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娇将军的白月光》 第1页 [古装迷情] 《病娇将军的白月光》作者:判涣【完结+番外】 文案 京都人尽皆知,国公府幺女苏菱最是命苦。 生母早逝,继母阴险。 遗弃江南十年整,父亲不闻不问。 突然被召回京,只因风流皇帝贪她容颜绝色。 她认命了。 可,返京之路上,她梦见玉面阎罗沈辞南率领敌国将士,血洗京都。 据说是为了他葬在白梅林的白月光。 “真好呀。”苏菱似乎是在羡慕。 回京待嫁,婚书已下。她要嫁的是沈辞南? ! 可,这人不是有白月光了吗? 平宁将军沈辞南丰神俊朗桃花面,可手段却最是狠辣,落入他手中的敌人皆生不如死。 众人敬他,畏他,远离他。 沈辞南从不在乎,他的眼中只有那白梅林下的小姑娘。 那是他徘徊轮回,依旧魂牵故里的所在。 “今生,就算是把你禁锢在将军府中一辈子,我也不会放过你。” 封面感谢@霸王喵喵喵和白行简 —— 阅读指南: 1、病娇宠妻的敌国将军×娇软可人的国公幺女 2、本文又名《辞冬宴》 3、架空,比空心菜还空 4、1v1,HE,有修改是改错字,不用重看,每晚九点更新,有事会提前请假,不弃坑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辞南,苏菱 ┃ 配角:作者专栏打滚求收藏~ ┃ 其它:预收《堂前不归客》《天才造疯者》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月光冰凉,独照向他 立意:爱是势均力敌,双向奔赴 第1章 返京 暮色四合,黑云压城。 朔风卷裹着沙石,压垮了道上的草木。远处鬼影幢幢,隐隐可见风吹草低之下面目全非的饿殍。混杂血腥味的风潮湿而沉闷,风声夹杂着冤魂的嘶吼,砸得人喘不过气来。 苏菱坐在马车里,将头埋在软垫中,不说话。 长时间的颠簸,让她浑身要散架了一般难受。 如今并非太平盛世,由临安城到京都,路途遥远,山匪众多。 若非家中催促数遍,急招她回京,苏菱断不会带着三两家仆,一路风尘仆仆。 但不幸中的万幸,回京路上偶遇北梁的将士。 家仆搭话,将士们得知他们是国公府的马车,也要上京都,竟然主动护送。 风吹车帘,隐隐约约间,军容整肃,苏菱几人心下安定不少。 本就体弱的苏菱迷迷糊糊间睡着了。 她——又梦到了那个男人。 那个为了心中的白月光,血染京都,屠了大半皇室的陌生男人。 马车似乎磕到了路上的石头,剧烈颠簸了一下,苏菱猛地惊醒,身子往一侧倒去,好在丫鬟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梦中惊醒的苏菱乌发凌乱,许是梦着实恐怖,此刻她脸色惨白,身体微颤。一双愁黛远山眉皱着,杏目之中水光潋滟,一旁的丫鬟看呆了眼,只觉得小姐的眸子比波光粼粼的芙蓉浦还要美上三分。 春柳却是瞧出了小姐的难受不安,取了怀中的蜜饯抵在了苏菱的唇边。 春柳,是跟着苏菱一同长大的丫鬟。 虽说是丫鬟,苏菱待她却同姐妹一般亲厚。 任由蜜饯滑入口中,临安城孤山茶楼蜜饯特有的甜腻在苏菱口中绽开,缓解了此刻的不适。 马车内难免憋闷,她随手拉开帷幕,向着暮色望去。 马车边上一行人具是轻铠好马,在飞沙走石中迎风,行速却不减半分。 跟在马车旁的将士瞥见她把帷幕掀开,上前几步询问,却不敢抬头窥探,只是低声恭敬道:“姑娘还好吗?” 苏菱回过神来,轻嗯一声:“马车憋闷,透透气罢了。” 对于这些军士,她是忌惮的。 虽未见车中姑娘样貌,只听这声,将士心中已经夸耀起来,这断是一个貌美温柔的江南女子,也难怪他家将军惦记。 似乎是想到什么,将士憨笑道:“姑娘再等等,这京都马上就到了。对了,在下闻举,若姑娘有事吩咐,直接叫我就好。” “闻将军客气,这路受你们庇护,我们已经万般感谢,怎可为鸡毛蒜皮小事劳烦将军。” 闻举挠了挠头,被苏菱一口一将军,说的有些脸红。 “姑娘过誉了。我可不是什么将军,真正的将军在那儿呢。” 苏菱这才注意到了方才被他挡住的为首之人。 为首之人身形高挑,宽肩窄腰,一身明光银铠衬得身姿如松,乌发以银扣高束,远远走在前面,背对着苏菱,五官笼罩在阴暗之中,看不太分明。 他目光不曾偏开分毫,直视前方。手握着缰绳,苏婉这才注意到,这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修长有力,握缰绳如持书册一般儒雅。 恰在此时,一道惊雷划破黑云。 苏菱自幼害怕惊雷,听到雷声,寒意由上而下,指尖不由自主微微颤抖。 厚重的帷幕从她的指缝中滑落,遮住了外面风雨欲来的寒意,也挡住了暮色中那张还没来得及看清的脸。 帷幕落下,苏菱自然不知。 下一瞬,这一道惊雷将周遭倏然炸的如同白昼一般明亮,照亮了为首之人。 -- 第2页 骤然的惨白雷光之下,是一张美艳到摄人心魄的桃花面。容貌若凝脂,深眸似点漆,皎若玉树临风前。如此这般清风道骨的谪仙人,单凭一张颠倒众生的脸,不必骑马倚斜桥,即可引得满楼红袖招。 此人应是在垂柳之下持卷抚琴,而绝非在鬼哭狼嚎的平关道策马狂奔。 马车里,不知情的苏菱将头埋在软枕之中,任由春柳轻抚着自己的后背,不敢抬起头来。 闻举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些许风声,听不大真切。 “姑娘,过些时辰就到京都城门了。姑娘若是不舒服,且先睡会儿吧,到了京都,在下会知会姑娘的。” 苏菱低低应了一声,帷幕太厚,也不知道外面的人有没有听清。 · 苏菱有一个秘密,只有身边几个亲信知晓。 幼年在临安城中,苏菱意外落过一次水,之后就开始做一些不同寻常的梦。 这些梦境太真实了,真实到苏菱在梦中分不清今夕何夕。 而且她发现,自己的梦都在一桩桩一件件变成现实。 不是没有请过大夫的,甚至连坊间神乎其神的郎中也请过几次,没有人能说出所以然来。 只有一位不靠谱的江湖郎中,神神叨叨说了些命中有劫的丧气话。 长时间颠簸,苏菱身子有些受不住,刚刚惊吓过去,迷迷糊糊又是睡了过去。 千军万马攻破北梁京都城门,求饶混杂着撕心裂肺的惨叫,昔日火树银花的京都街道之上残雪翻飞,却怎么也盖不住刺鼻的血腥味。 目力所及,鲜血尽染。 敌国将军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之上,不怒自威。他手中握着一柄利剑,正向下滴着血。 摘下兜鍪,露出的是一张惊为天人的桃花面。 他薄唇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讽刺的恰到好处,眼中却分明笑意全无,淡漠到只需一眼,便能将旁人的心肝剜了去。 苏菱再次被惊醒了。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细碎的马蹄声很快被震耳欲聋的惊雷霹雳吞没,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 苏菱再次拉开马车的帷幕,向外望去。 京都的城门一如十年前一般宏伟壮观,在大雨冲刷的暮色之中仍不失皇家气度。 有官宦模样的一行人,背对着她,雨滴溅落在伞上,晕出一圈圈涟漪。 他们都撑着伞,提着宫灯,唯有高马之上的人没有。 为首的男人端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 天太冷了,黑马喷出的气息成了水雾,模糊了视线。 他的银铠被大雨冲刷得发亮,高束的乌发湿漉漉披下,明明身处狼狈的雨水之中,却不染纤尘。周遭的乱,反而衬得他格外从容。 “陛下请沈将军过去叙旧呢!”前头的老太监点头哈腰,不用看正脸即能猜到是如何的谄媚模样。 “现在?”他的声音沾染了水汽,如月下箫声,夜风吹松,语气有些不耐烦。 一阵冷风裹挟些细碎的雨水,从暮色深处吹来。 他似是有所察觉,毫无征兆抬眼望了过来。 漂亮到冷冽的眼睛里面乌云密布,相较于此刻大雨滂沱的京都,更为风雨欲来。极深的眸色之中沾染了塞北风雪的寒气,冰的彻骨。 苏菱在看清他面容的瞬间,呼吸一滞。 这与她方才亡国之梦中敌国将军的面容,一模一样。 梦境倏然将苏菱拖拽回了一片惨状的京都街道,她没有丝毫的防备,甚至忘了挣扎。 “快跑!离开这个地方!” 心如擂鼓,苏菱余下的理智告知她——快走! 车夫同护门的守卫讲了几句,守卫听了国公府的名号,很快通过放行。 马车吱呀一声,向城内缓慢驶去。 行出去许久,苏菱这才瘫坐在马车上。 一滴泪从猩红的眼眶落下,滴在她冰凉的指尖上。 · 苏公公由身边的小言子撑着伞,良久没有等到回应。 这位主儿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他跟在皇帝身边久了,自然有些眼力见儿。 但他身边的小太监是个莽撞的,伸手就要去接马缰绳。 “赤追性烈,”面前的男人轻巧一躲,避开了小太监的手,把缰绳往后一递,“闻举。” 闻举一步上前,接过缰绳。赤追似是不满缰绳易主,鼻中喷起阵阵水雾,很是不耐烦地踢了踢马蹄。 小太监被人利落地捂住了嘴,他发出一声惊恐的闷哼,脚挣扎着在泥泞的土地上徒劳划出的几道痕迹,不过片刻就被沾染了血污的雨水冲刷如初。 “沈将军收复邙州有功,只是不知将军何事耽搁,将原定于今晨的返京足足延迟了半日多,让咱家好等啊。” 苏公公挥手示意手下人快些把小太监的尸体拖走,摆出一副谄媚模样回头,却发现沈将军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顺路护送国公府幺女回京,如何,不可吗?” 邙州在京都的西北方,临安在京都的西南方,苏公公眉心跳了跳,实在没有听出顺路在哪里。 而且这位将军的目光跟着渐渐驶远的马车,眼神中的炙热…… 苏公公突然身子一抖,这苏家的女子可是皇上看上的。 “将军亲自送国公府幺女苏菱返京自然是好事。这不是宵禁嘛,陛下仁慈,也口谕让行个方便。” -- 第3页 沈辞南皱了皱眉。 北梁皇帝是个没正形的闲散废物,京都人尽皆知。就他这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做派,是断然不会对无关紧要的屁事置喙的。 苏公公嘿嘿笑了两声,故意压低了声音,装出神秘兮兮的模样来。 “陛下早有耳闻,国公府幺女花容月貌,是临安城中有名的美人儿呢。这不,过几日宫中选秀,是点了名儿让她去的……” 一道冰冷的目光划过,苏公公喉头一紧,止了话头。 “什么?” 对上了沈辞南没有什么温度的漆眸,苏公公已然明白了。 这个话题,他再也不敢提起。 “陛下让将军过去一趟。” 不知道是不是苏公公的错觉,他总觉得平宁将军这张棺材板一样的脸又阴沉了几分。 “带路吧。”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 不知道有没有小天使在等 很高兴能在这里相遇!无论是新来的小可爱还是旧识的小天使,挨个亲过来! 日更不弃坑,卑微求个收藏~ 新文《堂前不归客》有兴趣可以看看呀~ 穿越前,安临曾收到一张奇怪的古碑拓片,再醒来,已成了景朝镇北将军的独女。 虽无电脑手机,但仗着将军夫妇对她的宠爱,安临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逍遥美哉! 然,突有一日。 镇北将军在大堂与她介绍一人。 那人坐轮椅,着锦衣,纤尘不染,神色冷淡。 开口第一句便是,“身上脏,不要与我近前。” 安临两辈子就没这么无语过。 在加上她本就讨厌,体弱洁癖还事多之徒,对暮云平印象差到了极点。 但,奈何父亲强压着,她在大堂之上行了拜师之礼。 及笄之年以前,安临的愿望,是以后再也不用看见暮云平。 及笄之年以后,安临的愿望,是有朝一日回到暮云平身边。 “宣贞二年冬,大雪。 他在城门口,把狐裘披到我身上,嘱咐我此去不必回头。 我向来最听他的话,走时没再往他的方向看一眼。 不承想,那是我与他的最后一面。 ——景朝古碑记” 第2章 讨人 夜凉如水,马蹄击打在青石道上,清脆悦耳。 雨夜中的京都格外寂静,没有人声,只余下大雨倾盆。陷入沉眠中的京都呼吸绵长,倒是与远在千里之外的临安城有了几分相似。 马车绕过国公府的大门,驶入了一方偏僻处的小门。 这方犄角旮旯处的小门,是给府中送菜的下人走的。 春柳带了久别重逢的欣喜,掀开帷幕来看,眼眶忽然就红了。 昔日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国公府幺女,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的掌上明珠,时隔十年回来,走的居然是这样一道小门。 马车稳稳停下,车夫动作麻利,将苏菱几个包裹往地上随意一扔,临走前还支走了其余的家仆。 春柳心疼地抱着包裹,细细拍着包裹上的灰,左右环顾。 时隔十年,此时的国公府,陌生的像是一处不曾到过的府邸。 有一个小丫鬟听了动静,睡眼惺忪的从屋内走了出来。 她淡淡扫了一眼二人,目光在苏菱身上停留了片刻,轻哼一声,抬脚就走。 一点都没有要上来帮一把的意思。 苏菱也不恼,只是乖乖巧巧跟在小丫鬟身后,走过早已不再熟悉的亭台水榭。 到了昔日的住处,春柳松了一口气,伸手就想要推开那道门。 “别乱碰,有没有点规矩!”一直恹恹的小丫鬟突然精神起来,狠狠一掌劈在春柳的手上。 这一下极疼,春柳的手瞬间红了一片,她轻轻嘶了一声,抱在怀里的包裹掉在了地上。 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当下红了眼眶,背着身蹲下来,去捡地上的包裹。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你还当这是从前啊!”小丫鬟翻了个白眼,嫌指桑骂槐不过瘾,上前几步想要继续训斥两句。 下一秒,有一个身影挡在了她和春柳之间。 小丫鬟瞪了过去,是一直跟在她身后不出声的苏菱。 极美的眉眼在国公府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她的杏眼中闪动着某种情绪,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哑巴一样的,你不会说话啊!”小丫鬟打了个寒颤,扭过身子往前走,还不忘壮着胆子骂了过去。 雨一直在下,却比苏菱她们在城门之时看到的小了许多,有了将歇的态势。三道脚步在国公府中,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 “老爷!你可不能不管啊!”女人撕心裂肺的声音划破了国公府的一方夜空。 紧接着,是茶盏摔落在地板,哐当一声,八成是跌了个稀烂。 “我什么时候和你说我不管了!都听你的话,让菱儿回到京都了,进宫时圣上钦定的,你这是想让我抗旨啊!”男人的嘶吼有着抑制不住的怒气,是苏菱的父亲,刚正不阿的北梁国公苏晔舒。 苏菱淡淡扫了小丫鬟一眼,见她面上有几分藏不住的得意,心中有了七八的了然。 原来绕了这大半圈,是特意带她过来的。 -- 第4页 倒也是难为他们了,深更半夜还要演上这么一出戏。 “那个苏菱,进了宫,是要和鸢儿争宠的!就她这个狐媚样儿,蛊惑了圣上,以后欺负鸢儿怎么办?” 苏菱听出来了,这个声音是父亲的小妾,陈氏。陈氏说起话来本就让人酥掉了骨头,此时带了哭腔,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她话中的鸢儿,是苏菱的长姐,当朝贵妃,苏鸢。 北梁皇帝重色,古有后宫佳丽三千,多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他倒好,还真就找来了三千多个女子充实后宫。一天睡一个都要睡上近十年,真不怕精尽人亡。 苏鸢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倒还真让流连在女人堆里的北梁皇帝记住了她,加之身后有国公府撑腰,很快就位及贵妃。 不过,苏鸢并非与苏菱一母所出。 苏鸢,乃是陈氏的女儿。 当初国公与国公夫人新婚燕尔,陈氏作为一个所谓的“名门闺秀”,假借丫鬟的身份,潜入国公府,偷偷与彼时还年轻气盛的苏晔舒搞在了一起。陈氏怀孕之后,苏晔舒在外面给她置办了一处府邸,偷偷养着。正妻难产死后,丧期未满,就敲锣打鼓将陈氏迎到国公府中。 苏菱深以为,论起蛊惑来,自己还比不过陈氏和长姐。 她原本就知道此次回到京都,是有要事,却不知居然是进宫给北梁皇帝锦上添花的。 屋内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苏晔舒是不是也被陈氏的一番言论给唬住了。 许久,他的声音才从屋内传了过来,压低了几分,像是怕人听到一般:“你不是和鸢儿说过了嘛,让她进宫侍奉几次圣上,等圣上腻了,再神不知鬼不觉处理掉她,不就好了。” 苏菱身子一僵。 陈氏欣喜若狂的迎合就在耳侧,苏菱却什么都听不清了。 由小丫鬟引着,二人浑浑噩噩到了国公府中一处极其偏僻的住所,说是住所,其实也不尽然—— 这里,原是堆砌杂物的。 一推开门,铺天盖地的潮气和霉味涌了上来,屋子一看就是许久没人整理,有着霉斑的木桌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床倒是有,一看便知是临时搬过来的,歪歪斜斜摆在屋内,一副随时都要散架的死样。 小丫鬟站在门口,用袖子掩着鼻,连门槛都不愿踏进来。 “真晦气,摊上这么个差事。”她斜眼瞅着皱眉收拾被褥的春柳,眼中的轻蔑之意再明显不过。 “啪!” 下一瞬,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甩在她的脸上,干脆利落,力度极大。 脸硬生生被拍到了一侧,火辣辣的疼,她捂着红了半边的脸,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 “你算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耀武扬威,”苏菱冷冷望着她,她的眼睛微眯,骨子里透出股与生俱来的居高临下,“这一下是长记性,不管是你,还是你背后的主。” “打你,我都嫌手脏。” 春柳站在床边看得一愣一愣的,直到小丫鬟捧着脸跑远,还捂着嘴顾自目瞪口呆。 自家小姐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忘了手上的疼痛,春柳心里直呼痛快。她小步挪到自家小姐的身旁,发自肺腑道:“小姐,你好厉害啊!” 她刚刚说完,自家“厉害到不行的”小姐捂着红彤彤的右手,泪汪汪的转过身来。她的眼角腥红,一滴泪从杏眼中滑落,楚楚可怜。 “春柳,你带伤药了吗?我不知道,原来打人这么疼。” · 沈辞南由苏公公领着,在偏殿换了一身干爽衣服,向着正殿走去。 北梁皇帝说是叙旧,不必拘束,他自然也乐得听命,只一身玄衣,衬得身姿挺拔。 其实他并不喜欢这样的深色,不过这些年来,已经慢慢习惯了。 雨小了些,落在宫砖之上,晕出一圈圈涟漪。风吹起屋檐下的铎铃,清脆悦耳,清雅得不似在奢侈糜烂的皇宫,而是在清心寡欲的寺院。 先帝早年青灯古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在宫中悬挂铎铃,一来是是为北梁百姓祈福,二来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了为了江山社稷的初心。 可惜了。 正殿之中灯火通明,耀眼的烛光将每一个角落照亮。暖意熏得殿中醉,有宫中的乐人在弹奏乐曲,歌女长袖翻飞,婀娜多姿。浓郁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殿中染上了暧昧的气息,直叫人忘了今夕何夕。 仅一门,隔开的是人间天堂。 翘着腿侧躺在龙椅的北梁皇帝,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疲态,眼底藏不住青黑,一看就是纵欲过度。 两个美人坐在龙椅上,被皇帝搂在怀中。她们衣不蔽体,香肩半露,雪肌一览无遗。皇帝看着台下的歌女红袖翻飞,手在两个美人身上游走。 美人娇嗔着,用手剥了葡萄,递到皇帝嘴边。 皇帝含了葡萄,俯下身去亲怀中美人的唇瓣。 一殿旖旎。 沈辞南用余光撇了龙椅上的皇帝一眼,移开了视线。他一步步走得格外稳,不像是走在大殿之上,而像是在自己府中散步。 面上没有表情,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被皇帝抱在怀里的美人见沈辞南走到殿前,眼中有几分疑惑,待看清他的模样,剥葡萄的纤纤玉手一顿,一语未出,脸颊先绯红起来。 皇帝顺着美人的目光看去,这才撑着美人白嫩的腿,慢半拍坐起身来。 -- 第5页 “朕的大将军回来啦!”皇帝口中含着没吃完的葡萄,含糊不清问道,“如何,邙州之事可还顺利?” “已攻下。”沈辞南回道。 他的音质极冷,比屋檐之下吹进的风还要冰上几分,没有什么起伏。 “那乱臣贼子……” “全数剿灭。” “不愧是朕亲封的平宁大将军,果然没有让朕失望!” 皇帝心情大好,拍手哈哈笑着,自然是没有注意到身边的美人在听到“平宁大将军”五字之后,瞬间吓得面色苍白,手中剥了一半的葡萄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紫色的汁水沾染在了干净的金台上,像是一抹不易察觉的血。 “此次攻下邙州,你想朕赏你什么!”皇帝大手一挥,颇有慷慨之态,“泼天富贵,城池封地,你尽管开口,朕统统答应你!” “还是你想要什么美人,只要是北梁的,朕……”皇帝说到一半,猛然住了口。 他想起了自己派到将军府的暗探曾经来报。 平宁将军纵有嗜血无情的臭名在外,靠着这一张城中早有盛名的桃花面和显赫的地位,仍有不少不要命的达官贵人,上赶着把自家待字闺中的女儿设法塞到将军府。 将军府估摸是嫌烦,回了句—— “平宁将军不爱美人。” 皇帝想到这个,阴恻恻笑了两声,阴阳怪气补充道:“美男也行。” 身边的美人手上一个没注意,又一颗葡萄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只是这次,葡萄没有在龙椅旁停下,竟是径直摔下台阶,滚到了沈辞南的脚边。 沈辞南鞋尖轻抬,微一用力,滚过的葡萄汁水迸溅,脏了原本干净的鞋底。 他终于正眼看向龙椅之上的男人,目光似利刃,轻轻划过皇帝露在衣外的脖颈,落在了脸上。他面上喜怒不辨,满殿烛光熠熠生辉,却照不进他的眼底。 “城池虽好,美人更佳。臣斗胆,向陛下讨位美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苏菱:兔子逼急了也是要咬人的! 沈辞南:真的嘛?夫人快来咬我!(星星眼) 苏菱:??? 再次感谢每一个点收藏的小可爱~ 欢迎大家评论呀!每一条都会看的!爱你们~ 第3章 不归 苏菱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春柳在木床上铺了好几层软褥,但这张床还是硌得很难受。夜间本就落雨,霉气潮气更重,她在临安城中居住了十年,早已习惯了临安城中的住处,猝然换了地方,如此天差地别,自然是不适应的。 偏偏没心没肺的春柳在不远处睡得香甜,苏菱怕吵到她,就连翻身的动作都极小心。 直到天有些泛白,她才昏昏沉沉做了一个梦。 梦里,依旧是鲜血浸染的京都。 高马之上的将军从城墙的西北侧扯下一段白布,避开银铠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分外小心地将白布揣在怀里,像是在怀中藏着什么易碎品一般,眼中流露出的温柔与滴血的刀尖,产生一种格格不入的反差。 苏菱在梦中环视一周,注意到城墙的其余几个方向都没有悬挂白布,独独西北角的几块白布随风飘荡,吹向铁马冰河的塞北,像是在纪念某位有名有姓的故人。 “旁人都道我作孽太多,因果报应,早已黄泉路孑然独行,可你在京都,我怎能独自一人奔赴奈何桥呢?”桃花面的敌国将军将头低低埋在白布之中,苏菱看着他肩头微颤。 这是……在哭? 马蹄踏过街道,尸横遍野,苏菱心惊胆战,他却熟视无睹,目光划过一具具尸体,像是在看道旁的寻常草木。 最终停在了一座府邸门口。 苏菱仰头去看—— 将军府 将军翻身下马,独自一人推开沉重的府门,走了进去。 穿过曲折游廊,踏过山池竹林,苏菱隔了五步,不远不近跟在他的身后。 寂静的将军府中只有他一人战靴踩在残雪上的声响,如此寂寥惨淡的冬日,连鸟叫声也无,周围冷清的吓人,更衬得那个背影形单影只,分外孤独些。 苏菱低头循着他踩在地上的脚印,如儿时耍闹一般,正好走在他所踩之处。 前面的人猛地刹住了步子,苏菱差点撞了上去,惊慌地后退了几步,抬起头来。 在抬头的这一瞬,她愣在原地,惊得说不出话来。 从未见过这般铺天盖地的白梅林,残雪之中,一眼根本望不到尽头。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世人多爱花开时节动京城的牡丹,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即使有喜爱梅花的,也多是寻常的红梅同奇特的绿梅。纵使苏菱极爱白梅,也并未在有生之年见过长势如此好的白梅。如此白梅,倒像是有人时常悉心关照的模样。 苏菱凑近几步,几乎是立刻辨认出—— 这整整一林子的,居然都是她最爱的龙游梅! 苏菱心中唏嘘,一是因为千金易得,知己难寻,京都之中居然能有如此与她心意相通之人,倒也是难得,二是感慨这龙游梅价值不菲,如此铺天盖地的种法,可真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败家子做派。 苏菱指尖沾着一朵龙游梅,回头一眼。 那个“败家子”步入白梅林中,在一块墓碑之前停住了脚步。 -- 第6页 他取出怀中的白布,放在墓前,靠着那块石碑坐下。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风起,满林的梅花簌簌落下,在他的乌发和墓碑上,似是一瞬间的白首。他的容貌极美,在白梅雨中,顾盼生姿的眼角猩红,眼中是满溢而出的黯然。 他望着白梅,伸出手来。有瓣瓣白梅落在他霜雪一般的掌心,他双臂张开,像是在等待什么故人向他跑过来,扑到他的怀中。 风止,故人不归,只留一地狼藉。 · “小姐,小姐……” 苏菱没有缓过神来,她慢慢睁开眼睛,对上了春柳近在咫尺的脸。 眼前鲜血浸染的京都街道,铺天盖地的白梅林,那张刻满了痛楚的脸,都在一点点淡去。 清晨的阳光斜斜从窗外照射进来,细碎的光影撒了一地。阳光之下,纤尘飘浮飞舞,如方才的梦境一般,伸手也抓不住。 苏菱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搂着被子,睡到了这个点。 她伸手揉了揉睡乱的头发,勉强撑起了身子,问道:“有人来找我吗?” 春柳面上有些难堪,道:“没有特意来找小姐的,只是有人往这里扔了几个馒头,想来是今日的早膳,小姐你看……” 其实也不用春柳开口,刚刚醒来,苏菱就注意到屋内多了一个装着馒头的碗碟。 主要是屋内本来就没有几样像样的物件,就连茶壶茶盏也不知是塞在哪个角落还是根本没有,那样一个碗孤零零放在有些霉斑的桌上,想不注意都难。 从临安城到京都一路颠簸,苏菱本就因为没有什么胃口,只是匆匆吃了一些果腹。如今一觉起来,只觉腹中空空如也。她的身体本就娇弱,一顿不吃就会发虚。如今,纵使那几个馒头看起来简陋了些,却也不得不吃些了。 “吃吧。” 苏菱在春柳的伺候下简单洗漱了一下,在木桌边坐下。 取了春柳递过来的木筷,苏菱夹起其中一个馒头,忽然意识到手下的触感不太对劲…… 寻常的馒头,用筷子夹,多少都有点绵软的触感,但是如今自己筷子里夹着的这个…… 苏菱难以置信咬了一口馒头。 居然没咬动! 她微微一使劲儿,牙齿在馒头上咬出了一圈细碎的齿痕。 这……真的是给人吃的吗? 谁能有这样的牙口啊…… 春柳在一旁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她伸手取了碗里的一个馒头,直直敲在桌子上。 哐当,是重物相击之声,桌子被砸的硬邦邦抖了两下,馒头倒是毫发无伤。 春柳:…… “这,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人吗?”春柳手持“凶器”,终于回过神来。 这才回来的第一天呢,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 “罢了。”苏菱认命地把筷子搁在一旁,对春柳补充道,“你去取些干净的水泡着吧,午膳也不知有没有着落,指不定还要靠着它们将就一日呢。” “小姐!这……”春柳眼眶一下就红了,她自己委屈一些没关系,只是小姐这个身体,怎么熬得住呢? 她害怕自家小姐瞅见自己通红的眼,忙不迭用袖子擦了眼,捧着碗出去寻水。 · 睡着还不易察觉,这一静下来,潮气和霉味就格外引人注意了。 苏菱和长满霉斑的桌子大眼瞪小眼互瞪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走到了屋外。 此处偏僻,三面树林,一面高墙,仅有一条石子小道蜿蜒到此处,若非苏菱儿时贪玩,总爱在府中乱跑,也根本不会注意到府中还有这么个杂物间。 住所虽破旧,不过好在曲径通幽处,风景极佳。 初冬又逢雨后,纵有阳光,却并不温暖。苏菱披着素白的大氅,走在树林之中。 她儿时就不爱循着正道走,偏爱走些石子小道,有时玩性大了,就连小道都不循,直接横冲直撞到树林里去,沾得一身脏污。 阿娘见着她这番模样,总是佯装生气训斥她几句,话不重,眼中还有藏不住的笑意。 想起母亲笑意盈盈的模样,苏菱不自觉上扬了唇角。 鞋底踩过的树叶嘎吱作响,风过林间,带起簌簌之声,隔夜的雨水随风落下,滴在了苏菱的乌发之间。 苏菱的笑僵在了脸上。 她余光瞟见,绿树枝丫之间,似是有身影一晃而过。 府里进贼了? 苏菱呼吸一滞,四周都是高耸的大树,她目力所及之处并不见府中的下人。她压住狂乱的心跳,故作镇定地转过身,向着住处走去。 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苏菱心中想着,却越走越快,脚步声逐渐有些凌乱,因为她听到,风吹起的沙沙声中,有不易察觉的其他动静。 越来越近。 苏菱顾不上许多,当机立断,拔腿就跑。 风吹起她的长发,耳侧风声呼呼作响,眼前可见住处门的一角,苏菱强压下自己心中的恐慌。 快到了,马上就安全了! 突然,脚绊到了盘根交错的树根,苏菱一个没站稳,身体向前扑去,眼见就要倒在地上。 完了。 苏菱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用双手护住了头。 下一瞬,一只皓腕从侧边伸了过来,眼疾手快搂住了她的腰。 -- 第7页 那双手虽瘦,力道却极大,紧紧锢在苏菱盈盈一握的细腰之上,稍一用力,将她搂在怀中。 苏菱低低惊呼一声,不过片刻已经稳稳站定。 她余惊为定,湿漉漉的眼睛慌张地望向了不速之客,直直撞进那人眼中。 瓢泼大雨,夜凉如水。残雪未尽,血染街道。梅花如雨,白布飘飞。 眼前立于树林之中,只着玄衣的男人,面若桃花,容貌惊人,近在咫尺的眉眼挑不出分毫瑕疵。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是灼然玉举的谪仙人。 “吓傻了?”面前的男人见她慌神,俯身弯下腰来,与她平视,伸出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苏菱愣愣望着这样一张伸手可触的脸,一时忘了呼吸。 是惊的,也是吓的。 面前的人见她瞪着满是水汽的杏眼,似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唇角勾起。 作者有话要说: 苏菱:怎么会有人特意站在别人府中的树上吓人,呜呜呜呜真的太可怕了TAT 第4章 相许 眼前的人笑着,苏菱却笑不出来。 旁人笑起来是如沐春风,朗月入怀,他笑起来是阴风阵阵,恶鬼索命。 苏菱的腰方才被他搂着,明明没有撞疼,她却觉得他冰凉的温度透过衣衫渗进来,冰的有些刺骨,连带着腰上都有些酥麻。 梦中忘却的恐惧一涌而上,苏菱腿一软,险些给他跪下行个大礼。 “果然是吓傻了,”眼前的人倒也不恼,弯腰瞧着她,用指腹擦去她猩红眼眶里划出来的一滴泪水,“这般胆小吗?” 初冬本就冷,旁人或多或少都会披上一件厚衣,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玄衣,指腹凉若清晨池中未化的冰。 苏菱默默往后退了半步。 “放心,我不吃人,”他话中带了几分挑逗,连带着笑意更深,“不过如此美人,破个例,也未尝不可。” 苏菱的瞳孔又睁大了几分。 是她想的那种吃法吗?一块块被砍下来,炖烂熟,再端到桌上的那种? “你是谁……” 苏菱听见,自己在颤抖。 他绕开了苏菱的问题,并不回答:“我迷路了,姑娘可知孤山茶楼在何处?” 迷路迷到别人府中,还在林中枝桠上站着吓人,苏菱眉心跳了跳。 “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自然……” 苏菱近乎本能地回答道,说到一半,蓦然顿住。 孤山茶楼,她知道的。 那是有名的茶楼,她喜欢那里的糕点,尤其是云片糕。 可是,孤山茶楼,分明是在临安,而非京都。 她抬起眼,诧异地看向那人,只见他漆眸之中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身影,笑意未到眼底,依旧凉薄,却比方才缓和了不少。 “你知道。”凉风捎来了他身上的气息,是一种淡淡的香。 白梅香。 苏菱一滞,有落叶掉在她的发间,那人修长的手指伸了过来,从她的发间夹走了那片落叶。 他轻巧一跃,复又站在树枝之间,风吹衣袂,黑色的波浪在翻滚。 先前沾在她发上的树叶,被他抵在鼻尖,他轻嗅着树叶上残留着的气味,放入口中,用舌尖含住。 苏菱看着他一点点把落叶嚼碎,吞到腹中,目瞪口呆。 “你……”她张了张口,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人微微眯着眼,细细品味着舌尖上残余的味道,把左手食指竖在薄唇之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白皙瘦长的手指之后,是美到摄人魂魄的笑颜,他的下颌线锋利,刺破了周遭的平静。那一瞬,整片树林,在他面前黯然失色。 “今日指路之恩,没齿难忘,无以为报,唯有……” 苏菱等着他的下文,许久没有动静,她微一晃神,风吹林梢,哪里还有人? 居然凭空消失了。 她分明没有指路…… 真是个怪人。 不像是战场上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而像是深渊中夺取凡人魂魄的艳妖。 · 苏菱浑浑噩噩走回住处,春柳还没回来,也不知端着碗去了何处。 桌子上,有一个精致的木质食盒。 苏菱讶异,她的指尖触上食盒,摸到了上面凹凸不平花纹。 是碧波荡漾的临安芙蓉浦,衬得边上四个潇洒的刻字风雅异常。 ——孤山茶楼。 打开食盒,上层是软糯香甜的云片糕和龙须糖,下层是各色蜜饯果脯。 都是苏菱最爱吃的。 背后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苏菱心中本就绷着一根将断未断的弦,她极快地合上了食盒,环视了一下四周,屋内摆设少的可怜,没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 她转过身,僵硬地用身子挡住了食盒。 门被人推开,是春柳。 苏菱松了一口气,身子软了几分,堪堪靠在木桌上。 春柳并没有注意到自家小姐的异样,她此刻面色苍白,捧着碗的手止不住颤抖,自顾不暇。 “小姐,昨天带我们过来的那个丫头,她,她……” 苏菱见了她这副模样,心中一沉。 “那丫头,刚刚被人从府中西北角的井里捞出来了!” “捞出来?”苏菱有一瞬间的怔愣。 -- 第8页 “听人说,是今晨跳的井,人都泡发了,我去看了一眼,肿的完全认不出模样。”春柳压低了声音,在屋内四下看了一圈,像是在防着什么人偷窥一般,“根本没人相信她是自己跳下去的,整个右手都消失了,脸上还被划了好几道口子,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春柳说到一半,木门被人推开,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闯了进来,见了苏菱和春柳,扑上来就要架走两人。 “你们干什么!”苏菱带了愠怒,将春柳护在身后,对着几个大汉训斥道。 “哟,好大的威风啊,”陈氏站在门口,嘴唇涂着庸俗的艳红,她眼睛瞪得极大,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滑出来了,随着她的动作,满头的各色金银钗饰清脆作响,“还以为自己是国公府的小姐呢?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给我统统拖走!” “我自己会走!”苏菱一发狠,用力甩开拖着她的一只粗壮手臂,死命往那条手臂上一抓,挠出了四条清晰的血痕,“我身上好歹流着国公府的血,你们算是什么脏东西,也敢招惹我!后面父亲降罪,你们受得起吗!” 抓着她的小厮手臂一疼,听了这番话,扑过来的动作一顿,明显有了犹豫。 是啊,面前的怎么说起来也是国公的亲女儿,若是日后国公顾念起血脉亲情,将他们降罪可如何是好? 陈氏得意的笑容一僵,显然也没料到苏菱反应会如此激烈。 不过,她很快想起,老爷一向对她言听计从,再说了,她是当朝贵妃的亲生母亲,是当朝国公的宠妾,她为什么要怕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 她一声呵笑,直接亲自上手来拖苏菱:“好啊,正好去老爷面前,看看他到底认不认你这个不长记性的女儿!” · 苏晔舒听完陈氏的一番指控苏菱的长篇大论,皱着眉头揉了揉眉心,觉得有些头大。 “所以,你的意思,是菱儿杀的那丫头?” 苏晔舒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苏菱,这样娇弱的小身板,杀人?怎么可能。 就她那胆子,杀只鸡估计都会手抖吧。 苏晔舒是不相信的。 “要不就是她指示旁人杀的,昨晚只有她和那丫头吵了一架,还甩了那丫头一耳光。那丫头多好一个人啊,平时为人谨小慎微的,办事也体贴周到,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她。” 陈氏狠狠瞪了苏菱一眼,恨不得直接用眼神杀了她。 “这个府中只有她与那丫头有仇,旁人是断然没有动机的啊!” “砍了她的手,划了她的脸,心里是不是特别痛快啊!小小年纪,怎么这般恶毒呢!” 陈氏说着还不过瘾,伸手过来,扯住了苏菱的头发。 苏菱头皮吃痛,被迫仰起头来,直直看向了高位之上的苏晔舒。 明明是自己的父亲,血浓于水,他如今却因为一个不相干的外人,用这般怀疑的眼神审视着自己的亲生女儿。 苏菱只觉得,头上的疼痛比不上心头的。 她的心在一点点冷却。 “差不多得了。”苏晔舒不咸不淡瞟了陈氏一眼,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不紧不慢开口。 陈氏立马松开了抓着苏菱头发的手,继续在旁嘤嘤哭泣。 苏菱看父亲,再看陈氏,只是觉得可笑。 “是你吗?”苏晔舒问她。 苏菱回的斩钉截铁:“不是。” 苏晔舒调整了一下坐姿,向前倾着身子,看着跪在地上的苏菱,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 忽然,响起了一声轻笑。 苏晔舒和陈氏,以及立在一旁的小厮们具是一惊。 笑声是从苏菱口中发出的,她低低笑了一声,面上满是讽刺。 “父亲信我吗?”她直直看着苏晔舒。 苏晔舒身子一僵,回道:“当然是信的,只是有些事情,还是问清楚些为好。为父知道不是你,但是国公府中藏着杀害那丫头的人,总归是让人心中不安的。” “老爷!你怎么能……”陈氏仰起脸来,满脸不可思议。 “那父亲又何必在此地专门审问我?府中那么多人,父亲为何不尽快去审问旁人?”苏菱直接打断,懒得听陈氏废话。 她从昨晚到现在没有吃一点东西,跪在地上已经有些发晕,现在全靠着精神提着。 她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昏过去。 “怎么了!我这个做父亲的,连问问你都不行了?”苏晔舒往后一靠,“临安这些年,你非但没有反省,反而变本加厉,都敢忤逆长辈了?” “父亲就算是叫了衙门的人,女儿的说辞还是一样的。人不是我杀的!” “衙门!你说的倒是轻巧,这样不是叫人看我们笑话吗?”陈氏忙不迭反驳道。 苏菱突然看向了陈氏。 陈氏被她看的心里发毛,心慌起来。 苏菱张了张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刺骨的寒意从脚底一点点,一直深传到她的肺腑。 有小厮匆匆忙忙从外面跑了进来,进来的时候跑得太快,险些被门槛绊倒。 “慌张张的,成何体统!”苏晔舒正在气头上,骂道。 小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用力地在地上磕头。 他抬起头来的,满额头的血。 “老爷,皇上身边的苏公公带着圣旨来了!” 苏菱早晚是要是去宫中选秀的,这是国公府中公开的秘密,陈氏冷冷瞟了苏菱一眼,呵笑一声。下一瞬,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 第9页 “还有……还有将军府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沈辞南:一不小心从临安城迷路到京都了,夫人在哪我在哪(摊手) 第5章 赐婚 小厮说完这些话,一室寂静。 只有各怀心思的呼吸声,在室内起伏。 陈氏一个腿软,直接跪倒在了地上,她顾不得体面,几乎要将那句蠢话脱口而出:“哪位将军?” 可是就连她一个妇人都知道,北梁只有一位将军。 ——平宁将军,沈辞南。 这位平宁将军年少有为,戎马倥偬,一副桃花面风流异常,偏偏行事残忍,心狠手辣,落在他手中的败北之军,无不被抽筋剥骨,死于非命。 京都有传闻,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平宁将军,根本就不是人。 五年前,沈辞南还不是平宁将军,萧关一战,北梁派去了这样浩浩荡荡的军马,只有他一人活着回来了。他一人在鬼哭狼嚎、尸横遍野的萧关,没有粮草,存活了整整月余,死死等来了皇帝的援军。那一个月,他是如何活下来,没有一人知晓。 休整了不过三个月,沈辞南亲自率兵北上,再战萧关,以少胜多,杀得敌军片甲不留。是他踏上遍地尸骨,亲自砍下对方将领的头颅,献给陛下。也是他,亲自到牢狱之中审讯了带回来的百来号败北之军三日三夜,那三天,鞭子抽在皮肉上的撕裂声没有一刻停歇,鲜血几乎将整座牢狱染红,就连见过大场面的狱卒,出来都呕吐不住,连着月余见不得肉食。 萧关一役结束,皇帝龙颜大悦,亲封他为平宁将军,率领北梁千万骁骑。 京都人都说,他是天生大将之才,弱冠之年,就成了将军。 这五年以来,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刀剑所及之处尸横遍野。 就连皇帝,都要忌惮他三分。 这位平宁将军是出了名的不好招惹,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将军府来人,必然是事出有因。 原本坐着的苏晔舒也是脊背一僵,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来。 “快快请进来!” 他的动作太大,原本放在桌子上的茶盏砰的一声落地,却无一人理会。 · 苏公公捧着圣旨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串小太监,他见苏菱跪在地上,低呼一声。 “哟,贵主儿,这么早得了消息来领旨啊!” 他言语含笑,却莫名给人一种欠揍的感觉。 “看来咱家来得不巧啊,国公治家有方,也别过分苛责,这位贵主儿的日子长着呢!” 苏公公意有所指,轻轻抬了抬手上的圣旨。 陈氏在心中嗤笑一声,不就是进宫选秀吗,选不选的上都不一定。再说了,就算是选上了,鸢儿也有办法让她生不如死。 还贵主儿,还好日子呢。 去阴曹地府过她的好日子去吧! 国公府的众人,各怀心思跪在地上,听着苏公公悠悠展开明黄的圣旨,一字一句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当朝国公苏晔舒之女苏菱,秉性端淑,持躬淑慎,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朕躬闻之甚悦。特以指婚平宁将军沈辞南,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苏公公读完,慢慢合上了圣旨,抬起眼来。 对上了一室惊异的目光。 苏公公在宫里当了数十年的差事,不是第一次遇到此景,只当是件寻常事,顾自乐呵呵笑道:“这可是件大喜事,咱家都替国公高兴,两个女儿,一位是当今的贵妃娘娘,一位是未来的将军夫人,国公果然教女有方,可喜可贺!” 苏公公口中说着可喜可贺的恭喜话,整个国公府却都是死气沉沉的模样,不见半分大喜事临头的模样。 陈氏本来沾沾自喜等着老太监把苏菱拖去选妃,没想到,皇帝的一道圣旨,居然是把苏菱赐婚给如今风头正盛,前途无量的平宁将军。 就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她凭什么?! 她瞪大了眼睛,嘴上鲜红的口脂显得她整张脸格外可怖。 偏偏宫中的人在,她开口直接询问只会坏了规矩。 陈氏在后面偷偷拽了拽苏晔舒的衣袖。 苏晔舒自然知道陈氏想问些什么,他满腹疑惑,也不敢随意得罪了宫中的人。 “苏公公,”他思量了一会,才开口道,“是不是错了?不是前些日子说是让菱儿去宫中参加选秀吗?” “咱家在宫中当着这些年的差事,从没出过差错的,这上面陛下亲手写的,怎么会有错呢?之前是有些闲言碎语,国公莫要当真,如今这道圣旨下来了,事情就是定下来了。” “平宁将军,那边得了消息没有?” 陈氏拉着苏晔舒的袖子,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喜。 平宁将军可不是逆来顺受的软柿子,陛下一道圣旨,算不算数,不还是要平宁将军点头才行吗? 若是平宁将军不同意,闹到朝堂之上,那这道圣旨,便不作数了。 说不定,还可以借此机会,羞辱苏菱一番。 那个苏菱,不是在京都就是在临安城,从不曾与平宁将军相见,既然连面都没见过,怎么会有情分呢? 陈氏按捺着心中的狂喜,下一瞬,就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苏公公笑得愈发慈祥,说道:“自然是得了消息的。实不相瞒,这一道赐婚的圣旨,是昨夜平宁将军亲自去向陛下求的。说是攻下了邙州,不要金银,不要封地,只求一位美人,听得咱家这一把年纪都感动的很呢!” -- 第10页 苏菱听着他们的话,见着那两张嘴一张一合,说着她的终生大事,她却只是觉得陌生的很。 赐婚给平宁沈辞南?自己同这位北梁的平宁将军见过面吗?为什么要来求娶她? 苏菱旧居临安,常年居于深闺之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平宁将军没什么印象。 可是,方才苏公公宣读圣旨之时,她注意到了一个让她毛骨悚然的细节。 平宁将军沈辞南。 他姓沈。 在听到的那一刹那,苏菱忽然想到,昨日大雨,背对着她的苏公公,对高马之上的男人,称呼“沈将军”。 北梁会有第二个姓沈的将军吗? 而且方才苏公公说“是昨夜平宁将军亲自去向陛下求的”,昨夜,恰巧陛下也请了城门口那位“沈将军”去叙旧。 是巧合吗? 苏菱不确定。 直到接过苏公公手中的圣旨,真真切切看到上面龙飞凤舞的字,摸到真实的蝉丝触感,苏菱还是有一种恍然若梦的错觉。 昨日她还躺在床上想着,若是日后真的进了宫,处境艰难应该如何应对。长姐那般厉害,又恨她,必然是容不下她的,进了宫的日子,只怕会生不如死。 今日一道圣旨,竟不是让她进宫选秀的,而是赐婚给了平宁将军。 若真是那位沈将军的话…… 苏菱眼前浮现出梦中的场景,鲜血尽染的京都,遍地尸骨的街道,和高马之上面无表情的男人。她想起现实中唯二的两次相遇,第一次是昨日雨夜,他透过层层水雾看过来,眼神冷的吓人,第二次是今日树林,他扶住她的腰,笑意中阴风阵阵。 更何况,他不是有一位放不下的白月光吗? 他以后甚至会为了那位爱而不得的白月光,血洗京都,屠杀大半皇室。 苏菱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圣旨,骨节处泛着苍白。 那位平宁将军沈辞南,真的会抛弃白月光,舍弃金银封地,来求娶她吗? 苏菱不相信。 更大的可能,是她在无意中做了权贵之间利益斗争的取舍。 一颗可有可无,用完即弃的棋子。 圣旨不可违抗,三岁幼童都知道这个道理。 更何况,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她不想死,可是如今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苏公公领着人前脚刚走,将军府的人后脚就要来了。 苏晔舒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看着圣旨深思的苏菱,敢怒不敢言,一肚子的怒火无处发泄,只能冲着一直傻傻在旁的春柳呵斥道:“还不快扶你家小姐起来,没礼数的东西,等着让将军府的人看笑话吗?” 春柳吓得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去扶着自家小姐在一旁坐下。 小厮领着将军府的人进来,苏晔舒一愣,居然只有一人。 来人白白净净的,颇有几分文弱书生的秀气,行为举止之间透着书卷气,不似时将军府派来的人,而像是某个书院中听书的弟子。 “在下闻举,奉平宁将军之命,特来拜会国公大人。” 他微一行礼,动作儒雅,只在行礼之时,可见手上常年握剑的老茧。 平宁将军是个忙人,从来只有旁人去他府中拜会,没有他去别人府中拜会的道理。 苏晔舒也是新奇,平宁将军如今头一遭派人来,许是不懂规矩,居然只派了这么个毛头小子过来。 虽说如今朝堂之上,自己远比不上平宁将军来的八面威风,但是他好歹也是国公啊,这里好歹也是国公府啊,这算什么? 苏晔舒如同吃了苍蝇,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含在嘴里,偏偏还要装出一副宾至如归的模样。他心中难受,自然就没有注意到坐着的苏菱从闻举进来那一刻就挺直了腰板,像一只紧绷着的弓。 起初只是觉得面熟,关于那张脸的记忆混杂着水汽,并不太分明。 直到他自报家门。 闻举,是护送她从临安城到京都,跟在那位将军身边的亲信。 砰。 苏菱听到自己心中的那根弦,骤然绷断。 作者有话要说: 沈辞南(挥手):老婆,是我! 第6章 拜会 闻举站在那里,行了一礼。 他低垂着眉眼,不再开口。这室内一安静,气氛骤然诡异起来。 还是苏晔舒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不知平宁将军派人光临敝处,有何要事?” 闻举对他语气中的疏离冷淡恍若未觉,含笑抬头道:“将军派我来,自然是大事。他昨日夜观天象,说三日后是大婚的好日子。” 他话说得平淡,语气也清清冷冷,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苏晔舒听了这话,差点没气的把眉毛给竖起来。夜观天象?三日后?这都是什么鬼话,说到底,苏菱到底是国公府的小姐,将军这一出含沙射影,羞辱的是他和国公府! “将军慧眼,只是三日后,未免仓促了些……” “闻举不才,只知将军一言九鼎。他昨天说是三日,就是三日。怎么,国公不愿意,想违抗圣旨吗?” 苏晔舒看向闻举。 他面上分明是含笑的,整个人也是文文弱弱的模样,话说得却是字字珠玑,铿锵有力。 苏晔舒猛然明白了为何堂堂平宁将军会派这么个书生模样的人过来了。 -- 第11页 因为在他眼中,派闻举一人过来,对付国公府已是绰绰有余,又何必兴师动众。 兵非益多也,惟无武进,足以并力、料敌、取人而已。 作为将军,如此兵法又怎会不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方深知自己不敢违抗圣旨,擒贼先擒王,一击直中要害,逼得他只得退避三舍,最终溃不成军。 苏晔舒冷笑一声。 “好计谋,平宁将军真是好计谋啊!” 闻举微一欠身,回道:“不敢当,国公言重了。” 陈氏不知二人你来我往之间无形的兵刃相接,只能在心里干着急。她没什么见识,本来听着苏公公说赐婚是平宁将军亲自求来的,心凉了半截,但见如今将军府派了这般模样的一人过来,不过就是看不起国公府,看不起苏菱,明显平宁将军也是不想娶苏菱的! 想到这,陈氏心中莫名就翻涌起了一丝喜悦,她在国公府中大大咧咧惯了,偶尔出了错,苏晔舒也包容她,平时小打小闹不是没有,她服个软撒撒娇,左不过生半天气就过去了。 见苏晔舒没了动静,陈氏以为老爷一心软,别人三言两语,他就要让苏菱到将军府去过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了。她扭动了一下腰肢,甜腻腻开口:“哎呀,将军不愿意娶我们家的菱儿,我们家的菱儿也未必愿意嫁他。我虽然是个后母,却最是心疼菱儿,要不这件婚事,就这样算了吧。” 她话刚刚说完,苏晔舒和闻举,连同苏菱和其他在场的几人都看了过来。 陈氏以为成了,掏出帕子来擦不存在的眼泪,心中沾沾自喜。 “平宁将军若是不答应,我有个远房的侄女,长得貌美如花,不如……” “你住口!” 陈氏说得正兴起,劈里啪啦打着心里的算盘,眼珠滴溜溜转,猛地被苏晔舒怒火中烧的呵斥打断。 她不敢相信地看向苏晔舒,见他是真的恼了,忙挤出几滴泪水。 “老爷,我是为了……” “出去!来人,把她给我拖出去!” 苏晔舒一挥手,小厮们忙上前围住了陈氏。 违抗圣旨可是死罪,她这是要整个国公府给她陪葬啊! 可偏偏陈氏不依,她是真的不想老爷就这么随意答应了苏菱嫁入将军府的好事。周遭一片乱哄哄的,她在慌乱之中急中生智,喊了一声:“苏菱可不是好东西,她杀了人了!杀了人的贱骨头你们将军还要娶吗?” 站着的闻举听了这话,突然笑出了声来。 他的笑声不大,但是极其突兀,他这一笑,周边都静了下来。 “早就听闻国公夫人秀外慧中,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随着一字一句,他的笑意逐渐淡去,面色一点点冷了下来。 “国公夫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想将自家侄女送入将军府,这样好的计谋,在下自愧不如。只是将军挑剔,不是什么街上随便的阿猫阿狗都能入眼的。”闻举停顿了一下,“再说起杀人来,将军干的就是这个活儿,别说是个区区丫鬟,以后国公府小姐就算是想杀几个权贵玩玩,将军也是担得起的。” 他的话一字一字,飘到耳朵里,无端让人毛骨悚然起来。 陈氏听得头皮发麻,慢半拍想起,自己只是同闻举说了苏菱杀了人,并未提及被杀之人是国公府的丫鬟。 她的脸色刷一下就白了。 “国公夫人这句话倒是给在下提了醒,此事当属国公家事,将军本不该管,也不想管,但是此事牵扯到了日后将军夫人的清誉。将军让我给国公带了话,说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既然揪着不放,不如从身边人查起。” 这下不止是陈氏,就连苏晔舒的脸色也透出了些苍白。 此事并未张扬,这位平宁将军,足不出户,已将国公府的鸡毛蒜皮尽收眼底。 至于身边人…… 苏晔舒看向陈氏,见她面色发白,微微颤抖,心中有了几分了然。 “将军还让我带一句话给苏家小姐,”闻举转向苏菱,脸上又浮起几分笑意,“将军说,不知点心合不合口,若是不合口,日后是要跟厨子算旧账的。” 这哪里是在说点心是否合口啊,这分明就是在旁敲侧击,提醒国公府众人,将军对于这位日后的夫人极其重视,若是在府中苛责她,将军是要秋后算账的。 国公府中有几个机灵一点的仆从变了脸色,默默低下头,去瞧自己的鞋尖。 苏菱心中了然,带着几分惊异向闻举望去。 苏晔舒在官场沉浮,自然也听懂了闻举这一番话中的深意,他微微一怔,想到昨日让菱儿睡在了西北角的杂物房中,心中浮起了一丝焦躁的后悔。 “闻大人还有事吗?”苏晔舒皱了皱眉,有些难掩心中的烦躁。 “国公大人别急,还有最后一件事,在下做好了便能回府中交差了。”闻举拍了拍手,动作儒雅至极,“进来吧!” 只见一行人从门口走了进来,排成一排,不紧不慢,井井有序。 每个人手中都有一个木匣子。 不是那种装珠钗的小木匣,这个木匣极大,看起来颇有些分量,。 原来不是将军府只来了一人,而是除一人之外,其余人都在外候着。 苏晔舒面色缓和了几分,说出来的话依旧干巴巴的:“将军太客气了,在府上一趟已算抬举,何必带这么多……” -- 第12页 他对着身边的小厮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快些接过那些木匣。 想来匣中的左不过就是些珠宝金银,国公这番景象见多了,驾轻就熟。 没想到这位平宁将军,还是懂些规矩的。 “且慢。” 小厮三两步就要跑过来,闻举淡淡出声制止。 他望了苏晔舒一眼,嘴角扬起了一个弧度,随手将最近一个木匣打开。 木匣中,空无一物。 “这……”苏晔舒不解。 “这些木匣不是献给国公的,怕是要让国公失望了。将军说,要向国公讨要些无关紧要的物件。” “什么物件?” “将军听闻,方才有卑贱的下人拉了国公府小姐,差点伤着她。折辱日后的将军夫人,即折辱将军。本来不应该留着那些莽夫的性命,奈何将军宅心仁厚,不想杀人。罪不至死,不代表无罪。那几只抓过国公府小姐的手,自然是留不得了。” 闻举摸着木匣上精雕细刻的花纹,惋惜的叹了口气:“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紫檀匣子,居然要装这么肮脏的物件。” · 将军府中。 藏书阁的鎏金博山炉轻烟袅袅,梅香阵阵。 沈辞南随意取了一只白玉花鸟纹的毛笔,在手中转动。 五年前萧关一役,他一战成名,受封平宁将军。刚刚受封那月,京都各位达官贵人几乎把将军府的门槛踏破,各色寻常的金银物件填满将军府。其中也不乏新奇的玩意儿,比如奇南香,比如火浣布,比如这只笔。 这只白玉花鸟纹的笔,是国公府送来的。 五年来,当年所赠的礼所存无几,独独它,沈辞南用了整整五年。 白玉在他的指尖,更显得他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皙细长。 门口有脚步声,沈辞南的目光没有什么温度,落在白玉上,没有看向来人。 “将军,东西带回来了。” 白玉花鸟纹毛笔沾了墨汁,落在京都上佳的宣纸上,笔法挥斥方遒。 “谁?” “国公让府里的人动的手。” “他倒是懂规矩。” “流了好些血,人保不保得住都不一定。” 闻举抬头,小心地往沈辞南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的半张脸在阳光之中,半张脸隐于阴暗,一张桃花面昳丽异常,如今在案前写字,还真有几分文官的气派。此时他的目光淡淡落在宣纸上,专注着笔下的字。 “可惜了。” 闻举闻言,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异,直觉自己说错话了。 沈辞南似是对方才那张字迹不满意,啧了一声,把宣纸揉成一团,换了一张新的来写。 “长痛不如短痛。找个时机,杀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沈辞南:啧,摸了我夫人还想活,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第7章 哭包 杀了吧。 闻举呼吸一滞,低低应道:“好。” 沉默了一会儿,闻举才小心开口问道:“那匣子里的东西……” “剁碎喂狗,别脏了将军府。” “是。” 一笔写就,沾了墨汁的笔离开宣纸,意犹未尽。沈辞南右手握着笔,端详了片刻,终于上勾了唇角。 “裱起来。” 闻举上前几步,接过那张轻飘飘的宣纸,上面挥斥方遒,写着三个字—— 栖月阁。 闻举会意,这是将军给夫人住处起的名。 他忙不迭走到门口,打算吩咐下面的人挂起来,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说道:“将军,龙游梅已准备妥当。” 将军昨日一从宫中回来,就吩咐了下人把府中的重阳木尽数换成龙游梅,那样郁郁葱葱的一片,不过半日,已经换了样。 如此浩浩荡荡的一片白梅林,确实比从前壮观了许多。 只是,平宁将军一介武将,从前从不讲究府中的细节,如今不知如何转了性,居然开始关心府中种什么树植了,实在稀奇。 闻举不敢开口,但是想来,应该是与那位将要进府的将军夫人有关。 将军征战沙场,看似无情,不想竟对尚未进府的夫人如此上心,闻举不自觉上扬了嘴角,连带着出去时关门的动作都轻柔了些。 沈辞南一圈又一圈转着笔,白玉触手温润冰凉,将他拉回了前一世的血雨腥风。 前一世,他见着苏菱进入宫中,受封妃位。他本想着,远远守护着她,若是北梁的皇帝能够善待她,她能有泼天富贵,晚年坐享天伦之乐,身边的人是不是他,他都不在乎。 可是他一战归来,等到的却是她的死讯。 他安在她身边的眼线说,她过得很痛苦,死的时候,哭的很伤心。 使了些手段,他将她葬在了将军府中,以一林的龙游白梅为伴。 后来他怀着泼天的恨意,投靠了南隋的朝廷,做了敌国的将军,血洗京都,在狗皇帝的连连求饶声中,亲手砍下了他的头颅。 本以为,砍下狗皇帝的头颅,会是一件很痛快的事。 不是的,什么也换不回他的阿菱了。 攻下京都几日之后,他在满林的白梅中,在她的墓前,将随身携带的刀剑深刺到自己的心口。 他太懂如何一剑致命了,他也懂,活着是多么不易,曾经有那么多的人,跪在他的脚边,求他饶他们一命。 -- 第13页 可是,他活不下去了,那些反复折磨的亡魂,和梦醒时消失的倩影,让他生不如死。 他记得那日的白梅开得可真好,簌簌落下的时候,几乎让人误以为是一场冬雪。 闭眼前的一幕,是一朵白梅随风,悠悠落在他的心中,栖息在沾了血的刀边。 是她扑到了他的怀里。 他本以为自己会下到阴曹地府,打下地狱,永生永世受着彻骨的痛苦。 可是再睁眼之时,他居然回到了从前。 回到了邙州一战刚刚结束之时,她还没有进宫选秀,一切噩梦,都没有开始。 沈辞南在藏书阁中握着那支国公府送的笔,用足了力气,墨水渗出宣纸,脏了桌案。 宣纸之上,是—— 菱。 今生,就算是把你禁锢在将军府中一辈子,我也不会放过你。 若你受了一点伤害,我要整个京都,不,整个北梁来给你赔罪。 沈辞南舔了舔牙,那里似乎还有落在她头上的那片树叶余留的味道,他嫉妒那片树叶,嫉妒到发狂,只好把它吞进腹中,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他手下微一用力,白玉毛笔应声断裂成了两截。 · 当晚,苏菱在昔日的住处,看着满满一桌山珍海味,有一瞬间的愣神。 屋子里显然是收拾过了,桌椅床榻全都是干干净净的,此时外面暮色浓重,屋内却亮如白昼。一桌各色的菜肴有荤有素,天上飞的,河里游的,地上跑的,应有尽有。厨子不知是受了怎样的威胁,居然还很贴心的按照临安习俗准备了几道可口的当地小菜,就连茶水,都是临安城中金贵的明前龙井。 一桌菜热气腾腾的,等着苏菱下筷。 苏菱看着这样一桌可口的饭菜,却忽然之间没了胃口。 人心可畏,欺软怕硬,她从小就从书中读到了。 只是没想到,真正让她懂得这个道理的,竟然是血肉至亲。 午后,苏晔舒叫走了陈氏,他的脸阴沉着,像是冬日池塘里沾了淤泥的烂冰。苏菱看着他们二人,和战战兢兢跟在他们身后的一群丫鬟小厮们,心中没有什么起伏。 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对这位陈氏极为纵容。这次丢了国公府的颜面,事儿虽说是大了,但也不至于让自己这位色令智昏的父亲抛弃陈氏的温柔乡。 府里的下人自从闻举来过后,不敢明面上给她颜色瞧,只是远远躲开,就连方才端个碗,都是放下立刻就走了,好像她是来索魂的厉鬼一般。 苏菱握着象牙筷,夹了一筷子虾仁,昔日温润可口的虾仁自然味道不差,只是苏菱心中苦涩,连带着虾仁都苦了几分。她又去夹了一筷子糖醋鱼,同样是化不开的苦。 “春柳,”她放下筷子,轻轻唤道,“你去取了孤山茶楼的食盒过来吧。” 春柳得了令,马上去捧了食盒过来,这个食盒被送过来之后就没有打开过,春柳心中好奇的很,偏偏又不好意思问,这一下午,她瞟了那个食盒好几眼。 苏菱把食盒搁置在桌上,打开了盖子。 春柳极小声的“哇”。 苏菱取了云片糕,分了她一半,又把上面那层挪开,取了蜜饯倒在她的手中。 春柳比苏菱还小了一岁,正是贪吃好玩的年纪,得了这些吃的,开心的就差满屋子跑着撒欢了。 见着春柳把云片糕凑到鼻子前闻,一副再高兴不过的模样,苏菱心中也跟着明亮了起来。 苏菱取了云片糕,坐在窗台上看这外面的月亮。 临近十五,月光明亮,周遭笼罩了一蹭薄薄的、凉凉的月光,就连白日里看着疏离的京都,都带了几分亲近。 苏菱最爱的就是孤山茶楼的云片糕,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她从前在临安城中生病,为了去苦,常常要府中的下人去孤山茶楼买些吃食回来。 最好是云片糕,其次是龙须糖,喝过药或者没胃口,蜜饯是最开胃的,还有孤山茶楼的桂花藕粉糖糕,堪称一绝。 苏菱小口小口嚼着云片糕,望着一轮明月,居然有些怀念起远在千里之外的临安城来了。 孤山茶楼关的晚,此时应当很热闹。苏菱在心中勾勒着画面,一楼的桌上摆满了各色的蜜饯茶水,父母抱着孩童,应该还有幼童叼着糖葫芦,或者是糖人。二楼的雅座生意应该也不差,临安城中有头有脸的也爱去孤山茶楼。一楼说书先生拍着醒木,二楼堂倌跑进跑出,好不热闹。 苏菱这样想着,不禁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 远处不知是何人,吹起了笛。 呜呜咽咽的笛声,吹的是京都有名的思乡曲,悠扬的笛声百转千回,慢慢将苏菱拉回现实。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京都的月光,是比临安城中的要冷冽一些的。 一行泪,无声地从苏菱地眼眶中滑了出来,从巴掌大的脸颊上,一直流到了云片糕上。 连云片糕都带了丝丝咸味。 前方的树上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口哨声,口哨声跟着思乡的笛声,竟然融合得颇为相得益彰。 苏菱红着眼眶,向树上看去。 一个玄衣的人影靠在树上,他背靠在树上,颇有几分闲适,这个模样,不像是在别人的府邸,而像是在自家宅院。 苏菱啃着云片糕的动作一顿,她目瞪口呆看着那人轻巧地从树上一翻而下,向她走了过来。 -- 第14页 他正好背对着月光,一步一步,走得不紧不慢。 他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中,苏菱却隐约有一种感觉,他走向她的时候,是笑着的。 