆黑的圆眸似点了星辰,分明还是好看的,可如今,却好似罩了一层朦胧的雾,木然而又空洞。 见着他,她微微瞠目,愕然出声:“……主子?” 这脱口而出的两个字,瞬间将陆时琛那些心思碾成齑粉,扬进了深渊。 他蹙眉看她,眼神里多了一丝防备。 “你唤我,什么?” *** 在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时,陆时琛竟是不知不觉地,被人给摆了一道。 长公主接到寒山寺的女子,并非是褚宁。 而是商衍留给他们的替身。 商衍极擅易容术,他不仅能将自己易容成陆时琛的样子,从而去替代镇北侯的位置,更能将别的女子变成褚宁,用这个替身来麻痹长公主的眼,来放松陆时琛的警惕。 在洞察这个替身的真实身份时,陆时琛怔了许久,自嘲地提了下唇角,嗤道:“好,可真是好的很呐!” 太子这次找来的帮手,还真是不一般啊。 陆时琛阖上眼,用力地摁了摁眉心,沉声唤来顾北,道:“盯着镇北侯府和东宫,就算是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找到夫人的下落。” 但商衍却像是早有预料,任是他们将长安城翻了个遍,也没能寻到褚宁的半点蛛丝马迹。 多耽搁一日,褚宁便会多一分危险。 陆时琛等不住了。 也等不了了。 他沉思良久,提前了计划。 *** 这一年,注定是不太平。 五月初,长安城内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太子其上犯下、大逆不道,为了早登大宝,竟是心狠手辣地屠尽了岷州的八百将士,找了旁人替代镇北侯的身份,以此谋得镇北侯手上的兵权。 事败以后,圣人大怒,褫夺其太子之位,贬为庶人。 可太子也并非是轻易认输的人,见自己坐实了罪名,竟是统率了部下,意图谋反。 -- 第94页 要知道,太子常年居于长安,其势力早已渗入内朝,不少重臣都列于太子之侧。 此次兵变,圣人在长安能用到的武将,数来数去,竟然就只有陆时琛了。 陆时琛临危受命,任天下兵马大元帅,以平叛乱。 一时间,长安战火四起,尸殍遍地。 被波及到的难民们纷纷涌往城外,生怕在这无眼的刀剑中沦为亡魂。 值此混乱之际,城门处根本就无法查勘公验放人进出,只能任由他们一股脑地出城。 陆时琛紧握了缰绳,高坐在马背上,垂眸俯瞰这一片乱象,深深蹙了眉。 他的视线在慌乱的人群中来回梭巡,目光扫过一张张脏污惊恐的面孔,始终都没能停留。 如是过了许久。 顾北从另一边的春明门赶来,隔着涌动的人群,远远地,朝他摇了摇头。 陆时琛稍稍一怔,闭了闭眼,眉间的褶子蹙得愈深。 待他再次睁眼时,目光里多了几分肃杀。 他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缰绳,沉声道:“走吧。” 他在这里耽搁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 身下的骏马在原地踏了几步,调转了方向,往皇城驰去。 与他们错身而过的,是一辆破旧的牛车。 褚宁被乔装成村妇的模样,虚弱地坐在车上,捂着嘴,轻声咳嗽。 马蹄声嘚嘚,车轮声辘辘,分别驶往了不同的方向。 渐行渐远。 直到犊车踽踽,走到了城门。 褚宁才后知后觉地眨了下眼,如有所感地转过头,往身后看去。 可此时,方才和他们错身而过的那行人,已是鞭马远去。 纷沓的疾蹄扬起一片轻尘,将他们的身影笼罩其中。隐约间,似能窥得那人飘在风中的大氅,若展翅雄鹰,气势凌云。 褚宁愣愣地望着那人远去的身影,蠕动了一下唇瓣。 然,未及喉间的话溢出。 一双手忽地从旁边伸来,捂住了她的双唇。 随之响起在耳畔的话,冰冷似盘旋的毒蛇。 “别看了,他不会回头,不会认出你来的。” “要是我的易容术这么轻易地就能被人识破,你觉得,那我还会是商衍吗?” 褚宁在他的桎梏下,出不了半点声音。 她只能圆睁了双眸,含着泪,怒目瞪他。 盈盈的泪光落入商衍的眸底,却像极了一根无形的刺,刺得他心口发疼。 他抿着唇,又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哑着嗓子出声:“别这样看我。” “你不是被迫嫁给他的吗?离开他,跟我去剑南,有什么不好?” “你的家不就是在剑南道成都府吗?留在我身边,还能离你的爷娘兄长更近一些,不是吗?” 褚宁无声摇头。 ——不,她不想,不想跟他一起离开。 如果陆时琛是未知的前路。 那眼前这个人,就是她看得见的地狱。 他欺骗她,胁迫她,以爱的名义禁锢她。 简直就是,从炼狱来的修罗,要拽着她,坠入无尽的深渊。 