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总要我上进》 第1页 [穿越重生] 《大将军总要我上进》作者:山中君【完结】 文案:作为一名兽医,阿厘的日常就是撸猫撸狗撸马撸鸟撸一切可撸之物。 人生并没有别的梦想,只想和她的猫狗马鸟们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可惜天降横祸,一纸公文征召阿厘入伍,充作军医。 阿厘:!!! 老天爷,她只会撸兽不会撸人……啊呸治人! 大将军风煊:“不妨事,你好好学,一年之后,我送你进太医院。” 二 风煊上一世护国卫疆,忠心耿耿,最后却是众叛亲离,万箭穿心。 死前,只有一名医女追随在侧,张开双臂,徒劳地想替他抵挡那漫天的箭雨。 在尘世间的最后一眼,他看到的就是那道义无反顾的背影。 那是他堕入黑暗前所见的最后一缕光。 重生归来,他要找到陷他于死地的凶手,也要找到那个不顾一切想保护他的医女。 他知道她爱煞了他,但他无心于儿女私情,作为报答,他可以实现她上一世来不及实现的梦想——进太医院。 阿厘(惊恐):“我为什么要进太医院?” 风煊:“因为你想进。” 阿厘(十倍惊恐):“不不不大将军你一定搞错了,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进太医院。其实我只想回家,雄壮、霸道和威风还在家里等我。” 风煊:“……”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医女……竟然在家里养了三个男人! 那上一世对我的痴心不改又是怎么回事? 假的吗?! 小剧场: 后来,阿厘忍无可忍,大起胆子:“将军,非要报答的话,咱能换个法子吗?” 风煊看着她。 不想要梦想,那就是想要他了。 也罢,那就成全她吧。 于是他颔首,深深道:“那便如你所愿。” “谢将军!”阿厘发出一声欢呼,然后拎起小包袱快活地回家了。 风煊:“……………………………” 风煊:“!!!!!!!!!!!” 1V1he 甜甜暖暖。 相亲相爱。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陟厘,风煊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互为报恩关系 立意:听从本心,追求梦想 第1章 这里可有一个名叫阿厘的医女?…… 军营的人送公文的时候,谢陟厘正忙着给王大娘家的母猪接生。 这母猪是头胎,自己也惊慌得很,谢陟厘费了半天劲才把猪宝宝推出来,待得胎衣落地,才松了口气。 “黑花啊,辛苦了。”谢陟厘轻轻拍了拍兀自哼哼唧唧的母猪,低声道,“当娘了要好好奶宝宝啊。” 王大娘笑眯眯地在旁边看着。谢陟厘不是西角城经验最老到的兽医,却是下手最细致的兽医。不管是猪啊牛啊羊啊,经过她的手,绝不会冒险伤了牲口的性命。 尤其是生产的时候,许多兽医手重,往往是一胎生完了就不管下一胎,所以像这种接生的活儿大家都爱找谢陟厘。 兽医可不是什么轻闲活计,很少有女子愿意干,尤其还是像谢陟厘这么年轻的女孩子。 这会儿谢陟厘半身是血,半身是汗,脸上都蹭上了血印子,但仍然难掩五官的清丽。 旁人若是脏成这样,一定没人愿意挨着,可谢陟厘脏成这样,却依然有股说不出来的恬净,就像一朵清晨初开的茉莉花,哪怕沾上了泥水,也依然是一朵茉莉花。 到底是皮肤白,占得巧啊。王大娘赞叹,北疆的风沙大,却也像是不忍心把这姑娘吹皱似的。 谢陟厘接过手巾擦了把脸,白皙的肌肤像是摆在银楼里的羊脂玉,在粗陋的猪圈旁也能发出光来。 “该是辛苦你才是了啊,阿厘。”王大娘笑眯眯地,“走,快跟我到前头去坐坐。” 谢陟厘知道这一坐下肯定就是一个时辰起不了身,她生命当中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时辰就是这么被拉着坐没的。 于是她站着没动,只要水洗净了手,口里交待王大娘第一天给黑花喂些稀粥,明天再给稠粥,中间记得喂些盐麸水,然后就准备往后门走。 “知道了知道了,大娘我养的猪比你见过的还多呢。”王大娘拉着她的手不肯松,“上你看,你二哥哥要去云川城当书吏了,明儿就动身,今儿正好治了桌酒菜,几个亲朋都过去给他送行,来来来,今儿你是功臣,一定要来坐席。” 不! 谢陟厘心中连声高喊,嘴里说出来的却是:“恭喜大娘,恭喜二哥,可我还要去给小羽做饭……” “哎呀,做什么饭?喊他过来吃就是了,今儿有他最喜欢的大骨头,他可好一阵没来我这儿吃了。” “我……我这样不好见人,总要换一身衣裳……” 谢陟厘说完这一句就后悔了,这个借口太失败了,王大娘下一瞬眼睛就闪闪亮:“哎呀呀我还有几件年轻时候穿的衣裳,颜色好得很。别看我现在这样,年轻的时候身段儿跟你一样呢,来来来,我帮你梳洗,准保好看!” 一面说,一面拉着谢陟厘就走,攥在谢陟厘腕上的手跟铁汁子铸起来似的。 谢陟厘心说方才让你按住黑花的时候怎么没这么大力气?但这会儿挣脱不得,拒绝的话又不好意思出口,只见躺在猪圈里的黑花哼唧两声,眼神里仿佛透着同情似的。 -- 第2页 谢陟厘再一次生出了感慨——跟人打交道真是太难了,就让她这辈子跟猪一起过吧!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跟着有人在门前高喊:“谢陟厘在这里吗?” “在,在呢!” 谢陟厘背上医箱,三步并作两步前头去。真是万幸!定然是有人到家里找她干活,小羽告诉他上这里来的。 王大娘一心想为她撮合的王家二哥果然已经在前厅了,谢陟厘只庆幸午饭时候还没到,王家的亲朋还没来,只有王二哥一个人。 她的眼神盯牢前面,只做出无暇他顾的匆忙,直奔大门口。 王二哥一向自恃自己读过几年书,认得几个字,并不是很把一个兽医放在眼里,主要是看在谢陟厘出落得越来越秀丽的份上,才纡尊降贵在这里等她。 谢陟厘很感谢这他这份高傲,因为这高傲让他只能“哎”上一声,绝不可能追过来。 自从师父师母离世,王大娘对谢陟厘姐弟两个没少照顾,每每谢陟厘忙着出诊的时候,小羽都是坐在王大娘的饭桌上的。 因此要拒绝热情的王大娘非常困难,但要忽略这么一声“哎”就容易多了,谢陟厘只当听不见,脚不沾地直接冲到了门口。 一抬头就看到一匹喘着粗气的高头大马,马络上挂着铜铃,马背上的人穿着甲衣——明显是从军营里来的。 谢陟厘愣了一下。 她上一次看到这样的兵与马,是在三年前,军中兵士把师父的消息送回来。 那是个冬夜,马在雪中长嘶不已,她抱着小羽,从半开的房门里望出去,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甲衣。 “西角城北门巷,年十九,女,兽医,谢陟厘?”马背上的兵士粗声粗气,瞬间把谢陟厘拉回了现实。 “是。” “军中征召军医,你的名字在上头。带上户帖,明天去军中应名。” 兵士说着给谢陟厘抛下一份公文,扬鞭就走,显然要去找下一个。 公文轻飘飘的,上面是些报效家国的例行条文,“谢陟厘”三个字填在上头,下面还盖着军营的大印。 北疆与北狄接壤,这几年战事频繁,不管是征兵丁还是征杂役,北疆诸城首当其冲。 北疆因连年战乱,男丁一年比一年少,许多行当都开始由女子顶上。但凡有点门道的都另谋他路,像谢陟厘这样没门路的便不幸处在征召之列。 虽说军医不用上战场,可真当大战发生……师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阿厘,谁找你啊?”王大娘追了出来,只望见一道烟尘远去,她一把拉住谢陟厘的手,这回拉得紧紧的,是绝对不会再放开的架势,“哎呀不管了,咱们先回屋,梳洗梳洗,打扮打扮……” 忽然间,谢陟厘觉得军营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她咳了一声,向王大娘展开那道公文,平静地宣布:“大娘,我被征召入伍了。” “……”王大娘眼睛和嘴巴都睁得滚圆,那模样很像是眼睁睁看着一只大手从天而降,一把就把她快要煮熟的鸭子捞走了。 * 大央的守军驻扎在天女山脚下,离西角城不算远,快马一个时辰便能抵达。 谢陟厘小时候来过这里,那时候师父刚当军医不久,指着辕门问她气不气派。 当时她只顾着瞻仰那高大的辕门、如林海一样的旗帜以及像神人的一样的甲兵,嘴巴张得合不拢,只知道点头,全没注意到师父一脸骄傲的神情。 现在她已经从当初的小女孩长大成人,却依然被天女山上连绵的营帐所震撼,不时便有快马呼啸而过,空气里仿佛充满肃杀的铁锈味道。 这次征召军医的动作显然不小,辕门前排起了长队,谢陟厘牵着马排在队尾,往前一看,愣住。 女孩子居然不少。 不单不少,个个脸上粉粉的、唇上红红的,发丝在浩荡的长风中也丝毫不乱,稳如天女山。 衣裳的料子看上去柔软而光滑,在阳光下泛着明亮的光泽,很像是谢陟厘在布庄看过但买不起的、名为“缎子”的贵重货色。 谢陟厘呼吸着空气里传来的脂粉香气,生出了两个疑惑。 一:男大夫不会都死得差不多了吧? 二:可能被征召入伍也不是什么苦差事,这些女孩子看起来可不像是能来吃苦的人。 谢陟厘在看女孩子们,女孩子们也在看谢陟厘,不过统一地只瞥了一眼,便集体收回了目光。 后面谢陟厘便发现了规律,来的若是衣着光鲜打扮明丽的,女孩子们的目光便要停得长久许多。 是的,后面又来了好几名女孩子。其中一个是乘着马车来的,一下车便惊艳了所有人,那容貌之光鲜,衣着之雅致,让队伍里最老实的大叔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好在大叔们也并非只顾着看美人儿,这次征召的都是大夫,因为是同行,好些人彼此都认得,一过来便寒暄闲聊起来。 谢陟厘听了一阵,才知道今年军医除了征召大夫和兽医外,还要选一批医女。 医馆里原本就会雇些医女照顾病人,女子细心,在照料人这方面比男子强得多,军中显然也是出于这一层考虑,所以才征选医女吧? 大叔们还说,这是大将军亲自下的令,一时间应者如云。毕竟谁都知道大将军风煊是皇子,又因战功封王,号大将军王,可节度整个北疆,声名一时无两,更重要的是,他今年不过二十五岁,且府中尚没有王妃。 -- 第3页 “……”谢陟厘顿时就明白了为什么今年的医女都这么美了。 进辕门的时候,队伍被分作了三组。 一组是医人的,一组是医马的,再一组便是香风阵阵的医女们。 这一拔征上来的兽医共有十人,一起被领进西南角上的帐篷,这里离马厩很近,在帐篷内都听得见马儿们在叫嚷喧闹。 谢陟厘听到扎堆的人声不由自主便会觉得紧张,但听到马儿们的声音却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有种在陌生场合遇见老朋友的惊喜感。 负责考核兽医的是名姓胡的校尉,本人也是兽医,按说兽医是役,并不能当上官职,但据说这位胡校尉立下过大功,因此得到了破格提拔。 胡校尉有五十岁上下年纪,个子不高,人又瘦脸皱得像风干的桃子,毫不掩饰眼神里的嫌弃。 考核的过程挺简单,就是随口问几个马病怎么治,很快就筛出两个答不上来的。 一问,原来两人的父亲是兽医,到他们这一辈,一个改行杀猪,一个只会钉马掌。 胡校尉挥挥烟斗把两人赶了出去。 到谢陟厘的时候,胡校尉一愣:“姑娘,你排错队了吧?医女得往那边走。” “我不是医女。”谢陟厘解释,“我是兽医。” “嗐,连女人都来当兽医了。”胡校尉倒不是不屑,只是觉得女孩子家家干这点过于辛苦了。但问了两个病症,谢陟厘都答得简单清晰明确,一看就是有经验的。 胡校尉叹了口气,在名册上翻到谢陟厘,看到户帖的时候忽然顿了一下,“西角城?” 谢陟厘:“是。” “我以前认识一个西角城来的,也姓谢,是个倒霉蛋。”胡校尉声音里有几分唏嘘,“但愿你的运气能比他好一点儿。” 他正要打勾的时候,帐帘忽然被人从外面被掀开。 “这里可有一个名叫阿厘的医女?” 第2章 大将军的心上人 三天前,风煊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和北狄王古纳相持五年,终于迎来了最后一场大战。 大央驻扎在北疆的防线长达数百里,总共有八处,合称“八大营”。他纠集了八大营所有兵力,越过天女山,向北狄发动了北伐总攻,准备一举结束两国之间胶着多年的战事。 这其实是假相。他率领的只有本部人马两万,为的只是吸引古纳的全部兵力。其余七营兵分三路,两路从左右翼包围北狄主力,截断古纳后路,一路携带缁重充当援军,忝为接应。 然而两军相遇之际,他以两万人对上古纳十五万大军,相持十个昼夜,没有等到半个援兵的影子。 风煊战至最后一刻,敌军万箭齐发。 就在这时候,一道瘦小的身形挡在了他的身前,箭雨呼啸而至,把这个人影扎成了刺猬。 人影仰天而倒,他扶住她的时候只觉得轻飘飘的,好像没有一丝重量。那是随行的医女,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听别人喊她“阿厘”。 她的身上插满了箭矢,脸上没有痛苦之色,反而充满了一种静谧的温柔。她静静地躺着,看上去像是陷入了一场美好的安眠。 她的怀里跌出一只木雕,带着鲜红血迹,滚落在雪地里。 小小的,是个将军,铁甲铁面,身披黑底烈焰军旗,眉眼冷峻,凛然不可侵犯。 风煊认得,那是他的雕像。 * 这是风煊第一次晚于卯时起身,路山成忍不住找来军医的时候,风煊醒了。 梦境里的鲜血与大雪冉冉退后,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帐顶,耳边可以听到熟悉的声响,那是马匹嘶鸣声、将领呼喝声和兵士们操练声。 “现在是什么时候?”风煊问。 “辰时啦,”路山成紧张地问,“主子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昨天晚上着凉了?我就说不该给您换薄褥子,您是大将军,是王爷,就算是身先士卒也要有个分寸——” 路山成啰嗦起来就是没完没了,风煊打断他:“哪一年?” 路山成愣了一下:“正和二年呐。” “什么日子?” “三月十四。”路山成有点疑惑,但出于对主子的崇敬,不敢怀疑主子脑子出了问题,只是再三推荐身边的军医,说这位曹大夫是名医来着,自愿投身从戎,有妙手回春之能,让曹大夫诊一诊脉,有病治病,没病也能益寿延年。 风煊全没听进去。 ——决战是在正和三年的十月,也就是说,他一睁眼回到了一年半之前? 把梦中之事当真多么无稽,可那些布局之时的踌躇满志、坐等援军不至的焦灼无奈、两万人马战至十数人的绝望、最后一刻被身边人背叛的愤怒与痛苦……都那么真实,真实得让人怀疑此刻才是梦境。 以及那个为他挡箭的医女,她脸上那种恬静柔和的神情,就好像是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军中可有一位名叫阿厘的医女?”风煊按了按眉心,“去把她找来。” “……”路山城呆呆地看着他,脸上的担心再也掩盖不住,“主子您怎么了?咱们军中从来就没有什么医女。” 风煊回过神来。是了,天女山气候严寒,比别的驻地更加艰苦,而女子身体不如男子强健,所以在别的驻地开始招募医女的时候,风煊一直没有松这个口。 -- 第4页 天女山的医护营里有医官、医吏、医卒,却没有医女。 “那就去招蓦一批!” * 路山城虽然已经官至郎将,但他给自己的定位始终是七皇子风煊的心腹侍卫。 重点不是“侍卫”,是“心腹 ”。 听到这个命令时路山成的心情可以用“惊喜”来形容,因为——主子终于开窍了 ! 说实话路山成觉得主子样样都好,弓刀娴熟,枪法一流,还长于谋略,脑子特别好使,简单来说就是毫无缺点,完美到当旁人说“世上无完人”的时候,路山成就想洋洋得意回一句“那是你没见过我家主子”的程度。 可这样完美的主子居然不近女色。 不近女色本来也是好的,但长久地不近女色,就让路山成有点担心。 不过这会儿路山成完全不愁了。 啊,这是多么棒的主意。一个王爷无论是娶妻还是纳妾,必定都得大张旗鼓,牵扯到方方面面,还会惊动朝廷。去乐坊消谴嘛,又要注意官声民意,总是十分麻烦。 而医女,这么完美的身份,可以随时侍奉在身边,又不会惹任何人注目。 主子果然就是主子! 怀着这样的骄傲和欣慰,路山成亲自去了一趟云川城,在北疆都护安庆源的府里坐了小半个下午。 于是两天后,三十名医女来到了中军大帐,除了三五个真的医女外,其他人皆是环肥燕瘦,各呈妍态,统一的一点就是年轻貌美。 无论是“年轻”还是“美貌”,都像光一样照亮了这座向来肃杀的大帐,想着以后议事的时候还有这样的美人可看,路山成不自觉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可风煊的视线一一从医女们脸上扫过,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所有医女都在这里?” “是啊都在这儿呢。”路山成手里还握着所有医女的名录,上面详细记载着医女的姓名、年龄、户籍,“不过属下早就看过了,确实没有叫阿厘的,主子您是不是记错了?或者你要找的是这位阿丽?” 他把最右首的女孩子指给风煊看,女孩子名叫傅鱼丽,是所有女孩子当中最为美貌的一位,整个人就如同一朵在春日下盛放的牡丹,明媚鲜妍,能吸引任何人的视线。 且仪态十分雍容端庄,被点名了也不见羞涩,微微欠身向风煊施礼,那娉婷优雅的风度,路山成只有在皇宫中才见到过。 这般姿容,便是当王妃也够用了。路山成默默在心中道。 可惜风煊却没有再看第二眼,只道:“去找。每一处都不要放过。” 这个答案让傅鱼丽脸上掠过明显的失望之色,路山成也好奇得不得了。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天仙国色,让主子这样着急惦念? 等他在兽医营帐里发现目标之后,愣住了。 在一群膀大腰圆的兽医们当中,一位纤瘦的姑娘被衬得越发娇小,一张雪白面孔仿佛能在幽暗的帐篷里放出光来,看上去宛如一朵洁净的小白花,若是在路上遇见,路山成少不得要多看两眼,说不定还要吹一声口哨。 可是……作为主子的心上人,这个程度是不是还差着点? 原来这就是他那英明神武的主子的眼光? 路山成深思了一番,做出了决定——主子的眼光是绝对不会有错的,他居然敢怀疑那肯定是他的错,他要好好纠正自己的眼光,以便跟上主子的步伐。 * 谢陟厘怀疑胡校尉说的那个倒霉蛋就是师父。 同时还怀疑,除了当兽医的手艺,她大概连师父的霉运也一并继承了。 一路上那位路将军一直盯着她看,哪怕她已经把下巴搁到胸口上了,对方的视线还是想要在她脸上钻出两个窟窿似的,让她有种要倒大霉的预感。 入伍当天就被拎到中军大帐见大将军是什么体验? 就……战战兢兢,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心中急速翻检起这十九年老实本份的人生,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 结论是没有。她脾气最大的时候不过是训踢翻篱笆的谢威风,训完第二天还得喂口糖,不然谢威风会赖在地上不起来。 进了大帐,往她脸上钻窟窿的人就不止路山成一个了。 帐中美人齐刷刷回过头来。 谢陟厘觉得,如果视线有形质的话,此时的感受应该就像几十根竹竿子往她身上拍过来,能直接把她拍飞出去。 “你抬起头来。” 有人道。 帐内人虽多,可能是因为大家都不敢出大气,便显得极其安静,因此这声音便格外清晰低沉。 谢陟厘依命抬头。 但不敢抬眼,眼皮仍然老老实实垂着,只敢望着眼前方寸地。 一双黑色的牛皮靴出现在视野中,往上是一截藏青色衣摆。这种衣摆在军营中随处可见,几乎每个兵卒都这么穿,不过这件衣摆往上束着一条革带,勒出一截劲瘦的腰。 谢陟厘不敢再瞧,赶紧低下头。 这回没成功,有人用两根手指托住了她的下巴,轻轻把她的脸抬了起来。 她就这么被迫看清了大将军的真容。 大将军风煊是皇子。人们一向称北疆督护为土皇帝,但自从三年前风煊来到北疆起,他便是真正主宰着整个北疆的人。 风煊几乎从未离开过军营,人们当然也就不可能在北疆贵人们的华筵或是百姓们的赛马会上看到他。 -- 第5页 前任北狄王库瀚的凶名笼罩在所有北疆人的头顶达十数年之久,最后却在三年前死于风煊刀下。 人们都说能杀死凶王的只有比凶王更凶的人,所以在百姓们的想象中,风煊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眼若铜铃,声若狮吼,就差没生出一副青面獠牙, 此刻谢陟厘才知道,原来这都是谣传。 风煊很高,却并不魁梧。在人均高大壮实超两百斤的北疆大汉当中,他的体形有些削瘦,略显单薄。 他鼻梁似异峰突起,流畅而高挑,眉峰也高,眼睛便显得很是深邃,专注地看着谢陟厘的时候,眉眼间原本冷峻的味道淡去了几分,显出一丝柔和来,声音也低了些,离得这么近,在谢陟厘耳内听来格外醇厚: “阿厘……原来是真的。” 第3章 药不能随便乱喝 风煊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在梦境中的阿厘好像永远都是这样低着头的,手脚快,动作轻,说话少,在伤兵之间奔忙的时候像一只灵敏又轻捷的蝴蝶,所到之处抚平伤痛。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她的脸很小,不知道是因为他太久没有接触过女子,还是她的脸本就生得比旁人小巧,他的一个指节就盖住了她的下巴。 她的肌肤很白,白得不像是生活在北疆的风沙中,更像是生长在烟雨江南湿润的水汽里。 她的胆子很小,因为不敢大口呼吸,已经把自己憋得气息急促,眼睫只看了他一眼便又立即垂了下去,颤抖的睫毛像蝴蝶微微振动的翅膀。 风煊忽然意识到,如果他再这么看下去,她很可能会一口气把自己憋死。 在梦中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已经是在被围第五天的时候。 援军与侧翼丝毫没有动静,在短暂的歇战里他去探视伤兵,像个朋友那样在火堆边坐下来闲聊,问他们赢了这一场战斗之后有什么心愿梦想。 这是鼓舞士气的一种手段。 只可惜他在兵士们心中一向是神一般的存在,谁也没有想过能有和神坐下来闲聊的一天,统一地大眼瞪小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场面顿时有几分尴尬。 “我……我想去太医院,好好研习医术。” 有人打破这寂静,风煊向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了一个纤瘦的人影,一般地也穿着藏青色的衣裳,系着一条连身围裙,围裙上还有不少血渍,胸口和腰下皆有一个大口袋,塞着纱布及瓶瓶罐罐。 是个女人。 医女。 风煊不记得他的军中什么时候征选过医女入伍,但从伤兵得到的照顾来看,她显然比一般的医士都要尽职,于是风煊的语气称得上温和:“好,待离开这里,我定为你达成心愿。” “谢、谢大将军!” 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天生结巴,她磕磕绊绊说完,立即坐回了火光照不见的阴影里去。 风煊那时候浑没在意,现在才在心中微微一动——这么胆小的姑娘,当时鼓起多大的勇气才当着那么多人站起来的? 当时也是因为她开了个好头,士兵们立时争先恐后开口,有的说要回家娶媳妇,有的说要回家抱儿子,有的说要买两块地,有的说要给家里添一头牛,有的说要多砍几个敌人,这样就可以挣军功…… 火光映着一张张兴奋的面孔,眼睛里都有明亮的光彩。风煊到现在还记得他们的模样,还记得他们的心愿。 上天垂怜,时光倒流。 重来一次,我必会一一为你们实现。 * 谢陟厘的额角开始冒汗。 她被风煊托着下巴,被迫迎上风煊的视线。 风煊的眼神太过复杂,太过深沉,好像从她脸上看到了过去未来世事沉浮,看起来已经认识了她很久很久似的。 谢陟厘完全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位大将军。 他是皇子,手握北疆军权,她是兽医,手里顶多握着几只猫狗,他一根手指头就可以碾死几百个像她这样的,他们的人生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很可能连呼吸的空气都不一样。 在路上认不出一个熟人已经够尴尬的了,现在这个“熟人”就是整个北疆的老大,谢陟厘感觉自己好像被分裂成了两半。 一半绞尽脑汁去回忆两人之间认识的可能性,另一半只想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一了百了。 好在,在谢陟厘撅过去之前,风煊终于放开了手,吩咐道:“人都齐了,便去考核吧。” 谢陟厘跟着大家离开大帐的时候感觉就像离开阎王殿,重新站在阳光下的感觉让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才想起不对。 她一个兽医为什么要参加医女的考核?! * 医女的考核比兽医要麻烦些。 这次又因为是大将军亲自下的令,显然要留医女在身边服侍,便不能像兽医那般只是口头问一问。 “女子体力不如男子,但精细处却胜过男子,所以照料伤患、洗护换药,由你们来做都比那些男子强。我的医馆里就有好几个医女,做熟了也算是半个大夫。” 曹大夫是当地名医,一到军中便被授了医官之职。这间帐篷里铺开满满一桌子药材,还有药钵药碾等物,看上去俨然是一间小医馆了。 “医女不一定要开方治病,但一些简单的脉相还是要知道的,一些常用的方剂也需背熟,再者需懂得怎么按方抓药煎药。能做到这些便算大体合格,可以留下了。” -- 第6页 眼看夏天就要来了,军中人多马多,每日都有大量的操练,医士们要调治些解暑的药饮以备不时之需,医女们的考题便是这个。 有的医女一看便挺有经验,不用方子也能自行配一副解暑药饮,有的则略次一些,需要向曹大夫拿方子。 不过拿方子就拿方子,为什么要去拉曹大夫的手?等等,方才她是不是递过去什么东西? 第一次看到有人当面行贿,谢陟厘很没有见识地呆了一下。 “姑娘,这个东西可解不了暑。”曹大夫道,“方子拿着,好好抓药吧。” 被拒绝的医女是傅鱼丽。谢陟厘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只隐隐觉得这么多名女孩子里面,她就像一只骄傲的凤鸟,每个人都低头避让,不敢触她的锋芒。 此时行贿被拒,傅鱼丽第一反应是皱了皱眉头,像是要发作,但到底忍了下来,只给了曹大夫一个大大的白眼,转身走开了。 谢陟厘只知道给大兽小兽们解暑的方子,不知道给人的,也许两者能通用?不过这不重要,谢陟厘已经有主意了。 通不过考核,她便可以愉快地回家了。 毕竟把小羽寄养在王大娘家也不是个事儿,一是小羽不习惯,二是一个进了战场的兽医显然不能当王家的媳妇,因此王大娘收钱的时候毫不手软,一个月要一两银子,而兽医的饷银一个月也不过二两。 有些药材兽医也要用到,她便认得,剩下好几样有些陌生。她专挑那些眼生的抓,称份量的时候也是略一过秤就算完,看起来稳得一匹,医术十分精湛的样子。 “你,”傅鱼丽用下巴点了点谢陟厘,“照样再抓一份。” 谢陟厘下意识望向曹大夫方才的位置,却望了个空,大约是有别的事忙碌去了。 “那个……你还是找别人帮你吧,”谢陟厘诚恳地道,“我要是帮了你,你可能就得回家了。” 傅鱼丽上下打量谢陟厘一眼,塞了一样东西到谢陟厘手里。 那东西小小的,入手却十分沉实,谢陟厘低头一看,发现居然是只小巧的金锭,少说也有二三两重。 “你叫什么?哪儿来的?怎么认识的大将军?”傅鱼丽一叠声问。 谢陟厘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重的黄金,心中忍不住换算了一下这么一点小东西约等于兽医几年的饷银,得出结果后由衷地佩服曹大夫,能把这么值钱的东西往外推,着实是廉洁。 谢陟厘其实并不是很想廉洁,但她不想惹麻烦,所以还是将金锭还了回去,同时老实回答了傅鱼丽的问题,最后道:“我不认识大将军。大将军可能是认错人了。我的医术也是半吊子,药都是乱抓的,姑娘若想过关,还是找旁人吧。” “你——”傅鱼丽明显不悦了。 旁边一位三十来岁年纪的医女笑道,“傅姑娘若要人帮忙直管说,区区药饮我还是会的。至于这位也着实没撒谎,你看她连杜仲和沙苑子都抓进去了。” 傅鱼丽:“那又怎样?” 谢陟厘:谢谢,我也想知道。 医女笑了一下:“那两味都是壮阳的。” 那两个字压得有点低,但还是有几个女孩子听到了,纷纷羞红了脸。 谢陟厘:“……” 行叭,倒是歪打正着,错得这么显眼离谱,明眼人一瞧便知。 “我说你这一身的破落小家子气,哪里勾得住大将军,原来是用这般下流的手段啊。”傅鱼丽脸上全是鄙夷,“你最好死了这条心,大将军一向洁身自好,听说在宫中当皇子时,连宫女都不用的,京城的贵女都挨不着他半点边,你这样的送上门他也不会要。” 谢陟厘低着头,用了点力才忍不住没露出笑容。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真是太好了。 那位医女名叫惠娘,因她年岁最大,大家都称她“惠姐”。傅鱼丽的那锭黄金终于赏了出去,惠姐帮她抓了药,一起熬,一时间满帐篷都是药气。 傅鱼丽被薰得待不住,拿袖子扇了扇便出去透气了,和她一起去透气的还有另外几位姑娘。剩下的则是学着惠姐的样子守着药壶,不一会儿就有好几个人被烫了手,薰了眼睛,或是火星子溅到了裙子上,肌肤与丝绸衣料都很娇嫩,顿时嘤嘤声一片。 谢陟厘怎么看这些医女都不像是医女。 “看出来了吧?这里没几个是真来干活的。”惠姐靠在谢陟厘旁边,一面扇着炉中火,一面悄声道。 谢陟厘不解:“那她们来干什么?” “干大将军。” 谢陟厘被震住了。 “反正就那么回事吧。”惠姐一笑,“倒是你,明明是大将军的旧识,为什么不留下来?” 惠姐方才就想做个人情,帮谢陟厘把药换了,谢陟厘却宝贝似地抱着自己那钵乱七八糟的药,只连声道谢。谢陟厘没有跟旁人聊心事的习惯,只含糊道:“可能真的是认错人了。” 惠姐笑了笑没有再追问。方才风煊的举动虽有些不妥,但以惠姐经历过世情的双眼来看,那并非男子对女子的占有与垂涎,倒像是要确认什么才迫切地需要看个仔细。 药饮熬好了之后,每人盛出一碗,连同药渣一起给曹大夫过目。 曹大夫火眼金睛,看一看,闻一闻,便清楚大概,很快淘汰了几名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又没有带够银子打点的医女。 -- 第7页 快要轮到谢陟厘的时候,有人走了进来。 这间帐篷不如中军大帐那般高轩,门也略为低矮,来人腿长,不免弯了弯腰。 “大将军。”曹大夫立即垂手行礼。 “听说这里在做清热的药饮,曹大夫想得周到。”风煊一面说,一面随手端起了一碗,“我这几日正好有些上火。” 好巧不巧,端起的正是谢陟厘捧着那碗。 谢陟厘:“!!!” 谢陟厘跟马啊猪啊牛啊羊啊打交道时锻炼出来的智慧远远不足以应付眼下这种场面,急得睁大了眼,声音都结巴了:“大大大将军——” 曹大夫扫了一眼盘子里的药渣,看清那是什么之后,立时变了脸色。 可他还没来得及出声,风煊已经一仰头,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第4章 给上司喝错药了怎么办 “主子!” 路山成第一时间发觉了曹大夫的脸色不对,情急之下把私底下的称呼都喊了出来,一把夺过那只碗,逼到曹大夫面前,“这药是不是不对?!有毒吗?!” 他还在羽林卫当差的时候,就被拨到风煊身边当差了,在宫里见过不少明枪暗箭,只是没想到在这片大营还有人敢搞这种事情! 路山成平时懒洋洋很是闲散的样子,这会儿却是目露凶光,像一头平日里只知道晒太阳的獒犬,一凶起来才让人看到他的锋利的牙。 风煊原本是要去看山北面的布防,都已经出了大帐了,是路山成看着医女们的背影嘀咕了一句“可她不是兽医吗”,风煊忽然就站住了脚。 “兽医?”他回头问路山成。 “嗯呐。”路山成一面点头一面心想,您和她到底熟不熟啊? 风煊没说话,抬脚却往医护营来了。 所以,若是主子真出什么事,全是他一句话惹出来的啊!!——想到这一点路山成就无法原谅自己。 曹大夫给路山成吓得打了个颤:“路将军息怒,药里面无毒,无毒。” 路山成倒竖起来的毛发都顺服下去了,“那你整的那什么眼神,老子还以为有人谋害大将军。” “呃……这个……无毒确实是无毒的……” 曹大夫遇到了职业生涯的重大挑战,大将军的身体当然是重要的,但谢陟厘作为大将军看重的人,声名也是得护妥当的。 因此他再三斟酌,道,“不过因为这位医女学医不精,所以在药材上……这个,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差池,这个,可能会让大将军有些许的不适……” 路山成一听,杀气腾地又上来了:“怎么个不适?” 谢陟厘听着这一来二去的对话,充分地领悟到什么叫“如坐针毡”,所不同的是她现在是站着,并且周身全是针毡,不敢顺便乱动一下,哪怕是腿抖也得死死忍着。 她的脑袋已经低到了胸口上,依然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盯在她身上,有震惊的,有轻蔑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其中一道最是明显,来自受害者本人。 谢陟厘欲哭无泪。 她只想抓错了药混出军营,真的是借她十个脑子外加二十个胆子也想不到,这药会进了大将军的肚子。 现在怎么办? 给大将军下药是什么罪名? 乱棍打死? 砍头? 风煊看着眼前的谢陟厘把自己抖成了一只风中的蜡烛,盘子里原本成堆的药渣都快给她抖匀了。 ……胆子真是只有丁点儿大。 这么小的胆子,当初是怎么敢跟他上战场的?又是怎么敢在箭雨中挡在他的面前的? 而且一个兽医,是如何成为医女,并在医中站住脚,可以随大军一起出征的? “我无事。”在曹大夫斟酌出合适的言语之前,风煊开口,“谢医女的药或许不是一般的解暑方子,于我而言却甚是对症,这碗药下去好多了。” 这话一出口,风煊就觉出不对劲了。 因为所有医女都抬起头看着他,包括将自己缩成一只鹌鹑的谢陟厘。 谢陟厘实在太意外了,这一抬头就迎上了风煊的视线。 他的五官线条颇为冷峻,让人觉得高山仰止不可亲近,此时的目光却颇为温和,甚至带着一丝鼓励:“望谢医女再接再厉,好生研习医术,造福军中将士。” 谢陟厘心中一阵感动,又十分惭愧——她要怎么再接再厉?好生研习壮阳药,给军中将士都来上一份? 倒也……不必吧? 曹大夫则是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 阿弥托佛,这是大将军自己不想计较的意思,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那可再好不过。 “哼,怎么造福军中将士?”傅鱼丽冷冷地开口,“用壮阳药吗?” “什么壮阳药?”路山成道,“傅姑娘,不要以为你长得好看就可以胡说八道,这要是壮阳药,我们大将军怎么可能——” 路山成底下的话顿住了,因为他从曹大夫脸上看到了叹息般的神情。 风煊也僵了一僵。 立刻明白了方才的不对在哪里。 一瞬间,整个帐篷陷入了寂静。 帐篷外则传来整齐划一的吸气声。 路山成霍然转身,就见帐外不知何时多了一群人围观,有将领,也有兵士。 大家起初只是看见大将军进了医护营,不知里面出了什么大事,所以跟过来看看。 -- 第8页 然后发现,果然是大事! 两行大字从众人头顶飘过。 ——甚是对症甚是对症甚是对症甚是对症…… ——壮阳药壮阳药壮阳药壮阳药壮阳药…… 没有人说一句话,甚至都没有交换一个眼神,有人反应还挺快,还指出一事来请教,表示自己是来找曹大夫或是找路山成的。 但路山成仿佛已经听见一把洪亮的嗓音响彻整座天女山—— 大将军一直以来不近女色,原来是因为不行! * “真、真的要我送吗?” 谢陟厘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壮阳药无毒,所以也就没什么解药,谢陟厘亲眼所见,曹大夫熬的这碗解药主要材料用的是绿豆。 也就是说,喝了可能也没什么用…… “自己闯下的烂摊子自己收拾。” 曹大夫板起脸,把装着药的椿箱往谢陟厘面前一搁,走了。 惠姐劝谢陟厘:“药是解不了的,不过人却是可以。你想想看,大将军若不是为了保你,也不用担下这糟心声名。” 说着又道:“真看不出来大将军肯为你做到这一步,我看你这身板也没有几两肉,凭实力想扑倒大将军略有些难度,不如趁此机会,一鼓作气把他拿下,肥水不流外人田,流到自己家里才是自己的。”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谢陟厘对于惠姐遣词造句的方式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不至于像之前那样被惊呆,却也愣了好一会儿,才拎起椿箱。 只能说自作孽不可活,如果知道会有这一着,之前她就算是把自己的手剁了,也不该乱拿药。 而曹大夫既然熬了药,就算不能全解,多少也能帮上大将军一点吧……那么,这烂摊子确实只能由她自己来收拾啊。 不过,一出门,她就发现自己错了。 这个烂摊子,好像有很多人愿意去收拾。 因为好几个医女热情地追上来,表示阿厘妹妹着实辛苦了,她们可以帮忙去送药。 不过还没等她们抢出个头绪,就听得有人冷冷地清了清嗓子,医女们顿时噤若寒蝉,退开一旁。 傅鱼丽走了过来。 没有等她开口,谢陟厘双手把椿箱递了过去。 傅鱼丽伸出一只纤细如春葱般的玉手,接过椿箱,凉悠悠扔下一句:“算你识相。”转身婷婷袅袅地地去了。 然而半个时辰不到,她就铁青着脸回来了。 脸色难看到像是被人抢了一万两银子也就罢了,关键左腿一瘸一拐,身上的那件云霞般的轻绡华衣撕了好几道口子,头发一团凌乱,上面沾着枯枝树叶,脸颊上还蹭上了泥痕。 众医女都看呆了。 惠姐忍不住喃喃道:“不愧是大将军……这么野的吗?” “看什么看?!”傅鱼丽勃然大怒,“没见过爬山摔跤的吗?” “……”谢陟厘道,“那药……” “药什么药?都怪那箱子又笨又重,才害本姑娘摔跤的!”傅鱼丽大约真是摔得狠了,泪眼汪汪,“你们都是死人了啊,也不知道替我看看!” 众人忙扶着她进帐篷,端茶的端茶,倒水的倒水,看伤口的看伤口。 谢陟厘望向傅鱼丽过来的地方,那是天女山。天女山高耸入云,山顶积雪终年不化,雪水蜿蜒而下,在山腰上形成了一处寒潭,曹大夫说,大将军就在那里。 五月的阳光很是明亮,清清浅浅地晒在天女山上,顶端雪峰银光闪耀,底下裸露出铁灰色的岩脊。 谢陟厘想了想,重新取了一碗药,便穿过重重营帐,往天女山上去。 看傅鱼丽摔得那么惨,她原以为这山路有多陡峭,所以还特意把药地灌进了葫芦里,以便携带。 但上了山才发现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原来山上也有营帐,早就开出了一条山路,连运粮车都能上去。 她一路问明方向,到了山半腰,寒潭就在前方,路山成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守在路口。 “见、见过路将军。这是曹大夫给大将军的药。” 谢陟厘将葫芦递过去,硬着头皮道。 路山成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无声的控诉,每一记都是谴责,他的手一直握在刀柄上,让谢陟厘觉得他随时都可能拔刀而起,用她的人头祭奠大将军的清白。 谢天谢地,他的手总算松开了刀柄,然后一言不发地让开了路。 谢陟厘:“???” 她把葫芦再往前递一递。 路山成再退一步,把路让得更开一些。 谢陟厘用眼神表示——不是要我送进去吧? 路山成用眼神回答——不是你难道是我? 在对视这种事情上,谢陟厘向来都是最先撤退的那一个,习惯性地一低头,这一局就输了,想想自己是罪魁祸首,进去送个药再磕个头倒也是理所应当。 还未走近已经觉得风中多了一丝凉意,待转过一片山岩的时候,视野骤然开阔,一片澄彻的潭水呈现出一种宁静的冰蓝色,在铁灰色的岩石间清冷如梦。 潭水太过清澈,水中一览无余,风煊靠坐在潭边,身上卸了甲,只穿藏青衣衫,衣领大开,露出的肌肤连同脸上都带着一种不正常的红晕。 他的眼睛深邃,眸色漆黑,正看着她走近。 就像一头狼无声地注视着一只小兔子走到自己的面前。 -- 第9页 第5章 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谢陟厘情不自禁瑟缩了一下,脚下踩到一样东西,差点儿被绊了一跤。 一只椿箱翻倒在山石间,碗都碎了好几片,汤药自然是渣都不剩。 谢陟厘:“……” 她早该想到的,没人会在平整的山路上摔成那个样子,傅鱼丽之所以那般狼狈,很可能是在风煊这里触了霉头。 当下谢陟厘更紧张了,连忙跪下,将葫芦高举过头顶:“大、大将军,您的药。” 耳边阵阵山风吹过,潭水轻轻拍打着岸边,天地间显得十分寂静,静得让谢陟厘能听清自己的心跳。 对面越是没有动静,谢陟厘的心跳就越快,两腿快要拥有自己的意识,想要夺路而逃。 “你隔那么远,药送给谁?” 风煊终于开口了,嗓音低低的,带着一丝黯哑,跟之前在营帐时的温和判若两人。 谢陟厘试图把葫芦直接扔过去,但理智摁住了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努力走到潭边,尽可能伸长手臂,两只手把葫芦捧到风煊面前。 风煊却迟迟没接,只问:“你抖什么?怕我吃了你?” 谢陟厘心说我也不想抖,可胳膊腿已经不听话了。想想也是,一个吃了壮阳药的男人,一个送到面前的女人,某种危险简直是迫在眉睫,她要是不发抖,脑子怕是坏透了。 谢陟厘手上一轻,风煊终于把葫芦接了过去,“放心吧,一个男人若是连自己的下半身都管不住,与牲畜何异?” 谢陟厘顿时松了一口气,却又意外地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丝厌恶。 刹那之间她明白自己多心了。像傅鱼丽那样送上门来的大美人都被拒绝了,她还有什么危险呢? “对、对不起,我不是怕大将军,大将军英明神武,是天下第一等的大好人!”许是危机解除,谢陟厘发现自己居然拍出了人生第一次马屁,还拍得如此顺畅自然,自己都忍不住佩服自己。 风煊正拔开葫芦准备喝药,闻言忽然顿住了,望向她的目光多了一丝审视。 谢陟厘:“……” 果然还是拍马屁的技巧不够到位吧? “我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风煊问,“在你心里,是这么看我的?” 谢陟厘着实没有拍马屁的经验,心里寻思着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再接再厉多拍几下,奈何经验十分有限,实在拍不出来,只是红着脸点点头。 她这个脸红,乃是觉得有些尴尬的意思。 但落在风煊眼里,便成了一种羞涩。 和前一个送药的人比,她的打扮过于简单,头发只编成一条辫子,因为太长而对折起来,依然垂到了背心,系着一条蓝得发白的头巾。束是束得规规矩矩,奈何她头发太多,额与鬓角还有许多细碎微卷的绒毛,迎着春日微微发着光。 她身上的围裙也是洗到发白的蓝布,与头巾的布料显然同出一源。全身上下没有半点首饰,哪怕一只最简单的银钗或是一朵珠花都没有,耳坠上干干净净,甚至没有耳洞。 发现自己观察得过份细致之后,风煊微微吸了一口气,别开了视线。 但那小巧圆润的耳垂仿佛依然在他的眼前,白皙得近乎半透明,且同脸庞一样在发红,像一片精致的玛瑙。 ——原来她第一天见到他便喜欢上了他…… ——原来她是一见钟情。 风煊自从醒来后所思所想只有如何挽回梦中的局面,寻找阿厘只为报恩,虽然感动于阿厘以身代死的痴情,但心里十分明白,命运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他没有心思儿女情长。 可这一刻,山风微冷,潭水冰寒,他心中却生出一丝从来没有过的异样暖意。 若他的心是一根枝桠,这暖意便像春来时第一缕东风,从枝桠上拂过,沉睡中的绿意被唤醒,枝桠上绽出了第一片嫩芽。 勃勃生机,袭人暖意,从心脏瞬间扩散到胸膛,又从胸膛扩散到四肢,最后为某个被极力压制的地方注入了力量。 风煊:“!” 这便是壮阳药的作用吗? 风煊仰头就把药喝了。 其实他对壮阳药很熟悉。 确切地说,宫中没有人对这种东西不熟悉。 他的父皇正渊帝,一直对自己有某种误解,认为自己生来最大的使命便是征服,不管是在战场上征服敌人,还是在床榻上征服美人。 为着前一个愿望,正渊帝御驾亲征,差点儿在战场上被库瀚一刀砍死,从此成了惊弓之鸟,只敢享受征服美人的乐趣。 单从风煊二十几个兄弟、四十几个姐妹的事实来看,正渊帝在床榻上可谓是成就卓越,并且年纪越大,雄心越壮,各地的贡品里明目张胆地夹有助情壮阳之物,每有奇效,献药者便能连升三级。 胸膛里燃烧起来的暖和热像火一样,寒潭和汤药都不能浇熄,风煊分不清这是欲/火还是怒火,皱着眉头把葫芦掷了出去。 葫芦弹上一面山石,滚到了地上。 谢陟厘明显感觉到了他的烦躁,心里还来不及寻思,身体已经出于爱惜物件的本能去把葫芦拾了起来,还拿袖子擦了擦。 还好还好,虽然多了几道划痕,还能使用。不然军中的物件带出来不能原样还回去,她怕是要赔钱。 好歹药已经喝了,她这趟算是大功告成,心里还犹豫着是不是要给大将军磕个头赔个罪再走,但两腿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开始悄悄地往后退。 -- 第10页 ——不生气的大将军已经是生人勿近了,生气的大将军真的……有点吓人。 他的眸子本来好像就比旁人黑一些,生起气来,黑沉沉的眸子里透着刀锋一般的光,尤其此时里头好像还跳着一团火,眉心皱起的那道竖纹深得像是剑锋一般锐利,仿佛随时能拔/出/来砍人。 就在这个时候,风煊的眉头忽然一松,脸上多了一丝讶异:“……这药怎么这么甜?” “我……我看曹大夫的药里加了黄连,怕是会很苦,所以放了点糖。”谢陟厘又悄悄后退了一小步,“大、大将军息怒,我以后再也不加了。” 风煊看着她煞白的小脸,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这胆子,若是能掏出来瞧一瞧,怕是只得指甲盖那么大。 “无妨。”风煊道,“甜一些也可。” 他说谎了。 因为他忽然想起来,在梦中他喝过几次发甜的汤药。 原本汤里的苦已经很难喝了,没想到更难喝的是苦中的甜。 只是那时他以为药材本就如此,实在没有想到是有人给他放了糖,更没有想到,那个人就是她。 ——原来她那么早就在他身边了。 有时是一碗受伤时的汤药,有时是一盏暑热中的凉茶,有时是一卷洁净的纱布……她悄无声息又极为妥帖,悄悄地陪伴着他,照顾着他。 谢陟厘讶然抬头,视线头一回主动地落在了风煊的脸上,因为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之前的温和,他在克制着自己的不适,仿佛不想吓着她。 自从师娘和师父先后离世,她就再也没有被人这样关切过,谢陟厘心中生出一丝久违的暖意。 不过她的胆子也只够支撑她这么看上一眼,虽然短暂,却看得认真——他脸上潮红未退,显然药效还在发挥,他的胸膛也在发红,可见影响着实不浅。 胸膛上卧着一道狰狞的疤痕,从锁骨斜斜往下延伸至衣袍深处,其深其长,像是几乎要把他劈成两截。 她简直不敢相信带着这种伤疤的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忽然之间,她明白了。 她之前一直觉得奇怪,风煊喝错了药,身受其害,理当大怒,肯定头一个想处置她,可他非但没有问责,反而出言替她解释。 风煊年轻力盛血气方刚,喝下壮阳药当然不可能对症,可她和风煊素不相识,堂堂大将军也没必要为一个医女如此费心造假。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他受过伤,很重的伤,是这可怕的伤毁了他的身体,让他年纪轻轻便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 是的,这就是答案。 “大将军请恕罪,我是兽医出身,不通医人之术,犯下大错,谢大将军不杀之恩。”谢陟厘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她抬起头,依然不敢直视风煊,但语气已然十分诚挚,认认真真地道:“世间只要有病,就会有药,何况您这算不上什么大病,只要您肯好好吃药,用心调理,就一定能痊愈。” 最后,她握了握拳,真诚地道:“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说出这番话已经用光了谢陟厘所有的勇气,她再次施了一礼,起身退下了。 “……” 风煊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回忆着她方才充满鼓励的言语,不知怎地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那明显的同情和怜悯是怎么回事? * 谢陟厘还不知道,她入营第一天,就这么名满天女山了。 医护营每天都有人慕名前来参观。 来得多半是军中将领,多半是借着一点旧伤,嘴里哼哼两声,过来要求开方拿药。 至于给他们什么药,他们根本不在乎,因为他们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见一见“那个敢给大将军下壮阳药还活下来的医女”。 谢陟厘起先十分尴尬,且相当窘迫,后来见得多了便也能勉强不脸红了,有了经验之后还会早早地躲开去。 严锋一向驻扎在天女山北面,隔了几天才收到消息,这天一回大营便蹿掇着路山成带他去见见真人。 他和路山成同样的出身,也是同时被派到风煊身边的,两人好到可以同穿一条裤衩,但路山成因为这几天收到过无数回这样的邀请,完全已经腻烦了,遂一脚把他踹出营帐:“要看自己看去,老子才没功夫陪你。” 踹完又加上一句:“又不是什么天仙国色,路上一抓一大把的,有什么好看的!” 语气十分不忿,因为他家主子的名声就是被谢陟厘败坏的,在他的眼里,谢陟厘就是个祸害。 严锋便自己去了趟医护营。 回来之后,重重一脚踹在路山成屁股上,“你小子是不是瞎?美成那款的还一抓一大把,你有本事给老子抓一个过来!” 路山成翻了个老大的白眼:“兄弟,几日不见,你何时瞎了眼?有病快抓药吃,别耽误了。” 两人为“一只烤全羊先吃前腿还是先吃后腿”这种事情都可以大打出手,现在事关主子心上人的美丑,那当然非狠狠打上一顿不可了。 就在两人差点儿没拆了营帐的时候,帐门前有人闲闲道:“二位打完了吗?大将军有请。” 和一般的将领相比,此人甚是文静,乃是天女生大营三大郎将之一,孟泽。 孟泽生得秀气,穿上轻袍缓带可以冒充秀才书生,本人却是难得的用刀高手,和路山成严锋不相上下。 -- 第11页 三人一起来到大帐,通禀之后,在帐门前解下佩刀,鱼贯而入。 风煊正在看案上铺开的北疆舆图。 如果记得没错,三个月后北狄将会南侵,他们虽然再一次守住了防线,但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北狄会在水草丰美的夏季发动战争,全军上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损失惨重。 三个人的刀搁在门边兵器架上,那声响让风煊抬起了头,视线落在上面。 三把刀从刀鞘到刀身皆是如出一辙,一模一样。 这是风煊成为北疆统帅之时,送给三人的奖赏。 但在梦中,最后一刻从背后捅穿他胸膛的,正是这样一把刀。 第6章 因为这是你的梦想 曹大夫的头最近很疼。 这一批医女大多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让烧个热水都能把自己手烫起泡,然后还要曹大夫开烫伤药。 与其说是来干活,不如说是来添乱。 但就这样,大将军居然还是把她们全留了下来。 真正能派上用场的,总共只有三个半。 其中“三个”是以惠姐为首的,有点年纪,姿色平平,一看就是来干活的。 那半个则是谢陟厘。 谢陟厘是个兽医,药材都认不全,并不能指望她按方抓药,但她胜在人轻巧手勤快,给惠姐等人打打下手还是很不错的。 谢陟厘本人也很随遇而安的,当医女就当医女吧,反正拿的钱也差不多。每天替惠姐打打下手,替傅鱼丽等人收拾收拾烂摊子,一天基本就过去了。 很快就等来了入伍之后的第一个休沐日,谢陟厘一早就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回家一趟。 结果曹大夫走来向她招招手:“过来,这些医书给你。” 曹大夫是世家名医,即使是为了适应军营,刻意降低了自己的生活水准,但帐篷里高高的书架,宽大的书案以及案上件件不俗的文房四宝,都充分地暴露了主人原本不应属于军营的事实。 谢陟厘望过去,就见案上有一叠医书码得整整齐齐,堆得有半尺来高。 “不会……都是给我的吧?”谢陟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嗯,这些都是浅显些的,适合你入门,你先看着,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 曹大夫忙得脚不沾地,交待完了就要走。 明明接近夏季,无论北疆和北狄都进入了水草丰美的休养生息之期,往年这时候是两边最松懈的时候,但最近军中的操练却比平时还加了一倍,连刚招募进来的新兵都开始用上了真刀真枪,不时就会搞出点伤口来将军医们忙得团团转。 谢陟厘和这堆医书对视了半晌,鼓起勇气拿起第一本,才翻了一页就感到了由衷的头晕——不是看得懂看不懂的问题,她的全部学识加起来大约就是半本《千字文》,这书上的字她都认不全。 ——当一个医女,竟然要读这么多书的吗? 难怪惠姐经常口吐一些震惊她的莲花,原来是学识渊博所致。 谢陟厘抱着医书回帐篷的路上险些撞到一个人,正是三大郎将之一严锋,她连忙行礼赔不是,严锋却像是没听见,视线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谢陟厘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是医女们的帐篷。 医女们的帐篷十人一间,明亮的阳光斜斜照进去,傅鱼丽正对着一面菱花小镜描眉。 日光耀眼,容光更耀眼,在到处风尘仆仆的军营里,还能看到美人对镜理妆,是何等难得? 谢陟厘悄悄退开,不敢打扰严郎将欣赏美景。 帐篷里理妆的并非只有傅鱼丽一个,只不过大家所占的位置不如那一处明亮而已。大家显然也注意到了严锋,纷纷笑道:“丽姐姐,那个呆子又杵在那儿发呆了。” 傅鱼丽朝外瞥了一眼。严锋站得远,日光晃得看不清脸,铠甲倒是反射着光,整个人光辉灿烂的一团,原本是有几分威武的,奈何他脚下像是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倒像是个杵在路上的铠甲架子,便显得有几分好笑。 傅鱼丽淡淡地道:“区区四品郎将而已,能瞧上本姑娘一眼,算是他的造化。” 谢陟厘听惠姐分析过,这些医女并非是庸脂俗粉,来头只不怕都不小,尤其是这位傅鱼丽,家里定然有人是大官。 饶是如此,听傅鱼丽用这般不屑的语气说出“区区四品郎将”几个字时,谢陟厘还是忍不住惊了一下。 毕竟在谢陟厘的心里,七品知县老爷就已经是大官了。 傅鱼丽瞥了她一眼,看到她怀里一堆的书:“啧,你倒还真是用功,怎么?还想再研习些壮阳药么?” 医女们都笑了起来。 谢陟厘和她们一起住了几天,略微摸出了一点和美人们相处的门道,于是诚恳地道:“惠姐说,人长得不好看,便要多读点书。” “你倒是有点自知之明。”傅鱼丽顿时笑了,收起小镜,帕子轻轻往谢陟厘脸上一甩,“不过呢,人好看,多读书叫才貌双全,人不好看,读再多书也不过是当医女的命,何苦费这个劲呢?” 风煊喝了壮阳药还拒绝了她,确实让她颜面扫地,但谢陟厘全须全尾地下山来了,说明他照样也没动谢陟厘,傅鱼丽心里平衡了不少。 再加上这些日子谢陟厘整日在医护营忙上忙下,空了还会去兽医那儿帮忙,并没有踏进这大帐一步,看起来好像真的只是大将军因着某些原因认识,但也仅止于认识而已,傅全丽便没大将她放在眼里,只冷不丁刺她几句。 -- 第12页 谢陟厘对此的反应是:您说您的,您开心就好。 这会儿还认真地点了点头:“傅姑娘说得很有道理。” “……”傅鱼丽看着她,翻了个白眼,一扭头走就了。 谢陟厘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她一向谨遵师父的教导,出门在外多顺着点别人总是没错的,这样比较不容易被打。 众人也都跟着傅鱼丽一起走了,她们打扮停当,为的是去校场看操练。 看操练是假,看巡查操练的大将军是真。 谢陟厘放下书,看着美人们像一群花蝴蝶似地飞了出去,心里由衷地觉得惠姐说得对。 她们来军营果然是干……那啥的。 * 被这么一耽搁,谢陟厘怕赶不上回家给小羽做午饭,抄近路从校场旁边走。 校场十分宽大,东西两边的高台上,旗兵挥动大旗,将两名将领的命令传达给士兵。校场上兵如龙,马如雷,踏得整个校场尘嚣日上,卷起的飞尘都被风吹到这边来了。 谢陟厘拿袖子掩住口鼻,快速赶路。 忽地,前方道路的守兵将手中的长/枪交错,拦住了她的去路。 谢陟厘一惊,还来不及问为什么,守兵示意她去看校场外点将台上的旗语:“来人不得通行。速去点将台。” 谢陟厘更惊了,疑心守兵看错了旗语:“我?去点将台?” 这两样东西八辈子也扯不上什么关系吧? 守兵肯定地道:“旗语就是这么说的。” 谢陟厘只得拎着她的小包袱,绕过校场,途中经过花枝招展的医女们,医女们本来是挥着绢子替士兵们呐喊助威,此时见了她,纷纷停下来,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点将台上。 谢陟厘心道:这下麻烦了。 点将台高出校场许多,场中情形一览无余。她从台阶上去,首先看到的就是路山成,他还是那副“又看见你了真他妈晦气”的脸色,不情不愿地让开了路。 风煊坐在椅上,和士兵一样穿着甲衣,发髻束得紧紧的,鬓角像刀裁出来的一样锋利,视线盯着校场内,专注而冷静,像是根本没有留意到她上来了。 果然是守兵看错了旗语吧? 这么些天风煊跟她的生活秋毫无犯,除了第一天的荒唐错乱,他跟她原本就不会有什么关系。 趁他还没发现,现在走人还来得及,就假装她没有出现过好了…… 谢陟厘这么想着,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就这么一小步,风煊也没有回头,背后却像是生了眼睛,道:“站那儿。” “……”谢陟厘头皮一紧,顿时不敢动了。 这么一站就站到了这一波的操练结束,风煊简短地评价:“左军阵法尚有凝滞,变阵速度不足。右军士兵下盘不稳,易乱阵脚。三日内左军再加一个时辰阵法操练,右军加一个时辰沙袋负重跑。” 命令被传达下去。 “你这是要去哪儿?”风煊道。 他并没有回头,依然望着校操方向,新的士兵正准备入场演练,谢陟厘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路山成用力瞪了她一眼,她才反应过来风煊是在跟她说话,连忙答道:“今日休沐,打算回家看看。” “休沐?”风煊像是没听说过这两个字,回过头来看着她。 他的视线带有无形的压力,谢陟厘不敢抬头,心说您还不如不回头呢,同时又在犹豫,不要告诉她大将军从来没有休沐过,不知道军医一旬休一日的规矩。 “曹大夫休沐了吗?” 谢陟厘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没有。” “路郎将休沐了吗?” 谢陟厘声音更小了:“……没有。” “我休沐了吗?” 谢陟厘脑袋低到胸口,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 风煊发出灵魂拷问:“我们都没有休沐,为何谢医女你要休沐?” “因为……”谢陟厘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因为我比较没用,而且不思进取。” “噗”,路山成没忍住,憋住一声闷笑。 风煊冷冷地看路山成一眼,路山成闭上嘴,转过身去。 不过这个答案显然是风煊没有料想到的,他顿了顿,问道:“医书看了吗?” 谢陟厘一呆,他怎么知道曹大夫给她医书的事? 她的头低得不能再低,但风煊因为是坐着,倒是很容易地把她的表情纳入眼底了,他微微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阿厘,从这里到西角城,来回得两个时辰,有这两个辰,何必浪费在奔波之上?拿来多读些书,多学些医术不好么?” 谢陟厘再一次被他这“阿厘”两个字叫得惊了一下,既不敢分辨说休沐天经地义,也不敢解释说书实在看不懂,只能点头:“大将军说得是。” 风煊道:“你底子薄,再不抓紧,将来如何能入太医院?” 谢陟厘忍不住抬起了头,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太医院?” 她这辈子跟这三个字有发生关系的可能吗? 风煊只见这只鹌鹑一听这三个字便抬起了脑袋,心想果然还是太医院比较能触动她,便语重心长地道:“你自己不努力,纵然我有心相助,恐怕也没办法送你进去。” “……”谢陟厘的嘴巴忍不住张大了嘴,“我……为什么要去太医院?” -- 第13页 她的眼睛本就是圆润如一枚杏核,这样睁大了的时候,更是圆滚滚像猫儿似的,小巧的嘴唇微张,柔润的淡红色很像清晨带露的芍药花瓣。 校场外那些着意打扮的美人们没有占去风煊一分目光,身上半点脂粉未施的谢陟厘却让风煊的心神微微动了动。 他的心神一向坚硬得犹如铁铸,这会儿却有一个瞬间,好像风轻日暖,有花枝在眼前扶摇。 不过他很快便收住这短暂的失神,沉声道:“因为这是你的梦想。” 谢陟厘:“…………” 为什么,我的梦想……我自己都不知道? 第7章 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好好的休沐就这么泡汤了,着实令人悲伤。 更令人悲伤的是,惠姐看到谢陟厘这堆书,讶异:“谁说医女要看这么多书的?我若是把这些都看了,早就自己开医馆去了。医女嘛,看得懂药方就能混饭吃了。” 谢陟厘:“……” 看来风煊是真的铁了心想把她送进太医院…… 她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身上到底是哪一点让风煊觉得她值得栽培,她改还不行吗? “曹大夫是省事的性子,看来这事是大将军的吩咐。”惠姐拍了拍那堆书,“你好好看吧,今后这间帐篷里应该都挺安静的,没人打扰你上进。” “……” 都说一个女人顶五百只鸭子——鉴于姑娘们的美貌,说鸭子不大好,那便算一个女人顶五百只黄鹂鸟吧,反正自从住进来起,谢陟厘的耳边就没有清静过。 “你没发现吗?操练都结束了,她们还没回来。” 谢陟厘被“太医院”三个字整懵了,这才注意到这个事实。 这些医女身娇肉贵,若不是因为风煊的吸引力太大,她们绝不会顶着大太阳站在烟尘滚滚的校场边受罪。 更何况她还当着所有人的面被叫上去点将台,换着平时,她们早就来兴师问罪——不,是各种关怀备至打探消息了。 “她们这会儿应该在洗纱布晒药材吧,要不是有她们帮忙,我这会儿怎么有空来你这儿闲聊?”惠姐说着,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哎哟,总算有人能帮忙了,这二十几个医女没白招。” 谢陟厘睁大了眼睛,是谁敢支使这些大小姐干活? 惠姐一笑:“大将军呗。大将军说医女们休沐之时也不忘忠君爱国,知道关心将士们操练,所以要奖赏她们一番,给她们派了点差事。” 谢陟厘:“……” 这奖赏真神了。 忽地,她想到了一点,这位大将军的赏罚思路是不是比较清奇?比如表面上说着要送她进太医院之类的,其实是在罚她? 当下就哆嗦了一下,觉得很有可能。 果然就像惠姐说的那样,医女们天黑才回到帐篷,回来后基本就像尸体一样往床上一摊,再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只有傅鱼丽还在油灯底下哆哆嗦嗦地净面卸妆,一面卸一面咬牙切齿:“不能睡……不卸干净……不能睡……我的脸……不能睡!” 谢陟厘感到了由衷的敬佩。美丽固然是天生的,但后天的精心呵护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傅鱼丽终于护好了自己的脸,倒在了床上。 傅鱼丽睡觉了,是不允许旁人再点着灯的,谢陟厘放下手里的医书,正要吹灭油灯。 傅鱼丽猛地坐起来,宛如诈尸一般:“谢陟厘,大将军叫你去点将台干什么?” 谢陟厘心说该来的还是来了。 谢陟厘如实答了之后,傅鱼丽那边陷入了安静之中,就在谢陟厘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听到她发出梦呓般迷糊的声音:“太医院?为什么要入太医院?为什么……他罚我做苦力,却保你入太医院……为什么……明明我更好看……” 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安静下来。 谢陟厘叹了口气。 大小姐你有所不知,实际上我们俩的处境一模一样——都被人逼着干自己最不想干的事。 比如她手里的医书,一个晚上过去了,才看了两页。 ……头疼。 * 风煊这次对医女们好像是下了狠手,花娇柳嫩的美人儿们被挫磨得不像样子,再也没有力气收拾打扮,整日灰头土脸的,累到腰酸背疼,腿脚抽筋,满手水泡。 医女们开始哭哭啼啼说不干了。 曹大夫道:“你们要走,可以到我这里领批文,退还本月军饷,便可谴送回家。” 受尽苦楚的医女们立即在曹大夫的案前排起了长队。 谢陟厘:“!” 还有这等好事? 她悄摸摸地蹭到了队尾。 前面的医女皆欢欢喜喜地领到了批文,到了谢陟厘这里的时候,曹大夫却把章子一收:“你的我批不了。” 谢陟厘一愣:“……为什么?” 曹大夫看着她道:“出门右拐,往前十座营帐,再朝左拐,去中军大帐找大将军,知道么?” 谢陟厘伸出去的双手无力地收了回来:“……” 她要是有当面跟大将军辞职的勇气,还会留到今天吗? “书看得怎样了?”曹大夫随口问,“以后医女的杂事先放一放,一切以医术为先。大将军对你寄予厚望,你可莫要辜负了大将军。” 谢陟厘只觉得这句句如刀,刀刀戳中心口槽,只得拖着两条腿回帐篷继续努力读书。 -- 第14页 医女们几乎是忙不迭逃走的,帐篷顿时空了不少,但依然有几个心志坚毅的留了下来,比如傅鱼丽就是其中之一。 傅鱼丽那双春葱般的玉手被挑破了好几个血泡,如今被纱布包得萝卜似的,她原本是坐在床边沉思,见谢陟厘进来,忽然问道:“听说你原本是兽医?” 谢陟厘点点头。 “那你会不会给马洗澡?” 谢陟厘:那可太会了。 * “……眼下天气还不是很热,年轻力壮的马洗洗自然无妨,若是年老体弱的、或是小马驹,这个时候可洗不得,实在要洗也得在屋子里洗,最好多准备几块大点儿的干布巾,洗完马上给它们擦干。” “还有洗马的时候一定要记得离泥地远一些,不然洗完之后马儿往地上一蹭,可是白干了,所以我们得寻一块干净些的草地。” “另外还得避风,毕竟咱们这儿风大,马儿容易着凉。” 谢陟厘平时不声不响的,一说起本行,就有些滔滔不绝,倒不是显摆的意思,而是她着实有些担心落入傅鱼丽手中的马。 她没想到傅鱼丽会想学洗马,更没想到傅鱼丽听得还挺认真,而且是真刀真枪上手干。 只是,可能是因为河水浸湿了纱布,傅鱼丽握毛刷的地方肯定又磨到了水泡,于是全程的眉头都皱得死紧,眼神发狠,动作也发狠,刷得马儿一阵惊跳,把水甩得傅鱼丽满身都是。 傅鱼丽大怒:“好你个畜生,连你也欺负我!”说着就要去抽那匹马。 谢陟厘连忙拦住她:“你……你水泡刚挑破的,进了水不好。要不还是我来洗吧。” 傅鱼丽用力瞪着她,大大的眼睛里蓄着一层泪水:“别以我不知道你在看我笑话,你以为我也会和她们一样临阵脱逃吗?!” 谢陟厘摇摇头,她不太会和人聊天,更不知道怎么劝说安慰别人,只是实话实说:“其实我也挺像个笑话的。” 傅鱼丽一时间不知道她是真心还是反讽,谢陟厘就是有这种本事,看上去软软的很好欺负,但实际上好像连根针都扎不进去。 傅鱼丽愤怒地重新捡起毛刷,再次狠狠刷了起来:“我没有输,我不会输!” 谢陟厘心说输不输的不重要,但你要再这么刷下去,这匹马就要秃了。 “傅姑娘,你若是想拿马撒气,用不着让我来教你洗吧?”谢陟厘道,“你再这样,我就不让你帮它刷了。” 这匹马已经长嘶了几次,是因为谢陟厘拉住了缰绳才没有跑开,谢陟厘看不得它这样难受,语气里带上了难得的严厉。 傅鱼丽冷笑:“一头畜生而已,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菩萨心肠?你平时就是这样装给他看的吗?” 谢陟厘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弯腰拎起装东西的木桶,一手牵着缰绳,把马拉上了岸。 这条河名叫天女河,发源便是天女山,一直蜿蜒南下,成为北疆最重要的一条水源。 河道弯弯曲曲,谢陟厘拐了个弯就把傅鱼丽甩在了身后,只有傅鱼丽的声音还远远地传来:“站住,你给我站住!姓谢的你再走一步我叫我爹抄了你全家!你听到没有!” 谢陟厘头也不回,过了弯道,选在一块背风的大石后,重新给这匹倒霉的马洗起来。 整个世界终于清静下来了,只有流水声和风声。她刷着马匹,大约是被刷得舒服了,那马拿脑门蹭蹭谢陟厘,还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谢陟厘的手。 谢陟厘轻笑了起来。 这是她来军营后第一次笑出声。 和动物们待在一起真好。 它们跟人不一样。你永远搞不清楚人们到底是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永远不知道人们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或是同一句话在这时候说和那时候说到底有什么不同的意思。 但动物不一样。它们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喜欢时会舒展身体亲近,不喜欢时会僵直身体戒备,绝不会骗人。 它们不会说话,但它们有许多种方式表示它们的喜欢,比如它们会用脑袋蹭用舌头舔,用尾巴甩。即使它们什么也不做,单只是用温润的大眼睛纯净地看着你,你便要融化了。 谢陟厘慢慢地找回了一种熟悉的轻盈快乐,那些压在心头上的重负和烦恼都暂时离开了她。 她开始犯起老毛病来,跟马嘀咕道:“枣糕,你说这事是不是很不对劲?” 枣糕是她刚给这匹马起的名字,它通体都是枣红色的,很像一块刚蒸出来的枣糕。 “我明明是个兽医,他却非要让我当医女,还要让我去什么太医院。傅姑娘这么漂亮,又一心想爬上他的床,他却非让人家去干粗活,你说这叫什么事?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枣糕长嘶一声,大约是表示赞成。 谢陟厘点点头,还想再同它诉一诉被迫看医书的痛苦,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咳嗽。 谢陟厘擦了擦被水溅湿的额发回头,就见惠姐站在岸边,捂着喉咙,好像要把肺从腔子里咳出来似的。 在惠姐的身边,风煊长身玉立,双身负在身后,没有穿甲衣,只和寻常军士那样穿着一身藏青衣衫,衣摆一角折进腰带,底下的一双长腿束在牛皮长靴里,风吹得布料皆贴伏在身上,显得那两条腿又长又直。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在日头映照下眉峰冷冽,一脸淡漠的样子。 -- 第15页 不知道何时来的。 不知道来了多久。 不知道……听到了什么…… 第8章 他喜欢听她说喜欢 谢陟厘离开医护营的时候只跟惠姐说了一声,惠姐把人带过来找她的时候大约还存了几分遨功的心理,只是此刻这番情形显然是惠姐想不到的,丢给她一个“好自为之”的眼色,低声向风煊告了个退,惠姐便快速撤了。 只剩风煊站在岸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谢陟厘。 天很大,河很宽,一时间无比安静。 谢陟厘心想要不干脆投河算了……还挺方便的。 这时枣糕长嘶一声,又开始往谢陟厘身上蹭。 谢陟厘这才想起来枣糕身上还湿着,长风一吹,这是冷了。 “大、大将军,”谢陟厘颤巍巍道,“能等一下吗?一下就好。” 她飞快把枣糕身上的水刮干,拿布巾从头到尾给枣糕擦了一遍,枣糕的马生当中大约是第一次被人照顾得这么舒服,伸出长舌舔了舔谢陟厘。 谢陟厘虽然心慌得要死,这一刻还是忍不住笑了,从围裙的口袋里抓了把碎糖,枣糕舔完完全不想走了,谢陟厘往它屁股上拍了几下,才把它赶去晒太阳。 谢陟厘拎着木桶,一步三挪地走向岸边。 风煊背着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走近。 整个军营的人都知道,若问风煊最讨厌哪种人,毫无疑问,就是玩忽职守逃避责任的人。 据说上一个擅离职守的校尉被当众打了一百军棍,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下床。 谢陟厘不知道自己要躺几个月,毕竟除了擅离职守,她还罪加一等——辱骂上司。 风煊来的时候确实是挟着怒气的。 因为她口口声声说着想进太医院,还答应了他要好好学习,却扔下书跑来这里洗马,不好好教训她一顿是不行了。 可她这会儿裤腿卷到膝盖,衣袖挽到手肘,身上湿了好几处,发丝上还滴着水,阳光照来,那一颗颗水珠晶莹剔透,宛如水晶。 风煊的人生中很少会觉得什么东西“美”,也许是他父皇收集的美人实在太多了,以至于风煊出宫以后,看什么人都觉得不过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全无美丑之分。 但这一刻,春夏之交,四下草地如茵,阳光像金屑一般洒下来,照在草地上呈一片金绿色,照在水面上显出粼粼的波光。 波光映照到她的脸上,身上,到处脉脉流动,就让他很想看看,这光映进她的眸子里会是什么模样。 应该会……很美吧? 谢陟厘上了岸,搁下木桶,穿上鞋子。 风煊仅仅一瞥便挪开了视线,脑海里却留下了极其强烈的印象——那双脚白皙小巧,就像是从河水里冲出来的一块玉,闪耀着湿润的光泽。 谢陟厘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心里面真是忐忑到了极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先跪为敬。 她刚矮下身,风煊便一把托住了她的手臂,这一跪才到半途便卡住了。 谢陟厘忍不住飞快地抬了抬眼,风煊正看着她,脸上似乎并没有怒容。——这么说,他其实没听到什么? 而风煊只觉得,太快了。 她那一眼闪得太快了。 那眸子温和柔润,清澈至极,让他想起了在深山之中看到的小鹿,便是这样的眼神。 而且,确然和他所想象的一样,波光映进这样一对眸子里,流光溢彩地好看,可以说是,美不胜收。 可能是此时的风太软了吧,也有可能是此时的阳光太清亮,当然更有可能的是他怀着一颗有感恩之心,不可能真的对愿意为自己而死的人狠下心,他将她托了起来,然后放开手。 她的衣袖没有放下来,手臂是光裸着的,肌肤湿润腻滑,像鱼儿似的几乎握不住。 谢陟厘这才发觉自己真的是惶恐过度了,手臂和小腿居然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男子面前。 她慌得一匹,手忙脚乱地扯好衣裳,一张脸都红透了。 ——这小女子,看起来乖巧老实,倒不曾想,私底下还颇为大胆,竟有几分勾引人的手段。 这倒让他想起了孟泽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女子生来就会勾引人的,只看这人讨不讨她喜欢。” 这样的念头冒出来,风煊心中明明对她的行径不满,怒气却已经荡然无存,还想板起来教训几句,出口的却是:“你很喜欢马?” 语调当中的愉悦之意,明显得让自己都有些意外。 谢陟厘也很意外,她以为他是要来抓她回去军法论处,万没想到一开头就是闲聊的语气,看起来就好像他是偶然散步至此,于是心情很好地同她寒暄几句。 “喜、喜欢。” 她颤声道。 她这么低着头,没有看到,风煊听到她的回答后,微微偏了偏头,嘴角有一丝很浅很浅的笑意。 风煊自己也不知道这丝愉快从何而来,可以肯定的是,他喜欢听她说“喜欢”。 随后便觉出不对。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将自己紧绷成一根弦,磨成一把刀,已经忘记了轻松和愉快是什么感觉。 已经忘记了他上一次这样站风里晒着太阳是什么时候。 “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我也很喜欢。” 谢陟厘从这句话里听出了缓和的气息,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 第16页 风煊则猛然止住了话头。除了孩童时代,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谈及过自己的喜好。 过分不对劲。 他敛起笑意,正色道:“医书读得如何了?” 说起这个谢陟厘就头皮就发麻:“在、在读了。” 风煊点点头:“也就是还没读完。” 谢陟厘欲哭无泪。 那么高的一撂书,是她想读完就读得完的吗? “从今日起……”风煊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风里传来了一声马鸣。 谢陟厘也听到了,以她兽医的耳朵,听出这是一匹好马,年龄不大,正是精力健旺的时候,中气充足,十分康健。 这马应该就在附近,只是背后这块大石挡住了视线,谢陟厘想回头看看,却被风煊单手扣住了肩膀,拖到了大石旁,在唇间对她竖起了食指。 谢陟厘不明所以,但见风煊脸色凝重,她立刻乖乖闭嘴,一动也不敢动。 可以听到马蹄声了,显然是往这边来的,说话声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我不是要管你做什么,就是怕你受伤。”这是个男子的声音,颇为爽朗洪亮。 “……不要你管……你只管……”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要轻上许多,但谢陟厘一听就听出来了,这是傅鱼丽。 “你的手伤了,还是我来吧。”男子道。 “不必。”傅鱼丽道,“把马给我,你走吧。” “那不行,这家伙会踢人,我当初都挨过几脚。” “我说了不必就是不必,我已经学过了,不会出事。”傅鱼丽抬高了一点声量,“你忘了你答应我的吗?现在快去把人带过来,务必要让他看到我在给他洗马。” 男子迟疑:“可是……” “没有可是!” “好了好了知道了,你……你自己小心。”男子叹了口气,“唉,你伤成这样还要讨好他,他真是……好福气。” 谢陟厘恍然大悟,这会儿终于明白傅鱼丽为什么要学骑马了。 不过为什么风煊的脸色有点奇怪,他看上去好像挺生气挺失望,其实有几分哀伤。 “……”谢陟厘努力分析了一下,想想可能天下的男人都一样,不管喜欢不喜欢人家,这么听着一个原来追着自己转的女人跟旁的男人在一起,心里总归不是滋味。 风煊可能觉得自己被戴了绿帽子吧。 然后可能联想到自己某方面的无能,更加痛心疾首了吧? ——是严锋。 风煊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向来大大咧咧的严锋会对一个女人这般言听计从。 然后他一低头,就看到了谢陟厘脸上的表情。 虽然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但他还是看得清清楚楚——那明明显显的同情和怜悯,似曾相识。 风煊:“……” 那边传来几声马嘶,紧接着是傅鱼丽的惊呼。 “谢医女!” 严锋大叫一声跑回来。 这一声让谢陟厘愣了愣,然后就见风煊打了一声忽哨,那边的马儿发出一声应答般的长嘶,随后撒开四蹄,出现在了谢陟厘的视野中。 那是一匹黑马,全身的皮毛如缎子般闪闪发光,长长的鬓毛在风中飘逸若仙,乌闪闪的眼睛里满是傲气,正低头要跟风煊亲昵的时候忽然发现了谢陟厘,立刻打了个响鼻,前脚就抬了起来。 “追光,不得胡闹。”风煊低喝。 黑马停下了动作,但依然示威般地瞧了谢陟厘一眼。 谢陟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靠在大石上,完全地被这匹马的美色征服了。 怎么能……这么好看…… 那闪亮的毛皮、流畅的线条、贲张的脻子肉、修长的马腿、潇洒的马尾……连马掌都钉得恰得好处,全身每一根毛发都表明它是一匹万里挑一的绝世美马。 “大、大将军,这是你的马吗?”谢陟厘舌头都有点打颤,“我、我能摸摸它吗?” 追光像是听得懂,立即十分嫌弃地后退一步,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而那边的人这才注意到大石背后有人,两个人的脸色都齐刷刷白了。 严锋当即跪下。 傅鱼丽却是冷冷地瞧着风煊身边的谢陟厘,只可惜谢陟厘全然沉浸在追光的美貌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 第9章 我现在唯一能相信的只有你了。 风煊慢慢开口:“严锋,你打算用什么借口把我带到这里来?” 严锋低声道:“就说有惊喜在河边等您。” 风煊评价:“蹩脚。” 严锋老实道:“编别的您一定会发现。” 风煊沉默了,胸膛有点发冷,很像背后有刀锋捅过的感觉。 他们三个都是他最信任的人,他一个也不想怀疑。其中最不想怀疑的人,就是严锋。 因为严锋是根直肠子,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耍过小心机。 “可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骗我。”风煊的声音很低沉。 “谢医女很仰慕您,您也挺喜欢谢医女的不是吗?不然换作别人干那些事,早被您赶出军营了。”严锋道,“她为了见您一面什么都肯,我看她可怜,所以想帮帮她,我不是骗您,我就是个牵个红线。” 风煊忍无可忍,一脚把他踹翻在地:“蠢货,连人都认错了,还牵什么红线?” -- 第17页 严锋呆呆地看着他:“谁认错了?” “我不是谢陟厘。”傅鱼丽冷冷道,“那边的才是。” 被点到名的谢陟厘百忙中抽空回首向严锋点点头,算是招呼。 严锋一脸莫名其妙:“不可能啊……明明你比较漂亮——” 他忽然想起之前和路山成打的那场架,再回想一下自己当时去医护营,听到有人喊傅鱼丽“阿厘”,便将她认作是谢陟厘了,现在想想,也许那一声喊的根本就不是“阿厘”,而是“阿丽”。 傅鱼丽瞧了他一眼,眼圈忽然红了:“严郎将,是我对不住你。你认错了人,我原该一早说明,可是,我心仪大将军,求一面而不得,所以才出此下策。” 然后,她拭了拭泪痕,走到风煊面前,轻声道:“是大将军派人征召年轻貌美的医女,我才来的。是我容貌丑陋,还是我不够年轻,为何想见大将一面,竟是这么难?” 美人泫然欲泣,珠泪划过粉颊,神情哀怨,像一朵正承受着风雨的花,叫人忍不住想去呵护。 谢陟厘万万没想到骄横如傅鱼丽能有这般梨花带雨柔弱无依的一面,一面叹为观止,一面悄悄拉着缰绳,牵着追光离这可怕的战场远一点。 “不错,我征选的是医女,”风煊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你是医女么?” 傅鱼丽:“……” 她咬了咬牙:“所以大将军才要折磨我们,赶我们走?” “军中只需要医女。是医女,才可以留下。留下来,也只是医女。”风煊道,“我言尽于此,傅姑娘自己斟酌吧。” 风煊说完便转身,只见自家追光已经被谢陟厘牵出去了好远,脑袋还不停往谢陟厘身上蹭,尾巴甩得十得荡漾。 风煊:“……” 他那冷漠高傲生人勿近的良驹呢? “站住!”风煊高声喝。 前方一人一马乖乖站住。 谢陟厘回头只见风煊往这边来,傅鱼丽正捂着脸往后面飞奔,严锋左右看了看,抓了抓脑袋,去追傅鱼丽了。 “事情办完了?”谢陟厘恋恋不舍地把缰绳交出去,“我以为您还要花点时间,所以原准备带追光去洗个澡……” 追光不停低头去拱谢陟厘,显然也很舍不得她。 谢陟厘抱着追光的脖子,小声道:“你先跟大将军回去吧,以后我去马厩看你,好不好?” 风煊:“……” 这才一会儿功夫,一人一马就能粘糊成这样…… “洗吧。”风煊把缰绳扔回去,“它喜欢洗澡。” 谢陟厘喜上眉梢,大声道:“是!” 刹那间,风煊的眼睛好像被闪了一下。 她好像做什么都是轻轻的,小小的,极力将自己缩成一团小小的影子,不想惹任何人注意。动作小小的,笑容也小小的。这是他第一次听她这样大声,看她笑得这样明亮。 他低了低头,在草地上坐下,看着谢陟厘重新挽起裤脚和衣袖,看着追光不时把水甩到她脸上,阳光把每一颗水珠都照得五彩晶莹。 严锋那个笨蛋。 哪个比较漂亮,真看不出来吗? 说笨蛋,笨蛋就来了。 严锋疾风一般冲了过来,跑得太急,弯腰扶着膝盖直喘息,一时说不出话来。 风煊淡淡瞧他一眼:“不去护送你的美人了?” “她不要我送。”严锋好容易喘匀了气,“我就有件事想问问主子。” “主子”二字,无论对路山成还是严锋来说,都是私底下的称呼。 这么一开口,就是不论上下之别,只提主仆之谊。 风煊想起那段冷宫般的少年时光,看着面前涨红了的面庞:“你问。” “您真的不喜欢傅姑娘吗?一丁点儿也不喜欢。” 风煊:“嗯。” 严锋的眼睛发亮:“那我可以喜欢她吗?” 风煊:“不可以。” 严锋的脸立刻垮了下去:“是因为她仰慕过您吗……” “因为她不姓傅,而姓安。”风煊道,“她是北疆都护安庆源最疼爱的小女儿,那个有名的北疆第一美人,安知意。” 风煊在上一世见过她。是在两个月后,安庆源六十大寿的时候。 当时他在后花园与这位第一美人有一场偶遇,安庆源话里话外带着玩笑的语气,像是要把他和她撮合成一对。 他当时便以八个字回绝了——“北狄未平,不论婚娶。” 随后他便查出安庆源之子安崇恩贪污军饷、私吞军粮,将大军出征的时机延误了两个月,才明白安庆源为什么急于把这个宝贝女儿献给他。 这一世他提前让孟泽开始调查安崇恩,正是在那一日的合议中下达的命令,严锋也在场。 “儿子犯了错,便用女儿来还债。这一家子水太深,不适合你。”风煊看着严锋道,“我会写信托母妃为你留意京中贵女的,待寻到合适的,便为你把婚事办了。” 严锋沉默了许久,开口道:“喜欢不喜欢的,总要见到了再知道,您先别麻烦娘娘了。” 说着勉强笑了一下,“再说咱们当初不是说好的吗?北狄未平,不论婚娶。” 在风煊的印象中,严锋好像永远都是那个爽朗带笑的大男孩,整天和路山成拌嘴打架,永不消停。 人好像就是这样,最初认识的样子会一直留在脑海里,对于这人真正的模样倒并不在意。 -- 第18页 此时风煊仔细端详着严锋,才发现当初那个大男孩子已经长大长开,肩膀宽阔,双腿有力,面容有刀刻般的棱角,眼中也有从前所没有的深沉之色。 人都是会变的。 一直在变。 只不过他因为一直太过习以为常,从未发觉而已。 * 谢陟厘牵着追光上岸的时候,就见风煊双手枕在脑后,仰躺在草地上,像是睡着了。 春日草长,半遮住他的身影,看起来不像是个权重一方的大将军,更像是谁家出来踏春的少年郎。 谢陟厘不敢打扰,放追光自己去奔跑晒太阳,这样才能晾干毛发间的水汽。 追光却不肯,一直缠着去拱她。 “祖宗,真没了,一块都没了。你看。” 谢陟厘把衣兜里的油纸包都掏出来了。 追光连油纸包也不放过,追着舔。 谢陟厘摸着它在风中飞扬的鬃毛,十分感叹:“像你这么好看的马,怎么能这么馋呢?” “你给它吃什么了?” 风煊忽然问。 “糖,一点碎糖。”谢陟厘答。 风煊忽然坐了起来。 谢陟厘连忙解释:“大将军请放心,吃得不多,马儿偶尔吃点糖对身体有好处。兽医都会备点糖在身上。” “糖……”风煊喃喃,忽然笑了一下,“马会被糖骗走,人会被情爱骗走,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这是谢陟厘第一次看到风煊脸上露出笑容,只是这笑容仿佛结着一层冰冷的雾气,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随时会随着这阵雾气四散开来似的,有种难以言喻的脆弱。 当然她立即就反思了这个错误感观——大将军是谁?是一刀斩杀凶王库瀚的人啊,是北疆的保护神,跟脆弱怎么可能有半文钱关系? “阿厘,我现在唯一能相信的只有你了。” 风煊的声音里伴随着深深的叹息。 谢陟厘:“…………” 她何德何能,怎么就获得了这项殊荣? 第10章 一见钟情 话一出口,风煊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她确实是整个军营当中他唯一放心的人,也正是因此他在她面前全没了戒备,几乎是想到什么便说出了口。 但她什么也不知道,空有一颗对他的痴心,他只是随口一说,她却会句句都往心里去。 着实不妥。 大局未定,真相未明,他能做的,就是在大战之前将她送往京城太医院,只希望这一世她能太太平平,安稳到老。 “走吧。” 风煊起身,神情又恢复成平日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将军,方才那一丝闲散模样荡然无存。 ……人真是麻烦啊。 谢陟厘有点唏嘘地想。 她跑上去牵起追光的缰绳,心道还是马儿好,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忽喜忽怒,叫人琢磨不透。 风煊一路上没再说话,仿佛只当她是个牵马的小兵。 谢陟厘尽职地把追光系在大帐外,就准备功成身退,风煊开口道:“去把东西搬过来,后面有间小帐。” “!!!!” 谢陟厘她想过风煊特意去找她,约摸是有事,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事。 她被震惊到只会喃喃问,“为、为什么?” “曹大夫说你一天还看不了两页,也没有空去向他求教,照这样下去你十年也进不了太医院。”风煊已经在案后坐下,看她杵在当地发呆,“还不快去?” 谢陟厘被这个噩耗轰晕了,愣愣地转身,顶着大太阳往医护营走,走出一阵才清醒过来。 她努力鼓起勇气回到大帐:“大、大将军,我、我是医女,可以住在医护营吗?您要我做什么,我一样可以过来……” 风煊已经在处理军务,头也没抬,直接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显然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我知道你想什么。但是阿厘,生命短暂,莫要把它浪费在旁人的闲言碎语中,搬来这里你可以省去很多麻烦。从今以后你只须专心学医,一年之后,我送你入太医院。” 可……可我真的没想过进太医院啊…… 但这趟回头已经用尽谢陟厘所有的勇气,她实在没有能耐跟大将军争执。 这回完了……她在军中已经够出名的了,真要搬过来,大家的唾沫星子能把她淹死。 搬又不想搬,说又不敢说,谢陟厘的腿有千斤重,根本挪不动。 风煊忽然道:“不用担心,你我男女有别,为着你的清誉考虑,无事你不必过来。” 谢陟厘反射性地道:“我不担心。” 她是真不担心,连想都没想过这一点。 毕竟他都不行了,吃了壮阳药也没拿她怎么样,只是住得近些难道还能有什么事不成? 她答得太快,风煊抬头看了她一眼。 嗯……她确实不担心。 毕竟被人觊觎的不是她,是他。 谢陟厘再站了一会儿,终于绝望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拖着脚步离开了。 她临去时脸上的低落太过显眼,让风煊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把话说太明白了,伤了姑娘家的心。 但又一想,还是说明白些好,免得她胡思乱想,耽误学业。 * “你要搬去和大将军同住?!”惠姐又惊又喜,“你当面骂他有病,他还这么疼你,好阿厘,有前途。” -- 第19页 谢陟厘就知道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但还是要解释一下:“小帐,小帐,哎,不是同住,真的不是!” “知道知道,你们男未婚女未嫁,直接住到一起当然是不大好。”惠姐笑眯眯,一脸“我是过来人我什么不懂”的表情,“大将军征召医女,本来就是想留在身边侍奉嘛,现在你搬过去和他一处,当真是名正言顺。” 谢陟厘无力:“……” 惠姐笑着打趣她,忽地“啊”了一声:“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大将军从来不用医女,今年忽然要用了。医女选来了,他只问有没有叫阿厘的。他不是在医女里头选中了你,他是为了你才征医女的!” 谢陟厘:“……怎么可能?” 她知道惠姐的思路一向开阔得很,但这回实在开阔过头了,都快开出她的天灵盖了。 “你以前当真不认得大将军?” 真的不能再真。 “你可有什么家人亲戚朋友之类的,认得大将军,托大将军照顾你?” 谢陟厘:“姐,你觉得我身边的人里面,有谁托得上大将军吗?” 惠姐心想也是,真有这样的亲戚朋友,谢陟厘还用得着入伍吗? 忽地她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谢陟厘对惠姐的生活智慧颇为仰赖,立即凑近望着她,洗耳恭听。 “那定然是你一入军营他就看上了你,所以才变着法儿把你弄到身边。”惠姐笃定地道,“这就是一见钟情。” 谢陟厘:“……” 相形之下,她觉得还是她有个高贵的亲戚朋友更靠谱些。 “你别不信呀,不然他为什么好端端要你学医术,还说送你进太医院?”惠姐分析,“那都是假的,归根到底是给你一个可以留在他身边的名份。嗯,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只要怀上了孩子,立马就能要上别的名份了。” 谢陟厘紧紧地闭上嘴,尽忠职守地保护住大将军不行的秘密。 如此便不好反驳惠姐,惠姐越想越真,甚至开始打算传授她一些房中术以及生子偏方。 就在谢陟厘快要招架不住的时候,帐篷的门帘被掀开,傅鱼丽走进来,视线落在谢陟厘身上,冷冷地道:“谢医女,好手段呐。” 风煊后面和严锋说的话,谢陟厘听了个大概,终于知道四品郎将在傅鱼丽这里要添上“区区”二字。在百姓们的闲谈里,北疆第一美人安知意那可是天仙下凡,要嫁到皇宫里当娘娘的。 谢陟厘也终于明白风煊那句“搬来这里你可以省去很多麻烦”指的是什么,这确实是唯一的好处了,傅鱼丽和其它几位有备而来的医女总不能去大帐那边找她麻烦。 她没有什么和人针锋相对的经验,直接置之不理好像也不大礼貌,便认真地解释了一下:“其实没有,傅医女你高估我了。” 然后拎起小包袱,抱起那撂医书,走了。 “你!” 身后传来傅鱼丽气急败坏的一声,紧跟着惠姐“哎哟”一声,“傅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谢陟厘回头就见傅鱼丽半晕在惠姐怀里,惠姐一面扶着傅鱼丽,一面给谢陟厘使眼色让她快走。 谢陟厘加快脚步,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 大帐后头的小帐有两间,原本是给侍奉主帅的下人和侍卫用的,方便主帅就近使唤。 但风煊从少年时代入军营就是从普通士卒干起,到如今生活起居依然和士卒一模一样,根本没有留人在旁边侍候,所以那两座小帐篷一直没有人住过,只不过用来放些杂物。 谢陟厘过去的时候,路山成正看着几名兵士把左边那间的东西清出来。 看见谢陟厘来了,路山成喝道:“都给老子快着些,正主儿都来了你们没瞧见吗!” 谢陟厘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总觉得他看见自己就阴阳怪气不对付。 兵士们加快了动作,里面大箱小箱的还不少,又搬得比较急,两只箱子撞到一处,其中一口箱子翻倒出来,书本洒了一地。 路山成顿时喝骂:“小心你们的脑袋,这都是大将军的宝贝!” 谢陟厘把自己的书搁下来,帮忙去收拾,书都翻得半旧了,空白的地方写满了批注,书页上写不下,还夹了纸张。 谢陟厘只知道风煊军功卓著,每日忙于军务,没想到还有时间读这么多书,还读得这么认真,顿时有几分汗颜——难怪他对她的进度大感不满。 老天保佑他万万不要指望她能学到他这种程度,她是打死也写不出这么多字来的。 小帐篷清理之后露出了本来面目,因是给大将军身边人准备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床有桌有椅,地上还铺着厚厚的毡毯,比医护营的帐篷要强得多。 一个人住着真是太好了,要是不用看医书,那就更……嗯?她医书呢? 谢陟厘回想了一下,大约是方才帮着收拾书箱的时候,有兵士把她搁在旁边的医书一起收拾进了隔壁帐篷。 谢陟厘有点头疼。 钥匙在路山成手里。 风煊身边不用人,但总有些杂事要人管,这人便是路山成。 此时路山成正同众将领在大帐里议事,她也不好跑进去问人要钥匙,只得守在大帐外,终于等到散会,路山成从大帐里出来。 -- 第20页 路山成果然很是不耐烦:“什么破事都来找老子,老子难道是管家么——” 一语未了,风煊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不是么?” 路山成立即换上了笑脸:“是是是,主子说得的是。”乖乖掏出了钥匙准备带谢陟厘去开门。 风煊又道:“把钥匙给她。” “是是是。”路山成正要听话地把钥匙递过去,忽然意识到这个命令后面的意思,忍不住道,“这次给她,还是都给她?” 风煊没有理会这弱智的提问,向谢陟厘道:“那间帐篷里的东西以后归你管了,文房笔墨都在里头,你只管用吧。” 路山成的表情十分精彩,看上去很像被抢了生意的小摊主,就差没有咬牙切齿了。 谢陟厘心想自己已经很不受路山成待见了,再抢了他的差事,那还了得?正要想怎么说才能拒绝,风煊开口道:“不得违令。” 谢陟厘:“……” 他怎么知道她要说什么…… 等到拿回医书安顿下来,天色也不早了,谢陟厘一个人躺在床上,耳边再没有旁人走动说话,心里觉得十分安稳。 只是正要吹灯睡觉的时候,忽然想到了惠姐的话。 一见钟情…… 咳,那基本是不可能的,但风煊对她的关照确实是超出了常理。 难不成……他想拿她来治他的不可言说之症? 谢陟厘立刻跳下床,把门反锁上,再拿椅子顶住门。 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不知道的是,旁边的大帐中,风煊在做跟她一样的事,只除了没拿椅子顶门。 毕竟她是对他一见钟情舍生忘死,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了。 须得防患于未然。 第11章 夜袭 搬过来之后谢陟厘果然事事不用费心,三餐饭食都有人送到帐篷里,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埋头苦读。 苦读了几天之后,曹大夫来检查她的进度。 谢陟厘知道他是奉命前来的,交待所学的时候紧张得很。 曹大夫应该是个好老师,听完之后只是拈着胡子叹了口气。 但风煊那里就没这么好过关了。 谢陟厘被叫到了大帐。 将领们的会议应该刚散不久,两名兵士在清理大帐最当中的沙盘阵图。 正午的阳光照得门外泛白,谢陟厘一步三挪地进去,她以为等待她的是一顿板着脸的教训,就听风煊问她:“阿厘,你想过将来要做什么吗?” 这个话题让谢陟厘有点措手不及。 兽医入伍亦是服役。一般是三年一轮。三年后除非有紧急战事,否则军中不会再强行征选,所以她的“将来”怎么着也是三年以后的事情。 谢陟厘其实很少想以后的事,因为眼下的事就已经够忙的了,思索了一下道:“回家带小羽。” “小羽?”这个答案把风煊原定的方向带得有点歪,他的本意是用长远的人生计划激励一下谢陟厘上进。 谢陟厘:“我师弟,他才五岁,很聪明的。我入伍了,只能把他寄养在邻居家里,我着实有点不放心,他虽然小,但性子敏感,脾气也倔,容易受委屈……” 风煊心说等等,我喊你过来不是要跟你聊家长里短,但又发现这是谢陟厘聊得最主动的一次,平时问一句她顶多答一句,这次还没怎么问,她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看来师弟对她来说是很重要。 上一世他只知道她的名字,这一世也只是想完成她的梦想。他重活一次要将北疆的牌局重洗一次,要改写大央和北狄之间的历史,他要下的棋盘太大,要关心的事情太多,原本没打算在这位小医女身上花太多的精力,只想着还她以死相救的恩情。 时此刻听着她的絮叨却觉得心中有一阵安静的柔软,忽然想听她多说些。 但这时谢陟厘忽然住口了。 因为她发现自己居然嘀嘀叨叨跟大将军拉起了家常。 她差点儿惊出一声冷汗,赶紧回归正题:“我、我没什么远大志向,就是想抚养小羽长大成人,平平安安的就好。” 她觉得自己暗示得够明显了——什么太医院之类的,我真的想都没想过。 但风煊仿佛没有接收到这个意思,看向她的目光还带着一丝惋惜,因为神情柔和,这丝惋惜几乎可以称之为怜惜了。 谢陟厘给他这样的目光看得有点胆战心惊。 “除了师弟,你还有别的亲人吗?”风煊问,“有无父母兄弟?你师父师娘呢?” 谢陟厘:“……” 难不成,大将军喊她过来,真的是跟她拉家常的? 拉家常是王大娘最爱,谢陟厘从来都是避之不及的,实在被拉住了没办法,顶多是贡献一些“嗯”、“确实”、“没错”之类的言辞。 万没想到堂堂大将军也有此爱好,她总不好随便敷衍,只能生疏地自报家门: “我没有爹娘,是师父捡到了我,把我养大的。师娘身体一直不大好,生完师弟之后就一病不起,没多久便过世了。师父……” 她说到这里停住了。 百姓们一直当风煊是可以用来当门神的凶神,但她来到军中之后,听到的却是另外一个大将军。 他打仗时身先士卒,论功时赏罚分明,上头的赏赐全部分赐下属,一件不留,两袖清风,爱兵如子,除了治军有点严酷之外,几乎是个完美的主帅。 -- 第21页 比如现在风煊等着她往下说,并不催促,甚是有耐心的样子。 谢陟厘的心跳得快起来,手不由自主捏紧了衣角,鼓起勇气望向风煊的眼睛,“我师父……叫谢涛。” “他也是兽医?可有入伍?” “他……死在三年前库瀚之战上。” 谢陟厘的声音极力平静,但整个人已经微微颤抖。 信息给出的足够多了,就是在那一战当中,风煊救了皇帝,斩了库瀚,被封为大将军王,横空出世,名满天下,统御北疆,威震北狄。 风煊微微颔首:“令师为国捐躯,着实可敬。军中的抚恤可还到位?你们姐弟俩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 谢陟厘低下了头。 ……他不知道。 其实这也正常,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怎么可能知道一名兽医?更何况这名兽医……死时还带着一身污名。 谢陟厘的声音有点苦涩,只含糊答:“挺好的。” 其实风煊对于拉家常这件事也是相当的生疏,今天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谢陟厘耷拉着脑袋,声音也低下去,便明白自己拉得不甚成功。 大帐里的空气一时有点凝滞。 谢陟厘也感觉到了。 两人都想做点什么来化解,几乎是同时开口: “你……” “那个……” 声音撞在一处,谢陟厘赶紧住口让风煊说,风煊倒是没摒住,微微笑了一下,低低清了清嗓子,方回到素日冷峻的语气,捡起之前的话题:“那你可有想过你师弟的将来?” 谢陟厘老老实实摇摇头,心里却忍不住想:您是跟“将来”杠上了么?这还过不去了? “你师父对你有养育之恩,你师弟是他唯一一点骨血,你也说你师弟颇为聪明,难道不想给他一个更好的将来?”风煊道,“比如送他去读书认字,将来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你师父泉下有知,料也能含笑了。” 谢陟厘愣愣道:“师父说光宗耀祖什么的不重要,太太平平活到老就够了。” 风煊心说有这种师父,难怪教出你这种认马不认人的傻徒弟。 他换了种方式,循循善诱:“你是女子,将来自有夫君供养。你师弟是男子,将来却要去娶妻生子,养家糊口,你难道就不希望他活得好一些,不希望他的孩子将来少吃些苦?” 谢陟厘想了想,道:“大将军,这就要靠您了。” 风煊一愣。 “只要天下太平,不打仗,老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穷一点苦一点我们都不怕的,只要能活就行。”谢陟厘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和年纪十分不符的沧桑,“但是一打仗,天说塌就塌,人说没就没,真的,太苦了。” 风煊想着三年前谢陟厘十六岁,她师弟两岁,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带着一个两岁的娃娃,无依无靠,无亲无眷,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不由叹息一声:“你说得有理。” 说完才发觉不对。 他不是打算说服她努力上进的吗? 怎么倒被她说服了? 他头疼地揉了一下眉心,终于不再迂回:“谢陟厘,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从今日起,照这上面来。” 他说着递给她一张纸。 谢陟厘说完那番话才觉出一丝惶恐,她难得有这么对人直抒胸臆的时候,还是对着大将军。 心里面那些话几乎是毫无障碍地脱口而出,完全没有过脑子。 也许是因为他的神情太过柔和吧,那视线温暖而坚定,让她忘记了以前人们嘲弄的目光和冷漠的咒骂。 这会儿连忙毕恭毕敬接过那张纸。 只见上面列着一日作息。 卯时:背医书 辰时:默药方 巳时——午时:随曹大夫出诊 未时:去药库 申时——酉时:军医上门授课 戌时:去伤病营 亥时:默药方 子时:背医书 谢陟厘:“……………………” 真是一份完美的计划。 如果她是个不用吃饭不用睡觉的木头人就更好了…… * 谢陟厘离开大帐的时候,气若游丝,身似离魂。 孟泽和她擦肩而过,回头多看了两眼,进来后向风煊笑道:“你对人家做什么了?” 大部分人不知道的是,孟泽虽然入军队比路、严二人晚,和风煊的关系却比路严二人要近得多。 他是刘嬷嬷的孙子,而刘嬷嬷是跟在风煊身边的老人,在极不受宠的童年时代,风煊有两年是在刘嬷嬷家度过的,给他做伴的人就是孟泽。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两人便没有身份之分,亲如兄弟。 后来风煊回宫,在北疆站稳了脚跟才把孟泽召到军中,当众自是上下有别,私底下却是依然和小时候一样。 风煊叹了口气:“想扶烂泥上墙,真的太难了。” 孟泽微笑:“男人想要照顾一个女人的法子多得是,你为何偏偏要选最吃力不讨好的那种?” 风煊心道:因为那是她的梦想。 而人活一世,梦想是至高无上的指引,只要朝着梦想中的那一点光芒奔赴,无论成功与否,皆不枉此生。 他不仅希望她一生安稳,更希望她一世无悔。 不过他没再多说,问正事:“查得怎么样了?” -- 第22页 “安家在北疆经营二十载,要查他们可不容易。幸好你指了一个明路,从粮草下手,我总算查出点眉目。” 孟泽说着,掏出了一本账本。 单看安崇恩,虽是都护之子,但并非纨绔子弟,也算是久经沙场,是员宿将。 单看粮草,账目也是清清楚楚,来去也一目了然。 但把“安崇恩”和“粮草”连在一块儿看,就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安崇恩这个人好像很倒霉,几乎每次都打败仗。 但他又很幸运,每次虽然败了,但往往只损失了粮草缁重,兵力大都能保全,算是虽败犹荣。 而且每次失败好像也都不是他的原因,要么是天气突变,要么是情报有误,要么是上官瞎指挥,甚至还有向导带错了路。 当然偶尔也会有小胜,胜也胜得较为辛苦,多半会被北狄人烧了粮车。 所以结合起来看,就是只要高崇恩去打仗,败,没了粮草,赢,也没了粮草。 又因为粮草总是出事,安崇恩出征比谁都更加小心,一定会多备些粮草。 然后带多少没多少。 粮草在安崇恩手里就像是打狗的肉包子,永远是有去无回。 “军中三年前的账册已经不可考,这三年来经过安崇恩之后的粮草总计五百余万石,另有缁重无数,都在这里。” 风煊看着上面的一条条的记载,忽然看到了一个颇为熟悉的名字:“……谢涛?” 孟泽道:“他是军中兽医,因为以前到过兹漠一带,所以在库瀚一战中给安崇恩充当向导,却把缁重粮草都带进了流沙之中。后经查明他身上藏有大额银票,乃是被北狄收买,通敌叛国,故意为之。” 风煊微微皱眉:“为何我没在战后赏罚单子上看到他的名字?” “他在被安崇恩抓获之时就畏罪自尽了。” 风煊的指尖轻轻在这个名字上点了点,忽然想起了谢陟厘那时候的目光。 她胆子小得很,难得敢直视他。 可那一刻,她的声音虽然有些磕绊,眸子却异常明亮,像是渴望从他这里祈求到一点什么东西。 通敌叛国,哪来的抚恤金? 那是北疆多年来第一场大胜,人们对北狄的仇视与蔑视到达到顶峰,对于叛徒的仇恨更甚于对北狄。 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失去了长辈的庇护,独自顶受着世间风雨与旁人的仇视,还要拉扯着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她哪有时间想将来?她倾尽全力,也才只够活过当下而已。 而她还是回答他——“挺好的。” 直到夜间,灯火熄灭,入睡之前,风煊耳边还可以反反复复听到谢陟厘这三个字。 挥之不去。 忽地,门上传来细微的动静,那是有人用尖利的小物在外面拔动门栓。 风煊眉头一皱,猛地坐了起来。 真是防什么来什么,她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 但…… 在她苦寒无依的人生中,对他的这份喜欢大约是仅有的甜了吧? 所以她才会像飞蛾扑火,不惧死亡也要挡在他身前。 风煊的头脑向来冷静清晰,永远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然后朝着目标有条不紊前进,从无例外。 可这一刻,他慢慢地躺了回去,脑海居然是茫然的,自己也不知道是恼怒还是期待。 一声微响,门外漏进一丝月亮的清光,复又隔上,帐篷内重新陷入黑暗中。 人进来了。 第12章 以后跟她说话,不能大声。…… 风煊嗅到空气中传来一丝脂粉的香气。 黑暗中有细碎的声响,除了刻意放缓的脚步声,还有细碎的珠玉相激之音,那是发钗上的流苏所发出来的。 风煊睁开了眼睛,眸子里明显的寒意。 不是她。 一抹锋利的流光无声无息地停在人影的脖颈前,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会把脖子送到匕首的刃口上。 “啊!”人影发出一声惊呼,“大将军不要!” 火折子的光亮像水一样驱散黑暗,傅鱼丽的眼睛含着泪光,一脸恐惶,宛如梨花带雨。 原本就出众的美貌经过精心修饰,她反复在镜中确认过,已经美到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忽视的程度。 再加上楚楚可怜的神情,她不相信有男人可以拒绝她。 但面前这个男人眉眼没有一丝松动,依然冷峻如天女山永远积雪的高峰,匕首也依然对准她的咽喉,低沉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出去。” “大将军!”傅鱼丽一下子跪了下来,泪水夺眶而出。 隔壁小帐篷内,正在油灯下抱着医书打瞌睡的谢陟厘猛地一栽,迅速扶稳桌子坐正来,仓皇四顾。 帐篷里就她一个人。 呼,吓死了,还以为风煊抓到她打盹了。 夜里静极了,有女子哀哀戚戚的声音不断传来,谢陟厘第一想法是“莫非闹鬼”,第二便是想起小帐就在大帐边上,这帐篷坚实可靠,就是一样不好,几乎是完全不隔音。 谢陟厘略一凝神,就听出了那是傅鱼丽的声音。 “……您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定然以为我来这里是家中的意思。觉得我父兄为了巴结您,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其实您错了,我是偷偷出来的。” -- 第23页 傅鱼丽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听上去格外让人怜惜:“三年前陛下来到北疆,下榻在都护府,那时候我就看到了大将军您。当时我就觉得您和我见过的所有公子哥儿们不一样,后来果然听到您斩杀了库瀚的消息,我一直想着有机会能亲口向您道贺,可是没有想到,我一直等了三年,都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 “这次听说大将军征选医女,我明知有违闺训,还是只身前来。大将军,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既见君子,我眼中便再容不下其他人。我自知此举冒昧,已落下流,配不上大将军,只求一夕之欢,这一世便足矣。” 谢陟厘微微地叹了口气。 ……有点感动。 她从来没有听过有人能把喜欢一个人说得这么好听。 她一个旁听都这样,大将军想必也很难把持得住。 然后就她意识到自己住进这小帐好像是个错误,就以这种隔音效果,一会儿要是有一些水到渠成的事情发生……她还在这儿待着那可就太尴尬了。 她起身开了门,披上一条毯子,打算避一避。 然而才出门,就听风煊一声怒喝:“严锋,你给我滚出来!” 声音之大,吓了谢陟厘一跳。 不远处的的阴影里站起来一个大高个,绷直了身体经过谢陟厘身边,不过依然像上一次谢陟厘所见到的那样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走进大帐中。 谢陟厘:“……” 虽然弄不懂发生了什么但感觉情况有点复杂的样子,此地不宜久留。 她裹紧被子赶快往外走,就听见身后传来“啪”地一下响,像是马鞭抽在人身上的声音。 她快步把这声音甩在身后。 天上星辰闪耀,偶尔远远传一声马嘶,大地一片安静。 草原上春天的夜晚还是十分寒冷,谢陟厘不敢走远,而且才出大帐这边的范围就被巡逻的兵士拦了下来,问她要通行手令。 谢陟厘来军营后一直老老实实,入夜之后从没离开过帐篷,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军纪的森严。 她顿时就明白了风煊为什么那么生气——傅鱼丽只是一个医女,想要从医护营摸到大将军的帐篷,显然是有人相助,不然连医护营都出不了。 而这个人就是严锋。 不过,美色当前,他丝毫没有智昏,还能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就把人揪了出来,谢陟厘挺佩服的。 果然凡事没有绝对,身怀隐疾确然是有点凄惨,但也因此不会为女色所迷。 谢陟厘的胡思乱想到此为止,才进帐篷就看到了风煊。 他站在书桌前,油灯的光芒把他的影子投到了帐篷上,影子十分浓重巨大,仿佛随时会张牙舞爪扑向他。 不知道为什么谢陟忽然就想到了风煊的那句话。 ——“阿厘,我现在唯一能相信的只有你了。” 她当时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因为堂堂大将军,身边的心腹亲信明明那么多,何时轮得到她一个个小小医女? 此刻才隐隐有点明白,他身边的人虽多,但可能各有各的牵扯,就像今晚,傅鱼丽走进他的帐篷,他感觉到的不是美人投怀送抱,而是严锋的背叛。 而他说相信她……可能是因为她没什么好让人利用的,也就没什么好背叛的? “大将军……这么晚了,您有什么吩咐吗?” 这是谢陟厘对风煊最心平气和的一次,以前每一次都有一种自己会被他一爪子拍死的感觉,这一次她大约是熬夜熬得有点昏头了,不仅不害怕,甚至还觉得他……其实也有点可怜。 然后她就见风煊回身,手里捏着她与之奋战了一晚上的医书。 谢陟厘顿感不妙。 “找钥匙,开帐篷。”风煊的眉眼本就锋利,神情间再带着一丝严厉,杀伤力就变得十分巨大,“子时未到,你不在帐中背书,去哪儿了?” 谢陟厘不由开始后悔。 可怜的那一个明明是她自己啊! “我……我……我看太久了,脑子有点昏沉,就想出去透透气。” 这个答案大约勉强过关了,因为风煊没有再问,只是指着她的医书道:“你到底是怎么读书的?为何要在书上画这么多圈?” 这声音带着明显的责备,俨然便像是抓住学生在书上胡乱涂鸦、拿起来戒尺的夫子,唯一不同的是,若夫子都带这么重的杀气,世上一定不会再有乱涂乱画的学生。 谢陟厘严重怀疑他是心情不好挟怒而来,而她不幸正撞上了气头上,舌头都给他吓得有点打颤,“我……我识字不多,圈出来的都是不认识的,打算明天去问曹大夫。” 风煊愣住了。 上一世她随军出征,已经可以独挡一面,虽是医女却在当军医使,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年半之前的现在,她居然连医书上的字都认不全。 区区一年半的时间,她是付出了多大心力才能做到的? 这会儿她又缩成了一只鹌鹑,手里紧紧地抓着钥匙,脑袋低低的,眼睛也不敢抬,很像一只簌簌发抖的小兔子。 风煊心底略有一丝懊悔——胆子着实是太小了,以后跟她说话,不能大声。 帐篷里一时安静极了,天地俱静,谢陟厘不敢抬头,看不见他的表情,越发觉得战战兢兢,勉强自救:“大、大将军想要什么,我这就去拿。” -- 第24页 “不必了。” 他原本只是因为被吵了一番,一时睡不着,干脆想找本兵书看看,唤了几声却发现这边人去帐空,又见书上画得乱七八糟,这才着实不悦。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在他身边办差,哪怕愚钝些倒无妨,可若是试图敷衍了事偷懒耍滑,那一准玩完。 若是旁人,早已拖下去军棍伺候,但因着上一世的恩情,风煊算是十分克制,很留情面,然而这没用的家伙还是吓成了这样。 风煊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一撩衣摆坐下,问道,“过来,还有哪些不认识的,一并圈出来。” “!!!”谢陟厘忍不住抬起了头。 她没听错吧? 难道他要教她认字? 第13章 一语道破天机 “都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 谢陟厘舌头不太听话,其实整个人还有点恍惚。 大将军居然真的在教她认字,教得还十分认真,没有半点不耐烦。 这几页的教完了,他甚至还翻到前面挑出几个考她。 比私塾的夫子还要严谨。 幸好她都答上来了,不然一定又要挨训。 她一个人待在帐篷的时候,觉得这里挺大挺空旷,风煊一坐在这里,整个帐篷立马缩小了似的,连书桌都变得袖珍起来,空气也好像受什么东西挤压着,谢陟厘觉得气都喘不大匀。 总担心她一个答错,他就会把书一摔,随时暴起,劈头盖脸拿她出一顿气。 昏黄灯光照出硬挺的鼻梁,睫毛在眼窝下投出一片浓重的阴影,虽然他从头到尾都在认真教学,但眉头却始终微微皱着,肩脊也一直紧绷,明显心情不佳。 谢陟厘着实有理由提心吊胆。 好在他考校完毕,有要起身的意思,但却在快要合上书的时候微微一顿,不知在书上看到了什么。 “陟厘……”风煊问道,“你的名字是药名?” 陟厘,又名侧梨、水苔、石发、石衣,味甘性温,无毒。 谢陟厘连忙答:“是,师父取的。” 风煊点点头。 性温,无毒,倒是恰如其分。 “若是帐中无人,你随时可以过来问我,也可以去找孟泽。”走到帐门的时候,风煊停下来道。 另外还报了几名幕僚书吏的名字,告诉她如有需要皆可以去求教。 谢陟厘原本只一心盼着他早点走人,此时却愣了愣。 这样师长般周到、父兄般的温和,在师父离开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大家说的没错,他真的是,爱兵如子。 大概习惯冷的人,遇见一点暖意,就会觉得格外烫人。她现在脸颊就有点发烫,知道自己应该恭恭敬敬地道谢,可说出口的不知怎么却是:“……大将军您要喝酒吗?” 风煊显然也有丝意外,回过头来。 帐篷外是清冷的月光,帐篷内是温暖的昏黄,他站在内与外的交接处,半边身子沐浴在温暖的光芒下,冷峻的眉眼里头带着点疑惑。 如果可以的话,谢陟厘想当场来个咬舌自尽。 所以说人真的不能熬夜,一熬夜就会把脑子熬成浆糊。 “我……我就是看那边帐篷有几坛好酒,大将军睡前喝一碗,说不定能睡得更好些。” 这理由勉强还过得去吧?算是符合她医女的身份吧? 毕竟劝大将军借酒浇愁什么的,着实不在她的职份之内。 可他今夜这模样让她想起了师父。 在师娘离开的那两年,师父就是这样,明明也是一脸和蔼,有时候还会逗小羽乐,看上去没事人似的。 但她有时候半夜醒来,就会看到师父一个人坐在灯下,慢慢地喝酒。 她渐渐就知道了,夜里的那点酒喝完,第二天才能有一个如常般和煦的师父。 “不了,饮酒误事。” 风煊说完,人却没有动,顿了顿,他道,“多谢你。” 虽然她的提议磕磕绊绊,但她的关心明明显显。 有时候她甚至不用说话,那双圆润的杏核眼已经在灯光下把她想说的话都说了。 ——你还好吗?我有点担心你。 ——要做点什么才能让你高兴起来?要喝酒吗? 风煊心中一阵温暖,她的眼睛可比酒管用得多。 多谢你舍命相护。 多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多谢你生性羞怯,却一直不吝对我的关怀。 离开之前,他道:“好生研习学术,今晚把这几页背了再睡吧。” 如果路山成在这里,大概是会一头昏过去的地步。 因为路山成这辈子都没听过风煊用这么柔和的声音跟人说话。 谢陟厘:“……” 风煊的声音本就低沉,放轻了之后自带一分温柔,简直像是直接把声音递在人耳边,能直接从耳朵烫进人心里去。 真的很好听。 只可惜说出来的话和这语气格格不入。 ……子时都过了啊大哥,再背下去天都要亮了!还睡什么睡! 一定是她说错了话所以他才要这样惩罚她吧呜呜…… * 谢陟厘第二天顶着巨大的黑眼圈去医护营的时候,才听说了安知意被派去了辉山营。 辉山营是八大营当中最偏远的位置,安知意自然不会真去受罪,大约是回督护府里当回她的大小姐去了吧? -- 第25页 营中剩下那几名医女显然是知道安知意真实身份的,谢陟厘去找惠姐的时候,医女们正一面收拾东西,一面议论纷纷。 “连她都讨不了好,咱们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就是啊,咱们哪里比得过北疆第一美人?” “看来大将军真的有隐疾啊,听说安知意都跑到他床上了,竟然还被赶了出来……” “真的不能再真了,不然那个谢陟厘乱开壮阳药,换作旁人早把她打死了。大将军却把她留在身边,定然是指望她能医好自己。” “我听说昨晚大将军一开始也并非是拒绝,实在是不行才赶人的……” 谢陟厘一向知道人们的想象力十分丰富,但没想到居然丰富到了这个境界。 女孩子们仿佛个个都置身昨夜的现场,倒是她这个被迫听了壁脚的孤陋寡闻,全然不知道还有这么多细节。 她们震惊到谢陟厘了。 因为她们居然一语道破了天机。 原来如此——她说他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栽培她,原来是为了自己的病! 这真是误会大了,也许是那碗药让他觉得她可能擅长医治这方面的隐疾? 该怎么样才能让大将军清醒过来? 等到她能进太医院的那一天,他说不定都七老八十了,就算治好了又有什么意义??? “杵这儿发什么呆?” 惠姐把手在她肩上一拍。 谢陟厘回过神,“曹大夫说天气越来越热,兵士们的校练又越来越严,让我跟你学做千金丹。” 惠姐不由抱怨:“可不是嘛,大将军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练起兵来简直是凶神恶煞。在北疆能有这么多中暑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一面唠叨一面进去取了东西出来,里头的医女们也收拾得差不多了,结伴去曹大夫那里报备离营,出来看到谢陟厘,神情都有几分微妙。 “这下医护营可要冷清喽,希望早日选一些真正干活的人进来。”惠姐说着,笑道,“其实她们早该走了。大将军一早选了你,她们还看不出来吗?” 谢陟厘心说,是的,她们看出来了,大将军选我是为了治病。 她身上肩负着大将军和未来大将军夫人的幸福,重如泰山。 “莺莺燕燕都走了,你还叹什么气?”惠姐说着便挽着她的手,“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位傅大小姐是怎么被赶走的?啧啧,大将军真是好定力,美人夜袭,居然还把持得住。” 谢陟厘不想继续这种话题,再往下聊很可能又要变成“大将军果然有疾”,只说自己睡得早,什么都不知道。 惠姐恨铁不成钢:“睡什么睡?就住在大将军边上,还睡什么觉?人家大老远都去夜袭了,你躺边上的怎么还只顾着睡觉?上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也不知道是出于对风煊名誉的维护,还是出于对惠姐生猛的绝望,谢陟厘随波逐流地点了点头:“行行行,会袭的,会袭的。” 第14章 她准备夜袭你! 做完千金丸,又跟着曹大夫上完了课,便到了午间放饭时候。 吃饭时间便是谢陟厘仅有的休息时间,她吃完刚想歇口气,曹大夫便递给她一坛酒,让她送给大将军。 “大将军好像不爱喝酒。”谢陟厘提醒他。 “跌打药酒,不是喝的。”曹大夫道,“大将军身上有旧伤,每逢阴雨天便要来讨债的,上一坛该用得差不多了,你顺路带过去吧。” 谢陟厘立即想到了寒潭那次,风煊半露出来的胸膛上那道深长的伤疤,抱着那坛酒便郑重了些。 送到的时候风煊正在吃饭。 谢陟厘早听说风煊吃穿用度皆和兵士一样,原以为是一种夸大的崇拜,没想到风煊碗里的饭菜真的和士兵一模一样。 单看伙食和衣裳,他和寻常士兵当真没有半分差别,只有英挺眉目冷峻不凡,叫人一望过去便凛然生畏,将他与常人瞬间区别开来。 若是按谢陟厘的眼光看,风煊吃饭的习惯当真不好,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沙盘,眉头一直皱着思索,往嘴里送饭完全是心不焉。 大约当真是根本不在乎吃什么,所以才会下令和士兵一样吧。 据说正因为如此,三年来整个北疆的士兵都没有在伙食上被苛扣过,因为一旦苛扣,大将军立马就会知道。 路山成站在他旁边说个不休:“……小严子这回着实是犯浑了,他知道错了,他说是看在安姑娘一片痴心的份上才帮忙的,毕竟这种事情,咱们男人又不会吃亏不是?若安姑娘求的是旁的事,他准定不会答应的。主子,您就饶了他这一回吧……他说他宁愿去辉山营养马也不愿回京城……” 兵士的通报声打断了路山成,谢陟厘经过他面前的时候看到他十分不满的眼神。 安知意既然被送走了,严锋自然要受罚,但谢陟厘真没想到风煊的处罚是把他赶出北疆,着实吃了一惊。 幸好低着头,他们应该看不见。——毕竟这可不是她该听的事。 她先行了礼,把曹大夫的话带到,放下药酒就准备退下。 风煊却从沙盘中抬起了视线,问她:“你今日学得如何了?” 之前他一提这个,谢陟厘便要头疼。 但如今已经懂得他为何对她的学医进度如此上心,便理解了他的焦急,于是一五一十禀明进度。 -- 第26页 风煊点点头:“为何医书才背了一半?还有什么不懂的?” 谢陟厘答道:“今天帮着医护营做了些药丸,耽搁了一点时间。” 风煊皱了一下眉头,谢陟厘想解释一下做药丸亦是学习的一种,但又恐这些学习于他的病状无益,他并不想接受这个理由,便只是道:“我……这就回去接着背。” “罢了,就在这里背。”风煊道,“背熟了再走。” “!”谢陟厘当场怔住。 在这中军大帐,背书? 