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宴》 第1页 [古代言情]《空山宴》作者:昔往矣【完结】 简介:她身负满门被屠的血海深仇, 可她的仇人却是当朝皇子, 她一介平民,只好选择入仕为官从长计议, 却发现这复仇之路未免也太太太顺了吧! 不仅皇帝对她百依百顺宠爱有加,当朝宰相也对她暗中相助, 更有对立国南蒙国千里送外挂 她本以为悲惨的复仇剧本 可以换成遗落民间的白莲花公主剧本, 结果实际却是个冒名顶替公主一角的炮灰反派脚本...... 可为了留住那个喜欢公主十二年的男人, 再难她也得上啊! 这是一个江湖侠客与当朝女官的爱情故事, 也女主角在复仇中逐渐看清爱情、友情、亲情与道义的成长故事。 第一章 雨夜垂危得见卿 大宁王朝平德四十七年,夏。 夜色如墨,落雨滂沱。 大宁的咸阳城已在夜色中沉沉入睡。从三七巷到四九斜街的整片街巷中,万家皆无灯火,路上亦无行人走动,没了白日的笙歌鼎沸,街上一片死寂,在斜风骤雨中笼罩着一层肃杀之意,只听得打在破旧衰败的招牌铺子上的雨声如雷轰鸣。 青石街道上的雨水已经积了半寸高,顾扶风的双膝便浸泡在水中,他剧烈地喘息。 雨哗哗地打在锋利的剑刃之上,反出锋利的光,顾扶风忍不住眯了眯眼。此时他还保持着最后一击时的姿态,右手握着剑柄向前方攻击,左手则紧紧扣住刺入自己胸膛的剑。每喘息一下,他都感觉都胸口的扩张带来一阵痉挛的剧痛,血的腥味充斥在他的口鼻和腔子中。 雨打在他握着剑柄的右手上,他一时脱力,手一抖,剑便骤然落地,溅起粼粼水花,如涛雨声便吞没了金属的落地声。 剑捅入的地方,离心脏太近了。近到他每呼吸一次,都感觉尖利的刃已经触及他心脏的边缘。他只好屏气敛息,身体僵立,半分都不敢再移动。 血顺着刀刃缓缓流淌,又被落雨冲落在地,在他身侧染了大片大片红色的水花。 雨珠顺着他额上的头发,一滴一滴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他眯起眼,隔着雨丝看了看眼前倒地的人。 那人身着一袭玄色衣衫,腰间挂着一面云纹铜牌,刻着一个小小的嵘字。 那铜牌他无比熟悉。 因为曾经,他的腰间也挂着同样一枚铜牌。 那时他在无数个夜晚都抚摸过那铜牌的每一个边角,每一寸花纹,和每一个字。那时他以为荣耀是与生俱来的,因为他还没开始决定自己想要什么,一切世人追捧的东西,名、利、尊崇、成就,就都已经纷纷地堆在了他的面前。 可是,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十二年,世事讳莫如海,江河作了烟雨,风雨作了刀俎,大地作了熔炉。而他,也选择站在了那份荣耀的对立面。或者说,也不是他选择,而是他没得选。 浪迹天涯的逃亡,生与死之间的侥幸,成为了他这十二年乃至以后的无法改变的宿命。日子就这样一直过着,世界已然脱去骨头,换了身新的血肉。前尘过往孰是孰非,已无人追究。而他,也已经老了。 地上的人,看着还很年轻。起码,比他要年轻。 年轻的人,体力,耐力,与心里的那股狠劲儿,都要强上许多。这不啻是一个令人恐惧的威胁,因为此时,那柄剑就摩擦着他心脏的边缘,他的体力已经全部耗尽,连拔剑的力量都没有了。 好在方才他的长剑已经贯穿了那人的胸膛,虽然眼下隔着雨声,听不清对方的气息,但他猜测,他也是强弩之末了。 顾扶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虽然战况如此惨烈,但有件事还是值得庆幸的。那就是这个人,他从没见过。 没见过,就不会心软。就算他死了,一命抵一命,他的良心也不会太过自责。 嵘剑阁为了杀他,派出来的剑客个个都是绝顶高手,这个月遇到的,这已经是第四波了吧。他此去江陵已经月余,要处理的事情太多,要面对的敌手也太多,连日都是各路人马的狙击,身体本就受了重伤,到了负荷的边缘,这才给了这个杀手可乘之机。 恐怕今日,这条命便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顾扶风扯了扯嘴角,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只是,不甘心呐。 他好不容易终于拿回了她要的东西,一路风雨兼程,这才终于到了咸阳。这里距离长安,就只余六十里地了。六十里地,以他的墨云马的脚程,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到。 可惜。若他出发时再早上一个时辰,出剑时再快上一点,兴许这会儿已经到了长安,就能见到她了。 他还记得临走时,她站在门口的石阶上,清冷的眸子瞪了他一眼,嘴上说着:悠着点儿吧,可别死在外头了。我还等着你拿回东西来,好升官金爵呢。要知道,挡人财路,可堪比杀兄弑父,你也晓得我有多记仇。 她眼睛是冷的,话也不好听。可她说完这句话,又抬头瞅了他一眼,嘴角却扬了起来,眼神也变得很暖。 就是这丝暖,靠着它,就不觉得冷了。 从前他最讨厌的就是雨天,因为雨落在身上,像浇在心里。他回回落魄的时候,老天爷就要下雨,要让他身上的疼更疼,心上的冷更冷。 -- 第2页 可她却最喜欢雨天。她说下雨,是苍穹的柔情,向大地倾诉的柔情。因为只有这样,天与地才能连接,苍穹才能为大地洗去满身的沧桑与寂寥。 可她没说过,为什么柔情的表达总伴随着苦涩。现在,这雨丝划过他的面颊,滴入他的嘴唇间,又苦又涩。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有些模糊了,眼前离光碎片纷飞。 扶风哥哥,我们来生再见了。 呼号的风吹得她衣袂翻飞,少女回头望着他,苍白的脸上流淌着绝望的泪。 她纵身一跃,就从青灰色的城墙上如鸟一般飞起。 他忙伸手去抓,却只捉到一截雪白的衣袖,她的身影就消失在荒芜的虚空中。 画面又是一闪。似在一间破旧的屋中。 烛火摇曳,绯红色的身影虚虚晃晃。 一副白绫随风飘荡,她侧过头来,清冷的面庞上明明毫无表情,可他却觉得她的眸中似有缤纷的大雪,唇角似凝了厚厚的寒霜。 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他却是什么也听不见。 东风过,啼鸟哀怨,梅瓣片片飘零,落红犹似堕楼人。 顾扶风浸泡在雨中,觉得自己脑中的思绪已经不受控制地,融于那细密的雨里。 他的呼吸如此轻,轻到似乎下一瞬就会悄无声息地停止。 若是此生还能再见她一次,走得也会更心安些吧。 片刻,前方似有悉悉索索的响动,混杂在雨声中并不分明。 他以为前面的那个杀手又活了过来,刹时一惊,猛然睁眼。 街上风雨依旧,潇潇夜色中,一双青缎粉底锦靿靴停在他前方,清冽的水花在她的脚边绽放。 哟,还没死呢。 女子的声音如戛玉敲冰,似一朵冰冷的曼陀罗花,乍然盛开。 顾扶风对来人的声音无比熟悉,当下心头一震,感觉已经渐渐沉睡的五脏六腑也被她这一声给唤醒了。 他缓缓仰起头来。 女子衣裙绯红如火,身段婀娜窈窕,眉如柳叶纤挑,乌发似云烟泼墨。她的一双眼眸,依然如寒泉般清冷。 他涣散的眼底,有光亮了起来。 他费力地张嘴,一张嘴,便是满口的血沫子先涌出来,因而言语也被血水冲得断断续续。 你不来我......怎么敢死 女子满意地点点头。 那是,还算你守信。既然立了约,你的命是我的,我的命是你的。任何一方不开口,另一方自然是不能自决生死。是吧? 顾扶风听闻女子所言,又费力地勾了勾唇,似是微笑赞同。 这时,女子的背后突然钻出一个浓眉大眼的墨色衣袍的少年,手上还挂着一件黑色大氅。见顾扶风如此,面上顿时一凛,伸手就要去扶他。 别动 女子立刻出声阻止了墨衣少年。 绯衣女子在顾扶风前方半步的地方蹲下身来,状似随意地瞅了瞅男子的伤口,素白的手腕轻轻一转,一挥手,玄英伞便被丢落在雨中,伞柄打着旋儿地在青石板上转了几圈,停住了。 雨丝打在女子的额头上,顺着光洁的额头滑过她的细眉,秀鼻,和朱唇。 只见她一低头,纤白的五指便从脑后的发间摸出四根银针来,她朝着眼前的男人猝然一推,针就稳稳地落在他胸口剑伤的上下左右各四处穴位。 顾扶风在针入之时微微皱了皱眉,便感觉胸口不断向外流失的生气似乎变缓了。 血止住了。 阿争,去你家主子身后扶着点儿。 墨衣少年立刻窜到顾扶风身后,俯身屈膝,双手轻贴于男子背部。 男子身上插着的白色长剑就悬在女子的耳侧,闪着凌厉的寒光。 顾扶风强撑着自己打颤的眼皮,试图看清半步之外蹲坐的女子。 她离他近了些,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上也沾上了几点雨丝,显得那清冷的面容也柔了许多。 女子垂眸,她顺着剑尾到剑头轻轻扫了一眼,见剑身最宽处约一寸七分,厚约二黍许,心中便大致有了计量。 她转过头来,抬起左手,轻轻覆在顾扶风捂着胸口的手上,用力握了握他的指尖,似是安抚。右手也顺势搭上了剑柄。 男人感受到她覆在自己手背的上的柔软温度,便准备屏气慑息,身体绷紧。 她看他略略紧张,但因为身体已然僵滞,精神也似支撑不住了 说点什么,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吧。 可想我了? 她便轻勾唇角,眼中带着夺目的暖意,如雨中绽放的一朵红莲。 男子闻言微微一笑,嘴唇翕动,正欲回应。 却猛然感到胸口一震,血气直奔天灵!巨大的痛楚汹涌而来,撞得他眼前一黑,人便仰面后躺,失去了意识。 女子已经趁那个空档劈手拔剑出来。 原本插在男子胸膛的那柄剑便被甩落在地上,响起兵戈铮铮落地之音。 阿争,背好他。回府。 第二章 憔悴惊醒咽愁肠 长安卿府。 小小的宅院瓦泥鳅脊,青松拂檐。虽无亭榭栏杆、池鱼骄桥,倒也闲适安逸。园子中点衬了几块玲珑山石,一边开了小小良田,种着数本药草,另一边则是一株西府海棠。地方小,那树显得有些突兀,竟占了大半个院子,如今翠叶绕枝,葩吐丹砂,微风拂过,落英缤纷。 -- 第3页 日头已高,屋中香炉青烟袅袅,花梨大理石大案上磊着各式各样的药瓶药罐,还有一包敞开的布卷,陈了一排大大小小粗细不均的针石。 大人,瞧着顾公子这回似乎伤得不轻啊。 鹅黄色衣衫的女子一边坐在案前捣着药罐,一边跟坐在床边的绯衣女子说着话。 不是不轻。 绯衣女子纤细的指间夹着几根针石,说话间动作也没停,一个落手,银针就稳稳地扎在了床上平躺的男子的穴位上。 是极重。 那大人,顾公子可会死吗?我瞧他身上被捅了十几个窟窿呢,咱们方才给他缝合伤口,那血止都止不住,而且我看着那血的颜色也不对啊,直发黑呢。 女子似是已习惯这小丫头说话无忌,面色没变,手上还在飞快地动作。 死?他苦等了十二年的姑娘还活得好好的呢,他可舍不得死。女子一哂。 也是。他喜欢的姑娘还活着呢,可惜大人喜欢的人却息春一时嘴快,察觉到说起不该说的,忙捂住嘴。 她望着女子闻言并无色变,滴溜溜地转了转,慌忙解释。 我的意思,我看这顾公子人长的着实英俊,可眼光就不行了。放着咱们家大人这么好看的人不要,偏偏去喜欢一个看不上他的女人。我还听说那个女人还是个跛脚的,说是小时候摔了跤,就落了病根儿....... 息春!卿如许突然打断她,面上严肃了许多。 是。息春瘪了瘪嘴,不情愿地答应着。半晌,又忍不住开口。 可我觉得,大人跟顾公子郎才女貌,像一对璧人一般。你们又相识这么多年,顾公子待你也是极好的,大人,您对他就一点儿想法都没有吗? 卿如许叹了口气,缓缓扭头撇了一眼息春。 你进我卿府第一日,我是不是跟你交代过,少说话,多做事。 息春见卿如许面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间微有愠色,忙站身来,向着床上的女子做了一揖。 大人,我错了。要不是大人当日救我,我早就被人牙子买进烟花柳巷里去了,大人对息春的好,息春没齿难忘。 卿如许却随意地摆摆手,示意她坐下。 无妨,你年纪小只是提醒你一句,现在外面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很可能因为你一句话,生出多少事来。 她突然又似是感慨,其实,我也希望你能一直这样直率天真。等你以后就知道了,天真,是比金银财宝更为珍贵的东西。人这一辈子,也只有最开头的那几年才配拥有它。 息春虽然不大听得懂,但她觉得大人说的都是对的,就点点头:是,大人,息春知道了。说罢重新坐下来,继续捣药。 行了。让他安心睡会儿吧。 卿如许忙完手上的事,给床上的顾扶风拉拢了衣衫,就把被子拉下来,小心地给他盖在身上。 息春见卿如许替顾扶风掖了掖被角,就静静坐在床边望着他的脸,沉默不语,似乎出了神。 她一时又忘了方才卿如许的叮嘱,脱口而出。 可大人,您可是我朝第一位女官,您怎么会认识顾公子这一个跑江湖的人呢? 就是卿如许似是思索,似是不知道该怎么简单地用三言两语描述清楚,最后就随口糊弄了一句:就是一个啼笑皆非的情况。 啼笑皆非? 息春不解,但她这些日子从长安街头买了不少民间话本,里面讲了各种形形色色的风月故事。于是她竭尽脑汁地设想了一下所谓的啼笑皆非的情况。 哦,我知道了!我在话本上看过的!息春啪地一拍脑袋,一双杏眼亮了起来。 卿如许本只是想简单打发了息春,听她这般,似真的知道了什么,便一挑眉,听听她到底知道什么了。 是不是大人你正在洗澡,顾公子突然闯进来了! 不是。卿如许皱眉无语。 那就是顾公子在洗澡,你给闯进去了! 也不是。 那就是顾公子正抱着他喜欢的那位叶姑娘亲热,结果你冲进去了! 不是。 那就是你跟你喜欢的那位公子亲热,结果顾公子冲进去了! 都不是。 卿如许觉得自己头有点疼。 息春,你还是别说话了。 哦。 息春鼓鼓嘴,委屈巴巴的,但她眼睛还滴溜溜地转着。 那到底是哪种啼笑皆非的情况? 卿如许默默叹了口气。 说起这个啼笑皆非的情况,还是七年前的冬天,她第一次遇见他。 那时她命运的屋门被他狠狠地撞开,他来时携风,她无处可避。她算是半活不死,而他算是半死不活。俩人坐在濒临的半生半死间,他却向她伸出了手。 卿如许正沉浸在往事中,突然感觉眼前躺着的男人动了动,口中似是嘟囔着什么。 -- 第4页 她听不清,便俯下身,凑耳过去。 谁知睡梦中的男人突然抬了手,便将她一圈,环在了怀中。 她一惊,先是连忙低头去查看她方才给他包扎好的伤口,见并无大碍,这才抬起头来,便就撞入男人深邃的眼眸里。 我想你想得紧。 他眼神带着几分迷离,却也汹涌着浓烈的情感,他怔怔地望着怀里的卿如许,声音低哑。 男人生得极为俊美,五官硬朗分明,高挺的鼻梁,清瘦的下颌,线条犹如刀凿斧刻一般,薄薄的嘴唇似一轮上弦月,总是斜斜地上挑,似一直噙着笑。 然而他最好看的还是那一双眉眼,眉毛整齐,斜飞入鬓角,眼如盛满了星空,深邃中透着星星点点的光,。 男人只着里衣,他揽她揽得很紧,能感受到从他胸膛和手心传递来的属于病人的熨烫的温度。 卿如许这一抬头,俩人面庞相距不过半寸,顾扶风的鼻息便呼在她脸上痒痒的,她的呼吸顿时也不自觉地一滞。 一旁的息春看见俩人这情形,也登时愣住了,一对天真无邪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她突然反应过来,连忙起身退出门去,嘴角还忍不住地上挑。 然而卿如许只是愣了片刻,面上的羞赧之色就如潮水退去,她瞬间变了脸色,没什么好气地说了句: 睡糊涂了吧你。她一把推开顾扶风,坐起身来,掸了掸自己的衣衫。我可不是你的那位什么叶姑娘。 她说罢似乎还不解气,又狠狠地朝床上的男子剜了一眼。 顾扶风却似是被这一推一骂愣住了,呆呆地望着她,只觉得胸前空荡荡。 过了会儿,他眼中似恢复了清明,才收回虚悬于空的胳膊。又垂了眸子,掩住眼底黯然,扯了扯嘴角。 是睡糊涂了。 人便躺在那儿,垂着眼睛,一时没说话。 第三章 佯嗔不语长相熟 卿如许转身去桌上倒了杯水,准备给顾扶风递过来。 走都床前想起顾扶风躺着不便喝水,就又把水放到床旁边的脚凳上,倾身掠过他拉了两个软垫,把他扶起来给他支靠在背上,这才重新把水递了过去。但她的表情却不善,似是不大想理他。 谁知顾扶风只抬了一下手,就又垂了下去。 胳膊疼。他下巴微收,歪着脑袋,抬眼瞧着卿如许,声音低低的。 怎么着,还要我喂你啊?卿如许又一挑眉,瞪他。 他缓缓地眨眨眼,不置可否。 你那胳膊不就是被刀划了一道儿么,刀口也才半指宽,我看你肚子上破了好大一个洞的,肠子都漏风的时候,跑得不也挺欢么? 卿如许悬着水杯,没动。 我现在可是病人。顾扶风慢慢地说,又眨眨眼,眼神无辜。 我知道啊,伤还是本姑奶奶给你看的。卿如许面色不变。 痛。 痛不死你。 这次伤得很重。 这不是救回来了么? 还是全身都痛。 忍着。 顾扶风神色疲惫,重重叹气。 一点儿都不心疼我?他垂着眸子,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有些可怜。 卿如许扭头就从旁边的雕花架子上拎个个青色小瓷瓶,单手揪掉瓶塞,就对着左手中的水杯,一股脑儿地把里面的东西全倒了进去。然后搅都不搅地就递回男人面前。 男人抬眸,就见卿如许素日清冷的面上,突然挂起了笑,一双凤目中秋波潋滟,温柔地注视着自己,就像换了一个人。 来,我喂你啊。 她婉声如水,格外娇俏。 男人低头瞥了一眼,见水杯里白花花的一片,眉毛登时就拧了起来。 这什么? 卿如许立刻往前挪了挪,凑近顾扶风。 我喂的,喝是不喝?她眼睛也弯成了月牙,笑眯眯地盯着顾扶风。 顾扶风见她笑得瘆人,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你还是不笑比较美。他斜眼看了眼卿如许,飞快地嘟囔了一句。 见卿如许又要变色,连忙大声说,喝喝喝,你给的,毒药也喝。 他就着卿如许的手,就一口气把杯子里的东西喝完了。 这什么?又苦又咸? 卿如许看他表情都扭曲在一起,嘴里嘶溜嘶溜的,还伸着个舌头,像对面人家养的小狗,一时心情大好。 毒药啊。我新配的莺歌啼血毒。 啧啧啧,女人,好狠的心。 顾扶风望着她,一副沉痛地摇摇头。 知道就好,以后可别轻易惹我。 卿如许颇为满意,冲他眨了眨眼。 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会中离镜雪毒的?也是嵘剑阁下的毒? 一提到中毒,顾扶风这才想起有个重要的东西忘了。他连忙去摸身上,却发现外衫不在,自己只着了中衣。 是找这个吧。卿如许见他这样,便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羊皮卷子来。 顾扶风一见,顿时眉开眼笑,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 第5页 你可看了? 瞄了一眼,密密麻麻的人名。这可是江陵府倾吞赈灾官银的所有涉案官员名册? 是啊,废了我好一番功夫。你不知道那崔副史嘴有多严,要不是我让李司提前查了他干的那些破事儿,好一通威胁,恐怕他还不肯乖乖吐出来。有了这一份名单,你可高兴?我看你这凤麓书院学士的职位,还能再升上一级? 她见他浑身缠着纱布,面色还带着病容的白,嘴唇毫无血色,却笑得明艳,像个邀功的孩子,心里不免一酸。 嗯,自然是高兴。若届时升迁设宴,你可要来捧场啊。 升迁宴?那还是算了,免得给你招些麻烦。顾扶风歪歪脑袋。 卿如许听他这样说,垂了眼眸,笑意苦涩了几分。 她自是知道,若真有宴,他不可能出席。他与她的交往,终是只能处于隐秘暗室之中,不可能曝于青天白日之下。 她正略略伤怀,便听顾扶风又冁然一笑。 你的官宴就不必了,但我们的私宴还是要得的。 他突然邪邪一笑,撑起自己的身子,要靠近她。 她不想他动作太厉害,便也倾身附耳过去。 你晚上安置妥当了,便喊我去。他在她耳边低语,笑意戏谑,带着几分暗示。 卿如许本以为他要说些什么重要的事,没想到他却是故意逗弄自己。便面不改色地把纤纤玉手按上了他的胸膛。 正好就是心口旁一寸,裹着纱布的地方。 我看你这伤,还是不长记性啊。她慢悠悠地说,手指轻轻一按。 只见顾扶风浑身一震,就咝溜咝溜地吸着气,疼得说不出话来。 卿如许便拿开手来,又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都近而立之年的人了,越发没个正形儿了。你便是一直拿这副嘴脸去对着你家叶姑娘么?难怪人家瞧不上你呢,但凡是个女的,都得赏你巴掌了。 咝咝我说的是晚宴,你想什么呢? 顾扶风疼痛的劲儿还没完全过去呢,眉头便又挂出一副痞痞的笑意,望着她。 卿如许却是正色,我这官,原就是靠你拼命搏来的。我有的,都是你的。她言语恳切,眼中流露出三分感恩七分愧意。 知道了知道了,你的都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顾扶风笑嘻嘻地接过话,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对了,怎么没见着阿争?顾扶风的眼睛隔着窗户朝屋外扫了扫。 让他出去置办些东西去了。 我不在,他可有好好护着你?你一个人在长安,诸事可还顺利?我怎么瞧着,你仿佛又瘦了些? 顾扶风歪头打量对面的女子,见她头上挽了一个松松的发髻,只插着一枚乌木簪,面色略有几分苍白,脸颊似更瘦削了一些。 我很好,最近凤麓书院的事情是多了些。但主要还是因为,没人给我送宵夜,陪我喝夜酒了。卿如许故意瞟了瞟顾扶风。 顾扶风闻言扬眉一笑,眼中似盛满了星辰。 送送送,喝喝喝,我待会就上街给你买去。 卿如许又是瞪他一眼,眼睛掠过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我看再过些年,你年纪再长些,还敢不敢这样随意作践自己的身子。 这不是仗着我们卿大人医术高明么?你当初可是答应,要给我治一辈子伤的。顾扶风咧咧嘴。 治伤这事儿是有,可一辈子,我可不记得有答应过你。卿如许挑眉。 顾扶风笑笑,垂了眸子。 人这一辈子你以为很长,其实转瞬即逝。过去的都成了故事,当下的才是人生。你可能眨眨眼,有的人就再也不见了。 他突然嘴角带了几分哀戚,低垂的眼眸又幽深了些。 卿如许想,约莫他是又想起那位叶姑娘了。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就见一个墨衣少年用脊背推开房门进来了。他怀里抱着大大小小的油纸包,手上还挂着两坛酒。 姑娘,你吩咐的东西我买回来了。咦,主子您醒了!阿争见到顾扶风正笑着望他,面上大喜。 放那儿吧。卿如许努努下巴,示意他把东西放到桌上去。 累了这些天,好好歇歇吧。好吃好喝的,我让阿争都给你买回来了,都是素日你最喜欢的。可别又自己不长心出去瞎跑。酒这两日就别喝了,等伤好了我们再一起。 顾扶风笑笑,眼底尽是暖意。 我去看看你拿回来的江陵府官员名册,圈一些人名出来,后面还需你再帮我打点安排一下。你和阿争聊吧,我去忙了。 卿如许捶了捶肩膀,慵懒起身出门去了。 顾扶风的目光一直随着女子的背影,直到她出了门,路过窗子,又消失不见了。 主子,人都走了,您可别是心也跟着飞出去了,留下个空壳陪我唠吧? 阿争年轻的面容如清晨的阳光,他冲顾扶风调皮地挤挤眼。 滚。 顾扶风瞪了阿争一眼,嘴角却泛起春水般的涟漪。 第四章 奈何今宵与虎斗 -- 第6页 卿如许才走到回廊,就听得门房来报,有人拜访。 她拿起拜帖一看,却见上面什么字都没写,当下心头一动。 她站在玉兰砌墙的四角回廊中,仰起头来,见日头正盛,阳光刺目。有白鸟扑簌簌地飞起,冲破屋檐。 终于,来了。 她回头吩咐下人把人请进来带去书房,自己便回屋去换身衣裳。 女子的书房中,陈设简单,通透敞亮。有一面墙上置了一个通天的柜子,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处。书籍繁多,种类颇杂,不仅有文史政治,还有医药经络,似乎还有几本坊间野史。 男人身材欣长,身着一件天青色立蟒蝠纹对襟窄袖便装,束了一条同色的金蟒云纹锦带,领口和袖口都是金丝流云滚边,腰间还配着一柄虎头盘云白玉珏宝剑。此时他正在屋中信步闲逛。 不知是二皇子登门,下官有失远迎。 卿如许迈进门槛后,便朝屋中之人行礼。 二皇子承瑛闻声,却是没动,继续在书架上四处张望着。 卿如许的这一揖,也便一动不动。 半晌,才见承瑛懒洋洋地转过身来。 哟,卿学士啊。 卿如许这才站直了身子,也不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笑着望着来人,似是等着他先开口。 我这突然造访,只是一时兴起,好奇这当朝第一位女官的家中到底是何般模样。本想着这回许是能见着你穿女装的婀娜多姿了,没想到你竟又端出一身冷冰冰的官服来应付我。 承瑛用一双细长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门口立着的女子,面露不满。 鄙人屋宅简陋,让二皇子见笑了。 承瑛走上前来,凑近卿如许,状似亲昵,一边用手指勾着卿如许鬓边的碎发,一边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姿态旖旎。 见不见笑的,得去看了你的香闺才知道。 卿如许笑容未变,泰然处之。只是心中暗讷,她是当官,又不是做妓,怎地这些男人见了他,都似见了秦楼楚馆的歌女。 她抬起眼眸,笑着看着比她高出一截的男人。 我的闺房有什么好看的,也不过是一间屋子一间床。 她见承瑛眼中似有不悦,便又笑意更深了些,接着道。 今日殿下来的巧了,正赶上洒扫除尘,下次再请殿下一话吧。反正我们,来日方长。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她语速慢了些,眼波流转,抬手搭上了承瑛的肩头。 承瑛一乐,正欲去捉她的一只柔荑,却见她回身一转绕过自己,施施然走进屋中去。 卿如许入官后与二皇子承瑛也有过几面之缘,但她之前就听过他的传闻,说他喜怒无常、风流浪荡,身为皇子却常年混迹于花街柳巷中。 但实际上她第一次见他时,就知道,他远比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天在软红楼,她从楼上望见他站在河边,软玉在怀,温香盈齿。 他一手揽着一个女子的腰,一手拆掉她头上的发簪,乌发便垂到肩头。 她见那女子原本还眉目含情,温柔盈笑地望着他,可下一瞬她的表情就变得无比扭曲,似乎在他怀里拼命挣扎。 她正讶异发生了何事,就见他轻轻一推,便把那女子推进了河中,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自己走了。 等把那女子捞出来,她才见着那女子的半个耳朵竟被生生地削去了。 而问其缘故,说只是因为他不喜欢女子的耳朵生的这般大。 那时卿如许就知道,要与这样的人相处,无异于与虎谋皮。可无奈,她别无选择。 卿如许转过头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二殿下此番来可是对我送的礼物,满意? 礼物承瑛转过身来,却作出一副困惑的样子,什么礼物? 卿如许眨眨眼。 看来,殿下是不够满意啊。也是,李侍郎也只是四皇子众多门客中的一个小小棋子,毕竟四皇子前些日子奉旨勘察宛州吏情,得陛下称赏不已,如今众星拱月,门庭若市,一个小小的四品侍郎,自然算不得什么。 承瑛原本盈满笑意的脸上却陡然一变,细长的眼睛闪着阴枭的光,低声喝道:大胆卿如许,你居然敢这般狂言悖语,挑拨皇子,蓄意引发皇储之争!本王现在就可治你个不赦之罪! 卿如许闻言,便立刻跪了下去,头伏着地。 只听一声琅琅之音突然响起。 承瑛突然抽出了腰间的佩剑,用剑刃抵着伏在地上的卿如许的额头,她只好被迫抬起头来。 承瑛居高临下地看了会儿她,摇了摇头。 老天真是不公平啊。没想到你不仅有几分才华,竟还有这般姿色。 说罢他便蹲下身来,细细端详着她的脸。 你说,若是这张脸上,被这么划上这么一道,会如何? 他似是真心好奇,话音一落,便开始实践。 他用剑尖顺着卿如许的额头缓缓地向下滑去,额头立刻就滚出几滴血珠子,在洁腻的皮肤上,像一串晶莹的红玛瑙。 卿如许不闪不避,面上毫无反应,只是将袖子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 第7页 老天既然不公,我便替老天做件善事吧。 他的剑又继续向下划,擦过鼻梁,落到玉一般的面颊上。 他这般玩弄着,卿如许却突然一笑,小人此言确是悖逆,无怪殿下生气。 哦? 他只盯着她的脸,似是根本不在意她要说些什么。 只是当日小人中进士科面见圣上,被识破了女子身份,险些命丧当场,若非殿下恩慈,替小人向圣上求情,小人又怎能保全性命,还得入凤麓书院。 剑刃经过尖尖的下巴,又落到领如蝤蛴的玉颈上,又滚起一串血珠子。 殿下对小人之恩,小人深铭肺腑,没齿难忘,故而就算拼上性命,也愿为殿下筹谋,效犬马之劳。 剑刃划过细细的锁骨,堪堪停在了胸口微微耸起的地方。 哦?你倒还记着。承瑛的眼睛盯着剑刃所指的地方,眯眼笑起。 那日承瑛随圣上入贡院,面见新晋进士,只见一人身形瘦弱,面上表情僵硬如木,透着说不出的诡异。果然,一点到他的名字,就见这人通地一声跪倒在地,呼号请罪。 那时她撕下易容的面具来,露出一张俏脸。表面上字字恳切,自责请罪,实则把一句句擒翰振藻的溢美之词都送到圣上耳边,句句都正中下怀,让圣上倍感自己治国之高能、民心之折服,一时喜上眉梢,不胜陶醉。 所以,他就顺势给她搭了个台阶。 不必挂怀,你若无才,便也不能蟾宫折桂,而我也只是一时,为你的美色所倾倒。 承瑛面上温柔如水,但他的剑却未松,抵着卿如许的胸口,力道更大了些,感受着从剑尖传来了女子一起一伏的心跳。 千娇百媚的美人遍地都是,可似你这般有趣的妙人儿,便如凤毛麟角,不可多得了。 他突然抬起另一只手来,捏住卿如许的下巴,用拇指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地揉娑。然后又顺势而下,卡在她的脖颈上,微微使力,嘴上连连感叹。 你这颈子,生得可真美啊。 卿如许被迫微微仰头。 可你可知,一个女人若是生得过于美貌,便成了一种罪。男人粗硬的指甲嵌入细腻如羊脂的皮肤中,漩涡深陷。 因为她将为她的美,向命运付出重重不可预计的代价。 卿如许无视颈部传来强烈的压迫感,继续说了下去。 多谢二殿下的赞许。可惜流光易逝,容颜易催。小人知道这张脸是靠不得的,所以不得不多为自己做些打算。 哦? 感谢殿下是真,但小人也不是完人,想帮殿下,也自然还有小人的私心。 承瑛闻言,似是有些感兴趣了,便微微松手,让她说话。 说来听听,本王也想知道你这副美丽的躯壳下,到底是一颗怎样的心? 卿如许从他的掌中脱身,这才觉得舒服了一点,便继续说道: 小人顶着身家性命,冒如此风险,并非全是为了争名夺利。而是 为了复仇。 承瑛挑眉,似是思索。 殿下有所不知。 卿如许挤出笑容,七年前,我还不叫卿如许,而是孟子玫。 子玫本是珉州人士,虽然我父亲只是小小员外,但也是父慈子孝,和睦天伦。然而四皇子那年掌理珉州县令被杀一案,因为急于结案,所以推出一位替罪羔羊来,我父亲便也连坐,举家被诛杀,而我机缘巧合未再家中,所以免遭一劫。 卿如许面上一派坦然,直视着面前的人。 珉州县令被杀承瑛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有这么一桩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虽然我只是一区区女子,但无奈我家中并无儿郎,所以也只能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也希望能借着殿下之能,让我报了滔天之仇。 承瑛盯着他,侧了侧头,似是在想她言语的可信度。 家父名为孟复,字元章,殿下不信可以去查,看小人所言是否属实。 卿如许面上便也一派真诚,毫不畏惧地正视着他。 俩人对峙许久后,只见承瑛终于露齿一笑,他松开了美人的脖颈,又用指尖拂了拂她肩头垂落的青丝,俯到她耳边说话。 瞧你,美人说的话,我又怎会有不信的道理? 话毕,剑也离了胸口。 承瑛站起身来,把剑插回鞘中,就把宝剑搁在桌上,抚摸着镶嵌着玛瑙和蜜蜡的剑身。 那本是杀人的冷器,却被装在一个奢华繁美的外壳里。 今日出门前,见到这把剑,觉得颇为适合你。便留给你,做回礼吧。 说罢,承瑛便转身出门。 不必送了,改日再来看你。 谢二殿下。卿如许伏身拜礼。 人走了半晌,卿如许才缓缓抬起头来,僵坐在地上,面上都是血,人有些狼狈。 姑娘 阿争的身影突然从门口露了出来,他轻轻出生地。 卿如许便飞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神色,抬手撑在地上,准备起身。跪得久了,膝盖有些麻,竟有些站不稳。 -- 第8页 阿争忙上去扶她,见她面上一道剑痕生生地从额头直贯面颊,滑入脖颈,血污满面,心中着实不忍。 姑娘,你的脸 无妨。就是划破点儿皮,痂掉了就好了。卿如许冷静地说。 阿争忙从怀里掏出一条巾子递给她。 卿如许接过来,便慢慢擦拭着面颊和脖颈上的血。布巾蹭过伤口,带来轻微的疼痛。 你在外面站了多久了? 也就只听了一半阿争嗫嚅着。 阿争卿如许抬起头正视阿争。 别告诉他。 阿争闻言却皱起了眉头,似是迟疑,可是 卿如许扶着椅子坐了下来。 你也不是不知道他那脾气,知道了定然要闹一番的。他现在伤还没好,再过些日子吧。 她面上的血迹已经拭去,只留下一道划痕,可怖狰狞。 是姑娘。阿争只好无奈点头。 卿如许静默地想了一会儿手边的事,便开始交代阿争。 近日还会有人去查孟子玫的身份,你让崔昭派人盯着点儿,莫让人瞧出端倪。 见卿如许突然说起正事,阿争连忙回答,是。 李侍郎如今如何? 崔昭说,咱们把谢客才给大理寺送去后,经大理寺调查,李松睿的案子证据确凿,他翻不了身了,不日将送交诏狱。 嗯,这人还有用处,还是暗中盯着点儿吧,别让四皇子先行一步,把他给搞死了。 卿如许望着门外的天,见不知哪户人家放起了只雄鹰风筝。 风筝随风舞动,看似自由肆意地翱翔于天际,可那无形的线却早已将它紧紧捆牢,亦如困兽,挣脱不得。 卿如许望着风筝,淡淡地说: 咱们年前放的饵,如今也该收收线了。 第五章 风雪飘摇同归客 顾扶风在床上躺了两日,觉得实在烦闷。 卿如许这两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白日都见不到踪影,只趁夜来看了他一回。来了,人也站得远远的,没说两句便走了。 这无情的女人。 顾扶风一个人在屋子里长吁短叹。 入了夜,他实在憋不住,就问了息春,得知卿如许在祠堂,便偷摸地拎了一壶酒去了。 进了祠堂,便看到一个女子坐在地板上,旁边放了一个小酒壶,还有一个瓷瓮。瓷瓮上封口的布有些旧了,已经被摩挲地褪了色。 女子正一手抚在瓷瓮上,沉默不语,侧脸在灯火中忽明忽暗。 这祠堂说是祠堂,其实就是一间空房间,只有一张条案,专门用来放置这个瓷瓮。 顾扶风知道,卿如许这些年但凡手头不忙的时候,都会一个人来跟这个瓷瓮说会儿话。有时也不是说话,就是坐在旁边,呆呆地看着这个瓮,不发一语,一坐便是一夜。有时太累了,她便和衣睡在这地板上,静静地陪在这个瓮的旁边。 顾扶风觉得她这样有时挺吓人的。毕竟这只是一个瓮,又不是活生生的人。 卿如许说那瓮里盛的是黄土,可他有时真担心,那瓮里会突然钻出来个小鬼来,只要滴溜溜地勾勾手指,这蠢女人肯定就跟着他走了。 顾扶风在门上倚了半晌,见她都毫无察觉,就大步迈了进去。 一个人偷喝酒,不仗义! 卿如许见男人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手里也拎着一个一样的小酒壶。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你把我一个人扔在屋里,问都不问。我就知道,给你这个女人卖命干活儿,没好处!顾扶风面色不善。 卿如许见她靠着自己坐下来,就往后挪了挪,脸也往外侧了侧。 你一个大男人,自己的日子不会自己过啊?非要等着我来安排才行么?卿如许一哂。 顾扶风见她往后挫,存心要离他远一些,似是嫌弃,便更不高兴了。 是你当年自己答应我,说以后我替你卖命,你替我看伤的,你现在倒不认账了? 你的伤,我不是给你看过了么?你以为是谁去阎王那儿,一次一次把你拉回来的?你以为救你容易啊? 卿如许看他这气来的莫名其妙,不由地瞪他一眼。 可我这伤还没好呢,你也没管我啊,还疼着呢,你看,你看。他忙把包扎起的胳膊腿儿都往卿如许面前送。 你怎么年纪越长,越发像个孩子了?卿如许挑眉,一脸狐疑。 前年,你背上被幽凰二老砍了一刀,刀深见骨,被掌风震裂了肺子,阿争说,人家幽凰二老见你受伤后居然一声没吭,还以为遇着鬼了。还有去年,你不还中了苗疆的蛊虫,日日受噬心之痛,也没见你哭嗓过一回啊。 顾扶风一时答不上来,不讲理起来。 反正这次就是痛,非常痛,比以前都痛。 卿如许又白他一眼。 痛,就滚回你屋睡觉去! 你看你,又想赶我走!我有那么碍眼吗? 卿如许眨眨眼,眼中一副是啊是啊的意思。 -- 第9页 顾扶风不说话了,似是不大高兴了。 半晌,看她离他还是老远,他突然大声道: 你干嘛离我那么远,过来点儿! 他一回头,见卿如许皱着眉头不动,以为自己吓着她了,就又摆摆手,语气柔了些。 你过来点儿,我跟你说话累得慌。 卿如许抬眉瞥了他一眼,还是没有要动的意思。 我刚就看你不对劲儿,你怎么一直老侧着个脸,你故意躲我呢?你转过来让我瞧瞧。 卿如许抿紧了唇。 顾扶风就跪立起来,伸手就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就着月光,低头去看她。 女子的脸上有一条细细的疤,如一条黑色的丝线,横贯全脸,蜿蜒向下。 这怎么伤的?他拧着眉。 指甲长了,没注意,划了一下。卿如许淡淡扯谎。 指甲划的?顾扶风挑挑眉。 一低头,又见着她脖颈上也有一道同样的疤,从颈子一直落到锁骨下方,就藏进衣襟里不见了。 而且,她脖颈上似乎还有一个小小的青印子。 顾扶风皱着眉思忖了片刻。 卿如许抬眼瞟了他一下,目光有些闪躲,似做错了什么事,欲言又止。 一个灵光闪现,顾扶风徒然变了脸色,话都有些磕磕绊绊的了。 你你你都跟人干什么了? 卿如许讶然,见他面色红红的,目光也有些奇怪。 什么干什么?你在说什么? 卿如许不解地瞪他。 顾扶风见女子目光坦然,直直地望着自己,当下意识到是自己想歪了,立刻尴尬地住了嘴。 他俯下身来,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她的伤,见边缘齐整,这才恍然大悟。 这是剑伤? 卿如许不置可否。 谁干的? 顾扶风眉头又拧了起来,感觉腔子里一股火嗖地窜到了嗓子眼儿。 阿争说前日二皇子来找你,可是他做的? 卿如许沉默。 他见她默许,面色瞬间阴沉下来。 看老子这回不揍死他! 他哗地就要起身,卿如许忙去拽他。 顾扶风见她伸手扯她,恐伤了她,临起身时就卸了点儿力。但卿如许是使了全身的劲儿的,而且她慌乱中抓的是他的腰带。 只听嘶啦一声,男人的腰带就被扯掉了,扣子划破半空,滚落在地板上。 而卿如许手一空,一个趔趄,就把顾扶风整个人给扑到了。 俩人一个叠着一个,摔在地板上。 卿如许低头看顾扶风的腰带还抓在自己手上,顿时脸就唰地红了。无奈她另一只手还压在顾扶风的身体下,一时也起不了身。 俩人离得太近,她就忙侧过脸,颦着眉,避开他的面庞,趴在他胸口。 男人胸膛宽厚,孔武有力。衣襟被扯松了些,露出一截耸立的锁骨,和胸膛结实的线条。 她正在想,该赶紧起身,别被他听着自己胸膛里突突直蹦的心跳了。 半晌,却见顾扶风并没动静,便抬眸去瞧,见着他躺在地上面上还一副痴痴地笑。 他见卿如许抬眸,忍住笑意,一挑眉。 卿卿,原来,你喜欢这么激烈的啊? 卿如许见他又胡言乱语,故意逗弄她,就拿握着腰带的手打了他一下。顾扶风这才挪了挪身子,让她把手收了回去,坐了起来。 女子一把将腰带扔到他身上,背过身去。 顾扶风就笑眯眯地赶紧把腰带往身上系,一边瞅着面前女子的背影。 一腔怒火,被这一场突发的闹剧冲散了。 你可别去找二皇子。 卿如许背着身给自己揉了揉手腕儿,听着背后悉悉嗦嗦的声响,头也不回地嘱咐。 你放心,我不会莽撞的。 卿如许觉着这么快就妥协,不像顾扶风会干的事,便转过身来对着他,听他是何意。 皇宫我是闯不进去,但他总得出来啊。只要他出来,我就有办法收拾他。你可别忘了,我可是拂晓的领头人,在整个江湖上,怎么着也算得上排名前十的剑客。 卿如许眯起眼睛,幽幽地斜睨着他,眼神带着狐疑。 前十五吧。 卿如许继续瞅着他。 前二十。 卿如许没动。 好了好了,前三十总行了吧。 顾扶风无奈地甩甩手,撇了撇嘴。 卿如许望着他这般孩子气的样子,一时失笑,笑声清朗。 半晌,她柔声道,我知道,你要是铁了心做,一定做得到。 顾扶风听着这话很受用,面色又好看了些。 只是,揍他又有什么用呢?要是揍他,或者杀了他,就能让死去的亡灵安心瞑目,我这些年还坚持些什么呢? 顾扶风听着她语调伤感,知道她说的不是二皇子,而是 瓮里的那一位。 我知道,你想用自己的力量给敌手致命的打击,你想听亲手做下恶事的凶手在被害者面前真心悔过。我明白的。 -- 第10页 所以你别去。以后要受的欺负还多着呢,这才刚刚开始。卿如许轻声说。 顾扶风垂眸,沉默了片刻,才又重新直视她。 卿卿,值得么? 卿如许却瞪了他一眼。 你为了叶烬衣,犯下弑杀南蒙国师的大罪,被从嵘剑阁十二剑士中除名,斩断大好前途,落草为寇,你可曾想过值不值? 顾扶风默然。 他们两人,本就是沉没在各自的黑暗中,摸索着命运的出口。 只是因为岁月的阴差阳错,两个飘摇流离的人,被命运的绳索捆在了一起,从此并肩前行。 第六章 孤月相识能几度 卿如许站起身来,把瓷瓮抱起来,小心地放回到条案上。放好以后,还用袖子把瓮上一块落了灰的地方擦了擦。 顾扶风见她这么精心呵护这个瓷瓮,便又出声询问。 你喜欢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努努嘴,指指那个瓷瓮。 卿如许没回头。 如水面容,温和端方。 顾扶风撇了撇嘴。 卿如许整理完瓷瓮,便坐了回来,端起酒壶喝了一口,仰头望着窗外的月色。 顾扶风也拧开酒壶,却被一只纤细的手按住了。 谁准你喝的?给我拿来。 酒就被女人抢了去。顾扶风只好干坐着,陪她一起看月色。坐累了,便又躺了下来,枕着胳膊。 门外正对着院中那株西府海棠,借着月色,能看到枝头的花开得灿烂。 这树是第二回开花了吧。顾扶风道。 第三回了。中间还开过一回,你不在,就没看着。 啊?什么时候? 就去年六月,你去看你家叶姑娘,走了两个月才回来,刚好错过花期。卿如许的声音淡淡的。 哦。顾扶风答道。 过了会儿,顾扶风又感慨,没想到这树真能开花,都长这么大了。 当然能开花了,不然我种它干嘛?你当初要是不踢它一脚,它还能长得更大呢。卿如许白了他一眼。 瞧你说的,我就轻轻地用我的脚碰了一下,没有踢它。顾扶风陪着笑脸道,再说了,这都四年了,你怎么还记着呢。 我警告你,它现在长大了,你可不准趁我不在偷偷欺负它,一朵花儿都不准摘,要是被我发现了,你知道我对付你的法子有多少。卿如许言语威胁。 顾扶风叹了口气。知道了,我没事欺负它干嘛?谁不知道你宝贝这树跟宝贝自己的孩子似的。你看它长这么大,把路都占了,我说什么了,还不是回回乖乖地绕着走。 哼,知道就好。 顾扶风摇了摇头。 四年前他们来到长安,买了这院子,卿如许就在这儿种了这棵树。那时还是株小树苗,可那树苗没养两天就蔫儿了,他就过去踢了两脚,看看它还活着没,结果就被卿如许撞见了,以为是他把树苗给整死的,狠狠地骂了一顿,四天没跟他说话。她就颦着个眉,成天盯着这树,给它浇水施肥,保护得跟亲生的孩子一样,谁也不能碰,谁也不能摸。 后来这树突然又活了,卿如许高兴坏了,跟那树说了好半天话。说自己不愧读了这么多年医书,又跟长门医圣学了两年,不仅治人可医百病,救树也能妙手回春。 当时顾扶风就在旁边斜靠着墙淡淡看着,心里想,你就扯吧你,那树根都断了,要不是我连夜把那死树苗挖了扔了,重新给你栽了株新的,它能一夜回春? 今日的月色淡阴阴的,显得天空愈加幽静,白霜般的余晖落在地上,似是有化不开的忧郁与哀愁。 他突然想起来初见她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月色。 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时的事儿?他突然噗嗤一笑。 那天我见着你,我都懵了。我当时在想,完了,我一个想活的人,该怎么去威胁一个想死的人? 卿如许见他乐呵呵地,似沉浸在回忆中,也便勾唇笑了起来。 七年前,她还不是卿如许,而是柳卿卿。 她的养父柳叔和义兄柳戚被人陷害,无辜惨死。徒留下她一人在世间。 天地悠悠,茕茕孑立。 于是那天,她听着屋外更鼓响起,便从抽屉中拿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白绫,朝屋梁搭了上去。 长长的白绫,垂在她的两侧,似漂泊无依的白鸟。 她踩上矮凳,隔着跳动的烛火,看到窗户上的窗棂纸似乎破了一块,漏出屋外黑黢黢的院墙,和落了雪的红梅。 风过,落红无数。 那时她心灰意冷,心中恩爱情仇,皆已了空。红尘四合,烟云繁华,皆已斩断。 穷途末路,一朝春尽,便要花落人亡。 她绑了个结,把脖颈凑了上去,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脚跟,正欲踢倒足下的凳子时,门口一声巨响 一个人突然撞开了她的屋门,跌落进来。 那时他挣扎着起身,腰上的血渍深深浅浅,他唇色发白,面色青灰,已是失血过多,即将力竭。 他靠着墙,怔怔地望着屋中的她。一时不能明白,这样的夜阑人静时,一个年华正茂的少女,缘何踩在一张凳子上,手中还举着一条白绫。 -- 第11页 预料之中的死亡并没有来临,她筹谋的自缢被人无故打断。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个人毫无征兆撞进她屋子里的人,也便从此,浩浩荡荡地闯入了她的人生。 她恼怒,当即跳下凳子,意欲赶他走。 人还未近身,便听得院子的高墙外,官兵举着火把来寻人。那时他一时惊惶,一把把她拽过来按在墙上,捂住她的嘴。 他在她耳边低声威胁:你若喊人,我便杀了你。 夜凉如水,她在他身下似一株还未绽放便已枯萎的芍药,了无生气。她的眸光落到他脸上,眼如死水。 他顿时皱起了眉头。 该死,她本就想求死,威胁她又有何用。 那时屋外人头攒动,剧烈的捣门声轰然作响。 他慌乱如麻,似离水之鱼,在案板上垂死挣扎。环顾房屋四周,似在思索绝境求生。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轻拍了两下。他回头,便见她望着自己,目光宁静柔和。 她轻轻摇头,又扯扯他的衣袖。 他便鬼使神差地松开了手。 那时少女站了起来,旁若无人地解衣宽带,脱去外衣和鞋履。把她带着松香气息的外衫盖在他头上。 待她归来,屋外人潮已去。他如泅渡的水鸟,大口大口地喘息。 那时白绫还挂在梁上,她的身影便在白绫之后影影绰绰。 你怎么还不走? 你到底为何求死? 一个垂死挣扎的想活的人,和一个健全完整的求死的人。如斯讽刺。 我需要草药,剪刀,针线,蜡烛,还有这个,也给我用吧。 他一把扯下悬落的白绫,不顾她目光中的恼怒,便脱去衣服,为自己处理伤口。 才缝了一半,他人便已晕厥,浸泡在血水中的线,顺着他的十指滚落下来。 你要死了。 她站在他面前,冷漠开口。 他睁开眼,见她清瘦的身影似风中蒲苇,她低头,便如风过,蒲苇低回。 半晌,他低缓的声音响起。 ......我......不能死我还有未尽之事,未见之人 她转身欲走,两步后便又驻足,转身回来。 她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接过他手边掉落的针与线。 你这样乱缝,最多只能活过今夜。 她给他拆了线,重新缝合。敷了草药,又以白绫包扎。 待他缓过来后,她又说:你可以走了。 他问:我走以后,你要做什么? 那白绫还余两丈,长长地垂落在她掌中,迤逦在她脚下。 与你何干。 那天的月色那样宁静无波。他沉沉入睡,醒来已是黎明。气力恢复,伤势见好。 他又问她,你到底缘何求死? 她答他,你该走了。 他说出一个答案,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然后推翻,再换下一个答案。 最终,真相呼之欲出。 她瞪他,你这个人,十足讨厌。 他问她,既想复仇,你便不能死。如若身死,还何以雪恨? 她缓缓地抬起眼,正视着他的眼睛。 他也目光坚毅,回视着她。 他一笑,如灿烂星河。 不然,我们谈笔交易? 她挑眉不解。 我替你报仇雪恨,你替我治病疗伤。如此可好?他斜嘴一笑,乌黑的眸子泛起星星点点的光。 她勾唇冷哼:就凭你? 怎么,瞧不起我? 她不置可否。 他突然笑着站了起来。 你可曾听过一句话? 他支着身子,倾身向着她的面庞,慢慢、慢慢、慢慢地凑近。 直到。 他高耸的鼻梁点到了她的鼻骨。 他眼眸中的星空涨满了她的眼帘。 那时他笑着说: 一念升起,十方震动。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从此,她的命运便同这个人绑了起来。 山高水远,天涯海角,两人一起并肩前行。 月光洒在祠堂光洁的地板上,两个人影和衣躺在地上赏月。 那日我说我要考虑一下,你就赖着不走,硬是磨了我两日,我才只好答应了你。卿如许轻声低语。 看到我的执着了吗?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就是我的道。 顾扶风扬起灿烂的笑容。 嗯。一念升起,十方震动,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如今这也成了我的道。卿如许声音沉静。 顾扶风却侧过头来注视着她的侧脸,低声轻叹,那日,我只是想让你活下去,也没想到,你这些年真的也这般执着。 活着,总得有个念想。你当日奄奄一息,不也是心中还念着未竟之事,念着你的叶烬衣叶姑娘。 他略略静默了一瞬。 可将复仇作为你的终点,似乎不是一个好结果。 我没得选择,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卿如许低声回答。 -- 第12页 顾扶风低头,瞥到门槛边儿生出了一株杂草,随风飘摇。 那你大仇得报后,你可想过未来的去路? 未来的去路 卿如许默默地想。 属于她的未来是一片白茫茫的荒野,寸草不生,荒芜寂寥。 她不答反问, 你呢? 我啊,我早就想好了。 顾扶风没有回头,俊美的侧脸上荡漾出温柔的笑意。 你我的去路,终归殊途。你还有想等的人,而我卿如许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命运永远遮着一层让人看不清、捉摸不透的面纱。 即便是两个看似亲近无比的人,他们走在同一条漫长的旅线中,要前往共同的遥远的目的地。 他们对彼此有着相濡以沫、同甘苦共患难所日益累积的情感,有着超越旁人的对彼此脾气秉性与内心追求的深刻了解。 但他们之间,也永远被这层命运的面纱所阻隔。让两个在风雨飘摇中相互取暖相互依靠的心,却暗自做着迥异的梦。 夜阑人静,他们怀着各自的心事,静默无言。 第七章 游船逗莲惹风流 休沐之日的清晨,卿如许独自出门了。 她披着一件烟灰色的大氅,帏帽遮面。没有坐车,亦没有骑马,只是缓步而行。 穿过朱雀大街,走过大慈恩寺,穿过南城三坊,拐进一条小巷,到了一座老旧的红门前。她见四下无人,她便推开门闪身进去。 这是一座废宅。 她走过门厅,便是曲折游廊。廊边的草已经长得老高,廊柱的漆皮掉落,老旧不堪。 过了游廊,便到了院中。已是断井颓垣,满目萧然,已经不复当年的景色 。 她记得院子的左边原是一座小石桥,桥下溪水潺潺,清澈见底,几只锦鲤穿梭于荷叶底。如今石桥仍在,却杂草丛生,小溪已经干涸,漂了一层绿腻腻的污垢。 她记得,她曾与柳戚在那里嬉笑打闹,那时柳叔就在一旁笑着喊住他们,怕他俩玩得过火会掉进水里去。有天柳戚在院子里睡着了,她就自己去溪边玩儿,结果脚下一滑,就栽进了水里。那时她个头还小,又不会划水,只觉得那水从四边八方涌来,眼睛也睁不开,喉咙似被人攥住,衣服泡了水就像附上了水鬼,拖着她一直往水底去。 后来她醒了,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岸边,柳戚就坐在她旁边,也是湿淋淋的。见她醒了,他哇地一声就哭了,一边嘴上说着对不起,妹妹,都是哥哥的错,没有保护好你。后来柳叔回来,就让柳戚去祠堂里罚跪,跪了大半天,也不给吃饭。到了半夜,她等柳叔睡了,就拿了自己晚饭偷偷藏的包子,送去给柳戚。 柳戚老实,他觉得是自己该罚,还拒绝吃东西,后来还是她用自己陪他罚跪逼他,他才吃了包子,又跟她在祠堂里聊了半天话,聊到两个人都困了,就趴在祠堂的地上睡着了。 那时她就能感受到,柳叔很疼她,但对柳戚却要差上许多,她犯错,是柳戚挨罚,她磕了碰了,也是柳戚被骂。可明明柳戚才是柳叔亲生的孩子。可柳戚好像也从来不吃她的醋,不怪她夺去了他应有的父爱,也可着劲儿地对她好。 这院子的右边,原种了一株西府海棠,丝垂翠缕。下面摆了一张七星石桌,围放着四只圆顶石凳。如今树已不在,桌凳也七零八落地隐没在草丛中,只露出半截青灰色。 她记得,幼时无数个夜晚,她都曾在梦中被柳叔温柔地叫醒,她与柳叔、柳戚便在那张桌上就着月色吃着宵夜。那海棠花开,花瓣落满石桌,餐盒摆在上面,煞是好看。 她拾阶而上,进了正屋。屋中蛛网遍布,灰烟瘴气,家当已经全数被抄走,空空荡荡。 她记得那边曾放了一张雕花梨木长桌,她与柳戚曾在那里一同读着医术,在上面写字画画。柳戚较她年长四岁,她学写字也都是他手把手教的。 另一边,曾放着一座红木架子,上面原本供花设瓶,还有柳叔最珍爱的一只碧玉的如意,原是柳叔医术高明,太后宫里赏赐的。她有一次与柳戚玩闹,不小心撞了架子,玉如意磕坏了一个角,她胆战心惊,生怕柳叔责罚,但柳叔却只笑着摆摆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转身出门,就着石阶坐了下来。只觉周身寒冷,便仰着头,感受暖暖日光落在脸上。 她本就是孤儿,幸得柳叔收留,视她如亲生女儿。如今柳叔与阿兄都已不在了,徒留她在世间,茕茕孑立,孤身一人。 回忆如深海浪涌,那些过去的画面愈是温馨美好,她的心便愈是刺痛。她坐在空荡荡的园中,独自伤怀。 不一会儿,忽然感觉眼前的光暗了下来,她便睁开眼来。 乌眸星瞳,嘴角斜勾,男人笑魇粲然,如夺目烈阳,撞入她的眼眸中。 顾扶风笑角轻斜,朝着她伸出手来。 就知道你在这儿。难得你休沐,别负了春光,我们出门玩赏吧。 俩人顺着寂河边走了走,见河中有一船夫撑了一条乌篷船,便招来船家,俩人一同上了船。 船舱狭窄,中间放了一张小案几,顾扶风和卿如许便相对而坐。微风习习,吹在身上不胜舒爽。 -- 第13页 卿如许原本在看风景,一抬眼,注意到船头上的那位渔家女正在偷偷瞟着顾扶风,小姑娘面如白莲,模样清秀,面色中带着几分羞怯。 卿如许转了转眼珠,见岸上沿街有卖莲蓬的,就用脚踢了踢对面的男人。 我想吃莲蓬。 顾扶风便立刻起身走到船头去,与渔家女擦肩而过,他站在甲板上,似是被风撩得酥爽,便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卿如许望着船头,只见顾扶风身后的渔家女也站了起来,靠在乌篷边上,眼睛没离开过他,手背在身后,不自觉地挠扯着自己的衣襟,脚也一下一下地杵着地。 顾扶风扭头看见岸上确是有不少农家支着摊子,在兜售莲蓬。便朝几个粉面似玉的小农女挥手招呼。 小妹妹 岸上几个身子娇柔的小农女听见他呼喊,见船上的男人玉树临风,姿容俊美,面色俱是一红,都一个推一个,眼带春色。 喊你呢! 谁说的,明明是喊你! 顾扶风抬脚踩在船上的一个矮墩上,用膝盖架着胳膊,一派潇洒。 就是那边,那个最漂亮的仙女妹妹,给我扔几只莲蓬来,好不好 他抬头一扬,便把几个银钱丢到岸上的几个农家女的身边。 农家女们看这男子不仅英俊,嘴也这般甜,又一阵推推搡搡。 说最漂亮的呢,是你! 明明是你! 过会儿,这才站出来个粉衣少女,抱着几支莲蓬,高声朝船上呼道: 那你可接住咯 粉衣少女嫣然一笑,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拿起莲蓬,一支一支地朝乌篷船丢来。 顾扶风脚下不动,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丢过来的莲蓬却一支不落,齐刷刷地收进了手里。 岸上的农女们见他飒然风流,便又是莺歌燕语,笑声一片,都纷纷站起来,朝他丢起东西来。 不一会儿,顾扶风就收了一大捧,他便又笑着挥挥手。 我今日真是鸿运当头,一出门便遇着了几位好心的仙子。祝谢几位仙女妹妹越来越美貌,事事顺意 顾扶风躬身回了船舱,就见卿如许斜倚着船舷,面上笑吟吟的。 顾扶风把东西一股脑儿堆到桌上,只见除了莲蓬,还有几支蔷薇,几支玫瑰,甚至还有一株花上绑着一方绣着百鸟的手巾,顾扶风只挑出莲蓬来,就把庞的东西随意推到边儿上去,耐心给她剥起莲蓬来。 卿如许就又倾身靠在案几上,慵慵懒懒地支起胳膊撑着下巴望着他。 遥知向前路,掷果定盈车。我一直以为只是谣言,今日真是涨见识了。 顾扶风一听,这是夸他啊,登时一乐。 他抬眸看她眼中笑意盈盈,一贯清冷的脸上竟变得活泼生动了许多,不由地心怀荡漾了几分。便抬手把剥好的莲子喂到她嘴边。 过会儿,他见那蔷薇生得不错,就又抬手折了朵花,俯身要给她别进发间。 卿如许却立时打掉他的手,人也坐正了些。 怎么了?他不解。 卿如许背着船头侧过脸去,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你可看见船头那位小姑娘了? 顾扶风一瞟,注意到船头是杵着个小丫头。 看见了,怎么? 打你一上船,人家的眼睛可就没离开过你,可你偏是瞧都不瞧一眼。 顾扶风闻言,又朝那女子看了一眼。 你与我举止这般亲昵,这不是平白害我么,她刚还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卿如许白了他一眼。 顾扶风见那女子确实面带绯红,但神色却有些异常。他一挑眉,半信半疑。 可我看她神情古怪,不似你说的意思。 卿如许眨了眨眼。 那想来是因为我今日穿的可是男装。她啊,可能是误会你有龙阳之好。 卿如许说罢便忍俊不禁,掩口窃笑。 顾扶风望着她眼波流转,十分明艳动人,愣了一愣。便又抬手往她嘴里又塞了颗莲子。 她要真这么想,便是她眼拙蠢钝。你长成这样,一看便知是位女子。 卿如许见他言语疏远,岿然不动,当真是对人家姑娘半点意思都没有。心里暗暗惋惜,自己方才还特意找个由头让他到船头去,替俩人牵线搭桥来着。 哎,可惜了人家姑娘一片痴痴情意啊。 顾扶风见她吃莲子吃得开心,便也想尝尝,一抬手,雪白的莲子划破半空,便落入他口中。 那你可就孤陋寡闻了,看上本公子的人多了,本公子挑都挑不过来呢。 卿如许想了想。也是。 他买个莲蓬都能招惹来这一番动静。他这人这般风流倜傥,又细心风趣,这些年不知招惹得多少姑娘魂牵梦萦。 但她心里也清楚,再风流,也只是停于表面。 他们拂晓十七人众中的云九娘,同他一起风里来雨里去,也是过命的交情。云九娘就是个惊世骇俗的美人,当年因为容貌过于耀眼,也曾名动江湖。人家每每看他时,都饱含柔情蜜意,但瞧他看人家,却是半分旖旎都没有。 -- 第14页 这样一对比,不由地又想起那位叶烬衣叶姑娘来。 被他这么小心翼翼地放在心尖儿上,为她抛头颅洒热血,苦苦等待守候十六年。这样的人,又该是一位怎样不同寻常的妙人儿呢? 可顾扶风许是被那船头的姑娘盯着浑身难受,突然起身,丢下一吊钱,就拉起卿如许上岸逛街市去了。 第八章 故人一现两心远 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两边铺摊林立,叫卖声不断。 顾扶风见卿如许四下张望,不知在找什么。 怎么? 我记得有一个卖枣花糕的小摊。小时候来逛街市,阿兄常买给我,可好吃了,你可尝过?卿如许回过头来眨眨眼,笑着问他。 不曾。 他笑了笑,便也随她一同找了起来。 走到一半,卿如许却被一灯笼铺子吸引了注意。 高大的木架子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竹篦扎的灯笼,绣球灯、金鱼灯、白兔灯、祥云灯、莲花灯......灯笼匠人手艺颇高,做得栩栩如生。 那金鱼灯,鎏金的鱼鳞,从鱼肚到鱼背轻抹着一团橘红色,鱼身上的零件都用精巧的机关做成了可以单独活动的,风一拂动,那金鱼的大眼珠子灵活地直转,鱼鳍、鱼尾也都飘摆起来,竟似一条活生生的大鱼在天空中飞翔,格外生动。 顾扶风见她仰着头欣赏灯笼,他却还帮她惦记着她的糕点,于是就隔着人海搜寻。他个头高,一眼就瞥见了远处竖着的一面蓝底招牌,上头大大地写着李记枣花糕。 他勾起唇角,侧头跟专心赏灯的卿如许交代了句:你等我会儿,我马上回来。 他便跑去给她买糕了。 彼时艳阳高照,雪白的灯笼上撒着金色的光。绣球灯的下摆上还系着一串风铃,风铃摇曳,叮咚清脆。 她被刺目的阳光逼得眯起眼来,侧了侧头,忽然见到不远处一个人影向她的方向信步而来。 那人一袭雪衣轻袍,还是如昔打扮,束着一枚白玉冠,腰间系着那只玉色红青倭锻的香囊。 那时,烈日正好转在了他的身后。 一身的素色轻袍在阳光下也镀上了一层金色。他似从火中走来,一阵一阵地,灼烧着她的眼睛。 她脑中一阵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也似凝固,一时挪不开步子,似被钉在了青石地砖上。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随着他靠近,嗅到了从风中飘来的那股熟悉的松木香味。淡淡的,却勾起了她无尽的破碎的回忆。 他经过她身前,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她的脸,却丝毫没有停留,与她擦肩而过。 他似乎,已经不记得她了。 卿如许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手指却是紧紧地攥了起来,银牙紧磕,面色苍白,胸前一阵起起伏伏,全身的血液都不住地上涌。 在震惊、思念、忧伤、痛楚的种种情感交织之后,最后只留下的,只有愤恨。 顾扶风回来时,便见她这般失控的样子,挂在脸上的笑意顿时凝结了。 他环顾四周,却谁也没见着。 他小心地低声问她,可是见到了你的那个仇家? 卿如许没有答话,她缓了缓,等到身上麻木的地方重新苏醒,头脑稍微平静了下来,才慢慢垂下头来,低声对他说: 回去吧。 俩人便一前一后地穿过人海,走到街尾,阿争正在马车边候着 俩人便沉默不语地上了马车,一路东行。 顾扶风手中还拿着一包桂花糕,还有着热乎乎的温度。他见她一直靠着马车,低垂着头,面容死寂,便将桂花糕放在一旁,也便不言不语地陪着她。 马车刚穿过一片山坳,进了一片林子,阿争突然勒马。 吁 阿争敲了敲车门,推开一条门缝。 只见外面一个青衣仆人手里还握着马鞭子,面上恭敬,跑到卿如许的马车前,向车里的卿如许恭敬地作了一揖。 惊扰卿学士了。我家主人想请学士下车一叙。 顾扶风瞅了一眼来人,看他身后还停着一辆岚金华盖得马车。 他又撩开车窗上的帘子,看到林子外的河岸边,似乎站了一位男子,雪衣轻袍。 顾扶风看了眼卿如许,见她没什么反应,便说:你若不想去,我们便走。 卿如许沉默了片刻,却突然坐直身子,你在这儿等我。别出来。 她便起身出去了。 顾扶风顺着车窗远远地望着。 见女子穿过竹林,走到岸边,站在那背身而立的男子一丈外。 俩人似乎说了什么,就见那男子慢慢转过身来。 隔得太远,顾扶风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能感觉得出这人气韵不俗。 半晌,他见那男子突然向卿如许走近了几步,还一把拉住了她。 又不知道俩人说了些什么,只见卿如许甩开他的手,便丢下那人,往回走了。 顾扶风收回目光,静静地等待。 女子上了车,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圈微微泛红。 马车又沉默地走了许久。 顾扶风看她回来后一直望着窗外,不发一言,便缓缓开口。 你跟我说,你的仇家害死了你的养父兄长,害死了你心仪之人。 -- 第15页 顾扶风紧紧盯着她的面庞。但我如今看着,那瓷瓮里躺着的,似乎并不是你喜欢的人。 卿如许的眼睫不自觉地扇动。 如水面容,温和端方。 他,才是吧。 顾扶风淡淡地下结论。 卿如许神情微变,眼有凄色。 顾扶风无声地叹了口气,神情郁郁:卿卿......七年了,你为什么不愿同我说实话?你还瞒了我多少事? 卿如许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她也曾想过要告诉他真相。 但她该怎么说? 说她喜欢的人并没有死,还活的好好的。 说他才是害死了养父和家兄的真正凶手。 说她恨他,爱恨交织,对不起疼爱她养育她的家人,才要绝望自缢....... 她不是有意要欺瞒他,她只是自己都不愿面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将所有的不幸和悲剧,都归咎给了自己的愚蠢。 若她不要遇上他,不要喜欢他,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良久,顾扶风的声音又低沉地响起。 卿卿,若你大仇得报,他也身死,你可还会高兴? 女子答他以静默,周身皆是冷冷孤寞。 两个人坐在同一车厢里,相距不过三尺,他却第一次感觉,她离他远了许多。 马车到了卿府,顾扶风先下了车,便在车旁等她,准备抱她下来。 他刚伸出手,却见她绕开他,自己撑着车沿跳了下去。 他的手就悬在空中,半晌,才悻悻地收回手去。 旁边立着的阿争看见了,也是一愣,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他转过身,就见她已经头也不回地进府门去了。 他望着她的身影,一时黯然。 次日,卿如许从凤麓书院回来已是入夜。 经过了一日一夜,她也终于能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也觉得昔日种种,确实是她瞒顾扶风在先,无怪顾扶风伤心。 于是她一回来,就径直去了小厨房,亲自下了面条,盛了两碗。 一碗只放葱花不放香菜,一碗只放香菜不放葱花。 她就端着面条就去了顾扶风的房间。 临到房门前,她听着顾扶风似乎在跟阿争聊着什么。她见门半掩着,就直接用脊背推开门,旋身进去,脸上笑吟吟的。 顾扶风,今日我可是亲自下厨给你做了你最喜欢的酸汤面,不准再说我不关心你了啊 她话音还没落,屋中三个人俱是愣住了。 顾扶风此时正在换衣服,上衣还没穿上,光着个膀子,露出宽阔的肩,结实的胸膛和筋筋细腰。只是身上老伤新伤,疤痕纵横。 见她突然闯入,他一时也没想起遮掩,人愣愣地看着她。 阿争原本站在一旁,本来在跟顾扶风说着什么,也没想到卿如许闯进来,便张着个嘴,也是一怔。 卿如许没想到屋中是这副状况,也错愕了一下,有些尴尬。可她总得有人先打破这份尴尬,她就朝顾扶风瞪了一眼。 你继续啊,怕什么,又不是没看过。 她若无其事地穿过两人,把托盘放到桌上去。 她本以为顾扶风这时又会拿些混话来逗她,却见顾扶风只扭头跟阿争说了句:你先出去准备吧。。 顾扶风背过身,继续拿起衣服往身上套,也没说话。 卿如许看他难得面色严肃,又见放衣物的床上整整齐齐地放了一排兵刃和一排药瓶。 你要走? 是。顾扶风似乎脑中正在想着什么,并不多言。 卿如许便看着顾扶风一件一件地穿好衣服,又拿起床上的兵刃,一个一个地藏入腰间、袖中、裤腿和靴中。再把药瓶装入一个布囊里挂在了腰带上。 她就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做着所有事,他也似毫无察觉。 去哪儿?见他收拾地差不多了,卿如许才出声询问。 顾扶风抬起头,如常斜勾嘴唇,但笑意并未抵达眼中。 烬衣有事,喊我过去。 卿如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转过身,慢慢地就着凳子坐了下来。 这么多年皆是如此。 但凡叶烬衣开口召唤他,不论他在哪儿,不论他当时在做什么,他都会立刻停下一切,转头奔赴向她。 她端起自己那碗只有香菜没有葱花的面,拿起筷子。 那可惜,这面你是吃不到了。 顾扶风用绳子一圈一圈绑紧劲装的袖口,走了过来。 他一抬头,似要去摸摸她的头,却又不知想到什么,手伸到半空,又收了回去。 阿争年纪最小,功夫不错但实战差些,我让六哥明天过来照料你。我不在,你照顾好自己。江陵的事,四哥会去替你跑一趟的,不会耽误你的事儿。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托盘里的那碗只有葱花没有香菜的面,眼中晦暗不明。 下次回来,你要是还愿意做,再做给我吃吧。 卿如许没有抬头,用筷子搅了搅面条,似准备要吃。 知道了。 顾扶风就再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她拿起筷子捞起一根面。面停留到唇边,她却没有张口。 -- 第16页 空荡荡的屋中烛火摇曳,卿如许的影子被拉的好长。影子落在地上,像一株光秃秃的胡杨木,被火烧得黢黑,鬼阴阴的。 半晌,她放下筷子,就静静地坐着,眼睛看着那两碗面。面条的热气在静默的等待中,逐渐、逐渐消散。 又过了一会儿,她抬手触上碗壁。 触手是比指间更冷的温度。 面,凉透了。 第九章 一朝面圣得荣宠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堆满书册的的乌木雕花方桌上,架子上悬挂的狼毫也被染成了金色。屋中纸墨馨香,摆放了十几张方桌,每张桌前都有一身着黑白两色衣袍的人影伏案挥毫,专心致志,仅时不时响起纸张摩擦声。 这是长安帝都极富盛名的凤麓书院,紧靠着紫宁宫。它的历史同大宁王朝的历史一般悠久,云集天下才学之士,不以寒门贵贱为标准,只以才德高下论品级,从凤麓书院肄业的贤德名臣,不胜枚举。 欲登大宁朝堂者,必先入凤麓书院。 卿如许也是科考及第后入凤麓书院,又在书院的晋升考试中连续三年拔得头筹,一路攀升,从入门院士升为侍读学士、脩撰学士,终成为书院直院士。这晋升考试题目刁钻古怪,便是很多名学士家,也不敢轻言可拿甲等。 卿如许也并不是靠这普通的晋升考试拿得甲等的,她走了一条捷径。说是捷径,其实难度更甚,鲜少有人这么做。那便是向总管大学生申请 擢贤令。此令一接,便需在三十日内,侦破一桩大理寺也素手无策的悬案,若无法破案,便要从凤麓书院除名,终身不得再考。 其实卿如许接擢贤令之前,就已经摸清了大理寺悬案的大致,与顾扶风挑挑选选后,由顾扶风背后拂晓先行暗中查探,案件逐渐明晰后,卿如许便去请旨擢贤令,如此一来,明面上依靠临时交由她调配的一支中正卫,暗地里依靠着拂晓,官府之力与江湖之力交错相打,案子很快便水落石出。她便凭着这几桩案件,名动凤麓,扬名京师。 书院对外做的是选贤举能的工作,然而成为一席院士后,便可随书院总管大学士,直接为皇帝谏言。卿如许交回擢贤令时,也曾受过皇帝召见,一来二回,她对皇帝的脾气也算粗略了解,谏言哪里该言辞锋利些,哪里该收敛些,她倒也得心应手。 此时她已经誊写完毕,正将纸张收拢。这时一个人经过她的桌旁,冷不防地突然倾身过来,胳膊一推,狠劲儿地撞上了她的手,卿如许手一斜,那叠纸嘶啦一声,四张纸齐齐撕裂了一角。 这文,算是白写了。 卿如许抬起头来,见到撞她那人,长了一张长脸,正是凤麓直学士郑烨。她环顾左右,每人的座位有一段距离,她见大家并无反应,似乎并未留意到她这桌的事情。 郑烨他看了眼那纸,因屋中本安静,他就没说什么,只兜起笑容来,朝卿如许作了一揖,动作并不真诚,做完便拂拂袖子转身走了。他回到自己的座位,身后几个学士都冲他眉来眼去,郑烨抖抖眉,几人窃窃偷笑。 众人现在正在写的是要递给陛下的周谏言,由凤麓的总管大学士阅过筛选后,择优递交。因是给天子过目的,所以总管大学士阅过后,会要求被选中的人重新誊抄后上交。这文要重新誊写完,保证毫无错漏,需得花些功夫。他们一屋子的学士花了一天来专程做这件事。卿如许眼见着自己就要誊写完毕,可郑烨这一撞,她这下一下午的功夫都白费了。 郑烨已经上交完自己的那份,他看看外面的天色,估计她卿如许要写完这些,得到夜里了。便正得意地捋起袖子,准备自己收拾东西要回去休息了。 这时,本该抓紧誊写的卿如许,却突然站了起来。 郑烨一惊,以为她要过来找他麻烦,正想着怎么损回去,却见她头也没回,握着文章就去交稿了。 总管大学士蔡老看了看文章,啧啧称奇。 如许,你这文章写的确是极好啊,才思精巧,文辞犀利,层次清晰,读来酣畅淋漓,确是上佳之作! 卿如许抬头,望着对面桌前的白眉长须的蔡老,谦和一笑。 先生谬赞了。 只可惜啊,你生作了一位女子。大学士捋了捋银须长髯,一脸惋叹地摇了摇头。 他继续往下看,却见右下角的纸张被撕破了,他翻了翻,四页纸俱是如此。 这......如许,你得重新誊写。大学士皱着眉,把纸张推了回来。 卿如许没接,笑了笑,先生,我不写。 什么?大学士花白的眉毛向上挪开来,素来严厉的面容变成了难以置信。他贵为凤麓总管大学士,学生们素来对他尊敬有加,从无人敢出言顶撞。 后面的郑烨和其他几位学士也都纷纷伸长了脖子,看向卿如许。 先生,我说,我不写。 郑烨心道,方才他暗戳戳地推她一把,四下无人察觉,若是卿如许要告状,他只消不承认便是。何况这文章是她写的,别人替不得,就算大学士骂他两句,她也还是得自己乖乖重写的。 所谓文章,无外乎情理。如同放筝,理为线,情为风,筝线当顺应风势而动,顺则放,逆则收。若要风筝翔于九天,便以筝线摧之阻之,亦不可失去禁锢,脱线则失控。文章与情感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先生,我这文是檄文,当气势恢宏,字字如刀。如今这纸张破裂,便是我著文情感之烈,亦如刀如剑,胜过遣词堆藻雕琢百倍。故而,我不重写。话毕,卿如许深深一揖。 -- 第17页 蔡老被这一席话呛得愣了一愣。 郑烨旁边的一位学士听完卿如许这话,连连点头,朝郑烨暗中指指卿如许,比划了个大拇指。郑烨被激,也嗖地站了起来,就朝着蔡老跑过去。 先生先生!您可不能听这卿如许胡扯啊,她就是见这纸张破了,故意偷懒,不想花功夫誊抄。 卿如许见郑烨过来,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郑学士厉害啊,您坐在最后一排,与我这第一排相距甚远,却还对我这桌的事儿了如指掌,知道我这纸张破损了。您该不会是学了周易八卦,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吧? 你......郑烨指着卿如许,一时哑然。他方才急急冲过来,压根儿就没想那么多,这下等于自己跑来招认了。 蔡老立刻会意,沉下脸来,郑烨!可是你故意欺负如许,把她的文章损毁的? 郑烨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回头朝后面的伙伴递眼色,那几人纷纷作无奈状。 蔡老斥责了两句郑烨,又回头对卿如许说道,如许,你方才说的虽然有理,但陛下并不会得知你这番所思所想,只会凭文看人,认为你这是大不敬。你还是重新誊写一遍吧。 郑烨心中暗喜,便觉得方才被斥责两句也无妨,左右还是自己赚到,又朝卿如许递了一记眼刀。 卿如许却淡声道,多谢先生指点。那就等如许亲自见了陛下,再同陛下好言解释吧。 众人又是一愣,面面相觑。 什么?你还想见陛下?陛下是什么人,那是九五之尊,当朝天子。若无诏见,岂是你这小儿可以随便见的?每年得见天颜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你们只是写谏文,让陛下知道我凤麓书院学子也忧心国事,并不比那朝廷官员。何况陛下日理万机,恐怕连这些文字都未必能全部阅过,又怎会诏见你?如许,你该不是靠着擢贤令见过几次陛下,就傲慢自大,过分锋芒张扬了吧?蔡老说着说着,便不大高兴了。 他也知道,卿如许习惯独来独往,又锋芒毕露,书院中的其他学士一向对她颇有微词。但他还是欣赏卿如许的才华的,方才她那般辩才,虽说有推托之嫌,却也字字在理,教人挑不出毛病。若她性格再谦卑平顺些,能与同窗相处融洽些,便堪得经国良才了。 郑烨见蔡老也教训了这狂放的卿如许,便面上也不藏着掖着了,笑开了花。 卿如许并未在意郑烨,她见蔡老不高兴,便又是恭敬一揖,先生莫气,莫急,如许并非妄言,陛下总会诏见我的。 蔡老见她竟还冥顽不灵,又气道:什么时候? 卿如许没起身,笑了笑,温声道:很快。 话音刚落,便听楼外一阵脚步声传来,紫衣华服,俨然是宫人打扮,走进屋门。 传陛下口谕 屋中众人皆是一愣,看了看已经率先跪下的卿如许,才纷纷反应过来,连忙立刻放下手中的纸笔,离开桌子,恭敬跪伏。 凤麓书院直学士卿如许,陛下有事传召,请即刻随我入宫觐见。 地上的几位学士也都悄声侧头,彼此眼神交汇,不知缘由。 卿如许接旨。 卿如许朗然回答,躬身伏地。 第十一章 华乾初见三皇子 棋下了一半,忽听宫人传报,三皇子请求面圣。 卿如许一听是承弈要来,顿时来了几分精神。可人家父子俩要聊事情,她毕竟是外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出言请退,却见宁帝并无此意。 怎么还不下?该你了。 卿如许便安心坐着继续下棋,一边儿听着三皇子承弈进门的动静儿。 承弈进来后便跪在榻前,宁帝却是看也没看他一眼,只专注地盯着棋局。 卿如许瞄了他一眼,却见他眼圈发青,形销骨立。 父皇,母妃体弱,去年一病不起,太医一直在救治,然而却是每况越下。如今已是病入骨髓,成日昏昏沉沉,已然吃不下也喝不下了,太医均束手无策,怕是不日承弈面色凄绝,忧心忡忡。 母妃最大的心愿,便是父皇能去看她。还请父皇应允!他伏身于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 卿如许早闻三皇子孝悌忠信,温良谦恭,如今看他与他母妃确实是感情甚笃。可惜,听闻他母亲地位低微,又为宁帝所不喜,他曾多次因为母亲之事冲撞宁帝,早已失去宁帝的垂怜关爱了。 虽然是位及三皇子,过得却连旁系王爷都不如。 宁帝却似根本没有听见承弈的话,依然只顾自己的棋局,半天也没理会承弈。 卿如许坐着的位置高于承弈,隔着棋桌,能看到承弈的身体微微颤抖,似是隐忍涕泪。 还请父皇念我母妃对父皇一往而深,在她阖眼前再见她一面!承弈伏着头,话语却是铿锵许多。 宁帝一把扫过棋盘旁边的桌案,只听瓷杯落地,就摔在承弈身前,碎瓷片四处迸溅,茶水便溅到他的衣领和袖口上。 四下的宫人闻声,纷纷跪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出。卿如许也是一惊,忙也向后挪了两寸,匍匐于地。 宁帝却只是扫了一眼承弈,低声朝他喝道:退下! -- 第18页 丫头,我们继续。 卿如许只好起身坐正了,抬手落子。 承弈却没动,保持着跪姿一动不动。 殿外更漏声起,宫人默默掌灯,屋中便逐渐灯火通明。低垂的帷幕在夜风中轻轻摇摆,宫人的影子便在帷幕之中无声穿梭。 棋,终于下完。 宁帝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肩膀,笑着对卿如许说,瞧,你方才大吹法螺,夸下海口,最后,还是你输了。 陛下棋艺高超,臣就算是足不出户闭门苦修三年,恐怕也是赶不上的,臣自愧不如,甘愿领罚。 宁帝却是心情大好。 那你明日便来朕这华乾殿报道吧。但是你耗了朕一个下午,只让你洒扫宫苑也太轻饶你了。那就 卿如许闻言,低伏的身子抬了抬,斜着眼睛偷偷瞅宁帝,眼中带着几分忧心,嘴角也憋下去了。 宁帝看她素日清冷坚韧,突然见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也是失笑。 那就罚你入翰林院,担当起草诏书之职。明日便来殿前待诏吧。 卿如许闻言大喜过望,连连谢恩。 翰林院乃起草机密诏制的重要机构,翰林供奉虽无实权,却是养才储望之所,直接受天子管辖,可参与议政。因而被点翰林,便是与阁老重臣只有一步之遥。 卿如许跪旨谢恩后,见承弈还跪在地上,便向他默然行了一礼,悄然退下。 到门口时,听见殿内宁帝冷声说了句,想跪,就跪着吧。 宁帝便由李公公引路,从另一道门回承恩殿就寝了。 卿如许透过窗棂,看到那个还伏在地上的身影。 在跳跃的烛火中,那人乌黑的背影似飘在湖面上的浮萍,清冷孤寂。 寅时。 三皇子承弈拖着麻木肿痛的腿,就着熹微晨光,被随从扶着一瘸一拐地回经安远门时,便见红墙的阴影底突然窜出来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凤麓书院的学士官袍,眼如冷泉清澈,眉如柳叶温婉,束于头顶的乌发似泼墨流云。她笑颜如春花绽放,却又带着一种看似近又不太近的距离感,朝他缓步而来。 见过三殿下。 她在他面前行礼作揖。 何事?承弈认出她是方才殿中下棋的女官,自己的狼狈之色皆被她所见,便对她一派冷淡。 卿如许双手托着一个锦绣布袋,推到他面前。袋子里不知装了什么,看着沉甸甸的。 这是我做的盐袋,里面放了些草药,想着今日入宫恐是要跪上许久,便随身带了出来。你试试,敷在膝上半个时辰就不会痛了。 卿如许言笑晏晏,神色坦然。 你便是一直在这儿等我?承弈眉头紧皱,面色似有戒备。 是啊,夜风好凉,站得我都一脸打了好几个喷嚏了。卿如许眨眨眼。 她见承弈不肯接过盐袋,便又笑了起来。 三殿下不肯接,难道是怕臣会害您不成?还是以为臣想要攀附巴结? 承弈被她直言戳穿,面上也有些不豫。但她反问的确是在理。如今他这般备受冷遇,她若想攀龙附凤,又何必选他?若是想害自己,她一介翰林学士,如今又受陛下赏识,又何必谋害皇子,毁了自己大好前程? 实不相瞒,三殿下,臣其实还善歧黄之术,虽不是宫廷御医出身,但却也精通民间治病之法,也接触过不少疑难病例。今日听闻殿下母妃重病,左右宫中御医已是无法,若是殿下愿意允臣一试,臣也愿尽绵薄之力。 承弈神情却似有松动,却是看着她沉默不语。 卿如许转头环顾四下,似在确认周围无人。 今日在宫中多有不便,为了避免给殿下招来麻烦,臣就先行告退了。 她又做了一揖,但人却没走,固执地托着盐袋,笑着望着承弈。 承弈只好让随从接过盐袋,便见她展颜一笑,拎着官服顺着宫道碎步离去。 承弈望着她的背影,默默垂下眼来,抬手从随从手中拿回盐袋,便感觉盐袋中有淡淡的草药味,还有一股清雅的芬芳。 走吧。 承弈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看了一眼手中的盐袋,又继续向前走,跟随从交代。 若是这盐袋当真有效,明日你便去一趟卿学士府吧。 第十章 以退为进得龙悦 乌金华盖的双辔马车驶入了紫宁宫,车辘碾过一格一格的青石地砖。 卿如许从赤金吴翠的帷幕向外望去,宫道一尘不染,两边立着的银盔禁卫皆是面色肃穆。她抬眸,看到紫盖黄墙边高高飞起的屋檐,上面还立着一排精雕细琢的仙人走兽,有龙凤狮马,还有狻猊獬豸,全都都朝着一个方向立着,看着死气沉沉的。 再鲜活的灵魂,一进了深宫,也都活不起来了。 进了华乾殿的门,便有宫人引着,穿过长长的门廊,进了一道暗红色的高门,又穿过层层低垂的帷幕,进了一扇门,再沿着长廊走到一扇刻着工字纹的红门前,终于停下了。 学士请在这里候着,待陛下处理完政务,自会传唤。 宫人便退开了。 -- 第19页 卿如许垂首立于门前,听着殿中似有人声。 这群吃里扒外的东西,竟敢欺上瞒下,连赈灾官银的主意都敢打! 父皇息怒。 江陵府已是决疣溃痈,贪墨成风,不容忽视。江陵府尹的人随你调配,你便代朕去收拾这群朝廷的蛀虫。 谨遵父皇圣谕。那儿臣便先行告退了。 去吧。 卿如许立刻敛眉颔首,垂手恭立。果然就见二皇子从殿中移步出来,细长的眼睛带着得意之色。 他见着卿如许,并不诧异,反而信步朝她走了两步,倾身逼近她。 卿如许不动声色地向后撤了撤。 脸色怎么这样不好?等我回来,给你带些江陵踏春楼的胭脂来。 承瑛的低语萦绕于女子的耳侧,带着嘉奖之意。卿如许给他送来的这一份江陵府倾吞赈灾官银的涉案官员名册,实在是一份厚礼啊。 殿外可是卿学士?进来吧。 殿中宁帝的声音响起。 承瑛就已经飘飘然出门去了。 卿如许忙走入殿中。 一身明黄龙袍的宁帝立于金灿灿的红盖龙椅前,他手中正拿着一本天青色封皮的册子。 卿如许伏身行礼后,却不见陛下言语,耳边只听册子翻动的声音。她便乖乖伏着地,一动不敢动。 这俩父子,还真是一家人,都喜欢把人晾着。 太子性懦弱,资质平庸,一年前惹恼了圣上,被罚于尚安寺思过,一年都未得到回朝的许可。四皇子才德兼备,又长袖善舞,在朝中颇具声望。而二皇子母族势强,诸皇子中唯他可与四皇子争锋,因而朝中废长立贤之说不歇,都多以此二人为推崇。 今日二皇子领了这江陵一案,此案牵涉官员甚广,恐怕整个江陵官场都要重新洗牌了。如此一来,朝中的风向怕是也要变上一变。 起来吧。宁帝威严的声音响起。 卿如许这才站起身来,依然是垂着脑袋恭敬站着。 记得朕上次见你,还是你第三次交回擢贤令,破了内库失窃案之时。朕时常讶异,你一个小小的丫头,怎地总能做出些惊世之事? 陛下过誉。臣还是一介布衣之时,就听山野村夫也称颂陛下仁厚礼贤,爱民惜才,省刑减赋,睦邻安边。承蒙陛下抬爱,还为臣开了女子为官的先例,不然臣也无法施展心中抱负,为陛下分忧。 卿如许想,这种车轱辘般的溢美之词,老皇帝应当早就听腻了。 可谁知,宁帝却是一喜,面色认真。 此言可属实?连山野村夫也这般说么? 自然。臣自幼长于珉州,我父亲三十四岁时才成为小小员外,臣十三岁前一直住在乡野之地,少不更事之时,便常听到田野里干活儿的阿公阿婆常常这般感叹,庆幸他们生而逢时,才可享受这太平盛世。 卿如许的谎话张口就来,宁帝听了却似乎很受用,抚掌大笑。 你这丫头,倒是长了一张巧嘴。 宁帝把手中的册子随意一甩,丢到后面的案几上,走下台阶,穿过她走向侧面放置的坐榻。 你可会下棋? 会。 卿如许跪坐到榻上后,又扭头看了一眼案几上那个天青色封皮的册子。宁帝刚执起皂色棋子,卿如许便突然伏身跪倒。 你这是作何? 陛下,既是下棋,便有输赢。微臣斗胆想问陛下,输将如何?赢又如何? 哦?你还敢赢朕?宁帝故作惊奇。 陛下既是想下棋,自然不想浪费光阴去玩一局假棋。卿如许头没抬,声音清脆。 宁帝哈哈大笑。 好你个卿如许。说吧,你想要什么? 若是陛下赢了,臣任陛下处置。但若是臣赢了,还请陛下不要再生臣的气了。 宁帝眯了眯眼,脸上的褶皱更深了,面上还佯作不解。 此话怎讲? 陛下既然看了臣的谏言册子,又唤臣来,必是臣册子里的诳语悖言惹得陛下不高兴了。 那凤麓每周递来的册子那般多,朕连奏折都看不完,也就是闲来无事赶巧看到了你这篇。那你说说,你既然知道朕看到你的册子会不高兴,为何又故意这般写? 卿如许不等宁帝允她起身,便自顾自坐了起来。 陛下英明,臣确是故意的。 宁帝的眼睛又眯了起来。 你可知你这册子若是被旁人知晓,你将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卿如许默许。 她这册子言辞尖锐,本是被蔡老否决了的,可她偏要递到御前去,便教唆阿争偷了书院的钥匙,偷偷把这册子塞进了蔡老上周选好的册子里。 她见过宁帝几次,她知道宁帝屡次破格提拔她,多少也有见她是女流之辈偏要来闯这朝堂的猎奇心,所以断然没有顶着流言蜚语把她选出来后就置之不理的道理,他闲暇时,多少还是会关心一下她在书院到底做什么,到底又有何能耐的。 众臣皆劝朕要善待辉月将军,偏偏你却要劝朕杀了他,你这是何意? -- 第20页 宁帝面色严肃,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边温和。卿如许只觉得一股沉沉的黑影从对面压了过来,让她肩膀一沉。 既然是谏言,臣只是建议,采不采纳,却是陛下才有权定夺的。所以臣折子中所写的,只是臣的心声。 卿如许不卑不亢地淡然直言。 辉月将军虽曾与陛下相逢于微时,替陛下平定了边疆叛乱,收复了西南十二郡,确实为我大宁王朝立下汗马功劳。但如今将军恃功傲物,嚣张跋扈,屡屡冲撞陛下,与其他平级的督抚、将军的往来公文中,竟敢用令谕二字,把同级别官员当作下属,这已是对皇权极大的挑衅。 自然,众臣谏言陛下以和相待自是没错。可是,要怎么做,陛下自然也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有辉月将军如今的滔天权势和风光无限了。 臣的折子是一本辉月将军的黑账本儿,罗列了所有辉月将军的过错,对将军百般责难,确是攻过箴阙,草茅危言。但也是句句属实,半分做假不得的。辉月将军若是看到了,必然是要赫然大怒。可陛下看见了,却是没有生气的理由的。 众臣谏的,是忠言。但臣谏的,是心言。 宁帝听了这话,眼中流露出几分笑意。他对辉月将军确是故意纵之,以待来日收拾之。众臣皆知他不满,所以特意递折子来安抚,却不知道这安抚的效力,远不如卿如许这替他大骂那贼子的折子更有效。 她那笔底烟花的才华,用在骂人上,也是笔酣墨饱,带水带浆,辛辣精妙,行云流水,读来也是趣味横生。 你倒是会胡扯。我看你那折子上,倒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若是内容有假,你可知你这脑袋,便没法好好长在那脖子上了。 卿如许在册子中罗列的所有辉月将军的罪名中,看似都是日常朝臣弹劾的地方,但也有几项隐藏其间的罪名,无人提及过,若细细调查,掌握了证据,确是足以一招致命。 自然是真的,所有证据臣都已掌握,陛下可随时调用。 卿如许眨眨眼,看上去天真烂漫。 臣胡乱揣度圣意,是对陛下不敬。但臣也是把自己的小命亲手交到陛下手里了。臣家族无依,只能依靠陛下赏识,自然是要想替陛下说些公道话的。 卿如许这是暗示宁帝自己是一介孤臣,外无家族撑腰,内无朝臣勾连,只能抱紧宁帝这颗大树,可为他所用。 你这丫头,明明是自己愤言发泄,偏要说成是替朕思量。 宁帝笑了起来,面上竟带着几分慈爱。卿如许感觉肩上那股沉甸甸的压力已经消散,也便对着宁帝甜甜地笑了起来。 俩人这一来一回,竟似爷俩一般亲近许多。 是臣自己想泄愤的。那这棋局的输赢,陛下允是不允? 好好,就依你。这输赢还未定,倒像是你已经赢了似的,你这泼皮丫头。来下吧。你要是输了,朕就罚你连续七日替朕洒扫宫苑。 是。 第十二章 巧言令色荐才子 次日,卿如许如约去御前侍候。 翰林院的职责有论撰文史,稽查史书、录书,稽查官学功课,及入值侍班。卿如许初入翰林,本当不得入值侍班,但因与陛下之约,算是钦点她先来御前侍班七日,七日后再回院中长参与其他事宜。 早朝之后,她便随宁帝在华乾殿待诏。宁帝还给她单独置了一方桌榻,就在棋桌的一侧。 宁帝看折子时,她便在一旁熟悉一下翰林院书史。 常有宰相大员来拜见宁帝,每每入殿后瞥到一旁端坐的她,面上都是如出一辙的惊异之色。卿如许便也一派淡然,端着脊背,拿出些堪得翰林大学士的气韵来。 宁帝论事时,也并不顾忌她在侧,偶尔还会问上她一两句。若有诏谕,这才轮到她提笔拟诏。她便静静在一旁听着,默默记着各部官员和各类政事。 日暮时分,宁帝放下手中的卷册,阖上眼,揉了揉绞痛的额角,似是不适。 李公公忙上前劝慰:陛下累了,不如歇息片刻,喝盏庐州进贡的六安瓜片,安神静气。 宁帝捂着额头,点点头。 卿如许看了看李公公早上为陛下煮茶的漏几里,盛放的药茶渣子。她便离开桌榻,恭身向宁帝。 陛下可是头痛连及项背,还伴随腹中犯恶,梦中时常盗汗,容易惊厥? 宁帝抬了抬眉,眼中却有几分异色。 确是如此。怎么,丫头你还通医理? 不曾。臣只是胡乱猜测,臣的祖父曾经便是如此,大夫看了许多,药也吃了许多,却是不见好。后来听一个云游四方的高僧说了个法子,见效甚快。 宁帝却没做声,眼睛眯了起来。 卿如许低着头,并看不清宁帝的神情。 朕也吃了很久阮太医开的方子,也没什么起色。你便说说是什么法子? 需同时按压百会、涌泉两穴数次,再按压中脘、内关、足三里、公孙四处。 宁帝点了点头,一旁的李执便立刻上前去帮宁帝依法子按压。不多时,便见宁帝面色舒展了些。 丫头,你这法子确实有效,朕觉得舒坦多了。 -- 第21页 能为陛下分忧,是臣之所愿。陛下晚间入睡前,可再按压一次,睡得也会安稳些。 嗯。 宁帝淡淡应声,眼睛未张,就着这会子功夫,跟卿如许闲聊起来。 你是何时来的长安? 卿如许眉头一紧,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是五年前,来京参加科考时。 那你觉得,那时的长安城,与如今的长安城比,有何不同? 卿如许见宁帝并未继续深究她的过往,而是形神放松,沉浸在按压的舒适感中,也便放下心来。 她没回答宁帝的问题,反而抛出另一个问题。 陛下上一次微服出巡,可是有些日子了? 宁帝想了想,嗯,好像是前年秋天,趁秋猎时去民间转了转。 那陛下可知道,如今长安城最负盛名的才子是何人? 最负盛名的才子不是比部郎中家许宽之子许明甫么?朕还点他去做了校书郎。 是。大宁国之才子确是许明甫,但民间才子确另有其人。 哦?宁帝并未睁眼,但似是被勾起了好奇。 国之才子,自然是学富五车,锦绣文章。但民间才子,因是平民百姓通过口耳相传其诗作,自然捧起来的声明。而很多百姓其实并不识书,所以这些脍炙人口的诗作都是更为通俗、为正统书香世家所不齿的。 我说的这位民间才子,开春时去参加了长安广云楼的诗会。因为一首诗,而声动长安。 说来听听。宁帝抬了抬下巴,随意道。 这首诗的上两句是 不知天上何物飞,左飞飞来右飞飞。 宁帝睁开眼来,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着台阶下的卿如许。 这也能叫诗? 陛下莫急。卿如许淡淡噙笑。 这诗还有后两句 漫天风絮摧城泪,却是离人眼中悲。 宁帝的眼睛瞥向殿外的葩吐绿珠的垂垂杨柳,口中又喃喃这两句诗。 漫天风絮摧城泪,却是离人眼中悲这两句倒是好的。 陛下可知,这位才子原来只是长安街头沿街乞讨、衣食堪忧的乞丐。 还是个乞丐?宁帝讶然。 是啊。卿如许眨眨眼。 而且这人从前还有故事呢。 宁帝摆了摆手,让李执退下,似要好好听故事。 他本来是房州的一位平头百姓,寒窗苦读,终于中了乡试,但因为家中实在没有财银供他继续读书,便中断了考学,去房州县衙毛遂自荐。 房州知县本是瞧不上他的,当天就把他从县衙赶了出去。但因他面目生的极为狰狞古怪,知县只见了他一回,就对他有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他鼻子长得宽阔欣长,似个巨大的蛤蟆,端端趴在一张长脸上。人还没到近前儿,鼻子倒先杵过来了。 卿如许的描述惟妙惟肖,宁帝听着也是一笑。 房州地处边陲,屡次受到突厥侵扰,民心惶惶。这知县生性胆小懦弱,一听到窗外呼呼风声,或是狼狗嚎鸣,便以为是敌军袭城,号角连营,所以常常半夜惊醒,夜不能寐。 后来他就想起这位面目狰狞的才子来,便差人重新寻了他来,不仅给他了个差事,每月还赏他四吊铜钱,竟好吃好喝地养起他来。 卿如许讲到这里,笑眯眯地望着宁帝。 宁帝听得认真,也主动问起来。 这是为何? 陛下可知这知县给这才子的是何差事? 既是才子,想必该是主簿、掌册之类的吧,再不然,做个吏员、衙役也是勉强充数的。 这些都不是。 哦? 这知县给他的差事是门神。 宁帝的眉头皱了起来,似是不解。 这知县不知在哪儿看了个奇人异相的说法,想着自己家门口那两座神荼、郁垒的桃人门神,半点儿也不顶用,根本镇不住他那宅子,让他寝食难安的,而这才子的容颜近乎于鬼,狰狞严厉,比那神荼、郁垒可强上许多,放在宅院门口镇宅,正是合宜。 宁帝讶然失笑。 说来也是怪了。这才子自从领了这门神的差事后,这知县果真就能酣然入睡了。任是那一年突厥真的夜袭了州城,突厥人的刀枪刺破了床褥,他也在睡梦中犹然未觉。 宁帝算了算时间,房州失守,那是四年前的事。想来这位才子,年龄也不大。 所幸后来辉月将军大破突厥兵马,重新夺回了房州城,房州的知县也换了人。这才子好不容易从乱世中苟活下来,便又去新的知县那儿送了拜帖。 新的知县见了他,发现他虽然面目鄙陋,但确有几分才华,就把他留下来当个师爷了。 那他这下可算是如愿了吧。宁帝点点头。 是如愿了啊。只是可惜,好景不长,他便被新的知县以目无长官,傲慢不逊为由,不仅受了五十杖责打了个半死,他与唯一的妹妹还被从房州赶了出去,从此身无分文,只能沿街乞讨,沦为了乞丐,他年仅六岁的妹妹便在途中饿死了。 -- 第22页 他可是以为自己得了官职,便恃才傲物起来? 并未。他一向谦卑平顺,但凡见到年长者,无论王宫将相还是山野村夫,都是恭和有礼。 那怎么会惹怒了新的知县,被这般对待? 他一开始也不知。后来通过房州的旧识才得知了个中缘由。原来是有一回,新的知县陪同防御使巡查时,遇见了他,但他却故意装作没看见,两位官员擦肩而过,他也不曾问候行礼。 他为何不行礼? 他也绞尽脑汁回忆了很久。后来才想起来,他那张古怪的面上,不仅有蛤蟆似的大鼻子,还有一对狭小如鼠的细眼缝儿。 那天他凑巧落了枕,头不能偏,站在岸边看湖光景色,却堪堪当街遇上了新知县,就从他看不见的那一边擦肩而过。 可天地良心,他当时真的是半个人影儿都没瞧见啊。 卿如许长叹惋惜,连连摇头,似替那才子委屈不已。 宁帝听了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他人生种种起落,皆无关他的才华,而是因他那张面孔,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今他辗转来到长安,长安大气包容,繁华雍容,他终于能因为自己的诗作,得长安百姓传唱吟诵。 他如今靠着诗作,可得温饱,然而他却心中懊悔不已。想着如若他早些来到长安,兴许他的妹妹也便不会死了。这个中种种杂绪,恐怕只有他自己方能体会。 宁帝似是陷入深思,老迈的面容上,沟壑显得更深邃了些。 这长安城确实鼎盛繁华,闾阎扑地,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然而长安的鼎盛,却不代表着大宁的鼎盛。 边塞屡掀战火,饥荒四起,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各地官员尸位素餐,摄威擅势,残民害物,敲骨吸髓。 半晌,宁帝用食指隔空指着卿如许,无奈地摇摇头。 你这丫头,狂妄胆大,竟敢故意编个故事,意欲敲打你的陛下。 微臣怎么敢? 卿如许眨眨眼睛,一副无辜的样子。 陛下要听民间才子的故事,微臣讲的就是民间才子的故事,半句虚言也不敢作的。 哼。那你说说,这才子姓甚名谁?我明天就着人把他拉来瞧瞧。宁帝佯瞪她一眼。 此人名叫寻识墨,他的奇事长安城的街头巷尾都传遍了。陛下可去广云楼寻他。 你这小妮子。我看你今日就是想好了故事,故意要讲给朕听的。 卿如许闻言笑了笑,规规矩矩地朝宁帝伏地行了个礼。 臣知陛下爱才,臣也是感怀寻才子的经历,不想我大宁枉失了人才。 哼,说着说着,倒又成了你的功劳了。宁帝又瞪她一眼。 卿如许笑嘻嘻地望着皇帝。 还是陛下仁慈恩德,不然臣又怎么敢在殿前随意妄言。 你啊。 宁帝望着卿如许,眼睛却似透过她看向不知名的远方,有些怔忡。 朕有时看着你,就会想起朕的公主来她小时候就有一双灵动的眼睛,若似你这般年纪,也一定也不输你这般伶俐 公主?卿如许想了想,宁帝说的应当是朝凤公主,那是宁帝唯一的女儿,从小视若珍宝,然而十四岁时宁帝却将她嫁与戎狄和亲,朝凤不愿,闹了许多日,难敌圣意。最终在大婚后一年,便因病,香消玉殒了。至死再未回长安。 卿如许能感受到宁帝话语间的愧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不过宁帝很快就收起了情绪,面上又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帝王之色。 看你今日为朕缓解了连日折磨朕的头疾,今日便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朕也要去永平宫看看太后。 谢陛下,那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天气转凉了,朕看你衣着单薄,回去记得添衣。 卿如许正欲退下,忽听宁帝温言关怀,语气慈爱,闻言一怔。 谢陛下关怀。 第十四章 如水长恨诅旧人 卿如许从华乾殿出来,方走到东华门,便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背身而立,雪色的衣袍在风中飘荡。 她早知这人必然在此候她。 方才在殿中,她不仅见到了她前日跟宁帝举荐的寻识墨,俩人依约,一唱一和地逗得宁帝爽声大笑。 她还见到了那位四皇子,那个让她夜夜切齿痛恨却还从未谋面的人。 四皇子承珏,长袖善舞,心思深沉,在宁帝这三个儿子中,最是出挑。他永远保持着一张笑脸,可算是一只真正的笑面虎。 承珏同宁帝请过安后,又聊到承瑛去江陵办理贪腐赈灾官银一案,摆出一副敬爱兄长的贤德弟弟的模样,表面上称颂他二哥才能兼备,独出手眼,实则暗戳戳地把承瑛沉迷烟花柳巷的风月故事抖了出来。 演完这一出戏,他又当着宁帝的面,奉承了卿如许两句,什么旷世才子、无双国士,句句也皆是捧杀。 她当即起身跪倒在宁帝面前,不动声色地又把他这些词,转给了亲手擢拔她的宁帝。 -- 第23页 四皇子走时,笑着在她耳边留下一句晚来风急,可缓缓归矣。暗示他的幕僚林幕羽正在外面等着她。 然而,已经经历过重逢后的万千心绪,此时再见到这个人,她已经可以让自己平静下来,脚下也并未停顿。 那人听到跫音,便回转身来,如水的面容上,有一双淡漠的眼,上下打量了下她。 还真是毫发无伤。 那是。我这么艰难才走到了这一步,怎么能轻易叫你称心了?卿如许勾唇相讥。 果然,你身边,确有高人相助。林幕羽望着她,淡淡下结论。 所以下次想动手,你可得再好好掂量了。莫要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林幕羽如水的面容上,似凝结了霜雪,声音中没有半丝温度。 看来,上次对你的警告,还不够。 哦?上次?卿如许挑挑眉,却是笑了。我倒记得,上次是谁拉着我的手,说不愿见我被仇恨所蒙蔽,希望我过得好.来着? 林中河边那一次见面,他虽依然是冷冷的,说她既然还活着,就该立刻离开长安,莫要伤了已经故去的养父和兄长的心。 听一个杀人凶手这般说,她自然嗤之以鼻。 但却也有一瞬,不知为何,他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垂着眼说了那样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卿卿,不要被仇恨蒙蔽,我希望你好。 那时他似在压抑着什么,声音低沉。 但经历昨夜那一场狠戾的刺杀,和他今日这一副清白毫无亏欠之意的姿态,她已经确认,那不过也是他的一种手段罢了。 林幕羽冷淡道,对于女人而言,听话,才是优点。 对于男人而言,过于自信,也不是优点。卿如许冷笑。 林幕羽神色不改,只是抬手掸了掸衣袖。 卿如许却顺着他这个动作,看到他腰间系着那个玉色红青倭锻的香囊,年头似是已经久了,香囊的袋子和边角磨的有些泛白。 她知道,那个香囊还有玄机。 袋子口的内里绣了一个小小的卿字。那日她扎了手,血染到了缎子上,那个卿字已经尽力在遮盖血污了,但还是能透出一点晕染的边缘。 如今那个香囊,像他的战利品,他便是故意戴在身上,一晃一晃地刺痛她的眼,让她恶心反胃。 卿如许压住胃里的不适,鄙夷地看着他。 朝堂纷乱,不是你一个女人能左右的。 若不能被我左右,如今在你面前站着的,便该是向你索命的亡魂了。 我了解你,你从小便崇尚自由,心中所冀,也是能于天地间肆意洒脱。你既然活了下来,便该护好这条来之不易的小命,小心翼翼地逃亡,苟且于天地间。他眯了眯眼。 那时柳叔抚养她,虽然爱重她,但因为她毕竟是养女,身份不便解释,所以也一直深藏于闺阁之中。那时她最希冀的生活,就是可以自由自在地奔跑于天地间。 那时柳叔总点点她的鼻子说,等你出嫁了,柳叔就不管你了。天高海阔,想怎么自由就怎么自由。 所以那时她遇到他,便常常憧憬着过上毫无拘束、随心所欲的生活。 哦?这就叫了解我?卿如许听他还敢提及了解二字,便是一哂。 那你大概还不够了解,我这个人,若下了决心,便是只进,不退。 只进,不退. 林幕羽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没接茬。 不过你倒提醒了我,如今,以你这区区五品之身,当该向我行礼,尊我一声学士。 她如今是皇帝宠臣,这几日登门拜府的人都快踏破卿府的门槛了。 林幕羽只是区区修撰,而她这个翰林学士虽无品阶,却是直属于皇帝私人所辖,三品以下皆需尊之。 荣宠来去,朝荣夕灭,君心难测 他又冷哼一声你可知,我若捅破你的真实身份,你便是欺君。 哦?你敢么?卿如许轻笑。 我既然敢站在这晴天白日之中,自然是做了准备的。何况你们当日坏事做的那么绝,我深居简出,但凡能证明我身份的,普天之下也只剩下你一个。空口白牙,谁信? 看来好言好语相劝,是不管用了。林幕羽悠悠地感慨。 我想你是忘了,当年柳无雎与柳戚是如何惨死的了。也许我应该替你补充一下那日所发生的的事。 林幕羽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笑了起来。 那日,一伙人举着刀枪,闯入了柳宅。柳宅内除你之外的二十七人,尽数被屠。你的养父柳无雎和义兄柳戚当场身中数刀,当场横死。听说他们的呼号,响彻了整个柳宅。听说周围的街坊都言,接连三个深夜都能听到那股凄厉的声音,在坊中回响。 而他们的血,浸染了柳宅大半个门廊,血腥味七日不散。渗到宅子外的地砖上的血渍,听说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林幕羽!卿如许眼神凌厉,胸膛起起伏伏,已是盛怒。 -- 第24页 男人勾起唇角,冰凉的眸子中带着几分嘲弄。 这就生气了?我以为这样的场景,你应当无比熟悉。毕竟那时你还年少,该是夜夜都为这样的噩梦所扰,终日难眠呢。 确是难眠。柳叔与阿兄死后,她整整七日未眠,熬出一场大病,病去时已被梦魇和病魇折磨得去了半条命。 卿如许紧紧地攥起拳头。 她一双清冷的眸子,从上到下地扫过眼前的男子。 她从前也常常细细打量他,眼中总是带着如湖水一般柔软的情意,和如仰望高山崇岭一般的崇拜。 而今,那双眼眸中只剩下生硬的冷。 她打量他,却似在重新认识他。 这个面目狰狞的他。这个可憎可恨的他。 年少时,她不懂他如水的面容上为何有一双冰冷的眼眸,以为那只是他淡泊寡欲、不染俗世的象征。 而今,她也有了一双跟他同样冰冷的眼眸。 她方才知道,所谓淡泊寡欲,只是一种更为谨慎的掩饰,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极力压制,用来掩盖对于巨大的欲望的。 她也有欲望,那便是复仇。拖来地狱的刀,挥向人间,为惨死的人鸣冤。 林幕羽,我已经长大了。如你所言,我苟活到现在的每一天,都是为了重新站到你的面前。 你为了换取取功名,拜在四皇子门下做幕僚,为了把太子拉下马,你与承珏狼狈为奸,设计陷害太子,我柳家二十七口人命无辜枉死,你是主谋。你们为了皇权,只手遮天,诬害忠良,此罪滔天。 不过,你们也不会得意得太久了。 今日,你需记住我所说的话。因为它会在不久后一一应验。 卿如许静静凝睇着他。 我人生的杀人名单上,有五个名字。有你,有承玦。 他日,你也必摧心剖肝,受蚀骨之痛。 你必得正义之审判,痛悔当日所做之恶事。 你必众叛亲离,所爱皆折,所恨皆枉。 你必不得善终,血债血偿。 这一腔诅恶之言,便是一把锋利的刀,斩断了两人的过往,划清了两人的阵营。 此番,便是一场正面的宣战。 她字字切齿,声音随着夜风静静地飘荡。 她眼中的恨意,似熊熊烈火,灼痛着所有注视着她的人。 从此俩人便是誓不两立,相斗相杀,至死方休。 林幕羽垂眸,嘴角扯了扯。 那.便愿君之所期,如愿得偿。 马车在长安悠长的窄巷中行走,街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长安一户户的百姓拖家带口,上街来看花灯,响起不少孩童的嬉闹声。 卿如许颓然倚着车厢,马车颠簸,她瘦弱的身子便也随之轻轻抖动。 这周遭的繁华喧闹,早已与她无关。 从她十六岁那年家破人亡之时,她便被囚禁了起来。被这可怖的世道、被这吃人的仇恨囚禁了起来。 她能感受到,她的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那场浩劫的余温。时时提醒着她,她是带着枷锁与镣铐的囚徒,能活下来,就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赐,又还有什么权利去欢笑,去争取她理想中的自由。 她还记得柳宅被屠的那一日。 对年幼的她来说,一切毫无征兆。她从梦中惊醒,在一片混乱中,她与柳戚被柳叔藏进了米缸里。隔着米缸的盖子,柳戚紧紧捂住她的口。他们俩看到一群人举着锋利粗重的铁器汹涌闯入,院中呼号声与哭喊声震天。仆人们四散逃去,却又一个一个地被抓了回来,他们惊惧万分,身子抖得如秋风中的枯枝落叶。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可雪也压不住那映天的血红色。从热烫烫的腔子中喷出的血,同晶莹的雪花一同从天空中降落下来,像是一首红雪的丧歌。 她看到那些刽子手们,目光中没有同情和怜悯。他们手起刀落,就似手中拿的只是笤帚扫把,轻易地一挥,就了结一个绝望嘶嚎的生命。 那时她在人群中搜索着养父的身影,只见那高大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又被一个身形剽悍的人一脚踢倒。养父摔在石桌上,又掉落下来,摔在一个矮凳上,又滚下来倒在了地上。 灰色的土和雪扬起来,把他的面庞遮了起来。 养父身后的人高高地举起了他手上的大刀,用力地,向下一挥。 她看到那青衣上溅起大片大片红色的雪,像新年时她在天空中看到的赤色焰火。 男人的嘴唇轻翕,冲着她和柳戚的方向无声地吐出几个音节。然后他的头就低下去了,脸摔进雪里,再没抬起过。 她蜷缩在米缸的黑暗中,不住地颤抖,嘴唇上下触碰,试图还原出养父最后那句无声的话语。 别出来。 她已经吓懵了,连身边的柳戚什么时候松开了她,跑了出去都不知道。 她只见到只高出一个头的柳戚举着厨房里的一把小刀,就冲了出去,他喊着爹!不准你们伤害我爹 他人才到那伙人跟前,就见柳戚瘦长的身影徒然飞了起来。他划破半空,重重地摔倒在厨房的门口,离卿如许藏身的米缸只有几步之遥。 -- 第25页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发不出音来。他的胸前是一片红,脑后也是一片红。他黑色的发,就那样浸泡在血色中,就像那日他从水中救起卿如许时一样,满脸满头湿漉漉的。 从今往后,每当卿如许想起他来,都只记得他躺在血泊中的样子。因他脸上的每一滴血都有着无数的表情,当着无数的表情爬满了他的面容,让她再也想不起他曾经笑时是怎样的温暖模样。 重见故人,便是掀开那些她决然不愿面对的过往,似被迫让人揪着她的头发,去靠近那血淋淋的狰狞的昨日,将那般鲜活和具象地,重新在她的面前上演。 那一阵一阵的隐痛,提醒着她曾经的愚蠢和轻信,提醒那些她深爱的却无辜消亡的生命。 从她决意复仇的一刻起,她便亲手折断了自己的羽翼,把自己送入到这方更为狭小、更为阴森的樊笼中来。 她不敢再去看那虚空中的光亮,看那翩跹追逐的蝴蝶,看那令人忍不住想去攀附的依恋。 她怕会亲眼看到,当春日一过,它们便顷刻消亡。从此留给她更深、更重、真正永恒的黑夜。 前尘往事,皆已面目全非。 她不堪其重。 第十三章 初遭敌袭夜长安 出了紫宁宫,她便跳下宫人的马车,阿争已经驾车在路口等着她了。 马车又沿着东九街往卿府而去。 已是亥时,长安街头一片寂静,灯火寥寥。 东九街两侧有一排引凤树,遮天蔽日,马车便在黑暗中前行。 头顶有细微的树叶窸窣声,似风从林中穿过,带着几分肃杀之意。 阿争竖耳细听,青涩的面容陡然变得冷冽。 他一把勒住缰绳,马蹄高扬,一阵嘶鸣,阿争朝车中大声喝道: 姑娘小心! 只听铮地一声,阿争灵巧侧身,一只羽箭便如闪电一般射入车辋上,木头迸裂。 黑漆漆的树林中又响起几声呜呜之音,阿争一个纵跃,翻身跳上车顶。 几只箭矢从四面八方呼啸着袭向马车,阿争长刀当臂,原地旋身,奋力一挥,金属箭头触及刀身,响起哚哚哚的沉重碰撞声,一圈过后,箭矢纷纷坠地。 阿争横刀身前,从方才射来的箭,默默判断着敌人的人数和方向。 又一轮羽箭咻咻射来,阿争一个翻身,单手撑在马车盖顶上,脚已悬空,只靠一只臂承受全身的重量,另一只手挥刀在空中划个圆弧,斩落大半羽箭。 车中的卿如许敛息静神,只听得阵阵箭矢破空声,便见一直羽箭嗖地扎入车舆中,箭头刺穿车壁,堪堪停在她身前一寸! 走!卿如许喝道。 阿争一个翻越落回车辕,拉起缰绳,挥鞭策马。马车便在街道上飞驰。 数不清的羽箭鸣啸而来,嗒嗒嗒嗒地打在马车上。卿如许此时跪倒在地,在颠簸中勉力支撑,一边躲避着穿车而入的箭矢。 两侧遮天的树影中有黑色人影穿梭闪现。阿争前后倾身,躲过了几枚箭矢。 只见一个黑影突然从空中飞身而来,一道寒光乍现,划破夜空。 阿争闪电般地出手一档,两刀相撞,发出嗡嗡震鸣声。 又是几番挥舞,阿争便接下来人三招,借着间隙,他抬腿猛地踹飞来人,又借着那人倒落的力道,推着自己挺身后仰,腹部向天,头尾向下,像一只滑翔的鸟。 转眼间,他两手便落在马车车沿上,又一借力,鲤鱼打挺般倒悬翻身,人便落在马车的华盖上。 姑娘莫怕,阿争在。 漫天碎树叶纷飞,几道黑影又从树梢跳落下来,也扑向立于车顶的少年。 阿争神情专注,毫无惧意。抬手接了来人一剑,刀剑相撞,少年旋即回身一转,人便已到了刺客身侧,又是一挥,刀便刺破了对方的胸膛! 黑衣人便是闷哼一声,倒退两步,翻身滚下了马车。 又一道寒光刺来,阿争错步向前,便插入两位黑衣人之间,他手腕一翻,转挡为劈,横刀向两人斜砍而上! 背后却又有一黑衣人划锋而来,他只好一个蹲身从三人间蹿出,黑衣人的刀便砍向车顶,刀锋狠戾,狠狠卡入车顶木梁,木头断裂声骤响,刀锋瞬间削掉了马车的一角。 车顶轰鸣,卿如许便从破掉的车顶中瞥到三个黑影正与阿争缠斗。黑衣人仗着势众,几个回合后,阿争便处了下风。 马车尚在疾驰,黑衣人的剑惊险地擦过阿争的左脸。一人的刀又是一劈,阿争单手纵刀去接,在巨大的力道下,阿争手腕一松,刀便脱了手,飞了出去。 对方的刀也瞬间向阿争砍来,他慌忙避让,刀锋便堪堪划过他的脸,面颊上瞬间破了道血口子。 卿如许眼见阿争手里没了武器,便一抬手,把藏在马车底座下的一柄短刃顺着车顶的破洞甩了上去。 接着! 阿争正躬身躲开黑衣人刺来的剑锋,闻言接刃,指间一甩,刀柄就稳稳地落在手中。又借着这个档口,跟卿如许说话。 姑娘别出来,阿争定誓死护卫姑娘! 话毕,人又在三位黑衣人间穿梭缠斗。 卿如许闻言,心中却不是滋味。 阿争才十七岁,跟她一样是孤儿出身,却没有得良善人家收养,而是被一个南疆的杀手组织歃血盟抓去,从小便被培养成杀手,接受了很多残酷训练,也受过很多虐待。后来被顾扶风救下,便加入了拂晓。 -- 第26页 拂晓是顾扶风九年前创立的剑客组织,其下收编了九州大陆的通缉犯、叛国者及战争遗孤,以拂晓十七人众为核心成员,战力不容小觑。曾携拂晓十七人众与江湖上一个以以酷烈教义蛊惑百姓的魔教组织大伽罗教火拼,血洗藏幽谷,而一战成名。 但因为成员背景,是一个不属于任何国家的组织,为名门正派认为所厌恶,认为拂晓自己就是一个魔教,他们铲除大伽罗教只是黑道之间地盘之争罢了。 然而卿如许知道,拂晓的宗旨却是赤诚忠义,天下为家。顾扶风虽然是领头人,但拂晓中其实并没有上下级之分,而是以兄弟相称,十七人众便是十七兄弟。 只是阿争出于对顾扶风的感恩,所以一直称顾扶风为主子,即便顾扶风多次让他改口他也依然坚持。但所有人都把阿争视为亲弟弟,卿如许亦是。 如今此番凶险,她怎能让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来为自己拼命? 卿如许奋力爬到马车门口,打开车门,便伸手努力去够缰绳。马车顺着街道穿穿走走,她已然不知道这是到了哪条路上。 她握住缰绳,回头看了眼车顶,心中计算了一下位置和距离,便在勒马的瞬间借着马车刹车的力道,顺着地面滚了一滚,滚到自己预计的位置,反身跪倒,身体朝向马车。 阿争闪开! 女子的怀中此时正夹着一张乌金小弓弩,是顾扶风为她量身定做的,小巧,但力道不差,她虽然不会武功,但为了使用这张弩也刻意练习了很久。 弩箭嗖地窜出,像金色的灵蛇,破空而去。 她冷静屏息,扣动弩机,连发三发。 一只弩箭正中一名黑衣人的腹部,弩箭力道十足,从前之后直接贯穿身体,扎入肉中响起沉钝的声响。 另一只弩箭擦过一个黑衣人的小腿,划破一道血口子。 还有一只落空了。 阿争借着这个间隙,一脚踹翻了中箭的黑衣人,又把匕首插入了另一人的肩膀中。 中伤的黑衣人继续阿争交手,另一位则飞身朝着卿如许的方向扑来! 卿如许慌忙滚开闪避,便见黑衣人的刀狠狠砸落在她眼前,只有半尺的距离。 刀锋震碎了地上的青石板,碎石飞溅! 卿如许大惊。 黑衣人拔出刀来,又朝着地上的卿如许砍去! 阿争此时也急忙躲开交缠的黑衣人,向卿如许飞身过去,但无奈距离太远,为时已晚。 卿如许眼睁睁看着屠戮的刀夹着浓浓杀机,向她斩来! 她的瞳孔瞬间放大,却是退无可退! 电光火石间,只听嚓铛一声,一个通身银白的寒铁狼牙锤便挡住了那把急遽下落的刀锋! 紧接着,眼前挥刀的黑衣人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卿如许还未看清来人,就感觉身子一轻,人便被一股力量带起,自己就飘落到了马车顶上,沿着车沿坐了下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回小十一可不能怪我迟到了! 一个面色黝黑,唇方口正的汉子,单手撑着脑袋,衣襟半敞,斜躺在马车顶上,放浪不羁地仰天大笑。 六哥! 卿如许这才看清了躺在一旁的汉子,顿时欣喜万分。 倒在地上的阿争听到来人的声音,也是一喜。 在下算了,小十一交代了,这回不准老子自报家门。汉子不满地瞥瞥嘴。 卿丫头,可是吓着你了?不好意思,原本该昨天到的,结果我路上贪了口酒就给耽误了,幸好赶上了!不然小十一可得骂死我了。汉子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齿。 小十七,叫你好好保护卿丫头,叫你平常不用功,明个起跟着我还得再练练! 跪坐在地上的阿争这才起身,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憨笑。 知道了,六哥! 这半路杀出的汉子,便是拂晓十七人众的秦老六。而他口中的小十一,便是顾扶风,也称顾十一。阿争年纪最小,便又称小十七 三个黑衣人自然是不愿听他们在这儿话家常,重新休整后便朝秦老六扑身过来。 哈哈,今儿个就叫你们看看老子这血牙的厉害!秦老六朗声一笑,便举着自己的银色狼牙锤跃下马车。 只见秦老六几个错步,人便到了三个黑衣人的中间,这本是被团团包围的绝差位置,一个黑衣人的刀已经斩向秦老六的肋下,另一个黑衣人的剑已经冲向了秦老六的后背,却见秦老六不知怎地,一个扭身,在没法借力的情况下,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躲过了两个连击。 两个黑衣人面色也是震惊,似乎想不到这个人竟然能以这种方式,在这么近距离的情况下躲开两个高手合力的攻击。 然而只是这一晃神的功夫,秦老六的血牙便从黑衣人的脚底冲着门面向上挥去,而秦老六的一只腿也已经斜挥到另一个人的脑后。一击之后,门面被撞的黑衣人下巴应声断裂,像个破布口袋一样向上飞了几尺高又落了下来。 而后脑被腿制住的黑衣人倒下之后被秦老六借力,脑袋又撞向了第三个黑衣人的胸膛,如寺庙的鼓木敲击巨钟一般,俩人也便齐刷刷地摔倒在地。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三招制敌。 -- 第27页 三个黑衣人被打得落花流水,倒在地上爬起不来。 哎,也太不禁打了,老子还手痒着呢。可我们家小十一规定了,只准伤人不可杀人。罢了,罢了! 秦老六把血牙架在后肩上,觉得颇为扫兴。 卿如许便只是笑呵呵地看看她,回头招呼阿争。 走吧阿争,咱们回了。 阿争便把卿如许从马车顶上扶下来,让她钻回马车里,自己坐上车辕扬起鞭子。 秦老六便一步跃上马车顶,原地盘坐下来,就着夜色,拿出系在腰间的酒壶,一口一口地喝起酒来。 车子沿着长街缓行,夜晚的长安城似脱去了浮华的外衣,难得如此静谧安宁。 秦老六刚打完一场,松了松筋骨,似是心情舒畅,便高声唱起歌来。 我许这风,不得留我身, 我许这夜,不能拦我路。 我许这世间,不可刍狗烹, 我许这天地,不得血腥纷。 卿如许笑着听着,那是拂晓十七人众人人都会的一首曲儿。 歌声洪厚,低哑如钟,在静谧的长安街道上回荡,颇有几分洒然快意的江湖气。 阿争也乐呵呵地跟着汉子的歌,一同放声唱起来。 我笑那痴儿, 总为名利折了腰! 我笑那蠢人, 浮沉世间脱不了! 红尘江山多烦扰, 只愿豪情醉逍遥! 夜色悠悠,歌声杳杳,数不清的胸臆恩仇,道不尽的怒马羁狂。 卿如许正想着,该要招得被扰了清梦的百姓开窗骂街了。就听歌声戛然而止,秦老六突然低头透过车顶的破洞来问卿如许。 卿丫头,小十一去找叶姑娘,你怎么也不拦着? 卿如许眨眨眼,笑了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拦? 那你就不吃醋? 怎么会?卿如许面上还是带着浅浅的微笑。 再说真要吃醋,也该是问问人家叶姑娘,可是吃我的醋。 秦老六看了她一眼。 他虽然活了四十多年,见过的人多如星辰,但他确实不懂女人。 那你就不想知道小十一每次去见叶姑娘,都做些什么? 卿如许却似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怔了怔。 六哥知道?她抬眼去看车顶上的汉子。 咳咳我我也不太清楚。秦老六似乎被酒呛了一口,我也只是见过那叶姑娘几次。 秦老六在心里暗自骂娘,自己这个问题太不应该了,这不是给卿丫头心里添堵么,回头让小十一知道了也该拍桌子摔凳子了。 半晌,卿如许又问起秦老六,声音似有迟疑。 六哥既见过叶姑娘,可知那位叶姑娘是个怎样的人? 前面专心驾车的阿争,闻言也偷偷竖起了耳朵。 秦老六瞅了瞅卿如许,便抚着下巴,似是认真地回忆。 嗯好像就是温柔如水的那么一个人,长得呢确实是漂亮。还有那身材,啧啧啧。秦老六用手比划了两下,语气中略略称赞,他比划完便斜着眼见瞟了一眼卿如许。 却见卿如许面上冷淡,只是点了点头。 这样。 过了会儿,车子已经驶入北四街,已经能看见卿宅门口挂着的灯笼了。 秦老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却是正色许多。 卿丫头,今日偷袭你的人,心里可有数? 嗯,有数。 卿如许淡然回答。 这算是个开始? 是。 卿如许抿紧唇,望着远方那一盏盏亮起的灯笼。 这才刚刚开始。 第十五章 一腔赤诚少年心 从宫中回来后,卿如许面色就不太好,也一直捂着额角,似是头晕。阿争便一直把她送回房中。 寻识墨如今受陛下钦点,去做了史馆修撰,朝中争议不少。这些日子所有人都先莫与他联络,先放他自己在朝中打会滚儿吧,风头过了再说。 是的,姑娘。 齐太医的去处查得如何了? 七年前柳家被诛后,齐太医便向圣上请辞后,却并未回到家乡宛州,循着上次那条线,咱们往东去了衢州、赣州、绵州,却都毫无线索。也已经去确认了那一年的死亡人口,也并无此人。 还真的是凭空消失啊。 卿如许眯了眯眼,仰头望了望夜空。 听说,越是百般寻不得的东西,往往就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卿如许回过头来凝视阿争。 长安城,也当查。 是。待会我就去趟银器铺子找崔昭,为姑娘传话。 还有,江陵那边什么情况了,二皇子查得可顺利? 曾衍传来的消息说,该抹干净的已经抹干净,该露白的也露出去了。二皇子只能查得到姑娘名册里没圈的那些人身上,而姑娘圈出的那些人也都已安排妥当,咱们保了他们,又捏着他们的把柄,他日也不得不为我们所用。 -- 第28页 那就好。让曾衍可以开始继续下一步了。注意,别伤了命。卿如许谨慎提醒。 是。阿争也郑重点头。 对了,要给三皇子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待会跑一趟吧。 好。 正事聊完,卿如许又揉揉了额角。 六哥呢?怎么一直没见着。卿如许回头望望邻院的方向。 这会儿估计又窝在哪儿喝花酒去了。不过等姑娘用着的时候,就又自己出来了。 又是去找沉霜姑娘了吧。 被卿如许瞬间点破,阿争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对于秦老六,卿如许还是了解一些的。他回回来长安,不是去赌场玩儿,就是去喝花酒。后来有次闲逛时干了次英雄救美的事,救了险些坠楼的寡妇沉霜。 沉霜姑娘年龄三十有余,她的丈夫死了五年了,后来她就一个人带着个孩子,跟婆母住在一起,靠做些绣活儿度日。 人家沉霜本来对秦老六感恩不已,把他奉为英雄豪杰,结果他扭个头就跑去偷看人家洗澡,结果被沉霜给打了出来。这一闹,街坊四邻少不得闲言碎语,说沉霜在外面偷人。 后来他每次来长安,必去找沉霜,说是去登门道歉。可谁见着,有人登门道歉,回来还往家里带东西的,有时是沉霜腌的咸鱼,有时是沉霜酿的酒。 卿如许无奈地摇摇头。 这几日朝中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不都拼命往咱们院子里送礼来么,还有陛下赏赐的那些金器玉件儿、绫罗珠翠。你让六哥挑几件顺眼的,给沉霜姑娘送过去吧。不好总拿人家的东西,也该还还礼。 姑娘不是说那些王公大臣送来的礼暂时先不动么? 我改主意了。既然他们偷着摸着地想方设法地要给咱们送礼,那咱们都照单全收。这人啊,不能太严密无缝,太无懈可击,总得有些破绽,这样别人才敢放心地跟你交朋友。 好的姑娘。阿争笑笑,眼睛眯成了条缝儿。 就着月色,少年见女子面色更苍白了几分,原本舒展的眉宇间又硬生生地颦出了个川字。 姑娘,你真的不用看看大夫吗? 你忘了,我自己就是大夫。我没事的。卿如许摇了摇头。 那姑娘好生歇息,有事务必喊阿争,阿争就在门外守着。阿争说着便要退出门去。 阿争门即将合上时,卿如许却突然叫住了他。 怎么?姑娘。阿争顺着女子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不知何时,上襟的下缘破了道口子,布料的破裂处丝丝剌剌的。 哦,不知道在哪儿划的,让姑娘见笑了。阿争扯了扯上襟,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容质朴如午后金色的暖阳。 你过来,把衣服给我,我给你补补。 不用烦劳姑娘,我 阿争正欲推拒,见卿如许已经自顾自地到架子上拎了个小竹筐过来,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针线和一把金尾剪刀,就着墙边的椅子坐了下来,等他给她衣服。 阿争见状也不多矫情,便飞快地把外衫脱下来,递给卿如许,自己到屋子中间的黄花梨圆桌旁坐下,支着脑袋等着。 卿如许绞了根与衣裳同色的棉线,就着一旁烛台上的火光穿上针,端详了一下衣服上裂开的口子,决定用劈针针法来缝,这样缝好的口子不留痕迹。 她神情无比专注,她宁静的面容被暖红色的烛火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颜色,红润而祥和。 阿争望着她的身影,似有些痴痴的。 卿如许外表上一直是个很冷的人,虽然她也常笑,但笑容也总带着几分疏离。她看着如风中细柳般柔弱,可做起事来却是杀伐果断,精明强干。 拂晓是一个江湖组织,成员本都是些闲散天地客,领头人顾扶风又生性洒脱不羁,所以原本的行事作风大多都是江湖人那一套,只是依着热血豪情和人情道义肆意行事。 但后来因为总要替她办些事,这些事又往往需要周密的布局和安排,所以她便与顾扶风商议之后,根据每个人的脾气秉性,尽量把每个人安置在适宜的位置上,又妥善筹谋,循循善诱。 渐渐的,组织中竟也磨出了一套严谨形事的规矩来,上下统一,井然有序,做事颇有章法。 拂晓创立九年,又因为成员背景特殊,树敌良多,没有在种种朝廷围捕和江湖厮杀中宛如一盘散沙般被攻破崩溃,反而能在江湖上占据了一席之地,再不能轻易被任何势力撼动,不得不说,这其中也有她的功劳。 他见过她握着狼毫运筹帷幄的样子,见过她捏着针石救人生死的样子,也见过她举着弓弩要杀人的样子,可还是第一次,见她拿起了绣花针。 此时她低垂的睫毛在面庞上打下乌黑的阴影,纤细的银针在她如玉葱般的手指游弋穿梭,竟显得她身上有了几分母性的温柔与疲倦。 不知为何,阿争忽然感到眼中竟有几分热意汹涌。 阿争。 .嗯? 阿争回过神来,见卿如许没有抬眼,手中依然在缝补着衣衫,似是随意闲聊。 -- 第29页 你跟扶风是怎么认识的? 卿如许随口问道。 她只知道三年前扶风突然带回来一个少年,让他好好跟在自己身边。 开始,那个少年不爱说话,看人总带着浓浓的戒备。 她便也不惊扰他,给他足够的空间和自由,只是常给他做些合身的新衣服,给他每日煮一些调理的补药,也常带他出去看看田野景色。 顾扶风待他也很好,把他当作亲弟弟一样,冷了关心他穿衣,热了关心他中暑。也常跟他说些有趣的话,也常两个人出去散散步打打拳。 后来顾扶风又带他认识了拂晓众人,日子久了,他竟也渐渐开朗起来。 四年的时间过去,他也终于成长为一个高高壮壮的、拥有阳光笑靥的少年。 关于阿争,她只知道个大概。知道阿争是孤儿出身,是南疆的杀手组织歃血盟的杀手,但却不知道他与顾扶风究竟是因何认识,又如何加入拂晓的。 我跟主子啊阿争笑了笑,明亮的眼睛似是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我,本是被派来暗杀主子的。 卿如许闻言,便抬眸看了一眼桌前趴着的少年。 他尖尖的下巴,搁在两臂上。带着孩子气面容上,盈着淳朴而温暖的神韵。 我们那一批派来的杀手,总共十人。都是盟主捡回来抚养长大的孤儿,也都是向盟主起誓,收下必杀令的死士。 那年我们得到消息,知道拂晓的领头人孤身一人去淮扬办事,便埋伏在了他入住的客栈里。 卿如许想了想,那年顾扶风去淮扬,应是替她去收买考官去了。 她虽有咏絮之才,但无奈地方官员不仁,明明公了榜,却又暗中派人来她家中威胁她,要她谎称重病,原是想换另一个官员的儿子的名字顶上。 顾扶风一怒,就拎着一把刀和一兜子金条冲到考官家中,干了回强盗才干的事,用人家考官妻小的命,给她换回了乡试金榜。 所幸这事本也是官场龌龊,考官也不敢对外声张,只好偷偷又换别的中榜考生的名来顶替。 十人杀一人,虽是以众欺少,但是我们都低估了对手。那一战,从入夜后一直耗到了晨曦升起。 其实也可以不这样的打法,但是主子不肯下死手,处处留有余地。 所以打到最后,我们九个人都倒了,而主子也没捞着好。他身上中了一枪,长枪贯穿了他的琵琶骨,从前到后,又深深地钉入到他身后倚靠的柜子中,把他牢牢地困住了。 卿如许手上一抖,针便刺入了食指,滚出一滴血珠子。她不动声色地拔出针,又悄悄把食指放在针线盒上盖着的布上蹭了蹭。 那时我腰上只是被剑割了道小口子,我见他已经不成了,便拄着刀靠在椅子上喘了口气。 那时他转头看了看我,说了句,还这么小,就出来跟人拼命啊。 我面上敷着黑甲,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黑甲太闷,又打了一夜,我满头满身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听他这么说,我就索性摘掉了黑甲。拎了刀,准备最后做个了结。 他却突然说,我要死了,你也累了,就让我把遗言说完吧。 卿如许闻言颦眉。 我想了想,他以一人之力伤我们十人,也是条汉子。就默不作声地坐回去了。 我们静默了片刻,他看着我的脸,突然问了我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他问,孩子,你为何而活?你可有何心愿? 我,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从来,就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就问他,你呢,你又为何而活,你又有何心愿? 他突然笑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自己将死之时,竟然还能笑。 他笑着,仰着头,靠着柜子,徐徐地说 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从我见她的第一面起,就喜欢她。可她心里头,没我。可我想等她。想等等她回心转意,等她眼里头能看见我。可惜啊,我等不到了。 灯下的女子缓缓地吸了口气,攥紧了手上的衣衫。 那一年,她遇到他时,他也说,他不能死,他还有未竟之事,还有未见之人。 那个让他等了十二年的女子,就是他一次次从死亡中奋力挣脱、从绝望中极力求生的毕生夙愿。 他说完他的心愿以后,他的表情就变得很深沉,好像很悲伤,但又好像,很幸福总之,是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然后,他说,人生中,两个陌生的灵魂能遇上,也算是缘分了。我给你唱个歌儿吧。 他就唱了拂晓的那首曲子。就是那天六哥救你时,我们唱的那首。 我许这风,不得留我身, 我许这夜,不能拦我路。 我许这世间,不可刍狗烹, 我许这天地,不得血腥纷。 我笑那痴儿, 总为名利折了腰! 我笑那蠢人, 浮沉世间脱不了! -- 第30页 红尘江山多烦扰, 只愿豪情醉逍遥! 少年一字一字地念着歌词,面上带着不属于他年纪的深情与不加掩饰的感动。 歌唱完了,人也该走了。他对我说,你动手吧。 可是,我握着我的刀,却怎么,也举不起来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可能是因为那首歌吧。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唱歌给我听。 于是,我就跟他说,你送我了一首歌,我就还你一条命吧。可我是死士,放过他,我也活不了。 不过也没什么,我又没有心愿,死了没关系,也没人会关心。我就替他拔了那柄长枪,又杀了那九个被他打伤的死士,然后,就准备挥刀自刎。 可还是被他拦住了。 阿争讲到这里,笑了笑。 他说,既然我拦了你自裁,便算是救了你一条命,你的命从此就算是我的吧。于是我就加入了拂晓,也有了,属于我自己的心愿。 世界很静,少年的声音飘在屋中,似南冥海的珠贝中传来的回环往复的余音。 卿如许默默听着,心底唏嘘不已。 那.阿争,你现在的心愿 ,是什么? 卿如许抬眸望向少年,少年也坐正身子,正对着她。 我的心愿啊.. 少年低头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复又抬起头来注视着她。 其实主子说了,以后我也还会有别的心愿,但现在 我的心愿,就是主子眼下给我的最高任务保护姑娘!阿争会誓死护卿姑娘周全,百死不辞! 少年的声音铿锵有力,他单薄的面容,似盛满了人世间最灿烂的朝阳,温暖夺目。 卿如许感到胸膛中忽然涌出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击着她原本空荡荡、冰冰凉的心,她似也被少年的笑容所感染,鼻子也有了轻微的酸涩。 她无声地抬手,把衣服递给少年。 阿争便蹦过来,开心地接过衣服,见原本破洞的地方已经修复如初,忙往身上套,口中连连称赞。 姑娘的手真巧。谢谢姑娘。 阿争 卿如许喊住他,仰起头来,恬静的面容变得无比郑重。 阿争,我也没有家人,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弟弟。 只要我活着,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你。 她眼神真挚坚定,唇角噙着温暖的笑。 阿争愣了愣,半晌,也扬起灿烂的笑容,点了点头。 嗯。 第十六章 逐华诗宴遭为难 卿如许已在御前待诏四日,今日宁帝陪太后去青龙寺礼佛,便放她休沐一日。她便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息春在她闺房门口蹲了半天,见她醒来就忙冲过来,缠着她意欲一同去拦玉楼。 大人,听说拦玉楼新上了一出戏,讲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都说故事极尽缠绵悱恻,现在那戏在街头巷尾都传遍了。您今日难得休沐,咱们也一同去吧! 都说拦玉楼是长安第一楼,权贵公子也常去的。听说你就是随便丢颗枣,都可能砸中一个国公府的小公爷,随便找个座位,邻桌都可能是位皇子哩。息春还没见过这种阵仗呢,真想去见识一下。 听说拦玉楼的金丝酥也是顶顶美味的,外壳像金巢一样丝丝缕缕的,内心是用莲白和含珠草做的,说只有这个时令才有的,错过了可就得等明年的这个时候了。 息春见卿如许在盥洗沃面,便在一旁叽叽喳喳说着,因为欣喜,音调都高了一截,似空谷中的黄鹂鸟鸣唱。 哦?如果听戏和吃点心择一,你选什么? 卿如许坐在铜镜前,用一支乌木簪挽起长发,慢悠悠地问。 啊?只能择一啊 息春娇俏的脸庞登时多了几分愁容,似是纠结难选。 那还是听戏不不不,还是吃点心好了。戏还能再听,点心错过就没有了。 卿如许笑了笑,哦,那便改日再陪你去听戏吧。我今日还要出趟门。 啊?大人您还要出门啊?息春顿时丧气,富有朝气的挺立的背脊也瘫了下来。 看来,点心也吃不上了大人您今日穿什么,我去给您拿衣服 卿如许回头,看少女变脸如此之快,方才还是皎皎绽放的迎春,现在便如被霜打蔫了似的,花瓣儿都零零散散地摊了一地,不禁失笑。 卿如许换了身简袍便出了门。 去广云楼。 阿争得了令,便扶着卿如许入了马车,扬鞭赶车。 姑娘可是要参加逐华诗宴?我记得前些天,凤麓书院那边给您递了帖来。 不是诗宴。 卿如许撩起马车窗上的竹笠,懒懒地望了眼如洗碧空,淡淡开口。 是鸿门宴。 广云楼广罗了大宁所有的文人墨客,每一月,会有一次雅集。若在雅集中博得头彩的,也便可在长安城博得盛名。寻识墨也是来参加雅集时一鸣惊人的。 -- 第31页 然而除了雅集,其他时间广云楼却都是半封闭的,不是普通百姓能随意进得的。往来之人除了有诗人名士,以及凤麓学子,也不乏权贵弟子。 而逐华诗宴,则是一年仅一次。名为诗宴,其实就是一次长安名流子弟的交际盛会。今年负责主持诗宴的,是当朝第一才子,比部郎中家许宽之子许明甫。 卿如许进了广云楼,便见流水曲觞的长亭中已经摆开酒席,两侧坐了两列人,有一仪表堂堂的青衣公子居于正中,正在同众人致辞。 她来得晚些,便悄悄绕到边角的一个空席上,又拉了个竹席垫子给身后的阿争,让他坐到自己旁侧来。 结果她刚一坐定,便听得亭中人声顿消,万籁俱寂。一抬头,方见亭中众人纷纷侧目,目光皆落在她的身上。 阿争第一次同卿如许赴宴,也是第一次见识这般场面,只觉得众人的注视如焚蜡烧烛,燎得人浑身不适,便抖了抖膀子埋下头。 卿如许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认出席中果然有不少熟脸,便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瞅了瞅席上的菜色,见金笊篱里放着的一只羔羊腿烤得焦酥鲜黄,看着还算诱人,便直接上手,腕子上一使劲儿,就大剌剌地端起一整只羊腿,塞给一旁的阿争。 这个看着还不错,你多吃些,长长身体。 她又拿起酒案上一个紫木竹筒中放着的刀具,在眼前晃了晃,便随手丢回竹筒里。 这刀不太行,你还是用你自己那把吧。 好的姑娘。 阿争见这羊腿烤得确实垂涎欲滴,也瞬间忘了方才的不适,就从袖子里抽出一把短刃,两指一推,短刃便在空中划了个圆弧,刀柄堪堪落入他的掌间。 他就一手举着羊腿,一手用短刃割下羊腿的皮肉来,安静地在一旁吃起来。 卿如许拿起手巾一下一下地擦着手,冷淡的眸子望向众人,唇边冷冷滴勾起,淡笑不语。 众人被卿如许这目中无人的强劲气场所压,心中皆是惊鄂。 早闻这位当朝第一女官素来冷淡傲慢,今日一看竟比传言更甚。 她落座后也不同众人招呼,只顾着自己的随从吃喝。明明一介女子,却行事不羁,跋扈恣睢,锋芒毕露。 她身旁带着的这随从,也似是个少年高手,但在这种文雅的诗宴,她却允他公然拿出兵器来。 众人眼中的不善,便又多了几分。 其实卿如许本没打算这般做派,可她瞧见斜对面坐了个人,雪色的衣袍看得她心烦,也便失去了陪这些人做戏的耐性。 这位便是冠绝大宁的翰林学士,卿学士吧。 坐在主位上的青衣男子站起身来,向卿如许远远揖手作礼,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意。 久仰许公子大名,今日一见,确是丰神俊逸。 卿如许没有起身回礼,就乖坐在竹席上,淡淡回应。 如许今日迟到了些,希望没有扰了诸位的雅兴,愿自罚一杯。 卿如许仰头饮下一杯酒,抬手向许明甫示意。 许公子也请继续吧。 一旁坐着的紫袍男子却似是看不惯卿如许,突然出声。 都闻卿学士才品兼备,怎地连三岁小儿都懂的礼数都不知。 哦?卿如许淡淡回眸,看向紫袍男子,眼睛却似是迷惘。 你是谁? 紫袍男子见她这样问,脸色更差了几分。 在下凤麓学子季方盛,卿学士尚在凤麓时,我们还一同参加过晋升考试,卿学士难道都忘了? 哦,季方盛啊。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卿如许笑笑,又饮了一杯酒。 她一进来就认出季方盛了,此时是故意装作不记得。 你既是凤麓学子,而我是翰林学士,我竟不知季公子方才说的礼数,是何种礼数? 卿如许此番便是用官职来压人,季方盛气恼,正欲开口讽刺,便见许明甫接过话来。 卿学士乃股肱之臣,季学士乃后起之秀,未来两位势必也将在朝堂中相逢,共同为我大宁效力。在座的大多也都是师从凤麓,今日借逐华诗宴,让我们凤麓学子重聚,也乃一桩赏心美事。 许明甫依然保持着礼貌的笑意,季方盛也不好搏他面子,不再多言。许明甫便坐回位置继续同众人寒暄。 卿如许用余光瞥了瞥斜对面的林幕羽,见他端坐在案前,什么也不吃,偶尔与众人说上一两句。 她耳中全然没听众人在聊些什么,只知他们似在讨论些文学政事,便只顾招呼阿争吃喝,自己也一杯一杯地吃着酒。 半晌,季方盛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听闻卿学士学贯古今,辩才无碍,我今日也有一问题想请教。 亭中又静默了下来,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看向卿如许。 卿如许觉得今日这诗宴无趣,人也碍眼,可这酒却甚好。便晾着季方盛,又喝了一杯,这才缓缓开口。 季公子请。 有一驳论,题为乌鸦非鸦。不知卿学士当何解? 题目一出,众人皆是一怔。这题目,不啻于刁钻至极,根本就是无解!要让人去证明乌鸦不是鸦,这难道不是天方夜谭! -- 第32页 想这季方盛是故意要让卿如许难堪,席中的几位公子便眼神交汇,用袖子掩口偷笑,都等着看这当朝第一女官的好戏。 卿如许隔着几人的距离,淡淡地瞅了眼季方盛,突然笑了起来,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 她笑完了,懒懒回身,将手中的酒壶将另一只酒杯斟满,递给身旁的少年。 阿争正有些噎,忙蹭蹭手,笑着接过酒杯喝了两口。 季方盛不解其笑,又见她不接茬,只顾照顾身边的随从吃饭,便又辛言辣语。 卿学士怎么不答?莫是卿学士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如是这般的话,卿学士不妨直言,在座的都是凤麓同窗,都知晓学士是如何连晋三级的,必不会取笑学士的。 众人窃窃私语,不少人都暗中偷笑。 长安人皆知卿如许在凤麓书院连晋三级,靠得是接下擢贤令。可这擢贤令背后的大案岂是常人能破解的,还被她连续破获三起,寻常女子怎可有这般胆量和作为?便是七尺男儿、旷世奇才也不一定做得到这些壮举。 因此坊间传闻,卿如许以色侍人,与大理寺司丞等一干官员都有密不可宣的关系,靠着出卖色相,一步步上位,换取今日盛名。 众人中便又有附和的声音响起,言语间有些下作的意味。 是啊是啊,试问长安哪一个学子不知道咱们大名鼎鼎的卿学士是如何连晋三级的! 诶?卿学士能连晋三级,那是相当耀眼的成绩,虽然可能跟咱们寻常学子考学的方式不太一样,但也是相当不容易的! 众人又是一阵嬉笑。 许明甫见众人暗示的意味重了些,又看卿如许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便又带着一副温润笑意出来。 季公子这题出的着实偏狭了些,纵然是倾世才子,恐怕也难解此题,这不是难为人么 对面坐着的一位长脸公子突然插话。 也是,卿学士不过是一介弱女子,本该就居于闺阁之中,做些女子该做的事,何必非要逆天而行,非要来做些男人做的事。卿学士答不上来,也是意料之中,别传出去,叫人说我们以强凌弱,以男欺女。 许明甫为此诗宴主持,又有长安第一才子的称号,人人见之都得给三分颜面,这长脸公子不仅打断了许明甫的话,而且言语直白,卿如许抬眸看了一眼。 哟,我才看着,原来是凤麓直学士郑烨啊,好久不见。 卿如许在凤麓时,就与这个名为郑烨的长脸公子不对付。这人是个高门公子哥儿,性子却有点愣头青,回回见着她,必要酸她两句。 郑烨闻言,知道卿如许是故意装没看到他,鼻子不满地哼了一声。 卿如许用余光扫了一眼在场的诸位公子,见这些看好戏的人中,也不乏有几个并不是看戏的姿态,或是冥思苦想,也许也在想这道题的解法;或是垂头不语,似是不想参与这种寻衅的争端来;或是摇摇头,似也觉得众人这般言语调笑一个女子,不大体面。 卿学士莫要生气,您乃我朝罕能一见的才女,百闻不如一见,大家都是出于对您的好奇,想见识一下翰林学士的风采。不然请季公子再换一道? 卿如许听到许明甫这话,却是无声地一哂。 她方才只是觉得酒好,便给阿争尝尝,并不敢纵阿争多吃酒,见他还渴,就又给阿争倒了杯水。 好吧,卿学士可是圣上钦点翰林,我想着这三年难出一翰林,卿学士必有过人之处。如今看来,也许是我预期过高,难为人了 季方盛惺惺作态,句句暗讽。 第十七章 诗会扬名方得意 卿如许一抬头,见一直面无表情静坐着的林幕羽也抬起眼眸来注视着她,似是欲看她如何作答,她顿时胸腔一震,斗志勃然。 卿如许一勾唇,嫣然望着林幕羽。似是喝多了些,面上带着酡红,她一笑,清冷的面容瞬间如化入水中的扶桑花,瑰丽无限。 这有何难? 众人听到她如此放词,一时悄然,面上也都有几分狐疑之色。 只是季公子既是请教,不知我答过问题后,季公子当如何谢我? 卿如许跪坐已久,觉得得累了些,便支起一条腿,将手肘斜倚在膝上,而人也因为纵酒显得慵懒了些许,如此洒然而坐,倨傲中也平添了几分雍容。 季方盛见她这般胸有成竹,气势逼人,心底也慌了一慌。 但他又一想,此题本就是他故意拿来为难她的,本就无解,恐怕她现在只是故意虚张声势,便又大着胆子放言。 自是卿学士想让我如何谢,我便如何。 卿如许满意地点点头,如此甚好。 卿如许扶着酒案缓缓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亭子的中央去。她手里依旧拎着那只酒壶,脚步有些虚浮。 这亭子中有穿堂风,甚是凉爽,掀得她素净的衣衫随风飘舞。 她往亭子外的方向走了两步,见旁边除了有流水曲觞,还种了大片大片的蔷薇花,远处还有廊桥飞檐、畅轩粉墙,叠石岩岫,确实极富文人的风雅别致。 她仰头望着潺潺流水,口中低语: 乌鸦非鸦 -- 第33页 众人此时都屏气凝神,竖耳听她要如何解这道死题。 她回过身来,扬唇一笑,朗声答道。 乌鸦非鸦,有两解,我们先论再驳。 她缓缓往回走,边走边说。 先说论。乌乃颜色,鸦乃形神,既然是一个颜色加了一个形神,自然不能等同于一个形神。 这就似我们常说的狼,狈,为,奸。 卿如许一字一顿,看了看季方盛,又看了看郑烨,又返身走到林幕羽面前站定。 既有狼,也有狈,明明是两个凶手,总不能因为俩人一同犯案,就等同于一个人犯案。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总不能让凶手只手遮了天,让衙门只捉拿一人归案吧。 有几位公子听得认真,也连连点头。 其次是驳,既是要反驳乌鸦非鸦,便是要驳斥乌鸦是鸦的观点。举例论证,若我们要辩驳君非人 卿如许说到最后三字,又字字放慢,淡淡地望着季方盛。旁边有听者见她突然指桑骂槐,也都噗嗤笑出声来。 这一观点,便要说明君也只是人中的一种,可人还分为男人,女人,好人,恶人,用心做学问的人,和有辱斯文的人。君也只是人中的一种,正如乌鸦也不过是所有鸦中的一类。求鸦,尚还有渡鸦、寒鸦、鱼鸦、灰鸦等,而求乌鸦,其他鸦均不可致。所以说,乌鸦非鸦。做什么鸦,鸦选不了,但做什么人,人却选得。 女子话音一转。 诸位都是我大宁的国之栋梁,掌中握着的是大宁的未来。如今大宁、南蒙、云昭、楚离、肃慎、白民、雄常国这七国初定的局面,来之不易。可干戈依然未消,战火四起。谁又能知道,这样的太平日子能维持多久呢?曾经强盛如长股国,本也是雄踞一方,物阜民康,结果一朝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泱泱王朝一朝覆灭,可怜焦土。长股学子,当初也都是志向满怀钝学累功,可他们耽于眼前繁华,日日攀比功名,勾心斗角,到底国家覆灭,一切理想终成黄粱一梦。 在座诸位都深自砥砺十年磨剑,才能登朝入仕,想来也都希望能以君之才华,为我大宁出一分力,莫浪费光阴,把精力放在这些于己于过皆无益的事情上。一思,一言,一行,都并不是一件小事,因为你们所行的每一个举动,都将决定你们将成为怎样的人,也代表了大宁后生的风貌。毕竟大宁的未来,将向何往,皆在诸君手中。 女子的声音如戛玉敲冰,在亭中回响,众人皆仰头静静相望。她身材纤弱,衣袍素净,正气凛然,字字铿锵,当真是文人风骨,担得大宁一代翰林学士的气魄。 季公子对我的答案,可还满意? 她此番不仅解题,还夹枪带棒地教育了这群乌合之众。在座的学子均有些怔怔。季方盛脸上一阵红红白白,有些下不来台。 你你这是诡辩! 卿如许眨眨眼,说我是诡辩,那你可有更好的答案?若是没有,那这便是唯一答案,也就是所谓正解。 季方盛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收场。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阵单薄的掌声,只见许明甫连连鼓掌,笑着站了起来。 卿学士果然名不虚传,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不愧是圣上钦点的麒麟才子。 卿如许又自顾自地仰头喝了口酒,用手指拭去唇边酒渍,又扫了一眼在座的人,见这些人方才欺压她的气焰都歇了半截,便满意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阿争见她醉了些,也忙扶她一把。 感谢卿学士不吝赐教,既然已经聊了这么许久,下面大家便开怀畅饮吧。 卿如许见许明甫这就要草草了事,便抬眼淡淡望着他身旁的季方盛。 季方盛见她一直盯着自己,只好梗着嗓子对她说: 既是君子之约,我自当认罚,不知卿学士意欲何为? 卿如许闻言,笑眯眯地喝了口酒。 早闻季公子最是重诺,言而有信,一言九鼎。我还真有一事想请公子帮忙。 季方盛见她笑得诡异,竟然对他突然客气有礼了许多,心中狐疑。 什什么事? 众人也都诧异,纷纷等着卿如许解释。 都言季公子诗才横溢,一首《问天》凤采鸾章,华腾气象。我心中仰慕已久,今日难得得此机会,所以也想向季公子求诗一首。 季方盛年方六岁便写诗成名,成为长安著名的天才孩童。这些年来,又写下不少脍炙人口的诗作。他听卿如许也盛赞自己的诗,自尊心也得到了几分安慰,面色好转了一些。 季公子少年成名,云霞满纸,盏茶之间便能成诗,卿学士此番算是找对人了。这边便有笔墨纸砚,季公子可当场作诗,也让诸君见识一下季公子的才学。许明甫指了指旁边的桌案,上面铺着层层纸张,架子上悬着一排狼毫。 行啊,作诗不难,我现在就可写与你一首。 季方盛想着可借机显露一下诗才,掰回一些颜面。便整整衣袖,走到桌案前,书童在一旁侍墨,他一手挽起衣袖,一手执笔。 -- 第34页 你说吧,作何主题? 卿如许眯了眯眼,眼中闪过一次狡黠。 主题很简单,就是夸我。 什么?季方盛一脸惊异。 众人中又有嘻笑声响起。 你你简直 卿如许估计他想说的是厚颜无耻、岂有此理、欺人太甚之类的词,所以不等季方盛说完,她就率先堵上他的嘴。 我这人呢,从小地方来的,没什么见识,就喜欢听别人吹捧我。方才你不还夸了我许多,说我学贯古今,是罕能一见的才女,想来叫大诗人写首诗来赞颂我,这对您来说小菜一碟。季公子这般诗人才子,想来应该也不会做失信于人的事吧。 卿如许眨眨眼,饮酒淡笑。 待季才子写完诗,我一定把您的大作好好裱起来,日日拜读。 季方盛虽心中气愤,今日本想看她出丑,却反被她将了一军。可已经答允要为她作诗,无法反悔,只好调整心绪,压下心中烦闷,憋着一张通红的怒脸,挥笔写完了诗。 书童将诗作呈到卿如许面前,几个好奇的公子哥儿便先簇拥过来,想一睹诗作的内容,却被一只素手一把将诗作抽了过去。 卿如许让阿争扶着自己站了起来,她拈着诗作,低头随意扫了一眼,便点点头。不错,好诗。 周围的人闻言也都梗直了脖子去看,只见卿如许将纸张豁地一卷,他们便也只捞着几个零落的字眼儿。 多谢季公子赠诗。今日本官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了。诸位还请继续吧。 卿如许不等许明甫发话,便施施然转身往亭外走去,留给众人以背影。 一群公子哥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都一时不知该做何感想。 第十八章 招惹误会轻纵火 卿如许此般熏醉,上了马车便懒懒地倚在车厢上,拉开车窗的竹笠,借着晚风散散酒气。 阿争在前面驾着车,一边回头跟卿如许说话。 今日这些人摆明了就是欺负姑娘,幸好咱们姑娘也不是轻易能叫人欺负得的!虽然今日姑娘说的那些,阿争都听不懂,但我瞧着那些白脸书生们气得脸都绿了! 卿如许听他似乎心情愉悦,也便笑笑,问道:你今日可吃好了? 总感觉不大自在,不过好在这楼的吃食还不错。阿争呵呵笑道,那个季什么,估计气得够呛,今儿晚上肯定睡不着了!不过我看这些人里,就那个许什么的人还不错,还愿意替姑娘说上两句话。 卿如许却摇摇头,阿争,你可知画龙画虎难画骨,有些人看着凶神恶煞,却长了一副草肚肠。有些人看着敦厚善良,却是给恶毒心肠披了张华美皮囊。 阿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许明甫除了是第一才子,但他背后还有个隐秘的身份,便是四皇子的幕僚。她前日刚向御前举荐了寻识墨,便是从他碗里分羹,公然站到他的对立面了,他自然要来会会自己。只不过这文人集会,毕竟是文的打法。 冷嘲热讽,她这一路走来见得还少吗?只不过,她既然跑了这一趟,可不是只是陪他们斗嘴皮子的。 所以她一出广云楼,就把那季大诗人的诗作随手丢给了长安街头的一个书商,今晚这首颂扬她的诗就会拓印成千上万张,待明日,这首诗就会传遍整个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马车离卿府还剩两条街,阿争却突然勒了马。 卿如许透过窗户,就着夜色瞅见马车旁杵了个人,她眼皮顿时一跳。 见周围还有三三两两往来行走的人,便忙倾身去掀开车前的帘子。 此地不便,三殿下请上车说话。 承弈进了马车,方一落座,卿如许想着别被人瞧见俩人私下见面,就忙去拉笼车窗上的竹笠。 承弈坐着的地方斜背后正好是一扇窗户,卿如许便朝他笑笑,倾身过去,手绕过他身后,拉上竹笠。 见她凑近自己,衣袖也有意无意地蹭过他的面容,承弈便嗅到她身上满身的酒气,抬眼见她面色微醺,脸泛桃红,便轻轻颦眉。 卿如许不好意思地扯扯嘴角,朝他一揖。 见过三殿下。让殿下见笑了,今日去参加逐华诗宴,见那酒甚好,便一时贪杯多饮了几盅。 我以为你当更喜欢茶,竟不知你也嗜酒。承奕淡淡道。 卿如许想了下,想是前两日她差人给他送去了几罐他最喜欢的鹿苑毛尖,茶是她精心筛过的,他想必也看得出用心。 年纪大了,须饮些酒,方能觉得通体舒畅些。她自嘲了下。 承奕闻言,看了她一眼。她面容姣好,但听闻也已有二十三岁,已近花信年华。寻常女子及笄后便开始议婚,可她因走了仕途,空掷了卿卿芳华,至今也未婚嫁。 她,可是在暗示自己什么? 卿如许瞅着承弈今日身着一身鸦青色常服,面色已经比她上次瞧着要好上许多。 殿下可是方才去我府上,没寻着我? 嗯,说你去了广云楼,正想打道回府,就遇着你了。 承弈背脊挺直,坐相规整,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几分雍容华贵。坐与车驾中,也似坐于宫中。但卿如许离了宫,又喝了些酒,人有些犯懒,既是私下见面,她也懒得管那些繁文缛节,自是随意些。 -- 第35页 澄妃娘娘可好些了? 今日来找你,也正是要同你说此事。母妃服了你开的药,确实好转了不少,如今已经能吃下些汤食,言语也不似从前那般费劲了。承弈提起母妃,想到她今日竟能陪他说上几句话,心中喜不自胜。 那便好。后日便是我与陛下约定的最后一日,晚上我再去看看娘娘。之后我便要回翰林院去,无诏不得入宫,往后要给娘娘看病还要费些周折了。 好,之后你进宫之事我会安排好。 有劳殿下了。 她言语淡淡,笑容清浅。 承弈只见了卿如许几回,因心里有事,所以其实并无认真注意过她。只记得她因比男子要纤细些,所以朝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宽宽大大的,发髻简单束起,人又寡淡,有三分男子英气,七分文人风骨。 而今日第一次见她穿了身素袍,衣服比朝服修身些,腰带一圈一圈缠紧她的腰身,才方见得她也有女儿态的盈盈身姿。 若是只是为了娘娘的病情,殿下差人知会我一声便是,何必亲自劳动您呢。 今日正好出宫想替我母亲寻些民间有趣的物什,逗她开心些,就顺路来看看你。再者,你冒险替我母妃看病,我亲自登门也是应该的。 殿下客气了。这民间有趣的物件儿,我哪儿倒是又不少。明日便差人给殿下送去。 息春最喜欢研究这些好玩好吃的,长安大大小小的铺子里的杂玩意儿,她都门儿清。回去找她去做这事,应是妥当。 承弈默了默,抬起眼来,问道:你想要什么? 卿如许被他这突然一问,又尚在醉态,一时没反应过来,见他眼中带着审视,这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她帮他做这些一切的动机。 她只怔了一下,却朝他笑了一下,先反问了他,殿下觉得为何呢? 他被这一笑晃了下神,目光顿了一顿,垂了眸子。 我的婚事我是做不得主的。即便我去向父皇请求也未必能得恩准。 卿如许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没听懂他怎么突然就扯到婚事上去了。 承弈听她静默了半晌,便抬眸瞧她。见她目光迷离幽远,细长的柳叶眉紧紧地蹙在了一起。 他心中惭愧,这分愧意也便爬上了他如玉一般矜贵的面容上,他原本挺直的背脊也微微弯曲了些,低声道,我原本也怀疑你找我是为别的,可你若是为了仕途,去支持二哥和四弟任何一方,都比支持我要更可靠。你既不是为了仕途,那便是为了自己。可是,我实在记不得,你我之前有过何渊源? 卿如许怔了怔,突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酒意瞬间消退了不少。 你她刚出言,想了想,又改了口。 我我可是做了什么事令殿下误会了?她声音轻细,陪着十万个小心。 这下却换承弈不解了,他看卿如许眼神似有退拒之色,身影也僵硬了许多,不似方才那般疏懒。 你你给我送盐袋,冒险替我母妃诊治,给我开安神的方子,还暗中调查我的喜好,给我送来喜欢的茶,连装茶的罐子也是精心替选的,还亲自在上面题了我喜欢的诗,也知我不喜欢女子穿红着绿,总是一身素净。何况你方才还特意凑近我,看我的眼神也你这般讨好我,难道不是这打算?承弈皱眉。 卿如许听了一半便已色变。 她抬起一支胳膊挡着脑门儿,轻揉着自己的额角,暗暗咬了咬自己的唇,无声长叹。 这误会可大了。 难怪,六哥总是笑说,这男人跟女人之间,左右逃不开那点事儿。 承奕竟然不信她是为了辅佐他而来,反倒认为她是因男女情事。真不知是该说他对自己夺嫡过分不自信,还是该怪自己没有拿捏好分寸了。 她立即坐正了些,端出平日在宫中的板正姿态,冲承弈覆手一揖。 许是我小时候同我兄长一起长大,后来又常年同她突然噤了声,又继续说道。总之,就是我对男女之防不太擅长,许是我行事思虑不周,才令三殿下生此误会。这实在,是我的不是。 她诚恳致歉,也不太敢抬头去看他什么反应。 承弈望着她,沉默了片刻,眼有不善,你这是欲擒故纵? 卿如许闻言眉头一跳,觉着今日这误会结的,真是有点棘手了,一时思绪万千,不知如何解释。 承弈见她一时不语,似是默认,面上更是不愠,道: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人,以为玩些无聊的手段,便能将男人紧紧握在手里。 卿如许闻言慌忙解释。 不是不是,我没有,我只是 马车此时突然急停,马车也随之一震。卿如许和承弈都被这一晃动往前摔了一摔,各自慌忙扶着车身稳住身形。 阿争神情严肃,扭头冲着车中低呼:姑娘! 卿如许闻言忙蹲到车门处,凑近阿争。 何事? 嘉会坊走水了。阿争压低声音说道。 -- 第36页 卿如许霎时清醒。 她抬眼见南边的夜空确有一片红光,一时心念闪动,勾起嘴唇,冷冷一笑。 走! 卿如许方跳下车,又突然想起车里还有个人,就回身撩起车帘,一副言笑晏晏的敷衍之色。 抱歉三殿下,今日还有些事不能奉陪。还烦劳三殿下帮我将马车送回府邸,改日我再向殿下谢罪。 不等承弈回话,卿如许人就走了。 承弈见她不仅半路撇下他,还让他一介皇子替她去还车,更为恼怒。 然而一掀开帘子,却连半个鬼影都见不着了。 他愤然摔帘。 悬挂着单薄门帘的钉子便被他扯的掉落在地,在青石板上骨碌碌地滚开。门帘也便耷拉着一半布料,在风中瑟瑟摇曳。 临近嘉会坊,便见火光熏天,黑烟滚滚直冲天际,如一条赤黑镶金的长龙冲上夜穹。隔着一道街,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 周边的住户害怕火势控制不及,也都纷纷收拾行李往外逃去,混乱不堪。 嘉会坊地处南区中央,若是不及时灭火,极有可能向外扩散,后果便一发不可收拾。因此这附近的六个武侯铺都已出动,翊府也派了一支金吾卫协同救火。 走水的果真是这七十二号宅院。看来这江陵一案已然牵出贩卖私盐案,四皇子既想毁灭证据,咱们便也帮他添把火。 卿如许望着火光,淡声说道。 去找崔昭,让他按计划行事,纵火后立刻从延平门撤退,不要恋战。我俩办完各自的事回府碰头即可。 是。 阿争闻言便向着西十四街跑去,卿如许则只身拐进一条巷子,向着嘉会坊南边的方向走去。 卿如许走到一处挂着大红灯笼的高楼前,楼中依然奏着丝竹鼓乐,还有歌女清越的声音相和。高楼共三层,二、三层楼东南侧的窗户边都聚满了人,都朝着嘉会坊的方向张望,却并无焦急担忧之色,依然是莺歌燕语,戏谑调笑。 卿如许绕过软红楼的正门,拐到后面的一扇小门前。 她轻轻叩门,三短一长,不消片刻,门便无声地开了。她见四下无人,便迈步进去。 穿过幽暗的长廊,拂开一到低垂的纱幔,便进了一间屋舍中。 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便笑呵呵地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朝她嗔道:你都好些日子不来看我了,怎么,如今当了大官就忘了姐妹了? 卿如许笑笑,我怎么敢?你可是大名鼎鼎的阮红妆,长安多少权贵想见你一面,都得排着队腆着脸,等着您的召唤。 阮红妆听她编排自己,就抬手轻打了她一下。 哼,既然知道我不好见,还不多来走动走动。我看是顾十一怕你来我这儿,被别的英俊小哥儿给勾走魂儿,所以故意不让你来。 好姐姐,今儿来找你,真是要求你帮忙的。卿如许挽住阮红妆的胳膊,正色道。 阮红妆一听,面上一喜,终于有事儿能用着我了?快说说,我一定给你办好。 卿如许笑笑,这事儿不难 她便倾身附耳,同阮红妆交代了几句。 阮红妆听完便笑眯眯地说,这事儿我最在行了,我们这一行别的不行,骗人,那可是最拿手了。 卿如许失笑。 她在软红楼等了一会儿,见阮红妆到斜对面的京兆尹衙门走了一圈儿,又去嘉会坊门口晃了一圈。 不消片刻,就见两处的官兵便乌泱乌泱朝西追去了。 卿如许便闪身出了软红楼。 事情办完,她便优哉游哉地在街上闲逛起来。 见前方有一处阔气的楼宇,上书拦玉楼三字,便大摇大摆地走进去。须臾,又拎着一盒点心出来了。 街上乱作一团,许多官兵来回穿梭,街道上的百姓面色凝重,也都议论纷纷。 嘉会坊走水了,那火太大了! 听说安乐坊也走水了! 什么,诏狱也走水了? 听说有人看见了纵火犯,现在满城官兵都在追捕呢!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那么胆大,居然敢在皇城纵火! 今年的长安不太平啊!是不是为非作歹的恶人太多,天降大怒啊! 人群中,一个女子顺着人流相反的方向徐徐前行。她素雅的衣袍如一朵静谧的幽莲,逆流人海,清丽绽放。 第十九章 华乾暗涌针锋对 华乾殿中,一只雕龙戏凤的三足檀木鼎中燃着顶好的沉香,烟雾袅袅。 宁帝坐在宣金龙椅上,手里拿着一张长安舆图,一边听着阶前立着的几位官员奏报。 卿如许依旧坐在侧边的塌席上,提着一支笔静静书写。她前日跟宁帝提了一嘴南蒙国士撰写的一本品评历史的书册,宁帝便让她圈出几章出来给他瞧瞧。 陛下,现已查明,昨夜长安共三处走水,依次是是南城嘉会坊、西城丰色坊,以及位于北城的诏狱。所幸救火及时,并无人员伤亡。 御史台大夫周从严正向宁帝详细奏报长安走水调查进展,他身后还站着北镇抚司丞屈耀、右骁卫统领沈缂和禁军统帅殷正。 -- 第37页 宁帝看着手中的图,长安一百零八坊围绕着紫宁宫的三侧规整排列,星罗棋布。所有街巷河渠也在图中精细呈现。 昨日共出动了西南北三区的十家武侯铺前去救火,听百姓举报,得知纵火凶徒分别从延兴门和开远门出逃。禁军、京兆尹、旅贲军都派了人马去追,共捉住四人,目前这四人只招认了他们趁火势抢劫屋舍之罪,却对纵火一时拒不承认。现下人被扣在京兆尹,即将移交刑部,等待进一步审讯。 诏狱起火后,北镇抚司立刻着人救火,但因各处武侯已先被调离去了嘉会坊和丰色坊,官兵中也被调去了延兴门和开远门缉凶,所以一时控制不住火势,护卫不严,被几个持刀的黑衣人潜入,伤了十四位狱卒后便逃之夭夭 只听哗地一声,宁帝勃然大怒,将手中的舆图狠狠摔在地上。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这显然是有计划、有预谋的纵火,人家都骑到你们脖子上来了,连诏狱都敢烧,你们却连个人影都没抓着!还敢有脸来向朕禀报! 殿中所有官员和宫人俱是畏惧,就乌泱乌泱地跪了一片。 卿如许也跪在榻上,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地上摊着的长安舆图,远远的,只看得到舆图似棋盘一般,四平八稳地立着一个又一个的方格子。 长安这座巨大的城市,从它左边的街区走到右边的街区,也需得四日。虽然有着巍峨的宫城,有着庄严的寺院,但却并没有任何别出心裁和生活情趣的结构。因为它所有的规划设置,全然是为了它的统治者而服务的。 长安是一张编织规整的网,节点与节点之间就以坊来命名,一百零八坊名字各不相同。永乐、修政、嘉会、永阳、丰色但其实这些只是被生活化了的代名词,它原本的名字,只是经纬交错的数字罢了,用于统治者更好地管理百姓。 人们生活在这座精致打造的城市中,每日遵守着森严的秩序,重复地过着一样的生活,早起工作,晚时宵禁,周而复始。一如帝王所希望的那样,按照他定下的规矩,奔走角逐,平静地过完他们平凡的一生,并以能在这样一间巨大的精致的棋盘上生活而感到荣耀。 相较于这座城市的巨大,每一个人显得是那样如蜉蝣般渺小,那样微不足道。所以他们对物质和享乐有着超乎寻常的追捧,就像在压抑结冰的湖面下掀起微弱的涟漪一样,他们在歌舞升平和纸醉金迷中,放浪形骸,乐不思蜀。 他们无法了解整座城市,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却不知自己早已被这精致的设计剥夺了对自由这个字眼的所有想象。因为,这本就是一个象征着皇权至上的城市。 然而现在,有人挑衅了这至高的统治,挑衅了这无上的权威。 宁帝大发雷霆,用狂风暴雨的帝王之怒叱责了这些由他亲自甄选出的管理者们。 是他,赋予了他们权力,也就自然要向他们收取承受这份雷霆之怒,甚至要他们为自己奉献身家性命的回报。 待宁帝满腔的怒火被发完脾气后的疲惫所取代后,左相林疏杳默默地坐正身体,拱手一揖。 臣以为,能在我长安进行这般周密布局,同时在三片城区作案,却还能从所有禁军和官兵的眼皮下全身而退,这样的犯案者,必然也非寻常人等。必然是对我长安守卫军制和城市管制颇为熟悉之人。 宁帝平静下来后,脑中也不似方才那般混沌,他思忖片刻。 周从严,你方才说有凶徒去诏狱打伤了几个狱卒?可还有其他疑点? 周从严连忙起身一揖:是,听其他狱卒说,这帮凶徒入诏狱后似乎提到了一个人名。 哦?是谁? 正是尚在诏狱中关押着的李松睿。 宁帝的眼睛立刻眯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昨晚旅贲军在哪儿? 旅贲军本属于太子十率府所辖,然而太子去年因为过失被宁帝罚去尚安寺思过,因此他的旅贲军也交由四皇子承珏统辖。 说是思过,可如今已经一年有余,朝中官员上了一道又一道折子,请求宁帝宽恕太子,但宁帝都置若罔闻。 卿如许却知道,这不是思过,而是幽禁。 太子犯的是作蛊道求鬼神诅咒,触犯了圣上的大忌。只是宁帝还未作出废太子的决定罢了,许是觉得剩下的儿子也都不大合他的心意。 周从严缓声回答:回禀陛下,听说旅贲军昨夜是在嘉会坊协助武侯救火。 殿中一时静默无声。周从严说完话后,大气也不敢出。 卿如许还趴伏在地上,无声地勾了勾唇。 武侯铺本就主要负责长安火情,大大小小分布在各个坊街之间。何况昨夜禁军和京兆尹都出动了人马,旅贲军说去追捕嫌犯还正常,可跑去灭火,就有点说不通了。 她当然知道承珏为什么会带着旅贲军在嘉会坊。他那时忙着毁灭贩卖私盐的证据,生怕烧得还不够干净,可不得拦着点儿武侯,免得效率极高的金吾卫灭火灭得太迅速。 只不过有一点她很诧异。 左相林疏杳是林幕羽的亲生父亲,既然林幕羽是承珏的幕僚,那他应该也属于四皇子一派,怎么方才在宁帝面前告黑状的人,却是他?看来坊间传闻他与儿子林幕羽政见不一感情不合,可能是真的。 -- 第38页 其实她之前也见过几次林疏杳,每次见他都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方才听他说话,听他咬字顿句,那种古怪的感觉更甚,但她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想,也许是因为她太熟悉林幕羽,而他俩毕竟是父子,有诸多相似之处,所以才会有这般感受吧。 左右他今日暗暗捅了四皇子一刀,这个结果她还是满意的。就算他还有其他的打算,只要她把自己的手脚处理得足够干净,就任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正说着,殿外一宫人走了进来。 amp;nnbsp;陛下,四皇子求见。 宁帝没有理会宫人,转头继续向着殿中的人说道: 长安纵火案,周从严你继续查理,朕要你尽快给朕一个交代。朕今日累了,谁也不见了,都退下吧。 卿如许斜着脑袋瞟了一眼宁帝旁边的李执,见李执暗暗冲她摆摆手示意,她便也随着诸位臣子退了下去。 出了殿门,众人都在前头,卿如许故意拖慢步子走在后头。却见林疏杳下石阶前,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的。 卿如许想着,这一对父子也是相似,没事的时候都是一张寒霜脸。如若他真的知道什么,这一眼便应该是告诫,可见他眼中又并无此意。 正想着,就忽然觉得眼前突然蹿出一个黑影,抬头就见着那个吃了闭门羹的承珏。 卿学士今日休歇得早啊。他脸上还是那张万年不变的笑脸。 卿如许抬手作揖,向承珏行礼。 参见四殿下。 你昨天,可是够忙的啊。 卿如许佯作不知。 臣不太懂殿下的意思。 见到故人,心情可还舒畅? 卿如许自然知道,承珏指的是林幕羽。 那是自然。昨日逐华诗宴,见到不少我凤麓书院的同窗好友,实在令人开怀。 她就四两拨千斤,继续装不懂。 我听说,卿学士昨日在诗宴上,借着翰林学士之名,斥骂了在场所有才子,当真是好生威风啊。 承珏面上一副敬佩之色。 殿下说笑了。广云楼都是文人雅集,读书之人之间为了一个问题争得脸红脖子粗,这也是常有的事。昨日许明甫公子还力赞我辩才高深,是麒麟之才呢。 卿如许笑眯眯的回他。 哦?我可是听说季方盛被你用刀逼着,做了首谄媚权臣的诗,如今在长安街头传得到处都是。我真的是非常替卿学士担心啊,万一被所有文人联合抵制,伐诛笔墨,岂不是要清誉尽毁、声名狼藉? 承珏面上当真是一副替她担忧、替她痛心的关心之色。 让四殿下这般替我担心,乃是臣的不是。 卿如许连忙躬身,继续四两拨千斤。 只不过,您提到的昨日季才子给我写诗却是个误会,季才子说他仰慕我已久,非要给我写诗,非要写,我拦也拦不住。哎,想来季才子也是赤诚之心,就算要我背负骂名,我也想成全他的一片心意。 卿如许连连摇头,面上一片委屈自己成全别人的体恤之色。 至于声名,臣原本也没打算要名留青史,这些名啊利啊的,都乃身外之物,臣都不在乎这些。臣只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所有凶手认罪伏诛,冤死之人都能沉冤昭雪,这便是我大宁之幸,是我毕生所愿了。 卿如许向着老天拱了拱手。 四殿下,您说是不是啊?她又笑嘻嘻地看着承珏。 承珏也回她以微笑,盯着她的眼睛又问道: 听说卿学士昨天喜欢上了广云楼的酒,那酒名为醉云酒,酒虽是好,但不知卿学士的酒量如何?醉酒之后,又都习惯做些什么? 卿如许听他问起自己昨天酒后的去向,面色不改: 那下次臣办酒宴,还请殿下赏光,臣同殿下喝上一回,殿下自然就知道臣的酒量如何,酒后又喜欢做些什么了。 承珏见她绕过自己的问题,却也不恼。 那便就此约好,下次,你我二人便一同饮酒畅谈吧。 不胜荣幸。 俩人这一来一回,面上都是一派热络亲切。 但承珏一走,卿如许就立刻恢复了如常清冷。 她静静地望着承珏的背影,目光锋利如刀。 第二十章 风月故事远名扬 已是最后一日御前待诏,卿如许早早便起了,谁知一打开宅邸的大门,便着实惊了一跳。 门外乌泱乌泱的百姓就围了上来,一见到她,都面带欣喜。 这就是咱们大宁第一女官啊,长得可真俊! 季大诗人仰慕的女子就是她啊!鬓香慵整纤素手,素锦凌波自风流果然跟诗里写的一样! 我看她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跟我们家翠翠长得差不多啊。 人家可是才女,那能一样吗? 卿如许只是愣了一小会儿,便明白过来是何情况,便庄重地整理了一下衣袍,在众人的注目中款款走上马车。 斜照垂帘愁问醉,杯浅酒旋一笑空。绮丽韶光如春逝,犹似今宵梦里人。 -- 第39页 华乾殿中,宁帝缓缓地念出诗作的最后四句。 卿如许跪在殿中,硬着头皮听完全诗。 可朕瞧着这可不像被人逼迫着写出来的诗,倒像一首情诗。宁帝皱眉看向卿如许。 卿如许眉头跳了跳。 现在,确实是一首货真价实的情诗。 但原作并非如此。 那季方盛视她为洪水猛兽,怎么可能真心夸她好。所以她当日把诗作给民间书商前,还做了个手脚,那就是偷偷改了个字把最后一句的不字,改成了个犹字,于是诗作全然大变。 季方盛原本写的最后两句绮丽韶光如春逝,不似今宵梦里人,是暗讽她年岁太大,不可能再成为谁的梦里人。 可她改成了绮丽韶光如春逝,犹似今宵梦里人,就变成了岁月几经流逝,但她依然是有些人刻在心口上难以忘怀的今宵梦里人。 也因此,前面几句诗句的理解陡然急转,便与他写作的初衷大相径庭。 所谓鬓香慵整纤素手,素锦凌波自风流,不再是讽刺她衣着朴素搔首弄姿,而是赞她衣着素雅品性高洁。 所谓斜照垂帘愁问醉,杯浅酒旋一笑空,不再是讽刺她在正宴上放浪形骸、酩酊大醉,而是言她心有愁思,却能笑忘以对,意气风发。 如今这诗传得沸沸扬扬,现场又无第二人亲眼目睹原作,任季方盛舌灿莲花也是百口莫辩。 估计这会儿他肯定憋在自己那方院子里,要被这顿窝囊气给怄死了,也难怪他要托人写奏折来参她。 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宁帝放下诗作,望着伏在地上的女子。 卿如许抬起头来,却是面上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回禀陛下,逐华诗宴上我确实喝了点酒,借着驳论的题讽刺了一下在座的诸位同窗和同僚,也确实摆了摆架子。但是,臣不后悔。 卿如许见宁帝微微皱眉,连忙继续解释,语速快了许多。 我之所以那样做,实是因为他们欺负我在先,他们见我是一女子,却得到陛下的赏识,攀了高枝,还做了大官,就故意要我难堪。我现在怎么着也是翰林学士了,我可是代表了陛下择人的眼光,也代表了咱们大宁文官的脸面,总不能只是一昧忍耐,平白叫人看轻了。故而臣就那样做了。 卿如许面上一片委屈。 倒又是你深明大义,欺压同僚也是为了朕,为了大宁?宁帝虽然音调高了一些,但言语怒意却并不真。 卿如许便撇撇嘴,垂下头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那陛下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左右,臣的官也是陛下给的,陛下若要收回臣也只能谢恩 那这诗呢?你驳论赢了人家,就逼迫人家写诗,还让长安有名的诗人给你写情诗? 这卿如许连忙摆手,我怎么可能要他给我写情诗? 卿如许不好意思地摩挲摩挲后颈,面上羞怯,可,为什么这首诗会写成这样,那季才子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 卿如许一推六二五,甩了个干净。 纵然季方盛托人来参她,可他无凭无据,且于宁帝而言也都是文人斗嘴的芝麻绿豆小事,估计他托人托了一圈,也就只找出个名不见经传的魏学士愿意替他出个头,他父亲就在朝中为官,不也没替他上折子说话么。 宁帝抬起食指来,无奈地隔空点了点她,佯怒道: 好你个卿如许,成天给朕惹事。朕就知道,当初就不该给你开女官这个先河,让你跑到朕的朝堂上,把朕的长安给搅得乌烟瘴气。现在整个长安,都在传你跟这季才子的风月故事,你说,该怎么办?要不要朕给你跟他赐婚,干脆让你嫁入季府算了? 卿如许这下是真的大惊失色。 使不得使不得,陛下! 卿如许啪地叩倒在地,是臣错了!臣不该让季才子给我写诗,臣以后一定夹紧尾巴做人,再也不敢乱闯祸了。陛下想怎么罚,臣都乐意!不然陛下罚我去洒扫庭院也行,罚我去宫外长跪也行,哪怕陛下罚我半年俸禄,我也心甘情愿,半个不字都不会说! 宁帝难得见到卿如许被吓得花容失色的样子,一时也忍俊不禁。她一向聪慧狡黠,天天在他跟前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像只气定神闲的小狐狸。 朕要你的俸禄做什么?就你那点儿俸禄,朕还是知道的。朕听说你住的那宅院也就二进院,还破破烂烂的。 不然陛下贬我,也成,我都认。卿如许规规矩矩伏在地上,闷声说道。 她还处在被自己搬的石头砸中脚的惊惧中,只想着如何能把这茬解决了,要把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官职降了,她也只能咬牙认。 宁帝闻言,倒是一挑眉。 你当真不稀罕这翰林学士的官职? 卿如许又闷闷地回答: 回禀陛下。再稀罕,臣也不敢强留。 臣一心只想为大宁出一分力,不愿输给那些男儿们,十年寒窗,步步艰难,才挤破脑袋才挤进这朝堂来。若是臣耽于婚事,又何苦到了这个年纪还依然孑然一身。 -- 第40页 她这一席话,倒是让宁帝的心头一软。 对于寻常女子而言,婚姻,决定了她们余生将是富贵荣华还是箪食瓢饮,将风光无限还是包羞忍耻,本就是她们简单的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事。然而,卿如许已然错过了最佳的婚嫁年龄。 当帝国的女子们在高门紫户中扑蝶荡千,追萤赏月,或是同男人征逐酒色,婉转承欢时,她一介孤女,却朝乾夕惕,一步一步艰辛考学,背井离乡,在帝都辗转求存,顶着身家性命,以图谋得半分官职, 待诏这七日,虽然宁帝交代给她的事情不多,但她完成的也算妥帖。 她三接擢贤令,破获三起大案,论政绩,也是不输于朝中任何一位文官的。刚直坦率,仁贤礼义,直言谏策,恭让谦方。更何况,她还体恤忠诚,常费尽心思讲些民间趣闻来替他纾压解怀。 不过,你这一闹,倒也因此扬名天下了。现在人人都知道你在逐华诗宴上大展风采,是惊世辩才,还让长安的大诗人都为你写了赞扬你、倾慕你的诗。朕要是现在贬了你,岂不是让天下人都说朕容不得才学鼎茂之臣? 卿如许听宁帝没再提婚事,盼着赶紧将此事翻篇。 不过今日也是热闹,除了有人写本弹劾你,早朝时也有人举荐了你。 卿如许诧异。她如今在朝堂中还未站稳脚跟,又怎会有人帮扶她? 当时说到今年的祭天大典,众臣纷纷举荐主持大典之人,正议大夫赵衽德举荐的便是你。 卿如许想了想,这正议大夫赵衽德的夫人似是四皇子的母妃淳贵妃的远方亲戚,想来他该也是四皇子的人。 他举荐她,这不是豺狼朝羊堆笑脸么? 朕本还未决定,既然如此,便定了你吧。朕就是要提携提携你,叫人知道你就是代表了咱们大宁文臣的脸面,连你一介女子,都可被我大宁朝堂招贤堪用,我大宁帝国就是这般广博开明,宽宏大气。 臣遵旨! 还有,你那宅子未免寒碜了些,我记着南城那儿有出处宅子,就紧挨着紫宁宫,也便赏给你吧。明日起你不用御前待诏,朕再赏你一块令牌,允你一个可随时向朕谏言的权力,以后你出入紫宁宫也不必等着传召了。 谢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卿如许见好就收,麻溜儿跪安,正准备退出殿外,却见有宫人进来了。 陛下,二皇子、刺史大夫上官大人及御史台大夫周从严,在殿外请求面圣。 卿如许心思动了动。 老二已经回来了?宣。宁帝欣然道。 话音未落,就见又一宫人走了进来,也来传报。 陛下,四皇子也在殿外求见。 宁帝顿了顿才道,宣。 今日这华乾殿,终于热闹起来了。 卿如许埋着头轻勾唇角,默默地退了出去。 第二十一章 九曲连环诛心计(上) 江陵府倾吞赈灾官银之案已经查明,是以江陵都护府府尹为首,下通官员层层剥削,私自扣押朝廷拨去的银款十八万四千九百七十二两二皇子承瑛跪地上秉。 隔着雕梁画栋的门栏,卿如许躲在门廊的一处阴影中,暗自观察着殿内的情况。 现在江陵共查处涉案官员十一位,各个官员已经移交大理寺审理,目前已收回银两十三万三千一百二十九两。 嗯,江陵的奏报朕已经阅过,老二,你此行差事办的不错。宁帝道。 谢父皇。这批官员相互勾结,沆瀣一气,实乃我大宁的蛀虫。儿臣能替陛下拔除这些意欲毁坏我大宁国祚、蚕食百姓血肉的贪官污吏,实乃儿臣分内之事。 她见一旁听着的承玦,虽然还是一副笑面,但今日瞧着,却有几分僵硬。 毕竟那些倒台的官员,里面有不少都属于四皇子一派。他折损了这许多人,被承瑛用自己的人全数替换,整个江陵便都旁落他人,他怎么可能还没心没肺地笑着。 而卿如许送给承瑛的江陵贪腐官员名册,是她特意筛选过的。里面除了有不少四皇子的人,也还留下个别几个承瑛一派的人,这故意给承瑛看的。虽说是送礼,但也是让他安心,以为她对他的势力并不大了解。 而他拿到名单后,呈给陛下前,自然也只能当着她的面划掉了那些人的名字。如此,也便是等于向卿如许坦诚自己的信息,算是正式接纳了卿如许入自己的麾下。 刺史大夫上官棣说道:陛下,二殿下代表陛下此去江陵,当真是劳心劳力,尽职尽责,与各级官员周旋本已不易,路上竟还遭受了奸人行刺迫害,险象迭生。但二殿下临危不惧,皇子如此,真可谓是我大宁之福。 什么,行刺?老二,你怎么没在奏报中提及?宁帝一惊。 卿如许笑了笑。 只见承瑛并未立即回话,他幽幽地抬起头看着身旁立着的承玦,欲言又止,似有万般委屈在心头。 承玦见他这般,忙道,二哥看着我做什么? 承瑛便垂下脑袋,低声道,儿臣儿臣觉得这是小事,便也无需跟父皇提及 -- 第41页 卿如许翻了个白眼。 这个承瑛,野心总写在脸上,因而戏演得实在浮夸。 宁帝道,这怎么能是小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上官爱卿,你说。 回禀陛下,二殿下在调查侵吞官银案时,还有了一个意外所得。在调查胤县的几位官员时,竟发现了当地有人在贩卖私盐。后来我们走访各地,发现在江陵各地,竟然都有大大小小的私盐黑市,获取了暴利。顺着这条线,二皇子身先士卒,发现了这些盐枭竟然都来自于同一处。二殿下遇刺,便是在调查盐枭的过程中发生的。而且,被人行刺,还不止一次,所幸二皇子只是臂上被贼子划破了一刀,并无大碍。上官棣解释道。 老二,你受伤了?你既然发现了盐枭,为何也不向朕禀报? 承瑛道,父皇,那刺客异常凶悍,儿臣死里逃生,也算是见识了这群盐枭的可怕。而因为这盐枭的老巢,就在帝京长安,儿臣不想提前打草惊蛇,这才压着消息并未上呈父皇。 这盐枭还真是狂妄,居然敢在朕这天子脚下动土。那你们可查到源头在哪了么? 已经查明,可惜,儿臣回京后才得知,这盐枭非常警觉,已然将老巢毁损。如今,怕是已经无从查起了。承瑛似乎灰心丧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怎知那老巢已被损毁? 承瑛没说话,上官棣便立刻接过话来,回禀陛下,那盐枭的老巢,便是前些日子被大火烧毁的嘉会坊七十二号院。 殿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宁帝一时没开口,承瑛依旧一脸委屈地偷偷瞟着承玦,承玦则默不作声,面上阴阴阳阳。 父子三人面面相觑,无声地暗流涌动。 上官棣也在后面噤声静立。 过了会儿,宁帝端起桌边的海棠白釉瓷盏,抿了口茶,周从严,你说。 御史台大夫周从严一直站在后面,从听到长安纵火案的相关,又见气氛紧张,听到宁帝点名这才走上前来。 臣近日奉旨查理长安纵火案,发现确实有诸多疑点。其一,是那嘉会坊七十二号院是第一失火地,但火势巨大,明明是第一个起火,却是最后才扑灭的。 其二,火灭后,那嘉会坊七十二号院被烧得干干净净,就是连片遗落的纸片残骸都寻不出来,着实蹊跷,似有人故意为之。 其三,是那西城丰色坊起火,是先从一家布坊起火的。一般来说,类似于布坊、木工坊等地,都是极易失火之地,因而一般店主门徒都会格外小心,预防火情。查问所有布坊人员,也确认所有人都不曾有纰漏或恶意纵火之举。因而,此火起的也不大合理。 至于其四周从严顿了顿,眼睛微微向承玦的方向动了动,上一次臣面见陛下时也已说明。 臣今日听二殿下所言,确实与以上疑点相互对应。臣想,想来正是这盐枭声东击西,故意调离官府人马,好拖延时间来销毁嘉会坊的证据,这才在丰色坊纵火,混淆视听。 卿如许静静地看着。 想来这周从严正为这涉及皇子的长安纵火案焦头烂额,承瑛一回来就找上他。虽然周从严一直都是这皇储之争的中立派,但也实在受困于这烫手的山芋,便只能随着承瑛走一遭了,不得不向一侧偏一偏了。 而今,扑朔迷离的长安纵火案,因为江陵贪腐案和私盐案的调查,也逐渐清晰起来。那长安纵火的,和贩卖私盐的盐枭,原是同一个凶手。 而背后的主谋,已经在这华乾大殿中,隐隐地露出了边角,呼之欲出。 老二,那些盐枭的身份,你可查到了什么?宁帝又问道。 承瑛此时却突然转了话题,父皇,儿臣舟车劳顿,此时身体有些不适,还请父皇恩准儿臣稍微缓一缓。我看四哥在这殿中已经站了半天,想来四哥也有要事禀报,不然,就让四哥先说吧。 承玦冷不防地被承瑛推了出来,他便看了承瑛一眼。 他一直立在一侧听着,心知眼下的情势对自己极为不利。 承瑛显然是有准备而来,兜好了弥天大网,就等着戏一演完,宁帝一声令下,就立刻收紧大网,将自己牢牢困在其中。 这连日来,他一直在处理着这源源不断涌现的麻烦。 先是他麾下的李侍郎突然入狱,接着是江陵案暴发,他要封紧江陵诸位官员的口,以免他们攀咬上了自己。 可自己串通官员贩卖私盐的事,竟然也被承瑛发现,自己又得立刻销毁掉与自己相关的证人证据,不得已才在长安纵火。 可谁知,却似有人暗中知道他所有的动作,仿佛就等着他一纵火,就又在其他两处纵火,甚至还烧到了诏狱去。 众人皆知,他向来与李侍郎亲厚,李侍郎一倒,诏狱便入了贼,自然人人都会怀疑到他的头上来。 此番设计,当真是天罗地网,令他心中发寒。 可,这样的天罗地网,周期耗时,因而,却不是没有漏洞的。 他本想等承瑛说完全部后,自己再站出来解决的,但既然承瑛突然推了他一把,那边让他早点堵死他的话吧。 承玦掀起衣襟跪了下来,神色恢复了淡然从容。 -- 第42页 父皇,儿臣确实有要事禀报。正巧,也跟二哥说的私盐案有关。 第二十二章 九曲连环诛心计(下) 宁帝挑眉,哦?那便老四你说说吧。 儿臣早已发觉民间流通私盐一事,一直在暗中调查,正好那日大火,儿臣便立刻赶去了嘉会坊七十二号屋院查看,也已经查到了盐枭的真实身份。承玦道。 承瑛猛地看了一眼承玦。 后面的周从严闻言,也抬起来眼。 你的意思是,你那日去嘉会坊名为救火,实则在调查盐枭?宁帝眯起了眼睛。 正是。其实那七十二号院并不是盐枭的老巢,只是一间囤放私盐的库房。为了找到盐枭背后真正的主谋,儿臣便一直暗中等待,那日见到那七十二号院跑出来了几个人,便着人跟着他们,于昨日,这才真正找到了那盐枭的枭首。此人现已关押在北镇抚司,等待父皇下旨审理。个中案情,臣已了解清楚,盐枭的身份,所串通的官员名册。儿臣已写明成册,还请父皇过目。 承玦从怀中逃出一份文册,双手呈上。 宁帝身旁的李执立刻下去取来,呈给陛下。 这一招,是壁虎断尾。卿如许望着那文册,感觉上面正在滴血。 承玦自斩其尾,也便与诸罪划清了界限。 果然是朝中势力最为鼎盛的四皇子,堪负一副好口才,和一副狠心肠。轻轻一反手,就把局势全盘逆转了,白变成黑,罪变成功。卿如许无声轻叹。 宁帝打开文册,静静地扫了扫。 承玦与承瑛,便暗中眼神交汇,无声地交锋了几个来回。 承瑛心中十分不快,如此一来,他先前查的私盐案的一切,不就都变成了为他人做嫁衣了。 宁帝看完后点点头,这案情写得十分详实,看来老四,你确实下了些功夫。 宁帝这话说听着倒是一语双关。 多谢父皇夸赞,儿臣乃父皇的儿子,自然要学习父皇之智慧,承袭父皇之德行,为保住我大宁江山的稳固,做出一个皇子,也是一个臣子应有的贡献。 承玦朗声说道,那句父皇的儿子念得比其他字眼重上许多。 卿如许扯了扯嘴角。这亲情牌也打出来了,是要提醒陛下,虎毒不食子啊。 承玦又道,另外,儿臣还有一事禀报。先前儿臣与李松睿侍郎交好,儿臣听闻李侍郎竟然犯下许多罪责,心中也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儿臣从未想过他竟然会做出这些事来,痛心不已。但念及他与儿臣昔日的交情,他上有高龄老母,下有儿女,儿臣心中实在不忍。所以即便父皇责怪,儿臣也还是斗胆向父皇请求,可否念在李松睿也曾为大宁鞠躬尽瘁,便莫要牵连他的无辜家人,留他一双儿女的性命。 说罢,承玦便重重叩地。他言语字字真切,情感真挚,俨然一个有情有义好儿郎。 如此,便也将那群黑衣人擅自闯诏狱之事,给模糊了许多。 无论那伙儿黑衣人是不是同他有关,他都是一身洁白,高风亮节。 卿如许摇了摇头,心中直想给他鼓掌。棋逢对手,也不枉费她辛苦筹谋。 宁帝摆了摆手,李侍郎之事,待案件全部审理完,朕自有定夺。 承瑛见承玦话已说完,便连忙坐直了。 父皇,儿臣已经缓过来了。方才父皇问儿臣之事,儿臣现在可以回答了。 承玦还跪在地上,便斜着眼睛看向承瑛,眼中闪过不解。 如今事情已经到了尾声,他还能有什么可说的? 宁帝也不解,朕问你的问题他回忆了一下,朕问你,那些盐枭的身份,你可查到了什么,这个问题现在不是老四已经给了答案了么? 承瑛笑了笑,狭长的眼睛闪过狡黠的光。 父皇,这盐枭的身份是搞清楚了,可那刺杀儿臣的刺客的身份,儿臣还没向您禀报? 宁帝侧了侧头,这二者有何区别? 这二者,儿臣也不知有何区别,但也许儿臣讲出来以后,能帮助父皇确认这其中是否有区别。 承玦面色未变。但卿如许却看到承玦的手指微微地抖动了起来。 父皇,儿臣有一证物呈上。 李执便又下去取来承瑛从袖中取出的一件东西,呈给宁帝。 宁帝握着那个东西,端详了一会儿。 承玦看到,那是一块黑色的布料,上面似乎还有文字。 这是何物?宁帝问道。 承瑛答道:是刺杀儿臣的刺客,身上的衣料。那日儿臣遇到这些刺客,见他们都是一身黑衣着装,他们杀我时,我听他们喊了一句话。 喊了什么? 他们喊的是玉皇代宁!承瑛伏地叩头。 话音一落,殿中众人反应了一下,便突然纷纷跪成一片。 承玦冷汗涔涔。 玉、皇、代、宁宁帝一字一字地念道,龙颜震怒。 父皇,这句话因那贼子喊得大声,因而当日儿臣身边所有的官员都听到了,绝无半分虚假!那块黑布便是那贼子衣衫上的,外层全黑,但内里却绣了暗纹,虽然不明显,但可以从那丝线的经纬纵横中看出这四个字,父皇可以细看。 -- 第43页 儿臣听闻那日也有黑衣人闯入诏狱,不知道周大人是否可有见过那黑衣人的衣着? 周从严听到这里也便走上前来,说道臣本来以为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线索,就未向陛下禀明。我听闻那些狱卒砍伤了其中一个黑衣人,说那黑衣人的衣袍外表是黑色,里层却露出一些暗黄色来,似是用暗黄色与黑色的线交织缝制。 宁帝看了看手上的黑布,确实一边纯黑,一边是黑黄色的线交织而成。面上便愈加阴沉了许多。 承玦连忙打呼:陛下,这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宁帝冷冷喝道:什么栽赃陷害,你的意思是你明白这玉皇代宁的意思,你知道这玉便指的是你的名字,玉便是玦吗! 承玦大惊。 他方才已经急急地将盐枭诸人上交,便是中了承瑛的诡计。 他方才说自己自己压着这个案子的所有信息,一直在暗中调查,那便是承认自己与这些人私下接触过了。如果这些人的衣着与这四个字毫无关联,陛下便会怀疑是他从中做了手脚。 而这些人若与这四字有关,却又是将她自己置于死路。 如若他声称这闯诏狱和刺杀承瑛的人,与他查到的盐枭是两拨人,那这些人为何要做这些事,又该如何解释? 若他说他们有意设计一切,要嫁祸于他,那为何时机又如此凑巧,非要赶在纵火和私盐查案当天? 而今皇帝疑心已起,任承玦百口莫辩。 承玦心思极快,他立刻就意识到自己中了一个连环计。 他方才一时大意,疏忽了承瑛说的刺杀一事。他确实派人阻拦承玦,却并未派人暗杀他。可他一开始说的就是刺杀,可见他早就算好了一切,而且,这还是一个连环计。 承瑛利用江陵案,不仅在宁帝面前得到表彰,也狠狠地拆掉了他的部分羽翼。这只是第一环。 承瑛还查到了他联合部分官员,打通黑市,贩卖私盐一事。这是第二环。 承瑛利用自己处理盐枭证据纵火一事,在诏狱纵火,以此诬陷他欲灭口李侍郎,此为第三环。 承瑛找人伪装刺杀,透露这玉皇代宁的信息,嫁祸给盐枭,又联通了闯入诏狱一事,诬陷他犯了谋逆之罪。这是第四环。 最后,承瑛还做了最重要的一步,便用第五个环将那第一环与第四环扣在了一起,让他彻底地钻进这个五重连环套里出不来了。 那就是,他算准自己会如何辩解,会选择自断一臂,交出盐枭。 如若他没有交出盐枭,那他这谋逆之罪便没有落点,所有案件都指向一个主谋,虽然那个主谋可能是他,但是一切都太顺撇了,顺撇到它就像一个布置好的局。 贩卖私盐罪、纵火罪、劫狱罪、谋逆罪,全都一股脑儿地扣在他头顶上,这太不合理了。 以宁帝的多疑,他也许根本就不会相信,也会认为是有人故意嫁祸给他。 更何况,这些案件都没有真凭实据来证明是他所为。 而如今他交了盐枭,拆散了这个连环套,一切便都真真假假更不分明了。 他表面上好像撇清了私盐案与自己的关联,却是把自己拖下了水。那谋逆之罪会像一颗火种一般,落入宁帝的心中,让他不断地猜忌自己、质疑自己。 卿如许看到这里,微微扬唇,便转身离去。 今天这一战,并不会让四皇子获得什么实质的罪名。 她从来都没有轻敌过,也知道要拉下四皇子,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所以她不急。 她知道,无论是贩卖私盐、勾结官员、杀人放火,这些罪名其实都没什么用。因为送到宁帝那里,宁帝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从轻处置。 但是,有一条罪,是宁帝绝对不能容忍的。 谋逆。 她这一招,便是诛心之招。 这种罪,不能做的太实,因为太实,就会太假。 但也不能做的太虚,因为太虚,就没有实了。 就是要这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才更让人心里难受。 因为隔了一颗心,被猜忌的人,连辩解的机会都不会拥有。 卿如许走在这座偌大的宫殿中,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终于能在这波谲云诡、步步惊心的皇城中,大口大口地呼吸了。 第二十三章 无心皇权冷相拒 为澄妃看诊后,三皇子承弈便遣了马车送卿如许出宫。 卿如许今日差阿争去办别的事,便没安排自己车马在宫外等待她,想着就在街上遛会儿弯儿回去,承奕知道后也没吭声,继续一路送她回府。 回想澄妃今日的状态,是比她初见时好了一些,还有些精神同她寒暄了几句。 不过澄妃这病是长期忧思过度,已经病入膏肓,她的方子并不能治本,只是帮她提些精神,让她多拖几日罢了。 她觉得三皇子心中对澄妃的病情是清楚的,只是他与母亲感情深厚,内心不愿意接受罢了。 承奕从见了她,就没拿正眼儿瞧过她,面容冷若冰霜。马车已经驶出紫宁宫,也不见他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听得车轮滚滚。 卿如许想了想,主动道:那日臣因突发急事半路告辞,实在无礼,今日向殿下致歉,还请殿下谅解。 她坐在车中,朝他郑重一揖。 -- 第44页 承弈闻言冷哼了一声。 他第一次在乾华殿见到她,见她三言两语就逗得陛下开怀。他也听闻了她在朝中的实际,当真是长袖善舞,行为乖张。她主动接近他,又做些事来百般讨好他,却又轻飘飘地反说成是他自己误会了。 她现在仗着替母妃诊治这一件事,便好像吃定他不敢同她撕破脸。在别人面前,她就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俩人私下相处时却不见她真的有多守矩懂礼,还把他一个堂堂皇子当街撇下。 卿如许见他面上显露几丝厌恶之色,心中无奈。 马车驶过闹市区,进了一片空空的街巷。 卿如许这才缓缓开口:三殿下讨厌我? 承奕不置可否。 三殿下既然讨厌我,又何必亲自送我?要让我碍着你的眼,倒是我的罪过了。 承弈瞟了她一眼:你这是在赶本王走么? 我是在感谢殿下。三殿下是不是知道我近日行事高调,得罪了不少人,担心我回家途中会有不测,所以即便心中不喜,却还是愿意送我回去? 承弈颦了颦眉,被她拆穿了心思。 