褚宁想起之前,他对她所做过的种种,忽然就背后发凉,惊恐地战栗起来。 ——“你放开我,放开我!” 感受到怀中人的惧怕,商衍滚了滚喉结,目光渐黯。 他冷嗤一声,桎梏她的手劲儿,反倒是又紧了几分。 “不可能。” “我不可能放你去他身边。” “你只能跟着我走。” 一字一句,都宛若隆冬时节的冰碴,重重砸在了她的心口。 令她如置深渊。 *** 商衍到底是趁着长安的祸乱,悄无声息地将褚宁带到了隧王府。 这期间,褚宁不是没试过逃跑。 但每一次,都会被商衍亲自抓回去。 他提着褚宁的领子,将她拽到幽暗的牢狱。 那里边,关着她最亲近的婢女金珠。 “三次,你已经跑了三次了,我爱你,所以我舍不得罚你。” “但你总该长点记性。” 商衍扼住她的后颈,迫使她抬头,去看铁栏之后,那个形容憔悴的女子。 她眼睁睁看着,看着商衍下令,砍断了金珠的双腿。 鲜血如注喷洒,金珠的叫声尖锐凄厉,几乎刺穿了她的耳膜。 一时间,褚宁也不知道,她是该内疚,该心疼,还是该惧怕。 她瘫软地倒在牢房之外,颤着双唇,抖成了筛子。 可是,商衍还是不肯放过她。 他亦随她的动作俯身,凑到她耳畔,沉声低语:“可惜她没有三条腿,不然,将你的阿兄带来替罪?” “不要,不要!”几乎是在他出声的这一瞬间,褚宁便跪在了他脚边,攥着他的衣摆哀求。“我求求你,不然再动我身边的人了,我答应你,我以后不再乱跑了,好吗?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商衍用拇指揩去她颊边的泪水,语气里带着令人惧怕的温柔:“早这样听话,该多好。” 他的指腹格外冰冷,在脸上带过的触觉,就像是毒蛇爬过般,阴冷湿腻。 褚宁害怕到了极致,却根本不敢躲开。 昏暗的灯光下,浓重的血腥味中。 -- 第95页 她怀着惊惧又忐忑的心情,去端详眼前的男人。 他还是初见时的那般模样。 像极了陆时琛,却又不是陆时琛。 他的眼底,是浓烈的占有欲,是几近疯狂的痴恋。 是她根本就受不住的情。 当初,他就是以陆时琛的这副面容,以她夫君的身份,一点一点地,用深情的蜜将她攻陷,令她沉溺。 在他的攻势之下,她对他卸了下心防,又慢慢地将他放在心上。 然,就在她彻底丢失阵地之前,她却发现了端倪。 男人的衣襟半开,晦暗的眸色中藏着欲。 她松松攥着他内领,觑见了那一条细瘦分明的锁骨。 她眨了眨眼,柔软的指腹落在那条锁骨的尾端,疑惑问道:“夫君,你这儿,不是有颗痣吗?” 她生来就不是聪颖之人,反应也总是要慢一些。 此事之后,也只是对他对了几分防备。 直到,长公主遣人来话,要她去寒山寺作陪,为葬身岷州的将士们诵经超度。 长公主和她的情分向来淡薄,此一举动,难免令她疑惑困扰。 于是她带着满腔的疑虑,找到了他的书房。 却不料在屋外,听到了一切的真相。 “长公主派人过来,定是陆时琛授意,恐怕,她已经知道了我们顶替陆时琛的所有计划……” 震撼之下,褚宁意外暴露了行踪。 她被商衍的人抓到书房,摁在地上逼问。锋利冰冷的匕首贴在她的颈侧,随时都能将她的性命取走。 撞破了这样的秘密,还被他们抓了个正着,她知道,她可能活不了太久了。 于是她绝望地闭上眼睛,紧咬了下唇。 可出乎意料的是,商衍竟是不顾众人反对,留下了她的性命。 他说,他们还可以如往常般,做一对最普通不过的夫妻。 但褚宁知道,他们到底是回不去了。 就算以往有过片刻真情,那也只是因为,他是“陆时琛”。 可他终究不是。 他只是一个,欺骗她、隐瞒她的,陌路人罢了。 从那之后,商衍便撕掉了“陆时琛”的伪装,彻底做回了他自己。 他会留下褚宁的性命,却不会容许她离开半步。 甚至,他还找了个替身,去顶替褚宁,以此打消长公主的猜疑,完完全全地,将她禁锢在身边。 商衍说,他不想让旁人知道他的计划。 于是,她就只能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密室,做一只任人观赏的金丝雀。 那段时间里,她唯一能见的,就只有商衍。 他是她世界里,仅有的色彩。 却也是她眼里,最骇人的恶魔。 她分不清昼夜,更分不清时日。 所有的耐性、鲜活,都被磋磨得一干二净。 那段日子于她而言,就像是处在炼狱一般,痛苦不堪。 没想到,如今来了剑南道,她还要再一次地,被他关进樊笼。 商衍几乎是钉死了所有门窗,甚至还找来梓人,将屋内有棱角的橱柜桌案都磨得圆润。 除此之外,一天十二个时辰里,也有婢子轮流看着她,以防她轻生或是逃跑。 她被压得喘不过气。 有时候,甚至还会后悔,她当时逃跑的时候,怎么就没去寻死,直接一了百了。 日复一日地过着。 也不知是过了一个月,一年,还是半生。 