路山成比谢陟厘还要震惊。 主子,我叭啦叭啦说了这么多句,您可是一个字都没有回过我,现在居然跟她一说就说这么多,还把人留了下来! 路山成不得不带上一丝委屈:“……主子,我还有话要说呢。” 风煊正眼也没有瞧他,只给他一个字:“说。” 路山成看了谢陟厘一眼。这一眼看得十分刻意,视线停留时间十分长,长得哪怕一个瞎子也能感觉得到的地步,“这……不大方便。” 谢陟厘当然不是个瞎子,她埋着头,抱着书,实际上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全副脑筋都用来思索脱身之策。 她背书本来就不行,自己一个人反反复复背还勉强过得去,要她当着旁人背,那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阿成,以后记得,没有什么事情当着谢医女不能说的。” 风煊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 谢陟厘愣住了。 只是培养一个大夫而已,真的需要下这么大血本吗? 大将军大可不必如此收买人心,您都下了令我敢不照着做吗? 路山成比谢陟厘更愣,两只眼睛看看风煊,再看看谢陟厘,那模样不仅怀疑自己的眼睛,更怀疑自己的耳朵。 “那我就说了!”他豁出去了,指着谢陟厘,大声道,“这个医女存心不良,图谋不轨,她准备夜袭你!” 他的声音那么大,像一个炸雷响在谢陟厘头顶,震得谢陟厘大脑嗡嗡作响,徒劳地想发出点声音:“我……我……” “你休想狡辩!”路山成气势如虹,“‘会袭的,会袭的’,这是你亲口说的吧?哼,我可是亲耳听见的!” 一股火烧火灼的热辣从谢陟厘的头发丝一直烧到了脚趾尖,她只觉得自己像一只瞬间煮熟的螃蟹,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那、那是……那是我……随口说说的……不是真的……”按谢陟厘的性子,这会儿只想当场挖个洞把自己埋了,解释这种事情能让她把自己憋背过气去。 “哈哈,主子你看她承认了!”路山成连忙道,“光天化日的把这种事情挂在嘴边,随口就来,可见其胆大包天——” “路山成,”风煊忽然打断他,有商有量地问,“你是想回自己帐篷,还是要陪严锋一起回京城?” 路山成百思不得其解。 路山成跟在风煊身边多年,对风煊的性子再熟悉不过——风煊做人做事皆是一板一眼,认定的事情百死不悔,厌恶的事情半点不沾。 像谢陟厘这种城府深沉喜欢装柔弱玩心机的女人,明明是风煊最讨厌的,从前一眼也不会多看。 可为什么被赶出来的却是他? 为什么????? 大帐内,谢陟厘和路山成一样怀疑人生。 帐内只剩她和风煊,她已经又羞又急,没脸见人,风煊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脸神平静,视线又回到了沙盘上,只吩咐她:“背你的医书。” 医书都快给谢陟厘揉烂了,这时候还背什么书?! “大将军,我、我……”每一个字都像是含着一颗炭似的,一个一个往外送,谢陟厘说得无比艰难,惶急之下语无伦次,“我真的……那只是随便说说……不是真的……我没有……我不敢……不是,我……我发誓我真的没有……” “我知道了。”风煊的神情镇定极了,声音也是,“我说过了,你只要好好修习医术,什么也不用想。” 这是我能不想就不想的吗? 可偏偏风煊那不容解释的神情让她也开不了口,这医书便成了她一生中背得最艰难的几页,从来没有觉得书这么难背过。 风煊眼睛虽然盯着沙盘,心思还是分了的。 心里只有四个字——果然如此。 镇定当然是真镇定,因为这原本就是他料到的。 留谢陟厘背书,一半是为了她不受旁的事情打扰,一半是为了赶走路山成。这会子耳边终于清静下来,只有谢陟厘磕磕绊绊的读书声。 谢陟厘的声音小小的,柔柔的,像一朵被风吹散蒲公英,能散落进人心里去,酥酥痒痒,很舒服。 这是他昨晚教她认字时发现的。 只是这声音没多久开始颤抖,带上了一丝鼻音。 风煊抬起头,就见谢陟厘捧着书,低着头,纤瘦的肩膀一抽一抽的,一颗泪珠滴下来,被阳光斜斜探进来的阳光照得晶莹璀璨。 风煊和女人打交道的经验不多,尤其是和哭的女人,不由一顿:“你哭什么?” 谢陟厘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我……我没有。” 风煊:“……” 都抽泣了还说没有。 安慰哭泣的女孩子,对风煊来说全无头绪,他只好实事求是:“你别哭,我没有恼你。” -- 第27页 谢陟厘眼泪掉得更快了。这不是他恼不恼她的问题,这是她被冤枉了的问题。 可偏偏这冤枉是她自己造成的,所以才更觉得冤。 “你有没有听说过我的母妃?”风煊忽然道。 谢陟厘一面抽抽,一面点头。 大将军王统御北疆,他的出身当然也为人们津津乐道。他的生母良妃据说只是一名宫女,偶然被临幸,一夕得子,从此名列妃位。 “我父皇有很多很多妃嫔,也有很多很多孩子,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我母妃只是个小小宫女,我则只是个不起眼的儿子,没有母家的势力撑腰,小时候我和母妃都过得挺辛苦。” 风煊的声音舒缓沉静,像是在对一个老朋友推心置复,“我曾经发过誓,这一生只会娶一个妻子,不纳妾,不立外室,我的孩子只会有同一个母亲。” 谢陟厘还在微微抽咽,却因为他的语气而抬起了头。 他的眸子也是温和的,不像平时那样带着肃杀之气。她想起来了,虽然她敢于迎向他视线的机会不多,但好像每一次她都可以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这样的温暖鼓励。 这样的目光仿佛有着镇定人心的作用,谢陟厘渐渐安静来。 “我是皇子,以军功封王,如无意外,我的婚事一定是由陛下赐婚,新娘子会由礼部多方采选,身世性情才华相貌,样样都要考验,你懂吗?” 谢陟厘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懂他说的这些,但不懂他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 她微睁的眼睛里还裹着一团水光,鼻尖哭得有些发红,这一个瞬间风煊心中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柔软,觉得她就像一只柔软的小兔子,让人很想抱起来揉一揉,但同时他也很清楚,这点柔软都是不应该的。 “阿厘,你是个好姑娘,心地善良,性情温柔,将来若有哪个男子能娶到你,定是他三生有幸,祖上积德。” 有些话,明知有些残忍,但还是得说明白,风煊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但那个人不会是我。我的妻子也不会是你。” 他的声音几乎带上了一丝怜惜:“阿厘,你明白吗? 说得这么透彻,谢陟厘心说我要是还听不明白,岂不是个傻子? 他以为她真要夜袭他,甚至还想嫁给他。 不不不不,怎么可能? “我懂您的意思了,”谢陟厘认真地道,“我来这军营只是当医女的,其它什么也不会当,也不想当。” 她此刻才发现自己方才的纠结毫无意义,因为夜不夜袭的,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她是不是真的想夜袭,也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就有一件,那就是为自己栽培出一名良医,治好自己的病。 她如此顺从,风煊一时倒不知道自己是如释重负,还是若有所失。 那么刻骨铭心生死以之的深情,真的说明白就明白,说放下就放下了? 第15章 救命之恩 如果谢陟厘有胆的话,应该会把那句话再重复一遍。 ——只当医女。 ——其它什么也不想当。 ——包括当大夫! ——去他的医书,她一个字也不想背! 但她的胆子……估计只有一个指尖那么大。 所以她乖乖在大帐内找了个角落,开始默默背书。 大将军是很忙的,大帐中的人进进出出,不停地有人进来回禀各种军务,给喜欢静悄悄一个人待着的谢陟厘造成了很大的障碍,她背了半天也没能背完。 其实她不知道,她的存在也给将领们造成了很大的障碍。 她个子小,人无声无息的,还缩在角落里,只有偶尔翻书的时候才产生一点动静,要不是进帐的时候都卸了刀剑,将领们反射性就要拔刀护卫,喊一声“有刺客”。 好在先头受惊的将领出去之后立即和同僚们分享了这个消息:“知道吗?大将军的帐内有个女人。” 后面再进来的便有了心理准备,一面进来议事,一面四下搜寻那个传说中的女人。 这些人当中有不少是当初偷偷去医护营看过谢陟厘的,一看之下,大腿一拍:“嗐,还以为大将军又有了新宠,没想到还是原来那一个。” “真看不出来这医女有几分手段,从医护营到了小帐,又从小帐到了大帐,啧啧啧,地位一路飙升。” “你懂什么?越是这样不声不响的越会勾人。” 将领们嘻嘻哈哈,冷不防路山成黑着脸吼道:“都这么闲,不用做事啊!都给老子滚!” 奈何天女山的军队气氛向来是上马六亲不认,下马称兄道弟,大家厮闹惯了,还来揽着路山成的肩:“路郎将别垮着个脸嘛,大将军样样都比人厉害,唯独在找女人这点上落了点后,现在人家终于开窍了,你怎么不替大将军开心开心?” 路山成说我呸,开心个鬼。 他当然巴不得自家主子早日找个女人,但怎么找也不能找谢陟厘这样的。 她一来就给主子抹上了“不行”的污名,天天装得小白兔似的,背地里却跟人扬言要夜袭……这种女人太可怕了! 他家主子旁的确实是厉害,唯独在女人上头还是个雏儿,遇上这种定然是要吃亏的。 他绝不能让主子被这种女人骗了! 风煊起先只觉得有点奇怪,这些将领今天来得格外频繁,而且过来商讨的事情要么是鸡毛蒜皮,要么是八字没有一撇,总之十分不对劲。 -- 第28页 然后才注意到,这些人的视线一个个往角落里飘。 风煊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只见谢陟厘缩在壁角,正埋头背书。 她整个人缩成一只蘑菇,只看得到一头丰软的头发,以及一道秀气的鼻梁。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这么多道视线都扫过去,她又把自己缩得更小一些,脑袋埋得更深了些,连那道鼻梁都看不到了。 风煊:“……” “看来各位都很闲啊。”风煊淡淡道,“士兵们操练过了,你们还没有开始。从今天起,每日午后抽一个时辰给我去校场。” “不要啊!”将领们哀嚎。 这天眼看着越来越热了,午后还要去校场,那基本上是想要他们脱层皮,“大将军手下留情,兄弟们还想留着一条命喝您的喜酒呢!” 风煊一怔。 无论是把谢陟厘调到小帐也好,还是此时留她背书也好,风煊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她尽可能不受打扰地尽快提升医术。 但他忘了军中人多口杂,最不缺的就是流言。 “胡说些什么?”风煊皱眉,“谢医女于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要助她完成心愿。我与她全无儿女私情,谁再敢多传一句,军法处置。” 风煊英俊归英俊,脸上的神情却向来是偏于冷淡,大多数时候没什么喜怒,皱眉已经是明显的不悦。 将领们跟着风煊三年,当然明白他这一句动了真格,立即挺身行令:“得令!” 谢陟厘之前被迫旁听这些将领们说话,觉得他们和街头那些混混的口气没有半分差别,但这一声“得令”喊得却是威武肃杀,整间帐篷刹时间仿若变成了沙场,让谢陟厘震了震。 风煊又道:“向谢医女赔个不是,以后若再有人拿谢姑娘的清誉开玩笑,我就打折他的腿。” “是!”将领们整齐划一地转身,向着谢陟厘一鞠躬,“我等口不择言,请谢姑娘恕罪!” 谢陟厘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身体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躲起来,发现实在没处躲之后,战战兢兢站了起来,还了他们几个鞠躬。 将领们顿时连连鞠躬:“当不起当不起当不起。” 他们鞠得这么多,谢陟厘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连连鞠回去。 帐篷里响起了一声低笑。 两边鞠躬的人都僵住了,望向风煊。 那一声是风煊发出来的没错吧? 将领们从来没见风煊失笑过,所以才统一地歪了脖子想看个究竟。 谢陟厘则是渴望风煊能拯救一下她,再这么鞠下去腰要受不了了。 但双方都没有在风煊脸上看出什么端倪,风煊依然是神情淡然,只向谢陟厘道:“你去忙吧,今后若是有人待你不敬,只管来回我。” “谢、谢大将军。” 谢陟厘终于可以从无休止的鞠躬里解脱了。 真不愧是大将军,凭空捏造了一个“救命之恩”,就把她的身份定妥当了。 毕竟留一个救命恩人在身边,总比留一个“治隐疾的大夫”要好得多。 谢陟厘抱着医书准备离开,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中军大帐周围禁止跑马,除非是有八百里加急军报,因此风煊和和将领们都吃了一惊,迎出了帐外。 一匹马急奔到大帐前,被缰绳勒得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马背上的人滚鞍落地,在风煊面前直挺挺跪下,一头是汗:“主子!我不会离开您的!您要非要赶我走,不如用军棍打死我!” 赫然竟是严锋。 军令如山,严锋接了令便不得不出发,路山成和他说定了,一定会为他向风煊求情。 两人从少年时代就追随在风煊身边,在皇宫时陪那个沉默的少年皇子一起练功,来北疆后陪那个英姿勃发的青年将军一起上阵杀敌,他们三个人一起陪伴彼此度过了生命中最为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两个人都不相信风煊真的会为这种小事赶他们走。 风煊当初被封大将军王之时,他们俩还花了大半年的俸禄,请到了云川城的花魁,送到风煊房中做贺礼,风煊只是将他们臭骂了一顿,命他们将花魁送回去而已。 所以严锋掐着时间,等着路山成派人来追他回来,可左等右等,等不到来人。 他越等越焦灼,越等越绝望,再也按捺不住,索性自己回头了。 风煊面沉如水:“严锋,你可知不遵军令是什么下场?” “您打死我吧!”严锋哽咽道,“我就算是死在北疆,也不回京城!” 风煊有叹气的冲动。 今天是怎么回事?接二连三让他看人哭鼻子。 谢陟厘倒罢了,哭得鼻头红红,眼睛里含着蒙润的泪水,眸子闪闪的,看了还怪让人心疼的。 严锋这种五大三粗的还学人含泪欲泣,风煊着实看不下去,抬脚就要把他踹翻在地。 旁边那匹马原来由一名兵士牵着,忽然挣脱兵士,向前急冲过来。 严锋首当其冲,风煊一脚把他踹开,然后疾身后撤。 “这马疯了!保护大将军!”兵士们冲上来,枪尖对准了那匹马。 “等等!”谢陟厘猛然道,“它不是疯了,是病了!大将军,别杀它,快牵住它,还有救!”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风煊都没有听过谢陟厘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 -- 第29页 而且……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臂上,她居然敢直接抓着他的手臂,抓得还挺用力。 “拦下。”他下令。 兵士们牵缰绳的牵缰绳,做防护的做防护,生怕这马发疯,当场围成了一圈。 那马忽地停下,当场卧倒,卧不了一会儿,又起身想往前冲。 谢陟厘正要靠前,风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危险,这是北狄马,一蹄踏得碎人头骨。” “我是兽医,我得救它。” 她的声音异常清晰,眸子雪亮,这样的谢陟厘风煊头一回看见,微微一愣神,给她挣脱出掌心,随即一本医书塞了过来,谢陟厘已经钻进了包围圈。 谢陟厘一向都是关心兽多过于关心人。 在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严锋身上的时候,谢陟厘就注意到这匹马胸前和眼周出汗特别明显,此时就近,发现它的肘后和耳根部同样大汗淋漓。 它此时用一种狗才会用的姿势坐在当地,呼哧呼哧只喘气。它不会说话,但谢陟厘看到它棕黑色的大眼睛里满是痛苦。 “别怕,别怕,我来帮你。” 谢陟厘低声安慰着它,在所有人都惧怕它暴起伤人的时候,她翻开它的眼睑,只见里面一片暗红,脉搏也比正常数目增加了许多。 马儿不知是真听懂了她的话,还是疼得没有力气了,她去掰开它的嘴时,它也没有抗拒,谢陟里闻到了一股明显的酸臭味,基本可以确定它的症状。 “快,去医护营让兽医拿蜂蜡油!”谢陟厘急声道,瞬间又改口,“不,去拿醋,快去拿一坛醋!” 兵士们急奔去取了醋来,谢陟厘让人按住马蹄,然后掰开马嘴灌下去。 醋这种东西显然不合马的口味,那马用力挣扎,谢陟厘双手纤细,却坚定不移,一面道:“乖,乖,喝下去就好了,喝下去就不疼了。” 到底靠着人多,醋终于灌好了。 很快马儿便安静了不少。 兽医这才背着医箱姗姗来迟,来得正是胡校尉,一看症候便道:“是个大肚结,幸好醋灌得快,再慢一点儿这匹马的胃就要胀破了。” 说着朝谢陟厘点点头,目光里多少带着惋惜——是把好手呐,可惜不能留在兽医营。 “芙蓉,芙蓉,”严锋抚着那匹马,无比心疼,“芙蓉你怎么了?” “严郎将,以后就算再急,也不要在马儿吃饱之后立即上路,或者不要放任它吃太饱。”谢陟厘郑重道,“马儿什么都不懂,全仗主人照顾。” “是,是。”在战场上,马是人们性命相托的伙伴,尤其是早就磨合妥了的好马,严锋连声答应。 谢陟厘是说完才发现自己的语气竟有些严厉。她可真是急昏头了,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训一位四品郎将,好在严锋并不介意,她向严锋施了一礼,转身退开的时候险险撞上一个人。 方才她周身都是人,有帮着按住马匹的,有在周围防止马匹伤人的,全都是士兵装束,她也没有在意。 这会儿一撞之下,才发现一直站在她身后的人居然是风煊。 他一手握着医书,一手提着一杆枪,显然是从士兵手里拿过来的。 明明是同样的枪,握在他手里却隐隐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势,枪尖似有灵性,一旦马儿暴起,它便要脱柙而出,将马钉死在当场。 风煊上下打量她一下,似是确认她无事,便将枪一抛,还给了旁边的士兵。 谢陟厘有点愣神。 所以他是……一直在后面保护她? 第16章 过于可爱了 “你以前就是这么行医的?” 风煊把医书递还给谢陟厘时,问。 谢陟厘发现自己急上来胆子就肥得很,不但训了严锋,竟然还敢让风煊替她拿书。 这会儿回过神来才知道忐忑不安,毕恭毕敬地接过书,答了个“是”字。 风煊心说这活显然不适合女子,不仅耗体力,还有受伤的危险,毕竟牲畜就是牲畜,一个制不住便会伤人。 难怪她后面会改学医术,还想进太医院。 着实是英明的决定。 他正要提醒她,按照日程,这会儿两位军医应该已经在帐篷里等着给她上课了,忽然注意到身后将领们的视线有好几道落在她身上。 给马灌药不异于一场战斗,她的额角被汗湿透了,细碎的额发贴着肌肤,沁着一片水光。 她的肌肤本来就是北疆少见的白皙细腻,沾着这层水光更像是温玉浸水,透着可以想象的柔嫩湿滑。 再加上衣裳沾着马身上的汗,半湿不湿地贴在身上,平素里掩在围裙底下的腰身被勾勒了出来,当真是盈盈不足一掬,一掐就断。 “……”风煊蓦然一声高喝,“还杵在这里干什么?都给我散了!” 这一声音量颇高,中气十足且含着一丝怒气,有雷霆之威。 谢陟厘离得最近,首当其冲,被吼得整个人抖了抖,立即抱着书退了,动作快得几乎算是落荒而逃。 风煊手指微微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有止住她。 跑那么快做什么? 吼的又不是你。 * 谢陟厘觉得风煊那一声就是吼她的。 因为在风煊看来,她的当务之急乃是学好医术拯救他的隐疾,当兽医治马什么的显然是不务正业。 -- 第30页 然而这不仅是她吃饭的行当,更是这么多年来师父手把手交会她的一件事。多日没有动用过这份手艺了,就像是吃了长斋似的,今天突然开了荤,便有些心心念念放不下。 她草草地吃了晚饭,挤出一点空闲,去伙房要了几只水萝卜,便去马厩看芙蓉。 芙蓉是一匹黄膘马,生得气宇轩昂,虽然比不上追光,却也相去不远,算得上是一匹宝马。 宝马的地位果然是要高上一些的,谢陟厘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胡校尉已经在喂萝卜了。 马匹一般要用细料粗料杂着喂,细料像芙蓉这样的病号还需要再加点餐,吃些汁水饱满的蔬果之类。 胡校尉一看谢陟厘手里的萝卜就知道她的来意,道:“这年头懂事的兽医越来越少了,现在兽医营里那些个,只要治到死不了就不管了。不像我们这一辈,巴不得睡在马厩边上。” 芙蓉不知道是不是还认得她,弃了胡校尉,拿嘴来叼谢陟厘手里的。 它现在什么也不能多吃,吃了谢陟厘的,胡校尉那一包便算是白带了。谢陟厘有点抱歉:“早知道您在,我就不用来了。” “罢了,反正闲不着,一会儿追光也是要吃的。” 马匹性喜群居,喜欢有同类做伴,所以除非是伤得极重,否则不会让马儿独处。只是谢陟厘没想到同槽的是追光,四下里望了一眼:“追光呢?” “跑马去了。” 养马是项细致活,若是不动弹,吃喝再好,只会把马养废了,尤其是像追光这种好马,每天不跑上几趟,只怕骨头都会痒。 谢陟厘一面喂萝卜,一面职业病又犯了,顺手就去摸摸芙蓉的肚子,听一听芙蓉的脉搏。 胡校尉看着她的手法,忽然问道:“你这手艺跟谁学的?教你的人叫什么名儿?” 王大娘以前说她:“你这孩子就是实心眼儿,你师父名声不好,你不让人知道他是你师父不就完了吗?不然那些人连你一起骂,吃苦头的还是你自己。” 谢陟厘当然知道那些苦头,明明上门出诊,力也出了,病也治好了,对方却会翻脸不付诊金,还朝她翻白眼:“钱给你们谢家做什么?你们何必挣北疆人的钱?反正北狄人有大把的银子给你们!” 现在,三年过去了,她已经从一个要不到诊金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先收诊金再出手的老油条,但面对这个问题,她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我师父名叫谢涛。” 胡校尉明显愣了一下,“你是老谢的徒弟?” 谢陟厘:“您认识我师父?” “不……不算认识。”胡校尉有几分支吾,“丫头,以后想过太平日子,就最好不要再提你师父的名字,知道么?” 谢陟厘低下头抚了抚芙蓉的鬃毛,半晌,道:“您既然认识我师父,也相信他会投敌叛国吗?” “唉,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的人信。”胡校尉拍了拍她的肩,离开之前,道,“人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活着的人得为自己打算,你师父若是在,想必也会这么教你的。” “不是的。” 谢陟厘低着头,喂着马,声音很小,却很坚定,“不是的。” 不管是死是活,做过就是做过,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谁也不该背着不属于自己的污名。 暮色缓缓降临,马蹄声由远及近,是追光跑完回槽了。 她也该回去了,再不回去营中就要宵禁了。 走之前她顺手把萝卜放进追光那一边的槽栏,直起身要走的时候追光已经跑到了栏边,发出一声兴奋的长嘶。 她正要笑着跟它打个招呼,忽然看清了马背上的人身姿挺拔,眉眼冷峻,竟然是风煊。 谢陟厘:“……” 堂堂大将军,每天要亲自蹓马的吗? 风煊翻身下马,一面给追光卸鞍辔,一面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谢陟厘心说不好,她又被逮到不务正业了。 她连忙解释她已经上完课了、也没有耽误晚上的背书时间、只是用空闲时间来看看、绝不会耽误修习医术之类,话才说了一半,风煊忽然一把捂住她的嘴,带着她闪到了旁边的草料堆后。 谢陟厘:“!!!” 风煊的手揽在她的肩头,掌心的温热隔着衣料也能直透肌肤,脸上那只手完全贴合着她,她甚至能明显感觉到他虎口的硬茧。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跟一个男人这样接近,近到让她慌乱的程度,下意识便想挣扎。 才微微一动,便招来了更加全面的压制,半边身体都被压进了草料堆中。 草料是新晒的,泛着独于阳光的干燥芬芳,草堆也很柔软,整个人陷进去并不算难受。 可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近到谢陟厘脸颊发烫,整个人好像都快要烧起来。 风煊是感受到掌心的滚烫才反应过来。 那丝热意像是唤醒了他全身的感官,他这才感觉到他一手扣住着一只圆润小巧的肩头,明明是骨骼所在的位置,隔着衣料却能感觉到一种如水般的柔软,仿佛再用一点力就能将它捏变形。 另一只手掌更是完蛋,掌心正中覆着一物,柔软弹滑,手感好到惊人。 他着实惊了一下。 不单为这份手感,更为因这手感而陷入片刻眩迷的自己,他险些忘了正事,只想去揉一揉它。 -- 第31页 槽栏里响起了低低的马嘶,伴随着脚步声,跟着有人叹了口气:“芙蓉啊芙蓉,你可好些了么?唉,芙蓉啊芙蓉,你说我该怎么办?” 谢陟厘一听这动静,整个人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原来他是要躲严锋的。 原来世上爱跟兽类说话的人不止她一个,严锋也有和爱马谈心的习惯。 风煊在这时缓缓松开她的肩头,眼神紧紧盯着她,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谢陟厘眨着一双眼睛,飞快点头。 她不知道她这个动作让风煊正要拿开的手微微一顿。 那对杏核眼忽闪忽闪的,在夜色里汪着一层莹润水光, 过于可爱了。 第17章 姑娘家家要学会撒点娇 谢陟厘只见他的眸子格外暗沉,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明明灭灭,原本要以为他要松开手的,下一瞬却被他捏住了下巴。 这不是她的下巴第一次落在他的手里,上一次还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她都已经吓得半死,这会儿黑灯瞎火昏天暗地,两个人挤在这小小的草堆后,谢陟厘魂都快被吓飞了。 ——大将军你醒醒!你是个病人!没有用的!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她灵魂的呼号,风煊低声道:“有草屑。” 这声音轻得不能再轻,若不是这种息息相闻的距离,谢陟厘指定听不清。 这句话倒是很好地打消了谢陟厘的惊恐,至于是不是真的有草屑,她没有深究,只模糊地感觉风煊松手的时候好像有点不情愿似的,脸上还闪过一抹隐忍的神情。 好在他到底还松了手,并且尽量和她拉开了一点距离。 两人总算没有再贴在一处了,谢陟厘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才开始觉得奇怪,他躲严锋干嘛? “芙蓉啊,你说我这次到底该怎么办?主子他为什么生这么大气?论相貌论身份论地位,她哪一点不够格当王妃?为什么主子偏偏不肯?那个医女到底有什么好?全身加起来没有二两肉,哪里比得上阿丽?” 严锋在那边和芙蓉倾心交谈,舌头有点大,含含糊糊的,像是喝醉了。 谢陟厘心里替他解惑:严郎将你有所不知,要拒绝安知意那样的大美人,你以为大将军愿意吗?还不是身体不行没有办法?你这般猛戳大将军的痛处,大将军自然要生气。 只是风煊的脸上有一种微茫的苍凉和悲伤,看上去并不单纯是愤怒,谢陟厘又想起了昨天晚上他那道孤寂而立的背影。 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吧……他和严锋之间显然不止夹着个安知意而已。 但这不是她能涉足的事,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装自己不存在,不发出任何一丝声响。 那边严锋还在絮絮叨叨:“……芙蓉你真好,我只有你了……连阿成那个混蛋都不愿听我说,他说我脑子烧坏了……我哪有?阿丽那么美,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人,我喜欢上她不是很正常吗?像主子喜欢那个谢医女才奇怪,她哪里有阿丽美?……你说是不是?” 芙蓉打了个响鼻,不知是赞成还是反对。 “我那么喜欢她,可她喜欢主子,她要我帮一帮她,我当然不能不帮。我都喜欢,主子一定也会喜欢的,主子喜欢她,她就会很高兴的……”严锋打了长长的酒嗝,“可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个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谢陟厘开始怀疑,这人莫不是个傻子吧? 为什么喜欢一个人,竟然希望她和别人在一起? 严锋翻过来倒过去就是这么些话,总之就是困惑于“你们明明那么般配为什么不在一起”,最后咕哝道:“反正我不会离开北疆的……我发过誓的,生死相随,永远跟着主子,主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不走……谁也不能让我走……” 旁边的追光之前一直欢快地吃着萝卜,这会儿大约是萝卜啃完了,觉得严锋有些烦人,打了个响鼻之后,朝严锋的方向踹了一脚。 好在严锋醉归醉,身手还颇为敏捷,避开了这一脚。 “追光啊追光,你脾气是不是太差了点?大家都是兄弟,哪有这样说踹就踹的?”严锋道,“还有,你这么大一匹马,凭什么不能让别人骑?还非得让主子天天来蹓你,你知不知道主子有多忙?啊?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东西……” 谢陟厘:“……” 行了,二位在“不让人省心”这方面当真是半斤八两。 严锋就这么骂骂咧咧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谢陟厘简直要怀疑他今晚是不是打算在马厩住下。 好在没有再等多久,严锋终于聊得差不多,起身歪东倒西晃晃悠悠地走了。 谢陟厘这才长长地透出一口气。 终于可以回去了。 不过一想到还有一堆医书药方等着她,她又不是那么着急回去了。 风煊在黑暗中始终沉默,背脊是紧绷的姿态,整个人自松开她之后便一动不动,仿佛一块岩石。 大将军不动,谢陟厘也不敢动。 夜色越深,空气便越是沁凉,谢陟厘已经开始觉得有点冷了。 可风煊却像是神魂已经离窍,不知在何处遨游,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她终于忍不住道:“那个……严郎将看起来应当不是为色所迷被收买哦?” ——单纯只是脑子不大好使吧? -- 第32页 一开口她就后悔了,一来这事着实轮不到她置喙,二来她的评价好像过于露骨。 “他一向笨得很。”风煊轻声开口,“当时只有出身最差的羽林卫才会被分到朝瑞殿,他明明出身不算低,却陪着路山成一起来了。” 那个时候他还是皇宫里沉默压抑的少年皇子,母亲是宫女出身,生下皇子也只是晋封到嫔位。他在众多的皇子当中丝毫不受关注,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宫中向来是弱肉强食,他们母子每日活在风雨飘摇之中,仅靠着母亲在德妃面前奉承,才勉强在宫中活了下来。 少年的他对于这些无计可施,整日练武解闷,严锋和路山成就是那个时候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最初他以为他们两个也和从前的羽林卫是一般货色,玩些阳逢阴违的恭敬,话里话外以嘲讽他们母子为乐——反正皇帝如种马般能生,皇宫最不缺的就是龙子龙孙。 所以他已经摸索出经验,第一天就狠狠给了两人一顿下马威,以讨教为借口,将两人揍得抱头鼠蹿。 接下来的路有两条,一是这两人再也不敢造次,二是这两人会带人回来报复。但风煊不怕,他巴不得就此闹出人命,把事情闹大,好让他那个父皇知道,他在这偏僻的朝瑞殿里还有一对被遗忘的妻儿。 但严锋和路山成选了一条风煊没有想过的路。 两人当场跪下,一脸崇拜:“哇,殿下您也太厉害了吧?这主子我们跟了!” 少年风煊:“……” 宫中人为自己挑主子乃是常事,但挑到他这种的,显然是脑子需要去治一治。 后来他得了机会投身从戎,这两个家伙就一直跟着他身边,吃着最粗劣的伙食,冲向最危险的战场,最大的抱怨不过是嫌兵士的干粮真他妈难吃。 “阿厘,你有朋友吗?”风煊的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 谢陟厘点点头,答:“有,很多。” 风煊看了她一眼,倒是有些意外,以她的性子应该很少会去结识什么新朋友,谢涛的事情一出来,老朋友估计也会散得差不多,他原以为她的答案会是“没有”。 上一世他便是觉得自己没有,严锋、路山成、孟泽三人一直追随在侧,但他也只当他们是部属。 是到了那一截刀尖透出胸膛,他才在巨大的愤怒里感到一丝悲凉,原来他们三个对他而言早已不止是属下,而是朋友了。 “你朋友背叛过你吗?”他问。 “没有。”谢陟厘轻声答,答得舒缓而笃定。 不知人心险恶的小孩——风煊轻轻叹了口气:“现在不背叛,不代表以后不背叛,你自己多留个心眼吧。” “不会的。”谢陟厘道,“它们永远不会。” 永远不会? 风煊冷笑了一下。 他曾经也认为就算整个世间的人都站在他的对面,严锋、路山成和孟泽依然会站在他的身边。 三个人当中,严锋和路山成一路相伴,孟泽更是救过他的命,他一直以为他们是过命的交情,结果最后他们当中真的有人要了他的命。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永远,一切只不过是时机未到。” 又哪里有什么忠心不二,一切只不过是诱惑不足。 “……”谢陟厘知道自己是不擅长聊天的,听着风煊冷然的语气,更是肯定了这一点。 唉,要不,她还是回去背医书吧。 然而风煊好像还没聊尽兴,“若是你以为永远不会背叛的朋友背叛了你,你会怎么办?” 谢陟厘没好意思说出自己的朋友是些什么身份,努力想了想,道:“如果真背叛了,那就背叛了吧。它们生来并不是我的朋友,也没有规定当朋友就得一辈子的,可能当到一半不想当了,那便由它去吧。” “如果他伤了你,甚至杀了你呢?” 谢陟厘明显感觉到了他声音里的阴郁低沉,只觉得这天越来越难聊了,犹豫了一下,道:“都这样了,显然就不是朋友,是我自个误会罢了,也就谈不上背叛,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都杀了我了,我也不用想这些事了,爱怎样怎样吧。” 话才说完,风煊便转过头来盯着她,半晌没说话。 谢陟厘瑟缩地问道:“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没有。”风煊面无表情地答,“你只不过也是个笨蛋罢了。” 最最笨的那一个。 谢陟厘没敢接口,一阵风吹来,当场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风煊自己是习武之人,气盛血旺,这点冷丝毫没有感觉,但看谢陟厘小小一只,身形又单薄,却陪他在晚风中聊了半天,心里面那点愤懑不悦都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静谧的温和。 谢陟厘只见他好像是转眼之间,脸上的神情就变得不一样了,再下一瞬,他解下了自己的外衫,展开来裹在她肩上。 外衫是和寻常士兵一样的粗布质地,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一覆上来便带着一股暖意。 “下次冷了就直说,姑娘家家,要学会撒点娇,不然白冻着自己,没人心疼的。” 他的声音依然低沉,却已经带上了一丝柔和,像一个很会照顾人的兄长。 天上的星辰已经亮了起来,星光下他身段修长,腰身劲瘦,英姿勃发,恍如天上的武神下凡,谢陟厘的心忽然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 第33页 “还有,”他又道,语气带了几分严厉,“你的任务是专心学医,马出了事自有兽医来治,以后再为这些不相干的事情耽误修习医术,我可要军法处置了。” 谢陟厘:“……” 小心肝立刻老老实实,动也不敢动了。 第18章 我愿意一辈子当个兽医 谢陟厘继续回到医书的无边苦海里沉浮,好几天之后才知道严锋被派去了马场养马。 北疆一带有大央最好的马场,北狄马天下无双,唯有北疆马能与之抗衡,历来为朝廷看重。 但再怎么看重,养马同带兵毕竟不可同日而语。之前严锋去京城,人们只当是有公务在身,现在去马场,一看就知道是受罚了。 谢陟厘想,严锋认罚也要留在北疆,是不是说明他是很忠心的?风煊是不是就没那么难过了? 她有好几日没有看见风煊了。 像是他当真想起了姑娘家有“清誉”这样东西,风煊再也没有踏入过小帐一步,且满营的人大约都知道了那日他传下去的交代,连曹大夫都没有再让她带东西。 惠姐关切地问:“怎么?你们吵架了?” 谢陟厘叹息:“我有几个胆子,敢和大将军吵架?” “那是怎么了?”惠姐疑惑,“他也没旁人啊。” 军护营这次新征了一批医女进来,惠姐终于不像前些时日那般忙得一团乱了,开始给谢陟厘出谋划策:“男女之间,床头吵床尾和,你只要在床上扑倒他,就什么事儿都不是事儿了。话说回来你到底夜袭了没有?” 谢陟厘听到“夜袭”两个字就想哭,“惠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还得回去上课先走了。” 不过她才回到小帐篷,就迎来了不速之客。 胡校尉匆匆而来,一脑门汗,一把抓住谢陟厘,劈头就问:“你师父治马槽结最有一手,还有个独门秘方,你知不知道?” 谢陟厘才刚点了个头,就被胡校尉一把抓走:“快跟我去看看!” 谢陟厘被拉得脚不沾地,半路遇见前来给她上课的祝军医和姚军医,只来及说一声请二位先去忙,她这边一会儿就好。 但到了马厩才发现情况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马槽结又称喷喉,病马往往周身早热,鼻喉肿胀化脓,若不及时救治,便会形成核桃大小的脓肿,病灶还会转移到脏腑,造成马匹全身浓毒败血而亡。最要命的是这种病还会传染。 但马槽结多发于幼驹,养马场里的几个月大的小马最容易染上这种病,被选到军中的马已经是根骨壮实,此时还会发病,就只有一个原因——它在马场就被传染了。 马被传染了槽结之后并不会立即发作,约有几天之后才开始显出初始症状,一般都是发热流清涕,因此常常被当成风寒误诊。 这匹马便是如此,兽医喂了它几天药还不见好转,针炙之后反而越来越严重,才这请胡校尉出马。 胡校尉一看就知道不好,一面吩咐人把病马隔离,一面来找谢陟厘。 谢陟厘翻开它的鼻孔已经看到黄白色的浓鼻汁,呼出来的气息也灼热烫手,马匹两眼潮红,汪着水光无神地看着她,十分虚弱。 “黄柏酒炒、知母、金银花、大黄各六钱,连翘、桔梗、木通各4钱……” 谢陟厘还没报完药方,蓦地里只听一道沉声大喝:“谢陟厘!” 谢陟厘在外头探着马儿槽结处的手一抖,抬头就见风煊站在马厩外,阳光盛烈泛白,照出他脸上同样盛烈的怒气。 风煊是在帐外看到了祝军医与姚军医,一想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在给谢陟厘上课,一问之下才知道谢陟厘又来了兽医营。 风煊收慑部属得心应手,军令一出无人敢犯,偏偏在她这里就是不管用。她明明长着一张乖巧温顺的脸,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屡教不改,油盐不进。 这会儿她半跪在马厩里,马头整个搁在她的膝上。这一间马厩本就破败,地上的脏污和马身上的脓汁全沾到了她的衣服上。 风煊心中的烦躁与怒气腾腾腾往上升——她娇娇软软的,应该裹着绫罗,养在香闺,再不然也该在太医院,听脉问诊开方,纤尘不染,而不是落在如此境地! “谢陟厘,给我出来!” 风煊声音里的怒气让众兽医的腿发软,纷纷都跪下来。 每一个兽医都有些独门妙法,那是赖以为生的吃饭家伙,一般是不会告诉旁人的。所以谢陟厘居然肯报药方,胡校尉已经惊了一下,风煊再这么一吼,胡校尉彻底撑不住,手里的笔啪嗒掉地上,人也跟着跪下去。 “大将军您等一等好吗?”谢陟里满心着急,飞快向胡校尉道,“还有木香、防风、荆芥各3钱。” 她说完就准备起身,却觉得手底下不对劲,这匹马的槽结不止一个,一个尚有些发硬,一个已经破裂发脓。 谢陟厘脸色变了变,“等一下,金银花和栀子再加六钱,另外再添一味皂刺,用量一两二钱……” 她的话没能说完,已经被人扯着手腕拉了起来,一抬头就对上风煊深邃的双眸,里头全是压抑的怒气,“谢陟厘,你可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他本来就高,这个角度看起来简直有压倒性威势,谢陟厘胆战心惊:“我、我知道错了,大将军饶命!” 她的声音在发抖,人也在发抖,被风煊攥在手里的腕子更是抖得厉害,且细,一捏就断似的。 -- 第34页 风煊微微顿了顿,声音里可怕的怒气稍稍降了一些:“没人要你的命,但你口口声声要学医,人却总往外跑,如能能学得成?” “我、我一定会好好学的。”谢陟厘颤声道,“只是大将军,这匹马病得不轻,我刚好会治,今天我能不能告假一日?这槽结又称腺疫,来势汹汹,恐怕已经有不少马匹感染了,需要将军中的马全部排查一遍……” 风煊给她气笑了:“想来谢医女擅长此道,是要帮着一起排查了?” “若是可以,那就更好了。”谢陟厘想着多一份人手便能早一点排查完,而早一点排查完,便能少一匹马受传染,她恳求道,“学医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可这匹马若不及时救治,一条性命就没了。不知道还有多少匹马和它一样……” 胡校尉在旁边急得不得了,几次想打断谢陟厘,可惜都没那个胆子。这姑娘真真是太不会看人脸色了,大将军的脸已经铁青了。 “学医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所以你才得争此朝夕!你只有一年多的时间,若在这段时间你入不了太医院,这辈子很可能都与太医院无缘了。你以太医院是那么容易进的?即便看在我的份上收了你,你进去一样是当摆设,到时一事无成,两手空空,你对得起你自己么?!” 风煊几乎是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谢陟厘啊谢陟厘,你既然想进太医院,就给我拿出点样子,不然你这辈子就只能与这些牲畜打交道,一辈子只能当个兽医!” “……”他的怒火几乎有实质,火星子好像能烧到谢陟厘身上来,谢陟厘下意识想退后,瑟缩了一下。 脚边就是那匹病马,它正躺在地上哀哀喘息,温润的大眼睛里一片潮红,眼角全是湿润的泪水。 就这样简单诊断后开出的方子不一定管用,要救它还得看用药后的反应。可她没有办法留下来,她得去背那些无穷无尽的医书,去考那虚无缥缈的太医院。 “……可是我愿意。”谢陟厘慢慢地,低低地道,“牲畜的性命也是性命,我愿意一辈子当个兽医。” “你说什么?” 风煊的声音沉了下来,一字一字十分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一丝寒意。 他的眼睛里明明已经没有怒火了,谢陟厘却觉得比方才还要可怕。 她整个人抖得更厉害了,可胸膛里面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一样,一些话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脱口而出:“我不想学医术,也不想去太医院!这都是您要我学我才学!我只想当一个兽医,一辈子就跟这些牲畜在一起!” 这些话耗光了谢陟厘全部的勇气和力气。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一整个人好像被掏空了。 风煊盯着谢陟厘看了许久,就像不认识她似的,慢慢点头道:“好,好。谢陟厘,记住你自己说的话,将来莫要后悔。” 谢陟厘早已是两腿发软,风一吹都能倒下,舌头不知道为什么还挺硬,发出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声音:“这是我的真心话,我不会后悔的。” 你在说什么啊! 谢陟厘的灵魂在咆哮,嫌命长吗?! 不要啊! 小羽还在家里等她!家里的猫猫狗狗还在等她! 马厩里鸦雀无声,兽医们全都恨自己不能原地消失,生怕大将军一怒之下把他们一起株连处置。 谢陟厘根本不敢抬头,脑袋重得像块大石头,沉甸甸地扣在脖子上,头皮一阵阵发麻。 许久许久,风煊终于开口了,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冥顽不灵,无可救药。” 第19章 许久不见,你在这里过得甚是热闹…… 后来谢陟厘回想了很多遍。 每一遍都觉得——她一定是被什么鬼怪附体了。 她怎么会有胆子说出那么多话?她到底是怎么把这这些话说出口的? 风煊当时便拂袖而去,谢陟厘则瑟瑟发抖,以为很快就会有一队士兵冲过来把她押入大牢,军法处置。 所以急忙抓紧时间把治槽结的药熬出来了。 又担心自己等不到马儿服药,便一条一条把自己能想到的反应全告诉胡校尉,差不多算是倾囊相授了。 结果她接连调整了两次药方,马匹鼻间流出的脓汁都淡了些,天色也暗沉了,依然没有人来押她。 大将军,不准备处置她? 他发现她着实是烂泥扶不上墙,根本不想再看到她,所以懒得找她算账了? 她,自由了? 这可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小心脏立刻砰砰乱跳起来,也不敢回小帐篷,就来惠姐这里借宿。 这事早在医护营传遍了,惠姐道:“我听说有些人一般三年都不发一次脾气,但发一次就能管三年。真没想到你就是这种。” 谢陟厘心说她自己都没有想到。 现在回忆一下风煊当时满面的怒容,她依然觉得腿软。 但……把一直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就像是卸下一份一直背在身上的重担,感觉真的是太轻松太爽了。 “你这事办得着实不妥。大将军一心栽培你,你却为了一匹马当众违逆他,你是怎么想的?”惠姐道,“换作旁人,单是一个‘上不敬’就够挨几十军棍了,你居然还能没事人似的,说明大将军心里头还是疼你的,饶是生气,也没舍得下手,嗯,那便还有救。” -- 第35页 谢陟厘一呆:“救什么?” 惠姐拿指头在她脑门戳了一记:“你哦,眼下你就好比是打入冷宫的妃子,还不赶紧想法子挽回大将军的心,好早日重新上位?” 谢陟厘连连摇头。 不不不不,不用上位,谢谢。 冷宫挺好,我爱冷宫。 她再也不用去认字背书,什么药方脉络全部可以抛到脑后,每天都可以和胡校尉一起去马厩,帮着排查军中马匹。 马厩的味道混和着干草和马粪的气味,耳边除了马嘶之外就是兽医们哈哈大笑,聊着自己行医时的趣事,胡校尉时不时跟她交流一下某种症状的医治方法……进军营这么久,谢陟厘第一次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这才是她本应过的日子。 整天读书写字,跟着大将军转,还要受众将领行礼什么的……简直就跟做梦似的,太不真实了。 大帐那边一直没人来处置她,谢陟厘心里越发安稳,基本可以确定,风煊是已经将她这个小人物丢到脑后,不打算理会了。 眼看又到了休沐之日,她算着风煊去校场的时间,回到小帐收拾了一下东西。 拎着小包袱刚离开小帐篷,就见严锋大步流星走来:“谢医女!” * 天气越来越热,校场上的操练也越来越辛苦。 将士们都被汗水湿透了衣衫,却没有半句埋怨——毕竟大将军也和他们一样顶着大太阳,没有一日缺席。 风煊像往常那样微皱着眉头。 不够。还不够。 还要更强,更快,才能在明年那一战中占据绝对优势,才能让他们活着从大漠走出来。 忽地,侍立在风煊身边的路山成微微“噫”了一声。 风煊看了路山成一眼。路山成紧紧闭上嘴,对他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说明路山成看到了什不该看到的东西,并且不想让他看到。 风煊顺着路山成方才的视角望出去,就见烟尘滚滚的校场外,两匹快马正绝尘而去。 去得已经比较远,看不太清。但那匹黄膘马他绝不会认错,那是芙蓉。 骑着芙蓉的,自然是严锋了。 已经被派去马场的人居然还敢来军营,他想干什么? 风煊脑子里这点疑惑还没转完,忽然发现另一匹马背上的人身形格外娇小,绝不是士兵。 严锋马术超群,芙蓉又是一匹难得的好马,如此纵马驰骋,能跟上他的人不多。 而那人虽然没能跟他并驾齐驱,却始终跟在五尺开外的距离,未曾落下,马术同样不俗。 关键是,那人身上系着一条连身围裙,是洗到发白的浅蓝色,系带束在腰后,随风飘飞。 谢陟厘! 路山成只见风煊搭在椅子上的手骤然握紧,指节发白,顿时就很想冲过去把严锋扯下马来暴揍一顿。 这货是怕主子气得不够狠吗?回营就回营,怎么还把那个谢陟厘拐走了? 那日虽说风煊给了明话,说什么谢陟厘是救命恩人,别无他意。但路山成心说我一天十二时辰就差没有跟主子睡一张床上,谁救过主子难道我还能不知道? 既然“救命恩人”是假的,“别无他意”自然也是假的,并且又因为主子居然会为她编造这种谎言,更让路山成如临大敌,分外戒备。 后来谢陟厘在马厩里和风煊吵翻,路山成是最最欢喜的那一个。 原因无它——迷惑主子的妖女终于走了,主子终于安全了。 现在路山成别无所求,只求老天爷不要再让谢陟厘有机会回到主子的视线。 可老天爷偏偏和他对着干,居然派个严锋来把人拐走了。 一定是谢陟厘那个妖女故意安排的! 路山成握着拳头义愤填膺。 “要不要我去把他们追回来?”路山成立即请示。他一要追上去把严锋揍成猪头,然后把责任全推给那个妖女。 风煊眉头皱得很紧,眉峰压得低低的,“去传胡鹏。” 胡鹏便是胡校尉,他入伍多年从未上过点将台,一上来就见风煊眉眼森冷,当场便有些腿软。 风煊沉声问:“你手下的谢兽医和严郎将离营了,你可知晓?” 这着实是件极其平常的事,胡鹏一听是问这个,忙答:“是。这场腺疫应是从马场那边传来的,所以大营排查之初,我们便通知了马场,如今马场也在排查。严郎将过来问这边借人手,小的便派谢曾医过去帮忙。” “既是人手不足,为何只派一个去?” 风煊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视线还落在校场上,仿佛是随口一问。 但胡鹏立即就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叫到这里来了,大将军的意思是——你派谁不好?为何偏偏要派谢陟厘? 胡鹏连忙跪下:“马场里的兽医人手其实是最足的,严郎将要人,要的是能主持大局统筹排查的人。小谢是医治此病的能手,她一去,定然是人到病除,整个马场的马匹都保得住,所以小的斗胆,便将她派了过去。” 风煊依然望着校场上的两军往来,手指在椅子扶手上微微画着圈:“……她的医术很好?” 胡鹏斟酌着道:“旁的不知道,单就腺疫来说,当在小的之上,军中无人能及。” 风煊的手指顿了一下。 阿厘字都识不全,背一段医书能磕绊成八截,想来当兽医的水准也十分有限,不然她上一世怎么会改当医女,还立下要去太医院的志向? -- 第36页 “……你觉得马场那边的腺疫什么时候能解决?”许久之后,他开口问。 胡鹏又一次抓住了问题的核心:“短则七八日,长则半个月,小谢便能回来了。” “……”风煊的手指微微抓紧了那块已经被他摩挲到光滑的扶手,声音冷硬了一点,“……我问她了么?” “是是是是,”胡鹏点头如捣蒜,“是小的多嘴了,小的打心眼里盼着小谢早日回营,有她在,军中马匹可管安稳哩。” * 胡鹏料得不差,谢陟厘在十二天之后回到了大营。 完美错过两次休沐,谢陟厘心头滴血。 而且一回来就没闲着,接二连三有人拉了自己的马来给谢陟厘查看,连午饭都没吃上几口。 “这都是你自找的。上回排查腺疫便排查腺疫,你管它什么掌钉深了、腿被蛰了、槽栏腐了?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胡鹏道,“你以为战马有那么娇贵?天天有人盯着看它是不是哪儿不舒坦,随时伺候着?谁有那个闲功夫!” 谢陟厘只是笑笑,放下饭碗又接着去忙。 ——正因为战马很辛苦,又一直没有专人悉心照顾,她才想着能多为它们做一些便是一些。她只要花上少少功夫便能让一匹马舒服许多,何乐而不为? 风煊最近也觉出不对劲。 这个不对劲主要是上午操练完了之后,他手下的将领便抓不全了,他们不是带着马去给兽医看病,就是去兽医营给马讨药。 好像他们的马突然就变成了娇弱的小猫,时刻需要温柔呵护。 风煊还有一次听到有人拦住路山成打听消息:“老路,你说实话,大将军跟谢兽医当真没什么吧?” 风煊微微皱眉。 有没有关系,是你们能过问的么? 然后就听路山成拍着胸脯道:“兄弟,你放一百个心,大将军跟那个姓谢的半文钱关系都没有!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信我的没错!” 风煊:“……” 路山成进帐就发现风煊手里的书被捏成了一团,“咦,谁动了主子的书?我明明让他们收拾好的。好啊,一定是哪个惫懒蠢货胡乱应付差事,我这就去把他揪出来打军棍。” “打军棍不用了。”风煊淡淡道,“你去校场跑个五十圈。” 路山成眼睛睁得滚圆:“……我?” 风煊:“对,你。” 天气炎热,骄阳似火,路山成在校场上一面跑得汗如雨下,一面反省自己。 嗯,虽说是别人捏坏了书,但总归是他失察,所以还是该罚,主子罚得对。 * 兽医营可谓是门庭若市,前所未有的热闹。 谢陟厘不大懂,以为在军中当兽医就是这么回事,不单给马匹治病,还要教人们如何爱护照马匹。 谢陟厘觉得挺好。马匹们得到的照顾越好,就越不容易生病。 风煊一日蹓马回来,路过兽医营帐,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盛况。 人和马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当中围出一圈场地,谢陟厘站在当中,系着围裙,乌黑柔软的长发辫作一条长辫垂在身后,阳光盛烈,仿佛给额角的碎发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她的肌肤柔软细腻,阳光照来,折射出美玉般的光,眸子里全是认真,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马匹一日要喂上三四次,若无战事,最好能定时饲喂,不要随意更改时间。喂料时先喂粗料,再喂精料,晚上最好再喂一次。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莫要省下晚上这顿,马匹一定能长得壮实……” 谢陟厘说话的时候并不看人,只望着马。 她其实有几分脸盲,这些人当中有好些常来,她也认不大出来谁是谁,倒是每个人的马她都认得,还悄悄在心底给它们取了名字。 此时正说着,忽然听得一声熟悉的马嘶,抬眼望去,就在人群外看到了高大的追光,一身皮毛在阳光下如缎子般闪闪发光。 像是老友重逢那样,谢陟厘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个笑容。 风煊很难形容自己看到这个笑容的感觉。 以前母妃养过一盆昙花,夏夜里还曾彻夜不眠守着它开放。风煊永远等不到它开便睡着了,只能听母妃遗憾他没能亲眼见着。 现在想想,没能见着也不打紧,想来昙花盛放,不过如此吧? 有一个月没有看见她了。 确切地说,是二十九天。 从当日在马厩不欢而散,到此刻重新看到她的脸,似乎过去了大半年之久,又似乎昨天才见过。 风煊心中莫名有些复杂滋味,似感慨,又似惆怅。 然后就见谢陟厘脸上的笑容忽然一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惶恐惊惧的神情,仿佛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一般,然后连忙行礼,“大、大将军。” 其余人纷纷行礼,风煊全没看见,他隐约觉察到一件事——她方才那个笑容,好像不是给他的。 “都杵在这儿干什么?”风煊冷冷道,“兽医营何时招了如此多的兽医?” 大家顿时作鸟兽散,个别脸皮厚点还试图要自家的马扮演一个病患,以表示自己当真是来求医的。 奈何大将军森冷的目光暗蕴杀气,脸皮再厚都扛不住,还是哆哆嗦嗦说一声:“谢大夫你先忙,我、我们明天再来。”然后落慌而逃。 -- 第37页 他们逃得太快,以至于没有看见风煊的眸子更冷了。 ……明天还来?? 方才还热闹的营帐门前顿时只剩谢陟厘一个。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带来青草的气息。 追光缓缓踏上几步,停在谢陟厘跟前。 谢陟厘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喉咙。 ——马厩在兽医营帐后面,不管是出去还是回来,风煊蹓马时都不该经过这里。 所以,他是来秋后算账了吗呜呜呜…… 一根卷起来的马鞭忽然伸到了她面前,抵住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 谢陟厘忽然想起了她第一次见他,也是被托着下巴,被迫迎上他的视线。 好像有一阵没有见着他了,但他一点儿也没有变,面容深邃英挺,眸子深处流转着复杂的、她永远也搞不懂的光,打量她的视线依然充满审视的味道,只是没有了当初的温和,反而多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感觉: “谢兽医,许久不见,你在这里过得甚是热闹啊。” 第20章 很上心吗?很明显吗? 这语气,这神情,这动作……怎么看怎么像来算账的。 谢陟厘一个字也不敢说。 脑子里只在盘算一件事——万一他真要来个军法处置,给她来个一百军棍什么的,那她是万万撑不住的。她不在了,小羽怎么办?家里那些…… “……你还有心思发呆。”风煊原来也没有多气,顶多就是有点儿不悦,这会儿还真有点恼火了。 她的眸子有点涣散,明显是在走神,脸虽被托着,视线却在扫了他一眼之后便迅速垂了下去,这是——不想多看他一眼吗? 她明明对他情根深种,这么久不见他,难道不想多看看他吗? “我、我没有……”谢陟厘声音微颤,带着一丝哭腔,“大将军,我还有师弟要养,要打要罚都随您,但是能不能……留我一条命?” 她依然不敢抬眼,但睫毛颤动得像蝴蝶在振翅,其间还含着一滴泪,将落未落,恍若一颗珍珠。 风煊怔了一下,马鞭收了回来,顿了顿才道:“谁要你的命?” 谢陟厘听出一线希望,眨了眨眼,抹了抹泪,吸了吸鼻子:“只要您给我留条命,您要怎么罚我都认。” 泪水是抹净了,鼻头和眼眶还是微红的,她又生得白,这点软红便格外明显。 明显到让风煊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人的程度。 但事实明显是她不识好歹自甘堕落,明明心怀梦想却不愿勤力上进,还天天被这群男人围着……平时在他面前一句话也问不出几个字,当着这些人的面倒是侃侃而谈,一个磕绊都不打! 这么想着,风煊方才被那颗泪珠浇熄的怒火又隐隐有了要抬头的趋势,他淡淡道:“谢陟厘,这众星捧月的日子你过得可还舒坦?难怪连太医院也不想去,只愿在这兽医营蹉跎。” 谢陟厘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众星捧月”是什么意思,喃喃道:“他们……他们……” 风煊冷冷道:“你该不会要说,他们都是来医马的吧?” “不全是。”谢陟厘道,“还有好些是来学养马的。” 风煊:“……” 她回答得太过认真,风煊一时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还是讽刺。 不过冲着她平时鹌鹑般的个性,谅她也没有后者的胆子,风煊用力捏了捏马鞭,咬牙道:“谢陟厘,他们是冲你来的!” 谢陟厘点点头:“嗯,他们说……” 话没说完,眼前忽然一暗,风煊翻身下马,高大的身形逼到她眼前,挡住了阳光。 他的眉眼森冷,眸子里像是有小簇的火焰在跳动,声音里的怒气明显比方才上了几个台阶:“你明知如此,还要留在这里?” 谢陟厘再一次被吓懵了,脑子里作不出反应,只是喃喃地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他们说,旁的兽医只管治马,不教养马,所以很愿意听我教一教他们。我……我就觉得,教会了他们,战马养得好,在战场上就能打赢北狄了……” 她这么磕磕绊绊说完了,才发现风煊的脸色有点奇怪。 谢陟厘以前看过这种脸色,师父出事的时候她的周围突然多出了许多债主,声称师父某年某月某日借了他们家多少多少东西多少多少钱,但是他们显然不知道师父有记账的习惯,谢陟厘把账本搬出来之后,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和风煊此刻有几分相似。 ——因为他们发现真正欠债的人是自己。 风煊忽然别开了一下视线,再回过头来的时候,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以后别理那些人,你是兽医,不用管养马的事儿。” 她只梳着一条长辫,圆润饱满颅顶一无发髻二无钗环,掌心完完全全笼在上面,发丝柔顺轻盈,触感好到出乎意料。 风煊的手下意识又拍了一下,这一下更轻,更柔,已经不是拍,而是抚摸。 掌心甚至有自己的意识,就想停留在她的头顶。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风煊立即把手收了回来,仿佛有什么东西烫着他似的。 谢陟厘只觉得他的掌心温热,被拍过的地方都隐隐发烫。这一瞬间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师父,师父以前也常常这么拍她的脑袋,还要附送一句“傻丫头”。 “笨蛋。” 谢陟厘忍不住抬起了头。 -- 第38页 明明是在骂她,为什么她竟然觉得很像师父的语气? 一定是她吓昏头了。凭她的所作所为,风煊拍她的脑袋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衡量一下用多大力气才能拍碎。 “旁的女子十九岁,都已经相夫教子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须得自己为自己打算。”风煊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是在这兽医营蝇营狗苟,还是回小帐篷专心求学,你自己好好想清楚。” 说完,他一夹马肚,追光长嘶一声,带着他绝尘而去。 谢陟厘呆呆地留在原地,一时还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全须全尾地被放过了。 而且听他的意思,还想……让她回去? * 风煊回到大帐,孟泽已经在等着了。 孟泽怀里抱着一只锦匣,打开来,里面满满的账本和文书:“都在这里了,我已经命人备下快马,一到天黑便可以出发。” 上一世,安祟恩的罪行是到明年二月份才彻底拿清楚,他直接把罪证送往京城。 罪证送出去的当晚,安庆源就押着安祟恩来到大营,亲手砍下了儿子的脑袋,痛哭流涕,说自己愧对陛下,愧对北疆万民。 他当时感动于安庆源的大义灭亲,给安家留了最后一丝颜面,派孟泽追回了已经上路的文书,只让安家按数补足贪污粮饷,并为所有冤屈者正名。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和他那位儿子成群的父皇不一样,安祟恩是安庆源的独子,而连独子都可以手起刀落,他居然还相信他只是一个管教不严的伤心老父。 “安庆源在北疆二十年了,难道天黑出发便瞒得过他?” 锦匣里的罪证和梦中如出一辙,不需要翻阅,那种清晰的愤怒就已经涌上了风煊心头。他缓缓合上了锦匣,慢慢地道:“把这个送去都护府。” 孟泽一呆:“送给安庆源?!” 风煊坐进椅子里,背靠上去,整个人有种异样的慵懒,淡淡地道:“反正就算不送,人家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孟泽抱着锦匣,一时没有动,只沉默地看着风煊,良久,问道:“煊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风煊已经很久没听到“煊哥”这两个字了。 九岁那年他出天花,被迁出宫外,送到宏福寺。 说是静养,其实是扔出宫任他自生自灭。 好在刘嬷嬷家就在宏福寺附近,花钱疏通了关节,把风煊接到自己家中调养——后来风煊才知道,刘嬷嬷是把自己置的墓地、棺材和寿衣全卖了,再加上积年体己,才办成了这件事。 刘嬷嬷还要在宫中当差,照顾风煊的主要是刘嬷嬷的儿子和儿媳,也就是孟泽的父母。 孟泽小他两岁,在他养病期间,就忍不住跟上跟下。 风煊还记得小孟泽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天花这个病没事的,我也出过,多躺躺就好了。” 后来风煊果然好了,在孟家一住就是两年,那两年是他童年时代唯一可以算得上轻松自由的时光,每日和孟泽一起爬树打鸟,无所不为。 因怕泄漏他的身份,孟家对外只说他是远房外甥,孟泽则管叫他表哥。 但风煊不喜欢听人叫表哥。世上唯一会叫他表哥的,是姜家的子女。 那是皇后的母族,也是世间除了皇族之外,最显赫的家族,声势极盛之时,皇家都要被它压上一头。 而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皇子,那些姜家子女会在大宴场合客客气气地喊他一声“表哥”,只是眼中的冷淡与嘲讽简直能化为实质。 “小泽,不许叫表哥,叫煊哥。”他这样告诉孟泽。 孟泽做什么都听他的,望着他的目光永远带着崇拜。 因为他能爬上最高的树,能用石子儿打下飞过的麻雀,能用树枝钉住水里的鲫鱼……总之在孟泽的眼里,他是无所不能。 孰不知他根本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被人从宫里赶出来的倒霉蛋。 两年后母亲终于央求到德妃帮忙在御前说话,把风煊接回了宫中。无论回忆多少次,风煊都确认自己的童年是在那一刻结束的。他不是在山林间自由奔跑的煊哥,他是受尽冷落的七皇子,要出人头地,在危机四伏的深宫中护住母亲。 刘嬷嬷一直说让孟泽过来跟着他,孟泽也一直和他书信不断,只盼着早日和他一起上战场杀敌。 但他是到封王之后才正式给孟泽去信,召他入伍,因为刀枪无眼,而孟泽是刘嬷嬷唯一的孙子,更是他童年时代唯一的见证。 两人分别时还都是小小少年,再见面都已经是加冠的成年男子了,是走在路上都有可能认不出来的程度。 不过孟泽开口唤了一声“煊哥”,儿时的记忆便全都回来了,中间所有的岁月好像全都消失了,他们拍着彼此的肩膀,又成了两个对着彼此大笑的少年。 孟泽小时候是条活泼的跟屁虫,长大后却颇为沉稳,那声“煊哥”他只叫过一次,对两人幼时的交情也缄口不提,平时只称“大将军”,谨慎克制如同一个寻常部属。 所以这一次再听到“煊哥”二字,风煊有点讶异地抬起了头,就见孟泽一脸认真。 孟泽道:“煊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先是对一个兽医如此上心,现在又要把辛苦查出来的罪证交给安庆源,你到底想做什么?” -- 第39页 风煊想了想,问:“很上心吗?很明显吗?” 孟泽:“……” 重点好像不是这个吧? 风煊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低头。孟泽照做了,风煊在他脑袋上拍了拍。 小时候风煊就很爱拍人脑袋,孟泽的脑袋毛茸茸的,像条小狗。只可惜现在长大了,又一向爱做文士打扮,束着发,戴着帽子,一拍只拍到帽子上。 “小时候活泼可爱,长大了反而装起斯文来。”风煊不甚满意地收回手,“照我的吩咐去做,日后便知道原因了。” 孟泽显然是很久没被人拍了,愣了愣才回过神来,摸摸头:“原来煊哥也会故弄玄虚。” 风煊腿长,从桌子底下伸过来扫了孟泽一脚,孟泽跳起来避过,笑道:“大将军饶命!” 谢陟厘鼻尖红红的泪脸忽然就闯进了风煊的脑海。 风煊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是因为他拍了孟泽的脑袋,还是因为孟泽喊了句饶命? 总之这一个瞬间,风煊的脑海里完全地被谢陟厘占满。 眼前是她泛着水光的肌肤,含着泪珠的睫毛,微微颤抖的哭腔,掌心是她丰盈润泽的发丝,鼻间甚至闻到了一丝干草的芬芳——那时他一手握着她的肩,一手捂着她的嘴,她的身也软,唇也软,好像会在他的掌心里化成水。 “派人给严锋传道令。”风煊吩咐道,“让他送一批公马过来。” * 公马更为暴躁易怒,攻击性也更强,不易受控制,一般很少直接用来当战马。 所以当看到这么一大群公马被拴在马厩的时候,谢陟厘和其它兽医一样,一脸懵。 “这不是马场那边兽医人手不够嘛,”严锋袖子挽得老高,嘴里叼着根干草,“所以就来麻烦你们了。” 堂堂郎将被派去养马,毫无疑问是丢脸至极的。 但是“脸”这个东西对于严郎将来说似乎不太重要,他一脸轻松得意,好像是被委以了什么重任、眼看就要重新复宠的样子。 让一匹暴怒难驯的公马成为一匹温顺的战马,只需要做一件事——去势。 也就是骟马。 这基本是每个兽医都会干的活儿。只不过因为以往以场送过来的马都已经去过势了,大营的兽医很少有机会干而已。 公马的数量不少,谢陟厘同兽医们铺开场子,说干就干。 今日去兽医营的求医者们扑了个空,闻讯来到马厩时,只见兽医们正在给公马们灌麻沸散。 马多医少,大伙儿纷纷热情上前:“谢姑娘要不要帮忙?” “谢姑娘我帮你灌这匹吧!” “谢姑娘你看是这么按着的吧?” 谢陟厘习惯专心做事,其实很受不了一群人在耳旁聒噪,但她讲医马养马头头是道,拒绝别人的话却很难出口,尤其对方这么热心,人又这么多。 所以她只能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一边分神应答。 这些门外汉手下没什么轻重,自己的马早驯熟了倒没什么,这批公马却不是好惹的,长嘶一声就是一蹄子踹下去,虽没伤着人,但本就拥挤的马厩里顿时激起了一片混乱,谢陟厘都差点被挤倒了。 一人扶住谢陟厘,满脸殷勤:“谢姑娘你没事吧?” 谢陟厘看他有点眼熟,应是经常去兽医营的,似乎还是个将领。不过她记不住他的脸,也对不上他的名字,只能含糊道声谢。 眼看麻沸散开始生效,兽医们打开医箱,掏出刀剪,开始给失去知觉的马匹去势。 谢陟厘心无旁骛,专注于将公马身上最宝贝的东西掏出来。 她埋头骟完一匹马,抬头时才发觉有点异样。 周围安静了许多。 原本那些热心肠为她忙东忙西制造许多声音与混乱的男人们,好像被谁施了定身法,一个个站在原地,看着她目瞪口呆,表情似乎可以用“惊恐”来形容。 谢陟厘瞅瞅自己,还捏着从马匹身上掏出来的宝贝,那宝贝血淋淋的,沾得她满手是血。 场面确实有点血腥,不过都是上过战场的军人,还怕这点血? 谢陟厘表示不太理解,随手把那宝贝扔了,沾血的手伸向第二匹马,接着是第三匹,第四匹…… 她没有注意到,随着她解决的公马越来越多,围在她身边的人便越来越少。 最后再抬头时只剩了一个,就是方才扶她的那位,她想起来了,他似乎姓陈。 “陈将军?”谢陟厘见他直愣愣地看着她身边掏出来一堆东西,念在方才他扶了她一把,难得好心地主动开口问道,“这些你想要吗?要的话都可以拿走。” “我……”姓陈的将领一开口发出来的声音类似于呻/吟,嗓子明显发紧,双手捂着自己的裤/裆,“不……不,我不要,我……我走了!” 他像是从噩梦里醒过神来似的,拔腿便跑。 速度之快,好像后面有八百个北狄骑兵在追他。 第21章 我要和霸道、威风还有雄壮安安…… 没有了那群日日来点卯的人,兽医营一下子安静了很多。 大营中的操练依然是紧锣密鼓,士兵有磕到扭到倒是常事,对马匹却爱惜得紧,上一轮腺疫过去,马儿们太太平平,除了偶尔被伤了蹄,或是松了铁掌,几乎没什么事。 若不是这批突然送过来的公马,兽医营可谓十分清闲。 -- 第40页 公马刚刚去势,尚需悉心照顾,谢陟厘几乎是寸步不离地泡在马厩里,。 兽医们当然乐得有这样的同僚,无论干多少活都不说一个累字,手脚轻便,人又安静,重点是活又好,一个能顶三个人使。 兽医们年纪都不小,便开始替自己的子侄亲朋做打算,借着闲聊的功夫旁敲侧击,打听她的生辰属相。 胡鹏走来,照他们的后脑勺拍了一记:“去去去干活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又向谢陟厘道:“活儿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都干了让他们干什么去?不是都分妥当了么?各人都有各人的数目,你做完自己的就回去歇去,那起懒人,你越帮他们越懒。” 谢陟厘只是笑笑,没说话。 兽医们干活的方式只是保证马匹们“死不了”,她已经看到好几匹马清创不够,生出了肉芽,马儿受罪不少。 至于疼着渴着之类的难受,他们更不会考虑,嘴里说一声“牲畜嘛,还想怎么样”,就各干各的去了。 谢陟厘给所有的马匹的伤口都检查了一遍,该上药的上药,该清创的清创,等到事情做完,天色已近黄昏,谢陟厘的腰弯了一整天,险些直不起来。 她扶着腰缓了一缓才能活动开,收拾东西,背起医箱,正准备离开,就听得马蹄声响,追光马如其名,快如一道光,从马厩前掠过。 这是风煊蹓完马回来了。 谢陟厘下意识就往马匹身后躲了躲。 心中默念:天都快黑了,他看不到他看不到他看不到。 然而追光明明已经直奔自己的马厩去了,却被勒住缰绳掉了个头,在这间马厩外停下。, 风煊:“出来。” 日头徐徐坠落,绯红色的霞光从他身后照来,为他镀了一道明亮的镶边,像是谁用一支沾了金粉的笔,绘出了他的身形。 武将们大多虎背熊腰,他却是肩宽腰细腿长身薄,被霞光照得如同道一道剪影,挺拔而俊秀。 谢陟厘只敢瞄这一眼,单纯是想知道他在方才那种速度下如何发现自己的,那双眼睛是老鹰变的吗? 不过对于风煊来说,她这一眼也够了。 那双眸子映着霞光,晶莹璀璨,仿佛两粒世间最光亮的宝石,当真是流光溢彩,不可方物。 “你在这儿做什么?”风煊问。 谢陟厘听他的声音里透着轻悦之意,显然心情颇佳,乖乖答道:“看马。” “这么多马,就你一个看?”风煊道,“其它人都是吃白饭的么?” 谢陟厘不想给同僚们惹麻烦,连忙道:“不,不是的,他们是去忙别的了……” “哦?是么?”风煊淡淡道,“我方才从兽医营那边过,倒没见他们有多忙。” “可、可能是他们忙完了,毕竟天都快黑了,他们……也挺辛苦的……”撒谎这种事情着实不适合谢陟厘,几句话她说得异常艰辛,风煊却忽然低低一笑。 这笑声低沉而温和,十分悦耳,谢陟厘一下没管住自己,讶异地抬起头。 就见风煊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朝她道:“罢了,不会扯谎便不要为难自己。——你在这儿等我多久了?” “!”谢陟厘目瞪口呆,“我、我没有,我不是,我真的只是在看马,它们刚去了势……” 她着急的时候眼睛便会睁得滚圆,一对眸子圆溜溜地,脸色还涨得通红,语无伦次的模样让风煊心里头有些发软。 跟这么个小东西打交道真是得小心,他觉得他好像养了一只小兔子,声音大一点儿,或是喂菜叶的时候近一点儿,小兔子都会被吓得缩在墙角不肯过来。 他打叠起十分的耐性和温柔,依着她道:“好,是我误会了,那……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谢陟厘只觉得胆战心惊。 他越是好声好气,她就越紧张——因为这就表示他还没有打算放弃她,还想把她送进太医院! 当即她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完全没有。” 她一面说,一面拿出生平最猛的勇气开始后退:“大将军您请,我……我还有事,先、先走了!” 退出几步,转身便跑。 风煊看着这只落荒而逃的小兔子,低头反思了一下。 ——他是不是不应该直接开口问她,而应该等她自己说出来? 兽医营里的热闹没了,她自然是想回来的。但他这么一问,以她那么小的胆子,那么薄的脸皮,当下便只顾着害臊,话都说不出来。 看来他得多给她一些机会才是。 * 谢陟厘得出一个经验——黄昏时候不得在马厩逗留。 因为这样很可能会遇上风煊。 她在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马厩,想把一天的活计早些干完,忙到中午吃饭才回营。 午饭时候兽医营里最是热闹,这些兽医们最爱捧着饭碗吹牛。 然而今天帐篷内大家却只是埋头扒饭,扒得食不知味,连胡鹏都是面色沉重,眉头紧锁。 谢陟厘瞧着这凝重气氛,忍不住问道:“胡校尉,怎么了?” 胡鹏叹息:“今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路郎将居然要我们去给大将军洗马。” 谢陟厘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咱们是兽医,兽医洗马,不是份所当为么?” “那可是追光啊!”胡鹏沉痛道,“你问问这里的老人,谁没有被追光踹过?” -- 第41页 大家面色更凄惨了。个别人还抚向各自的腿或肚子,面露痛苦之色。 原来是这个。谢陟厘道:“我去吧。” “莫要胡来,那马认人的。”胡鹏说着,眉毛死死地皱了起来。他们这位大将军和旁的将领不同,一向都最是怜下,追光踢了几个人之后,大将军都是自己亲手洗马,不再假手他人,怎么今天却下了这样一道命令?难道有什么深意不成? 然后就听谢陟厘道:“我知道,它认我的。” 胡鹏闻言抬头,瞧见谢陟厘神情平静认真,辫子因一上午的忙碌有些散乱了,却仍然难掩那一团静好。 刹那之间,胡鹏福至心灵。 他想他明白了大将军的深意是什么。 “那就你吧。”胡鹏的眉头舒展开来,露出了笑容,“马厩那边你今天不用去了,好好洗,慢慢洗,一定要把大将军的马洗好了啊。” * 路山成听说兽医营派出来洗马的人是谢陟厘的时候,心情是相当不错的。 甚至还抽了点空去河边,选了个高瞻远瞩的位置,准备亲眼去瞧一瞧那个妖女吃瘪的场面。 盛夏来临,青草疯长,河边近水,青草的长势更加厉害些,风吹草低现牛羊并非单纯的歌谣,而是实情如此。 草实在太长了,以至于他走到近处才发现,已经有人坐在那棵树下,周围青草已经过膝,将人很好地包藏在里面。 路山成很想揉一下眼睛。 “你没眼花。”风煊淡淡道,“是我。” 路山成很想问一声您来这儿干什么? 然而不等他问出口,风煊朝他竖起了一根手指,视线紧紧落在了河边。 河边,谢陟厘牵着追光过来了。 路山成恍然大悟。 主子这么聪明的人,当然不会轻易被这妖女蒙蔽,这是主子已经察觉不对,要在暗中观察,揭穿妖女的真面目! 路山成战意立即就涌上来了。 只可惜他想象当中“追光踹妖女、妖女骂追光”的戏码并没有发生,追光在谢陟里的手里比一只猫儿还要乖巧三分,不仅乖乖让她洗,还不时拿舌头舔她的手,舔得谢陟厘咯咯笑。 场面过于温馨,让路山成相当失望。 他悄悄打量风煊的神情,赫然发现风煊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不妙! 想要抓住男人的心,就得先抓住男人的马。主子的马好像已经被抓得死死的了,大大不妙! 谢陟厘和追光玩得开心,水花在阳光下四溅,惠姐拎着一只竹篮,在另一边挖草药,两人手里各忙各的,嘴里聊着天。 风把她的声音送过来。 “你看连大将军的马都这么喜欢你,你还不快去跟大将军认个错,回去学你的医。”惠姐道,“你如今可是被打入冷宫的妃子,还不好好想想该如何复宠?” 路山成心中警声大作。 谢陟厘不知是没说话,还是声量低,他在这里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只听惠姐道:“那哪儿行啊?三年兽医干完,你就退伍还乡了,到时候可再也没机会接近大将军了。” “不要紧,”风隐隐约约把谢陟厘的声音送过来,“我就带着小羽,和霸道、威风还有雄壮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路山成:“!!!!!!” 露出来了露出来了!真面目果然露出来了! 藏不出家里还藏着男人,一藏还藏着三个!! 路山成再次望向风煊,这一回他终于在风煊脸上看到了期盼中的神情—— 风煊的瞳仁微微收缩,脸色极不好看,下颔线绷得铁紧。 第22章 一更 回营的路上, 风煊一直没有开口。 路山成跟在旁边,十分忐忑。 他原以为风煊会冲出去找谢陟厘算账——毕竟身为男人,谁能忍受得了头上的绿帽子?尤其一下子还来三顶。 但风煊没有。 风煊异常沉默。 路山成的目光便多了几分同情。 唉, 有什么办法?毕竟这是主子头一回跟女人打交道。 从前刚封王那阵, 流水介的女人和财宝送上门来, 主子全都原封不动地送回去,在官场上得了一个“铁面阎罗”的名声,连乐坊都没进过一次。 可万万没想到,这回居然栽在一个妖女身上, 偏偏这妖女道行如此高深, 把主子玩弄于指掌之间,伤透了主子的心。 路山成直想对着谢陟厘破口大骂, 又怕主子听了更伤心,一路只得强行忍着。 但是到了大营他就忍不住了。 因为风煊没有进大帐, 而是直接去了谢陟厘住的那间小帐篷。 啊啊啊啊这个妖女! 路山成心痛得好比一个八十老翁眼睁睁看着三代单传的宝贝清纯孙子被女伎勾进乐坊始乱终弃, 偏偏还痴心不改。 他将身一挺,挡在了帐篷前, 大声道:“主子,您醒醒吧!” 风煊给他搞得一怔。 “为她那样的女人难过根本不值当, 我早就说了她那个女人心机深沉, 一面装出一付可怜模样来勾引您,一面还在家里备了三个男人, 简直是无耻之极——” “路山成!”风煊一声喝, 打断了他的义愤填膺, “你很闲是么?去校场跑一百圈,不跑完不许吃饭。” 路山成张了张嘴,下一瞬新的命令又来了:“闭上你的嘴, 不跑完不许说话。” -- 第42页 路山成:“……” 还能怎么办?只能带着一肚子苦水去跑圈了。 耳边终于没有人聒噪,风煊走进小帐篷。 里面有一阵没人住了,按北疆的风沙可以落下厚厚一层灰。但他想着谢陟厘随时会回心转意,且她又是个爱干净的,围裙都洗到发白,回来若是看见屋内脏乱定然不喜,所以命人每日打扫,务求洁净。 此时帐内桌椅床榻样样安静如旧,仿佛连空气都像那一夜那般宁静,只是风煊胸中气血翻涌,难以平静。 这不是生气。 他当然不会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他又不是路山成那个蛤/蟆脑子,真当自己戴绿帽了。 他一早就告诉她不要对他有非分之想,那么她便迟早要另觅良人共渡此生,只是……三个未免有点多吧! 风煊重重地拳捶在桌面上,火气和刺痛一起随着指节直冲胸膛。 那一晚他就是坐在这张桌子后面教她认字,她低垂着脑袋,头发柔软地垂在颊边,昏黄的灯光将她的面颊照得像白玉一样,读错了一个字还会脸红,于是白玉便像是揉上了胭脂,一抹红晕直从里面透出来。 也就是在那一晚,她在他离开的时候依依不舍,问他要不要喝酒,圆润的杏核眼里带着羞怯的关心。 明明……明明是那么容易害羞的小姑娘,怎么会在家里藏三个大男人??? 为什么?! 风煊的拳头攥得死紧,胸膛急剧起伏。 但这不是生气,没什么好生气的……他只是觉得自己识人不明,竟然被这小丫头骗了。 上一世明明成为了医女,还说梦想是去太医院,这一世却自甘堕落不思进取,只想当个兽医。 上一世明明可以为他而死,这一世却从他身边搬走,还备下了三个男人……三个! 风煊又一拳砸在桌上,这一次灯台微微一晃跌了下去,在地上散了架。 不生气……不生气…… 她是他什么人?她哪怕有三十个男人也跟他没有关系…… “来人!”风煊大喝一声。 帐外的亲兵立刻进来。 “去把谢陟厘叫过来!” * 路山成发现了,主子罚他跑圈其实是为了他好。 他本来心里头替主子难受得好像要炸开来一般,但跑了几圈之后,脑子倒渐渐清爽了起来。 他真是操心得有点过头了,主子没拿谢陟厘怎么地,不代表主子痴心不改,还有可能是主子已经打算放下了。 以主子过往的杀伐决断看来,主子这是去小帐篷跟自己的第一次心动道个别,他实在不该去打扰主子。 哎,着实该罚。 “哟,路郎将这么勤力啊。” 路山成回头,就见严锋打马过来,骑着马跟在他边上,笑眯眯地看着他,“这又是挨罚了吧?” “罚你个头。”路山成一面跑,一面喘息着问,“你一个养马的怎么又跑大营来了?” “嗐,说起来还得感谢谢姑娘给我机会嘛,上回送来的那群公马本是马场要养的,如此挪到大营来,已经让大营出了兽医照顾,我总不能让大营再出草料不是?所以这不是带着人送草料来了嘛。” 路山成一听这话就停下了:“这关姓谢的什么事?怎么就成她给你机会了?你脑子坏掉了吧严锋?” “不懂了吧?我不在了,你以后没事多跟老孟学着点儿,人家可是乐坊最受欢迎的座上宾,让他给你个榆木脑袋开点窍。” 路山成翻白眼:“你知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些个什么屁话?” 马儿踩着小碎步慢跑在路山成身边,严锋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你傻啊?公马向来都是在马场去势的,为什么突然好端端就要送到大营来?以前没送过,现在突然送了,你难道没看出哪里有什么不同?” 路山成:“有什么不同?你该不会说是因为兽医营多了个姓谢的吧?” “正是!” “是你个头,脑子里装了太多水就不要跑出来乱蹦跶,小心把自己晃晕。”路山成忍不住停下脚步,连喘带吁地把河边那事说了。 严锋听得目瞪口呆:“我的娘,三个……原来主子喜欢这一款的,难怪安姑娘没希望…… ” “喜欢个屁!”路山成道,“主子以前都是被她蒙骗,这回是看清她的真面目了,瞧着吧,主子以后再瞧她一眼,我绕云川城跑一圈。” 严锋一时没搭话,他坐在马背上伸长了脖子,望着军营某一处,隔了一会儿才道:“阿成,你知道云川城方圆多少里吗?” 路山成:“嗯?” 问这干嘛? “你最好去问一问。”严锋一脸同情,只是眸子里的幸灾乐祸出卖了他,“因为你得挑个日子去跑了。” 路山成下意识想骂人,然后就见严锋举起马鞭指向某一处。 路山成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刚好看到风煊的一名亲兵领着一个人,拐了一道弯,往大帐方向走。 那人穿一身洗到发白的蓝围裙,简简单单垂在脑后的一条辫子,不是谢陟里是哪个? 路山成:“!!!!” 不是吧?! 主子你给我清醒一点啊! * 亲兵进去通传,谢陟厘在帐外等候。 “让她进来。” 里头传出风煊的声音,不是很大,因而听得有几分含糊,但谢陟厘觉得这声音好像比平时要低沉些,仿佛含着一丝明显的不满。 -- 第43页 谢陟厘低着头迈进大帐。 她来这中军大帐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来都很紧张。 尤其是她进来行了礼之后,头顶却久未听风煊开口,她便更紧张了。 风煊叫她来总不会是为了拉家常,为来为去必然还是想拉她去学医。他此时沉吟得越久,一会儿说出来的话定然就让人越难拒绝。 孰不知风煊不开口,是因为他一看到她一进来,一句“听说你给自己找了三位如意郎君啊”就到了嘴边,险险出口之际把自己惊着了。 ——听上去过于阴阳怪气,过于像……吃醋。 真把这种话说出口,他绝不会原谅自己。 现在问题来了,他把她叫过来,确确实实是想问这事的,若不问这个,该问什么? 大帐内静得落针可闻,空气都变得紧张,两个人的喉咙都有点发紧。 谢陟厘比风煊更撑不住,这一个来月她是日日都担心被逮回那间小帐篷。 有时候做梦都是背医书,背到醒来一看自己在医护营才长出一口气,觉得醒来真好。 她真的再也不想回来了呜呜呜。 “大、大将军,”谢陟厘壮着胆子道,“我、我有话想跟您说。” 风煊立即道:“你说。” 谢陟厘从这两个字里好像听出了一丝松了口气的感觉,但也无暇多想,一鼓作气道:“我很感谢您的好意,但我真的不想学医。我脑子挺笨的,学不来,就算回来也只是浪费您的时间,您这么忙,就别在我身上费心了吧?” 头顶没有声音,谢陟厘脖子发僵,也不敢抬头,只有硬起头皮,一鼓作气把想说的说完,“我觉得……您与其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另外选一个好料子栽培。曹大夫原先就是开医馆的,听说有好几个徒弟,您要不要叫他们来试试看?” 她说到这里顿住,因为听到了衣履之声,风煊起身了。 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心跳顿时更快了,脸色一阵阵发白。 拒绝大将军的下场,她不是没想过。 “大将军有隐疾”这种事本来就不是她该知道的秘密,现在她知道了还想走,哪有那么容易? 可如果就这么强留下来,只不过白白费时费力,她有几斤几两自己再清楚不过,到时候入不了太医院,治不好大将军的病,只怕麻烦更大。 她可以发誓不告诉任何人大将军的秘密,起再毒的誓都可以,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 谢陟厘还没有想好怎么起誓,下巴就被人捏住,抬了起来。 视线迎上风煊的脸,他的脸色看起来有几分铁青。 “谢陟厘,你是不是觉得,是个人我都愿意送他进太医院?” 第23章 二更 谢陟厘心道:不不不, 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您一定还想挑个老实听话、最好嘴严实的。 但这么一想更紧张了,她当真是样样都很符合。 除了天分为零, 简直是个完美的木偶。 “旁人去不去太医院与我有什么关系?若不是欠你一条命, 你当我是有多闲, 才愿意这么盯着你学医,一心送你进太医院?!” 谢陟厘原来正暗自发抖,此时忍不住眨了眨眼:“什么……欠我一条命?” 风煊:“……” 他是着实恼火了,居然把这种话说出了口。 “我只是不想你老来后悔自己年轻是因为贪闲犯懒而致一事无成, 懂吗?”他强行改了口, 道,“人和牲畜一样, 生来就知道要吃要暖,长大通晓男女大欲, 还要想要衍绵子嗣, 这是人之常情,但如果人生中只有这些, 那与禽兽又有何异?谢陟厘,莫要像禽兽般过这一生, 定下了梦想便要去豁力去追, 再多的苦和累都是为了实现心中所愿,这才是人该过的一生, 知道吗?” 他的声音本就比旁人低沉些, 缓缓道来的时候, 谢陟厘只觉得他的声音仿佛能从耳朵直接震动她的心里头去。 他再凶再冷,她都有心理准备,可他偏偏这样语重心长, 却超出了她的防备范围,不知道他要打哪一副牌,顿时有点呆呆的。 愣了一会儿才喃喃道:“可我……我的梦想并不是太医院……” 风煊皱眉:“那你想要什么?” 这话问出口就知道错了。 她想要的他还不清楚吗? 在战场上的千里追随,在箭雨前的以命相救……不都是为了他? 谢陟厘低头道:“我……我就是想回家,好好带着小羽……” ——和霸道、威风还有雄壮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这句话闯入风煊的脑海,宛如烧红的烙铁盖上脑门,风煊喝道:“住口!” 声音之大,以及声音里的怒气之盛,让他自己都呆了呆。 谢陟厘更是给吓得不行,一直硬撑着的勇气消耗殆尽,她的脸顿时白如纸,整个人忍不住开始发抖。 风煊深深呼吸,告诉自己,是因为他先绝了她的念想,她总不能孤孤单单过一辈子,总是要找别的男人的。 可这种念头一过脑子,脑仁就被烫伤了一样生疼,胸口里堵着一口气,上不得上,下不能下,憋得难受。 明明这样难受了,瞧着她这么个瑟瑟发抖的模样,心却自顾自开始发软,不由自主想:罢了,罢了,她要干什么就由她去吧。 就在此时,帐帘被一把撩开,孟泽大步闯了进来。 -- 第44页 孟泽是军中少有几名不经通传也可入帐的人之一,一进来才发现风煊面前站着个泫然欲泣的谢陟厘,风煊则是一脸想哄却不知道如何去哄的神情。 孟泽是个情场高手,一瞧便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奈何事情紧急,刻不容缓只得凑到风煊耳边,低声道:“安庆源带着安崇恩来了,已经快到大营外。” 风煊瞬即收敛了心神,点点头,“督护大人大驾光临,你去迎一迎,就当我不知道。” 这一个点头间谢陟厘瞧得清楚——他身上像是有一具坚硬的壳子,方才那些恼怒的、柔软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下子全给收进了壳子里去。 谢陟厘有一种感觉:这一刻的他才是那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王,方才那一个……好像才是真正的风煊。 孟泽俯首接令,不过视线还是落在了谢陟厘身上。 这意思很明显了,谢陟厘连忙行了一礼想要告退,风煊忽然拉住她的衣袖:“哪儿去?” 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亲昵。 谢陟厘有点茫然:“……” 这是哪一出? 孟泽低声道:“大将军,事关机密,这个……” 风煊道:“你去便是,我自有分寸。” 孟泽明显还想说点什么,到底还是忍住了,转身离去。 风煊的手还拉着谢陟厘的袖子,目光落在她脸上:“谢陟厘,你是军中一员,须得听从军令,知道么?” 他的眼神让谢陟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结结巴巴道:“知、知道。” “而今有项军务,我须得借用你一下。”风煊道,“望你好好配合,事成之后,我有重赏。” 谢陟厘颤声问:“我、我要怎么配合?” “很简单,一会儿无论谁让你走,你都赖着不要走。哪怕是我开口,你也不要听。” 谢陟厘:“……” 听上去确实很简单,但问题是,一个是大将军,一个是大督护,她敢不听,那不是找死吗? 帐外已经传来了一声苍老的哭嚎:“大将军!是我教子无方,对不起您呐!” 在帐帘被掀开的那一瞬,谢陟厘只觉得发尾一松,辫子蓬然散开来,乌黑的秀发披了满身。 一股清幽的发香扑面而来,像是细雾般具有实形,把风煊笼罩在里头。 风煊手里握着那根发带,心里不来由地有了一丝与眼下情境截然不符的悠然——果然和他想的一模一样,不仅是额发,她的头发天生微卷,弯曲缠绕,如云如雾。 下一瞬,他低下头,把脸埋进了她的发间。 谢陟厘全身的血液都往脑袋冲,两耳听到“嗡”地一下响,大脑一片空白,脸上烧红了一片。 她甚至还感觉到他在她发间蹭了蹭,不知是鼻梁还是嘴唇。 “大将军——”门外人的哭腔也差点儿呛在喉咙里,变成一连串的咳嗽。 风煊猛然抬头,立时后退两步,语气有点意外:“安大人?” 然后十分冷淡地吩咐谢陟厘:“我这会儿有事,你先退下吧。” 谢陟厘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大够用,并且习惯性应了一个“是”字,才想起自己的使命。 “是……”她一咬牙,“是……不会走的。” 风煊皱眉,语气颇为严厉,声音却是低沉悦耳:“听话。” 十分莫名地,谢陟厘的心猛然跳了一下。 她赶紧安抚自己,开什么玩笑?执行军务呢这是。 不过她对于自己执行的军务是半点谱都没有,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戏码,只能一个“不”字咬牙到底:“我就是不走。” 她这么低着头,虽是咬牙切齿,但整个语气软软的,着实硬不起来,任谁听着都像是撒娇。 风煊在宫中见惯了女子争奇斗艳,手段频出,对于女子扭扭捏捏的撒娇原本最是厌烦,可这一刻心里却像是给小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似的,又麻又痒的,声音里不用刻意装腔作势,自然就带上了一丝宠溺:“别闹,我这儿有正事。” 谢陟厘发现了一个要命的事实,他的声音怎么这么好听?本就低沉的嗓音再这么凑在耳边,又低、又轻、又柔,简直能直接把人的心酥化了。 醒醒! 他是大将军! 这是军务! 靠着灵魂拼命敲警钟,谢陟厘才坚持住了,“我……我不管,反正我就是不走。” 风煊留下谢陟厘是要做给安庆源看的,明知是假的,但这会儿见她满面飞红,语带娇嗔,心竟然真忍不住跳了跳,只觉得滚烫火热。 不能再演下去了,再演不知道她还会有什么情状出来,他头一次怀疑自己的定力。 “让安大人见笑了,”风煊把谢陟厘带到身后,面露无奈地向安庆源道,“婢子无状,实是在我调/教无方——” 说到这里他像是才看见被捆成粽子的安崇恩,吃了一惊,“小安大人这是为何啊?二位快快请起。” 安庆源哭到一半,不上不下的,情绪受到了严重干扰,此时再接着嚎就不大顺畅了,只是满面老泪纵横,嗓子嘶哑:“臣老了,不中用了,收到大将军送来的东西,才知道这孽障竟然做下此等祸事!如此祸国殃民,天理难容!我安家就算是断绝了香火,也绝容不下这等不忠不义之徒!大将军,人我已经给您捆来了,要斩首还是要凌迟,全听您的发落!” -- 第45页 这样精彩的哭戏,风煊上一世已经见识过了。 且当时因为没有谢陟厘这一出打岔,安庆源哭得悲怆凄凉,感天动地,他不觉深受感染,认为人间正气不绝,这位老臣着实忠义过人,竟没追究他早上才把折子送出去,为何当天这位老臣就押着儿子上门认罪。 上一世他还安慰安庆源,一切预备交由刑部入案,到时朝廷会派巡查使亲临北疆,彻查此事。 安庆源当场感激涕零,又深悔自己教子无方,在帐外当着所有人的面,斩下了安崇恩的头颅。 纵然是风煊,也不禁为他的大义灭亲所动容。当即派快马追回了奏折与证据,保住了安家颜面,并在第二年的大战对安庆源委以重任,将大军的粮草供应全权托付给安庆源。 当大军深入大漠,他才知道自己犯下了怎样的错误——粮草比援军还要渺无踪迹,一颗也没有供应上。 回想到那一战数万人浴血杀敌却只能以冰雪充饥,那么多勇猛的战士久经沙场,却在最后饿到连刀都拿不起,风煊只想仰天大笑——风煊啊风煊,你识人不明,上辈子死得活该! 而今,罪魁祸首就在面前,风煊走向刀架,抽出孟泽那把刀。 刀光雪亮,映在风煊的眉眼间。 谢陟厘心跳无端加快——她觉得他的眼睛比刀光还要亮,还要锋利。 第24章 三更! 风煊提着刀, 走向安崇恩。 安庆源哭道:“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 这孽畜罪该万死, 大将军您连老臣一块杀了吧!” 安崇恩也哭道:“父亲, 都是我的错,跟您没有关系……” 父子两个痛哭不止。 风煊上一世也看过这一幕,当时他想到了自己那个遥远的、高高在上的父皇。 他的父皇确切地说只当了他的两天父亲,一是他出生那一日, 二是他阵前救驾, 封他为王那一日。 那一日父皇亲手将王爵印宝授予他,双手短暂地握住过他的手, 那是他唯一一次感受到父亲身上的温度。 所以当时他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难以自抑地, 心中酸楚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心软, 蒙蔽了他的目光,他看不到安庆源杀子的真相——并非是家国大义凌驾于父子亲情之上, 而是奏折一旦送到京城,巡查使一旦来到北疆, 查出来的就不止是安崇恩。 安崇恩只不过是个替死鬼, 粮草也只不过是安家贪墨的一小项。安庆源不是大义灭亲,而是弃车保帅。 刀锋接近安崇恩, 慢慢停在安崇恩的胸前。 没有人抵挡得住死亡的恐惧, 安崇恩脸上苍白如死, 涕泪横流:“不要,不要杀我……父亲,父亲救我, 救我……” 风煊手中的刀光一闪。 谢陟厘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捂住了眼睛。 然而耳边响起的不是惨叫,而是惊呼,她悄悄从指缝里睁开眼睛,只见安崇恩好端端地跪在地上,身上的绳索被刀锋挑断,散落一地。 “小安大人勿惊。”风煊手里刀抛给孟泽,视线从谢陟厘身上带过,微微一笑,“我怎么会在帐中杀人?某人胆子小得很,见血了是要哭的。” 谢陟厘:“……” 感觉她好像就是这个“某人”。 但大将军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眉眼带笑?这个……真的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等等……她这才反应过来,大将军留她下来的目的,可不就是想让这二位误会? 方才有那么一瞬,他是真的想把刀捅进安崇恩的胸膛。 但谢陟厘的惊呼声让他清醒了过来。 他把她留下来不过是临时起意,但这一刻着实感谢她在。 她就那么站在那儿,吓得双手捂脸,露出一双滚圆的眼珠子,便能给他心中注入一股暖意,驱散胸中冰冷的杀气。 她在,便真好。 她没有死。这不是上一世。这一世重新来过,一切还有可能。一切充满希望。 他甚至能在声音里带上自在的笑意,双手把安庆源扶了起来:“安翁为天子在北疆牧民二十载,劳苦高功,区区粮草算得了什么?我只不过是想提醒一下令公子今后小心注意些,若真心处置令公子,我早就把证物送往京城了,怎么还会送到尊府呢?” 安庆源老泪纵横:“是老臣对不起大将军,对不起陛下啊!” 风煊含笑:“安翁之能,父皇与我皆是有目共睹。父皇临走之时,还说安翁是国之柱石,要我多向安翁讨教。我虽有节度北疆之权,但只知醉心军务,于庶务民生一途一窍不通,今后还望安翁多多指教才是啊。” 安庆源一脸感动,含泪道:“老臣万死不足报答陛下深恩、大将军厚谊,从今往后,大将军凡有所命,老臣无所不从!” 如此你来我往几番,两人已经俨然成了生死之交,随时可以为对方抛头颅洒热血。 风煊原本就生得俊美,只是平素不爱笑,自带三分森冷肃杀之气,能拒人于千里之外。此时语笑晏晏,谢陟厘才发现他的左脸颊居然还有一道笑纹,笑起来的模样可以用明若朝霞来形容。 只是,让她觉得很陌生,感觉这好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大将军。 她认识的那个大将军身先士卒,虽然严厉却心地宽厚,温和起来如兄如父,所以她才敢硬起头皮表达心中所愿,告诉他她不想学医。 -- 第46页 不过她才见大将军几面,又了解人家多少?想来这才是真正的大将军吧,于不动声色中运筹帷幄,和当朝大员谈笑风生,粮草什么的也可以一笑置之。 两人聊得投机,风煊命人传宴,让孟泽和路山成做陪,留安氏父子喝酒。 谢陟厘以为她的军务到这里便结束了,正要退下的时候,风煊把酒壶往她手里一塞,“倒酒。” 谢陟厘心里叹了口气。 她还真是一物多用,如今又成侍酒的了。 只是是谁说过喝酒误事来着? 安氏父子暗暗交换一个视线——传言果然不可信,什么滴酒不沾、不近女色,全是假的。 孟泽与路山成酒量都很不坏,尤其是路山成,喝起酒来异常凶猛,把个安崇恩灌得口齿不清。 风煊也受了几杯敬酒,喝到第五杯的时候,他向谢陟厘使了个眼色,看看她,又看看酒。 “……”这眼色谢陟厘接收是接收到了,但完全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下一瞬,风煊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将她往怀里一带,谢陟厘只闻见一阵酒气,整个人便靠在了他的胸前。 他的胸膛看着并不宽厚,靠近了谢陟厘才惊觉自己个子小,他一只手臂就能将她圈个严实,只隔着一层布料,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温度,以及浑重的心跳。 不过很快,这些她就感觉不到了。 因为风煊俯下脸,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快,管一管我,不许我喝酒。” 谢陟厘耳朵里是嗡嗡响的,自己都怀疑自己有没有听真。他离她太近了,耳尖只觉得一阵阵热气喷上来,灼热得像是直接碰到了他的嘴唇。 风煊说完便松开了她,但等了有一会儿还没见她行动,她呆呆地坐在他身边,脸红得像是能腾腾冒出热汽。 风煊觉得自己可能喝多了,不然怎么会觉得她这脸红红的样子这么可爱,让人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唔,软软的,弹弹的,仿佛再用力一点就能掐出些香甜的汁水来,像一枚红透了的小杮子。 “发什么呆呢?” 他道。口齿有几分含糊。 “你、你不能喝了。”谢陟厘这才记起自己的使命,只可惜声如蚊蚋,细不可闻,完全没有管人的架势。 “你说什么?”风煊低下头,把耳朵凑近她面前。 那么大一颗脑袋就这样送到了面前,谢陟厘已经分不清他是演戏还是真醉,“你、你真的不能再喝了。” 这回风煊听清了,歪着头微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啊?不听你的不行吗?” 完蛋。 谢陟厘心想,这是真醉。 这样烂漫的笑容,清醒的大将军打死也笑不出来。 “反正我说不喝就不能喝了。”谢陟厘一把按住他的杯子,语气甚是严肃,但脸上一直烫得很,肯定还是红红的,她自己都觉得没多少说服力,遂加重了一点语气,认真道,“你听话。” 风煊再次笑了,这一次整个人靠进了她怀里,脑袋搁在了她肩上,含含糊糊道:“好,都听你的。” 他这么一大个人靠上的一瞬,谢陟厘只觉得自己僵成了一块石头,魂都快飞走了。 安庆源见风煊显然醉得厉害,笑着开了几句玩笑,便起身告辞,带着同样醉得不轻的安崇恩离去。 路山成还想留下来照顾风煊,被孟泽一把拖走,一起去送客。 谢陟厘试图扶起风煊,风煊却像没了骨头似的靠在她身上,他又重又沉,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奈何不了他,正发愁的时候,风煊忽然睁开了眼睛,推开她站了起来,从后门冲出帐外。 不一会儿,谢陟厘听到了呕吐声。 她拿不准他到底是个什么状态,不过想想还是倒了一大杯热水送过去。 她刚起身,风煊便回来了,步履略有不稳,但眼神还算清明,接过她递来的水,“谢了。” 看起来应该是清醒的。 那么之前……是装醉? 风煊手脚像是还有些绵软,把自己摊在椅子里就不动了,只望着她。 帐内灯火明亮,分外静谧,他的目光也分外柔和,眸子里幽幽深深的,有什么她不了解的东西在闪烁。 谢陟厘给他看得有点慌张,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么站着发呆,道:“我去唤亲兵来侍候您。” 她说着便走,风煊却拉住了她。 这一次,拉的不是袖子,是手。 指掌与指掌接触,肌肤与肌肤相叠,他手上的热度迅速传来,仿佛能直接渗进皮肤里去,谢陟厘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想挣脱,他却使了力气,谢陟厘惊呼了一声,整个人重心不稳,被扯得栽向他的怀里。 还好谢陟厘眼疾手快,在最后关头撑住了椅子的扶手,这才避免直接砸进他的怀中。 但她这么撑在风煊的上方,风煊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视线也懒洋洋的,手依然抓着她的手,没有松手的打算,目光异样地绵软,与平时大不相同。 谢陟厘完全给他搞懵了:“大、大将军,您现在是醒是醉啊?” 风煊微微一笑:“你猜。” 谢陟厘:“……” 我猜个鬼啊。 维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她想到了一个法子试一试。 “大将军,您之前说,欠我一条命,是什么意思?” -- 第47页 “是啊,我欠你一条命,所以我要报恩。”风煊认真地道,“所以我要实现你的梦想,送你进太医院。” 好像是真醉了。谢陟厘想。 ……是个好机会。 “那个……大将军,您非要报恩的话,能不能换个别的?我真的不想进太医院。” “不要进太医院?” 风煊看着她,她的发丝还是披散的,逆着灯光纷然如雾,他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丝,如此轻盈柔润顺滑,握在手里,像握着一匹最最上等的贡缎。 梦想都不要,看来真是只要他了。 罢了,那就成全她吧。 “行。”他深深地道,“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真、真的吗?”谢陟厘一时太过激动,话都不会说了,“什么都可以?” 风煊微笑:“是,一切都可以如你所愿。” “啊啊太好了!”谢陟厘发出一声欢呼,“那、那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回家,谢大将军,大将军万岁!” 她说着一跃而起,欢欢喜喜地跑了。 留风煊一人在大帐,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手里僵硬地握着一团空气。 ……回家? 什么回家? 第25章 师父是好人 醉得人事不知的安崇恩一上马就清醒了过来, 他伸了个懒腰:“父亲您看,这铁面阎罗也不过如此嘛,来之前您还说得那般吓人, 我还以为真没命回来呢。” 安庆源脸色沉下来:“他这是用你这事来要北疆的治民之权, 你看不出来么?” 历来驻守北疆的将领只管军政, 督护则管民政,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风煊不是普通的将领,而是以军功封大将军王,他这个北疆督护本就在王爷辖下。 三年来风煊专心治军, 抵抗外敌, 倒是没有动过民政的心思,他还以为风煊无意于此, 没曾想只是时机未到。 如今别说风煊手里捏着安崇恩的把柄,就算没把柄, 风煊想要, 他也不能不给。 当然,没把柄, 他自然就给得没那么痛快,没那么老实。 “分就分给他呗, 我看他挺上道, 原先还真以为他不近人情,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安崇恩道, “难怪妹妹不中用, 原来他喜欢的是那个样式的, 咱们回去可以多挑几个给他送过去。不过您别说,那姑娘倒真是生了一把黑鸦鸦的好头发,腰也细……” “住嘴, 你但凡沉稳些,能给人家揪住那么多把柄?”安庆源喝道,“脑子里少想些女人,多想些正事!” 安崇恩嘴里应着,道:“原以为他是个铁圪塔才怕得要死,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一般地像对别人那样,多送金银美人就是了。真难为他以前装得那么像,原来是比旁人谨慎小心,早知道就先送一两个把柄到他手里,让他早点露出真面目,咱们也好行事,省得提心吊胆。” 又道:“既然话都说明白了,要不加税的事这个月就开始吧?反正有他一分,他定然是肯的。嘿嘿,如今搭上了这位大将军王,北疆才真叫是咱们的天下了,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莫要高兴得太早。”安庆源靠着车壁,合上眼睛,“他这个大将军王名头越高,京里头那位就越难容下。和他绑得太深,不一定是好事。” * 第二天风煊醒来的时候头还隐隐作痛。 路山成端了碗醒酒汤过来,咕哝道:“主子你平素又不喝酒的,昨天干嘛要喝?就那两个家伙,我一个人就能把他们全喝趴下。” 风煊按着脑门把醒酒汤喝了,让他去把孟泽找过来。 话音才落,孟泽便自己进来了,回禀道:“我已经把妥当的人手送进了云川城各个衙门,他们既受大将军特谴,又有都护大人关照,想必很快就能混得如鱼得水。” 风煊点点头,这正是他的目的。 只有先和安家站到一处,才能把手伸进安家辖下的各衙门。 距离赛马会只剩一个来月,时间不多了。 孟泽把派出去的名单列出来。PanPan 这些都是风煊用惯了的自己人,每一个都是精明强干的能吏,按说没有不放心的道理,但风煊心里总有些空落落的,好像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问:“昨晚我喝醉之后,是不是做了什么?” “后面是谢姑娘照顾您。”孟泽道,“要不要请谢姑娘过来?” 风煊脑海滑过零星的碎片,像是有昏黄的灯火映着蓬松的长发,头发柔软顺滑如丝缎,发间全是清幽的香气。 明明是颇为美好的画面,不知怎地心口却觉得有些堵得慌。 他正要颔首同意把谢陟厘找来问问,就听路山成在旁边道:“不用去了,今天一大早我带兵晨跑的时候,就看到她背着包袱离营,说是您准了她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像电光一样劈进了风煊的大脑,把昨晚的一切全部照亮。 是的,回家。 他说她要什么都可以。 她说她要回家。 风煊:“………………………………” 路山成和孟泽互相看了一眼,两个人跟着风煊这么久,都没有在风煊脸上看到过这么复杂的神色——似乎混和着愤怒、失望、尴尬以及后悔。 看上去他像要给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清醒一下的样子。 路山成心说这明显是酒还没醒呢,当即关切地凑近:“主子……” -- 第48页 “出去。”风煊一只手捂住了脸,声音里透着一股麻木,“让我静静。” * 谢陟厘刚开始还有几分战战兢兢。 回到家的头几天,每每门外有点动静,她就疑心是军中派人来捉她回去。 如此这般提心吊胆过了十来天,天天无事发生,她的一颗心才算真正放下来——菩萨保佑,大将军不是说醉话,是当真放她回来了。 邻居们都好奇她突然返家,王大娘更是追着问。 谢陟厘不敢告诉她自己算是走后门退伍了,只说现在没有战事,营里比较清闲,再加上之前一直没有休沐,所以上官让她回来歇歇。 这个解释立即把王大娘心里刚升起来的小火苗浇了下去。 毕竟这么多年了,北疆北狄再怎么闹,都没有在夏季里打过仗。 谢陟厘做兽医的名声好,人一回来就有活找上门。 她出门应应诊,回家带带小羽,过得和从前一般无二,去军营的这段日子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只有偶尔在灯下给小羽缝衣裳的时候,心神会被昏黄灯光牵扯,不由自主便想到那一晚风煊的模样。 他的目光微薰,神情柔和,那一瞬他不再冷漠肃然,整个人像一团温暖的火光,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一切都可以如你所愿。 ……真是醉了吧? 谢陟厘微微吐出一口气。 还好即使是醉话,大将军也没有食言。 “阿厘,你在发什么呆?”小羽揉着眼睛问。 “没发呆,你快睡。”谢陟厘柔声道,“再不睡,明天就赶不上赛马会了。” 这正是小羽舍不得睡的原因。 每年一次的赛马会是北疆所有小孩失眠的罪魁祸首。赛马会上不仅有夺冠的英雄和乐坊的美人,还有数不清的小吃和各式各样过年才出来摆摊的玩意儿,比平常的赶集热闹一百倍。 第二天清早小羽果然起得晚了,王大娘已经过来敲门了。 谢陟厘给马套上车,娘三个一道去云川城。 王大娘一路抱怨:“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爱睡懒觉,你看看日头都有三尺高了。我前儿还托人跟二哥儿说好的,让他清早在城门口等我,这下好,辰末都不一定到得了,二哥儿定然是等急了……” 小羽抱着谢陟厘准备好的馒头啃着,抬头说道:“大娘嫌我们晚,干嘛不自己走?” 王大娘被噎了一下。 谢陟厘把水壶给小羽递过去:“小羽,不可以这样和长辈说话。” 小羽歪着头道:“我说的是实话呀,是大娘嫌我们晚啊。” 王大娘干笑:“这孩子,平日里吃了大娘多少糖,嘴巴怎么就没吃甜一些?大娘这不是想着路上可以照顾你们两个嘛,不然我早就一个人出门了。” 小羽点点头:“嗯,谢谢大娘。大娘以后就自己来吧。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阿厘的。” 谢陟厘一面赶车一面听着车上一老一小说话,不自觉地笑了。 小羽脑瓜比她灵,嘴皮子也比她快,真等长大了定然比她厉害得多。 西角城离云川城近得很,没多久马车便到了城门口,下车后并未找到王二哥的影子,等了半天王二哥才姗姗来迟,说衙门里有点事耽搁了,还客客气气地给谢陟厘赔了个不是。 一面说话,目光一直往谢陟厘身上打量。 谢陟厘今日穿一身淡蓝衫裙,终于没有系那身围裙,丰厚的长发照往常那样结成长辫,直垂到腰后,北疆风大得很,衫子贴在身上,露出那盈盈一握的腰线,面上是肤白胜雪,眸若点漆。 男子们的赛马会,对于女子们来说便是赛美会。在无数盛妆打扮的女孩子中,谢陟厘素净得会让人一眼忽略,但只要看上第二眼,视线便很难从她身上挪开。 她就像一捧清泉似的,越看越舒服。 王二哥的视线粘得有些过火了,王大娘使劲拧了儿子一把,口里道:“走走走,快去看赛马吧。” 王二哥应着,路上一路给小羽买吃的,还问谢陟厘要不要。 王大娘看不惯他这么讨好,趁谢陟厘带着小羽去挑风筝的时候,把准备掏钱的王二哥拉到一旁,道:“给小孩子买包糖吃吃就完了,至于这么上赶着么?我告诉你啊,她是入了伍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上战场了。” 王二哥还瞧着在那边摊子上的谢陟厘,“三年后不就退伍了嘛。” “你哟,三年后她都二十一啦,老成这样,哪个还要?不是说了让你在云川城找个好姑娘么?你怎么净盯着她呢?” “云川城的姑娘岂是说找就找的?”王二哥撇撇嘴,“稍微像点样子的,张口就是多少多少彩礼,又要铺子又要田地的,谁给得起?那些要的少的,又都是些歪瓜咧枣。我越想越觉得阿厘好,虽说是个兽医,但无父无母,咱们能省一批彩礼钱……” 话没说完就给王大娘掐了一记:“想都不要想!只要姑娘年轻好生养,彩礼该给还是要给。你这般品貌人才,我就不信云川城的人都瞎了眼。” 两个人自以为压低了嗓子,但王大娘的嗓门一向大得很,再怎么压低也很有限,谢陟厘不想听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心里只道:大娘英明。 小羽长大之前,她不会考虑嫁人的事,就算要嫁,也不可能嫁给王二哥。 -- 第49页 赛马会是北疆一年一度的盛事,十三州的马术好手都云集于此,还有乐坊女伎献舞,还有各大富户请来的戏班子杂耍之类,种种热闹让人眼花缭乱。 献艺之后,便是赛马会正式开场。 会场当中有一高台,台上悬着一面铜锣,将由地位最尊崇的人敲响。 以往敲锣的人有时是安庆源,有时是安崇恩,只是今天两人走上高台,却都没有去碰那裹着红绸的鼓棰,而是满面笑容地引出另一人。 那人身高肩宽,腰细腿长,头戴翡翠镶银发冠,腰束嵌金蹀躞带,一身月色刺金长袍,整个人雍容华贵,又带着一丝隐而不发的矫健。 谢陟厘抱着小羽站在人群中,忽然有点认不出他了。 是风煊。但不是那个和兵士一样随便穿一身藏青衣袍的风煊,不是每天都亲自蹓马的风煊,更不是督促她学医还教她认字的风煊。 他看上去贵气逼人,如此遥不可及,让谢陟厘此时想起,他不仅是一位将军,还是一位王爷。 风煊走上高台,接过安庆源递来的鼓棰。 高台下万民仰望,骑手们牵着马翘首以盼,方才还热闹沸腾的草原静了下来,只等他开口。 “诸位,我是风煊。” 台下大部分人都不认得他,还以为安家的亲戚,此言一出,台下当场炸开了锅。 “大将军!” “风大将军!” “大将军王!” 声浪袭卷了全场,好些人想往前冲,幸好有官府人的维持秩序。 待这阵声浪过去,风煊道:“我来北疆三年,今日值此吉日良辰,有一桩大礼要送给北疆所有子民。” 安崇恩笑道:“大将军着实是客气了,今年的赛马会能有大将军亲临,已是——” 底下还有大套客气的溢美之辞,但都没有机会出口了,一把刀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他想惊叫,刀锋立时逼近了喉咙,生生把那一声压了下去。他惊恐地望向自己的父亲,才发现父亲也同样落入了风煊亲兵的掌控之中。 风煊是大将军王,又是第一次在百姓面前露脸,多带几名亲兵上台也是为了排场,他们十分理解,没有丝毫疑心,毕竟风煊之前还甚是合作地同意了加税,已经是彻彻底底的自己人。 直到这一刻变生肘腋,父子俩才发现自己好像被人耍了。 “来人——”安庆源不惜被刀锋在颈上划了道口子,也要吼出这一声,只是底下那些官兵一动不动,完全不听他的号令。 安庆源的血彻底冷了下来。 是圈套。这都是风煊的圈套。安崇恩的罪证就是引他们入圈套的诱饵,他们相信了风煊,向风煊敞开了北疆府衙,结果就是府衙里的人落入了风煊的掌控,都护府只怕也已经落入了风煊之手。 谢陟厘和周围的百姓们一样,全都看呆了。 大家只是来看赛马的,万万没想到今年的开场节目如此刺激。 路山成领着两队亲兵上台,亲兵手里抬着满满两箱文书,全是安氏父子的罪证,可供今天与会的官员乡绅查看,另外路山成自己手里展开一份案卷,朗声读起来。 “杜金南,男,年四十三,沧州玉宁县人,庆元六年任百夫长,随安崇恩迎战北狄,不战而逃,断送全军粮草。经查,实乃安崇恩授令府兵假扮北狄兵马,趁夜袭营,杜金南不战而退乃是奉安崇恩之令行事,后被安崇恩诬杀。今日除去诬罪,为其正名。” “韩大虎,男,年三十七,梁洲通河人……” “赵安,男,年二十四,长州越阳人……” “……” 路山成中气充足,声音浑厚,一字字朗朗道来,满场都听得一清二楚。 大家起先是不知所以,交头接耳,渐渐听明白之后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肃穆之色。 这些都是死在安家父子手下的人,或被算计残害,或被诬名冤杀。 当中忽然爆出一两声嚎啕大哭,那是有被冤之人的家人后代在场,无法自抑,痛哭出声。 小羽不太明白周围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好像不再热闹了,有点奇怪,但他也没闹,只是一下一下舔着谢陟厘给她买的糖人儿,乌黑的眼睛四下打量。 然后他才感觉到自己好像在发抖。 再一看,抖的人不是他,而是谢陟厘。 “阿厘?” 他忍不住出声。 谢陟厘整个人都在发抖,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地望着高台上那个手里的东西。 在小羽看来那是一卷带字的纸,但在谢陟厘看来,那好像是比老天爷还要重大的东西。 “谢涛,男,年四十一岁,云州西角城人,庆元七年任兽医,兹漠一战为安崇恩任向导,因迷失路径而致缁重失陷,以通敌叛国之罪为安崇恩所杀。经查,谢涛所怀银票云云,皆系安崇恩诬陷,安崇恩避敌不出另寻他路,谢涛据理力争,触怒安崇恩。安崇恩吞没缁重粮草,杀谢涛以替罪。今日除去诬罪,为其正名。义士之身,当受褒奖。” 路山成的声音在整片赛马场上回荡,在谢陟厘的头顶回荡。 谢陟厘不愿错过任何一个字,几乎是把每一个字都嚼烂了吞进肚子里。 今日除去诬罪,为其正名。 义士之身,当受褒奖。 泪水涌出眼眶,灼热滚烫。 -- 第50页 小羽捧起谢陟厘的脸:“阿厘,你怎么了?” “我……我高兴……”谢陟厘泪流满面,止也止不住,“小羽,我好高兴啊……” 小羽歪了歪头:“他说的谢涛,是我爹爹吗?” 谢陟厘流着泪点头:“对,就是你爹爹,我师父。” “他说爹爹什么?”小羽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握着糖棍的小手开始发紧,“他是在骂爹爹吗?” “不是,不是。”谢陟厘抱着小羽,再也忍不住,把脸埋在小羽的肩上,痛哭出声,“他说,师父是被冤枉的……呜呜呜……他说,师父是好人……” 第26章 快把大将军带走 “我的天呐……”王大娘的嘴巴半天合不拢, “我就说老谢那油盐不进的样子,谁能买动得了他?” 王二哥发急:“你还有功夫想这个?我前两天才给我们师爷送了礼,他不会也要下台了吧?” 百姓们有交头接耳的, 有义愤填膺的, 有人手里原本正握着卤蛋吃, 越听越气,大骂一声便砸向安庆源。 路山成瞧得明明白白的,还想闪过身以免被误伤。 哪知旁边的风煊一抬脚,把他踹了过去。 “啪”, 卤蛋正中路山成脑门, 砸得他好一阵头晕眼花。 “主子……”路山成委屈得不行。 “他犯的是国法,自有国法处置, 莫让人泄愤。”风煊眼睛扫过安庆源,淡淡道, “当朝二品大员, 这点体面还是要给的。” “大将军好手段,安某输得心服口服。”安庆源死死要盯着他, “只是未经朝廷三司合议便定了安某的罪,大将军这般只手遮天, 就不怕引人侧目?来日身遭反噬, 只怕下场还不如我今日。” 风煊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京城有位好二哥,是太子殿下。 太子生来才具平庸, 但架不住会投胎, 托生在姜后的肚子里, 一出来就背靠着姜家那棵大树,生平以铲除所有具有威胁的兄弟为己任,十分操劳。 上一世他只待在军营, 对北疆政务半点不沾手,除了确实是一心抗击北狄外,不想被这位二哥惦记,也是一大原因。 但这一世他已经明白了,缩手缩脚一味避嫌,只会让自己的后方一片狼藉,破绽百出,最终给他招至惨败,两万人马,无一生还。 那个结果他绝不允许再发生。 安家父子被带了下去,各级官员与北疆望族乡绅,属于安家派系的已经被控制了起来,其余人等有些还没能从震惊中缓过劲来,另有一些则早就不满安家父子所作所为,今见这对父子恶贯满盈,欣喜之下,纷纷为风煊歌功颂德。 风煊向来懒怠应付这种场合功夫,这种事情孟泽做得最是惯熟,风煊便全交给了他去。 赛马场上人头攒动,好像整个北疆十三州的人都来了,马匹嘶鸣,人声沸腾。 再远一点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青草正是一年当中最旺盛的生长季,在阳光下蒸腾出清冽的香味,随着风如水波般起伏。 更远一点是高耸入云的天女山,峰顶上的积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应该快来了。 上一世,古纳派人伪装成参加赛马会的骑手,里应外合,在赛马场上一番肆虐劫掠。 领兵前来的是古纳最得力的心腹大将索文措,此人的箭术可谓是天下无双,是古纳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现在他就等着这把刀砍过来。 收回视线的时候,忽地好像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庞。 风煊的视线立即再扫回去,在人海之中去寻找那张脸——好像是谢陟厘。 不,不是好像,应当是她。 肤白胜雪,在北疆人当中是极少见的肤色,实在让人过目难忘。 但他不敢肯定。因为在这段日子里,他好像不时便会有这种幻觉。 比如蹓马时会习惯性经过兽医营,隐约觉得帐篷里有道纤瘦的人影在忙碌。 比如把追光送回马厩时,总忍不住看一看柱子后面是不是藏着个人。 再比如有时夜里睡得晚,会下意识凝神聆听旁边帐篷的声响,总觉得好像有人在来回踱步,朗朗读书。 当然这些都是错觉。 也有可能是单纯眼花。 然而不等他看清楚,远处传来雷鸣般的声响,大地仿佛在隐隐震颤。 底下的百姓还以为是又有什么高手来参加赛马会,忽见旁边骑手翻身上马,拔出刀刃,见人就砍。 这样的骑手还不少,风煊在高台上看得分明,这些人几乎是同时发难,像是在人群里炸开了数十处烟花。 他们算准了,在人多密集之处,这样的动乱是致命的,人们光是奔走踩踏就不知死伤多少,上一世这一片赛马场的草地几乎都被染红了。 