卿如许道:三殿下能抑制心中不喜,送我走这一遭,如此可见,三殿下确如传闻所言,温良敦善,识大体,有格局。 承奕最看不得她这谄媚的样子,冷声说道:别给本王灌迷魂汤。 卿如许撇了撇嘴,觉着如果今日不同他说开,恐怕随着澄妃的病情恶化,他以后更不会愿意给她这个机会了。 她主动道:殿下不是一直奇怪我为何要主动向你示好么? 承弈望向她,道:你肯说了? 卿如许点点头,谨慎道:不知殿下,对未来有何打算? 承弈闻言,脸色却顿时沉了下来。 当你问及一个皇子的未来,那大抵是与皇权不可分割的。 承奕不愿同她绕来绕去,只想着一杆子打翻她的算盘,教她早点死心,便冷声道:我无意皇权。 卿如许听他直白点破,抿了抿唇,又问:为何?你不信你能成事?还是,你不愿同两位兄弟相争? 承弈斜睨着她,却未回答她,反而言语嘲讽:你倒是好野心,不愧是三接擢贤令名动天下的,宠臣。 卿如许面不改色,她希望找到承奕不愿参与夺嫡的原因,并试图说服他,如今太子之位空悬,你有机会的。太子是作蛊道求鬼神诅咒之罪,犯了陛下的大忌,他没有可能再触及帝位了。 承奕眯起眼来,道,这些事知者甚少,父皇当日封锁了乾华殿,为了封口斩杀了当日在场的所有宫人。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卿如许一心想着如何说服承奕,继续道:澄妃娘娘的家族显赫一时,在朝中人脉通达,若你想要起势,必然还是有人愿意支持你的。 承弈闻言突然冷笑了起来,你就这么想撺掇我去争权? 卿如许道:我想知道为什么。陛下这一年来都未处置太子,便是有意要放纵其他皇子去争去抢,二皇子与四皇子都在着力建功,就连年仅十三岁的六皇子都在课业上努力,暗中去讨陛下欢心。你为何 看来你这功课做得还不到位。承奕突然打断她,眼神轻蔑。 卿如许不解。 本王本不想同你解释太多,但你既然一直追问,本王便与你摊开来讲。 你以为父皇是表面上忌惮皇储之争,实际上放纵儿子争斗从而择选能者?承弈松了松挺直的脊背,你错了,他是真的忌惮。 承弈转头看向卿如许的眼睛,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分权。 卿如许的眉深深地簇了起来,这,从何说起? 古来帝王均看重立嗣,立长立贤,都是为了择出下一代君主继承大统。帝王年轻时或许还会忌惮皇子对自己的威胁,但随着他年迈,皇储争夺势不可免,只是需要尽量平衡。宁帝已经高寿,早该做下一步打算了。 你方才提起我母妃,你既然对这朝局诸事了解的清楚,那你可知我母妃的遭遇? 说到澄妃,卿如许知道她本是国师之女,年少时便倾慕当时尚是皇子的宁帝,俩人成婚后一度也备受宠爱,但宁帝登基后却没有立她为后,后来国师犯了大罪,澄妃家族倒塌后,宁帝便因为国师之事迁怒于她,从而冷落了十几年。 卿如许听他这般,难道澄妃与宁帝的故事还另有蹊跷? 还请殿下指教。 承奕想了想,道:我母妃是国师之女,我外公是三皇子一派,自然不嘱意当时尚是四皇子的我父皇,何况我父皇已有正妻,母妃嫁给她也只能做妾。 卿如许认真听着,这些她也都知道。 承奕继续道:但我父皇,却对我母妃颇为执着,他暗中收买了我母妃身边伺候的下人,在一次她去寺庙拜佛之时,强要了我母妃。我母妃清白之身被毁,才被迫嫁给了她。 卿如许怔了怔:澄妃,是被迫的? 一代帝王,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来换取一段婚姻,实在令人咋舌。 承奕点了点头,道:后来他们成婚后,我父亲待母妃也是百般柔肠,于是我的母妃便被他打动,深深地爱上了他。外公也只好暗中扶持我父皇,直到我父皇登基,大权在握,我外公倒台,他便将我母妃弃如敝履了。无奈我母亲却深爱他入骨 -- 第45页 承弈面色凄然,又带着咄咄恨意。 父皇为了夺嫡,斩杀了自己的两位亲兄弟,这你们也都知道。但太子哥哥被我二哥和四弟所陷害,你以为我父皇真的不知情么?哼,他这样的人,为了皇权已然不择手段,视王位如生命,又怎会愿意分权? 卿如许面上无波,但心中暗自震惊。都言虎毒不食子,宁帝对自己的孩子竟然也如此忌惮。但她一时无法理解宁帝对皇权的这份疯狂的痴迷,迟疑道:可可陛下终会老啊。 老?哼,他觉得自己还年轻着呢。有了那群炼丹道人,兴许他还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五百年呢。承弈冷声讥讽。 不过,我看父皇对你倒是颇为宠幸。承弈斜睨着她,可你也别太高兴,想来他是见着你想起了朝凤。当年他明知戎狄的契摩王生性残暴,朝凤嫁过去定然活不了,却还是毫不迟疑地同意了和亲。朝凤从小敬爱他,他兴许午夜梦回时也会心中有愧吧。 卿如许一时语塞,沉默了半晌。 马车停了下来,似乎已经到了卿府门口。车外传来宫人的声音。 三殿下,已经到了。 承弈刚欲起身,卿如许却又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承奕又皱了皱眉。 卿如许明明是一个女子,行事却如此大胆僭越。若是在宫中,就凭她拉扯皇子这一条罪,就够她死一回了。 殿下你还没说完,所以你到底为何不愿?卿如许一心只想知道答案,根本没注意这些细枝末节。 方才马车行进,尚有车轮辘辘声掩盖车中人声,此时万籁俱静。 承弈见她十分执着,叹了口气,便隔着车门扭头跟宫人吩咐道:本王命你你退到车外三丈,马车周围不得有人。宫人连忙应声。 卿如许这才松了手,见他又重新坐了回去。 承奕想了想自己说到哪儿了。 我父皇对我母妃尚且凉薄至此,我只是求他去看看我母妃,他都不愿。我每每看到那龙椅龙袍,都只觉得一片森然。我母妃一生从未做过任何坏事,却落得半生凄凉,皆是因为被当作了皇权的牺牲品。 承弈提到澄妃,眼底疼痛。 何况夺嫡之路荆棘密布,血雨刀光,父皇本也不喜欢我,我并无胜算。而且,我心里也并不想这样做。你们并未生在帝王家,只看得外面风光,不知背后凄凉。 他望向眼前的虚空,年轻的面容被不属于他年龄的哀伤所笼罩,眼眸似隔着雨雾,道,我若要去够那君王龙位,便意味着我将站在权力的漩涡中,永远成为嫉恨和阴谋的靶子。我的笔,要用来撰写龌龊的诡计;我的剑,要用来残害我的至亲兄弟。我要背负起半壁朝臣和营党羽无端的恨意,我将惶惶不可终日地活在对于不可预知的凶险的恐惧里。 若我真的得到了我所求的,也并不值得欣喜。一代帝王的旅程,是至高的荣耀,也同样,是至重的苦难。 因为从此,我所见到的所有好看的、不好看的面孔,都将戴起一致的伪善的面具。所有温情的话语,都将被添上猜忌的颜色。他们说给我听的,都将成为谎言,而我说给他们听的,也不会是真话。 而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陪伴我一同走向荣耀的顶峰。因为我得让所有人都从内心的深处疏远我,仰视我,畏惧我。 我想活下去,就不能容忍任何人去挑战我的权力;我想活得长久,就得放弃我所有主观的渴望。因为我用我所拥有的江山,将自己牢牢地桎梏起来。 为了交换这份万世的荣光,我已经同命运暗中做出了交换。我必须将我人生所有的选择权,都交回给老天,从此我所做出的所有决定,都将被他所左右。 你们这些谋臣,都只顾着自己的富贵荣华,从未考虑过拥有这所谓高贵血统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倒想问你,换你是我,如此人生,你想过么? 马车中静默无声,卿如许怔怔地坐着。 承弈所有的字句,砸进她的耳中,惊心骇神,振聋发聩。 她一直以为承奕从小因母妃不得宠,故而自卑怯弱,所以对皇权不做他想。没成想,他却对那无上的帝位其实看得透彻。她原本准备了一肚子激励他去争去斗的话,如同被封在了石蜡里。连他最后问的问题,她都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去作答。 承弈说罢便自己下了车,她也在内心的激荡中,无言地跳下车来。 在滚滚夜色中,送走这个她计划中最为重要却已严辞拒绝了自己的人。 第二十四章 闹市惊险扬尘去 祭天大典是大宁最重要的盛典,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天的重要性可与兵权相提并论,是向普天百姓彰显君授神权、皇权无上的盛大典礼。 卿如许往年只是挤在人堆里跟着人群远远跪拜,如今成为主持,对祭天的流程和准备事宜都还需熟悉,她大概看了眼往年的记载,密密麻麻,极尽繁琐。 以往的祭天大典一般都由礼部主办,由太常寺卿安排祭品供物,不过还会由一位宁帝指派的大员负责督办主持。要协同配合的部门甚多,单是与各部官员行礼问候,几日下来,卿如许感觉自己的腰都快断了。 -- 第46页 她今日去大祀殿督查完祭坛的修葺工作后,便又到安华门督理为了祭天礼新修建的牌楼。届时御驾将从紫宁宫出来,经过安华门前往大祀殿,沿途都需要重新修整布置。 牌楼方才建起雏形,旁边搭着几个木头的脚手架子,民夫匠人都在各自忙着手里的工作,来来往往的。她随着负责牌楼建造的礼部的一位员外郎邹顺明四处查勘了一圈。 卿学士,下官还有一事请教,是关于这牌楼上雕画一事。礼部从数百位匠人拟定的画作中择选了两幅,这两幅各有千秋,难以斟定,还有劳卿学士定夺。 邹顺明着人打开两幅画卷。一为天地万民合祀图,画的是普天万民参与祭祀的景象,神圣敬虔;另一为千里江山图,将大宁的各个名景包含在同一副画作中,秀美宏伟。 卿如许淡淡地扫了眼画卷。 都不错,但若是礼部选了第一幅,只怕陛下见了,却是要不高兴的。 邹顺明拢着衣袖,不解其意。 何以见得?还请卿学士为下官指点一二。 卿如许笑笑,这万民合祀图虽然十分应景,讲的是百姓祭天祈福,但此祭天却非彼祭天。帝者,生物之主,兴益之宗。如今我中原七国纵横,各国君王都以真龙天子自居,邹先生以为百姓当以哪一家所言,为真正的天授神权? 邹顺明闻言一惊。众臣皆知当朝天子生性多疑,因为礼部在择选画卷时已经是慎之又慎,却还是遗漏了这一点。想这卿如许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却老成持重,胸有城府,难怪能高升得如此迅速,得皇上青睐。 卿学士提点的是,是下官疏忽了。卿大人不愧是陛下钦点的翰林学士,果然远见卓识,见微知著。 邹大人客气。这牌楼建得不错,既是祭天,不可过分浮华奢靡,这千里江山图可彰显我大宁国土辽阔,气势恢宏,正是合适。 是,下官遵旨。过两日待这牌楼骨架建成,便着人开始描摹着色。 辛苦邹大人了。 卿如许淡淡转身,却见着前方有一匠人行迹鬼祟,一撞到她的目光,就立刻低下脑袋,一个闪身就钻入人群中去了。 卿如许正欲去追,却见前方的路口突然窜出一匹马,那马身须白,健跑如飞,似是受了惊吓,也不顾眼前的人群货物,一个跨越,便踢散了路边商贩的货架,路上的行人俱是惊惧躲避。 它便越过人群,在日暮的霞光中,犹如一道白色的闪电,朝着卿如许的方向急急冲来。 邹顺明年纪已近天命之年,反应不快,卿如许便立刻一把推开身边的邹顺明,自己也借力向后退去。 白马健壮的躯干便堪堪扫过卿如许的衣衫,卿如许的鼻尖也被白马长长的鬃毛轻轻擦扫。 卿如许便堪堪躲过了惊马这突如其来的没命的撞击。 邹顺明也被推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双脚险些被惊马的后蹄踩踏,幸得他后面的官员兵卫反应过来,一把将他向后拖离了一步,这才从马蹄下捡回了一双腿脚。 卿如许也因为着急中使出了全力,因为后退的劲儿也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还未稳住心神,就又听到侧前方的脚手架子上咔嚓地一声。 她回头,见那脚手架下方的一根木梁陡然断裂,那脚手架便颤颤巍巍地左右摇晃起来,架子上还爬着三五匠人,也都齐齐一惊,死死地抱住柱子,恐惧惊叫。 那脚手架子原本为了增强稳定,四个边角自下到上,在每个关节处都绑了四个灌满泥沙的袋子。脚手架高约两长多,又负重十几个袋子,如此倒下若砸到人,必定非死即伤。 巨大的架子在空中晃了几下后,便在人群的惊呼中,朝着地上倒去。 那方向,正是卿如许所站立的方向! 周围众人见状心悬在了嗓子眼,齐齐惊呼! 慌忙之中,卿如许连忙起身,可才从地上趴起来,便见那架子已经落到头顶上方一人高的地方,此时再躲已然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路口一家棉花铺子的门口,原本停放在着的一架空货车,突然离奇地自己竖立起来,似突然有了生命一般,向前飞速地滑行。 那货车疾冲的方向正是将要倒下来的脚手架子。货车到了脚手架下方,旁边的行人这才看见那货车背后钻出了一个黑影,原是他以掌力推击的货车! 那黑影手中似乎还拎着什么东西,只见他身形一闪,几个翻转后,手中的东西便分别朝四面八方丢了出去。 然后黑影一个回转,便将架子底下即将被砸的女子抱了起来,俩人齐齐退出了脚手架下。 在一声巨大的撞击声中,只见那脚手架撞击到货车后,飞速下落的趋势便被一阻。那几个在脚手架上的人也如风中的叶片,上下晃了一晃,落速减缓。 货车不堪其中,下一瞬,便在巨力压顶中轰然碎裂,脚手架这才隆隆然地砸到了地上。 顿时烟尘四起。 脚手架上的四个不幸摔下来的匠人本以为这下要见阎王了,趴在地上哭天喊地地呻吟了半天,却发现预想之中的疼痛感并未袭来。 四人低头一看,见自己却并未摔在地上,而是都分别落在了一团软软的装满棉花的麻袋上。 -- 第47页 众人这才看清,那正是方才那黑影在危急关头朝四面八方扔出去的东西。 待众人反应过来,去寻那黑影,却只见远处一匹黑马已绝尘而去。 待他们再揉揉眼睛,悠长的巷子中,竟是连马也不见了。 还是邹顺明最先反应过来:卿大人呢? 邹顺明原地转圈四顾左右,众人也慌忙四处张望,均寻不到那女子的半分踪迹了。 邹顺明扶着摔得剧痛的老腰,龇牙咧嘴,惶恐万分。 哎哟喂,我的卿大人呢?快去找!快去找! 第二十五章 葭苇拦路惊风雨 炫丽的红日下,一匹乌黑的骏马在辽阔的荒野中浪驰,长鬃飞扬。 那马膘肥体壮,毛色油光水滑,因全身俱黑,奔跑时四蹄翻飞,如在云端,因而名为墨云。 此时马上正坐着两个人。 玄色官袍的女子抬起头来,望着黑色风帽下那双流光四溢的星眸,宛声问道: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星眸的主人紧扣着女子的腰,闻言斜着眼睛瞟了一眼怀里的人,眼中盛满温柔的笑意。 可想我了? 卿如许不语,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有时候,一个人不说话,可能代表很多意思。 顾扶风便按自己的意思来理解,于是他笑了起来。 你还是穿红色好看,衬你。 卿如许用鼻子哼了声,你怎么这次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扯了扯缰绳,如今已经出了长安,他便让马的步履平缓下来,扣着她的手也松了松劲儿,虚虚地揽着她,才又低声跟怀里的人说道: 听说你在帝都又杀人又放火的,这种事儿怎么能少了我?所以我一收到消息就往回赶,三宿都没阖眼了。 男人的个头比她高上许多, 同她说话时都需俯身下来。这一低头,她才注意到男人的眼底确实有些乌青,浮现着淡淡的疲惫之色。 真的? 这话却并不是问句,言语轻缓。 顾扶风看了看她,勾起唇角,知道心疼我了? 顾扶风此去南蒙国,两地遥远,消息本就传得慢,他听闻卿如许遇刺后便急急往回赶,路上又听说了她的许多动作,就更是心急如焚。 她望着顾扶风,见他额头上不知在哪儿蹭到了一点灰,便扯了扯袖口,抬手上去。 顾扶风便默契地顺着她低下头来,任她用袖口一下一下地给自己擦拭干净。 擦完了,俩人便相视一笑。 马又走了一会儿,卿如许才突然突然反应过来。她环顾左右,只见四周荒无人烟,已经离开长安老远了。 哎呀,这是哪儿啊?我我这差事还没办完呢。你怎么就把我带到这儿来了? 顾扶风淡声安抚:人家既然举荐了你,你不得给人家留些空挡,好让人家有机会能做些手脚。 他垂眼笑着看他。 你知道了啊?卿如许眨眨眼。 不过她的事,阿争一般都会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他。 可可你当众劫了我,他们肯定要来寻我的呀。我可是朝廷命官,怎么能当众消失呢?这样会出大事的。卿如许神情略略紧张。 顾扶风却笑了,他伸出手用蜷握的手指轻轻磕了一下卿如许的脑门。 我们家小狐狸怎么变笨了啊。 卿如许闻言,捂着被他轻敲的脑门,不解地看着他。 本来就有人要害你,现在你还不见了,他们肯定得好好调查一番,正好查查那批做工匠人的底细。而至于你的下落,阿争会好好地指引他们,听说城南的迷雾山林风景秀美,就让他带他们去散散心吧。顾扶风洒然一笑。 卿如许想了想,觉得也是。她突然失踪,还是丢失在邹顺明负责的安华门的工地上,估计邹顺明吓都快吓死了,短时间内断然不敢大肆声张,事情也便不会闹大。等她回去了,他自然也是想大事化了,息事宁人的。 她这才放松下来,阿争带你来找我的啊,难怪呢。我早上让阿争去办点事,不知道他后来跟你在一块儿了。 她又抬头看看前方,想起他们从长安出来就一直一路西行。 可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啊? 顾扶风挤挤眼,等你到了就知道了。 见他故意卖起关子,她便放松下来坐着了。 俩人行至一片雪白的芦苇地,顾扶风却突然勒马。 萧萧野水旁,高高低低的芦苇随风飘荡。 风过,露出苇从立着的一个人。 顾扶风眯起眼来。 那人身着玄铁羽袍,怀中还抱着一把剑。银色的锋芒芦苇丛中闪闪现现,那是他腰间悬挂的一枚云纹铜牌反射出的光芒。 离得远,只看得到那人的面容有着威严的表情。他站在苇从中,苇从却也似乎染上了威严的肃杀之意。 卿如许淡淡地看了一眼顾扶风,俩人四目交汇。 顾扶风一笑:你要在这儿等会儿我了。 说罢,他便抱着卿如许翻身下马。人便朝着芦苇丛去了。 卿如许便只是安静地伫立在墨云的旁边,面容也是淡淡的,眯了眯眼睛看了看天边斑斓的霞光。 -- 第48页 顾扶风迈入芦苇丛中,他走过的地方芦苇开开合合,像走在一汪蛰伏着巨大能量的雪白的浪中。 大风摘落了顾扶风的风帽,他高高束起的头发便在风中飞舞。他通身黑色,并无任何装饰,只腰间别了一柄剑,而那剑也同他一样,朴素无华。 但他配着那柄剑,却是说不出的夺目, 他站定在男人两丈外,注视着他。 那男人的剑,雕刻着复杂的图案,正中镶着一颗耀眼的黑珠子。 顾扶风知道,那珠子共有十二颗。而同样的剑,也共有十二柄。那是江湖第一剑阁这一尊贵身份的象征。 多少人为了能拿到那柄剑,日夜苦练,重重厮杀,才最终从浴血的战斗中登上那个梦寐以求的位子。 顾扶风轻轻一笑,问道: 在这儿做什么? 等你。男人应道。 若我不来呢? 追。 追到以后呢? 杀。 玄铁羽袍的男人面容还很年轻,说话却很简练。 你确定你杀得了?顾扶风邪邪勾唇。 试试。 九年前,你打不过我,四年前,你还是打不过我。如今,长劲了? 等你死的时候,就知道了。 顾扶风却低低地笑了起来。 人有些自信是好的,但过分自信,就不好了。 你今日,必死。 死不死的我不知道,但我都知道一件事,你这辈子是当不上嵘剑阁阁主的,八师弟。 你已不是嵘剑阁之人,不必摆出大师兄的架子。嵘剑阁第八剑士惊雨冷声答道。 师父说过,练剑之心,修的不是剑法,而是剑心。顾扶风淡淡地说。 你也是假装自己明白。 哦?那你说说,为何杀我? 我杀你,自然,是替天行道。 哦?替谁的天?行谁的道? 你是一个叛徒,背叛嵘剑阁,背叛南蒙。你是七国共同的敌人。 这些世人皆知,都是同样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背叛了热爱你维护你的同门,背叛了景仰你尊敬你的师弟。 可,这依然不是你想杀我的原因。顾扶风摇了摇头。 你是阻碍。阻碍了别人通往传奇的路,阻碍了别人拥抱理想的权利。 嗯,这才算是接近了。做人,还是得诚实些。顾扶风点点头。 顾扶风,你当知道,你该死! 惊雨骤然杀意凛然,剑身一震,徒然出手! 顾扶风腰畔长剑如蛟龙出鞘,直面迎上惊雨的剑,两剑相击,火星四溅,两人面面相对,一个错身,二人已互换了身位。 惊雨当空一跃,长剑化为寒光,纵横划舞,又急又快,剑剑辛辣狠毒,刺的都是致命之处。 顾扶风却以不动应万变,待剑近身时,才滴溜溜地几个回身,似滑不溜秋的鱼一般,险险地躲过几个剑招。俩人又回到了最初的位置。 下一击,却是顾扶风先出。他的剑如长虹贯日,直接从正面进攻,直刺惊雨。 惊雨见冷笑,见他这样直截了当,以硬碰硬,实在愚蠢。便横刀去接,却在顾扶风近身之际,突然一个侧身,将刀竖起,冲着顾扶风劈去! 顾扶风却似早已料到,只见他一个后仰,便从惊雨的刀下一蹿,人便到从他的右肋下钻了过去,手中的剑也旋即一拧,刀柄从自己的肋下反刺了过去,正正地击中惊雨的后背。 惊雨一个趔趄,向前踉跄了几步。 顾扶风却没再给他喘息的机会,落地时单手撑地,在空中一个翻身,人便以最快的速度跃到惊雨身侧。 惊雨连忙以剑去接,连接几招之后,冷不防地见顾扶风突然将手中之剑,竟然朝天上丢了上去! 他不明何意,只顾去注意飞起的剑,却感到面前的顾扶风如鬼魅般突然消失了。 原来,顾扶风的剑虽然冲天,但他人却冲地。他当下一个潜身蹲地,两掌触地后便以手借力一个甩身,就将半个身子空悬于空中,单膝用力一顶。惊雨便被破空的巨大力道重重击中,整个身子都向后飞了过去! 顾扶风翻身回正,他也不知从哪里借的力,刹那间便从平地高高地弹了起来,腾空接住自己的长剑,双手紧握,便冲着前方同样在半空中还未落地的惊雨劈了下去! 惊雨大惊失措,整个人已然便被这无可阻挡的剑气笼罩其中,他原本冷峻的面庞被死亡的恐惧所惊,五官纷纷向四处向分离到了最极限! 玄羽袍在风中翻飞,重重地落入苇从中,一大从蒲苇折断的声音咔嚓咔嚓地响起。 高手过招,没有虚招,几招内必见分晓。 然而,他并未迎来死亡。 那剑,堪堪地,刺入到他血管紧绷的脖子旁约一寸的土地中! 长剑削铁如泥,他亦听到那剑深深地刺入了松散的泥土中的,沉钝的铮鸣声。 顾扶风的一只脚正踏在他的胸膛上,一手紧握着自己的剑柄,他直视着地上的人,墨色的发在风中飞扬,俊美的面容因为杀气显得格外地夺人心魄。 -- 第49页 你输了。 顾扶风淡淡起身,手腕一翻,长剑入鞘,他转身就走。 刚刚从死亡手中逃出的惊雨面色颓然,失落低语。 难怪师父说你有天才之资,才立下规矩来,得你项上人头者,方可得嵘剑阁阁主雪印 顾扶风置若罔闻,并未驻足。 可十二年了,你却依然活着 临近芦苇丛边缘,只听身后的惊雨突然坐起身来,大声吼道 大师兄,你半生风雨凄凉孤绝寥落,你可曾有过半分后悔? 顾扶风脚下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 惊雨声嘶力竭,他原本故作威严的面目,已被濒临死亡的恐惧和汹涌而来的情绪击得粉碎。 顾扶风隔着一片静谧如镜的野湖望去。 他看到那个女子静静地倚着黑马,泼墨一般的乌发在风中飞舞,清冷的面容上扬着沉静温暖的笑容,就那样远远地望着他,等着他。 他周身寒意立时消退,便不再管身后之人,远远地冲女子扬唇一笑,大步流星地朝她走了过去。 卿如许见他过来,就上下打量了下他。 他撇撇嘴,摊摊手,示意自己毫发无伤。 卿如许等他走到自己身边来,冲他笑了一笑,就突然俯下身,给他一下一下地拍掉衣摆上沾着的芦苇须子。 见他的鞋上也沾满了泥土,她就又蹲到地上去,一下一下地拍掉他靴子上的灰尘。 做完这些,才又站起身来。 顾扶风静静地看她做完这一切,眼中闪着温柔的暖意,笑吟吟地看着她。 走吧。 他便又把她抱上马,俩人继续策马前行。 第二十六章 温泉夜忆嵘剑阁 黑马顺着蜿蜒的山路盘旋向上,夜色无边。 到了山顶上的一段路,需要步行,顾扶风就把墨云留下,牵着卿如许往山上走去。 俩人穿过一片竹林,还见着点点萤火之光,甚是美妙。但顾扶风并未停留,牵着她又往深处走,拐过一处石头山,便露出了山后景象。 山壁旁边有一汪清泉,在皎月的映照下,泉水反着澄澈的光,上面竟然水雾缭绕,带着丝丝暖意。 这是温泉?卿如许低呼。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见温泉便一排稀薄的树林后,依旧有萤萤光点,但远远的山下,一片灯火通明,在夜色中似一顶金碧辉煌的冠。那便是华灯初上的长安夜景。当真是湖山暖雾隐楼台。 顾扶风已经冲到温泉边儿坐下了,他拍拍旁边的石头。 美吧?我也是上次路过时不经意发现的,一直想带你来的。你这两日也累坏了吧,快过来。 他便自顾自地去脱靴袜,把两只脚放进温泉水中。 池水很浅,刚好到小腿一半的位置。 卿如许便也坐到他身边,也脱了鞋袜,把脚伸进温暖的泉水中。 雾气缭绕,山中幽静,皎月当空,星河灿烂。 卿如许沉浸在景色的美丽中,感受脚上传来的温度攀上她的四肢百骸,让她连日困乏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心情也变得舒畅无比。 心情可好点了?顾扶风问道。 卿如许闻言,看了他一眼。 我听阿争说的,说你这两日都不大开心。 所以他一回来,就脚不沾地地带他来着温泉散心了。 没有了三皇子,还有二皇子,实在不行,就想办法把那个被幽禁的太子弄出来,你如果只是需要把利刃,他们都比三皇子合适。顾扶风安慰道。 卿如许叹了口气,望着远处的皇城,可扶他们上马,有种助纣为虐之感。把他们推起来,再想拉下来,可就难了。 顾扶风笑了,口里天天喊打喊杀的,可最后还是心善。不愿为了一己之私,枉顾天下大义。 卿如许白了他一眼,我也算是半个拂晓人,你定的教义是赤诚忠义,天下为家,我可不敢不遵守。 顾扶风笑意满眶,点了点头,嗯,看来我们卿卿还是很乖很听话的。 呸!卿如许啐他一口。 顾扶风朗声大笑。 两人便都向后支着胳膊,沐着足,欣赏着赏心悦目之美景。 夜色渐深,那片金冠的光也逐渐黯淡了下去。 宵禁了呢。卿如许望着金冠淡淡地说。 嗯。 这里真好。景色美,无人打扰,仿佛没有任何约束,可以自由自在的。卿如许幽幽地感慨。 喜欢这里啊。那以后等你的事了了,我们就把这个山头占了,咱们拂晓一大家子人,就在这山上开荒种地,闲时还能泡泡温泉,岂不惬意?顾扶风笑着说道。 那还是算了。卿如许撇撇嘴,这里离长安太近了。住在这里,感觉像在一座树林里放了个鸟笼子,令人瑟瑟发抖。 我也不喜欢长安,那我们以后就离长安远远的,找一个比这里更美、更好、更自由的地方生活好了。正好,我们也都是江湖人,无拘无束惯了,就喜欢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生活。 顾扶风仰面朝天地晒着月亮,似是无比惬意。 -- 第50页 卿如许听他谈及未来,就又想起那个藏在他心中的隐秘的名字来。无论如何,那人才承载着他心中最理想的未来吧。 你此行可还顺利?她,可还好?她淡淡地问道。 顾扶风眼中有微妙的变化,他顿了一顿,才回答:还行。 卿如许见他这般,想着,也许不该问他这个问题。 却又听到顾扶风望着虚空,缓缓开口,烬衣她的日子总是过得很苦。 卿如许并不是第一次听他用这个词来描述叶烬衣的生活,这也许能解释为何她既然对顾扶风无意,又为何这么多年都要依靠顾扶风的帮扶。 她便随口应和,这样。并不想去了解个中细节。 但她又想起息春。 那时息春俏丽的眼珠子一瞪,两手叉腰说道,我看她哪里苦了,有一个人苦等她十二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为她生为她死,我看她是前世烧了八辈子的高香,才能遇到我们这么好的顾公子吧。 卿如许暗自咬了咬唇,觉得自己最近大概是被息春这丫头同化了。便暗自对自己心语,腹诽旁人非君子所为,腹诽旁人非君子所为。 俩人之间的气氛莫名有些低沉,她又道:今日同你打斗的,是你在嵘剑阁的师弟? 是,惊雨。顾扶风点点头,又忽然微笑起来,眼神温暖。他长大了。近日我们好几次离得很近,我都把他看成了他年少时的样子。 你们以前很亲密?女子问。 是啊,那时候他天天跟在我屁股后头喊我大师兄、大师兄的。不过,一开始我们关系也不大好。因为他生性软弱,虽然剑术不错,但每每临阵时都会自乱阵脚,经常发挥失常。所以他成为第八剑士的时候,其他师弟都不服气,就常常暗地里欺负他,给他的饭里加点小虫子,给他的床铺上泼点水之类的。那时候,其实我也不大瞧得起他,也曾经欺负过他。只是,他不知道。顾扶风呵呵一笑。 你怎么欺负他的?卿如许问道。 那时候我们刚教了一套入门剑法,叫飞流剑。我只看四长老演示了两遍,就学会了。十二少年剑士里,我可是第一个学会的。那时惊雨学了两日都没学会,就来请教我技巧。我那时候玩心大起,就骗他说,既然是飞流剑,就得去有飞流的地方练,然后我就带他去后山的瀑布边儿上。那瀑布的水砸在人脑袋老疼了,但我得装啊,我就无比潇洒地站在瀑布底下,拿着剑朝岸上的石头一甩,水珠四溅,顿时就在那石头上砸出了一个洞。 卿如许狐疑道:哪有这样的剑法,能让水滴穿石? 顾扶风哈哈大笑。 顾扶风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是没有。那是我之前闲时无聊,拿一个小凿子凿着玩儿的。为了不被师父骂,我就拿破布堵上了,表面上涂了点灰石浆,离远了看不出。为了骗惊雨,我就让五师弟破洞的后面一抽,就制造出了本大侠的超然剑法。顾扶风说起这段,得意极了。 卿如许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别瞪我。你是不信,可自有人会信。人家惊雨是个实诚孩子,人家就信了啊。我让他站在瀑布底下好好苦练用剑划水,什么时候也在石头上击穿一个洞,这功夫就到家了。结果第三天晚上,惊雨一直没回来睡觉,我们都不知他去了哪儿,提着灯笼四处去寻。结果就在那个瀑布边儿上看到一个人影阴森森地怕在岸边,吓得六师弟一屁股就坐到后面的石头上了,还摔断屁股上的一根骨头。我们把人翻过来的时候,见他全身都泡得虚胀,估计是练得太累了,已经睡得人事不知了。 不过那时候我看到他双手浮肿,面色青白,我就突然良心发现,特别特别后悔。我就暗自发誓,从此我一定好好教导他保护他,做好他的大师兄,再也不教别人欺负他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跟在我身边,像亲兄弟一样,我调皮捣蛋被师父罚跪的时候,他还跑来跟我一起受体罚呢。顾扶风望着竹林中散去的萤火,眼神也变得遥远迷蒙。 卿如许回忆了一下傍晚见到的人,开口道:看他现在戾气这么重,不似你口中的那个人。 嗯。顾扶风停顿了一会儿。 十二年前我走的时候,也许也伤了他的心吧。他一心尊崇的大师兄,每天一起吃饭一起练剑一起玩闹的人,没想到竟然犯下滔天大罪,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得而诛之,为天下人所唾弃,想来这事对他冲击也不小。 顾扶风面上还笑着,可卿如许却看出他唇边的苦涩。 我不在,估计那些同门会把一贯同我亲近的他当成是憎恨的靶子,也许他也因为我受到了些牵连。后来听说他独来独往,出手狠辣,又急功近利,迫切渴望能成为剑阁的新主人,因而惹恼了几位长老,也与同门关系处得很不好。所以,我也有时会想 顾扶风突然回过头来,望着身侧的卿如许问道,眼神难得一见的严肃,道:你说,他变成这样,是不是我害的? 第二十八章 前尘旧梦似霜刃 顾扶风做了一个梦。 -- 第51页 梦里他又回到了十六岁。 屋子中很暗,很空。有淡淡的血腥味,向着窗户的方向飘去。 他一把将窗户阖上,不让那血腥味再扩散出去。 透过窗户的一点光线,能看到床上躺着一个男人。一朵巨大的血花,在他的胸口绽放开来。 那人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头发灰白。他衣着华丽,那一身金银丝织的羽衣价值千金,那一双玉龙缂丝蟒靴价值万两。可那还不是他身上最贵的东西。 他最金贵的是,是那一张嘴。 他能坐到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位置上来,靠的正是那张可以卜算国运天命的嘴,和道貌岸然下的一副肮脏狠毒的心肠。 可如今,那张嘴,再也说不出任何泄露天机的谶言了。 死人是说不了话的。 屋子的角落里,还有一个身影藏在阴影里。 顾扶风走过去,见那女子全身不住地颤抖,面色如纸一般苍白。他扶起她来,见她连站都站不稳,便将她拦腰抱起来,走到门口才把她放下来。 烬衣,你该回家了。忘掉这里发生的一切。也,忘掉我。 女子抬起头来,脸上泪痕遍布,眼神发愣,似是受了刺激,精神恍惚。 他也不管她有没有听懂,便打开门将她推了出去。 他回屋取了自己的佩剑,走到床前,拔剑出来。 那佩剑雕刻着繁复的图案,正中镶着一颗耀眼的黑珠子。 他做完一切,便出了房门。从屋门到院子正门,一共四十九步。 四十九,是个好数字。 人死后七日一祭,共祭七次,也是七七四十九天,方能算彻底断了此生尘缘。 他举剑,走完这四十九步,也杀光了这院子中的十二个门仆。如此,也算是彻底了断了所有前尘。 出了这道门,从此他就不再是嵘剑阁十二剑士之首。而是大逆不道的弑国者,是整个南蒙帝国的敌人,也是七国全境通缉悬赏的罪大恶极的逃犯。 他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躲过一波一波的官兵追捕,如何从一次一次的厮杀中死里逃生的。 他只记得有一天,他从一匹惊马的蹄下救了了一个小女孩,逐日的疲惫让他不堪负荷,所以没躲闪及时,被那马踢中了小腿,腿骨当时就断了。 可他看那孩子哭的梨花带雨,十分可爱,便强忍着剧痛朝她勾唇笑了笑,又把剩下的唯一馒头给了她,哄她开心。 可后来,他拖着伤腿刚走出长街,却见一大群官兵将他团团围住。兵荒马乱中,他瞥见了人群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提着稚嫩的嗓音指着他大喊,就是那个人,他是坏人!叔叔你们快杀了他! 可他不能怪她,他的通缉令贴得满城都是,闹得整个帝京人心惶惶。但凡是个人见着他,肯定都会害怕。 世道变得好快。 曾经他在南蒙还是人人称颂的扶风公子,是嵘剑阁最为骄傲的天纵奇才,连已经退隐的虚沌道人都说此子天资惊世,百年难遇,来日必将名震武林,重写今世江湖。那时他的故事在国都盛歌城中广为流传,惹得无数男子妒羡,无数女子暗自倾心。 而今他东躲西藏,四处逃窜,被官府追击,被同门追杀,还被百姓们扔过菜叶子,砸过鸡蛋,就连他的画像也被众人踩万人骂。 他的身上永远布满伤痕,旧的未愈,又添新伤。因为不敢再轻易露脸,所以他罩着风帽和披风,天气热了,伤口捂得发炎溃烂,他就拿刀剜去生脓的地方,重新包扎好。有时伤好不容易快好了,他被人追得急了,只能跳进水里躲一躲,伤口就又溃烂了。 这样的日子似乎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他已经记不清了。 因为他每日只是算着朝霞落日,能多熬一日,便多活一日。 可再落魄,再狼狈,他也没哭过。 因为他觉得,没有什么理由值得他哭。 疼,会过去。伤,会好转。被羞辱,也不会致命。反倒是他伤了师父的心,伤了师弟同门的情谊,伤了所有爱护他的人。若要哭,也该那些被伤害的人哭。 后来有一天,他浑身是伤,四处都是追击的人马,他退无可退。却突然觑见脚边有一狗洞,那洞不深,却容得下一个人。 他看着那洞,怔了半天,只听得身后的喊杀声愈来愈近。最后他一弯腰,钻了进去。 那洞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只能蜷着身子贴着墙,洞里的污浊沾得他满身都是。 他屏气敛息,抱着膝盖,埋着头。听着面前一大波官兵经过,又分头四散去寻。又一波官兵过来,来来回回的,而他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窝着。 后来他瞥见隔着人群中有一个小男孩蹲在地上,他这一抬头,俩人目光相交。他当下就咬紧了牙关,心底一沉。 他看着那男孩站起身来,从来来往往的官兵中穿梭,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了过来。 那时,他闭上了眼,知道自己走到了尽头。 可却见着一把破伞突然遮住了那洞口,光线消失的瞬间,还有一个东西骨碌碌地滚到了他脚边。 是个果子。 不知隔了多久,外面的人潮退却。他才捡起那果子,握在手中。 那把伞遮住了他的自尊,他的不堪,和他的一切。他便在那把伞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 第52页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很久很久。 那日,他打了一天的架,又淋了一天的雨,筋疲力尽,躲在一座房屋的屋檐下。 背后那间屋子里住了一大家子人,有说有笑的,其乐融融。 那些欢笑,离他好像很遥远,但又莫名刺耳。 身前街道上行人行色匆匆,却无人注意到一旁的他。那些曾经簇拥在他身边的人,已如前尘旧梦,飘散如烟。 顾扶风望着那路边积水空明,里面没有投下任何倒影,空空如也。一如他空空如也的心。 那时他身上的旧伤口已经开裂,新伤还未处理,血浸泡了里衣,一层一层,蔓延开来。 可是,他却忽然觉得好累,什么也不想管了。 雨水顺着路边的槽渠向远处涓涓流走,他感觉自己全身流动着的血液,也在随之流走。 后来,街上又走过一个人,那人却在他的面前停了下来。 一个身形彪悍的男人俯视着他,他身后背着两个东西,都被黑布重重包裹了起来,两个东西一大一小,似乎很重。 会打架么?男人问道。 顾扶风费力地睁开眼,张了张嘴,作甚? 有件事,想找你帮忙。 什么忙? 杀个人。 顾扶风看这人似个绿林刀客,他们名门正派出来的人,视这些人如宵小,一向不愿同他们为伍。 不帮。他言语生硬。 男人却很坚持。 你得帮。 为何? 因为你想死。 天要雨,人要死,将死之人,又能帮你做什么?顾扶风并不想掺和。 反正要死,死前还帮别人一把,不是很好么? 不好。你找别人吧。 顾扶风将头靠在墙上,不想再理男人。 不行,非你不可。 顾扶风见那人赖着不走,着实烦人,便不快地问道: 为何? 我看你身上的伤,就知道你功夫很好。可你功夫这么好,却还受了这么多的伤,我又知道,你的心也很好。 顾扶风半晌不语,最后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了许多。 你既知道我宁可自伤,也不愿轻易杀人,你就该知道,我不合适。 合适。杀人的事我来做,但我的命,交给你保护。 那你要杀谁? 其实也不一定要杀了他,我只是不想输。我有一个仇家,我追了他三年,每次同他比试,但每次都输。我想赢,所以我需要一个帮手。 如果我一定拒绝呢? 我可以等。三年我也等过来了,多等一等也无妨。 顾扶风无奈,动了动肩膀,让自己僵硬的身体恢复一点生机。 我很贵。 不怕。五百两,行不行? 不行。 七百两? 太多。我只要五十。 男人笑了起来,笑声豪迈。 你都想死了,还要钱做什么? 买副好棺材我怕冷。 行,一百吧。再添件厚棉衣。男人露出白花花的牙齿。 我没有武器。 我可以给你。你擅长用剑,对吧? 顾扶风点头。 男人就走到顾扶风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递给顾扶风一个。 俩人就一边啃着馒头,一边等雨停。 我姓秦,你可以叫我老秦。小子,你怎么称呼? 不过是笔生意,名字什么的,不必了吧。 男人不认同地挑挑眉,却是点了点头。 雨停了,顾扶风就跟在男人身后,去了一家兵器铺子。铁匠见着一下子来了两个客人,便眉开眼笑地推荐兵器。 男人却没搭理那伙计,丢下一锭银子,绕过挂满武器的墙面,就到后院去了。 顾扶风见男人从背后取下东西来,打开小一些的那个黑布包,见是一块寒铁,看材质,并非俗品。 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临阵前,才开始做武器。 男人一笑,小子,你可知道,兵器也有心。它陪你哭陪你笑,随你生随你死,你想想,你身边可有人能像它一般做到这些? 那个,是你的武器?顾扶风指了指那个大的布包 是,也是我亲手打的。名为血牙。 这武器做起来甚慢,男人做剑的时候很安静,也很用心。因总站在火炉边,那衣服就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日头升了又落,落了又升。顾扶风就一直坐在一旁等着。 直直三日两夜,男人才做完那柄剑。 你倒是不着急。顾扶风无奈道,不过这三日倒是让他的伤好上许多。 男人讪讪一笑,将那柄剑甩给顾扶风,道:试试合不合手。 那剑朴实无华,可掂在手中,却十分趁手。 好剑。 -- 第53页 小子,给它个名字吧。男人擦了擦头上的汗。 不用。顾扶风觉得这剑左右也不会跟自己太久,取名矫情了些。 这个名儿虽然有点怪,但也算个名儿吧。 男人以为不用是顾扶风给剑取的名字。 顾扶风看了他一眼,懒得辩解。 后来顾扶风走南闯北,这剑都跟着他,名字还是当初的那个不用。 第二十七章 长年心事相慰平 顾扶风素日不论发生什么,总是灿如艳阳、肆意洒脱,今日许是被傍晚那一战勾起了无数回忆,神色有些暮沉沉的。 她愣了愣,只觉他眼中的那分黯淡令她心头震颤,她不忍直视,扭头望向前方。 温泉水雾葱蒙,垂崖草青。 她想了想,沉声说道:人情时事总是悲一半,欢一半。不是你跟我说的么?人生遭遇苦难的时候,兴许无法反抗,可他却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生,想清楚了,就不要回头。洗净疮疤,等待愈合,兴许有一天可以去接受那一种破碎的、悲怆的过往,在偏离的道路上走出繁花锦簇来。一种是死,是对自我的结束,却对活着的人来说,并非结束,爱慕和仇恨依然不会结束,只是它是一种无法回头的选择。如果一个人选择了生,那我想不论命运如何戏弄和羞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终究是他自己的选择。 顾扶风听着,有些默然。当初他为了开解卿如许,同她说过好多话。可有些话,他已经不记得了,可她句句都记得清清楚楚。她也做出了她自己的选择,因她虽然她摆脱了绝望,可却依然不愿挣脱仇恨。而他自己也是一样,看似自由,一生皆为情义所累。 卿如许突然坐正了身子,扬起头来,装出素日在朝中见到的那些迂腐老臣们的样子,拿着架子,摇头晃脑地捋捋胡须,感慨道: 所以,依本大人所见,人只能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如我们小十一,即使自己身处泥沼,他也没有选择变成一个狠戾孤绝的人,而是永远保持温暖赤忱。本官认为,这就是他最英明的选择。 话毕,她转过头来,冲着顾扶风扬唇笑了起来。 她的乌发只用一支乌木簪束起,举手投足,落拓傲然,似将万千光华尽揽于衣袖间。眉眼虽然清冷如霜,面庞唇角却柔和俏丽,有一种英气与阴柔浑然天成的风华。 顾扶风怔了怔。 从他认识她以来,她大多时候都是冷静自持、不苟言笑。她脑子里要筹谋的东西太多,所以时时都因为谨慎而变得紧绷。所以他总是故意逗她,气她,好让她放松些。 可眼前的她,是活泼的,生动的。 半晌,他的笑意才爬上眼角,缓缓勾唇,突然俯身凑近她,在她耳侧低语。 真的?你是这样认为的? 他声音低哑,眼中一片深情难耐。 卿如许回眸看着他,也怔了怔。可不过须臾,她就突然出手狠狠地推了他一把,顺便白了他一眼。 行了啊,顾扶风,难得夸回你,别太嘚瑟,你这戏演过了昂。 顾扶风便揉着被她那使劲一推的位置,开怀地笑了起来。 俩人泡了这许久,卿如许额上已经结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儿,她便把脚从水里抽了出来。 顾扶风见她就赤足踩在冰凉的石头上晾着,白皙的足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儿。 他便也从温泉中抽出脚来,盘腿而坐。然后伸出一只手来,就去捉卿如许的足腕。 做什么?卿如许不解地眨了眨眼。 顾扶风笑了笑,一手扣住她雪白的足腕,一手去撩自己的衣襟。 你是姑娘家,这样晾着不好,该着风了。 他握着她的足,拉到自己弯曲着的膝上,就埋着头,拿自己的下衫襟子把她的脚包裹起来,耐心地擦干水渍。 卿如许的脚就握在他的大掌中,她能感觉到他虎口的茧子,一下一下地摩擦着她的皮肤。 他神色专注,心无旁骛,擦完一只又换另一只。 又弯下身,去石头下边够到她的袜子和鞋子。 卿如许两手支在身后,就静静地看他替自己把鞋袜一只一只地穿上。 然后俩人就一同躺倒温泉旁边的草地上,望着星星。 你今日回来可见着六哥了? 还没呢,阿争说上午见着他去软红楼了。 上午就去?那些唱曲儿的姑娘都是夜里忙活,晌午才洗漱呢。难道他又去爬墙偷看人家姑娘洗澡了啊?卿如许扭头看向身边的顾扶风。 顾扶风斜嘴笑笑,不置可否。 卿如许却有些费解,你说六哥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沉霜姑娘?若是,就该收收心,断了玩的心思,少跟别的姑娘有牵扯,专心跟沉霜姑娘好好过日子啊。 顾扶风却挑了挑眉,突然失笑,难得见你关心这些事。 我也是替六哥着急啊。算来,他俩认识也有两年了吧,六哥年纪也大了,若身边能有个知心人管着他些、照顾他些才是好的啊。 顾扶风却眼神飘了飘,斜眼瞅着她,原来你也知道,这人年纪一天天大了,身边需要个体己的人啊。 -- 第54页 卿如许没注意到他弦外有音,只是自顾自地说道。 若说沉霜姑娘对六哥无意,可看她给六哥的东西却都是下了心思的,去年冬天怕六哥冷着,给他做了顶裘皮帽子,我看那皮子可不便宜,而且那针线也不是普通铺子里的手艺,定是她自己一针一线做的。 顾扶风却有些不满地嘟囔道,观察别人倒观察得仔细 卿如许见顾扶风对沉霜的事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便叹了口气,唉,你们男人啊,是不能理解我们女子的。这沉霜姑娘毕竟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不似江湖人可以不被繁文缛节所拘。何况她又是寡妇,那婆母看她哪里做的不对,也许还会常给她脸色看。若再多些闲言碎语,在这人言可畏的长安,她岂不是寸步难行? 顾扶风见她颦着眉,似真的在担心,也便安抚起来。 六哥心里有数的,你别担心,他俩若有缘分,迟早会走到一起的。 六哥真的心里有数?卿如许却扭头看过来,神色认真。 顾扶风被她这一质问,又笑了起来。 你别看六哥看着不靠谱,他啊,是最长情的。 卿如许望着男人硬朗的侧脸,缓缓地眨了眨眼,似是不解。 我记得你说,你们当初相识,是因为你帮他打架? 顾扶风望着夜空说道。 是啊。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卿如许听他那边半晌没声儿了,这才发现,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连日路途奔波,下午又同人战斗,好不容易松懈下来,他已疲惫至极。 卿如许便轻手轻脚地拿着大氅给他盖在身上,又继续躺回他身边,望着天边那浓得化不开的颜色,如墨如幻。 第二十九章 输赢成败无心算 两人去街口的面摊,一人吃了一碗阳春面,这才终于出发。后来在一家酒楼门口,终于见到了那个仇家。 付小南。 名为付小楠的人似乎刚同三五朋友吃完饭出来,听见有人喊自己,回头便见街中立着一个背着黑色布囊的汉子,身后还跟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 他一脸不耐烦地道,怎么又是你。还有完没完? 再比一次吧,付小南。 付小南朝同行的人作了一揖:不好意思,宋知州、张员外,今日小人有些私事要处理,就不送两位回去了。今日约定的事,还请两位多费心,下次一定摆上好宴好好感谢二位。 送走了人,付小南拎着一柄长剑,也走到街中,两方对峙。街上行人见状,纷纷避让。 有人认出了两人的面孔,窃窃私语。 又来了又来了,这人又来挑战逐鹿镖局的付少爷了。 苍翠湖喂马人秦牙,你不好好在塞外守着你的湖看着你的马,重新娶一房媳妇,整日偏缠着我做什么?算上今日,这是第二十二次了吧,还没被打够?付小南道。 怎么,逐鹿镖局的一把手付少爷,该不会不敢跟我比试吧? 付小南嘲讽地一笑,呵,还真是不自量力。你找我比试了二十一次,回回都输,我没杀你,已是我万分仁慈了。你不夹着尾巴回塞外去,难道是真的把你的命送给我,当做我与小蝶的孩子的出生礼么? 小蝶,怀孩子了?老秦道。 是啊。小蝶说一直都想要个孩子,如今可算如愿了。说来,你也许久没见过她了吧?付小南得意地笑道,可她不想见你,这也只能怪你自己,你说你成天缠着我,这不是让她对你残留的最后一点好印象也要被消磨掉么? 我不在乎。我只知道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不杀了你,难消我心头之恨。老秦说得很平静。 那你也得有能耐杀吧。怎么,今日还带了个帮手来?付小南看了一眼顾扶风,见他十分消瘦,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带帮手也不挑个能拿的出手的。我付家的斩喉剑,可不是你从街上随便抓个人来就能吃得消的。 顾扶风没理会,面色淡淡地站着不动。 老秦继续问起付小南,我听说,那你与那宋知州如今非常交好,听说他的女儿还待字闺中 付小南突然打断他,音调高了几分,这与你何干?哼,秦牙,不该你关心的事,别关心。看招吧! 付小南拔剑很快,话音未落,人已到了秦牙身前,长剑一挥,便刺向秦牙的脖子。 顾扶风回眸,看到秦牙已经握住了背后那个黑色包裹,在人到身前时才一转身,便用黑色的包裹挡住了那一剑。 那剑身撞到了被包裹起来的血牙,整个剑身都弯曲到了极限,似撞击到了坚硬的磐石上。 俩人身形交错,便交手了几个来回。 顾扶风退在一旁冷眼旁观。他只管救人,不管杀人。 付小南挥剑动作轻松随意,甚至可以说是潇洒。他人本就长得还不错,又好一通炫技,剑花飞舞,立刻惹得周围的群众欢呼一片。 而秦牙,顶着一副塞外人的健壮体格,动作毫不花哨,都是稳扎稳打,看上去略显粗莽。 -- 第55页 顾扶风垂眸看了眼秦牙的步伐,又看看他手中的血牙,微微皱眉。 几招之后,秦牙就立于下风,付小南一剑向他刺去! 周围的看客只见有个人影一飘,就见付小南的剑突然偏了!定睛一看,那凌厉破空的剑身竟被一只脚给突然踹开了! 原本可能要当场暴毙的秦牙的身侧,便多出一个瘦削的少年。 那少年依然抱剑而立,剑也没开封,连表情都没有半分变化。 似乎他根本动都没动,只是人从后面的位置,突然就变到了前面去了。 付小南收了剑,无声地看着顾扶风。 秦牙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不好意思地哈哈一笑。 今日又输了,下次再战吧。 周围的群众闻言,都只觉扫兴,撇撇嘴,朝秦牙瞪了几眼。就这三角猫的功夫,还敢去挑衅付公子的斩喉剑?也不嫌丢人啊。 付小南也冷哼一声,什么都没说,转头走了。 顾扶风淡淡地睨着秦牙。 为什么? 秦牙不解,什么为什么?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酒楼,听说这家踏歌楼的一壶春很好,走,咱们喝上一杯酒压压惊。 顾扶风没动。 你为什么要故意输? 秦牙面上一副糊涂,耸了耸肩。 你的脚法并不慢,而你的血牙从头到尾连布包都还没打开。你要好好打,三招之内必拿下他。 秦牙一笑,露出白灿灿的门牙,打了个哈哈。 我这血牙,开了就得见血。这儿人这么多,还是别了,吓着孩子。 顾扶风转身就走。 忙我帮了,钱不用给了,我走了。 秦牙连忙拉住他,哎哎哎,这怎么行,今天你连手都没出,我也没有打赢。你既然承诺了帮我,咱们江湖人得讲信用。怎么,欺负我是塞外来的,也没念过什么书,就唬我? 秦牙一把揽住顾扶风的肩膀,就往楼里带。 小兄弟,就算你现在是个死人了,你也得守信用不是?这人间讲规矩,阴间行走的也都是人,肯定也得讲规矩,你说是不是? 顾扶风无语,几番推却依然拿他没辙。此后便又跟着他,上门去挑战付小南了三回,依旧是回回都输。 秦牙饮下最后一口一壶春时,脸上已经带了五分醉意。他望着街上桂花满枝,阵阵飘香,眼中流露出了不属于他粗犷外表的柔情。 小子,你有心上人么? 顾扶风怔了怔,他见男人望过来,就离开垂了眼睛藏起眼底的情绪。 男人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用那个问题作为自述的开头。 小蝶是我的师妹,她十七岁时就跟了我。但我知道,她嫁给我,是别无选择。 第三十章 醉罢愁寂断肠人 男人缓缓道:我师父也是楚离国人,战乱的时候他被迫从了军,后来大国欺压小国,他们就驻扎在一个小国隐梦国境内,整整四年无法归家。所以那一批战士很多人都跟隐梦族人成了婚,我师父也是。可后来战火又起,隐梦国覆灭,他的妻子也死于战乱,而所剩的隐梦人也都沦为了楚离人的奴隶。可像小蝶这样的孩子,被称为是战争杂种,是下等民族的混种,地位比狗都不如。 那时楚离人对待隐梦奴隶时,异常残忍。整个楚离国流行使用一种鞭子。由生牛皮制成,皮条上穿着铜钱拧在一起,长三尺。用这种鞭打人,铜钱割裂肌肤,能使皮开肉绽,血肉横飞,惨不可言。听说有一隐梦的孩童,不过是偷吃了主人家的一块糕点,就被用主人家用这种鞭子活活打死,其母赶到时,孩子已经鲜血淋漓,形容俱毁,只能看出一圈白剌剌阴森森的骨头架子。 顾扶风闻言,轻轻皱了皱眉。 我师父害怕他无法保护好小蝶,就带着小蝶去了塞外。我们俩一起在塞外长大,师父死了,她没有别的依靠,也没有人会愿意娶一个混族人,她就只好嫁给了我。 她虽然嫁了我,但我知道她一直看不上我,因为她一直都喜欢读书人,喜欢那种看上去斯斯文文,嘴里会说些漂亮话儿的人。可我不是,我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她也不喜欢塞外的风沙,她想去江南,就像现在我们在的这个青莎镇一样的地方。后来她终于如愿了,她认识了来塞外押镖的付小南,就暗自跟了他。他离开的时候,她也跟着他私奔了。 男人的脸上露出一种熟悉的神情,是一种长期压抑下已经无法言说的情绪。 顾扶风很熟悉,因为他偶尔会从水面上瞥见自己脸上也有着同样的神情。 顾扶风没有喝酒,因为他天生酒量异禀,从来都没喝醉过。 那年嵘剑阁的师弟们不信他是千杯不醉,就疯狂地灌他,他那天大概喝了二十坛酒,依然一点儿事儿都没有。所以喝酒对他来说等同于喝水,也就没有什么吸引力了。 顾扶风出声问道,她嫁给了你,却跟别人私奔......你不恨她?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笑了,似乎觉得很可笑。 人有的时候,很奇怪。你明明知道,这个女人她愚蠢,庸俗,势利,轻佻。她会自以为是地玩一些手段,但那手段往往很拙劣,你一眼就能看破。她跟你撒娇,是为了让你多给她买些金银首饰,她同你睡觉,是为了让你多给她买些漂亮衣服。可你若支支吾吾的,她就藏不住了,她就要摔碟子摔碗,跟你发脾气。 -- 第56页 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委屈的人,因为她年轻,美貌,却偏偏嫁给了这个粗俗、庸鄙的你。所以她心里自私地期盼着你是丑陋的、凶恶的,你是连她的脚指头都配不上的,因为这样她才能心无愧疚地欺负你,背叛你。 你为了让她开心,你就不能显得自己太聪明,不能戳破她拙劣的伎俩,你还得哄着她,好让她心里仅存的一点良知能刺痛她,让她还愿意继续跟你过日子。没办法,因为,你就是喜欢她。 我知道她讨厌我,可我不怪她。因为就像我明明知道她不值得我为她付出一切,可我还是放不下她,而她也是明明知道我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可她依然讨厌我一样。 他的声音与酒的香味叠合在一起,顾扶风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醉了。 我每次都输,不是因为我不想杀了付小南,而是我没想明白。我不想让小蝶心痛,不想看她哭。小蝶那个傻女人,她是个成过亲的女人,又是外族,她来到青莎,日子怎么可能会好过?而我一直挑战付小南,想着也会让他多珍惜一点小蝶,知道小蝶也是被别人惦记着的。 男人又开了一坛新酒,仰头喝了一口,朗声笑道。 今日真是喝大了!话多了些哈哈哈。不过跟你开怀畅饮,也是乐事。我知道,你也瞧不起我。你们世家子弟,就算是虎落平阳,也还是放不下心里的骄傲的。 顾扶风听他突然这么说道,面上不禁有些赧色。他确实一直不大瞧得起他,答应帮他,也是被他缠得没办法,本来也是无事可做,就答应了。却没想到,他看得也很清楚。 我知道,我做的事看着很蠢,还被人笑话。但我总觉得,你应该是能理解我的。是吧?顾扶风。 顾扶风徒然眼睛睁大,眼睛盯着秦牙,手下意识地搭上了剑柄。 秦牙却淡淡扫了眼他的手,看来这剑,你还是喜欢的。不枉我为你铸剑花费了整整三天两宿了。 顾扶风低头看了看手边的剑,虽然没怎么用上,可他一握在手里,就觉得这剑似他的手臂一般,竟比当初嵘剑阁的那把富丽堂皇的更好。 你早知道我是谁? 秦牙笑笑,你那张脸,但凡见过一面就忘不掉了,我倒是也想忘啊。 你若举报我,可获四千两黄金。顾扶风盯着他,手上并未松懈。 你错了,四千两只是官府的价格,你的人头在黑市上,已经涨到八千两了。秦牙指指自己的脑袋,又仰头饮了一口酒。 顾扶风不语,良久,才缓缓松开了放在剑柄上的手。 为什么?顾扶风问的是他做这一切的动机。 秦牙却说起别的。 官府的说法,是你性格嚣张乖戾,一言不合便谋杀了当朝国师,还杀光了国师殿的十二名仆人。可我听到了坊间的另一种说法。 秦牙倾身过来,看着他的眼睛,继续道,说当朝国师虽然是个道人,却并未真的了了尘缘,听说他与你的青梅竹马叶姑娘有染,结果你冲冠一怒为红颜,就失手杀了他。 我觉得这两种说法,还是第二种比较可信。秦牙又靠了回去,自顾自地答道。 顾扶风不打算解释。 小子,我有时看到你,觉得像在照镜子。你年轻气盛,若我还似你一般年纪,恐怕也会不顾一切地杀过去。 顾扶风一时无语,秦牙又看着他说道: 我也理解你为什么不想活。小蝶跟人跑了以后,我也这么想过,觉得日子没什么意思。可我后来一想到小蝶会过得不好,我就又不想死了。其实人活着,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理由,一个简单的理由,就足够了。你可以想想,你能不能也找出那么小小的一个理由来? 顾扶风张了张嘴,却没回答。 因为有人打断了他的回答。 酒楼中,乍现了一波黑衣刺客。他们能神出鬼没地来,可知个个都是高手。刺客足有六名,衣着统一,腰间都别着同样的玄铁牌。 顾扶风的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就横在秦牙的身前。 你走吧,他们是冲我来的。 第三十一章 荒唐丛后疾苦声 秦牙醉得东倒西歪,听到顾扶风这样说,便懒洋洋地扶着墙让自己坐正了些。 那怎么行,咱们的约定还没结束呢。 刺客并不会给猎物闲谈的机会。 一片刀光剑影中,酒楼大大小小的桌椅都被剑劈得开了花,酒楼的伙计们纷纷哭嚎着逃出楼去。 顾扶风方退到楼梯边,便见一道剑光扫来,他一闪身,那剑便将整栋楼梯劈断了,声音轰响巨大。 他用余光瞥见另一边的秦牙,他也正与几位刺客缠斗。他一个翻身躲开了刺向他的剑,便大喝一声,小子,看好了,今日便让你认识认识我的血牙。 秦牙手上一抽,黑色的包裹便在地上如陀螺一般疾旋,顿时银光四射,露出无数个冲向四面八方的玄铁尖刺。 那是一根通身银白的狼牙棒,平日秦牙总背在身上,看不出来有多沉。如今落在地上,便犹如千斤重,只是拆掉黑布,地上便落了一个深坑。 -- 第57页 秦牙挥舞起血牙,竟似顾扶风提剑一般轻松。 俩人又与刺客交手了几个回合后,才靠在了一起,背贴着背,武器朝外。 秦牙又道,小子,看来这两天,你这脑袋又涨价了。雇佣这么多人,你猜猜得多少钱? 顾扶风他知道秦牙没看见刺客腰上的令牌,不知道他们是嵘剑阁派出来清理门户的剑士,但他此时不想花费精力去跟秦牙解释。因为秦牙这人,话其实很多,一接茬又该没完没了了。 顾扶风只在短暂的间隙里,回复给秦牙一个眼神。 秦牙虽然喝醉了,但神志还清楚,他立刻就明白了。 于是俩人默契地打起了配合。一人要佯攻,另一个人就暗刺。 这一仗打得虽然胶着,但也非常带劲。俩人从前都是单打独斗,可此番联合,竟意外地如虎添翼。 可惜敌手众多,他俩分别重伤了两名刺客后,体力都有些不济了。秦牙被一个刺客一掌拍在了胸膛,当下倒退了两步,哇地吐了口血。 顾扶风看了他一眼,他却张开满口血沫子的嘴冲他一笑,好像那掌没打在他自己身上似的,没心没肺。 顾扶风向窗户边瞥了一眼,下一瞬,俩人便默契地一同纵身一跃,分别从两个出口逃了出去。 俩人一人向东一人向西狂奔,料理完各自身后的追兵后,才又在一同吃过无数顿的面摊前汇合了。 此时他们各自都挂了不少彩。 顾扶风腰上又被捅了一剑,秦牙肩头也被砍了一刀。秦牙喝大了,眼睛有点花,从酒楼跳出来的时候撞到了一辆马车上,腿磕坏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他斜睨着顾扶风,看着他腰上好深的一个洞,笑着说,小子,还是年轻太嫩,没老子抗打吧? 顾扶风白了他一眼,你也没好多少,刀深见骨了。 他却又勾勾手指,从腰间拎出一个小酒壶来,面上窃喜,看,我出门的时候还顺手牵了只羊,今天咱喝了那么多酒,最后一分钱没花,这波不亏不亏! 顾扶风瞪了他一眼,你不是很有钱么?还差这点儿钱。 秦牙嘿嘿一笑。 你小子不懂,女人很费钱的。我得攒钱啊,要是小蝶有天想明白了要回头,我也有钱养活她。 他将胳膊搭上顾扶风的肩头,一手架着自己的血牙,凑到他跟前低语。 小子,跟你商量个事儿。 说。 看在我今天为你拼命的份儿上,咱们之前商量的那个数,能不能再便宜点儿?三十两,三十两行么? 顾扶风瞟了他一眼。 不行。 三十两足够你买个黄花梨的棺材,再买一身新棉花做的大棉衣了。秦牙眼珠子一瞪。 不够。顾扶风淡淡答道。 怎么不够?我算过了,三十两买完这些还能余出来五两四钱七分呢。秦牙不解。 顾扶风就又瞥了他一眼。 不够。我要买副紫金镶蓝琉璃玉棺,再买一身青雪羽织的白狐裘。五十两刚刚好,一分都不能少。 啥?啥玩意儿?什么紫什么金棺?秦牙顿住了脚步,一脸迷茫。 顾扶风冲他鄙夷地白了一眼,脚步没停,自顾自地继续朝前走去。 秦牙就在他身后骂骂咧咧:好你个臭小子,欺负老子是塞外来的,没见识是么?亏老子今天还舍命陪你打架。顾扶风,你大爷的! 骂完秦牙又小跑几步,赶上顾扶风,继续把胳膊搭在他肩头,故意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顾扶风也没推他,俩人就一路说着骂着,向着幽深夜色中走去。 顾扶风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觉得夜风很凉,身上却温暖。 他回头看见身边的女子,蜷着身子,抱着胳膊,安静地躺在自己的身边,已然熟睡了。 女子清冷的面容在睡梦中,显得温柔而沉静。 他拉过身上的大氅,也给她小心地盖在身上。 他想起梦里最后的结局。 那是个有些悲伤的结局。 小蝶死了。因为付小南娶了知州的女儿,换得一个官职。小蝶不同意,就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付小南索性把小蝶扫地出门。小蝶顶着一张异族面孔,被人欺凌,她去付小南的宅院哭求了四日,却被人打了出去。她就又去知州家闹,最后尸体被发现在青莎镇西角的一口荒井里。一尸两命。 小蝶的丫鬟去官府递诉状,要告那付小南抛妻弃子,却被县令以扰乱公堂、诬告朝廷命官之罪,下令让捕快把她活活地打死了。 秦牙知道一切的时候嚎啕大哭,三日后,他与顾扶风一同上门找到付小南,那是他第二十七次挑战付小南,他赢了。 三日后,付小南突然暴毙,官府认为一直寻衅付小南的秦牙就是凶手,秦牙便也成了朝廷悬赏的通缉犯。 那时中原列国战火不断,朝野无道,官员昏聩,多的是陷害忠良、指黑为白之事。备受战争与朝廷所害的人,数不胜数。 顾扶风与秦牙两个人便相互依靠,四处躲藏。时间长了,风头过了,没有了官府的猛烈追捕,俩人却已经习惯了奔波的生活,便又一起云游四方,一同看遍九州的大川大河。 -- 第58页 秦牙再也没有提起过小蝶。 他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兜里有多少钱,就花出去多少,过得率性洒然。 他去赌场玩一把,输到把身上的衣服都当掉了,光着膀子回的家。他去青楼楚馆,愿为姑娘一掷千金,但手头紧的时候要赊账,被青楼的伙计追得满街跑。他没钱的时候,就只好去姑娘的墙头趴着,偷看人家洗澡。有次不小心遇着的是一位女侠,被那女侠一刀刺在胸口,留下碗大个疤。可他不长记性,下次还继续去趴人家墙头。 他仿佛已经完全把前半生的事都忘了。 可有好几次,他喝得烂醉如泥,顾扶风去把他背回来的时候,听到他嘴里小声地呢喃着一个名字。 再一回头,便见他沧桑的脸上已经泪痕满面。 第三十二章 戏彩堂深歌旧事 顾扶风与卿如许回去的时候已是翌日清晨,趁着街上人还不多,偷偷回的府。 一进门,卿如许的步子便是一滞,往后倒退了两步。顾扶风走在她后头,便又被她撞个满怀。 怎么了,见鬼了? 他话音未落,便看到面前景象,也是一顿。 还真是见鬼了。 只见那门头上,竟然吊着半条人腿,顺着檐角耷拉了下来,毫无生气。可那只是一条腿,没有头,也没有身子。那腿上的衣物完整,但黑色的衣料上却有一片深色污渍,似是血迹。 顾扶风面不改色地走过去,一把握着那腿,使劲儿向下一扯。 只见门头上立刻落下来一个黑影。一个人头和一只手也同时落了下来,冲着顾扶风的肩头就是一掌! 只见顾扶风身边的地面上,树叶如被风扫,瞬间向四周散开,可见掌风之凌厉! 顾扶风却毫无惊慌,另一只手抬手一接,两掌相触,带起一阵劲风直直向上,树叶便也悬空飞起,盘旋向上。 卿如许立刻又倒退两步,免遭波及。 那人接了顾扶风一掌,只觉得地上的男人真气凌然,势头极尽霸道,掀得他衣物向上翻飞,便立即调转方向飞身退开,一个翻身,就落到了院子中央,单手一撑,就倚在了那株西府海棠上。 一夜未归啊!可以啊小十一,跟着我老秦半辈子,可算是有点儿长进了。 六哥,你在那门头上装死,想吓死谁啊!顾扶风笑道。 秦牙这些年发福了许多,他这一靠,那树干就向一边儿斜了斜。 顾扶风心头一跳,不用回头都知道卿如许的脸色,他嗖地蹿了上去,一把揽住秦老六的肩头,就把他拉离了树干。 六哥六哥,嘴上瞎说可以,但是人就别乱靠了。 卿如许颦紧的眉头这才松开,她只顾上下扫眼那树,生怕树干的哪个地方被压坏了。 秦牙哪能注意到她是在关心这树,嘴一直不停,咱们小十一这体格,这容貌,这武功,别说我偏心,那放男人堆里真是一等一的好。 秦牙这一顿猛夸,顾扶风非常受用,连连点头,还一边瞅着卿如许的脸色,。 而且咱们十一心好,重情义,肯跟外面那些负心汉可不一样,绝对不会干出那种始乱终弃的事儿 顾扶风又满意地点点头。 然而秦牙是个嘴没把门的,接着又道:怎么样丫头,这小子表现可还好?这小子一向荤腥不沾,于是我那年给他买了好些画本,他他你娘的还给我装孙子说不看,结果半夜就被我发现他自己打着个灯笼躲到小树林里偷看唔唔 顾扶风一把捂住了秦老六的嘴,原揽着他的胳膊也换了位置,勒在他的脖子上。他面上一边冲卿如许讪笑着,一边把秦老六夹在胳膊下面,劲儿地把人往外拖。 哈哈哈哈六哥你瞎说什么,咱们出去喝酒去吧, 你不是说那什么酒楼的酒好喝,馋得慌么,今天我请客 顾扶风个头高些,秦老六被他勒得死死的,只从他的掌下传来断断续续的话。 喝什么唔唔这才什么时辰唔铺子都没开张呢 卿如许根本就没听他俩的胡话,心里只顾心疼自己的树。她走上前去,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圈,见树确实没事儿,这才放下心来。 结果一转头,就见息春站在石阶上,面上一副忍着笑意的古怪表情,正朝她看着,仿佛知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卿如许望着她,不懂她为何这副表情,便摸了摸自己头发,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衣着。怎么了?我可有何不妥? 息春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没有!大人您都很好,很美,简直就是仙女下凡!她说着便又咧嘴笑开了,嘴角直挂到耳边去。 没事就好。你去帮我准备一下,我沐浴后换身衣服,你不是一直想去拦玉楼听戏么?待会咱们就去吧。卿如许捶了捶酸痛的肩膀,就往房间里走去,昨天在草地上睡了一夜,全身都不太舒服。 啊,小姐你不要.休息一下吗?不过去了拦玉楼,小姐也可以在那里休息的,那儿有包厢,听说包厢里还有软塌.上次小姐给我带回来的那个金丝酥,简直就是人间美味,肯定比宫里的御厨做的还好.太好了太好了,昨天大人您没回来,吓死我了,幸好阿争说是顾公子跟您在一起.大人这样真好,真替大人开心!息春叽叽喳喳地跟着卿如许身后碎碎念着。 -- 第59页 卿如许瞥了她一眼,觉得这丫头怎么神神叨叨的,说的话她都有些听不懂:什么替我开心,你是替自己开心吧,盼望了这么久,终于能听着戏了。 是是是。我也开心,我开心死了!息春笑得十足灿烂。 卿如许和息春两人先行到了拦玉楼,顾扶风和六哥则去银器铺子去找崔昭了,说晚点来楼里跟她们汇合。阿争则独自去给邹顺明带话,说卿如许已经安全归家。 拦玉楼已经熙熙攘攘坐了满堂,卿如许想着顾扶风待会要来,怕被人瞧见了不便,便选了一个带帘子的位置隐蔽些的包间。 戏台上已经开演,彩堂翠幕,莱衣翩舞。 卿如许难得穿了女装,如今这整个长安的官员大半都认识她,她不想惹眼,因而也只着一袭素面黑裙。两个姑娘坐在包厢里,一边吃着点心茶水,一边看着楼下戏台子上的人影交错。 俩人听戏听得都十分专注,只是神情却大有不同。 息春越听,嘴角便越上扬。 卿如许越听,面上却越阴沉。 那出戏是普通的才子佳人故事,讲的是一位小姐被指婚,但她不愿嫁,因为她已心有所属,芳心暗许给了一个不知名的秀才。于是她就想方设法地悔婚,其实她那未婚夫也不想娶她,戏里有一段便是俩人各自涂了个大花脸,扮了丑,想要故意吓退对方。戏子演得有趣,看客们一阵阵哄堂大笑。 后来那小姐不经意发现,原来她的心上人竟然就是原本指给她的那位未婚夫,可如正要闹退婚,两家人已经闹得不可开交,眼看着这好好的婚事便要泡汤。把那小姐急得不行,便暗中学习了些追求男子的方法,努力地讨好她那未婚夫。可那未婚夫似乎也心有所属,对她百般拒绝。而那小姐执着,愣是碰了满鼻子灰也依然不愿放手。最终感动了那未婚夫,俩人终成眷属。 那戏大部分的内容演得都是那姑娘相思难解,是如何为了追回郎君煞费苦心的。那一幕幕戏,一句句唱词,因听者有心,便字字扎入卿如许的心头。 荏苒芳华尽,桃花面红是为谁,且问郎君知不知? 千种殷勤万般休,新寂寞,醉偷眠,点点相思入梦来 卿如许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曾这般如痴如醉地爱慕过一个人。 那是一个烟濛濛的雨天,大地如沉没在水底的森林。 风起,雨落,白茫茫的雾气中隐现了许多湿漉漉的花瓣。那个雪衣轻袍的面容,便在那层湿气后,若隐若现。 他握着一本书卷,已被水雾打湿。他的容貌隔着一层水气,有着温润的气息。那时他只是一转身,便消失在了林中,当她去追时,却只在地上见到了一把伞。 后来,她便一遍一遍地咀嚼着那一日的相见,期许着下次见面,该如何答谢他的赠伞之友。 世事时而也会遂人愿,只是那时,她并不知晓这分馈赠只是命运事与愿违的小小预告。她果真就见到了他,还是在她的家中。他突然登门,见了柳叔,正好被睡梦中突然醒来的她给撞见。 那时他忙着科考,天天去书院读书。后来她便时常去他常休息的地方等他,给他悄悄放些自己采的果子、做的点心。偶尔也主动找他聊些话,可他总是待她冷冷的。那果子,他也不大吃,只是拿起来看看,又放下了。 可她不愿放弃,又为他做了许多事。天要下雨,她便备了伞去给他送。他要走的路上落了雨一片泥泞,她便提前去抱些石头来,把路垫一垫方便他走。他要去参加科举,她便给他缝了软垫,偷偷放到他看得着的地方。 有时她不小心被他撞见了自己做这些事,他便走过她身边,留下一句以后别做这些了。 她的心被伤了又伤,可还是放不下。任他怎样冷眼拒绝,她依然如故。 第三十三章 柔情错付撕囊碎 直到后来有一日,他科举及第,却没有立刻归家,而是坐在他常去的河岸边。 那是一个温柔的黄昏,时间寂静如烟。 他修长的手指似游鱼一般出没于她长长的乌发间,他清冷的眸子中荡漾着不同以往的秋水般的涟漪,一圈圈地,颤动着她的心。 她为他的腰间系上自己亲手做的染着松香的香囊,她便从那湖面上,瞥见他眉宇间蔓延开来的柔情,一寸一寸地夺走了她漫溢的春天。 卿如许坐在厢中,如沐雨中,只听得那戏台上的唱词,手指不住地颤抖。 昔年雨中相会,如水中生月,火中开莲 妾只愿做那桥上石,为君扫平不平路 当问郎君,当年岸柳秋容瘦,花心春动,当日攀折可记否? .. 而今,那些呼啸而来的短暂美好,已经碎落一地,成为狠狠扎入身体中的无法轻易剔除的碎瓷渣。 卿如许抬起头来,隔着那以情带声的细腻唱腔,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豁地站起了身,眼睛依然直直地看着远方,口中道:息春,你好好听戏,我出去一下。话毕,人便出去了。 息春并未察觉到卿如许的变化,还沉浸在戏中,听卿如许出去也便随意应和着。 -- 第60页 卿如许走到一间包厢门口,见厢中的男子望着那戏楼似也出了神,对她的到来浑然味未觉。 她一个迈步,却被门口把守的人拦了下来。 你做什么?这里可不能进,还不速速退下! 那男子听到动静,这才回过神来,转过头来。他依旧是一身雪衣轻袍,坐在这热闹的酒楼中,却宁静如坐于幽谷山林中。 他看到门口的女子,面上有一瞬间的错愕,又立刻恢复如水平静,朝她身后看了看,并未见到其他人。 借个座儿。卿如许道。 守卫得了林幕羽的示意便退回两侧。卿如许便坐到桌子边,面对着戏楼,同他只隔了一张窄窄的茶桌。 林幕羽给她倒了杯茶,卿如许端起来饮了一口,却不是太平猴魁。 不是说不喜欢这君山银针的清脯气么? 换口味了啊。 佳茗品久了,偶尔也想感受一下什么是难以下咽。林幕羽道。 卿如许点点头道:嗯,这个想法很好,放心,我不会让你等得太久。 好。以前总是你等我,这回我便等等你。林幕羽望着她,温声道。 卿如许闻言却只感觉到讽意,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指。 她望着那已经演出过半的戏,又说道:这戏才刚刚拉开帷幕,只是不知对这戏的开场,你可满意? 林幕羽也看着那戏台,答道:写下五连环的剧本,虽然有些大费周章,但还是有些效果的。看来之前确实是小瞧你了。 是啊,我还准备了很多惊喜,这才只是冰山一角。所谓大快人心的情节,通常都是压轴戏,你得再等等,毕竟那是戏子落幕前最后的出场了。 林幕羽点了点头,你用心写的戏,我一定坐到最后,倾心捧场。 俩人一言一语,似乎真的在讨论戏曲,可其中暗流彼此心知肚明。 卿如许用余光扫了眼身后的守卫,只叹这包间太小,两名侍卫两步就能走到他们跟前。 她拢了拢衣袖,便静静地等待,当楼中一阵雷鸣的掌声响起时,她徒然起身,倾身扑向林幕羽! 卿如许衣袖一扫,茶桌便被掀翻,茶壶瓷杯和点心纷纷落地,碎瓷片落地的声音淹没在了掌声中。 林幕羽面色变了,他下意识地后撤,但他不通武艺,反应慢了半天,只感觉一股冰凉划过他的腰间。 两个守卫非常警觉,立时做出反应,分别从两侧一把拉开了扑向林幕羽的卿如许! 那女子动作飞快,可身上却并无力道,也是不通武艺之人,两个守卫轻轻一扯,便止住了她的动作。卿如许的袖中锐光一闪,那守卫在抓住她的同时,也握住了她的手腕,夺下了她手中之物。 卿如许挣脱了两下,便冲着仍未从这突发的状况中缓过神来的男子怒目以对。 林幕羽见守缴下的锐器,是一把金头剪刀。他忙低头去看,却见衣衫干净,并未有被锐器划破的痕迹。 此时掌声已经停止,包厢中又安静了下来。 他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你你要杀我? 不对,她身边明明暗藏高手,若她要行刺,早就可以出手,为何偏要等到这时候?若说她临时起意,可她同自己一样不通武艺,也不是如此莽撞之人,那她此番是为了什么? 林幕羽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猛然摸向腰间,却什么都没摸到! 卿如许也并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她虽被夺了剪刀,可她趁俩守卫见她确实是一个弱女子便掉以轻心之际,抽手出来,拿出藏在另一只袖间的东西,猛然一撕! 林幕羽站立起身,慌忙伸出手去,却已经来不及了。 锦帛的断裂声响起,香料挥洒四溅,原本挂在林幕羽腰间的那只旧香囊已经被撕得粉碎! 卿如许一把将香囊摔在地上,那香囊已经变成了两片破布,因被气流带动,裂口处的毛边儿颤颤巍巍地摆动。 林幕羽,我看这个东西不爽很久了。早就想把它毁了!卿如许咬牙切齿地说道。 林幕羽垂头盯着那地上的布,神情晦暗不明。 它早就不是你的了,你凭什么毁掉我的东西? 卿如许冷笑道,别在这里惺惺作态了林幕羽。我做的东西,自然是我来收回。我可不想让我的东西,天天跟在你身边恶心我! 阿争已经回到楼中,却没在包厢看见卿如许,顺着走廊一路找过来,正好听到了卿如许的声音,他便一个箭步奔了过来。见包厢中一片狼藉,有一公子面色凄然地立在一旁,而卿如许正被两个人架着,面带怒意,胸膛起起伏伏。 姑娘! 阿争一个出手,便将那两个守卫撤离卿如许的身边,他横刀挡在她身侧,正对着三人。 我没事,阿争,我们走。 卿如许不等喘匀了气,便转身欲出门。两个守卫欲出手留住他们,却被林幕羽抬手止住了。 那黑衣女子便同那少年一同离去了。 林幕羽缓缓地蹲下身来,抚上那两块破布,却似那两块布重得他拿不起来,只就着地板,攥紧了手。 卿如许与阿争出了拦玉楼,便撞上正要进门的顾扶风。卿如许脸色非常不好,她没说话,径直越过他往回走。 -- 第61页 阿争立刻凑到他耳边跟他耳语几句,顾扶风明白了事情的大概,看这街上人多眼杂,怕给她招来不便,便先遣阿争回去寻息春,自己则远远地跟在她身后,一路送她回去。 第三十四章 当年惨案复生疑 眼见临近卿府,顾扶风便一个纵身,飞檐而上,越过几家院墙,人便先一步落进院中,正好落在刚刚迈入正门的女子面前。 他拦住她,低头去看卿如许。见她眉梢怒气已退,但面色还是不虞。 你要是不解气,我再去揍他一顿?他问道。 她抬眉瞟了他一眼,面上淡淡的。 他觑着她,怎么?心疼他? 卿如许不答话,绕过他就往祠堂走。 顾扶风撇撇嘴,跟着她进了门,见她又拿起软布来,细心擦拭条案上的瓮,根本不愿理会他。他就靠在门上,看了她一会儿。 虽然阿争到得晚,只看到一地狼藉和被撕碎的香囊,但听完他转述,顾扶风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他幽幽开口,我只知道你会用针线缝伤口,偶尔也会补些衣物,但这么多年,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正儿八经的女红你也会的可我从来,也没见着你给我缝个什么语气有些沉闷。 卿如许手上没停,只当男人是一抹无声的风。 顾扶风又叹了口气,果然啊,这女人啊,事事都算得清楚。谁是谁,该对谁怎么样,心里都码得明镜儿似的。 卿如许突然转过脸来,望着门口的人道,那是。不像男人,连谁是谁,都分不清楚。她言语带刺,字字讥讽。 这下顾扶风愣了愣,见她的怒意是冲着自己的,抱着肩膀的胳膊垂了下来,人也站正了。 我我哪有分不清? 卿如许收回目光,继续擦拭瓷瓮,过会儿才道,我不想跟你吵架。 顾扶风不知她这股子火儿打哪儿来,道:我也没想跟你吵啊。 他见她面色缓和下来,便走到她身边,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油纸包,伸手递给她。 卿如许看着那纸包,呆了一呆。 方才回来的路上正好看着有卖桂花糕的,就顺手买给你。本来买了俩个,可你走得太快,我怕把你跟丢了,最后只顾上拿一个。 卿如许缓缓接了过去,摸那桂花糕还热乎着,想是他一直放在胸口捂着。 顾扶风见她握着那糕点站着不动,以为她还在生气,又温声哄她道,快吃吧,你不是说你每次吃完你阿兄给你买的桂花糕,心情就会好一点了么。你看你,你瞒了我那么多事,我还没说话呢,你倒先生气了。 他说完话,就回到门口去,一个人坐在了门台子上,看着有些委屈,。 院中海棠飘香,黄鸟啭枝。 顾扶风有些郁闷,却突然见着半块糕点映入眼帘,他顺着那握着糕点的手看过去,见女子将桂花糕一掰两半,正把一块递到他面前。 见他看过来,她弯了弯嘴角,一起吃吧。 顾扶风只觉得眼前似春花烂漫,胸中烦闷立消,也笑了起来。俩人就一同坐在门台子上,嘴上吃着糕点,眼中赏着花。 其实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 卿如许感觉出这件事他是真的往心里去了,上次他走之前,俩人间也有些不愉快。 顾扶风回过头来,认真听着。 我只是卿如许叹了口气,连自己都不想面对,觉得自己很愚蠢。 顾扶风小心地问道,那你跟他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感觉好多事都记不大清了。 卿如许回忆起来。 义父说我是个孤儿,幸而从小得他收养,可义父他是国医,也不好突然多个没来由的孩子,所以一直将我养在闺阁中,鲜少出门。我十五岁的时候,认识了林幕羽,我见过的人本就少,对他,就有些疯魔了的痴迷。她提到那个名字,还是不自觉地磕绊了一下。 后来我家里出事,这个我也跟你讲过了。那年四皇子同太子争斗,欲诬陷太子下毒谋害陛下,他本联合的是齐太医,却被太子查出了端倪,四皇子便推了我义父出来挡刀,将齐太医所做的事都栽赃给了我义父,宁帝便下令诛杀了柳家。我因为被义父藏在米缸里,逃过了一劫。但我那时候被吓坏了,逃出柳宅后在半路上就晕倒了,醒来后发现是我义父的好友肖叔找到了我,救了我。这些事,也是肖叔转述给我的。 后来呢?顾扶风问道。 后来我病了几日,醒来以后,我我就偷偷去找了林幕羽。 卿如许垂了眼眸,望着地面。 那时候我把他当做自己惟一的依靠,就想去看看他。可没想到 那日,她去了林府,在外面等了整整一天,入夜才等着林幕羽出来,正要上一辆马车。她喊住了他。 暗红的帷幕在风中摇曳,乌金双辔马车内燃了上好的青炭。雪衣轻袍的男人坐着,周身似笼罩在一层冰霜之中。雪色的云纹织锦缎振袖衣袍像起伏的波浪,腰间的锦囊与环佩轻撞,发出零零碎碎的清越之音,却让她的心里一阵发怵。 -- 第62页 幕羽,我家出事了。你,你 他如水的面容上,长眉上扬,斜睨着她。 既然出了事,卿姑娘不赶紧跑,来找林某作甚? 少女愣住了。 难道,你以为林某会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娶一个半点也帮不到我的女人? 少女的眼中似起大雾,幕羽....... 怎么,你难道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与四殿下做的么?男人嘴角一勾,眼里似藏着刀子。 什什么?你在说什么 他突然笑了,呵,这世间,怎会有你这么愚蠢的人? 他扯了扯腰间的香囊,鼻尖嗅到淡淡的香气,复又抬起头来。 不过我也该谢谢你,四殿下正为太子反手牵制住了他而忧心,若不是认识你和你义父,托两位的福,正好让我觅得机缘,一招祸水东引,将齐太医下毒一事嫁祸给你义父,这才助四殿下脱了困,也让我得以获得四殿下的青睐。 你也知道,我寒窗苦读参加科考有多辛苦,拼死拼活,也不过才能博个举人。可这条捷径,就比科举快多了。哦对了,上次我去看你,你不是问我是不是想你来才去看你的么?不好意思,那日说了谎,其实我是去往你义父的房里放些......有趣的东西。 那时,马车外好像下了雨。 雨声轰鸣,打在她背后倚着的镂空雕花青榆木窗上。一滴一滴,却像敲击锣鼓,鼓声轰鸣。她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男人的脸兀然地看不分明。 她忽然感觉面上有什么东西划过,潮湿,冰凉,便抬手去探,只觉得触目一片血红。 他言语讥讽,看我时神情很冷淡,让我以后都不要再去找他。卿如许继续道。 我那时万念俱灰,也便不想在回去找肖叔了,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待着。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要自缢,结果就遇到了你。 卿如许回头看看一旁的男人,见顾扶风面露疑惑。 他为什么要跟你坦白这些? 卿如许想了想,可能是他瞧不起我吧,觉得我一个女孩子能作出什么风浪?再说,我又无凭无据,还能把他怎么办呢? 她见顾扶风皱着眉头不语,便问道,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 有很多不对。顾扶风回过头来。 第三十六章 祭天大典多事秋 次日便是祭天大典了,卿如许与一众官员交接完各项事宜,便同礼部、京兆尹、右右骁卫的人一同站在安华门附近的摘星楼里。 而今的当务之急,只剩下大典时的安全防卫工作。明日御驾典仪亲出,文武百官紧随其后,自紫宁宫出经安华门,至大祀殿,百姓必将争相竞观,人多纷乱,因而一路当严防死守,保皇上之安危。 卿如许同朝京兆尹少尹蒋释山、右骁卫统领沈缂讨论完防护布局,又同礼部核对完各项祭天流程事宜。 礼部的人离去前,那员外郎邹顺明突然瞥了眼卿如许身后,同她问道,卿大人后面这位护卫,瞧着有些面生啊。 卿如许看了眼身后的人,那人身材高大,面上斜斜地覆着一片黑甲,遮住了左眼。他虽身着一身素净的护卫服,却掩盖不住的器宇轩昂。 邹大人好眼力。卿如许她突然将声音却压低许多,近日不大太平,我这人十分惜命,护好我自己,也好不牵连旁人,所以我就又添了一个新的护卫。此人虽有眼疾,但功夫还是堪用的。 邹顺明立刻会意,忙道,要得要得。卿大人体恤有疾之人,积德行善,想来才会有那日的逢凶化吉。大人体恤下官人微言轻,替下官隐瞒那日的意外,下官感恩在心。 他临走时又看了一眼那护卫,心中暗自叹道,这老天爷果然是公平的,给了这人一身这么好的皮相,却又让他瞎了只眼睛,只能屈居人下做个小小护卫。 卿如许同他又客套了几句,才把人送走了。转眼这楼中,终于只剩下自己人了。 她摘星楼的栏杆前,摇了摇头。她就知道,这人贯是张扬的,扮个区区护卫实在折煞,难以服众。 那护卫也走到栏杆前,靠着栏杆斜勾唇角,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眸如星河流转,这皮囊生就如此,我也没办法。你可不知道,我因这张脸惹来多少麻烦。一般那些通缉令,百姓们看了便如过眼云烟,可偏偏换成是我的,人人都记着,害得我无处遁匿,吃了多少苦头。恨不得在我这张脸上多划上几道儿。 他说的事情不假,可他面上却一副嘚瑟的小人样儿。 卿如许一脸坏笑:这个不难,我可以帮你啊。我还能帮你好好留住疤,想要多丑就有多丑。来让我看看,划哪儿好呢? 她说着就走近他,却是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他个子比她高了整整一头,她这猛地一拽,他的脑袋这才递到她面前来。 俩人脸对着脸,离得很近。 顾扶风俯着腰,两手背在身后,双眼望着近在咫尺的女子,有点发怔。 卿如许左瞅瞅,右瞅瞅,真的似在找寻他这幅容貌破相的最佳位置。 她松开了手,向后退了回去,拂了拂衣衫。 -- 第63页 选好位置了?顾扶风问。 卿如许道:还是算了,怪暴殄天物的。万一以后日子过不下去了,你这副好皮相,拿出去卖,应当还能卖个好价钱。 顾扶风站直了身子,瞅着眼带调笑的女子,眯了眼睛:都说长安官场是个大染缸,卿卿,几日不见,学坏了啊。 不过下一瞬,他又俯身凑进了她的脸,压低声音,邪邪笑道,不过,你要是看得上这皮囊,我还是乐意为你效劳的。价格嘛,咱们都好商量。 女子笑着回眸,俩人的鼻尖眼见着要贴在一起,从远处看,就似亲密无间的一对恋人,旖旎缱绻。 可下一刻,只见女子的手抚上男人的胸膛,用力一推,男人就从星月楼的栏杆上重重地栽了下去。 男人的身影在落地时突然翻转,便轻飘飘地落到了阳明大街上,单膝撑地,抬头冲楼上的女子邪魅地眨了眨眼。 好好熟悉一下动线,我在这儿等你。 楼上的女子靠着栏杆懒懒地坐了下来,朝下面交代道。 大典是从巳时开始的。 卿如许天没亮便登上这摘星楼,盯着另一边的皇城,京兆尹的人马在城中各个点巡视了。回到阳明大街,又盯着右骁卫部署开来,黑压压的铁甲军肃穆威严。 金澄澄的銮驾已经在禁军的护卫下出了紫宁宫,正向着安华门而来。摘星楼的楼梯上却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只见一个人连滚带爬地上了楼:卿,卿大人,出事了! 来人身着京兆尹府衙的差服,似是被吓着了。卿如许一边听着他的话语,一边去窗前望向另一边的皇城。只见朱雀大街与阳明大街的交叉口,乌泱乌泱的人群已然失控,官差站成一条线,死死阻拦人海,眼见着就要决堤。 卿如许从府衙的颠三倒四的话语中,飞快地捕捉到动乱的信息。 围观的百姓本是人挤人,结果不知道怎么着,就出了人命,有人高呼是府衙杀的人,死者家属便呼天抢地闹起事来。府衙本欲立刻把死者挪走,家属不肯,府衙的枪又刺中了家属。 一下子出了两条人命,还是当街杀人,百姓纷纷声讨,甚至有不人与官兵打了来,已经有了死伤,场面彻底失控,百姓看到身着官袍的人也六亲不认了。 摘星楼中其他负责大典的官员闻言,脸色煞变。一位年长的礼部主事孙老,登时就呼吸急促,人向后倒去,被身旁的其他官员扶住,让他靠着椅子坐下来缓缓。 京兆尹少尹蒋释山一把扯起地上报信的府衙,喝道:葛府丞呢?他不是早就镇守在那朱雀路口,怎么还没制住这帮混账东西? 那府衙惊魂未定,结结巴巴的:没,没见到,葛,葛府丞! 什么?这种时候,他去哪了! 孙老本打算年后便告老还乡,如今一看这阵势,别说晚节不保,连自己的老命都可能要留在长安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陛下的车辇已经出来了,短时间也无法压制动乱,这下可糟了!孙老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 卿如许觉得那哭腔让她的脑仁一阵阵发疼,便没出声。 众人见卿如许沉默不语,以为她也没了主意,心中暗诽,果然还是个靠不住的年轻女娃。 右骁卫统领沈缂立刻呼喝身边的部下,我去!我带第三、第四支卫队前去支援,老子就不信他们能让他们冲到御前去! 卿如许这才出声拦那沈缂:不行沈大人,右骁卫今日只对御驾的安危负责,我们商量好的。百姓暴乱归京兆尹管,若是你现在抽调人马,万一御驾出了什么问题,谁来负责?蒋少尹,还请您出马,调动其他地方的官差去支援。 京兆尹蒋释山立刻应声,便带着那府衙下楼去了。 那沈缂是个兵头子出身,脾气暴烈,以为卿如许是要把责任都推给京兆尹,便怒冲冲地向她走了两步,却见卿如许身后闪出了个高大守卫,挡在她身侧。 沈缂无视那守卫,冲卿如许骂道:早就知道你们这帮谄媚奸臣是贪生怕死,靠不住的!老子现在不去支援,万一人群冲撞了御驾,咱们都得玩儿完! 他早就看卿如许不顺眼了,一个年轻丫头就敢坐到这么高的位置。便绕过卿如许,执意去了。 沈缂一走,卿如许便同那护卫俩人便下楼去了。 卿如许到了那路口,便听到喊打喊杀的人声,黑压压的一片。沿着路口从内到外是禁军、右骁卫、府衙,层层抵挡。 宁帝出了紫宁宫就早已听到这边的暴乱,便临时改了道,从东华街穿行,而左骁卫和禁军已经就位。宫人也都怕耽误祭天的时间,因而銮驾还是如期到了大祀殿。 卿如许站在人群中。宁帝脸色不好,在几位儿子的簇拥下走入大殿,开始对昊天皇帝及诸神祖先拜祭。 殿中鼓乐齐鸣,香火缭绕。 二皇子承瑛对这祭奠的态度写在脸上,一副百无聊赖。四皇子承玦与人群中的卿如许眼神交汇,承玦便朝她一笑。而三皇子承奕则跟在最后,目不斜视。 宁帝带着众皇子拜祭后,皇子便退到一侧,站在文武百官前方。卿如许站在百官的第一排,承瑛站到她前面时才看见她,便朝她挑了挑眉打个招呼。承奕正好看见他跟卿如许使眼色,便扫过卿如许,眼色不善。 -- 第64页 宁帝立于大殿中央,接过李执递来的诵文,正欲宣念。 突然,一道白光乍现,只见一道黑影蹿出! 李执连忙护住宁帝,急急后撤,口中呼道:护驾!护驾! 大殿内只有宫人百官,反应得慢,黑衣人杀气腾腾,一连撞翻几个宫人,冲着宁帝的方向奔去。只见殿中乱作一团,几个武官连忙去阻拦。 金吾卫本在殿外候着,闻声也连忙闯入。可那黑衣人显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眼见着就蹿到宁帝身前! 李执护着宁帝,俩人已经退无可退,摔倒在神牌之前! 第三十七章 僧人诳语巧化解 承瑛这才冲上去扶起他两个弟弟和父亲,自责自己反应太慢,感谢两位弟弟勇救父皇。 宁帝喘了口气,看了眼挡在自己身前的两个人,都是自己的儿子,心中倍感安慰,只是没想到那最前头拼了命的,竟然是一向最忤逆的老三。 宁帝走到承奕面前,见他不言不语地捂着肩头,唇色有些苍白,血顺着他的手指流了出来,伤口自锁骨至腋下长长一道儿。宁帝抬起手来,抚在他的另一肩头,轻轻拍了拍。 先看看伤吧。 站在后面的承玦,已经恢复笑面,经过承奕时,特意冲他笑了笑。承奕便沉默地收下这笑意。 御医已经上殿,立刻去给承奕包扎。 那黑衣人被擒住后,自觉求生无门,突然回头向群臣的方向突然看了一眼,突然低喝一句:辜负所托!便猛然发力。 金吾卫忙去扣他的嘴,却为时已晚,他在牙槽后预留了毒药,已然服毒自尽了。 可他这一眼,算要了命了。文武百官纷纷面面相觑,一时只觉得乌云压顶,颇有大难临头之势。 宁帝沉着脸,在李执和二皇子的搀扶下,坐到宫人端来的龙椅上,抬手捂住额角,似是犯了头疼症。 四皇子承玦道:父皇先休息,交由儿臣来审吧。 宁帝点了点头。 承玦转头面向百官,道:听方才这刺客所言,看来行刺之事是有人设计,他乃是受人之托,事情落败,这才吞毒自尽。而他所指,这幕后主使之人,似乎就在殿中。究竟是哪一位大人,不然,还是自己站出来吧? 地上血腥味不散,殿中一时落针可闻。 文武百官皆是沉默,纷纷向后退去,年迈的礼部主事孙老已经开始连连擦汗了。刺杀皇帝,就算是有人真的做了,可谁敢当众承认? 谁知人群中,突然有人向前迈了一步。 众人哗然。宁帝也回过头来,皱起了眉头。 承玦一笑,道:原来,是卿学士啊。 卿如许站在人群的最前头,面色如往昔般冷冷淡淡。她在群臣注目中,向前走了两步,跪在宁帝面前。 禀陛下,臣知罪。 承玦道:也是,能在右骁卫、禁军的眼皮子底下,将刺客安排进这大祀殿中,也只有祭天大典的督查主持,才做得到啊。 卿如许道:陛下的安危受到威胁,是臣昏聩无能,办事不力。所幸三殿下与四殿下大义无畏,危急时刻舍身相救,不然臣这一条命,万死也难谢罪。臣乃祭天大典之督办主持,陛下的安危系臣督查无能,若殿下要找一个责任人出来,臣为人先者,自当先行领罪。还请陛下降罪。 卿如许这话,四两拨千斤,虽是请罪,但请的是督办失职,并非刺杀。 卿学士这话是何意?方才这刺客看了你一眼,难道,卿学士不打算解释一下?承玦笑着问道。 四殿下这话,恕臣有些不大明白。那刺客是抬头看了东南侧一眼,可殿下怎么就知道,他看的就是幕后主使?卿如许不解道。 承玦道:那刺客死之前,说了一句辜负所托,满朝文武皆听到了,卿学士可是心中有事,连话都没听清楚? 卿如许只当没有听出他话中在暗示自己做贼心虚,又道:臣听见了。可臣离得远些,又一时惊惧,没听清楚那刺客说的,究竟是辜负所托还是勿负所托,在座的诸位大人可有谁清清楚楚地听见那刺客的话了? 众臣被这一问,都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两句话只差一字,可方才危急关头,大殿内又又回音,俩字读音口型相似,确实有些难以分辨。何况现在回答,岂不是将自己拉入这浑水中,便皆是闭口缄默。 承玦的笑面上多了几分不耐,道:就算大家并没有听清楚,可这两字又有何区别? 这两字区别大了。卿如许道,如是说辜负所托,就代表他只是受人指使,如是说勿负所托,便是说他只是其中一环,他下面,还有人。 承玦眯了眯眼。 卿如许道,我的意思是说,刺杀可能只是其中一环,下面他还要利用活着的人,做些其他的事。 众臣闻言,便各自看了彼此一眼,皆有所怀疑。 承玦道:卿学士这是在转移焦点么?卿学士还未解释,为何你所负责的祭天大典上有人行刺? 卿如许正色道:殿下这话从何说起?臣也是忧心行刺之事,想着万一这刺客只是其中一环,行刺是假,而是图谋一些别的什么,我们现在都还待在这大祀殿,若有事发生,还可防患于未然。何来转移焦点之说?难道殿下心里知道,刺客说的就是辜负所托,知道行刺就是终点,并不是其中一环? -- 第65页 承玦见要被她这话绕进去,只好道:那依卿学士所言,这刺客还可能要图谋什么? 那臣就不知道了。卿如许突然反问道:早闻殿下文韬武略,殿下觉得这外有朱雀街闹事,内有行刺,刺客究竟是在图谋什么呢? 承玦笑面不动声色,回道,卿学士乃一代才子,卿学士都不知道的事,本王自然也毫无头绪。 卿如许点点头,冲宁帝道:陛下,依臣所见,现在这大祀殿并不安全,还请陛下立刻摆驾回宫 卿如许故意将那刺客之言混淆,就是希望能立刻先把这尊大佛送回宫中,时间拖得越久,恐怕事情对她越不利。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宁帝和承玦都看向门外,金吾卫押着一位大祀殿的僧人走了进来。 卿如许看清来人,心中一沉。 金吾卫道:方才这僧人说,他知道何人是幕后主使。 卿如许想起昨夜她送走右骁卫统领沈缂后,与顾扶风俩人正欲离去,却看见这小僧一脚踩空,从石阶上摔了下去,她就跟顾扶风就过去把他扶了起来。小僧连连道谢,他俩一同离去前,这僧人还莫名地看了她一眼。顾扶风见着了,还朝她道:不是说出家人四根清净,怎么这小和尚还敢偷看你?顾扶风那时穿的是浅色的护卫服,戴着面具。 宁帝坐正了些,众臣也抬目望去。 僧人道:小僧奈何,是大祀殿的扫地僧。昨日夜晚,卿学士与右骁卫统领巡查完殿后,右骁卫统管先行离去,小僧便看到卿学士同一黑衣男子说了两句话,卿学士走时,小僧却并未见到那男子。 众人闻言,纷纷向卿如许看来。宁帝面有愠色。 承玦问道:奈何小师父,你昨日见到的黑衣男子,可是地上这人? 奈何走过去看了看,道,看身形,好像是。 承玦道:奈何小师父,你所言当真? 奈何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五岁出家,跟从纳烂陀寺无相大师学习,可以师父之名起誓,并未说谎。 无相大师乃大宁三大高僧之一,曾受宁帝接见,所写的《无相师地经》曾得太祖皇帝撰写序,后宁帝许可设立了译经院,乃法门之领袖。 有此人作证,证词便是板上钉钉了。 众臣看着那御前跪着的女子,想着这本朝第一女官才做了两天,恐怕就要转去阎王殿任职了。 承玦道:奈何小师父所言,卿学士可承认? 卿如许抬头看了眼那僧人,冲着他道:小师父,你昨夜见着的,是我,跟一个黑衣人? 奈何道:是。 卿如许默想,且不说她不能让别人知道顾扶风的身份,就算顾扶风来给自己做证,这僧人都搬出他师父的名号了,执意要陷害他,想来顾扶风的证词也不会有任何作用。 卿如许抬头看了眼宁帝,见他面容难看。她是宁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如今众人认为是她刺杀宁帝,就等于当众打宁帝的脸。 承玦笑道:卿如许,你还有什么可说?行刺皇上,可是谋逆啊。父皇一生惜才爱才,当日你女扮男装参加科举,父皇法外开恩,准你入仕,又允你三接擢贤令,一路拔擢你,父皇待你恩重如山,你到底为何要刺杀父皇? 问她为何?她听这话不像真的质问,倒像是,邀她合作? 卿如许看了眼承玦,承玦也看了眼她。 接着,承玦就突然向宁帝一揖:父皇,儿臣觉得卿学士区区一介女子,家中无靠,如此艰难才得升翰林,刺杀父皇对她并无益处,也许,卿学士是受人胁迫受人指使,才做下这等不要性命的举动。卿学士,若你现在能供出是受何人驱使,父皇一向英明仁慈,定会网开一面。 承玦这一番话,便是给卿如许指了条路。若她把罪责推给旁人,宁帝想要的面子也回来了,她的小命也可以保住。 卿如许往后一瞥,见承瑛也向她看来,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 卿如许道:四殿下先别着急,臣还有几句话想问奈何小师父。小师父,你昨夜既然看见了我,那你可看见我穿了什么衣服?上面可有什么东西? 奈何正欲开口,卿如许抢先道:小师父,昨夜是十四,月已近满,你若说灯光太黑没看清楚,可说不过去的。 奈何想了想:施主穿的是今日这样的一身官袍,上面好像没见着什么东西。 卿如许却笑了,是么?可昨日傍晚我在安华门见着二殿下,因为我忙着看长安舆图,竟不小心把他的茶壶撞倒了,那茶水里有玫瑰花,故而有颜色,泼了我一身。但我当时太忙,就没去换衣服。是么?二殿下。 承瑛看着卿如许,突然也笑了笑,道:确有此事。我当时还想着,卿学士真是兢兢业业,连衣服脏了都顾不上去换。 卿如许又问道,怎么,小师父你竟没看着我衣服上的污渍么?二殿下可是皇子,也是金口玉言,他都替我作证了,你方才说你看到的那个人,身上没有污渍,那想来,你是看错了呢。 奈何愣了愣。 承玦的笑意也冷了冷。 卿如许转头道,四殿下,您看,这奈何小师父看到的,根本就不是我 -- 第66页 是有污渍!奈何忙道。 这下,卿如许笑了。承瑛也笑了。承玦的笑容收了。 卿如许道:京兆尹少尹蒋释山大人,右骁卫统领沈缂大人,户部员外郎邹顺明大人,请三位大人为卿某做个见证。昨日傍晚我同三位大人在摘星楼议事,身上可有污渍?也请二殿下作证,不知您昨日傍晚在何处? 承瑛道:父皇,儿臣昨日一整天在宫中,并未见过卿学士。 蒋释山、沈缂、邹顺明已然听明白了,纷纷站出来向宁帝行礼,道:禀陛下,昨日与卿学士议事,并未见到卿学士衣服上有污渍。 沈缂道:禀陛下,昨夜我从大祀殿走时,也未见得卿学士的官袍有何异样。 那奈何僧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卿如许使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面色唰白。 承玦道:大胆和尚!你竟敢说谎,攀诬朝廷命官! 承瑛道:父皇,方才那黑衣人死前故意留下一句话,想来也同这僧人一样,都是故意陷害卿学士。还请父皇明察。 宁帝抬了抬手,今日行刺之事,连同朱雀街民众闹事一事,便交由刑部调查。卿如许,你便先去刑部领五十大板。自即日起,督办卿如许、右骁卫统领沈缂停职侯审,待查清楚后再行处置。大祀殿右骁卫失职,仗刑八十,流放西南。 卿如许叩拜谢恩。 第三十八章 病醒烘暖一屋春 卿如许那一推,便是把承奕那天跟她说了一马车的话都当放屁了。 她倒是好算计,利用自己回击了算计她的人,还把他推进兄弟们的怀疑中。 可她若是以为这样就可拿捏着他,以为他会见着这皇恩就改了心意,那就是她白日做梦了。不过她这回也没讨着多少好,刑部的板子可不是吃素的。 刑部的板子确实不是吃素的。 五十大板,断几根肋骨,那都是常事。 她去刑部领罚的时候,小吏还道,听上面人说了,只是以儆效尤,会手松些。可这棍棒加身,还是让她丢了小半条命。 出了刑部的门,她就昏死过去。 她一连高烧了几日,人烧得云里雾里的时候,卿如许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她有次也是高烧不退,柳叔接连改了三付方子,吃着都没见效。 后来她从迷蒙中醒了过来,觉得额头上冰冰凉,这才看见柳戚捂着她的的头。 他的手有雪一般的温度,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冲她说道:妹妹,还热吗?哥哥再去雪里凉会儿手,再回来给你捂额头。 如若说世间的人命可以交易,要她拿自己的一切去换一条命,她会换柳戚。 她在梦中迷迷糊糊,眼泪顺着眼角落入顾扶风的掌心中,触手滚烫。 似乎感觉到顾扶风指间冰凉的舒适,她就又蹭了蹭他的手,把鼻子和脸颊面颊也贴上他的掌。 顾扶风胳膊肘支在塌上,手掌托着女子的额头,沉默地望着她。眼中思绪百转千回,终是落成温柔。 卿如许幽幽转醒时,只觉得额上温凉,沸腾的血液已得了些许安抚,她便抬起手来握住了额上的那阵冰凉的舒爽。 待她清醒时,才看到身侧男人的面庞,发现自己竟紧紧地握着顾扶风的手,便慌忙松开。 醒了? 顾扶风收回手,又放入一旁的铜盂中。卿如许回头,才看见那铜盂中竟然是一大块冰,因是夏日,冰已经化了一半了。 你你是这么给我降温的?卿如许缓慢地反应过来。 她趴伏在床榻上,觉得胸闷不止,便撑着胳膊准备起来一些,这才发现自己竟未着寸缕,因背上涂了药膏,怕衣物摩擦,所以只是盖了一层薄薄的毯子。 呀!我我我怎么没穿 她又想起方才那男人也贴着床榻,半靠在她身侧。 顾,顾扶风,你欺负我,你占我便宜! 男人闻言,动也没动,口中说道,是啊,我是占了你的便宜。连你的衣服,都是我给你脱的呢。 卿如许面色窘然,颦着眉,喊道:息春,息春!息春去哪儿了? 别喊了,她去厨房熬药了,暂时还回不来。这里,只有我。 卿如许听他语气挑衅,一时怒道:顾扶风,你给我滚出去!谁准你进来的?别把我这屋当你自己屋了! 男人从冰水中抽出手来,用一只胳膊按住她的肩膀,另一手又盖上她的额头。 你管我?我爱上哪儿上哪儿,想怎么欺负你就怎么欺负你。你想揍我,也得有本事起来。顾扶风冷讥道。 卿如许躲开他的手, 顾扶风也很固执,用按住她的那条胳膊的手扣住她的脑袋,这才又把另一手盖上去。 卿如许扑腾了两下,只觉得背后一阵火辣辣地疼,疼痛刺骨,见拿他没辙,就抬了抬头,一口咬上顾扶风的手。 顾扶风没躲。 他的手指修长,带着冰水的寒凉,冷襂襂地抵着她的牙齿。她的唇贴着那股冰凉,心里忽然有什么划过,却是抓不着影子。可她胸中的怒气,一下子就熄了。 怎么不咬人了?他冷冷道,就你那点儿劲,咬一口可没挨一板子重。 -- 第67页 她一时没说话,知道顾扶风生着她的气,原也是因着心里头担心。 她头还有些昏沉,也便不同他置气,只窝在他掌中,任他用掌心的温度安抚自己连日高烧后的一阵阵晕眩。 见她不言语,他语气也不似方才那么生硬了,道:还疼么? 卿如许用鼻子哼了一声。 知道疼就好。早知道就不让你来长安了,咱们放着逍遥日子不过,平白无故受这罪干嘛?顾扶风道。 卿如许叹了口气,低声道,有些罪,得受,逃不过的。不在今天,就在明天,那还是索性早死早超生。 这回的事,已经算是一个平局了。案子移交刑部,承玦就得好好善后。待案子结了,她这官职许是要降一降,以谢天下了。 我那日见着承玦要跑去救驾,顿时就明白过来他的算盘。可咱们好不容易才把承玦脚下的地松了松土,若叫他如了意,岂不前功尽弃,所以无奈之下,我就推了承奕一把。这下,他该要更记恨我了。 推得好。要我在,我也推他。你说他身为皇子,难道还妄想着他的二哥四弟登基后,能轻饶他?他就算想当个闲散王爷,他头上的姓氏也不允许啊。他若不争不抢,他头上的姓就是一把刀,迟早会掉下来,无论砸着谁都得见血。顾扶风道。 你那日去朱雀街可查出什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那日遣顾扶风去盯着朱雀大街的事儿,伺机而动。本以为那暴乱才是要陷害她的局,可没成想,暴乱只是边角,谋刺皇帝才是主角。 我正想跟你说这事。那场暴乱,有些诡异。 那日涉事者六人,其中三人死亡。起因是一男子与一府衙冲突,被衙差一推,自己撞到了一旁石柱的拐角上,当场死了,他身边其他的人就抢了衙差的刀,与衙差缠斗,现场失控。 可我去了现场才发现,并非如此。 那男子只是被衙差一推,但他距离石柱有一丈多远,现场的人又多,如果他摔倒,也该是在三步之内,怎么会摔了那么远?顾扶风道。 你的意思是是他自己故意去撞那石柱的?卿如许问。 我觉得是。因为那日死了的三人,他们身上都没有别的伤痕,都是一击致命。除了那个撞石柱的,另外两个都是被红缨枪刺中而死。而其他三名没死的涉事者,身上却有很多擦伤。 你的意思是,这三个人,都是自己故意寻死。而其他三人,则可能是被衙差杀人的情绪所鼓动,只是出于正义才与衙差搏斗起来的? 若说是衙差故意杀人,光天化日之下,又逢祭天大典,官杀民可不是小事,除非这些衙差不想活了。在这番激斗中,那在当时的暴乱中应该有些划伤,可死者的身上反而并无其他伤痕。 正是。 他们的身份官府调查清楚了吗? 崔昭在京兆尹的暗桩给了份册子,我看了眼。撞石柱的男人河源府清河县的一名七品詹事,被红缨枪刺中的两人,一人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另一人则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女子。三人是在不同的时间先后来到长安的,原先都宿在不同的客栈中,可也不知什么原因,其中两人突然换了住地,同那第三人宿到了同一家客栈里。而且当天,他们也是一同前往朱雀街的。 确实诡异。卿如许想了想,那行刺陛下的刺客的身份查着了么? 没有。查无此人。 卿如许沉吟了下,道:如此听来,这三人闹事,似乎跟大祀殿的刺客没什么关系? 是啊,我也纳闷呢。我以为人家给你下的套儿在朱雀大街,所以我才跟你分开去了那儿。可没成想,你人却被困在了大祀殿中,还落得一身伤。不过你也别担心,我觉着,那三人的事,大抵跟你没什么关系。现在京兆尹和刑部都为这事焦头烂额的,毕竟表面上是官杀民,他们也怕处理不好,引起民怨。 卿如许埋在枕头没说话,顾扶风问她不语,他以为卿如许还在记着他占便宜的事,就又解释道:我没给你换衣服,息春换的,我没占你便宜。 卿如许闻言,却突然想起另一桩事。 春闱前一个冬天,她也发了一次高烧。她那次烧得有些猛了,话都说不出来,也没法开药方。那时正是夜里,顾扶风背着她跑了三条街,都没敲开一家医馆铺子。她人昏昏沉沉地睡了两日,醒时烧已经退了。可那时还没有息春,也没有阿争,就她跟顾扶风两个人。 她低声问道,我记得前几年我也发了烧,你就是这样给我退的烧么? 顾扶风却突然勾起唇角, 那次啊。不一样,那次是冬天。 他俯身伏在她耳边道:那次我是把整个人埋进雪里,回来后再抱住你,这才退的烧。 卿如许大怒,顾扶风!你还说没占我便宜!你个混蛋,你等着,等我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顾扶风看她在床上扑腾的样子,歪着脑袋笑了起来。 第三十五章 疑雾重重思无绪 嗯?卿如许不解。 你义父在长安就没有别的亲戚?养了一个姑娘,怎么真的就没什么人知道呢? -- 第68页 我不是上次跟你说过了么,我义父是梓州人,他当初来长安只接了他的父母,可他父母有一年双双过世了好像,就是他收养我的前一年的事。他的妻子,好像也是那一年生病过世的。有人来家里时,就算看见我,他也只说我是他朋友的孩子。 他想起他遇到卿如许后,他俩还一同去了梓州,去寻柳无雎的家人亲眷,却也都没几个家人在世了。 事发前,你就一点奇怪的事情都没发觉?你义父素日与何人来往,都聊些什么,你知道多少? 义父素日很少带人回府,他好像不喜社交,何况他平时要去太医院当值,早出晚归,我也不太清楚他同谁亲厚。更何况,我那时候我那时候一心都放在林幕羽身上,个中好多事情都不大注意过。卿如许说到后面,语音又轻了些。 你是怎么认识的林幕羽?顾扶风问道。 我记得有天晚上我醒来以后,见养父的书房灯还亮着,就跑过去看看,结果就见里面走出来个陌生人,就是林幕羽。他说,听闻柳太医医术高明,他家中祖母重病多日,可林幕羽的父亲当时还只是一介中散大夫,自然不敢去求陛下允太医看诊,白日不便,他便夜间冒昧来访,请求我义父的帮助。卿如许细细回想道。 你不是说,你义父在太医院并不受器重,怎么他却偏偏不找别人,只找你义父?顾扶风追问道。 卿如许闻言,却是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第一次见林幕羽是在雨天林中,可他显然并没有看见她。所以黑夜家中相遇,对林幕羽来说确实是第一次见到她,他后来也是这么说的。他找柳叔,自然不会是为了她。 可能,他们之前有过别的交情?可是他们好像没这样说过。卿如许也颦了眉。 你义父待林幕羽如何?顾扶风又问。 卿如许回忆了一下,嗯还可以吧,就很客气。但好像,有的时候 她记得那时林幕羽来家里几次,她在的时候,俩人都是非常客气的。可有次她远远见着他俩,见义父的手搭在林幕羽的肩上,林幕羽冲他点了点头,似是亲厚。 太子与四皇子争斗,所牵涉的案子虽然公文上都有记载,都是条例清晰,做的很实,可个中细节却不为外人道。那年咱俩查了文书,也没看出有何疑点。那么除了当事人,林幕羽、四皇子、太子、齐太医这四人,其他知晓的人就我们所知,只剩下那位把这起案件细节转述给你的肖叔。可我遇上你之后,我们去找他,却已经找不到他的踪迹了。那时我们并未生疑,可如今纵观整个事件,卿卿,你不觉得,奇怪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么?顾扶风分析道。 七年了,这肖叔就再没找过你么?还有那齐太医,咱们查了这么久,都查不到他辞官后到底去了哪儿?这些大活人,怎么就跟变戏法儿似的,都不见了? 虽然你那时年少,可你与你义父同处在一个屋檐下十六年,聊起他的事,你却是一问三不知,我觉得这也很奇怪。我看未必是你不关心,倒像是被刻意隐瞒了什么。 还有他突然止住了话音。 还有,如若那林幕羽一开始便是刻意接近她,对她都是虚情假意,利用她让柳无雎放松警惕,好暗中做些手脚,那他为何不斩草除根?还留着她的性命,甚至在她送上门来时,还要赶她走? 如若他那是出于对卿如许还有情意,他为何要坦白一切,要让卿如许恨他?他完全可以掩盖真相,继续在卿如许面前扮演好人,让她依靠他爱慕他便是,事也成了,人也得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可这些,他不想说给卿如许听。 还有什么?卿如许问道。 他挑了挑眉,含蓄不明地问道,你说你痴迷于他,那你跟他你们俩到什么程度了? 什么程度?什么叫什么程度? 卿如许眨了眨眼。 我们也就是 顾扶风斜睨着她,屏息静听。 她却突然话音一转,我们俩怎么样,同你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你少借着正事来打听些我的私事! 顾扶风收回耳朵和眼睛,一副没好气的样子,不说话了。 卿如许却陷入了沉思。 扶风,我觉得,你的疑问有点道理。我可能是当局者迷,好多事情我从来没细想过。 如今来看,这整个的过去里,有诸多疑点。一时让她理不出个头绪来。 顾扶风见她认真的样子,便回头示意屋里的瓷瓮,那里面是你养父和义兄的坟头土? 嗯。肖叔后来托人为他们收敛了尸首,因是戴罪之身,也不敢葬在长安,就葬在了咸阳的芈山上。 你亲眼看着下了葬? 没有。肖叔安排好了,我才去坟前祭拜的。后来我心中愧疚,觉得是我引狼入室,对不起义父和兄长,便只带了一抔黄土回来。希望等大仇得报时,再去他们面前认错。 顾扶风道,我觉得我们还是先查查这个肖叔,也顺便查查你的义父吧。左右我们现在找不到那齐太医,也许顺着这条线,反而能有些新发现。 -- 第69页 卿如许点了点头。 那我去安排了。顾扶风站起身来, 对了,宁帝不是赏了你一处大宅子么,咱们还搬家吗? 不搬了,我可不想伤着我的树。再说咱们这院子住得好好的,要是搬进大宅子,指不定那些朝中官员要塞些乱七八糟的人进来,扰了咱们清静。卿如许扬着头朝他道。 他一笑,我也这么觉得。 他正欲抬脚离去,却又被一股劲儿扯住了袖子。 你等会儿,吃过晚饭再办吧,不急在这一会儿。 卿如许扯住他,见他看着她,就又低下头,那个晚饭,吃面条可以么? 他瞅着她,知道她记挂着他至今还未进食,又想起他上次走之前没吃上的那碗面来,便展颜笑道,想啊。你做的面,我最爱吃的了。 他伸出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眼底似落了星辰。 一起吧,我给你打下手,替你生火择菜。 卿如许闻言却小脸一垮,啊? 她重重叹了口气,无奈地转身先向小厨房走去:那我就不能下毒了啊,可怜我最新配制的风露琼浆毒了。 顾扶风还留在原地,无奈低叹:唉,女人,你的名字叫狠毒。 第三十九章 情挚血染林翠坊 因在停职,反而无事一身轻。卿如许的伤养的七七八八了,成日同顾扶风、阿争和息春在府中种草养花,打牌作乐。 秦老六早上出去时,答应卿如许晚上早些回来,一家人一同吃晚饭,可一桌的饭菜做好了,左等右等都不见秦老六回来。 阿争出去寻人,半晌后,却是苍白着一张脸回来了:六哥出事了。 卿如许与顾扶风听了大概,三人便急急赶去林翠坊了。 原是那位沉霜姑娘的婆母素来刻薄狠毒,因沉霜想她提了句改嫁之事,那婆母早就注意到沉霜有些不对劲,以为她在外面偷人,便一怒之下将沉霜卖给了人牙子,转头人就被送进了林翠坊。 秦老六得知后,便逼问沉霜的婆母,问着了人牙子的名姓,好一番折腾,这才从人牙子口中得知沉霜去了林翠坊。那林翠坊是烟花柳巷之地,与软红楼比肩为长安两大风月之地。 秦老六怒闯林翠坊,正好沉霜被送进了贵客房中,可那贵客是安平侯府的小侯爷杨臻,秦老六便与杨臻的亲卫打了起来。 顾扶风与卿如许赶到林翠坊的时候,见着里面的景象,俩人俱是一惊。 霓裳熏暖,酒热软香的地方,如今却似成了一座修罗场。长廊上多处打斗的痕迹,尸体纵横,血腥味刺鼻。 秦老六浑身浴血,跪坐在一面断裂的屏风前,血牙就立在他身侧,已如其名,锋利的狼牙刺上似从血里捞出来的一般。 他面前站着几名亲卫,呈围攻之势。 走廊尽头处,有一个人站在阴影里。他手里有一杯酒,轻轻一晃,酒溅了出来。滴在红木地板上,似血滴一般。 他身侧还立着一群亲卫,最前头的两个人,押着一位衣衫也已沾了血污的女子。女子面容清丽,跪在地板上,回头望着屏风前的人,面上凄然。 继续。谁取了他的项上人头,赏黄金百两。阴影中的小侯爷杨臻道。 几名亲卫闻言,摩拳擦掌。 秦老六用血牙支撑着自己,试图站起来。但他膝盖上被砍了一刀,地上血水横流,他几次咬牙,都没能起来。 沉霜凄惶道,老六,求你了,你走吧,不要管我了。你我本就无缘,这才是我的命。是我贪图了本不该属于我的东西,是我招惹了你,你莫要再让我惭愧难当,也莫让我看你为我这般,让我心如刀绞。 秦牙吐了口血沫子,强撑着站了起来,小腿却不住地颤抖,他却笑道,沉霜,你不懂。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秦牙挥起血牙,那些守卫扑身而上。 一番打斗中,能听见惨呼声,兵器入肉声,和骨头碎裂声。 秦牙眼见着一刀从右侧向自己砍来,另一把刀又从上空向自己挥下,他当机立断,抬手用血牙去先去挡住刺向面门的更为致命的那刀,然而右肩上意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未来袭。 因为一个身影扑到了他面前,替他挡了那一刀。 沉霜是趁押着她的守卫放松警惕时,眼见那一刀要落向秦牙,她便猛然挣脱,飞身去救他。 秦牙连忙一拽,但那刀还是斜划过女子的脊背,热血溅到他沧桑的面上,落下星星点点的血星子。 沉霜!秦牙惊呼。 他带着女子一个滚身,俩人堪堪躲过三名守卫,他这才去看揽在怀中的女子。沉霜趴在他肩头,那一刀虽不致命,但在一个瘦弱的身躯上也显得无比刺目。 老六,你不要为我白白送命。能遇见你,我此生已经无憾,我那三个孩子,还需你替我代为照顾。你走,你快走。她说罢使劲去推秦牙。 男人眼中热泪涌起,执意不肯松手。 沉霜,若我今日真的护不了你,那咱们做一对亡命鸳鸯,也是好的。我不在,你的三个孩子,我家小十一定会照顾。我秦牙这辈子,能得一个女人愿意为我死,我也值了。 -- 第70页 顾扶风与卿如许是从后窗进去的,正好看着血泊中的俩人说的垂死之言,一时心头酸楚。 顾扶风转身握住卿如许的手腕,低声交代:你现在不便出面,我跟阿争去救人,你别出来。 卿如许只好点头,我去长廊另一头的屋子接应你们,这么大的动静,官兵肯定马上就会到。你们务必要快。 顾扶风一点头,人便同阿争冲了进去。 此时老鸨和姑娘们极其宾客已经撤了出去,围在坊门外。卿如许溜出去牵了马,正冲着长廊另一头的窗户,她又回去顺着后窗钻过几间屋子,到了那屋里打开窗户等着。 她听得坊外一阵声响,借着窗户缝儿看到京兆尹的人马已经到了,坊外已被严密把守。她不禁皱了皱眉。 恐怕今日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 顾扶风与阿争挡住守卫,让秦牙背着沉霜连连后撤。他膝盖伤重,落地不稳,靠着血牙硬撑着地面,方能行进。 顾扶风见靠近尽头,低喝一声,阿争顶住! 他人便一个闪身,退到秦牙身侧,扶着他进了卿如许所在的屋子。 卿如许看了眼沉霜,见她面色惨白地趴伏在秦牙的背上,人已有些昏沉。又看了眼秦牙的膝盖,眼色沉了沉。 秦牙见到四周的官兵,立时会意,对顾扶风道:小十一,你轻功好,沉霜就托付给你了。我这条腿今天要误事儿了,我去拖住他们,你们都快撤。 顾扶风闻言,默了默。 卿如许道,先听六哥的吧。官兵在也有好处,他们不敢肆意杀人。 顾扶风无奈,接过秦牙背上的沉霜。 秦牙最后看了一眼沉霜,听阿争低哼一声,似中了伤,便先出去帮阿争去了。 顾扶风又问卿如许:你怎么办? 我跟他们一起走,你放心。卿如许道。 顾扶风背着沉霜从窗户一跃而下,借着墙壁,几步凌空,人便跃上马,最后看了眼卿如许,在官兵扑上来之前策马离去。 官兵已经进了长廊,秦牙一掌将阿争推入门中,又接了来人两招,便体力不支,被人擒住了。 京兆尹的官兵推开房门,只见屋中已经空无一人。 卿如许出了林翠坊,绕了个圈,却又回来了。她听着官兵说要将这个行刺小侯爷的杀手带回京兆尹审理,脑中盘算了下。 秦牙现在落入朝廷手中,他本就是江湖中人,还有前科,必然不能再让拂晓的人在此时冒头。那就只能以公对公才行。可无奈她眼下正在停职,权力全无,宁帝让她在府中思过,本连出府门都是不行的。 小侯爷眼下折了那么多亲卫,没留下沉霜,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秦牙。六哥多在这些人手中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眼下,也只有去求一个人了。 下人向承瑛通报来人时,承瑛挑了挑眉,颇感意外。他回过头来,见女子站在门外廊下,暮色中,她清冷的面容上显出深深的忧色。 他懒懒起身,笑着走过去:想着你今日还在禁足,本王设宴时就并未给你递贴,正好,你来得巧。听闻你爱饮酒,本王这里正好有西域美酒,你便陪本王一同饮酒吧。 他抬手就去牵卿如许的手,女子连忙一躲,便冲他一揖。 卿如许道:冒昧来访,还请二殿下恕罪。今日登门,实是有事相求。 承瑛自然知道她突然造访,必是有事,便顺势抬手抚上她的面颊,顺着额头向下,慢慢揉捻。口中道:何事能让美人这般心焦?连一滴酒都不肯陪本王喝。 卿如许极力忍住自己想躲开的动作,道:臣想跟殿下,借个东西。 承瑛捏住她的下巴,让她仰起头来对着他:什么东西?若是这东西太重要,那本王得好好想想。 卿如许借着这仰头,这才瞥见门里坐着的一个人,俩人四目相接,她惊讶之余,也立刻垂了眸子,口中道:是您的玉印。 承瑛皱眉,哦?他突然松手。 卿如许见他要拒绝,便立刻跪地,双手一揖,郑重道:二殿下,我知道这有些为难您。但我今日从正门登门,之后您便丢了玉印,就算今日出了什么事,自然也都与您无干。 承瑛想了一会儿,便从侍从手中端来一杯酒,扶起她来,揽住她的腰,让她靠在他身上,在她耳边道:也不是不行,那我这杯酒,你得喝。 卿如许觉着门里那人目光灼灼,只觉得自己这般狼狈模样被他看见,实在面上无光,却也只能任由承瑛这般轻薄,口中答道:好。 承瑛满意地笑了笑,便抬起手中酒杯,递到她面前,来,我喂美人。 卿如许就着他的手,饮下那一杯烈酒,只觉得喉咙中如火烧一般,忍不住连连咳嗽。承瑛便半抱着她,轻拍她的脊背。 忘了告诉你,这酒后劲儿有些足。就看你吃不吃得消了。 卿如许只觉一枚温润的东西塞进了她手中,心中立刻安定了下来。慌忙从承瑛怀中挣脱出来,作揖道谢。 承奕坐在门中,望着女子离去的身影,眼中闪过鄙夷之色。他今日受邀来赴宴,也是推拒了承瑛多次,实在被他磨得没办法,这才来了,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她。看她与承瑛方才那般亲密,想来她投靠自己未果,便调头去投了承瑛。早闻她这些年升迁如此之快,既凭手段也凭声色,似她这样的奸佞,必然是为了名利什么都肯做。 -- 第71页 只是方才她看见他,目光躲闪,指间轻颤,难以为颜。思及她素来那般高傲,却在承瑛面前低声下气,任他动手动脚。他喝了几口酒,只觉胸中莫名烦躁,却不知究竟因何。 第四十章 救人不成荒宅困 卿如许拿了玉印,顺路去阮红妆那里问她借了身华服女装,又施了些脂粉,戴了一只轻纱帏帽,又给阿争换了身粗布衣衫,这才同阿争去了府衙牢房。 不成想,阿争方才问了句方才从林翠坊押回来的人,就听得门卫摆摆手道,不在不在,已经被人提走了。 阿争又问:被何人提走了? 却见府衙里走出来一个人,穿着左骁卫的衣服,腰上还挂着一个银色令牌。 卿如许衣着华贵,站在马车旁雍容冷傲,一看便知不是俗世庸人。那人一见着卿如许,便笑脸相迎:方才听你们说,要找那林翠坊的犯人? 阿争道:是。阁下可是左骁卫的人?不知那犯人现在被提去了何处? 那人道:小的正是左骁卫的人,名为姜頔。现在那匪徒已经被我们左骁卫提过去,先正关在城南的一处关舍中。不知这位贵人是谁?要找那犯人做什么? 卿如许走上前去,轻轻撩起一片纱帘,露出帏帽下半张秀丽的面容,低声道:我家王爷说了,此事他不想声张,我只是想找那林翠坊的犯人问两句话,毕竟能让小侯爷同那犯人大开杀戒的美人,总是让人心生好奇的。 说着,便将那印着瑛王二字的玉印在那人面前一扫。 二皇子承瑛一向痴迷美色,哪里有美人,他必得去了解一番,常年耽于青楼楚馆中。 那人转了转眼珠,大概明白过来,便立刻道:原来是二殿下的人。明白,明白。不然二位边随我一道过去吧。 卿如许悬着的心也便略略放了些,又问道:为何是左骁卫提人?怎么没有提去左骁卫官署? 姜頔道:因这事小侯爷是事主,他素来与我们左骁卫统领姚半山相熟,故而托了姚统领来主办。左骁卫官署近日代右骁卫和京兆尹收押了许多祭天大典时参与闹事的民众,实在没有地方,便在城南临时开了一个关舍,用来收押新的犯人。 马车抵达了左骁卫关舍,那关舍上并无名牌,门口确实有左骁卫把守。卿如许出示了玉印便要进去,但守卫却拦下了阿争。 无官印或公文者,不得入内。 卿如许无奈,只好让阿争留下,自己独自进了关舍。 这关舍看着洁净崭新,并无多少生活的痕迹。那姜頔一路引着卿如许穿过几道门,往里面走去,可越往里,守卫的人却越来越少,卿如许这才觉察出不对。 她脑中一时电光闪念,这才意识到自己真是糊涂了。若是小侯爷能托左骁卫从京兆尹提人,那他何不直接把人提到自己府里去呢? 她突然停下脚步。 姜頔转身问道:姑娘怎么了? 卿如许捂着肚子,慢慢蹲了下来,似是疼痛:方才殿下喂我吃了些酒,想是凉了些,有些腹痛。 姜頔道:难怪,方才就闻着姑娘身上似有酒气。姑娘可有大碍?要不要先去里面休息一下,喝些茶水? 卿如许被这一问,脑中一声惊雷。 方才她去承瑛府上,承瑛说是设宴,那宴上既有三皇子,那必然也有四皇子!她方才同承瑛在门口那一番,必然已经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人,当就是承玦的人了。 卿如许并不腹痛,但她胃里一阵阵发烧,感觉有些微的晕眩。她本担心承瑛在酒里掺了什么,可她入口时并未察觉出有其他草药味。可能真的是因为来自西域,后劲儿太大。 她见那姜頔还等着,便道:我现在疼得有些起不来,不知可否烦劳大人替我去取杯热水来? 姜頔又转了转眼珠,道:行,那姑娘稍等片刻。 姜頔转身往里头走去,卿如许不等他走远,便起身拔腿就往门口走。只要见着阿争,自己方能得救。 每经过一位身着左骁卫服的人,她心头都是一跳。只觉得此处夜色低渺,危机四伏。只盼这些人并不是所有人都知晓上头人的安排,不然见她折返,便会立刻意识过来她已察觉。 可她方才疾步走出第一道门,便听得身后姜頔的声音高喊道:抓住她! 她拔腿就跑,见前面的人也朝她过来,两头围堵,她便不顾一切向前冲! 那些人见这女子不躲反冲,也有些心虚,脚步顿时松了几步。卿如许便在临近那些人时,抬手一扬! 她方才蹲在地上上,顺手从地上抓了把尘土。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那些人顿时被灰尘迷了眼睛,便叫她从身侧蹿了过去。 卿如许眼看着临近第二道门,前面又涌来一波人马,她心中慌乱,只好不管能不能被阿争听到,高声呼喊:阿争!阿争救我! 前后都是人群,帏帽碍事,她一把掀掉。 俯身摸向脚踝,摸出一把匕首来,便冲着人群一挥。 那些左骁卫冷不防她一个女子,突然变出一柄兵器,便也立刻往后一退,躲开那锋刃。 卿如许连忙向前跑去,眼看着要跨过第二道门,可她忽觉晕眩,脚下一崴,便整个人摔倒在了地板上,滚了两滚。 -- 第72页 就这一个档口,卿如许便被四周包围了。她爬起身来,站在中央,只横举着一柄短匕。她又喊了两声阿争,可听不到任何回音。 这里离入口还是太远了。 那些左骁卫见她还举着兵刃,也便从腰间纷纷抽出刀来,四下便铮铮作响。 姜頔冷笑道:卿姑娘还是别挣扎了,我们都知道你那小随从是个高手,早有准备,方才你一进门,他人就已经被我们拿下了。你还是放下手中的匕首来,我也好给你留个全尸不是? 她环顾左右,见面前皆是明晃晃的兵刃,心底一叹。只好垂了手,丢掉了匕首。 卿如许问道:既然是他要我的命,怎么他不来? 姜頔抬手朝天一揖:卿姑娘果然冰雪聪明,反应迅速。难怪四殿下特意嘱咐了,卿姑娘甚是狡猾,拿了人千万别逗留,就地杀了。他只想要一个死了的你。 卿如许望了望屋墙,见外头苍茫一片。如今她既救不了六哥,还将自己陷入僵局局。 卿如许道:他反应也不慢。 想来他一见到她去求承瑛,便知道她遇着了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只消派人一边跟着自己,再打听一下今日出的大案,便知道她要做什么了,所以立刻派人抢先到了京兆尹,在她面前演了出好戏,诱骗她来了这荒宅。 但那京兆尹府衙的守卫也说,六哥被提走了,这事想来是真的,约摸着六哥现在是进了小侯爷府了。 只是她有一点不知,今日临时起意的围捕,四皇子和林幕羽各自参与了多少。 林幕羽呢? 姜頔笑道:其实今日出发前,殿下问了林公子,问他是想要活的,还是死的。姑娘可知道,这林公子怎么答的? 看来这姜頔也是承玦的心腹,她与林幕羽的事他想来也知道。 他一向是承玦的走狗,这还用想么? 姜頔笑了笑。 他与承玦处得久了,也有了笑面虎的习惯,那笑容明明看上去温和善意,却又令人毛骨悚然:咱们还是里面说话吧。 那些身着左骁卫服装的人,便将她押了起来,向荒宅的深处走去。 第四十二章 高门侯府陷囹圄 安平侯府高门深贵,威严肃穆。 府卫聂三儿站在府门前,同另一位府卫一左一右静静驻守。 一刻钟前侯爷回府,还带回来了个人。那是个约摸四十多岁的汉子,看衣着打扮是个江湖人。 他记得侯爷出门时带了自己的一支亲卫,可方才回来时,人数少了许多。聂三儿数了数,二十一名亲卫,只回来九人。 从侯爷阴沉的脸色,不难得知那汉子接下来将面对怎样的遭遇。毕竟头几个进了侯府的犯人,没一个是完整出来的。 不是没了四肢,就是没了脑袋。 那些人被惩治,也不过是因言语顶撞,或办事不力罢了。能让侯爷吃这么大亏的,就他所知,这汉子还是第一个。 可那汉子却仿佛对即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毫无察觉。在被府卫押送进门时,他抬眼看了看上头的匾额,见着那刚劲霸气的安平侯府四字,居然扯了扯嘴,露出一排白花花的牙齿。 他竟是笑着进的侯府? 聂三儿不大能理解这些江湖人,就他前二十多年所认知的世道,没人是真的不怕死的。就算是有人嘴上说不怕,可真当刀架在脖子上时,那种面对死亡时的本能的眼神却是掩饰不了的。 可那汉子毕竟同他没什么关系,他也只是被这一条即将消逝的生命,唤醒了沉睡了几年的悲悯本性。 可有些东西却不能那么轻易地被忽视。 从那汉子进门后不久,就有一种古怪的异样感笼罩着他。 像是鱼群撕咬争斗已经见了血,可从水面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回头看了看驻守南北侧的府卫,又朝四周的高墙上望了望,一切确实并无异常。 是他的错觉么? 聂三儿生来耳朵便比旁人能听见的东西要多上一些。譬如那飞鸟经过时,排泄的污浊落地的声音。松鼠从屋檐上,飞快蹿过的声音。 他甚至有时能听到自己脑子里传来的一种声音,那是一种低鸣声,就像膳房烧火时用的那种风箱,一拉就嗡嗡作响。 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这样的异能,无疑只带给他困扰。 尤其当他还是一名看家护院的守卫。 他每每问起同僚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时,对方先是一拔刀,见四下并无可疑之物时,便会骂一句聂三儿你耳朵是不是有病?别给老子一惊一乍的! 而他此时就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像是什么沉甸甸东西压在了屋墙上,像是有风灌入了衣袍,又像是什么东西刺入软肉中。 恍惚间,他感觉眼前有道黑色的影子一晃而过。 可再一眨眼,又什么都没了。 回头看看周围的人依然面色如常,他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他想着,今夜当值完便再去刘大夫那儿抓副药来吃吃,别耳朵刚好些,眼睛又出毛病了。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见右手握笔处磨出的茧子早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虎口和掌心被刀磨出的厚茧。 -- 第73页 两年前,他还是个来长安赶考的书生,生平这双手只拿过笔,喜欢写写字作作画。可他那年运气不好,临考前一天,从客栈房间出来时摔了一跤,正好摔进了另一道门中,撞上了小侯爷正要处置一个得罪了他的人。那时小侯爷递给他一支笔,说,你要是能用这支笔,把这个人杀了,你才能活。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手的了,连他杀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儿都忘了。他只知道,他这辈子不可能再提起笔,去书写什么锦绣文章了。 他的命没握在自己手里头,就只能听别人的了。当刀架在脖子上时,当你想起家中还苦苦盼着你归家的老母亲时,所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子曾经曰过那么多,尽都成狗屁。 毕竟要当志士仁人的,都成了一具白骨。 在眼睛也被那种似有似无的古怪感占据后,聂三儿整个人更不好了。他能感觉到全身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立了起来。 为了压抑住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悚然感,他只好在心中默默背起了《礼记》。 聂三儿毕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守卫,练了些拳脚功夫。如果他懂得内功心法,懂得运用气息,也许他会知道,他的眼睛和耳朵都没有毛病。 因为确实有事正在发生。 今夜,对安平侯府而言,注定是一个可耻的夜晚。 在小侯爷杨臻并不算长的人生里,他始终记得自己一生的败绩,便是从这一夜开始的。 彼时,在高高的朱墙内,杨臻正坐在私牢的暗室中,手握一壶茶,扫了眼木桩上捆着的人,淡声道:先赏鞭刑。 狱卒得令上前。 长鞭抽在皮肉上,伴随着一声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 杨臻品了半盏茶后,才注意到这响声并不如平日那般悦耳。只闻鞭响,不闻人声,便显得格外单调。 他这才抬起头来,看向木桩上在鞭笞下咬牙硬挺、闷不做声的汉子。 你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呸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沫子,这才张了张嘴。 你他妈的,不配知道老子的名号。秦牙说罢,又是一笑,雪白的牙齿已被染上了血色,有一种令人竦栗的气场。 这种时候,就别装什么英雄好汉了。杨臻摸了摸下巴,仔细回忆了下林翠坊里的事,我记得那位什么姑娘来着,哦对,沉霜。沉霜姑娘当时喊你老六,是吧? 听得沉霜的名字,秦牙的笑容不易察觉地凝了凝。 杨臻继续道听说那沉霜是一位妇人,家中只有一位老人和几个孩子。 你要做什么?秦牙的笑容已消失不见。 杨臻见状,知道自己已拿捏到蛇的七寸,阴恻恻一笑:你猜,半个时辰后,这几个孩子看到你,会不会被你这副样子吓得哇哇大哭? 秦牙停顿了一会儿,才从咬紧的齿缝儿里挤出一句话: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别拿老人跟孩子来说事儿!老子下午是让着你,才没给你肚子上开出个大窟窿,你要么现在立刻杀了老子,别那么多废话!不然等老子待会缓过来了,非揍得你找不着北,给你这安平侯府改个名儿,叫狗屁侯府! 这话虽骂得粗俗,可杨臻早就习以为常了。那些死在他手里的,眼见着没了反抗的能力,也就一张嘴能再再过过干瘾,哪个骂得不比这个更狠些。 杨臻只是冷笑了一声,道:瞧瞧你,恨不得让我赶紧把你杀了,就这么怕见着那几个孩子? 秦牙被戳破了心中所想,怒道:要杀就杀,哪那么多屁话! 我原本对那生过孩子的妇人,没什么兴趣。可耐不住老鸨磨我,把那沉霜夸得天花乱坠,我本只打算去看一眼,结果你就来了,一出手就伤了我两名手下。你说这梁子,是不是你自己先结下的?如今落在本侯爷手里,怪只怪你自己,还真是个狗脾气。 杨臻又嘬了口茶,缓缓道:若搁平时,你这功夫还不错,若是乖实些,本侯爷未必不能给你留条活路,在侯府当个看门狗也是好的。可今日你把事情闹得太大,折了我十二名亲卫,还惊动了京兆尹,我为了把你提回来还费了好些周折。不把你碎尸万段,实在对不起本侯爷这一遭辛苦。 秦牙冷哼一声:哼,碎尸万段?老子皮糙肉厚,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别磨磨唧唧的,跟个娘们儿似的! 只是跟你说一声,你那沉霜又不在这儿,别忍着了,你喊出来,我听着高兴些,兴许还能早点送你上路。杨臻向椅背上靠了靠,淡淡吩咐狱卒:上棘轮。 棘轮上有尖刺,狱卒一套一扣,根根尖刺立时刺入秦牙的手腕中。四名狱卒分站两边,拽着棘轮上的锁链猛然向两个方向扯去。 若是普通人,只消片刻的功夫,就会因棘轮的力道,导致臂身分离。 秦牙是习武之人,当下暗自发力抵抗棘轮,过了好一会儿,只听骨头嘎嘣一声,秦牙左臂立时脱位。他闷哼出声,头上豆大的汗滴如雨而下。 还嘴硬呢。杨臻又吩咐道,上烙铁。 烙铁浸火,烧得通红,侍卫举起烙铁走向秦牙。 -- 第74页 一瞬间,暗室中灯火突然寂灭。 杨臻坐在黑暗中,只觉得身侧一阵邪风钻过。 这暗室只有一扇窗户和一扇门。门关着,风却并不是从窗户的方向吹来的。 什么人? 杨臻一向警觉,此时立刻察觉出了诡异之处。 暗室中无人回应。 有狱卒在黑暗中道:侯爷莫急,我等立刻去点灯。 狱卒们的脚步刚一迈出,只听得一阵锁链撞击声在寂静中突然响起! 原是在屋中的西北角,后又是西南角,东南角,东北角。声音在暗室中如幽谷响铃,左右变幻,如鬼如魅。 只听得几名狱卒声音惊惶。 什么声音? 在那儿! 不对,是在这边儿! 靠近烛台的一名狱卒已经摸到蜡烛。 在灯火重新亮起时,杨臻发现自己的手空了,原本握在他手中的茶壶竟然不见了! 再一抬眼,那壶竟板板正正地置于两步远的地板上,连一滴茶水都未曾洒出来。 第四十一章 无名援手助危急 到了一片荒草地,两个护卫用铁锹在泥土中挖了个坑,就让卿如许跪在坑前。 哦,忘了告诉您,殿下问了以后,林公子答的是,他哪个也不想要。可这不死不活,我本为难,后来想到,这活埋不正是林公子说的不死不活么。 卿如许抬头看了眼他,突然笑了笑,我以为你当也是有些权力的,看来我想错了,你还不错,还怪听话的。 姜頔笑面一凝,道:姑娘这般激将,可是想给自己讨个舒服的死法?也行,你我第一次见面,就能为姑娘送终,也是姜某与姑娘的缘分。那不知姑娘想怎么死呢?用刀会快一些,也就疼一下儿,只是这脖子上会留一道儿疤。用绳子吧,脖子上也会有道紫痕,舌头也会伸得老长。用药吧,我今日来的匆忙,还真是没准备好 卿如许似想到了什么,竟然笑了笑: 从前我想自缢,却被一个讨厌鬼打扰了。若是今日续上,可算圆满? 姜頔不知其意,但听她已做了选择,也不多问,笑道:成。那就绳子吧。 不过这个坑也不浪费,今日姑娘走了,姜某便将姑娘埋在这儿,准备简陋,没有来得及买棺材,姑娘就凑合凑合吧。 两个护卫拿了一条绳子,走了过来。 姜頔拱手一笑:今日我送姑娘,也是缘分。姑娘最后可还有什么话想说? 卿如许看着眼前那黑色的泥土,后院灯火不足,显得那坑幽深不见尽头。那年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步一步何其艰难,才又重新走回这皇城。 这昭昭日月,待所有人都是一样凉薄。 明明是炎炎夏日,她却只觉得周身一阵发寒。 她两眼望着墙檐,想了想,转过头来:我还有句话想带给林幕羽。她看了一眼周围的侍卫,道:我不想被他们听见 姜頔立刻蹲身下来,姑娘请说。 我想说卿如许垂眸笑了下。 突然一伸手,摸了一下发间,下一瞬手便探到姜頔的脖颈上,一个飞扑,就一手勒住姜頔的脖子,手间的银针便紧紧抵着姜頔的脖子。 别动!卿如许对前面的护卫喝道。 姜頔忙道:都别动都别动! 银针紧紧扣在姜頔的脖子上,针头已经在皮肤上刺出小小的涡。 众护卫紧紧包围起卿如许与姜頔,互相眼神交流了下。 姜頔看到护卫的神情,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但脖颈上的疼痛感又异常真实,他忙道:都退后! 然而,护卫却没有退。 卿如许捏着银针的手,又紧了紧。 都干嘛呢?连我的指令也不听了么? 众人僵持了半刻,一个似是领头的护卫先开了口,抱歉,姜总管。我们收到的指令是卿如许必须死。若是放了她,咱们回去也复不了命。 此言一出,连姜頔也默了默。众护卫也似有了主心骨,将包围的圈子向里又压了压。 我劝姑娘还是别挣扎了,拉着姜总管,也救不了你的命了。 领头护卫不顾卿如许的要挟,扑身上来! 后面的一个护卫也冲了上来,俩人一前一后动手。卿如许无意杀姜頔,几下便就被护卫扯了开来。 还未反应,一条绳子已经勒住了脖颈。 颈间立时传来巨大的压迫感,卿如许下意识地用手去撕扯那缠紧脖子的绳索,奋力挣扎。 窒息感让眼前视线的变得模糊,世间的声音与光色如风浪惊雪,片片白光,纷纷向四周散去,以猝不及防的速度远离。 难道今日真要命丧于此了? 不等卿如许多思,身侧的人影突然一阵攒动。 卿如许突觉颈间的力道一松,她下意识地大口大口地呼吸。这个天地的声色又重新慢慢地填回了她的脑海。 在自己轰鸣的呼吸声中,耳畔似乎还有兵戈相接声、呼喊声,远处还有长安更鼓声,街巷的叫卖声。她眼前的世界也逐渐清晰起来,那是大片大片的蔓草青萝,黝黑潮湿的泥土,墙壁,屋檐。 -- 第75页 她感觉有一个人拉住了她,正朝她大声地喊着什么。 姑娘!姑娘! 那是一个少年。 阿阿争? 阿争见她这才喘过气来,便抬手用袖子抹了把眼睛。 姑娘,对不起,是阿争没有保护好你! 阿争猛地朝她低伏,额头重重砸在泥土上。 卿如许才从鬼门关回过神来,她抬头看着四周,见那些假的左骁卫已经被另一波人马制服,都被刀架着脖子跪在地上。新到的这波人,皆着藏青色衣袍,却并不是官兵打扮,似也是家中散养的护卫。 而那姜頔,早已被人一刀抹了脖子,横尸在地。 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过来,朝她有礼地一揖:听闻卿大人遇袭,奴才慌忙赶来,万幸是赶上了。 卿如许被阿争扶着站了起来,还有些发懵。只是看这中年男子着实面生,四方脸庞,中等身材,若说有何处不同,便是这人的左眉并不完整,在眉峰处有一处细小缺口,将眉毛一分为二。 她连忙拱手道:感谢先生相救。 断眉男人也向她规规矩矩地还了一礼。 不知先生如何称呼?又怎会知我在此? 断眉男人却向门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意思是移步说话。 卿如许便抬脚向前走去。 断眉男人回过头,冲自己的手下淡声交代:都杀了。 只听得后面一阵手起刀落,那群假骁卫们的惊呼还未及完全发出,便消失在了风中。 见卿如许回头,断眉男人已挡在了卿如许身前,遮住了身后一片血腥之色。他笑了笑,抬手示意继续前行。 卿如许跟阿争对视了一眼。只好默默跟着断眉男人前行。 方才这些假的左骁卫,约有三十多人。三十多条人命,只这人一声令下,立时便消失于世间,掩埋在这座荒僻的院落中。而这些人其中有人能绊住阿争,必然也有高手。这群突然出现来救她的人,到底是谁? 卿如许攥紧了十指,默默留心着那中年男人。 她细细打量了那人,见他身上并未挂着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儿,一身素衣。但他一偏头,她却注意到他左耳上方有一金色环扣。 直到走到门口,卿如许才觉得风中送来的那股血腥味已经闻不着了,这才吸了口气,放匀了呼吸。 断眉男人这才回答卿如许方才的问话:卿大人,其实,我是谁并不重要。我的出现,也只是得了授意,也是听命行事,好在幸不辱命,护住了姑娘。 卿如许追问道:那敢问先生听的是谁的命?这救我性命的恩公,我总该知道姓甚名谁,也好来日相报。 断眉男人道:奴才理解大人的心情,只是现在,时机未到。卿大人,奴才今日除了营救大人,还有另一差事未完,便是有句话要代为转达给大人。 卿如许静听。 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当忘以天下,方可寄以天下。你的命比你想象中的更为金贵,无论何时当先保护好自己,着眼于更高处。姑娘,珍重。 这话含蓄不清,卿如许一时揣摩不透,但见面前之人已然一揖,一副抬手送客的模样,也知再问不出什么了。 思及六哥还尚在危难之中,便也不再多言语,同阿争一道出门去了。 出了门,她回头朝那幽深院墙望了一眼。 阿争,方才你可看出这些人有何不同之处么? 问完话,却半天不见阿争回应。她一抬头,却见着阿争眼睛望着她脖颈上的红痕,眼睛红红的。 她安抚道:阿争,我没事了。你自己可受伤了? 阿争摇摇头,我没事。方才姑娘一进去,就有个两个一等高手冲出来,一直拖着我。我方腾出手来,就见着这群人来了。 他们见到你问什么了? 并未多问,一见我就问我姑娘可是在里头。。 卿如许默了默,这些人便是了解阿争是她身边的人。 阿争又想起方才卿如许问的话:对了姑娘,我想起来,他们的左耳处,都有一个金色圆环。 那便与她看到那断眉男人耳朵上的是一样的。卿如许一时毫无头绪,只好先默默记了下来。 她抬头望了眼夜色,见自己已经耽搁了一个多时辰了,有些心焦,也不知道六哥如何了。 阿争立刻道,对了,姑娘,方才我在外面时见着破晓雷了。 破晓雷?卿如许目光收紧,几响? 三响,两长一短。自城东发出。 卿如许向着城东的方向望了望,只见得灯火点映的夜空中,月光如刀,于层层云霭后投下一片深深重重的影子,似要从中冲破而出。 如此。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荒宅,道:那我们便也助他们一臂之力吧。 第四十三章 拂晓人众震侯府 暗室中只添了一支烛火,墙上挂着一排刑讯工具投下各式各样的黑影,使得诡异的气氛愈加浓郁。 谁?杨臻大骇,屋中诸名狱卒皆是惊惧。出来,别在这儿装神弄鬼的! -- 第76页 秦牙人还捆在木桩上,但他的嘴角却扬起了一丝笑意。 突然西南角点起烛台的矮个子狱卒啪地跪倒在地,这一动作实在突兀,惊得屋中众人齐刷刷地看去。 杨臻便指着他道:是你在捣鬼? 那矮个子狱卒连忙摇头,不,不是我。我腿不知怎地,突然有点麻了。 接着,原本站在秦牙身边的四名狱卒,也接二连三地跪了一地。 我的腿也麻了。 我也是。 我也麻了。 杨臻指出去的手还未收回,只觉头顶一阵阴风,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首看去! 屋顶上一道黑影顿时如黑鸟盘旋而下,瞬间遮天蔽日,向杨臻袭来。 杨臻身手不差,连忙倒退两步,方错开黑影,便感觉眼前灰灰白白的一大片毛发一样的东西扫过他的脸颊。 慈悲慈悲,无量寿福 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一个人影便似一片落叶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了木桩旁边。 来人一身黑袍,半张黑色面具罩在脸上,待双脚落地时,他将手中夹着的东西一甩,放置于臂弯处。 杨臻这才发现方才那团灰灰白白的东西,原来就是这人臂弯间的一杆拂尘。 来者何人?杨臻厉声问道。 不等面前的人出声回答,杨臻身后又有一声爽朗的笑声响起。 但凡长眼睛的,都知道这是位道士。小侯爷人看着挺聪明,没想到却是个不长眼的。三哥,你说是不是? 言之有理。道士千里榕阴诚恳道。 杨臻霍然转身,只见面前站着一个黑袍人,手执一柄折扇。只见他指间一动,一道银丝便飞向杨臻,杨臻慌忙闪身。银丝掠过身旁时,他才看清那是一枚银针。 一击不中,冷朝寒无奈地摇了摇头,啪地打开手中折扇,叹道:新玩意儿,不够趁手。 他抬头朝杨臻的左边看了看,道:还是交给十弟你吧,来,我帮你一下。话毕,他又一抬手,只见一颗白色的暗器向杨臻飞去。 杨臻方才堪堪躲过那道银针,又要避开那白色暗器,想起方才这名折扇公子是朝自己左边的方向说话,于是他当机立断,向右错步去躲。 却只见右边一道寒芒已经压下,封死了他的退路。杨臻这才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寒锋紧贴他的脖子,他立时一动都不敢再动,而方才那枚飞向他的白色暗器,擦过他的肩膀,豁然飞向对面的石壁。 而对面石壁上正好悬挂着一把斧头,小小暗器撞击斧头,竟将斧头整个地震落到了地上。那白色暗器也滚落在地板上,骨碌碌地滚回到杨臻脚边。 是一枚白色玉棋子。 冷朝寒一招得逞,笑着朝杨臻道:我刚只是朝虚空说话呢,你何必那么认真。 杨臻脖颈上的是一柄弯刀。刀身厚而利,刀刃上血腥味扑面而来,必是一把浸泡过千百人才能累积起这般戾气的杀人利器。 握刀的男人名为月弓刀,他不喜说话,一向是刀比人快,此时既已经得了手,就只跟冷朝寒点了点头。 如今这间不大的暗室中,凭空多出了三个人。 地上跪着的几名狱卒见小侯爷已经被擒,连忙向门外高呼:来人!来人啊!他们欲奋力站起身,却怎么也起不来。 其中两名狱卒便趴伏在地上,用手臂撑着自己向门口爬去。 冷朝寒见状不慌不忙,摇了摇折扇,笑道:卿卿这麻药确实有效,银针上一沾,便可麻上片刻。可惜她不懂武艺,给我倒正适合。 那两名狱卒刚爬到门口,只听门咯哒一响,有人推门而入。两人大喜,以为来了援兵,待看清来人后,喜色立消。 顾扶风一进门就懒懒地斜倚在门上,手上的剑立于身前,剑上染血,他一边朝着冷朝寒扬眉一笑:你若以后都用银针,那名号岂不是也要改了,改成银针公子? 银针公子这名儿,我觉得合适。门外又进来一人,这人身材高大,需弯腰才可进门,名为须染。他手上似乎还扯着什么,随着他进门,响起一阵叮呤咣啷的声响。 隔着一道门,杨臻看到屋外原本把守私牢的十几名府卫,已七零八落地倒地一片,当下心中一沉。 鬼,鬼啊! 一名狱卒正好趴在须染面前,他抬头看了眼须染笼在黑色衣帽中的容颜,当即惊呼,拖着被麻痹的双腿连连倒退。 另一名狱卒被同伴的惊呼搞得一阵错愕,定睛一看,才发现最后进门的这人,容貌确实诡异。面罩只遮住了他的眼鼻,可那露在外面的皮肤是毫无血色的雪白,面具上方的眉毛和罩在风帽中的头发,也俱是雪白。 似人似鬼。 须染却是一笑,手中猛然使力。一个守卫便从门外两丈外的地方突然离奇地飞起,顺着暗室的门飞了进来,重重地砸到了门口的两个狱卒身上。 三人叠罗汉似的,阵阵呻吟。 杨臻垂眸一看,见那守卫的胸前正插着一架银色六角钩,那钩子上还拖着长长的银锁链。 那白眉之人不仅人长得怪,武器也怪。 -- 第77页 杨臻仗着自己早年有过从军的经历,对府中把守布防一贯自信。可这五人来他的安平侯府,却如入无人之境。后院几十名守卫,竟然只叫外头那两个黑袍人就拿下了。 杨臻沉默不语,暗自心惊,又添愤懑。一股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朝他袭来。 六哥怎么样?顾扶风朝千里榕阴问道。 千里榕阴方才一直在替秦牙疗伤,将掌心源源不断的真气送入秦牙体内,道:死不了。说着,他另一只手一使劲儿,骨头嘎嘣响了一声,秦牙脱了臼的胳膊已经接了回去。 秦牙只是皱了皱眉,感到背上一股热流缓缓涌入,这才有劲儿朝五位弟兄笑了一笑: 得亏你们来得及时,不然那烙铁下来,这以后谁还敢嫁给老子? 小六,这你有什么好怕的,媳妇不都已经有了么?回去趁着夜黑风高,姑娘看不清楚你长成什么样,赶紧把事儿办了,也免得日头升起来姑娘看见你就后悔了。须染戏谑道。 其余四兄弟闻言,俱是哈哈大笑。 秦牙却突然想起什么,忙问道:小十一,沉霜的婆母和孩子 顾扶风立刻了意,道:六哥放心,已经安置好了。 秦牙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顾扶风又笑道:瞧瞧六哥,这还没成婚,就惦记起丈母娘和三个亲孩儿了。 秦牙露齿一笑,朝顾扶风骂道:滚,你个臭小子!也敢来编排你六哥! 顾扶风又是哈哈一笑。 杨臻听几人竟闲话家常起来,甚是嚣张,道:你们到底是谁?连本侯府都敢擅闯!是嫌自己脖子上的脑袋长得太严实了么? 秦牙一哂:老子早就说了,你不配知道我们的名号。 谁让你自己要建一座私牢,还搁在这么深的院子里,我们这么大闹侯府,前头竟然也半分都听不见。杨臻,你这叫自食恶果。顾扶风眉峰一扬,也嘲讽起来。 杨臻闻言,脸上一阵青青白白,似是被戳中了痛脚,他不由地瞥了一眼暗室旁的几间牢房,又立刻收回视线,恐被瞧出什么不妥。转而怒向众人道:即便是江湖中人,也该恪守朝廷与江湖的规矩。你们敢这般偷袭我侯府,就不怕惹怒朝廷,让尔等死无葬身之地么? 六人闻言,又是齐齐一笑。 我们本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早就没有葬身之地了,何以惧之?顾扶风笑道。 话音刚落,院门突然被人推开,一波守卫鱼贯而入。 顾扶风看了眼尚在运功疗伤中的秦牙,朝其他几位兄弟道:三哥四哥小七小十,这里交给你们,别恋战,六哥好了咱们就走。我得先出去接个人。话毕,转身便离去了。 这小十一,溜得倒快。千里榕阴摇摇头。 他此时心里头有牵挂,三哥你一心求道,自是不懂。冷朝寒轻轻摇扇道。 须染却笑了笑,道:小十一不在,正合我意,省得我打起来束手束脚。小十,你说是吧? 月弓刀冲须染点了点头,是。十一不在,没人管,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他也想出去打架,可无奈现在手里还擒着个人,于是他看了看旁边的冷朝寒。 冷朝寒连忙摆摆扇子,一推二五六:小十,这可不行,我只擅长远攻,你还是乖乖待着吧。 他转头就朝须染扬了扬下巴,走吧,四哥,咱俩来。 第四十四章 应笑书生心胆怯 杨臻所建立的私牢,是单辟的一处院落,只是与侯府打通了院墙,位于侯府最深处。原是为了隐蔽和隔音,没想到对拂晓一众高手来说,却成了天然的庇护。 凭借千里榕阴江湖第一的轻功,摸清了私牢的位置后,众人直接从私牢的院墙突围,根本不必惊扰前院。 杨臻这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故而安平侯府内部已经暴乱,可位于宅院正门的府卫,还恍若未觉。 此时只有守门的聂三儿,因天赋异禀的听力和直觉,已与自己的心魔不知交战了多少回。 他听到了兵戈之音,也听到了急呼声,也听到了笑声。此时他作为前门守卫,应当领着众守卫进府查看。 可,他没有。 他能听到那些动静,是从府院深处传来的,他知道,那里有座私牢。今日被杨臻带回来的那个人,定关押进了那里。 那座私牢是府中把守最严之地,也是安平侯府的禁地。非小侯爷杨臻本人,其他人均不得入内。就连小侯爷的母亲槐阳公主,当年也曾在那座私牢前被拦了下来。故而府卫之间都传言,那座私牢是侯府所有秘密的所在,关乎着小侯爷杨臻的身家性命。 他本就觉得,那个笑着踏进侯府的人,不是寻常人。而今就有人闯入了私牢。 如若这帮人都不能将小侯爷如何,试问天下还有谁能呢? 聂三儿自问一生从未出于本心地做过恶事。可这一刻,他有了邪恶的念头。 他想小侯爷死。 如果杨臻死了,他是不是就能解脱了? 不会再有人拿着他家里人的命威胁他,不会再受制于人,不必再被逼着举刀杀人,不必担惊受怕夜夜不能安睡。 -- 第78页 即便做了几年守卫,他内心依然是个讨厌刀枪的书生。 故而在这段刻意的沉默中,他紧张得难以呼吸。 如果那帮人没有得手,侯爷还活着,兴许他们这帮无用的守卫便要受到恐怖的处置了。 他是一个怕死的人,可这时,他居然疯狂地想要赌这一把。 耳旁的声响更大了,府中守卫也似乎已被惊动。聂三儿缓缓地闭上了眼。 我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听到他小声喃喃道。 好小子,你竟能听得见? 一声戏谑的笑语突然响起,似是在与他对话。 聂三儿骤然睁眼! 众守卫也已听到了有人说话,登时一惊,环顾左右,却并未看到来人。 谁?是谁在说话? 正门的屋檐上,一滴水滴突然滴落下来。打在青石板上,落成了一片小水花。 聂三儿旁边的守卫长王垚连忙凑近去看,正好又有一滴落了下来,直接打在了他的后颈上。 他一摸,触手一片殷红。 王垚骇然转身,口中大呼:血!血!檐上有人 众府卫立刻拔刀后退,围着府门向上看去。 只见一黑袍人安然地坐在屋檐上,膝前立着一柄素剑,剑上鲜血缠绕,正顺着屋檐一滴一滴地滴落。 正是方才从府院深处奔到前门的顾扶风。 顾扶风朝众守卫一笑道:不好意思,来这儿等个人,打扰了。 王垚见他剑身浴血,低呼一声,不好!话毕便冲上台阶,去敲府门:老黄,老黄开门! 聂三儿此时也望着屋檐上的顾扶风,竖耳静听府内的动静,揣测着杨臻如今的处境。故而愣在原地,并未随旁人一同去敲府门。 顾扶风朝聂三儿叹道:耳朵不错。 对一个不通内功的习武之人而言,聂三儿这副耳朵竟还比他这样的一流高手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顾扶风是真心赞叹。 可聂三儿此时脸色大变,似被人捅破了心中之想,一时惊怕,恐自己听得院中动静却隐瞒不报的罪过会招来杀身之祸。 你你瞎说什么聂三儿的嘴唇有些哆嗦。 胆子这么小啊,以前不是做这个的吧。顾扶风笑了笑。 见冲去府门的几名守卫敲不开府门,顾扶风便好心提醒道:不好意思,我把府门从里面锁了。你们真想进去,还是直接撞吧。 这侯府的大门,哪里是轻易能撞开的。 王垚当即立断: 聂三儿,你带正门府兵留下捉拿黑衣人!南墙守卫去搬木桩,砸府门!北墙守卫,去搬梯子,从外墙入! 杨臻这厮建得这固若金汤的高墙和高门,难不成是来防他们自己人的? 顾扶风淡笑不语。 众守卫已经听令行事,聂三儿便带着正门的十余名守卫搬梯子上门门檐去抓顾扶风。 顾扶风看着聂三儿忙活,道:难为你了。不巧,遇着了我们。 拂晓人众个个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这种高墙防普通人还行,可对他们而言,也就是多跑几步。 一般看家护院的都是些普通的打手,杨臻带着的那支亲卫是从小正统习武,实力不差,故而能在林翠坊把秦牙困得死死的。 可惜这支亲卫如今已经被顾扶风和须染已经打趴在私牢门口,何况此时远水救不了近火。 正好顾扶风要在此处等人,也便看着他们折腾。 待王垚安排的两路人马撞开府门时,已经过了大半炷香的时间。 顾扶风见着一个守卫冲上来,就抬着剑背把人打下去。占着地利,他心里也觉得,这么做好像是有点欺负人。 聂三儿见众人纷纷落地,便自己爬着梯子冲了上去。 顾扶风一见着他,就笑了:哎,你怎么这会儿不怕我了?还敢冲上来,不怕我杀了你? 聂三儿脸涨红,举着长刀向他一挥,顾扶风轻巧一跳,躲过刀身。 既然不是干这行的,何必非要做这个? 聂三儿这几年在侯爷手底下做事,全凭对家人安危的执念,逼着自己去拼杀。此时身边守卫皆在此,他若怂了,侯爷得知,他往后哪里还会有命在? 他一边挥刀,一边道:你懂什么!不是所有人都有选择! 顾扶风闻言,眼睛看了会儿聂三儿,见他身材文弱,明明眼中毫无杀意,挥刀的动作却不慢,像一只伪装成狼的绵羊,不得不扮出一副狼的样子来,看着有些可怜。 聂三儿见顾扶风似是沉思,连爬几步,人便跃上门檐,瞅准时机朝顾扶风挥刀扑去。 谁知顾扶风快如鬼魅,在刀身离他不过三寸之时,人突然一转身,便避开了那刀。聂三儿这一击是使出了全力的,此时扑了个空,人便朝着门檐下一头栽了过去。 他心中慌乱,一时松了刀。可他才落到屋檐边儿,忽觉后背一紧,竟被人揪住了衣服,阻止住下落的趋势。 身后的人道:看好路,站稳了。 顾扶风一提,将聂三儿拉回了门檐上。 聂三儿失了刀,空手坐着,看着面前的黑袍人,心中不胜畏惧。幸好又有几名守卫趁着顾扶风与聂三儿交手,爬上门檐来,朝着顾扶风杀去。 -- 第79页 顾扶风如鱼一般,在几名守卫间钻来钻去,剑背轻敲,府卫便一个一个地接连从门檐上跌了下去。 终于,他见得深巷中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在向着府门奔来,顾扶风眼睛一亮,立刻收了剑,朝聂三儿道:我等的人来了,告辞了。 他回身一跃,却未向深巷而去,而是向着府院深处飞跃而去。 第四十五章 事了拂袖卿且去 卿如许方才奔到侯府前,门口已经倒了一片人,她不敢离得太近,正想着该去何处接应顾扶风,就听得一阵马蹄声响起。 侯府拐角冲出一匹黑马,一黑袍人朝她疾驰而来。她一眼便认出了马上的人,这才松了口气,朝他笑了笑。 黑马经过卿如许时,卿如许脚下一轻,便被顾扶风揽到马上。 正阳门。卿如许简短道。 好。顾扶风立刻会意。 他打马急转,重新绕回侯府后方。 此时高高的墙头上正立着一位黑袍公子,腰间挂着一柄折扇,举手投足一派风流,正是冷朝寒。他善用暗器,站在这高处,一边牵制墙内守卫,一边接应墙外的顾扶风。 半刻钟前,府院中杀得正猛,原本在暗室中牵制杨臻的月弓刀,见外面府兵众多,便一个手刀敲晕了杨臻,也跑出来帮须染和冷朝寒。 月弓刀的弯刀在夜色中反射着冷光,似一湾冷冽的月,冰冷,凌厉。所到之处,血雨成花。 你看我这一刀,比起十日前,是不是更快?他边打边问身后的须染。 须染道:是更快了。 比起小十一,如何?月弓刀又问。 那还差点儿。 须染挥出银钩,那锁链似蛇一般,一下子就插入了一名守卫的肩头,守卫还未出声,人便被银钩一扯,整个人飞摔出去,重重地撞到了高墙上。 一名守卫趁着须染的银钩扫向旁处,便朝须染冲了过来,眼瞧着须染露出了命门,正心中暗喜将要得手,可还没近身,却感到胸口一震! 他低头,指间胸口心脏处已经破了一个小洞,血还未流出,因那伤他的兵器太小,还嵌在肉里,泛着白玉的颜色。若是再深些,靠上心脏,这一击必死! 一枚玉棋子,竟有这样的劲道!必然是在棋子中注入了内力,才能使出非常之力。 须染一笑,道:小七,多谢。 冷朝寒的扇子别在腰间,正单手执着一枚玉棋,道:四哥,客气。 府院中这三人,各自占守自己的最佳攻击位置。月弓刀用刀,负责近身搏斗;须染用银钩,负责中路;冷朝寒用玉棋,负责远攻。三人互相配合,攻守兼备,满院的府卫竟然也近不得私牢半步。 此时墙外顾扶风带着卿如许策马而来,经过冷朝寒时,顾扶风高声道:正阳门! 冷朝寒会意,好。你俩先去,我们殿后。 顾扶风便带着卿如许先行离去。 六哥好了么?咱们该撤了。 冷朝寒朝暗室中高呼,随手抓了三枚玉棋,抬手一挥,三枚棋子向着三个不同的方向,三名侍卫便立时倒地。 暗室中有人回应道:来了。 秦牙的伤口已处理好,同千里榕阴走了出来。银牙也已回到了他手中,他笑道:总算能离开这鬼地方了。话毕,便同千里榕阴一同掠上了墙头,飞身跳上墙外的马背上。 冷朝寒向院中还在战斗中的须染和月弓刀道:四哥,小十,该走了。再晚怕是就出不了这长安城了。说罢,人也跳下了高墙。 月弓刀只好收了刀,退到须染身边。 须染挥臂横扫,那银钩原本已经扣住了一名侍卫的肩膀,此时便随着劲道整个人被银钩带起。 被银钩挂住的人被高高甩起,以肉身为盾,接连撞翻了一圈侍卫。一地的人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呻吟声四起。 须染猛然收紧锁链,那被银钩挂住的人也便飞身过来,被须染一手扣住脖颈,悬在了半空中。 离得近了,因容貌异常而带来的巨大的陌生感与恐惧感,包裹着那名侍卫,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须染抬起另一只手,向眼前的侍卫探去。侍卫心中恐惧,只好紧紧闭上双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侍卫肩头一痛,忽然摔倒在了地上。 待他睁开眼,见束缚着自己的银钩已然不见,正好好地伏在那白眉之人的肩头。 须染已经飘上了墙头,瞬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顾扶风与卿如许一马当先,疾驰了一会儿,便听得身后马蹄阵阵。 终于跟上了。卿如许松了口气。 嗯。顾扶风应声。 奔马疾驰,本已关闭的正阳门,在见到这群黑衣人,突然缓缓敞开。 原是城门守卫听得一名右骁卫来传话,待会一批右骁卫要秘密出城,需得开城门,还出示了右骁卫令牌。 然而待这一波黑袍人临近城门,城门守卫看得来人的衣着,不似右骁卫的兵马,便生了疑,又连忙要阖上城门。 那时城门只开到一半,便又要阖上,城门守卫也纷纷拔刀冲向门口。 顾扶风朝后方道了声:得快! 话毕,黑马已经到了门前,顾扶风一甩马鞭,便将几名守卫甩开,便连人带马地疾跃出了正阳门。 -- 第80页 身后拂晓众人亦不甘落后,终于借着正阳门阖上的最后一瞬,最后一匹马也飞跃出城。 群马在荒野上呼啸奔腾,顾扶风摘去面罩,冲怀里的女子一笑。 等你好久,去哪儿了? 卿如许还未回答,见身侧一匹马追了上来。马是白马,人也是白眉白发,肩上伏着一银钩。正是拂晓十七志士中的第四志士须染,人称白眉银钩。 四哥来了!卿如许笑道。 卿卿,好久不见。小十一,还是我的这匹银雪更快吧。须染白眉一斜。 顾扶风一笑,这话墨云听了可不服!赶明儿让墨云跟银雪赛上一场吧。 正说着,卿如许只觉眼前一道影子掠过,就见怀里多了个东西,她拿起一看,竟是一枝桃花。 旁边又驰来一匹马,马上之人手中携着一支拂尘,马身颠簸,他却盘膝而坐,稳如泰山,如于莲座,足见轻功之高。正是拂晓的第三志士千里榕阴,也称千里道人。 三哥也来了。卿如许笑了笑。 卿丫头,方才见侯府那花开得灿烂,我便替你摘了最高的那一枝。千里榕阴温言道。 谢三哥。 又一匹马迎头赶上三人,马上坐着一玉面公子,手拿一把折扇,黑袍向后飞扬,露出里面如雪白衣,颇有一番仙风道骨,风流倜傥之姿。正是拂晓的第七志士冷朝寒,又称棋杀公子。 七哥 顾扶风见着冷朝寒过来,却是扯了扯马缰,离他远了些。 叫他什么七哥,叫冷七。 卿卿,你说为什么有的人都已经是拂晓的当家人,心肠却还那么小?我不过是同他说了几句玩笑话,他倒就一直记恨我了。冷朝寒玉眸一斜,堪得是温文尔雅。 哼,你可离我远点儿,不然就看是我的剑快,还是你的棋快了,定教你这新打的一兜子玉棋血本无归。顾扶风斜眼冷哼道。 卿卿,你看这顾十一这无赖样儿,人称嵘剑阁第一公子丰神俊朗,潇洒翩翩,我看都是徒有虚名,指不定都是他花钱买来的。难怪会从天上掉到地上来,眼瞧着装不下去了,可不得自己跳下来?冷朝寒人在马上,也不忘摇摇折扇。 顾扶风眉峰一扬,道:咱俩谁也别说谁!卿卿,你别被他现在人模狗样的样子给骗了,那家伙以前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卿如许知道这俩一碰面便要斗嘴,一个往东,另一人便必要往西,也便随他们去了,只顾越过顾扶风去寻秦牙。 六哥呢?六哥,你可还好?秦牙的马在顾扶风的斜后侧。 不碍事的,丫头。方才三哥已经给我包扎过了。 那就好。 秦牙的马旁还有一人,背上一柄弯刀,正是第十志士月弓刀。 十哥好。卿如许招呼道。 月弓刀朝她点了点头。 队伍末尾还有一匹马,见着卿如许便朝她挥了挥手,正是方才假扮左骁卫去同城门守卫周旋的阿争。 卿如许见阿争已经跟上,便放心下来,抬头问顾扶风:沉霜姑娘呢? 已经让十三先把人送回去了。 十三也来了啊。 嗯,事出紧急,我也没找到你,便先行放了破晓雷,正好离长安近的几个都来了。你今日到底去何处了?是不是遇着什么了? 卿如许拢了拢衣领,心虚道:没事,就是路上耽搁了些。想着你们事后要出城,安排了下。 已经宵禁,我正发愁要如何出城呢,幸好你赶上,可你怎么解决的城门守卫? 巧了,有人恰好送了些援助过来,正好让咱们将计就计。 阿争方才听从卿如许的安排,回荒宅拿了姜頔那一身左骁卫服和令牌,去正阳门冒充左骁卫,称左骁卫今日抓的犯人下午逃了,现在需出城去追捕,请求给予放行。虽然门只开到一半就被识破,但时间也够了。 眼下不是可以细谈的时机,顾扶风便只问了句:做的可干净? 卿如许点点头。 阿争借的是假的左骁卫的令牌,若要查,也只能查到姜頔,且姜頔是从京兆尹门口走出来的,说明他与京兆尹暗中已有勾结,四皇子定然不敢引火烧身,此事也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也算是卿如许反将他一军了。 只是此番承玦当知晓,她与今日大闹安平侯府的江湖中人,有着不可言说的关联。不过眼下,也没法考虑这许多了。 第四十七章 夜阑深山宴婚事 屋院各处张灯结彩,于庭院中置了一张红布条案,上有一壶酒,两只杯,燃三炷香。 第二志士麟间世立于主位,一对新人站在月下。众人围成一圈在一旁观礼。 鞭炮齐鸣,琴笛合奏,在第四志士须染的主持下,新人进行拜礼。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众人皆纷纷上前祝贺秦牙与沉霜。 -- 第81页 顾扶风这才有功夫细瞧卿如许,见她身着女装,面上略施脂粉,素来清冷的容颜也似着染了颜色,变得明艳许多。他忍不住多瞧了两眼,朝卿如许道: 我说你今天怎么瞧着不一样了。我记得我同你分开时,你还着男装,怎么一转眼就换了?你去做什么了? 卿如许立刻抬手拢紧大氅的衣领,掩住颈间勒痕。 今日喜宴,她不想扫了顾扶风的兴,正想着如何作答。顾扶风皱了皱眉,又问:怎么还披着大氅,可是吹了冷风,不舒服了? 就是 不待卿如许回答完,就听得围着新人的人群中,传来须染的声音:小十一,瞧瞧人家老六,今日就抱得美人归了。你呢,你的婚事到底要拖到何时? 顾扶风闻言一愣。 原本在跟秦牙说说笑笑的众人,此时也都回过头来望着他跟卿如许。 冷不防成为了众人注视的焦点,卿如许也怔了怔。 顾扶风却扬唇一笑,一把揽住卿如许,道:快了快了。他又回头朝卿如许笑道,我们卿卿说是何时,就是何时。你说呢,卿卿?顾扶风眼中盈满笑意,冲她眨眨眼。 卿如许面不改色地看了眼他,收回视线,一抬手,胳膊肘就猛地撞上男人腰上的穴位,只见顾扶风哎哟一声就捂着腰躬了身。 见他俯身,卿如许便在他耳边淡淡地丢下一句:少拿我当挡箭牌。话毕,人便施施然走开了。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揶揄顾扶风。 须染道:老六,赶紧教教小十一吧。活了二十多年,连个姑娘都追不着,白长一张俊脸了,回头传出去给咱们拂晓丢人! 麟间世也道:是啊,小十一,你这样可不行啊。 冷七收了折扇,一本正经地朝麟间世道:二哥说得有理,我也觉得顾十一他摆了摆手中折扇,可能真的是某方面不太行。 千里榕阴此时也摇了摇头,口中高声念道: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含德之厚,比于赤子。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 众人听得这些道家之词,正云里雾里时,又见千里榕阴抬手拍了拍顾扶风的肩膀,认真道:小十一,少私寡欲,你做的很好。但道不可违自然,也不可过分压抑。 阿争摸了摸脑袋,问身旁的十三志士姬无秽道:十三哥,三哥说的什么玄牝什么益生,是什么意思啊? 十三认真地想了想:我也不懂,但三哥以前是缥缈观的道长,他说的肯定是至理名言。他也朝顾扶风劝慰道:十一哥,你切莫不可违背自然。 顾扶风扶额,仰天长叹。 堂堂拂晓领头人,回了家,竟被众弟兄这般羞辱。 卿如许走回屋中,正撞见云九娘斜倚在门栏上,朝她笑了笑,可那笑意却些许落寞。 她并未听得顾扶风在同众人聊些什么,只是想到方才顾扶风揽着她说的话,想着云九娘必是听到了,便讪讪地解释道:他总是这样不知轻重,百无禁忌,什么玩笑的话都敢胡说。 云九娘却望着院中站在人群中的黑衣男子,轻声道:可他,却也不是同谁都这样玩笑的。 卿如许默默无言。也看向人群中的顾扶风,不知冷七说了什么,他气急败坏地正追着冷七打。 人与人之间总是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误解。都是从自己所认知的光色中去看待世间事,故而有人看红是绿,看青是白,有人看山是水,看爱是恨。 旁人看她与顾扶风,自然也是带着自己的理解的。 可她心中落寞,却并不比云九娘少。 成亲礼过了,众人宴座,划拳吃酒,玩笑嬉闹。 沉霜走到卿如许身边,就拉住她的手,谢她这几年常替秦牙差人送来些米面粮油,多般照拂。卿如许也握着她的手,给她与秦牙以真挚祝福。 新人又同众人敬酒,秦牙红光满面,望着身着霞帔的沉霜,芙蓉玉面,腻生红透,美不胜收,便对云九娘道:九娘,谢谢你今日愿意借沉霜这件嫁衣,我老六敬你一杯,待你成婚时,一定备一份大礼,不教你吃亏了! 云九娘眼波流转:那我可记下了。这嫁衣可是我同我娘亲一针一线缝了半年才缝好的,可惜我那日逃了婚,这嫁衣穿了也同没穿一样,倒是便宜你了。可惜原本还有只点翠流苏的凤冠,那日忙着逃命,十一嫌耽误事儿,就给扔了。云九娘说着,便朝顾扶风道:十一,我那凤冠,你可别忘了赔我。 顾扶风笑道:一只凤冠罢了,亏你记了这么久。我记着了,等你找着了良人,我一定赔你只更好的。 云九娘却美目一横,嗔道:我回回问你要,你便推说要等我找着良人,可我已经三十岁了,这婚事也不知有谱没谱,我劝你还是早些赔给我,说不定就是因为你不赔给我,我才嫁不出去的。 顾扶风道:这你可不能赖我,江湖之人谁不知道你云九娘的名号,你要是肯松松口,想娶你的人就该从大宁排到南蒙去了。再说,你现在又不成亲,要那凤冠做什么? -- 第82页 云九娘骂道:就说你们这群臭男人,脑子不会拐弯儿的!你们当然不懂我们女儿家的心思,我即就是每天看着我那凤冠,心里头高兴些。就跟我们女子涂脂抹粉,描眉点唇,也是为了给自己看的一样。沉霜,你说是不是? 沉霜温柔地笑了笑。 秦牙道:人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九娘,小十一为了帮你逃婚本也是犯了大罪过了,何况这小十一自己还没成亲,还得攒钱留给自己娶媳妇儿呢。我看这所谓凤冠,终究得是你夫家送的更好,你就别讹小十一了。 冷七看了看须染,也朝云九娘道:九娘,我看四哥这些年陪你刀山火海地来来回回,四哥也没成婚呢,人又高大威猛,不然你考虑考虑四哥吧?这样郎君与凤冠,无需再等,唾手可得。咱们拂晓,双喜临门。 顾扶风也道:哎,冷七你这回还说了句像样的话,这个建议甚好。顾扶风用胳膊肘撞了撞须染,挑了挑眉道,四哥,快,给九娘一句话吧。 须染故作严肃,道:这个建议呢,我不反对,我只有一点要求。当年九娘把她那夫君一刀杀了他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朝云九娘看去,九娘,你只要别在新婚之夜一刀抹了我的脖子就成。 众人闻言大笑。 云九娘一跺脚,着急道:哼,我当初杀他是因为他要逼我嫁给他,何况他为了抢婚还杀了我娘亲,我自然是要手刃那个恶贼的。顾扶风,你快给我作证! 顾扶风忙道:哎对了,这个我可以作证,我见过九娘那夫君,都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了,还想着糟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他话音一转,道,不过九娘,似四哥这般一表人才的人,不比你先前那位夫君好上千倍百倍?你不赶紧抓紧了,想等到什么年岁去? 云九娘闻言,只是撇了一眼顾扶风,又朝须染看了看,道:四哥这人,我倒是挑不出来什么不好,既解风情,人又俊朗。只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阿争在一旁默默听了半天,连忙问道:要做什么准备? 冷七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道:十七你傻啊, 自然是要生出两个白眉白发的雪娃娃的准备了! 云九娘一手叉腰,朝冷七轻咤:冷七你个坏东西,我看你这辈子要跟三哥这个道人一样孤独终老了! 众人哄堂大笑。 卿如许素来喜静,见众人说说笑笑,她早退出人群,坐到一旁自顾自地吃些酒菜去了。 第四十六章 人生得意须尽欢 鬼骇岗,是长安城外的一处荒山。 早在大宁尚未立国时,曾流行过一场大瘟疫,适逢战乱,死亡人数太多,只好将死人草草埋于此山,以致于后来白骨处处、杂草丛生。 且此山陡险峻拔,怪石嶙峋,每当夜晚风穿石林时,常有鬼哭狼嚎之音,故而百姓惊惧,认为是山上亡魂作祟,便给此山命名为鬼骇岗,从此无人再敢靠近。 百姓避之唯恐不及的险地,便成了拂晓十七人众在大宁地界的栖息之所。 众人穿行过一片奇石怪峰,行至一处林海,便见得崇林掩映后的一处屋院。 隔着老远,便见得两团火红,在这荒僻山林中尤为醒目。 瞧这红灯笼,多应景儿。咱们江湖人本不讲那么多规矩,今日事今日毕。小六,今儿就把你跟沉霜姑娘的婚事办了吧?第三志士须染笑道,白发在月光下如银雪皑皑。 顾扶风闻言也是一笑,是啊六哥,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日咱们这般顺利,想来也是个大好日子,不如你就赶紧成婚吧。他略一思忖,就立刻安排起来:九娘当年逃婚时的那身嫁衣不还在么,正好可以给沉霜姑娘换上。大哥还没回来,就让二哥做证婚人,冷七吹笛,九娘抚琴,咱这礼一样办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六哥,你说是不是? 那可太好了。冷七一收扇,轻敲虚空,朝着秦牙笑道,去年年关咱们十七人众四散在各处,没一起过上年,这回借着六哥的喜事儿,权当把过年一并补上了,今儿个非得一同畅饮个三天三夜不可! 秦牙思及沉霜,又想到自己半生孤苦,一时万千情绪涌上心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嘿嘿一笑。 第三志士须染见状,便调笑道:老六如今一身伤,怕是正想着这洞房花烛夜可怎么办?别叫六弟妹失望了才好。此话一出,引得众人纷纷大笑。 秦老六正欲张口,却见屋门口突然跑出一人来,婀娜亭亭,立于灯下,朝众人望了过来。他连忙扶着马跳了下来,朝她迎了上去。 沉霜已不似林翠阁中那般狼狈,她将林翠坊那身被血污了的衣裳换了,又重新梳洗罢,娇美如花,见得秦牙后一时泫然欲泣。 秦牙拉着她的手,彼此相顾无言,今日二人同经历生死,如今只觉一眼万年。 此时,从屋门里又走出来一女子,樱唇春目,姿容艳丽,身段窈窕,正是拂晓第九志士云想容,也就是艳绝武林的云九娘。 云九娘斜倚着柴门,云眉一展,冲马上的众人骂道:隔老远就听见你们笑笑嚷嚷了,就算要办喜事,也该等人家两位商议好了不是?你们这做的是什么主?他俩这一身的伤,就这么拜堂,又算个什么事儿? -- 第83页 须染一笑,冲云九娘道:九娘你这就不懂了,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捞回来的媳妇儿,得赶紧先娶回来再说。他回头朝秦牙看了看, 至于人家俩关起门来的事儿,那我们可就管不得了。 众人又是轰然一笑。 沉霜闻言,面色绯红,垂下了眼眸。 秦牙知沉霜脸皮薄,忙护着她,朝众人摆手:去去去,都别拿我俩寻开心。 这时,院里又传出一声低沉的笑声,自古姻缘,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今日你俩这么走一遭,已算是历经考验,当修得正果才是。 一位四方面庞的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间还扶着一柄麒麟沉木杖,正是拂晓第二志士麟间世,又称玉杖麒麟。 众人立即纷纷下马,朝第二志士麟间世行礼。 顾扶风把卿如许抱下马后,朝麟间世道:二哥,六哥这半辈子都惦记着娶媳妇的事儿,今日大哥不在,还要请您替六哥做主了。 冷朝寒展开折扇,在胸前扇了扇,也朝秦牙笑道:难得今日咱们弟兄大半都在,都可以给六哥你和沉霜姑娘做个见证。快给个决定,六哥,别让嫂子等急了。 秦牙这才从万千思绪中回过神来,见这些陪他风里来雨里去的兄弟,都笑呵呵地望着他。而眼前的女子默然静立,似一道温柔的烛火,欲照亮他半生孤寂与黑暗。 秦牙向来豪放粗犷,此时心头涌起一股柔情,便朝沉霜身前又走了一步,问道:沉霜,我以前的事你也知道。小蝶小蝶走了以后,我也做过不少糊涂事,我以为此生都当这般浑噩度日。我遇着你,也一直不敢相信,你待我是真心诚意。今日你替我挡了一刀,我才发现自己真是混账,难为你这两年一直待我如斯。你今日之祸,原也是因我而起,怪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这才害了你。你,你若是愿意原谅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以后就是你当我的掌柜,只要是你说的我都听,你不让我做的我都不做。你,你可愿意嫁给我? 沉霜抬起头来,泪如银珠。 卿如许同顾扶风站在一起,也望着灯下的两人。她第一次见到秦牙露出柔情的一面,想起温泉夜时俩人聊起秦牙与沉霜之事,这才明白顾扶风所言,便抬头看了顾扶风一眼。 顾扶风也似同她心有灵犀,此时也低下头来瞧她,俩人目光交汇,便无声一笑,又一同看向面前的秦牙与沉霜。 沉霜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这才朝秦牙点了点头,道:秦牙,我等你这话等了好久。 秦牙闻言笑了起来,一把揽过沉霜,只觉胸中涌起从未有过的畅快欢愉。 成了成了,赶紧办礼吧。顾扶风催促。 众人进了院子,见小厨房中钻出一人,身材瘦弱,手中举着一把锅铲,朝门口的众人挥舞着铲子:还是我十三有远见吧,喜宴我都已经做上了,就等着你们回来办事儿了! 他一侧身,露出背上之物,竟也是一把铁铲,只是背上的铁铲显然比手里握着的那只更有分量些,还透着一股强劲的兵戈戾气。他正是拂晓第十三志士姬无秽,背上的铁铲又名夺命铲,是他的武器,他回回打架,逢人便放言要铲尽世间污秽事。 第三志士千里榕阴一甩拂尘,朝姬无秽摇头道,明明是我出门去卜了一卦,称今夜必有喜事。你这泼皮十三,听了我的卦,却打了自己的名儿。 姬无秽做了个鬼脸,三哥你只说了有喜事,又没说要摆宴,还是我有先见之明一回来就开始做饭的不是? 须染抬手指了指姬无秽,佯怒道,十三,你可别把你那杀人的铲子当成做饭的铲子了。我听说你没进入拂晓前那两年,还用你那把铲子干过挖坟盗墓的事。我舌头可毒着呢,要我吃出点儿别的什么来,小心我折了你那把移山断海的玄铁铲! 姬无秽被这一吓,便朝须染身后的卿如许伸了伸舌头,抱怨道:卿卿,你看四哥,我好心给大家做饭,他还天天挤兑我。 他见得阿争,又朝他喊道:小十七,快来帮你十三哥打个下手!阿争应和着,连忙跟着姬无秽进厨房去了。 麟间世见着卿如许,面上露出慈爱的笑容:卿丫头也来了,许久不见你,愈发亭亭玉立了。你在长安一切可顺利? 卿如许便同麟间世寒暄了两句,之后同云九娘带着沉霜去了厢房,替沉霜换上嫁衣,梳洗打扮。 拂晓众人也分成三拨,各自去为秦牙的婚事做着准备。有的张罗婚事用具,有的添柴火布菜,有的帮秦牙拾掇身上的伤。 难得拂晓能办喜事,众人皆忙得不亦乐乎。 第四十八章 多情难解休付恼 十三志士姬无秽从厨房中走了出来,到卿如许跟前时停了下来,给他放下一碟菜和一壶酒。 菜是清炒虾仁,放了些许茶叶佐料,茶香馨淡,虾仁鲜嫩。酒是姬无秽的独酿,名为斟珠红。 姬无秽道:上次那一桌子菜,我见你只多吃了几口这个,阿争也说你素来喜欢清淡,我就给你单独做了这个,你尝尝可合口味?这壶斟珠红是去年新春酿的,用的是你带给我的云霞红莲,一直埋在门口的槐树底下,我就等着你来,好挖出来给你尝尝。 -- 第84页 卿如许朝他展颜微笑,十三哥有心了。 冷七从人群中走了过来,瞧见那菜那酒,吃醋道:唉哟,还有小灶呢。十三你这偏心鬼!他撩起衣袍,坐在卿如许对面,又朝她解释道:他那斟珠红我向他讨了许多次,回回都说喝完了,原来是藏着掖着要留给你的。看来我们当年拜把子,他都当是做戏来的。 十三见冷七揶揄自己,便又朝他做了个鬼脸,转身去给其他桌添菜去了。 卿如许就给冷七倒了杯酒,七哥,来,喝酒。 冷七与她碰了杯,尝了口酒,点头道:这斟珠红酿的真是好啊,人间佳酿! 卿如许尝了尝,只觉酒香馥郁。 冷七道:这样吧,十三没什么生意头脑,干脆赶明儿你问十三骗来方子,我找个酒家来负责酿酒,这酒香淳冽,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多开几家,生意做大了,一年几千两银子不在话下,届时赚的钱你六我四。因是你偷的方子,虽然免不了要被十三骂一回,可咱俩空手套白狼,净赚几千两也是不亏,你觉得如何? 卿如许点点头,道:好主意。 她一本正经地计划了一下:到时方子已经传开,十三哥必然要生我的气,却也拿我们没有办法,我就跟十三哥说都是你逼我的,我可以把我的六分让给十三哥二分,十三哥自然只会恼你。我再与崔昭商议,把你的四利分给崔昭二分,崔昭素来爱财,定然是乐意的,这样崔昭同十三哥联手,你打也打不过,只能被迫退出此局。届时我依然占六成利,崔昭和十三哥都收了我的好,我们依然其乐融融。如此甚好,甚好。 冷七听罢,却又笑了笑,你傻啊,崔十四和小十三都是外人,分给他们赚不如都进你自己腰包。十一向来都听你的,他当年为了叶姑娘都敢杀人叛国,兴许为了你也是乐意的。你只需说是我欺负了你,他定然要跟我拼命,再说他的东西就是你的,你同他联手岂不是十成全胜? 卿如许听出他弦外有音,却不知他意欲何为,便一时没回答,只是低头喝了口酒。 冷七问:你可知三年前我同顾十一说了什么玩笑话,让他一直记恨我,一见了我就非要呛我么? 卿如许诧异道:你俩不是一向如此么? 这兄弟俩年龄相差不远,站在人群中又都是不容忽视的风华人物。冷七一把折扇,风流倜傥,又是玲珑七窍心。顾十一一柄素剑,潇洒不羁,又是一腔赤诚忠义胆。俩人相遇,自然如赤金对烈日,不自觉地相互争辉。 冷七却摇了摇头,他一向诸事洒脱,就算是当年被嵘剑阁除名,被天下人所耻,你又何曾见他记恨过谁? 卿如许想了想,确实如此。 顾扶风一向骄傲,一朝从人人称颂的嵘剑阁第一剑客摔入谷底,落草为寇,可他却从没有恨过谁怨过谁。 冷七又问:你可知顾扶风心中一直所念之事是何? 卿如许想了想,当初她初遇顾扶风时,听他提及所谓未竟之事,未见之人,一桩当是说他苦等叶烬衣十二年,一桩当是说男儿志气。 可男儿志在四方,情爱之事自然是要置于其他事情之后的。 她便道:他创立拂晓,自然是拂晓的宗旨,赤诚忠义,天下为家。想让这战乱动荡的天下,人人可以不受战争所苦,可以不分国族不分血缘地相亲相近。 冷七听罢,却笑意一凝,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当真对他的事不大上心。 卿如许被这话堵了一堵,一时哑然。她何时对他的事不上心了? 顾扶风此时正站在人群中,同诸位兄弟勾肩搭背,举杯碰盏。 冷七看着顾扶风,口中道:十一这个人,能把这天下不同国族、不同背景的能人志士聚在一处,超越血缘姻亲,以家人相待,这是他的能耐,所倚仗的是他的至情至性。可这至情至性,却也是他的弱点。所谓弱点,对于我们江湖中人而言,便是命门。 冷七回过头来,朝卿如许笑了笑:三年前,我同他一起在屋檐上对月饮酒,他千杯不醉,我已微醺,我不信他真的是毫无醉意,只当他是醉不上脸,便故意问了他一句真心话。谁知他确实真的一点儿都没醉,记着这事,便因此恼了我。 什么话?卿如许好奇道。 我问的问题其实相当土。冷七朝卿如许倾了倾身,低声道:我问他,如若叶烬衣与卿如许双双遇难濒死,你只能赶去救一个人,你救谁? 卿如许愣住了。 半晌,她才缓缓回头望去。顾扶风这时正在同须染说着什么,俩人有说有笑,全然不知这里的状况。 顾扶风,如若你只能救一人,你会救谁? 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冷七又道,我只是问了这一个问题,他便恼了我。你说,他到底恼的,是什么? 卿如许收回视线,举起酒杯,一口饮下,却觉着那滴红沥酒有些不知滋味。她的心似立于万壑千岩,想去探那尽头,可烟波无底,令她望而却步。 她不喜欢这种感受,只望着那空酒杯,道:七哥,这些事与我无关。 -- 第85页 与你无关?冷七挑眉。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知道。她垂眸道。 冷七望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笑:也许有一天也会想知道。 卿如许握紧了手中的杯子,垂眸不语。 到时候,你会怎么做? amp;nnbsp;卿如许抬眉看了眼冷七,轻轻地摇了摇头。 冷七一笑:不然,七哥教教你? 第四十九章 山月不知心底事 其实有些事没那么复杂,旁人都想得太深了。顾扶风这个人啊,很简单,若是有人想绑住他,只消以情义为桎梏,让他对其负疚,对其有愧,他便拿对方无法。冷朝寒道。 卿如许看了他一眼,这话似隔着薄雾浓云,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但她一时没有捕捉到。 这时,顾扶风突然从人群中回过头来,身边众人还在同他说着什么,但他的眼睛却望向了卿如许。 冷七也看见了,见卿如许面露不解,心生一计:十一这人至情至性,你想了解他什么,只需旁敲侧击,小小试探。 他突然一展折扇,向卿如许凑近了些;不信你看。 两人的脸都被遮在冷七那一张扇面下,旁人的角度看上去只觉俩人异常亲昵,不知在说着什么悄悄话。 冷七在扇下斜眼瞅了卿如许一眼,悠悠数道:五,四,三,二,一。 啪地一声,一只酒杯就重重地落在卿如许面前的桌上。 顾扶风已经横在冷七与卿如许的面前,眼神不善地瞧着冷七,道:干嘛呢干嘛呢? 冷七一双玉目上抬,瞧了眼顾扶风,用扇面掩住唇角笑意,这才款款地坐了回去,摇摇折扇道:我跟卿卿说会儿悄悄话,你不好好陪着二哥四哥六哥,跑过来打扰我们做什么?他又回头朝卿如许道,卿卿,你说他烦不烦,你快让他回去忙他的事吧。 卿如许没想到顾扶风这时会过来,原本她与冷七聊的就是他,此时只觉尴尬,便淡淡道:你去忙吧,我们说会儿话。 冷七在扇下瞅着顾扶风的脸色变化,得逞地笑了起来,继续往火里添把柴:听见没?叫你快走呢,别打扰我们说话。 顾扶风被卿如许这么一怼,一时语塞,只好悻悻转身。 可他刚抬脚走出一步,却猛然出手,就朝着一脸奸笑的冷七挥去一掌。 冷七早有准备,也立时出掌去接。俩人你推我挡,一连交手了几个来回。 顾扶风借着俩人上面交手,趁其不备,突然又伸出另一只手就朝冷七腰间一探。 再一回身,他人已退到两步开外的地方站定。 高高束起的乌发随着洒在顾扶风的肩头。他单臂横斜,手中已多了一个银布兜子。 冷七顿时一收折扇,咒骂道:耍滑使诈。 顾扶风斜唇一笑,得意道:兵不厌诈。 顾扶风掂量了两下手中布兜,听得里头玉棋轻敲,琳铛脆响,朝冷七挑了挑眉,便朝外头走去。 冷七唉声叹气,只好随他起了身,走之前又朝卿如许无奈道:瞧见了么?蛇有七寸,人有命门。一点即炸,一击即中啊。 卿如许目送着俩人离去,见俩人又来来回回你推我搡了半天,只觉好笑。方才胸中那股难名的情绪,也便抛诸脑后。 屋中银灯明暖,众人言笑晏晏,喜气扑面,酒酣醉人,她也感到心中久违的安然。 众人喝酒喝到大半夜,秦牙和沉霜也去洞房花烛,千里榕阴也早就回屋休憩了,姬无秽做了一晚上的饭,此时抱着酒壶靠在阿争,就坐在廊上睡着了。 顾扶风自己喝不醉,但他又爱张罗,便忙着照顾众人喝酒,站了大半夜,此时也有些累了,见一旁有张空椅子,就坐了下来,抬眸朝后望去。 卿如许已经喝光了三壶斟珠红,正抱着胳膊,下巴撑在酒壶上。她面色酡红,人已有七分醉意,似是有些困倦了,可她的一双眸子却也一直望着顾扶风,也不知已经望了多久。 隔着众人,顾扶风朝她勾起唇角。他眼尾生得甚是好看,顺着眼角斜斜上挑,眉宇清风皓月,眼中星海深沉。这一笑,便是令人惊心的地动山摇,人间颜色。 卿如许今日从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当时还未觉出什么,回来后却有些后怕。此时看见顾扶风的笑,她想起久前的一桩事来。 那一年,她跟顾扶风还住在珉州。有一回,她见有人竟当街调戏妇女,便替那女子出头,谁知那恶人家里是有些背景的,连通了官府要来捉拿她。那天又逢顾扶风的行迹被人得知,一群想拿他人头的刀客追了过来。 两拨人马穷追猛赶,顾扶风带着她多有不便,俩人只好一路边打边逃。 后来被逼到了一处矮崖,四下无路,也不知潭水多深,跳下去还有没有活命的机会。 俩人明明已近绝境,顾扶风却突然冲她一笑,问道:敢不敢跟我一起跳? 她幼时有过落水的经历,因而后来一直惧水,连湖边都不大敢靠近。可那时男人的笑容也是这般,洒然夺目,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亦不放在眼里,令人忘却了所有恐惧,她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 第86页 顾扶风就笑着揽住她,俩人一同纵身跃下了那矮崖。 落了水,顾扶风人便朝下,重重地撞上了潭底的石头,以他自己的脊背给她当人肉垫子。 所幸矮崖不高,潭水够深,潭底并无锐石。待急流将俩人冲到浅滩后,这才得救。 柳家覆灭后,她人生的所有生死关头,所幸都不孤独。 卿如许素来神色淡如清辉,眉目总似隔雨相望,清冷疏离无限,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她周身被暗夜一般的衣氅包裹起来,可衣氅的一抹红袖又煞如红绡,又有春酒熏染,显得美眄柔情。 卿如许冁然而笑。 那时,顾扶风只觉身边所有喧嚣,似因她而骤然寂静,红烛跳跃灯火斐然,似因她而骤然滚烫。她周身气韵如潮,携卷着风浪朝他扑面而来。 他怔住了。 须染拍了拍身旁的麒间世,云九娘、月弓刀、冷七也顺着须染所指看去。 隔着半间屋子的距离,顾扶风与卿如许相互凝望。彼时天地肃清,风潜入夜,万千光华落入二人眼中,只剩彼此。 顾扶风半生喝过不少酒,从未感受过醉意,此时竟抿出了何为痴醉。 他听得屋中刹静,率先清醒过来,见众人皆是噙笑相望,他笑了笑,站起身来,径直朝卿如许走去。 卿如许因着醉意,并未觉察到众人的异常。 顾扶风走到她身前,抬手抚在她的头上揉了揉,温声道:可是困了?想回家么? 卿如许点点头,站起来时脚步却有些不稳,顾扶风出手扶住她,才朝众人道:二哥四哥,我们先回了,改日再聚。 麟间世与须染一同笑道:路上小心。 众人目送着俩人上了马,出门而去。 云九娘站在众人身后,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眼中如凝起怅惘山云。 须染走到云九娘跟前,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云九娘便垂了眼眸,摇了摇头。 碧山影里,琼月西移,马在山中行。 卿如许靠在顾扶风的胸前,感受到胸膛暖热,只觉他的心跳响在耳畔,如阵阵雷声,一时有些迷惘。 她突然从大氅中伸出一只手来,展向虚空。月辉落在她掌中,更显苍白纤细。 怎么,还不下雨?她闭着眼睛,低语呢喃,似在梦中。 顾扶风低头看了看她,见她犯着迷糊,笑道:可能老天爷不忍我俩夜半归家趟过泥泞,便不留君于山中了。 须臾,女子的呢喃又响了起来,言语有种孩子般的固执:可我喜欢雨。 顾扶风鲜少见她这般,便又在她耳畔温声道:好,知你喜欢雨。今夜不下,明天再下。 卿如许睁开眼睛,仰起头来。男人个子高,只能看到他清瘦的下颚,如琼的脖颈。因在他怀中,鼻息间便都是一股熟悉的气味,安定,从容,肆意,温暖。 那是只属于顾扶风的气息。 那时,女子胸中涌起一股冲动,想凑上去凑近那他,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诗: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顾扶风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也低下头来,正对上她迷离的眼。 银河澹长,皓月着雾,莲瓣万叠,鬓丝千缕,吹皱心池春水。 她似一株幽静盛开的白莲。 她的唇瓣近在咫尺,满溢的酒香与花香袭面,有蔓蔓青萝,一寸一寸绞住了他的心神。 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他忍不住俯下身去。 然而还未触及那分柔软,便恰一朝芳菲梦醒,残月荡漾,空留碎影,不见征鸿。 她躲开了。 顾扶风怔了怔,心中泛起苦涩,失望似绀云暮合。 他还尚未从这份落空的怔忪中回过神来,又忽觉怀中的空洞被骤然填补。原是卿如许突然伸出手,围抱住了他的腰,紧紧地贴在了他胸前。 她还闭着眼,一如方才那般尚在梦中。 他便也收紧了手,将她紧紧地揽抱在怀中,用自己的下巴贴靠上了女子如墨的乌发。 怀中温香似柔风拂面,逐渐驱散了他心间的云雾,渌水荡漾,氤氲熟美。 第五十章 病榻重托慈母心 长安一如往昔般风平浪静。只听百姓传言安平侯府前些日子进了贼,却在官府连朵水花都没有。就连左骁卫诱诈正阳门夜开之事,也被无声地掩盖了过去。 看来四皇子这手果然伸得很长,与左骁卫的关系非同小可,在京兆尹里也有人。树大根深,盘枝错节。脑筋也转得快,还险些害了你。顾扶风坐在门廊上望着庭中那株西府海棠前的女子,轻声叹道。 可那日你们大闹安平侯府,小侯爷竟然把事情压了下来,这是为何?卿如许脖颈上的淤青已经消退,正一边给树浇水,一边问起顾扶风。 顾扶风略一思忖,道:这小侯爷杨臻可能是做贼心虚了。忘了告诉你,那日我们闯入安平侯府,发现了些古怪。 卿如许停住动作,问道:怎么? 顾扶风道:杨臻居然在府中设立了一座私牢。 很多府邸都有私牢,卿如许不解。 顾扶风又道:那私牢不同于一般府邸关押犯事下人的房间,而是真正的监牢。