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有游女》 第1页 [古装迷情] 《汉有游女》作者:蓝江陈【完结】 文案 一对古代小夫妻的蜜月旅行游记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晏晏,谢谢 ┃ 配角: ┃ 其它:诗经,典故 ================== ☆、燕燕于飞 晏晏坐在低矮的院墙上,看落日与远处的黄茫茫融为一片,再也看不清哪里是红色的太阳,哪里是这土地。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来说,远方的一切并没有带给她多少未知的恐惧,她看惯了小桥流水,看腻了夕阳西下,终日对着横塘小巷,却怀念着北方的大漠与粗犷。 晏晏并不是地道的吴地人,不会说一口软糯的吴语,也不喜欢整日穿着这身长裙拈针绣花。她住在外公这里,已经有好多年了,时间太久,久到她都快记不清家乡的风物是什么样子,同样的,这样一个才会走路的孩子,没有什么黍离之悲,也许就这样度过一生,生活在炎朝的盛世里。 可小姑娘并不这样想,有些事是无法忘怀的,关于父辈甚至爷爷那辈的记忆,那个已经成为历史的国家,那些史官笔下轻描淡写的人物,在她年少的生命里,成为一个更清晰的过去,将会伴随着她走下去。 她住在这个吴地的小小家庭,正如外婆给她取的小名,只是南飞的燕,在这温暖的南地寻求可以住下的地方。 “燕子,下来吧,吃晚饭了。\ 婆婆出来唤她,老人家眯着眼,看着个头一天天蹿高的少女,除了宠爱,还有对她不安分的头疼。外婆是地道的江南女子,也算得上名门闺秀,至少在几十年前,王家是吴地的望族,枝繁叶茂,因为与故国纠缠太深,如藤萝绕树,后来树倒人散,王谢堂前燕自然也就飞入寻常百姓家。 外公年纪大了,扶着矮桌,晕黄的灯光照亮了他脸上的老人斑,浑浊的眼睛里面装着老妻稚女,再也不会流露出气吞万里如虎的目光。他只是一个解甲归田的老人,有些驼背,帮人种树、侍弄花草,乌衣巷附近的人都叫他“老圃”,谁也不知道这个姓李的老人曾经是一头猛虎。 当然,晏晏是知道的,哪怕老人家已经舞不动□□,在好动的小外孙女眼里,外公和爷爷一样是了不得的将军。 当年手下最多不过管过万人的老人家,最喜欢和小孙女在茶余饭后说这些事,说到兴起处,拍手拊掌,颇有几分聊发少年狂的意思。一老一少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小孙女很喜欢听这些沙场故事,听老人说什么开弓调白羽,能入顽石中、或是连营传刁斗,长戈逐敌寇……往往是英勇不凡的壮烈故事,壮岁旌旗拥万夫,却很少提及战争的血流漂杵、新鬼夜哭。 小姑娘问得最多的是关于外公和爷爷认识的故事。老爷子带领近万吴地男儿北上勤王,与故周大将晏无咎共同在北房山击退炎朝兵马,受天子赏,北门外接待他的就是故周第一大将的儿子晏子皋,人称故周晏子,也就是晏晏的父亲。最后出使炎朝求和被扣,得知炎朝已灭,西向自缢殉国。 这些事老爷子自然不会和小姑娘多提,被母亲带回当年的吴国、如今吴郡时,她才不过两岁的年纪,连失去父亲是一种什么概念都不清楚。直到后来一直把她抱在怀里的母亲积郁成疾,撒手人寰,失去双亲的小女孩就和外公一家住在了吴地。 随着年岁增长,外公口中的故事和幼年记忆里零碎的片段逐渐拼凑出一个乱世的轮廓,如今四海一家,炎朝正是国祚鼎盛之时,身为亡国人的些许愁绪,也许只是思念那沉沦在回忆角落,眉眼慢慢模糊的父母罢。 晏晏不是多愁善感的少女,跳脱的性子让她更愿意和外公待在一起,外公经历了六国之战,膝下一儿一女,长女嫁与故周晏子,幼子却是在舞象之年染疾离世,如今只有晏晏一个孙女,宝贵得紧。因为幼子体弱积疾,或是因为他的一身武艺无人传授,竟带着小孙女练了好些年头。婆婆以为小女心性,不过是跟着自家老头随便耍耍,倒也可以健体,未曾知小姑娘日复一日坚持下来,后来老头儿便干脆把压箱底的技艺一股脑教给她,不管小孙女学了多少。 直到外婆发现问题不对,开始拉着她学女子应该学的东西,已经收不住心的小姑娘野得很,聪明伶俐有了,对这些婆婆灌输的相夫教子和女子训诫不以为是,宁愿和外公去帮人种树玩闹。婆婆骂她几句,小妮子知道她疼爱自己,垂头乖乖听着,唯唯诺诺,转头又不顾姿态,上树爬墙,大呼小叫。往往和女伴出去采莲子或是浣衣,别人家的女儿都羞羞答答的轻声笑语,这妮子一篙撑开碧波,把小船儿撑得飞快,吓得别人再不敢和她同船。 最后婆婆只能怪罪到老头子,爷孙俩一起听婆婆数落,小姑娘不忘对公公做个古灵精怪的鬼脸。 晏晏从小和外婆认字,没少被打手心,对于面冷心善的婆婆,小姑娘虽不怕,却也不敢惹她老人家生气愠恼。毕竟没了外婆做的藕夹和饼子,还有酸甜的黄梅汤,小姑娘无法想象会是怎样的生活。 说到梅子,外公最喜欢的就是婆婆自酿的梅子酒,在晏晏还年幼时,总是能看到外公做事回来,在屋外的大缸里洗净手,先进门就要倒上满满一杯。有时候天热了,一家子把饭菜摆到院子里的石桌上,外公看着坐在凳子上扎着两个小辫的孙女,忍不住逗他,拿筷子沾了酒喂她,少不了被婆婆骂几句。 -- 第2页 对于这种来之不易的含饴弄孙之乐,婆婆也不是很强硬,没想到小妮子居然酒量不小,酒兴更佳。在她十三岁时偷了一小瓶酒,独自驾着小船去湖中游玩,婆婆找不见人,等到老头子回来,俩口子打着火把出去找,最后在一片藕花深处发现晏晏抱着酒瓶睡着了。小醉猫被婆婆用河边的柳条打了一顿,完全没有感觉,酡红的小脸还带着醉意,直到被婆婆灌了大半碗难喝的解酒汤,小姑娘才明白了喝酒的严重后果。 少女晏晏的往事,一时半会是说不完的,或许是小姑娘长大了,对过去男孩子般的恶劣行径有了收敛,又或是婆婆在外孙女及笄后愈发严厉的管教,我们的少女晏晏更像一个外婆心中的小家碧玉了。虽然她说话不像以前那么咋咋呼呼,但性子里的跳脱是无法尽数洗去的,风风火火的女孩能把外公留下的一杆□□耍得虎虎生威。每日清晨穿着小蛮靴跑去转一圈,回来才帮着婆婆做朝食,换上小绣鞋和婆婆学习,仪礼规矩、诗书女红,林林总总。 这天晚上,满十七岁不久的少女没有睡着,月光返照入牖,流水一般,夏夜的夜里,虫唱蛩鸣,她想起今天和婆婆去集上买布遇到的女伴,居然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孩子,襁褓里小婴孩的脸皱巴巴的,晏晏用手指戳了戳,很有意思。 我们十七岁的少女,心中升起一种柔柔的、撩人的情绪,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母性和另外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让这个之前灵动、无所畏惧的少女心中升起既担忧又隐隐期待。哪怕几年前第一次月信,也没这么让她费神。 真是讨厌,小姑娘卷着被子翻了个身,喃喃着握紧小拳头。这种想要亲近,又夹杂着羞涩不安的奇怪感觉,让她的小脑袋瓜里浮现出一个小小的影子来。 晏晏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呢。 她如是想着,忍不住摇头晃脑,表示自己拒绝。她可是有着远大志向的奇女子,一直坚信自己可以做到比外公和那个未曾谋面的爷爷还要厉害,一杆□□横扫千军,威风凛凛,日下无双。至于那个后世史家包括炎朝先皇都赞誉的父亲,少女心中总是带着酸酸的情绪,她不喜欢读书人,父亲那样的读书人。 晏晏不能理解,为什么父亲不能堂堂正正的像外公口中的爷爷一样壮烈,既然活下来,又为什么要抛下她们母女去死,同样是亡国,外公还不是和婆婆一样过得好好的。这一点也不好,想到母亲终日对她强颜欢笑,背地里以泪洗面,最后在病床上也没有笑过几次。 对于这些敏感细腻的少女心思,外公是个粗人,虽然有那么一些察觉,但不好和外孙女说清楚,外婆则是想不到这么多。晏晏不喜欢读书,甚至连脑中出出现的那个小小影子都要亲自挥去,大约是其来有自。 小姑娘认真学习武艺,并不是要和什么害她家破的皇帝报仇--何况炎朝开疆扩土的武帝已经在她十四岁那年宫车晏驾,如今登上大宝的是他的儿子。 晏晏不想待在这个江南的小巷子,她想着像一只燕子一样飞出去,去看一看塞北的荒漠,去看看外公口中滚滚黄沙的古战场,还有各种厉害的高手游侠……如果能将横枪立马,行走天下,岂不是快事一桩?早就听闻酒肆茶坊里说燕赵多侠客,翩翩美少年,三杯吐然诺,千里不留行,让本就是燕赵女子的晏晏心驰神往。 想到明日还要与婆婆一起缝制秋衣,好吧,小姑娘压下满腔豪情壮志,叹了口气。 炎朝景明四年的夏末,少女晏晏又一次失眠了。 希望我们未来的“小女侠”做个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酝酿了很久的一个故事,基调是轻松的爱情,主线是古代的游记。因为所学有限,力有未逮,这是一个架空的故事,糅合了很多东西。祝您阅读愉快,我会努力写作。 ☆、西北望长安 “长安和太阳哪个离我们远呢?” “应该是长安更远吧。” 幼年的晏晏想了很久,才回答身边的人,小姑娘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着挂在天中的太阳。 “你看,太阳我看得到,长安看不到。” 西北望长安,无数青山。 “客儿你说呢?” “太阳更远,因为长安就在那里,再远也有走到的时候。” 后来他果然走到了。望长安于日下,等到遮眼的山都越过,他在翻山越岭的那一边;目吴会于云间,她还在这方土地,没有离去。 …… …… 早晨的薄雾里透出光芒,晏晏端着大碗坐在门口吃面,嫩绿的菜叶飘在清汤上,她用木筷拨拉着,直到外婆在屋里唤她。 新的一天没有什么新意,晏晏姑娘不敢出去放肆,帮忙婆婆洗刷碗筷时直打呵欠。无聊地和老人家坐了一天,直到晚上外公回家来。 外公今天没有洗手,因为他的手很干净,捧着一封漆好的信。晏晏丢了手中活计上去看,外公只道是家书。一家人坐定吃晚饭,外公很沉得住气,倒是小姑娘的好奇心被那纸书信勾了去,要知道一家子基本上没有什么亲戚了,只有外婆家一个在维扬做生意的远亲会有联系。 外公沐发之后,挑亮了灯火,倚着桌拆开那封家书。 晏晏胆大,也懂得规矩,没有上前打扰,外婆和她说起了话。 -- 第3页 “燕子已有十七足岁了吧?” 小姑娘点点头,这种问题完全是没话找话,外婆比她自己还清楚。 老人家絮絮叨叨地继续说下去,“像婆婆这么大的年纪,已经嫁到你外公家了……那时候你外公只是个小校尉,我记得啊……” 外婆算不上吴都王家的嫡系子女,只是个小宗女儿,在当时武人身价倍增的年岁里,与外公的结合是很正常的。吴国季世,曾经钟鸣鼎食的王、谢二家随之式微,门庭衰败,等到故周灭国迁鼎,吴国在十余天后也国祚颠覆,国君亲自负荆前往炎都,吴国改郡。 虽说兴亡百姓苦,这些听起来轰轰烈烈的事迹,改朝换代,祖庙倾颓,对于下层平民来说没有太深刻的感觉,或许生活在脱离兵燹之苦后,还要更好一点。 等外公把那纸书放回信匣,晏晏才回过神来,婆婆说了些什么都未入耳。 老两□□换了一个眼神,外公笑眯眯的眼神让小姑娘没由来心头一紧。开口的是外婆。 “燕子想不想去外面?” “外面?现在这么晚,明天可以。 小姑娘隐约知道自己的生活会发生变化,眼下不知老两口意欲何为,只能乖乖撒娇。 “婆婆说的是离开吴郡,去你一直想去的北地哦。”外婆也是一副笑眯眯的神色。 晏晏拉住她的衣角,摇啊摇的,“婆婆不是想要把燕儿卖了吧?” “嗯,我和你外公年纪大了,以后无力顾你,理应为你找个清白人家‘卖了’。”外婆的语气笃定,哪里像是和她开玩笑。 晏晏垂着头,想要说点什么来反驳,婆婆继续和她说。 “我和你外公认识两个青年俊彦,都是一等一的好人才,一个是当朝太学生中的翘楚,被京都誉为‘江吴玉树’;另一个是文名动京华的年轻才子,将要接任太史官。都配得上我家小燕儿,你自己选一个吧。” 这是什么话啊?小姑娘瞪大了眼睛,这和里巷最烂的戏文一样的情节,还叫自己选一个?下一步是不是要搞个招亲?外公外婆再怎么想把自己嫁出去,也不用如此儿戏吧?又不是什么豪门小姐,听他们不似玩笑的话让小妮子哑口无言。 晏晏有壮志,心里明白自己还不是什么奇女子。她不是市井传说里解救落魄士子的官家小姐,也不是多才多艺的名伶佳人,仅仅是个喜欢胡思乱想的小丫头,在思春的年纪里才有那么几分如诗的少女情怀,来不及幻想将来夫婿的模样,老人家已经为她操心嫁人的大事了。 屋里没有人说话,灯花噼剥作响。婆婆凑上去,拈出那封书信又看了一回。 晏晏没有看到,那封信右上出格是这样写的:李伯祖老大人在上,不肖孙谢客跪伏稽首,再拜祖母…… 小姑娘还在一种茫然的状态中,没有发现他们低声的交谈。外婆轻轻把手搭在小姑娘的肩上,晏晏抬头看她,老人家面容慈祥。 “燕子,这些天好好和婆婆学习一下怎么做一个淑女。你的夫君下月上旬,就要回吴郡来,到时候就在这里成婚,我和外公年岁去了,不能随你们去京都观礼……这是你外公的意思,也是我们的心愿。” 刚才还说笑着叫她择婿的婆婆,居然已经想把她的婚事都定下来。而且这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温温和和,最是让人无力。这是极为正常的,人亦有言“艺麻如之何?衡从其亩;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在这个匪媒不得的年月里,晏晏仅剩的亲人就是老去的外公外婆,他们要为小外孙女定下一门婚事,于情于理,都无人能反驳。 当然,还有一个人可以发出她微弱的声音。 “婆婆,我不想这么快嫁出去……”对于未知的生活,未知的夫婿,仔细一想,小姑娘充满了恐惧。这种焦虑,是正常女子都会有的,她害怕的是进入一个未知的环境,离开养大她的老人,重新开始一段完全没有眉目的生活。 旁人眼里的晏晏总是笑着的,做什么都是欢快的模样,完全没有其他双亲俱殁的孩子那般郁郁寡欢、不苟言笑。 “听话,我们生前最后的愿望就是帮你这只小燕儿找到新家,了却这桩事后就再无挂心。再说,也没有叫你马上嫁给那小子,等他回来婆婆还要仔细看看他能不能照顾好我的小燕儿。” 她嗫嚅片刻,没有问那人是谁,哀哀怨怨凄凄惨惨的小模样把外婆逗笑了。 “放下你的小心肝吧燕儿,你的夫婿决计要比你外公强,这回算得上衣锦还乡了,专门过来接你过门的。”外婆如此说着,不想再浪费灯盏,摆手让外公先去外屋厢房休息。 晏晏拉着婆婆不放她走,接着问道:“方才婆婆说了,我的……那人是哪一位?” 小姑娘还想挣扎,思量着刚才婆婆说过两个人,各有优点,他们居然已经选好了。若婆婆说是前一位什么太学生首席,就推说不喜欢这种还在读书修习的,若是后者,则言不想做御史夫人,这些为官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其实晏晏两个都不喜欢,什么太学生之类的,在她眼里就是一个书呆子,木讷无趣好欺负,一点也不“英雄”--就像,就像那个谁来着……至于要步入仕途的那位,多半春秋已不富,若是个冷脸长须的北人,岂不是可怜自己芳华错委身。说到底,她对读书人带着成见,这是从小就瞧不起的。 -- 第4页 外婆露出得意的表情,晏晏想起那个在庙祭上给人卜卦的老道姑,虽然小妮子对这种黄老玄学嗤之以鼻,但是对方仿佛把你从里里外外看透的感觉并不好。 “婆婆方才饭后说的两个人,其实就是一个人,你的未婚夫婿,不仅是太学生里出类拔萃的英才,不久后可能还要拜官太史或是去其他地方。听你外公说这小子在长安该是混得很好的,只是这边消息不通,故而你不知罢了。” 晏晏没想到婆婆一把年纪了,还喜欢捉弄她,外公居然不帮自己,小姑娘咬牙切齿。他不知道婆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信息没告诉她,否则小燕儿说不得要扯住老人衣角不放她走。 老人家掌着灯送她进里间,晏晏在前面走着走着,猛地回头看着自己亲亲的婆婆,小姑娘泪眼婆娑,可怜巴巴地仰着头。 婆婆的面容被摇曳的火光映照得染上了几分晕色,老人家还要长晏晏外公几岁,早已过了花甲年纪,深陷的眼窝如同快要干涸的泉水。她以为自家小姑娘是想到要嫁人了舍不得自己,上前把小孙女揽在怀里,追忆起自己还是临出阁姑娘的时候,比晏晏还哭得昏天黑地。 和晏晏不一样,婆婆是受过教育的望族女子,对于父母之命心中生不起丝毫的抵抗情绪,哪怕她幼年的意中人应是饱读诗书的才子,最后得知夫君是个没读过几年书,投笔从戎的校尉。 很多事慢慢过来之后,也没那么多的心结,尤其是夫妻之间,相处久了自然和亲人相去不远。再后来晏晏外公领命北上,荣归后连宫里都给了赏赐,如果旧国国运长久十年,说不得就能做到一国大将的位置。那时人丁不旺的王家甚至把中兴的愿景都压在这个武人出身的女婿身上,晏晏外婆在家里乃至吴都,看惯了歆羡的目光。 夫妻相濡以沫,无论牛衣对泣还是金玉满堂,都能一起度过,这样的感情,有谁能说不好呢? 婆婆相信自己和老头子选定的男儿,能够在这盛世里为孙女谋得一世无忧。她也相信两人能够举案齐眉,对此更要担心的反而是自家不成器的小孙女儿。 晏晏睡下后,婆婆吹了灯,准备回去了。黑夜里小姑娘叫了一声。 “婆婆--” “哎。” “我不想嫁。” “我们可养不了你一辈子啊。” 小姑娘赌气地说自己能养活自己。 “那我和你外公呢,外公可是老了,做不动了。” 婆婆没有和她说什么女人须得找个人依靠,正如菟丝附女萝之类的道理,老人坐在榻旁,拉着少女的小手。 “我和你外公年纪大了,就指望着你以后有个依靠,他是个好孩子,不会亏了你的。下月就要专门从京都过来,到时候你自己去偷偷看看,我们这边风俗男女未成婚是不能提前相见的……但是,婆婆保证你到时候欢喜还来不及。” 听自己亲外婆一直吹嘘那个未见面的夫君,少女心中升起不忿,心想着人家这么厉害为什么偏偏得娶自己,话到嘴边临时一转。 “为什么燕儿偏生要嫁给他啊?” 婆婆松开她的手,出去还不忘把门带上,悠悠的声音从外边透过绿纱传进来,一字一句落在少女的心坎上。 “因为他本来就是你的夫君啊,这可是你父亲母亲为你许下的亲事。” …… …… 月出皎兮,照我罗帐;佳人不寐,北望长安。可以确定,小姑娘今夜又要失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一更。其中涉及官职、地名、诗词典故、历史人物,都经过了加工修改,尽量打磨圆润。 ☆、鲈鱼堪脍,客儿归未? 京城长安,自古帝王州。南去灞陵,行人多折柳。 炎朝景明四年孟秋初,已凉天气未寒时。当初举童子试,十二岁入太学,人称江吴玉树的少年郎已经在长安度过了十余度春秋,随着叔父游宦飘零,而今叔父已是当朝太史令,按本朝不成文的职位因袭规定,加之他自身学富五车,已年近五十的老太史致仕后,这位置几乎已是囊中之物。 这位被京城著名相人大家吴未济在《既望评》中称为“谢氏遗爱,一枝独秀”的年轻士子,先后跟从五位太学博士,明经知礼,雅好琴诗,好事者推为江吴俊杰,名预长安四子之列。他的叔父老而娶妻,膝下竟无子嗣,所以这“一枝独秀”的称呼,倒是名副其实。 不久之前,年近知命的叔叔盼望着这位才名动京华的侄儿能光大谢家,想到侄儿已是将要加冠,于是将其唤来,告诉他曾有一桩婚事未了,我侄客儿正是成家的时候,不由分说就在几封书信里定下了他的终生大事。 谢客被叔父拉着手,反复念叨着“吾宗男丁,唯予及汝;愿言思亲,伤之何如!外无期功,内无童仆;庶几成立,介尔百福。清庙穆穆,追思先祖……”之类的话,谢客还能说什么呢?叔父的头发已经花白,谢客扶他坐下,暗叹一口气。 老儒士见他答应下来,仿佛一下子精神了很多。催促行装,打点盘缠,因为年迈不能同行,叔父反复叮嘱,叫他要去祭拜清扫坟茔,再去哪里看看当年落魄老友及杵臼之交是否还在云云,最重要的还是去把侄儿媳妇带回来,说到这里,老叔夫再三提及了李家老人对叔侄二人的照拂。 -- 第5页 这点谢客不用他说也牢记于心,无日忘之。他之所以小名叫客儿,正是因为幼年在李家度过了好些日子,当年叔父飘零在外,直到在京城站稳,才把大哥寄住在李家的独子带回抚养。那年谢客不到九岁,一共在李家住了近五年时间。 这次回去,在他心里最重要的或许不是叔父与李伯祖匆匆订下的婚事,而是回家看看那对对他有抚育之恩的老夫妻。叔父口中称他们年岁大了,多半不会和他来长安,而那位小他两岁的“妻子”,才是要带回来照料的。 对此谢客不敢抵牾叔父之意,心里怎么想的却不得而知了。 同行的两位仆役,一名是叔父家赶马御车的车夫,唤作牧喜,已有四十年纪,另一个苍头小厮是他的伴读,不过十二三岁。 在灞陵和叔父作揖告别,主仆三人一直南下,按照车程,预计着要走十多日才能到达,还是不算上淫雨天气的时间。这次南归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少出远门的兴奋,车上除了行李干粮,书籍笔墨,还有不少叔父定要带上的钱物珍玩乃至布帛,说是要作为聘礼。 不大的车厢塞得挺满,几人尽量走大道,野林人僻,以防不虞。 谢客身侧压着一个硬物,他拿出来一看,却是叔母给他备好的干雁脯,谢客哭笑不得,把它放到一边,想着正是群雁辞归南翔的时节,可怜这老雁要和自己一起南归。 旅途中的人无事可做,便生出很多想法来。 比如看着这些兴许不值钱的财物,他想起了那句著名的“以尔车来,以我贿迁”。于是脑子里浮现出关于那个刁蛮小丫头的映像,顿时让这个人称温润君子,濯濯玉树的年轻人失去了笑意,他开始想着要怎么完美地解决这件头疼的“终身大事”。 很多时间里,一向性子淡泊随性的他并未将此事看得太重,而是在琢磨自己的字。是的,按照虚岁来计,谢客已经年届弱冠,应该取一个字,这种事本来由那位好面子的叔父做最好,可他老人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要求他自己去找一个字。或许是对这件未经他允许的婚事做出小小的补偿吧。 “喜,可是到了江吴地界?” 这天谢客掀开车帘,柔和的风吹拂着少年的面容,青巾束好的头发亦随之摆动。 “敢叫公子知道,已入吴地。不知公子如何得知?”回答他的是赶车的牧喜。 “此处好风识得我,定是我东南熏风。” 这一天,公子谢客慨然有思归之意,想起了儿时故乡的莼菜鲈鱼羹。 …… …… “什么莼菜鲈鱼羹嘛,真是事多。”少女不满地喃喃低语,往篮子里丢了一把青绿的叶子。参差莼菜,左右芼之,这种和浮萍一样的水草,叶子圆圆,会开出暗红的小花儿来。 这是婆婆特地吩咐她出来采的,为了迎接估摸着这几日要来的那人。 基本上每年家里都有这道菜,即便幼滑爽口,少女晏晏也司空见惯了。说起来小时候爱吃的很多东西,比如饴糖,这些年她都很少吃了,白堤岸边的柳树、江汜的莲花、溪亭的夕阳,晏晏都很少去了。有时卧在小舟里,看着远远地穹顶,无端地生出恼人的情思。 一转眼间,大家都长大了,儿时斗草采莲、戏水捉虾的孩子们成了点头之交,作为孩子王的晏晏,还像个孩子一样待在自己的小舟中,不肯离开。 今日暖风和畅,邻近旧都的这个小县城里,晏晏枕着一湾碧水,莲动下渔舟。少女的双丫髻早已放下,在这很少有人经过的水岸,她用一条天青的丝布束于脑后,等待着不久后梳拢起来,结成高高的妇人发式。 痴痴地想了很久,少女晏晏低头看着水里那个人,稚嫩的面容清减很多,幼时肥肥的双颊也变得柔和,只有一双乌漆的瞳仁,依旧澄澈明亮。 小白长红越女腮,芙蓉向脸两边开。 她没有穿着与荷叶一色的罗裙,水中人的脸上却是出现了两朵红云,云卷云舒,西浦莲舟晃入无穷碧色,小姑娘素手把篙,如点水蜻蜓,款款飞去。到底是在水泽洲畔长大的女子,娇小的身影持篙而立,风吹衣袂空中举,不输能蓬裙策马的北地女子。 等到累了,晏晏移舟靠岸,泊于水渚。入秋的芙蕖依然高擎雨盖,水中的白藕自然到了肥美的季节,这片水浦较为偏远,还剩得一些,不过晏晏自然不会去采摘,她看中的是莲心。 白色的莲子正在翠叶之中,如翡翠盘中一白螺,等待采摘。 莲花过人头,莲子清如水。她别过那大荷,轻轻采撷。等到舴艋小船头堆了一小堆,小姑娘方才罢手,无人的水浦容易给人清冷之感,晏晏左右再无他事,不想这么早回家,也许家中已来远行客。 半卧舟中,时有北雁南飞,天色渐冷,怕是要有雨。小姑娘闷闷地看远处的燕子飞舞,上上下下,好不快活,脑中生出一个离奇的念头--婆婆从小唤自己燕儿,如能背插双翅,凌波飞过横塘去,岂不是可以免得绕路回家?飞飞摩青天,一去百千家。好风凭借力,送我过京华。 不对,为何偏偏要想着京华 晏晏曾经生在长安城南,不过这些事俱已忘,对那座天下雄城没有过多的印象。人说北去不辞远,日下即长安,在她幼年时,可是认为长安是最远的地方。 再羡慕燕儿,自己这只燕儿将要成为梁上燕,也许再也无法自在地逆风直下西洲浦,不载莲蓬载月归吧?不知未见面的那人是什么模样,心里抵触,无可奈何的晏晏对一个有极大可能成为自己夫君的人,终究有几分好奇。最令她意外的是,这桩婚事是她自缢而死的父亲定下的。 -- 第6页 一个读书人。 晏晏撇撇嘴,露出笑容。 她捡起一个莲子,奋力一扔,在远处的湖面落下,漾开圈圈水纹,縠纱一般皱起。少女轻轻“哈”了一声,又扔出一个去,打中半垂的莲叶,于是那莲叶摇头晃脑,不堪掷击,在水中一染,青碧团团。 从远处看去,黑裙赤脚的少女如同翩翩燕,起舞于舟中,衣香鬓影,飞扬高举。 “胭脂落尽哟,莲花开;水荇牵风哟,莲子白;莲花自开如车盖,欢为底事不早来……絺麻成衣哟,莲花落;雁儿南飞哟,莲子多;莲花已败无人捋,欢如不采且奈何?” 女孩儿且舞且歌,哼着吴地一首流传很广的《采莲子》,歌喉称不上婉转动听,顶多可说清丽悦耳。都道齐纨不足时人贵,这一曲菱歌在有心人耳里是否可敌万金呢? 乱入池之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这里离李公住处只隔数陂水,有大道,少行人,透过莲叶看去,那边洲边小陌,隐约有个人影正朝这边过来,听到这菱歌后,驻足不前。 微凉的午后,快要下雨了吧。那风尘行人,独身而来问旧时路,却在水边久久伫立。 没有隔花笑与行人语,那燕儿兀自玩着自己的小玩具。等到一小堆莲子被这顽皮的小姑娘扔入水中荷叶间,一一不复见,她伸手探向怀袖中,掏出最后一颗莲子来。这颗莲子不是白色,而是透着一层浅红,饱满玲珑,一如长开的女子,体态娇憨。 少女把它捧在手心,低头自语。 “你呀,你呀,就自己飞去吧……” 只见女孩儿信手往后一丢,没有听到莲子入水的声响,回头一看,吓了一跳--那边居然有个青色衣装的人!那颗彻底红的莲子就落在他脚下,不知打中人没有。 晏晏看得不真切,连忙扭过头来,一下拽起横放的竹篙。只听身后隐约传来那人的呼声-- “姑娘……” 女孩早已渡水而去,长篙撑水,兰舟如飞。 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重过阊门万事非 这一场雨似乎早就该来了,等到行人归来,才缓缓落下。于是闷热的夏,被掀开一角,丝丝凉意灌进来,凉飚夺炎热。 小童把主人的书放在床角,之后自己拉了张椅子坐在门口看雨水从屋檐连线而下。这是一处破落的房屋,典型的江南民居,有左右厢房和堂屋,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 因为久无人居,原本宽敞的屋子显得落寞凋敝,院子里不至于生出旅葵旅谷,大约还是有人来修剪过的缘故。院中空余一个半倒的藤架,汲水的井轱辘不知所踪,井口都被封了起来,唯一显得生气勃勃的,大约是院中那棵大樟树。看得出来这处在吴郡白门县城外郊的屋产,原本是作为一处别业,后来无人再住。 而这附近的人,多半不知道这是谁家的旧宅了。 十二岁的小童名为谢敏,随着自家公子已有四五年,原本是被父母卖到长安城外一处道观做杂役,他因为右手生有六指,饱受欺凌,后来被谢客赎买,作为童竖使唤。公子性情温和,谢敏的名字也是主人所赐,因而小苍头心怀感激,很是伶俐懂事。 这次是头一回随着自家公子远行,到底还是十多岁的小孩子,被留在旧无人居的院子中守门,让他有些胆寒。 听老大人说自家主人是回来迎娶主母的,小苍头为其高兴的同时也在心里祈祷着未来的主母最好性情不要太苛刻。转念一想,谢敏觉得公子这样的人物,将来是要做大官的,主母自然是和前回在长安水边看到的丽人贵妇们一样威严。不知道御史和县令哪个官大,或许可以和郡太守比一比? 如此想着,外边的门打开了,进来的是车夫牧喜。牧喜四十来岁,是老御史谢南的家仆,这次专门陪伴谢客回来,小谢敏与他见过多次,算不得生人,嘴上叫着牧叔,心里始终有些畏惧这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 两人留在此处整理屋子,接下来主仆几人说不定要在这里住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总之行程未定,待到中秋都未可知。刚才牧喜就是去城中购置用具和吃食,而坐不住的谢家公子,独自一人往水泽那边去了,这处别业在城西,城西门旧称阊门,而城外的满陂平湖,属于苏湖一部分,唤作西洲。 西洲水曲那头,零零散散住着几十户人家,因为城门改动,原本的西洲南曲乌衣巷,已经不再是中城之所。这座原本名为石头城的吴郡大县,如今名为白门县。绕着西洲走一圈,也要一个时辰,主人未归,一大一小两人只能等着,经过今日的休整,明天就要去拜访主人的亲故, “公子可有携带雨具?” “带了的。” 牧喜把一大包杂物抱入屋中。小童谢敏回答之后,上前帮忙,两人冒着雨打扫了另一间小厢房,今晚他们要睡在这里。做完一切后老车夫又去前面栏厩中照料两匹主人家的马,这两匹矮小的马算得上御史的家中的重要财产,这次一并借给侄子带了回来。 等了好久,这场迟来的秋雨毫无衰减之意,牧喜都想要出去寻找之时,谢家公子终于回来了。 换了一身衣物,简单洗漱一番,谢客关上了房门。简陋的屋中灯火摇曳,如同志怪小说里的场景,荒芜的老宅被浓密的树冠遮盖,小雨缠绵,显得阴暗潮湿。当世人对于鬼神之说,大多是不疑的,包括天子也喜好巫祝,下必甚焉。 -- 第7页 谢客想起了一个京城的朋友,对于这些说法是毫不相信的,哪怕对方是师从对鬼神“敬而远之”的硕儒博士。说起来,他在长安结交了不少朋友,青年俊彦们喜好凑到一起,吟赏烟霞,谈论风雅,自己再怎么耿介,免不了认识很多所谓才子。这个世胄蹑高位的年代,哪怕他是被誉为圣童的寒门天才,夤缘一生都可能比不上那些公卿之子。至于那位同是四子的鲍姓的好友,为此不平发鸣,惹来不少白眼,谢客心中极为佩服。 想到进入吴郡的所见所闻,离开此地有十多年的谢客不禁感慨,故宫荒草埋幽径,就连金陵河畔的树都换了,尽是谢郎去后栽。吴郡是炎朝大郡,往来商贾船只多如麻,同样的,这片土地不仅盛产鱼米,也是冠盖之乡。前朝诗人称为“郁郁江吴,斯文在兹”,距离那个王谢豪门尽三公的年代,已经过去很多年。 谢客有感身世飘零,家道中落早在吴国灭亡之前,而今天下为家,已是沧海之变。他自幼攻读诗书,十二三时举童子科,入太学,彼时太学只有数百人,后来学成之后,反而一直在一个小令史的位置上蹉跎,终日出于泮宫、柱下。饱览各种书简,其中不乏稗官野史、杂说异谈,除此之外没有做出什么。 旁人以为他再等一两年,可为长史,最后接任乃叔父的位置,谢客自己倒是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而今只为稻粱谋矣。 想着这些杂事,搞得谢客很晚才睡下。睡前在脑中过了一遍,想的是关于接下来几天的行程。 首先主要的事是解决这一纸婚约,无论如何,要把那个好些年没见的少女带回去;得闲时备好行装去秣陵北山清扫几处坟茔;之后是抽空去拜访叔父的故友,一个县主簿。 一夜空阶滴到明。 …… …… 清晨的巷子在一片氤氲的水雾中,夜雨洗去浮沉,连带着青砖灰瓦都素净了很多。 早起的小姑娘坐在铜镜前,眼睛一张一合,不到五更就要梳洗,让晏晏一脸迷糊。婆婆走进来,帮忙慵懒的小孙女儿梳头,早已及笄的女孩儿并未许字,盘的是可爱的小螺髻,若依得她平日的性子,喜欢梳个松松垮垮的堕马髻。 满头青丝用小巧的木簪插好,晏晏看上去成熟了很多。 再换上荷色衣裙,果然是个好看的姑娘,除了这姑娘有些不安分。婆婆仔细帮她理好对襟,吩咐了几句,独自出去了,今天外公得知先至的小童报信,也换了一身衣装在家里待客。客人是他喜爱的年轻后生,两家没有亲戚关系,盖因晏晏婆婆所在的王家与谢家曾是世交。 可怜的小晏晏不知道来人是一个故交,还在忸怩不安,如同待宰的小饩羊。 按照礼仪,有客至年轻女孩儿不能出来,可这客人与主人家关系并不是简单的主客。婆婆与外公一起出门等待,晏晏只能待在内庭。 隐隐甸甸,有车马停于门前。接着那少年赶忙扶着老人进屋来坐下,我们的晏晏姑娘还在庖房准备早饭。 谢客称呼两个老人,和晏晏一样,十分亲近。多年不见,当初的丱角孩童如今已是如玉少年郎,两位老人家感慨之余老怀欣慰,一阵寒暄之后,久未同处的生分感也逐渐消弭。李老将军话不多,拉着他的手,问了一些他们叔侄在京城的生活。 外婆更关心的是孩子过得怎么样,说着说着就有些泪花。谢客赶忙跪在婆婆之前,心中也愧疚竟这么多年没有回来,将老人叫他多住几天的要求完全答应下来。这些感情仔细想来的突然,实则不足为怪,人与人隔着山岳,音书难达,平日里念着也就罢了,契阔谈宴时双泪纵横是人之常情。 言语间外婆还在责怪他昨日为何不直接过来,老人家拉着客儿的手,吩咐随行的车夫把主人的行李取来,叫他住在这边。谢客颔首后,那小童也随着去了。 谢客听说这边早就打扫好一间厢房,拉着婆婆满腹话儿无从说起。一家子坐在一起,这位少年才俊,面对着两位养育过他的老人,觉得自己还是一个真正的游子,终于回到了家中。 至于那婚事,无人提起。 外婆抹着眼睛进里间准备晨炊去了,剩下老爷子和他坐在一起。谢客看着衰老了很多的老将军,记忆中虎背熊腰的老人双手依旧长满茧子,可是他的背却佝偻了很多。老爷子话不多,拍着他的背,问他能否饮酒。 听到谢客儿回答,老人家一连说了几个好字。 里间的晏晏听到外边传来外公爽朗的笑声,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婆婆用长杓打了她一下,小姑娘不满地揉揉头。 外婆还在絮絮叨叨地吩咐她,待会要记得叫人,不要失了礼数。这只是一次家宴,规矩不算多,等她嫁过去,要如何如何…… 等到丰富的菜都准备好,晏晏提着酒,跟在婆婆后面,不情不愿地走出去了,小姑娘抿着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桌子摆在中堂,小姑娘低着头放好壶浆,抬眼偷觑,看到那年轻男子的侧脸,对方居然偏头冲她一笑,晏晏赶忙垂头折回去。婆婆已经过去招呼老少两人过来吃饭。 晏晏进屋去端最后一个莼菜羹,只觉得脸上烧的发慌,她完全不理解为什么会如此紧张,平日里的小娘如何胆大,终究是面皮薄了。那人熟悉的面容让她一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仔细一想自己见过的男子--莫不是昨日水浦那位 -- 第8页 “晏晏,问你客儿哥哥好。” 婆婆低声和她说。 低头不语的少女乖乖敛衽行礼。 “客儿哥好。” 细声细气的说完,对方和煦地还礼。 等等!为何叫客儿哥哥?晏晏抬头看去,年轻男子熟悉的脸清清楚楚,险些气破我胸脯。 这不就是那个小时候住在我们家的小气孩子谢客儿?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看到且喜欢的大朋友给我一些评论和收藏,有人在看是我坚持的动力。 ☆、忆往昔竹马青梅 晏晏喝汤声音稍大了点,婆婆以目示意。小姑娘鼓鼓的脸颊一动一动,慢慢瘪下来,满腹的郁闷还是没有减少分毫,尤其是这谢客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晏晏总觉得他是装的。 为什么?一定是贪图我的美色……或者是为了报复我以前欺负他,晏晏想到这小子被自己耍得像只笨鹅一样的场景,顿时觉得解气不少。 说起来两人算得上青梅竹马的玩伴,只不过没有两小无嫌猜那么和谐。那时候晏晏是几个孩子的首领,跳脱的很,而这个寄住在自己婆婆家的小气孩子性子木讷,总是爱生病,学习也是最刻苦的一个,自然受到他们的冷落。 晏晏还要小他两岁,却以长姐自居,做什么都要带着他去。作为长姐,有人欺负小弟自然要庇护他,奈何这个呆头鹅不争气,总是不懂得还以颜色,让燕儿姐很没面子。外公传授两个孩子强体之术,这小子也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总之晏晏眼里的谢客毫无大丈夫气魄。 而且他居然怕水,这在水边长大的孩子中,简直是个耻辱,晏晏最后都想放弃这个小弟了。此次摸鱼捉虾都赶不上人家,只有在斗草比草名时这小子才有用处,而斗草这种“小女孩儿”才玩的游戏,晏晏怎么会瞧得上。 带着他混了几年后,谢客突然就被带走了,哪怕这个小弟再不好,失去玩伴的小姑娘还会想他,孩子忘得快,后来就不关心这个书呆子干什么去了。偶尔听婆婆说起他在长安城小有才名,晏晏嗤之以鼻,一个老被自己欺负的呆头鹅恐怕又要受人笑话了。 如今这个病孩子打扮得像模像样的,居然要娶自己?肯定是对自己念念不忘,晏晏想着,不能便宜了他,自己的夫君应该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这小子谈吐自若的样子肯定是装出来的。晏晏觉得这个胆小鬼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真的成为很厉害的人物。 外公外婆都被他骗了,自己可不能乖乖屈从。 饭后谢客分别送了几人一些小礼物,晏晏不情愿地接过来,还要乖巧地道谢。帮忙婆婆收拾的同时,爷爷和那人一同去外边散步去了。 晏晏回自己房间的空隙,把那个小盒子打开看,里面躺着的是一个小小的金钗,钗头不是凤凰,是一只展翅的燕,燕尾微微弯曲,很是精致。小姑娘拿出来把玩几下,心里喜爱,嘴上却犹自说着不能被迷惑,把那小檀木匣子往枕下一塞,扭腰款款小跑出去。 另一边,水浦之畔,一老一少绕堤而行。 李将军老矣,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佝偻。这位“将万字平戎册,换取种树书”的老人,望向远处的田泽屋宇,已是桑榆暮景。 说起的首先是关于谢客的仕途,年轻人没有过多隐瞒,坦言自己没有更多向上攀援的想法和机会,做一刀笔吏,岁禄千石已是极限。老人没有批评他不求上进,只愿他无违本心,其余不是他这种历经两朝的人想管的,毕竟以他的功绩,在吴主降后想再谋取军中职权易如反掌,况且老人从没有什么“君子不贰臣”的思想。累了所以归田,避世无需入山,如此简单而已。 这些话题显得无趣而沉重,两人沿着白堤走出去好远,晚秋的蝉声聒噪,风从青萍而来,掀起衣襟入人怀。 于是说到了晏晏。 晏晏可能不知道,谢客儿时的偶像是她的父亲,那个被称为故周晏子的读书人。 “客儿痴长她两岁,如今燕儿妹妹已是十七有余了吧。” 谢客特意说了妹妹两字,老人笑了起来。 “吴门之乱前不久,我淹留在周,带着你叔母南归,你父亲也在其中,公子晏无咎出使前,得知好友有一幼子,约定成两姓之美,永以为好。并嘱咐燕儿母亲带着她速速归吴,你叔母刚回来时就是住在你家,那时……” 谢客知道外公口中指的吴门之乱是什么,当是时,吴王龙去鼎湖,长子和公子留胥兄弟阋墙,公子引炎兵入吴门,同室操戈,战于吴都。谢客的父亲即是死于其中,而他的母亲投河而死,老爷子说的叔母指的是晏晏的母亲。 老人们传说每至夜半,常闻车毂金戈之声,如今那令人心伤悲恸的吴门,拆毁重建,连带着这些往事,沉入地底。或许再过些年,无人再提这些人,连那个抉目之宰的坟墓都成了荒丘,谢家士人的死,只是其中小小的波澜。 “故而,外公是她的长辈,想要将晏晏许字给你,客儿以为如何?” 谢客稍稍落后半个身位,听闻此言,立身回道:“唯唯。孙自是听从,只是不知燕儿妹妹可愿屈身来归,客儿如今未成事业,恐误了她,不如携妹妹同归,与我叔母……” 谢客话未竟,老人拉住他的手。 “勿复多言,外公知道你品行,你燕儿妹妹顽劣,到底是个好孩子。我和你们婆婆从小看到大,不会看错的,何况你们父母早已定下的婚事。如果客儿觉得太过匆忙,于礼有亏,不妨先在这边订好盟誓,毕竟家无父兄,无以分爨(cuan),我和外婆俱在,再好不过。” -- 第9页 老人心意如此,谢客只能应承下来。对于晏晏,他其实并不讨厌,只是觉得两人性格可能不合罢了。 简单说了几句,谢客和外公一同往回走。谢客和老人说了接下来的行程,表示今晚在这边住,两个随行仆役还要住在那边空屋中,等到什么时候要回去,再去拜访叔父的旧友,其间要去扫墓。 外公说要让晏晏和他一起去祭拜,谢客想了想,没有多说。 晏晏父亲的坟冢在长安外,谢客清明时有去过。 最令晏晏和谢客没反应过来的是,谢客远在长安的叔父,在另一封家信中,居然已经为侄子选定好了一个婚期。 “吉日维戊”,就在八月初五。这晚上,谢客睡在整洁的客房里,没有看书,而是在想着自己的婚事,如此算下来居然只有十日左右,就要将这个小姑娘娶来成为自己的发妻。 另一边的晏晏比他还心神不定,小姑娘想着对方不远千里而来,说不定真的是想要娶她。可少女都还没有做好嫁人的准备,对于这个书生,晏晏更是没有多少好感。 两人重逢后,不能像小孩子一样凑到一起玩,连话都没说上几句。晏晏想要和他说说这破事,或者是揭破谢客儿的计划,没有实施的地方。反而从这天起,婆婆每日都对将要嫁做人妇的小姑娘进行婚前教育。 晏晏嫁过去没有姑嫜需要服侍,但谢家叔父母等同于舅姑。婆婆要求晏晏要放低姿态,打理好一切家中事务,哪怕谢客没有与叔父同住,只是隔着墙,依旧要每日过去问安;对待夫君不可懈怠,不可使性子,不可骄躁妄为;京城居不易,要懂得帮忙持家,对待下人要如何…… 这几日绵绵的雨,和晏晏的心情一样阴沉。 外公与谢客饮酒,婆婆叫她去一边倒酒。小姑娘闻着梅子酒的味道,酒不醉人人自醉,有些熏熏然,心不在焉,导致谢客的衣袖上沾满了酒痕,回头被婆婆数落了好一阵子。 