但这一次那些扮成骑手的北狄人还没来得及冲出去,身边明明该惊惶逃窜的骑手喊都没有喊一声,从马背上抽出刀就照他们的马腿砍——刀身硬挺厚重,乃是军中实打实的斩/马/刀,专门用来对付北狄骑兵的。 同时那些官兵竖起盾牌,护住百姓们后撤,百姓们虽有惊恐,好歹没有见血光,总算是没有激起大乱。 谢陟厘抱着小羽往后跑的时候险些摔了一跤,还是一名官兵扶住了她,她连忙说了声“多谢”,抬头却发现官兵衣饰下面居然是个熟人。 “应该的应该的,哎,谢姑娘这不会是你儿子吧?” -- 第51页 谢陟厘:“……” 居然是严锋。 难怪安庆源使唤不动这些官兵,敢情早就全换成了风煊的人。 “姓严的你他妈还不上马!干活了!” 那头路山成狂吼,一面跨上马背迎向前方敌军,这边制造恐慌的只不过是小麻烦,那头才是来势汹汹的真对手。 “来了来了,老子这回要将功折罪!” 严锋翻身上马,冲了上去。 被天女山大营的人顶替的不单是官兵,还有好些参赛的骑手和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他们脱了外袍一扔,露出底下全副武装的铠甲,嘶吼着向敌军冲去。 冲在最前面的是风煊,他骑着追光,衣袍上的金线刺绣的蟠龙张牙舞爪,仿佛要在阳光下腾空而起,异常耀眼。 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杆枪,银灰色的枪尖清冷如月,鲜红朱缨明烈如火,旗兵在他身后张开了一面大旗迎风招展,黑底赤焰,张狂夺目。 那是烈焰军的军旗。 这一支像刀锋般插向敌军的,是风煊一手带出来的烈焰军。 从三年前打败凶王库瀚开始,烈焰军便成了整个北疆的守护神。家里有儿子的人家,父亲赶集时若能带一面粘土捏成的烈焰军旗回家,无疑便是世上最最好的父亲。 烈焰军旗一出,好些参赛的骑手和百姓当中的青壮年男子都停下了逃命的脚步,仅仅一顿之后,他们拍打着的坐骑,挥舞着兵器,追随在烈焰军身后,一起冲向敌军。 “阿厘,你发什么呆!还不快跟上!” 王二哥方才走路稍快了一些都嫌有辱自己的斯文风度,此时扯着老娘的胳膊一路狂奔,王大娘几乎是脚不沾地,只能回头扯着嗓子喊。 赛马场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云川城就算是放开三道城门,一时也吞不完乌泱乌泱的百姓。 这还是幸好门口有官兵指挥,不然众人你争我抢,更进不了城。 王二哥跑得再快也没有用,到门口还是被堵住了。谢陟厘总算追上了两人,把小羽交给王大娘:“大娘,帮我带好小羽,我去牵马。” 王大娘跌足:“这时候还管什么马!逃命要紧!” “有大将军在,没事的。”谢陟厘道,“我一会儿就来。” 因为入场晚,城门附近早就停满了马车,摆满了摊子,她那架简易的马车远远地停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解下缰绳之后,不知为何忽然听得城墙上一阵惊呼。 “大将军中箭了!” 谢陟厘吃了一惊,迅速爬上那块大石。 草原平坦,战场尽收眼底。 明明是乱战之中,谢陟厘一眼就找到了风煊。 他的马太过耀眼,他的人也太过醒目,他手中的枪也像是拽着明月的光辉,连人带马,疾如流星,冲向北狄军中一员将领。 那名将领手持长弓,不知连射了多少支箭,风煊在马背上飞身闪避,却是一往无前,直捣黄龙,一枪/刺中了那名将领的心窝,将那名将领从马背上挑了起来,直接抡飞出去。 但烈日下,所有人瞧得清楚明白,风煊胸口中了三支长箭,整片衣襟都染红了。 “主子!” “大将军!” 所有人向着风煊的方向冲过去,但此时已是乱战,再加上后面那些自愿加入的骑手与壮丁不懂战场进退,且看不懂旗语指挥,只知道看见北狄人就砍,整个战场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此时北狄军已经大乱,准备抽身回撤,可等着他们的是从后方冒出来的北疆骑兵,这一刻他们终于明白自己来得为何如此顺利——风煊是故意张开口袋放他们进来的。 谢陟厘从马背上卸下车辕,也不用马鞍,直接翻身上马,冲出战场。 全部动作瞬息间便完成,和平常一样轻盈稳定,呼吸平静极了,马若有灵,大约也会觉得主人只是想带它出去蹓一蹓散散心,但没想到,它的主人直接带着冲向前方。 “威风,现在就看你了。” 谢陟厘在马儿耳边道。 马儿长嘶一声,带着主人,一人一马就像鱼儿入水那样挤进了乱糟糟的战场。 谢陟厘觉得自己好像是行走在一场梦里。 周围的杀伐争斗变得模糊而遥远,喊杀声像是隔着一层水面传过来,她的人与马皆灵巧安静,轻盈得像一阵风。 后来她好多次回忆起这一刻,才发现她真是命大。当时北疆这边已经占据了上风,几乎是四五个北疆人对上一个北狄人,北狄人忙于自保无暇砍她,北疆人一瞧自己人,自然不会砍她,她便这么被威风带着,见缝就钻,终于在刀光剑影的间隙中看到了一截乌黑柔亮的马尾。 追光! 找到了追光便是找到了风煊,风煊仰躺在地上,追光不住低头往他身上蹭。 一名做普通百姓打扮的男子正要把他拉起来,见到谢陟厘突然闯入,猛然一惊。 就是这眼神让谢陟厘觉得不对,他身上有她在军营才见过的肃杀之气,和普通的百姓截然不同。 而且周围乱斗,这个小小圈子内却有一种异样的安静,一群同样做百姓打扮的人有意无意地将这里围成了一个小圈,与外面的混乱隔绝开来。 “放下大将军!”谢陟厘腰肢像是折断了一般,俯身从捡起一把刀,刀柄上还沾着血,滑不留手,她没有发现自己从手到声音都在颤抖,“你们、你们放下大将军!” -- 第52页 风煊仰躺在地上,谢陟厘以一种从天而降的视角出现在他的视野,他的手指轻轻摆了摆,那名作百姓打扮的男子立即松了手:“姑娘来得好,我们正要救大将军,快,把大将军带走!” 他说着便挥刀向北狄人砍去。 谢陟厘来不及多想,只为他不是敌人而松了口气,立即下马扶起风煊。 风煊是北疆的战神,在百姓心中如天神般伟岸且无所不能,此时却像个孩子一样靠在她的怀里,略动一动,胸膛的三支箭矢便随之晃动,他的眉头紧皱,整个人苍白无力。 “阿厘……是你啊……” 风煊伸出手,想碰一碰她的脸,他的手上满是鲜血,才碰上,血迹便沾上了她的面颊,但风煊不想停下来。 这是,他在梦里看过的眼神。 这是,他在梦里见到的阿厘。 明明恐惧,却依旧强撑。明明痛楚,却面露微笑。明明纤弱,却义无反顾地为他挡住箭雨。 “是我,是我……我来救你了,大将军,我来带你走……” 谢陟厘只觉得自己的视野一时清晰一时模糊,才发现自己哭了,泪水不要钱似地哗哗往下淌,一面扶他一面打湿了风煊的衣襟。 “带我走……带我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风煊的声音很低,“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我……不要把我的消息告诉任何人……我身边,有叛徒……” 他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她身上,声音因为无力而显得口齿缠绵,“阿厘,我说过,我能信的,只有你了……” “大将军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谢陟厘抹着眼泪发誓。 你为我师父正名,这份恩情就算是要我用性命来报答,我也心甘情愿! 在意识快要模糊之际,风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 是的,我知道你会保护我的。 你会用你的性命来保护我。 你已经做过一次了。 “威风,威风,靠你了,回去给你麦芽糖。” 他听到她拍着马颈这样说,最后一丝神智在脑子里转了转。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时,风煊是微笑着的。 ……原来,威风是一匹马啊。 第27章 我说了,你会是个好大夫 风煊晃晃悠悠, 被颠得半梦半醒,似乎下雨了,有什么东西打在他脸上湿湿的。 然后他才听到谢陟厘的声音, “大将军, 您撑住, 你要撑住啊呜呜呜……” 风煊吃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简单的马车上,谢陟厘正努力想把他扶下车,一面念叨, 一面泪落如雨, 泪水一颗颗地全打在了他脸上。 “怎么这么能哭啊……” 风煊低声道。 “大将军您醒了?!” 谢陟厘脸上还带着泪,眼中已经露出惊喜的光。 这一路上她可太害怕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风煊带出战场的, 一切只能说如有神助,每每有北狄人冲过来的时候, 总有人帮忙解围。 她在一团混乱中稀里糊涂地把风煊带了出来, 才发现真正的困难才刚刚开始。 他的身上插着三枝箭,略动一动便鲜血直流。 可马车哪能免得了颠簸?谢陟厘只见他的血源源不断往外流, 打湿了马车上铺着的席子。要是再不找到大夫,他的血只怕就要流光了。 “我们到医馆了, 马上就能找到大夫了!”谢陟厘抹了抹泪, 她手上沾着血,这一抹就把自己抹成了大花脸。 风煊少年从戎, 久经沙场, 看惯了血腥, 没有人知道他骨子里其实很讨厌见血。但这会儿泪水把谢陟厘的眸子洗得清亮,里头惊喜的光芒更是耀眼得很,这点血倒像是无意间抹上去的胭脂。 虽然抹得乱七八糟, 但胭脂总是胭脂,会让人想起一些花前月下春风细雨之类的东西,很是温柔美好。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能从血里看出这种感觉来。 谢陟厘只觉得他瞧着她的目光好像有些涣散,因而便显得毫无攻击力,和平时的森冷气象截然不同。 一定是失血过多头脑昏沉,连话都说不出来! 谢陟厘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扶了起来。 这一下牵动风煊的伤口,风煊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然后才像回过神来似的,抓住她的手:“不要……不要去医馆……” 谢陟厘急道:“不去医馆怎么行?您这伤一定要看大夫啊!” “不能去医馆。”风煊说话会吃力,但一字一顿,眼睛盯牢她,“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 他的眼睛认真起来,以往的森冷压迫力又回来了,换作以前,这样的目光可以把谢陟厘压得不敢抬头,乖乖听话。 可这一刻谢陟厘急得快哭了:“不行,不行,不看大夫你会死的!” “谁说我不看大夫?”风煊虚弱地微笑了一下,“你不就是大夫么?” 谢陟厘当真呆住了。 她她她她算哪门子大夫? 完了完了,大将军已经伤得神志不清了。 “我是兽医啊大将军!” “不,你是大夫,你还是个很好的大夫。”风煊道,“我的伤势不算重,只是牵动了旧伤,你只要把箭拔/出/来,为我止住血就可以,这点对你来说不难。” 单只是说这么几句话,风煊已经喘息了好几次。 -- 第53页 上一世他得到消息率军从大营赶到赛马场的时候,索文措已经得手离场,他只和他小小地遭遇了一场。索文措的连珠箭逼面而来,他闪避得再快还是被其中一支射中了肩膀,将养了三个月才彻底痊愈。 这次他有备而来,衣袍底下穿着重甲,不顾一切也要斩杀索文措。 可没想到索文措的箭刁钻异常,竟能从锁子甲里穿进去。而且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三年前与库瀚一战,他虽从鬼门关走了回来,一身旧伤却永远地留了下来,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拿命去拼了。 谢陟厘还在摇头,一面摇头,泪水一边往外涌。她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带着哭腔道:“我不行的,大将军,我真的不行的……” “行不行都得行,我说过,不能让任何人见到我。”风煊抓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我命你医治我。这是……军令。” 谢陟厘含着泪准备下车。 风煊唤住她:“擦擦脸。你这样进去,医馆的人会以为你家病人已经没治了。” 谢陟厘乖乖擦脸,一面擦一面掉眼泪。 风煊叹了口气:“过来。” 大概是着实没有力气了,他这一声说得低沉至极。 谢陟厘听话地靠近一点,原以为他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忽见风煊缓缓抬了起手,还拿袖子垫了垫,然后蹭过她的眼角。 他的动作缓慢,目光专注,谢陟厘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风煊的呼吸也微微乱了。 眼前人肌肤如玉,还从底下透着一层淡红,那是她方才擦得太过用力,把自己蹭红的。 嘴唇的红又比这更深一些,像清晨初开的芍药花瓣,因为还有几分抽泣,小巧的唇微微颤抖,像是等着人去安抚怜爱。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风煊觉得自己的脸也有点发烫了。要命,现在可不是该心猿意马的时候。 他收回了手:“去吧。” * 百姓们都逃进云川城了,虽说没有发生大规模踩踏事件,但难免有摔伤的蹭伤的,还有卖油饼的锅被撞翻,一烫就是好几人,医馆里竟是人满为患。 大夫忙得脚不沾地,见谢陟厘只要医药工具,乐得省力,让医女把东西整理好交给谢陟厘,只叮嘱她用完赶快还。 谢陟厘带着东西回到马车上,见风煊靠着车壁坐着,忍不住道:“大将军,您要不还是躺着吧?躺着省力一些。” 风煊:“不用,坐着好借力。” 在外伤这一块,治人和治兽其实差不太多。 都是先服麻沸散,再拔箭,然后清洗伤口,敷药。 人的话会多一个步骤,那就是脱衣服。 风煊这件外袍十分繁复,谢陟厘剪断箭杆之后有点束手无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风煊瞧着她呆愣愣的样子,眼睛睁得圆圆,嘴微张也圆圆的,忍不住就说了句:“怎么?没解过男人的衣裳?” 话一出口自己才回过味来,这……过于冒昧了。 好在谢陟厘诚实地点头:“没有。我只脱过小羽的,但那是小孩子的,只有几根系带。” 明明已经连呼吸都有点费力,风煊心情却莫名有点好,他道:“你先把蹀躞带解了。” 谢陟厘心说她其实就是不知道怎么解这玩意儿,连头在哪儿都找不着。 时间耽误不得,她还是大着胆子下手了。 可越是想快点解开就越解不开,她的手在风煊的腰腹间蹭来蹭去,风煊的气息都乱了,一咬牙,自己忍着痛解了,看了她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玩?” 谢陟厘若是仔细看,就会从这一眼里发现一丝玩味,甚至还有一丝风煊自己都没发现的笑意。 但谢陟厘哪敢?她一想到自己只短暂修习过短短一阵的医术就打心眼里发怵,现在连衣裳都不会解,更是十分内疚,连声赔罪:“大将军对不起!” “没有怪你。”风煊微微喘息,“要玩以后玩。” 谢陟厘心说我没有玩,这真没有什么好玩的,她都快哭了。 到铠甲就更麻烦了,这玩意儿她见都没见过,更别提脱。 卸甲并非易事,平时风煊也需要亲兵协助,此时万万没有力气动手了,只能口头教谢陟厘,“肩上……领口……有个小扣锁……对,肋下,腰……” 一面说,血液一面升温,因为谢陟厘差不多把他上半身全摸遍了。 风煊有几分头晕眼花,心跳得快,血流得便更快,失血便更快多,等谢陟厘终于把铠甲解了下来,风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再给她这么摸下去,他只怕要提前失血过多而亡。 可心脏并不理会这一茬,兀自砰砰乱跳,因为谢陟厘马上就要解他的里衣了。 只剩最后一层,便要袒裎相见。 这有什么?他问自己。他是男子,男子赤个上身怎么了?对,他没什么好紧张的,主要是怕谢陟厘害羞,她脸皮薄,万一…… 还没有寻思完,衣襟便被剥开,谢陟厘的动作又轻又快。 这家伙…… 风煊别开了脸。 ……该是肖想了多少次,才能将动作做得这么流畅? 谢陟厘很感谢风煊的里衣没有像外衣那般复杂,两边系带一解便扯开了,风煊的整片胸膛露了出来,三枚箭簇埋在皮肉之中,鲜血汩汩而出,小腹全被染红。 -- 第54页 “大将军你感觉如何?麻沸散还没有起效吗?” 谢陟厘抬头问。 然后才发现风煊原本因失血而苍白的面孔不知何故透着一层殷红,仿佛要滴下血来。 谢陟厘大吃一惊——据说人在回光返照之时便是如此,会有短暂的红光满面,紧跟着便是元气耗尽,神仙难医。 “大、大将军……”谢陟厘舌头都发抖了,“你、你觉着怎么样?头晕了么?我可以拔了吗?” “拔吧。”风煊盯着车顶,刻意忽视自己滚烫的脸颊,“以前麻沸散用多了,对我没什么作用。” 谢陟厘真要哭了:“那怎么行?” 风煊想教教她,一个好的大夫应该遇事冷静,一视同仁,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但又一想,自己若真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只怕会哭死过去,声音便柔和了一点,“放心,我命硬,死不了的。” 谢陟厘真懵了,她第一次给人拔箭,居然是在对方清醒的状态下。她颤巍巍地拿钳子夹住了断箭,只轻轻一碰,伤口处的血就流得更多了,风煊也发出了一声闷哼,手抓住了车架。 谢陟厘整个人都在颤抖,不敢再动。 风煊咬了咬牙,大喝一声:“拔!” “呜!”谢陟厘哭着用力,拔出了箭簇。 风煊整个人一用力,背脊重重撞在车架上,脖颈直直扬起,脸色刹那间苍白如死,汗如雨下。 硬是没有发出惨叫。 他还喘息着,望向谢陟厘,试图笑一笑:“……看……你不是拔得挺好吗?我说了,你行的……” 谢陟厘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只这么一下,他的头发就被冷汗湿透了,额头脖颈全是湿的。 刹那间她懂得了他的安慰与鼓励,同时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她在干什么?她是大夫,他是病人,此刻他正忍受着常人不可能忍受的痛苦,她还要他来担心? 谢陟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住双手,低声道:“大将军,你忍忍。” 手下如飞,把剩下两枚都拔了出来。 剧痛超出了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风煊整个人失去了力量,手软软地垂了下来,人再也坐不住,跟着歪倒下来。 “大将军!” 谢陟厘一把扶住他。 他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但嘴唇微微动了动。 谢陟厘连忙把耳朵凑过去。 她以为他有什么军令要交代,然而不是,他的声音低如蚊蚋,他说的是:“看吧阿厘……我说了,你会是个好大夫……” 最后一个字已经轻到微不可微。 * 风煊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不在马车上了。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粗棉布的被面纹理虽粗糙,但因用得久了,反而十分柔软,还散发着被太阳晒过的芬芳。 他掀开棉被瞧了瞧自己——胸前的箭已经拔了,伤口裹了一层又一层,厚实得像是给他穿了一层铠甲。 军医和一般的大夫不一样。寻常大夫只求治病,军医却还要学会省药省料,因为随军出战,无论药材还是纱布等物都有限。 他当初在伤兵营看过谢陟厘包扎的伤口,又轻巧又妥帖,能用最少的药最大程度地减轻伤兵的痛楚。 原来……她一开始也是这般笨笨的,扎个伤口,能给他裹出一只乌龟壳。 如他所料,因为有重甲的保护,他的箭伤并不是很厉害,此时疼归疼,并不是太妨碍行动。 他撑着坐起来。 这是一间十分简单的小屋,没有珠帘没有丝帐没有屏风,仅有几样基本的家具,每一样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在桌角上泛着光。 桌上搁着粗瓷茶壶,围着几只茶杯,风煊有些口渴,掀开被子起身。 做这些算是有点为难此时的身体,但他自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对于“为难自己”这件事十分擅长。 就在他刚刚下床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含在喉咙深处的低吼,充满威慑。 声音来自房间的角落,一只大狼狗趴在地上,正对他呲牙咧嘴。 狼狗的身边懒洋洋地靠着一只大肥猫,放下正舔着的爪子,和狼狗一样用戒备的眼神盯着他。 第28章 阿厘是我媳妇 风煊下床走了一步, 狼狗盯着他,口里呜呜作响,牙齿呲得越发显眼。 那只肥猫也弓起了身子, 一副与狗联手抗敌的模样。 “不许吵, 都出来。”外面一个稚嫩的声音道, “阿厘说了我们要安静。” 那声音来自屋外,虽稚嫩却是一本正经,猫与狗显然听惯了这声音的号令,闻声麻溜地起身, 跃过门槛。 风煊试探着开口:“……小羽?” 屋外静了静, 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出现在了门口,隔着一道门槛用乌溜溜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小嘴却是抿得紧紧的,脸上神情严肃得紧。 风煊微笑了。 他没猜错, 看来这里就是阿厘的家。 按照计划, 他安排好的亲兵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他离开战场,然而谢陟厘的到来让他看到了更好的选择——只要那人有心, 亲兵的去向尚有迹可寻,乱入的谢陟厘才是神来之笔。 谁也不可能想到他会出现在西角城的一间民宅里, 在谢陟厘出现之前,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你师姐呢?” -- 第55页 风煊的手伸向茶壶,一提竟没法提动。 一来是茶壶满满的, 确实有点份量;二来略一使劲, 他胸前的伤口便扯得生疼。 他停下来微微缓了一口气, 然后就见小羽皱了皱鼻子,还撇了撇嘴。 风煊:“……” 这鄙夷的表情会不会太明显了一点? 他这是被一个小屁孩看不起了? 风煊微一用力,拎起茶壶, 给自己倒了杯茶。 胸口虽然疼着,但脸上一派镇定,十分从容。 小羽那鄙夷的表情终于收起来了,嘴还是紧紧抿着,不知道怎么就是透着一股子不满意的味道。 “你师姐呢?”风煊又问了一遍,“她不在吗?去哪里了?” “去当铺了。”小羽不情不愿地答。 “去当铺做什么?” “当东西。”小羽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为了给你买药,阿厘把我爹娘给她的嫁妆都拿去当了。” 风煊一怔。 他这二十来年虽然过得坎坷,但从来没有在银钱上吃过苦头,没尝过穷的滋味。眼看这房屋矮小,陈设简单,也只是觉得简素雅致,有山林野逸之气,很是不俗。 而且,想着谢陟厘每日里便是在此间穿梭忙碌,便觉得连桌面上凹出来的一道小坑都显得可爱起来。 是到了此刻才想到,治病是要钱的,买药也是要钱的,甚至连一日三餐都是要钱的。 小羽兀自气鼓鼓地:“那可是阿厘的宝贝!我们穷得连馒头都吃不上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过要当的!”他瞪着风煊,用力地,“哼!” 小羽真是太讨厌这个人了。 因为这个人,阿厘居然把他扔下了。 虽然后来阿厘骑着马去接他了,但在那之前他已经哭好几顿,以为再也见不到阿厘了。 没想到一回来就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人,阿厘还再三叮嘱,让他别把这事说出去,又要他乖乖在家,别吵着这人。 小羽原以为这个人会有点不好意思,说不定还会自己搬走,哪知道这个人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低头一笑,道:“对不住了小羽,莫生气,以后你要多习惯些,阿厘她,待我确实是太好了。” 小羽:“……” 小羽:“!!!!” 小羽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厚的脸皮! 就在小羽快要气炸的时候,外头传来了马蹄声。 紧跟着一个响亮的妇人嗓音隔着院子传过来:“哟,阿厘今天买这么多东西啊?还买这么多菜,今日请客吗?” “没有没有,就是……小羽想吃。” 风煊听着谢陟厘的声音不由又有一丝笑意浮到了嘴角上。 她着实很不会撒谎,一撒谎声音就会发紧,而且这借口用得也实在蹩脚,一个五岁的小孩儿能吃多少东西? 那边妇人的声音果然讶异了起来:“小羽才多大,吃得下这许多?” “就……反正便宜,我就多买些。”谢陟厘支支吾吾,落荒而逃,“小羽还在等我,大娘您先忙吧。” 从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到一片小小的院落,院中种着一棵高大的枣树,上面已经结满了果实,油亮的叶片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谢陟厘把马系在树下,猫和狗都迎出去围在她脚边打转,狗的尾巴狂摇,不停往她身上扑,猫则喵喵叫个不停。 谢陟厘摸了摸猫狗狗,问它们乖不乖,有没有听话,语气就跟和小孩子聊天似的,让风煊想到了她帮追光洗澡的时候,也是这般。跟人聊的时候一个字都不想多讲,跟这些兽类倒是有说不完的话。 她从井里打了桶水给马喝,然后捧起水洗了把脸,太阳把她的脸晒得通红,水花扑上去四溅,好像洒在宫中内造的织羽锦衣上,滴水成珠又滚落下来,打湿了一点衣襟。 风煊忽然不敢再看了,收回了视线。 然后就见小羽愤怒地盯着他,迈动小短腿跑到窗前,张开双臂,像要挡住他的视线,同时大声道:“不许看!阿厘是要给我当媳妇的!” 风煊讶然地瞧着他:“小不点,你才多大?就知道要媳妇了?” “哼,我娘说过的,等我长大阿厘就是我媳妇!” 谢陟厘一进门,听到的就是这一句。 顿时就一阵心慌。 这是师娘曾经说过的一句玩笑话,后来王大娘学给了小羽听,小羽不知怎地就记住了。 记住了便记住了吧,怎么当着人大将军面前乱喊?且这种话都说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说别的。 她胆战心惊地把小羽拉到身后:“大……咳……大爷莫怪,他还小,胡说八道,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她还没说完,就发现风煊的眉头皱了起来。 “大爷?”风煊看着她,声音里明显有一丝不悦,“我有这么老么?” 谢陟厘:“……” 那不然叫什么?您要隐瞒身份,我总不能再叫“大将军”。 “哼,大爷!”小羽拉着谢陟厘的衣裳,躲在谢陟厘身后,冲风煊做了个鬼脸。 风煊并没有同小孩子打交道的经验,但因为去年母妃诞下了一位小公主,他虽然没有见过这位小妹,却因此对小孩子多了份善意,觉得小孩子都是可爱的。 此时却发现自己错了,并非所有的小孩子都可爱,比如眼前这个。 -- 第56页 大将军久经沙场历练出来的杀气,仅仅是释放一点点,也让小羽立刻把嘴一扁:“呜呜呜阿厘赶他走,他是坏人……” “不许胡说,我不是交代你要乖乖的吗?”谢陟厘把小羽抱在怀里,一面哄一面教导,“这位大……是好人,是很好很好的人,我们要好好照顾他,知道吗?” 谢陟厘的神情甚是认真,小羽也不敢太作妖,只挂着泪,扁着嘴,搂住谢陟厘的脖子,把脑袋抵在谢陟厘的肩窝上,一面抽抽咽咽,一面看着风煊,眨了眨眼睛,眸子里有明显的得意,像是抢到了一件大玩具。 ——看,阿厘是我的。 风煊明明显显从他脸上读出这几个字,不知怎地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打喷嚏原是寻常事,只是这一下猛地牵动伤口,一股骤然的剧痛让他险些端不住手里的杯子,茶水晃了自己一身。 “大将军!”谢陟里脱口而出,待要放下小羽过来,哪知道小羽八爪鱼似地赖在她身上,口里道,“他装的,他方才还好好的,还自己倒水喝了……” “谢羽!”谢陟厘抬高了一点声量,“我不是告诉过你要好好照顾病人吗?他生病了,病得很重,你怎么能让他自己倒水?” 全名一叫,小羽立刻萎了,乖乖松开了手,不敢顶嘴。 谢陟厘扶着风煊坐下,不敢碰他胸前的伤口,只敢替他抚着后背顺顺气,看他脸色极差,整个人似摇摇欲坠,她也紧张得脸色发白:“您怎么样?” “我……头晕得很……”风煊看上去无比虚弱,头无力地靠在了谢陟厘身上。 谢陟厘心慌得很,伤口的恢复有时候比医治还要重要,若是伤口崩裂,她可没办法治下来,非得请大夫不可。 完全没有注意到,风煊朝着小羽的方向,眨了眨眼。 小羽原本老老实实站着,这会儿目瞪口呆,眼睛睁得老大,指着风煊道:“阿厘,他是装的!” “谢羽!”谢陟厘当真生气了,“回你自己屋里去。” 小羽泪眼汪汪,恨恨地瞪了风煊一眼,哇哇抹着眼泪跑了。 “……”风煊生平头一次欺负小孩子,欺负完了才有些许的良心发现。 但谢陟厘一只手紧紧地搂着他,一只手扣在他腕上听脉,他人坐在凳子上,头靠在谢陟厘怀前,谢陟厘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好闻味道,像是混合了阳光、青草和药香,淡到极点,若有若无,只有凑近了才能闻得到。 此情此景,良心什么的便不再那么重要了。 忽地,他的鼻子又一痒,这回是接二连三,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胸前的伤口受不了这般猛烈的折腾,一丝血红从厚厚的纱布下透了出来。 这倒罢了,风煊有种可怕的感觉——他的眼眶在发烫发胀,好像有泪水汇聚。 他……好像……要哭…… 谢陟厘惶急之余只见风煊眼眶发红,眼看已经要肿起来了。 她再看看在脚下转悠的猫,忽然明白了什么,连声道:“霸道,你快出去。” 猫心不甘情不愿地“喵”了一声,跃上窗子,跳了下去。 谢陟厘问道:“大将军,您是不是对猫过敏?” “什么?”风煊强忍着眼中酸胀,死也不想在谢陟厘面前哭出来,“它就是霸道?” 那么,那只狼狗,就是雄壮喽? 明明伤口痛得要死,此时此刻,风煊还是想大笑三声。 第29章 这光天化日的…… 谢陟厘手忙脚乱地把风煊扶上床。 打开纱布果然见伤口崩裂了, 之前已经止住的血水涌出来,冲散了原本敷着的金创药。 谢陟厘连忙重新给他上药,可那血像是源源不尽, 药粉转瞬又被冲散了。 谢陟厘的脸色发白:“不行, 我不行了……这得请大夫, 一定得请大夫……” 但风煊抬手按住了她的肩,问:“谢陟厘,霸道威风它们的名字……是谁取的?” 谢陟厘的脑筋一时有些打结,不知道这个问题同他的伤有什么关系, 只顺着他喃喃答:“……我取的。” “你怎么会取这种名字?”风煊的神情像是叹息, 像是无奈,但更多的还是高兴, “阿厘啊阿厘,你害得我好苦。” 他早该想到的, 她连性命都可以给他, 怎么可能在家里备着三个男人? 除了他之外,她怎么可能喜欢上旁人? 这点确认让他的笑容越发深了, 脸颊上显出了一道笑纹。 ……被人这样不顾一切地喜欢着,感觉真的是……很好。 全身上上下下都像浸在温暖的热水里, 舒舒服服, 暖洋洋,连胸口的痛都淡了。 谢陟厘看着他的笑容, 完全懵了。 她害他……是指把他带回家、家里却有猫, 害他伤口崩裂吗? 但这关名字什么事? 而且, 伤口都裂成这样了,他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莫非……伤到了脑子? 情势危急,已是刻不容缓了, 谢陟厘立即道:“我去请大夫。” 才起身就被风煊拉住,她劝道:“您当时站在高台上,除了站得近的那些人瞧见了您的脸,其它人并不知道您长什么样。我只说您是我家亲戚,请一个没去过赛马会的大夫来,想来应该没事。” 她着急出门,语速飞快,说完就想走,风煊却没放手,他的眉头猛然皱紧,低低地发出一声痛呼。 -- 第57页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谢陟厘立刻回身去扶他,又急又慌,眼圈都泛红了。 风煊瞧着她通红的眼眶,还有湿润的眸子,心里面没来由地一软,仿佛能无境止地软下去,轻声道:“笨蛋,不过这点小伤,慌什么?” 谢陟厘真的哭出来了,眼泪汪汪看着他一身是血……这算哪门子小伤啊? “先帮我止血。”风煊道。 谢陟厘恐惧摇头:“止、止不住!” “我看你院角有竹子,砍一截来,取里面的竹膜,那东西止血甚好。” 谢陟厘这会儿已是六神无主,也不管有没有用,拎着柴刀便去砍竹子,把竹子劈开来取出内膜。 她从未听过这种止血的方法,但竹膜贴上去,血竟然当真止住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大将军,原来您懂医术!” “我懂什么医术?”风煊脸上显出失血后的苍白,声音也有几分疲惫,“久病成良医,血得流多了,自然知道一些止血的法子。” 这话淡淡的并不带什么情绪,谢陟厘却笑不出来了。 风煊的身形看着薄薄一片,其实每一处都包裹着结实强韧的肌肉。以谢陟厘兽医的眼光看,这着实是一具十分完美的躯体——过分强壮的肌肉会影响灵活的动作与速度,只有这种恰到好处的肌肉才能兼具强力与灵巧。 马如此,人也如此。 可这具完美身躯上遍布各种各样的伤痕,或大或小,或浅或深,有些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疤痕已经泛白,有的一看就知道是近些年的事,疤痕尚泛着肉粉色。 最醒目的一道她曾经在寒潭边便见过一点,今日看到了全貌——它从左肩起一直沿伸进右腹下,像长蛇一般几乎将他的人切成了两半,此时上面沾着血,更显得狰狞可怖。 “……害怕么?”风煊注意到谢陟厘直愣愣的眼神,想掩起衣襟,手却被谢陟厘捉住,谢陟厘道,“您先别动,我一会儿便来。” 她说这话的神情十分温和,还有一分不容人反驳的笃定,与方才哭叽叽的模样截然不同。 风煊甘心情愿地依从她——他两世为人,两次见到那个冲到他面前的阿厘都是这个模样。 温柔,坚定,义无反顾,不容置疑。 谢陟厘端了热水进来,用布巾替他擦拭身上的血迹。衣裳上也沾了血,一会儿要换。 她擦得认真,满脑子不作他想,风煊却是有些躺不住了。 大约是怕弄疼他,她的动作十分轻柔,速度便很慢。风煊也不知道自己的肌肤何时这样敏感了,隔着一层布巾好像也可以感觉出她手指的形状。 从未有过的绮念像气泡一样成串地从脑海里冒出来,他的两手在身侧攥成了拳头,克制着不去胡思乱想。 就在这个时候,谢陟厘的手伸向了他的裤腰带。 风煊:“!” 他一把按住她的手,动作之快甚至再一次牵动了伤口,但这会儿也顾不得疼了,他满脸都是震惊。 阿厘的胆子,这么大的吗? 这光天化日的…… “阿厘啊,做饭了么?”王大娘的声音在院外响起,一行说,一行已经往里走了,“我家的醋用完了,你借我一点儿。” 谢陟厘:“!!!” 院子小得很,不过十来步的距离,王大娘转眼就要进门,就算她扑上去关门都来不及了。 她一紧张,手里不由便握紧了,掌缘贴着风煊的腰间,风煊心头哔哔直跳,只觉得周身热血沸腾,那点竹膜根本止不住,血眼看又要重新从伤口淌出来。 “阿厘不在。”小羽的声音闷闷地,大约是坐在堂前的门槛上玩。 王大娘:“怎么不在了?她不是才回来吗?” “家里的醋没有了,她去买醋。”小羽说着,又补了一句,“让我和雄壮看家。” 雄壮“嗷呜”了一声,表示了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王大娘向来怕狗,尤其怕雄壮狗如其名,高大雄壮,一开嗓便叫王大娘退避三舍,王大娘连声惊叫,“哎哟哎哟,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你这个小孩子不要老是玩狗啊,狗会咬人的!” 小羽咕哝:“反正不会咬我。” 没有听到王大娘的回答,看来是走了。 谢陟厘一颗心这才放进腔子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呼,还是小羽最聪明了。 然后才发现眼下的情形颇为诡异——她抓着风煊的裤腰带,风煊抓着她的手,两人僵持不下,很像是恶霸调戏民女,民女坚决不从。 谢陟厘一个激灵,似被烫着了一般收回手:“我、我想着上面有血,想、想给你换一条……” 风煊的眼神透着狐疑:当真不是为色所迷、情难自抑? 忽地,他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阿厘,我的衣裳,是你换的?” 谢陟厘点头。心说不然呢?您又不能见人。 她见风煊一脸郑重肃然,连忙道:“大将军您放心,曹大夫教过我的,医者父母心,第一层就是要放下心防芥蒂,在医者看来,病人如同自己的子女,根本没有男女之分。请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因为这点就缠上您的,毕竟您这辈子只娶您的王妃。道理都讲过了我懂的。 风煊微微眯了眯眼。 -- 第58页 ……所以这就是学医的好处吗?吃人豆腐还能如此诚恳坦荡? 谢陟厘又道:“这衣裳是我师父的,您穿着可能有点小了,事急从权,只能请您先将就。我已经买了新衣裳,这就给您拿来。” 谢陟厘出了一趟门,带回来了两个包袱,及一大篮子菜。 包袱里头一只是抓的药,二便是衣服。 小羽坐在门槛上撅着嘴,气鼓鼓的,但看谢陟厘拆开包袱露出新衣裳,眼睛不由亮了,凑到桌前来:“阿厘阿厘,这是给我的吗?” “给大……爷的。”谢陟厘摸摸小羽的头,“等我攒钱了再给小羽买好不好?” 小羽的嘴巴顿时撅得更高了:“阿厘,你偏心!” 这一记童声清亮得很,不知怎地就撞进了风煊的心里去,风煊在里屋一面听着谢陟厘哄小羽,一面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 ……就偏心了,怎么着? 谢陟厘抱着衣裳进来便见风煊眉角眼梢都透着一丝……荡漾。 她立即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些,大将军向来森冷不近人,怎么可能会荡漾?一定是她紧张得头晕眼花了。 “我来服侍您换上吧?” 问完这一句谢陟厘觉得自己眼花得好像更厉害了。 因为她竟然看见风煊脸慢慢有些发红。 这些红本来不明显,但因为他失血后脸色苍白,这点红便像是揉了胭脂似的,招眼得很。 “不、不用了。”风煊像是被她传染了似的,竟也磕绊起来,“我……我自己来就可以。” “阿厘!”小羽在外面怨气冲天地喊,“快点做饭!我要饿死啦!” “知道啦。”谢陟厘一面应着,一面放下衣裳向风煊告退,然后把小羽推了进来,交代,“就在这屋里玩,好生陪着大爷,不许顽皮,有什么事就叫我。” 又向风煊道:“您有什么事就吩咐小羽,小羽其实很乖的。” 谢陟厘去后厨了,屋内便只剩一大一小。 小羽仍旧是气鼓鼓的,显然对风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尤其再看看桌上的新衣裳,就更不顺眼了。 新衣裳! 两套! 风煊好整以暇道:“小孩,这衣裳好看么?” 小羽不理,还转了个身,拿屁股对着风煊。 风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这间简陋的小屋内,不知怎地竟拾回了少年心性,道:“阿厘挑的,想必是好看的。你拿过来给我瞧瞧。” 小羽捂上耳朵。 “我知道你听得见。”风煊道,“你忘了阿厘的交代了?是阿厘让我有什么事就吩咐你啊。你要是不拿,我就喊阿厘了。” 小羽垫起脚,抱起桌上的衣裳往床上一扔。 “小孩,你要是在军营可是要吃板子的知不知道?”风煊嘴上这般说,心里并不计较。这屋子似是被仙人施过法,能让人忘记上下尊卑。 他对衣裳向来不挑,一向是什么简单穿什么。这会儿却是当真想看看谢陟厘给他买了什么衣裳。 不自觉地,先嗅了一下。 他是做完这个动作才发现自己居然做了这件事,这衣裳显然才从外面买回来,怎么可能有阿厘的味道?再说就算是沾上了……咳咳,他也还是得自重些才好。 唔,料子应是细棉的,挺柔软,都是藏青色。 原来阿厘喜欢他穿藏青色。 小羽看着床上的人,眼红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风煊看了半日,摸了半日,心里已经很欢喜,却还嫌不足,见小羽眼馋得很,便逗他:“小孩,你看这衣裳好不好看?阿厘待我好不好?” 第30章 阿厘,你的嫁妆呢? 谢陟厘正在厨房忙碌, 小羽忽然跑进来,一抱住她的腿,哇哇大哭,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厘……我……我也要新衣裳!要新衣裳!” 小羽一向懂事得很, 就算是很想要什么, 只要谢陟厘说不可以,他多半就会听话。所以这还是谢陟厘第一次见小羽这样哭着要东西。 她擦擦手抱住了小羽,这三年他们过得俭省得很,两人的衣裳都拿师父师娘的旧衣裳改的, 她盘算了一下:“嗯, 我明天就去买。” 小羽哭归哭,迟疑了一下, 问道:“咱们还有钱吗?” 谢陟厘替他擦擦眼泪,“放心啦, 要是没有, 我拿什么去买?” 小羽这才收了泪,搂着谢陟厘的脖子轻轻抽噎着。 然后两个人同时闻到了一阵糊味, 谢陟厘“啊”了一声,连忙松开小羽去看锅里的菜, 小羽则麻利地去给她拿碗。 来谢家的第一顿饭给风煊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谢陟厘为了照顾他的病体, 准备了五六道菜,风煊也分辨不出这五六只菜碗盛的分别是什么, 反正它们看起来十分相似, 全都是黑乎乎一团, 不同之处也许就是这碗黑中带红,那碗黑中带绿。 闻起来也十分相似,全体透着一股糊味外加药味。 菜有糊味倒也不算是太稀奇, 但有药味就真的说不过去了。风煊忍不住问道:“阿厘,你把我的药和菜一起煮了吗?” “没有,您的药正在炉子上煎着,您先吃饭,吃了饭再吃药。”谢陟厘说着,给风煊挟菜,“这是清炒板蓝根,止血消肿清热的。这是当归炖鸡,补气血的。这是薏仁蒸排骨,也是清热的,还能镇痛排脓,对您的伤口愈合有利。这是黄芪炒山药,能补气固表,排毒生肌。这是黄连甲鱼汤,最是滋阴清热。伤口愈合之初,您的身体虚弱,恐怕还会发烧,一定要多吃一些,才能尽快好起来。” -- 第59页 “……”风煊看着自己碗里满到冒出来的菜尖尖,陷入了沉思。 当归薏仁也就罢了,为什么连黄连这种东西都可以入肴了? 他到底是吃菜还是吃药? 他尽量委婉一些开口:“阿厘,你不必全为我着想,你和小羽也需得好好吃饭。特别是小羽,还在长身体……” 话没说完,就见小羽挟了一筷子菜到嘴里,嚼吧嚼吧再扒了一口饭,全程动作流畅,表情平静,还冲谢陟厘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脸:“阿厘做得菜我最喜欢吃了!” 风煊:“…………” 可恶。 好像有输到。 谢陟厘摸摸小羽的头,脸上透着浅浅欢喜以及淡淡的疲惫,依然是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望着风煊,等着他把话说完。 风煊底下的话忽然说不出来了。 她的额头沁着一层薄汗,把细碎的额发打湿了,贴着肌肤,像是画笔描出来的。 夏日炎热,在灶间做饭更是辛苦,她如此精心准备,他怎么还能挑三拣四? “没事,吃饭。”风煊尽量挑了一块品相稍微完整些的排骨,挟到谢陟厘碗里,又挟了一块到小羽碗里。 小羽惊疑不定地将那一块肉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凶险。 再看看风煊连菜带饭一起往嘴里扒,速度快得宛如风卷残云,当下不甘落后,也将筷子舞得飞快,两人干得热火朝天。 身为厨子的谢陟厘十分欣慰,叮嘱小羽吃饭的时候不要喝水,回身去厨房取药。 她一离开,两双筷子都停了下来。 风煊把嘴里的那团苦兮兮的东西咽下去,问小羽:“你一直就是吃这样的东西长大的?” 小羽捞起杯子就给自己灌了半杯水,十分沧桑地叹了口气:“是的。” 话说他从前也不知道自己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直到某一天在王大娘家蹭了一只鸡腿吃。 “你辛苦了。”风煊拍拍他的肩。 “你也是。”小羽道。 谢陟厘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心中顿时大慰。 她自然不敢指望大将军照顾小孩子,也不指望一个小孩子能帮着她照顾大将军,只要两人能这般和睦相处,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要吃鸡脑子。”小羽央谢陟厘。 “好好好,”谢陟厘便给小羽剔了出来,“都给你。” 小羽笑嘻嘻吃着,向风煊道:“大爷你知道吗?阿厘自己也很喜欢吃鸡脑子的,不过她总是让给我吃,因为她更喜欢我。” 风煊皮笑肉不笑,挟了根乌漆抹黑的鸡爪子给他:“那你可要多吃些。” 小羽恶狠狠挟了一大筷板蓝根给风煊:“你是病人,你也要多吃些。” 谢陟厘:“……” 说好的和睦呢? 两人你来我往,不单各自的碗里堆得满满的,桌上还滴里啦嗒掉了不少。 谢陟厘忍无可忍,一拍桌面:“好好吃饭。” 一大一小立时肃然,乖乖扒饭。 谢陟厘拍完桌子本想给风煊赔罪,毕竟当着大将军的面拍桌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儿来的胆。但见风煊居然乖巧一如小羽,一怔之下,赔罪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唉,罢了罢了,大约他真是伤到脑子了吧。 * 吃完这样一顿饭,风煊喝药的时候都觉得药的滋味还不错。 至少苦得十分纯正,没有油盐酱醋调出来的奇怪味道。 谢陟厘接过药碗,又送上清水给他漱口。做完这些,道:“大将军,药里有酸枣仁,是助眠之物。您好好睡一觉,睡着了便不觉得疼了。” 说着便为他铺好了床被子,方才那一床也沾上了零星血渍,已经换下来了。 她说话的声音向来缓缓的,小小的,起初风煊总要低头才听得清她说什么。 这会儿听惯了,只觉得细缓悠扬,像是春天里的丝雨打在心上一般舒服。 然后就莫名理解了那群将领士兵为什么总爱往兽医营跑——若是能和她这样的姑娘过一辈子,也该是很舒服的吧? 新换上来的被子是胭脂色的,上面还绣着一枝桃花。风煊之前还没反应过来,此时猛然察觉出一个事实。 “阿厘,”风煊唤住她,“这是你的屋子么?” “嗯。”谢陟厘已经走到门边,回身只见他站在床边,从她这个视角只瞧见背影,但微微低头,视线显然是停留在被子上。 她顿觉不妙。 之前那床被子是月白色的倒罢了,这一床柔美的胭脂色给一个大男人盖着实不妥,她真是忙昏头了,连忙折回来,“我、我马上给您换一床!” “不用了。”风煊拒绝得倒快,问道,“你的嫁妆是什么?” 其实他心里面想问的是,这样的被子,是不是你的嫁妆? 仔细挑选喜欢的面料,精心绣上喜欢的花样,洗晒干净收纳进箱子深处,收藏着女儿家的憧憬与期待,等着某一天嫁去心上人的家中,取出来同床共枕,覆住一双鸳鸯? 谢陟厘被他问得一愣:“……什么嫁妆?” “小羽说,你今天把嫁妆当了。”风煊回过身,“当了什么?” “大将军,小孩子的话您就不要当真了。”谢陟厘失笑道,“哪有什么嫁妆,就是,就一块师父留给我的银锁。当的是活契,改日就能赎回来了,您不用放在心上。” -- 第60页 她说得很轻松的样子,站在窗前,逆着照进来的光,阳光把她的毛茸茸的鬓发照得微微发亮,闪着金黄色的光。 风煊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感受,只觉得心变得很软很软,软得有点发疼了。 “我的衣服呢?”他问。 “洗好了,晾在后头,您要吗?”谢陟厘不敢晾前院,怕给人看见,那身衣裳太过特别,与她这小院格格不入,旁人一眼就能瞧出不对。 风煊道:“衣裳倒罢了,把腰带取来。” 谢陟厘把那条蹀躞带取了来。这腰带束在风煊腰间的时候只觉得华贵好看,拿在手里才发现沉得很,那带钩赫然是纯金的,带身上还镶着一排六颗羊脂般的白玉,皆是金制底盘,镂空雕花。 风煊先是把玉拆了下来,掂了掂还是觉得不妥,最后把黄金带钩取下来,交给谢陟厘:“把它当了吧。” 谢陟厘早上出去当的银锁已经花得所剩不多,风煊的伤又急需补药,这黄金来得正是时候,谢陟厘双手接过:“是。” “记得先把它砸扁了,最好砸烂些。”风煊提醒。 谢陟厘愣了愣,这带钩工艺如此精美,砸坏了岂不要少当好多钱?不过再一想就明白了,正是精美得过分出挑,太过打眼,很容易被人追查到。 谢陟厘忍不住问道:“大将军,您说的那个叛徒,是谁?” “我也不知道。”风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很快便能知道了。” * 不知是那碗药起了作用,还是重伤后的身后本就虚弱疲惫,风煊一觉睡到了傍晚才醒。 醒来神志也不算清明,模模糊糊的有说话声飘进来,还听见风过树梢时的沙沙声,以及清脆的鸟鸣声。 风煊记不得自己的人生当中是否有过这样安逸到混顿的一刻,人懒懒的什么也不去想。他明明早已把自己磨砺成了一把剑,遇血成霜,一睁睁便是绝对的清明。 “……我要去给他看!”这是小羽的声音。 “不行,大爷在睡觉。”这是阿厘。 风煊躺在床上露出一个很轻很浅的笑意,单只是这样听到她的声音,他也觉得挺好的,很安慰,很妥帖。 “我就看一眼,醒了我就给他看!” “不行哦,不能吵到病人。” “我不吵,我悄悄的,悄悄的……”小羽的声音说着变成了一声清脆的笑,紧跟着谢陟厘低喝:“小羽!” 小羽已经推门进来了。 他身上披着一件衣裳——勉强算衣裳吧,其实只是一块略作裁剪的布,使其大略有了衣裳的轮廓。 但小羽披着它,好像披上了龙袍一样欢喜骄傲,看到风煊是醒着的,他就更骄傲了,大声道:“快看,我的新衣裳!” “嘘,小羽别闹。”谢陟厘随后追了进来,去捂小羽的嘴。 小羽从她的手底下挣脱出来,响亮地道,“哼,我的衣裳不是买的,是阿厘给我做的!阿厘要给我做衣裳!我说了吧,阿厘是我媳妇!” 谢陟厘连忙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我这就带他出去,您接着睡。” 风煊完全没听清谢陟厘说了什么,眼睛只看着小羽身上那块布,撑着想坐起来。 谢陟厘连忙去扶他。 风煊所见过的女子从来没有一个需要当真自己动手做衣裳的,因此看着谢陟厘还有几分诧异:“阿厘,你还会做衣裳?” “跟师娘学着做的,做得不大好。”毕竟买布回来自己做,可比直接买衣裳要便宜得多,能省下裁缝的工钱,乃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必备的手艺。 “才不是!”小羽下巴翘得高高的,“阿厘手艺好着呢,我的衣裳都是阿厘做的!” 风煊看看小羽身上披着的那件衣裳雏形,看看自己身上这件—— ……新买的衣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香了。 第31章 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谢陟厘只觉得他的眼神不似往日清明坚定, 神情也有些恍惚,看起来像换了个人似的,看着十分不对, 遂大着胆子, 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 手一碰上去就觉出一股灼热, 竟是已然烧起来了。 无论是人是兽,外伤后的发烧都是生死玄关,扛过去了便能捡回一条命,扛不过去便是死路一条。 谢陟厘抓药的时候再三问大夫治疗之法, 大夫交代她务必让病人好生吃药, 另外注意降温散热,总之除了悉心照料之外别无良方, 只能靠病人的体力和意志力硬扛。 “大……爷,”谢陟厘扶着他, “您觉着怎么样?口渴吗?要不要喝点水?晚上的药快煎好了, 我一会儿就给您端来。” 风煊脑子里有几分浑浑噩噩的,确实觉出几分口干舌燥, 便点点头。 他的眼神还直直盯着小羽身上的布料,满脑子不知怎地就只剩一句话——我也想要新衣裳。 但这种话即使在头脑发热之际, 他也实在说不出口, 只能寻着另一样不满,道:“说了别叫大爷。” 他身上无力, 口齿也有几分含糊, 话说得嘟嘟囔囔的, 很有几分抱怨的意思。 谢陟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风煊,感觉就像……一个撒娇的小孩。 她一面为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在心里给风煊磕了个头,一面希望风煊病愈之后不记得自己这会儿是什么模样, 以免到时生出杀人灭口的念头。 -- 第61页 “那叫您什么?” “叫……”风煊口齿不清,“……阿煊。” 这两个字就算借谢陟厘十个胆子,谢陟厘也不敢说出口,只好各退一步:“您不嫌弃的话,我叫您一声‘大哥’吧。” 风煊咕哝几句,似乎有些不满,但大哥总比大爷顺耳些,他也没有再反对。小羽小心地倒了杯水过来,谢陟厘接过来送到风煊唇边,“大哥,喝水。” 小羽瞧着他乖乖喝水的样子,有点好奇:“他好像真的生病了,都没有找我吵架哎。” 谢陟厘也着实是佩服风煊。寻常人伤成这样,大约只能躺在床上有气进没气出,他居然还有力气逗小孩,莫非是铁打的吗? 这趟烧来势汹汹,饶是风煊这样的铁人也扛不住了。他陷在枕中无知无觉,只一味高热,全身都烫得吓人。 谢陟厘不停地拧布巾给他降温,偏偏又是夏季,天气炎热,刚打上来的井水清凉,放不到片刻就变得温吞。一晚上井水换了一盆又一盆,才能汲出一点凉意。 伤口最怕的也是这种高温,一旦转为脓疮便是神仙也难救。 谢陟厘喂药、擦拭、换药……一夜不敢合眼,实在困了就靠在床畔眯一会儿,要不了片刻便会醒来,一摸布巾果然已经滚烫,该换了。 风煊烧到第二天晚上的时候开始说胡话。 谢陟厘起先以为他在呻/吟,后面以为他想说些什么,忙把耳朵凑到他耳边去听,只听得断断续续只言片语:“不要……母亲不要……我不要走……” 风煊又回到了九岁那年的春天,他躺在床上,高热不止,全身都有着难以忍受的剧痛,一面又不时打起寒战,整个人已是晕晕乎乎,仿佛被隔绝在了生死交界之处,离生和死都很近,但又都不捱边。 “求求娘娘了,求求您留下他吧,出了宫无人照应,他就是等死啊!” 母亲的声音像是隔着很远地的方传来,还伴着磕头的声响。 他对这种哀求很熟悉。因为这是母亲经常做的事。 果然德妃的声音响起来了:“你莫要胡说,宏福寺是皇家寺庙,老七又是皇子,过去了定然是有人照料的。这宫里上头有陛下和皇后,下头还有这许多的皇子公主,我的瑾儿才三岁,你把他留在这里,传给了旁人怎么是好?” 母亲又低低求了许多话,德妃的声音放缓了一些:“阿敏,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自然知道你是个本分人。可这是皇后娘娘的旨意,别说你,便是我也不敢说半个‘不’字。放心吧,我会派人定期去看着的,不会教老七受罪。” 风煊被困在床上,动弹不得,但感觉得到母亲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好孩子,你先宫外住几日,我一定想办法把你接回来,一定……” 有熟悉的湿热打在手上,那是母亲的泪水。 “不要……母亲不要……我不要走……” 身体的痛苦与高热和九岁那年重叠,风煊的神志也和九岁的无助少年重叠,心中全是无力和绝望,怀着愤恨却找不到可以恨的对象,像是身处深渊看不到一点光,想要挣扎却借不到一丝力气,只有在无边的沼泽中缓缓沉沦。 “不走,不走,我们不走。” 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道。 声音很温和,缓缓的,轻轻的,像和风细雨,拂过干燥大地。有凉凉的东西抚在额头上,像是给燥热的世界打开了一扇窗,透进来一丝光亮和微风。 “……别怕,不走就不走,你想留下来便留下来,可以一直留下来。”谢陟厘拿浸湿的布巾擦拭着他的脸,手法格外轻柔。 她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但此刻的他脆弱得像个被遗弃的孩子,明明是闭着眼的,恐惧、愤怒和绝望还是从他脸上显现出来。 他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头,紧得指节发白。谢陟厘怕他力气太大牵动伤口,试图掰开,不料反被他握住。 他握着她的手贴在颊边,他的脸颊滚烫,像小狗那样贴着她的指尖蹭了蹭:“我不走……我要保护母亲……不让别人欺负母亲……” 她的指尖感觉到一点湿热,那是风煊的眼角沁出一滴泪,沾在她的手上。 茶楼酒肆里的说书人都说风煊天赋异禀,乃是天上战神转世,自小六艺皆通,尤擅武艺,备受皇帝宠爱。还有人说,皇帝是因为得了神人托梦,所以才会去宠幸一位宫女,这才有了北疆的守护神。 人们只对大将军的风光感兴趣,说书人会不厌其烦地描述他少年从军以来的每一场战役,但很少会提及他那位宫女出身的母亲,一来可能是觉得这是大将军的短处,说多了是对大将军不敬,二来,人们对此实在不感兴趣。 谢陟厘从小到大的生活都十分简单,以她的阅历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皇宫是什么模样,在皇宫里头过活又是什么样的情形,但看着在梦中落泪的风煊,她想,皇宫看来也未必是什么好地方吧。 “那你要快快好起来啊。”谢陟厘凑在他耳边,轻声道,“要好起来才可以保护母亲对不对?” “好,我会好起来……”风煊异常乖顺,谢陟厘几乎以为他重新安睡了,正要悄悄抽出她的手,风煊一下子又握紧了,猛地睁开了眼睛。 谢陟厘以为他清醒了,正要欢喜,只见他眼神空洞,口中喃喃道:“……不行……我不走,她们会为难母亲的……” -- 第62页 原来还是糊涂着啊。 “别怕,”谢陟厘在心中叹了口气,“别怕。我不怕她们,我会保护你的。” “保护我……”风煊怔怔地看着谢陟厘,“是了,你一直都在保护我……” “快睡吧。”谢陟厘轻轻抚着他的头顶,就像往日哄小羽睡觉那样哄着他,“睡醒一觉就好了。” 风煊听话地闭上了眼睛,这一次终于睡沉了,不一会儿通体都出了一阵大汗,发丝都湿透了。 谢陟厘只想说一句“菩萨保佑”,他这场乱梦做得真是不坏,这身大汗一出,烧便有望可退了。 果然,等谢陟厘为他换下汗湿的衣裳之后,再摸他的额头,触手仍有些许热意,但已经不似先前般滚烫了。 * 风煊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了满室的阳光。 北疆夏天的阳光就是这样明净澄彻,像是无形的水流,流经之处一切都被洗得光洁耀眼。 谢陟厘趴在床畔,头发有些凌乱,显得毛茸茸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发上,像是将她洗了很多很多遍,她整个人都像是要化在光里。 风煊不知道自己是烧退后的晕眩,还是乱梦中的幻觉,他真的觉得谢陟厘好像在发光。 谢陟厘的一只手搁在枕上,而他的脸颊正贴着这只手。这只手细腻小巧,只是食指上好像起了一颗大水泡…… 没等风煊看得更清楚些,谢陟厘已经在浅眠中感觉到了动静,抬起了头,撞上了风煊的视线。 风煊的眸子好像比常人的要黑些,眉毛和头发也是,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让他在专注看着某样东西时,会显得极为坚毅,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此时谢陟厘便是感觉到了这熟悉的压迫感,顿时明白他是真的清醒了。 衣不解带地守了两天两夜,这一瞬间她感觉到的不是累,而是一种接近于空虚的放松,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老天爷,您总算醒了……” “你莫不是傻了?”因着持续的高烧,风煊的声音有点沙哑,但心里面却是暖洋洋顺滑无比,说不出来舒畅,又有一丝小小的疼,“我都醒了,你还哭什么?” 他抬手想去给谢陟厘拭一拭泪,满心只想——她好可爱,真是喜欢惨了我。 ——又好可人疼,怎么能喜欢到这个地步? 没等他的手碰到,谢陟厘便猛然捂住自己的脸,她自己的都没想到自己会哭。 这应该算是喜极而泣吧? 在过去的两个白天两个黑夜里,只有她一个人守着他,就像是眼睁睁看着他往鬼门关里走去,她根本没有能力拉住他,没有一刻不想去请大夫。 可请了大夫又会破坏他的计划,只能生生忍住,下一瞬又害怕他扛不过去,还是想找大夫。 如此循环往复,她都快被熬疯了。 而今眼泪有了自己的意志夺眶而出,替她宣泄这一身不堪重负的强压,她想止都止不住,一面抹泪一面往外淌,丢脸得很,她起身道:“我、我去给您熬药。” “阿厘。” 风煊在后面唤住她,她不好意思回身,只“嗯”了一声。 风煊看着她的背影,她又站在光里了,仿佛要和阳光融为一体。 他轻声道:“谢谢你。” 谢陟厘听出了他声音里的郑重,抹了抹泪平复一下,深吸一口气,转身过来深深施了一礼:“这话该我向您说。谢谢您,大将军。谢谢您为我师父洗清了污名,还我师父清白。” “那本是我当为的。”风煊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因为胸膛里始终淌着那股温温洋洋的暖流,仿佛要从眼中口中流出来,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有多温柔,但总觉得想说一些话,不是像这般正经客套的、跟谁都能说的话,但要说什么,自己又全无经验,满腔温热积在喉头,憋了半天,道,“你手指……怎么了?” 谢陟厘看了看自己食指上的水泡:“哦,没事,熬药的时候不小心烫了一下。” 她说得轻描淡写,让风煊不知怎地就堵了一口气:“你是大夫,可知道怎么治?” 谢陟厘听着这一句明显有些生硬了,但从前他考她背医书,便是这种语气,倒也熟悉得很,想了想道:“可以用三黄膏。用黄芩、黄柏、黄连、栀子这几味药就行。” 说完才发现,自己那些天的医书竟也没白背。 风煊点点头:“快去吧。” 说着,怕她又不将自己当回事,提醒道:“先上你的药。” 谢陟厘张了张嘴,显然是想提出异议,风煊没给她反驳的机会:“这是军令。” 谢陟厘乖乖听令。 这几味都是清热解毒的药,很对风煊的症候,家里都有现成的,倒是很方便。 给风煊送药的时候,风煊先瞧了瞧她上好药的手指,这才接过了药碗。 小羽过来瞅了瞅风煊,他也知道风煊病得厉害,只在一旁歪头看着,并不言语。 他的眉眼生得很是秀气,不说话的时候其实还是有挺可爱的。 风煊这样想着。 然而到了晚间,小羽就抱着枕头走进来,声音里带着万分的不情愿,“阿厘……你都陪他睡了两天两夜了,现在他醒了,今天该陪我睡了吧?” 风煊:“!!!!” 可爱个鬼。 谢陟厘正要说话,就见风煊的一张脸慢慢变得通红。 -- 第63页 谢陟厘:“!” 天,不会又要烧起来吧? 第32章 我……很怕打雷 万幸, 谢陟厘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 这一阵高烧退去,风煊的伤势算是稳定下来了,接下来只要小心将养便好。 经此一事, 小羽倒是待风煊客气了许多。一是真明白风煊伤得不轻, 二是在换药的时候, 看见了风煊一身的伤疤。 他对每一道伤痕都充满了敬畏和好奇,瞅了半天得出结论:“你和别的老男人不一样。” 风煊瞧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只想给他一颗爆栗子吃吃。 谢陟厘给风煊换药的时候,小羽一定要挤在床前, 帮着递水递药递纱布什么的, 然后问:“这个疤是怎么来的?” 他指的是风煊肩头一道杯口大的疤痕。 风煊刚服了药,人有些晕晕沉沉的想睡觉, 随口答:“那是好几年前,我被人捅了一枪。” 小羽眼睛和嘴巴全张得圆圆的:“啊, 你会打仗!” “唔, 算是吧。” 谢陟厘瞧出风煊想睡了,对小羽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小羽咽了好几口口水, 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指着那道几乎将风煊劈成两半的疤痕, “那这个又是怎么来的?” 风煊本不欲答, 但忽然看见谢陟厘朝那道疤看了一眼。 这一眼掠得飞快,几乎只是眼睫毛抬了一下, 转即便又垂下去, 专心上药。 他想起他刚醒来那次, 她便对着这道疤发过呆来着。 “这是在库瀚之战留下的。”风煊道,“那时候我要去保护一个人,被人劈了这么一刀。” “哇, 你好厉害……”小羽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眼中满是敬仰赞叹。 风煊瞧了谢陟厘一眼。 她明明不止一次注意到这道伤疤,但居然一直没有问,这会儿他自己提起来了,她还是不发一言,换药的手顿着一动不动。 “阿厘?”他问,“想什么呢?” 谢陟厘确实出神了,喃喃道:“……值得吗?” 那场大战可以说是脍炙人口,一个说书先生若是不会讲大将军王斩杀凶王库瀚的故事,那就别想吃这碗饭了。 据说当时皇帝陛下御驾亲征,被库瀚冲乱了车驾,乱军之中,库瀚认准銮驾追着打,追到皇帝丢盔弃甲,只剩一人,一刀就要斩下。 风煊便是在这个当口横空出世,一枪将库瀚捅了个对穿。 高明点的说书先生还会添加许多细节,比如风煊直接用枪将库瀚从马背上挑了起来之类。 谢陟厘当时听的时候也和旁人一样,只知道赞叹大将军永远威风凛凛,挡者披靡,却不知道,所有的赫赫战功,全都是他用性命换来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几乎将人劈成两半的一刀在他嘴里不过一句话功夫。 单是三支箭伤就已经这样难熬,三年前的他是如何从那一刀的重伤中熬过来的? 这话说出口谢陟厘就回过神了,然后就差点儿咬到自己舌头。她说的这是什么话?陛下是他的君主,更是他的父亲,他豁命救陛下,可以说是忠孝双全,这一点也一直为人所颂。 “值得吗?” 风煊重复了一遍,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他想起母亲病重时,他冲破重重障碍跑到父皇面前,宫人内侍被他撞得翻倒一地,他求父皇救救他的母亲,父皇却是一脸疑惑:“你母亲是谁?” 最后还肃容教训他:“你莫以为自己是个皇子便能如此乱来,须知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皇子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他想起他受罚后睡得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看见母亲坐在床边垂泪,刘嬷嬷叹息说:“唉,要是没有这孩子,您的日子还苦不到这步田地……” 母亲只是哭,没有反驳。 “哪有值不值得,从头到尾,我只有这一条路。” 要么光芒万丈地活着,要么无声无息地死去。 挡上去的那一刻他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斩杀库瀚,换来边疆太平,保护万千百姓,自是再好不过;死于刀下,也有救驾之功,可保母亲在宫中的后半生安荣。 风煊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依旧淡淡的,但谢陟厘看出来他眼底的苍茫,那双漆黑坚定的眸子好像一片空洞,要一直看进去很深深的地方,才觉出里面仿佛有无边的痛楚。 风煊也看到了谢陟厘眼中的温暖与怜惜,她好像看到了他身体很深很深的地方,目光如同清晨最初的那缕阳光,带着晨雾与朝露,一寸寸洗涤着那年久日深的痛处。 阿厘…… 他无声地唤了一句,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去碰一碰她 一只小手伸到了两人面前,切断了两人的视线,小羽狐疑地:“……你们在干嘛?” “……” 风煊发现小孩子着实是有些讨厌的。 * 为了让风煊早日康复,谢陟厘除了每天照三顿熬药之外,还要照三顿做药膳,下午和晚上她还试图给风煊各添一顿点心。 风煊义正辞严地拒绝:“那样你也太辛苦了,身体受不住的。” 谢陟厘道:“多谢大……哥关心,我受得住的。” 风煊:“……” ……可我受不住。 到最后只能是两人各退一步,晚上添一顿夜点心。 -- 第64页 这天晚上谢陟厘端过来了一盅猪心莲子虫草汤,“大哥,这里头我加了黄芪当归和猪肝,您尝尝看。” 风煊想:很好,她至少可以把“大哥”叫得很顺口了。 若把“您”字改成“你”,那便更好了。 他如今也算是练出来了,能够面不改色地喝完一盅加了猪心猪肝炖出来的药汤,完了还可以说一句:“味道甚好。” 谢陟厘微笑了起来,油灯昏黄,人面如玉,温润的杏核眼里汪着一层明亮的水光。 窗外风刮得有点大,有点风雨欲来的味道,但谢陟厘一笑,风煊便觉得整个世界都风调雨顺,满室生春。 只冲这个笑容,便是再喝一盅也无妨了。 但他不知道,谢陟厘看着他多吃些的欢喜和看着栏里的猪仔多吃些的欢喜是一样的——只要吃得下,便能长在身体上,他就可以快点好起来了。 等到他康复回营,她便算是大功告成,也算是报答了他的一点恩情。 谢陟厘端了热水来,如往常一样拧好布巾递给风煊。 这些事她原本要帮他做,但被他拒绝了。越是相处谢陟厘越发现风煊同别人不一样,军营之中层级分明,就连胡鹏一个校尉还要指使人给他打洗脚水的。 头几日风煊做这些还有点吃力,这些日子大约是那些药膳有功,他已经可以完成大部分自理了。 洗好之后,谢陟厘扶他躺好,倒了一杯水放在他床边,这样他半夜口渴不必下床。 如此细致小心,让风煊心头一热。只想将这时光拉长一些,放慢一些,好多听她说几句话,哪怕只是这样看着她走动忙碌也行。 “阿厘……”小羽的声音从那边屋子里传过来,“好——了——没——有——” 风煊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小孩还真是每日到点就嚎,一刻不差。 “来啦。”谢陟厘朝外答应着,转过脸来问风煊,“我这就给您熄灯吧?” 她已经端起了油灯,灯光映在她的眸子里,两簇小小的火焰在里头闪烁。辫子垂在肩上,光滑柔软。 风煊的手指无比清晰地记得那发丝摸上去是什么感觉,更记得她的辫子散开来是什么模样。 这一刻当真是很想说不,但是很可惜他的身体太能扛伤,伤口愈合得太快,完全没有说不的理由,只得勉强大度地颔首。 谢陟厘正要吹灯的时候,窗外陡然响起了一道惊雷,谢陟厘的手一抖,灯油泼了出来一点,灯芯灭在油里,室内陷入一团黑暗。 黑暗中响起一声低低的惊呼,不是谢陟厘的,而是风煊的。 下一瞬谢陟厘就感觉自己的手被他拉住了,他的声音低沉,语速飞快:“又烫着了么?” “没有。”油撒在了桌上,没撒在手上,但他的敏捷出乎她的想象,“大哥,您没事吧?” 风煊这才感觉到伤口隐隐作痛,一口气险险上不来,整个人都晃了一晃。 谢陟厘连忙扶住他。 风煊感觉到她软软的身体支撑着自己,鼻间又闻到了她身上好闻的味道,心中一荡。 窗外又是一道惊雷,酝酿了许久的雨水倾盆而下,雪白的电光照亮了室内一瞬,也照亮了风煊的脑子。 ——没有理由,可以创造理由。 谢陟厘重新点亮了灯,把风煊扶到床上。 风煊整个人像是脱了骨头似的靠在她身上,垂着头,微微皱纹,似是不胜无力。 要知道这位爷可是能清醒着拔箭簇的主,即使是在最虚弱的时候也要硬撑的人,此时居然露出这般模样,让谢陟厘大吃一惊,跟着紧张起来,“您您您怎么了?伤口痛吗?” “阿厘——”那边小羽又在唤了。 但这回谢陟厘没有空回他,一心只想查看风煊的伤口。风煊拉住她的衣袖,低声道:“我要说了,你不会笑话我吧?” 谢陟厘连连摇头:“当然不会!” 好诚恳。好天真。好好骗。 风煊几乎都要良心发现了,但架不住心中贪念,垂下眼睛,道:“我……很怕打雷。” 谢陟厘:“……” 意识到自己愣了一下之后,谢陟厘立即回过神。堂堂大将军,竟连这样的弱点都愿意告诉她,她怎么能伤他的自尊? 她忙道:“怕、怕打雷很正常,很多人都怕打雷的,我……我其实也挺怕的。” 风煊看着她,心变得好软好软……阿厘真是善良得让人心疼。 “那你能陪陪我吗?”风煊低声问,跟着道,“这事我没敢告诉任何人,只有你知道。” 灯光昏黄,这般低问请求的风煊褪去了一身的利气,英俊的眉眼显出无限的柔和,像是河蚌打开了自己坚硬的壳,露出柔软至极的肉身。 谢陟厘恍然便有了一种感觉——好像她轻轻一个“不”字都会让他受到伤害。 她道:“您、您等等我好吗?我去看看小羽就回来。” “好。”风煊应着,不过并没有放过谢陟厘的衣袖,他趁胜追击,“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以后不必这么客气,你我相称便好,不必见外。” 谢陟厘发现自己简直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风煊,点了点头说“好”。 风煊这才放开她,眸子里溅出点笑意:“我等你。” 谢陟厘:“……” 这笑得也……太温柔太温柔了,简直是柔情无限。 -- 第65页 要不是知道他身负隐疾,她简直要怀疑他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 风煊缓缓靠在床上,伤口的疼也不觉得了。心中只有隐秘的念想,脸颊枕着谢陟厘的手心的感觉真的……太好了。 谢陟厘果然说到做到,片时便回来了。 只不过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她还抱着小羽。 “小羽也怕打雷,能让他在您这儿睡吗?”谢陟厘道,“只睡一会会儿,等您睡着了,我就抱他回去。” 风煊:“………………” 他能说不吗? 第33章 上门女婿 风煊的伤势明显好转后, 谢陟厘遵照医嘱,停了药方里的酸枣仁。 酸枣仁安神助眠,有助于病人休息, 停药之后风煊一直以来的早起习惯便回来了, 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便睁开了眼睛。 身体的虚弱仿佛带来了意志的软弱, 他没有像在军中那般立时起身,而是靠在枕上,静静听着后厨传来的动静。 这好像是他来谢家后的第一个清醒的清晨。 后厨已经有锅碗瓢盆的响动,那是谢陟厘在准备早饭, 应该还在帮他熬药, 空气中有闻到苦涩的药味。 希望今天粥里没有黄连,黄芪黄柏什么的他都能接受。 脚步声从后厨去了前院, 院子里沿墙根下种着些葱与韭菜。阿厘的韭菜鸡蛋饼其实是做得很不错的,如果饼里不加板蓝根就更好了。 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 还有扑啦啦的振翅声。 “好啦, 别抢啦,都有都有。” 谢陟厘的声音被微风带过来。 她的声音一向轻, 经了风更是缥缈得很,像是乐声从很远的地方穿林度水而来, 落进他的耳朵。 风煊起身。 他之前也会起来走几步, 但都是由谢陟厘扶着,今天自己扶着桌子和墙面, 人有几分晕眩, 脚下还是有点像踩着棉花, 到窗前不过几步功夫,还是花了点时间。 窗外的朝阳清亮如水,谢陟厘站在这如水一般的阳光中, 身上照旧系着那件洗到发白的围裙,从围裙兜里掏出一把玉米碎,往鸟群中一洒。 “最后一把了哦。吃完就去玩吧。” 群鸟环绕着她翔飞,拍打着的翅膀仿佛能将阳光剪成一片片,清丽的鸟鸣声有如仙乐。 风煊之前在梦中隐约听见这样清脆繁丽的鸟鸣,还以为是自己做梦。原来现实比梦境还要美好十倍,他静静地站在窗前,心中的舒缓与平静难以言喻,在这一瞬,世间所有一切好像都被放下,战争、权势、阴谋、背叛……全都不存在了。 只有这院落,这飞鸟,这个人。 谢陟厘早就把这些鸟儿喂熟了,最后一把玉米碎撒完,鸟儿们便振翅远飞,只有一只特别小的,扑腾着翅膀在她肩上停了停,啄了啄她的衣领——原来上面还落了一粒。 最后一只小鸟飞走以后,院子里安静下来。谢陟厘打好井水,放好草粮,这是威风的早餐。 雄壮从外面走到院门前,霸道趴在它的背上,拿爪子拔开门栓。这两位已经做完早课,把附近一带的地盘都巡逻了一遍,天气热,雄壮半条舌头都淌在外面,扑到水盆边就狂喝起来。 谢陟厘把霸道拎下来,教训它:“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胖?还要人家驮你,脸皮也太厚了吧?有你这么使唤老大的吗?” 霸道喵呜一声——愚蠢的人类,是我带着它去方厨子家里捉老鼠,它才有骨头啃,我才是老大。 在军营听说家中只剩她和小羽两人的时候,风煊脑海中出现的是俩姐弟相依为命、孤苦伶仃的画面,而今才知道小院的清晨原来这般热闹。 风煊在窗内微微笑。 好像再艰难的日子也能被她过得春暖花开。 不用脑子思量,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要往外走,只是才抬脚就听院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阿厘。” 风煊带笑的眸子瞬间就锋利了起来。 是个男人。 二十来岁年纪,穿一身崭新的赭色衣裳,头发梳得溜光,不知费了多少发油。 但看脚上的鞋却并非精致体面,想也知道这一身是特意打扮过来的,再见他瞧着谢陟厘一脸笑眯眯的模样,风煊得出结论:此人不怀好意。 谢陟厘抱着猫起身,向他点点头:“王二哥。” 风煊颇为不满。 叫一声“王二哥”便罢了,为何还要点头?眼睛不是习惯往下看么?为什么还要仰头看着人家?她不知道她那双眼睛圆润亮泽,朝上看的时候格外招人吗? 王二哥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过去给谢陟厘:“这是云川城的桂花糖。想着上次看小羽爱吃,今日休沐回来,便给他带了一包。” 一包糖而已……风煊的手用力握上了窗棱,一声冷哼待要出口,猛然间想到,不好,他连一包糖也没有给小羽买过。 不单没买过糖,还把小羽逗哭过。 风煊:“……” 那边谢陟厘接过糖,道了谢,将搁在旁边的一盘鲜枣递给王二哥:“这是我清早才摘下的,刚熟的头趟,请带回去给大娘尝尝。” 王二哥接了枣,却没急着走,问道:“明天我娘要去云川城赶集,你要不要一道去?我对云川城熟得很,到时带你好好逛逛。上回偏遇着北狄人,着实是扫兴得很。” -- 第66页 谢陟厘摇头:“不逛了。” “那……张员外家请戏班做戏,要不要去看?” “不看了。” “我娘做了小羽最爱的炖骨头,带小羽一起来吃饭吧。” “不了,我也要做的。” 风煊从前看谢陟厘三句蹦不出两个字,还觉得她话少,这会儿才发现她这习惯真是再好不过,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性格了。 果然,遇上谢陟厘这块交际铁板,王二哥也无计可施了,只是他休沐之日还特意起个大早,不就是为了谢陟厘么?毕竟他年岁也不小了,在云川城碰了好几回壁,如今只想快些把谢陟厘拿下。 此时无功而返,总归是不甘心,抽了抽鼻子,问道:“阿厘,你这是在熬药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谢陟厘立刻紧张了起来:“没有没有,没有人生病。” 说完才发现这也太过此地无银了,连忙补充:“就、就是小羽胃口不好,给他熬些治积食的汤药。” “老二!”王大娘走了过来,“难得回家一趟,早饭都没吃就跑出来做什么?” 王二哥便解释桂花糖的事,又给王大娘看那盘枣。 王大娘给了他一个白眼,向谢陟厘道:“你家里那病人养得怎么样了?” 谢陟厘大惊:“没、没什么病人……” “你每天买菜,又是鸡又是肉的,单只你们姐弟两个能吃得完?还往家里大包小包拿药材,你闻闻这药味,我在这儿都闻得见了,还想唬谁?” 王大娘道,“你起先不想说,大娘也就不多问,但你一个人服侍病人总归是辛苦,你说出来,我们街坊邻居都来帮帮你。” 风煊在窗后:“……” 中年大妈的好奇心与洞悉力着实是强大,不去当探子可惜了。 王大娘一面说,一面就要往里走,王二哥拉住她:“娘,阿厘再乖巧老实不过的,她说没有,肯定就没有……” 王大娘回头朝他啐了一口:“你的脑子叫狗吃了?娘跟你说的话全当耳旁风。你莫要再来烦人家阿厘,阿厘家里这里不单养个病人,这病人还是个男人!” 又问谢陟厘:“阿厘,你说句老实话,是不是?家里若只有你和小羽两个人,你后院晒着的衣裳里,那男子的衣衫是哪儿来的?” 谢陟厘早已经被王大娘的战斗力轰成了渣渣,一直提心吊胆被人发现的事情被这么劈口叫破,谢陟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大将军的秘密瞒不住了要被发现了我是不是破坏了大将军的计划啊呜呜呜我当初要是给大将军买女子的衣裳是不是就没这事了?” 王二哥一听有男子,顿时便不拦着自家老娘了,母子两个当真往里闯,谢陟厘叫道:“雄壮!” 雄壮嗷呜一声咆哮,拦在母子俩人面前,霸道也在旁边弓起了背脊,浑身炸毛。 王大娘扯着王二哥的手,不敢再往前了,只向谢陟厘道:“阿厘,看在大娘也算照顾过你们姐弟俩的份上,你给句明白话吧。莫要让人白费心力,世上就是有些傻子,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瞒着也是不行了,谢陟厘一咬牙,道:“是。他是我远房表哥,打猎的时候受了点伤,正在我这里将养。” 风煊在屋内叹了口气,这傻子,谎都撒不来。 果然王大娘立刻道:“你自小跟着老谢,爹娘都没有,哪儿来的表哥?” 风煊脸色一沉。 这妇人说话过于放肆了。 王大娘说话向来直,何况说得也是实情,谢陟厘倒没怎么在意,只是疯狂绞脑汁,吃力地解释:“这、这位表哥正是师娘那边的亲……” 一个“戚”字还在嘴里,那边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风煊卓立于门后,哪怕脸上还带着病容,哪怕身上穿的只是再简仆不过的衣衫,但挺拔身形摆在那儿,立时就把王二哥压下一个头,一身森冷之气简直是无风自动。 王大娘这般利口愣是一时不敢开言,只敢用手肘顶顶儿子,小声道:“……瞧见了吧?” 谢陟厘也呆掉。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风煊这副样子了。 这便是她最初在军营认识的那位大将军,这段时间在她家里又怕打雷又对猫过敏还跟一个小孩子针锋相对的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二位是阿厘的邻居吧?”风煊开口,声音沉静,“我确实不是阿厘的表哥,我是阿厘的未婚夫婿。” 此言一出,在场三个人都惊了。 连地上的雄壮和霸道都抬头望过来。 谢陟厘茫然四顾,一心怀疑自己的耳朵,但见王大娘和王二哥脸上一样震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就知道自己着实没听错,风煊一来就下了个大的。 “这……这听都没听过阿厘订亲了……”要不怎么说还是王大娘强大,在三个人当中第一个恢复的神志,“小伙子,你叫什么?哪里人?父母都是做什么的?家里几口人?多大年纪啊?” “大娘叫我阿风吧,我今年二十三岁,祖籍京城,浪迹至此,一无所长,平时卖点力气养活自己。”风煊道,“我无依无靠,只身一人,和阿厘确实没有媒妁,系属私定终身。” 王二哥越听脸色越是难看,冷哼一声。 王大娘原本还看他气度不凡,以为是个人物,结果就这?王大娘撇了撇嘴,道:“那你这是上门女婿啊!” -- 第67页 风煊点点头:“上门便上门吧。” 王二哥忍不住道:“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入赘靠女子养,当真是无耻之极。” 风煊瞧了他一眼淡淡道:“我的命都是女子捡回来的,靠女子养又有何妨?” “……” 谢陟厘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中生出了两个想法。 一,冲上去捂住这对母子的嘴,让两人把方才那些话全部吞回去。 二,抽自己一巴掌,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第34章 你要嫁给他吗? 王二哥走的时候没忘了带走他那包糖。 王大娘追上去的时候也没忘了带走那盘枣, 同时拉着谢陟厘道:“既然都这样了,你们就赶快把婚事办了吧,这么藏着也不是个事儿。还有你尽管放心, 这事我不告诉别人。” 谢陟厘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能僵硬着扯一下嘴角, 算是笑了。 厅上就剩她和风煊,她深深感觉到了自身智慧的贫瘠,忍不住问道:“您……为什么要那样说?” 风煊不答,却问道:“若是真的, 你待如何?” “不不不不可能。”谢陟厘惊恐地摇头, 摆手,“大将军您放心, 我心里有数,绝不会当真的。” 她这模样让风煊微微低头一笑。 上门是不可能上门的, 但女婿……想一想竟觉得, 未尝不可。 “说是表哥,她不会相信, 只会四处打听,反而容易走漏风声。说是上门女婿, 坐实了奸情, 顶多算一桩风流韵事,落不到有心人耳朵里。”风煊说着, 走向她, 眼神温柔, 声音也软和得很,“只是委屈你了,要受些流言蜚语, 不过你放心,我日后定当——” “别过来!”谢陟厘蓦地大叫一声,一把捞起靠在她脚边的霸道就往后退,后脚跟撞上门槛,整个人往后仰倒。 风煊是习武之人,身体反应极快。脑子还没动,人已经飞踏几步,搂住谢陟厘的腰,把她往怀里一带。 两个人结结实实地贴在了一起,中间的霸道被挤得“喵”了一声,挣下地。 霸道往下跳的时候,猫尾巴扫过风煊的鼻子。 风煊的眼睛开始酸胀,眼角开始发红,鼻子开始发痒。可是脑子不管这些,脑子只觉得手上搂着的这截腰,好细,好软。 她的脸离他好近,一层红晕从白皙细腻的肌肤底下透出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像是胭脂在水里化开一般。 她的眸子温润清澈,像一面镜子似的,可以在里头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脸,双唇是一种湿润的柔红色,像清晨的芍药花瓣…… “啊嚏!” 惊天动地的喷嚏打断了风煊满脑子绮思,一来就接二连三,止也止不住。 谢陟厘低头就解了围裙,解围裙还不够,还要去解外袍。 风煊一面捂着胸口打喷嚏,一面去捉她的手阻止她的动作。 “您别碰我,我抱了猫。”谢陟厘着急问道,“您怎么样?伤口还好吗?” 风煊说不出话来,只抓着她的手不让她再解衣裳,等这一阵喷嚏过去,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似的,艰难地靠在墙上,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 谢陟厘听不清,又不敢靠近:“您说什么?” “镜子……”风煊吃力地道,“拿镜子来……” 谢陟厘心说这难道就是皇子王孙的修养吗?都难受成这样了还要注意仪容。 不过风煊虽然难受,但气色尚可,想来伤口将养了这么多日应该已经无妨了。 她迅速回房换了外衣,床上小羽还在呼呼大睡,谢陟厘替他盖了盖被子,然后给风煊端来一盆水。 风煊不解地看着她。 “家里的镜子前两年就拿去当了……”谢陟厘嗫嚅道,“您用这个凑和凑和吧,我们都是这样用的。” “……”风煊心说难怪房中布设如此简单,看来能当的都被当得差不多了。 盆中的水面渐渐静下来,确实可以清晰地映出倒影。 于是风煊就在盆内看见一个人,眉眼俊朗,鼻梁高挺,胡须浓密。 风煊很少在意自己的样貌,在战时十天半个月不刮胡子更是常事,但此刻他是真的惊了。 ——这么些天,他就是顶着这么一付模样同谢陟厘朝夕相处的? 谢陟厘只瞧见他一脸震惊,也不知道他在惊什么,也不敢问,就默默杵在旁边,等他什么时候欣赏好了自己的绝世容颜再去替他检查伤口。 “我枕下有把匕首,拿过来。”风煊好一会儿才开口。 谢陟厘依令拿了来。 那匕首小巧锋利,原来缚在风煊袖中的,第一次上药的时候便被她拆了下来,后面一直就没带上。 现在见他动用此物,谢陟厘不由有几分心惊胆战。 他要干嘛?找王大娘王二哥?还是…… 还没等她思索完,就见风煊举起匕首,对着水盆,开始给自己刮胡子。 谢陟厘:“…………” “等等!”谢陟厘抓住他的手臂,“您……能不能不刮?” 这回轮到风煊怔住了。 原来……阿厘喜欢这个款式的??? “那日在赛马场上,大娘和王二哥见过您,虽然隔得不算近,但难保他们认出来……” 其实方才房门打开的时候,谢陟厘的小心肝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而王大娘母子俩居然毫无反应,想来应该这把胡子的功劳。 -- 第68页 “是因为这个?”风煊的声音不知为何听上去有几分失望。 谢陟厘一面点头,一面寻思——不然呢? 风煊手里的匕首转了几转,没有继续刮,也没有收起来,抬头问道:“阿厘,你们女孩子喜欢男子留胡须么?” 风煊身量高,很少有这样仰视别人的时候,再加上他眸子特别黑,望上看过来的时候,谢陟厘总有一种心软的感觉,好像不回答他的问题便过意不去似的。 “分人吧。可能有的人喜欢,有的人不喜欢。” 谢陟厘答完,自我感觉好像答了一句废话。 风煊起身,走近她,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脸,近到一步之间,方停下来,问道:“那你呢?” 这三个字过于低沉,像是微弱的鼓点,直接敲进谢陟厘的耳朵,还有他的视线压迫力也过于强了,谢陟厘不由自主低下了头,“我、我不知道。” 这是谢陟厘的实话。她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但风煊却从她发红的耳尖上听出了另一种答案——我不知道……不知道该喜欢哪种好。 风煊微微笑,收起了匕首。 那便两个都给你吧。 “阿厘不喜欢有胡子的。”小羽不知何时起床了,扒在门边上,脸上还带着点睡意,但语气十分坚决,“有胡子的太老了。” 风煊:“……” * 以谢陟厘对王大娘的了解,王大娘临走时那句“你尽管放心,这事我不告诉别人”,基本就等于“你尽管放心,这事我马上告诉别人”。 果然从这天起,打院门外路过的街坊邻居就多了不止一倍,平时隔老远的没事也来走两趟,隔着院门夸夸“哟这枣生得真不错”之类的。 到后来谢陟厘出门买菜,卖肉的大妈还笑嘻嘻问:“这点够吃么?听说你家小女婿可是个子不小哦。” 个别人比如王大娘还语重心长教导她:“女人可不能倒贴男人,就算长得再好也不行,活好也不行。一定要把他的钱抓在手里,懂吗?赶快让他掏钱把婚事办了吧!” 谢陟厘:“……” 怎么说呢……烈焰军的战士们可以随时为大将军献出性命,她为大将军献出点清誉什么的,也是份所应为吧? 也许是因为每日的药膳调理有功,也许是因为风煊对疼痛的忍受能力极强,每日都坚持活动,谢陟厘原以为他这伤至少要养大半年,但北疆刚刚进入十月的寒冷之际,风煊便已经行动如常了。 夏天的枣子已经晒成了枣脯,屋子里生着火盆,风煊往火盆里丢了两只红薯,小羽便一直守在火盆边,不时便翻一翻问风煊熟了没有。 雄壮窝在火盆边呼呼大睡,霸道不能进屋,一直愤怒地挠房门并发出恐吓的叫声,直到风煊另外给它在小羽的屋子里生了个火盆才罢手。 窗外大雪纷飞,小巷里白茫茫一片。 “好了没有?”小羽再次问。 风煊一直看着窗外,此时忽然站了起来,大步走出房门。 “怎么怎么了?”小羽连忙裹着毡毯跟出来,“阿厘回来了吗?” 风煊:“嗯。” 小羽看着屋外白茫茫一片:“你眼花了?”明明什么也没有啊。 “你摸摸地。”风煊道,“它在颤动。” 小羽好奇地摸了摸,掌心下的大地好像确实有细微的动静。 “趴下去,耳朵贴着地,你可以听到马蹄声。” 小羽怀着一丝怀疑趴了下去,竟然真的听到了站着时听不到的震动声,立刻道:“哎,这个好玩!” 下一瞬,威风的身影自小巷尽头出现,马蹄溅开飞雪,奔入院中。 马上的人裹着一身厚厚的斗篷,在檐下抖落一身风雪,解下斗篷想挂起来。 伸手才发现钉子昨日松脱了,是风煊重新钉了一枚,但那高度显然不适合她,她踮了踮脚想去够上,风煊已经伸手接过斗篷挂了上去,“快进屋去。” 小羽提起一直搁在火盆上的茶壶,给谢陟厘斟了一杯热热的奶茶,谢陟厘喝了一口,感觉到奶茶像是从喉咙里一直流进去化开了身体里的冰,这才感觉整个人活了过来。 风煊把火盆里的红薯挑出来,姐弟俩一人一个。 谢陟厘先不急着吃红薯,她今天奉风煊之命去了趟天女山大营。 大营里一如往常,路山成镇守大营操持军务,孟泽驻守北疆督护府主持民政,严锋还在马场。 好像没有人知道大将军失踪的消息,惠姐等人都以为大将军去了都护府,都护府的人想必则认为大将军一直在军营。 只有各处城门搜查得特别严格,尤其是针对年轻男子,几乎每个人都被搜身。 像谢陟厘这样的倒是没什么影响,只觉得一切都太过平静了。 “我在云川城里听他们说京里派来了巡查使,说是要提安家父子回京审查。据说就这几天到,所以城中还挺热闹的。” 每年都会有巡查使代天子巡狩,体查民情。事关都护的考绩和颜面,往往都会努力在云川城里营造出一种国泰民安的气氛。 方式大约是在各处请戏班唱戏、街上出杂耍摊子之类,还会派出一些专人歌功颂德,引得百姓们纷纷前来,云川城中游人如织热闹非凡,被北疆人称为“小过年”。 风煊点点头。 -- 第69页 北疆离京城路途遥远,安家的罪状送到京城,朝廷受理之后再派人前来,确实估计就是这些日子该到了。 “知道了,”风煊看着她的脸颊在风雪中冻得微红,像雪中枝头上挂着海棠果,心里着实想拿掌心去捧一捧暖一暖,到底还是忍住了,毕竟阿厘很容易害羞,一害羞就会想躲开他,“辛苦你了,快吃饭吧。” 谢陟厘愣住了。 她紧赶慢赶赶在天黑之前回来,就是怕他们两个没饭吃。 “谁做的?”谢陟厘忍不住道,“您该不会……连菜都会做吧?” 自从伤势渐渐好转后,风煊便慢慢开始分担了许多家务,劈柴、烧水、喂马、做饭……有一回他还打算洗衣服,被谢陟厘死死抱住衣裳不松手。 风煊微微一笑,终于还是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你尝尝看。” 饭菜都在锅里,拿小火慢慢地煨着,端出来时热汽腾腾,随热汽一起滚上来的还有扑鼻的香气。 小羽“哇哦”了一声:“看起来好好吃啊。” 上桌后小羽的筷子就没停过,小肚子已经吃得滚圆,还把兔腿努力往嘴里塞。 风煊自己评价自己的厨艺,只能算“能吃”,但小羽被谢陟厘的厨艺荼毒了这么些年,大约是给把青草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谢陟厘也是一面吃一面惊讶,“您怎么什么都会?” 他是皇子,又是将军,侍候的人应该一大堆吧?哪里来的机会学做这些? “我母亲不受宠,就算是得了位份也和住冷宫相差无己,样样事情都得亲力亲为,有时候还要去德妃面前听差,可以说是活得连个宫女也不如。” 外面风雪满天,屋内的火盆暖意融融,灯光映着风煊的脸,他的眼睛半垂,睫毛在脸上投出浓浓的阴影,“我是男孩子,总得为母亲做点什么,所以差不多该会的都会了。” 他的声音是很平和的,慢慢地将自己的过往摊开来,不带着愤怒也不带着怨恨,这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 只因面对的人是谢陟厘,她睁着一双温润的眸子望着他,他便愿意把从前压在心底最深处的一切都说给她听。 谢陟厘一向不善言辞,这时候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甚至不敢看着风煊太久,以免眼中的同情过于明显,被风煊发现。 她盛了一碗羊肉汤,递到风煊面前。 风煊接过来,两人的指尖有短暂的碰触,风煊感到有酥麻的滋味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底里。 这样真好。 她一句话都不用说,暖意却从她身上滚滚而来,都在这碗汤里了。 “吃完饭早些歇息。”风煊道,“明日我还有事要托你去办。” 谢陟厘乖乖点头:“是,我听您吩咐。” 风煊忽然笑了一下:“什么吩咐都听么?” 谢陟厘正含着一口饭,开不了口,腮帮子鼓得像攒棒果过冬的松鼠一般,只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猛点头。 风煊被她这副模样可爱化了,手忍到发痒,才没去捏她的脸颊。 他花了点力气才能板正脸色,道:“那好,以后别再叫‘您’了,见外。” 谢陟厘还以为是有什么正事,比如说像今天打探军情这样的,因此忙忙地把一口饭咽下去,咽到一半差点儿被他这句话噎着。 就这? “是。”她道,“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 这一日来回奔波,谢陟厘确实有点累了,饭后抢着收拾了碗筷,便带着小羽洗漱上床。 正要吹灭油灯的时候,风煊忽然在房门上敲了敲,“阿厘,接下来我要借重于你,想告诉你一句话。你不用出来,我说一句就走。” 谢陟厘的外衣正披到一半,闻言忙道:“您说。” 门外“嗯”了一声,调子微微上扬,含着一丝鼻音。 谢陟厘有个秘密,每回她听风煊放低了声调说话,总觉得从耳朵那一点开始,半边身子都有点酥酥麻麻的。 她顿了一下才改口道:“你……你直管吩咐。” “我派你去做的事分外要紧,所以需要你分外沉着,无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不要心慌,路上一定要当心。因为你身负重担,所以须得照顾好自己,知道么?” 谢陟厘用力点头,点完才发现他看不到,应道:“是。” 门外风煊静了静,片刻道:“那,早点睡吧。” 谢陟厘对着房门道:“您……你也是。” 门外似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笑声,紧跟着脚步声远去,对面屋子传来关门的声响。 谢陟厘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坐着,有点出神,小羽扑到她身上:“阿厘。” 谢陟厘听他的声音好像有点闷闷的,便点了点他的鼻子:“怎么了?” “我听她们说,你招了他做女婿,是真的吗?”小羽皱着一张小脸,“你要嫁给他了吗?” “怎么可能?”谢陟厘抱着他,脸埋他小小的肩头,“等以后你就会知道,他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他会跟我们一起住,一起吃饭,都只不过是这段日子的事罢了,很快他就要走了。” “他要走?”小羽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那我再也吃不着他做的菜了吗?” 谢陟厘笑了,心说大将军亲手做的菜,世能有几人吃得到?吃这一顿已经是运气了:“是啊,所以你就趁能吃的时候多吃一些吧。” -- 第70页 小羽握拳:“那明天他要是还做饭,我就吃两碗,不,三碗!” 谢陟厘笑着拍他入睡。看样子风煊明天一早就会派她出发,所以明天小羽确实还可以再大吃一顿。 只是她没有想到,第二天清早起床时,风煊的房门还是关着的。 自从风煊的药里停了酸枣仁之后,便一直起得比她还早,从来没有睡得这样迟的时候。 谢陟厘原想说大将军难得睡个懒觉,还是不要吵着他,只她鼻子一向灵敏得得,隐隐嗅得好像有血腥味从风煊房中传来。 谢陟厘吃了一惊,拍了拍门:“大哥?” 里面寂然无声,无人应答。 谢陟厘一把推开了门,就见风煊仰躺在枕上,血从口角涌出,枕上身上全得染红了。 “大将军!” 谢陟厘情急之下忘了平时的称呼,扑到床边,“大将军您怎么了?” 一面问一问去找风煊的脉门,手指找了半天也没找稳,一直在抖。 风煊的手动了动,搭住她的手,他睁开了眼睛,“我……旧伤复发,只怕时日无多,阿厘,你快去大营,把路山成找来……” 谢陟厘摇头:“不,不,我要先去找大夫……” “这是……命令。”风煊盯着她,“去找路山成。只告诉路山成一人,军中有叛徒,让他只身前来,谁也不许惊动……” 谢陟厘的泪水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大将军……” “……我说过,我要借重于你,你还记得吗?”风煊抓着她的手,“昨晚我交代你的话,你都忘了吗?你好好去,好好回。你记住,只要你能妥当回来,我便死不了,若你出了什么事,我怕也活不长了。” 第35章 你是小女婿的娘家人吧? 谢陟厘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门的。 雪还在下, 地上积雪深厚,没过了小半截马腿。出了城之后满眼皆是白茫茫一片,扯天扯地, 分不清东南西北。 谢陟厘觉得自己好像被套进了一个又冷又硬的壳子里, 眼睛像是借来的, 看到的东西皆是模模糊糊。 直到威风受不了地重重晃着头嘶鸣,马蹄在雪地里打滑,她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她才意识到是自己把缰绳扯得太紧了。 她深深呼吸,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托从前那些流言蜚语的福, 谢陟厘在天女山大营里可以说是出入不禁,就连去中军大帐也没人敢多盘问。 中军大帐左右无人, 只有路山成靠在下首的椅子上,腿搁着扶手, 把自己摊成了一张扭曲的烙饼。 当日赛马场一战是大捷。 北狄人选了个绝无可能出战的时机, 大约自以为是出其不意,却没想到风煊料敌如神, 不单早有防备,长久以来魔鬼式的练兵也收到了成效, 索文措被风煊所杀, 北狄兵丢盔弃甲,几乎是全军覆灭。 可他们这边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失去了主帅的踪影。 当时路山成眼睁睁看着风煊受伤, 不顾一切要往前冲。可在乱军之中, 不单是北狄人强横, 自己这边的人也是一团乱,好几次都是风煊的亲兵无意中滚过来挡住了去路。 等战局已定,整个战场都没有找到风煊。 安氏父子落马, 风煊便是北疆唯一能主持大局的人。若是这个消息放出去,北疆必将大乱是其一,其二北狄古纳定会趁虚而入,京城的太子也不会闲着。 是以路山成和孟泽严锋商量过后,一致同意隐瞒消息,暗中寻找。 风煊在大战之前就有部署,路山成在大营守军政,孟泽去都护府处理民政,严锋则一直留在马场,三个人被分成了三处,路山成连喝闷酒都找不着人。 这会儿看到进来的人是谢陟厘,他微微讶异了一下,便将两眼一翻:“……大将军不在。” 一想不对,“你不是都走了么——” 谢陟厘直接打断他:“大将军要见你,快跟我走。” 她从出门起就没有停过,一句话说得又急又快,还带着喘息。路山成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大将军在我家……”谢陟厘说到这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他快不行了……” “我草!”路山成一下子蹦了起来,“谁不行了?!” “大将军……”谢陟厘一面哭,一面道,“他受了很重的伤,马上就要不行了,他说要你去见他,他身边有叛徒,他只相信你一个……” 她说得有些乱,但混乱之中路山成极能抓重点,“大将军让你来带我去见他?那还不快走?!” 谢陟厘原以为她会费一番口舌,没想到路山句问都没有多问一句,并且在出门的时候站住脚,道:“有叛徒……自然也就有眼线。不行,咱们得分开走。你去营外二十里处等我,我一会儿就跟你汇合。莫要让人知道你来通知我,务必要和我保持距离。” 谢陟厘第一次见识到路郎将的脑子,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然后重重点头,并且举一反三,“我知道了,我、我是来拿医书的。” 路山成道:“对,我是去马场找小严子喝酒的。” * 谢陟厘取了医书,打马到了约定的地方,果然不一时便见路山成跟上来了。 谢陟厘一心赶路,没有留意到路山成的马一直跟在落后她半个马身的位置,及进了院门,也一直贴在她的右后方。 -- 第71页 ——这个位置最方便随时发难,有一什么不对劲,路山成的刀立刻就可以搁上谢陟厘的脖颈。 但谢陟厘根本没管他,回家便直奔风煊房内。 房内仍有浓重的血腥气,风煊躺在枕上,脸色苍白,睁开眼睛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谢陟厘一颗心才微微落回心窝,然后就听身后声嘶力竭的一声悲嚎:“——主子!” 然后路山成偌大的身躯就扑到了床前,把谢陟厘挤到了一边。 风煊向谢陟厘道:“小羽……去王大娘家玩了,你要不要去接他?” 他的声音低低,还十分虚弱,但谢陟厘知道这其实是支开她的意思,点点头出来。 回身关上房门的时候,只听得路山成嚎丧一般:“谁把您伤成这样?谁?!我要他的命——” * 谢陟厘在王大娘家待到了傍晚,听了一堆“你家小女婿伤好得差不多了吧?赶快让他拿钱出来办喜事”之类的话,全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她满心里只想着风煊的伤势不知道如何了。如果师父在天有灵,知道还他清白的恩人就这么死在谢家,一定会死不瞑目吧? 王大娘忽然道:“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谢陟厘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没有没有。” “那你们姐弟俩怎么有空在我这里一待就是半天?”王大娘道,“你那小女婿呢?” 他……正在生死边缘…… 谢陟厘眼眶有点发红。不过王大娘提醒得好,她确实是该回去了,小羽已经嗷嗷嚷饿了。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十分洪亮的一嗓子:“谢陟厘!” 是路山成。 他此刻神清气爽,中气十足,之前鬼哭狼嚎的人仿佛不是他似的,“主……大哥让我喊你回家。” 王大娘一听有生人,立时跟出来看个究竟,见状,道:“哟,你是小女婿娘家人吧?弟弟?” 路山成不解:“什么小女婿?什么娘家人?” “你那大哥,在我们阿厘这里白吃白住几个月了,说好了要入赘到谢家当上门女婿的,现在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婚事还办不办了?” 王大娘拿出了娘家人的款儿,要为谢陟厘主持公道,理直气壮问道。 路山成被震得目瞪口呆,指着谢陟厘,“你、你、你——” 谢陟厘心道这话肯定越聊越乱,回头向王大娘扔下一句“他不是他们家人”,拉起路山成就走。 王大娘还在后头道:“阿厘你别怕,我们西角城的人可不能受人欺负。他们家要是敢始乱终弃,我们替你做主!” 路山成直到回了谢家,脑子里才理顺过来,怒道:“谢陟厘,你好险恶的居心,竟然趁人之危,强行把生米做成熟饭!你你你你这不是趁他病要他命吗?!我告诉你,只要我姓路的活着一天,你就休想——” “路山成!”屋子里传出风煊的声音,打断了路山成的话,“圈还没跑够是吧?一百圈先记在帐上!” 路山成一愣,怎么回事?他在这儿给主子出头呢,主子罚他干嘛? 又一想,哦,是了,眼下那人还没有揪出来,主子要掩饰行踪,处处都得低调行事,他着实不该张扬。 因此老老实实认了这罚,但气势不能输,依然恶狠狠在谢陟厘面前捏了一下拳头,压低声音道:“我劝你莫要嚣张,你有几斤几两,大将军心里清楚得很。人有时候千万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不然到时候有你受的。” “你干什么?!”小羽瞪着路山成道。 “嗷呜”,屋檐下的雄壮也吼了起来。 霸道也冲他哈气。 就连正在外面嚼干草的威风都冲他打了个重重的响鼻。 路山成:“……” 一时间好像被全世界讨厌了是怎么回事? “路山成……”下一瞬,风煊出现在门口,扶着门框,捂着胸口,十分虚弱的样子,“你还不走?!” “没、没什么!”路山成立刻灭了气焰,“我这就走,这就走!”一面说,一面拉过马匹,飞快上马,转眼便消失在暮色中。 “他是不是坏人?!”小羽握着拳头,生气地问。 谢陟厘愣愣地看着风煊,视线仿佛凝固了一般。 风煊低头看看自己,虚弱地咳嗽了两声。 谢陟厘忽然踏上几步,直接握住了风煊的手腕,手指搭上脉门。 即便是风煊养伤的时候,她也会尽量避免碰触到风煊的肌肤,像这种抢上来一把把风煊的手腕满满一握的事情,从未有过。 风煊只觉得她的手有点凉,但手指细软,巴掌小小的,尚握不住他的手腕一圈,指甲呈漂亮的淡粉色,在开始暗下来的天色里也看得出有一层柔光。 很可爱。很好看。 就这么呆了一呆,脉门便给她听了个正着。 砰,砰,砰。 脉搏沉稳有力,每一下跃动都显示出这具躯体有多么强健,就算谢陟厘想听不出来都不可能。 风煊不知道她现在医术如何,但从她的眸子里立刻看出了答案——她的眼圈一红,瞬间蓄满了泪水。 糟糕。 风煊刹时慌了神。 一定是路山成那个蛤/蟆/脑子露出了马脚,他就算什么都不说,单是一脸喜气洋洋的表情就能让人看出不对。 “阿厘……” -- 第72页 风煊第一次感觉到吃力,就算是上一世战到脱力之际,脑子也不曾这样乏力过。 也是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想得有点天真,他想好了,事成之后会好好向她解释,却没有想好,怎么才算好好解释? 直接告诉她,因为你这笨蛋撒不来谎,我怕你露出破绽,所以连你一起骗,让你信以为真,他们便不会怀疑你,我的计划才能成功? 这的确是事实,可是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此刻他才意识到一个事实——怎么解释都很苍白,因为欺骗就是欺骗。 “我……”但做都做了,敢做不敢当,向来为风煊所耻,他一咬牙,“是我不好——” “呜呜呜……”谢陟厘眼中的泪水滚滚而下,她一下扑进风煊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哭道,“太好了,您没事!呜呜呜,你真的吓死我了,我真的以为你快要死了!” 风煊底下所有的话都梗在喉咙里,全身所有血液都涌向两人接触的位置。 她才从外面回来,身上明显是冷的。可他的身体不这么觉得,被她抱着的地方,就像是被阳光照射到那样,开始发热,发烫。 她的泪水滴在他的衣襟前,透过布料渗进胸膛,一点一滴,全部都是灼热。 “阿厘……” 风煊的声音低沉到极点,沙哑到极点,两只手臂沉沉地抱住了怀里的人。 两人之间再无间隙,她像是从他的身体里生长出来的一般,抱起来的感觉如此完满。 谢陟厘因这一抱才猛地清醒过来,她今天可没少掉眼泪,这一次却是喜极而泣,然而显然是喜过头了,竟然犯起浑来。 “对、对不起!” 谢陟厘忙要松开风煊,风煊的手臂却在她的腰间箍得更紧了,仿佛要将她的腰勒断似的,一声声低唤,“阿厘,阿厘。” 第36章 请您速速跟我走 他的声音低得很, 就在谢陟厘的耳边,温热鼻息喷到谢陟厘耳垂上。她才从外面回来,耳尖冻得冰冷, 给这么一暖, 耳朵像是要化掉了似的。 “您您您先放手好吗?” 眼下这情形亲密得不像话, 谢陟厘满面通红。 “等一下……等一下就好……” 风煊近乎贪婪地抱得再紧了一些,怀里的人好小,好软,像一朵花一团云, 他不敢太用力, 怕一用力她便会像花茎那样折断了,也不敢放手, 因为舍不得。 “叛徒就在我平时最信任的三个人当中,我假装重伤垂死是为了试探出谁对我怀有异心。因为若是想杀我, 再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机会。 我也不确定到底是谁, 所以在每个人面前都不能露出破绽,只有你信了, 才足够逼真,他们才会信, 所以我……”他微微松开她一点, 看着她的眼睛,“所以我骗了你。阿厘, 你要怪我要骂我都成的。” 谢陟厘连忙摇头, 心里面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好像有一丝酸酸热热的滋味涌现。 大将军布局深远, 她只是一名小卒子,依令而行便好,他其实没有必要跟她解释这些。 她平淡惯了, 安静惯了,除了师父师娘,谁也没有真的关心过她到底怎么想,此时风煊异常认真地看着她,漆黑的眸子仿佛要望进她的内心深处去,她的脸忍不住有点发烫:“不不不……我怎么敢?您做什么都好,我都听您的。” 真乖。 风煊赞叹。 但…… “你还是骂我一声吧。”风煊道,“你骂我一声,我心里会好受些。” 谢陟厘抬头看着他,眸子里有一丝掩不住的讶异。 ……哪有这样求人骂的? 她真是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请求。 “不许抱!”小羽从底下挤进来,挤到两人中间,拿小屁股用力拱开风煊的腿,紧紧抱着谢陟厘,“阿厘是我的!” 风煊弯腰把小羽拎起来:“那晚上还吃兔腿么?” 小羽的口水立刻流了出来,无法再保持凶巴巴的目光:“你做么?” 风煊不答,问:“能抱么?” 小羽发愁,纠结良久,竖起一根小指头,道:“可以抱一下下,但不可以抱太久。” 谢陟厘:“……” 风煊把小羽往肩上一搁,往后厨去:“那两顿兔腿呢?” 小羽立刻陷入了更大的纠结。 “三顿呢?” 小羽快坚持不住了。 “四顿?” “啊啊啊随便抱随便抱!”小羽说完,强调道,“但我要在中间!” 风煊哈哈笑。 谢陟厘:“……” 所以她就值四顿兔腿? * 第二天谢陟厘起了个大早,因为第二个要去找的人是严锋,马场离西角城最远。 没想到风煊起得比她更早,她一出房门便见他在厅上坐着。外头天刚蒙蒙亮,屋内还不是很明亮,他的脸在晦暗的天色下看不太清楚神情。 “阿厘,过来。” 谢陟厘乖乖近前,聆听吩咐,风煊却一时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她。 谢陟厘不太好意思地拢了拢头发——才起床,没有梳洗,头发还散着。她的头发原比旁人厚,还微微带卷,这么散开来像是披了一件毛茸茸的衣裳。 她不知道风煊是用了点力气克制,才忍住没有去碰她散开的长发,毕竟昨日那样拥抱实属失控,名份未定,他不能总是唐突她。 -- 第73页 “昨日你是什么个情状,什么个模样,今日还记得么?” 谢陟厘点头。 “若是严锋问为何不早些告诉他这个消息,你怎么回答?” 昨天路山成可是一句话都没有多问,谢陟厘并没有锻炼到这一点,寻思一下:“我就说……您本来想养好了伤再告诉他们……” 风煊伸出两根手指:“一,不是‘您’,是‘你’;二,我若没有其它图谋,必定会命你尽快通知他们三人。” “是,是。”谢陟厘总觉得说“你”太过不敬了,改得特别不顺口,“那我该怎么说?” “你就说,起先是我伤势太重,昏迷不醒,你只想独占救治我的功劳,所以不准备告诉旁人。再后来我时醒时糊涂,你私心里为了多留我一些时日,便故意瞒下了消息。直到现在我伤势突然恶化,眼看不行了,你才不得不去找他。” 谢陟厘一面听一面在心里默记,连连点头。 风煊瞧着她,忽然笑道:“……你怎么都不脸红一下?” “……”谢陟厘这就不明白了。 “说起我的时候,若能脸红一下,可就再好不过。” 谢陟厘结结巴巴道:“我、我尽量。” 风煊只笑了一笑便沉默了下来,良久,道:“记住,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是一个一心想要留住情郎的小女子,知道么?” 谢陟厘点头。 “我今天也会将小羽送到王大娘家,你待人进来便去接小羽,不要在院中停留,离得越远也好。” 谢陟厘从这句话里读出了一丝异样的气息:“您……你会有危险吗?” 傻子。 风煊在心里轻声道,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先想想自己有没有危险吗? 不过他的阿厘确实一直都是这样的傻子啊,漫天箭雨都可以挡,现在这点又怎会放在心上。 “没有。”风煊看着她,眸子深深,“我只是不想你和小羽留在这里,说不定会碍我的手脚。” 谢陟厘:“……” 好像被嫌弃了。 不过若真是打起来,她和小羽确实也帮不上忙,那么的确是离远些好。 今日雪倒是停了,太阳出来后到处耀眼发白,谢陟厘一个多时辰后到了马场,却发现严锋不在。 马场有当时一块儿入营的兽医还认得她,告诉她严锋这些日子少有在马场的,听说在云川城安了家,让她往云川城找。 这可难住谢陟厘,云川城那么大,她又人生地不熟,上哪儿去找。 “去都护府。”兽医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告诉她,“严郎将十天里头有八天在那儿。” 谢陟厘谢过兽医,直奔云川城。 马场与云川城分别在西角城的两个方向,这一通奔波耗去了大半日,待进了云川城已是下午。 谢陟厘站在都护府门外暗自希望严锋能和路山成一样爽利,这样他们还能在天黑前赶回西角城。 风煊计划当中关键的一环便是将严锋、路山成与孟泽三人分置一处,这样才能分头行事,逐一击破。而今严锋与孟泽都在都护府,倒是有些麻烦了。 谢陟厘小时候随师父师娘来云川城赶集过小年,有时也会经过都护府附近,只觉得此时的都护府守卫好像格外森严,大门前的卫士比从前足足多两倍。 一问才知道原来巡查使今早已经驾临,好像还是一位皇子,身份贵重,所以如此。 谢陟厘担心碰见孟泽,便花了五十文钱,请面摊的老板往门上送一封信,转交严锋,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出府相见。 落款她寻思了许久,严锋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只凭四个字不一定请得动他,又不能直接在信上提风煊……思量许久,她落了个“丽”字。 毕竟当初严锋对着化名傅鱼丽的安知意发呆的模样,她还记忆犹新。 老板送了信很快回来,现在就看严锋收到信会不会即刻出来了。 这面摊虽与都护府大门隔着一段距离,但第一时间就能看到里面出来的人。 昨天谢陟厘一路只顾着害怕,完全没有旁的心思。此时才发现等待让人如此心焦,她一时担心严锋看出什么端倪,一时又担心严锋不出来。 就在这时,有府役高喊回避,都护府大门洞开。 谢陟厘以为是严锋出来,一抬头却见府兵开道,赤焰军护送,队伍声势浩大,当中两人骑着高头大马,甚是显眼。 一人眉目如画,唇红齿白,生得仿佛比女孩子还要秀丽些,衣着也甚是华贵,想来就是那位身为皇子的巡查使。 另一人生得清秀,一身文士风度,正是孟泽。 谢陟厘一口茶水全呛着自己。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姑娘您怎么了?”老板得了她的赏钱,对她服侍得分外殷勤,又是招呼又是递手巾。 谢陟厘抓着他的衣袖不停摇头,想要他闭嘴,他却会错了意,还热心地问她哪里难受,是不是要叫大夫。 谢陟厘急出一身汗,只想翻身就跑,可这会儿真跑了岂不是更引人注目?她生生忍了下来,只埋下头,心里求爷爷告奶奶,希望孟泽没看见她。 偏偏马蹄声往这边来,就在桌旁停下,孟泽翻身下马,和煦笑道:“果真是谢姑娘,我还以为看错了。” 风煊的三名心腹当中,路山成是怎么瞧谢陟厘怎么不顺眼,严锋是眼睛里只有安知意,从来没注意过谢陟厘,唯有孟泽温文尔雅,每回碰见都会这么笑着唤一声“谢姑娘”。 -- 第74页 所以凭良心说,谢陟厘对他的印象不坏,若是放在平时,自然愿意寒暄几句,只是为什么早不碰见晚不碰见,偏偏在这会儿碰见呢? 谢陟厘心中欲哭无泪,视线一瞥,只见远处都护府大门口,严锋手里捏着一张信纸,正四下里张望,显然是在寻人。 谢陟厘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可以跳得这样快,肋骨与血肉仿佛已经无法阻挡它,它随时要蹦出胸膛。 她自然可以装作来云川城过小年敷衍过去,但想再出现在两人面前演风煊将死的戏码,两人就不会再相信了——一个家里有人重伤垂死的人,怎么可能有心情逛街吃面? 不能让他们撞在一处! “我是来找孟郎将的。”眼看着严锋已经往这边看过来,谢陟厘低低地、飞快地道,“请您速速跟我走,我带您去见大将军。” 第37章 你等不到明天的护卫,也见不到…… 谢陟厘说完便翻身上马, 孟泽一把攥住她的缰绳,眉目之间一片肃然:“你知道大将军的下落?!快说,大将军在哪里?” 谢陟厘只见那边大门前, 严锋显然是没寻着人, 眼瞧见孟泽这边有事, 抬脚便往孟泽这边来。 谢陟厘急出了一身冷汗,舌头不由自主开始打结:“他、他、他伤得很重,快要不行了……他让我来找你,他只信得过你, 让我只带你一个人过去, 不能给第二个人知道,你想要见他, 就马上跟我走!” 说着,她不再给孟泽问话的机会, 用力一夹马肚。 威风长嘶一声, 甩开了孟泽,带着谢陟厘向前飞奔。 谢陟厘看起来说走就走, 十分干脆利落,其实心头狂跳, 慌得不行。 万一孟泽不跟过来……她就没辙了。 只能回去告诉风煊, 对不起大将军,我把您的计划全搞砸了, 要杀要砍要怎么军法处置您就怎么军法处置……想想就觉得很悬, 大将军布局深远, 不管怎么处置她,后续情形都会变得很棘手吧? 若真是因为她影响了大将军揪出军中叛徒,她真是死了都没脸去见天上的师父。 不过还好, 老天爷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 “大将军”三个字对孟泽看来有足够的力量,威风跑出没多远,谢陟厘便听见身后响起了马蹄声,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一条小命保住了。 谢陟厘昨天和路山成赶路的时候,两个人基本没有交谈,都是埋头冒着风雪猛冲。 孟泽的性子却远比路山成沉着细致得多,一路细问详情:“大将军怎么会在谢姑娘处?大将军现在到底如何?为什么谢姑娘现在才来找我们?大将军当真说有叛徒?” 此时此刻谢陟厘只想感激威风。 因为威风跑得快,始终超过孟泽半个马身,孟泽便很难看全她脸上的神情。 她也不用太在意自己露馅,反正只是要装出一付哭腔,一一照风煊的吩咐答便成了。 她想着她应该像昨天那样哭出来才够真切,奈何当真没有演戏的本事,生挤了半日也挤不出一滴泪。 好在她这一整天几乎都在冰天雪地里奔波,脸色想必十分惨然,应当为她添了几分可信度,孟泽问了个大概之后便没有再问什么。 暮色降临之际,谢陟厘带着孟泽赶到了西角城。 小院一片黑暗。 这大半年来,谢陟厘每次回得晚了,夜色中都有一扇窗子亮着等她。今日这黑漆漆一片倒让她有些不适应,明知道这是风煊的安排,心里还是像缺了一块似的,有点空落落的。 为了逼真,风煊没有点灯,炭盆怕是也灭了。 谢陟厘下了马,几乎是扑进了房中,她下意识想去摸炭盆,再一想不对,她此时是一个“心爱的情郎眼看着生死未卜”的可怜女子,哪里还有功夫换炭? 于是立刻改换方向,扑到了床上,摸到了风煊的手。 正要开口的时候,感觉到风煊握着她的手微微用了点力,一句已经到了嘴边的“大将军”连忙收住,改口道:“阿、阿煊,你怎么样?可还好吗?我把孟郎将找来了!” 风煊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按原计划孟泽应该是留到明天的,但现在也没有机会细问了,他虚弱地道:“知道了……” 这么说了一句,还喘了一口气,才接着道:“你……你去外头守着……我……我有话同他说……” 谢陟厘想到昨天自己白流的那些眼泪,心想不愧是大将军,演戏都比她这种凡人要厉害得多。 离开之前,她摸索到了油灯,正要去拿打火石,黑暗的屋中忽然亮了起来。 孟泽手里握着一枚精巧的火折子,照出了屋内情形,也照出了床上的风煊。 “煊哥!” 孟泽震惊,点亮了油灯,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床前,“怎么会这样?!” 谢陟厘悄悄走出来,在外头带上房门。 听这声音里满是惊痛,虽不像路山成昨天嚎得那般惊人,但也算是情真意切,想来叛徒并非是孟泽吧? 那么……是严锋吗? 严锋私放安知意入大帐在先,不遵将令离开马场在后……好像确实有些可疑。 不过这些事太过复杂也太过重大,她是很难想明白的。大将军英明神武,自然会处置得妥妥当当。 她带上院门,向王大娘家走去。 屋内,风煊颤抖着伸出手,握住孟泽的手:“小泽……我不行了……索文措那三支箭重创了我心脉,今日又引发了旧伤,我……怕是没多少时日了……” -- 第75页 “不会的,不会的!”孟泽紧紧抓着他的手,“煊哥你撑住,我这就带你去云川城,云川城有北疆最好的大夫!” “我这身体已经经不起颠簸了,大夫来了,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风煊低声道,“当日乱军之中,有一支冷箭是从烈焰军中射来的,军中有叛徒……小泽,你与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除了你,我谁也信不过。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务必为我寻出叛徒,替我报仇。” “是,是,煊哥,你放心,你交代的,我一定会做到。”孟泽眼中含泪,“只是眼下最要紧的是你的伤势……” “我的伤我自己很清楚……库瀚那一刀,早在三年前就该要了我的命了……”风煊说着,咳嗽了两下,“小泽,你今夜就回云川城,调集两百精兵前来护卫,那叛徒定是北狄派来的,明天我便召集八大镇各处将领前来,重新布设各处的守兵……咳咳咳,大夫……大夫也多请一些过来,包括大营里的曹大夫,他的医术最是高明……” 风煊吃力地喘息,紧紧抓着孟泽的手:“我不求长命百岁,但求能再活数月,让我打败北狄……” 孟泽惊讶道:“煊哥,你已经有了对敌之策?” “不错。”风煊道,“我早已有所谋划,这几个月虽是缠绵病榻,到底胜在安静,已经想得纯熟。只要再给我几个月时间,我一定能……咳咳咳咳……” 风煊在咳嗽的时候口角溢出鲜血,血滴到孟泽手上。 孟泽松开了风煊的手,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把那滴血迹擦掉。 他的动作缓慢,神态娴雅,依旧是素日模样,但那种温文尔雅的气质就像潮水一样从他身上落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显的冷厉之色。 不过是擦了个手的功夫,孟泽整个人便像是从温玉变作了铁石。 他扔了那块沾血的帕子,慢条斯理道:“大将军着实是天生将才,身子已经坏到了这步田地,心里还惦记着打北狄。如此忠君爱国,当真令人感佩。” “小泽你……”风煊的瞳孔收缩,“……你疯了么?” “世上从不缺疯子,可惜我不是。”孟泽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抽出了腰畔的刀,“抱歉了,煊哥,你等不到明天的护卫,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刀光雪亮,那是最好的玄铁刀,昏黄灯光映在上头,刀刃泛着金色的光。 风煊死死盯着那刀刃,身上仿佛再一次感受到了上一世被一刀捅穿胸膛的剧痛。 ——原来,是这一把。 “怎么会是你?”若说三个人当中,风煊最不希望是谁,那一定是孟泽。 十岁那年,他和孟泽偷偷进山,想学着大人的模样打猎,却不小心掉进了猎人挖出来的陷阱中。 陷阱大约原就是一道天然的深坑,上面覆着一些枯枝树叶,两人一脚踩上去,一起中招。 陷阱又深又高,两人是爬树的高手,奈何陷阱里可没有生出枝桠,不单没有借力处,还生满了青苔,光溜溜滑不留手。 两人徒劳无功地爬了一阵,终于意识到面子这个东西不能要了,于是扯着嗓子大喊救命。 可惜两人喊破了嗓子,头顶也只有一群乌鸦飞过,并且日头西坠,眼看就要天黑。 两人这才开始感觉到害怕,孟泽靠在风煊身上瑟瑟发抖。 风煊皱眉瞪着洞顶,比划了一下高度,道:“小泽,你站在我肩上,我顶着你看能不能上去。” 