她彻彻底底地,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她变得敏感,沉闷,寡言。 只有在看到商衍的时候,才会从一潭死气沉沉的静水,翻涌成惊涛骇浪,尖叫着抗拒。 此般境况下,商衍根本就近不了她的身。 这也正是她想要的。 可服侍在旁的下人们惯会见风使舵,见她没了商衍的在意,也开始怠慢了起来。 送给她的饭菜,通常都是冷的馊的。 而商衍送给她的那些绫罗绸缎,也都被下人们悄悄偷走,换成最低劣下乘的粗麻布衫。 她被娇生惯养了十七年,如何能习惯这样的待遇? 不消半月,便消瘦得不成人形,遍身都是衣衫磨出的血泡疱疹,看着分外骇人。 但再苦,也苦不过和商衍的朝夕相对。 她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可有时候,越害怕什么,那样东西便会来得越快。 这日,“商衍”又来了。 不同过往的是,他这次竟是鬼鬼祟祟地翻窗而入。 只要一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褚宁便害怕到了极致。 更不可能有闲心去深究,他此举初露的端倪。 许是她的惊惧过于外露,他难得停下了脚步,没有再靠近她。 等她再次回过神,有勇气抬起头时,明净的窗前,却已经没了那人的身影。 褚宁抱膝蜷缩在角落,几近出神地望着那扇窗牖,眨了眨眼。 若不是觑见窗沿落下的脚印。 还疑心,是看见了幻影。 她以为这件事过后,一切又会恢复如常。 她会被继续关在这里,看不见天日,直至油尽灯枯。 却不想,会有人为她燃起烈火,将禁锢她的樊笼熔化。 那日,兵荒马乱。 清瘦俊朗的青年,单手撑起支摘窗,逆光看着她,朗声道:“在下裴珩,奉命带夫人离开。” -- 第96页 他的眼里似缀了星辰,流转着温和又璀璨的光芒。 褚宁便义无反顾地,被他牵引着上前,一步一踉跄地,踏出了这个牢笼。 她没想到。 离开,竟然会是这么容易。 *** 带她离开的那个青年自称裴珩,是镇北侯身边的亲信。 但褚宁却对这个名字格外陌生。 毕竟,她连陆时琛这个人,都知之甚少。 更何况,是他身边的人呢? 在逃亡的路上,裴珩总是很沉默。 沉默地递来他亲手烤好的炙肉,沉默地为她披上大氅,沉默地跟在她身后,沉默地给她备好热水、衣裳…… 也会沉默地坐在她帐外,看着跳跃不定的篝火,直至天明。 褚宁虽然被这一年的禁锢磨钝了感知,但终究,是能在这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察觉到些许端倪的。 马车辘辘前行,她小心翼翼地挑起车帘一角,望向外边同行的那道身影。 裴珩就骑马走在她的斜前方,一身轻甲,身姿挺拔。 抬眸望着前方时,下颌线凌厉得明显。 隐隐间,似能瞧见他下颌处,几道异样的痕迹。 褚宁跟着商衍见得多了,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她愣了愣,又平静地放下车帘。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他们紧赶慢赶,眼见要踏入长安。 商衍却在这时,带着人追了上来。 裴珩此行,不过是为了要将褚宁救出。 因此,他所带的人手,根本就不足以和商衍抗衡。 沉沉的夜色中,追兵的马蹄声纷沓而至。 裴珩用剑鞘挑起车帘,抬起眼眸,凝着车里惊慌失措的女子,道:“不要怕,下来,我带你走。” 听着渐近的追杀声,褚宁极力压制着恐惧,点了点头,提起裙摆下车。 然,她终究还是免不了,和商衍再度撞上。 不远处,商衍居高临下地就坐在马背上,睥睨着他们。目光就像是穿过了冷冽的风雪一般,带着彻骨的凉意。 裴珩默不作声地挡在她身前,和商衍对峙。 却还是分出心神,低声对她说道:“你放心,凡事有我在。” 他说话算话。 这一路,纵是伤痕累累,他也不曾松开过她的手,也不曾让她伤到过分毫。 夜幕降临后的山林间,凉风簌簌,摇曳的树影似狰狞鬼魅,诡异得骇人。 她一手提着裙摆,一手被他拽着,跌跌撞撞地往山顶走。 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柔,也能在扑面的夜风中,嗅到他身上的淡淡血腥味。 褚宁呼吸微滞,没由来的,眼眶有些发涩。 她被裴珩带到了一处山洞藏身。 裴珩半蹲在她跟前,拿出手帕,温柔拭去她鞋面上的污泥,而后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不要怕,在这里等我。” 褚宁撞入他眼眸,下意识地攥紧了裙面,轻轻颔首,道:“好。” 她是该等他的。 也一直,都在等他。 就像是两年前,他们刚成亲不久的那时候。 