我猜形制同京兆尹设立的监狱差不多,只是规模小一些。六哥那日是在一间暗室审讯,可我们出门时发现里面还有许多间监牢,都有侍卫严加看守。我没往深处走,却看见那第一间牢房里竟然关了几位年轻女子。 -- 第87页 年轻女子?卿如许颦眉。所以他因这私牢里有秘密,才避开官府,没敢把你们私闯安平侯府的事捅出去? 我猜是。不然这么大的亏,他怎么咽得下去?我们两番交手,已知他养的那批护卫也不是普通人,都是训练过的,不输军中。那日我们为了速战速决,只想着如何立刻挟持住他,并未与他交手,但我察觉出他功夫还不错呢。顾扶风道。 卿如许想了想,突然道:你说,我去大理寺讨份差事如何? 见她突然转了话题,顾扶风诧异道:为何? 其实先前我接擢贤令,大理寺少卿南宫暮辞就曾跟我提过,问我想不想进大理寺。可我先前只是为了得见陛下,想获得些权力可以对抗四皇子和林幕羽,如今看来,我若只是翰林院士,既无调动兵马之力,又无调查诸事的实权。左右这次陛下要贬我了,倒不如让南宫趁机去替我求道旨意来。 也成。那南宫看重你的能力,想来你在宫中行事还有人罩着你些。若是还如现在这般,庇佑你的只有宁帝,可他老人家管不着你那么多。顾扶风点头道,又想起卿如许那日受困于荒宅的事,问起:那日突然冲出来救你的人,也不知究竟是哪一拨的。 是啊。那波人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否则怎么会连她被假的左骁卫骗去荒宅都能知晓。而且他们身手不凡,行事有序,也不似寻常人养得起的。 她觉察到暗中有一双眼睛,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盯上她了,虽令人心中发毛,但所幸他们似乎并非敌人。 左右三皇子承奕也拒绝了她的辅佐,没了这颗大树,她还不如去大理寺讨个差事来,这样无论是要抓住四皇子的把柄,还是要揭开眼前的纱雾,都更得心应手些。 她心念一动,便放下手中之事,去书房写了封信,让阿争去给大理寺南宫暮辞送去。 阿争方走,便见后门响起一阵急切的敲门声。那是承奕每每着人来寻她时走的门。自两人上次闹了不愉快后,又逢她被停职禁足,他便没再来找过他。 看来,澄妃的身体已经不行了。 卿如许低叹一声,便随之入宫去了。 辰霞宫中,一身宫人打扮的卿如许为澄妃看完诊,心中正在忧愁当如何同承奕解释他母妃的病情,澄妃却突然拉住了卿如许。 卿姑娘,你,可否陪我说会儿话?澄妃吐了半盆盂的血,虚弱不堪,但见着卿如许却似乎有了些精神,目光灼灼。 卿如许不解其意,回头瞥了眼身后的承奕,看他是否知道什么,却只见他也一脸茫然,眉头深锁。她只好答允。 奕儿,你先出去吧。我们聊些女人家的话。澄妃道。 承奕闻言,深深地看了眼卿如许,只好退出殿中。 澄妃的目光一直随着承奕,见他退出帷幔,又出了两道门,一直目送着他出了殿。她柔弱如一株凋败的芍药,可那一汪眼眸却饱含着温柔的深情。直到承奕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她的眼泪才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卿如许似乎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因那是一个即将与儿子长久分别的母亲的眼神,满怀着别离的不舍与难以言明的苦痛。 奕儿小的时候就很孝顺。那时他父皇给几个皇子赏了从骊山快马送来的荔枝,几个兄弟都拿了大半,他只得了少许,却一直藏在衣襟中忍着不吃,要拿来给我。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我病了这两年,奕儿目不交接,衣不解带,连汤药都是他亲口尝过之后才给我服用。你说,他是不是天下最孝敬的孩子?澄妃拉着卿如许的手,温柔道。 寸草春晖,三殿下也是感恩娘娘的辛苦教导。卿如许道。 可惜,他生在了我的肚子里,我是一个无用的娘亲。保护不了他,还拖累了他,让他连他父皇的喜爱都失去了。澄妃轻声感慨。卿如许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她,一时静默。 澄妃望着卿如许,笑了笑道:如许,你们这两日是不是吵架了?别同他置气,他啊,死脑筋。 卿如许低着头,道:是臣说了些话,做了些事,让殿下不高兴了,原是我的错。 澄妃道:奕儿随了我,是个实心眼儿的。我原还想着入夏了去求一求皇后娘娘,替奕儿择一个称他心意的妃子,如今也是不成了。我思前想后,竟也找不到托付的人,你肯在我们母子俩如此困境中伸出援手,想来你是心善的。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以后我不在,我只能把奕儿托付给你了。你可答应? 卿如许连忙下跪,拱手合揖,却又被澄妃拉住:不用行礼,我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垂死的母亲,和这天下任何一个要离开人世的普通人一样。你只消回答我,你可答应? 澄妃目光执着,卿如许想了片刻,郑重道:娘娘,我答应你,从今往后,臣会尽我所能帮扶保护三殿下。 澄妃含泪莞尔,她隔着窗槛,望着屋外已经凋败的桃花,迟疑道: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求你。 卿如许连忙一揖,道:抱歉娘娘,恕臣不能答应。 澄妃愣了愣,又叹了口气:你确实冰雪聪明,玲珑剔透,难怪,他看你的眼神同看旁的姑娘是不一样的。 -- 第88页 卿如许闻言,只好又埋着头,伏了伏身:娘娘,医者父母心。 如许,你不是在害我,你是在帮我。 澄妃向后仰去,望着屋顶,声如游丝,道:我好累,好痛。每过一日,对我来说都只剩下煎熬。我每日看着奕儿期待的目光,看他因我咳嗽一声便皱一下眉,因我多吃了半盅汤食便笑上一笑,作为母亲,我心里有多难过。我现在,已经有些害怕看到他了。 前些日子,奕儿去求他父皇来看我,我不允许。他以为我说的是反话,其实不是的,我是真的不想再见到陛下了。 我近日掉了许多头发,大把大把的。我瘦了好多,躺在床上,硌得自己浑身都疼。我已经许久许久,都不敢照镜了。如许,你也是女子,你想必能理解我的。我不想,等我走的那一天,已经失去作为一个女人的尊严了。我想走得体面一些。 卿如许趴伏在地上,觉得地板冰凉,冷透衣袂,心中挣扎不已。 我此生只求过一次人,是皇上要斩杀我父亲时,我求了他。如许,今日,我求你,求你帮帮我吧。澄妃望着虚空,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落在枕间,诚心乞求道。 过了半晌,卿如许慢慢地坐起身来,望着床上的女子,轻叹道:娘娘,他会恨我。 澄妃道:他会理解的。 卿如许坐了会儿,从怀中缓缓掏出一个药瓶来。握在手中握了半晌,才终于递到澄妃手边。 她垂头叹了口气,道:会很快不会很痛。 澄妃握紧了药瓶,谢谢你,如许。 她缓缓阖上了眼,望你与奕儿,照破诸妄,释诸缠缚,智慧清净,一生喜乐。 她的皮肤因久未得到日晒而显得透明,如日下残雪,即将消逝。 卿如许拱手,朝澄妃肃穆行礼后,便退出殿中。合上殿门时,听得殿中似有凄凄低语。 征鸿过尽离怀恶,爱深翻恨郎情薄 第五十一章 画桥笑语逗稚子 乌茶巷中,烟柳画桥。 卿如许站在桥上,看着顾扶风从一户人家中走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童。他一边走,一边拿着一只牛皮的拨浪鼓,正笑着逗弄臂弯上坐着的孩子。 来,小宝,叫姐姐,姐、姐。 孩童头发有些稀黄,一双乌黑的眼睛却很大,炯炯有神,天真无邪,看着卿如许,牙牙学语道:姐姐。 乖!顾扶风摸摸他的头,眼中都是宠溺。卿卿,你看,这小家伙是不是很可爱? 卿如许点点头:嗯,可爱。 你干嘛站那么远?来,给你抱抱。顾扶风说着就要把孩子抱给卿如许,小宝便向她伸出手来,然而卿如许却连忙退了一步。 不,不用了。卿如许看着那小孩,轻轻颦眉。 怎么了?顾扶风诧异:他只是个小宝宝,你怕什么?你看他好像挺喜欢你的,还要你抱呢。 卿如许有些局促,道:我,我不会抱,万一伤到他就不好了。你,你抱着他就好。他看上去挺喜欢你的。 顾扶风见她拘着手,诧异道:你你没抱过孩子么?你试着抱一抱就会了,小孩子没那么脆弱。 卿如许却拧着眉,连连躲避。 难得见卿如许如此不知所措,顾扶风失笑道:难道你不喜欢孩子吗?我怎么一直不知道? 卿如许看了一眼他,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我难道事事都要跟你报备么? 顾扶风只好把小宝换到另一只胳膊上,小宝便环过手抱着他的脖子。卿如许这才??默许他站到自己身侧,俩人靠着桥栏站着。 顾扶风捏着小宝的小手,给卿如许看:你看他,多小,手也小,脚也小。多可爱啊。 卿如许看着那孩子,她也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小孩,看那小手娇如新春嫩芽,道:.......好像是挺可爱的。 你瞧你,夸人都这么敷衍。顾扶风见她别别扭扭的样子,忍俊不禁。你摸摸他的手,来,摸摸。 卿如许又颦起了眉,那孩子身上有股乳香味,实在很陌生,她道:不,不用了。 卿卿,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顾扶风笑了起来,他只是个小娃娃,不吃人。 我知道。卿如许瞪了他一眼,道,我看你抱孩子倒是很熟练,你很喜欢小孩? 顾扶风道:哪有人不喜欢孩子?你才奇怪呢,怎么会有一个姑娘家还不喜欢宝宝?你这样以后还怎么当母亲? 我,我没想过当母亲。 在卿如许的人生中,母亲是一个很陌生的字眼。她从小长在义父身边,又深居简出,整个世界也只有柳叔和柳戚。 再说了,孩子她又瞥了眼那粉嘟嘟的孩子,道:总感觉比女人还麻烦。 顾扶风语塞,过会儿才嗤道:我看你这官当的,都忘记自己也是个姑娘了? -- 第89页 卿如许年少时接触的人极少,又大多是男性,故而培养出疏朗的性子,不喜矫揉造作,最忌麻烦。长大后又投身仕途,走了男人才走的路,心里生怕只因女子的身份而被同僚轻看,所以常着男装,衣着发饰皆是朴素。若不是后来顾扶风成日说她穿红色才显得人有精神些,她恐怕天天都只乐得穿素衣青衫,就更没有女儿家的娇柔了。 顾扶风打量了下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卿如许瞪他,人各有志,你懂不懂? 那你将来也还是要成家生子的吧?顾扶风用下巴指指屋门,道:你看人家六哥现在多幸福,不仅有了一位美娇娘,还一下子多了三个孩子,一家五口人,其乐融融,可堪天伦,多令人羡慕。 秦牙和沉霜正从院中进进出出,阿争也在一起帮忙,往马车上搬一些吃用行囊。沉霜的另外两个孩子大一些,一儿一女,正蹲在一旁玩耍。 卿如许望了望,并不大理解这有何可羡慕的。世上人人都会娶亲成家,都会抚育子嗣,显然这并不是什么难求之事。她便随口道:你要也想要这分天伦,容易啊,九娘不还没成亲么,你要娶不到叶烬衣,你可以娶九娘啊,左右你欠她一只凤冠,正好成婚时补上。 顾扶风愣了愣,回过头来瞧了会儿她,面色凉了凉:怎么又扯到别人身上了,你就这么瞧我不顺眼,连婚事也要替我随意安排了?昨天看你从宫中回来就不大高兴,这是拿我撒气? 卿如许有些后悔,心道自己没事乱说这些做什么,非要踩顾扶风的痛处,谁不知道他等了这么多年都没等到叶烬衣回心转意。她便垂了眼眸,语气软了些,朝顾扶风道:我嘴欠,你当我没说。 顾扶风见她这样,又恢复了笑意,斜睨着她:没事儿,你要真想拿我撒气,我也是愿意的。大不了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你也让我撒会儿气? 卿如许撇撇嘴:你哪有撒气的时候? 这下顾扶风笑了起来,挑眉道:原来你也知道我脾气好啊。那是,哪次不是咱俩吵完架,我被你气得离家出走,可在外面转一圈,又颠颠儿地给你买些你喜欢的点心和美酒带回去了? 卿如许回忆了下,好像确实是如此。 他们俩人,回回吵架,都是她占上风,偏偏她还得理不饶人,气得顾扶风最后只能摔门出去。可往往不消一会儿,他就又回来了,面上赔着十万个小心,又来巴巴地哄她。 她心头一暖,也忍不住一笑:好像是。 想到自己的恶劣行径,卿如许抬手拍拍顾扶风的肩膀,十分仗义地朗声道:委屈你了。是我脾气坏,以后我努努力,尽量少气你。 她今日又是一身圆领绯色男袍,说这话的时候,似一位小公子。 顾扶风见状,心中更为无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就你?我还不知道你,成天在我面前张牙舞爪的,脾气能好才怪。 那还不是怪你?回回要说些浑话来气我。我以前没遇到你的时候,虽然算不上温柔,但也很少发脾气的。卿如许一哂。 顾扶风听得这话却似乎很高兴,他又凑近卿如许,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道:对对对,我纵的,我纵的。我负责,我负责,行么? 卿如许就又拿胳膊肘撞了一下顾扶风。 此时沉霜正扶着一位老太太上了马车,又为老太太膝上盖了一层毯子。卿如许不禁替沉霜打抱不平:也就沉霜嫂子脾气好,人大度,还愿意继续为她婆母养老送终。换成是我,我自认为我没那么大的心,能对一个伤害我的人毫不计前嫌。 顾扶风道:但凡是个人,也都很难像四嫂这样吧。这老人家也是,只想着把沉霜卖了能换一大笔钱,却不想着她要带着三个孩子,没了沉霜成日靠替人洗衣做饭,换些银子贴补家用,要怎么撑得过这以后的漫长岁月?说罢,他也摇了摇头。 卿如许想了想,又叹了口气:不过我其实也能理解四嫂的不忍,毕竟这位婆母毕竟年纪大了,又没子嗣依靠,若真没人管,便也无活路了,可是心中又不免为四嫂不值。唉,你说这人世间的债,为何就不能笔笔算得清楚些呢? 怎么算清楚?顾扶风笑了笑,人心本就是复杂的,所谓真情和利益,大抵在每个人心中,都是一笔糊涂账。如今世道混乱,人心自危。如若旁人待你,七分是为了他自己,却能含三分真心待你,就已属难得了。 卿如许闻言,看了看他。 顾扶风一向快意洒脱,诸事都不放于心头,也向来不在意旁人的看法,活得神采肆意,可听他这话说的,却似看惯世态炎凉,对别人的真心假意有着清醒的认知。 她当年遇到顾扶风时,他已经创立了拂晓,虽她也见过他伤重狼狈,却并未真的见过他真正落魄。因为无论身处何种险境,顾扶风总是一笑以对,便是周身泥泞,也似只是在与世嬉闹,精神上从未落魄。 她也只听说过一些传言,知他刚刚被嵘剑阁除名时,也曾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可如今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实在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段过往。 -- 第90页 我们没遇到之前,你是怎么过来的?卿如许问道。 顾扶风眨眨眼,哟,心疼我了? 卿如许啐了他一口,才又道:你说别人以三分真心相待,就是难得了。那你为什么对别人,总是掏心掏肺的? 顾扶风无论对她,还是对拂晓众人,都是倾力而为,舍命相助。 我要是不对你掏心掏肺,你当初跟我走么? 顾扶风笑嘻嘻地瞅她,我刚说的那是这世道如此。但对于志同道合的人而言,以真心交付真心,还是要的。何况,我也做不来那些虚的,你不也是么? 卿如许看了会儿顾扶风,大概明白了为什么他将五湖四海的陌生人聚集起来,处得如一家人般亲厚了。 顾扶风不论是在天上还是地上,无论是扶风公子,还是拂晓领头人,他都是顾扶风,都会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来。 卿如许看着秦牙沉霜一家其乐融融的样子,也不禁道:幸好你那日安排及时,让崔昭去把他们一家藏到这乌茶巷里,不然杨臻丢了沉霜,必然要找上门,那他们的性命也便不保了。也幸好你及时放了破晓雷,召集了拂晓众人,冲进侯府救人,虽然万分凶险,但保住了六哥,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家欢聚。 果敢决断,诸事妥帖。 其实她这一路走来,诸事也都同顾扶风有商有量的,两人相依相靠,这才能有今天。 顾扶风闻言,便斜唇一笑,朝她眨了眨眼,一脸嘚瑟:那是,我多有远见啊,不用太崇拜我。 卿如许也毫不客气地回他一记白眼。 秦牙在西郊购置了一座屋舍,一家五口就此搬去那里生活。顾扶风与卿如许将秦牙一家送至城外后,便打道回府。 第五十二章 剑拔弩张严相峙 车方行了几里,见车道正中停了一顶锦轿,轿子四周却空无一人。 阿争勒马,听得耳畔树林沙沙作响,道:主子,有敌袭! 顾扶风淡淡道:打。 话音一落,林间蹿出几道人影,向马车扑来,阿争旋即从车辕跃起,与之交手。 顾扶风从马车中看了眼来人。 是何人?卿如许问。 顾扶风瞧着这波人的武功招式:不是嵘剑阁,不是黑市刀客,也不是安平侯府。他朝卿如许挤了挤眼。 卿如许又看了眼路中间的那顶轿子,略略思忖,道:那便是冲着我来的了。 顾扶风摇了摇头,道,却还是冲我来的。 对方人数虽多,却并未下杀手。显然只是为了试探什么。 顾扶风懒洋洋地笑了笑,你说人家都逼上门来了,我也总得去会会吧。先说好,这可不怪我啊。 话毕,他人便出了马车。 卿如许见顾扶风方才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便也安心坐在车中等着。 顾扶风跃出马车,一出手,攻势如雷。 他的剑削铁如泥,无坚不摧。昔日秦牙为他铸剑,本就是量身锻造,如今剑早与人合为一体,可堪一臂。 顾扶风招式奇诡,变化繁复。 对手无法预判顾扶风的下一步招数,也便只能一昧阻挡。可只是阻挡,难免就会露出破绽,顾扶风便专攻那空门破绽。 十几招下来,周围便躺了一圈人。 剑已回鞘。 顾扶风抱着剑,信步踱到那顶锦轿前,懒懒问道:既是切磋,阁下可还满意? 那顶锦轿里,便伸出一只手来。 满意,有劳了。 那手如无暇白玉,缓缓地掀开了锦帘。 轿中人雪衣轻袍,如水面容。林幕羽负手而立,打量着轿前的顾扶风,道:一直想会会你。 正巧,我也是。顾扶风洒然一笑。 俩人对视,看似都是客客气气,实则暗潮涌动。 卿如许也下了马车,站到了顾扶风身侧。 这两人,一个明俊潇洒黑衣如墨,一个清傲风逸绯衣如火。林幕羽望着他俩,眯了眯眼。 卿如许面上没什么表情,问道:何事? 林幕羽道:我一直知你背后有些江湖势力,倒是没想到你这靠山,确实令人......深感意外。 出了安平侯府、荒宅被困、夜闯正阳门三件事,卿如许早知自己同拂晓的关系,已经落入有心人眼中了。 昔日卿如许刚入翰林时所布之局,长安纵火、调查私盐、调查江陵贪腐,三者环环相扣,她布了这么大的棋局,却不留下蛛丝马迹,林幕羽便可以将目光锁定在那些已有根基的江湖门派中。 如今又出了安平侯府之事。也许小侯爷杨臻并不能确定那日闯入他府中的人,到底是谁,但林幕羽却是知晓卿如许当日所有行踪的。安平侯府那是随便什么人能进得?可能大闹安平侯府而全身而退,有着这样的势力,而又这样神秘,放眼整个江湖,却是屈指可数 拂晓,这个名字对九州七国而言,是一个令人不容忽视的名字。 起先,拂晓只是一个不被人注目的组织,常年在边境游走,是黑市上的一支雇佣兵。 然而当时各国忙着相互征讨,割据小国,扩充领土,便无人理会那不起眼的小组织。可后来等七国初定,当初的那株小树苗却已经在动荡的战乱中聚山填海,长成了一株参天大树,再想连根拔除却已经晚了。 -- 第91页 拂晓当年最鼎盛时,于藏幽谷一战,一度在江湖上奉为神魔之战,因他们仅凭拂晓十七人众,便剿灭了雄霸一方的大伽罗教。它又过于神秘,因组织中却不乏各国通缉名单上的要犯,还收编了九州大陆的战争遗孤,人员背景过分复杂,令人查无可查。 这样的组织,对七国而言,无疑是可怕的隐患。 九州七国见已经无法轻易拔除这只毒瘤,于是纷纷转了风向。因而江湖上一度传言说,得拂晓者,可破立天下格局。于是那事,七国都欲同拂晓商议谈判,希望拂晓能为自己所用,成为自己国家的一支特殊战力,借此也可为统一七国添瓦助力。 然而拂晓行不留踪,人员又常年在各国多有散落,似乎并无固定的根据地,故而诸国都难以同拂晓真正建立联系。 因此,江湖上关于拂晓的传言都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拂晓的领头人相貌妖冶,如同鬼魅,有人说拂晓十七人众各个都是三头六臂、八眼十耳的奇人异士,有人说拂晓根本就是一支阴军,是阎王爷看不惯这动荡的天下,派出来惩治恶人的。 不过传言便是传言,可自有聪明人能从中分辨一二。 林幕羽道:久闻拂晓的领头人,曾是南蒙嵘剑阁十二剑士之首,所谓拂晓十七人众,便是依着十二剑士的设立而来。今日得见嵘剑阁第一剑士扶风公子,真是林某三生有幸。 顾扶风最讨厌别人假模假式了,便回道:久闻大宁四皇子的走狗,曾是进士三元及第的当朝才子,惩恶扬善、匡扶正义通通不做,偷鸡摸狗、纵凶杀人件件在行。今日得见林公子,也是顾某三生有幸。 这话有点指着鼻子骂人了。 卿如许这些年在官场浮沉,深知这些当官的都只习惯笑里藏刀,弯弯绕绕,话只说三分。似顾扶风这样,便是有些.......流氓了。 卿如许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只见顾扶风朝着林幕羽,挑了挑眉,一脸挑衅。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其实顾扶风素来是算得上沉稳的,别人冒犯他,他却从不计较,可回回遇到她的事,他就总是跟变了个人似的,不禁鲁莽了些,还要打要杀的。 她想起那日顾扶风见着她的脖子上被绳子勒出青青紫紫的淤痕,怫然拍桌,撂下一句狠话:等老子下次见着林幕羽,谁都别拦我。 果然,林幕羽听得这话,素来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的表情,也悄悄地变了变。 他眉宇间却凝起繁雪寒霜,朝卿如许讥讽道:卿卿,你现在的口味,真是变了不少。 顾扶风面上泠泠笑意,皆转森然,道:卿卿这名,是你能叫的么? 俩人之间,一时剑拔弩张。 林幕羽注视着顾扶风,拂了拂衣袖,又道:听闻扶风公子年少时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青梅竹马的姑娘怒杀南蒙国师,落得叛国通缉的罪名,如此行径,确实与今日之德行相匹配。 顾扶风也冷笑道:那也不敌林公子万一。林公子道貌岸然包藏祸心,借着皇子之势狐假虎威,只手遮天陷害忠良,屠戮无辜百姓满门,此番作为,与你这皮囊相比,难道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若是官府知晓,这九州七国的通缉犯,就在我长安境内,你猜会作何举动? 你还是先猜猜,是你的嘴快,还是我的剑快? 在大宁国土,你也敢当街刺杀朝廷命官? 你既然听过我的事,就该知道,这天下,就没有我顾扶风不敢杀的人。顾扶风嗤笑一声,眼神充满了警告。 林幕羽看了看顾扶风腰间的佩剑,又道:如果天下人知道当朝女官能走到今天,靠的却是你这江湖第一邪魔外道拂晓,你猜她会发生什么? 顾扶风道,我敢送她来,就能带她走。我护的人,谁敢动? 顾扶风这话虽然狂妄了些,却并非毫无根据。若是宁帝当真知晓卿如许背后是拂晓,以宁帝的性子,恐怕还会依靠卿如许,想让拂晓归顺于大宁。 林幕羽想了想,又笑了笑,道:哦,对了,不知扶风公子当年的那位青梅竹马,现在人在何处?他又突然看向一旁的卿如许,道:别教有些人平白替她做了替身,反误了.......卿卿年华。 顾扶风眼色骤冷,杀机立现。 别挑拨了。 卿如许言语淡淡,面色如常,似连半分怒气都没有。 我与扶风一路走来,几经生死,情义已远超你所能理解,不是你三言两句就能挑拨的。 顾扶风闻言怔了怔,身上凛然杀气瞬间偃旗息鼓。 林幕羽也望着卿如许,唇角似乎僵了僵。 卿如许似乎觉得无聊极了,朝林幕羽不耐道: 要没别的事,我们就先回了。我俩还约了朋友一起吃酒打牌,可不想迟到。 卿如许说罢,便施施然转身,可又似突然想起什么,哦,对了。她扭头又对林幕羽道:别人的家事,就不劳你费心了,倒是你自己 她嫣然一笑,带着些许玩味的语气,压低声音道:听闻四皇子有龙阳之好,你这么受他青睐,可得千万小心啊。 -- 第92页 林幕羽闻言,顿时面上不好看了许多。 卿如许款步离去,顾扶风心头大爽,朝林幕羽讽刺地挑了挑眉,又转身追上卿如许。 卿如许看顾扶风眉梢眼底尽是笑意,面上一副得了什么便宜的开怀之色,便瞪了他一眼:瞧你那点儿出息!我刚刚都是胡扯,我烦你烦得要死,你自己不知道么? 不不不,你方才明明就是说的肺腑之言,你说你对我的情谊超越一切,你还说这是我们俩的家事。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顾扶风一脸嘚瑟。 她什么时候说过对他的情谊超越一切? 这家伙,给点颜色就敢开一整条街的染坊。要是再让他添油加醋,指不定要说出更多浑话来。 卿如许停住脚步,抬手一把揪住顾扶风的衣领,就把他扯到自己面前来。 顾扶风被她扯着弓着身,连忙朝卿如许使眼色,道:人家还看着呢,还没走呢。 卿如许才不管有没有人看着,她可不想被顾扶风抓着小辫子,天天拿出来戏弄她,便恶狠狠地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我说过的话,你以后都不准再提!不然,你知道我有多少种法子对付你。说罢,她推开顾扶风,自己跳上马车了。 顾扶风在拂晓,一向是杀伐决断,说一不二。可回回在卿如许面前,就死皮赖脸,一副被打压得死死的样子。 阿争站在一旁捂嘴偷笑。 车厢中传来女子的喊话:阿争我们走,别管他! 顾扶风整理好自己胸前的衣襟,无奈叹气道:唉,这女人,也太凶了。说罢笑了笑,也一闪身,跃上马车,钻进车厢里了。 林幕羽目送着卿如许与顾扶风的马车离去。 淡云西移,烟柳重重,孤雁远。 他抬手摸上腰间,触手空空。便缓缓地垂了手,在原地伫立了良久。 第五十三章 杜鹃啼血为谁鸣 三皇子承奕来的比意料中更快。 卿如许站在卿宅的后门前,觉得乌云压顶,似要赴刑场一般。 顾扶风道:不然别见了,我替你挡着。等他冷静点了你们再见。 卿如许苦笑道:怎么,我在你眼里就是个懦夫,事事都要躲在你羽翼下么?倒是你,可不准来听墙角。 顾扶风一哂:我是那种人么?他往回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眼神似有忧色,道:你有事儿喊我,我在这儿等你。 卿如许朝他笑了笑,深吸口气,推开小门。 暮色四合,长巷幽深,柳树横斜,游丝荡絮。 见女子出来,承奕屏退了下人,连灯烛都未留一盏。 卿如许顺着黑暗走到他身前,朝他深深一揖,半天,才站起身来。 承奕半晌不语,俩人就在夜风中默然静立了一会儿。 卿如许不敢看他的眼睛,静了一会儿,方才觉得胸中有了些勇气,这才抬起头来。 承奕全身着黑,仅看得一张隐藏在暗夜中的面容,压抑这某种令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低压情绪。 卿如许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今日,来找我问罪? 承奕眼睫轻颤,声音有些嘶哑,道:.......你可知,医者仁心,仁德? 他几夜没合眼,已然虚弱不堪。 卿如许垂了眼眸,道:是。深巷中青草蔓蔓,她继续道,若论行医,如临于深渊,如履于薄冰。若论为人,无为并非善,招祸不可退。 承奕眼有怒意,逐字切齿:巧言令色。 卿如许道:我知你不会原谅我,你要恨我,便恨吧。 你可知道,你这是杀人!承奕低声怒吼。 卿如许张了张唇,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承奕质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一个医者,给病人毒药,你,你怎能这样狠心........ 承奕,她不会再好了。卿如许抬起眼来,直视着承奕的双眼,十分坦然。 承奕闻言,嘴唇不住地颤动,胸中撕心裂肺的痛楚一阵阵撞击着他疲惫的精神。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好?前些日子,她就好了很多她还吃了一整碗饭,还跟我讲她做的梦,说她梦到与父皇初见的事,她还笑我,笑我是一个傻儿子,不知变通事事较真 卿如许不愿看着承奕自欺欺人的样子,缓声道:承奕,我是大夫。那些,都只是暂时的。娘娘的身体,早已油尽灯枯。她是可以继续拖着,拖过这个冬天。可之后呢?你们终究要告别的。 那也当交给老天爷来决定,凭什么凭什么是你替他做决定? 卿如许抿了抿唇,直言道:这是娘娘的心愿。这是她的决定。 谁来作证?谁知道是不是你故意劝说我母妃,想让她早点结束生命?她本就觉得她拖累了我,你就给她毒药,你见我我不肯夺嫡,你见我无法被你利用,你便要害死我母妃,好叫我痛苦,是不是?承奕眼中伤痛凛然。 卿如许皱了皱眉,辩解道:我怎么会? 承奕喝道:你就是这样想的!你一向工于心计,惯得会阿谀谄媚,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你本就是有意接近我,你对我、对我母妃,哪有半分真心?你只是想着你的官职,你的功名,你的野心,你的欲望!你一直都只是向利用我,利用我母妃! -- 第93页 我没有。卿如许忙道。 可她知道此时承奕只想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想为他的憎恨找到一个合理的支点,她再多辩白,他也不会听得进去。 算了。 半晌,卿如许淡淡道:若你认为是,就是吧。 承奕苦笑:你承认了? 他点点头,肝肠绞痛:好你好 卿如许望着他,不动声色。 她的冷静,落在他眼底,皆成了漠然。她的坦然,也皆成了挑衅。 承奕怒火中烧,他突然一把拉住卿如许,将她推到墙上,一手掐住她的脖子,狠戾道:你当真以为本王拿你没有办法?以为本王不敢杀你?你不过也就是个佞臣,靠着父皇的一点儿恩惠,便以为自己可以翻手云覆手雨了?要是本王今日杀了你,我倒要看看,谁又敢拿我怎么办! 卿如许下意识地扣住承奕的手腕,却又想起院中顾扶风还在,忍住了喉咙中的嘶号声。 承奕离她很近,满眼中都是绝望与愤怒的火焰。 她望着他,终于,松开了自己的手。 承奕看着她,直到她面上因窒息而涨红,却不再挣扎,只是默默忍耐。 可她终是女子,当他以一位皇子生杀予夺的权力,和男子与生俱来的气力强压于她时,她这份沉默的承受,就只凸显出他的无能,与他的可笑。 他突然松了掐着她的手,整个人有些颓然,额头抵上了她脸侧的墙壁。 卿如许靠在墙上,胸膛起起伏伏。 承奕的一只手还半拢着她,人靠在她耳畔。连日压抑的悲愤似滔天的波涛,遮天蔽日,向他袭来。 他不想被她瞧见自己的脆弱,可他的脊背却不住地战栗,终是忍不住抽噎而泣。 长风穿巷而过,扯起承奕的衣衫,他也似没了重量,如一片落叶瑟瑟旋落,跪坐到了地上,手也顺着卿如许的胳膊滑落下来,只能用两手撑着墙面,埋着头,颓丧陨涕。 杨柳随风扬起,夜色也如垂柳一般动荡。 她低头,忽然理解了他。 眼前这个皇子,他骄傲的血统从未带给他荣耀与安定,他反而受困其中,无论是在那巍峨庄严的皇城,还是在这幽深无人的小巷,他亦如初见时那般,茕茕孑然,孤立无援。 他的母亲贵为妃子,半生深锁于重楼中,她无辜的爱情被绝望的等待逐渐腐蚀,年轻的面容被仓皇的岁月点点啃噬。她的一生,如青鸾舞镜,最终悲鸣而绝。即便她薨逝之后,却也只有自己的儿子一人会如此痛心地吊唁。 澄妃毕生在宁帝那里等不到的关爱,都是由这个年轻的儿子来百般弥补的。当他用尽全力,只为了去填补母亲心中的伤怀,而她母亲的死亡,也将他为她母亲辛苦堆叠起的高塔霎时推翻。他原本极力隐藏着的,对于父爱的缺失,如今连同母亲的那一份,合成一个巨大的黑洞,再也无法被自己忽视。可他心中的这份空洞,现在又有谁能填补? 他如同一张落于水上的宣纸,绝望无声地蔓延开来,令人窒息。 卿如许顺着墙,缓缓地蹲坐下来。她依然被承奕困在两臂之间,但显然,这个困着她的人,远比她更需要安慰。 也许承奕也只是无意识的,只是想要找到一个支撑。 她侧过头来,看了眼这个隐忍哭泣的年轻皇子,抬起手来,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肩膀。 夜风凄凉,晓星渐沉。 这个狭长幽巷中的黑暗,成了一座临时的庇护所,隐藏了所有无用的坚强与骄傲,也就此埋葬了一个少年珍贵的赤诚,和那分源于温柔的软弱。 多年后,当他终于登上了皇权的巅峰,成为一个冷酷铁血的帝王时,午夜梦回,他依然会想起那个幽暗沉默的深巷,和那个无声陪伴着他的姑娘。 三日后,澄妃出殡,宁帝请示了皇太后,将澄妃追封为皇后,以皇后礼厚葬,谥号宛华。 卿如许听说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宛转芳华春前尽,杜鹃啼血为谁鸣。 第五十四章 禁足迎客相试探 卿如许夜晚睡得不踏实,次日到了日上三竿才起。一出屋门,边见着海棠花下几个人围坐在一起,骰子声清脆,时不时响起欢声笑语。 息春见卿如许出来,连忙朝她挥手,拿着两吊钱朝她比划:小姐快来,看我赢了好多钱! 卿如许走了过去,无奈笑道:我看我这官职停了,家里赌场倒是先开了。可来回来就你们几个,自家的钱来回倒腾有什么意思? 一个褐衣男子见着卿如许,指了指地上堆着的一叠账本,笑道:卿卿,这个月银器铺子的账目我带来了,还需你过目。 所谓银器铺子,确实是长安一家经营银饰银器的铺子,但也是拂晓在长安的一个秘密联络点,由被称为不血刃财神拂晓第十四志士崔昭管辖。拂晓组织之所以能在创立初期就迅速扩充,背后离不开巨大的资本支持。除了最初做雇佣兵积累下第一桶金,而后拂晓其实在七国各地都有贸易往来,旗下商铺银器、皮草、布匹、典当等均有涉及。 崔昭原是楚离国第一商贾大家崔家的少主,八岁时因将自家五岁妹妹的一幅随手涂鸦的画作卖出千两黄金之事,而被传为敛财童子降世。后因家族被皇族世家构陷,家族败落,他便加入了拂晓,主掌拂晓组织财钱生意,因用银钱铺路,为拂晓打点各路关系,又生财有道,故而被成为不血刃财神。 -- 第94页 后因崔昭长年驻守在长安的银器铺子,因而他口中的银器铺子也变成了拂晓整个贸易链条的代名词。 卿如许闻言,瞪了眼地上的顾扶风,道:你才是拂晓当家的,怎么总要我替你看账? 顾扶风笑道: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瞧得我眼花。我不想看,我让崔昭自己管,可他又说年底见各家掌柜还是得我亲自去应付。可我这眼睛瞧坏了,还怎么用剑?左右你跟崔昭学过几年管账,你就替我看看吧,看完了你捡些要紧的跟我交代交代不就得了。 卿如许哂他道:有些人啊,明明瞧不上我,不允我入他拂晓,还偏要抓着我给他干活儿,干的还都是些他老人家本职内要做的,这也不知道这套得是个什么理由? 当年拂晓各人众提起过让卿如许也入拂晓,她生辰比崔昭大两天,若是她加入便成了拂晓第十四姑娘,彼此之间以家人相称名义更正。众人起哄张罗,就拉着卿如许往香炉里一站,说要歃血为盟,可顾扶风却一反常态冷了笑脸,一把折断了香炉上的香就往地上一丢,表示不同意。 卿如许一心都是复仇大事,本也没想过一定要加入拂晓,也是被大家起哄着就去做了,可见到顾扶风这么强烈反对,反倒被他给激着了,责问他是不是嫌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是个废人,顾扶风竟然也没否认,卿如许气得一把就把手里的酒碗给砸了。 后来还是冷朝寒跑去哄卿如许,说别看顾扶风看上去放浪不羁,万事不放于心头,其实他是个死脑筋,心里是有本帐,帐上什么都清清楚楚,不允许任何人轻易更改。 后来也不知怎么地俩人又和好了,此事便也不再提了。 崔昭朝卿如许一笑道:你还记着这事儿呢?你不就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让你进拂晓么?他朝顾扶风看了一眼,朝卿如许使了使眼色,这我知道啊,而且恐怕,咱们全拂晓的人都知道。卿卿,你这么聪明,你想不明白? 阿争也忙道:全拂晓的人.......我怎么不知道,十四哥,我也想知道。 顾扶风闻言,飞快地瞥了一眼卿如许,抬脚就踹崔昭: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少胡说八道! 崔昭连忙躲开,朝卿如许道:你看你看,十一哥急了! 卿如许俯下身来推了一把顾扶风:崔昭那么忙,好不容易才来一回,你别仗着你是当家人就欺负人! 顾扶风扬了扬骰子碗,朝卿如许挑挑眉:跟我们一起玩骰子啊? 卿如许看了看顾扶风,他弯着腿坐在地上,海棠花瓣落了他一身,她不禁失笑:你们要玩骰子怎么也不挑个桌子坐,偏要坐在这园子里,这地上都没多少草。你看看你,身上都是土,顾扶风你几岁啊,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顾扶风扬眉道:坐桌子上多没意思,你看这春光无限好,落英缤纷,坐在这儿玩儿才有趣儿呢。 他一伸懒腰,就地躺了下来,单手支着头,斜卧在地上,道:陛下只让你禁足,却没准别人不能进来,不然回头我就去门上挂个牌子,上书如许赌坊四个大字,你这边禁着足还不耽误咱们玩儿,人多,热闹! 崔昭连忙道:这个不错,想必登门的人众多,咱们在门口支上拦条绳子,每日限制人数出入,每日只有七个名额,需提前预约,预约金为三百钱。左右卿卿还要复职,咱们就不图长线,只赚快钱。让息春去批一些便宜的小吃茶水,茶叶名为如许茶,点心名为如许糕,每杯茶以二两卖,每块糕点以四两卖,预约不到的人可以来买糕点茶水。卿卿如今在长安是个人物了,慕名而来者众多,这样咱们单靠这些吃食,每日想必也能净赚百两。 息春一听,眼睛亮了起来,道:百两啊!这个好这个好!如许赌坊,好啊! 卿如许看了一眼息春,无奈道:要不要我给朝中的各大要员都发发帖,请他们都来府上做客,也请一下陛下,届时这些大人物来了,咱们的价格可以再翻上七八倍? 息春听罢,连忙鼓掌:这个也好这个也好,他们都是大人物,肯定想来拜见的人更多!大人你什么时候发帖,我现在就去给你磨墨! 卿如许叹了口气,息春,你是不是嫌你家大人的命太长? 顾扶风、崔昭、阿争闻言,都哈哈大笑。 正说笑着,门房来人,说二皇子殿下登门。 顾扶风道:他还敢来? 那日卿如许身陷荒宅,被人勒着脖子险些丧命,后来顾扶风得知那日若非是承瑛灌了卿如许一杯酒,她也不至于那么快被擒住后,就恨承瑛恨得牙痒痒。 卿如许看了眼顾扶风的面色,叮嘱他道:你可不准跟过来,不然我跟你翻脸。话毕,便自行去书房迎客了。 卿如许朝二皇子承瑛行了礼,道:先前差人将玉印送还给殿下,并未亲自登门,还望殿下恕罪。 承瑛朝她一笑,道:你既然都敢跑出来找本王借东西,怎地却不肯亲自来还? 卿如许恭敬道:有一不可有二,臣那日已然抗旨,自是不敢再次犯错了。 承瑛向她走了过来,道:那便来说说那日。什么事,能让你宁可违抗圣意,也非要跑出去呢?又是什么事,非要用到本王的玉印,才能办成呢? -- 第95页 卿如许束手而立,不动声色地微笑:殿下那日的酒,可真烈啊。 承瑛斜睨着她,怎么,可是耽误你办事了?他凑到她耳边道,那日正巧,那酒原是我给几位美人准备的,用来助兴的。 助兴? 卿如许面色微微僵了僵,不动声色地朝后挪了挪。 承瑛便站直了,道:我听说那日,长安城发生了许多有趣的事儿呢。听说林翠坊有人大闹滋事,死了不少人。 承瑛朝前走了一步,紧紧盯着卿如许的面容: 还有,听说安平侯府也被一群歹人袭击了。 卿如许闻言,缓缓地抬起头来,坦然回视。 对于承瑛登门,卿如许是有心理准备的。 卿如许面上一派无辜,似乎毫不知情,道:还有这等事?安平侯府可是贵重之地,怎么这样大的事,我竟然都没听到半点风声,可是我太孤陋寡闻了? 承瑛收了视线,道:你既然禁足,不知道也是有可能的。他话音一转,又道,不过你那日拿着那玉印,去哪儿了? 不等卿如许回话,承瑛用食指点了点她,道: 来,让我猜猜。你既然需要一个身份,想必去的地方寻常人进不去。那我猜 承瑛回头看着她,道:是京兆尹衙门? 既是试探,对方已经有了猜疑,若是全盘否定,难免显得太假了些。 卿如许面不改色地承认道:殿下真是英明。我确实是去京兆尹衙门的。 第五十五章 意气泄愤恼疏狂 哦? 承瑛没想到她会承认得这么快,略一挑眉。 卿如许道:说来有些惭愧。那日在大祀殿,多亏殿下帮我作证,这才保住了我一条小命。可事后我想起来觉得实在有些害怕,寝食难安,也觉得让殿下为我出头涉险,实在不是人臣所为。我猜想,那日既然有人设局害我,可到底是哪一拨人呢? 若说是僧人奈何,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害我?所以他必然是受人唆使。如若是看管大殿的右骁卫,也逻辑不通,他们岂会引火烧身?后来想起朱雀街一案,我便大胆猜测,也许京兆尹的人知道些什么,听说他们关押了一些当日闹事的人群,我就想去问一问来着。 承瑛眯起了狭长的眼睛,问道:那你为何后来又没进去? 卿如许看着他,不动声色地笑笑,反问道:殿下怎么知道我没进去呢? 你试探我,那我也试探你。 承瑛笑笑,不慌不忙道:那日宴会后,我想起你当时的神色,十分严峻,我思前想后觉得你既是本王的人,本王当该尽力帮助你庇护你才是,便差人去衙门问了问,才知道原来你没进去。 卿如许点了点头,一揖手道:还是殿下体恤下官,对下官关怀备至。那日我确实没进去,可我走到门口就后悔了,我觉得自己实在冲动了些,那日我冒充殿下身边的人,若被京兆尹的人发现,要拿着这件事说事怕会对殿下不利,所以,我就又回去了。 承瑛挑眉道:这样。 卿如许一笑:是。臣身为殿下的幕僚,当事事以殿下为先,不该为了一己私欲狐假虎威,还请殿下恕臣冒失之罪。 承瑛笑了笑,道:事事以我为先你既然这么为本王着想,本王也该回馈之。有道是有来有往,上次你来我府邸,也就只吃了一杯酒便匆匆离去,让本王心中好生难过。 听到这里,卿如许的心咯噔了一下。 承瑛已经走上前来,用手轻抚她的发丝,道:左右本王今日无事,你禁足多日,想来心中烦闷,不然本王多陪陪你,咱们一起吃些酒,做些有意思的事,你觉得如何? 承瑛已然暗示卿如许多次驳了他的面子,这次若再拒绝,便有些难了。 卿如许正在思量该如何婉拒,突然,一个东西罩在了二皇子承瑛的头上,承瑛立时向后退了几步! 承瑛倒下去的时候,露出背后的顾扶风。 顾扶风揪着承瑛的衣服,将他一把摔在地上,他给承瑛头上套了个麻袋,此时人已经扑上去,朝承瑛挥起了拳头!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卿如许整个人都愣住了。 待反应过来,顾扶风的几拳已经砸了下去。 卿如许这才慌忙上前去拉那个黑衣男子,口中惊呼道:你...... 她一出声,又想起承瑛听得见,慌忙闭口,不敢多语,只去拉扯顾扶风。 顾扶风脚踩着承瑛的领口,他方才给承瑛头上罩了一个麻袋,趁卿如许没回过身来,已经手脚并用,狠狠地揍了一顿承瑛。最后一记勾拳,手一松,承瑛便倒在地上,不动了。 顾扶风这才站起身来,口中喘着粗气,道:老子早想揍他了。 他越过卿如许,大喇喇地往回走了两步,就往榻上一坐,拿起茶壶,往杯子里倒了水,好整以暇地喝了起来。 卿如许愣愣地看着地上的人,看承瑛人在麻袋下,却再没有任何动作,似乎已经晕死了过去。 她冲到顾扶风面前,眼睛瞪得圆圆的,满面惊诧,道:你你疯了!他他是二皇子,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打皇子? -- 第96页 顾扶风一副混不吝的模样,道:怎么不敢打?你不让我动承玦和林幕羽也就罢了,我连个承瑛都不能收拾么?你没看见我要是晚来一步,他要对你做什么?人家欺负你都欺负到家门上了,我揍他一顿怎么了? 卿如许气笑了:顾扶风,你你傻了吗?你现在打了他我们怎么收场?你,你还嫌我现在麻烦不够多是不是?你要气死我么? 顾扶风一挑眉,道:怎么,我在你眼里就是个莽夫,没脑子? 卿如许怔了怔。 顾扶风虽然脾气有些急,可他绝对不是莽夫。若他是如此,拂晓又怎么会有今日的声势。 顾扶风斜倚着脚桌,朝她努努嘴,淡然道:我今日揍他用的都是内力,不信你去看看他,表面上一点伤痕都没有。 她便凑上去看地上的人,方才看顾扶风那架势,力道不轻,可看承瑛身上确实毫无青紫的痕迹。 她略略安了点心,又突然想起来,顾扶风方才揍完承奕后,好像还给他嘴里塞了个什么东西,忙问道:你给他吃什么了? 顾扶风见她面色缓和了些,冲她斜唇一笑,眨了眨眼。 卿如许脑中灵光一闪,她问道:你给他吃了庄生梦蝶? 顾扶风点点头,笑道:我一直还想这药有什么用,如今看来,给他用正好。 卿如许却更生气了,道:顾扶风!那药是你为我师父办事,险些把命搭进去,他才赠与你的答谢。师父总共也就炼出了一颗,用材昂贵价值连城,你就这么随便把它用了?用在这种小事上?你是不是疯了? 这不是小事。顾扶风辩解道。 怎么不是小事?你就冲动吧你。卿如许抚上额头,气得我头疼。 顾扶风忙放下杯子,忙伸出手去:怎么头疼了?我看看? 卿如许一把拍开他的手,气哄哄地坐到他对面的榻上,斥道:你给我出去!白痴,笨蛋,无赖,缺心眼儿! 顾扶风撇撇嘴,只好起了身往外走,没走两步又退了回来,把地上的人扛了起来,丢到榻上去。这才在卿如许的怒目相视中乖乖出去了。 屋中静了下来,卿如许撇了眼对面躺着的承瑛,又看了眼桌上顾扶风用过的杯子,一时无语。 所谓庄生梦蝶,顾名思义,令人如梦似醒,分不清今夕何夕。可以消除服药者前五个时辰的记忆,醒来后如大梦一场。 那一年顾扶风被各大门派和刀手围剿的厉害,总是一身重伤。卿如许只是同柳叔学过一些医术,但对于顾扶风这样总是在生死险境艰难辗转的人而言,卿如许常常觉得有心无力。她为此彻夜苦读医书,有一回顾扶风中毒晕厥,群医束手无策,她熬得五日五夜没睡觉,翻遍典籍,这才找到了破解之法。 后来救回顾扶风后,卿如许心中忧虑,偶然得知长门医圣所在,她便去求长门医圣,希望他能收她为徒。长门医圣已经耄耋之年,退隐江湖,早已不问世事,她在医圣所居住的幔秋峡跪了三日,医圣终于松了口,同意试试她的资质。 那时,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坚持打动了医圣。 可她入了医圣门下,顾扶风却借故离开了。隔了半年,顾扶风才回来。那时他浑身是血,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子,亲手交到医圣手中,才松了精神昏了过去。 那时卿如许才得知,原来是顾扶风与长门医圣许了诺。 长门医圣毕生心愿皆是药理,他听闻西域的登歌之岭上有一种草,名为赤箩,有起死回生之效。但登歌之岭地势险峻,登歌人将登歌之岭奉为圣岭,不允许外人踏足。长门医圣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得见这株奇草,顾扶风便答允替他寻来,医圣这才接受了卿如许。后来他看卿如许的资质确实不错,也便真心愿意收她为徒。 可长门医圣也并不知登歌之岭如此危险,竟让顾扶风花了小半年的时间,九死一生,才拿回草药。他身为医者,却无心害了旁人,心中懊恼,便用那株草与其他药材搭配,炼制了三颗不同功效的药丸,赠与了顾扶风,那其中一颗便是这庄生梦蝶丹。 卿如许想起顾扶风那时浑身是伤的样子,怒气全消。心如置于火上,烧得她阵阵发疼,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三炷香后,承瑛悠悠转醒。他感觉自己的脑中一片空白,似被置于云雾之上,他环视了一下屋中,见香炉青烟袅袅,脚桌上还放着一壶酒,对面还坐着一个女子。 本王怎么在这儿? 卿如许道:殿下酒喝得如何,可有何不适? 承瑛摸了摸身上,只觉得浑身酸痛难耐。 卿如许道:抱歉殿下,臣这里简陋,许是这榻不够舒适,让您睡得不舒服了。 承瑛有些迷茫:我们,一起喝酒了?我,我怎么感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卿如许道:许是臣这斟珠红的酒劲儿有些大,又点了些安神香,这才让殿下昏睡许久。殿下的随侍已经来催了两回了,说您府上有人求见,但望臣没有耽搁殿下的事。 承瑛脑中昏沉,只好朝她笑了笑道:同美人一道喝酒也是乐事,可惜本王今日有些不适,负了美人恩,下回再来看你。 -- 第97页 卿如许将承瑛送出门后,回头就看见顾扶风斜倚在墙角瞅着她,正观察着她的脸色,见她回过头来,便讨好地朝她晃了晃手里的油纸包。 那油纸包里是什么,她很清楚。代表什么,他也很清楚。 卿如许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了。 第五十六章 今朝谪入大理寺 大祀殿行刺之事,最终不了了之。奈何僧人以蓄意攀诬定罪处死,一干僧人均被处置。而朱雀街暴乱之事,刑部查了几日都无果,宁帝震怒,责令大理寺、刑部、京兆尹衙门一同查理。 翰林学士卿如许作为祭天大典督查,虽然有责,但只是失察之罪。只是祭天影响甚大,需给天下人以交代,宁帝原要将她贬为六品翰林侍讲,后大理寺少卿南宫暮辞向宁帝求情,言卿如许曾三接擢贤令,有审理断案之能,如今正是举贤用人之际,不可因噎废食。 宁帝便下了旨,将卿如许贬去大理寺,担任大理寺丞,位从五品,参与调查朱雀街一案。 卿如许接了旨,便换上新的官袍便去大理寺报道了。 一入大理寺,便见着一位苍青衣衫的男子走了出来。卿如许连忙向他行礼,少卿大人好。 南宫暮辞爽朗一笑,连忙扶起她道:如许,我可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三件事? 见卿如许似在思索,南宫暮辞又是一笑:第一事,是当年你第一次接擢贤令,我第一次见着你,我说你三年内必将震惊朝野,果然你三年内破了三桩大案,荣登华乾。第二事,是你拒绝我的邀请不肯来大理寺,我说你总有一天要进我大理寺的,你看如今?至于这第三事南宫突然不语,朝她会心一笑。 卿如许想起来,她第三次交了擢贤令时,同南宫一同在菱清山脚的亭中饮酒。那是正值寒冬,亭中红泥小火炉,温酒闲话。 南宫身上沐雪,望着云雾缭绕的菱清山,见上面一个人影在雪中踽踽前行,路已被大雪覆盖,眼前皆是白茫茫一片。 那人冒着雪深不辨方向的风险,愣是冒雪而上,从山脚到山腰走了许久许久。在那人的不远处有一间寺庙,他只需要向前再翻过一个山头便可到达寺院,可他一路顺遂,临近目的地,却似失了方向,一直都只是在四周徘徊,始终找不见路。 南宫无奈地摇了摇头,朝卿如许道:你看这人,像不像你? 卿如许望着那人那景,方才那人上山前同他们俩擦肩而过,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一脸沧桑,一身蓑衣。他不顾风雪危险,执意上山,一心求道。 她顿了顿倒酒的手,道:哪里像了? 南宫没有回身,朗声道:心向朝阳,只身涉雪问道。起先,信念执一,势如破竹,后也因心念过执,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卿如许闻言,怔了怔,望着那山中茕茕人影。如今风雪已又起,若他还不找到方向,便有可能陷入险境,被困于半道。 她道:南宫,你这是咒我了。 南宫却笑着回过头来:不敢不敢,我是担心你,也是提醒你。 南宫望着卿如许,眼神有些隐隐的担忧,道:有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你一路艰难,势头过盛,可路越往上越难走,我怕你到了最高处,反而会囿于我执。 卿如许闻言,静了静。 南宫对她的事并不知情,可他接手过那么多案子,阅人无数,有种超乎寻常的直觉。 他觉得卿如许是一个谜。 他第一次见卿如许,见她着一双简单的黑缎白底小锦靴,一身素衫,乌发只用一支乌木簪束起,其他首饰配饰全无,可见她在吃穿用度上都并不讲究。若说她如此冒险要入仕为官是贪名图利,他决计不信。 可若说她是心有抱负,不愿宝剑蒙尘,想要一展才华,倒也有三分可信。她与男子相处,毫无女儿家的拘谨忸怩,反而比许多男子还要坦荡爽利。虽然沉静不爱说话,可骨子里却有股韧劲儿,她头一回接擢贤令,他就故意吓唬她,说要是接了没完成,她好看的脑袋就会变得血淋淋的,何必冒这个险。 她却淡淡道:死就死,左右就是个早晚的事儿。 可那之外的七分,又是为的是什么呢? 他看不分明。 卿如许望着山中之人,道:看来你是不信那人最终能走到那寺庙中了。她回过头来,眼睛似有火焰燃起,道:咱们今日做赌,我赌那人一定能进得那寺庙。若你输了,以后我要找你办三件事,你不可推托。 南宫一笑,道:好。若你输了,那就告诉我,你的秘密。 卿如许心头跳了跳,默默望向雪山。 后来风雪凄迷,求道之人在原地停了很久,不知是在休息,还是已经昏死了。 南宫朝卿如许看了一眼,朝她挑了挑眉。卿如许面色如常,端着酒杯喝了一口,心却不免悬着些。仿佛自己的命运,如镜中水月,皆可堪破于那山中求道之人的境遇。 再后来,眼见着天色昏暗,那求道之人却又似醒了过来,突然移动起来。 终于,赶在夜色全黑时钻进了寺庙的大门。 今日想起这事,卿如许看着眼前的南宫暮辞,看他明明位列四品,看着却像位淡泊红尘的隐士。她知他一向刚正不阿,直言不讳,所以并不生气,只是无奈地苦笑道:南宫大人,我可还没到那最高处呢。 -- 第98页 她虽一度爬上三品学士,受宁帝宠幸,得御前待诏之职。一朝升,又一朝贬。可但对她来说,她的棋局才刚刚展开。 若真是有一天走到了那一刻,届时,我一定亲自给你送一面匾额来。 南宫诧异道:什么匾额? 卿如许淡淡道:赞誉你的匾额啊。上书七个大字,未卜先知神算子。 南宫失笑,连连摇头。 我现在要去趟宫里,正好你来了,有个事要交给你办。这是朱雀街闹事一案的卷宗,当日闹事的三名死者,都宿在安乐坊的景阳客栈,客栈中其他人都已录了口供,其中有一位店小二祭天当天回了老家,原本说前几日就回来长安,可他路上耽搁了几日,今日才刚刚返回长安,你若没事便提人来问问话吧,看他是否知道那三人的事。 卿如许连声答应,便接了那卷宗,送走南宫后她便草草扫了一眼那卷宗。基本写的同那日顾扶风跟她说的一样,闹事的三人两男一女,有老有少。 她想着要差人去提那小二,倒不如自己跑一趟。只是卿如许本就是女儿身,穿了官袍太过惹眼,不便办事,于是她去客栈前特地换了一身常服。 景阳客栈的门脸看着普通,可内部却十分雅致。一进门,便置着一面雕花嵌螺钿梅兰八风围屏,上头不仅有描金的缠枝莲纹,下横枨的底部还安了托角铜牙。进了大厅,内有松竹盆景,郁郁秀秀。墙壁上悬挂着几幅山水诗画,厅中摆放着十余张四角柏木方桌。 整体虽并不算是奢华,可在长安的客栈中也属中上之流。即使出了朱雀街一案,也并未影响客量,店中大半的桌子都坐满了人。 店小二一抬眼,便见着一个身着男袍的女子抬脚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女子面容清淡,气韵不凡。他慌忙迎了上去:这位姑娘,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卿如许环顾了一下店中场景,心中便已涌出了新的疑问,此时她又打量了下店小二,问道:你就是陈良? 那店小二愣了愣,点点头。卿如许便朝他亮了亮官印,陈良连忙鞠躬。 店中人多眼杂,不便办事。卿如许便止住他,朝他示意道,借一步说话。 卿如许率先迈步出去,带着陈良到客栈外的一处石桥上,坐了下来。 那陈良便站在桥边候着,眼中闪着好奇的光,道:这位大人可是大理寺的?我听说咱们大宁第一女官近日调去了大理寺,难道就是您?您就是卿如许卿大人? 第五十七章 客栈调查追疑踪 卿如许无意跟他热络,只是点点头,开门见山道:之前大理寺传话的事你应当也知晓了,本官今日来,如今景阳客栈的人都录了口供,只差你一人。你便说说吧,你可记得那闹事三人? 陈良道:原本记不大清的,回来后听我们掌柜的说了这回事,我便想起来了。一位名叫李焘,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后来才听说原来还是个七品詹事呢。一位是一个碧玉年华的小女子,名叫任弦儿,看着还未婚嫁呢,这年纪轻轻的怎么就给死了,岂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还有一位是个老头,姓屈,佝偻着个背,这个年纪的人都该怡享天年了,怎么也被那狠心的官差给杀陈良意识到说错话,连忙改口,一边朝卿如许陪着笑,道,哦不,是他自己倒霉横死了。 卿如许道:他们在这儿住的这段时间,每日都做些什么?你可有印象? 陈良想了想,道:好像也没做什么,他们三人前后脚到的我们客栈,那李焘似乎每日在房中写些什么,他出事前一天我去他房里,见铜盆中有一盆灰烬,他好像把他写过的东西都烧了。 那屈老爷子自打住进来,好像就生了病,因是一路舟车劳顿给累病了,没怎么出门,只托我找了大夫来给他看诊过,开了药,每日喝着。 而那任弦儿,来的最晚,她似乎不大开心,成日神情恹恹,她是个小女孩,可能觉着客栈人杂不大安全,鲜少出门,就连我给她送吃食,她也是让我放在门口,等我走远了才见她打开一条门缝把吃的端进去。 卿如许听着,这些同大理寺的调查卷册中记录一致,又问道:你可见着,他们三人可曾一起说过话?或者是,同什么人接触过? 卿如许问出这话来,是心里头已有了揣测。因为方才她一进客栈,心中就生出了疑问。这样的客栈,寻常人家虽说也不是住不起,可住个三两日还好,若是长居,却是过分奢侈了。 她方才看过卷宗,朱雀街的涉事三人中,另两人先前入住的客栈她之前见过,都是些价格比较低廉的客栈,那么其中两人突然搬进一个比原先的价格更昂贵的客栈,这事怎么听着,都有些不合常理。若不是三人暗中约定了什么,有着非要住在一起的交情,那便是可能有第三方介入了此事,在其中为这三个人牵了线搭了桥。 然而陈良听着卿如许问话,却摇了摇头,果断道:那倒没有。 于是卿如许便盯着陈良,半晌没有说话。 陈良在她这般注视下,也就只朝她嘿嘿地笑。 -- 第99页 卿如许心念一转,突然也回他一笑,温和地问道:你家中老母可还好?我听说,她前几个月突然病了,这是得了什么病呢? 那陈良怔了一下,不明白卿如许为何问起此事,但他思及母亲,面色凄哀道:确实如此,母亲几个月前摔了一跤,便得了离魂症,整日昏睡不醒,连食物都无法下咽,只能喂一些汤药汁水续命。我心急如焚,便跟掌柜请假回去探望她 卿如许点点头,道:离魂症?那便是需要有人随时侍奉左右了?我听说你并无兄弟姊妹,也未娶亲,你母亲由谁照顾? 陈良道:大人真是细心,我是雇了一位邻居帮忙照看。 卿如许听罢,叹道:雇人照料,如今你母亲病了也有四个月了吧,你也是不容易啊。 陈良闻言,苦笑了下,道:小的只求母亲健康长寿,可惜我老家是个穷地方,我只能来这长安谋些生计,好贴补家用。多谢大人关怀。 卿如许却突然变脸,倏忽站起,手掌一拍石墩,厉声喝道:大胆陈良!敢对大理寺扯谎,我看你的脑袋是不想要了! 阿争也一把抽出刀来,唰地架上陈良的脖子。 陈良满脸惊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见脖颈冰凉,便瑟缩不敢乱动,道:大大人,小的不敢,小的所言真真的千真万确 卿如许叱道:还敢狡辩!一个壮年男子若患了离魂症,难以进食,也熬不过三月,你母亲高寿,如今已病了四个月,必然是你用人参吊着续命!你一个客栈小二,要买人参,要雇人看护,你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你还敢说你所言属实,没有欺骗本官? 陈良面目惊惶,磕磕绊绊道:大大人,这这与您调查的,又有什么关系? 卿如许怒道:怎么没关系?那闹事的三名死者会在同一日同一时辰到同一个路口去做同一件事,他们三人必然相互认识。如果不认识,也必然有中间人从中斡旋鼓动。你却说不曾见过他们接触,我看你就是那个中间人! 陈良闻言面色唰白,慌忙道:不,不,我不是,我没有!大,大人,您可要明鉴啊!我根本不认识那三个人!真的,不是我 卿如许自然知道他不会是那个中间人,只是故意诈他,便道:哦?若不是你,你与你那掌柜为何联合作假?我看此案不必审了,抓你们二人归案即可!惊扰圣驾,扰乱祭天,当诛九族! 那陈良手指不住地抖动,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滴落,只感觉脖子上的刀刃又紧了紧,已经感觉脖间有些轻微的痛楚,他说话有些哆嗦:真的,真的不是小人!就算借小人千万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去干这事儿啊 卿如许冷冷问道:谁给你的银子用来封口的?说! 陈良心中似是纠结动摇,张了张口,却又咬紧了牙关。 卿如许见他如此,突然笑了下,反而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道:不说也罢。正好陛下正为此案烦恼,责令我大理寺迅速结案,本官也懒得审理,让你在牢里待上两日,囫囵画押,拿你这小命交差,本官倒也落个清净。你便不用回去见你重病在床的老母亲了,去做那人的替死鬼吧。 陈良闻言,心似坠入无底之境。如今的世道,法治疲软,官员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对无辜百姓滥用私行,屈打成招的比比皆是。 他心中斗争再三,终于松了口,道:我,我说。 据陈良招供,祭天大典五日前,他去给一位客人送热水,恰好看见一人鬼鬼祟祟的,给李焘的房间门口塞了什么东西,他刚走到跟前去看那是什么,屋门却突然开了。李焘就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什么,俩人俱是一愣神,但陈良已经看清那是封信。 原本他也只是心中生疑,但跑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他也知道好奇心有时会很致命,所以他没敢多管。可祭天大典当夜,他一回屋,方才躺下,觉得枕头底下不太对劲,一模,竟然是一兜银子。里面写了张纸条,只写了几个字什么也不知。 他已经知晓了朱雀街出事,立刻就明白过来那纸条是指什么,当下有些怂,便跟掌柜告假回乡去了。 这陈良也是留了个心眼,居然还留着那纸条,卿如许接过那纸条,看纸张上并无特别之处,可鼻尖却嗅到淡淡香气。 她瞥见那陈良看着那纸条时面色有些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又问:你既然什么都不知,为何这么害怕心虚?人家只让你一问三不知,你却吓得拔腿就跑。我看,你是还知道些别的吧。莫非你知道这纸打哪儿来的? 见陈良吞吞吐吐,卿如许又劝说道:你母亲年纪大了,还等着你回去为她养老送终呢。你若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知本官,我也必会尽力保你。 陈良便解释道:其实,祭天前两天,客栈门口曾经过一顶软轿 那日,陈良照例在门口招呼,见那软轿经过,可抬轿子的人突然脚打了滑,险些将轿子里的贵人跌出来,那贵人便走了出来,训斥了轿夫。 -- 第100页 陈良离得近,当时心中诧异道,怎么一个大男人还用熏香?旁边有一路人似乎看破他在想什么,就跟他攀谈了两句,说那软轿中的贵人是做香料的,他身上用的还是一种特别调配的香,世间独一无二。 陈良鼻子灵,觉得跟银子里的纸张上的香气,与那贵人用得大抵一致。 做香料的?那轿中人叫什么?卿如许问。 小的听说,那贵人名叫.......金画屏,香料铺子就开在平康坊东二街,名为.......画屏香坊。陈良道。 卿如许点点头,想了想,又叮咛道:你家掌柜既然并不知情,你也便不用同他提起了,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案件还没理清,什么都可能发生,你想自保,就管好你的嘴。 如今案件并不明晰,这陈良竟然手中有这两处关键信息,但有人给了封口的银钱,若非被暴露,便是不会轻易对他下手的。 为今之计,切不可打草惊蛇。 第五十八章 画屏香坊险受困 到了画屏香坊,已近黄昏。螭奁熏透,馨香满室。 店小二迎了上来,姑娘想要什么香?近日长安最流行的有茵犀香、百濯香、凤髓香,姑娘可要试试? 卿如许见屋中满货架都是瓶瓶罐罐,香气混杂,道:有没有更独特些的?我不想要那些太常见的。 店小二哈腰道:本店也可为姑娘独家配制香料,保证独一无二,包姑娘满意。 卿如许笑了笑,道:对了,听闻你们金老板常用的香就是闻者难忘,可有的卖? 店小二闻言,道:姑娘是想要我家老爷的凤裁香? 卿如许见小二略有迟疑,道:若可以卖,银钱多少,我不在乎。 店小二见女子出手阔绰,便哈腰道:那还请姑娘稍候,我需去请示一下我家老爷。 店小二去了趟后院,回来后便立在屋子后门前,朝卿如许示意:我家老爷请姑娘进去详谈。 卿如许这才发觉一直跟在身后的阿争不知去了何处,可马上就要见着金画屏,她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便抬脚走了进去。 穿过庭院,进了一道门,见着里头坐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 金画屏见着门口立着的女子,姿容秀美清冷,眼中精光一闪。 他站起身来,面颊两边的肉随着笑容都被挤到边儿上去了:姑娘,还请坐。 主人迎客,没有不进的道理。可卿如许却立时停了步。 因为,她嗅到了一种香气。 准确来说,那不仅是一种。她细细分辨,发现确实有陈良那张纸条上的香味,可混杂其中的另一种香气....... 有些熟悉。 店小二问道:姑娘,怎么了? 她突然想起来,那是梦魇草的味道! 她调配麻药时也曾用过,可让人昏睡倦怠,四肢无力! 卿如许本能想退。 可一回身,见那店小二已经守住了门,笑得瘆人:姑娘这是怎么了?我家老爷有请呢。 卿如许心念急转! 这金画屏还未见着她,就点了那掺了迷药的香,显然是做了准备的。难道他觉察出了她的身份,得知她是官府的人? 可她方才入门时只提了要金画屏的凤裁香,并未多言。金画屏缘何得知这些? 她脑中转得飞快,又突然想起那陈良所言,心顿时凉了半截。 陈良今日神情真挚,并不像扯谎做假证。那么这疑点,便是出在了他的证词上。 他所言的经历,一切也太过巧合了。 他本只是瞥见了一封信,内容却是一问三不知。而事发当晚,他却突然收到了一笔钱,和一张字条,而这字条的特征还如此明显,带着独一无二、闻者难忘的香气。且这金画屏,哪里不摔跤,偏要摔在景阳客栈门口?又好巧不巧,正好被陈良遇见?当时陈良一旁就多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路人,就似专程要来跟他讲述这金画屏的身份背景的一样....... 这一切,就像被人特意安排好的,就是要引她到这画屏香坊来的似的。 面前的金画屏再次相邀,卿如许默默屏息,试图尽量让自己看着冷静一些。 她如今已经一脚踩进了这陷阱,退不得了。 她她一步一步向前走,手笼在衣袖汇总,握紧袖中藏着的一只淬了麻药的簪子,暗中计算着最佳的出手距离。 金画屏笑意深深,正上下地打量着她。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爽朗的笑声,哟,这么热闹。 店小二做贼心虚,冷不防听着人声,身子一抖。 可卿如许听到声音,还未回头,便已经松了口气。 因这声音她实在太熟了。 那声音的主人成日在她耳畔窃窃,时时轻笑,说着戏谑的话,她已经听了七年了,对他说什么字句是什么音调,都了如指掌。 金画屏看着门外的两位男子,为首的一位男子身材挺拔,眉眼含笑,举手投足尽显潇洒,甚是夺目。他身后跟着个瘦瘦的少年,背上还背着一把刀,和一柄剑。 金画屏瞪着门外的人,道:你们是何人?谁准你们进来的! 门开着,又没人伺候,我就进来了。顾扶风斜唇一笑,瞅了眼店小二,戏谑道:话说,你们这么怎么了,都怕个什么劲儿? -- 第101页 顾扶风见金画屏与店小二面色变了变,他又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他压低声音,戏谑道:莫不是开了黑店,做了什么亏心事? 金画屏看到男子后,本只当是个胡乱闯入的客人,可言语间,却见男子手上晃了晃,玉光闪了闪,他手上挂着一个玉坠。 那玉坠他见过,此时,金画屏脸色徒然大变,惊道:二二殿下? 顾扶风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东西。那日还承瑛玉印前,他留了个心眼儿,找人照样子仿了一块儿,其实细看不得的,只是想着未来兴许能用上。可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于是,顾扶风不否认。 金画屏连忙上前,一边打量顾扶风,一边去瞧那枚玉印。他也不敢太过僭越,只是远远瞧一眼,见上面果然印着瑛王二字。只是他心中有些疑惑,喃喃道:可二殿下怎么会来 见金画屏生疑,顾扶风与卿如许对视了一瞬,顾扶风立即朝卿如许道:本王让你买个香,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快过来。 金画屏听得本王二字,慌道:真,真的是二殿下?他连忙看向屋中的女子,你,你们二人,认识? 卿如许垂首走到顾扶风身边,恭敬福身道:殿下。 金画屏看看女子,又看看顾扶风。 男子周身散发着长居于上位的气场,有一种杀伐予夺尽在掌中的淡然从容。 金画屏见状,心中更加慌了慌,连忙伏身跪拜:草民愚钝,竟然不知是二殿下驾临,二殿下恕罪。 那店小二也有点懵了,只能连忙随着金画屏跪下。院子中原本在整理香料货物的的奴仆们也都不知所以然,可自家老爷已经跪了,他们也只好跟着自家老爷跪了下来。 趁着院中跪了一地的人,顾扶风朝卿如许调皮地眨了眨眼,口中朝众人道:免礼吧。 他负着手,走进屋中,撩了衣袍坐了下来,举手投足一派洒然矜贵。 金画屏连忙起身,一进屋子瞥见那香炉还在冒烟,心中被那烟搅得更是一团乱,他连连摆手,让店小二赶紧把香炉撤走。 卿如许瞅了一眼那香,面上竟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金画屏看见了,心头跳了跳,怕她会对二殿下告状,连忙走上前朝卿如许奉承道:草民不知这位姑娘竟然是殿下的人,方才多有'失礼',姑娘恕罪。姑娘真是国色天香,能被二殿下选在身侧的人,果真是惊鸿之色,天仙下凡。草民方才对姑娘多有不敬,还请姑娘恕罪。 一句简单的失礼,就想瞒天过海了? 卿如许心中一哂,可也知道此时不是发作这件事的时候,便也没吭声。 顾扶风斜倚着椅背,听完金画屏的奉承,朝卿如许斜唇笑道:那是,美人风华绝代,甚得我心。一抬手,就牵过卿如许的手。女子的手白皙细腻,他便搁在掌心里头摩挲了几下。 他这一番姿态,当真是一副倜傥风流,学那承瑛竟有五分相似,却坦荡洒然,毫无淫靡之气。 卿如许见顾扶风敲她的眼中藏着几分笑意,知他蹬鼻子上脸,是故意要在人前逗弄自己,可眼前演着这出戏,又不好拆他台,只能受着他的调戏,朝他盈盈一笑。 外人瞧着只会觉得那笑容旖旎多情,可顾扶风却被她笑得发毛,赶紧乖乖地撤了手。生怕回头出了这香坊的门,就再也回不了家门了。 金画屏见这女子如此受宠,连二殿下出门都带在身边,便也连声奉承。 第五十九章 狐假虎威得线索 卿如许没功夫跟金画屏打哈哈,便朝顾扶风不动声色地挑挑眉,顾扶风立刻会意,朝金画屏道:金画屏,你可知本王今日为何上门? 金画屏弓着身子,不敢正眼瞧座位上的人,忙道:还,还请殿下指教。 顾扶风眯了眼,缓缓道:哦?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顾扶风这一问,本就是诈金画屏。 金画屏身形粗笨,一着急就直冒汗,闻言只觉乌云摧城,连忙跪倒在地:二殿下,草民,都怪草民办事不力,这最近出了这么大的事,可跟草民无关啊,草民只是个香料商人,也,也着实没办法啊草民办事一向矜矜业业,不敢,不敢欺瞒二殿下啊。 最近出的大事,也就祭天一桩了。 卿如许也认真细听,企图从金画屏的言语间捉出些蛛丝马迹。 顾扶风并不明白金画屏与二殿下的关联,便就着金画屏的话又反问道:怎么,难道还要本王提醒你么?他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压迫感,跟本王打太极,我看你是嫌命长了。 反问,是一种很巧妙的审讯方法。对于心中有鬼的人而言,对一件确切的事反问一次,对方很容易自乱阵脚。 金画屏果然更慌了,一对眼珠子来来回回地转着,心中反复地思忖着自己在诸事上是否有闪失,道:草民,草民的账目一向清清楚楚,半分不敢作假,欺瞒殿下啊。 顾扶风一听说的是账目,便好整以暇地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朝金画屏挥了挥,胡诌道:本王可是接到密信,称你谎报账目,弄虚作假。可有此事? -- 第102页 金画屏看到那纸张,见上面墨透纸背,顿时心惊,急急道:草民没有啊,那账目都是实打实的支出。比如说哦对,比如说这酥红香的材料用的都是珍贵香料,确,确实要比其他香的成本贵上许多。殿下见着那效力,应当知道这香比那些坊间普通的御女香作用高出几倍 听到御女香三字时,卿如许眼皮跳了跳。 再说.......再说那运输,草民还需一路打点,确实需要费些银两。毕竟,这各州收到各家报官的消息都很快,沿途查的更严还请殿下明鉴啊。 金画屏这一番吐露,关键点倒是不少。 顾扶风继续追问道,这要运的不是普通的物件儿,本王既然走了你香料货运的路,这便是本王对你的信任,就这么点儿小麻烦,你自己还摆不平么? 他这一段话,不仅是斥责金画屏,也是在提醒卿如许。 普通运送香料,哪里需要打点什么人呢?只怕这金画屏做的不只是香料生意,还借着运送香料的渠道,运些别的什么。 金画屏连忙伏低,头上冷汗连连。道:殿下说的是。实在是时间长了,地方上闹得大了些,沿途查理的便严格了许多。咱们的运输,目标太大,草民确实是有些犯难还望殿下体恤。草民就是个平头百姓,靠着做些生意才起的家,要不是托了殿下的福,草民哪能有今天。草民万不敢做假证,贪污这些银两啊殿下。 顾扶风想了想,道:你既然知道是本王看顾你,便该多尽些心,也该料理好与同僚的关系,多让本王省心不是? 金画屏想着,这话的意思是相信他了,说他是没有处理好人际,教人写了这密信去告黑状,便道:是草民的不是。草民以后一定更加谨慎小心,不给殿下添乱。 顾扶风问:那你心里可清楚,写这密信的人是谁了? 顾扶风这一问,便是要套出与金画屏一同联手的人是谁。 金画屏想了想,道:近日这出了大事,想是那边没有料理干净。兴许是黑犬手底下的人怕您怪罪,这才要污蔑草民做假账,掩盖他们失职之事。殿下您英明神武,可别中了小人的奸计啊!草民对殿下之心,日月可昭,绝对不敢蒙蔽殿下啊。 顾扶风略一思忖道:最近出的事,真的同你毫无关联? 金画屏忙道:真的无关,殿下殿下我一向管不到那些事,您知道的啊。他突然顿住了,似乎觉察到了不对劲,眼中生疑,道:草民只是管香料和运输,其他一概不管,殿下,你不知是清楚的么?怎么,您,不知道? 眼看着这戏要唱不下去了。 金画屏望着面前的顾扶风和卿如许,道:你,你不是二殿下?你们 卿如许率先站出一步,厉声打断他:金画屏!本官是大理寺寺丞卿如许,接到密信,称你与朱雀街闹事案有着重大联系,现要拿你回大理寺审讯! 卿如许这一咤,威仪万千,凛然大义,金画屏一时被震慑得两眼发愣。 阿争趁机一个箭步扑上去,要把金画屏给捆了。金画屏这才缓过神来,连声呼喊:来人,来人!快把这几个人给我拿下! 门外立刻有人冲过来。 卿如许见得众仆从冲进来,便一抬手,亮出自己的官印,喝道:大理寺查案,如有违令阻挠者,同罪论处! 阿争拔刀控制住金画屏,寒芒刺目,众人见自家老爷已经被挟持,也不敢再动。 出了画屏香坊,暮色已然昏沉。 卿如许让阿争把金画屏送去大理寺,便同顾扶风俩人顺着巷子往外走去。 这下教你歪打正着,才发现里头原来有这么多事儿。只是没想到,居然还跟承瑛有关。卿如许道:不过,依你所见,他们借香料之名,暗中运输的到底会是什么呢? 顾扶风想了想,却并未回答,道:我觉得,我得再去一趟安平侯府。 卿如许怔了怔:你怀疑,这事同安平侯府有关? 她想了想,道:哦,对了,那日承瑛登门,确实提到了那夜你们潜入安平侯府一事。我那日就在想,小侯爷杨臻既然压着事情没往上面捅,必然有他的顾虑,可承瑛又是从何得知的呢?所以你是怀疑,杨臻与承瑛暗中勾结,他也与此事有关? 顾扶风点点头,又问道:我那会儿赶到时,见你神情有些古怪,你可是发现什么了? 第六十章 藏怀情笺人不语 卿如许想起那掺了梦魇草的迷香来,道:是。 她觉得今日诸事疑点重重,似乎只需要用一条线来串联即可。可那条线到底是什么,她却还不看不清楚。 我今日一踏进那房间,便闻到了药味,是一种迷药。 顾扶风面色冷了冷,道:他点了迷香,要迷晕你? 卿如许尚在思索中,继续道:我原本以为,是那客栈小二陈良也是受了金画屏蛊惑,这一出戏,原就是金画屏故意安排的,用来引我上钩。可若他自己就是涉案之人,又何必自投罗网呢?故而这逻辑并不通。可为何他要对我用迷香呢? -- 第103页 顾扶风道:看今天的情况,他显然并不知道你为何事而来。你出现在这里是偶然,可他却对你图谋不轨。这金画屏可真是个混蛋。他表情阴沉了许多,我刚真该好好收拾一下那狗东西。 卿如许见顾扶风又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忙推推他,道,我没事。你不来得很及时么? 顾扶风没吭声。 卿如许一心还是案件的事,又道:可是金画屏今日说他并未插手朱雀街一事,那给陈良的字条可能就不是他写的了。那么,究竟是谁写的?这人为何要嫁祸给金画屏?他到底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还是只是为了引我们查到金画屏身上的知情者呢? 顾扶风想了想,心中有了些计较,道:等我去过安平侯府,再看看有什么线索吧。 卿如许点点头,过会儿,她又叹道:没想到查来查去,没查到敌人,倒查到了自己人身上。 就那日在大祀殿一事,看承瑛那日的反应,似乎对朱雀街一事也毫不知情。可金画屏今日所言,显然承瑛与他还有些不可告人的事。 顾扶风气笑了,道:那承瑛可不是什么自己人!再说,查到的事跟他有关也好,起码你捏着他的把柄,你以后反而还安全些。 顾扶风说的也在理,卿如许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俩人走到一株梨树下,梨花溶溶,清白竞华。 她突然停下脚步,朝顾扶风回眸一笑,一摊手:拿来。 顾扶风愣了愣,什么? 卿如许道:你方才的密信啊? 要不是今日他抖机灵,拿出一张信笺,这才诈出那么些证词。毕竟这金画屏也是久经沙场,怕是送进牢里,只怕也再套不出什么来了。 让我看看那是什么,让你这么宝贝,居然还时时揣在胸口? 顾扶风想起那信,嘿嘿一笑,俯身凑到她面前,道:是别人写给我的他慢慢道:情笺。你想看啊? 卿如许心中错愕,面上却并不显山露水,道:哟,还有人给扶风公子写情笺呢?写了些什么,说来听听啊。 顾扶风眨眨眼:自然是些美妙动人的话,教人不得不揣在心头,日日揣摩。 什么样的文字,能教他揣在心头,日日揣摩? 卿如许顿了顿。 这些年,她也没少见别的姑娘给顾扶风送东西,譬如上次俩人泛舟时那些卖莲蓬的姑娘就给顾扶风送花,还有之前她也知道云九娘给顾扶风缝过鞋垫、沐巾。 九娘的绣工真的是没话说,感觉比那宫里的绣娘还强上些,她只瞧了一眼就知道九娘下了多少工夫,可也没见着顾扶风对那些东西这么宝贝过。 那鞋垫穿久了,也是随手往旧衣堆里一丢,沐巾就没见他戴过,说是嫌麻烦。 她这么想着,心底竟涌起一些特别的情绪,她便道:哦?跟那季大诗人写给我的诗作比呢? 顾扶风想起那季方盛,不大高兴道:他写的那都什么玩意儿,有什么好的?一个破书生,成日无病呻吟,在这乱世中有什么大用,兵临城下的时候,第一个哭的就是这种人。 他越说越生气,咬牙切齿道,他还敢给你写诗?我待会就去找他,折他一只手,看他还敢不敢再写了。 卿如许瞪了他一眼,道:怎么?只准有人给你写,就不准别人给我写了?人家季方盛也是才子,那乱世也是需要笔杆子针砭时事的啊。你折人家手,这不是仗着自己的功夫,欺负人家手无寸铁的读书人么?不是要断人后半辈子么? 顾扶风气道:怎么,我一说要折他的手,你就心疼了? 卿如许忍不住失笑,打量着他:顾扶风,你是不是没长大?你没事儿干嘛要去欺负人家读书人? 顾扶风没吱声,俩人又走了会儿,他突然又问道:那要是我折了林幕羽的手,你心疼么? 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卿如许面色微滞,不高兴道:你提他做什么。说罢,又疾走两步,甩出顾扶风大半条路远。 顾扶风忙跟上她,道:你看,我一提他,你就这样。 卿如许扭头道:我哪样了? 顾扶风努努嘴,委屈道:给我脸色看啊。 卿如许停住了脚步,瞪着他,一时无语。 顾扶风面上真是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看着十分可怜。 卿如许只好缓和了语气,认真解释道:他是我的敌人,别的什么都没有。再说了,当初说要帮我报仇的是你,我的敌人不就是你的敌人么?你老把我们扯在一块儿,你高兴? 顾扶风听了这话,勾唇笑了起来:是是是,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以后咱不提他了,不提他了。 这人还挺好哄的。 卿如许忍不住笑了笑,又朝他衣襟的胸口瞥了一眼。 顾扶风便顺着她的目光摸到胸口里硬硬的纸张上,低笑道:真想看?他停住脚步,卿如许也便停了下来。 她没说话,只用一双明亮的凤目瞅着他,似是默认。 给你看也不是不可以,但先讲好,是你看了,可别给我撕了。顾扶风一脸笑意。 -- 第104页 卿如许挑眉不解,我撕它干嘛? 话毕,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暗了暗,便又淡淡地出声:算了,我不想看了。 顾扶风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叶烬衣写的吧。卿如许话毕,也不等顾扶风回话,折身就走。 她走得急,头也不回,像是生气了似的。 nbsp;顾扶风紧追两步,一把拉住了卿如许的胳膊,拉停了她,急急道:如果是,你吃醋么? 他的声线低沉而认真,响在黑暗街巷中。 卿如许感受到了他言语下那股莫名的情绪。可她无法描述那情绪是何,只感觉有什么东西似萌动的蚕茧,不知要破出什么来。 卿如许回过身来仰起头,顾扶风背光而立,面容笼在黑暗里。 她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不知他此时是如常戏谑的,还是认真严肃的。 两人于黑暗中,静默地凝视着彼此。 那时他们背后的巷子里,有人家正挑了灯笼,将燃好的灯笼一盏一盏地挂上去。 顾扶风的面容,也从黑暗中一点一点显露。 卿如许忽然有些心慌。 或者说,是害怕。 她害怕有些原本握在手中的东西,会突然失控。不知道一切的走向会朝什么地方而去。 于是,在华光即将照亮顾扶风双眼的一瞬,卿如许垂了眸。 她不想知道那个答案了。 顾扶风的气息依然包裹着她,让她烦躁的心,又一点点安静下来。 在这过去的许多年里,眼前的这个人,都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富有耐心的,富有尊重的,从来不曾勉强过她什么。 他逗她笑,为她拼命,时时护着她。她想做什么,他便陪着她一起做。就连吵架,他也是克制的,从未对她说过什么重话。 其实,于一个普通的人的一生而言,似他们这样彼此陪伴、默契相守的一生,就已经算是圆满了。 人,也许不应该太过贪心。 因为贪心的代价,她承受不起。 半晌,卿如许扯了扯嘴角,试图牵起一个微笑,口中似是而非地回答他道: 这些闲情逸致时才会想的东西,我哪儿会。 第六十一章 皇子遇袭失踪迹 大理寺中,众官员皆在忙碌。 卿如许前两日将自己调查景阳客栈与画屏香坊的详情,俱已上报南宫,此时正落笔成文,记录备案。 司直李华表道:听说朱雀街一案的三名长安本地死者的家属们,又去京兆尹衙门闹腾了。 评事颜太古道:哦?不是前些日子才闹腾过,已经被京兆尹池大人安抚住了么?听说池大人还是从自己腰包里抠出来些银钱,给了这些家属,这才摆平的。 是啊,听说那其中一户李姓,拿了池大人给的银钱后才安生了几天,等钱花完了,就又来闹腾了。司直李华表道,这家人十分蛮横,直接躺在衙门门口不肯走,非要京兆尹给个说法。京兆尹衙门实在无法,毕竟当日府衙当街杀人不假,虽是失手伤人,可又怕百姓悠悠众口,实在不敢再轻易妄动这些死者家属了。 听说京兆尹池大人气得不行,好说歹说地劝慰那些家属,又着人给这些家属买了好吃好喝,可还是无果。最后还是少尹蒋释山一把抽出长棍来,狠狠凶了一通那几个泼皮家属,这才把人赶走了。 颜太古诧异道:这蒋大人厉害啊,这种时候要扮坏人,那可不是谁都有胆子做的? 耿清江笑道:你自然是不敢。可蒋释山本只是个粗莽的,肚中没得半点墨水,若不是池大人当年一手提拔,他岂会有今日?如今陛下改制,这三省六部的官员都是从凤麓书院出来的,似池大人这样的,也只能靠紧大树好乘凉。现在池大人但凡皱一皱眉,蒋大人可不得立刻冲上去么? 李华表点头道,是啊,蒋大人朝那些家属撒完泼,池大人就立刻赏他了二十大板。长木凳往衙门口的马路上一摆,直接把蒋大人拉到衙门口开打。那过路的百姓可都看见了,谁都再不敢多说半句京兆尹衙门的不是,反而都纷纷开始对池大人秉公办案、毫不徇私称颂起来了。 颜太古摇了摇头。 卿如许在一旁听着,此时问道:那另外三名死者的身份,可有新的消息了? 耿清江正在整理朱雀街一案的卷宗,一边看着案宗,一边朝卿如许道:还没有。可就算传回来,又能有多少帮助呢? 颜太古问道:耿大人此话怎讲? 耿清江和李华表相视一笑,耿清江道:太古,你刚进大理寺做评事,有不清楚的也是正常。 卿如许想了想,接话道:这住在景阳客栈的三人,都是外地人。咱们好不容易查到了他们的身份,但要查清他们为何来京,却十分周折。南宫大人已经向这三人的家乡发函,着令当地官员协助调查三人的身家背景和详细经历。可这信息背景调查起来,且不说路途遥远,信息传递受阻。 这当地官员并不清楚具体案件,又怕惹祸上身,恐被治以一个当地百姓管制失职之罪,因此可能还会对一些负面的信息有所保留,不敢上报。故而那信息就算传回来,恐怕也没多少有用的了。耿大人所言,可是这个意思? -- 第105页 耿清江笑着一拱手,朝卿如许道:卿大人英明。耿某正是此意。 颜太古这才理解,连忙也拱手道:卿大人也是初来大理寺,却立刻就能明白这个中缘由。他笑了笑,道:卿大人就是卿大人,不愧是惊才艳绝的翰林第一女大学士。颜某佩服佩服。 李华表这时也朝卿如许一拱手。 众人都等着李华表说话,可李华表却什么都不说,只是笑呵呵地看着卿如许。 耿清江问道:华表,你这是做什么?有话且说啊。 李华表一笑,瞪着俩眼珠子道:我没什么话要说啊。 那你这是耿清江看着他的手,一脸疑问。 李华表道,哦。我是看大家都在这儿作礼,我不参与吧,显得不太合群,我就也来充个数。卿大人是何等出众的人物,人人都看得见,方才两位大人夸也夸过了,我就不多说了。 众人听罢,哈哈大笑。 卿如许也笑着摇了摇头,玩笑道:华表所言甚是。诸位大人也请不要再跟卿某客气了,倒也不是我不喜欢被人夸,只是我耳朵不好,好听的话听多了,容易上火,还请大家多多体恤。 大理寺中,又是一片笑语。 卿如许想起金画屏来,便找南宫询问审问的情况。 南宫理了理桌上的文卷,简单道:还没问出什么。 卿如许点点头,道:他如今要保住自己,需得保护他背后的人,如今他被捕一事想来已经传开,他自然是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南宫突然抬眸看了卿如许一眼,那眼神种有些许错愕,又有些意味深长。 可下一刻,南宫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又道:先别管金画屏了。 他拿起一卷册子,递给卿如许,道,前两日乐游原出了人命案,我这儿抽不开身,你今日替我去查查吧。 卿如许本还想跟他商量,准许她再去见见金画屏,可这时也只能点头。 好。 竹林飒飒,夏日的余音已掺杂了半分萧瑟。 卿如许一出城,就看见一辆马车没命地疾驰而去,扬起浓浓烟尘。紧接着,一群举着刀剑的蒙面人追着马车过去了。他们人数众多,一看便知身手不凡。 卿如许只是一瞥,却想也没想,就跟阿争也朝那马车追过去了。 纵然卿如许胸中有几分侠骨热肠,可她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何况这年头江湖拼杀、黑白相吃的事儿比比皆是,想管也管不得过来的。 可她追那马车,却是因为那车,她认识,甚至还坐过几次。 那是三皇子承奕的马车。 承奕回回送她,便选的是这一架较为低调朴素的马车。今日,这也意味着他根本没带多少人出来。 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山道,车身剧烈颠簸。 卿如许顺着车窗向竹林深处远处看去,见前方的马车已经隐没在道路的尽头,马车身后马蹄达达,一群蒙面人正策马追击。 卿如许喝道:阿争,快!快点! 天光明媚,本是适合秋游的光景,可这郊外的林中,却是一片肃杀之意。 待马车追停,已经不见那伙蒙面客。滚滚黄土烟尘中,只剩一辆马车翻倒在山崖边,半个车身险险悬空在山路外。 原本套在车辕上的马已经不见了,只余几截断裂的绳带,断口处齐整,似是被人用刀一刀斩落的。想来是马匹失控,险些带着车子一同坠入山崖,策马的人当机立断,一刀斩断了车与马的联结。 可如今那车厢中,却空空荡荡。 人呢? 卿如许慌了慌,见四周足迹纷乱,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寻。 承奕并不精于武艺,若是落在那些蒙面人手中,恐怕凶多吉少。 卿如许当机立断:阿争,我们分头找。 阿争张了张嘴,他想说他的使命是保护卿如许一人,何况回回跟她一分开,她准出事儿。可阿争心知卿如许说一不二的性子,也便咬了咬牙,从车里拿了一张小弩递给卿如许,道:姑娘自己小心。 第六十二章 亡命奔逃行路远 卿如许顺着马蹄的踪迹往下走了许久,初秋的蔓草已经泛起枯黄,所幸还未及凋敝,可以遮掩行踪。她想着承奕弃车而逃,这里地势险峻,当有生机。 前方突然响起嗖嗖嗖的几声弩箭声,卿如许立刻伏低身体,猫在草丛间,屏住呼吸。 前面的林子中,两个蒙面人骑在马上,正挽弓射箭。隔得太远,她只能看到箭矢所指的方向,白色的人影在林中闪现。 阿争不在,如今她也只能靠自己了。卿如许顺着草丛悄悄向前穿行。 承奕在林中疾躲着箭簇,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浸湿,肺中血腥味翻涌。 林中草密,并不好走。承奕刚跑出几步,就被一处被草掩盖着的石头绊住,膝盖重重地摔在了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尖锐的刺痛感顺着膝盖蹿向全身,然而身后箭矢破空声阵阵,一支羽箭嗖地射来,他一侧,那箭便划过他的肩头,擦破了外衣,狠狠扎进草地中。 背后马蹄阵阵。 承奕咬紧牙关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继续向前跑去。 -- 第106页 出了林子,便是一块空地,他的腿一阵阵发麻,如灌满了铅一般,一下子整个人摔伏在地上。 身后一个追击的蒙面客立刻策马近身,挥刀就向承奕斩来!承奕本能地向旁边一滚 那刀立时落了空。 蒙面人骑在马上,一击不中后,又向承奕挥来一刀。 承奕方才就瞥见地上有一根木头,他此时躬身一捡,顺势一接。 小臂粗的木棍,瞬间在刀下断成了两截。 蒙面人又一扯缰绳,胯下的马举着前蹄嘶鸣一声,就朝承奕扬蹄踏去!承奕来不及爬起身,只能就地慌忙后退。 马蹄轰然落下,扬起飞尘。 承奕未觉出痛楚,睁眼一看,见那马蹄正好一左一右,险险地落在他腿边! 蒙面人又俯身,一刀朝承奕的门面上挥来! 承奕闪躲间,已经感觉到那一道锋利的光掠过他的鼻尖,带着冷冽的冰凉之感。 如若继续这样一昧躲避,迟早要成为刀下亡魂。 承奕心念一转,躲避的瞬间,一个钻身就到了马前,他纵身一跃,一把就拽住蒙面人的衣袖和腰带,手上一使劲儿,便将蒙面人从马上拽了下来。 承奕见蒙面人落马,立时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就朝着那蒙面人砸过去。 他不懂什么招数,只是凭着在绝境中生出的狠劲儿。 那一击,正好击中蒙面人的脑袋,蒙面人手中一松,竟被承奕反客为主地夺了刀。 蒙面人被夺了武器,也立刻反击。他一个扑身就朝承奕飞去,两只手已经瞅准承奕,一把掐住了承奕的脖子。 承奕忍着颈间剧痛,举起刀,朝着蒙面人的胸口捅去! 血溅了承奕一身一脸,可那刀却偏了几寸,刺中了蒙面人的侧肋。 蒙面人也不再掉以轻心,一个翻身,将承奕反压在地上,一拳就挥在了承奕的头上! 俩人近身肉搏,拳脚角力。承奕目龇欲裂,双眼通红,已被逼到了极限。 蒙面人又从地上摸了块石头,朝承奕的脑袋挥来! 石头边缘锋利异常,若是刺入人体,不输刀剑。 承奕猛然抱头闭眼 半晌,疼痛并未袭来。他一睁眼,便见蒙面人的身影朝他压来。他慌忙去推,却发现那人四肢无力,似乎.......已经晕了。 他推开那人,坐起身,才见到那晕倒的蒙面人背后竟插了三支驽箭。而那箭,比寻常的箭要小一些、短一些,似是特制的弩箭。 方才那生死一线的恐惧感令他好半天回不过来神,半晌,才顺着箭尾所指的方向,看见林中有一个绯色官袍的女子正举着一张小弩,此时她正朝他奔过来。 林间马蹄声又响起,又有两个蒙面人的身影显现出来。 承奕!快,我们走! 身后箭矢又嗖嗖嗖地破空而来,卿如许冲到承奕身侧,一把扶起人还有些恍惚的承奕,就拽着他继续向林中奔去。 俩人在林中狂奔,惊得地上觅食的飞鸟扑簌簌地飞起。 女子的手虽然纤瘦,却似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俩人跑了一会儿,承奕已经从慌乱中冷静了下来,她也放开了他,俩人一同向前奔去。 人不比马快,承奕双耳听得追兵已近,见一旁的地上刚好有一处低洼处,适合藏身,便一把扯过卿如许,俩人跌进低洼中,被厚密的草丛遮住了身影。 来人的马蹄声堪堪停在了两丈外。 承奕与卿如许不敢再乱动,屏气敛息。 人呢?一位蒙面人道。 跑了这么久,恐怕也没劲儿了,咱俩分头,你去那边搜,我去这边搜。另一位蒙面人道。 其中一匹马便向着低洼的方向奔来。 卿如许紧张地握紧了手。承奕瞥了眼她,他方才一直看她一派沉着,可这时才瞧出她手指竟也有些轻微的战栗。 幸而那马,就从低洼一旁与他们俩擦肩而过。 马蹄声消失后,俩人抬起头来,见四下无人,才又继续奔逃起来。 待奔到一处分岔口,见一边是山石嶙峋,另一边却是田野。 选择任意一个方向都是有利有弊。 山石的路崎岖难行,不易被追踪,但救兵必然也难以找到他们了。田野好走,但穿过田野就可能遇到人家,有了人迹杀手也便难以下手了,可田野便无法隐匿踪迹,这一段路便等同于将命门敞开。 卿如许犹豫了下,承奕率先做出了决定。 这边。承奕用下巴指了指田野,赌一把吧,我让阿汝去找救兵了。 阿汝是承奕的随从,原本一直伺候澄妃,待澄妃死后他便跟着承奕了。澄妃留给他的人,必是可信之人。 卿如许点了点头。 大片的田野,被日光镀上了一层洒金,人影遁无可遁。 所拼的是运气,也是速度。 承奕与卿如许在田野间狂奔。风扬起俩人的衣袂,似两只在田野中翻飞的飞鸟。 她最初找到承奕是她带着他跑,不知什么时候,却换成承奕带着她了。卿如许从来没跑过这么多的路,她只觉得胸中似要炸开来,脚步也有些虚浮,全靠承奕一直用劲儿拽着她才能继续向前。 然而奔了一会儿,卿如许却一脚踩空,踉跄地跪倒了在地。 -- 第107页 承奕连忙停下来去扶她,见她轻咬着唇角,似是忍痛。 伤哪儿了? 卿如许揉着脚腕,咬牙道:没事,快走吧。 她被承奕搀扶起身,继续同他向前跑去。 脚上传来阵阵痛楚,直往心口钻。卿如许咬牙忍着,尽量让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观察四周的动静上。 这么一段路,突然感觉无比漫长。 她心里只能盼着 不要被追上,不要被追上。 可,世事总与愿违。 在那儿! 田野边儿突然出现了一名蒙面人,坐在马上朝他们的方向一指。 话音一落,又见另外四名蒙面人也从后面策马走了出来。总共无名蒙面人便朝着卿如许与承奕的方向策马奔来。 承奕与卿如许只能用尽全力狂奔。 人声渐近,承奕察觉到旁边有一处高地,便突然扯着卿如许改了方向,向南边跑去。 去那儿!他简短喝道。 南边有一片高粱地,高粱生得粗壮挺拔,在这毫无遮掩的田野地里,却成了一块能遮掩行踪、拖延时间的宝地。 身后的追兵也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便连忙在马上朝他们挽弓射箭,欲在他们钻进高粱地前留下他们。 箭矢划破旷野,直直向两人飞去,那两人的背部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中。 卿如许只觉脚踝一阵剧痛,她眼看着那一株株火红的高粱就在眼前,人却不由自主地向地上摔了过去。 原本崴了的脚踝,又伤了第二次。 卿如许摔倒之际,只想着不拖累承奕,便挣脱开承奕的手,又顺势推了承奕一把。 承奕就着这一推,人已经到了高粱地的边缘。只消一步,就可以隐没在高粱地中,寻得庇护。 箭矢铮铮,扎入两人身侧的土地上。 承奕回过头去,见女子在地上滚了两滚,才止住摔势。而半空中,铺天盖地的箭矢却正向她射去! 卿如许想躲,可脚踝的剧痛让她整条腿都失去了控制。 她只好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箭矢,本能地抬手去挡 一阵天旋地转后,卿如许睁开眼,见承奕扑了过来,带着她在地上滚了一滚,堪堪地躲开箭矢。她被承奕护在身下,毫发无伤。 可承奕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背上被射中了一支箭,白色的箭羽在风中轻轻抖动。 承奕只是忍痛闷哼了一声,他知道此刻是危急存亡之时,耽搁不得,也不顾疼痛,立刻爬起身来,揽抱着卿如许,就把她拖进高粱地中。 一红一白两个身影,便瞬间消失在了密林中。 背后的追兵这才收了弓弩, 卿如许拖着伤腿,行走已是不便。她抬头看去,见承奕的伤是在左后肩,羽箭在他雪白的衣衫上刺穿了一朵血花。 而他此时头上凝着汗,脸色苍白。 依然没到松懈的时候。 俩人不发一语,一边听着四面八方的声响,小心地往前走。 身后有细碎的摩擦高粱杆的声响。追兵想来也已经弃了马,也进高粱地搜寻了。 可这高粱地也不知道有多大,又能帮他们躲到几时。 俩人走了一阵儿,忽然听得身侧一阵草木折断的声音 俩人连忙止步,一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卿如许下意识地去摸靴里藏着的匕首。 却见声音的方向,有一团小白影子疾跑过去。 竟是一只.......小兔子。 卿如许松了口气,回过头去,见承奕也一脸土色,也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堂堂皇子,竟然被一只兔子吓成这样,卿如许不由地扯了扯嘴角。 承奕看着她,愣了愣。 她居然笑了? 他们俩人这一下午的亡命奔途,如今也仍未从困境中解脱,四周仍然危机暗伏。她怎么能笑得出来? 承奕皱了皱眉。 卿如许见他又是一脸嫌恶她的表情,她也不生气,只是拍了拍他,指了指他背上的羽箭,唇语道:先把箭折断吧。 箭矢太长,这高粱又密,确实耽误行走。他便蹲身下来,让卿如许折箭。 卿如许下手飞快,连招呼也不打一声,抬手就使劲儿一折。 这一折,扯动了伤口,承奕又是闷哼一声,搭在膝上的手立刻攥紧了自己的衣衫。 待眼前的金星褪去,承奕站起身来,却朝卿如许看了一眼。 那眼神实在不怎么好看。 卿如许冷不防被他这么一瞧,呆了呆才反应过来他是嫌她下手狠了点儿。 得,皇子病就犯了。 皇子就是皇子,承奕再不得宠,也是锦衣玉食被惯着长大的。承奕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个苦。 可这拔箭讲究的就是快很准,她若拖泥带水,反而会更疼。何况现在又不是在宫里,给王爷们看个病,当大夫的还得求着哄着。 卿如许默默地撇撇嘴。 折了箭,俩人继续相互搀扶着彼此,往前头走去。 所幸这高粱地一块连着一块,俩人左拐右拐,避开脚步声,绕了大半个时辰,这才走出了高粱地。 见得不远处房屋林立,却并无烟火气。应是一片废弃的村舍。 村舍无人,对两个逃亡的人而言,自然没多大帮助,也只能是短暂地有个遮掩行踪的过渡地。 -- 第108页 可眼下两人都有些脱力,承奕肩头还一直在失血,俩人便不再犹豫,朝着那屋舍去了。 第六十三章 废宅暂歇惊险难 卿如许与承奕钻进一间破屋,里面灰尘满地,蛛网丝连。 他俩累极,便靠着矮墙坐在地上歇息一会儿。 承奕一身雪白的银丝缎衣袍,如今也到处都是灰尘和破损。左肩上流了很多血,脸上也沾着灰,头发上还夹着枯草,落魄无比。 卿如许也没好多少,一身绯色官袍也被蹭的到处是灰。脚踝已经肿了起来,藏在靴子里,磨擦着皮肤,一阵一阵儿地翻涌着疼痛。 卿如许缓了半天,才觉着眼前不那么晕眩了,抬手从腰间摸出一个布囊,在里面找出一个青色的小瓶,头也不抬地递给承奕,简短道:吃了。 承奕看了她一眼。 他长这么大,还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连敬语都不加。纵然俩人是在落魄中,但她一介官员,同皇子说话也是过于乖张了。 他瞪着她,没接。 卿如许回过头来,就见得承奕皱着眉,便又把药瓶往他面前推了推,解释道:补元气的,免得失血过多。 承奕这才接过药瓶,没好气地道:终于不装了? 卿如许无奈,承奕对她的印象实在是太差劲了。 她每次见到他,似乎也都只是让他对自己的印象更差上几分。如今纵然俩人在一条船上,也算同伴了,可说起话来,还是哪哪儿都不对劲。 她先前还有挽回的意愿,可后来出了澄妃之事,她就绝了这意愿了。 毕竟杀人父母,就算她再有难言之隐,伤痕也是抹不平的,怎么挽回的了? 她便懒懒回道:是啊,装累了。左右你也讨厌我,我还费那劲干嘛? 没人让你来。承奕冷声道。 卿如许懒得跟他斗气,胡乱道:是,我就是闲的,看人打架,就想过来凑个热闹。 承奕一仰头,服了药,道:那你可凑得好热闹。那日在大祀殿推我一把,也是想凑热闹? 卿如许顿了顿。 那日她推承奕去挡刀,实是为了阻挠承玦的计划,确实是有些对不住承奕。 还没等她答话,承奕却噤了声,竖耳倾听着屋外的动静。 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卿如许立刻在靴边一摸,从中摸出一把匕首来,递给承奕,低声道:刃上有麻药。 话毕,她自己则拿着小弩站起身,拖着伤腿钻到门背后去了。 承奕有些意外,他不太能理解一个女人怎么身上藏了这么些兵器?她手上那只小弩,明显是为她她量身打造的。而且她竟然还知道要给刀刃上涂毒....... 承奕皱了皱眉,但门外的声响不允许他继续杂思。 来人一下子就推开了门! 果然是一位追击的蒙面人。 蒙面人一见到承奕坐在地上,手里只剩一把短匕,便放松了警惕,笑道:原来是藏到这儿了,教我们一通好找。 承奕握紧短匕,紧紧地注视着来人。 蒙面人抽出刀来,朝承奕走了两步。却见承奕并不躲避,他这才突然意识屋中有些不对劲。 蒙面人立刻转身,却只觉得胸前一痛! 他一低头,竟是三支弩箭刺中了他的胸膛。 虽未刺中要害,但伤处却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涌了上来。 不好,有毒! 蒙面人这才看到门后举着弓弩的女子,便就着最后一分清醒,举着刀向卿如许劈去! 卿如许腿伤不便,闪退不及,只能向一侧扑开,以躲避那一刀。她这一摔,脚也不好发力,便是实打实地摔到了地上去。 疼得她一声低吟。 所幸这一避的空挡?,那麻药似乎也发作了,蒙面人被自己的刀势一带,竟摔在了地上,过会儿人便不动了。 卿如许刀刃上的麻药,是昔日送给冷朝寒试用过的。冷朝寒与拂晓诸志士夜闯安平侯府时用的银针,上面涂得就是这一种麻药,见效极快。 卿如许从地上爬起来,笑道:我这麻药还是不错....... 她话音未落,后半句便被卡在了嗓子眼。 因为她看到承奕走到蒙面人身边,揪起蒙面人的头发,横刀一划,便是一刀封喉。 脖颈中大片大片的鲜血涌了出来,浇落在地上。 承奕回过头来,眼中闪着凌厉的光。 卿如许怔住了。 她从来没想过要杀人,故而她的兵刃上只涂了令人麻痹的药物。 顾扶风创立拂晓后,起初几年也杀人,后来江湖地位逐渐稳固后,便下令不得再妄夺人性命,拂晓不行不义之举,不可平添杀孽。因而,她已经许久没见过这般景象了。 承奕站了起来,见她还愣在地上,道:还坐着干什么? 卿如许怔忪道:何,何必要杀了他?那麻药有两个时辰的效用,他醒不来。 卿如许不通武艺,不能像冷七那样在运动中精准地刺到敌人的穴位,故而她回回用弩机,都是三发齐鸣,只是为了让麻药最快地发挥效力,来限制敌人的行动。 承奕回头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半晌,才又握紧手上的短刃,低声道:不杀他,你也会死。 -- 第109页 嗯? 什么叫不杀他,她也会死?这些人不是来追杀他的么? 卿如许还不及想这话的意思,便见一个黑影突然从窗户边显现出来。 又是一个蒙面客。 卿如许握紧了弩机,一摸腰间,却发现弩袋里已经空了。 方才那三发便是最后三发。 那蒙面客立时跳进屋中,朝承奕挥刀过去。 承奕慌忙闪避,顺势从地上捡起方才被杀死的人掉落的刀。 卿如许手里没有可用的武器,也连忙后退,躲到桌子后面去。 承奕还不太会用刀,而蒙面人的刀却很快。一刀一刀,令承奕无法招架,只是凭着本能连连躲蹿。 于是那蒙面人的刀劈碎了凳子,又砍坏了柜子,逼得承奕整个人狼狈不已。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屋外又窜进来个蒙面客。 这第二位蒙面客进门时并未看到处于视野死角中的卿如许,只是冲着承奕过去。 明晃晃的锋刃划过承奕的肩膀,瞬间削落他几缕头发。 又一寒芒朝着承奕直直劈下,他本能地举刀去接 刀刃相撞,发出刺耳的锐鸣声。 那蒙面客的力道太大,承奕后背紧绷,头上青筋暴起,胳膊的肌肉绷得经脉分明。他拼尽全身的力气,用自己手中的刀去推抵对方的刀。 可对方的刀刃却离他越来越近,慢慢地,就贴上了他的前胸。刀刃接触衣衫,衣料瞬间被割破。 承奕已经感受到那坚硬的铁器已经贴上他胸膛的皮肤。 胸前刺痛。 另一蒙面客见承奕此时已经被制住,便哼笑一声,举刀欲助他的同伴一臂之力。 午后的阳光打在那另一道寒芒上,闪耀的光反射在承奕的眼中。 以一敌二,难。 更何况承奕如今已经无暇分身。 如今便是生死关头了。 他如砧板上的鱼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寒芒朝自己挥落! 第六十四章 诛杀背后暗藏机 突然,一个女子的轻咤声响起。 卿如许瞅准时机,一个飞扑,就扑到承奕身侧那位蒙面人的身上。她身量比男子小些,只能靠着这一纵,攀上对方的背,才能横勒住敌人的脖子。 那位蒙面人从头到尾没注意过屋中竟还有个女子,连忙抖身,欲甩开背上的女子。 男子与女子的气力本就相差甚远,何况对方还是个靠武艺过活的人。 蒙面人一把揪住卿如许的衣袖,猛然一甩,卿如许便被甩飞出去。只是在即将离身前,卿如许将指间的东西猛然一推,准确地刺入了蒙面人的腰间穴位中。 那蒙面客的动作立时顿住了。 卿如许被蒙面人甩出老远,先是撞在了墙面上,又摔在了地上,最后如飘零的落叶,恹恹地滚了两滚。 蒙面人穴位受制,不自觉地向前蹒跚了两步,便如一具僵住的尸体,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卿如许则被摔得魂魄都似出了窍,浑身剧痛。 承奕见卿如许摔倒后便不动了,心中一惊,也不知哪里涌出的力量,猛然发力,将胸前的刀狠劲儿一推,自己则钻过敌方刀刃之下。 他为了挣脱钳制,不得不弃了刀。一脱离蒙面人的刀刃下,他就又立刻从怀里摸出方才卿如许递给他的那柄匕首,迅速出手,狠狠地插入蒙面客的脖颈中! 他恐一刀不能致命,,又反手,朝着蒙面客的胸膛捅了一刀。这才倒退两步,看着那蒙面客倒地。 卿如许抱着小腹,蜷缩在地,正从全身的痛意中缓过神来。 承奕连忙冲过去,扶起她来,问道:怎么样?要紧么? 卿如许忍痛摇了摇头,道:撞懵了,有点晕。 承奕略略放心,又起身回到方才卿如许攻击的那人身边,这才看见那人的腰间插着几枚药针,想是刺到了麻痹神经的穴位,这才将这人放倒。 承奕抬手举起匕首 别卿如许连忙出声阻止。 但承奕并不犹豫,只是对着那人的脖子一划,又是一刀封喉。 见蒙面人死了,承奕这才松了口气。一抬头,却见卿如许皱着眉看着他。 卿如许道:何必非要做到这一步? 一连杀了三人,承奕的双眼也爬上了几条红色的血丝。 他冷声道:妇人之仁。 卿如许看了看眼前毫无生气的三具尸体,惋声道:他们也不过是听命办事的,也都有父母家人,我们今日逃了,他们本也难以交差,自有人会处罚他们。你又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承奕闻言,却是冷笑。他握着滴着血的匕首,那笑容显得也有些悚然。 你还不知道今日要杀我的人是谁吧? 卿如许闻言,眼神变幻了下,想起半刻钟前,他还说了一句不杀他,你也会死。 半晌,卿如许叹了口气。 原是不知的,你这样一问,我好像知道是谁了。 卿如许扶着地,想站起来,却只觉得腹中疼痛未退,手脚也已经耗尽了力气,重得抬都抬不起来,连坐着都费劲,便只好强拖着自己的身子,靠到一旁的墙上去。 承奕也累得够呛,便也坐到她身侧,靠在墙上。 -- 第110页 方才忙着应付敌人,这是承奕才觉出肩上中了箭矢的地方无比疼痛,导致他半个肩膀都已然麻了。 俩人坐了半天,卿如许都没再吭声。 承奕问道:现在后悔跑出来看热闹了? 卿如许又叹了口气。 确实后悔。 这些蒙面人连当朝皇子都敢杀,可见背后之人必定权势通天,也就剩下他两个皇兄弟了。 大祀殿中,卿如许推了承奕一把,即便他原先不知道她对承玦有冤仇,也知道她跟他是对立的。而她请承瑛作证,后又登了承瑛府上借玉印,他便知道她已是承瑛一派了。 承奕方才一笑,意味嘲讽,那自然是笑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水冲了龙王庙。 因为要杀承奕的人,便是承瑛。 卿如许今日穿的是官袍,可大宁王朝的当朝女官只有一人。这些杀手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她就是传说中的卿如许。这些杀手若活着,承瑛必然会知晓是她暗中帮扶承奕。 一个投靠自己的幕僚,却暗中相护自己的对手。承瑛怎么会忍? 因而承奕杀这些人,是为了灭口。却不是为他自己灭的。 而是,为了她。 卿如许叹息,觉得自己运气真是背。 她原本就跟四皇子有仇,这下还得罪了二皇子,现下真是里外不是人了。 卿如许想了想,才又问承奕,你到底是发现了他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要让他这么着急,非要置你于死地? 承奕却用鼻子哼了一声,道: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有些秘密若是知道了,那就是催命的刀了。 催命的刀要是没催了命,那便是庇身的符了。卿如许摇了摇头,道,谁知道方才看见我的还有些谁呢?你灭口的人都还是追上了我们的人,那些没追上但是看见我的人呢? 承奕语塞。 卿如许这身官袍,今日真是给她自己惹了大麻烦了。 谁让你非要穿着这身官袍招摇?承奕讥讽道。 我今天是出去办案的,不穿官服穿什么?卿如许气笑了,我遇见你也是偶然,难不成我一看见你被人追杀,我先扒了自己的外衣,只留中衣跑来救你吗?那像什么样子?到时候你又要说我'成何体统'。 承奕想到她描述的画面,脸黑了黑。 我看你真是不怕死,都这时候了,还有闲情逸趣说些俏皮话。 卿如许叹道,所以说,横竖都是死,那还不如让我知道那个秘密呢。起码我还能努努力,看看是否有对策。 承奕想了想,就算他今日能逃脱这一轮狙杀,也还会有下一轮。 若这秘密真烂在他肚子里,那岂不是称了承瑛的心? 秘密不只掌握在一个人手中,才能似卿如许所说,成为庇身的符。 承奕心意一定,道:我说出来,你可别被吓死。 卿如许扬眉道,我活这么二十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你且说来听听。 承奕又瞪了她一眼。 我撞见了二哥与人苟合。 承奕话毕,便皱紧了眉头,胃里一阵翻搅。 说来这事实在不堪,让他想起他在景阑宫里不巧看见的一幕,男女的身影在影影绰绰的帘幕后交缠 卿如许眼皮跳了跳。 二皇子承瑛一向浸淫女色,若是同普通人苟合被承奕撞见,哪里会惹来杀身之祸?那他苟合的对象,必然......是想都不敢想的禁忌之人。 卿如许不敢胡乱揣测,便直截了当地问:同谁? 承奕缓缓道:虞妃。 卿如许一惊。 这.......果然是令人嗔目结舌的禁忌,以及令人嗔目结舌的不伦。 那虞妃是宁帝去年收入宫中的一位妃子,一度是紫宁宫最得宠的女人,她不仅仅是凭借着美妙动人的歌喉与轻盈妖娆的身姿,夺取了年迈的宁帝惯见千万风尘的目光。她所仰仗着的,还有她乖觉的智慧是对世间男女灵肉情爱的深谙,和对自己美丽魅惑的躯体的自信。 她是大胆的,虽然只是一位伶女出声,却敢去爬象征着至高无上的龙床,去试图挑弄那个冷酷的君王已经被岁月磨去棱角的风月之心,去拿自己年轻自由的身体与那短暂的富贵荣华做交换。 而如今看来,她这大胆显然已经没有分寸了。居然还敢同皇帝的儿子搅和在一起,同时侍奉着父子二人。 卿如许一字一字地骂道:真是不要命了。无耻。 她没点名骂的是谁,大抵是同时骂了两个人。 卿如许忽又想起一件更可恶的事,问道:我听说虞妃不是已经怀了龙嗣么? 她顿了顿,不敢去想:谁的? 嗯,好像还是上个月太医院报的喜,现在应该已经三个月了。至于孩子是谁的承奕一哂道,天知道。 许是这秘密太险恶,俩人一时静默无言。 第六十五章 舍身相护俱伤重 过了好半晌,卿如许朝窗外看了看,视野之所及,皆无人烟。 她忧心忡忡道:咱俩跑得太远了,都这么半天,还没见着自己人找过来。再这么耗下去,怎么撑得住? -- 第111页 方才一路过来,都只见得零零散散几个杀手,足见这地方有多偏僻。 承奕没说话,面色沉沉,依靠在墙上,有些脱力。经过方才那几番搏斗,他全凭着一口气死撑到底,不敢松懈,可现在精力已经消耗殆尽了。若是待会再来一波杀手,他真是不敢去想那结果。 母亲才去世不久,难道,他也要随她而去了? 只是不知道黄泉路上碰了面,母亲是否会怪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性命。 卿如许回头看了眼承奕,见他眉宇间带了几分绝望之意,便道:哎,承奕,咱们打个赌吧,我赌我的人肯定比你的人先到。 承奕听她言语竟然依然轻快,抬眸去看她,却见她唇边居然还挂了一丝笑意。 这个女人怎么没心没肺的? 他皱了皱眉,这有什么好赌的?你闲的? 卿如许瞪了他一眼,接着道:你怕是不敢跟我赌吧,因为你肯定要输。毕竟我这些年也算是在阎王爷面前报了好几次道,可他老人家不收我,可能是看我貌若天仙聪明绝顶英明神武雄姿英发,便舍不得拿走我的小命,要留着我为祸人间呢。 她夸起自己不遗余力,可英明神武,雄姿英发是这么用的么? 承奕忍不住回瞪她:就你这用词,还被尊为翰林学士?也就一个为祸人间,姑且用得准确。 卿如许眨眨眼,道:为祸人间这词,一般人也不敢用呢。这词可以理解为红颜祸水,有能力祸乱人间,想来殿下是夸我长得美,夸我能力强,夸我有摧山搅海之能。多谢三殿下盛赞,本官当之无愧。 承奕听她这一席话颠三倒四,给自己脸上贴金,无奈失笑:卿如许,你这都是同谁学的?你就是靠着这一些乱七八糟的话糊弄我父皇,才让他一路拔擢你到今时今日的么? 同谁学的?她这半辈子都是跟那个张嘴就没句正经话的人度过的,耳濡目染,如今也是张嘴就来。 卿如许见承奕面色比方才好了许多,又飞快地接话道:是啊。怎么,你看不惯啊?可叹的是这世间就是祸害遗千年,你一生忠守礼孝,可不还是跟我一样现在被人追得满街跑么?你想惩治我这样的祸害,也得先活着不是? 承奕一听,便知她方才这通鬼扯,都是为了说这最后一句话,想让他别在这个时候灰心丧气。 见承奕不说话了,卿如许又坐起身看了眼承奕肩头的箭,见创口已经撕裂了几寸,血迹干涸后,伤口又裂,又流了血。 她便收起嬉皮笑脸,认真道:得拔箭了,越拖你越扛不住,追兵随时会到。卿如许从怀里掏出药瓶,道,我带了金疮药,止血不会慢。 承奕点了下头。 卿如许跪坐在他身侧,开始处理他的伤。她用匕首挑破了他的衣服,露出伤口来,如今在野外,什么东西都没有,只能草草处理了。 这么想着,她便揪起承奕的一截衣摆,就用匕首去划。 呲啦一声,承奕衣服便被割下来一条,卿如许拿着那一条布料,又去扯衣服,打算再割第二条。 承奕挑眉瞪她。 即便他不受宁帝器重,可也是皇子。素来宫人官员都待他无比礼敬,这这卿如许招呼都不打就撕他的外衣,也实在是狂妄无礼得出格。 卿如许手上没停,只抬眉瞧了眼承奕,道:看什么?反正对你们这些皇子来说,衣服破了也便不能穿了,左右是要扔的,现在正好能用上。这种时候,就别计较这些了,成吗? 卿如许卷了一块布,递给承奕,道:咬着。她又拿起另一块布,一分两半,一块用来按着伤口,擦拭血迹,一块用来包扎。 承奕看着那从自己衣服上撕下来的布,顿了顿,才接过那块布,又瞥了眼卿如许的衣服,道:你就那么稀罕你那身官袍? 他如今这般落魄,衣服也坏成这样,若被下人瞧见,颜面全无。 卿如许心道,这人可真是个祖宗,皇子病又犯了。口中却耐心解释道:你现在就是得显得更落魄些,出去了见着你父皇,才更有说服力啊。 父皇 他若今日得救,往后要想保命,确实也只有宁帝才能保他。 承奕一时无话,只好把布咬在口中。 卿如许做完准备工作,便握紧露在外面的半截箭,用力一拔。承奕闷哼一声,身体紧绷。同时,卿如许在伤处洒了药粉拿布压住,等了一会儿,见血不再流了,这才三下五除二地包扎好。 弄完这一通,卿如许所剩无几的精力又耗费了一些,便靠回墙上,歇息了会儿。 拔箭之痛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承奕疼得眼冒金星,半天都没缓过来。 朦胧的黑暗中,承奕忽然听得耳畔一声低呼!又感觉有人狠劲儿推了他一把! 他立时睁眼,乍见绯色的身影正挡在他面前,一支羽箭已经射入女子的胸前! 幸而方才卿如许率先察觉,推他躲开了那要命的一箭。否则现在那箭便不是在她胸前,而是在他的心脏里了! 你承奕望着她,一脸惊愕,你不要命了?! 卿如许疼得说不出话来,眉眼都扭在一起。 -- 第112页 然而羽箭并未停歇,接二连三地破空而来,承奕一把揽住卿如许,连连躲闪。 那羽箭便咄咄咄地接连插入身侧的泥墙之中! 承奕这才看清窗外不远处站了个蒙面人。 那人应是看见他俩面前躺了一地尸体,也不敢贸然闯入,便选择远程箭攻。 隔着宽大的官袍,承奕这才发觉女子的骨架比他想象中的更为轻盈瘦弱。她身上全靠三分英气与三分倨傲撑起的气焰,顿时消弥无踪。 所剩下的,只是一个寻常女子无法掩饰的与生俱来的柔弱。 她窝在他怀里,像一株已经不堪风雨的纤弱的玉兰。 俩人如今都是伤重,就这么躲在一个四处破洞的房中,迟早要被射成筛子。 承奕低头看了看卿如许,见她皱着眉,极力忍受着胸前的疼痛。他忽然感到全身上下翻涌的慌张与恐惧如潮汐般退去,胸腔里有什么新的东西生长开来,蔓延入他的五脏六腑,令他浑身有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 他看了眼窗外,又瞥见落在地上的弩机,心生一计。 第六十六章 旧时误会有时解 承奕将卿如许扶到一旁让她先躲起来,自己一个人拿了弩机,钻到了窗户边儿。 他竖耳静等,待窗外的羽箭停了一停,他瞅准这个空档,骤然起身,弩机准确地对着窗外的蒙面人。 蒙面人正在从箭囊中抽换新的羽箭,见承奕突然瞄准了他,便立刻弯腰避让。 可他并不知道那弩机里并无箭矢。 蒙面人还未听到弩箭射来的声响,就见一个人影已经掠到了跟前。 不等蒙面人反应,一支短匕猛地刺入了蒙面人的肩膀。 承奕这一击又准又狠,匕首几乎是齐根没入了蒙面人的肩头,蒙面人当即踉跄了几步。 承奕一把拔出刀,后退了两步。 水染蒙面人不肯善罢甘休,忍着肩上的痛楚,朝承奕又抬手挥刀! 承奕眼看着那刀朝自己过来,却并不避让,反而一个错身朝黑衣人的身侧扑了过去。 蒙面人的刀擦过承奕的肩头,眼看着就要靠近承奕的脖颈处 千钧一发之际,承奕手中的短匕却先那刀一步,又骤然扎入了蒙面人的胸腔中。 蒙面人的刀就停在了承奕的脖颈边,在他的皮肤上划出一道细口,鲜血立时流了下来。 承奕没有去管脖子上的伤,也没有立刻拔刀。此刻,他只从握着刀的手,感受着敌人胸腔中那一起一伏的振动。 是心脏的位置,准确无误。 蒙面人手中一松,原本悬在承奕颈边的刀立时松落,刀先落在承奕的肩头,后才顺着他的肩膀掉落到了地上。 长刀落地的一瞬间,蒙面人也倒了下去。 承奕急喘了几口气,这才摸了摸脖颈上的血痕。伤口不深,他便随意地擦了擦。 他躬身从黑衣人的尸体上拔出那把短刃,就着蒙面人的衣衫擦干净,这才回了屋。 卿如许此时已经从中箭后的疼痛中缓了过来,此时正单手扶着地面,想要坐正了。 小心点,我扶你。 承奕连忙扶起她,细看她的伤处。 那箭矢刺中她锁骨下方一寸的位置,幸而是在右侧,并不靠近心脏,不足以致命。 承奕见她浑身无力,忙扶着她靠回墙面,得了她的准允后,替她折断了碍事的箭尾。 卿如许头上薄汗涔涔,只觉得胸中滞阻,她本能地想大口吸气,可又牵扯了伤处,引来撕裂般地疼,她只好放慢呼吸,小心翼翼地喘气。 前胸的伤,自然比后肩的伤更为严重。他肩头的痛楚还未褪去,此时想也知道,她该有多痛。 承奕望着面上血色全无的女子,一时默然。 半晌,承奕垂着头,低声问道,为什么? 卿如许抬眸看了眼他,过会儿,才道:你不用挂怀。我方才也没想那么多,若是再来一回,我也未必会再这么做。 方才那箭光一闪,她只知道,如果不推开承奕,他必死无疑。她当时只是一心想着,不能让他死,便拼命去推他,压根儿就没考虑自己。 承奕怒道:谁要你救!谁要你闲着没事非要冲出来! 承奕一向厌恶她,此时却不得不承了她的救命之情,想来这才心中不快的。 卿如许这么想着,便说:只当我是还你的。先前大祀殿我推了你一把,害你无端受伤,我于心有愧。这下好了,以后咱们两清,互不打扰,你自走你的阳关道,我自过我的独木桥 你总这么喜欢自说自话么?承奕突然打断了她的话,讥诮道。 卿如许无奈地撇了撇嘴。 他问她为什么,她回答,他又嫌她自说自话...... 得,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卿如许决定自己还是别说话了,省省力气,也免得惹得这个祖宗更不高兴。 反正她跟承奕天生不对付,对他好也不是,坏也不是,他就是怎么看她都怎么不顺眼。 俩人沉默了约一盏茶的功夫,承奕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那会儿说,你去过阎王殿好几回,为什么?你得罪了什么人么? 卿如许听着承奕的语气,觉得他此时心情应该好一点儿了。 -- 第113页 她回答道:也没什么。 许是觉得自己这样说话,承奕又要觉得她敷衍,便又补充了两句:人么,总逃不开自己的执念。明知冤冤相报何时了,可搁自己身上,却怎么也不想就这么了了。 承奕觉得卿如许言语间似有怅惘,便回眸看了眼她。 女子面色疲惫,可一双眼睛却闪着幽深的光,那眼神中似乎......有恨,也有惋惜。 承奕想了想她这话的意思,过会儿,又问: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是为了复仇,才入仕为官,才要参与皇储之争的? 果然还是说多了。 卿如许扯了扯嘴角,也没否认。 其实复仇一事,本不该让任何人知晓,毕竟多一个人知道,便是给自己多了一分危险。可她此时对着承奕,许是因为对他有愧,也便不想扯谎隐瞒。 承奕似在思索,半晌,又道: 你的仇人是四弟? 卿如许暗中帮扶二哥承瑛这事,他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那便不难猜出她要针对的人是谁了。 卿如许闻言,并没什么反应。 过会儿她抿了抿唇,突然道:其实那日你在马车上说的话,我后来认真想了想。她突然回头朝她一笑,道,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 马车上的话? 承奕想起自己先前在马车中同她说起那些关于争夺皇权的话,也没想过她回去后,竟还会认真细想。 卿如许此时向着远处,神色认真,又很悠远。 皇权是诱惑,可更是牢笼。官场是安逸,可更是战场。若我不是有着不得不来的原因,我其实也不愿走进这血淋淋的战场,也不想处处受人掣肘,处处低头。我也想过快意江湖的生活,也想自由自在地放舟烟波上,行到山处便是山,行到水处便是水,夜夜枕月而眠,心中了空。 承奕听她描述起自己想的的生活,十分有画面感,似在心中憧憬过无数次的样子。 他平常见惯了她张嘴就来假模假式的样子,此时才觉得她真实了些。 而且,我明明是个大夫,可我也早已违背了医者的道,不配称为一个医者了。因为我选择举起剑来,要去战场上跟人拼个你死我活,就算我自己没有真刀真枪地杀人,可因这场争斗而死的人,难道不也是因为我而死的么?我手上也早已不干净了。 她突然笑了,目光狡黠,朝承奕道:这么一说,你两回跑来教训我,骂的都还挺在理的。 承奕想起来,他第一回教训她,是她欲辅佐自己,他便讽刺她只想着自己,要把他当做争斗的工具;第二回教训她,是为了母妃的事,他怪她失了医德,竟给病人用毒药。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想来确实是我在强求,想要你去争去抢,我想辅佐你登上王位,确实只是出于我的私心,你骂我也是合情合理。 此番话,算是卿如许的肺腑之言了。 如若她此时再聪明些,便该拿自己救了承奕一事,及今日承奕遭受承瑛追杀一事,暗中要挟和刺激承奕去争夺皇权。 可她并没有这样做。 承奕以往看卿如许时,总觉得她那副淡淡浅笑的面容上,似还戴着一层面具。他自幼长在宫中,自然看惯了那些走高踩地的人的嘴脸,也知道卿如许突然对自己示好,必然是心中有所企图。所以他常常提醒自己,不要相信这个女人的话。 可今日她说这些话,倒好像是他一直误会了她。 承奕这一时,反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不等承奕继续尴尬下去,门外却忽然一阵马蹄声响起! 承奕和卿如许立时对视一眼,连忙起身去看窗外,只见远处有一群蒙面人正往他们俩的方向过来,人数中东,约摸也有十余人! 这下完了。 俩人心中俱是一寒。 方才他们借着屋中空间逼仄,才能与那些零零散散的杀手拖上一拖,斗上一斗,可如今外头这么多人,俩人又都精疲力竭身负重伤,怎么可能应付得了? 承奕慌忙环顾左右,面上是难以掩饰的慌乱。他似乎心中还在盘算还有什么武器可用,还有什么招数能应对这些人。 卿如许此时却突然轻轻一笑。 承奕回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卿如许笑着道:承奕,你走吧。 承奕闻言皱眉。 第六十七章 千钧一发援兵至 卿如许面色冷静,目光奕奕,道:我脚伤了,走不动了。你现在离开,还有一线生机。 承奕皱眉道:你在说什么? 他一个大男人,难道抛下她一个姑娘家,自己去逃命? 卿如许继续道:你就算带上我,也是拖累,我们两个人都会死。他们原本要杀的人是你,你若是现在离开,他们也许还会放过我。这样你我俩人,才都有可能活命。 她的话确实不假。 他一个人走,才可能是两个人的生路。 可是 可是一想到他走了,她就要独自面对那些杀手,他便觉脚上似有千斤重,挪不开步子。 马蹄声更近了。 卿如许音调也高了一些,喝道:你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你走啊,快走! -- 第114页 承奕看了眼屋外的人影,十几名蒙面人正朝着小屋杀来,他心中更加犹豫不已。 卿如许百般催促,可承奕依然站着不动。 卿如许也急了,道:承奕,你是不是傻?我是个官员,保护皇子是我大宁官员应尽的职责,你可别为了什么忠孝礼仪非要给我一个官员陪葬! 承奕瞪了眼她,道:你什么时候拿我当过皇子? 卿如许只是想以位卑人轻的言论激走承奕,没成想他还跟她斗上嘴了。卿如许失笑了,讥讽道:怎么,你不走,是舍不得我? 承奕没作声。 哎,承奕,你不会是喜欢我,想跟我一起殉情吧?卿如许上下打量了他两眼,道:我可没这打算哦。你赶紧走!别拖累我!我还想好好活着,活个百岁千岁呢。 承奕见她故意作出一副刻薄的样子,话语尖酸无礼,可眼神中却明明白白地都是焦急,他也一哂道:活个百岁千岁,那还是人么? 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啊?! 卿如许见他还站着不动,真心有些生气了,道:承奕,你可别忘了,我可是杀你母亲的凶手,我先前帮你和帮你母妃,只是想让你帮我复仇,想拿你当我的挡箭牌。我告诉你,把我逼急了,我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你要是再赖着不走,我待会就...... 她一时语塞,想了想,才继续道:.......我就掐着你的脖子,用你的命跟那些杀手换我的命!他们要杀你,肯定乐意跟我换,到时候我把你交给他们,我就立刻跑得无影无踪,让你追悔莫及...... 承奕闻言,又瞪了她一眼,喝道:我不走! 承奕一甩衣袖,突然蹲到她身边来,瞪着她道:要死,就一起死吧。 卿如许愣住了。 过会儿,卿如许才又急急道:你.......你是不是傻? 承奕瞅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你想让我欠你的情?休想! 卿如许无奈道:你为了这个,为了不欠我人情?拿命赌,值得么? 承奕反问道:你自己冲出来的时候,就没想过值不值得? 卿如许语塞。 屋外的蒙面人已经纷纷落马,正在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搜寻过来。 此时就算承奕改了主意,也是来不及了。 俩人立时噤声。承奕这才俯身过来扶起她,带着她朝灶台后面躲了躲。 屋中逼仄,其实躲着并没多大用处,也只是有一点短暂的遮挡罢了。 承奕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又给卿如许手里又递了一把,俩人握着刀,皆默不作声,竖耳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屋中静谧,卿如许只觉得胸腔中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她只觉得手心寒凉,手指在掌心划拉了下,才发现原来是手心沁了层汗。 卿如许抬起眸子来,见承奕正背对着她,半挡在她身前。 算起来,承奕比她还小上两三岁。除却天潢贵胄的光环,他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文弱的青年。 而今,他举着刀,却像一个年轻的斗士。 谁曾想,那个向来温和敦厚的少年,那个为了母亲哭泣不止的少年,今日被逼无奈,竟亲手杀了不少本打算要夺他性命的人。 那日他在马车上对她说的话,她还犹记在耳。他说他不想成为嫉恨和阴谋的靶子,不想用举剑残害至亲兄弟,不想惶惶不可终日地活在对于不可预知的凶险的恐惧里。 可命运是一个小人。你越怕什么,它偏越要给你什么。 如今他们被迫站在了一条随时都会被巨浪打翻的小舟上,已到了退无可退的绝境。 屋外脚步声渐近。 他俩在静默中一同等待,等待着死亡露出它可怖的面容。 承奕突然回过头来,他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眼卿如许。 那一眼,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 卿如许无法描述承奕眼中显露的意味,只觉那一眼,像一株纤弱的萤草,似有似无地轻拂过掌心,带给人难以名状的感受。 承奕已经回过头去,紧紧地盯着窗外。 一角灰衣从窗边显露。 承奕握紧了刀,身体不自觉地绷紧,时刻准备着战斗。 可突然,那角灰衣又突然消失了。 紧接着,卿如许与承奕便听到屋外响起刀剑相触的声音,似是有两拨人搏斗了起来。 卿如许面色一喜,道:来了来了,救兵来了。 话毕,就见一个灰衣蒙面人突然从窗户外跌了进来,他在屋中的地上滚了两滚,胸上已经被人刺了一刀。 紧接着,一个墨衣少年飞身进屋,追着蒙面人继续搏斗。 卿如许看见来人,眼睛亮了亮:阿争!我在这儿! 借着打斗的功夫,阿争这才看见地上蹲坐着的卿如许,连忙一甩刀身,击晕了灰衣蒙面人,朝卿如许走了过去。 此时,门外又钻出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个男子一见承奕,面露喜色,高呼道:殿下!殿下!阿汝可找到你了! 卿如许此时才朝承奕一笑:没想到竟然是一起来的。行吧行吧,算我输了。 承奕没想到她还记着那赌约,他还想跟卿如许说什么,却突然被阿汝带着的一群人团团围住,嘘寒问暖。 -- 第115页 阿争看到卿如许满身的伤,面色很不好看,道:姑娘,怪我,我来得太迟了。 卿如许摇摇头。 阿争向屋外瞥了一眼,道:杀手已经料理得差不多了,但这里人多眼杂,主子阿争说罢,便朝卿如许使了使眼色。 卿如许当下会意,连忙让阿争扶自己起身。 待承奕拨开眼前的人,发现卿如许已经在阿争的搀扶下走到门口了,他忙喊住她:卿如许你的伤...... 卿如许回头见承奕正被一群宫人侍卫簇拥着,似乎旁边还有个太医,正在把药箱中的工具摆出来。 她恭敬道:殿下还是先行看伤吧。你我二人今日偶遇,实属巧合,为免被人误会,为殿下添麻烦,臣先行告退。 承奕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他俩若一同出去,被人瞧见了更是麻烦,便不再留她了。只是目送着卿如许与阿争离去的背影。 侍卫收拾完所有的杀手后,把几个尚且活着的蒙面人拖到承奕面前,跪地道:殿下,这些是刺杀您的人,给您带来问话。 承奕看了一眼那几个蒙面客,冷冷道:不必问了,都杀了。 是。 阿汝摆摆手,在屋外处置吧,别脏了殿下的眼。 无妨。承奕淡淡道。 阿汝怔了怔,不明其意。 承奕看着那几个蒙面人,道,让本王也好长长记性。 阿汝点了点头,侍卫听从指令,手起刀落。 待太医为承奕处理完伤情,阿汝已经备好马车,等着承奕上车。 承奕回过身来,对面前的众人道:今日本王是一个人来的,你们谁也没看见,知道了么? 众人连忙称是。 若敢吐露半个字,本王不介意亲自再杀几个人。承奕面色严肃,眼中杀意凌然。 众人连忙跪倒在地。 阿汝领头道:谨遵殿下之意。吾等是殿下的人,一定严守好自己的嘴和眼睛。 嗯。承奕点了点头。 阿汝想了想,又道:殿下,还有一事,请殿下裁决。 承奕垂眸看向他。 奴才是在半道上遇到卿大人的人马的。她那边的人.......阿汝抬眼看了看承奕,小心道:......人数虽然不多,但好像个个身怀绝技,功夫老辣,他们一见了我们,便缄口不言,只顾处理杀手。待他们收拾完了所有杀手后,便立刻离去。奴才觉着,这些人背后显然有人在主导,且这些人,不似寻常人家训练的府兵,倒更像是江湖人。 承奕轻轻颦眉。 他隔着窗户,见卿如许已经走出很远,此时已经出了旷野,入了一片密林去。 他今日已经得知了她的秘密,不用想也知道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绝不可能只是靠她自己一人。 承奕回过头来,两眼看着阿汝,道:以后她的事别打听,也别多嘴。 阿汝连忙应声。他一低头,看见承奕手中还握着一柄滴血的短匕,他又问道:殿下,这匕首,阿汝帮您清洗后再还与您如何? 承奕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匕首,却摇头道,不必,我自己来吧。 他又看了看四周,交代道:你再查一遍附近,今日所有杀手,一个活口都不准留。话毕,他这才理了理衣袍,上了马车。 阿汝站在车外,望着车中年轻皇子的身影,一时有些发怔。 他十二岁时便开始服侍澄妃,也算是看着承奕长大的。他一直知道这个小皇子不喜说话,但心肠却是温良柔和的,就是连踩死只蚂蚁,都心有不忍,总是要惆怅个三两天。在澄妃的影响下,他性格也是不争不抢的,旁的弟兄回回为了御赐的珍品打架时,他也都是等着别人挑完了,才去拿那留下的最后一个。 可承奕似乎变了。 阿汝回头看了看侍卫从屋中搬出的那一具具杀手的尸首,皆是被人一刀封喉。刀口整齐,足见下手果决。 他.......确实变了。 可,这种改变,未必是坏事。 阿汝勾唇笑了笑,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第六十八章 情义相抵痴人恼 阿争扶着一瘸一拐的卿如许往前走去。 见已经离身后的人群有些距离了,卿如许这才问道:他也来了? 阿争道:嗯。主子寻不见你,快急疯了。 卿如许抿紧了唇。 正说着,忽见旁边的树上跳下一个人,一身黑衣劲装,直直朝卿如许走来。 正是顾扶风。 顾扶风先前带着拂晓众人一路追着蒙面人过来,路上遇见了承奕的人后,他便只好带人退下。他观察四周地形,见着破屋,猜测卿如许与承奕当是躲在了这里。虽然他心中焦急,担心卿如许会出事,可也怕给卿如许招来麻烦,不便出面,只好遣阿争去接她。 方才他在树上一眼看见一身狼狈的卿如许,原本安定的心又狠狠地揪了一把。此时他面色阴沉,只是上上下下地细瞧了瞧卿如许。 扶风,我没事。卿如许连忙道。 顾扶风没吭声,二话不说揽过卿如许,阿争也连忙松手退开。顾扶风便一俯身,将卿如许打横抱在怀里,朝着外面大步走去。 -- 第116页 扶,扶风卿如许连忙看向顾扶风身后,他们的位置还未脱离屋中人的视野,若是被承奕看到,怕会暗查顾扶风的身份。她本想推却,可一抬眼,见顾扶风此时已是在极力压抑住怒意,也便只好松了手,不敢再惹他。 顾扶风把卿如许抱进马车,顺手扯了张毯子,铺在地上,这才把卿如许她放在毯子上,让她的背能靠着座椅,腿也能舒展开来。 顾扶风蹲在一旁,垂眸看了眼卿如许胸前的箭伤。 箭插入在锁骨下方一寸,箭头端直,没入很深,显然是近距离射击。 卿如许今日只是临时掺和一脚,杀手定然没有放着主要目标不管,而要去杀个次要人物的。故而这箭原来不是射向她的。那么,为什么这箭却会伤在她身上呢? 顾扶风望着那伤,沉默不语。 扶风,我 卿如许想说自己没事,可她现在身上都是伤,衣衫脏污,不可谓不狼狈,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顾扶风低头又看了看卿如许的右脚,见小腿已经有些发肿,他又道:还有哪儿伤了? 卿如许低声道:应该没了 顾扶风抬眸看了她一眼,眉头紧皱,卿如许又连忙道:还还撞了一下墙,可能还身上磕了些淤青。 顾扶风点点头。 他反手从座椅上又抽了块毯子,盖在卿如许身上,这才抬手扣住卿如许的小腿,去脱她的鞋袜。 人是怒着的,可下手却很轻。 袜子刚褪到一半,露出女子雪白的肌肤,顾扶风忽然又停了动作。 马车门没有阖紧,隔着门缝能看到阿争的背影,他此时正回过头来想往车厢里看一看。 顾扶风一抬手,啪地一声,便将马车的车门阖紧。 阿争被门板剧烈的撞击声吓了一跳,他方才也只是朝车厢中一瞥,虽然什么也没看见,但也大概琢磨出什么情况。此时他想也没想地跳下车辕,连忙退出四五步,朝车厢喊道:主子,我,我到旁边守着去。话毕,人便灰溜溜地退到三丈外去了。 关上门,顾扶风这才继续去脱卿如许的鞋袜,见女子的足腕处已经高高肿起,伤处似有二次挫伤,挤压出了黑色的淤血。 车厢中的气压瞬间又低了三分。 饶是卿如许平常惯在顾扶风面前张牙舞爪的,此时心里也有点怵。 主要是顾扶风恼怒的次数,极其少见。可他每次发怒,便是连拂晓十七志士年长的几位,都是能避则避,不敢惹他。 毕竟少见,才更令人生畏。 更别提还是一个素来将笑意挂在眉梢的人。 卿如许想了想,就她这些年所见,也只见顾扶风恼过三回。 一回是拂晓在南蒙国境边救济穷人。 有几个狼心狗肺的难民,一边拿了拂晓给的干粮,一边又跑去南蒙官府,一口咬定拂晓的人是敌国的探子。害得拂晓的一个分部被官府的人突袭,死了不少人。后来那个分部的几名部下,一怒之下大开杀戒,不仅杀了那几个穷人,还杀了他们的家人。顾扶风得知后大怒,恨他们枉杀无辜,行不义之事。 一回是卿如许结识了江湖一大正派雍琴山庄的少庄主。 因那少庄主也懂些医理,喜欢琢磨医书,那时卿如许便同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谁知有一次俩人论医喝酒,那少庄主喝醉了些,借着酒意便突然拉住她的手,说心慕她要娶她。顾扶风正巧看见了,一脚就踹翻了那少庄主,提着剑问她道:他方才哪只手碰的你? 卿如许自然不允他真的剁了人家的手,可顾扶风还是跟那少庄主打了一架。 后来因为此事,雍琴山庄与拂晓交恶,两方剑拔弩张,雍琴山庄忌惮拂晓的力量,也不想弄得两败俱伤,便由老庄主出面递来和解帖,可顾扶风还在气头上,怎么也不肯接受和解,搞得彼此十分尴尬。后来还是少庄主亲自出面同卿如许道歉,这才了了此事。 还有更早一回,却是为了叶烬衣。 那时她随顾扶风及拂晓诸君一同去了南蒙的边境,那里正赶上闹饥荒和瘟疫,顾扶风便带人赈济灾民,卿如许则救治病人。那段日子大约过了三个月,俩人夙兴夜寐,十分辛苦,后来好不容易平息了瘟疫,俩人这才松了口气,便约了要在酒楼好好吃上一顿,放松放松。 可那日她晚到了些,一进门便见顾扶风跟人打了起来。许是被打的人并没有武器,所以他便也弃了剑,同人以手脚相搏。 他的拳头又狠又猛,怒不可遏,满身的戾气。 卿如许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半点都没有素日清风霁月的影子。她当下就愣住了,也没想起去阻拦。后来还是被及时赶到的须染拉住,才没闹出人命。 之后她才听说,起源是酒楼中的人闲聊起江湖轶事,那被打的人便同众人说了些污糟话,是关于叶烬衣的,好像还提到了已故国师。 不过是关于叶烬衣的三两句闲言碎语,便能激得他如此暴走。 彼时卿如许同顾扶风结识时间还不久。但也是那一次,她第一次感受到了顾扶风内心对叶烬衣深藏的情感。 因而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五年多了,卿如许偶尔想起那次,还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时顾扶风回过头来时,那双通红的满是痛意的眼睛。 -- 第117页 顾扶风把卿如许的脚小心地搁在软毯上,又低声问了句什么。 嗯?你说什么? 卿如许这才从记忆中回了神。 顾扶风便重复道:我问你,为什么救他? 顾扶风望着她,眼神固执而认真。 她居然为了救一个旁人,险些把自己的命搭上,这到底是为什么? 卿如许顿了顿,解释道:因为澄妃的事,我对承奕有愧。而且,我答应了澄妃要照顾他,总不好.......看他就这么死了。 其实当初澄妃的原话是把承奕托付给她,可她觉得托付两字太重了。 何况她是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人,怎能背得起这般重托?故而她当初回应澄妃时,也只说会保护他。 顾扶风垂了垂眼眸,似在思索,过会儿,他又抬眉道:只是因为这个? 卿如许点点头,自然。 卿如许忍不住皱了皱眉,他这话问的,倒好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了。 不过......对于一个这些年来为她九死一生的人而言,她的命早就不是她自己的了。她今日险些把自己的小命送到别人手里,也确实是对他不起了。 这样想着,卿如许便收起自己素来张牙舞爪的小爪子,乖觉道:你说的,允人一诺,便要尽力做到。就像你,抱诚守真,一言九鼎,为了对我的一句承诺总是拼尽全力的。 她素来从不夸顾扶风,方才这话已是十足的狗腿了。 可顾扶风听了,脸色却并没有好转,他挑了挑眉,严肃道: 你的意思是,你还打算继续为他做更多?也为他拼尽全力? 卿如许怔了怔,当......当然不是。 第七十章 药鼎荧荧论缱绻 要拔箭了。 顾扶风抬手探向卿如许的腰间,临到腰带处,手却滞了滞。卿如许也不自觉地轻微瑟缩了下。 其实这事原是该由女眷来做的,可这时回城找女大夫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卿如许给承奕拔箭时,因他伤在肩膀,情况要好很多,草草处理应急是可以的。可卿如许伤在胸口,位置不好,且箭矢刺入太深,拔箭后可能会大出血,容易留病根,故而须谨慎处理。 不过俩人也只是尴尬了片刻。 卿如许本是就是医者,自诩心态平正,何况她并不是矫情的主儿。她见顾扶风顿了顿,下一刻,她就自己抬手去解腰带了。 解下腰带后,她又去解扣子。她的官袍从领口到腰际全是密密麻麻的扣子,她抬着下巴,却跟扣子打了架,半天都解不开。 这官袍谁定的形制?没事儿缝那么多扣子做什么! 在这些杂事上,她一向不是很有耐性,便一甩手,道:还是你来吧。 顾扶风看她颦着眉,竟还跟扣子恼上了。他忍不住笑了笑,伸手去帮她解。 那些扣子到了顾扶风的手里就变得听话多了,自上到下,十几颗扣子不一会儿就解完了。 掀开外袍,便是中衣和里衣,血浸泡了衣衫,如今已经与伤口黏在一起。 顾扶风小心地处理完后,才轻柔地掀开她的里衣,去查看伤口。 香肩半露,冰肌玉骨,也衬得那伤口更触目惊心。 便是顾扶风心中有半分旖旎,在看到那伤口时也是什么都没了。 他叹了口气。 你若对他无意,便不该做这样的事,你这不是要让他把你刻在心里么?他本无意夺嫡,如此一来,兴许他还会为了你改变立场。 卿如许从没这么想过,诧异道:怎么会?他可是皇子,我对他来说就是个奴才,还是个招他讨厌的微不足道的奴才。奴才为主子献身,在他们这种天潢贵胄出生的人来看,是天经地义,才不会放在心上呢。 顾扶风却垂了眼眸,看向卿如许的左手手腕。隔着薄薄的衣袖,那里有一道伤疤。 疤痕不很长,但很狰狞。 就是这样一道伤疤,让他日日想起,都觉得那伤疤是刻在了他的心头,让他心痛酸楚。 顾扶风低声道:卿卿,你不懂男人。 卿如许有些茫然,不太明白顾扶风话里的意思。 许是今日精力和体力都消耗得太过,此时她一整天紧绷着的弦松懈了下来,只觉得疲惫万分,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了。 顾扶风正细细查看伤处,往布条上倒上止血的药粉。 卿如许有些怔怔望着他,见他微微拧眉,神情认真,生怕弄疼了她。 他刚说她不懂男人,她确实是不懂。 她曾经倾慕过林幕羽,可其实她并不了解他。 对一个并不了解的人,谈倾慕尚且合理,可若谈深情,却多少有些没根基。 难言这种爱慕,是由于她常年藏于闺阁,故而对外界的人充满了好奇?或是出于少女怀春的心境,只是在一个巧妙的时机恰好遇到了那个人?即使长大后,她依旧难以分辨。 所谓人间情爱,到底是什么?她其实不太理解。 就譬如,其实她一直不大理解顾扶风。 他为了一个不愿同他在一起的人,舍却了人人羡艳的万千光华。可这还不够,他竟还继续为她抛洒着大半生的热血与情真。 -- 第118页 她从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故而她不懂。 当年她得知林幕羽做了很坏的事以后,加之背后的滔天深仇,她对他的所有憧憬便碎得彻底。虽然一别厮年,当她看到林幕羽时,她还是会难过。可那种难过,更多的是出于她置身于悲剧中央的一种悲哀,以及,对自己愚蠢的厌弃。 因而她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明知靠近对方只会伤害自己,却依然头也不回地去追随。 她确实常常会好奇叶烬衣是怎样的人,可她从来不问顾扶风。 或许叶烬衣就是太好了,千好万好,让顾扶风为她无怨无悔。也或许,她也不那么好,只是顾扶风自己放不下。 可无论是哪个真相,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背后是满门血海深仇,前方的道路黑漆漆一片,看都看不清楚。这些儿女情长的东西,离她太遥远了。 也或者,也许人生中的很多事,不用理得太清楚。 毕竟太清楚,也可能会太痛苦。 若能一辈子就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跟着面前的这个人同行同往,也未尝不是完满。 起码,她不孤单了。 卿如许的眼睛有些失神,她这样含混地胡乱思想着,顾扶风已经握上了箭矢。 我要拔了,你别怕。 卿如许点了点头。 箭离开时,为整个身体带来震颤的痛楚。 卿如许整个身子弓了起来,只觉摧心剖肝一般,汗如雨下。 顾扶风的手轻轻按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他肩头。止血和止疼的药物已经撒上去了,再等待片刻,疼痛便会好转。 忍忍,马上就不疼了。 卿如许的额头抵着顾扶风的肩膀,手紧紧地绞着他的衣衫,眼泪不自觉地滚落下来。 原来......这么疼....... 什么叫原来这么疼? 顾扶风看了眼卿如许,手上飞快地替她止血包扎,拢好衣衫。 扶风 嗯? 顾扶风又从一旁寻了件干净外衫,给她披在身上。 卿如许的头还枕在顾扶风的肩头,待一波波的眩晕的疼痛过去后,卿如许只觉困意阵阵袭来。她低声道,我以后再也不在你受伤的时候欺负你了。 顾扶风愣了愣。 似是行经一片山石,突然从崖上滴落了一滴水,冷不防滴入了心间。顾扶风也胸中也被这滴水激起一股绵绵之意。 半晌,他轻勾唇角,傻瓜。 卿如许闭着眼,面容静好,似乎已经枕着他的肩头昏睡过去。 远岫空碧,秋染寒江。荻花瑟瑟,云叶随车。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宁静的车厢中响起 我喜欢你欺负我。 第六十九章 攒眉不解恩未酬 顾扶风没说话,车厢中又有片刻的寂静。 卿如许开口道: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我能活到今日,都是靠着你一次次以命换命地救我。可我今日为了旁的人,把自己置于危险中,便是枉顾你这么多次的舍身相救,没有尊重你。 顾扶风道:你认为我生气是因为这个? 卿如许颦眉不解,不是因为这个,那.......那是因为什么? 顾扶风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还问他因为什么? 他能因为什么?他还能因为什么? 卿如许想了想,又道:今日,确实是我鲁莽了。我当下确实也没想那么多。 她言语温软,跟他解释着。 顾扶风抬了抬下颌,又叹了口气,温言道:卿卿,我担心....... 担心?担心她什么? 卿如许看着他,想了想,唇角这才泛起淡淡的笑意。 我当然知道你是担心我。 她习惯性地抬了抬右手,因为箭伤,她右边整条胳膊几乎都麻了,痛得抬也起不来。她便又抬起左手,触上顾扶风的眉心。 你看你,一直皱着个眉头。 她用指腹一下一下地捋平他眉间的忧虑。 这一触碰,抚平的不只是男人的眉心,也平复了车厢中冰封的气压。 顾扶风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下来。他抽出药盒,手中做着治伤的准备。 卿如许看着那些药瓶,想起昔日澄妃临走时的模样,低语道,不过,这样也算是实现了我对澄妃的诺言了。我也只有一条命,今日还了,以后便不再欠承奕什么了。 顾扶风却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只怕他不会这么认为。 嗯?卿如许不解。 顾扶风没回答她,转而问道:今日要杀承奕的人,是承瑛? 卿如许点点头,你猜到了? 这还用猜么?承奕遇袭,背后的人最有可能的就是他的兄长和弟弟。承玦做事如何,你我早已清楚。昔日他虽有两回是明目张胆地要袭击你,却都只不过是为了试探你。 而他真正对你动了杀心的那回,却是冒充左骁卫引你到了荒宅,就算你死了,也查不到他身上,足见他做事习惯迂回,若要杀人,也定要别人说不出来一句他的不好来。可此番承奕却是被堂而皇之地追杀,这般不顾吃相,还能是哪个蠢货? -- 第119页 他骂人家当今皇子是蠢货。卿如许忍不住笑了笑。 顾扶风又淡淡道,我猜到可能是承瑛,所以那些杀手我都灭了口,周边已经排查了三轮,应当再没有遗漏了。 卿如许有些难以置信,你杀了他们? 那些杀手,少说也有三四十人。 其实承奕今日也为了她,也亲自动手杀人封口。 可承奕和顾扶风是不一样的。 自从拂晓在江湖上站稳脚跟后,顾扶风早就禁止了拂晓组织妄夺他人性命之举,不愿再多惹杀戮。虽然真正打斗起来刀剑无眼,可因后来拂晓没有大规模的战斗了,拂晓众人也便都谨遵此意,尽力规避不必要的杀孽。 可他今日,连杀了三四十人,便是大开杀戒了。 顾扶风是拂晓的首领,当初立下规矩来,组织内部也有反对声。世道纷乱,腥风血雨,便是名门正派也顶多喊两句不弑杀老弱病残的口号。可顾扶风立这规矩,便是比那些自诩名门正派还要严苛了。 众人的话也不大好听,说这种规矩对他们这种还被打成邪魔歪道的江湖组织来说,不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么? 可顾扶风立这规矩,便是要将拂晓从这乱世中区分开来。 她还记得当初顾扶风站在长亭下,仗剑而立,斜唇笑道:这天下看上去是正邪两立,可人人手上都是血债,早已没了正邪之分。若要问何为正?何为邪?恐怕无人能给出一个标准。既然这何谓正邪,没人能定,那就由我来定。任举世浑浊,我拂晓自明! 何谓正邪,没人能定,那就由我来定。 任举世浑浊,我拂晓自明! 放眼这世间,便是第一剑阁嵘剑阁阁主,也未必敢说这话。 可顾扶风说了。 这话本实在有些过于狂狷霸道了。可他说起这话时,笑容粲如艳阳,恣意洒然。 他就好像只是陈述了一个既定的事实,举重若轻,教人不得不信。 为了将那规矩立住,拂晓内部铁腕治军,这才有了上至名声显赫的十七人众,下至各分会的众人,都严守谨行。 顾扶风帮卿如许复仇这事,只有以兄弟相处的十七人众知道实情,平常要替卿如许办事,大多都由崔昭出面,以他带领的长安分部的一些人从旁协助卿如许。 可而今顾扶风自己立了规矩,如今又自己打破了,恐怕消息走漏,下面的人要大为不满。 卿如许越想越觉得不安,道:你何必为了我,破了你定的规矩?你这样教你手下的人,以后怎么看你? 顾扶风毫不在意地冲她笑了笑,今日这事,是必须为之。我自坦荡,便是他们闹到我跟前来,我也是这话。你又何必想那么多? 这事,涉及卿如许的后路,她只是个普通官员,不比承奕还有个血缘傍身,一个不小心,便会惹来杀身之祸。她数来年的辛苦谋划,都可能功亏一篑。 他思及她,也是没有选择。 卿如许叹了口气。 顾扶风真是到了八辈子的血霉了,才会遇上她。 那日秦牙大婚时,冷七曾说,顾扶风的弱点就是至情至性,若有人想绑住他,只消以情义为桎梏,他便拿对方无法。 今日想来,确实如此。她不也是拿情义绑着他的么? 仗着他当日为了阻止她舍弃性命的一句戏言,便要他真的为了她走上这向死还生的复仇之路,为她打架,为她受伤,为她坏了自己的规矩,为她多少次游走于鬼门关前。 她这辈子就算复了仇,可要怎么还顾扶风的恩呢? 怕是下辈子都还不清了。 第七十一章 仕子罢考闹秋闱 卿如许告假了几日,再回大理寺时,一进院,便见几位同僚正聚在一起闲聊。众人见到卿如许,连连慰问她的伤寒恢复如何。 哪里有什么伤寒,明明是中了支箭,还瘸了两天,只是为了遮掩行踪只好谎称一时未注意秋寒,风邪外感。 卿如许谢过几位大人的关怀,就听得评事颜太古继续同众人道:人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陛下之意已经是明摆着了,两足终归不甚稳当,只有三足鼎立,方可相互制衡。 卿如许问道:几位这是在聊什么? 主簿耿清江笑道:卿寺丞病了一场,想来还不知道这几日朝中的大事吧。 卿如许这几日在顾扶风的勒令下安心养病,两耳不闻窗外事。听说三皇子府里也给她送了些补品药材来,可东西一进门就被顾扶风下令塞去库房里了,她连具体是些什么都不知道。 近日三殿下突然为陛下献上了一副画作,言三年前陛下曾说他的画作功底不错,但意境欠缺,因而他便潜心练习,特献上一副《空山图》。陛下看过之后大喜,连连称赞,称其画作有自己青年时之豪情,当即就将那画作挂于华乾殿中了,取代了在那里已经挂了二十多年的那副。耿清江笑呵呵地道,眼中有些意味深长。 华乾殿中仅有一副画作,原是先帝康徽宗所画,于宁帝及冠时赏赐给他。如今已经悬挂了二十多年,宁帝从未取下。 但凡知道这画作背景的人,都知道那副画已经不算是一副画了。 而是一种象征。 -- 第120页 象征着宁帝皇权的唯一正统。 即便当年宫变,宁帝一连斩杀两位兄弟,登基后仍然为史官和老臣诟病名不正言不顺,但当众人看到华乾殿这一副先帝的画作时,也都噤了声。毕竟先帝一生作画不多,可却只将自己最为骄傲的画作赏赐给了宁帝。 可今日,宁帝却把画作取了下来,而是换上了自己第三子所作的画作。 一时间朝中议论纷纷,都从中揣度圣心。 颜太古道:那副画寺卿大人见过了,就连他都惊了一跳,说那笔墨可谓是简朴豪放、苍劲率意、淋漓酣畅,构图疏简奇险。想不到一向性格温逊、沉默寡言的三殿下,画风却是如此豪迈大胆,确有超越前人之势。 司直李华表也道:我也听刑部尚书大人说了,那画质朴雄健,笔锋肆意张狂,而且还他抬起手来靠在嘴旁,压低声音道:还颇有些愤世嫉俗之感。 卿如许听得这些溢美之词,心道,想不到承奕还有这手? 耿清江又道:不过不论圣意如何,三皇子一贯拗于私情,连陛下生辰送礼,都只是送一些中规中矩之物,可如今主动献画,便是想要与陛下和解了。我看这朝中的风向,是要变了。 李华表却不认同地道:可听闻三殿下一向疏于政业,方方面面皆是平平,在朝中又无势力,与其他两位可是相去甚远了。 颜太古却是一笑,道:一个能画出此般惊世画作的人,还能说是方方面面皆是平平么?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当年的宁帝,不也是一个看上去方方面面都输给两位哥哥的人?可最后,又是谁夺得了天下? 众人正聊着,却见一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大理寺卿朱衲和少卿南宫暮辞正好商议完事情,从里屋走了出来。 那人急冲冲地到俩人面前,跪下报信道:朱大人,南宫大人,不好了!秋闱的考生罢考了! 听到秋闱罢考四字,众人皆是一惊。 卿如许这才想起来,今日正是秋闱考试的第一日。 大宁王朝的秋闱历来是由翰林院和凤麓书院共同组织,据这报信的人说,今日开考前,翰林院院首裘翁与凤麓书院总管大学士蔡老如期到达考场,可过了正点,都未见到一名考生前来。 裘翁和蔡老面面相觑,一时都怀疑自己记岔了时间。 后来约摸过了两炷香,考生们才姗姗来迟。 然而他们来,并不是为了考试的,而是来罢考的。有几位考生一见到桌案前的考卷,当即就冲上去撕了试卷,还抢了考印!这一胡闹,满座官员都惊掉了下巴,怔在原地,竟没想起来去夺回考印。 考生们推推搡搡,互相辱骂,不一回儿便打了起来。翰林院和凤麓书院的人立刻上去维持秩序,甚至动用了官兵,可群情激愤,此时考场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自古科考便是唯一一个不问门第出身为选拔标准的舞台,天下学士穷极毕生精力,也便是为了这一考。究竟什么事能让所有考生齐齐罢考? 这绝不是小事。 大理寺卿朱衲当即命人备车马,大理寺众人便也连忙赶去了考场。 等大理寺众人抵达时,见京兆尹和禁军都已经出动。因罢考的考生们毕竟都是秀才出身,官兵不好贸然出手,目前只能暂时都拘去了贡院。 卿如许瞧了瞧,竟然连归属四皇子管辖的旅贲军也在。果然一进考场便见裘翁和蔡老坐在下首位,而最上头坐着的三位,正是当朝三位皇子。 左边坐着的是二皇子承瑛与四皇子承玦,右边坐着的是三皇子承奕。其实以往承奕一向不得宠,也不与两位兄弟亲近,总是与两人隔着些距离,颇有冷落之意。可有了献画一事后,在场官员看到这三兄弟两边分座,感觉到的意味也便不同了。 卿如许随大理寺众人一同向三位皇子行礼,卿如许身为寺丞,就站在寺卿朱衲和少卿南宫的身后。 承瑛见到卿如许时便歪了歪脑袋,越过两位大人,特意朝她笑了笑。 这一眼,过于肆无忌惮了些。南宫不动声色地也朝卿如许看了眼。朱衲虽然没有回头,可必然也是看见了的。 有了上回刺杀承奕之事,卿如许原本见着承瑛还有些心里打鼓,但见承瑛面色如常,依旧一副嬉笑之色,想着那波杀手应当确实处理妥当了,也便安了心。 众人向承奕行礼时,承奕目不斜视,只用余光淡淡地扫了眼卿如许。 之后,卿如许与众人退到一侧,静听堂上的几位讨论今日之事。 原来三位皇子今日本是被宁帝叫去,询问前些日子听学之事,正巧遇到宫人来报,宁帝便着三位皇子一同过来看看情况。 卿如许在殿侧站了会儿,忽然觉得身上不是很舒服,像是有谁盯着她,她就回了个头。 这一回头,没让她惊掉大牙。 她方才没注意,这时才看见她身侧站着的一位,不是别人,正是诗人季方盛。 季方盛见她朝自己看过来,便收了目光,扭过头去。 时隔数月再次见到这位季大才子,卿如许不可谓不心虚。毕竟当日她私自篡改了人家的诗,俩人的风月故事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季方盛也不是没来找过她,可是都吃了闭门羹。 -- 第121页 卿如许不是怕他闹起来,只是后来她被宁帝说要赐婚给吓着了,便避他唯恐不及。就连路上撞见他的车驾,她也立刻改道,生怕再有什么跟他牵扯,又给传到御前去。 此时他俩又莫名地站在了一起,落到有心人眼中,只怕会很麻烦。于是,卿如许不自觉地向左挪了挪。过会儿,又挪了挪。直到挪到不能再挪,衣衫已经碰到了身边的颜太古。 颜太古见卿如许突然跑过来紧挨着他站,便诧异地看了眼她。 卿如许只好朝他温和地一笑。 颜太古却感觉这一笑有点上头。 都闻寺丞卿如许性格倨傲冷淡,与人疏离,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早上同她闲聊时她也是面容淡淡的,不大言语。可现在她竟主动同自己亲近,万年清冷如冰雪的面容还浮起了微笑。 想来自己一向在差事上矜矜业业,为人也一向谦和热情,肯定是自己的能力与性情征服了这位新寺丞! 这种被人受肯定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颜太古心中这般想着,喜上眉梢。 卿如许看他不知想到了何事,竟这般旁若无人地傻乐起来,颇为瘆人。她心道,这人不会是个傻的吧? 她正想再挪回去一点,可回头一见季方盛又朝她看了一眼,她便不再瞎动了。 季方盛见殿中拥拥挤挤站了许多官员,而他与卿如许俩人之间此时已经空出一大片地方,都能再站两个人了。这卿如许也不用躲他躲得如此明显吧?他一时间也是又好气又好笑。 第七十二章 同根相煎何太急 堂上的人正议着事。卿如许听罢后,面色沉了下来。 今日罢考确实事出有因。原是因为混族人参加秋闱一事。 所谓混族人,便是非大宁本地的客居者。大宁人将所有长股人、通婚的后代以及一向备受歧视的战争孤儿及异族人,统称为混族人。 平德三十七年时,大宁吞并了毗邻的一个小国,名为长股国。划入大宁的版图后,更名为长股府。 起头的两年,长股人不服大宁官吏制度,与大宁子民多有冲突。而且大宁人根深蒂固地认为长股人是外族,天生是低劣的血统,对长股人多有歧视。 宁帝为彰显公允仁慈,给长股人登记户籍,允许他们享受与大宁人一样的权利。通婚,通商贸,也可参与科举。 但偏见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 即使已经过了十年,不少长股人与大宁人通婚生下了子嗣,可却并未受到公正对待。 原本用以维护混族人权利的律法,待到执行起来,反而成了大宁人欺压混族人的挡箭牌。这一点,从科举上可见一斑。 混族人如常参与科举,可混族人能考上进士的,却寥寥无几。能过五关斩六将,走到春闱、秋闱这一关的,已经是少之又少了。大宁人便称混族人愚笨粗鲁、习不得高雅之文、与生俱来的蠢钝血统等。 然而,并非是混族人真的考不上。 事实上,童试的三道关,分别是县试、府试、院试后,这三道关卡就基本将混族人筛得七七八八了。再过乡试的筛选后,等到了春闱秋闱,基本就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混族人,他们也定然是无法考入会试的。 因为,这已经是所有组织科举的官员的一道潜规则了。 一个混族狗?还想与大宁人平起平坐? 疯了吧! 战乱并未让不同种族的人群有了不分彼此、紧紧依偎的联结,反而成为倚强凌弱、以血统优劣作为等级标准的培植温室。 对于血统的歧视,对于自己血统的优越感,像是疯狂蔓延的瘟疫,深深地根植于每一个胜利方的民众心中,为他们找到了肆意欺压他族的合理依据。 因而今日的罢考一事,便是因为此次秋闱的考生中竟然有三分之一都是混族人!大宁仕子不愿与混族人同席考试,便一口咬定这群混族人在先前的乡试中舞弊! 混族人当然不承认舞弊,他们同样是寒窗苦读,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学走到这一步的。于是两方便僵持不下,在贡院内已经闹了几回,都被怕惹事的官员压了下来。没成想,今日竟然闹到了考场上来了。 现场负责考试的官员都面如土色,心情复杂,齐齐地在心中骂道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竟敢把这么多混族人放进秋闱来! 可这个不长眼的东西,恐怕能力有点大。 毕竟定夺乡试成绩,一层层往上递交,考生的户籍本也是要登记在册的,这么多混族户籍的人,竟然也就一路过了审核,直接把他们送到长安来,这可不是某一个小官吏能做到的事,而是各级官员共同使力的结果。 这些官员哪来的雄心豹子胆,非要把自己的脑袋搁在刀口上遛着玩儿? 远在长安这个富庶繁华之都的官员,自然是不能理解为何这批官员不要命了,敢放混族仕子入秋闱。毕竟混族人的血没溅在他们脸上。混族人究竟过得有多惨,那是亲眼所见,实难忍心。 卿如许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也不由地怒火中烧。 卿如许早前跟着顾扶风,多次去过各国的边境之地,也不是没见识过那些混族人被像猪狗一样对待的悲惨遭遇。 普通人犯了罪,官府就算不秉公执法,起码也给个相对过得去的由头。 -- 第122页 可若是牵扯到混族,不论对错,都是混族人错了。 就连肆意屠戮混族人,混族人闹到官府去,官府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混族人关押起来,不然就是嫌编理由上报太麻烦,只说一句不想吃牢饭的赶紧滚。 官府的无作为,助长了当地人欺压混族人的气焰。混族人连基本的生存权力都没有。 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拂晓这样的江湖组织。顾扶风不仅为天下含冤的能人志士找到了一个栖身之所,也为备受歧视难以生存的混族人找到了一个家。 可今日这般欺压混族人的,不是那些没有文化的市井民众,而是这群从五湖四海而来,荣登秋闱的秀才们。 人的心底,都埋藏着恶念。 学习百家学问,原本是帮助人们学会压制自己内心的恶念。 然而仕子罢考,却让人看到了读书人内心的丑恶,一点也不亚于不懂文化的人。披着文化的皮作起恶来,比文盲更恶心。 卿如许扯了扯嘴角,扬起一丝讥诮的冷笑。 此事牵扯甚广,若是不妥善处理,恐怕会引起民怨。因而诸位皇子与翰林院、凤麓书院商议后,还是决定先上报给宁帝,再做打算。 卿如许回了大理寺后,见一个信差进了南宫的房间。 她想起前些日子将画屏香坊的金画屏交给南宫后,听说用了刑,最后也没问出什么。之后卿如许跟南宫交代了事情的前后,南宫便着人去查了画屏香坊在江南的货运通路。 难道是有了消息? 此时南宫正坐在案前, 旁边站着一位男子,名为唐羁,也是一位大理寺寺丞。大理寺共有三位寺丞,除了卿如许,还有一位名为杜影书。 一封从江南送来的信笺正放在南宫一旁。信笺封皮已经拆开了,显然已经阅过。 卿如许正欲出声问询,南宫却先开了口。 仕子罢考案牵涉重大,负责主持秋闱的都是你先前的同窗和同僚,都需要逐人查问细节,此案陛下定然不想牵扯到翰林院和凤麓书院头上,这两处的查问便交由你去负责吧。至于朱雀街一案,如许你本是主持督办,画屏香坊的事你原该避嫌,此案你便不用再管了。唐羁,便由你继续负责此案吧。 唐羁答:是。 卿如许怔了怔,一时没回应。 大理寺寺丞分管中央各部及地方各州的司法案件复审。每位寺丞复审案件后,要同其他两位寺丞一同画押,此案才能定论。其他寺丞有不同意见,此案便不能算是结案。 这案件终还是要她这个寺丞复核的,所谓避嫌一说其实并不成立。可南宫这般,欲将她现在就从此案中摘出去的样子,连问都不准问,也不知为何? 南宫看着卿如许,又补充道:这是寺卿朱大人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如此,她还能说什么。卿如许只好应声。 第七十四章 来去如风无踪影 顾扶风观察四周的守卫,瞄准时机跳了下来,紧贴着墙柱,又往前穿行了几步,这才到了那间亮着灯的屋子边,听得屋中有人声,他便贴在窗户边儿,用指尖捻破窗纸。 里面是一间书房,坐着两个人。 顾扶风扫了一眼屋中布局,见墙壁上挂着几幅画卷,却有些不同寻常。 一般人会在书房挂着的画,大多是梅兰竹菊,鱼虫花鸟,山川风景,用以体现清雅高洁。然而这几张画,画的都是人。 还是美人。 纵然是有些麻烦,可也是些小麻烦。毕竟宫中那位对混族人的态度,是明摆着的。就算真有什么递到那位眼前,也未必真会说些什么。 杨臻站在灯下,手里握着一只茶壶,正在给旁边坐着的一人添茶,口中继续道: 何况近日又逢仕子罢考,真是老天爷都要助我们,宫里那位想必想起那些损了他颜面的混族狗们,都恨得牙痒痒呢。我们,这也算是为君分忧了不是? 听到这话,坐着的那位笑了笑。 那倒也是。这天下本就是三六九等,清楚分明。只有当主子的人,才说了算。 这话似乎内有意味。 杨臻闻言也笑了笑,那是自然,这天下只会有一个主子。他向一旁的人敬茶。 他们不过一群野狗罢了,留着他们本就只是为了换一个宽宏大度的名声,若是都死了,也是为地方官员省了心了。 不过可惜,这混族的女人,倒还是别有风趣的。只是希望此事之后,他们都能乖觉些,别再生事了。懂得欣赏他们的人,这世间本就不多,他们该好好感恩才是,否则真就留在长股府,也不过是像狗一样活着罢了。 那人说罢,转过身来,放下手中的茶杯。 顾扶风这才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一阵脚步声响起,巡逻的守卫又来了。 顾扶风飞身转到屋檐下,手脚一勾,人便上了屋檐,又躲过了一路守卫。 他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便等到守卫过去了,顺着檐抢几个纵跃,向着后院过去。 转眼便到了上次来过的那座私牢前。 顾扶风估摸了一下人数,见守卫的人数不增反减。那么极有可能牢里的人已经被转移了。 -- 第123页 可左右人已经到了门口,顾扶风决定还是进去确认一下。可牢房只有一个入口,不打草惊蛇是不行的。 他随手从墙角摸了一块小石子,抬手向对面的墙壁击去,同时一个翻身,勾着墙沿,整个身子都贴在墙外,似一只壁虎。 手中的小石子敲击到了墙面上,响起一声并不明显的响动,却足以惊扰院中的守卫。 几个巡逻的守卫立刻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他故技重施,又用小石子朝南侧的墙面一击。 南侧的墙面靠近私牢的正门,门口的守卫顿时也朝那个方向看去。其中一人拔了刀,撂下一句你留下,我去看看。人便往南侧的墙壁处走去。 趁这个空档,顾扶风一勾手,人便从高墙后跃起,似一只黑鸟一般,从墙头飞下,直直向私牢的大门飞身进去。 门口所剩守卫已经调离了一半,只见得一个黑影嗖得一晃,便飞进了牢中,这才反应过来,大呼道:刺客!有刺客! 顾扶风本就只是为了探一探牢里的情况,并没有停留的打算。目标明确,行动线路也便清晰。 他一进门,一连放倒了三四名守卫,便朝着上次见到的牢房奔去。牢里的守卫纷纷拦路,执剑的执剑,拔刀的拔刀。 顾扶风虽是剑客,可他的轻功也是一等一的好。在拂晓中,仅次于第三志士千里榕阴。 而千里榕阴在江湖上,被称为千里道人,便是因为他的轻功无与伦比,举世无双。江湖素有诗曰脉脉青莲叶,凌波千万里,说的便是千里道人的轻功之高。 千里榕阴本就天赋异禀,身体较旁人轻盈许多,又因自小学道,懂得道家的秘传心法太极内法,又常年于青莲坞中的莲叶上打坐修习。 关于青莲坞,也是一个传说之地。听闻进了青莲坞的船,就都再没出来过,于是后来再也没有人敢贸然涉足青莲坞了。 听说那是一片高耸的陡石峭壁围起的湖,里面常年雾瘴蒙蒙,长满了睡莲。但因四周并无石头或岛屿可以落脚,因而若是不能走出坞中,便只能永远被困于船上。 可传说千里榕阴却在青莲坞中生活了七年。也就是说,他可能七年都没有踏足到岸上过。只是常年,歇脚于一片又一片莲叶上。 莲叶是何等轻薄之物,落只鸟、落条鱼还使得,可落个人?那就有些天方夜谭了。可真有人就是见过千里榕阴站在那些莲叶上,行走自在,如履平地。这也无怪他能有出神入化的轻功了。 人各有所长,顾扶风自是比不得千里榕阴的轻功的。在莲叶上借力蹦跶两下还可以,可要多停留一会儿的话,准要掉进湖里去,飘逸的侠客变成个狼狈的落水狗。 可他之所以能仅次于千里榕阴,是因为两人各有侧重。 千里榕阴的轻功,主飘逸长远,落地时如落叶无声,奔行时可日行千里。而顾扶风学习轻功,本就是为了配合他的剑法,是为了让他的剑出得的更快。因而他的轻功,快如电光闪影,形魈鬼魅,令人连他的一角衣衫都还没看清,只见剑便已经横在脖子跟前儿了。 顾扶风便是凭借自己的这一点轻功,一路畅通无碍。到了牢房,只见得一连几间牢房都空空如也,他便立时打道回府,不再做多余的停留了。 等外面的一波守卫也已经杀到门口时,顾扶风人已经转完牢房,准备打道回府了。 他一身黑帽黑袍,立在猩红色的院墙上,秋风掀起他的衣袍,如一帷黑旗,临风飒飒。 他一抬手,冲着地上一张张震惊又茫然的守卫抱拳行了一礼,面具下半张脸扬起邪邪的笑意。 不好意思,夜黑风高,鄙人走错了路,多有打搅。 谁走错路,会走到安平侯府来? 可话音一落,那人便一晃而过,消失在了屋墙上,连离去的方向都无人看清。只留下几片被风带起的竹叶,在空荡荡的墙头落下。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来得快,去得也快。 有几个守卫用衣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仿佛方才的闹剧,只是一场梦。 第七十三章 二探侯府寻端倪 南宫不让我管画屏香坊的事。 卿如许夹起一粒米饭放进嘴里,语气闷闷的。 明明就一粒米,她却嚼了许久,筷子放进嘴里再不见出来了。 顾扶风瞅了瞅她,道:筷子好吃么? 卿如许食不知味,头也没抬地答道:还可以,十五年的桃木味。 顾扶风又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道:不然你尝尝二十七年的英雄骨?说着就撩起袖子,把一只白生生的胳膊递到卿如许面前。 卿如许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了上去,留下一小串牙印儿。 嘶顾扶风龇牙咧嘴了一会儿,又笑着问:好吃么? 还行,比木头好点儿。 顾扶风又蹬鼻子上脸,把脸也凑了过去:二十七年的绝世美男子,要不要也试试? 卿如许冷淡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因为男人的脸离得实在太近了。 这么好看的眉眼,这么好看的鼻梁,这么好看的唇,可惜 却很欠揍。 卿如许的素手抚上顾扶风的脸颊,随意地拨拉了两下。 -- 第124页 你说,你这给点颜色就敢开一整条街的染坊的臭毛病,跟谁学的? 她使劲儿一推手,男人的脑袋便是一撇。 这算是温柔地打了一巴掌吧。 顾扶风斜唇一笑:我这毛病专为治你而生,你不知道么? 谁治谁?说清楚了。卿如许白了他一眼。 成成成,你治我你治我。我天生嘴欠,就得你治。顾扶风笑呵呵道。 卿如许表示很满意,夹了一块豆腐,塞进了顾扶风的嘴巴里。 连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顾扶风笑着咽下吃食,这才正色道:你跟二皇子走得近,南宫肯定是查着什么了,这才让你别插手这些事,起码复审前你能避避嫌。 顾扶风这话说的很委婉了。 所谓避嫌,既可能是说南宫出于保护卿如许,让她别牵扯进自己主子的污糟事里,也可能是南宫担心卿如许会徇私。 卿如许与南宫的交情,其实也不算深厚,就算他怀疑她会徇私,她也不会放在心上。可她觉得南宫那话,不像是针对她的,反而像是一种遮掩。 可他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呢? 牵涉承瑛的案子,她本来也没多大兴趣。可那日有人引着她去了画屏香坊,这事儿就不那么单纯了。 尤其是那日荒宅事件,她已经觉察到了黑暗中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她,她便无法忽视掉这次,又有人在暗中指引她去破案一事了。 卿如许还皱着眉头深想,顾扶风便道:这查案又不是没了谁就不能查了。他不让你查,咱们自己查。今日不正好考生罢考么,城里的兵力调配都放在贡院里,适合我出去逛一逛。顺便他话音一转,笑道,让去见个我想见的人。 顾扶风素来是说走就走的性子,他此时站起身来,就去拿衣架上的面具和大氅。 卿如许却诧异道,你想见的人? 安平侯府,怎么会有顾扶风想见的人? 顾扶风朝卿如许眨眨眼,是啊,想见的人。上次见过一次面,我就......看上了。 看上了?看上谁了?安平侯府能有他看上的人? 卿如许觉着这家伙又开始信口胡诌了,她正要瞪眼,突然又想起他此行要去找的人。 难不成是他说的那群被关押在牢房的姑娘中,有他看上的人? 虽说他心中惦念叶烬衣十几年,可也说不准哪天遇上另一个心仪的,突然就梦醒了,意识到昔日对叶烬衣只是执念,旧爱比不过新欢。 卿如许正在细想,顾扶风已经收拾妥当。 他走到卿如许面前,抬手就掂起她的下巴,笑道:你这什么表情?吃醋了? 卿如许躲开他的手,说,既然看上人家了,就带回来给我瞧瞧,让我长长见识,看看你顾扶风看上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顾扶风听她口口声声要见人家,面上却故意做出一副佯作不在意的样子,心中笑了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应和了声。 好嘞。 他一笑,人便闪身出去了。 第二回至安平侯府,已是熟门熟路。 高高的院墙边,守卫正在夜巡。一道黑影掠过高墙,掀落一片树叶,打着圈儿盘旋而下,正好落在两名守卫眼前。 俩人立刻仰头,见高墙上却是什么都没有。 是风吹落的吧?一个守卫道。 应该是。另一个守卫点了点头。 自打上回出了那事儿以后,我看大伙儿都有点杯弓蛇影了。 宁可杯弓蛇影,也不敢有半分松懈了。上回那事出了以后,侯爷可是把里头的那些都守卫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脖子。 若真是一刀给个痛快也好,可咱们这位侯爷,从来都不是痛快的主儿。想想老冯跟了他二十年了,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那天人抬出去的时候,我掀开席子看了眼,身上已经每一块儿好皮肉了 另一名守卫看着,打了个寒噤,也是,咱们还是小心,小心为好。 过了一会儿,又响起一阵唉声叹气。 叹什么气? 你说老冯刚才添了一个娃,孩子才刚过了满月,人就没了,家里那孤儿寡母还怎么活呢。唉我这辈子还是别娶媳妇了,娶了人家就是害了人家。守卫吸吸鼻子道。 咱们这种人,落到侯爷手里,就该知道,命早就不是自个儿的了。另一名守卫只好劝解道。 竹林飒飒,穿林打叶。 守卫的话皆落在了顾扶风耳中。 此时他已翻身入了高墙,正紧紧地贴着墙沿,观察着府内的防卫布局。安平侯府的守卫显然已经比上回森严了许多,来来往往,四处巡逻。 顾扶风便贴墙而行,一身黑衣溶于夜色中,似鬼魅一般,从一个个人的眼皮子底下钻过。 穿过一处庭院,见到一间屋舍中灯火通明。 顾扶风跃进庭院,沿着屋舍转过长廊,此时,一路守卫悄然出现,正是从沿着长廊的另一侧转过来的,因处于顾扶风的视野死角,故而顾扶风并未察觉。 -- 第125页 眼见着顾扶风就要与这路守卫迎面撞上! 领头的守卫一回头,抬手就摸上腰间的刀鞘,喝道: 有人! 身后的其他守卫也立时警觉,纷纷冲到领头的守卫身侧,向前看去。 长廊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山子哥,你是不是眼花了?身后的守卫问道。 那名叫山子的领头守卫皱起眉头,向前走了几步,朝四周望了望,并无任何可疑之处。 他问向众人,你们刚刚也什么都没看见?我怎么感觉有一道影子飘了过去? 众人皆摇了摇头。 山子哥,是不是有猫跑过去了?听说大夫人最近养了只黑猫,入了夜总要出来觅食的。 可能吧。山子只好点点头,咱们再巡逻一圈吧,千万不能再放人进来了。侯爷今日有贵客招待,不可有任何纰漏。 是。 众人便继续绕着屋子转了过去。 人影消失后,顾扶风这才喘了口气。 他此时正趴在檐头上,方才诸守卫就在他正下方的位置,相距不过三尺。 方才他一个急中生智,在打了照面的瞬间,勾住屋檐跃了上去,才没被发现。只是为了隐藏气息,他憋气憋得肺都快炸了。 不过,似乎也并不是毫无收获。 他方才听到了什么,今夜有贵客? 第七十五章 相予金鳞不知由 侯府中并无财物丢失,人员也无伤亡。负责私牢的各处守卫查点完后,向守卫长钟杉禀报情况。 钟杉望着黑衣人消失的檐头,回头扫视过面前每一个守卫,低声道: 老冯走的时候什么样,又有多少人现在都躺在乱葬岗里,都记着吧? 守卫们想起那日私牢被劫后,安平侯府内部的那一场血腥的追责,不由背脊生寒。 咱家侯爷是什么样的,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所以,我只问一句话。今夜,你们都看见什么了? 众守卫面面相觑,半晌,一个守卫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另一个守卫也道,我也没有。 我只看见一只黑猫跑过,引起了一点骚动。 是的,就是一只猫。 我也看见了。 见所有守卫都统一了口径,钟杉点了点头。 猫到了季节,就总喜欢闹腾。大家伙儿今晚也折腾累了,回去好好歇着吧。 顾扶风自然不知道,自己成了一只猫。 但他此时还未离开安平侯府。只是转了个身,去正门了。 那里有他此行要找的那个,他看上了的人。 待顾扶风返回卿府时,也只是过了一个时辰。 卿如许依然坐在桌前,挪也没挪,只是面前的饭菜换成了一壶清茶。两只茶盅里已经添了茶,热气氤氲,仿佛顾扶风真的只是在饭后去外面遛了一圈。 顾扶风一进门,卿如许就直往他身后张望,见连个鬼影都没有,便问道:人呢? 顾扶风将大氅挂了起来,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笑脸,哟,还记着呢? 卿如许上下打量了下顾扶风,见男人英姿勃发,就哂他道:看来皮相好也没多大用处嘛,连想拐个人,都拐不回来。 顾扶风听她揶揄,笑意却更深了,可不是谁都跟你似的,我勾勾手指,就跟我回家了。 谁跟你回家了?明明是你当初哭着喊着求着我,让我跟你走,不走你就要赖着我,要闹得邻里皆知。 顾扶风伸手要去端茶盅,卿如许气哄哄地打掉他的手,不准喝!我给我自己倒的。 顾扶风失笑,你这明明倒得是两盅。难道不是因为想着我出去一趟回来定然渴了,特地给我备好的么? 我谁想着你口渴了,我是自己口渴!我愿意多用几个茶盅,你管得着么?卿如许瞪了一眼顾扶风。 顾扶风对着那茶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咦,我怎么闻着一股酸味呢?你要想喝酸的早说啊,我去小厨房给你换壶醋来? 你卿如许瞪着他,一赌气,扭头不理他了。 顾扶风逗她逗得够了,便眨眨眼睛,温声道:卿卿,我好渴。 滚回你屋里喝水去。卿如许冷声道。 顾扶风无辜地眨了眨眼。这就是我屋啊。 卿如许愣了愣,嗯 还真是。 那.......那我回去了。 卿如许起身就走,顾扶风连忙一把拉住她,我错了我错了,都是你的,我不渴,你喝你喝。说着又陪着笑脸给她沏茶,你就不想听听我有什么发现? 一说到正事,卿如许便也敛去嬉闹的心情,坐正了些。 私牢里面什么也没有,人已经被转移走了。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你猜猜,我遇见谁了? 卿如许见着顾扶风又一脸嘚瑟,显然他之前的推测是准确的。 你见到承瑛了? 顾扶风点头。 卿如许似是思索。私牢囚禁之事必然是隐秘之事,看来承瑛与杨臻私交甚笃,多有勾结。 -- 第126页 我趴在墙角听了一些他们交谈的只言片语,听他们聊到了仕子罢考,也聊到了混族女子。。 还聊到了仕子罢考? 朱雀街三人惨死、安平侯府私牢女囚、画屏香坊货物运输、仕子罢考,这看似不相关联的四件事,有没有可能背后却是相互关联的呢 卿如许感觉这些事件像散落在地上的珠子,只需要一条线来串了,可却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抬眸,见顾扶风也似在沉思,便不动声色地把面前的另一只茶盅往他面前挪了挪。 顾扶风似乎已经忘记方才俩人斗嘴的事,顺理成章地拿起杯子,喝茶润了润嗓子。 只是他在饮茶时,嘴角牵起了一分似有似无的笑意。 卿如许自然没注意他的小表情,只是想到仕子罢考一事,心情又沉重了几分。 这一次大宁人对混族人的歧视和打压,被拉到了明面上来。可是,结果会是什么样呢?瞧着所有官吏的态度,似乎不容乐观。 顾扶风见卿如许面上带着几分阴翳,以为她是苦恼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安慰道:别愁了。我今日送出了一片金鳞,约摸过几日便会有人上门。届时我们想不通的那些关节,也便有人来串联了。 你予人金鳞了?卿如许想了想,这才明白过来顾扶风一直说的他看上的人是什么意思。 拂晓金鳞,在江湖上也有所传闻。所谓金鳞,是当年拂晓创立后,诛杀了一位危害一方的嗜血魔头赤哨鳞,身上的一件金鳞甲衣。 当年赤哨鳞练就了一身魔功,要靠日日吸食人血来养就一身功夫,因而惨死在此人手中的人不计其数。但也因为这魔功练起来成长飞速,哪怕是毫无根基的人练上一年,也抵得上寻常人不眠不休苦练五年,因此也吸引了大批想要投机取巧走捷径的人跟随。 江湖上想要诛杀赤哨鳞的名门正派很多,可偏偏他那件金鳞甲刀枪不入,以血肉之躯对抗铜墙铁壁,何来胜算?故而大多打着要为民除害的旗号的人,浩浩荡荡地杀到了赤哨鳞门口,最终也只是给人家送了人头。 然而这样的一个魔头,突然有一天,死了。 没人知道赤哨鳞是怎么死的。 只是后来听闻拂晓若是要想要招揽哪位江湖豪杰,便会送上一枚金鳞片,以表诚意。那金鳞片的材质不知是何物,像鱼鳞却又不是鱼鳞,要大上许多,半透明,还闪着金色的辉光,也确实是刀枪不入,无坚不摧。说是龙鳞,兴许还更可信些。 得拂晓金鳞者,可入拂晓。当然,如若不愿加入,这一片的价值,也可换得此生衣食无忧了。 然而江湖众人也感到奇怪,这样难得的一件宝贝,为何拂晓的人不留给自己用,反而要拆成一片一片,这不是暴殄天物么? 后来有人说,正是因为这金鳞甲是一件稀世珍宝,江湖中人皆趋之若鹜。若不损毁,宝物便变成了邪物,将引发江湖中又一场血雨腥风。毁了宝物,既不会让拂晓组织招致麻烦反而自毁,也是向天下人宣告拂晓的止战理念,拂晓不愿与任何门派为敌。 也有人说,这金鳞甲象征着九州大陆上坚不可摧的皇权统治,拂晓将鳞甲损毁,便是要向天下人宣告,拂晓之力可破万国,将重塑九州面貌,也愿与所有能人志士共分一杯羹,天下大同。 顾扶风今日,便送出了一枚拂晓金鳞。 此人武功很高? 并不。 志向远大? 并不。 卿如许本不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可她此时却是真的是被吊起胃口了。因为就她所知,顾扶风曾经赠予金鳞的人,有第三志士千里榕阴,有第七志士冷朝寒,有第十志士月弓刀,个个都是江湖上名声赫赫的人物。 那你看上他什么了? 顾扶风勾唇一笑。 收下金鳞的人,名叫聂三儿。原本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后来被迫弃了笔,提了刀,成了安平侯府的一名侍卫。 卿如许的疑问,其实同样困惑着聂三儿。 他只记得当时那个行如鬼魅、腰间挂着一柄素剑的黑袍男子站在安平侯府的几丈外。再一回神,他的怀中已经多了一枚像鱼鳞片一样的东西。 那时周边的人群纷纷在问,刚在那人说了什么?可无人听清。 但是,他听见了。 因为那人本就是说给他听的。 文殊仗剑逼如来,相无二相云何杀?若我夺下你的剑,还你一支笔,你可愿再书当年意气?那人嘴唇一张一合间,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当年意气 他当年也曾怀着一腔书生意气背井离乡,来到长安考学,也曾梦想过执笔书豪情,赤胆平乱世。可世事残酷,一切抱负终成了黄粱一梦,让一个懦弱的书生也被逼无奈提起了刀剑,满手血腥,为王侯将相做起了看门狗。 他本以为,这辈子就是这样了,当以身死,以报满手罪恶。 可那人的话中,又说了一个佛语典故。 当年文殊菩萨同五百比丘未得法忍,得宿命通,见过去杀父害母极其诸罪,心中怀疑,不能得入。于是文殊仗剑逼如来佛祖,佛曰吾必被害,我被害矣,谁害吾子。偈赞曰,如剑佛亦尔,一相无二相,无相无所生,是中云何杀? -- 第127页 恶业无有缘起,无有缘能令生起。罪恶之性本就是空寂,对过去的罪恶,何必有无谓的忧悔?当惜取眼下的时光,以智通达。 若是如此,他还能再提起笔,改写此生宿命么? 第七十七章 重开乡试平众议 仕子罢考后,几日后重开乡试。这也是一场对混族人是否舞弊的考核。 原本批改试卷的人,只有翰林院和凤麓书院,此次为表公允,宁帝又批准吏部考功员外郎和礼部侍郎也共同参与主持,又从两部、翰林院、凤麓书院各择选出几位共同参与阅卷,称为权知贡举。 原本翰林院与凤麓书院还担心仕子依然不愿意续考,可三皇子到了贡院,传下话来,参加此次乡试的,若是通过,可直接越过秋闱,进入殿试。若是未通过,将除去先前乡试之成绩,来年再考。如有不愿意参加此次乡试的,三年内不得再考秋闱。 此次乡试,成了一次特殊的考试。通过,便可以由举人直进贡士。若是不通过,就是推翻重来。这是一场赌博,可却不是输不起的。 恩威并施之下,大部分仕子们都签下了重考令。 卿如许和一众大理寺官员望着考生们排成长队,进行逐一搜身登记后进入考场。 待大部分考生都到了,一个考生才慌里慌张地跑进贡院,他头发和身上像刚从水缸里捞出来的一样,湿哒哒地滴着水。经过一群大宁考生面前时,忽然被人一绊,就摔了个四仰八叉,书箱中的东西七零八落地散在了地上。 那一群考生哄然一笑,对着那地上的考生指指点点。 瞧他那怂样,地地道道的狗啃泥哈哈哈哈。 这就将棒打落水狗。 混族狗!活该! 卿如许见那书生爬了起来,一身的湿衣在青石板上留下了一圈水渍,他低头看了看手上,似乎磕破了。他回头看了看后面的那群人,张了张嘴,还是忍了下来什么也没说,弯腰去捡地上的物品。 一只素白的手伸了过来,从地上捡起了一支笔。 书生看了过去,见绯衣女子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捡起那些东西。拿着东西走到他身前,伸手递给他。 瞧着那衣袍,似乎还是身官服。 多多谢书生向她道谢,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卿如许朝他莞尔一笑,又垂眸去看他的膝盖。 磕伤了吧。 书生这才发现自己膝盖位置的衣料上,渗出一片淡淡的殷红。 他摇了摇头,道:没事儿。 你怎么一个人啊?没有同行的朋友一起赴考么?卿如许问道。 素来混族人内部是比较团结的,这群书生来京后住在贡院里,宿舍内又是合住,彼此应当已经熟络,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了。可唯独他是一个人,显然,还受了欺负。 书生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讪讪摸着后脑勺道:我的父母都是血统不纯的混族人 混族人中,同样也有三六九等之分。 长股人与大宁人的后代,相对来说地位更高一些。其次是长股人、长股人与其他民族的后代,最低贱的就是父母皆是血统已经不正的混族。 卿如许瞥见书生的箱子里一兜的米面饽饽,已经被水泡的糊糊塌塌了。 那个.......还能吃么? 他看了看饽饽,哈哈一笑,能,只是泡了水而已。能吃就行,我也没那么多讲究。他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卿如许的身后,你,你快回去吧。别让我又给你惹麻烦了。 那群方才同卿如许站在一起的官员,此时表情都有些尴尬,似是不明白卿如许为何要跑去跟一个混族人说了这么久的话。颜太古连忙朝卿如许摆手,让她快回来,一边也朝四处张望,生怕被别的官员看见影响不好。 卿如许从腰间掏出一支小药瓶,又递给书生,进了考场后上点药吧。 那书生先是愣了愣,才接过药瓶。 卿如许正准备转身离去,那书生又忙说道:我,我知道你,你是翰林学士卿如许,对吧? 大宁女官仅此一人,做不得假。 我听过你好多故事,你,你他似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卿如许心想,关于她的传言不计其数,也不知道这书生听见的是哪一版本。 谁知这书生憋了半天,最后说道,你你很好。 很好?这算是个什么形容词呢? 卿如许看着书生,见他面上欣赏之色,猜测他大概是想说,她打破了女子不入仕为官的恒久规则吧。 卿如许便也回他一笑,道:你也可以。 你也可以什么?也可以打破混族人不能入仕为官的恒久规则? 书生闻言也是愣了愣,又猛地点点头,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嗯! 看着那笑颜,卿如许却只觉得有些酸涩。 这些混族书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想来也是一直心怀着微弱的希冀,逆水行舟,迎难而上。可这次乡试重考,只是一场宁帝与文武百官串通玩弄的把戏罢了,怎么可能将他们放在公正的天平上呢? -- 第128页 这些能走到长安的混族仕子,已经是相当幸运了。而远在长股府,又有多少人,明明同样寒窗苦读,科科不比大宁人差,一到考试却屡屡名落嵩山。他们心中巨大的失望和挫败感,他们又是如何纾解那分巨大的挫败感与失落感? 考生都入了考场后,卿如许安排颜太古留下待命,便先准备打道回府了。她刚走到回廊下,见着季方盛正从门外进来走回廊,正朝她的方向过来。 这下岂不是要迎面撞上了? 她立刻顿住了脚步,转身就往回走。 当下一回身,就感觉眼前一暗,脑门好像磕着什么东西了。 嘶卿如许摸着额头低吟一身。 承奕也摸了摸被她撞到了的胸口,挑眉道:你走路都不看路的么? 卿如许嘟囔了句:谁知道你在我后边儿,走路都没声的。 承奕瞪着她道,你嘴里说什么呢?怎么几日不见,越发没规矩了。 卿如许此时还惦记着后面的人,连忙回头去看,见季方盛已经转过了回廊。 这下是躲不掉了。 卿如许这才朝承奕规矩作揖问候,三殿下。 承奕这才看见了卿如许身后的季方盛,才明白过来她这么莽莽撞撞的是因为什么。 微臣凤麓书院季方盛,见过三殿下。季方盛走上前来,也朝承奕行礼。 承奕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季方盛便同卿如许擦肩而过,只是眼神似乎有意无意地掠过卿如许。 卿如许自然没看见,她全程垂着个脑袋,立在承奕面前,假装没看见季方盛。此时见季方盛什么也没说就走了,顿时松了口气。 她这一番脸色变化,承奕看得清清楚楚,便问道:你又干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儿了?这么做贼心虚。 卿如许自然不能把乱改人家诗作的事说出来,便敷衍道,没有没有,走到一半想起忘拿东西了,这不是准备回去取么? 承奕自然知道她是信口胡诌,想着自己怎么在她眼中就成了可以随意敷衍的人了,也不客气地戳穿了她,哦?这贡院里,能有你什么东西? 她今日来,不过是督察仕子考试的,这就是个只用眼睛看一看的活儿,需要她带什么东西来? 卿如许看了看承奕,心道这位爷怎么又找她麻烦了,但做戏做全套,她立时一拍脑门,对对对,三殿下提醒的是,臣年纪大了,脑子不太好使,还以为这是在大理寺呢。 承奕见她故意拿些拙劣的不费脑子的谎话来敷衍他,看了看她肩头,又白了她一眼。 又这么偷尖耍滑,看来伤当真好利索了。 卿如许这才反应过来,难怪承奕是一个人过来的,连个随从都没带。想来他方才也是从众臣中抽身出来,特意过来问候她的伤情的。 她顿时收起假模假式的做派,朝他笑了笑,道:多谢殿下关心,我的伤已经好全了,估计再过一段时间,疤都不会留。 她摸着肩头的伤处,那箭伤已然愈合落了痂。恢复得这样快,原是家里头还有个督促她的,成日给她吃些补品,又涂抹些名贵药材磨好的金疮药,一日三次地监督着。还不知从哪搞到了一批名贵的生肌草,要帮她去掉疤痕。 承奕说了句那就好,他转身欲走,又淡淡留下一句,毕竟年纪大了,要是落下病根,成了病秧老姑子,恐怕以后就是你给人家写情诗,整日追在人家后边儿哭着跑了。 卿如许还欲解释,承奕却已经施施然走了。 得,当初她瞎改人家的诗,现在不仅人人都拿这事来揶揄她,她还得时时避着正主儿。 果然自作孽,不可活。 卿如许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七十六章 折戟沉沙现锋芒 仕子罢考震惊天下,宁帝气得连素日最喜欢的汝窑茶壶都砸了。 面对着一地天青碧釉的碎瓷片,众臣默不作声。 待四皇子承玦与二皇子承瑛连声劝慰宁帝息怒,莫要伤了龙体时,三皇子承奕站在一旁,一如既往默不作声。 群臣斜眼看了看华乾殿上的那副《空山图》,又瞅了瞅站在角落里那位寡言少语、不冷不热的皇子,实在是不太明白,这副笔锋尖锐霸道的画作,该如何同眼前的皇子联系在一起? 这画.......该不会是三殿下委托旁人作的吧? 今日议事的臣子分为两拨。一拨是以中书大人温檀为首,主张怀柔之策,让大宁人与混族人分成两个考场,继续参加完今年的秋闱,私下再查办此次在其中故意放行混族人的官员。 另一拨人,是以左相林疏杳为首,主张严厉之策,大宁仕子状告混族人舞弊,便该彻查之前负责乡试的一应官员。