孟泽对他向来是俯首贴耳,言听计从,这回也不例外。 他乖乖踩在风煊肩头,扶着生满青苔的洞壁,努力伸出手,竟然当真够到了洞口。 “煊哥你太厉害了!” 孟泽说着就要借力往上爬,忽然又顿住,一弯腰,整个人从风煊身上下来。 风煊不耐烦:“磨蹭什么呢?还不快上去?” 孟泽道:“我上去了,那你怎么办?” 风煊道:“你傻呀,自然是赶快回家去喊大人,让他们来救我。” 孟泽看了看洞口的天色,忽然一咬牙:“不,你先上去。你去喊人。” 在风煊的记忆里,这是孟泽第一次违背他的意思,不禁有点讶异:“我上你上有什么不一样?” 孟泽异常坚持:“既然都一样,那就你上。” 眼看天就要黑了,风煊也没功夫跟他多争辩,只问他:“你扛得动我吗?” 孟泽用力点头:“我可以!” 孟泽果然可以。只是风煊明显感觉到脚下的肩膀在发抖——两岁的差距对于成年人来说不算什么,对于孩子来说却有天壤之别。 风煊后来不止一次地回忆当时的情景,每一次都从深深的愧疚里看清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冷酷、自私,凡事只为自己打算,眼中只藏着自己的目标。 当时的少年风煊心里想的是——我出来也挺好,若是小泽,一个人在黑暗山中定然要吓哭,指不定还不认路,那两个人都得完蛋。 完全没有考虑小他两岁的孟泽一个人留在山中的陷阱会如何害怕,以及会遇到怎样的危险。 风煊确实很认得路,并且会借助月亮与金星的位置辨认方向,很快便回到家中报讯。 孟父叫上邻居,一大伙人拎着灯笼打着锣上山。灯笼是为照明,打锣则是为了惊散野兽。 -- 第76页 风煊带头跑到陷阱旁,欢喜地扑到阱边:“小泽——” 他所有的喜意生生噎在喉咙里。 孟泽倒在陷阱深处潮湿的土地上,无知无觉,叫也叫不醒,却并非是睡着了。 一条竹竿般粗细的蛇缠在孟泽的腿上,身上一截一截泛着紫红色泽,乃是人见人怕的五步蛇。 “快,有蛇!”大人们一片忙乱,有人把火把扔了进去,把那蛇惊走,然后才放下梯子,把孟泽抱了上来。 五步蛇剧毒无比,据说是五步之内必死无疑,孟父抱着孟泽哭出了声。 还好有人镇定,先把孟泽被咬伤的地方划开了一道口子,挤出毒血,然后再扎紧上下两端,然后大家抱着孟泽急奔着去找大夫。 风煊一路跟在后面,看着孟泽那张泛白的小脸,心里面只有一个想法——小泽这一口是替了他的,原本被咬的人是他。 孟泽昏迷了三天才醒。 醒来第一眼,便看见了一直守在床边上的风煊,孟泽露出一个笑容:“煊哥,你真的好厉害啊,看,我们真的出来了……” 风煊握着孟泽的手,没有说话,眼眶有点泛红。 他知道,他欠了小泽的。 他以后一定要还。 后来风煊投身从戎,孟泽一早便在信中再三要求一道来北疆,一直被他拦着。直到封王之后,北疆八大镇全部收入囊中,这才让孟泽来。 他要给孟泽建功立业的机会,更要给孟泽坚实安稳的后盾。 他要孟泽往走前的路,再不会有任何陷阱,更不会有毒蛇。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孟泽竟成了他的陷阱,他的毒蛇。 第38章 我可能要唐突你一下 “为什么……”风煊死死盯着孟泽, 一字字从喉咙里挤出来,“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等到了阎王殿上,大将军自己去问吧。”孟泽的声音冰冷, 不带一丝温度, “在那儿会有人告诉你的。” 最后一个字落地, 雪亮刀光也跟着落下。 “呛”地一声,刀锋没能如想象中那般直接刺中风煊的心脏,反被一把匕首所阻。 孟泽知道风煊这把匕首从不离身,但没想到风煊此时还有反击的力气, 一把匕首在风煊的手里拥有凶猛力道, 宛如龙蛇出洞。 孟泽一退,再退, 接连几次变招都逃不开这雄浑的一击。 直到背脊抵上墙壁,匕首抵上咽喉, 孟泽才明白了过来:“……大将军还真是深不可测, 原来这是一个局。” “小泽,”风煊盯着他, 占据上风却殊无喜意,“告诉我, 你到底想要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因为你太强了,大将军。”孟泽道, “三年了, 我一直找不到一击致命的机会。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能让你悄无声息地死去,只要再把姓谢的医女灭了口,世上就再没有你这个人, 也没有人会知道你死在我手下。我实在抗拒不了这样的机会……我该多想想的,这机会太完美了,完美的就像专为了我打造的一般……所以,大将军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起疑心的?” “我从来不想对你起疑心……若是可以,我宁愿随便是谁,也不要是你……” 风煊眼中绽出血丝,脸上全是愤怒,手上过于用力,匕首在孟泽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红痕,他咬牙:“看在幼时情分,我不想送你去大牢受刑,你最好自己交代清楚!” 孟泽看了风煊一眼。 眼神很奇怪,非常淡然,还有一丝稀薄的怜悯。 这种眼神出现在孟泽脸上,太过陌生,以至于显得有些诡异。 风煊无法克制自己的狂怒,那个永远都追随在他身后的小泽怎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孟泽,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你!”风煊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你们孟家就你一个儿子!你可是想要你们孟家绝后?!还是你当真不怕死?!” “我不怕死。”孟泽淡淡道,“失手了,便是死。” 孟泽说完闭上了眼睛。 风煊恨不能把他的脑袋掰开来,看看里头到底塞的是些什么东西,可孟泽的脑袋缓缓垂了下来。 风煊用力晃了晃他,他的脑袋像是吊在树上的苦瓜,也随之晃动。 “孟泽……”风煊有了一丝异样的不安,捏住他的下颔迫使他抬头,手指先触着一丝腻滑,已经觉出不对。 孟泽被动地抬起了头,昏黄灯光下,他清秀的嘴角溢出一丝黑紫色的鲜血,像极了当年被五步蛇咬过之后,伤口沁出来的血。 “小泽……”风煊的声音开始颤抖,抹掉孟泽那片血迹,擦了之后更多的黑血溢了出来。 孟泽像是变成了一只坏掉的果子,腐烂的汁液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再也没有一丝鼻息。 * 窗外一片漆黑,四下里一片寂静,只隐隐听得几声犬吠遥遥传来。 夜已经很深了,巷子里的人基本都睡了。 昨天这个时候,谢陟厘已经吃完饭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了。 但今天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来唤她回去。 若孟泽不是叛徒,这会儿风煊该审清楚了,应该会让孟泽来唤她和小羽回去,就像昨天路山成做的那样。 若孟泽是叛徒,风煊也该把他拿下了吧?那么风煊自己便会来唤她回去。 ——大将军亲自来接,是多么纡尊降贵的事,换作从前谢陟厘想也不敢想。 -- 第77页 但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风煊待她和小羽宛如待家人一样,谢陟厘寻思到此才发现自己竟觉得他来唤她如此顺理成章。 可孟泽没来,风煊也没来……这就很奇怪。 难道,是出事了吗? 谢陟厘抱着小羽,坐在王大娘家的火盆边,开始有些担心了。 小羽已经熬不住,在她怀里睡着了,小脸睡得红扑扑的。 王大娘这么能聊的人,这会儿也忍不住开始打起了哈欠,看看外面黑透了的天色,问谢陟厘:“今晚就在这儿睡吧?我给你们姐俩铺床去。” 谢陟厘道:“大娘能帮我照看一下小羽吗?我回去看看。” “别回去,今晚就睡这儿。”王大娘道,“男人不能惯着,就得让他尝一尝一个人有多冷清,以后才不敢骑到你头上。” 王大娘这是以为谢陟厘跟风煊吵架了,谢陟厘也没法儿解释,只能在王大娘怒其不争的眼神里把小羽交给了王大娘。 屋外寒风彻骨,小小一段距离,谢陟厘的脸便冻木了。 进了院子,雄壮和霸道迎上来,雄壮不停往她身上扑,霸道则绕在她脚下,不停喵喵叫。 谢陟厘隐约想起,忘了给这两位大爷添食水了。 但这念头太过隐约,因为她的注意力全放在那扇亮着灯的窗子上。 屋子里一片悄然,什么声音也没有。 ……风煊和孟泽一起走了? 谢陟厘的脑子里蹦出这个想法,然后轻轻推开了房门。 屋内一灯如豆,风煊背靠着墙面,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孟泽,眼望着虚空,眸子里一片空洞。 两人都一动不动,仿若僵死。 谢陟厘全身也跟着僵冷,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看见风煊的眼睛眨了眨,她的一口气才缓过来——菩萨保佑,还好还好,不是同归于尽。 “大将军,”谢陟厘矮下身半跪在风煊面前,“您还好吗?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风煊像是没听见,没有一点儿反应。 谢陟厘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连忙撸起风煊的衣袖,手指搭上脉门。 她的指尖碰上他手腕的那一刻,风煊像是从梦中醒来似的,慢慢转过脸,视线落在她脸上。 又像是花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似的,风煊开口:“阿厘……” 他好像一百年没有开过口了,喉咙都仿佛是积了沙,这两个字便像是从沙砾里面磨砺出来的,沙哑到了极点。 “我在,我在。”脉相看起来应无大碍,谢陟厘便去看孟泽的,一碰到孟泽的手就吓得猛地缩回了手。 ——冰冷,且开始发硬了。 她的心突突直跳。 “别动他……”风煊低声道,“他被蛇咬伤了,要等大人们来救他才行,很快就会来的……” 蛇? 谢陟厘下意识四处看,然后才想起,这寒冬腊月的,哪里来的蛇? 但孟泽口角有黑血,看来确实是中毒而亡。 “等一等,等一等就好了……”风煊轻轻拍着孟泽的肩,像对待一个小孩子,“等一下孟叔就来了,他们会来救你的……别怕……别怕……” 谢陟厘在医书上读到过,人在惊怒之际,很容易急怒攻心,痰迷心窍,以至心神恍惚,神志不清。 看来风煊便是如此。 只是这种症状往往须用针灸,她连人体穴位都还没开始认,离针灸当然还有八百里那么远。 但他方才叫得出她的名字,想来并未完全糊涂,她大起胆子,用力掐了掐他的人中。 风煊吃痛,大约是由于练武之人的习性使然,手上的匕首反手便向谢陟厘刺来。 谢陟厘吓得发出一声尖叫,抱着头缩成一团。 好一会儿才敢睁开一只眼睛,只见匕首锋利的刃尖就停在她的面前不到三寸,只要再往前送一点点,她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 她的尖叫好像唤回了风煊的神志,风煊眼中的空洞褪去了一点,紧跟着匕首落地,他握住谢陟厘的双肩:“我有没有伤着你?” 谢陟厘摇摇头:“我没事。” 风煊像是松了一大口气。 谢陟厘声音温和舒缓:“这屋里太冷,您……你去那边屋子坐坐好不好?” 风煊像是还有些糊涂,不由自主便由着她扶了起来,坐到了小羽房中。 谢陟厘生起炭盆,又烧了一大桶热水,注满浴斛,道:“水好了,你泡个澡吧。” 风煊浑浑噩噩的,也不顾谢陟厘还在,抬手便开始解腰带。 换作平时谢陟厘定然要跑开,但这会儿她只是背过身去,听得“哗啦”一下入水的声响才放下心,离开。 然后去厨房下了一碗面条,想了想,又往面汤里加了些提神醒脑的药物。 面煨在锅里,等风煊泡好澡就可以出来吃。 但她一直等着,风煊却迟迟没有出来。 这么久,水早该凉了吧?不要着凉了。 谢陟厘忍不住去叩门:“大将军,您泡好了吗?” 屋内有了动静,不一时,风煊披着衣裳走了出来。 他的头发与眸色一样,原本就比旁人黑些。此时被水打湿了,更是黑浸浸地一如屋外的夜色,发梢上还滴着水。 眸子也是黑浸浸的,无边深沉,隐隐哀伤。 哪怕是哀伤也好,他的眼中总算有了一丝情绪,不再像之前那般浑沌了。 -- 第78页 谢陟厘拉开凳子,请他坐下吃面。 自己则取了块布巾,站在他的身后,一小缕一小缕地替他把头发擦干。 风煊无论何时,无论是站是坐,皆是背脊挺直,此时便是直挺挺坐着让她擦水,手却没有动筷子。 房门紧闭,灯火昏黄,一室静谧。 谢陟厘替他擦好了头发,问道:“是不是做得不好吃?要不我去准备些饭菜吧。” 她一面说,一面要去后厨,衣袖却被风煊拉住。 风煊看着她,眸子还是那样黑,目光还是带着那样深沉的悲哀,开口道,“阿厘,我可能要唐突你一下。” “……” 谢陟厘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他手上一使力,她便不由自主,被扯了回去。 紧跟着风煊的双臂抱住了她的腰,将自己贴在了她怀里。 第39章 我能再抱抱你吗? 谢陟厘觉得自己应该惊吓一下的。 起码也该震惊一下。 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同男子如此亲密。 但是她没有, 甚至连娇羞都没来不及产生,只是愣了一下下,然后便由他抱着。 这一刻她觉得风煊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大将军, 而像是一个小孩子, 或是一个小动物, 在寒冷的冬夜遇上了哀伤的事,想抱住身边的人取个暖。 她不能拒绝一个雨雪天进门求抱抱的小猫小狗,她也不能拒绝这样的风煊。 风煊仰头看着她:“阿厘,为什么你什么都不问?” 昏黄的灯光映进风煊的眸子里, 为他的眸色添了一层淡金, 让他看起来和平时如此不同。 谢陟厘感觉到自己的心变得好软好软,抬起手, 轻轻抚了抚风煊的头发:“你若是愿意说,我就听着。” 风煊把脸贴在了她的腰间, 明明纤腰只得一束, 又香又软,心中却毫无绮念, 只觉得温暖。 好暖。 “有酒吗?”他问。 谢陟厘想了想:“有。” 她待要去取,风煊却不想放手, 搂得更紧了些。 谢陟厘:“……” 风煊从来没有这样抱过谁, 包括小时候。 母亲原本是德妃宫中的宫女,生下他之后只封到嫔位, 没有开宫的资格, 依旧住在德妃宫中, 只另辟了一处偏殿,与德妃抬头不见低头见。 那时候德妃还没有生养,见不得母亲与他亲厚。哪怕是母子之间抱一抱, 德妃看见了也要大发雷霆,说母亲故意做给她瞧,笑话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于是从风煊记事起,母亲便没有抱过他。他曾经以为天底下的母子都这样。除了小婴儿,谁会被抱在怀里? 后来他到了孟家,第一眼就看到孟泽过门槛的时候摔了一跤,孟婶把孟泽抱在怀里哄了半天,他便看了半天。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有多羡慕孟泽。 孟泽是他向往中的自己——父母都在身边,拥有无限宠爱,被母亲抱在怀里,由父亲逗着玩,便是少年风煊所能想象的、人世间最最美好的画面。 可是孟泽死了。 死在他的手下。 风煊的脸贴着谢陟厘的怀前,谢陟厘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感觉到他的呼吸猛然变得急促,仿佛在极力克制些什么。 谢陟厘轻声道:“你松松手,我去取酒来,好不好?” 风煊这一次松开了手。 谢陟厘没有去后厨,而是披上斗篷出门去,在檐下拿起锄头,开始在枣树底下挖起来。 不一会儿,风煊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走出来,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拿酒。” 就在这时,锄头锄下去的时候发出“叮”地一下轻响。 谢陟厘连忙放下锄头,从树底下搬出一坛酒来。 “这是三年前师父随军出征的时候埋下的,原说等他回来就取出来喝……” 谢陟厘声音里有些伤感和感慨,不过深吸一口气之后就露出了一丝笑容,“能用这坛酒来请你,想来他也是高兴的。” 北疆的冬日深夜寒冷极了,但风煊只觉她这丝笑容温暖得像是初夏时节的朝阳。 看她这样笑着,周身仿佛都没那么冷了。 这坛酒算不上是佳酿,但埋上了三年,开坛便闻见一股浓香。 谢陟厘给风煊斟了一碗,想了想,自己也陪了一碗。 有些人喝醉了会撒酒疯,有些人喝醉了直接睡觉。师父喝醉了爱笑,风煊喝醉了爱说话。 风煊才喝了两碗眼神便开始发直了,絮絮叨叨地,从皇宫讲到孟家,从孟家讲到皇宫,再从皇宫讲到战场,从战场讲到库瀚,从库瀚讲到严锋、路山成和孟泽。 “我没打算杀他……我怎么能杀他呢?他是孟叔孟婶唯一的儿子,是刘嬷嬷最最心爱的宝贝孙子……也是我的兄弟,我怎么能杀他?” 风煊抱着酒碗,已经坐不大稳,“我只是想问清楚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这么做,他想要什么可以跟我说,我自然会帮他……可他什么都不说,他就这么没了……没了……我怎么跟刘嬷嬷交代?我怎么去见孟叔和孟婶啊……” 风煊的泪水流下来,呜呜咽咽哭得像个小孩。 谢陟厘这会儿终于明白风煊为什么平时不喝酒,喝醉了竟然把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就这么倒了个底朝天,换成有心人来打探机密,一定会被扒得精光,可不是要误事? -- 第79页 大将军王威震北疆,伟岸如同神明,谢陟厘真的没有想到,他会有这般软弱无助的时刻。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风煊身边,像之前那样将他的头颈揽进怀里,抱住他,柔声道:“这不怪你,他应是服毒自尽的,想来也是知道自己的罪孽吧。” “可他为什么……为什么要服毒?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背叛我?”风煊抓着谢陟厘的衣襟,“为什么……” 一直到昏昏沉沉睡过去,他嘴里咕哝的依然是这三个字。 谢陟厘把他扶上床,替他盖好被子。 风煊在睡梦中依然是眉头紧皱,谢陟厘伸手替他去揉了揉。 这纯然是胆大妄为了。一来是趁他酒醉不省人事,二来,谢陟厘也喝了点酒,虽然没到醉,一颗怂人胆却被壮得差不多,敢于动手动脚了。 “年纪轻轻,眉心便生竖纹,这可不好,看起来很凶啊。”她端详着他,轻声道。 可能正是因为他老是这般杀气腾腾的样子,所以人们都忘了他的年纪,只一味受他震慑,在他面前头都不敢抬。 但此刻他却这么睡在她的面前,一如婴孩与小兽,毫不设防。 * 次日清晨,天一亮,巷子里最辛劳的那只公鸡便打起鸣来。 风煊脑袋沉得很,身体却已习惯性地随着鸡鸣声醒来了,睁开眼睛便看见从窗外透进来的晨曦,以及在晨曦下靠在床前的人。 谢陟厘坐在踏脚上,身体歪向床榻,缩成一团,身上裹着一床被子。 头发睡得有些凌乱,额发蓬松,逆着天光,看起来像是兜着一蓬光。 两颊的肌肤因熟睡而微显红晕,因为脸搁在床边,嘴唇被挤得微微嘟起,泛着柔润的湿意。 这是风煊第一次看到她睡着的模样,只觉得她像一朵静静笼着花苞的木棉花,湿润鲜妍透红,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呼吸得用力一些,便把她吹醒了。 谢陟厘听到公鸡的啼鸣声也眼开了眼睛,因远远没睡够,一睁眼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哈欠打到一半,就见风煊半撑着头,定定地看着她。 谢陟厘的另一半哈欠顿时卡了回去,呛得连连咳嗽,“大、大将军,我、我怕您酒后不适,需要人服侍,所以就歇在这里了……” 风煊点点头:“你是害怕吧?” 谢陟厘:“……” 昨晚弄到后来已经四更天了,再去麻烦王大娘显然不好,她又不敢去厅上——风煊的屋子与厅上只有一壁之隔,孟泽的尸体还停在那里。 只得另取了一床被子将就一下,睡前还告诫自己要早点醒,至少要在风煊醒来之前醒来收拾。 结果奔波了一日还熬了夜的身体显然是不听话。 谢陟厘暗暗吐了点血。 她猜测风煊身边可能有过不少献媚的女子,因为好些时候她都感觉风煊觉得她是有意示好,有意接近。 这回她虽然没有上床,但在风煊眼里恐怕已经完全不清白了,只怕又要教导她。 但风煊什么也没说,只是道:“委屈你了。” 谢陟厘有点愕然:“没有……不委屈……” 风煊很想把她搂进怀里,抱一抱,亲一亲,怎么亲昵怎么来,让她知道他有多感激昨夜的她。 她既没有惊吓,也没好奇,没有喋喋不休也没有惊叫连连。 她那么安静,那么温柔,像一双温和坚定的手,在他最痛苦最软弱的时候接住了他。 只是此时他才知道,在她温柔地揽住他的时候,心底里压下了多少恐惧。 “阿厘,”他的声音低沉,“我能再抱你一下么?” 人的脑子在夜里和白天应当是不一样的吧? 清晨理智回归,谢陟厘的脸刹那间通红,支支吾吾道:“我、我、我……我去做饭!” 一面说,一面夺路而逃。 风煊瞧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笑了一下,倒回枕上。 被子被她慌忙间扔到了床上,他一手拉了过来。 柔软的棉被犹带着余温,触手温热,更重要的是……还留着她的味道。 他将被子拉过头顶,将整张脸盖了起来。 * 孟泽的尸体是个问题,总不能一直搁在屋里。 但谢陟厘可不敢开口问风煊打算怎么办。 昨夜听了风煊一宿的醉话,她已经完全能明白,昨夜她为什么会看到那样一个风煊。 孟泽对于风煊来说不单只是属下,还是兄弟,他代表着风煊少年时代的全部暖和热,是少年风煊心中更幸福的那个自己。 孟泽仿佛是带着风煊一部分的自己死去的。 等看到风煊套马车,她才试探着问道:“要出门么?” “嗯,”风煊挽着衣袖低头忙碌,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的脸色其实还是有些苍白的,眼窝深陷,微有点憔悴。 但比起昨晚那种与死人一般无二的死灰色已经好了很多,他的声音也很沉稳,“小泽不会无端端这么做,这里头一定有误会,我一定会查个明白。看看这到底是谁在弄鬼,是谁让小泽做这种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肌肉绷得很紧,杀气比冬日的空气还要寒冷三分。 “北疆府衙的仵作不错,我这就带他去云川城,让他们好好查一下,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毒。” -- 第80页 上一瞬还在说话,下一瞬便告身死,这毒药太过霸道,世间罕有,是条醒目的线索。 谢陟厘知道这已经是正常状态下的大将军了,遇山开道,遇水架桥,没有什么能难住他。 不过,他的绳结打得极其用力,粗活的麻绳把手腕擦出了细细的血丝,他好像都没有发现。 谢陟厘默默在旁边,看着他套好了马车,忽然开口道:“大将军,你能帮我去看看小羽吗?不知道他这会儿醒了没有。” 风煊抬起头,微有一些愕然。 且不说他正在忙,小羽又一贯爱睡懒觉,这会儿不用看也知道没有醒,单只是谢陟厘就从来就没有用这些琐碎小事支使过他。 确切地说,谢陟厘能自己做的事从来没有麻烦过他。 谢陟厘恳切地望着他,眸子里全是温柔。 风煊忽然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不。”风煊打好最后一个绳结,看着她道,“你一个人会害怕的。” “我、我可以的。”谢陟厘也知道他明白了,她不想让他自己去搬孟泽,“你不是要让我学医么?要当大夫,自然免不了同……同……打交代,我、我总是要学着点。” 她确实怕得要死,但不知怎地,她更怕看到昨晚风煊抱着孟泽尸体的模样。 不想看见他那样。 风煊没有任何阻碍地看懂了她的担忧和怜惜,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心中有着已经对着她回响了无数遍的话—— 谢谢你,阿厘。 “你不是不想学了么?那便不要勉强自己了。”风煊的声音温和,“若是你可以,就站在这里陪陪我便好。” “不、不,我要学的。” 谢陟厘往日听话得很,今天却异常坚持,在风煊进屋的时候,一咬牙跟了进去,帮着一起搬起了孟泽的腿。 这一碰,她的双手打颤,腿都是软的。 两人把孟泽搬上了马车,都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一时间都没有开口。 风煊剧烈地喘息了一下,忽然用力把谢陟厘拉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无比紧实,谢陟厘觉得他好像要把自己揉进他的骨头里。 但这个拥抱仿佛给了风煊力量,在松开她的时候,风煊的脸色明显没那么难看了。 他转身走向车辕。 “等等!”谢陟厘忽然开口,“不对!” 之前在屋内,看着还不明显,此时朝阳明亮,照在孟泽的脸上,脸色异常清晰。 他的气色如常,一点也不像一具已经僵硬了的尸体。 她一下子忘了害怕,伸手去探孟泽的脉门,又去试孟泽的呼吸,再去听孟泽的心跳。 一切空空如也,每一处都显示着孟泽已然死得不能再死。 “等一等,等一等……” 谢陟厘喃喃嘀咕,回房取了兽医用的针刀,就着明亮天光,解开了孟泽的衣领,终于在脖颈和耳根下发现了一点肤色上的差异。 这差异极其微弱,即使是天天盯着看也没人会注意。 谢陟厘拿水在那一处轻轻打湿,慢慢地,皮肤显出一点点异样的褶皱。 她再拿针刀顺着那一点褶皱挑开,一点也不敢用大力,慢慢地,慢慢地,从孟泽脸上挑下了张薄如蝉翼的东西。 她全程不敢松一口气,大冷天里憋出了一身细汗,此时方出了一口长气,问:“这是什么?” “好像是人/皮/面/具。我只听人说起过,没想到世上竟真有这种东西。” 风煊死死地盯着孟泽的脸,此时那脸上才透出真正的死气。 但那已经不是孟泽的脸了,面具底下露出的脸无比陌生,与孟泽最多只有三分相似。 第40章 你可以给我当姐夫 小羽还没有完全睡醒, 人裹在斗篷里,被谢陟厘抱在身上,鼓鼓囊囊的一大团, 脑袋不停往谢陟厘肩上蹭, 想找个舒服点的姿势。 谢陟厘有点犹豫, 向风煊道:“要不……我和小羽就不去了吧?” 您老人家去府衙办正事,他们两姐弟跟着算怎么回事呢? “上来。”风煊坐在车辕上,道,“他们既然能在我身边埋下暗棋, 你们俩再留在此处恐怕已经不安全了。” 谢陟厘并不能很能理解。 因为你被刺杀, 所以我们也可能被刺杀? 可您是大将军,我们只是无足轻重的草民啊。 但太阳当空照着, 四下周雪光耀眼,映得风煊的眉眼异常锋利。 发现孟泽是被他人假扮之后, 风煊整个人就像是一道刚被磨砺过的刀锋, 寒气逼人。 谢陟厘不敢再废话,抱着小羽坐上车辕。 马车驶出小巷子, 一路上遇上不少熟人。 风煊虽说在这小巷住了几个月,因为伤势, 难得出门。街坊邻居是头一回光明正大地瞧见两人这么坐在一起, 纷纷笑眯眯打招呼:“赶集呐?” “去哪里?” “一起啊?” “今儿天真好啊!” “……” 今天确实是个好天,因此去云川城的人便不止他们三个。路上遇见了一对夫妻带着孩子, 马车超过去的时候打了个招呼。 谢陟厘一面应着, 一面无端觉得, 她抱着小羽和风煊这么并排坐着,还真是怎看怎么像一家三口…… 她立刻把这大逆不道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 -- 第81页 这些日子上面是外松内紧,对于风煊的追查一直就没有放松过, 风煊刚到云川城城门口便被拦住了。 守将机警地要把他请到城楼上——那儿有上头交代下来的画像,说是一位贵人,务必要寻得此人,但不得声张,更不得冒犯。 “不必,我便是你们要找的人。”风煊说道,同时吩咐守将准备一辆马车,然后向谢陟厘道,“阿厘,我先去府衙,你带着小羽先去都护府外等我。记得,我没到,你别先进去。” 谢陟厘点点头,带着小羽换了辆马车,由守将带人护送到都护府大门外不远处,就停在昨日那家面摊旁。 小羽闻着面香味醒来了,嚷着饿要吃的。 谢陟厘想了想,既然叛徒已经揪了出来,风煊又亲自来此地,大约是用不着她上严锋面前演戏了,便抱着小羽下车。 风煊骑着威风赶来的时候,就见姐弟俩正坐在面摊上,旁边面锅里热汽腾腾,小羽嘴里塞得满满的,大口大口嚼着咽了,然后伸长一点脖子去喝谢陟厘递到他嘴边的汤勺,喝了一大口汤。 从这里只看得到谢陟厘的侧脸。她的眉眼生得秀丽温婉,鼻梁却是笔挺秀气,正脸怎么看怎么软糥可爱,侧脸却别有一股清雅味道。 风煊手里的缰绳不知不觉放缓了一些——她好像就是有这种本事,不论什么时候看到她,都能让他放松下来。 谢陟厘听见威风打响鼻,才察觉风煊来了。马车已经卸下,想必是事情已经办妥了。 谢陟厘有点不好意思,人家是来办正事的,她却带着人在这儿吃面,她试探着道:“要么您先去忙吧?我和小羽在这里等着就好。” “我也饿了。”风煊一撩衣摆坐下,“店家,再来一碗。” 谢陟厘回想清早吃饭的时候,风煊着实是食不知味,这会儿也的确可能真是饿了。 风煊问谢陟厘:“你不要么?” 谢陟厘摇摇头:“我不饿。” 风煊点点头,唤那名守将过来,吩咐几句,守将立马去了,片时拎着一只椿箱过来。 椿箱里有一只小巧的红泥火炉,上面搁着一只砂锅,砂锅里温着一盅七宝红糖藕粉,里面放着莲子百合红枣枸杞榛子山药核桃几样干果,在寒冷的空气里散发着浓郁的甜香。 风煊把藕粉端出来,放在谢陟厘的面前。 谢陟厘有点反应不过来:“……给我的?” “你连着两日奔波,饮风冒雪,嗓子想必不舒服吧?”风煊道,“我听说松鹤楼的藕粉做得好,你尝尝看,润润喉。” 谢陟厘坐在面摊上心情略有点复杂。风煊的伤好了,背叛也揪出来了,也就是说,这尊大佛她终于可以送走了。 小庙终于可以清闲下来了。 但总归是热闹了几个月,说走就走,难免有些些不适应,因此她方才是有点恍惚的,当然恍惚也没恍惚多久,很快就振作起来,从此就是她和小羽接着相依为命了,也挺好。 她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心情理顺了,这碗藕粉送到面前,香气与热气薰到脸上,又不由自主开始恍惚。 风煊见她迟迟不动,问:“不喜欢?” “没有没有,多谢费心。” 松鹤楼是云川城最有名的酒楼,出入其中的非富即贵,菜品据说样样都是珍馐。谢陟厘尝了一口,果然又香又甜且十分滋润,她这几日有些累,又没睡好觉,确实有些上火了。 只是好吃归好吃,她还是有些恍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好一会儿之后她终于找到了——大将军,您是来办正事的吧?怎么也坐着跟我们一道吃了起来? * 如果可以选择,谢陟厘真的不想踏进都护府。 都护府房屋高轩竣丽,花园里曲径回环,假山绕得像迷宫一般,是谢陟厘从前只有年画上才看到过的景象。 只是她全没有心情欣赏,满心都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若说担心她和小羽的安危,派两个人保护她们也尽够了,实在犯不着这般将她们姐弟俩随时携带。 所以真不知道风煊到底在想什么。 进门的时候,风煊便命人带小羽去找房先生。 谢陟厘不知这房先生是何许人也,但小羽既去,她自然要跟着,哪知才迈步,便给风煊拉住了衣袖:“你随我来。” 小羽怕生,也拉着谢陟厘的袖子不放:“我不要见什么先生,我要跟着阿厘!阿厘是我的,你不许跟我抢!” 风煊晃了晃三根手指:“三顿兔肉。” “……”小羽慎重地思索了一下,松开了阿厘,只叮嘱,“那你们要早点来找我啊。” 谢陟厘:“……” 骗小孩子连花样都不带换一个的。 风煊带着谢陟厘,穿门度户,越走越是偏僻。最终停在一处,满地落叶也无人打扫,看上去十分荒凉。 谢陟厘没想到督护府还有这种地方,忍不住轻声问道:“这是哪儿啊?” “都护府的私牢。”风煊说着,走进了院内。 好几名烈焰军的兵士守在门前,一见风煊,齐齐便要行礼,风煊止住他们,问道:“严锋可在里面。” 兵士回道:“是。严郎将刚进去不久。” 风煊点点头,进了门。 谢陟厘知道事涉机密,再加上之前两次风煊都谴开了她,这次她便也自觉地停在门外,没有跟上。 -- 第82页 风煊回过头:“还不过来?” “……”谢陟厘忍不住道,“我也要进去吗?” 风煊没有回答,只朝她伸出手。 谢陟厘不敢把手伸过去,只老老实实跟进门来,手规规矩矩地贴着身侧。 风煊却一探身,把她的手牵在了手心,然后才往前走。 “!”谢陟厘全身的血液都向着两手交握的位置冲过去,每一丝触感都在脑海中放大,心里面像是有一万只兔子狂跳。 他他他他这是干什么? “人们去暗的地方总要带着灯烛,去冷的地方总要带着火,我去瞧一些不好的事,便总要带着你。” 风煊道,“之前支开你,是怕误伤你。如今在都护府,留守的都是烈焰军,严锋无论如何也翻不出多大风浪,所以你可以放心跟着我。” 此时谢陟厘已经跟着他进了第二道门,从楼梯一直往下,私牢设在地底,暗无天日,唯靠着火把照明。 沿途的守卫显然都被严锋打发了出去,一路寂静,风煊的声音便显得格外低沉。 谢陟厘又开始恍惚了,大将军这话,她完全不知道怎么接。 只能理解为——也许是她把他从战场救了回来,于是他便将她视作为吉祥物护身符一类的东西,所以去瞧不好的事什么的,就带着她。 如此一理解,人倒比较泰然了。 当吉祥物便当吉祥物吧。 地面上的都护府辉煌华丽,地下的私牢却是幽深可怖,大大小小有十几间牢房,快要走到最里面的时候,风煊停下脚步,谢陟厘也听到了严锋的声音。 “……你再怎么生我的气,也不能不顾惜自己的身子,这都两天没吃了,怎么受得了?”严锋的声音里满是疼惜,“这是让厨房专门做的,厨子说都是你素日爱吃的。” “你错了,都护府的小小姐爱吃这些不假,可我而今只不过是个待死的女奴,哪里还配吃这些东西?” 这是安知意的声音,冰冷彻骨。 谢陟厘这下知道严锋为什么总往都护府跑了。 “你……你别这样说,你不会死的,我一定会跟十一皇子求情,一定会保下你的性命——” “保我性命?”安知意道,“就算不死,凭着那该死的风煊给我们家安的罪名,安家男子没一个逃得过流放,女眷统统都得没入官中为奴为伎。” 严锋道:“不,不,我一定会救你的,你放心——” “我放什么心?!我只不过求你一件事,你却迟迟不肯去办,只知道嘴上说这些没用的哄我,你以为我会信?” 安知意声音凄厉,“严郎将,放心的那个是你,你大可以等着风煊判我们的罪,把我充入官中乐坊为伎。看,我生得美么?这么美,当奴才多可惜?我一定会成为北疆最美的官伎吧?到时候,只要你拿着钱来,我该怎么侍奉就怎么侍奉,侍奉你多少次都行,侍奉多少男人都行!” “你别说了,阿丽你别说了!”严锋打断她,声音里透着一丝崩溃,“不会的!不会有那样一天!” 里头静了静,谢陟厘以为风煊会进去,但风煊纹丝未动,松油火把忽明忽暗,他的脸色也晦暗不明。 “严郎……”安知意换了一副嗓音,宛转柔媚,“我知道你舍不得下手,可是,你舍得我吗?我既然已经心许于你,自然不会去受那般侮辱。真要我当女伎,我就先一头碰死在这里……” “不行,不行。”严锋的声音有点激动,“你不能死,我不会让你死。” “要我活,也简单啊。只要你照我说的,去杀了风煊,他一倒下,我父亲在朝中的人脉便可以为父亲申冤开脱,到时候,父亲官复原位,而我,还是都护千金。到时候,父亲记你的恩德,你我又两情相悦,结成神仙眷侣,白头偕老,做一对快活鸳鸯,你说可好啊?” 谢陟厘知道安知意的声音甜美动听,但没想到竟然如此勾人,谢陟厘是个女人,都忍不住有些脸红。 如此媚人,就算严锋把持不住,真做了什么对不起风煊的事,好像都情有可原了。 里面忽然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吟哦,紧跟着是粗重的喘息,谢陟厘愣了愣才明白里面在发生什么事。 然后就感觉风煊的手紧了紧,火把从后头照过来,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见风煊的耳坠一片鲜红。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谢陟厘忍不住问。 “嗯。”风煊从鼻子里哼出含糊的一声。 就在两人正要转身的时候,严锋忽然发出一声大喝:“不可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他大声喘息,声音大得在地牢里回荡:“阿丽,我什么都可以给你,若你要的是我的命,我现在就可以割下这颗人头给你,可你不能要别人的命……不能……爱你的人是我,我只能用自己的命爱你,不能用别人的命爱你!何况那还是主子!我当初和阿成一起立下过誓言,一生追随,永不背叛,违誓者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谢陟厘看不清风煊脸上神情,但感觉到他握着她的那只手稍稍放松了一些,没有那么僵硬了。 “你走!你走!”安知意的声音尖利极了,杂着杯盘碎裂之声,“你和你的主子永生永世在一起吧!给我滚!滚!” 最里面那扇门打开来,风煊一把把谢陟厘揽进旁边的牢房中。 -- 第83页 “我晚上再来给你送饭。”严锋走了出来,朝牢里道。 “我不吃!你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看见你我就觉得恶心!” 严锋没有再说话了,谢陟厘从门缝里瞧见他低着头走出去,身上还挂着些鱼翅菜叶。 风煊瞧着他的背影,简单地发出一个低沉的评价:“蠢。” * 房先生大名房士安,乃是北疆有名的饱学之士,从前官居翰林院大学士,曾在御前侍奉,后来因不喜京中风气,辞官回乡,现如今受风煊之托暂时署理都护府上下事务。 谢陟厘这才知道风煊的意思——他想让小羽拜房士安为师。 “小羽五岁了,这孩子聪明伶俐,完全可以开蒙读书。”风煊道,“我之前跟房先生提过这事儿,房先生收徒门槛颇高,不能全由我说了算,所以还得让房先生见一见小羽才行。” 谢陟厘也想过小羽读书的事,当初那块银锁原本是打算给小羽交束脩时用的。但在她的想象里,小羽要读书,也是去与家中隔了两条巷子的私塾,那儿有个七十来岁的夫子,虽然已经老眼昏花,但教几个小孩子应该还可以。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小羽会跟着一位前翰林院学士读书。而且,“你……之前……是什么时候?” 风煊没想到她问这个,随口道:“夏天的时候。” “赛马会之前?” “嗯。” 谢陟厘沉默了。那个时候风煊和安氏父子假意接近,往来颇为频繁,而她则已经收拾包袱,把他的病撇在一边,快快活活回家了。 那个时候,她以为和他已经两不相欠,没想到他竟然还想着小羽的前程。 谢陟厘心头一时酸楚,一时滚烫,一时内疚,一时感动,五脏六腑像是一锅被煮沸了的汤。 说话间已经到了房士安房门前,房士安四十许年纪,留着三缕长须,整个人清癯得很,一双眼睛却是秋水般清亮。 此时房士安眼睛里满是笑意,向着风煊一揖到底:“此子过耳成诵,天生聪慧,如此佳徒,在下先谢过大将军了。” “先生客气。”风煊托起他,“这孩子聪慧归聪慧,顽皮起来可够能祸害人的,还望先生不要嫌弃,从严教导才好。” 房士安呵呵笑。 他们两人客套的功夫,小羽已经一溜烟跑到了谢陟厘身边,抱着谢陟厘的腿,两眼黑漆漆的眸子急不可耐。 谢陟厘一见他这模样便知道他有话要说,当即蹲下来,问:“做什么?” “阿厘阿厘,”小羽凑到谢陟厘耳边,急急问道,“他真的是大将军啊?” 谢陟厘点头:“嗯。” “杀了库瀚的那个大将军?” “嗯。” “给爹爹平反的那个大将军?” “嗯。” “天呐……”小羽眼睛睁得滚圆,喃喃,“我家住了个大将军!” 风煊和房士安聊了几句,看着这对在旁边交头接耳的姐弟俩,不由笑道:“说什么悄悄话呢?” 小羽转身看着他,思量了半日,忽然道:“那好吧。” 风煊不解:“好什么?” “既然你是大将军,我就不跟你抢了。”小羽大声宣布,“你可以给我当姐夫。” “!!!!” 谢陟厘万万没想到小羽会冒出这么一句,感觉自己差点儿当场背过气去。 风煊起先有一丝意外,然而这意外只是短短一瞬,即转便全成了眼底的笑意,他的意态甚是悠然道:“谁当你姐夫,那得看你姐的意思。” 谢陟厘立即摇头,疯狂摆手:“我我我我没有这个意思!绝对没有!我对天发誓!” 第41章 还是有些人会养猫的 风煊看着谢陟厘, 微微皱了皱眉头。 瞧着这是不满意? 谢陟厘立即在心中寻思,想想哪种誓言够毒,只要能让他放心, 她怎样都肯许的。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 门外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主——子!” 严锋扑将过来, 直接跪地上,一把抱住了风煊的腿:“主子您总算回来了!这么些天您去哪儿了啊!” 风煊抬脚把他踹远点,淡淡道:“哦,严郎将关爱女囚之余, 还有空惦记我?” 严锋脸上一红, 又羞又惭:“我……我……” “罢了,”风煊道, “听说这次来的巡查使是十一?他现在人在何处?怎么不在府中?” 严锋立即道:“十一殿下除了查案,平时很少待在府里, 都在外头体察民情。我这就带人去找他!” “有你什么事?你自己的马场不好生待着, 成天窝在都护府算怎么回事?”风煊道,“先去大营领一百军棍, 回你的马场去。再敢来,一次一百棍。” 明明风煊声量也不大, 但就是有一股子肃杀之气充斥在屋内。 谢陟厘还是默默地和小羽抱在了一起——风煊在她家住得久了, 她都忘了他训人时有多吓人。 严锋就更不必说,一声也不敢吭, 乖乖垂手退了下去。 风煊转过身来, 对着谢陟厘开口的时候, 全然是另一副语气:“我十一弟的母亲早逝,在宫中的境遇可以说是和我有几分同病相怜,因此我同他比旁人要聊得来些。他脾气一向很好, 平易近人,喜欢和百姓打交道,你不要怕。” 谢陟厘心说他好不好关我什么?我怕什么?堂堂皇子,难道还要和她拉家常么? -- 第84页 她想了想,问道:“小羽今后是留在这里念书了么?” 风煊点头:“我当初受封的时候有一座宅子在云川城,只不过我一向都是住军营,从未进去过。方才我已经吩咐人去收拾,你便带着小羽住过去。”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与方才训严锋全然是两副声调,尤其房士安还在旁边,他这么软语相商,谢陟厘没来由觉得脸有点发红:“这会不会太……” “麻烦了”三个字还没说出来,风煊便道:“那边有人日夜巡逻,可保你们安稳太平。” 谢陟厘忍不住问道:“还会有……”她用口形说出“刺客”二字。 “来龙去脉没查清楚,一切皆有可能。”风煊道,“莫要觉得麻烦我,你们住过去是为我省事,可以免我后顾之忧。” 谢陟厘只得应下:“是。” 房士安早向小羽招招手,领着小羽去寻书了。房士安心中暗道:难怪大将军会亲自嘱托,原来是小舅子。 * 风焕与风煊差着四个排行,实际上只比风煊小半岁。 那半年内皇帝给风煊添了三个弟弟,一个妹妹。 风焕进来的时候,谢陟厘正在跟风煊商量,想回西角城收拾些东西。 风煊道:“我已经派人过去了。” 谢陟厘意外,他一直和她在一起,还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下的令:“可他们不一定知道我要搬什么……” “放心,就算忘了什么也不会忘了你的一猫一狗。”风煊道,“能搬的他们都会搬来的。” 便在这时,门外有人道:“七哥!” 谢陟厘一转脸,便风焕满面喜色,大步而来。 原来就是昨日同孟泽一起出门那个人。 当时远看已经觉得文雅秀美,此时近瞧更觉得他的肌肤比姑娘家还要细腻,五官也十分精致,笑起来甚至有几分甜美。 “我一来便说要去大营找你,可孟泽说你身负军务去了别处,再问就是军务机密,一字个不肯多说,我还以为七哥你不想见我了。” 风焕说着,视线落在谢陟厘身上,笑道:“这位姑娘甚是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风煊的手本来已经拍上了风焕的肩,此时改拍为握,语气略有不善:“几年不见,你何时学会这些油腔滑调了?我身边的人你也敢搭讪。” 风焕“哎哟”一声:“轻点儿!我这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一捏就散架。” 谢陟厘忙道:“昨日我来找孟泽时,与殿下有一面之缘。” 风煊松开风焕,风焕揉揉自己的肩膀,呲牙咧嘴:“多谢嫂嫂为我澄清。” 谢陟厘给这“嫂嫂”两个字惊住了,慌忙摆手:“殿、殿下误会了,我不是……” “孟泽是假的。”风煊打断了她的话,“不知是谁派来冒名顶替,他知晓我与孟泽的一切过往,连称呼与细节都丝毫不乱。”跟着便把昨日之事告诉了风焕。 两人在聊正事,谢陟厘也不好打断,继续这么杵在这里旁听机密也不像话,正此时下人来请用午膳,谢陟厘趁机便要悄悄拿起脚退下。 然而脚尖才一动,忽然衣袖一紧,被风煊拉住了。 谢陟厘:“……” 风焕唤那一声“嫂嫂”,其实原本是戏称。 因为风煊向来是生人勿近,据风焕的观察,三寸是风煊的底线,旁人凑近风煊的三寸之内,风煊必然不悦。 但方才他进来的时候,只见谢陟厘与风煊之间的距离近到衣袖交叠,对于这一点谢陟厘是没有在意,风煊则是明显靠拢,有意为之,显然待她颇为亲近。 而此时,明明聊着如此机密之事,却不放人离开,风焕便知道,自己这一声“嫂嫂”当真没叫错。 两兄弟暂时止住话头,随着下人去饭厅,嘴里聊一些京城的闲天,哪家升迁了,哪家落马了,哪家与哪家连姻了之类。 风煊一直没松开谢陟厘,谢陟厘忍不住开始从他手中抢救自己的衣袖及自己,小声道:“大将军,您和十一殿下许久不见,一定有许多话想聊吧?我、我就不打扰了……” 风煊道:“不妨事,一起吃个饭。” “可、可我有点妨事……”谢陟厘努力道,“我想去和小羽一块儿吃……他怕生,头一天和房先生在一起,说不定会害怕……” 风煊道:“放心吧,房先生最是和蔼亲切,并非古板夫子。” 谢陟厘实在找不出借口了,干脆也懒得找了,只道:“我……我就是想去看小羽。” 风煊牵着谢陟厘去吃饭全然是一种习惯——他已经习惯了身边有谢陟厘,无论是起床后还是睡前,无论是做事还是吃饭。 她的性子绵软,向来难得有这么强硬的时候。此时风煊才明白她确实不想跟她一道,便松了手,柔声道:“去吧。” 谢陟厘立刻行了一礼,飞身告退。 风焕讶异地看着风煊:“我七哥竟然是这么好说话的吗?” 风煊轻轻笑了一下,视线还落在谢陟厘远去的背影上,直到谢陟厘转过了弯,再望不见了才收回来,轻声道:“我忘了,她胆子小,怕生。” “都是一家人,还怕什么生……”风焕还没说完,风煊便板起了脸,“以后在她面前收起你的纨绔习性,你太过热情,阿厘也是会怕的。” “是是是。”风焕一叠声应着,末了,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想这般纨绔不正经吗?” -- 第85页 想在宫里生存,每个人都需要一点保护,有人靠母族,有人靠圣宠,有人只能靠自己。 风煊以命博军功换来了王爵,风焕则是靠着一副纨绔假面,才在宫中你死我活的争斗中求得了一线生机。 “京里是斗得不成样子了,老三和老五刚被废为庶人,十六被派去了南疆,我则是自请来了北疆。” 两人在饭桌上坐下,摒退了所有下人,风焕才卸下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已经想好了,安家这个案子我少说也得查上大半年,然后才慢慢回程,花它个三四个月,如此拖上一年,好好在这里过过人过的日子。” 风煊懂他的无奈,给他斟了一杯酒:“父皇而今怎么样?” “还是那老毛病,说到底就是被酒色掏空了底子,三年前又在库瀚刀下受了惊,近年来据说总是惊梦难安,我来之前赐行时见过他一面,他由四个宫女抬着,连喝水都要人喂了。” 风焕说着,嘲笑了一下:“错了,他从前便是要人喂水的。” 两个静默了片刻,风煊道:“也好,你既然在这里,就帮我做点事。明年开春之后,我打算对北狄用兵,筹备粮草之事,我便交给你了。” “你要打北狄?”风焕吃了一惊,“不成,你这不是往太子手里递刀子么?他和皇后不知在父皇面前进了多少馋言,说你功高震主,包藏祸心,图谋不轨。若不是良妃娘娘颇为圣心,为你周旋,只怕早就有圣旨下来拿你入京问罪了。” “我知道。”风煊道,“北疆兵权一日握在我手里,他们便有一日寝食难安。可这兵权我握一日,便要做一日的主,我就是要在他们动手脚之前,把北狄拿下,换我边疆安宁。” 风焕回想起了小时候,他没有靠山没有圣宠,连母亲都没有,是众皇子中最受排挤的那一个,是个人就能朝他踩上一脚,只有风煊,永远会站出来挡在他面前,哪怕被其它兄弟揍得鼻青脸肿也不会后退。 “七哥……”风焕声音有些喑哑,他待的地方比风煊更暗,看得也比风煊更深,“你可知道,功劳越大,你便越危险?” “十一,边疆太平,胜过个人的安危荣辱。若是我能一举平定北狄,你可知道北疆有多少百姓会因此受益?”风煊道,“我奉命镇守北疆,护卫大央的整个北境,那些人在想什么不重要,我能做什么才重要。” “当初我劝你不要老挡在我面前的时候,你就是这样……又板正,又固执……” 风焕喃喃说着,正色道:“七哥,因为是你,我才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现在不单不该伐北狄,还应该暗中与古纳修好。须知有北狄的威胁在,父皇才不敢撤你,他们的谗言才没有用。世上若没了老鼠,可就没有人会养猫了!” “阿焕!”风煊喝道,“谁教你的这些念头?与敌通好,把古纳当老鼠养?我警告你,休要把宫中玩的那一套带到这里来!将军守国,寸土不能让,敌伺边疆,非战不能安。此生不平北狄,我风煊枉生为人!” 风焕自小给他教导惯了,见他疾言厉色,下意识坐直摆正:“是,我错了……” 风煊知道风焕是自小被人欺负怕了,所以把权谋制衡之一套玩得极溜。 他把酒杯往风焕面前一搁:“在宫中我鞭长莫及,但在北疆,只要有我在一日,你便安心过活一日。普通人怎么过日子,你就怎么过日子,知道么?” 风焕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露出一个笑容:“知道啦。” 他的笑容一直像是个清丽的面具,永远戴在脸上,但这一刻的笑容,却是明净得如一个孩童。 风煊忽然也笑了一下。 风焕问:“哥你笑什么?” “你有一句话说错了。” “什么话?” “世上就算没有了老鼠,还是有些人会养猫的。” 比如某个笨蛋。 第42章 都不用哄的吗? 风煊的将军府离都护府不远, 安家当初着意讨好,修得比都护府还要华丽。 陪谢陟厘和小羽过来的是烈焰军的一位将领,姓程。 他带着两姐弟所整所宅子走了一圈, 各处做什么用的都详细告知, 然后道:“这边是正厅, 那边是正房,书房在二门外,中间隔着这片花园。此地有管家一员,仆妇五名, 家丁十名, 另外有五十名护卫,分两班巡逻, 可保无忧。” 程将军口所说的管家、仆妇、家丁与护卫皆在院中站得整整齐齐,此时轰然一声道:“谢姑娘好!谢少爷好!” 声浪如雷, 谢陟厘和小羽的手紧紧拉在一起, 都忍不住缩了缩。 谢陟厘小小声问那将领:“程将军,那……我们住哪间屋子?” 程将军一愣:“就这里啊。” 谢陟厘一呆:“这里不是正房么?” 该是风煊住的吧? “谢姑娘有所不知, 府第落成之后,大将军只来看过一次, 觉得所费奢靡, 心中不喜,便再也没有来过。”程将军道, “大将军的原话, 幸好这里没拆, 可以把最好的屋子留给姑娘住。” “为什么要拆啊?”小羽在旁边好奇地问道。 程将军道:“大将军说,单是一片雕梁就够营中一日所费,所以哪天军费不足, 大将军就打算把它拆了,或是转卖了。” 管家在一旁大点其头——阖府上下都感谢这对姐弟俩,保住了他们随时可能会掉的饭碗。 -- 第86页 管家姓高名明,人如其名,着实是一名十分高明的管家。 当时入府之初,高管家满怀雄心壮志。大将军王是北疆第一尊贵的人物,他是北疆第一出色的管家,简直是天作之合。 可老天爷仿佛是专程来打他的脸,他只见过大将军一面,还不到小半个时辰,就再也没有第二面了,空余一身本事无处施展,甚是寂寞凄凉。 现在不同了。 虽说住进来的是一名小医女,外加一位父母双亡的小少爷,可正房都安排给人家住了,这意思还不明显吗? 高管家拿出伺候未来女主人和未来小舅爷的殷勤来,一排下人搬出各式零嘴与玩具向小羽少爷献宝,一排仆妇搬出来的则是胭脂水粉与绫罗绸缎,还有一匣匣的首饰盒子,一一在谢陟厘面前摆开。 高管家笑眯眯道:“听说姑娘的东西全没来得及带来,我便自作主张给姑娘备了些,姑娘请将就着使吧。” 风煊是王爵,有采邑有俸禄,还有一份身为主帅的饷银,再加上年节宫中的赏赐并外头各路的孝敬,每一项进益都十分惊人。 高管家料理有方,又将这些进益盘得越来越多,人生只剩唯一一个遗憾——那就是没地儿花钱。 毕竟风煊是个在军中连小灶都不开的主。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未来的王府的女主人,吃穿用度那必须得是最最顶尖的。高管家按照北疆贵女最高的规格去采买,选的都是贵而不显的风格。 一眼望过去并没有多出彩,但行家一瞧就知道全是好东西。 但是很可惜,他这番媚眼全做给了瞎子看,谢陟厘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已经有人去帮我搬东西了,我用我自己的就可以了,就不麻烦大叔你了。”说着还乖乖鞠躬,“谢谢大叔。” 高管家有点懵,原本还以为这是谢陟厘在客气,抑或要维持一个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的清高模样,毕竟没点手段怎么能拿下大将军呢? 然后就见军士们抬了几大箱的东西来,每一样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还外加一只冲着所有人呲牙咧嘴的狗,以及一只对所有人都爱搭不理的猫。 “……” 高管家默默地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本来以为女主人好歹能帮着花点钱的…… 没想到比男主人还能凑合! * 风煊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便要回大营去。 风焕送他到门口,约着哪一天去军营,风煊只简单应下,上马便走。 只是马匹跑出没两步,他忽然勒住了缰绳。 “忘东西了么?”风焕问。 风煊微微一笑,没有答话,掉转马头,朝反方向跑去。 风焕懂了:“哎,原来是忘了人了。” 大将军府距离都护府一条街不到,打马转眼可至。 这所宅院在风煊眼中一直就是一座军需储备库,万一军中吃紧便可以拿出去换钱,从来没有对它生过出什么旁的念想。 此时华灯初上,将军府里也亮着灯。风煊在门前下马的时候,心中忽然有一种格外温柔的心境。 之前在谢家,他觉得谢家小院像是家,而今在这将军府,他又觉得这将军府开始像个家了。 高管家来应门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时隔三年,他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主子。 “谢姑娘吃饭了么?”风煊一面大步往正房去,一面问。 “刚刚摆了饭,此时正吃着呢,主子吃了不曾?要不要同谢姑娘一道吃?” 风煊颔首,脚下不停,高管家赶紧迈上几步,走到前面带路:“您请随老奴往这边来。” 风煊只见方向不对,眉头一皱:“我不是吩咐过,让谢姑娘住正房么?” 高管家心肝都抖了一下,心说三年不见,主子您皱起眉来是越发吓人了,他颤巍巍道:“程将军是这么说的,老奴也是这么准备的,可是谢姑娘说她是来借住的,断没有占住主人正房的道理,硬要不肯,老奴不敢违命,只得依从。” 谢陟厘选的厢房在宅子的东北角上,那儿有一道偏门临街,出门方便是方便,但真显得像是来借住的。 过分见外了。 风煊心中不大欢喜,脸色便不大好看。 高管家察言观色乃是老本行,心说这可不好。 只可惜身边没带人,不然还能去提醒一下谢姑娘,让谢姑娘做好准备,花点心思思哄哄主子开心。 还没走到房门前,就听到屋内传出小羽叽叽呱呱的背书声,还有狗在汪汪叫,猫在喵喵,一向冷清的将军府,在此时热闹非凡,让高管家越发惋惜,希望谢陟厘能固住恩宠,千万不要被扫地出门。 然而他一回头,正要请示主子是否叩门的时候,就见风煊脸上方才那一丝丝不悦已经完全消失了。 风煊站在夜色中,神情一片宁静,眸子十分温和。 高管家:“……”PanPan ……都不用哄的吗? “你下去吧。”风煊吩咐一声,上前叩门。 高管家答应着,但转过拐角就悄悄熄了手里的灯笼。 开玩笑,三年才见一次主子,他自然得多多观摩观摩,才能方便以后服侍。 房门应声而开,大片明亮的灯光照出来,光芒一下子照亮的风煊。 谢陟厘只见风煊已经换了军中装束,束着箭袖,勾勒出结实的小臂,革带紧紧地勒出腰身,一整个人长身玉立,优雅精干,与这些日子在西角城的闲散截然不同。 -- 第87页 灯光映出他的英挺眉眼,他整个人仿佛熠熠生辉。 风煊只觉得隔了许久才看见她,细想也不过半日而已,瞧见她的发辫如常般垂在颈边,毛茸茸的额发被灯光照得蒙蒙亮,心中忽然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稳。 他从前便能看到这样的她,今后也一样能看到。 真好。 他微微一笑,开口道:“阿厘,你们在这里住得可还……” 风煊“习惯”两个字还没在喉咙里,谢陟厘猛然回过神来,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 不远处的高管家惊得手里的灯笼险些摔了。 反了天了!北疆大地上,竟然有人敢给大将军摔门! “大、大将军您不能进来!”谢陟厘在门内道,“霸道在里面。” 谢陟厘有点慌,她方才愣了愣才关的门, 风煊听出了她声音里那点点惊慌,不但不觉得生气,反而颇为受用,因为知道她这是担心他,便道:“知道了,我就是来看看你们过得怎么样。饭菜可还合胃口?住着可还舒适?” “合!舒适!”小羽的声音传出来,“姐夫最好了!” 里面紧跟着一阵声响,好像什么东西被打落了,谢陟厘低声的告诫隐隐传出来。 门缝里的一道光照在风煊脸上,黑暗中的高管家看得清清楚楚,上面的笑容越来越深,竟是笑出了一道笑纹。 高官家深深地震惊了。 被摔门还能笑得这么开心……大将军原来好这一口? “大将军……”屋内的谢陟厘心慌意乱,拼命想把话题从方才那声“姐夫”里扯开,“您……您吃饭了吗?” “不是说了唤‘你’便好吗?” “不、不好吧?这里人多,不大好。” 谢陟厘的意思从前人少,不敬便不敬,倒没有大碍,此时下人和护卫一大队,再这么“你呀我的”,那可太扎眼了。 风煊直接把这句话理解成了——人多不大好这么唤,人少再说吧。 笑意不由更深了一些:“嗯,我吃过了,一会儿要回大营,过来看看你们。” “大将军,”屋内静了静,谢陟厘开口道,“我……我能不能继续回大营学医?” 风煊意外:“你不是不想学医吗?” “那是之前,现在……现在想学了。” 您恢复了我师父的清白,给小羽找了这么好的夫子,对我们如此照顾,我却只因为犯懒便扔下了医术,真是太不应该了。 谢陟厘越想越觉得悔不当初,“这次我一定好好学,一定会考上太医院的!” 风煊忽然想起了上一世,她在他面前说出这句话的神情。 五分温婉,五分坚定,眸子明亮,眼中有光。 “好。”两世的时光重叠在一起,风煊用上一世的话回答她,“我定为你达成心愿。” 屋内,谢陟厘暗暗握拳。 ——我也一定会实现您的心愿,治好您的隐疾! 第43章 这种事情是不是很重要? 谢陟厘原先担心小羽不习惯, 想陪着小羽多住几天再回军营。 结果小羽白天在都护府跟随房先生读书,晚上回来有高管家好吃好喝伺候,还有雄壮和霸道陪着解闷, 日子过得不要太安逸。 谢陟厘便带着之前搬出来的医书, 重新回到大营。 她离开大营的时候草木青青, 再回来时已经是雪满大地,唯一不变的是永远热火朝天的校场,以及永远忙个不停的医护营。 上回医护营是忙着做解暑茶,这回是忙着做冻疮膏。 “你和大将军回来得倒是巧得很, 一个前脚, 一个后脚。”惠姐一面磨药,一面问道, “你们俩都是好几个月都不在大营,是不是过到一处去了?” “……” 谢陟厘有时候真的不得不佩服惠姐,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 一个是普普通通的小医女,且还是她离开在先, 归来在后,满军营没有一个人往这方面想, 惠姐不单想了, 还想得特别准。 “怎……怎么可能……”谢陟厘埋头磨药,“我一直待在西角城来着。” 后半句的确是实情, 所以谢陟厘说得不算紧张。 惠姐跟着便叹了口气:“唉, 你们要真是好几个月都在一块儿, 这会儿你该是住进云川城的大将军府了吧,哪里还会来这里干这苦差事?” “……” 谢陟厘只想说姐姐你的嘴是开过光的吗? 她完全不敢接话,一心埋头干活。 同样一件事, 被别人逼着干,和自己想干,那是千差万别,十分不同。 以前谢陟厘看见医书便觉得头大如斗,而今自己一心想学,医书虽然照旧艰涩,可一旦下了决心去啃,进度比起从前大有起色,曹大夫也很少捏着胡子看着她叹气了。 这日她又跟在曹大夫身边忙碌到中午,惠姐替两人送了午饭过来。 谢陟厘正在向曹大夫请教一处看不懂的地方,曹大夫为她详细讲解。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听得认真,两人都忘了动筷子。 惠姐道:“两位快来吃吧,天冷,饭菜凉得快。” “嗯嗯,马上就好。”谢陟厘嘴上应着,耳朵却没闲着,心思全在医书上头。 惠姐又道:“阿厘快吃饭,下午不是还要回小帐上课吗?” “知道了。”谢陟厘应着,正要再问问曹大夫的时候,惠姐直接把饭碗往曹大夫手上一塞,然后把谢陟厘拉开一些,低声道,“老曹胃不好,饿了会胃疼,吃冷了也会胃疼,你知不知道?” -- 第88页 谢陟厘连忙向曹大夫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了,下次我会注意的。” “阿惠你也真是,教阿厘医术乃是大将军交给我的军务,吃饭哪有军务要紧?”曹大夫说着搁下碗,“阿厘过来,我告诉你这味药怎么用……” “先吃饭!”惠姐打断曹大夫的话,声音颇高,气势雄浑,“给老娘把饭吃了,不然今儿什么也别想教!” 谢陟厘呆住。 怎么她几个月不在,大营的世道就变了? 一个医女敢这么吼军医了? 偏偏那个被吼的军医还老脸微微泛红,咕哝道:“吃饭便吃饭……惠娘你这么大声做什么?莫要吓着阿厘。” “你自己的身体,阿厘不晓得,你也不晓得吗?”惠姐道,“说了多少次,按时吃饭按时吃饭,嘴上答应得好好,一忙起来丢到脑后!” 曹大夫:“这不是有事儿嘛……” 谢陟厘:“……” 忽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捧起饭碗默默扒饭,还是带着饭碗自己走人。 帐帘忽然被掀开,踏进来的人身高腿长,得半弯着腰。 是风煊。 帐内三个人都是医护营的,瞬间职业病发作,同时问:“大将军您怎么了?” 风煊摆了摆手以示自己没事,视线望向谢陟厘:“两位军医都已经在帐篷里等着了,你怎么……” 目光在她手里的饭碗上一顿:“还没吃饭?” 不知怎地,谢陟厘觉得他说这话的神情语气和方才惠姐如出一辙。 谢陟厘连忙放下饭碗:“我我这就走。” “吃饭。”风煊低喝一声。 这一声里明显带着一丝不悦,不单是谢陟厘立刻抱起了饭碗,连曹大夫都赶忙扒起饭来。 大将军在这里立等,谢陟厘吃得又急又快,差点儿噎着。 一杯水递到了跟前,风煊道:“你慢些吃,吃好等我一等,我正好有事要问曹大夫。” 这下换曹大夫吃噎着了。 风煊问了些冬季药膏准备得如何,又命曹大夫多备些冻伤祛寒之药,曹大夫一一答应。 曹大夫大约是吃饭吃太急,肠胃不适,眉头一直微微皱着。 惠姐在旁边一脸着急,但又不敢打断大将军问话,只用眼神暗示谢陟厘快点儿吃。 谢陟厘放下饭碗,风煊也刚好问得差不多,两人一起离开。 风煊腿长,又是军人,步子习惯性迈得又大又快,谢陟厘每走一段路就要小跑一阵跟上。 风煊意识到了这一点,放慢了脚步。 谢陟厘不用小跑了,一路埋着头,努力回忆从前惠姐和曹大夫在一起是个什么情形。 风煊一路只瞧见谢陟厘的头顶,浓密的秀发下露出一个淡白的细小发旋。 “想什么呢?”他问。 “在想惠姐和曹大夫是怎么回事……” 谢陟厘完全是下意识顺嘴答的,答完才发现不对。 大将军让她跟着曹大夫是去学医的,她居然琢磨起这种事情来。 谢陟厘满脸尴尬,幸好小帐就在前面,她抬脚便想跑路。 风煊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等等。从明日起上午上课,午饭之后再去医护营。” 谢陟厘心中不由暗暗愧疚,果然一走神就被大将军逮了个正着,她连忙道:“是,我一定会好生研习医术的,大将军请放心!” 风煊倒没有在在乎她的医术,她近来努力得有点不像话,小帐篷的灯光半夜才熄,第二天她又起得比谁都早,有几分读书人头悬梁锥刺骨的意思。 “研习归研习,觉还得好好睡,饭也得好好吃,知道么?” “知道了。”谢陟厘挣了挣手腕,没挣动。 风煊只觉得那一截子手腕握在手里一捏就能断,滑溜溜的触手如玉,一时并不是很想松开。 但学医到底是她的梦想,他说了要助她实现心愿,便不能坏她的事,再是不舍,还是松开了手。 谢陟厘行了个礼,转身便向小帐篷飞跑而去。 冬日里加了衣裳,大家都是裹得厚厚得一团。但谢陟厘生得纤巧,衣裳再厚,人也还是灵便得很,这几步跑得甚是轻盈,在风煊看来很像一蹦一跳往窝里奔的小兔子。 风煊望着,嘴角不自觉露出了一丝笑容。 “主子!”路山成从后面走来,一眼就看到主子笑得一脸……荡漾。 路山成:“……” 他就知道谢陟厘这个妖女不简单,当初主动离开大营果然是以退为进,中间用救命之恩博上了位,如今又追到了大营来,主子眼看是已经落入她的手掌心了。 “何事?”风煊收敛了笑容。 路山成这才想起正事。 孟泽是他人假冒并且意图刺杀风煊这件事,让路山成惊得脑子都快飞出来了,然后立刻把孟泽的直系部属们以及与孟泽私下走得近的人全部悄悄盘查了一遍,今日便是来回禀消息的。 不知是孟泽生怕自己露馅,所以和旁人走得都不算近,还是孟泽的人把自己藏得太深,路山成派人盯了这些日子,居然一个异样的都没有。 “我会再接着盯的,只要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路山成道。 风煊点点头,忽然道:“曹大夫和医女惠姐也派人去盯一盯。” 路山成顿时上心了:“主子觉得他们可疑?” -- 第89页 那倒不是。 风煊只是单纯不喜欢谢陟厘问他们怎么样的时候,自己答不上来。 * 谢陟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搞医书。 去曹大夫身边,在做事之余,也是提前把不懂的东西先准备好,争分夺秒问清楚。 每日里人们都可以看见谢医女行色匆匆,脚步不停,目光发直,口里念念有词。曹大夫顺手就给她开一剂滋补方子,让她休沐的时候去抓来吃。 谢陟厘忙道不用,“最近军中的伙食好得很,每日里都有一盅补汤,不必再补了。” 惠姐在旁边听得耳朵一动:“哦,伙食怎么个好法?” 谢陟厘便报上今日的菜名,红烧羊肉、酱大骨、炒豆干、熬白菜,外加一盅人参鸡汤。 “……”惠姐道,“大将军想必跟你吃的一样。” 谢陟厘点头,起先她还以为士兵送错饭了,正是看到风煊也是吃这些才放下心。 惠姐叹道:“你这个傻姑娘,军中都这么吃,一年要花多少军饷?这是大将军的小灶。” 谢陟厘讶异:“大将军从不开小灶。” “所以呀,是为了你开的。” 谢陟厘有几分震惊:“不可能……” 惠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曹大夫,暂时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寻了个由头和谢陟厘一起去取药材。 离开帐篷之后,惠姐低声道:“你是不是傻?你上课迟了些,大将军亲自来寻你,你还没吃饭,大将军便等着你吃完,怕你着急,还找借口寻些事情来问。他当了三年主帅,三年来样样与兵士同吃同穿,小灶完全是个摆设,现在为了你,小灶都用起来了。” 谢陟厘还处在震惊状态。 ——如此说来,大将军为了栽培她,真是下了血本了。 “你如今是大将军心尖上的人,有件事怕是只有你能帮我和老曹了。” 惠姐说着,忽然福下身去行了一礼,谢陟厘连忙托住她:“惠姐快别这样,有什么能帮忙,你尽管说。” “这些日子我总觉得身边有人跟着似的,回身又找不见人,原以为是我自己疑神疑鬼,谁知老曹也有,他家中还写信给他,说有人专门去云川城打听他,家中还问是不是他得罪了什么人。” 惠姐说着,眉头紧锁,“昨日有个大帐亲兵,念在老曹曾经救过他命的份上,悄悄透了一句,说是大将军让查的。好阿厘,你能不能帮我们在大将军面前求个情,我和老曹都是老老实实的,绝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大将军恐怕是听信了什么人的谗言,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要害我们,要让我知道了,非掐烂他的喉咙不可!” 曹大夫温润忠厚,惠姐爽利机敏,两人待谢陟厘都极好,谢陟厘答应了下来:“好,我一定替你问个清楚。” 又道:“大将军从来不会错冤好人,就算我不去问,他也一定不会冤枉你们的,你和曹大夫尽管放心。” 惠姐愁容满面:“他在你眼里自然样样都好,可他是一军主帅,哪里会把我们这等小人物的清白放在心上?你可千万要替我们多说些好话。” 谢陟厘认真道:“不是的,他会的。” 他不是在她心里样样好,他是真的样样好。 会打仗,会做饭,会逗小孩。 即便是怀疑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没有滥杀,而是一个一个潜心去试探调查。 即使是死去已久的无名之辈,查实蒙冤便会还他清白。 他就是这么好的大将军。 * 从前风煊还颇为在意谢陟厘的清誉,但这次回营之后,每到夜间,风煊忙完了一天的军务,便会到谢陟厘的小帐篷里坐坐。 谢陟厘表示理解。 毕竟事关重大,以风煊行事严谨的作风,每日来视察一次,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比如昨晚,他还把兵书带了过来,在谢陟厘对面一坐。 手指敲了敲桌面,这是要茶的意思。 谢陟厘熬夜容易犯困,夜里便给自己泡了一壶提神醒脑的药茶,之前风煊喝了一口,含在嘴里良久才咽下去,然后道:“味道不错。” 大将军既然夸了,谢陟厘当然不能不孝敬他上峰。 此时谢陟厘便给风煊斟上了茶。 灯光下,两人彼此坐在对面,一人看医书,一人看兵书,看上去倒也互不相扰,十分安宁。 然而实际上,风煊每次一出现,谢陟厘都觉得小帐篷的空间和空气都得挤压了不少,背书也背得磕磕绊绊。 最要命的是风煊的记性比她好,有一段她背了好几遍都没背下来,风煊靠听的居然能背了,张口就给她指出来,谢陟厘顿时更紧张了。 换作以前,她只能老老实实强行硬背,现在理智上虽然努力恪守上下之分,心里却总是容易把他当作那个在她家里共吃共住了好几个月的大哥,忍不住道:“大将军,你不回大帐吗?” 风煊头也没抬,视线落在书上,只问她:“你只知道天女山大营一个月要点多少银子的灯油么?” “……”谢陟厘被问住了。 “军中一应供给,皆是百姓赋税所出,我身为主帅,理应以身作则,爱惜物力,能省则省。”风煊抬起头,黑眸一片认真,“你既在我身边,也当和我一起节俭才是。” -- 第90页 谢陟厘被他神情里的认真所慑,乖乖跟着点点头。 点完头,才意识到不对。 ……军中真的艰难到了连灯油都要省的地步吗? 但他是大将军,大将军说什么,她自然就得做什么。 大将军想省点灯油,她当然不能说不省。 今日谢陟厘因受人之托,倒是盼着风煊早点过来,偏偏风煊今日不知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比平时晚了半个时辰左右才掀开帘子走进来。 一掀帘子,风煊便看见谢陟厘脸上有一丝欣喜笑意,像是期盼他甚久的样子。 这笑意直如清泉一般淌进风煊心里。 ……原来他不在的时候,她是这么盼着想见他。 “你上回是不是问我曹大夫和医女惠娘的事?”风煊带笑问。 谢陟厘正要开口说这事儿呢,没想到他倒先开了口,十分意外,连忙道:“你知道什么?” “曹大夫年四十,妻子早逝,是个鳏夫。医女惠娘年三十四,丈夫死于战乱,是个寡妇。” 风煊道,“曹大夫原有一子,十八岁入伍,死于三年前库瀚一战,曹大夫痛心疾首,自愿入伍为医,要在军中效力,也算是为儿子报仇。惠娘的丈夫也是死于三年前,说起来,曹大夫的儿子和惠娘的丈夫还是同袍。因着这一点,两人越走越近,看起来似乎好事将近了。” 谢陟厘一时间有点恍惚。 这些话似乎很该是从王大娘嘴里出来的,而不该从风煊嘴里出来。 风煊见她两只杏核眼微微圆睁,温润的眸子在灯下被照出一片迷茫。 连这迷茫都是可爱的,让人想把她拉过来好好揉上一揉。 “……”谢陟厘喃喃道,“你该不会……是因为我当时问了一句……” “自然。”风煊道,“以后你还想知道什么,都可以来问我。” 他的目光温柔至极,被这样的目光望着,谢陟厘觉得很像是周身浸泡在恰到好处的热水当中,很温暖很舒服。 只是她想到惠姐咬牙切齿的咒骂,猛然清醒了过来。 ——所以,她就是惠姐嘴里那个杀千刀的罪魁祸首? * 第二日见了惠姐,谢陟厘当然没脸提这事儿,只含糊说问过大将军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惠姐果然发现身边再也没有人跟着,当下十分感激,又赞道:“大将军这么听你的话,看来我们阿厘当真是前程远大呀,来日飞上枝头变凤凰,说不定真要住进大将军府里去了。” 谢陟厘没敢告诉她,不是的,已经住进去了。 惠姐教导谢陟厘:“人家待你好,你也要疼疼人家才是。天儿这么冷,一个人睡多凄凉,两个人睡就暖和得多。你俩住得那样近,大将军嘛,看上去就是个不解风情的,你得多多主动些才是……” 这些个生猛言语,谢陟厘早就听惯了,只是一个没忍住,问道:“惠姐你拿下曹大夫,不会就是……咳……” 惠姐得意地抚了抚鬓发:“哼,男人,有几个抵挡得住这招?” 谢陟厘顿了一下,认真地问:“这种事情是不是对男人很重要?” “那是自然了。”惠姐道,“不然那玩意儿能叫命根子?” 谢陟厘陷入了深思。 她想她有点懂了…… 她随口一句疑问,风煊都记得如此清楚,还专门派人去查。 风煊如此为军中节省,却不是让她灭了灯去大帐看书,而是自己灭了灯来迁就于她。 怕她学医太累,甚至为她开了小灶。 …… 桩桩件件,关爱皆超出正常上峰下属之份,可见他在她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寄予了多大的期望。 不早日做出一份像样的壮阳药来,她怎么对得起大将军如此厚爱?! 第44章 请您用药 这个冬天谢陟厘连休沐都省了, 一心窝在大营里。 之前她每次休沐还会去一趟云川城看小羽,结果小羽一方面跟着房士安学诗文,一方面还跟着风焕把云川城上上下下玩了个遍, 每日里快活得很, 有没有她似乎无所谓。 安家父子的案子进展甚慢, 巡查使风焕不是在城中“体察民情”,便是来大营找风煊。 这日风煊刚从校场回来,就见大帐里已经有人了。 一个是常客风焕,另一个是稀客小羽。 风煊的枪架在兵器架上, 这两人正打它的主意。 风焕:“不行, 七哥最讨厌别人动他的东西,尤其这杆枪是他的宝贝。” 小羽:“反正他又不在。” 风焕:“是哦。” 于是风煊走进来便见风焕试图把枪拿下来。 风煊的枪十分沉重, 风焕养尊处优,文弱之身拿起来相当吃力。 小羽在旁边攥着小拳头, 又是紧张又是期待。 “咳。” 风煊咳了一声, 风焕才拿起来半分的枪猛地就落了回去,一指小羽, “你是小舅子想摸的。” 小羽下意识想反指风焕,奈何反应没风焕快, 失了先机, 只得委委屈屈道:“姐夫……” 风煊取了枪,枪杆亦是熟铁所制, 落地发出沉沉一声闷响, “可以摸, 但不能玩,太重。” 小羽欣喜地摩娑着枪杆。 这些日子他在都护府看到过不少兵器,大将军府也有好些护卫使枪, 但没有见过一杆枪像风煊的这样,只静静搁在这里,便隐然生威,像一条暂时休眠的龙。 -- 第91页 风焕则呆呆地看着:“……” 这两个字也太好用一点了吧? 小羽心满意足地摸好了枪,乖乖收了手,问风焕:“现在到午时了吗?可以去找阿厘了吗?” “还没有哦。”风焕道,“再等一等,你师姐便上完课了。” 风煊道:“不用等,去吧。” 小羽欢呼一声,就往后面钻。 风焕一怔。他可是听说了,谢陟厘学艺这事可是风煊一力促成,还声言要送人家进太医院来着。 “你这是改主意了?不让人好好学了?” 风煊没有回答。 学医是很好的,但是学得太过刻苦,废寝忘食,便不大好了。 桌上堆着一大篮子栗子,一颗颗棕黑发亮,风煊拈起一颗,道:“日子过得不错,还有闲心去打栗子。” “这不是你们家高管家说你在郊外有一片栗园,让我们去瞧瞧。” 风煊对于自己的私产一向不甚在意,还是头一回知道自己有栗园,想来是高管家为他置下的。 “不过,我觉得高管家请我们去栗园玩是假,让我带话才是真。”风焕拿了个栗子抛上抛下,状似不经意,“高管家说,嫂嫂半个月前从账上支了五百两银子,他特意说给我听,大概是想问问你知不知情。” 高管家最初是开心于“呜呜这个家里终于有人知道花钱了”,后来却问不出谢陟厘拿钱干什么用,便有些心慌了。 五百两不算多,但也不是个小数目,若是谢陟厘背着风煊做些什么,到时候风煊迁怒于他,那他可吃罪不起,所以才拐弯抹角透过风焕把这事儿告诉风煊。 “知道了。”风煊道,“告诉高明,若是以后阿厘再支银子,不管支多少,都再加一倍。她脸皮薄,张一次口不容易。” “……”风焕,“哥,你就不怕她背着你偷个人什么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风煊朝小腿踹了一记。 风煊踹归踹,其实并未动怒。 因为心中无比笃定。 世上女子对男子最好的爱,无过于生死相许。 阿厘给他的,便是这种了。 * 小羽一进小帐篷,军医老师便问今天要不要就暂时到这里。 谢陟厘不敢耽误学医,把小羽抱到旁边,营中也没什么可玩的,便把壁上挂着的一面弓拿给小羽——那是风煊昨日留下来的。 谢陟厘接着听讲。 小羽向来乖巧安静,并不打扰她,自己玩了一会儿弓,就搬着小凳子在谢陟厘旁边坐下,睁着一双溜圆的眼睛,听军医讲授人体经脉。 忽地,他的小手从桌子下头伸过来,往谢陟厘手心里塞了一颗圆圆的小东西。 谢陟厘一瞧,是颗栗子。 小羽对着她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谢陟厘有一阵没见他,瞧他笑得这么可爱,忍不住拿手摸摸他的头。 两姐弟这么在底下笑来笑去,老师终于还是走得比平时早了。 谢陟厘不由有点心虚,生怕进展受挫,风煊不满。 结果牵着小羽的手进大帐,却见风煊脸上不单没有半点不悦之色,反而笑得比往日更加温煦一些,道:“伙房做了栗子炖鸡,尝尝看。” 谢陟厘顿时有几分感动——大将军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 * 谢陟厘除了突然支了五百两以外,其实还有些事情是有些异样的。 比如谢陟厘已经连续三次休沐都离开了大营。 比如谢陟厘经每次跟着曹大夫的时候总是时间格外长一些,两人之间似乎在商讨什么药方,要么是在争执什么药物。 这些都是路山成观察所得,悄悄地找风煊汇报。 风煊的回答是:“阿成,你若真是这么闲,要不要和严锋一起去养马?” 路山成一面摇头表示自己坚决不离开大营,一面忍不住问道:“她一定背着您有阴谋,她去云川城也是去药铺,又没有生病,她去药铺这么勤快做什么?” 风煊面色一寒:“你派人跟着她?” 路山成一瞧这脸色就知道不对了,扑通一下双膝落地:“我、我怕她背着您搞鬼……” 有那么一个瞬间,风煊确实是想一脚把这蠢货踹到马场去和严锋做伴的。 奈何一脚踹不过那么远,且三郎将只有一个在身边,也着实赶不得,最后只能罚他去校场跑个一百圈。 路山成一面在冰天雪地中跑圈,跑着跑着忽然之间茅塞顿开。 很显然,谢陟厘的动作主子心里清楚得很啊,所以才不需要他派人跟嘛。 果然又是多此一举了,该罚,该罚。 * 风煊当然不知道谢陟厘想做什么。 但如果他想知道,他希望是谢陟厘亲口告诉他。 谢陟厘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状,依然是每日都在勤学苦练,教她的军医都对她赞不绝口,说她像是被神人开过窍,一通百通,一点就明。 风煊心道:其实哪里有什么神开窍,一切只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汗水累积,苦思冥想,一刻不停。 转眼休沐日又将至,这天夜里两人坐在一起看书的时候,谢陟厘抬头问道:“大将军,你明天要做什么?” 她的眸子温和光润,隐隐有一丝紧张。 风煊:“不做什么。” “忙不忙?” -- 第92页 风煊看了她一眼:“不忙。” “那……那你明天晚上可不可以回一趟将军府?” 这句话问出来,声音里的微颤都藏都藏不住。 风煊的心也跟着微微颤抖,用力克制,声音才能平缓如常,听上去毫不在意:“晚上?” “嗯,”谢陟厘用力点头,脸上微微发红,“明天晚上……有点事情。” “知道了。”风煊道,“我明天会去的。” 风煊表面上看起来平淡极了,实际上书页都快给他捏变了形。 原来她这些天又是支银两又是进进出出,为的就是明天晚上。 ——晚上…… ——有点事情…… ——晚上的事情…… “!” 风煊猛地站了起来。 谢陟厘一惊,抬头。 “我、我有些乏了,先睡了。”风煊说着,道,“你也早点睡。” 谢陟厘下意识看了看桌上的沙漏,平常这个时候,夜晚只算刚刚开始好不好? 但风煊离开的身影有些僵硬,走路竟然……同手同脚了。 * 到了休沐日这一天,最高兴的人应该是高管家。 谢陟厘告诉他,今夜大将军会回来过夜。 这是大将军第一次歇在府中,高管家决定使出浑身解术,让大将军宾至如归——不对,本来就是归。 总之他打叠起十二万分小心,务求每一处细节都尽善尽美,同时照谢陟厘的要求,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 天还没黑,外面便有马蹄声响,高管家急急带着人赶到门口,大开正门:“恭迎大将军回府!” 谢陟厘正走过回廊,便见风煊策马而入。 追光通体漆黑,辔鞍生辉,风煊今日穿一件玄底外袍,通体别无纹饰,只系一条吞金兽口蹀躞带。天上积满了厚厚的云层,阴沉得很,但天光仿佛对他格外宠爱,他一进来便让人觉得整片院落都明亮了起来。 风煊翻身下马,身姿矫健而轻盈。 谢陟厘有时候很喜欢看风煊的一些动作,比如上马,下巴,把马鞭和缰绳扔给高管家……明明再平常不过,不知怎地由他就来就很是赏心悦目。 风煊一眼就看到了谢陟厘。 眼看就要过年了,院中梅花盛开,香气扑鼻,衬得广厦轩丽,金碧辉煌。 风煊一向不喜这般奢华之气,今日却觉得这府第富丽也有富丽的好处。 比如谢陟厘从廊上走出来,身上系着天蓝色斗篷,领口戴着一圈雪白的兔毛围脖,手里捧着一个精巧的镏金小暖炉,一身婷婷袅袅,温柔明润,就合该养在这样的精致繁华所在,不受风雨侵扰,永远无忧无虑。 他大步走向谢陟厘,人还未走近,脸上已经带上了一丝笑容。 谢陟厘行了一礼:“您……您来得好早……” “我下午有事找风焕,忙完了便过来了。” 风煊自然不会告诉她,他已经努力在大营等到中午,然后头一次花了半个时辰更衣。当路山成看到他把所有外袍都拿出来的时候,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了。 穿寻常军士的衣袍当然万万不可,但穿王爷的蟒袍也有些过了,只怕会让阿厘觉出上下之分,束手束脚。 刺绣也不好。阿厘自己的衣裳便很少刺绣。 但通体纯素也不行,似乎显得过于轻便,不够隆重。 如此这般试了半日才选出这样一身,出门的时候还略有些紧张,问路山成:“……你看可还成吗?” 路山成依然处在僵硬之中,只知道愣愣点头——主子,您知道您这模样很像是春心萌动的小姑娘去见情郎吗? 快到云川城的时候,风煊还停下马,等了又等,天却像是永远不会黑,晚上像是永远也不会来,他终于按捺不住过来了。 此时不甚自在地咳了一声:“早来了不好么?” “不是,不是不好。”谢陟厘忙道,“只是,我还没有准备好……” 风煊看着她低下头去的脑袋,微微泛红的耳尖,真的很想说,不,你这样便很好,很好很好了。 “不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轻柔得不像自己,“你慢慢来,我可以等。” 谢陟厘道:“那、那您先去花厅喝茶,一会儿再来正房,好吗?” 她的眸子里透着三分紧张三分羞怯三分不安,这么望过来的时候,风煊怀疑她哪怕是让她一会儿“来地狱”,他也会说好。 * 风煊没有在花厅等多久,一名仆妇便过来请他去正房了。 正房是他在府中的寝处,他却是第一次坐下来。 屋中一张紫檀云石雕花圆鼓桌,一道十二扇的紫檀云石屏风将床榻挡在了后头。 桌上山珍海味俱全,还有一壶酒,摆着两只杯子,两双筷子。 ——成双成对。 风煊心中想。 角落里点着七宝树灯,屋内的光线辉煌而明丽,青玉鼎里不知燃的是什么香,烟水袅袅,甘美甜润。 谢陟厘捧着一只托盘走进来,里头是一碗汤药。 此情此景端出一碗药来,着实让风煊有些意外。可她是阿厘,阿厘无论端出什么东西,再意外也会变得顺理成章。 风煊笑问:“给我的?” “是。”谢陟厘恭恭敬敬地将托盘呈上去,“请您用药。” -- 第93页 风煊便端过来喝了,碗搁回去,道:“吃饭前先喝药,有什么讲究——” 他的话只说到这里,因为这药味好像在哪里尝过,十分熟悉。 那是在春天,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喝了一碗她调配的药茶…… 风煊不由睁了睁眼:“这不会是……壮阳药吧?” “正是。”谢陟厘脸上有点发红,但神情依旧认真,“这是我和曹大夫调了好几次方子试出来的,一定会有用的。” 风煊只觉得一股热力直往下涌。 “……大将军请放心,我什么都准备好了,今晚你就可以——” 谢陟厘待要禀明详情,风煊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抓得过于用力,甚至撞翻了她手里的托盘。 风煊的目光深深,漆黑的眸子里仿佛有小簇的火焰在燃烧。 “阿厘,你若定要如此,我也随你。只是话我须得讲明白,今夜之后,等到战事一定,我就会三媒六聘迎你入府,敬你护你疼你,终生不离不弃。” 第45章 你不是女人么? 风煊的神情专注而真挚, 仿佛许下了人生当中最为重要的誓言。 据说军士出战之前,将军往往便要这样许下财帛功勋,用以鼓舞人心, 激励军士奋勇作战。 但谢陟厘很想说, 不用的, 只要能治好你,我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她认真地道,“大将军你说过的话,我全都记得, 我都安排好了。” “我知道, 我知道……你为我做的,我全知道……” 风煊的声音喑哑到极点, 谢陟厘的手捏在他的手里,像一团温软的蜡, 想怎么揉捏, 就怎么揉捏。 他知道她这些日子的苦心安排,他也知道她长久以来对他的一往情深。起初他并未将这等儿女私情放在心上, 但不知不觉中,眼里心里就装下了这么个人, 心中只剩下欢喜, 什么身份之别,什么王妃出身, 全都抛到了脑后。 她喜欢他, 这样喜欢他, 便是世上最最好的事。 谢陟厘感觉到他的手烫得很,鼻息也甚是灼热,那眼神更不用说了, 仿佛能一口把她吞下去熔成浆水,跟平时很不一样。 所以,那碗药应该是有作用的吧? 谢陟厘有点紧张又有点欣慰地想。 她动了动想把手抽出来,却像是触动了一座压抑已久的火山,风煊一用力,她便全然身不由己,倒进他的怀里,被捺在了他的膝上,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热。 谢陟厘第一感觉便是这个。 风煊周身火热火烫,如同烧了炭一般。她被他紧紧地箍在怀里,像是要被他揉进骨头里,被他烫化了似的。 她的身体抵在他的身上,不可避免地感觉到某处坚实滚烫。 谢陟厘:“……” ——药,确然是有用的。 “阿厘……”风煊的手抱得很紧,喘息也甚是急促,但唇却甚是克制,只落在谢陟厘的发上。 他的唇好烫,每碰一下都像是带着火星子,谢陟厘的脸也跟着变得好烫。 那些火星仿佛随着他的轻吻落进了脑子里,脑子晕晕荡荡,整个人恍恍惚惚,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风煊吻到了鬓角,并由鬓角将唇落在了她的耳尖上,还探出舌尖,含住她的耳坠,湿热的触感从耳尖传回脑子,谢陟厘才惊得猛然回神,险些要跳起来。 “不对……大将军……不对,不是我……” 可论力气她哪里是风煊的对手?风煊箍在她腰间的手像是铁打的,她分毫未能撼动,反而将风煊扭得周身火起,他眼睛里都有了红丝,动作再也克制不住,一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便要吻下去。 “风煊!” 谢陟厘没命地大叫了一声。 风煊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从疯狂贪恋中拔出一两分清明。 谢陟厘便趁着此时猛然起身,接连后退了好几步,背脊撞上了门框,喘息不停,“大将军,不是我,我给你准备好的可不是我,她、她比我好得多。” 她朝风煊示意屏风后,“你、你去榻上瞧瞧,有人在等你。” 说完这一句,她转身就撤,还尽忠职守,替他关上了房门。 风煊完全愣住,不知谢陟厘唱的是哪一出。 他起身走向屏风后,榻上挂着丝帐,一只纤纤玉手撩开丝帐,露出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美玉般的身段在薄薄的纱衣下若隐若现。 她怯怯的、盈盈地向风煊行了一礼,身子颤巍巍地诱人:“奴家见过大将军。” 风煊僵了僵:“你是何人?” 美人道:“奴家是来自云华阁,小名红月。” 风煊方才血有多热,此时心便有多冷,他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问道:“谢陟厘请你来的?五百两一夜?” “是,”美人轻移莲步,满心爱慕,“早知大将军是如此俊秀人物,奴家分文不取,也情愿侍候……” 她说着,抬手便要抚向风煊的胸膛,然后再轻轻偎入男人怀中,只可惜她的手还没碰到风煊的衣裳,风煊忽然重重一哼,“哐当”一声,重重摔开门,大步离去。 * 谢陟厘逃也似地离开了正房。 直到跑进了花园,才停下来,靠在一棵梅花树下,抚着胸口顺气。 一是因为跑得着实急了,二是……她的心好像不肯再听她的话,想要自己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 第94页 好险好险好险。 她是去送药的,可不是拿自己当解药的。 无论如何,此事总算是大功告成,红月姑娘美得那般娇艳欲滴,她一个姑娘家看了都要心动,大将军……定然也是满意的吧? 神使鬼差,她回头望向正房方向。亭台楼阁阻隔,只能隐约看见正房窗子的一角光。她心中莫名有一丝闷闷胀胀的情绪,好像有什么地方堵得慌,化为气息,让她只想长长地叹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叹完,就见风煊的身影自拐角处的回廊上出现。 他大踏步而来,神情凛冽,杀气腾腾。 瞧见她,大喝一声:“谢陟厘!” 谢陟厘:“!” 这么久以来,大约是为了笼络她,风煊待她一向十分亲切,总是唤“阿厘”,难得有这样连名带姓的时候,更别说他此时还目露凶光,好像恨不能一口咬下她一块肉。 完了! 谢陟厘在心中哀嚎。 一定是药出了问题,大将军只行了一会会儿又不行了! 完了完了完了,她早该想到的,若是这隐疾如此轻易便被治好了,大将军还需要费那么大劲要把她送进太医院进修吗? 啊啊啊现在怎么办?大美人等在面前,大将军却没办法一展雄风,铁定是气疯了,为了泄愤,能一巴掌把拍死她! 谢陟厘吓得瑟瑟发抖,照本能拔腿就想跑。只可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且单从腿长看,她也不可能跑得过风煊。 风煊转眼已到了跟前,咬牙切齿:“谢陟厘,你干的好事!” 谢陟厘认命地往地上一跪:“对不起,大将军,是我做得不对。” 风煊原本一腔怒火,当真恨不能一只手捏死她,但地上落了一层积雪,地下又青石地砖,又冷又硬又冰,她这么直挺挺一跪,认错还认得如此干脆利落,倒叫风煊一团怒火全堵在胸口发出不来,只能怒喝一声:“谁让你跪的?给我起来!” 谢陟厘很听话,畏畏缩缩地起来了。 花园离屋子远,只有隐约的一点灯光从窗口逸出来,外加积雪反射着寒光,勉强能看清面前的人。 但风煊真希望没有这点灯光,雪光也不要这么亮,这样他就不用瞧见她头发微有些蓬乱,襟口也有点松,那是方才她在他怀中挣扎扭动时所致……只要一想到那份美人在怀的触感,他身体的某一处即使是在冰天雪地的寒风中也依然炽热如烧红的铁。 他的呼吸粗重了几分,踏上前一步。 谢陟厘就像是惊弓之鸟,他一动,她便连退了好几步,“对对对对不起,这药我真的试过好几遍,惠姐给曹大夫用了都说好……” “谁跟你说这个?!”风煊气不打一处来,“那女伎是怎么回事?五百两银子你就是这么花的吗?!” “我……我想着,你是大将军,这种事情自然不能随便,要挑自然便要挑最好的。”谢陟厘瑟缩了一下,喃喃道,“红月姑娘是云华阁花魁,入府过夜本来要八百两的,我讲了半日,才肯便宜一点……” 风煊怒极反笑:“这么说,我倒是得感谢你如此体贴细致,还会给我省钱了?” “不是不是不是。 谢陟厘原本是想治好隐疾,所以才大着胆子向高管家支账,如今治疗失败,她哪里还有脸让他白花钱?她连忙道,“这钱算我借府上的,我以后一定会慢慢还的。” 风煊冷笑:“你的饷银一个月只得二两,五百两,要还到什么时候?” 风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他难道是为这五百两银子才追过来的吗? 然后只见谢陟厘微微睁圆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辞,竟像是当真算起还钱的日子来。 风煊只觉得一口老血升到了喉头,大喝一声:“谢陟厘! ” 谢陟厘已经算到还清债务,须得二十年零九个月。但那是不吃不喝的还法,若是要除去过日子的开销…… 这番还没有算出来,人给这一声断喝吓得一个哆嗦,呆呆地看着风煊,一双杏核眼睁得微圆,带着半分无奈半分委屈,眸子映着灯光与雪光,在夜色中明净透亮得惊人。 风煊此时才发现他当真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被她这样望着,胸膛里的怒火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被压得丁点儿都不剩。 他板起脸瞪着她:“你为何要把我塞给旁的女人?” 谢陟厘眨了眨:“你……吃了药,若有效,自然需要女人……” 风煊的火气顿时又上来了:“你不是女人么?!” 谢陟厘吃吃道:“可、可我哪有红月姑娘好?” “在我心里,你比她好一千倍,一万倍!”风煊咬着牙道。他实在没有想到,如此的剖心告白,竟不是在柔情蜜意之际,而是在怒发冲冠之时,他强忍着恼火,又道,“你既没打算陪我,那为何给我下药?” 谢陟厘诧异地看着他:“这不是……为了给大将军你治病么?” “……”风煊,“治什么病?” 谢陟厘愣住了,扭头朝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还是小小上前了一步,凑近风煊,压着嗓子道:“就那个……不举之症啊。” 风煊:“………………………………” 风煊:“!!!!!!!!!!!!” 第46章 我这就让你知道 谢陟厘说完就后退了一步, 因为风煊的脸色看上去简直像是能吃人。 -- 第95页 在她退的同时,风煊跨上一步,一弯腰。 谢陟厘只觉得腰间一紧, 随即天翻地覆, 整个人便被风煊拦腰扛在了肩上。 风煊扛着便朝正房去。 他的步子迈得大步流星, 谢陟厘在慌乱中只见回廊的柱子刷刷后退,试图抓住一根,奈何手短,实在够不着。 视野急剧晃动, 只见高管家引着红月姑娘从另一条路上往外走, 见到这边的情形都站住了脚,脸上难掩惊诧。 谢陟厘无比心慌, 美人都要送出去了,显然今夜大将军是绝望了。 她一面挣扎, 一面胡乱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 大将军,下次我一定再多找几个人试药——” 风煊充耳不闻, 到了房门前,一脚过去, “哐当”一声, 喘开了房门,大步入内, 把谢陟厘扔在了床上。 高床软枕, 又松又大, 谢陟厘还未来得及从被褥上撑起身,风煊的手已经撑在她的脸旁,高大结实的身躯覆上来。 军中将士多是虎背熊腰之辈, 风煊在他们当中,身形俊朗疏秀,不见魁梧。这会压上来,谢陟厘才惊觉他的肩膀竟这样宽,胸膛竟这样厚,人高马大的,把她压得严严实实。 “大、大将军你听我说……” 谢陟厘只怕自己一会儿要被抽筋扒皮,努力挣扎着想给自己求个情。然而风煊一只手便将她两只手扣在了她的头顶,谢陟厘身体的每一处都处在他的压制之下,再也不能动弹。 他深黑的眸子里点着火焰,不知是怒火还是欲/火,咬牙一字一字道:“我这就让你知道,我到底是举还是不举!” “!!!!!” 谢陟厘一时忘了挣扎——两人抵得这样近,她想不知道都不行。 明明……为什么? 谢陟厘的脑子乱成了一锅浆糊……所以他…… 这是个天大的问题,可惜她没有再深思的机会,风煊低头便吻住了她。 不是之前轻柔地亲吻着发丝,这个吻又准又狠,像是要把她的唇一口咬下来。 “唔……”谢陟厘再怎么挣扎都只如蚍蜉撼树,除了让风煊从喉咙深处逸出一声长吟,全无用处。 风煊到底还是收了一点力道,并非是感觉到她的挣扎,而是因为她的唇太软了,太嫩了,像清晨才打开的花瓣,微微一吮便要被吮破了,但再撬开一点,舌尖伸到里面去,碰到了她的一点软舌,这力道便又控制不住了。 风煊已经忘了自己恼怒的因由,连恼怒本身也消失了。浑身只剩下沉甸甸的汹涌渴望,含着她像含着一块杏仁豆腐,一方面想把她弄碎嚼烂每一点汁水都咽下,一方面又心怀不舍,不忍损伤她分毫。 他从未同任何一个女子这样亲近过,床在他眼里从来便只是睡觉的地方,没想到多了一个她在上面,床便成了能溺死人的温柔乡。 本能与生俱来,他天然地知道该如何去享用此刻春光,就像一个孩子天然便知道如何吃掉一块蜜糖。 他深深吻着她的唇,舌头伸进她的嘴里,缠着那条左右闪躲的小舌不放,把它吸过来吮在嘴里,渴极了一般吮着她嘴里的津夜,只觉得那全是一股股如蜜一般的香甜,怎么吃都吃不够。 他还想掠食得更多,忽然尝到了一丝咸咸的滋味,抬起头就见谢陟厘的泪水不停滑落,整张脸庞都被打湿了。 风煊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整个人僵住,慢慢地松开了手。 谢陟厘被扣在头顶的手终于重获自由,捂住了脸,不由哭得更凶了,抽抽噎噎的。 “我……”风煊的嗓子像是给人塞了块热炭,才吐了一个字便觉得异常艰难,“我……” “呜呜呜我错了……”谢陟厘在床上爬起来,直接跪在床上给风煊磕了个头,“大将军对不起,对不起!您饶了我吧!” “……”风煊僵在原处,明明……错的人是他,就算再怎么恼火,他也不该如此唐突她。 谢陟厘已经一面哭着赔罪,一面忙不迭下床,下了床还不停鞠躬:“我错了,您没有隐疾,您的身体好得很,是我错了!” 明明人家没事,她还给人家灌壮阳药,现在让人家这样不上不下的……她这算哪门子报恩?分明是报仇吧? 谢陟厘哭得稀里哗啦,带着哭腔,“要不我帮您把红月姑娘追回来吧!” “谢陟厘!”原本僵在床上的风煊蓦然抬高了声量,“你再敢提旁的女人,小心我要你的命!” 谢陟厘一个瑟缩,往墙边靠了靠,有几分想把自己挤进墙里的意思。 但自己造的孽,只能自己扛,她颤抖着道:“那、那您是要、要用我吗?” 她握着衣襟,鼓励自己大胆一点,为报深恩,她连命都可以不要,这一点清白……也应该可以豁得出去。 她脸上的绝决过于显眼,看上去宛如一名决心英勇就义的壮士。 风煊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膛,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差点儿噎死自己。 “你走,”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来,“趁我没后悔,赶快给我走!” 谢陟厘还想英勇无畏一下,但想到方才那种毫无还手之力的压制,以及仿佛要把她魂魄吸飞的亲热,陡然间便萌生了退意。 她转身落荒而逃。 * 路山成是第一个感觉到不对劲的。 风煊自那日休沐回来后,便没有再去过小帐篷,吃饭时大帐中也不见谢陟厘的身影。 -- 第96页 谢陟厘也像是老鼠避猫一般,再也没有往风煊跟前凑过。 路山成:哇喔,老天爷终于开了眼,让主子迷途知返! 如果不是风煊陡然又在操练上加了码,让他每天回帐的时候两腿都打软,路山成简直想抽空去菩萨面前上炷香。 严锋也在这段日子从马场调了回来,他在马场闲了这么闲,迎面而来就是这般严苛的操练,比路山成还要撑不住。 回来后往路山成的床上一摊,严锋有气无力地道:“这样下去不行啊,得想法子撮和他们两个才成……” 但凡腿上还有半点力气,路山成就要把他踹下床去,怒道:“撮和什么?你脑子进水了吧!” “明显主子和谢姑娘吵架了啊,蠢货。”严锋道,“主子这是把气都撒到了我们头上。” “那就让主子撒,想怎么撒就怎么撒!咱们为主子死都可以,还怕这点操练?!” 严锋翻了个白眼:“你这虫合虫莫脑子是没救了。” 他说着,坐起来,叹了口气:“你没发现这么些天,主子都没有笑过吗?” 路山成不以为意:“主子本来就有威仪,哪像咱们,老是嘻嘻哈哈的。” “之前跟谢姑娘在一起的时候,主子可不是这样的。” 路山成闻言倒是惊了一下,眼前立即闪现出风煊各种各样的笑容。 微微勾唇的浅笑,眉眼都有笑意闪耀,偶尔还会大笑出声——这些无一例外都是在面对谢陟厘的时候。 他清楚地记得,上一次看到主子明媚得近乎荡漾的笑容就是在小帐篷外,哪怕主子当时看着的只是谢陟厘的背影。 路山成捶床:“害人不浅啊这妖女!” * 谢陟厘自从那一日逃回自己的屋子,便始终惴惴不安。 她寻思着自己犯下这等大错,这将军府里恐怕是住不得了,等到第二天天一亮便打算搬出去。 才开始收拾,高管家便哭爹喊娘地过来阻止了,求爷爷告奶奶让她不要走,走了恐怕连他的饭碗都要保不住。 谢陟厘不好细说缘由,只说再住下去恐惹大将军不喜。 但高管家说,大将军下半夜就走了,临走时并未留下什么话,所以他万万不敢放人走,只道:“姑娘要走,只要主子一句话,老奴立即带人给姑娘收拾东西。” 谢陟厘原本想,只是求一句话,有什么难的? 但到了军营,看见那座熟悉的大帐,知道风煊定然就在帐中,她的腿就开始发软。 着实没脸见他。 于是事情就这么拖着,她有自知之明,尽量不在风煊面前出现,风煊自然是恼她恼得狠了,也并没有来找她,大约已经当她不存在。 “又吵架了?”惠姐一面切药,一面问。 “没有。”谢陟厘有气无力地道,只是她单方面活该挨训而已。 “哄谁呢?你那味药妙得很,拿去给大将军试一试,准保你俩好到如胶似漆。” 谢陟厘:“……” 不提那药还好,一提那药,谢陟厘整张脸都垮下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严锋和路山成找过来了。 严锋的目的很明确——“你们小两口吵架归吵架,差不多就得了,不要祸及苍生。快去哄哄我们主子,不要逼我们跪下求你。” 路山成站在严锋身边没开口,但目的也很明确——哼,我这就深入敌后,看看你要玩什么花样,到时好戳穿给主子看。 “我不行,不行……”谢陟厘现在是一听到“大将军”三个字,往后缩还来不及,哪敢往前赶? 何况,哄大将军?这种事情的难度和杀北狄王也差不了多少吧?她哪有这个胆子? “这有什么不行的?再说,你不行谁行?”惠姐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想法子。” “……”谢陟厘低下了头,这个可万万没法儿说,“这个……确、确实是我的过错,大将军不看见我还好,看见我只怕更要生气。” 路山成立即向她射来两道谴责的目光。哼,就知道你不会干什么好事。 严锋则发愁,得,那这苦日子还有得熬。 惠姐摸了摸下巴:“不去见大将军,也未必就没有旁的法子了……” 帐篷内数道目光立刻望定了她。 第47章 我听说,你找我? 已经到了腊月底, 再过两天便是大年。 军中将士大多是远离家乡,年节皆在军中过。 风煊和将领们商议,在过年这几日, 给军士们加些酒肉, 伙房开出来菜单, 一人二升酒,二斤牛肉,五斤白米,二斤薄饼, 外加牛羊头肉和蹄子、酱羊肝酱猪肝等。 另外开始为期三日的比武大练兵, 获胜者皆有赏银。 最后风煊着重审了一遍八镇布防,越到年节, 越是人心涣散之际,越要提防敌军偷袭。 因着议程细致, 散会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时候, 大伙儿都是饥肠辘辘,直奔伙房。 严锋和路山成两人却是不紧不慢, 一面走向帐门口拿刀,一面道:“哎, 这伙食我可真是吃腻了, 明天总算能换换口味。” “就是,谢姑娘温温柔柔的, 一看就是个贤妻良母的料子, 厨艺想必也很不坏……” “总算能吃点人吃的东西了……” “你们说什么?” 背后风煊的声音响起。 -- 第97页 严锋回身:“哦, 这不过年有三日休沐嘛,谢姑娘说请我和阿成吃顿饭。” 风煊皱眉:“她为何请你们?” “说是她有个弟弟想学武艺,想拜我俩为师来着。” 风煊面色不大好看, 手里握着文书,一时又不知道如何发作,淡淡道:“她眼光可不大好。” “哈哈,主子可莫要这样说,我和阿成在您面前不行,教个小屁孩还不行吗?”严锋说着,道,“您要不要一块儿去?那小孩儿不是挺喜欢您的吗?老和十一殿下来找您玩来着。” “我不去。”风煊冷冷道,“说是三日休沐,军中皆是轮休,你们明日回来立刻给我守天女山去。” “是。”严锋和路山成站直领命。 出来后,路山成便一脸得色想要开口,严锋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到远些的地方才松手。 “哼,你输了。”路山成道,“绕云川城跑一圈,记得啊。” “急什么?赌的是明日,自然是明日才能见分晓。”严锋道,“你别高兴得太早,上次还有一圈没跑呢。” 这是惠姐想出来的计策——男子都是护食的,只要风煊对谢陟厘还存着几分意思,肯定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严锋和路山成顺顺当当去吃谢陟厘做的饭。 而只要风煊肯出现,那事情便成功了一半。 对此谢陟厘自己是毫无把握,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估且一试。 她心中其实十分矛盾,一面希望风煊能来,她便有机会好好赔罪,一面又希望风煊不要来,因为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风煊。 第二天清早,严锋和路山成来到将军府。 “大将军呢?” 谢陟厘忍不住望了望他们身后,街上人来人往,但没有风煊。 其实她知道这一望是多余了,若是风煊在,自然是风煊在前,他们二人在后。 一时间谢陟厘也不知道自己是失落多一些,还是放松多一些。 “我说了不行吧。”路山成几乎是眉飞色舞,“主子说不来就是不来。走,给老子跑圈去。” 严锋不肯认输:“主子那是有事去了府衙,兴许办完事就过来了。” “不管大将军来不来,二位都辛苦了。”谢陟厘道,“就请二位吃完饭再走吧。” 两人没有拒绝,跟着谢陟厘步入花厅。 谢陟厘有几分走神。 府衙……想必是那假孟泽的事情有结果了。 不知道这冒名顶替的人到底是谁?真的孟泽怎么样了?但愿能早日查出他的消息,不然大将军一定难以安心。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罢了,这事她再怎么愁也没有用,若是从前,她还可以给风煊递一碗酒浇愁,可现在他只怕连瞧她一眼都不高兴,她还是别往他面前凑了。 * 假孟泽自尽时用的毒药极其霸道剧烈,府衙召集了各州所有有经验的仵作,却没有人见过这一种,只知道此毒配方极其复杂,炼制也极为艰难,市面上根本看不到这种毒药。 风煊问道:“有没有可能是北狄来的?” 一名仵作道:“北狄祭司据说能通鬼神,这药若是他们炼制出来,倒也说得通了。无论药物还是炼制方法都与大央截然不同,所以小的们难窥其径。” 另一名仵作道:“但此人髀肉无茧,似乎不像是自小在马背上过活的人。” 如此一来,想查明假孟泽的身份便十分困难,风煊只有让衙门的人绘下假孟泽的相貌,以缉拿江洋大盗之名发下海捕文书,悬赏白银百两,求取一切线索。 风焕同着风煊离开府衙,低声道:“七哥也不必定要往北狄上想,想要你死的人,可不一定是北狄人。” “他虽是见不得我手掌兵权,但到底是太子,是大央未来的皇帝,这北疆是他的国土。他确然是想要我的命,但总不至于把整个北疆赔进去。” 北疆一旦失守,大央便失去了屏障,如同河蚌被人敲开了硬壳,剩下的皆是软肉,北狄一口气就能吞了。 风煊道,“但凡他还有半两脑子,都不可能做出这种蠢事。” “那若是古纳能在你身边安排这么一个人,定然还可以再安排旁的人,七哥,你可千万要小心。” 风煊没有说话了,原本紧皱的眉头缓缓松了下来,脸上却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迷茫。 风煊从小沉毅果敢,立定了的主意,天塌下来也要一意孤行,风焕还从未在他脸上瞧见过这般软弱又无奈的神情,大吃一惊:“莫不是你已经发现了?是谁?” 想来想去,能让风煊露出这般神情的,定然是极亲近之人吧? “未曾。”风煊轻轻地叹了口气,“只是突然觉得,看清一个人,当真是难。” “自古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风焕也陪着一起感慨,不过还是有点好奇,“你想看清谁啊?” 风煊没有再说话了。 两人并肩打马而行,前面不远便是将军府,风焕道:“我清早听小羽说,嫂嫂今儿要在家请客来着,请哪位啊?” “莫要随口乱叫。”风煊忽然沉声道,“人家好端端的姑娘家,莫要叫坏了人家的清白。” 风焕:“……” 他把风煊上下左右打量:“……你说看不清的人,该不会是嫂……呃,谢姑娘吧?怎么着?吵架了?” -- 第98页 风煊没有回答。 哪儿来的什么吵架?到哪里去寻像阿厘那般贴心的女人,误会他身有隐疾,便一心调汤制药,还给他准备了一位花魁。 他在宫中看惯了各宫争宠,明争暗斗,层出不穷,也曾经想过那些女子为何不能大度些,现在有人待他这般大度,他却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以为忠心耿耿的人,随时会在背后捅出一刀。 以为一往情深的人,可能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因是年节,路上熙熙攘攘,虽有烈焰军开道,马也走不快。 还未到将军府前,就见高管家领着一群下人,伸长了脖子守在大门前,一见到风煊,远远便迎上来:“主子您可算回来了!谢姑娘菜都快做好了!” “让路。”风煊不悦,“谁告诉你我要回府?” 高管家一愣,喃喃道:“老奴听严将军和路将军在打赌,赌您今天会回来啊,所以就带着人早早地在这儿守着……” 不想马屁没拍着,反惹主子不高兴,高管家片刻也不敢耽搁,立即让出道来。 风煊却皱起了眉头,问:“他们赌我来不来?” “老奴……老奴是听见二位将军这么说的。二位将军一进门,老奴就听谢姑娘问大将军有没有来,然后两位将军就打起了赌……” 高管家低着头回话,全然不知道风煊脸色虽然没什么变化,眸子里的冷淡与不悦却明显消解了许多,“是谢姑娘先问的我?” 高管家连忙发誓自己绝没有听错。 风煊沉吟了一下,翻身下马。 风焕牢牢握着缰绳:“七哥,我还有点事儿,就不下去了,先走一步。” 风煊点点头,并没有多想,转身随高管家一道进门。 风焕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开玩笑,嫂嫂那手艺,是人能吃的吗? * 谢陟厘饭菜都准备好了,却一时上不了菜。 因为严锋和路山成正厅上在打架。 时值正午,严锋再怎么不情愿也得认输了,但他不想一个人跑圈,定要拉着路山成同去——路山成上回输的那一圈还没跑。 路山成自然不愿意。明天就要过年了,今天差不多是能出门的人都出门了,整个云川城被挤得水泄不通,这时候跑圈那可就是把脸丢给了所有北疆百姓。 “……”谢陟厘站在厅外,完全不知道怎么阻止,开始觉得“请别的男人吃饭以便让大将军吃醋从而找上门”这种主意着实不甚高明。 刚从都护府下学回来的小羽看得十分起劲,捏着两只小拳头:“打他!打他!哎呀,踹他呀!” “小孩子不要学人打架。” 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挡在小羽面前。 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是典型的武将的手,皮肤下的青筋纹路明显,微微贲起,虎口还有着握枪留下的硬茧。 腕口束着箭袖,勒出半截结实的小臂,再往上便是宽阔的肩膀,但是谢陟厘的视线不敢再往上了。 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刻,谢陟厘就全身僵硬了,脑子乱成了一锅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该行礼。 只是一个礼行到半途,便听风煊道:“听老高说,你找我?” 他距离她只有半步之遥,谢陟厘不抬头也知道他在低头对她说话,低沉的嗓音送入耳膜,像鼓点一样直接透进心里去。 “是……不,不是……” 谢陟厘慌作一团,语无伦次。 风煊只瞧见她低着的脑袋两边露出的两只耳尖刹那间变得殷红,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宛如玛瑙一般。 唔,这个回答,甚好。 第48章 小像 “胡闹什么?带坏小孩子。” 风煊踏进厅上, 打得难解难分的两人当场卡住。 严锋膝盖已经顶到了路山成的心窝,路山成的手也掐住了严锋的脖子,这么一呆之际, 严锋首先喜气洋洋地反应了过来, 一脚顺利地把路山成踹翻在地。 严锋正要振臂高呼一声“我赢了”, 蓦然想起谢陟厘的哄人大业尚未进行,连忙咽住,做出一副讶然的样子:“主子您怎么来了?” 几乎是同时,路山成气急败坏地爬起来, 满脸幽怨:“主子您不是说不来嘛?” 风煊看着这两位活宝, 陷入了深思。 昨天这两个人假模假样在他面前说起阿厘请客的时候,他为什么就只顾着暗自恼怒, 全然没有起疑心呢? 阿厘好端端请他们做什么?尤其是路山成,对阿厘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有什么好请的? 小羽想要学武艺, 整个北疆还有比他更好的老师吗? 风煊走到主位上坐下,淡淡道:“……这么会演戏, 二位怎么不去戏班?” 严锋和路山成:“……” 严锋不由自主看向路山成,想用眼神表达一下“完蛋我们是不是露馅了”, 路山成明智地没有接过他的眼神, 赶紧弯腰凑过去:“主子,其实我是卧底, 我就是想看看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严锋心道卧槽, 这半年没有共事, 这货出卖起朋友来当真是越发地熟练了。 路山成说着,只见谢陟厘领着仆妇们过来上菜,他拿手指往谢陟厘身上一点, 口里道:“主子,这一切都是她的阴谋!她就是想把你骗过来哄!” 谢陟厘端着托盘僵在原地,一张脸红得像刚出锅的螃蟹,滋滋冒着热汽。 -- 第99页 她就说这个主意不靠谱吧!!!! 风煊却是脸上全无波澜,眼角眉梢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手长,不用起身也能够着她的托盘,替她取了菜碗放在桌上,问道,“上完了么?” 这几个字他问得低沉温柔,一如那几个月里在谢家小院的时光。 问这话的时候,坐着的风煊抬头看向谢陟厘,谢陟厘微一低头便迎上了他的视线。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平日里都要仰视他,这样的视角只有在他养伤的那段日子里才有过。 那时候便是她端菜出来,他接过来放桌上,饭菜日日都要在两人手中转一个圈,粗菜淡饭,岁月静日生香。 路山成惊恐地看着风煊和谢陟厘。 明明看起来谢陟厘好像什么也没做,他却觉得主子的魂儿都快给她勾走了? “主子!”路山成拿手在两人之间一划拉,仿佛要切断那粘连的视线,“我说的都是真的,这真是他们几个商量——” 谢陟厘听不得这话,一听脸便又涨得通红,拎着托盘飞也似地跑了。 不过路山成也没能再说下去,风煊挟起盘子里的东西就塞了一块堵住路山成的嘴。 路山成顿时受宠若惊,主子居然给喂菜!然后嘴里才尝出味儿来,这一尝出来,整个人都晃了晃,跌坐在椅子上,下意识就想把嘴里的东西往外吐。 “敢吐就别回大营了。” 风煊淡淡说着,一面挟了一筷子尝尝。 唔,这苦涩的药味混合着糊锅的焦味,真是好久没有吃到了。 路山成用尽生平毅力把这一口咽下去,眼眶湿润了:“……这到底是什么?” 风煊:“看不出来么?炖羊肉。” “!”路山成发誓这辈子都不吃羊肉了。 严锋瞧这一盘乌漆抹黑,确实也瞧不出它的原身是什么,但他十分鄙夷路山成那德性,也去挟了一筷子:“不就是个菜么?能有多难吃……” 然后他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谁若是再让我听见‘难吃’两个字,就绕云川城跑三圈。”风煊仔细地啃完了碗里的羊肉,“还有,这一桌,吃完。” 严锋和路山成一样热泪盈眶了:“主子,我俩要是吃出个什么好歹来,算为国捐躯吗?” “……”风煊看了两人一眼,“算你们为主尽忠。” * 谢陟厘这一顿饭吃得战战兢兢,唯一的收获是严锋和路山成吃得风卷残云,桌上的菜全吃了个底朝天,作为厨子,谢陟厘颇感欣慰。 严锋和路山成两个人大约是吃撑了,走的时候一个扶腰,一个捧肚子,脸色都有些发白,额角还冒了点冷汗。 谢陟厘有点担心:“二位郎将稍坐,我去给你们泡些消食茶。” “不用,不用!” 两人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也似,彼此搀扶着去了。 临走之前,严锋还朝谢陟厘挤眉弄眼使眼色,提醒她赶紧办正事。 “只要大将军肯来,那底下的事就好办了。” 惠姐之前交代言犹在耳,“到时候你在桌子底下轻轻勾一勾他的脚呀,给他斟酒的时候不小心把酒洒在他的衣服上呀,然后就拿手去擦呀,再不然再陪他去房中更衣呀……反正只要把他弄上床就完事了,懂吧?” 谢陟厘:“……” 这些……她一件也没做到。 光是和风煊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就够她紧张的了,连菜都只敢挟面前这一盘,哪里还敢做别的? “吃好了么?”风煊问。 谢陟厘立即放下筷子:“吃好了。” 为了表示自己真的吃好了,还端起了茶杯。 “然后呢?”风煊望着她,眸子漆黑光润,“不是要哄我么?” 谢陟厘愣了一下,然后一口茶水呛进喉咙里,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风煊拿袖子给她擦了擦衣服上溅到的水渍,“我送你回去更衣吧。” “!!!!!!” 这熟悉的套路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不不不不不用!” 谢陟厘猛地站了起来,起得太急撞上椅子,身形一晃险些没站住,风煊长臂一伸便将她捞在了怀里。 他的怀抱宽厚温暖,热力隔着冬日厚厚的衣装都能透上来。谢陟厘呆呆地靠在他的怀里,望着他的眼睛,后知后觉地想起,惠姐的教导还有一条。 ——“还可以假装劳累头晕,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腰一软,看准了就晕倒在他的怀里,管保把他拿下。” 外面的寒风呼啸而过,树梢的积雪扑簌簌而落,在阳光下纷然如花般坠下。 花厅里炭盆烧得足足的,温暖如春。 风煊美人在怀,瞧着她的脸已经从里到外红了个透彻,眸子莹润亮泽,像是含着一层水光,眼睛本就生得圆,再这么傻傻地睁着,更是圆滚滚,如猫儿一般。 脸红,唇更红。 他知道女子会用口脂来装饰自己,但世上再没有哪一种上口脂能比得上谢陟厘的唇色。那是一层柔润的淡红,像花瓣一样轻软,轻轻一咬就能吮出香甜的花汁。 风煊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身体也开始微微发热,他的喉结动了动,咽了口口水,方能开口:“你便是打算这样来哄我么?” -- 第100页 谢陟厘只觉得他的声音低沉喑哑,眸子里深沉的很,越发黑得惊人。 她虽是慌得很,但已经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知道这种时候越是挣扎,反而越是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她面上滚滚作烧,还得强自镇定:“您、您先让我起来好吗?” 这条路子走得通,风煊眼中明显有不舍,还是松开了她。 谢陟厘起身后立即后退三步,然后一曲膝就要跪下。 风煊见机快,一把捞住她的手臂:“这是做什么?” 谢陟厘:“我、我给您赔罪,上次的事……” 风煊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她的唇上:“上次的事已经过去了,知道么?” 谢陟厘难以置信:“您……不生气了吗?” 风煊冲她点了一点下巴:“你。” 谢陟厘立即改正:“你不生气了吗?” 风煊这才满意地笑了:“谢姑娘这么会哄人,我哪里还气得起来?” 他难得笑,但每每一笑,便是神采飞扬,眸子明亮,整个人光耀如太阳。谢陟厘可太太喜欢他这样笑了,情不自禁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圆圆的杏核眼弯成了两道月牙儿,甜得让风煊想啃上一口。 他忽然觉得后悔。何必生这场闷气?若是早一点消气,便能早一点看到她这样的笑容了。 两人在厅上对着彼此笑个不停,都觉得好像不大对劲,但心情又着实是好,笑意想止也止不住。 “一会儿要做什么?”风煊问她。 “不知道。”若是在西角城那是要忙着过年,但在这里,样样都有人操办,谢陟厘还真不知道这三天休沐拿来做什么。 风煊:“我瞧街上很多人赶集,要不要去逛逛?” 谢陟厘连连点头:“好。” 逛街她倒没有多爱,但是总算能找到一点事做,不必在这里俩俩傻笑就好。毕竟真的……太傻了。 * 风煊虽然来北疆多年,逛街却是头一回,对于许多物件都是头一回见,看见旁人买,便问谢陟厘,“那是什么?” 可惜谢陟厘因为贫穷的缘故,逛街的次数少之又少,见识也十分有限,两人皆逛得不甚得要领,走了半天只给小羽买到一盏灯笼。 后来风煊才找对了地方,那就是各式各样的小吃摊子、点心铺子。 用的东西不认识便不知道怎么用,吃的东西却不用旁人教怎么吃。 更何况谢陟厘吃饭的时候将自己缩得跟一只鹌鹑似的,菜都不敢多吃,中午并没有吃饱,风煊买了一串糖葫芦递过来的时候,她一时不大好意思接,眼睛又不忍挪开,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面颊微红,像一个用胭脂染过的雪娃娃。 风煊忍了忍才没有拿手去碰碰她的脸,但心里已经忍不住连道三声“太可爱了”。 他直接将签子塞进她的手里,指掌间的肌肤在寒冷的北风中微微碰触,一丝酥麻从碰触的地方扩散,风煊看谢陟厘脸上好像更红了些,自己的脸也微微发烫。 “呀,下雪了。” 谢陟厘忽然抬起手,接住一片雪花。 雪花从干冷的天空纷纷扬扬落下,在风中飘飞旋舞,每一片都轻盈自在。 “在这里等我一下。”风煊说着,走向不远处的货摊,那儿有一位老人家在卖自己做的油纸伞。 这里是一处屋檐,可以避风雪。但依然有几片雪花打着旋儿钻过来,落在谢陟厘的糖葫芦上。 谢陟厘记忆中最后一次吃糖葫芦,是在六年前。 那时师父师娘带着她来云川城赶集,她觉得云川城可真大啊,有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店。 因为师娘忽然想吃酸的,师父买了两支糖葫芦,给她和师娘一人一支,笑嘻嘻:“酸儿辣女,咱们这胎怕是个大胖小子。” 谢陟厘这才知道,原来师娘有了身孕。 那时她十四岁,对于自己要做姐姐这件事情充满了惊喜,甚至想把糖葫芦留给未来的小弟弟吃,被师父师娘笑话了好一顿。 糖葫芦永远是香的,有晶亮的糖衣裹着,再酸的山楂都变得可口了。 不知道风煊买的和师父当初买的是不是一家,谢陟厘咬了一颗下来,尝出了当年的味道。 风煊打着伞过来,只见她眸子过于莹亮,像是蕴着一层水光,正要低头细瞧瞧,谢陟厘手里的糖葫芦却递到了面前:“大将军你尝尝看,这个好甜。” 雪落无声,天色暗沉,沿街的灯笼一盏盏都亮了起来,暮色里点上暖融啧的光,风煊就着这灯光,咬了一颗糖葫芦下来。 他不太喜欢吃甜的,也很少吃这种零嘴,但这一颗糖葫芦化在嘴里,他由衷地道:“真的好甜。” 谢陟厘待要伸手拿伞,风煊却没松,问:“做什么?” 谢陟厘一愣,哪有让大将军给她打伞的道理?“自然是我来打伞……” “你太矮了。”风煊道,“打着费力。” 谢陟厘:“……” ……的确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风煊把伞打得很低,脑袋几乎是抵在了伞架上,谢陟厘不知道这是他打伞的习惯,还是他为了照顾她的身高。 她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既然他没有隐疾,为什么要留她在身边,栽培她去太医院? 既然不指望她替他治病,为什么要许下大饼,说要娶她? -- 第101页 “想说什么?”风煊眼睛望着前方,忽然开口。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尤其是离得这样近,每一次开口都像是直接把声音送进谢陟厘的心里,谢陟厘心莫名跳了几下,人也有点慌乱:“什、什么?” 风煊依然是看着前方,没有收回视线,只是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沉实的笑意:“从方才起,你偷偷看了我五下。” “!”谢陟厘更慌了,手里的糖葫芦和灯笼险险捏不住,一时间手忙脚乱,“我、我……” 风煊终于忍不住转过了脸,嘴角眼底都是掩不住的笑意:“拿好了。这么甜的糖葫芦,可别掉了。” 街边每一盏灯笼都发出一团晕黄的光,雪花飘进光晕的范围,便异常清晰,甚看得清六角形的花边。 风煊的笑容却比这满天飞舞的雪花、比这条街上所有的灯光加起来还要耀眼,英俊至极。 谢陟厘呆呆地看着他,方才心中那些疑问已经到了嘴边,真想问他一问。 还好脑子尚存,最后生生咬住了嘴唇。 怎么问?问什么? 问大将军你莫不是喜欢我吧? 大将军大约会回她——你莫不是脑子坏了吧? 大将军是谁?是皇子,是王爷,是北疆统帅,一肩担起整个北疆的安危,她只是他无数部属中的一员,因为救过他一命,所以他格外亲切一些。 便是偶有逾矩之言,那也是被药性乱了神智,胡话而已,哪能当真? 即使是惠姐,替她谋划的时候,到顶了也只是谋一个妾室身份,然后再母凭子贵,说不定能当个侧妃。 但是惠姐不知道,大将军从一而终,既不会有妾室,也不会有侧妃。 他只会有一位高贵美丽的王妃,他们会相敬如宾,白头到老,幸福一生。 谢陟厘轻轻吸入一口冰凉的空气,放下心中的纠结与忐忑。 所以,能这样跟他走在一把伞下,看着他露出这样明亮的笑容,已经是她能离他最近的时候了。 风煊隐隐觉得谢陟厘的眼神好像起了某种变化,一些羞怯的慌乱的东西像是被雨水洗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常安静的温柔。 