她也每天,都在期盼着他的归来。 不过这一次,她没有等错人,也没有等很久。 天将明时,他终于带着一身血污,拄着陌刀,踉跄行来,抬眸凝着满脸担忧的她,扯了扯嘴角,道:“不要怕,一切都结束了。” 褚宁闻言一愣。 良久过后,才终于明白他的意思,站在初晨的天光中,久违地笑了。 *** 她以为—— 结束,代表着新的开始。 可命运,好像特别喜欢捉弄她。 刚踏入长安,裴珩便一病不起。 ——因为,他中了商衍下的毒。 他虽然是众人赞誉的战神,能以一当百,可他终究是个凡人,会受伤,会流血。 更会因为和商衍的殊死一搏,而不慎中到阴招,命悬一线。 商衍不止是擅长易容术,更擅长毒术。 他用来拼死反击的毒。药,亦绝非是轻易能解之毒。 不少医师来来往往地出入裴府,都只能摇头叹息,颓靡地离开。 在绝望的笼罩下,顾北将怨怼转到了褚宁的身上。 ——若非是为了替褚宁除掉心魔,侯爷又怎会冒着生命危险去犯险?又怎会在命悬一线时,还要去顾及她的情绪,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连侯府都回不得? 每当褚宁对上顾北那怨恨的眼神,她心底的那些内疚、歉意,都会如藤蔓一般,疯了似的滋生,严严实实地将她整颗心裹缚。 ——她还真是个累赘和麻烦,只会不断地给人带来灾祸。 看看,这就是对她好的下场。 褚宁远远地站在陆时琛屋外,黯然垂眸,牵强地勾了下唇角。 长安城内的医师,都对陆时琛所中的毒束手无策。 无奈之下,顾北将目光投向了扬州。 也就是那个拥有起死回生之术,曾经救过陆时琛的神医,张邈之。 大概是有先前的情分在,张邈之很快应下了他们的请求,花了三天四夜,马不停蹄地赶往长安。 可为陆时琛切过脉后,张邈之竟也拧了眉头,面露难色,道:“我行医多年,这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蹊跷的毒,至阴至寒,使人醉闷,若非是先前的医师留下补药,吊着他的一条命,恐怕现在,他已经命丧黄泉了。” -- 第97页 顾北着急地问道:“那这个毒究竟能不能解?” 张邈之轻叹一声,道:“解得了,又解不了。” 顾北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啊?!” 张邈之将目光落在陆时琛紧阖的双眸上,低声道:“因为,这是以命换命的法子。” “以命换命?”顾北重复着他的话,默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只要能救回侯爷,别说是要我的命,就算是要我灰飞烟灭,我也甘愿!” 可闻言,张邈之却是摇了摇头:“顾郎君救不了他。我说过,侯爷中的是至阴至寒之毒,要知道这世间万物,都讲求阴阳平衡,侯爷身上的毒,需得以女子之身,育至阳药引,方能相生相克,化有为无。” “女子?”顾北顿时愣在了原地。 这要他去何处,才能够找到一个愿意为侯爷赔上性命的女子? 就在他久久不能回神之时。 一道缥缈又坚定的声音,忽然响在了耳畔:“那就用我的命,来换他的吧。” 褚宁扶门而立,背对着站在光里,面容被阴翳所覆,表情难辨。 反正,她这条命就是陆时琛拼死捡回来的。 现在要她还回去,也没什么不可以。 *** 从那之后,褚宁基本就没进过食。 一碗接一碗的汤药送到她房里,喝得她恶心反胃,根本就提不起半点食欲。 而那股浓烈的药味也始终缠绕着她,纵是沐浴多次,也散不尽那味道。 她披着水光,从浴斛站起。 旁边伺候的婢女很快递来衣裙,为她穿上。 她就着一身单薄蝉衣,提灯走进了陆时琛的房间。 屋里燃着催动药效的香料,馥郁旖旎,扑面而来。 一时间,褚宁心如擂鼓,连靠近床榻的步子,也下意识放慢了些。 她的记忆好像回到了很久之前,他们新婚的那夜。 不过,这次不同的是,夜半而来的人,是她。 灯光晦暗不明,徒添旖旎。 她小心翼翼地坐到床前,胸月甫随着呼吸起伏。 过了许久,方才解开衣裳,躺在他身侧,颤抖着指尖,生涩地摸索着。 她抱着他,唇瓣贴近他耳廓,低声道:“陆时琛,你可是战神啊,你不该止步于此,知道吗?” 所以,一定要活下来。 *** 渐渐地,陆时琛有了些许意识,有时候,还会清醒片刻,询问如今的境况。 除了褚宁的事情,顾北都会如实相告。 可他问的,就只有褚宁。 顾北只好壮着胆子,去编织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欺瞒他。 ——他说,夫人在侯府,一切都好。 但其实,褚宁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等陆时琛身上的余毒彻底清除,她也就走到了尽头。 