至于结果,必然只有一个,那就是保全大宁人的利益,而混族人依然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于是推行怀柔之策的,说严厉之策的实行只会让混族人暴乱更起,产生难以控制的局面,还会让人说陛下无容人之量,苛待异族人,不利于宁帝实现统一诸国的计划。 推行严厉之策的,则说推行怀柔之策只会让混族人更加放肆,这会变成混族人的一种特权,以后在其他事情的处理上,混族人也会打着平等的口号要求这样的特权。慈不掌兵,对待混族人,便该杀伐果决,让他们看清楚自己的立场。 -- 第129页 群臣相互辩驳,吵得宁帝脑仁疼,摆了摆手,让大殿安静了下来,道:奕儿,你怎么想? 宁帝没有问他素来最宠爱的四皇子,也没有问较为年长的二皇子,他竟独独问了三皇子承奕。 华乾殿中,一时寂静无声,众臣都瞪大了眼。 承奕这才从旁边的角落悠悠走出,朝宁帝作揖,慢吞吞地道:父皇,儿臣不会说假话,不然父皇还是问问二哥和四弟吧。 此言一出,众臣惊得吞了口唾沫。 看来那副《空山图》确信无疑,必是三皇子承奕亲手所作!如此率直的表达,如此不拘于方寸间的横冲直撞,人如其画,人如其画啊! 承瑛看了看承奕,面上神情颇有几分玩味。 他那日拨了自己亲卫去追承奕,原本还想着自己过分高看他了,一个懦弱无能的傻子,要他一条命跟碾碎一只蚂蚁一般。可没想到 也算有点能耐。 承玦闻言,轻笑了几声,道:三哥真是顽皮,明明是担忧父皇龙体,偏要拿我与二哥出来打岔,要博父皇一笑。 承玦这话算是替承奕打圆场了,他长袖善舞,惯会做人。所有朝臣都知道他关爱兄长,体恤弟弟。毕竟有他在的时候,这三人总会被他带着作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来。 以往承奕都会顺着他,答四弟所言甚是,可今日的承奕偏偏不接他的话,还语不惊人死不休。 承奕面上依然一副乖顺的样子,口中却道:四弟教训的是。 饶是承玦维持了半辈子的假笑,都不自觉地僵了一僵。 他的话原意是说承奕是故意打趣他俩来调节气氛,可承奕回的话偏偏只针对承奕说他顽皮,还用了教训两字。 可为人弟者,何以能教训兄长? 这话真如一柄画笔,把承玦那副精心雕琢毫无破绽的假面,一笔就戳了个稀巴烂,露出尖锐而锋利的野心。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兵不血刃的漂亮一击。 承瑛难得看到承玦在言语上吃瘪,一时心中畅快,就连前些日子他刺杀承奕未果之憋屈也瞬间抛诸脑后,浮起不加掩饰的嘲笑来。 人说龙生九子,宁帝这三个儿子,还真是全然不同。 四皇子承玦事事兜得稳妥,可活得像个假人。过分圆满,也便过分虚伪,令人看不出真心来。 二皇子承瑛,性格狠辣不羁,可无奈他空有野心,顺风得意时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半点沉不住气。 而这个三皇子承奕,就有意思了。先前人人都以为他是个过分死脑筋的孝子,半辈子受澄妃的拖累,性子也是个闷葫芦,甚至还有些怯弱,事事都让着两个兄弟。 可看过他的画,又听他近日这两句话,便知道他这些年能跟自己的父亲闹成这样,可能并不是怯弱的主儿,只是说话十分不中听了些。 可这分不中听,却也不是全然不好,毕竟里头还能透出一个真字来。 满朝文武皆是临渊履冰,谁敢跟皇帝说真话,而又不怕掉脑袋,恐怕只有皇帝的亲儿子才能了。承奕就做了这样的一个角色,而今,他也是突然长进了,竟也懂得拿捏分寸了。 承奕本就是为了怼一怼承玦,故而不等宁帝再次开口,他拢了拢衣袖,立时继续回答宁帝的问话,父皇,儿臣以为,此事没有那么复杂。 哦? 现在仕子们闹罢考,只是因为仕子中有一部分人举报另一部分人在乡试中舞弊,那么咱们便就事论事,让大家重新考一次乡试,是真有能力还是有人暗中舞弊,立时见分晓。 此话一出,众臣便是此起彼伏的点头称和。 大宁人和混族人参与科考是否有区别对待,本就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事。原来的乡试已经时过境迁,就算查出来什么,也无法说服民心。不如就让大家重新考试,继续以成绩论,方得公允。至于擅自放这些混族人进入秋闱的官员,可以秋后算账。 至于这考试的结果,是否要干预?要干预多少?那便皆在可控的范围里了。 浓云浮动,日光从阴翳中穿透,照入华乾殿中,殿中立时明亮了起来。 立于大殿中央的年轻皇子,周身被笼罩在一层灼光之中。 曾几何时,这位三皇子,一直站在阴影里,远远地跟在两个兄弟的身后。而此时,他却走到了日光下,而他的兄长与弟弟,却站在了他的后头。 离开华乾殿时,承奕已经接过了仕子罢考案的主理重担。 阿汝紧跟其后,待周边无人时,才出声道:殿下今日这般,是否冒头了些?或可,缓缓图之? 承奕步履不停,缓?过了会儿,他摇了摇头,不能缓。 阿汝想了想这话的意思,他在宫中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就炉火纯青了,话口一转,殿下今日也瞧见卿大人了? 承奕点了点头,堂上人多,没顾上看。她如何了? 阿汝彼时站在承奕身后,自然看得清楚些。 奴才见卿大人精神甚好,行走也无碍,伤情应是恢复了大半,想是殿下送去的那些珍稀药材起了效。 -- 第130页 嗯。 阿汝又抬眸看了眼承奕,道:不过奴才见着议事后,卿大人的脸色便有些不大好了。 承奕立刻停了步子,哦?因为仕子之事? 阿汝躬身道:这奴才就不知道了。不过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奴才还瞧见卿大人身边站着一人。殿中人多,本就拥挤,可卿大人后来却挪了位置,离那人隔出老远。 承奕有些微微疑惑:谁? 阿汝道:奴才瞧着,那人像是凤麓书院的诗人季方盛,季公子。 承奕默了默,才吭了一声:嗯。 长安城官场的风月故事,他就算不想听,也总免不了听上几句。 若是假的,她身正不怕影斜,何须刻意避嫌?今日这么明显,倒像她自己心虚了似的。 他此时站在台阶边儿,处于高台上,放眼望去,视野开阔。 阿汝见承奕沉默,以为他还在思考卿如许与季方盛的事,便道,殿下无需担心,我瞧着卿大人是个坦荡没心思的主儿,对那季诗人似乎并无他意。 承奕听见这话,两眼古怪地瞧了瞧阿汝。 阿汝连忙垂头,不敢再多加揣测。 半晌,承奕从腰间取下自己的玉佩,递给阿汝。 把这个给二哥送去。 阿汝双手接过,那玉佩是承奕这些年一直佩戴的。 殿下是打算与二殿下联手了? 我只是 承奕负手而立,望着那檐头上的被风扬起的风铃,铃声清幽。 不想再要让一个女人冲到我前面去了。 第七十八章 垂垂暮年直谏言 乡试分为三场,中间换了两次场,共考了三个昼夜才结束。之后便进入了评卷期。 试卷刚分配给从各部择选出的审卷人后,就出了事。 只因一名审卷人在当日廷议时,于御前多问了一句,不知此卷当如何个审法? 其实仕子罢考后,众人心知肚明,大宁仕子状告混族仕子舞弊,总不能叫大宁人自己打脸吧?重开乡试只是一计,如何批阅试卷,自然是从前怎么批,现在也怎么批。只是需要为彰显宁帝之仁,可较往年多录取几位混族人进入殿试罢了。 这些章程,原本吏部、礼部、翰林院和凤麓书院都已经暗中交代过各部的审卷人,此人却又在大殿之上向宁帝问起这话来,不似疑问,倒像质问了。 宁帝当时就掉了脸子,凤麓书院总管大学士蔡老立时站出来打圆场,这事才翻了过去。 可好死不死,那位当庭质问宁帝的审卷人转头又递了一份谏言册子,也不知写了什么,宁帝看罢当即把册子扔进了火炉里。 据说那谏言册子里,是那位审卷人与长股府几位负责科考的官员的联名上书,请求宁帝给予混族人科考批卷的公平权。 大理寺众人听罢此事,惊讶地说不出来话。片刻后,才有人想起问了句这位审卷人的名字。 没想到,竟是长安诗人、凤麓书院季方盛。 真是不要命了!这混族人,别说是在咱们大宁,放眼九州诸国,那也只能是这样的待遇。咱们大宁都已是法外开恩,还给他们建了州府,若是在楚离国,那混族人只配做奴隶,连跟楚离人一同站着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是啊,这季才子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就算想替混族说话,也该委婉些,这么横冲直撞,不是蔑视皇权、质疑陛下行事不公么? 季敞一生谨小慎微,明哲保身,没想到竟生了个不懂转圜的傻儿子!这下别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怕季家也得受到牵连了。唉。 季方盛的父亲季敞,位居三品光禄大夫。年已六旬,膝下共有两个儿子,季方盛是老来得子,故而备受宠爱,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比他年长七岁。 得知儿子私入凤麓书院大总管学士的屋中,偷偷放了本谏言册子后,季敞当即召回季方盛,在院子里支了条长凳,当着所有下人的面,杖责七十大板。 季方盛当场就断了两根肋骨。 后来也因为季方盛重伤未醒,连批阅试卷都去不了了。凤麓书院为压众议,以示公允,只好调了长安第一才子许明甫临时补缺。 打完季方盛,季敞便到御前递了一份辞呈,决意告老还乡。 然而,宁帝却以季敞乃肱股之臣为由,驳回了辞呈。 这一来一回,就连百官都难以揣明圣心。不知宁帝的意思,究竟是否是指此事翻篇了呢? 如此大约过了半月,正当众人皆以为此此事已经风平浪静后,季家又出事了。 礼部尚书易东君弹劾季方盛,为庆贺祭天大典于孔庙所题的献诗中,用语暗藏讽刺朝政。礼部告发后,便交由刑部审理,当日便登门去季府拿了人。 彼时季方盛伤情未愈,连床都下不了,便被人抬着送入了刑部大牢。 季方盛的母亲见儿子被人带走,当即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光禄大夫季敞则一屁股跪坐在地,口中喃喃:还是没有逃过没有逃过啊 刑部审理不过五日,又找出了大量诗词为证,而季方盛也在狱中供认不讳,罪状交到御前后,陛下朱笔批示,季方盛便被判了死刑,将于十五日后问斩。 -- 第131页 此判决一出,震惊朝野。 听闻季方盛的那首孔庙献诗中云:丹霞蔽日龙在渊,叶底藏鸦花见深。 原本是描绘景色的诗句,刑部却认为丹霞蔽日、叶底藏鸦是在说官员只手遮天,蒙蔽圣听。而龙在渊则是暗讽皇帝无能。龙不应该在天上么,怎么会到渊里去? 故而刑部弹劾季方盛时,说他包藏祸心,讪渎谩骂,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又言他少年成名,素日纨绔,狂放傲慢,因在凤麓书院留居两年都未被朝廷重用,故而心有不满,便写下荒谬之诗,借其滥名,以辞惑众,影响甚大。如不对其严惩斩首,恐会扰乱民心,以曲不正之风。 可季方盛这首献诗中,偏也是这两句最广为流传。因而事发后,为避讳不正的言辞,众人也便将此案称为藏鸦诗案 。街头巷尾,皆议论纷纷。 谁也不曾想过少年成名的长安诗人季方盛,却因自己的一句诗,便被送上了断头台。 季敞两袖清风,为大宁朝殚精竭虑,奉献一生。宁帝体恤季敞年迈,无法管教幼子,才教出次子这般作为。虽然逆子无德,但也可法外容情,不追咎父母失教之过。 卿如许得知这一切时,在寒风中站了许久。 昔日她为了博得宁帝一面,便是让阿争偷偷潜入蔡老的房间,偷偷放了自己的谏言册子。如今想想,她真是开了一个很坏的开头。 阿争听说以后,也叹了口气,没想到那季公子竟也是个秉直不阿的人,愿意替混族人讨公道,是条汉子。咱们拂晓大多人都是混族人,听说了此事,也都为季公子鸣不平呢。 第一轮批卷后,会有一次试卷复议,需在各部的监督下由阅卷人一同商议确定。因今年情况特殊,复议的地点是在紫宁宫的珍墨馆。卿如许便同南宫暮辞代表大理寺一同出席。 复议临近尾声时,宁帝的銮驾也到了。 因为此次设立的乡试是单独加考,因而考题也融合了以往乡试与秋闱的考核内容。宁帝简单地问了问此次乡试考试的情况,翰林院院首裘翁择选出几张上佳试卷,送给宁帝过目,盛赞大宁才华丰茂之人甚多,江山代有才人出。 许是借着宁帝心情大好,凤麓书院总管大学士蔡老便上前跪下,道:陛下,方才听得诸位品评今年仕子的文章,确实文辞锦绣。昔日楚离国平宋宗重武轻文,大字不识者都位及宰相,武将无治国之能,穷兵黩武,造反专权,这才酿成立国五年便覆灭的悲剧。要知宰相须用读书人。 众臣皆以为蔡老是在称赞宁帝重视文人,皆纷纷点头。 然而蔡老话音一转:如今各国初定,咱们大宁也正是用人之际,若论兵力,各大国久战不止,都已疲惫,兵力之差相去无几,而以后各国相较的,便是治国之才了。死一名文人是小事,可寒了天下仕子的心,却是大事啊。 先前还点头表示认同的臣子,立时呆若木鸡。 宁帝面色不虞,道:蔡老,你说说,什么叫寒了天下仕子的心? 蔡老伏地叩了一首,一头银发在阳光下愈显老态龙钟,但那一身脊梁却铮铮:枉顾科举不以门第出身论人之规矩,又查点字句之破绽以罗织罪名,这便是要寒了天下仕子的心! 珍墨馆静若无人,只听得蔡老的声音回荡在馆中。 我大宁地处富饶之境,周围诸国皆虎视眈眈,今日便有仕子罢考,明日便会有仕子起义。我大宁江山还需这些有才能之人去守,去护。若是科举考试的规矩形同虚设,便是助长买官之恶习,从武之风潮。今日朝廷利用诗句之深远意境,恶意编织罪状,试问今后天下何人还敢再写诗?还敢再作文?这不是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不是要将我大宁推向不可回旋之境地,又是什么?! 不仕无义,科考之公正,不可废也,君臣之义,亦不可废也。臣已耄耋之年,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今日谏言,皆是臣肺腑之言,与旁人无关。但良药苦口,为人臣者,当以远计,还请陛下三思啊! 蔡老面伏于地,涕泪不止。 蔡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此番话便是触犯了陛下的逆鳞。 众臣皆不敢抬头去瞧龙座上之人,皆垂首束手,不知该如何打算。 卿如许望着蔡老的背影。昔日尚在凤麓,也是蔡老不计较她女儿之身,公正看待她的所有,给予她不输于男子的一方天地,亦维护着她作为一位读书人的气节。 听闻昔日蔡老也曾拦下弟子季方盛在殿前失言,她今日才知道,蔡老只是不忍看到年轻的弟子以身赴死,才拦了一道。可若要入地狱,他却当仁不让,故而今日他才会站出来,言辞激荡,直指皇帝之过,敢为天下先。 这般文士,才堪作文人铁骨。 在这样的鸦雀无声中,人们似乎已经看见,无形的刀刃似已悬于这个以死谏言的文士身上。 已无人再敢站出来了。 卿如许静静听罢,深吸一口气,抬脚便要迈出 似是在一片死寂的静湖中,掀动了一丝涟漪。 宁帝的目光已经随之转了过来,即将望向那掀起涟漪的方向。 然而此时,人群中又有人立时迈了一步。一个身影挡在了卿如许的前面。 -- 第132页 男子的身形高大一些,正好完全遮住了她。 是三皇子,承奕。 卿如许身边的南宫连忙拽了她的衣袖,向她递来眼色,示意:不可。卿如许只好悻悻地收回了那一步。 众人见得此时居然有人还敢再站出来,也都是一惊,纷纷看向承奕。 第七十九章 强压斡旋得转圜 父皇 三皇子承奕躬身一揖。 宁帝似也没想到承奕会站出来,一时脸色很不好看。 这个儿子,历来是三个儿子中最为忤逆的,看着温顺敦和,骨子里却烈得很,半句让人高兴的话也不会说。前些日子方才懂事了些,难道今日,他又要当众同别人一起来斥驳自己的父皇吗? 何事?宁帝声音有些低沉。 卿如许只觉得上首位的一股龙怒之气朝她的方向压了过来。若不是承奕突然,此时直面这股怒气的人便是她了。她不由地捏了把冷汗。 卿如许借着承奕挡着自己,朝左侧回头看去。 方才她准备迈步之时,余光扫到左侧的人群,有人影晃了晃。除了她和承奕,还有谁会在这种时候站出来替蔡老说话呢? 众臣之列,有人亦同时抬眸回视。那人的面上已添了几分岁月的沧桑,同她记忆中那个有着如水面容的男人有五分相像 是左相林疏杳。 卿如许微微错愕。她在凤麓几年,从未听过蔡老提起过林疏杳,亦没有见过二人有甚私交。林疏杳向来行事低调,是朝中的中立派,明哲保身,怎会此时为了蔡老打算出来说话? 先前听闻蔡老年迈多病,纵然不堪凤麓教书育人之辛苦,可因心怀天下,愿垂暮之身为父皇抛洒最后一分热血,故而支撑着病体,也要替父皇坐镇凤麓书院。今日听得蔡老之言,心中感触良多,既有悲凉,亦有欢喜。承奕温和道。 多病? 卿如许抬眸瞧了一眼承奕的背影。 蔡老年迈不假,可一向康健的很,昔日凤麓组织马球赛,蔡老还曾上场挥过一杆呢。 宁帝也顿了顿,道:为何悲凉,又为何欢喜? 父皇为君,能得臣如此,是天下之幸,也是父皇作为这天下唯一的主宰者之能。蔡老今日抱病之余,亦能说出此番忧国忧民之言,实是令人感怀五内,故而,儿臣欢喜。 这天下终究是父皇的天下,父皇应天合人,四方扬德,百姓倾心,统廓海内,掌握世间所有生杀大权,我等皆都为人臣,自当尽忠职守,父皇所指之处,吾定披荆前往。蔡老为父皇尽忠一辈子,又岂会不知?想来蔡老毕竟高寿,显然已经有些力不从心,语无伦次了。若非如此,又怎会让人钻了空子,竟把一本满纸荒唐醉语的册子放进了给父皇呈上的谏言案本中呢?有道是岁月无情催人老,纵是一代名仕,也难抵蹉跎秋霜。故而,儿臣心中亦悲凉。 蔡老一生为国为民,夜以继日,不辞辛苦,既是我大宁王朝清仕名流之标杆,也是我大宁宽德修政之表率。纵然今日殿前失仪有错在先,也还请陛下恕蔡老之病体,殿下之妄语,准许他老人家退居朝堂,颐享天年。 承奕轻轻松松几句话,便将蔡老的大不敬之言,改成了病老妄语, 这是为蔡老求情了。且他又代表殿中所有人表态,表明忠于皇权,也便是将科考一事和季方盛讽刺时政之事盖棺定论了。 宁帝面色才又转了晴。 吏部尚书、翰林院首此时皆站了出来,表示三皇子所言极是,请求陛下开恩,应允蔡老辞官回乡。 卿如许见状,亦松了口气。她又瞧了一眼林疏杳,见此时他倒没有要站出来的意思了。 怎么?还真想着只做雪中送炭,不做锦上添花? 蔡老见众人如此为自己,也不敢再多言,以免牵连了这些人,只是伏在地上,无声地叹息。 宁帝已然恢复了如常面色,淡淡道:奕儿所言有理,准吧。 承奕又道:父皇,儿臣还有一事想请奏。 说。宁帝道。 咱们大宁素来赏罚严明,此次仕子罢考,终究带来诸多不良影响。乡试揭榜后,若是罚毕,也请父皇开恩,给予长股府恩典。 儿臣想,这些混族仕子终归是有心报国,不如在长股府开设府考,从中选拔混族官吏,与我大宁官员,一同参与长股府的管辖事务。混族人毕竟生活习惯与我族不同,先前也常因此而产生摩擦,若是地方多一些混族官员,想来他们自然更理解本府百姓,管辖起来想必更加得心应手,百姓也会更乐意服从。而混族仕子也必能感受到父皇的仁慈体恤之恩。 混族仕子想要的科举公平,是给不了了。季方盛与蔡老,都是前车之鉴。 承奕也只能保全蔡老,至于混族仕子,也只能在其他方面弥补一二。 宁帝看着承奕,似在思考他的建议。 这段时间,承奕似乎长大了许多,说话做事都不似从前那般刻板,他如今看着承奕,仿佛能看出自己少时的影子。彼时他在两个哥哥的光芒下,也曾过过十几年忍气吞声的日子,待到大事将成之际,才终于敢显露自己心中所想。 宁帝面上闪现了慈爱之色,道:奕儿所言有理,准了。 -- 第133页 出了珍墨馆,多位朝臣便围着三皇子承奕,与他交谈,称赞他进退得当,颇有谋略。蔡老已经有些颓然,由人扶着出来,见到承奕,也向他拜谢。 承奕连忙扶起蔡老,俩人并未说什么,蔡老只是拍了拍承奕的胳膊,一切尽在不言中。 南宫则把卿如许拉到一旁,言语中有些训斥的意味:你可知若不是三殿下先你一步,今日你跟蔡老,谁也别想活着踏出这紫宁宫了! 卿如许并不服气,怎么,难道蔡老说的不对么?蔡老今日还只是站在朝臣的角度,只是为天下的读书人说上一句话。可若要论生而为人,仅仅将血缘作为践踏异族的理由,本就是悖逆人伦 南宫立刻打断了卿如许:行了,别说了!他朝不远处的人群看了看,以免被谁听了去了,只见承奕似是淡淡地朝这边扫了一眼。 南宫的声音便又压低了几分。你这番话,说给我听,我都觉得自个儿的脑袋悬了,若是听给旁人,恐怕将你五马分尸都是轻的。血统之事能随便提么?你现在连天家都想反了不成?别成天跟着那些江湖人混,就忘了自己还是一名大宁官员!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哪个不是天家赏给你的? 怎么,南宫,你不是一贯追求出世,志存高远么?难道你真的认为混族人该被这样对待?卿如许质问道。 南宫无奈地摇了摇头,这种问题,我连想都不敢想。追求出世,那只是因为身处沼泽,才志存高远。当今世道,谁不是双足深陷,哪里抽身的了?我一向以为你沉着冷静,今日看你,竟然似个莽夫,见着人家着火,自己一身火星子还没抖干净,就想着要冲进去救人了?我看你是心里记挂着季方盛,便把你这一路辛苦走来所为是何都忘了?! 她何时记挂着季方盛? 只不过,南宫说他冒进,她却无法辩驳。 她今日看到蔡老垂垂老矣,却依然一身正气,指责皇帝不仁,她身为他的弟子,又怎能当缩头乌龟呢?可是,那时当真是把复仇之事忘得一干二净,只想着当下那个时机,不能退。 见卿如许语塞,南宫这才缓了缓脾气,道:咱们上头这位,什么脾气你还不清楚么?他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力。更何况,在季方盛之事上他如此杀伐决断,你也已经看到了,他可曾顾念过季老先生半分?此事早已板上钉钉,谁碰谁死。你想都别再想了。 卿如许一时静默。想起季方盛只因替混族仕子出头,便被构陷入狱,愈是意难平。 吹了会儿风,南宫的气也消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鱼符,递到卿如许眼前。 拿着这个去刑部找赵树祯,送送他吧。 第八十章 折笔红尘终不悔 卿如许这两日去探望了前凤麓总管大学士蔡老,知道他要离开长安,便又一路送着他老人家出城。 送过蔡老,卿如许去了刑部大牢。 狱吏引着卿如许穿过幽深的甬道,才到了一间牢房前。 纵是心中铺陈无数,可真的见到牢里的人,卿如许还是愣了愣。 藏鸦诗案事发不过十几日,季方盛整个人却已经瘦得脱了相,囚衣上血迹斑斑,原本用来书写诗词歌赋的一双手,已被刑具折磨得淋淋见骨。 原本在季府受的七十大板,如今成了催命符。那时季老先生为了让陛下高抬贵手,做戏做得无比真切,板子打得比六部的板子还实在,却没想到伤还没好,人便被拉下床直接送进刑部的刑讯房了。 卿如许上一次见他,还是在逐华诗宴。那时季方盛有着所有京城子弟的臭毛病,飞扬跋扈,盛气凌人。 季方盛听到牢门打开的动静,两眼无神地回过头来,他动作迟缓,似是身上的伤口,正在撕磨着他。 怎么.是你? 卿如许将手里的食盒、酒壶和一个包袱,往地上一放,我来看看你。 说来,他们俩人无甚私交。昔日在凤麓书院也曾碰过几回面,季方盛都是同他那一帮高门子弟一起,双方互相看不顺眼,有时候碰了面连招呼都不打。 若非逐华诗宴季方盛故意为难她,也不会生出后面她篡改他的诗作一事来。俩人的关系这才在旁人眼中多了些微妙的关联,季方盛也被搞得在他的同窗面前里外不是人。 卿如许虽觉得她今日来牢里探望他其实毫无立场,没准儿他还会以为她是来看他笑话的,要讥讽她一回。但她迟疑之后,还是来了。 没想到季方盛也不知是不是被刑具折磨的疲了,竟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颔了下首,似是点头。 这牢房里连张桌子都没有,饭菜端出来,也只能放在地板上。 卿如许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一碗一碗地端出来,一边说道:方才在刑部门口,遇见了令尊大人。刑部管理甚严,似是也不能通融,我便邀他一同,可走出几步后,令尊大人又说还是不进来了,又说你素来喜欢干净,她指指那个软布包袱,便只托我给你带了身换洗衣裳来。 季敞这几日为了儿子入狱之事奔波忧虑,一双眼睛深陷下去,原本趋灰的头发已如冬雪纷落,白了大半。卿如许只是站在老人身侧,都能感受到他满身的消颓。原本还想宽慰两句,却连一句都说不出来。只好略尽绵薄之力,替他给儿子送些东西来。 -- 第134页 季方盛看着卿如许布菜,道,别忙了。他扬起一丝苦笑来:真是可惜这一桌好菜了。我如今连筷子也拿不起来了。 卿如许手中还端着一碗菜,她看了眼季方盛的手,见两只手无力地垂放在膝上,已是十指俱废,也不禁顿了一顿,但最后是摆到了地上去。 令尊的心意,还是用些吧。 她拿起筷子,端起碗,举著夹了些菜,就直接递到了季方盛的嘴边。 季方盛怔了怔,见她做这些时神情自若,举止落拓坦荡,也便张了张口,缓慢地咀嚼吞咽。 他吃不下多少,只看着地上的酒壶,道,你带了酒来么?尝尝吧,止止疼。 卿如许就又开了酒壶,倒了一盅,又递到他唇边。 季方盛低头抿了几口,道: 好酒。 卿如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接话道,嗯,我十三哥惯会做这些,这是他酿的斟珠红。 俩人又沉默了片刻,季方盛突然问道:我为难过你,你不记恨我么? 逐华诗宴那日,虽然季方盛有意刁难,但她最后讹了季方盛一首诗。 不记恨。毕竟我也没吃亏。她挑了挑眉,嘴边噙着笑。 季方盛闻言,也笑了笑。 俩人的尴尬情绪这才消解,都觉得放松了些。 卿如许看了看季方盛身上的伤,决定还是问出心中困惑:其实我不太明白,你为何会这么做? 这些长安的官家子弟,因是打小儿没受过什么苦吃过什么亏,大多都会有些贪图享乐。那些还有几分傲气的,也因为从小就懂得长辈们的谨小慎微是为了什么,在大事面前还是会掂量一下家族的荣辱兴亡的。 季方盛望着地上的空酒盏,幽幽问道:刑部对我诗作的批判之词......你可听说了? 卿如许点了点头,听说了。 季方盛作诗百余首,刑部查出其中三十余首诗作都有鞭挞当朝、讥讽大宁律法之意。断章取义,硬生生地从逐字逐词中抠出了几十条罪名。 都是诬陷。卿如许垂眸道。 季方盛听到这句话,情绪一时压制不住,眼泪汹涌而出。 盛名才子,一朝沦为阶下囚。满篇的惊才诗作,一夜间成了人人唾弃的惑众妖言。 季方盛侧过头,低语道:这事儿原是有起源的。两年前,我去萳州时路遇劫匪,奔逃到一处死胡同中,无处可退,谁知突然冲出来一个书生,名为安慈。那时他带着他的一个兄弟,俩人不顾性命地救了我。后来我回了长安,常与他通信往来,二人相谈甚欢,遂成了知己好友。 那时我并不清楚他的身份,只以为他就是一个普通书生,他文采斐然,诗作极佳。蔡老向来说我眼高手低,因我一向对我的诗颇为自信,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位是让我心中为之折服的诗人。可对于他的诗才,我却十分仰慕。可我那时只知道他似乎生活得很艰难,并不清楚个中原因。可这回秋闱,我却见到了他原来他是一位混族仕子。 他诗才不输于我,这些年我知道他为了考学付出了多少,背负了多少。他那日通过了乡试,挂榜传胪,高兴得给我一连写了三封书信,说他终于能来长安了,还一直追着我长安天气如何,问我他该带些什么行囊,说他母亲还为我缝制了一双鞋垫,要亲手带给我 季方盛面上无限失意,眼有绝望之色,可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而我是阅卷官。他好不容易到了长安,老天爷却要我亲手葬送他十年寒窗的希望和理想,让他为之努力的一切付之东流你说这到底是他的劫,还是我的劫? 卿如许心中触动,只觉得胸中连日来的那股不平之气又翻腾起来,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长安代表了大宁最为富庶繁荣之地,我生于斯长于斯,借着父亲的庇护,向来做事只图一时快意。昔日你在逐华诗宴上也曾提起过长股国,你说大宁未来将向何往,也皆在年轻仕子手中。其实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这些,以为血统天定,等级自分。可后来见到安慈后,我才开始意识到所谓出身,并非天定,可能只是起源于人的贪念,不过是一群人想要辖制另一群人,才编造出的谎话罢了。就像混族人的科举,也不过是一场当权者的戏罢了。 世间众生的性命,似乎都掌握在当权者的手中。以一己之身,对抗整个天下,一如蜉蝣撼大树。 卿如许道:正是因为众人皆知这是做戏,因而才不约而同地噤若寒蝉。你早前在殿前问及陛下如何阅卷,便已经探明了陛下的意思,你又何苦非要去撞那南墙呢? 季方盛笑道,我做这些,只是想为混族人说句话,想为天下所有像安慈这样的人,讨一回公道。就算不成,大不了便是一死。这世道不公,所有人万马齐喑,敢怒不敢言,可大丈夫得立于天地之间,岂能因为位卑言轻而不发声?微弱也罢,孤掌难鸣也罢,总要有人抗议。即便身先士卒,也算死得其所。 卿如许听得此言,心生敬佩。 季方盛不愧是蔡老的得意门生,承其志,得其衣钵。也或许,蔡老本也打算要为混族人在御前进言的,只是却被季方盛抢了先吧。 -- 第135页 只是.......说到伤心处,季方盛的目光又暗了暗,带着无尽的冷意:只是没想到我拼尽全力,却终沦为一场荒谬至极的笑话。 他没想到,最后他的罪名并非是因替混族人发声,而是因诗作鞭挞时政。他原打算为了争取混族人的平等待遇慷慨就义,却没想到反被人借机整治,半生声名,俱已尽毁。 卿如许当下也不知该说什么。 季方盛回过头来,望着卿如许,问道:你呢,你究竟为何出仕?也是为了挣脱所处困境,为了胸中抱负?你 她是为了一己之私。 在跟随拂晓于边境治病救人时,亲眼看过那些深受战争所苦,在不公的世道中挣扎求存的人,她也曾想过,也许她也该如顾扶风一般,心怀天下,将自己短暂的一生花在为更多人带来福祉的事上。 可是,当她夜夜难眠,回想起满族被屠戮的那一天,她发现自己依旧无法放下。 她也只是个凡人。 自私,狭隘。 她还是放不下仇恨,还是想先为柳叔和柳戚报仇雪恨。 卿如许抿紧了唇,心中为季方盛以死明志的呼号而感到悲愤,也为自己一心只有私欲的卑劣而感到痛苦。 昔日于逐华诗宴中,她认为季方盛是刁难她的那一方,也曾大言不惭地教训对方。而今,季方盛却以他决绝的赴死,反过来教训了她一回。 卿如许不忍直视季方盛的眼睛,道:人的双眼,有时看不了很远。目之所及,也不过是找到一个能支撑自己继续前行的方向。我只能说,我所行之路,所做之事,兴许不全对,但我.......不悔。 季方盛回过头去,头靠在床板上,闭上了眼,低声道:如此也很好。我虽也不悔,可纵使还能活下去,却已经看不清眼前的路了。 身之将死,或不足挂齿,心之将死,才令人扼腕。 季方盛心中,已然没了生念。 世间十事九难全,季方盛睁开眼,朝卿如许绝然一笑,倒不如折笔敬红尘,来生不做人。 卿如许听着这句话,心头震动,万分酸楚。 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碧血丹心不及片言只语,忠肝义胆也是垢病一生。莫不如,折笔敬红尘,来生不做人。 在卿如许离去时,季方盛坐在地上,半张脸笼在阴影里,死气沉沉的面容上似浮起一丝浅淡的笑容,低声说了句话。 卿如许没听清楚,嗯? 季方盛笑了笑,低声道,我说,那首诗,你改的很好。 他浑身血污,笑容却很真切。 那首诗,仅以一字之差,便逆转了全篇主旨。只是这句改得好,不知是在说她的机巧,还是意有他指。 卿如许出了大牢,季敞依然站在门口,似是站得久了,他缓缓弯下腰捶了捶膝盖。她走上前去,朝季敞行礼。 季大人。 季敞转过身来,腿有些麻了,动作有些不便,但还是朝卿如许回礼。 帮我带句话给我父亲吧。季方盛如是说。 季公子说,子者如客,来依人止。来亦不却,去亦不留。还望季大人珍重。 年迈的季敞闻言,在原地怔了片刻,才摇了摇头。待卿如许离去后,他仰着头望着树上停落的乌鸦许久,老泪纵横。 回程的一路上,街上燃了大大小小的火堆。 那曾经为人称颂的诗作,如今都成了百姓们的烧火柴。 似是讥讽。 又似是悼念。 第八十一章 人微残伤为世役 揭榜之日,长安沸腾。 本次乡试出贡者与往年人数基本持平,从三五千人中,择选三百来人。其中,考上贡士的混族人共有十余人,虽然只是寥寥,但比起往年而言,已是翻了两三倍了。 卿如许再进刑部,是揭榜后的第四日,为大理寺向刑部提调一些案件卷宗。 在刑部经过一处院子时,里头响起一阵打板子声,似还上了别的刑具,传来阵阵凄厉的呼号声。 卿如许取了卷宗,已经是两个时辰后,出来时发现那院子里竟还没消停,声声惨叫令她心中发毛,便忍不住问小吏,里头这是怎么了? 小吏瞅了瞅那院子,道:回大人,应是许侍郎在审讯一些犯人。 既是审讯,为何不在牢里审?卿如许不解。 小吏顿了顿,这才又笑着道:许是许侍郎身有寒症,牢里阴湿,便将人调到院里审了。 卿如许心中略略疑惑,却不好多管刑部的差事,只好继续往外走。 迎面过来四名侍卫,正带着几名身着囚服之人向小院里走。 卿如许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那几名囚犯,觉得有些眼熟,突然听得其中一人唤她:卿,卿如许 那人声音不高,似乎有些虚弱。 她抬头一看,见那囚犯两脚间带着铁链,露在囚衣外的皮肤上伤痕累累,面色疲惫,可一双眼睛却灼灼。正是卿如许那日在考场见到的那个浑身湿漉漉的混族书生。 只是他若在此,那其他人 卿如许立刻看向周围的囚犯,发现也都是今年重考乡试的混族考生,俱是一身的伤。 -- 第136页 卿如许诧异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押送囚犯的侍卫并不知道卿如许是何人,见那名混族书生止步不前,便朝他吼道:干什么?还不赶紧走!混族狗! 那名书生不顾催促,抬手就往怀里摸,掏了半天找出什么,便急急给卿如许递去。 他方才朝卿如许走出两步,手还保持着微微抬起的姿势,只见一道寒光闪过 一个什么东西从空中掠过,掉进了草丛中。 只听得几名囚犯齐齐惊呼,便见那书生抱着胳膊跪倒在了地上,痛苦哭嚎,他面前的地上一片鲜血淋漓。 再看他的胳膊,已成了光秃秃的一截,手腕处是齐齐的断痕! 一切发生得太快,卿如许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她急忙冲上去,欲去看那书生的伤处,可刚碰着那书生的衣服,两名侍卫先将书生一把扯走。 叫你别乱跑、别乱动,非得见着血才安生么混族狗? 那书生被拖着后衣领,摔在地上,他的脸因为撕心裂肺的痛楚而扭曲在一起。 卿如许怒斥道:你们干什么?! 小吏一拱手,道:见了血,别脏了大人的衣袍。他拦在了卿如许身前,不允她上前。 谁准你们砍他的手的? 侍卫看了眼卿如许,面上却并没什么反应,任地上的书生打滚儿哀嚎。 小吏便道,这犯人想要袭击卿大人,幸好我刑部侍卫眼活,立即出手,这才没伤着大人。 卿如许瞪着小吏,你哪只眼睛看见他要袭击我了?让开! 她欲推开小吏,去看那书生,那小吏却又拦了一拦:卿大人,我等也是为了保护大人的安全,还请大人不要为难我等。 他现在已经这样了,还能做什么?你不准我靠近他,又是何意?卿如许斥道。 不等小吏开口,身后有个声音突然响起:哟,阁下可是大理寺寺丞卿如许大人?有失远迎。 那院子中,走出一人来,正是刑部许朝阳许侍郎。 卿如许指着地上的书生,朝许朝阳道:许大人,这位书生不曾惊扰我,也不曾袭击我,你的人不由分说地断了他一只手,难道还不该有个说法么? 哦?竟有这事?许朝阳走上前来,淡淡地看了看地上的人,又看了看侍卫押着的囚犯,道:卿大人说,她没看见这书生意欲攻击她,你们怎么说? 众仕子纷纷埋首,这几日他们已经受够了刑罚,此时见到徐朝阳,都似见到了地狱阎罗,恐惧万分。 小吏瞥了眼地上的书生,道:下官与几位侍卫亲眼所见,这书生突然朝卿大人走去,意欲袭击卿大人。 几名侍卫也齐齐称是。 卿如许眼见着这小吏和侍卫们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只能瞪着他们。 许朝阳点点头,朝卿如许一笑:卿大人,想来这是场误会了。今日我刑部的囚犯惊吓了卿大人,真是待客不周,还请卿大人海涵。我那屋还有些今年新采的狮峰龙井,卿大人赏脸去喝杯热茶压压惊吧。 喝茶?这个时候,人命关天,他还想着要带她去喝茶?想来这些侍卫敢这样肆意伤人,便是许朝阳允他们这般对待混族仕子,这群人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卿如许强压住心中怒火,道:许大人,这书生现下伤成这样,您还不赶紧叫来医者查看伤情?断手可不同于其他,稍有不慎是会丢了性命的。 卿大人平常见这场面见的很少吧?许朝阳却笑了笑,道,不过是断了一只手罢了。不碍事的,卿大人。左右待会也要上刑,这下正好,现在反而可以少费些功夫。 不过是断了一只手? 卿如许暗自握了握拳头,质问道:许大人为何要对他上刑?不知这书生究竟犯了什么错? 许朝阳道:卿大人有所不知,我刑部现在正在彻查此次落榜的混族考生是否在之前地方上的乡试中舞弊,我们这也都是依律行事啊。 卿如许诧异道:先前陛下的旨意是此次落榜之人,抹去乡试成绩,但明年依然可以再考,这是圣上给予这些仕子的恩典,并无要伤害这些落榜仕子之心。你们既然领了差事,就该秉公执法,问话即可,又何须动用刑具? 几位混族仕子没想到此时竟有官员替他们出头,面上也露出些感激之色。 卿大人你不知道,这些仕子都是荒蛮之地出来的,仗着读过一些书,巧言善辩,但骨子里又改不掉那蛮人的习俗,还都有些臭脾气,油盐不进。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又怎会轻易坦白自己之罪?许朝阳瞥了眼身后穿着囚服的混族仕子们,眼含鄙夷。 卿如许却被这偏见之言逗笑了,许大人既然没把他们押入牢房,而是圈在这院子中,可见许大人还是知道他们毕竟是仕子,应该待之以礼。更何况他们是否有罪,是要靠调查,您把他们好好地请过来,却又私自对他们动刑,这是何理?这是直接给他们定了罪,要屈打成招么? 第八十二章 悲愤存胸争长短 许朝阳被卿如许当场揭穿他借着办案之职动用私刑之举,但他也并不忌惮。 -- 第137页 卿如许又抬手指了指几位仕子,道:您看看他们身上的伤!他们不过都是些拿着笔杆子的文人,就算落了榜,也依然是我大宁的秀才,是我读书人的典范。你这样折磨他们,若是传出去,刑部可还有脸面对天下读书人? 许朝阳听得最后一句话,脸色也不好看了几分,冷然道:那倒不劳卿大人担心了,我刑部怎么办案是我刑部之事。我刑部与大理寺一向是各司其职,井水不犯河水。卿大人入仕不久,也是初初调去大理寺,难道不知道别人的事莫管?何况这些都是些混族人罢了,怎么,卿大人对混族狗也有怜悯之心? 卿如许一甩衣袖,道:许大人慎言!陛下建立长股府,我大宁律法中也明确规定,长股人当享我大宁人同等待遇,许大人如此欺侮混族人,便是藐视我大宁法纪,违背圣意了! 卿大人不用搬出圣上来压我。再说了,卿大人,您已经不是翰林大学士了,此番被贬,是还没长记性?你一个大理寺的,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来我这里指手画脚?许朝阳周身寒意森森,扯嘴冷笑。 官场向来都是比谁更会装人,可卿如许句句不让,油盐不进,许朝阳也便懒得同她做戏,心里有几分狠,面上便显露出了几分。 卿如许此番辩驳并不是为了逞口舌之快,即便许朝阳出言侮辱,她也要把道理跟他说说清楚。 好,且不论你刑部滥用私刑。只单说今日这书生之事你们行的只是调查之职,这书生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就被人砍去右手,试问堂堂刑部,遵循的是何章程?是何法典? 许朝阳斜眼瞧了瞧那些仕子,这些混族狗本就是低贱卑微的杂种,就是全都死了,又有谁会说什么?你要替他们出头,难不成是想做第二个季方盛? 又有谁会说什么?许大人,这天下人的眼睛可都看着呢,长股府几十万百姓若是听到大人今日所言,只怕都要揭竿而起了。卿如许怒极反笑,这书生今日本就无任何错处,而读书人靠的便是这一只右手,你们不问青红皂白就夺人手臂,岂不是比你们在大牢中关押的那些杀人犯更为恶劣? 她又向许朝阳走近一步,负手道:刑部本掌天下刑罚之政令,以赞上正万民。可今日,你许朝阳以办案之名,行罪大恶极之事,不忠不义,这已经是忤逆陛下,违背天伦道义,败坏纲常法纪!你视人命如草芥,苛待这些仕子,你就不怕他日你也被人折断一只手,被千刀万剐以谢天下么? 许朝阳听得最后这句诅咒之语,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冷声道:卿如许,别以为你先前得着点陛下的宠幸,就能登天了?你现在也不过是大理寺一名寺丞罢了,你可知道,我刑部若想要谁消失,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卿如许冷哼道,怎么,你还想杀了我不成? 许朝阳看着她的眼睛,威胁道:你现在在谁的地界儿,你自己不知道么? 我在谁的地界儿?卿如许一笑,你以为你刑部能只手遮天,为所欲为了?你也不过是个刑部侍郎,头上的乌纱帽也是别人赏的,还以为自己能力有多大?我告诉你许朝阳,我在的是大宁地界,我在的是当朝圣上的地界!你还以为这天下姓许了不成? 许朝阳道,卿如许,你如今也不过同我一般品阶,陛下容你一个女子进了朝堂,也不过是觉着新奇好玩了些,你还以为自己真能掀起什么风浪了?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这事儿就算真的捅到外头去,你以为有人会向着你说话?我告诉你,就算今天这所有的混族仕子都死在我刑部,谁又敢说些什么? 卿如许冷声道,许朝阳,我告诉你,今日我卿如许出了这刑部,便去弹劾你许朝阳,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了你这胆子,让你这样滥用私刑,草菅人命! 许朝阳淡淡道:就凭你么?那就先看看,你今天出不出得了这刑部大门吧。 他一摆手,后头几位侍卫便朝卿如许围了过来。 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卿如许也是朝廷命官,她手中还拿着卷宗,若是未回大理寺,大理寺必然知晓。可这许朝阳竟真似毫不忌惮,就着人要动她了。他到底是哪借来的狗胆? 不待侍卫动作,院外突然走出一人来,远远地便高声唤道:卿大人,许大人 许朝阳眉头跳了跳,止住了侍卫。 卿如许回头,见来人竟是三皇子身边的随从阿汝。 阿汝朝二人一作揖,似根本没有注意到眼下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没见着那书生流了一地的血,他温和地笑道:奴才是三殿下的仆从阿汝。今日三殿下来刑部找尚书大人,正巧听闻卿大人也在此,三殿下便着小的来问问,卿大人日前答应要给三殿下查的典籍,可查到了? 许朝阳看了看阿汝,又看了看卿如许,一笑道,原是阿汝先生啊,失礼失礼。 真不知这卿如许哪来的运气,连近日这突然转了性,得了陛下恩宠的三皇子都与她有交往。他对混族仕子动刑是真,连刑部尚书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事情闹大了,终究不好收场。 许朝阳想了想,道,我这儿在审几个人,场面不太好看,让阿汝先生见笑了。他抬抬手,让侍卫将那断手的书生拖下去。 -- 第138页 卿如许却拦在了那侍卫跟前。 许朝阳忍住怒意,道,卿大人这是何意?三殿下还正等着你呢,难不成卿大人要晾着殿下,非要管我刑部之事么? 那书生失血过多,有些昏昏沉沉的,并未听清卿如许方才同许朝阳在说什么,但大概能分辨出卿如许是在替他出头。 卿如许蹲下身来,抬手从衣袍间一扯,撕下一缕布条,手脚利落地绑在书生的小臂上,为他止血。 她站起身来,朝许朝阳道,许大人仁慈,还请为这书生找医者看看吧。想来许大人也不想为些小事闹出人命来。 身边有人还瞧着,许朝阳也不说什么。 卿如许走出两步,突然瞥见地上有个东西,她垂手捡了起来。 那是一个小药瓶。 正是当日考试时,卿如许送给书生的那一只。 原来,他方才唤她,只是为了归还这药瓶。 卿如许鼻尖一酸,可此时却也没法多做什么。她只回头看了看地上晕厥的书生,又抬头看向其他几位混族仕子,问道:他他叫什么名字? 安慈。一位混族仕子小声道。 安慈。 这个名字,上一次听,还是在刑部大牢里听季方盛提到的。 她心头更是难以形容的伤感。 半晌,她突然回头看向那名举刀伤人的侍卫,冷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卫也不怵,道: 吉浪。 卿如许扯了扯唇角,道,我记下了。她又看向许朝阳,冷冷道:许大人,我们还会再见的。 再见之时,但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许朝阳嘲讽地一笑,卿大人尽管来。这笑容下中明晃晃地写着且看你能将我如何。 卿如许抬脚随阿汝出去。 第八十三章 信步闲谈不欢散 卿如许在刑部门口等了许久,才见三皇子承奕从里头走了出来。 三殿下。卿如许垂眸作揖。 承奕见她面色极差,问道,你可要回府?本王送你。 卿如许只是低着头,道:臣只是想来谢过殿下。 承奕从没有叫她查什么典籍,他今日到刑部办事,正好瞧见卿如许似在与人争辩,怕她吃亏,便差阿汝在一旁盯着些,替她解困。 她行完礼,转身就要离去。 彼时黄昏,秋风吹过,她走在长巷中,巷子两旁的杂草荒蔓,她的背影清冷落寞。 承奕望着她,突然抬脚走上前去。 一起走走吧。 行至溪边,见得一户人家门口有一堆未燃尽的篝火,里头有还未焚烧殆尽的书卷。 卿如许一路无话,只是垂着脑袋望着那灰烬,止住了步伐。 承奕也看见了那被烧去的书页,问道:仕子案是由我来主责,仕子罢考时我谏言父皇重开乡试,季方盛出事后,我亦没有替他说话,皆是明哲保身,行中庸之道。你对本王可有怨怼? 卿如许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们都认为我跟季方盛很熟? 她转身走到一旁的河边,望着河水西去,想了想,道,殿下也是无奈之举,殿下谏言仕子重考,既平息了罢考暴乱,也为少数混族仕子博得了更多机会。否则若当时真的彻查起舞弊案,那些混族仕子,怕是连命都没了。至于季方盛,他自然知道仅凭一己之力无法撼动天下人,无论殿下为不为他说话,结局早已注定了的。 承奕站在她身侧,也一同望着那河水:人的成见,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我们也只是凡人,能改变的终究有限。蔡老如是,季方盛如是,本王亦如是。 卿如许问道:殿下也知道落榜的混族仕子被羁押一事? 承奕点了点头,我谏言重考时,便知之后会有此事。 卿如许闻言,自嘲地笑了笑,我今日原在想,那许朝阳哪来的胆子,竟然把刑部当做自家后院儿,擅自对混族仕子动刑? 可卿如许那会儿一出刑部,顿时明白过来。 乡试重考前,宁帝施以怀柔政策,只是为了平息当下的暴乱。待考试毕,便变了脸色,将这些所谓落榜的混族仕子抓起来审问。刑部在季方盛之事时,便已经透露出是得了宁帝的授意,为季方盛编织罪名。而今这一举,难说不是宁帝又要给这些落榜仕子再定个舞弊之罪了。 当朝天子,都是这般。要这天下,如何还能好得起来? 卿如许只觉周身如置于冰窖中,寒意丛生。 只是可怜安慈,他不过是要还我个东西,竟当场被斩去了手臂卿如许眼神黯淡了许多。 昔日季方盛为了挚友安慈,不顾性命替他出头。若是他得知安慈如今的遭遇,可会为自己舍弃性命与清名而不值? 承奕见她愤懑不平,低声道:我今日来刑部,便是为了此事。父皇虽然是因仕子罢考心中气恼,但究其根源,他气的是地方官员私自批准混族仕子进京,调查这些落榜的混族仕子,也只是为了让他们回去以后管好自己的嘴,莫再生出事来。只不过父皇轻轻一句话,下面办事的人却会自行揣摩,对混族仕子从重处置。但我方才已经同刑部尚书窦樽打过招呼了,这批仕子很快就会放归长股府去。 -- 第139页 卿如许点点头,半晌,却又喃喃,可安慈没有了右手,此生漫漫无期,又该如何度过 这些考生毕竟还是仕子,许朝阳借着得了旨意,想着刑部是他的地界,人又在他手里,等审理完直接送出长安,这事闹得再狠也捅不出去,便毫无忌惮地欺压混族仕子。 今日她偶然来了刑部,遇到安慈主动跟她搭话,又要给她东西。恐怕许朝阳的手下听风就是雨,生怕混族仕子会借机私相授受,把些什么不好的证据传给卿如许,情急之下要阻挠,这才斩了安慈的手。 承奕并不知道安慈是谁,但从她的言语间大致能揣测出发生了什么,叹道,混族人想要的平等待遇,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卿如许抬眉,一个年轻仕子的一生都被毁了,难道就这么算了?那这世间可还有公平可言? 承奕道,他如今还有命活着,比起季方盛,难道不是好上许多么? 什么叫作'好'?苟活于世间就叫做'好'么? 承奕瞅了她一眼,试问天下诸人,谁又不都是苟活于世间呢?你,我,不也是在夹缝中求存,俯腰求全的么? 一个无心皇权的皇子,为了活命,也被迫要去讨好自己憎恶的父亲。 一个无忧无虑的孤女,为了复仇,也被迫放弃自由,投身于权谋争斗中。 在这个世道下,多的是倚强凌弱,今天欺压人的,指不定也是被谁欺压着。而谁又不是人人自危呢? 可若这世间就是这样的世间,那活着又有何盼头?卿如许叹道。 过会儿,她又问,殿下可知道私放混族仕子入秋闱的那批官员,现在查的如何了? 承奕道,此事已经查明,是由长股府刺史李盟所主导,其下属十余名官吏礼部皆有参与,仕子的名单报入礼部后,礼部侍郎及其下仪制清吏司主事并未细查。因素来负责贡举之事,礼部尚书亦有审查不严之责。 长股府刺史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混族仕子谋求秋闱的机会,这可有何因由? 毕竟谁也知道私放混族仕子进入秋闱,可不是小打小闹,弄不好便要搭上自己半生仕途。 不知。承奕摇了摇头,道,不过我看了看官吏档案,发现这李盟也是个人才,他原本只是一个七品芝麻官,却在三年里官升至四品,后来被调去长股府任刺史一职,已有六年。其实三年前朝廷便有意将他调回长安,可他却婉拒了。 他拒绝回京?卿如许诧异道。 官员下了地方,若能调回京,必然是官职再上一层。可这么好的机会,他却拒绝了? 是啊,也不知长股府有何魅力,竟让他选择留了下来。听闻他素来办事本分,谨小慎微,今日却为混族仕子鸣不平了。 卿如许怔了怔,又道,那陛下打算如何定夺? 这一干人等,皆是朝廷的肱股之臣,牵一发而动全身。 父皇本召了李盟等人回长安面圣,打算收拾他。可昨日,林相进宫跟父皇说了几句话,李盟就不必再回长安了,这条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林相?林疏杳? 怎么这事,林疏杳也插了一脚? 卿如许疑惑道,他跟陛下说了什么? 承奕摇了摇头。 只是听到林相有动作,她就会去想,这背后会不会代表了他儿子林幕羽的意思。 承奕见她对此事似乎有些上心,补充道,听说林相昔日与李盟有些交情,李盟三年内能爬到四品,也有林相的帮扶。 她想了想,觉得四皇子一系去保李盟,似乎有些牵强。毕竟准许混族仕子进京,对四皇子的大业并无甚帮扶。兴许,这只是林疏杳个人的私交罢了。 不过林疏杳此举,也算做了件好事。虽然她也知道,官场中的很多事,通常也不能以好坏论之,都是各人有着各人的盘算。但盘算也需有度。 天地之间当有是非正义,若有人做下违背良心的事,也不能任他逍遥法外。 卿如许想到今日安慈之事,心中怒火中烧,道,承奕,我要弹劾许朝阳。 承奕望了她一会儿,下了结论:你动不了他。 卿如许无奈失笑:你怎知我就一定动不了他? 承奕回过头去,点名其中的利害关系,且不说你为的是一群混族仕子。单就许朝阳,他是皇后的亲侄儿,父皇还需要她的母族来牵制户部、刑部和吏部。何况 他突然不说了。 卿如许瞧了瞧承奕的脸色,替他把话接了下去。 何况我只是一介孤女,身无依靠,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已经是到了顶峰,动不了皇亲国戚是么?卿如许替他补充。 承奕默认。 她背后没有靠山,要真打起仗来,就只能自己去冲锋陷阵,可她能有几条小命够她折腾? 卿如许摇了摇头,恼道,我就知道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方才许朝阳最后的眼神,也是这个意思。都觉得她此番从翰林学士的位子上跌了下来,便再折腾不起什么风浪了。 -- 第140页 她瞟了眼承奕,见他依然没有要找补两句的意思,思绪似已飘到了远处去了。她心里的烦闷越发重了。 他跟着她一路走过来,难道就是为了火上浇油的? 难怪他与他父皇这些年来关系处得一直这么差........这位三殿下的性子啊,还真是不怎么招人喜欢。卿如许忍不住腹诽了两句。 言以至此,那还有什么聊下去的必要。且各回各家吧。 第八十四章 暮檐凉薄相依暖 卿如许一回府,便见顾扶风斜靠在门口的廊柱上,看上去不大高兴。 等我呢?卿如许问道。 顾扶风回头瞅着门外正欲离去的马车,道:是啊。本来是去接你的....... 结果见着她上了别人的马车。 承奕并不知道顾扶风的存在,他不能贸然出面,只好悻悻地打道回府,十分憋屈。 哦。 卿如许虽是承奕送回来的,可俩人一路无话。她此时还因安慈之事心有忿懑,也不多解释,只朝院子里走去。 顾扶风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连忙跟上她,问道:今日在刑部有事发生? 卿如许垂了垂眼眸,神色黯然。 顾扶风忙拉住卿如许,认真道,有人欺负你了?你跟我说是谁,我替你出气。 卿如许仰头道:如果是你我都动不得的人呢? 真有人欺负你了?顾扶风眉宇间凝了层寒霜,抬手摸上剑柄,冷笑一声,这世上只有你不允许我动的人,却还没有我顾扶风自己动不得的。 卿如许见他又一副要出去跟人拼命的样子,忙抬手按住他握着剑柄的手,道:没人欺负我。她垂了眼眸,看着顾扶风那柄素剑,是这天下的当权者在欺负弱者。 顾扶风听出她话中愤懑,知她又不知今日见到了什么污糟事。不过左右她无事,他也放下心来。 卿如许话音一转,扶风,如果没有要给我复仇之事,你现在会在做什么? 可能早死了吧。顾扶风哼笑一声。 卿如许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回答,回眸去瞧他。 见顾扶风又倚着廊柱,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 你创立拂晓,难道不是为了锄奸扶弱,伸张正义,为天下饱受冤屈之人寻得庇护,给无家可归之人一个栖身之所么? 她觉得若是顾扶风没有遇到她,那么他必然在践行自己理想的路上,带着拂晓救助天下人,而不是把这几年主要花在替她铺设复仇之路上头。 是啊。可是顾扶风身走到廊下,望着屋檐外的一角天空,道:如若一个人眼里只剩下天下,那岂不是也很可悲? 卿如许有些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只感觉出顾扶风说起这话时,言语中似是有无限感伤。 她想起那日冷七说她不了解顾扶风,可他俩这些年同处在一个屋檐下,就连彼此抖一下眉毛,都知道对方在打什么主意。可若说到不了解,那也就是在他遇到她之前的过去,她真的一无所知。 她便问道:扶风,你刚离开嵘剑阁的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顾扶风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提起这茬,便只是侧侧脑袋,道,忘了。 这种事,怎么会忘? 卿如许看着他,没有吱声。 顾扶风见状, 扬着下巴笑了,是真的忘了好多。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现在只记得疼了。 疼?卿如许微愕。 顾扶风朝卿如许调皮地眨了眨眼,是啊,好疼。走路疼坐着疼吃饭疼,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可又只有睡着的时候才能不那么疼。所以每天睡醒的一刻是最痛苦的,周身的疼都跟着我一起苏醒了。不过大多时候睡着的时候也不安稳,因为有时候在睡梦中也梦到自己很疼。所以我那时候一直觉得活着,真疼。他说这话时,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 可卿如许听得心头不是滋味。 她只知那时顾扶风被千人追万人堵,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得而诛之。他说疼,那时他身上该有多少伤? 顾扶风又眯眼笑了起来,可那些疼,都还不是最疼的。 卿如许不解。 顾扶风牵起她的左手,撩开她覆盖着手腕的衣袖,摩挲着那她腕上一道狰狞的疤痕,苦笑道:那些疼,都没有我看到你身上这道伤疤时那么疼。 卿如许心头一震,看着那道疤痕,沉默不语。 那一年冬天,顾扶风背上中了赫赫有名的七星镖,镖形奇异,大半只都折在了骨肉里,拔都拔不出来。最雪上加霜的是他还身中了蛊毒,隔半个时辰便要吐出半盆子的黑血,人俨然要活不成了。 外伤能救,可蛊毒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处理的。 卿如许急狠了,拿出匕首,一刀就划破了自己的左腕,好以自己的血做饵,从顾扶风的伤口里引出蛊虫。 彼时蛊虫已经遍布顾扶风的七经八脉,卿如许只得分几次来诱出蛊虫,于是前前后后在自己身上划了五刀,这才替顾扶风留下半条命。 她并非习武之人,虽然服了抑制蛊毒的药物,可又哪里禁得住蛊虫折磨。 -- 第141页 她强撑着替顾扶风疗完伤,人便倒下了,浑浑噩噩间也不知吐了多少盆血,待得黑血逐渐转清,这才找回意识来。 后来顾扶风醒来,见着卿如许手腕上的伤,握着她的手抖了又抖,大半天没说出话来。 如今那伤留了道很丑的疤痕,卿如许并不以为然,只是顾扶风却把它刻在了心上。 此时,顾扶风看着卿如许,抬手替她捋了下额上的碎发,幽幽叹道:你看你自打来了这皇城,一进宫我便瞧不着你,不能日日将你放在我眼皮子底下,这才过了多久,你就已经出了多少回事儿了。 卿如许不置可否。这些日子来,人像走在刀锋上,一个不小心就要血溅当场。 顾扶风嘴角轻弯,眉眼含笑道,我现在啊,真想回到七年前,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当初答应你做点别的什么不好,非答应要替你复仇。如今把你送进这龙潭虎穴来,你说你要真出点什么事,你看我还有命活么? 怎么,她有事,他就不活了? 卿如许一抬头,见顾扶风眼中似星海浪涌,熠熠生辉。一时心中也是擂鼓阵阵,面上有些不大自在。 顾扶风难得见她羞赧,凑近她,低声调笑道:你说我一个七国逃犯,放着大好天地不去,偏要成日蹲在这天子脚下,遮遮掩掩地过活。你说,你是不是老天爷派来专门治我的? 顾扶风的鼻息喷在卿如许的面颊上,痒痒的。 卿如许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慌慌张地错开了视线。 嗯?是不是? 顾扶风却又故意凑得更近,声音愈加有些低沉。 你卿如许有些慌乱,忙仰背向后躲了躲,十分窘迫。 问你呢?到底是不是啊?顾扶风拉着她,穷追猛赶,嘴角却是掩不住的笑意。 卿如许这才觉察出他又在故意逗弄她,气恼地抬手推他,嘴上逞凶道:你你说话就说话,不准离我这么近! 顾扶风这才笑了起来。 卿如许连忙挣脱开来,后退几步,到廊边吹了吹冷风,才勉强将躁意压了下来。 她冷静下来,想到方才自己的拘窘尽收于顾扶风眼底,实在很没面子,便转头骂道:我看你才是老天爷派来治我的,我想死你要拦着,我做什么你都要管着,还成天拿些浑话来作弄我。幸好现在来了长安,能让你离我远远儿的,省得我看着你就烦。 顾扶风早知卿如许是个口是心非的,根本不当真,又没脸没皮地笑道,我就是治你的啊,这一点,七年前你就该有觉悟了。 卿如许看了看他,却是没说话。 七年了,已经七年了。 卿如许垂头看着地上的落叶,见黄叶被风卷起,又落下,被风推着,在青石板上沙沙作响。 顾扶风搭上七年的光阴,陪她走这条路。可眼前的路,依然崎岖难行,一眼望不到头。 她非要走这条路,便如枯叶要逆风而飞,孤舟要逆水而行。 顾扶风望着她,头依在廊柱上,静静地看着她,似是明白她在想什么。过会儿,他轻声道: 夜路虽黑,可你也不用惧,你想走,就大胆去走。左右我在呢。 可枯叶却遇好风,孤舟却遇明灯。这条路,无论有什么妖魔鬼怪,总有人陪她一起走。 卿如许黯淡的双眼重新变得明亮起来。 嗯。 卿如许望着乌青的天,似要用眼中颜色,燎尽世间已然腐朽崩坏的一切。 她在廊下回头朝顾扶风莞尔一笑,道,那就看我们能不能做成心中之事,能不能一起搅动这世间风雨。 第八十五章 乐游原上遇旧人 深夜,长安城露野街十六号的银器铺子接见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那客人是带着一件东西来的。 小二慌忙将人请进了深院,不多时,那东西便被送入了卿府。 顾扶风接过那一片金光闪闪的鳞片,朝旁边送信的人交代道:他的要求,让崔昭尽量满足。不过在他与家人离开长安前,安排我们见个面,我还有些话要问他。 是。送信之人应声,又道:还有件事,先前主子交代查的那位肖姓人士,如今有信儿了。 次日,顾扶风与卿如许出城去了乐游原。 马车中,卿如许低头看着手中的字条。上面只是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 肖明戈,乐游原东四街八号。 顾扶风道:查了这么久,也就只查着一个地址,其他信息一概皆无。我总觉着你认识的这些人都神神秘秘的。 卿如许点点头,心中也有些忐忑,许多年没见过肖叔了,我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也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我。也或许,他会怪我不告而别。 昔日我不也陪你找过他么,明明丢的是你,该是他来找你的,结果我们反而怎么也找不着他了,你怪他我看还差不多。顾扶风无奈道。 自从顾扶风点拨出旧事的疑点,那些关于柳叔的一切,都显得十分蹊跷。 卿如许隐隐觉得,她彼时年少,看到的世界与真正的真相之间,兴许有着不小的偏差。 -- 第142页 人还未至东四街八号,便听得那座院门乍然震碎的声音,只见一个人影从门里飞了出来。 紧接着响起一句低沉的人声,阿弥陀佛 院墙里一位僧人迈步,立掌于胸前,念珠在指间缠绕。 那飞摔出的人从地上爬起来时,身边已经又不知从哪儿钻出四人来。五个人站在一起,都是同样的高矮胖瘦,同样的衣着打扮,瞧着颇为诡异。 弥间和尚,受死吧。 几人飞身朝僧人挥掌而去。 这五人身形变化极快,行动也似由同一个脑袋指挥一般,行动有序,配合得当。呈围合之势,同时朝僧人的头、肩、腰、腿、脚五处攻去。 顾扶风和卿如许还在马车上,他瞧着几人的身法,朝卿如许解释道:这应是南蒙青霆派的五缚人。可他们怎么跑到大宁来了? 这五人的掌劲虎虎生风,力道沉猛,即便是不懂武功之人,此时也看得出那每一掌的可怖之处便是将一个人的头骨震碎,也是绰绰有余。 弥间此时他整个人被五人围攻,眼看要无力招架。 可待五缚人的手刚刚碰到他的僧袍,弥间突然低吼一声,顷刻间已经攻出三拳! 弥间出手明明要晚于五缚人,可他的拳头竟然比那五人更快,更猛!他这三拳并未分给三个人,而是只朝着其中一人攻去,将周身的命门毫无忌惮地袒露在另外四人面前。 卿如许忍不住低呼一声。 可下一刻,却只见那个受了弥间一拳的人,一个跟头就栽倒在了地上。 而与此同时,其他四人的动作也霎时止住,似四个断了线的木偶,齐齐向地上倒去! 卿如许愣了愣,这是为何? 顾扶风看着弥间,眼中流露出欣赏。他解释道:你可看见这五人之间有什么东西在牵连他们么? 卿如许仔细看去,这才发原来现那五人周身确实些不同,在阳光下,反射出细长的光亮。 是丝线?! 嗯。 顾扶风解释道,这五缚人练得这种功法,其实也是一种奇门遁甲之术。你也可以简单理解为一种能驱动活人的傀儡术吧,这种法子可以让一个人同时控制多人,令别人如同自己的手足臂膀,保证极高的配合,五个人行动起来可如一个人一般自如。但这功法也有弱点,那就是活人必须舍弃了自己的行动能力,听从其中的一个主控者。 你知道奇门遁甲之术是以五行八卦为基础的,而五行八卦讲究生门死门,八门在五行上各有所属,开、休、生为吉门,死、惊、伤为凶门,杜门、景门中平。而他们五人则各自所属一门,有凶有吉有平,但看对手能不能找对吉门,便可破解这五人的功法。这位大师必然是精通奇门遁甲之术,能看出五人中谁是那位控制者,他一眼就找着了吉门,破解了这五人的功法。 卿如许点了点头,她细细观察那五缚人。那位受了三拳的控制者受了重伤,前胸凹陷,似乎是胸骨断了。而剩下的四个人都屋里地瘫在地上,手脚似乎都已经不受自己控制,瞬间丧失了行动能力。可这个人的眼珠子却都滴溜溜地转着,极力想要调动感官知觉,想从地上爬起来。 这画面,瞧着有些令人悚然。 顾扶风看看主控者的伤情,感慨道:这大师功夫真是不赖。 卿如许抬头望了望弥间,见他眉骨中间隐隐现出一团黑气,她摇了摇头,道,可惜,他要死了。 顾扶风不禁错愕,回头去瞧弥间。 此时弥间大师双手合十,朝五缚人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诸位施主,还请转告曹丞相,弥间已经不问世事多年,无论南蒙政局如何,弥间都不会参与红尘俗事。至于公主子嗣的下落,弥间亦不知晓。 他的外表上看不出一丁点儿的不妥,但顾扶风却能感觉出弥间的气息有些紊乱。 顾扶风猜测道:这大师是中了毒么? 卿如许点头道,是。看上去时日已久,已入五脏六腑,恐怕回天乏术了。 待那五缚人离去后,弥间咳嗽了一声,他掩住口,便见指缝见似有殷红之色。他拿出手巾擦净了手,才又转身进了院子。 肖叔住的地方,为什么会出现这弥间和尚和五缚人呢? 卿如许同顾扶风这才下了车,迈步走向院门口。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妇人站在院子中央,她似乎耳朵不太好,弥间同她说话时声音提高了许多,贫僧来此,本无意招来祸端,肖老夫人,打搅您了。 卿如许听得这声肖老夫人,便同顾扶风眼神交汇了一下。想到要见到肖叔的家人,她心中微微紧张,顿了一下才迈出一步,朝肖老夫人拱手招呼道:老人家,冒昧来访。 老妇人看着卿如许和顾扶风,面上露出迷惑,道:你们两个小娃娃是来做什么的? 卿如许温和地笑了笑,道,我二人是想来寻一个人,敢问您可听过肖明戈这个名字? 弥间见来了旁人,本欲离去,此时听得卿如许突然提起肖明戈,脚步一顿,便回头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卿如许来,神色有些古怪。 -- 第143页 那老妇人听得问话,似是勾起了伤心往事,她长叹一声道:又是一个来找他的。 什么叫又是?难道这位大师也是来找肖叔的? 不过确认这老妇人确实认识肖叔,卿如许欣喜道:老人家,冒昧问一句,不知您同肖明戈肖叔有何渊源? 唉。老妇人又叹了口气,我是他继母。 卿如许忙躬身一揖道:老夫人,我乃长安卿如许,昔日我曾逢肖叔照顾,今日来此是想来看望肖叔的。敢问肖叔现下人在何处? 弥间听闻此话,却又似受到了什么冲击,人有些怔怔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卿如许。 他不在了。肖老夫人摇了摇头。 卿如许愣住了。 顾扶风见状,抬手拍了拍卿如许的肩膀,接过话来继续问道:敢问老人家,肖前辈是何时过世的? 唉,都走了七年了。 七年? 卿如许与顾扶风又对视了一眼。七年前,肖叔找到从灭门惨案中逃脱的卿如许,那时他才不过三十多岁。也就是说那一年,卿如许与肖叔分别后不久,肖叔就过世了? 顾扶风又问:彼时肖先生当是壮年,他一向身体康健,怎地会突生变故? 他人走的时候,我们都不在身边,后来只有人送来一包银子和他的衣物,说他大病了一场,没扛过去,人就没了。可怜啊,我老肖家人丁稀薄,也绝了后肖老夫人又絮絮叨叨地叹息了半天,卿如许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顾扶风又追问了一些细节,老人家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连肖明戈生前是做什么的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他跟了一位贵人,一直在替他做些差事。 最后顾扶风只好给老人家留下一袋银子,同卿如许出了门。 卿如许神情恹恹,忽听得身后有人唤道:小施主留步。弥间走上前来。 卿如许疑问: 大师,是.......找我? 弥间合手道,阿弥陀佛,贫僧弥间,乃是南蒙兆国寺中人。今日见到小施主,觉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顾扶风方才就注意到弥间的神情不大对,大师今日也来此处也是来寻肖前辈的么?不知大师同肖前辈......? 弥间朝顾扶风摇了摇头,我也不认识他也只是想跟他打听一个人。他看向卿如许,问道:不知小施主你年方几何?可是......二十又三? 卿如许同顾扶风对视了一下,皆是诧异。 是。 弥间眼睛亮了,他又问,方才听小施主说,你曾得肖明戈照顾? 卿如许点了点头,肖叔与我她想了想,觉得义父的事还是不要轻易透露,便隐晦道:与我家人相熟,在我困难之时,曾照拂过我。 弥间急切问道:那你从小是同谁一起长大?父母是谁?家住何处? 这话问得有些逾礼,卿如许颦眉不解。 弥间立刻意识到自己有些鲁莽,行了一礼道:贫僧冒昧了。实在是这些问题对贫僧而言很重要,故而冒昧请问小施主了。 卿如许略一犹豫。 如今肖然辞世,这旧事的线索算是断了。她的身份本是机密,可这僧人显然是知道些什么的,而且这僧人似乎并无恶意。 卿如许便答道:我没有父母,从小得我义父收养,在长安长大。后来出了些事,义父不在了,我就去了南方,这两年才回长安。 弥间听罢,面色一时变化万千,似乎多年夙愿已然达成,既有激动欣喜,又有伤感哀戚。 半晌,他叹息一声,总算,找到了。 第八十六章 离散浮沉杳难寻 大师所言是何意?卿如许疑惑不解。 弥间刚张了张嘴,就突然吐了一口血,人便晃了晃,朝前栽了过去。 顾扶风手疾眼快,忙伸手扶住。他另一手抵在弥间的后背上,将真气灌入弥间的体内,弥间这才又恢复了些许力气。 我见前头有座庙,大师,我们去那里细聊吧。顾扶风建议道。 乐游原有一间庙,名为蔷薇庙,里头已荒废许久。三人一同走到庙中,阿争则驾着马车停在外头。 弥间在厅堂盘膝而坐,运功调息了片刻,才勉强压住紊乱的气息。 卿如许看着弥间眉间隐隐的黑色,回头朝顾扶风摇了摇头。 此时弥间却睁开眼来,看到了这一幕,似是确认了什么,对卿如许道:你真的懂医术? 卿如许十分诧异,大师知道我懂医术? 弥间点了点头,叹道,是。我找了你,二十三年了。 卿如许同顾扶风对视了一眼。 在卿如许的记忆中,从未见过弥间,也从未见过柳叔的朋友中有这样一位的存在。 她这些年改名换姓,除了林幕羽和肖明戈,当无人再知晓她的事。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似乎了解她很多的人,此时她心中疑问良多。 大师......为何找我? 弥间已过不惑之年,可依然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采,他朝卿如许笑了笑,道:你出生后不久,我曾见过你。他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了下卿如许,低叹道:你确实像她。 -- 第144页 像她?卿如许不知他说的这个她,是谁。 弥间点点头,唇角浮现出一股慈悲的温柔。 像你母亲。 卿如许活了二十多年,从未对母亲这个称谓有过什么切身的感受。在她的人生里,只有养父和兄长,柳叔鲜少提及自己的妻子。故而母亲这个角色,从未出现在她的人生中。 其实关于自己真正的父母,卿如许幼时也不是没有好奇过,她那时也常追着柳叔问,柳叔那时也只拿糊弄孩子的话来应付她。后来,因为柳叔与柳戚给她的关爱并不少,待她长大后,对母亲这个角色也便没甚感觉了。 此时突然听到有人谈及她的母亲,她只觉得十分古怪。原来,她也是有母亲的? 卿如许一时有些发懵,不知该说什么,便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身旁的顾扶风。 顾扶风回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弥间望着她,眼睛似透过她看向很遥远的地方:我已经找你许多年了,所幸,能在将死之前见到你,也算了了我心中所愿。 这话说得令人触动。 人海渺茫,花费二十三年的光阴去找寻一个人,跋山涉水,走遍九州,这背后又该有过多少次的失望与迷惘呢? 弥间也只是略略带过这些年的艰辛,回头问道,孩子,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卿如许告知了弥间后,弥间又默念了几遍,道:卿如许,卿卿如许。好名字,釉芜若是知晓,必然也会很喜欢。 釉芜?这就是那个他口中所说的母亲的名讳么?卿如许顿了顿。 顾扶风听得这个名字,直觉似乎在哪里听过,却想不起来。 那她......现在在哪儿? 问完这句话,卿如许的心头不自觉地有些紧张。 弥间却神色黯然了几分,道,她已经去世了。 卿如许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这样。 顾扶风抬头抚了抚卿如许的脊背,卿如许朝他摇了摇头。 左右也是没有见过的,真要是世上还有这么个人,还不知道该如何相处呢。她在心里安慰自己道。 弥间解释道,她在你出生后不久,就过世了。 卿如许点点头,又问道,大师是从南蒙来的,那么,她也是南蒙人么? 是。 卿如许想了想,迟疑地问道,那她......她是什么样子的? 弥间微笑了一下,似是勾起了无限回忆。 那一年,兆国寺中柳枝新芽刚发,随风摇曳,她从树下走来。 他朝她行礼,她朝他莞尔一笑,说,你这人没了头发,怎么反而还更好看了些? 他无奈,只好道了声阿弥陀佛,又问她为何而来。 她说,我自然是来求签拜佛的。你帮我问问佛祖,我的姻缘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还俗啊? 他抬起头来,说,釉芜,这是寺里,你别胡闹。 那时,女子笑容如流霞。 弥间望着卿如许,她很年轻,却与记忆中的女子相貌并不相同,但却也不是毫无相似之处。 她有一双同你一样的眼睛。弥间笑了笑,都闪着一样的执着的光,仿佛只要她想做什么,谁都无法阻拦。 大师同她她现在着实还无法接受这些,无法说出母亲这样的称谓,又是什么关系呢? 弥间却想了想,无奈道,我也不知道,不知该如何描述我们。若她还在,我想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可惜,可惜我们终是错过了 弥间似乎想起了些伤心的事,面露悲戚。 我这些年找寻你,是因为昔日是我没有护住你。釉芜在生你之时,因难产而死。可我得知得太晚了待我赶到时,只看到了你。那时你还尚在襁褓之中,我本想带你远走高飞,好好照顾你,看着你平安长大,好让釉芜放心。可惜那时我没有护住你,让你被旁人掳去了。这是我毕生之憾,我对不起釉芜,亦对不起你。后来我四处辗转,多方打听你的下落,却回回扑了个空。 那大师又是如何得知我的下落,又怎么会找上肖叔的呢? 其实这些年我将大宁与你年龄相仿的女孩都找了个遍,后来听得一个泥瓦匠说曾在柳太医家中见过一个小姑娘,与你年龄相仿。可众人都只知道柳太医家中只有一子,我便起了疑。后来顺着这条线去查,发现肖明戈曾与你接触过,这才多方打探,找到了他家人的居所。得知肖明戈已经过世后,我本以为今日又是一场空,可没想到,竟然直接遇到了你。他说着,合掌感恩,我佛慈悲。 这些年来,弥间四处奔波,心中对釉芜的愧疚之情难以言表。他身中剧毒,若非心中记挂着釉芜之女,也不会强撑到今日。而今他终于得偿所愿,能看到釉芜的孩子平安健康,一时心中感慨万千,热泪盈目。 这番话中传达的信息有些多,卿如许一时理不清晰,沉默了片刻。 弥间此时瞥见了顾扶风腰上的配剑,见那剑朴实无华,却有一股霸道之气,道:你这剑,一般人,不敢用。 -- 第145页 他看了看顾扶风,对卿如许说:难怪我一直找不到你,你身边有这样的人跟着你,保护你。看你生得这样好,想来过得也不差。这样也好,也好。 顾扶风闻言,听得有人夸他把卿如许照顾得极好,便朝卿如许挑了挑眉,又带了几分嘚瑟劲儿。 卿如许没什么心情同他玩闹,只默默地白了他一眼。 弥间瞧见了他俩打着眉毛官司,也温和地笑了笑。 第八十七章 蔷薇庙中僧圆寂 弥间仰着头,望着庙门外的蓝天,见一只白鸟飞过,低声道:釉芜倾尽毕生所有,要将你送出去,便是希望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过着自己的人生,不要沦为旁人的棋子与筹码。想来,她也如愿了。希望他日地下相逢,她能原谅我 送出去?她原来被困在哪里么?卿如许不解,欲出声问询,可又见弥间面上一副不愿再多解释的意思。 顾扶风一直在旁边细细听着,他方才心有猜疑,此时便出声问弥间:大师,晚辈有一个问题冒昧请教。敢问大师是何年皈依佛祖的? 距今已有二十八年。 顾扶风闻言,面色却变得不太妙,他又问:那大师可曾投身于军中? 弥间闻言看向顾扶风,默了一默,才道,你,也是南蒙人? 顾扶风点了点头。 弥间摇了摇头,道:昔日种种,皆已过去。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卿如许瞧了瞧弥间和顾扶风,他们二人都是南蒙人,想来知道一些她所不清楚的事情。 顾扶风又问:大师,您说的那位釉芜,她的夫君又是何人 ? 釉芜的夫君也便是她的父亲? 卿如许闻言,莫名地有些紧张,握紧了自己的衣袖。 没有此人。 嗯? 卿如许与顾扶风都对弥间的答案十分意外,不知此话当如何理解。 阿弥陀佛。弥间立掌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苦因。 卿如许听得这些佛偈,并不能明白弥间的意思。 顾扶风却似乎听懂了,他也以佛语相回:可佛也说,心有一切有,心空一切空,一切为心造。 不执为空,无相为门。前尘旧事,当作过眼烟云,只有忘却,才可获得新生。弥间朝顾扶风摇了摇头。 顾扶风一笑,世间多烦忧,皆因不识自我。人行于世,只能行人行之事,顺其自然,刻意地忘却或隐藏,终归只是暂时之计。若是知晓真相,才可做出应对与选择。大师认为呢? 弥间望着顾扶风,被他这一番辩经辩得有些哑然,眼中流露出赏识之色。 卿如许听得俩人这一来二去,虽然不是很明白,但大概能感觉出弥间的意思是他不肯告知详情。 半晌,弥间才又笑了笑,夸赞了一句顾扶风:你很有慧根。 顾扶风连忙客气道:大师过奖,晚辈也只是略知一些皮毛罢了。 其实顾扶风被驱逐出南蒙后,曾因伤重,躲入寺庙中休养了一段时间,那时他对世间之事尚且懵懂,还有许多事想不通,受得寺庙住持点拨一二,后又读了许多经书,常与同寺庙住持一同探讨过经书内容。 彼时那寺庙住持就曾惊讶于顾扶风在佛学上的无师自通。可惜他也知顾扶风尘缘未了,便并未留他。 弥间又摇了摇头,解释道:佛陀洞察万物,心中仍有不可说之事,也有不可遇之人。有些事,知道了只是徒增烦恼,人心上的阴霾是很难根除的,也许不知才不会痛苦。你也只当,这是我的私心吧。话刚说罢,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顾扶风和卿如许连忙上前扶了扶弥间。 待弥间咳罢,整个人的力气都似被抽干了,只是坚持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态。 这人,眼看着就快不行了。 卿如许心中一叹,出声问道:大师,您为何会身中剧毒? 弥间面上一片宁静,早已看开了一切,不过是些过往的纠葛造成的罪业罢了。生死乃人之常事,如草木春荣秋落一般,只是有时候早些,有时候晚些。如今我已经找到了你,此生已经无甚憾事了。 他垂眼望着顾扶风的剑,似回忆起自己的过往,喃喃低语: 昔日,我也曾放下屠刀,以为自己可以立地成佛,舍却这世间纷扰烦忧。那一年我在菩提树下,以为自己顿悟了,可我回到南蒙,见到了釉芜,才知所谓了却尘缘,也只是一时的避世之言,可那时我已悔之晚矣。我这一生,欠了釉芜,也用一生的找寻,还了釉芜。 那一年,他立下战功赫赫,扬名天下。 釉芜托人为他送来一面绢扇,上面有她亲笔题字,倾诉衷肠。 如若那时,他能放下心中执念,也不会有后来的悲剧,剃发成僧,与她错过了一生。 重提旧事,幕幕皆伤。 弥间已然行将就木,嘴中无意识地嗫嚅着可惜那时,我也没有选择。我彼时立功心切站错了队伍,牵涉太深,知晓的内情也过多我的父亲母亲已自绝于先帝面前,我亦无路可退,还是釉芜替我求情,准我去了兆国寺剃度出家釉芜釉芜,我对不起你 -- 第146页 顾扶风与卿如许听着这些支离破碎的往事,相顾无言。虽然心中尚有重重疑惑,可事已至此,如今也只能放下疑问,安心地送弥间一程。 过会儿,弥间似乎又清醒了一些,他回头看向卿如许。 她长得这样好,眼神灼灼如光。就如昔日他在寺中见得釉芜时,她的那一双剪眸。 她,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弥间的目光又落到了顾扶风的身上,他从这个年轻剑客的身上,也能瞥见自己当年的样子。他道,人的一生,都有自己的罪与业,孩子,希望你此生能守好本心,替釉芜、替我照顾好她。 顾扶风闻言看了眼卿如许,眼中并无嬉笑之色。 因弥间此话意味深重,卿如许垂了垂眼眸。 顾扶风朝弥间郑重点头:我会。 弥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布,似是从扇面上划下来的,连同手上的念珠,递给卿如许。 人生的因缘际会皆有因果,可叹在你这一生中我从未赶上,没能照顾到你。这个给你。若有朝一日你需要,便带着这些去南蒙找常怀常将军,可成为你最后的庇护。但我也希望,你这一辈子都不要用上 在卿如许双手接过那绢布与念珠,朝弥间道谢。 弥间望着虚空,默默念道:釉芜釉芜如今你我也都可以安心了 在了却执于心中的这最后一分牵挂后,弥间闭上了眼,已自坐化去了。 南蒙兆国寺高僧弥间,在长达二十三年的跋涉找寻中,终圆寂于大宁乐游原的蔷薇庙中。 第八十八章 路幽险狭身世秘 送走弥间,卿如许与顾扶风想散步一程,阿争就驾着马车紧随俩人身后。 今日之事实在是过于突然,弥间所言承载了太多内情,卿如许一时还无法消解这一切,只在脑中细细回顾今日发生的一切。顾扶风便在一旁安静地陪她走着。 走了许久,卿如许回过头去,见顾扶风拧着眉,面色不大好,问道:怎么了? 顾扶风道,有些担心。 卿如许疑惑道:担心什么? 总觉得你的身世背后,隐藏了太多......感觉不大好。顾扶风道。 卿如许想了想,问道:你方才与弥间大师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怎知他曾投身于军中? 顾扶风解释道:我先前在南蒙时,曾听过一些传闻,可那都是前朝之事了。我也是道听途说,心中有些猜测,但还需考证。 听闻弥间来自兆国寺后,顾扶风想起少年时听说书人说的故事。 在二十八年前,南蒙银鞍将军在金谷关一战成名,回到帝都后得百姓夹道欢迎,先帝亲出光胥门迎接,原本是大好前程,可谁知那银鞍将军竟在三月后选择遁入空门。一时举国哗然。 后有传闻,说那银鞍将军是参与了曹丞相与诸门阀的谋逆之事,可谋逆未起,行迹却已败露,银鞍将军本就是受奸佞所诱,并未涉事太深,他自知罪孽深重,自请去了兆国寺,以一生供礼佛祖,来洗净此生罪孽。 顾扶风停住了脚步,可今日你也看见了,弥间大师对他的那些旧事三缄其口,更对你母亲之事守口如瓶。而且他也说了,他不愿你知晓这些,只希望你能抛却过往,自由自在地过好这一生。他回过头来,神色认真地问道,如若这些上一辈人的故事,当真有些难以背负,你还愿去探知么? 卿如许看着他一脸严肃,无奈地笑了,我现在听你说这些,只觉得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这些人从未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觉得离我很遥远,我又为何会不敢探知真相呢?若事实过于沉重,也顶多是多添一桩仇、多加一桩怨,还能把我如何呢? 顾扶风想了想,却不大认同,他道:我们假设弥间今日所言都是真的,那目前我所想到的隐患已然有三。 卿如许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首先,是你的那位父亲。现下我们已经知道,你的母亲釉芜已然过世,弥间显然与釉芜有着一些特殊的情谊,可听他所言,却似乎并非是你的生父。也就是说,你的父亲到底是谁,他是否还活着,目前我们都无从知晓。但弥间不肯透露这位生父的身份,那么极有可能,这位生父的存在是不利于你的。这是其一。 其二,是弥间说到的你出生之时的事。据他所言,釉芜不知因何原因受困,故而才要把你送出来,弥间找到了你,却被人中途抢走了你。困住釉芜的人到底是谁?从弥间手中抢走你的人又是谁?他们又到底为何要夺走你?目前从整件事上来看,我们能够判断的是,这些人极有可能也是敌人。 其三,便是你的义父。 顾扶风停顿了一下,双眼直视着卿如许,问道: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卿如许点了点头。 顾扶风所言,方才她自己再心中也已经理了一遍,只是想到柳叔在这整件事中扮演的角色,她却有些胆怯。 因为有人从弥间手里夺走了她。可后来,她却是在柳叔身边长大的。 那么柳叔,到底同釉芜是什么关系?又或者,同她的生父是什么关系? -- 第147页 思及柳叔那些年对她的管教,他不允许卿如许踏出闺阁,将她藏得妥妥帖帖的,当真只是因为柳叔收养卿如许之事不想告知旁人?还是他原本就知晓一切,害怕卿如许的下落会被人察觉? 还有,柳叔之死。 以及今日他们得知的,肖叔之死。 这其中都是疑点重重。 卿如许只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谜团之中,越往下调查,越令她心中惶恐不已。 顾扶风看卿如许不言不语,安慰道:卿卿,这些事,我会去查。可我查,是因为我不希望那些潜在的危险在一点一点靠近你,而我却对此毫无察觉。可是他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卿如许,你可以选择不去知道。 顾扶风态度庄重,他们驻足的地方正是一条岔路口,有两条路通向不同的地方。 顾扶风看了看那无限延伸的道路,负手而立,继续道:我可以替你摆平所有的麻烦,收拾所有的残局,替你扫清你眼前的路。你可以似釉芜期许的那般,去过你曾经想要的生活。先前你为了柳家是别无选择,可现在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所以 你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你到底要走哪条路? 卿如许看了看他,又望向那两条路。 一条是他们来时的路,通往长安。 一条却不知尽头,也许是通向一座新的城镇,那里虽没有长安的富庶繁华,但也没有长安的阴谋黑暗。 卿如许却笑了一笑,她想问顾扶风,如若我现在选择另一条路走,那我们的约定,是不是就不复存在了? 可待出口时,她却说:顾扶风,我早就做出选择了。 她望着那条通往长安的路,望着那路边密密麻麻的荆棘丛,道: 不管是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样,我都会一条路走到黑。 顾扶风望着那悠长的路,一双星眸却似蒙着一层大雾,所有表情皆隐在雾后,似忧似叹。 卿如许看他这般,心中有些没底,她侧目望着他,低声问道:你后悔陪我走么? 顾扶风扯了扯嘴角,表情却有些似笑非笑的,眼睛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俩人对视了许久,顾扶风才扬起如常的笑容,倾身凑到她面前,笑道:如若弥间当日抢到了你,你就有可能是在他膝下长大的了。 卿如许不解其意,问:那又如何? 顾扶风笑眯眯地说,他今日可是把你托付给我了。 他抬起手来,温和地摸了摸女子的头,道,你以后啊,可要乖乖地跟着我,知道了么? 卿如许的脸色顿时变得很好看。她一把打掉男人的手,没好气地骂道:这有什么可嘚瑟的!别仗着你年长我几岁,就天天想着占我便宜! 她恶狠狠地白了顾扶风一眼,抬脚就先行踏入那条荆棘道上。 顾扶风紧随其后,忙去拉她。 你慢点儿,这路不好走,小心磕着。哎呀,哎呀,卿卿你怎么打人? 我是三岁小孩儿吗?我自己不会走,还要你管! 哎呀,哎呀卿卿,留点面子留点面子,回头阿争告诉冷七,他们都又该笑我了。呀,疼! 第八十九章 心思转改递榄枝 卿如许得知刑部释放混族仕子的当日,便去了贡院。 在门口犹豫了半晌,却还是没能迈进门中。 安慈为了还她药瓶,而被人无故砍断了手。她不知若是面对安慈,该同他说些什么。一声道歉,比起蚀骨之痛,终究是太轻。 纠结中,卿如许见得贡院里一人正向着门口走来,正是三皇子承奕。可承奕走到半路,便被贡院中其他官员拉住攀谈起来。 承奕口中应付着官员,目光却时不时地朝卿如许这边望来。 卿如许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进去了。她便只把自己带来的行囊递给守卫,请他们帮她给安慈送过去。 行囊里有上好的伤药,有她精心选的干粮,还有一袋银钱,足够安慈一路好吃好喝地回到家乡。以及,一本季方盛的诗集。 如今人人唾弃季方盛,可季方盛与安慈,却是过命的挚友。有这本书籍,兴许安慈回家的路上,也不会太孤单。 卿如许还私下委托顾扶风,待安慈回到长股府,顾扶风便安排拂晓为安慈谋到一处轻松的生计,以保他后半生无虞。 送完行囊,卿如许看了眼被众人拉住说话的承奕,她想起上次俩人不欢而散,此时心中还有些不快,便假装没看见,转身就要离去。 可才走出两步,便遇到了凤麓书院的几位同窗,两厢问候行礼,又一通寒暄。 这一周折,待她回身时,就迎面撞上了刚走出来的三皇子承奕。 你躲什么?承奕不高兴地皱了皱眉。 他如今对她来说,就是凶神恶煞了么?不过是上次跟她因为许朝阳之事有了点小摩擦,怎么她倒记上仇了? 卿如许随口扯了个谎,道:不敢不敢,微臣只是想起家中一位女眷生病了,她一向同我颇为亲厚,整日非要我在她身旁她才能安心,非我不可。况且我实在担心她的病情,所以非常着急着赶回去。殿下今日忙了一天,想来也非常辛苦,微臣也不敢耽误殿下的时间。 -- 第148页 她刚在贡院门口杵了大半天,也没见她神色着急,怎么一到他面前,就开始着急了? 搁平日里,承奕定要骂她巧言令色。 可这回他听完卿如许这席官腔,却点了点头。 嗯,那你走吧。 卿如许立刻作揖便走,结果才走出两步,背后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又响了起来。 那当日你在马车里提过的事,本王只当你是胡说八道了。 当日马车里提过的事? 卿如许一怔,脑中急转。 自上次承奕遇到袭回来后,便在朝中有了一系列的动作,如今他突然主动提到马车里的事,那还能是什么事? 她筹谋多年的头等大事! 承奕说罢,便已经施施然往门口停着的马车去了,卿如许立刻小跑着追上去,追问道:殿下是要考虑微臣提过的那件事?殿下想通了? 承奕却避而不答,问道:不着急回家了? 卿如许跟在身后,非常狗腿地道:不了不了。 那女眷不是非你不可? 臣身无所长,想来我不在,她独处久一些也就习惯了。 不担心女眷的病情了? 想来她身强体壮骨骼清奇,没我在,也定然很快能痊愈。 承奕看了卿如许一眼,见她清冷的面容,破天荒地脸上挂上着一副笑容,只是那笑容颇有几分谄媚。 看来坊间传闻非虚,你当真是个佞臣。 卿如许讪讪一笑,被承奕羞辱也不是第一次了,现在已经是百毒不侵。 不过,你还是回去吧。承奕说罢,便自顾自地上了马车。 啊? 怎么又要赶她走了? 承奕坐定后,阿汝便上前将马车门上的卷帘一点一点地舒展开,帘子遮掩住了承奕的面孔,卿如许则被晾在了车外。 她颦着眉道: 殿下反悔了? 车厢里响起承奕的声音。 他说了一句话,可声音有些低沉,卿如许竟一时没听太清楚。 承奕话毕,阿汝便驾着马车辘辘离去,卿如许则还有些懵懵地站在原地,目送着承奕离去。 这家伙几日不见,越来越会摆皇子的谱了啊。 卿如许撇了撇嘴。 刑部释放仕子后,大理寺需同刑部交接审理卷宗,此时颜太古忙完交接一事,正从贡院中出来,就撞见三皇子撇下卿如许扬长而去。 看卿如许的背影,感觉她的情绪似乎不大好。 他连忙唤道:卿大人,你做了什么,怎么得罪三殿下了? 卿如许回头看了一眼颜太古,面上没什么表情。 颜太古有衣服苦口婆心道,现在陛下有意栽培三殿下,三殿下正是得意时,如今要巴结他的人可海了去了,今时可不同往日了啊卿大人!你怎么还敢挑这个时候去惹他? 她哪里惹他了? 明明是他皇子病犯了,非要摆谱。 不过说到她惹他,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承奕不会是在报复她长安纵火当日,当街撇下他之仇吧? 啧啧啧,这位殿下,还真是记仇啊。 卿如许摇了摇头,简单朝颜太古打了个招呼,就转身往回去的路走去。 对了,承奕刚才走的时候说什么? 好像是 过些日子,我去找你。 他约她过几天相见? 这意思是,他有意要同她谈一谈夺嫡的大事了? 卿如许这才反应过来,心中因为惜悯安慈而升起的雾霾瞬间驱散,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颜太古只看得卿如许的背影,见她连说话的意思都没有,以为她真的受了挫,还在后面高声劝慰着:卿大人,别气馁!以后多向殿下表表忠心!殿下会体谅的! 嗯,以后是要多表表忠心了。 卿如许大步朝前走去。 第九十章 酌雨亭中叹黎明 三更天,星月高悬,南郊酌雨亭。 几匹快马在车道上驰骋,待到酌雨亭前才突然勒马。亭中坐着两人,一男子腰间别着一柄素剑,一女子身着玄色衣袍。 众人落马后,朝男子躬身作礼。 顾扶风略一颔首,众人起身。他看向正中间的一人,道:滁州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定能过得自在惬意。 聂三儿单膝下跪,道谢恩公相助,能让我的母亲和弟弟离开这牢笼。待这阵儿风波过去,我聂三儿再到您跟前报恩。 顾扶风笑着扶起他, 道:别叫恩公了,以后大家就是兄弟了,叫声十一哥亲近些。 这些日子以来,聂三儿没睡过一个好觉,他内心挣扎。顾扶风那日送到他耳边的话,似一种指引,令他无时无刻不想随着那指引而去。可他身上毕竟还背负着一家老小的性命,不敢贸然行事。 直到前几日,王垚死了,死在小侯爷的刀下。 他看着王垚脖颈上缓缓流淌的血,和来不及阖上的双眼,仿佛觉得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是他自己。 于是他终于鼓起勇气,拿着那片金鳞,不顾一切地去了银器铺子。 -- 第149页 而今,终于一家脱困。 他心中的激动难以言表,此时听得顾扶风的话,更觉震动,一时眼中一热,盈起热泪,哑声道:十一哥。 顾扶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听崔昭说你以前工于书画,以后就别握刀了,安心写字作画。把滁州的景色画下来,送去崔昭在金陵的文书楼里,一画千金,以后啊,我们就都靠你养活了。 听得顾扶风调侃,聂三儿也笑了笑,十一哥说笑了。我好多年不提笔,早已生疏。等这阵子过了风头,您要看得上我,我也想来帮大家伙儿。崔十四哥说,我这副好耳朵,也许能帮上大家,往后有需要到我的时候,十一哥尽管使唤我。 顾扶风点点头,嗯,你先回去好好陪陪家里人吧,过段逍遥自在的日子,别的以后再说。不过眼下,我确实还有一些事要问问你。 十一哥请说。聂三儿道。 顾扶风走到卿如许身边,朝聂三儿道,是想问你,关于杨臻的事。 聂三儿听崔昭提起过卿如许,此时便朝她抱手行了一礼,道:侯爷的事,我也只是知道一些,十一哥尽管问,我绝不隐瞒。 顾扶风与卿如许眼神交汇了下,顾扶风率先提问:杨臻那座私牢里,可关押过什么特殊的人? 见聂三儿认真回想,顾扶风提醒道:譬如,我曾在牢中见过一群年轻女子,他们是何人? 若说女子,那似乎聂三儿想了想,道:是混族女子。 卿如许神色变了变,同顾扶风相视一眼。 顾扶风又问:混族女子?你怎么知道? 聂三儿道:因为这事儿常有,大概每两三月一次,会有新的一批混族女子被被送入侯府。 什么?卿如许不禁低呼。这事有多久了? 聂三儿解释道:差不多也有两年了。 既将这些混族女子关入大牢,那便是说,这些女子并非自愿了?你可知这些混族女子是何底细?杨臻为何这样做?顾扶风问道。 聂三儿回忆了一下,道,这些女子好像确实不是自愿的。因为每次送她们来侯府,都是很隐秘的,一般都是从后门入。最开始时,我只知道每两三个月会有人送来一匹染料和布面,可我那时就觉得很奇怪,因为那些染料和布面都带着非常浓重的香气。 后来有一回,我看到那装染料的罐子盖儿动了一下,才发现里面藏着人。我听侍卫们私下聊天,说那罐子里确实装了人,布面里头卷着的也是人,从口音和相貌能判断出那些都是混族女子。 你说香气?卿如许追问道,是指香料的味道? 聂三儿点了点头。 卿如许默了默。原来那日画屏香坊的金画屏说的运送特殊的东西,运送的竟然是混族女子。 这些混族女子后来都去了何处? 应该聂三儿皱了皱眉,有些迟疑,道:都死了。 一般进了安平侯府私牢的,大抵就没有活着出来的。为此,杨臻特意拨了一组人,专做处理尸首的活计。 听说那些混族女子的死状之惨烈,也都不大能让人能说得出口。 顾扶风的脸色凝重了许多。过会儿,他又问,杨臻府上有哪些常客? 这么多混族女子,杨臻总不见得都是为了自己独享。 聂三儿道:时常会有一些达官贵人,还有二皇子,他也常来。 顾扶风看着聂三儿,俩人大概明白彼此话中所指。顾扶风点了点头。 卿如许手握成拳,脸色冷然。 顾扶风见话已经问得差不多,便走到聂三儿跟前,道:行了,也就是这些。你们快上路吧,你把在长安这些年的不满与委屈也都忘了吧,以后,又是新的人生了。 聂三儿点点头,他看了看卿如许,又看了看顾扶风,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顾扶风。 这是一个混族女子写的,她那时被关在牢里,求我们中的一个侍卫姚平帮她递信,说她在长安有认识的人。姚平见她实在可怜,虽然收了,但一直不敢递,找我商量。可我俩还没商量完,就听说那女子已经死了。 后来姚平不知道因为什么,惹恼了小侯爷,被侯爷处置了,那时我处理姚平的东西时,才发现这封信姚平一直都没丢,还偷偷缝在了他衣服上。不过这信已经被烧毁了一半。我想着,兴许姚平就是因为这封信才送了命,那这信,太重了,我就没敢把这信毁了。 十一哥,卿姑娘,这世上苦命的人太多了。这个,如果如果你们用得到,那兴许姚平这一死,也还值当些。 聂三儿行礼告辞,一行人又护送着他离去。 卿如许展开聂三儿留下东西,那是一段布卷,应该是匆匆忙地从衣服上撕下来的。 布上以血为墨,书写了女子此生绝笔。 那些被凌辱被践踏的委屈,如今已化作白骨皑皑,曝露于乱葬岗中,家人不识。 顾扶风与卿如许沉默了一会儿,胸中皆是愤意难平。 -- 第150页 半晌,卿如许握着布卷站了起来,向亭外走了两步。 她目光灼灼如火,望着天地交汇处的黑暗,似是而非地问道:这天还会亮么? 顾扶风走到她身边,望着亭外的一株海棠,低声道: 会。春花不会缺席结果,正如拂晓不会错过到来。 第九十一章 龙元殿外听案情 天蒙蒙亮时,卿如许回到大理寺,正好见到因公事忙碌,昨夜宿在了大理寺舍馆的寺丞杜影书。 她这才听闻昨晚南宫暮辞交代唐羁,今日要与大理寺卿朱衲一同上朝,去向陛下禀报朱雀街一案的结案情况。 卿如许诧异道:朱雀街一案,这就要结案了? 杜影书点点头,道:听唐羁说,这个案件已经都查理清楚了,前日他已经梳理成文字,上报给了南宫大人,朱大人过目后便已经向陛下递交奏折,简单阐述了案情。因此案牵涉重大,故而今日便是要进宫当着群臣的面,通禀案情个中细节了。 卿如许微微颦眉,她身为寺丞,按寺律来说所有案件要在几位寺丞共同盖章后才可定论,怎么这案子还未在大理寺过了流程,就要上禀了? 那此案,你可知道具体情况? 杜影书皱眉道,我前日听闻案子查清,也去找唐羁问了问,可唐羁却闭口不言,还说是南宫大人嘱咐的,在汇报陛下前还需保密。可你说这朱雀街之案,多大的事儿,谁不好奇呢? 杜影书素来与唐羁爱拌嘴,此时他气呼呼地道:同为寺丞,也不知道这唐羁是不是故意拿话堵我,故意不告诉我呢。难道我会因为知晓个情,就去抢了他的功劳不成?如许,你说,你说这唐羁是不是仗着比咱们先入大理寺,就老这么摆谱? 杜大人莫要多心,兴许唐大人确实是得了南宫大人的令呢。咱们都是同僚,唐大人断然不会在这般小事上,非要驳了您的面子。 卿如许随口安慰了两句,便找了个由头,出了大理寺。 她怀里还装着昔日宁帝赐给她的入宫令牌, 便让阿争驾着马车直奔紫宁宫去了。 在大宁,诸在京文武官员四品以上,及监察百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及诸位皇子,皆须每日朝参。 卿如许入了宫,便直奔龙元殿。她本以为陛下御赐的令牌只能准她出入宫门,却没想到这令牌着实好用,一路畅通无阻。只是待走到殿外的石阶下,就被禁军拦住了。 所幸她站的位置也能听得殿中人声,她也便安然立在阶下,细听朝臣议论政事。 待众臣谈论过蜀中大旱、边疆动乱、南境战事等,这才终于听得朱衲大人请奏朱雀街一案。 接着,南宫暮辞的声音响了起来:禀陛下,朱雀街一案现已查明。 卿如许竖耳静听。 当日朱雀街口死者六人,其中三人为长安本地人,因当日观礼人数过多,人潮涌动,故而意外磕碰,受伤而死。另外三人,为外地人,先后抵达长安,都宿在景阳客栈中。三人于祭天大典当日前往朱雀街,同衙差发生了冲撞,后皆主动求死,而并非京兆尹衙门的衙差故意伤人。 哦?这三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寻死?宁帝问道。 南宫回答道:禀陛下。此三名死者,一位是河源府清河县七品詹事,姓宋,年三十七岁,家中有一妾室,却于四个月前突然失踪。一位是河源府的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姓李,家境贫寒,妻室早亡,如今家中只剩下老人与他的女儿相互依靠,但女儿也于半年前失踪。第三位,则是长股府的百姓,是一位妙龄女子,姓阮,她的妹妹于三月前失踪。这三人,均是为了寻找自己家中失踪之人,故而来到长安城的。 经大理寺调查,发现这三位都曾在当地报官寻人,但却又不知何故,报官后不久,又纷纷向官府撤了案件,言不愿再寻人了。之后三人便先后来到长安城,原本三人各自住在南边的丰茂客栈、东边的山居客栈,和西边的景阳客栈,这三家不同的客栈中。这三人从到了长安城,却一直未上报官府寻人之事,反而私下四处打听自己所寻之人。也不知这三人是在什么时间结识的,后来,李姓老人与阮姓女子便一前一后都搬去了宋詹事所在的景阳客栈中,这才有了趁祭天时三人一同赴死以惹得天下关注之举动。 他们三人认为自己家中失踪之人,是在长安?宁帝又问。 南宫答,回禀陛下,我大理寺也是这样认为的。前些日子,我大理寺根据景阳客栈店小二陈良的口供,查到了画屏香坊的老板金画屏身上,经过调查,发现金画屏就是幕后主使之人。 卿如许听到此处,眉头深深地颦了起来。 这是为何?一个香坊的老板,同这出案件有何关联?宁帝道。 禀陛下。这金画屏的香坊在长安城已经开了二十余年,起先香坊的原料都是在各地草药铺子采购,香料原料来自于五湖四海,有的通过陆运,有的通过河运,故而当地的药材转手到了长安,便价值翻了几十倍。后来金画屏生意越做越大,为了压低成本,金家便在各地养了自己的采药人,搭建了自己的货运流通网路,不仅运送香料,也替各个商铺运送别的货物。 -- 第151页 金画屏色胆包天,一年前,他利用了自己的运货渠道,在各地抢夺民女,将她们送入长安,有的藏入他的私宅,有的卖入青楼为妓,还有的则被虐待至死。 话音一落,群臣哗然,议论纷纷。 朱雀街一案三名死者家中失踪之人,便是被这个金画屏所抢?宁帝问,言语间隐有怒气。 南宫答,是。金画屏对此已经供认不讳,此为金画屏所书,上头有这三名女子的姓名和背景,上面也有他的签字画押。臣已着人在长安城中各青楼查看,已经寻到这三位女子的下落。其中两人已经死了,尸首是在乱葬岗发现的。还有一人被卖进了林翠坊,现在人已被大理寺暂时收押,已经指认了金画屏,现随时可以听候陛下传唤。此为这女子的状纸,请陛下过目。 南宫将手中案册和状纸递交给李执,转送入宁帝手中。 宁帝看过后,想了想,道:金画屏朕怎么觉得这个名字如此耳熟? 李执道,回陛下,奴才记得,这画屏香坊在长安城是有名号的,咱们宫中用香是有司香阁调制,两年前陛下的寿辰,似乎还有官员为陛下祝寿,便是献了这画屏香坊的香料。 宁帝看了看李执,过会儿才朝群臣道,好像是有这回事。看来这画屏香坊的香料确实在长安百姓中十分流行,连咱们朝廷官员,也都跟风使用这香料啊。 群臣听得宁帝最后一句话,也都纷纷垂头静默。 第九十二章 官商勾结暗涌流 宁帝此言多少有些夹枪带棒的,他自然知晓,这金画屏只是一介商人,又如何能隐瞒此事一年之久?其中必有官商勾结。 户部侍郎秦钺道:陛下英明,臣也早就听说过这画屏香坊了。不仅是百姓趋之若鹜,我记得前些日子,这工部侍郎孙大人就曾向人推荐过这画屏香坊的香料,说那香做的比司香阁的还好。 听得此话里头意有所指,工部侍郎孙泽卯连忙出列,道:臣听得这香在鸿胪寺中已经十分流行,司仪芈大人百般称颂此香,恰逢臣前些日子儿子满月,芈大人便为小儿送此厚礼,臣就拿来用了用,臣也实在并不知道这画屏香坊之事啊!想来用此香的人众多,还请陛下明鉴! 御史大夫龚顺道:孙大人一口一个鸿胪寺芈大人,这芈大人如今人不在殿中,自然是任你随意怎么说了。孙大人慎言啊。说到这香,臣倒是还见过有人在用,听说安平侯府的杨臻小侯爷也常常用这香,听说刑部马大人前些日子受邀去了侯府,不知可见过这个香? 刑部马垣封道:小侯爷素来好客,文武百官又有哪个没收过侯府的邀请的?连听闻你御史台也是侯府的常客,怎地您龚大人偏要问我,不去问问您门下之人? 御史大夫龚顺又道:马大人说的是。小侯爷好客的名声在外,想来这殿中也不仅是文武百官受过邀请。 这殿中除了文武百官,还有陛下和皇子。龚顺这话便是在暗戳戳地指向皇子了。 四皇子承玦闻言,朝二皇子承瑛笑了笑。 承瑛也回以他冷岑岑地微笑。 如今这殿中诸臣连连推诿,明里暗里地撕咬,便是二皇子党与四皇子党在相互攀咬了。 承玦素来都知道承瑛与杨臻背后的勾当,只是寻不到证据,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便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大理寺既查到了实据,他这一派自然得好好上去踩一脚了。 工部侍郎孙泽卯又道:不过陛下方才所言甚是,这金画屏一介布衣,岂能一人只手遮天一年之久,背后必有主使之人。 此言一出,二皇子党羽一时静默。 南宫此时拱手道,禀陛下,经大理寺调查,金画屏与各地官员多有勾结。而朱雀街的三名死者上报当地官府后,便受到了地方要挟,勒令撤诉,不得再报。这三名死者因在地方求告无门,这才来到长安。可能他们因在地方吃了许多亏,也不敢贸然再去衙门报官,只好私下打听。也不知这三人如何结识的,他们便一起商定趁祭天时,拼尽全力获取陛下对此案的垂听。但因扰乱祭天,京兆尹衙差只能阻拦,这才误伤了这三人。 宁帝面上略有感触,问道,此案牵涉的女子有多少?可查清了? 陛下英明。据查理,金画屏这一年里,通过他的运货渠道被送入长安的女子共有一百七十三名,现在大理寺只查到二十六名尚且在世,其余人等生死不明,还需继续调查才能确认准确的人数。 听得这个数字,群臣脸上也显出惊异之色。 涉案人数如此巨大,可为何此事竟然无人察觉? 南宫一敛眉,金画屏搭建运货渠道,分利给地方官员,地方驿站便对其他货运商人收取高额过路金,帮助金画屏垄断货运渠道。因有此受贿之事,地方官员便帮金画屏掩盖其强抢民女之事实,故而此事延续一年之久都无人察觉。而运送女子回到长安后,亦有官员暗中勾结,协助金画屏关押这些女子,并暗中进行买卖人口的勾当。此为所有涉案官员的名册,也皆有金画屏的签字画押,还请陛下过目。 南宫这一份名册一出手,殿中好些朝臣都面色徒然变了变。 -- 第152页 从南宫的位置到龙椅,不过几步之遥。 殿中诸臣却都仿佛被施了法咒,一言不发,注目相向,目光紧锁着名册上。 李执捧着名册的手也不觉抖了抖,只觉得手中之物似有千斤重。 这里头,可系着殿中不少大臣的身家性命。 卿如许虽在殿外,看不到殿中场景,却也能从那分短暂的静默中,感受到众臣的压力。 她眯了眯眼睛,抬头望向刚刚升起的日头。 人们对于日月的印象,大多都只记得它最鲜明的那一面。 日,是金色的,耀眼的,光芒刺目的。月,是明黄的,清冷的,安宁静好的。 可人们常常忘记,其实日月,也有很多种面貌。譬如这清早的日,便带着些血色的,并不刺目,并不足以满足人们的遐想与期许,也不足以来照亮世间的黑暗。 宁帝在这片静默中,翻了翻手中的名册。 半晌,他淡淡道:这名册上写到,画屏香坊送来的人,大多都进了安平侯府?可有证据? 承瑛眉头一动,不由地眯了眯眼。 承玦闻言一笑。 承奕看着俩人,不动声色。 南宫道:禀陛下,不曾。但据大理寺查理,今年四月,户部曾有一笔用于重新修整风鸾寺的钱款曾经由二殿下之手,到了安平侯府小侯爷杨臻的手中,后来这笔款项,又辗转到了金画屏手上。 宁帝皱了皱眉,看向一旁的承瑛。 承瑛向前走了一步,跪在地上,朗声道,回禀父皇。儿臣今年四月时,同祁连山的大光明寺主持协商,欲将大光明寺的金佛头运送至长安。 金佛头?宁帝疑问道。 是。正是大光明寺最负盛名的金佛头。因为风鸾寺乃我长安最大的寺庙,儿臣既揽了这修整之职,便希望能将这寺庙建成我大宁的荣耀,成为天下礼佛之人心中的圣地。如今在大宁祁连山的大光明寺有一赤金佛头,儿臣想着这佛像翻修,倒不如从有灵气的佛缘之地请佛,便向户部申请了一笔款项,用于运送佛头。 那为何没有走官道?宁帝问。 承瑛答道,回父皇,之所以没有走官道,也是昔日同皇祖母闲谈时,听皇祖母说想去祁连山拜一拜那赤金佛头,儿臣便想着给皇祖母一个惊喜,这才托杨臻去操办。这些款项都是有案本记录在案,并无欺瞒。只是儿臣也不知他找得是画屏香坊的货运通道,也不知香坊的事。如今这佛头已经送抵长安,就在风鸾寺中。 承瑛的话语中,听不出有何差错。 那么,南宫,那这笔款项又有何问题?宁帝问道。 南宫答道:回禀陛下,这笔款项前后分三次拨出,共计三十万两。然而,从祁连山到长安的运送费用不过十万两。 宁帝闻言,眉间显出几分愠色来。 第九十四章 人人心中自公道 南宫今日只去了早朝,自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事,这才收敛了笑意,道:你怎么知道? 他想了想,这才又恢复笑容,看上去并未将她的态度放在心上,道,看来陛下还是疼你,准你一个四品官员在宫中随意走动。若是朱大人知晓,要教他这样的老臣羡慕了。 卿如许看了看他,道:你隐瞒那些失踪的女子,全都是混族女子一事,是因为先前仕子罢考一案在先,如若此事捅出去,大宁人欺侮长股府的混族人,被曝露于天下,恐怕长股府那边会失控动乱。这些我都能明白。可其他事,你为何隐瞒? 卿如许本可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毕竟南宫先前已经将朱雀街一案转给唐羁,让她置身事外了,如今她表明她知道此事,便是违背了南宫这个顶头上司的意思。 可卿如许将南宫暮辞当朋友,她不愿在心里默默猜忌他,不想俩人因此反而有了龃龉,这才选择直白地问出来心中所惑。 南宫看了看她,你都知道了。他坐了下来,理着桌上的书卷,那你倒说说,我隐瞒了什么? 卿如许便朝案前走了两步,道:你明知此事中,那金画屏不过是个跑腿的。混族人本就生活很艰难,混族女子在这世道下生活更是不易。他们强抢混族女子,利用金画屏的货运渠道将人送入长安。这些女子是禁锢在了谁的府邸?又是谁将她们折磨至死?你却将承瑛与杨臻的所有罪行加以掩盖,推金画屏去做那替罪羊。这是为何? 先前卿如许接下擢贤令查案,靠的是借用官府的力量。可今日之案,位及皇子王爵,卿如许是如何得知得如此具体的? 南宫心中虽然暗自惊讶于卿如许对此案了解的详细程度,但他混迹官场十余年,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便只去回答卿如许的话。 经历了混族仕子案和藏鸦诗案,你还不清楚咱们这官,是给谁当的么? 陛下的圣心,即是大宁官场的准则。 陛下说骡子是马,官员难道还敢非说骡子不是马么? 可若什么都按陛下个人的好恶来办,世间可还会有正义可言? 卿如许如今已经对大宁王朝的统治倍感失望,可她总觉得南宫暮辞一向活得清醒,活得剔透,当是不会轻易为外物动摇本心的。 -- 第153页 南宫,在你心中,什么才是正义?卿如许问道。 南宫暮辞的手刚刚碰到狼毫,此时手上的动作也被这一问定了定。 过会儿,他才取下那支笔。 笔头根根银毫分明,纤尘不染。 这世间哪里有绝对的正义?正义,也不过是一种妥协的结果。 南宫将笔尖浸泡入墨中,银毫瞬间被墨汁染上了颜色。 你我都是在浮世中摸爬滚打的人,也是浸得一身黑,谁能真的不染尘埃呢? 可为官断案,难道要的不就是一个正字吗?卿如许怔怔地看着那狼毫。 南宫落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正字,这才道: 所谓正,为人需要。但论为官,却必须有所折损。 为何?卿如许诧异。 南宫在那个正字上打了个叉,道:澹泊之士,必为浓艳者所疑;检饰只人,多为放肆者所忌。处世不宜与俗同,亦不宜与俗异;做事不宜令人厌,亦不宜令人喜。故而为官者,最重要的是权衡利弊。如何能平衡各方,如何能让大家都满意,这才是我们要做的。 卿如许颦眉反问道:那现在各方满意了么? 不把二殿下逼到墙角,二殿下满意。不打破两虎相争的局面,不损失子嗣,陛下满意。不让所有涉案官员难以继续安心为大宁效力,官员满意。不捅破混族女子身份,引发长股动乱,帝王群臣都满意。为被害的混族女子讨回公道,安抚她们的家人,不允以后再发生此事,被害者的家属满意。这岂非不是最好的局面? 卿如许反问道:那便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不为他所做下的错误承担应有的罪责? 什么是应有的罪责呢? 以物偿物,以命抵命,血债血偿。卿如许道。 哦?以命抵命,就有用么?南宫笑了笑,似乎觉得卿如许的问题有些孩子气了。 为何无用?卿如许不解。 我问你,若是一个农夫杀了另一个农夫,他以自己的性命相赔,可好? 自然应该。 那若是一个状元杀了一个农夫,他以以自己的性命相赔,可好? 那也是公平的。 南宫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不公平。 为何不公平?便是天子犯法也当于庶民同罪,法典本就是为了框定人们做事的底线,是一条基本线,若是都因人的身份背景不同而随意改变,那这天下立法又有何用?卿如许诧异道。 并非是因为身份背景,而是要因人而异。大宁每年能出几位状元?而培养这一位状元,又需要花费多少财力物力?这位状元将来是要为国效力的,他的满腹经纶都可用来造福千万人,这样的人怎能与一介农夫的价值相较呢? 那你的意思是,这位状元若是杀了人,便不该偿命,反而还要让他继续享受国之皇饷,继续为官了? 正是。对他的惩戒,不在于夺取他的生命,因为他死了,对于天下的损失反而更多了。该让他好好为民效力,给予死者家属补偿,以作弥补。 卿如许颦眉道,若是如你所言,岂不是助长在高位者作恶之风?反正他们受到的惩戒会更轻。何况,你又如何能保证他们就会好好为民效力,好好补偿家属? 南宫道:那让他们偿命就能补偿家属了么?其实,死者家属并不想要凶手的性命。 卿如许怔了怔。 确实,死者家属并不想要凶手的性命。因为就算凶手死了,死者也不会再回来了,失去的人,就是永远的失去了,无法弥补。 正如柳戚与柳叔走后,她的心上就一直插着一把刀。即便是她复仇成功,林幕羽和四皇子都死了,那把刀也不会消失。 失去家人的痛,并不会减轻半分。 第九十三章 潦草结案倒黑白 承瑛故作恍然大悟,道:没想到这数额差了这么多。看来杨臻他闭口不语,只是故作叹息地摇了摇头,回父皇,儿臣愚昧啊!竟被人钻了空子,受人蒙蔽,还请父皇责罚! 承奕看了眼承玦,没想到承玦此时也看向他,俩人目光交错,彼此眼中都是同样的无奈之色 幸好承瑛平日就是一副张扬的做派,不然实在是假。 非常假。 可对于知道所有真相的卿如许,她此时心中却是十分恼怒。她摸了摸怀中的布卷,那上面是一个含冤而死的女子,用自己的鲜血,留给这个天下最后的一分呐喊。 可殿中这些主宰天下的人,却在颠倒黑白。 她看了看禁军的刀,她想冲进殿中,想交付这一张用血书成的状纸。 宁帝却并不多问承瑛,而是朝南宫道:那依爱卿所言,此案的主谋究竟是何人? 南宫拱手跪拜,仰起身时,道:禀陛下,此案的主谋,乃是 安平侯府,小侯爷杨臻。 南宫话音一落,在场的皇后一派此时也站不住了,兵部大臣卫冕走了出来,道:南宫大人这是何意?如今只是杨臻小侯爷请出的款项不明,却并未有实据指向小侯爷牵涉入朱雀街一案,又怎能轻易定论他就是主谋呢?还请陛下做主。 -- 第154页 思及皇后派系,宁帝自然是要维护的。 可宁帝此时只是抬了抬手,安抚了下兵部,道:南宫,你觉得此案当如何定夺? 这就要定夺了? 诸位大臣看了眼宁帝,又看了看地上的南宫。南宫递给宁帝的名册上究竟写了睡的名字,在场无人知晓,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会不会在上头。众人此时,心中都是恐惧万分。 皇后一派此时也觉得这样就要结案,有些草率,可看宁帝的意思,又似乎并无继续审理之意。若是细查,又怕引火烧身,坐实了侯爷涉案之事,也便一时不语。 南宫仰头,朗声道:禀陛下。杨臻小侯爷身居高位,一言一行皆在众人的注视中,若要查理,只需入府调查即可。 杨臻小侯爷在长安只有一处住宅,长安虽大,可管理严格,每周都有各坊的人口统计,官府挨家挨户登记。若要掩人耳目,长期地藏人,绝不是那么容易的。只有他的府邸才可能是避开各路搜查的藏身之所。 宁帝此时不追究证据,已经是在给小侯爷保全面子和退路了。 南宫继续道:臣以为,朱雀街一案,已然引起天下万民的关注。而那些被抢去的女子,或死或伤,或被奸污,身负冤屈,惨死于异乡,实在是骇人听闻。此案甚重,当从严处罚,以诏天下。也让地方官员以儆效尤,清查吏治。 南宫此言,句句在理,可众臣听着却更加担心了。就连承瑛,都忍不住看了一眼南宫。 南宫侃侃而谈,朱雀街一案,杨臻小侯爷虽是主谋,但想来他尚且年轻,本性良善,必然也是受人蒙蔽蛊惑,才会涉案其中。小侯爷当禁足于侯府思过,待案件查清后,陛下再行定夺。 而整个案件中,最重要的执行者,乃是画屏香坊的金画屏。这强抢民女的人,是他;贿赂地方官员的人,是他;向官员施压,不允无辜百姓寻人的,是他;向侯爷索要款项,明面上说是运送佛头的,也是他。臣觉得,金画屏此恶行令人发指,当罚没全部家产,诛九族。 南宫几句话,便将所有罪责归咎于了金画屏身上。 殿外,卿如许攥紧了衣袖,极力抑制住自己想要擅闯龙元殿的冲动。 禁军看了看卿如许的脸色,也抬手握紧了腰间的刀。 禁军的职责,就是保卫陛下,哪管这些大臣都是官阶几品呢。若卿如许擅自妄动,恐怕就要血溅当场了。 宁帝点点头,南宫继续道: 方才呈给陛下的名册,大理寺还需前往各地,彻查各官员牵涉到底多深,看看个中是否还有冤情。待案情重新梳理后,再请陛下昭告天下,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这些被抓来的女子,尚且存活的,还请陛下着令金吾卫守护,送归家中。之所以是金吾卫,其一,是因为这些女子实在文弱,若是路上再有不测,恐难安抚天下百姓。其二,是因为金吾卫象征着陛下的皇权,陛下派遣自己的卫队护送,乃是大仁大礼。而那些无辜惨死的女子,还请陛下下旨厚葬,并给与他们的家人以厚礼抚慰,彰显帝王之公允贤德。 而至于二殿下,殿下为太后娘娘思虑,实是孝心所至,只是不巧好心办了坏事。但显然殿下并不知情,但毕竟兹事体大,也还请殿下行领袖之德行,禁足于宫中三月,抄写佛经,帮度亡灵。 南宫所请,进退有度,惩戒适中,并不咄咄逼人,除了金画屏,为其他所有人都留有余地。 殿中之人闻言,都深感满意。此时只都看向宁帝,等着宁帝的回应。 宁帝便道,准了。 众人皆松了口气。 大理寺此案查得细致,那便继续由你们主审,将那些证据确凿的,严刑处置,不可徇私枉法。宁帝交代道。 如此,朱雀街一案,便是重重拿起,却轻轻放下。 殿中之人又继续议论着旁的政事,有罪的,没罪的,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一派如常地继续着早朝。 卿如许站在殿外,一动不动,直到殿中李执宣布退朝,她才挪动步子,转身离去。 待南宫从紫宁宫回到大理寺后,见到卿如许正站在他的案桌前,两眼望着窗外。 大理寺的院中,种着一片锦绣繁花,如今入了秋,便变得草木寥落。 天气冷了,就想起那年冬天同你一起在山下雪地中饮酒之事。如许,今年可还要再一同煮酒话天下?南宫放下手中卷册,笑着朝卿如许道。 卿如许这才回过头来,面上毫无笑意,道:南宫,你为何这样做? 第九十五章 我心浩然浸明月 死者家属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凶手的性命,他们想得到的,是凶手伏诛,是凶手低头认错,向死者由心而发地道歉。 可,又有几个凶手是会真心诚意地悔过呢? 他们做了坏事,也不需要被审判吗?卿如许反问。 人从没有被赋予对另一个人审判的权力。 这个世间的政权,不就是被赋予这样的权力吗? 不,帝王、官员也只不过是在世间充当着临时的审判者,毕竟作恶的人多了,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罢了。真正的对于世人灵魂的审判,从来都不是我们能做的事,那是老天爷才能做到的。 -- 第155页 卿如许顿了顿,又问,那些死去的混族姑娘,就这么白白死去么? 她们没有白白死去,已经有人为此付出了代价,金画屏满门,便是这场案件的赎罪者。 金画屏的家人或许对此一无所知,他们何辜? 既然我们选择担任一个临时审判者的角色,就该着眼于大局,有些牺牲是必要的。牺牲他们,总比牺牲可能成为未来帝君和未来宰相的人要好。 所以,你隐瞒朱雀街一案的幕后之人,是因为你认为他们活着才更有价值? 是,也不是。 南宫停了笔,抬眸解释道,我们现下所能做的,是阻止他们继续做下错事,再让他们更好地发挥自己的价值。而至于真相,现在不公布,却不代表以后不公布。 卿如许明白。 似南宫这样掌管典狱的官员,要能做的长久,手中多少都握着许多筹码。 朝廷中各部官员,谁背后能没点麻烦事?秘密在没有公开之前,才是最有用的。南宫留着这些人的秘密,便是留着后手,以观日后朝堂形势。 卿如许看了看南宫。 她抬手摸了摸衣袖,袖间还藏着混族女子的那一份血书。 可是,以公谋私,掩盖事实,这样做,终归显得有些不择手段了。 想到季方盛与蔡老前仆后继,为天下向君王请不情之请,世间尚有这样挥洒热血的正义之士,也不知他们当对选择明哲保身的官员作何感想。 卿如许踌躇道,南宫,昔日你问我是否愿意来大理寺任职,但我那时忘记问你,你想做的是一位怎样的官员? 南宫知晓卿如许近日所见所感,此时便明白了卿如许问话的意思,道,我的答案,可不是你想听的答案。 昔日他招募卿如许入大理寺,是见她有查案之能,但那时他也知道,他与卿如许并非是一类人。 在我看来,君子不可太露其锋芒,若只为了心中一时不忍,反折了卿卿性命,令家宅难安,后世讽辱,并不值得。今日之君王,将个人好恶置于国家大事之上,若是不顺心,饶是千万人也当屠之以后快。若是君子,必然要言辞锋利弹劾君王。届时君子亡,佞者存,似混族仕子这样留存已久的历史问题,若想有所改变,恐怕又要再等上百年了。故而君子,当做小人时便做小人,委以图之,方可得其所愿。 卿如许又道,可天地以生物为心,人心以恻隐为本。若君子不以君子之姿存于世,而以小人之法苟于世,那君子与小人,可还何区别? 南宫道:君子小人,皆是虚名。这天下正如太极,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若这天下只有白,那我便愿做黑,若天下只有仙人,那我便愿做那魔。世间此消彼长,相生相克,万事万物都讲究平衡。不会有绝对的黑,亦不会有绝对的白。是君子是小人又如何,但求问心无愧。 卿如许默了默。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若人人不择手段,世间怎还会有浩然正气?人生在世,怎可只论结果?君子行事若无底线,便是销刚为柔,塞知为昏,变恩为惨,染洁为污,如何还能为人师表,如何还能为后世树立榜样?卿如许转过头,望着窗外在秋风中临风不动的树干,道,人心之善端,才是天地之正道。底线不可侵,正道亦不可蔑! 她说起这话,正气凌然。 南宫望着她,半晌,又道: 可若你自行正道,世事依旧欺你,辱你,困你,累你,你又当如何? 若你自行正道,世事依旧欺你,辱你,困你,累你 季方盛临终前,曾黯然留下一句,折笔敬红尘,来生不做人。字字泣血,句句饮泪。 季方盛为混族人鸣不平,如今依然身死。安慈一心考学,惨遭折臂之痛。蔡老垂垂暮年,以身直谏,被遣回乡。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若世间人人畏惧权势,噤若寒蝉,就不会有这些莹莹之火,为求道之人指明方向,为黑夜带来拂晓了。 她望向逐渐沉没于黑夜中的夕阳,道,世人曾有言,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若天下便是如此,吾虽是读书人,却愿做屠狗辈。明知向死亦向前,敢为苍生问苍天,封侯拜相非我意,横刀割胆镇海平。 卿如许拂了拂衣袖,素手而立,回头道 故而,无论世事如何,前途如何渺茫,我心浩然犹浸明月,不退,不改。 南宫听罢,似也受到了几分震动。 半晌,他又笑着摇了摇头,却是有一种悲天悯人的苍凉之感。 他虽然感触,但亦不能认同。 俩人这一番思辨,皆已经发现彼此所思天差地别,终是谁也无法说服谁。 卿如许回望着南宫,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手中留着那么多的筹码,究竟是为了等待什么呢?若是升官进爵,他现在就可以利用这些筹码,要为自己谋求这些,又何须还要等待来朝呢? 卿如许离开前,站在透着一丝天光的门帘前回过头去,向处于案牍前的南宫问道, -- 第156页 南宫,你到底是谁的人? 屋中有片刻的凝滞。 南宫抬起头来,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一笑。 第九十六章 何妨诸事不了之 你与南宫,这可不是简单的政见不合了。 顾扶风斜倚着胳膊,举起酒坛饮了一口。 此时他与卿如许正坐在屋顶上,就着微醺月色,一人一坛酒,把酒闲谈。 官场也是刀剑场,若你们不能站在同一条船上,只怕将来巨浪滔天时,情谊就会成为你们的绊脚石了。你对他,还是得多留个心眼。 卿如许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南宫为自己留着后手,必是图谋着什么。只是不知道他的背后,究竟是谁?陛下,还是二皇子? 他事事按照陛下的旨意行事,朱雀街一案,难保不是他先与陛下私下对过,而后再在朝堂上演了场戏。他隐瞒承瑛主谋一事,虽然有理由,但隐瞒与包庇本就一线之差。 她望着夜幕,道,我只是想起在珉州时,与南宫初识之事。 昔日卿如许参加童试时期,珉州知府的长子与卿如许是同一届考生。卿如许婉拒了帮知府的儿子在府试中作弊,而得罪了知府的儿子。 她因为报考,需要一次次地去府衙登记信息,调取户籍档案,那时便常常受到衙役的为难。不是说找不到了,就是互相推来推去,谁也不肯帮她处理,还常常故意整她,非让她去各处先行拿到文书调令。 彼时她还不懂得人情世故,顾扶风又被叶烬衣叫走了,她只好默默忍受了县衙众人的对她的不公待遇。 后来有天她要调取过往成绩,与府衙师爷起了冲突,师爷便以不敬官员之罪把她抓了起来,打了几板子,让她跪在雨里思过。 她便在雨中从正午跪到了傍晚,人也着了风寒发了烧,难以支撑。 那时南宫暮辞正代表大理寺来珉州办案,正巧来了府衙见着她被罚跪,与衙差三言两语间便探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时隔着雨幕,她只见到南宫朝府衙众人淡淡地说了句,听闻知府大人的公子连《千字文》都背不下来,如今竟通过府试了? 过会儿,府衙众人便连忙好言好语地送卿如许回了家,还替她请了大夫。后来县衙的人便如被卿如许攥住了把柄,一见到她,都十分客气礼让,不敢薄待。 如今想来,她这入仕的第一课,便是南宫教的了。 后来她入了凤麓书院,因接了擢贤令,也便再次见到了南宫。可惜南宫无法认出她来。毕竟当年俩人初遇,隔着霖霖雨幕,而且还隔着一张不辨雌雄的人皮面具。 那时她调查案件,查到了懿国公府。那时案情正到了关键点,她为了能得到一张懿国公府的搜查令,跑遍了三省六部,却都吃了闭门羹。最后无奈之下,她只好冒险收买了懿国公府的老嬷嬷,扮作她的侄女进了府邸。 后来好不容易拿到了证据,可她人却出不了懿国公府了。 那时她身份败露,被五花大绑关进了柴房。懿国公对她严厉审理,问她要她查得的证据,她抵死不说,眼见着就要上长棍了。 幸而南宫带着大理寺中人及时赶到,替她挡了一棍。 南宫也并未拿到搜查令,他也是违法私闯。 当时府卫将柴房围的水泄不通,眼见着她与南宫及众人便要悄无声息地被斩杀于懿国公府。 但见南宫临危不乱,与战功赫赫的懿国公相对而立,气场半分不输,侃侃辩之,诈之,又以他手里懿国公贪污的证据要挟之。 一炷香后,她便与南宫光明正大地走出了懿国公府的大门。 而后两接擢贤令,她与南宫愈加相熟,她才终于有机会同他送上一句迟到的感谢。 那时南宫道,谢就不必了。倒是你,可曾想过来我大理寺,做一位守正不阿、明公正道的刑狱官? 当日,南宫的邀约还字字在耳。 守正不阿,明公正道如今,可这正字,是否可还有第二个写法呢?卿如许饮了一口酒,轻声叹道。 人人心中都有自己对世事的认知,也都有自己的标准。可孰是孰非,孰对孰错,如何判别?她如今也入了大理寺,却发现那个引导她走上这条路的人,却同她有着完全不同的认知。 或许在南宫的心中,他从未想过要做一位守正不阿、明公正道的刑狱官,这句话只是当日用来对付卿如许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倘若南宫与她并非同一党派,恐怕以后他们俩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人生本就是一个问道的过程。顾扶风笑道,这世间有僧,有儒,有将,有民,有的人出世,有的人入世,有的人在出世与入世中徘徊,人人都是在世俗的痛苦与魂灵的追求中拉锯胶着。虽然我们还不知道最终各人求道的结果,但我觉得,未必就不会殊途同归。 殊途同归?卿如许看了看顾扶风。 顾扶风道,昔日我在歌篾寺中听主持讲经,谈到六祖慧能的话,记忆犹新。他扶着瓦片坐了起来,回忆着那段佛语。 人在尘中,不是尘,尘在心中,化灰尘。世间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 第157页 卿如许细细品罢这几句佛偈,觉得自己近日恐怕是伤感事见得太多,心也变得矫情而软弱了。 人生在世,谁又不是第一次做人?谁又不是摸着黑在世间行走?她与南宫,既然都有自己坚持的道,那便各自坚守吧。 清醒处之,不可过执。不求而求,不求自得。 她笑了笑,道:也是。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她举起酒坛,同顾扶风以坛碰杯。 俩人相顾而笑。 卿如许思及朱雀街一案,又道,可这朱雀街一案,真相并未大白于世间。 南宫有句话说的是对的,宁帝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看到两个儿子平衡的局面被打破。可见眼下并不是最好的时机,即便真相摆在宁帝面前,承瑛也不会得到应有的处置。如今你手中有能证据,还怕以后寻不得收拾他的机会么?顾扶风安慰道。 嗯。卿如许表示认可,如今我们也算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只是其中尚有一处疑点,我还未参透金画屏并不承认他贿赂陈良,那么那日给景阳客栈的陈良送去金银和带着香气的信笺之人到底是谁?如今看来,有两种可能。 其一,此人是二皇子承瑛或杨臻的敌人。他故意做这一切,便是为了引导查案之人顺藤摸瓜,查到画屏香坊去。而承瑛的敌人,最有可能的便是承玦,可承玦断然没有知晓承瑛的把柄后,反而将其拱手让之的道理。可如果这个人不是承玦的话,又会是谁? 顾扶风想了想,接过她的话道:其二,便是此人并非针对承瑛,而是他转过头来看着卿如许,针对你。 这其中也有一件事能侧面佐证。如便是那日你去画屏香坊,被金画屏用了迷香之事。金画屏是承瑛与杨臻的爪牙,也有搜罗美人之职。我猜那日店小二见到你,便同金画屏夸耀了你的容貌,而金画屏不知你的身份,只是想着要讨好承瑛,这才冒然对你用了迷香。也正是因此,才被我们捉到了现行。 反之,如果那日调查此事的人不是你,而是别的什么官员,定然不会遇到此事,若要调查画屏香坊背后的龌龊事,便不知改有多难了。 卿如许点了点头,似是思索,这人引我去香坊,看上去也不太像是要害我,毕竟要害我完全可以不用这么迂回的方式。显然,他只是是为了要让我发现此案背后的关键点。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让我发现承瑛的秘密,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顾扶风眉宇间又显现出深深的忧虑。 如今,在卿如许的身边,出现了越来越多亟待解开的谜一样的人。 无论是卿如许的养父及肖叔,还是荒宅遇险时,突然出来搭救卿如许的戴耳环的人,以及故意引卿如许去画屏香坊的人。 他总觉得,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人的背后,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想了想,觉得如今有一件事反而显得尤为重要了 卿如许的身世。 她到底是谁,或许才是解开所有谜团的那把重中之重的钥匙。 第九十七章 珍重一诺同行往 俩人正聊着,阿争走了过来,朝屋顶上的卿如许喊道:姑娘,有人到访! 原来是后门有人敲门,来人正是阿汝。 卿如许一听,喜上眉梢,连忙起身要去会客。 方才顾扶风哄了卿如许大半天,才见她笑了一次。结果承奕一来,她就抛却烦恼变得这么开心。 顾扶风不高兴地挑了挑眉,道,这么晚了,承奕来找你做什么? 卿如许已经沿着屋顶走到一旁立着的梯子前,笑着回头道,瞧你说的,不在这个时候来,难道要挑大白天趁人多眼杂的时候来么? 顾扶风撇撇嘴。 走进长巷,阿汝候在马车边儿向卿如许行礼。上了马车,承奕正坐在里头闭目养神。 上次见到殿下,忘了问,二皇子那边殿下已经解决了?卿如许问道。 嗯。承奕这才睁开了眼,我答应同二哥合作了。 卿如许点了点头。 承奕手中握有承瑛的秘密,承瑛自然会忌惮。 可,比起先杀了承奕,二人一同联手先把承玦拉下来,要显得更为重要些。毕竟承玦经营多年,根基太深,而承奕则只是最近才走入战场。 承瑛一向自大,必是做着先同承奕联手处理了承玦,回头再收拾承奕的打算。 可承奕未必不是这样想的。 这一局棋,还不知谁是螳螂,谁是黄雀呢。卿如许道。 承奕道,自然不能让旁人成了黄雀。 卿如许点了点头。 承奕道,本王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殿下请说,臣尽量无所不言。卿如许郑重道。 两厢合作,又是谋求生死攸关的大事,自然是要相互信任。 承奕道, 江陵贪腐案,是你的手笔? 是。卿如许点了点头。 长安纵火案,也是? 这事儿若是承认下来,便是把自己的小命交到对方手里了。可此时不能犹豫,须知,信任本就是靠交付秘密换来的。 -- 第158页 卿如许也点头。 嘉会坊失火,是我用私盐案逼得承玦自己先一步烧毁了私盐窝点,我便借着时机又在其他两处纵了火。 所以那日你当街撇下我,就是去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了? 卿如许腹诽,这位皇子还真是记仇啊。可是,也确实是见不得人的事。 她无奈地点了点头。 今日不宜同他斗嘴,来日方长。 那当初四哥派人行刺二哥,也是你了? 卿如许解释道:一半一半吧。承玦确实行刺了承瑛,只不过第一次是他的人,第二次却是我的人了。 承奕当日并不在殿中,只能就着自己所知道的有限的信息,串联起当日卿如许下的一盘大棋。 想通一切后,承奕抬眸直视卿如许的眼睛,严肃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卿如许洗耳恭听。 你背后的人,是谁? 卿如许本是坦坦荡荡地回望着承奕,示意对他毫无保留,可此时她面上却犹豫起来。 承奕自然知道卿如许能布下这么大的棋局,背后所需要的人力物力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如果她不吐露,承奕又如何能安心让她站在自己的身后呢,毕竟那是一把锋利得刺眼的刀。而承瑛至今都不能信任她,大抵也是这个原因。 她敛了眉,微微思忖了下,还是开口道:抱歉,恕臣不能告知殿下。 承奕紧紧地盯着卿如许,似是探寻,也似是在思考是否还有合作的必要。 卿如许郑重道:殿下只需知道,此人可信。他的命就是我的命,我的命也是他的命。他此生决计不会背叛我,我亦不会背叛同殿下之约。 女子所言凿凿,神色郑重诚恳。 拂晓,倾注了顾扶风毕生的理想,也是所有在红尘中流离失所、辗转求生的人众们毕生所求的一方温暖。 顾扶风早已把他自己的身家性命系在了她身上,这已经是她卑鄙而可耻的自私了。又怎可再因为一己之欲,让拂晓众人皆因她而冒生命危险呢? 故而,不能说。 可这种感觉实在有些糟糕。就像经年久旱,突见雷霆电闪,以为渴望已久的雨霖甘露将要来袭,可聚集起的乌云却突然要散退离去。 沉默,让时辰的流逝变得可见,周遭的一切皆化为有形的躁动。 半晌,承奕才收回了目光,又道,该你问我了。 卿如许抬头看了看承奕,犹豫了下,还是问出了心中所想,殿下为何会改主意? 若说承奕只为自保,无论他是向宁帝求旨离京就藩,还是选择抛却皇权以庶民之身离开大宁,都可获得一方安宁。 他眼前的路,并非只有夺储一条路可走。 卿如许又补充道,走向储君之路,道阻且长,凶险万分,若只是一时意气,恐 后面的话她没继续讲下去,但承奕也是明白的。 承奕抬眉看了看卿如许,道,本王并非一时意气。 他抬手摸上腰间佩着的一枚玉璧,本王现在是真心想要夺储。 承奕望着车窗外的暮色,悠悠道,朝代更迭,于皇室来说,于诸国而言,都只是意味着权力之争。然而我们所见,却是在国家兴盛时,百姓苦;国家衰败时,百姓亦苦。如若天下只是永恒不变的满目疮痍,那本王无论是出于庙堂,还是苟于乱世,又有何不同呢? 既然如此,比起去信赖别的什么人,人最相信的终究还是自己。所以,我想试试自己亲自动手,看看能否将这天下,变得不那么糟糕。 承奕的解释点到即止,但卿如许却从他的神色中捕捉到了很多。 他会做这样的决定,除了有对大宁帝国前途命运的担忧,兴许也还有因为澄妃之死而对宁帝的恨,有对兄弟先行将屠刀挥向他的无奈,也有对自身毫无回手之力的愤懑。 卿如许又问,殿下想要的天下,是什么样的呢? 承奕道,昔日我与皇兄皇帝听太傅与蔡老讲学,也曾回答过这个问题。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为帝君者,无一不渴望治国经邦,千秋万代,一统天下。然而,帝王吉凶,与民同患,未有众人皆忧而己能独乐,众人皆危而己能独安者。 本王只愿有朝一日,文人不必死于逆耳谏言,武将不会亡于人心内斗。含冤者可见明月昭昭,受辱者可蔽餐食温饱。吾之天下,当为天地立正道,为万世开太平。 卿如许听得此话,心中震动,脑中一时间闪过许多人的面孔。 柳戚,柳叔,季方盛,蔡老,安慈,聂三儿 以及,拂晓十七人众。 如若这天下变得不一样,这些人的人生,或许,也会不一样吧。 承奕看着卿如许,问道,卿如许,你呢?你想要什么? 卿如许转过头,缓缓道,饮醉读书二十载,托身乌纱寄青天。殿下,我能走到今日,盖因心中尚有难平之事,难消之恨,即便血洒半途,亦不能瞑目。 承奕望着她,郑重道,汝之所愿,必将得践。 半晌,他伸手抬手抚上腰间,将佩戴的玉璧取了下来,递到卿如许面前。 -- 第159页 这是母妃留给我的遗物,给你 作为你我立约的信物。 承奕的掌心,放着一枚玉璧,通身如羊脂般雪白,做成了如意扣的形状,其中蕴含了澄妃对承奕的毕生寄托与厚爱。传入承奕手中后,这玉璧,亦承载了承奕对他母亲宛如赤子的敬爱之心。 便是承奕此生最为珍重之物。 你许本王这大宁天下,本王亦许你恨必消,债必偿,所求皆应。 卿如许抬起手,郑重地接过那枚玉璧。撩袍下跪,朝承奕一拜。 谢殿下。臣卿如许必践行诺言,为此约,百死不辞。 从此往后,他们便是携手并肩的同伴。 任他风雨如晦,鬼怒风啸,谨此一诺,必与君同行同往。 第九十八章 沉默送行不言中 城墙巍峨,卿如许站在城墙上,望着城门口驿站边正在领取通关文书,准备离开长安的一行人。 一个年轻的学子正在同身边的人说着话,驿站的官兵朝那名学子递过文书,那学子抬了抬右手,突然怔住,又改换了左手去接。 他的右臂被白布重重包裹起来,于腕间处却秃了一截。 他接过文书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臂,朝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对方又笑着回了句什么,过会儿,他唇边牵起一个淡淡的笑容。 卿如许望着安慈,心头有些触动。 断手的阴霾似乎并未困扰安慈太深。 也许他作为一个混族人,自小便见惯了不公平的事,所以比旁人更为坚强。 听闻安慈出了贡院,就去季家拜访了季方盛的父亲,跪在季敞面前叩了几头。或是致歉,也是致谢。 众人拿到文书,各自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安慈的马车排在最后,卿如许望着安慈上了车,要沿着长长的官道离去。 马车车窗从里面掀了开来,一个人从车窗中探出头来,突然朝城墙的方向望了望。 卿如许慌忙举步欲退避,却又突然止住了动作。 因为,远远地,车中的安慈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卿如许愣了一会儿,才缓缓地举起手,回应了他。 安慈的面上没有憎恨,没有不甘,如春风化雨,安宁无争。 彼时,卿如许才深刻地明白了季方盛为方慈出头,不惜付出性命的代价,是出于怎样的心境。 这样光风霁月、无邪纯净的人,任谁也不会愿意夺去他的笑脸,不愿看到有朝雾霭遮日,温玉蒙尘。 马车向着明媚的朝日,迤逦离去。 卿如许默默扬唇。 安慈,希望你好。 不为这昏暗的世道,夺去一双向往朝日的眼睛。 回到大理寺,卿如许便见到京兆尹衙门少尹蒋释山竟坐在堂中,正同大理寺诸位官员一同聊着。 蒋大人。卿如许客气一礼。 卿大人来了。蒋释山见到卿如许,也连忙起身拱手。 之前祭天大典中,蒋释山曾同卿如许共事过。京兆尹衙门同大理寺、刑部都有典狱职责,相互往来常常有之。蒋释山同大理寺诸人显然已经很熟了。 蒋释山知道祭天一事卿如许只是无缘无故担了个罪名,宁帝一向爱重卿如许,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让她官复原职了,此时也想跟卿如许套套近乎。 卿大人知道么,现在整个长安城的女子都以卿大人为楷模呢。我家内人也常常问我卿大人的事,说她们内眷聚会时,常常聊到卿大人,都慕名已久,以能见到卿大人一面为荣呢。前两天我弟媳听说了我们衙门的一件难办的案子,还效法大人,给我们衙门支招呢,可替我解了大麻烦了。 卿如许听着人家都夸到这份上了,自己要是不接茬也太不给面子了,便道:蒋大人折煞我了。快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蒋释山便讲述了起来。 前些日子有个人来衙门告状,状告自己的嫂子跟她的情夫合谋害死了他的哥哥。蒋释山便让人验尸,可仵作死活没从尸体上找到伤口。若是无伤,便无法立案。 蒋释山调查了一圈,确认那原告并未说谎,而他的嫂子也确实同别人有染,可他苦于没有证据,不能定罪。京兆尹韩大人命他七日内结案,他正头大,便在一次家宴中同众人讲述了此事。 他的弟弟去年才刚成亲,弟媳问明情况后,便大胆猜测道,会不会是那死者被人从脑袋顶上钉了钉子,便令人难以察觉道伤在何处。 蒋释山立马让仵作重新查验,果然就发现了死者颅顶的钉子。一桩迷案就此告破,蒋释山这才睡了个好觉。 大理寺众人听罢,纷纷称赞蒋释山的这位弟媳。 颜太古道,自古豪杰有万千,谁说女子不如男。咱们卿大人在办案上一向洞察秋毫,巾帼不让须眉,已经为天下女子做出了表率,趟出了一条女子为官之路。蒋大人,您家里那位既然也有断案之能,您的衙门不考虑招安人才么? 蒋释山客气道,我家那个只是个大字不识的妇人,哪里能跟卿大人比!卿大人这可是三接擢贤令的翰林大学士出身,我家那个只是抖个小聪明罢了,不能登大雅之堂的。 卿如许听罢,面上却并没什么笑容,似在沉思。 -- 第160页 蒋释山转过头来,忙问道,卿大人可是有什么想法? 卿如许觉着这是旁人的家事,可又觉得有些提醒还是有必要的,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她便斟酌措辞,谨慎道,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惊奇,没想到大人的弟媳有如此能耐。她话音一转,道,咱们大宁的仵作要么出自世家,从祖辈那里传来的典籍常识。要么是退役了的将士,见惯了支离破碎的死人,也便不忌讳这些,只为讨个生计。不知大人弟弟家这位贤内助,家里可是有做这门行当的亲戚? 蒋释山想了想,道,好像没有。说罢,他也心中狐疑,衙门的仵作少说也解剖过成千上百的尸体了,他都没想到这颅顶钉针的酷烈手段,那他弟媳怎么能想到这个的? 卿如许又提醒道,不知大人的弟媳,可是初婚? 哪有平白无故问人家是初婚还是再嫁的? 大理寺众人闻言,面色都变了变,一时间也无人再应声,只是齐齐看着蒋释山。 蒋释山愣了愣,只觉得头上一阵阵冒起了冷汗。过会儿,他便先行告辞,急冲冲地回家去了。 待两日后,蒋释山又来了大理寺,却是带着一车子的谢礼,一进门见着卿如许就朝她躬身一拜,卿大人啊,您这回可是救了我弟弟的命啊!我替我弟弟感谢卿大人救命之恩啊! 说着就让下人卸货,将大包小包的东西堆到卿如许面前,挨个介绍。有冬季御寒的狐裘,有首饰珠子,有药草补品等等,看得卿如许眼花缭乱。 大理寺众人听见,也都围了上去,说说笑笑。 彼时大理寺卿朱衲正从门外回来,一进门便见得京兆尹衙门的人,朝自己大理寺的人拜谢,嘘寒问暖,无比热络,也是惊了奇了。 虽说三大典狱机构常有公职来往,但毕竟是相互监督制衡的关系,官员们之间也是心知肚明,素来是面子上过得去就行,谁见过这勾肩搭背、亲厚如一家人的场面? 待朱衲问了问事情,才知道了事情的起头。 蒋释山解释道,那日我一寻思卿大人问的话,着实有道理啊,我那弟媳是再嫁的,听说头先的丈夫是因病死的。我回了家,就拉着我弟弟,跟他说了卿大人的话,我弟弟听完二话不说,立马着人去寻弟媳周氏的前夫的坟,将棺材打开,你们猜,我看见什么了! 蒋释山一拍大腿,一脸的难以言喻,道,那前夫的脑袋上,真有一颗钉子! 嚯!颜太古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华表道,还真让卿大人给说中了啊! 朱衲方才听罢卿如许问蒋释山的几句话,已经察觉到了卿如许言语中所指,此时也并不惊讶。只是听得事实果真如此,抬眸看了看卿如许。 确实心细如发,思维敏捷。是块干典狱的料。 蒋释山道,幸好发现得早!不然我这傻弟弟,以后被这妇人周氏给害死了都不知道!卿大人啊,您可是救了我弟弟的恩人啊! 卿如许想着,人道是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她也只是好意提醒,并不想拆人婚姻。这种功劳,她可不想揽。 她此时便道:蒋大人客气了,我可什么都没做,当日我也只是有些不解,随口多问了两句。令弟如今康健,兴许本并无祸端,大人许是多虑了。 蒋释山摇了摇头,感慨道,要真是并无祸端也就罢了。我跟我弟弟特地去翻看了她前夫的档案,发现他那前夫是名商贾,家中有些财银,他当年娶了周氏做妾室后,准备迎娶正妻,与周氏发生了口角,之后便在大婚前三日突然暴毙。 当时衙门去查,并未看出端倪,只好以染病身亡结案。但这商贾留下的财银,尽入了周氏的腰包,她挥霍光了所有财银后,这才又主动攀上我那个傻弟弟。昨日我弟弟去质问周氏当年之事,没想到周氏趁着半夜竟然打算偷偷溜走。这便是做贼心虚了!想来她那前夫之死,同她必然有关。 蒋释山说着说着,责备起自己来,唉,我家父母早亡,我一向疼爱我弟弟,对他一向尊重,他非要娶这女子,我也没阻拦。但我家娘子常常跟我说,觉得弟媳人有些虚伪,要让我跟弟弟说,让他多留个心眼,我还以为是我娘子心胸狭隘,跟我娘子因此闹得不欢而散了几回。如今想来,我真是对不起我家娘子,也对不起我弟弟。 卿如许也并未想到这妇人当真如此恶毒,竟害了自己的前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朱衲、颜太古和李华表纷纷安慰蒋释山。 蒋释山整理了情绪,又道,不过幸而发生了这事,将头先的案子了了,我蒋家也清理了门户,家宅安宁,也算是喜事一桩。我娘子说一定要让我好好谢谢卿大人,大人改日赏脸,来我家中做客吧,我一定好吃好喝备上,感谢卿大人。 素来家丑不可外扬,但蒋释山似乎是个不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的人。卿如许素来喜欢为人爽落的人,此时也便不再推托,道:一定。 蒋释山刚走,宫里就传来旨意,着令大理寺卿朱衲与少卿南宫暮辞进宫。 瞧着传旨的公公急匆匆的模样,卿如许捉摸着,许是宫里出了事儿了。 -- 第161页 朱衲回头朝卿如许道,宫里的是大多涉及后宫,外臣不便,你便也一同去吧。 是。 第九十九章 凤印失窃后宫乱 进了紫宁宫,众人便直奔皇后寝宫明蕖殿。 上首位坐着的是宁帝与皇后许氏,卿如许随着南宫立在殿中听了一会儿,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后,当下也是惊了一跳 凤印丢了。 皇后面上忧心忡忡,宁帝拉着皇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了下,朝朱衲道,爱卿也知晓此事关系重大,有人今日敢从明蕖殿里盗窃,实是贼胆包天,但为防止前朝非议,当务之急,还须尽快追回凤印,以免引发更大的祸端。 皇后面露凄楚,自从太子失势被禁足后,她许家在朝中本就处境艰难,如今凤印失于她手,若不尽快找回,怕朝中弹劾声更甚,她这皇后也便坐不久了。 朱衲作揖称是,之后向宁帝请示后,便开始审理了。 皇后道,晚晴,你便把你方才同本宫说的,再细细说一遍。 叫晚晴的,是明蕖殿里的一等女使,也是皇后的心腹。 晚晴叩首答道,是。回禀陛下,回禀娘娘,今日皇后娘娘在珍墨馆忙毕,出门时遇到丽妃娘娘,丽妃娘娘便约皇后娘娘一同去御花园散步。皇后娘娘便着奴婢将凤印先行送回明蕖殿中。后来奴婢去后花园接回娘娘,娘娘遣奴婢取来凤印,这才发现原本盒中的凤印已然不见,竟被人换成了一块石头。 这事原是奴婢看管凤印不周,奴婢知道自己的罪过,却不想临了还拖累了皇后娘娘,还望陛下与诸位大人明察。如今奴婢只希望能寻回凤印,便是黄泉路上,也能走得安心些。她说罢,用头在地上重重一叩。 晚清的话原就是说给宁帝听的,朱衲此时也不多话,只问案情相关的事,道:你从珍墨馆离开时,到你回到明蕖殿,中间可遇到过什么人? 晚晴想了想,道,奴婢路过司膳坊时,遇到了虞妃娘娘,到司织坊时又遇到了宛淑仪和宿美人。奴婢今日是同宫女樱桃、芍药同行,她们二人皆可以为奴婢的话作证。 你最后将凤印放回明蕖殿时,可有确认过那时凤印是否还在? 晚晴面上有些愧色,道,不曾那时奴婢本想打开盒子确认来着,忽然听得韵嫔娘娘驾到,因皇后娘娘不在宫中,奴婢便搁下凤印出去迎接了。之后韵嫔娘娘说找皇后娘娘有事,奴婢建议韵嫔娘娘去后花园找皇后娘娘,韵嫔娘娘说不必了,要在宫中等一会儿娘娘回来,奴婢便去后花园去请皇后娘娘了。 你再回忆回忆,可还有遗漏? 晚晴又细细回顾了便,补充道,对了,还有二皇子殿下和三殿下,今日遇到虞妃娘娘时,奴婢还看见两位殿下路过。 卿如许心中纳罕,怎么承奕也被扯进去了?不过说到虞妃,她倒是好奇了些,若不是因着她跟承瑛的事,那日她跟承奕也不会被人逼得四处逃窜。 朱衲略一犹豫。如此,这一路上谁都有了作案的可能。若要理清楚案件,就不得不传唤这些人。作为外臣,与妃嫔接触实属僭越,但宁帝给了职权,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传来众妃嫔和皇子后,殿中便是熙熙攘攘一屋子的人了。 朱衲依次询问了众人,重新理了理案件的细节。 晚晴从珍墨馆离开后,遇到了大着肚子的虞妃。虞妃只是饭后消食出来遛弯儿,并未带多少随从,那时突然腹痛难耐,旁边唯一的贴身丫鬟梦梦吓得急忙惊呼,要传太医,正好二皇子承瑛与三皇子承奕经过,因是顾念着彼此的身份,两位皇子不敢上前,便只好着令一旁的晚晴去帮忙搀扶虞妃。 之后金吾卫抵达,送虞妃回了自己的寝宫,晚晴这才又带上凤印往回走。 路上又见到了一同出来散步的宛淑仪和宿美人,俩人见得晚晴独自回殿,便向她问了问皇后娘娘的去处。因皇后娘娘寿辰在即,宛淑仪想为皇后准备一份礼,见得晚晴,便拉着她问了些皇后娘娘喜欢的绣样图案,准备回去亲手做一件,投其所好。这厢又耽误了些许功夫。 待回到明蕖殿,韵嫔与她的侍女溪杏到访,之后韵嫔自己在宫中等待了皇后片刻,此时屋中有侍茶的女使云霞。待皇后返回明蕖殿后,韵嫔却已先行离去。 各人的口供与晚晴所述相去无几。只是人人都有同行证人,一时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丽妃畏寒,此时手里已经抱着个手炉,轻轻咳嗽了下。她与虞妃品阶一致,便各自坐在了左右两头的上位,韵嫔与宛淑仪靠着丽妃而坐,宿美人则靠着虞妃一侧。 卿如许特意留意了下虞妃,见虞妃倚靠着椅背,肚子已经很大了,但姿色依然不减,娇柔明丽,艳压众人。 只不过自虞妃怀上龙子后,如今宫里还出了一位得宠的人,便是宛淑仪。 宛淑仪年纪尚轻,素来是个跋扈的性子,此时她丹蔻轻敲桌面,道,要我说,这案子有什么可查的!这作案要讲究动机,谁最迫切地想要这凤印,谁最想要害皇后娘娘,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宿美人道,宛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她抬眼瞧了瞧在座诸位妃嫔。 -- 第162页 是谁成日回回请安总有诸多理由晚到,连皇后娘娘都不放在眼里的?这大家不是一清二楚么?宛淑仪看了眼虞妃,言语里夹枪带棒的。 宛姐姐这话可是在怪我了? 虞妃转过头来,一对流波四溢的眼睛泫然欲泣,姐姐莫要事事与我为难了,实在是如今我身子也不是我自个儿的了,总是三天两头不舒服。至于我总要多照顾着小的,不能时时忍着不适,非要强撑。连太医都说要我安心养胎,需得睡眠充足些,孩子才好养得好些,请安时到了迟了些,实在是路上不敢走得太急,这不也是为的事陛下的子嗣安康么?皇后娘娘素来宅心仁厚,都不曾与我计较,怎么姐姐反倒计较起我来了。 虞妃抬手轻抚自己的肚子,似乎怀中人踢了她一脚,她此时疼得哎哟了一声,然后面上又一派无辜,继续道, 不过这也不能怪宛姐姐,姐姐还未生育子嗣,自然是不懂有孕之人的烦恼的。 宛淑仪脸白了白,更是气恼。她最见不得虞妃这副故作委屈、矫揉造作的姿态,可又回回拿她没辙。 第一百章 众说纷纭谁堪信 虞妃又道,再说,今日若非遇到晚晴,遇到两位殿下,救了我一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我那时痛得死去活来,众人的目光都被我吸引了去,又哪有功夫让我去做些别的。她两句话就撇清了自己。 宛淑仪道,你都说你今日腹痛,现场必然混乱,说不定你就是一招声东击西,这边装肚子痛,那边却遣自己的侍女去偷换了凤印呢。 虞妃脸色顿时不好看了,道:宛姐姐莫要空口白牙污蔑我。当时二皇子与三皇子殿下可都看得真真儿的,我的人有没有换东西,他们难道就看不见么?宛姐姐不会又要说,连两位皇子殿下都是要包庇我吧? 承瑛与承奕因要同其他妃嫔避嫌,便没有就座,而是站在了宁帝身侧。 此时承瑛朝宁帝解释道,今日我同三弟去皇祖母那里坐了坐,也是巧了,出来就碰上这事。见得晚晴姑娘在侧,便只好远远地让晚晴帮着搀扶虞妃娘娘,幸而娘娘无碍。 这话便是替虞妃作证了。 承瑛今日见得虞妃腹痛,原本打算上前搀扶的,结果承奕拽住了他,道了句人言可畏,承瑛这才作罢。现在一想,觉得幸好当时承奕明智,不然眼下出了这茬案子,难保有心人不会细想。 看来他这三弟还是有点用的。承奕知道他与虞妃的事,却还是帮着他的。 借着承瑛同陛下说话,承奕与卿如许也眼神交汇了下。卿如许知道承奕应当确实没看见虞妃那边有什么特殊举动。 虞妃说着,又把话头引到了旁人身上,不过我方才听着,倒是好奇韵嫔姐姐,这主人又不在家,您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韵嫔似是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转到他身上,她瞪着圆圆的眼睛,看了看虞妃,脸色憋得通红,复又避开她的视线,道,我我是有事想跟皇后娘娘说 有事?那为什么后来不等娘娘回来,你就又走了呢?虞妃追问道。 韵嫔有抬眼看了看虞妃,欲言又止,我,我她支支吾吾的,一时众人的目光也都凝在了她身上,她更加局促不安,慌忙解释,我我就是我没有想好,又觉得还是不说了,这这才走的。 那到底是什么事?怎么不提前想好要不要说,非要等娘娘回来前,这才急匆匆决定不说了呢?虞妃这话引导地颇有技巧。 韵嫔见脏水朝自己泼了过来,急得霍然起身道,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不是我!娘娘宫里一直有人,我可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不干不净偷偷摸摸的事! 虞妃不知听见了什么,脸色变了变。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大理寺还没发挥作用,这戏就已经唱得如火如荼了。 朱衲打断道,各位娘娘稍安勿躁,我等还需再查看一下现场,看看有无线索遗漏。 朱衲带着南宫与卿如许查看了下凤印的盒子,南宫蹲下身,又在架子底下扒拉了一阵儿。 之后三人又去了珍墨馆,查看了馆中各处。因珍墨馆主要是藏书,平常并不会安排宫人在此待命随侍,仅在馆门口安排看守的宫人,还有洒扫宫人晨昏时来打扫罢了。 朱衲问晚晴道,丽妃娘娘到访时,可进屋了? 进来了,因为娘娘还没忙完手边的事,丽妃娘娘就在一旁坐了会儿,等了一阵,她的侍女紫苑也在旁侍候。之后娘娘将凤印收回盒子里,亲手递给奴婢,两位娘娘这才去了御花园的。 也就是说,凤印是从出了珍墨馆之后才遗失的了。 珍墨馆中窗户都开着,微风徐徐。卿如许见熏香还未燃尽,抬手在香鼎上摸了一把。 既是熏香,怎么还开着窗户? 晚晴答,馆里都是些有些年头的古书字画,丽妃娘娘觉着闻着有些闷,就开了窗户。 眼见着珍墨馆不会再有什么线索,朱衲这才带着俩人离去。 回了明蕖殿,南宫便拿出了一件物什,向皇后问道,不知皇后娘娘看见过这个? -- 第163页 那物什是南宫方才从架子底下扒拉出来的,一只翠玉耳坠子。 皇后摇摇头,看了看众侍女,见无人承认,道,这东西不是我宫里的。 韵嫔见着那耳坠,脸色白了白,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侍女溪杏。溪杏也看见了那只耳坠子,吓得嘴唇直哆嗦。 咦,韵姐姐这是怎么了?虞妃一眼看出了俩人的异常,立时就捅了出来,敢情这玉坠子是溪杏的了? 朱衲望向溪杏,溪杏连忙解释道,这她回头看了看韵嫔,道,这确实是我的耳坠子。想来是今天陪娘娘在这里等候皇后娘娘时,不小心掉的。 不小心掉的,怎么就刚好掉到凤印的架子底下去了呢?虞妃用帕子掩住嘴,轻轻笑了起来。 虞妃这人面上温婉多情,说起话来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句句一针见血。难怪一入宫,便是荣宠俱来。 韵嫔面色有些苍白,绞紧了衣衫。 溪杏慌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一直站在娘娘身边,没有往架子那儿去,怎么怎么会她抬眸看向韵嫔,希望她能替自己说上两句。 韵嫔瞪着虞妃,最后也只憋出一句,虞妹妹,你又不在场,你不要随口污蔑溪杏。 我是不在场,那在场的人,还不赶紧说说?虞妃一湖的潋滟秋波,直瞅着韵嫔。 韵嫔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辩解,只是急得头上直冒汗。 韵嫔素来不逞口舌之快,平日瞧着是与世无争,性格温顺,但遇到这种事儿时,却成了短处。饶是宁帝与皇后娘娘瞧见韵嫔这般支支吾吾,也不由地心生怀疑。 朱衲素来不想管后宫里的事儿,就是因为宫里头儿贵人们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好好审个案子,她插一嘴,你插一脚,偏偏他还不能打断,此时见戏唱到这儿了,这才问道,方才晚晴说,云霞当时在屋中奉茶,云霞是哪一位? 侍女云霞连忙走了出来,叩首道,奴婢是云霞。今天韵嫔娘娘来访,是奴婢在旁伺候茶水的。 把你侍茶的经过细细说来。 云霞回忆道,韵嫔娘娘进来后就坐在那张黄花梨椅子上,奴婢给娘娘沏了茶,娘娘一直不说话,奴婢也就在旁边待着,后来见茶凉了,奴婢就出去换了壶热汤,再没有离开过,也没见得溪杏姐姐和娘娘在屋中走动。 你出去换热汤时,屋中只有韵嫔娘娘和溪杏么? 是。耳房里热汤是备好的,奴婢换得也很快。 虽然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可若说是盗窃凤印,换个热汤的时间,倒是也来得及的。 如此,韵嫔这疑点,是有点难以解释了。 第一百零一章 铁证如山亦有疑 虞妃道,那这便是有作案的时间了,如今物证也在这里,朱大人,这人证物证俱在,这案子,是不是算是告破了? 宛淑仪瞪了眼虞妃道,什么人证物证?丢的是凤印,如今凤印还没找到,且云霞也并未亲眼所见,怎么能说就是韵妹妹做的了? 虞妃道,我的宛姐姐,你可别因为韵姐姐同你交好,就在大事面前拎不清啊。如今这殿里只有韵姐姐宫里的人在案发现场落了东西,且又有作案的时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了么?拿人拿赃,自然就是下一步的事了,是不是啊朱大人? 朱衲没瞧虞妃,不想整个局面显得他大理寺倒像是被这些后宫女人任意摆布的了,他只是追问溪杏道,你如何解释你的耳坠子掉落在了凤印旁? 溪杏冥思苦想,这才想到了一点,想来想来是人来人往,将奴婢的坠子踢到了架子底下。要不然要不然就是有人要栽赃陷害!要陷害奴婢,陷害陷害韵嫔娘娘啊大人。 谁会陷害你?你倒是说出来啊?虞妃反唇相讥。 溪杏环顾一圈,都是各宫娘娘,自己只是个女婢,也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不做声了。 虞妃道,我记得上个月韵姐姐被皇后娘娘责罚,在殿前跪了两个时辰,是因为纵容下人在背后嚼主子的舌根儿。韵姐姐该不会因此记恨皇后娘娘,这才偷了娘娘的凤印吧? 韵嫔道,你胡说!我没有! 皇后看着韵嫔,也不禁问道,韵嫔,难道真是你教唆溪杏做的? 韵嫔连忙跪下,连声冤枉,溪杏也连连替韵嫔辩解。 没有证据的辩解是苍白无力的。 捉贼捉赃,如今当搜宫,先行找回凤印再说。 丽妃从进了殿,便一直没怎么说话,此时突然道,今日之事,原是臣妾找皇后娘娘去御花园散步,这才牵出了后面的祸端,臣妾心中不宁,愿做出表率。朱大人是大理寺卿,自当秉持公正,我愿将端丽宫大门敞开,朱大人可先去一查。 丽妃话毕,众嫔妃也只好纷纷表示愿意被搜宫。 虞妃却又道,搜宫是例行公事,倒也查得。只是这宫里藏东西,但凡聪明点的,自然都不会把东西藏在自家院子里。 虞妃说的倒也在理。 皇后此时非常焦虑,一心只想找回凤印,缉凶反而排在了后头。她道,韵嫔,如今只有你一人进了我这殿里,也只有你一人有做这事的时间,更何况还有物证。你若说不是你,空口无凭啊。 -- 第164页 她叹了口气,又朝朱衲道,朱大人,莫要因为这是后宫,便百般容情。酷刑之下难藏私,平常大人在大理寺是如何办案的,今日便如何办吧。 听得皇后开口提了用刑,韵嫔满脸惊惧。 朱衲知道皇后也只是想吓唬一下韵嫔,毕竟这些娘娘素来娇贵,细皮嫩肉的,见得刑具定然是要吓得半死。 朱衲便只给溪杏上了枷刑。 韵嫔在一旁听得溪杏凄厉呻吟,木片与十指镶嵌的声音细微而瘆人,她吓得直抹眼泪,哭着道,皇后娘娘,您饶了溪杏吧,她十岁就跟着臣妾,算是臣妾的妹妹,臣妾知道她,她断然不会做这样的事。臣妾也真的没有偷拿凤印啊娘娘 任韵嫔怎么说,宁帝与皇后都不吱声。 宁帝今日异常沉默,卿如许忍不住瞧了瞧上首,却只见他面色淡淡,并无不忍之意。 皇后娘娘又道:韵嫔,凤印在何处,你便如实招了吧,这样溪杏也少些罪受。 皇后娘娘既然认定是我,我还能说什么。朱大人要定罪便定吧,只是这凤印在何处,我是真的不知道啊韵嫔痛哭。 卿如许瞧了瞧溪杏,见她确实有些扛不住了,心中不忍。 其实对于他们这些执掌典狱事宜之人而言,枷刑是最轻的了。只是女子都是细皮嫩肉的,十指连心之痛便更加难忍些。 枷刑又上了第二轮。 溪杏面上已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苦苦求哭道,真的不是溪杏,韵嫔娘娘救救我,娘娘救我啊疼 韵嫔听着那夹棍与骨头相嵌的声音,慌忙答,你们不就是要找凤印么凤印凤印在她迫切地想要给出一个地址,来拖住行刑之人,在在溧水湖畔的榕树下 听得韵嫔招认,皇后眼睛亮了亮。 哎呀,韵姐姐招了。虞妃假作一脸惊讶。 宛淑仪怒其不争道,韵儿,你可不能乱说啊,这是要命的罪! 韵嫔只是哭着,道,宛姐姐,再这样下去,溪杏的手就要断了啊 卿如许余光一扫,忽然发觉门口立着一排人里,似乎少了一个。 如今殿里坐的都是主子,奴才要出门须得告假,哪有不打招呼随意离去的道理? 虞妃笑着朝韵嫔道,韵姐姐早招认不就好了,何苦让溪杏受了这么多罪。瞧瞧,半大的丫头,都折磨成什么样儿了,没的让她恨你。 皇后娘娘再看韵嫔时,眼中多了几分恨意,质问道,韵嫔,你究竟为何要盗取凤印? 韵嫔嗫嚅,你们逼我逼得紧,我心疼溪杏,只是随口扯谎罢了。我根本没有拿,你们一个无辜的人说失物去了何处,我怎么说得上来。便是去了溧水湖畔,又哪能真找到什么? 虞妃道,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不是?等取回了东西,看你到时候怎么说。 卿如许皱了皱眉,觉得韵嫔看上去确实无辜了些,若她已经承认,又何必还在这里狡辩呢? 一定有哪里不对。 卿如许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灰污,那是珍墨馆香鼎上残留的香灰,她低头嗅了嗅。 皇后娘娘已经在着人去寻凤印了。 朱衲道,既然要寻赃物,还需要有些人证,也免得待会说不清。南宫,你便一同去看看吧。 皇后道,还是朱大人想得周全。 卿如许瞧了瞧朱衲,见他脸色也不大好,心中暗自叹道,难怪大理寺最烦被招来办后宫命妇的案子,明明皇上皇后可以自己审,却非要拉着大理寺在一旁当道具,以示公允。 半晌,南宫带着众人回来了。 竟,真带回了凤印。 第一百零二章 枚举疑点勇出头 韵嫔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凤印,惊讶地说不出个完整话来,怎么,怎么会 皇后娘娘见得凤印,连忙起身接过,来回看了看,确认并无造假,这才把悬着的心收回到肚子里。 陛下,确是凤印无误。 宁帝点了点头,如此,便是后宫嫔妃盗窃的凤印了。 不不是我。韵嫔急急摆手,我只是随口说的,怎么会怎么会真的找出来?你们,你们她用手指着殿中诸人,口不择言道,你们都是合起伙来害我 ,是不是? 虞妃嘲讽地摇了摇头。 皇后道,那这案子便算是了了吧,朱大人? 朱衲还瞧着地上的韵嫔,见她人似被电雷击中,口中喃喃着不是我。他皱了皱眉,略有迟疑。 可赃物都被找了出来,这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朱衲也勉强压下心头疑虑,道,确实 陛下 有人突然打断了朱衲。 卿如许从一旁走了出来,朝宁帝作揖,又朝皇后问候道,娘娘。她站直身子,此案尚有疑点。 宁帝挑眉,哦? -- 第165页 见朱衲也回头看她,卿如许拱手向着宁帝皇后道,我方才见朱大人沉思,想来大人心中对此案也有些许疑虑,我心中亦有不明之处,想求一解。 因朱衲是卿如许的上司,卿如许贸然出列,还需周全朱衲的面子,便以见朱衲也有疑虑为由头开口。 宁帝道,说来听听。 卿如许便转头问晚晴道,今日发现凤印丢失之际,你们可有在屋中找寻? 晚晴点头称是。 卿如许问,那么那时,你们怎么就没有发现架子底下的玉坠子呢? 众人听见,也都怔了怔。 卿如许解释道,一般人丢失物品,都会因为心中焦急,立刻在附近翻找,即便是不太可能的地方也会翻上一番。东西掉在地上、掉在夹缝里也是常有的事,故而人们找东西时在地上查看,也是惯性之举。 晚晴回忆道,我们确实也有趴在地上找过,但是但是好像真的没见到有那个玉坠子。 宫人每日打扫屋舍,又有嬷嬷管教,又有女使督办,犄角旮旯的地儿便是首要查看的地方,宫人自然不敢懈怠。若说这玉坠子是前些日子就遗落在这里,也不大可能。卿如许抬起一根手指,这便是第一处疑点。 其二,韵嫔娘娘卿如许朝韵嫔一揖,道,您心里是不是也很惊讶,为何您只是心疼婢女受罪,随口扯谎说了一处藏东西的地方,结果就真的在那里找到了凤印? 韵嫔本伤心欲绝,此时抬头见卿如许面色和善,说出她心中所惑,觉着她同别人不一样,便点了点头,像看着救命稻草,哀诉道,真的,真的不是我。 卿如许朝她微微点头安抚。 如若韵嫔娘娘当真是盗窃凤印之人,眼下凤印的去处便是她的保命符,她又怎会轻易说出一个正确的私藏赃物之处,好让所有人亲眼见证她被捉赃呢? 虞妃见卿如许竟为韵嫔开脱,便道,这刑具都上了,溪杏这细皮嫩肉的,韵姐姐一向体恤她,如今受了惊吓,什么都吐露出来也是有的。 宛淑仪见好不容易有人替韵嫔说话,虞妃又出来作妖,便回怼道,但溪杏不过受了枷刑,韵妹妹都心有不忍,她又何来的胆量去盗窃凤印?这可是牵连家族的大罪啊。若是要盗取凤印,必然是要有所计划的,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承认了呢? 虞妃又道,做了事,又后悔了,没有那个胆量了,天下这样的人还少见么?作案的人也不是都是聪明人啊。为什么做,怎么做,这便是见仁见智了。 虞妃这便是暗指韵嫔愚笨冒进,偷窃了凤印,却没有能圆谎的智慧。 宛淑仪顿时气得一拍桌子,你她顾及上头宁帝和皇后还在,也不敢公然指责虞妃。 卿如许笑呵呵朝虞妃拱手,虞妃娘娘说的极是。 虞妃见卿如许也夸赞她,面上也显出几分得意。 谁知卿如许只是怼人前先搭个跳板,下一句已经等着她了。 臣也想请教,不知虞妃娘娘觉得,这盗窃凤印的聪明人,又会怎么做呢? 虞妃眼见着被卿如许这一问,众人的目光都看向她,她这才想起自己本也被案件牵涉其中,身上亦有嫌疑。 她说韵嫔做事不聪明,那韵嫔又是不是被更聪明的拿来顶缸的呢? 卿如许轻飘飘的一句问话,怎么就把脏水往她身上引了来? 我虞妃顿时被噎了一噎,此时说多错多只会愈描愈黑,她只好说,这我怎么知道。 宛淑仪见虞妃吃瘪,心中畅快,也来落井下石,既然虞妹妹什么也不知道,还是闭上嘴吧,别耽误卿大人办案了。若再多说两句,只怕这自诩聪明的,也要变得不聪明了。 虞妃瞧见帝后都在看着她,宁帝脸上已有不虞,承瑛也给她使了使眼色,她也不敢再逞口舌之快,便不做声了,只在心中暗暗恼怒着卿如许。 承奕瞧着承瑛跟虞妃使眼色,又见卿如许面上也是一副无辜的样子,仿佛她方才的问题真是出于好奇,他的嘴边也牵起一分笑意来。 这滑头狐狸扮起兔子来,倒也挺像那么回事的。 卿如许又继续道,我还有一个疑问,是想请教丽妃娘娘。 嗯?丽妃方才见得卿如许三言两句间便制住了虞妃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此时听到她又说请教二字,心头也突突地跳了跳。 怎么又突然问到丽妃身上了?众人也是不解,都纷纷等着卿如许提问。 谁知卿如许的第一个问题是 娘娘不能受寒,现下身子可有不适? 众人便看看卿如许,又看看丽妃。心道这卿如许跟丽妃什么关系?怎么说着说着正事,倒开始关心上她的身体了。 丽妃也不知卿如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着她应该是看到自己手里的暖炉,这才出声问的,便温言道,多谢卿大人关心。我还好,确实是不大能吹风,所以一入秋我出门就都带着暖炉。 第一百零三章 邪门怪事耸人听 -- 第166页 承奕自然知道卿如许是什么人,她连跟他私下相处都不愿意多说废话,她此时又怎么会没事献殷勤。 果然,卿如许下一句话就来了,娘娘既然不能吹风,那么今日在珍墨馆,娘娘为何打开窗户呢? 丽妃怔了怔。 卿如许在珍墨馆问晚晴开窗的事时,朱衲与南宫自然也听到了。只是没想到这样小的细节,难道会是突破案件的关键? 丽妃抱紧暖炉,还是一副安静温和的样子,道,珍墨馆为了保护书画,常年不开窗通风,我今日一进去就觉得胸闷气短,这才开了窗户。 哦?卿如许笑着反问道,娘娘开窗,难道不是因为屋中香气过于浓郁了么? 丽妃闻言,心头一震。她强作笑脸,摇头道,我不懂你说的意思。 卿如许也笑着点了点头,道,我也希望娘娘是真的不懂。 她突然朝门口望去,用手一指,朝着一个小宦官喊道,你过来。 人群中,走出一个个子矮小的公公来,到了殿中,朝众人一拜。 你是哪位娘娘宫里的? 不等小宦官回答,皇后娘娘低呼了一声,方荣? 卿如许问方荣,你方才去哪儿了? 方荣埋着头,道,奴才奴才方才有些内急 卿如许自然知道他不会说真话,又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方荣瑟缩着,不肯把手指伸出来。 皇后见方荣似乎有些心虚,也不由地道:方荣,让你伸手,你怕什么? 方荣这才缓缓地张开十指,他的指甲缝里有些黑黑的,似乎是泥土。 卿如许这才一转身,朝宁帝一躬,道,陛下,此案到此已经查明了。 宁帝似乎并不意外,他用杯盖滤了滤茶叶,喝了口茶,道,那便细细说来吧。 卿如许称是。 今日之案,一切都太顺理成章,这便是最大的疑点。 先是凤印的去向。韵嫔娘娘方才显然是为了帮助溪杏,想要阻挠用刑,这才临时编造了一个私藏凤印之所,可为何却真的在那里发现了凤印呢?其实并不是韵嫔娘娘说谎,所以我便想到,这问题可能出在了听众上。 方才我注意到方荣在韵嫔娘娘说完地址后,便悄然离开了。如今他手指里的泥土,足以说明他在说谎,他并非去登东,而是去溧水湖畔埋凤印去了。 这一点也很好佐证。南宫大人,您方才亲自去了溧水湖,请问那泥土可是新挖的? 南宫暮辞往出走了一步,道,确实如此。臣方才见得那泥土过于新了些,也心存疑虑。溧水湖旁的泥土与其他地方不同,因是种了在北方难以成活的茶花,故而也用的是从南方运过来的红滇泥。现下,只需将方荣指甲里的泥土与红滇泥对照即可。 方荣听罢,竟也不敢辩驳。 皇后见状,惊道,方荣,你,你为何背叛本宫? 可方荣毕竟只是个奴才,便是向老天爷借十个胆子,他也未必敢做下这种事,他的背后势必有人指使。 方荣一叩首,道,娘娘,方荣对不起娘娘。 他只说娘娘,却并未道明是皇后娘娘,还是另有旁人。 皇后道,你究竟受了谁的蛊惑?你告诉本宫! 方荣咬紧牙关,似是不会轻易说出那人的名字。 宁帝淡淡地掠过方荣,朝卿如许抬了抬下巴,继续说。 卿如许道,今日晚晴说,她是与皇后娘娘您亲眼看着凤印放入盒中的,娘娘可有印象? 皇后似是认真回忆了下,道,不错,我确实是亲眼看着晚晴将凤印放进去的。 那么敢问,卿如许直视皇后,娘娘可还记得是当时是什么时辰?外面天气如何?晚晴是用哪只手将凤印放进去的?又是用哪只手盖上了盒盖? 皇后回忆道,我记得是在巳时三刻。气候的话,外面日头正高,照得人暖融融的。晚晴是用右手拿起凤印,又用左手盖上盖子的。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微微颦起了眉头。 卿如许回头朝晚晴道,晚晴,你记得也是如此么? 晚晴不解其意,只是点点头,道,回禀大人,是的,那时阳光正好。奴婢如何拿凤印,也与娘娘所述一致。 卿如许微微颔首,转身朝宁帝道,陛下,这就是问题所在。 宁帝点了点头,众人亦是用奇怪的目光注视着皇后和晚晴。 只有丽妃似乎有些坐立难安,不住地去瞧宁帝的脸色。 皇后十分不解,怎么了?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卿如许笑了笑,问道,娘娘,您今日同丽妃娘娘去御花园时,难道没注意到,今天是个阴天么? 皇后愣了愣,朝窗外看了看。 天色阴沉,不见日光,只有厚厚的浊云,遮天蔽日的。 可我记得上午那会儿子,丽妃来了以后不久,天儿是放晴了的啊皇后娘娘喃喃不解。 -- 第167页 宁帝今日一直在华乾殿处理政务,也并未留意天气,他便看了一眼李执。 李执一向要侍奉衣食起居,随时留心时辰和天气是必要的。 于是李执走出一步,躬身道,陛下,皇后娘娘,奴才记得,今儿万岁爷约了左相下棋,因万岁爷还在同兵部议事,臣便请左相林大人等上一会儿。那时臣也看了时辰,正是巳时。左相约等了半个时辰,才进了殿,这之间并未出太阳, 难道我记错了?皇后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来,可是,可是晚晴记得的,同本宫也是一样的啊 此事说到这里,在座众人都觉得异常古怪。 几位妃嫔都窃窃私语道,我记得一直都是阴沉沉的,哪儿放过晴? 就说是啊,怎么皇后娘娘非说出了太阳。别不是被什么东西......给魇着了吧? 我怎么瞧着.......别是中了邪吧。有人压低声音道。 话越说多,这背脊越觉得寒森森的。 卿如许道,娘娘,问题就在于只有您与晚晴,记得这天放晴过。 这,这是为何?皇后听得此话,也不禁有些恐慌。 皇后娘娘不必忧心,这不是什么巫蛊之术。只是因为有人想让娘娘和晚晴这么认为。 皇后只觉得这越说越糊涂了,什么意思?什么叫有人想让我们这么认为? 卿如许掖手而立, 今日,皇后娘娘同晚晴都说曾亲眼见着凤印收入盒中,故而,我们便以为这凤印是在半途中被人掉包的。可实际上却不然。臣以为 凤印早在珍墨馆时,就已经被掉包了。 第一百零四章 绮梦为计恨无由 什什么?怎么可能?本宫亲眼见晚晴将凤印收入盒中。 娘娘,有时候,记忆也会出错。卿如许笑了笑。晚晴,你平日收凤印时是用哪只手? 自然是晚晴回忆起收凤印时的情况,还用手比划了下。她两手掬在身前,突然惊呼道,我,我是用两只手! 卿如许道,娘娘,这就是答案。晚晴不过是一介宫女,凤印这样的贵重之物,即使是稍微磕碰下,那可都是杀头灭门的大罪,晚晴怎会对凤印不敬,又怎会放心地单手去拿凤印呢? 众宫女太监听到此处,心中都表示认可。他们这些宫人,拿主子的东西,向来都是百般恭敬,双手呈上的,更别提凤印了。 皇后错愕,那为何本宫记得的,却不是这样?你方才说有人让我这样记得,这是何意? 卿如许问道,娘娘可听说过绮梦之术? 绮梦之术?那是什么? 是一种让人的精神被麻痹,处于一种类似睡眠又并非睡眠的恍惚状态的术。施术者会先与受术者建立信任关系,让受术者放松警惕。之后便利用暗示的话语,引导人进入一种假定的幻觉中,受术者的五感、知觉、记忆都会受到施术者的控制,从而发生扭曲或丧失。 幻觉? 朱衲却似乎想到什么,朝宁帝道,陛下可还记得去年楚离国的使臣到访时,曾提到过他们的太医院正在研究一种麻醉之术,可以通过言语、乐曲等诱导病患,同时用手抚摸患者,从而为患者减轻疼痛。当时使臣描述的详情,似乎同如许方才所言相差无几。 宁帝经这一提醒,也想了起来,好像似乎有这事。朕记得那使臣说此麻醉之法已有实践,并取得了一些效用。但当时在座众臣都不大相信,还笑使臣是喝醉了,说了些胡话。 卿如许笑了笑,道,陛下有所不知,其实此术早在《黄帝内经》中有所记载,并非无稽之谈。先前臣也是见过一个赤脚大夫,就是用此术治愈了无数患有夜游症的患者。 卿如许默默地在心里跟医圣师父道歉。把自己的师父长门医圣说成是赤脚大夫,这天下大概没有她这么大逆不道的徒弟了...... 皇后这才明白过来,你是说,本宫跟晚晴,今日是中了这绮梦之术了? 不错。娘娘,臣如此推断,并不是空穴来风。卿如许娓娓道来,这绮梦之术的实施是需要一些先决条件的,需要受术者处于一个极其放松的状态,对施术者具备足够的信任。施术者为了能达到这些条件,通常会借助安神的药物,同时通过语言诱导,描述一个让受术者能够放松身心的场景,譬如日头正好,天朗气清。 听到这里,皇后与晚晴的眼神都是一滞。 卿如许继续道,为了让受术者不对施术者描述的画面产生怀疑,施术者在描述时,常常会添加诸多细节,受术者也会跟施术者的引导,无意识地去做出动作和反应。譬如现在是什么时辰,你看到谁用哪一只手做了什么。 晚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似是不能理解这种情况。 只是因为施术者的要求不能过于复杂,所以施术者会尽量调动单独的肢体部位,故而同时用到双手的情况风险会更高。这也是臣为什么会想到要问娘娘这些细节,来找出施术者的漏洞。而臣之所以会有以上的推断,是因为臣在珍墨馆的香灰中,发现还未燃尽的一种安神的药物枕眠草。珍墨馆素来是办理事务之所,娘娘自然不会点上这安神的药物。这娘娘可以请太医去查验香灰,看是否有人在香炉中加了枕眠草,便知臣所言是真是假。 -- 第168页 皇后听罢,立刻着人去珍墨馆取香灰。经太医验明,确认香鼎中被人放入了些许枕眠草。 皇后抬手直指丽妃,厉声喝道,丽妃,你还有什么话说? 丽妃早在卿如许道明真相后,便已经冷静了下来,此时她只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地朝皇后一跪,娘娘,臣妾 陛下,娘娘丽妃的贴身侍女紫苑此时突然站了出来,此事是奴婢做的。 皇后道,紫苑,丽妃今日行事,你本就是也是共犯。你便是不开口,还以为本宫就能轻饶你了不成? 丽妃看了看紫苑,见她作为女婢,却并不下跪。一身决绝,立于殿中。 紫苑朗声道,皇后娘娘,这事是奴婢一人做下的,不关丽妃娘娘的事。 皇后并不信,讥讽道,你以为你大包大揽的,就能替你家主子顶缸了?你一个小小女婢,偷盗凤印,对你而言能有什么好处? 紫苑却冷笑了一声,道,怎么,一个女婢就不能替自己做主,别人践踏了你,你就不能还手了么?皇后娘娘是认为,女婢就没有脑子,没有胆量,比主子们就真的处处差上许多么? 大胆!丽妃还跪在地上,朝前面的紫苑大声喝止,紫苑,你是不是疯了?怎么能这么跟娘娘说话?你快跪下,好好认错。 紫苑听到丽妃的声音,只是回头看了看丽妃。 她不是不明白丽妃言语中的阻拦之意,可是她昔日在掖庭司被老嬷嬷欺压毒打之时,若非丽妃出手相救,她早就没命了。如今主子有难,她怎能坐视不理?她今日站出来,就没想过要活着出这宫门,定要咬死这桩案子,换主子一命。 紫苑冷言道,丽妃娘娘,此事真的是奴婢所为。方才娘娘听卿大人说到作案行径,娘娘自己也中了奴婢的绮梦之术,却还没有出言告发奴婢,可见娘娘您还是心慈了些。 皇后颦了颦眉,不知紫苑所言是真是假,又看了看丽妃,企图从她脸上找到蛛丝马迹。 丽妃只是一脸痛惋地望着紫苑,微微摇头,紫苑,你 紫苑忍住鼻尖酸楚,道,主子对奴婢的恩情,奴婢没齿难忘。只是奴婢是个记仇的主儿。今日奴婢做下这些,看到皇后娘娘自食恶果,奴婢心里终于舒坦了。她回头看向皇后,眼中恨意蔓蔓,扯嘴笑了笑。 皇后愕然,你,你为何这般恨我? 第一百零六章 君恩难测关怀语 大理寺众人出了明蕖殿,便顺着甬道往宫门方向走。卿如许这才跟朱衲道了谢。 朱衲道,别谢我,还该是我谢谢你呢。我最怕的就是办理内命妇的案子,女人一多叽叽喳喳的,再遇着贵人们,便是一句重话都说不得,只能被她们引着走,着实累得慌。你来了,倒解了我跟南宫的烦恼了。你不嫌我分给你这样的差事就好。 卿如许道,朱大人哪里的话,大人好心举荐,下官念着大人的情。以后还有用得到下官的地方,大人尽管开口。 南宫朝卿如许靠近了些,朝她低声道,你这官升得也太快了。看来这做女官还是有好处的,处处都有你的缺,不愁没处扎根。 走在前面的朱衲此时回头笑道,南宫,你这话我听着可有点酸啊。 南宫一笑,揶揄起卿如许来,道,朱大人,您听出这酸味儿就对了。她先前的梯子就已经很高了,一出来就是翰林大学士了,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儿,要不是时运不济遇上祭天出事儿,我要见她,还得先折腰拜见呢。 卿如许便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朝南宫道,难怪我刚升为翰林学士那会儿约你,你推说公务繁忙不肯相见呢。我当时怎么就没反应过来你是因为这茬呢?不然我当时定要死皮赖脸地登门拜访,多见上你几回不可。啧啧啧,亏了啊亏了。 南宫听她说的煞有介事,也笑不可抑。 三人正说着,便见李执朝他们小跑了过来。 卿大人留步 既是李执亲自来,那必然是陛下有什么事诏见她了,卿如许连忙迎了两步。 李公公辛苦。您要找我,遣个手底下的人来就是,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李执气喘吁吁道,陛下出了明蕖殿,便遣杂家来请卿大人。卿大人许久不入宫了,陛下心里头惦记着,必得杂家亲自来才放心。 南宫听见了,又跟朱衲打着眉毛官司。卿如许见着了,虽知李执说的都是奉承话,却也不好意思地朝朱衲和南宫笑了笑,待送走他两位,才同李执回了华乾殿。 宁帝一见着卿如许,便指着她佯怒道,你这丫头,自从朕贬了你,便真的不再来朕的华乾殿了。 卿如许连忙跪下请好,陛下误会臣了,臣是因为差事没办好,觉得对不起陛下,没脸面见陛下,这才不敢进宫的。而且陛下没收回臣的入宫令牌,臣还以为是陛下忘了,总不好臣都被贬了,还拿着陛下赏赐的腰牌四处耀武扬威,没的叫旁人嚼舌根子。 令牌是朕赏你的,谁敢嚼舌根子?宁帝佯做怒状,瞪了她一眼,来下棋吧,朕许久都没跟你对弈了。 -- 第169页 是。 棋盘纵横交错,二人各执黑白,围堵断杀,你来我往。 宁帝落下一黑子,道,丫头,朕看你这番去了大理寺,倒是换了个好差事。先前你交擢贤令,朕还以为你定是请了些高人帮衬你,今日才知道典狱之事,你真是颇为擅长。 宁帝说道高人二字时,似是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眼卿如许。 卿如许想着,别被宁帝知道了她背后有拂晓,便道, 陛下谬赞了。这断案本就是讲究一些契机与运气的。臣自小爱读书,什么种类的都爱翻翻,先前读了《周礼》,其上言当以五声听狱讼,求民情,一日辞听,二日色听,三日气听,四日耳听,五日目听。故而臣也不过是觉得纸上得来终觉浅,便将书中之法,于平常中躬行,处处细节不肯轻易放过,这才恰好摸出些眉目来。 有道是知之愈明,则行之愈笃;行之愈笃,则知之益明。朕看你可不止读了《周礼》,似乎涉猎颇为广泛。想来你少时家里人没少悉心栽培吧? 宁帝怎么又关心上她的背景了? 卿如许小心答道,臣一向好胜,少时不肯在功课上落于几位堂兄弟,家父见我好读书,也便将我似男儿般教养。故而臣少时常常待在书房中,将家中藏书读了个遍。 假话要说的真,需得辅以许多细节。卿如许对于孟子枚的身世摸了个清楚,且顾扶风也将孟子枚周边的亲眷都安排得妥帖,便是宁帝着人去查,也查不出什么破绽来的。 朕赏你的院子,可去住了? 卿如许正捏着一枚白子,道,回陛下,还未。 她自己那住的地方听说小得都无法下脚了,明明有了大宅子,怎么到现在还没挪地方? 宁帝抬眼瞧了她一眼,诧异道,这院子朕赏给你也有大半年了,要是换成旁人,早就赶紧拾掇起来,不等都打理好了就要搬进去显摆显摆了。怎地你就不着急? 卿如许莞尔一笑,臣住惯自己那窝了,左右陛下赏了臣那大宅子,那宅子就是臣的了,也便不着急腾挪了。 朕看你对这些都不甚讲究,怎么你明明正是惨绿年华,却对这些旁人趋之若鹜的东西都看得这般淡了? 陛下高看臣了。卿如许露齿一笑,道,陛下赏的院子臣去看过好多回了,别提多气派了。臣是不舍得住,单是每日去看看,做梦都能乐呵醒了。 宁帝见她一副涎眉邓眼的样子,笑道,你这傻丫头,房子就是来住的,你拿来当个景观来瞧着,这是什么道理? 这很有道理啊陛下!您想想,卿如许用两手张开,比划了一下,咱们长安寸土寸金,这么宽敞的宅子,得值多少银子啊! 见她一脸认真,宁帝忍俊不禁,朕竟不知道,原来你还是个小财迷! 卿如许见自己逗得宁帝笑逐颜开,这才正经解释道,说来怕陛下笑话,臣是小地方来的,因为家父走得早,臣是跟着几位玩伴一同长大的,来京时也是他们陪着我来的。我们都闲散惯了,相处起来不拘于礼。这院子小一些,便不用养那么多人,没人盯着也便没有是非,他们也更自在些。其实陛下赏的院子是极好的,臣赶着休沐的时候去小住一下,倒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别致情趣呢。 卿如许这话说的真挚,也想好了若是宁帝问起玩伴的事,她要如何回答。 可宁帝的重点却没着眼于此事,他悠悠叹道,你家里人走得早,想来你这些年一个人,也吃了不少苦吧 卿如许觉得今天宁帝很不对劲,似乎异常感性。 难道他真的是看着她,就想到他那位亡故的小公主了? 你要考学,要同别的男子竞争,同地方官员周旋,应当没少受过别人为难吧?不过你虽吃了些苦头,却也并未被世事风雨摧残,反而养出这样的好性子好修养,连一般的男人都比不过你。若你父亲知晓,想来心中也会宽慰一二。宁帝并未抬眼,抬手落下一子。 她连她父亲是谁都不知道,也无法揣测他老人家的想法。不过这一路走来,若说艰难,是真的艰难。但若说是苦,却也并不算苦。 顾扶风因着他要虚长她几岁,又遇着她那时突然没了依靠,便把她当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处处悉心照顾着,但凡有他一口吃的,恨不得自己饿着肚子全都塞给她,又哪里会让她吃苦? 卿如许笑了笑,陛下仁心仁闻,为人臣者,能遇到陛下这般体恤的明君,也是三生有幸了。不过臣这一路总是能遇着贵人相助,到了帝都又有陛下垂怜,所以已经算是很顺遂了,臣很感恩。 若是旁人得了宁帝的关照,必然要天天往御前跑,非得时时杵在陛下的眼窝子里,好让自己恩宠不衰。可卿如许明明拿着入宫令牌,却几个月都不见人影。 宁帝这样想着,便道,也就是你这不争的性子,才没给给自己招惹来太多麻烦。 不争? 若是没有复仇一事,她可能是一个不争的人。可她如今也必须得争一争,只是争的东西不在功名利禄上。 卿如许落下一枚白子,顿时将一片黑子围堵了起来,她朝宁帝狡黠一笑,陛下,这《棋经》有云,善胜者不争,善败者不乱。大概是臣这半辈子赢的次数不少,所以便不那么爱争了。 -- 第170页 宁帝的这方棋局如今便有些被动了,可他却不慌不忙,朝卿如许瞪了一眼,又落下一枚黑子,才道,朕看你也向来不惊不乱,看来输的次数也不少吧? 卿如许眼见着那黑子一落,自己布下的大好棋局陡然逆转,半壁棋子都被困死了,便不由地扁了扁嘴,十分后悔,哎呀,怎么我怎么刚才没想到这一步呢?马失前蹄,失算啊失算。 她枯着眉头道,陛下就是陛下,看来臣再能耐,也翻不出陛下的五指山啊。 卿如许这马屁拍的,总是恰到好处。见缝插针,深得人心。 宁帝得意地笑了笑,见卿如许一脸泫然欲泣的样子,道,你这小丫头,可别是要输了,就撒泼打滚哭鼻子。 卿如许一听,眼睛一亮,那臣要是撒泼打滚哭鼻子,对陛下有用吗? 没用,落子无悔。宁帝冷然拒绝。 继续下吧,该你了。 唉 卿如许长吁短叹。 第一百零五章 圆滑巧判后宫案 紫苑道,皇后娘娘恐怕都忘了吧,我们这些奴婢,在皇后娘娘您这样的贵人眼中,不过都只是石头草芥罢了。若是不小心阻了道,恨不得狠狠踢开才好,才不会顾念石头草芥能有什么真情实感呢。 她言语极尽尖酸刻薄,继续道,三年前,奴婢不过是冲撞了皇后娘娘的车驾,就被皇后娘娘罚去了掖庭司,受尽了老嬷嬷的折磨和屈辱,此恨难消。当时奴婢就立誓,若是出了掖庭司,必然要报仇雪恨。今日皇后娘娘也尝到了这被人整治的滋味,不知道感觉如何? 你皇后头一回见婢子敢当众羞辱主子,像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当下震怒,朝晚晴道,晚晴,给本宫掌嘴!别让这眼中没有尊卑之分的女婢,污了圣听! 晚晴得令,立时上前赏了紫苑四个嘴巴子,打得紫苑脸上血色上涌,殷红一片。 丽妃见得此番,只是埋头,不忍再看。 皇后冷静下来,又问,你既然口口声声要报复本宫,怎么还要同我宫里的方荣串通,把罪名嫁祸给旁人? 紫苑擦了擦嘴角的血丝,道,奴婢知道这宫里就这么大,处处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藏个东西也不容易。凤印丢了,迟早能找回来。而若是奴婢被它摔了,毁了,恐怕又要有无数宫人受牵连。奴婢不想害人,只是想立着腰板站到到娘娘面前一回,解了心头的恶气罢了。 卿如许望着紫苑,心头泛起些许感伤之情。 方荣公公年纪尚轻,他之前在魏公公手底下做事,犯了错,奴婢帮了他一回,他便记着奴婢的恩。因为丢了凤印,皇后娘娘您定是要在自己殿里审问的,所以奴婢就求了方荣公公帮奴婢。左右这其他妃嫔都是我丽妃娘娘的敌人,不管嫁祸了谁,都算奴婢为主子尽忠了。 众嫔妃听得这话, 脸色也都不好看了,都狠狠地瞪着紫苑。 虞妃看了看丽妃,嘲弄道,丽妃姐姐养的好狗啊,到死也不忘替主人清路。 紫苑看矛头都指向了自己,又看了看丽妃,眼中涌起几分不舍。 皇后胸中愤怒,她看了看紫苑,又看了看丽妃,道,话都让你的女婢说了,丽妃,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皇后这话,便是对丽妃仍然心中存疑了。 丽妃闻言,只是抬头望着宁帝,并不辩解,只是模棱两可道,陛下圣明,今日臣妾宫中出了这样的事,臣妾羞愧难当,也没有什么可辩白的。陛下如何裁决,臣妾不敢有半句怨言。 丽妃素来温婉娴静,此时亦不争不抢,从不失态,也难怪这么多年都在陛下身边留有一席之地。 皇后碍于宁帝在侧,此时也不好发作,回头道,陛下,您看这案子要如何处置? 宁帝却看向卿如许,道,依你大理寺所见,如何定夺? 卿如许被宁帝这一问,搞得有点郁闷。 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处置妃嫔,这实在难以拿捏。若是重了,怕惹得陛下不高兴,若是轻了,此案又涉及各宫娘娘宫眷,偏颇必然引来非议。 她方才说完自己的推理后,也并未下结论,就是给自己留一线,等着宁帝和皇后自己把案子接过去,自行处置了犯案之人。可怎么转了一圈,又转回她手上了? 卿如许不自觉地瞟了一眼身旁的朱衲和南宫暮辞,朱衲目不斜视,只当没看见。南宫暮辞则同众人一样静静望着她,眼中含笑。 果然这种得罪人的事儿,还是得她来干。谁让她方才非要出头,从朱衲手里接来这个难搞的差事呢? 卿如许想着之前与南宫在大理寺辩驳之言。那时南宫说,处世不宜与俗同,亦不宜与俗异;做事不宜令人厌,亦不宜令人喜。故而为官者,最重要的是权衡利弊。 虽然她不认可南宫的行事底线,但此话眼下却是十分适用。这案子既是公事,也是私事,但更倾向于是私事。如今凤印已经找回,并未影响前朝,那么这后宫之事,终究是宁帝的家事,公允不必细纠得太严苛,主要是得宁帝满意才行。 卿如许忙走出两步,一躬身,抬眼仔细觑着宁帝的脸色,试探道,臣以为,丢失凤印事关重大,为了寻回凤印,今日之事来日难免宣扬出去。后宫难宁,则前朝亦有所影响。今日之事牵涉者众多,众口铄金,恐日后宫中不正之风盛行,以下犯上,奴不恭主,故而必须从严以办 -- 第171页 宁帝此时突然轻咳了一声。 卿如许立刻话音一转,不过毕竟后宫乃家事,不宜宣扬,法无外乎于情。而且此案的罪犯现下已经自白,认罪伏诛。故而臣以为,紫苑乃盗窃凤印的主谋,方荣乃共犯,此二人当斩首示众,令所有宫人围观,以儆效尤。而紫苑乃丽妃娘娘宫中之人 宁帝的眼睛淡淡地看向卿如许。 卿如许仔细瞧着,继续道,丽妃娘娘虽有不察之过,却并无偷盗之实,可在宫中思过两月,以做表率。 宁帝端起茶杯,用茶盖捋了捋茶叶。 卿如许又道,同样,今日凤印丢失,明蕖殿诸人都有失察之过,皇后娘娘为六宫之主,便还是由娘娘自行定夺吧。 这给皇帝办事,最重要的是学会察言观色。卿如许打着弯儿地处置完这一通,终于能把这个山芋最烫手的部分交还给事主了。 皇后自然明白卿如许此言是顾全自己的颜面,让她主动表态。毕竟保管凤印,她责无旁贷。 此时她也有些忐忑地看了看宁帝,盈盈一拜,此事终究还是臣妾管理不力,还要劳动陛下与大理寺替臣妾处理后宫之事,实在汗颜。陛下无论如何处置臣妾,臣妾都心甘情愿,只愿能为今日之过有所弥补。 宁帝虚虚扶了扶皇后,道,皇后掌管六宫,日夜操劳,朕也应当体恤你。这样吧,这段时间皇后便好好休息,掌理后宫之事便先交由太后代为处置吧。 皇后听罢,笑容有些僵硬,却也不好辩驳,只能应声道,谢陛下。 待遣散了各宫妃嫔,大理寺等人也准备告退。 朱衲为官多年,此时立刻听出宁帝话语中的意思,便接过话来,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朱爱卿但说无妨。 陛下,这涉及命妇的案件,三司管理多有不便。如今我朝已然有了第一位女官,又办得一手的好差事。臣在想,也许由这第一女官,专司内外命妇之案,未尝不可。 宁帝听罢,朗声笑了笑,道,朱爱卿所言有理,那便如此吧。大理寺加设一少卿之位,专司命妇案。卿如许,便由你来胜任吧。无论是内命妇还是外命妇,此类案件皆由你负责。 看来朱衲今日带她进宫,便是已经打算好了的。毕竟外臣会见女眷多有不便,朱衲也不想总被皇后召唤来扮演一个工具角色,于是便顺水推舟,推了卿如许出来。 不过也算是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啊。朱衲甩给她一块难啃的骨头,就再给她颗甜枣。领了这差事,也是官升一级,同南宫暮辞平级了。 卿如许可不怕同女人们打交道,需知男人同女人相处时,男人多让着女人几分,否则显得小气。可女人同女人相处,就很微妙了。 她做这女官,获得的关注总是比旁人更多些,故而好与不好,落到别人眼中,结果也更夸大些。她在这官场浮沉,官职起起落落颇多变数,心态如今也磨砺出来了。 