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神情,阿厘便是阿厘,只是这样站在他的身边,也让他觉得很温暖很安宁。 下雪并不能消减人们备年货的欢喜和热情,街上的人流依旧拥挤,直至天彻底黑透了,还不时有新的摊子摆出来。 风煊手上已经多了好几只点心盒子,谢陟厘则发愁点心吃多了,晚上回去恐吃不下晚饭,忽然她在前面发现了一处卖面具的摊子,眼睛一亮,小声问:“大将军我们过去看看好不好?” 风煊知道那是小羽喜欢的。 像所有小男孩一样,小羽也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百战百胜的将军,或是一个法力无边的天神。摊子上摆着的木制面具里,有连着头盔的,也有连着长冠的,涂得大红大绿,狰狞里透着喜庆。 谢陟厘弯着腰挑面具,风煊正要帮她一起挑,忽然看到了面具旁边摆着一桌子木制小像。 小像有菩萨,有神魔,还有一些全身都刻得细致周正,五官却是一片空白。 这些小像在风煊看来都很陌生,只有一点让他觉得熟悉——它的大小尺寸,和上一世里谢陟厘珍藏在身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风煊悄悄看了看谢陟厘,谢陟厘手里拿着两只面具,正皱着眉头不知如何取舍。 他住在谢家的时候就仔细留意过,但即便是当初朝夕相处,也没有发现她把小像藏在哪里。 “这个是什么?”风煊指着小像问。 摊主瞧他气度不凡,一看就是个舍得花钱的主雇,因此笑容可掬:“这是咱们大将军。” 风煊:“……” 他其实是随手一指,指的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 摊主还把那小像托在手里推荐:“您看啊,大将军二十岁便斩杀了凶王库瀚,守卫北疆三年,三年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都是因为大将军乃是天上神君转世。只要一百文钱,便能请一个回去供奉。等他受了客人你家的香火,定然会保佑你们家宅平安,心想事成……” 说着目光在两人身上一转,又添上一句:“……多子多孙!” 风煊:“……” 他倒不知道自己还能管这么多事。 “这些没脸的又是什么?” “这个呀,这个就更好了。”摊主放下那大将军,拎起一个没有五官的小像,“公子要是有心仪之人,小的可以刻上那人面容,让公子随身携带,随时随地都能睹物思人。” 风煊看了旁边的谢陟厘一眼,问摊主:“你说什么?太吵了,大声些。” 摊主理会得,不单放大了声音,人还斜到谢陟厘那边去,“……这小像最好是男女互赠,彼此拿着彼此,可保一生情比金坚,只要二百文。” 谢陟厘正在“天神面具”和“武将面具”之间犹豫不定,冷不丁听摊主这么一吆喝,抬起头来看了看:“大……你想要这个吗?这位摊主刻得挺好的。” 风煊心头跳了一下,声音却是浑若无意:“哦?你刻过?” “嗯,刚搬来云川城的时候,小羽总要我带他出来逛,逛到这里就刻了一个。” 摊主立即笑眯眯:“原来是老主雇了,我就说姑娘你怎么这么面善。” -- 第102页 说是这么说,摊主心里却暗叫倒霉,这姑娘自己刻过,这男子却不知道,那显然这两人不是一对,这男子的钱显然是挣不到了。 风煊把伞往谢陟厘肩上一搁:“阿厘,去那边给我买碗姜枣茶可好?” 冬日天寒,姜枣茶的摊子从早摆到晚,路上的人大多都会买一碗,既暖手,又驱寒,所以摊子前永远围着一圈人在等。 谢陟厘答了个“是”字便去,又想把伞给风煊,只是还未递出去,风煊就看了她一眼。 眼神也没有多严厉,谢陟厘莫名就懂得了他的意思,乖乖地打着伞去了。 这里风煊向摊主道:“给我刻一个。” 顿了顿,道,“照方才那位姑娘的模样。” 后面一句,声音温和舒缓得自己都觉得有几分缠绵了。 摊主一面应着去刻,一面心中暗道,看不出来,此人不单仪表堂堂,还挺痴心。人家都刻给别人了,他还要刻一个她的。 唉,难怪要支开人家,给人家看到,总归是没面子嘛。 摊主以此为生,手艺活计做得十分惯熟,不一会儿便刻好了,果然是栩栩如生,眼睛微圆,嘴唇小巧,宛如便是谢陟厘的模样。 风煊把它握在手里,就好像握了个小小的阿厘在手心,明明是木头,却觉得再用力一点便会握疼了她似的。 眼瞧着谢陟厘已经买到了姜枣茶,风煊把小像收进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过去,“那两个面具我也要了。” 摊主欢喜归欢喜,却也发愁:“这,这银子至少得有五两,我这儿小本买卖,找不开啊。” “不用找了。”风煊道,“手艺不错,赏你的。” 摊主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谢个不停,一连拿了三四个面具给风煊,又把七七八八的小像全捧给风煊。 于是等谢陟厘端着一碗姜枣茶过来的时候,就见风煊抱了个满怀,脸都快被挡住了。 “……”谢陟厘,“买这么多?” “……”风煊道,“给小羽吧。” “那这茶……” “你喝吧。”风煊道,“我腾不出手。” 谢陟厘下意识便想说“我喂你”,反正从前也喂过不少次药。 但又一想,养伤是养伤,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大将军亲切归亲切,她不能没有分寸。 于是便乖乖捧起碗,喝了一口。 寒风凛冽,而姜茶很暖,两只手捧着,手都暖起来了。 风煊看着她小口缀饮,嘴唇微微撅起来,被热茶烫得微微发红,益发水润,不自觉咽了咽口口水。 谢陟厘立刻注意到了,心想自己干的这都是什么事,明明知道大将军想喝姜枣茶,她倒好,人家只说不方便,她便自己喝了。 “我们去前面摊子喝一碗可好?”谢陟厘问,“可以放下东西,坐下来喝。” “不必了。”风煊的声音有点低,“碗里那点给我,就够了。” “……”谢陟厘恍惚地看了看碗底只剩最多两口茶,因为沉底了,还有一些生姜渣,“不不,这个不行……” “给我。”风煊严肃道,“天寒地冻,物资紧张,不得靡费。” 谢陟厘没办法,只得捧起那点剩茶送到风煊唇边,当然避开了自己方才喝边的地方。 风煊低下头,不知是因为姿势不对,还是他也想避开她喝过的地方,唇反而贴在了她喝过那一处,微微仰头把那口茶喝了。 他仿佛甚是满意:“好茶。” 谢陟厘:“……” 幸亏天色够黑,她脸上再红都不会太明显。 两人这一趟出来可谓收获颇丰,回去之后小羽第一个扑上来哇哇大叫,因为买来的东西几乎全是他的。 谢陟厘向风煊深施一礼:“谢大将军。” “这是赶客么?”风煊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谢陟厘一愣:“不敢,不敢。” 她才是客好不好? 姐弟俩所住的是连在一起的三间厢房,左右两间是一人一间卧房,中间一间便布置成了一个简单的厅堂。 虽说这里是将军府的地盘,成为谢陟厘闺房之后,风煊还真没有进来过。 此时一踏入内,便闻见一股檀香味混合着药味,不明显,却十分熟悉。 这是谢家厅堂的味道。 正中供桌上果然像谢家时那样,摆放着谢涛夫妇的灵位,香炉里的香已经烧到一半,露出三点殷红的香头。 只是和在谢家不一样的是,这里居然有两个香炉。 和谢涛夫妇的灵位并排的位置,摆着一只小小的神龛,神龛里供着一只小像。 风煊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小像不到三寸,身披军旗,手持长抢,作武将装束,眉目英挺,宛然便是他上一世最后看到过的那一个。 谢陟厘正捧了茶过来,只见风煊盯着神龛里的小像,眼神发直,脸色有些发青,转过脸来看着她,“这是什么?” “这是……您的小像……”他的眼神像刀锋似的,让谢陟厘有点紧张,“我本来是想设您的长生牌位的,可后来看到了那个刻像的摊子,就觉着小像好像更好些……” 她还想说百姓家里都会供奉他,只是那将军像实太不像他了,所以她才拜托摊主另刻,为了描述他的容貌,可费了好大的力气,刻到第三个才算像些,总共花费六百文,在她看来算是巨款了。 -- 第103页 但这些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因为风煊的脸色难看得吓人,哪怕是当初她把他从战场上捡回来时,他的脸色都没有这么恐怖。 无由地,谢陟厘觉得他当初杀库瀚的时候,可能就是这种脸色。 她捧着茶,手微微发抖,茶碗与茶盏碰得咯咯作响。 以往每当她受到惊吓的时候,风煊都会放软一些语气,放缓一些神态,可这次他没有,他死死地盯着谢陟厘,一字一字问道:“为什么把我供在这里?” “因、因为您是我们家的恩人……” 谢陟厘快被他吓哭了,咬咬牙提醒自己别当真哭出来,她又没做什么坏事,只有人们最最敬重的人,才能在生前便受香火,“您还了我师父清白,又这么照顾我和小羽,我……我很是感激……” “感激?”风煊的声音像是变了调,调子到后面挑高得有点诡异,“哈哈,若是你没有在赛马会上把我带回西角城,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谢陟厘只知道他此时情绪十分不对,却不知道哪里不对,只能据实答:“我……我一定会好好学医,追随在您的左右,万一您受伤,我便可以为你医治。” “好,好,很好,真是个一心报恩的好弟子。”风煊点头,眼睛里似有血色,“万一我遇到危险,你还肯替我去死,对不对?” 谢陟厘没有想过这一点,但回想半年前她冲进战场去寻他那一刻,便知道答案。 她点头:“自然是肯的。” “哈哈哈哈哈!”风煊仰天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第49章 大错特错 风煊与一般的武将不同, 虽是少年从戎,但到底出身皇家,有一层底子在, 更兼性子较冷, 很少有大喜大悲的时候。 所以这是谢陟厘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般模样, 吃惊之余,立刻回顾一下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一整天明明都很好,原以为他不会来,他却来了, 原以为跪地磕头认错都不一定能赔得了罪, 但他却出奇好哄,一顿饭就露出了笑容, 还一起逛了街,风雪中灯笼的光芒温暖又明亮, 糖葫芦的酸甜仿佛还在唇齿之间。 ——是看到那个供在神龛里的小像, 他的脸色才变了。 “您……是不是不喜欢被人供着?”谢陟厘立即放下茶盏,连忙把香炉移开, 又把小像拿出来,“我错了, 我以后不这么供着了。” 风煊只听到, 啊,您。 教了她多少次, 她始终改不掉。 此刻他才明白, 这并非是因为胆小不敢犯上, 而是因为自始至终她心中对她所存的只有敬,而非喜爱。 她的小像尚在他的怀中,虽是木雕, 早已经被捂得温热,好像是一具小小的血肉之躯。此时他才觉得它又硬又沉,搁到怀中如刺在心上,扎得心口疼。 “你没有错。”风煊的神情无比萧索,“错的是我。” 大错特错,误己误人。 谢陟厘一脸懵,只觉得他整个人好像随时会在眼前化成雾气似的,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虚弱,她下意识就想去给他诊脉。 但手还没碰到风煊,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便是风煊自己,到了门口都会下马,是谁这么大胆子,竟然敢在将军府跑起马来? 风煊的脸色却立刻变了。 府中跑马,唯有一件事——军情紧急。 这一刻,再多悲欢都得暂押脑后,风煊急步而出,刚迈过门槛,马匹便从小院外急蹿而入,传令兵滚鞍落马:“大将军,北狄来袭!” * 后世把正始三年称为兵戈之年。除夕未至,古纳便率领大军来犯,攻向天女山。 战事爆发,所有休沐的军人须得即刻返回大营,谢陟厘也不例外。 风煊是当即便走了,谢陟厘留下来交待小羽乖乖在家,好好读书,小羽抱着刚收到的面具,迟疑地问:“北狄人会打过来吗?” 北疆与北狄之间的战事不断,每一次北狄人来袭,人们都会发出这样的疑问。从前每一次听到打仗的消息,谢陟厘都会跟着王大娘一起囤粮囤菜,紧闭大门,但此时她握着小羽的肩,目光坚定:“不会的,大将军会把他们赶跑的。” 小羽用力点头:“等我长大,也要去打北狄人!” 这个除夕是没办法陪小羽过了,谢陟厘紧紧地抱了他一下,推门走出去。 “阿厘!”小羽追到门边,握着拳头,“你要加油打北狄呀!” 谢陟厘笑了,她上哪儿打北狄人去?不过还是学着他的样子朝他握了握拳头:“小羽要乖哦。” 云川城距离北狄最近,每一次战事都是首当其冲,这一次显然也是在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之前还熙熙攘攘的街道已经空旷下来。 摊主们收摊时可能十分慌乱,街上散落上不少零星物件。 一盏店家忘收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昏黄的灯光照出地上一只无脸的小像。 空气里还有浓郁的姜枣香气,大约是摊子临走之前不小心打翻了茶缸。 “呜呜呜,娘……娘……” 不远处的屋檐下,一个和小羽差不多大的小女孩缩在台阶旁哭得呜呜咽咽。 谢陟厘打马过去,翻身下马,弯腰问道:“小妹妹,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家。” 小女孩还未答话,远处一名妇人一面跑,一面唤,小女孩立即往那边扑过去,母女俩在空荡荡的长街上抱作一团。 -- 第104页 妇人在小女孩屁股上拍了几下,声音里和女儿一样带着哭腔:“叫你乱跑,不是说了一定要跟着我的吗?!真丢了让北狄人把你捉去!” 小女孩依旧哭哭啼啼抽抽咽咽,牢牢地牵着母亲的衣袖,很快走远了。 谢陟厘牵着威风,站在长街里,衣袍被风吹得翻飞。 北疆的百姓谁一生没有经历过几次战事?更何况现在有风煊据守关隘,人们都相信他是天生战神,却还是依然恐慌不已,胆战心惊。 她从前躲在家里囤粮囤菜的时候,满心只盼望北狄人可千万别打过来,此时站在无人的长街,却萌生出一个以前从未有过的念头——什么时候,可以不打仗了呢? 街上可以一直热闹,人们可以提着灯笼,牵着孩子,买些小玩意儿,喝一碗姜枣茶。 * 这是古纳的一次突袭,本意是要趁着北疆人忙着过年,打风煊一个措手不及。 可没想到风煊留下的防线异常严密,各路休沐的将领回归得又十分迅速,古纳还未占到突袭的便宜,北疆大军便开始在反击。 医护营不必上阵杀敌,谢陟厘没有见到战场上真正的厮杀,但受伤的兵士源源不断地从战场送到医护营,医护营中哀嚎震天,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人在忙碌的时候脑子根本顾不上想旁的,只有不停地上药、包扎、换药、清理……一天下来围裙上血迹斑斑,耳边尽是伤兵的呻/吟。 年长的军医告诉她们,这还算是好的,因为云川城离这里不远,伤兵可以转移到城中的善堂及医馆中,若是随军出征,那才叫能累出人命。 谢陟厘在这些日子里见的伤口比这辈子加起来都多,一开始看见血肉模糊的伤处还会从心眼里开始发悚,每碰一下都小心翼翼。 曹大夫大喝一声:“谢陟厘,你这般要包扎到什么时候?没看到后面的人在等吗?!” 谢陟厘一惊。 经此一事才明白当军医和医书上并不是一回事。医书上救人一定是用最妥帖的法子,但在军中只能用最快的那个法子。 兵士们受了伤却只能得到最粗浅的医治,心情自然暴躁,不少人骂骂咧咧口吐芬芳,骂天骂地泄愤。 谢陟厘的日子过得很是糊涂,每天一睁眼就是熬药、换药、包扎、清创、喂药……躺在床上眼一闭便能睡死过去。 这还算好的,有时两军彻夜鏖战,医护营的灯火便也是通宵长明,人人熬得眼下一片青黑,轮换上歇上两个时辰便又要起来。 今年才入伍的医女们哪里吃过这种苦头?不由哀声连连,再加上有些伤兵凶蛮暴躁,医护营里不时便要吵起来。 只有谢陟厘手脚细致,脾气好,无论待谁都是轻言细语的,哪怕伤兵再怎么发脾气,她都是好声好气,反倒叫伤兵们没了火气。 惠姐忍不住道:“这些人一时要喝水,一时要查伤口,一时要这,一时要那,我们哪里应付得过来?你莫要待他们太好,小心他们登鼻子上脸,专挑你这一个软杮子捏。” 谢陟厘道:“他们是保家卫国才负的伤,伤重的终身都是残疾,你让他们怎么能心平气和呢?其实让他们骂出来也好,就怕有些人闷在心里,反而于养伤不利。” 曹大夫听了,微微点头。 这话不知怎地传进了伤兵们的耳朵里。谢陟厘换药的时候,一名老兵道:“谢姑娘真真是菩萨心肠,大将军不单打仗厉害,挑女人的眼光也是好得很。” 近来战事颇顺,北狄人被逼退到五十里外,医护营里的戾气淡了不少,伤兵们不再咒天咒地,因老兵这一句,大家都笑了起来,纷纷点头。 谢陟厘已经放弃去纠正大家了,实在纠正不过来,整个大营的人都觉得她是风煊的女人。 但实际上从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风煊,关于风煊的消息,全是从伤兵们口中听说的。 即使是再暴躁的伤兵,说起风煊也依然带着一份敬意。 “不出三日,古纳指定退步。”伤兵当中总有人口气大得很,“咱们大将军太厉害了,他再打也打不进来,这是天太冷,不然咱们大将军一口气能把他的王帐掀了。” “你们听说了没?昨天古纳还在军中起祭坛,让他们的祭司做法呢。他们说大将军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以前从没打得这么猛过,定然是请了什么神明附体,古纳让他们祭司给他也请一个。” 众伤兵大笑:“哈哈哈,咱们大将军本就是战神转世,岂是说请就请的?!” “不过大将军这次确实是不同以往。”老兵道,“从前咱们多是守,难得攻,这次大将军却是一开始就把人拉出来关隘,两军直接对阵,所以咱们这次伤亡比以往也多一些。” 此言一出,伤兵们沉默了片刻。 是的,虽然他们在这里怨天咒地,但比起那些战死的同袍来说,他们还是幸运的。 “值当!”那名脾气最暴躁的伤兵道,“只要能把北狄狗赶回去,老子便是死了也值了!” 说着手往床架上恨恨一拍,“恨只恨老子再也不能杀北狄狗了!” 会的。 谢陟厘绞着沾血的热手巾,替一名伤兵清创敷药,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心中的念头沉静坚定。 大将军一定会的。 她比任何人都相信,风煊一定能保住北疆。 -- 第105页 就像他三年来每一次所做的那样。 帐帘忽然在此时被掀开,一名兵士走进来,笔直找到曹大夫,低声耳语几句。 曹大夫脸色一变,迅速收起医箱便要随那兵士离开。 伤兵们正聊得热火朝天,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只有谢陟厘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嘶。”她手里的伤兵低叫了一声,谢陟厘这才发现自己包扎的时候过于用力了,连忙赔不是,努力收敛心神。 可是满脑子想的都是方才那个名兵士。 ——那是风煊的亲兵。 第50章 她果然还是夜袭来了 曹大夫一直到天黑透了才回营。 还未进帐篷, 谢陟厘便从里面迎出来,拉着曹大夫走远了一些,确认左右无人, 才压低声音, 悄悄问道:“是大将军受伤了吗?” 曹大夫立刻摇头:“不是。”又道, “大将军英明神武,怎会受伤?” 谢陟厘:“……” 以前和惠姐闲谈,问惠姐为什么喜欢曹大夫,惠姐说曹大夫为了儿子可以从军, 为人至真, 最不会撒谎,可以算至诚, 至真至诚,是难得的好男人。 旁的谢陟厘不知道, 但“最不会撒谎”这一条, 谢陟厘此刻算是见识到了。 风煊征战至今,所受的伤还少吗? 谢陟厘平日里温温柔柔的, 总是垂着眼睛,乖巧柔顺的样子, 曹大夫头一回发现她这么望着人的时候, 眸子简直是明若秋水,仿佛什么都能看透似的, 当即有点心慌, 抬脚便想走。 “曹大夫是怕我会泄秘吗?”谢陟厘低声道, “我知道统帅的安危身系全军的胜负,所以绝不会告诉旁人的。” 曹大夫心道这我还不知道吗?就算满大营的人都有可能出卖大将军受伤的消息,谢陟厘也是万万不会的。 可临走之前, 风煊有交代。 “不得告诉任何人。”风煊的语气曹大夫记得清清楚楚,“尤其是谢陟厘。” “我什么都不能说,这是军令。”曹大夫道,“你也莫要追问了,两军开战之际,可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曹大夫说着又要走,这回还是没走成,谢陟厘拉住了他医箱的带子,“您不告诉我,我……我就去告诉惠姐。” 曹大夫一愣:“告诉惠娘什么?” 谢陟厘心中也是十分挣扎,松开医箱带子,恭恭敬敬地给曹大夫躹了个躬,“对不起,我只能告诉惠姐,说您……占我便宜。” 曹大夫:“!!!!!!”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用如此乖巧恭敬又无奈的语气说出如此无耻的话的?! 谢陟厘也感受到了曹大夫目光中的谴责,只能再次道歉:“对不起。” 曹大夫看懂了,她道歉归道歉,主意却是丝毫不打算改,眼看她就要回帐篷找惠娘,曹大夫脑壳都疼了,“哎哟我的天爷,你过来过来。” 风煊确实是受了伤,左臂中了一枚流矢。 流矢入肉不深,所以这伤并不算重,若是放在平时,将养一阵子便全然无碍了。 但风煊的枪术名振天下,铁枪极为沉重,单手不能久支,必须双手合使。谁也不知道这仗还要打多久,如果风煊一直这么战下去,伤口一直被牵动,崩为发疮,便十分危险了。 北狄与北僵的战事频发,基本都是北狄入侵,北疆防范,攻守分明。但这次风煊一反常态,大开大阖,直接率领烈焰军杀出了天女山关隘。 烈焰军本来就是精锐中的精锐,又经过了这大半年的地狱式操练,一出关便如脱柙的猛虎,一路将古纳逼退了五十里。 五十里在舆图上只是小小一截,在北狄与北疆多年征战的历史上却是前所未有。 北狄骑兵向来无敌于天下,只有自己追别人的份,这次居然会被别人追,全军上下都觉得不可思议,开始觉得有鬼神作怪。 所以眼下正是极为紧要的关头,风煊若退守关内,自然能保全身体,但烈焰军如烈火烹油般的气势便难以维系,此前战果皆要作罢。 谢陟厘几乎不用想,便猜到了风煊的决定。 他一定是选战。 * 风煊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知道自己今夜是睡不着了。 镇痛的草药会影响手臂肌肉的灵活,所以他特意命曹大夫去除了那一类药物,此时伤口如针刺火燎般生疼,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一直烙在他的上臂。 “什么人?” 帐外的守卫忽然出声。 “是我。” 细细软软的声音从帐外传来,混在呼啸的寒风之中几乎听不清,但风煊还是从第一个字便认出了这声音。 “谢姑娘,”守卫声音里透着一丝讶异,“您怎么会来这里……” “我……我太久没有见到大将军了,心中十分地……十分地想念。”谢陟厘道,“你……你可知何为相思之苦?” 这些话她说得磕磕绊绊,好生辛苦,原因无它,真是太羞耻了。 但这种时候,越是羞耻,越是有用。曾经让她十分苦恼的绯闻谣言变成了最好的借口,守卫从帐门前让开了。 谢陟厘深吸了一口气,掀开帘子进去。 帐内暗沉沉地,无声无息,她低声道:“大将军,您应该是醒着的吧?我可以点烛火吗?” “不可。”风煊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谢陟厘,你报起恩来还真是什么本钱都肯下,姑娘家的清誉都不要了么?” -- 第106页 他的声音凉幽幽的,不带一丝情绪,在寂静和黑暗中听来格外落寞。 谢陟厘心说承蒙您的特意照顾,“清誉”这种东西早就跟我没什么有关系了。 她本已经掏出了火折子,他既说不可,她便先不点了,摸索着向着声音的来处靠近,一面道:“大将军请恕罪,我知道您要隐瞒伤势,方才我那些话都是借口,您不用放在心上。我是来替您治伤的。依曹大夫给您用的药,您今夜恐怕是睡不着了。我这里带了些药来……” “站住。”风煊打断谢陟厘的话头,谢陟厘的小腿堪堪碰到了床铺,她习惯了风煊的大帐,一时忘了这行军的帐篷甚小,整个人重心不稳便朝前扑倒。 她生生将一声惊呼忍在了喉咙里,人栽在一片坚实温暖的所在,上半身伏在风煊的胸前。 此时此刻,一则庆幸没有压到风煊的伤臂,二则是庆幸方才没有点灯。 风煊只觉得她软软地靠在他的胸前,熟悉的淡淡芬芳扑鼻而来,人在黑暗中视觉被限制,其它感官却似被无限放大,忍不住有些恍惚地想:她果然还是来夜袭了。 “对对对对对不起!” 谢陟厘急忙起身,吹亮了火折子,点上了蜡烛。 昏黄光芒如水一样漫延过风煊,风煊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不,那只不过是他曾经的错觉罢了。 谢陟厘的斗篷底下藏了不少东西,针包、捣好的草药、灌在水囊里的汤药、纱布、剪刀……一样一样全摆了出来。 做完这些她抬头正要说话,却迎面对上了风煊的视线。不知怎地,她好像从风煊的眸子里看出了一丝无奈,还有一丝悲哀。 不过这多半是她眼花,因为下瞬风煊便阖上了眼睛,淡淡道:“你才学了多久?就觉得自己比曹大夫厉害了?他治过的伤还要你来接手?你走吧,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清誉,我可不想在阵前影响士气。” 夜半有女子钻进主帅的帐篷,传出去像什么话? “曹大夫的医术胜过我百倍,但有一点曹大夫不如我。” 谢陟厘一开口,声音近在咫尺,风煊便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似的睁开了眼睛,便见她挨在床畔半跪了下来,温润圆亮的眸子望着他,瞳仁里有小小的灯火跃动,明亮得不可思议。 谢陟厘看着他,认真地道:“他不如我了解您。” 因为连日的征战,也因为臂上的伤处,他的脸色有几分苍白,眼底也有一片青黑,看上去比平日更冷峻威严些,但她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对他心生敬畏,心中反而只有一片柔软怜惜,就像以前看着着凉发热的小羽一般。 她甚至有点想去摸摸他的额头,抚抚他的脸颊,感受一下他此时肌肤的温度,当然她清楚地晓得这可不是任她摸摸抱抱的小羽,她最多只能用手背试试他的额头罢了。 “……”风煊很难说清自己此时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她这目光是直接望进了他心里去,这句话也是直接打下了他心里,而一颗心如何承受得了这么多?一时之间几乎有些胀痛。 手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很想像从前那样,去摸一摸她的头发。 她才卸下斗篷的兜帽,头顶发丝有几分蓬松,看上去好摸极了。 “你离我远一点。”风煊克制住那荒唐的渴望,顿了顿,给自己寻了个借口,“不然容易压着我伤口。” “我正是为您的伤口来的。”谢陟厘道,“您如果一晚上不睡,再加上伤口上的痛楚,明天就算上了战场,恐怕也无法全力施为,容易给北狄人看出破绽。” “不妨事,我可以忍。”风煊道,“若用了镇痛之药,明日手臂生硬,才更容易露馅。” “这些曹大夫已经告诉我了。”谢陟厘道,“我从医书上学了一套针灸按摩之术,可以助您入眠。您养好了精神,明日才好应战。” 其实曹大夫原也有此提议,但风煊对外只说被流矢擦伤了一点皮肉,真正的伤势之事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知晓,若是放一个军医或医女在身边,无疑便是昭告天下。 所以谢陟厘进来前才用了那样的借口,她来这里不是的身份不是医女,而是一个相思成疾的女人。 谢陟厘取了针包过来,把烛火移到床前,将针尖先在烛光中先烧过,要施针的时候才见风煊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谢陟厘道:“放心吧,不疼的。” 她误会了。但也是因着这误会,她的语气自在了不少,宛然便是之前在谢家小院里相处的模样了。 风煊此时才发现,自己竟是这样怀念那段养伤的时光。 银针一根根扎上穴位,谢陟厘搓热了手心,贴上风煊两侧太阳穴,轻揉地按捏起来。 舒缓的倦意如温水般一波波往风煊身上涌,连伤口的疼痛都冲淡了。 风煊心中也开始有些恍惚,低声道:“你是何时学会这手艺的?” “医护营里的伤兵们因为伤重日夜不能安眠,我想起以前在医书上看到过,便学了,不难的。” 风煊想,这技艺和手法或许不难,但白日天医治伤兵,夜里还要为伤兵针灸助眠,一般人谁肯这样干? 只是这个笨蛋,永远傻乎乎自讨苦吃。 “那你一日能睡几个时辰?” 睡意袭来,风煊的声音有几分含糊了,因着含糊仿佛多了一丝温柔。 -- 第107页 谢陟厘这些日子想到风煊,跟着想起的便是他离开将军府那一晚的苍凉笑容,心中一直有些沉甸甸的。 此时这样和他在灯下说了几句话,那一夜给她留下的沉重好像全在这几句话里消散了。 她轻轻替他从太阳穴揉着百汇会,口里轻松地答:“好着呢,能睡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对于战时的军人来说,确实是挺好了,但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着实辛苦。 “唉,”风煊在针灸的作用下阖上了眼睛,最后一句话轻得宛如呢喃,“……都瘦了。” 第51章 扑倒 天色刚蒙蒙亮, 营帐外已是一片喧腾的脚步声与马鸣声,整个营帐醒过来了。 桌上的残烛未尽,还晃着一丝微弱的光, 投到风煊脸上。 他的眉骨与鼻梁都很是高挺, 脸上的线条仿若刀斧刻成, 平日里总带着几分冷峻。 但他睡着的时候,谢陟厘却觉得他有几分像小羽,有孩子般的稚气。 能从威镇北疆的大将军脸上看出稚气,谢陟厘对自己的的眼力也是服气的。 风煊的眼皮微微动了动。 谢陟厘知道他平日醒来的时间, 知道他这是要醒了, 便把银针除下,风煊随后便睁开了眼睛, 立时发觉帐篷内有人。 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他的手握住了枕下的匕首, 然后才想起来, 是谢陟厘。 “大将军您觉得怎么样?”谢陟厘把昨夜带来的水囊浸在热水里,烫热了才送到风煊面前, “睡得可还好?” 风煊:“……” 睡得岂止是好,可以说是这段时日以来最好的一觉, 黑沉浑沌, 连睡前发生了什么都险些忘了。 但嘴上还是客气道:“甚好。有劳。” 谢陟厘待他喝了汤药,又取出外敷的草药。 风煊知道这是要换药了, 自觉解开衣襟, 露出包扎好的左臂。 他身上的肌肉线条流畅, 衣襟一直开到了腰间,从胸到腹皆是块垒分明。 军中兵士没那么多讲究,天热的时候袒着上身到处走动也是再正常不过, 且不说旁人,风煊从前受伤的时候她便不知道看过多少次,可他一解衣,她的脸还是微微发红,心中提醒自己:“振作啊谢陟厘,你可是个大夫!” 她带来的草药分别盛在两只药盒里,她把两盒都端过来:“大将军,左边这一盒是曹大夫配的药,就是您昨日用的那一帖。右边这一盒是我配的药,添了浮炉石和夺金草,这两味药可以暂时麻痹伤口,让您感觉不到疼痛,但用时不能久,久了则会腐蚀伤口,伤势加重。” 风煊问道:“不能久,是指多久?” “不能超过三天。”谢陟厘望着他, “而且停药之后,伤口愈合起来会更麻烦。” 她的眸子温润清澈,瞳仁里全是认真,风煊想到她昨晚说“他不如我了解您”的时候,便是这样的神情。 她说得真对。 曹大夫绝不会给他开这种药。 比起这处伤口,他更在意的是这场战局的胜败。 虽然人们常说北疆安危全系于他一身,甚至还有人劝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让他最好像以前那些统帅一样运筹帷幄,而不是冲锋陷阵,一马当先。但风煊从来都觉得,一人之福祸伤痛和千万人的福祉比起来,微不足道。 这些他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她居然知道。 风煊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他一向觉得她是一只柔弱小兔子,要他捧着护着,送她去一个安稳的所在。他甚至想,便是他想用这种药,也一定会瞒着她,因为她肯定会和曹大夫一样拒绝照办,说不定还会哭得稀里哗啦。 此时他才发现自己错了,在她身上他好像总是很容易看走眼。 “用你这个。”他道。 这是谢陟厘意料中的结果。 风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被百姓奉为守护神、便当真像神一样要求自己去守护百姓的人,他不在乎自己的伤自己的痛,他只要打败北狄。 “只有三天。”新药换上去之前,谢陟厘严肃道,“三天之后,我不会再为您配这种药,而且还会把军中所有的浮炉石和夺金草都烧了。” 风煊瞧着她,忽然低下头,轻笑了一声。 谢陟厘自感被蔑视了,强调道:“我说的是认真的!” “你舍不得的。”风煊道,“北疆的药材不多,价钱可不便宜,真烧了,你赔不起。” 谢陟厘:“……” 好恨,穷人的伤口如此容易就被戳中了。 “放心吧。”风煊道,“三天时间,足够了。” * 北狄人擅于突袭而不擅于久攻,他们的粮草补给远没有大央充足,保存与运送方法也远远落后于大央,一向习惯以战养战,占领一处便取下一处的补给,并没有随军携带大量粮草的习惯。 昨日风煊身中流矢,古纳原以为这是天神给赐给北狄的良机,可没想到这一日沙场相见,风煊手中那杆枪依然威势惊人。 古纳手里的大刀与风煊的枪撞在一起,刀口上传来的压力与昨日不相上下,一样沉得要死,并且还把古纳的刀磕出了一道豁口。 古纳大吼一声:“风煊,你昨日明明受伤了!” 风煊冷冷道:“你的祭司没告诉你吗?我有天神护体,区区一点皮肉外伤,何足道哉?” -- 第108页 北狄人对天神极为虔诚,但也仅限于百姓,像古纳这种连祭司请神时用什么药草都知道的人当然明白所谓天神护体是怎么回事,可以想见当真只是浅浅擦伤,否则风煊绝无可能还保有如此战力。 但周围的北狄兵士却不由有了几分恐惧。在风煊之前,他们在青黄不接之时来北疆烧杀抢掠,那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北疆的都护还会照他们的要求把东西送到城下,以求他们不要攻城。 可风煊来了之后,这好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整整三年他们没有踏进过云川城一步,今年的严冬又将是一个极其难熬的冬天。 不能从北疆人这里抽到油水,草原上又将有几个小部族会被大部族中分食干净。 第二日的深夜,风煊在谢陟厘的针灸下入睡不久,严锋和路山成便双双闯入了帐篷:“主子,北狄人在拔营——” 两人的声音同时卡住,他们瞧见了坐在床头的谢陟厘。 谢陟厘身上裹着一床被子,那是命她披上的,风煊已经睡着了,她便裹着它,歪在床头打瞌睡。 她这两日深夜来,天明去,悄抹抹地倒是没有惊动什么人,被惊动的人因战事吃紧,也无暇传播此种消息,严锋和路山成对此一无所知,此时瞪着她,神情在“捉奸在床”和“完蛋我看见了什么”之间摇摆。 谢陟厘知道这两人脑子里肯定有了一些不甚宜人的画面,但正事要紧,轮不着她来解释这些有的没的,当下便拔了银针,唤醒风煊。 严锋和路山成这才回过神,禀明详情之后,严锋道:“主子给我一万人马,我这就追出去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不,放他们回去。他们冬天的日子不好过,这趟回去必有一场内乱,让他们好好乱上一乱,我们便有可趁之机。” 夜里敷的是曹大夫开出来的药,风煊一醒来便感觉到伤口的剧痛,比前两天又加重了许多,才说得几句,便得停下来微微喘口气。 路山成和严锋都有点失望:“那便不追了?” “追,但不要真追,只要后面撵着他们跑,不可挨太近,北狄人的马后箭有多厉害,你们也清楚。”风煊道,“你们两人各带五千人马,从左右两翼追击,天黑他们辨不清人数,你们只造声势,不必真打,天亮之前必须回来。” 痛打落水狗是两人的最爱,两人兴高采烈接令离去。 风煊额角已经疼出了一圈细汗,正要让谢陟厘再给他扎几针,谢陟厘却紧紧地盯着他,问道:“北狄人走了是么?” 风煊点点头。 “不会再回来了是么?” “趁夜拔营,显然是不想再恋战,短期内应当不会再来了。” “好,好。”谢陟厘得了这一句,把身上裹着的被子一甩,扑上来便解风煊的衣带。 风煊:“!!!!” 她的身体在被子里捂得暖暖的,风煊熟悉的芬芳气息扑面而来。 尤其她的发丝蓬乱,在扑过来之际扫过他的脖颈,喉结首当其冲,一时间的酥麻难以言喻,像被带着电光鞭子抽了一记,喉结滚了好几滚,呼吸立即急促起来。 这两日夜夜同一张床榻,虽然谢陟厘从来都恪守规矩只敢靠着打瞌睡,对于风煊来说却已经与同床共枕无异——她就在身边,触手可及。 此时不知是这两夜某一方面太过压抑,还是伤口的剧痛让大脑有几分恍惚,她这么一扑过来,风煊只觉得脑子“嗡”地一下,开始晕荡起来。 谢陟厘动作极快,手法利落,三下两下便剥开了风煊的衣裳,宛如剥下新笋的笋衣。 风煊温热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她离得太近,呼吸已经喷在了上头。 “阿厘……” 低哑的声音从喉咙里冒出来。 此时此刻,风煊眼前怀里只有一个谢陟厘,灯下她的肌肤如玉,发松如云,伏身的姿势让腰塌下去一截,细细软软,两手就能圈住。 他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想去搂住她的腰身。 战争与北狄,报恩与医伤……全都飞到了脑后。 他的脑子里已经容不下旁的念头,只想知道她的腰到底有多细,又有多软。 “您忍一忍。”谢陟厘听他这一声低得像是申吟,抬起头飞快道,“我马上就把这药换掉——” 然后才看见风煊的脸上透着异样的潮红,眸子黑得惊人。 隔得如此之近,谢陟厘感觉到他的呼吸不单急促,呼出来的气息还异样灼热。 谢陟厘一惊,上一回他因外伤引发高热的可怕的记忆还在脑海,此时只当新一轮危险又一次发生。 她正要拿手去试一试他的额温,却见风煊猛地捉住了她的手腕,问道:“……你说什么,换药?” “嗯嗯,您不是说三天之内北狄就会退吗?我便把镇痛的草药也备了一帖放着。”谢陟厘连忙道,“这就给您换上,您就没这么疼了。” 风煊:“………………” 第52章 哥,你脸疼么? 北狄退去之后, 城内百姓欢呼震天,仿佛是为了补偿这个提心吊胆的年节,人们大肆庆祝了三天三夜, 云川城里灯火彻夜不熄, 欢声乐舞, 片刻不停。 大将军作为这场欢庆的主角,只在论功行赏的时候露了一下面,其余时间皆在大帐内闭门不出。 -- 第109页 兵士们说,这是大将军和谢医女小别胜新婚, 两人柔情蜜意, 不许旁人打扰。 天地良心,谢陟厘自从回营后就没进过大帐一步, 给风煊送药都被亲兵挡了回来。 “大将军说让曹大夫来。”亲兵为难地执行着大将军的命令,看着谢陟厘脸上的失望, 安慰道, “可能……可能是不想谢姑娘你太辛苦吧……” 谢陟厘觉得风煊样样都好,就是有时候肝火太旺, 有点喜怒无常。 那日她帮他换好了药,大敌已去, 原以为他心情不错, 她心中也甚是欢喜,很想和他说几句高兴话。 结果没等她开口, 风煊冷冷扔下一句“你今夜睡这儿吧”, 然后起身就走。 留谢陟厘在原地一头雾水, 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他生气了。 罢了,好在他终于可以好生调养伤口,医护营里也不会再源源不断地被送进来伤兵, 城里夜晚的焰火升空而起,在天女山大营都看得见,一切都因为这份安定而显得格外美好。 不打仗真是太好了。 曹大夫一换药就知道谢陟厘给风煊用过什么,回来立即把谢陟厘痛骂了一顿:“医者父母心,我们要照料的是病人的康健,你怎么能给大将军用那种虎狼之药?!” 惠姐听说了之后,也道:“难怪大将军恼你了。你这是全没把他的身子放在心上啊。” 说得谢陟厘也忍不住疑惑起来,所以当真是如此吗?可选那帖药的时候他可是丝毫没有犹豫,而且她心中也十分笃定,那正是他需要的。 难道是伤口愈合不易,所以他后悔了,于是迁怒于她? 怎么想风煊都不是这样的人。 到底是自己擅自做的主张,谢陟厘对于风煊伤口的愈合情况格外关心,有时夜深人静,她读着医书便忍不住停下来,静静聆听大帐中的动静,一心想着,风煊若是申吟或是喊人,哪怕风煊再生气,她也是要冲过去的。 但大帐的夜晚始终安静。 好在曹大夫每日都会告诉她风煊的伤情,用药之后愈合速度确实有所下降,但风煊身体底子好,再加上用药未超过三天,造成的影响并不算太大,风煊的伤口一日好过一日,开春之后定然便无事了。 北疆的初春依然十分寒冷,医护营里的伤兵轻症者全部复原了,重症者则早就送去了云川城的善堂,医护营上上下下忙得脚不沾地的日子终于结束了,谢陟厘也终于有空终于拿起医书。 之前那段日子收治过大量伤兵,对于谢陟厘来说仿佛一段密集的训练,从前只是纸上谈兵,上手之后才真正明白医药伤病因症施治的道理。 谢陟厘做事向来认真,最初被逼着学医的都能强行专心,后来自己愿学了,便更是废寝忘食。 此时开始摸索到门道,尝到了个中趣味,食啊寝的便完全不存在了,每天睁眼便是医书医案,饭来了便吃一顿,吃的时候眼睛还粘在书上。 如此这般忘我,周围的在做什么全没怎么留意,只隐约觉得大家好像都特别忙碌,大营中每个人的脚步都加快了许多。 但因为她自己现在走路也是用跑的,以便节省路上的时间,所以也没大放在心上。 直到这日去医护营找曹大夫,发现众人都在打包药材,收拾行囊,不由一怔:“要搬帐篷吗?” “阿厘啊,”曹大夫一面忙碌,一面道,“大将军下了军令,全军远征北狄,就在五日后,所以从今日起,我不能给你上课了。” “远征北狄?!”谢陟厘呆住了。 上一次大央要去打北狄,是四年前的御驾亲征。 虽然亲征的结果是皇帝差点儿当场驭龙归天,但那一战至少折损了一位北狄王,这份丰功伟绩被皇帝毫不客气地记在了史册之中。 但即使是以四年前的浩大声势,也只是在北狄进犯之时迎敌,像此次这样的主动出击,乃是本朝开国以来第一次。前无古人,后……大概也不会有来者。 大将军……真的了不起。 “会去兹漠吗?!”谢陟厘忽然抓住了曹大夫的衣袖,问。 兹漠横亘在天女山西北数百里外,又被称为“鬼漠”,因为遍地流沙,凶险万丈,寻常人不敢轻易接近。 四年前为了迂回包抄北狄库瀚,大央兵为四路,其中一路由高崇恩带领,给高崇恩当向寻的,便是谢涛。 “我哪里知道?”曹大夫失笑,“这你得去问大将军。” 大军出征的具体日期都是临时公布,行军路线自然也属于机密,谢陟厘知道自己激动之下确实问错人了,赶紧放下医书,帮着一起收拾。 只是她如今不知怎地就混成了大帐的门外客,那些亲兵没有一个肯放她进去,谢陟厘也没有直闯大营的胆子,只好寻思着,罢了,反正只要大军一出发,总归就知道了。 * “真不见啊?” 大帐内,风焕将帐帘掀开一线,看着谢陟厘的背影走远,“你和嫂嫂又吵架了?” “人家是清清白白的姑娘,你不要胡说。” 风煊翻着风焕送来的粮草册子,万事具备,只待开拔,一年来他一直为这一天做准备,如今终于准备好了。 风焕:“……”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有人去年也说过这句话,还口口声声过府不入,结果下一瞬就喜滋滋地回去吃饭了。 -- 第110页 风焕忽然想起了:“差点儿忘了,你府上的高管家托我带给你带了样东西。” 说着自袖掖中取出一只信封来。 风煊打开信封,朝里看了看,东西并未取出来,神情却一时有些怅惘,吩咐亲兵:“请谢姑娘过来。” 风焕:“……” 瞧瞧他说什么来着? “得,七哥粮草你全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料理得妥妥当当,就不在这儿妨碍你俩了。” 风焕说着便要走人,风煊却道:“你留下。” 风焕:“还有事?” 风煊:“留下。” 风焕:“……” 谢陟厘走到半路被请了回来。 算起来,距离她上一次见到风煊,中间已经有两个来月了。 风煊依然穿着和兵士们一样的藏青衣衫,坐在桌案后,神情冷峻,面无表情,让谢陟厘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踏进大帐那一天所见到的大将军,威严、遥远、肃杀,高不可攀。 因为风焕在侧,谢陟厘一时还有点拘束,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询问,才能免去打听军情之嫌。 此时久未见风煊,视线不自觉像是在他脸上生了根,一进来便瞧了好一会儿,越发把这个问题拖住了。 不自在的并非只她一个,风煊的神情也有一丝僵硬。 谢陟厘两个多月没见他了,他却是时常看见谢陟厘。 看见她抱着医书匆匆来去,嘴里还念念有辞,有时走到半路便皱起眉头翻开书,站在路当中都能看起来。 但那都是远远一瞥,没敢走近,也没敢多看。只瞧见一条蓬松长辫,一件洗到发白的蓝围裙,肌肤在日光与雪光的映照到白到发光,令人眩目,不得不挪开视线,以免被灼伤。 是此刻她站到了近前,他的眸子自己灼灼地望定她,仿佛要把这两个月的空缺全部填完,视线近乎贪婪地凝固在她的脸上。 风焕只觉得两人一句话不说,单只这俩俩相望的视线就把这大帐织得密不透风,让风焕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错觉,同时觉得自己出现在此地当真是一种多余。 他想悄悄拿起脚走开,又不敢违背风煊的交待,只好叹了口气,扯起一面衣袖挡住自己的脸。 他这一动,风煊的理智立刻回来了,控制了一下表情,将桌上的一只信封向谢陟厘推过来:“这是给你的。” 谢陟厘也回过神,答了个“是”字,上前接过。 打开来看是一份房契,云川城长兴街上的铺面两间,后面还连着一个小院,并两进小宅。 屋主的名字落的是“谢陟厘”。 谢陟厘有点疑心自己看错了,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讶然:“这……莫不是假的吧?” 她什么时候在云川城有宅子了? 还是带铺面的那种? 难道是什么人用她的名义去行骗,被风煊发现,所以才肯见她了? “……”风煊一时险些没能保持住冷淡的神情。 她讶异的时候总是会把两只眼睛睁得滚圆,温润眸子像两粒黑葡萄,过于可爱。 “你去年在云川城外救过我一命,我待你师父那点恩情,便算是两清了。”风煊神情尽量平静,声音里也不带一丝喜怒,“之前与北狄一战,你献药有功,这是赏你的。” ……所以这房契是真的? 意识到这个事实,谢陟厘更惊了。 她自来一贫如洗,从没买过宅子,也不懂云川城的行情,所以估不出这份房契到底值多少银子。 不过想也知道,云川城可是北疆首府,这样一份房契,定然需要一个自己这辈子都挣不到的数目。 原来在军中混功劳这么简单的吗?只是换了一个药,就能得一所宅子?? 然后就听风煊接着往下道:“这几日你收拾一下,待大军开拔,便住过去吧。” 谢陟厘愣了愣,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我……不随大军一起出发吗?” “你学医未久,医术尚浅,不得随行。” 谢陟厘看了看手里的房契,一时有点懵。 她一面因为献药有功而得了座宅子,一面又因为医术尚浅不得随大军一起出发,这是什么道理? 可风煊已经不准备给她解释,只淡淡道:“出去吧。” 谢陟厘张了张嘴,看了看旁边的风焕,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风煊算准了她的性子,她跟风焕认真说话没几句,在她的世界里还算不熟。而在不熟的人面前,她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习惯说出来,更不习惯去跟人争执。 风焕看看帐帘方向,再看看风煊:“……哥,你来真的?” 若只是舍不得谢陟厘上战场受苦,让她回将军府好生等他回来便是,这种送宅子的法子,明显是要把她安置了。 风煊淡淡道:“你不懂。” “我怎么就不懂了?兄弟我的红颜知己可不少好吗?”风焕道,“你明明喜欢得紧,她又乖巧得很,干嘛要放手?” “她看着乖巧,其实尤为固执。”风煊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这种事情不是我喜欢就成的。她若有意,便是千难万难我也愿意去争一争,可她既无意,我又何必拉她入险境?” 风焕懂。 这个险境,指的是战场,也是指王妃的身份。 什么是王妃?是天家媳妇,执掌一座王府的门庭,迎来送往的皆是人精里的人精,一举一动牵引的皆是谋算中的谋算,那个小医女,着实无法胜任。 -- 第111页 不过…… 风焕起身离开的时候,向风煊道:“哥,你的脸还好么?” 风煊被问得一怔:“什么?” “没什么。”风焕一条腿已经跨到了外面,“毕竟被打的次数多了,我怕你脸疼。” 说完,腿一收,人已经去得远了。 风煊:“……” * 风煊很少做梦的。 但今夜却睡得格外不安稳。 梦中雪花大朵大朵地飘落,落在地上却是鲜红的一层,地上积满了鲜血,雪落得再多,化在血水里,雪全被染红了。 他又一次看到了古纳用力挥下的右手,又一次看到了万箭齐发,如过境的蝗虫,将天空遮得昏暗无光。 他在心中感到了恐惧。 明明从前在梦中,万箭齐发之时,他心中只有愤怒和不甘,可今夜重回梦境,满心却都是恐惧。 他在梦里喃喃:“不……不要……” 可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那道纤瘦的身形依然冲过来挡在了他的身前。 箭雨呼啸而至,把这个人影扎成了刺猬。 人影仰天而倒,他扶住她,她倒在他的怀中,胸前插满箭矢,口角涌出大量的鲜血。 她的脸上没有痛苦之色,反而充满了一种静谧的温柔。 “不……”他的意识在梦中剧烈挣扎,巨大的恐惧换成数以百倍计的痛楚,仿佛被箭矢扎中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不!” 风煊猛地坐了起来,额头一片冷汗。 是梦,可又不单只是梦。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就在此时帐篷的后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是十五,有人站在那里,披着一身的月光,纤瘦轻盈。 梦中倒下的身影穿过时光的隧道在他面前重新鲜活,悄悄地走了进来。 第53章 要命 谢陟厘刚搬到小帐篷的那段时间, 风煊原本是有锁门的好习惯的。 但是从西角城回来后,他便把这个好习惯改了。 为什么要锁门呢? 万一打雷,他可以去寻求“保护”, 万一她想过来“保护”他, 锁上了门岂不是不方便? 再后来, 他已经明白了一切,便不再抱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是已经习惯不上锁了。 然而今晚她却来了。 风煊还保持着半撑坐起的姿势,一时间愣住了, 甚至疑心自己还在做梦。 “大将军, 您是醒着的吧?” 帐外月光皎洁,帐内却是漆黑一片, 谢陟厘站在门边,两眼不能视物, 只能凭记忆朝着床榻的方向道, “……我刚才听到您的声音了。” 帐篷内十分安静,仿佛她之前听到的声音只是错觉。 白天有亲兵拦着进不来, 谢陟厘只能趁夜里来试一试。 她太清楚亲兵巡逻的时间,亲兵前脚刚走, 她后脚便来到了大帐后门, 却忍不住磨蹭了一会儿,因为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动风煊。 风煊温和起来甚是温和, 强硬起来也甚是强硬, 万一惹恼了他, 他直接派人把她送回云川城,她可就再也没有机会去兹漠了。 就在她纠结犹豫的时候,听到了那个“不”字。 短暂的声音里仿佛带着浓重的恐惧, 谢陟厘一下子便踏入了帐内,开口之后不见风煊回答,黑暗中只听见风煊隐约在喘息,便忍不住问道:“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你过来一点。” 风煊终于出声,声音十分喑沉。 谢陟厘的眼睛大概适应了一点帐篷内的黑暗,摸索着走向床。 人的鼻子在黑暗中格外灵敏,风煊明显感觉到她的气息越来越近,淡淡的药香混着淡淡的芬芳,那是独属于谢陟厘一个人的味道。 是暖的、活生生的、明亮的谢陟厘。 若是能把她抱在怀里,便足以驱散一切噩梦。 近了……太近了,他只要一伸手,便能将她揽进怀中。 “站住。” 谢陟厘只听风煊再度开口,便乖乖停下。 她瞧见床上模糊有一道坐起来的轮廓,明明看不清,谢陟厘却觉得他的姿势十分紧绷,他的声音也是:“谢陟厘,深更半夜跑进男人房中,他让你走近你就走近,你是傻的么?” 谢陟厘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已经明显听出了他的不悦,心里头暗道一声不好,以大将军眼下这个心情,恐怕她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但来都来了,谢陟厘也只得硬起头皮,道:“大将军,我确实不算聪明,但我本是个兽医,又学了这么久的医术,不管医兽还是医人我都能行。您就带上我吧,我一个人可以当两个人使……” “不可。”风煊直接打断谢陟厘的话头。 “我……我可以把那座宅子退还给您……” “不可。” “那我把它卖了,卖来的银子全充作军饷好不好?” “不可。” 风煊好像只会说这两个字。 谢陟厘无计可施:“那您说吧,要怎样才能让我随军出征?” 风煊:“想都不要想。” “……”谢陟厘一时没有说话,帐篷内重新陷入了寂静,隔了一会儿,谢陟厘再次开口,“你……你就是故意不让我去,对不对?”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微微颤抖,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已经有了明显的颤音。 “我不想学医的时候,你偏要我学医,可我想随军的时候,你偏不让我随军。你一没有隐疾,二不打算让我随军效力,那你非要我学医术到底是为了什么?!” -- 第112页 谢陟厘拳头握得紧紧的,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她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事,但脑子里却是乱哄哄的,“我有医术,我可以救人,我治过很多名伤兵,我还可以治更多的……我拿着军饷,我也是大营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你……你就是不让我去?” 谢陟厘没有打算哭,可整个人已经抖得声音里全是哭腔,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她在帐外徘徊的时候可是打了好多遍腹稿,每一遍都有理有据,但现在的情形却是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小孩问人家为什么就是不给她糖。 “唉。” 风煊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叹息,下一瞬谢陟厘被拉得跌坐在床上,肩头靠进了一个宽阔的怀抱,整个人陷进温暖的被子里。 “……你怎么这么能哭啊?”风煊低声问。 谢陟厘的脑子似分成了两半,一半还在气愤委屈,一半顺着他的话抽噎着答:“我、我也不想哭……” 然后才意识到这情形好像不大对…… 风煊在西角城养伤那段日子,谢陟厘照顾他的伤势,换药包扎更衣擦身什么都做过,但当时她只觉得他是病人她是大夫,不觉得亲密,只觉得自己应该尽职。 此时只是被这么揽着,仅仅是肩头贴在他的胸口,她便强烈地意识到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胸膛上的热力像是可以蔓延到她的身上来。 紧跟着她周身一暖,风煊把整张被子从后面裹在了她身上,被子还带着他的体温,暖烘烘地包裹着她。 “冻得跟个冰块似的,你在外头站了多久?” 风煊一面问,一面吹亮了火折子,点亮旁边的蜡烛。 光亮躯散了黑暗,帐内刹时被柔和晕黄的光芒充满,谢陟厘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睛一片湿亮,小巧的鼻尖微微发红,不时还要抽动一下。 糟了。 风煊心想。 原以为是在一片黑暗之中,人的理智退位,他对她那颤抖的哭腔毫无招架之力,所以才点上灯。 结果点上灯,看见一滴泪水从她发红的眼眶里如珍珠般滚落出来,且她还就这么睁着一双湿漉漉的、饱含泪水的眼睛望着他,他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你……先别哭了,”风煊有些无奈地道,左右翻了翻试图找一块帕子,找了一遍之后才想起来自己的帐篷里根本没有那种东西,只好暂时拿自己的衣袖递给她,“先把眼泪擦擦。” 谢陟厘从风煊那有些闪烁的眼神里发现了一个事实——晚上来寻他是对的。 晚上的风煊好像明显比白天的大将军要软和得多,一定也好说话得多。 她抬起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却没有用来擦眼泪,而是抓在手里,轻轻地晃了晃:“大将军,我……我真的很想随军,您……” 她顿了顿,想起以前他三番五次的交代,便顺从地换了一个称呼,眸子看着他,闪着一丝怯怯的、希冀的光,“你……就让我去吧?” 要命。 风煊很知道此刻就不该再看着她,最好再一挥袖子甩开她。但视线完全忽略了脑子的想法,只觉得日月星光加在一起都不如她眸子里那些柔和的光芒夺目,手臂更像是变成了铁铸的,衣袖被攥在了她手里,一动不能动。 “不行……”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还能吐出这个两个字的,接下来的话更是自己就跑了出来,“战场凶险万分,远征胜负难卜,我不能让你去。” 这话一出口风煊就后悔了,方才的噩梦还在眼前,他整个人清醒了过来,待要收回手臂,却发现衣袖依然被谢陟厘抓得紧紧的,她脸上有点自责:“对不起,我以为……以为……” ……以为你就像闲来无事的人们偶然想逗个闷子,于是给自己养个猫猫狗狗,猫猫狗狗想干什么,就偏不让它们干什么。 “我知道战场凶险,我不喜欢打仗,可是,如果这一场仗打赢了,北狄就再也没有力气欺负我们了对不对?” 谢陟厘认真地看着他,眸子里还带着一丝水光,“从前我一点儿也不想入伍,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可经过上一次大战,我已经明白了,人须得先把坏人打趴下,才能安安静静过日子。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我真的……真的挺能干的。” 她一向谦虚得很,这是人生头一回自吹自擂,脸上便忍不住有些发红,但话已经说到了这儿,她便一鼓作气,接着道,“还有……师父一直留在兹漠,坟里只有一身衣冠,若是这次能随军,我便可以去兹漠把师父带回家了。大将军,我们会经过兹漠的,对吧?” 谢陟厘是不爱说话的,很少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时候。她攥着他衣袖的指节微微发白,脸上明明害羞得发红,却依然坚持直视着他。 ——她拿出了她全部的真诚和勇气。 风煊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拒绝。 第54章 药 “我答应你。”风煊道。 谢陟厘的眼睛原来还泛着一丝泪光, 此时却是一下子亮了起来,只是她还来不及高兴,风煊便道:“但我要与你约法三章, 你答不答应?” 谢陟厘想也不想便点头:“答应, 答应。” “一, 随军出征,一切听从军令,不得违逆。” 从军听令本是军人天职,谢陟厘当然应下。 “二, ”风煊声音顿了一下, “从今往后,不许夜入他人屋内, 尤其是男子。” -- 第113页 谢陟厘低下头,声音不怎么响亮了:“……嗯。” 都说男女授受不亲, 她这么半夜三更找人家确实是说不过去, 可她但凡有旁的法子,也不会出此下策。 “三, ”风煊道,“此战之后, 你便从军中退伍, 当你的兽医去吧。” 谢陟厘忍不住抬起头,当初是谁不让她当兽医来着? “你家里养着那些个东西, 连天上的鸟儿都要喂着, 可见你是真喜欢。”风煊道, “人世匆匆,不过数十载,去做你喜欢的事吧。” 他年纪轻轻便名扬天下, 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可谢陟厘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半点春风得意,此时更是沧桑得很,像是活了好几辈子似的。 “大将军,”谢陟厘忍不住问道,“当初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让我学医的?” “……”风煊,“你只说答不答应?” “答应,我都答应。” 只要能去随军出征,她什么都好说,只是还是有点好奇,可没等她再开口,风煊已道:“大军开拔之日,你跟着严锋。” 谢陟厘连忙点头。 灯火在微微晃动,帐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北疆永不停歇的长风扫过。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 风煊的手微微紧了紧被子,声音有些低沉:“……还有事?” 谢陟厘原本有些呆呆的,还在思索着自己的疑问,见此一问才猛然回神,立即鞠躬行礼:“打、打扰大将军了,我、我这就走。” 一面鞠躬一面后退,险些撞翻旁边的灯架,慌忙扶稳它,赔罪一般冲风煊笑笑,这才走了。 “……” 这般笨手笨脚的,当真能随军吗? 风煊忍不住想。 灯火照出风煊英挺的眉目,一丝笑意终于还是忍不住浮上了嘴角。 可是……就连这笨手笨脚,也可爱得紧。 * 三月十四,距离谢陟厘应征入伍正好满一年,正是大军开拔之日。 谢陟厘如愿地被排在严锋的队伍里。 大军共分几路,除非高等将领不能知,谢陟厘只见自己这边医护营的军医和医女不到十之二三,便大概猜测大约是分了四五路。 只是别路人马离开大营时都宛如万马喧腾,如蛟龙出海,甚是威风,他们这一路却是磨磨蹭蹭,一日行不到三十里,远远地落在后面。 谢陟厘向来不是多嘴的人,但眼见实在是慢到没天理了,终于忍不住寻了个机会,问严锋何时才能到北狄。 严锋告诉她,他们这支队伍责任重大,乃是要护住从云川城到北狄之间的粮道。 长途远征,粮道便是命脉,一旦被人切断了粮道,十数万大军就全得葬身大漠。 而他们行军看起来不快,其实是一路在寻找最合适的驻扎地,这一队人马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像珍珠一般散落在各地,在南北之间串起一道链子,保护着接下来运粮的人马。 除此之外,他们还是一支生力军,在前方战场人手不足需要增援之时,便可以替换下老弱病残,生龙活虎杀入战局。 “那,我们会经过兹漠吗?”谢陟厘问。 “运粮谁会经过兹漠?那是什么地方?连粮带车带人,给你吞得渣都不剩,除了安崇恩那种故意把粮草往流沙里带的小人……”严锋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了,谢陟厘猜他应该是想起了安知意。 但如此一来,她便去不了兹漠了。 非但去不了兹漠,严锋在距离天女山不到一百里的地方便把谢陟厘留了下来,理由是一百里内好歹得安排一个大夫,兵士生病啊总得有人照应。 谢陟厘:“……这是大将军的吩咐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几分咬牙切齿。 她此时才明白,她随军了,但又没完全随军,基本是随了个寂寞。 “嗯,主子开拔前吩咐过我转告你两句话,”严锋道,“第一句,让你记得那约法三章,第二句,他说他会帮你把人带回来。” 严锋想着风煊交代这话时郑重的语气,不由十分好奇:“带什么人回来?” “……” 谢陟厘才生出来的一点火气便像是遇上了雨水,滋滋便浇熄了。 “说说嘛,到底是什么人啊?” 谢陟厘抬头看着严锋,他和路山成不愧是一对好兄弟,皆是七情六欲上脸,什么心思都不瞒不住。 谢陟厘想了想,道:“严将军,你想不想救安姑娘?” 一句话笔直地戳中了严锋的心窝,严锋当场愣在地上:“怎、怎么救?” “别把我扔在这儿,带我去战场。”谢陟厘道,“我……我就帮你。” 如果严锋多了解谢陟厘一点,马上就知道不对劲,因为她说谎的功夫还是没能修炼好,舌头又不自觉地打结了。 但严锋没有,又或者一提安知意,就吸引住了严锋的全部心神,舌头比谢陟厘打结得还要厉害:“你你你你能帮我吹枕边风?” 谢陟厘:“……” 她其实完全没想好怎么帮,只是下意识知道这一招好使,一准能让严锋上钩。 万没想到这一招好使到如此地步,严锋不单上了钩,上钩前还自己把饵挂好了。 “唔唔。”谢陟厘颇有点心虚,含糊着点头。 严锋挣扎了一下,只一下。 他想起自己上回不听主子话是什么下场,但转念又一想,这是谢姑娘哎,主子但凡能对她硬起心肠,她此刻早该住进云川城的宅子里去了,怎么还会在这里? -- 第114页 于是他一脸庄严道:“那咱们一言为定,哪个反悔哪个天打五雷轰。” “……” 谢陟厘心虚之余,不由替风煊生出了一点谴责——这人就是个惯犯呐。 * 数十天后严锋才将粮道布置妥当,抵达战场。 此时刚好押送的第一批粮草已至,解了大军燃眉之急。 风煊与古纳开战已经有一个月了。 风煊没有再用上一世的布置,而是兵分四路,主路烈焰军长驱直入,左右两翼迂回包抄,后翼由严锋守卫后方粮道,并随时补充战力。 北疆除去草原就是沙漠,天大地大,山少岭少,很难掩人耳目,唯有让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牵住古纳全部兵力,左右两翼才有可趁之机。 于是两军相遇,二话不说,直接开打。 两边已经打了三年了,三年都没有分出胜负,眼下一个月显然也不可能分得出。 古纳也有古纳的打算,他打算诱敌深入,尽量拖长风迷的粮道,运粮越是麻烦,他的胜算便越大。 两人虽是各怀心思,主旨却是意外地不谋而合,那就是一个字——拖。 此时天气转暖,河水化冻,两军便隔着一条库伦河隔河相望,时不时会打上一架,但更多的时候多以互相骚扰骂阵为主。 这些天里古纳折腾出了新花样,日日命人去上游洗马,一是故意让风煊等人喝马的洗澡水,单纯恶心恶心人,二是展示北狄马的高大壮硕,有夸耀军威之意。 这招确实有用,一来着实恶心到了众将士,二来,北狄马本来就是名满天下,这几百匹更是每一匹都出众得很,没有一个骑兵能不多看两眼,可再看两眼又气得要死。 谢陟厘扮扮成一名普通兵士,跟着大队人马抵达大营之际,北狄士兵就在河对面的上游洗马。 此时正当午后,金色阳光破开云层,洒在河面上,也洒在马身上。数百匹马在水中喧嚣腾闹,矫健非凡,当真似欲腾空而去。 谢陟厘自小就听师父说,马八尺为龙,这些马几乎个个身长过八尺,可以称得上是地上蛟龙了。 她的目的地是医护营,严锋进大帐走之前,低声交代:“姑奶奶,你可千万别被主子发现了,我可再也不想养马了。” 谢陟厘点头。就算他不提醒,她也不可能往风煊面前凑——风煊一门心思不让她上战场,见着她,除了把她谴送回去,还有第二种可能吗? 严锋这才往大帐去。 帐帘是掀开着的,谢陟厘的视线不由自主望了过去,就看到风煊坐在案后,身上穿着藏青衣衫,铠甲支在他的身侧。 帐篷内不比外头明亮,从亮处往暗处瞧,几乎瞧不大清楚,但这一眼谢陟厘却觉得满满当当,一瞬间便看到了高挺的鼻梁和锋利的下颔线条。 她也只有胆子看一眼,再多看只怕会给他发现。 果然,她抬脚离开之后,帐内的风煊下意识抬头望向帐外。 方才隐约觉得有道人影颇为熟悉来着……但,应该是错觉吧。 他的手隔着衣衫摸了摸自己怀中,暗暗摇了摇头。 大敌当前,不可分神。 * 战场上永远缺粮缺兵缺大夫,谢陟厘从天而降,既能医人又能医马,曹大夫是求之不得。 但要帮着瞒上这一点,让曹大夫有点犹豫:“大将军不时便会来伤兵营瞧一瞧的,这个……你难保不会露馅。” 对于这一点,谢陟厘已经想好了:“我蒙着脸,就当是打杂的小兵,大将军要来的时候,我往人群里一钻他就看不到了。” 惠姐道:“你这么偷偷摸摸也不是个事儿,要不今天晚上就去把大将军夜袭了吧。他受了伤,正好需要人照顾。” 谢陟厘听到前半句就已经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听到后半句则是一惊:“他受伤了?哪里伤着了?怎么伤着了?现在怎么样?” “放心,放心,老曹说伤口不深,没大妨碍。”惠姐道,“昨日大将军和那个古纳战了一场,大将军胸前被斩了一刀,古纳则是肩上被捅了一枪,我起先以为大将军伤在要害只怕要完,结果反而是古纳先跌下马被人救了回来,看起来伤得更重些。” 谢陟厘眼巴巴地把视线望向曹大夫,曹大夫点头道:“大约是咱们的锁子甲过硬,伤口确实不深。不信你闻闻这药便知道了。” 谢陟厘凑近闻了闻,那炉药里确实多是补气血解毒热的药材,并未动用虎狼之药,想来伤势确实不算重。 谢陟厘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方才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不能怪她,实在是大将军受伤的本事十分高超,非常人所能及,她一听到“受伤”二字,眼前想到的便是他满身的伤痕。 “我来吧。”谢陟厘接过惠姐手上的蒲扇,面前架着的是一溜药钵,刀枪无眼,战场上伤兵营永远是人满为患。 药熬好之后,谢陟厘便端给曹大夫,然后就去伤兵营里帮忙。 * 风煊赤着上身,坐在案后,一面由曹大夫解开纱布换药,一面和路山成一起看向面前的沙盘,计算着左右两翼的行军速度,以及可能会遇上的北狄部落。 曹大夫换好了药,提醒他:“大将军,该喝药了。” 风煊点点头,端起来便要一气饮干,却在第一口下去的时候停下碗,皱起了眉头。 -- 第115页 这药,甜到发苦,苦到发甜,难喝到了某种境界。 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第55章 重逢 “这药谁熬的?”风煊问。 风煊喝药向来是不含糊的, 这么一问曹大夫就知道不对了。 谢陟厘熬完了药,跟他说过她加了点儿糖,但看风煊这反应, 这糖恐怕不是“一点儿”。 幸好来之前已经套过了词, 曹大夫忙道:“惠娘熬的。她说她试了一下谢医女熬药的法子。是有什么不对吗?” 风煊停了一下, 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没什么。” 曹大夫走后,路山成见风煊迟迟不语,忍不住问道:“主子, 这药有什么古怪?要不要把曹大夫抓来审审?” 风煊眉头一皱:“去把严锋抓来。” 路山成注意到他用的是个“抓”字, 把严锋带过来的时候便刻意不客气,一脚把严锋踹进大帐里。 风煊面沉如水:“严锋, 看来你甚是喜欢养马。” 严锋因为做贼心虚,过来的时候就巴着路山成打听过一番, 便强撑着表示不解。 风煊冷哼一声:“我上路前交代你的你都当耳旁风了么?!谢陟厘为何会跟你来战场?” 严锋下意识去看路山成——你不是说没见着谢陟厘的人甚至没听着“谢陟厘”三个字吗?! 路山成也一脸惊异, 主子能掐会算不成?他今天几乎是寸步没有离开主子左右,明明连谢陟厘的影子都没见着半片。 * 谢陟厘在伤兵营换过一轮药, 端着一大盆换下来的纱布去河边洗。 上游的马儿们闹腾得差不多了,正在北狄兵的驱赶下回营, 被搅浑的河水也渐渐清澈起来。 河水不算深, 那些马又高,连马肚子都没不到。 也就是说, 若是北狄人愿意, 他们随时可以踏过河过来。 当然, 河这边满满的都是弓/弩,过来了也没有好果子吃。 但如此一来,这条河便不能成为缓冲, 两军始终处在极为紧张的交锋状态。 河水在这边拐了一道弯,谢陟厘便在河弯处埋头洗起来。 还未洗完,便见河水里多了一道倒影,回头只见一截衣摆站在身边。 她以为是曹大夫派来催她的,手里忙着,口里待要说话,整个人忽然顿住。 靴子是军中常见的军靴,衣裳也是兵士常穿的藏青色衣袍,但水面映出的倒影里,身姿异常挺拔,面目虽模糊,高挺鼻梁却清晰可见。 ——风煊。 谢陟厘全身僵硬,心刹那间扑通乱跳。 他怎么会来这里? 来眺望敌情? 还是单纯来河边透透气? 总不会是认出她了吧? ……他的伤好了么?伤口怎么样? 谢陟厘脑子里乱糟糟的。 忽地,身边的人蹲了下来,一手伸到河水中。 谢陟厘这才发现她呆过头了,手里的纱布顺流而下,还好被风煊捞了起来,放回盆中。 风煊淡淡道:“莫要发呆,军中物资紧缺得很。” 谢陟厘悄悄抬眼,飞快瞧了瞧风煊。 风煊手撑在后头,坐在了草地上,仰望着头顶蓝天。 谢陟厘不由仔细瞧了瞧他。 比起之前在帐篷外的惊鸿一瞥,此刻她瞧得是扎扎实实。 数十天未见,他好像瘦了一些,眉宇间也好像多了一丝凝重之色,但眸子依然黑沉如墨,瞧上一眼便能让人觉得天塌下来他都会去顶着,很安心。 只是,她怎么瞧,都没能从他脸上瞧出一丝怒意。 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就姿势来看,他好像甚是放松。 风煊朝天道:“再不洗,又要被冲走了。” 谢陟厘:“!!” 眼下的情形着实有些不对劲,但谢陟厘向来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再不对劲,过着过着便习惯了,习惯了就对劲了。 她默默地洗着纱布,风煊就坐在旁边望天,仿佛暂时从繁重的军务中解脱出来,来这里只为吹吹风,晒晒太阳。 人声、马匹声、流声水……全都混在风声里,风并不理会人间兵戈,带着春日的气息,一视同仁地,从大地上浩浩荡荡扫过。 谢陟厘恍惚觉得好像以前也有过这一样一刻,有风,有水,天蓝,青草,他们两个就是这样坐在一片天地之间…… 她想起来了,是那一日,安知意来找她,她给追光洗澡的时候。 “追光还好吗?” 谢陟厘不自觉便问出了口。 风煊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谢医女当真是爱马之人。” 谢陟厘低头洗纱布,恨自己一时走神,没管住嘴。 身在大营,她不是没想过会被他发现。但在设想中,那也该是一段时间以后了,在这段时间里,她会好好干活,救得一个是一个,帮得一分是一分,也算没有白来一趟。 可万没想到,第一天居然就被逮着了。 她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忍不住问:“您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严锋?曹大夫? 不可能。他们俩都算是她的同谋了,怎么会主动把她供出来? 而且……但愿不是严锋,不然万一给他审出了她和严锋的交易,她……她就不要做人了。 她的脸上有真真切切的困惑,风把她的发丝吹得有些乱,风煊忍住了替她理一理的冲动,在心里叹了口气。 -- 第116页 就算有旁的大夫会在药里放糖,但除了她,是没有人上战场还带着糖的。 “谢陟厘,你怎么这般不听话?”他的声音里带着叹息。 谢陟厘低了低头,不是很有底气地咕哝道:“你还不也是……说话不算话……” “我哪一点说话不算话?”偏偏风煊耳力好,听得清清楚楚,“我允你随军,你不是随军了么?你要取回谢先生的骸骨,我也答应了为你办到。” 论口舌谢陟厘着实是技不如人,特别是风煊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那眸子沉稳坚定,让她压力如山,最后只好不论口舌了,只道:“反正,我要的不是那样的随军……” “所以你我的约法三章,是白约的吗?” 风煊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怒意。 “那、那算什么约法三章,分明……分明是你诳我的……”谢陟厘握着拳头,迫使自己迎上他的视线,鼓足勇气,不吐不快,“你……你骗人。” 风煊:“……” 她眼睛瞪得圆圆,颇有几分气鼓鼓的样子,让风煊很想拿手指往她腮上戳一戳。 这个念头太强烈了,以至于让他忘了保持怒气,甚至当真开始反省:难道是他确实做得太过份了么?小兔子都急得快咬人了。 谢陟厘见他哑口无言,约摸感觉到自己在气势上似乎占据了上风,感到了留下来的希望。 然而风煊脸上那点愕然转眼便消失了:“你还有理了?” “……”谢陟厘心想,我确实没多少道理,但您也没好到哪里去,咱们彼此彼此。 这话她虽是不敢出口,但眼神还是顽强地表达出来了。 风煊觉得谢陟厘的性子很像一枚杮子,外面厚厚一层都是柔软甜蜜,好像能任人搓圆捏扁,只有把这果肉层层剥开,才会露出底下坚实的果核。 此时便是她露出果核的模样,同乖巧柔顺没有半点关系,眼神心底全都是固执。 这应该不是什么好模样,可他偏偏瞧得有点入迷,甚至还觉得那双眼睛含嗔带恼,水光潋滟,煞是好看。 再瞧下去,想把她弄回去就没那么容易了,风煊朝水面点了点下巴:“纱布。” “!!!”谢陟厘一心不能二用,这么一争执,手里洗着的纱布又漂走了。 这回漂得还挺远,谢陟厘赶紧褪了鞋子,挽起裤腿便下水去捞。 风煊原是想让她分分神,也让自己回回神。 许久不见了,他的视线一落在她身上,脑子好像就不大听使唤,只顾听从眼睛的意思,想多看她一眼,再多看她一眼,口中言语辞不达意,竟是说不过她。 而很快他便知道自己错了。 谢陟厘原就生得白,那一截脚腕沾了水,更是白得让人目炫神迷。 底下的小脚纤薄秀气,足弓似新月一般微微拱起,白生生的脚背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像是才从深海蚌肉里挖出来似的。更别提那十个脚指头粉润微圆,每一片指甲都像是树上落下来的一枚桃花瓣…… 谢陟厘抱着纱布上岸,心里寻思着在把话说清楚之前,她可别洗了,洗也是白白费了纱布。 远征在外,军中可没有市集,一块洁净的纱布有时候能救一名伤兵性命,可当真不能糟蹋。 然而待她回到岸上,只看见风煊的背影,他走得又急又快,仿佛有什么紧急军情。 但左右看看,周遭并没有什么异样,也无人来报讯。 着实是有些奇怪。 * 夜里风更大了。 帐内的灯火被吹得忽明忽暗,照在舆图上,舆图上的线条仿佛在跳动。 风煊披着外裳,坐在案前,揉了揉眉心,心绪总有几分难以平定。 他的拇指摩娑着手里的东西,木料温润而熟悉的触感带给他一丝安宁。 帐帘被掀开,人未进来,一股药味先被送了过来。 已是夜间服药的时候,但今次来送药的不是曹大夫,而是谢陟厘。 这是惠姐的主意。 惠姐说:“既然大将军都知道了,那还藏着掖着干什么?当然是要往他面前凑,让他知道身边有个知疼知热的人是多么难得。相信我,要不了几天他便舍不得放你走了。” 惠姐的建议经常在“全不靠谱”和“十分管用”之间跳跃不定,这次谢陟厘决定赌一把。 万一能像上次那样把风煊哄顺了呢? 风煊一看到她,不知为何像是吃了一惊,原本搁在案上的左手猛地往里一缩。 速度极快不说,力道显然也不小,竟把灯台打翻在地,灯油伴着灯芯泼在了舆图上,转瞬便烧了起来。 行军打仗之际,舆图何其珍贵,谢陟厘想也没想,扑上去就想把火拍灭。 风煊显然也是这般想,但谢陟厘已是抢先一步,他急忙收住力气,惯势却一时没收住,手心落在了谢陟厘的手背上。 心中明知不妥,掌心却是有了自己的感受——底下这只手,细腻,柔滑,指节纤弱,仿佛一捏就碎。 然后就见谢陟厘“嘶”了一声,缩回了手。 风煊立即道:“烫着了么?” “没有没有。”谢陟厘连忙道,还好药碗盖着盖子,没洒出来,她揭了盖子把药碗捧到风煊面前,“您请喝药。” 风煊皱眉道:“手伸出来。” 谢陟厘:“真没事……” -- 第117页 一语未了,风煊已经伸过来捉住她的手腕。 而就在此时,“嗒”地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从风煊身上滚到了谢陟厘脚边。 谢陟厘低头一瞧,见是一只木雕小像,雕工和自己买过的那只如出一辙。 不过这一只衣带翩跹,云鬓如雾,显然是个女孩子。 只是不知何故,小像身上似被利刃砍了一道口子。 第56章 阿煊 没等谢陟厘再看得清楚些, 风煊已经把小像捡在了手里。 “这是……”两个字下意识出口,谢陟厘便知机地止住了。 随身小像,自然是大将军心仪的女子。 此等私事, 焉容她置喙? “不是。”风煊似是知道她要问什么, 飞快地道, “这是路山成的。他一向毛毛躁躁,落在了我这里。” 谢陟厘在心里头“哦”了一声,起先心头还无端有几分紧涩,听闻此言又莫名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 撞破的是路山成心上人的小像, 若是撞破大将军的,恐怕大将军会不悦。 “药要凉了。”谢陟厘把药碗往前推了一点。 风煊正要端起药碗, 忽听一声号角响起,低沉深长, 像远古巨兽的呜咽。 “袭营!”外面传来大喊, “敌军袭营!” 风煊立刻起身,一振肩便挥下了外袍, 底下是一身明光锁子甲。 他抬手便取了枪,向谢陟厘:“留在此处, 千万莫要出去。” 谢陟厘立即乖乖点头, 这种时候她帮不上忙,绝不能添乱。 风煊大步踏出营帐。 夜晚的大营原本颇为安静, 此时却连草原上一直呼啸着的风声都听不见了, 到处都是马蹄声、喊杀声和利刃相交之声, 以及,接二连三的惨叫声。 谢陟厘想起了当初在云川城外那一战。 那时她一门心思想着救风煊,倒也顾不上害怕, 此时只得杀声阵阵,敌军竟似已冲到了中军大帐,乱战之声就隔着一层帐篷传来,好像随时都可以冲进来。 风煊使枪,帐中没有旁的兵器,谢陟厘无头苍蝇般寻了一圈,只找到一副弓箭。 可那弓太大,她根本拉不开,只能抓着一把箭矢,凭着箭尖那一点锋利来给自己一点支撑。 “噗”地一声响,有人撞上了帐篷,紧跟着一抹雪亮的刀光划过,帐篷破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连着带起一道血光。 “风煊,给我出来!” 一名北狄人砍伤了守在帐外的亲兵,俯身从那道裂缝里跨进来。 他的身形异常高大,宛如巨人一般,身上系着半边白袍,发辫上绑着宝石璎珞,看上去显然身份不低。 他的目光落在谢陟厘身上:“……女人?” “谢姑娘快走!” 两名亲兵自后方挥刀砍向他,他双手各持一柄弯刀,浑不在意地向后挥出。 两人知道此人力大无穷,各自用尽全力抵住这一刀。 刀上传来的力道蓬勃凶厉如出柙猛兽,只是力道后继乏力,宛如猛兽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跟着就绵软下去。 亲兵吃惊地看着那人后退了两步,灯光透过裂缝照在他身上——他的咽喉多了一支箭。 谢陟厘手里还握着剩下的箭矢,对准了那人,全身都在发抖。 方才那人挥刀的间隙,她用尽全身力气把箭扎向了人体最脆弱最柔软的脖颈。 但到底吃亏在个头小,力气也小,扎是扎中了,却扎偏了。 若是能扎准那条颈侧主脉,管叫他立时喷血而亡。 亲兵们再次挥刀而上,向着那人的双臂斩下。 “啊!”那人发出一声狂吼,双臂振飞了两名亲兵,然后拔下脖颈里的箭。 风煊用的弓大,箭也长,但在这人巨大的手心里,却像个小孩子的玩意儿。 “会扎人的坏女人……”那人脖颈上鲜血淋漓,脸上露出狞笑,“我要,杀了你。” 他双刀齐出,斩开帐篷,谢陟厘无处可逃,趁他挥刀之际迎上去,这一支箭尖对准了他的腋下三寸,那儿没有铠甲保护,若是能刺准,可以避开肋骨直接扎中心脏。 然而想象有多完美,事实便有多残酷,箭尖还没有碰到那人,那人便已经狰狞着一张脸,挥刀向她斩下。 “啊啊啊啊啊……” 谢陟厘转身就跑,一面跑还一面抱着头,不单抱着头跑,还钻进了桌子底下。 脑子里有一点意识清明,晓得这样根本没有用,那人一追进来就能把她剁成肉酱。 可是这点清明完全不顶用,脑浆翻滚之间便是被煮沸了,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她抱着头使命往桌角缩,好像这样能让自己贴在角落里消失不见。 然而预想中的追击并没有过来,四下里仍是杀声不断,那人依然站在帐篷破口处,身形如铁塔一般,一动不动。 谢陟厘乍起胆子,悄悄探头看了一眼,只见他两眼圆睁,瞪得如铜铃般大小,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可怕的一幕。 灯光照在他胸前多出来的一样东西,那是一截闪闪发亮的枪头。 他整个人向后倒去,却没有倒地,长长的枪杆在后面撑住了他,他死去犹是一个斜斜望天的姿势。 谢陟厘心跳得猛极了,耳边几乎听不到旁的声音——她认得那是风煊的枪。 只有枪,人呢? -- 第118页 猛然间谢陟厘顾不上害怕,冲出了帐篷的破口处。 四下里一片乱战,火盆翻倒在地,火光凌乱,月光清冷,血腥厮杀宛如人间地狱。 她在这一片混乱之中看到了风煊,风煊离她足有五六丈的距离,正是身陷在最混乱的战圈之中。 他手中已经没有枪了,拔起了一柄尸体上的刀便向敌军砍去。 与他对战的人高大魁梧,彪悍异常,肩上伤处渗着血,却丝毫无损他的凶猛。 风煊的兵器显然不趁手,身处下风,只靠着追光的灵巧闪避,勉强支撑。 谢陟厘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乱战之中发现了她有危险,又是怎么样不顾一切投出这杆枪的。 巨大的震惊和惶恐让她的骨头都在轻颤,忽然间忘记了害怕。 她想把那杆枪拔下来,可无论是枪还是尸体都太重,又呈一个坚实的角度支在一起,谢陟厘根本搬不动。 “你们还能不能动?”谢陟厘问那两名亲兵。 两名亲兵身上各自带着血,都知道她的意思,咬牙起身把枪拔了出来。 谢陟厘以手掩口,吹出一声长哨,不一时熟悉的马蹄声传来,威风过来蹭了蹭她的面颊。 谢陟厘问亲兵:“我要给大将军送枪,你们能送我一程吗?” 亲兵点头:“姑娘放心!” 放不放心都是要做了。 如此一想整个人竟轻松下来,翻身上马,接过枪。 那枪入手极沉,若没有威风,她断然送不过去。 两名亲兵也上了马,随行在侧,替她挡开敌军。 谢陟厘盯着前方,就如回到了云川城外那一日,天上地下只认着风煊一个人。 她听到周遭的喊杀声,听到亲兵的呼喊声,甚至听到刀刃入肉的声响,左侧的亲兵被砍翻落地,人的惨叫与马匹的悲鸣混作一处,炸在耳畔。 五六丈的距离只剩半丈,威风只要飞踏几步便可以将枪送到风煊面前。 可这半丈却像是天堑,失去了左侧的防护,北狄兵的刀光照她头上斩下来。 “阿厘!” 谢陟厘听人说过,人在将死之际,眼前会历历瞧见自己的前尘。 但她什么也没瞧见,只瞧见风煊竟扔下对手,打马朝这边来,手中长刀掷出,凌空磕飞那把砍向谢陟厘的刀。 但如此一来,他便再度失了兵刃。 而他身后那人已经打马追上,照他的背心一刀斩下。 “阿煊!” 谢陟厘在马背上站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杆沉重的铁枪向他掷去。 铁枪入手,风煊头也没回从枪尖顺到枪杆,枪尖直接朝身后的人捅了过去。 那人对这一刀已经是势在必得,人踩着马镫几乎是直立而起,陡然间枪尖如毒龙如洞,便像是他自己拿胸膛去往枪尖上撞。 “该死!” 那人临急变招,整个人向后仰去,才躲过这一枪,但显然激发了肩头伤势,险些从马背上跌下来。 “大王!” 北狄兵冲到他身侧。 “退兵,”他捂着肩头,眸子盯着风煊,如恶狼一般,“退兵!” 北狄兵吹起了号角。 “古纳,你以为我的营帐是什么?”风煊铁枪在手,眉峰冷然如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有这么容易?” 烈焰军的旗帜在夜色中亮了出来,原本各自为战的北疆士兵如流水般集结。 外面更是响起整齐的脚步声,兵士们在路山成和严锋的带领下,扛着厚重的盾牌将形成了一道严密的包围圈,盾牌落地的时候甚至能陷入地面,可见其沉重。 古纳盯着风煊:“你知道我今夜会袭营?” “猜的。”风煊淡淡道,“大王向来喜欢出其不意,赛马会的时候如此,过年的时候还是如此,越是旁人觉得不可能出兵的时候,大王便是容易出兵。好猜得很。” 古纳:“……” 对于古纳而言,这是一场出人意料的偷袭,因为两边主帅皆受了伤,没有人料得到他会选在这个时候出动。 可没想到,这一战明面上是他带着人如入无人之境,实际上却是风煊敞开大门撤去守军,准备好了一举将他围而歼之。 “我那死鬼叔叔这辈子做出许多错事,其中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初那一刀没能要了你的命。” 古纳说着,大吼一声,挥刀攻上来。 “阿厘,退后。”风煊低声交代一句,拍马迎上去。 厚重盾牌给谢陟厘让出一条道路,谢陟厘打马经过之后又迅速收拢。 这不是谢陟厘第一次置身于战场,却是谢陟厘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楚一场战争。 与其说是双方都化身为野兽,扑上去撕咬对方的血肉,不顾一切想置对方于死地,不如说战争本身才是一头贪婪的巨兽,敌我双方皆是它吞食的猎物。 谢陟厘不敢再看,翻身下马,开始救治受伤的兵士。 这一战直到黎明方才结束,原以为可以活捉古纳,但不久之后北狄的援兵便开始进攻,而古纳带着最后的亲信开出一条血路,逃了出去。 同样是恶战一夜,北疆马已经有些疲软,北狄马却依然身如蛟龙,北疆马追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瞧见他们去得远了。 第57章 我想再听一声 谢陟厘并未亲眼看见这一幕, 当古纳退去之时,她正在医护营忙碌。 -- 第119页 每一场大战之后,医护营必添新伤员。 就在她弯腰处理伤势的时候, 帘子被“哗”地一声掀起来。 “大将军!”伤兵们能站的都纷纷站了起来。 伤兵们承受的并非单纯只有身体上的痛苦, 还有对未来的恐惧与对未来的灰心, 更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将领们大多都会来医护营慰问伤兵们一番,不过多半是在战局稳定下来、战场也打扫得差不多的时候,很少会刚打完仗便来探视的,何况来的还是大将军本人, 伤兵们顿时精神百倍, 只觉得伤都好了一半。 风煊鼓励慰问伤兵之际,谢陟厘很想让他也坐下来检查一下伤口, 但他身为大将军,绝不会把伤势展露在兵士面前, 以免打击军心, 影响士气,所以她也不敢开这个口。 风煊离开的时候, 惠姐在谢陟厘背后推了一把:“快去送送。” 谢陟厘不大敢去,惠姐低声道:“就算是来慰问, 也没有这般急吼吼的, 人家说话的时候看了你好几眼,你没瞧见么?慰问不过是个由头, 来看你才是真的。” 谢陟厘一直低头忙碌, 还真没瞧见, 被惠姐推出了帐门,只见风煊就站在帐外并未走远,竟是在等她的样子。 天色尚未全亮, 东方隐隐有一片鱼肚白,西边还挂着一道弯月,大地上的夜色没有完全消散。 他站在这忽明忽暗暧昧不明的天色中,身上铠甲未除,脸颊上还带着点滴血迹,只除了头盔,露出微微散乱的发髻。 这丝散乱不仅没有让他得显颓唐,反而为他增添了几分不羁之意,让他更像一位刀头饮血的武将,周身还有尚未散去的血气。 谢陟厘走向他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整个人微微有点发抖。 可能是清晨的草原太冷了,也可能是,想到之前经历过的生死,腿肚子便有点打软。 “大将军。”她稳住自己,像往常那样上前行礼。 “可有伤着?”风煊从上到下打量她,问。 谢陟厘摇头,她好得很,只是为了救她,两名亲兵一死一伤,她的神情有些黯然。 “这便是战争。”风煊看着东方将明的天空,身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人命如草芥。” 顿了顿,他问道:“怕么?” 谢陟厘明显瑟缩了一下。 怕的。 光是回想一下那可怕的大块头差点儿冲进帐篷,还有那道已经朝她头顶砍下来的刀光,她就觉得自己置身噩梦。 就是这一下瑟缩,下一瞬,风煊上前一步,把她揽进了怀里。 谢陟厘被他抱个了突然,他身上的甲胄还沾着夜露般的凉气,但手心和鼻息却是一片温热。 谢陟厘刹那间只觉得强撑着的背脊一下子塌了下去,鼻子几乎下意识便酸了,脑袋也跟着想搁到他的胸前。 动作过于自然,完全未经大脑同意,柔顺依恋就像孩子靠进父母的怀抱一般。 她甚至想伸手环住他的腰,好好靠在他怀里哭一场。 但两只手只敢攥着拳头,不敢去碰他的衣襟,眼泪也憋在眼睛里,努力道:“也、也还好,这便是打仗,我知道的,我受得住,没事的。” “是我不好,吓着你了,我原该多留几个人的。” 风煊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紧绷的压抑,谢陟厘不知道,她最恐惧的两个画面也是他最恐惧的。 万幸,她此刻还能安然地站在他的面前。 他低声道:“阿厘,你再叫我一声可好?” 谢陟厘在他怀里抬头,一脸茫然:“……什么?” “你给我送枪的时候,叫我什么?”风煊眼中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笑意,“我想再听一声。” 谢陟厘在医护营忙得也跟打仗差不多,脑子一直绷得紧紧的,无暇想旁的事,此时一回忆,脸顿时爆红,她像被烫着了一样连连后退,口里结结巴巴:“我我我我我进去干活了,伤兵很多的,要要要要早点治……” 一面说,一面就要落荒而逃。 风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声道:“莫忘了我也是个伤兵,一样需要谢大夫照料。” 他的声音低沉得不像话,谢陟厘耳朵都红了。 风煊看着她点头才松开手,那边严锋已经从大帐走来寻他。 谢陟厘在医护营门口回身,就见风煊和严锋急步往大帐方向去,显然时间紧张得很。 ……战事初定,他在最忙的时候抽空前来,难道就是想问问她怕不怕吗? * “妈的,早晚要把北狄马全宰了!” 谢陟厘捧着药进大帐的时候,便听见路山成如此这般恨恨道。 严锋养过一阵子马,对此更有体会,沉声道:“咱们的马种不行,要是能弄些北狄马来配种就好了。” 其它将领也纷纷叹息。 在草原上一争雌雄,靠的便是骑兵。 而骑兵靠的便是战马。 战马处于下风,正是大央一直在北狄面前处于下风的重要原因。 几乎每一代大央皇帝都想弄些北狄马来改良战马,但即便是在两国通好的年代,北狄人也是把自家的马看得像宝贝眼珠似的,顶多送个十几匹给帝后王公过过瘾,且还全是骟过的。 谢陟厘不敢打扰众将领,悄悄把药搁到风煊桌上。 风煊一看,抬手便喝了药,把碗搁回托盘,谢陟厘收了药碗,却没有离开。 -- 第120页 风煊望向她:“还有事?” 谢陟厘小声道:“该换药了。” 一夜恶战,风煊的伤口只怕早已崩裂。 想着便觉得暗恨,那个古纳也着实是不要命的。 昨夜古纳元气大伤,今日想必是没有力气再作妖了,只是风煊向来谨慎,依然安排妥当了防守护卫,然后才谴众人回去。 大帐还没有修补妥当,长风从缝隙里穿过,翻得案上的公文书册哗啦啦作响。 风煊坐在榻上,谢陟厘把医箱搁在桌上,取出备好的草药,伸手便去解开风煊的衣带。 “谢大夫这是要好生照料我了么?” 风煊的声音里似含着一丝笑意。 谢陟厘在医护营不知解过多少人的衣衫,看过多少人的身体,就连风煊本人,她也早脱过看过了。 可不知怎地,这丝笑意低低的,烘着她的耳朵微微发麻,便觉得解衣带这种事情好像不对劲起来。 要强行提醒自己他的伤势要紧,这才没有胡思乱想,宽了衣裳之后,给他揭开了纱布。 伤口果然崩裂了,血染红了整片胸膛,触目惊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次伤口不算深,崩裂的程度也没有之前那么吓人。 她绞了干净的布巾替他擦拭胸前血迹,此时已是十分认真,全然是大夫待病人的态度,一心一意无半点分神。 风煊的眸子却暗下来。 他的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她一手指碰上来,从皮肤到肌肉到骨骼,全都争先恐后发酥发麻,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原以为,他这具久经沙场的身体就算不是刀枪不入,也算得上是铜皮铁骨了,在她指下却异常敏感,只是轻轻一碰,就微微发颤。 谢陟厘只觉得指下的肌肤烫得惊人,且将他胸前的鲜血拭净之后,结实的胸膛依然隐隐泛红,仿佛是从血里透出来的红。 她整只手掌覆上去,再次确认了,确实是烫得不行。 “大将军,你……”谢陟厘正想问他觉得怎么样,手便要去试他的额温,哪知她的手刚抬起来,就被风煊抓住了手腕。 他抓的力气不小,她的手腕便是落进了铁钳里一般,抬头只见风煊脸色涨红,眸子黑得惊人,呼吸明显急促,像是在喘息。 风煊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松开她的手,吃力道:“让……让曹大夫来。” “为什么?”谢陟厘愕然,“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没有不好,是你太好了。 好到让人心猿意马。 风煊一宿大战,片刻未合眼,如今正是自制力最为薄弱的时候。 她的手抚着他的胸膛,气息缠绕在他的鼻尖,就算是得道高人也不一定把持得住,更何况他对她本就说不上清心寡欲。 “让曹大夫来。”风煊重复了一遍,微微平复一下声音里带上的喘息之意,道,“你累了一夜,回去睡一觉,明日我让人送你回云川城。” 谢陟厘一惊,她以为经此一战,他已经同意她留下来了。 “我、我能不回去吗?我想留下来,这么多伤兵,军中正需要人手。而且,而且我不怕的,我也可以杀人的……” “……” 风煊心说你声音别抖得这么厉害我还能相信两分。 他原本以为,以她的兔子胆,真见识了腥风血雨,定然会吓得魂不守舍,只想赶快离开。 但又一想,她若当真是怕,在帐篷里就已经吓得簌簌发抖了,哪里敢用箭刺人,更别提给他送枪。 平时看着胆子比谁都小,连一句大声话都不敢说,枪林箭雨之前,却是勇往直前,丝毫不让。 风煊永远不会忘记她策马奔向他的那一幕。 “你不能留下。”风煊深深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即使是我也不一定能处处都护住你。” 谢陟厘一时语滞,昨夜风煊救了她两次,两次都让他自己身陷险境,底气便顿时不足了。 她低下头,低声道:“那您……您就别管我了,您是要带领大军打赢北狄的,不可能护住军中每一个人。” 是的,统帅的目标永远是最终的胜利,不可能护得住每一个人。 但你不是“每一个人”,你是唯一的阿厘。 你继续留在这里,会影响最终的战局。 因为,我永远做不到不管你。 “好好休息,明日出发。”风煊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沉稳坚定,仿佛落地生根,不容反驳,“还有,你现在就回去睡觉,让曹大夫来——”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谢陟厘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的衣领褪到了臂上,衣袖在腕间层层叠叠,堆作一团。 谢陟厘便是捏着这一团,轻轻扯了扯:“你就让我留下来吧,我真的不想走。” 她说着,大起胆子,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 “求你了,阿煊……” 第58章 我可以留下来了吗? 谢陟厘想过了, 风煊似乎对“阿煊”这两个字情有独钟,大约是因为他是北疆第一人,没有人敢唤他这个名字。 就算是她, 也是在一脚踏进鬼门关的时候, 脑子全懵的状态下才喊得出来。 人大约就是这样吧, 越是得不到什么就越想要什么。 果然她这一声一唤出来,便见风煊的眸子深得无边无际,好像能让人整个地陷进去。 -- 第121页 他的呼吸也更加急促,双唇微微翕动, 一个“好”字显然便要脱口而出。 但谢陟厘的脸色却瞬间变了——他似发热得厉害, 殷红鲜红从才拭净的伤口渗出来,看得人触目惊心。 谢陟厘当即把什么都抛在了脑后, 立即给他止血、换药,动作飞快, 一气呵成, 裹好了纱布才松了一口气,继续期待地看着风煊, 盼他把方才那个“好”字吐出来。 然而风煊似是换了一个人,方才在眼中汹涌的情愫不见了, 呼吸也趋于稳定, 这一刻的风煊重新变成了无坚不催无懈可击的大将军,他的声音十分沉静:“你去歇息吧。” 谢陟厘:“……” 怎么才短短一会儿的功夫他就翻了脸? 方才明明眼看就要答应的! 军令如山, 不得不从。 第二天, 谢陟厘无奈地收拾起自己头一天才散开的包袱, 在曹大夫和惠姐的陪同下,十分失望地牵着威风离开。 负责护送她返回的严锋比她还要失望。 两个人凄凉地对望一阵,严锋沉重地叹了口气:“走吧。把你送到苦儿坎我就能回来了, 但愿还能赶得上捞点军功。” 大央赎罪的法子有两种,一是用钱,二是用军功,谢陟厘知道他是想立军功为救安知意。 “对不起住了。”谢陟厘默默道。 严锋无言。 曹大夫和惠姐把谢陟厘送到了辕门,叮咛她路上小心。 路山成也送严锋到此,交代他早去早回。 谢陟厘一面与他们道别,一面不由自主,回头望了望大帐方向。 一队巡逻的兵士走过,大帐内一片寂然,连帐帘都没有动一下。 昨日那个把她在怀里问她怕不怕的风煊,好像只是她的一个错觉。 谢陟厘无声地叹了口气,翻身上马,和严锋一起出了大营,百十人的队伍跟随在他们身后。 正值午后,北狄人又把马带出来洗澡,河水上游一片人声马嘶,十分闹腾。 谢陟厘瞧着那些高大壮硕的北狄马,忽然心中一动,问道:“我们能过去看看吗?” 严锋有气无力:“姐,咱能不想一出是一出吗?现在除了把你送回去,我什么都不会干。” 谢陟厘打马随他走出几步,还是不甘心,道:“我只看一眼,一眼就成。” 严锋翻着白眼不肯,谢陟厘一时也很难把想法说清楚,想着只需要确认一眼便成,她道:“那便请你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 在严锋大惊的眼神中,谢陟厘打马便向河边飞驰而去。 北狄兵洗马之际,北疆兵士不乏有气不过想来放几记冷箭的,但河面虽不深却颇为宽阔,彼此都在对方的射程之外,除了往河心白白浪费箭矢,什么用也没有,渐渐地便没人去管了。 此时谢陟厘一人打马过来,威风不算高头大马,却是轻盈矫健。谢陟厘个头又小,人又轻,威风踏水而过,跑得像是要飞起来一般。 “谢陟厘!”严锋睚眦欲裂,“祖宗,你给我回来!” “你别过来!”谢陟厘回头朝他叫道。 战场上人人神经紧张,她单枪匹马,北狄人不一定会拿她当回事,但若是严锋带着人追过来,战事便要一触即发了。 严锋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可这位主是主子心尖上的人,就这么眼睁睁让她一个人直奔龙潭虎穴,他还要不要混了? 正犹豫间只听得身后马蹄声响,追光从他身边一掠而过,快逾闪电。 北狄人见只有一人,马小人小的,倒真没有将谢陟厘放在眼里,还对着她哄笑起来,做出些轻侮的姿势。 但很快他们便如临大敌,纷纷发出呼喝声,翻身上马,拔出了兵器。 谢陟厘一惊,回头。 追光就在她的身后,宛如一条出海的黑色蛟龙,马背上的风煊手持一杆铁枪,全身被甲,眉目森冷。 他两腿一挟马肚,追光越过威风,迎上北狄兵。 威风今年三岁,正是一匹马最为好奇好强的时候,一见有马超过自己,便下意识要加速,却被谢陟厘紧紧地勒住了缰绳。 这个时候不能再进了。 她立刻掉转马头,但这边严锋已经骂骂咧咧带着人冲了过来,跟在严锋一队人身后则是路山成率领的骑兵。 谢陟厘一时间进退不得,两边遭受夹击,就在这时,风煊一把抓住她肩膀,把她从威风背上拎到了自己身后,只交代了两个字:“抱紧。” 声音不大,气息不乱,透着他惯有的低沉。 大约是他的镇定感染了她,她的慌张竟也慢慢淡去,好几次北狄的刀口快要斩到她的身上,都被风煊一枪挑开,随即风煊在手在她脑袋上一按:“靠着!” 到处是杀声、喊声,还伴着马踏过的水声,混乱一片,谢陟厘的手紧紧的抱着风煊的腰身,脸贴在风煊的背脊上,只觉得忽然间刀光剑影都变得遥远,天地间好像只剩下这么一方宽阔坚实的背脊,她可以一直靠在上头,直至地老天荒。 有鲜血溅上风煊的面颊,她拿袖子垫着手,给他擦擦干净,动作细致轻柔,眼神宁定得仿佛身在西角城安静的小院中。 真是个不怕死的! 风煊忍不住恨恨地想。 河水深及马肚,绝不是合适的战场,这场战事来得突然又荒谬,两边都迅速往河里投入大量的援兵,一时间几乎要堵塞河道,彼此都讨不了好,不久之后便各自鸣镝收兵。 -- 第122页 风煊回到大帐摘了头盔,他全身都湿了,一半是汗湿的,一半是被河水打湿的,谢陟厘乖巧地上前为他卸甲,然后就见他衣襟上透出血色——他的伤口简直是被诅咒了,永远都在裂开。 而她大概就是那个诅咒。 风煊瞪着她,眸子里全是怒火:“谢陟厘,你不要命了吗?!” 谢陟厘“扑通”一声就在他面前跪了下去:“大将军,对不起……” 风煊看不得她跪,更怒了,一把把她扯了起来:“起来!” 他的力气大,谢陟厘轻飘飘的,全然身不由己,给他带得一时站不稳,扑到了他胸前。 虽然谢陟厘站稳之后便离开,但这一个瞬间,他切切实实地抱到了她,她整个人都投入了他的怀抱里,胸中熊熊的火气陡然间就灭下去大半,另外一小半也在看见她两眼含泪之后彻底消失了。 “我、我只是想去看看马,” 谢陟厘泫然欲泣,她算准了的,待到看清马便回头,那点距离足够威风带着她逃脱,北狄人也未必会放马追她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兵。 可她万万没想到风煊会来,还来得这么快,就好像他一直在注意着她的动向一般。 风煊咬牙:“你可知你冒了多大的险?就为了看马?!” 谢陟厘心说冒险自然是冒了一些的,但好歹有收获,她拾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道:“大将军,他们的马没有骟。” 她的袖子上还沾着血,这么一抹,把自己抹成了一个小花脸,风煊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命也不要,就为了看马有没有骟?!” 大央军中用骟马,是因为骟过的公马虽然攻击力与野性会下降,但性情温顺,更易被驯服。 大央产马的地方不多,许多士兵是入伍之后才第一次骑马,自然是温驯的骟马更好磨合。 而北狄人自小便长在马背上,人和马如手足般同生同长,对马匹的习性早就磨合得彻底,马匹不定会经过骟割。 未骟的公马还能保持猛力,冲锋之际锐不可挡,北狄骑兵所向披靡。 但保有了长处,必然也同时保有了弱势。 谢陟厘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风煊,风煊对马匹习性的了解仅限于追光,并不能确定她这主意是否凑效。 “让我试试吧。”谢陟里抓住他的衣袖,“万一成了呢?” 她说着,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希冀,“万一成了,你能让我留下来吗?” 风煊面无表情,以衣袖拭去她脸上方才蹭上去的血痕。 当时在乱战之中,她的手碰上他的脸,她永远不知道他心中有多惊动——既惊且乱且惧。 在战场死得最快的有两种人。 一种是贪生怕死,永远只想退缩的人。 还有一种是不畏生死,永远冲在最前面的人。 他万万没有想到,谢陟厘竟然会是后者。 * 两军隔河相望,陷入了短暂的平静。 半个月后的一天,北狄人照旧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来上游洗马,但和往常不一样的是,北疆的大营里也牵了许多马匹出来。 北狄人看着这些马发出了大声的嘲笑,他们一向知道北疆人的马有多差劲,但没想到此时牵出来的这批比北疆人平时骑的那些还要矮小,看腿脚就知道跑不快,和他们这些矫健的公马简直是天差地别。 只是不知为何,原来舒舒服服地洗着澡的公马们,忽然像是嗅到了什么气息,一个个打起了响鼻,甩着尾巴,站立不安的样子。 对面那批成色不佳的马匹们大约是自惭形秽,下水没多久,就魂不守舍地想往岸上走。 那些马匹们一离开河水,公马们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疯,甩开主人便向着对岸冲去。 “回来!” 北狄人呼喊诅骂,可平时一声呼哨就能召唤的忠实伙伴此时却是充耳不闻,马蹄踏破河水,以比冲锋时还要迅猛的速度冲向了对岸。 “是母马!”不知是哪个人最先发现的,惊恐地喊了出来,“那是一群母马!” 北疆大营里,小马驹嗷嗷待哺,叫声惹得母马们归心似箭,母马们身后,公马们热情如火,死追不放,一匹不漏地全冲进了北疆大营。 北狄人痛失爱马,有几人想往前冲,北疆辕门处冲出一队弓箭手,箭雨齐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没有人再敢往前。 谢陟厘站在望楼上,看着数百匹精壮的北狄公马乖乖入营,脸上露出了笑容。 惠姐说得没错。 男人抗拒不了女人。 公马也抗拒不了母马。 风煊站在她的身边。 那一日,他便是站在这座望楼上看着她离营,看着她冲进河中。 这一日,他则是看着她为大央带来数百匹北狄种马。 要不了多久,大央的马场将有一大批良马在诞生,北狄骑兵一家独大的神话从此将会被改写。 “成了!”谢陟厘欢喜地转身,眉眼含笑地看着他,“大将军,我可以留下来了吗?” 第59章 心如铁石 路山成和严锋站辕门不远处, 仰头看着望楼。 “这么大份功劳,谢姑娘可该留下来了吧?”严锋则一脸紧张,双手合什, 默默求佛祖保佑谢陟厘不用离营, 这样他便省得来回跑。 完了拿手肘撞撞路山成:“赌一个?” -- 第123页 “赌。”路山成道, “谁输了谁脱光了绕军营跑一圈。” 严锋赌了,但瞧着路山成兴致不高,便问他怎么了。 “你没发现主子不对劲么?”路山成道,“主子向来事事以军务为先, 军中正值用人之际, 这谢陟厘虽然讨厌,可也还派得上用场, 主子却非要把她送走,这算是怎么回事?” 严锋看了他一眼, 摇头叹道:“小子, 你还是太年轻。” 路山成抬脚就踹过去:“你跟我同年好不好?” “同年又怎样?你还不是个愣小子?”严锋叹了口气,“将心比心, 若是安姑娘在这里,我也是无论如何都想把她送回去的。” 路山成一听这种事情就头大, 果然天下红颜皆祸水, 搞得一个两个都不对劲。 他道:“你是你,主子是主子。你一个郎将, 一家吃饱全家不愁, 怎么作妖都成。主子身位权重, 京里那位早就虎视眈眈了,这会儿陛下在位,良妃娘娘还能说得上话, 但就陛下那身子骨,早被酒色掏空了,还能撑几年?到时候若没有正经大族撑腰,主子的日子可不好过。” 路山成的家门虽已没落,到底是曾经顶盛过的,于这方面看得比严锋要深远得多。 皇子们的婚事不是单纯是婚事,而是政治筹码。 主子眼下未婚,是京中大族眼中的香饽饽,只要主子愿意,便可以从最有权势的人家娶一位贵女,从此获得大族助力,未来就算陛下驾崩,新皇也不敢轻易动他,这才能站稳脚跟。 也正是因此,路山成才处处看谢陟厘不惯,觉得都是谢陟厘用狐媚手段迷住了主子,害主子步入歧途。 这会路山成也说不清自己看到谢陟厘留和走,哪一个会让他高兴一点。 若是留,那完蛋,又是朝夕相对,谢妖女有无穷的机会勾引主子,主子清白恐怕难保。 若是走,主子就更没救了…… 没等路山成纠结出个结果,谢陟厘从望楼上下来了。 严锋连忙迎上去,瞧了瞧风煊还在望楼上面,问:“怎么样?” 路山成人虽未过去,耳朵也支楞了起来。 “严将军,对不起。”谢陟厘看着严锋,笑得十分勉强,“大将军还是没答应。” 不单是没答应,语气还特别绝决。 风煊的原话是:“想都不要想。”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十分肃然到了极点,仿佛她单是动一动这样的念头都罪无可恕。 他身上的铠甲反射着日头映出来的寒光,这点寒光仿佛映进了他的眸子里,让他整个人冷如玄冰,肃杀之气逼人而来,让谢陟厘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谢陟厘问出自己是不是可以留下来的时候,脸上是带笑的。一来是因为不费一兵一卒就夺得了北狄的战马,二来是因为,她想他现在应该会很高兴。 可没想到他竟是这副神情,让她十分疑惑。 她真的看不懂风煊。 有时候,她觉得他待她有如父兄般宽厚温柔,有时候,又如师长般严厉,还有些时候,便像是对敌人一般无情。 比如现在。 谢陟厘没有再多说,只轻轻应了个“是”字,转身下了望楼。 下楼的时候眼眶有点胀涩,她用了点力气把眼泪憋回去,自己开解自己:她只是一介医女,自然是上峰说留便留,说走便走,原本就没有她多话的余地。是她自作聪明,自以为在这里多留些日子,木已成舟,风煊便也不好再让她走。 而今才明白,大将军心如铁石,哪里是她一名小小医女能左右的? * 谢陟厘性子随和,一向很能随遇而安,便是有天大的难处,也能一日一日把日子过下去。 照往常的经验,烦恼一旦化在一日三餐里,便能被分得细细碎碎的,随着日子逐渐淡去,不足为虑。 可这一回,往常的经验不管用了,离开大营好几天了,谢陟厘的眼前还总是能看到风煊那张冷冰冰的面孔。 心口便像是一直堵着好大一块块,愣是解不开,切不碎,忘不了。 “唉。” 她下意识地叹出了一口气,和严锋的叹息撞在了一起。 两个人也算是天涯沦落人,相视一眼,各自再长叹了一口。 离开了草原之后,周遭黄沙漫漫,无论什么时候抬头,看见的都是相同的单调景色,让人觉得好像永远也走不出这片地方。 于是便让人越发沉闷起来。 也许正是因为这沉闷,所以才她总是忘不了吧? 她甚至破天荒地开始想起了未来。 连宅子都置好了,风煊想必是不会再让她留在军中了,小羽自然也要接回来。 按说他们姐弟俩原本一贫如洗,而今却有宅子有铺子,也算得上是得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换作旁人只怕开心还来不及。 可谢陟厘非但不觉得开心,甚至还在想,他既然这么讨厌她,她又何必收着他送的东西?索性把宅子还给他,她带着小羽回西角城,重新过回原来的日子,多好。 自然,也就是气头上这么想一想,小羽能跟着那样的名士,将来定有一番大好前程,她回到西角城当一个小小兽医甚好,可她怎能毁去小羽的希望与人生? 如此这般,越想越乱,不由又是叹息连连。 到了第七天的时候,无边荒芜的景象终于出现了一点变化——前方有一道小黑点渐行渐近,是道人影。 -- 第124页 这一带都是沙漠,并无人居住,严锋是为了速去速回才抄了这条近道,那也是因为人多势重,水粮都充足,才敢走上这条道。 而这人没有同伴,多半是迷路了。 严锋看了一眼并不打算理会,谢陟厘却眯起眼睛细瞧了瞧:“不对,那好像是咱们的兵士。” 严锋这才勒住缰绳,派了两名兵士去把人带过来。 那人果然是北疆兵士,只是双唇干裂,人已经有些恍惚,谢陟厘喂了他一些水,再以银针扎了扎人中,那人才缓过气来。 “严将军,求您快去救救我们程将军,我们在路上遇到了索文部族的人,程将军已经受伤了!” 左路军和大军一起出发,按说应该已经和右路军一样抵达了古纳的大后方,但大军却迟迟没有收到消息,没想到竟是在此处遇了北狄人。 索文部族是北狄十八部族中的一支,族中个个擅射,在云川城外死在风煊枪下的索文措便是该族的族长,曾经极得古纳信任,是古纳的左膀右臂,据说古纳还打算把亲妹妹嫁给索文措,整个索文部族在北狄的地位也是随之水涨船高。 不过随着索文措战死,索文部族后继乏人,又逢去年年底古纳战败而归,北狄各部族经历了一番内斗,失去头狼的索文部族显然是被逐出了水草丰美的中心地域,开始往别处迁徙,不想却在途中遇到了北疆军的部队。 双方激战已有数日,互相劫杀对方的信使,试图阻挠对方的援兵,这名兵士是经历了九死一生才逃出来报讯。 严锋眸子里光芒闪动。 若回大营搬救兵,一来一回还得十几天,而他此时手里有两百余人,个个养精蓄锐,对上恶战多日的疲兵,胜算虽不能说是十拿九稳,一场功劳当真是近在咫尺。 他立即道:“救急如救火,再回头搬救兵是来不及了,谢姑娘,你是跟我一起走,还是我留些人手给你,让你在这里等待援兵?” 谢陟厘心道他手下本来只有两百来人,再分点给她岂不是愈发少得可怜?再说她身为医者,既然有人受伤,她便责无旁贷。 她道:“一道去。” “好!”严锋十分激赏,“不愧是主子看上的人!” “……” 从前谢陟厘听到这种话只当是误会,可这会儿正戳中她心中的疑窦,倒有几分不自在,低声道:“……不要乱说。” 严锋派出两名兵士回大营报讯,然后命那名左路兵士带路,沿路留下记号。 两日后的傍晚,一行人越过一片黄沙,便看听到了杀声。 严锋带着人冲上沙丘,挥起刀,扬声道:“兄弟们,一场大功就在眼前,此时不上更待何时?杀光狄狗,救下同袍!” “杀光狄狗,救下同袍!” 他们来得正是时候。就算是谢陟厘不通战事,也看得出来左路军处于下风,被索文部族围在当中,部族战士打马绕着左路军来回奔跑,手里高高地舞着刀,发出吆喝之声。 旁边甚至有人敲起了羯鼓,像是已然将左路军看成了即将收入囊中的战俘。 那位程将军名叫程商,当初就是他带着谢陟厘去将军府。只是,那时谦和有礼的将领在此时断了一臂,半身是血,带着残部被围困当中,满面悲愤凄凉,犹如困兽。 突如其来的喊杀声打破了眼下的局面,暮色四合,黄沙滚滚,喊声震天,索文部族的人也不知道来者有多少人,只知道是北疆援军,顿时阵脚大乱。 程商到底是一位能够独挡一面的主将,趁机便领兵反攻,内外交击之下,索文部族死伤惨重,暂时后退。 谢陟厘只见索文部族中有一位女将,身穿烈火般的红衣,红色纱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宝光灼灼的眼睛,手持一根长鞭,似是杀得兴起,不肯后撤,被左右的人强行带着撤去了。 谢陟厘连忙上前,打开医箱准备给程商包扎伤口。 程商却是一惊。他年岁颇长,从风煊让出将军府主位,便知道风煊对谢陟厘有多爱重,绝不会将她派在援兵之列,再一看人数,心中便知道他们一行原本绝非为驰援而来。 “不好。”程商道,“我们不能给他们一丝喘息之机,否则等他们发觉我们人少,必然会杀回来。” 严锋本身走的就是穷追猛打的路子,程商的主意正对他的脾气,两人一拍即合,为壮声势,但凡骑得动马的全部上马,向着索文部族追杀而去。 * 数日后,烈焰军大营。 “主子!”路山成大踏步进了大帐,“古纳有异动!” 古纳上次袭营失败,又失了数百匹战马,士气一下子萎顿不少,这些日子两军隔岸相峙,甚是安静。 风煊登上望楼,果见北狄大营后方烟尘滚滚,有部队朝西而去,人数还不少。 当先一人骑的是一匹红鬃烈马,异常显眼,竟然是古纳。 古纳离营了? 风煊放下手中的千里镜,沉吟。 那个方向……倒似是左路军的行军路线,难道古纳的人发现了左路军的行踪? “报——” 两匹快马直奔望楼下,马背上的兵士滚鞍落马,风煊认得这两人,他们原该在随严锋一起护送谢陟厘回北疆的队伍中。 风煊心头一跳,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阿厘…… -- 第125页 想到她,脑海里映出来的便是那一日她下楼的背影。 她的背影纤瘦,脚步十分安静。她总是这样静静的,连生气都静得很。 风煊知道她心里不好受,可他若是不狠心一些,脸上哪怕露出一丝柔软,只怕她就要拉住他的衣袖,再怯怯地唤他一声“阿煊”……他可招架不住。 送她走是为护她周全,可此时……难道出什么事了? 路山成只见风煊脸色大变,下望楼的时候步子迈得又大又快,简直像是恨不能直接跳下去。 路山成心道肯定是出了大事,连忙跟上。 “大将军……” 那两名兵士便将严锋如何在路上遇到求援使者,左路军如何遇上索文部族,以及严锋如何吩咐的一一禀明。 风煊心中一沉:“他带着所有人去驰援程商?谢医女呢?” “谢医女随军一起去了。” 两名士兵昼夜赶路,将七天的路程缩短至三天,体力已是到了极限,答完这一句,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风煊命人将两人送去医护营,眉头紧皱。 “难怪古纳离营,定然也是收到了消息,去救索文部族!”路山成说着,疑惑道,“只是索文措死后,索文部族便跌出了十八部族之外,古纳为什么要亲自去?”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个,路山成抱拳行礼,“主子,只要您一声令下,我愿领本部人马,前去驰援!” “不。” 风煊盯着西面,那里看上去绿草连天,天蓝如玉,平静优美得如同画卷,丝毫看不出更远一点的地方正有一场生死血战。 风煊的眼中暗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我亲自去。” 第60章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谢陟厘真正尝到了随军的滋味。 兵士们不断出现伤亡, 却没有时间停下来养伤,只能简单包扎一下重新上阵。 医箱里的药早就用完了,若是在草原, 还能就地取材, 偏偏这里是荒漠, 只能寻到一些止血和止泻的石粉。 没有空抱怨,也没有空发愁,每时每刻脑里想的、手上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尽可能包扎更多的伤口, 尽可能止住更多的血, 尽可能留住更多的性命。 谢陟厘每对一位停止呼吸的兵士摇头,伤兵便将其埋葬, 从此人世少了一位儿子或丈夫,沙土中则多了一具葬身异乡的尸首。 谢陟厘的心情异常沉重。 无法行动的伤兵被挪到了远离战场的山壁后。 说是山, 其实只是一块被风蚀殆尽的山石, 勉强能形成一道凹洞暂避风沙。 “为什么不接着跑……”谢陟厘喃喃。 索文部族的的马好,一路向前, 终能把左路军甩下,这样, 两边都不会再有人死伤了。 “再往前就是兹漠了。”一名年长的伤兵道, “那里的流沙会吃人,他们不敢再跑了。” 兹漠?! 谢陟厘猛然抬头:“就在这里?!” 她起身便想去看一看, 才探出头便被伤兵拉住了衣袖:“谢大夫小心, 谁也不知道北狄狗的援兵什么时候来, 千万别给他们发现。” 谢陟厘望着那片方向,好一会儿才缩回来。 那一片望过去是沉静的沙漠,和周遭并没有任何不同, 像是一张温柔的黄毯子,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凶险。 师父……就在那儿。 只要等他们打完,她就可以去找师父,带师父回家。 忽地,方才那名老兵把耳朵贴在了地下,“有人来了,还不少,可能是援兵。” 山石背后顿时一片宁静,哪怕疼得再厉害的伤兵都停止了申吟,谢陟厘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 ——是哪边的援兵? 答案很快就来了,一面北狄王旗出现在沙丘上,随后便是古纳的红鬃烈马,只在沙丘停了片刻,便兵分两路向着战场包抄而来。 “!”谢陟厘心头只有两个字——完了。 古纳率大军前来,她刚救好的这些伤兵,一个也逃不掉。包括她自己。 然而就在这时,另一边的沙丘上出现了一面军旗。 玄底,红纹,金边。 旗帜当中,赤红焰火仿佛要燃烧起来。 烈焰军! “大将军!” 伤兵们热泪盈眶,声音哽咽。 谢陟厘也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尤其是看到烈焰旗下,风煊一身雪亮明光铠,手持铁枪,骑着追光如风一般席卷而下,身后的大军源源不断地分成两路,如长龙一般直追着古纳身后咬过去。 烈焰军与北狄军自遭遇以来,因两边各怀心思,还从未有过正面大战,谁也没有想到,两国最大的一场战役会在这里发生。 这片黄沙大约自开天劈地以来都没有涌入过这么多人,杀声震天,尘嚣日上,这一战直杀得昏天黑天,一直持续到第二天黄昏。 谢陟厘累至筋疲力尽,听得鸣镝之声,知道这是在收兵。 总算打完了,她起身想去问问战果如何,脑袋却晕了晕,腿一软,跌坐在沙地上。 “你太累了。”随大军而来的曹大夫轻轻拍拍她的肩,“歇一会儿吧。” 谢陟厘恍惚想起自己好像是有两天没合眼了,想到有风煊率领大军在,全身骨骼都像是发出一声叹息,全体松懈下来,软绵绵只想找个地方靠着睡死过去。 -- 第126页 迷迷糊糊间,隐约听得身边有人说话。 声音隔着一层睡意,像是透过水面传来,显得遥远而含糊,只零星听进只言片语: “大将军……” “找不到……” “不知道……” “这可如何是好……” “难道是……” “不,不会的……” 谢陟厘用力掐了自己一下,自沉沉的睡意中睁开了眼睛:“大将军怎么了?” 曹大夫正在和旁边的军医说话,闻言低声道:“战场上寻不见大将军——” 谢陟厘猛地站了起来。 “你莫要着急,这事暂且还不能让人知道,免得动摇军心,几位将军已经带着人去找了。” 谢陟厘点头:“好,我知道了。我悄悄找。” 曹大夫看她神情镇定,便放了心:“大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你莫要太担心。” 谢陟厘也觉得自己很镇定,听闻此言还清晰地“嗯”了一声,但一离开山石背后,膝盖便突然发软,跪进了沙子里。 天色近黄昏,沙粒上还残留着日头晒出来的余温,隔着衣裳也灼人得很。 她想爬起来,双腿却不听话,仿佛自膝盖以下已经失去了知觉。 旁边似乎有人扶了她一把,她的脑子里嗡嗡响,也没瞧清是谁,起身之后便向战场跑去。 战场一片狼藉,大军分两端驻扎,各自的兵士都在从战场往这边抬回自己的同袍。 战场上死伤无数,人叠着马,马叠着人。沙子吸饱了血,片片殷红,残阳也如血,天地都像是被谁用鲜血涂抹过一遍,变成了一座鲜活地狱。 谢陟厘的腿发软,手也发软,脑子浑浑噩噩。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死人,在死人堆里翻过一张张脸,每一张都害怕是风煊。 “阿煊……” “阿煊……” “阿煊……” 起先只是在心中念着这个名字,再不自觉地喃喃出口,她不敢大声喊,只能低低地唤:“阿煊……” 太阳也似是被鲜血染红了,好像被什么东西拖拽着,不可阻挡地朝着天际沉下去,风变大起来,开始带上了寒意。 “阿煊……” 谢陟厘两只手上全是血,恍惚觉得自己在做噩梦。 只有在最深的噩梦里,她才会身处血海,并且试图在血海里打捞起那个人。 “阿厘……” 风里传来了飘忽地声音。 谢陟厘刹那间定住了,疑心是自己的幻觉,再次喊了一声:“阿煊,是你吗?你在哪儿?” “阿厘……”声音飘忽而微弱,但切切实实,就在附近。 “再叫我一声,再叫我一声,”谢陟厘喃喃,“你再叫我一声。” 风中久久没有传来声音,但前方不远处,一具靠在胡杨树上的尸首忽然滑下来,露出人靠在树底下的人。 风煊!!! 谢陟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风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大,她觉得自己随时会被吹得像风筝那样飘飞起来,中间被绊倒了好几次,跌跌撞撞终于到了他面前。 风煊的头盔已经不见,劲风吹散他的发丝,额角滑下鲜血,沿着脸颊一直渗进脖颈里。 整个人靠在树杆上,夕阳在落下去之前投下最后一抹艳红,他整个人都像是浸在无形的血水里,惨烈肃杀,恍如上古战神。 只有一双眸子,异常温柔,仿佛看到她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便足以欣慰,谢陟厘在里面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谢陟厘在他的身前跪下来,双手颤抖着伸向他的胸口,锁子甲在那儿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地往外流。 她怀里带着金创药和纱布,一面伸手去解他的铠甲,手刚刚碰上,便给风煊握住。 风煊的手上沾着血,她的手上也是,两只带血的手握在一处,掌心底下透出异样的暖意。 这不是他第一次握住谢陟厘的手,却是谢陟厘第一次想反握回去。 只是她的手才微微一动,风煊的另一只手便落在了她的肩上,将她揽进了怀里,声音低沉至极:“别哭了,死不了。” 