她对顾北说:“若他痊愈后,再问起我的情况,你就给他说,我回成都府去了,不回来了。” “我不想他记着我的情。” “他也不该记着我的情。” “这是我,应该还给他的。” 倚在床檐的女子虚弱单薄,面色如纸,像极了枝头的梨花,羸弱不堪风。 顾北的心口忽然就像被棉花堵住,闷得发慌。 *** 顾北期盼又害怕的那一日。 终究还是来了。 褚宁留下一封和离书,带着双腿残废的金珠,踏上了去往成都府的马车。 ——既然话都那样说了,样子也该得做一下。 再者,若能魂归故里,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陆时琛不出所料地追了出来。 寒冬腊月的时节,银装素裹,大雪茫茫。 他大病初愈,就匆匆地披了件月白袍衫,冒着风雪走来。 褚宁掀起车帘,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瞧着他。 细雪纷飞,他站在其中,一张清瘦的面庞若隐若现,宛若玉琢。 他也抬头看着她,漆黑的眸子深若幽潭,氤氲着一层朦胧水雾,似远又近。 褚宁知道,藏在他眼底的,是难以道出的一句挽留。 可她真的,留不住了。 攥着车帘的手紧了又紧。 许久之后,她才松开手,勾了勾唇角,笑得无奈:“缘分尽了,我也该回家了。” 所以,不必挽留,更不必相送。 在她将要放下车帘之时。 陆时琛上前一步,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他珍而重之地,将怀中的一枚红玉耳坠取出,递到了她跟前,低声问道:“不知夫人,可还记得这样东西?” 他这话,几乎就是在交底了。 ——若还记得,那她便一定知道,这是当年他们成亲之时,她所佩戴的首饰。 他既然能随身带着这样的东西,那他的身份,自然也是显而易见了。 “我一直都带着它,不曾忘记。就算曾经遗失过,但我也会拼了命的,把它找回来。” 他不错眼珠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褚宁闻言一怔。 她张了张嘴,艰难出声:“可再次找回来的东西,或许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件了。” 说到此处,她顿了片刻,又低声回答了他前一个问题:“不记得了。” 也不该记得。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将他们之间的羁绊,轻易斩断。 -- 第98页 她眼看着陆时琛眸中的光,渐渐黯了下去。 陆时琛没有说话,只微不可查地,往后退了半步。 褚宁也狠下心,放下车帘,隔断他们之间的视线。 车外的马夫吆喝一声,终于驱着马,往城门的方向驶去。 她坐在车里,木然地睁大眼,一次都没有回头。 褚宁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舟车劳顿中,她彻底消沉了下去,整日都处在昏睡之中。 金珠唯有颤抖着将手指放在她鼻端,感受着那微不可查的气息,方才能确定,她还活着。 可褚宁的时日,真的不多了。 临近成都府时,她在车上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一耸一抖,仿佛随时都会被折断。 金珠害怕地抱着她,生怕她会如风一般,消散在眼前。 褚宁顺势靠在她肩上,用绢帕拭去嘴角的鲜血,气若游丝地说道:“金珠,怎么办,我好像回不了家了……” 金珠压着喉间涩意,连连摇头,道:“小娘子,我们再坚持一会儿,等过了这座山,我们就能到成都府了……” “是吗?”褚宁闭了闭眼,艰难地勾起一抹笑来。 恍惚间,她似乎瞧见了阿耶阿娘,还有温柔浅笑的兄长。 可他们离得太远了,就仿佛隔了一场大雾,忽远忽近,如何都看不真切。 褚宁颤巍巍地抬起手,想要去触碰他们。 但幻境,一触即破。 她望着眼前,空荡荡的车厢,泪水倏然滑落。 看来今生,注定是无法重逢了。 褚宁低声嚷道:“早知道当初,就让他入赘好了……” 这样的话,她也不必,回不了家。 …… 马车在山道上缓缓停下。 从车厢里,传来金珠痛苦的悲泣。 忽高忽低,断人心肠,但终究,是散在了风中。 而青山,依旧在。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高估了我自己,应该还有一章男主前世的番外orz 第66章 番外六 番外六 听闻陆时琛呕血晕厥在雪地的消息,圣人久久都不能静下心来。 