月光在他身上描了一个温柔的边,外面天那般冷,他仅穿了一身玄衣,腰肢纤细,虽瘦却不单薄。 苏菱匆匆往后面看了一眼,身后的春柳不知何时已经不在屋内了。 她突然心慌起来,瞧着那人踩上了窗框,俯下身来看她,匆忙开口道:“沈将军这是……又迷路了?” 屋内的烛火照亮了他的眉眼,苏菱第一次这样近的看一位男子,更何况,是如此貌美的男子。 烛火下的他,比白日里多了几分妖冶。他容貌的美不属于清风明月的,是一种照人的明艳。苏菱从前只在话本中读过书生被女妖勾走魂魄,想不到世上还有这般让人神魂颠倒的男妖。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一时竟然忘了害怕,如此仙姿佚貌,怕是连京都最出名的画师也难以描摹出一二吧。 他的眼中有闪动的烛火,烛火之下,他果然是笑着的。 “不愧是我的夫人,真聪明。” 他久久凝视着苏菱红红的眼眶,像是想要透过一双含水的眼眸,去深深看透她。 “谁欺负你了,小哭包?” 作者有话要说: 沈某人(打码)追妻笔记第一页—— 投其所好,加之神出鬼没,即可事半功倍 (另,没有我这张脸,请慎重……) 第8章 惜命 苏菱听了他的话,原本止住的泪水一涌而下,开始低低抽泣起来。 “好啦,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有一双手极其轻柔的拍上她的背,一下一下,像是在安慰在一个丢了糖葫芦的幼童。 他的手小心探了过来,想要擦去苏菱脸上的泪水,却被苏菱避开。 苏菱虽然在哭着,还是害怕会得罪他,带了哭腔软软道:“手冷。” 接着,她就听到一声低低的笑声,这一声笑像是从喉头发出的,蒙着一层冰冷的月光。 “谁欺负你,你告诉我,是想要那个人的手,还是脚,或者是头,我都帮你取来,好不好?”他的声音低沉,有些压抑。 苏菱红着眼瞟他,哭得更凶了。 一半是被吓的。 面前的人在怀中掏了掏,好像想要摸出什么东西。 想要摸出什么东西是不知道了,反正应该是没有寻到的,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思量了片刻,将自己的袖子凑到了苏菱的面前。 苏菱一下子愣住了,她一时忘了哭泣,只是这么呆呆看着面前的人。 他,这是让她用他的袖子擦满脸的泪水? 多半是嫌弃她满脸泪水的样子很丑吧…… 会不会她擦了以后,他把她的头砍下来当摆设? 苏菱行动极快,背过身,抽了怀中的帕子把脸上的泪水全擦干了。 她可惜命了! 面前的沈辞南明显也是没有料到她会有如此反应,一只手悬着那里,举着也不是,放下来也不是。 苏菱在心中狠狠敲了自己脑袋一下,含含糊糊解释:“多谢沈将军好意,我是怕脏了沈将军的袖子。” 沈辞南慢慢将手垂了下来,只是看着她,道:“在我面前,你不用怕。” 苏菱如用寒风拂面,脸上冻了半截。 这,最怕的人同自己说不要怕,感觉还是有些奇特的…… 苏菱手握着云片糕,眼眶红红,鼓起勇气去看沈辞南,面色严肃问道:“我要怎样你才能留我一命?” 她的手在微微发抖,其实她的心中想了许多种说辞。 ——你要怎么才肯放过我? ——我怎么做你才能让我活下来? ——求求你了,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命吧! 她谨慎地从中精挑细选出了一个,不过……好像也没差。 沈辞南不知为何,望进她的眼底,停住了。 在他眼中,小姑娘紧张兮兮攥着云片糕,红着眼,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玉腮鼓鼓的,完全就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 当得上“楚楚可怜”四个字。 话到了唇边,沈辞南忽然就不想解释了。 这一世,他不想她再受任何的伤害了。 即使给她伤害的那个人,是自己,也不行。 他单膝跪在窗台上,夜风将他吹向她,把深陷在暮色阴暗中的他拉到烛火光明处的她怀中。 一缕乌发末梢随风落在她的衣衫上,沈辞南目光凝滞,收敛了笑意:“你不用怎么样。” 你不用做什么的,以后的每一步,你只需要站在原地,我会奔向你的。 小姑娘歪着头,疑惑的一双眼忽闪忽闪,明显是不相信他的话,沈辞南略想了一瞬,目光移到她握在手中的云片糕上:“那你,能请我吃一块云片糕吗?” 苏菱微微一怔,扬了眉,有些不解。 这么简单吗?他只需要一块云片糕,就能容下她吗?更何况,这一盒云片糕还是他给她的…… “沈将军等我一下。” 苏菱生怕他后悔,忙不迭要站起来,去取不远处桌上的食盒。 可是,他不等她站起来身来,已经俯下身来,用牙齿叼走了她握在手中的,啃了一半的云片糕。 他高挺的鼻梁从她的手心一擦而过,温热的呼吸还残留在她的指尖,痒痒的。 -- 第15页 “味道不错。”沈辞南咀嚼了好久,像是在细细品味其中的甜味,末了,他用指腹蹭了蹭自己的唇角,认真地点了点头。 苏菱只觉得从窗外吹来的风都燥热了几分,一点点把她的脸染红,耳朵尖火烧一般烫。 她低下头,看见沈辞南的乌发落在自己袖上,脸更红了。 身后忽然传来了开门声,响的很突然,苏菱甚至来不及反应。 她带了几分慌乱转头,发现是去而复返的春柳。 春柳口中含着苏菱给她的蜜饯,正在转身关门。 苏菱匆忙转回窗台,那里只有一层朦胧的月光,方才单膝跪在窗台上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唯余掌心的一点温度,告诉她,这不是一场梦。 · 这一夜,许是重新睡到了儿时那张床上,苏菱难得做了好梦。 梦里,母亲带自己去放纸鸢,天很蓝,母亲攥着苏菱的手,拉着纸鸢的线,那样细的一根线,勒得她的一双小手生疼。 苏菱几乎握不住那根细线,不过还好,母亲紧紧帮自己拉住了线。 有母亲在自己身边,苏菱很放心。 母亲的肚子其实已经有些大了,但她还会无条件容忍着自己无礼的请求,甚至还会答应陪自己出来放纸鸢。 休息的时候,苏菱小心翼翼瞅着母亲微微隆起的肚子。 母亲长得极美,是京都有名的大家闺秀,即使怀了孩子,还是很美,很温柔的。 她注意到了苏菱好奇的目光,拉过苏菱的小手,温柔地贴在自己的肚子上。 “菱儿是喜欢弟弟,还是喜欢妹妹?”她的面容有些模糊,但是苏菱知道,她此然必然是很温柔的。 苏菱想起从前偷偷听府医说,母亲这一胎极有可能是男胎。 男胎,那便是弟弟了吧。 苏菱一想到自己要当姐姐了,有一个小小的跟屁虫在她身后“姐姐”、“姐姐”叫,心里不自觉翻起丝丝点点的喜悦,以后自己得了什么好东西,必然是要先给这个弟弟的。 听人说,小孩子刚刚生出来,都是皱巴巴的,不好看。 苏菱却觉得,弟弟肯定,出生的时候就会很好看。 想到这,她不自觉笑了起来:“弟弟妹妹,我都喜欢的。” 梦中,母亲很轻柔地揉了揉她的发心,她的声音隔绝在千山万水之外,很遥远。 她说:“菱儿真乖。” 醒来的时候,晨光未起,冬日天亮得晚,天微微泛着青白,苏菱光着脚,踱步到了床边。 草上结了薄薄的一层霜,看来,不日便会下雪了。 京都的初雪,会是怎么样的情形呢? 苏菱的玉指无意识在窗框在一下一下轻叩着,她忘不了,母亲难产去世那日,京都落了初雪。 瑞雪兆丰年,那时整个京都都笼罩在初雪的喜悦中。 唯有她,握着母亲冰凉的手,哭得撕心裂肺。 临安在南方,有几年冬天只是冷一些,并不会落雪。偶尔落了初雪,苏菱就将自己一人关在房中,谁敲门都不开。 如今,在她的梦中,母亲的面目逐渐模糊,连带着没出世的弟弟,还总是如影随形的。 春柳推开门进来,她住在另一处,她以为苏菱还没醒,所以进来的动作格外小心。 她见苏菱站在窗边,先是微微一愣,而后目光落在苏菱光着的脚上,不由自主心疼起来:“小姐,你怎么都不穿鞋啊,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春柳,你想不想溜到京都街上去看看?” 春柳一顿,她想啊,她当然想,只是…… “现在吗?” 苏菱点头:“现在。” “可是老爷和……”春柳琢磨了一下,不知道应该称呼陈氏,“不会允许我们出府吧。” “他们不会发现的,我们从小门偷偷溜出去,现在小厮都还睡着呢。” 春柳明知道自己应该说出劝止的话,心中却有些小小的期待,期待真的可以去京都的街上看看,话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 “春柳,你帮我挑挑,哪件朴素一些?” · 京都的清晨,多数做大买卖的店铺还关着,但是做早膳的酒楼食肆和小摊贩却已经在勤快地招呼客人。 苏菱领着春柳随意挑了一家卖馄饨的路边小摊坐下,摊主是个热心肠的,上前帮擦了桌椅,见两位姑娘面生,问道:“两位姑娘不是京都人吧,瞧着面生的很。” “嗯,不是的。初来京都。”苏菱随口应对道。 “二位可对京都的什么感兴趣?我在京都待了三十余年,倒是可以给二位叙说一二的。” 摊主见今日没生意,远远招呼了小摊中唯一的伙计一声,让准备两碗馄饨,自己捡了一张横凳,直接坐在了桌边。 苏菱没想到这位摊主如此自来熟,本来想要礼貌回绝,仔细一想,临出口的一句“没有,多谢”转了个弯,问道:“掌柜的可知平宁将军?” 摊主上下打量了一下苏菱,见她一个姑娘家,长得这般貌美,一出口问的居然是男人,也是稀奇。 不过摊主又想起了平宁将军那张桃花面,罢了,如此一来,也算是情有可原。 “平宁将军,我自然是知晓的,整个京都,你随便揪一个人,就算是刚刚学步的幼童,都是知道的。”摊主停顿了一下,乐呵呵道,“不过姑娘还是别问小孩子了,会把孩子吓哭的。” -- 第16页 作者有话要说: 沈辞南:我长得有这么可怕吗?连夫人都避着我……(陷入沉思) 第9章 新婚 “平宁将军这般可怕吗?”苏菱微微蹙眉。 “是啊,京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也就只有两位姑娘初来乍到不清楚。这位平宁将军,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善人,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就连当今陛下都要忌惮三分。哪家小孩夜里止不住哭泣,直接说再哭,平宁将军会找上门,保准就不哭了,百试百灵的!就连那城东听得懂话的母鸡,听了平宁将军的名号,都吓得直接下蛋了,你说,这可不可怕?” 摊主一口气讲了一大段话,给自己倒了茶水,一口气喝完,继续絮絮叨叨。 “姑娘别听传言里平宁将军长得好看,他做的可不是人事。这么多年,那么多京都的美人上赶着去讨他的欢心,居然无一人能成的。坊间都在说,这位平宁将军不好女色,好男色。可巧,昨日还是前日,陛下居然将国公府的幺女赐婚平宁将军,你说说,那位国公府的幺女,一听上去就是个娇娇弱弱的美人,过去啊,有苦日子过咯。可怜啊,真的可怜。” 可怜的国公府幺女苏菱听着他这一番话,如芒在背,面上却强装神色如常。 伙计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上来,摊主忙不迭将碗放在了苏菱和春柳面前,取了筷子和勺子递过去,口中还忍不住絮絮叨叨。 “所以啊,两位姑娘想开一些,别去招惹那位平宁将军。京都除了他,还是有很多未娶妻的美男子的嘛,就像我,我虽然就开一家小摊,长得也不差啊,偏偏城中的女子都盯着那位平宁将军,你说气不气,害得我到现在都还没娶到媳妇。” 他盯着桌角,倒是先嘿嘿一笑。 “不过如今平宁将军可算是娶妻了,我们终于有机会了。” 苏菱取了勺子,捞起一个馄饨,轻轻吹了两口,这才吃了进去。 皮薄肉多,肉质鲜嫩,面皮顺滑,裹着可口的汤汁,随意挑的一家路边小摊,味道居然不错。 苏菱含着馄饨,居然奇异的尝出了一些熟悉的味道。 “临安人?”苏菱问。 摊主点头。 “难道两位姑娘也是从临安过来的?” 苏菱将脸深埋在馄饨汤的热气中,含糊不清地“嗯”了声。 “怪不得方才看到两位姑娘,就觉得亲切,原来是老乡啊!”摊主憨厚的把手往衣服上一抹,又往前凑了一些,刻意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 “也算是半个故知了,他乡遇故知,不容易。你既然问起了平宁将军,我同姑娘你多说几句。姑娘听了,听过算过,也别同旁人提起。” 他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 “这五年来,陛下把消息都封锁了,没人敢聊的,聊起这件事,就像是个禁忌一样。” “平宁将军,是前一任将军的私生子。” 私生子。 苏菱一不小心,没有吹就将馄饨送到了口中,滚烫的馄饨刺痛了舌尖。 “前一任将军也算是戎马一生,虽然不像如今这位这般战无不胜,也打了很多胜仗的。这位将军啊,好战场厮杀,也好美人,妻妾成群,府中那是莺歌燕舞。偏偏府中那么多的妻妾,竟然没有一个能给他生出孩子来,听说是有一次战场被人踢了命根子,生不出来了。” “他曾经南下,在临安城中酒醉宠幸过一个歌女,有人给他通风报信,那个歌女生了个儿子。他直接南下到了临安去把那个孩子接了回来。旁人都说是那个孩子命好,我倒不觉得,直接捡了这么个现成儿子,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是如今的平宁将军吗?”苏菱适应着口中的疼痛,开口问道。 “那时他还不是平宁将军,是在攻下萧关的两次战役之后,才封的将军。第一战,派去了那样多的人马,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回来了。前一任老将军,就是他的父亲,就是在萧关战死的。你别看如今的陛下对平宁将军要金银给金银,要封地给封地,要美人给美人的。从前可不是这样的,硬生生延迟了许久才派援兵,你说,多狠的心啊!” “陛下估计也是没有料到,能有人在萧关待那么久,也没料到,他第二次居然真的能攻下萧关。这可是块硬骨头啊!反正萧关一役以后,陛下就亲封了他平宁将军。弱冠之年的少年将军,当真是闻所未闻啊!” 摊主讲得口干舌燥,又想去倒茶水来喝。 一抬手,茶壶居然空了。 他难以置信地摇了摇茶壶,这才相信,是真的被他一个人喝完了。 苏菱听着他一番话,正好也将最后一个馄饨送入口中。 一顿早膳吃了美味的馄饨,还得了些神乎其神的坊间传闻。苏菱难以分辨摊主所言的这一番神神叨叨是真是假,坊间传闻大多口口相传,传着传着,事情最初的模样也就面目全非了。就连街上的小商小贩传的就有几种,更何况是将军这样的大人物。 三人成虎,不过如此。 付了银子,摊主一脸担忧,补充了一句。 “姑娘,日后看到平宁将军,只管跑,保命要紧啊!” 苏菱含笑淡淡点头,应道:“好。” 她逃,她怎么逃啊,她就是摊主口中那个“可怜人”啊。 做了权力斗争中的一颗棋子,嫁给心中早有所爱的将军。 -- 第17页 她未来的夫君,现在北梁的忠臣,会在日后投奔南隋,血洗京都,屠戮皇族。 届时,她的尸首,怕是连一个安居之所都没有。 “姑娘,京都的日子不比临安,万事要保重。”摊主看着苏菱,语重心长。 苏菱心上一暖,到了京都,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要她保重。她想要开口,可是一开口,泪就要落下了。 她只是点头,用力地点头。 她会的。 · 三书六礼,鸿雁为信。 大婚那日,天很冷,城中的气氛却很热烈。 京都的人都在议论,平宁将军娶国公府幺女的大场面。 车骑数十乘,满载着成箱的黄金白银、嘉禾束锦、兽皮布匹、白酒、禄得香草、舍利兽、九子墨、合欢铃,浩浩荡荡从京都街上驶过,运入国公府中。 平时冷冷清清的将军府也难得热闹了起来,上门道贺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源源不断的各色贺礼被送到将军府中,几乎要将偌大的将军府填满。 这般大场面,连带着京都街道上的气氛都热闹了起来。 一直闹到了暮色渐浓,众人还是余兴未尽。将军府的红烛摇曳,宴席之上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满地鞭炮的碎屑未来得及清理,新的已经覆上了旧的。红色灯笼连带着红色绸缎随风飘飞,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不断的,是众人高声的谈笑。 苏菱下了花轿,由将军府中的嬷嬷领到了一处房中的床边坐下。 大红盖头遮住了视线,只能看见近处有几只红烛亮着,昏黄的灯光摇曳,直直摇到了苏菱的心上。 嬷嬷说了几句恭喜的吉祥话,就退了出去。 苏菱有几分不知所措,四周安静极了,似是只有她一人。隐约有热闹的人声传来,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床上的锦被触手柔软,是京都最上佳的锦缎,上面的刺绣触感顺滑,可见绣娘花了多大的心思。苏菱繁琐精致的吉服如忘川河畔铺天盖地的曼珠沙华,头上珠饰碰撞,叮当作响。 头上的钗饰品太重了,苏菱在红盖头之下撇了撇嘴。 是要等吗,要等多久呢? 会不会,他大婚之夜根本不过来呢…… 那她就要在这里坐一夜吗? 苏菱记得进门前嬷嬷的叮嘱,自己是不能把红盖头摘下来的。新娘子成婚当夜,是要夫君亲手摘下红盖头,夫妻才会恩爱长久。 虽然二人早已没有了恩爱长久的可能。想着这句话,她又默默垂下了想要掀开红盖头的手。 远处的宴席好像没有想要停歇的态势,热闹喜庆的气氛透过窗棂,传了进来。 突然有丝丝缕缕的香味从盖头之外传了过来。 苏菱轻轻吸了吸鼻子。 真的好香! 苏菱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府里的嬷嬷硬是说要美美的嫁过去,不能脏了吉服和口脂,她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没有闻到香味还好,一闻到香味,她越发坐不住了。 嬷嬷说不能自己掀盖头,那她就拉起来一半,也不算自己掀开吧…… 而且在来人之前放下来,没有人会发现的。 想着,苏菱好奇地拉起半边红盖头,在屋内打量了一番。 果然是位高权重的当朝大将军,屋内的各色陈设家具完全不输国公府,不过同苏菱想象的武将府中有所不同,这边的陈设奢华中不失典雅,极尽魏晋风骨。 苏菱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月牙桌上的糕点上,移不开了。 她站起身来,嫌鞋袜太碍事,顺手脱了放在床边,提着裙摆,光着脚,哒哒哒走到了月牙桌边。 云片糕、橘红糕、四色馒头、芙蓉饼、蟹肉包、千层儿、都团、乳糖槌、拍花糕…… 还有杏酪、干果、蜜饯…… 甚至有秋日才有的桂花藕粉糖糕! 苏菱的眼睛亮了起来。 捻起一块桂花藕粉糖糕,送入口中,桂花清香,糯米软乎,藕粉甜度恰到好处。 她开心地眯起了眼睛,又去取了云片糕来吃,这个手艺,非临安城孤山茶楼莫属。 苏菱吃得正开心,门口突然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 她匆忙把剩下云片糕放入口中,把盘子里摆的像没人动过一般,提着裙摆跑到床边坐下,把拉了一半的红盖头放下。 有人推门而入,昏黄的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模糊、修长,也孤独。 前世,今生,仅一门之隔。 他终于跨过了那道门槛,从暮色深处走向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苏菱:你不是不来吗? 沈辞南:为夫何时说过不来了?(疑惑脸) 作者(头顶锅盖):跨频谈恋爱说的就是你们两个……哎,沈将军你先把剑放下啊!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第10章 春宵 苏菱在红盖头下轻轻嚼着口中的云片糕,干吃糕点实在有些不好受,她几乎咽不下去。 她越是催着自己快点咽下去,就越是难咽,最后苏菱看着一步步走近的人影,都快哭了。 早知道就不偷吃了! 身旁的床榻陷了下去,有一双瘦长的手掀开了她的红盖头。 苏菱含着没有咽下去的云片糕,玉腮鼓鼓的,眼眶湿漉漉,望向眼前的人。 她在看到他的瞬间,忽然呼吸一顿。 -- 第18页 京都有传言,平宁将军沈辞南,是一副天生的桃花面,天人之资,风光月霁,引城中万千适龄女子脸红。 从前,他与她相见,都是一身单薄的玄衣,此刻他一身红衣,乌发以红发带高束,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莫名添了几分温柔。他的眉目在灯光之下,冷冽的苍白染上了柔和的淡黄,上挑的一双桃花眼中有掩不住的星光。 城中的传闻,没有言过其实。 苏菱从前读过一些书中描写男子美貌,如今到了沈辞南的面前,那些夸耀的辞藻竟都成了单调的重复。 若是有这样的妖,是会有人心甘情愿,被摄取魂魄的。 苏菱愣愣看着沈辞南,见他在掀开红盖头的一瞬,目光一凝,像是在惊异面前的一幕。 他的眼睛这样澄澈,清晰映着她的眉眼。 最终,沈辞南的目光停在她鼓起来的玉腮上。 糟了! 苏菱内心懊悔,她估计是第一个在大婚之夜偷吃糕点被发现的女子了。 这也太丢人了,他该不会在一气之下抽刀把她刺死吧…… 苏菱心中一慌,看着面前夺人心智的沈辞南,气息不稳地喘了几下。 气息不稳的后果就是…… “嗝。” 素有知书达理之名的国公府幺女苏菱,很不体面地打了个嗝。 不止是苏菱本人,面前握着盖头的沈辞南也是微微一怔。 这个嗝一打起来,居然一时停不下来。 沈辞南先是低下头,不知在看床上锦被上的哪个刺绣花纹,就在苏菱以为他要勃然大怒挥袖而去的时候,他低低笑出了声。 笑声混着灯火,有些模糊,苏菱以为自己听错了,而后在她的打嗝声中,沈辞南又笑了两声,这次苏菱听得很清楚,不由的耳朵尖红了起来。 “我以前……嗝……不这样的!” 苏菱很认真地说道,她的脸上染上了一抹微红,偏偏口中还有没咽下去的云片糕,这句话说出来含含糊糊的,一点气势都没有。 “真……嗝……真的!” 她觉得没面子,又补了一句。 得了,面子这种身外之物,不要也罢。 苏菱恨不得把整个头埋到锦被里面,直接把自己蒙晕过去都比现在醒着好。 “沈将军……嗝……你直接把我敲晕过去吧。”苏菱欲哭无泪。 沈辞南站起身来,苏菱以为他终于生气要走了,心中松了一口气,却见他取了茶盏倒了一杯茶杯,走回到床边,单膝在她面前跪下。 苏菱盯着他手中的那杯茶盏,茶水清澈,她在心中想,这里面不会下毒了吧…… 从前在临安城中,总有话本写,有一种放在茶水里面的毒,无色无味,可瞬间取人性命。 死状会是怎样呢?是平平静静,没有瞬息的痛苦,还是七窍出血,生不如死呢?这个话本中倒是没有提。 不过,这是他亲自端过来的,她如果不喝,岂不是不给他面子…… 苏菱心一横,将茶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没有丝毫的停顿,慨然赴死。口中的糕点顺着茶水一道吞下,嗝也被吓得停住了,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出现。 这不过是一杯上好的龙井茶,并没有毒。 “不是沈将军。”沈辞南淡淡开口,“春宵一刻值千金,洞房花烛夜,夫人没什么要同为夫说的吗?” 苏菱的瞳孔中,是面前是他倏然靠近的眉眼,美的简直不像话。身着红衣的男子面容俊美,一双勾人的桃花眼角猩红,眼底波涛汹涌。 她一时居然分辨不出,他的眼中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沈辞南的手臂虽瘦,却又很有力,他双手撑在苏菱的两侧,两旁的床榻轻轻陷了下来,像是一个陷阱,将她禁锢在其中。 苏菱被困在床榻之上,无处可逃,往后瑟缩了一下。 沈辞南上前一步,红衣蜿蜒在喜床之上,像一条沾满了鲜血的河流。 他伸出一只手来,缠起一缕苏菱的乌发,在手中一圈又一圈缠绕。 苏菱这才闻到,他身上有些淡淡的酒气,混着带着他的体温的白梅香,让人迷醉在其中。 “手冷。”苏菱几乎是脱口而出。 “上次夫人说手冷,为夫特意泡过热水才来的。” 苏菱在心中预想好了一百种逃出将军府的方法,或是偷偷从小门溜出去,或是爬墙出去,或是假扮成丫鬟,或是打个地洞。 “要不,还是分房睡吧……”欲哭无泪,只能怯怯问道。 沈辞南温热的呼吸就在她的颈侧,她听到了他低沉而压抑的声音:“夫人乖,这样不好。” 嫁给了他,免不了是要行夫妻之事的。在将军府中,她的生死皆在他的一念之间。 不说好感,哪怕让他产生一丝恻隐之心,都能为日后夺取了一线生机。 苏菱缩了一下脖子,她有些畏惧地蜷缩起锦被上的脚趾,之前的几次相遇,沈辞南穿得少,身上总是冰冰凉凉的,但是此时此刻,他贴在自己颈侧的唇,却是滚烫的。 原来那样冰冷的一个人,也能有这样温热的体温吗? 从发梢到脚尖,都被从未体验过的酥酥麻麻的痒意包裹。他的唇炽热,高束的乌发落在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却是冰凉的。 苏菱的头往后一仰,满头的珠钗相撞,发出细碎的响声,沈辞南埋在她的颈侧,伸出右手,动作轻柔地取下了她束发的珠饰。 -- 第19页 三千青丝,倾泻而下。 他往前,膝盖压上了她吉服的衣摆。他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扣在她脑后。 闻着她发上的味道,沈辞南低低呢喃道:“阿菱,今夜起,你就是我沈辞南的夫人了。” 是独一无二,北梁唯一的将军夫人了。 窗外的月光倾泻而进,冰凉的月光,与喜烛昏黄的光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 沈辞南循着苏菱的小脸,贴上了那方柔软的小口。 她的口中有云片糕残留的味道,夹带着一些桂花香气,应该是吃了桂花藕粉糖糕和云片糕。 沈辞南默默在心中记下了—— 自家夫人除了喜欢云片糕,还喜欢吃桂花藕粉糖糕。 除了有这两种甜,还有丝丝的苦。 沈辞南停住了动作,他松开扣在苏菱脑后的手,放了她。 苏菱的小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满是泪痕,沈辞南松开她以后,她就将头深深埋在撑起的双膝之间,只露出一个软乎乎的头顶。 “哭了?”沈辞南凑近她的膝盖,轻轻抬起手,把苏菱抱在怀中。 怀中的苏菱轻声抽泣着,就在刚刚沈辞南的唇贴上的瞬间,她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个梦。 梦里,是惨遭血洗的京都,是惨叫连连的街道。 沈辞南的温热让她想起,鲜血喷溅在脸上,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温度。 她刚过及笄,她没有办法不害怕。 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她知道,自己脸上的妆一定哭花了,会很丑的。 新婚之夜,她不只在日后的夫君面前被发现偷吃,打嗝,还哭花了妆。 世上没有比她更笨的人了吧…… 苏菱想着,一双手温柔地将她从蜷缩的状态拉了出来。 她的下巴抵在了沈辞南的红衣之上,红衣软软的,她的右脸贴在他的耳侧,是有温度的。乌发近在咫尺,原来他就连发间,都飘着丝丝缕缕的白梅淡香。 京都令人闻风丧胆的平宁将军,在尸山血海面前眼也不眨的沈辞南,此刻将她搂在怀中,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哄小孩子一般,轻轻抚拍着她的后背。 “如果哭出来能好些,阿菱就哭吧。”他的声音有刻意压轻,不同于方才的压迫,此刻是轻柔的。 “你不会嫌弃我吗?” 苏菱的泪落了下来,掉在沈辞南的红衣上,混成一瘫小小的深红。 “不会的,阿菱是我沈辞南的夫人,就算是个小哭包,将军府也是养得起的。” “我刚刚偷偷吃了桌子上的桂花藕粉糖糕,还吃了云片糕。” “我知道的,夫人爱吃什么,以后府上就有什么。阿菱觉得,是桂花藕粉糖糕好吃,还是云片糕好吃一点?” 苏菱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看着瘦弱,却因常年习武的缘故,莫名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 揣度着他心中所想,苏菱犹疑着回他:“云片糕?” 沈辞南拍着她的背,话中染上了笑意:“为夫也觉得,云片糕更好吃些。” “饿不饿,为夫再去帮阿菱拿些?” 苏菱抵在他的肩头,摇头。 “别的糕点呢,有想吃的吗?” 苏菱又摇了摇头。 “还难受吗?” “好像好些了……” “好。” 沈辞南低低应了,没有将苏菱推开,只是一下一下拍着苏菱的背,任由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窗外有零碎的脚步声跑过,声音很轻,似是从极远处传来,在寂静的屋中却分外清晰。 “下雪了!是京都的初雪!”有人声轻轻喊了一声。 几乎是瞬间,沈辞南感到了怀中的苏菱身子一僵。 作者有话要说: 童叟无欺,真的是甜文! 下一章超级甜!我保证QAQ(嘶吼) 第11章 初雪 初雪。 苏菱最害怕的,就是初雪天,特别是京都的初雪。 漫天的飞雪,于她而言,是一把利刃。 在无数个本可以平安无事的临安城夜晚,风雪夹杂着寒冷,横冲直撞到她的梦境之中。初雪,是母亲垂下来的手,冰凉到彻骨。是那个胎死腹中的弟弟,甚至连初雪都没能看上一眼的——她的亲弟弟。 她僵硬的如此明显,明显到轻抚着她后背的沈辞南动作一顿。 叹息了一声,沈辞南后退了些,望着她失神的眼。 “夫人想不想陪我,去看看府中的梅林?” 他习惯了在军中发号施令,语气中总是有一种难掩的不容拒绝,此时刻意放缓,也算是铁汉柔情了。 最起码,苏菱并不觉得面前这人会为了她柔情。 “梅林?” “嗯。听说在初雪之日看白梅,风景独美。” “美?”苏菱喃着,眼中似喜又似悲。 沈辞南没有接话,先下了床榻,穿上鞋,走到外面,吩咐了门口的小厮几句。 隔得太远了,苏菱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只是能看到他在烛光之下的影子,一直被拉长到月牙桌边。 不过片刻,沈辞南去而复返,他沾染了笑意。 苏菱眼见着他一只手撑在床上,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两只脚,没等苏菱反应过来,就被他拉到了床边。 沈辞南握着苏菱的脚,给她穿上了鞋,对着她伸出手,邀请之意不言自明。 -- 第20页 他的手掌宽大白皙,寻常习武之人掌心都会有薄茧,独独他的手上干干净净的,纹理清晰,手指瘦长,骨节分明。 苏菱瞧着屋外落雪,不想去,但寄人篱下,她是不敢违抗他的。 将手递了过去,下一瞬,一股力道就将她从喜床之上拉了起来。 “夫人不想去看白梅吗。” 沈将军的声音似乎透着冷。 苏菱下意识摇头,“没,我想去看的。”她说的有些急切了,可眼中…… 一双温热的手附在了苏菱的眼上。 他不想看这样的她。 被捂住眼睛的苏菱内心透着恐惧,沈辞南杀人如麻的传闻还在耳边飘荡。 她掐着衣袖的手在颤抖,但又强撑着不让自己露怯。 瞬间苍白的脸色,再多的红也映不暖它。 终是沈将军服了软。 他说:“只此一次,以后夫人不想的,我断不会强求夫人的。” 听着耳边的软语,苏菱捏着衣角的手松稍许,沈将军立马将自己的手塞了进去。 苏菱还没来得及斥某人的厚颜无耻,耳边将军继续说着。 “只有这一次,我想和你看看我将军府的白梅……” 苏菱没有说话,只是想起梦中的沈将军,曾葬一女子于白梅下。 不知为何,苏菱心有些堵。 门口有小厮进来,沈辞南取了白色的大氅,罩在苏菱的身上,拉起帽兜,毛茸茸的白毛温暖地挡住了耳边可能吹来的寒风。 苏菱透过一圈白毛去看沈辞南,又见他接了小厮手中的暖手炉,先是试了一下冷暖,确定温度适宜,方才递到她的手上。 府中的小厮似是得了他的吩咐,并没有跟上来。 沈辞南自己左手提着一只灯盏,右手拉着苏菱,走到了初雪的夜色之中。 月光冰凉,正是十五,明月一轮高悬于夜空之中,是完整的。 外面果然正在飘着飞雪,纷纷扬扬,如粉如沙,不像是在温婉秀丽的江南,倒是与铁马冰河的塞北有几分相似。 苏菱在看到雪景的一瞬,下意识往后瑟缩了一下,她想要把手从沈辞南掌心抽出来,回到房中,把自己关锁在屋里,不去看外面的这一场大雪。 她的左手刚刚使了一些力气,就感觉到了沈辞南握着自己手的力道加重。 苏菱挣脱不开,只能任由沈辞南拉着,一步步走到了初雪之中。 雪花一粒粒,落在地上,落在屋檐之上,落在池中,落在她的帽兜上,落在沈辞南的乌发之间。 走出了好远,苏菱走过陌生的亭榭廊阁,绕过轩楼台舫,这次看到了一片茂密的白梅林。 苏菱随着沈辞南,脚步一顿,望着眼前一眼望不到头的白梅林,深深被震撼到了。 梦中见到这一片白梅林,总是带了一丝不真实的柔光,此时此刻,她真真切切看到了梦中的景象,竟然比梦中还要壮观。 京都的初雪落在她最爱的龙游梅上,好像也没有数次梦魇中的那般可怕了。 “府中的这片梅林,一直在都在等着夫人。” 等我?即使是看似情深的沈将军,也会说谎呢。 白梅开的好美,那雪花落下时,似乎更美了,但是苏菱却拉了拉领子。 这雪终是冷人的。 沈辞南拉着她走进白梅林中,白梅独有的淡香将两人缠绕,明明是一片真实的梅林,却美到有些像是身在梦中。 “它们等着你,我也是。” 沈辞南的话音混在白梅香中,丝丝缕缕。 等我? 苏菱看向了他,似乎在不解。 不同于她,他没有披大氅,不知是不想披,还是忘了。他走在初雪之中,穿着喜庆的红色,红衣似血,将他的眉眼衬托得妖治异常。他的乌发以红发带高束,红发带随风飘飞,末端浸润在暮色之中。 一路走来,沈辞南的乌发上落了薄薄一层雪。 他们新婚之夜未过,相知相识不过片刻,却好像已经一起走过了悠悠岁月,执手白头。 苏菱有一瞬间的晃神。 灯盏的光忽明忽暗,月光倒是常在的,苏菱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沈辞南微薄的唇上。 她这才注意到,因为方才在房中的亲吻,沈辞南的唇上沾上了他涂的口脂。 苏菱别捏地移开了目光,假装用心去看开得正好的龙游白梅。 “你……”苏菱挣扎了一下,还是没有办法说出夫君二字,只能姑且含糊其辞,“你不冷吗?” “为夫不怕冷,在塞北待久了,习惯了。”沈辞南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怎么了,夫人冷吗?” 苏菱被他裹得像只雪球一般,左手被沈辞南握着,右手还捧着一只热乎乎的暖手炉。 “自是不冷的。”苏菱低下头,去踢脚边的小石子。 这颗小石子真顽强,苏菱专心踢了好几脚,居然它都不动分毫。 苏菱气鼓鼓地继续踢。 耳边忽然有些痒嗖嗖,苏菱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脑袋。 抬起头来,是沈辞南弯着腰,长长的手指停在半空,饶有兴趣看着她。 原来是他在她的鬓角插了一朵白梅。 沈辞南本就生得极高,少年习武,让他身子挺拔,自有一种压迫感。苏菱比他足足矮了一个头,踮着脚尖伸手才能勉强够到他的头顶。 -- 第21页 此刻他弯着腰,与她的视线落在一处。 “龙游白梅虽好,却配不上我的阿菱。”沈辞南低低叹了口气,话语之中有遗憾。 眉眼贴近,淡淡的酒香混在白梅香中,若隐若现。 他的唇贴在苏菱的唇上,并不深入,好像只是一种无声的栖息。 苏菱睁大了眼睛,她看清了,他亲她的时候,总是闭着眼睛的,长长的睫毛微垂,一双桃花眼没有张开,眼尾泛着猩红。 给人一种脆弱感。 北梁的平宁大将军,平定了萧关和邙州的功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骁勇战将,真的会有脆弱感吗? 苏菱被自己一闪而过的想法惊到了。 沈辞南似是怕吓到她,只是舔了一下她的嘴角,一双桃花眼睁开,睫毛忽闪。 苏菱看着他微微偏转了头,从她的发间咬走了那朵方才夹在她鬓角的白梅。 在他偏开头的一瞬,苏菱的目光直直撞进漫天的星辰之中。 每次回京,皆匆匆忙忙,她从前并未留意,京都也有这样好的夜景。 或者说,这一方醉人心脾的夜景,独独属于将军府,独独属于沈辞南? “甜的。”沈辞南咬着花,含糊不清说道。 他上翘了唇角,白梅在他沾了更多口脂的薄唇上,显得娇嫩异常。 初雪落在二人之间,苏菱被晃了神。 “将军有什么忘不了的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雪夜格外突兀。 沈辞南笑容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 “有的。”他想一会儿,坦率开口道。 “比如……”苏菱小心问道,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现在问,也许太早了些。但,将军府的白梅林中,那故人的墓,她终是在意的。 所以那位平宁将军心心念念的故人,是还没有出现吗? 沈辞南似乎也没有料到她会深入,只是望着她,有些淡淡的失神。 “比如,”他开口,声音不知是否因为雪夜天寒,带了不易察觉的沙哑,“月光冰凉,照着每一个人,我时常望着月光,就在想……” 在想,月光冰凉,能不能独照向我。 “在想什么?”苏菱见他说了一半,忍不住开口道。 沈辞南的手覆上她的脸,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巴,温柔而克制,胜过千言万语。 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 “没什么。” “阿菱,雪夜风寒,我们回吧。” 苏菱感觉沈辞南握着自己左手的力道加重,点了点头。 跟在沈辞南的身侧,风雪被他人挡了大半,她看着他,忍不住回头。 那墓…… 察觉苏菱脚步慢了,沈辞南回头望着她,“在想什么呢?小哭包。” 苏菱慌乱搪塞,“太快了,我跟不上。” 沈辞南应了一声“好”,步子变得很慢。 苏菱追上,没说一言,手被人牢牢握着。 白雪絮絮,苏菱盯着沈辞南的脸。 她看不透他。 作者有话要说: 沈辞南:我心狠手辣,我杀人如麻,至于对夫人嘛,那是另一码事~ 第12章 月下 岁末天寒,天空阴沉,旋风忽来。到了后半夜,初雪越下越大,竟在地上积起了薄薄一层。 将军府的红绸随风飞舞了整整一夜,红烛摇曳,宾客乘兴而归,只是言语之间还是会低声感慨,这位旧居于江南的弱美人,此次嫁给玉面阎王之称的平宁将军,怕是时日无多了。 消息随着卷裹着细雪的朔风,一直吹到了皇宫之中。 皇上最近专宠莲贵人,时常宿在她那里,今夜也不例外。 苏鸢懒懒靠在美人榻上,透过雕花窗棂去看外面漫天飞雪。屋里被暖炉熏得如同春日一般炎热,她还是拢了拢一身石榴红的苏绣月华锦衫,对身边战战兢兢低头垂眸的小宫女呵斥道:“没眼力见的脏东西,宫里怎么这般冷?” 小宫女一个没站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直磕头。 “娘娘,奴婢这就去再添些炭火。” 苏鸢将目光从窗外移到了她的脸上,眸中没有什么温度,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内务府近日送来的炭火不够好啊……” 她将身子往后靠了靠,陷入绵软之中,居高临下。 “小叶子!” 很快有一个宦官听了令,从外面走了进来,恭恭敬敬跪在了地上,对着苏鸢行了大礼。 “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去把炭火盆端来。” 小叶子没有废话,站起身来,将炭火盆利索地挪到了苏鸢的身旁。 小宫女跪在地上,看着地板上的纹路,不敢抬起头来,身子已然抖得如一条濒死的鱼。 “本宫倒是想看看,到底是内务府那群趋炎附势的狗奴才办事不利,还是本宫府中的人办事不利。” 苏鸢嘴角翘起,一张美貌的脸深陷在烛火阴暗处,说不出来的恐怖。 小叶子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明白了她的心思。 他一把抓住小宫女的手,还没等惊慌失措的小宫女反应过来,就把她的一双小手死死按在了烧得正旺的炭火上。 “啊!” 皮肉被炭火烧焦的刺啦声在屋内想起,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难闻的焦味。小宫女在一声痛彻心扉的尖叫之后,活活痛晕了过去。 -- 第22页 小叶子把她一双烧到变黑的手从炭火盆中拉了出来,给苏鸢看。 “什么嘛,内务府的炭火还是挺旺的啊。” 苏鸢轻轻笑了一声,随意把手边的一盏温茶泼在了小宫女的脸上。 小宫女一下子被呛醒,她抬起自己的手,盯着自己焦黑的皮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身旁立着的几个宫女具是面上难掩痛楚,匆忙移开了视线。 “本宫今日就告诉你们这些不长眼的狗东西,莲贵人再怎么得宠,也爬不到本宫头上!本宫身后是整个国公府,她算什么东西?也敢和本宫争宠。你们谁都没想着偷个懒,或是趁机讨好莲贵人,否则……” 苏鸢笑了几声,笑声阴恻恻的,如同索魂的恶鬼。 她向前探了身,眉目在灯火之下倏然清晰,目中凶狠尽显。 小宫女畏惧地往后瑟缩了几步,被小叶子按住了肩膀,直往前推。 下一瞬,她的下巴就被苏鸢捏着,那双被欲望浸润的眼睛近在咫尺,瞪得她喘不过气来。 “长得真好看啊……”苏鸢对着灯火看了她良久,“是不是想靠着这么一副模样去勾引陛下,爬上龙床,有朝一日当个答应啊?” 小宫女感觉有指甲掐进她脸上的皮肉中,一寸一寸,向上划开。 “想的真美啊。可是你看,”苏鸢手一使劲,一直划到了她的眼下,“你如今破相了,陛下是不会要破相的美人的。” 苏鸢划完,往后一靠,对着边上一伸手。 许久没有反应,苏鸢不耐烦地往边上扫了一眼。 边上的宫女很快反应过来,惊出了一身冷汗,递了一方帕子过去。 苏鸢低头用帕子擦去指甲上的血,问道:“怕吗?” 小宫女满脸都是汗,痛的说不出来,脸上的血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滑了下来,落在了衣衫上。她徒劳地缩着手,一双满是泪水的眼睛望着苏鸢,眼中写满了哀求。 “本宫今日饶你一命,一是因为本宫心善,二是因为本宫今日累了,不想管。” 苏鸢用力擦着手上的血,头也不抬。 “还不快谢恩?”小叶子硬生生把小宫女的头掰了过来,摁在了地上。 苏鸢终于把指甲缝里的血迹擦干净了,她心满意足地把帕子往桌上一扔,对着光欣赏起自己地纤纤玉指来。 小叶子喊了几个小太监进来,把小宫女利落地拖了出去。 贵妃娘娘仁慈,拖到慎刑司去。死是肯定会死的,能多活几天,看几天宫里的阳光,已经不容易了。 小叶子伏在地上,没有苏鸢的指示,他不敢抬头。 “彩云呢?” 苏鸢把手从烛光下移开,目光在几个小宫女面前扫过,问道。 “彩云姑娘……” 小叶子正准备回答,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宫女。 不同于其他宫女一副朴素的衣衫,她的衣着华贵,身上的刺绣精美,布料柔顺,竟然比许多宫里的答应穿得还好些。 宫里的宫女和太监都知道,这位彩云姑娘是贵妃娘娘从国公府中带来的,和贵妃娘娘是从小到大的交情,比宫中的不少小主还要尊贵。哪怕得罪了宫中位份低的小主,也不能得罪这位贵妃娘娘身边的红人。 “贵妃娘娘,奴婢在这里。” 彩云恭恭敬敬行了礼,扫了一遍苏鸢身边的几个宫女,宫女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忙不迭逃命一样退了出去。 等到身侧没有旁人,彩云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凑近几步,递到苏鸢手中。 苏鸢挑了眉,取出信来,一行一行看过来。 彩云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看着苏鸢面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苏鸢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似是难以相信信上的内容,开始看第二遍。 屋内静极了,屋内炭火噼啪声,和窗外簌簌的落雪声混在一起,连呼吸都分辨得出来。 苏鸢看完第二遍,把信举到烛火边,火舌卷裹着信纸,不过片刻已经烧成了一层灰。 彩云听到了贵妃娘娘一声叹息声。 “本宫的这位好妹妹,可真是好手段啊!”苏鸢捻起信纸剩下的灰,脏了手指也浑然未觉。 “国公夫人的意思,是希望贵妃娘娘尽快定夺。” “原来她进到宫里,本宫还好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如今她进了将军府,还指望着本宫冲到将军府中抢人不成?” “那娘娘,是要任由……” 彩云开口,欲言又止。 “本宫伺候风流的皇上,朝不保夕,她去将军府中当独一份的将军夫人,坐享荣华富贵,世上哪有这种好事。”苏鸢搓着灰,像是想把它搓进皮肤中一般,“都是国公府的女儿,凭什么?我的母亲还是当今的国公夫人,她算什么?她连个活着的母亲都没有!” “说起来,平宁将军,可不就是上次宫宴上的那位吗?” 彩云想起去年的宫宴,端坐着的沈辞南,那张令人难忘的桃花面在宫中难掩光芒。那次明明有那样多的达官贵人,他一进场,满殿的金碧辉煌都成了无用的背景。彩云记得自己站在贵妃身边,殿上那样多的莺莺燕燕明里暗里瞧着他,他却始终目光淡淡。皇帝喜欢美人艳舞助兴,那日的美人极尽风姿,他却只是扫了一眼,目光没有半分的留恋。 她难得脸红了些,许是被屋内的炭火暖的。 -- 第23页 苏鸢扫了她一眼,知她心中所想,哼了一声:“正是他,苏菱那丫头,运气可真好。” 彩云想到了什么,突然激动起来。 “说起来,那日宫里来了这样多的美人,平宁将军独独多看了贵妃娘娘几眼呢!后来娘娘醉酒出去散步,不也碰到了那位将军吗?” 苏鸢一愣,那日她确实在殿外遇到了他,可是不过是擦肩而过。 她对人从来很少有印象,遇到了也不甚留意。可是那日,她却对那位将军,有着很深的记忆。 他站在殿外,殿内传来器乐相击之声。原本在殿内听起来极悦耳的乐声,到了殿外,居然是这般的刺耳。 殿外没什么烛光,只有寥寥几盏宫灯。 他站在月光之中,抬头仰望着宫中的一方夜空。 苏鸢也在那时抬头,那日天气不佳,天阴沉沉的,孤零零的几颗星星,和一轮半隐半现的明月。 这有什么好看的? 苏鸢不知道这一块方方正正,十年如一日的夜空有什么好看的。她那时疑惑地将目光下移,定在了那里。 月下的男子穿得很单薄,他的乌发以银发扣高束,衣摆随着夜风翻飞,他的眉目极美,看向夜空的时候,带着一丝与宫中格格不入的忧伤。他就像一位仙人,下一秒,就要驾云而去。 宫中有太多一模一样的人,他们阿谀奉承,谄媚而麻木,独独他不一样。 他是鲜活的,有生气的,与众不同的。 在那一瞬间,苏鸢突然惊觉,宫中那方夜空,原来是这样的惊心动魄。 屋内的炭火忽然爆发出一声噼啪,打乱了苏鸢的思绪。 她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将右手的指尖抹得如此黑。 彩云取来一方新的帕子,苏鸢一下又一下,擦得格外用力。 可惜,这次任凭她如何擦拭,手指尖还是脏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沈辞南:夫人你听我解释!我真的只是赏了个月!真的!!! 第13章 脸红 苏鸢使劲擦着自己的手指,直到彩云捧着一盆温水过来,方才回过神来。 她将手浸在水中,原本难以擦去的灰一点点淡去。 “不错,单凭一方帕子,只有本宫一人,是无论如何都擦不干净的,但是有了这水,”她说着,激起些水花来,“就不一样了。” 彩云带着几分疑惑望向了她,旋即立刻反应过来,嘴角不自觉扬起。 “奴婢听说,今年进宫选秀的没几个好看的,估摸着陛下到时候要生气呢!” 苏鸢把手从盆中取出,另取了干净帕子擦拭,瞟了彩云一眼。 “此话当真?” “奴婢自然是不敢哄骗娘娘的。” “本宫记得,国公府上有一幅苏菱的画像,是不是?” “是的,娘娘记性真好。坊间有名的画师画的,有七八分神似呢,乍一眼看上去,很算得上国色天香呢!” “同母亲说了,这几日偷偷带来给本宫。” 苏鸢似乎终于心情好了几分,往后一靠,继续去看窗外的雪景。 “夜观天象,可真有趣,”烛火照亮了她的脸,一脸讥讽,“本宫的这位好妹妹,也没多得宠嘛。” · 苏菱从床上起来的时候,床上的帷幕拉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时辰。 这一觉睡得极好,昏昏沉沉的,她摸着自己头顶的乱发,还以为自己在临安城中,随手掀开了床幔。 入眼,却是另一番陌生的景致。 苏菱朦朦胧胧看着远处桌上的吉服,忽然反应过来昨夜发生了什么。 偷吃糕点,打嗝,被他抱在怀中安慰,还一起去看了初雪中的白梅林。 这桩桩件件,分明都是她做的,却又好像同她毫无瓜葛。 她匆忙一眼自己身上,是一身不曾见过的寝衣,她对于昨晚醒着时的印象深刻,却独缺了换寝衣这一幕。 那么这一身寝衣…… 苏菱呜咽了一声,将头深深埋进了锦被中。 还好身侧的床榻是空着的,不知道沈辞南这么早去了何处。那么,他早起的时候,看到她横七竖八的睡姿了吗? 苏菱觉得,这个将军府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小姐,你醒了吗?”是春柳的声音。 苏菱把头埋在绵软中,低低应了一声。 春柳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长串丫鬟,个个手里捧了不一样的物件。 “这……” 苏菱从锦被里探出头来,看到这样的大阵仗,一下子就懵了。 春柳伏在她的耳侧,低低道:“今早将军嘱咐了府里的下人,日后府中以小姐为尊,不可怠慢。” 苏菱目光从几个小丫鬟身上划过,见她们低垂着眉眼,不敢说话的模样,不禁哑然。 “我在临安待惯了,不用这么多人伺候的。” 领头的那个丫鬟听着这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带着后面一串的丫头,齐刷刷跪成了一片。 “将军吩咐,奴婢们不敢怠慢,夫人请放心让奴婢们伺候吧,不然将军是要责罚的。” 闻言,苏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让春柳搭把手,由着几个小丫鬟忙前忙后的伺候。 “他起了?” 苏菱由着春柳梳着自己的一头乌发,问道。 “将军一早便起了,轻手轻脚的,还不许我们惊扰了小姐你呢。”春柳拿象牙梳一下又一下梳着,面上带了笑意,“真没想到,坊间说得这么可怕的将军,居然是这副模样,可见是民间传言,言过其实了。” -- 第24页 “他现在还在府中吗?” “在的,奴婢等下领小姐过去,将军说是要等小姐过去,一起用早膳呢。” 苏菱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低低应了一声。 梳妆完毕,春柳望着镜中的苏菱,感慨纵使是寻常日日能见到的长相,悉心梳妆一番,竟是这样的美貌。 “小姐,你真美!”春柳由衷道。 其实没有过多的脂粉装饰,苏菱本就有底子,浓艳的妆容反而不适合她,如今淡淡描眉画目,略勾口脂,已经让人移不开视线。 真正的美人就是如此,如出水芙蓉一般。 只消一眼,顾盼生姿。 · 将军府中的早晨很清净,除了鸟鸣之声,并没有多余的杂音。 许是沈辞南喜静,就连府中下人的脚步声都是轻轻的。 苏菱不自觉也放轻了脚步。 走过一片回廊,苏菱脊背挺得笔直,偷偷揪紧了自己的衣袖。 一想到昨晚发生的事,她不觉红了脸,连带着脚步也放缓了些。 最先引入眼帘的,是一棵高大的娑罗树。娑罗树长得极好,雅致异常,其下长着各色花草,并不求争相斗艳,只是相得益彰协调着。不是什么奇异的草木,许是府中主人私心喜欢,如此想来,便别有风趣。 娑罗树下,叶影婆娑,冬日清晨的光透过缝隙,照在了树下那个美人身上。 苏菱很少会用美人来形容男子,可是很奇怪,每次她看到沈辞南,脑中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两个字—— 美人。 不同于之前的一身正经的玄衣,也不同于昨夜勾人的红衣,如今他穿着一身白衣,上面细细密密绣着云纹,本该是断绝俗尘的,穿在他的身上,居然有了一种别样的禁欲诱惑。 长发依旧是以红发带高束,不知是不是昨日那根。红发带松松垂在他的乌发上,在晨光的照射下有些透明的光泽。 他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握着书卷,竟是合眼在睡。 苏菱站在屋檐之下,长久地望着他。 像他,又不像他。 京都人尽皆知,平宁将军沈辞南一副桃花面,风姿绰约,却最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落在他手中的败北之军,无一不死于非命。明明她也梦到了,梦到他一身银铠,骑马踏过尸横遍野的京都。 可是如今,望着树下持书卷的男子,或者说,是她的夫君,她有一丝不确定。 苏菱悄声走到他的身边,在他的身侧蹲下。 他的皮肤很白,不像是常年行军在外的将军,还真像是书院中传道授业的夫子。 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苏菱不自觉伸手帮他挡住了阳光。 他的睫毛好长,没有了那双时常充满阴鸷的眼睛,五官柔和了几分。鼻梁高挑,嘴唇单薄,苏菱忽然想起儿时母亲同自己说过,薄唇之人,大多薄情。 苏菱的目光自然而然下滑,落在了沈辞南手握的那一卷书上。 书卷上的字是手写的,十分漂亮,并不是那种规矩工整的好看,而是那种大气磅礴的恢弘,风骨尽显,风流之中难掩戾气。 是他手写的吗? 苏菱耐心去看书卷手上的内容,几行下来,目光凝在了书上。 旧时在临安,偶然在书肆之中寻得了一卷兵书。这本兵书生动有趣,道理深刻,娓娓道来,很有大家风范,正经中不失风趣。 只可惜,那本书只有上册,而未有下册。 苏菱旧时寻遍了临安城中的书肆,却未与下册有缘,终究求而不得,遗憾至今。 不料,竟在此处寻得。 苏菱看完了这一页,一句话戛然而止,恰好勾起了她的好奇。 她瞟了沈辞南一眼,这副模样,应该是睡得很熟。 那么,翻一页,他应该也不会有所察觉。 苏菱小心翼翼用大拇指和食指捻起一页书卷,悄无声息将它翻了过去。 直翻了四五页,倏然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苏菱正读到酣畅处,十分恋恋不舍地从书卷上移开视线,看向了握着书卷的沈辞南。 他大概是醒了有了一会儿了,眼中虽仍有淡淡的水汽,却一片清明。 那双桃花眼,如一汪清澈的池水,清晰的映着她的模样。 苏菱望着他眼中的自己,后知后觉自己干了什么,忙不迭想要站起身来。 奈何本就身子弱,未进早膳,还蹲了许久,苏菱腿一时使不上劲,情急之下居然向前扑去。 左手被身侧的沈辞南眼疾手快抓住了,在失去平衡的瞬间,苏菱的第一反应是右手撑住了身边最近的落点。 好歹是没有脸朝下倒在地上,苏菱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看清了自己是如何一种姿势。 左手被沈辞南握着,这算正常,头埋在沈辞南怀里,还可以忍受,只是右手撑的这个位置…… 苏菱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匆忙抽回了自己的手,干咳了两声。 不止是苏菱,就连沈辞南都怔愣了一瞬。 有两个小丫鬟恰好从游廊过来,撞见了这一幕,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而后捂着眼睛落荒而逃。 苏菱匆忙站起身来,脸红的能掐出血来。 冬日清晨的风还是有些冷的,苏菱却觉得自己身上越吹越热。 咬着唇半晌,苏菱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匆忙想要落荒而逃。 -- 第25页 下一瞬,手腕就被人用力握住。沈辞南稍一用力,就将苏菱带到了怀中。 “夫人喜欢这种,为夫恭敬不如从命。” 沈辞南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在感慨什么,空气之中莫名暧昧起来。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苏菱苍白地解释道,欲哭无泪。 沈辞南搁下了书,缠着她的一丝发,在手中细细缠绕。 “夫人猜猜,这句话,为夫是信还是不信呢?” 作者有话要说: 苏菱:这个将军府是一日都呆不下去了QAQ 沈辞南:夫人要去哪里,能带上我吗?超乖不惹事那种~ 第14章 理亏 苏菱低头望着他,他微微仰着头,一双桃花眼风流至极,里面分明只有她的模样。 “你……你为老不尊!” 气鼓鼓丢下一句话,苏菱拂袖而去。 沈辞南虚握着书卷,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分明是落荒而逃的,理不直,气很壮。若不是脚步匆忙了些,倒也算得上天衣无缝。 很有将军夫人的气势。 有阳光透过叶缝照射下来,晃了一下沈辞南的眼。他低下了头,用手挡住一闪而过的刺眼。指尖似是还有小姑娘衣衫布料的触感,他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 上一世不敢幻想的种种,在此刻真实起来。 沈辞南站起身来,将书握在手上,向着苏菱离开的方向走去。 许是因为心情好,他脸上难得带了几分笑意,惊得路遇的几个丫鬟小厮脸红红的。 · 左拐是回廊,右拐是亭台,苏菱停在路中间,摇摆不定。 方才由春柳领着,七拐八绕,她本就不认路,加之一气之下随心乱走,居然迷路了。 苏菱环视了一下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本来想的是气哄哄回到自己的住处,谁来也不给开门,这……计划可赶不上变化。 身后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苏菱急忙回头,想是来了个丫鬟小厮,也好问问路。 转头的瞬间,脑门上挨了一弹,骨节扣在她的额头,冰冰凉凉的,却不太疼。 苏菱看着突然出现的沈辞南,愣了一瞬,当机立断,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哎呀哎呀叫了起来,装出一副很疼的模样。 对面的沈辞南果然上当了,他微微弯下腰来。 “很疼吗?” 明明知道自己没有用上力气,他的眼中还是有一闪而过的愧疚,生怕伤了她。 苏菱眼疾手快,在沈辞南弯腰过来时,狠狠在沈辞南额头上弹了一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没控制好力道,苏菱自己的右手中指一下生疼,这下是真的疼,苏菱握着自己的右手,轻轻嘶了一声。 “疼吗?”沈辞南拉住了苏菱的右手,不等苏菱回答,喊道,“府医,去唤府医!” · 苏菱面对着七八双眼睛的注视,十分想找个树洞,把自己藏进里面。 方才沈辞南这一嗓子,估计在将军府中前所未有。府医手忙脚乱赶来的时候,还以为有谁缺胳膊断腿了,甚至连珍藏多年的还魂救命良药都带上了。 硬生生在大冬天跑出一身热汗又惊出一身冷汗的府医,与苏菱微微泛红的右手中指大眼瞪小眼一会儿,险些给这位姑奶奶跪下。 “夫人这手指,看上去无……” 府医“无碍”二字尚未出口,就感觉一道冰冷的目光扫了过来。 堪堪刹住了话头,府医死里逃生,忙不迭补充道。 “看上去无比严重啊!” 一滴豆大的汗珠从府医的脸上划过,他取出手帕,不安地擦了擦脸,用余光瞥了眼一脸严肃站着的沈辞南。 苏菱见着府医从一大堆的瓶瓶罐罐中摸索,最终翻出了压在最下面的纱布。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苏菱小声嘟囔。 一道冷冷的声音接道:“夫人还是谨慎些好。” “嗯。”苏菱自知理亏,低下头,任由府医从瓶瓶罐罐里面又抽出一个瓶子,将粉末倒在自己连破皮都没有的中指。 这也太丢脸了…… 苏菱想着,不由分了神,直到府医将她的中指包扎好,才回过神来。 右手中指被纱布缠的结结实实的,乍一看,像是一个刚刚出笼的小白面馒头。 苏菱诧异,一时居然不知应该感慨府医负责还是太大题小作。 “这也……”捏了捏纱布,包得硬邦邦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的手指断了。 她一抬头,正正好对上了沈辞南的脸。 他盯着苏菱被包的严严实实的中指,蹙着眉,不知在沉思什么。 沈辞南的脸本来就显得苍白,额头上的红印格外显眼。 相比于苏菱,好像他更适合让府医照拂。 似乎府医也是这么想的,拿着纱布看着沈辞南,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手悬在空中,嘴巴半张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你这个……”沈辞南终于开口,声音钝钝的。 “我也觉得这个太……”府医求生欲极高,忙附和道。 “大张旗鼓”四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沈辞南就打断了他。 “再裹几层吧,别磕着碰着。” 不止是府医,屋里除了沈辞南的,都低低嘶了一声。 -- 第26页 最终在沈辞南的逼迫之下,苏菱的中指真的被包成了个白面馒头,胀鼓鼓的,看起来很吓人。 “若日后出了事,唯你是问。” 府医离去的背影,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估摸着应该连告老还乡的念头都有了。 苏菱摆弄着自己被裹了纱布的中指,果然不太灵活了。 幼时在临安,虽然有嬷嬷和丫鬟照拂,但只要不是大的磕碰,基本没人管,连郎中都没有去看。放个几天,伤口自己愈合了,就算好了。 不过是弹了一下,一时痛些,连伤口都没有,如此受到重视,包得如此严严实实,算得上头一次。 “夫人饿不饿?” “不饿。” 苏菱说着不饿,不由自主又想起了昨晚那几碟糕点,精致好吃,入口即化,很像是孤山茶楼的手艺,只是孤山茶楼的偏清淡些,昨晚的偏甜,意外的很合她的口味。 “为夫饿了,夫人可愿让我将功补过,请一顿早膳?” “好。” 今日之事,其实错并不在沈辞南。但既然他都如此说了,苏菱自然不敢拂了他的面子。 “我前些日子在京都城中一家馄饨摊吃过,皮薄肉厚,极为可口。只是如今不方便出府,不然去一次也是好的。”苏菱回味起那日的味道,意犹未尽。 说完才想起来沈辞南是王侯将相,不同于自己在临安城中待惯了,或许不喜欢街巷之中的这些早膳摊,会嫌脏。 “也不算遗憾,”没想到,沈辞南略一停顿,这样说道,“只是今日不行,日后若是有机会,带你去看看整个京都。” 不算遗憾? 苏菱有些不解。 一道道早膳被端了上来,各色糕点,虾饺馄饨。 沈辞南将碗碟往苏菱面前推了些,道:“不知道夫人偏爱什么,就让厨房随便准备了些。” 苏菱艰难地用右手地两个手指夹起筷子,中指这个包扎方式实在清奇,她觉得自己像只修炼成仙的小螃蟹。 下一瞬,手中的筷子就被对面的沈辞南抽走,苏菱带了几分不解,望向他。 “府里的下人没眼力见,夫人都伤成这样了,还放筷子,该罚。” 象牙筷在他的手中,他夹起一块绿豆糕,凑到苏菱嘴边。 苏菱有些不适应,小小咬了一口。 “临安孤山茶楼的厨子,味道可还好?” 苏菱讶异:“竟是孤山茶楼的厨子?难怪味道如此熟悉。” “夫人喜甜,特别嘱托厨子多加了些糖。” 苏菱点了点头,慢半拍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未和沈辞南说过自己喜甜。 “夫人试试这碗。”沈辞南又端了一碗馄饨,馄饨皮薄肉厚,汤汁浓郁,缀以葱花,光看一眼,便让人食欲大开。 没有来由的,苏菱莫名觉得这碗馄饨有些眼熟。 顺着沈辞南递过来的勺子,苏菱一口咬下去,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 沈辞南取了帕子替苏菱擦净嘴角,状似不在意:“夫人不是喜欢这家的馄饨吗?日后在将军府中,夫人想吃,随时都能吩咐厨房。” 对上苏菱诧异的目光,他垂下帕子,直接用擦过苏菱嘴角的那面擦了擦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过是给了些银子,没有强夺。”他一下又一下擦着手,瞟了苏菱一眼,一眼看透,“在夫人眼中,我居然是这般蛮不讲理之人吗?” 他唇角分明含着笑意,却无端让苏菱不寒而栗。 他将孤山茶楼和京都的厨子请到府中,本不是什么大事。在馄饨摊中吃早膳时,她尚未嫁给他,而孤山茶楼……甚至早于二人相知相识。他对她的一桩桩一件件了如指掌,而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仅有的一些认知,还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 有人轻叩门,闻举走了进来,却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沈辞南和苏菱行了礼。 沈辞南将象牙筷重新放到苏菱的手边:“夫人吃吧,为夫有些事情要处理。” 苏菱仰着头,见他站起身来,快要走出门了,又临时折返回来。 “夫人不用多心,为夫没有生气。” 说着,沈辞南抚摸了一下苏菱鬓角的碎发,大步向门口迈去,消失在了视野中。 闻举跟在他的身后,笑意怎么也掩不住。 苏菱捧着碗,呆呆坐在原处,埋在热气中,思绪都乱了几分。 沈辞南说饿了,却连一口都没吃走了。 明明闻举找他,一定是有大事,苏菱觉得胸口闷闷的,说不上的难受。 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苏菱又尝了一下馄饨,却没了那日的胃口。 放下碗筷,正想让府中的丫鬟把碗碟撤了,她瞥见桌角特意留下的那本书—— 是他方才握在手中的下半卷兵书。 作者有话要说: 搞个小剧场~ 作者披着马甲来采访一下新婚的沈某。 作者(头顶锅盖):新婚了心情如何? 沈某(打码):心情就好,非常好,你们这些单身狗是不会懂的。 作者(拳头硬了):娶到临安城第一美人,有什么秘诀相授吗? 沈某(嘲讽):你长我这样,你也可以的。 作者:(忍无可忍,怒摔话筒) -- 第27页 第15章 攻守 踏出门槛的瞬间,沈辞南面色冷了下来。 闻举本来因着将军调戏夫人,嘴角带了几分笑意。只是偷偷看了沈辞南一眼,就把面上的不正经收了个干干净净。将军如今冷着脸,让他怀疑方才一闪而过的柔情是否只是他的错觉。 “朝中如何?” 沈辞南脚步不停,大步向前。路上有府中的下人跪下行礼,他的目光不曾偏开半分。 “一切照旧,只是邙州一战后,有大臣私下讨论,说将军风头太盛。” “呵。” “坊间有传闻,将军娶夫人,意在拉拢国公,一个文成,一个武就。此次将军府与国公府联手,是要夺北梁的江山。” “陛下听闻了?” “并未。陛下这几天忙于明日宫中选妃事宜,这几日朝堂之上还未有人提及。只是此番言论已有燎原之势,等选妃之后,陛下知晓是迟早的事。” “无妨。” 闻举一愣,犹豫了一瞬,迟疑着开口:“将军当真不管?”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事易。堵住悠悠众人之口,此事难。” 闻举略一思索,应道:“也是,婚事是陛下亲自下旨定下来的,引火上身,也必然会烧到陛下的颜面上去。” “这些人尸位素餐过惯了,稍有风吹草动,即草木皆兵。” “他们也不敢动咱们,将军民心所向,军中人人折服,若真有一日易主,将士们也是不肯干的。” “我们不急,有人急。” “将军的意思是……” 沈辞南微微偏过头,清晨的阳光正好,为将军府笼上了一层薄光,初雪未融,仍旧带着几分寒意。 “贵客将至,好好准备一下。” 闻举颔首,心中了然:“谨遵将军吩咐。” · 书房中,一盆火炉烧得正旺。 鎏金博山炉上青烟袅袅,香气在整个书房中萦绕。 沈辞南换了一身玄衣,另取了一只象牙透雕毛笔搁在笔架上。他坐在书房的小叶紫檀竹节椅上,手中随意握着一卷书翻看着。 闻举叩门而入,引着身后的人入内,很快就有小厮封上了两盏茶。闻举对内行了一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退出时将书房的门小心合上了。 国公苏晔舒目睹这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不敢细想。 “何事劳烦国公亲自上门?” 分明是问句,苏晔舒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沈辞南并不急,他的目光从苏晔舒进门以来一直都在书上,此刻也不过是端了茶盏轻抿一口,眼睛自然而然滑向了下一行。 身为女婿,连行礼都没有。 苏晔舒并不喝茶,脊背挺直,面上有掩藏不住的紧张。 “将军娶了小女,合该称我一声岳父。” “哦?”沈辞南放下茶盏,茶盏嗑在木茶几上,发出一声脆响,“难道末将喊了国公一声岳父,国公就会接受末将这位女婿吗?” 苏晔舒不言语。 “既然你不认我,我不认你,又何必虚与委蛇,做这套表面功夫?国公开门见山,岂不更好?” 苏晔舒心一横,干脆开口:“坊间那些闲言碎语,将军是管还是不管?” “不管。” “你……你不在乎你们将军府的名声,我还在乎我国公府的名誉呢!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吗?” “末将一介庸臣,征战沙场,不比国公学富五车。什么池鱼,不懂。” “国公府百年清誉,就因你,要毁于一旦!将小女托付给你这样的人,当真不值得!” “国公言重了,末将还没有能力,将百年清誉一朝毁,末将看国公,倒是很有这个能力,”沈辞南一页看完,翻到下一页,不咸不淡开口,“至于阿菱,现在她是我的妻。国公从前如何待她,你我心知肚明,何必惺惺作态引人发笑。” “你我现在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将军又何必得理不饶人?” 沈辞南皱了皱眉,终于从书卷看向苏晔舒。 “末将不认为如此。国公既然知道一损俱损,大可拖着我一起坠入悬崖。你今日来寻末将,是因为你知道,国公府衰弱了,未必会殃及将军府。”沈辞南唇角含了一丝笑,却比方才更为冰冷,“末将在军中,即使深夜也是一身玄衣,是因为若有敌军来犯,一身玄衣最不易被察觉血迹。末将如今的名声,是实打实用血肉之躯拼来的,万千将士折服,万马听令,不会有二心。国公你有什么呢?” 沈辞南轻叩了一下椅子,恍然大悟:“哦对,国公有一群阿谀奉承,唯利是图的墙头草。如今你我皆知北梁为何局势,文臣易寻,武将难求。朝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国公之位,聪慧如国公,不必我多言。” “是,如今北梁动荡,人人都想分一杯羹,追名逐利乃是朝中风尚。将军呢?将军开疆扩土,死守旧地,忠心耿耿,难道乐意有朝一日,将鲜血夺来的土地拱手相让?” “自然不愿,但有时也会身不由己,”沈辞南往后靠了靠,双手交叉,“国公若是能答应末将的两个条件,末将也可在必要时出手相助。” “将军只管说,是哪两个条件?” · 书房门被打开,守在门口的闻举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 第28页 “国公这边请。” 苏晔舒的面色不大好,来时是微红,现在透出了些苍白,行步都有几分虚浮。 “不必了,我跟在小厮出去就行,”苏晔舒往后看了一眼,沈辞南跟在他身后,二人视线刚好相触,“我答应了将军的两个条件,希望将军日后能够信守诺言。” 沈辞南颔首:“自然。” 直到苏晔舒走远,沈辞南这才抬脚进了书房。 闻举不解,跟在他身后,顺手关上了书房的门。 “将军……”闻举欲言又止。 “成了。”沈辞南明白他想问什么,回答道。 闻举抿了抿唇,还是问出了口:“将军是如何知道,国公有叛乱之心?” 沈辞南走到书案房,取了那只新置的象牙透雕毛笔,在手里慢条斯理转着。闻举直到,这是将军思考问题时,无意识的小动作。 如何能够知道国公会叛乱?因为前一世就是国公趁乱结党营私,意图祸乱朝纲。有人临阵脱逃,透露给了北梁皇帝,这才引得皇帝龙颜大怒,迁怒于人,下旨赐死苏菱。 上一世的腥风血雨席卷而来,沈辞南的漆眸复又冷了下来。 他自然不会告诉闻举这是上一世发生过的。他说了,闻举也多半不会相信。 沈辞南的目光落在博山炉上,开口道。 “龙涎有异香,世人迷恋的不止是香气,更是其后的权力。一朝登高,难免会被俗尘所扰。” 闻举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将军向国公提出了哪两个条件?” 沈辞南微不可察摇了摇头,只是沾了墨,开始斟酌写何字。 “属下失礼,”闻举后知后觉逾矩,懊悔地行了一礼,“将军先忙,属下先行告退。” 沈辞南点了点头:“退下吧。” 书房中安静极了,一如前一世,他每次归府之后,府中每个角落都是冷清清的,从没有热闹过。 沈辞南挥笔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字—— 攻守 方才与苏晔舒,在书房约定的两点。 朝中一臂之力,承认他的将军之位;府内体恤幺女,接受他的女婿身份。 前为攻,后为守。 “难道乐意有朝一日,将鲜血夺来的土地拱手相让?” 苏晔舒的一句话犹在耳畔,沈辞南盯着宣纸入了神。 他何尝不想一生为国而战,投身沙场,绝无二心。甚至前一世,直到那一片从不曾照向他的白月光消逝,他都一直如此天真地坚守着自己心中的原则。 可是他等来的是什么呢? 是将士被屠,是粮草被扣,是朝臣嘲讽,是皇帝怀疑,是他心中唯一的白月光惨死宫中。 他为之血战了半辈子的男人,流连在花丛中的登徒子,高高在上的北梁皇帝,怀中抱着新的来的女人,同他说,朕的平宁将军,即使没有兵马,也一定可以给朕打一场漂亮的胜仗,是不是? 于是他领着残兵,假装战死沙场,实则投靠早已百般邀请的南隋。 愚忠,还不如不忠。 落个千秋罪名,有何不可? 史书,从来都是胜者的一面之词。 他为国为民的忠心,早已随着她,一起埋葬了。 后来踏雪而归,血洗京都,他不后悔,再来一次,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皇室给她陪葬?不够,还远远不够。他要的是整个京都城,那些在她死时呼好痛饮,对她的生死不闻不问的同城之人,该死,统统该死。 窗外的阳光照了进来,为窗边的他描了温柔的边。 冬日的阳光,触手有些暖意,却独独照不进他一片冰凉的心里。 只有寻梅而来的白月光,能够照进他的心底,稍许给他一些安慰。 最后,就连月光都走失了。她徘徊逡巡,迷失在了回家的路上,也忘了还有人在等着她。 而他,一直等待,带着日复一日的希望,日复一日的绝望,等着那个迷路的小姑娘,带着一身的霜雪归来。 书房有一方软榻,是闻举放置的,为了让他能够随时休息。 沈辞南不是那种好逸恶劳之人,战场之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早已习惯。所以前一世从未在上面休息过。 只有这一次,迟来的这一世,他走向了软榻,躺在上面,抱着双膝,将自己缩成一团。 在朦胧之中,他做了一个梦。 关于二人的初遇。 作者有话要说: 小沈辞南和小苏菱终于要来啦!(搓手~) 第16章 旧梦 梦里的临安城,似乎总是落雪的。 临安其实很少落雪,沈辞南彼时尚小,除了临安城,他也没在别处待过。听吃茶的人提起,北方似乎经常落雪,只是北方是哪里呢?那时的沈辞南不得而知。 漫天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昔日熟悉的临安城中落了一层雪,陌生了些。 瑞雪兆丰年,在鲜少落雪的临安城中尤其,街道上有不少孩童穿着逢年过节的新衣,噔噔噔一路,你追我赶跑过去。 沈辞南还穿着前几年的旧衣,少年的身子窜得快,从前合身的冬衣如今已经缩短了一截,冷风刮过,吹过裸露之处,直直钻了进来。实在冷,他搓了搓自己冻得发红发僵的手,凑近嘴边,呼出一口热气。 走在街上,分明身边嬉闹跑过的都是同龄人,他的目光却不曾偏开分毫。母亲同他说过,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子汉,他已经长大了,要学会保护自己,保护这个家。 -- 第29页 街上银装素裹,张灯结彩,火红灯笼高照,辞旧迎新,是新年啊。 今日苏府设宴,款待临安城中的熟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出了当朝国公的苏府,来往的皆是临安城中的达官贵人。 作为临安城中的歌女,母亲被请去唱曲儿。歌女在临安城中本就不易,母亲已经算不上年轻,姿色虽在,总归敌不过岁月催人老,加之因为儿子,坊中有一些不清不楚的传言。楼里那些年轻漂亮的仗势欺人,她也不恼。 今年不景气,人容易脾气大,大家都指望着苏府一宴能得些银两,好好过完年。 今晨还阴着天,上午开始落雪,到了下午,居然越下越大。 沈辞南担心雪天路滑,母亲会滑倒。即使母亲出门前特意叮嘱,让他千万待在家中。他还是出了门,想着远远看着,等母亲结束了,二人可以一起回家。 快到苏府的正大门,沈辞南远远看着一辆辆马车上由家仆扶着,衣着华贵的达官贵人们,有些向往地睁大了眼睛。那些旁人一生来就唾手可得的滔天富贵,与他而言,是水中明月,是天上星辰,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存在。 若是有朝一日能得了这般的富贵就好了,母亲就不用受苦了。 驻足片刻,他提脚离开,这里不欢迎他,他知道的。 其实,哪里都不欢迎他。 寻到一处偏僻的小门,沈辞南目测了一下高度,一脚攀上去,不算太难。 高门大户规矩多,小门不可能不上锁。不抱任何希望,沈辞南随手推了一把,没想到小门应声而开,露出了府内部分景致。 沈辞南诧异,许是府内的家仆忙于宴席,居然忘了关闭这扇不起眼的小门。 他侧身而入,循着一林白梅,猫腰前行。 不愧是大户人家,这一树的白梅真好看,他在临安城中待了许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致。这一林的白梅看起来也极易藏身,寻到了母亲,藏在这里等她就好。 沈辞南想着,没注意脚下,一下滑倒,直直滚了出去。 好痛! 好不容易停了下来,沈辞南手心蹭破了一层皮,鲜血透过灰黑的脏污汩汩流出。 本来身上的冬衣就破旧,这么一摔,更是脏兮兮的,泥土拍都拍不干净。 沈辞南随意抓了两把自己滚得乱糟糟的头发,抬起眼来,愣住。 所有等着开席的苏府来客,都齐刷刷看着他。 他们动作如此统一,都是从上而下扫了他两遍,最后视线落在他破旧不堪的冬衣上。 沈辞南不知所措,将擦破了皮的手背在身后,局促地看着他面前衣着华贵的众人。 是该行礼吗?还是直接走?直接走的话,不合适吧…… “这是奚三娘的那个孩子吗?” “就是他,啧,怎么穿了这么身脏衣服,真让人恶心。” “一个连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野种,能穿多好的衣服啊。你看看他这副没教养的模样,见了人连行礼都不会,没爹的野孩子罢了。” “哈哈哈哈奚三娘难道平时不教他礼数吗?估计大字都不识两个吧!” “只是恐怕教的是如何唱曲儿讨好别人吧!这就这张脸能看了,以后做个招牌,怕是有识货的官人会去养的呢!” 沈辞南愣在原地,听着他们毫不避讳的议论,不只如何反驳。 母亲教过他如何行礼,教过他识字,唱曲时总会避开他,也同他讲过,他没有爹,但他不是野孩子。 只是—— 沈辞南低头看着自己脏污的衣服,的确,他穿了身让人觉得恶心的脏衣服。 “嘿!”有人喊一声。 沈辞南抬起眼来盯着出声那人,眸中没有什么温度。 “小野种,瞪我干什么?”那人说道,随手扔个了桌上的龙眼到他脚前,不怀好意笑道,“赏你的,怎么样,叔叔对你好吧!” 周遭一片哄堂大笑。 沈辞南从未如此气到全身发抖,他看着滚到脚边的龙眼,很想捡起来,砸到那人脸上。 可是他忍住了,这里都是苏家的客人,他算是什么呢? 只是一个不速之客罢了。 名不正,言不顺,就连发火的资格都没有。一时的冲动,只会引火上身,甚至影响母亲的声誉。 沈辞南红了眼眶,低垂下眉眼。 “苏府不欢迎你这样的客人,请你出去!” 小姑娘稚嫩的声音打破了一片哄闹,明明气鼓鼓的,更显奶声奶气。 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沈辞南注意到,有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姑娘站了起来,一身白色大氅,像个肉嘟嘟的雪球。她身高不高,气势倒是很足,说着就唤来了府中的家仆,要请那人出去。 “小姐……”家仆们知道自家小姐极受老夫人的宠,显然有些为难。 “这是谁请的!这么不懂规矩,真是扰了苏府的清净。” 冬雪簌簌落下,风吹动白梅林,送来了片片花瓣和阵阵香气。后面有那样多的人,他们张口闭口,在说些什么,沈辞南听不清,也不在乎。 他的眸中映着走向他的小姑娘,她在一步步走向他,是那样的坚定。 旁人知他身世不堪,见他一身血污,都不肯靠近他。 只有裹得像个雪球的小姑娘往他手中塞了云片糕,她粉雕玉琢,嫣然一笑:“哥哥,这是我最喜欢的,送你。” -- 第30页 · 沈辞南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是蒙了一层薄光的书房,纤尘在光照之下飞舞,博山炉青烟袅袅,一切都是这样的平和寂静。 相比于万人唾骂的方才,此时更像是大梦一场。 沈辞南微微撑起身子,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上盖了薄薄的一层毯子。 随着他的动作,雪白的毯子从他的肩头滑到腰侧,松松散散垂着。 沈辞南一惊,这才注意到趴在软榻边上的苏菱。 小姑娘侧着半边脸,手臂环绕着,睡得正香甜。 原本裹得严严实实的中指纱布拆了,指尖微微泛着红。 不知她在做什么噩梦,纤长的眼睫颤动着,一闪一闪,像是停在花上蝴蝶的翅膀。 沈辞南不由自主摒住了呼吸,他唯恐自己呼吸一重,就会吵醒苏菱。 从前在临安城中,面对万千人的指责唾骂,他无力还口。所有人对他—— 厌恶、漠视、可怜。 这许多年,他并非没有想过一死了之。特别在母亲死后,他一人流落街头,食不果腹,饥寒交迫,受尽了所有人的白眼。 握着路边小贩施舍的半块脏馒头,他仰望着临安城的一方天空,面前总会浮现出苏府冬宴上走向他的小姑娘。他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他在一个人眼中,其实是可以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的。 之后,突然有人将他带到了京都,告诉他,他的父亲是北梁大名鼎鼎的将军,而他,是将军的独子,以后万贯家财的拥有者。 所有坊间的平民百姓都喜欢听说书,听那些落魄街头的少年一朝成为了受人仰慕的公子。 却从没有人,问过他的感受。 没有人再说他是野种,没有人再去嘲笑他的不得体,没人有再去质疑他是不是目不识丁。 上门来的京都权贵都在夸赞他身份显赫,为人识礼,知书达理。 沈辞南站在面目模糊的父亲身边,受着这些萍水相逢的贵人嘉奖,笑容云淡风轻。 云泥之变,只在一瞬之间。 他会在面对满汉全席之时想起从前的半个脏馒头,会在躺在象牙软床上的夜晚想起从前的露宿街头,会在家仆的行礼声中想起从前滚到他脚边的那颗龙眼。 幼年的经历折磨着他,深刻进骨子里的卑微,让他养成了心狠手辣的手段。 随父出征,他驯服烈马,上阵杀敌,俘获人质,从来都不会心软。 刀剑之下的,是某个人的儿子,某个人的夫君,某个人的父亲,那又如何?若是自己不砍他的,他照样会毫不犹豫杀了自己。 鲜血迸溅在他的脸上,代替了他的泪水,流淌下来。 平宁将军的名号,是他自己杀出来的,唯有踏过尸山血海,才能保住他的命。 沈辞南愣愣看着趴在软榻上,有着恬静美好侧颜的苏菱,千言万语到了唇边,只是化作一声为不可闻的叹息。 坊间从不感情用事的平宁将军俯下身,独独为她成为一无所有的沈辞南。 他的薄唇带着无限的柔情,贴在了他的小姑娘额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很想这样的故事,相互治愈,独一份温柔~ 人前,沈辞南依旧可以行事果决,人后,他只想保护住曾经治愈过他的小姑娘。 感谢你们听我讲述这个故事~爱你们 第17章 沈清 北梁皇帝眼中有疲色,居高临下随意瞟过一张张因紧张而僵硬的秀女的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退下的秀女面上难掩失望,一个个走得格外依依不舍。 “都是些入不得眼的俗物,今年难道就没有一位美人了吗?” 皇帝懒懒靠在软椅上,打了个哈欠,眯了眯眼,看了眼身侧的两位嫔妃。 皇后去得早,此刻皇帝的身侧坐着贵妃和莲贵人,只要是宫中稍微有些眼力见的人都知道,日后的皇后,必然从二人之中产生。 贵妃娘娘家世显赫,而莲贵人姿色过人,深得盛宠,二人表面姐妹相称,实则势同水火,恨不得掐死对方。 此刻苏鸢给皇帝锤着腿,娇笑道:“陛下说得是,若是陛下累了,臣妾扶陛下回臣妾宫中歇着可好?近日臣妾宫中添了新的熏香,味道极好,陛下会喜欢的。” 说着,她的手有一搭没一搭,隔着布料覆上了皇帝的大腿。 皇帝将无神的眼移到她的脸上,苏鸢今日化了精致的妆容,更衬得台下那些秀女俗不可耐。他撑起些身子,眼中渐渐有了光芒,青黑的眼眶不由上扬了几分。 拉住了苏鸢的手,手下的皮肤顺滑柔软,皇帝几乎意乱情迷。 “陛下别急,臣妾倒是听闻,今年的秀女中有位出了名的美人呢!” 莲贵人突然出声。 摸着苏鸢小手的皇帝后知后觉回味过来,动作一顿,看向莲贵人。 “莲贵人有所不知,你口中的这位美人是我的妹妹,我的这位貌美如花的妹妹,前几日已经许配给平宁将军了。” 苏鸢狠狠剜了莲贵人一眼,奈何对方看着台下,并没有看她。 “娘娘美貌,妹妹自然也是姿色无双,只是臣妾口中的美人,另有其人……瞧,这不是来了么!” 苏鸢和皇帝同时顺着她的目光望向了台下。 一行寻常面孔中,中间的那位低垂着眉眼,她站在众人之中,确如宝石置身于沙砾之中,难掩光芒。相比于身边几人的慌乱,她的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平静的出乎意料。一张极美的脸在阳光之下近乎透明,纤腰盈盈一握,只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人失神。 -- 第31页 皇帝看得眼睛都直了。 “这位是……”皇帝近乎嗫嚅着问出一句。 边上的苏公公翻着手中的名册,良久之后答道:“沈将军之女,沈清。” 皇帝一愣,沈将军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是平宁将军的父亲,那位也曾名声赫赫的沈将军。沈将军在接回沈辞南之前,其中一个小妾生了一个女儿,一晃眼,居然长得这般大了,还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 “啊,是沈爱卿之女!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沈清微微抬起头,目光却依旧落在低处,左眼下一颗泪痣,我见犹怜,惊得皇帝站起身来。 不止是皇帝,就连苏鸢和立在一旁的苏公公,在看清她眼下的那颗痣时,具是一惊。 苏鸢瞪大了眼睛:“竟会这样!” 皇帝站在那里,身子前倾,问道:“这颗泪痣,是生来就有的?” 沈清:“回陛下,是生来就有的。” 皇帝跌坐回椅子上,近乎疯癫地重复道:“她回来了……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早年侍奉皇帝的人都知道,先皇后左眼之下有一颗泪痣,不偏不倚,正正好在一指宽的正下方。 沈清掀起眼皮,冷冷淡淡看了皇帝一眼。 她的目光扫过目瞪口呆的众人,最后与莲贵人相触,不过一瞬,就移开了眼。 在苏公公封妃的旨意中,她低下头来行礼,嘴角在众人没注意之时,翘起了一丝弧度。 · 苏菱睡得正香,朦胧间睁开眼,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睡姿。 枕头硬硬的,上面的布料倒是丝滑,与寻常睡的那个软枕不太相同。 苏菱没有在意,下意识轻轻蹭了蹭“软枕”,把头深埋进软枕中。 淡淡的白梅香,若有若无还混杂着别的香气…… 白梅香……白梅香! 苏菱一个鲤鱼打挺,猛地支起身来。 窗外的光线正好,铺满了整个书房。沈辞南的眉眼低垂,正在专注地看手中的一本书,他的目光划过最后一行,左手翻过一页,如果不是他闲着的右手一圈又一圈缠绕着苏菱垂在软榻之上的乌发,还真有一副正人君子模样。 苏菱张了张口,一句“为老不尊”几乎将要脱口而出。 “为夫不老,”沈辞南一目十行,苏菱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看进去,“夫人要试试吗?” 试试? 苏菱歪着头,过了半晌才明白他的试试为何意。 “为老不尊!”苏菱怒斥。 沈辞南不知在书中读到了怎么样的趣事,低低笑了一声。 “比我年长整整十岁!十岁!”苏菱恼羞成怒,认认真真把两个巴掌展开在沈辞南面前,“十岁还不老吗?” “是,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沈辞南盯着她的一双手,温柔地拉过苏菱气嘟嘟横在他面前的手,用自己纤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十指紧握,“日后为夫白首之时,夫人还是青丝如故。” 握着自己双手的一双手宽大有力,温热从掌心一直传到心底,在苏菱的心底荡起一圈圈的涟漪。但是那句话不是,在听完那句话的瞬间,苏菱下意识想到了—— 没有白首之时。 不会有了。 沈辞南会在一头青丝之时故去,用自己趁手的刀剑,亲手至自己于死地。白梅花瓣落在他的发间,恰恰将他的美梦击打粉碎。 日后。 哪有什么日后? 苏菱想将自己的手从沈辞南的掌中抽出,微微使力,却被他用更大的力道握住。 苏菱抬眼,对上了沈辞南的目光,他的眼中一如往常冰冷,只是此时的冰冷之下,汹涌着苏菱看不懂的波澜。 “为夫能不能知道,夫人一直躲着为夫的原因?” 苏菱一愣,偏开视线,几乎是出于本能回答道:“我没有躲着你。” 沈辞南低低笑了一声,有些自嘲:“夫人言不由衷时,总是不看为夫。” 他这是生气了? 苏菱匆忙看向沈辞南,却见他已经移开了视线,目光所落之处,正是苏菱方才看着的方向。 “为夫不会强迫夫人的,为夫有耐心,等夫人自己愿意。”沈辞南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只是这一世,夫人若是看上了旁人,为夫定会下到阴曹地府,去将那人的命取来。” 他的后一句话近乎自言自语,苏菱没太听清,却无端打了个寒噤。 沈辞南下一瞬又轻轻掐了掐她的脸颊,恢复如常,笑道:“夫人饿不饿?” · “恭喜小主,贺喜小主,这次皇上看上的秀女本就不多,还直接封了小主贵人,史无前例啊!” 沈清听着,微一颔首,由仆人搀扶着,踏上了马车边上的木阶,掀开了帷幕的一角。 没有一人注意到,她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顿。 沈清很快钻进马车中,对着前面的车夫吩咐了一句,马车平稳地向着宫外驶去。 马车行出去好久,沈清绷紧的脊背才松软下来,她怒目圆睁,瞪着身边不速之客,低声斥道:“今日选秀,万一被陛下发现了,我们两个人都得死!你死了不要紧,我……唔!” 男人的呼吸缱绻在她的颈侧,由下而上,堵住了她的嘴。 马车一路出宫,旁人只知道里面坐着未来的娘娘,却不知道车内的旖旎。 -- 第32页 喘息之间,沈清软在男人怀中,她听清了男人那句“我怕你见了皇帝,就把我给忘了”,轻轻笑了一声。 她仰起脸来,看着男人清秀的眉目,抬起手来,用指尖划过男人的喉结、下巴、鼻梁,最终停在了男人的唇角。 “我那位好哥哥若是知道自己的属下勾引了自己的妹妹,会作何反应呢?”沈清眼中有着一闪而过的欣喜,“我真是期待啊……你期待吗?闻举?” 马车磕到了路边的石子,拦在帷幕之外的光照了进来,电光火石之间,赫然照亮了闻举的脸。 下一瞬,闻举的手指划过沈清的左眼正下方,用力一抹,左眼角之上那颗与先皇后一模一样的痣被抹开了一道黑印。 “陛下知道娘娘这颗与先皇后一模一样的痣是假的,又会作何反应呢?” “本宫自然要感谢帮本宫瞒天过海的人啊,若不是你伪造了我从小到大的经历,我又怎会如此轻易骗过陛下呢?”沈清贴近闻举的耳朵,呼出一口气,“若是要死,本宫会拖着你一起死的,黄泉路上有个伴,不好吗?” “好啊,我做鬼也不会放过娘娘的。”闻举俯下身,将耳朵贴在沈清耳边,任由她舔舐撕咬。“即使被娘娘的哥哥发现,剁得粉身碎骨。” “我哥哥根本不会认我的,我与他不过数面之缘,他知道我的父亲另有其人。如今我就只有你了,只有你,闻举,你可不能背叛我。” 沈清说着,感觉到男人张开双臂,抱住自己,紧紧将自己抱在怀里,似乎一刻也不愿松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8章 危机 苏鸢坐在软轿上,双手用力拧在一起,骨节苍白。 彩云跟在轿边,极快扫了一眼苏鸢,担忧地低低唤出声:“娘娘?” 苏鸢如梦初醒,纠缠在一起的手指松开,指节由白转红。 软轿平稳停下,几个小太监战战兢兢俯身,恨不得将头摁在宫砖上。苏鸢由彩云搀扶着,缓步从软轿上走下。 她居高临下扫了跪在地上的小太监,眼中流露出掩藏不住的轻蔑。她抬了抬下巴,道:“赏!” 跪在地上的几个小太监受宠若惊,拼命把头嗑在宫砖上:“谢贵妃娘娘。” 彩云搀着苏鸢跨过门槛,低声说道:“娘娘这才对,盛怒之下仍不失气度,很有六宫之主的大方得体呢!” 苏鸢轻轻笑了一声:“皇后之位迟早是囊中之物,谁也别想和本宫抢!” 彩云忙补充道:“哪有人抢得过娘娘呢!” 苏鸢笑容一顿,阳光铺洒在她的身上,她微微仰起脸,对上了刺眼的烈日。 “冬日竟也有这样刺眼的阳光……”她喃喃了一句。 扶着她的彩云一愣,没想到自家主子一下子转了话题,一时猜不透苏鸢的心思,只是干巴巴回了一句:“是呀,前几日飘了雪,今日阳光就这样好了,真是想不到啊。” “是想不到,”苏鸢偏开头,想到了在阳光之下近乎透明的沈清,以及她清清冷冷仰起脸时,左眼之下那颗小痣,“冰雪没有将她冻住,只好本宫出手了。” 彩云不过转瞬,就明白了苏鸢的意思,低下头附和道:“是,娘娘聪慧。” “那幅画像,带进来了?” 苏鸢指的是初雪之夜想起来的,国公府中那幅苏鸢的画像。 彩云的扶着她的动作一僵。 “怎么了?”苏鸢当即察觉出了彩云的不对劲,偏过头来瞧她。 “老爷说,不许夫人带给娘娘……”彩云沉默良久,才开口道。 “父亲?他为什么!他不是一向来都不喜欢本宫这位妹妹吗?”苏鸢刹住了步子,难以抑制自己的惊愕,“他改变主意了?” 彩云低着头,不敢吭声。 “就因为她回来了,嫁给了平宁将军,他就背叛了本宫和母亲?!”苏鸢呵了一声,猛地把手从彩云手臂上抽出,指着虚无之处,恶狠狠道,“他不帮本宫!本宫自己也可以!本宫要让他知道,就算他像甩掉烂泥一般抛下本宫,本宫照样能够毁掉她,当上后宫之主!” 彩云低着头,对苏鸢如此早已习以为常,苏鸢原来在国公府中就飞扬跋扈,如今进了皇宫,仗着身后有国公府撑腰,劣习不改,反而变本加厉。 “去,把坊间最好的画师给本宫叫来!” · 皇帝今日看了一天秀女,有了疲态,本想着晚上召莲贵人侍寝。牌子都快翻了,边上的小太监说了一句“贵妃娘娘今日唤了坊间有名的画师进宫来”,皇帝的手一顿,猛然想起了选秀之时苏鸢搭在自己腿上的一双手,不禁又心神荡漾起来。 他的手指堪堪划过莲贵人的牌子,干脆利落翻了贵妃。 “朕良久没去看贵妃了,冷落了爱妃可不好啊!” 苏鸢懒懒瘫坐在美人榻上,隔着一层帘子,向画师形容着模样,画师自然知道是为何人作画,一笔一画格外认真,生怕一个不小心,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皇上吉祥!”外面又宫女齐齐的行礼之声。 画师的手一抖,险些落笔毁了整张画。他惊魂未定,背上的冷汗渗了下来,站起来也不是,不站起来也不是,情急之下都快哭了。 好在皇帝走进来,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见画师惊恐低着头,一副将站不站的模样,颇为大方地挥了挥手,说道:“继续,不用管朕。” -- 第33页 随后,皇帝就钻进了帘子,画师听到帘子里面女子的娇喘声,只恨自己不能原地消失。 好在贵妃娘娘已经说完了,画师补上了最后几笔,仔细地看了又看,有些忐忑地递给了在一旁等着的宫女。 画师看着宫女把画递到帘内,他盯着宫女的裙摆,心想不愧是宫中的人,就连宫女都穿得如此好。现在城中的寻常百姓人家的姑娘哪里穿得,不饿死就算是万幸了。 帘后的苏鸢接过画作,摊开在面前。画中的美人站在府中的亭台之前,面容极美,顾盼生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生动得如将要从画中走出一般。 “这……”皇帝随意扫过画作,目光一顿,“这是何人?” 苏鸢偏过头来看皇帝。 皇帝轻咳了两声,补充道:“画的竟然不是爱妃吗?” 苏鸢将目光复又从皇帝脸上移到画中那人的脸上,笑道:“自然不是臣妾,臣妾何来如此容颜?画中之人是臣妾的妹妹,臣妾在宫中甚是想念她,只可惜臣妾出不了宫……” 说着,苏鸢楚楚可怜低下头来,泪水一滴滴从她的眼眶滑出。 见苏鸢落泪,皇帝于心不忍。他恋恋不舍看着画中的美人,如此国色天香,也曾差点成为他的妃子。 自己居然将如此绝色的美人拱手相让!皇帝光是想想就很难受。 有什么比曾经唾手可得,如今求而不得更让人抓心挠肺的呢? 皇帝颇为勉强的将目光从画作中的美人脸上移开,分出心神来安慰苏鸢。 他用指腹帮苏鸢擦着泪水,安慰道:“这有何难?你妹妹省亲之日,朕许你出宫!” 苏鸢抬起头来,眼中满是盛不住的泪水:“陛下此话当真?” “朕是皇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鸢儿知道,陛下对鸢儿最好了!”苏鸢欣喜地钻到皇帝的怀中,用头蹭着皇帝的胸膛,直蹭得他心神荡漾。 画师在外面听得人都呆了,彩云瞪了他一眼,他这才后知后觉收拾好东西,慌不择路逃出了贵妃寝宫。 匆忙逃窜,画师不知道在他跨出贵妃寝宫之后,立马有宫女关上了门,挡住了他身后的一室旖旎。 他也不知道,有身手极好的死士等在宫外,等待着他踏出皇宫的一瞬,即可取了他的命。 一番巫山云雨之后,苏鸢靠在皇帝怀中。 她看着皇帝青黑的眼眶,用手轻轻覆上了皇上的鼻梁,刚刚有些陷入睡眠的皇帝睁开眼,瞧着面前的美人。 “爱妃在想什么?” “鸢儿在想,画师那幅画虽好,却没能画出鸢儿哪怕三分的美貌。”苏鸢盯着皇帝,状似无意提起,“陛下日后若有机会相见,必然会感慨京都还有这般美人的。” 皇帝俯下头来瞧苏鸢,明明看着的是苏鸢,却好似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他饶有兴趣的应了一声:“哦?朕被贵妃说得都心动了。” 苏鸢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往皇帝怀中蹭了蹭,舒展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 · 将军夫人的住处,栖月阁。 苏菱读完春柳拿进来的一封信,眉头紧皱,叹了一口气。 春柳自她拆开信纸的那一瞬,就紧张地立在一边,如今听到自家小姐叹气,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 奈何如今不是在临安城,而是在京都的将军府中,她压住自己想要看信的冲动,站得端端正正,百爪挠心。 压不住好奇,春柳还是忍不住四下扫了一圈,确定丫鬟小厮都在外面,这才压低声音问道:“小姐,怎么了?” 苏菱将信放到春柳手中,春柳明白这是一种默许,展开信来瞧。 “新婚三日之后要省亲,陈氏特意写信过来,提醒我别坏了规矩。”苏菱摩挲着茶盏,又叹了一口气。 春柳从头到尾读完,愤慨道:“表面言语客气,实则句句不离老爷,这不是明摆着逼小姐回去吗?小姐如今都是将军夫人了,她还这般咄咄逼人,欺人太甚!” “前有猛虎,后有豺狼,这日子……” 苏菱说到一半,瞥见一个白衣身影跨过门槛,向着她走来。 沈辞南走近,不等春柳行礼,一把抽走了春柳手中的信纸。 春柳讪讪,行了一礼,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忙退出去,还顺手关上了门。 “这日子如何?”沈辞南快速扫过信纸上内容,早在春柳递给苏菱之前,府中的下人就递给他翻阅过,他嫌弃其中废话太多,微微皱了眉。 苏菱没想到他会突然过来,有些局促地笑道:“将军府中很好。” 沈辞南没有抬眼:“前有猛虎,后有豺狼,这种日子很好?夫人有在虎豹窝里过日子的爱好?” 苏菱哑然。 “夫人若是不想去,不去就是了。”沈辞南看完,将信纸对折了几下,放回到苏菱手中。 “不,我要去。”苏菱摇了摇头,“朝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将军府,我不能坏了规矩,平白招惹是非。” 她的眼中有星辰,比京都最美的夜空都要夺目。 沈辞南忽然很想伸出手来,遮住她的这一双眼。只有遮住了这一双眼,才不会被她看破自己平静之下的波涛汹涌。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平宁将军低垂了眉眼,一双漆眸栖息着欲望:“我陪你一起去。” -- 第34页 “不用,我自己也能应付好的。”苏菱毫无察觉,笑道,“去去就回,不会耽误很久。”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写到冲突了!(激动搓手) 第19章 埋伏 贵妃寝宫之中。 四下无人,屋内只有炉火噼啪作响,远处有宫女洒扫的声音,因着事先支开,都在很远的地方。 “娘娘,夫人那边回话,说是苏菱应下了。” “好,明日一道回国公府。路上的埋伏可都设好了?” “设好了,死士们皆蓄养在意图巴结国公的臣子府中,娘娘大可放心。” “明日之后,本宫可除心头一处大患啊……”苏鸢将头后仰,闭上了眼,“至于那个沈清,主管此事的是宫中哪位嬷嬷?” “回娘娘,是柳嬷嬷。” “告诉柳嬷嬷,若想活命,杀了也好,打残也好,毁容也好,想个法子阻止那个贱人进宫。” “是。” · 苏菱由春柳扶着,踏上将军府的马车。 一行人启程出国公府,苏菱掀开帷幕,一眼就看到站在将军府门口的沈辞南。 今日沈辞南穿着一身玄衣,没有花纹,只是并非从前那般单薄了,他披了一件深色大氅,望着她的方向,眸色漆黑,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苏菱无端想到了初遇那时京都城门口,她也是对上了这样一双漆眸,清冷平淡,却又给人一种潜伏着惊涛骇浪的错觉。 不知为何,苏菱看到他身着玄衣之时,总觉得他在精心策划着什么—— 或者说,他在耐心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苏菱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着沈辞南的方向挥了挥手。 沈辞南没有过多的回应,只是轻轻颔首。 将军府离国公府并不远,途径的多是繁华路段,尽管苏菱一再坚持不会有事,沈辞南还是坚持派了几位府中身手敏捷的一路相伴,苏菱听着车后的脚步声,放心不少。 马车一路行驶过去,似是离开了热闹的街道,车外的人声渐渐远去。 苏菱有些奇怪,问身边的春柳:“你有没有觉得有些不对劲?” 春柳坐在她身边,听着车外的动静,也皱起了眉头:“好像是有些不太对。” 说着,春柳掀起了帷幕,正好见着马车驶进一条偏僻处的街道,路的尽头,是个死胡同。 “车夫,这条路是不是……”春柳的话还没问完,车夫猛然一鞭子打在马屁股上,马儿拉着马车加速,惊得马车中的二人纷纷向后仰去。 “你要干什么?!” 身后的府兵冲上来,有几个已经被埋伏在小巷中的死士从背后握住了口鼻,咔嚓一声,颈骨断裂得极为干脆利落。 嘎吱一声,马车突然停下,在巷尾拖出一条长长的车轮印记。春柳眼疾手快,把身旁的苏菱抱住,免得她一下子撞到车上。她自己因为骤然的刹车,脊背撞到了车壁上,痛得她一声闷哼。 身后有脚步声跑来,想来是保护她的府兵,只是他们身后的死士动作更快,几把刀子抛出,精准从背后扎进了府兵的心口。 马车外皮肉刺穿的声音源源不断透过帷幕传了进来,二人瑟缩成一团。 春柳死命将苏菱护在怀中,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因为恐惧而僵硬。 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二人脑海之中浮现—— 偷袭之人是早有预谋的! 早就想着引她们进死胡同,早就埋伏好了死士,早就想着至她们于死地。 既如此,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以命换命! 春柳颤抖着手,想要去掀开帷幕,一看究竟。 她的手伸到一半,还没来得及触碰到帷幕,就被另一只白皙的手腕拉住。 苏菱死死盯着她,难掩恐惧的眼中闪着绝望的光,对着她摇了摇头。 不能掀开帷幕! 千万不能掀开帷幕! 她们不懂武功,身娇体弱,边上连一把趁手的兵器都没有,根本无法在战局中求得自保。 如今外面兵刃相接,谁占上风尚未可知,若是府兵杀尽死士还好,若是死士杀尽府兵……她们贸然出头只会成为众矢之的,被抹脖子不过是瞬息之间。 有尖叫,有痛呼,有倒地,有骨裂。 有脚步,越来越近了! 踏踏,踏踏踏踏,踏! 帷幕猛地被人掀开,外面的光骤然刺进来,照得缩在马车角落的二人无处遁形。 春柳抑制不住泪水,满怀着希望抬头,一腔热血被顷刻淋得冰凉。 方才面目温和的马车夫,此刻背着光。他的脸浸泡在阴影之中,眼中闪烁着凶恶的光,嘴角上翘着志在必得的弧度,每一丝皮肤的拉扯看起来都生硬而瘆人,像是地府的恶鬼流落在世间,辗转千年,终于挑中了心仪的猎物。 是……死士杀光了府兵。 下一个,轮到她们了。 苏菱往车夫身后望去,密密麻麻的死士将一条死路的小巷围得水泄不通。地上是横七竖八的府兵尸体,粘稠的鲜血流淌在小巷青石路上,向马车的方向蜿蜒,是一种无声的指引。 嗅到香气的豺狼虎豹,扎堆群集,一场狂欢将至。 何处可逃? 无处可逃。 马车夫伸出枯槁的手,那只沾上了泥沙和欲望的手近在咫尺,要抓住苏菱的长发,将她从马车里拖拽出来。 -- 第35页 苏菱瞪大了杏目,眼中刻满了畏惧。 快要拽到苏菱乌发的一瞬,一道寒光一闪而过,伸过来的手一僵,连根斩断。 失去了知觉的手一端暴露着血肉,股股冒着血,直直就要掉到了马车里,沈辞南一把接住了那只断臂,将它随意抛到了车外,帷幕落下的一瞬,是沈辞南挥剑砍下了马车夫的头。 咕噜噜的脑袋在地上滚动,至于滚到了何处,都被挡在了帷幕之外。 有更多的脚步包围过来,密密麻麻,在小巷中回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外面的死士也未料到沈辞南早有准备,一时慌乱,被更多久经沙场的将士围在中间,无意中成了笼中之物。 苏菱听着外面的动静,不知情况如何,心中暗暗着急。 春柳的手抓着苏菱的,二人的手都是冰冷而濡湿。 车外的兵戈声渐止,车前的帷幕被掀开,男人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外面的光线,投下一道拉长的黑影。 苏菱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缩进更深处。 进来的男人蹲下身来,一下子占了窄小马车的大半。 “阿菱,是我。”他出声,如清泉从石上淌过。 是沈辞南。 苏菱紧绷的身子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她瘫软在马车之中,泣不成声。 沈辞南解下了身上的大氅,披在苏菱身上,他手指修长,替她系好带子。 他温暖的大手拉过苏菱的,握在手心,他就像是新婚之夜一般,一遍又一遍重复道:“过去了,阿菱,都过去了。” 苏菱听着这句话,泪水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根本止不住。 她分明是恐惧他的,怕到不行。 可是危在旦夕之时,只有他才能护住她。 “对不起,阿菱,我来晚了,”沈辞南短暂地将手抽离,解下了发带,轻轻覆在苏菱眼上,“乖,闭眼。” 苏菱不知道他想要做些什么,下意识抓住了沈辞南的衣袖。 沈辞南没有挣脱,任由她拉着自己的袖子,将发带在她的脑中打了一个松散的结。 “阿菱,我们回家,好不好?” 哄小孩子的语气,苏菱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送了握着他袖子的手,点了点头。 身体一轻,她被沈辞南抱在怀中。他似是拉开了帷幕走了出去,苏菱眼前稍微亮了一些,但是发带遮光极好,依旧是朦朦胧胧的,看不太真切。鼻尖,是沈辞南身上淡淡的白梅香。他抱着自己的力道极大,很安全,但苏菱还是有些怕掉下去,她在惊恐之中往沈辞南的怀中缩了缩。 “闻举,里面那丫头,你带出来。”沈辞南对着身边人叮嘱了一句,“这里处理干净,留几个活的,找人看着,别让人死了,我等下来审。” 闻举低低应了一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沈辞南抱着她,走得格外稳,若不是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和被活捉的几个死士凶恶的咒骂声,苏菱都要怀疑二人是在将军府的庭院之中了。 沉默了许久,沈辞南才开口。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苏菱睁开眼,睫毛扫过发带,痒痒的。 对不起?他在和自己道歉? 怎么可能。 他分明心中别有他人,将军府白梅林下日后的那块墓,就是证据。 难道是她在无意之中手握了什么他想要的东西? 是权力,还是声望? 那么今日派过来暗杀她的人,是谁?那人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苏菱只觉得一切都朦胧在雾气之中,她深陷其中,无力挣脱。 若是沈辞南想要演这出深情的戏码,是否说明有人在暗中观察他们呢? 如此,她倒也乐意顺水推舟,承他救命之恩。 死后余生,苏菱含着泪水的笑道:“没事,我原谅你了。” “下次不许来这么晚了,好吗?”苏菱伸出手,本想扶正覆在眼上的发带,却感觉到沈辞南微微低下头,顺从地贴上了她的手。 “好。” “今日之事……” “有人早有预谋,要置夫人于死地。想越过平宁将军,取将军夫人的命,不自量力。”沈辞南声音冷了几分,隐隐让人不寒而栗,“若是他人伤你分毫,我必追到黄泉之下,将此人挫骨扬灰!” 作者有话要说: 苏·人间清醒·菱:他根本不可能爱我,我只不过陪他演一出戏罢了! 沈·老婆怎么了·辞南:TAT 第20章 指使 几分真,几分假。 苏菱合上了眼,指尖有沈辞南脸上的温度,她落在他的怀中,像一片迷路的雪花,步入一场误打误撞的意外。 有人乐意制造情迷心窍的陷阱,也有人愿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苏菱突然在这一瞬,不太想分辨其中的是非真假了。 “国公府那里……” “死里逃生,还想着国公府?”怀抱收紧,苏菱非常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不必去了,我们回家。” · 如今并非太平盛世,京都虽为北梁之都,却也多少受到了波及,太平盛世之下的一片狼藉,风都不用吹,就能显现出来。前几日的冬雪一下,不少人家都冻死了人,偏又没钱置办丧事,只能拉出去草草埋了。京都郊外,几乎都成了乱葬岗。 -- 第36页 国公府内,炭火烧得极旺,噼啪作响。 苏鸢抱着暖手炉,用手指细细抠着上面的花纹。 花鸟纹……俗气了些,回头得让内务府送来新的。 “鸢儿,发什么愣呢?”陈氏看着已经当上贵妃的女儿,怎么看怎么顺眼,“难得回家一趟,还不陪你父亲好好说说话?” “是啊,难得回来一趟,难道你就不想父亲吗?”苏晔舒见着女儿,心情大好,直笑得皱纹缝里都是满满的喜气。 苏鸢收敛了心神,将暖手炉往怀里塞,笑道:“想的。女儿在宫中,日日都在思念父母。” 她这一番话,逗得苏晔舒和陈氏喜笑颜开,一屋子欢声笑语,阖家圆满。 “哎?菱儿呢?”苏鸢瞧着外面的天色,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故意装作突然想起,有几分疑惑地问道。 “苏菱那丫头野地方长大的,不懂规矩很正常。”陈氏不以为意。 “是啊,等下午膳咱吃咱们的,不用等她。”苏晔舒附和道,也不甚在意,“她自己迟到,坏了规矩,活该!” “好。”苏鸢点头,心情舒畅。 这个点,还没消息过来,估摸着是成了。 那样多的死士,寻常习武之人都无招架之力,更何况是她那身娇体软的妹妹。 可惜了,年纪轻轻,就这么死在了小巷子里。 苏鸢拿过桌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低头抿茶之时,眉目间有藏不住的笑意。 谁叫你生在国公府呢? 谁叫你与我同父异母呢? 谁叫你不安守本分进宫,而是嫁给了不该嫁的人呢? 活该。 真是活该! 有小厮慌张跑了进来,打破了一室祥和。 苏鸢心有预感,放下了原本握在手中的茶盏,幽幽看向来人。 “老爷,夫人,贵妃娘娘,大事不好了!将军夫人在过来的路上遇到埋伏了!” 苏晔舒和陈氏一惊,都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苏鸢也恰如其分地装出了些对妹妹的关心,站起时顾不上怀中的花鸟纹暖手炉,暖手炉哐当一下,坠在了地上。 “妹妹如何了?吉人自有天相,她不会有事的吧!” 陈氏回头,对上了苏鸢的目光。作为母亲,她对自己的女儿再了解不过。苏鸢此刻的眼中有急切,有关心,有担忧,也有隐藏在慌乱之下最本质的冷静,这种冷静之中掺杂着喜悦和狡黠,纵使是陈氏,也不敢深想其中的含义。 陈氏很快收回视线,看向了家仆,补充道:“快说!将军夫人是府中贵客,如何了?” 小厮跪在地上,咽了口唾沫,浑身止不住发着抖。 “将军府传过来的消息是,夫人在小巷中遇到死士埋伏,已经去了。” “死了?!”陈氏一惊,浑身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苏晔舒呆呆站在原地,他的手死死撑在桌面上,骨节发白。 苏鸢缓缓坐回到椅子上,假装掩面哭泣,她的哭声细细碎碎从手后传出,一副难掩悲伤的模样。 成了!居然就真的这么成了! 她这个碍事的妹妹居然真的这么轻易就死了! 一阵狂喜之后,苏鸢啜泣声一顿,她后知后觉有一丝不对劲。 一切都太顺利了…… · 沈辞南将苏鸢一路抱回栖月阁,随后跟着闻举去了府中隐秘的监牢。 府中的下人们都不知晓,在他们日夜洒扫之处,地下藏着一个阴森可怕而又不为人知的秘密。 早在沈辞南父亲之时,这所地下的监牢就存在着。有些不适合送到衙门,送到牢狱之中的背叛者,就会被暗无天日关在这里,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闻举提着一盏灯,推开了藏书阁的博古架,引着沈辞南一步步往下走。 地下潮湿阴暗,本就不太亮的油灯在摇曳之中忽明忽暗,诡谲异常。墙边挂着的蜡烛几乎油尽灯枯,在黑暗之中苟延残喘,烛油滴答落在地上,汇成小小一滩。空气中散发着腐烂的陈气,经久不散。 地下的监牢在眼前铺展开,一直往黑暗之中延伸。不同于别处,此地隔音效果极好,沈辞南一度认为,老沈将军费尽心力建出这么个固若金汤的监牢,关些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有些大材小用了。 这次被抓到的几个死士被关在不同的隔间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后只等来沈辞南这位流落人间的阎王爷。 沈辞南跟在闻举身后,进了其中一个隔间。 绑在木架上的死士原本垂着头,自从二人进来,凶恶的眼珠就在闻举和沈辞南二人之间徘徊。他最终将目光锁定在沈辞南身上,拼命用力想要从木架之上挣脱,之前打斗时产生的伤口撕裂开,鲜血迸溅,锁着他的铁链倏然收紧,刺进他的皮肉之中,粘稠的血一滴又一滴落在地上,他却恍若未觉。 此刻的他不像是人,而像是一只猛兽,随时准备着挣脱牢笼,撕咬猎物的喉咙。 “我劝你啊,还是别白费力气了。”闻举把灯搁在地上,见沈辞南对自己挥了挥手,顺服地低下头,走到外面关上门等待。 一时,隔间之中只剩下两个人。 死士不依不饶瞪着沈辞南,沈辞南平静而悲悯地回望着他。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沈辞南翘了唇角,露出了一个笑,他的唇角轻薄,满不在乎的冰冷顺着地牢冰冷的空气,就像是一记耳光,摔在了死士的脸上。 -- 第37页 他目光扫过边上整整齐齐摆着各色刑拘的木桌,指尖从上面一一划过,定在两把匕首上。 一步步走到死士面前,他将刀尖在死士的脸上贴过,寒冷的漆眸近在咫尺,似是在看一件死物。 下一瞬,匕首狠狠插入死士方才挣扎的两只手臂,快准狠,将它们钉在木架上。 痛苦的嘶吼顷刻便如洪水,将隔间每一处阴暗的角落浸润。 “让我想想,上次听到这句话是何时……对了,是邙州一役,你们这些人就没有点新鲜话了吗?” 死士痛得汗如雨下,面色一僵。 “上一个说这话的人,在剥皮的时候跪在我的脚边,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知错了。迟来的知错,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是……?!”死士费力地从齿间挤出每一个字。 “那人只告诉你,要杀了马车里的人,但是没有告诉你,要杀的人是什么身份,是不是?” “你怎么……” 沈辞南皱眉,竖了食指在自己唇边,认真道:“嘘,打断别人说话是很不礼貌的。” “……” “这才乖嘛。那我奖励你一个秘密,今日你杀的,是平宁将军的夫人。” “你是……沈辞南?!”死士的瞳孔倏然扩张,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怎么办,我可疼我夫人了。”沈辞南的笑一点点冷下去,“夫人被吓到了,都是你们的错……” 死士张着嘴,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就感觉到沈辞南将原本钉着他双臂的匕首生生抽出,骨骼和匕首的碰撞之声近在耳畔。 死士的嘶吼声卡在喉咙中,硬生生咽了下去。 沈辞南把那两把抽出的匕首插进了他的两只手,一点点扭转。 “是谁指示你们的……”阎王的质问贴在耳旁,黄泉路伸手可得,奈何桥下的魑魅魍魉提前庆贺。 铺天盖地的黑暗将烛光吞噬,亡灵从不会独身一人。 “指夹粉碎骨头,铁签扎入手指,热水泼头而下,再用猫爪撕开皮肉,太俗气了,我不喜欢。”沈辞南退后几步,居高临下俯视死士,“没有父母妻儿,他们居然愚蠢到认为这样一个人就会没有弱点,怎么可能……” “告诉我,你的弱点是什么……” 汗水浸湿了死士的头发,他死命咬着自己的下唇,苍白的嘴唇被咬出血,一抹突兀的鲜红流下,滑稽可笑。 他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恐,身子不可抑制发着抖。 沈辞南笑了:“找到了,你的弱点。” “是恐惧啊……” “我现在就可以出去,外面关着你的几十个兄弟,我一个个审过来,你管得住自己的嘴,你管得住他们的吗?若是有一个人泄露出来,等着你的可就不仅仅是剥皮了。” “迟来的求饶,毫无意义可言。” 沈辞南说着,头也不回,大步向外走去。 三。 二。 一。 “等等!” 沈辞南停住了脚步,闭上了眼,遏制住自己转过头将死士喉咙掐断的冲动。 “是……是刘长史!” 第21章 求见 沈辞南通过长长的甬道,回到藏书阁时,夕阳已经西下,血腥的光辉泼在将军府中,浸染整个将军府。 世人大多肤浅,只见地上的恐惧,未见地下的绝望。 “死士的尸体,处理好。” “是。”闻举应道,“将军真的相信,是哪些什么刘长史,张侍中干的吗?这么多死士,供出了五个不同的人,会不会有人在撒谎?” “不会。这五个人名都是重合的,不只一个死士提到了。是五家联合起来,对付她一人。” “夫人身上有什么他们想要的呢?” “不是他们想要,是他们背后的人想要。” 沈辞南的漆眸似一把沾满了霜雪的利刃,直插入夕阳之中。 “此时不该打草惊蛇,你都按照我说的去办了吧。” “回将军,已经对国公府说夫人没了,听说国公和国公夫人反应倒是挺寻常的,倒是贵妃娘娘,过于悲伤了一些。” 沈辞南疑惑:“贵妃娘娘?” “对,夫人同父异母的姐姐,听人说,贵妃娘娘掩面哭泣,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呢。说起来倒也奇怪,贵妃娘娘几年没出宫了,一出宫还赶上夫人省亲遭遇埋伏,什么事儿都被她碰上了。” “你去查查贵妃为何出宫,还有,这五人必然在近日联系过同一个人,把那个人找出来。” “是。” 沈辞南立在窗前,若有所思。闻举见他没有其他的吩咐,悄声退出了藏书阁。 也不知道苏菱现在如何了,沈辞南抬脚走出藏书阁,朝着栖月阁的方向走去。拐过最后拐角,栖月阁近在眼前,一个小厮行了一礼,拦住沈辞南。 “将军,门口有个女子求见。” “不见。” “那个女子带了两个字给将军,说将军一定会去见她的。” 沈辞南脚步一顿:“哦?” “沈清。” · 京都,马车内,沈清拉开帷幕,看着街上形形色色的百姓。 马车拐了个弯,拐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中。 马蹄声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人声被甩到身后,沈清这才放下心来,合上了帷幕。 -- 第38页 “神神秘秘的,搞什么?” 马车里,沈辞南一只手撑在膝盖上,一只手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叩着马车内壁,指节在木板上摩挲。 沈清少时就经常见他有这样的举动,每次父亲在他面前提起其他小妾,或是她单独与他多说了几句话,他都会无意识叩着手指。 这说明—— 他在不耐烦。 “马车里我放心一点,至少不会一声不响,被兄长的人弄死在将军府里,连个全尸都没有。”沈清拽着帷幕下的流苏,“毕竟有前车之鉴。” 沈辞南叩着手指的动作一顿,轻笑了一声。 “若真如此,你就不该来我。” “妹妹想哥哥了,不是很正常的吗?”沈清身体前倾,贴近沈辞南,像儿时一样调皮的在沈辞南弯着唇角,“几年没见了,兄长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吗?” 沈辞南挑眉,目光冰冷而锐利。 意思不言而喻——无话可说。 “兄长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啊,”沈清毫不在意,往后一仰,直视着沈辞南,坦率道,“我的好哥哥,尽想着府中的夫人,也不想自己的妹妹,这不太对啊。” “我的耐心有限,有话不妨直说。”沈辞南舒展开身体,居高临下睥睨着她。 “我要进宫了。” 沈辞南身子倏然一僵,转而压低了声音道:“你疯了?!” “是,我是疯了。我早就彻底疯了,在萧关一役之后,我每晚都在做噩梦。你做过噩梦吗?夜里惊醒,一身的冷汗。” 沈辞南沉默着,任由她说下去。 “我的亲生父亲满脸的血,抓着我的手,问我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杀了狗皇帝!” 沈清瞪着大眼睛,眼中空洞而绝望。 “都是那个狗皇帝,都是他害的!他懦弱了,他听信了小人谗言,认为沈府功高盖主,他将萧关做成了乱葬岗,要万千忠心的军马为他无知负责,他要所有人都死在那里!全都死在敌军的刀剑之下,一刀一刀剁碎了,连亡灵都支离破碎……” “哥哥,你在萧关待了近一月,你心中不恨吗?!” 不恨吗? 沈辞南眼中几乎不可见的一动。 萧关的风可真是太冷了,他倒在尸山血海之中,身边每一个曾经鲜活的人,都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身上原本温热的血液一点点凉透,黏在他的皮肤上,空气中的血腥味浓到让他眩晕,每一下呼吸都牵动着肺腑的疼痛。 恨! 是他! 杀了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灵魂在叫嚣,骨骼在回荡,泼天的恨意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沈辞南张了口,压抑着自己的声音。 “不是现在。” “我等不了了,我要亲自杀了他!”沈清压抑不住自己的激动,颤抖着。 “你根本杀不了他。” “刺杀,毒杀,只要进了宫,有的是方法。” “陛下是傻子吗?一个熬过东宫之争,坐上帝位的人,会对你毫无防备?” 沈清一愣,泪水夺眶而出。 “你我兄妹一场,我奉劝你一句,悬崖勒马。” 马车在小巷中绕了一圈,慢慢又绕回了热闹的街道,街边小贩的叫卖声越来越近,空气中散发着总把新桃换旧符的喜气。 可是,每个人都知道太平盛世之下的千疮百孔。 沈清张了张口,有些忌惮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欲言又止。 直到马车一路行驶到将军府门口,沈辞南抬手,要掀开帷幕,沈清这才覆上了他的手背,极轻地说了一声:“哥哥,你信不信,他日后也会毁了你?” · 苏菱对着一桌的菜肴,不太有胃口。 “将军有事出去了,临出门吩咐了,让夫人先吃,不用等他。”闻举立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苏菱扒拉着虾仁上的龙井茶叶,鬼使神差开口问道:“何事?” “有一位叫沈清的姑娘有事找她,”闻举回着,补充道,“夫人不用担心,沈清是沈将军的妹妹,不日就要进宫了,兄妹二人道个别,不会太久的。” 沈清? 苏菱细细咬着筷子尖,记下了这个名字。 听这个名字……应该是个恬静端庄的姑娘吧。 沈辞南对着她的时候,也会笑着拉过她的手吗? 也会为她披上大氅吗? 也会亲手用汤匙兜起馄饨送到她的唇边吗? “她……喜欢白梅吗?” 苏菱忍不住问出口的时候,自己都愣了一下。 闻举显然也没料到她会这般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笑着开口:“小姑娘都喜欢花儿草儿的,白梅啊,许是喜欢的吧。” 许是喜欢的吧…… 苏菱的心情没来由的低落下来。 幼时相识,求而不得,又喜欢白梅…… 难道梦中那座墓碑,是她的? “在想什么呢?” 苏菱戳着虾仁,闻声吓了一跳。她突然手一滑,碗碟一歪,直直往下掉了下去。 下一瞬,一只手稳稳接住了掉下去的碗。重新放回了桌上。 “再添一副碗筷。” “是。” “等等,”沈辞南叫住了闻举,端起桌上那碟龙井虾仁,递给他,“夫人今日受了惊,没什么胃口,油腻的都撤下去。” -- 第39页 “对了,让厨房熬一碗白粥端过来。” 沈辞南和闻举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机会。不过转眼之间,闻举就乐颠颠地端着龙井虾仁消失在门口。 我的龙井虾仁! 苏菱目瞪口呆望着那盘被端走的龙井虾仁,欲哭无泪。 和你装举案齐眉不够,你还要克扣我的伙食! 苏菱趁着沈辞南不注意,狠狠剜了他一眼,对着他呲牙。 正巧沈辞南抬起眼来,对上了苏菱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怎么了?”沈辞南在丫鬟们来来回回端走一桌美味时,蹲在苏菱面前,满脸担忧,“是不是方才伤到哪里了?” 好家伙,装的还挺像的。 苏菱瞟了一眼身后的丫鬟们,她们虽然都专心致志端走碗碟,却有意无意向这里看过来。 这日子,可真够如履薄冰的…… 苏菱很给面子地装出一副真的很疼的模样,顺台阶呲牙咧嘴:“是好像不太舒服,至于是哪里……” 后面的“我也说不出来”还没说出口,沈辞南就对着外面大喊了一声—— “府医,快去唤府医!” “哎哎哎,不用叫府医,真不用!” 苏菱忙对着沈辞南挤眉弄眼,不是,装一下得了,这府医真来了,可不就露陷了吗? 但是很显然,沈辞南这个莽夫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他见苏菱一阵挤眉弄眼,还以为她痛到如此,又对外面喊了一声—— “快点!” 苏菱心中一阵无名怒火,痛心于朽木不可雕也。偏偏她又打不过沈辞南,一肚子怒气无处发泄,恨不得给他表演一个胸口碎大石。 倒霉府医难得今日清闲,看着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好天气,看着风景宜人,银装素裹的将军府,难得今天晚膳多了一只大鸡腿,他感慨今天真是诸事皆宜,再好不过了。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他小心翼翼夹起大鸡腿,大鸡腿外酥里嫩,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府医格外珍惜地开口,第一口大鸡腿,就是最好吃的! “府医!” 平地一声雷,府医手一抖,难得的大鸡腿吧唧一声,掉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府医:这日子过不下去了TAT 第22章 补血 府医望着掉在地上的鸡腿,痛心疾首。 他只觉得,眼前的种种美景碎成了一片片的,哗啦啦砸在他身上。 今天是好日子,个鬼啊! 府医被拉着,抱着医箱一步三回头,恨不得和鸡腿同生共死。 · 苏菱总觉得,府医看着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刚刚进来时就带着一股幽怨劲儿,替她检查完之后,更是痛心疾首到快要吐血。 “身上并没有伤口,夫人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额。” 苏菱一顿,下意识看了一眼沈辞南,对方显然没有会意,还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顺着他鼓励的目光,苏菱壮着胆子胡扯:“腰酸背疼,哪哪都疼。” 府医愣了一下,目光在苏菱和沈辞南之间徘徊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他震惊的表情过于明显,苏菱眉心跳了跳,直觉没什么好事—— 她不会,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了吧…… 沈辞南显然也不解其意,对着府医道:“有话直说。” “夫人许是今日受惊过度,开几服药就好。” 府医小眼睛滴溜溜,不知道是不是苏菱的错觉,她总觉得府医笑得有些猥琐。 “这就去给夫人煎药!”府医说完,一溜烟逃了出去。 “他怎么了?”苏菱瞠目结舌。 “煎药。”沈辞南随口回道,不疑有他,“夫人这几日只管在府中好好歇息,其他的事就别想了。” “唔。”苏菱低着头,应了一声,还是觉得府医怪怪的,可是沈辞南都这般说了,也不好开口再问。 府医抱着自己的小药箱,跑得一溜烟一样,身后的小厮差点跟不上。 小厮跟在府医身后,听着他口中不停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什么意思呢…… 小厮不太懂。 “夫人的心病,真的能用几服药治好吗?”小厮星星眼,望着府医的目光中充满了崇拜。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华佗转世。”府医头也不回,步下生风,“心病要心药医,听过没有?” 小厮瞪大了眼睛:“你骗将军和夫人……!” “哎,你轻点声!”府医一慌,忙四下看了一圈,见四下无人,这才放下心来。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约莫十七八岁的小厮,话在心头口难开,叹了口气。 “小孩子家家的,我也不能和你说太清楚。” “我不是小孩子了!”小厮挺直腰背。 “咳,补血,补血懂不懂!”府医丢下一句话,顾自进屋抓药去了。 只留下小厮一人呆呆站在屋外。 补血……什么意思呢…… · 暮色四合,沈辞南坐在藏书阁里,反复想着那五个人名。 刘长史,是朝中有名的野心之辈,攀附权贵,见风使舵,是个十足的墙头草。 张侍中,懦弱无能,唯命是从,什么事情都想分一杯羹。 -- 第40页 至于其他三人,没什么主见,都是碌碌无为的朝中小臣,不足挂齿。 这样的小臣府中豢养几个死士,若说是在如今乱世,为求安身立命,那还情有可原。 只是数量如此庞大……若非背后有人撑腰,不太可能。 要说五人的共同点——朝臣,唯利是图,阿谀奉承。 有一张无形的蜘蛛网,将看似毫无关系的五个人聚拢在一张网上面。 有什么关联呢…… “闻举!”他对着外面喊了一声。 有人推门进来,却不是闻举。 立在外面的小厮,低眉顺眼回道:“将军,闻举出去了。” 沈辞南瞟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皱眉:“这么晚?” 小厮涨红着脸,不知该如何应答。 沈辞南不为难他,挥手让他出去,吩咐道:“别让人进来,我想静一会。” “是。”小厮应声出去,关上了藏书阁的门。 四下寂静,就连烛火摇曳之声都听得一清二楚。沈辞南并没有提灯,推开博古架,一步步向下走去。 夜晚的监牢安静极了,白日里叫嚣着的死士们早已被抛尸到了城外。虽然清理过,地上干净的一如往昔,空气中却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沈辞南早已习惯了,这种血腥味在地下过个十几天才会渐渐淡去,相比于眼前之物,气味,真的是之中神奇的存在。 渗透到骨子里,没有的完全摆脱,气味如影随形。 沈辞南深吸了两口气,让刺鼻的血腥味充斥自己全身,他随意走进一个隔间,靠在木架上,轻嗅着木架上的味道。 血腥,汗水,霜雪。 是挥之不去的气味。 猜疑,挣扎,妥协,痛苦,绝望,撕心裂肺。 是随着味道遗留下来的情绪。 沈辞南享受这种气味,血腥味让他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够保持清醒,让他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能让一次又一次把仇恨亲手镌刻在骨头上。 世上没有比血腥味更让人身心舒畅的味道了。