她哭了吗? 谢陟厘自己都没察觉,只觉得视线一时模糊,又一时清晰,整个人抖得不像话。 他的肩膀宽阔,靠在他的怀里,连风都挡住了,仿佛自成一个安乐的小小世界,永远风雨不侵。 此时的风已经越来越大,颇有些飞沙走石的架势,谢陟厘抬起头来想为他处理伤口,却又被他按着后脑勺揽了回去。 “等一等……”风煊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来的时候,差点儿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谢陟厘的鼻子一下子酸了,这次终于感觉到了泪水在眼眶中汇聚,变成一大颗滚落下来。 我也差点儿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忽地,眼角余光只见不远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转即便发现那是一截刀刃,一个人自尸堆中站了起来,浑身浴血,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狞笑:“风煊,你命大得很,这样都还没死。” 风煊缓缓推开谢陟厘,手抓住了枪杆,淡淡道:“你也一样。” “抱歉得很,打扰二位诉衷肠了。”古纳道,“不过你们可以去地下做一对亡命鸳鸯,慢慢诉!” 他的刀随着话音一起落下,风煊手里的枪迎上去,同时发出一声爆喝:“跑!” -- 第127页 谢陟厘知道那个字是对她说的,但她不仅没跑,反而弯腰拾起一把刀,照着古纳砍过去。 她看出来了,古纳身的伤不比风煊轻,同样也是强弩之末。 古纳的刀被风煊架住,受伤的身体一时来不及变招,也闪躲不及,一时间竟像成了个桩子专等着谢陟厘来砍。 只是谢陟厘的刀锋还没未碰古纳,就见古纳脸上浮现了一丝奇特的笑容,然后只觉腕上一紧,刺痛随之而来,整个人被扯飞出去,倒在风煊身旁。 扯飞她的是一根蛇一般的鞭子,鞭子握在一名红衣女子手里,正是索文部族中的那位。 “二对二,公平得很。”那女子冷冷道,“哥哥,快杀了他,为索文措报仇!” “来人!”谢陟厘大声喊道,“快来人,大将军在这里——” 她喊到这里顿住,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四下里狂风大作,沙尘滚滚,遮天蔽日,巨大的风声中,漫天沙粒被大风裹挟,席卷了整片战场。 古纳惊呼:“妈的,沙尘暴!” 风沙袭来,谢陟厘只觉风煊握住了她的手腕,拉起她便跑。 她知道他的伤势,跟上他的步伐,努力想给他一点支撑。 “站住!” 那女子挥鞭追了过来,“风煊,你杀了索文措,今天不把命留下,我绝不放你走!” 风煊抬枪便挡,鞭梢绕住了枪杆,风煊一发力便要将她的鞭子扯得脱手,身体却蓦然一震,牵动伤口,吐出一口血来。 此时沙尘反而成了保护伞,谢陟厘拿肩膀抵住风煊,带着他向前走去,只要走上几步,那两兄妹便再也看不见他们。 可还没踏上几步,她忽然脚下一软。 原以为是像前面那样脱力所致,正要爬起来的时候才发觉双足竟是止不住地往下陷。 风煊比她重,陷得比她还要快些。 “别动,”风煊低声道,“越动陷得越快……” 谢陟厘知道这是什么了…… 这便是兹漠吃人不吐骨头的,流沙。 第61章 上苍待我算不薄了 谢陟厘整个人都在往下沉, 在惊恐中拼命想要挣扎,可越是挣扎便陷得越厉害。 她吓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最后一丝理智让她死死地咬住唇, 不让一丝惊呼逸出喉咙。 狂风呼啸, 尘沙漫天, 五步之外便连人影都瞧不见。但古纳兄妹定然就在附近搜索,鞭子与刀像是躲在暗中狩猎的野兽,绝对不能让他们听见。 风煊的脸色比谢陟厘更加苍白,谢陟厘注意到他胸前的伤口血如泉涌, 滴进黄沙之中, 转眼就被吸了个干净。 他本就伤得极重,还带伤与古纳兄妹动手, 换作常人绝受不了这样的剧痛,早已晕死过去。 但风煊除了脸色惨白之外, 看不出多少异样, 还能以极低的声音提醒谢陟厘:“别害怕。把身体放平,就像浮在水里一样, 越放松越好。” 谢陟厘不会水,不知道在水里是怎样的感觉, 但风煊的声音虽低, 一字字却极平稳,让她渐渐安下心来, 心中的慌乱减了大半, 慢慢学着风煊的样子向后仰躺。 下坠的速度果然稍稍减缓, 若是没有这遮天蔽日的沙尘,没有这缓缓下陷的流沙,两人看起来仿佛是仰躺在一处看星星。 “这里是兹漠边缘, ”风煊低低道,“旁边便是硬地,你看看你能抓住点什么,抓住了便能爬上去。” 谢陟厘伸出左手去摸索。 视线范围内有一株胡杨树的树桩,但距离在三尺开外,她极力伸手朝左手伸出手,身子一侧,顿时陷下去不少,流沙埋住了半边肩头。 谢陟厘惊得差点儿发出一声惊呼,风煊一把捂住她的嘴。 这动作显然扯到了他的伤口,他脸上显得极度压抑的神情,谢陟厘瞧见他喉头滑了头,大约是暗暗咽下去一口气。 然后才见,几步开外,风沙中有红衣一闪,古纳兄妹就在附近徘徊。 因着这番动作,两个了都往下陷了一点,谢陟厘只觉得底下的流沙似是活物,卷着舌头想把他们俩人往肚子里吞。 她的声音忍不住微微颤抖:“怎么办?太远了,什么也摸不着,除了沙子还是沙子。” “三尺开外有截树桩,是不是?” “是。” “能长树的地方便是硬地,只要回到那里便妥当了。” 这点谢陟厘自然知道,可四下里无依无傍,怎么回到那儿? 三尺的距离,哪怕是个孩子,几步之间也能轻轻松松跨过去,可现在对于两人来说,却像远在天涯,遥不可及。 谢陟厘不想让风煊费神担心,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发抖,一个念头从心中升起,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住她—— 要……死在这里了吗? “阿厘,”风煊的声音轻极了,仿佛一出口便被风吹散,“你不是想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定要你学医吗?” 谢陟厘脑子里有个清晰的声音告诉她,此时可不是闲聊的时机。 但风煊的脸苍白如雪,脸上的血迹浓重如火,一双眸子异常明亮,像是有鬼火在其中闪耀。 这样的风煊让谢陟厘想起那些重伤垂死的小兽,仅剩的生命力在短暂的一瞬间燃烧…… 不不不不,她在想什么?他是风煊,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他无数次踏进鬼门关,又无数次好端端走了出来,这次也一定可以。 -- 第128页 “在遇见你之前,我就梦见过你了。”风煊看着她,低低地道,眸子温柔得如梦如幻,声音也是。 “在梦里,箭矢如雨,你张开双臂挡我在我面前,想要保住我的性命。你曾说过你的梦想是入太医院,所以我便安排你去学医,报答你的恩情。” 谢陟厘愣住了。 ……所以,一直以来,他那些在她眼里没有来由、不可理解的所作所为,皆是因为,他在报恩? 谢陟厘忍不住道:“只是因为一场梦吗?” “庄周梦蝶,是耶非耶?” 风煊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眸子也有一丝迷濛,“也许此时才是我的一场梦境,但那又如何?我这一世认得了你,和你同吃过一张桌上的饭,同住过一个屋檐下,同看过一轮月,此时此地,你还在我身边,还能听我说这些话,我觉得上苍待我算不薄了。” 在那些背医书背得人仰马翻的日子里,谢陟厘也曾经想过,要是没有入伍就好了,所有的麻烦都省了,她就可以一直待在西角城的小院里,带着小羽,和威风霸道雄壮一起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但在这一刻,那些想法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深深地觉得,风煊的每一个字好像都是替她从心里说出来的。 波澜不惊的小日子是很好很好的,可辛苦学医,替他疗伤,随军出征,奔赴战场……每一桩每一件都让她觉得这一年好像抵得上过去十九年,异常充实,异常饱满。 那些一起看书的夜晚,那些一起共度的晨昏,那晚从枝头飘落的雪,那次在街头喝过的姜枣茶……像是一片片闪亮的金箔,让她在此时回望,发现自己的人生熠熠生辉。 她忽然镇定下来,不再发抖了。 因为觉得,老天爷待她也很不错啊。 虽然没有父母,但有师父师娘。 师父师娘虽然走了,但有小羽和威风它们陪她。 好比此刻,虽然身陷险境,生死当头,可风煊在身边。 而风煊在身边,就算是死,好像也没那么怕人了。 狂风暴戾,里头还裹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呼吸也十分困难。 谢陟厘不擅言辞,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只是解下臂上的攀膊,把衣袖放下来,一只衣袖挡住自己的脸,一只衣袖去挡风煊的,隔开风沙。 风煊只见她一双眼睛露在衣袖之外,漫天风沙似狂怒巨兽,想卷走地上的一切,拔开世上所有水分,让大地一片枯竭。 可她的眼中水意盎然,仿佛将整片江南烟雨都盛进了一对眸子里,湿润,柔亮,清丽,有无限温存。 两人靠得极近,肩并着肩,脸对着脸,若撇去这风沙与沙地,恍然便像是同床而眠。 “我们会死吗?” 谢陟厘小声问。 “不会。”风煊低声道,“一会儿你上去之后,记住不要出声,悄悄把自己埋进沙子里。他们不会在沙尘暴中久留,找不到你自然会离开。” 谢陟厘的眼睛顿时一亮:“你有法子脱身了?” “嗯。” 风煊的目光异常深邃,沾血的手抚上谢陟厘的面颊。 隔着一层衣袖,指尖无法触到她脸上的肌肤,但她能这么鲜活柔软地在他的面前,而非像上一世那般在他面前永远地合上眼睛,他便觉得,真好。 “你出去之后,传我之令,让严锋掌左路军,路山成掌右路军,程商掌中军,让他三人趁着古纳元气大伤,一口气吞下他在此地的人马,再直奔北狄王庭,为我大央消弥边疆祸患,保我大央万世太平。” “好。” 谢陟厘乖乖地答,答完才觉出好像不对。 为什么要她传令?大将军不能亲自下令吗? 为什么要程商掌中军?中军不是该由大将军掌吗? 但她没有机会问出来,因为风煊撕下她的一截衣袖,团了团塞进她嘴里。 谢陟厘:“!!!” 单是这么一个动作,就让风煊又陷下去几分。 谢陟厘急得瞪大了眼睛,风煊却不以为意,手抚在她的脸上,动作温柔到了极点。 他曾经想过,今后的日夜晨昏都与她一起度过,想象过春日的庭院她踮脚摘下树上的花朵,想象过下雪的时候她带着兜帽走过,风中雪中尽是她绽开的笑脸。 人生有很多美好的想象,而她是最美好的那一个。 风煊轻声道:“阿厘,记住,不许出声。” 谢陟厘摇头,完全顾不上这样大的动作幅度会让她加速下陷。 她抬手就要扯下嘴里的袖子,却被风煊按住了手。 风煊的手一直是暖的,被他握着的时候,就好像冬日靠近暖炉那么舒服。 可此刻她感觉到他的手是冰冷的,沾着血,带着沙,一只手握着她两只手腕,一只手伸到了她的腰下,托住了她的腰身。 不要…… 谢陟厘疯狂摇头,泪水无法遏止地涌出来。 不要,阿煊,不要—— 风煊的唇轻轻落在她的鬓角,吻到了泪水独有的咸味,他轻轻吻去她流不尽的泪水,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这么能哭?”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息,下一瞬,积蓄全身最后的力量,无视伤口剧烈的痛楚,全力把谢陟厘从流沙当中抛了出去。 这一拖之力不轻,她落下时只怕会有点疼。 -- 第129页 风煊想。 沙尘在空气狂卷,仿佛要把她留在空中。 风煊整个人朝流沙底下沉,最后一眼看到的,便是她身在半空的模样。 发丝与衣襟飘然齐飞,风吹散了她晶莹的泪珠。 他的阿厘,像个仙子一样。 谢陟厘重重地跌在沙地上,距离那棵胡杨树只有半步距离。 沙土坚实,撞得她背脊生疼,然而这时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那片流沙无声下陷,风煊整个人已经陷落,只余一只手心朝上,仿佛是以一种拈花的姿势,缓缓地沉入了流沙深处。 流沙表面异常平静,和附近的沙地并无半分区别,全然看不出它刚刚吞噬过一个人。 平静得好像一切只是谢陟厘的幻觉。 谢陟厘扯下了口中的衣袖,一声悲嚎已经到了舌尖,被硬生生咬牙忍住,唇上被咬出了深深牙印,沁出血来。 不,不,不可能。 他不可能会死,不可能! 她一定要把他救出来,一定可以! 她折下胡杨树的一根枯枝,向着流沙那边奔过去,把他挖出来也好,拉出来也好,她一定要把他弄出来。 她能在千军万马之中把他救出来,从流沙之中也一样可以! 她可以! 她疯了似地往前冲,眼看就要到流沙旁边,忽地腰上一紧,被一根鞭子紧紧勒住。 “原来在这儿呢。”一角红衣从沙尘中走了出来,古纳的妹妹左右看了看,“怎么只剩你一个?风煊呢?” 再一细瞧谢陟厘的脸,“哟,哭成这样,他不会是死了吧?” 谢陟厘悲伤激狂到了到极点,心里反而是一片冰凉雪亮,看着她冷冷道:“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东西,他扔下我跑了。” “哟,难怪这么伤心。”古纳的妹妹道,“他往哪儿跑了?” “那边。”谢陟厘随手指了一个方向。 腰上顿时一松,古纳的妹妹收回了鞭子,“确实,男人都这样——不过我哥哥是个例外。” 后面一句是对着谢陟厘身后说的,说的时候还带着笑容,“哥,风煊往东去了,我们快去找到他,趁他受伤要他命。” “萨珠,你莫要被她骗了。” 一把沾血的刀架在了谢陟厘脖颈上,古纳的声音低沉,“小姑娘,那一晚你不要命地给风煊送枪,风煊也不要命地想救你,怎么可能会把你扔下?快说实话,他在哪里?” 谢陟厘已是心急如焚,每多耽搁一刻,风煊就要多沉下去一分,多窒息一时。 莫说她现在没法子救风煊,就算有法子救,有这两人守在旁边,救上来风煊也没有活路。 “再不说,我的刀可不会怜香惜玉。” 古纳的刀锋贴近了一点,划破了谢陟厘的颈上的一点肌肤,留下一道细细的红痕。 他的刀锋抬起来一点,贴在谢陟厘脸上,“你说我要是在你这小脸蛋儿上划上那么几道,风煊还会不会这么喜欢你?” “不、不要!”谢陟厘颤声,“你别划我的脸,我说,我……我什么都说。” 古纳满意:“很好。” “你、你先把刀拿开。”谢陟厘道,“我……我害怕。” 古纳手里的刀没有动,萨珠倒是开口了:“哥,你别老吓女人,她又不会武,我们两个人在这儿呢,还怕她跑了不成?” “行,听我妹子的。” 古纳爽快地答应,移开了刀。 谢陟厘捂着脖颈,像是站不稳似地,朝流沙旁晃了两步。 萨珠以为谢陟厘想逃,立即上来捉住了谢陟厘的手:“我劝你少耍点心眼——” 萨珠说到这里顿住,因为谢陟厘在此时抬起头,目光清明雪亮,半点不似方才的怯弱悲伤。 然后萨珠的手便被谢陟厘死死攥住,萨珠还没反应过来,便给谢陟厘带着向前奔去。 这人疯了吧? 难不成把她当成了人质? 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萨珠这样想着,正要让谢陟厘停下,就发觉脚下一阵松软,再也无法稳住身形,整个人软软下沉。 “!”萨珠生活在沙漠中,自然知道这是什么,顿时满面惊恐,“大哥,大哥救我!救我!” 古纳大声吼道:“鞭子!鞭子给我!” 但是晚了。 一入流沙,谢陟厘便将萨珠死死抱住,包括萨珠腰间的鞭子。 萨珠急于挣脱她,动作急切,反而让两人越陷越深。 “松手!你给我松手!”萨珠急得大叫,“你这个疯子!疯子!” 谢陟厘直立于流沙中,随着萨珠的动作下沉,远比方才和风煊待在一起时,速度快得多。 在古纳把刀锋搁到她脸边的时刻,她已经快要急疯了,然而人急到最深处,脑海里轰然便蹦出一个念头。 那个念头一生出来,她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思绪冷静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烈焰军和北狄军都是自同一个地方而来,并且是前后脚抵达战场,显然在路上早就相遇。 可双方主帅却没有在路上交锋,直到抵达此地才开始交战。 显而易见,在这边战场上都有他们不顾一切想救的人。 索文部族既已被逐出水草丰美之地,迫不得已旁迁,显然在古纳心中并没有多大份量。 -- 第130页 那么,只能是萨珠了。 谢陟厘决定赌这一把。 赌古纳和萨珠兄妹情深,古纳舍不得眼睁睁看着萨珠去死,愿意跳下来试图救援。 谢陟厘到此时,才明白自己竟是个赌徒。 她自嘲地一笑,闭上了眼睛。 泪水仿佛已经流干了,脸上与心中皆是一片平静。 阿煊,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总是你替我实现心愿,这一次便由我为你实现一个吧。 ——若是古纳能死在这里,你所渴望的边疆太平、国泰民安,是不是就更近了一步? “萨珠!” 古纳发出一声狂吼,跳了下来。 他打算拿谢陟厘当肉垫,踩着谢陟厘带妹妹出去。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流沙里原本已经陷入了三个人,此时他魁梧的身躯一跃而下,流沙仿佛承受不住这么大的重量,隐隐发出轰然一声响,底下猛然裂开了一只大口子,纠缠在一起的三个人一起沉了进去。 沙尘暴狂卷,旁边的沙子很快流动过来,淹没了缺口。 黄沙无声起伏,一如千万年来任何一日,再看不出半点端倪。 第62章 我会保护你 四周白茫茫一片, 如烟霞般缥缈。 有稚嫩的童声传来,带着一丝隐隐的哭腔。 “师父,为什么别人都有爹娘, 就我没有?” “谁说的?人人都有爹娘, 阿厘自然也有。”男子的声音浑厚温和。 这是……师父的声音。 谢陟厘模模糊糊地想。 “真的吗?”先前的童声问, “那我的爹娘呢?” “阿厘的爹娘啊,是天上的神仙。我路过的时候,神仙说,‘小伙子, 你很不错, 我们的孩子就交给你来养了。’于是就把你托付给了我,他们还让我好生照顾你呢, 说等一百年后,就来接你啦。” “嗯!我要好好吃饭, 快快长大, 快点长到一百岁!” 小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谢陟厘脑子里迷迷糊糊的, 隐约知道,自己在做梦。 小时候她看着别的孩子一手牵着爹, 一手牵着娘, 小手分别被握在两只大手里,身子便能悠悠荡荡地悬着打秋千, 每瞧一次, 就羡慕一次。 她想那一定很快活吧?因为每一个这样做的小孩, 笑声都清脆比鸟儿的啼鸣还要好听。 有一天她坐在院门前的石阶上,数着有三位这样随父母一起回家的小孩,心里头的难过再也憋不住, 在师父回家的时候,含着眼泪扑上去抱住师父的小腿,问出了那样的话。 长大后她自然知道师父说的“一百年后”是什么意思,但在最眼馋旁人有爹娘的那几年,师父口中那对神仙父母给了她最美好的想象,以及温柔的籍慰。 谢陟厘吃力地睁开眼睛。 睁开与合眼似乎并无差别,眼前仍然是一片浓重的黑暗,她全身骨骼都在作痛,像是给人套在麻袋里从头到脚都揍了一顿。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师父了,是不是因为马上就要在黄泉相见,所以师父才提前入梦呢? 这样想着,死好像没那么可怕了。 她半撑着坐起来,手底下是一片沙砾,她一动便发出细碎的声响。 手忽然碰到一样冰冷的物什,她对它的大小和温度太敏感了,一下子便握住了它——枪杆。 风煊的枪! 谢陟厘抓住枪一个激灵。 枪在,风煊是不是也在?! 她忍住了已经到舌尖的两个字,用尽可能小的动作在黑暗中摸索。铁枪仿佛是冥冥之中神明给她的司南,她摸到枪尖附近的时候,手碰到了冰冷的铠甲。 是风煊身上的明光锁子铠。 谢陟厘再也顾不得其它,点燃了火折子。 风煊仰躺在沙砾上,英挺眉目安然闭合,仿佛睡得正香。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脉搏也滞慢无力到了极点,再放任下去,必是垂危之相。 谢陟厘迅速解下他的铠甲,完成之前在战场上未竟的疗伤。 没有水,无法清洗伤口,但眼下当务之急是止血。金创药和纱布在此时是救命之物,谢陟厘包扎完之后摸了摸腰上,万幸水囊还在。 她轻轻将风煊的头托起来,枕在自己腿上。他大量失血,急需补水,可是人已昏迷,水倒进去直接从嘴角溢出来,竟是不晓得吞咽。 谢陟厘自己含了一口,低头,舌头撬开他的唇齿,一点点把水喂进去。 起初几口风煊全无反应,最后一口时,谢陟厘只觉得风煊的双唇微微一动,她的舌尖被他含在嘴里吮了吮,带起一阵异样的酥麻。 有反应是好事,说明他的神志在恢复。 风煊像是渴得狠了,吮完了这口水,还不打算放开谢陟厘,像是要把她的舌头一起吞下去。 好在他到底身受重伤,使不上力气,谢陟厘轻轻一挣便挣开了,但也给他这凶蛮的力道吓着了,险些喘不上气来。 “阿厘……”风煊闭着眼睛,眉头紧皱,恍然身陷噩梦,“阿厘……” “我在,我在。”谢陟厘的心忽然变得好软好软,又酸又软,还热热的,胀胀的。 这次风煊喝得下水了,谢陟里托着他的头,就着水囊喂了他好几口,他满足地安静地下来。 谢陟厘试了试风他脉搏,虽然依旧微弱,但已经比方才稳定一些了,这才放心了一些。 -- 第131页 然后才有空打量四周。 火折的光亮在黑暗中照出一团巨大的圆,而这道圆光却不足以完全照亮此地,更多的黑暗盘踞在火折子照不到的高处。 光芒照出了身边一根巨大的柱子,足有两人合抱粗细,上方穹顶一片隐在黑暗中,竟是高得看不到头。 这样的柱子在光照范围内就有五六根,更远一点的地方显然还不止,这地方如此巨大,如此空旷,谢陟厘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误入其中的小蚂蚁。 沙漠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北狄人自古以来便是逐水草而居,连王庭都是行帐,随时可以扛起来就走。谁会在这里盖这么大的房子? 而且这柱子一看便是数百年的古木,北地的草原上根本长不出这样的大树。 就在这时,谢陟厘只觉得风煊枕在她腿上的头微微动了一下,一低头,便见风煊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厘,”他的声音无力而沙哑,“我是在做梦么?” “不知道……”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他这一睁眼,一开口,谢陟厘却觉得眼角有些滚烫,太欢喜了,欢喜得好想抱住他哭一场。 他醒了,真好,谢陟厘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忍不住笑道:“……也许这便是阎王殿了。” 有谁沉进流沙还能活下来呢?也许他们早就死了。 但这若真是阎王殿,有风煊在,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风煊抬起手,如此简单的动作,他如今做来十分吃力,抬到一半便气力不支,谢陟厘连忙抓住它,然后发现它的目的是她的脸,他的指掌贴合着她的面颊,轻轻抚了抚。 谢陟厘发现他好像很喜欢摸她的脸,有时候并不带男女之欲,仿佛只是单纯为了确认她是真的存在,而非一个梦境。 此时风煊像是得到了确认,眼中原来微弱的光芒瞬间都强盛了许多,他道:“扶我起来。” 他的伤势太重,谢陟厘只能把他扶到柱子边,让他背靠着柱子,半坐半躺。 风煊一面打量着四周,一面问道:“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谢陟厘一五一十地说了,还未说完,便见风煊神情不对,似是气恼,又似是心疼,最终化为一种极为深沉的神色,眸子灼然,定定地看着她:“你只要告诉他们,我已经坠入流沙身亡,古纳大喜之下,定不会再为难你。” “……”谢陟厘觉得他可能是嫌她笨了,喃喃解释,“我那时……哪里有空想这些,就……就想为你做点什么。” 风煊眸子里那股异样的神情更明显了,眸子深处那点火焰像是要燃烧到她身上来,谢陟厘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把她揽进了怀里。 “!!!” 还好谢陟厘及时撑住了自己,才避免压到他的伤口,只是这么一来,火折子跌在地上,周遭立时陷入了黑暗中。 眼睛看不见,耳朵便分外灵敏,谢陟厘感觉到风煊的呼吸明显有些急促,而且,她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声,怦,怦,怦,他的心脏好像蹦出胸膛,让谢陟厘十分担心方才的伤口会被这么剧烈的心跳震裂。 “大将军……”谢陟厘想提醒他,作为一个重伤员,他此时的姿势过于为难自己的身体了。 她底下的话还没说出来,风煊也像是意识到不妥,缓缓松开了她,片刻后,开口道:“这里好像是一处神庙,你去找找看有没有祭台供案,应当会有火烛。” 谢陟厘正担心一只小小的火折子顶不了多久,闻言立即点亮火折子,绕过好几根柱子。 越过最后一根的时候,迎面便见一尊顶天立地的塑像,左手托着一团火,右手持着一柄刀,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却是兽。 一头狼挨在他的脚边,狼牙锋利,目露凶光, 塑像前果然有祭台,上面还有一排未烧尽的蜡烛,点亮之后,整间庙宇终于现出了真容。 庙宇高达三丈,从穹顶到四壁皆绘满了图画,只是颜色晦暗,多有剥落,地上满是沙砾,沙子比较少的地方隐约露出地毯的花纹,色泽居然颇为艳丽。 谢陟厘越看越觉得奇怪。王大娘最爱拜神求佛,几乎是逢庙必拜,也拉着谢陟厘去过几次,谢陟厘见过佛祖见过菩萨见过三清见过土地神,就是没有见过这种。 窗子紧闭,不透一丝光,谢陟厘推了推,纹丝不动,倒是有细细沙尘从窗缝滑落到她的手上。 谢陟厘猛然回头,就见风煊的目光和她落在了同一个地方,那是离他们醒来之处不远的一只窗子。 那只窗子洞开,像流水般泄进了满地沙砾,不知道从哪里落下来的木板挡住了窗口,才没有令这块地方被沙砾填满。 那大约就是他们进来的地方。 ——这座神庙,是被埋在沙子底下的! 谢陟厘的声音打颤:“所以我们现在……还在沙子底下?” 风煊沉着脸,点点头。 谢陟厘猛然想起一事,“啊呀,密闭之地燃不得烛火!” 她说着便去把蜡烛灭了,在黑暗中摸索着回到风煊身边,整个人都微微有些发抖。 风煊道:“这里气味还好,灯烛点了这么久也没有什么异样,想来有通气之处。” 谢陟厘捕捉到一丝希望:“找到通风口,我们是不是就能出去?” 风煊“嗯。”了一声。 -- 第132页 谢陟厘还来不及高兴,便想到了更严重的问题。 不说她所带的伤药有限,不足以完全治好风煊,只说此地暗无天日,无食无水,便是她身体好端端的,也不知道能撑多久,更何况风煊还伤得如此之重。 就在这时,墙壁上发出“砰”地一声响,受此震动,窗子的缝隙里涌进来大片沙尘。 一记野兽的咆哮从墙那边传来,似乎是,狼嚎。 风煊抓紧了枪杆,试图站起来。 “你别动。” 谢陟厘摁住他的肩膀,拿过了那杆枪,枪沉得很,光是拿起它,她已经十分费力,但依然咬牙握着它,对准那面墙。 墙面上的壁画扑簌簌落下,隐隐现出了蛛网般的裂纹,似乎下一瞬便会土崩瓦解。 谢陟厘死死盯着那一处。无论出来的是什么,她都会一枪捅上去。 忽然手里的枪杆一轻,风煊整个人贴在她的身后,握住了那杆枪,声音低沉悦耳,就响在她的耳畔:“阿厘,放手。” 谢陟厘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方才几乎失血而死,没有人可以在这种伤势下站起来。 “我在心中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让你挡在我的身前。” 风煊缓缓地,不容置疑地抽走了她手中的铁枪。 “我会保护你,直至我生命最后一刻。” 第63章 一生一世也好,一时一刻也好…… “轰”然一声响, 墙壁裂开,古纳撞飞一大片碎木与石屑,闯了进来。 风煊的枪尖刺向他的咽喉, 无声而迅疾。 可就在即将刺入的时候, 枪类擦着古纳的脖颈一掠而过, 快逾闪电地扎向了古纳身后那道裂缝。 那儿有一只凶厉的兽爪,庞大的肉掌覆盖着长毛,探出来的爪尖如匕首般大小,也如匕首般闪着锋利的光, 看上去宛如铁打的怪物, 而不是血肉之躯。 枪尖锋利至极,这一刺又狠又准, 刺中了兽爪上的肉垫,那边传来了一声咆哮, 爪子迅速缩了回去。 与此同时, 古纳大吼一声,搬起神庙内巨大的供桌, 把裂缝堵上了。 “那是什么东西?”风煊皱眉问。 “我怎么知道?!”古纳一脸是汗,一头是血, 震惊, “风煊——你怎么会在这里?” 风煊的枪尖指向了古纳的咽喉,两人是经年宿敌, 对彼此的招术都十分熟悉, 古纳的刀分毫不差地抵住了风煊的枪尖。 古纳盯着风煊胸前渗出来的血迹:“伤成这样还能动手, 可真有你的。” 风煊淡淡道:“你也不赖。” 谢陟厘只见古纳自额头到眼角斜斜横过两道爪痕,显然给那兽抓的。他整个人都在剧烈地喘息,体力显然已经消耗到了极限, 已是强驽之末。 但风煊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本来连站都站不稳,谢陟厘根本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力气,竟然还能与古纳对峙。 此时风煊才止住的鲜血又一次涌出,谢陟厘看得心惊胆战。好在他的衣襟早已经被血染红,如今再怎么流血,古纳也看不出来。 古纳左臂上也挨了一爪子,亦是鲜血淋漓。萨珠被他用鞭子捆在了背上,头搁在他肩上,昏迷不醒。 “大王,联手吧。”风煊忽然道,“那怪物力大无穷,单凭一个人,谁也对付不了它。你我须得联手才能破此困境。” 古纳看了他一会儿,脸上露出了笑容:“大将军说得是。” 两人说归说,手上却是谁也没动。 谢陟厘:“……” 这样子是要联哪门子手? 砰!缝隙那一端传来一声巨响,显然是那怪兽撞在了桌面上,风煊和古纳同时出手,用力抵住桌子,风煊更是直接用铁枪撑在了地上,枪尖顶着桌面。 铁枪沉重坚硬,桌面也极为厚重,那怪兽撞了一阵无果,长嚎一声,渐渐没动静了。 风煊整个人晃了晃。 谢陟厘一把扶住他。 “别闹,”风煊的声音听上去懒洋洋的,手揽着谢陟厘的肩,“大王在这里呢,你收敛些。” 谢陟厘呆了呆,心想他莫不是血流太多脑子糊涂了,还好转即便反应了过来。 古纳知道他受了伤,却不知道他伤得有多重,若是古纳知道此时一抬手就能杀了他,这场联手便成了笑话。 “我……我害怕嘛……” 谢陟厘变扶为抱,双手搂着风煊的腰,明显感觉到风煊的腰瞬间僵硬。 风煊低头看了她一眼,像无奈又像是警告。 ——倒也不必,演得这么真。 谢陟厘仰头看着他,眸子里认认真真写着:我演得不好吗? 她看似撒娇撒痴,实际上是努力用肩膀支撑着风煊的身体。 未免这架势看起来生硬,还拿脑袋往风煊的肩上蹭了蹭。 然后就感觉风煊的身体更加僵硬了。 谢陟厘心说不好,莫不是他肩上也有暗伤,当即道:“大、大将军,那怪物好吓人,我们离远些好不好?” 她感觉到风煊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了过来,但凡他还有一丝力气,都必定会自己强撑,可见他当真是站不住了。 谢陟厘把他扶到了远一些的地方,借着柱子挡住了古纳的视线,扯开他的衣襟。 外有怪兽,内有强敌,谢陟厘紧张得不行,撒药的手都在发抖。 风煊忽然抬起手,握住她的手,用口形道:“别怕。” -- 第133页 明明无声,谢陟厘还是如同吃了一剂定心丸,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替他重新把伤口包扎好。 正要替风煊掩上衣襟的时候,风煊的手忽然按在了她的后脑勺上,往下一按。 谢陟厘身不由己往下栽,整个人趴在了他的胸前。好在有了前一次的经验,这回手早早地在两旁撑住了,护住了他的伤口。 只是却脸却直接撞进了他的颈窝,唇重重地贴在他颈间肌肤上,只听他低低地哼了一声,按在她脑后的手瞬间用力,也不知是想把她再摁紧些,还是想捏碎她的脑壳。 “大将军当真不是寻常人,”古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这种时候,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谢陟厘换药的时候已经是高度紧张,时刻留意古纳的脚步声,可明明她什么也没听见,完全不知道他是何时过来的。 “大王可知道我们中原有句话,叫做人生得意须尽欢?”风煊的手轻轻抚着谢陟厘的头发,声音听上去甚是慵懒,“大王这等人物,不会坏人好事吧?” 古纳从未有过这样的角度看风煊,居高临下,仿佛一刀就可以斩下这颗头颅,手里的刀真的很难抗拒这种诱惑。 但风煊的神情如此闲适,让他吃不准风煊的伤势到底如何,轻易不敢动手,笑了笑,恳切道:“将军这位美人是医女吧?能不能替我妹子看看?” * 流沙中亦是暗流涌动,古纳和萨珠被冲向另一个方向,进入了一间房舍。 而且他们的运气要糟糕得多,萨珠跌下来的时候摔坏了腿,古纳还来不及查看她的伤势,背后的黑暗中就传来了风声,那头怪兽扑了过来。 古纳一路冲开好几扇门,到了隔壁那一间时,却发现大门被流沙堵住了,他只能试着破壁而出。 萨珠的伤势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伤着了筋骨,但好在骨头没断。谢陟厘让古纳把桌腿劈成木条,把萨珠的腿捆上,以作固定。 谢陟厘道:“好了。” “这便好了?”古纳不满,“她还没醒。” “她晕过去是好事,若是醒来,只怕会疼得受不了。” 古纳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开始四处查看,试图找出离开的方法。 谢陟厘回到风煊身边,拿出水囊。 水囊轻飘飘的,只剩最后一点水。 她把水递给风煊,风煊道:“你喝。” 谢陟厘摇摇头:“我不渴。” 风煊没有再推辞,接过水囊一饮而尽,同时却眉头一皱,捂住了胸口。 谢陟厘一惊,连忙就近扶住他,然后就被他揽住脖颈,唇贴上了她的唇,舌尖撬开她的唇齿,一股清凉缓缓灌进来。 谢陟厘耳边“嗡”地一声响,脑海里一片空白。 相同的事情明明她不久前自己也做过,那时她一心只想着救人,此时却觉得灌进来的仿佛不是水,而是流动的火焰,从唇齿间直接烧到了五脏六腑,一颗心快要炸开来。 一口水喂完,风煊依然没有停,揽在她脖颈间的手越收越紧,仿佛是反悔把水喂给了她,要重新夺回来,每一滴津液都不放过。 谢陟厘已经喘不过气来,魂儿都要被他从唇间吸走了。 她挣扎了有一会儿,风煊才察觉到,然后放缓了一点速度,也放轻了一点力道,缓缓地吮着她的唇,最后才依依不舍地松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微微喘息。 太近了,两人近到息息相闻。 他身上有金创药的辛烈味道,有血的味道,还有独属于他的清冷气息。 谢陟厘觉得自己周身都被他的气息笼住了,空气像是变成了有形的,粘在她身上,挣脱不得。 怎么会这样? 谢陟厘从头红到了脚,完全不明所以,努力想找一个理由,低声问道:“你……你是不是发烧了?是不是烧糊涂了?” 风煊道:“你摸摸看。” 谢陟厘根本不敢。 风煊低低一笑,“松松手,衣裳要给你攥破了。” 谢陟厘“啊”地一下低呼,她的两只手竟一直攥着他的衣襟,攥得死紧。 她忙不迭地收回手。陪伴了她二十年的双手忽然之间好像变得格外生分,一时间她都不知道把它们搁哪里才好。 “怎么,我哪里做得不好么?”风煊好整以暇地问她,“你前面不是这样喂我的么?” 谢陟厘:“!!!!!” 他他他他他那会儿就醒了吗?! 谢陟厘想明白她这双手应该做什么了——应该就地刨个沙坑,把自己埋进去。 “我……我……我开始喂不进去,你又不能不喝水,你受伤,失血……我……” 风煊看着她,她语无伦次,脸颊涨得通红,像是血液里沁进了胭脂,然后又透过肌肤浮上来,神庙里的烛光温柔极了,映得她的脸如同一朵开到最盛时的芙蓉花。 “我喜欢你。”风煊道。 “我……我就试着……”谢陟厘还在试图艰难地作解释,隔了一会儿才听明白这四个字,愣愣地抬起头看着他。 “我喜欢你,阿厘。” 风煊的眸子比任何时候都要黑,都要温润,都要明亮,上苍像是把欠了他二十四年的温柔一股脑全还给了他,谢陟厘在他的眸子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脸。 她的脸一定更红了,因为她觉得整个人好像马上就要烧起来。 -- 第134页 “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只是后来才知道你不喜欢我,于是我便觉得,有些话我不该再出口,出口便是唐突你,冒犯你。我想着我既然不是你的心上人,那便做个君子,远远照顾你,给你田宅,帮你安家,望你一世平安喜乐,再没有忧愁烦恼。” 风煊抬起谢陟厘的下巴,他想看着她的眼睛,也要她的眼睛看着他。 “可我没有死在流沙中,这是老天爷让我再活一次。这一次我不想做君子了。若我只能再活一日,我便喜欢你一日,若我只能再活一个时辰,我便喜欢你一个时辰。 一生一世也好,一时一刻也好,阿厘,我要你知道,我喜欢你。” 第64章 你若是不喜欢我 谢陟厘对于听到“大将军喜欢你”这类的话已经很有经验了。 在军中众人都这么认为, 惠姐更是时常挂在嘴边,就连休沐回到将军府,高管家也要来一句“凭主子对姑娘的宠爱如何如何”……她可以说是已经听到了耳朵起茧子、差不多已经麻木了的程度。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 这种话会从风煊口中说出来。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好像一只小茶杯, 现在正有人提起一整壶的茶水往里灌, 她就算是把自己撑死了也盛不下,脑子里乱作一团,汁水横流,一塌糊涂。 她呆呆地看着风煊, 一双杏核眼睁得滚圆。 烛光在她的眸子里跳跃, 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像是被吓傻了。 “二位卿卿我我够了么?”古纳的声音传来, “大将军有功夫聊正事了么?” “别害怕。”风煊像是没有听见古纳说话,目光始终落在谢陟厘脸上, 抬手理了理她的鬓发, “你若是也喜欢我,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你若是不喜欢……” ……那我便让你喜欢上。 谢陟厘觉得完蛋了。 风煊离得这么近、声音这么近,还用这么温柔的眼神看着她, 她好像带脑子带心脏都要化成一滩水了。 她明明是醒着的, 却觉得自己身在梦中,可哪怕是最大胆的梦, 她都编不出这么荒唐的景象。 风煊……喜欢她? 是从前否认过太多次了吗?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 立刻就被脑子摁下去, 脑子还自动加上一句——“不可能”! “咳咳,”古纳就宛如那个孜孜不倦叫起的人,生生把谢陟厘从梦一般的恍惚中拉了出来, 他又开口道,“我想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谢陟厘当真是如梦初醒,把一片混乱的脑子赶紧压下,扶起风煊,办正事要紧。 古纳站在那奇特的塑像前,从供桌上取了只碗,刀锋划过手腕,鲜血滴进碗中。 谢陟厘之前点蜡烛的时候看见过那只碗,还以为它本是深黑色的里子,此时才知道那是取血祭祀之用,那些深黑色估计便是从前留下的年久日深的血迹。 顿觉有几分毛骨悚然。 古纳指尖沾取鲜血,点在自己的眉心、唇上以及心口,然后将剩下的血供奉在神像前。 “大将军知不知道,很久很久以前,十八部各自为政,草原上并没有北狄王庭?” 风煊在史书上读到过那段历史。古时候的北狄不足为患,就算他们想南下劫掠,单只一个部族的兵马,中原人对付起来很容易。 但是千余年前出了第一任北狄王阿什喀图,他统一了十八部族,挑选各部精锐组成了令世人闻风丧胆的北狄铁骑,从那之后北狄崛起,成了中原边疆的祸患。 “草原太大了,人又少,且迁徙不定,居无定处,想要统合这样的地方真是太他妈难了。统一北狄的人不是阿什喀图,而是天神。天神将祝福赐予阿什喀图,阿什喀图才拥有了各个部族的忠诚与敬畏。” 古纳说着,下巴点一点神像:“就是这位。它人首狼身,又被称为狼神。” 风煊皱了皱眉:“……狼?” “不错。”古纳看看自己身上的伤痕,再望向那道被堵住的裂缝,眼神有畏惧,“根据祭司的歌谣,天神身边有漠狼侍奉,每次信徒向神像敬献的鲜血,都是漠狼享用,漠狼是天神的化身。” “你是说……方才那个,是狼?” 谢陟厘忍不住问。 是狼,就算是什么漠狼,也是狼的一种,不是鬼神不是怪物,而是兽类,这让谢陟厘顿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她甚至有点好奇:“漠狼是什么样的?” 师父半生云游,去过无数的地方,见过无数的兽类,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拿来当故事讲,但从未提过什么漠狼。 古纳一笑,向风煊道:“大将军,你这美人胆子不小。” 风煊心说她对上人胆子小得很,对上兽倒是天生亲近,来者不拒。 “所以这里是你们的神庙?为何会在地下?你可知道出路?” “我也不知道。”古纳摇着头叹了口气,“我们没有史书,只有祭司的歌谣。据说以前人们每年都要来神庙参拜,但是忽然有一年,神庙一夜之间从大地上消失了,前来祭拜的人再也没找到它的踪迹,人们都说是天神带着神庙和兹昆一族去的天界。” “兹昆一族?” “兹昆一族不属于十八部族,他们一直侍奉天神,被称为神族,他们修建了神庙,代代有圣女敬奉天神,传达天神的旨意。歌谣里说兹昆一族奉神至诚,所以全部成为了神仙,离开了人间。” -- 第135页 古纳说着,皱起了眉头:“现在看来,好像不对,神庙没有上天,竟然是沉入了地底,兹昆一族想来也全部陪葬了。” 兹昆一族……谢陟厘默默地想,这就是此地“兹漠”一名的由来吗? 只是兹漠荒芜一片由来已久,至少近百年来,人们提到兹漠便知道它是一片吃人不吐骨头的流沙地。 “大将军,世上真的有神吗?”谢陟厘问道,“神庙沉进流沙应该有很多年了吧?所有人都死了,漠狼……为什么还活着?” 风煊本就借搂着她的姿势借力支撑自己,此时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道,“希望没有。” 这样,漠狼活着便不是靠神力,而是靠自己。 而要靠自己活下去,附近定然有食水。 风煊的想法是——他们正需要食水,必要的时候,漠狼也可以是食水的一部分。 谢陟厘的想法是——在地底活着真是辛苦了,漠狼也怪可怜的,若是能出去,就带着漠狼一起吧。 古纳不知道两人殊途同归,主意都在漠狼身上转,只觉得这两人表情同款平静,全不似遭遇“被困地底、凶兽追杀、天神坠庙”之类凶险的应有的神情。 风煊倒罢了,毕竟见惯了大风大浪,生死关口走过好几遭,谢陟厘生得纤细柔弱,仿佛一指头就能戳倒的样子,竟然也能如此镇定,倒是让古纳有几分刮目相看 ,他还以为央人的女子只会哭哭啼啼。 但刮目归刮目,该纠正的还是得纠正,古纳正色道:“世上的一切都是天神护持,怎么能说没有天神?地底竟然还有漠狼,这分明就是神迹!” “那大王是要留下来侍奉天神的化身吗?”风煊淡淡问,“还要不要联手了?” 古纳一顿。 “唔……”萨珠发出一声申吟,醒来了。 古纳即刻过去照料她。 古纳在北疆人心中虽不如库瀚那般凶名满天下,却也是可以拿来止小儿夜啼的恶煞,但此时照料起萨珠来,却是动作细致,神情温和,十足十是位好兄长。 “看什么?”风煊忽然问。 他的声音如常,神情也很是平静,但谢陟厘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感觉出他好像不大高兴,老实答道:“我本来觉得古纳挺吓人的。” “他现在也很吓人。”风煊淡淡道,“你胆子还是小一些比较好。” “我是在想,他们敬神,想来不敢在神庙乱来,但若是为了救萨珠,他也许能真正和我们合作……” 原来是想这个么。风煊眼中那点紧绷消散了,道:“放心,比起神,他更敬自己的命。” 那边兄妹俩似是起了争执,萨珠一面疼得不行,一面还瞪着风煊这边,咬牙切齿。 谢陟厘悄悄问道:“她是索文措什么人?” 风煊道:“未婚妻。” 谢陟厘:“难怪她要跟你拼命。” 风煊低头看着她,眼睫低垂,眸子深深:“阿厘,若是我死了,你会为我报仇吗?” 谢陟厘觉得自己的脑子当真是有坏掉了,风煊平素强大到坚不可摧,这会儿她居然觉得他的眼中似有一丝乞怜的味道,好像……摇着尾巴讨骨头的雄壮。 她连忙把这大逆不道的想象从脑子里抹去,认真地想了想,道:“不会。” 风煊:“……” 罢了,以她的能耐,她真要报仇,他非得死不瞑目不可。到底是他的阿厘,向来实诚,没有拿些虚话来骗人,这便很是难得…… 然后就见谢陟厘一对眸子清清亮亮望定他:“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漠狼能活着,我们也能活着。大将军,你别担心,你的伤一定会好起来的。我觉得,若是老天爷要我们死,我们早已经死了,现在还活着,就一定能活着走出去。 谢陟厘说完,发现风煊看着她没说话,目光异常深沉,眸子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隐隐闪耀。 谢陟厘低下头,可能……她没资格说这种话?毕竟这神庙里的四个人当中,就她最没用了…… 然而下一瞬,她被揽进了怀里。 谢陟厘如今已经养出了极其灵敏的反应,手立刻撑住在他的胸前,免得自己撞上他的伤口。 她忍不住脱口而出:“阿煊!” 说出口才发现声音里的埋怨太过明显了,正试图挽回一下,风煊轻轻把她的头按在了肩上,她感觉到他低下头,脸颊轻轻蹭着她的发丝,低低唤道:“阿厘,阿厘。” 谢陟厘虽不敢贴在他的胸前,但不能不承认,这样被他抱着,实在是……太舒服了。 又安稳又温暖,像冬日里暖暖的被窝。 ——我喜欢你。 之前把她砸晕的四个字忽然之间闯进了脑海,谢陟厘的脸腾地发红。 她真的好迟钝啊……被他这样抱在怀里,听他的声音低低地落进耳朵,嗅到他身上的熟悉的气息,耳朵隔着一层衣料感觉到他的心跳,才慢慢地、隐约地、模糊地感觉到,他……喜欢她。 “有你在身边,就算这是地狱我也心甘情愿了……” 风煊的声音低沉悦耳,温热鼻息拂上谢陟厘的耳尖,谢陟厘只觉得半边身子微微发酥发软,好像不再归自己管。 她的手慢慢地抽回,然后,一点一点打开,想抱住他的腰。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妄念,可能是因为,他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 第136页 就算这里是地狱,因为有你在身边,我便觉得心中甚是晴朗,觉得一定有转机。 是你给了我力量和希望,阿煊。 就在她的手差一点儿要抱上风煊腰身的时候,有人咳了一声。 谢陟厘如梦初醒,猛然收回了手。 风煊抬眼望向走过来的古纳,温柔的目光转瞬冷下来。 “大将军,搂搂抱抱这种事,能不能等出去之后再说?”古纳掏了掏耳朵,“这边还有俩大活人呢。” 第65章 你冷吗? 漠狼虽是北狄的漠狼, 但古纳兄妹在它眼里和旁的食物并没有什么分别。 古纳说服了一心想要为索文措报仇的萨珠,表示恩怨先放一旁,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个地方。 只是眼下四个人当中, 三个人受伤, 并且无食无水, 别说离开,连活下去都成问题。 古纳伤势较轻,谢陟厘为他略作包扎,和他一起把神庙内的每一寸摸了个遍。 发现这间主殿不单门窗被流沙堵死, 连墙壁那边传来的也是闷实的浊音, 显然无法破墙出去。 谢陟厘的目光望向那道被封起的缝隙。 那很可能便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只是,那也是漠狼出没的地方。 “看来只能狼口里夺食了。”古纳道。 谢陟厘的手不由在袖中捏紧了。 以古纳的禀性当然不可能愿意一个人跑出去给大家找食水, 他必然要拖上风煊。 风煊的伤一行动便会露出破绽。 果然古纳接下来便道:“大将军,咱们走一趟吧?” “今日先缓一缓吧?”谢陟厘掏出了自己的干粮, “几位都有伤在身, 不宜动手,今日先对付一日, 好好休息。再者狼向来是昼伏夜出,此时多半已是深夜, 不如先睡一觉, 明日再作打算。” 她这番话得到了另外三人的赞成,萨珠甚至把自己的水囊扔给了她:“你替我裹的伤, 谢了。” 四人皆是又饿又累, 胡乱吃了点干粮, 熄了火烛,分头找地方靠着便睡。 但这只是缓兵之计,风煊的伤并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好起来的。 谢陟厘转辗反侧。 “睡不着?”风煊忽然低声道。 为扮演大将军宠姬的身份, 谢陟厘就睡在风煊身边。 此时他只是侧了侧脸,唇便凑近了她的耳朵,黑暗中谢陟厘只觉得耳尖一热。 “没、没有。”谢陟厘低声道,“我是不是吵着你了?” “嗯,你翻了七个身了。” 谢陟厘:“……” 数这么清楚吗? 风煊在她耳边道:“别担心,调息一夜,明日行动应该无碍。” “……” 他的声音清冷镇定,若是换作以前,谢陟厘说不定就信了。 但是现在,她用膝盖想也知道,他的“无碍”,大概是“虽然伤口裂开血如泉涌,但一时死不了”。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 “冷么?”风煊问。 大漠的日夜温差极大,此地胜在没有风,但身边的每一滴沙子都透着凉意。 “还、还好。” 谢陟厘说完,便觉腰上一紧,整个人被风煊揽进了怀中。 风煊道,“我冷。” 两人之间贴得极近,宛如两根叠在一起的汤匙,谢陟厘的“轰”地一下发起烫来,下意识想挣开。 “嘶……” 风煊从牙缝里吸了一口气,谢陟厘顿时不敢动弹了,“……我是不是碰到你伤口了?” 风煊下巴搁在她的发丝上,两人近到耳鬓厮磨的程度,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音:“别乱动。” 谢陟厘只觉得一股酥麻从头蹿到脚,半边身子都不听话了,乖乖僵住,一动不敢动。 这么一静,疲惫才往上涌,没多久便睡着了。 * 地下暗无天日,其实也不知道是天亮天黑。只是谢陟厘日子过得极是规律,每日到了时辰便醒,人在地底也不例外。 神庙一片安静,黑暗中只听得风煊的呼吸声,他的一只手还揽在她的肩上。 谢陟厘把手放上去试了试,唔,是温热,而非发烫,看来没有发烧,这点很好。 风煊的伤势其实不如上一次重,但受伤之后没有及时医治,还接连数次发力,造成失血过多,身体十分虚弱,此时极需吃些温补之物,调理身体。 她轻轻吹亮了火折子,淡淡的光芒笼罩着两人,风煊安稳合目,睡得正沉,长眉英挺,眼睫长长,在脸上投出一片青色的影子。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谢陟厘在心中轻声道。 其实谢陟厘一动,风煊便醒了,此时只觉眼皮上微微发亮,她竟是点起了火折子打量自己。 身处陷境,生死未定,他的神经原该紧成弓弦才是,可有她在身边,他的心却总是过分柔软,时时都能觉出欢喜来。 这对一员身在战场的武将来说,可真够要命的。 只是他尚来不及为自己发出一声叹息,便感觉到她的衣袖拂过鼻尖,袖口里透出来的是他熟悉的芬芳。 他正要睁开眼睛,忽然觉得头顶微微一下刺痛,不很疼,像被蚂蚁叮了一下似的。 她在为他针灸……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转即意识陷入一片黑暗。 谢陟厘摸着风煊的脉搏,确认风煊陷入了沉眠,这才起身。 -- 第137页 神庙的另一端,萨珠已被腿伤疼醒了。 古纳在一旁,一面陪着妹妹,一面擦着刀。 谢陟厘走过去道:“萨珠姑娘若是信得过我,我可以为姑娘扎上两针,让姑娘陷入昏睡,便不觉得疼了。” 古纳问道:“会昏睡多久?” “一到两个时辰。” 萨珠已经疼得受不了,连声道:“管它多久,快扎,快扎。” 谢陟厘施针之后,萨珠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靠在柱子上沉沉睡去。 古纳把斗篷盖在妹妹身上,然后向谢陟厘道:“你方才也是这么扎你男人的?” 谢陟厘微微一愣,他们各自占据神庙两端,隔着好几根大柱子,古纳怎么可能看见她做了什么? “你男人护你比狗护食还凶,若不是被扎了,能让你一个人走到我面前来?”古纳说着,抬了抬下巴,“你把他俩都扎了,难不成是要跟我出去找食?” “大、大王英明。”谢陟厘道,“这是我小小的私心。我自小便是孤儿,身份低微,原配不上大将军,现在只希望能为大将军多做些事,好让他看在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将来给我一个名份,多给我一点宠爱。” 古纳玩味似地看着她:“为了一点宠爱,命都不要?” 这番借口谢陟厘打了好几遍腹稿,所以说得颇为顺畅,却没料到他有此一问,心道果然能领军的人都不好对付,她索性把心一横,迎上他的视线,道:“富贵险中求,不赌一把怎么知道?” “哈哈,好!”古纳道,“我喜欢你这样的赌徒。” 那道缝隙不算大,刚好一人出入。漠狼身躯庞大进不来,风煊和萨珠两人暂时是安全的。 两人带了足够的灯烛——漠狼传得再怎么神,到底是兽类,对火光有天然的畏惧。 隔壁这一间不如主殿高轩,也没有壁画,里面的东西一半被沙子埋了,一半被搅得一团乱,看不清本来面目——这是昨日古纳逃命时的功劳。 两人一面竖起耳朵,随时注意漠狼的动静,一面细细翻找,却没有找到半点食物的影子。 古纳来的时候一连闯了好几间屋子,两人一路找过去,以及各种形制的乐器和面具,大约都是祭神时用的。 还找到一些衣物,谢陟厘才拿起来,衣裳便碎了。 谢陟厘:“……” 衣服都烂成了这样,食物还有指望吗? 没多久便来到了古纳昨日掉进来的那间屋子,搜寻一番依旧无果后,谢陟厘发现古纳盯着那扇房门。 “那日我原本是往那边走的。”古纳沉声道,“但一打开门就看到了漠狼。” 谢陟厘不由也盯着那扇门咽了口口水,好像下一瞬漠狼就会撞开门闯进来似的。 ——可如果止步于此,无功而返,他们就也一样会死。 谢陟厘咬了咬牙,上前打开了门。 烛光照亮门内,这间屋子没有被破坏,还保持着原来的样貌,有榻有毡垫,像是一间卧房,窗子朝外头开着,像是等着主人归来关上一般。 谢陟厘向窗口走去。 古纳紧紧握着刀,跟在谢陟厘的身后,忍不住道:“看不出来,你胆子真是——” 一声浑重的咆哮传来,窗子“吱呀”一声响,一团巨大的黑影扑过来。 是狼嚎! 谢陟厘急步转身,却发现古纳比她更快一步,在她前面蹿出了门外,“砰”地一声栓上了房门。 谢陟厘扑到了门上,漠狼已经凌空扑下,野兽特有的腥味扑鼻而来。 * 风煊睁开眼睛便看到一把刀。 刀很小,是北狄人随身带着割肉所用,但再小的刀依然是刀,依然可以要人的命。 风煊就地一个滚身,萨珠的刀刺入了黄沙中。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我就可以回到部族了……” 萨珠额头全是冷汗,腿上的疼痛让她醒得比风煊早,可若能再早上片刻就好了,在风煊醒来之前,她就可以一刀割断他的喉咙。 她和索文措只是未婚夫妻,本来索文措一死,她便和索文部族没有任何关系,可古纳偏偏要她跟着索文部族走。 她无法反抗古纳的威严,但有一个法子可以让她重获自由——那就是替索文措报仇,用仇人的血祭奠索文措的在天之灵。 下一瞬风煊扼住了她的咽喉,夺下了她手里的刀,刀锋逼到她的脸上:“谢陟厘和古纳呢?” “她和我哥去找食物了……” 下一瞬,古纳从裂缝中冲了进来,抬起桌案便堵住裂缝,铁枪立即顶上,动作一气呵成。 风煊看着他惊魂未定的面孔,脑子里嗡嗡作响,“谢陟厘呢?” “她……”古纳喘息未定,惊恐地看着被他掐在手里的萨珠,哪里敢说出真相? 可只这一个字的功夫,风煊已经猜到了那个最恐怖的可能性,他重重地扔开了萨珠,拿起铁枪,踹开桌案,冲了出去。 “漠狼在外面!”古纳的声音在后面道,“你这是找死!” 第66章 豪迈 谢陟厘只觉得一股腥热之气自后喷上来, 尖利的狼牙已经贴上了脖颈。 以往到她面前的兽类,不是老弱,便是病残, 一个个悲嘶不已, 只待救援。便是健壮的, 待她也很是温驯,西角城最凶的狗在她面前都没有吠过一次,只会扑上来摇尾巴。 -- 第138页 所以谢陟厘从来没想过自己有可能命丧兽类之口,临死之前突然悟到了——谢陟厘你是不是蠢?狗是狗, 狼是狼啊! 然而就在她的脖颈快要被尖牙扎穿的时候, 漠狼忽然停了下来,紧跟着谢陟厘只觉得脖子上一热。 ——它在舔她! 谢陟厘僵住了。被兽们舔对于谢陟厘来说再熟悉不过。兽类舔你, 蹭你,对你摇起尾巴或是露出肚皮, 便是喜欢你。 可这是狼啊……莫不是想试试口味如何? 然而下一瞬, 谢陟厘便觉得颈窝里毛茸茸的,漠狼开始拿脑袋蹭她, 喉咙里呜呜作响。 谢陟厘:“……” 蜡烛跌在一边,尚未熄灭, 昏黄光芒照出漠狼的身形——它人立起来之时接近六尺, 四爪着地也高及谢陟厘腰身,一身毛发蓬松乌黑, 爪子放下来后不蹭谢陟厘脖子了, 改为在谢陟厘脚边挨来挨去, 模样像极了讨骨头啃的雄壮。 “……”谢陟厘顿时陷入了迷茫,一时间分不清这货到底是狼是狗。 不过她好像是天生便对兽类的情绪十分敏感,有时候几乎不用瞧, 也知道一只兽是愤怒还是畏惧,此时明显觉得这漠狼身上敌意全无,甚至满是讨好她的意味。 难道真如古纳所说,这漠狼是天神化身,怜悯世人,所以如此? 她试探着问:“我在找吃的,你知不知道哪里有?” 一面说,一面“啊呜啊呜”往嘴比划。 漠狼歪着头看着她。 谢陟厘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原本自己该是它的食物来着,怎么还指望它带她找食物呢? 漠狼忽然顶了顶她。 它的脑袋足有脸盆大小,三下两下便把谢陟厘顶翻在地。 谢陟厘心说它不会是想开饭了吧?但它那双圆润的大眼睛里依然闪烁着快活的光,只是不停顶她,脑袋还朝后甩,这姿势倒有几分像马。 “你该不会想让我骑上去吧?”谢陟厘喃喃问。 漠狼“嗷呜”了一声,四爪俯低,身子一矮,竟是真让她上背的模样。 谢陟厘骑上去的时候,心中十分恍惚,很是怀疑自己在做梦。 甚至忍不住想,是不是从跳进流沙就不对了? 她那个时候就死了吧? 这里其实是冥界吧? 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怪事? 漠狼起身,撒开四蹄,瞬间驮着谢陟厘冲入了黑暗之中。 谢陟厘也不知道它跃过了多少道窗子,进了多少道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耳旁呼呼风响,身下却是如履平地,而且还毛茸茸软乎乎,甚是舒服。 不一时,漠狼停了下来,嗷呜一声,像是示意她到了。 谢陟厘下来之后伸手便想摸火折子,一摸却摸了个空,好像是落在之前那间屋子里了。 她只能靠双手摸索,摸到了一只圆鼓鼓的陶罐,晃了晃,里面竟然是水。 她不由大喜。 除了陶罐,还摸到一些存在钵中的物什,也不知道是什么,无汤无水十分干爽,她便兜了一衣摆,再抱起好几只陶罐,复又骑上漠狼的背脊,拍拍它的头:“咱们回去吧。” 漠狼便带着到她回到方才那间屋子。 谢陟厘骑在它背上的时候,已经发现它跑起来时好像不大对劲,此时一来看了一下,发现它左前腿微瘸。 忽然之间倒是解惑了,她明白了漠狼如此讨好她的原由。 人们总觉得牲畜就是牲畜,没有喜怒也没有情感,其实万物有灵,兽类也通人性,比如怀孕的猫儿行将产崽之时,总能挑中一个爱猫之人,粘在人脚边喵喵叫,叫得人心头受不住,便会把它带回家照顾。 这是兽类的灵性,也是兽类的本能。 这只漠狼大约是爪子受伤了,知道她能救它,所以如此。 谢陟厘有时候真想向兽们讨教一下,它们是如何辨别出谁能帮自己的呢? 谢陟厘蹲了下来,还未摸着漠狼的爪子,漠狼一见她矮身,便欢腾得不行,一个劲拿脑袋顶她。 谢陟厘抓着它的耳朵:“别闹,躺下。” 漠狼也不知是被抓住了弱点,还是当真听得懂人话,舔了谢陟厘一下,真躺下了。 谢陟厘把蜡烛移近一点儿。 到底是野兽,漠狼看着蜡烛低吼了一声,眼看就要站起来,。 “不怕,不怕。”谢陟厘一手按着它,一手摸着它的背脊,一下一下替它顺毛。 漠狼被安抚住了,放松下来,拿舌头舔着谢陟厘的手,十分热情。 谢陟厘心说她家雄壮与她久别重逢,也不过如此了。 借着烛光,谢陟厘看到漠狼左前腿上有一道伤痕,右脚肉垫还被扎了一道口子。 谢陟厘默默回忆一下昨日的情景——刀伤是古纳所为,肉垫上的口子则显然是风煊扎中的。 不过这两者都不是漠狼瘸腿的原因,因为兽类能给自己舔疗伤口,这两处都已经结痂,真正让漠狼痛苦的是一块尖利的木板碎片扎进了爪缝里,它舔不出来,也够不着,每走一步便会扎得更深一些。 谢陟厘只是轻轻碰了碰那木片,漠狼便“腾”地一下挣扎而起,呲着狼牙发出威胁的吼声。 治兽和治人有一个极大的差别。治人的时候,病人知道大夫是为自己好,再疼也知道忍着。 但兽不一样。它们有时候分不清你是治它还是伤它,只知道你令它疼,便会暴起伤人。 -- 第139页 平时这种时候要找人帮忙按着,现在上哪儿找帮手去?再者找来了也按不住这么个庞然大物。 谢陟厘手下不停,直接拔出了那块木片。 下一瞬,谢陟厘便被扑倒在地,漠狼仰头长啸,吼声响彻屋内,震得流沙自屋顶缝隙里簌簌而落,下了一层沙雨。 “阿厘!” 一声大喝传入耳中,谢陟厘一侧脸便看见了风煊破门而入,锋利的铁枪比他的人更先一步,刺向漠狼。 即使负伤,风煊的身手依然利落,身姿挺拔如同以往任何一次出手,铁枪带着雷霆之势。 谢陟厘叫道:“不要!你的伤口——” 一语未了,漠狼发出一声怒嚎,扑向风煊,显然是认出了风煊便是昨日刺伤过它的人。 谢陟厘连忙翻身爬起来,想要阻止这一人一兽。 风煊的伤口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漠狼方才虽然扑倒了她,但眼中的凶意很快便消散,显然是压制住了被痛楚激出来的野性,朝她张开嘴时也是舌头先伸了出来——它想舔她而非咬她。 “阿厘,快走!” 风煊的枪法凶悍绝伦,即使是重伤之后依然杀气腾腾,漠狼一时也占不到他的便宜,又忌惮他手中的铁枪,低吼着绕着他转圈,想寻他的破绽。 一人一兽动作都极快,谢陟厘此时才找到机会,奔过去挡在风煊身前。 风煊整个人刹时僵住,脸色苍白到了极点。 他看见了人生最可怕的一幕。 这一世与上一世的时光重叠,只不过飞雪的大地变成了流沙下的地宫,漫天的箭雨换成了恐怖的巨兽。 但同样是一道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的背影,纤瘦坚定,始终如一。 风煊在刹那间如坠冰窖,无数次的噩梦在眼前变成了现实。脑海里只剩下谢陟厘的背影,再也容不下其它。 他抓住谢陟厘,旋身将她护在怀里,却把自己整个后背暴露给了漠狼。 漠狼巨大的身躯带起一股狂风,无声地扑上去,爪子已经搭上了风煊的肩,一口就要朝人类脆弱的脖颈咬下去。 “不要!”谢陟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漠狼是不是听得懂,她不知道,但漠狼真的顿住了,大约是猛然间发现搂在风煊脖颈间的是她的手脖,他还伸出舌头舔了舔。 只是下一瞬,风煊的气息又冲入它的鼻腔,它再次怒吼。 “阿煊你快走,”谢陟厘发现了,“它不会咬我,但会咬你!” 风煊旋身避开漠狼,抓住谢陟厘的手。他是来寻她的,怎么可能一个人走? “你信我,真的!它还带我去找了食水,你看!” 陶罐就搁在地上,食物则放在一旁。 谢陟厘说着,还抬起手在漠狼头上摸了摸,漠狼晃了晃脑袋去蹭她的手掌心,看起来乖巧无比。 只是一看到风煊,它立刻又呲牙咧嘴,目露凶光。 风煊:“…………” * 照着谢陟厘的法子,两人退回了主殿。 古纳看到漠狼,下意识想拿桌案把缝隙堵住,然而在看清漠狼的模样之后,古纳整个人就被震在当地。 “……” 为什么,传说中的北狄神兽,会对着一个医女亦步亦趋,就像一条脑子不大好使的傻狗? 下一瞬漠狼便认出了古纳也是伤过它的人,长嚎一声就要扑上来。 古纳猛地一下把桌案堵上,风煊的枪也立即在后面支住。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妙到毫巅。 即便在谢陟厘面前乖如傻狗,凶兽也依然是凶兽,一只爪子都可以拍死他们。 桌案被拍得砰砰响,漠狼在外面不依不饶。 “你先回去。”谢陟厘忙朝着外面道,这么说总觉得有点怪怪的,细想一下是漠狼没有名字,她示意风煊和古纳把桌案挪开。 这张桌子是唯一的屏障,古纳死也不挪。 谢陟厘拉了拦风煊的衣袖:“大将军……” 风煊道:“阿厘,危险,不可。” 谢陟厘眼睛忽闪忽闪的,带着一丝怯怯的哀求,放低了一点声音,“阿煊……” “……”风煊抵挡了一阵,到底还是败下阵来,拿起来枪。 古纳:“!!!!!” 大将军你的原则呢?! 桌案一推开,漠狼就想往里挤,奈何缝隙太小,它的脑袋又太大,压根儿挤不进来,怒吼一声,一爪子拍了进来。 风煊护在谢陟厘身边,枪尖随时准备出手。 古纳早就领教过那爪子有多锋利,挥刀就要斩上来。 呛然一声响,风煊的枪格住了古纳的刀。 古纳低声道:“你疯了么?!” “等等。”风煊看向谢陟厘,“给她一点时间。” “是我。”谢陟厘凑到缝隙前,摸了摸它的爪子。 那锋利的利爪一下子就绵软了,轻轻地搭在谢陟厘的手上。 谢陟厘道:“我们今天也算认识了,我叫阿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风煊倒还罢了,早见过她跟马啊猫啊狗啊谈心的模样,古纳和萨珠却是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只听谢陟厘沉吟了一会儿,深思熟虑地道:“你生得这么大,又这么厉害,就叫你豪迈吧。” 第67章 一杯倒 漠狼在那边嗷呜了一声, 好像是应下了。 -- 第140页 谢陟厘道:“那你先回去吧,别拍了,这墙已经够破的了。” 漠狼, 不, 豪迈, 继续嗷呜了一声,爪子在谢陟厘手上拍了拍,还努力伸舌头舔了舔,然后那巨大的爪子便从缝隙中消失了。 萨珠把耳朵贴在墙壁上, 那边是久久的平静, 这才相信漠狼真的离开了。 她震惊地看着谢陟厘:“你……对它做了什么?” ——那是狼……不是狗,谢陟厘是怎么做到让它这么听话的? 谢陟厘冷冷瞧了兄妹俩一眼, 理都不想理他们,抬脚就走。 “扑通”一声, 古纳忽然在她面前跪下了。 谢陟厘吓了一跳, 下意识就往旁边闪,脚下全是沙子, 整个人不由自主便要栽倒。 一只手臂搂住了她的腰身,谢陟厘靠在了风煊的肩头, 身体稳当了, 心也跟着稳下来。 “谢姑娘,对不住, 方才我是被漠狼吓破了胆, 一心只想着妹妹有伤在身, 无人照应,我须得保住性命才能带着妹妹离开,所以不择手段, 将谢姑娘留在了那里。” 古纳一脸沉痛,“我征战草原,手底下亡魂无数,杀人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但谢姑娘心地善良,替我妹妹疗伤,我却恩将仇报,实在是枉生为人,谢姑娘,你杀了我吧!” “哥你疯了么?!”萨珠扑到古纳身上,“我们两个人加在一起,未必杀不了他们,我不许你自己求死!” “漠狼听命于谢姑娘,我们的生死本就在谢姑娘一念之间。” 古纳说着,将刀捧过头顶,望着谢陟厘:“谢姑娘神通广大,定然能离开这里,到时只盼谢姑娘带我妹妹出生天,我便是永世埋骨于此,也甘情愿!” 萨珠哭道:“你要真死了,我才不要活着离开,我陪你一起死在这里!” 那刀刃明晃晃的,折射出刺目的光,谢陟厘忍不住后退小半步,然后才发现整个人缩进了风煊的怀里,一股温热透过背脊传至全身。 风煊伸手握住了刀柄。 古纳手收紧,没有松开刀。 风煊淡淡道:“你不是求死吗?怎么又舍不得了?” 古纳道:“我得罪的是谢姑娘,谢姑娘要杀我,我绝不还手。但大将军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 这话说得谢陟厘心中一阵凛然,以风煊眼下的伤势,确实不是古纳的对手。 但风煊已经不打算放过古纳,眼中全是杀气,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他也要取走古纳的性命。 “别!”谢陟厘抓住风煊的手腕,“别杀他。” 风煊道:“阿厘,此人心狠手辣,言而无信,他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信。” 谢陟厘知道,可是看着在面前抱着一团的兄妹,当真是有些不忍心。 不管是北狄还是大央,是人便都想活下去。 古纳若是死不认错,谢陟厘说不定还能恼恨一些,可这种束手就擒、引颈待虏的样子,谢陟厘真下不去手。 更何况,豪迈只是不咬她,她却拦不住它咬风煊。有古纳在,总归是多一个人手。 谢陟厘凑到风煊耳边,悄声道: “别杀他。” 风煊皱眉:“阿厘——” 谢陟厘再把脚尖踮起了一点,唇往前凑了凑,碰上了风煊的耳朵。 只是轻轻一碰,一触即收,脸上也烫得不行。 “不杀,行么?” 她低声问。 红晕自风煊耳尖上扩散整整张脸,甚至是被衣服掩盖下的全身,他的脸偏过一旁,手松开了古纳的刀柄。 谢陟厘知道成了。 她自己也脸红红的,稳了稳才开口,告诉古纳,这次就饶了他,但要是再有下次,一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话说得其实挺心虚,因为她也不晓得怎样让人死无葬身之地。 但古纳心悦诚服,感恩戴德,行了个大礼:“谢姑娘不杀之恩。” 谢陟厘不习惯旁人对她行这么大礼,微微侧身避开,然后把找到的食水分出一些给古纳兄妹。 她习惯性要将食水分作两半,是风煊咳了一声,她才留了个心眼儿,只给了兄妹俩一天的份。 那些食物居然是干酪,看上去虽然不怎么样,削去外面的硬皮之后,里头平滑如玉,芳香扑鼻。 只是陶罐里却不是水,一打开来只闻得一股浓郁香气,赫然是酒。 不过想想也是,水恐怕无法储存到现在。 风煊将歇息的地方换到了缝隙处。 这地方对他来说很是危险,但对于谢陟厘来说,一旦有意外,这里却是最快的逃生路径。 古纳还是该杀。 只是不能在阿厘面前杀,她胆子小的很,能不让她见血,还是不要让她见的好。 风煊吃了干酪之后便靠在壁上闭目养神,谢陟厘注意到他的嘴唇已经有些干裂,却一直没有去碰陶罐里的酒水。 谢陟厘想了想,起身。 风煊没睁眼,但她一动,却按住了她的手:“去哪儿?” “我想看看豪迈豪迈能不能带我找到水。” “不必。”风煊道,“野兽终归是野兽,野性难驯,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伤人。” 谢陟厘咕哝道:“我觉得兽比人好多了……” 风煊抬眼看她一眼,将她的手完全地握在了手心:“听话,别乱跑了,好好歇歇。我能喝酒,只不过现在不渴。” -- 第141页 谢陟厘看着他干燥的双唇,心说你这还叫不渴? 有时候真是奇怪啊,明明知道他说的不对,明明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可手被他这么握着,手背贴合着他的掌心,便觉得一片温暖,整颗心都像是浸在热水里似的,不愿动弹了。 但干渴其实远比饥饿更难忍耐,风煊失血的身体比往常更需要补充水分。 夜里睡着之后,谢陟厘还隐约能感觉到风煊翻身的次数远比昨晚多。 谢陟厘起身抱过来一只陶罐,轻声道:“阿煊,你就喝点儿吧,喝完我便刺你的睡穴,这样你就不会醉了。” 她每次叫出他的名字,都是在情急之时,这一次借着黑暗的遮掩叫了出来,自己还觉得脸上有点发烫。 但经验告诉她,想让风煊就范,唤他的名字准没错。 果然这次风煊也没有拒绝。 只是她不知道,她的声音甜润软糯,在漆黑的夜晚,在风煊半梦半醒的时候,这么一声唤会有多大的威力。 风煊的声音隔了一会儿才响起,很是低哑:“太黑了,我看不见。” 谢陟厘伸手便去掏火折子,谢陟厘便去掏火折子,却被风煊捏住了手,他离她极近,声音极低:“……阿厘,你喂我好不好?” 他这句话似带着火星子,谢陟厘脸都快烧着了,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黑暗里,风煊虽看不出清她的模样,但也大概猜得到,她大约又把自己缩成了一只鹌鹑。 他也没有太难为她,自己点亮了火折子,拎起陶罐喝了一口。 焦渴的唇舌一碰到清凉液体,便贪婪地想要一饮而尽。 风煊忍耐着,慢慢地喝了三口,便强行停下了。 这些酒不知陈了多少年,香气如此浓郁,劲头也一定非寻常酒水可比。 他已经算是克制了,酒劲却依然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谢陟厘正低头取出针包,跪在他的身前,摸索着探找穴位。 她离得近,发丝散落在肩上,蓬松如雾,火折子的光映在她的发上和脸上,她就像是神明亲手捏出来的玉像,每一寸身体发肤都闪动着诱人的光泽。 谢陟厘明显感觉到风煊的呼吸粗重了不少,再一看他的眸子也暗沉了许多,里面深不见底,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滚动,呼之欲出。 谢陟厘隐隐觉得不好,正常的风煊很少会有这样的眼神。 她手里的银针寻到穴位正想刺下去,忽然被风煊捉住了手腕。 “阿厘……” 风煊的掌心发烫,口舌缠绵,微微用力便将人揽进了怀里,软玉温香,抱了满怀,仿佛轻轻一揉就会化成水。 最能解渴。 只是下一瞬,他的手忽然僵住,尔后无力地滑落,整个人合上眼睛,躺了下去。 还好还好。 谢陟厘拍拍胸口。 总算她认穴的本事还算不错。 见风煊脑袋以一种极不舒服的角度歪在脖颈上,她替他搬搬正,手停留在他的脸颊上,忍不住轻轻拍了拍。 还真是,一杯倒。 * 风煊醒来时只见眼前明亮,烛光闪烁。 对于地底来说,这便是天明了。 只是谢陟厘不在,古纳也不在,萨珠靠着柱子而坐,鞭子捆在她的腰间,将她绑在了柱子上。 只有谢陟厘会做这样的事,绑住萨珠,才能让风煊安睡。 “谢陟厘呢?”风煊问。 “去取酒了。”萨珠道,“你们昨晚睡得也太不小心了,陶罐都碰倒了,酒全洒了。” 风煊果见沙地上几只陶罐歪东倒西,里面的酒已经涓滴不剩。 宿醉之后他的头隐隐作痛,对于昨晚的记忆确实有几分模糊。 “古纳陪她一起去的?” “那倒不是。”萨珠懒洋洋道,“你那小医女戒心重得很,怎么也不肯和我哥一道出去,于是我哥只好一个人前行,看看能不能找到出路。” 风煊沉默了片刻,走到萨珠面前半蹲下来,掏出了匕首。 萨珠一惊:“你你你干什么?” “我不想对女子动刑,所以你最好说实话。”匕首贴在萨珠的面颊上,风煊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酒是怎么洒的?” “你们夜里不安份,弄洒了酒,反来问我,我怎么——啊!”萨珠尖叫。 匕首微微调转了一下方向,刃口在萨珠脸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口子,血珠即刻渗出来。 “我没有阿厘那么好的心肠,也没有阿厘那么多的耐性。”风煊道,“若是还想再添几道伤痕,我们便慢慢聊。” 这几日萨珠所见到的风煊气势虽然颇为冷峻,但神情却总是很温和,对谢陟厘也几乎是千依百顺,让萨珠几乎忘记了他是让整个北狄都忌惮的对手。 此时谢陟厘不在,她才见识到他真正冷厉的那一面,舌头不由开始打颤:“我说、我说……酒水是我打翻的……” 风煊的瞳孔猛地收缩。 酒打翻了,谢陟厘自然会出去找。 古纳当然不可能一个人去找出路,他只是先走一步,在外头等着谢陟厘。 “你们想干什么?”风煊一字一字问。 第68章 圣女 前面几个房间谢陟厘都是熟门熟路, 但从中间到昨天取酒的路线,谢陟厘却不太熟。 -- 第142页 当时是骑在豪迈背上,豪迈跑得飞快, 她又身处黑暗之中, 只记得豪迈有时候是穿过门, 又时候又是跃起来,穿过了窗。 那便逢门就入,逢窗就爬,总终是能找到吧。 谢陟厘这般打算着, 走到中间那间屋子, 却遇见了古纳。 “你找到路了?”谢陟厘问。 今日清早她起身点亮蜡烛时,古纳说他要将功赎罪, 为大家寻一条出路。 “差不多算是找到了,正要回去找你们。你既然出来了, 我这便去接萨珠和大将军。” 古纳一面说, 一面向门边走去。 终于可以离开这地方了吗? 谢陟厘一阵欢喜,“出口远吗?” 古纳点头:“挺远的。” 谢陟厘:“好, 我这便去取点酒来路上备着。” 昨日豪迈是从窗子里跃出去的,谢陟厘来到窗前, 却发现两扇窗子拴得死死的, 推也推不动,竟是被人拿木条封住了。 谢陟厘:“!” 她猛然回身, 就见原本说着要回主殿的古纳关上了房门, 转过身来, 盯着她,目光奇特,混合着贪婪与畏惧。 在拉扯着小羽长大的那些岁月里, 谢陟厘看过类似的目光,当时她凭着手里的棍子,再加上雄壮的牙齿、霸道的爪子以及威风的蹄子,每一次都能把人揍到哭爹喊娘。 但此刻谢陟厘没有棍子,也没有雄壮、霸道或是威风。 古纳一步步走向谢陟厘,谢陟厘一步步后退,“你……你要干什么?” 古纳微微一笑:“谢姑娘冰雪聪明,不妨猜一猜?” “豪迈一定会带我找到出口的,只要我们出去,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谢陟厘试图说服他,“你看我相貌平平,身材也不美艳,哪里比得上外头的美人们?再者你也要想想后果,你真敢对我下手,大将军一定饶不了你……” “阿厘,你在我心中是独一无二,无人可比。只要你从了我,我会谴散所有姬妾,娶你为王后。” 这声“阿厘”唤得谢陟厘直起鸡皮疙瘩,但古纳的动作却未见粗蛮,他的神情诚恳至极:“央人讲究门第,你跟着风煊最多不过是当一名侍妾,但我们北狄不讲那一套,我说你是王后,你便是王后。阿厘,跟我走吧。风煊能给你的,我也一样能给你,风煊不能给你的,我还能给你。” 谢陟厘已经退到无路可退,背脊贴上了窗子,她狐疑地:“你……这话当真?” 古纳一手在胸前握拳,一手骈指指天:“天神在上,我若有半句虚言,就让我来世为牛做马,供人驱驰!” 北狄人笃信天神,这算是很有诚意的誓言了。 “那你……退后一点……”谢陟厘道,“你挨这么近,我有、有点害怕。” 古纳从善如流,立即后退了一步。 “再、再退一点儿。” 古纳脚往后挪了一下,但眼神已经不对了,谢陟厘急忙转身,扒在窗上大叫:“豪迈!豪迈!豪迈快——” 底下的声音被捂在了古纳的掌心里,整个人也落进了古纳怀中。 古纳体格魁梧,力大无穷,一条胳膊便箍得谢陟厘动弹不得,“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劝你趁早从了我,你以为跟着风煊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这一仗他输了会有人找他问罪,赢了就更别想活,你跟着他只有死路一条!” 什么意思? 挣扎中的谢陟厘僵了一下。 古纳的声音放软和了一点:“离开他,跟我走。我们一起统御北狄,北狄才是你的家,阿厘,做我的王后吧……” 古纳压在了谢陟厘身上,感觉到谢陟厘不再挣扎,便松开了她的嘴,他解开自己的外袍,“等你成了我的人,风煊还会要你吗?他们央人要女人三贞九烈,被别人碰了一个指头都嫌女人不贞洁,你跟我已经这样了,在风煊眼里你便是洗不干净了,若是不想被旁人知道,你只有乖乖跟了我……” “我跟你哪样了?”谢陟厘冷冷地看着他,“我家的狗再想要骨头,我不给它,它都能管住自己,不来抢,你连狗都不如。就算旁人知道又如何?施暴的是你,禽兽不如的是你,又不是我。你凭什么以为,你施暴之后,我还会乖乖听你的话成你的人?” 古纳僵住。 从昨天谢陟厘驯服漠狼开始,古纳就已经有了一套周全的计划,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十分完美,却没想到在谢陟厘这里出了差错。 大央的女子柔弱无依,把贞节看得比天还大,谁得到她的贞节,便可以得到她的人,这不是谁都知道的吗? “我不是你的对手,挣不过你,但若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听你的,那是做梦。” 谢陟厘的眼中满是不屑,“只会借体形之差,强行逼迫女人的男人,是世上最恶心最无能的男人,我哪怕就此死了,也不会跟你有半文钱瓜葛。” “你!”古纳一时竟然无措,面对谢陟厘冰冷的视线,他的心中一阵暴躁,双手扯开了谢陟厘的衣领,“不管你怎么说,你都得是我的……神庙的圣女,必须是我的……我的王后!” “砰”地一声巨响,门板碎裂,木屑纷飞,一点漆黑枪尖穿透木屑,刺向古纳。 枪尖后是风煊冷峻如刀锋般的脸,眼中全是杀气。 古纳翻身抄起刀,格住了枪尖。 -- 第143页 压制在身上的沉重力道消失,谢陟厘坐起来,掩紧了衣襟,泪水冲出了眼眶。 “阿厘!”风煊叫道,“开窗!” 对,她要开窗,开窗就可以把豪迈喊来。 豪迈会帮她的。 兽比人可爱多了。 她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去开窗,使劲想把钉死的木板掰下来,可泪水还是纷纷而落,方才所有的委屈、惊恐和恶心全部涌上来了。 “咔啦”一声响,风煊发出一声闷哼,谢陟厘回头就见他跌进了陷阱之中——榻旁原本堆着些散架的家具,风煊一脚踩上去却踏了个空。 “哈哈哈,大将军,在你还在梦乡的时候,我就出来准备了。你不会以为我早出来这么久,就在这里玩沙子吧?” 古纳的刀尖搁在了风煊的脖子上,“风煊啊风煊,有人和我约定,你的头颅值五万两黄金,以及整个北疆之地,真是上天庇佑,天神不单给我送来了圣女,还送来了你的脑袋!” 他挥起刀,便要向着陷阱中的风煊斩落。 谢陟厘强行掰下一块木板,向着古纳的后脑勺砸了下去。 古纳不避不让,生受这一击,木板砸得断裂,古纳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王后,看好了,等我杀了他,你就是我的了。” “不要!” 谢陟厘尖叫一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可以这样尖利,像刀子一样,仿佛能从喉咙里扎出来。 古纳的刀毫不犹豫地斩下去,雪亮刀光盖过此时的烛光,烛火都了暗了下来。 就在这时,窗上传来一声巨响,紧跟着响起一声狼嚎。 漠狼! 谢陟厘冲到窗口,试图打开窗子。 “豪迈,豪迈,”她念着这个名字,浑身都在颤抖,“快来,快来!” 像是感受到谢陟厘的气息,漠狼一下又一下,把窗子拍得更猛了,一阵阵细沙从屋顶滑落。 古纳一惊,不过很快做了决定,他要先杀了风煊,然后挟持谢陟厘,自然能自保…… 他的念头仅转到这里,胸口忽然一阵冰凉,然后才感觉到剧痛从胸膛扩散。 他缓缓低下头,看到了一把匕首。 剧痛扩散至全身,他仰天痛呼一声,节节后退,再也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 风煊从陷阱里爬了出来,发丝散乱,脸上沾血,面容英俊肃杀,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神。 谢陟厘要用力捂住自己的嘴,才能阻止自己哭出声。 太好了,太好了…… 他没事…… 她就知道他没事,她的大将军是天上的战神转世,战无不胜,无所不能! 上一世临死之前,风煊就想用这把匕首杀了古纳。 隔着一个轮回,匕首终于去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风煊弯腰把匕首拔了出来,在袖子上擦了擦血迹,扔给谢陟厘。 有匕首相助,谢陟厘撬木板可以快一些,不然再这么拍下去,外面那头漠狼能把这屋子拆了。 拔出匕首后,古纳伤口中血如泉涌,愣是生生忍住了一声痛嚎。 伤口刻意避开了要害,因为风煊还有话要问。 风煊的枪尖对准了古纳的脸,“说,跟你约定的人是谁?” “我说,我说……”古纳捂着胸口伤处,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强横,他低声下气,“只要你饶我一命,我什么都说。我还可以放弃北狄王位,率部投降,归顺大央,大将军,别杀我,留着我会是你的大功一件……” “你这个北狄王本来就坐不稳了吧?” 风煊冷冷道,“三年来你没有从我手上讨到一丝好处,去年还接连输了两场仗,今年我打到了你的老巢,你假意说诱敌深入,实则是手底下的十八部已经分崩离析,你连索文部族都保不住,还让最疼爱的妹妹跟他们一起离开,分明就是做好了败北的打算。” 古纳眼中露出困兽般绝望的神情。 不错,他虽然好不容易夺取了北狄王位,但北狄铁骑在他的手底下,一次也没有踏入过云川城。 这跟之前的肆虐北疆的库瀚比起来高下立见,十八部族蠢蠢欲动,声言若是这一次不能打败风煊,便要把他送上天葬台喂神鹰。 打败风煊? 风煊在战场上根本就是个疯子,凭着自己受夺命之伤,也一枪废了他两员大将,他的左膀右臂已经悉数被风煊斩断,部下大军眼看就要乱成一片散沙。 但他还没有输,天神还在眷顾他,只要他把圣女带回大帐,就没有什么能再动摇他的王位! 冰冷的枪尖抬起了古纳的下巴,风煊居高临下,“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你是必死无疑,但我可以保住你妹妹一条性命。” “是……是……”古纳喘息,“是……” 他猛然间暴起,扑向谢陟厘。 谢陟厘正在和那扇窗户作殊死之斗,外面的豪迈把窗子拍得震天响,每拍一下,从窗子起,连带整间屋子都要晃一晃,沙子从头顶洒落,恍如下雨一般,并且这雨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她只感觉到一道阴影遮挡了烛光,抬头就见古纳张开双臂,面中狞笑,扑向她。 “啊!” 谢陟厘抱头发出一声尖叫,方才的恶心与恐惧汹涌而至。 风煊抡起枪便要向古纳掷出去。 就在这时,“哐”地一声巨响,紧闭的窗户裂作两半,豪迈直接跃了进来,把身在半空的古纳一头撞飞。 -- 第144页 它一跃进来就撞了个懵,发出一声愤怒的长嚎,紧跟着叨住了古纳半边肩膀,眼看就要咬下去。 谢陟厘却觉得整个人一晃,不由自主跌倒在地,地上满是沙子,头上的房顶隐隐发出“咔哧”声响。 豪迈停下来,松开古纳,像是意识到什么,左嗅嗅,右嗅嗅,一脸戒备。 “不好,这里要塌。”风煊一把揽住谢陟厘,“快走。” 豪迈也发出“嗷呜”一声,拿脑袋顶谢陟厘。 “它让我们骑它,”谢陟厘道,“它跑得很快的。” 但她显然是翻译错了意思,谢陟厘上去了是无妨,风煊要上去的时候,豪迈却是呲起了嘴,露出白生生的狼牙。 “豪迈乖,他叫风煊,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屋顶上的流沙倾盆而下,谢陟厘一只手抓着风煊,一只手抓着豪迈颈上的长毛,“你乖,他要是不能走,我也不走了。” 风煊站在沙砾上,沙落如雨,生死顷刻,他的心中竟然没有半点恐惧哀伤,只看着谢陟厘。 烛火在沙雨中孱弱至极,在谢陟厘身上打出一圈光晕,他看着谢陟厘骑在漠狼身上的样子,恍惚看见了那幅壁画。 壁画已经在岁月和风沙中斑驳破损,他之前都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是在审问了萨珠之后,才注意到神像背后的那一幅。 天上的神明高高地立在云端,地上的王者恭敬地匍伏大地,身后带着牛羊与车马,每一样东西上面都系着白色绸带,那显示着北狄最隆重的王婚。 天与地之间,神与人之间,一团五彩的祥云托着一匹黑色的漠狼从天上奔往大地,四爪腾云,状若飞翔。 漠狼身上乘着一名纤秀的女子,身披白纱,飘逸若仙。 那便是,圣女。 第69章 她来接你回家了 谢陟厘急得不行, 豪迈却是只呲着牙,死不让风煊上背。 眼角余光,谢陟厘看到风煊的枪尖对准了豪迈。 谢陟厘:“!” 她知道他要干什么! 情急之下, 紧紧攥着他的手, 眼泪大颗地滚出来, “别——” “再磨蹭下去,谁也走不了。” 风煊的声音平静,顶上的裂缝不断扩大,若说起先落下来的沙子是细雨淅沥, 此时便已经变作是大雨倾盆, “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地, 他的枪尖扎在了豪迈尾巴边上。 豪迈一个惊跳,朝前蹿出去, 谢陟厘从豪迈背上滚下来, 落进沙坑里,转即爬起来, 抓住风煊的手。 风煊眼中露出一丝怒意:“谢陟厘!” 谢陟厘也不多话,扶着他就走。 他重伤未愈, 又动了手, 什么“随后就来”,从前她也许会为他的森严所慑, 乖乖听话, 此时却是他说得再镇定从容, 也休想骗得了她。 果然这一扶,触手之处一片粘腻,他的伤口又出血了。 “不是我的……”风煊道, “你快走——” 尾音断绝。 沙如雨下,世界倾塌,谢陟厘仰起头,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别说话。”谢陟厘的声音很轻,但清晰坚定,“我们走。” 那截蜡烛在沙雨中摇摇欲坠,终于被一蓬沙子打翻,室内陷入了黑暗。 就在蜡烛熄灭之时,谢陟厘见到古纳摇摇晃晃地起身,她心中猛地一紧。 古纳的眼神十分可怕,带着猛兽濒死之际独有的凶悍。 古纳固然是伤得不轻,风煊却也同样提强弩之末,真要拼起来便是两败俱伤,两人都要留在这里。 谢陟厘紧紧地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她没有杀过人,但若是古纳想和风煊同归于尽,她……她不介意试一试。 可古纳只是狠狠看了风煊一眼,便转过了身。 烛光在此时彻底熄灭,黑暗重新笼罩下来之前,谢陟厘看到古纳转身冲向和他们相反的方向——那是主殿,萨珠还在那儿。 “嗷呜”,黑暗中一声十分不甘愿的长嚎,谢陟厘闻到了豪迈身上的气息,紧跟着豪迈毛茸茸的身躯伏在了谢陟厘面前。 这一次,它没有再对风煊呲牙了。 谢陟厘和风煊在豪迈背上坐稳。 谢陟厘道:“阿煊,抱紧我,千万别松手。” “嗯。” 风煊手环着她的纤细的腰身,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不会松手的。 无论如何都不会。 就在豪迈跃出窗户的同一瞬,沉闷而巨大的崩塌声传来,沙砾如山洪般倾泄而下,不知在流沙底下沉寂了多少年的神庙轰然塌陷。 这坍塌来得接二连三,沙砾与木料雨水般向他们砸过来,豪迈跑得如风一般,黑暗中谢陟厘只觉得狂风拂过,不知是什么巨大的东西沿着她的头顶擦过,风煊整个人重得一颤,紧紧抱着她,把她摁在了他的怀里。 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滴在谢陟厘脸上。 “阿煊……”谢陟厘的声音颤抖,手摸索着想去碰碰他。 风煊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手腕的肌肤感觉到一片温热腻滑,上面全是血,“不许哭,我没事。” 谢陟厘的一声哭音已经到了喉头,生生忍住,忍住全身发抖:“快了,快了,你等等,阿煊,你等等,就快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 第145页 ……什么快了? ……出去吗? 他们真能出去吗? 黑暗无穷无尽,无边无涯,她仿佛置身于一场巨大的噩梦之中,神庙无休止地坍塌,流沙如山洪一般,死死咬在他们的身后。 忽地,前方隐隐有一抹亮光。像是一道洞口。 豪迈尽力一跃。 刹那间,天地一片光明。 不知是不是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谢陟厘被这样的明亮刺痛了眼睛,好一会儿才能睁开。 天色蓝得像是被水洗过,一朵云也没有,周遭是一片奇峰怪石,岩石的颜色像是打翻了仙女的胭脂盒子,色如朱丹,灿若明霞,美得不似人间。 奇峰怪石间,围出一片狭长山谷,谷中绿草青青,甚至还生长着不少大树,树上有鸟儿宛转啼鸣,长风到此变得温柔而清新,涌入肺腑,沁人心脾。 简直是仙境。 “……我不会是在做梦吧?”谢陟厘喃喃,“阿煊,你看……” 仿佛是确认了她的安全,风煊一直搂在她腰间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 风煊觉得很累。 他好像睡了极为漫长的一觉,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胸前的伤口已经包扎过,用的是从谢陟厘衣服上扯下来的布料,布料底下还透出一股草药的青气。 脑袋有点沉,一摸,也包扎得严严实实,似是戴了一顶帽子。 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 天蓝如玉,绿草如茵。 若非亲眼所见,他真的不敢相信,遍地流沙的兹漠当中居然有这样一片绿洲。 风煊半撑着坐了起来。 周遭风过细细,鸟鸣幽幽,不见谢陟厘。 伤口处的草药大约是有止痛的功效,风煊起身之时觉得身手颇为灵便,没走出几步便听到了水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里扑腾。 越过一块大石,一口如翡翠般的水潭就在眼前,豪迈庞大的身躯将水潭变成了一只澡盆子,扑腾起大量的水花,溅了谢陟厘一头一脸。 “别闹,”谢陟厘轻声道,“不许吵着大将军,知道吗?” 水打湿了她的头发,湿发蜿蜒如蛇,贴着纤细的脖颈一路往下延伸,发黑如墨,便衬得肌肤皎白异常,那圆润光滑的肩头像是用最最上等的羊脂玉雕成…… “嗷呜——” 豪迈忽然警惕地看着岸边,吼了一声。 谢陟厘迅速缩进水里,只探出一颗脑袋,岸边悄然,只有一只鸟儿从枝头飞过。 豪迈呲牙咧嘴准备跃上岸,被谢陟厘抓住了尾巴,谢陟厘以指为梳,替它清理毛发,豪迈舒服得叫了一声,顿时把岸上的动静抛到了脑后。 谢陟厘替豪迈洗好澡,自己身上发上的沙子也清洗得差不多了,然后才起来。 风煊仍然在树下,躺得平直,腿显得格外长。 他安稳合目,看来睡得很香。 出来的时候他护着她,自己头上却被砸了一记,好在包扎及时,失血不多,加上附近有水有果子,还有可用的草药,谢陟厘安心不少。 只是离得近了,忽然发现风煊脸上微微发红。 谢陟厘顿时有点担心,手指试了试他的额温,果然烫人得很,且她一碰之下,他的脸好像更红了。 “糟。”在神庙那般恶劣的情形之下,他都没有发烧,没想到到了这里竟烧起来。 “你在这里等等好不好?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退热的草药。”谢陟厘与其说是跟风煊商量,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说完起身便要走,手却被拉住。 风煊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你不用去,我没有发热。” “你明明热得很,看,脸都烧红了。”他能醒来,谢陟厘甚是开心,“放心,这山谷不大,我不会走远,豪迈陪着我呢,没事的。” 她说着又要起身,风煊再次拉住她,这次用了点力,谢陟厘一个不稳,便往他身上栽。 当然她已经非常有经验,手臂及时撑住,没有碰着他的伤口,但一人半坐,一人往下跌,两人近到息息可闻,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唇便要碰上唇。 谢陟厘的脸在刹那间发烫,泛红,“我我我我我去采药……” 她一面说一面要起身,腰却被风煊往下一扣,整个人坐在了风煊膝上,风煊的声音低沉至极:“都说了,我不是发热。” 谢陟厘现在有点懂了,是的,除了发热,还有一种情况,脸也会这样红,这样烫,比如她自己此刻。 这姿势让她整个人都委身在他怀中,谢陟厘舌头直打结,艰难地道:“那那那我……我给你拿果子来……” 风煊低低地一笑:“谢姑娘在神庙里倒是大胆得很,怎么这会儿害羞成这样?” “……” 谢陟厘的脸红得能滴下血来。 一个生死关头,一个光天化日……能、能一样吗? 豪迈忽然走过来,舔了一下谢陟厘,又舔了一下风煊。 谢陟厘又惊又喜:“阿煊,它喜欢你了哎。” “那你呢?”风煊看着谢陟厘,眸子深邃,柔情如水,“你喜欢我吗?” “……”谢陟厘的脸红得离谱,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了他,“我、我我去摘果子!” 她还没有走出三步远,豪迈忽然就发出一声咆哮,再次对着风煊呲起了牙。 -- 第146页 风煊明白了,急命:“阿厘回来,快些抱我。” 谢陟厘将信将疑,回去虚虚地揽住风煊。 果然,豪迈立刻收起了牙。 “看来只有你抱着我的时候,它才当我是自己人。”风煊从眉眼到声音都透着一丝笑意,“这可怎么办?接下来可要辛苦你多多照顾我了。” 谢陟厘:“…………” 为什么……漠狼还会有这种习性? * 距离水潭不远处的丹崖上,有一处洞穴。 那便是豪迈带着两人逃离神庙的地方,只是现在已经全被沙子封住了。 古纳和萨珠想来是和他们的神庙一起,永远地被埋葬在了流沙底下。 风煊的伤养了几日,起坐无碍,两人便将这谷内大部分地方都走了个遍。 山谷的另一端,有几处已经倒塌的房屋,经年风吹日晒,已经辨不出本来面目。 “……看来当初神庙被埋在地底,兹昆一族并未全部陪葬,还是有些人逃了出来,带着漠狼在这里生活,并按时回去祭拜天神。” “那兹昆族人呢?”谢陟厘忍不住问。 四下里草木繁盛,鸟兽成群,却已经很明显没有人类生存的痕迹了。 除了豪迈,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可惜豪迈不能说话。 风煊把圣女的事告诉了谢陟厘,谢陟厘听完只觉得荒谬。 骑上漠狼便是圣女吗?她天生喜欢兽类,每一只兽她都能骑,若是世上再多出一只什么神兽,她一骑上去,是不是又要成为另一族的圣女? 作为一个孤儿,她确实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来历。 师父是云游在外时捡到了她,既没提是何处捡的,也没提何种情形下捡的。 想来,她出生之时正是北疆连年经受北狄侵扰之际。大概是情状实在凄惨,所以师父不想多说吧? 可也不能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就把圣女当作她的来历。 她一个在西角城住了二十年的北疆人,怎么可能突然就成了北狄人呢? “我觉得是古纳生怕自己王位坐不稳,怕得疯了,所以抓着一棵救命稻草不放,想得疯魔了。”谢陟厘这样道。 可就在她说这话的时候,看到了丹崖旁的一具白骨。 北狄人奉行天葬,死后将血肉还于天空与大地,兹昆一族也不例外。 两人一路走过来,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崖下看见白骨。 但之前的白骨因是在丹崖上方进行过天葬,再被风吹落到谷底,已经散作一团,看不出原貌。 这一具却是靠着丹崖,保存了完整的形貌,看起来并未上过崖顶,直接便在谷底化为了白骨。 按谢陟厘的观念,人死之后,总归是要入土为安。 谢陟厘头一回见白骨的时候还有些胆战心惊,但一想,是兹昆一族养了豪迈,而豪迈又救了她和风煊,那么这份恩情应有兹昆一族的一份,她虽做不了别的,为白骨安一座坟茔总是力所能及的。 这一具骸骨如此完整,到时便单独为它起一座坟吧……谢陟厘这样想着,忽然看见了白骨旁边的草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 她弯腰拾起来,发现是一把医刀。 兽医的医刀。 刀的尺寸、份量、形状,无一不熟悉到了极点。 风煊只见谢陟厘整个人发起抖来,猛然间意识到一个可能,吃惊地望向那具白骨。 谢陟厘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爬到了白骨旁边,拔开长草,里面露出一只医箱,革带已经腐烂,木头也快要腐朽,但里面的针剪医具,无一不是她在过去的岁月里一一把玩过的。 “师父……” 谢陟厘泪如雨下。 四年前师父摸着她的脑袋离开,嘱咐她好好照顾小羽,等他回来带他们去云川城赶集。 谢陟厘头顶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余温,眼前仿佛还可以看见师父的面容。 四年时光过去,她跪倒在师父的面前,所能见到的却只有一具白骨了。 风煊默默地看着谢陟厘。 谢陟厘是爱哭的,也很能哭,但风煊从来没有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好似肝肠寸断。 风煊一生亲缘淡薄,从未感受过深厚的亲情,也生不出深厚的痛苦。 只是看她这样哭,他的心中隐隐作痛,他将谢陟厘揽入怀中,谢陟厘抓住他的衣襟,嚎啕大哭,像是要把这几年来所有的委屈和伤心一朝哭尽。 谢伯父,你看到了吗? 你的傻徒弟,一直很听你的话,乖乖当一个兽医,好好照顾小羽。 现在,她来接你回家了。 第70章 白衣 当年随安祟恩出发的人, 没有一个提起兹漠有绿洲,那片山谷显然是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境,安祟恩当年处死谢涛的地方, 显然不在山谷中。 但谢涛的尸骨为什么会在山谷? 应是漠狼有灵性, 认得曾经来过的谢涛, 将谢涛的尸首拖到了山谷中。 但所有的过往都已经被埋葬在黄沙之中,实情到底如何,谁也不知道,风煊只能推断—— 兹昆一族自视为天神的侍从, 从不涉足凡尘, 幸存的族人在这一带避世而居。 也许是生存的地界太小供养有限,也许是侍神之人清心寡欲, 族中人口逐渐凋零,最后一个孩子被托付给路过此地的谢涛。 -- 第147页 “为什么师父不跟我说呢?” 入夜后, 谢陟厘脑袋搁在膝盖上, 眼睛望着篝火,轻声道, “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我想,兹昆一族走到最后, 你的亲人只希望你能平安成长, 一世无忧。”风煊道,“你生活在北疆, 若是知道自己是北狄人, 二十年来, 还能活得这么平静吗?” 火光在谢陟厘眸子里轻轻跃动,谢陟厘想了想,发现是的。 她此时得知自己可能是兹昆一族后人, 心里头都十分纷乱。 北狄长年侵扰大央边境,北疆人不堪其扰,损失惨重,对北狄人恨之入骨。 孩子们做游戏都是派出最没有地位的那一个扮成北狄人,然后其它人便追着那一个打。 且不说年幼的自己能不能接受自己是个北狄人,就说师父也不可能顺顺当当地把一个小北狄人留在身边。 “算啦。”谢陟厘想了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世上已经没有兹昆一族了,我是与不是也没什么打紧的。” 她一面说,一面拿树枝把火堆里烤着的东西扒拉出来。 这些是她在山谷中挖到了根茎,也是他们这些天来的粮食,也不知叫什么,生吃时颇为水嫩,烤熟了则粉粉糯糥,像是山芋。 刚扒拉出来的十分烫手,谢陟厘左手换右手,呼呼吹气,脸颊鼓鼓的,嘴巴嘟起来,像条小金鱼。 风煊看着她微笑。 他真喜欢这样的阿厘。 已经过去的便放手让它过去,尚未到来的也很少去忧心,她总能紧握着当下,人生在她手里如此清澈明晰——就是一日三餐,一饮一喙,春去冬来,岁月悠长。 豪迈当年被兹昆一族喂养之时,应当也是吃过熟食的,对着谢陟厘手里的东西又蹦又跳,舌头伸得老长,口水滴滴嗒嗒往下淌。 谢陟厘便把第一个给了豪迈,然后再剥了一个给风煊。 没想到风煊已经剥好了一个,递给她。 火光在晚风中摇晃,映得两个人的脸都有些发红。 “嗷呜”,豪迈挤过来,表示还要。 山谷虽然避风,但夜晚还是很凉,谢陟厘将火堆烧得旺一些。 豪迈趴在谢陟厘身边,庞大的身躯形成一座小小山峰,又柔软又蓬松。 风煊低低地咳了几声。 谢陟厘抬头:“你冷么?” “也不是很冷……”风煊说着,又咳了几声,拢了拢衣襟,“我原本不怕冷的,大约受伤之后,失血过多,这种天气竟也有些畏寒了,咳咳咳咳。” 谢陟厘寻思他前几天好像都没有嫌冷,难道越养身体越虚了? 再一想,他现在确实需要些补物,这些在山谷当中都没有,果然还是该早点回去。 她起身走到风煊身边,隔着两尺左右的距离,和风煊并肩躺下。 豪迈如今粘她粘得好比未断奶的孩子粘自己的母亲,一见谢陟厘换了地方睡,它也挪着小碎步过去了,重新挨着她躺下。 谢陟厘示意风煊,可以像她这样挨着豪迈睡,豪迈是个天然的大暖炉。 然后就见风煊挪了挪,把她搂进了怀里。 谢陟厘:“!” 上一次他们如此接近,还是在神庙里。 那时是在一片黑暗之中,不像此刻,火光照耀,豪迈还支棱起了脑袋,警惕地看着风煊。 风煊的眼睛眨了眨:“不抱着你,我怕睡到一半,可能会少了半边脑袋。” 谢陟厘觉得自己的脑子大约是出问题了,她居然从风煊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可怜兮兮的味道来。 不由便放软了身体,由他抱着。 风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似是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豪迈看着两人抱作一团,脑袋复又搁在腿上,放心地进入了梦乡。 * 再等了几日,风煊的伤情稳定,可以动身离开了。 出谷便是万里黄沙,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流沙兹漠。 但豪迈对兹漠无比熟悉,好像闭着眼睛都知道流沙在何处,一路轻轻松松载着谢陟厘和风煊离开。 谢陟厘回望。 长风浩荡,卷起细细沙尘,沙丘柔和地起伏,看上去异常空旷、辽远、宁静。 谁也不会想到,底下掩埋着一座神庙的辉煌,以及一个部落的兴衰。 这里已经是兹漠的中心地带,风煊预计回到边缘须得三四天的功夫。 但第二天的傍晚便遇上了带着人四处寻找风煊的路山成,再行得一阵,又遇上了程商。 路山成见到风煊便滚鞍落马,几乎是连跑带爬地过来,撕心裂肺地一声喊:“主子!” 风煊见他两颊削瘦,这些日子显然吃了不少苦头,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你了。” “我就知道主子绝不会出事!”路山成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然后望向谢陟厘。 谢陟厘只觉得路山成的眼睛里好像能飞出刀子来,然后听路山成道咬牙道,“主子,等回了云川城,您一定能去算一算八字。您跟她八字肯定相冲,和她在一起准没好事——” “阿成,”风煊眉头微皱,声音里威严而冷峻,“阿厘不止一次救我性命,这一次若没有她,我早就不在这个人世了。” 风煊说着,抬高了一点声音,在场的每一名兵士都能听见,“从今往后,见谢姑娘如见我,若有人待她有半点不敬,便是待我不敬,我必从严处置。” -- 第148页 “是!”兵士轰然应诺。 程商便是这个时候来的。 程商年近四旬,同北狄打了二十余年仗,对北狄知之甚深。路山成等人只是对豪迈表现出惊奇,程商却是立即便想到了北狄神庙中的传说。 程商年纪长些,心思也沉稳缜密得多,出来寻人时不忘备下衣食所用之物。 此时众人就地扎营,程商亲自捧着两套衣物进来:“行军之际,万事仓促,这是从索文部族中所得,大将军和谢姑娘请凑合着用吧。” 两人这番出生入死,一身衣裳确实破烂不堪,谢陟厘连忙向程商道谢。 程商恭恭敬敬道:“能为姑娘效劳,是末将的福分。” 谢陟厘:“……” 倒也不必如此恭敬。 虽然在传言中,她早就是“大将军的女人”,但人人都觉得她不过是个宠姬而已,客气归客气,绝不是如程商这般。 这倒让谢陟厘有些不适应,连忙还了一礼。 此时亲兵来回禀:“旁边小帐篷已经铺设完备了。” 按风煊的意思,住一处帐篷便好,反正这么些天两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谢陟厘脸皮薄,且豪迈是生人勿近,对着谁都呲着尖利的狼牙,每一个进帐篷的人都给它吓得不轻,谢陟厘便带着豪迈歇在了旁边的小帐篷里。 这是多日以来,第一次睡上枕头和被褥,谢陟厘大有重返人间之感,这一觉睡得分外沉,睁眼时已见门帐外头一片明亮。 谢陟厘连忙起身。 程商正领着部属在不远处给马匹上鞍,一瞧见谢陟厘,便远远迎上来行礼。 他失去了一条手臂,一边袖管空荡荡的,谢陟厘问道:“程将军的伤可还好?” “曹大夫妙手回春,末将的伤已无大碍了。”程商道,“姑娘是往大帐去吧?大将军说了,待姑娘醒了便出发。” 这么多天,谢陟厘已经养成了习惯,睁开眼睛第一事便是要去看一看风煊如何,此时被人点破倒有些不好意思,只含糊“嗯”了一声。 程商脸上带着长辈的和蔼,含笑道:“姑娘与大将军同生共死,不离不弃,实是三生良配,天作之合,末将可是盼着能早日喝一杯喜酒呢。” 谢陟厘从前就觉得同人打交道是一件十分复杂且难办的事,此时这种感觉达到了巅峰。 她全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说是,那脸未免有些大,说不是,她也不能否认风煊对自己的心意,最后只好匆匆扔下一句“说、说笑了”,逃也似地进了风煊的帐篷。 风煊正在和路山成商议后续的战事,抬眼见谢陟厘进来,只觉得眼前一亮。 北狄人尚白,谢陟厘穿着一身雪光般耀眼的白衣,长发如往常一样辫成一条长辫,头上戴了顶圆而小的白帽子,帽子上镶着红宝石,沿边垂下一圈白纱,那是给北狄贵族女子遮挡风纱用的。 这一身美丽至极,风煊的脸色却瞬间变了。 第71章 怕什么 谢陟厘低头看看自己:“怎么了?” “没什么。”风煊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说着便吩咐人把早饭送到谢陟厘的帐篷里。 早饭是热水泡开的干粮,外加一点肉脯,已经摆在了桌上, 分明是等着她来一起吃的。 谢陟厘垂下了眼睛:“我想知道。” 风煊一顿。 谢陟厘有两种时候最是坚持, 一是圆睁一双眼睛直视人的时候, 二便是这般垂着眼睫的时候。 后者更难应付,因为多半意味着心情不是太好。 “跟我有关吧?”谢陟厘声音不大,“我想知道是什么。” 风煊叹了口气,将泡软了的干粮塞到谢陟厘手里:“先吃饭。” 然后命人传程商。 程商进来时见到风煊与谢陟厘对坐着吃饭, 俨然已经是平起平坐, 丝毫不见上下之分。 只是风煊脸色不豫,皱眉道:“再去为谢姑娘挑一身衣裳。” 谢陟厘:“……” 她知道有什么不对, 但万没想到是衣服。 这身衣服料子柔软,质地很是不错, 哪里不对了? 程商比谢陟厘还要意外:“大将军, 而今北狄群龙无首,再等不到古纳回来, 十八部族只怕就要作鸟兽散。到时天大地大,烈焰军总不能满草原去找他们。北狄人笃信天神, 此时漠狼出世, 圣女降临,只要谢姑娘骑着漠狼去阵前走一趟, 便能兵不血刃将北狄收服, 何乐而不为?” “我知道。”风煊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再去找一身。” 程商没有再说什么,但离去之时,脸上的神情十分无奈。 神庙虽然消失, 但每年祭祀之时,各部族都会挑选族中最美丽的女子扮成圣女,行祭神之礼。 这一身是程商在索文一族中找到的,原本是看中衣料甚佳足以奉上,没想到刚好合了谢陟厘的身份,程商自觉这当真乃是天意。 但风煊不喜,程商只得另寻了衣物送来,原本还想再进言一番,却见风煊冷下一张脸,只得默默退下。 谢陟厘接过了衣裳,却没有换,若有所思:“所以我这一身,是圣女的衣裳吗?” 风煊:“嗯。” “我要是穿着这身衣裳,就可以去唬住北狄的军队吗?”谢陟厘问道。 风煊告诉她,古纳已死,北狄军中主事的便是祭司,就算她不穿这身衣裳,只要她带着漠狼出现,北狄人十有八九便会俯首听命。 -- 第149页 这个“十有八九”,还是较为含蓄的说法。 事实上漠狼一出,一向敬神的北狄人只怕一个也逃不过。 “那不是很好吗?!”谢陟厘两眼晶亮,“不费一兵一卒,只要换一身衣裳就可以打胜仗了。” “但这便意味着你认下了圣女这个身份,行使了圣女的权威,便要担起圣女的责任。他们一定会重建神庙,要你留在北狄,侍奉天神。” 风煊的声音低沉,眼中有压抑不住的不悦,“还会有数不清的部族首领来讨你欢心,希望你下嫁给他,让他成为名正言顺的新任北狄王。” 谢陟厘歪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道:“你……是因为这一点才不想我去的吗?” 吃醋这种事情,大将军自然是不屑为之的,当然不可能会承认。他板着脸道:“总之,一旦认下你是圣女,你便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生活了。” “可是,你不想打胜仗吗?” “胜仗我会自己去打。”风煊深深道,“这场战争,原本就与你无关。” 谢陟厘低下头,思索。 初夏的长风掀起帐篷上的门帘,带来沙漠上灼热的气息,但风吹到了谢陟厘身上似乎也变得清凉,她头上的白纱微微拂过她的面颊,眸子沉静清澈得像是那片山谷中的深潭。 “不是的……”谢陟厘轻声道,“我也是边境百姓,只要一打仗,便要受波及。” 王大伯和王大哥死于战火,王大娘守寡十数载,一个人拉扯大了王二哥。 惠姐的丈夫死在战场,惠姐独自一个过了好些年。 曹大夫的儿子也是战争中死去,他抛下家业也要为儿子报仇。 其实推己及人,北狄的士兵又何尝不是别人的父亲、丈夫和儿子? “别打了吧,我不想再看见有人死,有人受伤。” 谢陟厘放下了手里的衣裳,抬起头望向风煊,神情朗然。 风煊深深地看着她,目光过于深邃,让谢陟厘有些招架不住,连忙垂下了眼睛,喃喃道:“毕、毕竟大夫们已经够累的了……” 风煊上前一步,将她揽在了怀里,无声地叹了口气:“阿厘……” 他的声音里有浓浓的失落和低沉,谢陟厘大着胆子,双臂环住他的腰身,低声道:“我记得你说过,北狄王是由圣女来选的,对不对?” 风煊:“嗯。” “你还说,要三媒六聘,娶我为妻,对不对?” 风煊微微愣了愣,想看看谢陟厘的脸,谢陟厘却抱得紧紧的,不肯松开,也不肯抬头:“你……只说是不是。” 风煊从这个角度只看得见她一小半泛红的面颊,以及一只已经红得像玛瑙般的耳朵。 谢陟厘问出这句话,是用尽了二十年的勇气,风煊却迟迟未答,谢陟厘不由心中一顿,手开始有点僵硬。 然后双手便被风煊握住,然后扣在身后,她整个人落进风煊怀里,被拘得密不透风,她刚一抬头,风煊的唇就落了下来。 谢陟厘觉得这应当不是吻,他简直是把她一口生吞,唇舌之间异常用力,不一会儿她便透不上气来。 风煊终于放开了她,他的呼吸急促,气息十分灼人,眼神也像是能直接在她脸上烫出两个窟窿。 他盯着她,仿佛一个错眼不见,她就要跑了似的,又仿佛再等上一会儿,她就要收回那句话似的。 “是。”他一字字道,“我会三媒六聘,娶你进门,今生今世,唯你一人。” * 这一天对于许多北狄人来说,是见证神迹的一刻。 许多北狄人在老去之后,还会不断地向后辈复述他们看到的景象—— “漠浪高大如山,漆黑如墨,圣女轻盈得像格桑花的花瓣,洁白如雪,他们仿佛是从天而降,趟过河水,踏过草原,来到我们的面前。” 只存在于传说与歌谣中的神话景象在人们面前出现,祭司跪倒在圣女面前,哪怕是漠狼这种凶兽的牙已经快要碰到他的脸,他依然俯下身去,亲吻圣女的鞋尖。 一生信仰就在面前,祭司痛哭流涕。 古纳身亡,十八部族内里早就分崩离析,因为要抵抗风煊的大军才勉强聚于此地,此时圣女带到天神的命令,十八部族心悦诚服,同意归顺大央。 是夜北疆大营广开筵席,祭司与各族首领皆列席其上,风煊坐主席,谢陟厘坐首座。 谢陟厘身上还是穿着那套圣女的衣饰,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想停止的战争也已经停止,谢陟厘心满意足。 但她其实不大想坐席的,热闹人多的地方总让她有点不自在,更何况但凡有个什么事,北狄这边十几道视线就落在她身上,让她觉得十分头大。 招降自有章程。 今日在筵席上会定下双方大概的需求,具体的条陈会派出专人细细商议。 北狄首先提出的便是通商的请求。 以前他们都是靠劫掠的,这几年来风煊镇守北疆,他们一颗麦子都没有劫上,打仗又毫无胜算,拿钱买便成了最后的法子。 其次便是请风煊为他们调拔一批工匠,他们平时只会搭帐篷,但圣女降临,他们要重修神庙,供奉天神。 风煊一一都准了,道:“天神庇佑草原,神庙务必修建得华美庄严。我会遴选出大央最出色的匠人为诸位效劳。” -- 第150页 祭司感激不尽,谢陟厘在祭司的眼神提醒下,也向风煊施礼道谢。 风煊托住她的手臂,悄悄对她眨了一下右眼。 这一下眨得飞快,除了坐在他身畔的谢陟厘,谁也看不见。 谢陟厘:“……” 北狄人总说央人狡猾,其实是没错的。 风煊当时便说过:“匠人要慢慢地选,神庙要慢慢地修,塑像要慢慢地雕,壁画还要慢慢地绘……如此慢慢地弄上个十几二十年,精工细作,精益求精,等神庙落成,咱们的孩子也该长大了。” 但祭司浑然不知,只一味道谢,最后借着酒力,询问起天神旨意,可有北狄王的人选。 终于来了。 谢陟厘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字清晰地道:“风煊。” 此言一出,北狄诸人顿时哗然,一名部族首领从见到谢陟厘的第一刻起便十分殷勤,此时也是第一个站了起来,大声道:“大将军是个勇士,这点我们都知道,但他并非是北狄人!” 这首领生得人高马大,熊一般壮硕,声若洪钟,气势十分惊人。 谢陟厘给他吼得微微缩了缩,然后就觉得手上一阵温暖,风煊在桌案底下握住了她的手。 谢陟厘抬眼便看到风煊看着她,眼神温暖,充满鼓励。 “确实如此。”谢陟厘抬头道,“但我自小在北疆长大,这二十年来,也并非是北狄人。” 这意思是,认她这个北疆来的圣女,自然就得认下风煊这个北疆来的北狄王。 “诸位不认也不是不行。”风煊道,“你我两军营帐未撤,工事尚存,今日酒席一尽,明日也可以挑灯再战。” 他说话的时候神情甚是和缓,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像是在约在座众人明日一起饮酒打猎,而非两国战事,和平常的冷峻神情十分不同。 但没有一个北狄首领敢应声。 全体北狄首领:“……” 这些年来,北狄能打的人全折在风煊手下了。 他们之所以归顺得这么迅速,一是有圣女传达神谕,二不就是知道再打下去也只不过是徒增伤亡,再打也打不赢吗? “为王者牧养万民,就如同诸位牧养牛羊,给子民安定,让子民丰衣足食,只要让草原兴盛,让每个部族的女子皆有胭脂涂,让每一片草原都跑满牛羊,便足以为王。” 风煊说着,视线扫过每一位部族首领,每一个人都觉得他的目光像是一把雪亮的兵器,重重杀气被镇压在沉稳之下,极为慑人,“再说北狄既然归纳大央,便是大央的一分子,本王在大央已有王爵,如何做不得北狄王?”” 没有人能反驳,也没有人敢反驳。 最后祭司起身,行了一礼,俯首道:“昆兹一族留有后人,圣女重现人间,此乃天大喜事。北狄上下受天神庇佑,自当听从天神旨意,天女的选择便是天神的选择。大王,北狄十八部族从此以后皆听从您的号令。” 祭司表了态,十八部族首领皆起身离席,单膝跪地,向风煊行了草原礼节:“十八部族愿听从大王号令。” “好!”风煊起身,满斟酒碗,“愿北狄与北疆再无战事,两国子民,共享太平!” “再无战事,共享太平!” 所有人齐声应喝,巨大声浪几乎能将帐篷掀翻。 谢陟厘的眼角无法自控地有点发红,眼眶有些酸胀。 北疆百姓盼这一天,盼了数十年。 两国之间的战事此起彼伏,一代又一代人的性命在其中消耗,母亲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儿女失去父亲,到处都是骨肉离散,家破人亡。 从今以后,再不会了。 *PanPan 风煊不出意料地醉了。 但谢陟厘知道,他醉也醉得高兴。 清早早起熬好了醒酒汤,谢陟厘掀开大帐的帘子,进来就看到路山成在替风煊收拾桌上的文书。 归顺之事已经尘埃落定,接下来就是要班师回城了。 路山成竖起手指,对谢陟厘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谢陟厘讶异地发现,路山成竟然难得地没有对她横眉冷眼,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路山成大约是风煊身边最亲近的人了,见他这会儿很是平易近人,谢陟厘忽然想起从前就想问他的问题,悄声道:“路将军,你知道大将军怕打雷吗?” 路山成的脸色整个变掉,做出一个嗤之以鼻的神情,心说怎么可能,然后就见原本熟睡的风煊睁开了眼睛,对着他比出一个点头的姿势。 路山成:“……” 还能怎么办? 只能听从军令啊。 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他还怕什么吗?” 路山成完全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但风煊在谢陟厘看不到的背后,悄悄做了个口形。 路山成认出了这个口形。 一阵绝望后,木然道:“怕……孤单。” 第72章 争宠 大军在五天后班师。 这场胜利, 北疆百姓已经盼了数十年,到大军越过天女山之际,城中百姓扶老携友, 托着酒水、瓜果与各色吃食, 夹道欢迎。 风焕领着北疆上下官员前来犒军。 场面应付过后, 大帐内只剩兄弟俩,风焕道:“七哥,你这是想干嘛?” 风煊行军多年,向来低调, 手握军权, 不碰民政,可谓是本本分分规规矩矩, 一心只打算为大央戍边。 -- 第151页 但这一次不单直接打到北狄老巢,还自领了北狄王, 如此行径已经不能说是高调, 只能用嚣张来形容。 着实不符合风煊一贯低调的风格。 风煊笑了一下。 他本来没这个打算的。 一旦自领北狄王,无异是把自己变成了一块醒目的靶子, 风煊完全可以想象朝堂上会有多少奏折弹劾他。 但是,阿厘抱着他, 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红着脸问他还记不记得三媒六聘的事,那一刻天地间都容不下旁的了, 他只有一个“是”字。 天王老子来了, 也是“是”。 他从未想过当北狄王, 但若是圣女一定要嫁北狄王,那这个北狄王便一定得是他。 绝不能是任何其它人。 风焕一面为兄长的功勋欢喜,一面又为他接下来要面对的倾轧感到担忧:“七哥, 你可知道,你这是把自己放在了火上烤啊……” “我不上明火,便不用被烤了么?” 风煊道,“我一心戍边不问政务的时候,有人替换了孟泽,有人和北狄人交易,为了我这颗人头,甚至能将北疆许以敌国之手,大央若是落进这种阴险歹毒权欲薰心之人的手里,风家的祖宗根基,百姓的安居乐业,只怕全都要化作泡影。” 风焕看着风煊,目光有几分惊异。 他和风煊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无论在朝堂还是在后宫,都没有后援。 既无臣子充爪牙,又无母族当靠山,更无联姻为助力,可以说是孤立无援。 所以平素只有远远地离开权力中心,才能勉强保住平安。 他甘心远走北疆,风煊镇守北疆却从不出头,都是为了避免自己被卷入那个世上最可怕的战场。 但此刻的风煊,宛如一直藏于匣中的宝剑终于出鞘,眸子焕发出来的光彩锋利而明亮,没有什么能掩盖其锋芒。 风焕走出大帐的时候,看见路山成和严锋在帐外旗杆下聊天。 盛夏的阳光耀眼,两员年轻将领满面春风,正在计算凭自己的战功大约可以混到什么封赏。 路山成想给母亲请个诰命,重新振兴路家门楣。 严锋则盘算着能得多少赏银,够不够为安知意赎罪。 风焕走过去,拍了拍两人的肩:“我在这里恭喜二位了。” 两人喜笑颜开:“同喜同喜,这个大胜仗打下来,人人有赏,殿下筹集粮草,更是功不可没。” “这点功劳算不得什么。”风焕笑得颇有深意,“二位只要一直跟在我七哥身边,将来裂土为侯都有指望。” 路山成和严锋哈哈大笑:“这可难办了,北狄都打败了,哪儿还有立战功的机会?” 风焕只是笑,没有再说。 他的七哥马上就要加入世上最为凶险的战场,那里瞬息万变,成王败寇,看不见血,却要流比任何一处更多的血。 “严将军。”风煊的亲兵来唤,“大将军找。” 严锋心说这显然又是有活了,当即欢喜地进了大帐。 风煊的伤势并未完全愈合,此时靠在椅上,下巴点了点案上的一只锦匣:“这个拿去。” 严锋捧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叠银票。 “这是……” “军功需要经过兵部与吏部核算,再由户部誊发,没个小半年下不来。你且看看这个数目合不合意。” 岂止合意,简直是大大超出预想,严锋捧着锦匣,乐得手舞足蹈,没口子乱喊:“主子万岁!” 风煊皱眉:“口没遮拦,不想活了?” 严锋嘿嘿笑,一面抱着匣子往外退,一面道:“主子英明,主子神威,主子天下第一,主子长命百岁!” * 谢陟厘回来之后便十分忙碌。 一是从战场回来的伤兵不少,安乐堂中人满为患,军中不得不腾出地方来安置。 二是她把师父带回了家,便着手准备师父的丧事。 谢陟厘虽说是小小年纪便当了家,但家中只有姐弟二人,一没经过喜事,二没经过丧事,忙起来全无头绪。 风煊曾想派人帮着谢陟厘料理,但谢陟厘拒绝了。 这已是她此生能为师父做的最后一件事,她想自己来。 这日谢陟厘去看冥器,从扎纸店里出来,刚要上马,一顶轿子忽然停在她的身边。 轿帘掀开,一张百媚千娇的面孔:“怎么?傍上了大将军,还要亲自骑马出来采买?连辆马车也没有,难道是大将军已经厌弃了你,失宠了?” 竟是安知意。 她比原先瘦了一些,但下巴尖尖,越发显然媚眼如丝,好像更美了。 谢陟厘看了看旁边:“严将军没有陪你?” 安知意脸上掠过一丝戾气:“不要跟我提那个人。” 谢陟厘继续上马,轻轻挟了挟马肚子,威风便要撒开四蹄。 “你、你不许走!”安知意竟从轿子冲了出来,抓住了谢陟厘的缰绳,“你以为你跟着风煊会有什么好下场吗?他现在连北狄王都敢自领,只怕是不要命了!你别以为你得了他的宠爱便有多了不起,早晚你会比我还惨!” 谢陟厘才发现方才觉得安知意更美了,是因为轿内光线昏暗,令她产生了错觉。 明亮阳光下,安知意削瘦苍白,脸上敷着重重的脂粉,却依然难以掩盖眼下的青黑,像是顶着一张假面具,眼中也满是血丝。 -- 第152页 原本的纤纤玉指瘦得如同鸡爪一般,手背上青筋暴起。 暴露在阳光下的安知意活像一个从阴间逃出来的鬼魂。 “你惨么?”谢陟厘居高临下,反问。 自从脱离罪籍以来,从前那些在安知意面前奉迎的贵女都来探望。安知意起先还颇为感动,然后很快安知意就明白,她们只不过是为了来看她的笑话。 看她从北疆第一贵女,变作一名武将的禁娈,看她从北疆第一美人,变作一个丑鬼。 她们还没有离开她的屋子便放肆地大笑,安知意恨不能撕了她们的嘴。 谢陟厘这句话问得很是平淡,在安知意耳中却比任何一句嘲讽都要恶毒。 安知意咬住了牙,那些从前被她厌恶鄙视的污言秽语已经涌到了胸腔,一开口就要把谢陟厘喷个体无完肤。 “你惨什么?你坐牢,有人为你大开方便之门,连吃喝都和从前一样。你是戴罪之身,有人把战场上用命换来的功勋为你赎罪。” 谢陟厘冷冷道:“你受过饿吗?受过冻吗?试过饿极了没有东西吃,只能吞一口雪骗一骗肚子是什么滋味吗?知道人冻得快要死的时候,全身的感觉其实是在发热吗?你知道所经之处,每个人都指着你的脊骨骂的滋味吗?你试过至亲之人蒙冤数载、埋骨异乡的滋味吗?”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师父的冤屈也洗净了,她还把师父带回了家。 所有的心愿都已经实现,谢陟厘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难过了。 可此时才知道,有些事情就像是被刀子在桌面刻下的印痕。 就算平日里被其它东西盖着,看不到它的存在,但它一直都在,从未消失。 “你没有尝过,但我有。”谢陟厘一字一字道,“除了我,还有其它许多人都有。这些都是拜你的好父兄所赐!” 安知意不敢相信地看着谢陟厘。 她才在一场贵女的聚会上受了冷遇,一肚子气无处发泄,路遇谢陟厘,便想用谢陟厘撒气。 她记忆中的谢陟厘是一个连话都不会说几句的软杮子,她想怎么捏便怎么捏,可万没想到,此时的谢陟厘眉眼冷然如刀锋,脸上不见怒容却是气势迫人,让她想起了那个永远冷峻到难以接近的风煊。 