他始终都没能料到—— 他所在意的继承者,居然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将触手可及的江山抛在脑后,转而赌上性命,孤身前往剑南道犯险。 现如今,竟然又为了那个商户女的离开,把自己折磨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圣人怒极地将广袖甩到身后,负着手,来回地在金銮殿里踱步。 “成大事者,岂能为了这些不着边际的情情爱爱,而置大业于不顾?这个陆之珩,简直是太令朕失望了!” 伴于君侧的唐甫龄见状,忙是出声抚慰:“既然侯爷做不到断情,那陛下……不如去帮他一把?” 闻言,圣人脚下的步子一顿,忽而拊掌大笑,道:“甫龄啊,还是你最有法子!” 这话可说得太对了。 不过断情而已。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江山社稷,更为重要呢? 然,还不待圣人行动,陆时琛那边,却又出了意外—— 许是药物的相生相克,又许是这毒物的劣性。 他醒来以后,竟是忘记了所有的过往。 圣人愣过之后,蓦地笑出了声:“哈哈哈哈,这可真是天赐良机啊!” 上天都注定,陆时琛要抹去褚宁的存在,断情绝爱,去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 *** 一切,都进展得非常顺利。 没有了对褚宁的眷恋,陆时琛便也舍得抛弃过往,彻底告别镇北侯的身份。 ——若镇北侯是皇子的事情为人所知,那圣人和长公主之间的纠葛,便会传于世间。 圣人这种看重名声的人,是绝不允许有任何流言环绕着他,从而坏了他的英明。 是以,唯有陆时琛摒弃过往,以全新的身份,恢复皇子之身,方能合了圣人的心意。 然,真正的缘由,圣人却不打算如实告之。 他用其他的借口,给搪塞了过去。 陆时琛缺失了记忆,对周遭的一切陌生无比。 是镇北侯,或是李治衡,于他而言,都无甚差异。 他坦然接受了他的新身份,新人生。 从这时起,他就不再是陆时琛。 而是流落在外的三皇子,即将被册封的东宫太子,未来的九五至尊。 陆时琛也不是没有去探究过那些过往。 可圣人将一切都隐瞒得滴水不漏。 他所能知道的也就是—— 在他尚为镇北侯时,曾有一位发妻,出身不显,红颜薄命。 他们夫妻缘浅,聚少离多。 在她嫁入侯门的第二年,便早早地撒手人寰。 她唤作,褚宁。 褚宁。 褚宁…… 陆时琛默念着这个名字,有刹那的恍惚。 但那股遥远的熟悉感,到底是随着心脏的一阵抽痛,稍纵即逝。 他攥紧胸前的衣襟,深深蹙眉,闭了下眼。 可命运和天意,却绝不允许他停在过往,止步不前。 他现在,是李治衡,肩负着天下。 所以他必须,继续走下去。 永和十九年,他彻底和镇北侯这个身份告别,成了太子李治衡。 -- 第99页 第二年,圣人薨逝,纵有质疑的流言蜚语缠身,他亦是顺理成章地登上了皇位。 然,终究还是有图谋不轨之人,始终觊觎着他的位置。 他登基的头几年,委实不算安定。 扬州的节度使,剑南道的隧王,一个都不让他安生,先后扯着匡正皇室的旗号,起兵谋反。 社稷动荡,风雨飘摇。 他为平叛乱,御驾出征,浴血奋战了整整三年。 可是,好不容易等到天下归于安宁,居于边境的南疆,却又在此时横插一脚。 韬戈偃武的将士们还没来得及庆功,便被南疆的军队打了个措手不及。 加之那个南疆将领又属难得一见的将才,排兵布阵的方式变幻莫测,纵是征伐沙场多年的陆时琛,也在他搏命似的攻势之下,吃了不少亏。 营帐中,陆时琛紧盯舆图,抬手摁了摁眉心,吩咐一旁的顾北,道:“查,一定要查到这个褚渝,究竟是个什么底细。” 好歹也和褚家打过交道,顾北很快就将答案带回:“这个褚渝,是夫……褚宁的兄长。他似乎将褚宁病逝的事情怪到了陛下身上,所以就尚了南疆的公主,成了南疆的将军。而且褚家……好像早就在暗地里,和南疆有来往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褚渝亦是被命运逼上了绝境。 当年,褚宁被隧王府圈禁,褚家并不是全然不知。 为了救褚宁出来,褚家寻了不少门道,金银财宝是一箱接一箱地往外送,到最后,才好不容易换来隧王的一句合作。 隧王说,他可以保证褚宁无虞,但褚家,必须为他效力。 他需要南疆上好的兵刃,所以要借褚家的名头,去南疆采买。 褚家照做了。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随之而来的,却是褚宁病逝长安的消息。 ——褚宁,竟然被陆时琛带到了长安。 在那之前,褚宁一直都好好的,怎么一跟陆时琛离开,就无缘无故的……没了呢? 