小姑娘自然把这笔账算到这恼人的谢客身上,等到得空出来,晏晏在屋后的草垛中抽出一杆打谷的长棍,单手持之,把那棵可怜的小树一棍打做两节,噼里啪啦。 结果晚上婆婆拉着她,十分严肃地吩咐一件事,叫她今后最好不要展露她的武功。其实晏晏学的半吊子武艺,算不上十分强劲,可小姑娘偏偏天赋极好,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女子气力膂力都不如人的不足,晏晏善用刺挑,如同水中运篙一般,往往有巧力。 小姑娘如今的武艺的确不行,但她的枪法底子好,如果能有更针对性的练习,想成为高手女侠甚至自成一脉的女子大家,不无可能。当然,这是后话了,这个将要嫁人的少女,还在苦恼郁闷着呢。 钓罢归来不系船,外公今日又和谢客从湖上回来了。 一家人的晚宴和和美美,如同十多年前,只是桌上的两个孩童,都是大人了。接下来几天,谢客要回去那边旧屋住,等到初五才能过来做一个简单的仪式,因为家境有限,只能简单的买一些东西,两个老人一手操持,留下他们俩面面相觑。 谢客觉得来得突然,事已至此,只能接下来,答应今后给晏晏办一个隆重的仪式。 躲在闺房里的小姑娘--或许不该称呼她为小姑娘了,晏晏看着婆婆翻出了一套红艳艳的嫁衣,不知道是他母亲的还是婆婆自己的,看起来的确做工考究,时间没能洗去光鲜亮丽,任谁穿上都会更加明艳动人。 晏晏第一次看到那个樟木箱子里面,以前婆婆的这个樟木箱上挂满了精巧的锁,晏晏一直想打开看个究竟,如今得偿所愿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樟木箱是婆婆的妆奁,江南大户人家女儿出生后会种下香樟,等到女儿出嫁之前砍下做成两个箱子陪嫁,取义两厢厮守。那件绣满鸟纹的大红嫁衣躺在箱子里,这种画翚(hui)是古时诸侯天子妃服,如今早已算不得僭越。 这几日谢客要回去住,晏晏觉得这是她最后争取一下的机会了。小姑娘感觉枕头下面有东西,掏出来看看 ,原来是个小匣子。 作者有话要说:  现实中的竹马青梅,最终大多无疾而终,我想是因为太了解彼此,爱情这玩意乍见之欢胜过久处生厌……但是故事总是美好的,一与故人别,沧海浮云间,如果故人心尚尔,自然不辞一举累十觞,感子故意长。 ☆、胆小鬼 谢客住的这间屋子背靠着西洲水,树荫之下,蛩声唧唧。 说起来,他对这处屋舍的记忆并不深刻,那些无力的画面,以为淡忘了很多,然而总是躲在角落。并不是每个少年人都要老成才好,有时我们更想看到的是意气风发、年少轻狂的不羁,成熟往往意味着为此付出了其他同龄人没有的代价。 他也会三省其身,自反而缩,是否做到了成熟?转念一想,既然有惑,到底还是一个少年人。 催生一个少年人快速成长乃至于一夜成熟的因素中,家庭往往是第一位的。家道中落这种词对于谢客来说没有直观的感受,不仅是他那时还小,更多原因在于,那时的谢家、王家,都算不上什么大家族。谢家曾有过一次南迁,或许是意识到板荡之世,变化将至,虽然这次南迁没能中兴谢氏,反而人丁渐稀,门庭冷落。 而王家,令人有些不解的是,祖上的名士,那位“挂帽东山,只问天气”的狂狷王舍之,在旧吴首臣伍元意识到中原将陆沉,发出“抉目吴门之上,亲看炎兵入此”的预言被诛后,对于吴国政治不再过问,他的三个儿子,两个在朝中出仕,最终死于乱中。 -- 第10页 历史是最容易成为故事的。 谢客恰好是一个研读史书的小吏,炎朝收罗的前朝各国史书,她几乎都看过,包括吴楚之间那个小国的书简,最多的是故周与东鲁两国的记载,东鲁是炎朝第一个灭掉的,保存的书册也是最完整的。 谢客叔父作为两个太史之一,实则只能一辈子老死书中,除了偶尔负责祭礼,完全接触不到更高的权利中心。两人都明白,什么谢家的传承,大约只是最后的慰藉,即便如此,人在此,已是万幸。 相比起这些愿望,他最后的愿望只是在立言一项上,老人在吴朝时同样是个柱下史,与如今的侄儿谢客县相去不远,谢客能够明白他的心情。 叔父想要修史一事,谢客是参与者之一,前期的编纂与纲目,都有他的努力。如今叔父做完了手上整理工作,大约是在准备动笔书写了,谢客自己也有一个想法,这念头横亘于胸,连他自己都没能寻找出眉目,日居月诸,积露为波,等待着厚积薄发的那天, 今夜想了很久,谢客挑灭灯蕊,自嘲真是老雕虫,不愧有个呆头鹅的绰号。前人言百思不学,反受其累,诚哉此言。 睡在床上,总有着一股子潮湿的霉味,不知是年久所致,还是恰逢梅雨时节。迷迷糊糊之间,隐约听到击水的声音,哗啦哗啦,由远及近,似有若无。 听了一阵,谢客不去管它,准备睡去,这时窗外蓦地传来一声怪呺。 这声不知是怪鸟还是夜梟的啼叫,听上去十分恐怖,这天晚上月色昏暗,秋风骤起,树影扶疏,古屋旧宅,谢客清醒了几分。这时那阵哗啦哗啦的水声又响了起来,间或杂着几声怪笑,定不是什么夜鸟沙鸥可以发出来的。 过了一阵,那些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万籁俱寂,就连寒蛩都噤声。 “笃……笃……笃……” 是什么在拍打你的窗 谢客披衣而起,缓缓踱到窗边,一下子打开窗牖,有凉风从湖上来,昏黄月色下,四野寂静。 他关上窗,没有躺下,坐在窗边。 果然,过了一会儿,各种声音慢慢响了起来。谢客仔细侧耳聆听,过得一阵,他嘴角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来。 外面的笃笃声还在想着,屋子的另一扇邻水的窗子被一下打开。 黑暗里,猛然响起哗啦哗啦的声音。 “晏晏,干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风吹动树叶,沙沙沙沙。 “别蹲着了,我看到你了,过来吧。不要跑。” 风吹动芦苇,哗哗哗哗。 如此僵持下去,谢客再次朝那边说话。 “怕了吗?没事的,我不说。” “谁怕了,胆小鬼。” 少女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不满地哼了一声。接着苇丛中摇出一叶小船,黑衣的少女站在上边,长长的竹篙拨开水,哗啦啦啦。 小姑娘头发被她自己用一条黑带捆了,露出光洁的额头,小脸抬起定定看着他,脸上露出一副你是个胆小鬼的鄙夷,落在谢客眼里,完全是个赌气额的小姑娘模样。 谢客从窗口里探出半个身子,没有方巾发簪,整个人居高临下对着晏晏的脸,两人这样对视着,小姑娘像只好斗的小公鸡,丝毫不退让。谢客好整以暇,这种赌气让他觉得很想笑 。 等到小姑娘脖颈支持不住,谢客不想为难她,垂下头来,晏晏才得胜一般晃晃脑袋,趾高气昂。 “这么晚过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谁和你说话。” 小姑娘才不会告诉他是特意过来装神弄鬼吓吓他,最好把它吓到抱头而走,然后自己站出来,大笑几声,斥责他的懦弱,让谢客儿抬不起头来。 “婆婆可曾知道你过来了?” 晏晏傻乎乎地摇头。 “那你有什么话,先近来吧,外边冷。” 晏晏又摇头,自己怎么能乖乖听你的,岂不是认输了,谁要你关心? “上来吧。” “你下来。” 谢客靠在窗边想了想,居然同意了。 “把船靠过来,我穿鞋。” 晏晏骑虎难下,只能看着他爬上了窗口,跟她要过竹篙,扶着竹篙在水里一撑,轻轻轻轻跳在晏晏留出的位置上。小船晃晃悠悠,慢慢平稳下来。 谢客试着撑篙,小船儿原地转了起来,小姑娘终于找到取笑他的机会,拿过竹篙熟练地让船儿往前行进了一篙的距离。 斜月沉沉,谢客坐在船头,少女一边轻轻划船,一边偷偷看他。 “喂,你说话啊,装什么木头?” “啊不是你找我吗,我说什么?”他反问了一句。 “胆小鬼,胆小鬼……” 晏晏自言自语,不知他听见了没有。 “咳咳,你都长这么大了。谢客不自觉地把她当个小妹妹看待,一副长辈的语气,长两岁也是长辈,不是吗? 晏晏还是第一回仔细看他的脸,看得谢客都有些心虚。小姑娘找回了主场的自信,开始学他拿起腔调--其实这个书呆子长得还算可以,她这样想 ,随即在心里补上一句,就是胆小得很。 “你也长大了不少嘛。” 谢客放松了些,把手伸到水里,感受凉凉的水从指间滑过的触感,仿佛有什么在轻轻啮咬指腹。 “你还是没变,真好。”说这句话谢客是笑着的。 -- 第11页 晏晏想这倒是不错的,自己一直这么厉害。 “你也没变,还是这么笨,一点也不好。” 没再说话,小船停在湖中心,波心荡,冷月无声。如此的静默保持下去,他靠着船,眼睛像是落在晏晏身上,又像是落在远处的湖面上,晏晏看着他,表情复杂。 “你真的想娶我?” 谢客坐直了身子,没想到晏晏这么直接问了出来,她问的是想不想,不是要不要。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越是这种简单直接的问题越是难以简单直接地回答。想了好久,谢客只能把问题抛回去。 “你愿意吗?”他问的是愿不愿,你情我愿的那个愿。 “我才不想嫁给你这个胆小鬼。”小姑娘噘着嘴,完全没有给他留一点颜面,谢客觉得自己刚才真是太寡断。 他说:“不管怎么样,我是要把你带回长安去的。这是我回来要做的事,如果……还是算了。” 晏晏不知道他咽下去的半句话是什么,转来转去这个问题没有得到解决的办法,所以她很不开心。其实少女心中也不知道怎么才算最好,一方面她觉得自己出去玩玩是很好的,但嫁人这种事,不在她小小的脑袋瓜里。 “你说我父亲以前怎么就这么不讲道理?” 少女这个无心之言颇有怨气,她把竹篙横在腿上,低着头,抓着篙的手很用力很用力。 谢客从水里抽出湿漉漉的手,叹了口气。 “你说的没错,我真是个胆小鬼。” 这个可爱的姑娘听到他落寞的语气,以为自己真的打击到他,伤了他的心,改口安慰道:“其实你还可以了,刚才就没被我吓到。” 谢客摇头,心思纯净的女孩儿和他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垂着头的谢客发现,这些日子一直横亘在他胸中的块垒,似乎有了几分松动,和少女的对话让这个本来同样是少年却有横秋霜气的年轻人捕捉到那种难以言喻的微妙。 今夕何夕,与子搴舟中流? 女孩的心事说起来并不多,她一直这样明朗,表里俱澄澈。他的心事,更多是自扰,读的书越多,思考得越多,自己的烦恼越多。 夜深了,风吹动少女的头发,双鬓如鸦。 晏晏不习惯这样长久的沉默,她要说些什么,于是她长长叹了口气,她想自己才是一个胆小鬼。 谢客叫她:“晏晏。” “嗯?” “我记得你的名字是叫晏渔竹?” “嗯。” “后日就是初五了。” “那我们怎么办?” “以后再说吧。” “好。” “我送你回去。” “那你怎么回来?” “走回来。” 她抬头看看:“月亮这么黑,明日恐怕又要下雨。” “那算了,你小心些。” “胆小鬼……” ……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你看到这里,我会慢慢进入状态,写出能让我自己满意的爱情和生活。 ☆、十七为君妇 壻执雁入,揖让升堂,再拜奠雁,盖亲受之于父母也。 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奇怪,谢客简单的过去吃了一餐丰盛的午餐,包括跟从的两个下人都随着去了。跪拜过两位老人,在谢客的要求下,就这样毫无仪式感的定亲在晚间终于结束,达到了这么一个意思,如果真的要成婚,决计不可能如此草草。 他要表明的态度,只是让他们安心,以示自己不会轻负。 看着小姑娘红红的脸,一时相对无言,这么一折腾,无论当事人有没有当真,两人之前空口无凭的婚约终究是落到了实处。也就是说,他们算得上未婚夫妻了,哪怕男方才十九,女方不过十七。 晚间,婆婆专门找谢客说了很多话,大意不过要照顾这个还懵懂的孩子,如有出格,则需教她如何去做。无论怎样,既然结发为夫妻,如彼翰林鸟,比翼且同栖。 谢客更感兴趣的,是老爷子送他的几本孤本残卷。在这个年代,往往金银不足贵,辗转终不会破灭,脆弱的书籍之类的,轻轻一场动乱,不管人祸还是天灾都能毁去。很多前朝善本都散佚流失,其中最令人扼腕的是诸子文献,目前朝廷在做的工作即有古文修复,寻求民间大儒饱学之士,解读古文。 谢客的一个授业恩师,即是古文重修的主要参与者,作为弟子,谢客常侍左右,学得了很多相关知识。所以看到这些古简,让他喜出望外,几乎忘记了自己今日之后是有个未婚妻的人。晏晏看着这呆子坐在桌边双目炯炯,一脸不屑。 …… 几日之后,金陵后山,鼎湖之上,晏晏和着谢客一起祭拜前人。 入秋的山野,最多的是火红的枫树,一眼望去,如同彤云密布。荒径罕有人迹,唯有飞鸟投林,清越幽寂。 两人坐在一块白色大石之上,看着远处人家。城内飞宇若云浮,参差皆可见,遥遥一指,能辨认出哪里是城门,哪里是新建的坊司,那条蜿蜒的白玉带,从城中流过,数千年的流淌,静默无声,流至山脚,注入鼎湖,再往东而去。 晏晏从带来的包里拿出干粮,还冒着热乎气的饼子,包在白布里。 “你要几个?” -- 第12页 “你先吃,我看看。” “看什么?” 谢客没有回答,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是还一望无际的田野。 “晏晏,你知道那边绿色的是什么?” “荠菜?”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是吧。” “这有什么好看的,吃点东西吧。”晏晏的手指油油的,人说指若削葱根女孩儿的手指白白嫩嫩,确实沾了几点葱绿,是饼子上的。 “晏晏,你看到这些,会想到黍离之悲么” 小姑娘读过诗书,这种简单的旧典自然不会不知,她想了想,咬了一大口饼子,嘴里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了句真好吃。 “我觉得现在自己过得还好啊,就你们这种酸死人的读书人老给自己找不痛快……再不吃本姑娘就全吃完了啊。” 谢客笑了起来,不再去看远处的田野,倒下来往后一躺,双手垫在脑后,侧头看着小姑娘。 “你说的没错,我要和你一样就好了。” 晏晏心满意足,小手在草上随意抹了几下,不管油不油腻,也半靠在斜坡上。靠近了看,这张脸似乎不是那么令人不快,晏晏想,如果真的换了一个什么俊彦,要自己嫁给他,还不如偷偷跑了算了。这家伙虽然不讨喜,到底还是可以接受的,可以欺负她,他不会欺负自己。 “晏晏你的枪法练得怎么样?” “自然是很厉害的。”小姑娘比了比,两手伸出来“这么大的树我能一下子扫断,上个月,我用小小一条竹枝就刺翻了一条鱼,若不是外公不给我装枪头……” 谢客顺着夸了她几句,这个没有心机的小姑娘接着道:“要不然,谢谢,你给我弄一个,不,两个枪头怎么样?” 这个小姑娘还是和一个小妹妹一样不谙世事,哪里像一个已经许字的女子。谢客听着她叫自己谢谢,又想起小时候被她支配的恐惧来。 以前谢客是拒绝这个毫不端庄的称呼的,奈何晏晏姑娘毫不给他面子,理直气壮地说你们都叫我晏晏,我不叫你谢谢,谁叫你谢谢? “到长安再说吧。” “我真的要和你去长安呐?”晏晏坐了起来,抱着膝把头搁在上面。 谢客嗯了一声,脑子里突然浮现了那天她在莲舟中抛莲子,裙裾飞扬,恍若凌波飞燕,神态翩翩。 去了那座很多人都仰慕的天下雄城,会不会让她再也无法这般开心地翩翩飞舞?自己带她走的决定到底是对都是错呢?长安居,大不易,有人想进去,自然有人视为藩篱。 谢客一时无法回答,晏晏接着自己说出了选择。 “那我就和你去玩玩,不过说好了,不许让我不开心,如果我不想在那里,或是想念婆婆外公,你要送我回来。” 对于没有出过远门的女孩儿来说,长安是很远很远的,她怕自己一去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谢客郑重地答应了她。 小姑娘站起来,从草丛中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扔了出去,小石子顺着草皮滚落,再也看不到落在何处。 “谢谢,我们来比一比谁扔得远怎么样?” “呵,那你一定比不过我。” “我能扔到鼎湖里去,你这个文弱书生。” “输了怎么办?” “谁输了就当马骑。” 晏晏脱口而出,小时候对骑马打仗这些男孩子才喜欢玩的游戏,晏晏姑娘最热衷,所以旁边这个老输给她的少年,常常背着她回家去。 两人拉开架势,晏晏认定后出手的才是技惊四座的高人,谢谢要求一起扔出去。两块石头一起飞出去后,顺着风落在下面的枫树林里,没看清远近的两人又来了一回,晏晏输了不服气,于是一回又一回。 等到身边的石子被捡的干干净净,谢谢认输了。晏晏把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子丢下去,扑啦啦惊起一阵飞鸟。 晏晏趴在他背上啃着属于他饼子,谢客提醒她不要抹到自己衣服上,驮着她往山下走去。 两人谁也没为这样的亲密感到奇怪,晏晏是心思单纯,对这个好欺负的男人没有防备;谢客不像她这么傻乎乎的,对于娇憨的女孩儿,心里更多是把她当个妹妹看待,一如多年前。 “一会儿出了枫林就放我下来啊。” 谢客微笑,小姑娘懂得害羞了,放到以前,害羞的是他。那时候小姑娘偏偏要他讲信用,背到家门口才算结束,说不定就是这么亲密,才让两个长辈认定这一对小儿女是金童女玉。 “晏晏,我以后叫你晏渔竹怎么样呀,我是说到长安以后。” “谢谢,长安是不是很大?” “很大,有几百个鼎湖那么大。” “那我出去玩要带着你,否则找不到路。” “好啊,我带你去乐游原玩,每年都有很多人,尤其是入春以后,就和我们吴郡的白鹭洲一样,士子书生,贵女才人,贩夫走卒,熙熙攘攘,举袖成帷,还有杂耍胡艺观者如堵,摩肩接踵……” 晏晏笑眯眯的,听他说这些故事,似乎自己亲眼看过了。小时候小姑娘觉得他读书的唯一作用就是和自己讲很多有趣的故事吧,那些谢客在史书或是杂书上看来的前人轶事,进行简单的加工编造后讲给她听。 晏晏最喜欢的自然是女侠的故事,可惜女侠客额的故事不多,那个见买若耶溪水剑的故事是晏晏记得最深的。 -- 第13页 好像女侠乃至侠客们都喜欢用剑,刺客用的匕首短剑也是一类的,晏晏并没有因此抛弃祖上传承的□□,反而斗志顿起,觉得自己将是开宗立派的第一人,势必成为后世用枪行走天下侠客的不祧之祖。 “长安有侠客吗?” 晏晏好奇地发问,他耐心地作答。 “侠客?应该算是有的,不过都是些游侠儿、恶少年,幽州并州那边听说倒是很多,京城有金吾卫,哪里有人敢乱来。” “这样啊……”小女侠有点气馁。 “我有个朋友就是金吾卫,武艺不错,就是人太死板了” “你还有这种朋友我还以为整天都是一群穷酸士人坐在一起互相酸来酸去呢,不过也对,你和他一样死板……诶,谢谢,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就是形容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的……” “君子君子和而不群?” “不是。” “物求其类,人求其耦?” “不是,是带动物的。” “哦,我知之矣,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你笨死了……” 谢客背上的少女捶了他一下,有些气恼。 “别污了我的衣服,我带来的就这么三套。” “我就要,你打我啊,胆小鬼打不过我。” “晏渔竹姑娘。”谢客语气严肃,搞得晏晏一惊一乍的,“你身份上是不才未过门的妻子,我的衣服自然是你来清洗。” 晏晏瞪大了眼睛,不说话了,紧紧攥着的拳头轻轻落在他的后背,开始摆弄他的头发。 谢客真拿她没法子:“你再这样,我下回不让你了。” 晏晏不满地趴在他背上哼哼唧唧:“谁要你让我……” 远处青绿的田野逐渐低了,谢客背着小姑娘走下山脚,心里完全没有了什么黍离之悲,头发被不安分的小妹妹弄得痒痒的,肯定是在给他编小辫子,他突然想到了另一首关于荠菜的诗。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燕尔新婚,如兄如弟。” …… ☆、言笑晏晏 晏晏抱着两个黄澄澄的南瓜,婆婆正在教她怎么用南瓜做出饼子,剩下的可以用来煮粥。时近中秋,今年家里又多了一个人,朝食食此粥还是很不错的,配上婆婆做的酸齑,味道上佳,口齿留香。 晏晏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婆婆越来越唠叨,以前吃饭就吃饭吧,如今看到谢谢多夹了几筷酸齑,反而和晏晏说起了这瓮齑如何酱渍,需要放多久,拿出来以后还要加些什么……小姑娘小猫一样把脸埋在碗里,婆婆还在呶呶说着。 旁边的谢客倒是不顾什么君子远庖厨,和婆婆讨论做菜之方。好了,晏晏嘟嘴,这下都怪他,外婆少不了说自己不好学,难以持家。 饭后外公和谢客一起进城中集市置办些物品,晏晏很想去,还是被婆婆妈留在家里。果然婆婆开始说她一个将为□□人母的女孩儿,要怎样怎样,又说小谢是个书生,比不得外公是个文墨不同的粗人,家中事务更要留意操持,又不要她做些什么,只需做好本分的事。 晏晏很想反驳说外公哪里不通文墨,人家少年时候是投笔出关的好不好。这些话只能憋在心里,说起读书小姑娘很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的水准和外公差不多,连多年没怎么温习过诗书的婆婆都比不了。 接下来帮婆婆,或者说给谢谢缝制一套衬了棉的长衫,至于纳鞋底,晏晏还没学会。 听婆婆说这些话,小姑娘心里想着自己半推半就也就算了,那呆头鹅怎么还一直没有表露出什么痕迹来。如果他真像外公婆婆说的那么厉害,读书读到暮登天子堂,为何还千里奔驰要娶自己;如果他喜爱自己,怎么也没看到有多么激动呢? 无论如何,她不愿想太复杂的事,说起来晏晏性子野,动如脱兔,其实小女孩儿没有多少主见,一直生活在被人宠着的环境里。往往这种不缺爱的女孩最惹人爱,因为她们干净明丽,璞玉一般;而那种饱经磨难,命途多舛的女孩最惹人怜,但这怜爱或许是其避之不及的。 不管哪种女孩儿,最后都要成长起来。让一个女子迅速成熟蜕变的最主要因素,婚姻反而位于次位,除去家庭变故不说,成为一个母亲是最快的成长。 像晏晏这样的女孩儿,心思其实是玲珑的,她就是太懒。 这方土地虽好,信然美矣,不足以让她成长起来。那位正在去城中的年轻人,经历了更多的变故与人事,比她成熟得多,相似的家世与幼年成长环境 ,或许是本性的差别造就了两个行事与爱好可以说背道而驰的年轻人。因为不同,所以多彩。 …… 中秋近了。 晏晏思量着去看南山的桂花,并非她喜欢这种蕊黄香重的花儿,仅仅是那片桂树很好玩儿。什么好玩?当然是打桂花。这种摧残美好事物的破坏带来奇怪的快感,尤其是性柔易碎的花儿。 谢客也跟着去,他背了一个柳条编织的篓,去装些新鲜的桂花回来给婆婆做成精致的食物。 外公李将军被人称为李老圃,五十多岁开始帮人种树养花,修建园圃,城里几家新贵,围起来的私家园林,不少人会请他过去帮忙修饰。那句换得种树书的戏言不管真假,老圃的技艺的确远超一般的园丁,谢客听他说种树自有一套法子,和育人一样不能揠苗助长,也不能置之不理。 -- 第14页 老人曾笑言,自己培育出最好的庭中嘉树是这“江吴玉树”。 这片桂花林并不是老人一手培育的,不过偶尔来照看一番,称为桂圃,又称美园林,这个园林和城中城外的园林不是一回事。 未近桂圃,先闻其香。微风送爽,馥郁芬芳。 这地方谢客还算是熟悉的,外公带他来过不少次,他和晏晏幼时在老人帮助下一起种下两株桂树,寓意折桂。晏晏自然较他更熟悉万倍,撇下谢客小跑过去了,女孩如飞鸟投林,一头钻进了一片鹅黄中,几下就没了影子。 然后听到她脆生生的叫喊:“谢谢,快过来看,快点,你猜我在哪里?” 小妹妹就是这么顽皮,谢客依言去寻觅佳人踪迹,这小妮子又噤声不语,搞得谢客像牧童捕蝉一样行走在静悄悄林中,茂密的花叶很碍事,幸好里面的桂树要高大一些,他四处张望,飘落的桂花点点,落满头。 地上已经铺满了细密的小黄花,等他一抬头,哗啦啦的落下一阵花雨。 晏晏的笑声就在他头顶,饶是谢客早有准备,依旧被她吓了一跳。小姑娘不知道从哪里擎出一根长长的木棍,抬手打落漫天花雨。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样的娱乐方式,不顾身在的桂树摇摇晃晃,枝叶摇摆。 “快些下来,哪里像个女子应有的样子?” “就不下,你看你哪里像个男子应有的样子?”晏晏反唇相讥,不过她听话地扔了扔了木枝。 “谢谢,你接住我,我要跳下来。”小姑娘冲着他说了这么一句,完全是个撒娇的妹妹。 谢客没理她,又不是很高,这丫头上去可麻利多了。自讨没趣的晏晏轻轻落在地上,不忘拉着树枝摇啊摇的,落了他满头。 两人差不多是过来玩的,漫无目的地乱窜,从树林另一边出来了,这边接着田陌,远处是静静的西洲水。秋日的泥土带着雨后的湿气,诗里说的田塍晓气酣大概就是这种模样,嫩黄的花蕊落了一身,因为味道太重,谢客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穿着外公以前的粗布短衫可还习惯?” 晏晏忙着摘自己头发里的小碎花瓣,看着谢客一身村夫打扮,反而有几分难言的亲切,这种样子的谢谢,没有婆婆说的那些奇怪的名头,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善变的小姑娘觉得自己没那么讨厌他,或许只是讨厌要嫁人这么一回事。 “很舒适,晏晏……”他背着背篓站在前边,看着远处平芜漠漠,又有要悲春伤秋的意思,“秋日游,采得黄花戴满头,休,休,休,什么朱衣点头,什么遍干王侯,人不在,水空流……” 晏晏赶紧打断他,否则这家伙指不定要手舞足蹈唱到什么时候。 “好了好了,你在这等着,我去下面弄点水来喝。” 谢客悻悻地坐下,小姑娘身轻如燕,小跑着下去了。 荷叶青绿如盘,水珠滚滚,真珠一般,好看极了。晏晏喝饱了水做个荷叶杯捧过来,这呆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也不喝,看着水珠滚来滚去,自得其乐,十分高兴。 “快点喝,等下漏光了我不帮你拿了啊。” “晏晏你看,这颗水珠。”晶莹剔透的水滴附在荷叶上,闪闪发光,落落如珠。 晏晏都不带理他,自顾自辫自己的头发。 谢客凑近荷叶口轻啜一口,凉凉的水沁入心脾,于是诗兴大发的谢公子差点要口占一首《荷叶杯》或是《一斛珠》,料来身边娇俏的小姑娘不会赏他面子,谢公子识趣地闭上嘴。 于是他断定:“长安绝对没有这么好的水。” 晏晏偏头看他,谢公子又不说话了。 风来了,风又吹走了。晏晏觉得冷,站起来叫他走,好歹回去填满小半篓,再次进入林中时,晏晏回头和他说:“长安也不会有这么香得发臭的林子。” 这是一句话,不是问句。谢客随着她,要弓着腰才不会被树枝挂到,少女晏晏没有她高,大概矮了一个头,娇小的身子和她的另一个小名儿一样,燕子穿林,灵活自如。 回去的路上,晏晏让他走在前面,自己手里拿着一枝桂枝尾随,轻轻抽一下他的篓子,嘴里小声地嘟囔:“驾--” 他说:“燕子,唱个曲子如何?” 晏晏自然不肯。 谢客不强求,也强求不来。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等自己累了,带着小晏妹妹一起回这里,似乎是很好的颐养之所。 …… 中秋晚上,谢客再一次尝到了婆婆的手艺。和外公小酌几杯后,他有些醺醺然,晏晏觉得有趣,借机给他倒了几杯,心情放松的谢客不疑有他,很快被酒中圣,程度由醺醺转向酕醄。 酒品还行的谢公子小醉后不怎么爱说话,往往有些清醒,睡觉就过去了,一旦真的喝多了,就会走向另一个极端。 所以晏晏和外公外婆全给他拉着讲课授业,不知道是哪里带来的习性,说得有板有眼,外公也有些醉,自己睡觉去了,婆婆听得笑眯眯的,唯独晏晏受了苦,婆婆不让走,只能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她大多听不懂的话。 其中多数是一些困扰他的疑问或者一直在做的课业,小姑娘苦着脸,恨不得把这才子打晕,不过她没成功,自己都快绕晕了。 谢客在学宫里帮授业恩师扬子传授过小学,此时正和晏晏说他的考证,关于先贤未得有殷之书,以致后人亦无所得,古文必有错讹乃至大谬…… -- 第15页 说了好久,谢才子大抵是倦了,靠着坐机昏昏欲睡。婆婆端来浓茶,叫晏晏喂他喝下。 不久后谢客仆役过来接他,婆婆打发了去,还给了一些自己做的吃食。于是谢客今夜就在这边睡下,在婆婆督促下,不情不愿的小晏晏给这醉汉稍微抹了把脸,扶到厢房安睡下。 那边婆婆抓住机会给自家闺女说为妇之道,这厢谢客一宵甘眠。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所涉及的诗词文章、历史知识都是经过我加工过的,所以虽然是以西汉为原型,写的东西很杂,当然,都是我喜欢的。我想让这本言情家庭剧有更多内容,我的读者能得到的不止是阅读时候的一笑而过,正如本章标题,尘世难逢开口笑,我们要身健在,且加餐。目前惨淡的成绩让我对自己的笔力产生了怀疑,尽量写下去吧,直到我不得不放弃--希望不会有,毕竟整篇文章我用了很大的力去琢磨、构思,胎死腹中是很难过的。六七十万字的中长篇,祝愿更多人看到。 ☆、女侠的男人 宿醉醒来往往头很疼,马车走在城中的石道上,谢客靠着车壁小憩。这种近似古制“墨车”的臣车十分不起眼,外面漆成玄色,不加纹饰,只有车帷是有文采装点,里面很是宽敞,比之辒车也可以卧下两人尚有回身之地。 小书童坐在前边,好奇地打量四周。 谢客又清点了一遍要带去的礼物,自己的名帖,叔父的手札,确定没有什么遗漏。 要去的这户人家主人姓戴,是个近五十的文士,与叔父一同在一个旧吴先生门下受业,既是同门之谊,也是杵臼之交。对于怎样和书生打交道,谢客十分熟稔,以小辈身份前去探望一番,花的时间也不会太久。 这是个不太得志的文士,一直在一郡主簿的位置上迍邅,按照谢客想来,应该是个同是出仕养家的老先生,之所以说老,因为人家孙子都有了。 马车绕了几周,远远看到了那户人家,院子里同样种着翠竹,外公说戴家小子专门过来请过他。 …… 另一边,婆婆已经在准备行李,小晏晏显得很是郁郁。虽然之前就说好了要在九月之前离开,一开始心里有了准备,可等到时间真的快到了,心里的不安不舍、患得患失开始出现。 婆婆给她收拾衣服,看到她还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直起腰坐到她身边。 “燕儿是不是舍不得婆婆还是外公?” “都有。”小姑娘抱着小枕,有气无力地回答。 “又不是不能回来,等客儿有时间就带着你归宁,婆婆还在家里等你们。” 晏晏点点头,依旧有气无力,婆婆开始说另一个话题,这个话题饶是胆大的晏晏听了都会脸红羞赧,可以说基本上每个姑娘都会这样,可怜的晏晏回话的余地都没有,只能垂头听着。 …… 得空出来玩的晏晏又撑着小船去湖上玩去了,秋天的湖水似更加清冷平静,一想到再过两三日自己就要离开陪伴了十多年的西洲,晏晏对这片水泽的好感一下子增加了。这种不舍同样适用于岸边的柳,远处的园林,更远处的山,还有自家的巷子,屋后的空地,院中的树…… 抬头望去,远处的山脚一抹深红似火,那是前几日去过的山。 “我要走了呢。”她想,朝那边摆臂挥手。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即便少女眼中的青山比过往妩媚了,青山看她还是那个模样。 莲舟来到西洲莲叶最多的地方,不久前还亭亭净植的荷叶有些蔫巴,想来快要到菡萏香销的季节,如果还不在秋深之前离开,看到的只能是枯萎的荷叶。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绕了一圈没事干的少女干脆往谢客的住处去了,她想起了那晚上的夜话,正是自己的无意之举打破了两人之间以为久未相见产生的隔膜。当时的自己也知道这婚事不是能随意解决的,那么那晚上过去是干什么呢? 说来说去,无非三字--求心安。 有时我们自己都搞不清内心的想法之时,不妨随心而为,只要心安,不需考虑太多。谢客说自己羡慕晏晏,正是因为晏晏不愿意想太多。目前的相处模式两人心照不宣,他们看似亲密,实则达不到夫妻的程度。 今天谢客去拜访,估摸着这时候该要回来了,晏晏跳上岸,发现门被锁了,这让小姑娘有种被戏耍的感觉。正琢磨翻进去是不是于礼不合,谢客回来了。 小童谢敏眼尖,隔着好远就看到自己见过几面的未来主母在门前徘徊,以为她是有什么事在这等待,哪里想得到晏晏正寻思从哪里翻进去看看。 谢客过来,晏晏在外人面前的礼数没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还和谢敏、牧喜打了招呼。 “婆婆那边可是有什么事找我?” 晏晏摇摇头,说明自己只是过来玩的。谢客放下心,领着她进去,说是刚才主人家送了一些回礼给他,还有带给叔父的一方砚台,听闻谢客有了婚期,还很有心地提前准备了贺礼,谢客推辞不掉,还好不是钱帛,就接了下来。 这么谈论自己的婚事,说与外人听,晏晏皱着眉头,没能想出什么反驳之词。婆婆给她说的那些女子的体己话,小姑娘现在都还羞得很,抬眼和他对视,马上低垂眼帘,受惊的小兔一般。 于是谢客就看到了一个面带晕红的少女,初一看让他小小惊艳了一下,这妮子原来还会如此娇羞。 -- 第16页 “晏晏,你没事吧?” “啊?” “你的脸怎么这般红润?” 晏晏抱着自己发烫的小脸,没好气地出声:“要你管!” 看来是没事了…… 迎着太阳伸了个懒腰,湖面上秋光粼粼,不同于春来风光渐次好,时节走向肃杀,荻花浮水,人事更新。 沿着白堤一直走过去,遇见不少人,其中有认识的,和晏晏打招呼,晏晏身边的青年男子他们不认得,但这书生装扮的年轻人很有礼貌,微笑着和他们问好,嘴里称呼“老丈”或是“伯叔”,遇到不知怎么叫的人,他就站着点头示意。 这个巷子虽说成巷,晏晏婆婆家并不在其中,零零散散的居住着几十户人家,他们认得这是是李老圃家的孙女,他们审视两人的目光让晏晏很不自在。 低着头的晏晏今日显得很乖巧,一路跟在他后面,刻意拉出一小段距离。这种欲盖弥彰的遮掩经不住路人的指指点点,尤其今日是赶集的日子,路上行人较以往多了很多。 这时候晏晏心中最怕的就是遇到真正的熟人,眼看着要到家门口,怕什么来什么,一个挎着篮子的妇人从那边走了过来。 “瑞华婶婶。” 她站定看看,小眼睛忽地睁大,一下子叫出来,叫的还不是晏晏,是谢客的小名。 谢客还记得她,妇人叫瑞华,不知道姓什么,但这里不知道谁第一个听成了翠花,于是几乎所有人都叫她翠花,对于这个每次都叫对她名字的小子,瑞华婶子印象很深。 瑞华婶子家有个小子叫齐伏波,在镇上当学徒,以前是和谢客晏晏一起玩的小伙伴,诨名称作黑波,算得上另一个晏晏手下的小弟,那个小弟不听话,老是想欺负谢客,慑于大姐的威势未能真的得逞,这种不听话的小弟晏晏自然不喜欢。 瑞华婶和谢家客儿说上了,没搭理小姑娘,谢客懂得说话技巧,不忘问一下儿时玩伴的近况,听闻他一月能得多少工钱,马上赞誉羡慕一番。瑞华婶是个有点好面子的妇人,嘴上说着哪里哪里,比你差远了,心里还是受用的。 再怎么说谢客不是李家儿郎。 “说起来……”瑞华婶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在旁边表情僵硬的晏晏,“客儿真是好福气,我家那小子不知为何,偏偏说要娶燕子,我被他缠着来说亲,你婆婆二话不说就回绝了……你这次回来是要把燕子娶回……京城去吧?” 话虽如此,瑞华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惋惜,看来她对在这里长大的小晏晏很了解。 这么一说的确让晏晏更窘迫。 “是啊,伏波有出息,到时候娶媳妇一定风光,我和晏晏过几日就要回长安,会放一份随礼在我外公那里,聊表心意,到时……” 晏晏扯扯他的袖子,这话让瑞华婶不好意思,赶忙拒绝,说自己都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送给你们--这话不是客套,谢客见好就收,和瑞华婶告别,带着小姑娘回家去了。 “你怎么还?” “人家都把你留给我了,送点小东西算什么。” “作死啊你。”气鼓鼓的少女听这话红了耳根,嘴里嗔恼。 “再说……”谢客给她解释,“我们以后不在身边,难得回来一次,外公婆婆两个老人年纪大了,没有人照料我不放心,只能靠邻里多关照,我们打好关系不是多此一举,晚上和我带着一些小礼品,去附近几家邻居拜访一遍……” 晏晏听着,乖巧地点头,因为他说的很有道理。 不过如此一来,自己就必须和他去长安了,否则多丢人。肯定整个乌衣巷子都知道李家的小外孙女嫁给谢家小子了,小女侠觉得自己在这片西洲没法再混下去--都怨他,他一定是故意的! 谢客没明白小姑娘怎么就又不娇羞了,他还不知道自己落了晏女侠的面子。 外公话不多,在院子里修补一个箱子,看到一对小儿女进来,笑着看他们低声交谈。两人走过去蹲下来看外公,晏晏看了不到几分钟,就被婆婆喊进屋帮忙,留下谢客陪着外公。 “没什么事了吧,戴炎伦没留你吃一顿饭?”爽朗的老人埋头敲打,说笑着问他。 “吃了点茶点,留了我好几次,我想着还是婆婆做的饭菜可口。”谢客笑道。 外公哈哈大笑,说自己吃了很多年,没觉得有多独特。这话当然说得小声,谢客没有接话,帮着外公扶好箱子。 “这边的事都了了,定好归程就可以准备北上。”外公站起来活动筋骨。 谢客点点头,老实说回来的这几天自己放松很多,少了很多交际来往,甚至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无论如何,长安信美,终非吾土。 外公拍他的肩膀:“外公无法说我不懂得的东西,不过有一点还是要说--你要多加强身体活动,这点燕子做得比你好多了,你看我虽然落下一身隐疾,但身子骨比很多人都好。” “会的,外公以前教的一套强身之术,我闲时有过练习,不敢稍忘。” “另外”外公沉吟片刻,接着说,“我们李家有一套祖上传下来的枪法,外公膝下无子,如今一并交付与你,不必去练习,晏晏想看可以给她看看。这一点念想,不断在我手上便好……至于我百年之后,看不到,就不管了。” 谢客认真听着,两人又说了一些话,里面传来晏晏叫吃饭的声音。 -- 第17页 “就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泄气了…… ☆、曰归曰归,一路向北 等到准备离开这两日,小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婆婆笑言是留他们,于是谢客带着晏晏多住了两天。 时间已是八月末,雨天出门不便,一家人待在家里,晏晏这几日可能是想到要离开了,懂事地陪着两个老人说话。其间有邻居过来回访,送了一些东西,谢客都留给两个老人。 他在京城做个小小令史,加上在太学帮忙,手里存的余钱不少,发下来的除一半是五铢钱,一半是粟米粮食。所以那个“长安米贵”的玩笑对他来说并不存在,甚至来的时候还把不少粮食换成价更高的白银带给外公婆婆。炎朝的白银黄金一般不做为流通所用,但有司并不禁止,只是大锁时候用的时候要换成铜钱。 等到八月二十七这天,天放晴,谢客和他们商量好,明日离开吴郡,一路北上,不再停留。 这天下午,谢客特意吩咐牧喜喂饱了马儿,所谓“之子于归,言秣其马”除了两个在感情方面还有些生涩懵懂的年轻人,其他人眼里谢客就是为了回来娶妻回家。 牧喜性子沉稳,不爱说话,有个和谢敏一般年纪的孩子,谢客常常会指点几句学业,至于真的拜师,对方不敢提,对于主人家侄子这种不顾身份的提点,牧喜心中感激,加上对读书人的崇敬,对谢客的尊敬更甚。乃至好几次谢客叫他牧叔都让这个做圉人车夫半辈子的中年男人十分惶恐。 至于谢敏,还是孩子心性,随着主人来这里一个多月,没有一起读书打闹的牧家小子,早就想回去了。听闻明日终于要启程北上,最积极的就是他,忙前忙后的帮牧喜喂马洗马。 当天晚上,婆婆叫两个跟着谢客来吴郡后大多数时间自己在那边生火的仆人来家里一起吃了一顿晚饭。 时间已过亥时,晏晏送谢客到门口,牧喜和小童已经提前过去了。晚上的风吹着她的头发,谢客看着她的脸颊,小妹妹没有吵吵闹闹的时候看上去是很文静娴雅的,和他比肩而立,往前走了一小段。 “少带些旧的衣物,可能装不下,到时候去长安再做。” “婆婆要装我有什么办法……长安那边的女孩子穿的衣服和发饰会不会和这边差距很大?”到底还是一个小姑娘,晏晏认真地问他。 “没怎么注意,总之样式可能多一些,而且那边的女子喜着鲜艳之色,就连扶风的穿着都和长安有区别,不用太在意。” “哦。” “那,”谢客止住脚步,回身对着她,“今晚早些歇息,明早我过来接你,一起去长安。” 晏晏呼了一口气,停住脚步。看着他摆摆手,消失在黑夜里,直到与那夜色融为一体,分不出哪里是褐衫,哪里是黑暗。 …… 牧喜套好马车,确定东西都安放好了,站在一边等待。小书童谢敏坐在车辕上,看着不远处的一家四口人依依惜别, 晏晏换了一身荷绿色的留仙裙,行走之时如同一朵莲花,这种好看但不方便平日里行动的裙装晏晏很少穿,炎朝立国未久,主张与民休息,对于这些服饰方面的要求没有过多规定,除了平民穿的短衣,几乎每个地方的服饰都有差别,体现在女子服装上更甚,故而小晏晏昨晚有此一问。 谢客换上来时穿的一袭青衫,两人站在一起青绿谐和,颇为登对。 外公与婆婆都来送别,耽搁了不少时间,马车终于发轫。晏晏坐在里面,很安静。 清晨的露未晞,马车驶过西洲水曲,行经白门县,开出吴郡,一路向北。晏晏掀开车帘向后看,那座熟悉的城市慢慢成为眼中的一点直到再也看不见。 谢客进来,因为东西多,只能挨着她坐下。 “还习惯么,我叫牧喜慢些赶车,来的时候用了一旬,回去可能要慢几日。” “没事,我又不像你,骑马我都不是难事。”小姑娘挥挥手,习惯性地认为自己要比他厉害。 谢客可不相信:“你什么时候学过骑马,我倒是去并州时学过。” “并州?”小姑娘不知道是思维转变太快还是故意引开话题。 “嗯,在京兆之右,那边民风尚侠好义,地近匈奴,多英豪猛士,与幽州并称。” 晏晏来了兴致,偏要他说说,谢客当时只是跟着叔父去并州一家旧学书楼抄录,哪里真的出去看过并州风光游侠儿。被她缠不过,只好结合腹内学问,随意说上一段。 很快晏晏就不想听了,他说的这些风土人情和历史掌故并不好玩。 谢客见好就收,闲着没事做,两人须得找个话题说下去。 “我们到长安要经过哪些地方?” 这是晏晏的问题 ,按理来说他们所在的吴郡属于扬州,但这些地域广阔州并没有真的治所,州刺史的职位是监视群太守及地方官吏。 “现在还在江吴,过了江渡县是长江,渡江北上,就一直是豫州界,我们大半部分的时间都要在豫州,过得豫州离三辅很近,到了京畿内,半日可至长安南。” 谢客简单说了行程,晏晏一脸无辜地眨眨眼,意思就是完全不知道。当然这些无需她关心,跟着走就是了。 旅途才开始,晏晏就抱着腿,觉得无趣。 -- 第18页 谢客思来想去,想从带来的几本书里找出来给她打发时间,晏姑娘扫了一眼书页上的几个字,什么“东齐故事”“季子臆”,兴致乏乏,垂头继续摆弄头发。 谢客又拿出一本《廉肉》,小姑娘以为是什么菜谱,接过来一看,翻开都是各种奇怪的符号加上一段小字注解,晏晏找到几个熟面孔,那是她看得懂的《诗》中选出来的,都是出于风、雅。 “这是什么?”她问。 谢客接过来,“这是一本乐谱,应该是鲁人写的,旧书简落在长安我先生处,我和先生手抄了两份,这本被我顺手拿来看。” “乐谱?”小姑娘嘟嘟嘴,腹诽你们这些文人乐正真会玩奇怪的东西,书名也不讲究点。 谢客乐道:“其实我亦看不大明白,杨先生教我看的,这是先周众野之国的符号,应该只有鲁人才懂得……还要加上杨先生。” 晏晏的脑袋晃啊晃,不知有没有认真听讲。 “闲来无事,不如我教你,你的吟唱很好听,肯定能学会。” 谢客信手翻开一页,说的是一首桑间谣。没说多久,小姑娘昏昏欲睡,毫无兴致,谢客只好把书扔了。 “晏晏?” “别叫我,乏了。” “我没说了。” 晏晏支起身子,探出头,车行驶在官道上,一侧是树,一侧是田。 “我们到哪了” “早着呢,今晚要到江渡投宿。” 晏晏小脸表情一再变化,“这么慢,何日才能到哟。” 到江渡已经天色向晚,小城靠近江海,晚间人不少,加之没有宵禁,这时候能看到不少人在外边。 几人就投宿在一家客店,店里小厮引着牧喜去马厩,晏晏和谢客把需要随身带着的东西拿下来,和小童一起进店中来。这家店谢客南下时住过,倒也放心,叫了菜,给车夫牧喜叫了小半壶酒,没在外边吃,吩咐小二直接送到房中。 小童和牧喜一间客房,谢客和晏晏各自一间,掌柜没问多余的话,殷勤地去开门。 江渡还在扬州吴郡内,是往来交通要道,不少客船商旅都会在此地暂住,于是城中显现出一种外地人还要多于本地人的状况。 饭菜还是可口的,晏晏和谢客的两间房实则是一里一外,中有一墙隔断,两人就在谢客房内的小桌上吃这离开家的第一次晚饭。 打开窗,能看到远处江上跳动的渔火,明灭不定,仿佛坠在江面上的星。 谢客叫人来收拾好之后,靠过来倚在另一边一同眺望,外面的声音有点嘈杂,看着孤寂的远处,暗下来的城市,偶尔的光亮以及几处人家的灯笼,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戌时末的江渡,已经不再是熟悉的地方。 “喂,晏晏。” “什么?” “你怎么不说话了?” “不是在说吗,为何非得我说话?”她反问一句。 “好,我说。” “诶诶,别,别吟诗啊。”小姑娘笑着说。 谢客很不高兴,怎么自己挺欣赏小妹妹的歌声,她却一点也不关注自己的讽诵感怀。想着自己好歹小有文名,今年回去还要参加十一月的文薮阁讲经,这可是一般文士得不到的待遇,最低也是王公主持,甚至有帝皇亲自莅临。当朝圣上雅好诗书,起用大儒马老先生,读书人的地位得到提高已经在可期之中,就连一文不名的寒士都有机会以才学出仕。而养望与文名是增加自己履历的重要因素,也是如此多的士子荟萃长安的原因。 想到此处,原本长安文人圈子里都认为淡泊无争的年轻书生突然想要证明自己的才学过人。 把自己的小情绪稍稍透露一下,惹得晏晏笑得更开心了:“这样,你唱歌如何?我一定不打断,且洗耳聆听。” 谢客摆手,表示自己不与小孩子计较。 两人的相处很愉悦,晚间谢客送她过去休息,回来时去谢敏两人的房间看了看,小童已经睡下,和牧喜说了几句,径自折回屋中。 那边有些认床的晏姑娘没有睡着,在屋里转了一圈,不久后惜油的店家在屋外提醒客官早些休息,她这才灭了灯,和衣而睡。 作者有话要说:  嗯,要去长安了这章提到的五铢钱和官职,还有后面的地名、历史,不要较真。一直埋头写,昨天去贴吧,好像我这小故事没有封面,没有签约,没有自荐,不会有人看到呀…… ☆、有女同车 江北秋意浓,行人更在江风中。 “过了江北,就是豫州地界了。” 谢客如此告诉她,晏晏还一脸迷迷糊糊,人说春睡重,小姑娘不仅春睡重、夏睡酣、秋睡长、冬睡沉,就连小睡都无清眠。 “不敏。”谢客叫了一声。 “哎。”在外面啃饼晒太阳的小子赶忙回了一声,掀开帘子,嘴里犹自包得满满的。 “先生叫我?” “吃完擦擦手,和着来月余,之前教给你的诗书怕是都记不得了,待会我考一考你。”谢客闲着无事,把车帘挂了起来,此时行经野外,偶尔经过,看到不远处的村落,大道尘土扬,没什么行人。 谢敏名字取得好,偏偏是个顽劣小子,大家都叫他不敏,这样一来敏就成了“敬谢不敏”。听到谢客的话,小童饼都不想吃了,自家公子为人醇厚,跟着他比以前天天在道观做事好很多,唯一让他觉得可怕的就是这种时候。 -- 第19页 偏偏公子还说今后天下寒士将能通过文艺比试公平取士之上者,白身子弟一跃龙门不是难事,小童没有这么大的志向,哪里会主动学习。 随着炎朝越发注重先儒之学,谢客等人也研读了不少,做为启蒙之学,《诗》、《礼》是比较常用的,不过如今炎朝,尤其是长安文人圈子里流行的依旧是老庄之学,上有所好,下必甚之,这些年势头弱了很多。加之新一辈的长安四子等人都不爱作理诗,大约风气很快就能改变了。 晏晏看热闹不怕事大,完全没有把自己代入被考者的身份,知道考的是自己还算熟悉的《诗》、《礼》,端坐在一边,摆出旁听的架势。 谢敏看着心里害怕,心想这是师母也要一起考我,若是什么都答不上来,今后会不会罚我?这么想着嘴里的油饼都失去了滋味。 “我之前教你和小牧让,是先雅次风后颂,这样,先生不问你不熟的,就说说‘有女同车’一章。” 说罢谢客转头朝晏晏一笑,搞得小姑娘不明所以,偏过头没和他对视。 小童子到底是学过一些的,这首诗背过,谢客让他随意些,谢敏结结巴巴地背完了不长的诗,其间谢客提醒了两次。 “不敏可知道此诗作何解?”谢客坐出来,与他并排居于车左。 谢敏手足无措,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本以为背完就算了,居然还要解释?先生好像没怎么细讲,当时只简单地提了两句,说幼年时候以诵读背诵为要,不必求其解,待到悟时自然晓得其中妙处。 “无妨,我不是教过尔雅小学之书,凭你的感觉说说,诗乃以言,各有所解,诸国之时释《诗》者有书二十余家,至于宴飨交游更是更仆难数,无人敢说中之。” 谢敏垂头受教,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先生说毛氏注‘太子忽以齐大非偶,不受……不受齐侯女,齐女有德,实为良配,卒以国灭,至于见逐,所以……所以这是怨刺之诗,说这个太子无德。’” 谢客不置可否,谢敏这小家伙挺机灵,就是玩性大了些,否则当时谢客不会花粟米赎买他。 “晏晏。” 谢客回头唤了一声,隔岸观火的晏姑娘无辜地眨眼,表示自己只是个吃饼的。 “不然你来说说” 谢敏看到年轻的未来主母把头摇的像波浪鼓,看来对老师陡然提问这种事,大部分人都不喜欢。 “不敏记性很好,当时我是这么简单提过几句,这是我的老师告诉我的。但是,我认为诗不必皆要微言大义,以言志。娱情可不?可。养性可不可。学其言而识其物乃至比其类、观其意。” “这是一首出游之诗,春服既成,命驾而行,有女同车,其颜如玉,感知于心,冲而成语,既安且闲,莫不静好。” 谢客简单说出一种看法,却是从诗词本义观之,也就是直解。 这些话不深奥隐秘,谢敏大约听得明白,晏晏觉得确实是这么一回事,谢客明显是说眼下之景,古人常有的以诗言志,言的可是自己的志向。 “不敏聪慧犹过牧让,以我预之,将来或阿让所成更在你之上。”谢客说。 前边的牧喜听到谢客夸自家小子,回头笑笑,没有说话。 读书须得以衡、以心、以勤,这三点更在聪慧之上,谢客觉得自己仅得其二,而牧家小子既勤且喜,日居月诸,是个可造之人。 一时兴起说完这些,一行人继续向前,计划在晚间赶到豫州南华郡中一个小县住宿。 晏晏自从出行以来就沉默了很多,哪怕中途停车驻马休息,饮水吃东西,小姑娘都没怎么“言笑晏晏”,让谢客有点担心,想来是一时之间不适应离家这么久,嘴上不知怎么安慰。 其实小晏晏哪有这么脆弱,只是整日都在车上闷得慌,想家是真的,从离开的时候就在想家。加上路途漫漫,风尘仆仆,自然像家里秋后的莲叶,失去了水分,显得蔫巴。 谢客陪着她说话,或者搜索枯肠,想出几个有趣的传闻故事,让小妹妹开心。小谢敏也感兴趣,支着耳朵听,谢客就叫他进来一起,提高声音,连外面的牧喜都和着一起听谢客胡说八道。 这时候说的是一个本自《山海图》的故事,谢客加以改编,使其更加具有趣味、情节更曲折。 “传闻海外更有九州之大,无尽海域中有许多国,比之神州赤县或更要广阔,海外之南,有巨人之国,彼国之人身长数丈,断发衣鱼鳞之甲,一食如虎狼啖肉,饮则如长鲸吸水……” “谢谢,真的有这么大的人,那他们有这么多东西吃吗?”晏晏来了兴致,打断他的话发问。 “他们住的房屋是不是很高很大?” 谢客吊起她的好奇心,没有直接回答。 “且听我继续往下说……”谢客舔舔唇,“此事十分荒唐,国中无人信之,皆以为匹夫妄语。岭南有旧越之徒某氏,素有勇力,但是好游弋,不事稼作、不课农桑、不修礼仪、不读诗书……乡党人轻之,称其和诸国之时晏子所杀三士一样,有勇而无为。某欲证明自己有勇且谋,乘槎而出海,行数日,所携带的水和粮食皆尽,饥饿难当,伏于舟中哀嚎不止……” 谢客故意顿了顿,晏晏拽着他的袖子,眼睛亮闪闪的,完全没有睡意,“后来呢,后来呢,他是不是被鱼吃了?” -- 第20页 谢客笑她傻,被鱼吃了还说什么 “忽然海上羊角风起,一时商羊鼓舞,怒涛阵阵,某氏大呼‘我死矣、我死矣’竟是晕了过去……等到某醒来,不知身在何处,但见风平浪静。碧海青天。时有香气袭人,觅香而去,海雾重重,云开雾散,一山忽现于前。此山极广,某氏细看取,山中以为树木者丛生,竟是青草,而巨石如斗,巨木百围乃为小者……” 故事离奇荒诞,牧喜一边赶车,一边仔细听着,觉得公子真是多才,即使是说异闻亦不输长安酒肆茶楼里的说书人。 车里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听得入迷,这年代娱乐方式不多,信息传播慢,这种故事已经是很有趣的了。 谢客半文半白,继续往下说:“此人舍船登岸,筚路蓝缕,腹中直叫,那股香气更加引人--却说这香气,并非花香麝香,而是肉香。等到他拨开草林,眼前是一处巨湖,湖中有一小岛,而那岛上,坐着一个生得怕人的怪物。” “某氏凝神看去,那怪物巨兽分明是个人的模样,一般手足,一般头脑,无甚异处,唯有其人四肢皆倍于己。耳如蒲扇,眼似铜铃,卧如小山……巨人面前生着火,火焰闪闪,上架着一块大肉,烤得滋滋作响,油滴入火,火舌啮肉,巨人不时翻转,口中流涎不止……” 晏晏睁大眼睛,仿佛她是那个误入巨人之国的某氏。 “谢谢,那个巨人哪里来的火?” 小童谢敏也沉浸在故事中,见公子和颜悦色,随着发问:“某氏有没有吃到仙肉长生不死?”小童认为海外的山就是仙山,山上人自然是仙人。 谢客接着说:“某氏正惊愕无言,不料巨人忽嗔目而视,发现了某氏,他一声巨吼,如同雷霆,某氏双腿一软,只见那巨人放下肉块,几步踏将过来,某氏瘫软于地,旋便而出,那居然一把拎起某氏……” 故事到这里已经是跌宕起伏的精彩之处,众人屏住呼吸。 “巨人端详良久,双目射出电光,铜钲一般,某氏肝胆俱裂,大呼不止。孰知巨人将其带回小岛,某氏离近了看,发现那哪里是小岛,分明是一头巨鳌。巨人口中吐出怪语,将其掷于火旁,某氏饥肠辘辘,闻到肉香,情难自禁,暗自吞津。巨人仿佛知他心意,撕下一块肥腻,扔到他身上。” 说到这里,几人都以为从此某氏就和友好的巨人交了朋友,小童甚至在猜想接下来会不会有琼浆仙果。 谁知谢客话锋一转:“某氏感恩戴德,泣涕横流。抓起大肉吃了个饱,并不知所食乃是何物,味道甚怪,只当是岛上异兽。巨人与食,未几,皆毕。某氏正欲与言,这巨人俯身,露齿而笑,白牙森森,长獠尖尖……某氏被其拿起,如人探鸡窝取鸡子,一时魂飞魄散……” 故事到这里,出现大转折,居然变成了恐怖故事,晏晏和谢敏都觉得凉飕飕的,晏晏拉紧了谢客的衣袖。 “公子,前面就是南华雁丘县。” 牧喜回头说道,此时天色近晚,入城的人不少。 谢客应了一声,放下帘子。 “快说啊,后面怎么了?”晏晏急切地问。 谢客笑道:“天黑了,我胆子小,明天再说。” 晏晏知道谢谢是在调侃她之前的称呼,哼了一声,决定今晚吃饭之前都不理会他了,嘴里念着,“胆小鬼……小气鬼……何不叫巨人今晚攫了你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似乎这章有点拖啊,不过我喜欢。 ☆、虞芮之争 晏晏早上起来梳洗,谢客端着粥敲门。小姑娘磨蹭了半天才给她打开门,看来昨晚对“巨人之国”的怨念还没消。 小妹妹不管他在那边候着,还坐在镜前摆弄自己的头发,透过镜子看到他走过来站在后面,装作没看见,就是不回头。、 旅途自然不像在自己家那么方便,沐发浴身都麻烦了很多,晏晏的头发都及腰了,此时用自己的小木梳和篦子梳起来,感觉有些生涩,偏偏我们小女侠是个急性子,卡在那里就用力一梳,吃痛后赌气地扯了扯。 后面那只手握住了梳柄,轻轻拿下来,从上边慢慢梳理。 谢客只是帮自家小妹妹的随手为之,反倒是晏晏姑娘被这个十分亲昵的动作弄得身子一僵,之前只有婆婆帮她整理,还是第一次有一个男子触碰自己的发丝。和他打闹时没在意,甚至把谢谢当做自己的小弟,这些年都没有主动叫过他一声客儿哥哥。 于是少女感觉脸颊慢慢热了起来,红云染香腮。 晏晏还没来得及体味这种夹杂着羞涩、甜蜜、不适的奇怪感觉,想展现一回哥哥温柔的某人把她的头发梳疼了。 这就很尴尬了。谢客讪讪地笑,晏晏埋怨一声,夺回篦子自己梳头发,原本翘起的嘴角勾勒出一个浅浅的笑。 晏晏吃东西蛮文静的,就是看起来很娇憨,谢客说是像自己在长安喂的小“狸奴”。 巨人有没有吃掉某氏之子,晏晏早已忘记问了。唯一关心这事的就是戴着一顶青黑色小帽的谢不敏。 然而今天谢客说的故事是另一个,晏晏很喜欢,这是一个关于诸国刺客的故事。 诸国之时,多不义之战,下伐上,邻国相争,战争的惨烈远超之前。于是出现了死士刺客,人言公子君王好养客,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这些不是武夫的轻侠刺客,往往藏匿暗处,伺机而动。 -- 第21页 侠客精神,大约是那时开始的,他们并不是什么君子,也不标榜自己是君子。正如夫子所言,他们“言必行、行必果”,是“硁硁然”的小人,小人物是侠客刺客们的集体形象--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气概与愤怒,不止是“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在民众的印象里,后期兴起的另一种比较独立的武人才是符合他们审美的侠客。 当侠客变得自由时,不再完全是上位者豢养的爪牙,他们的个人魅力和侠客精神就慢慢加重,人们乐于谈论。这里谢客打了个比方,用文学与武人相类,文人之笔、武人的刀,他们发现自己时便有新的变化。 民众喜欢听侠客路见不平,劫富济贫的故事,一方面弱势地位的人,内心渴望有敢于打破规则,顺心而为的勇士,以直报怨,所谓“野夫怒见不平,男儿执仗而起”。另一方面,文章未普及到下层,人的骨子里喜欢看的是搏击打斗,乃至飞檐走壁,力能开弓的故事,无怪乎这些事迹受人欢迎。 史书上的那些刺客多以刺位高权重者而留名,诸国之后的大正之国开始,出现了游侠,到后来大正三世而替,中州又分成数国,故周、旧吴、南楚、西蜀四大邦国,其余小国不计,直到炎朝□□起于草莽,代宗周而立,号为炎,先后伐衰周,灭西蜀,破南楚,降东吴,如今四海一家,而来一纪又数年矣。 晏晏说的江湖,只是大正之后的侠客。谢客每回说到燕地一个侠女为父报仇,入山学得壁附之术,如何入严室而手刃敌首;还有诸国时越女学得白猿剑法,打遍越中,说出“无一男儿”的豪言。这两个女侠故事,小妹妹百听不厌。 谢客搞不清楚她为什么对那缥缈的“江湖”如此兴趣浓厚,他在眼里不过是一群走马相夸的褦襶(nai dai)子弟。 真正有武艺的侠客,则大多是自小穷苦的人家,哪里有什么风花雪月,快意恩仇--那是青州大泽的强人能如此,侠客也要为柴米计。 马车前行,虞县离雁丘不远,大约午后就能到,而虞县的下一站芮县则又稍远,天大黑才能到。如此一来在何处投宿成了问题,谢客敲定在途中找个人家,借住一宿,实在不行就在野找个地方休整等到天明方入城。 驶过虞县时,一行人买了吃食,牧喜加快速度,想要在天黑城门关闭之前进入芮县。 谢客在车内小憩,突然感觉到停了下来,晏晏疑惑地望过来。谢客掀开车帷朝外边看去 “牧叔,发生了何事?”谢客以为是马儿口渴,停在路边水洼中饮水。 “公子,前边有数人据道。”牧喜的声音让听了一天侠客故事的小晏晏浑身一震,以为是路霸车匪拦路抢劫财物,下意识把手伸向车底一处地方。 谢客仔细看看,放下心来,回头对晏晏道:“看着是农人在田间路上争吵,不用着急,你和小敏就在车内。” 他又转过去对牧喜说:“牧叔,且驻马。和我一同去前边看看,发生了何事,应该不会无故遮拦官道。” 官道还好,若在北方的驿道,谁敢遮挡是要被有司问责缉拿,如果重装了传递军情的快马轻骑,重者按延误军机罪论处,甚至可砍头。这在炎朝平定天下,与民休息政策下是极其严厉的惩罚。 这地方处于虞县与芮县的交界处,都还在豫州治下,不过前者属于南华郡,后者隶属乐平郡。 争吵的是四五个农人,衣短褐,手里拿着农具,互不相让,看来是因事冲突。 看到这边士人打扮的谢客过来,对峙的两边都把目光投射过来,谢客生得身材挺拔,看起来比身后的牧喜还高大。 “敢问几位父老因何事在此争执?” 谢客笼袖施礼,几个农人不知如何应对,看着这年轻人衣着不似野夫,再看到远处那张车,以为是什么官府贵人,其中一个五短身材的精壮汉子立即过来,就要下拜,被谢客赶忙扶住。 “大人,请为小民察。这几位芮地蛮人……”他气愤地指向对面三个扛着耒耜的农人,“那块地分明是我家的,地中有一棵棠梨树,如今结了果子,有枝叶在其地上,这几个芮人竟背着箩筐来采摘,欺我虞人……” 话还没说完,那边的几个人也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告状。 “大人,凭什么说树是他们的?那树长在田埂上,平日里我们做活晌午都在树下,偏偏这时候果子熟了就跳出来说是他们的?哪有这般道理?” “大人,不要听这小人谗言,那梨树久遮日头,我地中庄稼都生得不好,即便是他虞人的,掉在我地中便是我的,有什么捡不得?” “你这鄙夫,芮人难道都是如此无理?” “乃公今日看你如何,便是到了郡府衙也不惧你……” …… 局面根本难以控制,谢客插不上话。听两边一说才知道事情来龙拳迷,就是为一棵野生的甘棠争吵起来,谁也不肯相让。 “公子,且由他们吵,牧喜去叫人让开道,我们走我们的路。” “我去说。”谢客上前几步,拦在面红耳赤快要打起来的两拨人中间,“几位父老,且听小子一言。” 那几人安静下来,不知道这年轻人是什么官吏,看得出不是大官,其中见过世面的看他文士方巾,猜测是附近的主簿司员。但是平民对为官者的惧怕是不变的,尤其是这种小吏最为难缠。 -- 第22页 几人看着他,谢客语气平和:“我听说,虞芮自古是礼仪所泽,这里的的民众和睦修好,如同一家。如今几位乡老所争执额的不过是一棵野生甘棠,每年结的果子不足两筐,味道比不上一般的院中之果,不能果腹,不能买卖换铜钱米粟。” 他指着路边的那甘棠道:“如果这树果子入口味道上佳,位于道左,如何能留到此时成熟落地。而且此树枝繁叶密,伸出的枝叶遮蔽了两边的田地,使得不小的一块地方收成不好。” 谢客看着两边的农人,继续说:“所以何不一同用斧斤伐去多余的枝叶,留着靠近路的一边一同在休息时乘凉。而且,小子不才,知道这种虬枝可以作为鸠杖,砍去的枝条足以一家拿去做一根拐杖送给家中老者,何不为哉?” 虞人、芮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说话了,其实他们觉得这位公子说的很不错,可一时间拉不下面子,谁也不服谁。 “小子从吴郡去往长安投奔亲戚,今晚要赶去芮地,车中尚有小妹,可否向几位父老讨要一杯水喝?或是附近有地泉,劳烦告知。” 谢客转移了话题,双方的人对这位讲礼的士子好感不低,听他说不是什么官老爷,争相邀请他去家中,说着双方几乎又要吵起来。 谢客哭笑不得,虞县出来不久,哪里还会回去此时已经快要到晚上,本来几位劳作的农人也要回家。谢客推脱感谢,最后接受了芮人的好意,决定去他们家里借宿一晚,谢客和牧喜说了一声,让他在后边慢慢驱车,自己和几位父老有说有笑,一同步行。 谢客称老丈的农人吩咐他的儿子先跑回家去,看样子是通知家里妇人们多做饭食。谢客还没来得及客气,那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扛着农具,头也不回地跑了。 谢客回头看了一眼,那只素手搴起的帘子马上放了下来。小童谢敏好动,跟着跑下来,这小子机灵,很快就叔叔伯伯地叫上人,搞得几位朴实的农人有些不好意思。 这个离芮县县城不远的村子很快到了,夕阳西下,牧人驱犊返,几处依依墟里烟像是在迎接远方的客人。后边车里的小姑娘看着前边那人与几位村老谈笑自若,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 这样的谢谢,和以前只会看书的木讷小子,很不一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昨日自己看了前面的,发现好几个手快打错的字,还有第一章的长/枪被和谐了。有时间会统一修改,还好看到的人不多,否则我这有文字洁癖的人一定受不住。似乎有人说不要轻易修改,不清楚。老实说我写故事都是没有回头检查,相信会渐入佳境。 ☆、小妹妹不是奇女子 芮县属于乐平郡,乐平这个不大的郡在古时候是一个小国的都城,名为沾。再往北行,是北林郡,穿过北林就出了豫州。谢客等人只是从北林郡边缘地带西行,没有进入郡中。 北林南部与乐平交界的地方反而是一片林子,深秋的树叶落了一地,铺的厚厚一层,林中溪流汩汩流出,飘着的黄叶洗得干干净净。 一行人在此处饮马,休整。昨晚没睡好的小童谢敏没有下来,在车中小睡,晏晏昨夜和主人家的小女儿同屋,似乎也不太精神,谢客陪她去林子里边,在溪边等她出来。 小姑娘摇摇头,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捧水洗脸,水珠沾湿她的头发,凉凉的。两人去外边找了块青草地坐下,车夫牧喜牵着马在那边饮水,马儿喝饱了水,在那吃草不肯走。谢客和晏晏说了一声,自己走了过去。 “牧叔。” “公子叫小人喜就行。” 谢客拍拍脑袋,“今晚就在下一处小城住下,时辰尚早,不急,我帮你解马,我们在此处多歇歇。” 两匹栗色的马兴奋地打着响鼻,小童谢敏跳出来,被牧喜轻轻打了一记头。 小童抢着要帮忙,牵着其中一匹马的缰绳和牧喜一起去林子里找那个水潭饮马,小孩子得意洋洋地牵着马走在前面,马儿力气大,牧喜不放心,帮忙拉着,谢敏还不高兴。 “我家牧让有你小子下爪就好了。”牧喜对这个顽皮的小孩子完全是长辈态度,一声牧叔心安理得。 “可先生说阿让念书以后比我有出息。”谢敏和他关系不差,在长安时常常去牧喜住的地方找牧家儿子玩闹。 这句话让牧喜很受用,看这小滑头的目光都顺眼了很多,“我们别去惊扰公子和晏小姐休息,把马儿拴好咯,在这吃草,牧叔带你去找野兔子去。” 小谢不敏听到野兔子三字,兴高采烈,“牧叔,这林子你又没来过,怎么知道里面有兔子?” “呵,你牧叔小时候住在李家坟,也就是现在冯翊的小关村,可是自小就在林子里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牧喜难得说这么多的话,追忆往事的男人都是带着深深的感慨。 “听谢太史老爷说牧叔当过兵?牧让那家伙也常常和我说。” 谢敏很好奇,在他印象里入伍的都是很厉害的,这几年北方匈奴人开始猖獗犯边,朝廷的征募也开始变多。 “那是很早的事了,咱们小公子还没出生,我也才十□□,本来是大哥去入伍当兵,我留在家里种地,后来连我都抓了去,说是炎人打过来了。后来大周没了,我也就跑回家娶媳妇去了,景明之前你可知道叫什么?” -- 第23页 谢不敏听得认真,当即答道:“先生说过,景明之前有两个年号,分别是开平和顺宏。” “我就是顺宏三年家里没有活计可做,遇到太史大人,才让我举家迁到长安来,那时候牧让才一岁多。” 两人一边说着,牧喜把马牵回来,找个树拴好。 “不敏,去和公子说一声,我们去林子里转转,这时候没有野兔子黄鼠,也该有几个果子。” “牧叔,会不会有熊瞎子和长耳朵狼?” “这点小林子哪会有什么熊虎,林子那边就是人住的村子。人来人往的,顶多有蛇,这时节蛇都不出土来,我在你怕什么?不是一直说胆儿肥么?” 小不敏涨红了脸,不承认自己胆小,小跑出去找自家公子说去了。 谢客从车上拿下一些干粮,还有早上那家人家送的一点肉脯,和晏晏在草地上并排而坐。 “晏晏?” 晏晏姑娘懒洋洋地抱着膝坐在那儿,秋日的暖阳晒在身上,整个人都不想动了。 “晏姑娘?” 晏晏嘴角噙着笑意。 “渔竹?燕子?晏儿妹妹?”谢客轻声道出几个戏谑的称呼,晏晏懒得理他,小脑袋搁在膝盖上,簪子别着的发丝滑落下来,柔和的侧脸挤在一起,小包子似的。 “晏女侠?” “嗯?”慵懒的鼻音答了他一声,之后继续眯着眼晒太阳,正如谢客之前说的,这个快十八的大姑娘还和一只小狸奴一样。 “用午饭了,东西不多,你先填填,早上没吃饱吧我和他们待会儿到那边,叫什么城……哦,赵襄县城再吃。” 晏晏摇头,表示自己对干干的糇(hou)粮没有胃口。 “你不要我留给小不敏了哦?” “我又不是小孩子。”晏晏不满地白他一眼,“整天叫我吃吃吃,到长安我吃光你的月俸。” “我可是和婆婆立下军令状,不能让你瘦半斤,只能把小晏晏喂好,否则到时候回去交不了差。” 谢客和她说笑,把糇粮包好,“肉脯要么?” “不要!”晏晏摆手,很“嫌弃”他。 “要不把肉脯夹在里面吃,味道肯定不错,要不要?”谢郎哈哈笑着,为她出谋划策。 “哎呀哎呀……”晏晏抱住脑袋,“你怎么比婆婆话还多,我好悔和你来,今后岂不是天天都要这样” 谢客笑的得更开心,这样逗她有趣极了。既然晏女侠不要,谢客回头看,准备叫小不敏来拿去分牧喜吃了。 谢敏正好高兴地跑过来,兴冲冲地和他说:“公子,我和牧叔去里面摘果子找兔子去,你和晏小姐有事就叫我们。” 晏晏的眼睛眨啊眨,“果子兔子?” 谢客随和得很,看小童子高兴,由得他们去玩耍。谢不敏连谢客手里的吃食都不要,一溜小跑又折身回去,生怕牧喜不等他先进林子去了。 谢客回来坐下就看到晏晏亮晶晶的眼睛。 谢客马上猜出她的心思,“晏晏也想去看看,说你和个孩子一样果然没错呢。” 晏晏睁大了眼,“你怎么……” 小姑娘站起来,舒展着她玲珑柔美的少女身材,阳光照在裙上,透过缃色的布裙,更加柔和了。谢客随着她站起身,两人站在一起,顿时让晏晏矮了一些。 “去看看?”谢客说。 “马车怎么办?”晏晏嘴上这么说,眼神早已落在后面去了。 “看看就出来,不进去远了,一会儿没事的,很少有人经过。” 晏晏露出笑脸,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小溪进去,踩着一地的落叶,脚下是涓涓水涧。小姑娘穿着的棉布鞋小小的,踩在溪流中的青黑色石头上,一跳一蹦,谢客在身边看着,担心她不小心踩空踏入水里。 “难怪牧叔都和着小不敏玩闹,这林子里果然有东西。”谢客和她说,“你仔细听,叮叮叮,什么声音?” “什么叮叮叮,分明是啾啾啾。什么小鸟的声音” 道路后边一边森林,森林很安静,他们在安静的林子里仔细听。谢客说:“应该是野雉,所谓野雉在林,十步一饮。” 晏晏不清楚,胡乱猜了个杜宇,谢客马上纠正:“杜宇的叫声‘行不得也哥哥’,所谓鶗鴂断肠声,杜宇不忍闻。” 晏晏学着叫了两声,谢客总觉得是在喊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晏晏对着家伙突然地发笑见怪不怪,自己打量着四周。水流沾湿她的下裙裾,她用手提着,放慢了速度。 林子正值午后,阳光直射,透过斑驳的树叶,照得小溪流明亮闪闪。 翔鸟鸣北林,日中影下澈,水中石子历历可见,青苔小草,清泉激越漱石。远远的传来小书童谢不敏的呼声,风吹草动,林中好声相合。 “现在还能抓抓兔子,没有林虞管,去长安就没这么方便了。” 谢客不无感慨地说了一句。 “怎么,那边没有林子么”晏晏提着裙摆,灵活地跟着他,忽左忽右。 “林子少是一方面,仅有的几个林苑都是皇家的,其中最大的是上林苑,昆明苑。其他的几个小林苑麋鹿兔子之类的不多,去的人还不少,几本都有林虞管着。” “长安这么不好玩呀。”晏晏说。 “要不我们掉头回去”谢客说笑。 两人有说有笑,突然听到小童的叫喊:“往那边去了,牧叔,我看到了……快追……” -- 第24页 晏晏一下扫过去,谢客也看到了草在哗啦啦地动,还没等他叫出来是只兔子,身边那个刚才提着裙摆颇为娴静文雅的小女子像只更灵动的兔子一样跳了出去。 晏晏自幼练习,好动且身轻如燕,此时跑过去连谢客都赶不上。 “谢谢快过来,快过来挡住那边!”晏晏边跑边叫他,谢客跟着过去,始终不能像女孩儿那般放得开。 晏晏一个纵身,一下扑住那个在草丛落叶间飞速前进却慌不择路的灰影。 谢敏和牧喜赶到时,发现自家公子在一边站着,晏小姐站起来,双手高高举起,手里拿着那只灰兔的耳朵。可怜的小家伙两只小短腿还在无助地扑腾。 “晏小姐抓到了!牧叔。”谢敏喊了一声,注意力全在那只兔子身上。小家伙羡慕崇拜的目光让晏晏颇为自得,转头去看自家谢谢,他随着笑起来。 接下来就简单了。晏晏摸着灰兔的皮毛玩够了,交给小书童按着玩,可怜的兔子红着眼,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牧喜看向谢客,大家都以为晏小姐是要把这个灰兔带回去了,一般女孩子都喜欢这种小动物。其实带着一个活物很麻烦,还要特意准备喂食,谢客准备劝说谢谢放了它。 晏晏看着谢谢的目光,刚才飞身扑兔的英姿尚在,小手一挥-- “牧叔拿去水边剥皮洗干净,小不敏去拾柴禾枯叶出来生火,我们去外边车上拿盐。”她看向呆若木鸡的谢客,心想这呆子又傻了,回头补上一句,“记得留下皮,我可以做手套。” 几个男性无言以对,牧喜想着这个小主母真是性情中人,谢不敏想着晏小姐果然很厉害,谢客想自己小妹妹真是一个奇女子。 “晏晏怎么急着拉我出来,牧叔都没做好,拿盐做什么?” 小姑娘理直气壮:“我怕看到血,小兔子太可怜了……” 谢客脚下一个趔趄,小妹妹已经不是奇女子这么简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这章。另外,作者用的写作软件排版是这样的,如果有什么问题或者关于文章的建议希望你能留言哦,哪怕只有一两个人在看,我都是高兴的。 ☆、既济未济 豫州文邓县背靠葬马山,其山多陶土,邓县大大小小的作坊做出了很多流传半个炎朝的陶瓷,其瓷光滑细腻,如美人冰肌玉骨,扣之有金石声,称为文瓷。炎朝官府在文邓县有一个规模最大的瓷窑,名为邓窑,而这县上的人家大部分以培陶抟土为生,甚至有的人家入了匠人籍,可以免去赋税。 晏晏第一次看到这种与蓝田县的美玉并称的文邓瓷,也是久久驻足,惊讶这瓷器的圆润。 谢客看她心中喜爱,便笑着和她道:“我带来的钱不大多,且马车颠簸不好安放,回长安我们搞几个放在屋子里。” “我又没说要买。”晏晏看都不看一眼,往前走去。刚才谢客的这句话,已经是把她当做家里的一员了,对于这种无意间透露的亲近,让她下意识想要稍稍避开距离。 “我叔父很喜欢这些玩物,他的书房出了书册简牍全是这种东西。到时和叔母讨要,她肯定会毫不吝惜。” 谢客提到了叔父叔母,晏晏对这两人几乎没有印象,从谢谢的口中大概可以猜出叔父是个有些迂阔的老士子,叔母是谢家叔父二十余迎娶的扶风女子,不是什么刻薄的人。 这是他们离开吴郡白门县的第十四天,天气晴朗。 牧喜在集市尽头的一家店里修补马蹄铁,谢不敏拿着谢客给的十几个铜钱去买糖葫芦吃,谢客叫他多买两串带回车。 晏晏和谢客一前一后在小镇的集市上闲逛,虽然是造瓷大户,这里的集市上摆出来的瓷器不多,原因是外地人不多。那些陶瓷商人一般和这些瓷窑有文书来往,不会直接到城中购买。所以晏晏刚才看中的那个双耳冰燕瓶价格很高,摆明是卖给那些行经此处或慕名而来的人。 文邓城的房舍色调偏向灰黄的土色,和江南的白墙青瓦比起来像个粗糙的汉子,无怪乎晏晏说一点也不好看。 “这边都不见有水,四处灰扑扑的。”晏晏笑着和他说。 “再走几十里就有一条不小的河流了,古时候叫淇水,如今叫淇河。传言这条河不染尘埃,发于幽府黄泉,明日就能看到了。” 晏晏对这些所谓传说不感兴趣,前边树下是围着一群人,外面可以看到一张青黑色的道幡,谢客一看便知是那些行走的算命道士。对于这些没多少墨水,练就一口伶牙俐齿的方士,谢客的态度算不上友好。 但是如今圣上逐渐有好黄老学说的迹象,甚至供奉了几个方士,有时开坛设醮场,有时画符箓。对于这种行为,有过几个老臣轮番进谏,皇上收敛很多,但这个皇帝好功喜祀的性格,谢客看得很清楚。 百年前的大正朝开国皇帝即是喜欢炼金丹,求长生,最终国祚三世而竭,天下分裂,直到二十多年前炎朝代宗周而立,短短数年间再扫六合,一统天下。 “谢谢,那边在做何事?” “道士给人看相,赚取钱物吧,要不要去看看?” 晏晏点头,谢客就带着她一起去看。旁人看来这就是一对普通的兄妹,没有谁家夫妇会是这般随意。 -- 第25页 树下除了幡上画着符箓的道士,还有个卖瓜的人,道士看起来扮相还行,麻布道袍,须发斑白,飘逸灵动很有仙风道骨的模样。不知道他是哪里借来的桌子,桌上除了龟甲,一字排开五文铜钱,不知道是收取的费用还是卜卦的用具。 谢客护着小妹妹站在卖瓜老者身边看热闹,不得不说这种热闹能聚集很多人围观,第一个参与的却很少。 一群人围在一起,没有人上去,有的人觉得无趣就走了,剩下的推推搡搡,还是没有人去花几文钱。那老道士老神在在地坐在桌后拈须,好像完全不担心没有人上去。 “我要是他,就有吆喝几声,说几句不准不收钱或者第一位免费。”晏晏小声出主意,谢客点点头,那老道士不知是耳朵好还是无意,朝这对小年轻人看过来。 谢客不理会,花了五文钱买了两块井水泡过的瓜,一人一块毫无形象地蹲在那吃起来--若说晏晏是奇女子,谢公子这样的读书人也是文苑之奇葩。两人交头接耳,啧啧有声,十分开心。 那道人果真喊了一嗓子:“麻衣铁口,神算无咎。游方豫州,因缘故留。谓我何求?为汝解忧。若如不善,分文不收。” 嘿,还真有意思,谢客听着这顺口,和晏晏说:“一看就是只能在这些地方混口饭食。厉害的道士要往长安去,不济的也要混个文牒,或者一起建个道观坐山垂钓,这种老道或许比那些观里的道人会说,得到的‘无益之施舍’定要差很多。” “什么‘无益之施舍’?” “我一个友人打趣说世上无益之施舍有两种,一为施与路乞,二为舍与方士……是不是很有意思,他人在长安,学问不差,唯独喜欢喝酒。”谢客笑着说:“我笑他说世间还有两种看似有益实则非但无益还损己的施舍,一是眠花宿柳,二是摆宴请酒。” 晏晏对这种无聊的文人打机锋表示你们真会玩。 从这话里,晏晏多少得出两个信息:一是谢谢不喜欢赴宴饮酒,二是不喜欢去胭脂巷陌。于是她咬了一口瓜,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不知道谢谢收到没有。 两人先后站起来,可能这样蹲在树下不太雅观,毕竟一个穿着士子长衫,一个身着淑女长裙。 “走吧,谢敏和牧叔可能要准备好了,我们过去找他们。” 谢客这么说着,晏晏看了一眼,准备离开,那边响起了那个道士的声音:“这位小姐请留步。” 谢客和晏晏左右看看,只看到几个乡人和大娘在盯着他们,确定那句小姐没有喊错。晏晏下意识看向身边的谢谢,心想我们只是吃瓜围观,叫我做啥? 谢客回身拱手:“道长有何事?” 道人站起来还礼,动作自然:“二位是要去往长安,老道没猜错吧?” 谢客一愣,旋即回道:“正是。” “如不急行,老道愿为二位卜一卦。” 谢客还是笑着,左右无事,他看看身边的小姑娘,意思是“去看看?”,晏晏眨眨眼,意思是“去就去”。 围观的众人让开一条道,两人过去,人潮又马上围上来,他们交头接耳,仿佛在说:“有热闹看啦!” “请。”老道拂衣坐下,指着桌上的签筒和龟甲,看向小晏晏。 “说好的不准不收钱啊。”晏晏拿起签筒,嘀咕着,哗啦啦一气乱摇。结果一下子摇出三四支竹签,小晏晏不等老道说什么,一把拿起来塞回去,干脆不摇了,随意抽出一支摆在桌上。 谢客看到老道人灰白的胡须抖了一下,遇到晏晏这种活泼的小姑娘,你再古井无波都没办法。 但老道有职业道德,还是要继续解签:“请问姑娘欲问何事” 其实他拿起签看的时候已经打好了腹稿,这些贵人家的女子,还需问什么一般都是忸怩说一声“道长看是什么签就怎么解”,大家心照不宣。 晏晏干脆利落:“劳烦道长给我看看财运如何?” 谢客看着老道的胡须又抖了一下,半天才开口:“一十九,中上签,吉。所谓‘无无无有有无无,忽见颜色在梁屋。人到河边方问渡,白鱼早在相逢初’,这签文乃是说小姐一生小有起落,终究衣食无虞,说不定可以身披诰命之服。这第一句说的……” 晏晏听得出他在说好话,谢客在一边想如果自己是算命的,能不能这么快把几句两可的话说出各种意思,如此一想,老道果然是夫子所说辩佞之才。 说了一番,晏晏装作听得懂的样子,等他说完道谢,换上谢谢来试试。 谢客不想听他解签照着签语说开去,拿着桌上两合四块的龟甲一扔,三阴一阳。 道士正仔细看,谢客不等他发问,自己说了:“我解姻缘。” 你一个书生,不问仕途,问起姻缘来了,怎么这么直接不做作和外面那些读书人不一样啊。不知老道长内心怎样想的,脸上依旧是祥和的笑容。 “这位公子,我看你天庭平和,地阁浑厚,乃是厚德之相。所谓君子以继明照于四方,这一卦,三阴继一阳,乃是‘既济’,《易》曰;‘既济而未济’,故而公子主内之人尚未出现,须得等到……” 道人的意思就是,虽然这是一个好卦象,但时机未到,谢客的结发妻子还没有出现,需要静静等待。两卦算下来,几乎都是一个套路,好话不说满,令人有希望,又不肯直接断定。 -- 第26页 两人站起来,谢客掏出八文钱递给老道,让晏晏和道人都有些疑惑。若说不灵,一分不给就是,若说听起来不错,两人应该是十文钱。 “道长收下不佞的几文钱,有劳了,所以少两文,因为两卦中有一卦不准。” 老道不愠不火,云淡风轻地道:“为令妹所解的签是老朽昏眊,勿复再言。” 谢客也客气地回道:“不,道长说笑了,错的是我的这卦。这位不是舍妹,乃是拙荆。” …… 走出了好远,晏晏还在笑,说谢谢真是满腹坏水,人家已经很不容易了,非得这么捉弄。谢客还以颜色,说谁看得出来你是我妻子,一看之下,皆说是我妹妹。 然后两人都不说话了。 ☆、淇水汤汤 淇水载清载浊,奔流而下,远望之下,那过分干净的河流和岸边的青草,在色调偏暗的土地上显得独特而惊艳。 秋天的豫州平原广阔无垠,一如千年前,这条淇水最终汇入那条大河,浩浩荡荡,其色唯黄。孕育了华夏文明的河流无声流淌,这平静下是汹涌的呐喊,亘古的、跳动的血脉,是伏在地上的母亲,是生命的莩甲。 谢客一行人停在淇水之畔九月的淇水汛期已过,冲刷过的河岸是她□□的筋骨,那边有牧羊人吹着笛子,牛铎的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经过雨水润泽的草和灌木开始疯长,几乎有半人那么高,个头不高的谢不敏扒开草,向淇河丢了一块石头。 石子落入水中,扬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那边草地低矮的地方是隰泽,牧羊人都不会让自己的羊儿靠近,因为隰泽虽然不深,小羊陷进去很难出来。泽中有三三五五的白色长喙鸟儿,晏晏没见过,兴奋地指给他看。 “谢谢,快看,那边好多白鸟。” 优雅的鸟儿梳理着自己的毛羽,如同贵人家的女子在早起后着意打扮,就连红色的一撮毛都像是脸上涂抹的胭脂。 “那是仙鹤,就是诸国中卫国君主喜欢豢养的白鹤。”谢客给她解释。 鹤鸣于九皋,鹤鸣于隰泽,鹤鸣于淇岸。晏晏折了一根草,拿在手里把玩,不知道是不是在寻找手感,顺着淇水转了一圈,惊起几个垂着头的大白鸟。 车夫牧喜没有跟着过来,在那边靠着车休息。谢客和晏晏沿着水泽走,穿行在茂密的草间,早上的露水没有被太阳晒干,沾湿了他的鞋,她的下裳。 小童找了一块干净的草丛,在上边一滚,压倒了一片。清秋的风是轻柔怡人的,拂在脸上温和的如同母亲的手。 晏晏脚下踩空,不小心踩到一处小泥坑,谢客连忙拉住她。等小姑娘站起来,小巧洁白的鞋子沾满了泥巴。 “怎么走路不看?” “哪有,是你不让我走里面的,这下怎么办?只有去车上我的包里拿一双来换,我昨天才换的……”晏晏踢踢脚,表情很郁闷。 谢客带着她继续往前走,来到一处滩地,砂砾被水冲刷得十分干净,他搬了一块石头放到水边,平静的淇水从脚下流过,身后是一片草丛。 “喏,就在这洗一洗,很快就干了,不行我回去帮你拿。” 