故而卿如许向陛下谢恩时,已是一副云淡风轻,宠辱不惊的模样。便是南宫认识了卿如许这么多年,也多看了她两眼,觉着她现下比那混迹官场十几年的人,都显得更老练些。 第一百零八章 帝王之心千仞渊 承奕点了点头,道,太子哥哥被幽禁后,皇后没了子嗣依靠,便着力在六部中安插亲信,以图他日太子释放时背后还有依靠,储君的位子还能保住。纵然朝中对立储一事言论四起,父皇却一直压着此事,也有对于皇后势力的隐忧。我收到消息,说近日楚离国似有异动。 你是说要兴战事了?卿如许紧张道。 承奕嗯了一声,道,恐这两日消息便会传回长安,届时二哥和四弟必然要坐不住了。 皇后娘娘自然是不能看着两个皇子趁此机会领了军功。 是啊。四弟军功累累,也是因着这事,二哥一直逊他半头,这回只怕二哥也要放手一搏,跟父皇请旨去前线领兵了。皇后能不着急么?此番只能立刻夺下兵部之权,也便不顾父皇会如何想她了。 卿如许斜眼瞧了瞧承奕,问道,你二哥四弟都要去争这领军的机会,你不着急? 承奕却笑了笑,急啊,可你瞧着本王差的只是军功么? 他根基太浅,比起那两个兄弟,差的东西可海了去了。 卿如许撇撇嘴,我看你这消息不是挺灵通的么?这边疆战事的信儿还没道陛下手里,可就先到你手里了。 承奕白了她一眼,我母妃也好歹在宫中多年,谁还没有点人脉了?可这消息皇后拿到的,可比我早得多了。 承奕自开始筹谋夺储之事后,便已经暗中同母族及诸门阀接上头了。可毕竟前二十多年没动用过这些关系,如今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急需在政治上有些建树,来给这些人吃下定心丸,否则还没开始跟外头打仗呢,自家后院都得起火了。 皇储之争是个被水汽闷了的炮仗,你不知道这发能不能响,可谁去点,都有可能炸伤自个儿。你要让人家卖命跟你去战场拼杀,就得先有值得信任的筹码亮出来,即便是自己人家族血浓于水的关系,也逃不脱这个理儿。 -- 第172页 卿如许想,她得想想辙,帮承奕把军功的路给铺出来才行。 她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小札,递给承奕,这是我这儿的人,臣把名字都罗列在册了,殿下可以过一遍,来日办事也方便些。 承奕顿了顿,才从她手里接过那本小札。他知道这份小札有多重要,卿如许等于跟他交了自己的家底,把这名册上和她自己的小命儿都交到他手里了。 他借着车窗外透过的一点光,便在车中把人名都过了一遍,片刻后又把册子递给卿如许。 殿下都记下了? 承奕点头,用下巴指指那小札,回去就烧了吧,这种东西,留着太危险。 卿如许点点头。她的笑容才刚漾开一半儿,突然又一是一惊,呀! 承奕鲜少见她这么大惊小怪的,颦了眉瞧她要说些什么。 难怪你来看我脖子牢不牢呢,你说陛下今天安排了这一出儿,结果被我给搅和了,他岂不是要恼我?卿如许面色转阴,一片忧心之色。 丽妃显然是宁帝的自己人,换句话说,丽妃的家族势必都被宁帝握在手里,后宫之事向来都是皇后专政,可他心有忌惮,不放心皇后,便安插了丽妃来充后宫,当自己的眼线和爪牙。故而宁帝今日原本是让丽妃做出这个凤印失窃的局。 这个局不能做的太大,亦不能做的太小。得是一个若是重处,便是满门抄斩也不失为过;若是高抬贵手,亦可以轻拿轻放的错处。这丢失凤印,便是这样的一个精妙的由头。 可丢失凤印,却不能真丢。得让它丢了,又很快找回来。这样皇后落个保管不力、管理后宫无能之责,便可以轻而易举地从她手中夺回掌理六宫之权,以作为控制皇后一系的世家和各部要员的筹码。 这么做也不会太致命,皇后依然是皇后,依然在凤座上稳稳当当、毫不动摇,只要她听了话服了软。 可丽妃为什么要让韵嫔来做这只替罪羊呢?卿如许问道。 这案子总得有人背锅,若只是宫人做的,那案件便轻了,所以还得是妃嫔。我猜丽妃在处理这事儿上多了点自己的私心,也许她本想借机除掉她最讨厌的虞妃,可惜好巧不巧,当时我同二哥正好撞见虞妃腹痛,她的人也便无从下手。 此话怎讲?卿如许觉得承奕这么推测,必然是还握着些别的讯息。 承奕道,这事儿是我从二哥那儿听来的。虞妃习惯午膳后出去散散步,每日都是固定的时间固定的路线,她又怀有龙嗣,故而宫中各司都颇为注意,私下交代宫人退避,不敢冲撞了她。可那天好死不活她刚走到司膳坊,里头却走出来个小宫女,简直就像算准了时间一样,突然冲了出来,就把她给惊着了,这才引发了腹痛。 那怎么没听虞妃提过啊?她不着急抓这个要害她的宫女么?卿如许不解。 她不敢。因为这是她跟二哥的秘密。她就是借着宫人退避,才能每日跟二哥见上一面,俩人见面的地点就是司膳坊的小柴房。若是她吐露那宫女故意吓她一事,父皇严查司膳坊,万一有些长了眼睛的瞧见过俩人出入司膳坊,再多说两句,她跟二哥的事就有可能被捅破。这种风险可冒不得。 卿如许不忿道,冒不得还敢做下这人神共愤天理难容的勾当来?我看她明明胆子大得惊人吧。 于是虞妃逃过了一劫,丽妃便只好挑了一个懦弱的不善言辞的,家族无靠的韵嫔来当替罪羔羊。 其实如果是虞妃,凭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她还是有命活的,也就是冷宫待一待,待产子后兴许还可能卷土重来。可搁着韵嫔,她就没那么好命了,八成得含冤终了。 这种时候便更觉察出帝王心的可怖,所有的枕边人,也都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罢了。 原本丽妃能全身而退,结果偏偏被我多嘴给戳穿了。幸好最后我瞧着宁帝脸色不对,也不敢下狠手治了丽妃的罪,不然 恐怕今日宁帝就不是喊她去对弈,而是去喝鸩酒了吧。 卿如许不禁缩了缩脖子。 第一百零七章 宫案定论亦有疑 陪宁帝下完棋,卿如许回到卿宅时,暮色已经沉入天际,被黑夜取而代之了。 可她却见得三皇子承奕的车驾竟然侯在小门门口,也不知等了多久。 承奕无事时很少会亲自来找她。卿如许不由地心头跳了跳,连忙上了马车,急急问承奕道,出了什么事? 他面上并无异常,见她进来,也只是抬抬眼皮,上下打量了下她,又瞧了瞧她的脖颈。 她摸着脖子,疑问道,怎么了? 承奕淡声答道,没事,本王只是瞧着你这脑袋长得还挺牢。 这位爷,怎么一见着她,就不能好好说话了呢? 卿如许见他还有兴致调侃她,想来事情并不紧急,便安心坐了下来,哂他道,你等我这么久,就是为了看我脑袋长得牢不牢? 承奕瞪了她一眼,又问道,可用过晚膳了? 卿如许摇摇头,还没。方才一直陪陛下对弈,陛下本还要留我一同用膳呢,可我哪有胆子陪他老人家吃饭啊,这才趁着他用晚膳赶紧出宫了。 -- 第173页 承奕用奇异的眼神瞧了瞧她,道,卿大人还真是混得风生水起啊。 这话说的,都带着刺儿呢。 卿如许瞧了瞧承奕,这才明白过来他问话的意思,惊讶道,你还没用晚膳? 承奕这才道,本王可是一出明蕖殿就来这里等你了,你倒好,陪着我父皇慢慢悠悠地下棋。 难怪一见着她,就夹枪带棒的。 卿如许想解释说,他父皇是君,她是臣,她还能跟宁帝说她不想下,要回家吃饭不成? 可是想着他一离开明蕖殿就来找她,这算起来有两三个时辰了,他一个皇子等了她这个幕僚这么久,也着实说不过去。 她连忙道,走走走,咱们一同用晚膳吧,我请客。 她从车窗中探出去,朝马车前的阿汝招呼道, 阿汝走吧,咱们去拦玉楼。 阿汝得令,便让车夫开始驱车。 卿如许用胳膊支在车窗上,又朝还在小门口候着的阿争唤道,阿争,你们快用膳吧,别等我了,我去外面吃。 承奕隔着车窗,眼看着那道小门缓缓阖上,他垂了垂眼眸。 人已经到家门口了,可她却不肯迎他进门吃顿便饭,宁肯舍近求远,去外面酒楼用膳。这是何道理他很清楚,只是不知她那金屋里藏着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卿如许回过头来,自然也觉着自己这么做实在不地道,可总不能让承奕去撞上她家里那个小心眼的吧。 她便朝承奕抱歉地笑了笑,宽慰道,拦玉楼的吃食很好,臣上次去过一次,印象很深刻,一直想再去一回。殿下便迁就我的口味,陪我去一次吧。这个时辰,楼里应当人也不会太多。 她放低姿态,话也说得十分圆满。 承奕心中舒坦了些,也点了点头,这才说起正事来。 父皇喊你过去,说什么了? 卿如许道,也没说什么,就是闲聊。只不过她想了想,我总觉得陛下似乎话里有话,可面上又看不出什么来。 承奕却一副未卜先知的样子,道,话里有话就对了。 啊? 承奕一手捏起窗笠,瞧了瞧车外来往的行人,压低声音道,今日凤印遗失案,你不觉得奇怪么? 是有些蹊跷。卿如许点点头。 那紫苑明显就是出来替丽妃娘娘顶缸的。可我瞧着那紫苑护主心切,一片忠心,又见陛下的意思,似乎并不想处置丽妃,便不敢揪着不放,只能囫囵处理了。 那你可知道今日凤印丢失,主谋究竟是何人?承奕看向她。 卿如许听罢愣了愣。她原以为这案子她已经查得十分明白,并无疏漏之处。 你的意思是,不是丽妃,主谋另有其人? 若丽妃是主谋,为何今日父皇却不准你严处?这案子最后被处置的人是谁? 若是宁帝疼惜丽妃,顾念同她的感情,不肯发落她,倒也说的过去。 不过这案子最后受处置的,一个是得了盗取凤印罪名的紫苑,另一个却是凤印丢失得了失察之罪的皇后。 承奕又道,你不觉得今日父皇在明蕖殿,话实在太少了么? 宁帝贵为主君,原是该主事儿的,可今日却惜字如金,大多都是由皇后与朱衲主持,就连妃嫔相互拌嘴之时,也不见他言语一声。 是有些态度未明了些。卿如许答道。 承奕一连提出诸多疑问,卿如许觉得这些疑点似乎指向什么,可她一时竟抓不着什么。 承奕看了看卿如许,见她还有些懵,安抚道,也是,你是外臣,对内宫之事不甚了解。这样说吧。前些日子兵部侍郎尤希桡病故一事,你可知晓? 卿如许点头,反问道,难道尤希桡不是病故? 似尤希桡这样武将出身的,虽说在战场上受过些伤,留下些病根儿,年年冬天要去骊山上养一段时间。可正因为他们都是行武出身,便对身子格外注意。我前些日子才见过他,他身子硬朗得很,这转头儿就见阎王了,实在说不通。你可知道顶他职位的那一位陶锦焱,是谁的人么? 陶锦焱是兵部主事,为尤希桡的下属。尤希桡一死,职位自然就被下头的那位顶上,这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 然而承奕是就就着凤印失窃案提起这茬,就代表这两件事背后有着关联。 单看两件事的受害者和得利者,在凤印失窃案中,显然是有人在故意整皇后。不然主谋就该摔了那凤印,或是利用它来发挥更大的作用。可最后凤印不消半日便找到了,还完好如初,一个能捅破天的大案立时就变成了小打小闹。 而尤希桡之死在前,凤印失窃在后。那么,也便不难猜到陶锦焱究竟是谁的人了。 卿如许答道,是皇后? 这一个来回,她脑筋转得着实快了些。 承奕惊异于她的思维敏捷,眼中显出赞赏之色,他点点头,继续道,皇后希望陶锦焱夺得兵部侍郎的职位,于是陶锦焱谋害了自己的上司尤希桡。 卿如许接着他的话,道,而此举惹恼了一个人,那人就设下凤印失窃的局,以此来敲打皇后一派? -- 第174页 可丽妃不是主谋的话,那她身后的人是谁呢? 卿如许猛然顿悟 陛下!今日设局之人,是陛下! 承奕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九章 舞镜雏鸾寻人秘 承弈瞧着卿如许一直摸着自己的脖子一阵后怕,也忍不住失笑一声。 卿如许道,殿下您还笑呢?我今儿见着陛下,他可是案子相关的事一句都没提,还一个劲儿地打听我家里的事。你说我坏了你父皇的好事,他不会是藏着什么大招,要准备收拾我吧? 承奕道,你且宽心吧。父皇要真想收拾你,今儿还留你一起用晚膳做什么?也不知道你给我父皇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对你倒是信任,今日给你了管辖命妇案件的职权,只怕以后都要让你去做他的刀了。 她可没给宁帝灌什么迷魂汤,左右宁帝还是记着她当初投诚时说的话话她是一介孤臣,愿做陛下的刀。 不过宁帝敲打皇后一系对她来说也是好事,这就代表许朝阳她不是动不得的。待他日寻着机会,她定要收拾了那许朝阳。 到了拦玉楼,俩人为了避嫌,一前一后入了包间儿。毕竟是赔罪宴,卿如许便点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 卿如许夹了一块儿玉娆酥塞进嘴里,边吃边道,殿下,你方才给我的信笺,真的是澄妃娘娘留给你的? 方才俩人入拦玉楼前,承奕突然说有事要请她帮忙,便拿出一封信笺来。那信笺上字迹清秀,是澄妃留下的遗书。 承奕看了她一眼,见她嘴里还塞着食物,瞪了她一眼,食不言,寝不语。 他正襟危坐,用起膳来端得是矜贵优雅。 卿如许知道他们这些皇子自小儿就被宫里铁打的规矩圈着长大的。寅时便要去书房温习功课,卯时听夫子讲学,辰时宁帝要过来查考功课和训诫,巳时进膳,午时也不能休憩,还要继续读书,下午又要重复上午的安排,只是课业会换成骑射。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皇子们却只有五日休沐,连除夕都不能休歇,可比他们这些官员还要辛苦得多。 一个大活人,从五六岁起开始过上这种日子,那站卧起居的规矩都已经浸到骨子里了,半刻也放松不得。 卿如许只好默默吃饭,一边在脑子里过着承奕那封信笺里的内容。 澄妃并未直接把遗书给到承奕,而是把信笺藏在了玉瓶,埋在了园子里。这代表这封信笺的内容实属机要。 信笺中文字不多,大多是在说对承奕的愧疚与不舍,可末了却提到了她的一桩未解心事,先是说她有愧于一个叫绿筠的人,又言要承奕替她寻人。 贰肆柒陆,舞镜雏鸾。可怜翟鸟,颈边红桑。 这话晦涩难懂,实难勘悟。 卿如许想了想,关于舞镜,她倒是知道一个典故。 昔罽宾王结置峻祁之山,获一鸾鸟。孤鸾三年不鸣,临镜后以为见到同类,便慨然悲鸣,展翅奋飞而死。 可青鸾舞镜,是因没有同类而感孤独。可舞镜雏鸾,却是为何? 不过既然澄妃言明是寻人,那么这句话必然是关于要寻之人的信息了。只看用词之旖旎,想来寻的应当是个女子。又是雏鸾又是翟鸟的,可能这人对澄妃来说还是个年幼的孩子。 卿如许咽下一口吃食,转头就去问承奕,殿下,您不会还有个妹妹吧? 她以为承奕又要瞪眼,谁知承奕只是搁下筷子,朝她正色道,若非我日日同母妃处在一处,也要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有个妹妹了。 看来不是澄妃的孩子。 那这位绿筠到底是何人?娘娘既然对她有愧,就代表有可能她要寻的是这个人的孩子? 为了这事儿,承奕已经把先前跟着澄妃的那一批宫人都问了个遍,后来听得一个老嬷嬷说听这名字觉得耳熟,这才摸着线索。 我去内务府调了档案,发现这个绿筠先前是伺候我母妃的一名婢女,后来她年纪大了,母亲便将她放出宫去了。可如今要找起来,大海捞针一般。承奕十分头疼此事,可这是她母亲的遗愿,他必得尽力而为。 卿如许安慰道,殿下也莫要太心急了,澄妃娘娘既然能把这事儿藏了这么些年,想来事情虽然重要却并不紧急,兴许娘娘只是想让殿下帮她确认这个孩子的安危罢了。她既留了信儿,定然还有其他线索。咱们再琢磨琢磨,总能找到的。 她言之有理,承奕也便点了点头。 卿如许见一桌子的菜,承奕都还没怎么动就撂了筷子,颇为浪费。她便亲自夹起一块金丝酥,殿下尝尝这个,这是拦玉楼的招牌。 点心还没到承奕碗里,就见一旁的阿汝突然上前了一步,眼睛瞧着那金丝酥,欲言又止。 怎么了?筷子悬在碗碟的上空,卿如许扭头问阿汝。 阿汝掖手道,卿大人,殿下不吃甜食。 得,殷勤又没献对地方。 哦。 卿如许只好悻悻地收回筷子。谁知承奕却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斜眼道,哪有送进别人碗里,又收回去的道理? -- 第175页 他举著夹起那块金丝酥,看了看,轻轻咬了一口。 阿汝眼带惊奇地瞧着承奕,自打承奕六岁时吃甜食吐了一回,他就再没见过承奕碰过甜食。澄妃也嘱咐所有宫人,往后桌上不得出现甜口的食物。 卿如许觉得承奕这回倒是挺给面子的,笑着问道,怎么样?好吃么? 面对着卿如许期待的目光,承奕缓缓咽下金丝酥,擦了擦嘴,这才吐出两个字,难吃。 卿如许被他的回答一噎,反唇相讥道, 难吃还吃? 偶尔也想体验一下民间疾苦。 卿如许呵呵一笑,殿下现在说话越来越有水平了。 承奕挑眉,卿大人现在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卿如许话音一转,那说明殿下英明,连臣这样不懂规矩的也容得下。 不知这回马屁有没有拍对地方? 承奕道,若是你少把心思放在给本王灌迷魂汤上,想来这顿饭用得也会更愉快些。 卿如许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位爷就是处处看她不顺眼。她说得直接了,他说她没规矩;她说得动听些,他说她给他灌迷魂汤。 跟着一座内心无比瞧不上她的靠山,她啊,实在太难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勇闯朝会直谏言 卿如许乖乖认错,伏地一拜,臣知罪。 宁帝见群臣都在殿门口围观,语气也缓和了些,又问,在外头等多久了? 卿如许答道,回禀陛下,约摸有一个时辰了。 都听着了? 她此时请命,显然是为了今日朝会所议只事。 是,陛下。卿如许伏在地上,没敢抬头。 大理寺少卿并无出席朝会之资格,可卿如许听也就听了,还敢堂而皇之地闯入殿中。 刑部尚书窦樽惊异于卿如许的乖张,朝朱衲附耳道,您大理寺这位还真是个刺儿头啊。 听闻女官卿如许为人傲慢,独来独往,与同僚上司相处都不大融洽。 朱衲看了一眼他,却道,那要看刺儿得对不对地方了。若是对了地方,那可就是一把好兵器了。 瞧着朱衲这维护的劲儿,怎么跟传闻的不大一样?窦樽被朱衲这一回应,也只好悻悻地闭了嘴。 宁帝早就对他这位一手扶持的女官十分了解了,知道她若非又十全把握,定然不会如此冒失。 她私自偷听朝会确实不合乎法理,但大敌当前,没必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于是宁帝也只就事论事,但当着群臣的面,这言语上还是要做些姿态的。 既然都听着了,那便起来说话吧。若是你说得不在理,耽误了百官的工夫,朕便不再容情,要治你的罪。 卿如许称是,掖着手立于殿上,侃侃道,臣有一法子,可以劝退云昭国攻打我国,也可退了楚离国之兵,以解大宁为两国夹击之险局。 老将军潘厄闻言皱了皱眉,捋了捋灰白的须子,朝一旁立着的左相林疏杳摇了摇头,叹道,区区小儿,怎敢如此放言? 这大司徒高澹宁此刻说服云昭国出兵,其中也有大宁最近处于多事之秋的缘故。 朱雀街一案动摇了民心,大宁仕子罢考一事又惊扰天下学子,云昭国完全有理由认为大宁此时内部动乱,是可乘之机。 要让云昭此时退兵,就像眼见着敌人虚弱,却不能上前,还要弃了自己的兵刃一样。这搁谁能答应? 何况如今楚离国与大宁之战已起,二皇子与四皇子已经亲赴战场,楚离国已经枕戈待旦,若此时退兵,岂不是等同于向大宁认输? 林疏杳听得此话,却并未附和。他看似一派不甚关心的样子,可眼睛却没离开殿中跪坐着的卿如许。 云昭与楚离两国如何会退兵?宁帝亦是不解。 卿如许一低头,道,因为云昭会去攻打南蒙。 林疏杳闻言,目光瞬间收紧。他不自觉地抬手抚了抚自己的眉尾。 宁帝的表情也瞬间变得意味深长,他看着卿如许,一时没说话。 南蒙国在诸国中实力属于翘楚,云昭国岂会自不量力去攻打南蒙? 卿如许解释道,当然,陛下,我说的只是想要,并非是真正的开战。 众所周知,南蒙国之所以成为七国之首,背后是倚仗着强大的门阀。于战时,门阀是强劲的靠山,可于休战期,却可能会养虎为患。如今南蒙国君陆明川的膝下只剩两位皇子和一位公主了。若是帝得知此时云昭要征讨我大宁,陛下认为明川帝会作何反应? 隔岸观火? 也许也不会。 明川帝如今正苦于内廷争斗,门阀狼子野心,皇子皇女又尚且年幼。此时若是大宁被云昭与楚离国瓜分,云昭做大,必将成为南蒙的威胁。 宁帝颦眉道,可南蒙若是也得知此消息,也有可能连同云昭楚离,一同攻打我大宁。 届时三国联手,大宁势必被瓜分蚕食得连渣都不剩了。 陛下,臣以为并不会。若南蒙图谋吞并诸国,因为如今南蒙的兵权还在门阀手中,若是此战大胜,南蒙版图扩充,便是又给门阀记了一功。届时的朝堂,可还会有几个年幼皇子的落脚之地? -- 第176页 宁帝想了想,的确如此。明川帝这两年给门阀升官金爵,捧得老高。可他却嗅出了别的意味,明川帝似乎是以捧为杀,有意要待后日打压门阀。 而云昭国之所以突然讨伐大宁,我们都知道是大司徒高澹宁的计谋。云昭国三大世家轩辕氏、公良氏、纳兰家族根基深厚,只有大司徒高澹宁可与各家族分庭抗礼。故而高澹宁想通过一场振奋人心的胜仗来获得更多百姓的支持。可若南蒙知晓了高澹宁的意图,必然也不能坐视不管,这就是为何他要偷袭大宁,而不是明目张胆地宣战。 所以臣以为,南蒙明川帝需要打压门阀,保证幼子的利益,他需要的是一场败仗。云昭大司徒却想获得更多民心,来同三大世家抗衡,他需要的是一场胜仗。如此,不是两全其美? 老将军潘厄听得此话,因为年岁而变得浑浊的眼睛又闪现出几分罕见的振奋的光芒。 宁帝略略思忖,点了点头,大概明白卿如许的意思,接着她的话道,那么爱卿说的楚离国退兵,便是因为南蒙若是宣布要与云昭开战,诸国必然揣测南蒙已经做着吞并各国的打算,此时如若楚离还在与我国纠葛,恐他日无法应对南蒙,势必会心存顾虑。 卿如许一作揖,陛下英明。 可如今楚离国与我国战事正酣,楚离国若是此事退兵,必然会让国中民心猜忌,他们恐怕轻易也不会退的吧? 卿如许道,陛下所言甚是。所以如今楚离国缺的是一个合理的借口,而我们只需要给它找到这个借口。 你的意思是,让别的国家去攻打楚离国,届时楚离国被动应战,便不得不退兵?宁帝毕竟也是前半生征战无数,此时便立刻明了了卿如许的打算。 是,陛下。臣以为,南蒙开战,这是一个全天下都颇为瞩目的讯号。此时最为忧虑的国家该是谁呢?便是那些国势并不强劲的小国。此时如若乐野、肃慎、雄常三国此时同我大宁结盟,出兵援助我大宁,那么我们四国联手,无论南蒙与云昭国的战况如何,都不敢再轻易来打我们四国的主意了。 可是宁帝想到了其中的关键点,这三国为何要选择同大宁联手?如若他们此时选择帮助楚离国,共同对付我大宁,岂不是更顺理成章,还可一石二鸟? 第一百一十章 飘摇战事风波起 从南疆发出的军情公文,很快就到了长安。 楚离国趁大宁璔州疲敝,趁夜突袭,一举夺下了璔州。如此败绩,举国愤懑。 早朝之上,群情激愤,就连已然年过六旬的老将军潘厄亦含泪请旨,表明愿率军出征夺回璔州,为大宁一雪前耻。 因战功赫赫的辉月将军还需镇守南疆,而江山代有才人出,自然不能让戎马半生的老将军战死沙场。于是三位皇子立时出列,表示愿亲自领军出征,以振士气。 四皇子素有军功,若论出征,当更为稳妥。可若允了四皇子出征,他日凯旋,必在朝中声望更高,更具威胁。 宁帝斡旋再三,最终选定由四皇子承玦为主将,二皇子承瑛为副将,共同率七十万兵马挥军南下。 承玦承瑛当夜便披甲出城,奔赴战场。 如此,帝都便只剩下三皇子一人了。 群臣在忧心战况之余,又在揣测宁帝独独留下三皇子承奕究竟出于何种想法。更多的意见倾向于因为三皇子根基太弱,不足以被列入储君之列。 卿如许便安慰承奕道,留下也有留下的好,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左右殿下您与您父皇这些年有些龃龉,现下可趁此机会好好化解。 于是承奕便晨昏定省,日日陪在他父皇身边。卿如许偶尔也去宁帝的华乾殿,陪陛下品茶对弈,不过她基本都挑承奕不在的时候才去,以免俩人在宁帝面前撞上,被宁帝探出俩人交情的蛛丝马迹来。 才方过了半月,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报又发到了长安来。因事出紧急,一路上马死换马,人死换人,这才送到了宁帝手上。 云昭国大司徒高澹宁与三大世家轩辕氏、公良氏、纳兰家族内斗,为了掌控兵权,便撺掇云昭国君,趁大宁被楚离夺下璔州,两国交战之际,来一招黄雀在后。云昭国的军队打算偷袭大宁军营,如今军队已经靠近爻山,若不是探子眼间,只怕过几日就要听得淮水失手的消息了。 而云昭国的打算,便是从淮水入大宁,直捣长安帝都! 群臣得知此密报后便炸了锅。皆义愤填膺,认为云昭国毫无大国风范,乘人之危,为人不齿。 可群情激愤无甚意义,帝国相争只论成败。 大宁如今受两头夹击,竟已是危急存亡之秋。 然而云昭国与楚离国皆国力强盛,大宁兵力调遣难以平衡,朝中群臣便就如何抵御外侵保全帝国热议纷纷。 有人建议和谈,可如今云昭国之所以讨伐大宁,本就是大司徒高澹宁的计谋。他希望借两国交战,趁乱削弱三大世家,重掌兵权。此时要和谈息战,高澹宁断然不会同意。而三大世家必然也做的是同样的打算。 和谈不可,便只有迎战了。 宁帝问及老将军潘厄对此事的看法,老将军以袖拭汗,直言道,以大宁之兵力,淮水与璔州,必须舍一。 -- 第177页 过了淮水,便是长安,自然不能舍弃淮水。可璔州地处要势,若彻底失了璔州,楚离国的军队便可顺着赤云山脉进入大宁腹地,中州十二郡便也难保。没了半壁江山,大宁覆灭还会远么? 两害相权下,有人谏言为今之计当以迁都。暂时放弃长安,将都城迁至腹地洛阳,以免两头交战后波及长安,成为皇族的威胁。 毕竟国可失一城都,却不能失了半壁江山。 但迁都需要时间,亦需有军力去淮水拖住云昭军队。若战胜,则家国无虞,若不战,最坏也只是失了长安城罢了。 谈到迁都,宁帝拧着眉头沉默了。 因战而迁都,这无疑是在打他这个皇帝的脸。 可中原七大国,以大宁、南蒙、云昭、楚离四大国实力最为雄厚,其次是乐野、肃慎、雄常三国。而四大国中,南蒙实力最为强劲,其次是云昭国,而大宁、楚离国次之。 如今大宁被云昭和楚离夹击,若是消息走漏,恐南蒙亦会落井下石。届时三国发难,大宁便再无转圜的机会了。 虽然这只是最坏的打算,可也唯有迁都,在天崩地裂时,才能不因小失大,为大宁求得一息生机。 之后,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便是此时该派谁去淮水迎战?既要能镇得住三军,又能让云昭国有所顾忌。 于是有人谏言,当由三皇子承奕出征。皇子出征,云昭国必然心有忌惮,便是难以取胜,起码也可争取时间。 只是淮水出击,可供调遣的兵力只剩三十万。纵然这是一场吃力不讨好,可能命殞淮水的一战,可当着群臣的面,承奕也只能说愿意。 可这一下子让三名皇子都上了前线,若是有甚不测,大宁江山便后继无人了。 故而群臣一时就人选问题争辩得热火朝天,难以定夺。 最后宁帝摆摆手,决定早朝暂歇,半刻后复议。 终于等着这休憩的功夫,前一晚便已通过拂晓拿到了战报的卿如许,此时才款款出现,于殿前的台阶下提着嗓子高声呼道: 臣大理寺卿如许,请求上殿 此举过于逾矩乖张,原本在诸位公公的引导下,欲出殿过金水桥去耳房暂歇的群臣,都被这一声高呼吸引得顿足回望。 一袭绯衣的女官跪于殿外,身前还横着两个提刀的侍卫,她对着那肃甲寒芒毫无惧色,一遍又一遍地高声请禀。 此时大理寺卿朱衲一时成了众人言语所指之处,只是朱衲却对底下人私自登朝之事,一问三不知。 听得殿外喧哗,李执代宁帝看过来人后,经过宁帝的恩准,这才将卿如许请进了殿。 群臣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也都又纷纷回朝,等着看这个本朝第一女官冒死登朝,究竟所为何事。 宁帝捂着疼痛的额角看了看卿如许,他本就心情烦闷,此时这丫头又突然冒出来,必然惹得众人非议,他心中愈加烦躁,可见卿如许跪得端端正正,静静等着被问话,也实在气不起她来,只是低沉地问道,你可知,私闯政殿、扰乱早朝是何罪责? 卿如许规规矩矩地答,回禀陛下,私闯政殿,当以死罪论处。 见宁帝又皱眉瞧了瞧她,卿如许忙辩解道,可陛下,臣并没有扰乱早朝,是方才陛下说了早朝暂歇,臣才请求拜见的。 她可是掐着时辰来的,不然这么高调做事违背了大宁律法,宁帝面子上也过不去。 宁帝显然被她这话一噎,无奈地斥道,就你耍这些鬼机灵,好让朕没法治你的罪。 第一百一十二章 殿前荐使初敲定 卿如许终于等到宁帝问出此话,她这才心中舒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躬身道,这便要靠我们大宁派去这三小国游说的使臣的能力了,陛下。 可谁有把握能让三小国此时同大宁结盟呢? 卿如许笑了笑,臣觉得,此使臣责任重大,所肩负的任务也十分艰难。此人应该是谁,皆由陛下定夺。 卿如许看似把问题抛回给了宁帝,可其实她话里话外都已经给出了暗示。 昨晚她就与与三皇子承奕连夜接头,部署了今日的安排。此时承奕已经在耳房喝着茶,等着陛下最后下令派遣了。 宁帝便招了招手,让李执宣众臣回殿。 待群臣重新列座后,老将军潘厄总结道,如今的当务之急,便是要让南蒙明川帝得知云昭国意欲攻打大宁的消息,好让明川帝也着着急。 宁帝点了点头。 兵部侍郎 臣在。陶锦焱走出列,朝宁帝一揖。 借着这个时候,卿如许瞧了瞧这个新侍郎,靠谋害上司夺得兵部侍郎一职,也不知道他坐得安稳不安稳。 此事便交由你来安排,消息要放得巧妙,做真、做实,务必要快。 是。臣明白。陶锦焱年纪正是盛年,说话中气十足,看着办事十分稳当。 卿如许心中暗叹,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人不能只看外表。 宁帝问众臣,至于这出使诸国和谈的使臣,诸位心中可有何人选? 潘厄道,此和谈一事关系重大,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可以直接面见各国主君,并尽快取得合作。因而必得是在诸国有足够的声望,且深受陛下信任之人才可。又皇子亲自出使和谈,也可显示我大宁之诚意,必然事半功倍。臣以为,三皇子承奕,可堪此大任。 -- 第178页 吏部、户部、大理寺、翰林院都纷纷站出来,表示三皇子承奕是合适之选。 承奕见众臣已经表决的差不多了,便准备迈脚走出来,最后表一下态。 谁知左相林疏杳却先一步走出列来,高声道,陛下臣的意见,同诸位大人不同。 群臣听闻此言,都纷纷侧目。 放眼朝中,如今还有谁能比三皇子承奕更合适? 卿如许颦起了眉,她此时还立于殿中,站在两列群臣的中间,面上也不敢太显露什么,只是淡淡地回头看向已经站在她旁边的林疏杳。 她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能给承奕铺条路出来,不会今天要被这左相给搅黄吧? 宁帝也略略诧异,问道,左相啊,那不知你心中的人选又是何人? 林疏杳突然回头瞥了一眼卿如许。 卿如许被这一瞥闹得心中直打鼓,直觉不好。 接着,就听得林疏杳的话,臣以为,此出使之人,必得是大理寺少卿卿如许。 此言一出,群臣默了片刻。 林疏杳解释道,陛下,臣心中有些顾虑。如今二皇子与四皇子已然出征,国都中仅留下三皇子一人。此番远赴列国和谈,路途周折,且凶险万分。对于各国而言,使臣是一位皇子,恐怕这份凶险上又多加深了几分。 宁帝闻言,抬眸看了一眼承奕,面上显出几分担忧来。 先前他让老二和老四共同出征,留了一个在朝中并无势力的老三,也是为了制衡。但他也确实不能把三个儿子都置于险境之中。 承奕出使列国,是有极端的利却也是极端的弊。利是在于和谈成功的可能大大增加,但也可能会因为列国也可能会俘虏了承奕,用以威胁大宁。 林疏杳见宁帝动摇了几分,便继续道,臣以为,此和谈事宜乃卿如许所提,必然心中已有应对之法。且卿如许在短短几年曾官升至正三品,已足见其能力之卓越。单论出使官员,卿如许是不二人选。 其二,卿如许开了我朝第一个女子入仕做官的先河,在整个天下都被传诵已久,便是山野乡村的匹夫亦听过卿如许的大名。论声望,卿如许也足矣。 故而臣以为,卿如许必须在使臣之列。 什么必须在使臣之列?他的意思是不管承奕去不去,她都必须跟着去? 卿如许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林疏杳,而林相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她,并未回头。 先前她同林疏杳并无交集,也并不见林疏杳向着林幕羽,要把她视为眼中钉。可他今日之举,又是打着什么主意?? 但不管林疏杳作何打算,她也不能轻易教人打乱了自己的安排。 卿如许立刻出列朝林疏杳躬身道,谢林相高看。她又回身朝宁帝拱手道,臣也有报国之心,也想能替我大宁破此僵局,如能出使列国,换得天下太平,臣便是身死,也是死得其所。只是,臣心中亦十分清醒,和谈之事关乎我大宁在列国中的处境,臣自知入仕年头不久,经验尚浅,心有余而力不足,恐难堪此大任。 她说这一番话,言语十足恳切,半点也没有冷傲的做派,端的是谦卑忠厚。 一旁的承奕已经听这朝上的戏唱了半晌,眼见着接近尾声,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此时也在想对策。 只是林疏杳举荐卿如许时,如果他言语激进些,力保卿如许,也倒好解决。可他却选择以退为进,只说她必须在使臣之列,却并没说只有她去才行,旁人都不可以,这就很难令人回旋了。 毕竟不管挑大梁的人是谁,非要带上个她,倒总是有利而无一弊的。 毕竟各国对她这个女官早就好奇已久,她是天下女子的表率,故而她的这点声望倒也是个开路石。更何况她足智多谋,此番要同不同国族不同文化的君王交涉,确实需要一个军师做参谋。 而且,退一万步,就算这路上她真的遭遇不测,大宁牺牲一个女官,那也是牺牲得起的。 只怕此事,她要出使,也是难以转圜了。 果然,宁帝听得卿如许自贬之词,只当她是自谦,转头朝群臣道,林相所言,众爱卿以为如何? 这无非是在使臣名单上多加一个卿如许,谁也不碍,众臣自然纷纷应和。 卿如许暗自翻了个白眼。 宁帝看了看卿如许,又看了看承奕,似乎也在考虑二人共同出使的可能性。 之后众臣又商讨了一番出使人选,最终确定由三皇子承奕出使,卿如许从旁辅助,为保证皇子安危,特派骠骑将军濛叱护送,四人共同前往列国和谈。 为了给三儿子多加一道保护,宁帝将右金吾卫也给了承奕。 事实上,在太子所率十率府中,旅贲军和左右金吾卫都属于太子所辖,但太子幽禁后,旅贲军便被了四皇子承玦,此次宁帝又将右金吾卫给了三皇子承奕。有了军权,若是三皇子他日和谈归来,再加上政举,其势力恐怕足以和四皇子比肩了。 除了把自己也推上了这艘船,一切都如卿如许所期许的那般。卿如许也便先安心接着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狠心装病避出使 大人啊,我听说乐野国民风剽悍,男子若是看上女子,待她大婚时都可以去抢婚,谁抢上就算谁的。而女子若是看上哪位男子,就送给他一只自己的绣鞋! -- 第179页 送鞋?卿如许挑了挑眉,这是什么风俗? 息春跟在卿如许的身后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卿如许一边说着,随手在药橱里扒拉着什么。 意思是什么来着?息春苦思冥想了一会儿,一拍脑门,对了!意思就是此生君将向何处,妾将随君同往!对,随君同往! 嗯,寓意不错。 我还听说啊,肃慎国这一年四季都在落雪,所以连夏天也要穿着厚厚的皮袄。还有、还有雄常国啊哎大人,你在吃什么? 卿如许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瓷瓶和一个黑色瓷瓶,她看也没看就往各往嘴里倒了一把。 给我点水。 息春忙去端来茶水,递给卿如许。 卿如许灌了一大杯水,把药丸尽数吞了下去,这才心不在焉地道,没事儿,就是一点儿毒药。 啊?息春傻眼了。 你去跟顾扶风说,我想吃咸阳城张记铺子的枣花酥。 啊?咸阳城?那要半天脚程呢,顾公子现在过去,今天怎么赶得回来息春愣愣地道。 大人今儿是怎么了?她一向不贪嘴,怎么突然非要吃枣花酥了? 卿如许把两个空瓷瓶放回药橱,道,你跟他说,我就是想吃。他要是买不到,就别回来了。 哦。可,可大人,您想吃,可以找阿争去买啊,也不用顾公子亲自跑一趟吧卿如许抬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息春忙道,我,我这就去跟顾公子说! 待到后半夜,卿如许就吐得一塌糊涂。息春与阿争忙了半宿,连夜敲开好几家医药铺子的门,大夫出出进进,闹到次日黎明都没歇。 后来大理寺朱衲与南宫暮辞来看望了下,三皇子承奕也请御医过来看了看诊。 待众人散去,晌午时分,顾扶风从咸阳城赶回来,就见得卿如许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连抬抬胳膊的力气都没了。 他放下就枣花酥,坐在床前,闷不吭声地给卿如许拧帕子擦脸。 卿如许扯了扯嘴角,牵起一分歉意的笑容,瞧了瞧那袋油纸包着的糕点,道,还热着呢? 顾扶风面色不虞,嘴上只说了句,想来你也吃不下。 昨日他就纳闷,怎么她突然点名要吃糕点了?可难得见她想吃什么,他也便毫不犹豫地出了门。 待夜半三更时他才到了张记铺子,就坐在门口,眼巴巴地等着人家第二天开张,要买第一锅出炉的枣花酥给她带回来。 他早该想到,她就是故意要支走他的。 卿如许瞧着顾扶风还愿意搭理她,就代表还能哄得好。 于是她立刻认错道,我这不是怕你担心么?不想你看到我生病的样子,着急上火。可她见得顾扶风眼底有些淡淡的青色,心中愧疚的情绪更浓了,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跑一趟咸阳城,你这也是一夜没睡吧? 顾扶风垂眸看了看卿如许,见她面色极差,一对素来瞧不出情绪的眸子此时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也便消了消气,朝她叹道,见过下手狠的,也没见过对自己下手这么狠的。 一夜折腾,卿如许出了好多汗,顾扶风怕她睡着难受,擦得也十分细心。 这不是怕陛下生疑么?要是跟承奕去列国和谈,少则俩月,多则半年。可我在帝都还有好多事情要办呢。万一承瑛和承玦班师回朝要早于承奕回京,我还需要提前部署,以免被他们夺了先机,抢了承奕的功劳。 她不跟承奕去和谈,对这个结果,顾扶风倒是很满意。 理是这个理,可你这病装得也太过了些。 得病得真一些,还得拖得久一些,不然陛下怎么会愿意把我从使臣名单上划去呢?卿如许眨眨眼。 我听阿争说,陛下早朝时听闻你病了,立刻就下了道旨,就将你的名字除去了。哪里用得到你这般大费周章。 顾扶风这话说的倒是在理,卿如许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逃过了。我以为陛下起码要观望观望我的病情,再行决定呢,结果唉,早知道,喝一半儿毒应该就够了,失策啊失策。 顾扶风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倒是奇怪这林疏杳,闲着没事举荐你当使臣做什么? 卿如许想了想,我也看不懂了。 顾扶风便道,他毕竟是林幕羽的父亲,还是小心为上吧。 卿如许点了点头。 病中的几日,宁帝遣李执亲自登府慰问卿如许,还赏了许多东西,礼单念了大半天才念完。 卿如许瞥了眼那赏礼,见各式各样的东西竟堆了整整半个院子,也不由惊讶了一番。谢主隆恩的时候也更诚恳了几分。 李执走时,还到卿如许跟前说,宁帝十分挂念她的病情,本是想亲自来的,但朝中近日事情烦杂,陛下也只好作罢。只好等着卿如许好了,再一同下棋。 息春和阿争都感慨宁帝对卿如许是真的颇为倚重,不过这些卿如许早见怪不怪了。 可没想到顾扶风竟也皱眉道,宁帝是不是对你有些太好了?老将军潘厄当年病危,宁帝也只是下了道旨,聊表心意,何时遣过李执亲自出面?而且这赏礼也太夸张了,再多添两件,都快赶上嫁公主的排面了。 -- 第180页 卿如许笑了笑,毕竟我让承奕回去跟他父皇敲了敲边鼓,好好儿地卖了通惨。再加上那天朱衲来看我,我那副不死不活的鬼样子,估计把他也吓坏了。 顾扶风却斜着眼睛瞅着卿如许,眼神中充满怀疑,幽幽道,你确定这老皇帝不是对你有想法? 卿如许大概被这话问得懵了片刻,这才想起来去揍顾扶风。 顾扶风你是不是皮子痒了?这话能乱说么?陛下的年纪都能当我爹了! 她身体还没恢复,随意跑动别再给伤着了,顾扶风也便假假真真地挨了她几下拳头,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卿如许刚放下手,顾扶风又十分欠抽地道,但我的怀疑也不无道理啊,我听说那虞妃跟你也差不了几岁。你这每天傻乎乎的,别被人心里惦记着,还天天上赶着把自己送到人家跟前儿呢。 这下卿如许再次挥拳头,被顾扶风一把抓了个正着。 他握着她的手,把她拉到面前,朝她眨眨眼,卖乖道,别气别气,当我瞎说。我也只是跟你提个醒儿,怕你吃亏么。 吃什么亏?我怎么会吃亏?我看在你顾扶风眼里,我身边所有人都是坏人,就你是好人。卿如许没好气地瞪着顾扶风。 顾扶风却笑了笑,煞有介事地道,是啊,这天下只有我才是值得你全心信任的,不会伤害你。 卿如许望着他,手背还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热度,她却淡淡道,是么? 顾扶风笑容微滞,当然。我你还信不过? 卿如许颔首道,那自然信得过。 只是 人有时候会有无心之失,虽然无心,但疼痛却是掺不得假的。 顾扶风不明白卿如许心中闪过的片刻伤感,见她答话,也又恢复了笑意。 第一百一十四章 手捻香笺靥凝羞 承奕启程时,卿如许也没法去送一送,只好遣了阿争去给承奕送了封信函。 昔日她在龙元殿中谈及联手三小国之事时,话说了一半留了一半,就是为了给承奕留足发挥的余地。 三皇子承奕收了信函,并未打开,只藏入了衣袖中。 待使团行至太白山境内,入夜暂歇时,承奕一个人坐在篝火旁,又打开了那封信函,再一次细细阅读。 太白山附近并无落脚之处,今夜只能将就在马车上宿一晚,阿汝此时正在车上给承奕收拾床铺。他出来时正好看见承奕已经看完信,正望着信纸默默出神。 自从澄妃走后,鲜少再看到承奕脸上浮现过笑容了。 为了镇住那些朝臣,他变得越来越严肃,越来越有威严,越来越像一个皇子。 上次有个小公公清扫书房时,不慎打翻了水盆,承奕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小公公就吓得连说话都打哆嗦了。 可此时承奕的目光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柔和,嘴边似乎还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只是不知那信里,究竟写了什么?让他这样愿意看上一遍又一遍? 阿汝自然知道主子的事儿,奴才不能多嘴。他只走到承奕近前,躬身道,殿下,可以就寝了。 承奕这才收起信函,仔细折好,又藏入了袖中。 对这封信函同样充满好奇的,并不只是阿汝一人。 顾扶风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胸,望着正在案前撰写文书的卿如许,先是跟她聊明天的天气,又聊今晚的月色,然后聊到朱雀街新开张的一家枣糕铺子,最后才状似随意地问道: 你给承奕的信里写什么了? 这话头似乎转得太突兀了,有点儿刻意。 但卿如许根本没注意到顾扶风的小心思,头也没抬,只顾奋笔疾书,口中随意道,没什么。 她自从接了这命妇案的管理之职,就赶上云昭战事,这一装病,公务却是耽搁不得的,毕竟大理寺里负责管命妇案的也只有一个她,所以她只好把公务搬回了家中,一边养病一边处理公文。 没什么那写的是什么顾扶风默默嘟囔,百思不得其解。 卿如许正读着一份公文,突然眉头一皱,把笔一摔,烦躁地道,你说这些妃嫔娘娘、官宦贵妇们,平日就这么闲的么?自从听说我管命妇案,一个个地都来报案,连家里的猫丢了都要来烦我。她们家里下人那么多,这都找不着,我就能找着了?再说了,这些事儿她们就算要找也该找衙门,我是大理寺少卿,大理寺负责的是刑狱案审理,主管审判,不是每天帮她们处理民事琐事的。这些贵人们到底懂不懂律例?真当我是给她们打杂儿的了! 顾扶风见她不高兴了,连忙去端了壶茶,给卿如许递上去,你刚接管这份差事的时候,不还挺高兴的么? 是高兴啊,且不说这职责还有别于其他少卿,能让我在大理寺成为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站稳脚跟。主要还是这差事对我们要做的事很有帮助。要知道这内外命妇的背后是举国所有的王公大臣,这女人最喜欢做的事儿是什么? 卿如许喝了口茶,继续道,就是散布信息。别看她们都身居内宅,可她们知道的事儿也不少呢。何况她们还有给这枕边人吹小风的能力,要找谁办什么事儿,找她们有时候比找那些男人们强多了。你知道么,我从上任以来,都已经收到二十三封举报函了,这些妇人们不仅关心自己院子里的事,对别人院墙里的事儿也十足上心呢。 -- 第181页 那不挺好,送上门的把柄,且都收好放着,以后都有用处。 顾扶风笑笑,转了个身绕到卿如许身侧,俯身趴在桌子上,朝她挤挤眼,咱俩做个交易呗? 卿如许斜睨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什么交易? 顾扶风抬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朝她扬了扬,狡黠地一笑,还想看么? 信纸就在她眼前晃悠,瞧着纸张边缘已经有些发卷发黄了。卿如许目光微微收紧, 怎么这个东西他还揣在怀里呢? 那日她一直追问这信笺是什么,顾扶风只说是一封情笺,后来虽然俩人有些不欢而散,可若说她不好奇也是假的。 卿如许不动声色地反问道,交易那,条件是什么? 顾扶风方才还担心她已经忘了这封信,或是故意要说些话来气他,此时见她不动声色,知道这女人嘴上不饶人,到底还是心里介意这份信的,也便松了口气,笑道,你跟承奕写的信里说了什么?你告诉我,我就把这封情笺给你看。 这条件,倒也是合情合理。 只是她给承奕的信里真没写什么,可顾扶风这么介怀,还贡出这么大的秘密,那么左右也是她占便宜了。 卿如许很爽快地点头道,成交。 她话音一落,就劈手夺了那封情笺,我先看看你的。然后拿着信,就避开他,起身走到窗边儿去了。 想看很久的情笺就在手边,可她竟有一点心慌。 待会看完了,她应该作何反应,才能让两个人不觉得尴尬呢?是该一派淡然地说这情话写的也不怎么样嘛;还是应该笑着说可以啊顾扶风,喜欢人家你就上啊。 她握着那信笺,又朝顾扶风看了看。 顾扶风坐在她刚才的位子上,翘着腿,懒洋洋地斜倚在椅背上,一手托着脑袋,正笑眯眯地等她看信。 要是她现在说她不想看了,好像会更尴尬吧。 她深知顾扶风这人有多磨人,到时候又该追着她问为什么了。不然,还是打开看看吧。 卿如许默默吸了口气,打开了信纸。 顾扶风的笑意更深了,仔细瞧着她,不肯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卿如许盯着那摊开的纸张看了半晌,才慢慢、慢慢地合上了信纸。 怎么样?写的好吧?顾扶风坐起身来,胳膊又支在桌上,托着下巴朝她笑。 是不是一笔一划,都能看得出其中的绵绵情意、深沉思念? 卿如许现在的表情,十足的古怪。 准确来说,是掩饰不住的尴尬与窘迫。 半晌,她才抬眼去瞧顾扶风,你你从哪里找来的? 她眼神闪烁,面颊也微微泛红。 顾扶风一双星眸亮盈盈的,显得十分无辜,我一进门,就看见这纸明晃晃地摊在桌上,就是想假装没看见都不行啊。 卿如许暗暗咬了咬嘴唇。 这个东西,她怎么会忘了收呢? 你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一个人写这个做什么?顾扶风嘴边噙着一丝坏笑。 第一百一十五章 孤馆闲书投心事 这信笺说来并不是信笺,只是她有次百无聊赖之际,信手在纸上涂涂写写的草稿。 说来已经有些久远了,她都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她只记得有回顾扶风出远门了,她平常忙的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她那几天休沐,忽然闲了下来,就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她本想看看书写写字,打发打发时间。刚一坐下来,就一不小心就打翻了笔架子,有根毛笔还掉在了砚台上,墨点溅得到处都是,连她的衣裳都不能幸免。 她一着急,张口就道,扶风你快帮我 话没说完,人就呆在了原地。 她才想起来,顾扶风这次走了好久了,大概已经有四个月都没回来过了。 她默默收拾完书桌,重新坐下来,提起笔,却又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她想起以前她忙事情的时候,顾扶风就坐在一旁跟她闲扯,还老说些玩笑话故意逗她。她本来手边就一大堆要处理的事儿,忙都忙不过来,他还老要跟她聊些有的没的,烦得她脑壳疼。 有好几回她在写公案,他在一旁插科打诨,讲些拂晓在各国传回的见闻趣事,害得她不小心写了几回错字。 偏偏这人还是个混不吝,你骂他打他他都不走,死皮赖脸地非要杵在你眼窝子里,她也拿他实在没办法。 可有的时候他又很安静。 她读书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喝茶。她嘴唇一动,就有热茶送到面前。她想拭汗,就有帕子递到她手边。她一伸手去拿笔,就见墨都已经给她磨好了。 她有时候觉得,这个人就像是她的眼睛,是她的手。她想做什么,她在想什么,他仿佛都比她自己还要了解。 她在桌前胡思乱想着,等她察觉过来时,发现她面前的纸上已经写了三个字 顾扶风。 这,这不过是个名字罢了,你,你瞎想什么?卿如许嘴硬道。 是么?顾扶风眨眨眼,那你说说,你没事儿写我名字干嘛? -- 第182页 我我那是卿如许转了转眼睛,要写信骂你!所以,所以只是写了你的名字,就被别的事情给打断了。 谎倒是编得挺圆。 顾扶风长长的哦了一声,又故作疑惑道,那为什么你要把我的名字写在纸的正中央,而不是写在页首呢? 那那自然是因为我要写的句子不长,写在正中间就够了。 这样啊。顾扶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又继续问道,那为什么这字儿看上去半点儿不见潦草,字迹工整,我觉得倒像是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出来的呢? 跟这只小狐狸斗,绝对不能心急。 手里筹码再多,也不能一股脑儿摊到她面前去,不然她靠她那聪明的小脑瓜,决计一巴掌给你全打翻了,让你一盘好棋瞬间全废。 所以拿着了筹码,就得一点一点儿地给她放套子,让她以为自己是在见招拆招。可拆着拆着,她就把自己的后路给拆没了。她一个不留神钻进了你的套子里,你才能把她那条小狐狸尾巴给逮住了。 那是因为卿如许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总不能说她是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才一笔一划写得工工整整吧。 有道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她一拍脑门,哎呀!我突然想起来我中午那顿药还没吃,我先回屋吃个药,待会来找你啊。说罢人就拔腿往门外跑。 顾扶风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她,他一个闪身,下一瞬就飘到了门口,挡住了卿如许的去路。 还吃什么啊?你忘了你中午那副药还是我特地送去你房间,亲眼看着你把药喝完的?顾扶风两手抱臂,笑呵呵地道。 卿如许自然看出来顾扶风是故意作弄她,只是她此时理亏,只想赶紧离开顾扶风的视线,便不讲道理起来,你管我?我爱吃几副吃几副,我想多吃一副好得快不行么? 啧啧,身为一个大夫,连多吃一副好得快这种话都说出来了,看来真是逼急了。 顾扶风也不敢把她真惹怒了,点头道,行行行。只是这说好的交易,我的信笺你已经看了,堂堂卿大人,总不会要反悔吧? 卿如许见他终于不提她写他名字的事,转而去聊给承奕写信的事儿,她也赶紧调了话头,生怕他再提旧事,不反悔,不就是说信的事么?你想知道我信里写了什么? 顾扶风点头,听得认真。 可这事儿也确实没什么好聊的,也不知道顾扶风为什么非对这信耿耿于怀。 我是给他写了信,可里面真没写什么。他一个皇子,我能给他写什么? 顾扶风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摆出一副她若不说清楚了,就不肯放她走的架势。 卿如许叹了口气,只好细细解释道,先前我要跟他嘱咐的都已经嘱咐过了,可左右他要启程了,我在病中又不能相送,可也不好什么都不表示,这才写了信笺给他。因为也没什么正事好聊的,就只好写了些废话。 废话?顾扶风挑挑眉,什么样的废话? 就是卿如许回忆了下,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天寒加衣之类的。 卿如许想着这些说来都是些没意思的,顾扶风听完势必觉得兴趣索然。 不过左右他俩交换的信息,都跟预想的不一样,没什么太大意义,也就扯平了。 可谁知顾扶风却皱了眉头,不高兴地道,你跟他说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天寒加衣? 卿如许不知其所以然,点头道,是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人跟人没话说的时候,不就是说这些废话么? 顾扶风盯着卿如许的脸了好一会儿,才道,这话是能随便跟人说的? 啊?卿如许一脸懵懵然。 我发现你这官场混的,怎么越来越会跟人套近乎了呢?顾扶风斜着眼睛,不满地道。 卿如许想了想,可能是有点太油嘴滑舌了。 承奕一贯觉得她巧言令色,句句敷衍,估计看到她的信,白眼要翻到天上去了。她怎么写的时候就没想到这茬呢? 先前承奕拐弯抹角地说她,她也没上心,可今天连顾扶风都这么说她,那好像是不能再这样了。 卿如许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道,这这不是没话找话么?这官场里的人,一个个说话办事滴水不漏,我也就习惯说些场面话了。 她这是在装糊涂? 半晌,顾扶风才叹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垂着脑袋凑近她,低声道,不过,你以后能不能不跟承奕说这些废话? 若是平时他说这话,她肯定要发脾气,嫌他管得多。可此时顾扶风语气软软的,好商好量的。 她心头一软,就点了点头,好吧。 听得她这么快就答应了,顾扶风展颜一笑。 卿如许抬眼瞧了瞧他,见他笑得很是开怀,她颇为无奈。 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成天跟她闹脾气,小孩儿似的。上回她替承奕挡箭的事儿他就忘不了了么,就这么担心她再去招惹人家,把自己置于险境,枉顾跟他之间的约定? -- 第183页 思及方才被他调笑,她只觉得他现在十分欠抽,于是咬牙切齿地骂道,小心眼 顾扶风笑呵呵地连连点头,我是,我是。 幼稚 顾扶风又连连点头, 是是是是。 没皮没脸 顾扶风照单全收,头点得更猛了,表示说得真是太对了。 左右她也答应了,她要骂什么都随她骂吧。 卿如许被他这副吊儿郎当、讪皮讪脸的样子逗得也不由地噗嗤一笑,又抬手去打他。 主主子。 阿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见得卿如许,目光微微躲闪,只是看着顾扶风,似乎有话要说。 卿如许目光垂落,见得阿争手上拿着一封信,她立刻就明白过来那信是谁寄来的。 你们去聊你们的吧,我还有点公文没处理完,我先忙了。她说罢,就自行回身去桌边了。 别伏案太久,不然头疼了,又该睡不好了。顾扶风不多语,嘱咐了一句,从就同阿争离开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同行途中相为难 彼时承奕收了信,刚刚起身,就见一个人走了过来,朝承奕一揖道,三殿下,您还没就寝呢? 来人是鸿胪寺少卿芈子孚,卿如许重病后,宁帝便让他顶替卿如许出使列国。芈子孚先前出使过多国,对各国使臣的情况较为了解。 不知芈大人找本王何事? 芈子孚道,三殿下,此次出行匆忙,还未同殿下商议这同列国和谈之事。眼下咱们已经在去肃慎国的路上,臣想来请教殿下,不知殿下有何良策说服肃慎国与我国联手? 承奕看了看芈子孚,此人年纪也不过三十岁左右,言语和表情都似乎十分恭敬,可他那一双鹰眼却闪着锋利的光,带着几分审视。 这是要考他了? 说来自从离京后,芈子孚便对承奕这一路的做派心怀不满。明明此次出使颇为紧急,一路上该低调行事,以免他们要去肃慎的消息走漏出去,被楚离和云昭知道大宁打着同三小国联手的主意。 然而承奕却一路大张旗鼓,招摇过市,吃穿用度半点不节省,客栈要住最好的,明明可以走官道,他却非要进城逛上一圈儿,看见有趣儿的事物,还要叫停车队,下车去逛一回。简直就差敲锣打鼓跟所有百姓说他就是大宁第三皇子了。 没想到这三殿下瞧着不爱说话,玩儿心却也是颇重啊。似乎早把此行的目的忘了。 谁说我们要先去肃慎了?承奕淡淡说道,撩起衣袍又回身坐了下来。 不去肃慎?那芈子孚微微一愕,但片刻后他又笑了起来,三殿下初次出使,可能有所不知。这肃慎国与乐野国接壤,雄常又位于云昭与南蒙之间,故而不论殿下想先去哪一国,都得先经过肃慎境内。 这三殿下说这么外行的话,估计是连这九州诸国的地形图都没看过吧?毕竟前二十年都白活了,什么政事也不懂。若非是他两个兄弟不在,这事岂会轮得到他? 一旁的阿汝听得这话,也抬了抬眼皮,暗暗瞧了眼三皇子承奕。 可承奕却并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根本没听出芈子孚话语中的嘲讽。他低头见自己的衣襟有些微的褶皱,便只顾自顾自地抬手去整理衣衫。 只是承奕这一番动作,芈子孚便被有意无意地晾在了一旁。 待承奕确认衣衫一丝不苟,衣襟上也没沾到半点灰尘,他这才侧了侧脑袋,微抬下巴,芈大人,坐。 见承奕这做派,芈子孚也只当他是少年心性,不管人在何处,都放不下那点儿皇家的排场。他撇撇嘴,也便坐了下来。 听说芈大人在鸿胪寺已有十四载,自平德四十年开始便负责接待所有到访我大宁的异国使团,也曾代表大宁出使列国二十余次。昔日狄戎反叛,煋赫族联合了云戈十二部族欲举兵,还是芈大人亲自出使,不惧狄戎的淫威,于威逼利诱下依然持汉节而不失,最终为大宁平定狄戎。承奕望着篝火,淡淡话起芈子孚的政绩。 提起这些,芈子孚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得意的。他没想到这三皇子对他的事居然这么清楚,这倒免得他之后多费口舌了,便呵呵一笑,客气道,这也都是陈年往事了。狄戎狼子野心,手段颇为残忍,当日臣只身前往煋赫族,若说心中没有恐惧,便是假话了。幸而臣最后不辱君命,也算为我大宁尽些微薄之力了。 承奕点点头,芈大人辛苦。 三殿下初次担任使臣,想来心中也有不少疑问。咱们这一去得便是三俩月,殿下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臣愿为殿下分忧。芈子孚眯眼笑着,腰板却正了正。 承奕抬眸看了看芈子孚,道,既然芈大人都这么说了,本王确有一事请教。 哦? 都言三皇子是个做事不懂得变通圆融的,可芈子孚瞧着今日这三皇子倒是很好点拨嘛。 殿下但说无妨。 芈大人既然做使臣这么多年,怎会不明白我不先去肃慎的用意?承奕两手撑在膝上,斜睨着芈子孚。 -- 第184页 芈子孚微微一愣。 不过芈大人先前同本王并不相熟,不了解本王的行事作风也是情理之中。往后这一程,芈大人自然可以慢慢儿了解。 此时承奕虽是笑着说着话,可眼中似乎并无笑意。芈子孚这才发觉自己坐着的凳子要比承奕矮上一头,看承奕的时候便不得不微微仰头。如此一来,气场上便矮了半截。 承奕道,这么说吧,本王是打算先取道南蒙,之后再去肃慎。 取道南蒙?芈子孚微微诧异,南蒙那边儿不是已经着人去传信了么?此时还去,这不是...... 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承奕解释道,此番大宁之困,于夹缝中求存,若要破局,便需将七国都引入局中。先要云昭退兵,转向去跟南蒙宣战,再要乐野、肃慎、雄常三小国援助大宁,宣战楚离,迫使楚离国退兵。这是当日卿如许大人提出的救国之策。 然而昔日卿大人于殿前献策时,只讲了需要达成的结果,却并未言明方法。事实上,如今大宁腹背受敌,任何一个国家都有可能做着来分一杯羹的打算。若要此行顺利,南蒙作为七国之首,洽洽是最重要的一环。芈大人认为,这各国都知道本王此时去了南蒙,他们会怎么想? 会认为大宁派出皇子为质,好换得南蒙出兵援救大宁? 三殿下近日如此高调,原是如此盘算的?芈子孚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皇子,似乎跟他想象的不一样。 自然,此去南蒙,不只是为了掣肘云昭和楚离,给三小国敲敲钟。南蒙之行的必要还有二,其一,是为南蒙与云昭之战牵线搭桥,确保两国能做成这笔假意开战的买卖,各自得利。 虽然先前宁帝已将此事安排给了鸿胪寺,可若皇子亲自出面做这个中间人,也便事半功倍。 承奕转过头来,望着芈子孚道,这也是我启程时,父皇给我的密旨。 芈子孚眼皮跳了跳,却并未说什么。 承奕装作没注意到,继续道,其二,也是为了推动肃慎国答允结盟之事。 哦?这是为何?芈子孚的面上已无方才的傲慢。 芈大人也知道,这肃慎国的二皇子欧阳静池在南蒙为质。 是,可这同此次和谈又有何裨益? 这裨益可大了去了。承奕笑了笑,因为,本王要带着欧阳静池一同回肃慎。 要南蒙释放质子?这不是天方夜谭么? 承奕瞧了瞧芈子孚,笑着道,:怎么?芈大人不信? 芈子孚自然是不信的,可他想起方才承奕说宁帝给他留了密旨,莫非是那密旨里还写了什么? 可若是真能释放欧阳静池,此番去肃慎和谈,便有了保障。而肃慎一旦答允联盟,乐野、雄常也自然不能看着与他们并立的肃慎同大国联手,如此,三小国和谈成功指日可待。 承奕突然打了个哈欠,道,芈大人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再来问本王。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本王也有些乏了,便先行安置了。 他站了起身,抬头看了看四周,道,对了,本王睡眠浅,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的都容易惊醒,这守夜轮岗的事儿,就还请芈大人多加安排了。他说罢便朝马车走去。 芈子孚也只好在他背后高声答道,是,殿下。 阿汝朝芈子孚恭敬地躬了躬身,便转身去给承奕理车帘。 芈子孚笑着转过身,却在原地停了一会儿,才迈步离去。 阿汝理好车帘,朝车厢中的承奕道,殿下,人走了。 嗯。承奕的声音冷冷地响起,昔日他怎么说服的煋赫族,到底是持节不失,还是卖国求荣,真以为没人知道么?今日本王以密旨之事敲打他,若他还不聪明一点,我便拿他做劈开鸿胪寺的刀。到时候,倒要看看四弟要怎么辩解。 第一百一十八章 久待时雨怜宛转 顾扶风看了眼卿如许,又收回视线,欲言又止,情绪也有些怏怏的。 卿如许埋头看着黄皮卷子,确认所有信息都无遗漏。一抬头就看到他这副样子,便去拍他肩膀,你干嘛?就算我是郡主,你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干嘛脸这么臭? 顾扶风撇撇嘴,抬起一条腿踩着凳子,胳膊搭在膝上,道,我没不高兴啊。 明明脸上都是不满,还偏要睁眼说瞎话。 卿如许凑近他,去看他的眼睛,追问道,你想什么呢? 顾扶风扬眉看她,这才道,你若是郡主,不再只是一个大理寺官员,你想要什么唾手可得,你还会需要........他垂了垂眼眸,........你不会过河拆桥吧? 卿如许顿了顿。他方才原本是想说什么? 是不是想说....... 你还会需要我么? 卿如许坐回椅子,点头道,说得对啊,我要是郡主了,那随我驱使的人可就多了,到时候一呼百应,我想做什么不比现在轻省多了啊。这样的话,我好像也就不需要你了,这桥倒是可以考虑拆一拆。 顾扶风没想到她真会这么说,唇角一滞,缓缓拧起了眉头。 -- 第185页 只是可惜啊,卿如许却话音一转,当初上了贼船,如今想下也下不来了,我的小命如今可跟你绑得死死的。 她俯身凑近顾扶风,在他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哎,你说,这一个是南蒙郡主,她又伸出另一根手指,这另一个是南蒙通缉的第一叛国要犯。这要是我被人知道这些年都跟你在一起厮混,你觉得,我会怎么样啊? 顾扶风看着那两根手指,又歪着脑袋瞅她,慢慢地浮起了笑意,他斜唇笑道,一国郡主,包庇钦犯,与九州头号恐怖组织往来密切!可谓通敌叛国,罪不容诛!那必须得一死以谢天下啊! 嘶卿如许摸了摸后颈,听着怪吓人的。 她眨眨眼睛,那我要是真跑去当郡主,你不会去告发我吧? 顾扶风一笑,那要看我心情了。 卿如许用两只手支撑着下巴,故作惋惜地感叹了一声,唉,那我可真是命苦啊。 左右你也苦了半辈子了,那就继续苦点儿吧。只要你不想着拆桥,其他的你想要的尽管说,便是你要我去水中捞月亮,我也一定给你捞寸月光回来。顾扶风笑意盈盈道。 行吧。她勉强答应着,左右我要做的头等大事是复仇,我放着你这么好的剑不用,要去用些不知深浅的人,我也没那功夫了。 顾扶风嘚瑟道,那是。我这么听话的绝世好剑,也不是谁想用就用的。 还绝世好剑? 这人真是不能夸,拿着鸡毛就能当令箭了。 卿如许白了他一眼。 贫了半天,思及个中疑点,顾扶风神色这才肃然了些,正色道, 不过说到你这身世,现在疑问似乎更多了。 你看,釉芜当年无故失踪,这才没能在南蒙登基,那她到底是去了哪儿?又是跟了谁?当日弥间说起釉芜,话里话外暗指釉芜行动不自由,那么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限制当朝公主的行动? 前朝翰炀帝丢了女儿,必然是要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回来的,可为什么没找到?当年传闻釉芜爱慕银鞍将军,也就是后来出了家的弥间,可为什么她却没有和弥间终成眷属,反而和旁人去抚育子嗣?而弥间既然找到了你,为何不愿告知你的真实身份呢? 若是牵涉到皇室,那这背后的阴谋可就深多了。 卿如许点头称是,她站起身,在脑中理了理这一切信息,觉得应该得把自己从整件事中抽身出来,才能把局势看得更清楚些。 当年,南蒙公主釉芜突然失踪,两年后产下一女,她难产而死,临终前将女儿送出,不知本来是要送去哪儿?弥间去找这个孩子,却没有找到,后来这个孩子却出现在了大宁境内的太医家中。釉芜当年是很可能继承大统,在南蒙登基做女帝的,可她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消失了,行动还受到了限制。 她回头看向顾扶风,若我们单从利益考量,做这件事的有可能会是谁呢? 顾扶风想了想,为了利益.......那便是关乎南蒙政权花落谁家了。最有可能的人,要么是同为皇储的皇子,也就是当今南蒙君主明川帝。要么......他的手指轻轻叩击桌面,......就是南蒙诸世家门阀,意欲胁天子令诸侯。 可若是世家门阀,那么他们把事情藏了这么久,还容釉芜产女,没有把她当做夺权的筹码,这便有些难以自圆其说了。卿如许道。 顾扶风接过话茬,嗯。反倒是明川帝,他倒是更有可能这么做。 顺着这个思路,顾扶风理了理其中的合理性,釉芜是她的亲妹妹,明川帝自然会不忍心下狠手,那么容许她嫁与他人产下子嗣,倒也说得通。而釉芜可能是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才要把婴孩送出去。毕竟把你留在南蒙,终归对明川帝来说是个威胁,那么你后来出现在大宁,这倒也是情理之中了。 卿如许点头,道,再者,说回弥间大师,也就是银鞍将军,若是他知道釉芜被困,他又怎会不为釉芜报仇?而若这个人是明川帝,那将军自然是不能跟自己的君主站在对立面的,他自然也没办法做什么。那么这所有的一切,也都解释的通了。 如今这一切听上去,似乎都合情合理。 当然,我们现在也只是从劫持釉芜一事做出的假设,并没有证据能支撑。得找到一些线索,来确认这种可能究竟是否成立。 可该怎么确认这背后的人究竟是不是明川帝呢?他可是南蒙帝君,平常人又怎么能随意接触得到呢。 顾扶风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他略一犹豫,才道,承奕不是要先去南蒙么?不然......请他帮你试探一下明川帝? 承奕?卿如许微微颦眉,思索了片刻,又摇了摇头,不妥。且不说这也只是我们毫无根据的揣测,我跟承奕认识到现在,也只姑且算得上是朋友,让他去帮我做这些有些不太好,而且他终究是外人,我不想让他知道那么多我的私事。 顾扶风听得此话,脸色有些微妙的变化,眼角含笑,连连点头道,对,他是外人,咱们也不好什么都告诉他。 -- 第186页 卿如许一心想着釉芜之事,只瞪了他一眼,道,可若釉芜之事只是南蒙朝堂之争,那便与我们如今在大宁的处境无关了。 那么关于柳叔的一切,线索便又断了。 顾扶风也想了想,弥间既然能得知釉芜的下落,其中必然还有别的中间人知晓此事。我们可以再循着这条线去查。但若釉芜之困,真的是明川帝所为,那你的身份确实不能被旁人知晓。不然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 卿如许点了点头。 方才只顾聊正事,此时才听得窗外淅淅沥沥的声音。 卿如许眼睛一亮,你听!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她连忙推开门跑到长廊上去看,高兴地喊道,扶风,你快来!真下雨了!你来看啊! 今年长安干旱,等了一整个夏,都没怎么落过几次雨。而今忽逢甘露,卿如许心中欣喜万分。 顾扶风知道她喜欢雨,也便随着她出了门,同她一起在屋檐下,伸出一只手,去接那雨滴。 终于下了。他轻声叹息。 不然先前答应她今天不下明天下,便是失诺了。虽然这个明天也迟到得久了些 卿如许回头道,你怎么出来也不披件衣服? 顾扶风挑了挑眉毛,道,头发早干了,无妨。他的一头乌发垂在脑后,在夜风中轻扬。 雨滴打在手心,凉丝丝的。疏雨潇潇,贯通天地,让人心中酣畅。 卿如许一边拢着手心的雨滴,转头朝顾扶风道,扶风,这回下雨,你还高兴么? 顾扶风垂眸瞧她,见她笑颜如花,明媚动人。他又望向细密的雨雾,感受到手心湿凉清爽的温度。 以前,他最讨厌的就是雨天。因为他的雨天,总跟厮杀,血腥,寥落,痛苦相伴。他人生中最悲惨最不堪回首的日子,也都笼罩着凄楚的雨雾。 可她最喜欢的就是雨。 兴许是她对雨的那分喜欢,过于炙热、过于鲜明。 在日复一日的感染中,而今一落雨,他脑海中那些灰暗的、阴霾的颜色,也都被她见到雨时灿烂的笑颜所冲淡了。 他回答道,只要是跟你在一块儿的雨天,我都高兴。 他声音不大,融在雨声中,一如泠泠细雨,清朗悦耳。 每个人的现在,都是由过去的一点一滴堆砌而成的。灰暗的不堪回首的过去,豢养了人的心魔。 要一个人改变自己的好恶,反叛自己的心魔,需要怎样的动力? 凉雨草树,影里楼阁,凋零红叶,铺遍苍苔。 卿如许望着顺着顾扶风的指缝滑落的雨流,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深沉的感动。 半晌,她道,那以后下雨的时候 顾扶风回过头来看着她。 我都陪着你。 过会儿,顾扶风才温柔地笑了起来。 好。 第一百一十七章 扰扰身世如梦觉 卿如许坐回案前,却是半个字也没再看进去了。 以往叶烬衣的信一到,顾扶风片刻后便会启程出发,急不可耐地奔向她。 以至于卿如许常常觉得,叶烬衣大概是练了勾人魂魄的术法。她的信就是一道符咒,她这边勾一勾手指,顾扶风便跟中了邪一样,前脚还跟自己说着没脸没皮的话,后脚就将这一切抛诸脑后,风雨无阻地去找她了。 世事总是无常。 他那会儿还说她的信笔涂鸦是情笺,小心翼翼地藏在胸口那么多时日。他拆穿她时,也笑得眉眼弯弯,周身如春日融融,让人瞧着心里也暖洋洋的。 可下一瞬,便是春日转寒,风雨霜雪。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象。他的温暖,也不再是针对她,属于她的了。 他陪着她一同长大,宠她纵她照顾她,掏心掏肺,百死不辞,她便只想把他对她的好据为己有。可他对她如此,那对叶烬衣又该是怎样的好呢? 不过说起来,她同顾扶风一同走过风风雨雨,情同手足,宛如家人。从一开始,就同他跟叶烬衣是不一样的。她又有什么好争的呢? 人果然还是逃不开自己的心魔。贪心,就是她的心魔。 卿如许左等右等,都不见顾扶风来跟她辞行。难不成他就这么着急,都顾不上跟她说一声? 卿如许的手还没碰到顾扶风的房门,门就从里面拉开了。 你怎么还....... 顾扶风似乎刚沐浴完,身上只着中衣,正用巾子擦着头发,一见到门口站着个人,他扬唇一笑,怎么?半刻不见我,想我了? 瞧着这架势,可不像要走的样子。 卿如许心中略有疑惑,却也不想提起叶烬衣,便改了话口,我刚没见着阿争,就来问问你他去哪儿了。 顾扶风随口道,有点事交给他去办了。他回身把布巾丢到架子上,指了指桌上的一封黄皮卷子,道,你来得巧,我正打算待会收拾好去找你呢。釉芜的事儿,崔昭查到眉目了。消息我还没看,想着同你一起打开。 外头夜风正凉,卿如许瞧着他那一头湿漉漉的头发,道,那就在这儿说吧。她转身就把屋门掩上了。 -- 第187页 顾扶风坐在灯下,支棱着下巴,看着她又把开着的窗户也一一阖紧了。 他眼角浮着笑意,故意使坏道,哎呀卿卿,这月黑风高,孤男寡女,你把门窗关得这么严实,不会是.......想对我做点什么吧? 卿如许一愣,慌忙解释道,我......我是怕你着了风...... 她见顾扶风一脸坏笑,这才反应过来,便一跺脚,恶狠狠地瞪他道,我就该让你冻死、病死!等你风寒感冒,咳得话都说不全乎,剑都没力气提起来,我就等着看你仇人寻上门来打得你满地找牙! 她话说得虽狠,可却也没再去开窗子。 顾扶风眨眨眼,温声道,那还是别了。不然我病了,谁保护你啊? 卿如许看着他,顿了顿,才走回桌边,凶巴巴地道,别说的好像我离开你就不行了。行了别贫了,快说正事吧。 顾扶风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去拆黄皮卷子,口中叹道,唉,不解风情的女人。 卷子摊开来,顾扶风抬眼睨着她,卿如许便道,你先看吧,看完了再跟我说。我看了一下午公文,眼睛累了。 其实对于这份消息的内容,卿如许期待已久,也暗自揣测过很多可能。只是站到真相面前时,她心里也在打鼓。倒还不如让顾扶风先看,她瞧着他的反应,也便好做个心理准备。 顾扶风自然十分了解她,也便毫不客气地看了起来。卿如许喝了两口茶,顾扶风便放下卷子来。 可他那表情说不上好,却也说不上不好。 顾扶风转转眼珠,道,我要是跟你说,还是别看了,你还看么? 卿如许忽闪忽闪眼睛,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意思,一颦眉,抬手去夺那黄皮卷子,你拿来,我自己看! 顾扶风却抬了抬手腕,把纸卷藏到背后,不让她拿。 你干嘛?卿如许瞪大眼睛,抱怨道,顾扶风,你这样搞得我心里更没底了! 顾扶风略一思忖,试探地问道,我说.......你不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后,就要跟我解除约定,要离开我,去过富贵日子吧? 卿如许见他竟然问得一脸认真,也是颇为无语,没好气地骂道,你是不是上回被刀捅坏脑子了?我是谁,跟我同你的约定有什么关系? 本来想让他先看,是让她安个心的,结果这人真是.......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顾扶风撇撇嘴,道,那你答应我,不管你是谁,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能跟我毁约。答应要一辈子给我治伤的,少一天都不行。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谁先毁约,谁就是小狗儿。 卿如许真是要七窍生烟,顾扶风,你八岁吗?你闹个什么劲儿啊,能不能不要给我添乱? 顾扶风见她似是真的生气了,只好乖乖把黄皮卷子递给她,然后十分丧气地背过身去,支着脑袋不说话了。 被这一闹,卿如许心里的紧张早烟消云散了,只想早点知道卷子里到底写了什么。 待她看毕,才明白过来顾扶风方才问话的意思。 她沉默了会儿,才朝背着她的男人道,釉芜......真的是南蒙长公主? 顾扶风转过身来,以手托腮,道,应该是吧,毕竟这种消息,也很难造假。 那她要是长公主,明川帝的亲妹妹,那我.....卿如许用手指着自己,话语顿了顿。 顾扶风点点头,那你就是南蒙的郡主,明川帝的亲外甥女,南蒙太子的堂妹。 南蒙.......郡主? 还不止呢。 顾扶风懒声道,前朝帝君翰炀帝只育有一子一女,明川帝年幼时便体弱多病,翰炀帝本欲让唯一的公主继承大统的,也就是釉芜。若不是她突然病故,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可就是你母亲了。到时候你就是南蒙公主,皇位的正统继承人。不过就算你现在回去,明川帝本身膝下也只有一子,皇储人丁稀薄,你也可以列入皇储之列,不仅可与诸亲王平起平坐,甚至不会输于明川帝的亲子。 卿如许抿了抿唇。 她突然听到这些,感觉就像是有人突然告知她,明儿个要往你府邸送五千万两黄金一般。 听着虽好,但有些不切实际。 只是眼下这身世,真是越探越复杂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尤府宴会亲送礼 卿如许病愈后回了大理寺,送上门的邀帖便源源不绝。大多是高官内眷,也不乏有宫里娘娘们的。 若都不去,难免显得过于孤傲。她随手翻了翻,突然见得尤府二字跳了出来,她便将那封邀帖拿了出来。 尤府前辅国大将军尤峒七十大寿,于三日后在家中设宴。 这尤峒便是前兵部侍郎尤希桡的父亲。听闻尤希桡膝下有两儿一女,女儿待字闺中。如今尤希桡突然故去,今年老人家大寿,也不知是由谁操持的。 不过有件事她一直没忘,便是弹劾许朝阳之事。 既然前些日子的凤印失窃案,尤希桡之死本就就是皇后一系所为,既然宁帝已经有意敲打皇后派系,何不趁此机会多查查许朝阳。有道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同尤家或许还有些可以聊的。 -- 第188页 于是三日后,卿如许准时赴约去了尤府。 尤希桡不在,尤府荣光去了大半,多少也不如以往了。不过尤峒毕竟是前辅国大将军,过了这七十高寿,下一回做寿便也不知还会不会再有机会了,故而受邀之人大多能来的也都来了。 卿如许递了帖子,便同阿争由下人引着一路进了花厅。下人高声通传道,大理寺少卿卿如许大人到 原先花厅里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此时听得卿如许的名讳,都略略静了些,纷纷回头朝卿如许看去。 卿如许今日不同于往日身着官袍,而是穿了一件绯红色的斜襟女裙,外罩一件素纱衣。原本绯色总是过于艳丽的,但被这外头的轻纱一拢,反而显得婉约清丽。 她站在门厅前,眉眼如点漆,乌发如瀑墨。素净的面上仅有一分赤色点于朱唇,而单这一点颜色,便已极尽恰当,否则多一分则过于浓艳,少一分则失了生气。 她原是没甚表情的,此时一双眼眸淡淡地轻扫过众人,如静湖中流转起波澜。冷不防地,她突然勾唇一笑,一身气度,万千风华。 若说美人,比她更美的女人,在大宁并不少见。可说起这一身的气度,放眼大宁,却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令她的那张脸也增添了几分特别的韵味,一见难忘。 花厅中有不少男宾此时也都愣了神。 片刻后,才有女宾们低低问道,她就是卿如许? 这话声音不大,落入卿如许耳中,她却也捕捉到了其中的几分敌意。此时诸位名门淑女们拿绢扇遮着脸,相互窃窃私语,时不时地打量着她。 卿如许平日不着女装,也是不喜欢被女人们这么猜忌着。须知女人的敌意总是没来由的,仿佛见你的第一面就已经知晓你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恨不得立刻就盖棺定论你究竟是人是妖了。 可她今日来,是有目的的。为了这个目的,她需要一身这样的衣裳,来拉近关系。 卿如许朝里走了两步,朝尤峒拱手一揖,尤老将军,久仰大名。在下卿如许,恭祝您松鹤长春,春秋不老。她侧了侧头,又朝他身侧的两位孙儿和孙女笑着点头道,两位公子好。尤小姐好。 尤若松与尤若枫皆朝卿如许回礼,尤若寒也福了福身,看着卿如许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善意。 卿如许摆摆手,阿争躬身递上一方木盒,卿如许打开盒盖,捧出其中的卷轴,展了开来。 这是陛下着我带来祝贺尤老将军的。我便借花献佛了。 那卷轴上书为图强国计,辛勤沐耕耘。字迹笔走龙蛇,正是宁帝亲笔御书! 众人见得此卷,皆是震惊。 尤峒亦是一片惊讶,亲自过来小心翼翼地捧着字卷,看了又看,当真.....是陛下亲笔! 先前尤希桡被害,尤峒心中愤恨恼怒,也想为儿子翻案,戳破歹人的奸计,可却苦于没有证据。他屡次进宫,宁帝都未接见,他原以为他们尤家这一辈便是要从此落没了。 可今日卿如许却带来了宁帝的亲笔御书,这不仅是对尤家的安抚,也是极大的荣耀。 可宁帝赏字,完全可以遣宦官前来,又何必托于官员呢? 尤峒回头看向卿如许,眼中流露出感恩,又碍于众人在此,只好拱手朝天道,谢陛下隆恩。又朝卿如许郑重鞠礼道,多谢卿大人。 卿如许忙扶了扶尤峒,尤老将军客气。 事实上,卿如许从决定要来尤府参加宴会时,便入宫去面见宁帝,特意替尤家求来的这副字。有了这幅字,可让尤家的三个年轻孩子不会因为尤希桡之死,仕途或婚姻受阻。 尤若松与尤若枫自然明白这幅画的分量,对卿如许也心怀感恩。尤若寒瞧着两个哥哥的眼色,忙站出一步,亲热地拉着卿如许,卿姐姐,我们家的厨子是从江南请来的,会做好些江南点心,我带你去尝尝吧。 如今宴席还没开,女眷们都聚在偏厅里吃些茶点。尤若寒拉着卿如许也坐到一旁,给她介绍着桌上的点心。正说着,便听得下人通传道,左相府林幕羽公子到 尤若寒原本端着茶壶的手不知怎么就是一抖,茶水便滴到了杯子外边。她神色略略慌张,道,我.......我总是这样笨手笨脚的。 一旁坐着的尤梦裳摇了摇罗扇,俯身过来,笑着道,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若寒姐姐见到林公子还这么紧张? 尤若寒忙去拍她,梦裳,别胡说。她潮卿如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介绍道,卿姐姐,这位是我的堂妹,尤梦裳。 尤梦裳朝卿如许笑着道,久仰卿大人大名。先前我们都听旁人说,卿大人不仅才高八斗,生的也跟仙女儿似的,今日一见,才知道这传闻也不过如此,真人远比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 卿如许瞧着这俩姐妹心无城府,什么都写在脸上,都还是待字闺中的丫头。她回头瞧了瞧今日的来宾,也大概明白为何这尤希桡才走不久,尤峒还有精力要办这寿宴的原因。大抵是为了这尤府的几个还未出嫁的姑娘们寻觅良配呢。 尤府今时不同往日,儿女们的婚事拖得越久,便越难再找到更好的归宿了。 -- 第189页 第一百二十章 筵席相讥酒浅 尤若寒瞧了瞧花厅进来的客人,便朝卿如许道,卿姐姐先坐会儿,我去招待下客人就来。说罢便匆匆离去了。 卿如许看了眼进了花厅的雪衣轻袍的男子,见尤若寒走到他祖父身后,垂着头等着同林幕羽问候。 尤梦裳忙凑近卿如许道,卿大人,你在朝中为官,应该同林公子也认识的吧? 卿如许抿了口茶,含糊道,嗯,也就说过几回话,不太熟。 那你说,这林公子也都二十有五了,怎么还不着急自己的婚事呢?林公子说来也是才华横溢,相貌堂堂,又是左相大人唯一的儿子,就算他眼光高了些,挑剔了些,可也不能这么多年都没人能入他的眼吧?我听说先前冕亲王的安敏郡主看上了林公子,林公子却瞧不上安敏郡主,还不知说了什么伤人的话,气得郡主都拔刀了! 什么?这......是哪一茬?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见卿如许一脸诧异,尤梦裳讲得更起劲儿了。 当时那刀架在林公子的脖子上,郡主问林公子肯不肯娶她,可林公子都没说句软话。后来郡主闹的太厉害,冕亲王亲自登门,同相爷相谈,居然也还没谈成这门亲事。就是因为这事儿,冕亲王府与左相府这才两相交恶的。 果然这女人们知道的事儿,远比男人们了解的多。卿如许在长安待了这么几年,竟然都没听说过林幕羽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呢。 卿大人,你说就算林公子对郡主无意,可人家也是郡主啊,怎么能这么驳了人家?再说林公子这年纪也不小了,相爷就不心急抱孙子么?尤梦裳睁着一双娇俏的杏眼,疑惑地跟卿如许聊着。 卿如许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便回头朝花厅看了一眼。没想到此时林幕羽竟也回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尤梦裳做贼心虚地用罗扇挡住脸,等林幕羽收回视线后,这才又放下扇子,呼了口气,你瞧,这林家的男人是不是都太邪门了?刚说他两句,他就往我们这边瞧了。可我回回跟若寒姐姐说,劝她别执着于林公子,她就偏说我是自己邪性,就看人邪性。可你说,这林公子一直不娶,难不成真是清心寡欲,要去庙里做和尚不成?。 卿如许心中腹诽道,他心里野心大过天,哪里容得下儿女情长。 再不然,就是他早就有人了,只是那女人拉不上台面来,相爷也知道这事儿,便不着急了。尤梦裳妄自揣测道。 卿如许无意于聊这些闲话,可她瞧着尤若寒看林幕羽的眼神,真是一腔少女心思,尽付柔肠,真挚情切。她便也被尤梦裳带的有些疑惑了。 且不说林幕羽这冷情冷义的性子,他不肯成亲倒也是不祸害旁的姑娘了。可是这林相为何真的就不着急儿子的婚事呢? 宴席按制,是男宾一席,女宾一席,各自分开,两不干扰。此时卿如许的身份就有些尴尬了。 卿如许今日着了女装,本也只是为了同尤若寒能更亲近些,好弱化她官职带来的距离感。可要她真的同所有内室女眷同席,而不与官场的同僚们一起,又显得有些跌份子,好似她也只是谁带来的家眷一般。 尤峒思虑周全,早就在两席中都为卿如许留了位置,故而卿如许也只是略略犹豫,最后还是抬脚去了男宾区。 众人纷纷入席,尤家人皆坐于上首位,尤若松同林幕羽皆任职于集贤殿,素日相熟,他此时朝林幕羽指了指一旁的座位,道,林兄,你坐这儿吧。他斜眼指指女宾席的方向,笑得意味深长。 林幕羽却朝后望了望,淡淡道,我可不想扰了你们今日要做的事,我还是去那儿坐吧。 哎你别走啊....... 不等尤若松招呼,林幕羽已经转身朝屋角处去了。 卿如许穿着一身女装,便要坐这男宾区,也是略略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她也挑了个不起眼儿的位置落座。可才一坐下来,就见一道雪色的影子,竟在她身旁也落座了。 俩人的座位相隔不过两尺,他又坐在朝上首位的方向,卿如许但凡要看尤峒,便得朝向林幕羽,真是想假装看不见都不行,她瞬间觉着连吃饭的心情都没了。 借着尤峒同众人说话的功夫,卿如许压低声音哂他道,林公子找错位置了吧?您今日可是尤府的贵客,不同主人坐在一块儿,多多熟络些,偏要挤到这讨厌你的人跟前儿,不怕待会吃不下饭么? 林幕羽闻言,淡淡地回头道,那要真能碍着讨厌我的人的眼,倒也是快事一桩。 卿如许道,我说呢。这座席这么多,林公子坐哪儿不好,偏要坐我身边儿。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林公子你意有所图呢。 她特意挑了一个同旁人隔桌而坐的位子,可林幕羽偏偏就插了这个空。他这一落座,毫不避嫌,惹得周围的人也都看看卿如许,又看看林幕羽。这要给偏厅的尤若寒见着了,万一多心了,那她这一番努力,不就打水漂了。 林幕羽道,这不是尤府的宴会么?怎么卿大人你坐得此处,我就坐不得了? 卿如许见林幕羽正襟危坐,看来让他换个位置是不行了。她扶着案几,打算起身换个位置。 -- 第190页 林幕羽看了她一眼,一笑,就这么怕我? 什么叫怕他? 卿如许又坐了下来,嘴上也不饶人,倒也不是怕,只是想好好吃个饭,却总看见让人犯恶心的人。 林幕羽面上寒了几分。 众人一同举杯,朝尤峒祝贺。卿如许没什么胃口,便只饮酒。 林幕羽又回头朝她道,我瞧你这官还没坐稳,就成日把自己给折腾病了几回。我今日也是想来问问你,你这戏,还唱不唱得完了? 她三番两次称病,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林幕羽自然不会不知道。 以前没发现你是个心急的人啊。卿如许斜眼瞧了瞧他,抿了口酒,淡淡道,如今这战场正铺开,待主角儿们归来,兴许就能见着这第一回合的输赢了。 林幕羽微笑着点点头,那你可得好好养着点儿,别戏还没唱完,说书人就先没了。 听得林幕羽言语中的讽刺,卿如许恨得牙痒痒,抬手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这才道,承蒙挂念了。你放心,你还好好的,我还不忍心闭眼。 之后俩人便没什么话可说了。自是喝酒的喝酒,应酬的应酬。 第一百二十一章 惆怅前情拒婚事 尤若松端着酒杯朝林幕羽走了过来,坐到他身侧,揽着他的肩膀跟他附耳道,林兄,你瞧着我那妹子如何呢? 卿如许心里正盘算着,今日这礼也送了,人也认了,要怎么跟尤若寒搞好关系,打听一些尤希桡之死的内情呢? 这皇后一系如今背了尤家的人命,想来尤家也未必能咽得下这口恶气。兴许这些内情,能成为她收拾许朝阳的筹码。而打压皇后一系,也等同于打压太子一系,也是给承弈扫清前碍。 且尤家虽然没了尤希桡,但尤若松和尤若枫正当年,家里还有前辅国大将军坐镇,在军中不少人都曾是尤恫的下属,在军中多少还是有些声名的。将来尤家的发展不可限量。若尤家能支持承弈,将会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助力。 她全然没注意身侧的事,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出神。 林幕羽没什么表情,若松的妹妹,自然是万里挑一的好。 尤若松听林幕羽这话说的并非没有转圜之处,忙道,是吧?若寒知书达理,性情温柔,惦记她的人能从我家排到灯市口去了。只是可惜,如今我父亲突然亡故,她的亲事也便耽搁了。今日这宴,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也看出来了。祖父不忍看她被家族拖累,也想尽快给她找一门好人家。你向来心细如发,我那妹妹的心思,想来你也是知晓的....... 林幕羽依然神情淡淡,坐的端端正正,慢悠悠地吃着饭菜。 尤若松继续劝说道,我知道你心有天地,不愿把心思耽于这后院之事上。可韶光易逝,年华催人老,他日等你功成名就,想成家了,佳人虽易得,可真心难换。那时你再想找个知根知底、对你一片真心的人儿,便更不易了。你与若寒相识十几年了,她什么性子你也清楚,她绝不是那等爱争风吃醋、没有容人之量的人。即便你将来你真遇着什么喜欢的人了,她也绝不会为难她的....... 酒喝多了,更觉得肚内空空。卿如许瞧着果盘里的桃子红扑扑的,看着十分水灵,就伸手去够,结果胳膊肘似乎撞着了什么。待她回头去看时,才发现是她的酒壶。 那酒壶没落到地上,反倒被一只手接住了。 壶里还有酒,这一翻倒,不少酒液都溅在了那人的手上和衣袖上。 尤若松话音一顿,两眼诧异地看着面前的林幕羽,林兄,你后脑勺长眼睛了? 林幕羽将酒壶放回到卿如许的案几上,并未抬眼看卿如许。只拿出帕子来,慢慢地擦干净手上的酒液。 卿如许看了眼林幕羽,心道这人还跟从前一样,十分爱干净,随身带着帕子,见不得身上有半点脏污。她没说什么,埋头去啃她的桃子。 尤若松见这一向被称为大宁第一辩才的卿如许竟连声谢也不说,而林幕羽也一副跟她没话讲的样子,心中微微纳罕。 林幕羽却突然道,尤兄所言甚是。 尤若松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林幕羽是接着他方才说的亲事,他心中大喜,想着这下他这替妹妹办的这差事也算要有个结果了。 尤姑娘端庄大方,若能得妻如此,实是男儿之幸。 林幕羽声音不大,但卿如许本就坐得近,方才那一出也早让她从自己的心思里走出来了,此时便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林幕羽这一句话。 卿如许没回头,只是啃桃子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上心的倒不是林幕羽,而是尤若寒。 若是林幕羽真的跟尤若寒走在了一起,尤家必然要倒向四皇子一派了,那她今日这一出,就算是白折腾了。毕竟就算她跟尤若寒处得跟亲姐妹一样,可亲姐妹又怎么比得过亲夫婿呢? 敢情林幕羽今日追着她过来,就是为了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算盘,被他一巴掌打翻吧? 她这样想着,又气鼓鼓地咬了一口桃子。 尤若松喜上眉梢,道,是啊林兄,若寒当真性子是挑不出来的好,打小儿就十分懂事,亲戚长辈们都喜欢她。几个弟弟妹妹小时候闹腾,可都没见她对谁红过眼,一直都是笑呵呵的...... -- 第191页 卿如许觉得这宴会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便起身准备跟尤若寒招呼一声,就先打道回府了。 卿如许离开后,尤若松还在跟林幕羽夸赞自己的妹妹有多好,林幕羽只是淡淡地饮酒吃饭,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半晌,林幕羽才放下筷子,用帕子拭了拭嘴角,道,尤兄说的,我都明白。 尤若松见林幕羽话里有话,道,林兄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 尤姑娘很好,只是.......林幕羽垂了垂眸,过会儿才道,.......我心里有人了。 尤若松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你......你心里有人? 林幕羽一向神情淡淡,对人也是淡淡的,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人也进不到他心里。这二十多年,就从没见他跟什么女子亲近过。可他今日却说,他心里有人? 见尤若松不信,林幕羽扯了扯嘴角,道,我并非诓你。 他垂眸看向面前已经凉掉的茶,茶叶久置,已然沉了底。 他轻声道,若这世上没这么个人,或许什么都还可以重新开始。可一旦有了,便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只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扎进了心底,想拔,都拔不出来了。 尤若松望着林幕羽,见他神色黯然。此番言语,尽写沧桑,又岂是信口胡言能说出来的? 可待他再追问是哪一家的姑娘时,林幕羽已不肯再言语了,只是一杯一杯地吃着冷酒。 卿如许同尤若寒打过招呼,尤若寒非要亲自送送她,就一路挽着她的衣袖走到了正门口。阿争已经驾好车子在门口等着了,尤若寒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卿如许,道,卿姐姐,今儿个事儿忙,都没能多同你说会儿话。可我见着卿姐姐,总觉得一见如故。下回定要好好同卿姐姐好好说会儿话。 尤若寒确实是一个让人见了就喜欢的人,卿如许笑着道,好。别送了,夜风凉。我走了。 尤若寒目送着卿如许的马车离去,一回头,正撞见同样走出门来的林幕羽。 林,林公子.....尤若寒心如鹿撞,面颊红了一片。林公子也要走了么?这宴席才过了一半儿...... 林幕羽朝她微微点了下头,言简意赅道,有些急事要去处理,尤姑娘见谅。话毕,他便朝前走去,上了马车,半刻没有停留,扬长而去。 尤若寒只能眼睁睁望着林幕羽离去,却说不出半句能留住他的话,心中苦涩怅然。 第一百二十二章 藏车难逃刀下魂 因是没吃好,顾扶风又不在家,卿如许出了尤府便跟阿争去了拦玉楼,一同吃过饭才打算回府。 可才一上马车,就听得路上一阵兵荒马乱的骚动。 待卿如许反应过来,车厢中已经响起哗啦声,一柄长刀便横在了卿如许的颈边,一只大手就捂住了她的嘴。 方才就有人已经藏在了车厢中! 阿争感受到了车中竟有两个人的气息,他心道不好,一个箭步跃上马车,欲拔刀相向。然而卿如许却突然抬了抬手,止住了阿争的动作。她看了眼阿争,眼中的意思是,我没事,别轻举妄动。 阿争的手紧扣着自己的刀柄,一脸错愕地望着卿如许,又看了看她身侧的不速之客。 这人他没见过。只是瞧这人周身的慌张,倒像在逃亡。 来人张了张嘴,用不太地道的喊话道,小姐别怕,叫你的人驾车送我出城,我不会杀你。 卿如许方才一眼就注意到了来人的长相,似乎是个胡人。可近日并未有异族来访大宁的消息,宁帝也并未诏见,何以在长安的街头就见着了一位胡人?而且看他穿着一身汉服,带着帽子,似乎也并不想被人认出来。 承奕临走前,曾跟她提过一嘴,让她留心狄戎异动,尤其是煋赫族和云戈十二部族。此时她眼前就送上门了一位,这她如何能放过? 卿如许被他捂着嘴,只好点点头,又朝阿争使了使眼色。阿争只好收了手,转身去驾车。 可车外突然传来一句人声,等等 有人拦了车子。 身后的胡人顿时紧张起来,刀也朝卿如许更贴近了些。 门帘和车窗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卿如许也看不见外头是谁。阿争隔着帘子问道,姑娘,怎么办? 卿如许抬眼看向旁边的胡人,眨眨眼睛,又晃了晃手,示意让他把捂着她嘴的手拿开。胡人拧着眉头,眼中警惕万分,不肯松手。 卿如许无奈间,又听得车子外头的人似乎又朝马车靠近了几步,声音清清冷冷的,唤道,卿卿? 方才她竟没注意到来人的声音,此时听清了,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因为来人,正是上午才在尤府见过的林幕羽。 身旁的胡人听得来人的声音,却像是见到了猎人的豹子,浑身骤然绷紧,眼中凶意乍现! 难道......他认识林幕羽? 或者说,他眼下被追杀,便是被林幕羽所追击? 如此的话,那么承奕的怀疑便不假。林幕羽同四皇子承玦,当真与狄戎有所勾结! 可此时林幕羽却要追杀这个胡人,所以不知是为了什么,但敌人想做的事,她是绝对不能任他得逞的。 -- 第192页 这胡人今日突然撞进她手里,也算是老天爷帮她了,他口中必然掌握着很多林幕羽与承玦的不利信息。这到了手的筹码,她怎么能放过? 想通了这个关节,卿如许觉得眼下车中的局势也反转了。她却必须得设法保住这个胡人,才能把林幕羽和承玦的小辫子给抓紧了。 卿如许又抬了抬手,再次朝胡人示意,让她能说话。她又抬手比划了半天,意思是她绝对不会害他。 林幕羽见车中并无响动,又问道,卿卿,你怎么不说话? 胡人犹豫再三,可若不让面前的这个大宁女子答话,恐怕会更麻烦。最终,他还是选择松开了手,只是手上的刀握得更紧了些。 卿如许这才端出一副慵懒的声音,没好气地答道,林公子这是喊谁呢?我跟你有那么熟么? 林幕羽站在马车外,身后是几名亲卫。有几名亲卫此时从街口转了过来,走到林幕羽面前一揖,附耳道,公子,西四斜街和东四斜街都没找到人。人刚刚才出了拦玉楼,应该不会跑得更远了。 林幕羽注视着紧闭的窗笠,点了点头,才朝车中回答道,自然是喊你。你方才也是在拦玉楼用的膳么? 他说也是? 看来方才他也在这拦玉楼里,眼下是在探知卿如许有没有知道些什么。 你管我在哪儿用膳呢?有事儿没?没事儿我要回家了。阿争,我们走!卿如许喝道。 马车刚走了一步,就又被拦了下来。 林幕羽,你有完没完?卿如许有些火大。 林幕羽道,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可没话跟你说。卿如许回怼道。 胡人听得林幕羽同眼前的这个女子这一来一往的对话,明显俩人相熟,他心中暗道不好,眉头拧得更紧了,把刀又立正了些,靠近卿如许的耳边,低声问道,你认识他?你跟他什么关系? 卿如许自然也知道胡人此时心中打鼓,便朝他又比划又用口型解释道,我俩不熟,他是我的敌人。 她这边刚说完话,马车外又传来林幕羽的声音,好死不死地说道,别闹脾气了,卿卿。 什么叫别闹脾气了?他林幕羽还以为她是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呢?! 林幕羽这话用语着实有些暧昧,卿如许气归气,可眼下自己脖子上还架着把刀呢。她连忙看向胡人,一本正经地辩白道,这人是个自来熟,我真的跟他没甚关系。 不过幸好这胡人似乎并未听懂汉人语境里的弯弯绕绕,也没说什么。 马车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打开车窗,我看你一眼就走。 那胡人听罢,只感觉很快就能脱离险境,便道,那你便让他看一眼吧,不然他也不肯让你走。 他将刀换了位置,刀刃抵在了卿如许的脊背上。钢刃凌厉,杵着卿如许的骨头,她也不得不小心谨慎些,以免真的血溅当场。 她慢慢地靠近车窗,小心地去掀开窗笠的一角,探出脑袋。 林幕羽站在马车边,斜眉清淡,眸如静水,一身素衣不染尘埃,从容沉静。 卿如许瞪着他,人也见了,我能走了么....... 不等卿如许话说完,林幕羽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揽住卿如许的肩膀,竟然将卿如许直接从车窗中扯了出去! 电光火石间,埋伏在拦玉楼上的弓箭手此时突然开弓,箭弩纷纷如闪电般射向马车,瞬间马车就被射得像个筛子!之后,几名亲卫唰唰唰地拔刀上前,哗地扯掉门帘窗笠,从不同的位置狠狠地扎入车厢中! 而阿争早已在林幕羽的人动手前,跃到一旁去了,眼见着这一场袭击在瞬间爆发,又在瞬间结束。 卿如许因被林幕羽抱在怀中,并未目睹全程,待她回头时只感觉眼前一片血色飞溅,额边似乎也被什么溅到了,微微一凉。 林幕羽松开卿如许,她这才看见已然被洞穿百孔的马车,和从车窗中垂落的一具尸体。 街上行人本就不多,此时也都站得远远的,震惊地看着这一处变故。 林幕羽从怀里掏出帕子,转过身来,抬手靠近卿如许。 卿如许还没从眼前的景象中回过神来。只感觉有帕子轻轻擦过自己的额角,她一垂眸,才看见林幕羽手上的帕子上有擦拭过的血迹。再一回眸,见得林幕羽的一袭雪衫上也都是红色的星星点点,连他的脸颊处,也沾到了血渍。 林幕羽低头给她把鬓边的血迹擦干净。这才退了两步,去擦自己脸颊上和衣袖上的血污。 亲卫检查过尸首,这才来回禀,公子,人死了。 林幕羽背过手去,淡淡道,嗯。送去衙门。当街挟持朝廷官员,已被就地正法。 卿如许看了看那胡人,千疮百孔,触目惊心。确实已经死绝了。 围观的百姓听得林幕羽这一句交代,又看得地上躺着的是个胡人,也都以为这是官员处置异族暴徒。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鼓起了掌,于是周围的行人与拦玉楼上的食客都一同鼓掌喝彩。 还有一名好事的路人,此时朝看着地上的尸首发怔的卿如许道,姑娘,这公子救了你哩!这可是英雄救美,姑娘快谢谢这位公子的救命之恩吧。 -- 第193页 于是周围又是一通起哄,喊着英雄救美、英雄救美的。 卿如许看了眼林幕羽,见他在众人的注视中依然神情淡漠,仿佛事不关己。纵然身上满身血污,也依然清风霁月,冰魂雪魄。 好一个当街挟持朝廷官员,已被就地正法啊。 他当街杀人,还把她也当做自己收拾残局的道具了! 卿如许心头着实气愤。可在百姓的起哄声中,也不好发作。 林幕羽 她突然抬头唤了下他。 林幕羽不知她要说什么,也便微微侧头,疑问地看向她。 卿如许突然朝他走了两步。 觉察到靠得太近了些,林幕羽微微颦眉。 卿如许踮起脚,凑到林幕羽的耳边,说了句话。然后她退了回去,面上是如芙蕖绽开般的温柔笑容,千般缱绻,万般柔肠。 林幕羽看着她,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众人见得这才子佳人的话本,一如期待般地发生了,也都纷纷喝彩。 林幕羽再看她时,这才终于从那满塘的嫣然芙蕖后,看出后面透着的层层冰冷的寒意。 是了,她如今怎么还会对他这样笑呢? 她气他,怨他,恨他,想看着他不得好死。她又怎么可能会对她的敌人真心实意地笑呢? 卿如许已然离去,林幕羽望着空无一人的街巷尽头,又垂头看了看手边沾了血污的帕子,有些微的失神。 阿争跟在卿如许身边,待甩开人群后,才忙去问,姑娘,你刚才跟林公子说什么了?他怎么那副表情? 卿如许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垂,糊弄道,也没什么。 这么没品的事儿,她自然不能坦白,别再教坏小孩子了。 毕竟,她方才在林幕羽耳边说的,是一句从北方学来的话 林幕羽,你大爷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以城换质彰诚意 承奕到了南蒙,便直接觐见了明川帝。一番彻夜畅谈后,第二日,明川帝就下了旨意来,竟真答应了允许质子欧阳静池回母国肃慎国访亲。 欧阳静池便同承奕的使团同行,一起前往肃慎。 三殿下为了让南蒙释放质子,做的是否.......太过了些?芈子孚坐在马上,同承奕并驾齐驱,望着欧阳静池的车辇道。 我怎么听不懂芈大人在说什么?承奕理了理衣袖,随口道。 芈子孚冷笑一声,殿下昨夜同明川帝秉烛夜话,轻飘飘地就将我大宁一个州白白送给了南蒙,殿下真当我芈子孚聋了、瞎了不成? 哦,原来芈大人说的是这事儿。承奕扯了扯缰绳,口中分辩道,不是割让,是租借。 芈子孚一甩衣袖,道,这又有何不同?黎硕州地处要塞,岂能说给就给?三殿下这般擅做主张,就不怕陛下问责么? 承奕道,这当然不同。这有借,便得有还的,黎硕州依然归我大宁所属。本王只跟明川帝定下八年之约,白纸黑字,还盖了明川帝的帝印。时间到了,南蒙自然是要还的。其实本王这样做,也是为了我大宁之国本,基业之稳固。 他割让一州给强国,还是为了大宁稳固?真是满口胡言,岂有此理。 芈子孚怒道,殿下莫要诓我。我看殿下同那肃慎国的质子欧阳静池倒是熟得很,莫不是为了一己之私,便要枉顾我大宁之生死存亡了? 承奕抬眼瞧了瞧芈子孚,忍不住失笑一声。 看他这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倒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呢。 黎硕州靠近狄戎,在黎硕的大宁子民与云戈十二部族只有一山之隔,因有贸易通商,故而当地百姓背景混杂,官商勾结,暴乱四起。单是这民杀官的事,就出过多少回了?闹得我朝廷都不敢轻易再派遣官员去那儿任职了。何况州府年年上报的账目看上去有理有据,可却要比旁的州府高出两倍之余。然而当地百姓的生活却依然是穷苦不堪,也不知这些朝廷拨去的钱款到底用在什么地方了? 承奕朝着芈子孚一笑,继续道,如今这黎硕州,俨然已经成了我大宁的一颗毒瘤了。父皇先前让我处理黎硕州官员之事,本王正发愁该如何安排。这南蒙治国一向铁血手腕,此时把黎硕暂时借给他们,也算是借风使船了。倒是芈大人,你这般气得跳脚,却是为何?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芈大人是在当地有什么产业,这才着了急呢? 芈子孚眼皮跳了跳,道,三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下官怎么可能在黎硕州有产业? 承奕看了眼芈子孚,道,我只是随口一说,芈大人何必这么认真。 欧阳静池此时掀开车帘,朝后望去,见得承奕与芈子孚在马上交谈,他笑着招了招手,喊道,承奕,过了这阮河地界,再走两天,就能到我们肃慎了!到时候我一定要带你去看看我跟你说的百里莲池! 欧阳静池比承奕小几岁,还是少年心性,看上去天真无邪。情绪都还不懂得掩饰,对于归家,所有的激动与期待都写在脸上。 承奕朝他笑笑,应和着,知道了。你快休息会儿吧,我瞧着你昨夜就激动地一宿没睡。你要是不养好精神,怕是到了百里莲池,你也没力气陪我走走了。 -- 第194页 欧阳静池哈哈一笑,我都在南蒙闷了这么多年了,做梦都想回到肃慎!回到我小时候跟我母妃常去的莲池,看荷叶田田。 承奕无奈道,都这个季节了,哪还有荷莲。你也就是能故地重游,回忆一下少时了。 欧阳静池道,那也成啊!到时候我就一个猛子扎进莲池里不出来了!他笑呵呵地又阖上车帘去休息了。 承奕这才又跟芈子孚道,方才芈大人问本王为何宁舍黎硕,也要换欧阳静池,那是因为欧阳很重要。 能比一个州还重要?芈子孚嗤然一笑,反问道。 承奕并不恼,非常有耐心地问道,你认为,两国和谈,最看重的是什么? 自然是利益。 是啊,当然是利益。我们此番要搭桥让南蒙与云昭开战,虽是做戏,可其中未必不会有阴谋。若是南蒙突然不想输了呢?倘若南蒙攻下云昭,各国的局势将如何,大人心里明白。放眼列国,我们目前只有跟三小国报团取暖,才可能在这次的危机中寻求自保的可能。 芈子孚道,所以殿下认为,殿下肃慎为三小国之首,那么肃慎的允诺便显得尤为重要? 不错。当然,但这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此次在诸国中斡旋,其中还有一个巨大的漏洞。 芈子孚想了想,道,殿下是担心,各国会怀疑我大宁的用心?认为我大宁做这些,都是另有目的,为的是挑起诸国纷争,坐收渔翁之利? 这并不是担心,而是事实。为何卿如许当日在龙元殿提出这方案时,文武百官没有一人站出来反对?因为此法若是成功,我大宁不仅解了燃眉之急,将获得的利益更是非常可观的。承奕道。 芈子孚接着承奕的话道,卿大人之计,揣摩了各国当下的困境与诉求,提出的法子确实可行。但也看上去过于周全,在执行时,和谈往往也会因此受阻。因为没有人会相信大宁这么大费周章,就只是为了达到一个中庸的局面。 不错。毕竟这法子,最终达成的结果也确实不只是为了平息战火,而是起到了破南蒙,乱云昭,制衡楚离,连纵三小国的功效。有道是智者不失时,王者不绝世。所以即便是冒险,也值得一试。也因此,我们大宁必须得让利,给出足够的诚意,才能让列国尽快接受我们的建议。 芈子孚听罢,默了默。 承奕回眸注视着芈子孚,道,其实本王也有一个疑问想问芈大人。 芈子孚回过头来。 承奕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芈大人为官十余年,不知在您心中,这百姓与国君,究竟孰轻孰重? 第一百二十四章 谁道闲情抛弃久 对于这个问题,承奕也没指望过听到芈子孚的回答。即便芈子孚说了,他也不会信。 从他离开长安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信任过芈子孚。 毕竟当年芈子孚能一跃成为大宁第一使臣,靠的是安抚住了本欲举兵侵犯大宁的煋赫族和云戈十二部族。然而这战事,本就是芈子孚与承玦二人故意编出来的。 承玦早已同狄戎暗中勾结,为的是让芈子孚经此一事,占据鸿胪寺要职,好与承玦在户部的暗桩里应外合。他们挪用国库的钱款,在黎硕州以高价买回狄戎的货物,再低价卖回给狄戎。如此一来回,左手倒右手,钱货全都回到了自己的腰包里。 承玦用大宁的国库,竟然去养着外族的兵马,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很清楚。只怕承玦早就打着谋权篡位的算盘了。 承奕从来都不是是与非可以含混的人,于是他同芈子孚聊了这么半晌,也只是为了辩清楚他将黎硕州租借给他国,与承玦勾结狄戎,二者之间大有区别。 不过左右他动了黎硕州,便是断了承玦与芈子孚与狄戎联结的路。动了人家的饭菜,他也没期待过此事还能善始善终。 故而他同芈子孚谈话后,他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交代阿汝,芈子孚近日可能会有动作,我们的餐食、人马都需多加留意,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来。 承奕在这头小心提防着芈子孚,卿如许在那头也在揣测着承玦留在长安的一双眼睛林幕羽的动向。 胡人来京,势必是有所动作。可承玦若与狄戎勾结,此时林幕羽又为何要杀了这胡人呢? 难不成是煋赫族提出了什么过分的要求,双方没谈拢?可大多来谈事的都只是传话的,杀他并无意义。难道这胡人并不只是个传话的?是他们要做什么,惹得林幕羽不高兴了,这才要杀人? 卿如许想了半天,觉得还是不能轻易放过此事。她招呼阿争过来,阿争,你这两日帮我去盯着林幕羽吧,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行为,回来告诉我。若寒方才写信邀我去找她,我去趟尤府。 阿争点点头,又摸着后脑勺,疑问道,姑娘,什么算是异常的行为呢?阿争不太明白。 卿如许笑了笑,就是看看他都去哪儿了,见了什么人,除了吃饭睡觉处理公务,他还做了些什么。他身边有不少高手,你切要注意,别被他发现了。 阿争离去后,卿如许就去了尤府。尤若寒此时正坐在床边的榻上,借着天光做着女工。 -- 第195页 那绣样是一副富贵牡丹图,绣得雅洁精细,雍容华贵。卿如许细看了一下,见针脚起落自然,形象逼真,配色鲜艳,似乎同瓷器中的珐琅色十分相近。 卿如许啧啧称奇,道,这是什么新绣法?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尤若寒笑道,姐姐,这是我从咱们长安最有名的平成绣坊学的新样子,说是打北方传过来的,名为平金打籽绣。她指着绣样上的绣线给卿如许看,你看啊,就是用绣线绕成一颗一颗的小圆粒,像刚刚打苞的花骨朵儿一般,绣一粒,可形成一籽,所以才叫打籽绣。而越小的籽也就越费工夫,越精细,故而难得,所以这一件平金打籽绣的饰物,要比寻常刺绣的价值贵出两三倍呢。 卿如许瞧着那一颗颗丝线拢成的圆粒,要先在针芒上叠上三圈才能形成。 那做这一个绣样,可就太不容易了。我看你也别绣了,直接去买绣娘做好的,不是轻省多了。不然又耗时,还费眼睛,得不偿失。 尤若寒却摇了摇头,那不行,别人绣的跟自己绣的怎么能一样?这一针一线,都是倾注了自己的辛苦和心血的呀。要是有人给姐姐绣这样一件物什,姐姐每日只是看看这一针一线,不也能时时感受到对方的用心了么? 她这是要让谁能时时感受到自己的用心呢? 卿如许看着尤若寒,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少女的心思,总是这般赤诚无暇,不计较得失,也不求回报。 你了解他多少呢?卿如许面上挂着笑容,看上去还同方才一般。 尤若寒脸红了红,自然知道卿如许已经知道她心仪林幕羽的事。 也......也不太多。只是少时见过几回,后来我大哥又同他在一处供职,哥哥常请他来家里,也就见得多了些。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跟旁人不一样,总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可......可见着他,又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实在笨拙。姐姐可有心悦的人,可知道这种感觉? 卿如许顿了顿,道,其实我有时候不太明白,所谓心悦应当如何定义。 见尤若寒面露疑惑,似乎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卿如许笑了笑,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人们常言道,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这世间也总有形形色色的人,让你对他产生好奇,目光会不自觉地转向他。可这种感觉真的只会对一个人产生么?又真的都会一往而深么?若是不知其所起的情感,这么没来由的心悦一个人,那么当你们变得彼此熟悉,当你对对方的好奇消失了,这种感情是不是也会随时消失呢? 听得卿如许突然问她,尤若寒一对剪眸眨了眨,迷茫道,我,我不知道.......我从未如此想过.......她顿了顿,似是思忖,又道,可......可姐姐,感情本就是冲动的,若是事事都似姐姐你这般,把它当做道理一样想得清楚,那又怎会能安心把自己交付给一个人呢? 卿如许一笑,道,我从未想过要把自己交付给谁。只是我有时候会想,若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都谈不上了解,那么所谓两心相悦,便是一场赌博,你可能会赢得满堂结彩,但也可能会输得倾家荡产。 尤若寒看着卿如许,眼中露出诧异来,道,姐姐,你的想法真的很奇怪,我从没听过有人这么说过。 卿如许摇摇头,简单带过,当然这也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尤若寒诚心道,姐姐一向与众人不同,做事总是格外出挑,大抵也是你总能多思多虑,才能比我们这些蠢钝的女子事事都做得更好些。我也常常羡慕姐姐这样,可与男儿比肩。 她又想了想,用手指抚着手边的绣样,怅然道,可人的感情总是很难控制的。若是没得选也就罢了,自是随着父母安排了。可若是还有得选,谁又不想能选上一回呢? 卿如许看着她的侧脸,看她还如朝露一般的容颜,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她还年轻。人年轻的时候,也总要自己经历过一回头破血流,才会知道,纵是一片真心,也得所托是良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相托冤屈谊真切 对了,姐姐,我今日找你来,其实是有事情想拜托你。尤若寒放下手中的针线,正色道。其实这事儿说来也是家事,不该来找姐姐,祖父也说让我们都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可.......可我心里总是咽不下这口气。 卿如许看她神色郁郁,便猜着了她要说的事,令尊突然过世,想来你很难接受吧。 提到尤希桡,尤若寒瞬间红了眼。 父亲大人一向身子骨硬朗,又怎会突然重病?尤若寒紧紧攥着帕子,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大夫说查不出病情究竟是因何所致,几服药下去都没见好,没两天,人就不行了。父亲大人走了后,祖父暗中托关系找了一名仵作来查验。仵作说了,父亲大人根本就是中毒而亡!是中毒! 此事倒在卿如许的意料之中,只是她见得尤若寒哭成了泪人,也不免替她难过气愤。 她俯身过去,拍了拍尤若寒的肩膀,问,尤老将军既然心中存疑,又为何不上禀御前,请陛下主持公道呢? -- 第196页 尤若寒拿帕子擦了擦面颊上的泪水,道,祖父知道能做出这样胆大妄为的事的人,也一定不是等闲之辈,兴许早就准备好了说辞,等着我们一家上告呢。何况父亲已然不在了,只知道是中毒,却也依然没有证据能指向谁,就算上禀又有何用?不过是打草惊蛇,等着人家把我们的路都堵死罢了。 对于可能害你父亲的人,你们有什么想法么? 虽然当日承奕告知卿如许尤希桡之死的内情,可眼下她总不能无凭无据地说些什么,而且她也得试探一下尤若寒,看看他们家里人对此事到底知道些什么。 尤若寒吸了吸鼻子,道,祖父心中有数。虽然他不肯说是谁,但单看父亲走后朝中的局势,也不难猜测可能是谁做的了。 生于长安官宦人家的子女,又有谁是真的不通世事呢? 姐姐,我想来想去,也不想让我爹爹就这样白白被人害了。尤若寒拉着卿如许的手,道,姐姐查办过那么多的案子,现在又执掌大理寺少卿一职,姐姐能不能帮帮我,帮我找到他们害我父亲的证据。 尤若寒的诉求与卿如许所想倒是不谋而合。 卿如许道,你要知道,即便今日我们握有实据,眼下也未必真的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尤若寒明白卿如许言下之意,毕竟害她尤家之人,过于位高权重。 那姐姐的意思也是,这仇这恨,我们也只能忍了么?尤若寒说着,又要哭了起来。 卿如许忙止住她,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她抬手替尤若寒擦了擦眼泪,我们既是要做这难成之事,也得忍常人所不能忍。此事需得从长计议,单是你父亲这一条,还不足以制敌。 姐姐的意思是......一箭并不能致命,需以万箭齐发? 卿如许点了点头,若只是为了一个位子,定然不足以让他们冒这么大的风险。我猜测,你父亲手上应该是抓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才逼得他们不得不挺而走险。 所以.......如若我们能找到更多对方的把柄,就可以反击他们。 不错。你且多想想你父亲可有什么记录事件、或藏东西的习惯,兴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尤若寒理清了眼下可以做的事,目光坚毅了起来,好。我想一想。我祖父在朝这么多年,也许他也知道些什么。 她两手握住卿如许的手,眼中闪着感恩与钦佩的光芒,道,姐姐,我真后悔没有早些认识你。父亲走了以后,我就总觉得害怕,想到我也不能为他鸣冤,我就夜夜难眠。可有姐姐你帮我,我现在心里踏实多了。 阿争方才盯梢完林幕羽,此时一进门,就看见尤若寒拉着卿如许,眼含热泪的样子。他直觉她们似乎在说什么悄悄话,于是他又二话不说往外走。 卿如许被他这副样子逗乐了,唤道,阿争?你做什么? 阿争的一只脚已经到了门外,此时有点尴尬,便摸摸脑袋,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在外面跑了许久,饿了吧?你过来尝尝这个。我方才替你试过了,你肯定喜欢这个,里面是你最喜欢的枣泥馅儿。卿如许从一旁的糕点盒子里取出一块兔子图样的点心,递给阿争。 阿争忙拿手擦了擦衣裳,笑着接过糕点,谢谢姑娘。 今天没料到起了风,还让你在外头到处跑,可冻着了? 没有,姑娘。 喝点热茶吧。卿如许说着,倒了热茶,亲手递到阿争手里。 尤若寒在一旁看了半天,见阿争吃完东西又出门去了,她惊奇道,姐姐,你怎么对一个下人都这么好? 他不是下人。听得这个称呼,卿如许神情有些严肃,他是我弟弟。 尤若寒早就听闻过卿如许是孤女,明白她说的弟弟是情同姐弟的意思。但见卿如许如此维护阿争,她也道,既然是姐姐的弟弟,那以后也是我的弟弟。他喜欢吃枣泥,我让小厨房多做些给他带着回去吃。 卿如许笑道,我本就是借花献佛,你不怪我擅自做主已经很好了。 姐姐这是哪里话,以后姐姐就是我的亲姐姐。你可不要嫌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就好。 两个姑娘聚在一起,总是能有许多话说。俩人这又手拉着手,说说笑笑了好半天。 离开尤府后,卿如许才顾上跟阿争说上正事,今日查着什么了么? 阿争往车厢里放下一笼糕点,回忆了一下,道,林公子今日上午忙完公务后,就去了锁烟楼,在那儿待了一下午,见太阳快落山了才回去。 锁烟楼?卿如许愣了愣,脸色不太好看,他去那儿干什么? 也没干什么,我看他也就是在里面一个人坐着,有时候看看书,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就站在窗边,也不知在想什么.......姑娘,锁烟楼有什么问题吗?我看那儿也不过只是一个茶馆啊。 第一百二十六章 故情春雨锁烟楼 是.......没什么问题。卿如许矢口否认道。 锁烟楼确实只是一家茶馆,已经开了十多年了,平常茶馆里人不多,非常清静。 -- 第197页 从前林幕羽每日从学堂听罢课后,并不会回家中做功课,而是常常选择到锁烟楼,包下一间二楼临街的包厢,就在里头一个人温习课业。 于是那时卿如许就跑到锁烟楼对面的另一家酒楼里,隔着窗户偷看林幕羽。看他埋着头写字,看他站在窗边望着街景出神,看他每日吃了些什么,又喝了些什么。她就在他不在的时候,也去那个包厢里坐一会儿,吃他喜欢吃的点心,喝他喜欢喝的茶。 有一次日暮时分,临到林幕羽要回家的时辰时,天儿却突然变了,疾风骤雨的。 卿如许知道林幕羽今日出门并没带伞,就急冲冲地冒着雨跑到街上去,四处去找卖伞的摊子。可转了好几圈,居然没见着哪里能买到伞。 一回头,却见得一人伫立在路中,手中打着一把绯红的油纸伞,伞下一袭雪袍不染尘埃,而一双淡漠的眸子,正静静地望着她。 她像做了什么坏事被人当场抓着了,有些手脚无措。那时她的刘海儿和外衫已经被雨打湿了,却整个人愣在路中不知道去避一避雨。 林幕羽微微颦眉,连忙朝她走了两步,用手中的伞为她遮住了头顶的风雨。 ......你哪儿来的伞?卿如许一时失语,竟不小心把自己的心里话问了出来。 林幕羽垂眸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问老板借的。 ......哦。 他竟也没追问她为什么知道他没带伞,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雨更急了些,青石板上的积水,已经打湿了她一双绯红色的百蝶穿花绣鞋。 她绞着手,垂着脑袋,扭捏着,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林幕羽又淡淡道,......我送你回家吧 。 后来,等到林幕羽同她相熟后,锁烟楼就成了俩人私下见面的地方了。那时林幕羽在桌前读书写字时,卿如许就趴在窗户边儿,等着看什么时候天会再下雨。 林幕羽见她待着无聊,便也整理了一些书籍给她。她拿着那些书卷,见都是些自己没见过的,又看了看林幕羽桌上的那摞,却大半都是她以前读过的。 她还扬着头望着林幕羽,惊喜道,你怎么知道我哪些书读过,哪些没读过?这是不是也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当时林幕羽看着她没说话,过会儿才如春水泛起了涟漪,温柔地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如今已经时隔七年,没想到,他依然还会去锁烟楼。 卿如许默了默,又问阿争,你继续说。他在锁烟楼还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了么? 阿争点头道,我也就见着尤府的大公子尤若松去找了林公子,但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只是.......听到了若寒小姐的名字。 那想必尤若松又是为了尤若寒的婚事去的。 嗯。还有呢? 再好像也没了。不过......阿争犹豫了下,不知道一些芝麻琐事还要不要说,下午的时候,有个卖茶叶的到各个包厢去了,也去了林公子那儿,那茶农跟林公子也说了几句话。 只是去兜售茶叶的么? 阿争摇摇头,我也听不清楚说了什么,不过后来好像林公子摔了杯子,那个茶农就走了。 摔了杯子?卿如许反问道。 嗯。我瞧着可能是茶农打扰了林公子,惹他不高兴了吧。 卿如许一向敏锐,擅从细枝末节中推敲,此时回头望了望街边的小摊小贩儿,道,若是他嫌旁人打扰,又为何允了那茶农进门呢?可若是茶农说了什么惹他不高兴,他一向看重体面,就连衣衫都要打理的一丝不苟,又怎会轻易同一个大字不识的农夫置气? 阿争疑惑道,那姑娘的意思是...... 只怕这个茶农有问题。 卿如许坐正了身子,想了想,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可不信林幕羽当街杀胡人这事儿会没根没由。阿争,你继续盯紧林幕羽,让崔昭去查一下今日到访长安的胡人的行踪。 是,姑娘。阿争整理好马车的门帘,准备回府。 过会儿,卿如许隔着车门问道,阿争,你家主子这两天去哪儿了?怎么每天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搞什么。你知道么? 阿争扬鞭的手顿了顿,回头朝卿如许支支吾吾道,主子......主子不让我说.......说怕姑娘知道了担心。 卿如许的柳叶弯眉皱了起来,他不说我就不担心了么?你别听他的,你跟我说,发生什么了? 阿争见卿如许突然一副心都提了起来的样子,忙道,姑娘你别担心,我估计主子自己应付得来。其实,也就是嵘剑阁的人,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主子在长安的消息,前几天的晚上在朱雀街拦了主子一道。主子怕把人给引到家里去,不敢回府,就只能带着人往城外去了。等他料理完这些杀手,就会回来的。 卿如许听得阿争说嵘剑阁派的人已经追到了朱雀街,也是惊了惊。嵘剑阁在朱雀街伏击他了?你们怎么都不告诉我。嵘剑阁来了多少人?扶风伤着了么?他现在是一个人走的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阿争一时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 姑娘别急。幸好那日主子是跟崔昭和六哥在喝酒,警觉得早,主子也只是被剑蹭了一道儿,伤得不深。现在大哥带着五哥、七哥也已经赶过去了。 -- 第198页 大哥和五哥也回来了? 是。这楚离国也太好战,大哥和五哥在那边赈济战乱中的灾民,这也去了小半年了。也是赶巧了,大哥跟五哥一回来就赶上这事儿,就直接去帮主子了。 卿如许这才略略放心,道,有大哥在就好。 拂晓十七志士的第一志士原百川,又称魑魅将军。原是云昭国前朝名将,十七岁时便指挥浯河之战,歼灭和招降了近十万雄常大军。也因这一战,雄常国兵力大力削弱,而后被各国乘虚而入,最终逐步地沦为了小国。故而至今在云昭国提起原百川,百姓也依然又怕又恨。 原百川死时年仅二十三岁。世人都以为原百川是天妒英才,这才年纪轻轻就得了疾病而亡。其实原百川之死,也不过是皇室为了掩盖真相额遮羞布罢了。 彼时原百川与青梅竹马的妻子新婚一年,便被派出去打仗。待他一年后回来才发现,自己的妻子竟被醉酒的漱亲王玷污后残忍杀害。原百川还没来得及替妻子报仇,就又被漱亲王恶人先告状,以同妃嫔有染为由被陷害入狱。最终朝中好友帮助原百川越狱,他也就此从云昭国的历史上消失了。 两年后漱亲王暴毙,江湖的刀客排行榜上却多了一位无名刀客。 原百川如今已然年过半百,在拂晓中威望颇高,也是因为有他在的地方,从无败绩。 当年拂晓仅以十七人就血洗了藏幽谷,这背后便是依靠着原百川的阵法布局。 而拂晓第五志士楚山孤,是原百川当年在军中时座下最得力的干将。同原百川出生入死过来的,在原百川离去后不久,他因刺杀漱亲王未果而被罢职流放,后来与原百川重逢后便跟他一起加入了拂晓。 而今这些故事在旁人眼中皆成了前尘过往,可他们自己,这故事的当事人,却还在被这些故事所带来的结果万般折磨。他们被迫夺去了名姓,只能四处奔波流亡。 夜色深了,马车里头没有点灯,暗沉沉的。 卿如许想到顾扶风的伤,总觉得心里凄惶惶的。 顾扶风这么多年,鲜少能睡个好觉。便是在梦里也随时警觉,常常惊醒。 她在空荡荡的车厢中叹了口气。 他这般沐浴在刀枪剑雨中不得安歇、时时颠沛亡命的生活,究竟何时才会是个尽头呢? 第一百二十七章 随入深山查行迹 阿争又盯了林幕羽几日,才又等到上次那个茶叶贩子再次出现。这回林幕羽似乎买了一些他的茶叶,俩人说了几句话,茶叶贩子才又走了。 阿争记着卿如许的叮嘱,便悄悄跟在那茶叶贩子的身后,欲看他去往何处。可谁知俩人一直走街串巷,却在一个胡同口,那贩子的身影一闪而过,人居然就不见了。 这不是你的错,阿争。他能从你眼皮底下溜走,也证实了他确实不只是个单纯的商贩。卿如许将桌案上的茶递给阿争,安慰道。 那人瞧着中年年纪,看脚步和气息,是个会功夫的。阿争接过卿如许递来的茶水,润了润嗓子,也坐了下来。 你既然记着他的模样,咱就不怕下回找不着他。 阿争点点头,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事儿,忙忙去掏怀里的东西。 哎呀,姑娘,瞧我这记性。我方才去了趟银钱铺子,十四哥说查到胡人的事儿了,要我把信交给你,还叮嘱说让姑娘谨慎些,要用什么人,随时开口。 连崔昭都叮嘱,恐怕此次胡人来京之事不是小事。 今日天色阴沉了些,云朵厚压压的,书房中也有些光线不足。 卿如许便起身走到窗户边,就着天光拆开信函,细细阅读。 崔昭在信中罗列了一些近日到访长安的胡人信息。胡人来京,需要通关文牒,还要登记在册。然而崔昭查过近日出入长安的胡人人数,却比官府名册上的人数多出不少。 他细细查过,发现在康乐坊近日出现了不少外地人,通过问询附近的邻家,有人说他们身着汉人的衣服,带着风帽,但听口音,似乎是胡人。而近日这位于康乐坊的永乐酒肆客量未增,却开始大量购置货物,频繁地进出长安。 卿如许握着信函,陷入了沉思。 崔昭的信中透露着诸多暗示。 这永乐酒肆平白无故地购置货物,看来不是为了运送货物。按崔昭的意思,他们可能是为了运送胡人,不然何以能在康乐坊多出那么多没有登记在册的胡人呢?这样的一大批胡人,无声无息地潜入长安,究竟所为何事? 阿争看卿如许面色有些凝重,忙问道,姑娘,崔昭写什么了?可需要阿争去查什么么? 崔昭发现了一些可疑之处,却并未查明,而是提醒我小心。这说明崔昭对于这批在康乐坊的胡人也查不到什么来。而这永乐酒肆,既是有进有出,就必然有起源和目的。这目的崔昭查不出来什么,那么,若我们要查,需得去查那起源。 一番梳理后,卿如许言简意赅地总结道,我们得出城,去看看永乐酒肆的货是从哪儿进的。 阿争提醒道,主子那边儿的事儿应该也了结得差不多了,我估摸着,今儿个晚些时候应该就能回来。姑娘不如等等主子,也好一同商议着来? -- 第199页 卿如许略一犹豫,抬眸望了望天色,见彤云密布,院中那株挂满黄叶的西府海棠也显得萧瑟几分。 她摇了摇头,道,算了。他出去这么多日,连大哥和五哥都去了,看来此次嵘剑阁来的人不少,他肯定也累坏了,且让他休歇一下吧。我们也只是去打探一下,不会轻举妄动。你让息春也别说漏嘴了,就说若寒找我,咱俩去尤府了。 阿争也心疼顾扶风,自是卿如许说什么就是什么。 俩人说走就走。 到了康乐坊,等着永乐酒肆的运货车马启程,俩人便一路尾随着出了城。 彼时,锁烟楼中,荀安正朝林幕羽道,公子,今日老萧离开后才发觉被人跟踪,便于正林坊甩开了来人,之后反追踪那人,才发现那人竟是卿姑娘身边的那个少年,阿争。老萧不知道被那少年知道了多少,不敢再贸然出面,于是遣我特来跟公子知会一声。 林幕羽手中的茶杯微微一抖,神色肃然道,确定是阿争? 老萧是亲眼见着那少年回了卿府的,决计不会看走眼。 荀安仔细瞧着林幕羽的神情,稍一犹豫,.......还有件更麻烦的事。 林幕羽早已无心品茗,将墨纹梅花片的哥窑杯子砰地搁回了桌上,说。 老萧怕惹出事端,便派了人守在卿府。方才来话说,卿姑娘跟着永乐酒肆的马车出城了。 林幕羽霍然站起,一贯淡漠的面容也染上一层忧心之色。 荀安连忙道,公子莫急。老萧知道事出紧急,已经先行带人赶过去了。 我们也走。 林幕羽话音未落,人已经率先出门而去。 卿如许随着永乐酒肆的车马离开了官道,拐进一条小路,一路穿林翻山,走了许久。她自然知道这已然不是通往驿站或城镇的路了,心中疑问更甚,也愈加小心了些。 斜阳薄暮,十里平芜,农人已经开始纷纷荷锄而归,愈往山中的深处走,愈显静谧。 许久之后,车马终于停在了一座房屋前,众人这才纷纷下车下马,进了院中。 许是因为此处人迹罕至,这屋舍四周看管并不严格,只在正门口安排了人来把守。 来这一趟着实费时费劲,总不能只摸个门。虽然略略冒险,但卿如许还是决定上前一探。 她同阿争从院子后墙翻了进去,阿争带她躲过几名守卫,俩人便藏身到檐下,借着茂密的半人高的草丛掩住身形。 院门口突然传来几声咳嗽。 卿如许与阿争连忙埋入草丛中,屏气静伏。 有人似乎走了进来,说了几句胡人的语言,又离开了。 卿如许听着脚步声远了,便扬起身子,见四下无人,这才透过半掩着的窗户朝屋中望了进去。 单是这一眼,卿如许吓了一跳。 屋中坐着俩人,正在谈着什么。其中一人背着,看不清模样。而另一人则正对着窗户,他的身后还站着几名穿着铁甲的士兵,看样貌,这些士兵竟然都是胡人! 胡人的军队竟然出现在了大宁境内,这意味着什么,卿如许想都不用想。 大事不妙。 这屋中宽敞空落,卿如许只能听到人声,却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但似乎背对着她的那个,是个汉人。 可阿争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有人来了,卿如许只得跟着阿争朝屋后躲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暗访险被胡人截 一群胡人士兵在将领的带领下来到了屋前。 卿如许躲在屋墙后,斜擦着墙沿望向那一群胡人。 胡人与永乐酒肆的人碰头后,胡人士兵便从旁处抬来了许多的箱子。胡人跟永乐酒肆的人指了指箱子,从里头取出一柄长刀,又指着那刀刃说着什么。之后便将箱子一个个搬上永乐酒肆的货车。 接着,胡人士兵纷纷换下铠甲,穿上了汉人的衣服,又带着些铁锹锄头之类的工具,跟随着永乐酒肆的车队回返了。 卿如许预估了一下人数,大抵有三四十名胡人士兵。 而方才在屋中的那名卿如许没看见正脸的男子,也上了另一辆马车离开了。 阿争见四下无人,便压低声音问出心中所惑,姑娘,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啊?是要想打仗,又为什么换了衣服,要这么偷着摸着的? 卿如许望着那车队,沉思了一会儿,道,武器装车,显然是要借着永乐酒肆的运货车马将武器运入长安。只是这些士兵都是一个个的大活人,要如何悄无声息地潜入长安呢...... 不等卿如许说完,阿争联想到方才这些士兵带了铁锹铲子等,顿时明白过来,他们不会是要挖地道吧? 嗯,有这个可能。康乐坊靠近城墙,附近的住户也少,不太会被人察觉。若要挖地道入城,康乐坊确实是个好地方。只是从城外到康乐坊的距离,虽然不远,却也不近,怎么着也有三五里地。这么长的距离,绝对不是一两日就能挖就的。只怕这地道,得从两头同时动工。这也印证了崔昭调查的,永乐酒肆会出现一批胡人的原因。只是不知道他们挖到什么程度了。 卿如许忧心万分,想着必须早日回长安,把胡人的阴谋扼杀在摇篮中。 -- 第200页 我们也跟去看看,看他们把地道的入口选哪儿了。 嗯。 阿争也感受到了事态的严峻,便带着卿如许又原路折返。 然而俩人才刚从院墙上跃下,就突然从四面八方冲出来几个人,将他俩团团围住! 阿争眸光一闪,迈步立于卿如许的身前,举臂护着她。 其中一个胡人用不太流利的汉话朝另一个汉人道,我说的没错吧?我早说院子里不对劲,果然就来了两个人! 怎么还有个女人?那汉人举着刀,看着卿如许,不悦道。 卿如许环视来人,见共有四个胡人和两个汉人。以阿争的身手,对付这几人应当绰绰有余。 她低声交代道,阿争,动作快。不然引来更多的人,我们就走不了了。 是。 卿如许后撤一步的同时,阿争便如矫捷的猎豹,乍然拔刀跃起,朝着眼前的六人挥刀而去。 那六人似是没想到这小少年看着瘦弱平凡,竟还是个武功高手。猝不及防之间,一人接了少年一刀,竟被浑厚的劲道震得险些握不紧刀,连着退了几步,仰面摔倒在地。 借着阿争从人群中破出了一条道,卿如许也瞅准时机,一个闪身,便从人群的包围圈中退了出去。 姑娘先走,阿争随后就到! 好。 卿如许自知自己留在此处,对阿争反而是个拖累,若他俩分散,反而更利于眼下的形势,也便不再矫情,转身就跑。 六位胡人同党见这少年刀法凌厉,实在难缠,几招之后,才有两名胡人腾出手来去追卿如许,留下四名继续与阿争缠斗。 卿如许朝着自家马车的方向奔去。方才他俩将马车停在了一处偏僻的林间,若能得着马车,在惊动众人前,她与阿争也便可以全身而退了。 然而,待卿如许跑到林边,却见林中早已空荡荡,连半分马车的踪迹都寻不见了。 卿如许心中一沉。 然而身后的追兵已到,卿如许也没空去寻马了,只好徒步奔袭,继续往林间的深处逃去。 卿如许的脚程实在不比那两名追来的胡人,顷刻间,就已经被来人逼得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身应对。 那两名胡人见这女子奔跑间脚步深浅不一,显然并不通武艺,且身形看着纤弱无比,便有些掉以轻心了。 只见女子一回身,一道白光一闪,几发弩箭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嗖嗖地射向两名胡人。 卿如许停下脚步本就是为了更好地瞄准,因而这弩箭射得极其精准,正正地扎在了俩名追兵的麻穴,加之箭头上的麻药发挥作用,俩人当即头晕眼花,胸口憋闷,踉跄几步,便如一滩烂泥般摔倒在了地上。 卿如许收起小银弩,对自己的战绩倍感得意。只恨顾扶风没在现场观战,不然也能在他面前嘚瑟一回,让他知道她不是没他就不行。 然而这份得意也没持续多久,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突然从林外传来。卿如许徒然变了脸色。 不好!还是惊动了胡人大军! 眼下她也没法待在原地等待阿争赶过来找到她了,她不能被俘,只好走为上计。 说来也是不巧,阿争很快收拾了那四名胡人同党,可在离开之际,一群刚刚从诸军地来到屋舍的胡人士兵便立刻抵达了现场。士兵见得地上的四人,问清了潜入屋舍的两人情况,当即朝俩人逃走的方向追去。 领头的几名士兵一靠近林子,就看见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在茂密的绿林中一闪而过,不见了踪影。他并不忙于追击,反而指挥一名吹号的小卒吹响了哨子。 与此同时,卿如许便从林子的东、南、西、北都听到了哨声的回应。 原来方才那间屋舍没有设防,是因为这整座山道的各处都部署了胡人大军! 哨声过去,便是一片喊打喊杀的人声,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惊飞无数飞鸟。听这动静,足有百余人!胡人为了抓捕他们俩人,这阵仗未免大了些,可却也不无道理。毕竟若是胡人抵达大宁国都的消息传了出去,他们意欲图谋的大计便也可能功亏一篑。 卿如许猛然顿足,在这四面楚歌之际,她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逃! 她环顾四周,忽觉背后似有危险的气息朝她涌来,她在强烈的不安感中猛然回头,就见得几枚羽箭朝她的面门直逼而来! 只是这一瞬间,顺着她的足迹一路施展轻功追来的阿争从树上一跃而下,朝卿如许扑身而去,便将她从夺命的箭下撞离开来。 阿争 姑娘小心! 不待卿如许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密密麻麻的箭雨携裹着冰冷的杀机朝他俩射来。阿争横扎马步,举刀挥击,刀法快而诡变,刀风后劲浑厚,羽箭在近身的一瞬也都被卸了力道,纷纷坠地。 才刚挡过一波流矢,紧接着,林中的密草中乍然涌出了一大波身着汉人服饰的胡人,他们皆手持战刀,口中喊声震天,朝阿争疾冲了过来。 人数太多了。 阿争厉喝一声,姑娘先退!他凭着耳力感觉出四周敌人的位置,东南方向,有缺口。 卿如许看了眼面前少年的背影,咬了咬牙,转身朝东南方向奔了过去。 -- 第201页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反客为主相要挟 耳旁都是箭簇破风而来的声音,两侧的密林和身后都有人朝卿如许追来,她一步都不敢停,只能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敌人从各个方向夹击而来,卿如许只能见人就换方向,凭借小巧的身姿,借助地形,竟也躲过了许多次前后夹击。 卿如许甩开一波敌人,俯身钻到了一块巨石后面的草丛中去。方才跑得太激烈,此时胸口巨痛,她便抚着胸口努力喘匀气息。 才休息了片刻,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人牵着马走了过来。 卿如许屏气凝神,握紧手中的小银弩,探出脑袋。隔得有些远,只看见一人一马的身影在林中穿梭。 她举起银弩,搭箭瞄准,见那人已经近了些,看准时机,扣动机关放出一箭! 然而,来人却突然侧了侧身,羽箭便斜擦过那人的肩膀,落了个空。 不好,行踪暴露了! 对方显然被这一支箭寻得了位置,朝她快步而来。三两步间,人已经到了近前。 卿如许连忙再换第二支箭,抬弩去射,却因看清了对方的面容,临到发射的一瞬向旁边偏了偏。那箭则划过那人的肩头扎进草丛里了。 林幕羽? 不等卿如许惊讶完,林幕羽已经上前一步,把她拽了起来。 跟我走。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往前走。 卿如许奋力挣扎,你放开我,林幕羽!你放开! 你要不声音再大点儿?把敌人都招过来。林幕羽回头瞪着她,冷声道。 少在这儿假惺惺的,他们来跟你来有什么区别?谁不知道你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卿如许本就是追着林幕羽当日杀胡人的线索才查到这里来,此时见着他,想着这正主终于露面了,更是拼了命地挣扎。 没想到林幕羽这个人不通武艺,手劲儿却不小,任她掰推掐抓,都跟钢铁似的不肯松上一松。 情急之下,卿如许俯身就去咬他的手。 唇齿间已然感觉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可林幕羽居然还纹丝不动,任她撕咬。 见卿如许松了口,林幕羽一把将她扯近自己,面上依然冷漠如霜,但语气中已有隐忍的怒气,闹够了没? 卿如许的气力输于他,心中也带了些许气恼。她狠狠地瞪着他,怒斥道:林幕羽,你当我还是七年前那个无知的丫头,把你的话都当圣旨似的,任你摆布么?我告诉你,今日你要是没法子让我死在这儿,你跟胡人的那些勾当就等着被全天下人知道吧!所以你也别在这儿演戏了,那些哄哄小孩子的把戏放在我这儿不顶用!要杀要剐,都直白点儿! 林幕羽微微眯起眼睛,冷冷地威胁道,我是想要你的小命,但你也得看清楚眼下的状况。跟我走,起码我还能给你个全尸,但要是落到胡人手里,你也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待女人俘虏的。 卿如许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个什么意思。胡人茹毛饮血,不讲究那些伦理道德,什么下作的事儿都做得出来。可她卿如许也不是被人吓唬两句,就能听之任之了。 我落在谁手里头,都比落在你手里头强。你放手,不然我对你不客气了! 林幕羽冷哼一声,对我不客气?他一把把她扣到自己怀里,让她的脸被迫对着自己,嘲讽道,就凭你么? 卿如许两手被他反剪在身后,此时费尽全力,也怎么都挣脱不得。 顾扶风呢?他就是这么保护你的?把你一个人丢在这胡人大军的旋涡里,不管不顾了么?林幕羽注视着卿如许,话语里带着无尽的寒意。 卿如许听他扯到顾扶风身上去,心中更是愤怒,她目光一冷,哼笑一声,语气里极尽尖酸的讽刺道,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背负的重担,有自己要面对的困境。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心里只有膨胀的欲望和无尽的虚荣!我不需要他保护,他也相信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的鱼肉!倒是你,林幕羽,你也不要太小看了我,否则你会为此付出悔恨莫及的代价! 也不知是那句话戳中了他,林幕羽静静地望着她,竟一时没说话。半晌,他才又打量了下她如今被束缚的模样,道,下次再撂狠话,也得看看自己当下是什么境况,不然狠话说得也没什么气势。他松开她的一只手,拽着她转身欲走。 卿如许却突然暴起,伸手去揪住林幕羽的衣领,又借着巧劲儿反身一扭。林幕羽没想到她还藏着这招,一时疏忽,也便中了招,身子一颤,便同她双双朝地上摔了过去。 地上有不少碎石,林幕羽心中一沉,手上猛然发力,紧揽住卿如许,侧身向右,避开乱石,俩人朝右侧的草丛里倒去,又一连在地上滚了两圈。 待俩人动势刚停,电光火石间,一支乌木簪子已经抵在了林幕羽的脖颈上。 别乱动。卿如许冷声提醒。 木簪尖锐的一头紧紧地贴着肌肤,还带着女子发间微热的余温。 早跟你说过,不要轻敌。 林幕羽看着卿如许像一只小兽一样伏在自己身上,眼神狠戾,透着寒芒,唇角还带着一丝冷笑。 他此刻毫不怀疑,她对他起了杀心。抵在他脖颈的锐器,随时都可能划破他的喉咙。 -- 第202页 可看着她,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的身后是高朗的天空,微风吹拂,她的乌发随风轻摆,万千落叶蹁跹而下,洋洋洒洒地落了她一身。 眼前的人,同记忆中的那个少女,有片刻的重叠。他竟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何年何月,身处于何地。 林幕羽,你听清楚了。 然而她语气间的凉意,又将他从这须臾的恍惚中狠狠地拽了出来。 我今日不杀你,不是因为我心慈手软,而是因为我不想成为跟你一样的人。识相的话,就不要再追过来,否则下一次见到你,我不保证我还有这么好的耐心。 女子离开了许久,林幕羽才缓缓从地上坐了起来。 她的乌木簪子还遗落在草丛间,却已没了方才的温度。 阳光很烈,灼得人睁不开眼。可照在人身上却又很冷,仿佛所有的温暖,也都只是假象。 林幕羽慢慢地抬起手,盖在了自己的双眼上。 单薄的身影,在空旷的林间,显得萧索孤绝又不可靠近。 第一百三十章 为搏生天巧布阵 卿如许方一离开林子,就又撞见了一群胡人。她连忙撤退,越过一片平原,再往密林里钻。然而密林也早已到处都是胡人士兵,卿如许被多方包围,只能在林中到处逃窜。 听着周围的敌人声响,约摸也有百来人了。 这么跑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她体力有限,不比这些整日行军打仗的兵卒有耐力,再不消半刻,必然要落入他们手中了。 于是她一边跑,一边思索着如何能够搏出生天。 卿如许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子,里头除了有火石,一些散碎银子和各类药瓶,还有些金线和乌线,是上回尤若寒剪了一段拿给她讲绣样用的。她的弩箭袋子还满满当当的,只是眼下敌人太多,根本用不到。 对了,金线和乌线! 尤若寒说这次的金线是很特殊的,虽然外头也贴了金箔,可底子却并不是蚕丝所造,而是用渔夫常用的鱼线改的,故而十分坚韧。而那乌线,原是从西域传过来的,外头涂了各种从草木动物上提取的稀奇古怪的香油,又以蜡封之,故而散发异香,即使过水也不会轻易消退香气,故这两年在长安而备受欢迎。 卿如许看了看周围的树木,如今已是秋日,荒草枯黄,却还未及脱落腐朽,而树与树的间距也并不宽。如若....... 她心头一动,生出一计。 胡人们一路追捕卿如许,此时被她带着在林中左拐右绕,时而朝东,时而朝西,有时眼见着她朝左边跑了,不一会儿居然又转了回来。 胡人觉得这汉人女子必然是被惊吓着了,已然乱了方寸,此时只是在做着垂死的挣扎。 然而他们都没看到,卿如许手中一直没停,正在飞快地给线打结。待她带着众人在林中绕了两圈后,她突然停了下来,弯着腰抚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此时胡人士兵也已经到了她跟前,将她自东、南、北三个方向围住,一个个提着刀,凶神恶煞地向她过来。 卿如许吸了口气,站直了身子,眼风扫过众人所站的位置。 还有漏网之鱼,但她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嗒嗒林中突然响起火石敲击的微弱声响。 下一瞬,火焰从卿如许的指间蹿出,火苗如灵蛇一般,骤然朝着两边急速蹿去! 卿如许丢下火石,突然一个纵身向后跃起,凭着身体的惯性和手上的力道,全力地扯动手中的金线与乌线。 胡人不知其意,只见得火蛇从两个方向袭来。秋日干燥,枯黄的蔓草见风就着,顿时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圈,将大部分的胡人士兵包裹在其中。同时,竟有无数弩箭纷纷从四面八方朝他们激射而来! 不少胡人看得这突如其来的异象,响起一阵错落的惊呼声: 有埋伏 后方有敌 左方有敌袭 在这突如其来的火势着下,不少胡人都慌了神,竟忘了拔刀去接箭,而是抱头鼠窜。一波流箭后,约摸有数十位胡人都中了弩箭,响起此起彼伏地惨叫声。不一会儿,人便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待众人找到树木和大石做掩护后,才发现林中早已静默了,只听得大风夹携着火苗呼呼作响,草木也烧得噼里啪啦的。 怎么这箭,只放了一波,就再没有音讯了? 而那些并未处于火圈之中的胡人,却已经看清卿如许手中若有若无的金丝,虽然不明白她是如何做到的,但也反应过来这些定然都是她布的机关。有人忙朝里面的伙伴用胡语高喊:大伙儿别慌!没有埋伏!都是这个汉人女子搞的鬼! 卿如许以金线缠树,那么每两棵树便当可做一弓,再以第三颗树的树皮或枝杈做勾,放置好羽箭,形成一个三边构造的装置。她一圈跑下来,便绕成了一个二十二角金线弩阵。而发弩的机关就在她手中,她使劲牵动金线,便将树皮或枝杈扯动,羽箭便在金线的反弹下射出,因而便可同时放出二十二支弩箭。 同时,她也用乌线绕成了一个大圈,火石一点,乌线上的香油当即燃烧,借着风力和林中大片大片的蔓草,须臾内便可形成火圈。 -- 第203页 卿如许设下这一机关,也是为了阻拦住一部分胡人士兵,此时见弩箭已放,她就头也不回地又跑了。 此番她已经一口气用光了手中所有的武器,这下若再逃不掉,就只有被捉住的份儿了。 也不知阿争怎么样了?她如今放了这么大一把火,他若安好,看着浓烟,也该知道她在什么方向了。 卿如许正没命地跑着,没留心前方的平地上又凭空蹿出了一拨胡人!她连忙刹住脚步,可还不等她向回跑,那一拨胡人已经挥刀朝她扑了过来! 许是这样的场面也算见得多了,卿如许仓促间只能挥出手中的小银弩,竟然也能堪堪地接几下。 可与人缠斗对她这种只会三角猫功夫的人来说终究不可行,于是她又从怀里摸出一个药瓶,五指一抬,挥臂一甩,药粉借着风力纷纷扬扬地洒向了面前的几位胡人。 胡人们冷不丁地被药粉糊了眼睛,手上的刀势一顿,脚步蹒跚了一下,口中哎哟哎哟的,纷纷抬手去揉眼睛。卿如许便借着这个短促的时间脱离战斗,拔腿又跑。 落于众人后方的几名胡人并未受到药粉的波及,低声骂了一句什么,便越过前头的几人朝卿如许追了过去。 卿如许余光一扫,只觉得后背一股危险的气息朝她罩来,她根本来不及去细想,只有本能地去躲。 她眼下正走在一个斜坡的边缘,此时这一奋力地错步,整个人便摔了出去。后面追上她的胡人的刀,便落了个空,狠狠地砸入地面的泥土中,掀起一片尘土来。 卿如许也只瞥见了一抹锋利的刀刃,因为下一刻,她已经从斜坡上栽了下去! 被落叶覆盖的草坡就如光滑的毯子,毫无阻碍。卿如许一路滚了下去,在一阵阵的天旋地转中,凭着求生的本能努力在地上抓了几把,却都只抓到一手的落叶。 也不知滚了多久,待得她看到坡底的平地时,见得一株大树正伫立在她的面前。然而这一路落速不减,她此时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情急之下也只能用两臂护住自己的头,眼睁睁地朝着那棵树上撞了上去。 一阵剧痛后,卿如许眼前一黑,人便没了意识。 第一百三十一章 金风玉露总相逢 林子中火焰熊熊,火焰似长了舌头,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炙热的颜色,叫嚣着要毁灭一切。 浓烟滚滚,火光映天。 荀安顺着火焰的方向,先一步赶到附近时,正好隔着一片黑压压的烟雾,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从山坡边儿消失不见了。 他带着人绕过着了火的地方,策马赶到山坡处,那批胡人也不知了去向。 卿如许的警告显然对林幕羽没有任何效用。林幕羽带着荀安继续四处搜寻她,此时他晚一步赶到,见荀安正站在山坡边,也连忙下马疾走过来。 人呢? 荀安指了指山坡下方,负手道,卿姑娘应当是.......从此处掉了下去。 林幕羽眼神一凛,连忙朝山底望去,可烟雾缭绕,视线受阻,什么也看不清。 还杵在这儿做什么?立刻下山去找。男人素来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此时也似起了波澜。 荀安连忙交代众人分头去寻。 众人约摸在山底转了一刻钟,终于听得荀安的高呼,公子,人在这儿! 林幕羽连忙赶去,见荀安正蹲在地上,扶着一名黑衣女子,而那女子显然已经失去了知觉。 林幕羽忙俯身下来,从荀安手中接过已经不省人事的卿如许。 公子别担心,气息平稳,并无明显的外伤,应该没有大碍。只是可能方才卿姑娘滚落山坡,撞着了树,所以才晕了过去。 林幕羽揽抱着卿如许,看她无力地依靠在自己怀里,却感觉不出什么重量。轻飘飘的,像只抓不到、摸不着、仿佛随时就会消失的蝴蝶。 她的面上全无平日的生气,也自然没有对他的愤恨与恼怒。说不上安宁,但也说不上忧愁。 他望着她的脸,一时静默无言。 荀安见得此景,只觉得有一些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这分沉默中跃跃欲动。他抬手摆了摆,带着众人向后撤了十几步,安静地守在一旁。 深林人静,晚霞斜照,云雀归栖。山顶云烟缭绕,漠漠如织。 半晌,林幕羽才抬起手,轻轻地替她把乌发间粘到的落叶和绒草一一除去。 他的指间停留在她的发际,又顺着额角落到了鬓间。 她的面颊如冷玉一般光滑细腻,长睫在面颊上投下一片乌黑的阴影,又似月下含苞待放的素净木莲。 他的手指轻轻地贴了上去,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颊。 她长大了。 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偷偷跟着他,看到他时,总是垂着眼眸不敢同他目光交汇的小女孩了。 她所有的张扬的、温柔的、羞怯的、喜悦的笑容,此生都不会再属于他了。 在这样的寂静中,他的心中却涌起一种辽远的悲哀。 远处,突然响起一阵飞鸟惊起的振翅声。 荀安连忙带人去查看,片刻后回来回禀。 林幕羽听罢,默了默,过会儿才点了点头。 别跟来。 他俯身抱起卿如许,独自步入了林中。 这片林子年代已久,老树直插天际,黑压压的。即便入了秋,叶子落了许多,也依然遮天蔽日。光秃秃的树干,似一个个地府里的魑魅魍魉,带着冷漠的表情,举着刀剑伫立,静默无声地观看着这世间的一切,等待着属于每个人的末日的审判。 -- 第204页 林幕羽找了一块落叶厚实的地方,将怀中的女子放了下来,让她可以倚靠着大树坐着。 她似乎感觉到树干的坚硬,不适地拧了拧眉。 林幕羽看着她,又抬手触上她的眉梢,轻轻纾解开她的不适。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感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林中的脚步声渐近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她,站起身来,转身离去。背影孤冷决绝,一如他一贯的神色,仿佛风波息止的水面。 所有的爱恨情仇、阴谋诡计落入水中后,便再也不会窥出原本的情貌。只能从那一丝丝的波澜中,去揣测那水面下翻滚浪涌的世界。 波焉止息欲捕风,烛灭无望尽虚空。 卿卿,如若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背负的艰辛,如若每个人的最后也都将接受宿命的审判。那么我只愿意,接受你的审判。 一袭轻衣雪袍的男子,顺着即将落幕的晚霞迎面而去。只是不知何时,那素来不染尘埃的衣摆,竟也沾染了一抹草木的灰烬。 卿如许苏醒的时候,只觉得有温暖的温度从面颊上传来,令人忍不住流连。 她睁开眼睛,男人关切的脸庞便映入眼帘。 扶风...... 顾扶风这才放下手掌,轻声道,头还晕么?身上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他的眼神朝后扫了扫,欲言又止。 她为何会以昏迷的模样出现在这里,显然,在他找到她之前,还有人来过。而这个人会是谁,他心中略有猜测。 卿如许只当是顾扶风在山坡下面找到了她,也便没大在意他的反应,揉了揉额头道,撞得有点狠了,还是有点昏昏沉沉的。不过身上不痛了,没什么事。 顾扶风点了点头,略略安心了些。 阿争呢,你见着他了么? 没见。这些胡人只是人数多,难缠了些,他应该不会有事。 卿如许点了点头,这才突然想起来她走的时候明明交代息春自己是去尤府的,怎么顾扶风就找来了,你怎么赶过来的? 顾扶风咧咧嘴,我跟大哥五哥去了银钱铺子,就听崔昭说了你在查的事,回府又没看见你,就只能出来寻你。你看你,就不肯等我回来,又自己乱跑。 顾扶风也只猜到卿如许是出了城,所幸这山林着了这么大的火,不然他也真是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了。 卿如许不好意思地道,事出紧急,我不是故意不跟你商量的。她突然想起来之前阿争说顾扶风受了伤,她忙上上下下地去看他,还说我呢,你被人伏击不也不告诉我么?你哪儿伤着了么? 顾扶风见她一副忧心之色,顿时心情好了许多,他挑眉一笑,便又想使坏了。 是啊,我受伤了。他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往自己的胸口放,口中道,你快给我看看,我的心好像受伤了。 见顾扶风又一副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样子,卿如许翻了个白眼,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扯到自己面前来,我看你是脑子受伤了,不然我给你修修? 顾扶风也抬起胳膊,用他的大手又揉了揉卿如许的头顶,十分欠揍地道,那不行,万一你给修坏了就不成了。你这小狐狸的小脑瓜本来就时灵时不灵的,还得指望我替你补齐呢。 他这说的叫什么话?什么叫时灵时不灵? 卿如许气呼呼地坐起身就去捶他,你脑瓜才时灵时不灵呢!我看你是几天没挨收拾,就皮痒了是不是? 卿卿,别这么凶嘛。一会儿被那些胡人看到了,还以为咱们大宁的女人比他们胡人女子还剽悍呢。到时候估计也不想着打仗了,就直接卷铺盖回家了,毕竟有时候这悍妇可比战士更难缠、更可怕。顾扶风一边作势躲着,嘴上却还故意逗弄她,气得卿如许都忘记自己身体上的不适了,连连跳脚。 不管身处何地,只要顾扶风一来,就像点了个炮仗,这一切就都被他带得轻松热闹起来。卿如许已然忘记了方才身处险境的紧张与焦虑,跟他两个人打打闹闹、吵吵嚷嚷着。 卿如许真伸手去掐顾扶风,顾扶风却突然翻了个手腕,一把揽住了卿如许的腰,就将她整个人撞进了自己怀里。俩人身体贴着身体,面对面,鼻梁也磕触到了一起。 卿如许一怔,登时收了笑意,略略紧张,瞪大眼睛看着顾扶风。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不背盟约岁岁行 卿如许并没听见外面有什么动静,忙按住他,怎么了扶风?魇着了? 顾扶风这才回眸看向卿如许,眼中还带着几分睡梦中的迷离与怔忪。 卿如许朝他安抚地笑了笑,歪着脑袋看着他,做噩梦了吧?出了一头的汗。她抬起胳膊,拿衣袖给他拭汗。 顾扶风看清了眼前的人,这才放松了下来,慢慢地点了点头,嗯。 坐着睡不好的,早知道刚刚就该让你躺下睡的。做什么梦了啊?紧张成这样....... 话音还未落,卿如许就感觉她的手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了起来。 顾扶风还有些失魂,喃喃道,.......方才,我又回到了那条大街上,下了好大的雨.......我坐在屋檐下,血流了好多.......突然又冲出来好多的人,他们都要杀我。我想跑,可怎么也站不起来.......我还看见了......看见了....... -- 第205页 他望着篝火,火光在眼中跳跃着,却又突然不说话了。 看见了什么?卿如许出声询问。 顾扶风没回答,只是回过头来,又低声问道,咱们有约定,对吧? 她本还想说些轻松的话来让他回回神,可见着他的眸子,眼底满满的都是不安,她便也收起了调笑的心,认真道,对,我们有约定。 顾扶风又看了她一会儿,这才慢慢点了点头,垂下目光,嗯了一声。 不知怎的,卿如许见他这般,仿佛瞬间明白了他梦到了什么。她略略一犹豫,就伸出手,覆上了顾扶风的手。 顾扶风垂首看着俩人交叠的手掌,似是还有些怔忡,又抬起眼皮看向面前的女子。 卿如许莞尔一笑,亮盈盈的眼眸中盛着安抚的笑意,道,你说的,我给你治伤,你就帮我复仇。山遥水远,末路穷途,不背盟约,岁岁同行。 .......不背盟约,岁岁同行。 顾扶风口中念着这两句,握紧了她的手。似乎直到此刻,才松了脑海中一直绷紧的一根弦。他轻轻呼了口气,才又靠回墙壁,放松了下来。 卿如许突然想起七年前柳家刚被抄家之时,她也曾整夜整夜地做着噩梦,难以安睡。 后来有一天她半夜从梦中惊叫,将隔壁的顾扶风吵醒了。顾扶风就坐在她的床头,给她讲了一整夜的趣事。 后来聊着聊着,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她竟然睡着了。 那是她那半年以来,睡得最沉的一次,一觉就睡到了第二日的傍晚。 等她醒来的时候,才发现顾扶风竟然还没走。 他盘膝靠在床头,而她的额头则抵着他屈着的膝盖,一手还抓着他的一小寸衣角。 顾扶风歪着脑袋,阖着眼,似乎也已经半眯着了,可他的手却还一下一下地下意识地给她轻抚着后背。 那时她跟顾扶风还不太熟,心里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居然扯着一个男子的衣角睡了这么久,传出去只怕女孩子的名声都要毁了。 可顾扶风这么爱逗弄她的人,却只懒懒地伸了个懒腰,对这件事只字未提,扬眉笑着道,睡醒了?走,带你去吃些好吃的! 后来的每一天临到睡觉的时辰,顾扶风都借故赖着不走,非要拉着她聊些有的没的,好几次她眼皮困得直打架,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虽然那时她也还是会做些不太好的梦,可却再没惊醒过了。 有时候早上醒来,见顾扶风并不在房中,可一抬头,见床头的褥单上有些轻微的褶皱。 也是在那时候,卿如许打心眼里开始觉得,也许跟着这个人离开长安,也是好的。 他们都是这个修罗战场上,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人。 七年前的约定,如同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两个陌生的人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彼时她年少,心中没那么多提防,也便让身边的这个人挤进了自己的生活中。而他更是无度地宠着她,纵着她,也让她从心底里依赖他。 那么多风潇雨晦的日子,那么多濒临绝境的日子,也都是因着这个约定,两个人在命悬一线之际也没想过要放弃。总计挂着这世间,总还有一个人需要自己。 故而,她也能理解顾扶风此时的不安。 七年的相依相扶,早就让他们比家人的关系更甚,是血肉连着血肉,骨头连着骨头,难以斩断这份联结了。 可若是有天此约了却,那么到时候,她跟顾扶风,又将会有什么样结果呢? 她不知道。 卿如许坐了半晌,感觉身边的人也已经恢复了平静,不想他沉溺在梦魇中,便找了个话题聊了起来,扶风,你还记得你父母的事么? 顾扶风看了她一眼道,大多都记不清了。我父母死的时候,我也才四岁。 你对他们还有一点点印象么? 他想了想,我记得,好像我爹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人,但他笑起来很温和。我娘呢,长得很美,但是好像脾气不大好。我现在只记得有一回,他俩好像吵了架,我娘气得把家里好多碗啊盆啊的都砸了。他回过头,朝她笑笑,感觉我娘这脾气啊,跟你有一拼。 卿如许瞪了他一眼。 那你的那些亲戚呢?什么叔叔伯伯啊,姑姑婶婶啊,他们都在哪儿呢? 顾扶风抬了抬眉毛,道,还在南蒙啊。自从我被嵘剑阁除名,他们就不敢认我了。其实我那时被满城通缉的时候,还去找了我大伯,希望他能收留我一日。他起先是同情我的,还让我在他家吃了个饭。可后来我伯母听说我杀了国师,官府悬赏一万两黄金,她就把我出卖了。官兵杀进来的时候,我才刚咬了一口馒头,最后一桌子的好菜也没吃着,就只顾跑了。 他说得轻飘飘的,好像现在也还只是对那一桌没吃上的饭菜耿耿于怀呢。 那......你不记恨你伯母么? 顾扶风笑了笑,有什么好记恨的。换成是我,我也得报官啊。那可是一万两黄金啊!一万两!有这些钱,他们后半辈子都可以躺着过活了。再说了,要是我家来了个杀人不眨眼的罪犯,我也得掂量掂量,万一他一个不高兴,把我儿子给杀了可怎么办? -- 第206页 卿如许看他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瞪了他一眼,瞧你说的。你要真像你想的这么明白,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去投奔你大伯? 顾扶风叹了口气,唉,当年这不也是走投无路,顾不上那么多么。左右也算吃上了一口馒头不是?也不亏了。后来我创立拂晓以后,还去给我大伯家偷偷送了箱银子,也算是还了他的一食之恩了。 人家要拿他的命去换银两,他倒还感恩上人家了。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只记着别人的好,不记得别人的坏呢? 谁说的,我记着呢。顾扶风斜眼瞧着卿如许,你对我的不好,我可都记着呢。 卿如许错愕地盯着他,一时语塞,我,我怎么对你不好了?你,你哪回伤了,不是我给你的伤治的病? 顾扶风张口就道,可你每天都威胁我,还动不动就对我上下其手,说要给我下毒,要掐死我,要摔死我,要淹死我,要揍扁我.......对了,那会儿你还说要给我的伤口加点料...... 他竟然还煞有介事地掰着手指头算起来了。 只是,这上下其手是这么用的么? 你等等,等会儿.......卿如许越听越心虚,忙止住他。 可她又觉得自己被他冤枉了,心中十分委屈,辩解道,我这不都是嘴上说的么,你什么时候见我真的给你下毒了?什么时候真的要害你了? 顾扶风听到这话,这才扬起一副得逞的笑容,朝她凑近了些,哟,可算说句实话了。 卿如许见自己又钻进他下的套儿里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去,赌气不说话了。 想从这小狐狸嘴里套出一两句真话,可太不容易了。成天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可到底,心里还是比谁都柔软。 卿如许等了半晌,心中纳闷这家伙怎么突然不吱声了呢,她正想回头,洞口忽然吹进来一股凉风,把篝火颠得左右摇曳。影子投射在墙上,一阵阵地摇摆不定,看着令人心中毛毛的。 顾扶风的声音也是在此时响起的。他的声音被风吹散了些,听着不像说话,倒像是一声叹息。 你说什么? 卿如许回过头去。 顾扶风的面上有种不常显露的深沉,他说,不管等多久,我都会等。 这话没头没脑的,卿如许一时不太明白。 他要等什么? 顾扶风见她一脸迷蒙,也缓缓蹙起了眉头,似也在沉思她是不是真的不明白。 卿如许眨了眨眼睛,羽睫下的目光,带着真实的茫然。 顾扶风无奈极了,突然伸出食指敲在她的脑门上,面上换上了一副不堪造就、恨铁不成钢的惋叹之色,说你脑瓜时灵时不灵,你还不承认呢? 哎呀好疼!卿如许一脸惊愕地瞪着他,捂着疼痛的额头,过会儿才反应过来,气呼呼地大声道,顾扶风,别蹬鼻子上脸,两天不收拾你就上房揭瓦了是不是? 她挥着拳头,想去揍这个欠揍的男人。 可拳头临到半空中,又突然想起他身上有伤,左看右看了半天,竟也没找着能下手的地方。 她这一副气呼呼又舍不得动手的样子,尽数落在了顾扶风的眼中。 顾扶风方才的郁结顿时全无,心中开怀,也便没脸没皮地凑上前去,主动跟她指指自己的左脸,打这儿打这儿,这儿没伤着。 这什么人呢?不揍他,他还非要往人身上凑。 卿如许顿时气笑了,连连去推他,喝道,你给我坐好!一会儿伤口又该裂了! 顾扶风一边笑,一边乖乖地坐了回去,还故意朝她风情万种地眨眨眼。 若是旁人这样,只怕她就要骂登徒子了。可对着顾扶风这张脸,实在是骂不出来。 卿如许叹了口气,手还痒痒的,却也只能挠挠地了,心中实在不甘心极了。 这到底是哪里蹦出来的阎罗王,是专门派来整她的吧? 第一百三十二章 携手并肩且共行 顾扶风斜唇一笑,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咱们有什么事儿,回家再解决。 他眨眨眼,又是一副风流不羁的样子,他松开了她,牵着她的手就往林外走。 俩人一出林子,卿如许刚听得右侧似乎传来轻微的声响,只一瞬间,顾扶风一把扯过她,俩人一个错步,眼前便划过了一道白光。 下一瞬,顾扶风横臂向前,竟空手接下一支箭来! 与此同时,左侧的林中突然冲出一大群敌人,喊着杀声向俩人扑来。 顾扶风眼风一凛,立身到卿如许身前,准备迎战。 打头的一名胡人挥刀向俩人斩来,顾扶风扯着卿如许一个转身,躲过长刀。他又抬脚横踢,那刀便被他一脚踹得飞了出去,狠狠地扎入旁边的树干,震得落叶纷纷而下。 刀光剑影中,顾扶风瞬间摸向腰畔,宝剑惊起一声吟啸。 刀剑相撞,薄薄的长剑纹丝不动,但厚重的刀身却在瞬间如破铜烂铁一般,被震了个粉碎。 对方惊骇一声,下一刻,整个人也被从剑身上传来的霸道内力震翻在地。 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冲了上来,顾扶风带着卿如许俯仰腾挪,以守为攻。 -- 第207页 剑剑凌厉,所向披靡,四处鲜血横溅,响起一阵阵凄厉的惨叫。 顾扶风余光一瞥,见林子后方又一批胡人成排肃立,人手一张弓弩,箭头直指向他俩,已然拉满了弓! 走! 他低喝一声,立时收手,拽紧卿如许向外跑去。 弓弩弦惊一声,瞬间羽箭漫天,如蝗虫大军一般,向卿如许与顾扶风俩人袭去。 卿如许只听得身侧哚哚哚哚的声响不断,就见身前和身侧的树干皆被利箭刺穿,密密麻麻,令人咋舌。 顾扶风一把将卿如许扯近怀里,拿自己的整个身子给她做护盾。 混乱之中,卿如许朝顾扶风喊道,我们往山下走! 顾扶风断然回应,不行,大军已围山,山下不可行,咱们得往山上走! 身后弓弦依旧嘶鸣不断。 凭着这么多年躲避暗杀的经验,顾扶风对危险的察觉能力已然练就得十分惊人。他没回头,可听声辩位,竟也带着卿如许躲过了漫天箭矢。 而越往前走,箭矢的力道便越显出不足,胡人的弓弩手也只好放弃了射箭,转而挥舞着长枪和刀剑向俩人追去。 身后敌人的喊杀声,人数比之前卿如许在山顶上见到的,已然又多了太多。 俩人刚穿过密林,跑到一处山石嶙峋的地方,突然从一旁的草丛中蹿出来三名胡人。 顾扶风一把将卿如许扯到身后,自己则飞身而起,一脚踹上了一名胡人的肩膀,先发制人。 另外两名胡人也不甘于此,拔刀向前。 借着一名胡人与顾扶风缠斗,另一名胡人便想趁机偷袭顾扶风,举着刀便刺向了他的腰际。 顾扶风并不惊慌,他反手拔出不用,执剑一抵,待阻住了那人的攻势,他又一个回身,抽剑斜劈,瞬间便将那个偷袭他的人的半边头皮削落。 那人顿时头破血流,捂着自己的脑袋倒在地上哀嚎不止。 鲜血也溅了顾扶风一身,可他眼皮也没眨,又一剑刺入另一名胡人的腰腹,再一脚踹翻了第三名胡人。 顾扶风这才抽回宝剑,回头疾走两步,拉上卿如许,再继续朝前跑去。 俩人毕竟寡不敌众,此时绝不是能容情的时候。 于是这一路。顾扶风出手迅猛狠辣,剑剑见血,不留情面。 越往山上走,山火的浓烟越盛,亦有危险。顾扶风就带着卿如许斜着往山坡另一侧的上风口走。 拦在面前的是一条湍急的河。 好在河水并不深,清能见底。 卿如许站在河边朝他道, 咱们趟过去吧,这水深估计也只到胸下。 好。 顾扶风略一犹豫后,便同卿如许手牵着手齐齐踏入了河中。 秋日河水刺骨,俩人在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若是此时身后追兵赶来,他俩在这河中简直是活靶子,俩人都深知这段路程的危险,只闷不做声地咬牙大步向前。 待过了河,卿如许的嘴唇都紫了。这河水的深度对卿如许来说是到胸,对顾扶风来说就只到腰,她想着顾扶风应该比她好些,可一抬头,见他的唇色也有些微微泛白。 隐没了眉梢眼底的笑意,顾扶风就是一个真正的冷血剑客,浑身透着肃杀的冷意。 而那衣衫上溅的一身鲜血,浸过水后,反倒像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一般,又显得有些莫名哀戚。 也许有的人,面上笑得再灿烂,也逃不开悲凉的底色。 卿如许一时感怀,她实在不喜欢看到一个这样的顾扶风。 看后方还没有新的追兵出现,卿如许略略松了口气,便主动走上前拉住了顾扶风的手,温声道,我们找个地方歇会儿吧。 嗯。 顾扶风见她嘴唇战栗,浑身直发抖,便揽住她的肩膀,把自己的温度分她一些,俩人一同往山坳走去。 好不容易找着了一个山洞,借着落叶掩盖了足迹,又用草木遮了遮洞口,俩人这才放心地钻了进去。 顾扶风把篝火生起来,拿树枝搭了个架子好给俩人晾衣服,还给她铺了草甸子,好让她坐着舒服些,这才歇了下来。 卿如许把外衫脱下来搭在架子上,又回到草甸子上烤了会儿,觉得被冻得麻木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些知觉。她这才注意到顾扶风还穿着一身湿透的衣服,靠着墙壁半晌没说话了。 扶风,你干嘛呢?你那外衫也该烤烤,当心着凉了。 顾扶风这才抬了抬眼皮,道,有点乏了。 他整个人倚靠着洞壁,仰着头阖着眼,看着十分困顿。 卿如许这才想起来,他这几日在外处理嵘剑阁的杀手,方才能回家休息会儿,可知道她的事,就又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也不知他这又是有多久没阖眼了。 卿如许刚想说那你脱了衣服睡一会儿,一垂眼,就见他一手有意无意地捂着右肋处,顿时一惊,你受伤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山洞暂歇探心意 顾扶风半睁开一只眼,朝她扯了扯嘴角,没有。是前两天伤的,刚才见了水,有些不舒服。 你......你怎么不跟我讲?卿如许忙放下手里的挑火棍,倾身凑近他,我看看伤得怎么样? -- 第208页 她伸手就要去解顾扶风的衣裳,手刚一抓到他的腰带,顾扶风却一激灵,睁开了双眼,一把扣住了她的手。 你干嘛?卿如许不解地瞪着他。 顾扶风斜着眼睛觑着她,唇边扬起十分无奈的笑,你说呢? 他垂着头,凑近她的面颊,低声道,你现在也不是十五六岁的丫头了,你这样......衣冠不整的,还要来扒我衣服,就不怕我......?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下只着中衣的卿如许,眼神中透着几分危险的意味。 卿如许愣了一愣,心头一阵阵突突直跳。 俩人之间的气氛竟有些微的尴尬。顾扶风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而她的手还紧紧地扣在顾扶风的手中,贴着男人绣着云纹的腰带。 卿如许一把抽回自己的手,低声骂了句,瞎说什么呢! 她嘴上说着,可却也没再上手去扯他的衣服,转身去烤火去了。 顾扶风看着她的背影,垂了垂眼眸,敛去眼中情绪,道,我有点儿累,我睡会儿。 卿如许顿了顿,可又想着他那一身湿透的衣裳和沾了水的伤口,实在担心,又转头,朝着已经阖上眼的顾扶风道,伤口沾了水,若不处理好,是会虚热发烧的。你还想不想带着我一起逃出这儿了? 顾扶风抬了抬眼皮,眼底皆是疲惫之色,道, 好,那我再上点药。 他这才抬手扯松了腰带,费劲地脱下外衫,从里头翻出金疮药,再把衣服递给卿如许,让她帮他把衣服搭到架子上。 幸好金疮药的瓶盖封得完好,并未被水浸泡。 他又扯开中衣的带子,将缠在伤处的布条一圈一圈地拆下来。 卿如许瞥了眼,见那布条已经被里面渗出的血浸得濡湿,怕是伤口早就在他下午应敌时扯裂了。 难怪他现在这么没力气,流了这么多血,能不疲惫么? 卿如许已经忘记方才的尴尬,忍不住骂道,旁人被根针扎到了都要吱哇乱吼,偏你这明明伤成这样,一下午又打又斗的,半声都不吭。我要是这会儿不问你,你是不是就当没这回事了?等着伤口烂了溃了,流脓生疮? 顾扶风已经把布条尽数拆了下来,露出了伤口。伤口呈十字形,似乎是被什么十字武器所伤,看着似乎刺入得很深。伤口上缝合的线歪歪扭扭的,此时已经松掉了,鲜血遍布。 卿如许远远看着,颦眉道,不是嵘剑阁的人么?怎么不是剑伤? 顾扶风一边拿布条擦拭血迹,一边道,是嵘剑阁,不过他们还联合了山城三大家族。这是山城轩辕家的十字烈戟。当时正睡着,一时没留神,被突袭了。 卿如许看着他乌青的眼底和疲倦的眼梢,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这些亡命天涯的人,最难的不是应对敌手,而是睡个好觉。 顾扶风垂着脑袋,想扯紧固定着伤口的细线,粗手粗脚,结果却扯得自己一顿龇牙咧嘴的。 卿如许又翻了个白眼,凑上前去拍开他的手,行了你,笨手笨脚的,你这么瞎扯,能不疼么? 顾扶风这才乖乖收回手,仰头靠上墙,一对星眸睨着她,努了努嘴。 卿如许手脚轻快地给他处理着伤口,顾扶风也就垂眸看着她低垂的侧脸。 篝火烧木柴,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 过了会儿,卿如许突然低声道,以后不准开这样的玩笑了。 她又补充道。你又不是这样的人。 顾扶风看着她,没说话。 他知道她还在说方才的事。 过会儿,他却反问道,你怎知我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眼眸中倒影着她的身影,面上没什么表情,让人看不出情绪来。 卿如许抬头瞥了一眼他,道,你烧糊涂了吧。 她抬起手摸了把他的额头,又突然倾身上去,拿自己的额头抵上了他的额头。 她的皮肤微凉如玉,身上亦有种如雨后青竹般的清爽气息,毫无征兆地突然扑面而来。 顾扶风眼神微微变幻,下意识地侧了侧脑袋。 果然烧起来了。 卿如许坐了回去,无奈叹道。 她拿起药粉,一点点地给他洒在伤处,没有抬头,嘴上却道,还嘴硬......你要真是那样的人,那你躲什么? 顾扶风有些哑然,没想到她竟然注意到了他刚才细微的动作。 真是只小狐狸。 顾扶风顿了顿,才又大喇喇地道,就算......我是这样.,可不见得别的男人也是这样。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她一个女子,孤身在男人当道的官场里,什么样的人都可能会遇到,而他又不能时时在她身侧。 我知道啊。卿如许淡淡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相识七年,顾扶风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很清楚。 彼时年少,心无旁骛,便是同衾共枕,她认为,他们俩从来都是心怀坦荡。 何况顾扶风心里头本来就有个叶烬衣。 这么些年过来,她也越来越能感觉到,顾扶风对她是一种莫名的责任感。他或许总觉得自己要年长她几岁,便把她当个少不经事的小姑娘,生怕自己没护好她,又怕他做的不好,让她觉得他欺负了她。 -- 第209页 你看看你这伤口,,你到底怎么缝的?乱七八糟的,这样以后又要留疤了。卿如许看着那伤处,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又气呼呼地骂道。 面前的男人却轻飘飘地叹了一声,所以才离不开你啊。 所以才离不开你啊。 卿如许的手微乎其微地抖了抖。 过会儿,她才又张口怒道,再敢恶心我,当心我给你伤口里加点料。 顾扶风扁了扁嘴。 可卿如许虽然嘴上不饶人,手上的动作却更轻了,她把线收拾好后,又灵巧地打了个结,半点也没碰到他的伤处,似是生怕把他弄疼了。 顾扶风唇角又浮起一分微笑来,道,嫌我恶心,那你也可以说些话来恶心恶心我啊。 卿如许给伤口缠好布条,这才没好气地抬起一对凤目,冷冰冰地问,真想听? 顾扶风见她又搬出一副冰冷的面具出来应对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是想听真话。 他望着她,面上全无平日的嬉笑之色,一双似海般深沉的眼睛,像要窥探一切。 卿如许在这样的注视下,也有些不自然起来,她略略躲闪着他的视线,嘴上逞强道,我......我哪有不说真话。 顾扶风望着她,俩人四目相对。 他直直地注视着她,像要望进她心里。 卿如许也只能回他以静默。 过会儿,顾扶风才又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朝洞口处看了看,主动转移了话题,天黑了,那些胡人要找我们也要费些功夫。你也歇会儿,保存些体力,明日还有的熬。 他拉住卿如许的胳膊,把她拽到自己身边来,让她也一同倚靠着墙坐下,道,你睡会儿,我守着你。 顾扶风系好衣衫,强打起精神,坐直了些,似要替她守夜。 卿如许忙道,我不困,你睡吧。 她见顾扶风还要辩驳,又道,等我一会儿困了,再换你来守。 顾扶风看了眼她,想到明日还有一场苦战等着他,也便不再坚持,道,那你一会儿叫我。 好。 顾扶风抱着臂,头倚上墙,阖上了眼,又低声道,你别乱跑,不然我睡不安稳。 我跑哪儿去?卿如许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瞪了他一眼。 顾扶风原本微微仰着头,靠在洞壁上,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突然就歪了歪身子,把自己的脑袋朝旁边的卿如许靠了过来。 俩人肩贴着肩,头抵着头。 卿如许没有拒绝。她还转了转身子,挺直了腰,又整个人朝他的方向倾了倾,好让他可以抵着她,睡得更好一些。 顾扶风悄悄地勾了勾唇角。 入了夜,山中清静,能听得鸟雀低鸣。山洞中温暖干燥,身侧的人似乎也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借着这个时候,卿如许也不浪费时光,开始在脑中思索着今日胡人大军潜入大宁之事的幕后主使。 这么多胡人进入大宁,却能悄无声息地直逼皇城,可见在大宁的朝廷中,必有内应。 而能打通从狄戎之地到长安这一路的关卡,足见此人势力不可小觑。 可若说这幕后主使是林幕羽及四皇子承玦一派,似乎又有一些地方不太通。比如林幕羽当日当街击杀胡人一事。 可若不是林幕羽,他跟胡人又是什么关系?又为何得知她来到此处的消息,亲自找了过来? 目前的线索太少,此事还是理不清头绪。 火焰明亮,照得洞中干燥而温暖。经历了一天的奔波,此时卿如许也觉得身体放松了下来,左右也搞不明白眼下的状况,她也便安心地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 突然,身边的人似乎浑身震颤了一下。 卿如许只觉得肩头一轻,就见顾扶风整个人像受惊的野兽一般紧绷起来,眼神警惕地看向洞口,手已经摸向了腰间。 第一百三十五章 波澜诡谲局中局 与此同时,远在南蒙边境的禾宁镇,亦将上演一场腥风血雨。 禾宁镇祥安客栈远离闹市,门面素净。门口还挂着两盏鬼阴阴的大红灯笼,在寒风中飘摇晃动。已然入夜,小二早早地关了店门,将客栈中所有的声响都隔绝其中。 宽敞的大厅中亮着灯火,正中央放着一张梨木圆桌,已经摆满了好酒好菜。然而大厅中却连一个人影都见不着。 静得像一滩死水。 二楼尽头的三间天字房中,今日入住了三位尊贵的客人。 一位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公子,玉面清秀,性子十分活泼,看什么都好奇,都要上前看上一看。见他把掌柜珍藏的画作从墙上拆了下来,后面的一位看着年纪稍长一些,身着银丝青色团缎长衫的大公子就摇一摇头。那小公子就只好乖乖地将画作还给一旁的店小二。 可那大公子却又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小二,又把那副画要了回来,递回给那小公子。小公子便高兴地拿着画卷,用毛笔在上面涂涂画画。 还有一位是个中年男人,他跟在大公子身后,两手交握于身前,看着姿态是恭敬的,可那一对眼睛却总是斜着半分,带着淡淡的不屑。那大公子说什么,那中年男人便回两句话,大多是带着些顶撞和反驳的意思。店小二在旁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也觉得这气氛颇为尴尬。 -- 第210页 可瞧着这一批乌泱乌泱的人,似乎也都要听从那名大公子的号令。瞧着这大公子,定是个地位尊贵的。 此时,在天字一号房中,这名大公子正趴伏在桌上,面容朝下。手边还放着一盏喝了一半的茶。 有几道黑影闪身进了屋中。 月光透过半阖的窗户照了进来,凌厉的寒光骤然一闪,那一层窗纸便像洁白的雪地上落满了点点红梅。 得手了。 几名黑影朝微掩的屋门躬身禀告,门哗啦一声从外被推开来,走进来一个人。他俯身揪起桌上死尸的头发,确认样貌无误,这才冷笑一声。 大宁三皇子,不过尔尔。 几名手下道,如今使团所有的人都中了我们下在水中的迷药,接下来,世子意欲何为? 欧阳静池拿起一块帕子,将手上不小心蹭到的血迹狠狠地擦了擦,表情很是嫌恶。 当然是都杀了,不然还等着他们醒过来来杀我们吗? 少年说起这话时阴枭桀厉,同素日单纯活泼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抬了抬腿,一脚将桌上的尸体踹倒在地,就着他方才坐着的位置坐了下来。先把那个芈子孚收拾了吧。他约了我戌时三刻对承奕动手,要把毒下在饭菜里。可我偏要提前一个时辰,还把毒下在井水里。哼,他把我当傻子摆弄,我就也给他来个黄雀在后。让他知道,我欧阳静池是肃慎国世子,就算跌进泥里,对他来说,那也是主子。那血已经擦干了,可他却总觉得手里黏糊糊的,十分难受,他一把丢了手中沾了血的帕子,你们去,把他的头割下来给我,让我看看他死时的样子好不好玩儿。 几名手下得令出门,只留欧阳静池一人坐在屋中。 欧阳又拿出一块新的帕子,重新擦起自己的手。过会儿,他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回头看向地上躺着的人。 那人还穿着那一身银丝青色团缎长衫,他一向注重仪容,衣服连丝褶皱也没有,可此时已经被鲜血染得脏污不堪。一把刀,穿透了后背,从前胸戳穿,刀尖全是淋漓鲜血,死状惨烈。 欧阳静池突然不想看到这个场景,又把头转了回去。视线落在了桌上的一副画卷上。卷轴还摊开着,似乎屋主人方才看过还未及收起来。那还是欧阳下午随手涂鸦后送给承奕的,本是一副翅鸟斑斓图,可欧阳却给那只鸟的外面添了只笼子。 只是......那画似乎又有一些不一样了。 欧阳伸手把画轴拿过来,这才看清那画被人多添了几笔。 那鸟羽毛鲜亮斑斓,眼神灵动,充满了对森林与天空的神往,原是极为生动的。可被欧阳画了鸟笼后,便显得有种滑稽的可笑。像是篝火已然架上,却还惶然不觉危险的猎物。 而这画此时又多出的那几笔,是把那鸟笼又多加了一户小门,看着似乎并未上锁仿佛随时都能推开。从这画作上,鸟儿的那分灵动,便也变成了即将冲破牢笼前的振奋,与对自由的渴望。 欧阳握着那画卷,手指一点一点地收紧,平整的画卷多出了几道明显的褶皱。 .....承奕,别怪我。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为什么非要替我打开这笼子。 屋中无人回应,寂静如默。 地上的公子在月光的照耀下,面容泛着诡异的苍白,身体已然凉透,了无生气。 片刻后手下人返回,却是满脸的惊惶。 世子,人......人都没了,都不见了!不仅天字三号房中无人,就连使团里其他人的房间也都空了。 什么?欧阳静池霍然起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日他在客栈的井水中下了蒙汗药,整个客栈的人应该都已经睡得死沉了,怎么会凭空消失? 欧阳猛然回头,看向地上的那具尸体。 可那确实是承奕的脸。 欧阳忽然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生了出来。他毕竟半大的孩子,虽然被送进南蒙做质子,可也是从记事以来就待在王庭,何时见过这种稀奇古怪的事。 走,出去看看。 欧阳在二楼的各处转了转,所有房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整座客栈都似乎笼罩在一种极其诡异的静谧中。 他突然顿住脚步,因为在这股寂静中,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些什么细微的响动。 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触瓷器。 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 欧阳略一踌躇,看了看身边几个同样面带疑惑与恐惧的下人。 世子,下面.......好像有人。 这几个人是他在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奴隶。原先他父王和南蒙明川帝配给他的人,他早给收拾了。自己的人,多少用着能安心些。他们都是没有无父无母的人,若不是依靠他,也无人能靠,应当不会同别人合起伙来蒙骗他。 嗯。欧阳吸了口气,率先迈步出去。 客栈大厅依然灯火通明。 可不同的是,里面却坐满了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皎皎少年同缺失 位于主位的男子夹起一块鱼,见得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他抬起头来,笑容令人如沐春风:等你半晌了,快来用膳吧。 欧阳却站在楼梯上,整个人都仿佛被雷击了一般。不止是他,他身后的几名手下亦是如此。 -- 第211页 .......承.......奕? 欧阳静池只感觉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卡着,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 承奕的身上依然是那件银丝青色团缎长衫,衣裳熨烫得一点褶子都没有,干干净净,就连半点灰尘都不曾沾染。 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再不吃,菜就凉了。承奕还是一如往常般的温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而众人也都如常地动着碗筷吃着饭。 承奕的身边留着两个座位,一个显然是给欧阳静池的,可另一个却也空着。 芈子孚不见了。 欧阳静池此时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可最终,他还是走下楼梯,坐到了承奕身旁。 而他的手下们也跟着他过来了,都站在一旁,紧紧地盯着承奕和其他大宁护卫的举动,手贴着自己的兵器,一刻也不敢松懈。 欧阳静池就着灯火仔细端详着承奕的面孔,面上的线条,细微的表情,都是如假包换。方才他还是着急了些,没有细看在天字一号房中的那具死尸。此时才突然想起那具尸体的体温,似乎凉得也太快了些。 也许,从始至终,那里都是一个死人。 只是被人动了手脚,用鱼鳔之类的东西装了些新鲜的血在衣服里,才会有刀扎进去龇出鲜血的假象。 欧阳静池想通这些,心中生出些许愤然。 承奕夹起一块鱼,送到欧阳静池的碗中,道,尝尝这鱼肉,可还鲜嫩? 欧阳缓缓地抬起右手拿起筷子,可对着那鱼肉,却迟迟没有下箸。 他突然想到了那句书里常写的话。可即便是他无法改变身为鱼肉的命运,可在临死前,他也想变成刀俎,让别人也感受一下这做鱼肉的滋味。 欧阳把自己的左手放在左腿上,隔着衣衫,那里藏着一支锋利的匕首。他此时抬眼看了一眼身旁自己的手下们。 他的人虽不比承奕的人多,可若真要拼命,这客栈宽敞,他的人又没有在四周把守,也未必不能搏出一条活路来。 承奕嚼着口中的肉,似是觉得十分美味,又问道,喜欢我送你的礼物么? 礼物? 欧阳慢慢回过头来,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什么.......礼物? 承奕似是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道,瞧你这副表情,看来对我的礼物并不是很满意。 欧阳坐在他身边,第一次感觉到了这个不爱说话的大宁皇子身上,那股令人不敢直视的气场。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勾紧筷子,话到唇边几次,不知道该不该捅破这一切,你......为什么.....? 为什么还活着? 承奕闻言却突然一笑,道:要说为什么.......他瞟了欧阳一眼,......我觉得.那副画还是太压抑了。你还年轻,不该作这样的画。 他说的礼物.......竟然是指那幅画? 承奕说罢,又只顾着吃菜,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没什么应不应该的。欧阳冷言冷语道。 承奕似乎并不计较欧阳的态度,他又吃了一口鱼,过会儿才放下筷子。他突然摆了摆手,让自己身边的侍卫都撤到了一边。他望着虚空,似打算认真要聊些什么。 欧阳见状也有些紧张,不过承奕突然撤去侍卫,对他来说也更为有利。他不动声色地垂眸看了眼匕首的位置,又感受了一下自己与承奕的距离,默默计算着该以何力道、以何动作,才能将匕首正中承奕的心脏。 他又抬眸瞟了眼自己的手下,两方眼神交汇,只等他一声令下。 