而这时,反军的兵刃也已备齐,他们于隧王而言,早就失去了利用价值。 隧王要杀他们灭口,故国也不可能赦免他们私通南疆的罪名。 斗,斗不过皇亲国戚,更斗不过手握重兵的镇北侯。 他们只有逃。 好在,早年和南疆的来往,令他们和南疆商户有了些许情谊。 他们就在南疆友人的庇护之下,暂且偷生。 可心中的恨意,又如何能被时间磨灭? 只要夜深人静之时,褚渝就会想起客死他乡的小妹。 她从小,就没独自出过远门。 可谁料这唯一一次远行,就令她,再不能归来。 褚渝被痛苦的仇恨折磨着,到底没忍住,冒着暴露的风险,去了趟长安。 他去的那日,正遇上太子的仪仗。 他随道边的行人退避两侧,俯身跪拜,不经意抬头的瞬间,他看清了华盖之下,那张一闪而过的、熟悉的侧脸。 ——陆时琛,他昔日的小舅子,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如今的东宫太子。 也难怪朝廷会对他们褚家赶尽杀绝,也难怪阿宁会在长安香消玉殒…… 原来,竟是他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所以才要杀人灭口。 褚渝紧握了双拳,默然起身,决绝地没入人海,往南疆的方向而去。 *** 和南疆的这场战,打得无比艰难。 李治衡亦是不眠不休了好些日子,方才琢磨透了褚渝的打法,一次次化解了褚渝制造的危机,最后转守为攻,转而把他的军队团团包围。 见大势已去,褚渝便也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他趁混乱之际,拉满了弓弦,将锋利的箭镞对准李治衡。 那时候,李治衡本是有所察觉的。 可就在他看清褚渝丢弃盔甲后,露出的那张脸庞,他顿时就恍惚了。 还不待他抓住那股稍纵即逝的熟悉感,锋利的箭镞便破空而来,穿透了他的胸膛。 李治衡被剧痛拉回深思,捂住受伤的心口,喉间涌起了一股腥甜。 这场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近卫军瞅见之后,都怒不可遏地举起长。枪,往褚渝的方向刺去。 但褚渝的动作,明显比他们更快。 他知道李治衡的身边有军医随行,此次暗箭,恐怕并不能取走他性命。 所以褚渝抽出陌刀横于颈前,远远地看着李治衡,冷笑道:“陆时琛,你令我褚家家破人亡,今日,我恨不能将你手刃,那我便以性命来诅咒你,诅咒你惸孤一生、不得好死!” 话音落下,冰冷的刀光一闪而过。 褚渝自刎在了阵前。 李治衡瞳孔微缩,眼前阵阵发黑。 他终是忍不住地呕出一口鲜血,从马背上跌落…… *** 李治衡中的这一箭,伤及到了心脉。 拔或不拔,恐怕都不能令他无恙。 医师们看着命悬一线的帝王,面面相觑,迟迟都不敢下手。 但越往后拖一日,李治衡的生机就会愈加渺茫。 最后,还是一位医术高明的胡僧途经此地,利落地出手,替他拔了箭。 如此,李治衡才脱离了生命危险。 可拔箭之后的好几日,却还是不见他醒来。 -- 第100页 他始终都陷在昏睡当中,没有半点意识。 顾北着急得团团转,抓着胡僧的领口质问:“为什么陛下到现在都还没有醒来,是不是你对他做了什么?你说,你说啊!” 胡僧被他这样冒犯,却丝毫不觉气恼。 反倒是笑眯眯地对他解释道:“陛下这是沉睡在旧梦里,不肯醒来呢。” 顾北闻言一愣,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 旧梦? 难道……是陛下要恢复记忆了? 似听见了他的心声,胡僧笑着点头,道:“郎君不必担忧,等他记起了旧事,自然会苏醒。” 果然,不出两日,李治衡就恢复意识,醒了过来。 他醒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忧心战后局面,不是忧心天下大事,而是屏退身边所有的人,只单独唤来顾北,问道:“先帝薨逝之前,可有交代过你什么?” 这一年的李治衡,早已不似了当初那个镇北侯。 他在权势的洗礼中,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帝王。 哪怕是披着外裳坐在床畔,病容憔悴,但也只需要简单的一个抬眼,便能威慑天下。 顾北震惊之后,“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以头抢地,涩然道:“陛下恕罪!” 那个胡僧还真没说错。 陛下,什么都记起来了。 李治衡苏醒后,不再信任旧部,他在暗地里提拔了不少新人,以查探当年之事。 ——原来当年,先帝为了让他听话,竟然控制了他身边所有的人。 他的师长、亲信,全都参与到这场弥天大谎中,篡改着他的过往。 