安知意仿佛重新回到了被风煊震慑的恐惧时刻,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天下间比你惨的人多的是,你算得了什么?更何况你有今时今日,皆是你父兄一手造成,若真要恨,就恨你的父兄吧,是他们造了太多了孽,老天有眼,报应不爽!” 谢陟厘说着,一记马鞭抽在安知意手上,她没有用力,却足够让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发出一声尖叫。 威风更是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两只蹄子眼看就要踏上安知意的头顶。 安知意被吓破了胆,整个人软倒在地上。 谢陟厘拍了拍马颈:“威风别理她,咱们回家。” 威风这才打了个响鼻,迈开神气的步伐,昂首挺胸往前奔去。 “谢姑娘,谢姑娘!” 后面有人一叠声地唤,却是接连几辆十分精雅的马车追了上来。 马车里坐着的都是云川城有名的贵女们,人人都由下人扶着下了马,围在谢陟厘马前,问好的问好,拉家常的拉家常,还有人夸起了谢陟厘身上的包袱布“样式古拙清雅,一看就知道谢陟厘是个雅致人儿”。 谢陟厘:“……” 粗布包袱各位没见过吗?都洗到发白了还能夸? 话说从北狄回来后,高管家一天能收到高高一撂帖子,其中有给风煊的拜帖,但更多的是给谢陟厘的请柬。 不是请去赏花,就是请去喝茶,不是某某祖母过寿,就是某某及笄……反正她们好像永远都有筵席,每一场都极需谢陟厘去参加。 谢陟厘最不喜去人多的地方,看见这些请柬头都大了。 风煊便交代高管家一律打回去。 于是给谢陟厘的请柬再也没有送进过将军府的门。 这会儿贵女们在路上遇见了谢陟厘,简直是捡到了宝贝,哪里肯轻易放手? 众人齐心协力地把谢陟厘从头到脚都夸了一遍,有人问道:“不知这街面上有什么东西入得了谢姑娘的眼,让谢姑娘亲自来采买?” 众人都道:“是呀是呀,是什么好东西,让我们瞧瞧,也好长长见识。” “……” 谢陟厘便打开了包袱,露出里面黄纸印的纸钱,以及纸扎的银元宝等物。 众贵女:“……” 一人强行道:“这、这……谢姑娘果然是出尘脱俗,与众不同,难怪能得大将军青目,让大将军宠爱有加。” 谢陟厘:“……” 不得不说,她挺服气的。 就这样她又被淹没在新一轮的口水之中,贵女们人又多,又娇弱,且又笑脸相迎,谢陟厘总不好动鞭子,一时间想起了当初身陷流沙的感觉。 身不由己,当头灭顶——和此时真是一模一样。 忽然之间,前方传来一阵阵惊呼,整条街上鸡飞狗跳,乱七八糟。 “停……停……停停……啊祖宗,救命啊!” 谢陟厘身在马背,看得远,只见豪迈撒开四蹄狂奔,高管家在后面牵着绳子,已经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一口气就要接不上了。 -- 第153页 她原本想过把豪迈送回兹漠,那才是它生长之地,可根本没有人能把它从谢陟厘身边拉开,它粘着谢陟厘,就像小羊羔粘着母羊,恨不得把那颗巨大的头颅成天介埋进谢陟厘怀里。 谢陟厘只好把它带在身边,但它的形貌太能唬人,谢陟厘一般不让它出门,且为防它伤人,还做了个颈圈,套在它的脖子上,上面可以拴绳。 不过这绳子也只有谢陟厘能拴。 后来大约是高管家天天送肉来,送出了几分面子,豪迈对高管家高看了三分,允许高管家牵它的绳子。 高管家:谢谢,这面子谁要就拿走,我倒贴一百两。 如此凶物出现在街面上,顿时引发了纷乱,贵女们纷纷吓得尖叫,忙不迭地往马车里躲。 个别胆小的干脆眼睛一闭,直接撅了过去, 谢陟厘终于得了自由,打马迎上去。 不知道是不是跟雄壮处久了,谢陟厘发现豪迈生出了几分狗性。 比如此时,豪迈跑得呼哧呼哧直喘气,舌头伸得长长的,奔到面前就抬起两只巨大的爪子往马背上扒。 这一下扒实了,威风身上非多出几道血印子不可。 果然威风已经长嘶不已,后蹄乱踏,满心想踹人——不,踹狼。 话说豪迈初到将军府,把家里三位兄长吓得不轻。 威风个子最大,胆子却最小,几乎是嗅到豪迈的气息便想跑。 雄壮则好奇地嗅了嗅豪迈,似乎在疑惑豪迈似乎有点像它的同类,但又不完全像。 据谢陟厘观察,雄壮没跑,多半是因为缺脑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唯有霸道端坐不动,歪在一旁,自顾自地舔爪子。 豪迈倒是对它生出了几分兴趣,走过去闻一闻,瞧一瞧,还伸出大爪子想摸一摸。 说时迟那时快,霸道的小爪子一挥,豪迈顿时发出一声惨嚎,脸上被抓下好大一片毛,至今还秃着。 就这一爪,霸道奠定了自己谢家老大的地位。 只是豪迈显然不甘心当老幺,时时都想换一换排行,比如把雄壮和威风从谢陟厘身边轰走。 雄壮大多数时间都在给霸道当坐骑,倒也没碍豪迈什么事。 只有威风,腿长膘足,谢陟厘一出门就骑着,让豪迈十分不乐意,瞅准机会便要欺负威风。 这会儿眼看爪子就要搭拉到威风身上,谢陟厘一声断喝:“豪迈,站好!” 谢陟厘的话,豪迈没有不听的,此时便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了爪子,但眼睛还是亮晶晶地,并且试图摇起尾巴。 谢陟厘:“……” ……兄弟,你是狼,不是狗。 豪迈听话是听话,但并不消停,不停在威风身边打转,拿嘴拱谢陟厘的腿,示意谢陟厘骑到自己身上来。 威风自然不肯,不停从鼻子里喷气。 谢陟厘无语地看着两兽争宠,第一次觉得,太受兽类欢迎也不好。 就在这个时候,马蹄声自前方传来。 一匹缎子似的黑马自长街尽头而来,四蹄如同踏在云上,轻盈又迅疾,转眼到了谢陟厘面前。 马背上的骑士眉目英挺,眼中带着一丝温柔笑意,对谢陟厘伸出了手。 谢陟厘握着他的手,借着他手上传来的力道,轻轻盈盈地飞身到了追光的背上。 “驾!” 风煊拥着谢陟厘,掉转马头,疾驰而去。 第73章 味甘 谢涛的衣冠冢立在西角城外, 旁边便是妻子林氏的坟墓。 谢家附近的邻居都来了。 并非所有邻居都随波逐流咒骂谢涛,有些人一直相信谢涛是好人,但人微言轻不敢出头, 暗地里却没少帮扶谢陟厘姐弟俩。 比如王大娘。 还有一些曾经往谢涛身上泼过脏水的, 而今见谢涛洗清了冤屈, 又做出一副好邻里的面孔,表示邻里之间应当互帮互助,她们很愿意过来帮着办丧事。 谢陟厘直接开门,放豪迈。 豪迈都不用吼, 只须懒洋洋走到门口, 就能把那些人吓作鸟兽散。 除了邻居,谢陟厘还邀请了几位客人来。 曹大夫、惠姐和胡校尉。 曹大夫于谢陟厘有半师之分, 惠姐对谢陟厘也算是有诸多照顾,胡校尉则是师父昔日的同袍。 师父在天有灵, 有当年聊得来的同袍来看他, 应该也是开心的吧? 谢陟厘看着新起的坟茔,看着墓碑上的刻字, 看着人们一个个在墓前上香,心中想。 从前虽然知道师父不在了, 但没有亲眼见到师父死去的模样, 总觉得那不是真的,想起师父, 还是从前温暖的模样。 及至后来, 则是一心想着能寻到师父的骸骨带回家就好了。心里面一直挂着这件事, 便是一直挂着师父,更觉得师父时刻都在。 是到了此时,黄土一掩, 天人永隔,谢陟厘才真正地感觉到,师父真的不在了。 掌心忽然一暖,风煊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并肩站着,衣袖叠着衣袖,旁人瞧不出袖子底下的两只手握在一起。暖意由肌肤透进谢陟厘心里,她望着风煊,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他不用担心。 无论是四年前初闻噩耗的惊痛,还是之前在山谷亲见遗骸的悲伤,她都哭得难以自抑,眼泪仿佛停不下来。 但此时眼泪仿佛是已经流完了,谢陟厘没有哭,只是长风吹过,胸膛里好像缺了一道口子,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 第154页 “你的事情还没完,阿厘。”风煊轻声道,“伯父最放不下的便是你们姐弟两人,你和小羽要活得平安喜乐,快快活活,才能告慰伯父在天之灵。” 谢陟厘:“……” 他这会儿明明一脸肃穆地望着墓碑,看都没有看她,却连她脑子里在想什么都知道。 他可能比她想象的还要了解她……只是这么轻轻一句,谢陟厘忽然觉得心里那种空洞感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扎实的沉稳。 长辈不在了,她便是真正的大人了。 她会好好生活,好好照顾小羽,等到生命走到尽头那一日,去泉下和师父师娘相见,便能微笑着告诉他们,她这一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每一个人上过香之后,都会到谢陟厘面前道一声“节哀”,谢陟厘跟着答谢。 风煊站在谢陟厘身边,也跟着俯首答礼。 西角城众邻居还不觉得怎样,曹大夫几个则是战战兢兢,胡校尉直接在风煊鞠躬的时候腿一软,跪下了。 风煊扶起他:“胡校尉,站稳了。” “是,是。”大将军亲手来扶,胡校尉腿更软了。 王大娘等在旁边议论:“阿厘这小女婿虽说穷了些,人着实是不坏。” “可不?人生得俊俏,身子又生得板正。” “当真是人无完人,偏偏穷得紧,连娶老婆的本钱都没有,只能入赘。” 胡校尉听得一阵胆战心惊,若不是曹大夫再三使眼色,他就要冲上去让这帮大妈闭嘴。 忽然有人道:“……你们觉不觉得阿厘的小女婿长得像什么人?” 胡校尉耳朵一动。 曹大夫和惠姐一路上耳提面命,叫他千万莫要露馅,谢陟厘的邻里都不知道大将军的身份。 胡校尉心说大将军威名镇天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为什么要瞒着人? 他站在谢涛的角度,不由开始腹诽:莫不是大将军并不打算给谢陟厘名分,只打算玩玩而已,所以不予公开? 但这其实是谢陟厘的意思。 她这帮邻居全是小老百姓,一旦知道她这上门女婿其实是大将军,只怕全体都要腿软,以后在她面前可能话都不会说了。 胡校尉真心看不懂,道:“她说瞒着,大将军便肯了?这是为什么啊?” 真的不是想玩弄阿厘? “……”惠姐叹了口气,“胡校尉,你这光棍,只怕还得再打下去。” 然后露出一副笑脸,熟门熟路地加入大妈当中:“你们别说,这孩子生得有几分像我们大将军。” 大妈们恍然大悟:“我就说嘛,眼熟得很!” 又道:“能有几分像我们大将军,也是他的福气。” 谢家小院里摆了几桌酒席,大家拜完了墓,谢陟厘请众位客人并丧工去坐席。 走出几步才发现风煊没跟上,他道:“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说着,微微笑了笑,“让小羽留下,我们有点男人之间的话要说。” 小羽如今在风煊面前是千依百顺,立刻走过去拉住风煊的手:“姐夫,什么是男人之间的话?” 谢陟厘:“……” 这也太顺口了吧? 未免大妈们再听到什么更顺口的话,谢陟厘连忙把人往家里引。 风煊拉着小羽在墓前跪下,“小羽,你知道什么是男人吗?” 小羽立即握拳:“要挣钱养家!我一定会好好念书,将来挣钱养阿厘!” 风煊笑了,笑完又觉得有点辛酸,这孩子是看多了阿厘的辛苦,才会有这般志向吧? 然后他捏了捏小羽的鼻子:“阿厘归我养,不许跟我抢。” 小羽为难:“我们一起养行不行?” “不行。”风煊摇头,“不过,你可以和我一起照顾阿厘,一起保护阿厘。这些事以前是你爹在做,现在你爹不在了,就要由我们来做了,知道吗?” 小羽认真地点点头。 风煊拈起香,带着小羽,恭恭敬敬地在墓前磕了三个头:“伯父,您放心,阿厘和小羽,以后我来替您照顾了。” 胡校尉走出一段路,回头望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副景象。 不由顿住,替天上那位同袍一阵腿软。 老谢啊老谢啊,你活着的时候怎么也不可能想到,死后会有一位大将军跪在你坟前上香吧? * 酒席至晚方散,谢陟厘又在大妈们的帮助下收拾了残局,把最后离开的惠姐送到院门外,这一天才算完。 忙了这几日,谢陟厘也感觉累得不行了,撑起眼皮准备烧水梳洗,却见风煊和小羽站在门内,一人拎着壶,一人端着盘,小羽还学着茶楼小二的样子道:“客官,请用。” 风煊轻笑着在小羽脑门上拍了一记。 屋内灯光昏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皆沐浴在这柔和的光芒里,谢陟厘心中全是暖意。 师父,你看到了吗? 我们都过得很好呢。 你和师娘在天上,也要好好的啊。 风煊照旧还是睡从前睡过的屋子,以前穿过的换洗衣物都在,他自去井边汲了水洗了手脸,还帮小羽把手擦干净。 这事去年在这里养伤时就做得很顺手了。 小羽性子其实很静,平常不爱多话,但跟风煊待一起时,却是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 第155页 谢陟厘一面听着两人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一面替小羽准备明天的衣裳,心里面异常安稳,又暖和又妥帖,心里想,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北狄归顺,两国之间自然要在京中合议,且前两天还来了圣旨,对风煊一阵嘉奖,传他回京。 所以此时正是他最忙的时候。 她原以为他要和曹大夫他们一道回营的。 待小羽睡着了,谢陟厘轻手轻脚带上房门,走出来。 堂前没有点灯,但也没有关门,屋外一片清幽的星光透进来。 风煊坐在桌旁。 “……还没睡?”谢陟厘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其实完全吵不着小羽,可能是这光线让人有点紧张。 她走到桌前就想去点灯,手还没有碰到火折子,手腕先被风煊抓住,紧跟着人便坐在了风煊膝上。 风煊深深地抱着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别点灯。” 他的怀抱永远温暖,永远结实,像一座伟岸的城池,谢陟厘乖乖地由他抱着,头枕在他的肩上,这几日的疲惫仿佛是飞鸟入巢,终于得了安歇之处。 她想了想,大起胆子,搂住风煊的脖子。 她难得主动,这个动伤让风煊的声音有些低哑:“阿厘……” “什么时候去京城?”谢陟厘问。 “就这几日了。” “我……可以和你一道去吗?” 风煊将她搂紧了些,“自然。我在哪里,你就可以在哪里。” “我想去太医院。” 风煊低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是舍不得我。” 谢陟厘脸上有点发烫,好在夜色暗沉,他看不见,“也……也是有的。” 风煊万没想到能得这一句,抬头想把她的脸转过来。 谢陟厘把脸死死埋在他肩上,不肯。 风煊低低地笑,笑声低沉,闷闷地在胸膛里回响,谢陟厘脸贴着他的肩,便也随着他的肩头被震得微颤。 “你……你别笑了……”谢陟厘脸都快烧红了。 “好,好。”风煊声音里还带着满满的笑意,忽地,道,“糟糕,忘了件事。” 谢陟厘见他说得郑重,连忙抬头:“什么事——” 最后一个字才吐出一半,便给风煊吞进了嘴里。 谢陟厘轻轻捶着他的肩,奈何这点力道对于风煊来说挠痒都不够,他的手紧紧箍着谢陟厘的腰身,谢陟厘只觉得腰都快被他掐断了。 她整个人被摁在了他腿上,两人之间的距离亲密到无间,夏季的衣衫都不厚,谢陟厘感觉到一阵阵滚烫的热意从他身上透过来,更要命的是,有什么东西坚实地抵住了她。 谢陟厘:“!” 黑灯瞎火,佳人在怀,风煊显然是情动得厉害,谢陟厘用尽全力才给自己挣到一点新鲜空气,“不……不行,不行!” “我知道,我知道……” 风煊知道自己行止唐突,可在此当口真的是情难自抑。 怀里的人仿佛是水捏就的骨肉,稍稍用点力便能揉化了,让他一口饮下,全吞进肚子里。 他用力把她按进怀里,手把她的头按在肩上。 这一下力气可不小,谢陟厘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钉在了他的肩膀,一下也不能动弹。 良久良久,风煊急促的呼吸才微微平定下来,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阿厘,你的名字可真没取错。” 谢陟厘:“?” “陟厘,又名侧梨、水苔、石发、石衣,味甘性温,无毒。”风煊的脸贴着她的发丝,声音里犹带着一丝喘息,“‘味甘’二字,真是道尽了精髓。” 第74章 京城 从北疆到京城千里迢迢, 凯旋的队伍抵达京城门外时,已经是初秋。 队伍当中除了军队,还有北狄使团以及此役有功各等人士, 等着去吏部完全核查。 还有诸如工匠医者等人, 因为有功也有了进身之阶, 来京城求一个前程。 谢陟厘就在这一批队伍中。 谢陟厘因为想去太医院,不愿公开身份,原以为多少会遇上一些阻碍,没想到风煊和祭司双双赞成。 风煊道:“京城看似一派繁华, 其实云谲波诡, 十分凶险。你好好在太医院修习医术,只当自己是一位普通军医, 什么也不要向外透露。你与我关系越远,便越安全, 知道么?” 祭司差不多也是个意思, 不过说得更直白些:“大央人十分阴险狡猾,若是知道您是圣女, 一定会打您的主意。您一定要待在安全的地方,千万不要被他们看到……” 祭司此番一起随军入京, 主持议和, 相处得久了,谢陟厘就发现这位神棍实则是个话痨, 逮着机会便要唠唠叨叨, 反反复复明示暗示, 一天八遍告诉她“神庙才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您看您是不是回神庙去”。 谢陟厘便问他:“神庙修好了么?” “……”祭司顿了半晌,最终十分坚毅地道, “会修好的!” 长长的队伍大清早便来到了城门外,一直杵到日上中天。 初秋的太阳可称是秋老虎,毒辣辣地晒得人一层层往下淌汗。 将士们久经沙场,这点苦不算什么,一个个依然能保持整肃的军容,站得纹丝不动。但工匠们却有点受不了,悄声嘀咕:“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向来没什么规矩的北狄人更是有几分暴躁,喊道:“你们皇帝到底来不来啊?!这军犒不犒了?” -- 第156页 城门依然坚闭,城墙上旌旗猎猎,仿佛是严阵以待。 谢陟厘站在队伍的末端,与风煊之间隔着无数的人头,只能凭那面高扬的烈焰军旗去分辨风煊的位置。 不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神情? 会有点难过吧? 她心里默默地想。 风煊很少会说起自己的父兄,但她听风焕和路山成他们口里的意思,皇帝日日沉迷女色,太子则对风煊有诸多不满,想来是故意把风煊晾在这里,好给风煊一个下马威。 她只想到了这一层。 后来才明白,太子抹风煊的面子只是第一层,第二层是想把风煊晾到气急败坏,但凡风煊有些许不耐烦,太子手底下养着的那些言官就有事做了。 但风煊没有。 他沉默地立在日光下,甚至没有骑在马上,站在队伍的最前端,身姿如铁枪般挺拔,面容冷峻而英挺,周身却有渊渟岳峙之气。 城门是没开,但城外还有不少老百姓。 老百姓们拿出看庙会的热情围观。 有热心国事的,知道这是刚刚为大央平定北狄的大将军,纷纷拿了熟鸡蛋与果子送给将士们。 至于那些不甚热心国事的,其中以大妈们为代表,她们一面磕着瓜子儿,一面在人群中指指点点:“哎哟,这个将军生得可真俊!又这么会打仗,莫不是个天神下凡吧?” 太子的幕僚一看不好,不单没晾出点文章来,反而给风煊整出了名望,当即建议太子赶快出迎。 太子沉着脸,命人打开城门。 城门一开,太子脸上便换上了欢畅的笑容,走过去,万分热情地道:“七弟,孤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风煊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自家兄弟,何必见外?”太子忙扶起他,“父皇原本是要亲自来的,偏偏新进的那位璧贵人不知怎地受了点惊吓,父皇便去哄美人了,只能是孤来,七弟不会嫌父皇怠慢吧?” 哪怕是隔着一层铠甲,那双搭在袖上的手也让风煊觉得一阵腻烦,但脸上依然沉静,恭恭敬敬道:“正所谓长兄如父,兄长亲临,臣弟已是愧不敢当,哪里敢烦父皇亲至?” 太子眯起眼,试图回想一下风煊曾经的模样,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记忆中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稀薄的影子,头上顶着八个字——宫婢之子,不足挂齿。 但现在太子非常后悔,若是当初能腾出手去弄死那个宫婢之子便好了,那可比弄死一个军功显赫的大将军可容易得多了。 * 犒军是个漫长的过程。 首先太子要代表皇帝发表一番感言,稿子是翰林院拟的,又长又文,被犒的人绝大多数听不懂。 然后是礼部的官员们抬出了天子御赐的酒食。 谢陟厘跟着众人谢了恩,尝了一杯酒。 然后长长的队伍开始分裂。 军队不能入城,被派去了西山大营驻扎。 北狄使团被礼部的人引去了鸿胪寺下榻。 剩下的人有机会面圣的去面圣,有亲友的去访亲友,没亲友的则忙着去客栈寻下榻之处。 谢陟厘在京中虽无亲友,但在几天前,房士安已经带着小羽进了京。 房士安是儒林名宿,从前在京城为官的时候还留有旧宅,高管家已经把院子打理得妥妥当当。 谢陟厘和小羽便住进了房府,房士安对外声称姐弟俩是他的外甥和外甥女,看起来和风煊没有半点关系。 小羽将来要走科举之路,四书五经倒罢了,在哪里学都是学,并无差别。但科考当中有“策对”一项,却是唯有熟知政事才能答得出方向,而要熟知政事,偏远的北疆自然远远比不上京城。 谢陟厘对房士安十分感激。 房士安道:“人生百年,倥偬已过半,我这一身所学,若是有小羽传承,此生便是无憾。此乃为师者份所应为,姑娘不必言谢。” 说着房士安拈须微笑:“再说,此行亦是大将军多方照拂,姑娘要谢,便去谢大将军吧。” “姑娘啊……”门外传来了高管家的惨叫,“这祖宗我真的管不了了!” 话音未落,巨大一团毛茸茸就扑进了门,一对爪子按住谢陟厘,兜头就是一阵狂舔。 雄壮也不甘落后,摇着尾巴就扑过来。 霸道起先还颇为矜持,只在谢陟厘脚下绕,一看谢陟厘被这两货缠得根本腾不出手理它,便发怒,“喵”地一声,把两只大的吼了下去。 然后才心满意足地被谢陟厘抱在了怀里。 只有威风十分得意地跟着小厮去马厩吃草,哼,抢什么?这一路上主人都是我的。 豪迈身形过于伟岸,所行之处人人侧目,太过招眼,所以谢陟厘原本不打算带它来,亲自骑着马想送豪迈回兹漠老家。 结果她一离开,豪迈也离开,她上京,豪迈也上京,根本就是寸步不离。 偷偷走都没用,豪迈有世上最灵的鼻子,只是嗅着风也能找到谢陟厘。 谢陟厘只要让高管家准备了一口笼子,好说歹说把豪迈劝了进去,让它乖乖等她,到时她就来找它。 也不知道豪迈是真听懂了她的话,还是被笼子里的生肉吸引,一路上倒是相安无事,跟着房士安一行进了京。 这会儿三位祖宗把谢陟厘一顿舔撸,到吃饭的时候还守着不肯走开。 -- 第157页 第二天,谢陟厘拿着荐书,先去吏部留案,然后拿着吏部的文书去太医院报道。 大将军凯旋是京中的大新闻,她一个由军医升上来的小太医原本名不见经传,没人愿意搭理,但架不住她是北疆来的。 太医们倒罢了,只是问几句军中情形,医女们却像是见了蜜糖,在午饭时候把谢陟厘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听说大将军身高八尺,面如锅底,人见人怕,是不是真的?” 这话一问出来,另一个医女便反驳:“才不是,我姨昨天还在城外见着大将军了,说生得很是俊俏,比小白脸还小白脸呢,人见人爱!。” 两人相持不下,齐齐望向谢陟厘:“你说!” 谢陟厘:“……” “呃……”她斟酌着答,“不是人见人怕,也不是人见人爱,就……嗯……一般般吧。” 这话确实说得违心,谢陟厘脸红了。 有人眼尖:“我知道了,大将军生得定然好看,不然你脸红什么?” 谢陟厘不得不辩解,她是生性害羞,本来就容易脸红,各位姐姐太过热情,她有些不好意思。 又一人问道:“听说大将军喜欢医女,是真的吗?” 这话一出,几乎所有医女都安静下来,等谢陟厘的答案。 “……”千里迢迢啊,这些消息是怎么传到京城的?谢陟厘更加支支吾吾了,“这个……我、我也不太清楚……” 忽然有人道:“不会就是你吧?” 谢陟厘一惊,立刻摇头:“我没有我不是!” “想来也是啦,”医女当中有一名生得格外秀丽的道,“要是真喜欢,肯定被大将军金屋藏娇去了呀,哪里还会来太医院呢?金奴银婢三茶六饭的,岂不比在这里苦熬要强得多?” 其它医女们便笑:“只可惜绯云不在北疆大营,若是在,大将军一定挪不开眼睛。” 绯云作势要去打她们。 医女们没有在谢陟厘这里问出什么东西,便都搁开手了。 只是那个“大将军有个心爱宠姬是医女出身”的传闻,着实让医女们颇为兴奋。 再加上风煊离京许久,挟功归来,名声蒸蒸日上,可谓是京中最为炙手可热的的人物,茶余饭后,几乎人人都在聊风煊。 皇帝赏了风煊宅子做王府啦,还给了数位美人啦,又赏了多少珍宝啦,还将风煊的母妃进为贵妃啦,连才三岁的小公主都得了封号……一时间风煊当真如鲜花着锦,风头一时无两。 谢陟厘回到房府,小羽悄悄蹭过来,缠着要谢陟厘哄睡。 小羽自从跟着房士安读书,便朝着小小君子去走,赖在谢陟厘床上这种事已经很少了。 谢陟厘见他眼睛有些肿,像是哭过了,便知道不对。 细问了一下,小羽才气鼓鼓道:“他们说你坏话,还说姐夫坏话!” 为了方便起见,高管家手底下的人全是从北疆将军府带来的。 这些下人大老远来,自然是想求一个好前程,但风煊入京这么些日子都没有来看过谢陟厘,便有人感到忧心忡忡,觉得自己押错了宝,私下议论起来。 想来,大将军定是在军中无聊,所以觉得谢陟厘还有几分姿色,便来宠爱一番。而今回到京城,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况皇帝是出了名的好色,从皇帝手里赏下来的美人,那可不都是国色天香,定是把谢陟厘比下去了。 “他们说姐夫不要你了!”小羽气得又要哭。 谢陟厘沉默了一下,轻轻把小羽揽进怀里,拍了拍他的背。 谢陟厘知道的,小羽会这么生气,是因为小羽心底里也有这样的担心。 “大将军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谢陟厘道,“他不会像他们说得那样的。” “那他还会来看我们吗?”小羽泪眼汪汪,“他们说,姐夫再不来,房先生也要回北疆去了,不会在京城待着,我们是不是也要回去?” “会,但不是现在,现在他有很重要重要的事情要做,就像打仗一样重要。” 谢陟厘的声音平静舒缓,神情也是,这温柔的嗓音和神情永远能让小羽得到最大的安抚。 小羽放松下来,睡意缓缓来袭,他打了个哈欠,“那,让他早点儿来啊,我想他了……” 谢陟厘看着小羽睡着的眉眼,轻轻地在心里道:我也是。 * 第二天谢陟厘便问出了那两名下人的姓名,让高管家处置。 高管家立即让人把那两人送返北疆,并将所有下人叫了出来,问谁还要回去的,只管说,他不单送盘缠,还会添两个月月钱。 一时又走了几个。 经过这一筛,留下来的便基本都是心思安静的妥当人了。 谢陟厘今日休沐,才发觉隔壁巷子大兴土木,声声扰民,房士安课都上不下去了,只出了一副对子让小羽联对。 谢陟厘一问,才知道隔巷竟是新赐的大将军王府。 第75章 不能太甜 小羽也知道了, 下了课便闹着要去找风煊玩。 风煊差不多满足了小羽对男子汉、对英雄以及对父亲的全部想象,集多职于一身,被小羽迷恋得不行。眼看府邸近在咫尺, 出了后门溜小跑, 就能上门, 小羽实在很难抵挡得住这种诱惑。 谢陟厘当即就把他拦住了。 别说现在那边的新府邸还在整修,并未住人,便是住人了,谢陟厘也不能让小羽去。 -- 第158页 想了想, 只好把房士安搬出来:“先生说了, 不读完《论语》,你不许出门。” 小羽欢喜:“好呀, 我早已经读完了。” 谢陟厘:“……” 这么快的吗? “不、不是,”谢陟厘连忙补救, “我记错了, 是读完……嗯……读完那个……” “《中庸》。”一把清亮嗓音传来,风焕在高管家的引领下走近, “房先生说了,不读完《中庸》, 不许出门哦。” 风焕没有和凯旋的大军一道, 而是和房士安一起进京的。 用风焕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还想多活两年, 出风头这种事, 让给那些想不开的人吧。 房士安昔年在宫中当翰林学士的时候, 曾给皇子们上过课,和风焕也算是有师徒之份,今天来风焕便是因为自己过生辰, 给房士安送请柬的。 还给谢陟厘也送了一份。 谢陟厘对这种场合向来是敬而远之,正打算推辞,风焕已把请柬往她手里一递:“你不接着,那便是我辱命,到时要挨罚的。” 说着还向谢陟厘眨了眨眼。 谢陟厘:“……” 她大概明白了。 到了风焕生辰那一日,谢陟厘便随着房士安一起去赴宴。 风焕尚未封王,年纪又大了,不便再住在皇宫,便在城东安了所宅子,自名为“揽闲院”,不小心路过的人还以为是座乐坊。 且风焕交游广阔,只是广阔的门路不太对。 他结交的皆是一些三教九流之徒,落第的举子、乐坊的红牌、行走江湖的郎中……坐得满坑满谷,正经的名门望族、公卿王侯那是一个都寻不出来。 这也正是他能在太子眼皮底下安稳到如今的原因。 席上也有几个正经闺秀,不知是不是风焕请过来混淆视听的,她们对于此间的热闹也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谢陟厘在席上坐了不久,便有个丫环来请谢陟厘去更衣,将谢陟厘领到一间房门前,屈身一礼,便退下。 谢陟厘心有些砰砰跳,轻轻推开了门。 门才推了一条缝,一只手便从里面伸出来捉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进去。 谢陟厘几乎是跌进了门内,下一瞬,房门在她身后关上,她整个人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怀抱坚实宽阔,像大海拥着船只那般拥着她,谢陟厘靠在上头,几乎想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从风煊口里叹出来了,叹得又深又长,好像要把这些日子的分别一朝吐尽。 “阿厘……”风煊抱着她,将下巴搁在她的颈窝,一口叹尽,又叹了一口。 谢陟厘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 她平日里在极难得做这样的动作,每次出手,都让风煊心花怒放,这会儿便抬起头来,想托起她的下巴瞧瞧她脸上的神情。 谢陟厘紧紧窝在他胸前,死不抬头。 风煊笑出了声。 这些日子来重负与疲惫就在这个拥抱里烟消云散。 阿厘就像天公赐给他的一道清风,只要她来了,所有的污浊阴暗都荡然一空。 片刻后,两人终于可以坐在窗下说话了。 但手依然拉着。两个人的身体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推着,见了面便想靠在一起,肌肤想贴着肌肤,气息想碰着气息。 “……林院判脾气很好,很是慈祥的,他说他认得房先生,说让我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去问他。 他还派了周太医带我,眼下就是那位周太医带我,方才我还在院子里瞧见了他,他也来了…… 还有,你在太医院的声名可不小,医女们都找我打听你生得好不好……” 风煊手里拈着谢陟厘的指尖,放在手里揉来揉去,全然是下意识的动作,一面听她絮絮叨叨说起别后情形,一面目不转睛地打量她。 京城的秋日好极了,阳光像秋水一样明亮又清浅,透过白色的窗纸,被窗棱筛成了一格一格的,悉数笼罩在谢陟厘身上。 这光从谢陟厘身上透进去,又从肌肤上透出来,她整个人就像一只玉瓶儿,被阳光照得半透明。 真好。 世上有阿厘,真好。 她便是这世上所有的美好,只要瞧上一眼,他就有勇气再去那漆黑的世界里厮杀。 谢陟厘平时安安静静很少说话,此时能说这么多,可见是真心欢喜。风煊越看越喜欢,忍不住问她:“……那你觉得呢?” “嗯?”谢陟厘一愣。 风煊以手支颐,“你觉得我生得怎么样?” 风煊在北疆和士兵们穿得差不多,永远是一身藏青袍服,束着箭袖,革带束出腰身,整个人干练劲瘦,加上铠甲便是一身杀伐之气。 入京之后,似乎是为了合着他烈火烹油般的声名,他身上换成了锦袍玉带。 今天这一身乃是玉色通肩外袍,圆领,大袖,领口与袖口皆以金线刺线,蹀躞带上镶着莹然美玉,通体的清雅之气逼人而来,贵不可言。 他满意地看着谢陟厘的脸颊升起一抹红晕,正要再开口,谢陟厘忽然低下头去,低声道:“……我错了。” “嗯?怎么错了?” 谢陟厘的声音更低了:“确实是……人见人爱……” 风煊:“……” 不用话,他知道这回轮到自己脸红了。 然后他手上再用了点力气,把谢陟厘拉到了怀里。 -- 第159页 “一阵子不见,嘴怎么变得这么甜?”风煊的声音低得很,一字字就送在谢陟厘耳边,拂到谢陟厘耳尖上的气息也甚是灼热,“偷吃了蜜糖么?” 然后他的唇便落在了谢陟厘的耳朵上。 谢陟厘的耳朵最是敏感,轻轻一碰脸就通红,半边身子都麻了,风煊的左手捧在了她的面颊上。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脸上不觉越发红了,干脆闭上了眼睛。 就在眼睛合上之前,一丝余光似乎瞥见有什么东西,泛着冷光,微微一闪。 然后她就感到风煊箍在自己腰间的手立时僵绷,紧跟着她被甩到了风煊身后。 几乎是同时,房梁上一道黑衣人影扑下来,一柄剑寒光闪闪,直刺风煊。 风煊抬起了手臂。 黑衣人以为他已经是惊惶失措,满拟一剑斩下他的手臂,然后再一剑便能割断他的喉咙。 哪知“呛”然一声响,剑尖划破了衣袖,却被袖中的匕首挡住。 风煊这些日子招摇过市,为的就是今日。 那人是经验老到的刺客,一击不能得手,即退。 风煊一声喝:“来人!” 门外立即响起脚步声,还有弓弦之声,那是风煊的亲兵,由路山成带领,将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连房顶都上了人。 黑衣人只有一双眼睛露在面罩外,此时这双眼睛里掠过一丝惊骇,但也只有一丝而已。 下一个瞬间,在明白自己无法脱身之后,他的眼睛忽然如死鱼突起,长剑脱手,整个人缓缓倒地。 “七哥!”风焕推开门闯进来。 风煊没有应声,蹲下身去揭黑衣人的面罩。 风焕连忙拾起那把剑,抵住黑衣人的胸口,以防他暴起伤人。 但这是多此一举。血从那人的口角渗了出来,和假孟泽的死法一模一样。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纷沓的人声,紧跟着路山成率领众人下跪,大声道:“参见太子殿下!” 风煊和风焕俱是一惊。来得太快,太巧。 一切全发生在转瞬之间,谢陟厘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手腕上忽然一紧,风煊紧紧地盯着她:“躲到床后面去,快。” 风煊说完,抬手便要朝自己身上划上一刀。 谢陟厘忽然接过他的匕首,替他在臂上划了一记,鲜血立刻涌出。 ——这个部位出血大,但能很快止住,伤口看上去会非常惊人,但实质上却没有太大伤害。 非常适合伪造伤口。 风焕在她抓起匕首的那一刻险些就要给她一剑,幸好风煊抬手挡护住了谢陟厘。 谢陟厘划完便把匕首扔给风煊,一个字也没废话,直接蹿到了床背后。 床上挂着锦帐,将谢陟厘的身形挡得严严实实, 几乎是她藏好的同一瞬,太子大踏步进来,“怎么回事?孤只说来给十一弟过个生辰,怎么竟然听见府上有刺客?!” 说到这里太子发出一了一声关切的惊呼:“天呐,七弟你怎么伤成了这样?!快,快传太医!” * 风煊的伤看着是染红了半边衣袖,实际很快便止住了血。 替他包扎的正是谢陟厘提过的周大夫,周长明。 周长明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甚是斯文,性情也很是沉稳。 面对太子一叠声地问这伤势如何,严不严重,是否伤及性命,周长明只答:“失血甚多,对身体损伤极大,好在救治及时,捡回一条性命,往后请千万要悉心调养,否则只怕后患无穷。只要调养得好,应无大碍。” 谢陟厘躲在床后面暗暗点头。 在太医院里就听说过,在宫里当太医,说话的本事比看病的本事还要紧。 不管医者的医术高不高明,不管病人的病重不重,太医们首先得学会的就是一套说废话的本事。 不管是什么病,一定要说得模棱两可,介乎于“生死攸关”和“毛毛细雨”之中,贯穿两个极端的桥梁便是“悉心调养”四字。 谢陟厘此时表示,学到了。 太子大约也是听惯了这种“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也没说”的废话,只嘱咐人好生照料风煊,又道:“七弟现在可挪得动?是要回宫歇息,还是在十一弟这里?” 风煊淡淡道:“回宫吧。再有刺客来,我还不知有命没有。” “七哥伤得这么重,挪来挪去反而伤身。小弟这里出了这样的事,小弟真是罪该万死。但小弟发誓,小弟也不知道这屋里怎么会有刺客,小弟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风焕跪下来央求,“小弟这就把这刺客送到大理寺,让大理寺卿好好查一查此人的来历,一定要为七哥找出真凶!” “这倒不须十一弟操心了。”太子道,“大理寺那边,孤自会关照明白。” 风焕连连称是:“有太子殿下帮着查,自然更清楚了。” 太子道:“只是事是你这里出的,查明之前,为着公正计,十一弟你先安生些日子,没事就不要再出门了。” 风焕立即道:“是。臣弟从今日起闭门谢客,不再踏出大门半步。” 谢陟厘听了半日,忽然有一种最开始看医书时的感觉——云里雾里,头晕脑胀。 他们说的每一字她都听得清楚,但合起来却不大明白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 第160页 怎么说来说去,风焕倒成了主使似的?风煊听上去好像还挺恼风焕的? 两兄弟怎么听着像是当场就反目了? 太子满意了,但又不够满足,他道:“十一弟,你的府上不干净,孤既然来了,便替你清一清吧。来人,替十一殿下搜一搜,看看有没有藏着什么脏东西。” 谢陟厘一惊。 一幅锦帐可挡不住搜查,万一她被发现了可怎么办? 风焕明白得很,这是太子要趁机打压他。 太子从风煊身上学到了一个教训——永远不要轻视任何一个暂未得势的兄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此时看不上的人,改日能专门回来扎你的眼,钉你的肉。 门外的羽林卫便要涌入,风焕心头一紧,却知道无法反抗,顶上一句,太子加诸在他身上的手段定然要翻倍,到时候就绝不是搜检府邸这么简单了。 “唔……”正被人掺着起身的风煊,忽然捂住胸口,脸色惨白,坐回了椅上,虚弱道,“皇兄……臣弟实在动弹不得,请容臣弟……在此歇息片刻……” 大将军既在,羽林卫自然不好翻检这间屋子。太子当着许多人,也不好强行把风煊拽走。只得温言宽慰,让风煊先在这儿养一养。 路山成连忙把风煊扶上了床。 太子带着众人离开,整个揽闲院很快传来鸡飞狗跳之声,和“闲”字再无半点瓜葛。 路山成出来在门外守着,带上了房门。 “出来吧。”风煊道。 谢陟厘出来,先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然后才松了一口气,“阿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风煊抬手摸了摸她的发梢:“你别管这些,说了也不过是让你糟心罢了。” “我就是觉得有些奇怪,你们兄弟好像跟旁的兄弟不大一样……” 风煊忽然笑了笑:“别把我们看作兄弟,把我们看作生来的仇敌,便很好懂了。” 可谢陟厘还是不大懂。 她那双眼睛温润清澈,懵懵懂懂的,像小兽。 “可是你和十一殿下挺好的。” “那是因为十一没想过要皇位。” 谢陟厘想了想,问道:“那你呢?你想要皇位吗?” 风煊低声道:“我有想要打倒的人,打倒了他,不管我想不想,皇位便会是我的。” 谢陟厘沉默了一下:“是太子?” “对。” 谢陟厘心头一阵茫然,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权谋争斗对她来说太遥远太陌生了,她就算是观望都观望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打倒太子呢?” 风煊单手撑着,坐起来:“阿厘,我本不想你知道这些,但你若真想知道,我便告诉你。”顿了顿,他道,“因为我怀疑真正的小泽没有死,很可能就在太子手里。” 刺客前脚动手,太子后脚便到,时机选得未免也太巧了。 风煊想起了太子的母族,姜家。 姜家是大央第一门阀,早在前朝便是名门显贵,到了大央开国之际,姜家家主更是将风氏的先祖扶上了帝位。 因此风氏先祖留下遗旨,风氏帝王,世世代代必娶姜氏长女为妻。 太子的生母便是这一代的姜氏长女,太子本身并没有什么才干,就是背靠着姜家才能扫平所有敌手,稳坐东宫之位。 而姜家之所以绵延数百年不倒,据说是因为他们有一批无所不能无所不至的暗卫。 今日的刺客是姜家暗卫,当初的假孟泽也是姜家暗卫,一直以来想对风煊出手的,就是太子,以及太子身后的姜家。 但假孟泽表现得太真了,知道得太多了。 就算他们有本事弄到他写给孟泽的信件,也不可能知道那么多细致的往事。 唯一的可能,就是从孟泽嘴里问出来的。 现在假孟泽已死,风煊只希望姜家的城府再深一些,留着孟泽当底牌,继续从孟泽嘴里榨取关于他的消息,这样,孟泽才有机会留下一条命。 谢陟厘虽是初入京城,但即使是在天高皇帝远的北疆,也没有人不知道姜家的大名。 听说皇家兄弟都是仇敌的时候,谢陟厘还只是觉得“啊怎么这样啊”,听到风煊要对付的是姜家时,谢陟厘却有些惊了,然后猛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让她离得越远越好。 “我要留在你身边。”谢陟厘难得地板起了脸,“万一你出事,我能第一时间为你医治。” “乌鸦嘴。”风煊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指腹下的手感太好了,嫩豆腐似的,不由又捏了一下。 “我是说真的。”谢陟厘皱眉,“我来太医院学医术,本来就是为了更好地救人,救更多的人。你就是我最想救的那一个。” 风煊的手顿住了,他看着谢陟厘,轻声道:“姑娘家家,嘴不能太甜,知道么?” 这声音低得不行,像梦中呢喃。 然后手扶住谢陟厘的后脑,将她的唇压向了自己。 ——否则,会被亲的。 第76章 可怕 风焕算是倒了大霉, 不单被关了禁闭,全府上下还被搜刮一空。 但他表面唉声叹气,灰头土脸, 心里却是快活得很。 他那七哥生平最欠不得人, 他的揽闲院越是惨, 到时从七哥那里拿到的补偿便越是可观。 这些日子七哥库房里的珍宝只怕堆成山了吧?他该挑哪样好呢? -- 第161页 风焕开始认真地琢磨起来。 风煊伤重,回宫将养。 据说此事狠狠闹了一场,太子借此机会在刑部和大理寺一连拔了好几个人,官位皆在四五品, 走出去也是朝廷大员, 说罢免便罢免,半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其中有一位刑部侍郎是房士安的同年, 罢官之后赋闲无事,来找房士安喝酒。 洒过三巡, 颇为感慨:“太子多疑, 大将军进京之后,但凡是朝中叫得上名字的, 皆有礼物。你知道我的,原本只想安安分分办差, 并不想沾这种事情, 见是人人有份才收下了,没想到这倒成了罪过。唉, 真是无妄之灾。” 房士安道:“我倒是听说, 这里头有原因。” 侍郎忙请教。 房士安道:“大将军听说几位都是忠直干吏, 一不捞油水二不事钻迎,所以礼物又比旁人厚重一倍,想来是聊表敬意的意思, 没想到反倒为几位招祸了。我在北疆也曾做过大将军的僚属,在我的拙见,大将军心中想必也抱歉得很吧。” “哦?”侍郎微微意外,“我一直以为大将军征战在外,军威盖世,不会留意我们这班文臣。” 风煊远在北疆,当然不知道京中哪些是真正做实事的能臣,哪些是混日子的奉迎小人。 列出名单的人是风焕,想出这条计策的人则是房士安。 被特意挑选出来的几位都有着几个共同点:忠于职守却未拜山头,以至于虽有才干,多年来却是升迁无望,只能在二流水准上徘徊。 三省六部各衙门的头面人物皆是太子的人,风煊很难撼动,但这些人,便是风煊的目的所在。 * 能进太医院的多半是家学渊源,自幼学医,谢陟厘在北疆学的那三板斧便很不够看了。 唯一的好处是,军中伤患几乎无穷无尽,她每天从早忙到晚,一天不知救多少人,比太医院里一天到晚坐着喝茶的老太医一辈子救的人都多。 所以往往医书中一提某个症状,她立刻便忆及某个具体的伤患,学起来事半功倍,进步神速,林院判便放手让她去诊治些宫女太监的风寒小症。 这次风煊受伤回宫,首先忙碌起来的便是太医。 林院判亲自领了这份主治的差事,每日都过去请安问脉。 谢陟厘知道风煊应该没有大碍,按说三五日后,伤口结痂便等着愈合,林院判却是每次回到太医院都眉头紧锁。 谢陟厘终于忍不住去打听风煊的病情。 林院判摇头道:“要医这道外伤容易,但大将军旧伤累累,还有内伤,一时间想医治断根,只怕没那么容易。” 谢陟厘深为佩服:“还望院判大人多多费心。” 说完就见边上的周长明从医案中抬起头,看着她。 林院判脸上也有几分讶然。 谢陟厘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连忙弥补道:“军中像大将军这般伤上加伤的将士不计其数,院判大人若是治好了大将军,只要把医案传到军中,便能造福万千将士。还请院判大人费心,我替将士们谢过院判大人了。” 总算是遮过去了。 不过这话说得林院判和周长明相视一笑:“谢太医入院的日子终究是浅,再过些日子,便不会这么说了。” 这话谢陟厘后来才明白。 太医院治病,和军中治病,虽说都是治病,手法与用药却是千差万别。 比如军中治风寒,军医会熬一大缸子祛寒的药物,让兵士一口闷,闷完顶多交待兵士多喝点水。 但在太医院治风寒,首先要把主子身边所有侍候的人全排察一遍,然后从饮食到衣着到被子的厚度全部都要过问,最后才是开了药方,每日服药后都要请脉,斟酌着增减药材,直到彻底痊愈为止。 若是在军中这么治,军医首先就累死了。 而且谢陟厘发现,太医们的职责并非只为治病,某位娘娘想让腰形纤瘦些,或是某位公主想个头再长高些,某位美人想肌肤再润泽些,都会来找太医。 所以太医院里除了各色药丸外,还出各色的美容养颜丸。 其中又以林院判的玉肌丸最为抢手,阖宫的妃嫔们都抢着用。 林院判又是个性子软和的老好人,往往正要坐下来思量一下风煊的医案,就被娘娘们催债了。 谢陟厘遂自告奋勇帮忙做。 林院判见她是个稳当人,手又巧,便把做玉肌丸的活儿教给了她,自己则在案前凝神思索起来。 谢陟厘巴不得他立时三刻能想出法子,但也知道这事急不得,只能把力气都使在玉肌丸上。 她的位置在窗边,只听窗外医女们又在争执今日谁去给风煊换药。 宫城不得喧哗,医女们争归争,到底还是轻言细语的,大家都在围着那名唤作绯云的医女,“……你一个人去了三次了,我们还有一次都没去过的,今日还是你去,太霸道了吧?” “可是我去了三次,大将军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绯云急道,“姐妹们,算我求你们了,再让我一次,就这一次,好不好?” 一名医女道:“兴许大将军不喜欢你这样的……” 绯云顿时恼了:“不喜欢我这样的,难不成喜欢你这样的?” “那谁知道?”那医女也不是善茬,“各花入各眼,大将军不喜欢贵女偏喜欢医女,说不定就是喜欢相貌温婉些的,一看就是良家女子的……” -- 第162页 “你你你说谁不是良家女子?!” 谢陟厘:“……” ……吵得有点偏了姐妹们。 “谢太医。”周长明走过来,有些无奈地瞧了瞧窗外,“院判大人被璧贵人召去了,你有没有时间同我去给大将军送药?” 除非各宫主子点了名,否则给主子出诊,基本都是两名太医一道,一来互为补充,检点缺漏,二来也是防着误诊。 林院判是老好人,御下一向宽松得很,太医们也都有样学样,周长明和谢陟厘没有打扰那群医女,自己拎起医箱,捧着药,去松瑞阁。 松瑞阁原是皇帝少年读书之处,离御书房不远,风煊便是宿在此处。 内侍通禀过后,谢陟厘跟着周长明进入内。 刚迈过门槛,一条雪白蓬松的小狗哒哒哒跑到谢陟厘脚下,睁着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看着她,摇了摇尾巴。 好……好可爱。 谢陟厘忍了忍才压下了弯腰去抱一抱它的冲动。 “小月儿,小月儿……” 清脆的童音传来,一个小女娃娃在两三名宫人的护持下软绵绵地跑了过来。 她身上穿着鲜红的衣衫,衣领上露出一只黄灿灿的金项圈,项圈上坠着一块镶着宝石的长命金锁,下坠五彩璎珞,直垂到小胸口上。 她的两只手圆滚滚的,伸出来掐住了小狗的脖子,想抱却抱不动,只好抱着小狗脖子拖着小狗走。 小狗在她手里昂昂挣扎,谢陟厘十分不忍心,很想去解救它。 “臣见过锦年公主。” 周长明行礼,同时暗暗看了谢陟厘一眼。 谢陟厘只得收回同情的视线,跟着行礼。 锦年公主…… 那不就是,风煊的妹妹? 小女孩眉目如画,柔美得很,与风煊冷峻的眉眼天差地别,但一管鼻梁却是和她哥一模一样的,高挺得通天彻地,底下一张薄唇也是十分相似。 “锦儿,不可如此。”风煊的声音从内室传出来,“兽类也有灵性,你这样勒着它的脖了,它会难受的。” 跟着便有人笑道:“都说上过战场的人杀人如草芥,心硬如铁,咱们阿煊的心地倒是这般慈善,着实难得。” “若不是为了保家卫国,谁愿意杀人呢?”一个声音带着叹息之意,“你看看这孩子,战场上受伤便罢了,回来还惹得一身伤……” 内侍又通禀了一声,方掀开帘子,领着谢陟厘和周长明进去。 殿内人可不少,嬷嬷、内侍、宫女皆随侍在各自的主子身后。 宫中规矩大,臣属不得抬头直视主子,谢陟厘进门前只敢扫了一眼,这一眼里就看到了风煊。 他凭窗而坐,窗外有一株巨大的桂花树,正值花期,香飘满室。 他的姿势有几分闲散,比在军营中多了两分文气,三分贵气。 他原是在摸着锦年的头说话,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抬头就对上了谢陟厘的视线。 谢陟厘穿着太医院的官服,从六品,青绿色,整个人如一株在初春里新发出来的柳树,一下子便撞进他的眼底,让他的眼睛心头一下子清亮起来。 谢陟厘明显看到他的眼睛一亮,连忙低下头。 两位妇人坐在旁边。 两人年岁相近,左首的衣饰十分华贵,一支镶宝金步摇摇曳生姿,粉光脂艳,年近四旬,依然风姿楚楚。 另一位的衣衫则要简素得多,穿一身天青色衫裙,仅在衣摆上绣了一枝兰花,发间也只用绢花与珠钗,甚是清雅。 谢陟厘看到公主在,便猜到了良妃可能也在,只是这两位之间,她分不清谁是良妃。 她心想良妃刚晋升为贵妃,应该是衣饰更华贵些的那位吧…… 然后就见锦年公主偎进了后者怀中。 她居然猜反了,衣着简素的那位是风煊的生母良妃,另一位则是德妃。 谢陟厘跟着周长明行礼的时候,心中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丝慌乱,更有一丝说不出来的紧张,好像突然间不知道该将双手放在何处,一个礼行得十分僵硬,还险些踩着自己的衣摆。 锦年已经听话地放下了小狗,那小狗的胆子大了些,在谢陟厘脚边蹭来蹭去。 “小月儿过来!”锦年叫道,“过来,过来蹭我!” 但小月儿只是犹豫地看了看她,依旧挨在谢陟厘脚边。 锦年的小嘴一扁,就要哭:“呜呜呜小月儿你不听我的话……” 谢陟厘矮下身,道:“公主,下官有一个让小月儿喜欢公主的法子,公主想听吗?” 锦年的泪水说停就停,用力点头:“快说。” “下次不管公主对小月儿做什么,先在公主自己身上先试一试,公主喜欢的,小月儿也会喜欢,公主觉得疼或者不喜欢,小月儿也会觉得不喜欢。”谢陟厘说着微微笑,“公主只要一直做让小月儿喜欢的事,小月儿一定就会听公主的话。” 锦年歪着头,也不知听明白没有,露出一脸思索得很努力的表情。 “这位太医说得很是。”良妃搂着锦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对狗也是如此。” 德妃瞧了瞧谢陟厘:“女太医,倒是少见。” 良妃道:“如此甚好,后宫诸位姐妹有个头疼脑热的,不用医女传脉了。” 德妃点头:“谁说不是呢?”说着,忽然盯着谢陟厘,“你脸红什么?” -- 第163页 谢陟厘:“……下官、下官是头一回替主子们问诊,有些、有些紧张。”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见到了良妃。 脑子里不知怎地就冒出一句“丑媳妇见公婆”…… 风煊大约猜得到,正因为猜得到,他心情甚好,只是面上不显,语气十分平淡地开口:“这位太医面善得很,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谢陟厘心说大将军不愧是大将军,这戏演得好生自然。 她顺着他的话头装不熟:“回大将军,臣是此次从北疆一道上京的,原本在天女山大营供职。” “难怪了。”风煊道,“叫什么名字?” 谢陟厘:“……” 有必要演得这么细致的地步吗? 她正要回话,忽然之间,瞧见他轻轻往良妃身上瞥了一眼。 谢陟厘:“!” 他、他该不会……是故意想让她把名字说给良妃听吧?! 谢陟厘僵硬地报了姓名,脸上已经是又热又烫,怀疑自己快要熟了。 “谢太医。”风煊的脸色十分镇定,只有眸子深处藏着一丝丝笑意,手伸出来,搁在案上,“那便有劳你了。” 谢陟厘一直担心他的伤情,此时能诊上脉,便将私情绮念抛到了脑后,专心致志起来。 脉相大体平稳,只有隐隐的伤滞,很典型的养伤期脉相。 只是……原本不该如此啊,以风煊的体能,伤口早该愈合了。 “还没诊好么?”德妃忽然凉凉地问。 “好了。”谢陟厘回禀了脉相,退到一旁,换周长明上前。 两人得出的结论完全一样,一致认为风煊的伤尚须好好将养。 内侍把药端上来。 谢陟厘的目光落在风煊的手臂上。 她很想看一看伤口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但晚上才是换药的时候,那时林院判得空,轮不上她来。 待风煊喝完药,这趟问诊便结束了,谢陟厘不知该寻个什么借口,德妃在旁边不冷不热地瞧着她:“现在的姑娘家,心思全都写在脸上了。原以为是那些医女不成体统,没想到连太医都这样。” 谢陟厘:“……” 她表现得真的很舍不得走吗? 良妃低咳了一声:“谢太医从北疆过来,在京城人生地不熟,重遇故旧,心情自然是激动些的。” 德妃从前是嘴上不饶人的性子,但眼下良妃位份高,又有儿子傍身,德妃也不得不收敛一些:“说得是。” 谢陟厘觉得良妃真的又温婉又和气,又善良。 绵年抱着小狗,偎在良妃怀里,一脸同情地看着风煊喝药:“哥哥,药苦吧?” 风煊微微一笑:“不苦。” 也不看是谁送来的。 他搁下药碗,向良妃道:“秋日渐凉了,母妃不必日日过来,还劳动德妃娘娘大驾,儿子心中甚是不安。些许皮肉之伤罢了,二位不必挂怀,待我好了,便去给母妃和德妃娘娘请安。” 良妃道:“傻孩子,母亲来看儿子,分所应当,有什么安不安的?” 德妃的脸色不大好看。 母亲看儿子是分所应当,这便是嫌她来得多余了吧? 这种弦外之音对于谢陟厘来说,完全是人间哑谜,她只觉得好像气氛有什么不对,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不由望了望周长明。 周长明回她一个无奈的眼神——主子们的事情,装不懂就对了。 母子俩又聊了几句,良妃方同着德妃,带着锦年离去。 周长明也终于寻到告退的机会,正要开口,风煊忽然道:“我这伤口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早上起有些麻麻痒痒的,劳烦二位替我看一看。” “好。” 良妃离开,谢陟厘的压力骤减了大半,一面应着伸手就拉开了风煊的外袍。 然后才看到周长明眼中的震惊。 周长明简直是拼命示意她。 谢陟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连犯了两个错误,第一,回答的正确格式应该是“下官遵命”。 第二,按资历应该让周长明先来。 她手里的衣领扯到一半,不上不下,不知如何是好。 风煊的视线在谢陟厘和周长明之间巡梭了片刻,微微眯起了眼睛。 眸子深处的笑意已经不见,整个人散发出明显的肃杀之气。 这眉来眼去的……是干什么? 他慢慢地抬手,覆上谢陟厘的手背,几乎是握着她的手,将自己的外袍褪到了臂弯。 比这更加杀气腾腾的模样,谢陟厘都见过,自然不会放在心里,干脆把旁的都放一边,专心察看伤口。 周长明却觉得头皮猛然一麻,背脊滑过一阵寒意。 大将军的眼神,有点可怕。 第77章 不对劲 谢陟厘的犹豫只持续了一瞬, 伤口在前,天大的事也要往后放。 外敷的药捣烂碾碎,早就糊成渣渣, 拔开后底下的伤口虽未肿起, 但微微发红。 谢陟厘皱了皱眉, 忽然凑近,用力闻了闻草药的味道。 这个动作让周长明差点儿想把她抓回来——谢陟厘温柔恭谦,进步神速,样样都好, 只是有些从军队里带出来的野路子, 医人的时候会剑走偏锋,用些离奇但凑效的法子。 这点用在治宫人之时无伤大雅, 治主子时却成了大忌。 -- 第164页 连直视都是无礼,这般突然凑近, 已经可以算是犯上了, 那是要治罪的。 果然,只见风煊有背脊立即硬挺了起来, 整个人就着诊脉的姿势僵住,连脸上的神情都凝固住了, 方才还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大将军突然成了一只呆头鹅。 周长明甚至看到他搁在案上的那只手刹那之间握紧了。 完了完了。周长明心想。 风煊征战沙场, 手下亡魂无算,怕是要杀人。 谢陟厘突然凑近, 身上独有的淡淡芬芳混在药香里, 落进风煊的鼻间, 他是瞥见周长明还杵在这里,才生生忍住了没有抬手把谢陟厘揽进怀里。 于是看周长明更不顺眼了。 周长明给他这冰冷的目光镇得手脚发冷,但还是跪下来替谢陟厘求情:“谢太医初入宫城, 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大将军海涵。” 谢陟厘一心凑近伤口,细细在满室的桂花香中分辨草药的味道,闻出来的味道让她大吃一惊。 是浮炉石和夺金草。 如果不是她亲自用过这两味药,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 风煊的伤势明明不算严重却迟迟不愈,原来如此。 可哪怕是在军中,这两样东西都不能入药,林院判是太医院之首,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她脸上藏不住情绪,满脸都是震惊,两只眼睛睁得圆滚滚的,棕黑色的眼珠子异常光润。 ……若还在北疆就好了。 风煊忍不住想。 没有无处不在的宫人,没有跪在面前的周长明,没有这些糟心事,他的阿厘离他这么近,他只要一抬手就能碰到她的发丝。 还可以把她揽在怀里,好好抱一抱。 风煊无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口道:“放肆。” 谢陟厘这才反应过来还得演戏,一面请罪一面用眼神示意那伤药有异,希望他提防林院判,不要再用林院判的药。 但风煊的戏太好,脸上半是冷漠半是不悦,将一位被臣僚冒犯到的上位者扮演得十分逼真,谢陟厘也不知道他接收到没有。 周长明快步上前替风煊处理了伤口,直到退出了松瑞阁外,才长出了一口气:“谢太医啊,你的胆子着实是太大了。” 本来给风煊这种层级的人物治病轮不到谢陟厘这种资历尚浅的太医,但一来只是临时送药,二来,周长明是医家子弟,又无姐妹,他在太医院里看惯了医女们有事推诿,无事吵闹,便以为天底下的姑娘都是那般模样及至来了个谢陟厘,安静幽娴,话不多说,事却没少做,当真是惊为天人,只觉得“天下间竟然还有这样的女子”。 当即便起了帮扶之心。 原以为谢陟厘曾是风煊旧属,两人都算是他乡遇故知,风煊说不定会赏识几句,对于谢陟厘将来积攒资历也有不少好处。 万没想到适得其反,差点儿得罪了这位炙手可热的大将军。 于是周长明一路提点唠叨,告诉她种种宫中礼数。 谢陟厘忧心忡忡,对于这些全没能听进去,但知道周长明是好意,一路乖乖点头。 风煊从松瑞阁的窗子里望出去,便见谢陟厘和周长明并肩走在宫中长长的游廊上,秋天清澈的阳光照在谢陟厘的脸上,白皙的肌肤似乎是要化在阳光下,看不分明,点头的模样分外乖巧可爱。 只除了旁边那个人唠唠叨叨,分外碍眼。 * 谢陟厘下了值就回家找房士安。 宫中人多口杂,她没什么路子能和风煊说得上话,但房士安应该可以。 果然,第二日房士安这边便得了风煊的一封手书,上书“无妨”二字。 信中还夹着一枝桂花。 风煊总有这种本事,能让谢陟厘安下心来。 只是接下来风势的伤势也并未见好转,医女们捧着药喜滋滋去松瑞阁的时候,谢陟厘还借故打开来看过,里头依然有炉浮石和夺金草。 是过了两天,时值中秋,宫中也举行宫宴,谢陟厘才约摸猜到了风煊为什么会说无妨。 中秋这日按规矩是要休沐的,但无论哪里都得留几个当值的,太医院也不例外。 林院判身先士卒,率先留下,另外点了周长明和谢陟厘的名。 点周长明乃是因为周太医人虽年轻,然而医术高超,已是副院判的候选人。 点谢陟厘是因为此宴乃是家宴,后宫贵人们都要列席,女太医的宝贵在此时当然要派上用场。 家宴在御花园旁临风轩举行,里头分出来一间宫室,作为临时的当值之处。除了太医,还有两名翰林苑的学士,随时待诏。 正殿乐声悠扬,这边也听得见,且每人都有赏下来的席面,美酒佳肴一样不缺。 当然,这里的人都是准备着随时当差的,酒只是一起举杯意思意思喝了一杯。 谢陟厘握着酒杯,不禁在想,风煊今日躲酒的借口有了。 “谢太医在想什么?”周长明就坐在谢陟厘旁边,瞧着她翘起来的嘴角,不由也跟着一笑,“想必是什么赏心乐事吧?” 谢陟厘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微微赧然。 她的肌肤白晰如玉,比精心调养的贵女们还要好一些,此时一点嫣红从底下透出来,在融融军灯下看来,简直娇艳到了极点。 周长明捏着杯子,一时看得呆住了。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急步而来,说是璧贵人饮了几杯之后身体不适,陛下命召太医。 -- 第165页 这便是谢陟厘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内侍替她背了医箱,领着她急急而奔,一面诉说璧贵人在陛下心中的重要性,让谢陟厘明白,璧贵人若有个闪失,别说她这个太医吃不了兜着走。 璧贵人已经退席,就歇在不远处的拂晓阁。 人果然生得国色天香,像是一朵滴了露的牡丹,光华潋滟,容光逼人,更兼有一种说不出来慵懒意味,别说男人被迷得晕头转向,谢陟厘身为女子也忍不住想多瞧两眼。 只是璧贵人的脉相四平八稳,谢陟厘看不出哪里不对,不由十分汗颜,想着要不要请周长明或是林院判来。 “谢太医大约是太年轻了吧?”璧贵人懒洋洋道,“我明明头晕得不行,连走动都不利索,怎么可能无事呢?” 璧贵人说着一挥玉手,旁边的内侍捧了一只托盘过来,揭开上面的红绸,竟是足足两排的小金锭。 谢陟厘从未见过这么豪迈的赏赐,不由目瞪口呆。 而且若说她治得好,所以要赏,还说得过去,她连脉都没号出来,这算是哪门子的赏? “听说谢太医是从北疆来的?”璧贵人倚在榻上,手里闲闲地把玩着一只掐丝小盒子,开一下,关一下,里面是一颗玉色的丸药,正是谢陟厘很熟悉的玉肌丸,“不知道在北疆辛苦多久,才能得到这么多金子?” 谢陟厘老实答道:“可能得三辈子。” 璧贵人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这便是要谢陟厘退下的意思。 谢陟厘不知道拿这一盘金子怎么办,接在手里沉甸甸的,退回去吧,又想起宫里的规矩,尊者赐,不能辞。 她为难道:“这个……下官无功不受禄……” “谢太医想要立功的机会,还怕没有吗?”内侍笑了,“璧贵人如今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没有什么是璧贵人给不了的,也没有什么是璧贵人做不到的。” “……”谢陟厘觉得他在暗示些什么。 可具体是什么,她全不得要领,最后只能捧着巨额赏赐谢恩而出。 还是内侍看不下去,提醒她财不外露,至少该把东西收好。 “哦哦。”谢陟厘便在花园里的假山旁坐下,开始把金锭往医箱里放。 一面放一面想,回去问问周长明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然后就见内侍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谢陟厘:“……” 有什么不对吗? 内侍强忍着撅过去的冲动:“您……好歹到假山里面去放吧?这会儿筵席未散,撤菜送菜的宫人还得打这儿过呢。” 谢陟厘装好以后,把红绸折折好,搁在托盘里一并还给内侍,诚恳地请教:“……受赏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内侍无言以对,并且开始怀疑自家主子挑错了人。 谢陟厘客客气气别过内侍,背着沉重了不少的医箱往回走,总觉得哪里不不对劲。 还没走出御花园,就见前面两名内侍搀着一个人,林院判跟在后头。 被搀着的人身段颀长,身上穿着亲王蟒服,月光照出他头上束着的玉冠,也照出他英挺的脸庞,赫然是风煊。 只是他走得歪歪扭扭,眼皮也睁不开,发丝也有几分散乱,头顶玉冠摇摇欲坠,整个人显得缠绵颓唐,不像是平日里冷峻傲然的大将军,倒像是流连青楼楚馆的浪荡公子。 怎么有伤在身还喝酒了呢?! 谢陟厘急忙上前:“院判大人,大将军是不是喝醉了?可需要下官帮忙?” “不必了,大将军身边有我。”林院判看着她,目中似有深意,“谢太医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便好。” 风煊人已经不大清醒,头歪在一旁,口里喃喃:“才……才一杯而已……我……我没醉……” 被人搀着往前去了。 谢陟厘心里急得不行,却是无计可施,只好借着夜色与花木的掩映悄悄跟在后面,然后就发现他们把风煊送到了拂晓阁旁边不远处的宫殿内。 不一时林院判便同着两名内侍出来,林院判向其中一名内侍点了点头,那名内侍飞跑向拂晓阁。 刹那间谢陟厘猜到了这可能是怎么回事。 也许很快璧贵人就会带着人去往风煊那边,醉酒的皇子和得宠的贵人同处一室,皇帝发现之后定然是暴跳如雷。 所有的人皆会众口一词,证明是风煊强迫璧贵人。 其中当然包括林院判。 还包括她这个刚领了巨赏的太医。 这就是她“立功”的机会——只要她证明璧贵人难受得走不动路,根本不可能主动去找风煊,那么事情唯一的可能便是风煊带醉逼迫庶母。 谢陟厘的脑子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复杂的事,两耳都在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翻如开水般沸腾,两脚已经自动往风煊那边跑。 殿门前有内侍守着,谢陟厘绕到后窗,只是她对宫中这些屋子全然不熟,一时不知道哪一扇才是风煊待的屋子,只好每一扇都试一试。 一面试,一面心跳如雷——快一点,快一点,千万要赶在璧贵人之前! 忽地,前面一扇窗子从里面打开了。 紧跟道一道人影滚了出来。 八月十五的月亮极为明亮,附近又没有树木遮掩,谢陟厘一眼便认了出来,是风煊! 太好了! -- 第166页 他还知道逃,便没醉! 谢陟厘生生忍住一声欢呼,扑上去扶住风煊,手还没碰上,雪亮的匕首就闪电般搁到了谢陟厘的颈边。 然后风煊才看清是谢陟厘,整个人一阵松懈,腿一软,险些再度摔倒。 谢陟厘这才发现他身上的酒气不轻,匕首上甚至还沾着一点血迹。 这会儿不是说话的时候,谢陟厘架起风煊便往树多幽暗的地方走。 风煊摇摇晃晃,气息极为灼热,呼吸也十分急促,“往……左拐,去朝瑞殿……” 谢陟厘知道朝瑞殿是良妃的寝殿,却不知道怎么走,多亏了风煊还能保持最后一丝神智指路。 忽地,风煊一把把她拉到甬道后。 然后谢陟厘就听到了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视野里出现了火把的光芒。 那是羽林卫在巡逻。 这甬道位于两道宫墙之间,只有一小片地方处在月光照不到的斜角中。 可是这里离羽林卫巡逻的大道太近了,只要羽林卫稍稍分一下神,便能看见里面有人。 尤其风煊身上还穿着四爪团龙蟒服,那一身金线刺绣在黑暗中不要太显眼。 谢陟厘抬手便去解风煊的腰带。 风煊整个人贴着她,怀里皆是她一身的幽香,已经是身如火焚,难已自制,她这么一动,风煊差点儿当场崩溃,急忙一把按住她的手,用眼神询问兼警告——干什么?! 谢陟厘指指他身上那亮闪闪的金线团龙,再指指天上那轮明月,最后再指指声音传来的方向,亦是心急如焚——大哥,你这一身是生怕别人瞧不见吗?得在羽林卫过来之前脱了呀。 风煊看到了她的动作,但脑子好像变成了一片浆糊,拒绝明白她的意思。 脑子眼下只在想一件事—— 她的手,好细,好滑。 她的人好香,好软。 谢陟厘只见风煊眸子深沉得吓人,呼吸也急促得吓人,覆在她手背的掌心更是滚烫得吓人。 这才觉出他不对劲。 “你怎么了?”谢陟厘用口形问。 风煊的眼神暗沉到危险的地步,即使在黑暗中,眸子深处也像是有小小的火焰在燃烧。 他的手缓缓抚上谢陟厘的面颊,没有回答。 火把的光芒转眼便照到了近前。 谢陟厘在心中乞求菩萨保佑这些羽林卫们走得端坐得正,目不斜视,可菩萨大约也去过节了,并没有听到她的心愿。 “什么人?!” 羽林卫发出一声暴喝。 谢陟厘一惊,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觉得下巴上一紧,风煊托起了她的脸,重重地吻下来。 第78章 援手 “滚!” 谢陟厘整个人被风煊圈在怀里, 堵得密不透风,羽林卫只瞧见风煊一身显眼的袍服,立即麻溜地滚远些, 不敢再打扰大将军的雅兴。 风煊的喘息极重, 仿佛要吸着谢陟厘的唇将谢陟厘整个人囫囵一口吞进肚子里去。 谢陟厘给他这铺天盖地一通亲, 险些喘不上气来,脑子里晕头转向,手却牢牢搭住他的脉门——果不其然不对劲,这脉相竟是被人下了药。 “阿煊……阿煊……”谢陟厘吃力地唤着他的名字, 想让他清醒一些。 明净的秋月将清冷的光芒晒在风煊脸上, 风煊的眸子已是一片狂乱迷濛,但她这两声像是将他的神智唤回来了一些, 他整个人顿了顿,然后, 腾出一只手来握住了匕首的刃口。 剧痛让他获得了短暂的清醒, 眼中的狂乱暂时退去,他拉着谢陟厘大步向朝瑞殿去。 谢陟厘一面走一面开医箱, 掏药粉、撕纱布,全亏战场上跟阎王爷比过手速, 这会儿走路包扎两不误, 一气呵成。 只是这时候她才发现上面不止一道血痕,这才明白之前匕首上的血痕是怎么来的。 风煊的脸板得死紧, 颊上一片妖异的红, 如火烧火燎一般 谢陟厘把脉的时候就发觉这药力不是她当初配出来的壮阳药可比, 性烈至极。若不及时纡解,怕是出事。 风煊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煮沸了,在血脉里奔流冲突, 似要破体而出。 方才那一刀换来的清明慢慢退却,两耳开始嗡嗡作响,脑子又开始浑沌起来。 忽地,他被谢陟厘推进了一扇房门内。 风煊头脑昏沉,不知身在何处,约摸晓得是一处空置的宫室——后宫妃嫔虽多,但架不住皇帝喜怒无常,这一处的主人很可能晚上还在承恩,第二天清晨便没有性命。 “去……去朝瑞殿……”风煊吃力道。 只有朝瑞殿才是安全的,无论他身处后宫中哪一处,太子的人都有法子把皇帝的女人送到他身边。 “来不及了。”谢陟厘声音平静,实则心中砰砰直跳,她用力咽了口口水,搁下医箱,“我、我得帮你。” “不行……不行……” 大颗的汗从风煊的额角滑落下来,脖颈上已经沁出了一粒粒的汗珠,风煊别过头去不看谢陟厘,每多看一眼都会让他的痛苦更甚一分。 偏偏谢陟厘像是个不怕死的,说干便干,抬手就来。 “谢陟厘!”风煊怒喝一声。 “嘘……”谢陟厘低声道,“别把人引来。” 说着就把风煊的腰带解了下来。 风煊要疯了,他用力抓住了谢陟厘的双肩,掌心的伤被挤出血来,疼痛像利刃一样劈进脑海。 -- 第167页 脑子终于又利索了起来,风煊几乎是咬牙切齿:“不要胡闹,我绝不会用你来当解药!” “可你总这么硬着不好。”谢陟厘带着一丝大夫独有的客观与冷静,道,“伤身体。” 风煊:“……………………” 他发现他犯了个错误。 他为什么要去抓谢陟厘的肩,而不是抓谢陟厘的手呢? 此时谢陟厘那双作乱的手抓住了风煊的要害,谢陟厘极力保持平静,只有声音微微泄出了一丝颤抖:“我、我没打算当解药,只是帮帮你,要么你自己来也行,但我想旁人帮可能会……会快一点。” 风煊瞪着她,像是要用眼神把她的脑袋戳出两个窟窿。 “你、你放心,”谢陟厘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靠谱一些,“我们医者看这些看得多了,这个东西在我眼里就只是一块肉而已,我、我这是帮你解毒,弄完就好了,你、你配合一点。” “闭嘴。” 殊不知风煊的脑子里已经炸出了一朵朵烟花,在她的手碰上他的第一个瞬间,激流般的快感便袭遍了全身。 把这辈子所有的理智全部凑到此时,才能让他发出一声狂吼:“先把我绑起来!!!!” * 半个多时辰过去,风煊仰头靠在柱子上,一脸吃饱喝足的舒坦模样。 谢陟厘已是累得不行,还是强撑着替风煊解开绳子。 不得不说风煊最后那个命令十分英明,绳子明明十分结实,还是被他挣得有几分松散,要不是后来他慢慢回了些理智,这根绳子只怕捆不住他。 “脖子酸么?”风煊像一只吃饱了的大猫,慢条斯理给穿自己衣裳,懒洋洋地问。 谢陟厘心说脖子酸什么,手酸才是真的。 “脑袋偏着这么半天,脖了难道不酸?”风煊声音里带着一丝捉狭,“不是说就是块肉么?有什么不能看的?” 谢陟厘:“……” 老天爷,能不能把之前那个三贞九烈的大将军给我还回来? 风煊见她的脸红得不行,心里忍不住又开始发痒,揽住她的腰,将她搂在了怀里:“阿厘……” 这一声喊得低低的酥酥的,谢陟厘听得心肝一颤,他方才缠着她帮了一遍又一遍的时候,就是这么唤她的。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陟厘赶紧端起脸,正色道,“谁给你下的药?太子吗?” 果然,正经事一提,风煊脸上那缠缠绵绵黏黏糊糊的神情为之一顿,下巴搁在谢陟厘肩上蹭了蹭:“不,是……皇帝陛下。” 他不想称那个人为“父皇”。 那个人不配为父,也不配为君。 药不是下在酒水里,而是酒过三巡,直接赐下。 那里一粒小小的红丸。 席上除了禁足在家的风焕,几位附骥于太子身后的皇子,以及皇族中近支的宗亲都在。 每人都得到了一份,看上去十分与有荣焉,一个个欣然服下。 风煊不疑有他,服下之后才发觉不对劲。 传出去谁敢相信,天子在宫宴上赐下的,竟然是壮阳药? 那间乐声悠扬的正殿,很快便成了荒唐的酒池肉林,风煊借着酒劲离开的时候,还能听到身后宫女的尖叫声,衣裳被撕的裂帛声,以及皇帝近乎疯狂的大笑声。 他终于明白,为何风焕当初宁愿赖在北疆喝西北风,也要赖着不回宫。 这些污浊详情风煊没有细说,整理好了之后,带着谢陟厘到了朝瑞殿。 今日锦年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有点拉肚子,良妃便在殿内照顾小公主,没有参加今日的家宴。 良妃在里间刚把锦年哄睡着,听宫人回禀风煊来了,便知道不对。 要知道风煊虽是她亲生的,到底已经封王,要来也是白天请旨过来,断没有晚上来的道理。 良妃果断把宫人谴出去。 风煊几句话便把今晚的事情说了,良妃听完向谢陟厘深深一福:“有劳谢太医施以援手。” 风煊只说谢陟厘为他医治,自然没有说如何医治,这“援手”二字一入耳,不由笑着看一眼谢陟厘——可不是援手来的么? 谢陟厘脑子里没有他想得多,正慌乱还礼,深深鞠躬之后突然想起见太医见后妃乃是要下跪的,于是一撩衣袍打算拜见。 膝盖还未弯下去,便给风煊拉住了胳膊。 风煊道:“下跪敬茶的日子有得是,这么着急做什么?” 谢陟厘愣了愣才知道他在说什么,当即羞了个满面通红。 那日谢陟厘给风煊请脉的时候,良妃已经注意到风煊待谢陟厘有几分不同。 从前那些医女来换药,风煊眼皮都不会抬一下,谢陟厘来,风煊却是看了好几眼。 但良妃当时以为那都是谢陟厘曾是风煊旧属的缘故,所以比旁人看重些,也是情理之中。 这会儿良妃着实是大吃了一惊。 风煊从小时候起便难得笑,也难得开口,七八岁的年纪已经养出了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脸,刘嬷嬷常跟她念叨,这孩子心热,面却冷,只怕将来要吃苦,不讨好。 可此时风煊眉梢眼角皆是笑意,眸中的光彩几乎压倒了殿内的七宝树灯,整个个熠熠生辉,光洁透亮,如同一块搁在春日底下的暖玉。 她是他的母亲,却从未见过他笑得这样明亮,这样温柔。 -- 第168页 刹那间良妃便换了一种眼神来看待谢陟厘,眼中又是感慨,又是欣喜,又是怜惜。 谢陟厘明显感觉到了,脸不由更红。 “好孩子,好孩子。”良妃拉起谢陟厘的手,“你好好跟着他,我必不辜负你。” 谢陟厘只觉得手腕上一沉,一低头便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个碧盈盈的翡翠镯子。 良妃套完镯子,拔下发钗想往谢陟厘头上戴,总之像是恨不得把全身的好东西全给谢陟厘。 谢陟厘对这种场面全然是束手无策,眼巴巴地望向风煊求救。 “母妃,阿厘不喜欢这些。”风煊踱过来,把谢陟厘从良妃手里拉开一点。 良妃微微愕然:“那喜欢什么?” 风煊道:“你让人把小月儿抱过来,给她抱一抱好了。她喜欢那个。” 良妃开口就想让风煊别闹,然后才想起风煊从小到大就没有闹过,此时就见谢陟厘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好晚了,让它睡吧。” 良妃:“……” 是真的啊? 风煊今晚就宿在朝瑞殿。 这当然是不合规矩的,但风煊喝多了酒,因为惦记生病的妹妹,所以迷迷糊糊就来到了朝瑞殿,良妃见他醉得厉害,自然就把他留下来照顾了。 谢陟厘则是准备回家的路上,遇上了良妃娘娘派出去请太医的内侍,被内侍急急忙忙拉过来替小公主看视,替小公主施了一回针,然后才被朝瑞殿的内侍送出去。 这样子算是把行踪圆上了。 只是御花园离朝瑞殿远,中间隔着临风轩,内侍若是要请太医,必然是先到临风轩,那样请到的定是周长明,而不是谢陟厘。 谢陟厘苦思冥想也不知道该找什么理由。 风煊教她:“你就说你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金子,怕丢了,一心只想回家收起来。” 谢陟厘用力点了点头。 若不是心中对这些金子存疑,贫穷如她,见了这么多金子,第一反应确实是偷偷藏好。 第二天这话便派上了用场。 进了太医院,林院判便问谢陟厘昨晚去哪里了。 谢陟厘照着编好的内容答了,她昨晚确实是由朝瑞殿的宫人送到宫门口的,这点守宫门的羽林卫可以作证。 想到羽林卫的时候,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丝东西,只是还没来得及抓住,宫里头便有内侍来找林院判。 这位内侍可不是寻常传话的小太监,而是皇帝身边的内廷总管太监,申公公。 林院判急忙起身相迎,然后挥挥手让谢陟厘退下。 回到自己座位上,周长明也过来问她昨夜的去向。 只不过林院判是出于审查,而周长明神情温和,眼中有明显的担忧。 谢陟厘感受到他的关切,微微笑告诉他一切无碍。 周长明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在宫里当差,千万要小心小心再小心,绝不可行差踏错一步。那些主子们谁也不能得罪,否则他们只消弹一指甲,我们的脑袋很可能便要落地……” 话未说完,林院判忽然命所有人去正堂集合。 这个命令来得十分紧急,晒药的熬药的做药丸的甚至已经端着药送去半路的,都被叫了回来,整个太医院大堂站得密密麻麻,人头济济,全聚于一堂。 太医院因为职业的缘故,一旦出事基本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所有人都惴惴不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指望能从谁脸上看出一点端倪,最后一起望向林院判。 偏偏林院判面无表情。 倒是申公公清了清嗓子,先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一出来,大家已经提到嗓子口的心终于先放下了一半。 “是这样的,昨日大将军醉酒,是太医院的人服侍的。大家伙儿都知道,大将军平定北狄,劳苦功高,陛下是疼得不得了,既然那位有幸服侍了大将军,自然有赏。偏偏大将军醉得厉害,竟然连人名都没记住,这让陛下有心要犒赏都找不着人。” 申公公说着,拂尘一抖,环顾所有人,笑眯眯道,“不知昨夜是谁立下如此大功,这便随咱家面圣领赏去吧?” 谢陟厘的脸色顿时不大好看:“……” 他们昨夜千算万算,忘了中途遇见过羽林卫。 但风煊当时明明将她遮得严严实实,羽林卫怎么知道她是太医院的? 这一句在心里还没问完就想起来了——医箱。 人遮得住,医箱却没遮住。 然后就看到周长明等太医的脸色也有点奇怪。 对哦,为什么把男子也一起叫来? 难不成连风煊有龙阳之好的可能都考虑到了? 还真是……真是……思虑周全…… 堂上顿时有了些许动静,众人或是互相交换几个视线,或是耳语几句,或是狐疑地观察周围的人,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谢陟厘站得稳稳当当,眼观鼻鼻观心,打死也不准备挪动一步。 申公公又在上头说了好些话,大意是陛下乃是出于关爱之心,毕竟大将军连个像样的侍妾都没有,而今此人既与大将军有了夫妻之实,陛下一定会予以成全,给个名分。 这话大部分人听着是半信半疑的。 原因无它,皇帝四处搜刮美人,用的借口不计其数,很难让人不怀疑,这又是来了一个新招。 -- 第169页 申公公在上头磨破了嘴皮子,林院判也帮了好几句腔,底下仍是一动不动。 最终申公公发火了:“咱家身上带的是圣命!自己站出来的,有名分有赏赐,有数不尽的福气。若是等咱家派人查出来,那便是欺君之罪,别说赏了,掉脑袋都是轻的!” 谢陟厘心头一跳。 ……真查得出来么? 忽听一把清丽的嗓音道:“是……是奴婢。” 谢陟厘抬头,顺着众人的视线望过去,就见一名医女婷婷袅袅地上前,向申公公行了一礼,怯怯地道:“奴婢胆小,公公莫怪。” 是那个一心攀上风煊的医女,绯云。 第79章 很孤单 申公公领着绯云离开了。 太医院简直是炸开了锅。 皇帝重色, 皇宫里面,不管是宫女还是医女,随时都有可能飞上枝头, 所以在历朝历代以来, 宫中使役女子的自由度最大, 因为没什么人敢管——谁知道万一哪天她就成了头上的主子呢? 太医院也是如此。 太医们们一个个忙进忙出,医女们倒是颇为轻闲。 当医女们争着向风煊示好的时候,上至林院判,下至像谢陟厘这样的新进太医, 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有当回事。 但谁也没想到,竟然真成了。 医女们又是震惊又是羡慕, 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谢陟厘就在这不绝于耳的议论声里做玉肌丸。 手上是一下不停,脑子里却是有几分恍惚。 她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原以为顶多是她死撑着不站出来, 申公公无功而返。 再不然就想法子找风煊商量, 就算申公公要查,风煊也一定有法子替她瞒住。 结果居然有是绯云顶上去了。 绯云是怎么想的呢? 是觉着反正风煊不记得, 所以就铤而走险,捡个漏? 当真好大的胆子, 不怕东窗事发吗? 但眼下风煊极力要把她藏起来, 绯云这一去,正好为她顶缸, 风煊说不定真的会认下绯云。 那……皇帝真的会把绯云赐给风煊吗? “错了, 玫瑰花瓣是一两二钱。”和她一起做丸药的周长明忽然出声, “你这里至少有二两了。” 谢陟厘连忙回过神来。 玉肌丸用料讲究,做工细腻,成品散发出甜净的香气, 仿若刚从枝头采下的带露玫瑰。 一桌子玉肌丸做好,谢陟厘闭上眼睛,便觉得自己浸在一片花海里似的。 两人把做好的玉肌丸一只一只收进盒子里,周长明笑道:“每回替院判做这药丸,回去之后我总要受母亲唠叨,要我洁身自好,不要留连烟花之地。这可真是冤枉了我。” 他虽是说笑,但隐含剖白自己的意味,不过谢陟厘完全没的接收到,笑道:“这香气委实浓烈了些。” 周长明只好道:“所以娘娘们都喜欢。服用此丸,不单肌肤如玉,还能吐气如兰。” 然后在心中默默补了一句——不过谢太医你倒是用不着这丸药。 谢陟厘收药的动作顿住。 她忽然想起昨夜璧贵人把玩的那粒玉肌丸,似乎没有香气。 按说她那时就跪在璧贵人面前,以玉肌丸香味的浓烈程度,她没道理闻不到。 “周太医,这玉肌丸放得久了,香味会不会就淡了?” “怎么会?皇后娘娘还曾经说过,这玉肌丸就算不拿来美容养颜,便是放在衣箱里也是好使的,香味经久不散。”周长明笑道,“再说,“这药丸各宫娘娘天天催着要,也没人会一直放着它。” 谢陟厘心说也是。 璧贵人是最受宠的妃子,她手里的玉肌丸当然是最最新鲜的。 可是……为什么会没有味道呢? 难道还有两种玉肌丸不成? “周太医,有没有不香的玉肌丸?” 谢陟厘请教人的模样格外认真,一双杏核眼会睁得溜溜圆,周长明很是愿意把什么都教给她:“那便不叫玉肌丸了——其实你看这丸药里的玫瑰花活血去瘀,去黄润白,最能香肌润肤,所以不可替代,也是香气来源。” 谢陟厘点头记下了。 下值回到房宅,就见隔巷的大将军府行将完工,只是名为修缮,敢情是扩建,院墙直接盖到巷子里来了,直接连上了房宅的墙壁。 高管家则带着人在这边墙壁上做了道暗门,合上时砖块严时合缝,打开来便能出入。 高管家欣慰地道:“这下好了,以后主子想见姑娘就方便了。” 果然没几天风煊便从宫中搬了出来,住进了大将军王府。 开府之日宾客如云,热闹至夜方歇,谢陟厘躺在床上还听得到悠扬乐声隐隐从那边传来。 ……绯云也在席上吗? 谢陟厘在黑暗中看着帐顶,不由自主地想。 其实皇帝已经赐过风煊美人了,听说美人们也被安团里在府中。 但只是听说而已,感觉便十分虚幻,好像不是真实存在似的。 绯云就不同了。 她见过绯云的模样,听过绯云的声音,知道绯云对风煊的心仪和志在必得……绯云是实实在在的人,便让她有了实实在在的感觉。 这感觉……好像心口里被谁胡乱抓了把草料塞进来,上不上,下不下,也说不上多难受,就是堵得很不舒服。 -- 第170页 她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 忽地,趴在她床前的豪迈忽然抬起了头,喉咙里发出“呜”地一声低吼。 趴在豪迈身上的霸道则换了个姿势,照旧在这张巨大而毛茸茸的毯子上睡得香甜。 家里这几位祖宗,以前除非是寒冬腊月,否则都没有在屋子里过夜的习惯。 但豪迈死倔,只要看到了谢陟厘,打死也不会离开三尺之地,任谁也拖不走它。 霸道则是发现豪迈一身皮毛比雄壮的还要松软,躺起来十分舒服,于是雄壮便从此失宠了。 这会儿谢陟厘也警觉起来。 豪迈一定是听见了什么动静。 但这么晚,一定不是下人。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有人进来。 豪迈一把子就冲了上去。 睡得正香的霸道被掀在地上,整个猫都懵了。 “豪迈不要!” 谢陟厘急忙点上灯,就见一条长腿踹在豪迈额头,把豪迈钉在原地,豪迈两只前爪空挠,满脸都是怨恨。 “还愣着干什么?”风煊道,“还不快来抱我?这蠢货简直要吃人!” 谢陟厘倒也没去抱,只是过去扶了一下风煊的胳膊,示意豪迈“自己人,别闹了”。 但这显然没能让豪迈满意,它兀自盯着风煊,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真是冤孽。 谢陟厘在心里叹了口气,正要伸手去搂风煊,风煊忽然冲她微微一笑。 风煊今日有开府之喜,穿得比宫宴那一日还要隆重些,头顶金冠重峦叠嶂,工艺繁复至极,即便是到了此时深夜,他的鬓角依然是一丝不乱,整齐得像是便刀裁出来的。 身上的亲王袍服更是遍地用金线刺绣,每一道褶皱都在灯下变幻出不同的光芒。 ……要是云川城那位刻小像的摊主在就好了。 谢陟厘忍不住这样想。 这样他就刻出风煊最最气派最最好看的模样,北疆百姓就不用再去拜那堆青面獠牙了。 就在这失神的当口,谢陟厘只觉天旋地转,风煊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谢陟厘:“!” 但风煊这么一抱,豪迈便安生了。它把方才掀落的霸道揽过来一顿舔,继续趴下接着睡。 谢陟厘仅穿着里衣,发丝蓬松,这么被他抱在怀里,情不自禁地开始紧张,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衣领,“你、你是不是喝酒了?” 风煊看着她,脸上似笑非笑:“你猜。” 谢陟厘:“……” 猜你个头。 好在喝醉的风煊并没有做什么,他把她送到床上,还替她盖好被子。 谢陟厘暗暗松了一口气,心说还好醉得不算厉害。 然后就见风煊踢了靴子,在她床上躺下了。 谢陟厘:“!!!” “阿煊……”谢陟厘声音低低的,“你……你不能睡在这里……” “嘘……”风煊道,“你不说,就没人知道。” 这是人知不知道的事吗?谢陟厘后悔了,她刚才说什么来着?他醉得不厉害?反正是醉了,哪有什么厉不厉害? 她裹着被子跪坐起来,“反正是不行,你……你回去。” “我不想回去……”风煊闭着眼睛,口齿有些缠绵,好像当真是来睡觉的,“那边就我一个人,太孤单了……” 谢陟厘本来准备了一大叠说辞,只要他还没醉到人事不知,她便非得把他弄回去。 但风煊最后这句话一出,谢陟厘顿时就沉默了。 她默默起身,另取了一床被子并枕头给他,自己再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用行动表示着“要睡就睡快点熄灯”。 风煊万没想到如此顺利,看来“怕孤单”三字已是深入谢陟厘的心里了。 不由微微窃喜,又有浓浓的温柔。 他的阿厘啊…… 谢陟厘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他灼灼的视线,“睡不睡?不睡就请回。” 风煊立即灭了灯。 谢陟厘在黑暗中听到他脱衣的动静,眼睛紧紧地闭着,手牢牢地攥着被子,一颗心紧张得要蹦出来。 心里想:谢陟厘啊谢陟厘,你傻了么?他那府里又是美人,又是医女,孤单什么孤单? “美人没有了,医女也没有了。 ” 谢陟厘是听到这回答才发觉自己竟然问出了口,但这答案让她一呆:“什么?绯云不是去……” “是啊,她顶替了你,但被……他看上了。” “……”谢陟厘思索了一下才明白这个“他”是谁,顿时陷入了呆滞。 “他向来如此,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之女,莫非王属。”风煊淡淡道,“别说只是与儿子有染的医女,便是臣妻儿媳,想要就要,也不在话下。” 他说起来只是一句话功夫,是到了好些天之后,谢陟厘才从太医院医女们的八卦闲聊中知道了全部的真相—— 风煊在女色上向来冷冷的,所以皇帝很好奇他看上的是什么人,一见绯云,果觉当真是有几分姿色,又想起自己还没有玩过医女,遂临幸了。 临幸之后,问题才出现——绯云尚是处子之身。 绯云原以为自己冒名顶替的事要被揭穿,只怕是要大祸临头。 结果皇帝只愣了一会儿,便哈哈大笑:“朕听说大将军不行,原以为是流言,原来是真的!” -- 第171页 当即就把原先赐下的几位美人收了回去。 大约是觉得风煊的“不行”可能和当年救驾的重伤有关,皇帝倒是破天荒地生出了一丝怜惜之意,赏了一大堆的金银珠宝古董字画来安慰风煊。 还在圣旨中告诉风煊“大英雄不必拘泥于小儿女之情”,让风煊为国戍边,万民皆随风煊的恩情,全下百姓皆会给风煊养老送终。 圣旨和赏赐便是今日开府之时送达的,基本上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告了风煊的不治之症。 此时的谢陟厘还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流言最初的源头,她只是听出了风煊声音里的淡漠,而这种淡漠,往往代表着深深的痛楚与失望。 忽然间心就软得不行。 她悄悄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了抚风煊的脸颊。 只抚了一抚便想收回,风煊的手覆上她的手背,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我早习惯了。没事。” 又道,“那些人就算在,对我来说也跟家具没什么两样,都是摆设而已。” 他说着,凑近她,声音低低的就在耳边,“没有你,就是很孤单。” 谢陟厘像是烫着了一般,猛地把手抽了回来,把被子又攥得更紧些,舌头也开始打架,“你、你你不要离我这么近,睡过去一点。” “我不。”风煊一面说,一面凑得更近了些,隔着被子把谢陟厘搂进了怀里,“若不能离你近些,外面那道墙我不是白修了么?” 谢陟厘第一次领略到大将军的无赖功底,一时被惊得目瞪口呆,一双眸子在黑暗中睁得水光致致,清晰可见。 风煊一声低笑,轻轻吻了上去。 他的唇先落在她的眼睛上,然后是鼻尖,最后落在唇上。 这个吻十分轻柔,就像一只蝴蝶轻轻打开一朵花蕊,吮吸里头的花蜜。 谢陟厘被他吻得昏昏沉沉,直到他松开她的唇,她才发觉一个问题——他的唇干净清冽,没有一丝酒气。 “你、你没喝酒?” “喝了酒还往你这儿跑,那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了。” 风煊的手轻轻抚着谢陟厘的面颊,指掌指下肌肤如玉,温软腻滑,风煊几乎是自虐一般压抑着手上的力道,也压抑中心头汹涌的潮热,“阿厘……你放心,我要给你世上最好的洞房花烛夜,在那之前,绝不会乱来。” 谢陟厘一颗心砰砰乱跳,“你……你已经够乱来的了……” 风煊一声低笑,声音闷闷的:“傻阿厘,我看你是不知道什么叫乱来吧?” 谢陟厘的脸红得不行,还好一片黑暗,谁也看不清谁。 再这么聊下去好像有点危险了,谢陟厘颇为生硬地清了清嗓子:“我……我明日还要早起,我们……” “早点睡”三个字还在喉咙里,忽然觉得风煊的手一紧,然后打了个惊天动的喷嚏。 谢陟厘:“………………” 呃…… 这一晚上闹的,她都忘了大将军对猫过敏。 第80章 要是小时候就认得你 风煊回到自己府邸的时候, 路山成正在花园里练刀。 风煊眼睛高高肿起,一路都在打喷嚏。 “……”路山成忍不住道,“主子, 这是何苦来?不就是只猫么?让谢姑娘扔了呗。反正她还喜欢狗, 多送她几条狗便好……” 话还没说完便挨了一脚, 风煊道:“蠢才,你喜欢上一个人,自然是希望能给她更多她喜欢的东西,哪有反让她把喜欢的东西扔了的道理?深更半夜, 还不滚回去睡。” 路山成习惯性想景仰一下主子, 只可惜在这种事情上他委实没有共情之处,只能咕哝道:“那边两人在吵架, 我要换间屋子。” 今日府中大宴,路山成和严锋喝得都不少, 便留宿在府中。 以往两人是好到同穿一条裤子的, 但现今严锋带了家眷来,两人自然是分了东西厢房安睡, 中间隔着一座小小花园。 路山成睡到一半,就被两人吵醒了。 确切地说, 是被安知意的哭泣声吵醒了。 安知意不知是要严锋办什么事, 严锋没答应,安知意便一面哭哭啼啼一面骂骂咧咧, 声音还异常尖利, 路山成捂着耳朵都不行。 今日筵席上, 风煊也见着安知意了。 天下女子在风煊眼里大约只分成两种,一是阿厘,一是其它人。其它人长得什么模样一概不甚在意, 但瞧见安知意时也有些吃惊。 安知意依然美貌,脸上也满是笑意,只是那笑容好像永远也泛不进眼睛里,一对眸子像是被冰块冻住了似的,脸上笑得再欢,眸子也在发冷。 瞧得人有几分毛骨悚然。 这女人不对劲……让她一直留在严锋身边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明日就说我的话,让严锋把她送回北疆。”风煊道。 路山成很想问一句主子干嘛不亲自向严锋下令,毕竟任何事情一挨着安知意,严锋就毛病多多,路山成着实不想去碰这个霉头。 然而第二天一早风煊就不见了人影。 这日是天气晴好,秋高气爽,京城西门,房士安带着外甥女和外甥出城。 谢家上上下下都出来了。 房士安和小羽骑马,谢陟厘带着猫猫狗狗们乘马车。 豪迈来京城这些日子可算是憋坏了,它生得骇人,平时只能在府内花园里蹓达,今天好不容易能出城,谢陟厘自然要带它出去撒撒欢。 -- 第172页 此时它巨大的身子缩在马车里,一点也知道自己占了多少位置,还一脸娇憨地学着霸道的样子把脑袋搁在谢陟厘膝上。 谢陟厘左拥右抱,一时间也是十分满意。 正被撸得眯眼的豪迈忽地睁大了眼睛,圆润的鼻尖抽动几下,不知是闻到了什么气味。 清晨正是城门口最为忙碌拥挤的时候,车窗外一片嘈杂,只听得一声兽类的长吼声振屋宇。 豪迈跟着正要张嘴,谢陟厘眼疾手快,一把合上了豪迈的嘴,把豪迈的那一声吼捂进了喉咙里。 外头陡然间响起一片惊呼声,夹杂着锁链震动的声音响,还伴随着孩子的哭叫,听上去一片混乱。 谢陟厘掀开车帘的一角,就见一队人马正从城外进来。 他们的服饰特异,一看就不是中原人,长长的队伍里载着许多的箱笼,又不像是货物。 “是西戎的入贡使团。”房士安打马过来,“大约是听说了我朝要与北狄开商路的事,他们也想分一杯羹,来得比往年要早许多。” 谢陟厘点点头,注意力和旁边的百姓们一样,全部放在队伍前面那只巨大的铁笼里。 百姓们多是惊恐,谢陟厘却是讶异。 铁笼本是罩着一层篷布的,不知为何被里面的利爪撕扯了下来,露出里头锁着一只庞然巨兽,赫然也是一头漠狼。 “豪迈,原来你还有同类啊……”谢陟厘喃喃道。 豪迈的脑袋拱在谢陟厘旁边,也挤过去瞧了一回热闹。 谢陟厘只觉得它那双巨大而深邃的眼眶几乎是湿润了。 那头漠狼不知是嗅到了豪迈的气息,还是从车帘的缝隙里看到了豪迈,更是仰天长吼,几乎要将笼子拆了。 一个进城,一个出城,两边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马车到了城外西郊,远远就看见追光在草地上蹓达。 秋日金色的阳光洒下来,草地仿佛也变成了金黄的颜色,风煊长身玉立,含笑走向马车。 “你先别过来。”谢陟厘说着,先把祖宗们放下马车,然后在车内换了件衣裳,确认身上没有霸道留下的痕迹,方掀开车帘。 风煊已经在马车外等着,一抬手便将她抱了下来。 房士安和小羽走远了一些,下人们也背过身去,谢陟厘还是忍不住脸上一红:“快放我下来,你的伤还没好全。” 风煊放下她之后,直接把袖子掳起来给她瞧:“有谢太医的灵丹妙药,怎么没好全?” 这伤口本就不严重,换了药之后,此时只剩一道痂痕。 两人约好今日出门,是为了去孟家。 谢陟厘特地换上的乃是男装,头发也挽成了男子发髻,扮成风煊随从般的模样,为的便是避人耳目。 孟家离此地不远,追光和威风皆是好马,一路马蹄疾,很快便见着了一片小小的村落,最里面靠山脚下的便是孟家的院子。 孟叔进山打猎去了,家里只有孟婶和刘嬷嬷。 风煊离开京城随军远征之时还是个少年,此时回来却已是生得高挑轩昂,只有眉目依稀相似,若不是风煊开口唤了一句“孟婶”,孟婶还不敢相认。 一别经年,孟婶十分感慨,连忙请两人进去,一面忙着大声告诉刘嬷嬷。 刘嬷嬷已是六十多岁年纪,头发白了大片,眉目甚是慈祥。 只是出来的时候手一直沿着旁边摸索,孟婶又赶上去扶她,谢陟厘才知她眼神不好。 刘嬷嬷紧紧攥着风煊的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小泽呢?怎么没跟你一道回来?” 孟婶也殷殷地望着风煊。 风煊从未承受过如此沉重的视线,哑声道:“小泽……我让他留在北疆了,留旁人我不放心。” 刘嬷嬷和孟婶脸上有明显的失望。 谢陟厘忍不住道:“奶奶和婶婶请放心,阿煊一定会让小泽回家的。” “公事要紧,公事要紧嘛。”刘嬷嬷摸索着握住谢陟厘的手,“老婆子眼睛看不见,能不能碰一碰贵人?” 谢陟厘忙说可以,又补充道:“我不是什么贵人。” “大将军王相中的女子,难道不是贵人?” 刘嬷嬷说着,手轻轻抚上谢陟厘的脸,又又摸了摸谢陟厘的头顶,笑眯眯道,“殿下的眼光向来高得很,老婆子虽然没法瞧见,但也知道贵人是个了不得的好姑娘。” 风煊在旁边看着谢陟厘,微微笑道:“嬷嬷看人,向来是极准的。” 谢陟厘:“……” 这到底是夸她还是自夸? 不过谢陟厘瞧刘嬷嬷的眼睛似乎不是全盲,问起来,才知道刘嬷嬷年纪渐大,视物便越来越不清楚,所以才告老归家的。 头两年还模模糊糊能看出个大概的影形儿,这两年是彻底只剩一点朦胧的影子了。 谢陟厘见刘嬷嬷眼中央有障,作青白之色,很像《外台秘要》中提到的青白障,用金针拨障之术可治。 只是她的针法学得还不算到家,不敢擅行此术,便打算回去照《千金要方》的法子做些神曲丸试试。 孟婶极力留客:“饭都没吃,怎么就走?” 刘嬷嬷也拉着她的手道:“老婆子瞎了也不止一日两日,不急在这一下。” 谢陟厘便让刘嬷嬷在椅上躺下,刘嬷嬷直说当不起,不停闹着要起来。 -- 第173页 谢陟厘在旁的事情上随和得很,在医治上头却是说一不二,语气温和,态度坚决,刘嬷嬷反抗不得,只得乖乖躺下了。 摇椅放在院中树下,那棵梨树昔年小小一棵,如今已经长得高大粗壮,只是叶子落完了,只剩光秃洁净的枝桠,指向同样洁净的蔚蓝天空。 时光在此逆流,青绿的树叶生满枝桠,饱满的梨挂在枝头,枝桠间两道小小的身影在摘梨,那是少年时代的自己和小泽。 阳光明亮,照得风煊的眼睛一片刺痛。 树下的谢陟厘轻轻揉按着刘嬷嬷眼周,她柔顺发丝在阳光下丝丝闪亮,与刘嬷嬷的白发相映成趣。 风煊在旁边看着,这一刻仿佛看到了时光的河流是如何从少年淌到青年,是如何连接起他的过去与现在,以及未来。 谢陟厘抬起头,便发现风煊一直在瞧着她,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知哪里有什么不对。 风煊收回视线,望向光洁的树梢,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 她是不知道她有多神奇的。 她只是这么坐在他的视线里,便能驱赶他心中所有的痛楚和遗憾。 * 中午在孟家用过一餐久违的粗菜淡饭,风煊带着谢陟厘上山,一路告诉她,从前他在哪里哪里摔过跤,又在哪里哪里被栗子扎过手。 昔年他掉进去的深坑已经被填平了,但那个瘦弱的少年却像是一直躺在坑底,等着他来救。 谢陟厘知道孟泽一直是风煊放不下的一桩心事,从回京的那一天起,风煊便一直在查孟泽当年的行踪。 据良妃说,孟泽离京的头一天,还入宫向她请过安,她还让孟泽给风煊带了一封信。 那封信最后出现在孟泽的手中,带到了军营。 孟泽是在入宫之后出的事,还是入宫的那个便是假的? 照风煊之前在刘嬷嬷与孟婶面前旁敲侧击仔细询问的结果看,应是前者。 假孟泽欺骗难得一见的良妃容易,欺骗他这个长久未见的少时伙伴更容易,但绝难欺骗孟泽朝夕相处的亲人。 刘嬷嬷与孟婶的心思都在孟泽身上,孟泽若是有半点异样,两人一定会发现,并且记得。 但事实上刘嬷嬷与孟婶的记忆里没有半点不对。 风煊坐在树下,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一阵静默。 这座山不高,站在山顶处可以望见不远处有一片宏伟的寺庙,琉璃瓦一片金黄。 谢陟厘故意问道:“那是什么地方?看起来金闪闪的。” “宏福寺。”风煊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道,“我当初就是被扔到那里等死的。” 这桩旧事谢陟厘听风煊提起过,忽然之间,觉得他好可怜。 明明是顶天立地的大将军,但从小到大的生长之地好像处处是痛,无论换什么话题,都能碰到他的伤口。 反观她,虽然也吃过一点苦头,可回忆起童年时光,记忆里全是赶集、听书、看戏、糖葫芦之类的东西,连旧日的空气好像都是香甜的味道。 谢陟厘起身,从后面抱住了风煊。 她的身体柔柔软软的,抱上去的那一瞬,风煊的背脊明显僵了僵,声音明显有点低哑了:“阿厘,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女孩子不能随便抱别人?” “就抱。”谢陟厘手臂搂着他的臂颈,头贴着他的头,鬓角碰着他的鬓角,第一次知道了“耳鬓厮磨”四个字的意思。 她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像春天里最柔软最温和的那一缕清风:“阿煊,我要是小时候就认得你就好了……” 风煊抓住她的手,把她拽到了怀里。 谢陟厘的头枕在了他的臂上,发簪被撞得滑脱下来,发髻松开来,像水一样柔软,像云一样蓬松,披了他一臂皆是。 风轻轻吹过,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迎风飘离枝头,似花瓣,似蝴蝶,盈盈地打着旋儿往下落。 她的眼睛美极了,眼神也温柔极了。整个人就像一颗落到他手心里的果子,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不亲下去,枉生为人。 风煊没有跟自己这个念头抗拒,低下了头。 风过如水,叶落如雨,好几片叶子覆在两人的发上,身上。 好一会儿风煊才松开,两人都微微带了点喘息。 谢陟厘晕荡中生出了一丝感悟——哦,原来想让他不难过,亲亲好像是个不错的法子。 风煊看着她,低声问:“要是小时候认得我,你待怎样?” “我……我就带你去听书,还带你去吃糖葫芦。” 风煊一笑,颊边起了一道深深的笑纹:“谁稀罕?” 说完,他瞧着谢陟厘的眼睛,轻声道:“是啊,可是我们能早些认识就好了……” 话说到此,风煊神情一动,脸上掠过一丝警觉。 谢陟厘随后才听到了马蹄声。 两人起身,居高临下望过去,只见几匹马向着宏福寺急奔而去。 谢陟厘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不是冲他们来的。 只是……当中有一人好像挺眼熟。 “林院判……”谢陟厘喃喃道,“他来这儿做什么?还带着医箱……” 风煊听得“医箱”二字,目光猛然一震,随即落在了宏福寺的琉璃瓦上。 第81章 玉肌丸 宏福寺是皇家寺院, 院舍广阔精雅,僧人众多。 -- 第174页 不少云游的高僧也会选在此地挂单。 房士安是大儒,亦通佛道, 与此地一位高僧曾是故交, 带着谢陟厘和小羽前来望候。 高僧与大儒说起话来, 满口皆是禅机,谢陟厘听得是云里雾里,见小羽居然听得十分认真,很是震惊了一下。 谢陟厘是藏着心事来的。 屋子里的人谈禅论法的时候, 谢陟厘一心都在屋外。 屋外便是宏福寺的后院, 不一时,一名和尚领着几名内侍走出来。 谢陟厘看得目不转睛, 当中一人确然是林院判。 绝对没错。 林院判是太医院之首,除了各宫的主子, 还有谁能劳动他的大驾, 专程来宏福寺跑一趟? 最为可疑的,是林院判身上穿的居然是内侍的蓝色圆领通肩袍服, 只除了身上背着的医箱,打扮得全然像个太监。 “有贵人住在寺内么?”房士安状若无意地问。 高僧也看到了窗外那一行人, 答道:“并无。不过听说皇后娘娘在大光明菩萨前替陛下点了长明灯, 每隔一阵子便会派人来送香油钱。” 眼看天色近晚,再回去城门大约也要关了, 三人便在寺中留宿。 高僧颇擅厨艺, 亲自下厨给故友做了一桌子素菜。 谢陟厘礼尚往来, 也自告奋勇,下厨做了一道菜。 当然做菜只是幌子,她的目的是去厨房。 厨房有三口大缸, 可供全寺僧人饮用。谢陟厘趁人不备,往三口水缸里都洒了点药粉。 药粉无毒,但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所以这一晚,整个宏福寺格外安静,所有的僧人都睡得特别香甜,连在佛堂当值守夜的沙弥都趴在蒲团上睡着了。 夜半时候,窗上“笃”地一下轻响,跟着响起一声轻短促的鸟鸣,仿佛有鸟儿落在了窗子上。 谢陟厘和衣躺在床上,根本就没睡,一听到动静便起身开了窗。 窗外是风煊,他从头包到脚,一身黑色紧身短打,显出修长劲瘦的身段,只露出一双眼睛。 谢陟厘把问出来的情形飞快说了,正准备带路,风煊低声道:“告诉我大光明菩萨供奉在何处就好。” 屋外星光淡淡,夜色中,树下,檐后,皆影影绰绰,全是风煊带过来的亲兵。 若事情当真如风煊所猜测的那般,那一处佛殿当然是守卫森严,谢陟厘若是跟去,说不定反成拖累,便乖乖点了头。 只是在风煊转身离开之际,手忍不住伸了伸,下意识想拉一下他。 他今日束着箭袖,并不像平日那般穿大袖,一拉便拉了个空。 她也没出声,默默收回手。 风煊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回过身来,隔着窗子,探身入内,在她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等我回来。” 这个吻一触即收,风煊的身影转瞬消失在夜色中,身形如豹子一般轻盈敏捷。 谢陟厘听说过,风煊还是十八岁的时候,便只带一支小队,趁夜潜入敌军大营,刺杀了敌方将领。 那次夜袭给他的身上留下了三道伤痕,至今仍在。 寺庙的空气中仿佛充满着檀香的味道,谢陟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合什。 菩萨保佑,不要再让他受伤了。 不知是不是她心诚则灵,抑或是整间寺庙没有人能避开那些安神水的影响,风煊回来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快。 他手里打横抱着一人,外衣裹在那人身上,那人虚弱至极,似乎想转动一下头,却也只是极其微弱地晃了一晃。 真的是孟泽! 谢陟厘又惊又喜。 林院判是太子的人,只有太子才能使唤他来城外为人看病。且又看得如此藏头露尾,显然那个人极重要但又极见不得光。 风煊当即料定是孟泽。 这就是假孟泽为什么知道那么多过往的秘密,他们把真正的孟泽关押在佛像底下的暗室中,数年来用尽一切折磨人的手段,一点一点从孟泽嘴里榨出他们想要的东西,给假孟泽源源不断地补充消息。 “救救他。”风煊的声音低哑,露在面罩外的眼睛隐隐泛着一层水光,“阿厘,你一定要救救他。” “我会。”谢陟厘的声音极力保持住了平静。风煊的情绪如此动荡,她便须得稳住。 眼下最好是尽快带人离开,但怀里的人太过虚弱,风煊害怕他根本无法走出太远。 谢陟厘迅速诊了脉,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林院判的医术比她高明,该处理的都处理过了,用的药也毫不含糊,可见太子是一心想留下这张底牌。 但孟泽的身体太糟糕了。 就像是一件千疮百孔的衣裳,哪怕巧手再怎么缝补,略动一动就要散架。 他的五官和假孟泽如出一辙,虽是初见,谢陟厘却觉得已经认识他很久。只是他整个人已经瘦脱了形,眼睛深深地凹陷,骨瘦如柴。 “煊哥……”他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声如蚊蚋。 风煊立刻俯身过去:“煊哥在。” “我……是在做梦吧……”孟泽似乎想笑一下,但所有的力气仅能微微牵动一下嘴角,“我一直在想……要是能再见你一面……就好了……你……” “当然不是梦。”风煊的声音微微颤抖,握了握孟泽的手,“疼不疼?咱们不是试过么?做梦是不知道疼的。” -- 第175页 “不是的……”孟泽低低道,“做梦……也是疼的……” 风煊刹那间心痛如绞。 孟泽道:“煊哥,你怪我吧……我真的受不了了……他们问了我好多好多……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是不是……害了你?” “没有。”风煊摇头,声音哽咽,“你看我好得很,我还能来救你。” “好……那就好……”孟泽像是松下了一口一直提在心头的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了,声音更低了下去,“那我……就能……安心了……” “小泽!”风煊一把抓住他。 “他是骗你的!”谢陟厘凑在孟泽耳边,急急道,“有人派手下假冒你的身份,在他身边待了三年,差点儿要了他的命!他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就是为了找那个人报仇。这里面可是有你一份功劳,你不帮着他找出真凶,怎么能安心?!” 孟泽的眼皮抬了起来,望向风煊,目光又是震惊又是愧疚。 这样的眼神像极了小时候,无论风煊做了什么,那个跟在身后的小泽永远都是先责怪自己。 “先喝点水。”谢陟厘轻轻将孟泽扶起来一点。 她早在五更鸡上温着一点参汤,此时已经熬得浓浓的,还备了一截洁净的麦杆,以免孟泽过于虚弱不好吞咽,此时全派上了用场。 “慢一点,一点一点喝。” 孟泽慢慢地吮了一口,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一般艰难。 谢陟厘接着道:“将你囚禁在此的人是太子,他一心想要你煊哥的性命。如今你煊哥身在京城,便等于是落入了他的手掌心,孟泽,这可不是你安心的时候,你煊哥正等着你来当他的左膀右臂,就像当年等着你去北疆一样!” 孟泽的眸子本已如死灰般枯寂,此时闪过一抹微弱的亮光。 他像是要挣起来把参汤喝了,破败的身体却攒不起一丝力量。 风煊在床畔坐下,握着孟泽的手,低声道:“小泽,我今天去爬后山了。” 也不管孟泽答不答,接着道:“后山那棵栗子树又生了不少栗子,等你好了,我们就去打栗子吧。只是院子里的梨今年生得不好,不单一颗果子也没结,连叶子都掉光了。孟婶说要把它砍了当柴烧,但嬷嬷说你最喜欢吃梨,今年还是要留一留看,也许明年就结果了,等你回去,就能吃上梨。” “小泽,乖,把药喝了。”风煊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就像小时候做的那样,“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打太子,然后一起回家,去摘梨。” 晚风从门外送进来,从风煊和孟泽身上拂过,像是世间最轻柔的一只手,拂去了这些年的风霜与苦楚,把两名成年男子变成了当初的两个小小少年。 大点的那个少年道:“乖,快把药喝了,不然我去后山就不带你了。” 小点的那个忙不迭捧起碗:“我喝我喝,你说话算话!” * 有时候医人最难的地方,是医心。 人只要心里还活下去,便总能在绝境中重生。 孟泽喝下了那碗吊命的参汤,整个人昏睡过去,谢陟厘替他在几处大穴上施了针,固他的气血。 接下来就是漫长细致的调养。 送回孟家不可能,带回将军府则是人多眼杂,谢陟厘问要不要放在房家,风煊摇头:“今夜你们在寺中,以太子的多疑,必定会派人盯着你们,接下来你要格外小心,切记不可多走一步。” 最后选在了风焕的揽闲阁。 揽闲阁如今是真闲,非但是门可罗雀,门缝都要结蛛网了。 而且风焕在京城扎根日久,早有一套隐形的耳目,消息灵便,手段圆滑,保下孟泽应不成问题。 果然风焕很快就让风煊和谢陟厘见识到了自己的手段。 他先是给孟泽换上了一身桃红色的衣衫换上,再给孟泽描上眉毛,涂上胭脂。 别说,孟泽本就是清秀长相,此刻又削瘦得比女子都要轻,这么一打扮,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 最后若不是看孟泽实在伤得狠了,风焕还想着为求逼真,给孟泽穿两个耳洞,戴上耳环。 孟泽:“我……不要……待在……这里……” 表情几欲气绝,不过中气听上去倒是足了些。 应是被气的。 谢陟厘默默地想。 风焕再怎么落寞,好歹是一位皇子,皇子的宠姬生病了,自然有好医好药伺候着,一切当无大碍了。 风煊去密室劫人的时候,把守卫全部处置了,连尸体都一并带走,来了个毁尸灭迹。 次日沙弥送饭时才发现密室里已经空空荡荡,起先还以为是守卫们自己走了。 太子收到消息之后想必是十分震怒,又抓不着把柄,原是想迁怒于房士安三人头上,但这三人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是六七岁大的小孩子,还有一个是弱女子,怎么也不像是有法子劫狱的人。 不过谢陟厘这几日上值下值时处处留心,确实发觉好像有人跟着自己,当下十分按部就班,比往日还要勤勉些,保持一贯“多做事少说话”的风格,没让人挑出半点不是。 这日谢陟厘一进太医院,便听得喧哗阵阵,好像十分热闹。 医女们在庭院里跪了一地,当庭放着一把椅子,绯云已经换了华艳服饰,满头珠翠,坐在椅上,闲闲地道:“我这鞋面是凌云锦做的,陛下才赏下来,不巧,进来的时候就溅了点灰……” -- 第176页 跪在她面前的医女连忙用袖子去擦:“奴婢替娘娘擦干净。” “你袖子干净么?”绯云的鞋尖一缩,“瞧你这忙进忙出的穷酸样,一身是药气,也就只有一根舌头勉强干净罢了。” 医女脸色一白,无可奈何,只得俯下身去,舔向绯云的鞋尖,一面舔,一面落泪。 绯云道:“怎么?这么不情愿?” 医女含泪道:“不,替贵人娘娘舔鞋,是奴婢的福份。” “这才对嘛。”绯云眼角眉梢全是得意,“陛下已经赐了我仙丹,只待服下,我便是货真价实的云妃,你便是想替我舔,也没那福气了。” 那医女正是当日跟绯云争执过的一位,绯云把她好一顿羞辱,这才拿着林院判恭恭敬敬送上的锦盒,摆驾回宫。 谢陟厘垂头恭送。 盒子里飘出浓郁的玫瑰香气,正是寻常那种玉肌丸。 这不是绯云第一次来找医女们的麻烦,皇帝的后宫中美人众多,绯云想站稳脚跟并不容易,大约也受了不少锉磨,一不痛快便要回来撒撒气。 医女们把那名医名搀扶起来,瞧着绯云离去的方向,低低道:“哼,还想封妃,那么大福气,也得有命享啊……以为仙丹是人人都能吃的么?” 所谓仙丹,其实是近来地方知府送上来的一种春要。 众所周知,最陛下喜欢的的贡品便是各式各样的春要了。 皇帝新近得了一种仙丹,药分作乾丸与坤丸,临幸嫔妃时,与嫔妃各服食一丸,据说该嫔妃若是有仙缘,便能同真龙天子共赴极乐之境。 若是没有仙缘,便受不了仙丹的药力,香消玉殒。 谢陟厘瞧见绯云临走之时冷下来的面孔,上面隐隐泛着青白色,想来嘴里说得再嚣张,欺负人欺负得再狠,也没办法缓解心中的恐慌。 可绯云敌不过仙丹后面的诱惑——有仙缘的嫔妃直接晋封到妃位,若是再留下一子半女,那后半世的荣华富贵可是享用不尽,一家子都能跟着鸡犬升天。 绯云坐上步辇,把锦盒紧紧握在手里。 她听说了一个秘密。 嫔妃们趋之若鹜的玉肌丸并非只是单纯用来美容养颜。 据说在服下仙丹之际,同时服下一颗玉肌丸,便能消受仙力,安然无恙。 第82章 我也不喜欢 谢陟厘每见一次玉肌丸, 心头总要疑惑一下。 是有两种玉肌丸,还是,那晚只是她紧张过度, 记错了? 可惜这个疑问没有人能回答她。 绯云并不是每日都有空来找旧日同僚们的麻烦, 所以绯云这一去, 医女们都庆幸接下来可以缓两天。 太医们也松了口气,太医院总算能清静一点了。 只是第二天绯云便出事了。 绯云身边的宫人急急忙忙哭哭啼啼:“院判大人救命,我家娘娘服了仙丹,快不行了!” 林院判叹了口气, 吩咐:“周太医, 你与谢太医走一趟吧。” 周长明和谢陟厘领命。 谢陟厘借着女儿身的方便,后妃有恙倒是处处少不了她, 只是这回她发现不对。 一位嫔妃命在旦夕,但林院判和周长明看上去都没有半点慌张, 周长明的步伐不急不缓, 甚是镇定。 谢陟厘忍不住低声问道:“不是说快不行了吗?” 咱们不得走快点儿?搁这儿闲庭漫步呢? “你以后就知道了,我们去了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周长明微微叹息, 当着宫人,不便把话说透, 只能道, “身无仙缘,结局便只有一死。” 见到绯云, 谢陟厘才明白周长明的话。 绯云人躺在床上, 已是动弹不得了, 只有床上身上凌乱的血迹表明她曾受过的苦楚,曾做过的挣扎。 她的衣襟被自己扯开了,胸膛上被自己挠出了一道道血痕, 已经开始保养的指甲里嵌着自己挠下来的血肉。 她的眼睛睁得极大,血一直从口鼻里往外涌,眼睛直直地看着谢陟厘,嘴里嗬嗬作响。 谢陟厘手探上绯云的脉门,她还没有摸过这种脉相,很像是医书上说的…… “丹毒。”周长明低声道,“已经发作得差不多了。” 但凡丹药,无论声称有多么神奇,总归离不开水银朱砂等物。 这些毒物仿佛在绯云体内进行过一场惨烈的屠杀,绯云昨日还是一个花娇柳嫩的新晋宠妃,一夜之间便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血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救我……”绯云的手忽然抓住谢陟厘的手,“救我……我有仙缘的……我有仙缘的……我有……” 她的一口气卡在肺腑间再没有上来,整个人直挺挺地像是要拱起身体,喉咙里像是发出了一声轻响,然后松开了手。 她的脑袋歪在了枕上,眼睛兀自睁得大大的,眸子里再不见一点光。 周长明探明了脉相,宣布:“贵人仙去了。” 宫人们跪了一片,放声痛哭。 太医的到来确实只不过是一个过场,在她服下丹药的那一刻,这个结局已经注定了。 离开之后,周长明见谢陟厘的脸色很是苍白,道:“你是从军中来的,战场上还没有见惯生死吗?” 谢陟厘摇摇头,心里头像是塞了块冰,冷冰冰,硬梆梆,“那不一样……战场上的人是没法子,大敌当前,不容退缩,可是宫里的人……却像是自己在找死……” -- 第177页 这仙丹皇帝甚是宝贝,赏仙丹乃是疼爱之举,往往都是嫔妃们自己求来的。 “明明都是丹毒,为什么有人会死,有人却没事?”谢陟厘忽然抬起头,“我们是不是可以请教一下那些服下仙药却能无碍的嫔妃——” “谢太医。”周长明一向温和,此刻的神情却变得十分严肃,“当太医第一要知道的,便是惟命是从——主子让我们做的,竭尽全力也要做成;主子没让我们做的,那便是一指头都碰不得,最好连想都不要想。” 谢陟厘愣了一下:“……哦。” 周长明叹了口气:“当太医跟当军医不同,当军医是想尽办法保住别人的命,但太医……首先要保住的是自己的命。” 他为人一向清冷自持,这种话从未对人说出过口,说到这一步已经算是掏心掏肺。 谢陟厘虽然不明白,还是认真地道:“谢谢周太医,我知道了。” 周长明点点头,正要再说话,一名小太监走来,向二人行了一礼,开口道:“谢太医,良妃娘娘有请。” 谢陟厘忙和周长明别过,跟着小太监走了。 走出一阵隐约觉得不对。 这好像不是去朝瑞殿的方向…… 忽然,一只手从旁伸出,一把把谢陟厘拉到了假山后。 谢陟厘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就被捂住了嘴,整个人被人揽进了怀里。 这么一抱,熟悉的气息笼罩了她,她顿时放松了下来,顺从地跟着他钻进了假山里。 外面的日头有些稀薄,带着点惨白的颜色,假山里一片幽暗,风煊的眸子在暗处熠熠生辉。 在风煊松开手的时候,谢陟厘扑进了风煊的怀里,紧紧环住了风煊的腰。 风煊双手环住了她,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 两人贴在一起,密密实实,风雨不透。 谢陟厘觉得好暖,冷浸浸的风全都挡在了外面,心里头那块冰一点一点化开了。 “那小太监是你打发来的吗?”谢陟厘问。 “嗯。” “那他不知道我跟你……” 风煊打断她:“那是我母妃的人。” 谢陟厘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这处假山虽然偏僻,也难保不会有人来,谢陟厘觉得还是谨慎些为上,正要从风煊的怀里挣出来,风煊却摘了她的官帽,重新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前,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微微摩娑。 谢陟厘:“……不是说要装不熟么?万一给人知道怎么办?” 风煊的声音低沉得很:“今天先不装。” 不装就不装吧,冒险就冒险吧…… 谢陟厘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放任自己陷在他的怀里,就像是泡在暖洋洋的温水中。 世上大概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稳更舒服了。 “……是不是被吓着了?”风煊轻声问,声音十分温柔。 “你知道绯云贵人的事了?” “这有什么不知道?”风煊道,“这两年来,为这仙丹而死的嫔妃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那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谢陟厘困惑,“为什么有些嫔妃吃了有事,有些没事?还有陛下……他也一直在吃,按说他吃得最多了,却全然无事……” 难道仙药当真分得出仙缘和真龙之体? “这事我在查。” 风煊告诉谢陟厘,上贡仙丹的是扬州知府,而扬州,正是姜家祖宅所在地。 所以风煊怀疑此时与太子有关,但只是怀疑。 皇后是姜家长女,后位稳如泰山,任凭后宫美人辈出,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挑战皇后的凤威,整个后宫被治理得如铁桶一般,外人很难插得进手,风煊找不到一丝证据。 良妃出身低,性子也软,这么多年来也只不过和德妃结伴,勉强自保而已,风煊也不敢让母亲牵连进此事中,更是举步维艰,只能用些风焕悄悄攒下来的人手。 谢陟厘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是……她们都知道吃了可能会没命,为什么还要吃?” “因为有人吃了没事,她们都赌自己会是那个没事的人。”风煊低声道,“皇宫是个奇怪的地方,人只要一进来,就会被权势迷晕了头脑,什么骨肉亲情人性道义全抛到了脑后,眼中只剩下荣华富贵,权势滔天。” 谢陟厘听得出风煊声音里的淡漠,她把自己在他怀里埋得更深一些,咕哝道:“我不喜欢皇宫。” 风煊:“……我也不喜欢。” 风煊今日入宫,是皇帝委派给他一件差事,替西山大营训一个月兵。 皇帝的原话是:“我听说天下太平得久了,西山大营那些人整天吃喝玩乐,很不成样子,你去替朕操练操练,明年的大朝典上别让他们丢了朕的人。” 即便是不通政务的谢陟厘都觉得不对了。 大央与北狄的通商事宜还未商量出结果,西戎又过来横插一脚,导致此事进展缓慢,风煊便被滞留在了京城。 有胆子或者说有资格与太子一较高下的皇子们死的死,走的走,现今天下,太子只剩一个眼中钉,那就是风煊。 让风煊带着烈焰军回北疆,对于太子来说无疑是放虎归山,万万不可。 但让这么个眼中钉一直留在皇帝跟前,对于太子来说,同样也是大大碍眼。 所以一直以来,太子的策略是把烈焰军扔在西山,然后把风煊架空在城内。 -- 第178页 皇帝沉迷酒色,朝政多半交给了太子和姜家,如今突然冒出这样的主意,说没有太子的份,三岁小孩都不信。 可把风煊送到烈焰军旁边,这是生怕风煊想跟他作对的时候,寻不着趁手的兵器吗? “他想干什么?”谢陟厘忍不住道,“是不是又想害你?” 风煊看着她,忽然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看来在宫里没白待,都晓得这些事了。” 谢陟厘摸了摸鼻子,心说若是连这都看不出来,她是有多傻? 阳光从假山外斜斜地照进来,风煊见谢陟厘微微低着头,只见一管秀挺的鼻梁和两排蝶翼般的眼睫,只觉得她整个人好像都吹弹可破,而宫里连头顶吹过的风都是风刀霜剑。 真不该把她带来这种地方…… 风煊忍不住想,若是能回到去年初识的那一天就好了。 他一定会去捂住自己的嘴,无论如何也不在谢陟厘面前提起“太医院”三个字。 * 风煊去了西山之后,京城和皇宫都很平静。 西戎使团的到来让皇宫热闹了好一阵子,尤其是那只巨兽被当作神兽,皇帝很是喜欢。 神兽凶猛,一直被关在笼子里,又被宫人们私下称为“笼中兽”。 皇帝时常去兽柙看笼中兽,后宫一时倒也没有添新的美人,服食仙药的惨剧便暂时没有发生。 