晏晏看着眼前的清流,觉得是可行的,阳光正好,青青河畔草围着他们,仿佛身在青纱帐里。 谢客自己也坐到水边,河那边有很多仙鹤在懒懒地晒太阳,偶尔有两只交颈鸣叫,用自己长长的喙帮助对方梳理羽毛。 晏晏左右看看,确定除了身后这小子再无其他人,这个生在水乡的女儿终于看到亲切的水,眼里闪着的光是太阳下的露珠,亮汪汪的眸子看着汤汤淇水,对着氤氲着紫气的朝阳吐出一口气。 她轻巧地脱下绣鞋,白色的足衣也沾上了泥土,还好解开足衣后里边的小脚丫还是白白嫩嫩干干净净的。弯下腰,淇水真的很清澈,倒影都很不清楚,因为看到的是水底的石子砂砾。 风吹着她的脸,水吻着她的手。凉凉的水是这世上最柔滑的东西,胜过最名贵的蜀锦和吴锦。 谢客在她的身后,看着晏晏欣喜的动作,心中了然--这是个水一样的小妹妹,她爱着水,若说用什么比拟,行事爽利、古灵精怪的晏晏并不是风,也不是火。她有水一样的柔美可人,也有水一样的奔流不息。 他早年抄了很多遍的《道经》中写道:天下之至善者莫如水。 走到她旁边坐下,谢客也解开了自己的鞋子。 “你干什么?”晏晏疑惑地看他,“你的鞋又没脏。” 谢客脱了鞋袜,放到身后摆好,说道:“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卧在京都长安有几个朋友,其中有个诗做得很好,姓左,叫左太冲,年纪比我大□□岁,却是比我还轻狂,他的文章也做得好,不过和我不是一个套路……” “说重点。”晏晏受不了谢公子话这么多,头都不抬。 “呃……”谢客顿了一下,“他有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我十分喜欢,叫‘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写得真的很好。” 晏晏连自家谢才子都吝惜夸赞,对什么左太冲更没什么好感。 “就是吹吹风,洗洗脚而已,什么大不了的。” 谢客笑起来,听到小妹妹对其他人不屑一顾,不是只针对自己他就放心了。想了想,接着道:“他的妹妹可是个才女,在长安女子中很有名气,有时连我都觉得不得了。” -- 第27页 这话说出来,藏着某人的小小心思,他想看晏晏的反应如何。 晏晏抬起身,甩甩鞋子上的水珠,毫不在意,“有你厉害么?” “这个,应该,总之是要差一些吧,他哥哥的文名倒是不输于我。”谢客没想到小妹妹轻轻轻轻地把问题抛回来,只能很不谦虚地如实回答。 “那不就得了,”晏晏把洁白的足衣拧干,“连你我都觉得不过如此,还管什么左才女。” 这话说得谢才子面子挂不住,颇为严肃地说:“渔竹,到时候你应该也会和她们有交集,可不能这么随性,说说我没问题,对那些心高气傲的小姐才女们要谦虚些。” “晓得了,晓得了。”晏晏点点头,“我又不是什么不知礼数的人,虽然她们没一个是我对手,还是要虚怀若谷的。” 谢客知道她说的是武力方面,似乎的确如此,那些娇弱不胜风的小姐们没有哪个是喜欢扛舞棒的。若是叫那些才女们知晓,长安四子中的小谢居然有了未婚妻子,还是个这么奇葩的小妹妹,不知是怎样的反应。 至少自家的小妹妹是真性情,深受打击的谢谢这样安慰自己。 晏晏只洗了一只脚的鞋袜,站起来拎着拧干的鞋子一蹦一跳地去后边晾晒,也不叫谢客帮忙,不知是羞涩还是觉得自己可以。后一种可能比较大。 “晏晏,你知道你这样子像什么动物么?” 小姑娘用一只脚跳着过来,两只手摆出个展翅的动作,开心地答道:“是不是那边的仙鹤,你看我和它们都是一足而立,体态翩翩,飘然若仙。” “不,”谢客强忍着笑意,“一只脚的动物最出名的叫做夔,所谓一夔已足,《山海图》中说黄帝用夔皮为鼓,以威天下。” 晏晏丝毫没有生气,因为她不知一只脚的夔是什么东西。这让做好准备调笑她的谢公子很尴尬,和文化程度不高的小晏晏说话,正如一拳打到空处,有力使不上。 于是谢才子只能按照最初那两句诗说的,濯足万里流。 卷起下裳,光着脚,放到凉凉的水里。水流轻缓,阳光暖暖,让人全身都得到放松,所谓洗耳不如濯足。 晏晏看他闭上眼,看着清澈的淇水,心中一动,也脱了鞋袜,把两只小脚放进去。 水边的两人并排坐着,哗哗的流水从脚下流过,和江南的水流湖泊不太一样,这边的水流淌得更快,似乎也更凉。晏晏想到自家门前一陂水,正是燕南归的季节,不知明年自己能不能和燕归巢一样回去,赶上六月莲花红似火的时节。 她偏头看他。 近二十的年轻男人散发着温和的气息,记忆中熟悉的眉眼还能找到痕迹,如果用什么来比较,大概那时的他是春天的水,冬日之阳,沉稳平和的外表下,在深处有不为人知的寒意;如今弱冠的他,和秋水一样,依旧平和,但这凉意不让人觉得寒冷,这秋日的阳光是暖人的。 谢客感受到她一直盯着他看,睁开眼,小晏晏已经转回去了。 他又闭上眼,晏晏低头看自己的脚,本来担心自己的一双莲足会不会太大,和他的比起来还算得上纤纤玉足。晏晏轻轻踢着脚,在水里晃来晃去,两条小鱼一样。 他突然响起的吟唱把晏女侠吓了一跳。 谢客闭着眼,丰神俊朗,放声吟诵,正如长安一位叫汤惠的老先生的评语“小谢风姿俊逸,如玉树之临风”。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唱的是古渔人的《孺子歌》,清朗的声音不中徵羽,冲口而出,反而有一种独特的韵味,也许这种水浒草泽的渔歌,就是要这样随意唱出。 晏晏闭着眼,没有打扰他,安静听着,只觉得脚下凉凉的,身上暖暖的。 载清载浊,濯缨濯足。心之乐矣,吾道不孤。 最后是谢不敏四处找寻不到自家两位主人,大声呼喊,两人才起身回去。晏晏的鞋袜还没有晒干,还有外人在,晏晏不好意思要求他背自己,于是胡乱套上没干透的足衣鞋子,谢客扶着她一瘸一拐地回到路中。 几人收拾好行装,准备出发。晏晏在车里换了鞋,靠着车厢摆弄捡来的几个小石子,圆滑的石头有青绿的纹理,很好看。 谢客放下车帷,马车启动。身后的汤汤淇水,那个放声而歌、洗鞋濯足的水滩,交颈的仙鹤,还有野之牛铎声,渐渐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回头发现很多小瑕疵,暂时不修改了。中秋快乐,假期要写论文,很忙。 ☆、蓝田日暖 蓝田位于长安东南,有玉生焉。蓝田玉与文邓瓷,闻名天下,这座小县城也成了京畿地区著名的君子之地。 离开豫州进入京畿后,当晚谢客、晏晏几人准备在蓝田县住下,背靠蓝田山的县城完全不像之前的文邓一样,谁都看得出是做什么的,这座小城看不出和玉有多少关系,行人往来,自有风貌。晚间找到住处,谢客和晏晏照例出来游赏一番。 后日就能到达长安,这块属于京兆尹的地域,算得上到了谢客熟知的地方。至少这蓝田县他来过很多回,有个被吴休在《既望评》称为“蓝田出玉,岂虚言哉!”的朋友,老家就在这城中,对于蓝田的几处游赏之地,谢客差不多和当地人一样熟悉。 这几日过了重阳,谢客带着晏晏蓝田有名的青女祠看花,还能看到不少花。青女祠在蓝田山脚下,午后的长幡迎风摇摆,上面绘着五色的花纹,晏晏拉着他驻足看了好一会儿,两人拾级而上,走向山麓的青女祠。 -- 第28页 蓝田山有水环绕,山间多石。石子路曲折回环,看起来充满秀气,站在祠庙前的平地上俯视,看得到小城排列有序的屋舍和招展的酒旗,他们才转过小道,霎时间花香袭人,扑面而来。 这几日花苑中多的是菊花,深秋百花落尽,独此花傲立绽开,浅黄深黄还有偏向白色的菊花,在花丛中很耀眼,仅有的其他几株花朵没有因为少而显得突出,如同陪衬的丫鬟婢女,在雍容华贵的贵妇人身边待命,抬不起头来。 晏晏扶着竹篱看花,谢客站在她身边,小姑娘破坏喜欢美好的事物,好不容易按捺下折几束拿走的想法。这时候没有重九时候人多,不担心出门俱是看花人,路边偶尔还是能见到几个游玩的人比如刚才上来的凉亭中就有几个人。 菊花的花期不长,却足以称为秋季花魁 ,与夏莲、冬梅等并称,至于春天,那是百花争奇斗艳的时候,难以选出毫无异议的花中魁首。谢客和晏晏说着关于这“花魁”的闲话,提到了东都洛阳。 洛阳是炎朝的旧都,平定天下后在开平二年迁都西安,旧都洛阳依旧是人们常常提起的一座雄城。这里谢客说的是花,和洛阳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甚至把洛阳作为花名的花,牡丹。 “若说莲花是清流名士,梅花是骨鲠老臣,那么牡丹才是花中帝王,地势使之然,东宗周灵王爱之如美人,封为国色,时人赞誉为花开时节动洛阳。”谢客兴之所至和晏晏讨论关于这些花的雅闻。 “莲花君子,梅花高士,牡丹国色,这菊花又是什么呢?”晏晏拇指和食指轻轻拈动,把嫩黄的一点花蕊洒落。如同美人迟暮,花开终有落时,或许它们也不想让人看到瘗玉埋香的凄凉晚景吧? “这菊,应该是花之素王。”谢客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在他之前,有前朝隐士著《美人谱》,书名如是,评头论足的对象不是美人,而是种种奇葩异卉。到底只是文人案头读物,作用比不上一本简陋的医书。大正初年的燔书过后,这类书籍的出现,说明谢客所谓“文士的自我”有了突破。 谢客和她转入另一处小苑,奈何遇到了一把铁锁,看来是进不去了,围墙头伸出一树枝桠,已然是日暮嫣香落。 说起来,青女这种地方自拜的小神,算得上礼乐所不容的淫祀,但如今白云苍狗,人都是随着时代改变,原本没落的儒学在十几年内,渐渐复苏,只是落到尘埃里再拾起,不止改头换面那么简单了。 乘兴而来,晏晏不管谢才子说什么“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偷偷攀折了一枝花儿,拿在手里把玩。一路转下来,一轮红日已经到了天的那边,红云似火,晚霞如锦,归鸟反林,翅羽上驮着夕阳余晖。蓝田县在温暖的日光里,迎接夜晚的到来。 路过半道上的亭子时,里面的小聚也到了尾声,五六个佩玉长衫的士人相互揖别,一时之间并不陡峭的山道上琼佩叮当。 晏晏小声道:“这些读书人好生无趣,下山的路就这一条,还不是得一道下去,偏偏在这里告别半天。” 谢客笑笑,没有回答。缀在几人后边慢慢下去,还能听到那几人的高谈阔论,说的无外乎诗酒棋画,宴饮走马之类的事。生活在还算承平的年岁里,这样悠闲的生活是这些士大夫的全部,尤其到了中年之后,未能在仕途一展拳脚的,在这样的小县中,三三五五,自得其乐。 离炎朝一统,不过二十年光景。对于很多人来说,二十年已经太长,这种关于生命的思考,这些年在京都十分流行。人说负心多是读书人,这群数量不少的群体,在更迭板荡中,显露出的自然有千百种样子,作为一个刀笔史官,他看过很多,想过很多。 这些自己都无法理清的感慨,有关于晏晏父亲的思考,谢客没有和她说。眼里的小妹妹还是个无邪的小花,正如她手里拿的那朵,在多年未见后,突然看到它的绽放,哪怕只是小蕾深藏数点红,依旧让人有种新鲜的、惊艳的愉悦。 何苦着意雕琢呢?她会有她的样子。 “雷兄,方才子山所作的那首咏菊诗,你以为如何?” “颇有余味可玩,静斋所作的‘可怜椎头子,无人偷攀折。解意风不赏,更用人扶何?’细细道来,更在子山之上……” “吾兄谬矣,此等言语,只在几人间说耳,若出得此山,好叫人知晓,蓝田余家子乃是这般人物,岂不有损雷兄之名。” …… 两个落在后面的士人,蓄须戴巾,三十多年纪,说着刚才在亭中的唱和,嘴上十分谦虚,其中的自得连晏晏都听出来了。想着两个一把年纪的人,互相吹捧又假意推辞,一个比一个客气,小姑娘觉得好笑。 “晏晏你笑什么”谢客正留意听那两人对话,身边的女孩轻笑出声。 谢客这么一问,那两个大概是喝了一些菊花酒的好朋友才发觉身后有一对年轻男女,看到谢客士人打扮,气度不凡,两人转过身来,行礼相问。 晏晏在旁边不出声,看着谢谢和他们十分友好客气地问好,无非是问他是那家少年郎君,怎么未曾见过。谢客只说小可姓谢,蓝田濮家公子旧交,回家中接亲戚来长安,路过此地,故地重游,得见二位仁兄幸甚,之前未主动问好还望见谅之类的话。 那两人知道濮家,因为蓝田令就是濮家人。 -- 第29页 之后就是盛情邀请和借故行路推辞,两人要谢客去府上做客,说是今日恰逢十旬休假,某家摆了宴席,正缺谢公子这样的才俊莅临。谢客百般道谢推辞,最终少不了和他们说了一路的话。两人听他谈吐不凡,生出结交心思,还好这两位都有些醉了,山下有仆役等着,客气一番,谢客带着晏晏匆匆离去。 好久没回归士人圈子的谢客突然觉得很不适应,难怪晏晏常说这些读书人的不是。 在路边准备收摊的茶摊上叫了一大壶茶,谢客一饮三杯,方才的推辞让他口干舌燥。 “你还笑,若不是你多事,叫那二位先生看到,我也不会花这买清茶的钱,现在还头疼得很。” 小姑娘笑得更欢。旁边那个卖茶的老人也笑道:“公子此言差矣,老朽汲山中水煮茶要花费两个时辰,一碗茶不过两三文钱,何苦与你妻子计较,否则她和你计较当家的柴米银钱,岂不是更要令人头疼?” 虽然这卖茶老者不清楚谢客说的话具体是什么意思,但他是第一个认为两人是夫妻的陌生人,这让小晏晏收住笑容,谢客莞尔。 “老丈说得在理,这妇人如果计较起来,头疼的还是自己。”谢客话音方落,就感觉脚背生受了一脚,看来小妹妹对他的玩笑很不满。 谢客谈笑自若,和这老人说说笑笑,最后帮他收拾摊子。老人笑言下回再来喝茶不要他的钱,省得计较这些许头疼事。等到告别时,这偶遇的卖茶老者和一旁的晏晏道:“小姑娘,你家夫君节俭,不是坏事,我看你要多和他学学为家之计。” 结果就是谢公子又被小晏晏踩了几脚。 出来玩时和牧喜交代过,叫他们不必等候,这时谢客没有带着晏晏回下榻的客店吃晚饭。晏晏随着他绕了一圈,找到一家小店,这店在得很深,一般人发现不了,进去居然发现人还不少,热腾腾的白气和香气弥漫在小小的店中。 这是一家主食牛肉的店。故周朝廷不许民间杀牛,入炎朝后松懈了很多,不少权贵的宴会上公然烹羊宰牛,但是在民间以牛作为农业主要生产力的背景下,这样的牛肉店肯定是少见的。显然一般民众不会来这里,谢客故意带晏晏来,多少有炫耀自己熟悉这地方的意思。 晏晏没想这么多,牛肉不是没吃过,在吴郡吃的最多的是鱼肉和猪肉,两人叫了一锅肉和汤,坐在角落里吃起来。晏晏觉得谢谢在这方面和自己是有更多默契的,至少都喜欢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雾气里看到晏晏红红的小脸,谢客很轻松。最后俩人吃得很饱,不忘带一包酱牛肉回去,老实说,这一顿花费的钱不少,最让谢客好笑的是,小姑娘兴许是吃了不少,打了个嗝,她居然羞得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天对我有比较特殊的意义,每年总要写点什么……其实我是有存稿的,写得还算顺手,接下来要加入更多配角。我个人想写的是循序渐进的爱情,目前男女主顶多有点情愫,更多是类似哥哥妹妹的感觉,所以谈恋爱可能要谈半本书。之前没看过这边的书,找了一些同类型的,发现我简直比女孩子还纯洁。开这本书之前我有过好几个灵感,也许,有机会的话,会在下本书写都市奇幻。今日去地大看望老友,中秋快乐。 ☆、高飞上帝畿 九月十六既望这天晚上,月轮皎洁。长安东安的大道上,行来一辆骈驰的马车,此时已经是午夜,夜晚行车的速度慢了很多,等到宣和门开的时候也差不多能赶到,这是几人头一回连夜进发,车夫牧喜对此没有感触,他是多年的御者,夜行大道,其直如矢,并不困难。 谢客没有靠着车壁休息,旁边的小姑娘显然很少这么熬夜,靠着休息,始终觉得不舒服,车里空间窄,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了他的腿上。看晏晏睡得好,谢客不想打扰她,动作都小了很多。这么坐着很无趣,他今日就要回到长安,之前告假离去后不管不问的诸多事情,如今不得不一一拾起,靠在那里想了很多,带来的一袭羊薄毯盖在晏晏身上,偶尔风吹进来让他觉得有些寒冷。 始终要面对这些事,只要他在这尘世里。接下来休息两日,要回到先生所在的天禄阁和自己工作的石渠阁报到,很多事接踵而至,不得不仔细思量。许久不见的朋友们,也该拜访……还有,他看看枕着自己腿睡得香甜的小姑娘,她也要以一个新的身份出现在长安了。自己在还好,可未来的日子有大部分时间他不呆在城北的家里,不知她能不能习惯。如果带着她参与自己那些所谓的朋友圈子,或许小晏晏会更不喜欢吧 这只南国燕儿,飞到京畿后,谢客不想让她一直困在一家屋檐下,又害怕这种没有水浦林子,满目都是屋阁画栋的地方让她受到伤害。 思考得太多,这种事不如顺其自然,谢客不去想小晏晏的生活问题,转而想起自己的事。目前他的工作很清闲,大概就是每日去石渠阁和天禄阁整理古籍经书,还要在官署太学中帮自己的老师做一下授业者,太学中有内学,针对王公之子开放,偶尔作为优秀师兄的他还要去帮忙。 最大的事是石渠阁讲经,这是这几年才兴起的,即皇上每隔一段时间会来石渠阁听讲,谢客年幼,自然不是西席讲经释书之人,那要由几位耆宿硕儒担任。说出来他的工作是很光荣的,甚至吓人--即是坐在一边旁听做记录,不时参与讨论,某种意义上,他算得上天子的同学。 -- 第30页 除此之外,谢客这个在两阁一院当红的小生要帮自家叔父整理资料,收集古文献,简选编订打下手,以便老太史完成著作。他转益多师,天禄阁杨子是朝中耆宿,谢客作为不多的关门弟子,且还在这两阁混,自然要常常去聆听教诲,侍奉恩师;太学祭酒和几位博士都喜欢叫他帮忙,石渠阁的先生们更是把这个年轻的同事当做小师弟。于是在一群读书人群体中,谢客很忙。 离去的这个月,那些为老不尊的先生们,少不了念叨这小子跑哪去了。大概自己的叔父和恩师杨子、韩子、刘子他们也不适应使唤最称心的谢客不在身边。整日和一群老人在一起寻章摘句老雕虫,无怪乎谢客的思想老成近于迂阔。 “我回来了,长安。”谢客动了动僵直的身体,轻轻说了一句。 牧喜把车停在宣和门外百步的距离,外面已经有等着入城的人,大多是入城卖菜的农人和来长安的商贾。 谢客掀开前边的帷帘,外边的天蒙蒙亮,正如诗中所言,三星在天。长安十二道大门,开放关闭的时间不同,但差不多都在寅时末开城,最晚不过卯时,宣和门接近城中百姓居住的闾里,开放得更早。有的门则是非特殊情况不开。 谢客和叔父住在长安中偏北的位置,既不在百姓聚集的东北闾里,也不在南部靠近兴乐宫的王公贵族官吏聚集地。长安三宫,兴乐为圣上临朝办公之所,盘踞于城东,也称为桂殿兰宫的兰桂宫在其北,最后不大的未央宫在西南,其实是众多官署所在,皇帝的宫殿居于其中。 谢客叔父的府邸恰好处于南北之间,附近的邻居大都官职不大。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越是权势大、炙手可热的官员,居住之地离兴乐宫就越近,比如霍家、金家的府邸。按理来说谢客走长安东三门的大明门是最近的,但那道门一般是给皇室成员出入。 车停下来,谢客反倒觉得困倦,腿上的小姑娘悠悠转醒。这时谢客才感觉到腿被压得发麻。 “晏晏你昨夜吃得太多了,小子的腿几乎被你压坏了。” 本来有些羞赧和不好意思的晏晏听他调侃一句,好气又好笑。她迷糊着眼睛,鬓发微乱,看到车停下来,伸出同样发麻的手揉眼睛。 “谢谢我们到哪了?” 入眼的是泛白的天空,微凉的空气让她清醒了不少,一座雄城的轮廓在眼中逐渐明朗,高大巍峨,仿佛山岳,比小姑娘见过最高的城还要高很多很多。黎明的夜色中,它如同巨兽,灰褐色的城墙映衬着灰白的天空,雄浑而古朴。 晏晏心中有了答案,问一句不过是想要得到他的确定。 长安,我们到长安了。这座被北方胡人成为“日下之城”的炎朝西京。晏晏久久凝视着,想着多年前她的父辈就生活在这里,她的母亲就是带着她从这里南下,南下,一直到吴郡。然而她不是归人,因为这里不是她的家乡,那处生她养她的水洲才是她的心安之乡。 等到天色从朦胧的灰暗变为透着蓝色的白,宣和城门缓缓打开。排着队的人们乘车或者挑担,进入城中。 晏晏回头望去,橘色的朝阳跃出群山,喷薄出明亮的色彩。 回望绣成堆,千门次第开。我们迎着朝阳,走向你我都不知的未来。 长安街道很宽大,城门可并行四车,除了皇宫附近的几条主要干道有君王专属的驰道,其他的线路都是通行的,行人车马各走一边,没有什么君子所履,唯独不能在城中奔马。 晏晏自然是好奇的,虽然不能真的如燕之轻,飞到上空俯瞰,但一路经过,可以看出长安的规划十分严谨,哪怕是人口稠密的闾里都整齐划一,屋舍俨然。长安西北的人们和城中需要早朝大明宫的大臣们一样起得早,不少人要到西市去进行买卖。 牧喜熟悉这块地方,娴熟地赶着车往前走,拐过一个大道后驶入小道,醒来的小童谢不敏出去坐在前边,颇有回家的喜悦之情。 谢客不时和她说这是何处,这又是何处,哪家人住在这里,这条路通往哪里……林林总总,可怜小姑娘记性不错,却是个不识路的,加上小不敏叽叽喳喳的“帮忙”,最后啥也没记住。 “西市我们以后会常来,你可要先记住,否则出来买东西没有婢女领路岂不是回不来家。”谢客开启了碎碎念状态,“对了,我和叔父住在一处院子,却是各在一边,叔母安排的话,或许是住在西厢。家里女眷都在那边,叔母的小侄女来之前就盼着你和她玩,到时候你替我好好管教一下那个丫头……” “家里的宅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连带着下人们的住处,也有三十来间房,都在外边,你可以让小芝带着你转一圈,哦,小芝就是叔母的侄女儿,她家里人多,又多了个弟弟,叔母接到家里住几年,她姓闵,叔母也姓闵……还有就是到时候叔母少不了给你挑一两个使唤丫鬟,不知你是否习惯……你别看我,我房里没有,顶多送饭端水的……总之差不多就是这些,现在说有点早……” 清醒没多久的晏晏可怜得很,她最怕的就是谢谢拉着她一通长篇大论,让她想起了在吴郡那晚谢谢喝醉时,被他的独特讲学支配的恐惧。 不敏插不上话,很是疑惑,平日里自家公子话不多,怎么和晏小姐在一起就是这幅模样?简直比牧让那小子的娘亲何婶婶还能说。 -- 第31页 想到何婶婶做的饭菜,还有最好的朋友牧让和几个小伙伴,谢不敏神采飞扬,恨不得叫牧叔再快些。但是没有什么事是绝对好的,谢府虽好,也有小不敏惧怕的人,比如那个闵夫人的侄女,和自己一般年纪,让自己叫她大姑姑就算了,还总是欺负以他为首的下人孩子们。 不敏看着以手托腮,满脸郁闷的小主母,觉得两相比较,晏小姐果然是不得了的女子,大概这样的淑女,才配得上公子。那个同样是主人家亲戚的闵小姐简直太出格了。 若是小不敏知道他家小主母晏小姐的光辉往事,大概不会这样说了。但他可能永远无法知道了,因为这时的晏小姐,看着这个京城的魏巍气度,想起了很多。 刚才谢谢关于家里的介绍,她其实听得很认真。如今她是以谢家儿媳的身份上门,自然不能让谢谢难堪,婆婆交代过的礼数,还要自己要做的事情,一一在心间过了一遍。不管怎样,小晏晏心里认为谢谢来吴郡时做得很好,自己顶着未婚妻的名头上京都,始终要做的。就当是朋友之间的投桃报李,毕竟谢谢是自己的小弟与哥哥般的人。 如今一个陌生的环境就在眼前,身边的年轻男人,是她唯一的依靠。说到底,晏晏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婆婆说她虽然是乡野的小家女子,但不能让人看轻,这点晏晏是赞同的。 无论来的时候路上如何放松,临门的小晏晏免不了紧张起来,所幸,他就在身边,一直在。 作者有话要说:  昨日和朋友手谈,三局两负,看来很多事不去做就会生疏。包括昨夜写的中秋词也没感觉,所以我说,满腹牢骚,终究是不合时宜的。慢慢写吧。 ☆、阿母为汝求 谢宅并不怎么起眼,哪怕它是前朝某个尚书的旧宅修葺后重建的。整个长安都城都被扩建后,好像渭水的流向都人为地改变过一小截,就连皇宫的选址都不一样,由原来的渭水畔迁到长安更南。 作为炎朝太史,谢长吉每日都要早起去上朝,哪怕朝堂没有他什么事,记言是两个内史手下的两个史官掌管。那两个内史做完朝录,要交给他检阅保管,所以谢太史每逢大朝都要去,最近北方胡人不太平,大朝会更是由五日一次改为三日一次。 早起的谢太史在夫人下人的服侍下穿上黑色的朝服,只来得及喝了半碗稀粥,便匆匆上马车往兴乐宫中的大明宫殿赶去,大明宫向来是早朝之所。其实大明宫离谢府不远,但作为形式上的记言官员主事者,谢太史必须早早到宫内大殿。 在同样是黑色的臣车上,谢太史总觉得不称心,赶车的是家中另一个御者,始终比不上陪伴自己十余年的牧喜。为了侄儿去迎接晏家女儿,谢太史把得力的老车夫牧喜派遣出去,算着早该回来了,可这几日还是没归来,书信也未曾抵达。说起侄儿,谢太史真是想念他了,除了叔叔的想念,还有自己查阅史料和书简时无人帮忙,于是更加思念侄子在家的时候。 老太史不知道自家的侄子居然带着小姑娘游山玩水,不紧不慢地回来。这时候才到家门口。 薄雾散去,长安的清晨开始了,车到宫门,谢长吉太史下车,车夫自己去停车等待主人出来。年近五十的老太史面容有些枯槁,就连朝服穿在身上都显得瘦小,他一挥大袖,走入宫门。 而送走老爷后,谢府的女眷们放松下来,女主人闵氏指挥几个婢女家丁去烧水打扫、准备朝食,自己回去睡不着,就在院中游走。女婢们小跑而过,和夫人行礼,各自忙开。 闵氏比谢太史年长,已经是五十余的年纪,长安西北扶风郡人氏,嫁入谢家二十余年,与丈夫相濡与沫,如今算得上衣食无虞。性子爽利的女主人唯一的心病就是没能给人丁稀少的谢家留下子嗣,几年前甚至提过为丈夫纳妾,被老太史拒绝后,本就没多少意思的闵氏就不再提。 所幸谢家还有一个年轻的侄儿,闵氏虽然生在民风尚武的右扶风,却是一个没落的小家之女,知书懂礼,差不多把侄子当做儿子看待。断了生子的念头后,一心照看侄子,本来侄儿在长安新一辈俊彦中声望很大,除了几个王公之子,几乎是公认的第一流才子,加上叔父的身份,有意结成秦晋之好的人家绝对不少。作为女主人,闵氏自己考较过一番,知道不少人家的女孩儿都中意才貌双全的侄儿,乃至周尚书家的小女儿都通过她母亲的口表达过善意。 原本闵氏都挑选出几个人选,颇有做媒的快感,好像真的为儿子挑儿媳,半个长安的好女儿都得从她手下过一遍,在长安贵妇人们的圈子里,示好的不要太多。甚至有官职地位不高的人家答应可以只要女儿做正妻,纳妾也无妨。 这一切都不要她考虑了,不久前和丈夫说起这个很重要的、关乎谢家传承的问题,老太史居然说“客儿已有妻”。听丈夫解释过后,闵氏知道自己为侄儿挑媳妇的权利没了,虽然老太史对糟糠之妻很依从,两人多年的感情深厚,刚提起纳妾,丈夫就一口回绝,但闵氏了解丈夫的性格。谢太史是个有些迂腐的老头儿,说不上古板,兴许是一辈子和古人文物打交道,对于过去的事很尊重,比如这个大哥说与他的口头婚约。 闵氏知道丈夫这边不可能松动,去找自己疼爱的侄子说话,她心思玲珑,知道侄儿和丈夫看起来性格相近,其实侄子比他有趣得多,大概是年轻人的活力吧。只要侄儿反对,家里三个人,老太史恐怕就要退步,毕竟两口子操心半天,最后还不是侄儿自己的事。 -- 第32页 闵氏旁敲侧击地和侄子说了一番,说起了周尚书和陶内史家的千金如何倾心于他,诗书礼仪皆是好女,只差没说出“阿母为汝求”。侄儿皱眉思考一番,说:“婶婶,你说的是周家那个斗鸡眼的女孩儿和陶家的小姑娘?” 听到侄儿说人是斗鸡眼,闵氏好气好笑,说人家小姑娘娇生惯养,平日看人高傲些可以理解,怎么这么编排人家?再说你有婶婶在,不怕降服不了一个小丫头。谢客摇摇头,表示自己真的不感兴趣,闵氏一连说了好几个,谢客总能找到理由反驳,明白侄儿意思的闵氏哭笑不得,她知道侄儿才气惊人,看不上这些小姑娘是正常的。 可你叔父说的那个你儿时玩伴,吴郡小镇里长大的女孩就没毛病了吗 谢客沉默一会儿,没有回答,最后的几句话说服了叔母。他是这样说的:“婶婶,这些女子大多是看到我偶尔的矜才使气,加上什么长安四子的名头,在那些年轻人众多,所谓俊彦佳人荟萃的宴会里看到人人都吹捧我,一时觉得我是个人物。可如果我以后没什么作为,乃至一辈子布衣的话,不知有多少可以像婶婶当年和叔父一样牛衣对泣,同甘共苦--这是叔父家中大小事都听从您的原因。” “再说,侄儿和婶婶说明白,婶婶和客儿娘亲一样,其实这些所谓的长安士子佳人,才子才女,能入我眼的就那么几个。客儿在吴郡住了好些日子,必须要回去一次,那儿时的妹妹,并不是一定要作为妻子的,到时候接来家中,婶婶可以仔细看看。客儿想的是,和小芝一样,接来一起做个伴,说不定她比小芝还像您闺女。” 闵芝是闵氏弟弟的幼女,在闵氏无法给谢家留下子嗣,有了谢客之后,接来家里住,其实和养女没什么区别。 谢客的一席肺腑之言,闵氏被说服了,她性子圆滑,加入谢家后作为主母做了很多。尤其是丈夫是个不太懂人情世故的书生,很多交际送礼还得她出手打理,谢家的上下少不了这个女主人。在老主母想要为谢家找一个新主母作为传人的计划失败后,闵氏只能由着丈夫去了。 至于和侄儿的约定,俩人都不和老太史说。帮忙打点好侄儿的行装,送他去吴郡,如今已经一个多月了,闵氏看着不懂事的小女儿闵芝,对那个丈夫口中的小家碧玉,侄儿儿时的青梅竹马期待起来。按照她的计划,只要是个听话的小闺女,在她的打磨教育下,作为一家的主母应该是没问题的。 闵氏叫住端着水盆的侍女,“小满,西厢的房间今日再清扫一遍,你叫上立冬她们一起。” 小丫鬟点头应允,只听闵氏又道:“小芝还没起来么?我亲自去看看,把水盆给我,你们去做饭打扫。” 名叫小满的小丫头快步去了,顾不上关心小芝小姐的下场,作为权责比较大的丫鬟,她要做的事很多。听主母说客儿公子要接的人快到了,对于那个有可能成为自己未来主母的女子,她和几个丫鬟一样,情绪有些复杂。 哪怕知道公子看不上她们,十五六的女孩子正是豆蔻年华,对于京城中闻名的才子,谁能没有一种追求偶像的欢喜呢遑论这才子就在身边,还是个风度翩翩的好男儿,平日对她们下人都温文尔雅,不像小芝小姐那么调皮。奈何公子对她们没有过多想法,身为下人自然被主母提醒过该守的礼数。 即便如此,几个丫头,对能亲近一下公子的差事依旧甘之若饴。比如难得的陪自家公子去西市买东西,这时丫头们恨不得遇上几个熟人,和那些同样是丫鬟的女孩说几句话。小满就常常去公子住的竹院送水送吃食,偶尔公子还会和她们说上几句话,问一问小芝小姐或是主母的情况。 年轻的女孩儿们,对于那些耀眼的男子,总是会投入更多目光。哪怕她们自己知道那根本不是爱意,只能称□□慕。所谓振振公子,一直是不缺注视的。 这和谢客说的差不多,谁没有在年少的时候喜欢过那些发着光芒的异性?等到渐渐成熟后,那些少年时的悸动就会逐渐冷静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重要的是找对属于你的那一个人。 小满小跑着经过中堂,十四五岁的女孩儿,穿着绿色的衣裳,恰如清晨的嫩绿,穿行在年岁久远的屋舍间。 “小满姐,小满姐……”迎面跑来一个小丫头,看见她就高声叫起来。 “立夏,你看你的样子,夫人不是说过不要在家里大呼小叫的……” 小满的话没说完,就被名为立夏的丫头打断了:“小满姐,公子,公子他们回来了!” “啊?”小满也跟着大呼小叫起来。 “谢不敏先进来的,夫人在哪?快去告诉她。” 小满带着立夏,两个小丫头又跑了回去,正好追上端着盆的闵氏。 “夫人,公子他们回来了。”小满连忙禀报。 闵氏愣了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把盆交给立夏,“立夏,你去伺候小芝小姐起来梳洗,小满和我去叫家丁开门……” 既然是自己的“儿媳”第一次“过门”,开中门迎接也不是不可。 ☆、入我谢家门 马车停在门外,谢家的中门大开。闵氏出来时,身后跟着一群人,这时候的天已经亮了,清晨的长安有些冷,大门打开时,有风来。 车帘掀开,下来一个青衫的年轻男人,他眉眼温柔,像是远山秋水,像是墨色的木石,丝毫不轻佻,他是如切如磋的匪君子,他是跳脱的风,是庄严的颂,更是如沐春风的雅--当然,这是几个小丫头眼里的谢公子。 -- 第33页 在另一个人眼里,这分明是个孟浪儇薄的登徒子。 “你拉我做什么”晏晏被他握住手,还握得很紧,想着外面全是人,小姑娘不想这样,嘴上还在小声嗔怒,“我能下来的啊……” 闵氏和下人们看着谢客伸手去,扶着一个小姑娘下来了。 她大概二八年纪,并不高挑,穿着墨绿的留仙裙,发髻上的簪子有点歪。小姑娘生得没有多么倾国倾城,小小的脸蛋染上几分羞赧的嫣红,娇俏可人,最生动的是那双眸子,哪怕她微微垂着头,都能看出她水灵灵的眼眸扫了众人一圈。 闵氏的眉头微颦,马上舒展开来。她笑着迎上去,那水灵灵的小姑娘小步前趋,敛衽盈盈一礼:“渔竹见过叔母”。 闵氏扶着她的手,嘴里直念着:“来了就好……马车颠簸,怕是累了吧,婶婶这就让人准备温汤,先和婶婶去坐坐,好孩子,我们念你好久了,可算是到了……” 闵氏拉着乖巧的小姑娘,吩咐下人去帮忙拿车上的货物,细心地叫两个丫头去拿晏晏的物品。她拉着晏晏的手,不忘转头问侄儿:“客儿,怕是饿了吧,你去叫小满她们拿些糕点果品,与……与渔竹先吃一些,大清早的,你叔叔上朝去了,我也刚歇下来,待会儿就用早饭。” “婶婶,我们等着吃早饭就行了,不用太麻烦的。”晏晏小声和她说。 闵氏不由分说,打发随着的丫头去厨房那边拿,“怎么能不吃呢,苦了你了,多大个孩子,舟车劳顿,一走就是小半个月……你们是哪日来的?” 她哪里知道两人一路上差不多是玩过来的。晏晏想了想,回答说是过完中秋不久就来了。 闵氏拉着她走进门,走进院中,走过中堂,一直走到家里偏右的一个小堂屋坐下。说实话晏晏觉得很不适应,不仅几个随行的小丫鬟一直偷偷看她,这叔母也一直在打量她,手被她握着,这种我们不熟却给了我过分亲密的感觉让她觉得还不如给那呆子握着。 那呆子要出去帮忙,可能是放心不下小妹妹,看过来时发现晏晏难得对他温婉地一笑,嘴唇翕张又轻轻抿住。然后他放下心来,带着两个丫头出去,迎面撞上端着茶盘的丫鬟,记不清是立春还是白露。丫鬟问他要不要喝茶,谢客指指里面,径自出去了。 离开家一个多月,这里还是老样子,有婶婶在,家里总是井井有条,院中干干净净,若不是自己特意说竹园的落叶不要扫,婶婶早就叫人给他全扫空了。谢客可能是受外公影响,喜欢侍弄花草,小时候外公常笑着说两个孩子继承了他平生两处得意……就是继承反了。 他住在正屋偏东,靠着围墙的竹园,那里本来是一块圈出来的空地,谢客看中后就搬到那里住,和邻家只隔着一道墙。其他人零零散散住在各处,下人们包括牧喜一家都在靠门方向的东边,小表妹等人则是在靠着正屋的西边。 “立夏,夫人给晏小姐安排在西厢房那边?” “是的公子,挨着小芝小姐,刚才婢子还去打扫过,被褥都换了新的。” “我那边一向是你去打扫的,没动我的兰圃吧?记得不要浇太多水,少少一点就行。” “婢子省得的,不敢多浇,就是……” “是不是小芝那丫头要去帮忙?我就知道。”谢客无奈地把帮忙两个字说得很重。 小婢女立夏连连点头,“婢子每日早起去过看看就锁上门,没让她进去玩。” 谢客夸了她两句,本就存了邀功心思,跟着出来的立夏很开心,领着他去西边的厢房,把谢客的东西拿回来。 说到小芝姑娘,大概家里就婶婶能降得住她了,立夏这样想着,她不知道从今天起,这样的人又要多一个了。两人一边走,立夏一边小声地回答公子的话,这样的差事无疑是最轻松的。 西厢的另一间房里,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刚刚起床,她穿着浅绛色的裙装,坐在铜镜前,身后的丫鬟正站着帮她梳发髻。 “小紫薯姐姐,是不是客儿表哥真的回来了,莫不是姑妈叫你来骗我吧?”小姑娘不安分地摇着脑袋。 名叫小暑的丫鬟被她这样叫习惯了,也不反驳,家里十个丫鬟,分配差事时那几个宁愿去厨房帮忙也不来伺候这个难缠的小芝小姐,最后年纪比较大的她只好自己来了。公子说得没错,对还是小孩心性的小芝小姐,多哄着,遇到不能答应的事不会理她就是了。 “嗯,刚才立夏送水过来不就说过了?快些梳洗好,夫人让你过去。” 闵芝唉声叹气,任由大姐姐摆弄她的头发,小小的眼睛眯在一起--小女孩儿不是没睡醒,而是眼睛不大。换一种方式说就是,虚岁十三的闵芝小姐现在心情很复杂。表哥不在家,她觉得没趣,现在愿意和她玩闹的客儿表哥回来了,本应该是高兴的,可表哥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小暑姐,你看到那个晏小姐没有?” 小闵芝稀疏的眉毛拧在一起,还是很忧郁。 “还没呐,待会儿和小芝小姐一起过去才能看看,公子这么远去接回家来,多半是很好看的。听小满说晏小姐是老爷给公子找的妻子,夫人走的时候让我准备了干雁,那可是定亲才……”小暑笑着和她说。 小闵芝以为掩藏得很好的小小心思,其实小暑早就看出来了,这个小表妹对潇洒的客儿表哥有朦胧的好感,总是缠着他。除了对感情比较迟钝的公子,几个婢女多少都能看出来,但谁也不说。最近小芝小姐开始迷恋看长安书坊画市卖的小书,无外乎是那些无聊文人写的佳人才子故事,老爷每日吩咐她练字,小芝小姐就偷偷用小楷写着什么,还不给小暑她们看一眼。 -- 第34页 “别说了,烦死了。”郁闷的少女抓抓头,跳下来,打开门,“我现在就去看看,不就是什么晏家小姐么,连尚书女儿我闵芝都不买账。” “饼子你不买谁的账啊?”屋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小闵芝听出来是表哥的,赌气地关上门,跑到桌边坐下,自己摆弄头发。桌上有一盒胭脂,显然是小姑娘自己偷偷买的,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开始注意自己的打扮了,哪怕她不懂得什么是美丽。 小暑过去开门,推门进来的正是离家又归来的谢客。小暑低头行礼,谢客自己走了过来,看见那盒胭脂,不禁想起不久前小女孩邀功似的涂了满脸去找他,大晚上正看书的谢公子吓了一大跳,幸好他是不语怪力乱神的士人。 “走了,过去吃早饭,你小晏姐姐来了,以后我去馆阁,你就有玩伴了,小晏姐姐可好玩了。”谢客的确有这么想,小闵芝应该和晏晏玩得来,两人有相似之处,不过晏晏那是燕儿般的活泼可人,也有乖巧的“昵昵儿女语”,小闵芝这是小熊一样的不知事。 “谁要和她玩,以后不要叫我饼子,难听死了!”女孩儿噘着嘴,余怒未消。 谢客感到奇怪:“之前叫你饼子不是没反应吗,为何现在隔了一个月就不许了?” “不准就是不准,再叫我就不理你。”小闵芝恼羞成怒。 谢客以为小孩子突然意识到这小名不好听,可叫饼子真的很有趣,不仅是因为闵芝喜欢吃饼子,再就是她的名字很像饼子,“不理就不理吧……” “我就……我就去放司命咬你的狸奴,去踩烂你的兰花……”司命是家里家丁养的一条看门狗,小闵芝常常去喂食或者牵着玩,炫耀威风,还取了一个很是霸道的名字。 谢客只好郑重地答应下来再也不叫她饼子,不是害怕小女孩的威胁,而是闵芝几乎快哭出来了,可怜的小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这还是谢客第一次把她逗哭,以前这个事情只有婶婶办得到。 小暑躲在后边偷笑,谢客叫她帮忙整理好小芝小姐的房间,一起过去中堂那边吃早饭,说罢便出去隔壁看看小晏晏的房间。收拾好的房间很整洁,轻纱帐子雕花小床,需要的梳妆柜和其他东西都有,不少是新购置的,还有一道屏风和书桌,只差把书房里的笔墨拿来放好。 小闵芝的眼泪来得快去得快,跟着过去的路上又小心地和他搭话。 “客儿哥哥……” “怎么了,我就说小孩子不哭才漂亮嘛,我们小芝今天真漂亮,打扮得这么好。” “我不是小孩子!”闵芝声音又软下来:“我许你叫我小饼子,你不要和晏小姐成婚好不好?” “嗯?”谢客吃了一惊,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小脑袋里都在像什么,“我还没成婚啊,接你晏晏姐过来住家里,和你一样,到时候你不听话,婶婶可要认她做女儿了。” “还把我当小孩儿哄,她去做女儿才好呢……”小闵芝小声嘀咕。 谢才子真的不太懂现在的小孩子都想什么,他摸摸头,带着小表妹去见自己的小妹妹去了。秋日的谢府,迎来它崭新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燕儿与熊孩子的故事,有时写着,感觉这个小闵芝身上似乎有自己的影子。ps.有的地方没有问号和逗号,可能是输入的时候没调成中文。还有,我发现自己写文言文倒还凑合,写这些普通句式,助词和连词太冗杂,会慢慢找感觉。写作本就是个进步的过程。 ☆、家宴 闵氏很有心,特意叫厨房做了几道小菜,都是南方常见的。在这谈话过程中,几乎是她在柔和地提问,小姑娘随着回答,偶尔说两句,不至于让她一直在说。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她和丈夫看过吴郡李阿公寄来的信,说到这孩子有些顽劣,初见之下,闵氏观察了好久,发现小姑娘无论是言语、动作都很乖巧,喝茶吃东西或是与她搭话,说关于家中两位老人的情况和路上的见闻都无可挑剔。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一双点漆眸子,看着很有灵气。 晏晏心里并不是这么轻松,这个婶婶看上去很温和,实则人情练达,问的几个问题都是比较重要的,除了开始嘘寒问暖的话,其余的无不在旁敲侧击地试探她和谢客发展到什么程度了。还好晏晏机灵,知道这时候只要装作傻傻的小姑娘就够了。 从谢客出去的时候,晏晏就感觉很漫长,本来是暗示他别走,心想本姑娘都笑得和一朵小白花似的,你怎么还是出去了? “你们今早来得这么早,晚上一定没好好休息,怕是很累了吧?待会儿用过饭婶婶带你去歇歇,一晚上都没睡好怎么行。” “渔竹没做什么,谈不上累,惫懒惯了,婶婶每天都操持这么大一个家才是累。”小姑娘说话很得体,她心想昨晚睡得还算可以。 闵氏笑了几声,道:“婶婶的确是很累啊,以后还得靠你们打理。” 这句话很有意思,晏晏回她:“这是自然的,婶婶春秋正富,起码还要照顾我们这些小辈几十年呢。” 闵氏摆手:“老了老了。渔竹真会说话,不像小芝那鬼丫头,以后你多教教她。” 晏晏还在想小芝是谁,门外边就走进一个小女孩儿来。她穿着浅红的对襟小袄,梳着丫髻,约莫十二三年纪,小脸有些圆润,一进来就把目光投向坐在闵氏身边的晏晏身上。 -- 第35页 女孩儿身后跟着换了一身便服木屐的谢客,正对她笑,笑容灿烂,笑得晏晏想给他一小拳。 “小芝,过来见你渔竹姐姐。这么大了,还起这么晚,一点姑娘家的样子都没有。”对待半个女儿一般的小丫头,闵氏就没有对晏晏那么客气温和了。 小闵芝慢吞吞地挪过来,打量着这个初到家里的不速之客,发现对方长得和自己也在伯仲之间,小女孩心里马上安慰自己以后肯定比她美貌……虽然如今圆润了点。 “小芝真好看,我是晏渔竹。”晏晏无视女孩儿不礼貌的行为,主动和她打招呼,小闵芝顺着叫了一声渔竹姐,自己坐到旁边去了。 闵氏看在眼里,发声训斥:“怎么和你姐姐说话呢?客儿哥哥还站在你倒坐下了。” 谢客笑着说不用不用,我看你么说话呢。忍气吞声的小闵芝还是站起来先请哥哥坐下,她把一切都怪在这个所谓的小晏姐身上,往日姑姑哪有这么严厉?还不是因为她来了。 几人说话间,屋里的丫鬟们陆续进出,摆好座椅碗筷,开始送菜。谢客本想提醒表妹小闵芝表现一下,晏晏已经起身为几人倒茶,先给闵氏,随后是谢客,最后给小闵芝,小丫头火气大,姑妈在一边看着,只能接下道谢,少不了被姑姑说几句不懂事。 “早就饿了吧?渔竹和客儿快去坐着,这些交给小芝。” “婶婶,叔父该回家了吧?我们不打紧,等叔父回来再……” “等他做啥,吃个饭而已,他早上吃过了,再说每次他都是最后回来的说不定还要先去文薮阁那边摆放卷宗,到时来了再单独吃就行。这顿婶婶没想到你们俩来,准备不好,等一下婶婶叫下人套马去市集,买些菜过来,晚上一家子一起吃一顿家宴。”家里主事者闵婶婶不由分说,拉着她就上桌。 谢客擦干手,先喝了两杯茶,这可是晏晏亲自倒的。 可怜的小闵芝和个丫鬟一样站在一边帮忙,看着姑姑亲切地拉着那晏姐姐说话。姑姑坐在主位,右手边是那晏渔竹,小女孩一想,自己还是和客儿表哥坐在一起的,如此一来让她高兴了些。 小闵芝从头到尾都在关注着这个晏渔竹姐姐,思考着所谓知敌而不殆。通过她的细心观察,得出结论,这个晏姐姐就是一个柔柔弱弱好欺负的女子,这样的她见的多了,好多长安女子不就是这个样子,我见犹怜的模样惹得这些书生趋之若鹜。 表哥也是一个书生,闵芝想,一定是对方这种柔弱的小家碧玉气息吸引了他。这套对书生有用,对我闵芝可没用,转念之间,小闵芝脑海里闪出数种方法,加上她看过的几十本话本,一定无往而不利。 对付这种娇柔的外乡女子,一定不能来硬的,要使用各种方法排挤她、吓唬她,让她受到委屈无处诉说,满腹怨气,只能躲着哭哭啼啼,最后自己受不了,离开我家--这样逐燕计划就大功告成了。 另外,如果她赖着不走,就要想办法让她出丑,抬不起头;如果这样不行,只能动用最后的法宝,让她对自己产生恐惧,不寒而栗。吓唬这些小女人还不是手到擒来,易如反掌 “闵芝你在想什么!”闵氏的话惊醒了陷入自我思考的小女孩儿,“好好吃饭,午后去把你的课业做了,不要在家里瞎闹,晏姐姐要休息。” 小闵芝嘟着嘴,扒拉着碗里的饭,正想去夹碟子里的一枚鹌鹑蛋,被姑妈伸手拈了放入那晏渔竹的碗里。 “听到了没有?” “知道了,姑妈。” “还有,也不准去打扰你哥哥,他昨晚上没休息好。” “哦。” 谢客看着小口小口吃饭的晏晏,总觉得这样很不适应,小妹妹平时吃东西要比这快很多,吃得也很多,担心她没吃饱,于是趁机夹了几块肉,不忘给身边的小表妹放几块,掩人耳目。 同样好吃的小闵芝很高兴,可晏晏几乎想打他了。自己又不是小豕,方才婶婶叫丫鬟送早点,推脱不过吃了一些,吃饭时又受到了闵夫人的刻意照顾,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你还给我夹这么多肉?当真怕我瘦了不成? 自以为很贴心的谢客浑然未觉,看到晏晏含嗔带恼又刻意压制的眼神,只觉得风情万种,以为小妹妹是在感谢他有心。若不是婶婶还在,身边有几个丫鬟,他还想再添。 这样乖巧伶俐,又狡黠可爱的小妹妹最可爱了。 闵芝看着晏晏抛过来的眼神,只当这狐媚子柔柔弱弱的表情骗了姑妈,又给呆呆的表哥暗送秋波,真是好心计。一定要加快自己的逐燕计划,不能让这朵小白花掌握主动。 谢客和小闵芝都在胡思乱想,桌上的另两人在互相客气。这时候家里的主人谢长吉谢老太史回来了。 谢客、晏晏和闵氏都站起来,谢太史是个瘦高的枯槁老头,看到自家一对小儿女回来,大喜过望,晏晏向叔父行礼问安,老人看她的眼神几乎就是看自己儿媳妇了。 闵氏怎么随和,始终不及谢太史对谢客的感情,叔侄之间差不多就是父子关系,更何况他们还是子承父业,做的同一个工作。 老好人谢太史叫他们自己吃,不用管自己,径自回房去换下朝服,洗过手。回来时家宴又重开,吃饱的晏晏和谢客以及小闵芝陪着到这顿饭吃完。 谢太史话不多,简单和晏晏说了几句,更多是和侄儿的交流。一家子坐了一会儿,闵氏便带着晏晏去房里休息,留下叔侄二人说话,小闵芝很可怜地跟着去了。 -- 第36页 这边谢太史老怀大慰,侄儿终于回来了,和他说说自己的修史进展和这个月发生的事。谢客答应再休息一两日就回去帮忙,虽然只是一个闲职,但是需要他的人可不止叔叔一个。除此之外,叔叔告诉他长安宴饮和诗会之类的活动都来找过他好几次,重阳和中秋两个重要节日的请帖足足有十几张,都在书房放着。 谢客无奈地一笑,幸而自己不在,否则有的折腾了,他虽然是才子不假,声名过盛反而是麻烦。一回两回还好,如果几个诗会都邀请你去作诗,真当自己可以随便拿出十几首好诗来么?水平低了或许还要落人口舌。才子之名不好当,他也厌倦了,有这时间不如带着小妹妹游游长安。 “叔叔,那这俩日我就在家里看看你的书稿,等二十日下沐后再去石渠阁那边。” “也好,带着小竹转转。对了,十月中有帝将临太学听讲经。” “侄儿知道了。” 谢客告别叔叔,放不下心,今天的小妹妹乖巧得很,他决定过去看看。遇到婶婶从那边过来,“渔竹正休息,客儿不去歇歇?” “我过来转转,看看小芝抄写得如何。”谢客如是说,他本来就是几个孩子的老师,除了学生小芝还有自己的书童和谢家外宅的几个孩子。 晏晏的门果然是关着的,谢客轻轻敲敲,里面传来小妹妹的声音:“谁啊?”窸窸窣窣的,不知她在翻什么物件。 “我。”谢客应了一声:“睡下了就不必开门了。” 随后晏晏一下子打开门,迎面就是一只小拳头,还好速度不快,被他一下握在手里。 “你干什么?偷袭是无耻的。” “我早就想打你了。”小妹妹还想出招。 “女侠饶命。”没骨气的书生立马求饶,晏女侠的拳头被他握着,好不容易挣脱,愤怒的粉拳没有再降临。 知道缘故的谢书生和晏女侠赔罪过后,给她说了自己的安排,女侠没有反对。看着她是真的累了,谢客便叫晏晏睡下,晚上过来叫她。 给晏女侠关上门,谢客看到了气鼓鼓的闵芝站在院子里。 “咳咳,看什么呢,小饼子,留给你的课业可温习过了?”谢才子板起脸,一副我很正直的样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汉律》:“吏五日得一下沐。” ☆、长安居 晏晏在屋中左右转转,对这个给自己准备的屋子挺满意。把带来的衣物之类的东西拿出来放到柜子里,不常穿的就叠好放到箱子中,一切收拾好之后,再把自己的小玩意儿放到梳妆台的抽屉里。 看着桌上精致的用具,晏晏忽然想自己的衣物会不会太少了。来的时候谢客那家伙拒绝了阿公和婆婆给的所有东西,自己就孑然一身和他来了,这时候莫名其妙地有一种被卖了的感觉。 想到此处,小姑娘自顾自笑起来,干脆不去想太多,确定门窗都关上,在桌旁坐了一会儿,喝了两杯,晚上先问问厕溷在何处,屋子里没有溷器,她也用不惯。脱了鞋躺在床上,软和倒是软和,就是有些热。 的确有些累了,小晏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到晚上有人敲门才悠悠转醒屋外是个陌生的女孩儿声音。 “晏小姐……”如此轻轻叫了两声,晏晏清醒了些,坐起来穿鞋,透过淡绿的窗纱看外面,居然已经是晚上了。 正想着要不要回答,怎么回答,外面又响起另一个声音,是他。 “立夏你先过去吧,我在这等着就好。” “是,公子您小心……婢子这就过去。” 隐隐约约的对话,是他和家里某个丫鬟。晏晏整理好床,确定没什么问题,才走过去开门。 他端着温水站在门外,身后是长安黄昏低垂的天空。 “怎么不叫我,在这傻站着?” 谢客没回答,午睡后扶头懒起的晏晏头发稍微有些蓬松,兴许是热了些,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薄汗,晕红的小脸带着慵懒的气息,就连那灵动如兔的双眼都迷迷糊糊的。比起平日娇俏的模样平添了些许妩媚娇美,这时候的小妹妹让谢客都看呆了。 “很晚了吗,怎么不早些来叫我?”她说话的嗓音都带着甜腻的慵懒劲儿,谢客哪里见过这模样,只觉得麻酥酥的。 看着晏晏娇憨的脸,他把水和白迭巾放好,濡湿了拧干递过去。 “先洗洗脸,我们过去吃饭了。”许是被她感染到,谢客的动作声音都格外温柔,晏晏反而不适应了。 “我自己来。”她接过来,在脸蛋上擦拭一道,红红的脸水润得很,谢客把头转向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 “一会儿去我住的那边看看如何,就在东厢最里边,我有一个独立的小院,有你和小芝住的这个院子大。不过大部分地方都被我用来种花草了,我还有一小片竹林,比围墙还高,那边是林家。对哦,你们院子里的花也是我叫人种的,靠墙的是蔷薇,这两天没有花……”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一个田间老农给人炫耀自家地里的庄稼。 晏晏不说话,洗完脸坐到镜子前整理发髻。谢客就在桌边看着她,这样的感觉很微妙,正如一开始说的,晏晏觉得自己好像嫁入谢家了。 “谢谢。” “嗯?” “你什么时候去做事?” -- 第37页 “在等两日,有时间陪你去逛逛。虽然我在的时候整日整日忙得很,有时候中午都不回来,叫家里丫头送饭过去或者是在外边吃,但是没了我他们同样做事。” “你都是做些什么事?” “这个啊,说起来很无趣。早间一般是去学堂给那些太学生授课,刘祭酒和杨子他们都懒得很,只要我能做的都一概推给我,束脩自己拿着又不给我,有时候他们无事,路过课堂,就杵在那里,我稍稍讲错,老人家非得上来指正……”谢客对那几个老头儿很无奈。 “午后一般是从石渠阁、太学堂那边去天禄阁和文薮阁楼,修订史书经籍,帮忙伏先生校对古经,还有我叔叔要我帮忙他在文薮楼中四处寻找要用的书籍。” 晏晏点头,搞半天自家谢公子做的就和吴郡那些塾师相去不远。小姑娘对什么太学堂概念不深,她不知道这是炎朝最高等级的学府,几乎出来的太学生都能捞个一官半职,整个太学堂不过几百个学子,算得上聚集了整个炎朝最有潜力的一批的读书人。 由此可知,谢客在这样的学府中做个半吊子老师,哪怕其中有的人年纪比他还大,所获得的人脉和名声也是十分巨大的。 闲聊之后,两人一前一后地去赴家里的晚宴。谢客告诉她平日一家子并不是都在一起用餐,有时是叫丫鬟端食盘到自己的房中,只有每月朔日望日或是休沐的日子及重要节日才一起。这两日晏晏刚来,算得上重要的日子。 华灯初上的京城夜幕渐垂,谢宅也挂上了几个照明的灯笼。晏晏加快脚步,跟上前面谢客的身影。 向叔叔叔母行过礼,一家子分别落座。首先是谢太史和谢客,之后是闵氏拉着他坐下,最后小闵芝自己坐在下首。 谢太史能喝酒,可惜酒量不大,偏爱士大夫们喜欢的“扶头酒”。谢客也能喝一些,不过他更喜欢长安西市上胡人的酒家,这些胡人并不是来自北方犯边的野蛮敌人,大多是西方来胡商开办。胡人的酒带着果味,称作葡桃酒,谢客喜欢的是另一种名为“郁金香”的酒。 晚上的菜肴果然比早间多,其中还有江吴一带的鱼头汤,应该是婶婶特意叫人做的。晏晏觉得新奇的是这边的面食也能作为一道道菜端上桌,看上去挺好看的。 这回小姑娘机灵多了,先给叔父和婶婶盛饭,自己的自己来,唯独小闵芝不买她的账,自己舀了一大碗汤,用个小勺儿一点一点地吃。 谢客看出不对劲,今天小饼子怎么吃得这么少。往日有这么丰盛的晚宴,小女孩早就因为吃相被婶婶训斥了。 只有小闵芝自己知道,她开始了节重计划,可不能再吃了。往日不觉得,今天终于感觉到了危机感,这让十二岁的小孩子有了竞争心理,毕竟她在物业高度繁荣的长安,耳濡目染,早就有了爱美之心。 平日里难得机会出去玩,每次去都要买些装扮的玩意儿,在家里几个孩子间炫耀一番。 晚宴结束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喝茶说话。之后谢客先和叔叔去书房帮忙,谢客走的时候不忘偷偷对她眨眨眼,晏晏只道是提醒她待会儿晚间过去他那边看看。 下人们一般是等主人吃完才吃晚饭,除了成家的几个仆役,比如牧喜一家和另外三个家丁,其余年轻的小丫鬟们都是在厨房外面一起吃。 年轻的女孩子们充满活力,叽叽喳喳,莺莺燕燕,没了主人管束,吃饭时也没个安静。今晚上谈论的话题自然都是关于谢府新来的小晏晏,其中有几个丫头还没见过晏晏,忍不住好奇问身边的姐妹。 “好了好了,快些吃,秋分你个死妮子话最多。”年纪最大的小暑姐姐出言教训,女孩儿们早就混熟了,哪里会怕这个姐姐,嘻嘻哈哈的。 “等一下夫人叫我们收拾好之后过去,一个个都麻利点。”说话的是小满,比起小暑,她的威望要高些。 女孩子们提着两个灯笼,一排排走向灯火最亮的中堂。里面闵夫人正和晏小姐倚在矮几边说话,百无聊赖的小芝小姐在那里摆弄瓷盖。 “都来站好了。”五十余岁的闵夫人看着年轻的女孩子们,道:“坐在我身边的是晏晏小姐,以后你们记清楚了,晏小姐就是谢家女儿,冬至,你个小丫头有没有听我说话?” 年纪最小的丫头冬至才比闵芝大一岁,性子活泼机灵,听到闵夫人这样说,马上把小脑袋点个不停。 “好了,晏晏,这些丫头还得多教教,你看哪个可以,还是要挑一个随时跟在你身边侍奉你的。” 晏晏站起来对几个丫头盈盈一礼,“以后还请诸位姐姐妹妹照顾。” 丫头们也赶忙低头还礼。晏晏是在不知道怎么选个小姐妹跟着,最后是闵氏决定的:“那就立夏吧,你熟悉谢府,性子安静,好好侍奉渔竹小姐。” 立夏跪下行礼,晏晏赶忙把她拉起来。这个丫头年纪不算大,十五岁左右,话不多倒是真的。 “晏晏是个女孩子,总要买些女孩子家要用的东西,以后月初都到婶婶这里来婶婶给你发月钱……”没等晏晏客气,闵氏接着说:“别和婶婶客气,这些钱都是婶婶替客儿和他叔父保管的,以后还要交给你们。暂时就拿半贯给你用着,不够再和婶婶说,置办衣物的另算。” 晏晏准备道谢,旁边立着耳朵的闵芝不愿意了,她一个月才百文不到,这晏渔竹怎么一来就是她的五倍? -- 第38页 “姑妈……” 晏晏也觉得多了些:“婶婶,我平时又不怎么出去,还是少些吧?” 闵氏一想,道:“那就拿四百文,剩下的赏给这些丫头吧,立夏多拿十文。” 晏晏了然,这是婶婶在帮她笼络下人,首先就是侍奉自己起居的小丫头立夏。一众丫鬟连忙拜谢主母,之后是感谢晏小姐。 “立夏明日就把东西搬到晏小姐那边院子,和小暑丫头一起住。”闵氏看了看刚才被无视,现在还生闷气的小侄女闵芝:“小芝以后和你姐姐住得近,多听晏姐姐的,不许乱来,渔竹你也帮我看着这丫头。” “好了,都回去吧。渔竹不用扶婶婶了,婶婶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动了,小满来就行,我先回去歇着了。” 相处下来,晏晏觉得这个婶婶人挺不错的,整个家里除了小表妹对她怪怪的,其他一切都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放慢节奏写吧,可能以后不能一天更一章了,写这书更多是娱情。 ☆、长安夜 “妹妹,你叫立夏是吧?”晏晏问身边的小丫头。 立夏提着灯笼走在她身侧,嗯了一声:“小姐叫我立夏就行。” 十五岁的立夏今日第一次见到这个晏小姐,对方的身份让她怅然,被夫人吩咐专门照顾晏小姐的起居,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或许晏晏将来可能成为谢府的女主人,那么作为贴身丫头的她地位自然也能水涨船高,现在她心里却没有因此生出惊喜,更多是复杂难言的情绪。 她把这些小心思掩藏得很好,看起来晏小姐不是难以说话的人,她只要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就行。比如现在,虽然知道晏小姐去的方向不是她住的西厢房,立夏并未出声。 晏晏要去找谢客,但她不清楚谢府的结构,如果直接问旁边的立夏又不好说出口。想了想,她停下脚步。 “立夏,我不熟悉这边,全凭你指引我,哪里不能去你和我说一声。” 立夏答应下来,说外边那些屋子是外宅,是佣人们住的,靠门的那间摆放杂物柴禾,旁边是厨房,门的另一边是马厩。里宅大一些,大约有十几间房,三间明堂,老爷和夫人在那边住,另一边是书房,丫鬟们有的是住在里宅陪着,比如小满姐、小暑姐和立春姐都在,以后自己也要搬进来。东厢那边边是公子的住所,旁边有两间闲置的客房,因为在角落里,公子别出心裁地围了一角作为园子,种了一片翠绿的竹子。 “立夏,我们就去那边看看吧,我想看看那园子。” 晏晏如此说,立夏也知道晏小姐可能是要去找谢公子。大家都不清楚这个看起来还很年轻的晏小姐是不是真的要成为自己的主母,立夏心中也挺好奇。 小丫头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谢府的庭院并不是什么深似海的王侯家,很快就看到月光下扶疏的竹影。那一隅便是谢客住处了,进去需要过一道小门,门是开着的,可里面的两间屋子都没亮灯。 时辰还早,谢客说过要等自己,难道先睡下了?晏晏装作观看园中花竹,感觉自己被耍了。 “晏小姐,公子可能和老爷在书房那边,奴婢方才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 “我没说过来要找他,立夏,我们回去吧。”晏晏不承认,想着自己反正来过一趟,是谢客先爽约的,回去睡下怪不得自己 立夏不再说话,送她回西厢那边。两人走过中堂时,看到谢客正从那边过来,老远就叫了一声,晏晏没理会他,立夏垂头叫了一声公子。 “叔父那边书稿多,一时看入迷了,才想起来,是我不对。”谢客很诚恳地和她说。 晏晏还是没说话,这呆子这么一说,不就告诉别人我们晚上约定好了见面?谢客反应过来,若无其事地和立夏丫头说道:“立夏,你还没过去和小姐住吧?天晚了,你拿着灯回去休息吧,我领着晏小姐去我那里拿一本书。” “不用不用,奴婢看得清,立夏就先告退,明早再来侍奉小姐。”小丫头顺着谢公子的话说,把晏字省去了。 谢客接过灯笼,小丫头行过礼,小跑着走远了。 他举高灯笼,看着里面不多的灯烛,红红的光照着晏晏红红的脸,小姑娘紧绷的神色再也绷不住,他这个样子真的很滑稽。 “走了,和我过去。” “干什么?” “拿书啊,刚才不是说过了。” 谢客如此说,晏晏不买账,抬脚就要回去,他只好拉住她:“我请晏晏小姐过去小坐片刻,你看今夜有风有月,正适合听竹。” 走过小园,果然有婆娑的风声,他们一直走进去,谢客点亮了屋中的灯盏,房间慢慢变得明亮温暖。谢客的房间同样是里外各一间,两人在桌边坐下,这时候没有丫鬟送水,茶是喝不成的,但这并不妨碍谢客拿出自己的茶叶和她炫耀。 靠墙是个大大的书柜,谢客把灯盏递给晏晏拿着,躬身打开下面的柜门,里面是塞得满满的书和各种写过的纸张,晏晏照着他,他把头埋进去翻找着什么。 “你还真想找一本书给我啊?”晏晏没好气地问他。 露出半个身子的谢公子回答道:“不是的,我刚才在书房那边发现个需要查阅的地方,一直没想出来,记得之前我有本逸史上面有记载,可原本在文薮阁,我这里该是有抄本。” -- 第39页 晏晏对这种认真劲儿难以理解,他要找就随他吧。 找了一会儿,谢客抬起头呼两口气,继续埋头在一堆杂乱的书纸中翻找。 “你看的时候不会按序放好么,省得现在找不到。” 谢客嘿嘿笑了两声,这些东西连下人都不让动的,放得的确是太乱了。比起前人汗牛充栋不及亦不远了。 找了好一会儿还没结果,晏晏都觉得无趣,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说:“谢谢,你的姿态正好。” “啊,正好什么?” “正好可以一脚踢上去。” 谢客被她的说笑吓到,干脆不找了,坐着休息。小姑娘还在那儿笑。 “好了好了,不管了,明日再说。现在……”现在做什么呢?谢客真没想过,要不就这样送她回去?还是去外边看看月亮? “晏晏你饿了吗?”谢公子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晏晏摇头,莫非这家伙叫自己过来就是给东西吃?真是太离谱了。 “这边的吃食还习惯吧?” “你怎么就知道吃?”晏晏奇怪地看着他,很是疑惑这谢公子在想什么,怎地老问这些问题。 谢客讪然。 如此坐了一会儿,她说:“我要回去了。”谢客说:“我送你。” 于是两人在院子中站了片刻,穿过竹林又走回去。一路默然无言,灯火微弱,摇曳着微光,晏晏走在前面,停下来对他说:“回去吧,我认得路。” 谢客坚持再送送,一直到她门前,隔壁的小闵芝该是睡下了。 点亮屋中的灯盏后,晏晏提着的灯烛已经只要一小截了,她送他到门口,谢客回身看她。 “快回去吧,等一下火没了。” 谢客点点头,站在那儿没走。晏晏不劝他,转身带上门,透过没合上的门缝看他,谢客站了片刻,终于回去了。 他提着一盏灯笼,灯火黄昏,走了几步便暗下去。那身影顿了顿,在黑暗中似乎回头看了一眼,晏晏赶紧合上门,再打开看时,外面只有一庭明月照秋风,无人立在小院中。 夜了。 …… 立夏晚上回去的时候,被姐妹们拉着问了一通,小丫头皆推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至于晏小姐是不是去那边拿书,回到西厢没有,她真的不清楚。 次日立夏起得很早,过去西厢那边时发现晏小姐已经起来了,这时候天还没全亮,屋里的灯光亮着。晏晏平时很少这么早起,因为刚到京城,想着这里不是自己家,特意早早起来。按照人妇的礼仪,这时候就要和丫鬟仆妇们一起干活,下厨,上堂拜见舅姑。 立夏在后面帮她梳理头发,问她要结什么发饰,晏晏没有成为人妇,盘高髻不合适,堕马髻不太庄重,便让她简单挽两个螺髻,再用发簪把头发固定到脑后。 等到天大明,吹灭灯盏。晏晏想要去帮忙做点什么,立夏告诉她并不需要,厨房那边有厨娘和几个丫头帮忙,就连她自己因为调来照顾小姐,以后都可以不过去。 身为主妇的闵氏也只是过去看看,逢着节日亲自做一些小菜。这让做好打算洗手下厨的晏晏松口气,虽然她能够做些常见的菜,要给谢家几人做饭食,心中肯定是忐忑的。 或许这就是富贵之家的好处了,况且谢家只是中等,不过叔侄在朝任两个文职,每月加起来光是米粟亦有百二十斛。 过去请安时,闵氏叫她不必起得这么早,说自己年纪大了睡不着,她们不一样的。这就是叔母对她和小闵芝的不同之处,晏晏知道如此的态度不同反而是婶婶把她当做客人,哪怕她如何乖巧,终究不如养了好些年的小丫头。 谢家一日三食,早间很简单,比如糕点、细粥之类的,其中算得上丰盛的是肉饼,只有几个,小闵芝最喜欢的便是这种饼子,故而被戏称饼子。 用过早饭,谢长吉太史先离开家,闵氏告诉晏晏和闵芝,今日要带着她们去买些东西,谢客没机会去参与,决定在家检查一下几个孩子的课业。小书童昨日累了,休息了一天,这时候听到这话神色委顿,还得去把几个孩子叫来。 以为躲过一劫的小闵芝暗笑不已,闵氏道:“小芝不许乱跑,哥哥难得在家教你们。我和你小晏姐姐等着你,客儿先考察小芝。” 晏晏不在考量范围之内,对于这种事是幸灾乐祸的,谢客好似知道她的心思,邀她去书房那边一起看看。 “渔竹真是个好姑娘,不像小芝那么顽劣,识几个字都推三阻四。”闵氏随口夸了晏晏一句,让小姑娘很不好意思,她的水平也就真的识得几个字吧? 幸而婶婶不会考她,叔父会不会心血来潮,哪天问一下她诗书读的如何?晏晏想到此处,幸灾乐祸的心思也没了。 ☆、墨 西市在长安城西北,渭水环绕,人声鼎沸。 林立的店铺靠近中城,各色的招子酒旗挂在秋风中。有西风生于渭水,长安的大道干净整洁,看不到落叶满地的情景。 晏晏正和闵氏在一家成衣店,随行的丫鬟手中拿了一些物件,买衣服是此行的主要目的。虽然说是成衣店,买的人并不多,大多是来看好样式,叫人做好送到府上或者自己去布行买布来裁剪。 炎朝迁都长安后,各地的商贾行人都纷纷来此,可以说西市算得上最繁荣的市集之一。东市大多是出售一些大件的物品和诸如瓷器之类的官办的货物,只有包罗万象的西市才当得上这个中心之地的称谓,不仅有炎朝的当铺、酒馆、茶楼、客店,甚至有西方胡人的酒肆,许多新奇的东西都能在此处看到,搏击赌斗的坊市中还有暹罗来的异兽。 -- 第40页 闵氏带着两个小辈,帮她们做决定前会询问一番,晏晏乐得轻松,没有提出多少意见。在邻近的几家铺子看过一遍,其中遇到几个闵氏熟悉的人,婶婶比起平日多了几分不自在,还好没人问那边和闵芝站在一起的姑娘是谁。 和闵氏出来自然是不能去闲游,小闵芝都乖乖跟着,晏晏陪侍在侧。等到最后几个丫鬟都抱了一些布匹杂物,几人乘车返回家中。 午饭只有晏晏和闵氏姑侄,晏晏和婶婶告退后,立夏陪着她返回居住的西厢。哪怕炎朝民治开放,闺阁女子的生活同样是没多少新意,尤其是官宦人家。晏晏觉得无趣,旁边老有个小丫头跟着还是不适应,便叫她去歇着,说自己要休息。 在屋中坐下左右无事,突然想谢谢哪去了,怎么没看到人?然后反应过来和他早上才见过,到此时不过几个时辰。睡是肯定睡不着的,于是拿起笔架上的细毫把玩,这些物品不知什么时候送来的,晏晏磨了一点墨,展开洁白的纸张。 她学过诗书,自然练过字,不好看就对了。 饱蘸了墨的毫笔在砚台边上悬了很久,晏晏卷起袖子,轻轻落下。 先是一个晏字,小小的晏显得很扁,像个小胖子一样。她想想,没有蘸墨,接着写,这回写的是个“谢”,左边的言太分开了,于是变成了两个字。这个谢字就颀长多了,最后留下一抹飞白,看上去不太稳重。 晏晏拿着看,承认自己写的太丑,干脆不写了。用笔轻轻在纸上抹去两个字,涂成黑黑的一片,笔尖顿住片刻,随后信手放开。画了一阵,隐隐可以看出是个马儿的轮廓,那个晏字正好是马头--这同样是个头重脚轻的马,看得出这是一匹马,不过姿态很滑稽。 晏晏对画作要比写字满意,画完马儿,在下边点缀几朵花儿,摆摆手罢了笔,拈了一颗豆子扔进嘴里--唔,有一股墨香,如果这味道是香的话。 小姑娘趴在案上,扑闪着睫毛,恍惚间觉得那马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撒开小短腿打着响鼻,对她耀武扬威,欢快地跑起来,尾巴上挂着谢字的最后一笔。 她合上眼小憩,没睡着,不久后听到轻轻的扣门声。 晏晏站起来,快步过去打开门,外面是小丫头立夏,说是夫人叫她送些小食过来。晏晏接过盘子,放到桌上,有点失落。 “小姐在练习写字?”立夏笑着问一句,语气绝对是充满歆羡的。 晏晏笑着稍微挡住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公子好像也在书房那边写文章,刚才立秋过来时说的。”立夏小心地补上一句。 “啊,这样啊?”晏晏觉得那怅然又落回实处,还是很不好意思,“我写的不行,只是涂鸦,还没闵芝小姐厉害。” 今日早上晏晏旁听了小闵芝的考核,小女孩儿还是可以的,谢客为了她能早早和着去集市,没为难她。晏晏不喜欢读那些诗书是真的,但她并不讨厌。 立夏只当晏小姐是谦虚,不反驳她,垂头说一句:“立夏告退,小姐有事吩咐只管叫我。” 立夏想着不能打扰晏小姐,退到门边,回身欲走时,猛地觑见外边站着个梳着丫髻的小女孩儿。正是刚才两人提到的闵芝小姐,立夏唤了一声,小饼子不理她,径直走进屋来。 “小芝来了,要不要吃些?”晏晏对她说。 小女孩心思不重,情绪几乎都不懂得掩藏,摇摇头之后再屋里打量起来。晏晏只把她当个爱耍脾气的小孩子,哪里想得到这小孩想要赶她走,还煞费苦心地制定了一个有趣的计划。 闵芝看到桌上散乱的纸张时,瞪大了小眼睛,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晏……渔竹姐,这是你写的?” “是啊。我没你用功,胡乱画着玩儿。” 小闵芝忍住很多话,奇怪地看了晏晏一眼,在她小小的心里,谁写出这样的字还胡乱涂鸦,肯定是要被嘲笑责骂的。比如她自己就被父亲谢留谢长吉太史骂过。 说了几句,小闵芝老是把目光投在桌上,晏晏自己在那儿吃东西。 “小闵芝,你平日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呢?” “无非是抄写,背诵诗书,游园,还有……”闵芝顿住了,没把她常做的另一件事说出来,那是她的秘密武器,不能轻易告诉敌人。 晏晏看着这可怜孩子,自己的幼年生活可是丰富多了,像她这么大最喜欢在水上玩,整个西洲都跑遍了。 “我去找表哥玩。”小女孩这么说了一句,一溜烟跑了。晏晏挺羡慕她,可以随意来去,她说的表哥,自然是谢客。 闵芝一路小跑,她知道表哥在书房。 果然,推开书房门时,谢客坐在那里挥毫落纸,一只手拿着一卷书,正在用小字誊抄。 谢客头都不抬便知道是小饼子来了,“饼子回来了,婶婶和渔竹姐她们呢?” “我们早就回来了,我都转了几次,客儿哥哥怎么还在这里,出去玩吧。”小闵芝绕到他身侧,拿着桌上小小的一方砚屏玩。 “今天可还玩得尽兴?婶婶给你买了新衣吧,这时候也该做冬衣了。”谢客一心二用和她说话,说是问小闵芝,语气却像自言自语,“渔竹姐姐买了什么,今天不是大集,下回我们再出去玩,说不定你前回说的那刍人儿有卖。” “不是刍人。”闵芝说。 -- 第41页 “渔竹姐回房歇息了吗?” “我说表哥,你怎么老是问她?”小闵芝很不满,没等谢客再说话,小姑娘眼睛闪啊闪,“客儿哥哥,我从晏姐姐门前过,她在写字呢,我们过去看看如何?” 谢客终于抬起头来:“你渔竹姐在写字?”他还真的挺诧异。 小闵芝连连点头,拉着谢客站起来。谢客正想去看看,两人一拍即合,一前一后就往西厢去了。 小闵芝心中想了好几遍,表哥一定是被晏渔竹骗了,说不定之前表哥在她家不知道她的才学。如今突然杀过去,看到那比自己两年前还写的差的字,会觉得晏小姐很不爱学习--之前问客儿表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他可是亲口告诉自己,喜欢读书用功的孩子 。 即便不能成功,也能让表哥对她的好感度下降。想到表哥看到那幅惨不忍睹的字画,表情一定更诧异,闵芝忍住笑容,像个和先生打小报告的眼线,充满快意地敲门。 晏晏闲得没事,听到扣门声,只当是丫鬟或者乱跑的小闵芝又来了,过去打开门,外面的居然是谢谢。 立夏在一边泡茶,谢客问起了她们今日出行的情况,晏晏就说了自己的感受。她的感受是长安真的很大,道路纵横,屋舍成群,车马联翩。 看着两人闲聊不紧不慢,小闵芝坐不住了,欲言又止,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你今天有空写字啊?”谢客看到晏晏手指的墨迹,笑着问。 晏晏老实地点头:“不是写字,没什么玩的,拿来画着玩。” 谢客起身去桌边,拿开纸上的笔,看着看着笑了起来。小闵芝跟着笑,表哥这样子肯定是冷笑! “这就是渔竹姐写的啊”小闵芝问了一句。 “这就是哦写的啊。”晏晏笑起来,大家都笑了。 谢客拿起纸张仔细端详,看着纸上滑稽的马儿,尾巴都翘得高高的。“画得不错,很有趣。” 小闵芝心灰意冷,表哥一定是受的蒙蔽太深了。哪怕这是画,哪里好了?姑父和当朝作画极好的伍文定公是好友,家里书房就挂着一幅同样是画马的《回驭图》,那才叫画好吗? “小芝你看,这马真有趣,回去我也试着画画。”谢客一本正经地讲解:“去年一次文会上,有过一场言意之辩,引述到作画方面便是大写意和细描形的区别。你看晏姐姐这画就很有写意风韵,看着这小家伙让人忍俊不禁。” 小闵芝确定表哥丧失了审美的眼睛,他清明的眸子一定是蒙上阴翳,中心不正,眸子眊矣。她想到客儿表哥不久前交给他们的孟夫子书中有一句话叫“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表哥得病了。 一定是这样的,小闵芝满心所想都是让这个京城闻名的才子清醒过来。 谢客当然是开玩笑,他知道小晏晏是什么水平,不过老实说,这怪模怪样的小马很有趣。这种信手涂鸦的画作让他脑子里出现另一个想法,应该同样是很有趣的。 ☆、长安大道连狭斜 马车停在谢府外,来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文士,穿着便服,没有携带名刺。和看门的小厮说过后,有人领着他进去,看得出来他不是第一次来谢宅,与主人的关系也不差。 “杨议郎。”身后有人唤他。 杨议郎回头看去,连忙作揖:“谢公叫小子超之。” 谢太史笑着与他前行,这人字超之,官至议郎,本是和谢客同出一门,是较早的一批太学生。虽然长谢客近十岁,两人关系很好,加上父亲杨博士与谢客同在一处行事,平日来往很多。 “谢公,超之闻小谢归家已数日,急急赶来拜访。您老人家可就不对了,杨子和家父都不知会一句,害得小子这时造访。” 杨超之以子侄辈自居,和谢太史说笑着,嘴上说不好意思,今晚的晚宴少不了在谢府吃。两人一起回到堂中,闵氏出来接待,用过茶后,杨超之完全没把自己当客人,自告奋勇去书房叫他的小师弟过来,闵氏便吩咐随侍的丫头秋分去叫谢客过来。 丫鬟先去禀报,谢客正和两个小姑娘在书房画画呢。听到这个消息,晏晏带着小闵芝先回去了,刚才几人画了几种动物,谢客刚说要试一下另外的东西,恰好闻客至。谢客收好纸笔,过去待客。 老远就看到杨超之迎出来,这个蓄须的中年文士,行事随和,在长安文人圈才气不高人缘却很好。 “小谢,小谢。” 谢客看着笑呵呵的杨超之,明白肯定是得知消息的几个老头子叫他回去帮忙了。两人说了几句,家里有客至,闵氏便让几个丫鬟把两个小女儿的晚饭装了送过去,桌上剩下三个男人。 杨超之杨议郎很能说话,在话不多的谢家叔侄间游刃有余,谢太史不知不觉就喝了两杯他敬的酒,陪着谢太史喝了几杯,闵氏和个丫头扶着老太史离席休息,剩下两个人小酌谈话。 “超之不必顾左右而言他,是家中夫子差吾兄前来的罢。” “然。除此外,超之自己亦有许久不见,很怀念小谢家中这道煮白蹄。”杨议郎哈哈一笑:“小谢与我最合处,恰恰不在书尺间。” 他握着箸指向桌案道:“在此樽俎之间耳。” “如此说来,我与杨兄乃是酒肉之交否?”小谢随着话头说笑。 “非也,是酒肉至交。” -- 第42页 杨超之饮下一杯酒,看上去隐隐有几分醉意,谢客不去劝阻,家里有的是客房。只是今晚这师兄恐怕有回去交差的任务--这不关自己的事了。 “小谢,此去江吴风物何如?” “兄不知人人尽说江南好?” “我看不止好在风物。” “哦?”谢客抬头看去,微醺的杨议郎拍着他的竹箸,似要即席演奏一曲南音。 “小谢还不教兄长知晓?之前我们笑言‘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如今却是不能说了。” 谢客听出杨议郎的善意玩笑,直言道:“然。弟年二十,如今中室不复虚。”这话的意思便是坦言自己是迎娶未婚妻子去了。 “果然如是。”杨超之丢下竹箸,伸手拍拍谢客的肩膀,“且尽此杯中物,改日再叫内子一过弟妹。” 谢客客气再三,表明应该是自己过去拜访。 “小谢离京浃月,可有新作,先让我看看,不能总是收在自家书箧里,难不成也要和杨公笑话太冲一般做覆瓿之用?” “这个是真的没有。”谢客虽有不少感触,当时不方便,过了便惘然难寻。 杨议郎毫不掩饰自己的憾色,两人一起出来,在中庭走了一会儿,谢客挽留不住,把他送到门口,吩咐过等他的下人,总算是把这很有士人神貌的杨师兄送走了。 回到家中,那边几个丫头捧着一些布经过,晏晏身边的立夏也领了一些。谢客知道这些虽然可能是丫鬟们自己完成,晏晏只需要稍稍出力,最后做出来的东西拿给叔父和自己时,要算到小晏晏头上。 这算不得什么大事,谢客和她们说了两句话,又回书房去。 微凉的风吹散了他的酒意,脑袋难免有点沉,勉强画完,想要拿起来自顾自看了半天,微微颔首。站起来准备送过去,想想还是折回去,这时醉意发作,实在是累了。 今天杨议郎的到来让谢客做出一个决定,要带着她去拜访一下京中的几个熟人师长。无论如何,他心中认为自己始终到了年纪,同龄人十五六婚配的不在少数,如果非要如此的话,晏晏是最好的选择了。 也许这是谢客昏昏沉沉时的想法。 收拾残羹冷炙的几个丫头看到谢公子的脚步有些虚浮,想要来搀扶他,谢客表示自己无碍。刚才喝了几盅,其实没吃多少食物,这会儿多半吃不下,一路走回自己的屋中。 外面有人进来,谢客以为是丫头们送热水来,等到靠近了再看,发现是小晏晏。她端着一个食盘,身后跟着两个丫头。 谢客知道自己真的不胜酒力,否则看她们怎么都觉得不真切。晏晏在旁边坐下,捧着那个瓷碗,“婶婶让送来的汤,喝了会好些。” 谢客没有接过来,半靠着床栏,“晏晏,我醉了吗?” 晏晏帮他拨开垂在脸上的吊穗子,“自己喝,我可不喂你。” 谢客失笑。接过瓷碗一饮而尽。 “我感觉很没意思啊。”谢客叹了一口气,“这长安,这些事,都是这般……都是……”他不说了,闭着眼,像是睡过去了。 谢客一喝醉就刻意伤春复伤别的习惯,晏晏多少知道一二。这样子该是又犯了。 “谢谢,别睡啊,洗了脸解开头发再睡……喂,你鞋怎么没脱下来?”晏晏无奈地叫他,这家伙平时都很有分寸,偏偏这时候和个小孩子一样需要人哄着。 两个丫头帮着晏晏服侍他躺下。谢客又睁开眼,拉着晏晏的手,吓得晏晏几乎想给他一巴掌。两个小丫头垂下头,退到外间等着。 “你放开啊。”晏晏又羞又怒,两个小丫鬟不出去还好,这是什么意思? 谢客还是听话的,松开她的手靠在枕上,他不喜欢用瓷枕檀木枕,这点和小晏晏倒是差不多。 “我留了东西在书房……本想明日给你的……”薄帐中谢客说了一句话。 晏晏给他吹了灯,急急出去。幸好两个丫头没真的跑了,否则恼怒的小妹妹说不定真的要回来叫他起床出去转转。 “小姐。”小满叫她,不知不觉间已经省去了一个晏字。几天相处下来,大家严重的晏小姐是很温和,几个丫头至少表面上都接受了她的入住。 把东西交给小满放好,晏晏没有去打扰可能已经准备睡下的闵夫人,路过书房时鬼使神差地进去了。 桌上用镇纸压着的是一张很大的纸,画着密密麻麻的线条,点着星罗棋布的小圈。 晏晏坐下来看,发现这是一张堪舆图,绘制的是长安的街道屋舍分布,甚至皇宫中几处重要的地方,无论是直道驰道还是曲折的小道都画了出来。东市西市的划分,城北城西的渭水,谢宅的位置,几个城门都有标注。晏晏还发现他做事的石渠阁用了一个浓重的墨点。 堪舆图下边有一排排小字注解,字迹开始还端正俊秀,越到后面越潦草,最后几乎都连在一起了。晏晏用手拂过去,可以想象得到写字的人酔中落笔的神态。 晏晏靠在那里,一看就是好久,这幅图画得随意,却很直观地展现了长安的样子。这座雄城缩小到一张纸上,在她眼底。 右侧题了一句“长安大道连狭斜”,下面的晏晏看不太懂。无疑这画是画给她看的。他说的东西多半便是这幅长安堪舆图。 …… -- 第43页 “夫人,明日需早起。” 谢太史看着掌灯算账的闵氏,如此说了一句,他明天要去朝中,故而今晚早早避席。 “我知道,明早叫你便是。”闵氏留给夫君一个灯下的背影。 “再过几年,我便致仕挂簪,也就不必如此早起,留给客儿操心去吧。”谢太史喝了一口茶水,接着道:“若是等到我的史书修完,了却毕生愿,或许可以回到江东老家,那才是我谢留的故土。长安不是颐养之地啊。” “若是如此也好,只是也得为小芝……”闵氏翻着簿子,“再过些年吧。” “夫人觉得渔竹这丫头可好?” 闵氏顿了片刻,面对丈夫的问题,她如实说来:“是个好孩子。但不足以像我一般打理好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谢宅。” “从何说起?” “我看她性子,始终格局不大。不知客儿怎么想,小晏许多方面确实是远远不及客儿……我就直言吧,想来李老将军和王姨没有刻意教她许多事,这孩子和块璞玉一般,你们看不出,我看得出她性子不是如今这般沉稳的……” “无妨无妨,就连我都认为客儿才高却志小,哈哈,畀之琢磨,后人的事,留给小辈们自行去做吧……”谢太史并没有太当回事。 闵氏不说了,其实她刚才的话已经很委婉,按照这位谢宅主妇的真实想法,小晏姑娘的性子,很难帮助她的丈夫处理好家事,尤其是侄儿想在宦途上有所建树的话,小晏做不好这个大妇。 罢了,正如夫君所说,小辈自勉之。至少现在,她的这盏灯还亮着。 ☆、杨子居 谢客走进学堂的时候,有几个早早到的学子向他问好,青色学服的少年郎们三三两两,十多岁的年纪,口中一律称呼他谢先生。 “先生终于回来了。”其中一个人道,他穿着一样的青衿学子服,帽子却是簪着宝饰,几个人隐隐以他为首。 “嘉泉。” 谢客向他还礼,然后一一叫出堂中一个人的名字。这人是霍家的一个子弟,名泓,字嘉泉,为人学识还算差强人意,来太学不久便成为一群学子的中心,盖因他的祖父是当朝丞相。霍家与金家的权势炙手可热,连个十多岁的孩子在学府中也拥趸众多。 如今男子取字早不如之前要到二十加冠,像谢客这样连名字都是用儿时小名的称得上是个另类。 他和这些贵胄子弟话不多,朝里面走去,站在一张书案前,案边拿着一卷书的少年人发现是月余未见的谢先生,忙不迭躬身行礼。 这人年纪稍大,已有十七,名为宋潜溪,江浙人,出身贫寒,差不多算得上谢客老乡,学习十分刻苦,谢客常常找他说话。本来两人年岁相去不远,谢客想和他平辈论交,只是这小子从来对他恭敬无比,一口一个谢先生。 “先生许久没来了。” “潜溪亦有很久没回去了吧。” 宋潜溪穿着看上去有些灰旧的袍子,衣着单薄,或许是天冷,不像其他学生那么自然。 “学未成,不敢归。” 谢客不知该赞誉他志向远大还是说他太死板。太学生大部分由有司供养,宋潜溪说的不敢归还是有可行性的。 勉励了他几句,谢客准备去石渠阁那边,今早没通知他们,自己不用来授课,应该是有人来的。 “先生。”宋潜溪叫住他。 谢客长身而立,这寒士又向他行礼。谢客猜出来了:“可是要借书?我正好要去石渠阁那边。” 