他不是李治衡。 他也根本不是什么孤家寡人。 他本该是,有娇妻在怀的。 探清当年的真相之后,陆时琛陷入了深沉的悔恨之中。 他捂着眼睛,仰靠在圈椅上,自嘲地提了下嘴角:“我才不是什么战神……” “就算为你而止步,那也是心甘情愿。” “可陛下是天下之主,心里该装的,是整个天下。” 带着笑意的声音,忽然响在耳畔。 陆时琛稍稍一愣,放下手,看到了悄无声息出现在跟前的胡僧。 他的营帐向来是有重兵把守。 可眼前这位胡僧,却在没有引起任何骚乱,没有引起他任何警惕的情况之下,宛若闲庭信步地走了进来。 陆时琛不动声色地坐直,由上而下地端详着他,问:“你是何人?” 胡僧笑道:“贫僧玄清。” *** 玄清是在七日后,离开的战场。 这日天未明,他便骑上毛驴,优哉游哉地走往远方。 走到高处时,他回头,望向远处散布的营帐,忽然仰天大笑。 ——“玄清啊玄清,你这可是在无形之中,止了一场灾难啊!” 他曾在半年前,预见了天下的两个结局。 其一便是,陆时琛恢复了记忆,却为过往所受过的蒙骗、错失的种种,性情大变,成了爱好战争的君王。自此,连年征战,百姓赋税加重,民不聊生。 其二便是,他没有恢复记忆,但心里却因为始终藏着褚宁的影子,而迟迟不肯立后纳妃,至晚年时后继无人,又引得四方蠢蠢欲动。可此时的他,却已不能再如当年般,提枪纵马,平定天下了。如此,又是一场大难。 “如今这般,才是最好的安排。” 玄清笑着点了点头,又驱着小毛驴往前。 渐行渐远。 最后,一人一驴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了初阳的光芒之中。 *** 陆时琛好像又失去了记忆。 他忘却了所有过往,就连他是如何登基为帝,又是如何制衡各方的,亦是全然不知。 裴简是他的师长,亦是先帝最忠实的拥趸者。 他知道陆时琛若记起了褚宁,会是什么个德行。于是他炮制了先帝当年所为的种种,又对陆时琛开启了新一轮的隐瞒。 顾北也被要挟,参与到了这场大戏之中。 但这次,陆时琛却像是对过往失去了兴趣。 他忙于平定叛乱,忙于安定天下。 就连众臣请议的充盈后宫,亦是被他用社稷未定推阻。 好像是被早年的旧伤所累,又好像是被如今的勤勉拖垮。 陆时琛的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 时日渐久,有时候他晕厥在朝会之上,朝臣们反倒是见怪不怪了。 但他的成果,却是有目共睹的。 天下河清海晏,百姓们安居乐业。 人人都称颂着他,说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明君,是上天派来解救苍生的仙人。 可哪有仙人,会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缠绵病榻呢? 延庆六年的冬天,陆时琛在大朝会上呕血晕厥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盛大场合。 还好,在此之前,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大限将至,从皇室过继了一名太子,代他理政。 此时,他的余威仍在,纵是对年幼的太子心有不满,但旁人亦不敢敷衍了事。 这个冬天,陆时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下去。 医师们根本就诊断不出他的病症所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到了弥留之际。 陆时琛缓缓阖上眼。 陷入永远的黑暗之前,他仿佛看见了焦急赶来的裴简。 -- 第101页 裴简乃是当代鸿儒,这还是第一次,失态成这般模样,声音里带着哭腔:“您这又是何必呢?她已经走了七年了!褚宁已经死了七年了,您又何必……再为她送命呢……” “值得吗?” *** “当然值得。” 值得为她赔上余生,换来生。 紧阖的营帐内,陆时琛和玄清相对而坐,坚定又温和地,如是道。 玄清闻言,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纵然是再度失去记忆,这辈子只能英年早逝,也不悔?” 陆时琛轻轻颔首,道:“不悔。” 因为,只要她还在。 无论是否记得,无论天涯海角。 他也会拼尽全力地找到她。 和她再度相逢。 所以。 来生,灵感寺。 烟雨濛濛。 他来找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