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对于沈辞南而言,血腥味就是那块悬挂于柴薪之上的苦胆。 塞北的寒风,卷裹着浓烈的血腥味,躺在自己身侧,早已没有呼吸的,都是自己在军营中的至亲。 没有比仇恨更能让人清醒的情感了。 时光会冲散一切记忆,淡去的记忆会卷裹走仇恨,可是他不能忘,他怎么能忘呢? 今日他看到了那双眼睛—— 苏菱从马车上投来的目光,是惊恐的,是痛苦的,是绝望的。 沈辞南左手狠狠砸在木架上,木架猛烈地晃动了一下,不堪重负发出了一声闷响。左手被木刺划出了口子,鲜血顺着口子流出,滴在地牢石板上。 他将左手的血口放在鼻前,轻轻嗅着,新鲜的血味。 沈辞南用舌尖舔舐着不断流出的鲜血,唇齿之间都是腥味。 抬起眼来,地牢的灯火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昏黄的灯光之下,他面容冷峻,唯有鲜血,为他的苍白的唇添了一抹鲜丽。 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上去。黑暗被抛在身后,他没有回头。 · 翌日早晨,苏菱盯着沈辞南,欲言又止。 他左手的这个伤口,显然比他前两次咋咋呼呼为她叫府医时要严重许多吧。 沈辞南感觉她的视线,顺着目光看向自己的左手,下意识把左手往袖子里藏了藏。 苏菱:“……” 以为藏袖子里就看不到了?当我傻吗? “你的手……” 沈辞南的左手又往袖子里缩了缩。 得,真把她当傻子了。 正巧府医煎完药,捧着碗进来。 苏菱一向不喜欢欠人情,沈辞南与她举案齐眉是假,前几次帮她叫府医却是真。苏菱没有多想,直截了当问府医。 “带了药箱吗?” 府医一愣,下意识问道:“夫人又怎么了吗?” 这个“又”字用得极妙,苏菱愣是哽噎了一会儿,才回道:“不是我,是他。” 这下,二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沈辞南的身上。 沈辞南下意识把手又往后缩了缩:“区区小伤,哪用这般劳神?” 已经被“劳神”了两次的府医听了这话,脸都黑了。 苏菱知道坳不过他,心想也许是将军征战沙场惯了,不喜欢被旁人看到伤口,便对府医道:“没事,你拿些止血的草药和纱布。” “出血了?!”府医诧异。 因为他的语气太过于欢快,甚至听起来有些幸灾乐祸的讽刺。苏菱和沈辞南齐齐看向了他,府医在惊魂未定的一瞥之中甚至感觉到了冰冷刺骨的杀意。 “咳,那个正好给夫人的药多了一碗,将军要是不嫌弃……” “这药他也能喝?”苏菱惊道。 “能的,大有裨益。”府医笑眯眯。 沈辞南略一沉吟:“也好,你端进来吧。” 府医乐颠颠出去了,很快又乐颠颠进来了,像一只发育不良的鹅。 他把一碗汤药搁下,顺便在桌上放好了瓶瓶罐罐和干净的纱布。 在一旁立定,府医心想阅览医书多年,终于能派上点用场。于是心中念着昨日掉在地上的鸡腿,也就不那么痛心疾首了。 府医正撸起袖子,准备一展自己炉火纯青的包扎身手,有两道目光直直看向了他。 -- 第41页 府医:“……?” 苏菱:“你出去吧,这里我可以的。” “夫人还会包扎?” 苏菱点头,有些不好意思:“会的。” 府医如天打五雷轰,深感自己无用,一时竟忍不住要声泪俱下。他依依不舍地给苏菱指着自己地宝贝瓶瓶罐罐,介绍到:“这瓶是外伤,这瓶是内伤,这瓶止血……” 说着说着,府医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他感觉侧面有一道目光直直而来,简直要把他钉在墙上了。 “咳咳咳,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在苏菱诧异的目光中,府医落荒而逃,临走的时候还非常贴心地合上了门。 “他这又……怎么了?”苏菱问。 这个“又”字也很妙,沈辞南沉吟片刻,谨慎开口:“许是内急。” “内急”的府医站在门口,被小厮拦着。他伸张了脖子,生怕自己的瓶瓶罐罐毁于一旦。 苏菱拿起府医方才说治外伤的小瓶子,打开在鼻前闻了闻,一股草药的清香从药瓶里面散发出来。 不愧是将军府,用的都是好药。 拉过沈辞南的左手,苏菱挽起他的袖子,正准备往上面抹药,沈辞南猛地抽回了手。 苏菱抬头,对上沈辞南的视线。 “你先把药喝了,喝完再弄。”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中秋节快乐呀~ 府医:没想到吧!我还是隐藏的搞颜色小能手(星星眼) 第23章 包扎 真矫情。 苏菱放下药瓶,端起方才府医搁下的药碗。 不就是区区一碗安神药吗?谁还没喝过!我喝给你看! 端到鼻前,正打算一饮而尽,却闻到一股苦涩刺鼻的味道顺着鼻腔翻涌而上,将五脏六腑都给熏苦了。 苏菱目瞪口呆,这位看上的就不怎么正经的府医,没想到,居然还是个制毒大师! “咳,还是先看看伤口吧。” 苏菱知难而退,轻描淡写放下碗,面上挂不住。 “良药苦口利于病,”沈辞南缩回自己的左手,叹道,“府医的药闻起来苦,入口余香,药效极好。” 苏菱暗自在心里呲牙,鬼才信你的话呢! “那你怎么不喝?” “夫人不信?”沈辞南挑眉,“为夫喝给你看。” 说着,沈辞南端起苏菱面前的那一碗,闻了闻,没有多余的表情,一饮而尽。 他仰着头,喉结滚动,热气为他的脸笼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水雾,在这层水雾之中,面部的棱角更为鲜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苦味,连阳光之下的尘埃都轻了。 沈辞南喝完,对着苏菱展示了一下空碗,一脸我都这么说了你怎么还不信我的表情。 苏菱将信将疑,警惕地端起碗来,小声嘟囔道:“我怎么还是觉得……” 话说到一半,原本捧在手里的碗被身边人接过,沈辞南毫不犹豫含了满满一口,左手拉过了苏菱的手臂,右手穿过她的发丝,搭上了后颈,倏然将她拉向自己。 他的指尖还残留着药碗上的余温,热热的,贴在苏菱的后颈上,有着酥酥麻麻的痒。 苏菱甚至能感受他指节的形状,他的手指在穿过她发丝时,其实是有短暂停顿的。 沈辞南温热的唇贴上苏菱微微张开的口,有苦涩的液体顺着他的舌尖送到苏菱口中。在苏菱的眸中,是沈辞南再清晰不过的眉眼,他的睫毛在她的眼前微微颤动,是这样的生动。 苏菱下意识咽了两口,苦药顺着她的动作吞了下去,舌尖满是苦味。 沈辞南慢慢睁开眼,他深不见底的漆眸中清楚地映出她此时此刻的慌张,深邃的眼眶中含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红,眼尾微微上挑,似笑非笑,像是魅人的妖。 他的舌尖安慰地轻轻卷裹,唇齿相依,是依依不舍的眷恋。 残余的药从唇角滑下,沈辞南撑起腰,用指腹随意擦去唇角残余的液体。 “你……” 苏菱涨红了脸,耳朵尖红得快要滴下血来。 “若是夫人还是不想喝,为夫倒是不介意……” 沈辞南转着手中的药碗,作势就要凑在唇边。 苏菱眼疾手快,在沈辞南的唇贴上药碗的前一刻夺过来,吨吨吨咽了下去。 好苦。 真的好苦! 苏菱紧紧皱着眉,抑制着自己快要吐出来的冲动,吞咽的眼泪汪汪。 好不容易喝完,苏菱如蒙大赦,立马把这块烫手山芋扔回到桌上。 “入口余香?”她瞪向沈辞南。 管这个叫入口余香的,绝对味觉失灵了。 “对啊,幼时躺在床上,病得神志不清时,想着若能有这样一服药就好了。”沈辞南伸手端过苏菱喝完的药碗,仔细看了看,点头,“夫人喝完了,很乖。” 苏菱直觉这番话不太单纯,却又不敢去揭开沈辞南的伤处。 她本能想要安慰沈辞南,目光从他的脸上滑过,自然而然落在他柔软的唇上…… 京都的女子大多爱慕他,爱的是他显赫的身份,更是他这一张倾倒众生的桃花面。浴血奋战时,持卷抚琴时,运筹帷幄时,挥斥方遒时,他的目光都是淡淡的。稳操胜券,平静到毫无波澜。 方才那一瞬的波涛汹涌,平静之下的失神,也是他的伪装吗? -- 第42页 苏菱将念头从脑海中驱散,摇了摇头。 取了干净的纱布和治外伤的药,她拉过沈辞南的左手,放在自己的膝头。 “你还会包扎?”沈辞南乖乖任由着苏菱拉着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 瞧不起人?苏菱挑了眉。 “放心吧,沈大将军,我不会公报私仇的。”苏菱倒了一些药粉在手心,抬眼看了沈辞南一眼,“可能会有点疼,忍一下啊。” 沈辞南听着稀奇,在战场上这几年,纵使敌军的利箭扎进脚踝,刀剑划破皮肉,他从无一声闷哼。如今竟然有个小姑娘对着区区不伤筋骨的小伤,对他说忍一下。 既然她说了忍一下,那就姑且忍一下吧…… 沈辞南很给面子的在苏菱的手伸过来时,微微往后一缩,装作一副畏惧的模样。 “哪有怕疼的将军啊?”苏菱絮絮叨叨,一把握住了沈辞南的手腕。 原来装疼还有这种好处…… 沈辞南毫不犹豫:“有的。” 苏菱狐疑地看着他。 沈辞南回望着她,脸不红,心不跳,目光真诚,还真像那么回事。 “有也忍着。” 苏菱拉起沈辞南的袖子,露出左手的伤口。 之前不过匆匆一眼,并未细看。如今这一细看起来,实在有些可怕。 沈辞南显然是没放什么心思在伤口上,边上的皮肉牵连着撕裂开来,暗红的血液凝固了,却蹭的东一块西一块。他的手腕瘦且白,这样一道伤口横在其上,触目惊心。 光是看着那道伤疤,苏菱就感到了刺骨的疼。 这样的伤,他没感觉吗?就这样任由着血液凝固,伤口愈合? 她皱了皱眉,面上不由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将军比我年长许多,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吗?”苏菱一边将粉末轻轻洒在他的伤处,一边忍不住抱怨道。 沈辞南一愣。 她似乎一直是这样的。 旁人都在乎他的身份,在乎他一身血污的肮脏,只有她会在乎他的感受,会抱怨他不会照顾自己。 只有她。 “疼,夫人轻点。”沈辞南沉溺在思绪中,随口胡诌。 “知道啦。”苏菱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倒粉末的动作慢了些。 沈辞南右手撑着头,左手被苏菱抓在手心里,她的眉眼离得那样近,杏眼专注在他的伤口上,连小小的鼻尖都在紧张,唇抿成了一条线,像一只如临大敌的小白兔。 空气中的纤尘都慢了下来。 沈辞南不禁上翘了唇角,他突然很希望,时间可以永远停留在在这一刻。 苏菱似是怕他真的疼,开始絮絮叨叨说一些往事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原本也不会包扎,娇气得很,”苏菱想到了什么,笑着抬眼,“就和现在的将军一样,还要我来给你包扎。” 沈辞南猝不及防对上了她波光粼粼的杏眼,心跳一顿,忘了反驳。 窗外的阳光璀璨,却不敌她眼中分毫。 “我不是在京都长大的。儿时母亲过世后,有位算命先生说我不吉利,父亲信了,就把我送到了千里之外临安城的苏府。” 沈辞南认真地歪着头,听着苏菱的话,并不去打断她。 “祖母年事高了,在临安城中掌管苏府。她德高望重,是临安城中的名人。我到临安城那年,就这么点大,”苏菱比个了高度,自己先笑了,“真的就这么点高,连高一点的马车都要人抱着才能上去。被父亲赶到临安城时,我以为没人会要我了,天都要塌了。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个时候我和春柳两人,在马车里一个哭的比一个惨,一路上车夫都烦死了。” 沈辞南跟着她笑了,是久违的,毫无戒备的笑。 “初到苏府时,入夜了,人生地不熟,家仆提着灯笼,我就是不肯下来。我就是哭,使劲儿哭,扯着嗓子哭,哭累了就歇一会再哭,旁人都没辙了。然后,”苏菱的语调温柔下来,眼中有着芙蓉浦都比不上的波澜,“然后祖母就来了,我当时哭得太厉害,只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 苏菱给沈辞南擦好了药粉,取过桌上的纱布:“老人家身上总会有一股独特的的味道,能让人莫名心安。她没有像旁人一般,站在车外让我赶紧下来。她弯腰到马车里,一把抱住了我,口中还念叨着‘没事的,我们到家了’。” 沈辞南被她握着的左手微不可察地一抖。 “很奇怪,明明在临安城待了这么多年,忘了很多事情,却独独还记着第一次到苏府的场景。祖母宠我,爱我,一点都不会因为父亲的冷落对我有丝毫的不满。有她撑腰,我摔了会喊疼,累了会撒娇,在苏府过得比在国公府还舒心。我在府中恃宠而骄,也有人乐意惯着我,直到去年冬日祖母的一场风寒……” “摔了要自己忍着,累了要咬着牙坚持。我以为我长大了,祖母就会从床上坐起来,继续让我趴在她怀里撒娇。可是她还是没能熬过去年寒冬的霜雪。”苏菱一圈又一圈给沈辞南缠着纱布,动作轻柔,“一切都过去了,只有我还困在其中。” 沈辞南的手被包扎得正好,乍一看,居然和府医的相差无几。 苏菱拉过他即将要抽走的左手,在纱布上轻轻吹了一口气,笑道:“好啦,这下就不疼啦。” 沈辞南动作一顿,脸上的淡定从容有了一丝小小的裂缝,他犹豫着抬起左手,摸了摸苏菱的头。 -- 第43页 “夫人说得没错,是不疼。” 门被嘎吱一声推开,二人猝不及防。沈辞南的左手抬着,望向门口不识趣的人。 闻举背对着光,整个人陷在黑暗里,他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影,一直蔓延到二人脚边。 “将军,”他的话中带着喘息,“人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闻举:事发突然,偶尔打扰一次应该不会被暗杀吧QAQ 第24章 糕点 沈辞南站在藏书阁的窗棂前,身后是严丝合缝的博古架。 闻举立在一旁,说完一番长篇大论,一时无声。他注意到,沈辞南用右手轻轻抚着自己左手的纱布。 “所以,你的意思是,是贵妃暗中勾结刘长史、张侍中等五人里应外合,在必经之路设下埋伏?” “是。这五人都是意图巴结国公府不成,转而寻求旁门左道。贵妃一抛出诱饵,他们就上赶着来献殷勤了。”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啊……”沈辞南沉吟片刻。 闻举回道:“若是将军晚来一步,他们之间的计划便无人知晓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沈辞南低头转着手腕,“真是为了站稳脚跟,狗急跳墙了。” “还有一件事。前几日,贵妃急招坊间画师进宫。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画师在宫外遭到暗杀,被我们的人察觉了。画师虽然只受了点小伤,吓得却不轻,今日清晨才醒来,一直嚷嚷有人要害他。” 闻举吩咐了一声,立马有人推着一名青衫男子进到藏书阁内。 身着青衣的男子被按在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正是当日进宫作画的坊间画师。他扫视着周边的陈设,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那日贵妃娘娘召我进宫,是为了画一个人,”画师瞧着沈辞南的脸色,犹豫着开口,“画的是贵妃娘娘的妹妹……” 凌冽的目光一扫而过,闻举低下头,不敢作声。 沈辞南从窗外收回目光,居高临下望着被按在木椅上的画师,言语之间透出一股森然的冷意。 “画呢?” 画师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命,知道救他的是何人。此时整个人颤抖得如同雨里的残叶,摇摇欲坠。 “许是在贵妃娘娘的寝殿里面。” “还有谁看到了?” “作画的时候有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寝宫里的宫女太监,”画师吸了一口气,“还有陛下……” 沈辞南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攥紧了左手,鲜血因为皮肉撕裂喷涌而出,雪白的纱布很快染上了星星点点的血红。 “作画时,贵妃娘娘说思念家中妹妹,所以陛下恩准她在省亲那日回府。” “很好。”沈辞南轻笑了一声。 他分明唇角是扬着一个弧度的,看起来却似阴风拂面,让人不寒而栗。 藏书阁中的二人都有些诧异地盯着他,就连迟钝的画师都察觉出了其中的异样,他猛地打了个哆嗦,将自己缩在木椅里。 闻举跟在沈辞南身边久了,只需一眼,就能感知到他周身的杀意。 他赶忙用手势示意画师快走,偏偏画师低着头,没有看向他。 “你知道自己画的是谁吗?”沈辞南带着浅笑,问画师。 画师倏然抬头,吓得声音都抖了起来:“我……我也是画完才知道,贵妃娘娘让我画的是将军夫人。” “你是用这只右手画下她的吗……”沈辞南依旧是笑着的。 “将……将军……” 画师快哭了,抱着自己的右手语无伦次,话到了嘴边打起结来,字都是一个个蹦出来的,坐在将军府暖融融的藏书阁里,愣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沈辞南从窗边一步步走向他,画师缩在木椅里面,终于抬眼看到了闻举的动作,他惊愕地仰着脸,两脚一软,几乎快要跪倒在地上。 “夫人!你慢点跑!”外面突然传来了小丫鬟的清脆的声音,透过藏书阁薄薄的炉烟传了进来。 沈辞南走向画师的动作一顿,转而向着藏书阁门口快走了几步。 未融的雪景之中,苏菱提着自己的裙摆,一路小跑着消失在回廊的转角处。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白,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花纹装饰,只在乌发上插了一只白玉簪子,看背影,更像是一只仓皇逃窜的小白兔了。 沈辞南皱了皱眉,对着一路跟上去的小丫鬟道:“她就穿这么单薄出来的?” 小丫鬟急得眼睛有些泛红:“大氅在春柳姐姐手里,夫人不肯穿,我们也急得很。” 藏书阁内,画师呆坐在椅子上面,闻举几步走到他身边,拉了他一把:“吓傻了?等着被砍手啊!” 画师一个机灵,总算回过味来,他撑起有些发软的腿,三步并成两步向着门口跑去。 “如果今日的事你泄露一个字出去,日后我要取的就不是你的手臂,而是项上人头了。” 画师跑出去几步,就听到身后沈辞南冷冷地对他道。 画师浑身一激灵,慌乱之中向着将军府门口的反方向狂奔而去。 沈辞南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见过笨的,还真没见过这么笨的,非要往别人的府里跑。 “去给他带一下路吧。”沈辞南对着身边的小厮吩咐了一句。 小厮得令,一阵风似的飞了过去。 闻举从藏书阁中出来,正巧听到沈辞南这句话,脚步一顿。 -- 第44页 沈辞南回头,正好对上了闻举诧异的目光。 “夫人有意保他,为夫恭敬不如从命。”沈辞南摊手,颇为无奈。 闻举五雷轰顶,如同目睹百年难得一遇的奇观一般,自言自语:“这可不像将军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 “我从前行事作风如何?” 沈辞南如此一问,闻举马上想到了萧关一役之后,那三日三夜的哀嚎之声。 残忍,心狠手辣,从不把他人的命放在心上。 闻举话到了嘴边,又住了口。在心中暗自感慨,这位将军夫人,对于将军还真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贵妃娘娘近日在烦心沈清姑娘进宫的事,”闻举似是随口提起,试探着沈辞南的态度,“她从前收买过宫中的嬷嬷,阻止美貌的秀女进宫,此次会不会故技重施?” 沈辞南收起了方才的调笑,在听到“沈清”二字后,他冷冷瞟了闻举一眼。 闻举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看向别处。 “故技重施也无妨,我这位妹妹也不是什么好惹的善茬。”沈辞南似是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转而笑道,“给她一份贵妃意图谋害将军夫人的证据,她知道该怎么做的。” 闻举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出了这样大的事,过几日宫中的冬宴,将军还去吗?” “去。”沈辞南答得坚定,“陛下来请,怎么能缺席呢?” “况且,我甚是怀念陛下呢。” 闻举看往沈辞南,他的眼中有着一如既往的胸有成竹。 如此心有城府,闻举纵使跟在沈辞南身边多年,依旧猜不透他。 闻举无端想起一次旖旎之时,沈清伏在他耳畔同他说得一句话。 ——“不要完全相信沈辞南,最后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当时是如何回的? 是了,他当时回道:“那我应该完全相信谁?” 沈清的呼吸犹在耳畔:“信我啊。” 闻举呼吸一沉,他短暂闭了一下眼。 他宁愿相信,是这一刻的阳光太过刺眼,刺伤了他的眼,才会有泪水忍不住要流出。 · 宫里的日子可真是乏味啊。 四四方方的天,早已烂熟于心的景致,一条总会走到尽头的路,每一块宫砖都是冰冷的。 碰见的宫女和太监都是一副虚假的面孔,当面阿谀奉承,恨不得把头捧在手上递过来,背后恶言恶语,恨不得把祖宗十八代骂个遍。 不过,该死的妹妹终于死了,没有人记得她。父亲在听闻此事后不过就是稍稍惊讶了一会儿,至于将军府—— 将军府就更加无动于衷了,封锁着夫人去世的消息,仅给了国公府一丝风吹草动。 坊间本就传言,平宁将军沈辞南对女子不感兴趣,即使是美貌的女子,这几年来投怀送抱的并不在少数,却无一人得到将军青睐。征战沙场多年,他早已麻木不仁,练就了毒辣的手段,京都人都说,这位将军夫人根本就不得宠,迟早得被将军弄死在府中。 如此看来,果不其然。 苏鸢拿着剪子去修建内务府送来的梅花,红梅娇艳欲滴,曾经在枝头绽放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被送到她的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如此想来,她不过是提早将一切复归原位罢了。 手起刀落,苏鸢转着瓷瓶,看着被自己修建得整整齐齐的红梅,心情大好。 恰在此时,彩云捧着一个精致的糕点盒进来。 苏鸢放下剪刀,由身边的宫女伺候着洗净了手,笑道:“呦,内务府的这群奴才可真会做事,这又是哪里的糕点?” 彩云把糕点盒搁在桌上,苏鸢注意到木制的糕点盒上有“孤山茶楼”四个精雕细刻的字。 “孤山茶楼?不是京都的点心铺子?” 苏鸢微微一愣,在宫中待了许久,内务府送来的糕点左右不过就是那几家,今日居然换了一家新的,当真稀奇。 彩云不以为意,笑道:“内务府的可有眼见了,如今皇后之位空置,审时度势应该讨好谁还不明显吗?我近日去,瞧着别家的小主都没有,是贵妃娘娘独一份的呢。” 苏鸢听着这样一番话,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欣喜来。 好事成双,果然除掉了烦人的苏菱之后,一切都顺利起来了。 彩云掀开食盒,里面是一排整整齐齐的条头糕。 就在打开的瞬间,苏鸢注意到了夹在盖子上的一张纸,她的笑容一僵,手停在了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说一,条头糕真的很好吃!(流口水) 第25章 阴沉 内务府送来的糕点上居然会私自夹带纸条,苏鸢和彩云始料未及。 还好纸条放的位置隐蔽,苏鸢瞧着身边的小宫女们一个个都低垂着眉目,显然是并没有发现食盒中的端倪,暗自松了一口气。 “你们都出去吧。”苏鸢压着自己的声音,吩咐道。 “是。”小宫女们应了一声,一个个退到外面,把门合了个严严实实。 苏鸢这才接过彩云手中的食盒盖子,在接过盖子的瞬间,她突然有了一个极为荒谬的想法。 鬼使神差,她问了彩云一句:“内务府有没有告诉你,这家孤山茶楼,是何处的?” 彩云几乎是脱口而出:“说了,是临安城的。” -- 第45页 临安城。 苏鸢放松下来的心咯噔一下,她心如擂鼓,有了不祥的预感。 苏菱那丫头,可不就是在临安城中待惯的吗? 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真的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能在内务府的重重检查之下送到宫中来,绝非易事。 苏鸢在彩云的目瞪口呆中抽出那封信,细细读了起来。 她的眼睛盯着第一行字,瞳孔不自觉因为过度的惊恐而放大。因为用力过猛,捏着信的指尖泛出毫无血色的苍白。周遭如此安静,她甚至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彩云见她如此,眼中的惊疑一点点淡了下去,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 女子无才便是德,苏菱儿时却经常读些坊间书肆的三分五典解闷。陈氏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更不是一个好母亲。从前她与陈氏暗无天日地待在城外的府中,陈氏经常对着一方规整的天哭,哭得苏鸢心烦,稍有不顺心,彼时尚还年幼的苏鸢还会成为她的出气筒,忍受着她突如其来的拳打脚踢。 苏鸢不能像旁的孩子一般去外面打闹玩乐,久而久之学会了自己缩在一个小角落里看书。 几乎每一个字她都认得,这些都是她幼年时期的旧友,如今苏鸢捧着一封字迹再清晰不过的信,却突然觉得每一个字都陌生了起来。 每个字都在她的眼前,旋转,模糊,嘶吼着尖叫着,将她拖入无底的万丈深渊。 只有最后落款的“沈清”二字,笔迹娟秀,字如其人,一如她在阳光之下半透明的雪肌,让人心驰神往。 苏鸢长久地盯着那两个字,像是时至今日才终于学会识字的幼童,眼中不由透出几分捉摸不透的茫然来。 据她所知,沈清与苏菱并无交情,她为何能掌握自己设计杀害苏菱的秘密? 难道是……苏鸢的指尖微微颤抖。 不,这绝不可能!京都人尽皆知,平宁将军与妹妹并非一母所出,二人素来不合,于情,沈辞南不会把如此重要的证据交给她,于理,若是将军府真的得知是自己谋害了苏菱,虽不上心,却也会为了面子有所行动,如今将军府中风平浪静,更像是对此事并不知情。 这封信语气写得温和,字里行间透露出大家闺秀的儒雅,唯有苏鸢一人,方能读出其中的深意。 她借着糕点之名,是要用糯米黏上她的嘴。她知晓苏鸢杀害妹妹的证据,知晓苏鸢的下一步是阻止她进宫,知晓苏鸢会在读完这封信之后考虑杀了她,甚至给自己留下了后路,让某个隐藏在黑暗之中的人在她死后将一切公之于众。 她知道的太多了……苏鸢往后靠了靠,思考沈清这封信中几分真假。 如今皇后之位的争夺迫在眉睫,皇上又对莲贵人青睐有加,此时她不能出一点差错。一步错,步步错,最后遭殃的不止她一人,而是整个国公府。 “彩云。” 彩云听到一声极轻的唤声,苏鸢从来都是盛气凌人,没有半分退让的,如今却有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 “娘娘,怎么了?”彩云不由声音轻了些,生怕惹得苏鸢爆发。 苏鸢皱了一下眉,一副疲惫的模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间硬生生挤出来的:“和柳嬷嬷说,不必拦着沈清入宫了。” 彩云惊异地看着苏鸢,却不敢再问。 “问问冬宴一事准备如何了,如果出了差错,陛下要怪罪的。” “陛下将今年冬宴之事交给娘娘,是在让娘娘试着料理六宫事宜呢!”彩云难得找到了点能让苏鸢开心起来的话头,忙不迭道。 “嗯,”往常趾高气昂得苏鸢有些心不在焉,“下去吧。” 彩云应下了,见苏鸢没有别的要吩咐,一个人默默退到了外面。 内外温差极大,彩云推门而出的一瞬间硬生生打了个寒颤,她抬头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被宫墙割裂的方方正正的天空褪下了前几日的晴朗,有些阴沉。 又要落雪了。 冬雪在京都并不少见,彩云想着,拢了拢自己的衣衫。转身合门的刹那,她听到了屋内木盒子砸落在地上的声响,伴随着难以抑制的尖叫。 尖叫声在庞大而冷淡的宫墙之中,只是短暂地砸出了一丝一毫的水花,很快复归平静。 · 正值年关,新年将至,将军府也渐渐忙碌起来。 家仆顺着沈辞南的意思,往府中添置了好些新物件,丫鬟小厮,嬷嬷管事,洒扫整理,清点盘算,忙得不亦乐乎,冷冷清清的将军府逐渐有了人味。 只是苏菱上次险些丧命之后,将军府中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却隐隐暗潮汹涌。自从上次画师来过后,府中再没有来过其他的生面孔。沈辞南似乎有意避开与人在府中相见,这几日早出晚归忙碌在外,常常见不到人,一切事宜都由府中年长的嬷嬷在管。家仆小心谨慎,府医一日早晚两次过来把脉,苏菱只当是将军府历年来的习惯,并不放在心上。 栖月阁的炭火从来没有断过,上好的银骨炭将周遭烘烤得如同春日一般温暖。苏菱皱着眉头饮尽府医送来的药,舌尖弥漫开来的苦意让她忍不住皱紧了眉。 “夫人,岁末天寒,切记要保重身体,按时吃药。” 苏菱低低应了一声,把喝完的药碗搁在桌上,取了碟中的蜜饯含在口中。 -- 第46页 “还有甜食,去苦即可,勿要贪食。” 含着蜜饯的苏菱闻言一顿,有些心虚地偏开了视线。 窗外的丫鬟和小厮们不时来往,脚步声却放得很轻,生怕惊扰到养病的夫人。 “你们是都留在府中过年吗?” 府医一愣,答道:“是。” 苏菱望着窗外,心思却飞到了千里之外的临安城。 旧时在临安,每逢辞旧迎新之时,苏府都会举办冬宴,盛邀城中的达官贵人前往府中小聚。小曲从早到晚,经久不散,宾客往来,何其热闹。 只是这般热闹,不会再有了。 祖母去世后,叔伯为了苏府家财闹得不可开交,几乎成了临安城中的笑柄,哪还会有什么心思在意区区一场冬宴。 苏菱垂下眼睫,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府医会错了意,笑道:“将军府中冷清,比不上坊间闹腾。夫人如今身体欠安,不宜在外吹风,且先在府中将就一次吧。” 府医说得含蓄,苏菱却意会了其中的深意。 上次一事过后,有一阵子人心惶惶,府中固若金汤,暗中增了好些侍卫。如今除了将军府中,哪里于她而言,都是不安全的。 或许待在府中,才是目前最明智的选择。 苏菱想起了临安城中逢年过节时热闹的气氛,京都较之临安城,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虽已嫁入将军府,却也只是一个及笄之年的小姑娘,总也有抑制不住的贪玩心思,免不了还是有些失落的。 府医收拾着东西,将要起身,就听到窗外有些动静,人声被隔绝在窗外,听不大分明。 门很快被人推开,来人卷裹着屋外的寒气,如同一道冬日的霜雪吹到了栖月阁中。 栖月阁内温暖如春,他解下长度及膝的裘衣,随意搭在手臂上,一身白衣衬得身姿挺拔。长发以银扣高束,扎得一丝不苟,一张绝色桃花面上带着几分笑意,只消一眼,即可倾倒京都。 苏菱一时忘了移开视线,见着他在丫鬟端来的铜盆中用热水洗净了手,用帕子擦干,朝自己走来。 “夫人近来身体恢复如何了?”沈辞南坐在苏菱身边,将裘衣放在榻上,开口问府医。 府医正好收完东西,站在一旁毕恭毕敬回道:“夫人身体已经恢复大好了。” “有在按时吃药吗?” 府医极快瞟了苏菱一眼,苏菱不明所以,只听他道:“有的。” 很快他又气不过似的补充了一句:“除了日日抱怨药苦了些,都挺好的。” 苏菱瞪大了眼睛,府医这人看着老实,怎么还公报私仇,和沈辞南告状! 也不想想他自己煎出来的药是什么味道,方圆十米的小狗闻到味儿都得跑得无影无踪。 沈辞南面上笑意更浓,近乎有些化不开,他的视线落在苏菱刚刚喝完的药碗上:“我也喝过,是苦了些。” 府医本来雄赳赳气昂昂和下一秒就要上场的斗鸡一个样,听了这话耷拉下脑袋,变成了霜打的茄子。 他本来想反驳几句,话到了嘴边又止住了,憋屈得涨红了脸。 “夫人可以外出了吗?”沈辞南见他不出声,先开口问道。 可以是可以……府医想着,突然抬起头来看向沈辞南。 不是将军你让我骗夫人这几日不让她出门的吗?怎么还出尔反尔?作者有话要说: 中药真的太苦了,大家一定要保重身体!!! 第26章 同行 苏菱闻言,也有些诧异地望向沈辞南。 他这是什么意思? “可以是可以……”府医偷偷用余光观察着沈辞南的面色,只是琢磨不透沈辞南此刻的心思,只能硬着头皮答道,“路上注意,不要吹太多风,得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沈辞南会意,淡淡抬眼,正好对上了府医做贼心虚时滴溜溜转动的一双小眼睛,他深不见底的漆眸中赫然写了一行—— 你敢说出去你就完了。 府医吓得浑身一抖,战战兢兢回了他一个眼神—— 不敢,我很惜命的! 苏菱一脸懵地看着两人眼神交换,误以为沈辞南有意为难府医。 府医虽然药煎得不怎样,人也猥琐了点,但好歹也真情实意帮过她几次,苏菱清了清嗓子,好心暗示被沈辞南“吓得魂飞天外”的府医:“我有事请教将军,你若无事,就先回去吧。” 听了这话,府医的第一反应不是看向苏菱,而是看向沈辞南,像只做错了事的鹅,一脸诚惶诚恐。 沈辞南显然懒得和府医废话,极大方地对着他挥了挥手,俨然是让他出去的意思。 府医如蒙大赦,面上云淡风轻,脚下生风,溜得比谁都快。 临走时他还自作聪明给栖月阁内的其他丫鬟小厮使了眼色,呼啦啦带走了一群人,最后还十分贴心地把门合上了。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等苏菱反应过来的时候,屋内只剩在她和沈辞南二人,炭火噼啪烤着,屋外的脚步声杂乱,隐隐还有府医压低了嗓子的苦口婆心:“将军和夫人许久未见了,小别胜新婚,懂不懂?有点眼力见的都像我一样,赶紧出来,瞧你们呆头呆脑的样!” 他这个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足够屋内的二人听个一清二楚。 苏菱:…… 就,突然有点后悔帮府医了。 -- 第47页 沈辞南显然也听到了府医的一番说辞,轻轻低笑的一声。笑声混在周遭的杂音中,并不清晰,却无端让苏菱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抬眼,见沈辞南的唇角弯着。他周身还残余些外面的寒气,面色却是柔和,带着一种冷意与暖意交织的惊心动魄。 这好像是喜宴之后二人第一次独处…… 苏菱觉得自己的耳朵有些发烫,赶忙移开视线,她不确定自己的窘迫有没有落在沈辞南眼中,脸上更加红了。 是害怕,还是依赖,是恐惧,还是想念。 人与人之间原来也可以有如此复杂的情感。 苏菱无意识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一时晃了神。 直到有一双带着暖意的手覆上自己的额头,苏菱方才如梦初醒,回过神来。 她下意识往后挪了些,险些撞上身后的木架,沈辞南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方才堪堪避过。 沈辞南面上隐隐有几分担忧之色,确定苏菱没有受伤,这才松开了握着她手腕的手。 “吓到夫人了?” “没有!” 苏菱的第一反应是矢口否认,偏偏脸上红红的,眼中残余着慌张,像一只炸了毛的小兔子。 沈辞南:…… 这么明显,还不是吗? 沈辞南清了清嗓子,放缓了语调:“是不是手太冷了?” “不是的……”苏菱搓着自己的脸,恨不得原地消失,她的眼前是沈辞南进屋时洗手的画面,他的指节修长,湿漉漉挂着水珠,动作堪称儒雅地取过帕子擦手。 他明明记着从前自己嫌弃他手冷,次次见她都会提前用热水净手。 苏菱心烦意乱,身旁有一双手伸过来,包住了她的。 沈辞南的手骨节分明,手掌宽大,常年领兵在外,一双手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苏菱却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包容。 他的手确实不冷,暖烘烘的,与周身的冷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夫人的手好冷,”沈辞南低低说了一声,近乎耳语,“不过额上不烫,难受吗?” 苏菱摇了摇头,全身上下的注意力都汇聚在了一双被沈辞南握着的手上。 “那就好,”沈辞南似是松了一口气,话中带了笑意,“夫人说是刚刚有事找我,有何事?” 有事是随口胡诌出来的,自然不是真的有事。 沈辞南的眼中有期待,苏菱心中不忍,随口胡诌:“将军是方才从外回府吗?” “嗯。年末军营要犒劳将士,忙了些。” “军营?” “夫人感兴趣?”沈辞南挑眉,眼中有些诧异,“若是日后有机会,我带夫人去军营看看。” 军营这种要地,是她能去的地方吗? 苏菱抬头,对上了沈辞南一双清澈的漆眸,他的眼中分明是真挚,并无半分哄骗。 “带……我?” “嗯,”沈辞南将苏菱的手握到唇边,呼出一口热气,“坊间多对战事有偏见,认为一场战役取胜的关键是将领,其实也并不尽然。这几年来,不是我一人在打胜仗,而是我手下的整支兵马,他们于我而言,是出生入死的交情,恩情没齿难忘。” 他难得说了一大段话,字字真切,苏菱注视着沈辞南,觉得有些陌生。 坊间传闻,平宁将军沈辞南心狠手辣,落在他手上的败军,无一不被剥皮抽筋,死于非命,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那此刻她面前,眼中有笑意,讲着军营将士的男人,又是谁呢? 手被他握在手心,沈辞南吹来的风分明是暖的,苏菱的心猛地一紧,有一种酸涩的情绪从心底翻涌而上。 “还有宫中的事……”沈辞南吹出一口气,苏菱的指尖痒痒的,他抬起头来,漆眸直直望进苏菱眼中,“明日宫中有冬宴,陛下请了朝中百官……” 他欲言又止,苏菱歪头瞧着他,心中了然:“陛下也请了将军。” “是。”沈辞南肯定道。 明日除夕,正值宫中冬宴,沈辞南不会在府中用晚膳了。 往年除夕都是热热闹闹的,今年猝不及防只余下她一人,苏菱免不了还是有些失落的。 “唔,那我去和厨房说一声,明日不用准备你的……” “是我们二人的,”沈辞南柔声打断她,“夫人愿意同我一起去宫中冬宴吗?” 怎么会…… 苏菱眼中刻满了难以置信,她虽然常年在临安,却也知晓,宫中宴会,宴请的都是重臣。 “可是……冬宴请的不都是……”苏菱语无伦次。 “你是国公的幺女,平宁将军明媒正娶的正妻,”沈辞南字字掷地有声,“我目前和未来都没有纳妾的打算,你将会是我唯一的夫人。北梁宫中的区区一个冬宴,为什么不能去?” 唯一的夫人…… 苏菱瞪大了眼睛,不是,为何,他的心中难道不是有一个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吗? 是哄骗吗?冬宴之上,有她的可用之处吗? 苏菱疯狂跳动的心一点点平稳下来,苦涩翻江倒海,近乎将她吞噬。 他费尽心思织成一张甜言蜜语的网,口蜜腹剑步步为营,她还沉沦其中,信以为真了。 沈辞南如此精通兵法,又怎会不懂不战而胜之术,贵在攻心啊…… 从头到尾,她不过只是一颗棋子罢了。 -- 第48页 欣喜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心如死灰,苏菱听到自己的声音:“好,我跟你去。” · 苏菱注视着铜镜中的女子。 温婉的江南美人,精描细画的眉目之间都是淡然。宫中冬宴讲究,要求端方雅正,苏菱不过及笄之年,被府中的嬷嬷画了极浓的妆,口脂艳得要滴下血来。发髻一丝不苟,珠宝钗饰碰撞,衬得容貌倾国倾城。 “小姐真好看……”纵使随着苏菱一起长大,春柳瞧着现在的苏菱,还是忍不住叹服。 府中的嬷嬷将最后一只镶嵌着绿松石的蝶恋花金钗插到苏菱乌发之中,笑道:“如此一来就成了。金钗华贵,竟然不敌夫人半分美貌。” “是啊,”边上的一个小丫鬟忍不住附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真真是从书中走出来的美人!” 苏菱勉强笑了笑,心不在焉地拂过头上的珠饰。 再华贵的珠钗,终究是冰凉的。 除了新婚之夜,她从未如此打扮,镜中的人分明是自己,此刻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 新婚之夜…… 沈辞南…… 他一袭红衣,伏在自己颈侧,像一只勾人魂魄的妖。 苏菱由春柳搀扶着,一步步向着将军府的马车走去。 似是听到了脚步声,一只瘦长的手掀开帷幕,外面的光泼洒进马车里,照亮了马车里的沈辞南。 他今日穿得极为正式,低调内敛,偏偏一张桃花面惊艳异常,有着遮不住的慵懒,苏菱无端想到了幼时在书中读过的一句话—— 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沈辞南的容貌从不是温润随和,反之,是一眼足以夺人心魄的。 在看到苏菱的一瞬,沈辞南眼中的慵懒顷刻散尽,他的目光柔和下来,如冬日的一层暖阳,将苏菱温柔笼罩其中。 他站起身来,眼中含着笑,唇角勾起,对着苏菱伸出了手。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古人所言不虚,为夫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27章 冬宴 马车从将军府转出,向着皇宫驶去。 苏菱坐在沈辞南身边,马车里分明是很暖和的,帷幕厚实,外面的风根本吹不进来。尽管如此,她手上还是捂着沈辞南递来的暖手炉,身上还是披着沈辞南带来的大氅,像一只修炼成人形的雪球。 除夕的街巷极热闹,有孩童摇着拨浪鼓从马车旁跑过,小贩的叫卖声经久不绝,时而被爆竹声打断。街上行人如织,马车缓慢前行,不时还要停下等待。 苏菱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想要掀开帷幕朝外张望,手伸到一半,被身边的人拉住。 “府医说夫人不宜吹风,会受凉的。这么快就忘了吗?” 沈辞南将苏菱的手按回到身前,拉拢了她披着的大氅,盖住那双手。 苏菱摇了摇头,指尖摸着暖手炉上的花纹,留神着外面的动静,不由入了神。 车外有路人的脚步声,除此之外也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只是掩藏在爆竹声与欢声笑语之间,有些模糊。 安排在这好些人护卫,像是在提防着什么一样,苏菱微微皱了眉,想起了不久之前在巷中所受的埋伏。 “重吗?”沈辞南突然出声,打断了苏菱纷繁的思绪。 “啊?” 沈辞南指向苏菱一头的钗饰。 马车轻微晃动,珠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会,”苏菱促狭回道,“习惯就好。” “你不用习惯这些,府中的嬷嬷喜欢的妆饰,未必适合你,”沈辞南伸手扶正其中一只钗饰,“下次冬宴,不必如此。” 下次。 不会有下次了,苏菱在心中回道。 她岔开话题,掩饰着自己一闪而过的失落。 “不好看吗?” “好看,在为夫眼中,夫人是最美的。金钗配美人,俗气了些,发间只消一枝白梅,足矣。” “唔。”苏菱应了一声,低下头去。 “旧时冬宴仅限于皇亲国戚,先帝仁德,准许朝臣携带家眷位列其中,举国同庆,延续至今。”沈辞南怕苏菱不解其意,补充道,“不过是一场宴会,不必紧张。” · 喧闹的人声被抛到车后,周遭不知何时安静下来,马蹄击打在石道上,发出哒哒的响声。 进宫了。 远处有悉悉索索的闹声,马车稳稳停了下来,沈辞南掀开帷幕,先一步下了马车。 春柳本想去扶车上的苏菱,却见沈辞南一只手勾在帷幕上,另一只手向着苏菱伸去。 本想上前的春柳动作一顿,乖乖立在马车边。 苏菱的手搭在沈辞南手上,踩着木制的台阶从马车里走下来。 天空阴沉,一阵阴风吹过,冷到刺骨,美人的脸抹了浓重的脂粉,仍然不掩花容月貌。她的衣袂翻飞,如误入凡尘的谪仙人,一双含情的杏眼被风吹出了星星点点的泪,我见犹怜。 一旁立着等待引路的小太监看得目瞪口呆,早就听闻平宁将军一副绝色桃花面,见了果不其然,却未曾料到将军夫人也是如此倾城之貌。 他在宫中当差这许多年,也没少见过宫中的莺莺燕燕,从前觉得容貌不凡的众妃,到了这位将军夫人面前,竟然都成了庸脂俗粉。 -- 第49页 京都居然有这种绝色的美人,真是闻所未闻! 郎才女貌,还真是绝配。 只是……小太监面上不显,在心中暗自撇了撇嘴。 虽说赐婚是将军亲自求来的,宫中却早有传闻,平宁将军醉卧沙场,不爱女子,娶下这位夫人,单纯只是为了拉拢国公府的势力。对于这位夫人,是没有什么真情实意的。 平宁将军能心疼美人,母猪都能上树了。 可惜了,如此美人…… 小太监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心叹天道不公。 想来这位将军对于夫人也是极为冷淡的,如今搀扶一把,只是做给旁人看。 小太监低着脑袋,用余光偷偷瞧二人。 将军搀扶着夫人下了马车,停顿了一会手,方才抽回。 ——嗯!一定是怕夫人摔着碰着,国公府会上门算账。 将军拢了拢夫人身上的大氅,侧身替她挡住了吹来的风,问她“冷不冷”。 ——嗯!一定是怕夫人冷着冻着,得了风寒传出去不好。 将军捋了捋夫人的鬓发,贴在自家夫人的耳侧低低说了声什么,惹得小美人耳朵尖儿红红的。 ——嗯!一定是将军威胁夫人待会儿一定要好好听话,不然到时候回到府中有她好看。 但是……将军本来伸出手臂,打算让夫人搭着,见夫人玉手露在外面心疼,又转为十指紧扣,还塞在了自己的大氅里避风,这怎么解释? 小太监低着头,他没有经历过男女情/事,却也隐隐有些预感。他的小眼睛滴溜溜,过了半晌才如遭雷击,幡然醒悟。 这世道,变了! 母猪真的能上树了! 于是一路走到殿前,苏菱看着小太监咋咋呼呼的背影,有些不明所以。 她顺着小太监的视线看去,只看到了一棵长势极好的树。 晚来天欲雪,苏菱仰起头来,低垂的云直直压了下来,被宫墙分割成周正的方形。 自古以来有多少人渴望踏在宫砖之上,赏一赏宫中的美景,一睹陛下的龙颜。 又有多少人被困在深宫之中,仰头望着方方正正的天,渴望逃到宫外去呢?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沈辞南偏过头来,不是在瞧天上的云,而是在瞧她。 “在想什么?”冷风吹过,他的话带了几分寒意。 苏菱摇了摇头,收回视线。 小太监驾轻就熟,三拐八绕带着他们到了殿前。 有殿前的宫女迎上来,笑意盈盈地引他们进入殿中落座。 苏菱跟在沈辞南身后,目不斜视,端庄识礼。 殿中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极近奢靡。不同于殿外的阴暗和寒冷,此处灯火通明,春风拂面。饭食糕点混着女子脂粉的香气,还有若有似无的花香,将殿中熏得暖意融融。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苏菱的错觉,原本闹哄哄的殿中自从他们二人踏入的一瞬,顷刻安静了下来,只余下切切的耳语。 苏菱心中生疑,面上不显分毫,由小宫女引着,坐在沈辞南身后。 桌上有几样小菜和糕点,一看就是出自宫中的手艺,做得精巧诱人。除此之外还有西域进宫的水果,一樽清酒。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苏菱不由想到了从临安到京都一路以来看到的种种,那些抛在路边的尸骨,含冤而死的恶灵,估计到死都不知道居然会有人在如今乱世还能吃上如此美味佳肴。 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周遭有几道目光一直看着她,苏菱直接抬起头,回望了过去。 美人在满殿的烛光之下,更加明媚动人。一双比芙蓉浦还美上三分的眼中冷淡而疏离,红唇轻抿,纤瘦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霜雪之中的白梅,周身平添了几分寒意,偏偏叫人移不开视线。 望着她的几人一时看呆了,忘记了移开视线。 直到沈辞轻拂衣袖,回头看向苏菱,再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几人…… 他的眼中满是寒意,塞北冬日的霜雪扑面而来,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剑抵在侯前,下一瞬即可取人性命。 那几人只见平宁将军轻轻挑起眉,眼中慢慢有了讥讽,意思不言自明—— 再看,把你们头拧下来。 那几人凭空在温暖如春的大殿之中生生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寒颤,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刘长史平生除了金银钱财,最爱的就是美人,看到了苏菱,连自己活了多少年岁都记不清了。 他侧身问身边的官员:“平宁将军身旁的是何人?未曾听闻将军近日有纳小妾啊!” 身旁的官员呵呵笑了两声,答道:“刘长史可不是糊涂了,那位是陛下亲自下旨赐婚的将军夫人啊!国公幺女,临安城中有名的美人,你竟不知?” 将军夫人,国公府幺女,刘长史怎会不知,他亲自勾结的当朝贵妃,设计在小巷中埋伏杀害的,就是她啊! 可是……那日之后,贵妃不是派人来说,苏菱已经死了吗? 刘长史青天白日见了鬼,冷汗刷的一下流了下来。 他好奇地向苏菱瞧了一眼,害怕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好奇地向苏菱瞧了一眼,恐惧地低下了头,再一抬眼,正正好对上了沈辞南的目光。 刘长史如遭雷击,马上偏开了视线。余光中,平宁将军一直似有似无地望着他的方向。 -- 第50页 如果不是冬宴之上不能佩刀,刘长史都要怀疑沈辞南下一瞬会提刀轻而易举抹了他的脖子。 刘长史如坐针毡,不停用帕子擦着自己的额头,面色惨白。 身边的官员见状,问道:“怎么了?” “无事……” 性命危在旦夕,也勉强算得上无事吧…… 刘长史声音发抖,有气无力问道:“国公还没到吗?” 身旁的官员四下扫了一眼。 “还在路上吧,估摸着要等等,陛下和娘娘们之前能来。”官员瞧着刘长史的面色,思量着要不要去叫太医,“你没事吧,脸这么白,还出了这么多汗……” “我没事,只是……”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大殿门口就传来了新的脚步声。 刘长史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向门口投去近乎求助的目光。 ——是国公和国公夫人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28章 惊吓 苏菱瞪完那几人,目光和沈辞南对上。 彼此的眼中都残留着寒意,却都在看向对方的一瞬之间冰雪消融。 众目睽睽之下,平宁将军身后的大美人低垂下眼,睫毛如忽闪的蝴蝶,垂下的阴影挡住了一双极美的眼睛。她专心致志瞧着桌上的糕点,不知从中瞧出了什么花头,白皙的耳朵尖渐渐红了起来。 而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平宁将军沈辞南侧着身,堪称温柔地瞧着自家夫人,眼神腻歪的都能拧出水来。 众人:……? 苏菱对自己不自觉的脸红毫无察觉,专心致志数着玉盘里糕点的数量。 “等下,国公府和……你的姐姐,还有陛下,都会到。”沈辞南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的声音说道,“不会有独处的机会,若是他们为难你,不用开口,我会解决的。” 你来之前可没说! 苏菱还没来得及讶异,就听到大殿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她和沈辞南的视线几乎是同时移了过去,苏晔舒和陈氏从殿外走了进来。 作为当朝国公,苏晔舒正人君子的模样装得炉火纯青,而站在他身边的陈氏浓妆艳抹,过浓的脂粉也遮不住她面上的得意之色,一举一动之间都是不自知的做作。 倒是装的挺像的…… 苏菱脑中浮现出这么一个念头,她从前还好奇品行如此的父亲如何能得北梁万人渴望的国公之位,如今一看,情有可原。 旁人纷纷站起身来,与这位“德高望重”的国公嘘寒问暖,只有沈辞南还坐在原地,恍若未觉一般给自己缓缓倒了一杯酒。 苏晔舒被环绕在众人之中,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最后定在了沈辞南身上。 他唇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朝着沈辞南走去。 纵使是战功赫赫的将军又如何?年纪轻轻当了鳏夫,日后败露,照样是朝堂和坊间的笑话。 想着沈辞南那日威胁他时的目中无人,苏晔舒越发得意。风水轮流转,终于等到了沈辞南失意之时了。 他一步步走向沈辞南,身后跟着更加得意的陈氏,夫妻二人如同一阵风,刮起了百官的注意。 “国公果然于平宁将军关系亲厚。” “没想到国公长相如此,能生出如此花容月貌的女儿。” “强强联手,北梁日后有望啊!” “一位平定朝堂,一位征战塞北,当真是北梁的两位重臣!” 苏晔舒带了几分半真半假的笑,走到沈辞南身边。 偏偏沈辞南一脸冷漠地回望着他,全然没有要站起身来行礼的模样。 即将要撑在沈辞南桌上的手一顿,苏晔舒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平宁将军近来可好?” 沈辞南上挑着唇角,直视着苏晔舒:“托国公的福,再好不过了。” 苏晔舒余光中瞧见有一个女子在沈辞南身后,被沈辞南正好挡住了面容,只能望见纤细的腰肢。他自己风流惯了,以为沈辞南是在苏菱死后立刻纳了妾,心中倒也无所谓,口中不免调侃几句:“将军好福气啊,这位是?” 沈辞南不可置否,笑道:“国公可不是在说笑吗?连自家女儿都认不出来了?” 苏晔舒和陈氏的目光具是一顿,一派从容的脸上有些绷不住的裂痕。 沈辞南侧过身来,苏菱的脸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苏晔舒和陈氏如同白日里见了鬼,苏晔舒目光一顿,陈氏更是吓得尖叫了一声,连连往后退了两步。 “你不是……你不是……”陈氏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利索了。 苏菱疑惑地瞧着他们二人,不明所以。 陈氏瞪着她的眼中满是惊恐和畏惧,后退了几步之后转而冲向了苏菱的方向,幸好苏晔舒眼疾手快拉住了她。 “陛下到!”苏公公快步走到殿中,扯着嗓子喊道。 见几位还呆立在原地,他赶忙提醒道:“陛下快到了,几位大人快回到位置上吧!” 陈氏满腔疑惑,千言万语憋着说不出口,难受得脸都微微发红了。她几乎是被理智尚存的苏晔舒半拉半拽到自己位置上。 即使站着,陈氏的眼珠还是忍不住在苏菱和沈辞南之间打转。 苏晔舒冷冷瞧着沈辞南,见他在一片慌乱之中从容举起自己手边的酒盏,对着自己微一示意,仰头一饮而尽。 -- 第51页 嚣张之意溢于言表。 苏晔舒嘴角一僵,笑容凝固。 苏菱见陈氏的目光来回在二人之间打转,不着痕迹凑到沈辞南身边:“她这眼睛……怎么了?” 沈辞南瞟了一眼:“进沙子了。” 苏菱:…… 大殿之上哪来的沙子? 她默默挪回到位置上,抿了抿唇。 最先走到殿中的是皇帝,他身后跟着后宫的莺莺燕燕。后宫佳丽三千,有资格到冬宴之上的,却只有寥寥几位嫔妃。 皇帝显然昨日没有睡好觉,进殿之时还用手揉着青黑的眼,步子有几分虚浮。 相比之下,他身后目不斜视的美人,要顺眼得多。 “诸位爱卿来得真早。” 皇帝目光懒懒扫过殿中诸人,只是在扫到苏菱时,脚步一顿,险些左脚绊倒右脚。 跟在他身后的苏鸢本来直视着前方,见皇帝身形一晃,微微皱了眉,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一刹那,苏鸢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直到身后的嫔妃小声提醒,她这才回过神来,喉结极轻滚动了一下,抬步向前。 她不是死了吗? 她应该已经死了啊!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同于皇帝见到美人的心花怒放,苏鸢跟在皇帝身后,尽量保持着自己的理智,手心已被汗水濡湿。 苏菱低垂着眉眼,对于二人的一举一动毫无察觉,后宫嫔妃掀起的胭脂水粉味道阵阵,她拼命忍着才没咳嗽出来,就当她以为一行人终于走完,忍不住抬头时,正好对上了最后一位嫔妃的目光。 不同于其他嫔妃的目不斜视,她跟在最后,放缓步伐,似是刻意,只是朝着她和沈辞南的方向瞟了一眼。 不同于苏菱不染纤尘的明媚,这位嫔妃更像是傲立于枝头的牡丹,自有一股艳丽而自知的傲气。满堂的辉煌夺目衬得她肤白如雪,近乎透明。 她淡淡扫过苏菱,目光未及眼底,转瞬移开,匆匆一眼,苏菱只来得及注意到她眼下一颗小痣。 皇帝最先落座,接着是嫔妃,最后是大臣。 在宫中乐声中,美人翩翩起舞,觥筹交错,宴会的气氛很快被带了起来。 苏鸢不经意与刘长史等人相视,她在落座之时就明白,近日一事是被人摆了一道,她对着几人轻轻摇了摇头。 能设计戏弄她的,多半是…… 她不着痕迹狠狠剜了坐在一旁拿象牙筷小口吃着糕点的沈清。 奈何对方专心致志,连眼神都不分给她分毫。 无果,苏鸢气不过,又心生一计。 苏鸢上前,给皇帝倒酒。皇帝悄声同她说着话,目光却落在高台之下的苏菱身上。 “臣妾的妹妹,容貌就连臣妾也自愧不如呢。” “京都之中还有如此美人,从前爱妃同朕讲,画上美人没有真人好看,朕还不信,如今亲眼见了,果真如此!” “陛下,”苏鸢贴在皇帝耳边,近乎耳语,“美酒配美人,何不敬一杯酒呢。” 皇帝侧过头来瞧她,苏鸢那张与苏菱有三分相似的脸触手可及,美则美矣,终究是俗气了些。 乐师的弹奏正到热烈之时,在鸾歌凤吹,笙歌鼎沸中,皇帝渐渐笑了起来:“知我心者,唯有爱妃!” 苏鸢对着皇帝甜腻腻一笑,坐回远处,笑意逐渐淡去。 她略带了几分得意,居高临下朝台下扫了一眼,一道冰冷的目光正好对着她的喉间刺来。 沈辞南虚握着酒盏,左手的四个指节分明的手指有节奏地轻抚,挑眉望着她的方向。就在她看向沈辞南之时,沈辞南移开了视线,目光落在大殿冰凉的扶手上,眼中有讥讽之意。 这是…… 苏鸢来不及细想,就见皇帝抬起酒盏,下一瞬话就要脱口而出。 坐在她身旁的沈清促狭地笑了一声,苏鸢当即转过头。 二人离得近,沈清直视着她的眼睛,用只有她才能看得到的口型—— 恭喜。 最后一个“喜”字结束,两边唇角上翘,正好成了一个微笑,端庄又得体。 这是何意? 纵使苏鸢每每盯着沈清细长的脖颈,都想着伸手掐断,让这一张烦人的嘴,这一张恼人的脸,永远消失在她的眼前,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对方刚刚进到宫中,圣宠正浓,难保不会在皇帝身边吹枕边风。 “众位爱卿赏脸,除夕之夜齐聚一堂,朕心甚慰。”皇帝举起杯盏,“朕敬各位爱卿一杯。” 他仰头一饮而尽,将喝空的杯盏亮给台下的诸位。 台下的大臣纷纷举杯,沈辞南将自己的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伸手拿过苏菱贴在唇边的酒杯,一饮而尽。 “哎哎哎!大将军爱妻心切,却也不能替夫人喝啊!”皇帝敏锐地捕捉到了二人的小动作,得意洋洋道,“难道朕不配吗?” “对啊,许久不见,妹妹也与姐姐饮一杯酒吧。”苏鸢趁机火上浇油。 大殿之上几十双眼睛望了过来,苏菱偷偷拉了拉沈辞南的衣袖。 一杯两杯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在临安城中也有偷偷饮过桂花酿,除了一觉起来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其余都挺正常的啊…… 谁料沈辞南这个臭流氓不按常理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抽过苏菱拉着他衣袖的手,二人十指紧扣。 -- 第52页 “夫人有喜,不宜饮酒,这杯酒,为夫替她饮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沈·不按常理出牌·辞南 第29章 回家 有喜? 谁有喜了? 是她有喜了? 不止是苏菱,满殿之上惊喜者有之,讶异者有之,惊恐者有之,疑惑者有之,除了沈辞南和沈清,众人的脸色比变戏法还精彩。 “有喜”的苏菱僵着一张脸,笑意凝在脸上,皮动肉不动:“没你这么挡酒的!” 沈辞南面色温和,唇齿轻碰:“为夫独一无二,不行?” 行。 你可真行。 苏菱心中慨然,早就听闻欺君是杀头的大罪,托沈辞南的福,她居然能有幸在短短数十年中体验一回如此惊心动魄,可真是不枉此生。 相比于台下的“眉目传情”,端坐在高台之上的苏鸢身子一僵,沈辞南寥寥几个字,命中要害。 一来,北梁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却鲜少有子嗣,纵有几位有命出生,活到如今的却只有一位公主。他本就对后宫中的嫔妃心存不满,如今沈辞南新婚不久,便得子嗣,是在践踏他的颜面。 二来,北梁皇帝对于美貌的嫔妃、宫女、臣妻留情,唯独对于有孕的女子退避三舍。自己身为贵妃,皇帝的枕边人,理应知道这点,而自己国公府女儿,苏菱的长姐,也应对妹妹有孕心知肚明。 一句话,字字珠玑,刀刀插在苏鸢心头。 祸水东引,是将怒气转移到苏鸢身上。 “恭喜啊!恭喜!”皇帝的动作明显有些迟钝,将酒盏凑到唇边,才想起之前已经喝空了。 苏鸢果然用余光瞧见皇帝端着的酒盏落了下来,脸上带着的笑意淡了几分,他似是将目光从苏菱处移向了苏鸢,苏鸢直视着苏菱,视线不敢偏离半分。 推杯换盏,酒足饭饱。 歌舞声毫无渐歇的态势,大殿之上暖意融融,诚然是一片再和气不过的模样。 高台之下的诸位大人相互敬酒,面上都有了几分醉意,就连高台之上的皇帝,身影都虚晃了两下。 沈辞南今晚也饮了不少酒,面上却不似旁人一般有红晕。他的面色依旧苍白,目光清明,只是眼眶较之平时泛出些红来,若非朝夕相对之人,断然不会有所察觉。 苏菱小口饮着宫女端上来的茶水,实在被殿中女子的脂粉气熏到不行,轻轻在桌下拽了拽沈辞南的衣袖。 沈辞南转过头来瞧她,动作明显比平时慢了几分,只是瞧着她,等她开口,并不说话。 “我出去一趟。”苏菱指着殿外,小声伏在他耳边道。 宫中守卫森严,不少后宫嫔妃吃醉了酒,也会去殿外吹吹风散散酒气。 殿中的乐声绵长,沈辞南在笛子悠扬的百转千回中握住了苏菱的手腕,一把将站到一半的苏菱拉回到自己膝上。 苏菱一惊,下意识隔着衣衫布料回握住了沈辞南的手臂。 沈辞南的气息在靠近,他取了身旁的大氅,披在苏菱身上。 他的呼吸之间有散不去的酒气,夹杂着身上白梅的香气,莫名勾人。 苏菱有些局促地偏开视线,任由沈辞南指尖缠绕,替她系好了丝带。 “去吧。”沈辞南手指扫过她鬓角的碎发,脸上居然带了温柔的笑意。 走到殿外,冬日的寒风扑面而来,苏菱把毛茸茸的大氅拉紧了些,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找回了些尚存的理智。 不用照镜子,苏菱都知道自己如今是怎样一副模样。冷风吹过面颊,脸上还是烫的,耳朵尖泛着微红,还好出来得快,不然被沈辞南瞧见了,一定又会取笑她。 天色暗了下去,方才低低压下来的乌云又浓了几分,遮住了原本明晃晃的月亮,月光隔绝在云层之后。不过好在宫中悬挂着灯盏,还算是亮堂堂的。 风吹过檐下的铃铎,叮当作响。明明身处宫中,却让苏菱想到了青灯古佛的寺院,莫名心安。 苏菱寻了僻静处,四下没什么人,她摇了摇如坠着千斤一般的脑袋,府中的嬷嬷不仅喜好在她的发间插好些珠饰,还把头发扎得格外紧。方才出府还不觉得,时间一长就有点受不了了。 似有似无的脂粉味总是散不去,苏菱轻轻打了两个喷嚏。 “身子这么弱,怎么跑外面来啦?”女子娇俏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苏菱的眼前有些水雾,只能看到女人华贵的衣衫和精致的妆容。 沈清从怀中取了帕子递到苏菱面前:“呐,不用谢。” 苏菱摆了摆手:“不必了。” “你简直和我兄长一模一样,别人好心好意,你们总会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沈清垂着手,并不急着把帕子放回,她站在苏菱身旁,顺着苏菱方才的目光,看向遮在乌云之后的月亮。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沈清仰着头,唇角残留着笑意,“这宫中一派祥和之气,还真叫人将今夕错认为太平之世呢!” 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不轻不重的话语被呼啸而过的冬风吹得支离破碎,像炉灰一般散落在宫墙的阴暗夹角之中。 苏菱被她的胆大吓了一跳,她远离了京都生活了十载,都知道皇宫之中隔墙有耳,要谨言慎行。 她偏过头,正好对上了沈清的视线。 -- 第53页 对方左眼之下的小痣随着幽暗的灯光闪烁,是明目张胆的张扬。 沈清的眼中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她对于什么都是淡淡的。 此刻,她侧过身来对着苏菱伸出手,一双玉手在寒风之中稳稳的。 “忘了说了,我是沈清,你夫君的妹妹,”话未说完,她自己先笑了,“若是他认的话。” 苏菱握住沈清伸出的手,她明明穿得比她少许多,手却比她暖和。 沈清用力回握着她,捕捉到了苏菱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她前倾着身体,贴在她耳旁道:“看来兄长没有跟你提起过我啊。” 确实。 沈辞南从未在苏菱面前提起过沈清,不只是忘了,还是刻意不想提及。 不过这个名字……似乎是有些耳熟的。 苏菱蹙起的远山眉舒展,是了,有一日沈辞南外出,闻举提到过一次这个名字。 见苏菱不答,沈清也不急,笑道:“不认也没事,非亲非故的,明面上装装样子罢了。” 非亲非故? 苏菱不解,可此时沈清抽回了手,低头开始抚平衣衫上的褶皱。 她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致,苏菱也不好再开口询问,二人望着黑沉沉的暮色,一时无言。 “四四方方的天,有什么好看的……”还是沈清先叹了一口气,大大咧咧拍着苏菱的肩膀,“我先进去啦,你也赶紧进去。手这么冷,兄长没说过你吗?” 她似有若无地将目光扫过苏菱平坦的腹部,抬脚走进暮色之中。 直到沈清的身影彻底消失,苏菱这才打了个寒颤。 朔风卷裹,吹来了白色的碎末。 苏菱伸出手来,一颗颗冰凉落在她的掌心,倏然消融。 又落雪了。 不过是一晃神的功夫,再抬头时,已是纷纷扬扬。 大雪纷纷何所似,为若柳絮因风起。 临安城中极少落雪,苏菱细细想了一下上次见到如此壮观的雪景是何时,居然想不起来了。 许是幼时吧。 她保持着伸手的动作,仰头长久望着暮色之中飘落的白雪。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右肩一重,有什么东西搭在她的右肩上,很有分量,压得她的右肩沉下来,结结实实吓了她一跳。 沈辞南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旁,把头搭在她的右肩上,从她的角度仰头望着夜色中的雪景。 这人走路没有声音的吗? 