承奕幽幽问道,你有没有什么......做梦也想拥有的东西? 做梦也想拥有的东西? 这个问题对欧阳静池来说并不陌生,答案也早在他的心中徘徊过许许多多次。 当他一个人在南蒙的帝国举目眺望,身边却没有一个可以同他共同经历生活的风雨,共同抗击敌国皇室子弟们恶意的欺压的人时,当他不得不对讨厌的人和憎恨的人虚与委蛇,以求换得他们对于自己这位卑微小国世子的一点点同情时 他心中渴求的那件东西,就如同想要吞噬一切的火焰一般。在他年轻的胸膛,在他瘦弱的身体,在他残酷的梦里,不断地燃烧着,狠毒地撕咬着他的并不坚强的精神。 你会不会为了得到它,愿意付出你所拥有的一切,哪怕把自己变成一个令自己都憎恶的人?承奕突然转过头来,带着悠远的目光,望着对面的少年世子,等着他的答案。 欧阳似乎被承奕的问题刺痛了。他像一只被人踩着了尾巴的猫,浑身炸着毛,警惕而不善地瞪着承奕,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用余光扫视着周围的侍卫,把手往匕首的柄上压了压,等待着最佳的出手时机。 如果你已经变成了你所憎恶的人,那么以后,你还可能会快乐么? 欧阳静池冷哼一声,将头撇了过去。 为了能够得到它,他愿意把自己柔软的心肠浸泡在鸩毒里,让它变得坚硬,变得狠毒,也变得令人畏惧。 承奕收回目光,自嘲地笑了笑,道,我从前也常常饱受这个问题的折磨,也很想找到答案。 欧阳若有所思地看了承奕一眼。关于三皇子承奕在大宁的经历,他多少还是有些耳闻的。听闻他资质愚钝,已经在他父皇那里,受了十几年的冷遇。 -- 第212页 我八岁的时候,少傅命我们作画,诸皇兄皇弟的画交上去,父皇偏只嘉奖了我的画。后来我一出宫,就被我二哥推进了一口枯井里。我四弟说,他去找人来救我,可之后他就再没回来。 承奕淡淡地笑了笑,举起茶盏,抿了一口茶。 后来我在那井里待了三天三夜,才被我母妃找到,救了上去。我大哥知道了这件事,就拉着我去找我父皇评理,状告两位兄弟对我不仁。可我父皇听罢,却拿出我的那副画,一甩手,就丢进了火炉子里。 第一百三十七章 郁郁久困笼中雀 欧阳静池方才一直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此时也被这故事的走向所困惑,忍不住看向承奕。 那时我父皇告诉我,如果下次掉进井里的那个还是你,那么以后,你的画,就只能是最末。 承奕说罢,突然回头看向欧阳,话音一转,淡淡道,芈子孚是不是告诉你,如果你提着大宁三皇子的头颅回去,这便是给你父皇的一份大礼。 欧阳浑身一震。 芈子孚所说的当然不止如此。他还说,承奕本就是将他当做筹码,用以掣肘肃慎,好达成此次和谈的结果。承奕一死,他欧阳静池也便自由了。为防止罪名落在肃慎头上,芈子孚还会找人扮演承奕,待离开肃慎后,再宣布承奕在路途中意外身故。 而芈子孚之所以这么大费周章,是因为他不仅想替四皇子承玦拔除承奕这个通往皇位的阻碍,也希望欧阳可以说服他的父皇,助力四皇子承玦。他日承玦登基,他便将靠近肃慎的谟州府拱手送给肃慎国,以充疆域。 若是欧阳静池的父皇得知肃慎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只用承奕的一条命,就拿到承玦许诺的疆域,那么杀承奕,便是他对他父皇尽的最大的孝心了。 可欧阳静池也不是随便让人撺掇拿捏的人。 他知道,芈子孚现在说得好听,承玦愿以疆土答谢之,可那谟州府的影儿如今在哪儿呢? 别人揣在兜里没拿出来的礼物,不管他说的天花乱坠,只要没递到你手中,那就还是别人的。 而若欧阳听话地杀了承奕,那么自己的把柄便永远地握在了芈子孚的手中了。 这么冒险的行为,他才不干。 可是,他也是有野心的。也或许不该说是野心,而是贪心。 当他在南蒙,受到当朝皇子王爷的排挤,受到宫人的苛待,吃着馊掉的饭菜,冬日里也缺衣少炭,冻得整夜整夜睡不着的时候,只有他父皇寄来的信函是他唯一的慰藉。他只有抱着那一匣子的信,才能安心睡觉。 他做梦都想回到肃慎,回到他父皇的身边。感受父皇温暖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抚他的额头。 他的内心中也十分嫉妒与恐惧。因为他少时便被他父皇送到了南蒙做质子,而他的那几个兄弟却可以日日陪伴着他父皇。纵然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可若没有天长日久的相处,也终究是带着疏离与陌生的。 尤其当他有天突然想不起来他父皇长什么模样时,他心中的慌乱更甚。 因为如果这样蚀骨的思念,都让他的记忆被无情的食光消磨得面目模糊时,他真的没有把握,他的父皇还依然记得自己在遥远的南蒙还有一个亲生儿子。 所以当他愈来愈靠近肃慎的国土时,他的焦虑与不安也让他愈来愈难以入眠。 所以,他确实亟需一份厚礼,来挽回他父皇的心。也让自己回到肃慎后,不至于像个没根基的浮萍,让人动动手指就能驱逐出这片荷塘中。 所以,他才动了对承奕的杀心。 至于芈子孚,这人真是太自以为是了。还真把他欧阳静池当做一个无知孩童,随便几句话就能诓骗着他替自己做刀使了。 那么索性,他便借着芈子孚的计划,来一招计中计。 他若灭了大宁的使团,杀了大宁的三皇子,这不也是替肃慎削弱了大宁么?到时候大宁和谈的计划失败,又被战火所困,哪里分得了心来为这个三皇子报仇呢?相反,说不定肃慎还可以在此次大宁的外扰内乱中分一杯羹呢。 这才叫做送给肃慎,送给他父皇的真正的大礼。 可是,为什么承奕竟然知道芈子孚对他说的话? 欧阳静池猛然站起,一掌拍在桌上,冲着承奕怒道,他是你的人?是你故意设局,让他来骗我? 欧阳上上下下地望着承奕,同行数十日,可他仿佛才第一次认识面前的这个人。 承奕也只比他大几岁,待他十分温和,也十分纵容。不管是他想吃的想玩的,承奕都会买给他。就算他故意闹脾气做些坏事,譬如摔了承奕喜欢的茶杯,放火点了承奕的扇子,或是故意下车去偷农人家的鸡鸭,让农人过来追着马车哭闹,承奕都没有对他皱过眉头。 这让他在承奕的身上,找到了一种深埋在远古记忆中,那份久违了兄长般的亲切感。 他心中无比愤恨,恨自己愚蠢,恨自己方才竟还因为看到承奕的尸体而心生难过。 说时迟那时快,欧阳静池突然一撩衣摆,便拿出了那柄早已准备好的匕首,朝面前的承奕刺了过去! 同一时间,欧阳的几名手下也顿时暴起,向着两侧的侍卫挥刀而去! 阿汝早有预料,同侍卫们也已经交代过了。此时这些侍卫灵敏地一躲,化被动为主动,拔刀回击。待几招之后,欧阳的几名手下已经被侍卫们纷纷拿下,颈边横着刀,跪倒在地上。 -- 第213页 众人这才看向桌边,见两名侍卫正站在一边,他们因得了承奕的示下,故而并没有上前阻止欧阳刺杀承奕。此时承奕的左臂已被刺中,欧阳还手握着匕首,而承奕的手也抓着欧阳的手,故而匕首还未从承奕的身上拔出。 欧阳静池看着承奕的鲜血从自己的指缝中流出,粘稠的,温热的,熨烫着他的手心。 这也是他第一次亲手捅了人,他愣在了原地。 两名侍卫连忙要上前去制住欧阳静池,然而承奕却又朝他们摇了摇头,示意退下。 侍卫看了眼阿汝,见阿汝也皱着眉头点了点头,这才又退回了原地。 欧阳静池忙要抽回自己的手,可承奕却不让,还竟然笑了笑,问他道,杀人,好玩儿么? 欧阳看着承奕的眼睛,半晌,他沉默地低下了头。 承奕这才松开了手,自行按住伤处。鲜血很快就浸染了他的衣袖,匕首也依然插在原处。可他却看也不看,目光没有离开过面前站着的少年。 第一百三十八章 无心之言引杀机 欧阳,如若国与国之间都是战争,大国就拥有了凌辱小国的权力,那么人人都会想抢着去扩充疆土提升兵力,如此,战争将永不止歇。而似你这样的,自小就被迫送去敌国为质的人,也只会有增无减。 欧阳颓然地撇了撇脑袋,道,还说这些做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既然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开鱼肉的宿命,那你不如给我个痛快。左右我回了肃慎,也是要死的。我是我父皇的长子,回去便是几位兄弟的威胁,他们岂会容我?而我父皇......他神色黯然,声音也低沉了许多,......他已经十几年没见过我了。说不定他对我,比你父皇对你,还要无情....... 我知道你做梦也想拥有的东西是什么。承奕看着面前的少年,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我也同你一样,但,那也只是曾经。 承奕说着,叹了口气,道,欧阳,如若一个人的悲喜都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那么,才真是逃脱不了任人宰割的宿命了。 承奕俯身,把被欧阳碰倒的凳子扶了起来,拂去上面的灰尘,又轻轻拍了拍凳面,示意欧阳坐下。 欧阳静池站着没动,也不去看承奕。 承奕注视了他片刻,又转过身,朝身后的侍卫摆了摆手,让他们退到两边去,还示意侍卫把欧阳静池的几名手下都放了。 他不再去看欧阳静池,轻声道,那扇束缚着你的门,已经打开了。若你想走,随时都可以走。 欧阳静池知道,承奕说的不只是这客栈的门,也是那幅被他添了扇门的画。 几名手下大喜,连忙走到欧阳静池身后,世子,咱们走吧。 欧阳静池抬起头,看向客栈的大门。 夜色如墨,看不清云朵,亦难知前路是否会遇得雷雨。 欧阳静池向前迈了一步,却又突然回过头,看向背对着他的承奕,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放我走? 你不是还等着利用我,让我父皇答允你的联盟之事么? 承奕没有回身,淡声道,我救你,原本确实是为了和谈之事。可我见到你,却又觉得我不应该把卑鄙的计谋,加诸在只一心思念着父亲与故土的你身上。 他早已经找到了他的答案。他不愿做一个令自己都憎恶的人。 年轻的世子看着面前这个刚刚被行刺,一转手,却又放了罪魁祸首的男人。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柔,在他的胸中,掀起一场难以平息的波涛。 他站在原地半晌,突然又转身坐了回去,坐在承奕给他放好的凳子上。 他拿起筷子,又猛然拿手抹了把脸,这才抬起头,用红红的眼睛瞪着阿汝,大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你们家殿下受伤了么?别以为他不爱说话你们就这般怠慢,这都半天了,连个来包扎的人都没有!等我回了肃慎,定要叫我父皇找礼仪嬷嬷来好好教教你们,让你们学学到底该怎么伺候主子! 阿汝忙带着人上前去给承奕包扎伤口。 欧阳的几名手下愣了愣,还跑到欧阳静池身边问,世子,咱不走了么? 欧阳静池瞪了他们一眼,走什么走?没看见我在吃饭么? 承奕听着身侧少年故作纨绔的话语,唇边也勾起一分淡淡的笑容。 待欧阳静池回屋休息后,阿汝这才着侍卫把一个人从大厅旁的柴房里请了出来。 芈子孚望着坐在桌边的承奕,顿了顿,这才朝他缓步走了过去。 不好意思芈大人,本王是怕你真的不小心喝了井水中了毒,这才把你暂时请去柴房里休憩片刻。 桌上的饭菜已然撤去,换上了一壶新茶。承奕又取出一只茶盅,倒入茶水,朝芈子孚示意道,芈大人想必也口渴了,来试试这新茶吧。 芈子孚面上一阵阴阴阳阳的,过会儿才道,.......谢殿下。他走到桌边,也坐了下来。 承奕举起茶盅,品了一口,只觉得入口甘香清甜,醇厚又留有回味。 他瞥了一眼一旁呆坐的芈子孚,大人怎地不用?难不成,还怕这茶里有蒙汗药么? -- 第214页 芈子孚的手指不自觉地抖了抖,他低头看着那杯茶,只觉得茶里的颜色透着古怪。他缓缓拿起杯子,轻轻嗅了嗅,却还是没敢下口。 他放下杯子,决计跟承奕开诚布公地讲讲清楚。 三殿下,我并不后悔我今日所为。他抬起头直视承奕,在其位谋其事,我既然是四殿下的人,必然事事要为他做打算。 承奕唇边扬起一丝嘲讽的笑意,你的意思是,为了辅佐他上位。即便里通外敌,同其他国家瓜分自己国土,也在所不惜么? 芈子孚一本正经地道,只要能夺下王位,不论用什么法子都是值得的。毕竟成王败寇,人人只重视结果。这天下本就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要想千秋万代,也得先有帝业才行。至于能坐多久,芈某也就只活这一辈子,能给自己和儿孙谋个好活日子,已是幸甚妙哉。太久远的事,也不该是我们这辈人的目光所能及的。 他看了看承弈,似是下了什么决定,又道,先前我对殿下有些偏见,但这些日子过来,发觉殿下却有治国安邦之才。若殿下不嫌弃,臣愿意从今以后,跟随殿下左右。 承奕从未听过有人竟说出如此愚昧无耻之言,只觉得匪夷所思。见风使舵,转阵营转的如此之快。 他静静地看了会芈子孚,最后,他的眸光微变,用无比疑惑的语气问了句,你到底是怎么当上大宁第一使臣的? 话音一落,旁边的侍卫便拔剑抹了芈子孚的脖子。 鲜血还未及飞溅出来,芈子孚就咽了气。 他依然保持着坐在凳子上的姿势,眼睛也还睁着,一切都像方才一样毫无变化一般,只是他的头无力地垂落在了胸前。 几名侍卫立刻上前,将人飞快地拖了下去。 承奕拿起茶杯,却忽然不想喝了。 他抬了抬手,将茶杯里的茶泼在了地上,也起身离去了。 那杯茶里原是无毒的。 芈子孚到死也没明白过来,他竟然是因为饮茶时这一番多出来的话,而亲手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第一百四十章 决然与君同赴死 马上的那名汉人男子用胡语同胡人首领说了些什么,那位胡人首领点了点头,一抬手,便招出来一群弓弩手,迅速列队。 卿如许同顾扶风交换了下眼色,目光皆是一凛。 怎么连他俩姓甚名谁为何出现通通不问,就要杀人灭口了? 马上的那名汉人男子微微扬起下颌,朝顾扶风道,你杀了我们这么多人,我原该好好地处置你,可惜你耽误我们的时间已经够久了,我没有耐心了。 弓弩手已然列队阵前,扎稳马步,搭好弩箭,箭头直指包围圈中央的两人。只等一声令下,便可万箭齐发。 箭头在阳光下反射着幽光,紫莹莹的,显然是淬了剧毒。 卿如许手脚都有些发麻,她看了眼还挡在她身前的顾扶风,突然向前一步,伸手握住了顾扶风的手。 顾扶风回头看她,见她面上一副凌然无畏的样子,似乎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是她手心沁出的细汗落进他掌心,带着冰凉的温度。 这是真想跟他死一块儿了。 顾扶风看了她片刻,又用自己的大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朝她洒然一笑。 他突然把她拽到了自己身后,笑着朝马上的两名男子高声道,商量一下吧。 汉人男子侧了侧脑袋,示意愿闻其详。 她只是个姑娘,什么都不懂,对你不会构成威胁。你也看见了,她是我的命。你要杀她,那我便是拼死一搏,也要再伤你几十个士卒。与其这样,不如你把她放了,你想怎么解气,我都任你们处置,绝不还手。 顾扶风说着,抬手一挥,宝剑低吟一声,便直直地插进了泥土中,掀起尘土飞扬。 方才众人已经见识过这宝剑在这个人的手中,吹发可断,削铁如泥,所向披靡。显然此人一定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剑客。 剑在人在,剑往人亡,绝非无稽之言。剑,于一个剑客而言,等同于自己的命。 而此时,这个剑客竟为了个女子弃了剑? 众人都暗自惊异不已。 卿如许亦是错愕,她使劲儿去拽顾扶风,一对清澈的眸子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瞪着他,我不! 顾扶风嘴角斜挑,看着她,低声道,怎么,非要跟我做一对苦命鸳鸯不成? 卿如许直直地望着他,这一刻,竟也没有回避什么。 苦命鸳鸯,就苦命鸳鸯吧。 她秀丽的面容,在日光下显得分外好看。红的唇,白的肤,乌的眉,眼角微微上扬的眸子像盛了一湖水,透亮清澈。 顾扶风微怔了一下,又道,不报仇了? 提到复仇之事,总归是心有不甘。 她的眸底闪过几分黯然,轻咬了下嘴唇,道,左右你不在.......我想做的事只怕是成不了了。 顾扶风看着她的侧脸,眼中一时万千流光变换,过了会儿,才轻笑一声,叹道: .......笨狐狸。 不等卿如许再开口,顾扶风突然俯身,凑近她耳畔,说了一句话。 卿如许瞪大眼睛看着他。 -- 第215页 汉人男子此时也同胡人男子交涉过后,回复顾扶风道,我们觉得你的提议,甚好。 顾扶风点了点头,说话的时候懒洋洋的,那先让你的人把箭收了,瞄得我心烦.......他环视了一圈,眸光微凛,.......想杀人。 剑客的杀气,往往都是在一瞬间展露的。 一身黑衣染血的男人,站在人群中央,四下躺着的大大小小的尸体,都是他的剑下亡魂。就连他此时带着笑意的嘴角,都添上了一层阴寒的肃杀之色。 几位胡人士兵搭弓的手,都不禁轻微地抖动了下。更有胆小的,还朝后退了一步。 四下都是自己的人马,量他们也插翅难飞。 胡人首领只感受到顾扶风身上的煞气,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等汉人男子替他解释,他便已经朝自己的兵卒抬了抬手。于是所有的弓弩手都收了弓。 顾扶风环视了一圈,略感满意。没了弓箭对着,卿如许感觉身上的压力也倍减了。 顾扶风回过头,看了一眼卿如许,用口型无声地朝她道,小心。 谁也没看清顾扶风是何时起身的。 众人只是眨了眨眼,就发现原来站在女人身前的那个剑客突然不见了。 再定睛一看,地上的那柄宝剑竟然也不见了。 仿佛身侧有一阵劲风拂过,马上的汉人男子先是感觉到头顶上的树叶突然纷纷飘落,又觉得身侧有些异常。 待他回眸,就见旁边的马上的那位胡人同伴,正两眼平视着前方,看着还跟方才一样,可却又透露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可下一瞬,他就明白了究竟是哪里诡异。 因为胡人首领的脖颈,突然多了一条细细的红线,似乎还有细小的血珠子沁了出来! 紧接着,这人就大头朝下,重重地栽到地上去了! 一个黑色的身影,这时才从胡人首领的身后显露了出来。 顾扶风还跟刚才一样,面上带着懒洋洋的笑意,仿佛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只他人却从围场的中央飘到了胡人首领的身边,而他的手间,也多了那把原本插在地上的宝剑。 如果说,人们对于鬼神的想象需要一种具象的体现。 那么眼前的这个剑客,大概就是在场的人们所能想象到的最为真实的鬼魅了。 他的容貌,本就是令人惊异的妖冶俊美。 而他的剑,更是快得让人毛骨悚然。 卿如许见顾扶风立时得手,也便将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放回了肚里。 然而顾扶风的出手,也似乎只是一个开端。 一切纷乱,也都在这一瞬间爆发的。 先是空中乍然响起一声短促的笛音,就见西侧的林中突然蹿出来一群蒙面素衣人,他们口中齐齐地喊着杀字,便举着刀枪朝胡人军队涌来! 看衣着,这些蒙面人显然并不是拂晓的人。 顾扶风与卿如许相互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脸上也都看到了不解之色。 这是哪来的人?究竟是敌是友? 胡人士兵本还没从顾扶风这一瞬间击杀首领的错愕中反应过来,又见得外围突然杀过来一大群人,也都慌了神,举着刀剑,竟立在原地一时没动。 汉人男子脑子转得飞快,在看到顾扶风到了身侧的一瞬,便立时勒马后退,喝令一旁的护卫朝顾扶风纷拥而上。 所有还未收起弓弩的胡人弩手此时见得敌军来袭,还以为这拨人是顾扶风和卿如许的人。于是大半的弓弩手先拉弓应敌,还有少数立时将箭头朝向了卿如许! 卿如许方才在顾扶风出手之际,便早有准备,此时见到弓弩手挽弓,她便一个俯身,就从地上滚了一滚,险险地避开了弩箭。 然而她刚一起身,就见一名胡人冲上前来,朝她挥刀而来! 顾扶风本欲飞身去救卿如许,却见几名从丛林里钻出来的素衣蒙面人已经率先一步上前,挡在了刀下!献血横溅,卿如许也惊了一惊。 没想到这帮素衣的蒙面人竟然是来保护她的,甚至愿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顾扶风见几名蒙面人已经立身于卿如许身侧,将她重重保护了起来,也暂时安心将她交给他们,转身去收拾那名领首的汉人男子。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 顾扶风原本的计划便是先斩杀胡人首领,待掀起纷乱后再擒拿住这个汉人男子,以之相要挟,救出卿如许。毕竟这个汉人男子,很可能是这次事件中最重要的中介人。 而此时这名汉人男子,只同他隔着几个人的距离。 顾扶风紧紧地盯着前面的汉人男子,身体却飞快地出击,勾、踢、摔、刺,欲将身前几个胡人料理干净,好过去活捉那名汉人。 然而正当他刚刚收拾完面前的阻碍,正欲一把抓住那名汉人男子,一波素衣蒙面人却突然拉拢队伍,将一群胡人士兵逼着退了过来。 汉人男子顿时退离了顾扶风身侧,人头攒动,场面一片混乱,顾扶风的视线完全被挡住了。 待顾扶风越过人海,却已经找不到汉人男子的踪迹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温柔乡是英雄冢 卿如许醒来的时候已是黎明。 顾扶风从山洞外回来,他一手提着剑,剑身上却沾满了血。他俯身拉起卿如许,低声道,卿卿,该走了。人追来了。 -- 第216页 卿如许还未从睡梦的恍惚中全然清醒,只一直跟着顾扶风在林间狂奔。四周源源不断的敌人涌来,顾扶风每次都只是微一停顿,听声辩位,飞腿、捉肩、横踢、刺剑,尽可能在几招之内就将拦路的敌人一一放倒,再拽着卿如许继续向前跑。 待卿如许被敌人的呻吟惨叫和飞溅的鲜血完全惊醒时,她才发现他俩的方向是山下。 昨晚顾扶风睡醒后,便特意独自去了离山洞很远的地方,放出了一支破晓雷。此时,拂晓众人怎么也该赶到此山了,只是不知道具体的方位。但往山下跑准是没错的。 如今胡人正漫山围捕他俩,拂晓自然也不能轻易地往山顶上去。他俩现在寡不敌众,顾扶风也无心恋战,只带着卿如许一路向下而行,以期能与拂晓尽早汇合。 然而经过一夜,胡人早已经重新部署,目标明确,此时相互以哨声呼应,顾扶风与卿如许与众人也周旋得越来越不轻松。 待俩人跑到一处溪边,旁边的草丛中突然蹦起一批胡人士兵来,分别从几个方向携裹着滚滚杀机朝顾扶风与卿如许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为了护住卿如许,顾扶风已经顾不得许多。 不用响起一声凌厉的剑啸,顾扶风飞身而起,剑花一转,便劈向扑向卿如许的一名敌人,瞬间就将那人的半块头皮削了下来! 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响起。 那人便摔倒在了卿如许身前,鲜血横溅,浑浊的白花花的液体跟血水融在一起,似乎还露出白森森的头骨,令人不寒而栗。 卿如许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登时一惊,脚下的步子一踉跄,自己也险些摔倒在地。 顾扶风眼观鼻鼻观心,剑气如虹,下手狠辣,顷刻间已经连杀了八九人,不允许任何一个人近身!尸体遍布四周,鲜血淋漓,瞬间就浸染了周围的草丛。 然而不等俩人再走出几步,一大波敌人闻声赶来。 顾扶风与先扑上来的几人缠斗,忽觉肩头一阵刺痛。他横眉一斜,手中原指向前方的剑已瞬间调转了方向,立时刺入了偷袭他的敌人的前胸中!鲜血溅了他一头一脸,顾扶风的表情也未有一丝的波动。 身侧又有一道寒光向他袭来,顾扶风反手一发力,伸出两指,便夹住那柄刺向他的长剑!那刺剑的胡人也是一惊,也没想到有人居然能两根手指接下剑刃,甚至还瞬间卸去了剑势,令他进也进不得,拔也拔不了,只能举着剑立在当场,像个愣头鹅一般。 顾扶风自然也不会给敌人逃脱的机会。 下一瞬,他突然松了松手指,那剑身便贴着他的指间一捋到头。而他也在靠近敌人剑柄的一刻,手指突然发力,将剑身一推,便反手成拳,一拳砸向了敌人的脑门!拳风霸道雄浑,那人只感觉自己的整个脑袋似被雷击,整个人便被这一拳打得飞了出去,撞在了一旁的树上。 顾扶风一个转身,躲过敌人挥来的一刀,但他转势未停,又在空中斜翻了两圈,躲开了好几个人的攻势,之后,他在转身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出剑。 下一瞬,无用薄薄的剑刃便齐齐地划过两名胡人的脖颈。 剑太快了。 两名胡人只觉得颈间一凉,喉咙便如同被破了洞的烟囱,呼哧呼哧地向外漏着气。他们想要尖叫,想要呻吟,可却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鲜血从喉咙处不断地涌出,堵住了气管与嘴巴。他们倒在地上,睁着惊慌失措的眼睛,望着天空,还没觉察出痛苦,人就已经窒息而亡了。 顾扶风将最后一名扑上来的敌人一脚踹翻,无用剑芒刺目,削铁如泥,他劈手一划,便将地上的胡人一刀了结。 四周都是大大小小的尸体和不住呻吟着的伤者,鲜血满地。清澈的溪水也被血污染,像一条殷红的小溪,令人触目惊心。 终究是寡不敌众。 不多时,顾扶风与卿如许便被四面八方所包围了。 顾扶风举着剑,黑色的衣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实的线条。他挡在卿如许身前,周身冷肃,像一尊地狱来的杀神。 所有胡人士兵皆远远地站着,望而生畏,不敢再轻易上前,只能包围成里三层外三层的圈子,将俩人围了起来。 扶风,卿如许上前一步拉住面前的人,你受伤了...... 顾扶风的左肩被人刺中,因他身着黑衣,病不见血色,只是见了血的衣衫,颜色比周围更深了几分。 无妨。 顾扶风上上下下瞄了眼卿如许,确定她周身无碍,也略安了安心。 都到这步田地了,还不收手么? 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胡人缓缓让出了一条道,只见有两名男子坐在马上,从后方过来。一人看轮廓就是胡人的样貌,约摸四十来岁,看周围胡人士兵的眼神,似乎他是这群胡人士兵的头领。而另一人,则穿着一身绣着兰草锦袍,显然是汉人的衣服,只是他戴着一顶斗笠,遮住了面容。 方才说话的,显然就是这个汉人。 顾扶风看见来人,又回头看了眼身边的女子。卿如许一眼就认出这俩人就是昨天在屋舍中她见到的那俩人,她便朝顾扶风点了点头。 昨夜卿如许已经将自己来到这山中追查胡人的前因后果,都细细地跟顾扶风讲了一遍,只是对于这名汉人,虽然她知道此人必然手眼通天,甚至可能就是朝堂中的某一个人,可只看他的身形,却只感陌生。 -- 第217页 两位领头的人物已然出现,四周又被围得铁桶一般。 恐怕今日实难破局了。 卿如许咬了咬唇,心中愧意丛生。 若没有她这个累赘,凭顾扶风自己一人,他完全可以逃出这山林。她了解顾扶风的脾气,就是她此时让他走,他也决计不会答应。 看到周围密密麻麻的敌人,她突然有些丧气,朝顾扶风低声道,这下你又要被我拖累了。 顾扶风原还一心想着该如何应对眼下的情况,突然听她这么说,也便看了她一眼。 那你可得好好记着我的这份人情。他斜唇一笑,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又恢复了平日在她面前吊儿郎当的嘴脸,凑到她耳边,我听说,这从古至今的戏本子上英雄救美的戏码,大抵都少不得女主角儿的一句话。不然咱们出了这山林以后,你也考虑考虑,对本大英雄以身相许吧? 他声音不大,刚好只能被她一个人听见。 卿如许没想到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不忘同她嬉笑,也便抬起头来跟他大眼瞪小眼。 顾扶风又揶揄道,别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周围这么多人呢。 这下,即便身处于生死关头,卿如许还是非常不合适地朝顾扶风送上了一记大白眼。 还英雄呢,马上要英雄冢了。 有道是温柔乡是英雄冢。跟我死一块儿,你不开心?顾扶风眼底带笑,垂眸瞧着她,眸底似是情深。 卿如许看着他,面上也瞧不出是个什么神情,却是没说话。 第一百四十三章 假色迷人犹若是 原百川暗中跟着胡人找到了大营,偷袭计划成功,烧了胡人的粮草,又抓了几个胡人士兵,给卿如许留着做证人。 咱们人数远不及这批胡人士兵,如今也只能做到这步。现在已经打草惊蛇,恐怕他们连夜就会撤离大宁。你所说的胡人所挖就的从城外到城内的地道,崔昭已经带人去找了。顾扶风倒了一杯热茶,放到卿如许面前,卿卿,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在山上回来的一路上,卿如许都很沉默。顾扶风知道她还在想着肖明戈的事,也便没有打扰她。直到回了卿府,见她气色好了些,这才问起胡人之事。 卿如许抿了口茶,默想了会儿,觉得眼下的状况是有些麻烦。 昨日她放火烧山,想来也引起了周边几个县衙的注意,但这还不够,得让他们也抓到一些胡人的踪迹,以后才能为她所用。 还没等她开口,顾扶风就已经同她想到了一处。方才下山时,他就已经派人去邻近的县衙报案了,打着山有胡匪的名头,点到即止。 现在最失策的,就是那位汉人男子的身份她还没搞清楚。 方才顾扶风也已经盘问过那几名胡人俘虏了,他们似乎也并不清楚他们的首领到底是同谁做的这笔交易。失了重要的筹码,而胡人藏身的地方又离长安有段距离,即便她现在进宫面见圣上,再派人去捉拿,恐怕也只会捞个空。到时候证据不足,她的立场也会很为难。 胡人大军被咱们这么一闹,那个隐藏在大宁朝堂的幕后之人,就算不气得七窍生烟,也得吐口老血了。现在他恐怕正躲在某个角落里,等着观察风向,看看我们究竟掌握了哪些他的信息。卿如许抬了抬眉,同顾扶风对视了一眼,所以我的计划就是等。 也是。顾扶风一点头,不用你找他,他自然会来找你。 卿如许嗯了一声,又陷入了沉思。 方才他俩回府后,就各自回屋洗漱了下,把身上脏污的衣服换去。此时卿如许的乌发披散着,似闪着墨色光泽的绸缎,柔软地堆在肩头。额角的绒毛细细密密的,像云雀的翎毛,给姣好的面容上增添了几分娇俏可爱。 顾扶风望着她,神情却带着些许犹豫。 昨日卿如许在山下晕倒后,却又好端端地出现在山崖边的林中。这事他还没想好要不要跟她提。他原先认为将卿如许从山崖下带入林中的人,应该是林幕羽。可后来出了蒙面人出手一事,那么若说是那人是肖明戈,倒也有合理之处。 顾扶风坐了下来,微一沉吟,试探道,你昨日除了那汉人男子和胡人,可还见着.......什么别的人么? 他原以为她可能会有所迟疑,或是全然茫然。 然而卿如许却直截了当地道,我遇见林幕羽了。 顾扶风眼神微微收紧,一动不动地等着她继续下面的话。 他要来抓我,我就跟他打了一架,然后我就跑了。卿如许满不在乎地道。 他要抓你?顾扶风心下狐疑。 当然了,不然还是来救我的不成?卿如许冷哼一声,没好气地道,幸好他当时也是一个人,不然我还真没把握能逃走。 她想了想,将心中的疑点也提了出来,其实我本以为跟胡人合作的人应该是林幕羽,毕竟当日在拦玉楼追杀胡人的是他,我也是循着这个线索而来的,可却也没捉到他的马脚。只不过,他既然能出现在胡人藏身的山中,说明他跟这件事也还是脱不了干系的,我就不信我查不到他。 -- 第218页 听卿如许提起林幕羽,似乎还带着情绪。于是顾扶风就此作罢,转而去聊肖明戈,关于今日蒙面人的作为,他心中尚还有些疑虑。 那我们来说说肖叔的事吧。就目前所知,肖叔可能很早就发现了你的踪迹,并一直在暗中观察你的动向,这样他才能在你两次危难之时,及时出手助你。因他与你养父是至交好友,在柳家出事后,他才会出于道义来照顾你,这个动机倒是合理的。可也因此,就又有许多不明之事了。 卿如许明白顾扶风指的是什么,便接着他的话道,嗯。肖叔明明知道我在何处,却一直没有与我联络,只在暗中相助,这事确实有些奇怪。 再者,当日他俩去乐游原,也是肖老夫人亲口说肖叔已经故去了,然而此时,为何他又会好端端地出现在了大宁? 考虑到那些戴耳环的人,卿如许直觉那些人听命于肖叔,故而她也有一个揣测,她觉得肖叔似乎加入了什么组织,也许是那个组织有什么规定,不允许他私下联络家人。 于是她问顾扶风道,这两年,江湖中可有什么新的帮派出现么? 顾扶风略略回忆了一下崔昭每月给他送来的邸报,大大小小的门派帮会都有着鲜明的风格特征,却从没听过哪一家是左耳上戴金耳环这一说的。 不曾。不过瞧他们的身手和战斗的秩序,我觉得江湖人很难做到,应当都是打小儿就开始培养,是经严格训练过的。 顾扶风将胳膊支在桌上,突然朝面前的女子倾了倾身,看着她的眼睛,温声道,我有些话,说出来可能会让你不大舒服。 卿如许略一颔首。 这位肖叔,栽培出这么大一批人在长安,究竟为的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你心里也应该有些谱。毕竟你是南蒙长公主这事,不见得你的这位肖叔一无所知。 卿如许明白顾扶风的意思。她现在得了一个一旦公开便足以引发祸乱的身份,那么所有围绕在她身边的人,都有可能是冲着这个身份来的。 有道是假色迷人犹若是,真色迷人应过此。彼真此假俱迷人,人心恶假贵重真。有时候别人对你百般的好,也不过是将你引到平滑的地面上,这样更易跌倒。当然,顾扶风突然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反之亦如是。 反之,亦如是。 那些一直带着凶神恶煞的鬼怪面具的人,未必就是真的魔鬼。 卿如许眸光微闪,没有接话。她仿佛知道顾扶风在暗示什么,可她不愿去思考那一种可能。 人心,总是倾向于相信自己所相信的。 无论那是不是正确的。 因为只有坚定不移地去相信,才能有即便头破血流也悍然不顾的勇气。 第一百四十二章 故人重现翻惊浪 当日卿如许受困于承玦与林幕羽派来的人马中,命悬一线,若非是这群戴耳环的人及时赶到,恐怕她早就见阎王了。可惜那日她还要去救秦老六,只能同这群人匆匆别过,也便错失了弄清楚他们背后之人的机会。 卿如许又回头望向正在交战的方向,听着喊杀的动静。 这次绝对不能再让这些戴金耳环的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必须要搞清楚这群金耳环的人到底受雇于谁,为何屡次出手救她于危难之中。 这场与胡人的交战,起得突然,收得也很快。 因拂晓这次来的人数,较之胡人,远远不及,故而顾扶风便同原百川和楚山孤兵分三路,由原百川带人往深处去埋伏,等着待会找到胡人的大营,烧毁他们的粮草,断掉他们的后路。楚山孤则向下行,去山下围堵,等着胡人奔逃时自投罗网。而顾扶风则留在现场,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打散这波胡人兵马,让他们往大营的方向逃,好让原百川徇着逃兵的方向直捣黄龙。 顾扶风坐于马背上,指挥众人同胡人交战。有人冲锋,挥舞着刀剑近身迎战。有人做骑兵,于马上杀敌。队伍的最外层,还布置了弩箭手,随时见缝插针地射击帝君。拂晓这支大多由半路出家的江湖人士组建起来的部队,在顾扶风有条不紊的指挥下,竟也打得像模像样,有如排山倒海,势如破竹。 顾扶风稳坐于后方,目光犀利如刀。他手握劲弩,搭箭瞄准,将五支羽箭连珠射出。箭带着强劲的力道,唰唰唰地破空而去,瞬间狠狠地扎入了五名胡人的前胸中!血花飞溅,箭无虚发,令人叹为观止。 几番交战之后,胡人的兵马便被打得丢盔弃甲、人仰马翻,惨叫声不止。 卿如许听得林中的动静小了些,她不想待会扑个空,便立刻起身赶去。 可待她到了地方,却只见着拂晓众人与胡人士兵。那群戴金色耳环的蒙面人已然尽数消失。 顾扶风并不知晓卿如许心中的计较,也并未留意那群蒙面人的去向。此时见得卿如许突然冲出来,他眉心一凝,正欲撂下众人过去找她。 却见卿如许从兵荒马乱中扯了一匹马过来,面露焦灼之色,翻身上马,朝着远处扬鞭而去了。 顾扶风也飞快解决了眼前的人,转身去寻卿如许。 胡人士兵似乎已经被打得分散开来,四处皆有打斗的声响,卿如许只能循着动静,在山中弯弯绕绕,四处找寻蒙面人的踪迹。 -- 第219页 卿如许的鞭子又快又急,策马在林中飞奔。她心中焦急,也没留意前方的路,只听得身下传来咯哒一声,马蹄似乎被什么东西一绊,马声嘶鸣中,卿如许整个人便同马一起向前栽去! 此时紧追在卿如许身后的阿争眼疾手快,也瞬间从马上纵身飞起,扑身飞向卿如许,便将她带离马身,俩人齐齐落在了地面上。 卿如许落地时没站稳脚跟,只感觉脚腕一痛,似乎崴到了,身形还有些不稳。阿争忙去扶她,就听身后有人低呼一声,小心 阿争猛然回头,就见半空中白光一闪,一支羽箭朝他与卿如许的方向射了过来。 可还没等羽箭近身,又有一道虹光一扫,一柄长剑贯彻长空,同空中的羽箭相触,响起哚的一声,羽箭的攻势被阻,掉落在地,长剑则狠狠地扎入了旁边的树上,力透树干。 及时赶到的顾扶风也从马上飞身而起,瞬间就落到卿如许面前,一把从树干上抽回无用,又立身在卿如许身前,,眸光犀利,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远处,是一名身着胡服的弓弩手。 他见一击不中,又搭起第二只箭。 满弓如月。 顾扶风握紧了手中的剑。 不等羽箭射出,这名胡人忽然浑身一震。只见他手一松,整个人连同手里的弓弩,便都直挺挺地倒了地。 黄草丛中,除了这名胡人的身影,他的背后深深扎着另一根羽箭。 黄雀在后。 卿如许这才看见,在这名胡人弓弩手的身后,还站着另一批人。正是那群戴金耳环的蒙面人。领头的一名男子此时正收回手上的长弓,又摆了摆手,众人便二话不说,转身便欲离去。 卿如许忙拖着伤腿,朝前一步,高喊道,请留步! 也不知道是距离太远,还是这群人故意充耳不闻,他们却依旧步履不停。 卿如许也不顾脚腕的疼痛,抬脚便追,整个人踉踉跄跄的,颇为狼狈。顾扶风急的也忙去扯她,卿卿你别急,慢点儿。 话音未落,卿如许一个脚下不稳,整个人就又摔了个狗啃泥,膝盖正磕在了草丛中的石头上,人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顾扶风心中一惊,连忙去扶。 前方的蒙面人似乎显然也听到了这声呻吟,有人从马上回过头来。 只这一眼。 四目相对。 卿如许整个人都仿佛受到了雷击,瞪直了眼睛。 怎么了卿卿?顾扶风颦眉不解,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远处的蒙面人。 可那人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异样,已经头也不回地带着众人策马远去。 卿如许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又踉跄着爬起身,欲往前追。 顾扶风看了一眼飞扬的尘土中,已然消失的人影,忙伸手拉住她,别追了,追不上了。 卿如许颓然止步,只觉心中被一股翻滚的巨浪打得手足无措。 阿争没见过卿如许这样,只能看看远处已然空荡荡的林子,又看看顾扶风,面露疑惑。 主子,这些人是上次六哥出事时,在荒宅救了姑娘的人。可是,姑娘,这些人里,难道有你认识的人么? 卿如许望着蒙面人离开的方向,抿紧了嘴唇。 顾扶风这才明白过来她的异样,便也沉声问道,看清楚了么? 卿如许张了张嘴,声音中带着几分微弱的颤抖。 是.......肖叔。 第一百四十一章 拂晓出手转乾坤 顾扶风无奈放弃了挟持汉人男子的计划,心中又记挂着卿如许,便折身而返。 他几步便跃到卿如许身边,朝她扬唇一笑道,我是不是在三步间狙杀成功了,厉害吧? 方才俩人被众人团团包围,身陷危机之时,顾扶风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便是做着这个打算,以逆转场面。 只是这群蒙面人的突然出现,虽然帮了他俩,却也打破了他原本狙杀胡人首领,生擒汉人男子的计划。 卿如许看了眼顾扶风肩头的伤处,见鲜血已经不再流出,想来伤口并不深,也便安心了些。可听着顾扶风的话,知道他那嘚瑟的毛病又犯了,嘴上便不饶人地哂他道,你还说呢,你今日杀了这么多人,我倒要看看你回去怎么跟你那些兄弟交代? 顾扶风邀功不成,反碰了一鼻子灰,他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道,不用等回去,现在这动静震天,估计他们马上就能亲眼目睹我的罪证了。 话音刚落,卿如许就听得身后有熟悉的声音高呼了一声姑娘 一回头,就见阿争带着拂晓众人已经策马而来。他身边还有俩位身披黑氅的男人,正是拂晓第一志士原百川和第五志士楚山孤。 顾扶风笑得一脸心虚,朝他们扬了扬手。 众人很快便到了俩人近前。 大哥,五哥。卿如许笑着朝马上的俩人问候。 原百川大手一挥,先让后方的众人先向前冲,自己则同楚山孤稍留片刻。 说来原百川已年近五旬,又是将士出身,可身上没有半点粗人的气息,眉目清淡,举止斯文,说是个教书先生也不过分。他身上披着一件软猬甲,兵器也普普通通,就是一杆长缨枪,握在手心。外表其貌不扬,实在令人难以同那个战神魑魅将军所对应上。 -- 第220页 卿丫头,好久没见你了,十一这小子有没有欺负你?有的话告诉我,大哥替你收拾他。 卿如许笑着摇摇头,没事儿,大哥,我自己能收拾他。 顾扶风听到这话,十分无奈地看了眼卿如许。 原百川也哈哈一笑,道了声那就好。 这时,楚山孤的身后突然传来几声鸟叫,只见一个黑黑的小脑袋从他的肩头探了出来,是一只乌鸦。 它见着卿如许,就站在楚山孤的肩头,扑楞着翅膀,又嘎嘎地叫了两声。 楚山孤一笑,卿丫头,你看,阿乌它也想你了。 说来楚山孤也是个奇人,他原本并不通武艺,只是个每天养鸟逗狗的农人。那一年云昭大战在即,他就被抓去充了兵。有一年,他所在的军团被围困于断头崖,三百人死得只剩下七十二人,又面临缺水断粮,不少士兵顶不住压力,又不想做俘虏,就闷着头跳了崖。 最后楚山孤临危受命,带着所有兵士同敌军展开殊死一战,欲以身殉国。然而那不可能有机会生还的一战,却打了个胜仗,且七十二名士兵无一人伤亡。 原因是楚山孤养的这只乌鸦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不仅给所有士兵带回了食物,还带来了几名得力的助手。 而这助手非人非鬼,却是一批狼群。 阿乌当时在楚山孤的耳边叫了几声,楚山孤就点了点头,然后带着他的所有战友,按着乌鸦引的方向一路穿山过河,不仅成功偷袭了敌营,拿了一百多枚人头,还抢了七十二匹战马,安然无恙地回了主营。 也是因为这件事,楚山孤才能从无名小卒一跃成为团长,最后得了原百川的赏识,成了他手下的干将。 此时卿如许见着阿乌,笑得眉眼弯弯,语气温柔,跟它打招呼,阿乌好呀,你怎么最近变胖了,五哥给你吃什么好吃的了? 阿乌又嘎嘎地叫了两声,两只爪子踩在楚山孤的肩头,往左跳跳,又往右跳跳,似在回应她。 卿如许就又笑得明媚灿烂,眼睛也跟盛了一汪秋水一般,闪着盈动的光芒。 顾扶风看了眼卿如许,又看了看那只肚子圆鼓鼓的胖乌鸦,十分不满地扯了扯嘴角。 这女人怎么回事,对着个黑不溜秋的鸟笑得合不拢嘴,怎么就从没见她跟他这么笑过? 果然是人不如鸦,人不如鸦啊。 顾扶风伸手一把扯过楚山孤的马。 楚山孤是个大活人,自然没觉得有何不妥,可阿乌本就在跟卿如许交流,没留神跟着一个趔趄,从楚山孤的肩头飞起来,扇了扇翅膀才又落了回去。 它显然知道始作俑者是谁,小翅膀不高兴地甩了甩,伸长脖子冲着顾扶风又干叫了两声。 那叫声明显透露着不满。 顾扶风歪着脑袋朝阿乌挑衅地做了个鬼脸,气得阿乌又在楚山孤的肩头扇着膀子一通乱跳。 原百川和楚山孤见状也相视一笑。 顾扶风出了气,这才满意地跟楚山孤道,行了五哥,咱们快去收拾那群胡人吧。 几人便一同加入了消灭胡人军队的战斗中。 阿争被顾扶风交代留下来保护卿如许,便带着卿如许到不远处的林中等着。他一边帮卿如许牵着马,一边嘴上念叨着他昨日去了何处找她,又如何被胡人围困,最后又如何同拂晓众人汇合的。 .......幸好我听大哥和五哥说,主子已经先行赶到了,想着主子在,姑娘肯定不会有事,这才安心些。姑娘昨夜跟主子躲去哪儿了?我们找了一晚上都没有找着你们? 他等了半天,却没等着人回应,一回头,见卿如许落后他几步,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正不住地回头张望林外的战场。 阿争以为卿如许是在担心顾扶风,忙安慰道,姑娘别担心了,大哥和五哥最擅长打仗了,有他们在,肯定不多会儿就能降服了这群胡人!主子不会有事的。 卿如许却话不对题,问道,你刚才可看到那群蒙面人了? 阿争一愣,道,看到了。我刚还想问姑娘,他们是谁啊? 你看见他们的左耳了么? 阿争方才只一心想着卿如许与顾扶风,并未留意那群蒙面人,此时也不明白卿如许的意思,只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们的左耳方上,也都有一枚金色耳环。卿如许肃然道。 耳环?阿争猛然睁大眼睛,姑娘是说,他们就是当日于荒宅中,从假的左骁卫手中救下你的那波人?! 卿如许点了点头。 应该是。 第一百四十五章 闲议传闻寂邈山 夕阳拖着长长的影子,为天边留下一抹红色。暝色黄昏,大理寺院中兰菊销香。 离下值的时辰近了,李华表才从门外进来,一身风尘仆仆。他将怀里的卷宗放到案前,回头朝屋中的大理寺众人问道,前天,城外的寂邈山着火之事你们听说了么? 卿如许本在审核颜太古拿给她的公文,准备盖印过审,此时听得李华表所言,也不由得抬眸看了他一眼。 颜太古也被李华表的话吸引了注意, 抬头问道,寂邈山?哪个寂邈山?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就是在长安西侧的一座山啊,距离长安大概也有十几里路吧,因为偏僻,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山其实有名字。我本来也不知道,但我昨天不是去咸阳城省亲么,正好遇着当地知府李大人给儿子办婚宴,我就从他那儿听到了些消息。李华表坐了下来,拿起手巾给自己擦了擦汗。 -- 第221页 怎么,这山火有什么蹊跷么?颜太古问道。 李华表道,可不是么?那寂邈山的土质不好,不适合种地,所以里面住的百姓也很少,基本上算是座荒山。李大人前日听得附近的村民来报,他想着若是不伤人命,不多时便自行熄灭的,也便没有多管。结果第二日,也就是昨天,又有人来报,说那山上多了很多具死尸。吓得李大人当时就撇下儿子的婚宴,连忙带人过去看。 尸体?可别真是被山火烧死了很多村民吧?颜太古也大吃一惊,要真是如此,这李知府必然要被追责。若这些亲人家属再闹起来,恐怕得牵连不少官员进去。 颜太古自然不知道他旁边的这位女子,就是这场山火的当事人,而且还是纵火人。他只觉得这可是大事,就也想从身边的人身上找到共鸣,于是他回头看了一眼卿如许,却见她面上没有半分波动。 他心中又暗道,瞧瞧人家,这养气的能力,便是泰山崩于前也能不变色,难怪人家能青云直上一路做到少卿呢。自己跟人家一比,这心态确实是还要差上几分的。 李太表一拍桌子,点头道,是啊,李大人也担心这个。可你们猜怎么着?李大人带着衙差浩浩荡荡地去了,仵作也带了,抬尸体的架子也带着了。可他上了山,见山火已然熄灭,四处都是焦黑的树木草皮,可他们翻遍漫山,却连一具尸体也没找着。李大人觉得自己被人耍了,气极了,质问衙差那个来报官的人姓甚名谁,那个衙差这才发现那个报官的人登记的讯息并不属实,人早就找不着了。 卿如许本还有点心虚,可听得李华表说一具尸体也没找着,她的眉头就缓缓地颦了起来。 怎么会一具尸体也没找着? 昨日拂晓与胡人士兵交战后,顾扶风就立刻派了人去通知县衙,这前后不到半个时辰。这么多死尸,胡人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处理完呢? 若是衙门没人发现胡人的踪迹,那么又有谁能证明她确实在寂邈山上发现了胡人大军与大宁官员勾结,意欲对大宁不轨呢? 正当卿如许默默发愁时,李华表又道,不过说来也是离奇。 颜太古显然十分好奇是怎么个离奇法,朝李华表的方向倾了倾身子。 那李大人正气冲冲地要回咸阳城,心里还惦记着他儿子的婚宴。这个时候,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就狂风大作,一阵飞沙走石,吹得人迷了双眼,站都站不住。可等这阵邪风一过,众人只听得两声鸟叫,睁眼一看,有只乌鸦正站在远处的枝头上,扇了扇翅膀。 李华表讲到此处,见卿如许与颜太古都听得津津有味,他也十分投入地演了起来,还拿自己的胳膊在空中比划了两下。 那鸟看着平平无奇,它叫一叫也是寻常,可李大人总觉得那鸟像是在唤他们一样。他心想,反正来也来了,不然就再去瞅一眼?于是他就鬼使神差地带着人,折身朝那只鸟的方向过去了。你们猜怎么着? 听到此处,卿如许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先的些许担忧也已退却。只是她看着李华表讲故事时还总要问上两句,吊人胃口,感慨这人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 颜太古十分配合地问,怎么着了啊? 李华表这才开口揭晓,只见那只乌鸦站的那颗树下,已经被风将满地的落叶掀了起来,露出了一大片翻新的土,上面还露着不少人的手和脚!显然那土铺得十分薄,应该是仓促之间就地处理的! 还有人处理尸体啊?那看来不是被烧死的百姓吧?颜太古一脸惊恐地问道。 当然了,不是百姓。都是被刀剑砍死,被弓箭射死的。李华表压低声音,用手半遮着嘴唇,一副发现了大秘密的样子,道,而且看衣着和样貌,还是胡人的将士! 什么,胡人?胡人的大军来大宁了?颜太古哗地站起身来,音调也不由地高了几分,他也意识到声音有些大,忙捂住自己的嘴,歪着头朝门外看,以免被人听了去。 他不放心,又大步走到门边,把门掩上,这才回身到李华表跟前,低声道,真的是胡人吗?又究竟是谁动的手,杀了这些胡人? 李华表摇了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他抬了抬眉,咱们也不好有任何猜测。 颜太古听得李华表提醒,对于个中缘由,也不敢再多问了。 毕竟能诛杀这么多胡人于无形中的,只怕都是不可小觑的角色。这种事,一般上头的人比底下的人知道的更多。说不定现在紫宁宫里最上头的那几位,也都是心知肚明的。 那李知府现在打算这么办啊? 若只是发现胡人士兵,立刻上报便是,可叹发现的是胡人的尸体。李知府当时一发现,也就没有回去继续招待宾客的心思了,带着人开始漫山的搜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昨天找了一夜,今天也还在继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天罗地网困缚中 过了两道宫门,便是一处宫殿,声音就是从这里传来的。隔着一扇半掩着的门,卿如许能听见一些悉悉索索的响动,似乎是什么东西划在墙上的声音。 卿如许大着胆子推开门,只见在荒草丛生的院中,有一个小宫女趴伏在井边,正被一个嬷嬷模样的中年女人按着。那嬷嬷面露凶相,一手捂着宫女的嘴,一手正使劲儿把小宫女往井里推! -- 第222页 而方才卿如许听到的声响,正是这小宫女因为不住挣扎,长长的指甲在井沿处不断摩擦的声响。 而旁边的草丛中,似乎还趴着一个人,茂盛的草丛遮住了对方的面容,看衣着似乎也是个女人,只是不知是死是活。 你在干什么?卿如许喝斥道。 那小宫女听得有人来了,更加用力地挣扎,想要喊出声儿来,唔.......救.......救....... 那嬷嬷长了一双细长眼,矮鼻梁,皮肤蜡黄,颊边还有星星点点的斑痕。她见得卿如许,竟也并不见慌张,只飞快地用眼睛上下打量了下她,手上却也不停,依然死死地压着那小宫女,寒声道,你这不是看见了么?我在处置犯了宫规的宫女。 处置犯错宫女为什么不能开诚布公的来,非要挑在这荒无人烟的宫殿里? 卿如许自然知道这嬷嬷心中有鬼,又喝道:住手!你放开她! 那嬷嬷听见了,并不松手,反而手上发力,更用劲儿地将宫女的头向井里按去!那小宫女半个身子都已经悬在空中,两条腿不住地扑腾,双手死死地抠着井沿。 卿如许今日入宫,自然穿得是大理寺的官袍,宫里的那个当差的会不认识?可这嬷嬷却视若无睹,一副混不吝的样子。 卿如许见那小宫女已然岌岌可危,只能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救人,她使劲去拉扯那嬷嬷,一边道:你放手!放手!我是大理寺少卿,命令你立刻放人...... 那嬷嬷见她近身,嘴边却突然扬起了一分诡异的笑意。 卿如许心头一跳,暗道不好。 只见那嬷嬷突然松开抓着小宫女的手,反手就去狠抓卿如许! 而那原来趴伏在井边的小宫女,也瞬间从井上动作灵活地翻了下来。她冷笑一声,扑身上前,也一把扣住了卿如许的胳膊! 俩人同时发力,便将卿如许一把推扯到了井边。三人推推搡搡间,卿如许便同刚才那个小宫女掉了个个儿,被迫压伏在井上。 她的腰紧抵着井沿,大半个身子都悬着。深井中寒凉潮湿的气息向她扑面而来,冲得她浑身一激灵。 井中幽深,井壁上布满滑腻的青苔。阳光似乎也投不进来,底下都是黑魆魆的,只偶尔折射出一抹鬼阴阴的寒光,像水底潜伏着的是一条巨大的水蛇一般。 卿如许心中升起重重寒意,略略瑟缩,两手紧紧地握住井沿,两腿回弯,紧贴井壁,使出浑身解数费力挣扎了起来,口中也喊了几声救命。 那嬷嬷似乎并不惧怕卿如许喊人,也不阻止她,只是见卿如许借着井口使力,便朝小宫女使了使眼色,那小宫女立刻松开抓着卿如许的手,俯身就去揽抱她的双腿。这样她没了着力点,只能大头朝下直直地栽入井中。 井中幽深,此处又地处偏僻,到时候井盖一封,人就算死个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任何人察觉。 卿如许感觉肩头力道一松,又感受到膝上有人触及,她心中顿时一慌,反倒激发了求生的本能。她也不去扣井沿了,收手回身。一手猛推,将自己上半身支起,另一只手则摸向发间,拔下白玉长簪,反手猛刺! 那小宫女登时嗷了一嗓子,就捂着染血的肩头一屁股坐倒在地。 卿如许又用自己的半个身子,猛撞向身侧的嬷嬷,将那嬷嬷撞得一趔趄。她这才脱离挟制,从井上坐了起来,起身就往外跑。 那嬷嬷立刻跟上,小宫女也捂着肩膀爬起去追。 若只是一个老嬷嬷,卿如许倒也不怕她,俩人就算撕扯打斗起来,这嬷嬷也未必能占上风。可惜,却还有个小宫女。 那日她把自己平常随身的涂了麻醉药的乌木簪子落在了寂邈山,回来也便忘记重新处理新的簪子了。这才没能一击即中,让这个小宫女又活蹦乱跳地起来捉她,否则现在这场面早就逆转了。 卿如许翻越两道宫门,刚刚踏出院子。也不知是不是此时轮班换岗已经交接完毕,甬道的一头正好来了一队侍卫。 卿如许心中大喜,她本就想着只要出了这宫门,便得着了生机。但凡见着个人,这俩狼狈为奸的嬷嬷和小宫女都必然不敢拿她怎么样。更何况她还有官职在身,到时候号令侍卫宫人拿下这俩人也不在话下。 她当即欲高声呼救,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句喊声,先声夺人。 来人啊,有刺客!有人刺杀了宛淑仪那嬷嬷细长的嗓音,顿时响彻整条甬道。 卿如许心头一震。 什么叫有人刺杀了宛淑仪? 难道方才在草丛里趴着的那个人,就是宛淑仪? 那队侍卫听得呼声,又见得一个嬷嬷和宫女追着一个人向前跑,也便立刻向他们奔跑的方向追了过来。 好一招贼喊捉贼啊。 卿如许暗自咬牙。换在平日,这时即便她被侍卫捉了,带到御前,凭她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怎么着也不能叫人把脏水泼到她身上来。更何况此事本就与她无关,这嬷嬷和小宫女还能指鹿为马,变白为黑不成? 可惜,如今宁帝与皇后俱不在宫中,万事暂由太后代为处置。太后已然年迈,打理琐事还好,可在正事上难免糊涂。 身后这老嬷嬷现在倒打一耙,还理直气壮地喊人来抓她,必然也是留了后手的。她的身后,还指不定是哪个贵人呢。到时候再被这些人一挑唆,恐怕她今日只要被这些侍卫抓到了,便等于上了断头台,有去无回了。 -- 第223页 如今这座皇宫,就像一张天罗地网,黑沉沉地朝她压了下来,只等着将她捆束其中。 第一百四十四章 独处幽室打情俏 门外突然响起几声轻巧的敲门声,息春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裳,衬得整个人愈加活泼灵动。她笑着端着木盘走了进来,大人,我听说公子受伤了,这是我按您的方子给公子调配好的伤药。 放这儿吧。卿如许努了努下巴。 息春把木盘摆到桌上,卿如许便驾轻就熟地把药缸拿过来,拿木勺划拉了一下,又放在鼻尖处嗅了嗅,确认各种草药的量是准确无误的,这才头也不抬地朝顾扶风道,把外衫脱了,我给你换点药。 息春的小眼睛在卿如许与顾扶风之间转了一圈,似是想到什么,忙道,大人来吧,我去外面候着。说罢,人就嗖地溜出门了,还顺手带上了门。 走就走,这么着急做什么。 卿如许看了一眼被息春阖紧的房门,一头雾水。 顾扶风嫌麻烦,便只拉开衣衫,将衣裳半褪在臂弯处。 他的身上有两处伤,一处在右肋,一处在左肩。左肩上的伤并不重,他从山上回来后就只简单处理了下。 右肋处的伤很重,又没有得到好的照顾,卿如许便先处理这一处。 顾扶风还坐在椅子上,卿如许就起身半蹲到顾扶风的身前,帮他去解开缠着伤口的布条。待露出伤处,她又往上凑了凑,仔细去检查伤口。 幸而昨夜她亲自给他重新缝合了伤处,经过一夜的休整,即便白天他又打又杀的,却也没再裂开了,还有些长合的迹象。 所幸他半辈子这么不要命的折腾,可愈合的速度却并没有受影响。 只是他十天半个月就要落一身伤,纵是铁打的筋骨,也经不起这么消耗。他身上有不少陈年旧伤,她一直都悉心料理着,没事就给他开些补身子的药,仔细调养。只是还是有些早年的伤落下了病根儿,一到阴雨天时,伤处就会隐隐作痛。 顾扶风是个不矫情的人,没事绝不喊疼。他虽然不说,但她总能看见他在雨天时,下意识地捂着痛处。 旧伤难补,但新伤确实可以治得完好如初的。 卿如许便更认真些,一点一点地仔细地给他的伤处清理上药。 顾扶风也就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卿如许。 人们常说,相由心生。 譬如卿如许的面容中,就总透出一股倔强的劲儿。 可要说具体是哪一处五官透露出的这份气息,顾扶风却也说不上来。 兴许是她常常抿紧的唇角,似是对每一句话都十分慎重,从不喜欢说废话,总认为很多事不需要靠语言来解释。 也兴许是她纯洁而无畏的眼神,令直视她的人总会不经意地自省,更不敢轻易生出亵渎的心。 可人多少都是有些叛逆的。比如他明知不可亵渎,却还总沉溺于故意逗弄她调笑她的恶趣味中,乐此不疲。 他看着她心无旁骛地给自己上药,懒懒地问道,什么时候才能开始涂些舒痕祛疤的东西? 卿如许诧异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失笑道,这步还不会走呢,就想着去河里划水了?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还怕留疤啊。 顾扶风扯了扯嘴角,无奈地道,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可就怕被人嫌弃啊。 卿如许没问被谁嫌弃,只笑着道,那也是,毕竟老天爷赏了副好模样,要真的浑身都是狰狞的伤疤,那也怪煞风景的。 这不,立马就开始嫌弃我了不是?顾扶风眯着眼睛,斜睨着她。 卿如许抬眸剜了他一眼,谁嫌弃你了?她意识到说错话了,连忙改口道,不对,是你长什么样,关我什么事儿! 不嫌弃我啊.......顾扶风眼风一转,坏心又起,俯了俯身想凑近她。 哎你别动,折着伤口你不疼啊?我说了你别动,顾扶风!卿如许连忙伸臂去推他的肩膀阻止他。 她的手碰到了他赤裸的肩头,只觉得手心中是一片光洁而结实的触感。 她一惊,立马缩回了手,不敢再去推他。 可男人的胸膛已经靠近了她。 好看么?顾扶风声音低沉地问道。 什么啊? 卿如许皱着眉头抬起头瞪他,却见男人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我好看么? 他语气淡淡,斜勾着唇角,可那笑容却显得有些坏,幽深的眸子中也透露着一种蛊惑邪魅的气息。 此时他衣衫半敞,露出宽阔的肩膀,精壮的腰身。线条紧实,如刀凿斧刻一般。衬着他硬朗的下颌线,深邃异常的五官。整个人,都有一种令人眩目的惊为天人的妖冶风华。 卿如许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思及长安坊间那些深受百姓热捧的怪志故事,她也总算瞬间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博古通今、满腹诗书的读书人,却偏偏总是逃脱不了妖怪的魔爪。 这人可真是个妖孽。 卿如许不自觉地多看了他几眼,直觉得脸越来越烫,而顾扶风的笑意也越来越浓,她才猛然回神,像个被人抓着做坏事的孩子,埋下了头,手足无措,默然不语。 顾扶风透过她低垂的侧脸,瞥见那一抹温柔的绯红。他噙着笑,有一种莫大的欢欣在胸腔中盛开。 -- 第224页 卿如许似是十分气恼自己,她背过身去,抬起一只素手捂住自己的半张脸,咬着唇,感觉自己今天真是丢人丢大了。 从前这七年,他什么样她没见过。 有道是君子襟怀坦白,非礼勿视。怎么她以前给他治伤时就什么也没想,坦坦荡荡的,可这两天,就突然不一样了呢? 肯定是顾扶风天天在她面前说些浑话,没的就把她带跑偏了。 卿如许暗自咬着舌头后悔,顾扶风知她面皮薄,便也不说话,只将她的所有局促尽收眼底,笑意荡漾在眉梢唇角。 不等卿如许又要故意摔东西跺脚闹着回去,顾扶风便非常乖觉地把剩下的步骤都做完了,涂好药膏缠好布条,又乖乖地穿好了衣裳。 卿如许这才转过身来,面色已经平息如常,只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只若无其事地去收拾东西。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个娇俏的女声,喊道,公子,你穿好衣服了么? 卿如许不明所以,只是这时候又被人提醒穿衣这事,只感觉刚刚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面颊又热了起来。 顾扶风嗯了一声,就见门嘎吱一声,息春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朝卿如许笑了笑,又朝顾扶风道,公子公子,我昨天听住在对面的张大娘说,在大宁,要是男人看了女人的玉足,就要将这个女人娶回家的....... 卿如许手一抖,猛然抬头看向息春。 ......都说女孩子的足是最金贵的,大人成天赤足在公子面前走来走去的。而且上回大人受了箭伤,也是公子包扎的,公子肯定该看的也都看了。再说了,公子您老是受伤,也早就被我们大人看遍了也摸遍了。公子您说,你们都这样了,您是不是应该对我们大人有所表示啊? 卿如许哪里能想到息春方才兔子似的跑出门去,竟然就是为了等着说这么一通胡言乱语来? 什么叫该看得也都看了?什么又叫看遍了也摸遍了? 她一时瞠目结舌,竟也没想到去反驳。 顾扶风是不嫌事大,他飞快地看了眼卿如许,又转过头,故作一本正经地对息春道,息春你说得非常在理,有道是入乡随俗嘛,咱们都不是大宁人,但现在人在大宁,也该按大宁的规矩来。昨天呢,卿卿在山上的时候也跟我说了,因为我在她有困难的时候,无数次的不顾生死挺身而出,此恩难酬,此情难谢,她无以为报。所以,若是我有什么不测,她也要跟我做一对苦命鸳鸯。我当时也没想到卿卿对我的情意竟然如此深切,难以撼动,我心中万分感怀。 她什么时候说自己无以为报,要跟他做苦命鸳鸯了? 卿如许一脸震惊地转过头看着顾扶风,也没想到这人睁眼说瞎话的能力竟然如此炉火纯青! 顾扶风摇了摇头,啧啧出声,当真是一副备受触动的模样,息春,我觉得你现在跟着你家大人,也越来越明智了,你的这个提议甚好。不然呢,咱们择日不如撞日,明儿就把我跟卿卿这喜事操办了,如何? 息春听得眼睛亮晶晶的,高兴极了,连声嚷着太好了太好了,咱们终于可以办喜事了,然后就撇下一句我去通知阿争他们做准备,人就一溜烟儿地从门口消失了。 这俩主仆一唱一和,简直就像编排好的,连中间都不带停顿的。三言两语间,就给她做了主?把她的婚事给定了? 而且息春这小丫头什么时候心眼儿这么多了?居然还懂得抓人抓赃了,非等着她给他上完药,才突然跳出来说这些话? 卿如许气得一口气没上来。 跑了一个,这不还有一个么? 她也话不多说,反身就去柜子里找刀去了。 卿卿,冷静,冷静!你又不是云九娘,总不能还没成亲就把未婚夫给杀了吧?这样是会影响你的仕途的......哎呀救命...... 顾扶风,你给我过来!是不是你教息春的?你每天不好好忙你的正事,天天教唆小姑娘跟你学坏是不是? 我哪有?你家息春那是忠心护主,替你做打算呢,可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只是十分欣赏她,觉得她非常的有眼光,我就给她了一点点小小、小小的建议......哎呀,救命!卿卿你可是大理寺少卿,不能知法犯法,因小失大啊......救命啊,有人要杀夫.... 第一百四十八章 奚官局中冤家窄 身后都是追击的人,卿如许不敢松懈,大步猛跑。她借着遇得路口,转入另一条长巷,见着侍卫宫女,就赶紧躲避改道。 那个追着她的细眼嬷嬷见卿如许机灵无比,在宫殿巷道中七拐八拐地穿行,也便吆五喝六的,甚至还惊动了禁军,都一同来追寻她。 四处都是侍卫和禁军的呼喊声与脚步声,卿如许心中大骇,却也只能让自己冷静下来,眼观六路,以求生机。 她没敢往宁帝的正殿与后宫的方向走,那边人多眼杂,守卫更加森严,去那里无异于自寻死路。而前方,若是她没记错,应该是奚官局紫宁宫中最严酷下等的地方,专司管宫廷奴隶工役。里头也不乏缘罪入奚官局的宦官宫女,因罪免死,被罚到这里来做些贱役苦差。 卿如许一个心念转动,便钻进了奚官局。 里头当真臭气熏天,脏污不堪。许许多多的宫人,穿着粗布衣衫,有的在搬运货物,有的在刷洗恭桶,有的在浣洗各自忙碌着自己手里的活儿。 -- 第225页 这些宫人,每个人都背着望不到头的辛劳,原本年轻活力的脸上却爬满了愁苦与麻木,他们有人见得卿如许,却也没什么反应,只顾自扫门前雪。卿如许便借着人来人往,穿过一排晾晒着的褥单,钻入了奚官局的后殿。 似乎有侍卫也追到了奚官局,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卿如许见旁边有一房间并没上锁,她便闪身进了房门。可她刚阖上门,才见到这屋中竟然站着一个人! 她心中无比惊慌,正犹豫要不要立刻退出去,或是上前制住这人,让他不要乱喊。可那人却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脸错愕地望着她。 在奚官局,只会有宦官和宫女,看来这人应当也是个小宦官。她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十分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可又一时想不起来。 此屋中陈设简单,只有一个大通铺,一张桌子,她似乎闯入的是这些宫人居住的下舍。 前殿隐隐传来人声,似乎有人在质问宫人,你们!有没有见一个人进来? 卿如许立刻回神,朝面前的小宦官低声警告,你要是不想死,就别出声。她手上还抓着带着血的簪子,头发跑得有些松散,鬓间垂落了几绺发丝。虽然瞧着慌乱狼狈,但她面上一派冷然,眼神凌厉无比。她沿着门缝看了眼外面,抬手就去扒自己的衣服,还有,借我身衣服。 她这身官袍,在这宫廷中,实在太惹眼了。 小宦官也不吭声,只直直地回视着她,似乎并无要呼喊的意思。只是他见她当着自己的面,毫不顾忌地脱外袍,目光略略一闪,垂下了眸子,人便背过身去了。 他抬手指了指床边,上头正放着一套宦官的衣裳,似乎方才他正在整理洗好的衣物。 卿如许一边换衣服,一边盯着小宦官的背影。她好像记起他是谁了。 他是那日凤印失窃案中,被她当场指认出来偷埋凤印的那个方荣。当时宁帝明明下了旨意处死了他,可没想到他最后竟也没死,而是被罚到这里来了。 其实当日丽妃也是受了宁帝的意思,这才陷害的皇后。说来方荣还是皇后身边的人,那日紫苑替丽妃顶罪时,话里真假掺半,但她有提过方荣是因为自己对他有恩,他才不顾性命帮了紫苑一把。 许是丽妃于心有愧,这才暗中帮方荣逃过一劫。 只是这奚官局不比其他地方,劳役严酷不说,上头的人辱骂殴打下头的,拿他们泄愤,也是常事。毕竟进了奚官局的人,大多都入了罪籍,鲜少能再翻身了。 而这个小宦官确实也不同于她当日所见了。原本人长得干干净净,眉清目秀,如今却显风霜,瘦得快脱了相。他方才给她指床榻上的衣裳时,手腕的衣袖下也隐隐地露出鞭痕。 卿如许换好衣服,又将自己那身官服草草卷了一卷,低声道,记得把这衣服处理了,免得惹祸上身。她转身走到门边,朝外看了看,正好透过后殿的院门,见得前院的禁军似乎在院中大肆搜索了起来。 她心感不妙,可等在这屋子里也只能是个死,于是她决定冒险出去,就算不慎被抓,也别再拖累了这个小宦官。 她侧了侧头,低声道,多谢你了.......方荣。 方荣似乎也没想到卿如许竟然认出了他,还记得他的名字,也略略一怔。 若我今日能逃脱,改日,再来谢你。 卿如许说着,将门打了开来,方荣却突然疾走两步,一把推上门板,就又将门阖上了。 卿如许诧异地看向他,以为他要对自己不利。毕竟当日若不是她站出来指认他,他便也不会沦落到奚官局这种地方。 虽然卿如许心中亦对他有愧,可也还是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簪子。 方荣看了眼她,又抬了抬下巴,指了指床铺上宦官佩戴的交脚幞头,道,你戴上幞头帽子,我送你出去。 卿如许微愕,怔怔地看了看他。才又折身去拿了幞头,给自己戴好。 方荣则拿过卿如许换下的官袍,打开床板,将衣物塞进里面的暗格,又重新铺好床,这才回到门边。 门重新打开的时候,院子里的寒风正好吹了进来,一时迷了卿如许的眼睛。 那一刻,她不是没怀疑过,也许方荣会直接把她带到禁军面前,说是他抓获了刺客。 那时她要怎么办呢?拿着手上的簪子,挟持方荣,如果他要告发她,她就杀了他么? 人的一生中,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 有的是冤家,有的是同伴。 但有时候,冤家会成了同伴,同伴也可能会反目成为冤家。你当日种下什么样的因,未来自然也做好去尝什么果的准备。 卿如许想,如果她今日真的被俘,那也怪不得方荣。只当是一报还一报吧。 方荣不动声色地走到了卿如许的前面,无意识地替她遮住了寒风。 低头,跟着我。他态度不咸不淡地交代了两句,率先迈步走了出去。 俩人一前一后,越过后殿的众人,向前殿走去。 此时禁军正在搜索各间房屋,除了几位掌管太监在应付,其他的宫人都还在做着自己的事,也便没人注意到他们要抓的刺客,正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走过。 这儿也找找! -- 第226页 都快点儿!别让刺客跑了! 从后殿到前殿的这几十步,卿如许感觉每一脚都仿佛落在薄冰之上。冰层咯吱咯吱地作响,而她的心也跟着悬在半空。 她仔细留心着周遭,也时不时抬眼看一看前方的方荣,生怕下一刻,他便会出声告发她。 左侧有一群禁军正朝这边看过来。 方荣突然放慢了一步,就挡在了卿如许的身侧,遮住了她的身影。 俩人并排走着,那些禁军也没觉出异常,依然在搜索别的房间。卿如许暗自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走到了正门口,卿如许正欲一步迈出门去,突然听得身后有人唤道,方荣 卿如许心悬到了嗓子眼,握紧了衣袖中的手。 第一百四十六章 无因入宫不觉险 打算何时上报啊? 颜太古突然想起朱衲下朝回来后说的事,想起宁帝现下已经不在紫宁宫了,不等李华表回答,又率先补充道,我昨天听朱大人说,今年诸多祸乱,祭天大典也没能顺利进行,早朝时就有不少人提议重新整办祭天大典。但因现在边疆战乱,国库空虚,陛下不愿劳民伤财,便决议去五十里外的永宁寺祈福七日。今早,陛下应该就已经同皇后娘娘一起动身前往永宁寺了,估计现在都还在路上。若是这事儿报上去....... 他皱着眉头,一脸的惋叹之色,.......恐怕这回的祈福之行,又要受阻了。唉,说来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今年又是各处失火,又是洪涝灾害,又是祭天大典出事......难道连老天爷都不肯降福泽于大宁了么? 李华表听得这话,被颜太古这口无遮拦也给惊了一惊,这话可不能乱说! 颜太古也意识到自己老毛病又犯了,连忙捂住嘴,朝卿如许和李华表用眼神赔罪。 李华表这方才接着颜太古的话来,陛下出都城了啊?那确实有些麻烦。你想想,这么多的胡人来到都城,都到了咸阳境内了,大宁的所有文武百官竟然都全然不知。这可不只是一个咸阳城知府的事儿了。好在现在这些胡人见着的都没有喘气的了,想来都城暂时还没有危险。李知府也惦记着自己的脑袋,想等查探得更清楚些,再行上报。 李华表看了眼卿如许,又察觉到自己有些失言,他毕竟也第一时间知道了此事,知情不报,便等同于刻意隐瞒,若是真的涉及两国交战,那便是延误军机的大罪了。他忙补充道,自然了,我身为大理寺官员,既然得知此事,也应该秉公执法,据实上报。只是凡事讲究个依据,何况现在陛下还在去祈福的路上,舟车劳顿的,万一龙颜大怒,气坏了身子便是我等臣子的过错了。我觉得,不然还是需要等咸阳城那边查清实况,我等从旁督促,才好详细禀明圣上?卿大人,您说是不是啊?他陪着笑脸,问起卿如许。 卿如许知道李华表的意思,他是觉得自己人微言轻,而胡人这事的事态过于严重,虽然他身为大理寺官员,知晓了此事,却也没必要代表大理寺去插手。只是他既然知道了,就回来说上一说,这样也算是听者有份,责任均摊,不算他刻意隐瞒了。 官场就是如此,既不是白璧无瑕,也不是漆黑一片。云山雾罩的话语下,无非都跳不出一个道理屁股决定脑袋。 不过卿如许心中亦有自己的盘算。昨天借着拂晓之力,暂时逼退了胡人,打散了别人布好的一盘大棋。她还指望着就着这条线索,找到能一击即中敌人的罪证呢,自然也希望这件事不要捅出去的太快,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摸清楚敌人的身份。 故而她便也借着梯子下楼,温声道,华表兄所言甚是。任何案件都讲究有因有果,若是什么都一问三不知,那也失了我们为官的职责了。 李华表松了口气,笑着又继续同颜太古聊别的了。 卿如许埋头又默默想了想。 看来昨天五哥不放心,又给咸阳城的衙门引了路。这些胡人自然带不走这么多尸首,自然只好就地掩埋,而阿乌最擅长的就是寻找腐气。得亏有它,不然这事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万一那个领头的汉人男子再回过头来把尸体转移了,就不好办了。 门口突然响起两声敲门声,只见一个小公公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卿如许桌前,一揖道,卿大人,奴才是宛淑仪宫里的平吉。奉宛淑仪的命,来请卿大人过去娘娘那儿坐一坐。 自打上回卿如许查理凤印失窃案后,便再没进过后宫,此时突然听得宛淑仪的名字,也略有诧异。 她放下手中的文卷,问道,原来是平吉公公。不知宛淑仪突然找下官,所为何事? 平吉一敛眉,恭敬道,回卿大人的话。是淑仪娘娘宫里头少了些东西,娘娘审问了下人,结果两个嬷嬷互相推诿,还撕打了起来。俩人各执己见,娘娘也难辨真假。所以这才请卿大人过去帮忙主持公道。 李华表与颜太古听到这里,也都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心道卿如许这职务真是不好干啊,堂堂大理寺少卿,天天要给这些妃嫔处理家长里短的小事儿,简直是当自家管家用了。 卿如许抬头看了眼天色。她本来约了顾扶风,要同原百川和楚山孤一同晚膳的,没想到临下值了又被人逮着要进宫。 -- 第227页 那平吉惯会察言观色,见卿如许望向窗外,也便立刻道,淑仪娘娘知道天色已晚,这事原是不好叨扰卿大人的,但无奈那两个嬷嬷都是娘娘身边的老人了,现在其中一个还闹着要投湖。娘娘也是怕没的闹出了人命,这才差奴才立马出宫来请卿大人的。卿大人公差繁忙,还要分心特意走这一趟,娘娘定会记着卿大人的辛劳,也请大人见谅。 这小公公瞧着年纪不大,说话倒是十分周全,卿如许再推托便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说来她还记得上回见宛淑仪,她似乎跟虞妃很不对付。只是宛淑仪毕竟年轻,性子过于直接了些,什么都写在脸上,处处被虞妃压了半头。只是这样的人,总是不招人讨厌的。 她也只好客气了两句,收拾了公案,同平吉一同进宫了。 卿如许每一回进宫,都会细细留意那些来来往往的宫人侍卫。看着他们穿着符合自己等级身份的着装,有序地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这时候她总觉得,他们仿佛都不是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种代号。 因为人们只会优先关注于他的身份品阶,而鲜少去在意这个人本身。他叫什么,是哪里人,喜欢什么,或又讨厌什么。 虽然这种代号,在很多人看来都是令人羡艳的。 这珠帘寂寂的深宫里,森严的制度给所有不同的面孔、迥异的灵魂,都打上了同样的标记。每一个参与者,都要按着既定的规则,开启一场不见硝烟的野心游戏。 虽然看着光鲜亮丽,可有时,却也讽刺可笑。 因为每个人,无论多么光鲜亮丽,多么位高权重。可大多数时候,也都是一面俯视着脚下的人,又一面跪在别人的脚边,陪着笑仰视着上头。 人们在这场硝云弹雨中,疯了似的想向上爬,立志把更多的人踩在脚下。因为只要上一层,就能少看很多的脸色。 可,站得最高的那位,就真的是最大的赢家了么? 想到虞妃肚子里的孩子,卿如许苦笑着摇了摇头。 算算日子,那孩子现在也有五六个月了,约摸着明年开春就要降生了,届时等待着他的,又会是怎样的命运呢? 卿如许默默跟在平吉的身后,沿着甬道往宛淑仪的翠华殿里去,脑子里一直考虑着如何从宛淑仪那里套到一些虞妃孩子的信息。却突然听得一声凄厉的尖叫。 那尖叫声非常短促。似乎才刚发出来,就被人捂住了嘴,强行阻止了。 卿如许顿住了脚步。 声音似乎是从旁边的宫殿里传来的。 卿如许刚想回头问问平吉旁边那是什么地方,却见甬道上早已空无一人。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她一直出神,便跟丢了平吉。 她前后眺望,也没见着一个宫人侍卫来往。 她看了看周围,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南苑深处,附近应该都是些荒废的宫殿,靠近内务府和浣衣局。此时薄暮时分,正是换岗的时辰,这里本就僻静些,会有半刻的漏闲倒也正常。 卿如许略一犹豫,便抬脚朝传来尖叫声的方向走了过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 悬疑迥路遇千险 方荣,你做什么去?一名掌管公公带着两个人越过人群,朝方荣走了过来。 有几名禁军听得呼声,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卿如许与方荣交换了一下眼色,方荣不动声色地转身,走到了掌管公公的正前方,卿如许紧随其后,埋着头,调整好角度,站在了方荣的身后。 宁公公。 方荣抬起手,半拢在身前,正好将身后的卿如许遮得严严实实。 奴才要去趟内务府,方才郑公公传人带话来,说有事要找奴才。方荣垂着眸子,淡声道。 宁公公挑了挑眉,似立时了然了什么,道,哦,是郑公公啊。 他突然侧了侧头,越过方荣,朝他身后看了一眼。 卿如许知道此时不能躲,不然会显得过分心虚。也便咬紧牙关,按捺住自己想要闪避的心。 宁公公见后头这个小太监瞧着面生,只不过人生得倒很白净,五官也十分出挑。他顿时嘴角牵起几分暧昧不明的笑意,朝方荣道,那就抓紧时辰过去吧,别让郑公公等得着急了。 他又出手拍了拍方荣的肩膀,温和地道,咱们奚官局今冬的供给,还都指着你呢。 方荣面色白了白,却也没说什么,只点了下头,就又回过身跟卿如许一同出门了。 俩人顺着宫道走了一会儿,周围都是来来往往巡逻的侍卫和禁军。卿如许紧跟着方荣,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步履平稳,泰然自若。 待过了三道宫门,方荣停了下来,朝卿如许道,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卿如许知道,他们罪籍的奴才,上头是怕他们会冲撞了贵人,故而也限制了他们的活动范围。 卿如许点了点头,一低头,又看见方荣腕间的伤痕。伤口中间深,两边皮肉外翻,可见鞭子抽得多深。 方荣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又不露情绪地拢了拢衣袖。 方才宁公公同方荣说的那两句话,意味含蓄,但她也能猜测个大概。这深宫里头,身子残缺了,心便也跟着残缺了的人,不在少数。 她心头泛起一阵酸楚,顿了顿,又抬眸看向方荣,诚心诚意地道,谢谢你。 -- 第228页 方荣看着她莹亮的眼睛,他也知道方才郑公公的话她都听见了。他极力压抑住自己,将胸中万千难堪与不甘默默吞下,嘴角抿成了一个隐忍的弧度,轻轻摇了摇头。 他想说,你不用谢,我原本......也没打算救你的。 卿如许还想再说点什么,可又觉得什么言语都不合适,最后,也只能不发一语地转身走了。 出了奚官局,再往前便是浣衣局,而距离那里最近的出宫宫门是南侧的德昌门。可这还有好远一段路程呢。 卿如许头一次觉得这紫宁宫实在是太大了,大得让人心慌。 这半辈子,有过多少次受困无望的时候。她已经一步跨进了别人精心设好的棋局里,再想出来,也得付出同样的辛劳。 左右就这一条命,还怕输不起么? 她重整心态,打起精神,继续朝前走去。 随着天色渐黑,情况对她来说也会有一些微弱的好转。 因为宛淑仪遇刺,侍卫已经从荒弃的宫殿中找到了尸体,此时后宫已经纷乱,各宫各处都是巡逻戒备的侍卫、禁军和宫人。 卿如许低着头只顾向前走,路上也遇着了不少宫婢,听得她们议论纷纷。 听说宛淑仪娘娘被人行刺了,还是一刀捅在了心口。被发现的时候,早就咽了气。 没想到宛淑仪才刚进宫一年,福还没享受多少,就遇到这等祸端。我要是在她宫里当值,以后估计吓得都不敢睡觉了,真是太可怕了。 这陛下跟皇后娘娘前脚刚走,后脚宫里就出这么大的事。太后娘娘面上也过不去,现在正在大发雷霆呢,责令禁军今日必须找出刺客,否则就要相关人等都以命交代呢。 谁跟宛淑仪有这么大的仇恨,非要杀了她不可呢? 当然是虞...... 哎呀别说了别说了,这种话被人听见了咱们都要被砍头的。 卿如许扯了扯帽檐,用手半挡着自己的脸,同众宫女擦身而过。 她刚刚转过长巷,只见迎面来了一座轿辇,此时再躲也来不及了。卿如许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走。 那轿中坐着的,正是大着肚子的虞妃。 她整个人慵懒地半倚着轿子,半点不见宛淑仪之死对她有什么影响,反而瞧着心情好像还很不错。 离得近了,卿如许见周围的宫婢太监都纷纷下跪,她也连忙埋着头,跪伏在地。 待得轿子从面前过去,卿如许才缓缓地抬了抬头,却突然听得对面传来一声咣当,在幽静的巷中显得格外刺耳。 卿如许猛然抬头,先前轿子挡住了她的视线,此时她才发现对面竟还跪着一个小太监。他显然方才看到了卿如许的脸,吓得一下子把手里端着的沉香鼎摔在了地上! 巷中的众人都纷纷回头,朝他俩看了过来。就连轿辇上的虞妃,都侧了侧腰身,朝后头望了过来。 卿如许登时也惊得说不出来话,心头一阵狂跳。 她想也没想立时起身,一个箭步跨到那名小太监面前,蹲下身来,一手抵住小太监的后背,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低声威胁道,别慌,也别出声! 隔着衣物,小太监也能感觉到背上被一个尖锐的利器顶着,他一时惨白着一张脸,头冒虚汗。 怎么了?虞妃柔情似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卿如许也不知道这小太监是不是认出来她就是卿如许,还是只是看出她是个女人假扮的,此时只有镇住这个小太监,她才有活路。 冷静一点。说你没事,只是不小心打翻了沉香鼎。卿如许低声交代道,一边暗中握着簪子抵着小太监的后背,一边用另一只手作势去捡地上掉落的鼎。 从远处看,像是两个小太监跪在一起,正在收拾脚边摔落的东西。 那个小太监此时被身后的利器吓得魂不守舍,哪里还能冷静的下来,他嘴唇直哆嗦,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没......没...... 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这位小太监,直觉得他与身边那人,都十分古怪。 虞妃不禁也皱起了一双黛眉,面露狐疑。她看了看身边的随侍,准备让他去瞧瞧发生了什么。 第一百五十章 命悬一线忽得救 谁知卿如许突然起身,先一步生气地叱责起面前的小太监道,你怎么搞的!让你端个鼎都端不好么?不要命了么?这般砸坏了东西,看回头郑公公怎么处置你!她刻意压了压嗓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着不要太过于尖细。 那小太监也是被这劈头盖脸的斥责搞得直发懵,一时定定地看着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卿如许骂完他,又立刻转身弓腰,抬着手,远远地朝虞妃作揖,道,娘娘息怒。咳.......咳......她生怕虞妃对自己的声音起疑,又故意捂着嘴咳了两声,假作嗓子感了风寒,奴才们都是新进内务府的,头一回当差,笨手笨脚,不巧冲撞了谪仙一般的娘娘,还求娘娘恕罪。 她说着说着,又跪到了地上,面贴于地,表面上做赔罪状,实际上也是遮掩住自己的面容。毕竟虞妃是认得她的,何况她身形本就较男子要娇弱一些,站得久了,容易被看出马脚。 此时天光微弱,已经到了该掌灯的时候。只是不知道她身后的那些宫人,究竟看出来多少,那小太监现在是个什么神情模样,可她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 第229页 她闭了闭眼,抿紧嘴唇,只等着看这最后的一刀,降不降得下来。 虞妃本也觉得这小太监的声音有些古怪,可听得她平实的话语中,突然夹了一句谪仙般的娘娘,并不过分吹捧,倒显得真诚许多,她心中也十分受用。 她便风情万种地拢了拢自己的发髻,用娇美的嗓音道了句,行了。走吧。 卿如许略略松了口气,待得轿辇离开宫道,她才缓缓起身。身后还有数不尽的麻烦,还没到掉以轻心的时候。 她回身看了一眼,见众人都齐刷刷地带着异样的眼光盯着她,显然他们方才已经从地上小太监的神情和她的背影看出了些许端倪。 卿如许不等众人反应,拔腿就朝前狂奔而去。 只听得身后响起几声呼喊她就是刺客!来人啊!快抓她! 周围一阵马蹄骚动,她眸光一瞥,见得旁边一列人马身披银色铠甲,头戴银盔,也朝她策马奔来。 金吾卫也出动了。 在那儿! 追!抓刺客! 卿如许心中骇然,却也只能加紧步伐,在甬道狂奔。 她已经不敢再朝德昌门的方向去了。如今宫中大乱,太后既然已经得知此事,恐怕已然设下宫禁,将整个紫宁宫都封锁了。如今,十二道宫门都必然严防死守,这下她便是插翅也难飞了。 没有了可以去的方向,卿如许惯常冷静的大脑也只感觉一阵血气上涌,一时没了主意,步伐慌乱,只能没命地见路就走,见人就躲。 好在此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宫人挂起了灯笼,侍卫、禁军与金吾卫也只能点着火把来搜寻。 而在深宫中,人人都只习惯了各司其职,只做自己分内的事。故而卿如许一个弱女子在这宫中亡命奔逃,但一路上的宫婢、宦官却也无人敢阻拦,都只等着负责维护宫中安危的侍卫、禁军与金吾卫出手。 后来卿如许见着这些宫人,也不再刻意躲避了,一连撞倒过许多宫女和太监,还时而借着他们造成混乱,用来拦阻一下冲过来的军士。 便是借着这些,她才又多拖了一时半刻。 其实她这一路奔逃,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认出了她的脸。她也说不上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若是认识她的,知道她有官阶在身的,更不敢轻易对她动手。而不认识她的,也不会呼喊她的名号,把她杀宛淑仪的事情抖得人尽皆知。 她得先保住命,逃出生天,才能去想如何证明自己不是杀人凶手的事。 她就这样一路摸着黑狂奔,跑到一处暗沉沉的巷子边,只感觉已经手足无力,不得不休歇片刻。 可四处都能听得人们追寻她的喊声和脚步声,她见得一道宫门开着,回头看四下无人,便闪身躲到了门后去。 许是跑得太久,又心头慌乱,卿如许紧贴着墙壁,面前是乌压压的大门,她只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想抬手擦一擦自己额头上的汗,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抖得厉害。 在这半刻的寂静中,她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纤细的五指正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的鼻尖忽然涌起一阵酸楚。 她想起顾扶风来。 想起曾经无数次陷入绝境,死里逃生,两个人都在一起。一边没命地躲着枪林剑雨,一边还听着他没心没肺的调笑的话。 可她也知道,顾扶风不能未卜先知,也不能轻易地闯入宫门来救她。 她如今只能靠自己。 可这座皇城,宫门已锁,目光所及皆是敌人。要她怎么靠自己? 远处火光跳跃,正朝着她所在的方向飞快移动。脚步声踢踢踏踏,都像是一脚一脚地踩踏在她的耳边。 周遭的一切风吹草动,都被无限地放大。 连同恐惧。 她从未有过这一刻的绝望。 她静默地立在原地,抬手狠狠地捂住自己的口鼻,只能将一切交托给命运了。 火光曳曳,逐渐照亮巷道。红簇簇的灯火,顺着门与墙壁的夹缝,也映入了卿如许的眼眸。 禁军就在不远处,他们似乎发现此处巷道交错,便兵分几路,各自去追寻。有一队人马也冲着卿如许的方向过来。 脚步声阵阵,传到卿如许的耳中,只觉世间嘈杂轰鸣。 她屏住呼吸,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口鼻,不希望任何一点气息引得这群习武将士的注意。 可她只觉得胸腔里扑通扑通,翻腾不已。她紧紧地阖上眼,生怕被旁人也捕捉到她心跳的声音。 火光逐渐微弱,人群似乎正在离去。 卿如许睁开了眼,听得脚步声渐远,才松开手,喘了口气。 方才禁军分派人马时,还在附近留了几名禁军把守。此时有一人似乎觉察出宫门处有些不对劲,便举着火把,走了过去。 卿如许听得脚步声,顿时惊怔,半分也不敢再动。 那名禁军站在门前,突然抬起手来,缓缓地拉开了宫门! 火光灼灼,投射在卿如许的眼眸中,她清冷的面容,被火光染上了一层绯红的颜色,像要被点燃了一般。 这名禁军正要大声呼喊旁人,只见一只手突然从他背后伸了过来。 匕首的寒芒在跳跃的火光下一闪,那禁军的脖颈上便多了一道血痕,所有的音调还未发出,便被封死在了嗓子眼里。 -- 第230页 刀下得深而狠,直达喉管,伤口边缘也沾染上了一层深深的紫黑色。 卿如许只见对面之人脖颈的血液瞬间喷溅,但还未到达她面前,就又被一只衣袖遮住了。 这名禁军的身体无声地向下坠落,这才露出他身后站着的一人。 来人生着一副如水的面容,只是在鼻翼与眼角处,隐现出几条时光的沟壑。 林相。 第一百五十一章 意外相助始出宫 别愣着了。 林相面无表情地说完话,俯身去拖地上的尸体。 卿如许怔怔地跟着他走出门后,眼见着他给那名死去的禁军身上绑了几块大石,将人投入了湖中,又将沾着毒药与鲜血的匕首也丢了下去。 做完这一套毁尸灭迹的行动后,他拿出一块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迹,又将帕子藏入了袖中。 最后整理了衣衫,将染了血的衣袖贴近身前,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恰好能遮掩起身上被蹭到的血迹,令人看不出异样,他这才泰然自若道,走吧。 他没有执灯,也没有拿火把,却似乎对紫宁宫的道路了如指掌。卿如许只一路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同他一起穿殿过巷。 林疏杳毕竟是位高权重,已然在大宁朝堂坐守三十余年的左相,故而一路遇着大大小小的禁军侍卫、宫女太监,都无人敢质疑。 因他没有带随从,旁人便只觉得卿如许便是今日专司伺候左相的宦官,亦无人生疑。 于是两个杀人凶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穿过半座宫宇,一路直达德昌门。 宫门已经下钥,林府的马车停在德昌门附近的拐角处。车夫见着林相与卿如许过来,也只是看了看一身宦官打扮的女子,并未多嘴。 卿如许只看了那车夫一眼,觉得这人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可又看他长得十分普通,觉得自己可能是被今日之事吓着了,有些杯弓蛇影了。 车夫转身去摆好脚凳,拉开车帘,服侍俩人上车。 上车吧。 林疏杳淡淡交代卿如许,又有一双深沉而暗藏锋芒的眼睛掠过四周,仔细观察着是否有何异样。 许是这一路弦绷得太紧,卿如许刚刚踩上脚凳,只觉得眼前黑了黑,就一脚踩空。幸而林相伸出一只手,扶了一扶,她这才没有摔倒。 林疏杳微微颦眉,看好路,当心些。 卿如许定了定神,道,不碍事。谢林相。 俩人一前一后上了车,马车便缓缓地驶向德昌门。 如今各宫门都收到上头的旨意,必须严格死守,不允许任何一个人出入宫门。此时见得有人过来,禁军便拦下了马车。 车上是何人?今夜宫禁,提前下钥,不得再有出入。 车夫解释了这是林相的车驾,便带着禁军朝车边走来。 卿如许略略担忧,却见林相抬眼瞟了她一眼,示意莫慌。 林疏杳古井无波,只掀开车窗的一角,看了眼外头的人,道,本相方才就是从太后娘娘殿里出来的,已得着了懿旨,可以出宫。怎么,你们禁军就是这么办事的么? 他的声音听着也是不急不缓,但在字里行间中却透露着不怒自威。 卿如许躲在车窗的死角,同外头的侍卫们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她大气也不敢出。 外头的禁军顿时也似是被林相震慑住了,一时失语。 还是第十一卫副将陈山率先开口,问起手下人来,收到太后娘娘的消息了么? 众人也是一脸茫然,忙去排查各宫传来的消息。 陈山却也不好叫林相一直等着,便陪着笑脸道,相爷,今夜全宫戒备,刺客还未捉拿归案,咱们这些当差的如今都一心扑在缉拿刺客身上,这才不小心怠慢了。咱们也是秉公办事,只还请相爷谅解。 他又转过头去喝斥手底下的人,都看着点儿,这里头坐着的可是我大宁第一重臣,左相林相爷,你们这些没长眼的,连这点眼力价都没有,当心以后丢了碗饭都不知道是怎么丢的。怎么样?找着太后娘娘那边送过来的文书了么? 有名侍卫这时凑到陈山耳边,悄悄地跟他说着什么。 卿如许听不清车外的动静,她斜着眼睛看了眼一旁的林疏杳,见他面上不显半分波澜,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也不知这太后娘娘的懿旨,到底是真是假呢? 不等卿如许忧心完,就听得陈山走了过来,朝林相道, 更深露重了,相爷慢走。, 陈大人客气。林疏杳淡淡回道。 于是林府的马车便这样畅通无阻,一路直行。 夜色渐深,外头灯影绰绰。 狭窄的车厢中,俩人相对而坐,但无人言语。 林疏杳只顾着自己闭目养神,卿如许就捏着手指听着车轮骨碌碌和外头的声响,暗自算着车子是走到哪儿了。 说来这还是这么多年,卿如许第一次接触林幕羽的父亲,林疏杳。 但说实话,俩人的气氛倒并不显尴尬,亦毫无初次接触的陌生感。 对于这一点,卿如许把它归于这张同林幕羽有着六分相像的面孔,虽然这也让她略感怪异。 虽说卿如许与林幕羽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可她却也清楚的知道,在事情没调查清楚前,她不能一杆子打死地认为林疏杳也为柳家灭门而担责。 -- 第231页 毕竟在年少时,林幕羽就似乎同他的父亲有些不可言说的龃龉。 不然他也不会即将要参加科考了,却还整日地不回家,宁可自己一个人在人来人往的锁烟楼里用功读书了。 那时她也好奇过林幕羽家里的情况,只听说他母亲早亡,是林相把他一个人抚养长大的。但林幕羽不喜欢提及他的父亲,对她的追问也讳莫如深,只在一次俩人吃了些酒后,才说过一句他父亲平日很忙,鲜少有时间能陪伴他。 那时候她也会有些心疼林幕羽,心里头想着,看来有一个亲生父亲也未必就有多幸福,若似他这般,不是还不如她这样,有一个不输于生父般爱她的义父么? 其实今日,她还有很多的话想问林相。想问问他,她跟林幕羽的事他知道多少,到底知不知道林幕羽对柳家做的事?人人都说他左相是中立派,事实到底是否如此,他与林幕羽的政见到底一致不一致?先前承奕出使列国时,他又为何要突然举荐她随行?以及,他今日缘何出手救了她? 有时候脑中的疑问太多,反倒不知道该从哪个问题先下手了。 为避免遭人怀疑,马车一路驶到了林府。 待车停稳后,林疏杳才掀了掀眼皮,朝卿如许道,别下来了,让车夫送你回去吧。 卿如许已然得了他这么大的人情,也不好再给他招惹麻烦,便连忙拒绝,不必了林相,马车目标太大,我自己可以回去。 林疏杳微一点头,便先行下车。 夜色阑珊,晚风一过,相府门前的灯火摇曳,整座府邸便在忽明忽暗的光芒中,透出几分诡秘的气息来。 对于今日在宫中发生的一切,对于卿如许之后的打算,林疏杳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有问。 此时见卿如许下了车,他便朝卿如许略一点头告辞,折身就要回府去了。 卿如许忙出声留步,林相,您今日为何救我? 这个问题,着实困扰着她。 毕竟她同林疏杳的亲儿子,是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仇怨关系,而林疏杳不顾立场地对她施以援手,只会让这层关系更加复杂化,这是她不乐意见到的事。 林疏杳顿住了脚步,可却也没有立刻回过头来。他抬了抬手,不自觉地抚了抚自己的眉尾,似乎也在仔细思忖着什么。 过会儿,在深沉的夜色中,传来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 林疏杳站着没动,只是缓缓地回过头来,低声答了一句 我是为了幕羽。 他的神情隐没在黑暗中,但语气却似在感喟。 话毕,他人便头也不回地进府门了。 卿如许在原地立了片刻,才慢慢抬脚,往回走去。 第一百五十二章 安然回府露情倪 才一到卿府门口,就见檐墙上跃下来一个人影。 顾扶风朝着卿如许迎上前去,剑眉星眸,神采飞扬,笑着道,刚才阿争去接你,才听说今天宫里提前下钥了。我正琢磨着,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要去闯宫了。 卿如许轻轻抬眉,只看了他一眼,眼圈竟有些泛红了。 她看着他,突然反问道,如果我不回来,你真的会去闯宫么? 她声音低低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可问话的神情却很认真。 卿如许是什么性子,顾扶风最清楚,他顿时就觉察定是她今日在宫里出了问题。 顾扶风笑容一滞,认真回道,当然。他立刻又朝她走了一步,拧着眉问道,怎么了?在宫里出事了是不是? 卿如许垂了垂眸,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自打她入朝为官以来,虽然也总是险象环生,被人追得四处逃命的事儿,也不是头一遭了。但今日这一回,对她来说却有些不一样。 许是因为这回是在宫里,在这个没有官阶或皇室背景便束手无策、爱莫能助的铜墙铁壁中,她才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了,她与顾扶风之间,如今因为身份不同而生出的不可逾越的距离感。 她是朝堂女官,身居高位,一举一动都被置于在日光之下。 他是江湖剑客,为列国所不容,毕生只能行走在阴影之下。 纵然是这一路走来,是他在暗中相护,才将她送到了如今的高位上。可于现实而言,他们已经不同了。 如若今日她真的出事,恐怕顾扶风连给她收尸的权力也没有。 当时她在紫宁宫中求生无门,孤立无援,可还是抱着一心要逃出去的信念,没有松懈一刻。是因为,她必须要逃到顾扶风能找得到她的地方才行。 此时劫后余生,再见到眼前男人无比熟悉的面容,只觉恍如隔世。 她默了默,眸光微漾,厚密的羽睫轻轻翕动,......我只是...... 她心底有股不断翻涌的情绪,令她突然生出一股冲动,她突然抬起头,一双盈盈秋水的眸子直直地望向顾扶风,......只是有些想你了。 似被什么毫无征兆地击中了心房。 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顾扶风愣了愣,回过神来的时候,卿如许已经越过他,往院内走了。 他忙去追她,正好见得阿争朝卿如许迎了上去。 卿如许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道,阿争,你待会守在门口,待会宫里有人会来找我,不管是谁,你都只说我病了去不了。若他们强行要闯入,就拿我的御赐令牌给他们看。 -- 第232页 顾扶风听她这般说,便知事情不小。 阿争接下这令牌,有些茫然道,姑娘,给他们看这令牌,有用么? 卿如许注视着那刻着龙纹的御赐令牌,顿了顿,才道,有用。她又抬了抬眼皮,继续交代道,你待会就让息春出去跑一趟,找崔昭派几个人过来帮忙一起守门。若是真的起了冲突,也不用怵。只要能拦住他们就行。今夜只能先这样,其他的事,等熬过今夜再说。 按她的预估,今日直到她出宫之时,也只听得侍卫说要捉拿刺客,却无人说到刺客具体是何人。毕竟宁帝也只给予了太后执掌后宫的权力,而卿如许官至四品,要抓她,要么需要得到宁帝的首肯,要么需要刑部和大理寺共同签署的先斩后奏的文书。 也就是说,最早也要明天,才会有刑部或大理寺的人来缉拿她。 至于其他人,凭着宁帝的御赐令牌,还是能顶一阵子的。毕竟宁帝当初给她的令牌,并不是普通的出入令牌,而是可以在紫宁宫畅行无阻的令牌。既然是畅行,她想去哪儿去哪儿,那么她自然也可以不想去哪儿就不去哪儿。 阿争听得这些话,也明白到似乎出了什么大事,神情也肃然了几分。他朝顾扶风看了眼,得着同意,便连忙按着卿如许的交代去办事了。 顾扶风默不作声地随着卿如许回到她的房中,见她略显疲惫地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桌上放着一小碟糕点,卿如许拿巾子擦了手,就拿起一块看也不看地往嘴里塞。 顾扶风连忙道,灶上热着晚饭,我去给你拿。 不用了 卿如许出声喊住他,我吃点这个就行。 顾扶风便沿着桌边也坐了下来,怕她噎着,又给她倒了杯热茶。等她吃完一块,拿帕子擦拭嘴角,才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神情肃然,面上没有半分笑意。 卿如许瞅了一眼他,勉强牵出一分笑容,道,你别紧张,已经没事了。她声音软软的,透着几分疲乏。 见顾扶风等着她的解释,她道,今日宛淑仪差人来找我,可等我入了宫,却见得宛淑仪已经死了,有人指认我是凶手。她不想顾扶风担心,便略过所有过程,也略过自己是如何从宫中逃出的,不过好在,最后我还是逃出宫了。 顾扶风的脸色却变得严峻了起来,他自然知道事情不会是她说的这么轻松。 若有人指认她一个官员杀了嫔妃,又怎么会轻易放走她?只怕今日在宫中,已然有过一番血雨腥风了。 她又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着,略略出神,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顾扶风心有疑问,可他知道卿如许现在脑中必然还在思考着重要的事,个中细节也不着急非要在当下去探知,便只问更为重要的事,我们要等的人,来了? 应该是。卿如许一点头。 宫里不比其他地方。有意杀害卿如许的人,目前来看无非就是四皇子和二皇子,但是这俩人俱不在朝中,要在宫里布下这么大的局,这俩人都不太可能。而今日这局是一招狠招,精准,也够快,简直就是是一盘必死之局,是谁要这么急迫地欲除掉卿如许以后快呢? 也只能是刚刚被卿如许撞破阴谋大计的人了。 你现在心里有眉目了么? 卿如许咽下口中的糕点,嗯。但还需确认。她想了想,明天,你陪我出去一趟吧,我们去找个人。 好。顾扶风答道。 第一百五十三章 氤氲半掩柔香袅 卿如许默默思考了一会儿,道,还有件要紧事,需要你帮我安排人去做。胡人士兵抵京,必有图谋。如今胡人这边被我们破坏了,可不代表他们其他的计划也会就此中断。我在想,也许应该派人去尚安寺看看。若见着有人从尚安寺出来,就跟着去看看他们去向何处。 尚安寺? 那是太子幽禁之所。 卿如许回过头来,面容虽见憔悴,可一对眸子却如寒潭一般,异常的清醒犀利,嗯。这件事很重要。 顾扶风眸光一闪,下一瞬便明白了卿如许的意思,道,好。我现在就去安排。 待卿如许把第二块糕点也尽入腹中后,顾扶风已经回来了。 都安排好了,崔昭会亲自去办。 卿如许点了点头,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办完这最后一桩要事,只觉得脑中剧痛,人也有些昏沉乏力,便道,扶风,我今日有些疲累,想沐浴后就先休息了。具体的细节,等我明日缓过来再跟你详细解释吧。 顾扶风有些心疼她,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主动道,那我去给你打水。 好。 卿如许觉得身上实在困乏,便坐回床边,脱了鞋子,将后背倚靠着床头,慢慢放松下来,静静地着看着顾扶风出出进进,一桶一桶地给她往浴桶中倒着热水。 从前没有阿争和息春的时候,这些事就都是顾扶风帮她做的。 有时候他出去忙了,回来得晚,她心里担心,就也不睡,一直等着他。什么时候他回来了,她才能安心去睡觉。 -- 第233页 那时候,仿佛世间就只剩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相互搀扶。 如今她整日为公务和复仇所累,好像那样平静安逸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 热气氤氲,整个屋子也跟着暖了起来,让她的心头也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水声哗啦作响,顾扶风扶着水桶,又添了些凉水进去,一边伸手试着水温。 一回头,就见女孩子已经拆了发髻,披散着一头乌发,罗袜已解,露着裙底一对白生生的玉足。人也懒懒地斜靠着床头,一双雨濛濛的美目定定地望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水雾袅袅。她无暇的肌肤,点漆的眸子,柔软的唇,雪白的脖颈,都在水汽中显得有些朦胧的婉约。 如烂熳芙蕖,似隔云端。 耳畔又回荡起她方才进门时的那句我就是想你了。 顾扶风此时心头一荡,一时没留意,手便一松,木桶就沿着浴桶的边缘打了个滑,朝地上直直地摔落了下来,响起一阵巨大的咚隆隆的声音。 身为一个剑客,居然......连只桶都没拿稳。 咳。 为了掩饰方才的失态,顾扶风轻咳了一声,又斜着眼睛瞟了床上的女子一眼。 卿如许只当是他是无心手滑,但听他咳嗽,就出声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顾扶风背对着她,不自然地揉了揉自己泛红的耳朵,略略平复了下心神,才回过头看向她,故作寻常地挑了挑眉,道,没什么大碍。 他抬脚一勾,再一躬身,这才又将木桶重新捞回了手上。 咳。水还有些烫,我再打点凉的来。 卿如许只点了点头,懒懒地将头又靠回床头,温言提醒道,你也当心扯着伤口。 顾扶风走到门口,突然顿住了脚步,又回过头来,看向卿如许。 卿如许还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也便打起几分精神来。 谁知顾扶风勾了勾唇,眉梢又起了些痞气,道,这位小姐,其实小的不止会烧水打水,我会的还可多了。不知道您需不需要点别的服务,比如......推拿,搓澡什么的? 卿如许瞪了他一眼,随手把自己手里的东西朝他砸了过去。 顾扶风一接,是她的簪子。 他一笑,上回还说我掷果定盈车,今儿就掷给我簪子了,可见小姐对我心意深厚,那我就先收下了。他把簪子往怀里一揣,道,至于我刚说的服务,不然,您再考虑考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不等卿如许再丢枕头,顾扶风赶紧一溜烟出门去了。 卿如许握着枕头,对着空荡荡的门口,垂眸笑了笑。 这人就是扮小二,也不像个店小二。谁家店小二,会长成这样? 待顾扶风再回来,却见女孩子已经伏在床榻上睡着了。 屋中寂静,只听得她浅浅的呼吸声。 顾扶风轻手轻脚地放下水桶,不发一点儿声音,又轻步走到床边,离得近了,便嗅得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像是一种花,带着桂馥的甜香,又夹杂着几分下雨天的青草的清新。 他俯身替她拉下锦被,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 他本打算离去,可脚还没抬,人就已先沿着床边坐了下来。 女子没枕枕头,两手交握置于面颊处,蜷着身子,睡着的模样十分乖巧。青丝如瀑,披散在她的身后。 灯火把地上的人影拉得好长,月光像个想要窥探秘密的孩子,隔着露着缝儿的窗户,也想挤进屋中来。 在这片寂静中,男人面上的笑意逐渐敛去,一种惆怅的黯然缓慢地爬上了他的眉宇。 他就那样坐在床边,静默地看着她的睡颜。 他不喜欢长安。 长安,为她宁静美好的面容涂抹上了一层阴云,让她时不时颦着眉抿着唇,眼尾又添泪痕,身上总染伤痕。 长安,也像一个有着道貌岸然外表的大树,在暗中生长出无数凶狠的藤蔓,无声地将他的手脚束缚了起来。 让他无法时时看见她,保护她。 他与她之间,被这座皇城铸起的看不见的铁壁,阻隔了起来。 像是亲眼看着什么东西即将破碎,可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和无力感,在逐渐暗沉的天光里逐渐吞噬了他。 他望着她,一动不动。 时间在这一刻,也似乎被无限地拉长,长到没有尽头。 雕花的梨花木床架遮去了灯火,男人欣长的身型隐在黑暗中,如剑藏鞘。他一贯飞扬的眉宇此时也如雾笼远山般深默。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天涯兄弟勇相护 卿如许睡到半夜,就被院外的喧闹声吵醒了。 她刚坐起身,就听得门外有男人低沉的嗓音响起,醒了? 听里头的人嗯了一声,一直斜靠在门廊上守着她的顾扶风推开门,走了进来。 屋外的灯火从门口漏了进来,明晃晃的,院门口的人声嘈杂也在门打开的一瞬闯了进来。 谁来了?卿如许睡眼惺忪,揉了揉酸痛的肩膀。 太后那边的张匀水公公来了一回,被五哥挡回去了。现在来的是禁军,统领沈缂。顾扶风倒了杯水,递给床上的女子后,也就势坐在了床边。 -- 第234页 沈缂也来了啊。 祭天大典后,卿如许与沈缂便没了交集,也就是偶尔路上遇着了,打个招呼。 卿如许垂了垂眼皮,抿了口水,又问,五哥怎么也过来了? 五哥担心你,怕阿争镇不住,非要亲自过来一趟才放心。 卿如许仰着头看了下天光,此时天还泛着青蓝,暗沉沉的。 快天亮了么? 五更天了。 那我收拾一下,咱们就出门吧。 卿如许说着就捶了捶肩膀要下床去,顾扶风却伸手拦了拦,道,你再睡会儿,天也不会塌下来。有什么事,我跟五哥在呢。 卿如许无奈地笑了笑,伸脚去趿鞋,难不成我还真要在你羽翼下躲一辈子么? 躲一辈子不好么?顾扶风反问道。 卿如许回头看了一眼他,似笑非笑道,你能让我躲一辈子? 顾扶风挑眉,你不想么? 卿如许没说什么,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往梳妆台去了。路过那已然没了热气的浴桶前,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让你替我打水,结果我自己却睡着了,还让你忙前忙后了半天。 顾扶风斜倚在床架子上,笑着道,没关系啊,下次换你替我打水就好。 卿如许拿巾子擦了擦脸,果断地答应道,成啊。她坐到梳妆台前,从铜镜中朝倚靠着床架子的身姿挺拔的男人,嘴角扬起一分狡黠的笑,略带威胁道,我打的水,你敢用就行。 顾扶风啧啧了两声,叹道,你打的水,就算里面洒满毒药,我也不敢不用啊。 温柔的微澜在光滑的镜面上流转开来,镜中女子嫣然而笑,两人的倒影如隔着一层江南烟雨,层影相叠,朦胧静好。 此时府院的门口禁军与装扮成府兵的拂晓,正两相对峙。 沈缂一身戎甲,身后是他的一众禁军,人人披甲戴盔,已然将卿府重重包围了起来。 后街上有人敲着梆子走过,沈缂便抬头看了眼天色,面容同身上的铁甲一般没有任何温度。他朝面前肩头趴着一只乌鸦的男子道,都卯时了,就算卿大人身体不适,如今过了这一夜,也该休息好了,可以随我入宫了吧? 楚山孤一身褐袍,面容朴实,但身上却有一种泰山崩于前亦不变色的泰然。他站在府门前,带领拂晓众人把守在府邸四周,将禁军堵在外围,人人面上皆是无所畏惧,气势不减。 他道,那要看我家大人何时才能醒了。 楚山孤是卿如许的五哥,但在外人面前,为了避免麻烦,他便只扮作卿府的管事,称她一声卿大人。 你的意思是,若是卿如许一直不醒,她就一直不去进宫面见太后了么?沈缂狭长的眼眸闪着冷峻的光。 楚山孤并未将沈缂言语中的讽刺放在心中,他淡笑道,听说沈大人也是朝中的老人了,怎么这般沉不住气?太后娘娘既然只是请我家大人入宫问话,沈大人总也要看人能下床了,才好一同觐见。太后娘娘是千金之躯,若是病气过给了娘娘,这不就是我家大人和沈大人您的罪过了么? 沈缂冷哼一声,手摸上了腰畔的佩刀,道,昨夜太后娘娘便三请四请卿大人,可你们却不断推拒。现在本将带了娘娘的懿旨过来,卿如许也迟迟不肯出来接旨,难道卿大人是要公然违背太后娘娘的懿旨了么? 禁军众人闻言,也皆抚上自己的兵器,随时等待沈缂一声令下,强行闯府。拂晓众人自然不甘待宰,亦纷纷握紧刀剑,冷眉相对。 现场一时鸦雀无声,肃杀之意尽现。 楚山孤看了一眼沈缂的腰间,道,沈大人也说了,太后娘娘既然是有旨意给我们大人,那得接过旨才有效。我家大人还没出来接旨,这旨意也便等于还没送达。难不成沈大人您认为自己可以代替太后娘娘,随意揣度太后老人家的意思了么? 沈缂是武将出身,嘴皮子功夫自然要差一些,此时也有些愤恼,他的脸皮无意识地抽动了两下,朝前走了一步,对着楚山孤狠戾道,卿如许拒不接旨,本将就算硬闯,那也是秉公办事! 沈缂一摆手,一瞬间,禁军齐齐拔刀,刀光在晦暝的天光中反射着青冷的光。 拂晓众人亦同时拔剑,他们本就是染血的江湖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草莽志士,不似帝都这些吃着皇粮养尊处优的将士,人人面上都是不加掩饰、无所顾忌的杀心。 楚山孤亦不退让,也朝前走了一步,道,那沈大人您可掂量好了。这旨意是太后娘娘下的,请的是我家大人,沈大人也不过是中间办事的人。我家大人是当今陛下亲封的大理寺少卿,又有御赐的令牌,可是得了陛下恩允可以在紫宁宫全宫自由出入的,若是我家大人暂时不想去哪儿,那也是陛下给的恩典。沈大人一意孤行,可别最后既伤了同我家大人的和气,还两头不讨好。 沈缂面上一震,显然被楚山孤这一点拨切中了要害,略有迟疑。他回头看了看卿府的府兵,看他们虎口处都有厚厚的茧子,不少人面上和手臂上都还挂着彩,一看就是些刀口舔血的练家子,也不知道卿如许是从哪里雇来了这么一批人。若他今日真要闯府,两相缠斗,必然见血。 -- 第235页 那么这事,便闹得大了。 卿如许毕竟是宁帝身前的红人儿,虽然他今日也听说了太后找卿如许是因为宛淑仪之死,可若最后她没有获罪,那么他今日之举就有可能同时开罪陛下与卿如许。 而按照大宁律例,若要抓捕四品以上官员,需有刑部和大理寺的调令才行。 与其他自己冒险,倒不如先去催促调令,届时刑部与大理寺的人出面缉拿卿如许,任她有天王老子撑腰,也都得乖乖收了羽翼被关押起来。 而他虽然受命于太后,耽误了些时辰,可等到了太后那儿,他也还可以推说是卿如许故意抗旨不遵,也便保全了自身。 沈缂想到这里,也便松了松脸上的肉皮,朝后退了一步,笑着道,左右本将与卿如许也是在朝为官的同僚,既然她身体不适,本将亦要体恤,便再多等她一刻也是无妨。 禁军这才又收起刀剑,乖立于原地。 卿如许同顾扶风出屋的时候,正好远远地听见了楚山孤与沈缂的这一番对话,她没说什么,但眼底泛起温柔的光。 第一百五十五章 暗中出府悄探秘 院中的西府海棠上,响起几声鸣叫,一只黑色的鸟见得有人从屋里出来,便扑楞着翅膀朝俩人飞了过去。 顾扶风笑着伸出胳膊,那黑鸟便落在了他的手臂上,又朝一旁的卿如许啊啊地叫了两声。 阿乌啊。卿如许莞尔,压低声音道,你刚刚一直在这儿等我们么? 乌鸦又摆了摆黑色的羽翼,连连鸣叫。 顾扶风竖起手指,朝阿乌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阿乌似乎听懂了,立时闭上了喙。但它见到顾扶风好像并不大高兴,在他的手臂上不舒服地跳来跳去,尖尖的爪子就在他的衣袖上使劲儿地挠着。 顾扶风又伸出食指,指着它,面上一副威胁的表情,小声道,你个胖鸟,你给我乖乖的啊,小心我拔光你的毛,让你变成一只胖秃鸟。 阿乌对他的威胁视若无睹,反而在他的胳膊上挠得更起劲了。 卿如许见着这一人一鸟的斗法,忍不住失笑,轻声朝阿乌道,阿乌,我们想出去,你能帮帮我吗?她朝阿乌指了指院中的墙头。 阿乌似乎听明白了,它又叫了一声,就扑腾着翅膀从墙头上飞了出去。 此时院外还被禁军包围得水泄不通,两个人想偷偷出去,需得引开禁军的视线。 阿乌出了院墙后,只听得院外传来一声尖叫,和一阵混乱的脚步声。 啊!我的眼睛....... 哪来的鸟!快,把它赶走! 哎呀!它啄我!这只死鸟! 顾扶风帮卿如许带上黑色的风帽,便趁着这一小会儿的乱势,揽着她跃出檐墙,朝城内走了。 清晨的长安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纱雾之中,街道静谧,空气微凉。牛记胡辣汤的早点摊子冒着腾腾的热气,街道上飘着食物的香气。 一男一女便在摊铺前的方桌前坐了下来。 要两碗胡辣汤,两屉包子。 那摊主闻声抬头,一时被眼前的俩人晃了眼。男的棱角分明,高大俊美,女的眉目如远山青黛,清丽不凡,俩人坐在一起,若不是都带着风帽,实在是颇为惹眼。他看得傻了眼,嘴上也打了绊子,得、得嘞。 这胡辣汤的铺子正好设在街角,斜对面就是一座显眼的府邸,看外围就足见宅邸之大,显然里头住着的是一户显赫的人家。而府门前的一盏盏灯笼上,都写着大大的陶字。 昨晚睡得有些少,卿如许没什么胃口,喝了两口汤,就再吃不下什么了。她就只把里头的香菜挑出来吃了,然后把碗推给了顾扶风。 俩人都是在兵荒马乱的时候,见过那些饱受饥荒之苦的百姓是如何挖野草啃树皮的,因而也都没有了浪费粮食的习惯。 顾扶风喝完自己的那一碗,便接过卿如许的,直接拿着她的勺子又吃了起来。 卿如许时不时地回头朝那座高大的宅邸张望,她心里头有些焦躁,便没话找话道,怎么会有人不爱吃香菜? 似顾扶风这样逃亡半生、风餐露宿的人,按理说应该没条件在餐食上挑挑拣拣。何况他又喜欢四处闲逛,哪里有好吃好玩的他都一清二楚,可唯独不沾香菜。 顾扶风看了眼她,道,也不是不吃。只是不想破坏这个习惯。 卿如许眨了眨眼,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顾扶风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包子皮,又递到她唇边,道,呐,馅儿给你,再吃两口吧。你最近太瘦了,那天大哥还问我是不是没好好照顾你,让个如花似玉的小丫头跟着我,却瘦得像一阵风就能吹跑了似的。 饭都递到嘴边了,没有拒绝的道理。 卿如许只好就着他的手,又咬了一口带馅儿的包子,咽下肚后才又问道,什么叫不想破坏这个习惯? 顾扶风又收回手,咬了一口包子,这才解释道,也没什么。就是之前在嵘剑阁的时候,我师父他老人家不吃香菜,厨房也便用的少,后来我也就都习惯不再吃香菜了。 他又把包子递回去,卿如许就又咬了一口。 顾扶风讲得轻描淡写,可瞧着他的眼神,却有一分不易察觉的黯然。 -- 第236页 这些年里,鲜少听顾扶风提到他师父,但每回提到时,卿如许都能感到他身上有股难以名状的情绪。 仿佛他此刻是站在一片荒芜的芦苇丛中,四下回望,炊烟尽头,却无人等他归家。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欲报之德,我独不可。 也许对于顾扶风来说,他从未对自己前半生的决定有过半分后悔。 但对于他的师父,嵘剑阁阁主沧颜笑他也许心中曾因让这个人对自己失望,而开始有些悔不当初。 一旁的胡辣汤摊主此时突然走了过来,往桌上放了一叠酱牛肉,乐呵呵地朝顾扶风道,还是新婚不久吧? 这一句话,顿时把顾扶风身上那股难名的情状消解全无。卿如许也愣在了一旁。 摊主只看得顾扶风与卿如许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喂着包子,便想起了还在老家的妻子。 我跟我夫人刚成亲的时候也像你们俩这样,我夫人那时候还很腼腆,那时我跟她说句话,都怕声音太大吓着了她。可后来啊日子长了,我夫人的说话声音比我还大,我们俩人说起话来,邻居都以为我俩在吵架呢哈哈!看到你们,就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了。小伙子,你有这么个漂亮的媳妇,可得好好珍惜啊,以后也要跟今天一样对你媳妇儿!喏,牛肉,送你们,加加餐! 摊主自顾自地说了一通,卿如许听得那句称呼,看了眼顾扶风,脸不禁红了。 顾扶风却笑得十分自在,朝摊主道,谢谢您了!借您吉言,我跟我夫人都成亲七年了,一直都这么好,以后自然还会更好。 那摊主听了也惊了一惊,都七年了啊!小伙子你可真有福气啊。 顾扶风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又给卿如许递来包子,卿如许这下往后躲了躲,道,我不吃了。以后你再这么跟人胡说八道,我就....... 她一时没想到她就怎么样,见顾扶风一脸你能拿我怎么样的表情,实在欠抽,她便气呼呼地一口咬上顾扶风的手。 顾扶风嘶了连连吸气。 .......我就咬死你!她瞪着眼睛,故意逞凶道。 顾扶风举着手,看着手背上留的两小排牙印儿,故意朝摊主卖惨道,老板,瞧见了么?她可不只是声音大啊,还上牙呢! 那摊主一阵哈哈大笑。 卿如许见他还张嘴胡说,窘态毕露,觉得这地儿真是待不下去了,正想起身换个地方等候,就见顾扶风收了笑意,指着斜对面的府邸,朝她努了努下巴。 有一个身着鹤纹大袖袍服、脚踏乌金高靴的男人在几名仆人的随行下,走出了府门。下人牵来了马车,摆好脚几,他便上了马车。 隔着宽阔的街道,又有招牌和杂物的遮挡,那人并没有注意到街角胡辣汤铺子的异常。 卿如许道,你瞧着,像这个人么? 顾扶风昔日也曾近距离地见过那个人,对那人的仪态、脚步、手臂摆动的幅度都有一些印象,此时他瞳孔微缩,肃然道,是。是他。 卿如许轻轻吐了口气。 兵部侍郎,陶锦焱。 马车渐渐远去,似是朝着紫宁宫的方向去了。 若我们见到的那名与胡人首领交涉的汉人男子,就是这位兵部侍郎陶锦焱。那位隐藏在他背后的人.......顾扶风看着卿如许的眼睛,要从她的目光中确认什么。 卿如许回望着他,道,嗯。应该是后宫里那位。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近日边疆战火未息,国朝危危。何况如今已是深秋,山中萧瑟寒冷,景色也并不宜人,选在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突然提议出宫去永宁寺祈福,怎么看都透着些许古怪。 顾扶风目光一凝,思索了片刻,道,那我去看看崔昭那里有没有什么发现。咱们手上目前也只有那两名胡人士卒,恐怕,还不够。 嗯,我再去趟尤府,看看若寒那儿有没有什么线索。卿如许略一思索,道,那两个胡人...... ......交给我吧。该说的不该说的,我会安排好。顾扶风立刻接过卿如许的话。 好。卿如许点了点头。 第一百五十六章 剑拔弩张府门峙 辰时,日头已高升,晨雾余露散去,苍翠青松如沐膏涂脂。街上的小商小贩已然出摊,叫卖声不断,正是即将热闹的时候。 然而永乐坊十二街的一座宅邸前,却站满了铁甲军,将整条街封锁了起来。 刑部的人赶着大理寺上值前,就已经侯在了门口,缉拿令刑部已然签署,只等着大理寺盖印,便可登门拿人。 可缉拿令送进大理寺半天,却迟迟未盖印。刑部再三催促,大理寺只说公文太多,待到巳时才盖了印。 刑部侍郎许朝阳刚一落轿,大理寺少卿南宫暮辞的马车便也到了。 许朝阳撩了衣袍迈出轿子,笑着朝对面的人道,哟,巧了,南宫大人也来了。不是说大理寺今日公务繁忙么?怎的南宫大人在百忙之中还能抽出空来,一同来缉拿人犯了? 昨夜宫里出了事,有宫人状告卿如许同宛淑仪之死似有关联的消息不胫而走,但宁帝尚未主持大局,太后也不敢擅自将前朝与后宫之事混为一谈,故而也只拖刑部按章程办事。 -- 第237页 谁都不敢说卿如许就是杀害宛淑仪的凶手,只能说是有嫌疑。可许朝阳却已把卿如许称为了人犯。 南宫慕辞一身青岚暗纹盘锦衣袍,穿在他的身上,就像一件道袍,颇有种不染尘世的脱世之感。他下了马车,也客气地笑道,许大人好。只是这圣上还未定罪呢,事情缘由还未查明,怎的许大人就好像已经自行给人定罪了呢? 许朝阳皮笑肉不笑,略带讥讽地道,哟,南宫大人怕是公务忙忘了吧。这案子可是人证物证俱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只等着拿人归案,走一走流程罢了。其实南宫大人今日何必辛苦跑这一趟呢,毕竟大理寺还是要避嫌的,要拿人,自有我刑部出马。 以往审理涉及官员的案件,都是由大理寺主持为主,刑部从旁协助。然而因为卿如许是大理寺中人,此番大理寺只能退居幕后,等着刑部来主控。 南宫慕辞听得他话里话外的意味,却淡淡地抬头望了一眼宅邸门口,见门脸简洁,只是简简单单地挂着卿府两字的灯笼,连块像样的匾额都没有。这宅院比起寻常官员的院子,实在要小上许多,可如今却被黑压压的禁军包围了起来。他也不避嫌地道,既然是拿我大理寺的人,我自是要来看一看的。他话音一转,回头朝许朝阳道,至于这是非曲直嘛,等陛下回来,陛下乃明慧高深之人,自会有定夺。 这是暗讽他许朝阳不是明慧高深之人了? 许朝阳用鼻子冷哼一声,又转身拢着衣袖朝门口坐在椅子上的沈缂客气了两句,沈大人辛苦了,这后头的事便交由我刑部处理吧。只是不知,这卿如许,现在人在何处? 其实许朝阳早已听说沈缂拿着太后的懿旨到了卿府,不料却吃了闭门羹。 大宁第一宠臣卿如许,亦是大宁第一狂妄。 竟连前来宣旨的禁军统领都不放在眼里。 着实可恨。 但卿如许越作,他许朝阳便越高兴。谁不希望自己讨厌的人,树敌更多呢?这样等她摔下来的时候,人人都想上去踩上一脚,这也才越令人畅快。 沈缂面上显然没什么好气儿,他带着禁军在这小小的宅邸前等了大半夜,都没见着卿如许的一片影子。若非忌惮着宁帝那头,他也不愿折了这份面子,定要杀进去把里面那个傲慢无礼的女人抓出来,让她知道这是男人的天下。此时他只站起身来,略略朝姗姗来迟的俩人拱了拱手,道,就等着二位呢。 他转过头,朝楚山孤冷笑一声,行了,把你们家大人请出来吧。刑部和大理寺已然带了缉捕令,她若再不出来,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保不了她了。 门口的人越来越多,人数早已超过他带来的拂晓众人几倍不止,若真打起来,拂晓恐怕也拦不住这些人。可楚山孤毕竟是战场的死人堆里出来的,他面不改色,半点忧心之色都没有。 阿争附在楚山孤耳边说了句什么,楚山孤点了点头。他的长刀立在身前,随着他缓缓起身,刀尖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呲啦声。他的眼梢凝着寒气,道,都说了,我家大人身子不适,还请诸位稍等片刻。 如今卿如许并不在府中,自然请不出来什么人。 沈缂也没想到,这卿如许的家奴,竟然跟她一样都是难啃的硬骨头。刑部与大理寺的人都到了,竟然还不肯松一松口。 他嗤笑一声,还真是顽固不化呢,那就别怪我沈缂不近人情了。 沈缂回头看了眼许朝阳,得到对方的同意后,便突然提高声音,朝立在周围的禁军喝道,众将听令!大理寺卿如许拒不接旨,身为嫌犯却无视国法,公然违抗我朝律例!我等代刑部即刻缉拿人犯归案! 楚山孤亦不再迟疑,率众拔刀! 薄暖晨光中,顿时交织着肃杀之气! 两拨人马眼见着就要在这条长街上以血相见。 江湖人,最重的就是义气。 拂晓众人大多本就是贫苦出身,不少人身上都背着官司,最厌恶的便是这群朝廷的走狗,此时无人退却一步,满身的血性,早就做好了同这些禁军拼杀一场的打算了。 而纵然此番拂晓可能寡不敌众,可卿如许既喊他楚山孤一声五哥,那便是要他肝脑涂地,替她拖延半刻,他也在所不惜。 然而此时,长街中又突然响起高喝声,住手 两句人声交叠在一起。 一句是南宫慕辞的。 另一句,却是一句女声。 已然拔刀相向的众人立时顿住了动作,回头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狭长的长街尽头,晨光熹微中,有一道窈窕的身姿逆光而立。 隔得远,只见得那女子站在拐角的墙边,却无人注意到女子的手隐在拐角的墙壁之后,正被另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 顾扶风背靠着墙壁,出手拦住了卿如许,在众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围墙挡住了晨光,他轮廓分明的脸庞陷在阴影里,眸光愈显深邃。他朝她摇了摇头,卿卿,别去。 顾扶风办完事,便同从尤府返回的卿如许在街角汇合。然而此时卿府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起来,便是只麻雀也飞不进去。 于是卿如许便眼睁睁地看着门口的众人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 第238页 为了避免平白无故的流血牺牲,她不得不出面喝止。 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卿如许的身上,她此时无法回头去看顾扶风的神情,只能直直地望着前方,感受着他略显暗哑的声音和握着她胳膊的微微颤抖的手。 宁帝要明日才到,你现在去了刑部,就是送死。 第一百五十七章 刑部缉人难周旋 顾扶风的眼眸乌沉沉的,带着深深的质疑,更何况就算宁帝回来,他会怎么做,也是个未知数。 且不说宁帝回来一切就能逆转,单是眼下,那个陷害她的幕后之人,既然有能力在宫中布下天罗地网,自然随时都可能在她落单的时候出手。 可顾扶风不知道,还不止这一层危险。 刑部侍郎许朝阳,上次因向混族士子滥用私刑之事中便同她结下了梁子,如若今日卿如许踏入刑部,难保明天走出来的时候还是不是全乎。 毕竟刑部最擅长的便是审讯。拿些细小的刑具走一遭,人已经快没气了,可外表上却看不出一点儿伤。 这些卿如许都心知肚明。 可,她哪里有什么选择呢? 顾扶风见她没立刻回答,也感受到了她这一刻的动摇,马上道,我们可以放出破晓雷,召集拂晓人马,同五哥汇合,杀出长安。等能证明你无罪的证据搜集齐了,宁帝也回来了,你若还想回来,我再送你回来。 卿如许默默地收紧五指。她知道,顾扶风是想要护她周全,即便倾尽拂晓之力也在所不惜。 他们是可以杀出长安,可若要再回来,她兴许还能尽力为自己除去凶手的污名,可一个出逃的官员,悠悠众口之下,还能有什么发展。她这一盘棋,也便废了大半。 而且,动静闹得这么大,拂晓势必会全然暴露。一个可怕的江湖组织,竟然多年来潜藏在大宁国都,还与朝廷官员有牵扯。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是银器铺子的崔昭,还是刚刚娶妻归家的秦老六,以及所有在拂晓庇护下好不容易过上几年安生日子的拂晓众人都可能被波及。 届时,她除非壁虎断尾,撇清自己跟拂晓的关系,否则也无法自保。 绝对。 不可。 卿如许垂了垂眸,嘴唇轻启,道,扶风,我会保护好自己。 这话怎么听着都像是用来安抚他的假话。 顾扶风握着卿如许胳膊的手顿时更紧了几分,言语之中已有隐忍的怒意。 你要怎么保护你自己?! 面对他的质问,卿如许其实也没有答案。但她既然选择拉着他走上这条复仇之路,便是做过最坏的打算的。 这辈子欠这个人太多,断没有要拉着他和整个拂晓陪葬的道理。 远处的许朝阳已催促了起来,卿大人还杵在那儿做什么呢? 他带着一列禁军,朝她走了过来。 你相信我,会没事的。那些托你办的事,有信了就传给我。明晚你等我回来一起用晚膳。 她没有回头。 声音柔柔的,全然不见平日的跋扈或冷淡。 顾扶风暗色的衣袂上似浸着深秋的寒雾,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的声音平平的,却是不容反驳的口吻:要是你明晚没回来,我就去劫狱。 许朝阳已经步入了巷中,他嘴角带着冷笑,高声道:卿大人?还干嘛呢?都等你半晌了。不会是打算着转身逃跑吧。 卿如许朱唇微动,最终却也是什么都没说,只垂眸朝拐角的墙后看了一眼,便挣开手臂,抬脚朝巷口走去。 她垂落在身旁的手上多了一枚乌木簪子。 乌木木质厚重,握在手里沉甸甸的,纹理质朴,触手温润。尾端似乎还刻着花纹,不知刻得什么,浅浅地硌着她的手心。 她无暇垂眸去看上一眼,只能不动声色地将簪子藏入了袖中。 许大人安康。卿如许走到许朝阳面前,面无表情地问候了一声,便继续朝府门前走去。 许朝阳朝她的身后窥了一眼,见长巷幽深,晨光灼眼,也不知方才她愣愣地站那儿想什么呢。 他眯了眯眼睛,折身又跟上卿如许,皮笑肉不笑地道:卿大人好雅兴啊。昨个儿宫里都被您闹翻天了,大小宫人和万千禁军侍卫都被您耍着玩儿。昨夜沈大人奉旨前来,已经等您等到今儿早了。没成想,你竟然不在府里啊?这是上哪儿去溜达了?不会是打算畏罪潜逃吧? 原是没打算从外头回来的,免得落人口实。可府门被禁军锁得死死的,无奈之下,她也只能这样出现了。 她看了看台阶上的黑着脸的沈缂,和一旁面有忧色的南宫,淡淡回道,要真是畏罪潜逃,我现在还回来做什么? 卿如许两步上了台阶,朝后头的楚山孤温言道,五哥辛苦。 众人似乎也没想到卿如许竟然叫这看门的管家五哥,一时微愕。瞧这男人的长相,明显是个粗人,而周围一干府卫也都是些不知道是从哪座山头雇来的猫猫狗狗。她卿如许一介孤女,哪来的这样的五哥? 楚山孤摇了摇头,两条浓眉凝在一起,略略责怪道:卿丫头,你怎么出来了? 瞧这俩人的关系,倒好像跟亲兄妹似的。 -- 第239页 许朝阳同沈缂对视了一眼,带了些不言而喻的意味,冷笑了一声。 满朝文武谁不对卿如许这一步登天的本事好奇?也都无数次私下里揣测,不知这乳臭未干的丫头背地里是傍上了哪颗大树,一路又是中举又是接擢贤令的,就真真地给送到了朝堂之上。 瞧着她这本事还真是大着哩。连这群江湖草莽也都愿意为她看家护院,还一口一个哥哥,叫得还真是热络。也不知道这所谓的哥哥妹妹,放在人后,可又到底是层什么样关系? 卿如许自是坦坦荡荡,听得许朝阳怪里怪气的哼笑声,也不作何反应。但一旁的南宫脸色却不好看了几分,只觉得那笑声怎么听着都带着污秽下流。 卿如许又朝南宫问候了声,这才转过头来跟沈缂客气地一揖手,沈大人辛苦。我昨夜身子不大爽利,病来得急了些,也便没同家里人打招呼,直接从后门出去到南大街的康安药铺去看大夫了,喝了药又睡了会儿才觉得人清醒了些,这才回来了。让沈大人久等了。 沈缂用鼻子哼哼了一声,康安药铺? 她一个女人家会大半夜独自去药铺看病?蒙谁呢! 第一百五十八章 冤家路窄从投狱 沈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以去药铺问上一问。为我看诊的大夫姓周,身旁还有一小助手,叫小树。昨夜随我同去的还有一位姑娘,姓尤。 卿如许不想这时候引起旁人对她与尤府交集的注意,是以话到嘴边,只简单提了尤若寒的姓。 康安药铺的掌柜是个爱医的老学究,可惜医术上还差些造诣。卿如许常去那里买些药材,偶尔也同周掌柜探讨一些行医的方子。她毕竟是长门医圣的弟子,周掌柜听她见解颇高,也便同她成了忘年交。而今日这些事,都是她回来时同周掌柜对过口供的。 见她讲的煞有介事,沈缂虽然不信,但也挑不出来什么错儿,只黑着脸道,卿大人耽误接旨,无端牵连了我,可我毕竟还是要回话给太后娘娘的,待会需得去查上一查,是真是假,到时一查便知。 卿如许道,有劳了。 许朝阳却道,卿大人,我倒是很好奇,听说您昨天进了宫,可怎么城门口只有你入宫的记录,却没有出宫的呢? 这话问的倒是一针见血,正中靶心。 卿如许是藏在林相的马车中出的宫,自然没有出宫记录。 卿如许面上一副看不出深浅的笑容,看着许朝阳,认真道,是么?许是城门口的守卫一时疏失,忘记记录在册了吧? 在宫里头干活的,哪个不是提着自己的脑袋随时随地小心翼翼,且不说是朝廷官员出入宫,便是有个什么鸟啊猫啊的进了宫,守卫都得记录在册报备上去,生怕一个闪失让自己人头落地。 这女人当他三岁小孩,骗鬼呢吧? 卿如许是明知这话毫无说服力,但她就是连词儿也不想编,左右她说什么他也不会信,倒还不如随口敷衍,也让他知道她的态度,早点闭上他那张嘴。 许朝阳看着她,眼底似有薄怒,可又似乎想到什么,又忽然转晴,一笑道,没事,卿大人究竟怎么出的宫门,咱们有的是时间,待会儿进了刑部,再慢慢儿谈。 左右进了刑部,就是他许朝阳的天下了,还怕收拾不了一个女人? 卿如许自然感受出了他话语中的恐吓之意,却也没什么好怯的,转头道,沈大人不是带着太后娘娘的旨意来的么?臣等着接旨。 沈缂慢条斯理地拿出懿旨,卿如许跪着接了旨,站起身来,淡淡道,走吧。 楚山孤连忙上前两步拦住卿如许,卿丫头,你....... 五哥别担心,我就是去一趟配合调查。倒是他......卿如许垂眸低声道,......他在我的事上一向鲁莽些,五哥,你多拦着他点儿。 楚山孤知道她说的是谁,但见她心意已决,也只好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许朝阳回头朝属下招手,道,还不赶紧给卿大人上枷锁。 卿如许一闻言,脸色顿时白了白,抿紧了嘴唇。 受罪吃苦她倒不怕,她本就是个隐忍决绝的性子。 可到底是个文人,身上总还带着几分傲气的。要她带着枷锁被人瞧、被人指指点点,还是顶着莫须有的罪名,简直像被人扒光了游街一样。 南宫朝前一步,止住了后面正取枷锁的下人,道,许大人,枷锁就不必了吧。现在案件还未过堂,总不能随便什么人状告一下,就直接给人定罪吧。 许朝阳看得卿如许的脸色,也知道她们这些舞文弄墨的,到底面皮薄,最受不了这个,心里也格外舒坦,便不依不饶地道,可卿大人昨个儿就下落不明,我这也是怕回去路途中间再有什么闪失。也不过是戴个枷锁罢了,卿大人您都已经叫沈大人与所有禁军兄弟们等了这大半宿,不会现在连这点儿事都不肯配合吧? 他这话一说,正踩着了沈缂的痛脚。他这一夜的窝囊气,还憋在胸口。此时也便带了看好戏的心态,同一众禁军都盯在卿如许身上,带着讥刺的笑意。他正欲张口说什么,却被南宫先一步抢了话口。 南宫暮辞凉凉地道,沈大人依律办事,法乎情,情乎理,法理兼备,即便今日同僚落难,沈大人也对同僚不曾半分苛待,有礼有矩,这是沈大人的气度和高节。卿如许不过是个纤弱女子,半点功夫都不会,许大人掌领刑部,多凶恶的暴徒都见过,难道还怕一介弱女子能在你眼皮底下溜了不成?真不知许大人是过分自谦,还是过分瞧不起您手底下的人了?要不然,我大理寺再派两个人,替您送送? -- 第240页 南宫这话一出,把一旁的沈缂还未帮腔的恶语也堵了回去。他总不能立刻就在手下人面前展现他其实没有气度,没有高节,不惦念同僚之情吧? 跟文人逗嘴皮子,就得做好吃了口苍蝇还不能掉脸子的心理准备。 故而沈缂现在的脸色一阵黄不黄白不白的,哭不得也笑不得。 许朝阳见南宫暮辞是真要为卿如许出这个头,也便干笑了一声,道,这到底是我刑部自己的事,就不劳大理寺了。既然南宫大人这么心疼自己的同僚,我不看僧面,也总要看佛面的。他着重那俩字,看了看南宫,又看了看卿如许,带着些许不好的暗示。 没想到卿大人长袖善舞,不仅能一路高升,就连一向刚正不阿、醉心求道的南宫大人也为您忧心不已啊。许朝阳又摆摆手,让手下人就又将拿出来的枷锁收了回去。 南宫也只当没听见他那些暧昧不明的话。 卿如许眼含谢意,看了一眼南宫。 南宫慕辞又朝许朝阳道,约莫着明个儿,陛下便要回来,到时定要宣见卿如许的。她毕竟是我大理寺中人,过审前若要有个什么闪失,咱们脸上也都不好看。还请许大人您多加照拂了。 南宫大人多虑了。许朝阳目光不善,看了眼南宫,转身走了。 卿如许用余光瞥了眼长巷深处的拐角,日光微移,在拐角处投下更深的阴翳。 她也转身跟上许朝阳走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欲加之罪患无辞 刑部的牢房幽深,阴湿逼仄。明明还是白日,可因窗户稀少狭小,透不进多少光来。只能每隔一段路便点一盏烛火。可火光打在墙上,也只能照亮一小块区域,其他的地方都暗沉沉的,愈显深暗。 空气中弥漫着酸腐的气息,还有一股分不清是血腥还是铁锈的味道。气味呛鼻,惹得卿如许连连咳嗽。 她上次来这里,还是季方盛在的时候。 那时那个诗人满袍的血污,形容枯槁,目光涣散,满目皆伤。 前有季方盛枉死,后有安慈无辜断臂。 这刑部在她的记忆里,早成了一座令人胆寒的阎罗府。 她的牢房在靠近大门的第一条折廊里,路过几间牢房,都是空空如也,便显得此处清净许多。 可对于监牢而言,清净有时候并不是好事。 因为所有阴暗的恐怖的,便也都无人知晓。 卿如许在牢房中找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靠着墙坐了下来。这里连个像样的床铺都没有,更别提桌椅了。 狱卒送了饭菜过来,也只放在牢门口的地上。就着影影绰绰的灯火,碗筷旁边的地板上似乎还有一块深色的污渍,里头似乎还浸着几根头发,在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也不知是不是上一位囚犯留下的。 卿如许腹内空空,口渴难耐,却连一口饭菜一口水也不敢进食饮用。 只要撑过今夜就好了。 等宁帝回来,也许会有转机。 当然也只是也许。 也不知崔昭在尚安寺,有没有抓到什么把柄,能不能赶得上明日过堂审讯。 卿如许在牢房中静坐了大半天,也不知道现在外头是什么时辰,只觉得在这里的时光流逝得过于缓慢了。 远处似乎有阵阵凄厉的惨叫声,隔着幽暗的长廊传了过来。 卿如许从袖中摸出一件物什,是同顾扶风分别之际,他塞进她手中的,那支乌木簪子。 当时并未有机会端详,此时才能拿出来仔细瞧上一瞧。 顾扶风从前就喜欢雕刻些小玩意儿给她,什么玉坠子啊,宝石的耳坠子啊,石头刻得小人儿啊之类的,五花八门的。就连金银器他也会刻。 可她不喜首饰,总觉得累赘,故而随身最常戴着的,也就是他雕的木簪了。 木簪纤长,尾部微微蜷起。他刻的好像是一只卷着尾巴、睡眼朦胧的小狐狸。 倒是有点像她。 卿如许握紧簪子,靠在心头,又埋下头,屈了膝,缓缓地抱紧了自己。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有脚步声和锁链拖地的声音传了过来,在她的牢门口停了下来。 睡得好么?卿大人。 听声音,是许朝阳。 只是他的面容笼在阴影里,背着光,她看不分明。 哟,怎么一点儿东西都没吃。这是责怪刑部招待不周了?许朝阳摆摆手,朝狱卒道,撤了吧,一天不吃饭也不会死人的。别放在这儿,碍了卿大人的眼。 饭菜和水都立刻撤走了。 卿大人,出来吧?咱们一起,叙叙旧。 许朝阳坐在了一张木椅上,狱卒则在旁边的桌案前添了一盏灯,用以记录。 卿如许被人强行拖出牢房,又一把推得摔在了地上。 做什么呢?卿大人可是个女人,你手里怎么没轻没重的?许朝阳故作样子地责备了两句手下人,却也没叫人把她扶起来。 卿如许也便就地坐着,抬起眼眸,看着眼前的许朝阳,面上没什么表情。 说说吧。你为何杀了宛淑仪?许朝阳半扬着下巴,睥睨着地上的女子。 你觉得呢?卿如许淡淡反问,许大人希望我怎么回答? -- 第241页 许朝阳俯下身来,直视卿如许的眼眸,过会儿,才又缓缓开口,卿大人说什么呢?听闻昨日宛淑仪传你入宫小聚,你与宛淑仪碰面后,便引她去了废殿,这一点,太监平吉可以作证。之后,你伺机将宛淑仪杀害,还欲将她的随侍宫女酌琴投入井中,酌琴的指甲里也确实有井沿蹭上的泥土。这一幕,正巧被方嬷嬷撞见,她救下了酌琴,之后你见事情败露便逃逸了。至于卿大人为何杀人,你心里自然清楚。 卿如许道,哦?那敢问宛淑仪是怎么死的呢? 对于现场的一切,卿如许实际上知之甚少。她也想搞清楚,目前众人掌握的线索和证据到底是哪些。 许朝阳道,你的凶器还在现场,是一把匕首。而且你还用簪子刺伤了宫女酌琴。他抬了抬手,旁边的随侍立刻双手递上了一件物什。 卿如许胸口一滞。 方才我已派人去了你的府邸,拿着这只玉簪问过你的婢女。许朝阳笑着将白玉簪举到卿如许的面前,晃了晃,卿大人不会说,不知道这簪子哪来的吧? 你把息春也抓了?卿如许脸色一沉,颦眉道。 自然,她可是重要的人证。许朝阳道。 卿如许沉默了片刻。 息春只是个不懂事的丫头,顾扶风与拂晓的事她也知道不少。若是许朝阳上门拿人,顾扶风决计不会放任不管。 这许朝阳本就满口谎话,只怕他抓了息春之事,也只是为了套出她的话,故意胡诌出来的。 卿如许突然嗤笑一声,道,那我还真是胆气十足啊。一介女官,一入宫,就捅了宛淑仪,还对宫女灭口未遂。她又咯咯咯地笑了几声,似乎听得什么十分可笑的事,才又抬眼看向面前坐着的男人,道,既然人证俱在,物证也齐全。那许大人,您还问什么呢? 许朝阳收起玉簪,道,流程还是要走一走的。 这么说,就缺一条杀人动机了。许大人这么聪明,难道自己想不出来,还要我帮你想么?卿如许扯了扯嘴角,略带讥讽道。 依我看......许朝阳转了转头,灯火打在他的脸上,显得眼底与鼻周的沟壑更深了些,人也显得阴枭许多。......听说宛淑仪的亲舅舅是长股府刺史李盟,而李盟则是策动今年混族仕子舞弊案的始作俑者。莫非是卿大人你暗中鼓动了李盟私放混族人入帝都,后害得李盟被革职,便被宛淑仪记恨想要告发,这才有了昨日失手杀人之举? 卿如许也是没想到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儿,居然被许朝阳三言两句编纂在了一起。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哦对了,许朝阳还振振有词道,当日季方盛因混族仕子案获罪时,我听说卿大人还亲自探访。后又为陛下下令刑部调查的舞弊的混族仕子鸣不平,对我恶语相向。而且,我瞧着今日你府上的那些府卫中,也有不少混族面孔。看来卿大人你素来与混族人多有私交,这并不只是传言,而是确有其事吧。混族人向来在大宁都是一样的待遇,今年却突然有这么大的暴动,这显然非常异常。纵观卿大人你就任以来在你手上出过的事儿,难不成,策动混族仕子暴乱、阻挠祭天大典,都是你在背后操纵? 数罪罗列,看来许朝阳是存了心要给她泼脏水,叫她此番下了地狱不得超生了。 第一百六十章 欲加之罪其无辞 卿如许怒极反笑,竟也想知道他到底打算怎么把这些故事编全乎,道,那么,敢问许大人,即便我与混族人交好,又有何错?这同今日这出案子又有何关联? 当然有错,当然有关联。许朝阳收敛笑意,眼睛微微眯起,道,因为前两天寂邈山上出了事儿,有目击证人说,在山上见到了一女子,所描述的身高容貌都与你相去无几。你知道么? 来了! 终于聊到寂邈山了。 卿如许看着许朝阳,感受到面前之人身上透露出的压迫感,却也并不胆怯。 因为从许朝阳提起这件事开始,她心中的怀疑便瞬间得到了印证。 无论是勾结胡人,还是在宫中布局诬陷她,都是皇后一派所为! 你勾结胡人,图谋不轨。卿如许,你之所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最主要的目的是因为你是敌国派来的奸细,意在于扰乱我大宁朝局! 原来,大招在这儿呢。要说她是敌国奸细,这可是谋逆叛国的重罪啊。 瞧着许朝阳张一张嘴,就编了这么大一出戏,信口胡诌,无中生有。卿如许不由地想到了当日季方盛被刑部从字里行间织罗罪名之事,言之凿凿,编的比真的还真。 刑部这吃人的能力,还真是让她大开眼界了。 佩服,佩服。 地上的女子咯咯咯地笑了几声,声音在阴森的囚房中显得有些诡异恐怖, 许大人构思精巧,诸案齐发,罪名周全。佩服,佩服啊。 卿如许笑了好半天,才止住笑意。她扫了一眼旁边一直奋笔疾书的狱卒,想是把许朝阳的这番话已然记录了下来,她反问道,许大人,您,就这么希望我死啊? 就着灯火,女子眼眸沉静如水,不见一丝波澜。她看人时,目光灼灼,直接而大胆,坦荡而无惧。如一株空谷幽兰,有种脱世的素正高洁,又有种直窥人心的力量。 -- 第242页 仿佛所有阴暗的、龌龊的,在她面前都无处遁形。 许朝阳也不知为何,竟下意识地躲闪了下她的目光,道,若你只是个寻常女子,便也罢了。可你非要.......他突然打住话口,看了一眼旁边的狱卒,似乎也忌讳说到些机密的事,.......这也怪不得我了。 卿如许用鼻子哼了一声,蔑视着许朝阳,道,你既然都替我把作案动机、经过想的清清楚楚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许朝阳朝旁边桌案前的狱卒一摊手,行了,让她签字画押吧。过了这一道,明个儿就可以直接上呈圣上了。 那狱卒搁下笔,便将已经写好的罪状递给许朝阳。 许朝阳粗略地扫了一眼,看方才他所言皆记录在上,便又将罪状在空中晃了晃,由另一名狱卒接过,朝卿如许走了过来。 画押认罪吧,这样你也可以少受些皮肉之苦。许朝阳朝卿如许努了努下巴,身子又朝椅背上靠了回去。 卿如许接过罪状,扫了两眼。 然后,她抬起眼皮,两眼盯着许朝阳,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地就将状纸撕了。 许朝阳的脸色沉了下来。 卿如许摊开手,状纸已经在她手中变成一条一条的,洋洋洒洒地飘落到了地上。 不好意思,我不认。 许朝阳歪着脑袋看着卿如许,半张脸都笼在阴影里,冷冷地警告道, 别不识抬举。 卿如许的柳叶眉向上一挑,讥笑道,这就叫抬举了? 许朝阳道,你应该知道,你现在没有翻身的机会了。我方才说的,还只是一部分证据。即便陛下要过堂审问,你没法自证清白,就算他老人家再惯着你,也保不了你。又何苦做些无畏的挣扎。 我没做过的事,我怎么认? 没人在乎你做没做过,人证物证俱在,你终归得认。我已经是法外开恩了,看你是个小姑娘,不同你计较许多了。 哦?卿如许垂着头轻轻摇头,言语讥讽道,许大人您是什么人,我不是没见识过。您今日又何必在我面前,非要装个人呢? 卿、如、许。许朝阳的语气中也似藏着万钧雷霆,一字一字地道,我以为你应该也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 他的警告声音不大,却很阴沉。在幽暗的长廊间,也似有回音。 旁边的两名狱卒闻言,也知道地上的这个女子已经触怒了许朝阳。他们惯见这位大人平日怎么审讯犯人的,冷血无情,从不把人命当回事。此时,也都默默替地上这个柔弱的女子捏了把汗。 卿如许却并不退让,道,你大概不知道,我这个人,哪儿都不好,尤其是脾气最硬。我说不做的事,就是死,我也不做。 许朝阳默默地注视着她,并未从她眼中看到一分退缩。 他又倾身过来,两只胳膊支在腿上,用毒蛇般的眼睛看着卿如许,你该知道,即便你不认,我还有千百种法子让你认。他垂了垂眸,上下看了眼卿如许单薄的身子,你大概还不清楚,对待女囚犯,我们也多的是法子。只怕待会真要用起来,你会觉得太屈辱,宁肯咬断舌头,去求死。 他话语中的寒意,像深秋霜重,令她无处遁匿,汗毛不自觉地战栗起来。 许朝阳的身影,在灯火的映照下,仿佛根本不是一个人的影子,而是一条吐着火红的信子,正思考着要如何处置猎物的毒蛇。 她微微垂眸,掩住眼中神色。 离得近了,许朝阳能看到面前的女子纤长的鸦睫轻轻颤动,在眸底投下了一片阴影。 除却了那双令过于狡黠、直刺人心的眸子,她看上去就同长安街上看到的任何一个同龄的姑娘并无不同。 只是长相出挑些。面庞清瘦,下巴尖削,鼻梁挺直的弧度令她整个人身上被渲染了一层清冷的气质。 到底不过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丫头。 听得那些专门对女人用的屈辱的刑罚,便有些变色了。 许朝阳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在他手底下审讯过的犯人,男女老少,加起来快赶得上他这辈子认识的人了。 什么样的痛苦的哀求没听过,什么样血腥的场面没见过。 他从没动过什么恻隐之心。 相反,别人哀求的越惨,哭得越呼天抢地,他听着反而更悦耳。 因为这会让他想起曾经那些殴打他、虐待过他的人的嘴脸。 他十七岁前,都住在乡下。 他的母亲原是一个青楼的妓子,因为怀了他父亲的孩子,一时不忍就把他留了下来。 而他的父亲也只是一个芝麻小官,因着母亲的身份原因,怕被人非议,便把他从小养在乡下。他从小到大见到他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也因为母亲的身份,被人唾弃被人欺侮。 没人知道他不是皇后的亲侄儿。 若不是后来他听说有一个远房亲戚在长安做大官,他现在还在那乡下被人当狗骑呢。 皇后需要在朝中安插自己的势力,许朝阳是吃过苦的,渴望改变命运,成为人上人,他也便正好就补了这个缺。 第一百六十二章 深巷围堵血雨起 这一夜,注定了血雨腥风。 -- 第243页 夜幕沉沉,尚安寺周围重兵把守,不见人声。 有一队人影从矮小的侧门中走了出来,头上是黑色的蹼头帽子,身上是紫色的宫服,显然是一列小太监。 他们看了看周围,见四下并无异样,便排成一列,顺着长长的矮墙,双手拢在胸前,轻手轻脚地向寺门走去。 然而其中,却有一个人影与旁人有些细微的不同。 腰弯得浅了些,步子迈得宽了些,身形也比旁人更为高大。 当与巡逻的御林军擦肩而过时,他侧了侧脑袋,用大大的蹼头帽子遮住面容。 小太监们到了门口,似在同守门的军卫交涉。军卫点了点头,便打着灯笼,逐一去检查每个要出宫的太监。 今夜无月,云层厚密。灯火移得近些,方能看清人脸。 待照到第三名太监时,灯笼却是一抖。 太......太子殿下? 寒光乍起。 誓死营救殿下!黑暗中,有人高呼一声,几名太监立刻挡身在太子承冕之前,拉着他往后退。檐墙上,箭簇声咄咄骤响。 从墙头跃下来一批人,迎着御林军击杀而上。 寺门口一时惊乱,喊杀声四起。 寺门被霎时间打开,黑压压的人潮从门外涌入,之后,承冕随着护卫走出了寺门登上了马车。 夜风微凉,空气中都是自由的喜悦。 一年了。 他已经在这个沉闷冰冷的尚安寺,从冬熬到夏,又从夏熬到了秋。 他的母后隔几日便会差人送来信笺,告知他朝局的变化,要他安心蛰伏,等待重见天日的时机。 可这一年,改变的不止是世道。他也变了。 当独自枯坐在寂静的寺中,看着日头升起,又逐渐落下,看着黑暗无情地吞噬了绮丽的朝霞与黄昏。他发现,他的眼角,竟也因忧愁而长出了一条深纹。 他已经没有耐心了。 只要能出来,他定要重新夺回曾经属于他的一切!将自由的权利,握回自己的掌中! 身后的动乱,渐渐隐去。一切都被封锁于寺中。 马车在道上飞驰,车门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路的尽头,却突然蹿出了几条黑影。 马车戛然止住。 路的两旁,也皆是黑压压的人影。 车夫声音颤抖,伸手去锤车门,殿、殿下...... 承冕掀开车门,望向长街尽头,微微颦眉。他身上还是那一身太监的衣着,只是摘掉了帽子。 你是何人? 崔昭轻笑一声,略一抱拳,道,抱歉,惊扰了太子殿下。殿下无需担心,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承冕抬眸看了一眼两侧的人影,皆是面上覆着面具,可看衣着,黑氅上并无纹理,又见崔昭的抱拳礼,显然,这是一群江湖人。 可他何时招惹过江湖人? 承冕道,若孤说,孤不愿去呢? 那便把命留在这儿吧。 一个沉静的男声,突然从马车的后方传来。 崔昭脸色也微微一变。 马蹄哒哒,有人从后面行到了马车旁。 马上的人一袭雪衣轻袍,握着马缰的手指骨节分明。眉眼沉寂,面色淡漠,通身的高洁出世,宛如谪仙。 隔着车窗,承冕目光收紧,敏锐地嗅到了这人身上的一股微不可查的杀气,林幕羽? 林幕羽淡淡回头,太子殿下,安康。 他的眼神如水冰凉,看得人身上也寒津津的。 承冕朝林幕羽的后方看了看,道,怎么?老四自己不来,就只派了你来么? 林幕羽道,四殿下此时正在前线坐镇,自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承冕却冷哼一声,是么?你既能找上门来,必是早就知道了什么。他又岂会不来? 太子殿下说笑了。他又不谋逆,来做什么?林幕羽轻嘲道。 你......承冕目光转寒。 林幕羽望着远处的崔昭,话却是对着车中的太子说的,不瞒太子殿下,四殿下忧心圣上的安危,临行前便安排林某料理帝都的一切,尤其要注意尚安寺,怕有异动。四殿下确实料事如神,今日林某便是来此,替四殿下诛杀谋逆乱党的。 好一个谋逆乱党,好一个忧心圣上安危,还真是冠冕堂皇,高风亮节呢。承冕冷笑一声,说我谋逆,证据呢? 太子殿下私自逃离尚安寺,便已是违背圣上旨意,这还需要证据么?殿下选择在这个时机出逃,想来不只是为了出来看月赏菊的吧? 林幕羽斜着眼睛,看了眼被阴云遮蔽、透不出半分月色的夜空。 我倒是听说,今夜渭南城的永宁寺,好像相当忙乱啊。太子殿下,难道是要去凑这个热闹? 承冕扶在车窗上的手指,微微地抖动了一下。 承冕道,送上门的生意,你自己不要,怪谁? 林幕羽道,送上门的生意,我不要,自然是因为要不得。太子殿下,您还是太心急了。 承冕回头看了一眼前方黑压压的人影,又看了看林幕羽,似在思索什么。 片刻,他选择直接问出来,林幕羽,你带来的人呢? -- 第244页 林幕羽轻轻抬了抬手。 黑暗中,在崔昭的拂晓众人的外围,突然出现了几圈素衣锦带的铁甲军,铠甲闪着冷凝的光。整条街,瞬间都已被密密麻麻的铁甲战士所包围。 为首的一圈人,弓弩已经张开,箭簇直指马车! 崔昭徒然变色。 这波铁甲军,显然是早就知道拂晓会来劫人,于是将包围圈设在了他们埋伏的外围。 此番只怕拂晓也难全身而退了。 站在他身旁的一人,身形瘦削,似乎还是个少年,此时见状,也低声问道,十四哥,怎么办? 崔昭咬牙道,卿卿尚在凶险之中,她交代的,自然都是要命的事。打不过也得打,抢不过也得抢! 林幕羽的目光转了转,望着崔昭身侧的少年,突然高声问道,阿争? 崔昭身旁的少年,正是阿争。他也没想到自己戴着风帽和面罩,却也会被林幕羽认出来。 崔昭也是一怔,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上的刀,又看了看身旁的阿争,面露不解。 ......我.....阿争张了张口,又觉得这个时候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下来,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他就又压低声音,连忙跟崔昭解释道,林公子多次见过我,想必记住了我。他还跟主子打过架,也知道是咱们拂晓暗中在护姑娘。 崔昭飞快地在脑中过了一遍他的话,最后只能嗯了一声。 这意思,到底是友是敌呢? 林幕羽听得阿争出声,便确认了他的身份。 他却轻舒了口气,倒像是对什么放心了似的,道了句,果然,他没来。 承冕看向林幕羽,并不明白他口中的他又是指谁。但很显然,林幕羽同前面的这一波黑衣人,也是认识的。 这就麻烦了。 听方才这些人的话音,似乎并没有杀他的意思。可林幕羽若是跟他们认识,就险了。 承冕略一踌躇,突然道,林幕羽,你想升官进爵,想拜相封侯,跟着谁也都是跟,又何必非要跟着老四呢?你既然知道永宁寺的热闹,知道我的计划,你便也该知道他能不能赢,还是未知。可你若不拦着,孤一定赢。 林幕羽闻言,低眸看了他一眼。 他人在马上,太子人在车中。他便能借着天光,看到太子面上清晰的样貌和每一分神情。许是在尚安寺的这一年,在失意中蹉跎,他年轻的面容上,早早地爬上了沉沉的老气。 早已不似盛时的意气风发。 若论德行,太子并无大过。他自小被册立为太子,坐在这位子上战战兢兢,生怕有哪里做的不好,会随时被拉下王座,身首异处。所做之事,虽然并非全无愧于心,但也都只是为了自保。 他性子温和平顺,若他登基为帝,也未必会是一桩坏事。 承冕认为,林幕羽没有拒绝的理由。 毕竟按他的计划,再观今日朝局局势,如无意外,兴许下个月,他便可以登基了。这林幕羽也是个聪明人,不至于分不清楚时局利弊。也没准儿,林幕羽今日特地带人在此埋伏,本就是故意给他搭了梯子,只等着他开出这个条件,好借此往上踩呢。 毕竟最初林幕羽会投身于承玦,听闻也是为了走一走捷径,早日成为人上人。 他又道,林幕羽,你所想要的,孤可以允诺,很快就都能给你。 林幕羽却淡淡地收回了视线,望向了前方。 命运啊,有的时候很残酷。 不犯错,却不等于正确。 若他不是太子,兴许路会走得更平顺些。也不至于好不容易走到了这帝位的最后一步,还没摸着那王座,却已要身首异处。 秋风忽起,吹得他雪衣飘扬。他淡漠的声音响在长街上,也携了深秋霜寒。 多谢太子殿下的美意。可惜,升官进爵,拜相封侯,都非林某所求。 承冕满脸的惊讶,瞪着林幕羽,似乎觉得眼前的人是疯了还是傻了,竟要折了自己唾手可得的锦绣前程。 林幕羽也不喜多言,打马转身,冷声朝铁甲军吩咐道, 都杀了。 箭簇骤然射出,刺破夜空,朝着马车从四面八方射去! 车中响起几声惨叫。 羽箭之后,铁甲军立时拔刀,一窝蜂地朝长街杀了过去。 崔昭还打算带着众人拼死反击,却发现,无人朝拂晓之人动手。 待黑压压的人海穿过他们,朝马车而去,崔昭望着前方,嘴角抽动。 好不容易亲自出马替卿如许办件事,就出师不利。方才那一波羽箭的箭头上,好像还泛着幽光,约摸是涂了毒的。 而在人背后捅刀,好像又有点不合适。还说不定,最后把自己人都拉下水了。 他丧着脸,道,算了,打也打不过,咱还是撤吧。这窝囊太子估计已经没救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狱中折磨实煎熬 许朝阳小时候也是个犟脾气,别人打他,骂他,说他是个窝囊废,他都通通忍着。人活的不如狗的时候,连跟别人争口气都是奢侈。但如果有天风水轮流转,转到他这里了,他绝对不会轻饶这些人。 后来他进了刑部,有了职权。想办什么人,那都是一句话的事。 -- 第245页 以前的眼中钉肉中刺已经都拔干净了,没人再碍他的眼了。可是,他却依然没觉得心里多舒坦。好像那些噩梦,会跟着他一辈子,直到他进了棺材,没了记忆才会罢休。 许朝阳看了会儿面前的女子,又缓缓地直起腰,站起身来,朝身边的狱卒吩咐道,再写一封罪状,让她画押。要是她还是不肯画,就给她灌晚迷药,替她画了。 两名狱卒闻言,却面带犹疑地抬头瞟了一眼面前的侍郎大人。 方才缠绕在这位铁面判官许侍郎身上那股子可怖的戾气,好像突然消失了。这是发生了什么?许大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仁慈了? ......是。许大人放心,小的一定办好。他们不敢多加猜测,只能立刻答应下来。 许朝阳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女子,淡淡转身,准备离开。 长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许朝阳没走出两步,就见着迎面过来的人。那人压低声音跟他说了些什么,许朝阳似十分惊讶地道,什么? 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长廊中格外引人注意。 两名狱卒本欲将卿如许押回牢房,等着写完新的罪状再处置她,听得许朝阳的声音后,也顿住了动作,朝廊上张望了眼。 片刻后,许朝阳又走了回来。 脸色明显很不好看。 他径直走到卿如许面前,俯视着还坐在地上的她,看了片刻,凉凉地道,这下由不得了。 卿如许不解地看了眼他,就见他朝狱卒招了招手,绑起来。 那个狱卒还有点没回过神来,大人,是......要动刑么? 许朝阳嗯了一声,又坐回到椅子上,周身都是不带人味的冷肃。他似乎也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瞪着卿如许的眼神微愠。 狱卒一把将卿如许从地上拉了起来,干净利落地把她绑到了刑架上。 卿如许瞪着椅子上的许朝阳,颦着眉头,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改了主意。 而且,她能感觉到,许朝阳这回是对她动了杀心了。 他方才究竟听到了什么消息?还是她托顾扶风办的事,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许朝阳冷冷道,重写一封罪状。 那执笔的狱卒连忙就着衣摆擦了擦手,坐回桌前,提笔沾墨。 除了刚刚我说的那些,再加上一条勾结蛮夷,狙杀太子于尚安寺。 卿如许瞬间瞪大了眼睛! 太子死了? 你还真是了不起啊卿如许,人在我这儿,还能在外头兴风作浪地给我惊喜。许朝阳的目光中戾气深重。 人,果然还是不能有什么狗屁恻隐之心。 卿如许,你不会说,这事儿跟你也没关系吧? 卿如许依然有些发怔,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她确实让崔昭去了尚安寺。 可,为什么太子会死呢? 眼前人影来往,似乎还有些金属相触的声音。 卿如许还陷在深深的思索中,等回过神来,发现刑具已经上来了。 她还未看清狱卒手中拿着的是什么,只感觉寒芒一闪而过,整个人一震,顿时闷哼一声,只感觉后背上一阵剧痛传来! 铜针很长,顶头削尖,可以轻易地刺穿肌肤。伤口也很细微,但刺入很深,几乎直达五脏六腑。 狱卒扎入一根,又拔出来,再换一片皮肤刺入。 卿如许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的,五官都拧在了一起,紧闭着眼,冷汗瞬间如瀑而下,整个身子抖得跟筛子一样。 许朝阳看着女子痛苦非凡,却仿佛在欣赏一幅美妙的画卷,神情怡然自得,道,这才只是刚开始呢。 因为剧痛,卿如许已经分不清面上是汗水还是眼泪了,她紧缩眉头,死死地咬着后槽牙,极尽忍耐。有血从她的指缝间流了下来。 想是疼得猛了,无意识地攥紧拳头,被指甲刺破了掌心。 女子的身子自然要较男子孱弱很多,禁不起多少折磨。 没一会儿,卿如许就头一歪,不省人事了。 一抔冰水狠狠地泼在了脸上。 卿如许被这一激灵从昏暗中慢慢醒来,睁开眼,却又觉得眼前一片虚幻的光怪陆离,脚步虚浮,如踩在棉花上一般没有重量,唯有背上刺骨的疼痛清晰得令人发指。 许朝阳用手扣住女子的下巴,道,疼么?才这么点儿就受不住了么?现在是不是愿意认罪了? 卿如许被迫面对着眼前的男人,她努力地喘了几口气,口中一片血腥之气,自己什么时候咬破了嘴唇都不知道。她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不,认...... 许朝阳却突然笑了,诧异地看着她,道,这儿又没有旁人,装什么英雄呢?还想当烈士呢? 卿如许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她也不是不能折这个节。 ......说得好像.....你会.......放过我一样.......她忍着痛,说话也断断续续的,仿佛一口气就要提不上来,随时晕厥过去,.......既然,没这么打算,我也不想.......让你.......让你得逞....... 许朝阳显然不打算让她今日活着出刑部了。 那么折磨她,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乐子。 无论她认不认,该落在她身上的,一样也不会少。 -- 第246页 .......屈打成招,你终会.......授人以柄...... 许朝阳甩了甩手,道,人有的时候,还是不要太聪明。 他从旁边的桌上拿起一样东西,又走到卿如许面前,道,知道这是什么么? 卿如许的视线有些模糊,只能看到似乎是一个剪刀模样的,却比剪刀要纤细很多的刑具。 许朝阳摸着刑具的边缘,耐心地解释道,这个,叫作美人皮,顾名思义,是用来给美人剥皮用的。当你用尖锐的两头刺入身体以后,可以通过中间的轴承使力,让两个尖头相扣,就像你们女人常用的剪刀一般。表皮上只有两个小针眼,可里头的筋啊肉啊的却都已经被绞烂了。因为能够保持皮肤的完整,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所以才美其名曰美人皮。怎么样,喜欢么? 卿如许闭上了眼,不愿同他再费口舌,玉葱般的手指却不住地颤抖。 许朝阳凑近她,低语道,别害怕。也就比刚才,疼了那么一点点。 他的话音像是从齿缝里咬着牙发出来的,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卿如许很想骂人,可她实在没力气。 疼痛如期而来。 全身的皮肉都在震颤地翻搅,似被细小的刀子一点点挑破肌理,如被凌迟。 卿如许忍不住呻吟出声。 豆大的汗珠划过脸颊,顺着下巴一颗一颗地滴落在衣襟和地板上。 她修长的脖颈上也是一片汗渍,濡湿了领口的衣衫。 在炼狱般的折磨中,卿如许又一次昏死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暴戾恣睢针锋对 哗 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被水泼醒。 浑身已完全湿透,地牢阴寒,冷风一过,卿如许如跌入冰窖一般,冷得牙齿直打颤。可身上的伤口,又像炙烤在火上,火辣辣地刺痛。 漫长的痛苦中,她已经分不清伤口究竟在何处,只觉得每一寸皮肤都撕裂般的剧痛。意识也在重重重击下有些涣散。 她的小腿已经失了力,身上的绳索也勒得骨肉生疼,她只能紧紧依靠在刑架上,方能堪堪地站稳脚跟。 许朝阳的面容又在眼前不住地晃动。 怎么样?是不是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得罪我?为什么要跑来当女官?为什么要来长安?求我,我可以给你个痛快。 在许朝阳说出这句话之前,卿如许的心中每一刻都在渴求着死亡。因为死亡才能结束这满身的痛苦。 但当她听完了这句话,她张了张口。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求死。 但那时,又有无数人的面孔在她眼前重现。 她是何等艰难地才活到今天。 何等艰难地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大仇未报。约定未了。 她,还不能死。 卿如许咬紧嘴唇,她希望自己能再清醒一点。 许朝阳不耐烦地催促道,求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卿如许吸了口气,费力地吐出一个字。 滚。 许朝阳眼露狠色,一抬手。 啪 这一下声响巨大,连旁边的两个狱卒都忍不住低了低头,瑟缩了下。 卿如许的脸狠狠地偏向了一侧,凌乱的长发也贴在面颊上。 脸上火辣辣的烧了起来。 死到临头,嘴还这么犟。像你脾气这么又臭又硬的女人,到底是怎么爬到今天这个位子上的?说说吧,爬过谁的床?南宫暮辞?二皇子?还是陛下? 卿如许听他越说越过火,忍不住出声咒骂,许朝阳,你不得好死...... 又一巴掌甩在了她的脸上。 耳朵嗡嗡作响,卿如许几乎听不清面前的人还在说什么。 许朝阳动起手来,也有种丧心病狂的阴毒。 他一把掐住卿如许的脖子,手指渐渐收紧,看着她颦着眉头,呼吸不畅,面容涨红。 ......自己还只是个女人呢,还想替别人出头。怎么,那混族狗叫什么安慈的,也是你的相好么?他给你什么好了,你就敢为他来得罪我?贱人! 卿如许整个喉咙都被许朝阳掐的要炸开了,她努力从喉咙中挤出几个音节,道,你自己龌龊,看人也龌龊...... 啪 又是巨响的一巴掌。 卿如许咬破了唇角,渗出了淡淡的血迹。 许朝阳松开了她的脖颈,又去抓起她的衣领,我倒是低估你了,自己落在我手里,还敢派人出去狙杀太子,想断我们的后路。哼,蠢女人!看看你今日死在这儿,又有哪个跟你有过欢好过的男人,敢来给你收尸?别以为爬过别人的床,当了女官,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个东西了。到底不过是个没用了就被人扔了的婊子! 卿如许听着许朝阳言语下流,倍感折辱。纵然身体已无抵挡之力,可心头那股不肯低头的劲儿愈加燃烧了起来。 ......许朝阳,你嘴巴放干净点儿。想让我服软,没门儿。你有什么刑具尽管来,今日我要是说一句我怕了,我就不叫卿如许。 哼,脾气倒挺硬。别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子,好像自己多清纯似的。自己非要往男人的战场里钻,为的是什么,还用人说么?说到底,你跟窑子里的娼妓有什么区别?许朝阳的声音如从地府传来的一般,带着阴毒的恶意。 -- 第247页 他的目光顺着她的下巴到脖颈,又朝下看了看,掠过她纤细的腰身,玲珑的曲线,突然又道,卿如许,你是想故意激怒我,想让我给你个痛快是不是?可我许朝阳不吃你这一套。你既然想装贞洁烈女,不然我给你个机会,让你好好儿装。 他唇边带着猥琐的笑意,目光如毒蛇一般,透着令人栗栗危惧的冷意。 ......你...... 卿如许看着他,不知他要做什么,可心底却生出一种巨大的恐惧。 许朝阳俯身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想不想尝尝赤身裸体,被人围观的感觉? 卿如许的脸上顿时血色全无。 许朝阳望着她,眉梢有几分满意之色,怎么,终于怕了?他又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这才只是第一步呢,后面要发生的事,你猜猜? 卿如许的眸中倒映着许朝阳的影子,目光却失了焦,雾蒙蒙的。 她在想,也许现在,她该咬舌自尽。 她不愿被折辱。 那两名狱卒闻言,也斜着眼角向上瞟了一眼许朝阳。 牢里头抓回来的女人不少,可女人大多柔弱不堪,稍稍折磨两下就服了软。似今天这个这样刚烈的,确是少见。 任谁都看得出这姑娘性子有多决绝,许大人这般,实在是有些.......过了。 卿如许的沉默,只让许朝阳有了一种得逞的快意。 他向来不知道分寸为何物,此时便说到做到,一伸手,就摸向了女子的领口。 卿如许抿紧了嘴唇。 许朝阳低声道,有没有听过衣服撕裂的声音? 他立时发力,就要猛然扯开她的衣领。 卿如许却猛然低头,拼尽全力,狠狠地咬上了抓着她衣领的那只手。 血沁入齿间,带着深深的恨意。 她咬得狠,许朝阳挣脱不得,便又是一巴掌狠狠地抽到了她的脸上。 这一巴掌,把卿如许打得半个身子都斜倒在刑架上,嗓子也被血液呛住了,一时暴咳,咳得肺子都要咳出来。 许朝阳看到手背上的齿痕和血迹,眉头青筋暴起,怒意丛生,一把揪住卿如许的头发,将她扯了起来,别给脸不要脸! 他一手狠狠地扯着她的乌发,一手又去撕扯她的衣衫。 卿如许头皮钻心地疼痛,却还是奋力地挣扎。 她身上捆着的绳索,也被她这一番拼命的躲闪,松懈了些,俨然就要从刑架上脱离开来。 两个狱卒也被许朝阳的暴虐所惊,一时也都愣愣地看着。 第一百六十四章 骤然变天风波乱 许朝阳怒不可遏地朝狱卒喝话,还愣着做什么?不知道来把人捆紧么! 是、是...... 都干什么吃的!连个女人都捆不住么...... 不待两名狱卒上前,许朝阳的话语却戛然而止。 有人一把扯住了许朝阳的衣领,他脚步踉跄后错,人撞到了墙壁上。 谁?来人...... 他的声音突然消匿,剩下的半句话被迫地卡在了嗓子眼。 因为他的下巴被人卸了。 幽暗的监牢中,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出现了。 两名狱卒还未看清来人,就感觉脖颈一凉,有薄刃划过,除了疼痛,还有酥酥麻麻的感觉传来。 有刺......客!.劫狱...... 俩人话音未落,眼睛一翻,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许朝阳的下颌一阵撕扯的剧痛,他还想呼唤来人,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只能凭着对危险的感知,拔腿要跑。 来人却并不放过他。 剑身倒转,剑柄带着浑厚的劲道,轰然拍在了他的脑门上。 玄铁的分量极重,无坚不摧。 这一下,若不是许朝阳敏捷地往后错了错,他的脑壳瓜子此时必然被这沉重的剑柄杵出个大洞! 许朝阳一时踉跄了两步,一屁股坐倒在地。 来人身上带着浓浓的怒意。 亦不休不饶地一步跟上。 一声剑啸后,来人竟猛然将长剑收入鞘中。 许朝阳一惊,又一时生出了几分侥幸。刺客收剑入鞘,那么也许是他并无要他性命之意? 紧接着,他就感受到了自己的这一个想法有多荒诞。 因为来人的拳头立时就毫不留情地砸了下来。 他刚受了一拳,就发现这拳头丝毫不输那剑柄造成的伤害。拳头砸得他脑袋一震,嗡嗡直响,一时吃痛,竟也忘了去逃,只能无力地举起双臂抱头去挡。 原本吃了第一拳,许朝阳以为自己下一拳必然要被打死。然而拳头却七零八落地落了下来,落到身上似乎比起第一拳,还卸了几分力。 不似要杀人,反倒还怕一不小心把他打死了,没法泄愤。 许朝阳借着躲避,也分心地看了眼来人。 男人身形高大,一袭黑氅黑帽,面上还戴着一张黑色的面罩。怒意让他心肺都着了火,像一头欲嗜血的鹰隼。 他抬手擒住许朝阳的喉咙,带着满身寒意的身躯像苍山一样压了下来,俯身在许朝阳的耳畔,扯动嘴角,狠戾至极。 你他妈的。怎么敢? 声音阴沉沉的,一字一字地从齿缝中钻出,极尽杀机。 -- 第248页 许朝阳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怕过什么了。可这一刻,巨大窒息感从喉间传来,让他痛苦不堪,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连连挣扎。 男人的拳头高高的举起。 下一刻,又是令人晕头转向的痛楚。 拳声阵阵,重重地砸入肉中。 卿如许定定地望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和正在厮打的两人,眼中还有些迷茫。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那个黑色的背影,许久,才突然出声道,别.......别打了....... 她气若游丝,声音微弱,立刻被巨大的拳头声淹没了。 可那个黑衣黑袍的人,却似乎捕捉到了她的声音,猛然停了手。 他气喘吁吁,肩膀剧烈起伏,撇下地上已经昏迷的许朝阳,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走到刑架前。 卿如许无力地垂着脑袋,看他的软靴停在她身前两步外,却不动了。 她抬起眼眸,仰头看向来人。 男人面具下一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星眸,此时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红血丝,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女子浑身是血,面色惨白,衣衫凌乱,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卿如许的眼泪瞬间滚落下来。 你怎么......来了....... 方才行刑时那么痛,可她都忍着没哭。此时见得他,却只觉得胸中万千委屈,登时汹涌决堤,泪珠子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顾扶风喉头滚了滚,哑声道,.......我来晚了。 他上前一步,可手才刚一碰到她的脊背,她却仿佛被刺到了一般,浑身猛地一颤。 她疼。 顾扶风拧着眉,又将手覆在她的腰畔,见她没再抗拒, 才使了使力,伸出另一只手去解开她身上的绳索。 她脚上无力,一脱离刑架,整个人便无力地摔进了他的怀里。 顾扶风轻揽着她蹲坐到地上,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紧紧地扣在自己的胸前,仿佛他险些彻底失去怀里的这个人,有种失而复得的紧张感。 女子埋着头,伏在他的胸膛。一声声压抑的哭声,和胸口滚烫的热泪,不断地灼烧着他,撕咬着他,让他心肺如沐火烧。 还还没到明晚,你怎么就来了? 他来劫狱,虽然救了她,可他们,却没有退路了。 顾扶风垂下头来,低声道,我们走吧,卿卿。 卿如许抬起头来,泪濛濛地望向他,道,走,走去哪儿? 离开长安。离开大宁。 卿如许瞳孔微缩,眼中是难以置信。 发生了什么?卿如许问道。 顾扶风看着她面色惨白,整个人已经去了半条命,心有不忍,却也没办法跟她说谎,只能直言道,太子死了。 对于这件事,她还有印象。也是因为这个消息,许朝阳才会临时改了主意,对她用刑。 可只是太子薨毙,也不至于让他此时赌上一切,不惜让她两难地来劫大狱。 卿如许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后脊升起一股浓浓的寒意。 不止如此。顾扶风扶住了她的胳膊,怕她一时受不住打击 宁帝今夜遇袭了,如今生死未卜。 卿如许满脸惊愕,指间微颤。 宁帝遇袭?生死未卜? 顾扶风点了点头,冷静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她。 这便是渭南城的永宁寺今夜的一番热闹了。 一波大军包围了永宁寺,万千火把照亮了整座山谷。 无数太监与宫女混乱逃窜,侍卫高呼着救驾!救驾!却也拦不住从门外涌入的数以万计的大军。 喊杀声与哭嚎声震天,血染诸佛,僧侣泣泪,不染俗尘的永宁寺,一时间已宛如人间炼狱。 卿卿,天要变了。长安留不得了,我们,也该走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行差一步悔莫及 短短一夜,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消息太多,卿如许竟一时有些转不过来,怎么.....会这样? 当顾扶风得知崔昭拦截太子之事失败后,又听闻从永宁寺传来的消息,便立刻明白了这些事与胡人现迹大宁一事之间的关联。 我们都以为那日在寂邈山上烧了胡人大军的粮草,又跟官府暴露他们的行踪,他们大事败露,必然只能选择放弃离开大宁。可其实他们并未放弃。 而是选择赌一把,继续未完成的计划。 救出太子,伏击宁帝。 之后,便可挟天子以令诸侯,夺取大宁的政权。 怎么会这样.......卿如许喃喃自语,一时无法接受这诸多变故,心中亦追悔莫及。 终是行差了一步。 可......卿如许抬起头,......又是谁杀了太子?崔昭看见了么? 嗯。顾扶风看着她的眼睛,顿了一顿,才答,是林幕羽。 林幕羽....... 卿如许沉默了片刻,十指缓缓地曲起,突然苦笑了一声。 林幕羽。 好好啊 卿如许垂着头,低低地笑了半晌,眼眸中却是泪光盈盈闪动,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掌心被划破的伤口又渗出鲜血来,她的面上痛苦万分。 -- 第249页 顾扶风见着她指缝间献血直流,连忙去握她的手,卿卿,松手,松手! 细腻的掌心上面深陷着好几道伤口。 指甲不比刀刃,要钝上许多。 该是用了多大的劲儿,才能掐出这么深的口子。 顾扶风握着她的手指,眉头紧锁。可他看着面前的女子这般,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林慕羽早知胡人抵达帝都之事,也与胡人暗有勾连。 当日寂邈山上与胡人勾结的汉人男子,是皇后与太子一系的兵部侍郎陶锦焱。 太子从尚安寺出逃的当夜,宁帝在永宁寺遇袭。而林慕羽却突然狙杀了出逃的太子。 这一切说明了什么? 所以说这一切,都是他早就设好的一个局 卿如许目光怔怔的,面上有种绝望的灰败之色。 不是我无意间撞破了他与胡人勾连之事,而是他故意让我看见的,引着我去调查。 陶锦焱在寂邈山亲眼看见了卿如许,认出了她,所以才会在皇宫中设下圈套害她。 太子与皇后发起兵变,刺杀宁帝。如若成功,江山易主,太子便是下一任皇帝。然而现在,太子却死了。 功败垂成。 林慕羽既借陶锦焱之手将卿如许送入了死牢,又彻底打碎了太子与皇后的皇权之梦。如今,他是狙杀篡位乱党的功臣,承瑛与承奕都远在边关,此时他若携兵入紫宁宫,掌控了朝局,那么他想拥立谁上位,也便都是他说了算了。 真是好手段 卿如许缓缓抬起眼眸,肩头仿佛压着一座苍山,令她不堪重负,我输了,是么? 顾扶风无法回答。 她身上背着重罪,而他也闯入大狱。 他们,已无立身之处。 卿如许垂下眼眸,低语道,报不了仇了啊...... 这一刻的她,脆弱不堪。 泪流满面。 顾扶风又揽住她,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头顶,温声道,五哥正在外面接应我们,眼下我们先离开这儿,离开长安。你若还放不下仇恨,过这段时间我回来,替你把他们都杀了,行么? 卿如许没有回答, 她转头望向幽深的长廊,那里通向出口。 可这个出口,却不是她的出口。 出了这道门,从此,世间再没有女官卿如许,没有柳家的柳卿卿。 她也将是一个隐姓埋名的逃犯了。 多年算计,功亏一篑。 大厦崩颓得太快,她竟无招架之力。 怎么会走到了这一步,眼见着就要结束这一切了,却突然要她就此放弃? 顾扶风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乌发,道,卿卿,放下执念吧,我不想你的心总被仇恨所占据。以后天高海阔,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便去过什么样的日子,这样不好么? 卿如许心头剧痛,身心俱疲,颓然地靠在了他的怀中,默默地闭上了眼。 顾扶风见她并不抗拒离开,便准备扶她起身离去。 忽然,身侧的人动了动。 顾扶风斜着眼睛瞟了一眼,见得许朝阳似乎幽幽转醒,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等我一下。 他站起身,脱下黑氅,将她罩了起来。 顾扶风又转身朝地上已经被打得半残的许朝阳走了过去。 许朝阳被卸了下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吱吱呜呜的声音,他拖着伤腿,费力往后挪了挪。 顾扶风走到他身前,却突然抬起手,缓缓地,摘下了覆着面容的面罩。 那是一张一见难忘的面孔。 有一种超乎世间颜色的俊美。 许朝阳瞪大了眼睛,只觉得此生从未有过这一刻的胆战心惊。 当一个刺客不惧被你看到他的面容的时候,你当然应该害怕。 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机密。 这一刻,背对着卿如许的顾扶风,面上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阴枭。 他半生相护的女子,不肯叫她有半分磕碰,如今,她却是满身的伤。 她身上的每一道伤,每一分痛,都仿佛伤在了他的身上。 身上痛。心也痛。 眼前的男人身影高大,一袭黑衣劲装,勾勒出硬朗的线条。在晦暗的灯下,他面目阴冷,杀气尽现,满眼满身的戾气,像是一尊修罗道场的死神。 许朝阳下意识地要挣扎后退。 他一脚踩住许朝阳的胸膛,令他动弹不得。 长剑出鞘。 男人抬了抬下巴,面容冷峻,眼睛微垂,冷血地睥睨着脚下的一切。 他双手握住剑柄,对准了心口。 许朝阳下意识地颤抖起来,因为恐惧,双眼充血,目眦尽裂。 嚯啦 长剑没入了许朝阳的胸膛。 滚烫的鲜血如油泼一般,溅了顾扶风一身一脸。 顾扶风紧紧地盯着许朝阳绝望的双眼,逐渐地失焦,黯淡。 他才面无表情地拔出剑来。 又提着长剑,在还带着几分余温的尸体上,随意地擦了擦剑身上的血迹。他这才收剑回鞘。 卿如许盖在黑氅下,并未目睹这一切。只在听得剑身没入人体的声音时,身子震了震。 -- 第250页 顾扶风闭上眼,感觉胸中一股戾气正在四处横蹿,即便杀了人也没有半分好转,反而愈盛。 他努力收敛心神,强行地将它压下来后,这才睁开眼,拿袖子在脸上蹭了两把,擦干了血迹,整理了表情,这才又转过身去。 卿如许在这一连串巨大的冲击下,人已经有些失意颓唐,没什么生气。 她脑中昏昏沉沉的。 今夜,顾扶风赌上了拂晓的命运,闯入刑部大牢救她。 若顾扶风今夜没有来,她也可能会死在大狱中。而顾扶风来了,夜袭刑部,劫狱,勾结江湖组织,哪一条罪名,他们都逃脱不开了。 何况,两个胡人人证也被劫了。 她手里没有了筹码,无法洗脱身上的所有嫌疑,就如待宰的羔羊。即便熬过今天,也未必熬得过明天。 好像不管外面情况如何,她已经走入了绝境。 要么死在这里,同九泉之下的柳叔和柳戚相聚。 要么离开这里,成为一个逃犯那便也和顾扶风一样了。 可以后的以后呢? 复仇是她唯一活下去的理由。若没有了这个理由,她要怎么继续走下去呢? 她刚刚在大宁朝堂才掀起了些许水花,还未引发巨浪,便要黯然离场了。 卿如许一句话也不说,只恹恹地靠着顾扶风,有一种倦怠的麻木。 顾扶风垂眸看了她一回,知她心有不甘,却也不知该如何宽慰。 顾扶风俯身,轻柔地揽着她站起来,她便无力地依靠在他的身上,任他扶着自己往牢门外走去。 从牢房到牢门口的这一小段路并不长,地上都是七倒八歪的人。顾扶风闯入的时候,拿涂着迷药的剑伤了沿途的狱卒。 临近牢门口,听得一阵喊杀声和兵戈交接之音。 方才他带着拂晓来劫狱时,便已经同刑部的人马交战了起来。 此时长安已经大乱。追捕狙击了太子的人,赶去永宁寺救援宁帝的人,以及得知消息已经慌了神的二皇子党和四皇子党,俱是混乱一片。 太后为避免有人乘虚而入,已然下令,将长安城封锁。 顾扶风揽紧怀里的人,他必须要带着她,活着逃出去。 然而俩人刚走到牢门口,只见一队人马迎头从门外闯了进来。 顾扶风揽紧怀里的卿如许,立刻拔剑出鞘。 今夜谁敢拦他们,他便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第一百六十六章 艰难转机何所谓 迎门走进来一列人,就着灯火能看清那一身宦官服,领头的似乎是个公公。 外头已然乱了,没有避让的必要。 顾扶风站着没让,长剑横于身前,混身煞气。 那公公一进门就撞见俩人从里头走出来,也是一时惊怔,可一看到那个带着面罩的男人怀里还倚着个女子,却是十分面熟。 两方短暂地僵持。 顾扶风已然算好人数,瞄准方位,正要出剑。 那名公公却突然出声:卿大人? 话音并无惊惶或怒意,反而有种看到来人的喜悦。 顾扶风手一顿,堪堪压下剑势。 后头有人将火把往前移了移,那名公公的面容显露出来,竟是李执。 李执借着火光,见卿如许面色惨白,面颊也有些肿起,唇角带血,整个人虚弱不堪,似乎刚刚经受了一场可怖的折磨,身上没几分生气。他眉头一凝,道,卿大人,你还可好? 卿如许也看见了李执,却有些意外,不明白他本是跟在宁帝身边的,此时应该在永宁寺,却为何出现在了这里,可听他的语气,倒好像是冲着她来的。 她费力地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此时刑部的混乱皆因她而起,而她身边还站着此次制造劫狱的枭首,再往里头走,也都是七零八落的狱卒,还有一具许朝阳的尸体。 顾扶风握紧剑柄,目光微凛,半分不敢松懈。 李执也朝他们身后看了一眼,又敛了敛眉,似乎对里面的状况并不感到意外,他温言道,陛下忧心卿大人,所以一回了紫宁宫,便差我来寻大人,生怕您在这刑部的牢里吃了亏。可.......他看着卿如许,面露惭色,.......没成想,还是来晚了些。卿大人受罪了。 李执朝她恭敬地一礼。 卿如许闻言,虚弱地抬了抬头,同顾扶风的目光交汇了一刻。 二人皆有些难以置信。 卿如许强打起精神,又看向面前站的恭恭敬敬的李执。 陛下......回宫了?女子的声音轻轻浅浅地飘在虚空中,似乎疼痛缠身,十分虚弱。 李执是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才辨清楚她说了什么,忙回话道,是。陛下已然回宫,但因今日事多,需要陛下亲自处置,无法抽身出来,这才遣了奴才过来。 李执表达委婉,只说今日事多,可今日哪里只是事多? 卿如许的黛眉微颦,暗自思索了片刻,又问,那陛下......可还安好? 李执一笑,道,陛下无恙。卿大人莫要担心。 安然无恙? 这 这似乎是个绝好的消息了。如若宁帝安好,那么朝中的局势便有所不同了。 -- 第251页 仿佛从一摊死棋中,又找到了一处生机。 卿如许萎靡了的精神,顿时又找到了些许支撑。 可是 她忍不住回头朝牢里望了一眼。 眼下的状况着实有些尴尬。 外头刀戈未息,里头劫狱的人和要逃的囚犯,却被人撞个正着。 纵然宁帝归来,她有办法保住自己的小命,但贸然闯入大牢,伺机劫狱的顾扶风呢? 卿如许本一直倚靠在顾扶风身上,此时她费力地抬了抬无力的胳膊,抓住了顾扶风的衣袖,将半条胳膊挡在他的身前。 她在脑中仔细酝酿了下说法,才又开口道,李公公,我......我今日入狱,实是被人陷害。陛下不在,无人听诉,我心中着实害怕,便也昏了头。她抬头看了眼满眼警惕的顾扶风,他是我的发小,因我担心自己在牢里会吃不住苦头,临走时便求他夜里带人来救我。他一向待我极好,不忍拒绝,这才.....这才做下了这糊涂事。李公公,您能不能.......能不能......先放了他们?陛下那里,我自会请说,不叫公公为难。 她语气柔软,可目光却灼灼,带着几分决然的刚毅。人半挡在男人的身前。动作虽细小,却是不加掩饰的回护之意。 她这话,本就是试探。怕是今日若说要让此人留下来审问,她便是宁可玉碎,也决计不肯让人把这男子擒了。只怕就要真的同这个男人,一起拼死闯出刑部了。 卿如许也知道自己这番所请,实在有些荒谬。可想着顾扶风和拂晓,还是抱着若有万一的侥幸,提了出来。 顾扶风垂眸看了她一眼,见她将罪责只往自己身上揽,心头也有些暖意。 李执看了看面前的俩人。 男子虽然戴着面罩,看不清面容。可看身姿,高大挺拔,器宇轩昂,便是放入人堆里,也是极为扎眼的。瞧这俩人的举止,虽然亲密,却很坦荡。说是两小无猜的发小,倒也是像的。 李执斟酌了下措辞,才笑着道,这刑部里头的事儿,奴才什么都不知。奴才今天接的圣意,只是将卿大人安然地送回府邸,其他的,奴才也管不得。 这意思,便是暂不追究顾扶风劫狱之事了? 卿如许心中略略欣然,道,多谢李公公。 她又看了一眼顾扶风,后者却用眼神告诉她,此人不可信任。 可眼下,俩人还是得先出了刑部的大门才行。 于是在李执的引领下,俩人便光明正大地走出了牢门。 外头依然在交战。 顾扶风吹了声口哨,拂晓众人立时收手,开始撤退。 刑部的门外停着辆马车,李执将俩人送上了车,在外头毕恭毕敬地道,因奴才领了命,得看着卿大人安然无恙地回到府邸,还请大人莫要见怪。他这才也上了马车,却并未进入车厢,只同车夫一起坐在车辕上。 有劳李公公了。卿如许客气道。 马车辘辘向前。 车中空间很大,顾扶风却没有松开卿如许,俩人就依然相互倚靠着,只占了车中小小一块地方。 车子远离刑部,走上了朱雀大街,顿时安静了下来。 顾扶风掀开车帘,看了眼外头,马车后只跟着几名禁军,再无旁人。 他回头看向卿如许,压低声音道,走或留,你选。 卿如许心中亦是十分挣扎。 这里离她的府邸还有一小段路程,她只有这点时间来决定去留。 说不准待会一迈入家门,便是天罗地网,屠刀相侯。 毕竟也不知李执所言,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如若他说谎,此时在宫中坐着的不是宁帝本人,譬如他可能已经被人收买,是故意要拦下意欲逃出大牢的卿如许,好不费一兵一卒地拿下她和顾扶风。 可如若......他所言是真。 宁帝没死,一切或许都还有转机。 只是李执今日的态度,有些殷勤的过分了。 如果他确实代表了宁帝的意思,那么宁帝为何突然对她这般上心?她毕竟如今还是刺杀宛淑仪的凶手,即便宁帝也不相信是她做的,总也要等过了堂之后,再将她放了,哪有还没审讯就放了嫌疑人的做法? 再者,顾扶风今日劫狱是真,甚至还杀了一介刑部侍郎。即便他们的身份还能隐藏,可宁帝真的能对此事既往不咎,就这么放过他吗? 无怪顾扶风不信任李执。 她思考完这一轮,她都无法说服自己。 可是,她的心底却一直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呼喊她: 留下来,留下来! 只有留下来,她才能继续未完的复仇之事。 只有留下来,她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才不会功亏一篑。 她究竟该如何选择? 第一百六十七章 泫然冷情道分别 顾扶风看着她锁了眉,又松解,又锁眉,似是无比挣扎。 他知道她心里的执念有多深。若非她就是这样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当初,她也不会只因为他轻飘飘的一句替她报仇,就跟着他这样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个满城通缉的逃犯,不管不顾地走了。 如今箭在弦上,只待发射。却有人要求她立刻收手,不然会死,可她怎么甘心? 车轮滚滚,周围的景色逐渐熟悉起来,留给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 第252页 她不能再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否则只会害了顾扶风和他身后一众拂晓众人。 