宋潜溪称是,“小子明日就能抄录归还。” 谢客不问他借什么书,直接与她说:“早课后来文薮楼,我在里边等你,不然就在石渠阁二楼。” 告别一个劲道谢的学生,谢客转了一圈,这时候早课时间早已开始了。正准备回去,路过长道时,远远看到一个瘦高的身影走了过来。这人长得很奇怪,五官合在一处看着很不协调,尤其是稀疏的胡须挂在长脸上,一双眼睛也是眯着的,哪怕看人的时候都睁不大。 “左兄。”谢客笑着和他行礼,这就是他的同门师兄和好友,名列长安四子的左太冲了。 左太冲拉着他的手,小胡子一抖一抖的,说话听着很激动:“小谢……何……何日回来……怎么不……不到为兄……家坐……坐……” 这当然不是真的太激动,左师兄除了长相有些奇特,还有个毛病便是口齿不清,故而他平时很少说话。但谢客对这个师兄很佩服,认为他的才气远在自己之上,长安亦有太冲风力劲于小谢的说法,说的是左师兄的文章比他的文风更刚健。 让谢客哭笑不得的是,左师兄居然是来上课的。肯定是那几个老头子嫌天渐渐冷了,打发老好人左太冲过来填补谢客的空档。其实左太冲说话结结巴巴,唯独歌咏和吟诵文章时出奇的顺利,杨子叫他过来上课算不得拿他寻开心。 左师兄对小师弟的归来显然是很高兴的,拉着他话都说不清了。谢客莫名其妙地就和他回到太学府中,看来自己刚回啦就要讲课了。 堂中人围坐着的学子们看到两个老师联袂而至,齐齐起身作揖。谢客不担心有人嘲笑自己的师兄,左太冲之名在长安是很响亮的,哪怕他也只是一个秘书郎的闲职,和谢客属于同一部门。当初左太冲一篇《长安赋》,连文坛巨擘杨子都自叹“见此文章,囊昔老夫所作京都赋皆可付炬,何为乎覆瓿耶”。 -- 第44页 两位先生通力配合,谢客执卷讲解,左太冲就在一边沙板上画出来。 讲完一段的句读和解释,就让他们自行诵读,不通处可以上来执经叩问。这时候就能看出宋潜溪的爱学,有问题他总是不耻下问。谢客不解的是明明师兄脾气好,名气大,这些孩子都喜欢找自己问。 “师兄,差不多了吧,我去石渠阁那边。” 老好人左太冲点头,“那便……便散了吧……” “对了。”谢客帮他收好书:“今晚我带着……我要去拜访杨师,不如吾兄也一块同去。” “小谢……听闻谢太史言,你可是娶妻了?” “好教吾兄知晓,的确如是,还未成婚。今晚一同去杨师家中,如无他事,便叫吾嫂一同前往,与执帚同行。” “善……大善……小谢……” 左太冲笑起来,他不懂得怎么开玩笑或是祝贺,对弟弟一样的谢客有了妻子,翻来覆去只是这句话。谢客明白这师兄讷于言,一切尽在心中。 …… “谢谢。” “在的。” “你看我穿这件蓝羣会不会不太好?”晏晏比划着,她只是随口一问,不需要谢客真的出建议,“那就这身素色,立夏,随我进去。” 小晏晏转身进去,谢客出来等着她。 “不敏,要准备的礼品都带了吧。” 小童回答他:“都带了的,给杨子的、左先生和左夫人的,还有左家小姐……” 谢客颔首。这次谢不敏并不去,因为有晏晏在,她的小丫头立夏就要一同前往。 车停在长安南杨子所居处,左太冲已经先来了,与左思夫人扶着老先生杨子出来迎接他们。杨子居就在太学府旁,老先生没有妻女,孤身独居,这两个弟子常常来,形同子嗣。 杨子是炎朝最有名的大学士,性格很是豪迈,好饮酒,据说年轻时遍观群书,识得天下奇字。好事者载酒而来,执书问字,无论多么生僻怪异的字,杨子都认出来,让人心甘情愿地奉上美酒。谢客并不清楚这些故事,但他知道老师如海之深,难以企及,他和左太冲都是杨子得意弟子,连左师兄都只敢说得先生之三分已沾沾自喜。 晏晏跟着稽首后,几人在屋中坐下,晏晏和左氏坐在末座,听着杨子和自家夫君谈话。 杨子说话有很重的口音,难为这家两师兄弟听得懂,晏晏和左氏听得一知半解,不敢交流。说着说着老人家看过来,晏晏只好保持笑容,微微垂首。 老人家靠在坐机里,不时爽朗地笑几声。说了一会儿,老人,谢客上去扶着他,三人往里间去了。谢客回头冲晏晏笑笑,大概是让她等等。 “妹妹可是奇怪他们怎么突然就进去了?”刚才在外边简单说过几句话,左氏是个敦厚的女子,晏晏对她颇有好感,这时她笑着说出了晏晏的疑惑。 “莫不是老先生累了?” 左氏拉着她起来:“不是的,你在这看看便知晓了。”说着两人来到里间卧房门口。 晏晏顺着看进去,吓了一跳,这哪是什么住宿的卧室,竟然四处摆满了书册。桌上柜上椅子上都放着书,就连最里边的床上都堆着。这一门师徒三人,全是老书生,此时聚在一起,帮杨子拿出了一叠书稿。 “老先生没有书房么?”晏晏问左家夫人。 “杨子有个习惯,喜欢在卧室中放书看书,故而一屋子全是书。稍后晏妹妹和我一起帮老人家整理一回罢,我和我家夫君来一次便帮忙整理一次,否则老人家可能都没睡处。” 晏晏心中暗叹不已,老人家真是行为独特,不落窠臼。 照顾杨子的下人只有两个,晏晏和左氏去帮忙时,饭菜几乎都完成了。晏晏想来这样的老人家应该会吃些清淡简朴的食物--然而她错了。端上来的居然几乎全是肉食,切得很大块,几个大盘装着,油光泛泛,还有一壶浊酒。 杨子招呼几人落座,还好晏晏机智,一直站着端茶送水盛饭。她看得出来,不止是谢谢,就连长得很奇怪的左师兄都吃得不多,唯有老先生眯着眼,一口酒一口肉。小姑娘不知道这顿晚宴还是很隆重的,老人家专门叫做了一桌肉。 这位在文坛譬如北辰的老人家,饭饱酒足,满意地用帕子擦去花白胡须里的酒水。 “客儿家的,且近前来。” 谢客告诉晏晏,老人要问她话。晏晏上前去,老人家说了起来,小姑娘已经很有心去听,奈何啥也听不懂,还得谢客翻译一遍。 杨子问她的名字,晏晏说是晏渔竹,这是她的名,至于小字晏晏在长安就只有谢客知道了。 老人家耳背,晏晏加大声音说,偏偏不敢太大声,怕失了礼数,如此折腾几番,终于说清了。 老人家知道这闺女听不清,也就不再问,转而问自己的小徒弟谢客。知道晏晏家世后,杨子默然,随后起身向晏晏行了一礼,让小姑娘受宠若惊。谢客告诉她不必诧异,老人虽然在乱世中闭门读书,这些人他是知道,尤其是晏晏父亲,老人家在弟子之前提及过多次。 等到晚间告辞时,晏晏和左夫人一起献上了缝制的秋衣,执儿妇礼。 老人家很高兴,对小晏晏说了几句,回答的是谢客。回去的车上晏晏问起杨子最后说了什么,谢客哈哈大笑,“杨师听闻你自幼离开父母,在乡野居住,问你有无和他学习的想法,他虽然不收女弟子,愿意教你一些如今无人学,快要散佚的古礼--也就是你父亲曾经所学宾礼这类的学识。” -- 第45页 晏晏睁大了无辜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嗯,杨子有原型,历史上我很喜欢的一个老人家。更新会放缓,不影响,因为加上我就咱们几个人看,慢慢写。 ☆、晏姑娘的一天 长安十月,小雨悄然随风入城。晏晏裹着被子,迟迟不想起来,住了十多天后,她差不多算是习惯了这个环境和环境里的人们,偶尔想起远方的婆婆,也会想到一路上的风景。 “立夏?”小姑娘叫了一声,没有回答。 因为天气转凉,晚上得把门窗紧闭,这时候晏晏觉得金猊里的香膏味道太重了想叫她过来盖上。 叫不答应,晏晏决定起床。探出身子去看,发现自己的外衫和小袄裙不在,疑惑的小晏晏穿着小衣缩在床上。正要再叫两声,小丫头捧着衣物进来了。 “小姐起来了,衣裙都烘过了,婢子去拿水进来。”立夏把衣物地给她,晏晏一摸,果然暖暖的。 外屋有个小炉子,还有两个小手炉。晏晏梳洗完毕,照例过去闵氏那边请安,早餐是面,这边的面食和晏晏之前吃的不大一样,底料是事先备好的浓汤。 今天正好是谢客休沐的日子,全家人都在,但谢太史的手头事到了要紧时刻,谢客得去帮忙,不能陪着晏晏出去玩。晏晏从杨子家回来后,不知怎的,开始练习读书写字,和小闵芝一起,这几天小闵芝已经懒得冷嘲热讽了,因为晏晏对于自己不擅长的事并不遮掩。谢客不在她便去问问小表妹,闵芝到底是孩子心性,好为人师,有了优越感后就觉得似乎这晏渔竹的威胁不大,“计划”逐渐放缓。 今天天气不好,闵氏原本想去串门,只能搁置下来。 谢客和叔父没有去书房,那边书简太多生火不便。一家子围在一起,晏晏跟着闵氏做些针线活计,小闵芝这方面就比不上晏晏了,虽然晏姑娘不是敢将十指夸针巧的高手,应付一些简单的缝制不成问题。 谢客和叔父在长桌边上,谢客拿了一叠纸在裁,谢太史把文墨搬来,拿出一条墨在火上烤烤,加了水研开。家里用的是西市上买来的木炭,烧红之后还是很暖和的,几个丫头帮着主母做活,另一个炉上的水已经快烧开了发出呼呼的声音。 晏晏帮忙泡了茶,还要给谢太史温一小壶酒。 小姑娘看来这个谢叔父是个真正的史官,他不像见过的其他文士那么有文人气息,甚至不如杨子那么有性格,谢太史做什么便做什么,写字也一丝不苟,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生怕写歪一个字似的。看叔侄俩写字的速度便能看出来,谢客写得很快,谢太史总是想好才落笔,全神贯注,连给他倒的酒都忘了喝一口。 谢客做的是审阅增补,谢太史给他原稿,谢客看完之后针对语句加以斟酌。和前人修史不一样,谢太史和谢客制定的计划是以写人叙事为主,不追求皮里阳秋的行文风格和简短的描述,在谢客的二次润色后,每一段都是可读的。 谢长吉谢太史这部史书涵盖很广,如此一来前人注重的叙事纪年部分所占的比重便小了很多。如今才开始起笔,开头总是而后能容易的,因为年久渺不可追,大部分是收集前人的史料记载,加以甄别融合,尽量追求合乎事理。 诸国史书大部分都在文薮楼中,近水楼台,谢家叔侄整理过一遍后,如今写起来速度很快。谢客做审定工作不是第一回,之前跟着伏先生和老师杨子注解过两本古文书写的经书,那个比起史书更加佶屈聱牙。 等到午间,家里来客人了。 这回来的是女眷,正是闵氏想去拜访的林家,林家老爷是当朝鸿胪寺卿,两家住在一起,平日里时有来往。 林夫人育有两子两女,今日和她一起来拜访的就是林家小女儿。闵氏听到下人来报,赶忙放下针线,叫人把两个火炉搬到偏厅去待客,晏晏理所应当地要跟着去,至于一脸喜色的小闵芝早就跟着过去了。 晏晏跟着过去时,看到几个下人引着一长一少母女俩进来,那个女孩穿着和晏晏一样的素白衣裳,这就显得很巧了,这身衣裳是闵氏前回带晏晏出去时在一家店里看中的样式,没想到遇到了一个同样的。 立夏跟着晏晏进去,把小伞放到外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里边已经寒暄上了,闵氏和林夫人在说话,小闵芝和那位林家小姐在说着,看样子是旧相识。 晏晏进去的时候,几人的目光都看过来。闵氏给林家母女介绍了一回,这次闵氏大大方方地说晏晏和谢客有婚约,晏晏敛衽,那个林家小姑娘也随着还礼。晏晏感受得到,对方一直在看着她。 外面的小雨还在下着,闵氏和林夫人说话,小闵芝好像故意的,一直在低声和林家女儿私语,晏晏一个人坐在一边。过了两杯茶的时间,闵氏看小辈们坐在那里无趣,便叫晏晏和闵芝带着林小姐去府里转转,她和林夫人要去看做了一半的针线。 几人出去后不久,林夫人开始询问起晏晏的事,闵氏避重就轻,只道是自家侄儿已订了婚,晏姑娘双亲早逝,故而早早过门来。林夫人听她如此说,不再过问,表面上还是亲切地挽着手。闵氏也挺不好意思,本来林夫人和她关系不错,林家姑娘有意自己侄子,林母和自己说过那么几句,表示想要结成秦晋,当时模棱两可地应下来,现在侄儿不声不响就有了一个小妻子。 -- 第46页 “闵姐姐,咱就不说这话儿了,是我家毓秀德薄。” 闵氏被她这么一说,尴尬地回一句:“哪里哪里,这始终不是我们妇人能总成的。” 林小姐名为毓秀,年方十六,有个叫毓锦的姐姐,已经嫁给当朝一个沈姓的年轻将领。 出门之后,在回廊中不用撑伞。林小姐过来和晏晏说话。 “晏姐姐好,我叫毓秀。”林小姐说话细声细气的。 晏晏同样回答她:“妹妹好,我叫晏渔竹,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知道姓名后,两个年轻女孩儿陷入沉默中。最后是林小姐岔开话题:“晏姐姐是吴郡人吧?” 不用说,肯定是旁边的小饼子告诉人家的了。 “是的,我生小吴郡长大。”晏晏微笑着和她说,林毓秀声音不大,让晏晏说话都觉得自己太大声怕吓着人家,“林小姐一直便在长安住么?” “嗯,我就住在那边。”林毓秀指了指,晏晏看过去,正是东厢那边,小雨里冒出围墙的青绿竹叶微微摇摆着。 又说了几句这种没什么意义的话,晏晏好脾气,陪着这个林小姐磨了半天,几人一起去闵芝和晏晏住的小院。 “晏姐姐平日里可有什么爱好?”林毓秀小姐适时引出下一个问题。 晏晏还真没什么特殊爱好,总不能说喜欢泛舟湖上、舞枪弄棒,对了,爱吃也是一种。 “我生小长于野里,并无什么消遣的,以后还得妹妹多照拂。”晏晏滴水不漏地还了回去,不管怎么说,没底气的时候说得谦虚一点,人家还以为你是藏拙。 林小姐就是这样认为的,三人中小闵芝知道这个晏姐姐说的真的是实话啊。 “姐姐诗书琴画一定都很好了,妹妹年幼无知,要多向姐姐学习。”林小姐把话还给晏晏,这几方面她都自认不差,故而抛出来和晏晏说。 晏晏照例谦虚一番,她很不适应这种对话方式,说是故作姿态、虚与委蛇也不为过。 闵芝卯足了劲想要挑拨,马上接过话头说渔竹姐姐很喜欢作画。这让林小姐的好胜心一下子涨了起来,非要去欣赏一下晏晏的大作。晏晏没办法,也不想装什么才女,带着她们去自己的房间看看。 但闵芝和晏晏都没想到对林小姐这种闺秀打击最大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画作,仅仅是一幅随意画成的地图,看到那张明显花了作画人一番心思的《长安堪舆图》,尤其是她认得这是谁的手笔,之后的林小姐沉默了很多。 原来谢哥哥真的喜欢她啊?为什么闵芝说她只是个乡野女子呢?一定不是的,谢哥哥不会喜欢这样的女子。 沉默的林小姐心中酸酸的,放下那张图,出了晏晏的房间。她突然很想亲自见一见谢哥哥,问他是不是真的要娶妻了,可是,谢哥哥知道自己喜欢他么? 见林毓秀小姐出来之后话变少了,小晏晏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她理解不了林小姐这种患得患失的忸怩心情。既然带人家出来,作为名义上的主人,晏晏决定主动挑起话头。 “毓秀妹妹在闺中都玩些什么游戏呢?” 林小姐失魂落魄,随口回答她:“毓秀除了书画,最爱玩‘打马’。” “打马?”晏晏来了兴致,她没听过,想来便是打马了,没想到林小姐这种闺中少女还玩打马的游戏,倒是合自己胃口。自己还没骑过马呢。 小闵芝冒出头来:“是啊,毓秀姐打马是长安小姐中最厉害的了。” 晏晏感到万分惊奇,林小姐说话都弱不禁风的模样,居然是一群小姐们中的打马高手? “第一决计不能乱说,我和左家姐姐玩过,胜多负少。如果晏姐姐有兴趣,这月中我们几个姐妹有一场小比试,可以一同来玩玩。”林小姐柔声回答,从她的话中听得出来,她对打马还是很有自信的。 这番话等同于邀请比试,唯恐不乱的小闵芝鼓动之下,晏晏半推半就地答应参加。 嘿,想不到一群闺中小姐们还玩这赛马游戏,晏晏豪情顿起,女侠的灵魂钻了出来,想到了前人田忌赛马的典故,如果能一起比试,似乎很好玩的样子--你们城里人真会玩! 晏晏回头看去,小表妹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在,慢慢来。 ☆、邻女窥墙 午后的小雨终于稍霁。 谢太史抬起头来,侄儿已经抄录完他给的那一段,正坐在炉火旁发呆。 “客儿,今天就到这里吧,家里来客人,林家姑娘应该也来了,你去看看你姑母她们。” 谢客之所以没过去,因它他不想看到叔父口中的林家姑娘。倒是不很讨厌,只是觉得待在一起很不自在,他大概知道林毓秀对他可能有情愫,可林家小姐的性子不适合他。 之前两人没有过多交集,哪怕是一直比邻而居。很早时候就听闻林家女有令名,属于所谓才女之类的,两家相互来往时,那个小女孩儿也从未和他玩过,初次见面大约在他入京后不久,对于谢客这类的外来者,林小姐看不起情有可原。 之后在各种少男少女门的诗会或是文会上见过,那时候谢客在太学读书,名声不显,直到十四岁夺得太学年考词赋章甲等一名,风头盖过长他几岁的才子。因为一篇文章,得杨子垂青,之后的谢客声名鹊起,这时候才有人记起来这个人是十二岁入太学的童子试天才。京城最不缺的就是神童才子,相人大家汤惠曾借用前人言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以此视之,泰半皆中,唯谢家子藏器于身。” -- 第47页 说的是谢客是个厚积薄发的沉稳性子,才力是渐渐累积的,不求一时之名。 话虽如此,成名最好在少年。谢客名声显露,受到的关注也多了,因为他的老师杨子云是当朝作赋大家,人称杨子洋洋洒洒三千言,未必有人能认全。这是在调侃杨子喜用奇字,很不好读。谢客以赋闻名,那篇《无何有赋》颇有杨子风采,加上谢客入老祭酒门中,故而时人皆以为长安又多了一个大赋之笔,令大家都惊奇的是谢客后来再也没在公开场合作赋。 好事者评定长安四子,称为“沈左鲍谢”,谢客成名晚,年纪最小,忝列末座,四人中沈休文与谢客一样诗文并举,左太冲以赋闻名,鲍明远更善于写诗。同门师兄左太冲同样以赋见长,谢客坦言左太冲一篇京都赋已是写尽长安气象,作赋自己比不上师兄。 之后谢客发现那个邻居家的小姑娘对自己的关注慢慢变多了,不知谁传出去的消息,说两人青梅竹马,这让谢客避之不及。 若说正常交流慢慢来还好,可林小姐好似偏要让谢客知道她的存在,不时会拿着她写的诗作过来说是请指教,实则就是想让谢客夸赞几句好知晓她是个才女。谢客秉承着与人为善、和光同尘的理念,未曾想林小姐又突然莫名其妙地找他谈论在谢客看来很无趣的所谓玄理。明明大家年纪都不大,林小姐总是笨拙地学习着那些文人们的风雅。 这些并不算什么,林小姐还有个习惯便是突如其来,令人猝不及防的感伤。谢客看着她拿着一片树叶唏嘘不已,感慨年华易老,世事如棋,想安慰两句又觉得突兀,不说话也不太好。林小姐对那些诗文活动、文人聚会十分上心,俨然是最热衷的组织者,在一群小姐公女们的小团体里很是出众。 最让谢客反感的是林姑娘喜欢叫人作诗,看似柔柔弱弱,但话语里希望你不吝彩笔,留下佳作的请求叫人难以推辞--这和劝酒是一样的,人家都把话说到那份上了,拒绝反而显得自己不会做人。 林小姐的闺房不知是她自己变动的还是原本就在谢客院子那边,一墙之隔。有时谢客会看到她一身白裙,扶着栏杆,悠悠的目光落下来,看着忧郁且深邃。 谢客出来时,外面的雨果然停了。婶婶和林夫人还在那边说话,虽然离晚饭还很早,厨房那边应该在做一些待客的吃食,谢客关心的是晏晏那几个丫头去哪儿了。 在家里信步游走,穿过回廊,听到林小姐的声音在后面。 她喊的是世兄。这称呼谢客不太适应。接着是小表妹非常亲热地喊了一声哥,也和平日称呼不一样,或许是被林小姐带的。这么说晏晏岂不是要叫夫君才显得关系最亲密?然而他的小妻子站在后边,左顾右盼,谢客笑起来。 “你们好,可还玩得开心” 谢客温和地和几个人打招呼。 林小姐温婉地点点头:“劳烦世兄关心,毓秀来过多回,不会找不着头绪。” 这话更像是某种表态,可惜林小姐想说给她听的那人正在后边傻乐,不知道林小姐说这话的含义。 几人一起去谢客打理的小院,雨洗娟娟净,风吹脉脉香,本以为接下来能随意和她们说几句,未曾想林小姐突然感伤起来。 “世兄可还记得这丛竹林?”林毓秀仰着头,语气凄婉神伤,“那时其高不到丈许,才出墙些些。不觉这时年恼人,如今已经比墙还高,你我亦不复少年时。隔楼相望冷,不见仲子见月在箬叶间。” 谢客哭笑不得,怎么一下子转变为这怨妇语气了?他干巴巴地回应一声,下意识看看晏晏的反应。 晏晏被林小姐唬得一惊一乍,只听林小姐留给几人一个哀伤的背影。 “这风雨声也忒恼人,入夜辗转难眠,楼高望不见,入耳滴到明。” 自怨自艾的林小姐回过头来,用她幽幽的目光看着谢客,仿佛被无情抛弃的故人。 “是林姑娘太善感于物,我这种粗人卧听风雨,入梦便是丝竹声。”谢客不敢看她的目光。 “林小姐想是离这竹林太近,以致入夜失眠,依我看不如换间屋子,应该能好好睡着。” 说这话的是晏晏,她应该是一本正经地出主意,以为林小姐真的睡不着。这句话让谢客强忍住笑,林小姐的小脸苍白了几分,不再提这个问题了。 “世兄也听着风雨打叶入梦,应是一般风雨,两种心声。”林小姐说完这句话,惨然一笑,“外边冷,我们回去吧,该看的都看到了。” 第一个响应她的是小闵芝,谢客朝晏晏点点头,几人回中堂那边去。 晏晏心思单纯,从头到尾没想着和谁争什么,反而让憋了气的小林姑娘很不好受。 林小姐故意落后,谢客想不动声色地再慢些,她直接说了出来:“我有几句话想说。” 谢客点点头,让前边的晏晏带着闵芝先去姑母那边,晏晏没说什么,迈开轻快的步子就先行离开了。谢客看着地上雨后留下来的潦水,不忘叫她们俩小心裙裾。 这个不经意的小举动让林小姐的眉头皱起来。 谢客知道林毓秀小姑娘的心思,但她比晏晏还小一岁多,在自己看来都是和闵芝一样的小妹妹。不同的是这个小姑娘功利心太重了,争强好胜,始终比不得自己的那个妹妹。 “谢……谢客。”林毓秀在只有两人的情况下,叫不出亲昵的世兄来,何况之前便是直呼其名,认为两人是平等的君子之交。 -- 第48页 “这位晏姐姐,便是你选定的妻子么?” 林小姐着意加了选定两字。 “不敢。诗曰: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我和渔竹的婚事是先父定下的,小子哪敢自专。” 林小姐默然无言,这话轻巧地避开她的问题,她问的是是不是谢客真的想娶晏晏为妻。至于那什么婚约,先人已逝,可能只是托词罢。 “那以后毓秀可就要称呼嫂嫂了。”林小姐鼻头酸酸的,觉得自己真是可笑,更可笑的是今后如何面对那些闺中姊妹?她们一定会狠狠地奚落自己。什么青梅竹马,一厢情愿的笑话。 “不必,你们自行论交。我和渔竹只是定了亲,身名未立,何以家为?” 谢客说得很轻松,所谓身名未立,是不是真的要立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方为立?不想太快成家是真话,无法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如何成家? 林小姐今日想来是抛开了顾忌,强笑着问道:“世兄很讨厌毓秀么?” “没有啊,毓秀可是闻名遐迩的才女。” “不用哄我,我不是小孩子。是不是嫌弃我看不出么?前几回我邀请你去诗会,你借故推脱,本来大家都以为我能请到你这大才子,最后非要毓秀俯下身子开口,世兄才去一回端午诗会。”林小姐自嘲一笑,“你说哎清净,我也不曾叫人扰了你,就是想看看你在场,我便觉得心安。” 很大胆很直白的质问。 谢客坦诚回答:“你知道我参加了太多这些事,且我在石渠阁、太学府那边琐事繁多。相比觥筹交错,更愿意一个人待在书册简牍中。而且,毓秀,聚会的本意是给年轻人们互相认识,探讨学说的机会,如今我去了也没多大意思,那些年轻人知道我的虚名,有的不敢落笔,有的卯着劲要找我切磋……这样很没趣,当然我没有讨厌你的意思。” “毓秀知晓了。”林小姐微微颔首。“敢再问世兄一个问题,世兄是不是觉得毓秀好集会而不好诗书,学识浅薄,是个斗筲之人,算不得什么才女?” 谢客明白她的意思:“女子没必要争这些虚名,就连我都觉得浮名累身--这不是谦虚。至于学识,女子中到毓秀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我的眼中,左家妹妹那种女子才算真的才女吧。” “你喜欢的是左姐姐么?”林毓秀关注的是最后一句话。 谢客摇摇头,道:“我从没说我喜欢才女啊。”他顿了顿,忽然笑起来,“再说,你们都没我厉害。” ……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休息,反正不影响。昨晚和朋友聊天,说到黄梅小调。给了我灵感,长安卷会更有趣的。我会接着写。 ☆、落日长安 林小姐提着裙摆在前边走着,林母上前去想要安慰几句,她摇头笑笑,表示自己没事。小姑娘倔强的背影在小道上走远,林母赶紧跟着上前去,让后边的闵氏不用送了。 “毓秀……” “母亲不用宽慰我,毓秀不是什么哭哭啼啼的小儿女,既然齐大非偶,自然不必做无益之思。” 雨后的小街很干净,微凉的空气里,少女的愁思逐渐弥漫,一下子放下谈何容易,更何况是一直得不到的东西? …… 长安十月,晏晏换上了加厚的夹裙,跟着谢客出来玩。两人在西市西的坊司里坐着喝茶,环形的茶楼中是搭起来的戏台,此时几个优孟正演着北地的滑稽戏。 晏晏听不懂他们讲的笑话,谢客会随意翻译给她听。京城的滑稽戏大多由这种五短身材的优伶和侏儒出演,分几种形式,其中一种是即兴演出,叫做开口戏,大多是说些浑话逗人发笑,做些滑稽的动作。还有一种是有固定的剧本,却是尽量走诙谐可笑的表演风格,通过夸张的动作和台词讲述一些喻人的道理。 晏晏两种都不喜欢看,茶楼里的众人倒是不时发笑喝彩,下面的优伶得到赏赐,便一连翻了几个筋斗。 等到下一个节目上来,却是换了一班子人。 打头上来一个穿着大红色衣裳的戏子,这时候以黑白二色为尊,红色反而不那么受女子欢迎,无疑这颜色是很吸引人的。这位扮演的角色约摸着是后妃贵人一类,伏在地上慢慢抬起半个身子来,开口婉转低回地唱了一段。 还是晏晏听不太懂的北音,小姑娘托着腮,小指头蘸着茶水点啊点。 “一梦为君魂远上……山作行舟噫喂浮槎,此乃江山……遥遥兮雁荡,茫茫也南关……昆仑照镜,北海洗肝胆……” “谢谢,他们在唱什么?” “现在唱的这出啊?叫做《昔昔盐》。”谢客听过这出,耐心地小妹妹解释讲的是什么故事。 “你看,他的脚步这么飘忽,就是在做梦了。周穆王八骏西游至昆仑,那个凤冠的就是西王母了。” 晏晏似懂非懂地点头,最后两人没听完这出漫长演出,早早结账下来。街道上的人来来往往,谢客带她出来玩不是买什么的,单纯是找些好玩的地方,吃些好玩的东西。 “这时节没有斗虎的,以后我们再来看看。” “接下来去做什么?” “可曾吃饱了?”谢客低头问她,小晏晏手里还拿着一个小食盒子,听到这话挺不好意思,但她还是很诚实地回答他。 “还有什么好去处?” -- 第49页 “多得是。”谢客毫不掩饰自己对长安小吃食的熟悉,若是有空闲他甚至可以写一本小书来记载西京的大大小小街道。 这时节的阳光温柔的很,他穿着厚袍,看上去臃肿了一小圈,晏晏跟在他背后,注意力全在自己的小食盒上,旁人还以为这是谢客的小丫头。 小店没有挂出酒幡,晏晏抬头看门匾,上面的几个字她是认得的,郁金香——挺奇怪的名字。 郁金香是一种酒,不易醉人,还带着果味,挺受长安女子欢迎。酿造这种酒的是西方的胡人,大部分来自大月氏。谢客特意带着晏晏来尝尝。 侑酒的是切成细薄片的嫩白色鸭肉,装在白滑的盘子里。 晏晏夹了了一小块,佐了一小口酒,弯弯的眼睛眯起来。谢客在那分割鸭肉,他不喜欢吃皮。 “怎么样?” “你真好……”晏晏砸吧砸吧嘴,没头没脑地夸了他一句,看来她很喜欢这种吃食 。 “要带些回去么?我去叫。” “不用,多了就不好吃了,下回我请你来。”晏晏一本正经地说着,油油的嘴唇红润润的。 谢客颇有意外:“你还这么有见地,一定能成为老饕。要不我们晚上去杨子那边看看?老人家可念叨着教你古礼。” 晏晏想了想,觉得很应该。虽然自己不太爱学习,但是老人家还是很好玩儿的,说话和唱戏似的听不懂。 “那就去带一只不切的肥鸭,杨子肯定喜欢。” “好。” 晏晏擦手的空档,谢客去买。小姑娘摇摇那个精致的鹤嘴酒壶,还剩一些果酒,她尽数倾倒在小杯子中,一饮而尽。嗬,真好。 杨子果然是在家的,不过家中已经有了客人。不是前回一起来的左师兄,是另一个老人家,同样是太学府的五经博士,姓赵名矜字慎己,大家称为赵老,唯独杨子称为赵老狐。 “小谢来了,快来坐……这小姑娘就是小谢家的吧?”赵老一副自来熟的样子,把自己当主人看待,杨子懒得理他,无论这老家伙怎么殷勤,自己的弟子和弟子的妻子还是最敬重自己。 晏晏向两位老人家问好,乖乖在一边侍坐。 两个老友在一起,杨子虽然心高气傲,之前在文人圈里交游不多,但耐不住赵老和杨超之一样是个不怕老先生白眼的人物,在文人不愿承认自己不如人而互相轻视的怪症下还能低头。 讨论的是关于十月中的讲经。 这回谢客也是要参加的,据说自己的叔父也要参加。两位老人家现在就要准备到时候要说的内容,按照原本的礼仪来说,皇帝只是作为一个学生的身份,后来只有几个皇室子弟和一二出众的才俊可以陪听,每个陪听的年轻人都与有荣焉。 谢客早已经历过,甚至还讲解过几句,对这些事早已失去了最初的热情。 唯一可以预见的是,将来儒家的学术会发扬光大。这时候作为先导的一批文人,窥见了上面的意思,想要更进一步和想让子孙得以世胄蹑高位,少不了向这边靠拢。 长安以孙弼为首的一干清谈名士,也没有太多抵触心思,毕竟文学长期作为官方的附庸出现,就连这些文人,苦心琢磨,未尝没有想要像左太冲和谢客这样一举成名人人知的想法。 晏晏不懂得这些,还好几个人没有谈太多,谢客带着晏晏帮忙杨子整理他的书去了。这些书杨子从不让那些不识字的仆妇动,对自己的关门弟子,自然是很放心的。 “哈,晏晏,快看,杨师又写了一段,这是杨师先前说的踵芳武之作。” 谢客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张写满字的纸张,献宝似的拿给晏晏看。若是他自己的,晏晏早就先说字写得太乱了,不过这是老先生的墨宝,被当做孙儿媳妇看待的小姑娘很认真地拿过来看。 “螟蛉之子,殖而逢……”晏晏横看竖看,终于认出开头几个字,结果遇到一个不认得的。 “蜾蠃。”谢客出言告诉她。 “祝之曰:‘類我,類我。’久則肖之矣!速哉,七十子之肖仲尼也。” “怎么样,是不是挺有意思,杨师可不是老学究。” “问题是……”晏晏都想捶他了,自己都没搞清楚哪里好笑,你笑个什么劲? 干脆不理这家伙,让他自己在那笑。晏晏把手札放好,去收拾窗口的几只枯笔,谢客还在想这么好玩为什么小妹妹毫无波动呢? 下午回去,谢客要乘着无事教几个小孩子蒙学。晏晏就在一边旁听,可能是谢客觉得要换种随和的方式教学,加上今天受到杨子的启发,连着讲了好几个故事或说笑语,几个小孩子听得津津有味。 晏晏就很不满了,谢客怎么和他们就说的这么清楚。又欺负自己学识有限,看来有时间要和杨子学学他老人家今天简单说了几句的古礼法,谢谢自称不动,到时候自己也拿出来问他,岂不美哉? 小姑娘想象的很美好,可惜对这些她只是片刻的热情,很快就弃之不顾。叫她拿起谢客看的史书来看,恐怕要很快就睡去。 闵氏给家里几个人都添了衣裳,把剩下的布赏给了下人们。服侍晏晏的小丫头立夏正在做针线活,故而晏晏叫她不必跟着,她一个人跑到谢客所在的东厢去玩。 那边是院子里最葱茏的一角,晏晏捡了一根枯枝在那玩儿,入夜的院子中想起最后的寒蛩,不久后就听不到小虫子的叫声了。 -- 第50页 黄昏的院子里,小姑娘带着一顶狐腋小帽,发丝窜出几根来,被风撩起。她浑然不觉,捉了只小虫子在想着今天谢客所说的两种小虫好像并不像啊? 可怜的小虫挣扎着,晏晏随手一扔,飞过墙去。 转眼间,她来这里已经近好长时间。还是这么悠闲地过着小日子,说不上无趣,也没什么新意,小小少女的心掩藏在逐渐长成的身子里,惊奇和安静地看着周围的人,她始终是长大了。 其实自己住在谢府,似乎有点名不正,但谁也不想打破。包括谢客和自己还要闵氏,唯一一个有不同想法的谢叔叔,最近正忙着搞他的书目,也忘了这个女孩子作为自己的侄儿媳妇,还没真正娶过门来。 那只小虫飞啊飞,最后落到别人家的院子里。 那边的楼上,有个同样着绣夹裙的女孩子,正看着这边。夕阳下,那个年轻男人结束了讲课,缓缓地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回来了,事情多,慢慢写。马上第一卷就结束了,下一卷稍短,叫西京杂记。 ☆、打马 一大早晏晏就过来找谢客,谢客正忙着看收上来的文章,给以圈点评价。小姑娘身边的丫头又没跟着,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谢客得空问她几句,只说些寻常对话,谢客看她还在等着,知道她可能是有事,便放慢手上的速度,和小姑娘说话。 “有什么事么,说来我听听?” 晏晏犹豫片刻,实话实说:“我问你几个问题,不许笑我。” 得到谢客的保证,小姑娘一连说出好几个问题:“你们这边打马要不要自己牵马过去,场地大不大,规则怎么算?” 谢客停住手上批点的朱笔。 “你说打马?” “是啊。” “和谁?” 晏晏觉得谢客的表情不太对,小声地告诉他:“林小姐几个约我,还有什么左小姐也会来,刚才她家叫人捎话给我,说是在这个月初九,叫我过去玩。” 谢客扶着额头,晏小姐不乐意了:“是没有马么反正只是玩玩,和牧叔借一匹栗色小马就行。” 谢客还是扶着额头。 晏晏伸出手指点他:“喂,你不会是担心我没玩过吧?要相信我啊。我是练过的,只是这边不方便,否则我早就能让我的武更上层楼。” “不是这个问题啊。”谢客很无奈:“你怎么就稀里糊涂答应人家了,林小姐和左家妹妹都厉害的很,你完全没学过。” “啊?”晏晏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羸弱的林家小姐居然是各种高手。她实在难以想象,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有些迟钝的小姑娘在这方面显得极为单纯,先入为主地理会错意思,试想长安一群名门少女,怎么会玩骑马的游戏呢?当然,这也怪林小姐和闵芝表妹当时故意怂恿,目的就是让她出丑。 在谢客一番无奈的解释后,晏晏算是知晓了这个“打马”不是扬鞭策马,而是一种闺中棋艺游戏,长安流行在贵妇小姐们中间的打马叫做依经马,运气成分少了一些,更加考量双方的智慧运作。 这回晏晏觉得自己被耍了,搞半天打马就是下棋,怎么就叫了这么个名字呢? “你还答应人家的比试了?”谢客很头疼,“林小姐很精于此道,我以前也玩过,可能还比不上人家。” 晏晏皱着眉头,这回有趣了,不过她没把这当什么大事,大不了认输,只是自己在这之前要了解一下,不能到时候什么也不懂,推脱说自己以为打马是骑马吧? 谢客放下朱笔,站起身来对小妹妹说:“罢了罢了,好在你和我说了,虽然我身无长物,对这些小道还是有研究的,待会我过去叫你,先去找打马盘和铜钱来。” 晏晏回去的时候,特意和小丫头说自己要去那边和谢客学东西,小丫鬟不虞有他,心想公子真是和晏小姐关系亲密。如果真的到了那天,自己作为晏小姐的贴身丫鬟,会不会作为填房丫头呢?小立夏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晏晏独自跑过去学“打马”,进谢客的房间后,他在摆弄什么,晏晏想凑过去看,谢客叫她先泡茶。还打趣说是拜师茶。 小炉炭火正红,晏晏知道他的茶叶放在柜子上的小盒子里,她过去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够不到。这个可恶的家伙好像知道,却不说话,瞅着晏晏伸手够了半天,看到小姑娘想搬凳子,才慢悠悠地说待会儿记得擦干净。 小姑娘被他一逗脾气上来了,伸手抄了笔架上最长的那根毛笔,一扫就把小木盒扫下来,另一只手稳稳接住。 谢客看着她得意地朝自己一笑,出言提醒:“注意茶壶烫,找块布抱着。” 分过茶,两人坐在一起,晏晏看谢客摊开了那张画着奇怪线条的棋盘,上面的几个点写着字,她逐一辨认,都是认得的。 “骐骥院……函谷关……大散关……北陀驿……赤岸驿……” “这是马儿窝。”谢客一一教她,接着排出一大把铜钱来。 当然不是真的铜钱——晏晏拿过来看,这些制式和五铢钱差不多大小的小铜钱没有中间的孔,很是好看。色泽黄亮的小铜钱上印着一匹马儿,看上去神气的很,翻过来是两个小字。 “绿耳。”她轻声念出来。 谢客适时告诉她:“这是马名。” -- 第51页 晏晏挨个拿起来看,果然每个钱写的名字不一样,每匹马儿都有自己的名字。盒子里还有一把,晏晏拿出来,发现这几十枚中间是有孔洞的,和外面这些区别开来。 小姑娘初看就喜欢上了这些精巧的小玩意儿,拿在手里把玩,谢客就随着给她说规则和玩法技巧。 这种依经马同样是模拟对战,两人或多人通过摇骰子,花色不同计步不同,先进窝者得优可继续摇,且马儿不能被吃掉。而摇出的结果有五十多种,所以这游戏运气成分还是存在的,追上敌马可以吃掉这一规则,也考较了参与者的算计。 加上马儿多,玩法不同,一般是各有二十四马,最后记得分高低。谢客告诉她,长安人还有循环跳马、一将十马、飞马结驷等多种玩法,削减了掷骰子的运气因素,因此玩法更在于打马者的技艺。二十四马是最基础的玩法,另外还要不同的马速度不同,甚至如同旧事中的田忌赛马一般,可以用多种计策,取得最后的胜利。 那些复杂的玩法一般人是难以学会的,谢客都只是了解,这些小道没有花多少时间去深入研习。 他和晏晏说完所有玩法,拿出两个打马钱,一曰飞黄,一曰玉花。亲自演示了两回,由于花色众多,不得不拿笔记下来给小妹妹看,好在谢客记忆力惊人,很久不玩居然能记住很多繁复琐碎的花色。 如此折腾一番,谢客和小晏晏开始对战。小姑娘笨拙地拿着谢客给的图纸,对照着玩,要走几步,是什么花色,好不容易记下了□□个花色,一不注意又搞混了,谢客便出言提醒。 “拐八……撮九……花羊……野鸡顶……” 图纸上的花色慢慢都在手下走出来,晏晏的动作也越来越快。 小姑娘正高兴自己摇出来一个好花色,一下子进了五步,把谢客落在身后,没想到轮到谢客时,他随手一动,摇出来一个醉十,居然选择动最后面那匹“落群之马”。那匹中黄后来发力,晏晏跟着一起计算步数,居然正好盖在自己的一匹中驷上。 “哈,不好意思,同马抵牾,我得一子。”谢客轻轻拿掉来了晏晏的那匹中驷。 晏晏气苦,自己已经丢了一匹下驷,又是一匹。瞬间就只剩下四匹马在棋盘之上,谢客还是六匹。 攒着劲计算一番,晏晏开心地笑了,拿起自己的一匹上驷就要踩踏掉谢客跑在最前边的中上之驷,这可是谢客手下第三的大马。 “等等,不能吃。” “怎么不能,我的比你大,通杀。”晏晏不满地看着他,小姑娘认真的样子气呼呼的,十分娇憨。刚才她就是因为用下马攻击上马,反被吃掉,而谢客两匹马同级中下驷马结成骈骑,却干掉了她的一匹中上大马。 “因为我的马在窝里啊。”谢客笑着拿开给她看,下面的棋盘上果然写着赤岸驿。 马儿可以待在里面一回合,下一回合再不挪就要降级,降到最后就要被移除。这可不讲什么老骥伏枥,越待越不堪中用,千里变为下黄之后,最后说不定还要“骈死于槽枥之间”。 将军马必须在所有马之后,最后晏晏的所有马儿都被谢客阻击干净,谢客还剩十二子,将军马再无顾忌,一路高歌猛进,直到进入最后的关中,取得胜利。 “哼。再来。”晏晏当然很不服气,茶都顾不上喝了,谢客好整以暇继续和她玩儿。一边掷骰子还一边添加炭火,怕冷着小妹妹。 晏晏的落子速度很慢,有时丢出来好花色,却不懂运用,靠一匹小马横冲直撞,最后走到底只能“死于槽枥”。 如此再者有三,晏晏次次输,最后一次甚至将军马都被谢客的两匹上驷结骑干掉。 “再来……”晏晏活动着有点僵硬的手指。 “明天晚上我回来和你打,今天很晚了,待会过去吃晚饭。” 晏晏抬头望去,不知不觉时间居然过得这么快,一个下午都在战败里度过。 “小心头发。”谢客撑住她被炭火映得红红的小脸,担心她的发丝被炙烤到。 “啊——”晏晏小小叫了一声,不知是反应过来到自己太靠近还是因为谢客捂住她的脸蛋。 谢客放下手,一起烘烤暖手,碰到小姑娘凉凉的小手,忍不住责怪地握住:“怎么玩得这么认真,都僵成这般模样了,不会歇歇。” 小晏晏这回是真的羞了,这家伙是不是有意的,怎么老在占自己便宜,哪怕他包住自己的手可能只是下意识动作。 但无论是哪个动作,都是饱含了宠溺的意思。用力抽脱好像不好意思,晏晏低着头不看他,轻轻挣了挣,谢客反应过来,连忙放开手。 小妹妹的脸蛋依旧红红的:“谢谢,明天你时候回来?” 这柔柔媚媚语气,温柔得不像话。谢客这呆子没听出更多,他自己也沉浸在方才的无意暧昧中,随口答道:“尽量早些。” 温暖的屋子里,她轻轻应了一声,不知他听见了没。 作者有话要说:  速度慢下来,不过也没什么人等。这章的打马游戏大部分是我杜撰的,我也只是了解大概,并不清楚具体玩法。打马图经没看完,这游戏和双陆、飞行棋有相似之处,看着玩玩,有兴趣可以看看清照的原书和相关资料。老实说写这章的打马棋和最后的围炉夜话,我很喜欢。谢谢水云, -- 第52页 ☆、有约不来,闲敲棋子 谢客回来时,正好遇到鲍明远,这家伙穿得很厚,本就显得臃肿的身材更加笨拙,嘴里呼着白气。 “小谢留步。” 两人的关系并不像和左太冲那么好,却又在杨超之等人之上,他也是长安有名的才子,可这家伙行事没有常格,心直口快,性子狂狷,不修边幅,在官场很不受人待见。且他牢骚满腹,常常发出不平之鸣,所以一直沉沦下僚。 谢客挺欣赏他的诗作,以及他什么都敢说的胆识,大概是因为这些自己都做不到。就连杨超之的父亲,有名的大儒,都被这人揭过短,他在文坛格格不入,全在鲍明远行事太不圆滑。 “明远兄。” “今日这么早就回去?”鲍明远不和他揖让,双手笼在袖子里和谢客并肩而行。 “左右无事,自然不如回去歇着。” “这样的,小谢,我新修了一个集子,收了百首拙作……” 谢客的欣喜完全发自内心:“明远果真记得先前之言,弟今日便带回去仔细观赏,夜读鲍诗,必有所得。” 鲍明远接下他的夸赞,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递给他。 谢客接过来,发现鲍明远面容有异色,胡须下两片唇被冻得开裂。 “小谢,与你直言,我这回想要刻印抄百份,做一做干谒之事,可是我家那……我妻觉得此乃无益之事,故而……” 下面的话鲍明远没有接着说,谢客先笑起来。鲍明远看上去谁都敢捋虎须,骂上几句,唯独对家中妻子不敢稍加訾言——长安有一桩趣事,说是如果谁害怕被鲍明远指着鼻子数落,只需去叫鲍娘子来解围。 难得这么无所顾忌的人如此忸怩,谢客大方地答应借他钱去找人刻印。 “挟泰山以超北海,我固不能耳;为鲍兄折枝,何不可乎?” 鲍明远道谢之后表示会下月送还,谢客一笑置之。 拗不过他的殷勤,谢客和鲍明远去酒肆温了一壶酒,等到告别时,居然已经过了平日归家的时间。