苏菱在心中暗自抱怨了一句,却也没有推开他。 沈辞南的眼神终于也带了几分恍惚,苏菱估摸着他是酒喝多了,才会这样。 浓烈的酒香近在咫尺,把白梅香压了下去,闻起来让人周身都有了暖意,苏菱明明没有饮酒,却觉得自己有些迷醉。 苏菱不出声,沈辞南也不说话。 殿内有杯盏碰撞之声,人声和笑语都被隔在了远处,就连朔风之中忽明忽暗的灯光都暗了几分。 只有冬雪飘飞,不知疲倦。 “阿菱,外面冷,我们回家吧。” 沈辞南出声,带了几分鼻音,竟然有点像是在撒娇。 他极少唤她阿菱,多是夫人,话说得亲近,却多少有些点到即止的疏离。 唯有他唤阿菱,苏菱会误以为他是发自内心的温柔。 回家。 她在京都之中也有家了。 苏菱鼻尖有些酸涩,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哭出来:“不用回到殿中吗?” 沈辞南没有抬起头,枕在苏菱的右肩上,轻轻摇了摇头。 动作传了过来,苏菱只觉得右肩上有着酥酥麻麻的痒。 他的鼻息擦过苏菱的颈侧,是温热的,也是缱绻的。 沈辞南很高,平日里苏菱若是不仰头,平视到的是他的喉结。 此刻他的头靠在苏菱右肩上,他为她弯着腰,双手绕过腰侧,苏菱伸出的手被他拉住。 “阿菱,手好冷。”沈辞南握着苏菱的手,凑到唇边,呼出一口白气。 雾气氤氲,太多的情绪隐藏在白气之中。 白气散尽,有些东西,却留了下来。 沈辞南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轻轻闭上了眼,睫毛沾上了飞来的雪沫,微微煽动。 “阿菱,我们回家……”他在喃喃,而她在听。 “好。” 雪落无声,苏菱在风中听到了自己的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醉酒! 作者专栏卑微求个收藏QAQ 第30章 醉酒 喧闹渐渐远去,二人回到府中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纷纷扬扬的雪花永无止尽,越下越大,在马车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府中的家仆早有准备,栖月阁内的灯光亮着,屋内炭火烧得很旺。 今日是除夕,春柳和府中的小丫鬟们约好了一起守岁。她旁敲侧击问苏菱想不想一起过去,苏菱有了些困意,想到自己过去了或许会让几个小丫头不自在,摇头拒绝了。 春柳没有多加逗留,蹦蹦跳跳就去了。 洗漱完毕,苏菱终于卸下了一身的重量,换上了舒适的寝衣,披散乌发。她身心舒畅,两只手臂交缠着举过头顶,伸着懒腰,步伐都轻盈了几分。 天色不早了,冬雪天同下雨天一样,最是适合窝在床上睡觉。 苏菱走向床榻,余光猝不及防扫到角落里坐着一个人。旁的地方灯火亮着,这里却要昏暗一些,窗外不太明亮的月光泼洒进来,将那人的脸照得极为苍白。 -- 第54页 除夕……会有鬼吗? 苏菱猝不及防被吓得身形一晃,脚步一顿,险些被自己绊倒。喜悦烟消云散,她脑中迅速闪过这几日发生的事,再三确定自己没有做什么亏心事,才咽了一口唾沫,壮着胆子看了过去。 栖月阁角落里放着一张棋桌,不知是不是沈辞南个人的爱好,反正苏菱对此没什么兴趣,要不是丫鬟时常过来擦拭,这里估计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了。 此时那个“鬼”正坐在棋桌的一面,修长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枚黑子。别说,这只鬼的手指还是挺好的。苏菱在心中赞叹了一声,顺着手指往上看。 皓腕凝霜雪,在冰凉的月光之下尤其,惨白到没什么温度,不用摸就知道会使怎样的冰冷。 这只“鬼”还很会享受,寝衣用的是京都中极佳的绸缎,单单一眼,就能看出价值不菲。 苏菱啧了一声,这年头人活得尚且需要提心提心吊胆,还不如鬼来得自由自来,来去无牵挂。 再往上,是好看的喉结,锋利的下颌线,凉薄的嘴唇,高挺的鼻梁……和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桃花眼。 内眼角深陷,外眼角上挑,漆眸之中盛着冬日塞外的霜雪,眼眶微微泛着红,不用挑眉,即可勾人魂魄。 苏菱快要跳出来的心猛然又撞回到胸腔之中,她忍着上前把沈辞南打一顿的冲动,在心中默念了几十遍慈悲为怀。平复心情,坐在了沈辞南的面前。 沈辞南的长发没有像平时一样以银发扣或者发带束起,而是松散地披着,月光在上面流淌,像是一块上好的绸缎。 这样的长发衬得他面容愈发昳丽。 “为什么不点一盏灯?”苏菱问。 沈辞南不答,握着黑子顾自沉思,似乎是棋局到了焦灼处,他有些举棋不定。 苏菱对于棋局并无什么研究,在临安城中也多是兴趣缺缺,只是匆匆瞧了一眼,并不放在心上。 她懒懒打了个哈欠,惺忪着睡眼,靠在身后的软枕上,惬意地想要酝酿些睡意。 就在她的眼睛快要合上的瞬间,沈辞南似乎终于下定决定,把黑子放了下来。 苏菱无意扫了一眼棋局,见沈辞南在深思熟虑之后把黑子放在了纵横之间,朦胧间闭上了眼。 合上眼一会儿,苏菱突然琢磨出几分不太对劲来。 他把黑子……放在了哪里?! 苏菱惊异,睁眼正好目睹沈辞南信心满满又把一颗黑子放在了纵横之中。 苏菱:…… 就连她这种没下过的人都知道不对劲,更何况是沈辞南。 哦,应该说是,清醒状态的沈辞南。 苏菱把手在沈辞南面前挥了挥,沈辞南慢了好久才看向她。 他的眼眶深陷,周遭有些昏暗,苏菱看不透他眼中的情绪。 “这是几?”苏菱对着他伸出指头。 沈辞南扫了她一眼,微微皱起了眉,看她的眼神像在看瓜田里一只瓜。 “二。”他答得笃定,没有丝毫犹豫。 苏菱目光缓缓移到自己伸出的一只手指上,乖乖把手指勾了回去。 得了,是真的喝傻了。 苏菱站起身来,想要去唤门外的家仆,手腕很快被沈辞南握住。 他的手看上去冰凉,实际上却有着暖意,惊得苏菱一哆嗦。 “别走,”话中带了倦意,沈辞南特有的声线压低,像是街头小狗的呜咽,“我只求你,别走。” 太像是在撒娇了,苏菱停住脚步,低头看着沈辞南的头,居然有一种很想上去摸一把的冲动。 所以当苏菱真的鬼使神差伸出手的时候,连自己都呆愣了一瞬。 好家伙,她在干什么啊! 从来都只有沈辞南提着人家脑袋,哪里会有沈辞南被别人摸脑袋的道理! 这摸一下,怕不只是折寿,而是掉脑袋了。 苏菱近乎本能地想要收回手,却感觉到沈辞南的头一偏,指尖就碰到了沈辞南的发丝。 完了…… 真的要掉脑袋了…… 指尖的触感不同于想象之中。 沈辞南的发丝虽比苏菱的要硬一些,却依旧是柔软的,松松散散披着,还有一点残留的香气。 苏菱魂飞天外,就连窗外飘落的飞雪都救不回她纷乱的情绪。 “好,”她几乎是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不走。” 沈辞南眯着眼,似乎是满意于她的回答,又在她的掌心蹭了蹭。 苏菱:……这是什么毛病?! 真的会有人喝酒以后会变成这样吗? 不会明天沈辞南想起来了把她灭口吧! 苏菱诚惶诚恐,手指无意识拍着沈辞南的脑袋,像是在摸路边的小流浪狗。 堂堂平宁大将军,京都闻风丧胆的存在,提起的人头数不胜数,醉了居然是这么一副模样…… 估计被他砍过的敌军看到此景要活活气晕过去。 夜深了,周遭安静得很,苏菱思忖着让沈辞南在这里睡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这里有些偏僻,没有可以躺倒的软榻,离炭火也有点距离,总归还是有点冷的。 “走得动吗?”苏菱低下头问他。 “嗯。”沈辞南应了一声,证明自己似的,僵硬站起身,绷直的没多久,就险些打出一套醉拳。 苏菱堪堪扶着了他,架着沈辞南的胳膊,把他往门边拖。 -- 第55页 沈辞南长得高,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重,他几乎整个身子压在苏菱身上,苏菱却没有感到多少重量,这让她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一不小心力气变大了。 苏菱一边拖沈辞南,阻止他到处乱跑,一边咬牙切齿:“你管这叫走得动?” 沈辞南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回答,苏菱喊了他几声都没动静,就在苏菱以为他成功昏过去的时候,他忽然身子一偏,结结实实倒在了经过的床榻之上。 肩上的重量猛然消失,苏菱身形晃了晃,揉着肩膀,她几乎是对着沈辞南怒目相向。 只可惜对方脸朝下倒在床榻上,压根没看到她此刻的表情,沈辞南四仰八叉成一个“大”字形,躺得很安详。 苏菱:…… 克扣伙食还不够,还要霸占床榻? “起来!”苏菱拽着沈辞南的胳膊,想要把他从床榻上拉起来。 方才几乎没有什么重量的沈辞南此刻突然稳如泰山,硬是没有被苏菱拖动分毫。 苏菱将整个身子向后倾泻,终于艰难地把他拖动了一点。 真的也只是一点而已。 还没等她继续用力,沈辞南恶人先告状,低低嘶了一声。 苏菱一下子放开拉着他的手,蔫头耷脑地趴在床边问他:“拉伤了?” 沈辞南把埋在锦被下的脸探出来,对着苏菱的方向,懒懒掀起半边的眼皮,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他眼中似是缱绻着笑意,情急之下的苏菱并没有注意到。 苏菱有些慌乱,听说习武之人的胳膊都挺重要的,万一真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不是说来玩闹的。 “这里疼吗?”苏菱格外轻柔地戳了戳刚刚拽过的胳膊。 沈辞南的眉目紧蹙,似乎是痛到了极致。 “啊!”苏菱收回手指,满脸愧疚,“要不我帮你去叫府医吧。” “他不在这里过年。”沈辞南随口胡诌。 苏菱歪着头,片刻之后恍然:“我前几日明明问过他的,他说他留在府中的。” 说着,她就要去唤府医。 沈辞南惺忪着睡颜,叫住了她:“太晚了,让他们好好过个除夕夜吧。” “可是你的手臂……” “无妨。”沈辞南见她急得眼眶都有些红了,像一只炸毛的兔子,轻轻笑了一声,将头埋在锦被中。 苏菱在床边蹲着,伏在他耳边小声问:“真的没事吗?” 沈辞南没有看向她的方向,只是伸出右手的食指,向她轻轻勾了一勾。 苏菱乖乖凑近。 下一瞬,她的手腕被沈辞南右手握着,猛地拉向他。苏菱惊呼了一声,脚下不稳,险些扑到在沈辞南身上。沈辞南伸出空着的左手接住了她,苏菱整个人都滚到了沈辞南的怀中。 还好沈辞南接着她的手很稳,身下的锦被软和,苏菱受了惊,却并没有受哪怕一点伤。 沈辞南仗着身高优势,双手环着她的腰,像抱着一只软枕一般把她抱在怀中,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轻蹭了两下。 苏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连带着脚趾都酥麻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注了!平宁将军是真醉还是装醉! 第31章 情迷 沈辞南的下巴抵在苏菱的头顶,他的呼吸之间带着酒气,暖暖的,掺杂着白梅和霜雪的寒气,居然有一种奇妙的平衡。 他周身的气息将苏菱包裹,周围太安静了,苏菱甚至能听到沈辞南的呼吸声。 心跳声贴在她的背后,一声又一声,近乎与她的心跳声重叠在一起。 苏菱习惯了一个人四仰八叉地睡,猝不及防被抱在怀中,有些不适应。偏偏她担心着沈辞南受伤的胳膊,不敢乱动。 过了好久,沈辞南终于呼吸绵长,苏菱这才敢在他怀里轻轻转了转身子。 “怎么了?”沈辞南低沉的嗓音在她的头顶响起,他抱着她就像是抱着一只毛绒绒的小兔子,他很久没有这样清晰地闻到她身上的气味了。 那是一种沐浴过后的清香中,小姑娘身上是甜的,微微带着糕点的香糯。 沈辞南闻惯了塞北的霜雪,大漠的风沙,沙场的血腥。他曾经以为,至少是整个上一世,他都不曾奢望过将这份柔软拥在怀中。 她是他徘徊轮回,在阴曹地府门口闯荡,依旧魂牵故里的所在。 前世,今生,太久了,太苦了,能在一个冬日雪夜抱着她,沈辞南已然心满意足。 小姑娘缩在他的怀中,已经不像新婚之时微微颤抖了,她在一点点接纳着他。 久一点也没关系的,这一世,我用整整一世来等你。 就像此刻,小姑娘在他怀中小幅度地扭动着,寻找着最舒服的位置,小声喃喃:“怕压到你。”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苏菱甚至不用抬头,就能想到他此时此刻的模样。 桃花眼中盛着一捧水波,薄唇轻轻翘起,直直看到人的眼底,念念不能忘。 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角度,苏菱仗着沈辞南酒醉,第二天不一定记得清,壮着胆子问他:“欺君可是杀头的大罪,你怎么大殿之上胡说呢。” “嗯。”沈辞南似乎意识有些朦胧,先是低低应了一声,方才后知后觉补充了一句,“反正也快了。” 他的后一句话近乎自言自语,苏菱没太听清,下意识仰起头来看他。 -- 第56页 下一瞬,她的头顶就结结实实撞在了沈辞南的头顶。 “嘶……”苏菱抱着自己的头顶,睡意清醒了大半。 果然有些人下颌线太锋利也是不好的,撞到下巴会特别疼! 沈辞南被她撞得一懵,用掌心揉着她的发心:“疼吗?” 明明自己的下巴也被撞得泛了红,他却浑然未觉。 怀中的小姑娘揉着脑袋,像只被惹怒的兔子:“你说呢!” 沈辞南失笑。 他在京都这几年来,人人敬他,畏他,怕他,还没有人敢当面这样顶撞他。 这样的感觉……倒还挺新鲜的。 撞得也没有很用力,苏菱被沈辞南揉着发心,缓了过来,觉得沈辞南这是在下意识报复她之前摸他脑袋。 这人怎么这么记仇…… 他对旁人……也会这样吗? 会温柔地把她抱在怀中。 会把下巴搭在她的头顶。 会笑着给她揉头发,像是安抚一只小动物。 那座梦里埋葬在白梅林里的女子,是谁呢? “你……”苏菱近乎脱口而出,“你喜欢沈清吗?” 说出口的一瞬,就连苏菱自己的呼吸都是一顿。 她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大胆,明明新婚之夜还害怕得浑身发抖,如今却敢缩在沈辞南怀中问出这句话。 他会不会一气之下抽刀杀了自己? 可是……真的好想知道究竟是谁,她不想含恨而终。 好在沈辞南的呼吸不变,苏菱松了一口气。 “沈清?”沈辞南似乎沉思了一会儿,反问道,“我为什么会喜欢她?” 也是,苏菱没料到沈辞南的回应是一句问句,自己先想了起来。 自己为什么觉得沈辞南会喜欢沈清? 因为沈清长得漂亮?因为二人青梅竹马非亲非故? 好像……都不大讲得通。 苏菱恨不得把自己塞到锦被里闷死。 “大抵……因为她漂亮?”在诡异的沉默之后,苏菱终于憋出了一句自己都不大相信的话。 沈辞南回得更认真了:“她漂亮吗?” 虽然嗓音仍是低沉的,带着浓浓的倦意,他显然来之前漱过口,身上的酒气也没有像方才大殿之外那样散不开,只是残留着一些淡淡的香气,莫名让人心安了几分。 沈辞南的胳膊垫在她的脖颈下面,苏菱轻轻翘了唇角,心情不知为何,愉悦了几分。 “京都应该只有你一个人觉得她不漂亮。” “嗯。”沈辞南补充了一句,“她少时喜欢的另有其人。” 苏菱讶异,下意识抓住了沈辞南的手臂,问他:“是谁?” 沈辞南睁开眼,目光落在苏菱握着自己的手臂上。 小姑娘似乎不管是在温暖的室内,还是寒冷的室外,身上的温度都很低。 是太瘦的缘故吗?要不要和厨房说一声,改善一下伙食? 还是和府医说一声,喝点药养养身子? 不过……她好像一直特别讨厌喝药,还是算了吧。 沈辞南顾自想着,就感觉到苏菱摇了摇自己的手臂:“是谁啊?” 小姑娘的话语是软的,轻轻柔柔的,像春日随风飘飞的柳絮。 “不能说。” “是我认识的人吗?” 苏菱等不到沈辞南的回答,艰难地转了个身,面对着沈辞南,用水汪汪的杏眼瞧着他。 沈辞南瞧着这双眼,心底柔软了几分,从未产生过的情绪在蔓延,来势汹汹,而他无力抵抗。 “嗯。” “我认识的?”苏菱仗着沈辞南喝得不清醒,机会千载难逢,追问的语气中有掩藏不住的期待,“谁啊?” “熟人。”沈辞南想了想方才苏菱听说自己不喜欢沈清时不经意露出的开心,补充了一句,“不是我。不能多说了。” 苏菱还追问,却见沈辞南合上了眼,似乎是不胜酒力,眉头轻轻皱起。 她乖乖闭了嘴,把还没有问出口的疑惑憋在了心底。 沈辞南闭着眼,右手顺着她的发丝一圈圈缠绕上来,最后抵在她的后脑上,将她推向自己。 苏菱抵在沈辞南的胸前,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心跳。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沈辞南的心跳很快。 “为夫给夫人讲个故事吧。” 苏菱在他的怀中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沈辞南有没有听清。 “有一只小狼崽,和狼妈妈相依为命,它一直以为,自己没有父亲。有一天,下了好大的雪,它为了去找母亲,偷溜去了一个富家府邸,被赴宴的客人发现了。它站在人前,身上蹭得脏兮兮的,赴宴的客人都嫌弃它,说他不干净,要赶它走。” “太可恶了。”苏菱忍不住在他怀里抱怨了一句。 “是啊,其实客人也没有错,小狼崽是太脏了,连它都嫌弃自己。”沈辞南合着眼,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娓娓道来,“然后……小狼崽耷拉着耳朵,就在它快要哭出来的时候,突然有一只小兔子站了出来。就这么小的一只兔子,白毛都没长齐,却对着客人们大喊:‘你给我出去,不要欺负它!’。” 沈辞南尖着嗓子,模仿起来惟妙惟肖,惹得苏菱忍不住笑了一声。 “小狼崽是不是特别感动?”苏菱问他。 “是啊,”沈辞南搂着苏菱的手紧了几分,“它特别感动,记了好多年。直到后来当了群狼之首,浩浩荡荡领着一群狼崽子的时候,也依旧记得那只挺身而出的小白兔。” -- 第57页 “其实我是懂这种感受的。”苏菱陷入回忆之中,说道,“旧时在临安城中,我落过一次水。你别这么瞪着我啊,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当时我初到临安城中,临安城你知道吗?临安不像京都,四通八达都能走。我初到临安城时,人生地不熟,有一次和人走散了,一时慌乱就掉到了水里。” 苏菱说着,轻轻闭了一下眼。 至今记得那时,冰凉的水淹没她的身体,直钻进她的鼻腔之中。她睁着眼,看着被阳光照射的波光粼粼的水面,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那般遥远。 “然后有人跳到水中,救了我。” 苏菱省略了很多细节,比如,她记得,救她是个少年。 神志模糊的她没能看清他的眉眼,只记得那日的太阳亮得晃眼,他的眉眼靠近,挡住了遮天蔽日的璀璨,投下了一道深黑的阴影。 他的唇贴在自己冰凉的唇上,给自己渡气,双唇相触,是温热绵软的。 昔日种种犹如昨日,记忆真是神奇。 这几年来,苏菱忘了许多本该铭记于心的事,却独独把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深刻入骨髓中。 “我也记了很多年。”苏菱干巴巴补了一句,惊觉自己打断了沈辞南的话,“我是不是说太多了,打断了你的话?” 沈辞南没有回应,苏菱以为他睡着了,轻轻问了一句:“你还没告诉我结局呢。小狼崽和小白兔最后怎么样了?” “落水那日……你穿的是藕粉色的衣衫吗?” 苏菱细细想了一下,猛然抬头,对上沈辞南一双漆黑的眸子。 不同于方才酒醉模样的魂不守舍,此刻他的目光清亮,漆眸之中,盛着快要溢出的笑意。 “原来这么早,我就见过你了。”他喃喃了一句,几乎耳语,苏菱却听得一清二楚。 在她放大的瞳孔之中,是他倏然靠近的桃花面。 “你不是问我结局吗?小狼崽成了将军,求来一道赐婚,娶了儿时心爱的姑娘,做自己的将军夫人。”他轻轻抬起苏菱的下巴,吻了下去,“从头至尾,只有你。除你之外,我不会喜欢旁人,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床上的纱帘被人拽了下来,烛火摇曳。沈辞南滚烫的温度覆在苏菱的腰间,窗外除夕之夜的雪飘飞,屋内有人早已意乱情迷。 作者有话要说: 大噶是不是都放假了? 国庆节快乐!!! 明天生日,开心!提前准备好了小破车,希望明天上路顺利~ 第32章 破口 落了一夜的雪,直至清晨才停了下来。 将军府中积了厚厚一层雪,银装素裹,冬日细碎的阳光洒在上面,如照在粼粼的湖面之上,让人移不开视线。 春柳换上了一套新的衣衫,打着哈欠,在栖月阁门前,等着苏菱叫她。 她在门外站了好久,腿都有些酸涩了,锤着自己的腿,春柳瞧着日上三竿的朗朗晴天,忽然品出一丝奇妙的不对劲来…… 自家小姐贪睡,却从未这个时辰还没起床过。 莫不是,小姐出什么事了吧! 她浑身一抖,后知后觉察觉到了几分冬日的寒意。不祥的预感从她的脚尖升腾而起,直直冲到头顶。 “春柳!” 春柳的手指刚刚触到栖月阁的门,就听到有人喊她。 她保持着将要推门而入的姿势,看向喊她的那人。 闻举显然刚刚跑过一圈,呼出的白气模糊了面庞:“你见到将军了……” 一个“吗”字还没来得及问出口,栖月阁的门被人猛地从里面拉开,闻举口中的“将军”穿着寝衣,披散着一头长发,漆眸中没有任何情绪,盯着闻举。 闻举硬生生把后面没说完的“将军从来早睡早起,不可能这么晚还没起来。我刚刚去他的卧房、书房和藏书阁都去了一圈都没瞧见他人,你说他是不是有事早起出去了”咽了回去。 春柳被沈辞南吓得退后了半步,一声将军即将脱口而出。 沈辞南似乎还带了几分睡意,他揉了揉自己的乱发,把左手的食指横在了唇前,随意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春柳立马住了嘴。 直到沈辞南合上门,闻举这才跟在他的身后。 “对了,”沈辞南停住脚步回身,小声叮嘱春柳,“夫人还在睡觉,别吵到她。” 春柳几乎是处于本能点了点头,大脑一片空白。 闻举跟在沈辞南身后想事,险些撞上,堪堪刹住了步子,在大冬天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能不能稳重一点。”沈辞南皱眉,不满地瞟了闻举一眼。 闻举继续跟在沈辞南身后,见自家将军在大冬天就穿了一件寝衣,先打了个哆嗦。 他内心斗争许久,才问道:“将军……你不冷吗?” 冷,怎么会不冷。 沈辞南黑着一张脸,默默把冻得指尖有些发红的手不着痕迹往袖中收了收,加快了脚步,还不忘训斥身后的闻举:“都和你说了,年纪轻轻要强身健体。你还比我小些,怎么说出这种话来的?上了战场,敌军还没来呢,自己就先病倒了,像什么样子!” 闻举听完沈辞南的话,耷拉着脑袋。 他很少听沈辞南这样一段长篇大论,还是训人的话,心里想着沈辞南已经是气极了,才会如此。 -- 第58页 一路无言,沈辞南难得清净。 闻举一直跟到沈辞南的卧房,直到沈辞南停住脚步,闻举才发觉自己今天有些不对劲。 “将军!我这就出去!”闻举慌乱抬头,对上沈辞南的眼睛,然后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沈辞南的嘴唇上…… 沈辞南平静地注视着闻举一瞬间呆愣,到恍然大悟,再到张口欲言又止,最后乖乖闭嘴,同手同脚走到了外面,关上门,动作堪称一气呵成。 什么毛病? 沈辞南皱了皱眉,无意识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一点点刺痛感从他的唇上传来,沈辞南轻轻抽了一口气,指腹在上面抹了一把。 有一个血口凝结的疤,摸上去并不太疼,沈辞南飞快收回了手。 他没有叫丫鬟小厮进来,一个人沉默地脱下寝衣,换上常服。 昔日在寒冷的塞北,常有将士为了取暖,会喝烈酒。从前沈辞南也不习惯烈酒,但是跟着将士们待惯了,酒量也就一点点练上去。昨晚没有醉,这点酒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本就是刀尖舔血,再正常不过了。 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装酒醉,赖在小姑娘床上不肯走,趁机表了白,最后还将计就计,把夫妻之事给做了…… 掌心残留着小姑娘身上的温度,羊脂玉的一样的皮肤,明明刚刚摸上去是冰凉的,不过片刻就会变得滚烫。指尖还有着她身上的触感,柔软到他难以相信。鼻前是她刚刚沐浴完的香气,花香伴着她身上特有的香甜,蒙着一层薄薄的汗湿。嘴上还有唇齿相依的碰撞,她的小舌头会躲避,贝齿一紧张就会咬到他的嘴唇。 沈辞南舌尖舔过破口,心中想着应该是昨晚被小姑娘咬破的。 真的和小白兔一样,咬人不赖。 · 苏菱睁开眼的一瞬,有些懵。 她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很羞耻的梦。 梦里的沈辞南向她表了白,俯下身来,二人呼吸交缠,喘息声交汇在一起…… 他的呼吸缠绵在她的颈侧,与新婚之夜却截然不同,他的唇贴在她汗湿的脖颈,齿间从喘息间隙,唤着她的名字。 “阿菱,乖。” “阿菱,疼吗?” “阿菱,放轻松点。” 苏菱嗷呜了一声,把头深深埋进了锦被之中。 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她怎么能做这样的梦! 脑袋一片空白,她敏锐的从锦被里闻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 有她身上的味道,白梅香,酒香,还有某种奇怪的味道…… 苏菱整张脸涨得通红,猛然察觉出了许多不对劲的地方。她用两根手指捻着锦被,看了一眼被遮盖的隐秘之处…… 一瞬间,周身的热血都凝固了。 这……居然是真的? 等府里的下人进来收拾床铺,什么都会知道了。 一传十,十传百…… 苏菱头疼起来,紧接着是方才没有察觉的腰酸背疼,连带着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可是……如果是不梦的话…… 那沈辞南同自己说得不就是真的了? 之前她梦境之中,那个深埋在白梅林下的小姑娘,居然是她自己吗? 从头至尾,他只喜欢过她一人,白梅林下相识,让他记了这么多年。 苏菱心中又泛起星星点点的喜悦。 只是……她为何会这么快离他而去呢? 是大病了一场,是朝堂斗争,还是天降横祸? 外面天色大好,看来昨夜的大雪并未绵延到今日,阳光泼洒过来,门口有个身影,被光线拉出来长长的影子。 苏菱知道是等她起床的春柳,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保留着儿时的习惯,喜欢静静候在她的门口,等她起床来梳洗。 旧时在临安城是如此,如今在京都亦然。 她心虚地先从床榻之上起来,匆忙压紧了被褥,这才向门口唤了一声春柳。 苏菱昨晚太累了,她坐在铜镜之前,闭着眼睛,任由苏菱梳妆。 春柳注意到了她的疲惫,联想到了今早沈辞南从栖月阁出来的模样,心中有了数,默默上翘了嘴角。 她生怕惊扰了苏菱,小心拢过苏菱的一头长发。之前被乌发遮住的细长脖颈露了出来,因为白皙,所以点点红痕特别显眼。 春柳的手一顿,不觉耳朵尖有些发烫。 苏菱的乌发从她的指尖滑落,被另一只瘦长的手接住。 春柳看了一眼来人,既有眼色地默默挪开了地,带着几个小丫鬟退了出去。 沈辞南俯下身,把方才在外面新折的白梅枝搁在梳妆台上,双手拢住苏菱的乌发。 她的头发很软,沈辞南清晰记得昨晚他的指尖穿过乌发之时,丝绸一般的手感。她的发间甚至还残留着昨日沐浴之后的香气,萦绕在沈辞南的鼻前。 沈辞南取过桌上的象牙梳,慢条斯理梳着苏菱的头发。 苏菱合着眼,不知做着怎样的梦,唇角耷拉下去。 像个没吃到糕点的孩童。 沈辞南瞧着铜镜中的苏菱,忍了好久才没伸手去掐两颊的肉。 他的目光从苏菱的眉目下移,鼻梁到红唇,再到脖颈…… 一夜的意乱情迷富有浮现在眼前,沈辞南伸手取过放在桌上的白梅,随意插在苏菱的发间。 -- 第59页 这样才对,昨晚那样的发饰根本不适合她。对于美人而言,多余的装饰只会是累赘。 白梅缀在她的鬓发之间,更显得满头发丝青黑。 前世,今生,太多的纠葛了,而他安于现世平稳。 沈辞南的指腹摩挲过苏菱脖子上的红痕,小姑娘深陷在梦境之中,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 她的嘴唇动了一下,沈辞南俯下身,凑近她的唇边。 “痒……”小姑娘低低呢喃了一声,皱着眉头,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许久之后,就在沈辞南以为她陷到更深的睡眠之中时,她突然低低呢喃了一句。 这一句近乎耳语,呼吸喷在沈辞南的耳朵尖上,混乱了他的呼吸:“若是我先走了,你可不能瞧上别人。你要是瞧上了别人,我……” 她一时语塞,找不到什么威胁的狠话一般,尾音轻了下去,委屈极了。 “夫人会如何?”沈辞南生怕吵到她,声音放得很轻,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清。 “我……我下辈子就不找你了!” 苏菱说得软糯,伏在她唇边带着笑意的沈辞南却是面色一僵。 明明屋内的炭火烧得旺,却似有窗外的寒风卷裹进来。沈辞南扯出了一个苦笑,侧过头来瞧她,二人的唇只有一指之隔,此刻却无关情/欲。 “夫人这么懒,哪一世不是我来找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节快乐!!!! 把生日好运传给各位~祝大家心想事成!爱你们! 第33章 祈福 作为北梁的都城,京都较之临安,新年要热闹得多。 尽管京都之外尸横遍野,饿殍满地,奈何商女不知亡国恨,北梁皇帝愿意一叶障目,自然有旁人陪他演这一出太平盛世。 新年的第一天,按照祖宗的规矩,皇帝是要去寺庙为百姓祈福的。 去寺庙祈福有什么好的,起早,还不能和美人腻歪在一起,就一座冬天漏风的破庙,哪里有皇宫中莺莺燕燕的满园春色好看。 关键是,一见到青灯古佛,他就能想到那个让他胆怯的男人。 男人因为他不用心功课,贪恋女色,命人打死了与他调笑的宫女,把折子砸到他的头上,鲜血顺着他的额角留下,男人连目光都不曾分来分毫,甚至还不许府医来给他包扎。 多狠的心啊!作为一位父亲,居然能对自己的儿子如此。 纵使入土,成为了北梁百姓口中的先帝,他依旧纠缠着他。 皇帝不止一次在朝堂之上提出过废止寺庙祈福,明明有那么多朝臣赞同,却始终有些老臣死咬着不肯松口。 说不能忘本,说不能罔顾礼法,要做万民表率,不忘先帝贤明。 这群老不死的玩意。 皇帝坐在龙辇上,懒懒打了个哈欠,他揉着惺忪的睡眼,面上明显带了几分不耐烦。 品味着昨晚美人的香甜,皇帝勉为其难在心中叹了口气。 后宫佳丽三千,尽是些庸脂俗粉,没什么味道。 莲贵人惯会讨人喜欢,小嘴跟抹了蜜一样,身上的味道也香,只是蠢了些。 贵妃身材窈窕,该有肉的地方都有肉,容貌也算惊艳,只是看多了就腻了。 近日进宫来的沈贵人倒是不错,肤若凝脂,色若惊鸿,眼角之下的那颗小痣不偏不倚,居然与他念念不忘的故人一模一样。不过,对他冷淡了些,皇帝见惯了上赶着过来的女子,偶尔换换口味,新鲜的很。 自从沈贵人进宫,皇帝的赏赐就没断过。从前朝的古玩字画,到西域的毛毯布匹,到京都的金银玉石,就差把天上的星星月亮摘下来捧到面前了。 只是沈贵人看向他的目光总是淡淡的,再多的奇珍异宝也无法掀起她眼底的一丝波澜。有一次皇帝经过她的寝宫,见她敞着窗,呆呆看着窗外的一片皑皑白雪发愣。 皇帝流连风月,可是就算在意乱情迷之时,他依旧能够看到沈贵人眼底一片清明。 她是冰冷的,是空洞的,如同冬夜湖面薄冰上倒映的月亮。 “沈贵人呢?”皇帝问身边的苏公公。 苏公公往后瞧了眼,目光越过妆容精致的贵妃,仪态端庄的莲贵人,落在了明显心不在焉的沈清身上。 “回陛下,沈贵人在。” “让沈贵人坐过来。” 苏公公傻眼了,他在宫中当差多年,从未见过如今这位北梁皇帝同宫中的妃嫔同坐龙辇,就连贵妃都没有这个待遇,沈贵人进宫不过几日,就能得如此盛宠,还真是有些手段。 苏公公知晓当今陛下说一不二,也不敢多加耽搁,亲自去传了话。 在后宫待了几年,苏鸢早已习惯了寺庙祈福。 她顶着一张描眉画目的脸,抬眼看了一眼天色,今年都这个点了,居然还不出发吗? 她余光瞥见皇帝对着苏公公吩咐了几句,苏公公点头哈腰,似有若无往她这个方向扫了几眼,应了下来。 隔得太远了,苏鸢听不清二人的对话,只是“坐过来”三字顺着冬日清晨的凉风飘了过来,带了几分寒意。 苏鸢一愣,下意识拉紧了自己的大氅,她侧过身,问轿辇边的彩云:“你看看我此刻的妆容,花了吗?” 彩云比她更愣:“回娘娘,没花。” 苏鸢见着苏公公走了过来,挺直了腰板,目不斜视,心中隐隐有些得意。 -- 第60页 但是苏公公比她更目不斜视,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向着她身后的方向走去。 苏鸢微不可察皱了一下眉,右手扶在软辇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呼吸有些乱,有些想法刚刚冒出来就被她摇头否决。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寒风吹回了她的理智,眼中被风吹出的酸涩淡了几分。 直到她看到沈清跟在苏公公身后,一步步走向了龙辇了方向。 沈清今天穿着一身艳红的衣衫,外披一件狐白裘,她的裙摆在宫砖的残雪上,拖出了一条不太清晰的痕迹。 乌发如瀑,一步步走得平稳,她的半边脸被风吹得苍白,眼中平淡至极。 眼前的身影和记忆之中的某个人重合在一起,苏鸢身体微微前倾,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人。 初见时,苏鸢跪在中宫的地板上,对着端坐在六宫之主位置上的那人行礼。 彼时她刚入后宫,纵使家世显赫,容貌美艳,心中总归是有些畏惧的。 是那个人亲手扶她起来,拍着她的手,说日后就是姐妹了,不必拘束。 她们二人本来是可以成为好姐妹的。 如果,不是二人身处后宫之中。 如果,二人不是侍奉同一个男人。 如果,那人不是后宫之中的皇后,六宫之主。 是苏鸢偷偷在她的药膳之中加了别的东西,才她在一年寒冬咽了气。 不过好在,皇后本就身体孱弱,没人会多加疑心。 一瞬之间,苏鸢居然真的有些恍惚。 会不会,皇后还活着,或者说,她又回来了。 像,真的太像了,行走时挺直的腰背,仪容仪态之间的识礼,背影更是几乎一模一样。 除了,沈清的目光是清冷的,而那人的目光是随和的。 苏鸢望着沈清由宫女搀扶着,坐上龙辇,这才回过神来。 她突然明白了皇上近几日宠幸沈清的缘由。 他是想通过沈清,补偿另一个女子。 苏鸢松了右手,手心有些酥麻。 最是无情帝王家,那如今皇帝对于沈清的一往情深,又算是什么呢? 终于出发了,苏鸢目光始终跟在前面的龙辇上。 前几年对于祈福兴致缺缺的皇帝主动凑过身去,在沈清的耳边说了什么,而他身边的美人自从上龙辇之后,一直挺直着腰背,身影没有偏开半分。 是羡慕吗?还是嫉妒? 苏鸢一脸精致的妆容出现了细碎的破口,最初的愧疚和难过褪去之后,她的心中浮出一个嘶吼的声音。 她凭什么? 就凭一张与故人相似的脸? 为什么自己在后宫中蛰伏多年,受尽了暗算和猜疑,好不容易挨过了后宫漫长的寒夜,眼看着就要见到清晨的曙光了,她偏来横插一脚,伸手夺走她忍辱多年的硕果? 苏鸢心中的苦涩近乎快要汹涌而出,如今皇后之位空置,本来有个莲贵人就足够她殚精竭虑的,又来了沈清。 她无法杀掉沈清,沈清手上有她设计杀掉将军夫人的证据,但是身败名裂…… 苏鸢的思绪翻涌,又想法从脑海之中一闪而过。 对啊,于后宫女子而言,最可怕的怎么可能会是死亡呢? 暗无天日的孤独,不受宠爱的落魄,长到没有尽头的夜晚,这些难道就好受了吗? 最可怕的,是身败名裂。 是不受皇帝宠爱,像一滩烂泥一样被甩在冷宫里面,受尽宫女和太监的白眼,夜夜嘶吼而无人理会。 在后宫斗争中,苏鸢看过太多原本高高在上的嫔妃一朝失宠,在冷宫之中生不如死,含恨而终。 死亡对她们来说,只会是解脱。 软辇浩浩荡荡出了皇宫,百姓被宫中身手极好的护卫拦住,望向他们的眼神之中包含着畏惧,畏惧之下,深藏着不甘和怨恨。 可是,人群之中混杂着宫内的人,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那些敢乱动,乱说话的,龙辇一过,都会被当街一刀砍下头颅。 去年有个小贩轻轻嘟囔了一句诋毁皇帝的言语,被身后的高手踩着脑袋血溅三尺,脑袋在市井挂了整整一月有余。 杀鸡儆猴,京都百姓敢怒不敢言。 皇帝青黑着眼,扫了一眼路旁“夹道欢迎”的平庸之辈,眼中的轻蔑之意怎么都掩藏不住。 这么粗重的布衫,这么简陋的吃食,这么难闻的气味,他们居然也受得了。 他用左手撑着头,眼底忍不住流露出嘲讽的笑意。 明明满街都是人,却近乎没有声响。 如此诡异的气氛,几乎年年如此。 沈清对此早有预料,去年她在人群之中,今年在龙辇之上。高处不胜寒,纵使身为女子,她居高临下,却也心中不安,面对着街上或愤怒,或渴望,或空洞的神情,她无力回视。 不知身边的皇帝是如何狠心,至江山百姓于不顾,一心只求玩乐。 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不明所以,追逐玩闹跑过,一不留神撞到了宫中守卫的身上。 “啊!”少年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惊呼声,在人群之中格外突兀。 他扑倒在了地上,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直直瞅着龙辇上的皇帝。 如此一来,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皇帝轻轻挑眉,还没等他开口,人群之中窜出来一个人,他的右手搭在衣衫之上,里面藏着一把匕首。 -- 第61页 人群匆忙避开,四散开来,有些父母甚至捂住了孩子的眼睛,把头偏到了一边。 “等等!”有女声打断。 周边的百姓和行至少年身边将要拔出匕首的宫中高手具是一惊。 只见龙辇之上端坐着的美人偏着头看了过来,目光仅仅在少年脸上停留了一瞬,眼中的惊异转瞬即逝,她旋即看向了身边饶有兴味的皇帝。 “陛下不是一直问臣妾想要什么吗?”美人的声音如月下清泉,趟过人的心扉,“他与臣妾有缘,可否留他一命?”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好~ 新来的小可爱可以点个专栏收藏嗷!爱你们~ 第34章 少年 先帝注重礼法,讲究心诚。先帝在时,是要几日宿在寺庙之中,为万民祈福。寺庙祈福事务繁多,当今的皇帝纵使想要尽快完事,却难堪朝中臣子的非议,迫不得已在寺庙之中待了整整一天。 好不容易挨到天色暗了下来,别说是皇帝,就是嫔妃,面上也都有了几分倦色。 苏鸢由彩云搀扶着,从寺庙的软榻之上站起身来。 寺庙之中烟熏火燎的,她走出去的步子快了几分,彩云跟在她的身后,几乎快要赶不上。 直到走到了寺庙外面,苏鸢这才取出手帕掩住口鼻,轻咳了两声,挥了挥手,想要将味道散去。 “沈贵人胆子可真大,居然敢在大街之上驳陛下的面子,”彩云扶着苏鸢,忍不住说道,“陛下竟然真的听了她的话,保下了那人的命……” 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彩云及时住了嘴,低垂下眉目。 沈清从寺院的拐角走出来时,只她一人,身后并没有旁的宫女太监。彩云偷偷地打量着她,琢磨不透她究竟有没有听见这一番话。 “贵妃娘娘。”沈清很知礼数地对着苏鸢行了一礼。 苏鸢轻轻哼了一声,权当回答。 想要擦身而过之时,苏鸢听到了沈清近乎耳语的一句:“之前送给娘娘糕点,娘娘可还满意?” 苏鸢的瞳孔不自觉放大,她还没提这一茬,沈清倒是先提及了此事。 她转过身来,几乎是瞪视着沈清:“就凭这些,你休想威胁本宫。” “娘娘言重了,沈清一片好意,谈何威胁。”沈清的眉目笼罩在天色之中,镀上了薄薄一层,“倒是娘娘,有这精力,不如管住身边人的嘴。” 她的目光似有若无扫过彩云,微微一笑:“本宫不介意,难保旁人听了去,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苏鸢本就因为清晨沈清坐龙辇一事火大,闻言更是怒火中烧。 四下没有旁人,苏鸢当即扬手就要在沈清的脸上挥下一个耳光。手臂扬起,还没来得及挥下,她的手腕就被对方狠狠握住。 “你!你竟然敢……” “我为何不敢?”沈清眼中的笑意褪下,本就清冷的眸子寒意森然,“娘娘也不看如今在何地,堂堂国公府,教出来的女儿居然是这般模样。” “本宫是贵妃,你算是什么东西?” 苏鸢面上有些绷不住,自从皇后去后,宫中还没有嫔妃胆敢这样对她。若说她方才是想做做样子吓吓初入深宫的沈清,此刻就是真的动了怒气。 她紧咬着牙关,深吸一口气,将手腕使劲从沈清手中抽出,转而狠狠一记耳光甩了过去。 一记清脆的声响撕裂了寺庙的寂静,苏鸢这一下力道极大,她本以为沈清会再次拉住她的手腕,可是沈清没有。 沈清不仅没有握住她的手腕,还没有丝毫的避让。 在巴掌挥下,电光火石的一瞬之间,苏鸢甚至还看到了沈清淡然的眸中闪过一丝起伏。 沈清被她扇过的半张脸很快红肿了起来,她抬起苍白的手指,遮住了部分的脸颊。 透过指节的缝隙,脸上的一片猩红更为醒目。 “你在干什么?!” 身后男人的吼声如同一道惊雷,炸得苏鸢浑身一颤。 皇帝三两步跑了过来,一把扶住潸然泪下的沈清,把沈清护在身后。 “给你贵妃之位,是让你这样欺负后宫的其他嫔妃的吗?”皇帝显然是气急了,“平时欺负宫中的宫女太监,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人说你欺压后妃,朕从来都是不相信。你如今这样是想如何?” “不是这样的!”苏鸢一时慌乱,伸过手来就要拉沈清的衣袖,“分明是你先开的口!是你先挑衅的本宫!” 被皇帝护在身后的沈清一惊,匆忙往后退了一步,险些绊倒,幸而皇帝拉了她一步,才堪堪站住了脚。 “看看沈贵人,都被你吓成了这副模样!” 皇帝吼完苏菱,拍了拍受惊美人的后背,低声安慰道:“别怕,朕在,没人敢欺负你!” 苏鸢快被气死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今皇帝完全偏向了沈清,此刻她的争辩完全就是无理取闹。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就在苏鸢心中痛骂沈清几百遍,准备放下身段去道歉时…… 沈清低垂下眉眼,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话语之中带了哭腔,更为楚楚可怜:“陛下别怪贵妃娘娘,都是清儿的错。” 她抬起一双水光潋滟的眼,泪水打转,下一瞬就要落下来:“我不该送贵妃娘娘糕点的,要知道娘娘收到以后会这么生气,清儿根本不会送的。我不送,贵妃娘娘就不会生气,伤了自己的手。” -- 第62页 她一长段话说得流畅,苏鸢根本插不进话,气得翻了个白眼。 “好啊,你就因为她好心送你糕点,你就打她?”皇帝挑着眉,无法理喻。 苏鸢何曾憋屈知此,她气到了极点,几乎脱口而出:“那还不是因为盒子里夹了……” 夹了…… 苏鸢悬崖勒马,堪堪刹住。 “夹了什么?”皇帝果然追问道。 难道同陛下说,糕点盒子里夹了纸条,纸条里写了威胁她的内容? 那陛下必然会好奇,纸条上写了什么,到时候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苏鸢短暂了闭了一会眼,深深吸一口气。 “没什么。” · 申时,藏书阁。 天色依旧亮着,阳光不似晌午一般明媚,斜斜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苏菱握着一卷书册,盯着纸面出神。金色的柔光为她描绘了一圈温和的轮廓,美得不可方物。 一双细长的手伸了过来,指腹在书卷上轻捻,替她翻过一页。 苏菱方才回过神来,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沈辞南,白皙的脸上染上了红晕,匆忙去看下一页的第一句话。 之前梳妆时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就看到沈辞南趴在梳妆台边瞧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经历过了昨晚的巫山云雨,苏菱一看到沈辞南就晃了神,慌乱之中随口问他能不能去藏书阁看看之前他看的那本兵书。 明明是她提出的,自己却先不能专心,真丢人。 苏菱短暂闭了一会儿眼,强迫自己提起精神来,不去想身边同样握着一卷兵书细读的沈辞南。 不过片刻之后,苏菱还是走神了—— 为什么明明是两个人相互的事,为什么他能表现得如此寻常? 两个人在一起以后需要做些什么,他会不会发现不如儿时而厌弃自己? 他真的会如她无数次梦到的那样,血洗京都吗? 沈辞南坐在她身旁,侧过身来,悄悄替她挡住大半阳光。 刚刚翻过一页书,小姑娘又开始晃神了,睫毛忽闪,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一个字,书页都要被她看穿了。 脸颊红红的,耳朵尖也红红的。 真可爱。 沈辞南轻轻扬起了唇角,忘了自己此刻也在心猿意马。 他伸手,此时却不是为了帮苏菱翻书页,小姑娘的鬓角有一丝乱发翘了起来,他想要帮她顺到耳后。 手伸到一半,藏书阁关着的门就被敲响了。 苏菱如梦初醒,慌忙翻过一页书。 沈辞南伸出的手不着痕迹收回,藏在了身侧。 他在心底暗骂了一声,面上阴沉了几分,心中揣度着定要将敲门之人千刀万剐。 门口的人听藏书阁内没动静,似是与门口的春柳聊了两句,犹豫着站在门口,过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又敲了两声。 显然这个决心没下得多坚定,敲门声轻了好多,透露出了那人的心虚。 “进来啊,杵门口干什么?等着接你啊!” 沈辞南被打断,心中恼火,说出的话也呛人。 门口的人明显呆楞了一瞬,阳光拉长他的影子,孤单又无助。 门被人推开,闻举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满脸慨然赴死的悲壮。 苏菱觉得,要是沈辞南的目光能杀人,闻举早就死无全尸,被凌迟千百遍了。 闻举大概也是如此想的,他站在门口,低垂着眉眼不去瞧沈辞南。 倒是有一个少年跟在他身后,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滴溜溜的,在苏菱和沈辞南之间看了两回,对上沈辞南的目光,有些畏惧的也低下了头。 苏菱搁下了书,察觉到了少年的不自然,右手悄无声息扯了扯沈辞南的袖子,轻轻咳嗽了两声。 沈辞南将搭在腿上的毛毯披到苏菱膝上,目光难得柔和了几分。 苏菱顺着摸毛毯上的毛,许是狐皮,手感很好。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她笑着对少年伸出了手,弯下腰来,柔声问道:“你要不要来这里坐一会?” 站在闻举身后的少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局促地拽紧了自己的袖子,他偷偷瞟了沈辞南一眼,咬着自己的下唇,犹豫着摇了摇头。 沈辞南的耐心有限,闻言挑眉:“你看我干什么,我看起来有这么可怕吗?还能吃了你不成?” 不料少年撇开视线,一双稚气尚存的眉毛沉了下来,似是在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良久,他才抬眼,望向沈辞南的目光中充满了真挚:“平……平宁将军还不够可怕吗?” 作者有话要说: 老实人说话……有种觉得哪里不太对又无力反驳的感觉QAQ 第35章 名门 他问得真的很认真,认真到……让人有些无力反驳。 苏菱旋即想到了从前京都商贩同她说过,平宁将军之名,可止小儿夜啼,可让母鸡下蛋,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就连从进门开始就绷着脸的闻举都没忍住,嘴角翘起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 少年不明所以,直觉自己说错了话,心中懊悔,默默往后退了一步,随时准备被撒丫子跑路。 这一瞬间,少年的局促和不安落在沈辞南的眼中,他的不耐烦罕见的出现了一丝裂缝。 时光静默无声,倏然将他拉回了从前。 -- 第63页 从前他也是这样站在将军府,局促地拉着自己的袖子,不敢大大方方去瞧周边的景致,凡事小心谨慎,生怕得罪了府中的人。 他将自己缩在躯壳之中,不去碰触别人,也不让别人了解自己。 沈辞南不自觉伸出手,对着少年勾了勾手指。 “你,过来。”他生生装出几分温和,听起来硬邦邦的,更加严肃了。 少年仰头去看闻举,再去看苏菱,最后落在了沈辞南脸上。 他小心翼翼落下脚尖,又生怕沈辞南嫌弃他走得慢,几乎是一阵风似的卷到了沈辞南的面前。 “叫什么名字?”沈辞南伸出手,少年以为沈辞南要打他,猛地一缩脖子,打了个寒颤。 “云昌……”他如是答道,却见沈辞南拍去了落在他肩上的灰尘,并没有要打他的意思,“沈贵人今天救了我,她同我说一个人在外面危险,让我来将军府找平宁将军。” “云昌……”沈辞南念着他的名字,若有所思,“你是云家的孩子?” 京都云家,世代书香名门,曾是北梁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鼎盛之时较之如今的国公府,有过之而无不必。 只是如今皇帝登基之后,大肆改革朝政。云家在朝中的几位重臣引火上身,招致杀身之祸。家中的顶梁柱相继惨死,云家逐渐没落,走的走,散的散。逝者如斯夫,早已不复当初盛名。 “嗯。”云昌低低应了一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这几年来,云家逐渐离开京都,到头来,京都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他有些心虚,下意思咬着自己的嘴唇,这个小动作没能逃过沈辞南的眼。 沈辞南目光犀利,直戳要害:“他们为什么不带走你?” “因为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云家逃离京都危险重重,嫌弃我是个累赘。” “不是的。”沈辞南否认,“云家极重子嗣沿袭,不可能随意丢下一个云姓后嗣。” 因为过分有力,云昌的嘴唇被他咬得发白,一松开后,苍白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鲜红。 苏菱注意到,他松开了一直紧紧攥在手心里的衣袖。 “是,”云昌再抬眼之时,眼中蓄满了泪,泪水顺着他的眼眶滑落,在灰扑扑的脸颊上滑出一道水印,“我是自己一定要留下来的。” 冬日的阳光还是带着几分寒意的,掺杂了旧日霜雪的气息,洗刷掉了屋内原本因为炭火好不容易扬起来的暖意。 云昌,昔日朝中重臣云山鸣幼子,云山鸣因写诗讽刺当朝陛下,最终成了监牢之中的一具死尸。 云山鸣死时,云昌不过刚刚学会了“父亲”二字怎么写,他满心期待父亲能从牢狱之中出来,一家人能够团聚,而最后等待了却是一纸噩耗。 在云昌的印象之中,父亲云山鸣仰慕先帝,却对于如今陛下并无半分僭越。幼年的他一知半解,沉浸在丧父之痛中,后来,他亲耳听到了母亲的嘶吼—— 父亲是被冤枉的,那首诗,不是他写的。 其实作为书香门第,云山鸣的幼子,他对于云山鸣的了解并不甚多。幼年读过的圣贤之书教会他明辨是非,他断然不会因为母亲的一面之词相信父亲是无辜的。 或许只是父亲在监牢之中临时想出来的逃脱之策罢了。 直到父亲丧礼之后,他在父亲的书房之中无意碰掉了一本尚未递出的奏折。 奏折之中字字恳切,言语毕恭毕敬,求的是辞去朝中的重职,告老还乡。 落款,是云山鸣被抓到牢狱的前几日。 一位言语温和的老臣,何苦在告老还乡之前,出言不逊讽刺当朝皇帝呢? 或许他早已预料到了如今的皇帝根本容不下他,想好了辞官的对策。他可以摒弃万贯家财,摒弃众人仰慕,摒弃为国之心,只求家人平安。 可是,皇帝动作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两朝开济老臣心,最终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只因当朝皇帝的一念之间。 云山鸣惨死后,云家举家迁至江州。 江州不在北梁,而在南隋。其地多文人雅士,早对云家的博学多才有所耳闻,盛邀云家前往江州。 那里天高皇帝远,会比京都的日子好过许多。 用手指拂去昔日的旧尘,指尖蹭上了灰,云昌诉说着过往,近乎潸然泪下。 于北梁而言,失去的是忠心老臣,于云昌而言,失去的是骨肉至亲。 “旧时父亲在时,我曾与沈清有过一面之缘。不想今日行事鲁莽,竟被她认出来,救了我。” 沈辞南回想,对于云昌没什么印象。他到京都这几年,常年随父行军在外,彼时云家早已没落,只是曾听家仆提过一嘴,说是曾经有意让沈清与云昌成亲,沈清是一直不愿的,后来云家家道中落,也不再有人提及,除了云沈两家,再无旁人知晓。 他的目光在云昌身上停留了一瞬,云昌一颤,忙补充道:“云昌对天发誓,如今对沈贵人绝无私心。” 沈辞南挑眉,他什么话都没说,往后一靠,深陷入光影之中。 “云家向来知书达理,你说你今日行事莽撞,我看不见得吧?” 虽说是个问句,他话中却是十足十的肯定。深邃的眉眼在光的背面,看不清五官,眸色漆黑不见底。 云昌刚刚松开的袖子又被手指攥紧了,他下意识咬着自己的下唇,瞟了一眼门边。 -- 第64页 苏菱对于人情世故知之寥寥,却也在看到他神态的一瞬之间,幡然醒悟。 他还有事情瞒着他们。 “你不肯说,我也强求不来,”沈辞南明显更为心知肚明,不紧不慢开口,“只是将军府中容不下一个可能让我心存疑心的人,云家的也不行。” 浮尘在云昌周身环绕,苏菱抬眼瞧着他,没来由地觉得他孤独。 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云昌坚定地开口:“我说。” 他瞟了一眼身边的闻举,闻举会意,走到了藏书阁外,还出声打发掉了藏书阁周边侍奉的丫鬟小厮们。 云昌的目光有些迟疑落在苏菱身上,苏菱摸着毛毯的动作一顿。 “但说无妨。”沈辞南伸过手,握住了苏菱摸着狐毛毯的手,十指紧扣。 苏菱一愣,她也没想到,沈辞南对自己会是如此的信任。 云昌闻言,无再扭捏,大大方方撸起袖子,露出袖中的暗器。 那是一支做工精致的袖箭,足以在近处取人性命。 苏菱无声吸了一口气,就连沈辞南眼中都有一闪而过的难以置信。 弑君,是杀头的大罪。 云昌不必再多说什么,在场的其余二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所谓的行事鲁莽,从一开始就是计划已久,他心中早有预谋,要在今日以一换一,取了狗皇帝的命。 这许多年来,想要弑君的不在少数,却无一不死于刀剑之下。 若没有沈清的及时制止,今日安然无恙站在将军府藏书阁的云昌,怕是已经人头挂在城门,成了京都城外一具无头死尸了。 苏菱的心咯噔了一下,下意识握紧了沈辞南的手。 沈辞南转过头来,视线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他用空的那只手轻拍苏菱的手,无声安慰。 “我知道九死一生,可是我不甘心就这样苟活。”云昌的眼中含着泪,满是泼天的恨意,目光坚定到锋利,“我做梦都想杀了他,报了弑父之仇。” “所以你特意等到云家到了江州,这才行动?” “是。” 云昌应得干脆,南隋与北梁水火不容。即使日后他因为弑君而被诛杀,也很难牵连到远在江州的家人。 明明只是个少年,他却有着同龄人没有的勇气和决心。 “我来将军府中,一是沈贵人有意提点,二来是因为自己想来,”云昌仰起头,字字说得坚定,“我想跟平宁将军学本事,哪怕只是一些花拳绣腿的小招数,也比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好。” 苏菱一愣,没想到云昌说出的是这样一番话。 沈辞南的唇角轻扬,面上隐隐有赞许之色,问道:“据我所知,云家世代文臣,从未出过武将,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云昌这次没有犹豫,挺直了胸脯答道,“我不愿日后牵连家人,可以抛弃云姓,只要将军能容下我。” “日后你跟了我,我必然不会只教你无用的花拳绣腿。云这个姓氏,的确过于张扬了一些,日后若是不介意,换一个姓氏为好。你可有什么想换的姓氏?” “家母姓文,不知改文氏如何?” “好,”沈辞南点头,苏菱少见他正经谈论公事,他在此时板着脸,不怒自威,“今后就叫文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文昌也是个小可爱QAQ 第36章 璧人 文昌到将军府中时,身上还穿着脏兮兮的旧衣。藏书阁出来后,府中的家仆们得了令,领着他去沐浴更衣。 泡在热水中,文昌盯着氤氲的水汽,倏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入冬以来,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毫无防备,身心舒畅地洗一个热水澡了。 脑袋往后仰,闭着眼,他将整个身子浸到水中,拼命抑制住自己想哭的冲动。 来之前,他预想过许多种被平宁将军赶出府的画面。谁会要一个家道中落,无权无势,还从未习武的罪臣之子呢? 可是如今,他居然真的到将军府中了,平宁将军竟愿意收他! 这是不是说明……他也不完完全全是个废物? 他在手下握紧了拳头,暗自下定决心不辜负将军的信任。 待到他沐浴完,换上新的衣裳,这才有了一丝真实的感觉。 “这是将军从前的衣衫,不过没来得及穿过。他长得快,很快就穿不上了。”见他惊异于衣裳的合身,身边的嬷嬷笑着解释道。嬷嬷在府中待了大半辈子,见到了文昌不自觉就想到了几年前初入将军府的沈辞南,眼中满是慈爱。 文昌被老人家慈爱的目光羞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 天色有几分暗了下来,将军府中一片宁静祥和,文昌走到外面时,竟一时忘了今夕何夕。 从前的云府也是如此的一片祥和,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一家人凑在一起吃一顿饭,其乐融融。 只是,是从前了。 文昌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落,嬷嬷说了什么已经听不清了,他只是麻木地应答着,跟在嬷嬷身后,绕过亭台水榭。 他走到屋内,才后知后觉闻到了饭香。 软糯的米饭,香气四溢的各色菜肴,瞬间勾起了他的胃口。 早已习惯了饥一顿饱一顿,把馒头当肉啃的日子,他的肚子很不争气的咕噜噜叫了一声。 -- 第65页 桌边有两个人,文昌望着两人的背影,下意识想到了一个词—— 一对璧人。 “夫人先吃,千万别饿着自己,”沈辞南一边说,一边往苏菱碗里夹着菜,“厨师是特意从临安城请的,你最喜欢的虾仁,配着龙井茶味道最好……鸡丝也正好,夫人尝尝……还有这个,鱼汤,补身子的,夫人身体不好,吃了且暖暖,不用等那小子……” 被沈辞南称为“那小子”的文昌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直觉自己走错了地,可是嬷嬷亲自领过来,应该不会有错吧…… 而且,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京都令人闻风丧胆,不苟言笑的平宁将军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大概,是只对自家夫人如此吧。 他一不小心目睹了此情此景,不会被恼羞成怒的平宁将军斩了当下酒菜吧…… 苏菱似是听到了文昌的脚步声,往后望去。 回眸一笑百媚生,美人这一回眸,是很有杀伤力的。 “文昌,一起来吃顿饭吧。” 文昌近乎是听天由命地走过去,坐在了空着的一张椅子上,他扫过苏菱面前近乎堆成小山的菜肴,心中泛起酸涩的愧疚:“文昌疏忽,让沈将军和沈夫人久等了。” “没事的,没等多久,”苏菱取过桌上没用过的筷子,给文昌夹了一筷子肉,用三人都听得清的声音小声道,“这顿饭是沈将军安排的,说等你一起,不知道合不合口味,你爱吃什么?” 沈辞南被戳破,偏偏对自家夫人无可奈何,只能叹口气,继续埋头给苏菱盛鱼汤。 “我什么都爱吃的,谢谢……”文昌扫了沈辞南一眼,见他神色依旧,大着胆子喊了一句,“谢谢师母。” 苏菱从未被人唤过师母,更何况她与文昌差不多年岁,脸不由红了几分,悄悄去扯沈辞南的衣袖。 沈辞南不按常理,唇角翘起:“是师母,小师母。” “师父!师母!”文昌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恭敬的向二人行礼。 苏菱被他这个架势吓了一跳,拽着沈辞南衣袖的手不由一紧。 沈辞南余光扫过苏菱拉着他袖子的手,心情大好,顺手给文昌也盛了一碗鱼汤,递到他的面前。 文昌受宠若惊,双手接过,坐下细细喝起来。 鱼汤味美,鱼肉鲜嫩,豆腐入口即化,一碗喝完,暖心的很。 之前在藏书阁,文昌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脸上灰扑扑的。 如今沐浴更衣过后,一张脸埋在鱼汤的热气中,显出了几分书生的清秀气。 苏菱瞧着他喝一碗鱼汤跟饮琼浆玉露一般,将汤匙转向了他的方向,埋头去吃碗里沈辞南夹过来的菜。 三人食不言寝不语,晚膳用好,文昌由府中的嬷嬷引着去将军府西边。 屋内复又只剩下沈辞南和苏菱二人。 沈辞南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走到屋外对着闻举吩咐了几句,对方听完,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屋内的苏菱酒足饭饱,靠在美人榻上,问沈辞南:“你和他说了什么?” “忘了糕点,要劳烦闻举跑一趟。” 苏菱眼神无辜:“饱了,吃不下了。” 沈辞南哑然,抬手合上了门,从苏菱的身后环绕双臂,抱住了她,头磕在她的肩头。 苏菱伸手,在沈辞南的头上摸了两把。 “怎么了?” “成婚了好几日了,夫人还叫我沈将军呢。” “沈将军不好吗?”苏菱失笑。 “不好。”沈辞南的低音染上了烛火昏黄,隐隐晃动,“旁人可以,夫人不行。” 他的手隔着衣衫,贴在苏菱的小腹上,呼吸重了几分。 苏菱笑意一凝,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沈辞南已经吹灭了近处的烛火,轻易攫住了她的薄唇。 · 初一,即使天色已暗,京都的街巷之中依旧热闹非常。 闻举混在来往的人群之中,随波逐流,漫无目的在街上乱走。 他的脑海之中回想着方才沈辞南的神情,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中所想。 “陛下祈福该回来了。” 沈辞南的手握在他的肩头,指尖用力,有着不容反抗的威慑。 闻举抬头望了一眼京都的天空。 一轮明月已经升起,点缀着星星点点的亮光,美得不可方物。 从前,也有人指着将军府中的这样一方天空,同他说,对着夜空许愿,就会如愿以偿。 “你的愿望是什么?” 少女声音娇俏,她转过头,一张白皙的脸蛋在月光之下近乎透明,像是随时会消失。 “战无不胜,守护北梁太平。” “嗯。” “你呢?” 闻举盯着她的眼睛,她的一双眸子如同映着月亮的湖水,彼时清晰映出了他的眉眼。 “我希望……你能平安归来。” 星空依旧,闻举有些恍惚,鞋子踩在残雪上,咯吱作响。 远处有呼喝声,闻举闻声望去,果然见着宫中的兵马开道。 街道之上原本散乱的人群如同离群的鸭子,被赶到了一处。 皇帝端坐在龙辇之上,毫不避讳盯着身边的美人看。 龙辇之上脸色不变的美人与记忆之中那个总是爱笑的少女叠合在一起,闻举的瞳孔一缩,闪身进到人群深处。 -- 第66页 沈清脸上的红痕已经淡了下去,却还有一片残余。如今在夜色之中,灯光照得她眼中水光涟漪,楚楚可怜。 她怎么了? 宫中的人待她不好吗?受欺负了吗? 闻举压制着自己想要冲上去的想法,后退两步,隐匿在人群之中。 他的目光不由跟随着沈清,记忆之中那个经常欢笑的少女,和龙辇之上这个端庄得体的贵人重合在了一起。 岁月早已磨没了她的笑意。 闻举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冬日晚上暗的快,宫中的太监早早点起了灯,一排灯盏,明明是明媚的亮色,却照不亮两个人的眼底。 这两人,一个隐匿在人群之中,一个承受着万众瞩目。 沈清目不斜视,望着远处皇宫的方向,自然没有注意到人群之中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的闻举。 雪天的路滑,抬着龙辇的太监小心翼翼落脚,却也在经过此处之时不小心滑了一跤。 人群发出一声轻呼,太监崴到了脚,摔得结结实实。 龙辇向着一边滑去,坐在上面的皇帝和沈清始料未及,皇帝一瞬之间握紧了龙辇上的木把手,惊恐地张大了嘴。 前面提灯的小太监眼疾手快,当机立断扔掉灯盏,一个健步上前,没有丝毫犹豫稳住了龙辇。 龙辇有惊无险,落在了潮湿的街道之上。 皇帝的面色显而易见有些发白,他堪堪松开紧握着手,惊魂未定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相比之下,他身旁的美人要淡定许多。沈清淡淡扫了身边一脸狼狈的皇帝一眼,微微皱起了眉,目光毫无波澜从他身上滑过。 “怎么做事的!”苏公公狠狠敲了一下犯事太监的脑袋,上前询问皇帝是否受了伤。 沈清非常不情愿地伸出手,在皇帝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权当是安慰。 周围人声嘈杂,百姓小声议论着,却不敢说什么坏话,只道有惊无险就好,陛下平安最重要。 沈清背对着闻举,拍着皇帝的背,忽然似是有所察觉,猝不及防回过头来,正好对上了闻举一双漆黑的眼。 闻举听到自己的心跳猛地撞了两下,因为沈清几乎是在看到他的一瞬之间,目光中的淡然收敛了几分,她对着他,露出了如同少时毫无芥蒂的笑。 跟在龙辇之后的苏鸢不顾阻拦,提着裙子跑了上来,正好看到沈清对着人群中的某个人微笑。 她直觉有跷蹊,顺着沈清的目光望去,却看到纷乱的人群。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37章 噩梦 当晚,苏菱依偎在沈辞南怀中,做了一个梦。 铁马冰河的塞北,周边几乎寸草不生,风吹过耳畔,呼呼作响,却被惊天动地的兵戈之声和嘶吼之声拉扯得四分五裂。 白雪皑皑,刀剑一晃而过,在惨白的雪地里留下道道血印。 苏菱站在漫天的大雪之中,轻易就从混战的将士中寻出了沈辞南。 他端坐在高大的黑马之上,居高临下,手中的利剑所及之处,敌军应声而倒,他的眼中满是肃杀之气,脸上沾上了鲜血,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旁人的,鲜血顺着他锋利的下颌线滑下,滴在了黑马背上。 往他的身后望去,苏菱的呼吸一顿。 原本杀着敌军的一名将士忽然刀锋一转,直直刺向了沈辞南身下的高马! 他距离沈辞南不过三步之遥,沈辞南毫无防备,却也在第一时间纵身下马,一剑抹在了将士的脖颈之上。 沈辞南身下的高马一身嘶吼,重重跌在雪地上,插在它身上的剑施足了劲,足足从没入了大半。 