卿如许吁了一口气,似在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抬起眼眸,望向面前耐心等她回答的男人。 顾扶风却是在一瞬间,就捕捉到了她眼神中的躲闪与愧疚,一口回绝道,我不同意。 他放开她,侧过头。高耸的鼻梁,深邃的眼眸,棱角分明的轮廓,显得人愈加坚毅果决,仿佛他的抗议也不容置疑。 我......我还没说呢,你怎么就不同意了?卿如许无奈道。 顾扶风的薄唇微微斜上,勾成一条线,冷声道,你又想推开我。你从来都不把我跟你的约定当回事儿。 卿如许看着他,被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半晌,她眼中缓缓泛起了一层水汽,在心头叹了口气,道,......我想赌这一把,可我不想拖累你。你跟我不同,你背后还有很多很多的人,有兄长,有弟弟。你得为他们考虑,不能意气用事。何况,你也还有理想,你还有...... 你还有心里放不下的姑娘。 她顿了顿,咽下心头一片酸涩,又继续道,我的事,你尽力了。这半辈子,你从没亏欠过我,都是我在欠你。我们的约定,我记着的,没有不当回事。如果......如果我能过了这一关,以后,我还给你治伤,给你看病,陪你.......她有些哽咽,.......陪你一起看月色,一起躺在地板上喝酒,一起去山上沐温泉,一起纵马驰骋快意江湖...... 过往种种,于分别时,皆成伤痛。 她越说,越没了声音。 心中似有一种隐忍多年的情感,汹涌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所以,你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顾扶风回过头看她,见她话语生硬,可面上却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他才又瞪着她,气道,今日劫狱的是我,就算我走了,你又能撇得清么? 卿如许撇过头,执拗道,这我自有法子,这不用你管。你快走吧,银器铺子那边还等着你做决策,一大家子的人都等着你安排。 顾扶风看了看她,道,卿如许,我只问你一句。你就没想过留我?没想过我们一起面对? 卿如许顿了顿。 须臾,她又转过头来,直视顾扶风,漠然道,没想过。 她狠了狠心,继续道,你帮我很多,我记着你的恩。但顾扶风,我们本就是不同的人,你还有你的羁绊,你也不能只想着自己。 顾扶风看着她,想说,我想的是自己么? 这路原是我自己选的,既然如今还有回旋的余地,没道理还要拉你给我垫背。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别让我心里有负担。后面的路,我只想一个人走。卿如许冷声道。 顾扶风端详了她片刻,突然冷笑了一声,道,......好。既然你这么想,那我就走了。保重。 他话音一落,就突然推开车门,越过车夫和李执,纵身跃了出去。他的一袭黑衣溶于暗沉沉的天色中,人瞬间就没了踪影。 他,他这是...... 李执看着人影消失,回头看向卿如许,却见她坐在车中,定定地望着虚空,眸光如雨雾濛濛。 片刻后,她才又垂下眼帘,轻轻推上了车门,也不想跟李执再解释什么。只将额头抵在门板上,缓缓闭上了眼。 车轮碾过青石板,上面似有碎石,传来渣滓粉碎的声响。 于无人注意的角落,细碎撕磨,碾压神思。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听得车外人道了一句,卿大人,到家了。那时卿如许还有些浑浑噩噩,只觉得这一路走了许久许久,都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重新打起精神来,想着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况,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她伸手去摸了摸软靴,里面却是空空,她这才想起来,进刑部牢房的时候,早就搜了身,狱卒把她鞋靴里藏着的匕首收走了。 她再一摸头顶,摸到一支乌木簪子。 先前发髻早被许朝阳扯松了,簪子也不知掉在了何处。可她跟顾扶风俩人离开牢房的时候,他又将簪子捡了回来,给她重新插回了发间。 那簪子上雕刻着的小狐狸,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竟显得有些哀伤。 眼下,能用作武器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她握了握簪子,重新藏入袖中,这才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车门。 事实上,她浑身的伤都没有停止过疼痛。每动一下,都仿佛千万只虫蛇在狠劲儿撕咬。她向来不喜欢在人前露出软弱,不想假旁人之手,便忍过一阵剧痛,才强撑着,从车中走了出来。 临落地的时候,她步伐还有些不稳,险些摔倒,幸好李执眼尖,忙上前扶了她一把,这才没让她从车上栽下来。 她客气道,谢李公公。我自己可以。 她话语倔强,可瞧着身形纤瘦,如不胜衣,面上憔悴万分。 李执立在车旁,躬身一揖道,卿大人快回府休息吧,我稍后会请御医过来,再为您看诊。 卿如许仔细留心着李执的神情,看他一副担忧的样子,着实不像有诈。 -- 第253页 卿如许略一点头,便转身往回走。 他们到了门口这么久,也不见有人开门。许是做好了连夜撤离长安的准备,顾扶风已经提前将所有人都撤走了。 卿如许推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没有埋伏,府中空空荡荡。 此时还是寅时,折腾了这一夜,此时天已露出鱼肚白。借着天光,院中的西府海棠边儿,似乎有一个人影。 那人见得有人进来,也不意外,只懒懒地伸了个腰,朝门口走了过来,低沉的嗓音道:这半会儿没见着我,想我了没? 卿如许没答话,只在看清眼前的人后,眼圈又红了。 顾扶风走过来,卿如许便迈步想朝他走得近些。脚下一踉跄,人却又朝前摔了过去。 顾扶风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手上扶了她一把,一手又揽住了她的腰,让她靠着他能借力站稳些。 卿如许侧了侧头,状似随意地抬手擦了一下脸颊,这才回过眸子,低声问道,.......你不是答应我,要走的么? 顾扶风道,你非要赶我下车,你一哭,我就没了办法,也只能出去了。刚我就去跟大哥他们说了一声,让他们先走,那边也便不需要我了。咱俩有约在先,我顾扶风可不是背信弃义的人,左右我这半辈子,都是你在哪儿,我的终点就在哪儿。不管发生什么,我都陪你赌这一局。 左右这半辈子,都是你在哪儿,我的终点就在哪儿。 卿如许鼻头一酸,心头触动,她压了压情绪,过会儿才仰起头来,看向面前的男人。 她清如水波的眸光微微闪动,却并不说话,仿佛只是想好好地看看他。 一时间,这些年彼此一同走过的许多画面,都如流光片影一般,划过眼帘。 在这座偌大的皇城中,危机四伏。黑暗中,仍有许多看不见的刀剑,正指向他们。 兴许下一刻,便会刀光剑影,风雨压城,一脚踩进深渊里,不得翻身。 可他们并肩前行,不曾背弃过彼此的诺言。 顾扶风也望着她,眸中亦有一种深沉的温柔荡漾,他唇角轻弯,也不说话。 过会儿,卿如许才又苦笑一声,声音有些微的哽咽,你真是疯了。 男人浅笑一声,答,那我也疯了七年了。 卿如许垂眸,微微地摇了摇头。 她唇色发白,额间还是一层薄汗,被他揽在怀里的身子有些不自觉的颤抖。 还疼得很厉害么?顾扶风牵住她的手,转了个身,躬下身来,我背你。 卿如许的身上痛得不像话,也便没有拒绝,任他轻轻揽住她的膝窝,将她背了起来,俩人朝屋中走去。 她将脸颊贴在她的背上,胳膊揽住他的脖颈。 寒风很冷,可男人的背上很暖。 进了门,顾扶风把她放在床上,给她倒了暖茶,让她喝下暖暖身子,又打了些热水来。 之前许朝阳派人来问案件相关时,我就让阿争带着息春也走了。只是眼下,你没了用的人,多有不便。 以后的事儿也不知道会怎样,此时还是不要将阿争和息春召回比较稳妥。 可卿如许大多数的伤在背上,待会上药多有不便。 顾扶风想了想,道,我去隔壁问问,找个婶婶来帮你吧。 卿如许微微颦眉,似是不肯。 她不喜外人接触,尤其还是脱去衣衫上药这样的事。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顾扶风知道她在逞强,又想了想,那......我去软红楼找一下阮红妆,这个时辰,她也得闲,准是乐意来的。 这个时辰,哪里是得闲,人家都在睡梦中呢。 依阮红妆的性子,她每日演奏完琴曲本就已是深夜,此时恐怕才刚沾了枕头。这下被人扰了清梦,准要大骂他一通,然后又火急火燎地要来看她。 卿如许点了点头。 顾扶风把梳洗的用具都堆到她脚边,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这才准备出门。 那你稍微收拾下,我快去快回。 好。 卿如许说罢,这才缓缓地揭开外头披着的黑氅。因是有着外面这层遮掩,才没在人前露了怯。因为里头着实狼狈。 衣衫都被水泡过一遍,混着血渍和水渍。脖颈上都是青青紫紫的指印。衣衫的领口处还有些被撕坏的痕迹,丝线外露,也有些凌乱。 顾扶风顿时想起了他闯入大牢时看到的那一幕。 脸色登时一沉。 他那时还瞥见桌上摆着的一应刑具,单是想到那些用具都在她身上滚了一轮,他胸口就像被火烧一样,烧得心肝肺子都灼疼。 卿如许看了眼他,又低垂下头,抬手捂住领口,道,你怎么还不走?早去,早回。 但见她衣服上的细小破洞,只能知道这些伤口可能并不外显。可回来的路上,每每问她伤得如何,她就只摇头,说没有大碍。 可她一向是隐忍的性子,也许一直强撑着,不肯让他担心。 顾扶风默了默,没再说什么,这才转身走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闺中密友勤代劳 李执带来的御医替卿如许看诊后,刚刚离开,后脚阮红妆就进了卿府的大门。 -- 第254页 她一向都是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性子,她一来,整座宅子似乎有了生气,变得热闹起来。 隔着半个院子,就听到她娇媚的嗓音,卿卿,你可算知道让顾十一来找我一回了! 卿如许方才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正盘膝坐在床上。方才御医来,她便放下了床幔,隔着一道帘子请御医看诊。 许是见得这屋里冷冷清清,连个粗使丫头都没有,李执心中也不免讶异。临走的时候他还特意问了问,需不需要留两个人给她好供她使唤。 她便只说自己有用的人,只是方才打发了她们出去置办些东西去了。 此时卿如许听得人声,便半掀开帘子,朝来人笑着道,红妆,你来了。 阮红妆便扭动着细腰,飘到她的床边儿,同她闲话家常起来。 顾扶风看了眼桌上一包包的药材和药罐,又见床边的面盆里,一盆的清水已经被血染得红剌剌的。他眉宇间的阴沉之气更重,出声问道,御医怎么说? 卿如许道,也没说什么。我自己就是大夫,他不说我也清楚。也就是些皮外伤,只是没伤在皮上,而是伤在肌理。敷些外伤的药,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要想好,也只能多养着,等着它自己慢慢长好,再喝滋补的止疼的药为辅。 顾扶风拧着眉,听完她说的一通话。 她话音轻松,可听着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既是伤在肌理,便是有些像内伤了,说不准,五脏六腑也会留些病根儿。 阮红妆方才见着卿如许,过于高兴,此时才留意到她精神实在不太好。人恹恹地依靠着软垫,声音细微,有气无力的。这寒天秋日里,她的额头上竟还冒着汗。 顾扶风身上似带着外头沾染的寒气,冷冷地朝阮红妆道,红妆,你帮卿卿上药吧,我在外头等你们。 说罢,人就转身出去了, 阮红妆看着他关上门,这才吐了吐舌头,握着丝帕的柔夷轻拍胸口,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用一张艳丽的红唇朝她低声道,你瞧见顾十一的脸色了么?他一路上都这样,吓死我了!我都后悔跟他出来了,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来掐我的脖子,再将我弃尸荒野! 她口型比划得很夸张,可又偏偏压着嗓子,表情变化极为生动。卿如许看她这样一本正经,似乎是真的怕着了,可又想想顾扶风那人,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也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 哎,我说真的呢!你是没看见他那副样子!阮红妆将一对妩媚的桃花眼瞪得大大的,哎你说,他平常那么爱笑的一个人,怎么今儿就转了性子了?这下你再说他是个杀了南蒙国师院子里几十口人的通缉要犯,我这下可真信了! 阮红妆拿干净的帕子给自己擦了擦手,嘴上又说着,我看啊,他但凡是在你的事情上,总是不大冷静,我看他那模样,简直是要吃人!哎你说,他们这些剑客啊刀客啊什么的,修炼的那些内功心法,是不是真的会让人轻易地血气上涌,很容易走火入魔啊?当年他到底为什么要杀了那国师,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啊?他那性子也不像是心狠手辣的,不会是他走火入魔才杀了人吧? 卿如许笑意微凝,想起了狱中顾扶风对许朝阳下了重手,虽然她没亲眼看见他当时的模样,却也感受到了许朝阳临死前的瑟瑟发抖。 许是......他今日也被我吓着了吧。 她话里总是无意识地护着他的。 阮红妆眉梢一提,从上挑的眼尾斜着瞧她,那他平常对叶烬衣,也这样么? 卿如许沉默了下,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背了身过去。 伤大多在背上。红妆,有劳你了。 阮红妆气呼呼地嗔瞪了她一眼,又跟我瞎客气。卿如许,我看你这官当得久了,场面话信手拈来啊。我认识你多少年了,你跟我客气? 她拧开药膏罐子,这才伸手将卿如许的中衣褪了下来。 女子光洁的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点。细看之下,才发现,都是一个一个的血窟窿。只是过了这么好半天,伤口却还都没有结痂,还在不住地往外渗血。 呀!你这是怎么了? 阮红妆刚伸出手指轻触到卿如许的背上,就见她整个人疼得一哆嗦,黛眉颦在一起。 我才轻轻一碰,你怎么就这么疼啊?这是什么伤的啊?我的天爷啊! 卿如许忍下痛,额头上已又出了一层细汗,轻声道,一些机巧的刑具。没伤在外头,看不太出来的。 就像有无数的刀痕,一刀一刀,划破了整个背部。里头的皮肉已经尽数烂了,却还兜着一张完好的皮子,看不出来底下的狼藉。 阮红妆看着她这神情,心知最好别问太多,可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细问了详情,结果听得自己毛骨悚然。 哎呀!我都起鸡皮疙瘩了!这也太吓人了吧!谁这么狠的心,对你一个女人家下这么重的手?这还是人么!我的苍天老爷啊! 阮红妆这一通大惊小怪的呼声,让外头一直细听着里头动静的男人,早已坐立难安,在门廊上来回地踱着步子,恨不得就要掀开门冲进屋里头。 卿如许看了眼门口的人影,她也不想跟阮红妆解释得太细,无端把她扯进来。她虽在软红楼做琴师做歌伶,却也过着自己如鱼得水的小日子,没必要掺和入她的太多事里来,便只道,我没事儿,养一养就好了。你快帮我上药吧。 -- 第255页 阮红妆从药罐里抹出药膏来,轻手轻脚地揉在卿如许的伤处。 她已经非常小心,不去碰到她的肌肤了,可卿如许却还是一阵一阵地不自觉的地颤抖,仿佛呼口气在她的背上,都能在她的痛觉中掀起巨浪。 冷汗不住地往外冒。 阮红妆瞧着她那模样,觉着这么着也不是办法,得让她分分心,减轻些疼痛,便又起了个话头。 哎,我跟你说,我最近啊认识了一位客人。你听说过七星楼么? 卿如许想了想,好像有听人提过,似乎是个有名的江湖组织。 我跟你说啊,这七星楼呢,是一个很大的情报组织。我认识的那位客人,恰好就是七星楼里的大人物。听说只要你出得起银子,便是皇帝今天少吃了几粒米,多蹲了一回茅房,他们都能给你查的清清楚楚的! 卿如许回头,她不明白阮红妆无端地提起这个做什么。 阮红妆的手停在半空中,一双水灵灵的眼眸仔细观察着卿如许的神色。 哎,你不是不差银子么?不然我替你找他们,好好地查一查那个叶烬衣如何? 第一百六十九章 朦胧心事不堪破 卿如许一愣,却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把头转了回去,道,我好端端的,查她做什么? 阮红妆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秀手往盈盈腰肢上一叉,樱口一张,就来骂她:我说你真是心里不着急啊!顾十一 她觉察到自己声音大了些,门外毕竟还站着个正主儿呢,背后说人可不能这么嚣张,便看了眼紧闭的大门,又压低音量继续道,顾十一今年都要三十了!他现在每天是围着你转,可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多久?再说了,等你真的报了仇,你还真打算跟他桥归桥路归路,就这么分道扬镳了? 她越说越生气,觉得卿如许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根本不知道为自己做打算。 我跟你说,卿如许!你啊,就是从小生活在男人堆里,被那些素正古板的男人们给教坏了,脑袋里只想着些跟你半文钱关系都没有的事儿!半点儿女人该想的你都不想! 卿如许被她这话说得也有点懵,扭过头来去看床边坐着的这位婀娜多姿的女人。她想听听看,她应该怎么去想一些女人该想的事儿? 阮红妆看着面前人一双清澈无邪的眸子,忍不住质问道,你想想,那个叶烬衣为什么能拿住顾扶风这么多年? 卿如许又怎么会知道答案?她不语,继续听着阮红妆说完她的话。 我告诉你啊,那女人指不定是个多厉害的角色呢,你可别轻敌了!到时候人家稍微撩一撩裙子,勾一勾手指,搞不好顾十一就真跟着人家屁颠儿屁颠儿地跑了!到时候再看你把肠子都悔青了,还能不能留住这个人! 阮红妆两眼一瞪,说的好像自己跟亲眼看见了那一幕似的。 可她话音一转,小腰一摆,语气又变得温柔如水起来,哎,我跟你说,我阮红妆纵横风月场这么些年,什么男人没见过?来我们软红楼听小曲儿的,那可不是只有些纨绔子弟、好色之徒们,那还有状元秀才,还有道士,甚至还有和尚哩!那出了家,得了道的,尚还逃不出这俗事红尘,他顾十一就能逃得过了?就真会让自己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打一辈子光棍儿? 阮红妆端详卿如许的神情,想是她也听进去了,便一锤定音,给了个结论: 所以,我告诉你,那便是再心如止水、六根清净的,只要他是个男人,见着自己喜欢的女人,也没有真能坐怀不乱的!你要不赶紧想想办法留住这个人,到时候可有你哭的! 卿如许听罢,却抬眸看了一眼阮红妆,解释道,我跟他,不是这种....... .......不是这种关系?阮红妆仿佛早有预料,立刻接过她的话来,可神情却是一脸的不信,想想觉得这话十分可笑似的,反问道:哼。那你说,你们是哪种关系?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在同一屋檐住了七年。男人什么都肯为你做,为你生,为你死,为你流血,为你杀人,你们能是什么关系? 卿如许被这一席话打得一阵阵发懵。 你们是什么关系? 你们能是什么关系? 卿如许想了想,才又回答,我们是因为有约在先,所以才走在了一块儿。我们需要彼此,所以才...... 阮红妆又一口打断了她的话。 ......只是因为有约在先?呵,这年头,空口白牙的约定,能值几个钱? 阮红妆将两臂兜在胸前,嘴皮子耍的飞快。 就算他顾十一伤了病了,要死了,没的救了,可放眼全天下的圣手名医,难不成就只有你卿如许一个人能救他?他已经不是一个亡命天涯、风餐露宿的逃犯了,他可是拂晓的当家人。他想要什么样的大夫,不是只要动一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 卿如许默了默。 见得眼前的女子垂下眼眸,眉眼中似有郁色。阮红妆原本高涨的气场,也顿时蔫了。她立刻反思了下,想着是不是今日自己说的话太直接了些,伤着她了。 说来卿如许惯是个聪明的,连那学富五车、风华载年的一品大学士跟她比起来,都尚且不输。那这些道理,她又岂会不知? -- 第256页 也许,她只是一直不想去面对。 因为有时候想的太清楚,万一真相不如她心中所想,也只会让她更举步维艰。毕竟,她从没有退路,除了能蒙着头往前走,她没有别的选择。 卿如许今日十分虚弱,精神很不好。现在她坐在床上,半扶着软垫,只着一件绣着清水芙蓉的葱黄绫缎抹胸,裸露着整个纤细的脊背,满身的伤痕。她垂着一双眸子,抿着唇,眼圈微微发红,瞧着着实令人心疼。 阮红妆立时也收了气焰,拉住她的手,温声道,怪我这张嘴太快,伤着了你。 卿如许微微摇了摇头。 我也是为你担心,替你发愁。你身边啊,都是男人,自然不会同你说这些,我便觉得这是我的责任了。你说,要是你有一天真的报了仇,你手里头,还剩下什么呢?可如果拴住了顾十一的心,不管以后怎么样,你身边总还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么不是?阮红妆伸出手,替卿如许撩了下散落的长发。 我知道你的好意。卿如许轻声道。 她依旧垂着脑袋,声音柔柔的,没什么气力,也许.......他对我也只是出于责任。我年纪比他小许多,他见当时我是一个没人管了的孤女,走投无路只能自缢,心中不忍,这才要跟我立下约定的。也兴许,他也是一个人走得太久,好不容易遇着了个同类,便想着能一起走完这一程。 阮红妆听着,思及顾扶风创立的拂晓,也是这样一个让天下没了家的人,都能抱在一起取暖的组织,便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 若顾十一身边没有别的女人也就罢了,可他俩之间毕竟还横着一个青梅竹马的叶烬衣。 阮红妆伸手蘸了些药膏,扶着卿如许转过身去,继续给她上药。 她想了想,又道,可我瞧着,顾十一心里头有你。你都没注意过他看你时的眼神吧?你但凡说个什么话,他都在一旁小心地观察着,聆听着。他的眼神啊,直勾勾的,那就是男人看女人时的眼神!可不是什么哥哥妹妹啊,恩人挚友啊之类的。 卿如许背上疼得厉害,许是身上脆弱,心也跟着脆弱起来。一汪清泠泠的眼睛里,眸光微微颤动。 阮红妆原本也不想在说什么,再杵她的心窝子了,可她听得门口细碎的脚步声,一回头,见男人的人影在门窗前来来回回地徘徊,也立刻感受到了他满心忧虑地等在外面的心思,有多不好受了。 她便又道,我有个主意,你听听? 第一百七十一章 未妨情深纵疏狂 卿如许抬手去扶上软垫,想着待会儿可得坚强些,别让他更担心了。 药膏一触碰到皮肤上,轻蛰伤口。卿如许握紧了软垫,指节发白。 她咬着牙,没吭声。 疼得厉害?顾扶风瞥见她突然攥紧的手。 没。卿如许从唇齿间挤出一个字节。 顾扶风又敛心凝神,手上更轻一些,仔细地不去触碰着伤口。 屋中有片刻的宁静。 男人粗粝的指腹,轻触在她的背上,除了细碎的刺痛,还有些酥酥麻麻的触感。 原本心里头多少还有些僭越男女之隔的尴尬,可身上的疼痛久了,卿如许也便没那么多杂思,只想着什么时候身上能不这么疼。 待卿如许又出了一头冷汗,才觉得药效起来了,痛觉似乎不那么敏感了,她才又出声唤道,扶风。 嗯。男人轻声一吭。 她想起方才阮红妆说的一段话,道,先前你跟我说过,你师父传你剑法的时候,夸你基本功扎实,内力浑厚,却也说这是双刃剑。要你注意修身养气,莫要情绪大起大落,否则内力失控,容易走火入魔。 顾扶风没想着卿如许竟还记着这些他随口提及的闲事,道,嗯,是有这么一说。怎么了? 但凡习武之人,若不能控制好内功,都可能会受功法反噬,造成气血上涌,震断心脉,走火入魔,这并没什么特别的。 所以啊,你也别老想着些不好的事,总担心我会出什么事。但凡我有一分的疼痛,你总要在心里放大十分,这样可怎么行? 她声音轻轻软软的,落入耳朵里,挠的人痒痒的。 自己还是一身伤呢,就开始担心旁人了?真是个面冷心热的姑娘。 顾扶风心头一片温热,道,知道了。我自己会小心的。 她身上只着一件鹅黄色的里衣,包裹住精致玲珑的腰身,仅在脖颈处和腰畔挂着细细的带子,打了个灵巧的结。带着暗纹的棱棉中衣半褪在腰间,轻搭柔美的臂弯处,衬得她的肌肤胜雪,柔弱不堪着衣。 她似乎有些昏昏欲睡,阖着眼,呼吸清浅均匀。有一滴汗顺着她修长的脖颈滑落下来,擦过锁骨,落入胸前的衣衫中。 男人的呼吸忽然粗重了几分。 她柔美的肩胛骨就近在眼前,像一只振翅的蝴蝶。她通身是清爽的雨后青草的香气,和淡淡的药草香混合在一起,萦绕在他的鼻尖,像有人伸着爪子,一下一下地挠着他的心头。 一时邪心起。 他俯下了身。 女子尚在昏昏沉沉的睡意中,只感觉身后似乎有什么缓缓地压了过来。 脖颈处,有柔软的东西一触而过。 -- 第257页 她缓缓睁开眼睛,侧了侧脸,却见背后的男人早已退身到了床边一步开外。 隔着朦胧的纱幔,她看不清他的面容。 涂好药了,你穿上衣服吧,当心着凉。我去看看红妆那边的药熬得怎么样了。 顾扶风的声音,听着有些莫名的低哑。他一说完话,便急急地走出门去。 脚步声一阵交错,他似乎在门口撞到了此时正要回屋的阮红妆。 哎呀,你慢点儿,小心我的汤药!阮红妆又问了一句,你上完药了? 顾扶风嗯了一声,便脚步不停,飞快地离开了。 阮红妆看着远去的人影,连忙快步走到床边,脸上是一副又惊奇又好笑的表情,问道,哎,他刚才对你做什么了?他怎么那副表情? 卿如许已经披回了中衣,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略带不解地道,没什么啊,不是你让他帮我上药的么? 阮红妆放下手中的药碗,坐到床边去。一双桃花眼紧紧盯住卿如许,一字一字地问,他刚才真的对你,什么......也没做? 被她这么煞有介事地一问,卿如许莫名地也有些心虚。 没,没有啊...... 真的?阮红妆盯着她的眼睛,带着几分看透了她的意味,噙着笑意,又问了一遍。 卿如许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脖颈。 方才那一下柔软濡湿的触感,像梦一样,倏忽消散,连她都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 难道,他方才真的...... 卿如许脸一红,目光闪烁,人也竟有些局促起来,埋着头不敢再去看阮红妆。 阮红妆看着她的动作,似乎立刻明白了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她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声来,亏我还为你俩担心了半天,看来我是多虑了。人家啊,上道儿着呢。 卿如许低声辩驳,......什么、什么都没有,你、你别胡说....... 她趴回到枕头上,把脸半埋在枕头里,抿唇不语。 阮红妆又给她看了看小臂和腿上的勒痕,涂了药膏,盯着她把汤药喝了,又吃了点东西,眼见着天已大亮,便告辞了。 我得回去了,不然待会妈妈要说我了。左右顾十一会照顾你,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你好好歇着吧,我走了,明日我再来看你。 阮红妆给卿如许盖好被子,便拉上门要打道回府。 卿如许趴在枕头上,睁开眼睛,听着院中的人声。 ......好你个顾十一!早上来请我的时候客客气气的,现在让你送我回去,你就当没听见是不是?我告诉你,顾十一,你今儿要是不送我,我转头就去卿卿面前说你的坏话!这长安有多少英俊潇洒、才华横溢的公子哥儿,我都一清二楚,卿卿喜欢什么样的人,我也都门儿清!赶明儿我就去给她牵线搭桥,让你这半辈子的筹谋都付之东流! 不用见面,都能想象得到阮红妆此时是何等的泼辣。 也不知道顾扶风回了什么,就又听得阮红妆咯咯一笑,话语中得意之色尽现。 ......哼,怎么,又改主意了?我就说嘛,姐姐我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还收拾不了你个顾十一!哼! 阮红妆提着裙子,轻摇团扇,摇摆着婀娜的身段,趾高气昂地朝门外走去。 顾扶风回头看了眼身后紧闭的房门,无奈叹了口气,也只能举步跟上。 寂静的屋中,轻纱床幔中,床榻上的女子勾了勾唇角。 第一百七十章 香闺独处问伤情 不等卿如许回答,阮红妆便兜不住话匣子了,道,顾十一的品性你也清楚,那叶烬衣都能把他绑了个十年半载的,你为什么就不行?我觉着啊,你啊...... 她俯身凑到卿如许的耳边,身上也带了些旖旎的香气,飘荡在空中,声音也带着些浑然天成的诱惑,可说出来的话,却露骨直白,吓死个人。 ......你就把顾扶风骗到床上来!你要真的跟了他,那不论是出于责任还是道义,他肯定不敢辜负你,定要跟那个叶烬衣断得干干净净! 卿如许一愣。 她长这么大,哪里听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的脸顿时红了,红的像天边的云霞,就连耳朵也热了起来。 她飞快瞟了一眼门口,朝阮红妆道,你......你别胡说...... 阮红妆知道她面皮薄,还是个少不经事的丫头,便也不揶揄她,继续给她上药膏。 药膏毕竟有些药劲儿,刺激得卿如许又是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很快便又忘了这茬。 等着过了一会儿,阮红妆见她羞红的面色逐渐恢复如常,才又跟她继续说悄悄话,哎,你是不是对于男女之事,还什么都不懂呢? 她猜卿如许学医的时候,她那老古板的师父,八成也不会跟她讲得太细,估计她也只知道个医理,别的一概不知。 卿如许正疼得人有些昏沉,也没听清楚她问些什么,迷迷糊糊地回头,嗯? 阮红妆见她一头的冷汗,又给她拿帕子擦干净,附耳悄声道,我那儿有些册子,赶明儿给你拿来瞧瞧。你可别当成是洪水猛兽,给我都烧了!要知道,这些册子也是很难寻的!不论是平头百姓,还是王侯贵胄,哪家人嫁女儿,母亲不得给女儿送上这么一本册子,以免嫁去夫家闹了笑话。你也该摆正心思,好好学一学的。 -- 第258页 卿如许半倚着垫子,还犯着迷糊,只听见阮红妆说什么母亲嫁女儿的时候会给一本册子,也便没想清楚那是什么,只嗯了一声答应了下来。 阮红妆见她今日这么好说话,也便扬唇嫣然一笑,满意极了。 你答应了?这才对嘛,我说的可都是至理名言,总不会害你的! 顾扶风在冷风里站了大半天,听着屋子里头开始时还有些人声,后来音量越来越低,又总听见卿如许的抽气声,似乎还是疼得厉害,也不知道她的伤到底是什么情况。他心烦意乱,也便失了耐心,抬手就去敲门。 咚咚咚。 阮红妆回头问,怎么了? 男人似犹豫了一下,才道,卿卿,我想.......我想进来看看你的伤。 阮红妆眸光一闪,登时一个激灵,低头瞅了瞅床上赤裸着肩头,虚弱地趴伏着的女子。 她知道顾扶风这人虽然外表一副浪荡不羁的模样,可骨子里端的是个正人君子。把卿如许这么个仙女似的人留在身边这么些年,却也一直克己守礼,不敢真的做些冒犯逾矩的事。 怎么今日,这人突然长劲了? 她眼含意味,嘴角噙着笑意,朝卿如许疯狂地使眼色。 卿如许却根本没接到她的讯息,还只以为她是在笑话他俩呢。便提了提嗓音,朝门口的人回道,我没事儿,扶风,你别担心。 阮红妆又一幅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 门口的男人拧着眉,手还扶在门框上,也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满眼的担心,胸口像闷着一口气,气滞难安。 阮红妆神思飞快地转了转,朝卿如许道,你要不让他进来,估计他今儿晚上是睡不着了。 对于她的事,顾扶风一贯有多上心,卿如许也不是不知道。 卿如许略略犹豫了一会儿,半晌,才松了口。 那......让他进来吧。 阮红妆立刻高高兴兴扭动着杨柳腰肢去开门,挑着笑,朝顾扶风邀功似地使眼色,进去吧。 顾扶风便迈入了房门。 屋中弥漫浓浓的药香,床幔半掩,床榻上层层叠叠的锦绣堆里,一个女子曼妙的背影在其间若隐若现。 顾扶风走近了,伸出手,慢慢地掀开了帷幔。 女子背对着他坐在床上,衣衫已经穿回身上,乌发斜斜地捋在一边,露出雪白的颈子。她赤着玉足,小巧玲珑,指头粉粉白白的。 卿如许侧过头,露出秀美的侧颜,睫毛微垂,红唇榴齿,道,我没什么大碍,你怎地还要这样担心? 男人眉头未舒,道,怕你是为了哄我,故意这么说。 阮红妆并未跟着顾扶风进屋,此时还靠在门边,一双流波的眸子望着床边的俩人,又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子,突然道,顾十一,卿卿背上还有些伤没上完药呢,你便帮她上了吧。我去给她熬个药,再弄点吃的来。她身上其余的伤处,等我待会回来,再给她看看。 卿如许张了张嘴,还想出声拒绝,却见阮红妆拎起一副药包,已经幽幽然地飘出门去。 她觑了眼床边站着的男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顾扶风便就着床沿坐了下来,对着她的倩影道, 卿卿,我想看看你的伤。 卿如许抿了抿唇,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抬了抬手,将中衣拉了开来。 衣衫半褪到腰间,露出女子光滑的肩膀,线条柔美的背部。以及,上面密密麻麻的血点。 顾扶风脸色微沉。 他早前同原百川和楚山孤聊到他们当年征战沙场的故事时,也曾听说过一些吏治暴戾的国族,对待女性俘虏的法子。剥皮毁容,都还算是轻的。多的是阴毒肮脏,龌龊至极的法子。 今日若不是他当机立断,率人一同去劫狱,他简直不敢想象,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那鬼阴阴的大牢里,还会继续面对些什么样的刑罚。 感受到身后男人的情绪似是低落,卿如许出声安慰道,你瞧见了,只是些皮外伤,不打紧的。是我自己娇气了些,禁不住痛。 顾扶风看着她一头细密的汗,知道她是故作轻松,也不拆穿,只伸手去够旁边的药罐。 我给你上药吧。 第一百七十二章 皇帝亲审谋逆案 还没睡多久,宫里就来人传唤。 卿如许已经换好官服,人坐在镜前,却还是苍白虚弱的,没多少精气神儿。她吃下一副止痛的汤药,又给耳后揉了些提神的油,才觉得能吊起一口气来应对接下来的事儿了。 顾扶风不便露面,但他已经找回了看门的李伯,在门口拦了一道。 外头情况如何了?卿如许对着镜子,朝倒影着的斜倚在床边望着她的男人问道。 宁帝应该确实没有大碍了,现在传唤你的还是李执,应是无假。太子的死讯也已经传开了,因为袭击尚安寺的人里有东宫十率府,故而众人都猜测到了是太子做下的谋逆之事。刑部大牢被人闯入之事多少闹得还是有些纷纷扬扬的,但因是宁帝下的旨把你请出大牢的,现在那些朝臣心中兴许也在犯嘀咕,待会儿指不定要拿这事来怎样为难你呢。还有宛淑仪之事,你身上的罪名也还没有洗去。你可想好怎么应对了么?镜中男人的身影宽肩窄腰,斜靠着雕花床架子,抱臂而立,气质卓绝,可明濯的双眸中带着几分隐忧。 -- 第259页 如今她手上也只剩下那日在寂邈山上抓来的两个胡人俘虏做筹码,以及问尤若寒要来的一些细碎的线索。 窗户突然嘎啦一响,被一阵寒风灌了开来,将一盏灯笼打落了下来,骨碌碌地滚了开来。屋外的天灰蒙蒙的,急风怒号,阴云密布,却怎么也不肯下下雨来。 女子的乌发随风轻扬,她皱了皱眉,侧过头,望向窗外,眸光亦被屋外的天色浸染。 如今,就看老天给不给条活路了。 卿如许上马车的时候,李伯追了出来,双手递给她一封信函和一本厚厚的账簿,说是有人刚刚送过来的,言明要亲手递到她手中。她接下来,看信上盖了大红朱漆,却并无落款。 李伯可看清送信的人,是多大年纪,有何特征么? 老人冥思苦想了片刻,道,好像......好像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再就是......哦,对了!他耳朵上好像还挂着一只金耳环!我方才还纳闷,怎么男子也有戴这些饰物的...... 卿如许目光一凝,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信,慢慢握紧。 知道了,谢李伯。她瞟了眼一旁站着的宦官,默默将信函藏入了袖中,转身钻进了车厢。 马车扬鞭离开之时,卿如许从小小的车窗中向卿府的方向回眸。 卿府高高的檐墙上露出一个挺拔的身影,默默地目送着马车朝着紫宁宫的方向缓缓驶去。 龙元殿外,群臣已在大殿旁候着了。 宦官将卿如许引到丹墀上,恭恭敬敬地道了声卿大人请在这里等候,便躬身退下了。 她一来,诸臣便纷纷侧目,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复杂。 卿如许不想听他们的闲言碎语,也便敛了敛眉,转过身去,朝丹墀下望去。 一人正往龙元殿过来,面容清淡如山水墨画般,不言不语,目不斜视。一身雪色的官服,却被他穿出飘逸出尘之感。 林幕羽竟也来了。 隔着一大片庭院,林幕羽一眼注意到了立于丹墀上的女子。 那一袭绯色,本是最为热闹明艳的,可却也压不住她此时苍白的面色。明明身子还孱弱,在寒风中有些摇摇欲坠,却硬要提着腰杆,将背脊绷得笔直。 卿如许抿紧了唇。一见着他,心头便一阵气结,费了好一通劲儿才压了下来。 待得林幕羽走到丹墀下,龙元殿中便响起内侍的高呼,陛下到 龙元殿的殿门由两列宫人缓缓打开来,群臣整理衣袍后便鱼贯而入。 卿如许瞥了眼林幕羽,也转身抬脚跟着人流迈入了殿中。 大殿高朗,落声似有回响。群臣静然,依照品阶于殿中两侧而立。宁帝由李执引入台阶上金光夺目的龙椅上,待宁帝坐定,李执长呼一声,拜 群臣遂伏地跪拜。 宁帝命众人平身后,淡淡地看向大理寺卿朱衲,问及永宁寺之事。 朱衲出列,朝宁帝觑拜后,便递上了一封奏折。他一揖,朗声道,禀陛下。十月二十三日永宁寺圣驾遇袭之事,禁军死伤人数七百三十二人,内侍官三十五人,宫婢二十七人。大理寺现已查明刺客身份,刺客乃东宫十率中的左右卫率、左右清道率这四率,因左右司御率去年已归给四皇子承瑛,因而并未在谋反之列。除东宫参与,还有在京外二百里的雄虎营、属南衙十六卫中的右威军,即武国公麾下;南衙十六卫中的左威军,即齐国侯麾下,皆参与在列。现下,雄虎营大将军谢自谦、武国公魏朦、齐国侯常德仪,左右威军领军池莽、张城府,及太子所居的尚安寺一干人等,皆被关押于大理寺中。以上人等,目前已对夜袭永宁寺之事供认不讳,承认太子即是策划夜袭圣驾、并存有谋逆之心的主谋。 大殿极静,众臣皆凝神细听,不少人还在暗中交互着眼神。 关于夜袭行动的细节,皆已书于臣呈给陛下的奏疏中。太子当夜出逃尚安寺后,在安乐坊二十七街被旅贲军拦下。目前案件的个中细节与证物,都在核查中。但因如今太子已然身故,部分细节已然无法二次确认。还请陛下决议。 太子此举,不仅策动了城外最近的大营,也勾结了长安的驻军,里应外合,足见当日行动之凶险。 宁帝大略地看过奏疏后,脸色已然阴沉了许多。他的耳边又回荡着那一日永宁寺外如雷的喊杀声,眼前又浮现了那满地缺胳膊短腿的尸体,胸口一阵翻腾。透过窗棂外的天光,能看到宁帝的胸口一阵细微的起伏,他用低沉的声音道,逆子! 群臣中,有人出列安慰道,陛下息怒。幸而当日陛下提前洞悉了太子的行动,及早部署军力,可见陛下英明,福泽深厚。 宁帝紧紧地闭上了眼,过会儿,才又放下奏疏,朝台阶下的朱衲问道,当日率领旅贲军,前去阻拦太子的人是谁? 朱衲道,禀陛下,是左相之子,林幕羽。 林幕羽闻言,举步出列,一敛长衽,朝龙椅上的人稽首道,回禀陛下,是臣。集贤殿任修撰,林幕羽。 第一百七十四章 当廷驳斥引哗然 宁帝握紧了龙椅的扶手,上面雕刻的龙纹粗粝地硌着手心,他的两条浓密的眉毛拧在一起。 -- 第260页 林幕羽微微侧头,也看了一眼卿如许。却见她微抬着下巴,对众臣的议论纷纷视若无睹。 卿如许抬起手来,在胸前一鞠,缓缓屈膝,跪了下去。这番动作牵动了背上的伤处,她眉头微蹙了下,咬着牙没表现出来,只是身子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陛下,罪臣卿如许有事启奏 殿中的嘈杂声渐息,再次看向卿如许,都等着听她还要说什么。谁知她却话音一转 臣以为,太子之案中尚有诸多疑点,太子深居尚安寺中,能躲过重重眼线,布下此谋逆大局,只怕他未必是主谋。臣近日已查得了些许端倪。故而,臣请弹劾! 宁帝道,弹劾? 是。卿如许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臣要弹劾兵部侍郎陶锦焱、兵部掌事刘威,户部尚书倪宸、户部郎中刘威、户部主事苗明礼。前刑部侍郎许朝阳,及当朝皇后许氏! 此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 古往今来,有以身死谏,弹劾文武百官,弹劾皇戚远亲的。可却从没见过这么个弹劾法的。 尚书省六部,被她弹劾了一半。就连一国之母,亦在弹劾之列。 这是飞蛾赴烛,要与半个朝堂皇族为敌的架势啊。 这女官,怕是进了回刑部,被折磨得疯魔了吧。 被她点名的几位除了已故的许朝阳和后宫不得干政的皇后,其余人等都还在大殿之上。群臣面面相觑,脸色变化万千,无人敢出声。许多锋利如刀的目光,无声地落于殿中女子的身上。大殿中只流动着一股低压的气息。 殿外狂风大作,掀得廊上的宫灯穗子撞击雕花的灯罩一阵珠翠乱响,风号鬼怒,似要将这世间的一切都掀翻似的,令人心中愈感不安。 宁帝亦默不作声,瞧面色却是阴沉了不少。 片刻的寂静后,有人出列,语气不善地质问起来,眼下论的是卿如许大人您所涉案件,您怎么却又扯到别的事上了? 卿如许头也没回,只两眼望着前方,看着高悬在龙椅上方赤金的中正清明浮雕云龙匾额道,那么试问这位大人,一人的性命与清白,同谋逆祸国之事相较,孰重孰轻? 出列的是一把年纪头发花白的太傅,没想到会被她一个年轻女娃呛声,可偏她的话又堵得人没法反驳,便也只能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又有官员出声驳斥道,为臣者,当居敬而行简,敬在前,简在后。敬君,敬长,敬权,敬民。如今陛下正在审问你之过,你却答非所问。卿如许,你难道不知为官者当以敬为先么? 卿如许面不改色,淡然回道,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居敬固然,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居敬而行简,也是为了不负厥职,造福百姓。如今外有动乱,内患未除,国无昌,民无宁,诸君也当以大局为重,以国之立本为己任,个人荣辱为后。奸臣难制,诸君亦当舍弃己利,为我大宁除奸佞、清君侧! 她此番话语铿锵,语出惊人,极具讽刺,百官亦是惊震。 立刻又有人又冷言相讥道,卿大人慎言!何来奸臣,何来内患?如今太子之案已定,你又身染污案,尚未脱罪,本是一介罪臣,还要随意诬告攀咬旁人,这恐怕不妥吧? 卿如许冷声一笑,我还未言明案情,您怎知就是随意诬告攀咬?再者,诸君都言我是罪臣,难道就不是随意诬告么?仅凭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嬷嬷,随手泼来的一桶脏水,便要给我定罪,这依的又是我大宁的哪一册典法、哪一条律例? 群臣见这女子瞧着纤弱,可确如传说般生得一张伶牙利嘴,工于辩机。在与百官的对峙中,一来一往,反应迅速,言辞犀利,气焰不输于众,竟将众人驳得连连倒退,着实令人瞠目结舌。 沈缂转了转眼珠,突然出列朝宁帝躬身请示道,皇后乃一国之母,六宫之首。区区臣子,弹劾皇室,以下犯上,乃大不敬之罪!陛下,依我大宁律例,该先将不敬之人当庭杖责三十! 大宁确有此律。 几位被卿如许出言弹劾的官员听了沈缂这话,也似终于从这坚不可摧的堤上寻着了一个突破口,立刻随之附和,皆请杖责卿如许。 陛下,此话有理。弹劾皇室,以下犯上,乃大不敬之罪! 陛下,我大宁律例,不可随意废止!卿如许言语冲撞,当以治罪! 陛下,臣附议! 臣也附议! 如今被卿如许点名了的群臣皆奋起而攻之,抱作一团,颇有些要以众欺少的意思。 卿如许本就有伤,这三十大板打下去,必将命丧于大殿之中。 承奕一派的吏部、礼部、户部的官员,见得此情景,也都知道这些附议的官员作何打算。他们原想替卿如许说上两句的,可犹豫再三,怕开罪众人,一时竟也无人敢在此时贸然出头。 宁帝对着乌泱泱请旨的群臣,也一时没说话,只用一双雾霭沉沉的眼眸望着殿中跪着的女子。 殿中一时又静默了下来。 地板寒凉如冰面,卿如许已经跪了许久,膝盖早麻了。她垂着睫,看不出神色,可唇边似乎泛起几分讥诮之色。 -- 第261页 林幕羽素来面上不会显山露水,此时他骨节嶙峋的修长玉手,却似乎在袖中慢慢笼紧。 半晌,宁帝低沉的声音响起。 卿如许,你可知罪? 这一问话,便是有意依法执律实施杖责了。 沈缂眼尾微微上挑,朝身旁的几位官员使了使眼色,亦从对方的眼眸中获得了同样的得志之色。 两边肃立的禁军已然备好了用于执行杖刑的板子,约五指宽,两寸厚,在这般威严的气氛下,瞧着着实瘆人。 卿如许默了默,睫毛轻颤,过会儿才低声道,臣知罪。 可宁帝却并未立刻着禁军上前,他沉默了会儿,又道,你本就有伤在身,这杖刑执行完,恐怕你也没命说话了。 宁帝是在陈述事实。 可,这有什么好陈述的呢? 沈缂转了转眼珠,从耷拉的眼皮底下朝殿上瞧了瞧,眉头却微微颦了起来。 宁帝接着道,.......如此,你还要继续弹劾么?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仇敌得势我苟苟 宁帝略一点头,道,那日你见着那逆子,他可说了什么? 林幕羽面色淡淡,道,禀陛下。臣当日领军前往,劝慰殿下回头是岸,但太子决然不肯,并以利为诱,欲策反臣,对臣言明官居宰相望王侯,大义大利情尽抛,此事何人又能休?。太子决绝,恐铁甲军拦不住太子,臣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强行阻拦。臣无能,未能保下太子性命,还请陛下责罚。 卿如许站在后列,听得林幕羽这番话,便冷哼一声,还引得站在她旁边的几名官员都不解地回头,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位女官似乎对马上要成为陛下跟前的大红人林幕羽有所不满啊。 卿如许当然不满。 现在承冕死了,他当日说了什么,自然是林幕羽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林幕羽这番话表面上是自请有罪,实则是在为自己开脱,那句承冕亲口所言的大义大利情尽抛,此事何人又能休,不只是说太子为了王位不惜弑父谋逆,也是在暗讽宁帝当初夺嫡时对兄弟手足不惜下狠手之事。宁帝听罢必然震怒,矛盾皆集中于太子身上,又岂会再追究林幕羽私自杀死太子之过呢? 果然,宁帝听罢,忿然作色,嘴唇发紫,眉间尽是凛凛龙威。 太子大逆不道,试图谋逆!若非朕早有准备,只怕此时他已经坐在这龙元殿中,等着你们跪拜新君了。 群臣立时集体跪地,埋头齐声道,陛下息怒! 宁帝调整了会儿气息,闭上了眼,过会儿涨紫的面色才又恢复如常,他睁开眼,将手中的折子往桌上一搁,道,集贤殿修撰屈才了。左相一生尽忠职守,也有一个好儿子。此次朕危难之际,左相父子皆救驾有功,当赏。左相林疏杳,封平成侯,赏黄金万两,白银五千两,赐宅邸。朕记得刑部目前尚有空缺,林幕羽,你以后便去刑部任侍郎一职吧。 刑部侍郎?这是让林幕羽去顶许朝阳的缺? 群臣中有人也反应过来许朝阳之死,此时便看向这个与许朝阳之死脱不开瓜葛的女官,带着些许不善。 宁帝宣完旨,前列的林疏杳也走出列来,同林幕羽一同谢恩。 皇恩浩荡,群臣也皆是咋舌。单这一下子,左相便得了封侯这天大的皇恩,林幕羽也从一个区区修撰,一跃成为刑部侍郎。 卿如许心中亦惊异不已,但她惊讶的是宁帝言林相救驾有功,甚至还直接给他封了侯。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难道此次宁帝从永宁寺夜袭中逃脱,似乎都是左相提前通风报信的结果? 可林幕羽不是这次太子谋逆之事背后的黄雀么,难不成他做这么许多,不为了趁机替四皇子承玦夺天下,而就只是为了得个刑部侍郎的位子? 这父子俩,打的又是个什么算盘? 卿如许举眸望着殿中的俩人。这俩父子一前一后,站得有些远,面容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 林相中庸平实,面容和善。若是没有当日在紫宁宫他突然出手救她,甚至还不惜亲手杀死一名禁军,卿如许也没发现他竟是一个深沉狠辣之人。 而林幕羽则是看着清疏淡泊,仿佛万事都不轻易放在心上,什么都看透也什么都看破一般。可他内心对自己追求的东西有多深的执念,又怎样的不择手段,她早就认识了。 如今再看这俩人,果然外表都不可信,骨子里还是父子,一样出人意料的难以捉摸,一样出人意料的心狠手辣。 待林疏杳与林幕羽谢恩过后,便有人又站了出来,道,陛下,既然永宁寺之事已然调查清楚,臣沈缂请奏审判大理寺少卿卿如许!卿如许先是涉嫌刺杀宛淑仪,后被押入刑部大牢后,于当夜越狱潜逃,并杀害了当时负责审讯的刑部侍郎许朝阳。还请陛下明察! 沈缂的声音高亢,在大殿中又掀起一卷波澜。 群臣纷纷回头看向列尾站着的卿如许。 林幕羽面色淡淡,却也随着众人看了一眼后方的卿如许。 然而宁帝听得沈缂请奏,却回头朝左列淡淡地看了一眼,那里站着刑部尚书窦樽。 窦樽神色有些慌张,连忙跨出一步出列朝宁帝作揖,他脸色瞬间又恢复如常,回头朝沈缂道,沈大人言重了。人是在我刑部提审没错,也确有一波黑衣人袭击了刑部,导致许朝阳意外身亡,可沈大人却是从何处听来的风言风语,哪来的什么......越狱潜逃、杀害官员......一说? -- 第262页 这话里话外,倒像是把卿如许摘干净了一般。而且听他用词,直呼许朝阳全名,似乎也有意与许朝阳划清了界限。 卿如许也忍不住抬眼看了眼窦樽。 她跟这位刑部尚书大人可没什么交集,没道理他会帮着她隐瞒这些,但凡捅出去,可都是大罪。她又朝堂上那金璨璨的位子上看了一眼。 沈缂也是一愣。当日刑部被歹人闯入,闹得人尽皆知,之后这卿如许人就已经不在刑部了,这不是劫狱是什么? 况且许朝阳是事发当日死的,死的不明不白。尸体他见着了,胸口血淋淋的,直透背部,是被人一剑刺穿了心脏。看那力道,显然是带着恨意和怒气来的。 窦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昨日确有一波暴匪趁乱闯入了刑部,许朝阳被暴匪所袭,不幸罹难。至于卿如许大人,则是陛下当夜召见时,见得她已被许朝阳以刑具折磨得半死,便法外开恩,允她先行回家中休养。卿大人,您说,事情是不是这么回事?窦樽侧了侧身子,看向站在后头的女子。 卿如许本还在想该如何解释拂晓夜闯刑部之事,准备自己一人揽下,只说逃狱一事是她提前安排,愿认罪伏诛。此时她见得窦樽的眼色,心中会意,她垂头回道,确是如此。陛下之体恤,臣没齿难忘。 殿外一阵寒风灌入殿中,掀起女子绯色的衣袍。她站于殿中,面色苍白如纸,人如黄花,削瘦不堪立。她话语简短,可声音中显然中气不足,似乎非常虚弱。 沈缂心中有疑,可当着宁帝的面,也不好多言。 宁帝道,卿如许,你来说说吧。宛淑仪之死,同你有无关系? 群臣皆侧目,看向殿中唯一的女子。 卿如许缓缓抬头,她冷淡的眸子逐一扫过殿中一双双各有所思的眼睛。 天色阴沉,风声萧萧。殿中光线亦有些晦暗,让每个人的眼睛都多添了几分意味不明。 官场素来盘根错节,看似是一个个独立的人,可背后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暗自分了阵营与派系,牵一发而动全身。故而处理官员的案件中,大多都只就事论事,以免牵连众广,难以收场。 譬如今日,输了的是太子,赢了的是宁帝和四皇子,有些阵营也总会变一变。站错了队伍的,自当为自己的选择而负责,也有幸免于难的,若不能为胜者作用,便只能苟苟一生。 可,总不能为了让别人的路好走些,就拿她的命来当垫脚石吧。 既然在牢里老天没能要了她的命,那就别怪她要奋起反击了。 当卿如许再抬眸时,她的目光已然不同。 她立在殿中,像一柄藏锋的剑。 回禀陛下,若说宛淑仪之死同臣有无关系,那...... 她清冽的嗓音响在殿中,仿佛即将激起一层巨浪。 ......是有的。 群臣哗然。 第一百七十五章 愤然弹劾濯清世 宁帝这话问的,是要给卿如许以回旋的余地,让她收回方才的话,要饶她一命? 这可不像咱们这位杀伐果断的皇帝一贯的作风啊,他向来宁可错杀一百,不会放过一个。今日怎么突然要对一个看上去无足轻重的女官手下留情了? 这下众臣都低着头相互交换眼神,暗自朝殿上心意难测的君王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地上跪着的女官,头皮发麻,心中疑窦丛生。 宁帝要给卿如许活路,是只想保住她这条小命,还是......? 卿如许心中早已做过千万打算,也独独没有想到宁帝会突然冒出来这么句话来。 她闭了闭眼眸。 可若她说她不弹劾了,她受不了疼,也不想死,那么此事便可能就此翻篇,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么?她的罪名能消?还是被她今日当庭弹劾的官员能放过她? 人生数载,夹道前行,她从来都没有过什么退路。 而今亦是。 卿如许缓缓抬眸,目光如炬,带着烧尽一切的决然,高声道, 陛下,臣心不改,臣请弹劾! 若此生注定没有退路,那便让她以命开路,以血问苍天! 女子背脊挺直,凛然无惧,文弱的身姿竟也携起一股震慑众人的凌厉之气。 臣既知今有蛀虫蚀我江山,有奸佞败我纲纪,有暴贼乱我安宁,朋比为奸,欺上瞒下,暗中勾结,沆瀣一气,却还要臣闭目塞耳,推聋作哑,明哲保身,置身事外,臣不能做!不忍做!亦不齿做!士有所忍,有所不忍。便是布衣,亦有布衣之怒,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而臣既是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以百姓天下为先,以保江山帝业为己任,当仁不让视死如归。臣子亦有怒,不可输布衣。今日便是要臣粉骨碎身,惟愿能以我之血,濯清世间一隅!求陛下,准臣弹劾 卿如许俯身重重一叩首。 殿中寂静无声。 女子慷慨激昂,话语如金石之音,掷地有声,响彻在大殿之中。她整个人也如同一柄寒剑,似要一剑划破苍穹,誓要横扫千秋! 殿外黑风阴云,暴雨滂沱,湖波似立,水潮遮天。雨水似带着怒气,要要将世间污秽全然抹去。 半晌,宁帝叹了口气,道,你既已有如此觉悟,朕也当不辱忠臣。朕允你说完你想说的。 -- 第263页 宁帝之恩,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卿如许略略松了口气,这才直起腰来,谢陛下 臣方才所请弹劾之人,皆事出有因,绝非捏造。因为他们都是此次太子谋逆之案的重要主谋!皇后许氏勾结兵部侍郎陶锦焱,兵部掌事刘威,勾结蛮夷,调离军队部署,里应外合。户部尚书倪宸、户部郎中刘威、户部主事苗明礼早有知情,并曾从去年年底至今年六月,不断拨银款于黎硕州,虽有名目,可款项却并非落于账目所撰写的事宜,而是借由中间人都流入了胡人手中。而前刑部侍郎许朝阳,为皇后亲侄,亦参与其中! 殿中诸臣对太子之案皆有亲历或耳闻,却都未听说过蛮夷参与其中之事,此时听得卿如许振振有词,也略感意外。 勾结蛮夷.....宁帝道,此话怎讲? 禀陛下。胡人大军已于本月十七日前在长安西郊的寂邈山扎营,由康乐坊永乐酒肆运送兵器于先,在长安城墙外部暗挖隧道,意欲派遣一支胡人军队先行入主长安,协同兵部在都城的部署里应外合,共同协助太子夜袭永宁寺,占据紫宁宫! .......竟有此事?你可有何依据? 当日永宁寺事变前,留守在长安的官员已然从底下之人的口中听闻了此事,而远在永宁寺的宁帝,自然对此事并无察觉。 禀陛下,此事已有实据。寂邈山上的数百胡人尸首即为证据,咸阳知府已然干预,可为人证。臣意外在寂邈山上捕获了两名胡人士兵,臣已将二人关押在平宁坊十二街三号,陛下可寻人审问!蛮夷抵达帝都,需一路打点,户部的账目有假,臣已从黎硕州的眼线手中拿到一本誊抄的账目,对照户部所呈账目,便可见其端倪。 卿如许从袖中找出账簿,拱手献上。 群臣的目光皆凝结在那本厚厚的账簿上,各人脸上神色不一。尤其是户部尚书倪宸,已然有几分压抑不住的慌乱。 宁帝瞥了眼那账簿,却并未打开,又道,你方才还说到刑部侍郎许朝阳,你又怎么确定他也参与其中? 禀陛下,是因臣在刑部受审时,许朝阳吐露了对臣的杀心。原因是本月十七日,臣意外在寂邈山探得胡人踪迹,逃亡之际与胡人的首领,及其大宁这边接应的联络人迎面相撞 提到胡人之事,林幕羽回头看了看卿如许。 ......臣当日身穿官袍,他们自然立刻知晓了臣的身份。两日后,臣被宛淑仪召入宫中,却在半道上被太监平吉撇下,臣这才在冷宫中撞见了已经死去的宛淑仪,还险些被她身边的一位嬷嬷和宫女推入井中,臣挣扎逃脱后便被构陷为杀害宛淑仪的凶手。当日陛下不在紫宁宫,可宫中禁军却能在半刻钟内只凭一个嬷嬷和宫女的话,就立时敢对朝廷命官轻易动手,这究竟暗中是奉了何人之命?当日臣想到了幕后主使后,也便顺藤摸瓜,又找到了臣在寂邈山上所见之人,便是兵部侍郎陶锦焱。而他们灭口未遂,于是刑部侍郎许朝阳便意欲在刑部狱中将臣秘密处死,当日他滥用私刑,编织罪状,审问臣的另外两名狱卒,亦可证明臣所言不假! 听罢这番陈述,众臣这才明白卿如许为何方才非要先弹劾官员,而非解释自身之罪。 没想到太子此番谋逆布局牵涉甚广,所爆发出的,才只是冰山一角。 勾结蛮夷,为胡人铺路,让敌军顺利抵达都城。当朝太子竟联合敌国以篡位夺权? 若非这女官言之凿凿,这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此时有不少对太子行径一无所知的官员,都感觉自己竟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还浑然不觉,此时才后怕了起来。 这么大的布局,便是如今太子行事败露,案件已然被摊开在明面上,各部参与调查,却也没有查到这么多隐秘之事。 一个大理寺少卿,一个文弱的女官,又是如何抽丝剥茧地串起这么大的局?将涉案所有人等,一个不差地网罗其中的呢? 陛下,以上便是臣今日所请之愿。 卿如许话音刚落,方才被她控告之人立刻悉数站了出来。 陛下,臣冤枉啊! 臣也冤枉!卿如许所言非真,陛下莫要听信她的一面之词! 陛下,卿如许这是在为自己开脱,故意编造谎言诬告臣等!请陛下明察! 请陛下明察! 请陛下明察! 面前又跪了一地的人,不住地朝龙椅上的人伸冤,可宁帝拧着眉头,并不回应。 第一百七十六章 我为刀俎亦鱼肉 兵部侍郎陶锦焱此时便转过头来,对着卿如许厉声质问道,卿如许,你说我陶某勾结胡人,这纯属无中生有!此次陛下前往永宁寺,我亦在随行之列,其他同僚皆可为我作证,又怎会出现在什么寂邈山上?你别因为自己如今获罪,狗急跳墙,便要空口白牙地诬陷旁人,拉我们一同给你做垫背的! 卿如许抬了抬眼皮,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陶锦焱。 到底是谁狗急跳墙? 她轻勾唇角,冷哼了一声,道,哦?陶大人这话,问的倒是一针见血。 陶锦焱听她这语气,倒像是卿如许是心中早已有了盘算,就等着他来问出这句似的,他心中暗道不好。 -- 第264页 果然,卿如许一转头,朝宁帝高声道,禀陛下,臣虽是人证,可臣也知道一面之词不可信,故而对于陶大人是否有勾结胡人之举,臣亦有物证! 方才卿如许弹劾百官,皆逐一举证,唯有在陶锦焱勾结胡人之事上,独独漏了他的证据。 方才陶锦焱还心中暗喜,以为她手中什么都没拿到,这才含糊其词。然而,这并不是她的疏漏,而是她故意为之。 卿如许道,陛下,关于陶大人之事,臣要先提起一桩旧事,便是前兵部侍郎尤希桡。 陶锦焱听得这个名字,目光微变。 先前尤希桡侍郎突然染病暴毙,臣受尤府家人所托,也暗中调查了此事,得知尤侍郎之死,并非疾病,而是人为! 宁帝听得此话。面上露出疑惑之色,道,人为? 不错。尤希桡素来身体康健,因早年在战场上受过伤,也便比旁人更加注意料理自己的身子,故而他每月都会请大夫到府中为自己把脉看诊,随时调理身体。可尤希桡却突然毫无征兆地染病暴毙,从生病到离世,前后不过半月,这其中本就有很大的疑点。 朕记得当时朕找了太医过去尤府查验了尸身,并未有中毒的迹象。 是。陛下体恤尤家,派了谷太医前去查验,但并未查处异常,以为只是风热引起的肺病。然而,有些毒确实是如此,在活人身上短时间或许并无明显症状,可时间久了,在尸体身上便会慢慢显现。陛下可着仵作重新验尸,便可确认尤侍郎的死因。 卿如许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道,臣之所以此时提及尤侍郎之死,是因为臣在查案之际,与尤府的千金尤若寒,一同发现了尤侍郎生前留下的一封信函。许是尤侍郎暗中发现了什么,已然料到了自己的际遇,便写下了一封遗书,作为给家人子女的提醒。里面还包含了一封重要的信件,可以佐证臣之所言。 陶锦焱之所以杀害尤希桡,这么着急夺权,便是因为他急迫地需要兵部的实权,来打通胡人来帝都的通路。以及安排太子出逃尚安寺、夜袭永宁寺的军力部署。 此时陶锦焱已然有些慌乱,他拧着眉,面容冷凝,似也在思考到底是哪次通信时被人钻了空子。 待李执将信函取走,陶锦焱这才高呼一声陛下,臣冤枉! 因他不知道那信函里到底写了什么,也不敢再多狡辩,以免说多错多,只连连叩头高呼冤枉。 宁帝方拿到那封信,正要打开信封。 卿如许却又拱手于胸前再次请言:陛下 宁帝抬头看向她。 这回,卿如许整个人不似刚才那般跋扈,语气也温和了许多。 陛下。臣知道,臣今日所言,是有不妥。可皇后乃一国之后,太子乃一国储君,他们是陛下的家人,也是万千黎民百姓的庇佑者。皇后与太子狼子野心,只为一己私欲,便连勾结敌国都在所不惜,置帝国基业于不顾,置亲人百姓于险境。其行径罪不可恕,实乃祸国。臣状告皇后,亦确有不敬之罪。有道是亲有过,谏使更,怡吾色,柔吾声,谏不入,悦复谏,号泣随,挞无怨。臣心甚痛,也倍感不安,但也不得不为之。因臣以为兹事体大,不明察,不足以烛私;不劲直,不足以矫奸。臣已知罪,也愿受任何责罚。 她说罢,又俯身叩头,却久久再未起身。 宁帝的手指摩挲着手中的信纸,他微微抬手,轻轻吸气,纸页的气息淡淡铺满他的鼻息。 这信,不大合理啊。 他的面容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宁帝状似并无什么异常,又放下信函,却垂眸望向了陶锦焱。 陶锦焱心中一震,连忙道,陛下,臣没有!卿如许今日所言,皆是谎话连篇!陛下万万不可被奸人所误啊,臣真的没有....... 他话音未落,宁帝却忽然发了怒,一把将手中的信摔在桌上,又一拂袖。 桌上的奏折轰然落了一地。 帝王之怒重重地砸中了每个人的心头。 宁帝怒叱,没有什么?没有迫害尤希桡,还是没有勾结蛮夷? 群臣立时被帝王之怒所慑,立时,其他文武百官也都纷纷跪了下来。 臣......陶锦焱心头还惦记这封还未打开的信函,却也无法解释什么。 殿中一片肃然,无人再敢在这个关头再多说话。 卿如许依然埋着头,地板硬生生地硌着她的膝盖骨,也冰凉着她的额头。 沉默,很多时候,都是一种煎熬。 尤其是帝王的沉默。 像是一把将落未落的刀,每一刻,都让人心劳意攘。 文武百官都在试图理清眼下殿中发生的一切,去看清每一个臣子背后那些鲜为人知的肮脏故事时,卿如许闭了闭眼,悄然地叹了口气。 所有能做的,她已都做了。所有能用的证据,她也都用了。 至于结果,皆在宁帝一念之间。 但今日她这般钢铁手腕,毅然站在了半个朝廷的对立面,只怕再怎么处置,也没法善了了。 为帝者,最重要的是权衡之术。宁帝可以对任何人容情,也可以对任何人不容情。因为容不容情,都只是为了能达到他平衡朝堂控制皇权的目的。 -- 第265页 而卿如许今日之举,不仅是举着刀逼着皇后一派的人去死,也是拿着这把刀逼着皇帝。 她要宁帝去做那个刽子手。 可对于宁帝而言,他却不是没有选择。 太子已然落马,皇后一派已然失去了最大的筹码,完全没必要斩草除根。他可以法外施恩,借机拉拢这一派的人,便可保全大局。 这个年轻的女官,此时就像一个天真的孩童,捅破了大人们之间心照不宣的规则。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一种尴尬与难堪在殿中隐隐流动着。 可卿如许又何尝不知呢? 于旁人而言,她这是愚蠢的玉石同焚。可于她自己而言,她也只是为了给铡刀前的自己谋一条生路。 我为刀俎,可我亦为鱼肉。 半晌,宁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卿如许,你说你目睹了陶侍郎与胡人勾结,这才被人设局灭口。对于这一点,你可有证据? 陶锦焱低垂着脑袋,朝卿如许这边看了看。 卿如许抿了抿唇,缓缓直起腰来,低声回答道,回禀陛下,臣......没有。 你的意思是帝王眯着狭长的眼睛,面上露出不悦,其实你无法自证清白? 卿如许沉默了下。 ......是。 当日宛淑仪之死,在场的只有她和那两个诬陷她的嬷嬷和丫鬟,再无旁人能作证。卿如许也只能无奈地承认这个事实。但自辩总是要做的,于是她又补充道,臣当日入宫之时,也只见到了宛淑仪娘娘的尸首,臣没有杀害娘娘的动机。还请陛下明察。 宁帝又沉默了。 整个殿中都回荡着他的手指轻轻敲击桌案的声响。 一下,一下。 第一百七十七章 御前帮腔暂过险 在这片静默中,有人突然出声道,陛下...... 然而,又突然被另一个更为年长的声音盖过了。 .......陛下,臣有话要说。 卿如许朝前看去。说话的俩人,前者是林幕羽,后者是林疏杳。 她微微颦眉。 这俩父子,又要做什么? 平成侯,宁帝看了看面前跪着的父子俩,道,既然有话,便说。 林幕羽被父亲林疏杳截了话头,可父亲说话,儿子又怎么能抢先,他便又放下拱着的手臂,等着林疏杳开口。 陛下,臣冒昧请言。臣以为,卿如许大人今日所言,既呈了实据,想来也并非空穴来风。因牵涉到各部,人员甚广,个中细节,还需再行查实,慎重处置,方可以免去不必要的非议,给奸佞之人以重判,还清白之人以名节。 林疏杳扬起敦厚平和的笑容,语气温和,再者,我大宁素来重贤远佞,法理兼明,且我大宁有且只有这一位女官,卿大人的一举一动,在坊间,早已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想来卿如许大人今日之举,天下百姓亦需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结果。且依臣之见他微微侧身,看向身后的女官,若卿如许大人所言非虚,那么,她不仅不是嫌犯,反而还可能是此次平乱的功臣。 此话一出,顿时不少朝臣喧哗声起,众人也似乎惊讶于这位素来和蔼平正,独善其身的老臣今日在御前的进言。 而林疏杳对这一句话引发的众怒,面皮上连一份波动都没有。 故而, 臣也想替这天下数以万计的一双双眼睛们求个情,请陛下宽恕卿如许大人的不敬之罪。何况古来弹劾,本就只是检举罪状只用,诸位大人们亦有辩驳之权。何不等案件审理清晰后,一切都再行定夺? 听完林疏杳后面这席话,他倒好像又还是原来那个林相,对一切政事不偏不私,只不痛不痒地搅合两下。 听上去是给所有人以台阶,让被弹劾的官员们有喘息之机,也让卿如许不至于当庭被处死。 可卿如许却也从中听出了几分偏颇之意。 他既然要为她求情,只说需要给她一个让百姓心服口服的结果便可,又何必非要替她解释那么多,倒像是在用百姓的悠悠众口来胁迫宁帝似的。 这算什么?是因为她没有当庭戳穿林幕羽与胡人暗中勾连之事的一种示好? 她今日是对林幕羽的参与绝口不提,可原因却只是因为她掌握的信息太少,即便说出来,也知道不会有结果。今日他们父子俩是平乱剿匪的功臣,她捅出这件事,也只是会让一切变得更难以解释。毕竟那日在寂邈山上,不只是她,还有顾扶风的拂晓,和肖叔那边的人。 且宛淑仪死去那日,林疏杳于宫中也曾救过卿如许。不管他是不是因为并不清楚她与他儿子的关系误救了她,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总不能什么都没弄明白,就将姑且算是半个恩人的林疏杳也拖下水。 可是,刚刚林幕羽又本打算跟宁帝说什么呢? 宁帝听罢林疏杳所请,犹豫了片刻。可在林疏杳讲话之后,又站出来好些官员附议。譬如朱衲,譬如已然投身于三皇子承奕门下的几位吏部、礼部官员。后来,连皇后一派的其他人也都站出来请命,宁帝也便半推半就地准了。 谁也不希望这事儿今天就钉死在这殿中。只要有时间,一切都还有的转圜。 -- 第266页 宁帝道,今日卿如许既已呈上诸多证据,那便由三司会审,核查诸事,务必查清。既然各部都有官员牵涉其中,那此次主审,便由平成侯担任吧。朕给你七日,给天下人一个结果。若卿如许所言皆真,朕也当还她一个清名。 林疏杳合袖领命。 卿如许亦跪伏谢恩。 宁帝由李执引着,回了龙元殿,群臣这才要纷纷退散。 卿如许这才到了最难熬的时候。 方才她有多咄咄逼人,此时便要接受多少恨之入骨的怒气。 若是平日,她肯定早就先人一步溜之大吉了,可无奈今日她身子太差,此时跪得久了,整个下半身都麻了,背上的疼痛也在麻药的流逝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想起身,可努力撑了撑地板,却怎么也没站起来。 此时她是众矢之的。 她的敌人们都站直了腰,可她若还跪在地上,岂不是气场上便输了一截,要被人耻笑。 她此时的困窘,落入了朱衲的眼中。朱衲正打算越过群臣愤怒地要喷火的目光,去帮她一把,可才走到她面前,就见一个雪白的身影先一步横在了他面前。 一只骨节嶙峋的手扶住了卿如许的胳膊。 卿如许借力起身,这才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 卿大人,我有件事想先同您说一说。 卿如许看清来人后,不喜之色便不自觉地上了脸。 林幕羽站在卿如许的身前,他一副铁面,目光并未看向她,只淡淡地望着殿外的风雨,语气也冷冷的。好像他这一扶,并非出于好意,而是为了算账,所以才要跟她借步说两句。 哦?卿如许的情绪从鼻腔里不加掩饰地透露出来。 俩人斜身对峙着,却都不看彼此,面上也都是一副嫌恶的神情。让那些原本也想跟卿如许算账的人,此时也便不好再插一脚。 殿外雨骤,这俩人要说话,却也不好找地方借步。故而林幕羽站着没动,卿如许也没动。林疏杳则还站在原地,神色淡淡地看了看殿外的雨幕。 一旁怒目相对的陶锦焱等人,顾忌着如今是主审的林疏杳,他儿子此时也先一步去找了卿如许,众人也不好上前再跟卿如许多说什么,最后也只能气呼呼地甩甩袖子,从林幕羽和卿如许俩人身边擦肩而过。由送伞的下人们带着,纷纷离开大殿。 朱衲和承奕一派的官员,原也想跟卿如许说些什么,此时略狐疑地看看对峙的俩人,只觉二人间的气氛着实不便人打扰,只好跟她隔着个林慕羽拱手拜别。 之后,林疏杳也随着众人走了。 他走之前,也只淡淡地看了一眼林幕羽的背影。 殿中的人少了许多,不少人都等在殿门口的回廊下,许是今日殿中的事过于敏感,无人敢议论,也便分外安静。 卿如许正想问林幕羽他到底要说什么,想问他难道他没长眼睛,不知道这不是能说话的地方么? 林幕羽却也突然开了口。 你还真是能耐了。 他语气阴冷,似也带着几分风雨的寒气。 状告当朝皇后,状告半个朝廷的官员,敢这么当庭打皇帝的脸,搅乱整个大宁朝堂。这可不是能耐么? 因林幕羽的声音不小,尚未离去的所有官员自是也听到了。林幕羽的话虽充满讥讽,可明显也能感觉出这俩人也是相熟的。不少人也都按捺不住好奇心,侧目看了看这俩人。 卿如许对林幕羽的态度自是不必说,此时听得他冷言冷语,也便不管旁人的眼光,立刻反唇相讥,那也没您能耐。 布了这么大的局,将她踩得死死的,令她不得不与所有人为敌,却也没法撼动他这个幕后主使一分一毫。这难道不也是很能耐么? 卿如许还等着林幕羽继续开他的尊口,可谁知林幕羽就只说完那一句话,居然就抬脚走了。 卿如许回过头,就只见那一袭雪衣在风中飘逸轻扬后,又溶进了沉沉雨幕中。 她瞪着他的背影,看他自在地行走在这苍莽风雨中,泥污却半点不沾身。这让她又想起柳家的两张面孔来,只觉得胸中连日压抑着的愤懑愈甚。 李执手底下的一名小宦官子辰此时突然走了过来,似是有话要跟卿如许说,他朝卿如许恭敬一揖。 卿大人,李公公说....... 卿如许此时一口气没上来,眼前一黑,人就晃了晃,一头朝地上栽去。 第一百七十八章 风焉止息水波停 林幕羽刚坐上马车,荀安却并未扬鞭,反而突然又跳下了车,朝谁做了个揖,才又隔着车窗小心地唤了声公子。 林幕羽掀开一角车窗,便见得荀安身后站着一名身着紫袍的男人,身旁还有名宦官正恭恭敬敬地为他撑着伞。 就到这儿吧。那人淡淡朝撑伞的宦官吩咐道。 荀安听着这话,便忙朝紫袍之人上前两步,将自己手中的伞撑到他的头顶,替换了那名宦官的伞。 宦官便行了个礼退下了。 林幕羽看清来人后,便放下了帘子。 此时见四下无外人在,车中响起一声冷淡的男声,父亲不该来。 雨已然小了许多,银色倾斜,似灰暗黏湿的蛛网,似将本该亲密的血缘隔绝在两个世界中。 -- 第267页 林疏杳的手背在身后,他并未因儿子的无礼而有所愠恼,只顿了顿,道,为父来找你,是有话想跟你说。 他抬脚踩上了脚凳。 侯爷当心湿滑。荀安连忙替他撩开车帘,扶着他上了车。见林相坐了下来,便关好车门,驾着马车往城门走去。 马车一路过正阳门,朱雀门,进了朱雀大街,又拐进康平坊,车厢中却依然寂静。 无声的对立与凝滞,在父子俩人之间缓缓流淌。 谁也不肯先开口。 坐在车辕上的荀安,此时也小心地驾着车,不想招出太大的动静,打扰了车中的人。 方才风疾,林疏杳的衣袖也未能幸免,被雨水打湿了大半。此时他正襟危坐,可被濡湿的衣袖却不住地滴着水,静默地打在车厢中铺着的绒毯上,晕出一片黑黢黢的水渍。 林幕羽无法忽视那半湿的衣衫,半晌,他终是抬了抬手,从旁边的柜子上抽过一条干爽的帕子,递到对面去。 父亲还是先擦擦吧。 那股一直凝结着的气氛,仿佛薄薄的冰面,瞬间消融瓦解。 林疏杳这才慢慢地吐了口气,从林幕羽的手中接过帕子,低头去擦衣袖。可他擦了一半,手却又停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 幕羽,你就打算一直都这样跟你的父亲你唯一的家人作对么? 林幕羽沉默不语。 林疏杳抬起头来,他的头发已然灰白,被岁月写满沧桑的面上流露出深深的疲惫。 他看着面前同自己的样貌如出一辙的年轻的儿子,一种难言的痛苦笼罩在他的心头。 我老了,幕羽。我需要你。 在林疏杳的前半生,从没想过他的这个孩子会忤逆他。 幕羽很像他的母亲。 温和,安静,心中自有规矩。 虽然他不爱说话,可心里却有一杆秤。他好好念书,从小字就写得好,文章自有锦绣风华,连当朝太傅也不断夸赞他,称他有过人之资,长大后必乃人中龙凤。 他就像所有为人父母所期待的那样,规规矩矩地走在所该走的道路上。 在林幕羽长到可以自己去学堂的时候,林疏杳便安心地将更多的精力投放在他自己的事情上。即使他与儿子私下相处的时间很少,但他打心底里是为拥有这样一个儿子而骄傲的。也因为有人能继承自己的衣钵,更加坚定地安排一切,为他的未来去铺设一条康庄大道。 可是,这个孩子,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偏离了那条既定的轨迹?与他这位亲生父亲渐行渐远了呢? 幕羽,为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家。你难道就不能理解为父么? 林幕羽垂了眸子,抿紧了唇。 你也看见了她如今的境况,幕羽,你这不是在帮她,你是在害她! 林幕羽闻言,缓缓握紧了膝上的衣袍。 你心里有她,为父可以替你们做主,跟陛下请旨为你们赐婚,陛下此时必然不会拒绝的。以后的路,你依然可以陪着她继续走下去。这难道不是你心中所求么? 林幕羽闭上了眼,掩住眼中神色,可他一贯冷淡的面上,却流露出几分隐忍痛苦。 林疏杳知道这话说进了他的心里。 他望着儿子,苦口规劝道,回来吧幕羽,回来吧。让一切都回到原点,回到正确的路上。 ......回到原点.......回到正确的路上.......林幕羽低声重复了这句话,似有动摇。 林疏杳忙道,是啊幕羽,一切还可以像原来一样,这难道不好 呵年轻的男子却突然低笑了出来。 林幕羽睁开眼,缓缓看向面前的林疏杳,目光冷冽似刀。 直到现在,父亲还认为一切能回到原点?直到现在,父亲还认为那是正确的路? 林疏杳一顿。 林幕羽语带讥讽,嘴角噙着冷笑,已与方才的那个为他递帕子的温润如玉的儿子判若两人。 在这具有挑衅意味的质问中,林疏杳心中的怒火也嗖地直窜脑门。他也猛然将手中的帕子一摔在地,话音中带着愠怒,林幕羽!我是你的父亲,不是你的敌人!你这是跟你的父亲说话的态度么?! 林幕羽又垂下眸子,可态度依然没有缓和,他冷着一张脸,人如冷松一般,道,儿子自知不孝,可我并未求着父亲上车。父亲既然还是亲自来了,想必也已经做好了会被气着的准备。 你......林疏杳看着他,一时气极语塞。他一甩衣袖,扭过头去,暗自生着气。 车厢中的气氛又再次凝结了起来。 林疏杳想,也许自己今日来错了。 他这个儿子,不只是像他的母亲,他虽然看似乖顺,可骨子里那股死不回头的固执劲儿,也是同他这个父亲的脾性如出一辙。 他决定做的事,不是那么轻易能改变的。 何况已经这么多年了,他都不曾松动一刻。 今日的雨下了很久,街上已然积水。 马车突然重重颠簸了一下,似是车轮碾进了水坑,溅起大片水花来。 林疏杳本就靠着车门而坐,此时一个趔趄,头险些磕在门框上。幸而林幕羽突然出手,在门框上挡了一挡,林疏杳的脑袋便撞上了儿子的手背。 -- 第268页 车辕上的荀安忙驾稳马车,朝车厢里面致歉,抱歉侯爷,公子,是小的没看好路。 林幕羽收回手,朝林疏杳道,父亲大人坐稳些,雨天路滑,父亲若是伤着了,便是儿子的不是了。 林疏杳听他声音冷淡,抬起眼皮看了眼对面的人。见他依然面色冷冷,可雪白的手背上已被撞红了一片,十分刺目。 林疏杳又默默叹了口气,语气却也软了下来。 怎么不能回到原点?你同她本就是误会,你同她好好解释,她会原谅你的。 误会?林幕羽回视林疏杳,道,父亲大人您明知,我跟她,没有误会,从来都不是误会。 他的目光过分尖锐,林疏杳略略闪避开。 过会儿,林相又劝说道,即便如此,你们两个还是可以....... 父亲 林幕羽制止了他。 马车此时也停了下来。 半晌,荀安见车中没有动静,出声提醒道,公子,到林府了。 林幕羽转身掀起车帘,见窗外乌云已经退散。 风止息,雨水休,天地焕然如洗。 他望着雨后那灰蒙蒙的天空,如水的眸子也似被投上了一层同样的朦朦的阴色,一种突如其来的郁结涂满了他清俊的面容。 他出声问道,父亲,您看见了么? 林疏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见风雨已过,一切将歇。 雨停了。林幕羽的声音有些喑哑,雨早就停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宫中留宿君夜探 博山炉香雾炯炯,凤凰窗帘卷流苏。 宫阙楼阁,更深露浓。 卿如许睁开眼时,她才轻轻咳了一声,地上便闻声跪倒一地的宫人。 卿如许扶着床板想坐起身来,立时有宫女上前来扶她,又给她身后垫了绣了芙蓉花的软垫。空中飘荡着一股浓浓的药香,背上刺痛的地方似乎也已上过药了。 卿如许刚醒来还有些懵,她举目环视了下寝殿的陈设,问道,我......这是在何处? 这里是宸月宫,奴婢是宸月宫的掌事宫女白芷。大人您伤重不支,太医傍晚已经来看过,嘱咐要您务必好好休养,也给您身上敷了药。现下汤药也已经熬好了,稍后奴婢便给您取来。 卿如许望着凤凰窗外暗沉沉的夜色,出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宫女白芷道,回卿大人,丑时了。 卿如许颦了颦眉,怎么都丑时了.......她揉了揉胀痛的额角,便挣扎着想下床,......不行,我得赶紧回去了,不然...... 白芷见卿如许已经趿了鞋,一副急不可耐要回去的样子。她忙跪在脚榻上,出声阻拦道,大人是有何急事么?大人莫急,您可告知奴婢,奴婢替您差人去办。大人如今身子还没好,夜深风寒,莫要再伤了风,让病情再恶化了。 卿如许摇了摇头,倒没什么急事,只是我家中有人在等我,我迟迟不归,恐令他担心...... 白芷道,此事大人不必忧心,奴婢这就请郑公公着人去府上通禀一声。她转头朝地上跪着的一个小宦官吩咐道,小喜,你快去跟郑公公说一声吧,莫要让大人再忧心家中。 那名为小喜的公公立刻答应了声。 不....... 卿如许的手半悬在空中,她本想说不必如此麻烦,可那小喜是个动作麻利的,一闪身便退出门去,她没来得及拦下他来。 ......必。唉,这又是何必。 卿如许叹了口气,跟身旁的宫女道,我没那么娇气,今日已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我是外臣,不好一直逗留宫中。劳烦你帮我把外衫拿来,我得回去了。 白芷听得卿如许言语温柔客气,对他们这样的宫人亦十分有礼,心中对她这个传说中的女官除了好奇,也更多添了几分喜欢。只她心中纳闷,听闻这卿大人是个孤女,难道她家中还有旁的亲人在,要令她这么时时放在心上? 卿大人,并非奴婢擅做主张,非要留您在此休养。白芷笑了笑,笑容带着几分歉意,道,原是陛下傍晚时交代过的,说若卿大人您醒了,便要小的们去呈报,陛下说要亲自过来看您的。 白芷说着这话时,还依旧跪坐在脚榻上。一众宫人也一直在原地跪着,听得陛下两字,也愈加敬畏,将头埋得更深了。 卿如许这才意识到宫中的规矩。她本不过是个官员,宫人不必如此。许是宁帝走时吩咐了什么,让众人对她也都恭敬有礼,小心翼翼的。 她忙道,地上寒凉,诸位快请起吧。 她又伸手扶起身边跪着的白芷。 谢大人。众人谢礼起身。 卿如许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想着这些宫人都生怕担责,被宁帝怪罪。她心中焦急,虽知有些为难众人,可还是执意要走。 如今已经这个时辰了,想必陛下已经就寝了。是我自己要回去,跟诸位都无干系,明日我自会再入宫来,跟陛下亲自请安解释。陛下一向恩慈,必不会怪罪你们的。 -- 第269页 白芷还想劝说,奴婢不是怕陛下怪罪,而是....... 这是急着要去哪儿啊? 殿外突然响起人声,有人走了进来。 才刚起身的众宫人又跪了一地,高呼万岁,卿如许也连忙从床榻上下来,跪在地上恭敬行礼,陛下万安 身着褚金缂丝盘龙团章衮服的皇帝抬脚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随侍左右的太监李执。 就知道你这丫头不安生,好好地睡个觉养养身子,你偏是不肯。这又是闹哪出儿啊?宁帝欲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卿如许见着了,忙自己先爬了起来。 宁帝朝众人道,都下去吧。宫人答话后,纷纷退下。 他转了个身,李执忙上前将桌边的椅子放好,宁帝这才坐了下来,面朝着卿如许。 宁帝抬了抬下巴,怎么还站着呢?你身子又不好,坐着吧。 卿如许没动。 她垂着脑袋,抿着唇,两手交叠在身前,从羽睫下小心地瞅着宁帝,一副理短的样子。 宁帝笑了,知道错了? 卿如许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小得似蚊子哼哼,.......嗯。 人家旁人闯祸,也就是砸砸东西吵吵架闹闹脾气。你倒好,回回都把朕这朝廷当自己家了,闹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今儿个,朕又被你逼着把半个朝廷的人都得罪了。哎,你啊.......朕真是欠你的。 宁帝瞪了眼她,又抬手点了点卿如许,无奈道,要不是你运气好,总有人帮着你护着你,就你这脾性,恐怕你这小命也丢了千百回了吧? 卿如许听着宁帝话语虽有责怪之意,却似是佯怒,并未真的要责难她,她便乖乖担着,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不敢再招惹他老人家了。 宁帝又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见她面色不似上午在殿中所见那边苍白,问道,身子可好了些? 卿如许道,回陛下,这一觉睡得踏实些,现下觉得好多了。 宁帝点了点头,道,那过来给朕沏壶茶吧。朕今日被这些朝臣烦得头疼,说了好些话,渴得紧。 卿如许忙乖乖上前,取了炉上的热汤来。 宁帝也只坐在一旁,仔细看着她做这一切。 净手,烫杯,洗茶,冲泡,封壶,分杯。卿如许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从容清贵。 沸汤相沏,青翠的茶叶在壶中浮浮沉沉,水汽携裹着茶香,袅袅上升,淡香扑鼻。 陛下请品茗。卿如许双手举着茶杯恭敬地给宁帝奉茶。 未品其茶,先闻其香。 宁帝望着那茶汤褚红清澈,茶香夺人,似是想起什么来,悠悠道,......朝凤九岁的时候便开始跟太傅学习烹茶,可到了十六岁,依然煮不出一壶好茶来。他抬起眼皮来,朕瞧着你倒是做的极好,什么时候开始学的?是谁教的你? 卿如许道,也是九岁。是....... 她想起柳叔来,事实上,她自小虽身居闺阁,可该学的一样不落,柳叔都是请最好的师傅来教她,以至于她十二岁之前日日都有做不完的功课,在家也不比那些在学堂的学子更轻松。如今想来,这一切从开始就透露着那么些许不寻常。 .......是碰巧从长安回来一位宫里的老嬷嬷,父亲大人便请来教我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帝心难测令断交 卿如许的心都悬了起来,抿紧了唇。 不肯说?宁帝斜睨着她。 卿如许垂着头没吱声。 宁帝又道,呵,你这朋友对你倒是仗义,敢为你闯大牢,敢带着那么多的人马围袭刑部,还为你杀了当朝三品官员。要是那日李执再晚一步,没找到你们,你可知现在你跟你那位朋友会在哪儿? 卿如许嗫嚅着,.......臣不敢。 你还不敢?你哪有什么不敢的?若是这事被旁人发现,你现在哪还有气在这儿跟朕说话?便是朕不杀你,天下人也会杀你!宁帝道。 卿如许沉默了须臾,道,陛下也见着了,我的朋友是一个莽撞的。他护我心切,他当时见着我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也是气极了,这才下手狠了些。这事臣如今想起来,也还是心中一直过不去。怪我当日也是气极,对许朝阳恨之入骨,才纵他为我做下这残忍之事。只那日,我们本以为已经走到了毫无转圜之地,只想着若能活着逃出去便罢,最后也顾不得许多了。臣感恩陛下,今日未在朝堂之上揭发臣纵友杀人之事。她说罢,重重地在地上一叩首。 宁帝听得响声,拧紧了眉。 诛杀朝廷官员,此事不能轻易了了。即便朕今日没提,却也不能教人捏着朕的把柄。 宁帝言语下的杀意,十分明了。 卿如许沉默了片刻,咬牙道,臣今日弹劾众官员,虽也有私心,确实是为我大宁江山所考虑。太子一党在朝中盘根错节,纵然已不能举事,可他们谋害陛下是真,此心狠毒,令人心中生寒。如今三子林立,太子余党又将会附庸何人,会不会再令今日之事重现,令子孙悖逆天伦,令铡刀伸向自己的家人,这些都是潜在的隐患。臣原本手中毫无证据能证明臣的清白,臣本也想过就此逃离长安.......可臣终究心中放不下这些事,臣不想因一人的自私,让千秋帝业有所损毁,所以,臣才回来了。 -- 第270页 宁帝听了这话,却拂了拂膝上的衣袂,气恼道,你以为你们真能逃得出去?当夜永宁寺出事,朕早已知情,早就封了长安沿途的十二条官道水路,镇西军就在长安城外三十里地驻守着! 卿如许哑口无言。 她着实没想到宁帝竟然会提前知晓太子之事并作出安排。 如今想来,只觉得背脊生寒。幸而那日她坚持要留下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卿如许想了想,道,陛下,臣确无谋害宛淑仪之举,此罪臣不能认。但许朝阳之死,虽是我的朋友所为,可却也是我故意纵容。他若有过,那也是臣之过。臣只求,只求陛下能对臣的朋友网开一面,一切罪责,臣愿替他承担。 卿如许一股脑儿地说完这些话,跪地恳切请求。 宁帝看着她趴伏在地的身影,道,哦?你担得起么? 卿如许仰起头来,她看着宁帝,竟勾了勾唇,像平常一样笑得清甜,道,打板子,囚禁,流放,酷刑,处死。左右不过就这几样,臣担得起。 她说起那些骇人的罪责,就同说起花果蔬菜般平常。 宁帝看着她奕奕流光的眸子,良久,才道,你对他倒也是十足的好......他真值得你这般? 卿如许垂下头来,苦笑着道,陛下是没见着他为我做的......陛下先前不是问臣怎么能一路考举及第,一个人走进这长安城来的么?若没有他帮我,臣也走不进了,早也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 宁帝听得这话,似有动容。 你这些年...... 可他没把话说完。 过会儿,宁帝又换了语气,道,怎么又跪地上了?秋日寒凉,起来。喝口热茶。 卿如许听着宁帝的态度似乎松动,缓缓起身,细瞧着宁帝的神色,道,......陛下.......这是答应了? 宁帝却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卿如许不敢冒犯圣意,只好低头抿了一口茶,方才一直忙着应付,现下才发现早已口干舌燥,便一口气将茶饮完了。 宁帝这才道,有人护着你,倒也不是坏事。他是什么人,从属于何组织,做过何事,朕可以既往不咎。但如今你既已是朝廷官员,他是江湖中人,你们已不同道。若再继续纠缠下去,对你们俩都没有好处。你也该跟他做个了断,免得日后再有人拿着你的小辫子,再闹到朕这儿来。 卿如许目光微微躲闪,道,.......是。 朕说的,你要放到心里,落于实处。不得再当朕耳聋眼花,要故意蒙蔽朕。否则,便莫怪朕狠心。 宁帝如今对卿如许的脾性也已有了解,他紧紧地盯着卿如许,言语中似有重量,压得卿如许一阵心悸。 卿如许抿了抿唇,半晌才应下,.......是。 她坐在榻边,身形瘦弱,仿佛风过便能摧折。 瞧你伤重,朕也才听说那许朝阳手里没头没脑的人命官司还多着,倒也是死有余辜。宁帝说着,便要起身似要离去,你好好养着吧,后头案子审理,估计少不了还要折腾。 卿如许也连忙站了起来,小心道,陛下,臣想回家养病...... 宁帝转过头来,又瞪着她,怎么刚说的话就又忘了? 她这么着急夜半回府,能为什么? 卿如许又垂了垂头,低声道,.......陛下,臣是想着今日臣在殿上掀起了风波,又宿在宫中,恐旁人非议。陛下恩重,臣不敢拖累陛下,所以才着急...... 她这话倒是体恤妥帖。 宁帝也不想去计较她话语中有几分真几分假,无奈地摇了摇头,端出一副长辈的架子,道,这回你这小命是朕替你保下来的,知道了么? 卿如许忙道,臣铭心谨记。以后臣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陛下。 一阵风顺着窗棂吹进殿里来,帷幔在风中飘飘荡荡。 宁帝回头望去,却半天没有收回视线。 卿如许本是想着送宁帝先走,便可赶紧回府,此时见宁帝驻足,也抬起头来看向他。 宁帝似在发怔。 窗幔轻纱飞扬,映得窗外月色也似水中月一般虚幻缥缈,无法触碰。 年迈的皇帝幽幽道,.......人年轻的时候,总会做出些令自己都倍感意外的事。有时候是低估了自己,有时候却是低估了旁人。年轻的时候,朕也以为岁月会改变一切,却不知道,它也许会改变,但却不是顺着自己所想象的方向而改变。朕本以为已无法挽回,可...... 宁帝回过头来,深沉的目光落在卿如许的身上,也似隔着缭绕云山。 可卿如许听不懂,也看不懂。 须臾,宁帝不发一语地转身离去。 李执也朝卿如许略一颔首,转身欲走,卿如许忙低声喊住了他。 公公留步她看了眼已然出门的宁帝,飞快地道,李公公,我有事想问问您,不会耽搁太久。 李执略一迟疑,可见卿如许敢在此时留他,必是紧急之事,便只好点头。 卿如许将在殿上便好奇已久的事此时问了出来,李公公,今日我听说陛下提前知晓了太子夜袭永宁寺之事,不知这其中.......是何缘故? -- 第271页 李执道,是这事儿啊。今儿卿大人也见着了,林相一家被封了侯便是因为此事。在太子夜袭的前一晚,林相便亲自来了永宁寺,听说是跑死了三匹马才赶到的。他面见了陛下,说发现长安军中部署有异,怀疑尚安寺会有异动。 卿如许转了转眼珠,林相是从军中得的消息? 相爷,哦不,现在应该是侯爷了,侯爷是这么说的。 那李公公,您怎会当夜前来刑部找我呢?卿如许对于宁帝的这一安排,亦颇有疑问。 李执迟疑道,这......奴才就不知道了。 他见卿如许颦眉,便多解释了一句,陛下有些事,也不准奴才知道。他压低声音道,陛下目光高远,亦有自己获取消息的渠道。那夜原也是不必着急赶回皇城的,可陛下见了那消息,便改了主意,立即下令回都城,又命奴才立刻来刑部寻大人。 卿如许诧异道,陛下可说过,要寻我做什么吗? 李执摇了摇头,陛下并未提及。 卿如许点了点头,又一敛袖拱手,感恩道,谢谢公公指点。李公公屡次帮扶我,我铭记在心,日后如有我能为公公做的,尽请公公开口。 李执笑了笑,卿大人言重。 他们做宦官的,自是眼活心活。他也能瞧出他们家这位圣上,对这女官不同寻常的青睐。有时候帮人亦是帮己。 李执说罢便连忙去追宁帝去了。 卿如许望着门外夜深寂静的飞檐琼楼,沉默了片刻,才又连忙收拾妥当出宫去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兵不血刃入肃慎 卿如许在被官司缠身的时候,承奕那边也是一番风波。 大宁的使团才进入肃慎境内,便遇到了一拨流寇。 说是流寇,可却似乎不是为了抢夺财物。一拨人在使团行至山谷处动手,从四面陡峭的高坡滑下,虽穿着粗布衣衫,但刀是乌钢刀,枪是红缨枪。一个个见着箱子宝器不去抢掠,却都冲着人去了。 来人出手狠毒,兵器直戳人的致命之处。漫山遍野都是血腥,人也如同凶残的野兽一般,只有冷血无情的破坏与毁灭。 事了,来人冲着那已经横尸两人的华盖马车上放了一把火。又在各处纵火。 整个山谷的上空都被浓郁的死亡之气所弥漫。 大宁使团遇袭的消息传回肃慎王庭之时,老皇帝欧阳涿听得世子好不容易即将回归,却没想到竟死在了家门口,可他不信。等到两具棺椁送入宫中,老皇帝从焦黑的尸体上翻出一块碧玉来,当即捂着那枚碧玉昏了过去。 大宁使团在肃慎境内遇袭,肃慎亦难以担待,老皇帝病中立刻修书一封,送往大宁。 六日后,信函还未传送到大宁,肃慎却多了一桩事故。 有人在都城官府敲鼓鸣冤。 报官的是两名年轻男子,言要告的人是当朝二王子。罪名是,枉顾人伦,杀兄弑亲。 鼓一敲,半个都城的人都知晓了这个案件。消息立时便传进了宫里,老皇帝欧阳涿听过后,从病榻上坐了起来,立刻着人将两名报案的男子召进宫来。 两位男子入宫的时候,连绵的雨天正好放了晴。 彼时俩人站在锦泰宫的正阳门处,在灿烂的光下,一个安静端方,丰神俊朗,一个活泼爽朗,器宇不凡。路过的宫人皆惊艳驻足。 老皇帝一见得那个个头稍矮一些的,登时从眼眶中涌出两行热泪来。 欧阳静池也从没想过,自己好不容易归国,竟是以这种方式。 承奕思虑周全,每走一步,便朝前再想三步。使团即将入境时,承奕便同欧阳静池换了马车,只带了随行的十几人,远离使团,从小道慢行。 果不其然,不久后使团遭遇了埋伏。 彼时承奕与欧阳静池站在山崖朝下望去,血腥之气被山风翻涌而上,直扑鼻尖。谷中火焰连连,尸横遍地。 待俩人辨认清楚主使之人的面孔,欧阳静池心中骇然。 老皇帝问清楚事情的原委后,亦抚掌大怒。当夜,二王子便被宣入宫中由老皇帝亲自问讯。 次日,二王子被废太子位。 三日后,听说原本已经遇害大宁使团中的肃慎世子与大宁三皇子,竟然被寻回了,世子也当即被册封为太子,一月后举行册封大典。 同时,为向大宁表达歉意,老皇帝欧阳涿无条件答允结盟之事,并将亲派大使出使,协助大宁三皇子说服另两国结盟。 于是,从肃慎发来的两封加急信函,就这样一前一后地送到了宁帝的手中。闹得大宁那一日的早朝,也是异常的起伏跌宕。 最后,宁帝看罢第二封信函,这才将悬着心放平,也难得一见的喜形于色了一回。 而肃慎的大街小巷,百姓们也暗自称这新回来的世子是个厉害的。还没进家门,便先将一个弟弟搞倒了,都私下里称呼欧阳静池为兵不血刃太子。 兵不血刃太子.......呵,倒也是个好名儿。欧阳静池转着手中的银弓,斜躺在树干上,笑着朝一旁躺着晒太阳的男子道,你说呢,承奕? 今日围场射猎,他们二人进了林子,便各自转道,在林子西侧汇合,找了个清净的地方躺着晒太阳。 -- 第272页 承奕缓缓睁开眼,这两个月舟车劳顿,难得有一段清闲的时光休歇。 你喜欢就好。 这多亏了你,幸好你算准了我二弟回出手,不然我们也不能一举将他拉下马来,让我能在肃慎站稳脚跟。欧阳静池笑嘻嘻地道。 承奕淡淡道,我也只是有备无患罢了,也没想到你二弟真这么狠心。也是你父王疼你,换成在大宁,恐怕,就不是这个结果了。 欧阳一顿,也感受到他说这话背后的酸涩,他想了想,又道,不然你就留在肃慎吧,等我以后登基了,你在肃慎想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不比你回到大宁过那步步为营的日子更爽利? 承奕看了他一眼,道,你二弟只是被利欲蒙了心。他坐在那位子上,身后也绑着的各大家族的命脉,自然不能随心所欲。你瞧着那日你父王审问他时,他看你的眼神了么?我想,他会对你动手,多半也是被周围的人唆使,并非真的不念亲情。 欧阳静池想到他二弟,眼中又闪过一丝阴枭。 你怎么还替他说话?那山谷里漫山遍野的血腥你都忘了?那两具烧得连皮脸都瞧不出样子的尸体你也忘了?哼,他敢这么害我,就该想到今日会有什么结果。父王已经是太手轻了,只削了他的爵位。要我说,五马分尸都是他该受的。 提及那日无辜枉死的使团兵马,承奕心中亦万分有愧。 用死亡来报死亡,以恶制恶,本也没什么用处。这事儿原也是我有错,不该真叫那么许多人当了我的替死鬼。 欧阳静池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又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道,我.......这事儿说起来,他们的目标是我。他们也算替我做了替死鬼,就.......就算是我欠你的吧。以后你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还你! 承奕笑了笑,正要张嘴说什么。欧阳静池却突然色变,猛然伸手朝承奕推了一把。 有道白光从两人中间一扫而过,一支羽箭撞上了后方的树干,又掉落在了地上。 虽箭有准头,但势头并不凌厉。 欧阳静池猛然回头,却望着来人,粲然一笑,五妹妹,你这玩笑可开大了。要真伤着承奕,我都不用开口,父王就先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来人一袭俏丽的红裙,勾勒出玲珑的曲线。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蛾眉曼睩,整个人也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一般,娇艳欲滴。 静哥哥,我的箭准不准?欧阳允兮手中握着一支翅鸟金弓,笑着走了过来,她看了眼欧阳静池,又将美目转向他身旁的承奕。 欧阳静池瞧着她的眼神,便把话头递给了承奕,这你可别问我。承奕,你说呢?我五妹妹这箭法如何? 他问题抛出去半天,却没见着有人回答。 欧阳静池一转头,就见承奕两眼直直地望着一袭红衣拿着进弓的欧阳允兮,似是出了神。 欧阳允兮自是也注意到了,登时香靥凝羞,一副云娇雨怯的模样。 哎,承奕,问你话呢。欧阳静池又推了承奕一把,才见他回了神。 承奕垂眸,收敛心神,淡淡道,姑娘家学这些能防个身便可,刀剑无眼,仔细莫伤着了自己。 他话语说的温和,可人却似还没回神一般,有些怔怔的,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第一百八十章 状言复盘再试探 宁帝微微点了点头,.......他倒是有心了。 卿如许抬眸瞟了一眼宁帝。 宁帝面色如常,他接过青瓷茶杯,先嗅了嗅鼻底的香气,待芝兰之气萦先沁入心脾,他轻轻呷了一口。 回甘馥郁,齿颊留香,香气中却还暗藏一种清冽之气。 你方才在茶里加了什么?宁帝问。 回陛下,还是茶叶。臣是将正山小种与白毫拼配混合了。 混合?宁帝疑惑道。 茶叶因自身品种与制作的工艺不同,每种茶叶都有自己独特的香气和口感。如若混合,不仅会影响茶本身的口感,也会使茶汤浑浊。故而人们常认为,将茶混合,是一种对茶极其不尊重的行为。 是。这法子原也是意外所得。臣小时候不懂茶叶,便随意将不同类的茶叶混在一起,还因此被父亲教训了一通,说臣是糟蹋好茶。 卿如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可臣那时想证明自己没错,便死性不改,非要将茶叶混出个名堂来。也是巧合,臣发现大部分的茶叶口味确实相抵,但也有极少数的茶叶,竟然可以相融。正山小种与白毫形色不同,小种色泽乌润,香气高长,而白毫色泽鲜白,汤色鲜亮。也因此,白毫口味中的甘醇清鲜,正好可以中和正山小种中的松烟香,茶汤的汤色也并不会因混合而变得浑浊,只需调制到合适的配比即可。陛下觉得口感如何? 宁帝又品了一口,细尝味道,道,确实口味有些特别,但并不觉违和。将茶叶混合.......这倒确实像是你这丫头会做的事。也....... 他抬起深沉的眼眸,其中闪动着一种莫测的流光,......像朕。 卿如许瞪大眼眸,她不知宁帝何出此言。 一种微妙的气氛回荡在两人之间。 -- 第273页 但也只是一瞬间。 宁帝放下茶杯,神色如常,仿佛方才的一瞬也只是幻觉。 今日你进殿前,朕还想你将要如何自证清白,没想到,你还真是会给朕意外。朕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你会闹这么一出来。 见得聊回正事,卿如许也不敢掉以轻心,打起精神来应对。 陛下,臣今日确实难为了陛下,也将自己置于尴尬的境地,可.......臣不后悔。 尤希桡生前留下的信函?嗯?宁帝眯着眼睛,挑眉质问道。 卿如许连忙就着榻边跪了下来,双手合于身前,伏身于地上,求陛下恕罪。 宁帝指着她,摇了摇头,你啊,竟然连朕都敢骗。 卿如许呈给宁帝的证据,那封所谓尤希桡的遗书,信纸上一片空白,连一个墨点都没有。 引蛇出洞,也需得有引子才行。臣伪造信函,虽然只是为了诈一诈那陶锦焱,也.......为了自己自保。但臣所言并非毫无根据。 卿如许那日去尤府,也并未找到任何实据,但却从尤峒口中听得了一些信息。老人家为了子女的安危,本也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细究儿子的死因。可当下卿如许被牵扯入此事中,性命攸关,老人家不忍见还有人因此丢了性命,也便松了口,讲了一些尤希桡曾经跟他说过的只言片语。 尤希桡确乃中毒而亡,且生前他便同他的父亲前辅国大将军尤峒提及过怀疑陶锦焱与胡人暗有往来,意欲调查此事。可他在调查的途中,却突然病故,这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卿如许解释道。 宁帝看着她,你便只是通过这些,就猜测尤希桡是被陶锦焱所害? 臣.......卿如许有些底气不足,.......确实只是猜测,证据不足。她小声嘟囔道,可,可陛下养着三司,不就是为了查清案件分清黑白么?臣又不是大罗神仙,什么都能查得一清二楚,他们那么多人,吃着皇粮拿着俸禄,总也得让他们有活儿干吧...... 你拿假证据骗人,你倒还有理了?宁帝都被她这巧言令色的模样给气笑了。 卿如许撇撇嘴。 宁帝又问,这勾结胡人一事,必定保密过甚,怎么就偏偏给你撞上?你倒是说说,你没事儿去那么偏僻的寂邈山做什么? 今日卿如许没提林幕羽,此时自然也不会提。 她张嘴刚要说话,宁帝突然瞪她道,想好了再说。再敢骗朕,朕就再也不管你了。 卿如许睁着一双清冷迷蒙的眼睛,眨了眨眼。 皇帝就是皇帝,什么人没见过,威胁得很是时候。 可卿如许也没法子。人撒第一个谎的时候,就需要编织下一个谎言来圆第一个。 回陛下。臣要是说臣就是天时地利,掐指一算,就被臣给撞见了,陛下想来也不会信。但事实就是那么凑巧。卿如许眨巴眨巴眼睛,显得无比真诚,臣爱吃酒,长安大街小巷的酒肆都跑遍了,正好那回臣到了康乐坊的永乐酒肆,觉得这酒肆的酒挺香的,可这铺子的大门却锁着,您说怪不该?后来呢,我就跟邻里街坊打听了下,才发现那酒肆确有古怪,有不少人都说那院子里能听到人的说话声,可敲门,却又没人吭声了。臣想着臣是大理寺的官员,这事出反常必有妖,指不定里头藏着什么古怪呢。后来臣就跟着酒肆的车出了城到了寂邈山,这才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真的?宁帝听她讲得有模有样的,可怎么总觉得这小骗子又在编故事呢? 真的,陛下。都这时候了,臣骗您做什么?卿如许作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毫不避讳宁帝的视线。 宁帝将信将疑,又眯着眼睛道,那这户部的账簿又怎么说?这可是机密,也被你偶然查着了? 户部的账目,若是轻易能被一个大理寺少卿查得,那也着实有些不合理。 得,又要撒第三个谎了。 那倒不是凑巧。卿如许想了想,抬眸道,这账簿原是别人给我的。 宁帝抬眉,是谁? 卿如许面不改色,道,是四殿下。 宁帝似是没想到这个答案,诧异道,老四? 是。卿如许点了点头。 左右林幕羽掺和在此事中,想必承玦也不干净。若她把肖叔给她的账簿反推给承玦,想必他也不敢说此事同他无关。何况这说来也不是坏事,他堂堂皇子,又在朝中根基深厚,就算他调查到户部的账目不干净也是合情合理的。 你同老四很熟?宁帝的面上表现出几分怀疑。 那倒也没有很熟,只是先前臣同殿下有过几面之缘。卿如许面上坦坦荡荡的,道,殿下出征前找了臣,说他在查一件事,若有眉目了,他不在长安,可能需要我出一份力。臣那时也不知道殿下在指什么,可殿下走了没几日,臣便收着了这账簿。臣不通账目,看了许久都未看懂,也是近日事多,才又想了起来。想来四殿下向来聪颖睿智,定是早早料到今日之事,可无奈战事忽起,便只能把调查事宜暂且搁置。只是臣也不知四殿下为何要将这么重要的账簿,托臣代为保管呢...... -- 第274页 此时若远在边关的承玦听得卿如许这番话,不知会不会气得把枪扔了。 她这话明里暗里的,可都暗指四皇子早就料定太子意欲谋逆之事,却隐而不发,并未检举。他这到底为的是什么,多半也不会是出于好意,只怕他也有着自己的打算。 可卿如许没什么好愧疚的。林幕羽坑了她,她还得帮他遮着掩着,她这亏吃大了,如今就不兴她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宁帝面上已有不虞,顿了顿,道,你既是臣子,便该知道避嫌。以后同朕这几个儿子都远些,别卷进这浑水中去。朕不想怀疑你,你也别做令朕怀疑的事。 卿如许连连点头,乖觉道,陛下教训的是。臣今日说出来,也是不想同陛下心有隔阂。臣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以后也会更注意分寸。 还有一事,朕要问你。宁帝看向卿如许,目光尖锐,似要将她看透。 你的那个江湖朋友,是何人? 第一百八十三章 蓦然相思脉脉语 欧阳静池并未注意到承奕的异常,转头又去问欧阳允兮,昨个儿我听学,太傅说我的字点画飞扬,方者动峭,圆者柔润,但锋芒不足。又说五妹妹你的字在咱们几位弟兄姐妹中是最出挑的,结构沉稳,遒劲有力,让我多跟你探讨探讨。你什么时候露一手,让我观瞻一下? 欧阳允兮抿唇笑道,太傅那是故意找话来鞭挞你呢。我的字也是平平,远不及咱们金科状元柳状元的字好呢。谁让哥哥你总是贪玩,太傅让你练得帖子也没见你练过几回,太傅准是心里头气着你呢,这才想出这个激将的法子。 欧阳静池哈哈一笑,那太傅可是用错了法子。我家五妹妹的字好,哥哥我骄傲还来不及。输给我五妹妹,我可不丢人! 哥哥还跟小时候一样,总会挑人喜欢听的话来说。欧阳允兮又瞟了一眼承奕,道,过几日便是我的生辰了,哥哥,你可要给我准备礼物啊。 只见过人心里暗自期待礼物的,却没见过人亲自上门来讨要礼物的。欧阳静池一副稀奇的样子,笑着打趣道。 妹妹好些年没见哥哥了,常常梦到小时候的事。哥哥是最了解我的。哥哥送的礼物,妹妹都是最期待,也最喜欢的。对了,欧阳允兮的面颊上露出甜美的梨涡,她微微侧身,看向承奕,承奕哥哥,我听说你明日便要离开肃慎,前往乐野国和雄常国? 是。承奕点点头,王上已经亲写了给两位国主的书信,也安排好了使臣,明日我便要出使和谈。 那......你要是去过这两国,还回肃慎的吧?欧阳允兮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不舍,乐野国和雄常国都在东南,从我肃慎回大宁倒是顺路的。 承奕道,不回来了。此次出来已经耽搁太久了,我想早些办妥和谈之事,早日回大宁。 欧阳允兮着急道,可.......可原就是顺路的,多停留两日不好么? 欧阳静池看着自己这个妹妹,她年纪尚小,少女心思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他瞧着有趣,忍不住笑了出声。 欧阳允兮听见笑声,白了她这个哥哥一眼,面色羞赧地看了看承奕,生怕他觉出异样。她咬了咬唇,又道,可你本已出来几个月了,再多耽搁几日又有何妨?和谈之事谈妥,各国必然是会遵守约定的,大宁的兵事必然很快止息,即便你还没回去,不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么? 欧阳允兮见承奕摇了摇头,似不为所动,又道,承奕哥哥同我静池哥哥交好,哥哥定然也是不舍的。你们不是还有好多地方没有游玩过?哥哥,你就不想承奕哥哥多陪陪你么? 欧阳静池闻言,也忙顺着自己妹妹的话口劝告道,是啊承奕,你若回了大宁,以后要见回你也不那么容易了。我看你这一趟出使一直舟车劳顿,都没好好睡个觉。你事情若办妥了,何不给自己放两天假,何况在大宁,哪有在我们肃慎自在呢? 承奕铁面无私,半分松动也没有,道,不可。等我去过两小国,再回来便已是寒冬了。 寒冬又如何?这天寒地冻,往大宁的路也不好走,都是高山峭壁,时不时暴风怒雪的,不正好在我们肃慎歇歇脚么?待开了春气候好些,你再回去就是了。欧阳静池道。 承奕却还是摇了摇头。 哎承奕,我说,你怎么这么固执呢?怎么,大宁有什么人在等你?还是你心里头有什么牵挂的人,让你这么火急火燎地非要冒着风雪回去?欧阳静池也不免疑问道。 承奕看了欧阳静池一眼,没回答他的话,只道,你我可以书信往来。再说了,我看你父王纵你,若你想出去游山玩水,他定也不会阻挠你的。你来大宁,我自会好好招待你。 欧阳静池看了眼欧阳允兮,给她摊了摊手。欧阳允兮知承奕心意已决,也不好再多言,便又无奈地换了个话题,对了,承奕哥哥,之前我听说,在你们大宁有一个女官,我们肃慎的百姓都传开了,说她的相貌像广寒宫里的仙子般清逸出尘,为人像天上的明月般皎洁无阴,才华像天上的星斗般海量满溢。承奕哥哥,她是不是真的跟传闻所说的一样啊? -- 第275页 承奕闻言,深邃的眼眸中有如暗夜潭水的乌亮光澜闪过,他微微挑眉,肃慎人是这么说她的? 可不是么?她的名号她的事迹早就在各国传遍了呢。 承奕问,还说她什么了? 欧阳允兮知道承奕一向不喜说话,她好几次主动找他搭话,他也都只简单回几句。此时见他竟主动跟她询问,难得一见他倒似感兴趣的样子,她也一时心情好了许多,开心地同他道,那可多了!大多都是说她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官,知微见著,不畏强权,刚正不阿,是天下女子的楷模。 她想了想,又道,只不过,也有很多人不信她这么厉害,于是就有人传言,说她头先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女子,只是略略识几个字,是她后来去庙里跟菩萨断发发愿,要用一辈子的姻缘来做交换,这才换来了这锦绣前程,所以她到了这般芳华的年纪,却还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承奕嘴角轻滞,淡淡道,这就有些胡编乱造了。 欧阳允兮细瞧着承奕的神情,顺着他的话道,是啊,我也觉得有些胡说了。我明明听说她的倾慕者众多,诗才辩才皆是出众,定是她的心思不在这些事儿上,也是跟那些好男儿一般不耽于男女私情,有着高远的志向。 欧阳静池也被俩人的对话引得好奇了些,问承奕道,你们大宁还有这样的人物呢? 承奕嗯了一声。 承奕哥哥,你定见过她的吧,你快说说,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欧阳允兮追问道。 承奕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了许多,他道,也跟传闻差不太多。嗯.......有些才气,也有些傲气,是个眼里不揉沙的人。只是.......他摇了摇头,又垂眸。 欧阳允兮顺着承奕的目光,看他在瞧着自己手上的弓,也不知他是在想什么,追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是个不要命的小傻子。 也是个巧言令色的小骗子。 承奕抬眉,无奈地笑了笑,道,只是太过出众了些。 欧阳允兮被他这突然的粲然一笑晃了眼睛,一时心跳不已。 过会儿,她才想起来问,出众?这不是好事么?你为什么要用只是? 越是出众,越是冒头,也越容易招惹是非。 承奕微微笑了笑,不再言语,他转头望向林子西侧,那里种了一片高粱地,如今火红的珊瑚穗头已被收了割,衰黄的杆儿在风中摇曳。 欧阳允兮不知他在看什么。 欧阳静池又同她聊了几句晚间要一起去拜会姨母之事,欧阳允兮便告辞了,七妹还在等我,我回去了。 她同欧阳静池与承奕行了礼,转身出了林子。 承奕看着那一袭火红的衣裳消失在林子的尽头,便听得欧阳静池一声轻笑。 哎承奕,你说,我这五妹妹不仅模样生得水灵,还饱读诗书,我上回听她同几个弟弟当庭驳论,辩得那几个弟弟连连落败,直呼求饶。而且父王对她甚是宠爱,从未以女子之身阻挠,男子会的,她也样样精通,骑马射箭无有不精,丝毫不输男儿。你说,我五妹要是去了你们大宁,是不是也能做个女官? 承奕不明白他问话的意思,她是你们肃慎的明珠,何必要跑去大宁做女官? 欧阳静池心中暗叹真是个榆木脑袋,口中道,这女儿长大了,就有自己的心思了,我看她是真想跟着你去大宁看看的。他凑近承奕,又问,哎,我问你,我这五妹跟你们大宁那位女官比起来,如何? 承奕看了他一眼,却没答话,手一撑,率先从树干上跳了下来。 走吧。你这半天不露面,当心你的几个弟弟又要去你父王那儿告状了。 他说着,便率先朝前走去。 欧阳静池晃了晃两条腿,喊住他,哎承奕,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还说走就走? 承奕停了脚步,转身朝树上坐着的欧阳静池道,不是我不愿意回答,我是怕我的答案你听了会不高兴。 他说罢,转身便走了。 欧阳静池被他这话猛地一噎,顿了顿,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还真是个脑筋不会拐弯的,连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 他也才从树上跳了下来,跑着去追前头的人。 承奕,你等会儿我,我还没带你去看我小时候经常去游水的碧水湖呢! 第一百八十四章 逆案细情尽昭然 太子谋逆案原已定案,太子身故,余党伏诛。然而,在审理宛淑仪遇害之案时,涉案嫌疑人大理寺少卿卿如许却当庭弹劾了当朝皇后许氏,及中书省兵部、户部、刑部三部的几名要员,言太子谋逆案的罪魁祸首乃当朝皇帝。 卿如许信誓旦旦,一应交付诸多证据。大宁皇帝为表公允,将此案交由平成侯林疏杳主审。皇后许氏当夜与宁帝发生争执,之后被软禁于宫中,不允任何人探望。 事发当夜,前往林府的人络绎不绝,大大小小的礼物盈车满道,却皆被拦在了门外。门童曰,他家林侯爷为查案,特地请示宁帝征用了御史台作为办公地,案子未审明前都不会归府。众人吃了一鼻子的灰,也只能悻悻而归。而御史台这几日御林军肃守,未得召见者不得入内,只有涉案的三部大大小小的官员会被来来往往地叫去御史台问话。 -- 第276页 三日后,已有一大半人进了御史台,却再没出来过。都是因证据确凿,人直接被押进了大理寺天牢。 世人都道林疏杳林侯爷素来温和敦亲,明哲保身,没想到此事出了,才发现他竟是个中直刚正,颇有手腕的。 整座长安城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卿如许来御史台,也已经是第五次了。 她在御史台的偏殿中从午时坐到傍晚,茶喝了好几盏,品用了各式点心。见得日头下落到天边,便有人过来请她回去。 她也不问缘由,只跟着出了门,安静地上了马车回府去了。 其实,自她状告皇后之后的这五日,日日如此。御史台晌午按时来人传唤,却只让她在偏殿坐着,傍晚便有人送她回去。 这样的过场,已经是她与林家父子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了。林幕羽在胡人进京之案中的角色,林相是此案主审,他不可能不知道。 只是这状况有些诡异。 她也没想到有一天,她竟要给林氏父子打掩护。明明在他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仇恨,水火不容,可现在倒像是他们三人是同一条船上似的。 卿如许坐在马车中,轻轻冷哼了一声。 她那日编造的那封空白的尤希桡的遗书,只宁帝当夜问了一嘴,她原还想着该如何圆这个谎,可后来却再也没人问过。 后来她只听说陶锦焱下了狱。 她当时知道这个消息时,还不是靠外面传回来的信儿。而是听说陶家人来卿府闹腾,在门口哭哭嚷嚷了半天,还是最后被阿争带着几个人打了回去,这才作罢。 既然知道了陶锦焱入狱,那么那封信的真假也便不重要了,想来林侯爷已经查到了确切的罪证,不然也不敢轻易将人抓起来。即便林侯爷知道她伪造证据,却还没有捅破,以后更不会说破了。 不管是宁帝的授意,还是林侯爷自己的意思,也都不重要了。他们彼此捏着对方的短处,自是彼此掣肘,也自相安。 后日,便是林侯爷答应宁帝要结案的日子了。届时,也不知于她,究竟是会带来什么结果了。 卿如许在车厢中又悄声地叹了口气。 冬月初一,南风急。 卯时,天光微青。太监宫女一路掌灯引路,寒风瑟瑟,卿如许拢紧了大氅。 到了龙元殿,各部官员已然在门口候着了。众人原在说着话,见得那一袭绯衣的女官过来,便齐齐噤声相视。 卿如许走到丹墀前,便停了脚步,同众人隔得老远,背过身,默默站着。 钟鼓鸣,殿门开。耽搁数日的太子谋逆案今日终于要落定了。 卿如许深吸一口气,随着众人走入了殿中。 群臣拜见宁帝后,平成侯林疏杳出列道,禀陛下。太子谋逆案现已彻查结束,容请详禀。 宁帝道,准奏。 经查明,胡人大军确实于九月二十日抵达长安,沿途扮作商队,分三批进京,一路的文书皆无问题,并无造假,均盖有户部的印章。抵达长安后,驻扎在寂邈山上。京兆尹已在永乐酒肆发现了填埋完全的地道。大理寺于前日在陶锦焱家中搜出大量书信,以此得知陶锦焱曾与煋赫族可汗多次往来书信,而此次带领胡人的首领则是煋赫族七王子巴特尔。 如今巴特尔人在何处? 禀陛下,当日卿如许禀明此案时,臣便依着时日和路程,估计巴特尔已经返回,此时应已到了西旸关,当日便已发了八百里加急,着请驻扎在神武关的长岭军沿途搜查拦截。 嗯,林侯安排甚妥。宁帝点了点头,继续吧。 太子出逃尚安寺之前,便有负责照应膳食的僧人曾发现过有人通过餐食向太子传信。根据雄虎营将军谢自谦,及左右威军收到部署安排的时间推算,袭击永宁寺的计划是在八月定下的,而袭击路线则是在陛下决定前往永宁寺之前三日定下的。可见,引诱陛下前往永宁寺,是有人刻意而为之。 林疏杳抬眉往龙椅上的人看了一眼。 当日建议宁帝前往永宁寺的人,便是当朝皇后许氏。而因着皇后身份尊贵,至今尚未有人询问过皇后本人关于太子谋逆之案,只将她宫里的宫人尽数带入御史台审问过了一轮。 宁帝默了默,凉声道,请皇后上殿。 李执立刻答应,高声传唤道,请皇后娘娘上殿 紧接着,殿外的内侍官便一重一重地重复着传唤之词。原本已经候在龙元殿外的侧殿等待传唤的皇后许氏,此时便由宫人引领走入殿中。 许氏身着黑绸绣金的赤霞缂丝凤袍,头上戴着九龙九凤冠,上面镶嵌了百余颗黄豆大小的天然红宝石,上千颗光泽珠润的白玉珍珠,做展翅飞翔的点翠凤尾,对称工整,分外奢华庄重。 她朝宁帝作礼,举手投足自是一派皇家风范。 参见陛下。 宁帝语气中不见情绪,道了句平身。待皇后站起后,他又道,皇后,林侯按律审问,你既为国母,今日不可妄言。 皇后原本垂着的眸子微抬,直视向宁帝,面上不见一丝波澜,似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她道,是,臣妾谨遵圣意。 -- 第277页 林疏杳拱手一礼后,挺直腰背,敛了衣袍,道,皇后娘娘。不知您先前为何突然建议陛下前往永宁寺礼佛? 第一百八十六章 枕边情爱转头空 林疏杳这话句句反问,已是在暗示许氏心虚,默认自己确实做了他所言之事,故而没有询问时日。 你.......你什么意思?本宫自然知道自己身子不适,是在兵变前一天,又何必问你? 林疏杳和煦地点了点头,是,娘娘自然知道自己身体不适是哪一天了。他话音一转,又朝宁帝道,陛下,臣之所以怀疑娘娘是这个对接人,并非空穴来风。因为此人与武国公在林中接头,并非是在兵变前夕,而是在更早。也就是宛淑仪出事的前一天。 许氏直瞪瞪地看着林疏杳,仿佛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是说,宛淑仪被害的前一天?宁帝眯起眼睛来,又瞥了一眼立在人群之后的绯衣女官卿如许。 卿如许一直垂眸静听,听到此处,面上也没什么波动。 不错。林疏杳道,武国公当日会见这个人,其实是为了传递信息。信息来自远在长安的户部侍郎陶锦焱。 宁帝深沉的目光闪过一丝狡黠,但他的语气中却带着不解,道,这是为何? 林疏杳解释道,回陛下。在永宁寺密林中俩人接头传递信息的第二日,宛淑仪差遣了公公平吉亲自到大理寺传见少卿卿如许。卿如许由平吉引路去宛淑仪的寝宫,从安慧门入。可他们却并未走更为捷径的路,而是取道已经荒弃的善德宫。卿如许自任职以来,被宣入紫宁宫的次数寥寥可数,一个并不熟悉宫殿楼宇的年轻官员,为何要取道善德宫?如果她知道宛淑仪已经在善德宫等候她,那么宛淑仪又为何要在善德宫面见她?此为第一疑。 之后,卿如许便被人看见在善德宫杀害了宛淑仪,并畏罪潜逃。可奇怪的是,从卿如许入宫,到被人发现杀害宛淑仪,这中间只过了一炷香的时辰。试问,一炷香的时间不过只够平常人等说上几句寒暄的话,卿如许这么快便动手杀宛淑仪,这合乎常理么?若是她早有预谋,又为何是宛淑仪率先着人召见她的呢?这是第二疑。 第三疑,则是从卿如许逃离案发现场善德宫,到羽林军和禁军出动,全面巡捕杀人凶手,这之间也只隔了半炷香的时间。当日,陛下与皇后娘娘都不在紫宁宫,事由都交予太后娘娘处置。因消息抵达太后寝宫之时,太后也并未听闻羽林军和禁军已然开始搜宫之事,故而并未察觉出异常来。但事实上,宫人要从事发的善德宫前往太后的正坤宫禀报此事,却需要一炷香的功夫,而羽林军和禁军都需太后懿旨才可差遣,为何当日羽林军和禁军却出动得如此之早呢? 林疏杳这一个问题抛出来,众人略一思考,便不禁背脊生寒。 果然宁帝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目光瞬间冷凝,林侯的意思是,当日主掌紫宁宫的人,并非是太后,而是有人已在暗中掌控了羽林军和禁军? 林疏杳板正地拱袖一揖,道,臣以为确是如此。有人早在暗中部署了一切,只等着事发的一刻,便策动羽林军和禁军追捕所谓的人犯。且据臣所知,当日出动的羽林军和禁军中收到上面的指令,并非是搜查嫌犯大理寺少卿卿如许,而是搜查杀害宛淑仪的凶手,见之,格杀勿论!陛下,您说,为何搜查人犯却不告知追兵嫌犯的姓名和身份,且一上来就是直接要夺人性命呢?而放眼本朝,除了陛下,除了太后,还有何人能有这个能力,或说权力,控制得住整个紫宁宫呢? 许氏面上已然花容失色,却强作镇定,指着林疏杳喝斥道,林侯!你这是欲加之罪....... 好一个朕的皇后,好一个朕的太子啊。宁帝怒声叹道,你们母子二人联合起来要谋朕的江山了,朕还没死呢! 一只青玉杯从龙案上摔了下来,尖锐的瓷片撞得地板响起凄厉的声音,碎片溅得到处都是。许氏微微侧头,躲了躲瓷片。 可还是有一小片瓷片擦过她的额头,红色的血痕在雪白的皮肤上显露出来。仿佛一只精美无暇的琉璃瓶上,却被人恶意地磕破了一道猩红的口子。 许氏没有去擦拭血痕,她转过头来,面色却逐渐地冰冷了下来,就像沉静的碧波湖面逐渐结冰。她一贯端庄温文的模样,此时仿佛被人摘去了外层的伪饰,变得麻木,冷漠,而又万分真实。 陛下现在装出这般暴跳如雷的模样,是做给谁看呢?她抬起眼皮,看向龙椅前这个她用半生韶华陪伴在侧的男人,出言讽刺道。 群臣看着皇后许氏,此时竟一改往日恭顺的模样,整个人像变了个人一般,也都愕然咋舌。 我和冕儿,和朝凤,对陛下来说,究竟是什么呢?许氏牵唇冷笑,是个物件儿?还是条养在身边,用来朝着敌人呲声的狗?当您不需要的时候,您便可以一脚踢到谁也瞧不见的牢房里,看着它身上落满绝望的灰尘,看着它原本年轻的身体,逐渐失去它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逐渐变聋、变哑、变瞎,是么? 许氏唇齿相抵,言语尖利道,您既然对我们母子并无情义,又为何不能高抬贵手,给我们一个痛快?冕儿还那么年轻,您便把它关在那毫无生气的尚安寺,一天,一月,一年,都不曾看过他一回,就是连句骗他的让他能开心一点的话都不肯说......朝凤还那么小,你都狠心将她送去那茹毛饮血的蛮夷之地,看着她还未及开放的花朵一般的生命,便要调凋零枯萎,你的心难道就没有痛过吗? -- 第278页 许氏突然站了起来,身形有些摇摇晃晃,她指着宁帝怒吼道,我为何要篡位,为何不惜赌上整个家族之名做这样的事,别人不明白,你还能不明白么?都是你逼我的!你既然已经把冕儿、把朝凤、把我都当成了死人,又为何不给我们一个痛快?我已经为了国家献出了我的女儿,我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你却对他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你要我如何能看着他也同朝凤一般走上绝路?我是一个母亲,我要救我自己的孩子,我有什么错?错的都是你,是你这个不像父亲的父亲!是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父亲!是你将刀递到了我们的手中,逼得我们母子不得不为了生存而战!难道不是吗? 她仿佛要将自己这些年闷在心底的憋闷和委屈宣泄了出来,咬牙切齿地咒骂道,如今,冕儿已经去了,我这个母亲还活在这个世上,本也了无生趣。怎么,眼见着我也要死了,你才终于肯装装样子了?才肯扮出一副在乎我们母子的模样了?哼,真是惺惺作态!真是令人作呕!呸! 隔着人群,卿如许只能看见许氏的背影,却也仿佛看到了她此时燃满仇恨之火的眼睛。 疯狂,而又充满绝望。 宁帝,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做君王!更不配做一个父亲!你这样的人,活该没有人真的会爱你!你永远都不会得到你想要的!你拥有的也终将失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设陷庭审严相峙 许氏道,自是因为今年祭天大典不顺,臣妾看陛下深为其扰,百姓传言纷纷,便想为陛下分忧,为百姓做以弥补。 林疏杳道,那为何娘娘在陛下遇刺前两日,却并未出现在永宁寺中? 许氏挑眉看向林疏杳,道,林侯爷这是什么意思?本宫一直都在永宁寺中,从未离开。 林疏杳道,若是娘娘从未离开尚安寺,为何娘娘您的一只点翠凤坠却出现在了永宁寺西侧的茂林中呢? 林疏杳说着,摆了摆手,有宫人以乌木盘呈上一只镂金点翠翡翠耳坠子来。 许氏见着那耳坠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畔。 这套点翠凤坠若臣没记错,还是当年皇后娘娘册封礼时,太后娘娘亲赏的吧? 许氏看着耳坠,又看了看宁帝,捻起耳坠,仔细端详了片刻,突然笑道,是本宫的坠子。之前去往永宁寺路途奔波,也便没注意,后来发现耳坠丢了,本宫还一阵惶恐,一直差侍女四处去寻来着。没想到.......她看向林疏杳,目光坦然,怎么,竟是有人在永宁寺附近发现了么? 林疏杳闻言,点头道,也是,外出奔波,娘娘出行时许是宫人没注意,丢了这些精巧的首饰,倒也是正常的。 许氏收回目光,是啊。这些物什丢的时候悄无生息,毕竟上头也没写名字,被谁偷偷捡去放到了哪儿用做什么,也便无人知晓了。她无辜地笑了笑,推了个干净。 林疏杳点了点头,又道,说来也巧,那一日,在太子幽禁之处尚安寺,也有太监称亲眼见到皇后娘娘您穿了一身宫人服饰,同送膳的队伍一同进了尚安寺,半刻钟后又出来了。 许氏猛然看向林疏杳。 而那天娘娘您称身体不适,卧床休息,然而您的内侍和婢女却称,当日其实是有两回,您以端药之名借故将他们从寝殿支开了,要他们端来药在偏殿温着,一个时辰后再来叫醒您。其中一个侍女芳歌路上遇到了另一名侍女寒梅,寒梅自告奋勇替芳歌去端药,故而芳歌并未亲自前往药房,提前返回了。因窗户被风吹开,芳歌怕扰了您的睡梦,便并未打招呼偷偷进了寝宫,却并未在寝宫中见到原本应在休息的娘娘您。 本宫....... .......方才娘娘您说,您并不在与陛下一同祈福的永宁寺外西侧的林子。那么既然您也不在寝殿中,各路禁军侍卫皆称未见过您,请问娘娘,您当时到底在何处? 林疏杳语气温和,可问题却咄咄逼人。话里早就埋好了陷阱,逼得皇后进退不得。 本宫......皇后顿了顿,又道,哎呀,瞧本宫这记性。方才林侯爷一提醒,本宫突然想起来,我是去过永宁寺西侧的林子,那日身体不适,有些气闷,我便一个人出去走了走。许是那时没注意,这才掉了耳坠子。 林疏杳道,这样啊。当日负责领军袭击永宁寺的人中有武国公,臣通过审问武国公麾下的士卒,得知他当日便是在永宁寺西侧的林子中同幕后主使对接的。皇后娘娘,您确定您当日是在西侧林子吗? 许氏目光一寒,知道又被林疏杳三言两句间引入了圈套中。 你...... 那日,皇后许氏确实借故支开侍女,却只是去了后院,同在永宁寺中提前潜藏的暗桩一位僧人接头。然而林疏杳却突然提出西侧林子来,还不知从何处搞到了她的点翠耳坠子来。 那耳坠子确实不在她手上,但她却并非把它弄丢了,而是交托给雄虎营大将军谢自谦作为举事的信物。如今这坠子出现在林疏杳手上,她心中自然怀疑是谢自谦反水,供出她来了。可若林疏杳不提此事,她自然也更不能提起,否则只会越洗越黑。 而许氏从没去过什么西侧林子,自然立刻否认。只是她没想到林疏杳又编造了她出现在尚安寺的人证供词来,暗指她是去了尚安寺同太子接头。 -- 第279页 若是她说林疏杳撒谎,便得解释自己究竟去了何处见了何人,那么便等于将真相和盘托出。可若她说自己确实去了永宁寺西侧林子,便是默认自己参与了袭击宁帝之事。如今三条路的尽头都被封死,令人逃无可逃。 她此时只觉得自己被人套了好大一个圈套,便是浑身长满嘴,也再说不清了。 好一个林侯爷! 平日瞧着一副敦厚的圣人模样,内里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 许氏一时语塞,面上端庄静淑的面具也几近挂不住了,她柳眉上扬,怒目以对,叱责道,林侯爷,你莫要信口开河!今日冕儿已用他的性命为他所做的错事付出了代价,难道这还不够么?林侯爷,本宫从未与你有过过节,你何必非要污蔑本宫,非要令陛下家宅不宁,令大宁八方风雨呢?本宫乃一国之母,怎会做出伤害陛下之举? 她头上的步摇颤颤巍巍,两行清泪从眼眶中涌出。她跪倒在地上,开始对宁帝晓之以情,陛下。冕儿原是犯了大过,受罚入了尚安寺,本宫自知为母失责,从不敢在陛下面前为冕儿辩解过什么。陛下,臣妾是什么人,陛下难道还不清楚么?臣妾一贯性情软弱,上回丢了凤印,臣妾都吓得几夜没睡着觉。况且臣妾虽爱子,却也知道身为一个皇后的本分,臣妾身为母亲,尚且能克制自身不去理会亲子,又怎么会做出这等祸国殃民之事?陛下,臣妾冤枉啊。 宁帝冷眼瞧着她,道,你既说自己冤枉,那你如何解释你当日到底在何处? 许氏用帕子擦了擦面上的泪痕,辩解道,陛下.......臣妾是去了西侧的林子,可臣妾真的只是去散步,是临时起意,也从没见过别的什么人。方才林侯爷也只说有人见到两个人接头,也并未咬定此人就是臣妾。何况臣妾一向吃斋念佛,且对陛下一片真心,怎会在兵变前夕跟武国公串通,发兵袭击圣驾谋害陛下?还请陛下明鉴! 不等宁帝开口,林疏杳插嘴道,兵变前夕?他微微一笑,拱手道,娘娘,臣方才提问,可从未提过日子。臣只说您曾丢了东西,且在某一日,您因身体不适支开侍女后侍女寻您不到,也从未提过是哪一日。娘娘您为何一直没问问臣,到底是哪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又是什么时辰?而这个对接人去永宁寺西侧的林子中见武国公是所为何事呢? 许氏一愣。 第一百八十七章 天罗地网亦有疏 宁帝看着面前咒诅自己的人,却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半晌,他冷冷道,许氏,朕给过你许多,是你自己握不住。 他淡声吩咐道,来人,把这个疯妇拖下去,关入大理寺大牢。 禁军立刻上前,架住了皇后的胳膊,皇后却突然转向一旁的林疏杳,她望着他,突然诡异地勾唇一笑,道,林侯.......太后......哈哈哈哈哈哈,好啊,真是好啊。树倒猢狲散,这世间啊,到最后,也不过都是假的....... 她又转头看向宁帝,目光似刀凶狠,都说帝王无心,可无心也便无可信任。这最后的结局里,究竟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许氏说罢话,一把甩开禁军,松手,本宫自己可以走!她一转身,大步朝殿门走去。在经过伫立在殿门口的卿如许时,她略一停顿,看了卿如许一眼。 卿如许抬头,坦然以对。 可她却并未听到她所预想的咒诅之词。 皇后许氏说了一段令她无比费解的话。 你知道么?卿如许,虽然我知道的也太晚了.......可纵然不是我,在这场局里,你,也永远都不会是赢家。因为结局是从你出现时就已经注定好的。兴许冕儿......许氏轻轻一笑,......他还比你要更幸运些。 彼时,卿如许被这番话说得有些发懵,也并未注意到坐在龙椅上人,在听到这席话时,面上亦显现出几分异样来。 这场皇后诅咒皇上的闹剧,终是在许氏离去后暂时谢幕。 过会儿,宁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殿中又恢复了素日的庄严。 当日许氏是如何掌控羽林军与禁军的,林侯可查实了? 禀陛下,已查实。林疏杳道,许氏在圣驾前往永宁寺前,便提前将凤印交予了陶锦焱。事发前,陶锦焱便伪造了一道可随时调动军卫的懿旨,盖以凤印,以此号令了紫宁宫的羽林军与禁军。 宁帝听罢,忍不住骂了几句,又道,那依林侯所见,该如何处置许氏? 林疏杳道,禀陛下。臣以为,皇后许氏乃谋逆案的主谋,但太子已然薨逝,也算代母承其罪,不宜处置过苛。可废去许氏后位,贬为庶人,送入尚安寺,判以终身为国祈福,不得出寺。 太子承冕曾被幽禁于尚安寺中,如今换成他的母亲皇后终身禁足尚安寺,说来也让人无限唏嘘。 如今皇后虽然并未对她所做之事详细吐露,可她的态度,却也等同于默认了一切。 陶锦焱假传懿旨,私自调动羽林军与禁军,构陷朝廷命官,并搅乱紫宁宫,其行为野心勃勃,影响恶劣,罪不可恕。臣以为,皇后虽是幕后主使,但她毕竟一介妇人,同军中并无交集,故需更多倚赖陶锦焱方能成事。如此来看,陶锦焱罪大恶极,等同于枭首,需以重惩以儆效尤。当处以死刑,罚没家产,子嗣亲族被贬为奴,此生不得脱去奴籍。 -- 第280页 宁帝首肯,准。 事实上,陶锦焱确实是谋逆案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他位高权重,在大宁朝堂根基已深,对各路人马和军务部署都十分熟悉。他是皇后的左膀右臂,为她出谋划策,并暗中替皇后联络军中,部署安排一切。 那日,在陶锦焱目击了卿如许出现在寂邈山上后,他便立刻与皇后以飞鸽互传了消息,二人共同设计了宛淑仪之局。 原本陶锦焱就打算以皇后的凤印为证,重新部署羽林军和禁军,待永宁寺袭击开始,便以贼人闯宫为由,率领胡人大军进入紫宁宫,挟持太后,拿到皇宫内的政权。然而因被卿如许打破了胡人大军入长安埋伏一事,兵力失了大半,陶锦焱不得不改变计划。 他们原本安排的大宁军队都是为了去永宁寺袭击宁帝的龙驾,此时断没有调离军马回紫宁宫的道理。毕竟宫是死的,人是活的。于是陶锦焱决定暂舍紫宁宫,等永宁寺夜袭成功后,再行控制住紫宁宫也不迟。 那么当时对于陶锦焱来说,他最重要的事就变成了击杀卿如许。她知道的太多,又太过聪明,难免不会因为她而再生事端。 于是,他以凤印为证,提前拟好了懿旨,便等在废弃的善德宫旁边,只待卿如许入瓮。 这一个局,原是一个必杀之局。 陶锦焱先是派人引出宛淑仪,同时安排平吉去请卿如许。于是在卿如许入宫之时,宛淑仪便已经被人杀了。当卿如许出现在善德宫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还没有完全凉透的尸体,和三个已经对好证词的宫人。 这个局最完美的结果,就是给卿如许套上一个必死的罪名,并将她当日便斩杀于紫宁宫中。因为死人是无法辩白的,只要她一死,那么刺杀宛淑仪一事也便彻底做实了。 这个局,原共有三重保障。 那个老嬷嬷和宫女,是第一重保障。她们二人合力将卿如许推入井中,之后便可以说是卿如许刺杀宛淑仪时,恰好被她俩撞破,卿如许意欲逃脱,三人扭打之际卿如许不慎掉入井中。 如若老嬷嬷和宫女没有得手,那也没关系,还有第二重保障。 卿如许逃脱后,老嬷嬷和宫女只需立刻高声呼号,贼喊捉贼。届时原本已经藏在善德宫附近的陶锦焱便可假传太后懿旨,下达必杀令,让禁军和羽林军立刻出动,对卿如许赶尽杀绝。 而太后那边其实并不需要担心,因为太后原本得知消息就会慢一些,善德宫离太后寝宫又很远,即便发生什么,太后也不会那么快得知。只要给太后传递消息的宫人口风紧一些,见着太后不要乱说话,那么早一点抓人和晚一点抓人,对太后来说其实没有分别。 那时,陶锦焱压根儿没想过卿如许能活着逃出这一关。 毕竟紫宁宫是大宁守卫最森严的地方,整座皇宫被围得跟铁桶一般,怎么会连个小姑娘都抓不住? 只是事情紧急,陶锦焱也是个做事小心的,他虽然并不相信卿如许能逃出生天,但也还是安排了第三道保障刑部许朝阳。 如若其中有变,真让卿如许活着出了紫宁宫,那么她一介官员涉案于后宫嫔妃之死,必然要交付给刑部审理。卿如许决计没有一分可能,能活着走出刑部的大门。 可人算不如天算,陶锦焱死也没有算到,卿如许竟然逃脱出了这天罗地网,还给予了他一记漂亮的反击。 林侯带着人来到陶府拿人的时候,陶锦焱带上了枷锁,在四面包围的侍卫中,转头望向那缓缓阖上的陶府大门。他与他的的家人即将永远被隔绝在这一道门之后。 那时他再次想到了卿如许这个名字,却瞬间如坠冰窖,惊起一身寒意。 早有人传言她多智近乎妖,那时他还不只当是玩笑话。而今,他举家竟都栽在了这个女人的手上,他这才深刻地意识到,这个女人,远比传闻中的更为可怕。 第一百八十八章 名震国都风雷引 卿如许自然不会知道如今已经在狱中的陶锦焱,是这样想她的。她此时还沉浸在皇后许氏走之前说给她听的那段晦涩的话语中,百思不解。 片刻后,在大殿中沉静的人声中再次提到她的名字时,卿如许才回过神来。 ......户部连紫宁宫竟也已失守,足见此乱之凶险。臣查清楚后,便觉毛骨悚然,夜不能寝。臣以为,若非卿如许此前查明了此事,替陛下、替我大宁拔除掉这潜在的滔天祸患,恐怕今日这乱臣贼子引发的祸事,不日便将再次重演。林疏杳拱着手,躬身朝着宁帝讲述了案件其他的部分,基本都同卿如许之前所言相去无几,又言明了他通过卿如许被构陷一事发现了皇后掌控紫宁宫之事的隐患。 .......臣在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便备受触动,铭感肺腑。如今,宛淑仪之死已然大白,卿如许并非凶手,而是被人所构陷。若是有人,在自己尚且身陷囹圄之时,愿舍小我,不畏强权,敢为他人所不敢为,敢谏他人所不敢谏,这难道还不足以见其能臣之勇,忠臣之义么? 故而, 臣要向此次洞察其奸、戡平叛乱的头号功臣请言,求陛下为其正名。 林疏杳声音高亢,响彻大殿。 伫立在殿中的百官纷纷回头,看向了这个一朝被踩入囚牢又一朝被奉为功臣的女官,可此时的目光已同先前完全不同。 -- 第281页 有些人,是因为命运赋予他的经历足够新奇跌宕,而被增添上了传奇的色彩。 可也有些人,却是因为他就是他,所以成了传奇。 若卿如许不是女子,那么她略显传奇的仕途,也只会比现在更顺畅,也更惊人。 没有那些旁人加诸在她身上的议论之声,她也还是她。是女扮男装考中进士,三接擢贤令侦破经年大案,一路入主凤麓,钦点翰林,后又成为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的名动天下的第一才子。是为被腹背受敌的大宁提出史无前例的和谈之策,救大宁于水火;侦破谋逆乱党真相,为大宁拔除潜藏乱党的第一人。不仅为女第一,为官亦是前茅。是她,也只有她,才配得上被称为当朝第一女官。 群臣静默,但目光中都露出敬佩与激赏之色。 在这股无声的群情激扬的氛围下,宁帝也点了点头,道,如此看来,卿如许确实有功。 被众人目光拥簇的卿如许,此时表情并无任何波澜,脊背挺直,不卑不亢。 宁帝之后还在说着什么,似乎在就该如何封赏卿如许之事询问百官的意见。但众臣各自建议后,宁帝都不大满意。 他摇了摇头,道,容朕再想一想。罚不宜迟,赏不必早。卿如许,你就再等等吧。 卿如许走出列来,跪地接了旨。 待宁帝同林疏杳商议并处置完剩下的一干涉案人等后,朝会才终于散了。 因卿如许是在队列的尾端,她便第一个走出了殿门。 此时狂风已然安宁,天上的云彩早已被风吹散。衬得碧空如洗,天地浩然。 文武百官鱼贯而出。 一抬眼,便见得年轻的女官一袭绯衣如火,独自负手屹立于丹墀之上,默默地望着天际。风卷衣袂,令她整个人也似一团永不熄灭的人间烛火,似要以皎皎之躯,燃尽天下腐恶。 那日,她在殿中弹劾皇后一派时,以一驳百,言语激荡,掷地有声。她的那句臣子亦有怒,不可输布衣。今日便是要臣粉骨碎身,惟愿能以我之血,濯清世间一隅仿佛还犹在众人耳畔,如为文武百官敲响了一座长鸣的警钟,不断地震颤着每一颗早已被官场浸泡得迟钝的心灵。 在众人默默的注视下,先是吏部侍郎任悯迈步朝那袭红衣走了过去。 卿如许听到脚步声,便回过身来。 此前卿如许同任悯并无交集,便是连半句话也没说过。 此时吏部侍郎任悯先朝她友善地一笑,后又抬起双手,合袖于胸前,神情庄重地朝她拱手一揖,卿大人。 卿如许望着他,片刻,也回礼一揖,任大人。 然后是老将军潘厄。 他拢了拢花白的头发,走到卿如许身边,也是谦逊地合手一揖。 卿如许见着老爷子神情肃穆,她是晚辈,也连忙躬身谦谨地回了一礼。 再然后,是礼部,工部,御史台。 以及大理寺的同僚们。 卿如许也都一一回礼。 这一刻,卿如许才忽然觉得,她第一次在大宁的朝堂中,有了自己的姓名。 林幕羽望着丹墀上被人群簇拥的女子,看着那露出的一角绯色衣衫,他从鼻尖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来。林疏杳也从殿中走了出来,站在了林幕羽的身后半步。 卿如许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侧了侧身,越过众人,朝门口的林幕羽望去。 两人目光有一瞬的交汇。 之后,林幕羽便淡淡地转身离去。 卿如许又看向他身后的林疏杳,林侯面上没什么表情,可在卿如许的注视中,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不自觉地抬手抚了抚自己的眉尾,也抬脚转身走了。 待得人群散尽,卿如许又独自站在丹墀上,回望空阔无人的宫庭,心底有一种自己好不容易从生关死劫中挣扎着爬了出来,却说不上高兴,只是执拗地回过头去,非要亲眼看着那大幕终于落下的复杂心境。 这一回,她既触碰了自己的生死,也得见了旁人的死生。或者说,当她覆手,她亦能轻易地决定许多人的生死。 这大概就是成为一个普通人和成为一个当权者的不同。 今日,人人看她,都仿佛惊讶于她从一个即将处斩的囚犯,摇身一变成了大宁举国的功臣,人人也仿佛认定了她是一个胜利者,是一个巾帼英雄。 可,她却从心底生出一种的切实的不安,像有细小的虫子顺着她的脚底爬上了她的脊背,令她心慌不已。 这一切都太过顺遂了。 顺遂得就像是假的一般。 从她在寂邈山发现胡人的踪迹之后,所有的发展就好像有人在暗中不断引导着,引着她发现,引着她弹劾,引着她绝地反击。看似她一步步地走向毁灭,实则一步步地走到了顶峰。 都道人是下棋者,哪知早已在局中。 卿如许叹了口气。 好在,与此同时,她还有另一个真切的感受。 她能感觉到,她离一切谜团的真相越来越近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讨茶等客梳疑点 宁帝对谋逆案的裁决,两三日后便已传得举国皆知。而对于宁帝会如何封赏那个为大宁铲除乱党的第一女官,反而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 有人猜测宁帝如此犹豫不决,是因为如今户部尚书之位空悬,宁帝或想让卿如许直晋尚书之位,但又恐因她年纪过轻令其他老臣不服。也有人猜测,卿如许此次冒死直谏,令陛下痛失妻儿大义灭亲,宁帝表面上虽忍痛发落了皇后,实则心中对卿如许早有不满,以后的滔天恩宠也是为了捧杀。 -- 第282页 息春从街坊和戏楼听来这些话,便都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她家大人,可卿如许听过后也只是摆了摆袖子,当一阵耳旁风似的扇走了。 顾扶风此时正从外头回来,他闪身进了屋子,笑着问道,怎么宁帝要赏你,也不问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卿如许将一对清冷流光的眼珠子从书卷上挪开,瞧了一眼进来的男人,懒懒道,许是陛下心里早就有了打算,只是那时不想告知罢了。 nbsp;怎么,你知道他想赏你什么?顾扶风解开领口的系带,将身上的黑氅扯了下来,又把沾了血污的靴子换下来,息春就立刻跑上去接过黑氅和靴子,看见上头遍布的血星子,却也不问,只笑着道了句我去给公子洗干净,就出门去了。 不知道。左右陛下说过几日会再宣我进宫,到时自然就知晓了。卿如许看着顾扶风洗干净手,又将身上都收拾干净,她问道,今儿又出什么事儿了么? 顾扶风道,是江阴分部出了点儿事。拂晓里似乎混进来了官府的人,有二十多个弟兄被抓了。崔昭怀疑是长安这边也有奸细,布了两个月的网,今天终于收线了。杀了两个内奸。 卿如许握紧了书卷,颦眉道,内奸? 听上去就很棘手。 那潜藏江阴的内奸是谁,查出来了么? 还没。顾扶风一身清爽地走了过来。 卿如许问,那你要去江阴么? 顾扶风却摇了摇头,道,再过些日子吧,崔昭和六哥先过去看看了。他走到她身边,朝她斜唇笑道,你这么不让人省心,我又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撂下? 虽然顾扶风总爱说些玩笑话来揶揄她,可她知道他说这句话时,却是真这么想。 许是这些年一直照顾她的缘故,对于她的安危,顾扶风总是放在首位的。 卿如许抿了抿唇。 若是江阴和长安都出了问题,恐怕事情并不简单。 她神色认真道,你去吧。你看明儿我还要进宫领赏去呢,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崔昭和六哥毕竟都不是你,不是拂晓的当家人,你不去,怎么稳得住你那些弟兄? 顾扶风看了她一眼,可心里记着她前几日的生死一线,只囫囵道,再说吧。 他低头看了一眼桌上已经喝掉大半壶的茶,又看了看桌上摊着的医书,笑着道,怎么跑我房里来看书喝茶了? 卿如许道,你早上几时出的门,怎么也不说一声?我过来找你没看见你,但见你这儿还有些顶好的信阳毛尖,正好我那儿的已经喝完了,待会儿要待客,我就蹭点儿你的好茶。 顾扶风问,谁要来? 还不是红妆么。卿如许放下书卷,看了眼外头天色,用手支起下巴,无奈道,她明明说今天早上要来找我的,这都过了晌午了,怎么还不来? 顾扶风撇撇嘴,也就着桌子坐下来,给自己倒了盏茶,随口问道,她来找你做什么? 说要来给我送本册子。 册子?顾扶风不解,什么册子? 卿如许睁着两只清澈无邪的大眼睛,扁扁嘴道,我也不知道啊。她上回来给我上药的时候,说是什么.......做母亲的,都会在女儿还没出嫁前,要给女儿看的一本册子?好像......就是这样说的。那日她伤重有些迷糊,也只听了个大概。 顾扶风看着卿如许一脸迷茫的样子,也一时没转过弯来,还有这种东西? 是啊。卿如许点点头,我刚还问了息春呢,她说她以前也没听她母亲讲过,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 都是没爹没娘的人,聊起这些事来,也是无从参考。 顾扶风也无从评置,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道,对了,今天六哥走时说他五日后会赶回来一趟,要给孩子过诞辰,他跟嫂子在家里设宴,也喊咱们都过去。 卿如许莞尔,六哥现在这日子过得还真不赖啊,怕是做梦都能笑醒吧? 顾扶风也一笑,可不是么?真是羡煞旁人。 那你就该少让六哥出门,免得嫂子担心,让他在家多陪陪妻儿。 顾扶风无奈道,哪是我让他出门啊?是六哥,他就是个操心的命,非说怕崔昭应付不来。我们几个拉着他不让他去,可他偏说他这两日心神不宁,不亲自过去一趟不放心。其实他俩现在去大抵也没什么用,江阴那边若是听到长安这边的风声,这已然打草惊蛇了,想来他们近日也不敢太张狂。崔昭跟六哥过去,应该也就是想办法先把牢里的弟兄们放出来。 卿如许抿了口茶,想了想,若奸细只是官府的人还好,左右官府的人,都只是为了自己立功升迁,现在他们还只是把人抓起来关押,并无伤人之举,想必手段也不会太下作。 她略略安心,又想起自己的正事来。 哦对了,上回我进宫去堂审时,肖叔.......肖叔不是找人给我送了户部的账簿来么?你说,我们有办法查着他现下人在何处么? 他既然能对你的行踪那么了解,那么他人必然就在长安。长安也就这么个一矢之地,我觉得要找到他,不过是早晚的事。顾扶风想了想,户部也不是那么好拿捏的,他既能拿到户部的账簿,想来并非一日之功,他背后必然是一座官家背景的大靠山。 -- 第283页 上回顾扶风让拂晓查了七年前长安的人口出入,这才查到肖叔在乐游原的家。如今肖叔显然是改名换姓了,也不知在哪个大人物的羽翼下栖息着。 卿如许道,不然这回,咱们查查朝廷里究竟是谁跟户部的人有过节?肖叔会拿着户部的短处,必然也是想用来制衡什么人的。说不准...... 说不准,他背后的人物,也早掺和进了皇储之争。 也不知这回肖叔给她账簿,是单纯地想帮她,还是也有借她打击敌手的意思?也或者,这样本也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卿如许也不想这样想肖叔,她抿了抿唇,神色略略黯然。 顾扶风知她在其他事上都还算洒脱,可只要一提及柳家的旧事旧人,总是变得敏感脆弱许多。 我倒是没太明白,这林幕羽的父亲,为何要这么帮着你?你原先也见过他?顾扶风问道。 卿如许立刻摇了摇头,毫不迟疑地道,真的不曾见过。她下觉得这个表达也许不够准确,又补充道,至少,我没见过他。他有没有见过我,那我就不知道了。 难道是因为他知道林幕羽对柳家所做的一切,心中对你有愧? 卿如许觉得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可她瞧着林疏杳的模样,却也实在不像是如此。 第一百九十章 殷勤授之以渔人 卿如许便道,林相在朝中,素来是无为而治的中立派。人人都不得罪,也人人都不亲近。众人也都知他做事,想来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行皆是妥妥的中庸之法。可我想,若林相真是如此,又怎会在大宁朝堂稳坐相位数年,却没沾染过一丝风浪呢? 况且,当日林相在紫宁宫中为她动手狙杀了一名羽林军卫时,可同传闻中和蔼恭亲的形象相去甚远。 我如今也不知道这林相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但左右林家这父子俩,瞧着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卿如许轻叹道。 顾扶风听罢,忍不住提醒道,那便再走走看看,莫要因为他救过你,你便心软笃信了他。如今外头的人见着咱们升官进爵,都认为你同林家是此次谋逆案的既得利益者,是一条船上的人,你以后更要当心才是。 卿如许乖声应下。 一转头,无意中瞧见墙边立着的紫檀蝠纹书架,她又诧异道,咦,之前还没注意到,怎么你书架上的书多了这么多? 以前顾扶风闲时也是爱看书的,只是他坐不住,他看书的时候大抵都不是在书案前规矩敌坐着,而是要么躺在屋顶上,要么靠在池塘边,或是猫在树荫下,总之都是些令人养眼清心的景色宜人之地,好不自在。 卿如许那时就常笑他,你这是看书呢,还是看景呢? 顾扶风振振有词道,自然是书与景都看了。你想想,如果你在屋中看书的乐趣有六分,可在喜欢的地方看书的乐趣有九分,那我又为何要舍了那九分的好,去求那六分的呢? 卿如许就只道他是歪理邪说一大堆,可心底却认为他说的也甚是有理。 从前顾扶风出门时,也常从各国各地搜罗一些有趣的书籍带回来给卿如许。彼时卿如许忙着学医,忙着科考,也只把他带回来的杂书束之高阁,只在闲暇放松之际偶尔拿出来逗个闷子。 可这两年,见他不像以前那么常带书回来了,她还以为他知道她没工夫看也就不置办了。可谁知,他竟是把书都搁自己屋儿了。紫檀木的书架上已然摆的满满当当。 卿如许心生好奇,就跑到书架前,去看他到底在读些什么书。 书架最上头的三层多宝格原是放玉器瓷瓶的,因顾扶风是习武之人,便改放了些奇形怪状的兵器,还有他自己雕的些木刻品。下面的三层架子就全是密密麻麻的书卷了。 卿如许大概扫了眼,大部分都是兵书和史书,还有部分是佛经经卷。最下一格的书要杂一些,有的是兵器概要,有的是机杼榫卯,这些都是顾扶风从年少时就喜欢读的。还有好些书瞧着外皮就长得稀奇古怪,因为那书脊装订的方式显然不是大宁所通用的龙鳞装,有的只是在上下两隅的书角订了线,有的是竟还是用皮绳草草捆的。 她随手取了一本兵书,见封皮已经有些泛黄。翻开来,内页也有不少折痕。有的地方甚至还有些手写的批注,字迹萧朗遒劲,却又不失飘逸流美。 卿如许又摸出几本书来,发现也皆是如此。 卿如许忍不住惊讶道,天哪扶风,这些书你都读过了啊。 顾扶风回头一笑,吊儿郎当地道,是啊。毕竟家里养着一个翰林大学士,我好歹也曾是南蒙嵘剑阁的扶风公子,总不能太落于人后吧。 卿如许还弓着身,眼珠子粘在书架上,口中低声念着书名, 《谋攻经略》、《九变》、《行军策》、《军争纪要》、《虎钤经》、《论将》哎,这些书我怎么都没见过啊?兵书我也是读过一些的,什么《练兵实纪》、《六韬》,连《尉缭子》我也读过的。怎么今日站在你这书架前,我倒像个孤陋寡闻的白丁了? 顾扶风听了想是十分受用,立刻就嘚瑟了起来。 他转了个身,背倚靠在桌边,翘着个二郎腿,笑嘻嘻地扬着下巴道,那当然了,我是谁啊?高人都是深藏不露的。我这卷书,你也才读了几页罢了。 -- 第284页 卿如许听见了这句,便站直了腰,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 又忘了这家伙不禁夸的臭毛病了。 她拿出一本《行军策》,详看了两页内容,仔细读起顾扶风的批注来。 顾扶风在兵法之道上颇有自己的见解,那些跟鬼画符般的行军草图,他一眼就能瞧出最薄弱之处与最难攻之处,且句句评述言简意赅,却皆是真知灼见,认识问题的角度奇诡,评语也一针见血。便是朝堂上那些打了几十年仗的老将军,恐怕也未必比得上他这般见识。 卿如许越读,越觉着心中涌起阵阵钦佩之意。 她又翻了翻那本《九变》。书里头讲的是用兵贵在多变,当因地制宜地制定战略战术。但书中也并不耽于用兵之道,还结合了儒、法、道各家的观点,讲了许多经世治国、政治权谋的策略。顾扶风的批注也依旧见解独到,还有不少观点鞭辟入里,激得人直想拍案叫绝。 卿如许原先读兵书,也只是为了应付科举,她早就发现她在行军打仗上着实没什么天赋。而顾扶风的这几本书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作者也不知是怎样的人,用语诘屈聱牙,艰深晦涩,她只略略看了这么一点儿,便已觉得书中有许多地方她都看不明白,也不知道顾扶风是怎么看懂的。 可卿如许又是个对学问寻根究底,性子十分不服输的。她又抻着劲儿看了半晌,最后,还是搁下书来,挡着半张面孔,斜着眼睛,从书卷的上头偷偷窥了一眼桌前那个惊才风逸的男人。 顾扶风自然也看见了她这副神情。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问道,看不懂了? .......卿如许抿唇不语。 顾扶风明明方才那么嘚瑟,现下却瞧不出一分卖弄的意思。一张爽俊绝伦、有棱有角的脸,此时泛着浅浅的涟漪,笑得极尽温柔。 我教你? 勤学好问是个好习惯,古有圣人不耻下问,她也不过是个小女子,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卿如许心里这么想着,正要点头。顾扶风却站起身,朝她走了过来,抬手把她手里的书拿过来,却又重新插回了架子上,口中道,不过,你学这个也没什么用。 卿如许挑眉不解。 虽说行是知之始,知是行之成,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可也有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啊。顾扶风两手抱臂,又曲起一条腿,懒懒地斜靠在书架上,眉眼含笑地看着她。 你学这些知识也不过是为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左右你有我了,又何必在这些事上多花精力,你就好好儿用我就行了。 他眉目如朗星,似有明动的火星隐在眸底深处,唇边还荡漾着灿烂的笑意。 卿如许一时移不开视线。 过会儿,她才垂眸,略显不自然地捋了下鬓角垂落的发丝,你说的......倒......倒也有理。 有道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这道理倒是有趣,直接授人以渔人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荒唐闲趣两无猜 因着低头侧身,卿如许又一眼瞥见了床榻上枕头边儿露着的半截书册来。 那是什么? 卿如许说着,就越过顾扶风往床边过去,想去拿那书册。 可她的手指才刚触碰到藏青织锦缎的床幔,就见有个高大的人影在眼前敏捷地一闪,顾扶风已经挡在她身前,先一步抢过书册,藏到自己身后去了。 没,没什么。 他口中辩解得飞快,可面上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卿如许也还是头回见着顾扶风这样,目光游移,面色微窘,她瞬间嗅到了几分不寻常。她微微眯起眼睛,反问道,没什么?那你这么着急忙慌地藏什么? 顾扶风的手还背在身后,却故作淡定地轻咳了一声,咳,就,就是本普通的杂书。你,你不喜欢看的。 卿如许哦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下他,道,我以前呢,确实是不喜欢看杂书,以前忙嘛。可我现在很闲,我想看得很呢! 顾扶风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又打发道,你想看,我回头再给你找些来,找你你喜欢看的题材。这个,不适合你。 卿如许瞪大眼睛,坚决不退让,不看怎么知道适不适合? 不是我不给你看,只是这书.......顾扶风顿了顿,轻咳了一声,.......其实是六哥的!对,是六哥的。他上次来的时候落这儿了,他还让我帮他找来着。怎么刚巧被你给发现了?原来这书是被他丢在枕头底下了啊,我说我怎么一直没见着呢?他干笑了两声,又道,我待会就给他送过去!待会我回来,再顺道给你带几本你喜欢的书,可好? 卿如许眼带狐疑地打量着他,却没让步。 顾扶风就又朝她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卿如许又道,顾扶风,我怎么感觉你在骗我呢?你不会是做什么坏事儿了吧? 怎么会?顾扶风一口否认,我骗谁也不会骗你啊。 哦。那.....好吧。.卿如许突然爽快地答应了,她转了个身,一派轻松地似要离去。 顾扶风刚松了口气,就忽觉手上一轻,只见卿如许依旧一个闪身绕到顾扶风身侧抢过了那本书册。 -- 第285页 卿卿你....... 哎,别动!卿如许一手握着书册,一手点着顾扶风的胸口,凶巴巴地道,长劲了啊顾扶风,现在连我都敢骗了! 顾扶风十分无奈,他一只修长的手还悬在半空,如今也只能在她的怒视下,悻悻地收了回去,转而去摸了摸自己的后颈,一副干坏事被人捉了现行的尴尬模样。 卿如许瞪了他一眼,向后撤了一步,这才腾出手来好好看一眼他遮遮掩掩的书册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这书册说来也奇怪,封面上竟连半个字儿也没写。 顾扶风之鞥呢眼睁睁看着卿如许伸手就去翻开那书页,他伸了伸手,欲言又止。 册子翻开,里头都是些素笔勾勒的人物图画。 只是那画上的人,竟都未着寸缕。 卿如许也没想见这册子里画的竟是这些,一时也受了惊,猛地就把册子啪地阖上了。她素来清冷无波的眸子此时却瞪得圆圆的,满眼的惶然不可置信。 只片刻,她那暴烈的脾气就上来了。 顾扶风!才刚夸你两句就不行了是不是?你看的这什么?你怎么能......你怎么能看这些?!她说着就拿这册子去打顾扶风,不学好!不学好!你真是.......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哎呀......嘶.......疼 顾扶风不敢躲得太狠,怕再激得她气性更大伤着自己,就只假模假式地躲两下,等让她发泄过几下,才又见机一把扯住她的胳膊,止住了她的动作,又脸上陪着笑,从她手里拿回了画册。 再打,就把我打坏了。他眨巴眨巴眼睛,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 卿如许朝他吼道,你以为你是纸糊的?打两下就能死? 她一把甩开他的胳膊,朝后退了一步,一副同他保持界限、泾渭分明的模样。 顾扶风看着她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觉着她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学无术的阿斗。 这个印象可不行。 他必须得解释点儿什么才行。 顾扶风想了想,就又眨巴眨巴眼睛,一边瞧着她的脸色,一边委屈巴巴地道,卿卿,我三十了....... 卿如许挑眉瞪他。 .......我三十了,偶尔看一下这个......顾扶风斜着璀璨明亮的眼,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不过分吧? 他这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卿如许哪里想过这种事? 他这么有商有量又一本正经地抛来这么个问题,登时就把卿如许给问懵了。 嗯? 于是俩人大眼瞪小眼,一时相对无言。 顾扶风面上一派坦荡无阴的样子,只是斜吊着的眉梢和微微下垂的嘴角略显出几分委屈来。而卿如许则被男人这突如其来的提问给绕进去了,此时也是满脑的疑问。 他这应该算过分,还是不过分? 屋中有片刻的静默。 在大宁,旁的男子若是三十岁,只怕孩子都已经满地跑了。而顾扶风别说娶亲,这七年来,除了那个远在天边的叶烬衣,从没见着她身边有过别的什么人。 阮红妆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什么.......顾扶风也是个正常的男人? 她是不知道所谓正常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但看顾扶风现在的反应,虽是涉及这等隐秘之事,可他面上依旧是君子坦荡荡,确实不像是学坏了。 那么她今日的反应,是否过激了些? 顾扶风自然也不知道卿如许现在脑中的所思所想,只是此时突然灵光一闪,响起方才卿如许提及阮红妆的事来,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哦!我知道了卿卿。 有顽皮的笑意突然顺着他的眉梢爬了上来,又蔓延到整个脸庞上,衬得他深邃多情的眸底皆是无边春色。 顾扶风歪着脑袋,指了指手上的画册,压低声音道,红妆要给你的册子,女孩子出嫁前母亲要给她的东西,不会.......就是这个吧? 卿如许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那日她背上伤重,人疼得晕晕乎乎的,只记得阮红妆当时说了好多话,她断断续续听着,故而记忆也支离破碎的。 那天红妆是怎么提到画册来的? 她好像说到画册前,先是说什么,让她抓住顾扶风,还说要把他拐到床上....... 要把他拐到床上! 仿佛一道惊雷砸中了卿如许的脑袋,她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顾扶风见她这般神情,答案一目了然。 他忍住笑意,一时坏心又起,便细瞧着面前惊怔失言的姑娘,装模作样地故作了然,一脸无辜地问道,哎呀卿卿,你想看这个啊?早说啊,何必要劳烦红妆跑一趟呢,外头卖这个的可多呢,你想要什么我不给你?你只要说一声,让我给你买多少本都行。 顾扶风说着,就把方才那本画册又递回到卿如许面前,一副无比认真地语气,低声问道,.......你实在着急的话,不然这本,你先拿去看看? 卿如许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竟没接住他这句话。 她只看着这人邪魅俊朗的面容,听着他话里话外戏谑调笑的意思,脑海中又想起阮红妆那句出离了礼义廉耻的话,和那画册上光溜溜的人影。 -- 第286页 下一瞬,她的脸颊就轰然烧了起来。 万般羞耻涌上心头。 卿如许猛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似是一刻也没法在男人的注视下再待下去了。她此时脑中已经乱开了花,只磕磕巴巴地说着不完整的句子,你.......我......我不....... 顾扶风认识她这么多年,哪里见过她这般失态的模样。 方才她那双清澈无邪的眸子,此时被少女羞耻难耐的情绪烘托得含娇含俏。那一抹面颊的艳红,躲在白皙娇弱的纤纤素手下,一如雨遮雾绕般地撩人心魄。 顾扶风轻轻抿唇。 见他笑她,卿如许更觉困窘。她气急败坏地连连跺脚,最后,口中也只憋出一句咬牙切齿的骂呀!顾扶风,你,你烦死了! 之后,她便破罐子破摔一般,捂着个大红脸,丢盔卸甲地逃出门去。 顾扶风站在原地,看着门外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影。他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终是沉沉地笑出声来。 清幽的卧房中,靠着书架的男人胸腔一震一震的,最后人也跟着笑弯了腰。 第一百九十三章 沉叹英雄问死生 顾扶风走到卿如许身边,因她坐得低,俩人不便说话,他便直接蹲下身来去细瞧着她的神情,问道,累了么? 厨房的地上本就不大干净,他就这么半跪下来,膝盖都快触了地。卿如许也没想到她不过没给他个好脸色,就惹来他这么关切,也是小题大做了些。 只是他这般殷勤,卿如许便又下意识地瞟了眼云九娘,忙用脚背踢了踢顾扶风,飞快地低声朝他道,我择个菜,能有什么累的?你快起来,这样蹲着像什么话? 顾扶风见她面上那抹淡漠已然褪去,神情恢复如常,这才站了起身,只心头还有些困惑,还想多问两句。 可卿如许又赶他,我们女人家干活儿呢,你们男人进来做什么?出去出去! 顾扶风也只好按下一脑门糊涂,跟在冷朝寒和三个孩子身后出去了。 方才卿如许看云九娘时那小心翼翼的眼神,和她对顾扶风的那一瞬刻意的淡漠,须染皆已尽收眼底。此时他看了看埋头不语似有心事的卿如许,又回头看了眼云九娘。 云九娘也正望着卿如许,神情似是探究。显然她也觉察到方才众人玩笑间,在顾卿二人那几个眼神交汇中那流淌过的短暂的凝滞气氛。 须染没说什么,也转身出门了。 菜已经上了大半桌子,才终于听见屋外有马蹄声响起。这村子住的人不多,屋舍之间也都离得不近,马蹄声正好落在了院门口。 沉霜一喜,想是老六回来了!她放下手里的碗筷,笑着朝众人道,他这时辰掐得倒是准,答应我说菜全部上桌前肯定归家,不让我们母子四人饿着肚子等他。他啊也就这点最好,许了诺,便是天上下刀子他也会践行。 云九娘也掩嘴笑道,那是,谁不知道咱们六哥是个好男人。这家里有个天仙般的美娇娘,还有三个粉雕玉砌的娃娃,他现在真是快活似神仙! 沉霜不好意思地拿胳膊肘推了推云九娘,又忙把手在襜裙上擦了擦,捋了捋发丝,口中招呼着三个正在玩风车的孩子,快出去迎迎你爹!你们的爹爹回来了。 爹爹回来啦! 我要去找爹爹! 爹爹!爹爹! 三个孩子欢腾着,便蹦蹦跳跳地跟沉霜出门去迎亲爹去了,顾扶风与卿如许也紧随其后去迎一迎秦牙和崔昭。 崔昭正站在院门口,手里牵着一匹马,微微垂着头。 几个小孩已经喊着爹爹、爹爹,急冲冲地打开篱笆门出去找秦牙了。 沉霜远远地跟崔昭笑着招呼,十四,赶路累着了吧?快进来,我们备了一屋子的好酒好菜,给你们接风洗尘! 崔昭见着沉霜,目光微微闪避,神情似有异常,嫂子....... 几个孩子蹿了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朝沉霜喊道,娘亲,爹爹不在,没找到爹爹! 爹爹去哪儿了?是不是在跟我们玩捉迷藏? 沉霜笑意一凝。她望着崔昭,迟疑地问道,十四,老六.......呢? 众人此时也都来到了院中,此时见得崔昭与沉霜的神情,每个人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敛起来。 崔昭的眼睛微微发红,目光中饱含沉痛,他朝沉霜微微侧头,示意身后,垂眸道,嫂子,六哥.......在那儿....... 沉霜感觉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她的身形微微晃了晃。她想迈步,却又心中怯懦。 半晌,她深吸一口气,才推开篱笆门,抬脚走了出去。 崔昭的身后有十几个拂晓的弟兄坐在马上,皆黑氅裹身。见得沉霜,众人纷纷下马,面色皆是沉痛。而在正中央的的马车上,静静地停放着一口杉木棺材。 原本如洗的碧空,不知何时,已聚起了厚厚的阴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沉霜望着那口棺材,呆立在原地,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嫂子,六哥一直说要早点启程,不想错过方哥儿的生辰,我......我把他带回来了....... 顾扶风也早已冲出院门,此时望见那口棺木时,便呆立于马前。 -- 第287页 须染、冷朝寒、云九娘和卿如许也已经走出院们,四人心中亦是震痛。 十一,对不起。崔昭朝顾扶风道。 顾扶风的声音听着有些虚渺,出了.......何事? 崔昭红着眼睛哑声道,.....我们在江阴遇到了伏击......六哥为了救我,孤身去引开追兵,这才....... 顾扶风又问,.......是谁做的? .......不知。崔昭摇了摇头,对方人数众多,守在入城必经的阿难道上,只等着我们现身。待我从连城分舵搬回救兵赶到时,六哥已经.......他声音哽咽,极力压住胸中痛苦,可泪珠子还是从紧闭的双目中挤落出来,.......六哥身中七刀,于双掌、肘窝、后背、膝窝八处,被钉入一指宽的悬菱柱,人是活活......活活地被放干了血,血枯而亡.......崔昭说着,已然情绪失控,泣不成声。 当时惨象,不忍卒听。 顾扶风阖了阖双目,紧握的拳头因震怒和痛苦而不住地颤动。 ......只等你们现身?顾扶风睁开眼,回过头看向崔昭,眼中已布满血丝。他苦笑了一声,道,......怕他们等的原该是我吧。 顾扶风说罢,越过怔立的沉霜,抬脚朝棺木走去,伸手触向棺顶。 尸首死状惨烈,不忍观瞻,令人见之即堕梦魇。 崔昭心有不忍,抬了抬手,意欲阻止。可见顾扶风面色冷峻,似是心意已决。崔昭只好又收回了手,垂头避开。 顾扶风豁然掀开棺盖! 只一眼,令见者身感切肤之痛,触目恸心。 沉霜远远看着顾扶风,终是没敢上前一步。 顾扶风缓缓地阖上棺盖,指节微微泛白,他扶着棺木,似要借力才能让自己站稳。 众人皆知顾扶风与秦牙经久多年的情谊。须染此时走上前去,抬手轻搭上顾扶风的肩头,意为抚慰。 卿如许望着顾扶风,心中亦是沉痛万分。 崔昭走到顾扶风面前,道,我到时,六哥的银牙也不见了。我只找到了这个......他小心翼翼地从锦囊取出一片枯叶,递给了顾扶风。 害六哥的人,六哥定是看见了他的真面目。可六哥被钉在地上不能动.......许是风惊了落叶,正好落在他的手边,他就留下了这个....... 那片枯叶上血迹斑斑,上面有一横一竖交叉,像一个小小的十字,但却是横长竖短。 秦牙濒死之际的状况已无人知晓,但见这血色绝笔,更添悲壮。 沉霜肝肠寸断,泪流满面。 三个孩子虽少不更事,但也被当下肃穆低压的气氛所感染,不敢妄自喧闹。见着母亲掩面抽泣,也不知发生了何事情,只一个个都扑到母亲身边,紧紧地抱着母亲,心中惶恐。 云九娘见状,不忍牵连孩子,便连忙上前哄着三个孩子先行回屋避退。 卿如许走到沉霜身边,揽紧她的肩膀,轻轻安抚。 冷朝寒也走了过来,对沉霜道,嫂子,节哀。 沉霜用袖子擦去泪痕,回头看着众人担忧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道,我知道的,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老六常跟我说,说你们都是在刀口上舔血的人,性命早就不握在自己手中了,如抱火卧薪,握蛇骑虎。每活着的一天,都是多跟阎王讨来的一天,本来就应该感到知足了。所以他总说,要我要有这个准备......我知道的。 沉霜的话,道尽了在场所有江湖人心底最深处的悲凉。 拂晓的人,哪个不是有今朝没明日的?原都是从阎王殿前,硬生生地蹚出一条活路来。指不定哪一天,就倒在了什么地方,要把跟老天爷多借的日子,一并都还了回去。 顾扶风朝卿如许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也想到了自个儿命定的结局,沉默的眼中亦流露出悲色来。 卿如许望见他的神情,亦是心中感怀,却不敢去细想,黯然垂眸。 沉霜想起秦牙以往的笑容,牙齿白花花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也努力扯出几分笑来,道,其实老六这个人,只要能为咱们这些人能多做一点儿事,都是他最乐意、也最高兴的。她回过头,看向崔昭,笑容中还闪烁着泪光,出声安慰道,所以十四,你不要自责。我想你六哥走的时候,心里头一定也是安宁的。 崔昭听了这话,却似触动了心底一直隐忍不发的堤口,抬手捂住通红的眼睛,无声痛哭。 沉霜转身走到那一座棺木前,抬手抚上冰冷的棺盖。 里面沉睡着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爹,救她于水火的,她这一生最爱的男人。 老六,你到底没失了信,回来了,没迟到。 沉霜笑容浅浅,声音温柔。 一如当年她初识秦牙时,他在墙檐上,她在院中。 明明他干了些没脸没皮的事儿,对不住她,可她见着他一回回来道歉,成日往院子里丢些杂七杂八的礼物来。 最后她还是没忍住,回头朝他浅浅一笑。 那时春光静好,岁月无声。 那些从过往的尘埃里延绵出的荒诞与伤痕,寂寞与酸楚,也在那一笑中,皆数泯灭无踪。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其乐融融生辰宴 五日后,卿如许与顾扶风如约赶赴了秦老六西郊的家中。 -- 第288页 秦牙这院子虽然不大,但却收拾得格外舒适。门口矮树郁郁葱葱,环绕着低矮的篱笆,院中晒着玉米和高粱,还挂着大大小小的腌肉咸鱼,颇有一番怡人的烟火气。 三个孩子在院子里打打闹闹,嬉戏喧哗,屋中也时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云九娘在小厨房帮着沉霜切菜做饭,卿如许疏于炊事,就在一旁给他们简单地搭把手。顾扶风则同须染和冷朝寒在主厅商量完重整各地分舵之事,就到院子里去逗孩子了。 也不知顾扶风从哪里变出来三个彩纸竹坯风车,给三个孩子一人一个,又笑嘻嘻地从怀里摸出来一把花生糖来,诱着几个孩子猜谜,猜中了就给糖吃。三个孩子又一阵雀跃,兴趣满满。 云九娘隔着窗户见着院中的景象,稀奇道,哎沉霜,你看见了么?你说这顾扶风一个还未成过亲的大男人,怎么就这么会带孩子呢? 沉霜走过来一看,也乐了,还真是。秦牙都做不到这样呢。上回小宝哭闹得厉害,我手上有活儿,就让他去帮我哄哄孩子。你猜怎么着?他一个三十好几岁的人了,在那儿手舞足蹈地扮猴子扮野猪,还跑到地上打滚儿,想逗孩子笑。可小宝才多大啊,还以为他爹是受了伤不舒服了,这才倒地上了,吓得哭得更厉害了。当时我正好邻家大娘过来借东西,便亲眼看着了那尴尬的一幕,我真是哭笑不得啊。她掩住唇,神情是又好气又好笑。 云九娘想着秦牙在地上打滚儿那一幕,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六哥这人,还真是该好好学学怎么带孩子!就他那粗枝大叶的模样,肯定回回都是没帮到你,还尽给你添乱了! 卿如许做事惯是用心的,她方才一直细细地择着菜,此时才听着她们笑话秦牙,这才抬了抬头,六哥在外头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他那根银牙一棒子下去,谁不得哆嗦两下?可六哥却肯放下男儿身段,为了孩子装傻扮丑,可见这糙皮汉子也不能只看外表,他心里可细致着呢,定是十分爱重孩子。 沉霜听着卿如许这话,想到秦牙虽在孩子的事情上不甚灵光,可在照顾她上确实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她为了照顾孩子总要起夜,一晚上也睡不了三两个时辰,可秦牙却也陪她熬着,不比她睡得多些。 人各有所长,亦有所短。自不能以己之所短较旁人之所长。 沉霜的眸光也愈加柔和了起来,笑着道,是啊,老六对我真的没得挑。她又走到卿如许面前,拉住她的胳膊,道,卿卿,你看人看事,也总能比人看得更深更远。难怪你六哥常跟我夸你聪颖无双,说小十一是个有福气的。他啊,说得没错。 卿如许听见她提顾扶风,下意识地瞥了眼云九娘,见九娘也因听见这话,面上轻快的笑意也变得微微一滞,卿如许忙打哈哈,是六哥心善,总能看见别人的长处,便是旁人只有三分好,他也能找出七分来。 正说着,就见瑛姐儿一跳一跳地跑进小厨房来,一头扑到她娘亲的怀里,道,娘亲,我饿了。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啊?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开饭啊? 沉霜笑着拉住二女儿秦瑛,柔声道,瑛姐儿饿了啊?可你爹爹还在赶回来的路上,他也饿着肚子呢,你愿不愿意再等等你爹爹,等他回来再一起用膳啊? 小孩子家正在长身体,饿得快。六哥也不知道什么时辰到呢,嫂子,你就先给她垫点儿吧,别饿坏孩子了。顾扶风也跨进门里来,他怀里抱着一个小的,另一手里还牵着一个大的。 娘亲,我也饿了,我也要吃果果。长子秦方也眨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沉霜。 小孩子总是有样学样,顾扶风怀里的小宝也似被打开了什么机关一般,也奶声奶气地要吃要喝,娘亲,我也吃吃。 沉霜无奈地朝顾扶风道,小孩子吃饭也要按时辰来。你啊,怎么比你六哥还纵着他们? 顾扶风扯了扯手边的秦方,笑着道,这不是方哥儿生辰么?今儿就破个例吧,嫂子。 沉霜拗不过他,只好转身去柜子里拿糕点。 云九娘看着顾扶风,勾唇一笑,揶揄他道,哎,顾十一,我看你带孩子很有一套啊。这要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常做这个,也是个当爹的人呢!怎么,你是以前带过孩子吗? 卿如许看着顾扶风熟练地逗弄孩子的模样,笑意却缓缓地凝在了唇边。 他们身边除了沉霜,没人是有孩子的。可顾扶风为什么对照顾孩子的事这么熟悉呢? 那个叶烬衣,听说也是嫁过人生过孩子的...... 顾扶风还没开口,白眉白发的第四志士须染也已经跨过院子踱了过来,率先接过话来,小十一自己就是孩子心性,自然能跟孩子打成一片。他一双冰盈透彻的眼睛,顺着云九娘又看向坐在矮凳的卿如许,才回头朝顾扶风道,只是就算要做准备,小十一,你这功课未免也做也太早了些? 众人哈哈大笑。 冷朝寒正巧走过来听得这段,便也跟着须染揶揄起顾扶风来,我说呢顾十一,我也没见你在旁的事上这么上手过。原来是八字还没一撇呢,他看了眼坐在矮凳上的红衣女子,就已经把人家的算盘打到猴年马月去了。 -- 第289页 顾扶风忙瞟了一眼卿如许,知她面皮薄,生怕她听着这些话会不高兴。可卿如许只是回视了他一眼,就又面无表情地垂下头去择菜,仿佛众人说的皆同她毫无半点关系。 顾扶风没想到她如此冷淡,目光登时微微一黯。 两个孩子见着母亲手里的糕点,都兴奋地冲上去要吃的。顾扶风怀里的小宝见兄姊都去拿吃的,也松开环着顾扶风脖颈的手,口中咿咿呀呀地朝着沉霜挥舞。 顾扶风也忙将小宝抱过去,让小宝同他的哥哥姐姐一同用膳。 三个孩子挤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屋中好不热闹。 娘亲,爹爹回来会给我带礼物吗? 娘亲、娘亲,爹爹怎么还不回来啊,他是不是忘记回家的路了?我们要不要去接爹爹啊? 娘亲,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沉霜被孩子簇拥着,还一手的面粉,人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只好笑着应付道,你们爹爹很快就回来,等回来了,你们再问他要礼物,看他有没有给你们带好吃的好玩的回来。 她又转头想跟顾扶风求助,却见他朝着卿如许去了,她便又跟冷朝寒道,小七,你快带他们出去玩儿吧,别都在厨房窝着,我们这都没法干活了。 哎。冷七忙应声去唤三个顽皮孩子,把他们带出门去。 沉霜又招呼须染,哎四哥,刚给您泡的茶还行么?老六是个大老粗,不会挑茶叶,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呢? 第一百九十四章 斜风细雨相依扶 冬月初三,破日,宜丧葬。 鬼骇岗上白幡飘扬,棺椁入土,新碑伫立。 拂晓人众皆数齐聚,着黑衣黑氅,肃立雨中。人人面上哀恸,雨水与热泪,抛洒于天地间,又无声地泯于大地之下。 空山鸟绝,英雄踪灭。 雨停日晴,众人回了屋舍。 江湖人快意恩仇,对生死也看得透彻。 沉霜同云九娘忙着张罗餐食,照顾众人简单用些。拂晓众人也难得一聚,济济一堂,瞧着三个天真烂漫的孩子玩闹,也都围着孩子逗弄嬉笑。 只顾扶风人没回此处。 丧礼结束时,顾扶风道了句你们先回,我跟六哥说会儿话。便独自了留在林中,无人敢去打扰。 从山上回来后,卿如许便独自站在廊下,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只一直望着天空,不知在想着什么。 昔日顾扶风被嵘剑阁除名之时,声名尽毁,流落街头。若不是遇着秦牙,按着顾扶风自己的话说,他早已一卷草席裹了身。如此,也便不会有后来的拂晓,也更不会有他同她的纠葛了。 那么多刀光剑影风风雨雨,他们兄弟肝胆相照,生死与共,拼着命从血海里把彼此捞出来,再笑着骂一句对方你他妈的怎么还没死。 后来他们兄弟越来越多,可那些相逢于微时的情谊,自是无可替代的。 阿争也在心里一直惦记着顾扶风,却不敢去打扰,就跑去问冷朝寒,七哥,从六哥出事以后,主子到现在都没怎么说过话,他不会出事吧? 冷朝寒一展折扇,摇头道,不会。十一跟六哥感情甚笃,难过是必然的,多给他些时间就好了。再说......他朝廊下努努嘴,.....你家主子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了。 碧空郎朗,南风忽卷,巧燕低飞。 卿如许突然转身从廊下拿了什么,便急急忙忙地跑出院门去了。 哎卿丫头......楚山孤方从灶房走出来,便见着卿如许头也不回地出门,却没来得及唤住她。他无奈地挑了挑眉,走进屋中,也过去问冷朝寒,卿卿这火急火燎地是去做什么了? 冷朝寒给自己磕了粒花生吃,头也没抬地道,给十一送伞去了吧。 啊?送伞?楚山孤回头瞧了瞧天色,这万里晴空,哪有半点要下雨的意思? 楚山孤前半生都在军中,不太能理解这大老爷们淋点儿雨,能算什么事儿,还至于专程跑一趟山路去送伞? 他无奈地撇撇嘴,就着冷朝寒对面的座位坐下,也抓了把花生。 终是抵不住心中疑问,楚山孤又凑近冷朝寒,压低声音问道,其实我一直有些纳闷。你说卿卿这样,也不像对咱们小十一无情。可为何他们俩人都这么些年了,到现在都还没修成正果呢? 冷朝寒回过头,望向穹空下的远山,见其上云雾缭绕,山顶上已积聚了几片云朵,便悠悠道,这情爱一事,向来不是一个人的事。他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道,他俩之间,也还隔着座山呢。 云九娘也见着卿如许出门,那会儿她还不明白卿如许在看什么,此时也才明白过来。 顾扶风是最讨厌雨的。 那回廊拐角处原本立着的几把油纸伞,已少了一把。 云九娘走到廊下,忽然感到心中无比疲惫,她靠上廊柱,望着门外丹枫如火的远山,默默不语。 一身洁净无垢、白眉白发的须染见着云九娘落寞的背影,也走了过来,站在她身旁,仰头望了望天,低声道,要下雨了。 嗯。九娘轻轻吭声。是啊。 须染见她郁郁,略一沉吟,道,九娘,你一向聪慧,莫要过执。 -- 第290页 梦得太久,终是伤人伤己。 你也见着了,卿卿在外头原也是个有些傲气的,可在你面前,哪回不是小心翼翼的?须染道,她知道你的心思,还时时顾着你的感受。你便该知道,她是个好姑娘。 云九娘泫然失色,低声道,.......我知道。 她勾了勾唇,笑容中却是经年压抑的酸楚,我也只是.......念着那一分侥幸。想着兴许有天,十一他也能看得见我.......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须染沉默了片刻,还是决定直言不讳。 小十一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心里也清楚。他认定的事,便是上天下地穷极一生,也不会动摇。即便没有卿卿,九娘那个人,也不会是你。 云九娘听罢,只觉如冰冷的雨水自上至下将她浇了个透彻。 事实总是血淋淋的。 令她仓皇失措的心,无可遁匿。 我心向青山,怎奈山心向明月。 半晌,她垂眸,似认命了似的,.......是啊。她喃喃道,那个人,怎么也不会是我了....... 山路才走了一半,天上便落起密密麻麻的雨点子来。 顾扶风坐在碑前,低垂着脑袋,身上已被雨水打湿,却似浑然不觉。 回回他心情不好时,老天爷总要下雨,要让他的那分悲凉更悲,让他的寂寥更甚。可如今可还会有人,从那令人窒息的雨水中,再来将浑身是血的他捞起来? 顾扶风扶着墓碑缓缓站了起来。 泥泞的山道上,一袭红衣在雨雾中迤逦匆匆。卿如许一路小跑,这才终于见着墓碑前黑色的人影。 她远远地见着他头发微湿,水滴顺着鬓发一颗颗滴落,忙加紧脚步,几步跑到顾扶风身前,将手里的伞高高举过他的头顶,隔绝了那无情透骨的寒意。 女子跑得有些急,粉头的靴子都沾满了泥点子。她清冷的眉眼,如布满雨雾的山黛,那一点丹霞般的朱唇,正喘出一团团白气。 她踮起脚,朝顾扶风倾身过来,拿干净的衣袖轻轻地给他擦着额上的雨水,口中道,紧赶慢赶,还是叫这雨比我快上了一步。 顾扶风静静地望着她,那一双被雨水染了寒气的星眸,却逐渐积聚起温柔的暖意。 见他一直不语,卿如许也一言不发地回望着他,眼中却盈满了担忧。 半晌,顾扶风用一只手从她手里接过伞来,又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缓缓地摊开了掌心。 卿如许微微怔了怔,抬眸看了他一眼。 雨又细又密,打在素净的伞面上,像叩门的旅人,耐心地等待屋中的回应。 俩人默默相顾。 那些将说未说的心事,那些欲语还休的话语,也如水雾般静默地氤氲在两人之间,流在雨中,流在心头。 卿如许略一踌躇,终是抬起自己的一只素手,搁进了男人温暖的掌心中。 十指相扣。 有温柔的笑意荡漾在男人的唇边。 薄薄的油纸伞在风潇雨晦的天地间,隔绝出一方安宁的世界。 俩人就这样手牵着手,沿着长长的山道,缓缓下行。 第一百九十五章 亡前暗语引猜忌 .......这群官府的人真是卑鄙,抓了咱们的兄弟们不说,还设下圈套等着咱们往里头钻。可惜六哥,着了他们的道儿了!拂晓第八志士藏虎心中怨愤,一掌拍在桌上。他原没使出三分力,可桌面却被他这一下子砸出个大坑,木头茬子碎剌剌地往外刺,桌子腿儿也被震折了了半根,哆哆嗦嗦摇摇欲坠。 邻座的十三志士姬无秽忙抬手扶住桌子,无奈道,八哥,您说话归说话,这可是咱自己家。您这东岭龙虎拳的拳头,可悠着点儿吧。 我看这回这事不像是官府干的。拂晓第三志士千里榕阴从屋梁的这头飘到了屋梁的那头,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地方靠着,朝脚底下的厅堂中坐着的众人淡淡道。 拂晓第十六志士变机撑着脑袋斜瞟了眼屋梁,一朵灼红的花儿在他的指缝间倏忽出现,又倏忽隐没,似变戏法儿一般。他懒懒地接话道,哎三哥这话说得在理。那群官府的狗哪有那么聪明! 咱们的人一被官府抓了,后脚就有人在江阴埋伏。依我看,这原本就是有人设了个圈套,目的就是引咱们出面。第五志士楚山孤正色道。不然现在那些关在牢里的弟兄,怎么还会到现在都好好儿地活着呢?大哥,您说是么? 第一志士原百川点了点头,这些人对小六下了狠手,便是给咱们下了战书了。只是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做的。他想了想,又道,小六留下的那片叶子上的暗号,大家可有什么想法? 冷朝寒听得那暗号,来了兴致,一挑眉,哗地打开折扇,道,大哥,那暗号我也想了许久。若按十四说的,六哥那时伤重,恐怕也写不了多少字。所以那时,他必然会留下最重要的信息。十四,若换成是你,要你留信息给我们,你会留什么? 崔昭冷不丁被他一问,微微一愣。见众人都等着他的回答,他也突然明白,冷七的意思是当时就只有他在事发现场,对当时的情况最为了解,也自然是他最有回答这个问题的立场。他便皱眉认真设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才开口道,我......若换成是我......他说着说着,又有些欲言又止,只抬眉看了冷朝寒一眼。 -- 第291页 冷朝寒道,你倒是说啊。 崔昭不好意思地道,若换成是我.......我死就死,也没什么好留的。 众人等了半天,也都在自己脑中过了半天问题,却只等来崔昭这么一句毫无信息点的回答,着实没给听众留足胃口。 藏虎听罢,眼珠子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气道,十四啊十四,你净整些没用的! 可冷朝寒听了,却是眼睛一亮,一叩扇柄,笑道,哎,十四说的很有道理啊! 藏虎不解。哪儿有道理了? 冷朝寒道,大家想想,咱们哥几个儿,从拜把子的那天就已经把自己的后事给对方都交代清除了,为的就是阎王爷来接咱的时候,咱们走得坦荡,不必对旁的事再挂心。六哥一向是个心大的人,万事不隔夜。若他落入敌手,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除了心中会牵挂嫂子和孩子,遗憾不能陪他们走完后半辈子,还有什么事,是非得要拼着最后一口气,必须要留下来的? 沉霜在见到秦牙的尸首时,也曾说过,他们夫妻早就是做过这个准备的。人死如灯灭,彼此都看淡些,才能一方继续好好过日子,一方安心地阖眼咽气儿,绝不能在垂死之际,还要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的。 崔昭似是明白过来什么,道,七哥的意思是,六哥拼死留下这暗号,其实是想提醒我们什么? 冷朝寒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若只是单纯的告诉我们敌人的身份,他大可不必这样费心。左右要对付咱们的人,也就是那些人了。 一向不喜说话的月弓刀,此时也忍不住开口插嘴问道,那这个暗号,到底是想提醒我们什么? 冷朝寒摇了摇头,我们可以分析看看。这个暗号,目前也有两种解读的可能。 他坐正身子,竖起一根指头,其一,这个提示并不完整,六哥还没来得及将它写完。那么它会是什么?可能......是一个还没写完的字,一个部首?或是一个还没画完的图案? 众人闻言也都认真细思。 他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又竖起第二根指头,其二,这就是个完整的提示。六哥就想以这个十字来告诉我们,或提醒我们一些重要的信息。可六哥是个直肠子,决计不会拿些我们看不懂的东西故弄玄虚,所以他势必给出的信息是相当直接的。那么它,会代表了什么? 第八志士藏虎是个急性子的汉子,他冥思苦想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便急急问冷朝寒,七哥,你别都是问问题啊!你到底想到什么了,你快说啊! 冷朝寒见众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他身上,他收起折扇,一双灵活的眼睛朝坐在上首位上,一直保持沉默的顾扶风打了个转儿,才又转了个身坐了回去,一锤定音道 我想说,咱们中,有内奸! 屋中一时鸦雀无声。 内......内奸?藏虎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众人,你是说,咱们自己弟兄里......还有内奸? 冷朝寒不置可否。 正是!若非如此,六哥何必要大费周章留下信息来呢?左右他死了,被人害了,咱们也是要查的。更何况,六哥本就是为了查江阴奸细才去那儿的。 藏虎顺着冷七的指引,也继续把线索串了下去,那你的意思就是,那个十字的符号,可能就是奸细的名字。他便边想边道,十字......十......不会是说咱们....... 藏虎突然噤了声,瞪着大眼珠子朝两边的兄弟们左看看,右看看,面上都是惊怔。 众人也都被这股猜疑的气氛,带得有些紧张起来。 兄弟们面面相觑,人人眼中都带着猜忌的问号。 而顾扶风则是半个字都不说,依然倚靠着椅背,静静坐着。 屋中一片低沉的肃静。 第一百九十六章 浪险不是风波恶 藏虎一向是个给点火就着的暴脾气,此时他心中恼火,嚯啦一下,人就站了起来,甩手就把方才手边已经塌了个坑的桌子拍了个稀巴烂,零碎的木条子在地板上激起一声轰然的碎响,引得原本在院中拿着蒲叶编的螳螂逗弄孩子的沉霜和卿如许,也霎时回头看向屋中。 藏虎浓眉赤目,怒目圆睁,那一双暴烈的拳头握得发紫,他绕着厅堂走了几步,口中喝道,是谁?给我站出来!咱们当年都是在关老爷面前歃血为盟过的亲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谁他妈的敢违背诺言,谁他妈地就是孙子!要是对不起自家弟兄,便是砍断肋骨、割了肠子,那也都是该的!老六没做过坏事,却死得这般凄惨,谁要真是害了他,谁他妈的就是良心坏了,今儿,都就别想囫囵个儿地出了这个门! 因着藏虎发怒,那从窗户流过厅堂中的穿堂风也都似被冻结了。屋中人人缄默不语,只用眼睛相互打量,暗地里互相揣测着。 平日里,十七人众都是以最为年长的原百川和麟间世为尊,不敢在他俩面前托大拿乔。可此时他俩竟也都没开口,只各自垂着眸。 而拂晓的当家人顾扶风,一向是十七人众的主心骨,兄弟们都以其马首是瞻。可此时,他竟也少见地沉默着。刀凿斧刻般的硬朗轮廓下,一双寒潭般的眸子掩去了所有表情。 -- 第292页 没了人在一旁收线,藏虎心中也没了忌惮,瞪着诸位弟兄道,六哥留下的是个什么图案,大家也都看见了,不用我再多说了吧?排行里排在十以后的,都站起来说句话!是不是你干的,大家自有分晓! 第十六志士变机手上的动作一停,那原本在他指间的鲜花也在一瞬间,片片枯萎,被他摔落在脚边。他斜着眉,语气不善道,八哥这是说的什么话?谁也不知道六哥写的到底是个什么,怎么就能把罪名都泼给我们了呢?再说了,凭什么你说那是十,就是十了?要我说,那说不定还是藏这个字的起始两笔呢。 藏虎没留意被变机将了一军,此时听得最后这句,也是心头一震。他反应过来后,怒气也更甚了,张口就骂道,放你娘的狗屁!我怎么会干这种杀害自己兄弟的事?这么丧尽天良的事,做了是要被下十八层地狱的。你个只会玩些花里胡哨的戏法儿的猴崽子,别以为你叫我声哥,我就不敢揍你了!要是是你对不起六哥,我藏虎第一个不饶你! 变机平生最恨旁人说他是个变戏法儿的,他玩的虽然是一些障眼法,可对他这种武功天赋不及旁人的普通人来说,这些障眼法有些时候却是能实打实地救命的。变机也气不打一处来,讥讽道,八哥得了吧,六哥死的时候也没见你在跟前儿,这人没了,您倒是开始张牙舞爪了。这还说不准,是谁自导自演,贼喊捉贼呢。 你......藏虎嘴上不太灵光,一时语塞,只握紧拳头怒视着变机。他这辈子最恨旁人无端冤枉他,此时反被变机泼来一盆脏水,他只感丹田处一股火气上涌,已然压不住了。 