谢客想着对不住小晏晏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等自己下棋。 …… 晏晏早上起来后,抱着小盒子就躲在小楼没出来。不仅是为了几日后的小聚,更多是她喜欢这博戏。 闵芝过去看她,发现这个小表嫂在躲在里边床上,拥着锦衾在摆弄着棋子。看上去十分有趣,闵芝悄悄走过去,还是被她发现了。 “小芝。” 晏晏低头摆弄着她的东西,闵芝明知故问:“渔竹姐在练习打马啊?” 晏晏应了一声,叫闵芝自己坐,随后她起身穿上鞋,起来招待这个住在自己隔壁的小客人。 天寒之时困守一屋,时间长了是很无聊的,偏偏这地方出去没个好耍处,晚间娱乐匮乏,只能早早躲着。 陪伴她的小丫鬟话不多,晏晏和她关系还没真的密切起来,自然不好主动说太多话。这个小表妹脾气大了点,到底还是能说说话的,晏晏想问谢客回来了没,又觉得不妥,只能找些其他话说。 “小芝今日早饭过后便不见人,可是去什么好地方玩去了?” 闵芝回答她去隔壁林姐姐家串门去了,语气中颇有自豪感,可能是觉得晏晏都没地方去,自己和林姐姐关系更好。今天闵氏遣下人送点新做的糕点过去,小闵芝自告奋勇跟着去,在林家玩了一下午才回来。 晏晏知道这小女孩儿似乎对自己有恶感,之前都不见她过来和自己说话,今日突然跑过来,只当是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快。她不知这是闵芝和林小姐的约定,叫闵芝过来看看晏晏都在做什么。 “渔竹姐一直在为后天的比赛做准备呐?” “也没有。”晏晏摇摇头,“我以前没玩过,昨天才学的,不想到时候什么也不会。” 闵芝听闻此言,心中大喜,她不懂得掩藏自己的感情,说话都带上了几分轻视:“昨天才学?这么说……是表哥教你的?” 晏晏称是,闵芝的小脸上表情更丰富了。她自己也学过这种小游戏,只是记不得那么多花色,规则大体还是懂的,因为年纪小,平时没有正式和谁玩过,缠着谢客陪她玩了几次,居然和谢客胜负差不多。闵芝想表哥是读书人,不精于这种小技艺很正常,两个都不会玩的人凑到一起,岂不是什么也做不成? 闵芝不知当时谢客完全是陪她玩,哪怕闵芝错了他也不计较,权当哄她开心。 林小姐这回请了要好的几个女伴,还专门去了左家一趟,准备把这个小圈子里的女孩们都邀请到自己家,举办一个小型的聚会。巧的是时间正好和谢客要去石渠阁是同一天。 闵芝得到这个“重要情报”,心思早就不在这里,心不在焉地和晏晏说话,看她笨拙地拜访那几个小铜钱。如此坐了片刻,小女孩儿心满意足地回去,准备明天去林林府玩时把这个关键消息告诉林姐姐——自己现在和她都是一个阵营的,只能先合力排外,以后再计较。 这几日晚饭不用麻烦一家子在一起,都是丫鬟送过来。晏晏吃罢,烧了水洗浴过后,穿得厚厚的坐在炉边烘烤湿漉漉的头发。 这时候天色已经全暗下来。左等右等等不到那人归来,晏晏闲来无事,兀自坐着把玩那三个骰子。 小丫头立夏在一边坐着打哈欠,晏晏问他会不会这游戏,小丫鬟直摇头。晏晏想教她一起玩,想到自己也是半吊子水平,还是作罢。 -- 第53页 晏晏叫她先去睡,可她自己不睡小丫鬟是不会先去的。最后主仆二人相对而坐,立夏昏昏欲睡靠在一边,晏晏神采奕奕独自落子。 直到扣门声打破寂静,外边果然是谢客。 看到这时候谢家公子独自过来,立夏知趣地离开了。谢客懒得费口舌,倒是晏晏急了,想拉住立夏,又不好开口,生怕这丫头误会了——实则出去还带上门的小丫鬟早就误会了。 谢客暖暖手,晏晏气恼地看着他。之前盼着他早点过来和自己玩,这时候再跑过来,自己贴身丫头的反应这么诡异,让晏晏又羞又恼。 “晚上回来遇到一个朋友,之前和你说过,姓鲍,拉着我耽搁了许久,是以这么晚过来。” 晏晏不说话,小脸红扑扑的,睁大眼睛瞪着他,不知是埋怨他不早点过来还是因为现在的场景。 如果两人是真的成亲了,谁也不会说什么。可他们现在的关系微妙,自身或许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旦有旁人在场自然而然的亲密和随意都会被曲解成其他意思。 门外出去的下丫头立夏心中并不平静,心事满腹的她走了几步,遇到闵芝推开门正朝这走来。 “闵小姐。”立夏语气柔弱,依然坚定地拦住她。 闵芝顾忌自己姑母,对晏晏心有不忿,还是得保持表面上的客气礼貌,对这丫头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挡着我做什么?我去找她玩。” “现在不能进去。” “怎么?才多久,就朝着晏小姐了?你这贱婢,担心我告诉姑姑。” 立夏的头埋得更低,哪怕这闵小姐还要小她两岁:“晏小姐睡下了。” 闵芝更恼火:“我刚才还听到表哥说话声气,你怎么这么多事,不让我进,我偏要去找他们。” 年纪不大的闵芝考虑的东西没立夏这些丫鬟那么复杂,不过她想要在表哥和晏小姐之间捣乱的心思是一直就有的。立夏拦不住她,只能小步跑过去,报了一声。 或许小丫鬟心中未尝没有看看里面在做什么的心思。她和闵芝甚至老夫人的看法都不一样,整日看着晏小姐,完全能感受到自家公子对晏小姐的不同,心中认可了两人的关系。 然而里面只是在下棋,也就是打马。 晏晏这回松了一口气,连忙吩咐立夏去煮茶,叫她在一边陪着,加上小闵芝,就没什么孤男寡女的古怪氛围,省得立夏这小丫鬟想太多。 闵芝看到谢客在,注意力全部落在自己表哥身上。谢客一边和她说话,一边和晏晏玩游戏,神态无异。 闵芝看得似懂非懂,最后表哥赢了,让她越发觉得这位晏姐姐差邻家林姐姐太多。晏晏和谢客又开始下一轮比拼。 谢客依旧是一心二用,走着走着,发现自己居然落入劣势。他嘿然不语,接着玩下去,不久后手里的子倒是没被吃光,可晏晏的将马已经到达终点,算他告负。 这种走法谢客不是没想过,只是一开始就直奔最后关卡去,路上马多,很难安全地把最重要的一匹马送到。打马有个小规定就是将马最早也只能在第五步开始走,前边要有驷马开道。因为每人手上有二十四马,其中一将三上驷,其余各五,共六种等级,每种马得分不同。将马十分,其余分别是五、四、三、二、一分。晏晏方才就是舍弃几种一两分的小马,最后全部子都没了,哪怕谢客盘上还有几匹没有阻拦的马,她的分加起来早已超过谢客。 闵芝看到表哥居然输了,认为肯定是晏姐姐侥幸。谢客再负一局后,她觉得是表哥下得太臭了或是故意让分——天可怜见,谢客最开始几回是没用心思,后来用心下了一回,居然又输了。 晏晏觉得一定是谢客让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挺忙,比如手上还有两篇论文。其实有想过不写了,因为我这流水剧没有多大起伏,在任何地方收尾都行,不影响阅读,总之很甜很幸福就对了。慢则慢矣,我还是要再写写,学习讲故事。 ☆、才女 十月初九,惠风和畅,天气晴朗。 谢客与太史谢长吉着青黑色学官服,早早来到太学宫中。微胖的祭酒带着同样早起的士子们在准备祭礼,谢客穿过人群,去找那边倚着墙打盹的老师杨子。 老人家作为太学府的最高博士,也是今天的主讲之一,肯定要象征性地出席一下。旁边的几个五经博士也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说话。 谢客一一行礼。 晨光照在石柱上,石渠阁周围的水渠里倒映着他们的身影。能参与这场学宫秋祭的五陵少年都有着不俗的身份或学识,他们都知道不久后的学宫秋试,将是检验自己学识以及能否脱颖而出的重要转折点。 谢客看着不少年纪和自己相差不大的年轻人,面容紧张。几年的熏陶,已经让他的气度沉淀了许多的温润与平和,不说让人如坐春风,至少在这些学生眼里,小谢是很随和的老师。不少恃才傲物的学子看他年龄不大,心中不满,也有想要通过他的名气出名,刻意发难,小谢都没有愠色,轻巧地避过争斗,自认才低不能服众。而有请教的问题,他总能给出答案,有时犹豫,也不含混过去,而是亲自询问杨子等人。 不少人拿他与当年让人载酒问字的杨子比较,这位杨子最小的弟子,作风很温和,完全没有鲍明远等人的不羁,又不同于左太冲的沉稳老实。感叹所谓允执厥中,文质不失其度,大约就是说的小谢这种人了。 -- 第54页 今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在石渠阁中的讲经。外面的这些学子自然不能参与,只有那么几个优秀的可以在下首末座陪听,西席坐着几个大儒,东边只有驾临的皇上一人。至于谢客的位置,应该能在下首首席,作为陪听的一员。谢太史等人要在一边记录这次讲经的过程,内容。 谢客整理好衣装,等待着祭礼开始。 …… 没有他在的另一边,我们的大姑娘晏晏也要去参加一个小聚会。本来谢客要带着她去,正好今天的日子赶上,晏晏表示自己可以应付。 一起过去的,还有小表妹闵芝。天气晴朗,晏晏穿着一身同样是青黑色为主的长裙,没有带太多人,主仆四人还有一个过来请的林府小丫头,一起过去。 闵氏只当是小辈之间的联络,自然没有过问太多——这些交际如果晏晏要入住谢家,将来肯定是少不了的,这时候早些去试试,未尝不可。没有谁能真的在官场独善其身,尤其是复杂的长安,每个圈子都会有自己的交际。 晏晏过去时,林小姐已经在那里迎接了。 女孩子们的聚会,选在林小姐家的小楼中,取了个杨柳楼的名字。这时候因为晏晏在得近,其余人都没有来,林小姐叫人奉上茶,和晏晏说一声,又出去接人了。小饼子许是来惯林府,撇下晏晏一起出去了。 晏晏哪里会老老实实地坐着,主人刚走就起身四处看——不得不说林小姐真是个很喜欢这些雅玩的人,整个厅中布置得十分典雅,透过窗口还能看到外面的瘦梅探进来。主人兴许是不忍剪下来,连带着窗都不关了。 有趣的是,晏晏从这里看过去,能看到谢客的居所。 这里还不是林小姐的闺房,之前林家两个女儿都住在此处,如今还没出阁的林毓秀独占绣楼,把二楼改作居室。 厅中长桌火炉,麝香绣毯,除了那扇开着的窗,其余都很温暖考究。晏晏等人无聊,看着桌上的蜜枣之类的小甜点摆了几碟,很是精致,想着吃一点,又顾忌礼仪,别人都还未至。 那就候着她们吧。 其实也没等多久,陆陆续续就进来几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莺莺燕燕,群雌粥粥。 林小姐作为主人,一一拉着她们相互认识,主要是给晏晏介绍那几个女孩子,介绍的时候她们都盯着晏晏看,显然是早已知道晏晏的身份,目光各异。晏晏不发怵,笑着与她们问好,心里稍稍记下这几个小姐的姓,对于之前复杂的家门,反而几乎没记下。 其中几个对晏晏态度并不友善,问过好就坐到另一边说话去了。仅有两人想要和她说几句,奈何关系不熟,晏晏又不会找话题,绕来绕去还是表面的寒暄。 直到左家小姐独自过来。 左家小姐正是长安四子中左太冲的小妹,同样样貌不出众,才华惊人。左小姐性情低调,对这些小姐们的游戏参加得不多,今天过来,更多是为了晏晏。 晏晏并不知自家谢客怕她出问题,身边没人照料,特意去左家了一回,正好林小姐去请过,左家妹子就应邀而来。 左小姐进来脱了外面的厚褧(jiong)衣,打量了一周,目光落在晏晏身上,露出一个微笑。晏晏听谢客说过这位连他都佩服的才女,心中兼有好奇与好感,也随即报以一笑。 一边的几人早已迎上去。口中叫着左姐姐或是左妹妹。 左小姐名为左棻,小字兰芝。不过兰芝的闺名只有亲近的人叫得,这些女孩子也有叫棻姐姐的。 等到围上去打招呼的人散去,晏晏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开口,林小姐正欲引见,左棻小姐便过来和晏晏说话:“你就是渔竹吧。” 晏晏来年春天才到十八岁,需要称左棻为左姐姐。 左棻在她身边坐下来。晏晏虽然对谢客的才华显露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但是那是亲近的人,对左小姐这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子,她心中挺敬佩的,投桃报李,两人慢慢说着话。 左棻生得并不好看,面色也有些黄,但她无论是姿态还是言谈,都散发着一种安然恬静的气息。不得不说,左棻能叫这群富家小姐们心服口服地叫一声姐姐,称为才女,她的样貌不太出众未尝不是一个原因。 左棻没有问晏晏担心的高深问题,而是捡了家常话和她说,问她来长安是否习惯,去过哪些地方等等。两人言谈愉悦,倒是形成一个小小的圈子,旁边的几个女孩子时不时插两句话,左棻也能很好地应付。 晏晏的感觉很奇特,不知是不是这位左姐姐看上去年长,这屋中像是她带着一群小姑娘玩耍。那几个女孩子都被比了下去。 如果哪天晏晏能看到学宫中的谢客,大约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今天小聚的发起者是林小姐,特意邀请了晏晏这个大家都没见过的新人,这些名媛贵女们早有自己的小圈子,这样一来,还好谢客特意去左家一回,否则晏晏真的就要被排挤了。 林小姐别的事做不好,搞这些活动很有一套。今天请大家过来做客并没有把晏晏之前学的打马当做主题,而是选取了姐很风雅的事,第一个便是大家互相交换诗作,评点赏析。 炎朝好诗,这是一股很新潮的社会风气。不仅文人墨客们喜欢,就连这些闺中小姐们也浸染其风,多少会写一些。当然,大多是自娱自乐,闺阁间的消遣,真正出名的少见。 -- 第55页 很巧,晏晏旁边与她言谈的左小姐就有几首赞诗小有名气,得到过这时候诗坛领袖沈休文的赞誉。沈休文年纪在四子中最大,已经四十余岁,极工于诗,几年前人们都在赞赏小谢的文章,只有他唯独对小谢的诗赞口不绝。事实证明,沈休文独具慧眼,欣赏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当然,四子并不是很和谐。比如沈休文对寒士鲍明远就不太友善,曾言“鲍明远诗如耕牛吐舌,全为苦气,不见斯文”,谢客与他年龄相差二十余岁,也不可能像和左太冲那么亲近。 说是互相评点,其实这群人并没有真的带什么诗,林小姐捧出自己的十余首诗作,众人传阅。 林毓秀自认才学不凡,面对左棻还是心中忐忑,放低了姿态说是请左姐姐雅正,便把最得意的一首递上来。正好晏晏在旁边,林小姐顺水推舟,让晏晏也不吝指教。 左棻口中谦虚几句,接过林小姐用小楷抄录好的小诗。侧过身与晏晏一同细看。 左棻之前看过林家小姐的小诗,大多是馆阁闺中之语,偏偏林小姐好名,只是写一些烦闷心思,入诗不过屋中器物,绕来绕去,无非此类。左棻擅长的古人赞诗她亦不写,最后格局有限,自然不可能有太多新意。按照谢客私下开玩笑的话,就是无病呻吟了。 这回倒是有了不同。左棻看完两句,轻轻点头,林毓秀小姐写的依旧是闺阁语,因为放开手笔,居然了新的感悟。 晏晏跟着看,知道自己写不出这样的诗来。 “明月流鸳瓦,斜枝入窗幅。熏笼翠羽暖,池阁小莲枯。剪花三五夜,呵笔一二书。谁复登楼望,飔风感高竹。” 左棻点点头,觉得写得的确是有些可观处,虽然免不了为篇谋句,强用其词,总体来看,似有一股幽怨心事在其中,别有趣致。 左小姐不太清楚,晏晏却琢磨出滋味来,尤其是最后一句,写得那么明显,她恰巧知道其中关节。 可给晏晏看有什么用呢?她心思没这么复杂,怕是这辈子也做不了这样的才女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磨出一章来。本来想分卷,搞不来,不搞了,原本在第二卷叫西京杂记还是小住京华之间两难。这章的小诗是我随口写的打油诗,一二取次第意。慢慢写,总有写完的一天,我还有两年时间,原计划才有百章,这不已经有三分之一了吗?嘿嘿。 ☆、无他 宋潜溪低着头,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甚至不敢抬起头看一眼上座的两人。他的年纪已经不小,求学多年,不远千里北上,来到太学府,因为一口很重的乡音,和其他同学的关系并不太好。家境贫寒的他为了获取更多知识,常常穿着一件单衣站在文薮楼中抄写,这年月藏书是很不容易的,往往哪里的书最丰富,哪里就是天下文人聚集处。 虽然他怕出丑很少说话,但遇到课业上的问题,宋潜溪 一向毫不马虎,一定要问个究竟。这点让几个博士对他印象深刻。学业不错的他,这回以卑微的出身,居然能进入石渠阁陪听,肯定是得到了了几个老人的青眼。 他看着前面小谢先生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到这种地步,果然,读书还是有用的,想起家中的老母和为供自己盘缠辛苦打渔的兄长,宋潜溪心中发誓,一定要达到谢先生那样的程度——不,要比谢先生还高。 几十年后的一代文宗宋学士常常给自己的学生讲述这段往事,说起那个学生们并不了解的谢先生,语气中依然带着敬佩,哪怕他的地位已经是天下文坛宗主。 谢客性子其实有点懒,说好听些叫淡泊。这时候西席上讲话的是另一个姓陈的老博士,和故去的硕儒伏先生是同门,谢客早已听过这一段的授课,再听一遍觉得无趣的得很。唯一不同的是,东边坐着的除了当今圣上,还有一个年轻男人陪坐在下边。 这个冠带皆黄紫的年轻男人板着脸,眼睛时不时转一下,显然和谢客一样在走神。他生着一张稍长的脸,面有青须,大概二十来岁。谢客知道,这是东宫主人,如今的太子,几年前册封时自己的叔叔参与了庆典。 不同于大气不敢出的宋潜溪,谢客的心思不在讲课上,而是想着自己的小妹妹玩得怎么样了,左家妹妹到了没有。 …… 左家妹妹当然到了。左棻和谢客有不少交集,按理来说应该有共同语言,左太冲的父亲问过女儿对谢客有没有意,但两人都没有多余的心思,偶尔左棻参与兄长和谢客之间的讨论,会请教谢客一些问题。比起谢客开玩笑地称呼晏晏为小妹妹,左棻和谢客更像一对兄妹。 林小姐看着晏晏和左棻的表情,等她们轻轻搁下素笺,方才开口询问:“左棻姐姐……” 左姑娘听她唤自己,其余的女孩子一齐看过来,便如实说出自己对这首小诗的评价。客观地说,这诗虽然称不上好,在这群女孩子中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了。 听完左棻的评赏,显然更多是夸奖赞许。林毓秀得到这个扫眉才子的称赞,对这首自己的得意之作多了几分自信,但她的目的不仅仅是这么简单。话头一转,看向一边的晏晏。 “渔竹姐姐觉得我写得怎么样呢?” 得到闵芝消息的林小姐知道晏晏的确不是藏拙,对这些文墨她并不擅长,至少远远赶不上自己。 -- 第56页 晏晏愣了愣,众女的目光一同汇聚过来,其中不乏幸灾乐祸的人。林毓秀这些朋友并不是真的和她关系莫逆,但面对一个外地来的“南姑”,她们当然要偏向于林毓秀。何况这“南姑”居然是小谢的未婚妻子。 左棻正想着怎么帮晏晏推脱过去,晏晏已经开口了。 “林妹妹写得很好……” 这句话说出来,一群人忍不住窃窃私语,笑容都带着古怪的意味。意料中针锋相对的局面没有出现,晏晏就这么自认不如了? “我虽不敏,看完诗后,知道林姑娘得意的句子是最后一联,但觉得这样的心思是没有必要的。” 林毓秀不顾女伴们窸窸窣窣的议论,这句话只有她们两人听得懂,“敢问缘何没有必要?” 这时这群女孩子眼里的晏晏浑然是不懂装懂,她不以为意,接着说:“还是那句话,若是我觉得竹高碍眼,不能过去拨开,何如不看它也罢。” 林毓秀咬着唇,不再搭话。 接下来原本计划好叫大家和诗的环节,林小姐没有说出来,她看出来左棻今天和晏晏显然是一起的,省得到时候又落了面子。 左棻对晏晏直爽的性子高看了几分,心想这个女孩子还真惹人喜爱。 林家的丫鬟捧出棋盘来,不等林小姐说明,晏晏就知道接下来就是玩游戏了。左棻是此道高手,心中想着等会儿主动帮晏晏化解一下她们的刁难--如果有的话。 一群女子叽叽喳喳地围过来,相比起作诗这种难度不低的技术活,还是打马更适合大家一起坐下来玩。 林小姐招呼晏晏和左棻过去,因为打马可以两到五人玩,众人围桌,各自拿出马棋,先入局的几人已经开始玩起来。晏晏左棻和林小姐都在一边看着,旁边站着的几个丫头也忍不住凑过头观看。 等到她们玩了一圈,气氛和房中的火炉一样热起来。林小姐摆摆手,几人会意,起身喝茶去了。 “之前听闻晏姐姐精于马棋,毓秀不自量,还请一试。” 晏晏挺喜欢这游戏,当即应允,都没给左棻机会。她和林小姐各在一边,开始对弈。 这游戏以进入对方阵营为计,等到双方的将马都不在局中结束。因为纷繁的规则冲弱了掷骰子的运气成分,更多讲的是运营谋子,计算筹划。 比起林小姐正襟危坐,很是谨慎的态度,晏晏十分放松。到了自己的回合,便随手掷子,当前的几匹马不停地往前,在两军中间的大道上马失前蹄 损失了一马也不稍稍停止前进的步伐。 林小姐还没遇到这样很不讲理的走法,吃了对方一子,心中大定。但紧接着对方的子又争先恐后地上前来,双方在河道附近跳来跳去,稍不注意就有几匹马躲过她的“半渡而击”,径直往她的营地冲去。 左棻同样看得入神,虽然晏晏损失了不少小马,但仔细想想,会发现主动权一直掌握在她手里,林小姐求稳,坚壁防守之下,居然没有几匹马能踏入晏晏营前不可并驱的小道。 很快一局结束,林小姐盘上还有一上驷两中驷,晏晏这边什么也没有了。众女都以为林小姐有惊无险地取得了胜利,只有左棻摇摇头。 她看得仔细,从后半场就开始计算得分,结束时哪怕林小姐这几匹马毫无阻拦可以直接几分,加起来总的分数比晏晏要低好几分。 拿出双方营中的马钱一数,果然,晏晏要多四分。林小姐的表情慢慢变得僵硬,涂抹的脂粉让她的脸白得很不自然。她和前几日的谢客一样,没搞懂自己是怎么输的。 于是林小姐拉着晏晏一定要再来一局。这回她做足准备,不再让晏晏偷跑进来,自己这边的营前九道布满了马。晏晏依旧携大军压境,这回没有不顾一切地往里冲,而是在林小姐营前开始换子。 没错,就是换子,因为小道不能并驷,完全是一子一子地换。到最后晏晏居然用将马主动换掉两个在中间大道上并驱的上驷。 依旧是她先把所有马用光了。大家一起准备算分,晏晏开口道:“不用计算了,我稍多两分。” 这回所有人都知道她这两次赢不是侥幸,居然是一直在算着分的多少。这就很奇怪了,所有人打马都不会一分一分地计算好,甚至考虑到以大搏小,大家的走法都是能少被吃几个就少几个,追求在盘上活到最后。 可惜这是个计分游戏。 原本卯足了劲想要大挫晏晏的林小姐面沉如水,小姑娘到底是十七八的年纪,胜负心不小,还要和晏晏再战。她认为晏晏这种不落窠臼的走法是取巧,只要自己熟悉之后,就不会想之前这两把一样落败。 晏晏真的不是取巧,她对这种需要精密计算的游戏似乎很有天分,知道怎么直接取得胜利,最后的胜利。 于是心高气傲的林小姐,自负打马罕逢敌手,却一再败北,每次都被迫陷入防守。哪怕稍稍缓解,对方又不依不饶地压上来,结果只有最后一次以一分取胜--大家都知道肯定是小晏晏故意让了,否则怎么这么巧。 这种做法,让林小姐反感至极,小姑娘涨红了脸,赌气地站起来,不玩了。 晏晏没想到赢得如此轻松,这种需要计算的东西,难不倒她,林小姐的过分紧张也是一个原因。田忌赛马的故事一定程度上就是利用自身的特点,不怕牺牲小利益,只为了取得最大利益的例子。这和下棋是一样的。用接连不断的攻势,把主动权掌握住,哪怕一开始失利,同样可以在后面的计算里慢慢逆转过来。 -- 第57页 林小姐没心思再玩,倒是左棻坐下来和晏晏玩起来。两人都挺放松,左棻爱旁边看了一会儿,大概看出了一些门道,等到自己上场时,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晏晏拖入她的节奏里,亡羊补牢地她采取同样的抢分战术,最后依旧输给了晏晏。 两人玩了几局,有晏晏参与都很快结束,左棻终于赢了一回。 “渔竹,听说你才学这个没多久,怎么这么厉害?” 晏晏伸了个懒腰,很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诀窍:“无他,唯争先耳。” …… 作者有话要说:  这话是李清照说的。我发现我有个怪癖,比如今天,饭后回来,路上想到一个好创意,然后心情激动,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以前也有过,真是奇怪。 ☆、他 她在小院深处,解下头发,柔柔的披散下来,圆润的小脸看上去又多了几分风韵,脸颊渐渐失去了可爱的婴儿肥,少女对着铜镜挤眉弄眼,一颦一笑都带着一股子娇俏的味道。 这个被时间善待的女孩儿没有经历过过多磨难,哪怕失所怙恃,一直都有爱着他的人,因为她也这样爱着自己。 晏晏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觉得该洗一洗了,冬天里整个人都惫懒得很,几天没好好打理自己。外边烧水的小丫头在那儿昏昏欲睡,温暖的炉火熏烤着这个冬日的早晨,灰蒙蒙的天空比往日低垂了几分。 “立夏,立夏。”她唤了两声,小丫鬟应了一声,提着水进来了。 伸手在木盆里探探,小姑娘一下缩回来,拿起木瓢在里面搅和。晏晏看着水瓢,无端端想起远在南边的故土,门外挂着一个瓠瓜瓢,下面是一口水缸,没回外公劳作回来,沾着泥的手在里面洗净,屋中婆婆倒了一小碗酒浆等着。 不久前有信来,晏晏已经反复看了几回,她甚至能分出来哪里是婆婆的话。谢客和她一起回了信,不知道到家里没有,这时候发觉还有很多话没写尽,想说的太多了。 冬天过了,小晏晏就十八了。可这冬天,还很长呢。 谢客进来时,晏晏看不见他,她埋着头,立夏舀了水轻轻倒下去,温汤濡湿长发,她脱了厚厚的外裳,里面是月白色的小衣。 立夏看到男主人进来,没有见怪,只是手抖了抖。泡过木槿的水还是有点烫,这么一来,晏晏便轻呼了一声,晃晃头,吚吚呜呜地不知说什么。 谢客看着发笑,顺手接过立夏手中的瓢,小丫头不敢抵牾,乖乖起身在一边拿着巾栉候着。 晏晏伸出手托着自己的头发,水温正好,他动作轻柔,看她的样子,干脆伸手去帮忙揉她小小的脑袋。女孩儿白净的脖颈沾了不少沫子,他细心地帮她冲洗去。之后换上第二盆水,又仔细沐发,直到用完所有的水。 小姑娘发觉那只手有些不对,闭着眼也不去想太多。谢客接过手巾给她擦头发。迷迷糊糊的晏晏这时才发现给她洗头的不是小丫头,扬起头来,湿漉漉的头发散在脑后,小脸被水雾浸润得红红的,瞪大了眼看着他。 她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突然打了个喷嚏。 谢客笑起来,忙叫立夏拿来衣服。小姑娘羞红着脸,穿好衣服,还是哆哆嗦嗦的,和只小鹌鹑一样缩着头。 “晏晏……” “你……” 谢客又笑起来,那种没笑出声,却很舒心的笑容。晏晏不和他说话,去炉边坐下,还是觉得冷。 谢客把脱下来的白裘给她,小姑娘披着宽大的冬裘,愈发显得娇小。她低着头,不说话。 谢客真没想太多,时人将奉巾栉称作人妇的礼仪,他反过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是在自家屋中。面对晏晏这小姑娘,尤其是她乖巧听话的时候,他就更想把她当自己豢养的小狸奴一样宠溺了。 “昨晚睡那么早?” “坐着又没什么可做。” 这倒也是,他颔首表示的确如此,娱乐匮乏,冬寒夜长。除了早睡,别无可做,就连自己冬日的夜里看书,同样不能坚持很久。 “昨天玩得怎么样?” 晏晏伸手摆弄着自己的头发,“还好啊,我觉得左家姐姐人很不错,她说过两日找我玩呢。” “正好我要去左太冲家中一次,改日我们一起过去拜访。” “你呢?” “什么?”谢客反应过来,“你说昨日的诏对讲经啊,和我关系不大,不过昨天倒是发生有了一件不算小的事,光禄勋匡衡应该要做御史大夫了。嗯,他算是我另一个师兄,之前和我一起受业,念书很刻苦……比我厉害。” 他只是简单提了一句,晏晏并不关心这些。 接下来问到林小姐,晏晏颇为开心地说自己如何赢了她,不知为什么,晏晏没有说之前林小姐那首诗。 “晏晏,你似对这方面很有天分,连我都觉得很厉害吗,无怪林小姐他们都比不上你。你自己有发觉么?” “哪方面?打马” “不,术算。” “哈啊?”晏晏托着腮,想要表现出惊讶的模样,可她懒懒的模样没有诚意。 “你之前有学过么?” 晏晏摇头,“如果你哪天有了很多钱,我倒可以为你做个家宰。” 这句话很有意思,谢客眼睛里蓄着笑意,没想到晏晏还会说这种其来有自的玩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 第58页 这对许下“腰缠十万贯”愿望的小夫妻没想到将来有一天真的一语成谶,不过那时候和现在一样,也能说说笑笑不当回事。 她的头发有白气升起,灰暗的城市里,宁静的小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对了,昨天叔叔被圣上叫去诏对,说的是他编修史书的问题。” “怎么了?” “没事,我想来只是敲打一下,让我们慎言。” “问了些什么?” “上问大正太子婴,叔叔以太史公语对,杨子也说了剧秦论,圣上解颐。” 晏晏知道没事,就不多问。这些谈资不宜多说,她亦不感兴趣 。 谢客接着说:“叔叔回来后,决定作一篇文上陈,以示修史无私议。今天他已经枯坐了很久,怕是还在想怎么上表。” “你不是很厉害吗?不如帮……叔父写。” 谢客想想,觉得好像可以,他的确能很快写出来,“这样吧,我今晚试试,呈给叔父看过,即便不可,也能给他启发。” “谢谢,你看了多少书啊?” “我,很多,以前有段时间,什么杂书都看,那时候还在太学府,且年少气盛,总想着不落窠臼,一鸣惊人。少年人容易志得意满,在同辈中小有名气后,以为那些老师也不过如是,直到后来才觉得自己那些粗浅的学识,不过是斗筲之徒,硁硁然小人一个。” 晏晏听他这么贬低自己,不像平时打趣时故意瞧不起他,反过来安慰道:“不会啊,我觉得你最厉害了。只是我不喜欢这些,才故意不和你说,怕你取笑我。” 谢客便笑道:“你觉得我最厉害,这不就够了。” 晏晏听他这样说,心中满是一种未知的情绪,这滋味让人想靠近又觉得太亲密,酥酥麻麻,难以说出。 “你觉得左棻姐姐是不是很厉害?” 脑袋昏昏的小晏晏没由头问出这句话,说完便觉得不妥,垂着头披散的头发盖住她的脸。 谢客看不清她的表情,晏晏同样看不到他的脸。只听他缓缓说来:“左家妹妹是很厉害,我见过的女子中,她是最有底蕴的了。” “几年前看她的一首《接舆妻》,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她很厉害。”他还在接着说,晏晏抿着唇,仔细听着。 谢客说完后,两人都没再说话。于是他想了想,又说道:“实则,左家伯父问过我,但我自知并不适合。” “为什么?”她自己都没发现语气有点急促。 “不为什么。”谢客揉揉她蓬松的头发,语气轻快,这个亲昵的动作让小晏晏很不爽摇着头表示不满。 谢客知道自己不说不行,“你可能会觉得我们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其实,我知道我和左家妹妹不是一类人。文如其人,岂是虚言,我看得出左棻妹妹的心不小啊。” 他自嘲道:“我并非长安人。” 这喟叹晏晏听不懂弦外之音,不过谢客落寞的神色倒是很容易看出来。 然而并不需要她安慰什么,谢客面容稍霁,看着她说:“你也不是长安人啊,很多读书人想进长安,天下共辐辏,且又奈何?这问题我想了很久了,始终无法自解。立功立德立言,为人为己为世,落在身上——读书人总是这么无趣无用。” 谢客又在说她听不懂的话了,晏晏撅噘嘴,觉得身上的冬裘太热,想要还给他。 谢客不说了,晏晏听了半天,心情好起来,这时候想吃东西。两人和小丫头立夏决定找些东西吃。 “去,把头发梳理好。”谢客看着欢快的晏晏,接过他的白裘衣。 谁令骑马客京华?也许没必要想那么多了,谢客穿上带着她体温的衣服,站在一边等着主仆俩收拾。 “你看什么?出去等着我啊,这是我的房间。” “看你。” 晏晏轻啐,这家伙越来越没正形,看来不对他太柔和啊,否则以为自己这么好欺负。 他们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这话,即便晏晏想保持自己的“威严”,最后依旧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很多零碎的事:说到昨天的情形,林小姐家的那一束梅花;说到南边的婆婆和外公种的茶;说到一会儿去吃什么;说到去左家玩的事情…… 一边的小丫头立夏一直不说话,却是把两人的话都听在耳里,听得懂的或者听不懂的。这个十多岁的小丫头,面对这样的一对璧人时,心中也有着许多的情绪,歆羡、失落、惘然还有欣喜。 作者有话要说:  冬眠的我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文章在更。经过思考后,决定精简一下篇幅,加快恋爱节奏…… ☆、晚来天欲雪 长安的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晏晏生病了。 或许是北地的冬日更加寒冷,加上前天骤然转冷,晏晏昨天便觉得嗓子不舒服,到了午间更是觉得难耐。后来郎中开了药,叫丫鬟煎了,睡了一觉后稍微好些,不过昨天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喝了点粥。 这一夜晏晏睡得并不安稳,醒来鬓发上一层细汗,连带嗓子都干涩,稍微吞咽一下口水就觉得疼。户牖都紧密封着的屋子里依旧是黑夜,她在床上闭着眼,迷迷糊糊想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慢慢睡去,不知脑中的画面是不是做梦。 等到再一次醒来时,估摸着已经天亮了。晏晏听到外面咕嘟咕嘟的声音,应该是立夏起来了,懒得去灶房,就在外间的小炉子上给她熬药。昨晚小丫头想着女主人染疾,半夜可能要喝水,就睡在外面的小床上,没有帐子,不知昨夜冷着她没有。 -- 第59页 晏晏半坐起来,脑子昏昏沉沉的,才说了一句话,喉咙生疼。这已经是腊月,不论南北,都进入了隆冬时节。 立夏闻声进来,听到晏晏问她时辰,估摸着回答说是卯正,其实这时候已经过了卯时,只是一场大雪让整个长安城都晚起了一段时间。 立夏端药来给她喝下,晏晏苦着眉头,不想吃。立夏比她还小,却像个大姐姐一样哄她,说是早上谢客专门过来叮嘱过,这回晏晏只能接下来。注定要吃药,晏晏反而没有一勺一勺地磨蹭,捧着碗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去满嘴苦味。 今天谢客并不在家,他要去参加城外太庙的腊祭,不仅参与主持,就连祭文都是他昨晚在沿晏晏这边写成的。 药不止一碗,晏晏喝第二碗就没这么爽快了,最后药渣比较多,她把碗递过去不想喝了。立夏放好药碗,想要让女主人接着睡,自己去准备早饭。晏晏听到外面下雪的消息后,说什么也不肯再“修养病体”,非要亲自起来看看。 立夏拗不过她,只能去找来烘热的衣物。 晏晏不想多说话,嗓子嘶哑,还很疼。起来之后觉得还是被子暖和,即便如此,带上小貂帽的她才梳洗完毕,马上起身去开门。 甫一打开门,冷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这个不安分的病人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她和闵芝共住的小院里已经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雪。白色的雪花松松软软,还在稀稀疏疏地打着旋往下落,院墙上堆了一层,生生加高了它的高度。院中的植物完全被盖住,整个谢宅和她一样,戴了一顶白色的貂帽,白色的毛绒带着冬天的味道。 晏晏呵手,呼出一口白气,微染小恙依然不能阻拦她心中的喜悦。南方很少见到这么大的雪,简直要把整个天地都遮掩住,茫茫一片,仿佛自带着静谧况味的雪。 她想要走出去的时候,立夏连忙给她撑开伞,口中劝了几句,劝不住这个没怎么见过雪的南地姑娘,只能叫她着意不要湿了鞋。 两人在院中印下一排小小的脚印,不久后就会被纷纷扬扬的雪花掩藏痕迹。兴致勃勃的晏晏不时伸手去捧雪,转了一圈,她嫌这里太小,要出去玩。立夏本来准备去拿早食过来,听她要求,干脆直接回去拿来冬裘给晏晏披上。 主仆俩准备走时,旁边屋子的小闵芝也起来了,晏晏等着她一同过去。小闵芝本就有有点胖,裹了几件冬衣,看上去更加圆润,不同于晏晏这么兴奋,小闵芝对着漫天雪没有兴趣。大约是见得多了,若她多读些书,就能嘲笑晏晏是吴牛喘月了吧。 过去时立夏被闵氏数落了好一会儿,说她怎么不照料晏晏,反而冒着风雪过来。晏晏解释自己已经没有大碍,想着过来给叔母请安 ,闵氏便不提这话,拉着晏晏的手询问她身体如何,想吃什么。 吃过早饭,一家子坐在偏屋煨火取暖。 午后晏晏被闵氏叫回去歇着,晏晏叫立夏也去休息,自己拥被坐在床上看一本话本小说。这小说还是前几日去左家左棻那里发现的,晏晏觉得很有趣,比谢客书房里那些书好玩多了,于是拿了两本回来打发时间。 她手里这本叫《问游女》的故事就是晏晏觉得写得最直白没有多少文人弯弯绕绕的,作者署名叫什么蓝江亡是公,不知这个蓝江在何处。故事写的是楚地游女在溪边浣纱,遇到年轻樵夫的故事,这一回目叫“隔水问樵”,两人语言不通,鸡和鸭讲,楚女以为樵夫在借机轻薄她,最后犀利地骂回去,樵夫不明就里,以为楚女的嗔怒是别有心思。这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误会,写得颇为凑趣。 可惜晏晏没有后面的回目,只到“樵夫观棋”一回后面就没有了,不知是不是这个“蓝江亡是公”没有写下去。昨天晏晏问谢客,他说这多半是长安哪个无聊的文人写出来的消遣话本,没多少人晓得,自然不会在戏台子上演出,不过是自娱自乐的玩笑信笔漫谈,看这几回足矣。 今天晏晏把这两回又看了一遍,猜得到那两个松下下棋的多半是哄骗樵夫,不知浣女会不会出手相救。看完后,晏晏不想睡觉,把册子扔到一边,突然想起谢客来——今天这么大的雪,如此冷的天,不知他衣裳够不够厚?听他说腊祭要在外郊,冒着风雪,还要诵读祭文,陪着天子和大臣们送上苞茅祭品,得花很多时间。 如此一想,晏晏愈发觉得谢客做这个刀笔小吏真辛苦。昨晚写文章,砚台都结冰了,写错一处就要重写,因为这种祭文丝毫不能出差错。 在屋里磨了一段时间,晏晏睡不着,她已经睡得足够多了。估摸着时间已经快到晚间,她自己穿上鞋,伞也没拿,就这么推门出去看雪。 雪已经小了很多,院子里依旧是白皑皑的一层,没有人打扫。屋檐倒垂冰棱,在晏晏眼中就是透明的寒冰枪头。如果她像林小姐一样会写诗,说不定会写一首冰“棱悬寒枪”呢。 说到林小姐,晏晏这几日都没有看到她了,她的那束入窗瘦梅,大概也享受不到这种待遇了,毕竟这种天大开窗户可是不行的。 在回廊里踱步,抬手扣断一根冰棱,在地上碎成几段。晏晏觉得有趣,一路过去,摘下一根最长的,当做枪挥舞几下,又投掷出去。 这个病还没好的小姑娘,手都冻红了,还在这没心没肺地玩。还好谢客不在家里,叫他看到一定不准她再出来。 -- 第60页 晏晏走到那边,正准备回去烘烘手,突然听到一声狺狺狂吠,然后门那边一下跃进一只大狗来。这狗毛发油亮,不知在雪中滚了多久,沾了一身的雪,本就不小的身体更显凶恶,简直和一只大虫一样凶猛。晏晏愣了一下,这恶犬竟然直冲冲朝她扑过来,怒目圆瞪、毛发耸起,长着一张大口,这时候它不叫了,呼呼喘着气。 眼看恶狗就要扑上来,还未病愈的晏晏看着这欲伤人的恶兽,毕竟只是个小姑娘,下意识地就跑。她才闪开,那“雪白”的黄狗就扑在方才站立的位置。 一人一狗在走廊里狭路相逢,这大狗一下没咬到人,张大了嘴一副要择人而噬的凶模样,前肢微伏,电光火石间又要扑上来。 晏晏不敢回身跑,一来是跑不过狗,再就是这里地方不大,转身就会被咬到。她本就受了寒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想要叫,嗓子干涩,竟然喊不出声,眼里全然是这只发狂的恶犬。 小小的院落里,阑入的恶犬,娇弱的女孩,瞬息之间,将有惨剧发生。 偏偏这时候院中没人,都在屋中躲着,丫鬟立夏正在熟睡,浑然不知她的女主人面对着如此凶险的状况。而谢客这时还在城南的太庙中参与太牢之祭,哪里想得到他的小妹妹会遭遇这样会咬死人的凶兽。 那只恶狗一下扑上来! 晏晏闪躲不及,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慌张。今天院子一直下着雪,故而住在院中的两个丫鬟都没有清扫,那把扫帚就竖在墙边。 晏晏一手抄起扫帚,一人一狗短兵相接……不,大狗只有它锋利的爪牙和血盆巨口。下一刻,这只凶狗扑上来,当头棒喝! 一棍子敲打在大狗脑袋上,这畜生吃痛,嗷呜一声,一下退回去。晏晏手握扫帚,心中的慌乱慢慢平静下来,不等这凶畜再扑上来,也不给它夹着尾巴逃跑的机会,竟然上前去,风雨般落下棍子。 好歹是自诩女侠的晏姑娘,练过有名的枪术,痛打恶狗并不是什么做不出的事。这畜生体型不小,性子凶恶,方才吃痛就没想着跑,若是晏晏稍微迟疑,说不定就要被它逮着机会咬上一口。哪怕被咬一口,晏晏可能都没办法反击了。 生病的晏女侠身为女子,还是江南水乡的女儿,力道并没有多么可怕。可是她的速度太快了,一把看似滑稽的扫帚被她倒持,竟和舞枪一样落下来。枪这种武器融合了剑刺,棍崩,用得好完全可以成为大家。 晏晏称不上高手,但所学并不是花架子,她的速度太快了,比外面纷纷扬扬的落雪不知快了多少。一气呵成连打带刺,等她平复下来,这只恶狗居然已经趴在地上,发出呜呜低鸣,站都站不起来,口耳中全是血沫。晏晏又用力补了一棍子,大狗倒伏在地,叫都叫不出声了。 等她扔了快要打断的扫帚,心口还在怦怦跳,走廊外面阴沉的天又纷纷撒下雪点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柴门闻犬吠的话,下一章就是风雪夜归人。正如这章所写,我会在五十章左右结束第一部的写作,以后写不写这个系列再说吧。晚来天欲雪这个章节名,我很喜欢用,这是第好几回了……在下雪之前,我要完成这个温馨的小故事。 ☆、归遗细君 “於穆清庙,肃雝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不显不承,无射于人斯。” 众人一同吟唱,随即叩拜礼成。庖官和小相端上祭品,分别祭拜过所有庙祧后,是天子分胙——当然不是真的要天子亲自分肉,早有庖人大致切分好整块的肉,接下来就是天子一一叫参与腊祭的臣子们上前领取腊肉,一般来说,领取完后就能自行回家了,这也是腊祭最后的环节。 这一天是冬至后的第三个戌日,腊祭百神。炎朝尚火德,大祭用红,所以大部分官员的衣装都是暗红纹绣,只有天子穿着正红的祭服。 此外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即是主持祭祀的小相,他穿着红色的礼服,戴着黑色的章甫。因为小相名义上是代表天子的角色,所以她的祭服颜色和百官略有区分,算不得僭越。 这位小相正是谢客。 黑色的方冠上有点点雪花,作为主持者,他要从头到尾地参与祭祀,不想天子可以跪拜后就躲在太庙中,祭拜完后他领着一群人礼神,一直送到复道外。 冒着风雪回来,结束了漫长的腊祭仪式,群臣保持了一天的肃穆表情,终于开始小小地骚动。大家都知道,分完腊肉后就能各回各家,享受热汤熟饭,而不是继续在风雪中伫立跪伏。离烧着大火的铜炉较远的几位大臣已经忍不住身体都在轻微抖动着。 事情最多的谢客一直在忙里忙外,除了嗓子干,反倒是除了一身汗,并不寒冷。 分肉之前,天子要总结一下今日的腊祭,念的无非是黾勉众人,祈求明年的国泰民安。谢客站在前边,低着头看着鞋上的雪,已经变成黑色,心中觉得真是好生疲累。 这不是他第一次参与主持祭祀,之前作为副傧参加过多回,之前的几次都坚持到最后,唯独今日有些归心似箭。早上来之前便很不放心家中的晏晏,生怕她不安分导致病情加重,不知道她能不能按时服药。从早上到现在,他没吃东西,加上四处跑动,腹内早就有了饥饿感,此时挨得近,闻到案上的生肉味,一阵不适,腹中都在翻涌着。 -- 第61页 致辞在“肇赐百福,宜尔四土”后结束,五十余岁的当今天子春秋已不富,挺着肚子念完后,悄悄松了口气。 接下来就是最后的仪式,这位皇帝挥挥手,看着下边的百官,问谁当先上来割肉。这种礼仪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一般要问三次后,群臣相互辞让,最后天子看到都没有人主动,便亲自叫某位大臣上来,接着其余众人才纷纷分胙。 一般皇帝问完后,等到开始分胙就能离开了,因为人不少,只有重要的几十个大臣能拿,需要一定的时间。 问完三次后,还是无人上前,天子早就站不住了,今天他都一直没坐下来过,就连跪拜都反复来了几回。等得不耐烦的他准备随意找个顺眼的臣子上前,这时候一边的傧相笼袖上前。 皇帝对这个年轻人很熟悉,当今太子和谢客师出同门,小相谢客的老师曾任过太子太傅,这一辈如今在当朝颇有声望位置却不高的年轻人,都是为下一任天子选好的辅弼之才。他曾和太子说过,可以将谢客作为下一代的儒门领头人培养,读书人必须要掌握在手中,谢客这样的,以后胜任一个京兆尹是没有问题的。 这时候还在太学府苦读瑟瑟发抖的宋潜溪,想不到他将来能顶替小谢老师的位置。这时候率先走上前的谢客也想不到,当今天子会这么看重自己。 他第一个出言谢恩,得到天子应允后,走向案板,领取了一块不大的祭肉。今天他作为小相,拿一块肉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像他这么自己上来的,之前没人做过。 站在队列里的谢太史皱着眉,想不到为什么一向淡泊不争的侄儿怎么这么性急,怕是会给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 天子面色温和,他早就站不住了,看到谢客主动来前领赏,心中欣喜,笑着走过去替这个年轻人掸去章甫上的雪,问道:“小谢何为首善?” 这个亲切的动作表明了他对这个年起读书人的欣赏,下面的群臣心思活泛起来,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更多是生出交结心理。谢太史也觉得奇怪,按理来说天子和侄子没有太多交集,若说是前边站着的太子对他这般倒还说得过去。 谢客放低姿态,恭敬地回答:“君有所赐,敢不心悦匍匐而就?归遗细君,同享天予甘旨,故心动若此。” 这话说出来,下面离得近的人小小地骚动起来,都是小声的议论。天子点点头,没有再和他说话,转而叫群臣各自领取祭肉,然后首先离去。 今天天气太过恶劣,老先生们都没来,谢客拿了肉用剩下的苞茅穿好,等着叔父一同回家。谢太史看到人群散开,过来扯住他的袖子,质问他为何出言不加考虑,若是触怒天子可不是小罪,何况是在这种场合。 谢客自省“归遗细君”这种话确实有点放荡了,垂头受训不说话。 …… 回到家里,雪花还在下着,快要黑下来的天仿佛一线潮水,逐渐漫上来,吞噬着白茫茫的大地。 谢客换了礼服,双腿都冻得麻了,缓了好久才能活动。他撑着伞,朝西厢那边走去。纷纷扬扬的雪花无声地落在庭院里,一进门就看到几点触目惊心的血红,一只大狗睡在走廊里,谢客心中一紧,快步走去,敲开门。 晏晏捂着厚厚的毯子,暖红的火光和橘黄的灯光交织在一次,她就在这小片的光里,抬着头看他。 谢客张张嘴,一天的诵读和调动让他嗓子干哑,从午后就觉得不安的心终于放下,看着她依旧红润的脸,竟找不出话来。 也许,自己已经下意识地把这个小姑娘当做妻子了么?否则今日怎会脱口就是那样的话? 晏晏看到他终于回来,站起身走过来,临得近了又没敢做出更亲密的动作,只觉得浑身的虚弱又涌上来,更多复杂的情绪——委屈、不安、慌乱……一一想和他说。 谢客看着小姑娘瘪着的嘴巴和楚楚可怜的眼神,伸手把她揽住。只是稍微用力,她便轻轻靠过来。 “我回来了。”他说。 “明天、后天都不走了,一直到过了年。”他说。 晏晏的肩头微微起伏着,倚着谢客好久,才轻轻推开了他,碰到他冰凉的手,拉着他坐下来。 她开始给他说刚才遇到的可怕的事,她的声音和他一样很沙哑。谢客准备待会儿去厨房叫人熬一罐甘棠梨水给俩人一同喝喝。 等到说起外边的那只恶狗,晏晏第一回看见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谢客发这么大火。他看着还有些后怕的晏晏,阴沉着脸,叫她先休息一下,他出去叫厨房准备晚饭送过来和她一起吃。 走到门边,他回头问她:“立夏呢?” 晏晏没见过他这么可怕的神色,连忙解释:“不关她的事,不要怪罪她,是我叫她回去歇着,她昨晚照顾我可能一晚上都没睡好。” 谢客嗯了一声,又过来细细看了她一遍,甚至分开她的前发摸她的额头,搞得晏晏很不自在:“别看了,我没事的,那大狗都没碰到我。” 谢客看晏晏的确没有惊吓过度,叫她好生等着自己,柔声安慰了几句,带上门匆匆出去了。 晏晏等他离开,捧着自己发烫的脸坐下来,坐下没多久,自己的丫鬟立夏就过来告罪,应该是谢客叫醒的。立夏没太过惊慌失措到跪下来,看来谢客真的没有为难他,这丫头还不知自己的女主人经历了什么。 -- 第62页 那边谢客叫人把已经冰冷的恶狗抬走,去了厨房准备一趟,之后就直接去找闵芝,他是谢府的半个主人,如何认不得这只畜生是谁的。 闵芝表妹正和闵氏在一起,看到气势汹汹的表哥走进来,心中慌乱,强撑着没敢说话。那只叫司命的恶狗的确是她带过来的,不过这个十三岁的女孩没有恶毒到行凶的地步,她放了之后只想着让大狗在院子里乱吠几声吓唬一下晏晏,解了绳子就跑了的闵芝没想到大冬天里晏晏会独自在院子里玩。 闵氏不知侄儿为何不顾及她在,发了很大的火,等到谢客解释清楚原委,稍有差池可能就是瘗玉埋香的结果。明白前因后果的闵氏和谢客一番拷问,不懂事的闵芝直接被吓哭了,颤声说出自己只是带着狗出来玩,想吓唬一下晏晏。 没等她说完,就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当然是闵氏打的,小女孩哭得更凶了。 晏晏听到一阵哭声和敲门声,叫立夏打开门,发现一家子都在外边,哭花了脸蛋的闵芝跪在她面前认错,闵氏还想再打,晏晏赶紧护住她。自始至终谢客一言不发,看着她们,这种态度让闵氏更加严厉,毕竟今天谢客和谢太史都不在,出了这么严重的事,她有很大的责任。 想到闵芝居然还敢瞒着自己,闵氏更是来气,狠狠抽了闵芝几下。闵芝躲在晏晏怀里,泪水和外边的雪花一样扑簌簌落下来。 最后还是谢客和晏晏一起说话,闵氏答应不打侄女,安慰晏晏一番,自责没有管教好,领着肿着眼的闵芝离开了。谢客等到现在才表态,算是给叔母一个台阶下,他不说话,闵氏就不能停下来。 等到闹闹哄哄的一家子离开,谢客这回没说什么,直接搂住了她。晏晏前襟上全是闵芝的泪痕和鼻涕,他也不嫌弃。 “不必如此的,告诉姑母以后我和她们之间肯定要有芥蒂。”晏晏由着他抱住没推开。 谢客揽着她,轻轻拍拍她的发髻,没继续这个话题。 “今晚我们吃狗肉。” ……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天冷了,好好照顾自己。小时候看济公总是啃狗肉腿子,很馋,后来觉得其实狗肉没那么好吃。但是,这么冷的天,有人能和你一起啃油腻腻的骨头,说些油腻腻的话,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啊……按照时间进度,下一章就是过年,等到春暖花开的季节,就可以结束这个故事了。 ☆、家有喜事 谢不敏今天格外高兴。早间小满姐姐送来了一件新的袄子,他翻来翻去看了几回,恨不得马上穿出去,但是约了牧让和其他的玩伴玩,肯定要弄得满身雪,于是他把袄子压在自己的床头,照旧穿着旧衣服出去了。 早上得先去谢先生那边,先生给了他十多文钱,吩咐他去买一把新的裁纸刀回来,若能剩下几个钱,自然是给他买小食吃。不敏受命而去,心中欢喜,跑的太快,在外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小厮不敢多停留,怀里揣着的纸包饴糖都没来得及吃,一路小跑回来,发现主人不在家里,他又跑去西厢那边,发现女主人也不在,就连立夏姐也不在。看来是出去了,他进不去书房,只能把东西带回去好生收好,问了家里其他丫鬟,确定先生一时半会回不来,这才放心地出去找人玩去了。 谢宅外面的街道上积雪已经消融,碾出车辙和行迹,雪后初晴的长安洗去残妆,露出了本色。 晏晏掀开厚厚的车帷,看着外边的屋舍街道,丽日照雪,有点刺眼,于是她又放下来。 此时已经是午后,她和谢客从谢客老师杨博士那边出来,准备去左家拜访。 左太冲只有一个妹妹,全家都住在一起。年关将近,左家一家老小都在家里,看到客至,殷勤地接待了这对小夫妻。和晏晏说话的是左棻和抱着孩子的左太冲夫人——左太冲有一儿一女,长女已经六岁,小儿子才一岁多。 左家的小闺女穿着一件红色小袄,梳着丫髻,不像她父亲那么讷讷少言。一开始躲在小姑身后好奇地打量这个没见过的大姐姐,很快就拉着晏晏的衣角喊姐姐,左夫人轻轻打了她一巴掌,叫她喊叔母。 晏晏挺喜欢这个小姑娘,这个大姑娘丝毫没有为人长辈的觉悟,抱着小女孩儿逗她玩,捉弄她的小发辫,左家小闺女顽得很,很快就不认生,笑嘻嘻地和这个刚认识的小叔母打闹上了。 这边屋里只有几个女眷,晏晏没什么顾忌,左夫人找着话和晏晏说,左棻时不时随着说上几句。 坐了一会儿,左夫人把睡着的幼子放在里间床上,和小姑子招呼了一声,又和晏晏致意,掩上门出去了。晏晏知道左家嫂子应该是准备饭食去了,虽然她和谢客不久前才吃过,在这里免不了又要吃一些。抓了个果子给怀里的小女孩儿,晏晏接着和左棻说话。 见到母亲不在,小姑娘跳下来,抓着果子满屋乱跑,居然把里屋的小弟弟惊醒了,哭声大作。 左棻说了小侄女一句,起身去看,晏晏也跟着去抱小孩子,左棻只当她是帮忙,哪里知道晏晏是觉得有趣,毕竟她这么大还没抱过小婴孩呢。 本来计划下午再去一家,结果在左家妯娌的盛情挽留下,晏晏和谢客敢在左家嫂嫂要准备晚饭前告辞离开。这回晏晏又认识了一个小朋友,回去的车上和谢客说起来。 -- 第63页 “晏晏很喜欢小孩子?”他支颐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女孩有点紧张。 “才没有,太小了就会哭闹……不过看着惹人喜爱,也就不觉得有多麻烦了。” “左家的小娇女就很好玩呢,之前我去她家玩的时候,只能扶着椅子走路,没多久就能跑到院子里捡栗子了。还和闵芝一样喜欢偷大人的胭脂涂抹,小脸花花绿绿的——嗯,这点就和你小时候不一样了。” 他带着几分怀念的神色,开头还说得很有趣,越说越没谱,晏晏羞恼地捶他一下。 …… 时间过得很快,轻飘飘地就度过了很长的日子。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一隅里努力地生活着,每天相对的人与事,如果能相看两不厌,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哪怕有了开始,同样存在着太多的变数,走到最后还在一起,哪怕没有多少轰轰烈烈的故事可以述说,水到渠成的滴滴点点拿出来都是甘旨。从一个身份到另一个身份的转变,从单纯到成熟,需要很长的时间,可自己回想,似乎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就换了一种心态。 一月里,正是隆冬,长安又经历了一度春秋,往后的岁月里,还会有许许多多可以细说的人。我们把目光放回这处宅院里,门前本来不算狭窄的横道因为停了很多车马,化去的雪践踏成泥水,来来往往的人短暂地汇聚,又散开。 晏晏和谢客作为小辈,代表着谢家拜访了很多人家后,同样有不少人登门。 以往接待来客的是谢太史夫妇,从今年开始,谢客成家后,几乎就是谢太史的长子,以后不存在分爨的说法,这些事都要落在他身上,当然,身边还有晏晏陪着他。 如果是单纯的接待还算不得什么,可是和每一个宾客寒暄之后,谢客都要递上请柬,之后一遍又一遍听着对方的祝福。 是的,他要成婚了,时间就在开春以后。大多数人都知道只是补办一个仪式,对外表示小谢要成家了。 这件事当然是谢太史做的主。老人家也是个妙人,沉迷编书写作,从前次诏对后得到官方的肯定,明确了可以写的东西之后,马不停蹄地完善了计划,已经进入到第二阶段。某日饭前握着箸在桌上画着,恰逢写到《天官书》,抬头看到一对小儿女,大概是有感节气,又或是突然想起把晏家小闺女接过来还没正式的名分,于是谢太史停杯投箸,问道:“客儿,下月可有什么好日子?” 自问自答的谢太史伸出手数了一遍,居然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于是他继续往下数。 “那就三月罢,东君做媒,吉日成礼。” 于是在饭桌上确定下来,谢客和晏晏在三月成婚。之后谢太史亲自修书寄往江南,得到回复是两个老人家不想到长安来久住,信中除了长相思,特意嘱咐两个年轻人呢成婚后,务必要让谢客带着晏晏归宁。 最后谢客的老师杨子也加入进来,认了小姑娘做孙女,这回不用担心女方没有人参与,一切终于落定下来。 整个过程里,反而是当事人晏晏和谢客没能说几句。 此时晏晏站在他身后,和以往差不多,可是自从真的确定下来,仿佛两人之间有了微妙的变化。虽然他还是那么温和有礼,和人说话留意着她,向别人介绍时,便直接利落地说是自己的妻子,这种笃定的语气干净有力。 能亲自上门的客人一般是和谢家关系不错的,毕竟谢家叔侄在朱紫遍地的长安不是门庭若市的大家。如果是那些关系不太密切的今年来访,晏晏就不用出来陪着,因为按照礼仪来说,她还是谢家没过门的新妇。 晚间谢客和闵氏送走几个拿着束脩联袂登门的年轻学子后,谢府的门终于关上了。 年后不久就要进入新一年的事务中,谢长吉太史除了不得不出门,比如冬天最多的葬礼,其余时候都是杜门修书。故而晚上一家人没有在一起吃饭。 两个丫头跪在席上从食盒里拿出碗碟一一放在案上,谢客和晏晏相对而食。 晚餐是几个小菜,口味偏甜。 “晏晏,可能我们不能在烟花三月下扬州了,等到四五月怎么样?”他擦拭着嘴角。 “没事的,可是四五月你也很忙啊。我想多住些时间。” “多久?” “两个月……”她抬头看他“一个月也行。” 谢客陷入沉思中,晏晏不明就里,帮着几个丫鬟把碗碟收好,他还在皱着眉。 见她在身边坐下,谢客终于开口,一说出来就吓到了晏晏。 “如果我请辞和你一起回吴郡怎么样?” 没等晏晏反对,他又接着说:“当然不是直接不做,我才二十年纪,离乞骸骨早得很。我是想在吴郡谋一份差事,哪怕从府吏开始做起。” 他人若听了这话,一定以为谢客出了问题。多少官宦人家宁愿抛弃做地方知县也想在京城谋求立锥之地,京城出去的在外边好像都高人一等,他居然想着往下走。 晏晏不了解这些问题,没有答话给他建议。 谢客想想说:“或是我祈求回乡奉养双亲,等到老人百岁之后才回来。” 这个理由倒是比较靠谱了,炎朝遵循古制,一般告丁忧需要罢官守孝三年——实则是两年出头就行。也有家中无人兄弟赡养,请求在乡里担任小吏,如果得到恩宠,之后大多能够通过举孝廉复起,也不乏直接起用,甚至在丧期强起复的。 -- 第64页 谢客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毕竟李老将军和婆婆年事已高,往后膝下无子女,只能落在谢客和晏晏身上。 听谢客仔细一说,本来就没想法的晏晏觉得是该回去,她点点头,意思是全凭他做主。 “没事,时间还早,先不说这些了。”谢客笑着缓解凝滞的气氛。 等到婚期将至的时候,晏晏就要搬出去住几天,等着谢客亲自过去迎娶她过来。如今谢客无事,得空总要陪着她,让晏晏都觉得不太好意思。 送走谢客后,晏晏关上门,明日闵氏就要去给她置办婚服和用具,这个已经二九年纪的大姑娘,忽然想起了在吴郡婆婆的那个大箱子。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和左家的小娇女一样,整日没心没肺地玩乐。西洲曲里,荷花开了又落,一年又一年。 要嫁人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章就结束了,天冷了,江湖再见。 ☆、丽人行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行人。 东城风光渐好,水边踏春的人们三五成群,出了城少了禁令,不少轻裘肥马的贵公子牵着紫骝,沿着岸堤缓缓走过。更远处的杨柳荫下,有几个衣着华丽的贵妇人铺开了茵席,服侍的下人们络绎送上珍馐。 士与女,殷其盈矣。 河边的酒馆里走出一个小厮,把污水倾倒在河里,抬头看去,在初春的阳光下站着的他,能看到远处河对岸青绿的杨柳下红绿的衣装,短暂的偷闲后,小厮提着木桶走回了酒坊里。他在这家酒馆帮工已经一年多了,店家待他不错,唯一不同的就是这是一家胡人开的酒楼。 春日的美景在他眼里很鲜丽,不管是外边游春的人还是酒坊里的客人都是新鲜的。小厮回到这家胡人开的小酒楼,发现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个客人,他看了一眼便不敢多看,低着头走进里间。 那是两个女客,在他看来长得很好看……嗯,比她好看,他在心里思忖后,还是更愿意看酒垆后面的女孩儿。 店家的女儿年十五,独自在当垆沽酒,看到这小厮低着头回来,便截住他。少女不知道他心事,和往常一样叫他去后边拿酒,准备给那两个客人送去,因为是女客,她决定自己送过去。 柳花点点,丽日晴窗,风吹春酒满店香。 长安的胡商不少,或许是西边的胡人很会做生意,不少胡人开的店都有许多客人,尤其是酒楼。店家女儿虽然才十五岁,对于人情十分练达,开年来生意和天气一般逐渐回暖,今天的店中人不算太多,她看那两个女子气质,生出结交心思,哪怕上去多说两句,说不定以后就能得到更多回报。 把蒲桃酒轻轻放好,胡家少女听到了两人的私语。 “晏晏,晚间直接去我家吧。大兄家的小侄女早就念着找你,恰好我嫂嫂要做双鞋送你,没有你的鞋样……” 另一个年纪稍小的女子乌发挽起,模样娇俏,一双秋水瞳人灵动有神。 “可是我出来的时候和……” 她话没说完,女伴便轻笑出声:“晏晏还没出嫁就这么要紧着他,依我看谢兄也很着紧你,在我那里待得晚了不怕他不来接你。” 能这样调笑的,多半是闺中密友了。 看到胡姬送来春酒,两人暂且压下话头,晏晏看着这中原装扮的胡家女儿,善意地冲她一笑,对方大大方方地敛衽还礼。 “两位姐姐可还要点小菜?都是我们自家做的。” 晏晏看左棻,左棻点点头,说自己没怎么来过,全凭晏晏做主。其实小晏晏也没怎么来过,她第一回来这里还是谢客带着来的,想着叫个什么,善解人意的店家女儿一一向她们介绍自家的几个招牌小菜。 随后两人随意点了两个,小胡姬盈盈一礼,回身上菜去了。 晏晏和左棻今天携手出游,本来左棻受邀去城外乐游原参加文人们的一个小聚会,晏晏不想跟着去,干脆她也推了没去。 两人如今称得上好友,晏晏想想觉得有趣,分明自己算不上精通文墨,偏偏和真正厉害的文人才女关系不差。比如左棻在长安的女子中以文气著称,和自己挺合得来,再如自家夫婿,更是不用多说。 如今已然是个大姑娘的晏晏保有着一贯的灵气和利落,这她并不在的性格,在与人——尤其是与聪明人结交时,又怎会不受人喜爱呢? 等到菜上后,小酌微甜的胡酒,春风如醉。 店里陆续进来客人,胡姬和帮工的小厮,还有后边的胡人夫妻都纷纷忙碌起来。 角落里坐下一个衣着华美的贵公子,身边跟着的大概是他家的下人,穿着皂色短衣,在一边没敢坐下。酒坊里的小厮上前去询问,这位黑衣玄冠的年轻男子仅仅要了一壶酒,随后不再理他。 他在店内环视一周,窗边的两位女孩儿正在说着话,顾盼之间,神色同窗外的柳条一般明媚可人。 其中一个他之前认得,虽然对方不认识自己,应该是秘书郎左太冲的妹妹,长安小有名气的才女。可另一个神采奕奕的女子他不知道,不禁多看了两眼。 收回目光,年轻男人靠着椅子,微眯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尔后,平静的、闲适的春日氛围,终于被打破了。 一个穿着特制衣甲的男人信步走了进来,当垆卖酒的胡姬抬头看到那人,脸色一变。 -- 第65页 角落里的年轻男人皱着眉看着那分明是羽林士装扮的人缓步走向土垒的酒垆。按理来说这时候长安的羽林郎应该在长安城中巡视,维持治安,这人独自进了城郊的胡人酒坊,不知是要做什么。 冯子都是这几天神气飞扬,通过主家的关系新拜羽林郎后,恨不得四处炫耀这身装束。尤其是这家酒坊,更是要特地过来。 “大人要喝酒么?请到外边坐下。”小厮见机过来,躬身说道。 冯子都看都没看他一眼,将身子斜斜倚在酒垆上,脸上挂着笑。 “小娘可还认得在下?” 胡姬没想到这个经常过来耍无赖的市井无赖居然摇身一变成了长安城中的羽林士,之前自己能与他周旋,顶多是被他拖欠酒钱,只要神色严厉,这泼皮也不敢太过火。这回怕是要受他欺压了。 冯子都从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之前就在长安两市间游手好闲,自诩颇有任侠风采,喜欢交朋友。自从和霍家二公子结交后,讨得对方欢心,如今反而成了专管治安的长安羽林士,虽然不能和正规羽林卫一样在宫中宫外巡视,能在这边耀武扬威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之前对自己不假辞色的胡人小娘,如今还不是得乖乖陪着笑脸 想到此处,冯子都笑容更甚,或许是胆子大了,和胡姬说话要酒时神色越发没有顾忌,嬉皮笑脸地就去抓她的手。 胡姬被他抓住,一下挣脱。酒台子上的酒瓯哐啷啷掉在地上,一时间店里不多的客人全都看过来。 冯子都恼羞成怒,他在进来之前已经去河那边的酒馆白喝了几碗酒,兴头上想起胡人酒肆胡姬洁白如月的一双手,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这么硬气,他感受到众人的目光,尤其是看到角落里两个贵人家的小姐,更是觉得落了面子——在他看来以后自己结交的就是这一类的长安贵人,至于酒垆后一脸警惕的胡家小女儿,已经是低自己一等的人了。 “爷叫你打酒,你这是什么意思?” 冯子都捡起那个酒瓯,打了个嗝,酒劲上头,又要伸手去拉胡姬。 “把这个都装满了给我。” 胡姬定定看着他,不敢动作。一边的小厮怒火中烧,却是没有勇气上去和他讲究。 冯子都便笑出声来:“还是怕我不给你钱?昆仑奴,贱庶人,好好看看这是哪里?” 酒瓯被他掼在地上,摔成碎片。店里有两个客人在桌上放了几个钱,悄悄出去了。 冯子都环视一周,见此情此景,更是得意,一时间豪气干云,想来长安以后大可去得。 那边角落里的年轻男人按捺不住,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小羽林郎如此放肆。顾忌着要不要犯白龙鱼服的危险上去,毕竟他才带了一个小厮进来,而这个羽林士挎着一短刀。 店中一片安静,胡姬到底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子,缩在酒垆里不敢出来,里边胡家店主出来想要求情,被他一把推开,看那样子是要绕过台子进去找胡姬。 小店里只剩下冯子都的谩骂声,年轻男子还在犹豫。 那边轻飘飘地走过一个人影,她缓缓走过来,脸上带着笑,笑得很好看。 年轻男子是这么觉得的,冯子都也是这么觉得的,两人都愣了一下。左棻没拉住她,因为这一切太自然了。 她就那么走过来,随手在酒垆边拎起酒家用来挑幡的长棍,和她之前打狗一样,没有丝毫犹豫,照着就是一棍子下去。 当头棒喝,可能打醒你? 冯子都伸出去的那只手被狠狠一棍子打将下来,一下发出了惨叫。接下来就是想拔刀,可这看起来体格娇小的女子心狠手辣,照着左手又是一棍子。 吃痛的羽林郎想要扑上来,可是赤手怎么能碰得到她的一片衣角。接连挨了几棍后,店里几人看得胆战心惊,喝醉了的青皮无赖嗷嗷直叫,被这女子一顿棒打,撞在酒垆上,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冯子都感觉到耳边生风,一棍子便把他的肩膀打塌来,想要抬起来的手又痛又麻,只觉得天旋地转,本就是不多的醉意被打得魂飞魄散。偏偏对方不是毫无章法,也没有打他的要害,专门打薄弱关节处,最后在他胸口轻轻一戳,这醉汉就仰面倒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恍惚间看到顶上的棍子,吓得抱住头,最后那棍影悬在空中没有落下。他咳嗽几声,口中却是连场面话都说不出来,脸上涕泗纵横,偏着头呕出一滩黄白之物。 原来晏晏在他的腹部点了几回,把这欺软怕硬仗势欺人的泼皮打吐了。 安静下来的小店又陷入僵局。胡商一家两边都不敢得罪,想到以后要是这冯子都找上门可怎么办,对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晏晏,只有胡商家小女儿一直看着她。 那年轻男人终于站了出来。 他没有理伏在地上的冯子都,朝晏晏和过来的左棻行了一礼:“左姑娘,这位……” 他准备问,地上的人猛烈地咳嗽几声。 缓过气来的冯子都早已醒过来,吐了一地的酸水说不出话。直到年轻男人板起脸,厌恶地喝道:“还不快滚!叫霍瑜瑞明天来见我。” 冯子都一个激灵,对方居然准确地叫出来自己主子的名字,霍家老二正是他们羽林郎的禁中首领。 冲动之后的晏晏不知道怎么收场,一看有人给她收拾烂摊子,心中大快。把棍子扔在一旁,竟然学着男儿姿态还了一礼,把自己当成侠客了,完全忘记自己这些日子正和杨子老师学习礼仪。 -- 第66页 这玄冠男子看得笑起来,于是转身安抚胡人一家。 …… 左棻这种性子恬淡的女子,还没经历过这种事,说不清对身边刚刚打了人,又拉着她一路出来的晏晏是什么心情。她只是觉得那个年轻男人很不普通,按理来说长安的文人公子她都该知道,这位却没见过。 对方居然认识自己。左棻回想起他的装束,脑中闪过一个猜测,越想越像,让她的脸色顿时不自在了。 “晏晏,我们跑什么?” 晏姑娘抹去额头上的细汗,仔细一想,好像自己没做什么坏事。 “对啊,我们跑什么?” 有风吹来,胡家的小酒楼在榆柳荫里,已经看不清了。 冯子都这种无赖,还不够入他的眼。倒是这个英气不凡的小姑娘,让这个已经二十多年纪还没有立侧妃的东宫太子动了心。 奈何他处理好一切后,回头想要说话,那个小姑娘居然拉着她的女伴悄悄跑了。 这位微服出游的当朝太子自信还能再见到她,他如今常常要去听几个太子太傅的教诲,而左棻的哥哥,正在他的学宫里做秘书郎。 可是他不知道,今日惊鸿一瞥,这位见不惯人间不平事的女侠,几天后就要淡扫峨眉,身着红装嫁人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十二月事挺多。拙作其实到这里就临近收尾了,这个情节是我之前就想过多回的,除此外还有很多我很喜欢的梗,大约是没机会继续写了。下一章暂且先告一段落。江湖再见,嗯,预告一下,下一章是洞房花烛。完了之后我大概会写一个小小的后记,毕竟作为一个男生,最初就是想玩玩练笔而已,以后可能有机会再写女频的小故事……不过短时间内是不会了。挺好的,虽然门前冷落,观者寥寥,也认识了一些朋友。 ☆、汉广 他说:“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 小姑娘红着脸,一双灵动的眼睛躲在额前摇摇晃晃的璎珞流苏后。 他接着说:“渔竹,你还记得那个隔水问樵的旧事么?还有之前和你说的巨人之国,都没有结尾。” 他很少这么叫她的名字,似乎是忘记了一般。此情此景,忽又如此叫她,说不清的情绪填满胸臆,一点一点,嗫嚅着,终究还是没有回答。无论是怎样的女子,在这种夜里大概都是一样的。 “今天说的是渡河的故事。”谢客挨得更近,晏晏稍稍缩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就被一只手搂住了。 她的身子一僵,慢慢习惯了这种接触,慢慢放松,达到一个临界点的时候,便自然而然地倚在他臂中。 “樵夫想要渡过汉水,去对岸。可是他没有渡船,人们都说汉之广矣,公无渡河,不可泳。茫茫的汉水烟波浩渺,隐隐约约听得到对岸的歌声,他沿着水往上走,道路长且艰难;他顺着流往下走,水波高且道路险。可是他知道那人就在那边,或是在对岸的烟渚,或是在水中央。” “樵夫延首伫立,中心恻恻。他想要掀起衣襟,趟过水流去,旁人拉住他,以为他得了魔怔。他只是摇着头,在汉水边徘徊。过了很久,人们还是看得到一个披头散发的狂夫在汉水边奔跑着,宽广的汉水一望无际,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听见了什么,为什么要渡河。” “那天雾气很重,人们又听到了狂夫的咏叹声,汉之广矣,不可方思。后来啊,人们再也没见过他。有人说他恐怕是溺死在水中,有人说可能是被水流卷走,不知道挂罥在哪条鱼的齿牙上。还有人说,棹歌声里,樵夫登上了游女的船,从流飘荡,不知道去了何处……” 他还是没有把故事说完。俯首看去,红烛高悬,暖暖的光里,眉眼都变得如此可人。 “渔竹啊,其实我早就可以加冠,不是非得等到二十,只是一直想不到合适的表字,所以拖到了现在。但是于礼来说,冠礼和笄礼要在成婚之前的……你不是和老师学习这些东西么?” 晏晏倚着他,他的声音很小,却刚好能让她每个字都清晰地听到。甚至红烛在夜里燃烧的声音,都夹杂在他温和的嗓音中。 “我不知道。”兴许是长时间穿着华服,她平滑的额头渗出细细的汗,又或许是屋内的颜色和他的话过于温暖,烫得她脸蛋红扑扑的。谢客递了杯茶给她,不依不饶地继续和她絮絮叨叨,搞得晏晏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开始松动,都有想跑的心思。 “我记得你不喜欢喝茶,以前唆使我去偷家里的酒,自己不敢喝,故意要我先试试。我用筷子蘸了一点,装作醉了才吓得你没继续喝……” 他的话似乎有点多,晏晏怀疑今晚上是不是真的醉了,毕竟之前看他喝了一些。 谢客指头在她手臂上点了点,因而笑道:“很少见到你这幅小女儿神态呢,看来是始终不同了。” 她细细的眉毛挑起来,那是以往要对他发怒时的前兆——无论是真的发怒还是恼羞成怒。总之谢客喜欢故意惹她生气,再好言好语地去哄她,他当然不敢对晏晏说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 晏晏把茶杯往旁边的矮几上一搁,头上摇摇晃晃的头帔被她一把取将下来,也扔到桌上。女孩儿瞪着眼,想要说两句场面话找回面子,没想好说什么,刚要站起来,被他轻轻一带,两人都向后倒在鸳被上。 -- 第67页 所谓红烛昏罗帐,谢客以为怀里的玉人会顺势骂他两句,然后就随他去了。没想到晏晏被他压倒,一时反应不过来这家伙要做什么,方才酝酿了一晚上的不安和羞涩一并抛到脑后,翻身就把他掀倒,抓住了他的衣领。一番挣扎,谢客无奈地放弃了抵抗。 她云鬓散乱,打闹间一截白色的脖颈半露出来,气鼓鼓地压在他身上,眼睛都瞪酸了,等到谢客不再动弹,晏晏的喘息也平静下来。然后她又觉得不知所措了,自己莫名其妙就把谢客制服在下。可这哪里是打架的时候,又不是两个小孩子,他还一脸无辜地垂着眼,仿佛是自己要把他怎么样了似的。 谢客也在看着她。 晏晏咬着唇,眼神闪躲,发现自己的姿势的确是不够雅观。两条腿跨坐在他身上,头发垂落下来,哪怕是一副逞凶斗狠的模样都像只发怒的小猫一样要啮咬主人一口。 “晏晏,还记得老子说在下者……”谢客这时候还不忘说两句俏皮话逗她。 她又羞又恼,也不知该怎么缓解当下的古怪氛围,听他还在那里说些自鸣得意的话,脱口道:“你怎么这么烦呐!不准吵了。” 谢客识相地闭嘴。 她又说:“我放你起来,不准报复我。”一双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衣领。见他乖乖点头,晏晏稍稍放松了力道,才松开他的手,就被顺势揽了个满怀。 “你……唔唔……” …… …… 四月将近,雨水烂漫。在南方,已经过了迎梅雨的时节,北边的天空才开始阴晴不定。小巷子里有积水,从来没有卖花的声音,这时候,宫中的鸡人才开始报晓,一晚的漏壶也将要滴尽。 谢客回家时,她背对着他站在那里整理收拾拿出来晒的书页。这种天气,古书不仅有虫蠹,更多是开始回潮发霉。 两人已经住进了东边的院子里,谢客算是正式成家了。 晏晏穿着一身杏色的衣裙,体态看着比以往丰腴了不少,这是她最近老是在抱怨的问题,但是也仅仅止于和他抱怨,该吃该睡的一样没少。渐长的头发簪在脑后,一看那歪歪斜斜的样子就知道她恐怕是午间睡起后自己随意挽起来的。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越发懒散了,尤其是近来一小段时间,容易犯困。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来,微微撅着嘴,太阳挂在院墙那边,给她的脸镀上一层蜜蜡似的光彩。 谢客卸下一天的疲累,走过来在她身前站定,“再给我做做刚才的样子”。 她毫无犹豫,冲着他撅起嘴,鼻子上挤出小小的皱纹。 院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叔母后来送来的几个小丫头此刻不知去了何处。整日埋首在尺牍里的谢客,做的都是老学究的事,要不是每天能看到她,他想着自己可能已经和那些无趣的老头一个样了。 叔父的修史最终还是没能做到私下修订,哪怕是续前人的史书,最后由皇上责令谢太史负责,陆陆续续加入了几十个人共同撰写。一方面谢太史觉得自己失去了独自完成皇皇巨著的机会,另一方面确实大大加快了进度,全凭着叔侄俩人,说不定得要十数年的时间。 应该在下一年来临之前,就能完成大半的撰写事宜,当然离付梓还早得很。到时候先印出的两部,一部要藏在石渠阁的最高层,另一部要送往泰山,等待封禅时藏之于山。 于是谢客又得出空闲。最近没有什么很重大的事,晚间和晏晏说起一个有趣的见闻。西边来了一群传教的僧侣,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卷卷马驮来的经文,似乎圣上对这些经文很感兴趣,还特地出来迎接。和谢客有旧谊的沈休文参与了相关仪式,今天和他说起来,言语中提到上有意要他们翻译出部分经文。 晏晏和他参加过一些聚会,对这些不甚关心。两人一边小心把自家的书收起来,一边闲聊着其他事。 “渔竹,我们下月初就南下吧。” 晏晏手里的动作一顿,放下手里的东西,欠欠身,“真的” 谢客抱起竹笈,给了肯定的答复。晏晏也抱着一摞书跟在他后边往书房那边走去。 听着晏晏兴奋地规划接下来的安排,要去哪家拜访,或是去买什么物件带回去,谢客有些歉然地和她说:“是我事务缠身,本来早就答应你。一晃眼又是这么久。这回就我们俩一同回去,谁也不带。” 晏晏踮起脚把小册子递给他放到最上边的柜子里,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和他客套。 两人回到自己住的院子,还有两张长椅放在外边。不知谁提起来的,晏晏要给他试一下能不能在空中劈个横叉。谢客哭笑不得,由着她去,在旁边给她提着裙角。 晏晏一边缓缓下压,一边还扭头和他说话:“小心看着,别叫婶婶瞧见了,否则又要骂我,她今天又和我念叨……”说到这里晏晏忽然住了嘴,轻轻用力,竟还真的成功把双腿搭在两条长椅上了。 谢客在她后边虚扶着,见她说了一半吞声不语,便追问到底说了什么。 晏晏只是摇头。谢客轻轻一挠她就抖了几下,几乎保持不住,这才求饶叫他附耳过来。 谢客依言靠过去,准备听她说话,耳朵一凉,不防被她咬了一口,这妮子肆无忌惮地笑起来,两条绷直的腿一颤一颤的。 他觉得自家小晏晏什么都挺好,就是喜欢咬人这个毛病一定得好好治治。 -- 第68页 晏晏被他捉弄得再也稳定不了,从椅子上掉落下来,她丝毫不担心,往后一倒,便稳稳地滚在他怀里。 被他抱着挣扎一阵,晏晏安分下来,倒着头看长安的天空,邻家的灯火已经亮起。她攀着他的手臂,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叔母语重心长地嘱咐小两口的事,说完就把头埋在他怀里,再也不愿答话。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种种缘由,最后一章一直拖到现在,我答应会写完就会写完的。这一章前后间隔了一个多月,也许风格稍有变化。后边的后记里,有我想说的话。谢谢所有看到的人。 ☆、后记 神秀二年春,新帝决定起用几年前以赡养故乞求致仕南归为扬州故郡小主簿的谢家子为京兆尹。长安最不缺的就是才子,这两年当初的长安四子已经很少有人再提起,唯有不少在朝为官的文士们记得当年太学府有一个极其年轻的学士。 这天早朝退后,已经是天子重臣的左太冲没有和三五成群的士大夫一起结伴退朝,独自快步走出了大明宫。他要回去修书给远在南方的小师弟,告诉他今日朝堂上的事情。 扬州故郡白门的谢主簿收到信函已经是一旬以后。 这时候朝廷还没有下达文书,三十多岁的谢主簿想到的是回家告知妻女此事。 夫妻俩收拾好行装后,去了城外山上的故国遗老李将军夫妇墓前拜祭。 两人再次远远看到那条玉带般蜿蜒的河水,城外新生的荠麦,风景依旧,时过境迁。谢客背负着她,一路无言。 神秀二年六月,谢客举家北上。 …… “谢谢,现在想见左棻姐姐一面都难了。她托宫人给我带来一盒子水粉,还有西域进贡的蒲桃酒……” “等她归省,我们就登门拜访。我们家丫头不是吵着要去找左师兄家的小女儿玩么……” …… “晏晏,你叫渔竹,我便自号樵苏如何?” “想了这么久,不过听起来还不错……” …… “谢谢,你说我这眉毛深浅还入时么……” “不如……让我来试试?” …… 神秀十二年,谢客用为齐王太傅,再一次举家迁往齐鲁。 这一次,他答应她,等到任期满便挂簪组而去,不再淹留宦海。 望治年初,年号甫改,皇帝大赦天下,于六月封禅于泰山。求天下硕儒名宿,知谢太傅在齐,命人往求封禅文。使者抵达已被削国为郡的齐地谢太傅府,并没有见到年近不惑的谢太傅,其家人呈上了谢客走前留下的一篇《封禅文》。 已经不能被称为小谢的谢客和他的发妻,不知去往了何处,也许在汉水边,能遇到那个秣马的樵夫。 (全文完) ☆、我的《汉有游女》 创作这个故事,前边已经说过,是一时兴起之作。我是个喜静的人,偶尔看一些爱情作品,偏向于日常温馨的剧情,所以自己写出来的也是这样的小事。 有一点要说清,我是没有将全力放在上边的,毕竟只是写着玩玩,也能看出后边省略了至少两三卷我想写的内容。这个故事其实只完成了四分之一,但是也可以说完成了全部,毕竟后半在扬州、京城、齐国和最后的游历,都是继承前边琐碎温馨的家庭情景剧模式,我没有细纲,整个故事如果真的要填充完——以我懒散的性子,恐怕是难以做到的。 想写的东西,想要表达的,可以说基本展露出来了。因为写作时间跨度大,前边总有我不满意的情节和文字,我也不会再去细看,这是练习之作、游戏之作,如果能遇到你,是我们的缘分。 我还会继续给别人说我脑中的故事,不过不是在这里了。我想尝试写一些激烈的东西,不再这么温吞,目前已经有了架构,这也是我中途没有好好写这个小故事的缘故之一。另外一个原因是我懒,总是在看书的时候自惭形秽,于是接着看书,某段时间后又想写点什么。真好,我也很喜欢笔下的这对小夫妻,这里要和他们说对不起,作为他们的父母,没能好好照看他们。谢客虽然是谢客,只是当时偶然拿来的名字,晏晏也是如此。他们俩身上或多或少有我的影子和我的审美情趣——其实我是个挺感性挺文艺的人,哈哈。 最后就是,这个小故事让我认识了一个很有趣的朋友,谢谢。愿你一直恬美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