与此同时,鲜血喷溅,那人应声而倒,死不瞑目地紧紧盯着沈辞南。 沈辞南来不及顾及许多,敌军显然早有预谋,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平宁将军是北梁军马的脊骨,杀死了平宁将军,军心就散了。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敌军如扑食的恶狼,撕向沈辞南的要害。 沈辞南身手卓绝,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中间,却也临危不乱,他轻蔑地瞧着冲上前的敌军,轻轻嘟囔了一句。 苏菱从他的口型辨认出,他说的是:“不自量力。” 他的目光之中毫无惧色,甚至因为敌军的蜂拥而上,激起了兽性。眼中闪烁着凶恶的光,加之脸上和身上的鲜血浸润,苏菱远远瞧着他,只觉得陌生。 沈辞南用脚尖挑起身边一把沾血的刀剑,握在左手上,两处刀锋寒光闪闪,倒映着满天满地的雪景。 敌军前仆后继,一个个不要命冲了上来,沈辞南左右手不停,身手矫健地避过迎面而来的刀剑,干脆利落取了第一波敌军的命。 更多的人围了上来,四面八方都是鲜红的雪,在厚厚的一层积雪之中,居然汇聚成个一方血池。 雪落无声,缀在了沈辞南的眼睫上,他无暇顾及,敌军太多了。 他们都像不怕死一样,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尸体,把包围圈越缩越小。 苏菱终于看到沈辞南皱了皱眉,目光之中有了几分不耐烦。 他当机立断,挡住四面刀剑之时主要突破一处,想要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敌军很快识破了他的计划,死死守住各处,奈何沈辞南杀出了血性,一刀一条人命,没有丝毫迟疑,包围圈很快被他硬生生撕出了一道破口。 -- 第67页 沈辞南刀剑一横,并不恋战,拔腿就跑。他一边冲出包围圈,一边对着身边的将士大吼了一声:“包抄!” 包围圈刚破,敌军正是手足无措之时,大批敌方精兵必然是会首当其抽解决到沈辞南,如今包围的人成了被包围的,简直就是瓮中捉鳖。 身边的将士很快会意,从各个方向围了过来,眼看着此战告捷,苏菱站在远处,松了一口气。 然而,她的心不过刚刚平稳,又倏然收紧! 原本跟在沈辞南身后的闻举,突然刀尖直直刺向了背对着他的沈辞南。 后背,是战场之上最脆弱的地方,沈辞南从来不会把后背放心留给哪个人,就连自己军营之中的将士也不例外。 除了闻举。 苏菱往前冲了几步,大声喊叫提醒沈辞南,却为时已晚。 闻举的刀剑狠狠划过沈辞南的后背,鲜血迸溅而出,覆盖在雪地层层的血红之中。 沈辞南动作一顿,他左手中握着的刀剑一点点从他的掌心滑落,掉在了地上。 他不顾喷涌而出的鲜血,使劲握住了右手的刀剑,挥刀向后刺去。 长剑没入闻举的胸膛,剑尖硬生生从另一端刺了出来,股股流淌。 沈辞南终于力竭,他挺直着腰板,双膝嗑在厚厚的积雪上。 他拼命仰着头,睁大眼睛去瞧落雪的天,雪沫飞到他的眼睛里,他却恍若未觉。 此时此地,既没有飘香的白梅,也没有冰冷的月光。 残留给他的,唯有一地血腥狼藉。 · “呼……!” 苏菱猛然惊醒,满头冷汗,湿发粘在她的额头,随着她剧烈的呼吸起伏着。 噗通……噗通…… 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这个声音回荡在她的胸腔里,震颤着身体各处的感官。 屋内的烛火还亮着,烛油在烛台上汇聚成了小小的一滩。 天泛着白光,将亮未亮,屋内的一些陈设仍然浸润在黑暗之中,沉寂无声。 苏菱惊魂未定,梦中沈辞南最后仰着头的一幕犹在面前,塞北的大风吹乱了他的乌发,霜雪落在他沾了残血的脸颊。 她甚至看到了,沈辞南狭长眼尾落出的一滴泪。 “还早。”身后有人出声提醒,他的双手还环抱在她的腰上,下巴嗑在在她的头顶,话音中染着化不去的睡意朦胧,倏然将苏菱揪回现实,“再睡会儿。” 苏菱翻了个身,仰起头去瞧沈辞南。 沈辞南合着眼,一头长发披散,一双桃花眼被薄薄的眼皮遮住,面容多了几分慵懒随和。他呼吸均匀,身上有淡淡的白梅香。 梦中的人,分明就是他。 苏菱心中不由酸涩,她第一次主动凑上前,闭眼贴上了沈辞南单薄的唇角。 薄唇冰凉,一如霜雪,泪水顺着她的眼眶掉落。 一双纤长的手穿过她脑后的发丝,将她扣向自己,沈辞南没有片刻犹豫,用更深的力道回吻着她。 牙关被撬开,舌尖纠缠,沈辞南轻易打乱了苏菱的呼吸,苏菱有些呼吸不过来,下意识加重了咬沈辞南唇瓣的力度,口中顿时有了猩甜的味道。 沈辞南居高临下,他的长发落在苏菱枕边,与苏菱的乌发纠缠在一处。 他的指腹不经意扫过苏菱的鬓角,她的发间残留着湿意,沈辞南的漆眸倏然睁大,动作一顿。 “哭了?” 沈辞南轻柔地用指腹擦去苏菱流出的泪水,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 苏菱的泪水根本止不住,一串串,如同断了线的水珠,连带着低低的抽泣声,轻轻吸着通红的鼻子。 沈辞南不过犹豫了一瞬,将苏菱拥入怀中,轻拍着她的后背。 他的寝衣质地极好,苏菱深埋在他的气息中,泪如雨下。 寝衣被濡湿了一片,沈辞南恍若未觉,只是拍着怀中小姑娘的背,并不出声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苏菱的抽泣声终于一点点停了下来,她仰起头,可怜巴巴去瞧沈辞南。 眼睛红彤彤的,水洗过一样亮晶晶,沈辞南眼中有情绪一闪而过。 沈辞南抬起自己的袖子,擦过苏菱脸上的泪水,寝衣沾上湿润,更深了一些。到了眼眶周围,沈辞南放下袖子,用指腹小心擦拭,生怕伤到她。 “怎么了?”沈辞南漆眸之中单单映着她的模样。 “噩梦。”苏菱拉住沈辞南的手臂,抱在怀里,像一只粘人的小兔子。 沈辞南失笑,凶神恶煞的平宁将军俯下身,在苏菱的额前落下了一个吻。 “你有没有想过……军营之中或许有心存异心之人?”苏菱斟酌着字句开口,话未说完已经哑然。 与想象之中的敷衍而过不同,沈辞南几乎没有思索,毫不犹豫答道:“想过。” “他们是我的部下,却也是独立的个人,会有我无法左右的情感。整齐划一的不是军营,是器皿。有血有肉这一点,是优势,亦是弊端。” “关键是如何利用这种情感……”苏菱喃喃。 “不错,”沈辞南点头,肯定道,“握着刀剑,可以刺向敌人,也可以刺向自己,关键在于握剑之人。” “那我可以相信你吗?相信你不会让刀剑伤了自己?” 沈辞南一愣,轻轻挑眉:“为夫倒是好奇,夫人做了怎么样的梦。” -- 第68页 苏菱将整个梦境诉说给沈辞南听,格外细说了周边的环境和几个熟识的人。 沈辞南耐心听着,面上没有丝毫的波澜,就像是在听一个属于旁人的故事。 “我的梦不同于旁人的,是会一个个当真的。你能不能……”苏菱叹了一口气,觉得有些强人所难,沈辞南如今身为北梁大将,君有令,将军不可能因为一个荒谬的梦境推脱。 沈辞南望着她,片刻之后,果然摇了摇头。 “塞北常年落雪,夫人描述的雪景塞北处处可见。如今萧关已平,邙州刚下,居延在望,将士正是振奋之时,开疆拓土迫在眉睫,为夫不能也不会退缩。” “至于闻举,他在将军府的时间远比我长的多,在整治军营之时助我良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夫人的话为夫记下了,为夫答应你,日后多加提防。” 沈辞南指节摩挲着苏菱紧皱的眉头,笑道:“总是皱眉,以后老了满脸皱纹,就不好看了。” “可是我担心你啊!”苏菱理直气壮。 沈辞南心底的柔软被她戳中,他无奈笑了笑,把不讲道理的小姑娘锢在怀中,抬起她的下巴:“方才攻下邙州,夫人别把为夫想得这么神乎其神。这块硬骨头解决之后,军营至少要休整三月有余。为夫在这三月之中勤加操练,以后便如铜墙铁壁一般,战无不胜了。” “再说,”沈辞南慢慢靠近苏菱,二人的呼吸近乎交缠在了一起,“为夫有多厉害,夫人难道不知吗?” 苏菱羞红了眼,把头埋到了锦被之中,装作没听见。 沈辞南把她连带着锦被拉到怀中,呼吸平缓。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一些,沈辞南没有再次陷入睡眠,他盯着照进屋内的亮光,久久出神。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玩得太开心了,存稿危…… 我努力赶赶稿!只要我码字够快,日更就赶不上我!TAT 第38章 魂牵 新年中的几日欢声笑语,日子过得分外快些。 大街小巷皆知,皇帝如今宠爱宫中的沈贵人,沈贵人是平宁将军沈辞南的妹妹,故而皇帝爱屋及乌,对将军府中的圣眷更浓了些。 而贵妃娘娘在初一的寺庙祈福之中顶撞了沈贵人,被罚禁足半月。 高下之分,明眼人自是心知肚明。 京都之中有眼色的达官贵人纷纷明里暗里向将军府中送礼,其中不乏稀世珍宝,只是身经百战,年少成名的平宁将军对身外之物没有丝毫的流连,从来都是痛快打发。 京都中的达官贵人们愁容满面,将军府中却别有一番趣味,苏菱跟府中的家仆们打成了一片。苏菱初嫁沈辞南那会儿,家仆们都对她心存芥蒂,以为这位国公府幺女就是个徒有虚名的娇小姐,没什么本事,脾气大得很。但几日相处下来,苏菱对丫鬟小厮们都很随和,常常会分些糕点给他们,对府中的嬷嬷也尊重,即使下人一时疏忽,亦不会过分苛责,久而久之,将军府中的家仆见着了她,脸上都带了笑意。 文昌适应了将军府的作息,沈辞南对他青眼有加,加之他刻苦好学,晨起练剑,午来读书,从不耽搁。 转眼之间,就到了上元佳节。 苏菱午膳有些吃多了,被春柳扶着,在府中的白梅林闲走散步。 沈辞南生怕苏菱被积雪滑倒,在白梅林间修了一条石子小道,吩咐府中的小厮日日洒扫。 一条道从栖月阁到白梅林,从亭台水榭到曲径通幽,风景别致。 “将军对小姐可真是情有独钟呢!”春柳一只手搀扶着苏菱,另一只手去触碰白梅,忍不住感慨。 苏菱闻着满林的白梅香,正想回应,忽觉腹中一阵异样,她下意识搀扶住了春柳的手臂,脚步一顿。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春柳察觉到了苏菱的异样,话音有些紧张。 眩晕感转瞬即逝,苏菱面前的景致复又恢复如常,就好像方才是她一闪而过的错觉。 “没什么,”苏菱笑道,“我有些走累了,要不回去歇着?” 春柳看着苏菱有些苍白的脸色,应了一声,面上有担忧之色。她不敢耽搁,双手搀扶着苏菱,适应着苏菱的步子,小心翼翼。 “小姐,若是不舒服,走慢些好了。”春柳一路扶着苏菱,口中并没有闲着,“要不要让府医过来看看?” “不用,我真的没事。你千万别告诉府医,不然他又要说我身体虚,让我去喝那些良药苦口了。” 苏菱露出一个让春柳放心的笑,想到了府医端过来的药,忍不住吐了吐舌头,一副被苦到的模样。 春柳见苏菱这般模样,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小姐,那个药我闻着苦,喝了肯定犯恶心。” 苏菱嘟囔:“闻着苦,喝起来更苦!” 有脚步声从回廊转角处传来,见着苏菱二人,少年人未跑到跟前,先喊了起来:“师母!你果然在这里!” 文昌一路跑过来,在苏菱面前几步前停下,卷起了一阵风。他气还没喘匀,先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这几日来,苏菱早已对文昌于礼节的重视有所体会,倒也不会像初次那般拘束,轻声让他不必客气。 “师母声音听起来怎么这么虚弱,是不太舒服吗?”文昌察觉到了异常,开口询问。 苏菱瞧着面前的文昌,少年人一路跑来,脸上有些红晕,眼睛亮亮的,闪着光芒。初来将军府那日,他人长得白白净净,一副书生模样,如今晒了几日太阳,沈辞南亲授了他剑法,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 第69页 “没有,午膳吃多了出来消食。”苏菱看到文昌如今的变化,心中欣慰,“你可千万别在你师父面前乱说话,我最讨厌喝府医的药膳了。” 春柳在一旁小声补充道:“夫人嫌弃太苦了。” 文昌心领神会,笑出了一口白牙,挠挠自己的后脑勺:“我知道的,前几日偶遇府医,非要给我把把脉,说我身体太虚了,我这几日还在喝他的药呢。” 他做贼心虚一般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这才凑近了,用双手合成一个扇形,小声道:“真的太苦了!我本来想倒在土里的,但是我怕这一泼花草都活不了,白白糟蹋府中的极品花卉。” 春柳笑得整个身子都发颤了:“下次见到府医,我一定要和府医说两嘴,让他给你的药再配苦一点。” “别啊春柳姐姐!”文昌当即求饶,撅着嘴耍赖,“他可记仇了,真的会苦死我的!” 对了,文昌然一拍手:“师父找我来找师母呢,跟我说师母八成就在白梅林这片。师父真料事如神!” “他回来了?”苏菱惊喜,脚步不觉快了,“有说是什么事吗?” 沈辞南今日神神秘秘出了门,连早膳都没来得及吃。 “不能说,说了师父要怪我的。”文昌跟在苏菱身后,长腿大步跨出,还是差点跟不上苏菱,“师母慢点,当心!” 苏菱一路快步走回栖月阁,踏过门槛的那一下,她的脚步一顿,一时忘了呼吸。 沈辞南侧对着她,他穿着一身白衣,长发用一根红发带随意束起,几缕碎发垂下,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格外动人心魄。 苏菱红了脸,她惊觉,自己与沈辞南相处无论多久,还是会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怦然心动。 看向他的每一眼,都如新婚之夜他掀开自己红盖头的第一眼一般惊艳。 美人都是会看腻的,年华老去,会浑然众人。 不会的。 苏菱在心里否认道,他是看不腻的,即使以后四季变更,他在她眼中依旧是初见的模样。 沈辞南听到的她的脚步声,抬眼望了过来,一双锋利的桃花眼在见到她的瞬间盛满了柔情。 他把空着的一只食指伸到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转而对她勾了勾手指。 苏菱如同受了蛊惑,轻手轻脚走起过去。 走近了,苏菱这才注意到沈辞南的怀中抱着一只毛茸茸,白乎乎的小兔子。 苏菱的杏眼倏然一亮,她蹲下来,与沈辞南怀中的小兔子平视。 她犹豫着伸出手,生怕吓到了沈辞南怀中的兔子。在她伸出手的瞬间,兔子畏惧地瑟缩了一下脑袋,但是苏菱地手伸到它跟前时,它居然用鼻尖轻轻嗅了嗅苏菱手上的味道,主动把兔脑袋拱了上来。 苏菱开心地摸着小兔子的脑袋,笑着对沈辞南道:“它完全不怕生哎。” “不是不怕生,是不怕你。”沈辞南抱着小兔子,动作尽量轻柔,说道,“夫人身上有为夫的味道。” 苏菱的耳朵尖泛着红,装作听不懂沈辞南话中的深意,把小兔子头上的毛顺着摸,逆着摸。 沈辞南抱着兔子,继续说:“宫中狩猎偷偷带回来的,看它怪可爱的。” “宫中狩猎这么早就结束了?” “想夫人,提早溜回来了。”沈辞南歪过头去瞧苏菱的反应。 “你叫什么名字呀?”苏菱脸彻底红透了,她凑在小兔子面前,用鼻尖轻蹭小兔子抽动的鼻尖。 沈辞南抿了下唇,回道:“阿菱。” 苏菱抬头,有些不明所以。 “它叫阿菱,”沈辞南低垂下眉眼,“是吧,阿菱。” 小兔子跟着苏菱抬头,像是在点头。 “你看,它应了。”沈辞南摸了摸小兔子身上的毛,桃花眼中隐隐有笑意。 “唔。”苏菱低下头,轻轻戳了戳小兔子,“这个阿菱和我一点也不像,好胖。” “在将军府中多养几年,阿菱也能白白胖胖的。”沈辞南凑近,鼻尖与苏菱的鼻尖轻蹭,薄唇自然而然贴上了苏菱的唇。 “为夫的这份礼物,阿菱还满意吗?” 苏菱眼睫忽闪,眸中清楚映出沈辞南深邃的五官,他们在彼此眼中都是如此的清晰。 苏菱懵懂地点了点头,话还没说出口,呼吸就被沈辞南蛮不讲理夺走。 “阿菱也送为夫一份礼物好吗?” 苏菱不懂,只是望着他。 她有什么可以送给他的呢?京都这样多的达官贵人挤破头,都不能挑选出一份让他称心如意的物件。 她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国公府幺女,除了他的爱意,一无所有。 唇舌分开,苏菱注意到沈辞南的唇上残留着她的齿痕,上次的伤口尚未愈合,薄唇红着,意外的好看。 他自知她在瞧着他的唇,薄唇翘起,眼中挤出水来,泪眼汪汪。 “塞北太冷了,吃不饱穿不暖,夜晚还很黑。等一切结束了,阿菱留我在临安城好不好?” 苏菱一时无言,她望进沈辞南的眼中,里面只有她一人。 一如初见之时,他的身边明明有那样多的人,漆眸之中却独独映着她的模样。 “将军府呢?将军府不要了吗?”苏菱戏谑。 “不要了,”沈辞南没有片刻的犹豫,认真道,“京都于百姓而言是血雨腥风,是尔虞我诈,没有人能够免俗。我不是兼济天下的良臣,我只想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人。” -- 第70页 苏菱收起了戏谑的笑意:“临安城有什么好的……” “有你在的临安城,是我魂牵梦萦的故里。” 前一世的无数次,在塞北漫天的霜雪之中,沈辞南手握着滴滴淌血的利剑,站在血流成河的雪地上,踩着尸横遍野,大口喘着气,呼出的热气凝成了水雾。他瞧着眼前,总能从雾中辨识出鬼门关的模样,阴曹地府敞开着大门,随时都会有孤魂野鬼推搡他进去。 他在尸山血海前无数濒临崩溃的瞬间,都会想起她。 裹得像个雪球的小姑娘站在一林白梅之前,她粉雕玉琢,嫣然一笑:“哥哥,这是我最喜欢的,送你。” 她,是他在阴曹地府闯荡,依旧魂牵故里的所在。 作者有话要说: 趁没人注意偷偷换个专栏头像~ 所有封面和专栏头像感谢霸王喵个人授权,爱她~ 第39章 上元 苏菱心底一片柔软,她把手心蹭在沈辞南的手背上,勾出住了沈辞南的食指。 “好,夫人答应夫君,”苏菱仰着头,郑重其事,“等一切了了,我陪你回临安城。” “夫人方才如何叫我?”沈辞南喜出望外,倏然坐直。 苏菱一愣,反应过来自己居然第一次说出来的“夫君”两字,耳朵尖烫的不行。 沈辞南轻易看出了苏菱眼中隐隐的泪花,把怀中的阿菱兔塞到了苏菱的怀中,勾了一下苏菱的鼻尖:“小哭包,说什么都能哭啊。” “我哪有?”苏菱红着眼眶,理直气壮,“要不是你总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哪能……” “好,都是为夫的错,”沈辞南忙不迭应下来,“夫人打我,骂我,为夫绝无怨言。” 苏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怀中的阿菱兔不明所以,仰着脑袋,懵懂地抽着粉红的鼻子。 “今日上元佳节,夫人想不想去街巷之中逛逛?”沈辞南凑近苏菱,去摸她怀中的阿菱兔,白梅香犹在鼻尖。 “想!”苏菱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好。”沈辞南的漆眸之中隐隐闪着笑意,“一起去。” 这几日苏菱在府中都快憋坏了,欣喜地几乎一跃而起:“可以吗?” 沈辞南点头。 苏菱脸上有遮不住的笑意,落在沈辞南的眼中,如春风拂面,吹散了冬日的霜雪。 “不过,”苏菱很快耷拉下嘴角,意识到了不对劲,“就你这张脸,在街巷之中转一圈,估计夜啼……估计京都之人能认出来。” 沈辞南早有准备,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掏出两张面具来,一脸骄傲地亮在苏菱面前。 他手中的两张脸谱栩栩如生,一张是兔子,一张是狼崽。 苏菱恍然大悟,想起北梁有习俗,上元佳节这日百姓喜欢佩戴面具,以图一乐。 如此戴着面具,沈辞南就能和她一道去街巷之中了。 “夫人开心吗?”沈辞南侧过脸来、,对上苏菱闪烁着亮光的一双杏眼,一脸求夸。 苏菱笑着点头,摸着狼崽面具上的獠牙,嘟囔道:“这只狼崽好凶啊。” 沈辞南从她那里接过狼崽面具,戴上,一只凶恶的狼崽如在眼前,摘下面具,沈辞南呲着牙,装作很凶的模样,一双狭长的桃花眼之中却分明是促狭的笑意。 杀人片刻之间,抬手即可挥军北上的平宁将军皱着一张绝色的桃花面,半晌之后挤出了一声极其凶恶的—— “嗷呜!” 苏菱怀中的小白兔吓得浑身一抽,苏菱蒙着阿菱兔的眼睛,俯下身贴着小白兔的耳朵:“我们不看,他可凶了!” “哪有!”沈辞南收起了白晃晃的牙,抗议道,“夫人面前我还是很温柔的!” 说着,沈辞南学着苏菱,俯下身来瞧小白兔:“你说是不是?” 阿菱兔的耳朵往后一顺,弱弱退后几步,牢牢缩在苏菱的怀中。 “哎呀你离它远一点,它怕你!”苏菱毫不留情,把沈辞南推远。 “好啊你!忘恩负义!”沈辞南气道,“这么快就忘了是谁救的你了?以为找了夫人做靠山,我就不敢把你做成红烧兔肉了?我跟你讲,我做红烧兔肉的手艺可是一绝……” 苏菱捂着兔子的耳朵,满眼警惕地往远离沈辞南的方向挪了一点,打断:“你说什么?” 沈辞南一顿,后面的一长串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转了个弯:“没什么。” 苏菱松开手,阿菱兔对着沈辞南翻了一个结实的白眼,把头埋在苏菱的袖子里,不再去看沈辞南。 沈辞南怒道:“它刚刚是不是对我翻了个白眼?” 苏菱睁眼说瞎话:“没有。” 沈辞南戳了一下兔子露在外面白胖的身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且等着!” · 苏菱换了一身暖和的衣衫,春柳一边帮她收拾着衣带,一边还想着白日里苏菱突然而来的那一下头晕目眩,心中担忧:“小姐现在有不舒服吗?” 苏菱已然忘了白日里的事,她现在满心都是将军府外热闹的街道,随口答道:“没有。” “小姐要是不舒服,一定要告知奴婢。” “好。”苏菱应道,“怎么来将军府这几日,你心思收敛了如此多。从前只想着同我一道出去玩,如今倒是先担心起我的身体来了。” “奴婢是担心小姐……” -- 第71页 “没事的,”苏菱握了握春柳的手,安慰她,“你若实在放心不下,等我们回来了,叫府医过来看看吧。” 春柳点头,瞧着苏菱面色尚可,也就不再多说了。 因为要戴面具,苏菱并没有过多描眉画目,只是画了一层淡妆。 美人需要的不是过多的装饰,如今素雅地插着一支白梅枝,已是足够。 苏菱踏出栖月阁之时,天色有了几分将暗的态势,沈辞南站在屋檐之下,望着一抹瑰丽的夕阳,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有些出神。 将军府的景致极美,美人美景,再相称不过了。 苏菱蹑手蹑脚走到沈辞南身后,踮起脚尖,抬着手遮住沈辞南的眼睛:“你猜,我是谁?” 沈辞南默默蹲下了些,让她手举着不太累,方才回道:“我知道。” “要说出名字还能算数的。” “阿菱,”沈辞南轻轻唤出她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苏菱的错觉,沈辞南好像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若是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你说什么?”苏菱把手从他的眼前抽开,他的后一句话融在叹息之中,她没太听清。 沈辞南转过身来,在看到苏菱妆容的一瞬怔愣了片刻,转而笑意复又浮了上来:“夫人真好看。” 苏菱的脸有些泛红,幸而有脂粉,不太容易察觉:“我方才蒙着你的眼,你如何能知道?” “夫人不论如何,都是美的。” 沈辞南接过春柳手中的绛红大氅,披在苏菱身上,指节翻飞,给她打了一个结。 “师父!师母!”文昌的喊声由远及近,带起了一阵风。 “习武了身子就是好,跑得都比从前快了。”站在一旁的春柳忍不住说了一句。 “春柳姐姐可不是又在笑我了!”文昌对着几人行了礼,这才说道,“师父,师母,我也想出去看看,能带我一个吗?” 苏菱被裹得严严实实,抬眼去看沈辞南。 沈辞南对上了她的目光,二人的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出去可以,自己玩。”沈辞南从善如流。 “好!”文昌做了个手势,“我绝不跟着师父师母!出去一会就回来!师父师母我先走啦!” 沈辞南点头,文昌又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苏菱觉得有趣:“本以为文昌成熟稳重些,原来还是贪玩的性子。” “这个年纪,贪玩很正常,夫人不就如此吗?”沈辞南不忘调侃自家夫人,若有所思望向文昌离开的方向,“文昌比同龄的担当更多,此次出门,并非为了玩乐。” 苏菱不解:“此话何意?” “云山鸣在牢狱之中气绝那日,也是正月十五,”沈辞南收回视线,顺手揽过苏菱的肩膀,“由他去吧。” 临安城的风中卷裹着寒意,从微暗的苍穹俯冲而下,贴着京都的鳞次栉比,与满街满巷的火树银花撞了个满怀,最后消融在小贩热闹的招呼声中。 “馄饨,皮薄肉多的馄饨!” “糖葫芦,香甜可口的糖葫芦!” “浮元子,咸口甜口的浮元子出炉咯!” 家家户户悬挂的各色灯笼将街道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汇聚而成了另一处的星空。 苏菱跟在沈辞南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周边的景致,她许久不来京都,如今久别重逢,有几分陌生。 “小心。” 石板路上有道突起,沈辞南回头提醒她,见她一副新奇模样,心中升起一阵暖意。 对于上元佳节,沈辞南一直是兴致缺缺的,准确来说,每一天与他而言,都是近乎相同的意义。 不过就是街上人多些,多挂几盏灯,多几处人声。他前几年的上元节不是在将军府中,就是出征塞北,寻常百姓的喜怒哀乐,与他而言就如天上的浮云一般虚无缥缈。 沈辞南回头看着苏菱,第一次觉得上元节原来如此热闹。 放慢了步子,他深深将京都的寒风吸入。 不同于塞北的霜雪翻飞,一口吸进全是冰冷的寒意,此刻的风带着丝丝暖意,混杂着糕点和热食的香气,还有……小姑娘身上独有的气息。 沈辞南掀起薄薄的眼皮,满街的星如雨映入他眼底,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是他不曾见识过的京都美景。 “前面人多,夫人当心。” 他轻易寻到了身后小姑娘的手,十指紧扣。 苏菱瞧着满街的繁华,下意识用空着一只手攀住沈辞南的手臂,说道:“京都的上元佳节热闹,但是却比不上临安城。” “此话怎讲?” “京都的繁华如同水中的明月,美则美矣,总归不真实。你见过临安的上元灯节吗?” 临安城的上元佳节…… 桥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灯盏照在水面上,映出天上地下的星光,荷花灯漾起的水波一路滑到夜色之中,惊扰了天上的星辰。 沈辞南点头,陷入到回忆之中,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人群,外来的杂耍戏班正在耍刀弄枪,人群不时爆发出一声惊呼,转而是如雷的掌声。 他不过是淡淡扫一眼,正准备将目光收回,倏然一滞—— 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TAT 第40章 意外 “掌柜的,两壶屠苏酒!” -- 第72页 文昌把银子往柜上一搁,搓着有些泛红的手,凑到嘴边哈着热气。 “好嘞!”掌柜应了一声,先倒了一杯推给文昌,爽朗一笑:“天冷,先喝这个暖暖身子。” 文昌正好身上冷,闻言也没客气,指尖触到杯盏。 “哎等等!”掌柜突然想到了什么,伸过手来盖住杯盏,“能喝的吧?” “能,”文昌咧开一嘴白牙,“几年前就能喝了!” 掌柜听了这话,当下收回手,笑得眼睛都弯了:“识货!” 一杯屠苏酒下肚,腹中有了暖意,文昌对着掌柜一扬空了的酒盏:“掌柜的,好酒!” “酒逢知己千杯少,瞧你这年纪,不该是自己喝,是同人共饮吧!”掌柜把两壶屠苏酒往柜上一放,没忘客套几句,“是书塾旧友,还是令尊啊?” 文昌提着酒,在手里颠了颠,面色依旧:“掌柜料事如神,正是令尊。” 掌柜砸吧着嘴:“我家这个臭小子能有你一半孝顺,我就安心了。” 告别掌柜,文昌提着两壶酒,复又混入到街巷热闹的人流之中。 他满脸的笑意在跨出门槛的一瞬之间淡了下来,最终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腹中的暖意烟消云散,浑身的寒意又从足底翻涌而上。 他驾轻就熟,绕过热闹的人群,向着老地方走去。 今日是父亲的忌日,纵使整个京都只有他一人记得,礼节也不能少。 父亲生前最爱屠苏酒,上元节带两壶屠苏酒已经成了文昌的习惯。 文昌心里想着事,一个没留神,撞到了路人,险些把手中的酒坛砸翻。他惊魂未定,正要道歉,被撞到的人却是神色匆匆,没有停顿,径直擦身而过。 京都街巷之中有许多人,撞到人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文昌没来由觉得心慌,回头去寻方才撞到的人。 人头涌动,热闹的人声将京都搅成一团,来人早已不知去向。 不知是不是饮了屠苏酒的缘故,文昌有些头重脚轻,朦胧之中似是看到了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呢? 文昌提着屠苏酒的手一紧,他下意识往酒壶上看去。 是了,原来如此…… 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想要扶住墙壁,奈何脚根本不听使唤,他勉强晃了两下,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酒里……下药了…… 酒壶嗑在石板路上,碎的四分五裂。文昌见着一张张人脸贴了过来,在眩晕中扭曲变形,失去了意识。 · 苏菱瞧沈辞南看着远处的某个方向,不明所以,奈何她心有余,而身高不够,她踮起脚尖,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人多,她与沈辞南贴得近,落脚时没注意,一不小心踩到了沈辞南的右脚踝。 周围人声嘈杂,苏菱若有似无听到了一声极轻的抽气声。 沈辞南脸被面具遮着,右脚自然而然往后撤了半步,扶住了苏菱。 “怎么了?”苏菱拉着他的手臂,话中带了几分急躁,“我这几日吃得好,重了些,有没有弄疼你?” “没有,”沈辞南语气照旧,没有丝毫波澜,仿佛那一声抽气只是苏菱的错觉,“不重。” 苏菱放心不下,却也不好再说什么,落脚时总会低着头,小心不要踩到沈辞南。 沈辞南瞧她从方才的东张西望到如今低垂着眉眼,觉得好笑:“夫人在地上捡金子呢。” 苏菱仰头,面具上的小兔子鼻子红红的,楚楚可怜:“真的没事吗?” 沈辞南顺从地把右脚伸到苏菱脚边:“要不夫人再踩两脚试试脚感?” 苏菱瞧着他的鞋,使劲摇了摇头。 沈辞南摸着苏菱的头:“夫人真乖。” 经过一处茶楼,沈辞南脚步一顿,拉着苏菱走了进去。 茶楼中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灯火通明,说书先生唾沫横飞,一块醒木拍得梆梆响,引得台下满堂喝彩,几位客人听着面红耳赤,手都拍红了。 苏菱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听到沈辞南伏在她得耳侧问道:“是不是很像临安城中的孤山茶楼?” 苏菱瞧着眼前的一幕,一时恍然,觉得若是自己此刻转身出去,对上的会使临安城中那条熟悉的街道。 “这家的掌柜与孤山茶楼的掌柜是远亲,糕点味道也相像。”沈辞南随口招呼了一声,“掌柜的,二楼还有雅座吗?” “哎呀,”掌柜擦着手,顿时就凑了上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二楼只剩最后一间了。” 沈辞南没有多说,取出银子放在掌柜张开的手中,乐得掌柜喜笑颜开,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两位,这边请!”掌柜亲自带路,扯着嗓子吼二楼的堂倌,“糕点蜜饯准备好,来大主顾了!” 二楼堂倌闻言,也不趴在栏杆上听说书了,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三人攀上台阶之时,一楼说书先生正说道兴头上,一块醒木差点在木桌上砸出个洞来,不止惊得一楼那些吃茶的没了声,也吓得掌柜一颤。 “京都这位平宁将军!”说书先生扯着大嗓子,屋顶震颤,“可不是什么良善的人呐!” 这下好了,苏菱身形一晃,险险握住了木制的扶手。 “平宁将军那是嗜血如命啊!成名之战萧关一役,那是九死一生,以少胜多,你们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吗……我来告诉你们!他当时回来的时候,浑身鲜血,右手亲手提着敌军将领的人头,那个敌军将领那是死不瞑目啊,眼睛瞪得可大了,当今陛下看到冷汗都噌噌往下冒,偏偏这个少年时的平宁将军面不改色,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 第73页 说书先生激动地手舞足蹈,仿佛亲手向皇帝献上人头的不是平宁将军,而是他本人一般。 苏菱忍不住瞧了沈辞南一眼,面具遮住了他的脸,看不出是什么神态。 “说起平宁将军,那就得说道说道他那位将军夫人了!平宁将军的夫人,当今陛下赐的婚,娶的是国公府家的幺女,这位幺女,自幼养在江南,那是温婉秀丽,容貌出众,相传跟早有盛名的平宁将军不相上下,但就是这性子……典型的江南性子,柔弱到不行。坊间传闻,这位将军夫人进府之后,那是吃不饱穿不暖,除了新婚之夜,就根本没再见过平宁将军!可怜啊,真是个可怜人……” 说书先生一阵唏嘘,引得台下众人也是哀叹连连。 可怜人苏菱觉得这一段路格外漫长一些,扶着木扶手的手都虚了些。 “这位国公府幺女也太惨了,嫁过去了日日独守空闺,”掌柜啧啧,转头瞧见苏菱扶着扶手,关心道,“姑娘没事吧,指节白成这样。” 沈辞南闻言,慢了两步,对说书先生的滔滔不绝恍若未觉,松开苏菱的手,一个弯腰将苏菱抱在怀中。 掌柜看得目瞪口呆,羡慕到眼睛发亮,怔愣了一会儿才说道:“娘子好福气哟,遇到这么懂得疼人的夫君。” 进到二楼雅座,苏菱被沈辞南抱到椅子上,小心翼翼放了下来。二楼雅座不俗,很有江南格调,桌上已经放好了各色的蜜饯和糕点,茶壶冒着热气。 尽管屋内暖烘烘的,沈辞南还是起身去关了窗。雅座的窗棂正好对着楼下的街巷,沈辞南临关窗之时往下扫了一眼,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目光几乎微不可察一顿,转而恢复如常,很快关上了窗户。 “你不舒服吗?”沈辞南踱步到苏菱面前,蹲下来摸了摸苏菱空着的一只手腕。 “没有。”二人的面具搁在桌子上,苏菱吃着茶楼的云片糕,发音有些含糊,塞了一块到沈辞南唇边,“好吃,你尝尝,和孤山茶楼一个味道的。” 沈辞南就这苏菱的手指咬走了那块云片糕,他的舌尖状似无意轻轻勾过苏菱的指腹,转瞬而过。 “甜的!”沈辞南嚼着口中的云片糕,与坐在椅子上的苏菱平视,用指腹抹去嘴角的食物残渣。 他仍不满足,舔了舔嘴角,倏然靠近坐在椅子上的苏菱,左手撑在她的腰上,凑近用舌尖卷走了苏菱唇边残留的云片糕。 “不能浪费。” 沈辞南一副正人君子模样,郑重道。 窗外人声嘈杂,楼下说书先生的喋喋不休被搁在门外,熙熙攘攘的热闹属于别人,这里是独一道的宁静。 “阿菱,我爱你。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都只爱你一人。”沈辞南喃喃。 “你今天怎么了?”苏菱直觉有些不对劲,却又说出不对在何处。 “我未必是良人,但你相信我……若是我以后……” 咚! 咚咚咚! 急促的拍门声砸在门板上,楼下说书先生的废话连篇戛然而止,像是一颗掉在池塘里的石子,漾出圈圈水波。 沈辞南眉心微蹙,轻轻闭了一下眼,似乎早有预料,呼出一口气来。 他抽过桌上的面具,覆盖在苏菱的脸上,自己却没有戴。 “阿菱,记住我同你说的。”沈辞南深深望尽苏菱的眼中,像是想要记住她此时此刻的模样。 他在震耳欲聋的敲门声中,隔着面具亲了一下苏菱的唇:“哪也别去,待在这里。” 苏菱不明所以,她很少看沈辞南这般严肃,心中有些发慌,她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拉沈辞南的衣袖,却只是指尖触到了他衣衫上柔软的布料。 沈辞南站起身来,没有停顿,亦没有回头,径直走到门口,拉开了那扇门。 他的身影遮住了大半,苏菱还是认出了来人—— 闻举! 闻举伏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神情严肃,没有注意到屋内的苏菱。沈辞南听完了那几句话,没有犹豫,合上门,随后响起了两道有力而急促的下楼声。 苏菱隔着门板,隐隐听到了楼下的讨论声—— “是平宁将军!” 她抱着沈辞南搁在桌子上的那张狼崽面具,牢牢抱在怀中。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微微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响起了敲门声,苏菱警惕地瞧向门边,推门而入的是将军府一个眼熟的将士。 “夫人,将军让末将护送你回府。”来人毕恭毕敬。 “怎么了?”苏菱打断他。 来人一脸为难,半晌松开了扶着门的手。 “驻守邙州的将士们今日遭到了突袭,是居延人动的手。”他一字一顿,砸在苏菱心底,“邙州被攻破了。” 第41章 眩晕 邙州,沈辞南和将士们浴血奋战,九死一生夺下的邙州。 因为皇帝一道撤回的诏书,换上了皇宫中私养的将士。忠心虽在,实则军心涣散,皇城之中奢靡浮华的生活将他们浸润成了经看不经用的草包。居延人一杀过来,惊得他们四散逃离,杀的杀,俘虏的俘虏,数月的苦战,一日付之一炬。 苏菱被护送回府中之时,消息已经顺着寒风一路卷裹过京都的大街小巷,上元佳节的笑闹荡然无存,街道上百姓散去,徒留一排花灯,在黑夜中诡异地摇曳着。 -- 第74页 他说过,自己并非兼济天下的良臣。 苏菱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着,眼前是沈辞南没有回头的背影。 若他说的是真的,融入到灯火阑珊处,夜色更深处,又是谁呢? 将士一路将她护送到将军府,春柳早就等候在府门口,许是对邙州之事已有所耳闻,她的面色也难得泛着几分苍白。见到苏菱遥遥走来,春柳苍白的唇终于有了血色,眼中隐隐有水光。 “小姐,你有没有伤到哪?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苏菱的面色并不比春柳好许多,明明是寒风铺面,她却觉得脚下虚浮,额上快要渗出汗珠来。如今沈辞南忧心在外,府中不能无人掌事,她强打起精神挥了挥手,任由春柳搀扶着自己。 “如今将军并非是直奔邙州,而是先去皇宫,与陛下商量对策。将军向来行事有分寸,夫人不必过于挂心。”跟在苏菱身后的将士看出了苏菱的担忧,先宽慰,而后又严肃道,“只是府中有一件事,末将认为,夫人应该知道。” 苏菱脚步一顿,心中莫名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将军府中向来纪律严明,遇事不乱,如今府中的丫鬟小厮大多聚在一起,等着苏菱回来吩咐,却独独少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丝丝恐惧从下而上翻涌而上,苏菱无端打了个寒颤。 “文昌呢?”她一把反握住春柳的手臂,后者因为她这一下,恍然盯住她的眼睛,像是刚刚回过神来一般。 “文昌被府里的人扛回来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现在由府医照看着,还没醒。” 扛回来?神志不清?还没醒? 上元佳节,府外的灯盏还在勾勒佳节的热闹,府内一片寂静,夜色将周遭的一切吞噬到无尽的深渊之中。 文昌躺在床上,如果不是面色在烛光之下近乎没有血色,几乎同睡着了没什么差别。 府医坐在文昌的床边,止不住叹气。 “不严重,估摸着一两日就能醒。” 府医佝偻着背,整个人被昏黄的光笼罩,像是骤然老了十几岁。明明口中说着不严重,他的眉心却始终紧皱着,双手交缠,不安到昭然若揭。 他的话说完,屋内只余下几道不轻不重的呼吸声,纵使是一无所知的苏菱,在此刻也没有分毫的放松,她的心悬在半空之中,摇摇欲坠。 “文昌如今昏迷不醒,乃是药性相冲。药性相冲相冲本不稀奇,这件事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府医扫了一眼屋内,府内的丫鬟小厮都在屋外,屋内都是信得过之人,他这才开口,“前几日文昌身子弱,我给他开了药方,日日将养着,今日他饮了京都的屠苏酒,也无可厚非。只是……” “只是我考虑到了药性相冲的问题,开得谨慎,若是寻常屠苏酒,根本不至于昏迷不醒。” “所以府医的意思是,”苏菱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道,“他饮下的那杯屠苏酒中加了其他的东西?” 府医点头,面色凝重:“本来无毒,却药性相冲,还偏偏量不致死。此事恐怕并非巧合,此人不仅深知药理,也心思缜密。” “或许并非一人。” 听到苏菱的声音,府医倏然抬起头来,娇弱的将军府夫人听完这样一番骇人听闻之后,神色反倒平静下来,她的眼中映照出摇曳的烛火,不知道是不是府医的错觉,这其中居然有一种与寻常不符的决绝。 府医在烛光下惨白一笑:“夫人所言也不无可能。” “既是有备而来,便一定会留下痕迹,不会找不出来,”苏菱瞧着文昌的面色,眼前有些晕眩,思路却不断,“文昌的那份药膳,有哪些人知晓?” 府医闻言,微微一愣,而后恍然大悟:“夫人的意思是……府中……” 他望外面扫了一眼,满府的丫鬟小厮等在屋外,明明都是平日里相熟惯了的人,却好像在一瞬之间面目全非,陌生了起来。 苏菱不动声色将右手撑在府医为了安放药碗而临时挪过来的月牙桌上,没有回应。 府医用右手捂住了嘴,一双小眼睛长到了最大,转而又松开,右手不自觉握成了拳。 他的目光落在文昌手上,他的手在被外,一双手修长,因为勤加练习,这几日已经磨出了薄薄的一层茧子。 “我习惯凡事亲历亲为,煎药一般也是自己上,只是前几日有日肚子不舒服,我就让府中的小翠帮我瞧着火,还有文昌有时正在习武,我也不好打扰,有几日直接和他说了一声就搁在他屋里的,他屋里常有丫鬟小厮进出。再者,我写完了药单也不会藏着掖着,日日摊在桌子上……那……” 府医回忆着,越讲越心虚,他缩了一下脖子,对上了苏菱的一双眼睛。 这一下与平宁将军甚是相像,府医脚一软,若不是坐着,真的能给她跪下。 你怎么不头上贴着这张药单,在府中转一圈,见个人就说“快来看看,这是我开给文昌的药单,想要害他的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呢! 苏菱深吸一口气,无可奈何。 府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欲哭无泪:“我这不是也没想到有人会借此害他嘛……” “小姐,那要不要多加提防……”春柳站在一旁,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冷风吹遍了,骨节处就像是塞了陈年的碎冰,嘎吱作响。 -- 第75页 二人自幼在临安城中长大,临安城远离京都。作为江南水乡,临安远没有京都繁华热闹,却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就图个柴米油盐酱醋茶,自然也不愿卷进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之中,但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京都,情况早已天差地别。 将军府中的家仆和善,个个都端着低垂顺眼的模样。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平静水面之下的暗潮汹涌,却明明白白写着有人鱼目混珠。 “不用,”苏菱答得坚定,“一切照旧。” 春柳明白苏菱的意思,这个时候打草惊蛇只会坏了事,接手文昌药方的人有这么多,若是怀疑起来,整个将军府的家仆都有嫌疑。 若真传了出去,将军府中人心惶惶,又有何人愿意安心侍奉? 将军出征在即,府中先乱了套,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难道就此揭过吗?”府医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 “是静待时机。”苏菱撑着月牙桌的力道又大了几分,几乎是悄无声息将身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那张月牙桌上。 月牙桌打磨的光滑,在温暖的屋内仍有些冰凉的触感,苏菱突然想起了沈辞南。 笼罩在月光之下的他,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拒人于千里之外,都给人一种冰凉的感觉。 京都人尽皆知,他残忍不仁,杀人如麻,从来不会对敌军心慈手软,相比于活生生的,有呼吸的人,他更是一樽万人敬仰的雕像,被封藏在塞北的天寒地冻之间。 只有苏菱一个人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不近人情的平宁将军会有爱恨嗔痴,求而不得。他会站在树枝上对着她笑,会牵着她的手去白梅林,会抱一只兔子哄她开心,会同她一道走过熙熙攘攘的京都街巷。 沐浴在阳光之下的日子过久了,一脚踩空,即是万丈深渊。 苏菱身子靠在月牙桌上,烛光将屋内所有的面庞沾染得昏黄,没人注意到她越来越苍白的面色。 一声轻响,是月牙桌摩擦在地板上发出的。 春柳最先回头,喉中的尖叫化作低声的呜咽—— “小姐!!!” 漫天的大雪,铺天盖地,根本望不到尽头。 朔风呼啸,飞旋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天地苍茫,周遭难得的几棵瘦弱的枯树撑着干秃的枝桠,在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苟延残喘。 两条腿就像是已经不属于自己,没有丝毫的知觉,苏菱不知在苍茫的雪地中走了多久,这里似乎永远是白天,阴沉沉的天怎么也暗不下去,时间被无限拉长,永远停留在了这让人绝望的一刻。 苏菱踩在雪上,软绵绵的,如同行走在云端之上。风大,雪也大,上一步刚刚踩下的一道脚印,下一瞬就被风雪吞食了个干净。 好累。 真的好累。 我真的走不动了。 累极了,她却不敢停下来,她知道停下来就再也走不动了,她会被留在这个地方,化为冰雪的一部分。 可是……她真的撑不住了…… 浑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不知道是不是走了太久的缘故,她口干舌燥,呼吸有些不顺。霜雪直直窜进她的鼻腔之中,她被呛住,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眼前的景物被她的泪水浸润,风中隐隐含着白梅香,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一步步走近。 四周安静了下来,苏菱眨掉了眼中的泪水,这才认清了眼前的来人。 是个小男孩,他穿着破旧的冬衣,衣服显然是前几年的,手腕和脚踝都露在外面,覆盖着一层落雪,看着就很冷。不知道来时在哪里摔了一跤,他的手心有些擦破,猩红的破口旁边是灰黑的尘埃。 察觉到了苏菱的目光,他将狼狈的双手交叠着藏到身后,有些别扭地僵着脸。 初见便觉眼熟,苏菱在他一闪而过的严肃中分辨出了熟悉的身影—— 沈辞南。 他是沈辞南。 “你答应过我,等事情了了,陪我一起回临安城的!” 面前的小男孩严肃着一张脸,气鼓鼓的,瞪着她的一双眼如同一汪清泉,清楚映照出此时此刻苏菱疲倦的模样。 “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苏菱望着他眼中的自己,居然有一瞬间觉得陌生。 她扶着自己的膝盖,大口喘气,喉头干涩,艰难地说出来近乎耳语的呢喃:“我回不去了……” 朔风卷裹走了她的只言片语,沈辞南却听清了。 他对着苏菱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小手,薄唇轻抿—— “阿菱,我来带你回家。” 第42章 假孕 剧烈的咳嗽。 喉间是如此清晰的干涩,连带着五脏六腑都震颤起来,苏菱下意识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眼前是一片朦胧的水雾,将周遭的一切扭曲成片。 苏菱闭着眼,漫天的大雪犹在眼前,似乎她一伸手,掌心就能落上一层雪沫。 凉到了骨子里。 四周有杂乱的脚步声,有人轻轻拍着她的背,说话声近在咫尺,贴在她的耳边宽慰着什么,她却听不清了。 她被裹在塞北的霜雪之中,迟迟不肯归来。 鼻尖有淡淡的白梅香,苏菱一点点平缓了呼吸,咳嗽声渐止。 睁开眼,她才意识到,居然已经是第二天了。应该是清晨,一道不太明显的白光从窗外倾泻进来,撕开周遭阴暗。 -- 第76页 “阿菱,我带你回家。” 男孩的声音猝不及防响起,苏菱一个寒颤,下意识去寻沈辞南。 屋里有很多人,却独独没有他。 春柳拍着苏菱的后背,扶着她躺下来。 “他……” 苏菱哑着嗓子,一把拉住了春柳。 春柳抿着唇摇了摇头,并非是个放松的表情。 “将军托人带了话,有事耽搁了,这几日回不来,让夫人不必担忧。” “他去……邙州了?” 春柳将自己的唇抿得更紧了一些,没有回答。 苏菱的心咯噔一沉,她死死拉住了春柳的衣袖,话中带了颤抖:“邙州……这几日,可有在落雪?” 她分明说了个问句,话中却是十足十的肯定。 邙州,萧关以北,这几月正是风雪极盛之时。 已经不需要回答了。 苏菱颓然倒在床上,她的目光移到了安放在窗边的鎏金博山炉上,瞧着花纹,居然是沈辞南书房里的那个。此刻博山炉轻烟袅袅,想来白梅香出自此处。 怎么会…… 苏菱蹙眉。 “文昌曾经同我提过,小姐最喜欢偷偷到将军书房里,说小姐面上不说,最是喜欢将军身上的味道。小姐方才晕倒,一点反应都没有,真是吓坏我们了。将军如今不在府中,奴婢想着小姐或许闻了书房中的炉香,就愿意早点醒来了。” “文昌醒了?” “没有,还昏睡着呢。” 春柳眼中隐隐有泪水闪烁,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狠狠一抹眼睛,硬生生把眼泪给憋了回去。 门被人打开,府医端了一碗药进来,春柳腾的一声站起来,接过府医手中的药碗。 “你这姑娘……”府医笑着嘟囔了一声,瞟见春柳眼中的泪花,直到她是真的急了,堪堪刹住了话头。 “小姐。”春柳把药碗搁在一旁,将苏菱扶起来,给她的身后垫上软枕,小心谨慎到不行,生怕碰着磕着苏菱。就好像苏菱是一件易碎的瓷器一般。 苏菱伸出手来,像是儿时在临安城时一样掐了一下春柳肉嘟嘟的脸颊,笑着感慨道:“长大了心思多了,愁的脸都瘦了。” 春柳轻轻吹着府医刚刚煎出来的药,烫得很,她吹了好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味,闻起来就苦极了。 苏菱皱眉:“不能不喝吗?” 春柳意外坚持:“不能。” 入口是苦涩,却与之前喝的不同,有一种奇怪的回甘,齿间残留的是陌生的温暖。 不过就是气血亏损,府医还换了药? 苏菱挑眉,余光中春柳吹着勺子中的药,眼睛却落在她的小腹上…… 不会吧…… “这是什么药?”苏菱抬眼去望府医。 春柳举着勺子的手一抖,有几滴复又落在了碗里,激起几处极小的涟漪。 府医低垂下眉眼:“是安神的药。” “不是,”苏菱轻轻按住春柳的手,不让她把勺子伸到自己的面前,“这不是一般安神的药,对不对?” 她对上春柳的一双眼,春柳匆匆往下看去,不敢直视她。 “夫人……”府医开口,却被苏菱打断。 “是安胎药,对不对?” 安静,屋内是死一般的沉寂,有什么东西在撕裂,碎片落在地上,被看不见的风吹到角落。 “小姐,”春柳柔和地握住苏菱的手,“小姐,这是一件喜事啊!” 确实是件喜事。 苏菱皱眉,愁眉不展,手覆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这里面真的有个孩童吗? 真的会这般巧吗? 邙州刚破,沈辞南刚走,军营正是不能分神之时,她如此巧合的就在此事被发现怀孕了? 苏菱舒展开眉眼,带着笑意接过春柳手中的药碗:“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用勺子舀起来,苏菱一勺一勺小口喝着,奇怪的味道在舌尖纠缠,她嫌麻烦,索性一饮而尽。 她的余光扫着立在一旁的府医。 府医站在清晨照进来的光的阴影之中,黑暗将他吞噬,看不清眉眼,苏菱却直觉府医是在直勾勾瞧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府医的唇角好像拉起了一个并不十分明显的笑。 苏菱的身后刷的起了一层冷汗。 她不动神色地把碗放回春柳手中,抬眼直视着府医,与平时无异,甚至还因为有孕带了温和的笑意。 “府医越发高明了,安胎药居然没有之前的安神药苦了。” 春柳把早就准备好的蜜饯拿出来,拿到苏菱的嘴边,手一顿,看向身后的府医。 “可以适当吃些蜜饯,但是不可贪吃。有喜之后饮食方面要多加注意,我回去之后写了送来给夫人。” 春柳这才把蜜饯抵在苏菱唇边,苏菱含了蜜饯,脸上不由浮现出几分满足。 “劳烦府医了。” 府医接过春柳递过来的空药碗,确定苏菱一口不剩都喝完了,这才把拿着碗的手背在身后,笑道:“应该的,夫人多注意休息。” 府医端着碗走远了,门外的小丫鬟生怕有孕的夫人吹了外面的冷风,立马关上了门。 “小姐,你怎么了?不太舒服吗?”春柳瞧着苏菱不大对劲的面色,疑惑道。 苏菱不答,一声不吭听着脚步越走越远,直到听不到一点响声,这才干呕了一声,低声对春柳说:“别弄出太大动静,给我找个空碗来。” -- 第77页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春柳不明所以,呆愣的一瞬这才忙手忙脚取了一只空碗过来。 她走的太匆忙,脚狠狠撞上了床沿,她行将发出一声惊叫,被苏菱眼疾手快捂着嘴。 苏菱坐起来,一只手死死捂着春柳的嘴,一只手取过春柳手中空着的碗,干呕了几声,硬生生把之前咽下去的药呕出了一些。 “别叫,忍着。”苏菱一点点松开捂着春柳的手,去俯下身去抠自己的喉咙。 春柳看得目瞪口呆,揉着自己被撞疼的膝盖,一时忘了出声。 手指抠着喉咙的感觉实在不好受,苏菱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呜咽,眼泪不受控制从眼眶滑了下来,和呕出来的药一起落在碗里。 到极限了,苏菱又干呕了几声,这才缓过劲来。 咽下去的药还是太多了,苏菱捂着自己的小腹,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 “小姐,你到底怎么了?” 春柳都快急疯了,偏偏又不敢弄出动静来,只能压低了嗓子问。 苏菱匆忙对春柳摆了一下手,把碗搁在一边。 “小姐,你要是不舒服,我去把府医叫回来看看?” “别!”苏菱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春柳的手腕,“你别去叫他!” 苏菱仰着脸,一行泪水从有眼眶滑落,她的一双杏眼水光粼粼,眼角泛着红,面色和唇色具是苍白。 春柳从未见过苏菱这般模样,吓得死死钉在了原地。 府医…… 府医怎么了吗? 春柳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小姐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苏菱拉着她的手臂力道没有松,力道反而是紧了几分。春柳能感觉到她的手微微发着抖,不自觉心慌了几分。 “我有喜这件事,是否知会将军了?” “尚未!”春柳当即答道,“本来大家都说应该告知将军一声,奴婢拦住了,奴婢觉得,这件事还是夫人亲自和将军说,才好呢。” 苏菱眼中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你说的‘大家’可是包括府医?” 春柳不过想了一瞬:“嗯!府医把了小姐的脉,说小姐有喜了,说应该派人知会将军这个喜讯。” 苏菱颓然往后缩了缩,明明屋内很暖和,她后背却出了一层薄汗。 “会有人告诉他的……”她深陷到软枕中,自言自语道。 “什么?”春柳不解,觉得自家小姐今日有些不对劲。 “你拦不住的。”苏菱猝然抬起头来,“会有人把我有喜的消息告诉将军的。”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将军迟早会知道的,小姐何必如此紧张?” 苏菱摇了摇头:“母亲有喜时,我偷尝过她的安胎药,苦味至今难忘,而府医方才端给我的这碗药,入口回甘,并无苦味。” 苏菱将春柳拉近了,近乎是贴在她的耳侧,快速而低声说了一句。 电光火石之间,春柳在苏菱的眼中似乎读懂了什么,她颓然瘫坐在床侧,大脑中一片空白,呼吸急促起来,她听到了自己胸腔之中的震颤。 她听清了那句话—— “府医有问题。” 第43章 邙州 大殿之上,沈辞南覆手而立,他低垂着眉眼,神色清明,丝毫没有等待了一夜的疲态,举手投足之间依旧风度翩翩。 相比于他的清醒,刚刚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疲态尽显。 “昨晚睡得有些熟,爱卿别介意。” 皇帝随意揉了揉睡乱的眉心,抬眼扫向台下的沈辞南,难得从睡梦之中恍然。 沈辞南轻轻挑了下眉,他背着光,皇帝并没有注意到。 “爱卿这是……生气了?”皇帝的声音中带了几分调笑,“不至于吧,朕睡得早,托人唤爱卿过来之后忘了。昨日上元佳节嘛,没打扰爱卿和自家夫人浓情蜜意吧。” “……” “爱卿如今怎么这般不经逗,说句话呀。” 沈辞南终于受不了皇帝油腻的强调,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陛下既然醒了,那邙州……” “哎呀,爱卿别急嘛。邙州本就是粗野之地,不值一提的,再说爱卿既然能帮朕夺下邙州,那就必然能再帮朕夺回来,难道不是吗?” 兵力,粮草,数月之间战死沙场、冻死雪原的将士们…… 在北梁皇帝的口中,成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换做旁人,或许会顾不得杀头之罪,指着皇帝的脑袋大骂一顿。 毕竟,也不是没人这样干过。 可是,沈辞南不会。 沈辞南抬起眼来,一双桃花眼里看不出情绪,唇角自然轻勾而上,完美刻画出一副无懈可击的笑颜:“陛下开口了,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大笑了几声,笑声在大殿之上回荡,沈辞南唇角的弧度又上扬了几分。 “宫中的将士无能,上元之夜喝酒坏事,既然被居延人抓住了……”皇帝轻轻啧了一声,随手抚了抚衣袖,“掉在地上的棋子,捡起来也脏了,弃了吧。” 沈辞南闻言,面上毫无波澜,应道:“微臣领命。” 沈辞南走后,皇帝依旧端坐在龙椅上,他望着外面阴沉的天,深深吸了一口气。 有个小太监走了进来,他弯着腰,一副恭顺的模样。 皇帝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面色沉了几分,还真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 第78页 “如何?” “那边的人说,已经安排妥当了。”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既然骗朕说有孕,那就给他安排个惊喜吧。” “陛下这一招可真妙,那边的人对他信任得很呢,一点察觉都没有。” “一个久居于府中的老人,又怎么会为了区区利益出卖雪中送炭的将军府呢?”皇帝微微后仰,整个身子陷入到黑暗之中,“年少成名的将军,为国效力,战死沙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爱妻有喜是一场谎言,怀揣着会有后嗣的美好希冀,被自己的心腹一箭穿心。” “扑哧,”皇帝抬起左手,虚虚比了一个刀剑的模样,紧绷的唇角终于咧开,“鲜血迸溅,多美啊。” 小太监在下面不寒而栗。 “谁让他占了不该占有的权势、金钱和美人呢?朕能把这些赐给他,他自然是会想到,朕总有一天是会收回的,对吧?” “区区前任沈将军的私生子,会耍两下刀子,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我看他老子就不顺眼,处处耀武扬威跟个花孔雀一样。有其父必有其子说得还真有道理,不论是儿子还是老子,朕都瞧不上。” 小太监低着头,指甲掐进肉里,恍然未觉。 “锦丰宫是不是还空着?” 小太监迷茫抬头,也不管是不是真的空着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应答道:“是。” “洒扫出来吧,过几日迎美人入宫。”皇帝嘴角浮现出一个暧昧不清的笑,“姐姐这般风趣,妹妹不知会如何讨人喜欢呢。” · 一路奔波到军营,天色依旧阴沉沉的,沈辞南松了握着马绳的一只手,将手指虚虚触入云层之中。 是阴天,不会放晴了。 沈辞南脑中没有来由浮现出了这样一句话,倏然想起了苏菱在某个清晨,伏在他怀里做了个噩梦,小姑娘带着几分起床气,伏在他的怀里一哭就停不下来,哭急了还喘不过气,咳嗽了还要人哄。 倒是那个没有来由的梦…… 沈辞南收回了手,回首去看跟在他身后的闻举。 沈辞南骑在高头黑马之上,而闻举的则是一匹陪伴了他许久的棕马。马匹与将士,从一开始就是相互之间的选择,二者相处久了,性情也会在潜移默化之中相像。沈辞南的马匹赤追性烈,旁人轻易触碰不来,闻举的马匹则不同,它平日里瞧着温顺,到了战场却也并不比赤追逊色太多。 “将军,怎么了?” 闻举一扬马鞭,抬起眼来正好对上了沈辞南的目光。 沈辞南摇了摇头,回过头去才喊道:“又要下雪了!” 闻举在他身后应道:“是啊,这样的云,恐怕比之前除夕夜的那场雪还要大些呢!” 呼呼的寒风贴着耳侧刮过,二人的耳朵都被冻得有些发红,不过早已习惯了塞北的霜雪,这种算不得什么。 沈辞南突然问了一句—— “你说,邙州会落雪吗?” 闻举复又抬眼看了看天色,认真揣摩道:“会!上次邙州一战数月,风刮着雪直吹到眼睛里,印象深着呢!” 沈辞南没有应声,他挥手一扬马鞭,在劲吹的寒风中划出了一道漂亮的黑影,抽在了黑色高马的屁股上。黑马一声嘶吼,被打出了野性,马蹄一路卷裹起了路上的沙砾。 军营的将士们早已恭候多时,出征在外,哪里还分得清时候,从来只有冬夏两季,白天黑夜之分,今年能安稳过上一个除夕,已然心满意足。 前几日的烈酒烤肉入肚,军中将士士气高昂,丝毫不显痛失邙州的疲态。 “咱们几个既然攻得下邙州,就一定夺得回来!” “把这群娘们唧唧的居延人打得满地找牙,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的厉害!” “狗娘养的居延人只敢玩阴的,尽搞些偷袭,咱们明儿就给抢回来!” “明儿个也太过分了啊!”闻举从马上轻巧落下,拍了拍说话那军士的背,笑道,“后天,让他们且得意一日!” 军中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将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将军回来了,我们几个就安心了!”站在前的陆嘉忙不迭说道。 边上的军士伍伊立即捂住了说话的嘴:“我瞧着你小子胆子肥了,就连将军的玩笑都敢开了,不要命了!” “是啊!就你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将军压根就不想见你!” “将军怎么不想见我了!邙州我杀了多少敌军了!一双手都数不清,你就得承认,我比你厉害!” “你!”伍伊梗着脖子,气不打一处来,“你且等着,下次我一定比你厉害!” “略略略,你上上次也说下次,军营里养着你和养一只饭桶有区别吗?没有!” “你才是饭桶,你全家都饭桶!”伍伊理亏,抓着闻举的袖子,闪身到闻举身后,“闻举,你看!他军中霸凌我!” “你也配!”陆嘉呸了一声,“别上了战场哭爹喊娘求我救你,到时候我可不救你!惯的你!” “得了,”沈辞南一挥手,制止了二人的菜鸡互啄,“战事在即,好好休养生息,一战夺下!” “是!”众将士应道,气势恢宏,惊得林中的飞鸟扑腾着翅膀从树上飞起,惊落了一地的枯叶。 直到沈辞南绷着脸走进帐中,伍伊这才回过味来。 -- 第79页 “哎,”伍伊还扯着闻举的袖子,“你有没有觉得将军今天怪怪的。” “嗯?”闻举不解。 陆嘉轻轻哼了一声,双手往胸前一插,双手跨开,摆出一副很懂的模样,挑眉:“可不是嘛,这你就不懂了吧!” 伍伊皱眉:“就你懂?说来听听!” “孤家寡人,哪里懂美人在怀的美好啊……” “呸!说得好像你好像不是孤家寡人一样!”伍伊回过味来,“说起来将军娶的是国公府幺女,临安城中有名的美人呢!” “闻举,将军夫人长得好看吗?” 两道星星眼闪了过来,闻举有些招架不住。 “那个,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闻举拔腿就跑。 “别走啊!”伍伊这次没能拉住闻举的袖子,眼睁睁瞧着闻举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军中不过休整了几日,沈辞南带兵北上,直击邙州。 邙州确实落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沫满天乱飞,预示着一场苦战的到来。 将士们严阵以待,毕竟邙州之后就是居延,居延人费尽心思在上元佳节搞偷袭,大张旗鼓烧杀抢夺,掳走宫中“精兵悍将”,不就是想把邙州做成第二道城门,来死守居延吗? 可是,出乎军中所有人的预料,邙州居然只有一两百号居延人,其中有一半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一点都没有要守城死战的意思。 身着银铠,手握长剑,雄赳赳气昂昂的将士们何曾遇到过这种情况,见过不要命拼死往前冲的,见过临死还想着拖人下马的,就是没见过一开城门就举手投降的。 不过一日,不,是半日,邙州就被重新拿下了。 军中将士不明所以,心中整齐划一飘过一个想法—— 这……都算什么事儿啊…… 闻举坐在马上,瞧着被将士押走的俘虏……准确来说他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俘虏了,其中的几个老人拄着拐杖,连路都看不清,磕磕绊绊像是随时会摔倒,还有襁褓中的小孩子哇哇大哭。 居延人莫不是疯了! 闻举扶额,他宁愿痛快和敌军战个你死我活,也不愿看见如今这般种种。 沈辞南端坐在高马之上,也感觉到赤追的不耐烦,他用手轻轻拍了一下赤追的脑袋,在风雪之中仰起头。 “很有意思,不是吗?”闻举听见沈辞南说道,他的言语之中隐约带了期待的笑意,似是在邙州的一片雪景之中窥探到了居延无边的山川,“终于有可以希冀的对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是真的狗…… 第44章 暗潮 “相比于一击即中的对手,我更欣赏负隅顽抗的敌人。”