天气渐冷,太医院发了冬衣和炭例,不过谢陟厘却没空去领,因为锦年小公主又生病了。 锦年一是因为年纪小,二大约是身为宫中最小的公主,颇为受宠,很是娇养,已经三岁了,入口的食物还是专门调制出来的软烂之物,一日三餐多半是吃些肉羹粥类,肠胃十分娇弱,动不动便着凉腹泄,这日还发起了高烧。 谢陟厘守到戌时,锦年的烧才退了下去,谢陟厘这才回去带着新发的冬衣准备回家。 此时宫中已经落钥,宫门也已经关闭,但夜里宫中会开一道小门,按律是只能出,不能进,专给一些被公务耽搁了的大人走的。 谢陟厘平时也走过,只是今日却被拦了下来,拿宫牌都没有用。 “上头有令,今日无论何人,一概不得出入。”守卫冷冰冰道。 谢陟厘只得往回走,就见一队羽林卫走来。 羽林卫巡逻是常事,但这一队羽林卫铠甲森严,却没有举火把,走到门边,领头的与守卫耳语几句,便接管了这道边门。 谢陟厘心头一跳,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第83章 但愿这样能保你无事 被拦下来的不止谢陟厘一个, 大家都有几分讶异,披坚执锐的羽林卫脚步整齐划一,从宫内奔向各处宫门。 有人显然正在调兵谴将, 却连火把都没有打一支, 一切皆在夜色中进行, 紧锣密鼓却又不动声色,暗流涌动。 谢陟厘第一次见着这种情形,全然摸不着头绪。 看起来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可御花园那边明明烟花一朵接一朵地升空绽放,丝竹之声悠扬动听, 皇帝正在宴乐, 显然十分开心。 待要请教一下和她同样不得不折返的人们,才开了个口, 人们却是一个比一个脚步匆匆,脸色都十分不好看, 明显有几分仓惶。 虽说入宫有一阵子了, 但皇宫对于谢陟厘来说,仍然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和谜团, 处处云山雾罩,让她看不明白。 她想了想, 折回朝瑞殿, 想去找良妃商量。 却在殿门口遇上了德妃。 谢陟厘只说回去路上想到了一剂新方子,想回来请良妃娘娘示下。 “这会子求见什么?小公主服了药都睡下了。”德妃说道, “娘娘这些日子衣不解带, 自己都累病了, 好不容易歇下,新方子明儿再说吧。” 良妃原本是德妃从娘家带进来的侍女。 早年是良妃借助德妃的羽翼求一席之地,风煊封王之后, 则是轮到德妃要仰赖良妃庇护,两人关系之紧密,远非旁人能比。 这几日也是一直陪着良妃照料锦年小公主,忙得团团转。 ……两位娘娘亲如姐妹,也许告诉德妃也一样? 这个念头只在谢陟厘脑子里转了一转,便被风煊的交代打了回去——这宫里谁也不能相信,除了良妃娘娘一人。 谢陟厘只得暂退,原想等德妃走了再求见,没想到德妃虽离开了,却把自己身边的宫人留了下来,吩咐他们:“守好了,谁也不能进去打扰,让她们娘儿俩个好好歇息。” 宫人们答应着,一字排开守在殿门口。 谢陟厘:“……” 忽地想起来,医箱里还有两块肉脯。 这几日天天来朝瑞殿,她已经和小月儿混得极熟,这肉脯便是给小月儿准备的。 谢陟厘手里又是医箱又是冬装的,装出力气不胜的样子,医箱“啪”一下掉地上,肉脯连带医刀、针包、药罐等物滚了出来。 谢陟厘借着收拾医箱的功夫,大声唤道:“小月儿!” 守门的一干门神立即瞪着她:“不得喧哗!” 她只有机会唤这么一声,好在小月儿对她的声音极是敏感,声音才落地,小月儿就箭也似地从殿内蹿了出来,喘着气兴奋地摇尾巴。 “反正都掉地上了,脏了,不如给你吃了,免得浪费。”谢陟厘一面喂肉脯,一面算是解释。 喂狗又不算什么事儿,宫人们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只让她喂完便走。 -- 第179页 谢陟厘一面喂着肉脯,一面在心里说了声“对不起”,伸手暗中掐了小月儿一把。 她这一把力道不轻,满以为小月儿会疼得跳起来嗷嗷叫,良妃向来浅眠,一定会被惊动。 结果小月儿只是从嗓眼儿里委委屈屈地哼了一声,嘴里还叭唧叭唧嚼着肉脯,直接把她这一下归为无心之失,它大狗不计小人过,放她一马,不跟她计较了。 谢陟厘:“……” 她这才知道太受兽类欢迎原来也不尽然全是好事…… 德妃留下来的宫人催促谢陟厘离开,谢陟厘答应着,低头收拾好医箱,最后再摸了一把小月儿的头,打算告个别,然后猛地发出一声尖叫:“啊!救命啊!!娘娘救命啊!!” 宫人大惊,抓人的抓人,捂嘴的捂嘴。 但里头的良妃果然被惊醒了,派了贴身宫女出来询问,谢陟厘道:“不、不妨事,就是被狗咬了一口……” 她的右手握在左手手腕上,指缝间正往下滴血。 是她趁着收拾医箱之机,用银刀划的。 良妃即刻命人扶谢陟厘进去。 谢陟厘总算见到了良妃。 良妃在对上谢陟厘视线的那一刻,便明白事情不简单,于是又是命人请太医,又让人打水,又让人取衣裳,把宫人全都支了出去。 谢陟厘这才有机会把自己所见的一切说了。 “陛下久不理政务了,再说这会儿忙着宴乐,不可能是陛下调的兵。定然是太子……” 良妃的的手紧紧地攥着被角,指节发白,脸色也发白。 太子要对付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风煊。 风煊正在西山,太子调谴宫中羽林卫做什么? 谢陟厘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只是道:“我觉得陛下让阿煊去西山便是很蹊跷……还有方才,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觉得德妃娘娘好像很不愿意我进来见您……” 良妃的动作猛地一顿,立即起身,命心腹宫人进来:“去给本宫查点,朝瑞殿里今夜有谁不在?” 宫人查了一遍,回禀,只有锦年公主的乳娘温氏不在。 小公主生病,温氏这几日辛苦,今天午后支撑不住,险些晕倒,良妃便让她回家歇息两天再来。 良妃咬牙:“好,好,好,原来是她。” 宫人问:“要不要去温氏家里把温氏找来?” “此时她家里哪里还有人?!” 良妃喘息,面白如纸,“我知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温氏定然是去给阿煊报讯,说我和锦年病危,而皇后却不让人为我们诊治。温氏是我身边的人,又是锦年乳母,阿煊定然不虞有他!” 谢陟厘听明白了,心也跟着沉了下去,背脊发凉。 他们算准了时间,晚上城门紧闭,风煊要入城,唯有硬闯。 城门是给风煊安排的第一道生死关,太子一定也加派了人马,若是能把风煊在乱战之中格杀那就再妙不过,死了还能往风煊头上扣一顶“逆贼”的帽子。 但城门守军不一定挡得住威名赫赫的烈焰军,所以还有第二道关卡。 那就是宫门。 当风煊自城门口死战而出,等着他的将是戒备森严的羽林卫以及紧闭的宫门。 风煊想见母亲与妹妹最后一面,唯有攻破宫门。 然而一旦开始进攻皇城,皇帝必然震怒。 风煊的叛逆之名,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要来……不要来……”良妃绝望地喃喃,“阿煊你可千万不要来……” 然而良妃明白,谢陟厘更明白,风煊一定会来。 他那个人,看似冷峻不近情理,其实比谁都更看重情义。 他身边的亲人很少,所以,每一个对他来说对弥足珍贵。 他会不计一切代价来救良妃和锦年。 谢陟厘终于知道了风煊为什么会被调去西山,太子为什么要给风煊兵权——因为烈焰军在手,哪怕明知有滔天之险,风煊也不惧一试。 “娘娘,您能不能去求求陛下?”谢陟厘道,“只要把实情禀告给陛下,陛下一定会明白吧?” “温氏在他们手里,说不定已经被灭口了,我们没有证据,皇后和太子说不定还会反过来倒打一钯,说我和阿煊里应外合。” 良妃的脸色苍白至极,“……不,宫里处处都是皇后的眼线,若是皇后不想,我根本近不了陛下的身边。” 谢陟厘想起了那次中秋夜宴,璧贵人要对风煊下手,良妃也是因为照顾锦年而无法列席,以至于风煊醉酒,身边根本没有人照应。 看来这一手,他们已经是玩得极溜了。 “只能是去找阿煊……”良妃抓住谢陟厘的手,“一定要想法子通知阿煊!” 然而这比找皇帝更难,各处宫门早被守得如铁桶一般,除非有陛下手谕,否则根本不可能出得去。 “德妃娘娘到。” 外间宫人回禀。 两宫娘娘感情非比寻常,向来是说进就进,不避日夜。 “我听说这太医很不知好歹,惊了妹妹,所以特地来看看。”德妃不耐烦地瞥了谢陟厘一眼,“你怎么还在这儿?” “姐姐莫气,这位谢太医的手被小月咬伤了,也是可怜。”良妃脸色还有点苍白,但神情已经平静如常,看上去只是因劳累而有些虚弱。 -- 第180页 “是么,我瞧瞧。”德妃说着,一把拉起谢陟厘的手,撸起了谢陟厘的衣袖。 谢陟厘疼得“嘶”了一声。 手腕已经包扎好了,纱布底下透着点血迹出来。 “哎哟,怎么这么不小心?”德妃道,“快去给自己熬点药,我听说被狗咬了,有些人会发疯的。” “那是疯狗咬的才会吧?谢太医说今儿不知怎地门禁甚是森严,想来是不想有人扰了陛下宴饮的兴致吧?我便让她今夜歇在此处了。” 良妃拥被而坐,竟像是有心情闲谈的样子,“我听说陛下又带着人赏那西戎神兽呢,想必热闹得紧,姐姐怎么没去?” 德妃道:“你们母女俩个都不安生,我哪有心情去?再说那神兽怪吓人的,不看也罢。” 谢陟厘耳朵激灵了一下。 神兽…… 两人手拉着手聊了一会儿,德妃道:“呀,妹妹手怎么这么凉?” 良妃打了个哈欠:“想是累了。” “瞧我,一面不想让旁人扰你清静,自己还一聊上就没完没了了。”德妃说着,含笑告辞,“你好生歇着吧。” 等德妃离开,谢陟厘关上门,低声道:“娘娘,我有个法子,可以讨到陛下的手谕。” “你要去见陛下?”良妃惊疑不定。 谢陟厘把自己的主意说了。 “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良妃咬了咬牙,“不过,你可不能这样去见陛下。” 谢陟厘愕然:那该怎么见? 良妃起身开了妆奁匣子,把眉黛和脂粉调成一处,将谢陟厘的白皙的皮肤涂得黑不溜秋,又将谢陟厘的眉毛化浓了不少。 最后命谢陟厘解下官袍,把腰裹粗了不少,才重新穿上衣裳。 “陛下容易见猎心喜,向来荤素不忌。” 良妃后退一步,打量谢陟厘,“但愿这样能保你无事。” 第84章 献宝 筵席开在御花园左近。 谢陟厘往御花园去的路上遇见了好几拔巡逻的羽林卫, 还有不少宫人与内侍。 但也许她并不是这些人的主子想要防范的目标,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有个别宫人来问话, 她便说被滞留在宫里, 正好无聊, 想来瞧一瞧神兽。 来瞧神兽的不在少数,不是所有人都上得了席面,大家就围在假山与花木后头瞧个热闹。 神兽被锁在铁笼子里,大约是已经厌恶了那个西戎人的逗引, 只趴着一动不动, 连尾巴都不甩一下。 西戎人竟拿铁枪戳了神兽一下。 神兽发出一声咆哮,猛地撞出铁栏杆, 像是恨不能冲出来一口吞了那西戎人。 它起身之后,谢陟厘才见它身上有暗褐色的血迹, 显然这不是西戎人第一次弄伤它, 难怪它如此愤怒。 但看客们却表示十分满足。席上的嫔妃们惊得恰到好处,楚楚可怜, 花容并不失色,反而更惹人怜爱了。 皇帝大悦:“赏!” 就在这个时候, 谢陟厘大笑了起来。 席上的人要梨花带雨柔弱可人, 席外的人要静悄悄地免得妨碍贵人们享乐,一时间, 天地间一片寂静, 除了神兽的吼声, 就只有谢陟厘的笑声。 这一定是谢陟厘人生当中最艰难的一次笑,从前她看见人多的地方只想躲,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团空气原地消失, 此时却是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她的身上。 她不单大笑,还指着铁笼大声道:“原来这就是神兽,我家也有!” 西戎人愤怒地道:“这是我们大王费了无数功夫才捕捉到的神兽,西戎仅此一只!这人胡言乱语,请皇上一定要好好责罚!” 谢陟厘被带到皇帝面前。 皇帝好色,不单选大臣要选仪容优美之人,连身边侍候的宫人内侍并太医,都是要选顺眼的。 此时瞧着这个黑黑小小的矮冬瓜太医皇帝,脸上很有几分嫌弃:“事关两国邦交,你可知道妄言的下场?” “臣句句属实。” 从朝瑞殿到御花园的路上,谢陟厘整个人一直在发抖,包括方才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大笑出声,声音都是带颤的。 但此时此刻,她无比冷静,平静得好像整个人已经抽离身体之外,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稳定,“陛下不信,臣这便回去把家中的神兽领来。” 皇帝一来对这神兽很感兴趣,二来西戎奉为国宝之物,他治下一名小小的太医家中都能养着,不能不说是很给大央和他本人长脸,因此很是和悦地道:“那便去领来。若不是神兽,朕要你的脑袋。” “是。”谢陟厘领命,“不过……今夜边门不开,臣出不去。” “胡说八道,朕体恤臣子劳苦,特意准的边门,谁说不开?” 皇后在旁道:“陛下息怒。是臣妾宫中丢了一件小小物件,怕被人挟带出去,所以暂时关了门。这位太医既然要出去,让申公公陪着去便好了。” 申公公即刻道:“奴才领旨。” 皇后道:“申公公快去快回。世上神兽竟有两只,当真是闻所未闻,我们可都等着呢。” 皇帝也道:“申德,你先去瞧瞧。是神兽便罢,若不是,直接连人带兽给朕砍了,不必带回来碍朕的眼睛。 ” 谢陟厘原本只是想求一道手谕出门,然后便可以想办法通知风煊,没想到皇后竟然会派人贴身跟随,当真是滴水不漏。 -- 第181页 禁令果然只能禁住普通人,有申公公相陪,羽林卫立刻放行。 不过放行之前,申公公道:“谢太医也听说了,皇后娘娘丢了东西,为着避嫌,可否请谢太医打开医箱瞧一瞧?” 这是要搜身的意思。 谢陟厘原本想让良妃写封书信什么的,她没办法亲自去找风煊,有封书信总能把事情说明白。 但良妃道:“他们布局到了这一步,咱们还想往外送书信,那是想也不要想。” 谢陟厘原本还觉得良妃可能是小心过头了,此时才明白良妃在宫中这么久可不是白待的。 医箱不单被打开搜检了一番,申公公还唤了个宫女过来,谢陟厘身上都被搜了一遍。 搜完什么也没有,申公公才纡尊降贵地一笑:“谢太医,请。” 每一扇宫门都无比巍峨,哪怕是一道边门,高达一丈,门厚近一尺。 谢陟厘看着门一点一点打开,心头狂跳。 若是风煊这个时候来就好了! 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冲进来! 但是可惜,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门外是华灯遍地的京城,天上飘落了几点小雨,街上的人们都忙着往家里赶,行色匆匆。 小羽勤奋刻苦,房士安也教得起劲,两人夜间往往还要再上一回课,温一温白天学的书。 谢陟厘同着申公公进门的时候,两人正在上课。 房士安当年离京的时候,申公公还未得势,房士安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天子身边的大红人。 但看服色知道申公公地位绝对不低,身后还带着一队羽林队,房士安眼瞧这架势不对,便故意做出一副书生气的模样,仿佛识人不清的样子问谢陟厘:“下值便下值了,怎么还把宫里人带回家啊?” 申公公盯得紧,来时和她同一辆马车,进门后也是寸步不离,谢陟厘连多走一步的机会都没有。 此时连忙说明了一下申公公的身份,想借机多说几句,申公公不耐烦地道:“神兽呢?” 谢陟厘去了后院,后院是小祖宗们的天地,夜里它们都睡得早,不过每一只都认得谢陟厘的脚步声,一听到动静全冲了出来。 豪迈个头最大,自然是一马当先。 又因过于兴奋,呲牙咧嘴,白牙森森,仿佛要扑过来把人一口闷。 西戎那头神兽关在笼子里,尚把人吓得不轻,这会儿瞧见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生扑过来,申公公的腿当即就软了,哀叫都叫不出一声。 羽林卫们都吓呆了,拿着刀却忘了上前,腿脚十分诚实地想往后撤。 好在豪迈的扑腾只到谢陟厘为止。 它扑在谢陟厘身上,正要对生人呲起白牙,谢陟厘挠着它的下巴,道:“乖,我带你换个地方玩,你别吓人好不好?” 于是申公公便见那可怖的怪兽猫咪一样偎在谢陟厘肩上,就差没有幸福地打起呼噜,登时目瞪口呆。 “申公公您瞧,这是神兽吗?”谢陟厘问。 申公公这才回过神来:“是,是!”然后便对谢陟厘和颜悦色了起来,“谢太医有献宝之功,前途不可限量啊。” 献宝是其一,此人竟能令神兽如此听话,这份本事可是独一无二,无人能比,必然会得到皇帝赏识。 因着这一点,谢陟厘离开的时候问能不能和家人说几句话,申公公便客客气气地道:“谢太医请便。” 但人却是老实不客气地杵在旁边。 今夜可是个紧要关头,若是在他这里出了乱子,他可没法儿交差。 谢陟厘摸了摸小羽的头,道:“小羽乖,在家里好好读书,可别再缠着要我带你入宫了,宫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小羽赖进谢陟厘怀里:“可我想去嘛。” 谢陟厘心里忍不住赞了一声我弟真聪明。 事实上小羽入京的第一天提到过皇宫怎么样我能不能去看看,房士安便告诉他皇宫寻常人进不去,但若是科举及第,便能入宫参加殿试,到时候就能堂堂正正地去看皇宫是什么模样了。 小羽当即便立下了梦想——他不单要入宫参加殿试,还要在殿试上夺魁当状元! 再没有提过去皇宫玩的事。 “那可不行。白天不行,夜里更不行,落了钥,有天大的事也进不得。”谢陟厘背朝着申公公,看似搂着小羽低语,实际上眼望着小羽身后的房士安,“再说宫里可不是能玩的地方,大家都待在宫里好好的过日子,什么事也没有,不能乱玩的,你也不能老是想着玩,还是好好读书要紧。” 房士安神情不变,依然是长辈那种波澜不惊微微含笑的样子。 小羽顺着她的话:“天天读书,太闷了。” 谢陟厘道:“若实在想玩,你就去找姐夫玩吧。对了,我床头有个木雕小人儿,你去找姐夫玩的时候把它带上,给姐夫家的小光玩。” 申公公听得这些嘱咐孩子的琐碎话,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在旁边清了清嗓子。 谢陟厘立即道:“我要走了。小羽,你可千万别老惦记着去宫里玩啊听到了没有?老老实实待着,哪儿也别去!” 她只能说到这里了。 回宫的时候申公公再不敢和她同一辆马车,因为马车上有豪迈。 申公公给豪迈准备了一根牛皮绳结成的绳索,让谢陟厘给豪迈系上。 -- 第182页 谢陟厘再三表示不用,申公公笑道:“谢太医是不怕这神兽,可谢太医不能时时陪着它呀,总得有人看着它不是?这东西到底是野性难驯,等明日便让将造局铸一个西戎那般的大铁笼子,这样陛下玩赏的时候才放心。” 谢陟厘给豪迈套上绳子的时候,豪迈还以为这是她给它的玩具,咬着绳子玩得十分开心。 “别怕……”谢陟厘抱着豪迈,脸埋进它丰厚地的毛发里,一直以来摒着的紧张与镇定全数崩塌,“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豪迈拿舌头舔谢陟厘的泪水,同时脑袋往谢陟厘身上蹭,用它的方法安慰谢陟厘。 谢陟厘想起师父走后的那段日子,她遇上实在难熬的事,便是这样抱着雄壮霸道们这样哭一场,每次哭完,心里都会痛快很多,又可以撸起袖子接着干。 但这一次不同。 这一次压在心上的巨石有千斤重,她觉得快要透不过气来。 这是她第一次明白风焕说的,皇宫才是世上最可怕的战场。 看不见血,可处处都是血。 * 皇帝见了豪迈,果然如获至宝。 西戎人见谢陟厘说领来还真领来了,惊掉下巴之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更让他们震惊的是,他们带来的神兽一路上不知伤了多少人,谢陟厘领来的这只,却是乖顺无比,就差没有围着谢陟厘打滚。 不过滚没两下,就听一声低吼,豪迈铮一下竖起了耳朵,望向铁笼子。 铁笼里,那只神兽一反常态,端庄地站了起来,目光看着豪迈,专注而热烈。 它原本非得让人动刀子才能动弹一下,此时却是昂首挺胸,在笼中不断踱步,以各种角度展现自己的身姿,显得威风凛凛——如果忽略那一身的伤痕和乱糟糟的毛发的话。 豪迈瞧了片刻,注意力继续回到谢陟厘身上,脑袋接着蹭谢陟厘。 皇帝啧啧称奇,和蔼地问谢陟厘:“爱卿,这是怎么回事啊?” “……”谢陟厘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 她斟酌了一下,答:“可能是在……求偶。” 第85章 逼宫 谢陟厘从一个只能在外面看热闹的小太医, 摇身一变,在筵席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座次还不低,紧挨在最受宠的璧贵人旁边。 不, 璧贵人一连升了好几阶, 眼下已经是璧妃了。 之所以挨得这么近, 乃是因为皇帝问话时也要搂着璧妃。 皇帝十分好奇地问豪迈的来处。 “臣也说不上来。” 谢陟厘不想看见那张被酒色浸泡得发胀发红的脸,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她低着头,显出十分恭敬的样子, 答道:“臣家居北疆, 有一天在路边捡到一只小兽,原以为是一只小狗, 没想到越养越大,当时只以为这狗大得出奇, 没想到竟是神兽。” 皇帝显然期待着神兽有更神奇的来历, 听到这般干巴巴的回答,颇为失望。 这时皇后温言笑道:“恭喜陛下, 贺喜陛下。看来是上天要借谢太医之手将神兽赠予陛下,不然谢太医远在北疆, 如何能机缘凑巧来到京城呢?以往官员赴职, 家小都不一定会带上,谢太医却连宠物都带上了, 岂非天意?” 一席话说得皇帝龙颜大悦, 一连声说赏, 向谢陟厘道:“你既是代上天献神兽有功,朕就任命你为太医院院判吧!” 谢陟厘愣住了。 “太医”和“院判”虽说同在太医院供职,但其间天差地别, 无数太医终身辛劳,其中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在五六十岁的时候才有望在官衔后配上“院判”二字。 没想到旁人几十年的辛劳都无望的东西,皇帝轻飘飘一句话,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陛下当真是开心得紧,”皇后年岁虽已不轻,笑起来依旧是粉光脂艳,美丽动人,“林院判的差事当得好好的,玉肌丸把后宫的众位姐妹养得花娇柳嫩,功劳亦是不浅,陛下怎么把人家的官帽说送人便送人了呢?” 皇帝哈哈大笑:“那依皇后的意思呢?” “以臣妾的浅见,谢太医年轻,来日方长,当不当院判,倒不甚要紧。”皇后道,“看谢太医与神兽亲善,不如就让谢太医专门照顾神兽,封作‘御兽使’吧?” 皇帝对这个提议大为满意,于是谢陟厘当场就从一名从六品的太医摇身一变,成为新鲜出炉的御兽使,正四品。 人们纷纷恭贺她这位新鲜红人,皇帝也赐了一杯御酒给她。 就在这时,东南方向忽然有火光亮起,谢陟厘手里的杯子一个不稳,酒洒在了地上。 她第一反应是——消息没能传出去,风煊攻到宫门了! 然后才想起,不对,那不是宫门方向,那是……朝瑞殿方向! 席上贵人也各各惊扰,皇帝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很快有羽林卫过来回话,是朝瑞殿走水了。 谢陟厘知道,这是良妃想见皇帝一面,当面陈情。 良妃过不来,便想让皇帝过去。 但皇后即刻命人去救火,又命嫔妃们给皇帝添酒压惊。 皇帝想了想:“不成,朕得去看看。锦年和良妃还在里头,锦年是不是这两日生病了?” 谢陟厘心说真难为你这个当爹的还知道女儿病了。 只听皇帝接下来道:“毕竟老七屯兵在城外,她们可不能出事。” -- 第183页 谢陟厘:“……” 皇后劝道:“可毕竟水火无情,陛下千金之躯,切莫以身犯险啊。” 这话显然打动了皇帝。 “臣瞧着火势并不大,陛下看,这会儿都快熄下去了。”谢陟厘现学现卖,“何况天降神兽,陛下有神明护体,自然水火不侵,万事皆宜。” 这话立即鼓舞了皇帝。 皇后淡淡地瞧了谢陟厘一眼,跟着皇帝,在众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往朝瑞殿去。 朝瑞殿的火势果然已经救下去了,只余几处冒着袅袅青烟。 良妃头发凌乱,身上裹着锦被,扑倒在皇帝面前:“陛下,救救我们母子吧!” 皇帝甚是温柔:“爱妃快快请起,无恙吧?锦年呢?” 皇后道:“良妃受惊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良妃扶去休息?” 德妃本就守在良妃身边,闻言就要扶起良妃。 良妃一改平日的纤弱温顺,甩开了德妃,跪地磕头不止:“陛下,有人扯下弥天大谎,要骗阿煊夜闯宫门,然后坐实阿煊谋逆之罪!用心险恶,蒙蔽圣听,罪大恶极,望陛下明查!” 皇帝的脑子明显很久没有思考过正事了,一见这个阵仗倒是愣住了。 皇后温和地道:“陛下,看来良妃妹妹当真是受惊不小,快传个太医来替妹妹瞧瞧吧。” 太医岂不是有现成的一位?谢陟厘正要上前,良妃忽然抬头:“别过来!” 她的眸子雪亮,有着慑人的光。 “臣妾没有受惊,这火是臣妾自己放的。若不是如此,今夜臣妾怎么能见到陛下?”良妃道,“按照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计划,这宫中所有人都会被蒙在鼓里,直到阿煊情急之下想闯进宫门!” “你放的火?”皇后吃了一惊,一脸担忧,“陛下,这……良妃当真是糊涂了呀!” 皇帝也皱眉道:“什么谋逆?什么闯宫?好端端的胡说八道些什么?来人,先把良妃送到德妃宫里去,德妃,你多照看着些,别再让她受惊了。” 德妃领命,忽然道:“谢太医之前来过朝瑞殿的,不如就让谢太医留下来瞧瞧?” 谢陟厘也有心留下来,但良妃以眼神制止了她。 只听皇帝道:“谢太医还得去照看神兽呢,太医院今日谁当值?随便唤一个便好了。” 说着,皇帝摆驾回御花园,天上还晰晰沥沥下着雨,皇帝抱怨道:“没想到良妃也糊涂了,早知道朕就懒得跑得这趟了……” 谢陟厘被裹挟在队伍中往前走,回头望见良妃,良妃神情绝望,极不可见地对她摇了摇头。 良妃在保护她。 可是短短两个时辰之内,谢陟厘被卷进了最深沉最复杂的权谋争斗之中,她已经能看懂以前看不懂的东西了——在她开口让皇帝来朝瑞殿的那一刻起,在皇后眼里,她大概已经是个死人。 消息真的能传出去吗? 她所做的一切真的能阻止风煊吗? * 谢陟厘的枕头边上,放着一只木雕的小像。 小羽拿起它,交给房士安。 房士安知道谢陟厘不是多话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提到那些。 但有申公公在旁,谢陟厘说得十分隐晦,房士安着实没有听明白。 但是无妨,关于宫中的事,有一个人比他明白。 申公公办事极其妥当,人走了之后,还留了两名羽林卫守在房家的不远处,以免有什么动静。 结果羽林卫很快就看到房家的马车驶出来。 羽林卫精神一振,原以为会逮到一条大鱼,结果马车去了京城北里,那儿乐坊林立,是文人雅士都爱去的地方。 两名羽林卫在暗处守了一个多时辰,房士安才乘着马车回了家。 他们没有注意到,乐坊里有一驾香车缓缓驶去,前往揽闲院。 风焕在禁足之中,揽闲院外自然也有人监视。 不过禁足只是不让风焕出来,却没说不让外人进去,尤其是风焕有风流之名,乃是乐坊常客,眼下人不能出门,却是经常唤女伎过来享乐。 房士安便是混在女伎的马车里进了揽闲院,把谢陟厘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给风焕听。 风焕却是久经宫中的风雨,立即明白了:“谢姑娘要我们尽快把消息传给七哥,告诉他宫中无事,千万不要入宫。” 片刻后,乐坊的马车离开揽闲院,风焕一直送到门口,无限依依地挥手送别。 监视的人只见风焕还在,便各自退回到黑暗中。 孟泽天天在揽闲院里不是睡觉就是吃药,外加风焕实在是太闲,也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本医书,照着上头给孟泽推拿按摩,又把院中的人参肉桂不要钱似地往孟泽身上堆。 不知道是哪方面起效,又或是孟泽本人求生志坚,伤势竟已经好得七七八八。 马车离开揽闲院之后,孟泽单独换了一匹马。 风焕给了孟泽一块令牌,可以去见西城门的一名老守卫。 老守卫没什么官职——官职太高的风煊也不敢收买——但往下射下箭把消息传给风煊想必还是做得到。 雨越下越大,孟泽一路在雨中狂奔,心中无声祈祷,但愿风煊还没有开始攻城,大错尚未铸成,一切还有余地。 可是上天一定忙着下雨,所以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 第184页 如雷般的马蹄声从长街的另一端传来。 夜已深,又下着雨,长街冷落凄清,雨丝落在铁甲上,数千铁骑踏破寂夜。 当中一面军旗,玄底赤焰,乃是烈焰军。 孟泽当初带着满腔抱负一身热血,想要投奔的就是这面旗帜。 可此时此刻他最不想看见的,便是这面旗帜。 烈焰军已经冲到了这里,显而易见,风煊已经突破了西城门。 破城之罪,无可挽回。 “吁——” 当先一人勒住缰绳,铁甲下风煊的眉眼冷峻至极,追光跑得兴起,嘴里呼出一团团白汽。 风煊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讶异:“……小泽?” “煊哥!”孟泽打马上前,“谢姑娘让人送来了这个,让你千万不要入宫,这是皇后与太子的阴谋!” 木雕的小像到了风煊手中,雨水打在上面,沿着光滑的纹理滴落。 一百文钱的便宜货色,当然不会用什么好木料,打磨也没有多精细。 之所以能这么光滑,全因有人每日带在身边,时时摩挲。 可见珍爱。 ——就和他怀里的那具一样。 * 西戎的神兽不停讨好豪迈,豪迈只是不理。 一只神兽都让众人看得津津有味,此时来了两只,大家都甚是开心。 皇帝更是笑得比谁都开怀,喝得也比谁都多。 谢陟厘身处热闹喧哗之中,只觉得时间像是停滞了似的,乐声、笑声,还有美人们的歌舞,一切都无比缓慢,时间变成了一种煎熬。 席上正值热闹之际,坐在最外面的几名嫔妃忽然发出了讶异的惊呼。 皇帝已经醉得不轻,昏昏沉沉地,一手搂着璧贵人,一手往嘴里灌酒,瞧见太子带着人急步进来,斥道:“有没有一点规矩?这里全是你的庶母,你怎能就这么闯进来?!” “父皇,事出紧急,情非得已,请父皇恕罪!”太子说着,上前一步,沉声道,“大将军王风煊带领数千烈焰军破开城门,攻入京城,此时已到了宫门之外!” “啪”,皇帝手中的酒杯跌落在桌上,又惊又怒:“你说什么?!” “叛王风煊作乱,已率军攻到了宫门!”太子道,“请父皇裁处!” 嫔妃们顿时惊呼:“天呐怎么会这样?” “还裁处什么呀,都打到宫门口了……” “早就听说风煊自恃功高,不把太子放在眼里,没想到竟然敢做到这一步!” “他哪里是不把太子放在眼里?分明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谢陟里看着这些议论纷纷的嫔妃,心中发冷。 今夜在这里的,全是皇后与太子的人。 全是。 没有一个人提及良妃之前的话。 皇后还皱眉道:“怎么就到了逼宫这一步呢?陛下待他还不够好吗?还不够信任吗?位封大将军王,恩宠不断,在京城之侧把兵权交给了他,没想到他竟然掉转刀头破城逼宫,这……这是为何啊?” “……因为他不想当大将军王,他想当皇帝!” 皇帝一脚踹翻了案席,拔出身边侍卫的长剑,已经半醉的脸上全是血色,眼眶中布满血丝,“逆子!这些逆子!朕早就知道,他们都是要来夺朕的皇位!” 皇帝提着剑冲了出去。 太子正待跟上,皇后忽然道:“把她带上。”她指向谢陟厘。 太子道:“母后,都什么时候了?何苦理会这些小人物?” “她可不是小人物。她能搞来神兽,还能撺掇陛下去见良妃,手段不小,居心叵测,以你父皇玩物丧志的脾性,说不准真要被她拿住命脉,留不得。” 皇后说着,看着谢陟厘,微微一笑,“走吧,谢太医,你那么帮着良妃,本宫便成全你,让你看看良妃的倚仗是如何在今夜被碾碎的。” 谢陟厘被两名羽林卫抓了起来,带向宫门。 这里是正东朱雀门。 门外便是京城最广阔宏伟的朱雀大街。 谢陟厘被押上宫城门楼上的时候,皇帝已经提着剑站在那儿了。 羽林卫守卫在皇帝身边,正在朝宫门外射箭,箭矢的破空之声让谢陟厘感到一片胆寒。 她的腿发软,全身的力气好像都消失了。 还是……晚了一步吗? “住手!” 皇帝忽然大吼一声,昔年御驾亲征的力量仿佛又回来了,他一扬手,长剑砍下了身边一名箭手的脑袋。 “父皇……” 太子愕然,正要开口,剑尖忽然指向太子的面目,停在太子的鼻尖。 “这就是你说的谋逆吗?!”皇帝满面怒容,双目赤红,“这就是你说的反叛吗?!” 谢陟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出羽林卫的束缚,扑到了城楼上。 门楼底下是高高的宫墙,宫墙底下是黑沉沉的寂静,门楼上的灯火照亮了那片黑暗。 灯火昏黄的光芒下,照出地上射得密密麻麻的箭矢,以及在箭矢的射程之外,那一大片静默的人群。 他们皆是以一挡百的勇士,替朝廷远征北狄并获取胜利,但此时全跪在地上,不发一声。 唯有马匹,似是不解主人为何沉默,不时轻嘶两声。 风煊跪最前面,甲胄卸在旁边,仅穿单衣,已被冰冷的雨水打得湿透。 -- 第185页 雨水沿着他的面颊滴落,他的面色苍白,眸子漆黑,静默如山。 第86章 你高兴些了么 谢陟厘揉了揉眼睛, 生怕自己在做梦。 没有错。烈焰军确实已经兵临宫门之下,但寂然肃穆,不带半点杀气, 稳稳地跪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雨幕中, 风煊大声道:“皇兄, 请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让臣弟去见父皇最后一面吧!” 他隔得远,雨声又大,但风煊在军中训话, 声音朗然如金石, 此时穿透了夜幕与雨幕,直传进城楼诸人的耳朵里。 谢陟厘瞧见风煊无事, 一颗心总算安安稳稳回到了肚子里,此时已经是放宽了心, 想着乳娘大概是不会传错话的, 很可能是风煊收到了她的消息,将错就错, 将祸水东引。 果然,皇帝责问太子:“怎么回事?!” 太子也懵了。 眼看着烈焰军冲过来的时候, 太子简直是狂喜, 心道大功告成,只要搬来皇帝亲眼一瞧, 风煊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但皇帝搬来了, 戏却不照着他们预先计划的那般演了。 “儿臣……儿臣不知, 儿臣只知他深夜带兵入京,围攻宫门——” “啪”,太子脸上挨了一记耳光, 皇帝怒道,“下马卸甲,跪地求见,这是哪门子的围攻?!你以为朕不知道你脑子里装的是些什么东西?朕告诉你,你这些都是朕当年玩剩下的!” 太子脸上显出五道鲜明的指印,还想申辨,另外一边脸也挨了一记同样响亮的耳光,却是皇后。 “逆子!”皇后大怒,“本宫平日是怎么叮嘱你的?就算老七手握兵权,北疆人只知风煊不知朝廷,那也是你父皇的恩宠,你再怎么心生羡慕,也动不得!如今竟然还敢把你父皇的龙体安危拿来做文章,你真是不想活了!” 皇后说着,拉着太子一起跪下:“陛下,孩子错了,是臣妾教子无方,今夜陛下喜得神兽,原本是高高兴兴的日子,偏偏孩子却总是怕老七手握重兵,不能安分,竟然做出这等事,扰了陛下的兴致,这全是臣妾教导无方的过错,臣妾罪该万死。” “你着实有错!好好一场筵席都被你这好儿子搅了,是不是想气死朕?!” 皇帝命人开了宫门。 谢陟厘看着风煊起身,看着风煊只身进入宫门,然后紧紧盯着城楼台阶处,看到了风煊走过来。 他的头发与衣衫全被雨水打湿,目光状若无意地与谢陟厘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目光交汇只有极短的一瞬,在这个瞬间里,两人好像把无数的话都说尽了,又好像什么都不用说。 ——只要彼此还在,还能这么望上一眼,便是再好不过,什么都值了。 皇帝亲手解下自己的斗篷,要为风煊披上,风煊辞谢道:“得见父皇无恙,儿臣通体舒泰,今夜风大雨大,请父皇保重身子,切莫着凉。” 他自己冻得脸色惨白,还挂念皇帝着不着凉。 一丝久违的温情从皇帝心头升起,想起了当初库瀚那一刀斩下来之际,便是这个儿子奋不顾身挡在了自己面前。 璧贵人在旁道:“七殿下当真是孝顺,听说陛下有恙,便是打破城门也要攻进来,令人好生感动。” 谢陟厘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风煊虽然没有攻打宫门,但在西城门却必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才能入城。 果然皇帝本来已经难得温和起来的脸色顿时又沉了下去。 风煊道:“禀父皇,儿臣带的是大央的兵马,绝不会去攻打大央的城门,儿臣是用换防驻令敲开的城门,城门上下无一人伤亡,恳请父皇明察。” “好孩子。”皇帝拍了拍风煊的肩,脸色变得和悦起来,“朕知你最是忠勇,最是懂事。” 说着向太子道:“你还跪在地上做什么?你这当哥哥的做得好事,还不过来给你兄弟赔个不是?” 皇后推了太子一把,太子带着一脸的沉痛与悔恨,道:“七弟,都是兄长一时糊涂,还望七弟饶过兄长这一次吧。” 风煊道:“都言长兄如父,且皇兄又是大央未来的国君,兄长于臣弟而言,如父如君,君父所赐,雷霆雨露,俱为天恩,臣弟唯有敬服,不敢有一丝怨言。” 做哥哥的十分感动,做弟弟的相当宽恕,兄友弟恭,孝悌双全,皇帝十分满意,便要添酒回灯重开宴,还要拉上风煊去喝盏酒,压压惊。 风煊领命,下城楼的时候,接连咳嗽了几声。 谢陟厘这个太医这才被人们发现,奉命给风煊请脉诊治。 谢陟厘不必诊脉也知道风煊的身体,此时手探上去,一脸沉痛地把风煊的脉相往大里说。 风煊经年久战,本就有旧伤累累,上次在揽闲院受的伤至今并未完全愈合,受此冷雨风寒,须得尽早祛寒医治,否则阴寒入体,又要形成旧伤。 这下皇帝当然不能再拉着风煊去喝酒了,命谢陟厘即刻为风煊医治。 风煊虽已搬出去,皇帝为示隆宠,寝殿依旧为风煊留着,侍候的人也都还在。 进了门,谢陟厘便让人烧水的烧水,取药的取药,备衣裳的备衣裳,总之是把人去使得干干净净。 在最后一个内侍离开房门的同一时间,谢陟厘便被风煊抱住。 他抱得很紧,紧得像是要把她按进骨头里。 谢陟厘也紧紧地抱着他。 -- 第186页 这一刻两个人心里的念头是同一个——我差点儿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好一会儿之后,谢陟厘才松开他,拿帕子替他拭脸上的水,一面把宫中的情形告诉他。 然后道:“你不是一直疑惑为什么皇后会知道孟泽的事吗?我瞧着德妃好像有点问题,可以好好查一查她。” “我真不想让你管这些。”风煊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叹息,“可这一回真是多亏了你。” 谢陟厘轻轻笑了笑。 能帮得上忙,她觉得很好。 又问道:“你入城的时候真的没有伤亡吗?宫内的戒备都如此森严了,城门却不设防吗? “他铁了心要我的命,怎么可能不设防?只不过他以为我着急入城,定然是走最近的西城门,却不知道我也料定他会这么安排,所以特地绕了点路,从南城门进来的。” 风煊的声音懒懒的。 谢陟厘的动作轻柔,屋子里也暖,在冷雨中跪到已经失去知觉的身体慢慢地复舒,首先感觉到的就是怀里人的柔软与温暖,他捉住她的手,重新把她按进怀里。 谢陟厘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前,衣衫都湿透了,但他整个人是热烘烘的,湿衣贴合着肌肤,勾勒出劲瘦的身形。 这么近,他说话时胸膛微微震动,声音清晰地落在她的耳朵里。 孟泽把消息送给了他,然后风焕将计就计,想出这么个主意,把良妃与锦年有疾,改成皇帝有疾。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一生自私自利,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旁人的生死全然比不上他饮酒作乐来得重要,不把引子往皇帝自己身上牵,皇帝便不会当一回事。 “太子这样设计陷害,陛下居然只罚他禁足,这实在是……实在是……”谢陟厘恨恨地顿了几次,却依然找不到足以形容皇帝此行的词。 “陛下向来如此。”风煊的声音凉而淡,“他的皇位当初也是这么来的,若是心情好,说不定还要去和太子切磋一下如何害死自己的兄弟而不让任何人发现。” 谢陟厘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他好受些,想了想,捧住他的脸,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风煊脸上那冰冷的神情立时不见了,像是春风回暖,望着她的眸子里仿佛能滴得下水来,声音也柔和得很:“谢太医,胆子不小。” “我就是想……让你高兴一点。”谢陟厘脸上发烫,“你高兴些了么?” “你说呢?”风煊目光深深,微微低下头,凑近谢陟厘。 谢陟厘的心头砰砰直跳,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内侍们抬着热水来了。 内侍们转过屏风的时候,两人已经是大夫替病人诊脉的标准姿势,谢陟厘装模作样的叮嘱了风煊一番,这才离开。 这趟离宫,没有羽林卫再阻拦了。 房士安还在等她,听说了事情的经过,这才长舒一口气:“大将军算是逃过这一劫了。只是……太子在位一日,大将军的麻烦便有一日。” 谢陟厘原以为这件事会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这样天下便都知道太子干的好事。 结果不但京中无人议论,连宫里都安安静静,大家像是全把这事给忘了。 就连良妃都绝口不提,照旧和德妃姐妹相称,似往日一般亲密。 谢陟厘以前就看不懂皇宫,如今更看不懂了。 不过,变化还是有的。太子与皇后皆被禁足,皇帝厚赏良妃,因为朝瑞殿失火,便让良妃搬到明华宫。 明华宫高轩华丽,不输于皇后的寝殿,离朝瑞殿有一段距离。 这些日子谢陟厘成了大忙人,既要照看两只神兽,又要替锦年调理肠胃,还要回太医院学医术,忙得分身乏术。 这日到了给锦年请脉的时候,到了良妃新居却扑了个空,原来今日天气晴好,良妃和皇帝带着锦年去御花园玩。 谢陟厘来到御花园的时候,就见锦年正在和小月儿玩皮球。 小月儿不知怎地,忽然放下皮球,一路狂奔。 锦年追着小月儿不放,宫人们追着锦年不放,呼呼扯扯大队人马都被一只小狗带着跑。 皇帝和良妃带笑跟在后头。 皇帝这两年自觉年纪可能有点大了,服仙药时龙精虎猛,不服仙药便有些力不从心,有时候便不大爱和年轻的美人混在一处,良妃温顺,善解人意,皇帝倒很愿意和良妃亲近。 皇帝对孩子们看得极淡,因为深知儿子们都是虎视睽睽地盯着他屁股底下的龙椅,女儿们则无足轻重,他从未放在心上,此时看着锦年小小的身子在阳光下奔跑,皇帝倒是难得地尝到了一点天伦之乐的滋味。 小月儿一径跑向了朝瑞殿方向,皇帝还笑道:“这小东西还认得旧居呢……” 话未说完,小月儿冲进的却是朝瑞殿旁边的朝华殿,那是德妃的居所。 小月儿从院墙上的狗洞一下子就钻了进去,锦年也要跟着钻。宫人连忙拉住小公主,然后去叩朝华殿的门。 明明是白天,朝华殿却是大门紧闭,宫人好一会儿才来应门。 应门的宫人见了皇帝,脸色立即变得苍白,连行礼都忘了。 良妃温言道:“卢嬷嬷,快去告知姐姐,圣驾在此。” 又向皇帝解释:“陛下勿怪。想是陛下有阵子没有驾临此地,奴才们都惊住了。” -- 第187页 卢嬷嬷结结巴巴正要顺着良妃的话说,却被皇帝一脚踹中心窝,“滚!” 皇帝带着人直接冲进了内殿。 谢陟厘下意识想跟着一起进去,良妃却拉住了她的衣袖,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殿内传来了男子的怒吼声,女子的哭叫声。 是德妃的声音。 “都退开些吧。”良妃吩咐左右,神情温和,声音轻柔,“给德妃姐姐留点颜面。” 第87章 你不会有这种姐妹 德妃竟然在宫内养了男宠。 据说男宠生得甚是标致, 所以一直扮成太监留在她身边。皇帝进去之时,德妃正和那假太监颠鸾倒凤,十分快活。 皇帝一怒之下便砍了那假太监, 正要连德妃一起砍了的时候, 申公公提醒了皇帝一下, 且看一看瑾玉公主的面子。 瑾玉公主是德妃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姜家家主。 看瑾玉公主的面子,便是看姜家家主的面子。 申公公不愧是在皇帝身边侍候了几十年的,深知皇帝对姜家的忌惮, 这句话算是把住了皇帝的命脉。 皇帝把刀一扔, 命人把此地封了,怒然离去。 这是要让德妃自生自灭的意思。 这些谢陟厘是在第二天才听说的。 当时她站在良妃身边, 一脸懵然,只见皇帝怒冲冲进去, 片刻后又怒冲冲出来, 衣摆上还沾着血迹,冷声吩咐良妃:“给朕把这里封了, 任何人不得出入!” 良妃俯首领命,待皇帝去后, 带着谢陟厘走进德妃的寝殿。 殿内浮动着血腥气。 红绡帐后躺着一名年轻男子的尸首, 一刀致命,血溅满床。 德妃披头散发, 在床畔哀哀地哭泣。 良妃柔声道:“姐姐, 看开些, 人死不能复生,再哭也是无用的。“ 德妃抬起头,看着良妃半晌, 忽然咬牙道:“是你,是你对不对?!” 良妃心平气和:“姐姐说哪里话?姐姐和我朝夕相处,情同姐妹,我怎么会害姐姐?” “是你……就是你……”德妃扑上来就要抓住良妃,谢陟厘吃了一惊,待要拦住德妃,良妃的动作却比她更快,抬手便是一巴掌抽在德妃脸上。 德妃捂着脸,嗓子都变了:“你打我……你敢打我……你不过是我带进来的丫头,你这个贱婢!” “来人!”良妃大喝一声,命宫人们把德妃绑了。 德妃不停挣扎,脸色发青,尖叫辱骂之声不绝于口。 谢陟厘初入宫时,只见宫中每一名嫔妃都是美人灯似的,年轻的像是刚刚打开的花苞,年长的像是盛放到浓烈牡丹,每个人都像是画上的仙子,美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此时才知道,嫔妃们骂起街来比王大娘不遑多让,有好些污言秽语,谢陟厘都没听过。 宫人要把德妃的嘴堵起来,良妃挥挥手,让宫人下去。 “姐姐骂够了吗?我也有几句话想问姐姐。”良妃道,“是谁把孟泽要去北疆投奔阿煊的消息透露给皇后的,是不是你?” “是谁让乳母悄悄服药,动不动便让锦年肠胃不和的?是不是你?” “是谁巨细无遗,多年来一直做皇后的耳报神,把我们母子的一举一动全报给皇后的,是不是你?” 良妃每问一句,德妃的脸色便难看一分,渐渐骂不出来了,只道:“若不是我带你入宫,你哪有今日?当初若不是我在皇后面前保着你们母子,你儿子还想封王?!而今你母凭子贵,却对我恩将仇报,你有没有良心?!” “良心?你跟我说良心?” 良妃微笑了,笑容很冷,“当年是你在省亲时与旧情人偷欢,不想给皇帝发觉,所以把我推出去侍寝。然后还在宫里到处说是我一心想往上爬,背着你偷偷承宠。我生下了阿煊,你又妒又恨,时时拿我们母子撒气。这一切我都没有跟你计较,只因为阿煊小时候,你也算庇护过我们母子,哪怕你只不过是想将阿煊养在你的名下。 后来阿煊封王,你一反常态开始在巴结我,我是想着,深宫中尔虞我诈,你我好歹在一起这么多年,从少时到尔今,真也罢假也罢,一直姐妹相称,也是人生难得的缘分。 可瑾玉一嫁入姜家,我便知道你早已经投靠了皇后,留在我身边只不过是为了监视我。我想只要我不生事端,你也休想从我这里监视出什么来,却没想到你们居然连孟泽也不放过,还派出一个假孟泽去刺杀阿煊,而今更是和皇后里应外合,合起伙来算计我们娘仨了,你以为我会忍着你吗?” “你……”德妃咬牙切齿又想扑上来了,可惜被绳索捆得死死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几两银子买来丫环,喊你一声妹妹还真当自己是妹妹,你是我的奴才,一日是奴才,一辈子都是奴才!生了个儿子就爬到我头上来了,你做梦!你等着,皇后会收拾你的,姜家会收拾你的,你们娘母子三个,一个也跑不了——” 德妃底下的话再没能说出来,被良妃拿布巾堵住了嘴。 良妃手抚过德妃的面颊,慢慢地,冷冷地道:“可惜,我跑得了跑不了,你是没有命看了。” 外面的空气寒冷而清冽,谢陟厘离开德妃的寝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深深呼吸。 寝殿内明明燃着炭盆,暖得很,她却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冷,站在外面的寒风之中,整个人反而好受了些。 -- 第188页 “吓着了么?”良妃柔声问谢陟厘。 谢陟厘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算是吓着……只是不舒服。 她上过战场,下过流沙,生死关头走过不止一回,可没有哪一回像眼下这么堵得慌,胃里有些翻腾,想吐。 “这就是后宫。”良妃站在风中,望着连绵的殿宇,轻声道,“跟你亲亲热热的姐妹,可能随时都想把你往死里踩。一直老老实实的好人,也能一刀就把你捅死。” 谢陟厘看良妃神情有些怅惘,想要寻些话来安慰一下,“德妃她……” “我说的不是她,是我自己。”良妃忽然道。 谢陟厘:“……嗯?” “她留在我身边是没安好心,我留在她身边,也只不过是为了稳住皇后,想着我只要安安份份,皇后可能就会放我一马。” 良妃道,“但是我错了,阿煊从封王那天起就成了皇后的眼中钉,别说我当个安分的老好人,便是要去当她的狗,她也不会放过我们。我们没得逃了,这一场仗早晚要打,成王败寇,赢的人成天下之主,输的人连尸骨都保不住。” 谢陟厘点点头,好像确实如此啊。 民间的兄弟再怎么不合,过年过节还可以在父母面前凑一桌吃饭,皇宫的兄弟不和,就真的是你死我活,只有一个人能上桌。 良妃看着谢陟厘,久到谢陟厘有些疑惑,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哪里不对。 “你还是不懂啊,阿厘。”良妃叹息道,“若是你我侥幸未死,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你要好生学着点儿才是。不要像我当年,哭了好几年,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 “……” 谢陟厘其实还是不太明白。 夜里风煊再顺着后墙来找她的时候,她便问风煊:“娘娘是什么意思?让我学着点……是学娘娘们面上当姐妹、背后捅刀子的本事?” 昏黄的烛光照进她温润的眸子里,让她的眼睛看起来清亮极了,她松了发辫,松软的发丝散开,在灯下蓬然如雾。 风煊以指代梳,手指埋进她的头发里,只觉得像是浸在水中,无比丝滑:“你不必学。你不会有这种姐妹。” 谢陟厘松了一口气。 德妃和良妃一向形影不离,谢陟厘真当她们是姐妹情深,提起德妃有异的时候,还担心良妃会难过。 没想到相互捅起刀子来,真是谁也没有手软。 风煊:“看来我母妃也不是靠着流眼泪在这宫里活到现在啊……” “你不知道,良妃娘娘一句大声话也不说,可厉害极了。”谢陟厘感慨地道,“宫里的人真不简单,大家看着都和和气气,亲如姐妹,好像都过得挺开心。没想到底下却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唉,好难啊。” 风煊点头。 谢陟厘只觉得他的手指不安份,抚在发上还不够,还顺着头发落在她的脖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揉捏。 他的手暖得很,碰到的肌肤都开始发烫。 谢陟厘忍不住缩了缩。 风煊捏住了她的衣领,把她拉回来:“躲什么?我看你连日辛苦,肩颈都僵得很,好心替你捏一捏。” “捏也不是这么个捏法……”谢陟厘咕哝道。 谁家揉捏专挑露在衣领外的肌肤上碰?而且那力道明明就在蹭,哪里是捏了? 风煊倒是十分虚心:“那你教教我,怎么个捏法才对?” 谢陟厘把颈间那只手拎到肩上,“捏这里。” 风煊便从善如流,替她捏起肩膀来。 谢陟厘莫名其妙当了个御兽使,每天至少要花一两个时辰去陪两只神兽。西戎国的那只神兽身上有不少伤,谢陟厘重新抄起老本事,把它大大小小的伤都治了一遍。 于是每天一进兽柙,扑上来的神兽从一只变成了两只。 兽柙里还关着不少其它兽类,狮虎豹猴,无一不有,他们被人训练作乐,没少吃苦头,谢陟厘的眼睛看不得伤,一不做二不休,统统全给治了。 除此之外,她依然每天都要去太医院学医术,平时抽空还要去给刘嬷嬷扎针治眼睛,在宫里她也是新晋红人,除了不时要去良妃处看锦年公主,其它嫔妃也是点着她的名字要她去请脉。 一时间真是忙得分身乏术。 风煊的手大而有力,暖而干燥。 谢陟厘原本只是不想他再玩她的脖颈,拿手挪开就算目的达成,不想他揉捏的力道恰到好处,没几下就把肌肉筋肉里的僵硬疲乏揉了出来,整个人都有点酸酸胀胀的。 “嗯……”谢陟厘舒服得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唔……再重一点儿……” 风煊忽然不揉了。 谢陟厘睁开眼,就见镜子里映出风煊的模样,他的眸子浓黑,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 谢陟厘不由唤了他一声,“……阿煊?” 第88章 圣女与神兽 她的声音有点低。 轻轻的, 软软的。 风煊的手还握着她的肩,隔着一层衣料,底下的肌骨像花茎般柔弱, 好像微微一用力就能掐出汁来。 她的发丝覆在他的手上, 滑滑的, 痒痒的。 “阿厘……” 如此灯火如此夜,如此佳人在身侧。 风煊情难自禁,低下头去。 “——良妃娘娘说你和太子早晚要打上一仗,是指什么?” -- 第189页 谢陟厘忽然问, 神情格外认真。 风煊顿住的时候, 距离谢陟厘的唇只有半寸的距离,他想了想还是在她的唇上亲了一口, 咬牙道:“你在这宫里学坏了。” 那个雨夜最后上演的兄友弟恭只不过是骗人的把戏。 演的人不会信,看的人也不会信。 两人之间已经撕破了脸, 眼下是太子被禁足, 折腾不出什么动静,等一个月时间过去, 皇后和太子双双归位,接下来就是一片腥风血雨了。 风煊简明扼要地回答:“就是有他没我, 有我没他。” “那你打算怎么做?” “等。”风煊道, “我撼动不了他们,只能等他们动手。姜家的罪孽还少吗?可有哪一样到得了皇帝跟前?不用等太久, 我只要够嚣张, 得的赏赐越多, 他们就会动得越狠。” 上次烈焰军入京的时候,风煊留下了几百人,扮作平民、小贩、家丁, 隐藏在京城。 这一部分是精锐中的精锐,是风煊最后的底牌。 其它的,就等太子出招了。 谢陟厘想了想:“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那个玉肌丸的事?我觉得这里头很不对劲,是不是可以请良妃娘娘帮忙查一查?” 两种玉肌丸一直萦绕在谢陟厘心上,她总觉得这里头特别不对劲。 为此她甚至趁当值的时候悄悄摸进过林院判的官署,找到的仍然只有散发着香气的玉肌丸。 璧妃手中那种无香的玉肌丸是从何处而来? 同所谓的仙缘又有什么关系? 风煊点了点头。 他幼年对母妃的印象总是一双含泪的眼睛,以及满是讨好意味的笑容,这个印象一直被他带到了北疆,再由北疆带回来,今日才知道母妃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知道抱着孩子哭泣的柔弱宫女。 良妃在深宫日久,打探起来果然方便得多。 她很快便告诉谢陟厘,林院判做玉肌丸已经有好些年了,这些年间,有些人用着觉得容光焕发,有的人脸上却会生出小疹子,所以并非是人人都用。 是到这两年,地方献上仙药,忽然之间,好像各宫都开始用起玉肌丸来。 因为有一种说法,玉肌丸能消受仙药之力,服下玉肌丸再服仙药,便能随接仙缘。 新来的宠妃们想往上爬,往往会求皇帝赐仙丹,如此一来,玉肌丸自然少不了,人人都问林院判要。 林院判来者不拒,太医院每日都要做许多丸。 这点谢陟厘清楚得很,她就做过不少。 不过玉肌丸好像并不能消解仙药这力,比如绯云明明用了玉肌丸,还是难逃香消玉殒。 良妃还给了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便是这两年受了仙药得了仙缘的嫔妃。 谢陟厘仔细回想了一下,在那个风煊被引诱着逼宫的雨夜,筵席上的嫔妃好像都在这份名单上。 谢陟厘忽然就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是不是只有皇后这边的人才能拿到特殊的玉肌丸,抵消仙丹的药效? 只可惜,所有受了仙缘的嫔妃品位都不低,良妃长久以来只为自保,手没办法伸到各宫嫔妃之处。 要是能拿到药丸就好办了……谢陟厘想。 可特殊的玉肌丸在嫔妃处,上贡的仙丹是在皇帝处,没有一样她能拿到手。 就在她为这事发愁的时候,皇后和太子提前解除了禁足。 因为姜家家主过生辰。 这一代的姜家家主年轻得很,和风煊是一辈。 姜家家主过生辰,出自姜家的皇后和太子总不能不到场。 于是,犯下“把兄弟骗进来杀”这种大错之后,太子禁足十余天便全须全尾地出去做客了。 皇帝大概也感觉到了一丝丝理亏,就在姜家家主过生辰这一日,宴请风煊和北疆诸将军,同时还把北狄使团一并请了。 为了表示亲善,还允许众人带上家眷,皇帝自己也破天荒地没有带上各位美人,只让良妃陪伴在侧,看上去端雅稳重,倒是有几分人君模样了。 因为西戎使团过来横插了一杆子,北狄使团的通商事宜迟迟没有谈定,北狄祭司见了皇帝便想要谈正事。 他显然不了解皇帝,皇帝是不谈正事的。 果然皇帝很快便和颜悦色地和臣子的家眷们攀谈起来,还问她们会不会唱歌跳舞,愿不愿为君献艺。 因为北狄一战,将领的家眷有不少是受了诰命的,要命妇当众歌舞,简直是至大的羞辱,有些胆小的甚至哭了起来。 风煊有些看不下去了。 在座都是他的部属,部属的家人受辱便是部属受辱,而部属受辱,便是他受辱。 良妃缓缓递过来一个眼神,让风煊不要动。 皇帝以前只是好大喜功,近两年却是越发地喜怒无常,容不得人败兴,席上杀人,非止一次。 此时无人应合,皇帝已经很扫兴了,正要发作,忽然席上一人盈盈起身:“妾身愿为陛下献舞一曲。” 她的座席并不靠前,皇帝起先还没有注意到,此时见她站起来,才发现她生得极为明丽,可以说是席上第一绝色,顿时心花怒放:“好好好,若舞得好,朕重重有赏。” 风煊向严锋望过去,眉头微皱。 不是让他把人送回北疆么? 严锋眼神有些闪烁,躲开了风煊的视线,心虚又尴尬。 -- 第190页 路山成坐在风煊旁边,低声道:“主子恕罪,小严子是把人送走来着,但这位说从来没进过皇宫,来京城一趟,若能入宫一次,便是回去也值了。所以小严子就把人带来了。” 风煊面无表情:“蠢货。” 昔日的北疆第一美人名不虚传,安知意歌舞双绝,舞起来腰似韧柳,歌起来声若春莺。 皇帝看得眉开眼笑,一叠声命美人前来,又亲自端起杯子赐酒。 安知意不接,眼睛只深深瞧着皇帝,慢慢低头,就着皇帝的手喝完了这杯酒。 皇帝哈哈大笑,一把揽住安知意的腰:“如此美人,坐那么远多可惜!就坐朕身边吧!” 严锋脸色惨白,竟似要站起来。 风煊皱眉,低声吩咐路山成:“别让他找死,把他拖出去。” 路山成依言起身,带着两个兄弟,直接把严锋架起就走。 安知意眼角余光瞥见严锋的离席,脸上的笑意一丝也没有褪,捧着酒杯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新得美人,心情相当不错,又想起了他心爱的神兽,命人把神兽带过来。 要传神兽,便少不了御兽使。 正在太医院忙碌的谢陟厘不得不暂且丢下手里的医务,学着良妃的样子把自己的脸色弄得焦黄,再把腰围捆粗些。 她不是第一次在太医院做这种打扮,周长明一见便问道:“去面圣?” 谢陟厘点点头便要走,为了治刘嬷嬷的眼睛,她近来正在苦练施针这技,打算速去速回,早点完差好回来接着学。 周长明忽然唤住她,指了指她的脖颈,“你的衣领……最好拉高一些。” 她的面色虽然焦黄,但脖颈的肌肤白皙如玉,差别鲜明,一眼可见。 谢陟厘闻言瞧了瞧自己。 再回去把脖子涂黑已经来不及了,好在皇帝平时并不靠近神兽,只敢远观不敢近玩,她再缩一缩脖子,应当无碍。 她说了声“多谢,”,理了理衣领便走了。 两只神兽已经被拉到了殿外,一兽占据一只大铁笼。 西戎来的神兽是巴不得和豪迈同处一笼,奈何豪迈对它看不上眼,稍微凑近些便要挨一爪子。 谢陟厘原先还想着,世上就这么两只神兽,又正好一公一母,若是能生下一窝神兽小宝宝多好,结果看着豪迈成日把对方的脸挠成花猫,只得叹息一声,打消了这个念头,让人再为豪迈做了一只笼子。 豪迈自由惯了,对笼子十分厌恶,谢陟厘陪着它睡了两次笼子才勉强好些。 此时一见谢陟厘,豪迈在笼子里激动得转来转去,另一只也兴奋得嗷嗷叫。 西戎人把笼门打开,毕恭毕敬地将绳索递到谢陟厘手里。 他们和北狄人一样,认为神兽身上有神性,神兽的选择便是天神的选择,觉得谢陟厘定然不是凡人。 谢陟厘牵着两只神兽上殿的时候,心里头还在背之前看的医案,手指头还在回忆施针时的手感,全然没有注意到今天的筵席和以往不一样,还以为只要像平时那样牵着两只神兽蹓两圈,再让神兽叼个果子什么的便算完了。 第一次唤起她注意力的是风煊。 风煊好像就是有一种本事,无论隔着多远,无论周围有多少人,他都能鲜明地将自己与其它人区别开来,冷然独立,傲然不群。 今日他穿着玄底刺金衣袍,戴金冠,面庞英俊至极。 当着皇帝的面,他的视线没有在谢陟厘身上多作停留,两人的视线仅仅交汇了一刹那便分开。 谢陟厘这才注意到两边席上居然不是以往常见的嫔妃们。 再一看北狄使团的人赫然在座,看见神兽,尤其还是两只神兽,个别人已经忘记要替圣女隐瞒身份的事,情不自禁便想跪下来行礼,还好被祭司止住了。 谢陟厘:“……” 今日这是什么宴? 不过她就好比是个耍猴的,不管主人请的是什么客,反正都是耍猴,并没有太大关系。 照着老样子在殿上展示了一遍神兽的风采,豪迈还大咧咧跑到北狄人席上啃了一大块肉——准备来说,是在豪迈经过席上时,北狄使团的人双手奉上了一块大肉,豪迈顺嘴就吃了。 耍完猴——不是——展示完神兽,谢陟厘如往常一样得到了皇帝的赏赐,她跪下来远远地向皇帝磕了个头谢恩,便打算带着两只神兽像往常一样走人。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皇帝问:“美人,如此巨兽,你怎么不害怕呀?”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回陛下,此乃北狄神兽漠狼,据说是天神坐骑,只听从北狄圣女的号令。妾身有幸,在云川城便见过了,故此不害怕。” 谢陟厘觉得这声音耳熟,想了想才想起来是谁。 皇帝十分感兴趣:“北狄圣女?现在何处啊?” “陛下不知道么?”隔着长长的宫殿,安知意看着谢陟厘,脸上笑得欢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除了北狄圣女,漠狼还会听谁的话呢?” 谢陟厘浑身僵住。 第89章 稀奇 “怎么, 数月不见,圣女便贵人多忘事,不认得故人了吗?还是觉得弄成这般模样, 故人便不认得圣女了?” 安知意含笑道, “当日大将军是得了圣女之助, 才拿下北狄,后来圣女跟着大将军入京,妾身还以为大将军是要把圣女献给陛下呢,怎么陛下竟然不知道?” -- 第191页 “你胡说八道!”北狄祭司跳了起来, “这是哪里来的女子满口胡言?” 谢陟厘心口砰砰直跳。 她曾经也担心过万一被人揭穿了怎么办, 后来发现烈焰军上下守口如瓶,北狄使团忠心耿耿, 绝没有一个人多说半个字,这才放下心来。 可万万没有想到, 有安知意这个祸害。 谢陟厘忍不住要怀疑, 安知意是天生来克她的吗? 风煊手撑在桌面上,青筋暴起, 正要起身。 身旁的路山成一把按住他的手,摇摇头, 以极低的声音:“主子, 忍一忍。” 良妃也朝风煊望过来,脸上虽还维持着平静的神情, 眼睛里却是流露出来明显的担忧。 良妃先一步开口道:“这位夫人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就算有什么圣女, 世间相似之人无数, 也不一定就是这位御兽使。” 安知意道:“圣女姓谢名陟厘,原是北疆西角城兽医,后来随军出征, 也不知怎地,摇身一变,就成了圣女……” 良妃笑道:“这便好笑。北狄的圣女,怎会是北疆人?” 安知意一时语滞,转即便向皇帝道:“陛下若是不信,可派人去云川城,一问便知。” “来人,把神兽送回去。”皇帝向谢陟厘招了招手,“爱卿,到近前来。” 谢陟厘依令上前。 皇帝打量着她。 宫殿深长,即使是白天,日光也照不到深长,两旁皆燃着七宝树灯。 灯火辉煌,照出谢陟厘焦黄的面皮,粗壮的腰身。 皇帝是爱美之人,这种形貌多瞧一眼都要伤了眼睛。 此时仔细一看,皇帝便发现了之前没有发现过的好东西。 谢陟厘脸上虽黄,脖颈却是白净细腻,像一截净瓶,若是把这肤色匀到脸上,配着那双圆亮的杏核眼,秀挺的鼻梁,端然便是一位美人。 腰身虽粗,头颈手臂却是纤细得很,官袍底下露出来的两只靴子也是秀气得紧,如此纤巧的骨架当然不可能生出这么粗的腰身,所以不单黄皮是假,粗腰也是假的。 皇帝笑眯眯:“谢爱卿,你当真是北狄圣女?” “父皇。” 风煊的声音响起,低沉肃穆。 谢陟厘回头,便见风煊自席上站了起来。 他起身的姿势宛如刀剑出鞘,铁枪横空,那是杀气腾腾的进攻姿态。 不用他开口,谢陟厘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将不顾一切保住她。 “是。”谢陟厘抢在风煊开口之前,点头答道,“我便是北狄圣女。” 风煊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本已打算告诉皇帝,谢陟厘与他心心相印,虽未成婚,但已是他心目中的妻子。 他这位父皇毫无底线,真儿媳都未必会放过,这个未遂的儿媳更不一定能逃出魔掌,所以他迅速清点了一下在场的人数。 烈焰军的高阶将领,全数在此了。 他若此时冲上去抓住皇帝作人质,凭着这些部属相帮,足以逃出城。 这自然是便宜了太子。太子会开心地一路追杀上来,巴不得他赶快把皇帝撕票。 而他便是弑父弑君,要受千夫所指,要被万民唾弃。 但那又如何? 万古流芳也罢,遗臭万年也罢,他绝不会拱手把阿厘让给他人。 可谢陟厘一句话就把他的后招堵得彻彻底底。 “哦?”皇帝兴致盎然,“那你为何要假扮太医,又做这副打扮?” “回陛下,这都是天神的旨意。”谢陟厘恭声道,“臣本是一介军医,意外之中得到神谕,命臣助大将军平定北狄,合两国为一家,让世间再无战火。天神还给出谕示,大央皇帝乃天地灵气所钟,受神明赐福,所以命我将神兽献给陛下。只是献兽之事要等待天时,唯有另一头神兽归于陛下之刻,才是臣献兽之时。” 或是放在一年前,谢陟厘打死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张口就编出一套谎话,还编得这么顺畅流利,一个磕绊都不带。 “天神谕示,时机到来之前,一切便是天机,臣不能向任何人泄漏,所以臣再三恳求大将军,求他看在两国和睦的份上,助我完成这此次献兽之举。” 谢陟厘说着,转身面前,向风煊行了一礼:“多谢大将军成全。” 行礼之际,用力向风煊眨了眨眼睛。 风煊看懂了她有所安排,只是看着侃侃而谈的谢陟厘,他的脑海中想到的却是她一心虚就结巴的模样。 “……不敢当。” 风煊低声道,三个字说得异常苦涩。 “至于假扮太医,乃是天神谕示,另一只神兽未得善待,恐将遍体鳞伤,寻常人无法近神兽之身,自然也无法医治神兽,臣想在太医院多学些医术,才好医治神兽。” 谢陟厘最后道,“至于这模样,遵照北狄习俗,圣女不得以真面目示人,所以臣不得不为之,还望陛下勿怪。” “哦?谁也见不得你的真面目?”皇帝甚是好奇,“朕也不行吗?” 谢陟厘道:“陛下是真龙天子,并非凡人,自然见得。” 皇帝龙颜大悦:“好,圣女这便随朕回宫!” “不可!”北狄祭司站了起来,祭杖重重顿地,“陛下亵渎圣女,便是亵渎天神。亵渎天神,便是污辱整个北狄!” -- 第192页 “祭司大人,”谢陟厘开口道,“这是天神的谕示。” 祭司:“可是……” 皇帝挥了挥手:“少啰嗦,把圣女留下,你们要的通商朕全都答应你们。” 祭司还待说话,皇帝已经等不及想要搂谢陟厘。 风煊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上前一步,一把把谢陟厘拉到了自己身后。 皇帝脸色不豫:“老七,你这是干什么?” “陛下莫急,”良妃连忙起身,扶着皇帝,温言道,“阿煊为陛下命都可以不要,想必是北狄有什么忌讳,陛下先别着急。” 谢陟厘感觉到风煊的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仿佛是用铁汁焊上去了不准备打开,他的另一只手在袖中握得死紧,好像下一瞬就要砸在皇帝脸上。 “不错!”谢陟厘急忙道,“圣女出嫁,须得焚香在天神面前祷告三日,否则将有血光之灾降下。” 皇帝顿时松了一口气,一脸“你早说嘛”的表情。 三天时间,皇帝当然等得起,别说后宫有美人无数,今天就还有一个新鲜的还没尝过味道呢。 圣女祷告的规矩繁多。 一要在宫中选择正北方位,挑中了一间宫殿。 那间宫殿偏僻,正好无人居住,皇帝立刻便准了。 二要静心,祷告之时不得任何人打扰。 这点当然也不在话下。 其他的谢陟厘又提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七七四十九颗明珠,八八六十四块玉璧之类,完全是充数的。 这些要求令这三天之内的祈福祷告显得更加的周全,也更加的神秘,皇帝想到三日后便能拥有一位如此神秘的圣女,心中越发欢喜了。 是夜,谢陟厘独自一人跪坐在蒲团上。 宫殿中空无一人,只挂着一幅祭司拿来的天神画像。 画像上的天神左手托着一团火,右手持着一柄刀,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却是兽,和兹漠神殿废墟里的一模一样。 一头漠狼挨在天神的脚边,露出锋利狼牙。 寂静之中当真有漠狼的嚎叫声传来。 当然,并非神迹。 这就是她选这间宫殿的原因,这里离兽柙最近。 谢陟厘听着这嚎叫声,心想不知是豪迈的,还是另一只的。 多半是另一只吧,估计又挨揍了。 等到夜渐深,她有了一丝倦意,窗子上才发出一声轻响,风煊从窗上跃了进来。 谢陟厘见他穿着一身太监服色,亦是长身玉立,挺拔如枪,不由笑了:“大将军,你扮得一点都不像。” “你怎么还有空说笑?”风煊看上去恨不能把她按住狠狠抽一顿,到底还是忍住了,抓起她的手,“先跟我走。” 谢陟厘问:“去哪儿?” “回北疆。”风煊道,“你在此三日,没有人敢进来打扰,正好为我们争取了时间。三日之后他们便再也追不上我们。” “那,你这算不算叛逃?”谢陟厘问,“皇帝会发兵攻打北疆吧?” “他打不过我。”风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阿煊,你还记得你出征北狄之前说的吗?你说你打那一场仗,是为了以后的人们不用再打仗。” 谢陟厘看着他,眸子清清亮亮,“虽然我没有刀剑,但我其实也是在打仗,这一场仗,你交给我来打吧。” “阿厘!”风煊眉头皱得死紧,难得地对她疾言厉色,“你知不知道他会对你做什么?” “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若是能把事情做成,也没什么打紧吧。”谢陟厘说完发现风煊一愣,才道,“我是说兽们都要配种的,我见得多了。” “不行!”风煊的声音难以遏制地抬高了,谢陟厘一把捂住他的嘴,“嘘。”顿了顿,道:“应该是不会的,我有把握。” “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陟厘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两粒眸子全是恳求,眼睛一眨一眨:“我要说了,你能帮我吗?” 风煊发现自己简直要完,明明到了这种紧要关头,他居然还是扛不住她这样的眼神,心头一阵阵泛软,硬着嗓子道:“你要做蠢事,我也要帮吗?” “不是蠢事。”谢陟厘上前一步,抱住风煊的腰,整个人埋进他的怀里,脑袋在他胸前拱了拱,头顶蹭过他的下巴,“你先答应我嘛。” “好好好,我答应。” 在风煊的理智反应过来之前,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片刻后,谢陟厘和风煊肩并肩坐在蒲团上,谢陟厘的脑袋靠在风煊肩上,两人的手握在一起。 夜色静极了,不时把神兽的嚎叫声送过来。 谢陟厘一点一点说完了自己的安排,忽然叹了口气:“它老这么挨揍也不是个事儿。” 风煊:“谁?” “那是西戎的神兽啊,它也是惨,没有一天不挨豪迈揍的,挨完还不长教训,唉。” 风煊看着她为两只兽操心,忽然之间,深宫的权谋与心上重压就像是果实的外壳一般被剥除了,人生向他袒露出了清甜的果肉—— 夜好静,偌大的深宫,偌大的天地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 她就在他的身边,心头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两只兽过得和不和睦。 “你没给他取个名字吗?”风煊下意识问。 “嗯?”这倒提醒了谢陟厘,她深思了一下,“它是从西戎来的……西……嗯……就叫‘稀奇’吧。” -- 第193页 第90章 还冷么 璧妃被宫人唤醒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女子的美貌与睡眠息息相关, 而美貌又与陛下宠爱息息相关,被唤醒的璧妃十分不悦,心想莫不是陛下? 但陛下正有新宠, 怎么会来半夜传唤? “是那位圣女。”心腹宫人压低声音道, “她独自前来, 说不想惊动旁人。” 璧妃对谢陟厘最初的印象是“一位不太上道但老实本分的太医”,不曾想谢陟厘很快就成了皇帝钦命的御兽使,再又摇身一变,成了北狄圣女。 “圣女深夜驾临, 不知有何贵干?” 璧妃起身来到了殿上, 谢陟厘转过身来。 这是璧妃头一次认真打量谢陟厘,不得不承认, 即使是以璧妃挑剔的眼光看,谢陟厘也是生得骨骼娴静, 温婉动人。 不是那种一望而知的明艳, 周身仿佛有一种缓缓流动的宁静气质,让人多看她几眼便觉得心里都能安静下来似的。 尤其是那肌肤洁白无瑕倒罢了, 还十分通透,像是泛着一层玉光。 谢陟厘开门见山:“想来问娘娘要一颗玉肌丸救命。” “玉肌丸?”璧妃笑了, “圣女出身于太医院, 要玉肌丸竟要到我这里来了。” 谢陟厘道:“正因为我出身太医院,才知道能救命的玉肌丸太医院里没有。” 璧妃一脸诧异:“什么叫救命的玉肌丸?玉肌丸能救命吗?这话我可是头一回听闻。” “娘娘这般说, 那我只能去问陛下要了。” 谢陟厘脸上没什么表情, 说完转身就走。 这招学的是王大娘——在集市上讲价, 王大娘最后一招就是转身就走。 果然,璧妃接下来说出了和所有的摊主相同的一句话:“哎你回来——” 谢陟厘从善如流地转过身。 璧妃沉吟半晌,道:“此事我不大明白, 不过圣女既然开了口,我愿意为圣女去问一问。明晚此时,圣女可以来听消息。” 谢陟厘知道这大约是要去请皇后的示下,“有劳娘娘,我静候佳音。” 离开璧妃的宫殿,谢陟厘才发现自己手心都是汗。 这一刻才明白风焕所说,皇宫才是世间最可怕的战场,她在真正的战场上被古纳追杀时,身上都没有出过这么多冷汗。 受晚间的寒风一吹,整个人都打了个寒颤。 一袭厚重的斗篷裹上来,谢陟厘连人带衣裳被人抱住。 风煊一直在殿外等她,低声问道:“冷么?” “嗯。”谢陟厘贪婪地汲取他怀里的暖意,正想靠得再近些,忽然被风煊拔转了身,然后被一手抱了起来。 这完全是个抱小孩子的姿势,谢陟厘又羞又窘:“你别这样……” “别出声。”风煊道,“我送你回去。” 深夜的皇宫很安静,但是有羽林卫巡逻。 谢陟厘的脸在夜里涨得通红,低声道:“你别这样抱呀……” “这样抱好走路。”风煊神情严肃得很,“乖乖闭嘴。” 从璧妃的宫殿到谢陟厘的宫殿距离不近,两人一共避开了三波巡逻才回来。 风煊把谢陟厘放在床上,然后半蹲下来,握住谢陟厘的脚腕,褪去她的鞋袜。 谢陟厘惊得要收回脚,却被他握得稳稳的,纹丝不动,谢陟厘舌头开始打颤了:“你、你你这是干什么?” 谢陟厘通体雪白,一双脚更像是冰雪雕成。 脚背的肌肤几乎是半透明的,十枚指甲呈圆润的淡粉色,像是枝头飘落的桃花花瓣。 风煊低头看着这双脚,眸子有些喑哑。 谢陟厘坐着,看不清风煊的脸色,只见他的胸膛起伏得有点厉害,阵阵灼热的呼吸喷到她的脚尖上,忍不住往后缩。 风煊忽然拉开自己的衣襟。 谢陟厘失声叫道:“阿煊,你别——” 声音戛然而止。 风煊把她的脚拢进胸膛里,复又拢起衣衫。 他胸膛的肌肤滚烫,暖意迅速包裹着谢陟厘在寒夜里冻得有些僵冷的双脚。 “……” 谢陟厘顿住了。 他在……用胸膛帮她暖脚? 脚上的知觉迅速恢复,不单感觉到他肌肤的温度,脚心底下还感觉到一阵阵震动,那是他的心脏,隔着一层肌骨在她的脚下剧烈地跳动。 “……还冷么?” 风煊仰头望着她。 风煊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谢陟厘看他向来是仰望,难得这般低头看他。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风煊的双眉斜飞,鼻梁高挺,整张脸仿佛是老天爷精心雕出来的,俊美而英挺。 他的眸子抵住上目线,漆黑深沉,里面有无限温柔,被灯火映得微微发亮,她在里面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好像整个人都被他深深地放进了眼睛里。 “不冷了……”谢陟厘的脸颊在发烫,心也在发烫,岂止是不冷了,整个人甚至觉得有点热。 “阿厘……”风煊的声音有点低沉,眼中带着深深的怜惜,“我带你来京城,本是为了让你开开心心学医术,而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 从前那个说一句谎话舌头要打三次颤的阿厘,如今却要在这深宫里与人勾斗角,虚与委蛇……风煊的心头一阵抽痛,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谢陟厘俯下身,轻轻揉了揉他紧皱的眉心,“你是不是觉得,我做这些全是为了你?才不是呢。我说过了,我不想要打仗,我想要大家都能太太平平过日子。太子为了除掉自己的兄弟,甚至敢和古纳做交易,这种人当了皇帝,老百姓还有安稳日子过吗?” -- 第194页 她说着,大起胆子,双手抚上风煊的脸,“良妃娘娘说得对,你和太子之间早晚要打上一仗,这一仗我要陪你一起打,别忘了,军医也是军中一员,我……我其实挺能干的。” 说到最后一句,她还是有点脸红了。 那点红晕像是胭脂落进了水里,缓缓在她脸颊上洇开来。 白晳如玉的肌肤上多出了这一丝红晕,让风煊看得眼睛有点发直。 谢陟厘只觉得脚下抵着的那片胸膛好像更烫了,底下的那颗心也好像跳得更快了,忍不住想把脚收回来。 风煊握着她的脚腕,她的脚腕就和风煊的手腕一般粗细,风煊握得紧,她一时没能收回来。 没收回来倒罢了,风煊只觉得那十个脚趾头在他的胸膛一片乱蹭,蹭得他整个人都快要炸开来。 “别乱动。”风煊按着她的脚腕,急剧喘息, “再动我要做的可就不止暖脚了。” 风煊的目光亮得吓人,仿佛要一口将她吞下去。 谢陟厘立即识到了时务,原地化为一只鹌鹑,一动不敢再动。 风煊深深喘了好几口气,勉强稳住身体里那把火,将她暖好的脚塞进被子,还替她掖了掖被角,然后开始叮嘱她明晚的事。 照此看来,那种特殊的玉肌丸应当是掌握在皇后手中,用来控制后宫,确保新晋的嫔妃中,能活下来的都是皇后的人。 皇后是姜家长女,为后二十载,心机手段非一个刚入宫不久的璧妃可比。 谢陟厘在她面前须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才能勉强过关。 良妃在宫中日久,对于皇后的了解比谁都多,风煊一条一条转告给谢陟厘。 谢陟厘开始还一下一下点着头,到后面便只剩“嗯嗯”两声,再然后“嗯”也不“嗯”了。 她睡着了。 这些日子她比在军营的时候还要忙碌,不单纯是身兼数职身体忙碌,更重要的是身在漩涡,心头压力极大。 此时听着风煊的声音,陷在温暖的被窝之中,谢陟厘感觉到了久违的安稳,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风煊停了下来,久久地看着她睡着的脸,起身,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这个吻极为克制,极为轻盈,蝴蝶落在花蕊上时,也不过如此了。 * 第二天夜里,谢陟厘还没有等到璧妃的消息,倒是先等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宫人们把安知意从轿子里扶出来时,谢陟厘的眼睛立时睁大了。 安知意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但依然盖不住脂粉底下的红疹子。 她的衣领已经松开,脖颈上明显有抓挠出来的红痕。 宫人把她扶进殿内,便像是搁下一样物件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安知意靠在椅子上喘息,一面喘,一面盯着谢陟厘。 若是眼神能化为实质,安知意的眼睛应该是一对尖钩,能把谢陟厘钩得全身都没有一块好肉。 谢陟厘:“你……服了仙丹?” “你瞧出来了?”安知意冷冷道,“你在这里当太医,瞧见过这么死的人,对不对?” 安知意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好像永远带着刀子,谢陟厘本不想理会,到底是医者父母心,看着病人垂死,还是叹了口气:“丹毒发作,无药可医。这是你自寻死路,我救不了你。” “谁要你救我?你真当自己是圣女了?”安知意尖声道,“对,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因为想为我父兄平反,我只有这一条路,这条路是生是死,我只要自己走了才知道!” 她像是已经忍了很久,终于忍耐不住,她开始抓挠自己的皮肤,手臂、脖颈,甚至头脸也不放过,一道道血痕出现在她身上,她却像是停不下来。 “谢陟厘,我恨你!为什么是你?为什么风煊选上的人是你?!” 安知意的声音已经近于嚎叫,“去年三月,中军大帐,最美丽最夺目的人是我,明明是我!若是他一开始选的人是我,我的父兄便不会出事!我才是那个一直陪着他的人!陪着他养伤,陪着他征战,再陪着他以圣女的名义拿下整个北狄!这一切本该是我的!我的!” 她的面目全非,声音凄厉,不似人声,倒像是鬼嚎。 谢陟厘实在是看不下去,想要离开。 “你别走!” 安知意一把抓住了谢陟厘的手,谢陟厘立即感受到一股极高的温度,她简直无法相信人体能达到这样的高温,安知意的身体简直像是随时都会炸裂开来。 “你别走……别走!” 安知意痛苦地喘息,“我恨你,我真的恨你,如果世上没有你就好了,没有你,风煊喜欢的人就是我,圣女也是我……” 她说着忽然又咯咯笑起来:“你也别太高兴,世上的好事哪能全叫你一个人都占了?是圣女又如何?被风煊喜欢又如何?还不是要和我一样去伺候那个死猪一样的老男人?哈哈哈哈哈,说不定他也会给你吃仙药呢,你要不要吃呀?” “……你疯了。”谢陟厘甩开安知意的手。 “别走!别走!”安知意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扑倒在地上,哀叫起来,“我求求你别走,谢陟厘,我只有来求你了,你别走!” 就在这时,殿外响起叩门声。 谢陟厘一惊,璧妃来了。 安知意还抓着不放,谢陟厘正要把衣摆从她手里抽出来,却见她沾血的右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 第195页 那是一枚玉玦。 这玉玦材质寻常,无论是昔日的都督家小姐,还是现今的后宫妃子,都不像是安知意会用的东西。 但这玉玦谢陟厘见过。 那是从北狄回来后,严锋付了给安知意赎罪的银子,全身只剩下三十两,便拿三十两买了这枚玉玦。 因为身无分文,便来将军府蹭饭。 席间被路山成好一顿奚落,说这种玩意儿人家肯定不会要。 严锋却不生气,只拿着玉玦嘿嘿傻笑,道:“我先送她这个,以后升官发财,再送她更好的。” 说着还补上一句:“这种事情,你这种光棍不懂。” 路山成气绝。 谢陟厘见过严锋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模样,那可那是如猛虎出山,锐不可当。 她没想到会在严锋这种硬汉身上看到那样温柔的表情,当时便觉得,所谓“柔情如水”,大约便是如此了吧。 当时谢陟厘已经很见过一些珍品,也觉得以安知意的那付高高在上的模样,严锋这东西恐怕送不出去。 却没想到严锋不单送出去了,安知意竟然一直带在身边。 “帮我把这个……还给姓严的蠢货……”安知意把玉玦塞进谢陟厘的手心,紧紧抓着谢陟厘的手,“告诉他,一定要告诉他,他在我眼里从来就是一个多余的蠢货……我从来……从来没有喜欢过他,让他滚得远远的,我看见他就觉得恶心!” 敲门声还在持续,谢陟厘没有动弹。 “太蠢了,他真的是太蠢了,世上怎么会有那么蠢的蠢货……”安知意的声音轻如梦呓,“蠢东西……下辈子……千万不要碰上我……” 最后一个字带走了安知意最后的呼吸。 她的手从玉块上滑了下去,重重地垂在地上。 第91章 仙药 殿门发出一声轻响, 外面的人推门进来。 不是璧妃,而是一位老嬷嬷。 这位老嬷嬷谢陟厘见过,每一次筵席上, 这位老嬷嬷都侍立在皇后身边。 老嬷嬷道:“皇后娘娘夜来头疼难眠, 难得圣女在此, 皇后娘娘欲邀圣女一叙,不知圣女可愿赏光?” 原来今晚要见的人是皇后。 谢陟厘低头看向地上的安知意。 “圣女放心,此间老奴自会料理。”老嬷嬷道,“娘娘还在等圣女。” 谢陟厘每一次见到的皇后都是盛装, 雍容华贵, 今夜却是个例外,皇后穿着家常衣裳, 只松松地挽了个发髻,脸上脂粉未施, 露出了年近四旬开始微微松弛的肌肤, 看上去温婉沉静。 谢陟厘之前准备好好演上一场戏,掏心掏肺地表示自己为了活命可以为皇后做任何事, 总之怎么忠心怎么来。 可这一切全给安知意的死打破了。 此刻已是紧要关头,谢陟厘眼前晃动着的却是安知意那张被挠出道道血痕的脸。 恍了好一会儿神, 才听见皇后问为她何想要玉肌丸。 “因为我不想死。” 谢陟厘喃喃道。 就在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 一只小盒子递到了谢陟厘手里。 里头是一颗谢陟厘很熟悉的玉肌丸,它光滑圆润, 低调内敛, 不带一丝谢陟厘平时闻惯了的香味。 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就这么轻易地搞到了手, 倒让谢陟厘一时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本宫时常劝陛下保重龙体,仙药之流再怎么传得神乎其神,到底是药三分毒, 久服还是会伤身,可陛下就是不听。” 皇后叹息道,“女子体弱,受不起丹药之力,所以我命人制了些补药,就是你手中这丸。之所以假托玉肌丸之名,是不想弄得后宫人心惶惶之故。这丸药制作不易,你若能为本宫劝着些陛下,少进一些仙药,本宫定记你大功一件。” 皇后的神情很温和,语气中满是殷切与鼓励,看上去当真是为皇帝的康健以及后宫的安宁操碎了心。 谢陟厘回到自己宫殿的时候还带着几分恍惚。 安知意来过的痕迹已经被清洗过了,殿内一切如初,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谢陟厘一个人待惯了的,此时却觉得这宫殿空旷得过分。 就在这时窗上一声轻响。 谢陟厘几乎是飞奔过去。 风煊脚一落地,还未站稳,谢陟厘便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衣袍上还沾着屋外的寒气,但很快肌肤的热力便透了上来,谢陟厘深深地把自己埋在里面,不想松开。 “……阿厘?” 风煊难得有美人投怀送抱,愉悦之余,也有点讶异,“怎么了?”忽然面色一顿,“是不是在皇后那里……” “没有,不是。”谢陟厘的头埋在他胸前,声音传出来闷闷的,“阿煊,让我抱一会儿。” 风煊便也静静地抱着她。 深夜寂寂,连兽柙都一片安静,看样子全睡了。 谢陟厘良久才抬起头来,先把那块玉玦交给风煊。 风煊听完,忽然在谢陟厘脸上捏了一把,用了点力气,谢陟厘生疼,连忙捂住脸。 “你是为这个难过?”风煊道,“那个安知意自己死了便罢了,她若是还活着,我早晚也要送她去地下见她的父兄。” 风煊说着,收起玉玦,“正好把这东西拿去,让严锋那个蠢货彻底死心。” 谢陟厘:“……” -- 第196页 原来英明神武的大将军也有脑子不灵光的时候吗? “那个……”谢陟厘忍不住道,“阿煊,若是她真的对严将军没有半分心动,是不会将死之际还要到我这里来,托我把玉玦交还严将军的。” 风煊收玉玦的动作微微一顿,转即捧起了谢陟厘的脸:“这是严锋的事,你不必担心。” 谢陟厘也说不上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只是想起去年在大帐初见,安知意艳如春晓之花,让人一见难忘。 不过眼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谢陟厘拿出那颗玉肌丸,一面告诉风煊之前在皇后宫中的情形,一面用医刀刮下薄薄一层,放在鼻间细嗅,仔细分辨其中的药材。 眼下玉肌丸有了,就看那个仙药是个什么药性。 她做完这些,抬头就见风煊坐在一旁,眉头紧皱,在眉心皱出了一道深深的竖纹、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玉肌丸得来太容易了?” 风煊“嗯”了一声。 “我也觉得奇怪,原本还在怀疑这是不是一颗假药。” 但这颗药丸全是清热解毒的良药,用药极精,解丹毒甚是对症,应该是真的。 谢陟厘还想过皇后是不是在她面前装贤后,又觉得没道理,太子引诱风煊逼宫的那个雨夜,皇后是什么样的人物,可是半点也没打算瞒她。 难道想拉拢她? 也不大可能吧? 谢陟厘着实想不明白。 “此事恐怕不简单,皇后大约有什么图谋。”风煊说着,过来将谢陟厘深深抱在怀里,“阿厘别怕,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拥抱用力极了,谢陟厘觉得骨骼都被他挤得生疼。 她回过脸看着他,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恐慌。 “阿煊。”谢陟厘轻声道,“你也别怕。” 怎么能不怕呢? 风煊想。 他最最想保护的人,要替他前往最最危险的地方。 * 三日祷告之期结束,宫人酉时便为谢陟厘梳洗打扮。 一入夜,皇帝便乘着肩舆过来了。 谢陟厘作北狄打扮,通身白衣,长发披散,抹额两旁垂下长长的璎珞,端端正正地跪在神像下的蒲团上,神清如雪,人面如玉,整个人有一种不沾一丝尘埃的端宁之气。 果然不愧是圣女! 皇帝无比满意。 他一生临幸过的女人数也数不清,却从未尝过圣女的滋味。 “拿药来!” 皇帝吩咐,然后双手扶起谢陟厘,温柔款款地道:“爱妃是圣女,有天神庇佑,自然是身带仙缘,定然受得了仙药之力,朕便赐你一颗,准你与朕共赴极乐之境,如何?” “好!”谢陟厘正求之不得,立刻答应。 答应完了才发现自己好像应得太迫切了一点。 这倒令皇帝心情更好了,申公公很快托了两丸药来,一丸色作鲜红,一丸色作粉红。 皇帝把鲜红色的丸药递给谢陟厘,正要好好跟谢陟厘说一说这仙药的好处,才开了个“爱妃啊”的头,就见谢陟厘一把接过药,放在鼻尖闻来闻去,还去柜子里掏出医箱,又是针又是刀的,开始对那颗仙药动起手来。 “……”皇帝头一回见到对仙药如此暴力的,忍不住道,“爱妃啊,这丸药是吃的,直接以酒送服便好,不需要切开。” 谢陟厘专心致志,状若未闻。 申公公见状清了清嗓子,正要替皇帝劝劝这位圣女。 皇帝摆摆手,自己纡尊降贵,走到谢陟厘身边,保持了良好的耐心:“爱妃,春宵苦短,咱们就莫要浪费时间了吧?这仙药你若是不吃也罢,大约你们的天神和我们的神仙不是一路吧……” 谢陟厘弯腰试药,宽大的衣裳垂下来,露出纤细的腰肢。皇帝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搂住谢陟厘。 谢陟厘浑身一僵,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个大大的威胁在,她僵硬地道:“陛、陛下,我能不能问您要一样东西?” 皇帝已是急不可耐,把谢陟厘打横抱起就要往床上扔,“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跟着喘吁吁地唤:“药!” 申公公忙将酒与仙药送到皇帝面前,皇帝正取了仙药准备服下,谢陟厘一把抢过他那颗仙药:“我想要这个。” 皇帝一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还保持着送服的姿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药被抢了。 谢陟厘仙药到手,立即把之前的仙药与玉肌丸放到一起,三颗药丸一比照,真相再也无所遁形。 “哎呀,圣女娘娘,您也忒顽皮了!这可是仙药,不能玩的!” 申公公忙忙地过来把皇帝的仙药拿回去。 谢陟厘大声道:“陛下,这药有毒!” 皇帝正准备在申公公的服侍下送服,闻言一顿。 申公公道:“话可不能乱说啊圣女娘娘,这可是仙药……” “陛下服这药有两年了吧?这两年来,是不是觉得自己时常耳鸣心热,头疼难眠,心气浮躁,脚下虚浮,双目赤红……” 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申公公最熟悉皇帝的表情,一看立即打断谢陟厘的话:“娘娘啊,您现在是圣女,不是太医。陛下今夜来这里不是听您背医书的,快,莫要让陛下久等……” “住口。”皇帝喝道,然后望向谢陟厘,情/欲已从他眼中褪去,谢陟厘说的每一点都是他身体的症状,“你接着说。” -- 第197页 “陛下若是继续服用此药,用不了多久,耳鸣便会越来越严重,头痛也会发作得更厉害,到时先是双目涨痛,目不能视,再至耳不能听,渐渐四肢不能动弹,形于活死人。” “你可知什么是欺君之罪?”皇帝沉沉地道,“林院判日日为朕请平安脉,说朕这是元阳充沛,仙力充盈,只要多行房事,便可达至阴阳调和境界,有延年益寿之功。” 谢陟厘大约已经知道了皇帝的脾性,别人的生死,皇帝全不会放在心上,但自己的生死,皇帝却是紧张得很。 她将两粒仙药托在掌心,再放上一粒皇后给的玉肌丸,最后放上一粒寻常的玉肌丸。 “陛下请看,这枚香气扑鼻的玉肌丸,是林院判为后宫嫔妃所制。这枚无香的玉肌丸,是只有皇后信得过的嫔妃才能拿到。只有服下皇后这粒玉肌丸,才能化解仙药里的丹毒,也就是所谓的‘得仙缘’。” 谢陟厘道,“得仙缘是假,得皇后娘娘的缘才是真。只有得了皇后娘娘的玉肌丸,服用仙药的嫔妃才能活下来。” 皇帝拈起两枚玉肌丸,脸上阴晴不定,“你说得若是真的,那朕身边就全都是皇后的人了,是不是?” “陛下定有圣断,我不敢多言。”谢陟厘说着,递上剩下的两粒仙药,“至于这两粒仙药,鲜红的丹毒未解,单独服下必定丧命。粉红的掺了一半解药,弱化了毒性,服下令人春情勃发,精神健旺,但渐渐便离不得这东西,久服则会损伤脏腑,慢慢成为一个废人。” 皇帝捏着那两粒仙药,忽然伸手掐住了谢陟厘的脖颈:“你是谁的人?谁指使你这么做?” 皇帝身形高大,发福之后,人像一座铁塔一般雄伟,虽是养尊处优,手劲却大得惊人,谢陟厘呼吸吃力,脸憋得通红,“……这跟……陛下的龙体比起来……重要么?” 底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皇帝的眼内布满血丝,看起来仿佛要滴血,这正是丹毒上脑的症状,但在林院判的隐瞒下,却成就了自己比年轻人还要火气大的自信。 皇帝的暴躁易怒,皇帝的喜怒无常,皇帝的纵情声色,或者从前便有,但在药效的加持下越来越趋于失控,要不了多久,皇后和太子就可以收获一名无法动弹的傀儡。 只可惜这些话她全没有机会说出来,一刹那间只想到一件事——失算了,她给自己安排了保命的绝招,但没想到会被人掐住喉咙发不出声音,无法呼唤救兵。 或许是皇帝自己想到了这一切,就在谢陟厘以为自己会被这么掐死的时候,皇帝忽然松开了手。 谢陟厘一阵狂咳,委顿在地,拼命喘息。 她知道那句话说对了。 风煊说得没错,皇帝的本性便是自私自利,永远都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只要燃起皇帝的疑心,皇后的所作所为一定无法再隐瞒下去。 “来人!”皇帝大喝,“去传皇后来!” 申公公立即应了一声:“奴才遵旨……” 一语未了,被皇帝一脚踹到了墙角,“狗东西,这药是你喂朕吃的吧?!——羽林卫何在?!” 殿外寂寂。 谢陟厘觉得有点奇怪。 皇帝的大驾仪仗甚众,其中自然也有羽林卫,这会儿应该守在殿外才是。 皇帝的脸色大变,忽然一把打开殿门。 谢陟厘的视线越过皇帝的背影望出去,只见羽林卫确实是在殿外,他们铠甲生寒,刀刃出鞘,刀尖对准了殿内的皇帝。 最中间的羽林卫让出一条道来,皇后扶着太子的手,款款地走来,盈盈地福了一礼。 “听闻陛下召见妾身,妾身未免陛下久候,就先来了。”皇后脸上缓缓露出一个雍容高贵的笑容,“陛下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臣妾吧。” 第92章 弑君 皇帝勃然大怒, “你——你们,想干什么?!” “陛下切莫着恼。以陛下现在的龙体,过于恼火, 很容易驭龙归天的。” 皇后语气如往常一般从容温和, “至于我们要做什么, 简单得很,不过是做些我们早已在做的事。臣妾替陛下主持后宫,太子替陛下主持朝政。这种事情臣妾与太子都做了这么久了,陛下还有什么信不过的?请尽管放心上路, 太子继位之后, 一定会将大央治理得妥妥当当,陛下在九泉之下, 想必也会安心的。” 太子也恭恭敬敬道:“父皇放心,父皇的喜好儿臣一直记得很清楚。父皇的奉安大典一定比泰祖皇帝还要风光, 父皇喜欢的这些嫔妃儿臣都让她们给父皇陪葬。” “贱妇!孽畜!” 皇帝咬牙切齿, 额头青筋直蹦,眼眶似要绽出血来。 被仙药和酒色掏空的身体无法承受这样的愤怒, 皇帝整个人晃了晃,习惯伸出手让人来扶, 申公公已经连滚带爬去了皇后身边, 乖顺得像皇后家养的狗,谢陟厘则是直接向窗边扑去, 管也没管他。 太子看着谢陟厘冷笑。 想翻窗逃走吗? 太天真了, 这所宫殿早已被羽林卫包围得水泄不通, 别说是个人,便是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窗外一推开,便有两把雪亮的刀光从窗外冒出来。 但谢陟厘并没有爬窗的打算, 她扯开嗓子大叫:“豪迈快来!豪迈快来!豪——迈——快——来——啊!豪——迈——” -- 第198页 外面守着羽林卫不由傻眼了,太子也一怔——莫非这是什么北狄咒语? 皇后皱眉:“堵上她的嘴。” 羽林卫立刻执行了这个命令,谢陟厘一面躲,一面挣扎,一面喊,但最终还是逃不过被堵上嘴的命运,如一只小鸡般被抓在了羽林卫的手里,嘴被布巾塞得严严实实。 整个过程中,皇帝被视若无物,甚至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皇帝眼前一阵阵发黑,扶住床架才勉强稳住自己,双目赤红,狂怒:“你们——你们怎么敢?!朕是皇帝!你们这是弑君!” “陛下可不能这样吓臣妾,臣妾怎么敢弑君?”皇后淡淡道,“明明是北狄圣女受大将军王的指使,在侍寝之时行刺了陛下。臣妾等闻讯而来,正好看见陛下雄风盖世,受伤之下还能一剑杀了圣女,然后才不治而亡,死前命太子即位,彻查大将军王弑君谋逆之罪。大将军王弑父弑君,天地不容,新君一定会为陛下报仇的。” 谢陟厘:“!” 她说怎么玉肌丸那么容易就到手了呢,原来皇后是在这里等着她! “你……你……你——”皇帝全身颤抖,指着皇后,一口血喷了出来。 皇后:“陛下,这么多年来,你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儿子们过于强大,会夺取你的皇位。因着这一点,你让你的儿子们互相残杀,明明太子是你名正言顺的继任者,还要把风煊那个宫婢所生的贱种召回京城威慑太子。你算计摆布人心这么多年,今日我便送你一个你最害怕的死法,好不好?” 皇后说着,伸出手,接过一名羽林卫手中的刀,然后把刀递到了太子手里。 皇帝眼中有了明显的惊恐。 皇后与他多年夫妻,是最了解他的人。 无数次的噩梦里,他都会梦见面目模糊的儿子身穿龙袍,提着刀走向他。 现在,最可怕的噩梦成真了。 太子的刀缓缓扬起:“父皇,您跟我说过,您当初能坐上皇位,是因为您的心够硬,刀够利。儿臣在父皇膝下受教多年,一直谨遵父皇教诲,就用父皇来试一试儿臣够不够格坐上皇位吧……” 窗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咆哮。 紧跟着是一片惨叫之声。 太子一惊。 托他父皇的福,宫里没有人不熟悉这恐怖的吼声。 下一瞬,窗棱破裂,木屑四散,两只庞然巨兽出现在殿中。 “神、神兽!” 羽林卫声音发颤,下意识后退。 两只神兽目的明确,一进来就直奔谢陟厘。 抓着谢陟厘的那两名羽林卫,被两兽一左一右一口一个,咬着肩膀甩了出去。 然后两只巨大的毛团拱到谢陟厘身边,开始狂舔谢陟厘的脸。 谢陟厘掏出嘴里的布巾,心说二位祖宗别舔了,逃命要紧啊! “这两只畜牲怎么会在这里?”皇后脸色也变了,“谁把它们放出来的?!” 自然是谢陟厘。 她之所以选这座宫殿,就是因为这里离兽柙最近,大声喊叫的话,以豪迈和稀奇的耳力,一定可以听到她的声音。 两只神兽在兽柙时都会被锁进笼子里,但今晚负责喂食的宫人会“不小心”忘了锁门。 兽柙的守卫根本不可能拦得住两只神兽。 原本谢陟厘还有点担心守在窗外的羽林卫,现在看来在宫中养尊处优的羽林卫比起沙场上刀口舔血的烈焰军差远了。 那两名羽林卫半边身子皆是鲜血,躺在地上惨叫不已,剩下的羽林卫便集体两股战战,握刀的手都在抖。 “弓箭!”皇后大声道,“快去调弓箭手来——” 她的声音骤然断绝,变成一声尖利的惨叫:“不!” 皇后一直端庄雍容,哪怕是干弑君的勾当,也依然是轻言细语,这一声却尖利得像是野兽濒死的惨嚎。 谢陟厘正想说多谢提醒,连忙开始替两只兽解绳索,闻声抬眼望去,顿时愣住了。 一把刀捅进了太子的胸膛,而刀柄正握在皇帝的手里。 皇帝是一个半跪的姿势,从太子胸口涌出来鲜血溅了皇帝一脸。 豪迈和稀奇闯进来之时,场面十分混乱,谢陟厘只记得当时皇帝已经被太子逼到了床畔,太子刀正要斩下,而皇帝甚至已经站不住脚。 谁也不知道皇帝是如何夺过了太子的刀,一片慌乱之中,刀已经捅进了太子的心窝。 太子张了张嘴,满面皆是震惊,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只可惜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只有鲜血大口大口地往外涌。 “想杀朕,你还嫩了点。”皇帝抹了抹脸上的鲜血,慢慢直起身,一把抽出了刀。 太子如一只空掉的布袋,软绵绵地倒下去。 “皇儿!” 皇后扑上去抱住太子,嘶声道:“给我杀了他!杀了他!” “谁敢?!”皇帝大喝一声,“弑君者,杀无赦!” 一个“赦”字刚刚落地,倏然一声响,一支箭射进了皇帝的胸膛。 皇帝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胸口的箭矢。 弓箭手来了。 门口,窗口,密密麻麻的弓箭对准了殿内。 “你也配称君!”皇后抱着太子,神情凄厉,尖声道,“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甚至不配当人!” -- 第199页 “朕……是……皇帝……” 皇帝整个人晃了晃,背脊抵在床架上,缓缓地滑坐在地,两眼圆睁,双目通红,“朕是……” “皇帝”二字,他到底没能说出来,脑袋歪倒在肩膀上,再也没有动弹。 就是这个时候了! 谢陟厘瞅准时机,翻身跨上豪迈的背上,一夹豪迈的肚子。 豪迈箭一般向窗口冲去。 “射!”皇后厉声道,“给我射死她!绝不能留活口!” 窗口箭如雨发,谢陟厘急忙抓住豪迈的脖颈,想让豪迈掉头。 室内对于豪迈来说周转不便,一时转不过身,箭雨当头,豪迈急得四爪刨地,嗷嗷叫。 跟在豪迈身边的稀奇忽然一跃而起,整个身体扑在豪迈身上,把豪迈以及豪迈背上的谢陟厘挡得严严实实。 一阵箭矢入肉的密集声响,稀奇庞大的身躯轰然到地。 “稀奇!” 谢陟厘大叫一声。 “再射!” 皇后厉喝。 第二轮箭雨涌来,谢陟厘急忙带着豪迈闪身到屏风后。 这架屏风一共有十二扇,是紫檀雕,质地甚地坚硬,恍如一面巨大的盾牌。 一时间笃笃连响,箭却射在了屏风上。 豪迈口中“呜呜”作响,尖利的狼牙呲了出来,猛兽的野性被激了出来,它不要躲藏,它要冲出去把那些人撕烂。 谢陟厘紧紧拽着豪迈:“不行,出去就会死——” 可是,留在屏风后只不过暂缓片刻,还是得死。 透过屏风的缝隙,她已经看到羽林卫组成一个方阵,前面竖起盾牌,盾牌的间隙里是突出来的刀锋,一个攻防皆具的移动杀器缓缓向着屏风逼近。 谢陟厘的心头狂跳,两耳嗡嗡作响。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死也不能都死在这里。 “等会我拍你的脑袋,你便从后面窗子里冲出去回家,知道吗?”谢陟厘低声跟豪迈交待。 而她则会直接推倒屏风。 皇后要想的是她的命,只要她在这里,一只兽的去留没有人会在意。 豪迈回到房宅,房士安会第一时间去找风煊。 风煊在做什么呢? 明明是紧急的生死关头,谢陟厘却无法控制地走了走神。 原计划是她今夜将真相禀明皇帝,皇帝自会处置皇后与太子。 而风煊此时绝不能出现,否则便撇不清关系。 “皇宫真的很危险啊……”谢陟厘心想,“没有一个人会按理出牌。” 刀和盾组成的方阵已经逼进屏风,谢陟厘的一只手松开豪迈,另一只手推向屏风。 “跑吧,豪迈。” 她轻声道。 很抱歉把你带到宫里来。 如果不是我,你现在还在兹漠的山谷里肆意奔跑,扑腾打滚。 刹那之间她懂得了那晚风煊看向她的眼神,又是温柔,又是内疚,又是后悔。 他也后悔带她来皇宫吧。 但是,我不后悔。 谢陟厘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手上用力。 屏风轰然倒下。 “杀了她!” 皇后尖利的声音传来。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响,华丽的藻井轰然破了一道缺口,有人从缺口旋身跃下,手中铁枪横扫千军,锐不可挡,轰散了盾刀方阵。 人影落在谢陟厘旁边,一手握住了谢陟厘手,把她带到身后。 是风煊。 他全副铠甲,如天神般矫健英武,甲胄上还散发着冰冷的寒气,但掌心温暖有力,整个人像是世间最坚实的盾牌,耸立在谢陟厘身前。 谢陟厘听到了自己的心回归正位的声音。 她的大将军来了。 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到她。 第93章 因为你在这里 “大将军王风煊弑君, 罪大恶极,杀无赦!” 皇后像是疯了,尖声叫道。 谢陟厘又一次听到了弓弦绷紧的声响, 羽林卫的箭尖对准了她和风煊。 刚刚放下的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风煊再怎么厉害也只有一个人, 单枪匹马怎么可能是整个羽林卫的对手? 风煊喝道:“谁敢?!” 他的声音在仿佛有金石之力, 这声断喝之下,外面传来橐橐步声,羽林卫惊恐地发现,自己被一支人马包围了。 这支人马衣着各异, 有穿短打的, 有穿长袍的,看上去似乎来自各个行当的都有。 但他们身上有一股统一的肃杀之气, 掩盖了他们衣饰上的不同,夜色中他们没有打火把, 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只有长刀出鞘,在冷月下折射出森冷的光。 整支队伍就像是一把刀, 一把在战场上被锤炼过千百次的刀。 谢陟厘又惊又喜,竟然是烈焰军! 烈焰军不是驻扎在西山吗?怎么会突然在这里出现?! 这正是皇后的疑问。皇后为这一天布局了很久, 风煊是这局棋中唯一的变数, 姜家的人早就盯紧了大将军王府,风煊还能闯到这里, 只能说明一件事——姜家的府兵没能挡住风煊。 “快动手!杀了他们!”皇后嘶声叫道, “他死了, 我们才能活!” 谢陟厘明白皇后的意思——死人是无法辩解的,只要她和风煊死在这里,什么罪名都可以往他们两个人头上栽。 -- 第200页 烈焰军再厉害, 也不可能瞬间杀光所有的羽林卫,风煊和她一起身陷重围,在烈焰军冲进来之前,羽林卫仍有足够的机会杀死他们俩。 谢陟厘的手微微发抖,然后就感到手被风煊握紧了。 风煊朗声道:“皇后娘娘真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杀人灭口吗?” 文武百官? 谢陟厘一愣。 烈焰军呈雁形散开,当中走出一群人。 在皇帝的筵席上,谢陟厘见过不少官员,但此时他们一没有穿官服,二没有戴官帽,个别人大约是从床上被拉起来的,外袍还穿反了。 谢陟厘完全认不出谁是谁,只瞧见风焕同他们在一处。 但皇后定然认得。 因为皇后的脸色立刻变了,变得毫无血色,苍白如死。 哪怕是太子死的时候,皇后的脸色都没有这么难看。 谢陟厘觉得很奇怪,唯一的儿子死在自己面前,皇后虽然悲怮,却完全没有动摇理智,依然指挥若定,先杀皇帝,再杀她这个北狄圣女。 此时百官一来,皇后却是面若死灰,比死了儿子还要伤心。 后来谢陟厘才知道,对于皇后来说,太子死了,伤心归伤心,但并不是太打紧。 因为皇后还可以从宗室中过继一个充作新君,半点也不妨碍她成为位高权重的太后。 可这些朝廷重臣们一来,皇后的图谋便全泡了汤。 皇后脸上刹那间涌现疯狂的神色,紧紧抱着太子的尸体,尖声叫道:“放箭!放箭!给我杀了他们!” “皇后姜氏,弑君夺位,其罪当诛,尔等受其蒙蔽,只要放下刀枪,我便既往不咎!” 风煊高声向殿外道,“各位大人,若我风煊身死在此,风氏嫡系便只剩十一皇子风焕一人,望诸位保我风氏江山,扶十一皇子继位!” 谢陟厘站在他的身后,看不到他的脸,但不用看也知道,他的神情冷峻磊落,让人无条件信服。 权谋算计这种东西她一直玩不明白,这会儿更是又惊急又慌乱,脑子完全没有功夫细想。 直到此时,她看着风煊的背影,听着风煊的这些话,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风煊与风焕已经发现了皇后的阴谋,正常情况下,风煊应处于风焕此时的位置,率领烈焰军带着重要的官员们冲到殿外,将犯下弑君大罪的皇后与太子一网打尽,然后作为风头最盛的皇子,继承皇位,一统天下。 “你……为什么……” 谢陟厘的声音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一句话根本说不完,底下那半句“……要来啊”被梗在喉咙里,眼泪哗哗涌出来。 风煊回身抱住了谢陟厘,声音沉稳平静,一如往常:“因为你在这里。” 他的身形颀长,谢陟厘在他怀里只有小小一团。 他背对着羽林卫,将自己的后背当成世上最坚牢的盾牌。 就算万箭齐发,他也能严严实实地替她挡住,一箭也不会射到她的身上。 “阿煊……你不能……” 谢陟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全,偏偏风煊全听得懂,心里面只叹息了一声,怎么这么能哭呢? “别哭了。”风煊抱着她,声音很轻很轻,“阿厘,我觉得这样很好。” 以前有很多次,风煊都想知道,上一世的阿厘在箭雨下挡在他身前时,是怎样一种心情? 现在他明白了,这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不需要思索,不需要考虑,箭来了他挡着便是。 这样很好。 这一次,轮到我为你挡箭了。 谢陟厘一辈子的眼泪好像都在这一刻哭完了。 她捧着风煊的脸,风煊在她的视野中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 他的眸子无比温柔,无比宁定。 他从房顶跃下的时候,她以为他是来救她的。 却不知道,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形下逃脱,连稀奇与豪迈这种绝世凶兽都不能。 他是来陪她的。 生陪她一起生,死陪她一起死。 “阿煊……” 阿煊,听说这辈子死在一起的人,下辈子可以继续在一起……你愿意下辈子和我在一起吗? 谢陟厘有好多话想说,一颗心都快鼓胀破裂,可喉头哽咽,除了他的名字,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想踮起脚尖,用力吻上风煊的唇。 “放箭!” 皇后厉声高喝。 “七哥!”殿外风焕也在大叫,“羽林卫诸人听令,放下刀枪,既往不咎,擒拿皇后姜氏者,戴罪立功,官升三级!” “嗷呜!” 豪迈根本没有离开,此时返头冲过来向着羽林卫发出一声巨吼。 羽林卫终于开始犹豫。 皇后仍在催促,这些羽林卫全是姜家一手栽培的,她不相信他们会抗拒她的命令。 然而就在此时,殿外忽然有人道:“皇后患有心疾,此时已然疯了,昏庸之令,尔等难道还要盲从吗?还不快快把皇后拿下!” 皇后难以置信地看着殿外说话的人。 那是她的外甥,姜家的现任家主。 在计划中,他本应控制住风煊,可是他没有想到风煊把烈焰军的精锐藏在了京城,一子落错,到此他已认输。 羽林卫立刻掉转了刀尖,架在了皇后颈上。 -- 第201页 皇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由刀俎变为了鱼肉,由皇后变成了弃子。 “姑母,”家主叹息般道,“我说过很多次了,您身体不好就要好生歇息,现在您疯病发作,做出这等事来,岂不是要连累整个姜家?” 风焕立即道:“家主大人大义灭亲,文武百官有目共睹。” 官员们也纷纷附和。 姜家树大根深,此时若是跟着皇后负隅顽抗,不说朝局如何动荡,天下如何混乱,单只是此时此刻,里面的风煊就活不成。 姜家用皇后换取了朝局表面上的安宁。 谢陟厘还保持着踮脚的姿势,唇已经送到了风煊的唇边,见状惊异地想回头。 却被风煊托住了脸,风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做完?” 谢陟厘一呆,风煊抬起她的下巴,深深地吻了下去。 谢陟厘的脸“轰”地一下着火了。 这这这这种时候,这这这么多人! 全然忘了这正是她刚才想做的事。 风焕带着人进来收拾残局,命人把皇后押下去,百官们上前扑到皇帝的遗体前跪地痛哭。 谢陟厘被风煊抱在怀里,刚吻完,头晕晕的,气一起喘不上来。 风焕咳了一声,走进两人,悄悄道:“七哥,你这样沉溺美色,很容易跟父皇一样变成昏君的。” 风煊根本不理他,这一刻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想放手。 但谢陟厘却推开了他,因为豪迈一直在咬谢陟厘的衣角,把谢陟厘往稀奇身边拉。 谢陟厘立即去翻自己的医箱。 稀奇全身上下都中了箭,但好在皮糙肉厚,更兼漠狼的毛发本来就厚实,这些日子又好吃好喝受人供养,一身毛发裹在身上如一床毡毯,抵卸了不少力道,箭矢插满身的样子看上去虽然有点吓人,却没有受到真正的致命伤。 它此时瞧见豪迈围着自己转,还兴奋过头,打算挣扎着站起来,被谢陟厘拿银针扎了几记,终于脑袋一歪,安份了。 * 这一场天翻地覆的巨变,落在史册上,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太子暴病而亡,上与后急怒攻心,不治而亡。 一家三口,一夜全死光,百姓们当然都觉得很奇怪。 但百姓们的想法影响不了大局,朝堂上一片平静,平静地开始料理皇帝的后事,然后开始安排风煊的登基大典。 如此两桩大事,阖宫满得脚不沾地,谢陟厘倒是分外清闲,每日只顾照料稀奇。 稀奇身强体壮,伤势一日比一日见好,豪迈也不揍它了,两只兽懒洋洋地躺在树下,脑袋搁在彼此的身上,不时互相舔上一口。 谢陟厘觉得宫里很快就会有小神兽了。 一顶步辇停在宫殿前,良妃扶着宫人下了辇。 已经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良妃穿着厚厚的狐裘,套着手笼,走过来。 后宫嫔妃清理了一大批,如璧妃之流全被送去了为皇帝守陵,整个皇宫大片的宫殿清静了下来,良妃虽然还未正式当上太后,但已经是后宫真正的主人。 良妃来这里不止一次了,稀奇与豪迈不知是认得她了,还是单纯忙着卿卿我我,顾不上旁的,一次也没有朝人呲过牙。 谢陟厘把良妃迎入殿内,泡了一盏药茶。 良妃坐了小半个时辰,和昨天一样,与谢陟厘拉了不少家常。 谢陟厘有点疑惑,宫中现在又是奉安大典,又是登基大典,乃是最最忙碌的时候,良妃也是后宫最最忙碌的人,怎么接连几日都有空过来和她闲聊? 她忍不住问道:“娘娘,您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良妃顿了顿。 眼前的女孩一双眼睛清澈无比,眸子温和柔亮,里面没有藏一丝心事。 良妃搁下了茶盏,拉住谢陟厘的手,带着一丝犹豫,开口道:“阿厘啊,有件事,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 谢陟厘道:“您说。” “本朝太/祖皇帝留有遗旨,凡是风氏皇帝,皆得娶姜家长女为后……这事,你听说过吗?” 谢陟厘认真想了想,摇摇头。 良妃:“……” 这可怎么聊下去? 第94章 . 这一世一起,下一世还一起…… 姜家之所以会放弃一个皇后, 是因为姜家还会有一个新皇后。 姜家这一代的长女是家主的亲妹妹,娶了姜家长女,一来是遵从了先祖遗命, 二来能得到姜家的支持, 风煊的帝位方能稳固。 良妃拉着谢陟厘的手, 柔声道:“好孩子,你为阿煊所做的一切我都知道,在我这里你是阿煊登基的第一功臣。皇后的位置是没有办法了,贵妃的位份我定然会为你留住。除你在阿煊心中的地位无人可以取代, 姜家长女嫁进来也只不过是个摆设, 宫中自有我照应,绝没有人可以骑到你的身上作威作福, 你看这样可好?” 谢陟厘做事向来不怎么朝后想,见宫里的麻烦差不多都没了, 她便安安心心回太医院修习医术, 一面还要替稀奇治伤,不时还要出宫去照看家里的几位祖宗, 日子过得甚是忙碌,完全没有想过旁的。 她晓得自己是会嫁给风煊的, 但没有想过, 风煊的妻子便是皇后。 而今认真想一想,才发现不对, 原来嫁给风煊不一定就是当皇后, 还有可能是当贵妃。 良妃瞧着谢陟厘一脸迷茫, 想来受伤颇深,这也没有办法,这两个孩子两情相悦, 风煊已是忙到如今的境地,一有空必定要来找谢陟厘,哪怕只是吃个饭,只是说几句话便走。 -- 第202页 宫里能有这样的真情不容易。良妃比谁都更盼着这两个孩子能白头到老。 可谁让这是皇宫,风煊是皇帝呢?若是不立姜家长女为皇,姜家立刻便会站出来反对风煊,第一条扯出来的理由便是“不遵先祖遗命”。 大央以孝治国,这一条罪名是没有人能扛得住。 历代风家帝王,除非登基前已有妻室,否则没有一个人敢违背这一条。 良妃把这个道理掰碎揉烂了细细讲给谢陟厘听。 谢陟厘差不多明白了:“他要是立姜家大小姐为后,皇位就能坐得特别稳,天下也能特别太平;若是立我为后,姜家便要给他使坏,让他坐不稳皇位,百姓也不得安宁,是不是?” 良妃拉着谢陟厘的手,怜惜地拍了拍,点点头。 谢陟厘低声道:“我知道了。” “孩子别怕,有我在后宫呢,我和阿煊都向着你,绝不会让你受一丝委屈。”良妃温柔地道,“姜家长女生来就是要当皇后的,是大家闺秀,我见过几次,看起来也是端庄温雅的人儿,知道自己是为姜家嫁进来,想来不会拈酸吃醋。要不,我明日办个赏梅宴,把她请过来,让你了见一见她?” 谢陟厘愣了一下,然后连忙摇头:“不、不用了。” 良妃没有勉强,又温言抚慰了一番,才离开。 * 风煊这些日子极为忙碌。 不过再忙也会抽空同谢陟厘一起吃晚饭。 风煊小时候一直觉得皇宫像一只巨大的怪兽,无边无际,仿佛随时会将人吞噬。 但这种感觉被谢陟厘打破了。 风焕时常不解,从御花园到后宫费时不说,又天寒地冻的,寒风凛冽,在哪里吃饭不是吃饭,不知道风煊为什么非要跑上这一趟。 风煊只是微笑。 风焕可能永远都不会懂得,在寒风中远远地看见殿中窗上透出来的灯光,知道灯下有个人在等着,这一整日的疲惫与劳乏便会完全消散。 跑再远也值得。 只是风煊今日过来,谢陟厘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灯下等他,而是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 宫人们正要跪迎风煊,风煊摆了摆手,让宫人别出声。 然后敛去足音,缓步上前,弯腰将团着一团的谢陟厘整个地抱了起来。 这一抱才发现不对劲,她身上简直没有一点热气,冻得跟冰块似的。 “这是坐了多久?”风煊的眉头皱起来。灯光从殿内照出来,将谢陟厘的脸照得半明半暗,风煊仔细审视了一下,“有事?” “没、没多久……”谢陟厘一开口才发现自己脸都快冻僵了,迎上风煊的眼神便知道这声音一抖就把自己出卖了,干脆老实承认,“是有点事。” “何事?” “我能先不说吗?”谢陟厘道,“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灯光映着她的眼睛,眸子有剔透的光,风煊早就发现了,被她的眼睛这样望着,实在很难说不。 殿内暖融融的,把谢陟厘身上的寒意与僵冷一寸寸化开。 风煊如今虽未举行登基大典,但实际上已经是整个大央的主人,衣饰却越发简素起来,从前进宫还要按品穿亲王袍服的,如今只穿一件素白圆领冬袍。 虽说是身在孝期,按亲王规格亦可用银线白线刺绣之物,风煊却像是回到了天女山大营,怎么简单怎么来。 他身段颀长劲瘦,便是简单的衣物也穿得出端然风致,谢陟厘几乎是一瞬不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先是命人把炭盆移近些,然后从宫人手里接过暖炉递到谢陟厘手中,再盛了一小碗羊肉汤递给她。 这一切他做来无比自然,好像两人已经共同生活了一辈子。 炭盆的暖,手炉的暖,羊肉汤的暖……包围着谢陟厘。 一整个白天都没有想清楚的事,在这一个瞬间,她想清楚了。 “阿煊,我喜欢你。” 这一句突如其来,风煊刹那间一喜。 可这喜色只如昙花一现,他转即便狐疑地端详起谢陟厘来。 谢陟厘知道他狐疑什么,因为正常情况下,以她的性子,这句话还没到喉咙她就会觉得烫口。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宫变那天晚上,你从房顶跃下来,我心里很高兴。”谢陟厘的眸子清冽极了,声音轻得像梦似的,“我知道这很不应该,你来了也是赔上自己的性命,可我一面不想你犯险,一面又因为你是为我而来,而觉得好高兴。我那个时候想,死就死吧,这辈子好像也没有白活,值得了。” 纵然是知道情况有些不对,风煊的脸色还是颇为震动,“阿厘……” “你先别说话,让我说完好吗?”谢陟厘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我遇见你,喜欢你,和你在一起过,这便很好了,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阿厘,”风煊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想做什么?” 谢陟厘道:“我想清楚了,我要回北疆。”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没有一丝犹豫。 亲王也许可以做到终身只有一位伴侣,但皇帝如果能够一生只有一个女人? 皇帝是天下之主,他要为天下迎娶姜家姑娘为皇后,未来也许还要迎娶张家姑娘李家姑娘为嫔妃,以便获得其它家族的助力,便于天下兴盛,国泰民安。 -- 第203页 他会和别的人这样一起坐着吃饭,夜晚会和别的人睡在一个枕头上。 而她则要和这些“别的人”姐妹相称,用笑容掩盖底下的尔虞我诈,就像良妃和德妃那样,在这锦绣丛中打一辈子看不见刀枪的仗。 “我要回北疆。” 谢陟厘重复了一遍,心中彻底地安定下来。 北疆广阔无边的草原,蓝到无限的天空,成群奔过的牛羊,小院里挂满果实的枣树,冰天雪地里腾起热汽的姜枣茶……这一切与她阔别已久,此时却是铺天盖地,兜头向她罩来。 谢陟厘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棵树或者一只鸟,强烈地怀念故土的气息。 她从未这样思念过北疆。 她想回到北疆,回到那个小小的院落,带着她的猫猫狗狗各位小祖宗,暖融融地生起火盆,听着窗外的寒风呼啸,喝一碗滚烫的热茶。 “好。”风煊点头,然后紧紧地盯着她,“你还想要什么?” “……没有了。”谢陟厘低下了头。 她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他看来也是。 她接着道:“我明天就收拾东西,会尽快离开京城。” “这么快?”风煊道,“等等成吗?我这边的事情还没完,再说眼下正是最冷的时候,上路未免太过辛苦,不如等到明年阿焕登基之后,春暖花开,我们再启程。” 谢陟厘:“……”PanPan 谢陟厘:“!!!” “你……说什么?”谢陟厘呆住了,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你要跟我一起走?不,登基的是十一皇子?不是你吗?” “眼下还是我,因为阿焕不肯接手。他觉得皇位是一样被我好不容易夺在手里的珍宝,他绝不会从我手里拿走。” 风煊说着叹了口气,“殊不知这皇位对我来说是个麻烦,比起在朝堂上和各路人马勾心斗角,我更愿意披坚执锐,荡平宵小,戍卫边疆。” “可你……勾心斗角不是做得挺好的吗?”谢陟厘喃喃,“这世上……竟然会有人不想当皇帝吗?” 风煊笑了。 风煊笑的时候不多,不笑的时候神情总有点冷峻,带着点生人勿近的意思,但一笑想来,整个人却像是被暖风化开的一池春水。 “这世上既然有人不愿意当皇后,为什么不能有人不愿意当皇帝?” 风煊道,“我从北疆回来到京城,可不是为了夺位。我和你一样,不喜欢这座皇宫。” 谢陟厘的眼眶开始有点酸胀,声音也有点哽咽,一下没控制住,扑进了风煊怀里,双手抱住风煊:“那我……我不用丢下你了……” 这句话捅了马蜂窝。 原本风煊每次被她抱着,心情总是很不坏,这回却是身体一僵,然后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你想丢下我?”他的眸子微微眯起,充满危险意味,“原来你说回北疆,是想一个人回?!” 谢陟厘心说不然呢? 只听说过将军打破头想当皇帝,哪有皇帝扔下皇位想当将军的? 但谢陟厘如今已经学得聪明了,知道这种话说出口下场绝对堪忧,其它的解释又不一定骗得过他。 思来想去,唯一一招了。 她搂住风煊的头颈,把他拉得低一点,然后将自己送上去,吻住他的唇。 宫人们无声地回避,关门时的风让殿内的七宝树灯齐齐晃动,灯光脉脉如水,流淌在两人身上。 风煊的手握紧了谢陟厘的腰肢,在喘息的间隙里,问她:“还敢想着一个人回吗?” 谢陟厘满面红晕,摇头:“不敢了……” “一起来,便一起回。”风煊呼吸灼热,眸子深深,“这一世一起,下一世还一起。阿厘,你休想丢下我一个人。” 谢陟厘的手指抓着风煊的衣襟,他一口吻上她脖颈时,颤巍巍地吐出一个字:“……好。” 灯火摇曳,窗外寒风呼啸,殿内一室皆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