沈辞南的漆眸染上了霜雪,产生了一种近乎奇异的亮光,“自以为是,不自量力,自以为下得一手好棋,早已将自己的将军暴露出来了。” 沈辞南伸手,做了一个指尖轻推棋子的姿势,瘦长的手指指向被落雪覆盖的邙州,泛着薄红的掌心落上了一层雪。 “是进是退……妄图让我游移不定,马失前蹄吗?倒也不失为一方妙计。” 纵使与沈辞南相处了数年,闻举听到这番话,还是微微一愣。 一城的老弱病残,算哪门子的负隅顽抗? 押人的小军士仰起头,有些胆怯地问沈辞南:“将军,这些人押回去,要将军亲自审吗?” “不必。”沈辞南答得干脆,“闻举,等下你去。” 闻举难以置信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不是吧……将军你也知道我审人特别不行,也就将军在的狐假虎威装腔作势一下……” 沈辞南调转了马头,赤追呼出阵阵白气,消散在寒风之中。 经过闻举身边,沈辞南伸手在闻举背上不轻不重打了一下:“你行的,我相信你。” 闻举欲哭无泪:“别啊……” “那就让陆嘉,伍伊,或者军中随便谁去。”沈辞南丝毫不在意,“审不出来的,他们对军情毫无意义。” 闻举憋了一半的眼泪又被风吹了回去,他独自一人在风中凌乱。 ——敢情拿我开涮呢! “将军,接下来要直奔居延吗?” “嗯?”沈辞南勒紧马绳,回头,“不,先回军营。” “可是……”闻举欲言又止。 可是,居延不就在北边吗?如今邙州一破,不正是攻打居延的最佳时机吗? “既然他们这么巴望着我们攻打过去,就且让他们等等吧。”沈辞南扫了一眼飘下的落雪,沉吟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请将士们先喝一杯!” 是夜,沈辞南同将士们饮过酒,神智依旧清明。 军营中的烈酒不同于京都寻常的酒,火辣辣灌下去,在数九寒冬暖的很。 有军士喝多了,开始扯着嗓子说胡话,篝火噼啪作响,将周遭映照得昏黄一片。 周遭乱哄哄的,沈辞南知道自己一直坐在那里会惹得将士们不自在,所以早早离席。 军营与府中完全不同,远没有什么可以赏的景色,空气中也没有若有似无的白梅香,只有兵戈和风雪的味道。 飞雪没断,沈辞南仰起头去寻那一轮明月。 此刻的明月并不十分清晰,挂在漆黑如洗的夜空之中,只是露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光影。 果然,月是故乡明,还是临安城中的那轮明月最得他心。 -- 第80页 将士们的笑闹都在很远的地方,沈辞南抬头瞧着月亮,恍然不觉落在自己眼睫上的雪沫。 身上有脚步声,放得极轻,若不是沈辞南在军中警惕惯了,轻易不能察觉。 这是…… 沈辞南依旧保持着仰望的姿势,余光果然瞥见一个人影逐渐走近。 “将军,”是闻举的声音,他攥着一封信在距离沈辞南三步的距离停下,脸上带着近乎无懈可击的微笑,“府中来消息了,是件喜事。” “何事?”沈辞南转过头,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月光将他的桃花面勾勒出一层柔和的轮廓,高挺的鼻梁投下了一道深黑的阴影,一直拉长到锋利的下颌线。纵使是闻举,也有一瞬间的失神。 闻举下意识扬了扬手中的信:“将军夫人写信过来,说是有喜了。” 沈辞南瞳孔骤缩:“当真?” 不知道是不是闻举的错觉,沈辞南绷紧如弓的身子一瞬间放松下来,连带着下颌线的轮廓都柔和了些。 闻举把信递到沈辞南手中,沈辞南分外小心地接过,先是轻轻抱在怀中,像是在感受信件的温度。 这位不近人情的平宁将军接军中密报都没有这般的小心谨慎……闻举不觉失笑。 “居延人这几日不会攻打过来,我先回府中一趟。”沈辞南没有丝毫犹豫,将信件小心揣在怀中说道。 “好!”闻举跟在沈辞南身后,向着军帐之中走去。 经过点着篝火的空地,军营中的将士酒足饭饱,正是情绪高涨之时,见着沈辞南和闻举神色匆匆,还以为是居延出了什么大事,一个个站了起来,就连喝得有些晕乎的军士都撑起了身子。 闻举一挥手:“不必站起来了,将军的家事。” 沈辞南头也不回,健步如飞,将众人的调笑声甩在身后。 “闻举,去把赤追牵过来。” 趁着闻举去牵赤追的空挡,沈辞南对着军帐中的灯光,将抱在怀中的信件展开,细细看起来。 一封信从京都到军营,一路颠簸,记录的是舟车劳伦和浓浓思念。 就连沈辞南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展开信件是何等的欢喜。 唇角带着再明显不过的笑意,一日的疲惫都在这一瞬消融。 他的目光落在第一行,如同一波春水荡漾,激荡出一圈复又一圈的涟漪。 涟漪散去,池面因为久久未归的春风而回到一滩死水。 灯火之下,沈辞南目光极快滑过信件中的寥寥数语后,最终又停在了开头的“夫君”二字之上。 闻举搓着手,进到军帐之中:“将军,赤追在外面准备……” 搓手的动作一顿,闻举看见沈辞南将方才视若珍宝的那封信探到烛火之前,火舌贪婪地卷上信件的一角,眨眼之间就将信件吞噬了个干净。 烛火在沈辞南的眼中闪烁,他的一双漆眸深不见底,风雨欲来。 “将军你这是……”闻举直觉不对劲,欲言又止。 “去把陆嘉叫来,记得,除了他不要惊动军中的旁人,和伍伊说一声,若是旁人问起陆嘉的去向,就说我派他去京都之中置买东西去了。” 沈辞南面色严肃,披上了寻常不穿的黑裘。匆匆掀起毯子,取出下面藏着的半块玉佩,放到怀中。 闻举见他手中的玉佩,瞬间明白了过来。一桶冰水从头到尾浇了下来,他从发丝到脚尖都凉透了。 如同一阵疾风,闻举瞬间刮出了军帐。 篝火之下欢声笑语,众人沉浸在轻而易举攻下邙州的喜悦之中。 陆嘉坐在角落,被闻举轻轻拍了拍肩膀,轻声走到了远处,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个贼眉鼠眼的军士凑在篝火之间,今晚他吃了不少烤肉,正是饱腹之时,他闲得没事,在周围扫了一圈,状似无意推了推身边看起来喝得烂醉如泥的伍伊,问道:“哎,伍伊,你看到陆嘉了吗?” 伍伊被篝火烘得暖烘烘的,打了个含糊不清的酒嗝,这才回道:“看到了啊,他不是坐着吗?” “他不坐那儿了,好像被闻举叫走了?” 伍伊含含糊糊看向了陆嘉原本坐着的位置,一双眼皮不停打架,揉了揉肚皮:“嗯,是不在了,应该是被叫走了。” “你说,会是什么事啊?” 伍伊行将闭上的眼睛一点点睁开:“你怎么今天突然对他这么感兴趣了?看上他了?” 军士打了个哈哈,含糊不清:“这不是看他不在了,随口问问嘛。” “哦,”伍伊浑身又软了下来,“你才来军中没多久,不知道也很正常,将军经常叫陆嘉跑腿去京都置买东西。” 军士应了一声,似乎还是若有所思。 “啧,其实只是表面上。”伍伊这一句近乎耳语,却瞬间让贼眉鼠眼的军士打起了精神。 军士装作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随意开口:“实际上呢?” “呵!”伍伊轻轻哼了一声,高深莫测,“我只是猜测啊,想听吗?” 军士竖着耳朵,洗耳恭听:“想听!” “我怀疑啊,”伍伊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我严重怀疑,将军是去偷偷教他功夫去了!不然他每次上阵杀敌怎么都这么厉害?我偷偷观察过,他的挥剑与平宁将军甚是相像,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不然将军怎么对他怎么对他这么好,单单教他一人?” -- 第81页 “……” “你别不信啊!前一任沈将军风流成性,你看他们是不是长得也有点像……哎,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贼眉鼠眼的军士别开眼,不再去看伍伊。 “呵!我喝多了,去小解!不和你计较……”伍伊嘟嘟囔囔说了一句,拍着自己的肚子,撑着那位军士站起来,还是不忘挖苦一句,“孤家寡人,哪里懂美人在怀的美好啊……” “……” 晃晃悠悠,伍伊走到了远处的树林之中,他回头瞧了那位军士一眼,确定他没有再看自己之后,这才收起了醉醺醺的眼神。 如果此时林中有人,会发现他站得笔直,眼神清明到可以立刻上阵杀敌。 搞笑!装醉这是军中的优良传统,想从他嘴里套话,豆腐都没他嫩。 夜凉如水,漆黑的夜被马蹄声硬生生撕出一道口子。 三匹马并不是并肩而行,一匹棕马和一匹黑马在前,遮住了紧跟其后的一匹黑马。 若说相似之处,那便是前后两匹黑马之上坐的人极为相似。二人皆是被黑裘裹得严严实实,遮住了眉眼,身影相像,若不是非常细心分辨,便如同一人一般。 马行极快,近乎是争分夺秒,跑出了极限。 寒风呼啸而过,将人浑身的血都吹得凝固了。朔风无意,将三人一行在岔路口吹成了两行—— 二人一行前往京都,而身后的一人,马不停蹄奔向了南隋的都城。 第45章 伪装 将军府中。 春柳搀扶着苏菱从白梅林回来,二人走在铺满了月光的路面上,春柳提着的灯盏,在青石板上散落了一方夕阳,黄昏与夜晚,交织成了京都城中无人知晓的思念。 苏菱身上沾染了一林白梅的寒气,春柳心疼地摸了摸苏菱手中发凉的暖手炉,欲言又止。 这几日将军府中一切照旧,除了沈辞南和府中的一些将士们不在,日子同从前没有其他区别。嬷嬷料理惯了府中的事务,家仆们听她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日子就像是冬日的霜雪,在暖阳中一点点消融。 苏菱在沈辞南不在府中的这些日子里,跟着府中的嬷嬷学习料理府中的事务,得空就去沈辞南的书房里习字,或是窝在藏书阁里看书。她同平时没什么不同,依旧是知书达理,仪容得体,只有跟她一道从小长在临安城中的春柳发现了自家小姐的不同—— 她偶尔笑起来的时候,竟然有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府中的嬷嬷害怕累到有喜的将军夫人,赶着她去休息,苏菱闲来无事,会在府中独自走走。书房、藏书阁、栖月阁、白梅林,左右也逃不过这几个地方,总能找到苏菱的身影。 春柳不觉想到,有一日午后,她端着厨房里新做的馄饨,去寻苏菱。一路走过栖月阁和藏书阁,最后推开了将军书房的门。 书房之中没有点炭火,触手冰凉。午后的阳光拉扯出一片漂亮的浮光,她在恍惚之间,还以为见到了临安城中波光粼粼的芙蓉浦。 苏菱缩在浮光里,小小的一团,对推门而入的春柳恍若未觉。她正瞧着近在咫尺的鎏金博山炉发呆。博山炉青烟袅袅,飘出的是熟悉的味道。 她不懂什么是相思,穷酸的书生总喜欢辞藻堆砌,自欺欺人出一往情深的模样。书中说了千字万字,不过时间洪流中的惊鸿一瞥,长久不得。 春柳不知道自己那时是怎么了,明明是这样的美景,却只想落泪。 雪落在伞上,没有一点声响。 京都在沈辞南离开后又开始落雪了。 “今晚的月光真美。” 身边的苏菱轻轻说了一声,倏然将春柳从回忆中拉回。 她好像陷在自己的回忆之中,春柳不忍打扰,果然没有听到春柳的回答,苏菱又自言自语了一句:“也不知道邙州的月色如何。” 邙州……远隔山水的邙州…… 回到栖月阁,苏菱持着沈辞南留下的兵书,在灯下翻看着。 这本书已经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了,书中的好些词句苏菱都会背了。 今日夜里格外冷些,不知道是不是塞北的朔风跑错了方向,吹到了京城。 晚膳后厨房还煮了甜粥,软糯香甜的味道吸引来了文昌。 上元节的昏迷有惊无险,文昌第二天晚些时候就醒了,他在床上躺了不过半日,翌日就开始照常习武读书,府中的家仆们都拦不住他。 别人都把此事当成一件大事,他自己表面上倒是颇不放在心上,照常吃吃喝喝,没心没肺的模样。 文昌接过春柳手中的甜粥之时,府医正好把煎好的药送过来。 “辛苦府医了。”苏菱笑容淡淡,对着春柳吩咐道,“春柳,给府医也端一碗。” 府医摆手:“老了,喝不来这些甜的。夫人快些喝了药,我好端了药碗回去。” 苏菱小口喝着甜粥:“府医先放在这里吧,喝过甜粥之后立刻喝药,怪苦的。哎,文昌,你喝不喝得出来粥里面加了什么啊……” 府医张口,还没来得及说出话,文昌开口:“我哪里喝得出来?好喝就行了!” 春柳在一旁不禁笑出了声,连带着苏菱也轻勾了唇角。 “府医放心吧,我会盯着小姐喝完的!” “还有我!”文昌自告奋勇,把手举得老高,“我们监督师母喝完,师父如今在邙州上阵杀敌,师母照顾好自己才是!” -- 第82页 府医这才作罢:“一定盯着喝完啊,煎了好久了!” 栖月阁里暖烘烘的,府医小心合上了门,屋内传来笑声,听起来是春柳讲了个笑话。 还真是个缺心眼的姑娘…… 府医敲着自己有些酸的腰,倏然想起来好像没有清洗药罐。 他的心头猛地一紧,而后想将军府中也没有懂药理的人,收紧的心落回了远处。 要是被府中的人发现自己给将军夫人煎的是什么药,估计他这条老命也保不住了。 可是……让他这么做的是北梁的皇帝啊…… 将军府如今功高盖主,君让臣死,臣岂能又不死的道理? 若是日后将军府没落了,人人都有靠山,只有他没有,这命哪里还保得住? 府医心中揣摩着自己的小九九,不紧不慢向着药房的方向走去。 他不知道的是,趁他离开时,早有人偷挖了药罐里残留的药渣,无声无息消失在了夜色中。 府医走后,栖月阁的笑意散去。 苏菱把药凑在鼻前闻了闻,一如她这几日闻到的,都是回甘的苦涩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师母别喝!”文昌吸着甜粥,见苏菱把药凑在面前,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 苏菱根本没打算喝,她只是闻一下确定府医有没有换药,这几日她都让春柳偷偷倒掉了,一口未沾。 文昌这一下说得突然,苏菱险些把药晃出来。 “怎么了吗?”苏菱问道,她不记得自己有和文昌说过什么有关药的端倪。 文昌小心接过苏菱手中的药碗,把药碗搁到桌子上。 “这碗药可能有问题,师母还是别喝了。” 苏菱和春柳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是一惊。 “上元节晕倒,我原以为问题会出在酒上。直到醒来后好几日,我去街上瞧了那家酒摊,掌柜的还在,没有逃走,我才意识到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文昌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最开始只是怀疑,幼时府中有位懂药理的嬷嬷,说过酒和桃子不能一起吃。昨日我经过药房,在桌上看到了切开一半的桃子……” “你是说……”春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文昌点头:“上元这日的昏迷,并非时有人刻意为之,纯粹是阴差阳错。不过这给府医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 他闻了闻苏菱的那碗药,苦笑了一声:“我还想着醒来之后怎么就不用喝这药了,原来是到了师母这里。” 苏菱瞧着那碗药,难得开了个玩笑:“你喝了半月的安胎药?” 文昌很给面子,笑道:“差了一天,喝了十四日。” “不过,难保府医不会在里面加别的东西,师母这几日小心,格外注意别饮酒。”文昌三两口喝完剩下的甜粥,对着苏菱行礼,打算告辞,“师母,那我就先……” 屋外突然一阵嘈杂,有高马的马蹄上和嘶吼声,家仆匆忙跑来跑去,有人喊了一句“将军回来了”—— 是闻举的声音。 苏菱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因为太急,险些还磕到了桌角。 文昌也高兴,站起身,跟在苏菱身后向着门外跑去。 苏菱还没到门口,栖月阁的门先被人打开了。 屋外的寒风灌了进来,闻举带着一个人闯了进来,转眼关上了门。 “你先回去吧。”闻举的脸被风吹得通红,上前一步,把“沈辞南”挡了个大半,拍了拍文昌的背,“天不早了,早些回去歇息。” 文昌有些不好意思,的确不早了,为了寻个机会告诉师母不要喝府医的药,已经打扰到师母休息了。 他低着头,也没好意思去看师父,生怕师父一生气就把自己赶出府,说了一声“师父辛苦了”就溜了出去。 师父刚刚回到府中,想来要和师母在一起的,兵书和习武上的事还是等明日再来问吧。 文昌出门时把门合了个严实,在门临关上的一瞬之间,他无意识往“沈辞南”的方向扫了一眼。 师父怎么穿得这么严实,黑色大氅的帽兜遮住了他的脸,整个人看起来阴晴不定。 许是邙州太冷的缘故吧……文昌在心中默默肯定。 若是有朝一日能和师父一起上阵杀敌就好了,文昌不只一次梦到过铁马冰河的塞北,他在梦中都抑制不住自己狂乱的心跳。 栖月阁内,苏菱瞧着闻举身后的“沈辞南”,方才的喜悦渐渐淡去,唯独余留下陌生。 他明明不发一言,没有做出一个举动,与沈辞南有着这样相像的身形,可是,只需几眼,苏菱就知道,他不是沈辞南。 “你是谁?”苏菱冷冷问道,她带着警惕往后退了半步。 面前的“沈辞南”似是叹了一口气,摘下帽兜,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都说了我不像将军了,军营里这群瞎子非说我像。夫人这不是一下就认出来了吗?” “说谁瞎子呢?”这一句话把闻举也骂了进去,闻举当即反驳。 “不是初次见面了,我是陆嘉。”陆嘉不理闻举,顾自笑出了两颗虎牙,他比沈辞南小两岁,面部轮廓硬朗,一笑起来居然有些可爱。 苏菱一愣,不是初次见面? 闻举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佯装嗔怒道:“哪有你这么打招呼的?” “夫人从临安城回到京都,可不是见过一面的吗?夫人你还记得吗,就是大雨那日。将军从邙州战胜而归,本来还以为是急着回京都,没想到带我们直奔南边去了,非让我们等了一个多时辰,原来就是装偶遇,还挺浪漫……嗷呜!闻举你踩我干什么!” -- 第83页 陆嘉捂着自己受伤的脚,嘶哈吐着气,痛心疾首。 闻举一副事不关己,随口道:“不好意思,踩错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堂前不归客》了解一下?(披着广告马甲) 第46章 铺网 临安城到京都,苏菱一度以为是二人偶然的初遇。 原来有人蓄谋已久。 苏菱记得沈辞南在马背上挺直的背,像是一张绷紧的弓。 不对…… 将军府轻易入不得外人,闻举方才在外面喊得分明是将军回来了。 “将军呢?他人呢?”苏菱直觉不对劲,压低了声音问道。 “唔,军中要事。” 陆嘉平日里也会嘻嘻哈哈,涉及军中要务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一句话几乎什么都没交代。苏菱知晓自己触及利害,也不过多追问。 “体型相像,所以假装成他的模样,让旁人误以为他这几日在府中吗?” “也不全是,”陆嘉补充道,“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苏菱皱眉,沈辞南断然不会做出无缘无故的事,她深知他步步为营。 陆嘉……他姓陆! 据她所知,北梁有位极富盛名的医师,曾出过一本医书,名为《伤寒病论》,引得临安城中争抢,与“洛阳纸贵”有的一比。苏菱曾有幸拜读过,言语通俗,生动有趣,确实名不虚传。 “《伤寒病论》,莫不是……”苏菱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不切实际。 “正是家父写的。”陆嘉也带了几分讶异,“早就听闻国公府幺女冰雪聪明,百闻不如一见,坊间传闻果然假不了。” 世代从医的陆府居然出了一位弃医从戎的后辈,当真是闻所未闻。 陆嘉似是也看出了她的疑惑,不好意思道:“儿时家父确实教授了我不少医术,想让我继承陆家的衣钵,但如今家国不稳,山河动荡,我岂能偏安一隅,苟且偷生?我自愿追随平宁将军,家父虽有劝阻却未强求。” “若是日后山河巩固,天下太平,再回去当个闲云野鹤的郎中,游历山河,救死扶伤,不赖。” 闻举站在一旁,他自知陆嘉父亲盛名,却从未听他说出过这样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如若生在太平盛世,谁不想寄情山水?早起采菊东篱下,午后往来无白丁,夜里对影成三人。 可是,京都城外的乱葬岗,平关道上的饿殍遍地呢…… 如若二字,于他们而言,比战场之上的刀剑更掏人心窝。梦里满怀希望,睁眼唯余失望。 “会有的,”闻举不善安慰人,只是在陆嘉的背上轻拍了一下,“先说正事吧。” 陆嘉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苏菱知晓他是什么意思,乖乖手心朝上放在了桌子上。 “将军收到了一封信,信中是以夫人的口吻写给他的,说是自己有喜了。”陆嘉把帕子放上,不紧不慢开口道。 “什么信?我没有给他写过这样一封信。” 苏菱知道有人会把这个消息传给沈辞南,却不想竟是以她的口吻。 这难道不是一个巨大的纰漏吗?写信之人难道从来就没想过,沈辞南回到府中,会与苏菱聊起这封信吗? 一旦问起,他就会知道这封信不是苏菱写的,心中必然会生出疑惑来,事情不就败露了吗? 不对…… 苏菱恍然大悟! 本来就是因为,写信的人完全不在乎沈辞南是否发现,发现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从一开始,他们的根本目的就是让沈辞南回到府中! 不管使用什么手段,沈辞南能够在他们想要的时间点出现在府中,他们的目的就达成了。 只是……为何需要如此呢? 苏菱没来得及细想其中的种种前因后果,陆嘉隔着帕子搭在她脉上的手微微一颤,将她拉回了灯火通明的栖月阁。 “怎么了?”苏菱有些心慌。 “果然如将军所料,夫人并未有孕,”陆嘉若有所思,补充道,“只是这脉象虚弱,是否会有胸闷气短,偶尔想吐?” 苏菱点头。 “旁人瞧着怀孕,都会难受,想吐,但是夫人并非有孕,却会有如此症状,想来是有人处心积虑。”陆嘉说着,瞧见桌子上的药碗,“夫人喝的是这碗吗?” 药碗搁在桌上,热气尚未散尽,陆嘉凑在鼻前闻了闻,用拇指沾了一些放入口中,啧啧叹道:“太狠了,加这么多,生怕人不三步一喘二步一呕吗?” “之前察觉药里可能有问题,这几日已经尽量想办法偷偷倒掉了,”苏菱叹了口气,“怕他会起疑心,只能偶尔假装着喝两口,之后再吐掉。” “辛苦夫人了,我和闻举此次回来,早有准备,我等下就去给夫人拿些舒缓气闷的药丸,症状不严重,内服几日就能好转。” “好,”苏菱从他手中接过药碗,问道,“需要留下点证据什么的吗?” “不用。”闻举从怀中取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瓶子,“正门进来之前,翻了个墙,运气不错,在药房拿到了药渣。” “好啊!你有药渣你不早点跟我说!”陆嘉佯装嗔怒,“让我在府墙外等着,原来你小子干这事去了!” 闻举笑道:“是你自己跟个二愣子一样,非要装深沉。你不问我,我怎么说啊!” -- 第84页 陆嘉这下是真的怒了:“我一开口不就露陷了吗?是你在军营里和我说让我别出声的!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他气到脖子都红了,偏偏还记着闻举的叮嘱不敢大声说话,一番理直气壮的职责听起来和蚊子哼哼一样,十足的委屈。 “得了,我去外面看住府医,留着他有用。”闻举拍了拍陆嘉的背,“你陪夫人说说话,装个样子,等下晚些我带去我那休息。” 陆嘉一爪子糊上来,就要抓住仓皇逃走的闻举,闻举闪得更快,轻巧避过了他的手,还挑衅似的在他头上拍了拍,一下子就溜到了门外。 闻举一走,屋内气氛冷了下来。 陆嘉挠了挠头,不知所措道:“夫人想听些什么?或者当我不存在也行!左右刚刚攻下邙州,军中的将士也闲着,我也只是换个地方清闲一下。” 苏菱惊道:“邙州攻下了?这才几日啊。” “攻下了,这个能说,消息这几日就能传到京都。”陆嘉蹙着眉,“只是有些蹊跷,居延人费尽心思过来偷袭,居然只是在邙州留下些老弱病残。” 老弱病残? 这下就连苏菱都皱了眉。 她一介女流,没有机会上阵杀敌,但是好歹也读过兵法。邙州作为最近的一道防线,居延人不可能拱手相让,若说是一场苦战,那是情有可原,若说是不战而胜,属实有些蹊跷。 “幌子?”苏菱下意识开口。 “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说了,只要有平宁将军在,就一定会摆平的。” 陆嘉笑出两颗虎牙,言语之中对沈辞南是十足的信任。 “平宁将军,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陆嘉想了想:“亦师亦友,重情重义,有平宁将军在,我们的军心就稳了。” “不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 “那是坊间的传闻,战场上不是儿戏,如果不对敌人心狠,倒在刀剑之下的就是自己了。”陆嘉严肃道,“人人皆知萧关一战他以少胜多,神兵天降,提着敌军的头颅归来,却不知战场之上,需要的就是这样血气方刚的将领。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不是吗?” 苏菱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门就被人轻叩了两下,闻举探身进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夜里,将军府一如之前一般寂静,苏菱躺在床上,望着铺洒进来的月光。 原来她以为这件事针对的是从临安城一朝回到京都的她,可是直到今日,陆嘉说起邙州的奇怪之处,苏菱方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一张无形的大网铺开,将她和沈辞南,将军府和军营无声笼罩在其中。苏菱不知道铺下这层网的人意欲何为,也不知道这张网何时会被收起。 平静的湖面之下波涛汹涌,而她已经深陷其中。 她必须做点什么了。 · “良禽择木而栖,朕知道你会过来。” 南隋年少有为的皇帝伏裕同风尘仆仆一路过来的沈辞南并肩而行,二人掀起了夜色中的一阵风。 伏裕临危受命,少年称帝。他颇有帝王之才,文能写诗作画,武能震慑将领,是不可多得的明君。 在位这十余年,他推出科举制度,提拔贤能之臣,降低赋税,大力发展农耕之术,甚至突破对于商贾的偏见,鼓励南隋中人开出了一条商贸之路。 如今南隋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大半得益于他的圣明。 走到明亮的偏殿,有机灵的小太监立马端上来两盏温茶。 “百姓们今年新种的,尝尝?”伏裕的眼中有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对于百姓的珍视之情溢于言表。 沈辞南一路奔波,口干舌燥,却还是摆了摆手,谢绝了伏裕的好意。 伏裕轻轻抿了一下茶水,这才开口:“朕批阅奏折到一半,听着是你,忙不迭就出来了。听说如今北梁内忧外患,沈将军出兵在外,突然来找我,终于想通来南隋了?” 沈辞南掏出怀中的半块玉佩,放在了伏裕的眼前:“沈某这次来,是有事想要拜托陛下。” 伏裕瞧着这半块玉佩,眼角的笑意淡去,说道:“还不是件小事啊……“作者有话要说: 叮叮叮,平宁将军沈辞南为何会有南隋皇帝伏裕的半块玉佩呢…… 且听下回分晓! 有个古穿预收挂作者专栏啦!可以去看看呀~ 第47章 发带 这半块玉佩,是好几年前伏裕亲手给沈辞南的。 有一年的远琉之战,沈辞南亲自带兵,把南隋的士兵打得节节败退。伏裕为正军心,御驾亲征,与沈辞南在沙场上好一场恶战。 连着打了半月有余,伏裕居然没有啃下这块硬骨头,他自幼认为自己无往不胜,狠狠在沈辞南这里栽了。 不打不相识,他心有不甘,由此注意到了沈辞南的将领之才。 两败俱伤,伏裕临退兵之时摔碎了随身携带的玉佩,将半块抛给了沈辞南。 彼时的沈辞南难掩少年戾气,少年将军沈辞南举着少年皇帝的玉佩,嚣张至极:“谁要你的破玉佩,你们南隋有,我们北梁也不差!” 伏裕把半块玉佩拿在手上,整块的玉佩精雕细刻,浑然天成,自是价值千金,如今摔成了两半,就不值什么钱了。其中的价值,只有他们二人知晓了。 -- 第85页 玉佩触手冰凉,伏裕无需闭眼就能感受到塞北的霜雪扑面而来。他久居于高台之上,每日不是会见朝臣就是批阅奏折,就只看这块玉佩一眼,铁马冰河的过往就席卷而来,让他的五脏六腑都沸腾起来。 想到了昔日的旧事,他不由上翘了嘴角。 沈辞南坐在明亮的殿中,深黑的裘衣让他整个人投下的一道黑影,他的眉眼被烛火笼了一层光,五官比从前深邃了几分。 “居延有诈,我此去怕是有去无回了。” “哦?”伏裕觉得新奇,“这几年朕可听说你战无不胜,堂堂平宁将军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居延一战特殊在何处?” 沈辞南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是苦涩的笑:“特殊在是自己人。” 伏裕动作一顿,他与沈辞南是棋逢对手,亦是惺惺相惜,二人之间有不必言明的默契。 “北梁已经溃烂至此了吗?” “我如今看着京都种种,都觉得陌生。” “朕都同你说过了,来南隋,北梁能给你的,南隋都能给你。兵马、府邸、美人,只要你开口,朕不会吝啬。” 伏裕是珍才之人,恨不得直接将沈辞南直接拉到南隋麾下。 沈辞南良久不语。 “说吧,是何事?”伏裕把半块玉佩放在光下,除了摔痕之外并无其他的碰擦,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帮我演一出戏。” 偏殿的烛火明亮,挡住了外面的阴沉,光亮和昏暗交织在一起,拉长了漫漫黑夜。 而清晨被挡在暗色之后,没有归期。 伏裕听完沈辞南的一番计划,陷入了沉思之中。 “你想好了?若是失手,就没有回头路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给自己留后路。” “那你府中的人呢?”伏裕注意到沈辞南目光一闪,正色道,“你如今娶妻了,你夫人怎么办?要不朕派人把她接过来?” 沈辞南眼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柔:“她不会乐意过来的。” 伏裕几乎将要把追问脱口而出,转而一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些话也不好直说,只好就此刹住。 气氛过于凝重,伏裕随口笑道:“朕答应你,这个朕帮你。但是凡事都有个投名状,你这一个玉佩,抠门了些吧?” “加上北梁皇帝的项上人头,够不够?” 伏裕一惊,挑眉道:“一个月?” 沈辞南已经站了起来,他的身形极高,仗着腿长,几步就走到了殿门口。 伏裕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沈辞南回头对他比个了手势,说道:“谁要你的一个月,事成之后,十日足矣!” 一如往昔的嚣张。 伏裕瞧着他离去的背影,一声低笑。 少年老成是错觉,刻入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随手召来了近身的太监,说道,“也该让他们活络一下筋骨了。” · 二三日倏忽过,苏菱送别了陆嘉和闻举。 “下次相见,不知是何时了。”苏菱有些忧心。 陆嘉笑出了虎牙:“攻下了居延,我们很快就能回来!” 闻举从包裹中取出的一方帕子,展开了露出里面小心存放的物件。 红发带有些年份了,旧旧的,这些年下来被保存得极好,可见主人何其珍重。 苏菱瞬间就认出来,这是沈辞南的发带。 “这是……” 她从闻举手中接过发带,疑惑一闪而过,很快就明白过来,没有再开口多言。 “这是奚三娘留给将军的,将军之前从不离身。”闻举说道,苦笑了一声,“战场之上也用不上,将军说给夫人,也没说缘故。” “我知道了。”苏菱小心将发带贴在怀中。 沈辞南并未交代过,但闻举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如今将军府中并不安全,夫人有没有想过同我们一道去军营?” “对啊!夫人一道去军营,也好有个照应。”陆嘉附和道。 军营吗…… 苏菱耳畔响起了沈辞南的声音—— “夫人感兴趣?” “若是日后有机会,我带夫人去军营看看。” “这几年来,不是我一人在打胜仗,而是我手下的整支兵马,他们于我而言,是出生入死的交情,恩情没齿难忘。” 那是冬宴之前,二人新婚之后的第一次独处。 她记得沈辞南当时的眼神,由诧异转为严肃,之后又染上了笑意。 好看极了。 “我……” 苏菱开口,她真的很想答应。 已经有好几日未见沈辞南了,也不知道他过得如何。 可是……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军营未必安全,她去了只会让沈辞南瞻前顾后,平添担忧。而且显然府医会对自己下药,说明自己也在他人的计划之中,若她走了,就是打草惊蛇,难保对方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她不能因为一己私欲,拖累沈辞南,拖累军营中的将士们。 苏菱摇了摇头,合上眼,轻轻呼出一口气:“我就不去了,你们一路平安。” 正是清晨,天蒙蒙亮。 陆嘉裹得严实,骑上赤追,同闻举一道离开了将军府。 府医这几天尽干着急了,奈何将军和夫人浓情蜜意,如胶似漆,想见一面都难。今日起了个大早,打算借着早起散步,偷偷去栖月阁看看。 -- 第86页 这几日草药中添了安神草,想来苏菱还睡着,自己就假装过来请平安脉,过来瞧一眼沈辞南在不在。 大不了被睡醒的平宁将军骂一顿,也好回去交差。 府医这心中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走到栖月阁门口硬生生没有刹住车,被“尚在睡梦中”的苏菱撞个正着。 苏菱:“……” 府医:“……” 府医心中大惊,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居然这么被撞了个和正着,失算了。 他面上不显,露出个关心而亲和的笑容:“夫人怎么站在门口吹风?对身体不好。” 苏菱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日日给自己下药的府医,眉心微不可察跳了跳,摆出一副有些困倦的模样,打了个哈欠,笑道:“这就回去,府医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一张美人脸上带着几分慵懒,府医不疑有他,倒是自己的背后先冒出了心虚的冷汗:“年纪大了睡不着,劳烦夫人挂心了。” 苏菱点了点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转身就要进屋。 “将军……”府医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将军不在吗?” “嗯。”苏菱又伸了个懒腰,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他军营有事,刚刚先走……” 府医微微皱了眉头,瞧上去有些疑惑。 “坏了!”苏菱装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匆忙跑到屋内,拎着一条发带跑了出来,“他走得急,发带落在这儿了!” 愁黛远山眉皱起,杏眼中闪烁着急切的光,隐隐有水光在闪动。跑得急,苏菱还轻轻咳了几声,顺了顺呼吸,假装很胸闷气短。 府医目光落在苏菱,转而移到那条发带之上。 平宁将军对这条发带极为重视,从前苏菱还未嫁到府中之时,沈辞南从来不让府中的家仆们碰它。之前有个颇有姿色的丫鬟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不知从何处寻到了与沈辞南相似的发带绑在发上,想要引起沈辞南的注意。 扎着红发带的丫鬟的确引起了沈辞南的注意。 府医至今记得那个丫鬟的惨叫,鲜血将她的衣衫染的和头上的发带一样红,当府中的小厮终于打完了板子,丫鬟早就奄奄一息,话都说不出口了。 苏菱或许不知,但是府医在将军府中久了,都快对这条红发带有心理阴影了。 那日之后府医和闻举喝了一次酒,趁着酒劲,府医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 “平宁将军为何会对这样一条平平无奇的红发带如此重视?” 闻举喝得醉醺醺,含糊道:“这条发带是奚三娘……也就是平宁将军的母亲留下的遗物,他看这条红发带看得比命都重要,不会让旁人触碰。” 苏菱拎着那条发带,不知其中的缘故,府医心惊肉跳,险些忘了呼吸。 肯定是沈辞南…… 府医脑中近乎一片空白,只剩下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苏菱晃了晃发带,府医默默往后面退了一步。 “将军刚走不久,我身体不好,府医要不劳烦去送一趟发带?”苏菱着急。 府医落荒而逃,比她还急:“我身体也不好!” 第48章 临行 邙州失而复得的消息传回京都,百姓欢呼雀跃,一扫之前的萎靡。 沉寂了几日的京都街巷复又热闹了起来,热闹得远胜于几日之前的上元佳节。平宁将军于他们而言,是畏惧,亦是安心的所在。 茶楼中连着说了几日平宁将军夺下邙州的壮举,不过几日,就涌现出了好几个传闻。有说平宁将军是露出了一张惊艳绝伦桃花面,生生把敌军吓跑的,有说平宁将军是使出了巧妙的计谋,以三寸不烂之舌说退了敌军,更有甚者,直接扬言平宁将军是空口夺白刃,召来神兵天降。 种种传言,神乎其神,个个声情并茂,如在现场。 说书先生唾沫横飞,直说到口干舌燥,把前半生没说尽的话都在这里倾吐完了。连着几日茶楼场场爆满,掌柜的数钱数到喜笑颜开,连嘴都合不上了。 京都中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听闻喜讯的皇帝下令,为了彰显自己在位期间的功绩,要大举建造一座奢华的宫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定下来这座宫殿要造,就要大量的人力和财力。 京都人怎么也没想到,攻下邙州之后,等待他们的是暴增的赋税和男丁的强行征用。 正值壮年的男子,是家庭之中的顶梁柱。顶梁柱没了,整个家的希望就没了。 聚在茶楼之中歌颂平宁将军的众人散尽,唯留一地狼藉。 皇帝取了桌上的葡萄送到口中,被酸的皱眉,嘟囔道:“这次内务府送来的葡萄怎么这么酸?” 他在皇宫之中住惯了,每天都要吃平常百姓人家一年都吃不上几次的葡萄,葡萄太酸了,就不能要了,他随手一扬,葡萄噼啪掉在了地上,连带着盛着葡萄的玉盘,碎了个稀碎。 “回皇上,那些聚集在茶楼闹事的人已经散了。” 小太监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皇帝没好气哼了一声:“还是徐爱卿的计谋好。” 徐澈,朝中的谋臣,在皇帝听了坊间功高盖主的传闻惴惴不安之时,献上了修建宫殿的良策。 堵住悠悠众人之口,又可彰显皇帝的无上功德,不失为一箭双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 -- 第87页 百姓,不过就是愚蠢不过的附庸品,他们庸俗不堪,穷酸难闻,只配匍匐在他的脚下,向他献上所有。 皇帝从来不会在乎这些蝼蚁是如何想的,从前为了夺取皇位,他可以装成忧国忧民,体恤百姓的模样,如今他才是北梁的皇帝,全天下都在他的手心里,为什么要区区草民牺牲自己? 万事都在按照他的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他才是全局的掌控者。事成之后,将军府和居延的钱财都会回到他这里,美人入怀,功高盖主的烦心人也会消失。 皇帝预想着美好的未来,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不知道,在京都寥寥几人的长街之上。 闻举骑在高马之上,呼啸而过,他不过在告示上瞟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 京都的风比塞北暖和许多,吹得他唇角上扬。 书塾的先生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百姓可以成就君王,亦可以推翻君王。 闻举此次回来,也是为沈辞南寄出一封书信。这封书信,不偏不倚,正是送到徐府。 苛政猛于虎,只需要这么一点点的推波助澜。 两道身影穿过京都的清晨,直直向着军营飞奔而去。 · 京都人以为,两日前停下的那场雪,是今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 直到黑云压城,朔风吹来了塞北的寒意,京都人方才如梦初醒—— 今冬最大的一场雪,尚未来临。 不同于京都,塞北的霜雪从来没有停过,昼夜不息的雪沫将每一日都飞扬成了相似的模样,天地融为一体,每天都是一样的冰冷刺骨。 闻举钻进沈辞南的军帐之中,本来想蹭蹭将军帐中的热气,未料沈辞南帐中并未点上炭火,和外面一般冷。 他搓着手的动作一顿,呼吸之间在帐中产生朦胧的白气,几乎让他怀疑眼前所看到的一幕。 从来运筹帷幄的平宁将军穿着一身单薄的玄衣,他口中叼着一只竹刻花鸟纹毛笔,深陷在披了外衣的椅背上,望着眼前的宣纸出神。 听到闻举进来,他抬起一双桃花眼,直直望了过来。 闻举居然在对上沈辞南一双眼的瞬间,不合时宜想到了一个词—— 黯然神伤。 这绝不是一个可以用以形容沈辞南的词语,闻举拍了拍自己脑袋,觉得自己有些异想天开了。 “将军,你不冷吗……” 沈辞南恍若未觉,对着闻举招了招手。 闻举走近了几步,一直走到桌前,看清了沈辞南画的这幅画。 寥寥几笔,勾勒出的是一枝盛放的白梅。 枝干遒劲,花瓣娇嫩,花蕊若隐若现,跃然纸上。 “将军画的……是京都的梅花吗?”闻举开口,想到了将军府中盛放的白梅。 “不,”沈辞南含糊不清否认道,他将毛笔拿下来,随意扔在桌上,“是临安城的梅花。” 没有听懂沈辞南话中的深意,闻举就见他提着那张画,也不披外衣,就这么径直走向了帐外。 闻举心急,忙忙取了他的外衣,快走两步想要跟上他。 帐外的寒风扑面而来,夹杂着塞北吹不尽的飞雪,呼吸之间都是冰凉的。 朔风轻易勾走了沈辞南手中的画,那一枝临安城的白梅打了几个卷,被高高吹到了天上,不过转眼,就飞得无影无踪。 闻举抱着沈辞南的外衣,目瞪口呆。他瞧见沈辞南被卷跑了画,面上也不急躁,心中更添了几分困惑。 “画的挺好的,就这么被卷走了,怪可惜的。”闻举嘟囔。 沈辞南仰着头,他的下颌线被霜雪勾勒得很漂亮,一头的乌发上染了雪,如同一瞬之间的白头。 “不可惜,”他的声音慵懒,带了几分漫不经心,“若是遭遇不测,就让它替我飞回临安城吧。” 闻举哑然,平时沈辞南行军在外,再凶险的情况都经历过了,从来都是行事果断,不带半分的拖泥带水。 他似乎是懂的,将军这一刻失神的原因。 从前他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 可是,现在他有了来处,有了归处。 也有了牵挂。 沈辞南的话很轻,化作一声叹息,飘落在了风雪之中。 闻举没有听清,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听到了。 他说的是—— “我终究还是负了她。” 翌日,军马整装待发,沈辞南一声令下,启程居延。 · 天地之间都是白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塞北的霜雪永不停歇,朔风在耳畔吹起一曲幽怨的歌。 沈辞南一行人浩浩荡荡,呼吸之间都是细碎的雪沫,他们身上都落了一层雪,远远看去与银装素裹的山川河流融为一体。 马蹄落在厚厚的积雪之上,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积雪太厚了,总让人感觉雪下藏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祟。 行军在外,一行人都很懂规矩。 出了军营,在外面轻易不能点火。一路北上,天只会越来越冷,这几日晚上冻得很,将士们缺了篝火,或多或少都有些没休息好。 白日是没有尽头的素白,夜里是刺骨的寒冷,再是一身的血气方刚也会在朔风之中渐渐耗尽。 如今尚且在邙州与居延的交界之处,难得穿过一处有北梁军队驻守的平地,一行人一路绷紧的神经难得松了下来。 -- 第88页 小溪是冻上的,平地上是半点绿色也无,干枯的枝桠上压着厚厚的雪,一副苟延残喘,将要折断的模样。 但是落在了将士们眼里,就是要比别处更顺眼些。 伍伊终于有空搓自己有些冻红的手,他对着嘴呼出了一口热气,白雾不过转瞬就被呼啸而过的风吹走,手是愣生生没有沾上半分热气。 陆嘉瞧了他这样,不觉失笑。 伍伊难得从枯燥的行军之中找到了一丝有趣的破口,当即恶狠狠瞪了回去。 “你笑我?” “我没有。” “你明明就有!” 军中难得有了吵闹的声音,一路上的疲惫有些散去,将士们板着的脸都带上了几分习以为常的笑意。 伍伊入军营年岁小,军中年长的都让着他。 沉闷的军营生活也是需要逗乐的活宝的,伍伊就是那个活宝。 伍伊都分寸,同旁人开玩笑也懂得点到即止,唯独对于陆嘉不是如此。 陆嘉说一句,他恨不得顶回去十句,一定要分出一个胜负来。 陆嘉一张脸被风雪冻得梆硬,懒得开口和他吵。 伍伊见他不说话,也不尴尬,顾自活跃气氛:“这次居延之战,我一定会胜过你!到时候我就左手一刀,哼!右手一刀,哈!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他绘声绘色,手舞足蹈,惹笑了周围的军士们,就连陆嘉都笑了。 如此一来,伍伊的兴致更高了,他手臂大张,任由朔风扑到他的怀中。 少年人特有的嗓音裹在寒风中,有种稚气的豪情满怀。 “朔风吹,霜雪飞,故人问我何时还。山河平,疆土安,天涯无处不归期……” 他唱到一半,被风狠狠呛了一口,止不住咳嗽起来。 风声骤然小了些,四周安静下来,只剩下他沉重的咳嗽。 伍伊身边的将士们尚未来得及调笑,就见为首的沈辞南猛地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他一把勒住了赤追,赤追嘶吼了一声,两只前蹄扬起复又落下。 众人心中蓦然一惊! 伍伊的咳嗽声生生被吓了回去,他这样一停,原本暗藏在朔风之下悉悉索索的声音暴露了出来。 诡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将原本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包围起来。 怎么会…… 这明明是是北梁军队的驻守之地! 他们怎么敢! 漫天的白雪中突然冒出的层层叠叠黑影,将他们困在中间。 众人在看清并肩为首二人之时,瞳孔具是一缩—— 是居延的将领和“被俘虏”的宫中禁军统领?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老阴谋家了!各位猜到了吗…… 第49章 战死 阴谋。 从头到尾,这不过是一场阴谋。 所谓的宫中将士玩忽职守,在上元节那日被居延人偷袭,完全就是一派胡言。 从一开始,北梁的皇帝就和居延人商量好了,以封地和金银,换取他们尸体埋葬在皑皑白雪之下。 置身于塞北寒天的将士们心中倏然升起一阵比周遭更冷的寒意。 于他们而言,北梁皇帝是他们誓死为之奋战的君王,于北梁皇帝而言,他们不过是随手弃置的棋子。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他们可以毫不留情抽刀砍向陌生的敌军。 而如今,从四面包抄过来的,有小半是自己曾经与之谈笑,与之共饮的故人。 呼啸的风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兵戈碰撞的尖锐声响,刀剑刺入胸腔之中的闷哼。 冰凉到骨子里的寒意,掩不住浓郁的血腥气味。 伍伊侧过身,堪堪避过前面敌军刺来的刀剑,没有注意到飞射而来的几支利箭。 “啪!”是刀剑和利箭相击之声,有一支原本正中伍伊心脏的利箭猛地插入前来挡箭之人的左臂。 伍伊仓促回头,对上了陆嘉一双难掩痛苦的眼。 “小心!”陆嘉没给伍伊什么反应的时间,左手一用力折断了露在外面的箭尾,冲入混战之中。 不断有人倒下,又有人扑上来,那些头埋在积雪中的军士,被无数肮脏的鞋底和马蹄践踏得鲜血横淌,面目全非。 边上的将士,上一瞬还是鲜活的人,下一瞬就成了一具倒在雪地了无生气的尸体。 赤追被再熟悉不过的鲜血激出了血性,沈辞南微一用力,它当即心领神会,壮硕的前蹄高高扬起,呼出的热气喷在一人一马的脸上,落下的马蹄狠狠踩在了跑过的敌军胸腹之上,痛得那个将士当下喷出一口鲜血。 沈辞南骑在黑色高马之上,甚至来不及匆匆扫了一眼四周的情况。他居高临下,与赤追早有了几年的配合,利剑握在手中,他准准刺向了敌人的脖颈,闪过寒光的利剑染上了鲜血,触目惊心。 一滴,一滴,又一滴。 太多人了。 沈辞南无暇分身,只得全神贯注。 北梁皇帝既然想出了与居延人联手这样的损招,就做好了万全的计策,不会轻易让他们逃脱。 葬身在塞北漫天飞雪之中的将士,亡魂还能出来功高盖主吗? 沈辞南只是觉得心寒。 鲜血喷到他的脸上,银甲之上,汇聚成了一道刺目的艳红。 敌军一剑刺来,沈辞南没有犹豫,一剑挡了回去,刀剑相击,清脆到刺耳。 -- 第89页 身下的赤追突然发出了一声极为凄厉的嘶吼声,活生生撕开了沈辞南心中的不安。 它像是终于难堪重负,那柄刀剑没入它体内大半,沈辞南一跃而起,刺向了拔剑之人。 几乎是瞬间,他认出了那个人。 贼眉鼠眼的军士脖颈被他划了一道,睁大了眼睛,凶恶地将沈辞南眼中的麻木尽收眼底。 “会有人……替我来杀了你……”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沈辞南说道。 沈辞南挑眉,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清的声音极快回道:“拭目以待。” 刀剑抽出,军士的尸体颓然倒下。 一双逐渐失神的眼睛大张着望向惨白的天空,雪花落下他的眸中,是死不瞑目。 越来越多的人涌了上来,层层叠叠,都是直奔沈辞南来的。 沈辞南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旁人要逼疯的情况在他这里都能轻易化解,他当下用脚尖踢起地上的刀剑,全神贯注于从包围圈中找出一个有迹可循的突破口。 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要冷静。 敌军如饿狼扑食,前面倒下了,后面的复又叠了上来,沈辞南终于寻到了一个空挡,直接踩着敌军的尸体跃起,左右手的刀剑没停,敌军的刀剑呼啸着擦过他的耳侧,连带着卷裹走了寒冷的霜雪。沈辞南神经崩到极致,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好似身边的空气都灼热了几分。 “包抄!”他来不及抹去眼角滴下的鲜血,对着自己的部下大吼了一声。 几年的相处,并肩作战的默契,身边的部下们没有丝毫的犹豫,尚且有力气的将受伤的护在身手,迅速包围了敌军,战局转劣势为优势—— 一如五年之前的萧关一战。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情况已经不一样了。 萧关一战,他们尚有归途,他们可以回到北梁。 如今,何处是归处呢? 沈辞南清楚,如今的北梁已经千疮百孔,无药可救了。 当刀剑狠狠划过后背时,沈辞南只是轻轻闭了下眼。 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疼啊…… 左手的剑滑落,掉在地上,他右手握着剑,微微往下移了两分,向后刺去。 刀剑刺进皮肉的声音,和他梦中听到的如出一辙。 股股的鲜血流出,后背火辣辣的疼。 沈辞南心中戏谑,幸好如今是在冬日大雪纷飞的塞北,若是天热些,汗水淋在撕裂的皮肉之上,恐怕只会更疼。 双膝嗑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一声闷响。 沈辞南没有和苏菱讲起,那日,他也梦到了此时此刻。 飞雪,鲜血,敌军,阴谋,背叛。 这几日来,他翻来覆去寻思着双全的对策,却发现,世上少得双全之法,总得有人牺牲。 既然一切是从他这里开始的,就从他这里结束吧…… 远处山坡上有模模糊糊的马蹄声,他已经无力分辨是北梁派过来的敌军,还是南隋派过来的援军了。 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如此称呼敌我双方。 沈辞南感觉到意识一点点在剥离,失血太多了,闻举这家伙,估计是在公报私仇吧…… 眼前白花花糊成了一团。 “愣着干什么!来人了,瞧着是南隋的!他妈的南隋那群狗杂种怎么会摸到这里来?” 是北梁禁军统领的声音,他一路跑了过来,由远及近。 沈辞南右手的刀剑猛地被抽走,想来是他们带走了闻举。 大批的脚步散去,想来是南隋那群军马行速快,北梁和居延人忙着撤退。 沈辞南松了一口气,气还未疏到底,忽然听到了霜雪掩埋之下一道急急而返的脚步声。 坏了! 沈辞南身后刷的起了一层冷汗,下一瞬就被一脚踢到了雪地上。 身后的伤口贴到雪地上,已经痛得没什么感觉了。 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来人的用意,面上和身上不显分毫,暗暗咬紧了自己的牙关。 果然,如他意料之中的。 刀剑径直穿过他的右脚踝,沈辞南感受到了冰冷的刀剑插在滚烫的血肉之上,坚硬擦着他的骨骼而过。 寻常人不可能忍得住这样钻心的疼痛,沈辞南紧咬着自己的牙关,硬是一声不吭。 “干什么呢!”是居延人的声音。 禁军统领似是回头,快跑着跟上了他们:“看看死没死!哈哈哈哈我一剑扎进去都没反应了!闻举可真有他的!” 风声,雪声,脚步声,马蹄声,话语声。 沈辞南剧痛之下都听不到了。 冰天雪地,尸山血海。 白梅林下的小姑娘走向他,她裹得像是一个雪球,粉雕玉琢。 她低下头,蹲在沈辞南的身边,瞧着他。 雪沫落在她的眼睫上,像是忽闪的蝴蝶。 “你会跟我走吗?”她问他。 “我太脏了,你不嫌弃我吗?” 她摇头,唇角含着笑。 “我带你回临安城,永远温暖的临安城,你就永远感觉不到痛苦了……” 不会痛苦…… 沈辞南心向往之,前世今生,太苦了,心中的酸涩好像随时会将他吞噬。 可是…… 今生也不是没有甜的。 她新婚之夜吞了糕点的委屈模样,见到白梅林亮闪闪的眼睛,冬宴上惊鸿的一面,抱着阿菱兔微扬的唇角,上元佳节紧紧攥着他的小手。 -- 第90页 一桩桩,一件件,拼凑成了他割舍不下的回忆。 他摇头。 他要回去,见他的小姑娘,回到寻常的临安城。 那个寻常的临安城,并非是永远温暖的,冬天会冷,偶尔也会落雪。 可是,那才是他的归处啊…… · 沈辞南战死居延的消息传回北梁时,京都落了今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 塞北的风雪心有灵犀,一路跋山涉水,替他回了京都。 将军府中银装素裹,像是被丧事的白布厚厚裹了一层。 府中的家仆们悲痛欲绝,想要在府中挂起白布,却被苏菱制止了。 “他还没死,你们不要咒他!” 向来温文尔雅的将军夫人神智好像有些不清醒了,她第一次对着家仆们大发雷霆,吓得小丫鬟手一抖,拿在手中的白布掉在了地上,沾上了灰尘。 将军不在了,夫人又不许,将军府连白布都没挂,倒是寂静得如同空无一人。 就好像,平宁将军只是无声无息消失在了塞北的霜雪中。 北梁皇帝下旨,平宁将军功高盖主,发动叛乱,妄图取而代之,当上北梁的皇帝。 他不许任何人谈论平宁将军,更不许吊唁。 没有人相信北梁皇帝的一面之词。 将军府门前还是被百姓摆上了白梅,一朵复又一朵,堆成了厚厚的一堆,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座白色的荒冢。 他们怕他,畏他,说他是妖魔鬼神,却也懂得他为他们付出的所有。 苛政猛于虎,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北梁百姓早已苦不堪言。 堵得住悠悠众人之口,却平不了茫茫百姓之愤。 这些年他的虚伪做作,他的懦弱自私,百姓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底。 更让他们愤懑的是,皇帝下令,要纳刚刚丧夫的将军夫人入后宫。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不止是京都,各地终于不堪暴/政,有志之士揭竿起义,誓死要把北梁狗皇帝从皇位上拉下来。 数量之多,居然如春日野草一般,风吹复又生,甚至宫中也有禁军倒戈,加入了揭竿起义的行列之中。 歌舞升平的北梁,终于被狂风暴雨掀开了表面的浮华,露出了千疮百孔的真面目。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目前看起来是个BE,但结局绝对是个HE! 我保证!!! 还有平宁将军真的没有把刀架在我涣某人的脖子上,我敲下这些字都是自愿的!TAT 第50章 生机 府外的风雨飘零,苏菱虽有耳闻,却无暇顾及。 沈辞南战死的消息传回京都之后,害人的霜雪让她闹出了一场严重的风寒,这几日别说是迈出将军府的大门了,就连走出栖月阁的门都极少有。 府中的家仆们懂得这场病不只是因为天寒,更是一场心病,除了日常饮食起居上的照顾,极少来打扰重病之中的将军夫人。 春柳端着刚刚煎好的药进来的时候,苏菱正坐在窗边愣愣出神。窗户不知何时被她打开,刺骨的寒风卷裹着细碎的雪花飘了进来,吹动了苏菱手中的书册,她却恍若未觉。 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窗边,春柳把药碗搁在桌上,关上了窗。 窗边已经湿漉漉一片,估摸着窗子已经开了许久。 “小姐。” 春柳俯下身,单膝跪在地上,仰着头瞧着坐着的苏菱。 苏菱不知在想些什么,迟钝了一会儿方才从窗外移开视线,落在了春柳的身上。 春柳握住了苏菱的手,张口想要说出安慰的言语,却在触碰到她手的那一刻感觉到了灼人的烫意。春柳的瞳孔骤然收紧,猛地如同手心被刺痛,心中苦涩,口中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他也曾这样单膝跪在我面前,”还是苏菱先开了口,因为风寒,她的声音带了几分嘶哑,眼神却依旧是清明的,有一层薄薄的水雾,“是新婚之夜,我偷吃了糕点,原以为他会责骂我……” 她很轻地笑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春柳心疼她,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过脸颊,落在了衣衫上,濡湿了一片。 “你说,那日塞外的飞雪,会和今日一样大吗?” 苏菱没有哭,从消息传回将军府那日起,她一滴眼泪都没有落过。 这几日苏菱总能想起过往的记忆,回忆起与沈辞南之前的点点滴滴。 比如从前沈辞南取笑她,总爱唤她小哭包。 苏菱何尝不想落泪,她整宿睡不着觉,每每望着外面照进来的月光,眼眶都会酸涩。 可是,不能哭。 旁人遇上了丧事才会哭,她若是哭了,只会徒增晦气。 她不相信,沈辞南会这样轻易战死。 他说了会带她回临安城的。 他从来说话算话的。 有小丫鬟敲门,声音很轻,打碎了栖月阁的一室沉寂。 春柳随意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站起身来去开门。 门口的小丫鬟见开门的是春柳,神色放松了几分。 “春柳姐姐,门口有人要见夫人,自称是宫里的沈贵人。” 她以为苏菱睡下了,刻意放轻了声音。 “啊,夫人正病着呢……要不……”春柳想起了苏菱身上灼人的温度,有些犯愁。 “没事,”苏菱从里面走出来,她披上了一件厚厚的大氅,雪白的狐裘将她的脸衬得更为苍白,一丝血色都没有,“带我去见她吧。” -- 第91页 府中正殿。 沈清轻啜着府中家仆端上的热茶,长长舒了一口气。 热气在冰冷的殿中漾起了一层白雾,朦胧一片。 在朦胧之中,有个身影走进殿中,坐在了她的身侧。 “哟,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沈清吹着茶,眼前氤氲,“说实话,我在这座府邸中待的时间比你久,我对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都比你熟。” 她话说得一点都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是故意挑事,但是出乎她的意料,苏菱不怒反笑:“是啊。” 苏菱的嗓子哑的吓人,沈清猛地从茶盏上抬起视线。 “你怎么了?” “风寒而已,不碍事。” “管这叫不碍事?”沈清挑眉,直言不讳,“你也太谦虚了。” 苏菱接过小丫鬟端上来的热茶,握在手心,却没有喝。 “说吧,过来不会就是为了看我一眼的吧。” “我果然还是习惯和你讲话,在宫里非得自称本宫,被那些宫女太监一口一个娘娘唤着,可把我累坏了。”沈清把茶盏搁在桌子上,身子往后一仰,“嫂嫂如此聪慧,何必让我明说?” 苏菱浑身乏力,强撑着精神:“我不去。” “也是,我要是你,我也不去。” 沈清也不多说,皇帝让她来劝,她劝过了,事儿也就尽了,对方怎么听,怎么想也就不关她的事了。 皇帝自以为位高权重,全天下的女人都会上赶着来做他的妃子。 光是想到皇帝那张脸,沈清就开始犯恶心了。 二人没有说话,前殿一时沉寂。 “我特意来这一趟,主要不是替他来劝你的,”沈清开口,“我也有自己的心思。” “嗯。”苏菱应了一声,并不意外。 “禁军统领此次从居延回来,带回了一人。” “谁?” “闻举。他被你夫君一剑穿胸,但是偏过了要害,重伤昏迷,还没醒。” 沈清看到了苏菱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唇角扬起一抹苦笑:“你一定很想问,为什么他能回来对不对?” 苏菱急着要站起来,被沈清一把按了下来。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沈清正色,“我和闻举青梅竹马,我清楚他的为人,他不会背叛平宁将军,在战场上他甚至会牺牲自己的性命去保将军。你也清楚你夫君,他战场厮杀多年,若是真是下了狠手,不可能有人能从他的刀剑之下留命。” “你的意思是……”苏菱被她按在软榻上,浑身没有力气,近乎忘了呼吸,她的下一句就在唇边,呼之欲出—— “闻举和沈辞南里应外合,给北梁演了一处好戏。而沈辞南,还活着!” 沈清捋了一下苏菱额前的碎发,叹了一口气。 “你的额头怎么这么烫,”她近乎是贴在苏菱的耳侧,“好戏还没开场呢,别兄长还没回来,你就先死了。” · 漫天的雪,有好多人在唤他的名字。 阿娘、阿爹、军中的将士们,还有他的小姑娘。 一会儿如坠冰窟,一会儿如落油锅,极致的冷热相互交叠。 眼前却始终是白茫茫的一片,一望无际。 水……哪里有水……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爆发出来,却没有了往日的气势,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清晨坐在床边打瞌睡的小太监猛然惊醒,慌乱之间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疼的嘶哈一声,去瞧床上的人。 床上的人被扛回皇宫时,小太监没见着人,倒是先被扑鼻的血腥味呛得后退了几步。 他应该是人,却又没个人样,更像是受伤的野兽。浑身都是血,已经凝固的旧血斑驳成块贴在他看不出原本肤色的皮肤上,扛着他的人已经很小心了,却还是一步牵扯一下伤口,主要他几乎浑身都是血口子,挣扎开的血口子股股流出新鲜的血,滴在了地上。 滴答,滴答,滴答…… 总之,真不像是个活人。 小太监记得宫中的太医们如何对着他的伤口叹气,一点点擦净他身上的血污,小心翼翼上药,再一层层绑上纱布。 在深度昏迷中,他没有哼出一声,只是额上沁出的汗珠濡湿了鬓角。 洗去了满脸血污,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如今强撑着身子坐起来的男人,有着南隋最富盛名的公子哥都难以企及的美貌。如此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的谪仙人,小太监一时对着他的桃花面失了神。 南隋居然有这样灼然玉举的人物! 听闻北梁有位战功赫赫的平宁将军,生着一张让京都女子心向往之的脸,想来大差不差,合该也是这般模样。 “这是……在哪里?” 男人声音嘶哑,隐隐有几分动人的诱惑。 小太监这才猛地回过神来,他忙不迭站起来,也没管那人问了什么,横冲直撞往外面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喊:“醒了!醒了!他醒了!” 沈辞南从床上撑起身子的手一顿,一阵无语。 好歹从塞北捡回一条不值钱的命,九死一生活下来,没被闻举那公报私仇的一刀捅死,倒要被这个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太监吵死了。 许久未见日光了,他先用指尖挡了挡眼睛,适应着眼前的光线。 指尖牵连起后背的伤口,沈辞南感受着后背撕裂的刺痛,恍惚中终于有了活下来的真实感。 -- 第92页 闻举这小子平时该有多恨他啊,这一下子真的用了大力气。 沈辞南自嘲一笑,想起自己捅向闻举的那一下虽然特意避开了要害,却也为了求真用了五分的力道。 彼此彼此,这刀挨得不亏。 其实早在他出发来找南隋皇帝伏裕之前,二人就商量好了这样一出苦肉计。 彼时沈辞南读了信,明白这封信并非是苏菱亲笔所写。 小姑娘脸皮薄,向来不善情话,唯一说夫君的那次还活活羞红了脸。 而那封信,却开口便称夫君,字里行间还透露着亲昵。 沈辞南并非是那种有勇无谋的莽夫,结合邙州的不战而胜,他不过转瞬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北梁的皇帝早已与居延人里应外合,意图将他们杀个干净。 沈辞南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一招苦肉计,让闻举以他为投名状,取得北梁皇帝的信任,而他金蝉脱壳,和将士们佯装被南隋军士们赶尽杀绝。 沈辞南长长呼出一口气,挪了挪自己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右脚,纱布之下是刺骨的疼痛。 万幸,禁军统领的一剑堪堪擦着骨头过去,至少没有落下残废。 “哟,你终于舍得醒来了?”伏裕推门进来,显然是得了小太监的消息,“朕为了安顿你军中的将士费了好一番功夫,你倒好,躺床上逍遥自在。” “陛下。”沈辞南挣扎着就要起身。 “大可不必。” 伏裕摆手,他向来不拘礼节,况且沈辞南扛回来的时候,就连他都被吓了一跳。 “昏迷了……很久?” “五日了,”伏裕耸耸肩,见着他醒来,一直低迷的心情也放晴的些,还有力气调侃,“平宁将军开出的十日之约,不能作数了吧?” 不料沈辞南反驳:“作数,还是十日。” “你这身体吃得消?”伏裕讶异。 “嗯,”沈辞南抬眼,眼中是伏裕熟悉的决绝,“不破楼兰终不还。” 作者有话要说: 哼哼哼,我怎么可能把男主写死呢! 下一章写火速杀回京都,你爸爸始终是你爸爸!!!(恶狠狠) 第51章 返京 四日后,洋洋洒洒在京都下了许久的大雪终于停歇。 天依旧阴沉着,最寒冷的不是落雪,而是冰雪消融,京都街道上的风瑟缩着向前,吹起的是陌生的寒意。 宫中的太监丫鬟们等在将军府门口,吹得面上僵硬,身子早就冷得没有知觉了,却依旧不敢随意动弹。 北梁皇帝下令,今日务必将丧夫的将军夫人接到宫中,若是今日接不到将军夫人,他们一个个都是要掉脑袋的。 一阵风吹过,小太监抬眼去看“将军府”三个大字,心中一片苦涩。 平宁将军战功赫赫,为北梁立下汗马功劳,到头来一朝战死沙场,终究是功名掩黄土,成了功高盖主的罪臣。 声名远扬尚且如此,他们这些为了北梁殚精竭虑的无名之辈,又会落得怎样的结局呢? 府门前残雪未消,被宫中官兵清理干净的白梅复又换上了新的,白梅花瓣在风中颤颤巍巍地飘动,给早已不再太平的京都投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将军府门口不断有百姓经过,知晓他们是来做何事的,都没给什么好脸色。 “从前平宁将军是如何待北梁的,你们都忘了吗?!”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街边响起,街角摆摊的大娘终于忍不住,对着他们发出了撕心裂肺的质问。 “萧关一战,是平宁将军以少胜多,保住了北梁西北方的太平,远琉一战,是平宁将军战退南隋,为北梁立下国威,邙州一战,是平宁将军九死一生夺下,又因为你们这群废物赶赴塞北……如今平宁将军居延战死,你们就想抹杀他的功绩,强占他的夫人,不怕他在天有灵化作恶鬼来索你们的魂吗?!” “我……”小太监缩了缩脖子,不敢动弹。 一旁的禁军统领拔出利剑,面无表情向着大娘走去。 有个大汉挡在了大娘面前,手中俨然拿着的是把刚从杀猪摊抄来的刀:“她说得没错,如今平宁将军尸骨未寒,你们这群没良心的狗杂种!这狗屁北梁皇帝,爷爷不伺候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我儿子被你们抢去做苦役,活活累死了,他才弱冠之年啊……” “今年的赋税这么多,家里米都快没了,我们这个日子还要不要过下去了!” “京都之外,成山的饿殍,你们有想过那是北梁的子民吗?” “我们在这里凄风苦雨,北梁皇帝酒池肉林,他算是哪门子的狗屁明君!” 接二连三的抱怨声从四周响起,交织在一起。 小太监心中冰凉一片,不是因为百姓们都在说假话,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句句都是真实的,才让人不寒而栗。 是啊,北梁的皇帝何曾管过他们的生死,从来都是挥之即来,呼之即去。 他眼睁睁瞧着禁军统领一步步走向最开始说话的那个大娘,避开了大汉嘶吼着挥过来的杀猪刀,干脆利落刺进了大娘的胸膛之之中。 鲜血迸溅。 他再刀锋一转,挡下了大汉手中的杀猪刀,一刀正好划过咽喉。 刺目的艳红泼在在干净的残雪上,重伤了百姓岌岌可危的忠心。 -- 第93页 “我跟你拼了!” “皇帝的走狗!你们他娘的什么时候管过我们的命!” “北梁有你们这是烂透了!” 接二连三有百姓扑上去,不要命似的往禁军身上撞。 手无缚鸡之力,饥一顿饱一顿的百姓,哪里会使宫中好酒好肉养着的禁军的对手呢? 小太监偏开视线,看着阴沉的天空。 此时没有落雪,小太监却觉得,这场雪根本就没有停歇。 “我跟你们走。”将军府门口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女声,声音不响,却似一道惊雷一般。 苏菱素手站在府门口,一身白衣,如同随时会消融在冬雪之中,一张名冠临安城的芙蓉面被冬日的寒风吹得雪白,唇上更是没有丝毫的血色。 往日热闹的京都街上顿时鸦雀无声,百姓心中只是悲凉一片。 春柳扶着苏菱,明显感觉到了她的有气无力。 这几日苏菱的烧没退,连着吹冷风,比前几日还严重了些。 云昌站在一旁,指甲深深摁在了手心,掐红了也恍若未觉。 “我和你们走……”苏菱喃喃低语,一字一句融进风中。 禁军统领把刀往刀鞘一收,上前行礼:“娘娘出来就好,请速速随末将回宫吧。” “谁是娘娘?” 云昌气得眼角都红了,扯着嗓子问,冲上前就要揍那个禁军,却被苏菱一伸手挡了回来。 “我有一个请求……”苏菱开口,喉中尽是酸涩,“能不能用将军府的马车,最后一次,让我最后再坐一次将军府中的马车。” 禁军无可无不可,耸了耸肩:“随娘娘的便,只是要让手下的人检查一下车马,别想着耍花招。” 苏菱点头,拍了拍云昌的背,让他去把将军府的马车驾来。 将军府的马车被宫中的禁军包围着,缓慢地由将军府驶向皇宫。 京都的百姓在地上跪倒了一片,街上明明都是人,却寂静一片。 苏菱坐在将军府的马车中,靠在软垫上,身上仍然发着低烧。 春柳想要握住她的手,却先触到了她袖中藏着的冰冷坚硬。 “这是……”春柳诧异,掀开苏菱的衣袖,里面赫然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春柳捂着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极大,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中滑出。 “你记得吗?省亲之日,我们坐的这辆马车。”苏菱压低了声音,“那次将军能救我们,这次也能。” 她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视死如归,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匕首,苦笑:“若是他迟到了,我不会怨他的。” 若是回到初回京都那次,她或许会顺从地入宫,在深宫之中被禁锢一辈子,但是如今,她不愿意。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苏菱用力地握紧手中的匕首,右手瘦白,微微颤抖。 春柳覆住她的一双手,没有说话。 周遭一片冰凉,只有自家小姐的手带着些许温度。 马蹄声哒哒而过,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苏菱从前和沈辞南一道去过皇宫,知道将军府与皇宫之间的距离,马车每行出去一寸,她的心就下沉一些,十指像是死命挠在她的心尖上,血痕累累。 来不及了。 他不会再来见我了。 苏菱脑海之中一闪而过,沈清同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他若是还活着,再娶一位夫人,她也不会吃醋。 他若是真的葬在了塞北,自己这样,就能见到他了。 这几日憋住的眼泪终于倾泻而下,湿润了苏菱苍白的脸颊,咸咸的滋味从她的唇角一滑而过,汇聚在她的下颌线。 上元佳节,何其好的日子,灯火连片,火树银花。 苏菱以为,他们还会有许多的以后。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会有下一世吗? 若有来生……还能遇见沈辞南吗? 苏菱把匕首一点点举起,抵在自己的喉前。 匕首真冷啊,贴在皮肤上,足够让她忘却今生所有的痛苦了。 泪水滴在匕首尖上,下一瞬就能解脱了。 苏菱使出力气,将要一刀划破自己的咽喉。 街道上骤然爆发出了惊叫声! 密集的马蹄声从远方疾驰而来,生生撕开了周遭的寂静,也如同一道利剑,划开了苏菱不安的心。 春柳听到声响,眼疾手快,一把夺过了苏菱手中的匕首。 锋利的匕首在她的脖子上浅浅划出了一口子,连串的血珠从破口争先恐后流出来,格外骇人。 苏菱顾不得许多,忘了脖子上的疼痛,忙不迭掀开了马车的帷幕。 “别动!”守着将军府马车的禁军统领不明所以,见苏菱掀开帷幕,先对她吼了一声。 下一瞬,就被呼啸而过的人砍断了头。 那一刀力道极大,没有丝毫的犹豫,干脆利落。 禁军统领的眼中有着看到来人一闪而过的惊慌,他瞳孔骤然放大,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一颗脑袋就掉在了地上,咕噜噜带着切口处的血,在路面上滚出一道血痕。 他缺了头的身子在马上晃了两晃,颓然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边上其他的禁军见状,惊得瞬间面无血色。 呼啸而过的不速之客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刀剑的银光三两下晃过,毫不拖泥带水,将围在马车周围的禁军解决了个干净。 -- 第94页 能这样迅速解决宫中精锐禁军的—— 苏菱来不及反应许多,她从马车帷幕里探出身来,下一瞬就被拥入了怀抱。 塞外的霜雪,冰凉的银甲,沾上的血腥,还有……淡到几乎微不可察的白梅香。 再熟悉不过,是沈辞南身上的味道! 沈辞南坐在高马之上,将探身出马车的小姑娘紧紧抱在怀中。 苏菱的脸颊贴在他的颈侧,泣不成声。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小姑娘带了哭音,委屈极了,“你怎么才来呀。” “对不起,”沈辞南言语中有着浓浓的歉意,“为夫来晚了。” 苏菱抵在他颈侧摇头,很重的摇头:“回来了就好。” 沈辞南的怀抱转瞬即逝,他摸了一下苏菱的头,短促一笑,一如在府中一般,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到:“真乖。” “云昌!”沈辞南偏过头去,对着云昌喊了一句,“带你师母回府,照顾好她!” 云昌目瞪口呆瞧着沈辞南,一时惊讶和欣喜交织在一起,匆忙应道:“好!” “我去去就来。” 沈辞南说完,一拉缰绳,浩浩荡荡一行人向着北梁的皇宫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后两天大结局…… 感谢一直看到这里的小可爱,挨个亲过来~ 第52章 结局(上) “是平宁将军吧!” “平宁将军活着回来了!” “是他!刚才抱他夫人可甜蜜了,是谁传将军不宠夫人的啊啊啊啊啊,果然坊间传闻不可信!” 平宁将军一行人一阵风似的卷走之后,百姓们方才回过神,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平宁将军此番去皇宫,所为何事?” “切,还能为了什么,自然是找当今陛下新账旧账一起算了呗!费尽心思掩埋忠臣功绩,还能想着忠臣继续为他效力不成?” 将军府的马车转道回府,苏菱后知后觉伤口的疼痛,她捂着脖子上的血口,心情却明朗了许多。 “春柳,他还活着!”她拉着春柳的手,惊喜道,“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取了干净的帕子替苏菱捂住脖子上的伤口,春柳看到自家小姐如此,流下了欢喜的眼泪。 · 京都方才落完大雪,街道之上残留着冷意,迎面吹来的风,恍惚之间让人觉得是在一片萧条的塞北。 沈辞南长鞭一挥,生怕误了时辰。 说是十日,那便是十日。居延一战后十日,他要取了北梁皇帝的项上人头。 铺面而来的风吹不乱他的桃花面,一双惊鸿的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漆眸,没人注意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 平宁将军在百姓口中吹得神乎其神,说是什么神兵天降,是不败之神,可是说到底,他终究还是人,他有血有肉,会痛也会恨。 他重伤至此,还强行让南隋的太医拆去了身上的纱布,太医一再劝阻,让他最后裹上薄薄的一层。 刚才苏菱的手不经意碰到他的背,一瞬间是钻心的疼。 其实后背和右脚踝的疼痛,单单是一路颠簸过来,已经让他出了一身的虚汗。 虚寒流在伤口上,是入骨的疼。 沈辞南咬了咬牙,下颌线勾勒出一个锋利的轮廓,划开了马蹄哒哒的响声。 他想起太医站在他面前,叹气道:“将军当真想好了吗?如此下去,若是没事则好,若有事,轻则落下残废,重则波及性命。” 沈辞南不过犹豫了一瞬,回道:“想好了,拆吧。” 他能等,北梁的百姓等不了,他的小姑娘也等不了。 方才怕苏菱担心,所以他没有表现出分毫。如今银甲披在身上,挡住了身上纵横露骨的伤口,是保护,更是掩护。 为了让军中的将士勇往直前,为了让他的小姑娘不再担忧。 哪有什么战无不胜的神啊……到头来,都只是披着坚硬外壳的凡人罢了。 · 皇宫之中,歌女衣不蔽体,转着窈窕的腰肢,舞出了极致的风情。 皇帝左手搂着苏鸢,右手搂着沈清,醉得有些不省人事了。 “哈哈哈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皇帝对着下面一挥手,豪迈大笑道,“赏,都给朕赏!” “陛下,赏什么?”苏公公凑上前,迎合皇帝的心意,明知故问。 “自然是赏黄金万两,赏后宫之位……”皇帝迷糊着,舌头搅在一起,话都说不明白了,“全天下的女子,全天下的金银,都在朕的手里!朕要什么没有!” 苏鸢瞧着边上的沈清神色微变,给皇帝倒了一杯酒,送到他的唇边:“陛下圣明,后世必然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皇帝一口饮尽杯中的酒,侧过身来吻苏鸢:“还是贵妃最得朕的心意!” “陛下,唔……”苏鸢被皇帝堵住了嘴,说不出的话尽数化作了唇舌交缠。 沈清在皇帝身后翻了个白眼,一撇嘴,剥了桌子上的荔枝,丢在了自己嘴里,顾自吃着。 “陛下!” 有个小太监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顾不得体面,横冲直撞进了殿中。 “这么慌慌张张做什么?”皇帝还没恼,苏公公先怒喝一声,把小太监吓了一跳,“天塌下来不成,用得着这样吗?” 小太监见皇帝的目光居高临下投了下来,不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心道这哪里是天塌下来了?天塌下来还比这好些。 -- 第95页 “陛下,”小太监努力平缓着语气,抑制不住发抖,“平宁将军……平宁将军他带着将士们回来了!” 酒盏落在地上,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皇帝迷糊之间酒醒了大半,一张嘴长得老大,苏鸢一双眼睛瞪得极大,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只有沈清不急不忙把荔枝核吐到了壳上,心满意足舔了舔自己的唇角。 她把荔枝壳放在面前的桌上,取了新的剥开,不慌不忙往后一靠,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平宁将军,不是战死了吗?”苏鸢难以置信,下意识看向了皇帝。 皇帝比她还害怕,一幅白日里见了鬼的模样,原本因为酒意而微红的脸一瞬之间被吓得苍白。 “是战死了……平宁将军是战死了啊!”皇帝嘟嘟囔囔站起身,一脚踩在了掉在地上的杯盏之上,险些滑倒,“难道……难道是……” 他突然大笑了三声,苏鸢吓得往后一缩,而沈清停下了咀嚼荔枝的动作,淡淡扫了他一眼。 “是平宁将军,是他变成恶鬼,回来跟朕索命来了!”他近乎是疯魔一样甩着袖子,整个身子往前仰,抑制不住地笑到浑身耸动。 “朕派人在塞北杀了他,杀了他身边的将士,夺走了他的战功,意图霸占他的夫人,他回来找朕了!” 北梁皇帝借着酒劲,胡言乱语。 苏鸢浑身一僵,骤然明白过来了。 前几日所说的平宁将军沈辞南意图谋反,在居延发起兵变,都是皇帝的一面之词。 沈辞南从未发起过谋反,相反,是皇帝给他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 “哎,你不会以为他之前说的是真的吧?” 沈清吐掉了荔枝核,随手把它抛在地上,站起身来,对着苏鸢耸了耸肩。 宫外已经隐隐有了喧闹声,越来越近,像是某种冥冥之中的预示,如同鼓点打在北梁皇帝的心上。 “来了,他来了!”北梁皇帝凄厉地尖叫了一声,吓得原本在下面长袖翻飞的舞女们纷纷四散而逃。 “他索命来了……这一切不怪朕,不是朕的错,怎么可能是朕的错!”北梁皇帝到了末路,开始语无伦次,“禁军统领呢!快把禁军统领给朕找来!护驾!速速护驾!” “陛下……”苏公公小声提醒道,“禁军统领被陛下命去接将军夫人进宫了……” 皇帝浑身一抽,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猩红着眼,不像是一个人,而像是一只寻找猎物的猛兽—— 他的目光一下子就锁定在了面无表情的沈清身上! “是你!你知道他根本没有死!是你给他通风报信的对不对!”皇帝几步跑过来,摇摇晃晃,速度却不减,一脸要吃了人的面色,“你这个贱人!朕哪里对你不好!朕好吃好喝供着你,你要什么朕没有给你的?朕还想过要立你为皇后,你就是这样报答朕的?嗯?!” 沈清似是早有所料,不躲不闪,仍有着皇帝拽着她的手臂,将她直直拽倒了殿中。 殿门被人一脚踢开,外面刺目的光照了进来,白光钻进原本阴暗的角落,居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陆嘉和伍伊立在两旁,一身银甲在光下闪烁着光泽,沈辞南和一众将士们骑在高马之上,居高临下,而又冷漠地睥睨着狼狈之极的皇帝。 “朕的大将军……朕的爱卿……你终于回来了!”皇帝的脸上一闪而过惊慌,又被谄媚压了下去。 “朕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朕一直在等着你,朕的大将军,这么可能死在区区塞北的小地方呢!”皇帝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他对沈清的白眼视若无睹,继续道,“怎么样,你活着回来了,是不是想继续效忠于朕!朕可以给你很多东西!很多很多东西!金银,美人,朕双手奉上!这座皇宫怎么样,朕把皇宫也让给你,好不好?” “差不多得了,”沈辞南尚未开口,沈清已经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你假情假意的戏码还要演到什么时候?真让人恶心!” “朕恶心?整个北梁都是朕的!”皇帝唾沫横飞,一把抓住了沈清的胳膊,“你也是朕的,不是你跟他告的密吗?你以为你比朕好到哪里去?若是朕要死,你也休想活!” 他一把将沈清禁锢在怀中,取下沈清发上的簪子,抵着她的喉咙。 如此一下惊得在场将士们一怔,原本想要扑上来的将士们也只得停住了动作。 殿中寂静一片,就连呼吸都被放缓了。 突然,沈清爆发出一阵小笑声,她像是听闻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一时停不下来。 抵在她脖子上的簪子划开了她的皮肉,鲜血顺着簪子流到北梁皇帝的手上。 “愚不可及,真是愚不可及,”她仍是带着笑意的,眼中笑出了泪花,“陛下还没看透吗,这群将士之中何止是有昔日北梁的兵,还有南隋的啊……臣妾在陛下酒里下了药,陛下现在身上是不是一点力气都没有?现在还以为,你能活着逃出去吗?” “更何况,”沈清笑意一点点淡了下去,唇角抿成了一条细线,“臣妾与这位好兄长可是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臣妾是死是活,他怎会顾及?” 沈辞南端坐在高马之上,背对着光,五官浸润在黑暗之中,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漆眸不由自主一颤。 皇帝的手已经开始止不住颤动了,他握着的簪子在沈清洁白的脖子上留下了恐怖的血痕。 -- 第96页 “朕不信,朕不相信,你说的都是假的!你们就是想着来哄骗朕!” 沈清早已料到会是如此,她抬手握住了皇帝颤抖的手,稳稳地将簪子抵在自己的喉前:“陛下不是想杀了臣妾吗?好啊,臣妾陪陛下共赴黄泉,好不好?” 身后的皇帝几乎撑不住身子,沈清对沈辞南喊道:“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嫌我吵,嫌我烦,讨厌我这个做妹妹的。如今我不给你添麻烦,你不用顾及我。” 说完,沈清没有犹豫,握着北梁皇帝手中的簪子,直直将它插到了喉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结局(下)…… 第53章 结局(下) 沈辞南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他知道沈清素来脾气不好,却不知她刚烈至此。 方才簪子插入的前一刻,她对着沈辞南无声做出一个口型—— “替我报仇。” 簪子没入了沈清咽喉大半,她却没有任何临死的痛苦模样。像是用尽了浑身全部的力气,她唇角最后翘起了一个不明显的弧度,软软倒在了地上。 沈辞南知道,沈清是笑着走的。 皇帝身前和手中突然空了,他像是一个丢了糖的孩童,有些茫然地在四周扫了一圈。 他最终跪倒在地上,瞧着像是在熟睡之中的沈清。 “我的婉儿怎么睡着啦。”他把一双手贴在沈清的脸上,微微颤动。 旁人或许不知,站在后面的苏鸢僵硬在原地—— 婉儿,是过世皇后的小名。 “婉儿是不是太累了啊,白天都睡得这样熟。婉儿别怕,等我坐上了皇帝,就封你做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好不好?” 皇帝的手极其轻柔,指尖摩挲着沈清的一头乌发,眼中是荡漾的温柔。 “婉儿,我今日有在好好背功课的,太傅让我背的那些书晦涩难懂,但是我都背下来了。背给父皇听,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明日若是放晴,我就去求父皇,一起去放纸鸢。我知道,你平日里说着不喜欢出去,其实最喜欢放纸鸢了……” “婉儿,我很早就让小太监备好了纸鸢,是你最喜欢的旭日。你说喜欢如日中天,是个好兆头……” 皇帝的指腹摩挲在沈清左眼的小痣上,不愿吵醒她,就连声音都轻了些。 “婉儿,为了你,朕开了太平盛世,朕还要为你建一座宫殿,朕如今坐拥北梁江山,如日中天……你能不能回来,你能不能看朕一眼,就一眼……” 帝王的眼泪落在沈清的脸上,一滴又一滴。 像是雨滴打在了河岸边的石子上。 他的手指下移,最终触到了沈清喉中横插的簪子。 “啊!我找到了!” 皇帝如获至宝,像是孩童一般无忧无虑地笑出了声。 他双手一用力,硬生生把簪子从沈清喉间拔了出来。 陆嘉和伍伊见情形不对,想要上前阻止,却为时已晚。 皇帝把沾满了鲜血地簪子捧在手心里,喃喃一句:“婉儿,朕知道你在何处了!朕这就来在寻你!” 噗嗤一声—— 北梁万人唾骂的皇帝睁着一双眼睛,直直望着眼前只有他一人能看到的美人。 他的心口直直插着那一个簪子,倒在了冰冷的大殿上。 史书都喜欢记载,某位帝王降世或驾崩之时,天有异象。 神乎其神,后人不知其真假。 北梁皇帝死时,北梁一片祥和,京都落完了那年冬日的大雪。 大雪消融之后,是触手可得的春日。 他永远留在了这年冬日,或许,是去和早逝的皇后团圆了。 沈辞南记不得许多,他后来只记得自己一时忘了太医的嘱咐,从高马上挣扎着下来,跪倒在了沈清的身边。 他这位妹妹,从小娇生惯养,脾气差得很,稍不合她心意,必然会大发雷霆,惹得府中人人忌惮。 但是她偏偏爱跟在他的身后,“哥哥”,“哥哥”叫个不停,烦人的很。 “哥哥,今日父亲教了我一首诗,我背给你听,好不好?” “哥哥,厨子做了新的点心,我打了他一顿,他就给我了,分你一半!” “哥哥,听阿娘说,你跟着父亲学了新的招式,给我看看呗!” “哥哥,你觉得闻举怎么样?我觉得他长得真好看!” “哥哥,我可讨厌被关在府里了,若是日后有机会,我要寄情山水!” 沈辞南嫌她,总不爱搭理她,她不恼,却也赶不走。 后来再长大些,沈清话少了些,还是改不掉跟在他身后的习惯。 再后来,二人走散了,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曾想,她竟然记恨了这么多年。 腿上是钻心的疼痛,沈辞南跪倒在地上,不发一言—— 不是的,不是哥哥真的讨厌你。 哥哥也会注意你的功课,会偷偷回去吃掉你给的点心,会想着有朝一日把你从这深宫之中救出来,让你和年少时喜欢的人去寄情山水。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没有有朝一日了。 再也没有了。 将士们远远站在周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一个字。 沈清苍白着一张脸,已经不能抬手抹掉沈辞南脸上的泪水了,她的脸上残留着的笑意,替她说出了那句未出口的话—— -- 第97页 “哥哥,你看,我已经原谅你了。” · 冬日的暖阳划破层层叠叠的乌云,终于照射在了京都的街道上。 残雪消融,春日将至。 战死居延的平宁将军沈辞南一朝带兵杀回北梁,斩杀了北梁皇帝和宫中的一众走狗,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可谓是大快人心。 京都百姓欢呼雀跃,却在短暂的喜悦之后忧心起日后的生活。 北梁皇帝子嗣单薄,兄弟叔侄之类更是没有。 国不能一日无主,南隋皇帝伏裕将北梁纳入南隋版图,将京都作为南隋的第二都城,大力在北梁推行南隋的治国良方。 降低税收,大力发展农业和商业。 废止建设豪华宫殿的计划,让做苦力的男丁与家人团圆。 兴建学堂书肆,推广圣人之道,以科举制度选贤举能。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京都城中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繁华。 “浮元子!新鲜出炉的浮元子咯!” “最新的话本!本书肆应有尽有!” “来了新料子!难得的新鲜货儿!卖完可就没了,不进来看看吗?” “哎?三位客官,里面请!今儿个来了新鲜的鱼,咱们酒楼出了新菜,尝尝呗!” 小姑娘穿着春日的新衣裳,右手举着糖葫芦,一路蹦蹦跳跳,沐浴在京都春日的暖阳之中。 在远近几个玩具摊逛遍了,她觉得无趣,坐在一处气派的台阶上,等着娘来找。 “嘿,你怎么啦?” 小姑娘循声仰起头来,春日的阳光太刺眼,那人挡住了大半,阳光在他的四周描了一圈温柔的边,背着光的脸上带着盈盈笑意。 未到豆蔻之年,小姑娘却已经对美丑有了基本的概念—— 眼前这个大哥哥……长得真好看! 小姑娘带了几分娇羞低下头,声音极轻:“哥哥,我迷路了。” “看出来了,”大哥哥笑了,真好看,“哥哥陪你在这里等阿娘,好不好?” “好!”小姑娘咧嘴笑,少了的两颗牙漏风,可爱得很,“哥哥,请你吃糖葫芦!”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大哥哥在她举起糖葫芦的那一瞬,有些怔愣。 是不是嫌弃她啊…… 分明自己只吃了一颗,剩下几颗都是完整的呢! “不想吃也没……” 小姑娘话还没说完,就见大哥哥头伸了过来,叼走了最上面的一颗糖葫芦。 “没有,”大哥哥明明是笑着的,阳光却将他的眼中照得水光一片,“很好吃。” “哥哥,只是想到了一位故人。” 他含着糖葫芦,声音含糊,小姑娘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 一定是她听错了,因为下一刻大哥哥复又笑着转过头来,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拿出两块绿豆糕,塞到她的手心里。 “我不贪你,还你两块绿豆糕。” 小姑娘开心极了,绿豆糕软糯,等下娘一块,她一块,正好。 “青儿!”有妇人的声音响起。 “娘!”小姑娘瞧见了阿娘,高兴地站起来挥手,怕撒了大哥哥的绿豆糕,挥的还是右手。 “哎呦,你怎么在将军府门口坐着!找了你好久,你这个丫头!”妇人跑过来,佯装生气拍了两下小姑娘,“急坏我了!” “娘,你看,这是大哥哥给我的!”小姑娘献宝似的捧起手中的绿豆糕,端到妇人眼前。 妇人注意到一旁的人,忙行了个礼:“闻将军!我家丫头不懂事,给将军添麻烦了!” “无妨,”闻举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心,眼中尽是温柔,“她很乖。” “对了,她的‘清’是那个字?” “啊,是青色的青。闻将军怎么了吗?”妇人疑惑。 闻举摇了摇头,颇为无奈笑道:“无事,是个好名字。” 将军府内。 柳枝抽出了新条,嫩绿点缀在枝条之上。 今日天气好,空气也新鲜,苏菱推着坐在木制轮椅上的沈辞南,在府中赏景。 之前沈辞南没有听太医的话,从马上跃下来,加之在地上跪久了,旧伤复发。 禁军那一剑刺得太深,已然达到了伤筋动骨的地步,这下,太医说什么也不让他再下地乱蹦跶了。 好在平宁将军脸皮厚度非常人所能及,坐在轮椅上大有坐怀不乱,指点江山的味道。 苏菱不由失笑。 “这么快,就到春日了,”指点江山的将军抱着兔子,发出一声哀叹,“府中的一片白梅林倒是不如冬日好看了。” “我觉得挺好看的啊,就是你挑。”苏菱推着轮椅,理直气壮。 沈辞南怀中的阿菱兔一点头,表示同意。 “你这个小叛徒!”沈辞南用手指间点着兔子毛茸茸的脑袋。 白梅林前,苏菱蹲在沈辞南的面前,握住他的一双手。 “怎么了?”沈辞南微微诧异。 “你右脚踝早在居延一战之前,就有旧伤,对不对?”苏菱的一双杏眼水凉,里面满盛着沈辞南。 沈辞南瞧着她,他的小姑娘蹲在他身前,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白梅林,春风吹过,已是盛放的白梅落下了一场雨。 若是前世,正是因为思她成疾,躺在白梅林中自刎之时。 是结束,也是开始。 -- 第98页 他以为是无底地狱,最终睁眼,却回到了从前。 是上天仁慈,给了他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沈辞南反握住苏菱的手:“萧关一战,一箭射中,攻下邙州,刀剑划伤。” 他尽量用最少的话,平白地诉说过往的那些年。 苏菱却听出其中的深意,轻易勾勒出了画面。 沙场,兵戈,鲜血。 在她缺席的这些年,他真的孤军奋战了好久。 眼眶发酸,泪水不自觉就掉了下来。 见她长久低着头,沈辞南俯下身,用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小哭包,都过去了。不疼,真的,一点都不疼。” 苏菱抬起脸来,眼中满是晶莹:“我们回临安,好不好?” 沈辞南只是微微诧异了一瞬,很快就笑了起来。 一张惊艳了京都的桃花面映在春风中,明亮至极。 “好。”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写完啦,但是还有好多话没讲完呢,感觉不说出来会辜负了他们,就写进番外里面吧~写这篇文的时候,现实中经历了一些蛮痛苦的事情,感谢这篇文陪我撑过了这段日子。 回头看,还是有很多不足之处,感谢每一位小天使的海涵,感激不尽! 作者涣不是天赋型选手,勤奋一些,多看一点,多写一点,或许能一点点好起来吧? 先写番外去啦!总要把没讲完的话先讲完! 明天开始更新番外~有关沈辞南、有关苏菱,那些书中未说尽的,我会写完的! 如果有小可爱喜欢我,可以去作者专栏收藏一下嗷~作者专栏挂了预收,欢迎大家去做客~我在作者专栏等你~这章评论的小可爱每人塞个小红包吧!爱你们呀~ 第54章 【番外】沈辞南 沈辞南知道,自己同其他孩子不一样。 旁人都是有爹爹的,就他没有。 从小到大,他听了太多的话—— “这就是奚三娘的那个孩子?这么小,连个爹都没有,真可怜。” “姓沈呢,你说会不会是……那家的孩子?” “呸,怎么可能,若是那家的,奚三娘还用得着在临安城中卖唱,直接去京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好吧。” “我娘说,你是没人要的孤儿,我才不和你一起玩呢。” 心爱的玩偶被扔在地上,尚且年幼的沈辞南不发一言,他弯下腰来,捧着娃娃愣愣出神。 他不清楚旁人口中的“那家”是谁家,更不清楚为什么别人要说他是孤儿。 孤儿,不是无父无母才叫孤儿吗? 可是,他有母亲啊……他的母亲待他极好,供他吃穿,教他识字,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少了些什么。 没有人想和他一起玩,他就一个人窝在房中读书习字,母亲的一手字飘逸娟秀,他有意模仿,却往往不得其道。如山的书中,他尤爱兵法,运筹策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字里行间的兵戈铁马,他心向往之,却无法赶赴。 或许,困在一隅之地,才是他的宿命吧。 入了夜,房内灯火昏黄,楼下的歌舞声透过门板传了进来。 书中说,这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他懂得北梁浮华之下的疮痍满目,顾自在一席之地上演着一个人的铁马冰河。 细数在临安城中这些年,抛去城中的闲言碎语,日子就像流水趟过,就连路遇卵石激起的浪花也无。 一眼就能瞧到尽头。 若说有什么功绩的话……不知道在路上帮老奶奶捡起掉落的土豆算不算,因为最后那个老奶奶说他不吉利,也没接过他手中的土豆。这个土豆,和他一样,是没人要的。不知道领着迷路的弟弟去找家人算不算,因为最后那家人没和他说一个谢字,还把他推到了地上。他们说,他是别有用心,可别想从他们手里拿到一个子。 不过,有次从河里捞起了一个落水的小姑娘应该算吧…… 小姑娘初来乍到,这样走着走着都能掉到河里,真笨。 他应该袖手旁观的,或许等下小姑娘的家人来了,会怀疑是他推她下的水。 可是……这里没有旁人啊,若是走掉的话,她会淹死吧。 于是他跳下河,将她从河里捞了起来。 初冬的河水已经有了几分入骨的寒冷,沈辞南从头到脚都是湿的,滴滴答答落着水,风吹过来,更是凉得让人心惊。 他顾不上许多,甚至不敢多去看小姑娘的脸,只是注意到小姑娘的一双唇紧抿着,脸上泛白,唇上更是毫无血色。 怎么办…… 沈辞南从小就知道,身为女子,清白最重要,他焦急的四下看了一圈,周边却无一人可以求救。 她是真的会死的…… 沈辞南犹豫了一瞬,还是俯下身,去给怀中的小姑娘渡气。 两唇相触,他不敢细想其中的柔软。 小姑娘的眼睛似是眯开了一条缝,有似没有,沈辞南在慌乱之中并没有看清。 男子汉大丈夫,向来敢作敢当。 那时他想—— 若是日后她来找他,要他负责,他会娶她的。 他怕小姑娘醒了会怪他,等她呛出水,神志不清之时,偷偷离开了。 彼时的沈辞南,一无所有,无以付出爱意,也无力承担爱意。 -- 第99页 对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很快被他抛掷脑后。 生活的缓流徐徐向前,徒然掀起水花,是在那年的除夕。 二人都不知,此次已非初遇。 小姑娘穿着一身纯白衣衫,白狐毛将她的脸庞映衬得冰雪可爱,像是无瑕的玉。 就连她递过来的云片糕,都是素白的。 而沈辞南穿着一身旧时的衣衫,破旧而肮脏,他的一双手上沾着污泥,默默背到了身后。 她是干净的,而他是肮脏的。 沈辞南瞧着面前的小姑娘有些眼熟,却总也想不起来。 他只觉得,她站在白梅林前,对他笑的时候,真的很美。 如同冬夜里透过云层洒下的一地月光。 苏菱在临安城中极富盛名,既是苏府贵女,又是美人胚子。 沈辞南不费什么工夫,就打听出了她的身份。 云泥之别,不过如此。 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样貌,日后必然是嫁给达官显贵之家的公子哥。 沈辞南不敢奢想。 那年冬日落了大雪,奚三娘染上了风寒。 她本就体弱,新疾久疾并发,连着卧床了月余。 沈辞南近乎日日守在母亲床边,他拉着她的手,趴在她的床边睡,无数次夜里惊醒,生怕一睁眼母亲就不在了。 母亲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很想哭,却硬憋着不流出一滴泪。 某日深夜,他握着母亲的手,刚刚有了一点浅浅睡意,倏然感觉牵着的手一动。 动静并不大,却如同地动山摇将他惊醒。 他一直记得那日的景象。 深夜,银白的月光被遮挡在了云后,只有薄薄的一层从床外溜进来,轻轻浅浅,像是一张白布。 母亲卧榻多日,面上已经有了几分憔悴。 沈辞南却觉得,母亲一如从前美丽。 奚三娘躺在床上,被夜色衬得苍白。 她说:“南儿,娘累了,让娘睡一会,好不好?” 沈辞南拉着她的手,好凉,真的好凉。 连带着他的手也是冰冷的。 他终于哭了,一道又一道泪纵横而下,背着光,也不知道母亲看清了没有。 或许是没看清吧,若是她看清了,就不舍得走了。 握着的手越来越冷,比月光还冰凉。 沈辞南只是摇头,一遍又一遍地摇头。 他开口,说得却是:“娘,你睡吧,我陪着你。” 他哼着临安城中的歌,是母亲最爱的那首,她小时候总爱抱着他,唱给他听。 小时候他摔了一跤,特别疼,母亲就唱给他听,说是听了这首歌,就不疼了。 他想,母亲听了这首歌,或许睡过去的时候,也不会疼了。 哽咽模糊了歌词,夜色搅乱了音调,他固执地哼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夜色总是纠缠着他,他哼到泪流满面,哼到泣不成声,清晨依旧遥遥无期。 此后的生活,沈辞南每每回想起来,都是一片模糊,这种模糊之中带着钝痛,是薄雾之中刺来的刀剑,搅得他血肉模糊。 老妈子吞了母亲的首饰,楼里的女人嫌他晦气,把他赶了出去。 勉强用身上仅剩的银子安葬好母亲,沈辞南成了飘荡在临安城中的孤魂野鬼。 每日夕阳与夜色交织之时,他都会想起自己的母亲。 如果她不对他这么好,甚至过分一些,直接在他幼时将他丢弃,她的一生,是不是能活得好一些? 每当黑夜降临,月色笼罩下来,他又会想起苏府的小姑娘。 如果自己不是一无所有的孤儿,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是不是也会有那么微弱的一点喜欢她的自由? 他一辈子没做过什么错事,没祈求过上苍什么,上苍却似处处都在刁难他。 让他得而复失,让他求而不得。 昼夜交替,沈辞南终于发现,自己在长久岁月的折磨下失去了对于喜怒的感受。 别人摔倒,他视若无睹,别人叫喊,他也不应,别人辱骂,他内心没有一丝波澜。 就连后来京都沈府,沈大将军派人来接他,说他是当今名声赫赫的沈将军的独子,这件事掀动了整个临安城,却独独没有让他感受到半分的喜怒哀乐。 一朝从居无定所,到广厦万间,从饥寒交迫,到丰衣足食。 多少人的梦想。 府邸,家仆,锦衣,玉食,炭火,字画。 好陌生,真的好陌生…… 沈辞南已经无所谓了。 他对着陌生的男人喊出了父亲,对着陌生的小女孩喊出了妹妹,对着家仆的行礼颔首,得体又疏离。 上了年纪的男人坐在上座,问他:“我亏欠你许多,你恨我吗?” 恨啊,怎么会不恨呢。 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端,以告慰母亲在天有灵。 沈辞南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弧度正好。 他说:“从未。” 在母亲带着我,凄风苦雨卖唱,在一人徘徊于街头,举目无亲,在遭人白眼,受人唾骂之时。 我真的从未恨过你哦,亲爱的父亲。 说是他父亲的男人又开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你说的出口,我都给你。” 沈辞南开口,干涩到不发一言。 金银,玉石,书画,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 第100页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带我上沙场吧。” 男人闻言,笑着夸什么“虎父无犬子”,他听不清了,他胸中回到了嘶鸣,挣扎得五脏六腑翻滚一样疼—— 最好是战死沙场。 塞北,冰雪,兵戈,鲜血,伤痕。 旁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成了他绝佳的疗伤药,他在呼吸着塞北霜雪中的血腥味之时,如获新生。 缺乏爱恨嗔痴,让他拔剑之时不带分毫怜悯,老练得如同久战沙场的将军。 鲜血溅洒,他只觉得痛快。 艳红覆上苍白,可以洗刷掉那些痛苦的回忆吗? 沈辞南不知道可以不可以,但是他一次又一次尝试着,直到把自己划得伤痕累累。 失败。 推倒。 再来。 又失败了。 太多的人倒在他的脚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大地染得比夕阳还红。 “干得漂亮,今晚去喝一杯?” 身边的将士拍了拍他的肩膀,沈辞南回头,有些恍惚。 “你说什么?” “我说……今晚……” 将士话还没说完,就止住了话音。 锋利的刀剑插进他的胸腔中,他一双眼中明明映着沈辞南,却布满了沈辞南陌生的惊诧。 敌军,还有敌军埋伏着!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被鲜血浸染的,让沈辞南铭记的此地,是萧关。 上苍从不会恩赐他什么。 沈辞南捂着右脚踝上的伤口,终于在敌军退尽之后发出了一声极为压抑的哭声。 塞外冬夜的鬼哭狼嚎吞噬了他微不足道的这一声,遍地皆是纵横的尸体,无人回应。 终究……还是只剩他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有点虐……评论发红包补偿一下吧TAT 第55章 【番外】苏菱 从小,苏菱对冬日就有一种莫名的排斥。 她知道,自己是国公府独女,表面锦衣玉食,背地里却要比别人付出更多。 旁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父亲并不这样认为,她从小就要跟着府中的嬷嬷学规矩。 不能贪食,不能玩乐,不能赖床,不能怠惰,不能大声说话,不能撒娇哭闹。 要举止端庄,要知书达理,要温婉贤惠,要有林下风气。 小苏菱的手心被嬷嬷的板子打得通红,耳朵里灌进去了好些教书先生的训斥,心中酿成了苦涩的一片。 冬日里尤甚。 苏菱一双脚丫子落在地板上,跟着嬷嬷学站坐。国公府中从来都是炭火旺盛,可纵使屋内点着炭火,地板却是凉的,脚底的寒意自上而下,将她整个人倒灌得冰凉。 小孩子总有贪玩之心,母亲心疼她,趁着父亲离府,悄悄放她在府中玩闹,家仆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乐得替她隐瞒。 父亲不在,就可以横冲直撞在府中乱跑撒欢,弄脏了衣衫母亲也不会怪她。 只是母亲自从有孕之后,就越发的力不从心了。 不过,母亲承诺过她,日后会带她去放一场纸鸢。 母亲有孕这段时间,父亲的朝中事务愈发繁忙,时常整日不在家。 父亲在家这段时间,对苏菱也越发严厉。 有一日,她因为贪玩被父亲罚在屋外跪着。 身子冻得冰凉,口中背着教书先生今日教授的诗句,瘦弱的背挺得笔直,寒风吹过,混杂着府里那些家仆的窃窃私语。 “小姐真可怜,明日指不定又要病一场呢。” “穿这么少,老爷也狠心。” “冻得脸都白了,我去给小姐放个暖手炉。” “别去,你忘了上次小翠上次给小姐披了件衣服,被老爷骂成什么样了?” 冷,真的太冷了。 苏菱忍不住搓了搓,一双手冻得已经没了知觉。 一只暖手炉被塞到她手中,苏菱仰起头来,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冻坏了吧。” 小丫鬟在她身边跪下,悄悄在她耳边极快说了一句:“小姐,我是春柳,夫人让我给你带暖手炉。天要落雪了,老爷不会让你跪太久的。” 苏菱偷偷用毛绒绒的大氅挡住暖手炉,心中的一层薄冰轻轻碎了一块,连带着唇角也不自觉扬了起来。 天上阴沉沉的,灰黑连绵成了一片,果然很快便如春柳所言,开始落起了雪。 冰凉的雪落在发间,寒风吹乱了苏菱的乌发,她心中莫名有了一种抽痛。 为什么呢? 明明不必跪在地上了,是件好事的…… 有丫鬟急急从门廊那里过来,开口的第一句却不是“老爷让小姐不必跪了”,而是—— “小姐!夫人不行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将整个京都包裹在黑暗之中,寒冷吞没了一切,冰雪之下没有希望,唯独留下了满地的绝望。 苏菱握着母亲的手,把小脸贴在她的手上,感受着母亲身上的温度。 “娘,你会留下来陪菱儿的,对吗?”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拼命用空着的一只手抹去。 她想要记住母亲的样貌,她一定要记住。 可是,泪水越流越多了…… 贴在她脸上的手一动,苏菱抬起头,透过一片朦胧的水汽去望床上的人。 -- 第101页 “菱儿别哭,娘在的。” 母亲的话中带了有气无力,语气依旧是温柔的。 “娘,我再也不贪玩了,我不会再弄脏衣服了,我会好好听父亲的话,会背先生教授的每一段诗句,以后嬷嬷说什么,我再也不抱怨了。真的,娘,我真的会学着去做一个好孩子的!”苏菱再三保证,一定是娘听了她不懂事,被父亲罚跪在门前,故意装出来骗她的。 “菱儿真乖,”这个声音太温柔了,温柔到苏菱在听到的一瞬间,根本克制不住想要发抖的冲动,“菱儿,在府中,一定要听父亲的话啊。” 苏菱只有点头,拼命点头。 “我会听他的话的,父亲……”苏菱蓦然反应过来,问身边的丫鬟,“父亲人呢?” “老爷说是朝中有事,出门去了。”小丫鬟吓了一跳,忙回道。 高风亮节的国公爷,在夫人的临产之日,忘了跪在门前的亲闺女,直直“奔着朝堂”而去了。 后来,苏菱才知道,苏晔舒那时,正和陈氏你侬我侬。 那时的苏菱一无所知,但她事后回想起来,却觉得母亲早有所料。 因为母亲听完小丫鬟的回话,眼中有着一闪而过的悲伤,这种悲伤过于显而易见,以至于苏菱在泪眼之中也看得一清二楚。 “菱儿,你要照顾好自己,娘最担心的……就是你啊。” “菱儿,冬日冷,天凉要记得添衣,不要专吃甜食,对身子不好。” “菱儿,日后一定要找一个疼你,爱你,一心一意待你好的夫君,知道了吗?” 苏菱几乎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点头。 一遍又一遍,重重地点头。 “娘带着弟弟,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一趟。菱儿放心,那里春暖花开,绿树成荫,我们会过得很好的。” “娘,”苏菱哽咽着开口,“你和弟弟会回来看我吗?” “会的,”母亲的手撩过她的发丝,痒痒的,“娘舍不下菱儿的呢。”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小指相钩,苏菱明显感觉到,母亲的手比方才冰凉了一些。 “娘,你和弟弟何时回来?”她将头依偎在母亲的床头,就像是儿时缠着母亲给自己故事。 答音好轻,几乎听不清了:“春天,春天一定回来。” 苏菱的泪水斜斜滑下来。 滴答……滴答……滴答…… 握着的手彻底冰凉,她看到母亲合上了眼,好像只是太累了,想要睡上一觉。 “娘说过,春天要带菱儿去放纸鸢。”苏菱笑了,伏在母亲耳边,说着只有二人知道的悄悄话,“菱儿记得的,不论是哪年的冬天,菱儿都会等你。” 雪落无声,在屋檐上薄薄积了一层。 这些年来,京都落了好多场雪,苏菱却唯独对这一场印象深刻。 母亲承诺过她,等弟弟生下来了,要带她,在一个莺歌燕舞的春日,去放一场纸鸢。 可是……最爱她的母亲,永远留在了那一年的冬日。 没有莺歌,没有燕舞,没有纸鸢。 只有漫天的飞雪。 苏菱把自己关在房里,谁来都不开门。 天亮了,是白日。 天暗了,是夜晚。 一亮一暗之间,是昼夜的交替。 不知过去了几日,她听到窗边一声清脆的声音,是有人着地的声音。 门被她关得严实,窗子倒是没关紧。 春柳从轻巧从窗子外爬了进来,她走到苏菱的面前,将一个熟悉的暖手炉塞到苏菱的手中。 她笑了,一如初雪那日:“小姐,我是春柳,夫人让我给你带暖手炉。” 一瞬之间,苏菱泪如雨下。 “是母亲让你带的?” “嗯,”春柳坐在苏菱身边,学着苏菱抱住自己的膝盖,“夫人说,怕小姐冷,让我带来的。” “她在那边,过得好吗?” 苏菱侧过头,瞧着春柳。 “很好,那里比京都暖和好多的。” “那就好,京都真的好冷。”苏菱抱紧了怀中的暖手炉,喃喃了一句。 两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泪花,却默契的没有戳穿对方。 之后,父亲在母亲丧期未满之时,大张旗鼓将陈氏和苏鸢迎进府中,霸占了她所拥有的一切。 爱她的父亲,宠她的母亲,将来的弟弟。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小苏菱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痛苦,她住在国公府中,每日瞧着面生的女人坐在她母亲的位置上,瞧着自己的父亲与陌生的女人恩爱,瞧着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姐姐,如何被父亲宠爱。 原来……父亲不是对谁都这般严厉的啊…… 他也会温柔,只是这一份温柔,从不对她罢了。 好在,陈氏也容不下她。 陈氏想出了一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妙计,收买算命先生,说苏菱是个不祥之人,不宜养于京都。 其实人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她容不下苏菱,所想出的一个再拙劣不过的借口罢了。 可是,没有家仆会戳穿她。 一个都没有。 因为苏晔舒宠她,她就是国公府中的女主人,无论她从前如何不堪。 苏菱没有反抗,她顺从地坐上了去临安城的马车。 -- 第102页 她答应过母亲,会听父亲的话,所以父亲让她远离自小长大的京都,去人生地不熟的临安城,她没有哭闹。 说实在的,就算她哭闹了,又有什么用呢? 父亲从不听她的。 马蹄声哒哒向前,每一步都将她带离京都,每过一瞬,她就离国公府远一分。 她的心中既没有远离故土的悲伤,也没有逃离噩梦的喜悦。 没有,什么都没有。 春柳在马车上握紧她的手,她感觉到了春柳手心里的汗。 苏菱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对着春柳说:“没关系的。” 真的没关系,不用在乎我的想法。 从小到大,最在乎我想法的人,已经不在了啊…… 这句话,与其是说给春柳听的,不如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京都,临安,对于那时的苏菱来说,不过是两个地名。 没有什么区别。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甜了!(坚定的眼神) 第56章 【番外】沈临川×苏菱 庆德六年春,惊蛰。 暖风驱走了寒意,湖上薄薄的一层冰消融,在阳光照射下粼粼闪动。 沈念临坐在凳子上,一双脚放不到地上,悬空着晃起来倒也悠闲自在。 府里的教书先生张口闭口,都是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属实无趣了些。 沈念临装作认真瞧着桌上的书,自以为装的有模有样,偏偏又因为分心半天没翻页,早暴露了个通透。 临安城中好风光,沈府中更是不差。府里的鸟雀在树枝上,早就欢快打成了一片,沈念临的心也跟着飞了过去,停到了抽出的新芽之间。 正与鸟雀争辩着临安城中哪家酒楼的条头糕好吃,沈念临措不及防头上挨了一记。 这一下力道极大,惊得他虎躯一震,疼得他呲牙咧嘴,是十足十的不讲道理。 沈念临自然是生气的,他是沈府的长子,虽说年龄小了些,没什么威慑力,偶尔凶起来还被他娘揉着脑袋说可爱,但他将来也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啊! 这怒火方才窜起一点微乎其微的火苗,在看清来人的瞬间被浇了个干净。 沈辞南靠在大开的窗边,一身素白衣衫,衣袂飘飘,长发用红发带高束,似是从天而降的谪仙人,细细一看,他的手中抄着从沈念临桌前拿的书,桃花面板正得一丝不苟。 沈念临有些怕他爹,登时就想弃书而逃。 什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在他爹面前都是逃命要紧。 沈辞南怎会给他机会,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又用书在他的脑门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当然,是沈辞南自己以为的不重。 沈念临两眼一昏,以为自己尚未建功立业,就要去见素未谋面的祖母了,一身傲骨卸了个干净,顿时护着自己脆弱的脑袋,连连求饶。 “错了!我错了!” “错哪了?”沈辞南低头卷着书,不依不饶。 沈念临死里逃生,泪眼汪汪,学了他娘五分的委屈:“错在不用心读书,不尊重先生,一心只想着出去玩……” 说着,他蓄了些泪,大滴的泪水不要银子一样的往下掉。 往常他娘其实是不用落泪的,只要母亲眼中有了星星点点的泪花,父亲就心疼到不行,什么事都依着她了。 便如去年,母亲患了风寒,病中难受,连粥都不想喝。 父亲日夜候在母亲床边,轻声唤着母亲的小名,亲自伺候,甚至笨手笨脚跟着厨子学着熬了一锅粥。 那时沈念临趴在门口瞧父亲熬粥,看着父亲握着汤匙的手—— 这可是战场之上号令千军万马,挥刀斩落敌军将帅的手啊!这可是柳下抚琴持卷,挥笔写就龙飞凤舞的手啊! 如今这双骨节分明,细长有力的手,居然在搅粥! 父亲后来将粥端到了母亲面前,温声劝了几句,母亲喝下粥后,父亲笑得比战胜而归还要开心。 这一幕深深震撼了沈念临,他的小脑瓜转了三转,得出了一个了不得的结论—— 他的父亲,名震各地的大将军,居然吃软不吃硬! 此刻,沈念临唇角下垂,抹着自己的眼泪,一旁的教书先生信以为真,一副欲言又止的心疼模样,沈念临偷偷用余光瞟着父亲。 沈辞南果然抬起了头,看向了他。 奏效了! 沈念临的喜悦方才浮起,就听到沈辞南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他抬眼,隔着泪汪汪的水幕对上了沈辞南。 沈辞南一双漆眸如同深渊,黑不见底,触及深处,皆是嫌弃。 沈念临:……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沈念临脑袋一转,干脆破罐子破摔,理直气壮道:“阿娘说这几日带我去放纸鸢的,今日天气好,阿爹就让我去和阿娘放纸鸢吧!” 沈辞南挑眉:“你娘要是放纸鸢摔了,你负责?” 沈念临挺直胸膛,拍着小胸脯保证:“我会照顾好她的!” 他说完,对上沈辞南居高临下的目光,方才后知后觉品出几分不对劲来。 该不会是……又正中下怀了吧。 苏菱举着纸鸢,左等右等盼不来儿子,干脆到书房来找人。 -- 第103页 还未走到书房,苏菱就听到了自家儿子奶声奶气的求饶声:“爹我错了!不比了!” 快步走近,沈辞南正单手压着沈念临的手臂。 沈念临见着了母亲,装出来的眼泪哗啦啦流,成了真的。 “娘!”沈念临委屈巴巴,挣脱了沈辞南就往苏菱怀里跑。 苏菱蹲下身,抱住沈念临,瞪向沈辞南:“孩子还小,你怎么总欺负他?” 沈辞南更委屈:“我让他了,用一只手,使三分力。” 苏菱不管他,拍着沈念临的后背,安慰:“不理爹爹啊,你爹坏。” 沈念临仰头:“娘替我报仇!” 他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捏成了拳,半分耀武扬威的气势也无。 苏菱觉得好笑,揉了揉沈念临的头,弯了唇角:“好。” 说着,她装模作样掐了一下沈辞南,后者很配合地呲起了牙,很疼的模样。 沈念临望着母亲,一双杏眼睁得极大,眼中皆是佩服。 “娘!你好厉害!爹是战无不胜的将军,娘比将军还厉害!” 沈辞南弯下腰在沈念临头上随意摸了一把,摸乱了他的头发:“喜欢她,就等于她有了伤害你的能力。爹是将军,却是个甘拜下风的将军。” 沈念临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苏菱红了脸,一只手拿着纸鸢,一只手拍了拍沈念临:“去放纸鸢,好不好?” 沈念临点头,想要牵起母亲的手,下一瞬就被人抱了起来。 沈辞南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偏开了沈念临的视线,对苏菱道:“他手脏,我来。” 真小气。 沈念临撇嘴,气呼呼在沈辞南的白衣上按了一下,果然按下了两个脏兮兮的手印。 苏菱走在前面,沈辞南抱着沈念临跟在后面,隔了几步。 惊蛰这日的阳光正好,照得人暖烘烘的。 至于冬日,寒冷被抛到了脑后,余留下的都是美好的记忆。 南隋平定塞北,百姓安居乐业,军中将士不必再顶着霜雪殊死搏斗,此为太平盛世。 沈辞南仰起头,临安城中和煦的风迎面而来。 远隔着千山万水,塞北的风恍若隔世,上一世的霜雪,也被今生的暖阳融化。 能再遇见她,是上天的仁慈。 他恍惚间被阳光晃了眼,下一瞬,一双小手就贴在了他的脸上。 平宁将军这张远近闻名的桃花面被糊上了脏污,也不恼,他的唇角上扬,露出了笑意。 “念临,”他轻唤儿子的名字,“终有一日,你会把在比试中把我打败。你会比爹更厉害,或文成,或武就,那时,若是爹老到举不起刀剑,你一定要保护好娘,知道了吗?” 沈念临按着爹爹脸的手一顿,郑重其事:“嗯!” 苏菱没有听到二人的的对话,她回头,对着二人招手:“快到啦!” 风吹乱她的长发,阳光泼洒,映照得她笑意盈盈。 一如初见。 沈辞南愣了神。 白梅林下小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他,递给他一块云片糕。 “哥哥,这是我最喜欢的,送你。” 上一世的他手足无措,而这一世,他有了答案。 从寒冬到暖春。 从塞北到临安。 从黑暗到光明。 从前世到今生。 他抱着沈念临,跑向了他的小姑娘—— “来了!” 第57章 【番外】闻举×沈清 闻举初到将军府那日,是一年之中最炎热的夏日。 烈阳炙烤着大地,仰头就让人晃了眼,蝉鸣铺天盖地,近乎将人吞噬。 闻举由将军府中的家仆领着,走在将军府的小道上。 府中的娑罗树枝繁叶茂,挡住了大部分阳光,树荫之下阴凉晕开一片,边上池水的风飘过来,吹起了他的发丝。 他穿的并不多,身上却起了一层汗。半是热的,半是慌的。 额头上的汗风吹过反而凉爽了几分,手心里的是没有什么办法了,闻举偷偷将手在衣衫上蹭了一下,还是觉得粘腻。 到了书房前,家仆推开门,奇怪地“咦”了一声。 “老爷不在,许是出去了,要不公子在书房里等等吧。” 闻举忙摆手,匆忙擦了一下额前的汗:“不必了,我在外面等沈将军吧。” 家仆笑道:“外面多热啊,瞧你的脸红的,怎么能让你站外面呢。老爷让奴婢领你到书房,许是让你在此处等他,等下会来的。” 闻举推脱不掉,只得乖乖走进了书房。 门合上,闻举有些局促不安,他不敢多看房中的陈设,也不敢坐下,只是呆愣愣站着。 屋内比屋外凉爽许多,他偷偷给自己扇着风,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叹气声尚未落下,远处书架后就响起了书籍掉落在地上的响声。 闻举被呛住,半口气吊着,好不难受。 这是……有贼? 将军府中,应该没有贼上赶着来找刺激吧。 “何人?” 闻举壮着胆子问了一句,眉头皱起,严肃极了。 一道身影从书架后闪出,理直气壮,没有半分被抓包的懊丧。 诚然,是个胆子很大的贼。 闻举多年后回忆起这一幕,记不得她穿着怎样的衣衫,记不得她手中捧着的是什么书,彼时的他根本不在意这些,只记得小姑娘的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盈盈盛满了笑意。 -- 第104页 她开口:“你不认识我?” 闻举当时只是觉得奇怪,反问:“我为什么要认识你?” 小姑娘笑了,两颗小虎牙露在外面,是十足的嚣张。 她回:“也是,我瞧你面生。” 她的目光停留在闻举的脸上,闻举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耳朵尖慢慢变红。 “你怎么总是瞧着我?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没有,”寻常人听了这话都会移开视线,她却不,“我瞧你面生,偏又面生得好看,很合我的眼缘。” 她也不管闻举逐渐变红的一张脸,顾自翻了翻手里的书:“唔,我最讨厌这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了,只有假正经喜欢,烦人的很。” 说着,她将书随意抛向闻举,闻举堪堪接住,吓出了冷汗。 “你是……”闻举忍不住问出口。 小姑娘挑眉,脸上笑意更深。 “清儿,我叫清儿,”她想了一下,补充了一句,“府里的丫鬟,负责收拾书房的。” 闻举自然是不信的。 谁家的丫鬟会穿成这副模样,又如此嚣张至极呢? 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想来是沈将军回来了。 小姑娘气定神闲对着闻举挥了挥手,当着他的面,扒着窗子跳到了院子里。 闻举当时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嚣张,是傲慢,是无礼,很不符合他对女子的期望。 在他眼中,女孩子是温柔,是大方,是娴静。 这人……完全与众不同。 沈将军推门而入,见他手里拿着的那本书,不责怪他,反倒未语先笑:“闻公子也喜欢这本?” 闻举压根没看清这是本什么书,措不及防被问了这一句,有些怔愣。 想到小姑娘说“假正经”时的轻蔑,他难得的没有扬起唇角。 真是个怪人。 “你父亲的事情,我是知道的,若是你想要留在将军府中,便留下来吧。” 一番谈话之后,沈将军双手交叉,闻举清楚看到了他脸上的疲惫。 战场上让敌军节节败退的将军,居然会露出这般神情。 闻举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他起身告退,自有丫鬟会领他到住处。 蝉鸣不休,叫得人心里痒痒的,平添了几分焦躁。 闻举一步步稳稳踏在树影里,状似无意问道:“将军府中有位叫清儿的丫鬟吗?” 前面的小丫鬟回头,诧异地瞧了他一眼。 闻举心中咯噔了一声,假装去瞧池里的鱼。 “公子许是听错了吧,府里不会有叫清儿的丫鬟的,”小丫鬟回过头,认真带路,“冲撞了小姐的名讳。” 初来将军府的那日,闻举知道了将军独女的名字—— 沈清。 不同于大家闺秀的端庄,她简直被沈将军骄纵成了混世魔王。 居于将军府中,闻举避无可避要与沈清接触。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将军府中这样大的地方,他总是能“意外”遇到她。 他白日里早起习武,小姑娘爬在墙头偷看,晨风吹起发丝,将她吹向自己的方向,午后他在房中看书,小姑娘躺在窗外的草地上,脸上铺了本书,睡得正香,傍晚一起用膳,小姑娘偷偷在桌下踢他的脚,害得他撒了汤。 总之,愈发烦人了。 他经过桥边,她坐在河边晃着两只脚喂鱼,对着他招手。 他从树下经过,她带着一身的树叶扑在他的背上,粘着不肯下来。 他在书房寻书,左找右找怎么也找不到,她从背后蒙住他的眼,将书偷偷放到他手里。 闻举不胜其烦,偏偏又躲不过。 忍无可忍,他寻到了沈清,那时的她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正在吃一串糖葫芦。 闻举想好了说辞,他早在脑海中演练了几十遍—— “别来烦我,我已经受够了。” 最少的话,沈清这般年纪,应该已经听得懂了。 但当他对上沈清的一双眼,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向来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一览无余。 此刻她的眼中闪烁着欢喜,让闻举忍不住想要移开视线。 她举起自己的糖葫芦,对着闻举说:“请你吃糖葫芦!” 糖葫芦上面一颗已经没了,光秃秃的,只余下了刺。 闻举的狠话到了嘴边,堪堪转了个弯:“我不吃。” 沈清继续咬着糖葫芦,也不恼,二人一站一坐,对着一池子的呆头鱼发愣。 闻举心中懊悔,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地站在原地。 思来想去,他还是鼓起勇气说了一句:“你以后别总是跟着我了,姑娘家的,对你的名声不好。” 话说出来了,闻举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他本以为自己心中会如释重负。 但是,他发现,自己没有。 沈清继续咬着糖葫芦,小口小口,细嚼慢咽。 一串糖葫芦都咬完了,她随意把籽扔给河里的鱼,也不抬头。 “我偷听了父亲的谈话,知道了你父亲的事。” 她将一根细细的木棍在手指间转动,一圈又一圈。 闻举的父亲,沈将军麾下的将士,为保下部下的命,死在了遥远的塞北。 闻举松在身旁的手不由一紧。 -- 第105页 沈清抬起眼,这次眼中却全然没了笑意,只是抿着唇,看着他:“我只是想让你开心。” 我只是想让你开心。 仅此而已。 闻举一怔,他不知道,自己心中为何会苦涩。 此后,闻举果然极少见到沈清,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将军府有这么大。 大到,不想见到一个人,真的就可以月余不得见。 后来,沈辞南被接回将军府。 再后来,闻举听闻沈将军战死沙场。 岁月真的是一种神奇的东西,不愿记得的东西,反而会刻在骨髓之上,越陷越深。 几年之后的某一天,当被陛下封为平宁将军的沈辞南告诉他,他有一场戏,需要闻举来帮忙时,闻举有些恍惚。 沈辞南早已不是初来将军府时面容冷淡的少年了,如今的他心有城府,甚至到了冷血的地步。 但是当闻举听到沈清的名字时,就什么都懂了。 沈辞南需要一个筹码,一个深扎在宫中,不会背叛他的存在。 而他早就从手下口中得知,沈清打算入宫选秀。 沈清与他说来亲近,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沈辞南心知肚明,那就需要用另一种隐秘的纽带来维系—— 闻举。 于是闻举偷偷到沈清身边,他本以为沈清会排斥他,会警惕他,至少,会怀疑他。 可是,没有,沈清很快就接纳了他。 她把自己的秘密告诉闻举,把柔软的脖颈露在闻举面前,一如年少时的笑意盈盈。 其实这件事想起来很奇怪,但是当时的闻举一心完成沈辞南交代的任务,没有多放在心上。 他信了。 是他告诉她,皇帝的喜好和厌恶。 是他告诉她,早逝的皇后左眼之下有一颗小痣。 是他告诉她,皇帝那些不堪的暴行,而杀到皇帝最好的方式,就是获得他的信任。 沈清一字一句听了,末了笑道:“你比儿时多了好些话,从前都不爱搭理我的。” 闻举只是抱着她,心中没有丝毫的起伏。 他对于爱没有概念,他利用了沈清,就像是沈清利用了皇帝。 直到后来,他才发现,这是不一样的。 沈清死后的第三日,他方才从高烧之中苏醒。 沈辞南撑着轮椅,将一封信塞到他的手中。 那是一封信,一封沈清写给他的信。 信很短,只有几句话—— “闻举,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我心甘情愿,儿时欠下的,我如今来还你。 你要长命百岁,此生,来世,自此两不相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