他大喝一声,便挥手出拳! 名声赫赫的东岭龙虎拳自是不能什么人都能受得的。 那雄厚的拳风已经带动周围的一阵气流,携风裹雷地朝变机的面门而去。俩人尚有两步的距离,变机却已感觉到自己的面皮被劲风震动得不自觉地颤动, 众人也没想到兄弟之间竟真动了手,也都心中暗惊,却已是来不及阻止! 拳头临到变机的面门三寸处,却又有一股浑厚的力道骤然从侧方袭来! 只是其中并无杀气。 变机则被这股力道推得倒退三步,也便脱离了危险。 而这一边,顾扶风保持着弓臂出掌的姿势,横在了俩人之间。他冷声道,够了。 而藏虎,却俯身跪倒在地,痛苦地闷哼出声,从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 众人都惊讶高呼,八哥 小八 藏虎原本出拳的左臂,此时正无力地垂落下来,而他的另一只手,正手握成拳,却是击在了自己的左肩肩头上,整个左臂都被击得骨骼脱了位。 变机徒然失色,惊讶地望着地上的藏虎。 顾扶风垂头看了眼藏虎的伤势,叹道,多谢八哥留情。他又回头朝呆立在原地的变机道,十六,还不过来给八哥道歉? 变机愣愣地走到藏虎身前,眼圈红了红,道,八.....八哥,你...... 藏虎拧着眉头,面色痛苦,口中却道,我没事儿,我.....自作自受。 藏虎出拳之时,原本也没使出多大的力气,只是当下一时气极,鲁莽地出了手,可半途也后了悔。但因他的拳力雄厚,已来不及收手,他无奈之下也只能又奋起一拳,却是砸向了自己。 折了自己一只胳膊,这才止住了攻势。 变机唇角紧抿,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藏虎,眼中微微湿润。 原百川也走过来,仔细看过藏虎的伤势,道,外伤还好,胳膊折了,接回去就好。说罢,便咯嘣一下帮着藏虎把脱臼的胳膊接了回去。 原百川又道,外伤不打紧,只是小八的东岭龙虎拳力道太霸道,还是伤着了五脏六腑,且得好好养上一段日子了。说着便将藏虎扶了起来。 ......八哥,变机垂着头,朝藏虎低声道,对不....... ......行了,都是自家兄弟。藏虎打断他道,也怪我自己,我这脾气,是该改改了,你啊,别记恨你八哥我跟你动手就行。 藏虎扯着膀子哈哈一笑,拍了拍变机的肩膀,变机便擦了擦通红的眼睛,又抬手去扶藏虎。 卿如许与沉霜进门时,便看到了这一幕。 这就对了,都是自家兄弟,别伤了和气。麟间世道。 楚山孤也道,十六,你这脾气也得改改了,你这么说话,逮谁谁不跟你急?也就十一动作够快,推了你一把,不然你这回怎么着也得鼻青脸肿,长长记性了。 变机点了点头。 行了,都改,都改。咱们兄弟俩,一起改!藏虎笑呵呵地道。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赶明儿给我变几个炮仗出来,就上回咱们过年你给咱们表演的那个! 八哥,那叫烟火!什么炮仗?炮仗是炸得特别响的那个。这回你是想炸谁,十六还是你自个儿?拂晓第十二志士蛰师隔着人群无奈地一哂。 第十五志士玉人清转了转手中的玉笛,朗声笑道,八哥是雄常国人,那儿那么破落,他打小儿哪里见过什么烟火炮仗,分不清也是自然。 -- 第293页 蛰师说着,朝着藏虎走了过来。随着他的动作,他腰间挂着一堆藤编的瓶瓶罐罐里头,响起嘶溜嘶溜的声响,似有活物在里面躁动。 藏虎一回头,忙求饶道,哎,十二,你站那儿别动我可不想见着你身上那些蛇啊蝎子啊的鬼玩意儿儿!老子这刚断了胳膊, 你可行行好儿吧,我刚吃的午饭,你别再让我把午饭也吐出来! 第十二志士蛰师无奈地停住了脚步,撇撇嘴,又退了几步乖乖坐回去了,口中哂道,刚看八哥你耍威风时候挺凶啊?原来你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啊!十六,赶明儿你想治八哥,你得求我!求我罐子里这些宝贝儿!他翘着二郎腿,一副挤眉弄眼,摇头晃脑的样子。 众人轰然大笑。 拂晓人众围站在藏虎和变机俩人身边,也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打趣逗闷子。而那原本弥漫在所有兄弟眼中的冷漠与乖戾,也早已消弭无踪。 卿如许望向顾扶风,见他斜倚在书架边儿看着众人,眉宇舒展,淡笑不语。 她原本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轻轻松了口气。 第一百九十七章 童言无忌道真知 之后,拂晓众人又继续商量接下来该如何处理江阴之事。 沉霜忙着去给众人备些茶点,云九娘也在厅中议事,于是三个孩子便都丢给卿如许来看了。 卿如许站在井边,看着三个孩子满院子地乱窜。她没带过孩子,着实没什么经验,实在不知该怎么跟孩子相处,感觉头都大了。 秦瑛突然蹦到卿如许面前,用小小的手给卿如许递来一只红彤彤的果子,眨巴眨巴水灵灵的眼睛道,卿姐姐,吃。 卿如许不好拒了孩子的心意,便蹲下身接了过来,谢谢你,瑛姐儿。 秦瑛甜甜地笑了笑,她回头看看还在玩闹的弟弟妹妹,却不过去,只站在卿如许身边,有些扭捏。 孩子的心事总是藏不住的。 卿如许见她有意跟自己亲近,也微微笑了笑,伸出手拉着她一同坐到井边去。 玩累了,就坐会儿吧。 这个季节的野果子又酥又脆,卿如许使劲儿一掰,就将果子掰成了两瓣儿,递给秦瑛一块。 于是一大一小便坐在一起,分食着同一个果子。 秦瑛哼哧哼哧地啃着手中的果子,卿姐姐...... 嗯?卿如许咬了口果子,转头看向她。 秦瑛充满童真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屋外的远山,爹爹为什么一直睡觉,不跟我们一起玩儿呢?瑛儿好想爹爹啊。 卿如许微微一怔,咀嚼果子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她也回过头,也一同望向那濛濛远山。 爹爹是生瑛儿的气,不想要瑛儿了吗?可是瑛儿一直很乖,衣服有好好穿,自己的碗也有好好洗,还帮娘亲一起洗了衣服。爹爹到底为什么生气呢?秦瑛自顾自地问着问题,面上不见悲喜,只有单纯的困惑。 娘亲说,爹爹要等瑛儿长大了,才会醒过来陪瑛儿和弟弟妹妹一起玩儿。卿姐姐,你知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从孩子明亮眼眸的倒影中,卿如许目睹了自己略显仓皇的神情。 她转过头,避开了孩子纯真无邪的直视。 常道童言无忌。 孩子的眼睛是最干净的,可以投射出各种各样的色彩。 若天是蓝的,他们的眼睛也是蓝色的。若山是青的,他们的眼睛也是青色的。 这世间是什么模样,倒影在孩子眼眸中的,就会是什么样。 卿如许顿了顿,道,瑛姐儿很想长大么? 秦瑛点点头,是啊。瑛儿要是长大了,就可以帮娘亲做更多的事,娘亲就不会那么辛苦了。瑛儿也想跟爹爹学法术,以后成为跟爹爹一样的人。 学法术? 是啊。秦瑛的眼睛忽闪忽闪,粉红的面颊上漾起小小的酒窝,懵懵懂懂地道,以前娘亲不喜欢笑,也不喜欢在屋子里点灯,屋子里总是黑漆漆的,瑛儿就好怕好怕啊。后来爹爹来了,他拿烛火给黑夜烫了一个大洞,把屋子也点亮了,娘亲也笑了。卿姐姐你说,我爹爹的法术是不是很厉害?我爹爹是这个世间最厉害的大英雄!我以后也要变得跟爹爹一样厉害! 卿如许鼻头微微一酸,心头却慢慢回暖。 她又望向远山,微笑回道,嗯。你爹爹真的很厉害,是个大英雄。瑛儿以后也会成为这样的人的。 冷朝寒那会儿便从屋子走了出来,听得这一大一小的对话,这时也迈步走了过来,优柔英俊的眉眼带着笑意,道,我说瑛姐儿,怎么你叫我们都是叔叔,叫她,却是姐姐? 秦瑛嘟起嘴,眨眨眼,似自有自己的一套逻辑,道,七叔是七叔,姐姐是姐姐啊。 冷朝寒摇摇折扇,朝秦瑛道,那可不行。卿卿跟我们差不了几岁,没两年就要嫁人的,你叫她姐姐,这可是乱了辈分的。 嫁人?秦瑛的小脑瓜还无法理解这些复杂词语之间的联系,想了想,道,我娘亲也嫁人,她嫁了人,叔叔就变成爹爹了。噯?卿姐姐,你要也嫁人啊,你要嫁给谁啊?也要嫁给一个叔叔吗? -- 第294页 嗯?孩子的逻辑总是天马行空,但似乎又很能自圆其说。只是卿如许被孩子这么一问,也有些没反应过来。 冷朝寒笑道,我们瑛儿真是聪明!就是这个道理!你卿姐姐是要嫁给一个叔叔,他指了指屋子里满满一堂的人群,你猜猜,是你的哪个叔叔啊? 秦瑛回头看了看屋里头站着坐着的十四个叔叔,又回过头来细细瞅了瞅卿如许,小脑瓜里似乎正在努力转着什么,慢慢道,卿姐姐这么漂亮......那肯定......肯定也要嫁给最好看的叔叔! 冷朝寒嘿嘿一笑,又道,那依你看,哪个是最好看的叔叔啊? 秦瑛爬起来,站在井沿儿上,神色认真地朝左瞅瞅,又朝右看看。卿如许忙伸手扶着她,生怕她那小小的脚丫一不小心踩空,会摔下来。 卿如许回头朝冷朝寒嗔怪道,七哥,你这是逗孩子呢,还是逗我呢? 冷朝寒一摊手,推了个干净,我可什么都没说,那都是瑛儿自己说的,这你可不能怪我。 秦瑛的目光落在屋中坐在最上首位的男人身上。 男人一袭黑衣如墨,眸色亦是乌黑似点漆,腰杆儿挺拔,雄姿英发,他的腰间还别着一柄素剑。秦瑛知道,那还是她爹爹亲手做给他的佩剑。 男人似也注意到了院子这边的动静,朝门外的小人儿看了一眼。 秦瑛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转过身来,我知道了! 冷朝寒又摇了摇扇面,眉清目秀的面颊上洒满了温暖的雨后暮光,一袭绣了青竹纹的白色衣衫衬得他自有一派温文潇洒,你说说看,是谁? 秦瑛正要开口,冷朝寒却又道,瑛儿,你可想好了,谁才是最好看的那一个?你要是说不对,你七叔我可是要伤心的。 秦瑛转了转小眼珠,又回头瞅了眼厅堂里的人,最后是话到唇边又改了口,清脆的童音高声道,是七叔! 冷朝寒哈哈一笑,似是万分满意,伸手摸了摸秦瑛的头发,将她从井上抱了起来,道,真是个鬼机灵!不枉七叔疼你一回! 卿如许看着冷朝寒与秦瑛,笑着摇了摇头。 第一百九十八章 玲珑七窍是冷情 卿如许被顾扶风拽着上马欲打道回府的时候,却听到身后冷朝寒竟一反常态地在后面骂骂咧咧。 顾十一你竟然怀疑我?我可是一心为咱们拂晓谋划,为你谋划!你,你这是过河拆桥、杀人诛心!我不过是傍晚跟卿卿多说了两句话,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你怎么能公私不分,胡乱污蔑我?顾十一,你假公济私,你见色忘义...... 卿如许听得有些发懵,她着实从没见过冷七这个样子。 棋杀公子,素来光华万千、清风霁月,泰山崩于前也不改颜色,是拂晓所有人中最有主意,也最玲珑剔透的人。 可今日,他这是光华也不要了,儒雅也不要了。 端的是个气急败坏。 她还想回头去问冷七到底怎么了,顾扶风却一把扣紧她的纤腰,用自己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卿如许的视线,下一瞬便已策马扬鞭。 她也只能从达达的马蹄声中那断断续续的字句,感受到冷朝寒的气恼。 待马甩掉身后的声音,钻进一片林子中,四下只有流水潺潺声。卿如许这才仰头,小心翼翼地问顾扶风,七哥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吵起来了? 顾扶风冷哼一声,瞧见了吧?我早跟你说了,这家伙以前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来拂晓的时候,就在山上做强盗头子呢,你可别被他那副好皮囊给骗了。他惯会装裹自己,来骗你们这种单纯无知的小女孩儿。 卿如许瞪眼,她怎么就是单纯无知的小女孩儿了? 我问你呢,你们俩说什么了?七哥一向脾气很好,今儿怎么会那么生气? 顾扶风挑眉斜睨她,道,他脾气好?呵,他脾气可不好。火烧不到自己身上,他自然是作壁上观,装得是一副冷静淡然的圣人模样了。可我今儿只说了一句他就是那个内奸,你看,他就装不下去了。 你说他是内奸?卿如许瞪大眼睛,疑问道,你......你为什么这样说? 顾扶风摇了摇头。 方才他临走时,冷朝寒把他拉到一旁,问他对内奸一事怎么看。 顾扶风隔着夜色,望着山峦在天边勾勒出的影影憧憧的边线,却没立刻回答,而是反问冷七,你又怎么看? 冷朝寒回头看了眼厅中尚还在划拳吃酒的众人,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我们中真有人是奸细,那这盘棋可就得小心着打了。六哥这么好的功夫,都没能从这帮人手底下讨回性命,便知道这帮人有多厉害了。只怕一失足,咱们整个拂晓都可能会因之而葬送。 顾扶风抬起眼皮,你怀疑谁? 冷朝寒垂头细思,六哥留下的,确实有可能是个没写完的十字。 他抬起一只手,来回掐着指头,仔细盘算着,除了你,剩下的人里也就只有崔昭是不需要依靠旁人的,他手中有咱们最核心的情报网,若他想算计咱们,自导自演一出苦情戏,也不无可能。可却也因此,他的嫌疑是最轻的,因为他明显还可以又更好的方法来对付我们,不需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而十七一直跟着你,也没有时间去做这些。小十月弓刀也一直跟着我在江南办事,他没有时间线,这我可以给他作证。那么剩下的人里,十二、十三、十五、十六,这四个人,本就是四散在各地,没有同伴作证,他们也就都有可能 -- 第295页 冷朝寒这般分析,自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可顾扶风却一直盯着他,不发一言,深邃的眸子隐没了一切态度。 冷朝寒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好看的脸也慢慢地拧巴在了一起,道,你老看我干嘛?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的么? 顾扶风道,没有什么不对,觉得你的怀疑不无道理。 冷朝寒一笑,哎,这就对了...... ......只不过你既怀疑了一圈,怎么偏偏要跳过你自己?顾扶风的眉眼似崇崖峻岭,透着几分冷峭。 冷朝寒摇着折扇的动作一停,什么意思? 要知道六哥写的一横一竖,可不只是有十这一个可能。顾扶风眸光微缩,还很有可能,是个七字。 他说罢,便不由分说地转身去找卿如许了。 冷朝寒握着一柄半开未开的折扇,愣愣地望着顾扶风的背影。待他反应过来,顾扶风已经带着卿如许策马扬鞭,俨然就要立刻离去。 这显然是故意的。 所以冷朝寒当时便火冒三丈,这才有了在人家马后面骂人的不雅之举。 卿如许看了看顾扶风,见男人的眉骨如峰峦嶙峋,郁郁沉沉,显然神情不似平常那般松快。 你是怀疑七哥么? 前路有些坑坑洼洼的积水池子,顾扶风小心地扯着缰绳,又伸手将怀里的卿如许揽紧,才道,倒也没有。这样的事,他做不出来。我只是想治治他的臭毛病罢了。 卿如许听着顾扶风说这话时,语气轻松,确实不似还作他想。 左右他跟冷朝寒,时不时要斗上一回。 她想了想,略略放心,又道,那你认为十七人众中,可有人会背叛? 顾扶风顿了顿,纠正道,......现在是十六人众了。 这话说来伤感,不过顾扶风也不是总耽于哀恸的人,他继续道,我原本心中也有些疑虑,不然今日冷七朝我使眼色,我也不会顺着他的意思,一直不表态,任由着八哥跟十六闹起来。 卿如许想起今日厅中情形,当时她便觉得有些异常。平常顾扶风在,或是大哥二哥在,都决计不会让争论不休,兄弟阋墙。可今日这三人都还在厅中坐着,众人却闹到大打出手的地步,显然是这三人故意轻纵的结果,许在暗中早已达成了某种共识。 只是听顾扶风的话音,这个异常,似乎跟冷朝寒的策划脱不了干系。 卿如许道,七哥一向是最通透的。他怀疑兄弟中有人背叛,这说来也是合情合理的推测。人总是会耽溺于情感,情感滋生信任,信任滋生冲动,可冲动是最不理智的。你们兄弟感情深厚,原是好事,可若当真有人利用了这分情义,那打击也是致命的。 顾扶风听着卿如许这话,跟冷朝寒说过的话几乎是一模一样,他不大高兴地撇撇嘴。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世上最可怕的敌人,不是所谓的敌人,而是你以为的朋友。我知道冷七也是好心,只是他这人啊...... 顾扶风垂眸看了眼卿如许,剑眉下的一对眸子如黑曜石般泛着艰深的光。 ......优点是剔透,缺点也是太过剔透。今日八哥平白无故折了条胳膊,若我再晚一分,十六就可能重伤,可这样的事本可以不发生的。如今外头的刀枪我们还防不胜防,哪能先让后院起火? 卿如许明白顾扶风的意思。 冷朝寒这人看着温润如玉聪明绝顶,有一颗旁人无法企及的七窍玲珑心。在拂晓中,人人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习惯,那就是遇到不懂的事,就去问冷七,你总能从他那儿得到自己想得到的答案。 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剔透有时候并不是件好事。 因为太过剔透,也便会显得太过冷漠。 冷七是从来不在乎旁人的流血牺牲的,他看重的只有他自己在乎的东西。 他喜欢拂晓,他喜欢现在的生活。 所以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今天藏虎和变机大动干戈,多少也是冷朝寒算计的结果。他想让自己人内乱起来,猜忌起来,这样才能逼得那个背叛者露出马脚。 可顾扶风不行,他不能看着兄弟自相残杀。 就算会留有隐患,不到万不得已,他也绝对不会对自家兄弟动刀子。 因为在顾扶风的心里头,他始终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容易。除去那些已经泯灭了良心、无药可救的人,令人不得不放弃。其他人,顾扶风总是更愿意看到他们人性中善的那一面。 今日冷七将自己置身事外,冷漠地排查所有人,不惜让兄弟拔刀相向,对此,顾扶风不能苟同。 他这才故意怼冷七,让冷七也体会一下被人怀疑的滋味。 不过今日闹了这么半晌,我也忽然确信了,拂晓中不会有内奸。顾扶风道,且不说我们兄弟的情义,单说六哥的性子,其实同八哥有些相似之处,一腔子热血尽可为身边人挥洒。若是六哥发现是自家兄弟害他,只怕他当下定是情绪激动难以自抑,哪里还会想到要留信提醒我们呢。 卿如许想了想秦牙的性格,觉得此话也有道理,又问,若是不是内奸,而是外面的人,你心里还有怀疑的对象么? -- 第296页 顾扶风摇了摇头,拂晓的敌人太多,谁都有可能。 拂晓在江湖这么多年,势头这么猛烈,树敌无数,确实是谁都有可能。 若说江阴的兄弟入了大牢,只是一个饵,他们原本要诱的人是顾扶风,那么此次他们没有失了手,便还会有下一次行动。他们没有俘虏秦牙,而是杀了秦牙,这本身就似乎是一种泄愤之举。 那......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众人心里都起了猜疑之心,拂晓内部多少会乱一些。 顾扶风道,就让它先乱着吧。 乱一点,别人才能觉得有机可乘。 那你什么时候去江阴? 顾扶风突然抬头望了望夜空。 残月如钩,冷光凌厉,山峦也似蛰伏在黑暗里的巨大猛兽,正蠢蠢欲动。 再等一等。等下饵的人先着急。 第一百九十九章 藏机幽险一画图 等了几日的圣旨终于下来了。 卿如许还纳闷宁帝这回要赏她什么,可谁知宣旨的公公念完诏书,却不是直接封赏,而是传她进宫。 绿釉博山炉里的沉香已经燃了两回,宁帝都没有出现。 卿如许一个人站在华乾殿中,实是双腿困乏,百无聊赖。 每回来华乾殿,大多时候人都是跪着的,碍于礼法,能走动的路线十分有限。此时见着四下无人,她便大着胆子在殿中转悠了起来。 华乾殿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 还是承奕上回献给宁帝的。 卿如许每次都忍不住瞄几眼,可隔得太远,总是看得不甚分明。今日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凑近些,一睹画卷的真容。 先前她只听大理寺的同僚们议论说那画豪放苍劲,她远远看着也一直以为这只是一幅疏简奇险的山水图。而今细看之下,才发觉画中的玄妙。 这幅画名为《空山图》,可实际上并不给人空阔寂静之感。 画上虽只是简单地描摹了山川树木,但因笔锋恣纵娴熟,古怪幽涩,不成框法,反而显得整个画面十分嘈杂。 山中断桥荒藓,野树丛生。间或有乌鹊闲兔,游虫走兽穿梭,看上去是一副万物合一、和谐共处的模样。 然而再观细节 四面高山环绕,看似悠然高深,可却有不少怪石悬在山壁上,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料峭寒意。而那树干纵横斜生,下底凌空,呈迎风之势,同那危立于树枝上、昏昏欲睡的鸟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令观者深感躁动不安。 这画上的一切显然被画师赋予了象征与隐喻。在旁人看来,势必觉得情调高古,富有层次。但卿如许望着那画,觉得如警世之音,令人心惊。 她无法想象承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又是在怎样的情况下,作出了这样的一幅画。 寂寞空山宴坐时,不觉幽险几惊心。 ......奕儿的这幅画,放眼大宁,如今也是无人能出其右了。 身后有人走了进来。 卿如许连忙下拜。 .......其实他自小在书画上原没什么天赋,跟他的几个兄弟比起来,不是最差,但也绝不是最好。可是朕却只夸赞他的画。宁帝径直走到榻前,敛起龙袍坐了下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宁帝身后跟着进来的李执忙去备茶,可路过卿如许身侧,还特意跟她躬了一礼。 卿如许点头回了一礼,又想了想,回答道,《战国策》中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而《礼记》又有云,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陛下目光长远,如此行事,定也是出于关爱与鼓励,是为三皇子考虑。 宁帝道,奕儿从小就不爱说话,尤其跟在他母亲身边,他母亲要他事事退让,不可同兄弟争抢。于是也将他养得性情懦弱,在兄弟那儿受了多少委屈,也不敢多说一句。 沸腾的热汤灌入的天青釉茶壶中,淡淡的香气顿时氤氲开来。 宁帝背靠着软垫,将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 岁月对待任何人都是公平的。 纵然宁帝一直奋力地保持着精神熠熠,但他的一双眼睛,已然显而易见的浑浊。他看人的时候,就像从布满尘埃的琥珀中透出两束日光来,带着些隐晦的锋芒。 世人都道我大宁人性情温良敦和,只盛产文人墨客,比起南蒙人,缺少了一些杀性。故而今日南蒙有天下霸主之势,而大宁则处于四大国最末。朕不信这样的话,却也不得不提防些。承奕是朕的儿子,他不能也不应该是这样的性子。所以朕夸他,也只不过是想让他明白,躲是躲不过去的。 宁帝抬了抬眼皮,微微点了点下巴,人活着,就是该战斗。就像你这样,虽然是个女娃,但也像个战士。这样好,这样像朕。 卿如许不大明白宁帝为什么希望别人像他。 兴许一个好战者,总希望这个世间,人人都摒弃和平,人人都要成为孤岛。 但他说她是一个战士,她承认她是。 只是区别在于主动还是被动。 卿如许又瞥了一眼那幅《空山图》,想了想,道,建安名士孔融,自少时便有融四岁,能让梨的美名,素来都是父母用来教育子女的恭孝楷模。可他自己为人父母后,却也有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这样的悖逆之言。而他命运的结局,也是以败伦乱礼的不孝之罪被处死。所以后世不少文人都认为,也许孔融从来只是以名教礼孝的外衣来装裹自己,其实他骨子里就是一个偏激狂诞、目无君主之人。 -- 第297页 她一敛袖,拱手一揖道,陛下,臣从这个典故中看出,这人的贤与不贤,孝与不孝,勇与不勇,懦与不懦,原来都是可以伪装的。太平时候难以区隔,可乱世浊流却足以试金。 祭天大典时,三皇子飞身挡刀营救陛下,各国纷乱四起时,三皇子不辞风沙亲自出使各国替君分忧。臣以为,从这些就足见三皇子不是个懦弱之人。也许他也只是比旁人更知道,那于风霜刀剑之后的一丁点儿真情,有多珍贵。 你倒是对奕儿评价颇高。 宁帝略一沉吟,孔融......你当真认为,孔融本就是一个亵渎礼教、迂执虚伪之人? 榻上的帝王微微眯眼,那琥珀般的眼睛,也在眼角皱纹的挤压下比方才更深邃了几分。 卿如许坦坦荡荡地望着他,不动声色地接受他的审视。 孔融临终时留了诗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 他在人生最后的尽头能写这样清醒的诗句,足见他绝非是一个虚伪狂悖之人。 名满天下的文士若要被处死,需要一个足以服众的理由,而曹操就找到了那样一个理由。 臣觉得既然后世这么多人都认可这个说法,那想必也有其中的道理。 宁帝又端详了卿如许半晌,她也便厚着脸皮继续扮演无辜。 过了会儿,宁帝终是笑出了一声,又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啊,不仅要替奕儿说话,还拐着弯儿地要来讽刺朕。又不是朕耽误了你的婚事,你这仇,可不能记到朕头上。 卿如许继续装傻,臣不知陛下在说什么,臣只是说出自己的真情实感。难道是臣愚昧胡言,让陛下误会了什么不是? 行了,朕还能不知道你么?装傻充愣扮猪吃老虎,左不过是仗着朕不会责罚你罢了。胆子比天大,这世上可有你怕的?宁帝瞪她。 卿如许扁了扁嘴,嘟囔道,那还是有很多的......臣就很怕陛下。 怕朕?朕怎么没看出来。宁帝知她又是耍贫,却也不多责怪,只道,想来是从前养你的人待你也是不错,才纵得你这般无法无天。 卿如许顿了顿,斜着眼睛去窥宁帝。 第二百零一章 将说未语复还休 对于卿如许而言,得知自己的生母是南蒙长公主釉芜,远不及得知自己的生父是大宁帝王的冲击要大。 但卿如许也不是毫无准备地接受这一切。 当日东窗事发,宁帝离开永宁寺回宫,第一时间派遣李执亲自来刑部大牢提人时,她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了异常。 只是她不愿意细思这个猜测。 或者说,她其实心里不太能接受自己是宁帝的女儿。 因为这样,围绕在她身边的谜团,就都在一瞬间有了明确的指向。 她是宁帝与南蒙长公主的女儿,是两国皇族的后嗣。可如今南蒙皇储空缺,大宁与南蒙的边境关系也相当紧张。 她这样的身份,无疑是矛盾的交织体,随时都可能成为权谋的靶子。 而她也才是刚刚知晓了这个重要的信息。那么比她知道得更早的人呢?他们又是出于什么动机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不知道宁帝究竟是如何确认了她是他的女儿,但听他的话音,似乎是通过蔷薇庙中坐化的弥间。 也或许,宁帝获得这个消息也不是他主动发现的。而是有人想借天子之力,将原本已经走成一盘死局的她从生死边缘拉出来,这才把她的信息透露了出去。 事实上,她脑海中还有许许多多的疑问。 可是,她又不那么想去知道答案。 马车到了卿府,卿如许便急不可耐地下了车,径直去了顾扶风的卧房。 似鸟兽勾着爪子在雪地上来回,挠出无数凌乱的痕迹,她心里头一团纷乱。她急需找到那个可以让她将所有烦恼与担忧尽数倾倒的人。 顾扶风低沉的嗓音从门后传来。 卿如许推开门,却先见着有人先从里头出来。 清瘦高挑的少年阿争迎面撞见了卿如许,也是略一错愕。他朝她笑笑,不动声色地将右手悄悄背到了身后去,目光在二人眼神交汇时微微地闪烁。在同卿如许擦肩而过时,他人紧贴着门边儿一蹿,一眨眼就跑得没影儿了。 顾扶风目送着阿争出去,又回头朝卿如许笑了笑,找我有事? 卿如许这才收回目光,回头看向站在书架边的男人,嗯,有些事想跟你说。 顾扶风今日闲暇,便换去了劲装,改成一袭舒适的黑缎常服。黑色修身,衣料柔软,熨帖着他匀称的身材。他朝她走过来,也仿佛一阵安静的风,在朝她款款流动。 男人指了指桌子上的八方朱锦镂雕食盒,道,快尝尝。有拦玉楼的金丝酥,翠阁的芸角,西市铺子的八宝玲珑甑糕,春暖亭的金线油塔,还有你喜欢的东城的李记枣花糕。他说罢,转身又去衣柜边了。 这么多?卿如许抬手抚上食盒的盖子,你去买的么?你今天.就干这个了? 顾扶风回头一笑,是啊。想着你今儿要受赏,咱们在家也庆贺庆贺。 卿如许青葱般的手指轻搭在盒盖上,却迟迟未掀开。半晌,她收回手,缓缓地靠着桌边坐了下来,突然道,你要走了么? -- 第298页 顾扶风的手刚触碰到柜子里一套干净的衣衫,此时动作一顿。 他回过头来,看向桌前清瘦窈窕的背影,嗯了一声。 明日走。 卿如许想了想,道,今晚就走吧。 她的目光顺着食盒上那画着的细细缠绕的藤蔓一路游移,上回我就看见阿争给你送信来着,今天这是第几封了?她这么着急找你,想来不是小事。我现在很安全,还要得赏赐,说不准儿又会升官进爵,好得很。你不用替我担心。该走就走呗。 顾扶风默了默,才又从柜子里把衣裳取出,转身看向卿如许。 烬衣.....他的话音略有迟疑,烬衣确实有些急事找我,我得去一趟。如今快入冬了,她的腿不好,已经摔了一回,我 你不用跟我解释。 卿如许转过头来,面上笑容嫣嫣,语气轻快,快去吧。天已经黑了,再耽搁下去就要赶上宵禁,出不了城门了。 顾扶风看了她一会儿,最后也牵起一分微笑,略一点头,好。他转身又取了其他随行物品,便钻到屏风后换衣服去了。 你刚说要跟我说什么事? 男人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昏暗的灯火将他颀长挺拔的身形投影在屏风上。 卿如许给自己倒了杯茶,摇头道,其实也没什么。你不提,我都忘了。 屏风后悉悉索索的声响停了一停。 卿如许便又懒声道,哎呀,其实就是上次的事。陛下说让我不要跟江湖中人再有牵扯,对我的官声不好,还好一通吓唬我来着。 屏风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他对你倒是轻纵。现在银器铺子暂时关了,拂晓撤出长安避避风头,他老人家也可以心安了。 是啊。卿如许点点头。 那今天陛下又找你说了什么?顾扶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一边抽紧腰上的黑云带,一边将一排暗器在床上铺开,再挨个藏入衣衫中。 也没什么。就是让我陪他老人家下棋。 还没封赏你?顾扶风抬起头来,微微颦眉。 没.估计是朝里对我非议太多,陛下也不得不顾忌吧。卿如许歪着脑袋勾了勾唇,你都不知道,陛下他真的很喜欢找我下棋。想来是因为别人跟他下棋,都是努力输,不像我,我都是在努力赢。可能他老人家也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奴才吧。 顾扶风笑了笑,又瞅见桌上未动的食盒,你怎么不吃? 吃啊。卿如许转过身,才将食盒拉到面前来,笑着道,你买了这么多,我怎么吃得完?不然你给叶烬衣带一些吧,这些东西南蒙可买不着。你带给她,她肯定高兴。 顾扶风回头看了女子一眼,一边将锋利的长剑收入腰间,一切都收拾妥当,才走了过来,道,不带了。是我买给你的。 他站在女子身前,乌黑的深眸静静地望着她,道,这次等我去过南蒙,还要再去江阴,可能会走得久一些。你出行都让阿争跟着,崔昭在乐游原,你有事就去找他。你要保护好自己。 卿如许点了点头,好。 我要走了。 嗯。 男人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过身,意欲离去。 卿如许却突然伸手,从背后一把拽住了他。 顾扶风回眸。 女子低垂着头,下颌勾勒出沉静优美的线条,鲜红欲滴的唇像嵌在白瓷上的南红珠子。她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屋中有片刻的寂静。 很快,卿如许重新仰起头来,清冷的眸子望向高大的男人。所有想要诉说的秘密与心事,也都被迫禁锢在了离别的一刻。 她淡声交代道,可别死在外头了。 顾扶风温柔地笑了笑,我知道。 夜色深沉,男人的身影从踏出屋门时便融进了茫茫墨色,令人无从寻觅。 指间空荡荡。 卿如许独自抱着一盒子花样各异的糕点,可鼻尖却嗅不到一丝食物的清甜。 第二百章 帝王口中无真话 宁帝抬了抬下巴,示意卿如许坐到他的对面,陪他一同品茗。 朕十六岁出征,途中遇到偷袭。那是朕第一次见着真刀真枪的实战,但当时朕太想在先帝面前表现自己了,于是一上场朕就策马冲锋迎敌,结果不幸身中一道流矢。 卿如许不明白宁帝为何突然说起往事,只能耐心听着。 当时现场太乱了,队伍被冲散,朕当时体力不支就昏过去了。所幸,朕被人救了,是个农家女。宁帝拿起茶杯盖,轻轻拨拉着茶叶,面容上也难得一见地褪去了威严的外壳,只留下几分柔软的叹息。 朕那时醒来,只觉得从生死一线中逃了出来,心中万般触动。于是朕看着那农家女,觉得她的面容就宛若庙里那渡一切苦厄的菩萨,周身都是灼目的光芒。她是朕的恩人,朕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 宁帝似回到了少时,他的眼中也流露出了少年般的神采。 -- 第299页 卿如许望着他,心中却很能理解这种情感。 人在绝境之地,内心要比平日更脆弱,很容易对救助自己的人产生过分的依赖与信任。卿如许过去同顾扶风在边境行走,救助战争中的伤患之时,也曾见过许多双充满崇拜与爱慕的眼睛。 可情感有时候并不是共通的。 譬如这样的情感,在卿如许看来,就只是一种契机的结果,一种情感寄托,是在巨大的恐惧前,被暂时激发出的一种充满力量的被放大的感动。 后来朕回了军营。当时先帝已经围了多革城,想先劝降。起先多革城还很坚持,可时间久了,救兵迟迟不到,当我们断了他们的水源之后,城里就乱了。穷人们都堵在城门口,想要出城归降,可多革城的主将不肯,下了死令,斩杀所有逃兵。可对于穷人们来说,留着是死,逃也是死,于是他们宁可冒死一试。于是多革城的城门成了一道鬼门关,终日都响起叩门声和哀嚎声,不断有鲜血从门缝中流出。 后来先帝决定攻城,主将在城门外朝里面喊话,最后给他们一个时辰来投降,否则便要强攻。可当时等了许久,都不见里面有人回话。正当先帝要下令攻城时,城门上突然站出来了一个人。这个人走得很慢,慢慢地,爬到了墙头上是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说,她是这个国家的公主,她的民族誓死不做俘虏,她愿与她的子民共存亡。她站在城墙上,就像一只展翅的蝴蝶,就那样,从墙头上一跃而下....... 宁帝说到这里,定定地望着微微波动的茶汤,低头抿了口茶。 后来我听到军营中的几名将领在一起谈论她,说,其实多革城早就被他们的王室抛弃了。早在我们攻破平永关的时候,多革城驻守的四万大军便已经连夜撤离,只留下了一千兵卒,让他们死守多革城。可王室却没想到,他们中出了一个叛徒,就是那个公主。 公主只身留在了多革城,想用自己的性命,胁迫宠爱自己的父皇发兵救援多革城的百姓。可她太过单纯了。因为即便她以身祭城,在历史的洪涛中,也不会有人记得一位殉国的公主。 卿如许沉默了片刻,问道,那后来,那位公主怎么样了? 宁帝抬起眼眸,注视着面前的女子,她没有死,朕救了她。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她作为公主的一生,已经留给了她的国。而她作为自己的一生,都留在了大宁。 卿如许的下颌微微收紧,垂下眼眸,浓密的羽睫掩住了她内心的不忿。 什么叫做她作为自己的一生,都留在了大宁?说的好像公主有多乐意似的。可既然这是一位不惜以身殉国,也不愿污染王室荣耀的公主,她又怎会心甘情愿地苟且于敌国? 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 她救了宁帝的命,可宁帝却囚禁了她一生。 宁帝没有注意到卿如许的情绪变化,他突然转头看向卿如许,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你是那个公主,你会怎么做? 卿如许依然垂着眸子,看上去一副低眉顺眼的乖觉模样。 有些事,本身就是悲剧的内核。譬如战争。不论人们如何渲染战争的底色,说它是指向和平的唯一方式,可说到底,战争就是流血漂橹,就是手足相残。将领们用情感来鞭策兵士,让他们为了国家、为了父母兄弟、为了长久的和平而流血牺牲,可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种政治手段。战争,从始至终,都只是一种政治。情感对于政治而言,也不过是一种华丽的包装,一种道德的绑架,一种的伪饰。陛下要问我,如果我是那位公主,我会怎么做? 她缓缓抬起似雪般冰冷无色的眸子,唇角流露出几分不屑,可陛下,我有的选么? 宁帝望着她,看她眸光中的坚定决然。 时空有一瞬的交叠。 年迈的皇帝轻声发出梦呓的嗟叹,你很像她。 卿如许愣了愣,疑问道,像谁? 你的母亲。 混沌的嗓音像庙宇沉沉的钟声,重击在女子的耳畔。 华乾殿的飞檐上,有一排乌鸦似被什么惊着了,扑簌簌地飞向阴沉的天际。 卿如许回过头,隔着雕梁画栋的宫窗,就看到浑浊的天空似被一条黑色的细线猝不及防地撕裂了一个大口子。 宁帝站起身来,朝前走了几步,背影似壮阔高山,给人以浓浓的威严感。 昔日银鞍将军晚了一步,也便错过了她的一生,终身都追悔莫及。朕不是他,朕从不做后悔的事。当年他折了我大宁十四万兵马,今日他流离失所,葬身于我大宁一间小小的蔷薇庙,也算是因果偿还。 他回头看了一眼年轻的女官,又转身朝帷幕后走去。 殿中宫人见状,也都跪伏在地,送御驾离去。 随着脚步声渐远,宁帝的声音也似隔着一层,飘散在空中。 不管朕要赏你什么,你都要好好接着。朕可不希望以后再有人拿着你的小命,来要挟朕了。 卿如许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华乾殿的,她只记得她最后走到马车边,回头朝深宫中又遥望了一眼。 -- 第300页 宫阙寂静,长风呼啸过重重宫道,就像有无数细微而杂乱的声音,在奋力地嘶叫着什么,控诉着什么。这座深宫埋葬了太多秘密,太多阴谋,多得令人背脊生寒。 卿如许出了紫宁宫,转头就扎进了凤麓书院的藏书阁中。 古来帝王或多或少地都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篡改部分史书。如今长安街坊流通的记载并不可信,她需要更确切的记录。 凤麓书院的藏书阁,收录着九州所有的有考证或无考证的书籍,也存放着许多不能轻易被世人观瞻的禁书。 大宁王朝自建立距今也不过四十七年,经历了三代君王,因初代帝王测算紫薇星辰,为了保证大宁王朝的长盛不衰,立下法制,自建国以后不可改年号,故而初始的年号一直沿袭至今。 有史记载,平德二十年,大宁与南蒙开战,大宁军队攻破南蒙平永关,在多革城外盘桓数日。在即将拿下多革城,攻破城门之际,银鞍将军率领五万澜苍关兵马及时赶到,大战大宁雍锦帝所率十四万兵士,最终竟夺回了多革城。大宁惨败。 这是先帝雍锦帝率军史上最为耻辱的一笔。 然而在南蒙先帝翰殇帝在位十七年,也就是平德二十二年,翰殇帝还以南蒙长公主釉芜生辰为由大赦天下。之后,釉芜公主于两年后染病而薨。 也就是说,宁帝十六岁时随父出征攻打南蒙,突破了平永关,却并未拿下多革城。救没救跳下城墙的公主一事尚且存疑,但那应该是他与南蒙公主釉芜的第一次初见。可他那一次也并未以一个胜利方的角色得到敌国公主釉芜。 直到四年后,也就是二十三年前,宁帝继位后三年,他才不知通过什么契机将釉芜带到了大宁,就此一生缚困。 卿如许慢慢合上史籍,终是难消心头不快,将书卷啪地丢在了书架上,气愤道, 果然帝王口中无真话。 第二百零二章 迫促迁居失自由 宁帝的赏赐下来的时候,卿如许望着挤了满满一院子的婢女奴仆,半天都没回神。 .卿大人?卿大人?该接旨了啊卿大人 宣旨的太监是李执手下的得力助手,内务府的昌隆公公。 他也是头回见到有人竟然在接圣旨的时候走神,心中不禁腹诽。可面前的这位女官如今已是贵不可言,必然是宫中人人都想笼络的对象。他便弓着酸痛的腰,娴熟地在脸皮上挤出规整的笑容,温言提醒着面前跪着的女子。 卿如许这才回过头来,从昌隆手中接过御旨,从地上站了起来。 恭喜卿大人贺喜卿大人,官升正二品了! 昌隆仔细瞧着眼前这位女官的神情,却见她面上竟并无一点儿喜色,反而有点儿愤懑? 不过昌隆略一思索也能明白个大概。 毕竟东宫少师本就是一个荣誉职位,历来都是朝中大员兼任,可宁帝却是将卿如许整个人从大理寺调去了东宫。而其中最古怪的事,是如今东宫之位尚还空悬着呢。没有太子,又哪来的太子少师? 宁帝给了这样的封赏,着实令人难以揣度圣心。 多谢昌隆公公跑一趟了。卿如许从息春手里拿过一袋银子,递了过去。 卿大人客气,这是奴才的本分。 昌隆客气了几句,最后半推半就地收了银两。可他并没有离去的意思,笑着道,卿大人,陛下赏了这般多物品和仆役,眼瞧着您这小小的屋院已经盛不下浩荡皇恩了,不如速速搬离此处,乔迁新居。陛下十分关切大人,早已命人替您修葺好了新宅,还仔细叮嘱奴才,要奴才亲自护送您入住了新府,方可到他老人家面前回禀。 卿如许转头看了一眼外头跪了一地的仆役,拱手推拒道,陛下的意思臣已知晓了,本官这就命人收拾整理。只是迁居着实繁琐,恐怕一两日也无法收拾妥当。公公原已受累跑这一趟,别因鄙人的家事耽误了公公在宫里的差事了。 卿如许此番谢客的意思已经十分明了,然而昌隆却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杂家也没什么事儿要忙,大人的事儿就是杂家的头等大事。卿大人您慢慢搬,杂家可以在这儿吃会儿茶,慢慢等。 他说着,便一屁股坐到座位上,端起茶杯,好整以暇地嘬了口茶。 卿如许看了他一会儿,才道,那公公在这里稍事休息。息春,去端些茶点来。对了,晚点儿还有晚膳,也莫要忘了公公的一份,须得拿最好的酒最好的菜。咱们府小清简,莫要怠慢了昌隆公公。 息春应了声,转头就去了小厨房。 那公公先坐,下官先去整理行囊了。卿如许转身意欲遁走。 昌隆却又在她身后缓缓开口,若是往日,倒也没必要让杂家亲自跑这一趟。只是陛下看重卿大人,特意叫奴才过去叮嘱了此事,杂家自是要好好办差的。卿大人莫怪。 卿如许微笑着回头,昌隆公公这是哪里的话?陛下待臣,确实是悉心看顾啊。本官也自是念着公公的辛劳,又怎会怪您? 很快,当朝第一女官被擢升为东宫少师的消息就传遍了长安城。 人人都知道封赏的当日,女官大人就美滋滋地迁入了皇帝赏赐的府邸中。 -- 第301页 那府邸,别提多气派了。 单是门口的两座石狮子,就不比亲王府门口的差。听说里头也很大,大到女官在里面走了一会儿,就迷路了两回。 皇帝十分爱重女官,不仅给她赏赐了院子,还亲自为她挑选了百来仆役,就连护卫都是从大内择选的高手。 只不过到底女官是穷苦出身,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听说她离开旧居的时候,见家里清苦,没什么值钱东西,除了一个跟着她多年的婢女,和一个年纪很小的护卫。最后她也就只带着这俩人空着手搬去了新宅邸。 但她走的时候,却还给旧居亲自上了门锁。 女官说她院子里养了颗树,比什么都贵重,是她的命根子。可也有人扒在门缝上看了,那树也就是一株只比人长得高一点儿的西府海棠,长得还不算端正,实在看不出哪里金贵。 说来女官现在一跃成为东宫少师,位及正二品。虽然现在东宫空悬,但眼瞅着三位皇子即将归朝,届时诸位皇子可都得敬女官一声少师大人了。不仅要敬,只怕还要挤破脑袋成为她的学生哩! 彼时,卿如许坐在偌大的宅邸中,看着一群女婢进进出出,从凉亭走到假山,又从湖边回廊钻进了膳房。 而护卫们则绕着高大的围墙站岗巡逻,见得坐在檐头上的清瘦少年,便挥着长矛赶他下来。不等赶完人,墙头又翻进来一只小野猫,便有一群侍卫追着那猫钻进了林子中。 有人推开了屋门,门嘎吱响了一声。只见又有人立刻冲上来,带着一箱子的工具开始修理门轴。 息春越过那几个修门的仆人,带着几个婢子走进屋中。婢子们依次放下托盘,便布满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 息春看着那令人垂涎欲滴的菜饭点心,眼睛亮了亮,刚张口跟卿如许说了句大人我跟你说,我刚尝了口.旁边一个老嬷嬷突然抬起眼皮朝这边看了一眼。 息春忙伸手捂住嘴巴,转着一汪水灵灵的眼睛,惶恐地改口道,卿卿大人,奴婢奴婢方才见膳房的邓师傅会做江南的点心,就着他给大人做了几道,大大人你哦不,是您您......您尝尝...... 卿如许回头看了眼那嬷嬷,摆了摆手,都下去吧。息春留下。还有,你们谁去外头把阿争给我叫过来。 待屋中所有的婢子仆人都退了出去,息春这才捂着胸口歪着脑袋舒了口气。 坐。卿如许随手扯了张凳子。 息春忙摆摆手,不用,不用了大人。鲍嬷嬷说,尊卑有别,让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学规矩,不然以后在人前失了礼数,就是给大人丢了脸面。 卿如许叹了口气,拿起筷子来,问,你刚说哪个好吃? 这个这个!这个芙蓉玉桂糕好吃!息春指着一盘红白点缀的糕点兴奋地介绍,我刚看见了,这个月牙糕是用新鲜的鸡头米磨成粉,加了莲子、茯苓、红枣、山药、桂花,还有还有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了,反正就是用料很丰富,很好吃就对了!还有这个,这个叫醴鱼臆,听说就是用酒酿做的鱼胸。还有这个,叫冷胡突鲙,这个是樱桃毕罗,这个是连蒸苲草獐皮索饼. 卿如许夹起一块芙蓉玉桂糕,递到息春的嘴边,又依次夹了方才她所说的其余几道菜,都喂给她。待她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眼睛弯弯,似是餍足,这才问道,怎么样,住得还习惯么? 息春嚼着口中的食物,眉眼挤得弯弯的,口齿不清地道,习惯的。这儿好宽敞!景色也美!还有人抢着替我干活儿!她顿了顿,纳闷道,可是可是我觉得比以前要累得多。大人,您说这是为什么呢? 卿如许淡淡地笑了一下,又夹了几根菜叶子到自己的碗里。 息春又道,咱们都搬过来这几日,门房的吴伯说这些收的拜帖已经摞了三尺高了,问您要不要过目? 先放着吧,懒得看。 从咱们住进来到现在,您也只让尤小姐进府坐了坐。外面的人都在传话,我都已经听到好几个版本了。有的人说.什么.您的风向就代表了陛下立储的风向.对,应该就是这个意思。还说,尤家没了一个兵部侍郎的父亲也不要紧,现在攀上了您,您背后可是皇上,这靠山可要稳得多. 你什么时候开始也关心这些事了?卿如许仰头看了眼息春。 卿如许的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但息春能感觉出她家大人从搬来新宅后就兴致不高,跟以前在小院的样子完全不同。那时她虽然也不爱笑,但顾公子总故意逗她,她就也跟他打打闹闹的,比现在要生动许多。 息春扁了扁嘴,小声道,都是院子里的丫鬟仆役在讨论我就听了一嘴。大人不喜欢听,以后息春也不听了。她想了想,还是多找点能让大人开心、轻松的话题聊一聊。 大人,之前南宫大人不也说要来祝贺您乔迁之喜吗?他怎么到现在都还不来? 卿如许用筷子拨拉着菜叶子,摇摇头,他忙。 也是。之前大人在大理寺的时候也很忙,有时候饭都没时间吃呢。不过现在好了,大人不用那么辛苦,可以好好在家休息了。 -- 第302页 卿如许捞起一根菜叶子,放进口中嚼了嚼。 对了大人,上回那个昌隆公公走的时候,说过几日宫里办马球赛,陛下让您也去。李嬷嬷说像这样的马球赛很难得,一定要盛装。她替您选了一些漂亮的衣裳,但我看好些花色都不是您喜欢的,我就又筛掉了几身。您待会再去试试吧。 息春又想了想,纳闷道,不过大人,宫里为什么要办马球赛啊?我听嬷嬷说以前都是皇子们在的时候才办,现在三位殿下都不在,骑马击鞠这么激烈,陛下又不能上场,那办这个做什么?难道是专门给您办的吗? 卿如许望着窗外高高的院墙,过了会儿,才讷讷道,我可不会打毬。 她缓缓地放下了筷子,人又有些沉默。 大人,你怎么不吃了啊?见卿如许撂了筷子,息春瞪着圆圆的眼睛疑问道。 卿如许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掉浊气,这才朝息春摇摇头,我没什么胃口。这儿没人在,你不用担心有人看见,你就替我吃吧。 息春咽下口中的吃食,看着面前面庞纤瘦的女子,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是,大人。顾公子走的时候叮嘱我,让我做他的眼睛,要看着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您要是不想吃,那我就替您好好吃,也替您好好长肉,这样公子在外面也能放心了。 卿如许没有吭声,只缓缓垂了眼眸。 第二百零三章 重提鞠场坠马事 转眼就入了冬。 第一场初雪落下来的时候,卿如许披着厚厚的红绒狐裘站在长长的宫道上,手里抱着暖炉,遥望着雪濛濛的天空。 大宁与三小国的联盟已然形成,楚离国与云昭国退兵,云昭同南蒙形成对峙之姿,各方捷报连连传回帝都。听说二皇子承瑛与四皇子承玦已在凯旋的路上。 而卿如许自上回宫中马球赛,坠马伤了脚踝之后,便闭门谢客,已有月余。 宫里的太医去探望了几回,成堆成堆的药品补品开着,可一个小小的崴伤还是恢复极慢。也就这两日,卿如许才能如常下地走路了。 华乾宫里的燎炉里烧着火红的瑞炭,隔着一道木门,殿内热着冒气儿,可殿外却冷得透骨。小太监丰兆冻得脸红鼻青,哆哆嗦嗦地朝远处不住张望着。 宁帝三问四问之后,李执也不好再回答说人还没到,便索性遣了丰兆一直外面守着,见着人来了,就赶紧进来回话。 寒气透过蒙过雪的青砖钻进脚脖子,丰兆的脚丫子冻得生疼,只能不住地在殿门口来回踱着步,费劲地驱赶着寒气,等了许久,才终于见着年轻的女官从清扫开的石阶路上迤逦而来。 小太监高兴地原地蹦了几下,转身掀开帘栊,一骨碌钻进温暖的殿中去回禀陛下。 殿中温暖如春,桌案上和地板上摆放了一盆盆的苍翠欲滴的盆景。 卿如许卸下狐裘,她里头穿着一件蜜合色窄袖滚雪长袍,上头绣了红白相间的玉兰图样。娇嫩明丽的红,同她的唇色相映衬。腰上系着一块白玉,更为她添了几分儒雅高洁。 她跪坐在殿中,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宁帝则拿着一柄金剪,正在桌前悉心地修剪花草。 脚伤好些了? 卿如许道,禀陛下,好多了。 再不好,朕便将太医院的人都送回乡下种地去。宁帝埋头修剪枝叶,声音中带着几分不悦。 臣.卿如许缓缓开口,.自幼身体不算好。每逢冬日总要病上一回,昏昏沉沉,高热不止。这次的脚伤迟迟未愈,也是因这病热的拖累。再说了,臣每日在府中做什么,是病着还是别的什么.陛下不都一清二楚么? 宁帝抬眉看了她一眼。 女子低垂着头,到底是病中初愈,面色苍白。 宁帝也便不计较她话语中的麦芒,声音柔和了许多,道,起来吧。伤筋动骨更需注意保暖,以免落了病根儿,去燎炉前烤烤火吧。 卿如许站起身来,到炉前的矮凳上坐了下来。 火光照耀在她的面颊上,为那分苍白涂抹上温暖的色彩,更显得风华正茂,楚楚动人。 宁帝看着盆中盛开的芍药花亭,用剪刀小心地剪去凋萎的枝叶和旁边的杂草,道,芍药原本是开在骄阳似火的夏日,可如今已是雪虐风饕的寒冬,它若想开出娇艳的花朵,就需百般照拂,分外呵护。如今不是好的季节,你也要体谅朕。 .是。陛下为臣考虑周全,用心良苦,臣应当感恩。 宁帝抬眸看了一眼卿如许,见她说着感谢的话,面上却并不见感激之色。他无奈地摇摇头,又换了话题,朕还没问你,瞧你也不是争强好胜的人,怎么好端端地打个马球,却从马上摔了下来?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你心惊肉跳的。 卿如许随口解释道,那日既说了是比赛,臣不想拖累同伴,自是要拼尽全力的只是臣一向马骑得不是很好,冒进了些。 听说你那日坠马时,多亏林侯家的小子扑上去救你,不然你要不摔断了腿,也会被马踢成个重伤。宁帝又走到窗边,放下剪刀,拿了花浇给盆景洒水,说来,林幕羽这小子同他爹倒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表面上看着事事都好说话,可骨子里却是个脾气硬的。听说那日马球赛后,这小子一直闷不吭声的,第二日照旧去户部上值,还是后来有人发现他不便写字,这才知道他那日竟为你摔折了腕骨。可你倒好,不过是崴了一下脚,却在家赖了足足一个月,不仅让别人吃你的闭门羹,就连朕也得吃你的闭门羹。现在人人都道你娇气,你怎么就这么不稀罕自己的名声? -- 第303页 他腕骨折了?卿如许诧异地抬头。 那日马球赛,众人抓阄决定分队,偏偏她就那么好死不死地跟林慕羽分在了一队。原本见着一群朝气勃勃的同龄人和许多凤麓书院的同窗友人,她的心情稍稍放晴,这一分组,她的心情立时阴云密布。 既然队友是林慕羽,她也没什么玩乐的兴致了,于是锣声一响,她就开始浑水摸鱼。 可无奈比赛的半途,她却遭了别人的暗算。 有人一杆重击了她的马蹄,马受了惊,她这才坠了下来。 那时她身边正好有一人打马而过。马上之人见此情形,竟也奋不顾身地扑身跳了下来。 于是俩人就在众目睽睽下,在马场的砾石堆上滚了几滚,堪堪地躲开了下落的马蹄。 等卿如许爬起来,瞪着眼睛巡睨了一圈,终于找到了那个暗算她的罪魁祸首曾在逐华诗宴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许明甫,也就是四皇子承玦一派的人。二人眼神交汇之后,卿如许这才回过头来看清了面前救她的人,竟然是那个最讨人厌的林慕羽。 她当下大倒胃口,气呼呼地一把推开林慕羽,就在尤若寒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扭头走了。 林幕羽那时看上去并无异常,怎么会骨折呢? ......他救你虽是情急之举,可到底在场所有的眼睛都看见了。马球会后三日,林侯便来找了朕,说他原本遣人去你府上递了几回帖子,可你都不肯见。所以他只好来找朕,同朕说了你跟他家小子的事,并且.....宁帝抬起琥珀般的眼眸,望向卿如许,......请求朕给你们俩赐婚。 卿如许猛然挺直了背部,定定地看着宁帝,赐......赐婚? 从前,你的事儿即便朕不问,也总有人会到朕耳朵边儿念叨。怎么朕就从来没听说过,你跟林家那小子,竟还有些私交?宁帝浑浊的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 卿如许略略变色,却也并未否认。 第两百零四章 谨以身世试君王 宁帝拿起水瓢,将木桶里的清水添进饰有菊瓣纹的青瓷花浇中。 如此倒也是合了朕的意。你年纪也不小了,前朝的事浸淫越久,于你的婚事越是不利。从前是无人为你张罗,现下朕在,朕可为你做主。林家三代都在朝中为官,忠贞爱国,家室清白。林幕羽自去了刑部任侍郎一职,朕也仔细留意过他,他做事妥帖周密,性情淡泊疏静,隐忍自持,与你甚是般配。你意下如何? 卿如许蹙着柳眉,嘴唇紧抿,眸光变了又变。半晌,她才又仰首望向宁帝,正色道,陛下。臣今日来,是有些事想问陛下。 这世上没有几人敢对一代帝王的问话避而不答。 宁帝略有不悦,他端详了卿如许片刻,才又叹了口气,背过身去继续浇花,淡淡道,问吧。 卿如许在心中斟酌了片刻,开口道,陛下......您了解我多少呢? 事实上,卿如许把自己关在府中的日子,也在不断揣测着宁帝手中所掌握的讯息,她试图串联起所有谜团,可依然有许多地方缺少关键信息。 譬如她当初考学入仕,借用的是孟子玫的身份。而宁帝如今认定她就是他的女儿,那他是否知晓她曾寄养在太医柳家之事?又是通过谁,认定了她的身份? 而卿如许还有秘密。 所以为了避免信息不对等,而牵连出太多不可轻易告人的机密,卿如许的问话只能尽可能保守。 宁帝侧了侧头,露出高耸的鼻梁和略显宽阔的颊骨。 帝王的容貌,总是舒展而大气的,无论什么角度,都透露着那一股深沉的威严。 可卿如许从这张面孔上,却找不到任何同自己相似的地方。 了解......宁帝自嘲地笑了笑,......昔日你母亲突然早产,朕被公务所绊,未能陪伴她左右。等朕知道时,她已经闭上了眼。那时朕匆匆遣人将你带回宫中,却没想到在途中出了意外。银鞍,也就是僧人弥间他劫走了你。 宁帝转过身来,看向面前年轻的女子,略略叹息,你是朕的女儿,那时你还尚在襁褓之中,可朕连你一面都没见着。 卿如许尚且难以接受女儿这个陌生的字眼,她下意识地垂眸回避。 宁帝又转过身去,微微仰头,望向窗外,银鞍既然抢走了你,就该护好你。可他没有。他任你被贼人掳去,令朕同你骨肉分离。朕失去了你母亲,又失去了你。你说,银鞍是不是很该死? 卿如许微微皱眉,心中似有疑问。 可这世上,就只有银鞍是最后一个见过你的人。朕不能杀他,朕只能等。银鞍找了你多少年,朕也便派人跟了他多少年。可每一年,朕等回的都是失望。 宁帝的声音似是沉痛,他并未转身,卿如许也看不到他此时此刻的神情。 卿如许道,所以陛下是得知弥间大师同我在乐游原相会之事,才就此得知了我的身份? 宁帝点了点头。 算起来,他从知道卿如许是釉芜之女,已有些时日了。 所以说你问朕了解你多少,其实朕并不了解你。但往后,朕希望你能留在朕的身边,留在大宁,让朕可以慢慢了解你,也让朕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宁帝的话语温和真挚,可声音却带着些许压迫感。 -- 第304页 卿如许抬眸望了一眼宁帝。 半晌,她却又起了个新话头,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臣自记事以来,就一直住在珉州。她抬起眼皮,仔细盯着宁帝的面容,不放过对方脸上一丝表情变化,臣的.....养父,待臣十分亲厚,视如己出。养父如今不在了,臣想给他求道恩典,以谢他多年教养之恩。 宁帝听了这番话,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他是叫孟复,对吧? 卿如许顿了顿,又轻轻点了点头。 宁帝朝她走了过来,在她的身前停步。 离得近了,一丁点儿细微的表情都可能会出卖内心。卿如许根本不敢回避宁帝的视线,只能仰着头回视宁帝。 皇帝的目光中似暗含深意,他开口道,孟复此人,也是十分古怪。 卿如许暗自捏紧了衣衫,......古怪? 你说,他一个小小员外,怎么会把你的身份藏得严严实实的?就连朕都没有查出来,他曾收养过一个孤女?宁帝质问道。 卿如许勾起唇角,唇边荡出轻柔的弧度,哦,这事本是事出有因。养父原是有一个女儿的,取名孟子玫。可孩子还未等到满月酒,就突发天花病逝了。那时养母哭得整夜不休,人也俨然就要疯魔了。养父实在没办法,便去人牙子那儿打问哪里有出生不久的婴孩。赶巧了,正好遇着一个刚刚从长安带出来的孩子。那时养母还未出月子,所以周围没有什么亲戚邻人见过那个孩子,于是,我就变成了孟子玫。 宁帝微微眯眼,人牙子,也倒卖婴孩? 卿如许道,在这世上,生不出孩子来的人家多的是,可人人又都惦记着传宗接代的大事。人牙子要倒卖婴孩,卖给这些人家,也是能牟得暴利。珉州是个穷地方,离帝都又远,人牙子也忌惮着怕给自己惹祸,兴许这才往返于偏远之地。后来我知晓了这整件事,难过之余,也有些庆幸,得亏遇着了养父,才没被卖到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去。 宁帝想了想,道,这都是你那个养父跟你说的? 是啊。养父性子软弱,最是胆小怕事的,他也是临终时才对我告知了身世的真相。陛下上回不还感慨我被教养得好么?卿如许的眸光真诚坦荡,笑容挑不出一点儿瑕疵。养父仕途不佳,也就只做了个员外,他又膝下无子,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故而对我的教育也是全心全力,从来不曾苛待过我。 宁帝缓缓收回了视线,表情也慢慢放松下来,若是这样最好。你的身份和地位都不同于旁人,现在你既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何人,便更要仔细提防着以前那些莫名出现在你身旁的人,免得被有心人利用了。 卿如许略一迟疑,才道了声是。 第二百零五章 到底君臣非父子 宁帝继续摆弄着花草,也未再提及给孟复追赏恩典之事。他明显对她这个养父并无好感。 卿如许也便就此打住,毕竟她并不是真想求什么恩典。她提及孟家,也只不过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宁帝不知道她跟珉州孟家没什么关系。她其实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长安,反而一直都在他的眼皮底下过活。 而她也不想同宁帝解释,她本能地同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父亲,和他与釉芜之间讳莫如深的关系存疑。 现在她眼前的所有恩怨都太过复杂,她还没有看清楚,所以不能冒险。 但她可以试探,起码先试探宁帝对柳家一事的态度。 于是她又再次出声道,对了陛下,臣.....突然想起来,其实臣十二岁的时候,曾经来过长安城。 宁帝正拨拉着花叶,听到她的话,动作顿了顿,你来过长安? 是。卿如许笑了笑,那时我随养父来长安拜会亲友,在这儿住过一小段时间。我记得那也是个冬天,有天夜里我又生了热病,可街上的医馆都关了张。养父不得已就去敲了一户人家的门,他之前听说那户人家是在宫里做太医,好像姓柳。 卿如许仔细盯着宁帝的背影,又暗自吸了口气,继续道,柳太医医德高尚,并不嫌弃我们只是普通人家。他那时漏夜前来,替我诊治了病症。我当时心中分外感怀,回去珉州后也一直铭记在心,就连养父过世时,他也提醒我以后找机会要偿还柳家的救命之恩。可是,等我后来考举回到长安后,才听说他们家出了事,满门覆灭。陛下记得此人? 柳家?柳太医? 宁帝微微皱眉,似是仔细从记忆中搜寻着这么一号人物,须臾,他才突然了悟一般,哦,你说的是十一年前的事儿了吧。 他抬了抬下巴,眯着眼睛望向窗外,朕记得,当时有人给朕的膳食里下了药,太子他从鼻子中哼出一声来,哼,朕的那个不肖子,还有老四,也都涉案其中。当时案情扑朔迷离,最后刑部才查到原来是太医院的人动的手脚。 卿如许的神情已经显出一些细微的不自然来,她垂下头来,调整呼吸,将胸口翻涌起的那股情绪强行压制下来,又道,谋害陛下,罪不容诛,凶手自是要认罪伏法的。只是她抬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陛下别怪臣顶撞。这事儿压在臣心里几年了,臣确实有些好奇,希望能知道一个结果。其实臣不太明白,这一个区区太医,若要害陛下,在膳食里下毒无疑是最愚蠢的法子,他为何要这样做?当时又到底是如何定罪的? -- 第305页 宁帝看了她一眼,疑惑道,你怎么对旁人随手施与的一点儿恩情,都要记得这么牢固? 卿如许笑了笑,目光中一片纯挚清澈,她轻声回道,因为待我好的人屈指可数,所以每一位都弥足珍贵。 宁帝听见她这句话,似有触动。他想了想,一边拿过一方干净的锦帕净了净手,道,当时的罪名,似乎是太医院中有人是敌国潜入的细作。 他放下帕子,沾了脏污的手帕落入水中,一池清水也被染上了土色。 其实这事牵扯到了两位皇子,朕不想闹得太大。你应该明白的。很多事情要的只是一个结果,而非真相。 很多事情要的只是一个结果,而非真相。 卿如许听罢,纯澈的目光逐渐笼上了一层幽暗的纱雾。 半晌,她才缓慢地点了点头,轻轻笑了笑,也是.谁会在乎真相. 殿中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宁帝回头看了一眼卿如许,见她似是发怔,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道纵然她这仕途走得顺畅,可到底还是个容易被感情负累的女儿家。 他又开口道,因为你的身份有些敏感,现在朕还不便宣告世人,不能给予你应有的位子和荣耀。但若无外人在场,其实你也不必同朕以君臣相称,你可以喊朕 陛下 卿如许突然提高了声音,打断了宁帝的话。 宁帝不悦地抿紧了嘴唇。 卿如许坐在凳子上,半弯着腰。她周身的沉默,就像是一块密不透风的布,处处都透露着抗拒。 宁帝静静地望着她。 两人各自沉默着,也似一种无声的僵持。 半晌,宁帝还没有等到他想要的答案,他便转过身,走到那张盘附着九条金龙的象征权力与威仪的王座,缓缓地坐了下来。 从宁帝坐下后,卿如许便觉得矮凳上像被人突然点了把火,令她坐不住了。于是她从矮凳上站了起来,低着头,走到了殿中央。 陛下,臣.想去母亲的住所看一看。 冬日的雪被风吹散,透过窗户飘散进了殿中。剔透的晶体还未触及地面,便已被炉中的热气消碎,在一格一格的金砖上投下湿漉漉的痕迹。 宁帝隔着宽阔的桌案和令人灼躁的火光,凝视着殿中的女子。 他没有回答。 但有的时候,没有回答,就已是一种回答。 卿如许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那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带着沉重的分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面前的地板,沾了花泥,又浸了雪水,现下已是污泥一滩。 卿如许望着地上的脏污,终是轻轻叹了口气。她缓缓地弯曲膝盖,跪在了上面,又重复道,臣请求,去看一看母亲的住所。 宁帝依然没有回应。 卿如许只好又俯下身来,将额头贴在了地板上。 地板被火炉烧得滚烫,可雪水又带着冰凉,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 那一刻,卿如许突然回想起她第一次见到承奕时的场景。 也是在这个殿中。 也是如斯漫长的等待。 只是那个清冷孤寞的背影,却换成了她自己。 过了好一会儿,卿如许跪伏得脖颈麻木酸疼,燎炉中的木炭突然受热崩开,爆出了一声脆响。 宁帝的声音才又在殿中响了起来。 朕不希望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耽误了自己。今岁战事吃紧,国事动荡,待明年开春,帝国亟需一场盛大的婚宴以慰民心。 卿如许的手指紧贴着地面,苍白的指节轻轻颤动。 宁帝没再说话,她知道,他在等她先表态。 卿如许沉默了皮纳克,才终于低声道,臣的婚事,自是由陛下全权做主。 嗯。 宁帝从鼻尖轻轻吭了一声,抬手拿起一本奏折,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约摸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宁帝终于道,过几日,朕会派人来接你,去釉芜的行宫。 谢陛下。卿如许缓缓地抬了抬头,撑着酸痛的脖颈看了眼龙座上的帝王,那臣先行退下了。 宁帝没有抬头,只轻轻点了点下颌。 卿如许从地上缓缓爬起身来,蜜合色的滚雪长袍已经被地上的雪水玷污,红白相间的玉兰花染上了点点浊色。 好好的一条裙子,已是毁了。 她低垂着眼眸,退了几步,转身意欲离去。 身后又响起沉沉的声音。 银鞍...... 卿如许回头。 他那日同你见面,应当把他的信物,交给你了吧? 猩红的火光将屋子照得透亮,隔着热气看去石阶上的龙座,也似镜花水月,恍恍荡荡,虚实叵测。 卿如许静默了片刻,终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出了大殿。 第二百零六章 今岁寒雪又玲珑 自入了冬后,刑部也忙碌了许多。院中人来人往,各自抱着大大小小的案宗,从这个屋子进来,又忙不迭地送进另一个屋子。 -- 第306页 早前许朝阳身上还背了不少冤假命案,在他出事后,也一应被告发。其中牵涉了不少刑部内部的其他官员,有些人还是刑部尚书窦樽的亲属。 刑部新晋的侍郎刚一走马上任,就夹在尚书大人与下属之间,要处理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实属艰难。但他是接了皇命要清查许朝阳过往案底的。所以办起事来铁面无私,谁的颜面都不给。几番杀伐决断后,便将该料理的人都料理了,就连尚书大人窦樽都也只能杜口吞声。 不过经此一举,新任侍郎的威严也立了起来。刑部不少人都在心底暗自敬佩着这位年轻的侍郎。 年关将至,刑部需梳理如今尚压在手里的案件,尽快结案后巨细呈报圣上。众人了解了新任侍郎的脾气,也不敢再有敷衍,都谨小慎微,脚不沾地地各自去查案。 窗槛上落满了雪,细密的雪丝随风飘进屋中,落到红木桌案上。雪渍旁堆着一叠案宗。 最近刑部正在查理一起贪腐案,地方呈上来了具体账目,新任侍郎正在逐一对照审看。因坐得有些久,腰有些痛,他便推开椅子站着办公。清瘦嶙峋的手指拨弄着珠碧玉珠子,击出一声声清脆的响音。 老张头撩开厚厚的帘栊进了屋,他身上还带着凌冽的寒气,搓着冻红的双手,咧嘴朝桌案后的男人一笑,林大人,还忙呢? 嗯。 算盘声未停,林幕羽两眼不离账本,淡淡应了一声。 他身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袍,袍底绣着仙鹤祥云的图样,衬着他清淡如水的眉眼,让整个人更有一种朗逸出尘的仙人之姿。 老张头似也怕打扰着他,压低声音道,听说您还没用膳?我刚过来时遇着膳房的李婶,她说饭菜一直给您搁在炉上热着呢,让我问问您何时用膳,她给您端过来。 林幕羽道,晚些时候吧。 老张头又嘿嘿一笑,林大人,昨儿您就忙到了深夜,今儿又没按时用膳。您年纪还轻,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得多注意自己的身子...... 林幕羽手上不停,抬眉瞥了一眼老张头,还有事么? 老张头忙道,噢,我都忘了正事儿了。林大人,门口有人找您。 何人?林幕羽又翻过一页账簿,细看着上面的记录。 这个,我也不知道.......他没自报家门。我跟他说了您这两日十分繁忙,恐怕没空见他,可他却不肯走,还说您忙您的,他如今闲得很,可以慢慢等着,等您忙完再来见他。 林幕羽淡淡道,我今日无暇,让他改日再来。 哦,那成,那我让他回去吧。老张头笑呵呵地转身欲走,又突然想起什么,顿了顿脚步,对了林大人,我刚没说清楚,她是个女的。虽然不知道叫什么名儿,但她长得呢,就就跟天上的仙女儿似的。 算盘声停。 林幕羽抬起凉雪般的眸子。 ......女子? 老张头愣了愣,.......是.......是啊。 林幕羽略一沉吟,放下手中的账簿,抬手整了整衣衫,快步绕过桌案朝门外走去,我去看看。 说着,人就已急急地出了门。 帘栊在老张头的鼻尖前重重地阖上。 老张头伸手摸了摸鼻头,兀自诧异了半晌,才出声感慨道,......原来部里新请的这尊神仙,也不是真的禁欲寡情啊...... 她没有坐在暖热的屋舍中。 而是站在落雪的街上。 大地苍茫,雪松孤寂。而她,就饶有耐性地在树下一圈一圈地踱着步。任融融细雪濡湿她蓬松的乌发,令那份精致无瑕也显出几分狼狈,可她安之若素。 林幕羽远远地顿住了脚步。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想去破坏眼前的景色。 他想她就那样一直站在那儿,一如很多年前,无数个她等待他的时候。 听到脚步声,卿如许缓缓地回过头来。 曾经的少女眼中那略带羞涩的、按捺不住雀跃的光芒,如今已被清冷的沉静所取代。 林幕羽垂下了眼眸,继续朝她迈步过去,在距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有事?林幕羽问。 卿如许打量他两眼,讥刺道,站那么远干嘛?那天马球场上抱我的时候不是挺顺手的么? 她上前两步,伸手就去拽他的手。 层层衣袖被她扒拉开,露出瘦削的手腕。她细腻柔软的指腹轻擦过他的皮肤,引起细微的战栗。 他忍不住颦眉。 她又扣住他的手腕,前后左右地打量了几眼,还顺着骨骼掐摸了两把,这才松开了手。 这不是好好儿的么?一丁点儿骨头重新长合的迹象都没有。她勾唇冷笑一声,可以啊林幕羽,还是跟以前一样,惯会在人前做戏。 林幕羽微微抬眸,顿了顿,才道,你来,就是为了这个? 刑部的院中已有人驻足,朝他们这边看来。 卿如许仰头望着他,自然不只是因为这个。 她眼神渐冷,面上明显地露出几分不豫。 林幕羽不解。 可瞬间,她面上的那分冷淡突然冰释。笑颜似春日的娇花般绽放,明媚而富有生气。 -- 第307页 卿如许笑着问,怎么,林幕羽,你想娶我啊? 林幕羽定定地望着她,有些迷茫。 什么? 卿如许没好气地道,这儿又没旁人,你还演什么? 两人站在覆雪的冷松之下,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 有风过,吹动松枝。 一抔雪团从枝头滚落,正正地砸向树下站着的一袭红绒狐裘的女子。 林幕羽下意识地伸出手。 那抔落雪砸在男人骨节分明的手背上,又斜擦过女子的肩头,掉落到地上。 卿如许抬头。 男人的掌心就斜挡在她的鬓发边,他指间有细碎的残雪落了下来,擦触过她的鼻尖,带来冰凉轻盈的触感,而他身上清淡的沉香味也随之飘散而来。 下一瞬,林幕羽飞快地收回了手,又在同她目光交汇的一瞬,避了开来。 卿如许静静地看着他,眼中似有探究。 林幕羽只垂着眼眸,任她端详。 过了会儿,卿如许才又垂头冷笑了一声。 林幕羽,我真是没见过比你更古怪的人了. 她抬起头,看着面前面容如水的男人,许是连日来有些压抑,她的心底忽然涌起了一种玩味的兴致,她牵了牵嘴角,幽幽道,......我听说,不论男人是二十岁还是四十岁,都总会记得第一段令他心动的感情......林幕羽,你说呢? 第二百零七章 东风已改旧时波 林幕羽的眼皮轻轻跳了跳。 片刻,他抬起眼眸,淡淡反问道,谁这么告诉你的?顾扶风么? 他话中的羞辱之意十分明显。 毕竟人人都知道南蒙的扶风公子,心里头一直装着他的青梅竹马。 卿如许当下脸色就变了,薄唇紧抿,说不出话来。 林幕羽看她这般被踩中痛脚的模样,眼神也黯了黯。 他又低头垂下了眼眸。 只是这一瞥,余光正好扫过女子狐裘下的衣裙。 .你的裙子脏了。 那崭新的衣袍下摆,不合时宜地沾染了点点泥污。 卿如许的面上闪现过一瞬的紧张,她伸手笼紧了狐裘,将周身又妥帖地藏进厚重的大氅之中。 林幕羽抬起眼眸,这才解释起方才下意识地为她挡雪的行为,.我只是不想你的头发也脏了,让人误会是你在我这儿受了委屈。 卿如许的面子略有些挂不住,笼紧衣衫的手指微微发白。 她侧了侧头,目光望向旁边的冷松,觉得还是不该在此处耽搁太久,平白给自己找气受,于是选择直进主题。 许明甫本就是你们的人。你自导自演这么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还假装折断胳膊,就是为了让陛下赐婚,逼着我不得不嫁给你,你可真是好算计啊。她转过头来,眼中寒薄之意尽现,怎么?承玦即将归朝,可你还没能除掉我,不能在你的主子面前展示你的功绩。所以,你现在着急了,不惜折了你自己的婚姻,也要将我钳制,是么? 赐婚?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两眼瞪着他。 林幕羽皱起了眉头,他思索了片刻,终于从记忆中找到了答案,面上也流露出几分无奈。 这是父亲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他解释道。 显然,这个答案并不能让卿如许满意。 林幕羽,她淡声开口,我不管你跟你父亲之间是什么情况,也不管他究竟知道多少你我的事。我想你清楚你我的立场。不论林相之前帮我是出于何种用意,我都不会因此而改变,也不会因此而手软。我想你也不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复杂,所以请你以后也不要总是做些奇怪的事,也包括管好你的家人。我今天来,也是想告诉你,如果你不能在官场上光明正大地赢我,那也别用这种卑鄙的事来算计我。左右相识一场,别让我从心底里看不起你。 卿如许说罢,转身就走。 卿卿 林幕羽略一犹豫,还是喊住了她。 他的眼中浮起深深的担忧,沉声道: 陛下可能真的会赐婚。 卿如许的手也缓缓地在衣袖下握紧。 她回过头,气恼道,你不求娶我,陛下怎么会赐婚? 林幕羽的眼中似有深意。 是么?你真的认为没有我,陛下就不会赐婚? 卿如许看着林幕羽,微微颦起了眉。 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确实,如今她的身份十分敏感,若是被南蒙知晓,只怕又要掀起两国战火。而今日,宁帝在华乾殿中的态度就已是明摆着的了 他忌惮她。 所以他要用她的婚事掌控她。 卿如许又背过身去,沉默不语。 林幕羽望着她,又问道,你会怎么做呢? 卿如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也找不到答案。在这样的事实面前,她有一种巨大的无力感。 林幕羽又问,你会离开大宁么? 卿如许顿了顿,又侧过脸来。 -- 第308页 她的五官原本都是柔和的线条,弯弯的眉,柔滑飞扬的眼尾,弧度圆润的下巴,都是古画上那些翩翩佳人所应有的模样唯独鼻子。她的鼻梁挺直,仅到鼻尖处才微微上翘,也便透露出一股坚毅的气息,不笑的时候给人以浓烈的疏离感。 她一挑眉,固执地反驳道,我又没有做错事,凭什么是我离开大宁? 林幕羽沉默了一瞬。 所以,她依然不会走。 不会逃离开这个已然混乱的棋局。 林幕羽的心中突然涌起淡淡的悲哀,他清浅的眼皮微微颤动,似隐藏着胸中翻涌震荡的万千情绪。 半晌,他声音低沉地道,.你十六岁的时候就说要嫁给我 你还敢提?卿如许没想到他竟然提起这件事来,清冷的眸中闪过一缕不悦的锋芒。 林幕羽抬起眼眸,凝视着面前纤瘦的背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才能安心地让压抑的情绪从禁锢的心门中悄悄释放。 .....我那时问你,如果我同你想象中的样子有所不同,如果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还会愿意嫁给我么? 卿如许抿紧了唇。 她那时满心满眼都是他,只以为他是在说笑。 .....我那时是鬼迷了心窍,瞎了眼。她低声责备道,连这样的话你都要揪着不放,是不是过于卑劣了些? 可我以为你那时的回答是真的。林幕羽的声音微微提高,我以为对你来说,你不在乎我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我是我,就好。 卿如许莫名地有些火气。 她回过头瞪着他,眼中带着几分鄙夷,林幕羽,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不会还想跟我谈及旧情、再续前缘吧? 林幕羽没有解释。 其实,他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从她方才说到,即便宁帝赐婚她也绝对不会离开大宁时,他上了锁的心房就像忽然被人划开了一道缝隙。 他有些失控。 在她冰冷的注视下,他低声地说出一个事实,陛下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不论你我,想或不想。 他的声音沉沉,每吐出一个字音,就像在敲击冰凌,让人没来由地心慌。 卿如许有些烦躁。 她修长秀丽的眉微微蹙起,短促而肯定地道,我不会嫁给你。 没有原因,就只是肯定的一个结论。 她说罢,也不想再听他说什么,抬脚就走。 然而林幕羽却似被她这话刺激了一般,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拽住了她。 你为什么不嫁给我?! 他压制着音量,克制地低吼。 为什么不? 他一贯沉静如寒潭的眸子,此时似有什么在隐隐震动。 卿如许凝视着他,显然对他这突然的暴怒感到困惑,她打量了他两眼,道,林幕羽,你是疯了么? 林幕羽紧紧地注视着她,既然你这么恨我,既然你怎么也不肯收手,既然你也已经没有了选择,那么 他眸中的潭水似沸腾了一般,有火焰在水面上不住地跳跃,而水下又似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要朝着她汹涌而来。 你就应该嫁给我。 他声音嘶哑,语气固执。 卿如许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她睁大了眼睛。 林幕羽直直地望着她,浑身上下都有一种失控般的疯狂。他紧握着她胳膊的手心滚烫,烫到让她忍不住怀疑是他的身体里起了火,要带着她一起燃烧,一同毁灭。他继续道 只有嫁给我,你才能找到更多的机会报复我。 嫁给我,你才能亲眼看着我时时刻刻都活在痛苦中。 嫁给我,你才能确保你每一次出招,都能切切实实地重击在我身上。 如果注定你我无法结束一切,那倒不如一同沉沦。以仇恨做连接,你我就这样苦苦纠缠,不死不休。 嫁给我 赌上我们彼此的一生。 你敢么? 他的声音,像来自地狱的引诱。 一声声,一句句,都引诱着她,走进那漫长的永夜。 他们站在雪地里,天色乌沉沉的。冷松枝干上的积雪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洒在他们的头发上,睫毛上,脸颊上。 雪慢慢融化,又缓缓滚落。划过他们彼此的面颊,就像冷峭而刺骨的泪。 他紧握着她的双臂,从背后看,就像是在拥抱。 一种奋力的,绝望的,想要覆灭一切的拥抱。 有灰褐的斑鸠坠落在冷松的枝头,它扑腾着翅膀,哀戚地叫了几声,然后划过灰白的天空飞走了。 在漫长的寂静后,卿如许慢慢道,我敢。 她回视着林幕羽,看着他如玉的皮肤,清淡如水的眉眼,清瘦的鼻骨。这个在她孤独绮丽的年岁里短暂闪耀光芒的人,这个牵引她所有纯真年代里最为悸动的心事的人。 她曾全情迷恋过,也曾全情付出。 但,也仅此而已。 我敢。但是,凭什么? -- 第309页 她缓缓说完整句话,又轻轻地推开了他。 她的眼睛里没有愤怒。 只是一种平静。 一种放下前尘的平静。 林幕羽 她站在雪地中,冷淡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 我不会退出官场,也不会退出夺嫡之争。我不会逃,也不会嫁给你。你想拿婚事来要挟我,想折断我的手脚,想把我从权位上拉下来,我告诉你,这不可能。我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你我之间的仇恨一日未解,我就一日不会收手。你想把我困在后宅里,过着仰人鼻息的日子,你这是痴人说梦。就算有一天我要死,我也不会死在死气沉沉的后宅,死在令人窒息的牢笼里。我只会死在战场上,死在一个让我卿如许心甘情愿放下一切尘苦的雨夜里。林幕羽,往事永远不会被更改,所以也永远不会被修复。从你当初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你就应该明白,我们迟早有今天。 她平静地说完这一切,转身离去。 纷落的雪花熄灭了林幕羽眼中的疯狂。 半晌,他轻声呓语,是啊凭什么......凭什么...... 男人孤独的自嘲,终是被沉默的晶莹,埋藏进了苍茫的雪地中。 第二百零八章 隐秘行宫探线索 宁帝派人来接卿如许,已是在半个月后。 柔软的缎料摩擦着卿如许的眼睛,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马车是被加固过的,因为銮铃撞击车轭时,响起铎铎的金属声。车辆分明是从卿府出发,需要经过热闹的街市,可车厢中却丝毫捕捉不到外面的声响。 现在车中坐着的,除了她,还有一个人。 她能感觉到对面的人身上的寒气,那是一种铁器才有的凌厉。或许是出自他的兵刃,也或许是出自他的铁甲。 他的呼吸轻而均匀。 卿如许了解内力高深的人的呼吸应该是什么样。 这人显然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卫。皇宫的侍卫不会有这么深的内力。 宁帝对于行宫之事如此谨慎,势必派来的都是他的心腹。 也许,他就是出自那传说中绝不会轻易示人的暗卫军团龙吟军。 龙吟军,从不是为了冠着某个名姓的国家而活。他们只为一个人,就是帝王本人。 君生则生,君死则死。 所以他们的身上,总是背负着一代君王最黑暗也最隐秘的故事。 而也许......釉芜当初悄无声息地来到大宁,也是出自他们的手笔。 卿如许这样揣测着,默默地在黑暗中将脊背又朝后挪了挪。 马车约走了一个时辰,才终于停了下来。 素白的云头履踩过平整的青砖,又绕过一条左右有穿堂风吹过的长廊,引领着她的宦官才终于顿住了脚步,转身为她揭去面上覆着的黑缎。 阳光有些刺目。 浮光掠影,纱幔随风飘舞,人也似置于梦境之中。 这是一座行宫。 行宫是建在岸边的,寝殿的侧门直通向外面的湖。湖上寒鸥点点,几支残苇轻折,倒映远处冷山。 一切似乎都还保留着那一年她走时的样子。 那时应该还是盛夏。 枯褐的莲蓬已经被时光拧干了水分,斜斜地搁在妆镜前。而旁边还搁着一只翠绿的琵琶瓶。 主人走得太急,都未来得及将新摘的莲蓬插入瓶中。 桌上还有一只黑漆鎏金珐琅彩嵌的妆奁,也还未阖上盖儿。里头放着一颗颗剔透的玛瑙珠子,有红,有绿,都隐隐地透着光。那光芒并不夺目,反而有些神秘,像要把人吸进去似的。 殿中陈列的器物并不多,仅是一张床,一张桌,一张榻,一张条案。显然,主人也是一位偏好清简的人。 殿中的家具已经有些旧了,有的甚至还落了漆,露出里面深色的木纹。 可是旧归旧,这儿的一切都还是那么整洁干净,一丝灰尘都没有。 显然这里没了主人,但依然有人定期打扫着。 四角方桌上除了放着茶壶与茶杯,还不合时宜地搁了一柄小小的半月银梳。 卿如许有些好奇,可她的手刚搭上梳子的边缘,殿中四角立着的婢女和侍卫就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 在众人的目光中,卿如许默默地收回了手。 连着湖泊的侧门吹进一股清风来,卿如许便就着桌边的凳子坐了下来,静静地望着湖光景色,人似有些发怔。 过会儿,她道,你们先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宦官听了,似有犹豫。 不行么? 卿如许的目光淡淡地向他扫了过来。虽是提问,语气中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宦官终是不敢得罪于她,带着人乖乖地退了出去。 然而,殿门刚刚掩上,卿如许就立刻站了起来。她不敢多耽搁,转身就去屋中各处查看细节。 桌案,抽屉,香几,软榻,交椅,妆台,花瓶,床底 就连墙上挂着的画轴,也被她掀开仔细看过。 她找了半天,都没有发现她要找的东西。她出了一身薄汗,便站在殿内的正中央,颦着眉头喘气。 这里地处偏僻,把守森严,釉芜决计不可能是自愿留在此处的。 -- 第310页 不是自愿,就必留有向外释放信息的痕迹。 会在哪儿呢? 因她一人已经独自在殿中待了小半刻,殿外等候的人有些不耐。隔着一道门,尖细的嗓音响了起来,卿大人,不知您休息好了没? ....... 见屋中无人答话,宦官又出声道,.......卿大人,时辰到了。走之前陛下特地交代过,要奴才提醒您,睹物思人最是伤情,您莫要沉湎其中,伤了心肺。 殿中依然寂静。 宦官瞟了一眼左右的侍女,略有些着急,......卿大人? 卿如许望向架子床边的夹缝处,眼睛骤然一亮。 .....卿大人?时辰到了。若您无异议的话,那.....奴才们就进来了? 开门声已经响起。 卿如许一个闪身走到床前 殿门打开,宦官带着一众侍卫宫女鱼贯而入。 面容清冷的女官正端立在床边,淡淡地望着窗外,还同那会儿在桌前一般兀自发着怔。 卿大人您...... 卿如许转过头,道,......行了,走吧。 她率先迈步出了门。 宦官仔细打量了眼女官,见她衣着妥帖,一派轻盈。他又环顾了一眼殿内,见各样物品都还在原来的位置,并无任何异常。他这才指挥侍女将殿门锁上。 卿如许出了行宫,便自顾自地重新蒙好了眼睛,钻回了马车里。 对面坐着的人依然是满身的寒气,不发一语。便是马车稍有颠簸,也不见他兵器撞击地面的响动。 在这般静默中,她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轻轻地摸了摸袖口。 在衣袖的夹层中,藏着一张薄薄的纸片。 纸片并不完整,边缘呈现燃烧后的焦黑色。也许当时烧着后,被风意外从火盆里吹了出来,恰好嵌入了日常清扫时也不常触碰的地方,故而无人察觉。 如果釉芜的某段人生,于这个世间,成为了一种隐秘的存在。那么知晓这个秘密的人,势必都肩负着避免消息泄露的责任 也许当初在行宫里照顾釉芜的大小宫人,都已经不在世间了。 可这世上从没有不透风的墙。 就像这张纸,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年年过去,它却好端端地藏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诡异地留存到今日。 她方才出门时低头瞟了一眼纸片,看清了纸上的内容。上面字迹清秀,显然是个女子的笔法。 那是一个陌生的人名。 事实上,釉芜留下的信息不止于此 在卿如许低头去捡这张纸的时候,她搭在床边的手也摸到了门板底下的沟壑。 一道道,似乎是用簪子之类的锐器划的,记录了釉芜在这座行宫生活的时日。 可是,一个拥有自由的人,是不会数着日子过活的。 当卿如许想到这一点后,她的心情有些难以描述的复杂。 可如今她的身份,似乎并没有立场为釉芜鸣不平。 一个孩子,能为自己的母亲去声讨自己的父亲吗?如果这对父母还恰好是两个敌对国家王位的合法继承人呢? 若说釉芜是那个为了皇族荣耀而跃下城门的公主,她性子是如此的刚烈。可她在被敌国囚禁的日子里,她又为何没有如斯决绝?反而在这个隐秘的行宫,寂寞地数着日子过活? 谁也不知道,在宁帝与釉芜公主的这段隐秘的结合中,到底掺杂了多少感情和多少阴谋。前尘过往,孰是孰非,都缺少一个确切的回答。 卿如许想知道那个答案。 就像一颗木头变成了一柄梳子,梳子是知道木匠创造自己为的是什么功用。 她也想知道她的。 倒不一定是要按照木匠的意思来活,只是了解自己的起源,了解釉芜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意,才选择生下了她。 卿如许带着那张写名字的纸片回了皇城,可她没有去找崔昭。 她不打算通过拂晓来查。 因为顾扶风现在还不知道,她已经找到了自己身世的答案。 她还不想告诉他。 他在外面总是忙碌的、充满危险的。她不想让他分心。 也或者,他在叶烬衣的身边是愉快、安宁的,她没有理由去影响他。 可离开拂晓,她一时也找不到更可靠的渠道,所以也只能暂时将这张带有秘密的纸片,封存在了随身的香囊里。 承奕早前就传回信函,说他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不日便将抵达帝都。 等到三王回朝,一切就又是新的篇章了。 比起她的身世,还有很多更为重要的事等着她,她还得打起精神来应对。 第二百零九章 三王归来战先起 二皇子承瑛与四皇子承玦比原定回抵帝都的日子要晚几日。 这原本没什么稀奇。 风雪,路碍,景色,意外,什么都可能耽搁路程。 可卿如许听得这个消息时,还是蹙起了眉头。半晌,她就披了件大氅带着人出门了。 雪下得极密。 天与地之间,似乎都被细碎的白色填充,仿佛没了空隙。 在这样的风雪下,白头崖上却杀红了眼。 大宁使团的队伍已被迫分散,一小波人马被拦在了山崖东侧,另一波则被赶去了南侧。南侧的袭击只是拖延围堵,而东侧的袭击则是拼尽全力。 -- 第311页 这场袭击显然目标明确,直指东侧队伍中使团的带队者。 敌人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三皇子承奕的身前已经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尸体。阿汝的脸上和身上都溅满了血星子,他挡在承奕的身前,手里握着一把刀。 没有人知道,一个在宫里低眉顺眼几十年的宦官,原来也是会用刀的。 外围处,一个年轻体壮的士兵瞅准时机,顺着防御的薄弱口突破进来。明晃晃的长剑当下便划破长空,朝站在最里侧的承奕扑身刺了过来! 阿汝的刀动了一动。 那张年轻的面容还带着即将立功的亢奋,可无情的刀锋已经贴着他脖颈的血脉划开。 血液像烟花一般炸开。 承奕没有闭眼。 烟花的余烬在他面前一寸停留,又洒落在地。面前的年轻士兵脸色灰白地倒在了雪地上。 承奕冷冷地看着厚厚的大雪慢慢覆盖了士兵的身躯,看着滚烫的血液在雪中为他留下短瞬的哀悼。 人间是修罗道场,死亡从来都不是最可怕的。 殿下再撑一会儿,咱们事先安排在渭南府的援军很快就到。阿汝道。 嗯。 对于这场袭击,承奕原是心里有准备的,就连攻击的地点也在他预料之中。只是他没想到,敌人选择在开战后立刻调离战场,把他们逼到这个狭促的地方来。如今风雪这么大,援军要找过来还需要时间。 包围圈越来越紧,他倒没先担心自己的安危,反而下意识地笼紧了衣袖。里面存放着他精心挑选的一样物件儿。只是这小物太薄、太脆,饶是这一路舟车劳顿,他小心保护着,也还是在一次颠簸中磕破了一角。 他可不想临到长安,却把这个东西毁了。 雪下得太大,视线非常受阻。 阿汝眯着眼睛环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要找的人。 殿下,二殿下和四殿下既然誓要将我们斩杀于此地,为何他们还不肯露面? 承奕将衣袖朝自己贴近了些,才回过头,隔着密密麻麻的雪片望向雪山的背阴面。 也许他们已经到了。 这样的时刻,他们怎会错过。 阿汝朝众护卫喝道,收紧防御圈! 暴雪中又是一轮激烈的交战。 兵戈交接之音渐弱之时,雪也停了。 没了风雪的遮蔽,战斗过后的断肢残骸都曝露在皑皑白雪之上,为这副苍凉的景象徒增了几分惨烈。 承奕身侧只余下三五人护卫,被逼着退到崖边的枯树前。 铮 有一支羽箭突然从雪山的背阴之处闪电般地朝他射了过来。 承奕侧身一躲。 箭身堪堪划过他的肩头,扎入了后面的枯树中。箭头发着乌紫的荧光,显然是淬过剧毒的。 承奕回过头,朝阿汝道,来了。 有两匹乌黑油亮的大马从山阴处显露出来。马上的两名男子身披金色铠甲,黑色的披风在风中烈烈飞扬。 承奕望着那两个人影,在他们银白色的玄铁头盔下,是两张同他十分相似的面容。 只是,不同于那两人面上的乖戾,承奕的脸上只浮现出一种无奈的悲悯。 他看着他们,像在看待一种已知的命运。 山崖上的两个人看不清承奕脸上的神情。 但作为猎人,他们觉得已经要成功了。 困兽之斗矣。承玦望着枯树下的人影,脸上依然挂着万年不变的和煦笑容。 还是四弟的计划高妙。这地儿确实承瑛看了看周围宁静苍茫的雪景,邪邪一笑,.......适合杀人。 承玦接过长弓,道,到底是自家兄弟,还是留个全尸吧。 他挽弓,搭箭,五支连珠羽箭齐刷刷地扣在了弦上。 雪残风细,断崖险峻。 长风呼啸过山岭,似在天地间吹响夺命的号角。 二皇子承瑛眯着眼睛,看了眼承玦,这可是最后一面了。都不再跟三弟说两句话么? 我从不做无用之事。四皇子承玦道。 承瑛挑了挑眉。 其实最初,狙杀承奕的行动是承瑛提的。然而从承玦应下的那刻起,他反而成了事件的主导者。 地点,路线,时机,战力部署,皆出自承玦的安排。 承玦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对于自己想清楚的事,从不浪费时间,稳,准,狠。只求一击必中。 承瑛轻轻地摇了摇头,懒洋洋地道,难怪朝野之中无人不夸四弟呢。到底还是你更狠些。 承玦敛去了面上的笑意,目光变得如鹰隼般锐利。长弓瞄准了崖边的人影,他已蓄势待发。 阿汝见得对面之人的动作,也立时反应。他瞬间便带着几位护卫横身于承奕面前,严密地挡住了年轻的皇子。 这几个护卫也还很年轻。若是在寻常人家,或许才刚娶了一房娇妻,正过着悠闲自在的日子,毫不知生杀苦厄。 可这些人,个个面对死亡不露惧色,端的是几条顶天立地的好汉。 承瑛看着他们一副毅然为承奕舍命的模样,又摇了摇头。 没想到我这个弟弟人虽蠢了些,可身边的人倒很不错。承瑛叹息道,不如四弟你手松一松,把那个阿汝留给我?我身边正缺个忠心的。 -- 第312页 二哥,你缺的从来都不是忠仆。 ......什么意思? 不等承瑛问完话,承玦已然松手放箭。 然而他的五发连珠,却失了准头。 因为在他放箭的一瞬,一道白芒突然从他面前闪现,竟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他的手背! 承玦凄厉地哀嚎! 啊 一支白色的弩箭从前至后贯穿了他的掌心! 在他身旁的承瑛,眼见着一道白芒紧贴着他的身前朝承玦过去,此时见承玦手上鲜血淋漓,心头也惊了一惊。他猛然回望,便见山崖的另一边,一大波黑甲兵马已然浩浩荡荡地朝他们杀来! 不好,他们的援军到了! 承瑛只是犹豫了一瞬,便调转马头,高声朝自己的人马喝道,撤退 他回过头来朝承玦道,敌众我寡,还是下回再来吧。毕竟这里离长安太近了。四弟你也受了伤,还是别太逞强了。他说罢,便带着自己的人马先行离去。 承玦见他离去,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 他的掌心传来阵阵剧痛,中箭的地方还传来麻麻酥酥的异样,让他的身体有些不听使唤。 四殿下,咱们也撤吧?旁边的侍卫长看了眼慌乱交战的人群,出声问道。 承玦又回头看了看已经趁乱躲到枯树背后的承奕,此时再恋战,恐怕也讨不得什么好儿了。 他咬着牙,压下心中憋闷,也只能无奈地道,......走吧。 第二百一十章 假以笑颜遮芳愁 承奕回过头,望向方才朝承玦发射弩箭的方向。 此时,日光刚好划破厚厚的云层,从天际洒下一道光,就落在皑皑的雪崖上,反射着金灿灿的光芒。 有个红衣女子骑着一匹枣红马,从山崖与天空的交界处走了出来。 阳光落在她的身上,让她整个人都沐浴在一种如神如幻的光影中。 她抬手朝他扬了扬手上的弩机,面上的笑容比阳光更耀眼夺目。那一袭红衣在皑皑白雪之上随风飘扬,烈烈如火。 承奕望着她,那一瞬,世界好像安静了。 整个天地间,只有望不到尽头的白,和她周身炙热的红。 女子纵马到他面前,笑着道,怎么样承奕?我厉害吧! 她将弓弩轻搭在肩头,自有一番英气恣意。 有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早起掐指一算,就知道你今日大运不畅,五行缺我,果然就被我算了个正着!我刚到山崖下,就遇到你安排的援军正围着崖边打转儿呢,我就给他们指了路,果然你们是被引到东面来了。怎么样,我是不是英明神武,聪明绝顶啊? 卿如许笑呵呵地吹捧完自己,原以为承奕又要说她巧言令色,可他却什么也没说,只静静看着她。 她转身将弩机递给身后白马上的阿争,跳下马来朝承奕走了过去,又笑着问一旁的阿汝,阿汝,你还好吗?哎,你这刀不错! 阿汝先是带着众护卫朝她躬身一礼,才抬头朝她笑。 多谢卿大人关心,幸好您来得及时,阿汝谢过。 卿如许摆了摆手,这才仰头去看承奕。 原来你早就料定他们故意耽搁行程,就是为了今日袭击你。那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让我帮你安排? 承奕方才就一直看着她,此时见她近身,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卿如许愣了愣,你说谁?我么?我我没有心情不好啊。我心情好得很。 远处有人牵了马车过来,响起清脆的銮铃声。 是么?承奕静静地看着她,说谎之前,你起码得考虑一下能否让别人相信。 我哪儿说谎了?你没看见我一直在笑么?卿如许辩驳道。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你不高兴。不信你问阿汝。承奕淡淡说罢,便越过她,自顾自地朝马车走去。 卿如许侧头看向一旁规矩立着的阿汝,阿汝,我瞧着不高兴么?她说着,顺便带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阿汝看着她,弯了弯眼睛,道,大人确实一直都在笑。只是他停顿了下,又笑了笑,您从前都不爱笑的。 卿如许挂在嘴边的笑容微微一滞。 阿汝又微笑着朝她颔首,转身去跟上三皇子。 卿如许轻咬嘴唇,有些被揭穿真实情绪的局促,在原地磨磨蹭蹭了半天才又转过身来。 承奕让人收了兵马,便在马车前停了脚步,转身唤她。 过来。 做什么?卿如许不知他要干什么,快步走到他面前。 伸手。承奕道。 卿如许面带疑惑地在他面前摊开手心来。 承奕从袖中拿出一个东西,轻轻放进了她的掌心,他也不多解释,转身又继续朝马车走去。 掌心有些冰冰凉凉的。 那是一个通身雪白的象牙球,只有核桃大小,薄薄的球面上镂刻着精美复杂的图纹,精巧异常。 卿如许凑上去端详半天,又轻轻拨拉了一下,才发现这小球腹内还有机关。球中直通一窍,球内套球,层层叠叠,每颗小球都可独立转动。滚动之下,发出各层球面碰撞的声响,煞是好听。 -- 第313页 能把核桃大小的象牙雕刻成这般复杂精妙的器物,这工艺可称鬼斧神工。 这就是肃慎的牙雕技艺?真是比传闻中还要精细。卿如许捧着掌心,欣喜地感慨道。 承奕已经走到马车边,阿汝正给他放置脚凳。 可以啊承奕,你还知道给我带礼物啊。卿如许笑着抬抬下巴,谢了! 承奕正一脚踩上脚凳,转头朝她道了句,你还想去马背上冻着?说罢便率先进了车厢。 卿如许早就冻得不行了,忙小跑两步,跟着他一同钻进了车厢里。 马车碾过雪地,响起咯吱咯吱的声响。 一上车,承奕就给卿如许手里塞了一个手炉。卿如许这一路在雪中策马狂奔而来,身上早就冻得没了知觉,此时感受着温暖的温度熨帖着掌心,身子也跟着暖热了起来。 不同于斜靠在车厢上的她,承奕的坐姿端正得一丝不苟。 数月未见,他好像长高了些,人也结实了。他卸下大氅,宽阔的肩膀妥帖地撑起天青色的蜀锦蝠纹袍,大片的莲纹在袖间若隐若现,更衬得他身如玉树,端方自持。 以前的他,怎么看都是个沉闷青涩的少年,可现在,他身上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魄。 卿如许打量了他半晌,开口道,承奕,你好像长大了。 承奕没好气地抬了抬眼皮,静静道,是啊。不像你,怎么看都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 卿如许瞪大眼睛,我我哪儿像小丫头了?我今年都二十有三了!她见承奕满脸不屑,还当真是一副在看小女孩儿的神情,她咬牙切齿地道,我可比你年长多了! 承奕静静地看着她,只有小孩儿才比年龄。 . 卿如许无语地侧过头去。 看来不止是长了个头,还长了脑子。 你身边怎么会有大内的人? 卿如许还生着闷气,冷不丁听承奕突然说起正事来。那会儿承奕便注意到了卿如许身后跟着的一排护卫,其中有几个熟脸。 陛下赏的。她随口道。 承奕略感意外,但他很快想到了更要紧的事,所以父皇马上就会知道你今天来了白头崖? 卿如许点点头,这样不也挺好?省得我回去告状了。 承奕略一沉吟,......你不担心父皇认为你在煽动皇储之争? 不担心,随他吧。卿如许靠回车厢,无所谓地道。 承奕看着她,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 过了会儿,他才又问她,你晚上还有事么?无事的话便去我那儿一起用晚膳吧。 你不得先回宫面见陛下么? 会很快。你等我一会儿。他短促地道。 卿如许略一犹豫,又点了点头,行。 第二百一十一章 等闲初入奕王府 卿如许也是第一次来奕王府。 承奕回来换了一身衣裳,便进宫面圣去了。许是他走时交代了什么,府中的下人都对她客气有礼,任她在府中随意走动。 王府毕竟不同于普通宅邸,修葺得大气规整,各处景色秀美异常。 等承奕从紫宁宫回来后,没在书房中见着卿如许,问了下人,才知她一个人去转园子了,现在正在湖边看鱼。 借着这点儿时间,阿汝呈上来一叠文卷,殿下,这是帝都近日诸王公世家的大小事记录。 承奕接过来,大致地翻了翻,可有何要事? 阿汝朝半弓着身子,两手鞠在身前,恭敬地道,殿下,上个月陛下在宫中办了一场马球赛。 这有何古怪?承奕问。 这场马球赛是以太后的名义办的,可宫中却有流言说其实是陛下授意的。当日参加马球赛的大多都是长安城中的世家子弟,有一半的人都是尚未婚配或正室之位尚在空悬的。而那日,卿大人也去了。 承奕微微一怔,她也去了? 三位皇子不在帝都,那么宫中办马球赛,多半是为了让皇亲国戚王公大臣们彼此相看未来的女婿。卿如许到底是外臣,按说她不应在出席之列。可她既然去了,那定然是陛下的意思。 阿汝小心地瞧了眼他,迟疑着道,.......殿下莫怪阿汝多嘴。澄妃娘娘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殿下的婚事,可她那时病重,有心无力,只时常念叨着盼望殿下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体己人。今日陛下在华乾殿又提起殿下您的婚事,到底是长幼有序,四皇子开春后也要衲妃了,三王中只有咱们奕王府内宅空缺,陛下定然着急。再耽搁下去,不仅咱们幕府会有异议,只怕您的婚事...... 承奕握着那一叠文卷,纸页上有些细微的褶皱。他阖上文卷,转过身,轻轻丢回桌案上。 本王知道。 他若不尽早选妃,只怕皇上和太后就要插手了。 阿汝望着承奕端直的背影,又将身子躬得更深了些,不敢再多说什么。 身后突然有脚步声响起,一个女子单手推开书房的门,露出一张明丽的面容,承奕,你回来了啊。 -- 第314页 院中原站着大大小小的仆役,正在打扫各处,此时听得女子出声,都立刻抬头错愕地望着她。 这些人在这奕王府中做了几年的差事,还从没听过有外人敢直呼三皇子的名讳。 那可是皇子啊,说不准就是未来的新君! 卿如许逛了半天园子,走得有些乏累,此时见得众人抱着扫帚抹布,皆呆立于原地,她一双淡漠的眸子转了一圈,懒洋洋地一挑眉,纠正道,......三殿下? 众人这才又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 承奕转过头来,道,也刚回来。你逛得如何? 卿如许半倚在门上,人有些慵懒,你这儿真是个好地方,园景秀丽,还很清净。我真是好久都没找到这样让人放松的地方了。只是这园子太大,我好像才走了四分之一。 承奕道,那会儿瞧你用弩,还以为你有些能耐呢。他转头又吩咐下人备膳。 卿如许不忿道,我只是换了一张更大的弩机,殿下怎么不说我还救了你呢。她走进书房中,瞧着榻上的垫子软和,便直接奔着软垫去了,快让我歇会儿,闲在家里个把月,精力真是大不如从前。 承奕道,既然知道自己弱,就不要总是冲出来做些危险的事。 承奕这话原是出于关心,不想她总将自己置于险境。谁知卿如许一边爬到榻上,一边皮笑肉不笑地道,殿下说得是,要是没我指路,殿下您也势必能靠着鸿运齐天,在最后关头扭转承玦那一箭的箭势。 阿汝听见这话眼皮一跳,悄悄地抬眉去瞄他家殿下的脸色。 承奕望着榻上正在给自己背后铺着软垫的女子,一身绣着墨竹的青色衣袍衬得他人如青松。他淡淡道,我看这长安的水土把你养得愈发能耐了。听说珉州的孟子玫曾经有个无所不谈的发小儿,前几个月突然搬到长安来了。不然我送你去跟你那位发小儿好好聊聊旧事,回忆回忆珉州的旧山旧水? 卿如许动作一顿,忍不住抬头窥了承奕一眼。 她先前投身于承奕麾下,但对于柳家的事到底还是遮遮掩掩,并未解释孟子玫这一身份的虚假。但她也隐隐地感觉到,承奕可能心里已经知道一些了,只是他不喜强人所难,从不勉强她道出实情。 说来当日俩人立下盟约,可她却在他面前隐瞒了这么许多,确实有些不义。 她此时略略心虚,说话的音调也低了许多,......多谢殿下的美意。殿下方才说得对,我实在太柔弱了,以后遇着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我一定先找个洞把自己藏得好好儿的。 承奕道,嗯,知道就好。 一旁的阿汝这才走出一步,笑着道,殿下和大人先用些茶点,膳食稍后就送来。他躬身退出了书房,又轻掩上门。 承奕也走到榻前坐了下来。卿如许抿了口热茶,问起正事来,殿下在宫里遇着承瑛和承玦了? 承奕点了点头,是。四哥的手伤得不轻,因着伤口上的麻药,人也有些乏力。没说两句,父皇便让他先行回府休息了。 他是怎么解释自己的伤的? 只说是遭到了暗算,但对幕后主使的身份一概不知。 卿如许冷哼了一声,还真想看看陛下当时是什么神情。 要亲眼看着儿子在自己面前演戏装蒜,还得配合他表演,想来宁帝的表情也十分精彩。 父皇的脸色倒是还好,你该看看二哥才是。他见着我,生怕我会当场揭发他的恶行,便在父皇面前又演着那套兄友弟恭的把戏,你也知道他这人有多惺惺作态,我瞧着李执听了一半就借故退出殿中了,许是也快兜不住不笑了。 卿如许听着承奕的描绘,轻轻笑了笑,手指在杯盖的花纹上一圈圈地打着转儿。 他们今日联手狙杀你,还以为能瞒天过海,却不清楚这笔账陛下心知肚明。你越是假装无事,他们越是心慌,而陛下也越是对你于心有愧。 宁帝对于三位皇子之间的争斗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不代表他就能接受儿子们自相残杀。 他想要的是平衡。 只有平衡,皇权就还能稳稳地握在他自己手中。 故而白头崖一事,宁帝不会捅破。 因为罪责太大,就不好收场了。 于是承奕也只点到即止,只暗示今日自己在两位兄长手里吃了亏,但并不非要在宁帝面前讨一个说法。 他这般惦念着兄弟之情,让自己闷声吃亏,这也更会激发宁帝对他这个儿子的愧疚。 有了愧疚,就会有补偿。 以退为进,这于承奕反而更为有利。 第二百一十二章 隐密身世坦相告 承奕也抿了口热茶,抬眼看向卿如许,眼神中带着几分探询,父皇今日本来要宣你进宫...... 卿如许听了没什么反应,懒懒地靠着软垫喝着茶。 ......原是让李执着人去请你,但跟父皇说你现在人在我王府上。因我今日入城时恰好遇见了卿少师,少师对三小国的见闻很感兴趣,便一同约了共用晚膳。于是父皇也便没再提要召见你的事了。 卿如许听罢,只道了声,哦。 -- 第315页 承奕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又问道,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卿如许半垂着眼眸,神情已不似白日那般灿烂明媚,一抹烦忧爬上她静美的侧颜,令她身上的那分清冷更冷,那一贯坚强的外壳也似有了细微的裂缝。 但这样很好。 这样才真实。 她犹豫半晌,倒不是犹豫该不该说,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达。言语在诸多令人困惑又难以接受的事实面前,显得有些无力。 .......殿下你突然问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她苦笑着,.......说起来有些荒诞,怕你听了都不肯信。 承奕没吭声,静静等她开口。 有风从窗户缝儿钻进来,吹得榻上烛火明明灭灭的。 她沉默了片刻,才推开软垫,坐了起来,转过头来看向承奕,我可能......是宁帝的女儿。 承奕的瞳孔骤然收缩,心中暗惊。 卿如许侧过脸,面颊一半都笼进阴影里,她轻笑了一声,是不是......有点好笑? 承奕皱着眉头端详着她,清正的目光划过她俏丽的面孔上的每一处细节。 一点儿也不像,是不是?卿如许摇摇头,我也觉得是。但可能.......我长得更像母亲呢? 承奕顿了顿,问道,你母亲是谁? 卿如许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水一口饮尽,听说,是南蒙前公主釉芜。 承奕的手指在膝盖上慢慢收紧。 父皇怎么会跟...... 他住了口,亦深感离谱。 我前两日还去了釉芜住过的行宫,离帝都只有一个时辰的车程。你说她这么一个大活人住在郊外,陛下定然也要常出宫去看她的。所以我前两天还在想,澄妃娘娘原是在潜邸时就跟着陛下的,也不知道她知不知情......卿如许道。 承奕想了想,道,......倒是从没听母妃提过。 他的目光又落到面前的茶杯上。杯口氤氲着热气,让一切线条都带着些轻微的扭曲。 卿如许点点头,这都是上一辈人的事了,其实我也没弄明白。这说来也算是宫闱秘事,该封口的肯定都封了口,我也不知该从何查起。 承奕回过头,所以......父皇之前在宫中办马球会,原是为你一人办的? 卿如许默了默,也不知他从哪儿听来的这事儿,只点头道,是。 quot;这么兴师动众,看来父皇是认真的。承奕道,只是你这身份太特殊,只怕他且得挑上一阵子了。 如今南蒙皇室空虚,江山俨然后继无人,给她这样一个潜在的皇室继承人择婿,既得选个可靠可信的,又得是个好控制的。还不能低嫁,但也不能太高,以免她将来靠着夫家手中权柄太大,威胁正位。 说不准,宁帝心里还在布着一盘大棋呢。 卿如许嗤笑了一声,又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借着茶杯的温度暖着微凉的手心。 ......对了,有件事,想请殿下帮我办。卿如许又转过头看向承奕。 ......你说。 卿如许从腰间取下香囊,找出一张纸片递给承奕,我要找这个人。 纸片发黄,边缘有被燃烧的痕迹,但上面依然可以辨认出三个字。 那应该是一个人名 常阿让。 我猜这个人很有可能出自宫里,但不知道这个人现在是否还在世,如果能找到她的亲戚家人也是好的,说不准能捞着什么有效的只言片语呢。殿下自小长在宫中,人脉自然比我广些,也许可以从那些二十多年前在宫中侍候的老人身上着手。不过,我也是抱着侥幸的心态,若是查不到什么也是无妨。 承奕接过纸片看了眼,见是个陌生的名字,他淡淡允下。 卿如许看着承奕的侧脸,见他突然沉默下来,想着他许是他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到底他是君,自己是臣,她托人家办事,办的还是她自己的私事,还是该客气两句的。她便道,多谢殿下了。这事原是我的私事,不该劳烦殿下,但我这边最近....... .......不必解释。 承奕转过头,清正端静的仪态下看不出一分情绪的起伏,可话语里又带着几分责备,都这么些日子了,你这打官腔的毛病,怎么还没改? 她跟他客气有礼,他嫌她假模假式;她跟他随性率直,他的下人又不高兴。 她这臣子当得可真是难啊。 卿如许翻了个白眼,心道若她真是宁帝的女儿,按辈分来算,承奕还得称她一声阿姐呢,他以后还敢这么在她面前这么拿架子? 也不知是哪个表情泄露了她的真实想法,承奕又回过头,他眯起一只眼,没好气地道,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收起来,也许你会比现在更可爱些。 卿如许撇撇嘴。 此时,阿汝在外面轻轻敲了敲屋门,在得了承奕的回应后,就带着人到一旁的黄花梨木桌上布膳。 每每聊起这些事,都让她卿如许情绪低落。此时她闻得饭菜的香气,只想把脑中的烦心事抛开,用饕餮大餐抚慰一下心情。 好香......她一骨碌跳下软榻,朝桌边走去,快让我尝尝你府里到底藏了什么珍馐美味。 -- 第316页 阿汝才刚退下,卿如许就径直取了双银箸,嘴里还不满地哼哼唧唧道,......居然还嫌弃拦玉楼的东西不好吃?哼,何不食肉糜......王府里难道不吃五谷杂粮,都吃黄金的么? 她夹起一颗雪白的丸子,放进嘴里。 下一瞬,那一双清冷的眼睛也突然变得流光四溢起来。 ......这是什么?!怎么这么好吃! 承奕正巧走到桌边,见得她瞪着一双清水般的眸子,面上有些大惊小怪,是同方才截然不同的灵动可爱。 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也被这一眼的明亮一扫而光。 他摇头失笑,怎么以前不知道,你竟也是个贪嘴的? 卿如许低头又往自己嘴里塞了颗丸子,我不贪嘴,我只是心情不好的时候爱吃些甜食。 承奕现在已经知道她为何心情不好。 他没说什么,只沿着桌边坐了下来,随手取过几道咸口菜式,搁到一旁,吩咐阿汝道,这几道撤下去。把预备给明日的几道点心上了。 阿汝笑着应声,转头又吩咐下人撤换菜品。 承奕抬头朝卿如许道,明日的那几道,要比你现在吃的这个更细腻些。晚膳还是当吃些好消化的。 卿如许点点头,感恩殿下招待,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就着他旁边的座位坐了下来,安心享受起一桌盛筵来。 第二百一十三章 尽封山河相制衡 因着三王归来,又都为帝国立下汗马功劳,太子之位也是空悬,朝中近日又起立储之声,沸沸扬扬,远比往日更甚。 宁帝却迟迟没有表态。 几日后,宁帝宣三王及群臣进宫,卿如许也在议事之列。 大殿之上,宁帝让李执宣旨嘉奖诸王。 四皇子承玦于大宁与楚离国之战中任主将,击退楚离敌军百万人马,奋武扬威,骁勇无敌,彰大宁帝国之气节。嘉封兵马大元帅,任五军都督府大都督,进位雍州牧。 二皇子承瑛任楚离之战副将,有勇有谋,身先士卒,情忠国鉴,可堪众军之表率。嘉封右翊卫大将军,领司徒。 三皇子承奕主五国和谈之事,内砺于功,外交于智,捭阖纵横,扬九鼎国威。嘉封尚书令,兼任大宁节度使,进位幽州牧。 圣旨宣毕,群臣先是静默片刻,而后三王才出列谢恩领旨。 并不是说众人对于这道旨意不满意,而是有些意外。 四皇子承玦一向班行秀出,德才兼备,如今又有军功作保。他得了一个都督位,为大宁最高军事统帅,又拿到整个雍州的统治权。虽是厚赏,却也算理所应当。 但另外两位皇子的封赏就有些微妙了。 二皇子承瑛此次只任副将,赏赐稍逊于三皇子承玦,故而他得了一个将军位。但宁帝又让他又领司徒。司徒位次三公,与六卿相当,主掌建邦之土地,佐王安扰邦国,其中就囊括了籍田、徒役、赋役。虽是荣誉官职,不能直接管理,但却有监督之责。 前太子已故,二皇子承瑛在三位皇子中年龄最长,故而朝中有不少恪守礼制、主张立长不立贤的老臣都力挺他为储。故而这一封赏,倒也让这一干众人得以满意。 而三皇子承奕没有军功,但因此次出使列国助力了平息战事,也算是曲线救国,功勋也不小。他也同承玦一般拿到了四州部中的幽州的统治权。但不同的是,他没得军务,却得到了尚书令。尚书令虽未脱离内廷职务,品级也不高,秩仅千石,但实际上这一职权力很大,整个尚书省都要受他辖制。 大宁帝国设四州部,雍州、幽州、荆州和沧州,宁帝分割了两个州牧给第三子和第四子,这还是他执政以来第一次分权给皇子。故而群臣也略感意外。 陛下可真是用心良苦啊。卿如许站在龙元殿外的左翼门前,同一旁的南宫暮辞道。 宁帝给了第四子五军之首的职位,却又给了第三子兵部的辖制权,同时给第二子监督军输军饷之责,不可谓不耐人寻味。 自从卿如许离开大理寺后,南宫也许久未见她了。因着今日龙元殿议事,俩人这才捞着时机说会儿话。 南宫压低声音道,陛下年纪大了,终是得放权。前几日谏议大夫就立储之事,连皇祖父的遗诏都搬出来了,陛下怎能不顾及? 卿如许没再接茬,毕竟她与南宫政治立场不同,这些事还是尽量少谈。 南宫打量了几眼卿如许,你近日可还好?你不在大理寺,这内命妇的案子推来推去,最后又都交回到我手里了,可把我折腾坏了,朱大人昨日还跟我念叨,说眼下东宫无事,他想跟陛下请旨,把你再借调回大理寺呢。 南宫自然不清楚为何卿如许在大理寺做得好好的,宁帝却突然将她提调东宫。 卿如许目光黯了黯,轻声道,可别了,陛下决定的事哪那么容易改?别害朱大人又碰一鼻子灰。 南宫还欲说什么,余光一扫,见不远处四皇子正朝这边走了过来,瞧着承玦的眼神,似是有话要跟卿如许说。 南宫努了努下巴,跟卿如许示意来人,.等改日再去你府上吃酒喝茶。我还有诸多公务,先回大理寺了。说罢,他朝承玦笑着拱手一礼,转身走了。 -- 第317页 卿如许回过头去。 承玦身着一袭雪白袍服,胸口和袖口绣有玄纹滚边,同头上戴着的玄木簪相点映。他的嘴角时时带着轻扬的弧度,于举手投足间处处透露着一股优雅,即便他的一只手还被白布重重裹着。可那种天潢贵胄与生俱来的骄矜,与他神情所给人的亲切感,都调和得恰到好处,令人见之如沐春风。 卿如许暗自腹诽道,真会装裹自己。 她微微一笑,朝承玦拱手一揖道,四殿下。 承玦居然也微微躬身,还手一礼,卿大人客气。卿大人现在已经是太子少师了,按礼本王还当敬大人一声少师。 卿如许没说什么,毫不客气地受了他这一礼。 承玦直起身来,又看了眼南宫离去的方向,看来少师还是个念旧的人,这都离开大理寺,荣升少师了,还能跟昔日同僚保持交谊。难怪连昔日的恋人这么多年来都对您念念不忘,看来还是少师大人您自身魅力无穷,乃我等处事为人之楷模。 卿如许听着他话语中的讽刺,静静回道,四殿下谬赞。四殿下您还年轻,若是有心想学,朝乾夕惕,好好地努一努力,兴许还是有机会企及的。 承玦听罢,笑容看上去毫无变化,可眼神中却透出一股冷意。 不过到底这大理寺是掌典狱的地方,都是打打杀杀生生死死的事,实在不适合少师这样一个纤弱女子。我听幕羽说,少师先前为了调查许朝阳的案子,还在牢狱里头吃了亏。唉,本王听了都很替少师捏把汗。听闻少师在京中也就幕羽这一个旧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也没人.?他一摊手,作无奈状,不过现在好了,少师原离了这些污糟事,可以每日安心地在大宅子里品品茗养养鱼,好不自在,不是? 卿如许暗自咬紧了唇,面色变得不太好看。 承玦瞧着她的模样,又装模作样道,瞧着少师今日气色不太好,这冬日天寒,少师可得仔细身子。父皇说过些日子弘文馆复课,届时本王同二哥三哥,还等着垂听少师的讲授呢。 承玦说话时语气恳切,端得是一副君子模样,言语中暗藏锋芒,也更令人气愤。 不劳四殿下费心。卿如许垂眸看了眼承玦被白布裹着的手,一时没沉住气,讥讽道,四殿下还是自己多小心些吧,天寒地冻,伤口容易生冻疮。您现在可是大都督,手握重兵,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儿,可就射不出五发连珠了。 承玦眸光一暗,紧紧地盯着卿如许的脸。 那日白头崖上,承玦并未看清射伤他的人是谁。 但话已出口,卿如许也没什么好畏惧的,只静静地回视着他。 宫阙叠玉凝冰,寒风似刀。 半晌,承玦才又笑了一声,多谢少师关心。 下一瞬,他的目光转冷,声音中也透出一种浓浓的危险。 上一次是本王掉以轻心了。但下一回,就不会轻易放过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篁竹脉脉掩失意 风摇竹林,郁郁葱葱。 前几日的雪还没有化完,地上还留了些雪渍,同竹叶的翠绿相互点映,有一种错落的绝静秀美。 一个女子躺在竹林间的藤椅上,正阖着眼小憩。 冬日正午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带着柔和的温度。她穿着厚厚的棉衣,怀里还抱着一只暖炉,藤椅旁边还架着一鼎燎炉,身上也都被烤得暖融融的,半点儿都没被严寒所影响。 因着奕王府的美味实在让人流连忘返,卿如许便三天两头地往王府里钻。 承奕知她是嫌自己的府邸眼线太多,住得憋闷,这才来王府里躲躲。他还特意给她开了一道小门,让她不必通报门房就可在王府中随意出入,也不允旁人打扰她,任她自由地来又自由地去。 于是几日下来,卿如许已将奕王府各处摸了个清楚。 可自打她发现这处竹林,就喜欢上了这儿,每日正午都要来竹林里坐上一坐。 一开始,王府的人见着她,都只安静地一揖礼就立刻退下,生怕因扰了她的兴致而被三殿下怪罪,甚至有时候他们远远地看见她,还会刻意绕道而走。 那时这竹林只放了一张藤椅。似乎还是承奕夏日时有天起了兴致,着人在这里添置的。 那日,卿如许就独自躺在这竹林的藤椅上打盹儿。 可等她一睁眼,就发现藤椅的旁边多了一个小木凳,上面摆了一只暖炉。 她抱着手炉又眯了一会儿,醒来时,发现木凳上又多了一个食盒。食盒里放着各式热乎乎的点心,旁边还搁了一枝红梅。 卿如许笑了笑,转头在四周巡睨,就见着矮矮的假山后头露出半截青色的衣衫,还一拱一拱的。 卿如许高声呼道,哎假山后面那个? 假山后的人影一顿,从山石上露出一对小眼睛来。 卿如许笑着问那一双眼睛,是你给我的手炉和点心么? 那人慢吞吞地从假山后挪了出来,身形瘦瘦小小的,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他走到卿如许面前,两手鞠在身前,十分恭敬的样子,一对小眼睛怯怯地瞟着卿如许。 大人,是我。膳房的阿越。三殿下吩咐我们要好好照顾您,但不能打扰您,不能让您觉得不自在。所以奴才奴才就只能偷偷他伸出瘦弱的指头,指了指小凳子上的食盒。他说罢,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朝她腼腆地笑。 -- 第318页 卿如许心中一暖,也朝着他笑,谢谢你啊,阿越。 阿越摇摇头,又笑着退下了。 等再一日,卿如许来这竹林,就发现这藤椅边儿多了几样东西。石桌、燎炉、木炭,一应俱全,而在石桌对称的地方,还又多添了一张藤椅,组成了一对儿。倒真成了一处极其舒适的休憩之地。 承奕此刻也刚从宫里回来,见女子在藤椅上打盹儿,就走到另一张藤椅边坐了下来。 殿下怎么不说话?卿如许没有睁眼,她早从鼻端淡淡的紫檀香辨认出了来人。 怕吵着你休息。承奕问,父皇今日召你入宫了?跟你说了什么? 卿如许轻轻哼了声,睁开眼睛,也没什么,多少还是因为我那日去白头崖,他老人家有些不高兴。所以特意嘱咐我以后出门都要带护卫。他挑的那几个大内的人,看我看得实在是紧,今日我出门都没敢走正门,还是让阿争带我翻墙出的府。 承奕望着她,我以为他是要跟你提婚事。 卿如许撇了撇嘴。 这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还没恭喜殿下得了尚书令呢。卿如许换了个话题,朝着藤椅上坐得一派端正矜贵的男人恭贺道,有了这一职,殿下您也能大展拳脚了。 这几日来王府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卿如许每次也都是绕着走。 承奕似有不满,就一句恭喜? 卿如许挑了挑眉,那您想要什么贺礼? 倒也没什么。只是先前本王给了你信物,你还没回我。承奕眉目疏朗,身上有种淡淡的山松的气息。 卿如许苦恼道,我也一直在想这事呢,主要是我也没什么能与之相配的信物...... 又不是让你还我金山银山。承奕无奈道,只是个信物罢了。 卿如许侧了侧身,抬起一双清亮的眸子,打量起面前的皇子来。见他今日衣着清简,只在腰间配了一只白玉穗子,却也并不显得单调,她眼睛亮了亮。 我看殿下常常佩玉,不然我给你打个络子吧?好歹是我亲手来做,也算是能偿你一份心意? 承奕的眼眸中略带惊讶,你还会女工? 卿如许拿一双盈盈美目瞪他,我怎么就不能会? 在大宁,要是哪个女子说自己不会女工,恐怕都没有婆家敢收。 不过手艺确实不怎么好就是了。若是做得不好,殿下可别嫌弃。她补充道。 好。承奕一口答应下来,却又补了一句,顶多不带出去就是了。 卿如许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又仰面朝天望着淡蓝的苍穹,道,还不是以前觉得做这些事情浪费精力,所以练得少。 可现在却有大把的时间,连打个络子,都似乎成了这段时间里第一件重要的事了...... 承奕问道,我听崔公公说,封赏那日见你同四弟说了好一会儿话。怎么,他为难你了么? 卿如许道,倒也没有,只是斗了几句嘴。只是我告诉了他,是我伤得他的手。 承奕听罢微微皱眉。 他说了什么,让你这样沉不住气? 卿如许摇了摇头。 承奕叹了口气,四哥表面上看着温和,实际上最是记仇。你告诉他这件事,只怕他很快要向你发难。 卿如许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泰然道,我在他眼里,一直都只是个入不得眼的杂草,他从没放到心上过。现在他知道我站在你这一边,也只想着要报复你。他那日还说了,要让我跟你转达,说你在出使的路上做过的事,不会轻轻揭过。 在出使的路上做过的事,也就只有杀芈子孚了。 知道了。承奕毫不放在心上地淡淡道。 我给你惹祸,你可怪我?卿如许回过头来认真问他。 承奕笑了笑,道,我跟四弟之间的战争,岂会只是因着你的缘故? 卿如许又叹了口气,承玦现在握有大权,还是兵权。林幕羽又为他掌控了刑部。听闻近日林幕羽一直多方奔走,现在已有不少中立派的老臣也都也拜入他门下了。 可是她呢? 卿如许望着四角的天空,默然地看了一会儿,又转过身去够食盒里的芸豆糕。 承奕却出手拦了拦。 凉了。我让膳房再端些热的来。 一阵冷风穿过竹林,吹得她鬓角的碎发随风颤动、她身形瘦弱,整个人似陷在藤椅上。 她放下糕点,望着又被云朵遮蔽了日光的天空,眼中额光彩也似被阴云填满。 算了。原也不是那么想吃。 第二百一十五章 莫辞清夜访佳人 卿如许是在夜半时分醒来的。 宅邸有重兵看守,若有异常,必会第一时间惊动侍卫。 现在外面很静。 她醒来也只是凭着一种感觉。 她顺着那种感觉,从床上坐了起来,给自己身上披了件衣服,趿上鞋,就去推开卧房的窗户。 黑夜如幕。 远处的院墙边有护卫巡逻的火光。 -- 第319页 空气中有种潮湿的气息。 卿如许伸出手来,有细柔的水滴轻叩入她的掌心。 窗外是一株雪松,树干斜伸进廊下来,细细密密的松针让雪松的轮廓变得柔和,在暗夜下如烟濛濛。 然而灰褐的树干上,却站着一个人。 靠着层层叠叠的松枝和一个极佳的视野死角掩护,他才能在这个密不透风的院子里战了许久都不被侍卫所察觉。 这人显然看见了窗边的卿如许,他便踩着松枝朝前走了两步,露出一袭飘逸的白衫。 卿如许望着他的身影,轻轻地收回手。 七哥? 冷朝寒如玉一般的面容在夜色中显露出来,他面上带着轻盈的笑。 正想着该不该叫醒你,可见着落了雨,就决定等一等。等它替我叫醒你。 他的皮肤细致如瓷,乌黑的发垂在雪白的衣衫上,在细雨中闪着淡淡的光泽。一双略微上挑的桃花眼闪着温润的光,唇边漾着一抹轻柔的笑。他整个人都有一种朦胧的气韵,让看着他的人一不小心就会沉沦其中。 卿如许声音轻柔,可叫醒我的不是雨,而是你的叹息。 冷七望着窗前聪慧狡黠的女子,和那一双总能轻易地看破一切的眼眸,他微微摇了摇头。 我要去趟荆州。 他的声音落入雨雾中,轻轻柔柔的,顺路来看看你,跟你说句话。 卿如许答道,好。 前几天在江阴,我们的人什么都没查到。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却有一些不好的感觉。 他缓缓地蹲下身来,这样离卿如许更靠近一些。 借着一点天色,卿如许也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神情。 十一总不爱听我的话,但若是你说,他肯定听。 他笑容浅浅,却有一种淡淡的忧郁。 七哥想让我同他说什么?卿如许问。 冷朝寒抬起如玉的下巴,暗夜勾勒出他极美的侧脸,他望着远处大片大片的暗影,微微沉默,片刻后才又轻声道,我担心十一会出事。想让你跟他说 他回过头来,一双乌黑的眸子望向她。 小心叶烬衣。 卿如许怔了怔。 别问我为什么。这只是我的感觉,没有实据。冷七苦笑地回答她还未问出口的话,我总觉得这些人是冲着十一来的,他们的目标是摧毁十一。因为毁了他,也就等于毁了现在的拂晓。 卿如许垂下眸子,略略想了想他的话,道,好,我知道了。 冷七抬头看了看天色,轻声道,我该走了。 他来,就只是为这一句话。 卿如许仰起头,隔着薄薄的雨丝端详着冷七浸了寒气的面容,却仿佛第一次感受到了他潜藏在七窍玲珑心之下的那股温暖的热度。 半晌,她重新牵起笑容,七哥辛苦。 冷七站起身来,回头看了一眼偌大的宅院,又望着窗边的女子,道,卿卿,你好像很不开心。 卿如许缓缓地垂下眸子,唇边勾起的弧度也逐渐隐没。 冷七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不要活得那么累,卿卿。他淡淡道,有时候,随性而为,结果也不会那么坏。 冷七笑了笑,慢慢地后退几步。然后沿着冷松的树干一路向上跃去。 顷刻间,便在朦胧的树影中消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 半晌,卿如许才缓缓地阖上窗门。 她低下头,看着手心那一滩轻浅的水渍。 许久之后,她轻轻笑了笑,捧着那一汪潮湿的雨气,沉沉睡去。 冬日的奚官局总是格外冷的。 即便是正午,隔着高高的宫墙,骄阳也成了摆设。看着温暖和煦,可实际上半点儿热气都透不进屋里来。 冰冷的卧房中,方荣笼紧了身上盖着的棉被。他的目光有些涣散,脸上也泛着异样的潮红。明明额头滚烫,可身上却如坠冰窖之中,令他忍不住地打着哆嗦。 薄薄的被子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儿,刺激着他的鼻息,让他不甚清醒的意识也更为混乱。 他方才好像看见妹妹了。 妹妹就站在屋子的角落里,一下一下地挥动着手里的糖人儿。她的脸白生生的,嘴唇有些微的发紫,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两颗小虎牙。 她喊着,哥哥,起来,起来,陪如意一起吃糖人儿...... 她最喜欢糖人儿。 可惜,她走的时候却没能吃上。 她病得太重了,连独立进食的力气都丧失了。那一串糖人儿就化成在她小小的手边,澄亮澄亮的一滩,有些刺目。 以致于后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见到那同样澄灿灿的龙椅,都不住地心烦。 他是为了给妹妹治病,才进了这皇宫。 折了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折了这一辈子像正常人一般的生活。 可到底,没能留住她。 方荣轻轻闭上眼,感受着这场凶狠的病热,似狂风暴雨一般阵阵摧残着他的精神和身体。 -- 第320页 屋门响了,有人走了进来。 方荣?一个略显尖细的嗓音响了起来。 奚官局的总管大公公宁鄂公公走到床边来,瞧了瞧榻上正被高热折磨得神志不清的年轻宦官。 方荣从混沌的神识中挣扎着睁开眼来。 .宁公公? 宁鄂朝他笑了笑,目光中却带着几分不善,还睡着呢? 他转过头环视了一圈屋中,你在这儿捂着暖和的被窝,睡得倒是挺好,我们大伙儿却在受冻受累地干活儿呢。 方荣费力地伸出手,撑在床沿上。他想坐起来,可尝试了几回,都没能爬不起来。反而因为太使劲儿,喉头一阵血腥气不住上涌。 他连连咳嗽,咳咳 宁鄂挤着细长的眼睛觑着他,嘴角带着几分嘲弄。 你刚来奚官局的时候,杨公公原想让你去做这清洗便壶的苦差,杂家瞧着你身子有些瘦弱,人又爱干净,就从中拦了一道,把你派去做些来回运货的简差。他就着桌边的椅子坐了下来,挑着眉头,好整以暇地理着衣袖上的褶子。 方荣用沙哑的嗓音轻声回道,宁公公的恩情,我一直记着 是么?这人哪,话说得总是要更好听些。 宁鄂哂笑道,那杂家方才着人来叫了你几回,让你去咱们郑公公那儿给咱们要几盆炭火,你怎么还推托呢?他目光一闪,露出几分凶相。 第二百一十六章 无奈人轻任雪欺 方荣侧了侧头,模糊的目光落到桌边的人影上,宁公公误会了......我病了,实在......实在爬不起来...... 宁鄂并不把他的痛苦放在眼里,继续拎着刺耳的嗓音道,若是平日也就罢了,可今儿个院里实在缺炭火,偏生郑公公只认你一人,你不去,只怕咱们这一院子的人都得陪你冻着。你也不好教大家伙儿都受冻干活儿,让大家都记恨了你不是? 方荣张了张干裂的嘴唇,似想说什么。 宁鄂却又道,杂家倒也不是故意为难你。只是你当初靠着这张俊俏的脸皮子,去郑公公那儿拨雨撩云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人好的时候见什么都好,不好的时候就容易什么都不好。你上回驳了郑公公的面子,郑公公就故意扣了咱们奚官局的两石炭火。你说你现在不去要,谁又能替你去要? 方荣白净的脸上一阵青青红红,藏在被褥里的手指紧紧地扣紧。 当初明明是宁鄂故意诱骗他去内务府取布料,等他进了内务府,才发现原没什么布料,有的只有一个见色起意的郑公公。 宁鄂把他当猪狗牛羊一般献给了郑泗,现在却还来污蔑他 真是好,好得很哪! 宁鄂看着病床上胸膛一阵猛烈起伏的人,道,怎么?没力气从床上爬起来,却有力气跟杂家闹脾气?这儿可不是内务府,杂家也不是郑公公。你在郑泗面前使小性子,他或许还能记起你床上的那点儿好而纵着你,但杂家可不好你这口儿。 方荣听得宁鄂口中下流的话语,只觉得腔子里的闷火烧得愈盛,一股血气冲着他的脑门蹿了上来,他当即趴伏在床边吐出一大口鲜血。 宁鄂两眼冷漠地看着他满身满头的汗滴子一颗一颗打落在地上,仿佛只是在看一只蚂蚁,或是一根小草。 在这宫里啊,最忌讳的就是帽子不大脾气大。 宁鄂垂下眼睑,手指轻轻捋着拇指上的黄玉扳指,悠悠道,郑公公的手段,我还是知道的。你在他手里吃了这么些苦头,却还没学乖,这可不行啊。要知道,这凡事都有个新鲜劲儿。劲儿过了,就什么都没了。所以你啊,还是得抓紧现在的时机,就算是病了,你也得倒在他面前不是? 方荣虚弱地抬起手,擦了擦唇边的血污。一双阴厉的眸子紧紧地瞪着面前的人。 我说了,我去不了。宁公公还是另请高明吧。 宁鄂的手指紧紧扣着黄玉扳指,他猛地一拨拉,骨节碰撞的声音在宁静的屋中显得格外清晰。 看来你还是不明白. 宁鄂缓缓地转过头来,一双细长的眼透着阴枭的光,蕴含着浓浓的威胁。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字地道,.今儿个,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他说罢,挥了挥手,来人呐。 从门外走进几个跟方荣差不多年纪的宦官。 方荣说他病了,走不了路,你们把他给我从床上拖起来,让杂家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病了! 那几个宦官立刻上前,一把掀了方荣的被子,揪住他的头发,就将他生生从床上拽了下来,摔在地上。 没了那一层薄被,空气如寒针刺骨,令方荣浑身都难以抑制地战栗。 那几个宦官又一把将他扯起来,一路拖行到宁公公面前。 宁鄂轻抬着下巴,睥睨着面前孱弱的方荣,冷冷地命令道,站起来。 方荣两手撑在冰冷的地板上,用尽力气,勉强不让自己倒下。可若说要站起来,实在是强人所难。 给杂家站起来!宁鄂高声喝道。 -- 第321页 方荣扶着地板,咬着牙,将自己浑身的力气都注入胳膊和腿上,想从地上爬起来。 他脚踩着地板,腿微微弯曲,可才刚感觉离开地面了几寸,后面站着的一个宦官就突然横起一脚,踢在了他的膝窝上! 他当即一个趔趄,又栽回地面。 宁鄂漠然无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继续他一字一顿地道,站、起、来。 方荣抬起头,两眼回视着面前的人。在宁鄂挑衅傲慢的目光下,方荣咬了咬牙,又继续奋力爬起身。 咔 身后又是一脚。 方荣的膝盖骨狠狠地撞在地上,剧痛让他的泪花一下子就盈满了眼眶。 起来。 头顶那令人发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方荣垂着眼帘,没有多说一句,继续挣扎着从地上起身。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头上滑落下来,他费力地喘息,可怎么也站不起来。 怎么?很热么?宁鄂冷笑一声,阿诺,没看见方荣出汗了么?帮方荣降降温吧。 名为阿诺的宦官垂眸看了眼方荣,转头从墙边的水缸里取来一瓢结着冰碴的凉水,顺着方荣的头顶哗地浇了下来。 脑袋上似有如灭顶之灾般的寒冷裹挟着刺骨的剧痛传来。 身上也如坠入了十八层地狱一般,冻得令人心神俱断。 方荣,跟公公说,你现在答应去郑公公那儿了么?宁鄂微笑着看着面前面如纸白的男子,声音尖柔地问道。 方荣的眼前时而是火,熊熊大火,烧毁天际;又时而是冰,冰天雪地,无所遁匿。 在这团似幻似真的迷雾中,他只能依稀听到有人在耳旁提到郑泗的名字。 那股熟悉的令他作呕的恶心和恐惧的战栗瞬间侵袭了他。 方荣目光迷离,浑身震颤,冰水顺着他的睫毛不住地滴落,他低声道,.我 宁鄂凑近他,面上带着和煦的微笑,你什么? .我不去。 宁鄂面容一滞,目光阴寒。 他靠回椅背,朝站着的两名宦官道,我没听清楚。你们来替杂家问问,他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那两名宦官走上前去,一人架着方荣的胳膊,一人卡着他的下巴,手高高地扬起 啪 血红的掌印浮现在方荣的脸上。 他整个人被打得阵阵耳鸣,嘴角也流出鲜血来。 啪 卡着方荣下巴的宦官问,去吗? 方荣咬着牙,不肯回答。 啪 去吗? 啪 巨大的眩晕和痛苦让方荣险些昏死过去。 脾气真硬啊宁鄂淡淡感慨。 方荣双眼紧闭,却从齿缝中挤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来,不.去. 啪 又一巴掌带着劲风,即将朝着方荣挥下时,门突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住手 耀眼的日光下,有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适时喝止了屋内的举动。 他说不去,你没听见么? 一袭绯衣的女子静静地立于檐下,一双美丽而清冷的眸子正隐含深深怒意。 第二百一十七章 无良宦臣严相逼 宁鄂望着闯入的女子,细长的眼睛挤在一起,你是何人? 卿如许今日身披一件绯色长衫,腰间系着一条细细的同色衿带,发间未佩任何首饰。这在向来从衣着配饰即可判断位份的深宫中,她这身实在显得过分素净了。 旁边站着一个小宦官凑到宁鄂耳边嘀咕了几句,宁鄂目光微微变幻,哦,原来是卿如许卿少师啊。 他缓缓起身,面上挤着笑,跟门口的女子施了一礼。 浑身狼狈的方荣抬眸看了眼卿如许,也愣了一愣,半晌,又缓缓地转回视线,垂眸望着面前的地板。 卿如许轻声回道,宁公公客气。 宁鄂看了眼地上跪坐着的方荣,目光中带着几分狡黠,不过这里是奚官局,地方脏乱,人丁鄙陋,又属后宫的地界,卿少师可是朝中重臣,怎会来了我们这儿?难不成是走错了地方? 卿如许两眼看着宁鄂的脸,笑了一笑。 这才刚见面,就一副要送客的样子,果然不是个好对付的。 卿如许笑了一笑,宁公公客气。虽然今日的雪落得有些大,但也不至于让人迷路。陛下既赏了我可在宫中行走的令牌,我也不好驳了陛下的雅意,趁今日雪景甚美,自得好好走上一走。这奚官局又不是贵人的住所,本官进来坐上一会儿,不打扰吧? 卿如许说罢,便绕过门口站着的众人,径直坐到了宁鄂的对面。 两人面面相对,一个比一个笑得更深。 这第一回合的小小摩擦,已是不相伯仲。 宁鄂眯着眼笑呵呵地道,不打扰不打扰,只是.杂家正在处置犯错的小宫人。卿大人您待在此处原是不打紧,只是哎,他叹了口气,眼睛斜斜地一瞟方荣,咱们这地方人多口杂,杂家也是为您的清誉考虑,这万一让外头的人胡乱传话,还以为您跟咱们这小宦官..... -- 第322页 他没往下说,可面上摆出一副难以启齿、不忍直视的表情来。 卿如许的目光淡淡地掠过他,里面却闪过一道刀锋般的锐芒。 宁公公多虑了。她牵起笑容来,只那笑在她清冷的面容上也显得冷森森的,我今儿原就是特地来找方荣的,也是光明正大地进了你们奚官局。若要这般都还能传出些风言风语来,只怕不是别人误会,而是有人没安好心吧? 宁鄂眯着眼睛笑道,这毕竟人心隔肚皮嘛。卿大人您放心,杂家会好好管紧他们的嘴。只是他似在疑惑,杂家也很好奇,您怎么会认识方荣? 他问了话,却也没等卿如许回答,自顾自地作回忆状,道,哦,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当日方荣是因凤印失窃案被罚入奚官局,当时好像卿少师,还是您负责主审的吧? 卿如许面色凉了凉,下意识地垂眸看了眼方荣。 宁鄂笑容更深了几分,眼神中也有揶揄,哟,您今日还来找方荣难不成您是忘了,您才是害他入了这奚官局的那一位? 方荣没有抬头,只是背脊看着有些僵硬。 宁鄂又笑了笑,不过这也没什么,您是主子,他是奴才,就算您把他杀了,他也半点怨愤都敢有的。是吧,方荣? 卿如许有些理亏,也便没接茬,转而问道,宁公公,您刚说方荣犯了错,本官也有些好奇,您倒是说说他错在何处? 宁鄂面上的笑容不减,卿少师是朝中之人,不懂后宫的事也是情理之中。方荣啊,得罪了内务府的郑公公,害得我们整个奚官局的人都跟着受累受冻。我身为奚官局的掌事,若不处置他,不足以服众啊,卿少师,您说是不是? 卿如许轻哼了一声,宁公公说的是。只是宁公公,您是奚官局的掌事没错,这上头的人做事自是要比下头的人想得更深、看得更远才是。我也是为宁公公您的名声着想,如今方荣病着,您还这么作践他,这知道的人兴许还能理解您是有原因的,可这不知道的人呢?只怕会觉得宁公公您有苛待下人之嫌吧。 卿如许这话,同方才宁鄂揶揄她的话如出一辙。 宁鄂笑容微滞,又摇了摇头,叹道,哎,卿少师,您也多虑了。杂家可没有苛待方荣,杂家这是疼他。 如今方荣满头满脸的水,只这么会儿功夫,头发上都已经微微结冰。他瑟缩着脖子,嘴唇轻轻战栗。 方才方荣说他身上热,人也不太清醒,所以杂家才帮他清醒一下。瞧瞧,这让卿少师见笑了不是?他抬了抬下巴,朝一旁站着的宦官道,没看见方荣的衣服脏了么?赶紧给他换一身,他还急着要去内务府呢,那儿的被窝可比这儿的暖多了。这郑公公啊惯会疼人,兴许方荣去了那儿,他的病也很快就能好了呢。 一个宦官听得命令,立时取来衣裳,俯身就去扯着方荣的胳膊,就要强行将方荣的身上扒个干净,毫不避讳一旁站着的女官。 方荣则下意识地挣扎。 宁鄂也在一旁看戏似地注视着卿如许,唇角藏着猥琐的笑意。 赶紧换好衣服就赶紧走,别让郑公公等得急了。 在宁鄂的催促下,那两名宦官更是下了狠手,拉拉扯扯不成体统,方荣的面上也显出痛苦之色。 卿如许啪地将桌上的茶盏推到地上,在碎瓷片的碎声之中冷冷喝道,住手! 她面上毫无笑意,带着凌厉的怒意,回视着宁鄂,一字一字地道,他那会儿说了,他不去。宁鄂,你是耳朵不好使,还是脑子不好使? 宁鄂笑容一凝,眼中狠戾尽现。 二人静静对峙,屋中弥漫着一种低压的气氛。 强行要给方荣更衣的两个宦官似被二人的气场所震慑,愣愣地顿了手上的动作,只用眼睛在宁鄂和卿如许之间轻瞟。 方才挣扎得猛了,此时,方荣爆发出一阵咳嗽,他捂着嘴唇极力压抑着胸腔的巨震。 待他咳声缓和了些,他才率先打破了僵局,出声道,......少师大人......他惨白着一张脸,眼睑轻耷,......奴才人轻命贱,不想污了您的眼,还请您回避......奴才得换身衣裳,还有些差务要去做。 听了这话,宁鄂凶恶的面皮轻轻松动,他靠回椅背,挑衅地看着卿如许。 卿如许心头的火气方才就已经点燃了,此时朝方荣冷声道,去什么去?!你病得很重,五感内邪、风寒入里,再拖下去只怕肺都要坏了!好好养病,哪儿也不准去! 她目光不离宁鄂,语气中更是带着不容置喙的霸道与骄横。 方荣的眸光微微闪烁,他看了眼一脸怒气的卿如许,皱着眉头抿唇不语。 看来今日卿少师跟这与您半点儿关系都没有的闲事是管定了?宁鄂的面上没有半点温度,他眯起眼睛,更显得那双眼睛暗藏锋芒。 卿少师,咱们敬您一句少师,就已经是抬举您了,您不会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吧?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恐弹劾牵疑踪 自从冷七那夜探访后,卿如许还没有想好该如何跟顾扶风提及冷七的担忧。她几次摊开了纸张,却迟迟落不下笔。 -- 第323页 按说顾扶风此时人应当已到了南蒙,兴许正在叶烬衣那儿。人家俩人正见着面,她这信写了又算什么? 她想了又想,终是决定,不写了。 卿如许那日大闹奚官局之后,便找了承奕帮她善后,今日她特地来谢过承奕。但,也不止是谢。 卿如许此时坐在榻边,一边吃着茶点,一边心虚地瞟着桌边正在写字的承奕。 那日卿如许从奚官局出来,正遇到王公大臣家的年轻女眷办雅集,里面有个俏丽的姑娘正在跟几位贵臣小姐们说着话。 卿如许路过时就听了两嘴,恰好听到她们在嚼舌根,说已故的澄妃生性古板无趣,明明是潜邸时就跟着宁帝的正妻,最后却只封了个妃,生了三皇子却没有母凭子贵,也是因为三皇子的性子同她母亲一样古板阴郁。当年芈子孚舌战群雄,以一己之言逼退戎狄几万兵马,这样一个响当当的英雄如今落个尸骨全无,足见三皇子心胸狭窄并无容人之量。现在满长安的人都知道,谁要是敢把女儿嫁给三皇子,定是眼睛瞎了耳朵聋了,要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 卿如许当时刚收拾完宁鄂,又听得这些人说出这等污蔑承奕的话,她怎么能忍?于是她当即冲了进去。 毕竟也都是一屋子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不需要出动麒麟卫,还是卿如许自己亲自动的手。 她一把掀了人家的桌,又拿了一杯冷茶泼到了那胡言乱语的俏丽女子的脸上。 那时卿如许还不知道那女子是谁。 也是后来这事传了开来,她才知道被她泼茶的那位不是别人,正是魏国公府的长女魏葇。 原来这个魏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只是承奕从出使回来,他的婚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听闻前几日他刚刚从各大世家中挑挑拣拣,最后选定的人,正是这魏国公府的魏葇。 卿如许知晓后,倍觉尴尬。这一不小心把顶头上司的未来王妃得罪了,这可如何是好? 可尴尬过后,卿如许又很委屈。 她日日到承奕的王府报到,也从没听承奕提过此事。只有一回,她瞥见他书房里放了一摞画像,远远瞧着都是些曼妙的女子。怎么好巧不巧,那么多姑娘,他就偏偏选中了这个魏葇呢? 她想了半天,觉得外头如今对她那日的行为传得实在不堪入耳,承奕今日没提这事儿,可别是心里头已经对她有了什么看法。 她酝酿了半天,刚要开口,承奕却先道,这两日,你行事怎么这般跋扈? 卿如许被这话一堵,扁了扁嘴,想着果然这人生着气呢,便道,殿下怪我欺负了那魏葇,直说便是。 她绝口不提她是因为什么动的手。原想着承奕还要追究细节,可没想到只是承奕停了笔,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认为魏葇不好,那你说,本王该选谁?我听你的。 她愣愣地看着承奕,无言以对,只能又给自己嘴里塞了一个丸子。 承奕就又低头写字,一边道,你从来不是这样的人,怎么突然做了这么多让人出乎意料的事? 卿如许挑挑眉,回答道,我也只是突然想通了,觉得以前日子过得太憋屈,如今这身份困缚了我,却也不是毫无用处,我何不能仗着这身份好好做些让自己舒心的事? 承奕道,即便父皇不动你,却也未必会一直纵着你。 卿如许哂道,他老人家还要留着我的小命,替他牵制南蒙皇室呢。他不纵我,难道还要把我软禁起来?跟当年的釉芜一样? 承奕见她面色又不大好,便安抚道,我也只是略有担心,你可以不听。只要你高兴就好。 我高兴啊。卿如许长舒一口气,朝后仰了仰,笑着道,我这辈子,还没活得这么恣意过。 承奕看得她笑,也牵了牵嘴角。 行。纵是父皇不护你,我护你。 卿如许听见这话,回头看向承奕。见他人如青松般雅正,依然专心于书案上,神色如常,仿佛方才那句也只是信口说的。 她便又笑起来,还没谢过殿下帮方荣调离奚官局之事。殿下真是帮了我大忙了,臣感恩戴德,没齿难忘。 别人的事,你倒是比自己的还上心。 卿如许立马卖乖,殿下的事,臣也很上心啊。以后殿下有用得到臣的地方,臣一定鞍前马后。 事实上,承奕的事,确实还有一件引起卿如许的关注。 卿如许犹豫着道,.三殿下,你真不担心承玦会联合群臣上书弹劾你? 近日坊间都在传芈子孚当年凭一己之力劝退煋赫族和云戈十二部族的故事。当日宫中雅集时,魏葇她们对承奕的误解里,想必也有这些传言的缘故。 承奕没有抬头,担心。他的狼毫在纸上行云流水,但我是担心他不弹劾。 卿如许想了想,问道,为何? 承奕两笔收了尾,搁下狼毫,起身朝她走了过来。他抬了抬下巴,阿汝便带着众人推出了房门。 卿如许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也忙坐正了身子。 承奕坐到卿如许对面,眼皮微抬,我怀疑.四弟里通敌国。 -- 第324页 卿如许微怔,略一思索,你是说,承玦勾结狄戎之事? 没想到承奕却摇了摇头。 不全是。 他略一沉吟,道,我怀疑四弟勾结的是南蒙。 卿如许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承玦勾结南蒙?卿如许颦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先前皇后与太子勾结胡人,是为褫夺皇位,可胡人与南蒙的性质始终不同。南蒙是大国,承玦若与他们联手,难保不会被南蒙反将一军,将整个大宁葬送。 这一招实在太险,一个不小心,便是晚节不保,身败名裂。这实在不像一向看重声名的承玦的作风。 若是平常,我也不信四弟会做这样的选择。可如今太子哥哥和皇后的党羽已经彻底拔除,而陛下也已分权。现在我们兄弟三人根基都未稳,正是最好的时机。他若心急,兵行险招也不无可能。先前我杀芈子孚,是因为我怀疑他在给四弟与戎狄牵线搭桥。纵然最后与胡人暗中勾连的是皇后与太子哥哥,但我依然觉得四弟不可能那么干净。于是本王没有放弃查探,在一月前,本王终于查到有南蒙的探子同他的幕府暗有勾连。原已抓到了人,只可惜没抢下活口。承奕的语气中似有遗憾。 那南蒙那边,是何人与他联络?卿如许问。 尚还不知。但看南蒙的暗探在长安藏得极深,又颇有秩序,消息网布局得也十分严密,我觉得他们的勾结应当不是刚刚才开始,而是早有铺设。兴许是三年五载,也兴许已有数十年。 这么久?卿如许有些讶异。 能那么早就觊觎皇子,在长安布下暗探,且还能说服四弟同他合作,本王想,此人在南蒙朝堂应当也是王侯贵胄。承奕看着卿如许的眼睛,神情凝重。 卿如许明白承奕的暗示。她身上有南蒙皇室的血统,而今长安城又有潜藏数年的南蒙暗探,她也已经嗅到这些事情背后的不寻常, 卿如许沉默了片刻,又问,那殿下,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若是他们当真每月都会有一次接头,那本王只待下一次守株待兔。 若能抓住南蒙的密探,就等于抓住了承玦的命脉。有了太子的前车之鉴,宁帝不会从轻处置。这一招,足以将承玦通往皇权的道路彻底斩断。 卿如许也意识到了此次消息的重要性。 她点了点头,又问,那他们接头的地点是在何处? 承奕回过头来,轻声地念出了一个地名 锁烟楼。 第二百二十章 人间贵贱谁来定 子禹开心道,是啊,不过不是上回那个郑公公手底下的人了,好像是一副新面孔。四石炭啊!今年怎么会来了这么多?不过多点儿更好,这样今冬咱们这奚官局才能过得暖和舒坦些。 子禹在桌上摊开一大块青布,又转身从柜子里取了各样东西,一股脑儿都堆在青布上。 方荣眯着眼睛看了眼那些东西,见里面好像有个破旧的花布囊,他目光一闪,你在做什么?那那不是我的你别动!那是我妹妹的东西! 他心头惊愕,就欲起身,子禹忙喊住他,哎,你别急啊。是你的东西,我没乱动!我在给你打包行囊呢。天亮了,辰时陛下下了早朝就要回华乾殿用早膳,你现在赶紧过去换值,别等着御驾回返时再冲撞了陛下。 华华乾殿?方荣皱起眉头,仍困惑不解,我我为何要去华乾殿? 子禹嘿嘿一笑,也对,你昨天估计睡得早,什么都还不知道呢吧。昨天李执李公公将你调去了华乾殿,你以后就不用留在这肮脏窝囊的奚官局了,可以到陛下面前做事了!也不知你走得这是什么鸿运,能攀上德高望重的李公公?!哎我说方荣,你这回去了那儿,可得记挂着兄弟我啊,我要不是那年运气太背,打碎了先皇的花瓶,也不会被罚到这鬼地方来。这回你熬出头了,等你混好了,可别忘了拉兄弟一把啊! 方荣的眼睛缓缓地眨了一眨。 子禹手脚麻利,将行李收拾得妥妥当当,最后将布包的两边打上两个结,你宝贝妹妹的旧物我给你装好了,衣裳就只给你带了两身,左右你去了华乾殿,那边还有内侍官的新衣裳,你也不必带那么多过去,省得人家笑话咱们是奚官局出来的,没见过世面。你当年好歹也是前皇后宫里的人,这回去了华乾殿,可得拿出以前的派头,别让人看轻了咱们!有空啊,就回来看看弟兄! 方荣默默地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子禹见他眼圈微微发红,就大步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拍了拍方荣的肩膀,道,兄弟,别太激动。我来了这地方,原也以为这辈子都出不去了,今日看着你要飞黄腾达,也算给我个新的念想和指望。 他又看了眼门外,压低声音道,我昨天傍晚回来就没见着宁公公了,听说他生了病,躺在屋里养病呢,现在外头主事的换成了赵公公。郑泗的人也没再来,听说是中书省那边得了信儿,说内务府假公济私,中饱私囊,克扣各宫物资,现在正在严查呢。谁也不知道这以后会发生什么,但左右这段时间他们肯定是没空去管你的事了,你就抓紧时机,在李执面前好好表现,以你的能力指不定混个内侍长呢,到时候看谁还敢说什么。行了,天色不早了,快出发吧,别呆在这晦气的地方了。外头大好前程等着你呢。 -- 第325页 方荣抬起头,看了眼笑呵呵的子禹,应了一声,嗯。 他又回头看了眼窗外的天光,见旭日东升,朝霞明丽,他转过头来,道,子禹多谢。 子禹又笑着拍了拍他,行了,快走吧。穿厚点儿,今儿上值第一天,别迟到了。 方荣离开的时候,站在长长的甬道中,又回头望了一眼萧索阴暗的奚官局。 他抬手摸了摸怀里的花布囊,里头是一个竹蜻蜓,和一块花布。那布是妹妹以前最喜欢的一件衣裳,被他给剪了一块下来,带在身边,这样就像妹妹一直陪在他身边一样。 他转过头,却见着前面的路口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 一袭绯衣的女子笑着走了出来,方荣,我来送送你。 方荣看着她,眼眶微微发热,俯身道,多谢卿少师。 卿如许忙摆摆手,别别,别谢我。要说还该我谢你呢,上次多亏你不计前嫌救了我,不然我现在已经在阴曹地府晃悠了。 方荣看着她,道,卿少师,我没怪过您。我当初帮紫苑,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没后悔过。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就跟我当初选择进了这深宫,是一样的道理。我那日帮您,也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罢了。 卿如许笑着道,我明白。李执在陛下眼皮底下做事,他待人接物总是要多思量几步的。你去了华乾殿,兴许日子能好过些。若你觉得这宫里憋屈得紧,不想再呆在这宫里了,你也可以来找我。我能帮你的,一定不会推却。 方荣却目光黯然,苦笑道,我这样的人,这辈子除了这宫里,恐怕也没地方能收容我了.多谢卿少师好意。 卿如许看着他,沉吟了片刻,终是决定多几句嘴。 方荣,我常常想,人在顺境的时候选择做一个好人并不难,难的是在逆境的时候还能保持本心,选择去做一个善良的人。你当日在皇后宫里当差,愿赌上自己的前程去帮紫苑,只为报她予你的滴水恩情,这是你知恩图报,重情重义。而当你身陷奚官局,人人皆可欺你、辱你时,你却还能不被他们的冷漠所影响,还能出手去救一个与你毫无瓜葛的我,这是你的高洁,你的大义。我很钦佩你,也很景仰你。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自轻自贱。如果一个人的高贵,只是由他的身份品阶、他的华服配饰、或是他的健康体魄来决定的话,那不是我们不高贵,而是这个世间太肤浅。方荣,你值得拥有快乐,也值得拥有更好的明天。 方荣听得她的话,神情微怔,眼中眸光盈动,似是受到了冲击。 须臾,他退后一步,两手鞠在前方,恭恭敬敬地俯身,深深一礼,少师的话,我记下了。卿少师,万莫安康。 卿如许点头回礼。 方荣便继续背起行囊,转身朝华乾殿走去。 晨光中,他的身影像这深宫中那无数个艰难挣扎、碌碌庸庸的人,但又好像有那么些许不同。 第二百一十八章 虎落平阳未肯欺 宁鄂捋着手指上的扳指冷声道,曾经的您或许还称得上是号风云人物,可如今呢?别人不知道这些,可杂家在宫里当了几十年差,是连死都要注定要死在这儿的人,还能不知道您现在的真实处境么?太子少师,呵,说是正二品,但到底不过是个虚衔儿,既没部下,又没实权,那就连您那唯一能抱紧的大树,如今也都还悬而未立呢,您难道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不成?这深宫之中,谁不知道陛下让您领这差事,似升,实贬。您现在也就能在这宫里走走转转而已,您还想干什么,您还能干什么? 卿如许面色微黯。 宁鄂又放下手来,抬起狭长的眼皮,看着对面那张依然美丽的面容,道,所以说,依杂家看,卿少师您有这闲工夫管别人家的闲事儿,倒还不如先好好管好自个儿呢。您现在在陛下面前,也就是一个他瞪圆眼珠子,面上的皮肉被拉扯得滑稽而充满嘲讽,屁!现在啊,陛下已经不看重您了,把您当个屁一样放了,让您架在这空衔上像个菩萨一样被人供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您现在不去好好舔好自己的主子,搁我们这儿瞎逞什么威风?要知道,您这张脸可也再吃不了几年了,真要等到人老珠黄的时候,就算是想再爬上谁的床,那也不能够啊。 宁鄂说话粗俗下流,句句直戳人的脊梁骨,真是杀人诛心啊。 卿如许的脸色早已没了半分好气儿,周身都陷入了沉沉的低压中。 ......卿少师,听我一声劝吧,趁现在还有人愿意给您面子,您就别非要撕开这面子要去瞧那里子了。咱们相安无事,您依然是您的太子少师,我们也依旧是奚官局的奴才,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这样不皆大欢喜么?他拧着鼻子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继续用手指慢悠悠地剃着指甲缝儿里的污垢。 左右这方荣跟我们一样,也是个没根儿的阉人,对您呢,也没什么用处。他在这奚官局本来就没有明天了,现在有人看得上他,让他还能有点作用,这是他的福分。您又何必为了他这样一个废子,非要得罪我们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 第326页 方荣听了这话,面色也更惨白了些。他闭上眼,背向卿如许,深深埋头。 卿如许看了宁鄂一会儿,又垂眸看了眼方荣。 宁鄂知道他的这番话正中下怀,狠狠地抨击到这个年轻女官骄傲的自尊。 卿如许沉默了片刻,侧了侧脸庞,忽然也苦笑了一声。 方荣背着身,却也听出她的笑音中,流露出的深深的自嘲之意。 卿如许站起身来。 方荣微微侧头,以为她是要走了。 宁鄂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等着她败下阵来,打道回府。 可谁知卿如许只是转了个身,绕到椅子后面去,望着窗外的日头,负手而立。 宁鄂公公不愧是这宫里的老人了,说的话还真是一针见血啊。她轻声感慨,就连我都不得不承认,宁公公,您说得很对。 方荣的眼睛在雪白的眼睑下轻轻颤动。 ......我如今的处境,是有点儿尴尬。 卿如许这连日无人倾诉的憋闷,没成想今儿竟被一个老奸巨猾、心狠手辣的公公给捅破了。她现下心中确实有万般感慨。 只是看她的样子,却也是半点儿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低下头,抬手轻轻拨弄着面前一株没有扛过冬日严寒的,已经枯萎了的雀舌罗汉松,继续道,这太子少师之位,确实只是个虚衔儿。您这么羞辱我,我一不能上表陛下,二不能宣于众人,也只能闷不吭声地吃这个亏,为了维护自己的这点儿面子,以后见了您还得继续跟您客客气气地走个过场。宁公公,您心里头必然是这么想着的吧? 宁鄂望着女子的背影,却嗅到了几分危险的气息,他缓缓眯起了眼睛。 可惜啊,卿如许微扬着下巴,睥睨着指缝中那枯褐色的枝干,轻柔的嗓音幽幽道,您虽然在这宫里比别人走的路更多,吃过的盐也比旁人更多,但是,这也还是有您这小身板儿他够不着的地方。 枯枝咔嚓一声从中间折断。 她颀长的身形挺拔端秀,鲜红的衣衫像一团火,嵌在这如冰的冷室中。 宁鄂皱起眉头,被她这一番话,也激起些许对自己的反问。 卿如许侧了侧头,露出弧度优美的侧颜,在阳光的照耀下,她的乌发闪着盈润的光泽,半张脸却藏在阴影中。 我也要谢谢您,方才您的话提醒了我。左右现在我也就是这么个处境,别人捧不得,却也杀不得,那......我又何必为难我自己呢? 她一笑间,猛然转身,目光瞬间凌厉! 来人!把这个宁鄂给我抓起来!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门外冲进四个大汉,个个膀大腰圆,俱是统一着装。 宁鄂见着那身衣裳,也是一惊! 这衣裳他见过,正是宁帝身边的一支贴身护卫麒麟卫。 四名麒麟卫三下两下,就将宁鄂从椅子上拖了下来,架着他的胳膊,让他跪坐在地上。而那两名一直跟着宁鄂的小宦官,也被麒麟卫踹倒一旁,捂着肚子嗷嗷哭喊。 鄂瞪大眼睛,觉得被钳在身后的胳膊阵阵发疼,他惊惶地看着那四名麒麟卫,又看了看卿如许,你......你怎么会...... 卿如许将他没说完的话替他说完,......怎么会带着麒麟卫? 她朝前走了两步,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半个身子斜倚在案几上,下巴微抬,一双清冷的眸子睥睨着面前跪着的人,唇边带着一分冷笑。 不好意思啊宁公公,方才我来的时候忘了告诉你,陛下刚刚赏了我四名麒麟卫。说来你也真是幸运,他们刚出山,这办的第一件差事就遇着你。陛下派他们保护我,你啊,也算是帮他们在陛下面前立下这头一功,他们合该谢谢你的。而且,现在他们四个也有了用处,陛下便有理由把他们留在我身边,说不准,就连陛下也要谢谢你了。 宁鄂的目光中带着明显的困惑,显然没听懂卿如许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又端详了这四名麒麟卫半晌,从他们衣物的面料、绣工和配饰,确实半点儿是半点也挑不出来错儿来,应当确确实实是宫里的麒麟卫。 可是,宁帝为什么会把自己的贴身护卫,给了卿如许这样一个已经被撤去实权的女官呢? 他不明白,他太不明白了。 卿如许似也一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笑着嘲讽道,这就是我说的,你这双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宁鄂,别想了,只凭你的位份和眼界,我想你这辈子,也不会明白。 第二百一十九章 我自跋扈笑飞扬 卿如许冷笑了一声,目光转冷,麒麟卫!他方才羞辱于我,按宫里的规矩,以下犯上,当如何? 一名麒麟卫抱拳跪地,声音洪亮地答道,禀少师!轻则掌嘴,重则杖毙! 宁鄂听罢,唇角轻颤。 好。卿如许应道,宁公公是个老人了,他当然知道死这件事儿其实没那么可怕。在这宫里头,踩低走高的事儿多得是,宁公公在这里横行霸道,不拿别人的痛苦当痛苦,那么咱也不杀他,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卿如许看了看地上倒着的两名宦官,麒麟卫立时会意,转身揪起他们两个,抓到宁鄂身旁。 -- 第327页 给你们家公公掌嘴!麒麟卫喝道。 习武之人的声音也比寻常人浑厚些,两名小宦官被这一声震得直打哆嗦。 几番催促推搡下,巴掌声很快响了起来。 啪 啪 宁鄂一边挨打,一边朝卿如许骂道,你你真是胆大包天我是这奚官局的掌事 卿如许将脊背靠到椅背上,问那两个负责掌嘴的宦官道,他平常打你们,也是这么个力道? 啪 啪 巴掌声比方才重了许多。 杂家在这宫里是做了几十年的老人儿便是太后娘娘、前皇后都要对我客客气气的你,你一个虚名的少师竟敢......我要去告你!宁鄂断断续续道。 卿如许一笑,不屑地懒声道:您有什么不满,尽管去告,就是闹到陛下面前,我也不怕。到时候咱们倒看看,陛下是会处置你还是处置我? 不消半刻,宁鄂便顶不住了,一颗带着血的牙突然骨碌碌地滚落到了地上。 哟,宁公公,听说您这个年纪的人,要是掉了牙可就再也长不回来了。卿如许故作纳闷,勾唇轻笑,我倒是有点儿好奇,您说这要是一整口的牙都没了,您以后可怎么办呢? 宁鄂支支吾吾地想说什么,可巴掌声打得他话都说不全,慌乱之下又咬伤了舌头,传来哎哟哎哟的呻吟声。 卿少师。 屋中又响起一个沉静的男声,声音不大。 卿如许转眸看向还在地上坐着的面无血色的方荣。 少师,求您.....求您住手..... 方荣跪在地上,俯下身子将滚烫的额头磕在地上。 卿如许抬了抬手。 麒麟卫立时让两个小宦官住了手。 方荣沉默地跪在地上,他身形瘦削,却并不柔弱。肩膀、脊背、臂膀,都勾勒出硬朗的线条。都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可这宫里无情的制度,令他不得不时时做出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 方荣虽没开口,但卿如许已经会意。她不想他为难,立时答应了他的所请。她转头朝麒麟卫道,宁鄂公公累了,请他歇着吧。 麒麟卫放开宁鄂,宁鄂捂着肿得老高的脸庞,恨恨地瞪了眼方荣,欲张嘴说什么。 卿如许却又冷声警告道,你要再敢多说一个字,我让你连这对眼睛珠子都也带不走。 宁鄂如今吃了亏,又折了面子,此时看着那一屋子的麒麟卫,也不敢多说什么,抱着脑袋出了屋门,那两个小宦官瞧着众人的脸色,见也没有为难他俩的意思,也忙跟着宁鄂出门去了。 屋中终于恢复了清净,卿如许轻轻舒了口气。 连日的憋闷像一块大石头,一直沉沉地压在她的胸前。可今日这一闹,却仿佛所有憋闷也都顷刻间化解。 她笑了笑,面上一派晴明和畅,自顾自地叹道,看来,这有时候率性而为,结果确实也没那么坏。 她感慨罢,见方荣还跪在地上,她又连忙起身去扶地上的方荣。 方荣,你快起来。 然而方荣却侧身躲过她的触碰。 卿如许的手悻悻地悬在半空,笑容也僵在唇边。 方荣 卿如许有些不解。 方荣背过身去,背脊僵直。 今日多谢卿少师出手相助,方荣不胜感激。还请您早些回去吧。他声音冰凉,不带任何感情,周身显出明显的拒绝之意。 卿如许愣愣地看着他,解释道,方荣,我我只是想帮你 方荣轻声道,多谢少师好意。若少师还顾念奴才,就请少师以后不要再来了。 卿如许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方荣又道,卿少师,您在这个时候还肯出手帮奴才,奴才很领您的情。但奴才来这奚官局,是被罚来赎罪的。那么在这儿过什么日子,受什么苦,都是奴才应得的。您帮得了奴才一回,却帮不了下一回。所以您又何必给自己沾染污尘呢?人这一辈子,有时候会因为自己的一个选择,而误了一生。奴才曾被绊了脚,虽不后悔,却也不想做了旁人的绊脚石。他说这句话时,目光中带着几分尝尽人世疾苦的悲哀之色。 人人都知道这奚官局是个有进无出的地方,犯了罪的宫人就算能出去,也不会再有哪个宫敢启用了。卿少师,奴才既是要在这儿走完后半生,那么您越是要为奴才鸣不平,就越是在为难奴才。 他说罢,又俯下身,将额头紧贴在地上,久久不起。 半晌,卿如许缓缓站起身来,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俯身放在脚边。她沉默地看了眼背对着她的方荣,这才转头带人离去了。 方荣听得脚步声渐远,缓缓地阖上了眼,眼角微地湿润。 这一夜,竟是无梦。 晨晖熹微,清霜送寒。 方荣缓缓睁开了眼睛,觉着屋中不似昨日那般寒冷,旁边的暖炉中炭火融融。他昨夜服过药便就寝了,一觉睡到天亮。此时觉得头疼已缓,身上也不似昨日烧得那么厉害,体力也恢复了大半。 -- 第328页 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浣衣声,间或有人的说话声,奚官局似乎还如以往的每一日那般寻常,各人只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无人来管他在做什么。 昨日那个女官的意外到访,仿佛只是他的一场梦。 梦醒了,一切照旧。 照旧是枯燥乏味的生活,和日复一日的折磨。 只是似乎也有哪里不太对劲。 宁鄂好像没有再带人来找他,郑泗也似乎没再派人来传唤他。可这怎么可能呢?依他们俩的性子,是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方荣从床上爬了起来,捂着嘴巴轻轻地咳了几声。 屋外顿时有人推门进来,方荣?你醒了? 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宦官抱着一叠洗净的衣衫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子禹? 子禹是奚官局里的一个小宦官,比方荣来得要更早,他性子活泼机灵,在这劳役辛苦的奚官局倒也自能过得如鱼得水。 见方荣略带迷茫地看着他,子禹将手里抱着的东西放到桌上,朝他道,睡迷糊了吧?昨晚睡得不冷了吧?我昨晚来给你屋里送炭火的时候,见你睡得沉,就没敢打扰你。 方荣看了眼炉里火红的炭火,你烧的? 对啊。子禹朝他调皮地挤了挤眼睛,听说昨天傍晚,内务府就给咱们奚官局送来了四石炭,说是先前记账的时候不小心遗漏的,给咱们补的。我还纳闷呢,我记得上回宁公公不是说漏了两石么?怎么来了四石? 内务府把炭送来了?方荣目光诧异。 第二百二十二章 艰难相见却匆匆 卿如许离开王府的时候面色有些苍白。 承奕道出锁烟楼的名字时,她沉默了一会儿。那时万千过往的碎片在她脑海中不断相碰,似要拼接出原始的样子。 那一日,她是在拦玉楼前撞见那个被林幕羽追击的胡人,所以她才怀疑承玦与胡人暗有勾连。然而她派阿争在锁烟楼盯梢林幕羽多日,那时虽发现有个茶叶贩子有些古怪,可无奈跟丢了人,后来还是通过崔昭搜罗的胡人信息才查到了永乐酒肆。 如果按承奕的说法,承玦一直与南蒙暗通款曲,也就是说,是林幕羽一直是在锁烟楼同南蒙的探子碰头的。那么阿争那日见到的那个茶叶贩子,就极有可能是南蒙人。 而至于林幕羽当日是如何与那胡人有交集的,她也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也许,那些胡人原本想要联合的人,不是太子,而是四皇子。 可显然,林幕羽拒绝了。 承玦当时人不在长安,若要逼宫,他就需要从边境拔营回帝都。可承玦身边还有一个时时盯着他的承瑛,擅自离营过于不妥。所以林幕羽没有答应的必要。 可胡人不愿放弃,便转头去找了皇后,而皇后为救爱子,则选择冒险一试。 这也便能解释,为何林幕羽会当街击杀那名胡人,之后也能准确地判断胡人的行动,并在最后成了太子谋逆案的最大受益者。 而至于南蒙,卿如许实在是不明白林幕羽怎么会跟南蒙扯上关系的。 锁烟楼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茶楼,可卿如许深知锁烟楼对林幕羽的意义。那是他从少年时代起,为孤独而封闭的自己寻得的一处安歇之所,是他不愿回家却愿在那儿坐着写一整夜字、看一整天雨的地方。 若非对方极其重要,他是不会轻易把人约在锁烟楼里见面的。 所以,与南蒙探子的会面,对他来说很重要? 可承奕又说这些南蒙的暗哨在长安埋了数十年,那么林幕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同这些人联系的?他这么做,到底是在图谋什么呢? 卿如许觉得,那些牵着真相的丝线好像就近在咫尺,只要再努一努力就能够着了。 她心头急躁,也不愿多等,出了王府便同阿争驾车去了锁烟楼。 林幕羽如今有了刑部的差事,自是不会天天来锁烟楼。卿如许也只当多走点路程图个心安,原没抱什么期待。 可她从街上朝二楼看去,却没想到那袭熟悉的雪衣正从窗边露出一角来。 林幕羽似乎在同什么人说着话。不消片刻,便见得有人蹬蹬蹬地下了楼。 卿如许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 那人显然功夫了得,才走出几步就发现后面有人跟随,步子却无意间加快了许多。 其实,卿如许明知承奕的计划是要等时机成熟,再一击即中。本不该打草惊蛇的。 可她从见到那人从锁烟楼出来后,脸色就白了几分。 待过了一个路口,进了闹市,眼看着那人就要趁乱遁走,卿如许不再犹豫,低声喝道,阿争,拿下! 闹市中顿时乱作一团。 对方中等年纪,腿脚功夫扎实,功法不弱。但阿争是刺客出身,端的是出其不意,最克制的正是对方这种一板一眼的打法。 于是几招过后,阿争一个反推擒拿,就将对方制住了。待他要出刀之际,卿如许忙厉声喝止。 住手!阿争! 那人站在一地狼藉的街口回过头来,在看清对面的女子后,面上亦是仓惶与震惊。 卿如许望着斗笠下的那张略显风霜的面容,和那人耳边挂着的一只金色耳环,声音轻颤。 -- 第329页 肖叔。 斗笠下的中年男人听得这声呼唤,眉间拧出深深的沟壑。半晌,他低下头,似是喟叹。 卿如许走到他面前,眼中泛起盈盈泪光,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这么多年过去,肖明戈的变化并不大,只比从前略显老态。 肖明戈回道,卿卿 为什么?卿如许颦眉,轻声问道。 太多的疑问,待到嘴边,只剩一句为什么。 肖明戈张了张嘴,我他似乎也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解释,就又叹了口气,唉。 卿如许又出声问道,肖叔,你为什么为什么会认识他?你究竟究竟是谁? 肖明戈皱起眉头,面露愧色,并不敢去看卿如许,目光有些游移。 肖叔,我想听实话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卿如许困惑道,你你是何时发现我在长安的?我当年跟你分开的时候,为什么后来却怎么也找不到你了?还有你家,你在乐游原的家,为什么你家里人说说你已经不在了?你不是是柳叔的朋友么,那那为什么你会在这儿?还有,还有你之前救我,荒宅那次,还有寂邈山还有户部的账簿肖叔,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肖明戈有些想退。 他瞟了眼周遭,又看了眼卿如许旁边正紧紧盯着他的阿争。可这少年功夫了得,只怕他眼下也没法轻易逃脱。 卿如许自然也觉察出他的异常,又朝前走了一步,紧紧地盯着肖明戈的脸,态度坚决,似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肖叔。 肖明戈无奈地又叹了口气,这才张口道,卿卿,其实其实你当年给我留书说你要报仇,我当时也找了你很久。从你刚回长安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回来了,但是 肖明戈突然住口。 因为有几个几个大汉突然从四处蹿了出来。 他们分站一处,将卿如许与阿争围在中间。阿争立时横刀,倾身护在卿如许左右。 众人相互对视,煞气凛凛,一时惊得周围的行人纷纷躲闪。 只是此刻,局势难免逆转。 那几个大汉显然是肖明戈的同伴,他们几个眼神交流后,杀气微微收敛,但依然立身于原地,紧紧地盯着女子和少年。 肖叔,你说啊,你继续说,你知道我回来了,然后呢?卿如许催促道。 肖明戈这才看向卿如许,脸色已经沉静下来,道,.卿卿,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你若有疑问,就自己去问幕羽吧。 他说的是幕羽,不是林幕羽。 肖明戈退后一步,我要先走了,卿卿,咱们,改日再见吧。 不,肖叔你不能走,肖叔 不待卿如许挽留,肖明戈同那几个人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卿如许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朝前走了一步,神情怔然。 阿争担心地看着她,伸手扶了她一把,姑娘 卿如许强稳住心神,道,走。我们去找林幕羽。 第二百二十四章 零星线索难串联 卿如许捂着头痛欲裂的脑袋醒来时,已是后半夜了。 她头上裹着麻布条,脑后和额头右侧都有伤口,还伴随着肿胀,太阳穴连着头皮一阵阵突突地跳着。 她从望云阁出来的时候跑得太急,临到楼梯口,似乎被谁一绊,就失足从楼上滚了下来。 幸而楼并不高,也只是磕碰了几下。 那时阿争听得阁里的轰动声和呼叫声,便立刻冲进阁里。见她昏迷不醒,也不敢耽误救治,就径直背着她来了奕王府。 承奕此时正坐在她床边,见她醒来,就扶着她坐起身,关切道,头还疼得厉害么? 阿争听见动静儿,也忙从门口走了过来,神情关切道,姑娘,你好些了么?有没有别的什么不舒服? 卿如许扶着额角,摇了摇头,没事,一点儿皮肉伤罢了。 承奕皱着眉头,目光中略有责备,道,才一会儿功夫不见,你就满头是血地躺在床上了。难怪父皇要派人盯着,卿如许,你还真是半点儿不让人省心。 听着承奕责怪,卿如许无奈地撇了撇嘴。 你怎么会去望云阁? 这样的烟花柳巷之地,哪里是她一个女子去的? 卿如许也有些心虚,道,我就是去找个朋友,没想到人没找着,还把自己摔了一下。 这叫摔了一下?承奕没好气地看着她,你知不知道去年礼部尚书的嫡女从书苑阁楼上滚了下来,就摔成了残疾? 卿如许却好像并没听清他说什么,只兀自出神,她这会儿才想起来她晕倒前在望云阁见到了谁。于是承奕的问题抛了出去,却迟迟无人回应。 待卿如许意识到屋中的气氛凝滞,注意到面前男人的愠恼,才后知后觉地问,嗯?你说什么? -- 第330页 承奕的脸色不太好看。 卿如许立刻道,哦,你说朋友啊。她语气轻快,我的朋友遍天下,不止望云阁,软红楼林翠坊也都有呢。 承奕听她这般说,从鼻子中哼出一声来,道,那你还真是交友广泛。 他站起身来道别,方才我让小厨房给你备了些甜粥,你吃罢好好安歇,本王还有些事要处理。 卿如许点头应下,一副急急要送他走的意思,好,好,你快去忙吧。 承奕走到门口,却有些不忿地转过头来,青松一样的身影衬在深深的夜幕下,可周身却充满了警告的意味,他道,听清楚了,卿如许,你以后要是走路再不好好看路,本王就拿绳子把你绑在我身边儿,看你到底能不能好好走路。 卿如许这才瞧出他方才就一直情绪不好,可还不及她问,就见他已经施施然转身走了。 他气什么呢?卿如许又看着茫茫夜色,纳闷道,哎?这大半夜的,他还忙什么啊? 阿汝刚交代完熬药的婢女一些注意事宜,也欲随着承奕离去,可听卿如许疑惑,便站在门口答道,卿大人莫怪殿下,今日殿下约了众人来正厅议事,这还是咱们幕府第一次集会。原本也想请大人您来的,可傍晚拜访了您的府邸并没找到您。晚间阿争来敲门,三殿下一听说您受了伤,便撇下一屋子的人过来了。如今幕府的诸位大人已经从上半夜等到了下半夜,再好的脾气也变得不好了。方才,还有人摔了杯子呢。 卿如许愕然道,集会? 如今承奕座下,已容集了不少王公大臣,往上数有三朝元老,往下有后起之秀。为了隐蔽,多方一直是私下联络,这还是第一次集会,想来也是承奕是为后头的大事做些准备了。 可这样的场合,是要将各人的政治立场摊开,大家开诚布公、推心置腹地交换意见,这可是建立信任的重要时刻。而承奕作为主人,需得在其中斡旋,并借此在幕府中树立威信。 可他擅自离席这么久,恐怕不好吧。 三殿下一直忧心大人的身体,方才问大人半天,也是想了解情况,免得待会议事时分心,大人莫要误会。阿汝说罢,躬身行了个礼,这才去追承奕了。 阿汝的话说得委婉,只说免得分心,但卿如许听明白了。 三殿下冒着得罪众臣的风险来看她,可她方才却只顾着自己的事,句句敷衍。他两边不讨好,怎么高兴得起来? 可她如今脑子很乱,自己的事尚且不暇,也确实照顾不到那么多。 卿如许扶着床头,人有些怔忪。 今日她去望云阁找林幕羽,也没想到会见着承玦。 隔着窗纸的缝隙,她虽只能看到林幕羽的背影,却能看清承玦看林幕羽时的眼神。 那绝对不是单纯的兄弟或朋友之间的眼神。 这让她内心惊愕,又隐隐地有些发毛。 她多少是了解林幕羽的脾性的。纵然长安城的权贵圈暗自流行着这种风气,可他是决计不会沾染的,何况他素来与人保持着疏离的距离,最不喜旁人亲近。 可她不明白,如果他知道承玦对他的心思,又为什么还愿意待在他身边? 今日他们的对话,她虽听得模糊,却也捕捉到了一些讯息。 或者说,是确认。 当日秦牙身陷林翠坊时,她前脚被承玦派来的假左骁卫困于荒宅,后脚肖叔手下的人就来了。她一直想不明白肖叔的人为什么能来得那么及时,如今看来,他都是在林幕羽的授意下出手的。 还有在寂邈山上她被胡人所困那次,也是林幕羽出现后,肖叔的人马就立刻到了。 只是若非今日亲眼见到肖叔,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林幕羽和肖明戈,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竟奇异地认识,且他们非常熟悉。因为肖叔是那样亲切地唤他为幕羽。 若说林幕羽屡次出手救她的动机,是不想她死,搁在从前,就算是见到肖叔,她也是断然不会相信的。 可那日,在落雪的刑部门口,那顺着他的手背擦过她肩头的雪,和他固执地拽着她要她嫁给他时的眼神 这些都让她迟疑了。 也许林幕羽确实不想她死? 她冷笑一声。 可是,这又是何必呢? 连承玦都说了,他既选择了参与四皇子一派的党争,选择拿她的柳家去换他的大好前程,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林幕羽,他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她放下仇恨离开长安,想要恩怨相抵,好让他不用负疚地活着? 还是他只是既想要前程,又想留下她? 她依然看不明白。 而肖叔同林幕羽的关系,也让她心有困惑。 肖叔既是柳叔的朋友,他又怎么能在知晓林幕羽的所作所为后,还愿意在他所驱使?是林幕羽欺骗了他,还是他们两人之间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且肖叔当年是受柳叔之托照顾柳家的遗孤,故友之托乃是重托,可肖叔为何明明知道她回了长安,却还是遮遮掩掩,一直都不肯同她相认? 还有,承奕说的勾结南蒙之事。肖叔确确实实是那个在锁烟楼与林幕羽接头的人,到底是承奕搞错了?还是肖叔真的是南蒙派来大宁的暗探?他若是南蒙人,又与林幕羽有什么关系? -- 第331页 可所有的谜题到了林幕羽的身上,就令人探无可探。 就跟他这个人一样,如一面无浪无波的湖泊,总令人看不明白他的动机与所思所想。 卿如许抚着额头,觉得额头上的伤更疼了看,耳晕目眩的。她靠回枕头上,一边囫囵想着,一边又渐渐地睡着了。 第两百二十三章 红袖窥秘险坠楼 再回锁烟楼,却已不见林幕羽的行踪。 多方打听,才得知他是去了望云阁。 美人如花隔云端,故而美人群居之地,名为望云阁。 卿如许一介女子,却在这阁中穿梭,原是不寻常的。但因着婀娜多姿的佳人众多,她一路穿梭,倒也无人阻拦。 廊中时不时有浑身酒气的男子与衣着单薄、满身香气的女子勾肩搭背地穿行,她只能一路小心避让。 酒过三巡,林幕羽依旧岿然坐于席间。周旁一个个娇俏的佳人摇曳生姿,可他依旧面容冷淡如水,端坐于案几前,如天上的神仙,高洁清净,浑然无欲。 待到又有人敬酒,林幕羽的杯子微微洒出几滴晶莹的酒水,承玦才笑着伏到林幕羽的肩头,轻声道,幕羽,你醉了。 林幕羽端坐如画中仙人,只是回眸时,目光不似平常那般浅淡无波,而是透着几分动人心旌的迷离。 没有。他矢口否认。 承玦吸了吸鼻子。这满屋子的脂粉气,竟也没盖住林幕羽身上的那股淡淡的沉香味。承玦借着酒劲儿,又凑近他几分,在他颈边深嗅。 林幕羽微微侧头,避开他的亲近。 承玦仰头笑着道,你每次说没有的时候,大多都代表了有。他半眯着眼睛,不信......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答我试试? 林幕羽没有说话,垂着眸子举起酒樽,轻轻抿了一口。 承玦只当他是默许。 ......你心里是不是就只有她卿如许一个人? 林幕羽的酒樽一顿。 ......你倒是答啊,说一句没有来听听。承玦脸上笑意不减,可眼神微冷。 林幕羽放下酒樽,看向承玦,你喝醉了。 承玦望着他淡如烟云的面容,唇边笑意却也随着眼神逐渐凉透。他转过头去,朝席间众人道,天色晚了,诸君也请早日歇息。 他摆了摆手,纤腰环翠的女子如潮水般退下,众人见状也忙拱手告辞,彼此搀扶,醉态满满地离开。 顷刻间,包厢中就只剩下了承玦与林幕羽两人。 承玦俯身从林幕羽桌前的案几上,拿过他方才用过的酒樽,将里面尚未喝完的酒液一口饮尽。 好酒。 他说着,又拿了一只壶来,给酒樽中添满,又要豪饮。 林幕羽看了眼他手上包扎的伤处,淡声道,伤还没好,不宜贪杯。 承玦转过头,目光斜斜地看着他,那不然,你替我喝?他一手扶着林幕羽的肩膀,一手把酒樽递到他唇边。 林幕羽垂眸看着那酒樽中晶莹的液体,却是没动。 不喝?承玦反问道,那要是她喂的,你喝是不喝? 林幕羽抬手拨开他的胳膊,那一杯酒便微微洒落了几滴,打在绵软的地毯上,像濡湿的泪。 不想喝。他声线未变,可嘴角却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快。 承玦看着他的神情,神情微微阴沉,他转头又将那杯酒一饮而尽,不豫道,这么多年了,她依旧是你的软肋。 林幕羽没有否认。 承玦曲着腿,将胳膊支在膝盖上,低头看了看受伤的手,愤愤道,你是我的幕僚,却日日心偏向旁人。你可知若是她那箭再偏一偏,射中的就是本王的心脏了! 林幕羽却似毫不顾忌承玦此时的情绪,淡淡回道,不会。她准头不错,也不是会夺人性命之人。 承玦勃然转头,眸子中暗藏怒火。 幕羽! 林幕羽抬眸回视,沉声道,我还是那句话。你别动她。 二人对视良久,屋中一时低压。 承玦看着林幕羽冷淡的眸子,面上逐渐流露痛色,他哑声道,幕羽,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就捂不热呢...... 林幕羽微微垂眸。 半晌,承玦又恢复了如常的笑容,歪着脑袋看着面前俊逸出尘的男子,我是不明白你,明明心里装着她,却偏偏要让她恨你。 他又饮了一杯。 可你看,纵然我读不懂你,她也读不懂,不是么? 他说着,又倾身过来,带着浓烈的酒气,抬手似要去触碰林幕羽的脸颊。 林幕羽却颦起眉头,微微偏头,面上流露出不耐。 承玦的手终是停留在林幕羽的脸旁一寸,又垂放到他的肩膀上,叹息一般地说出一句极具威胁的话。 我要她死。 林幕羽抬眸。 承玦没有笑。 林幕羽知道,他是真的起了杀心。 她初来长安之时,我就该收拾她的。可几次三番,却都被你搅黄。幕羽,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一直没对她痛下杀手,才任由她一点点做大,给自己身后寻了那么多靠山。她如今跟了老三,而老三又掌控了尚书省,你说,换你是我,你防是不防? -- 第332页 林幕羽目光微微闪烁。 咱们去年是什么光景,如今又是什么光景?幕羽,你不是不清楚。你既让她恨你,亲手毁了她的柳家,你就该明白如今你们阵营不同,立场不同,她是决计不会原谅你的。就算......承玦微微叹息,就算......你这么多年肯留在我身边,不是为了我,但幕羽,你也该偶尔体谅体谅我。 林幕羽敛眉颔首,沉默了片刻。 承玦从不说无用的话,当他说了,就代表他一定会这么做。 林幕羽道,......我会想办法让她退出党争。 承玦用手斜斜地撑坐在地板上,质疑道,......想什么办法?你也看见她有多执着了。她与你,是不死不休,而你我是利益共同体,她于我亦是如此。父皇把她推离了权力的核心,可她转头就去傍上了老三,你看她可有半分惜命的意思? 林幕羽沉默以对。 承玦又看了会儿他,道,幕羽,若我杀了她,你当如何?你也会杀了我么? 林幕羽还是没有说话。 承玦又朝前挪了挪,拉近自己与雪衣男子之间的距离,逼问道,......会么? 林幕羽神色无异,可放在膝盖上的手,已不知在何时紧紧地握起。 承玦垂眸看了一眼他骨节嶙峋的手,终是低低地苦笑了一下。 算了,别回答了,我不想听。 他又自斟自饮了一杯,却只觉得此时的酒已有些难以下咽。 他也突然有些沉默。 片刻后,他放下手中的酒杯,缓缓道,幕羽,你我都是这世间的孤独行客。虽然有家,却无人可依。虽有抱负才华,却没有选择的权利。虽有倾慕之人,却也注定得不到他的心....... 承玦的面上显出淡淡的凄凉。 他抬起眼眸,看着对面的男人,突然倾身过去,将自己的额头抵在林幕羽的额头上。 年轻的皇子浑身酒气,额头滚烫,神色痛苦,目光中也似有深刻的情感即将汹涌而出,.......你是我最好的伙伴,是我最珍视的人。幕羽,别为了一个女人.......毁了这一切,成么? 屋中静默无声,唯有蜡烛的火光不断跳跃。 然而,窗外突然传来一点声响,声音不大,却似乎离窗边很近。 两人顿时回过头去。 谁 有影子飞快地沿着窗边离去,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 承玦忙站起身来,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人影攒动的回廊中,一个女子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而过。 在两旁的侍卫即将出动去追时,承玦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他望向对面楼梯口站着的一个龟奴,朝他使了使眼色。 然后,他好整以暇地半倚在栏杆上,眼睁睁地望着那个身影顺着走廊跑到楼梯口,却在经过那个龟奴时,脚步一踉跄,人就猛地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林幕羽此时也走了出来,看了眼楼梯口的一阵哄闹,他不解地问道,何人? 承玦的唇边带着得意的笑容,一派慵懒地回过头来,。 一些阿猫阿狗罢了,无妨。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夜深幽梦惊惧起 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那些她刻意忘却的一切,又从记忆的裂缝中钻了出来。一切都清晰如昨。 那一年,在柳家事发的前两日,她同林幕羽去湖畔小游。 那时河柳青青,花阴浅艳。 林幕羽把她按在柳树边,他目光黯黯,天地间的声响都淹没在渐沉的呼吸声中,他的吻像聚了雨的云一样朝她压了下来。 在那股柔软刚刚触碰到她娇艳欲滴的唇瓣之时,她却微微侧头,躲开了他。 林幕羽看着她,清淡的眉眼如晕染开来的水墨山水一般,怎么了? 她密密沉沉的羽睫下轻轻战栗,濡湿的眸中是无法掩饰的怯怯与惶恐。 我......我害怕...... 她没说她怕什么。 可那双美丽的眸子中,却蕴藏着如同预兆般的恐惧与哀愁,令他也跟着心颤。 林幕羽抬起手,轻轻贴上她的脸颊,用温柔的手心熨帖着她滚烫的绯红。 别怕。他说,我不会伤害你。 他的眸子雾沉沉的,倒映着她的脸庞,里面盈满情深。 她望着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时,他明明说他不会伤害她。 可是,记忆的一切却转瞬成了血红。 柳家的匾额,门廊,小桥,溪水,石桌,屋舍......满目疮痍。 地上那两个躺在血泊中的亲人,永远地停留在她记忆的深处。 那个爱笑的少年被死亡夺去了笑容,他面色苍白枯槁,他未及阖上的双眼似乎还在唤她,妹妹,妹妹,别怕,哥哥保护你。 她的一切已经全毁了。 耳畔只剩下那时在马车中,男人阴冷地说,你难道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与四殿下做的么? 卿如许躺在床上,在梦魇的折磨中沉沉不醒。她额头上裹着麻布的地方已被浸湿,渗出星星点点的血红。 梦境中的柳叔,有着这世间最为温和慈爱的脸。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也弯弯,笑也弯弯,说话时轻声细语,富有耐心。 -- 第333页 卿如许少时,因着家中并无女眷,性子也随着柳叔与柳戚,有些男孩子的顽皮与飒然。她那时不好好走路,柳叔便最怕她走台阶。因明明能走一阶,她却非要一次去够两阶或三阶,甚至有一回还磕坏了腿。 后来她每回蹦蹦跳跳地去爬石阶时,柳叔就在后面摇着头颦着眉,道,卿卿,你看好路,当心些...... 可她又一次摔了跤。 那时为了不被柳叔怪罪,她便怪鞋子不好。 于是在她的生辰,柳叔拎着一双盘锦镶花缀满珠玉的小绒靴回来。 那时她荡着腿美滋滋地坐在板凳上,柳叔就跪坐在地上帮她穿新鞋,而柳戚则在旁边拍着手夸她的新靴子真好看。 可穿了半天,都没穿进去。 柳叔皱起眉头,左看右看那靴子,又伸出手指比划着脚丫和鞋底的长度,又抬手抚了抚自己的眉尾,状似思索。过会儿,他才抬起眼眸,面带愧色道,怪柳叔粗心,竟不知你长得这般快,这靴子定的小了些,卿卿,你再等等柳叔,柳叔再重新定一双给你可好? 面前的人影带着温柔的关怀,是她童年最为温暖的依靠。 她看着柳叔的面孔,想要深深地把他的面容记下,可却感到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柳叔的身影像镜中水月一般,扭曲着,变了形。 她急忙伸手去够 但眼前的画面却又一转。 她站在紫宁宫的宫门前,远处是正在搜寻她的禁军。她人还有些慌乱,面前是一辆马车。她踩着脚凳上车,却一时没有踏稳。 有一只手伸过手来扶了她一把。 那人说,看好路,当心些。 画面又是一转。 两座石狮子在沉沉夜幕中伫立,昏黄的灯火下映衬出府门上挂着的匾额相府。 这回,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她的身前。 他的背影如可堪依靠的青山,带给她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她问对方,您今日为何救我? 男人没有回头,他抬了抬手,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眉尾,似在思考。 然后他答,我是为了幕羽。 我是为了幕羽。 看好路,当心些。 卿卿,你看好路,当心些....... 怪柳叔粗心,竟不知你长得这般快......你再等等柳叔,柳叔再重新定一双给你可好? 记忆的碎片瞬间从四处疯狂交叠,又倏忽消失。无数错落的、而又无比相似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回响 紫宁宫中,夜色蒙蒙,火光灼灼。禁军正在四处搜寻着杀害宛淑仪的凶手踪迹,她捂着嘴巴躲在门后,绝望地等待着被禁军发现的一刻。那时匕首的寒芒一闪,那人在千钧一发之际击杀了那名发现她的禁军,带着她逃离了铜墙铁壁的宫廷。 龙元殿中,也是那人站在百官之首,声音高亢地朝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谏言:臣在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便备受触动,铭感肺腑。如今,宛淑仪之死已然大白,卿如许并非凶手,而是被人所构陷......故而, 臣要向此次洞察其奸、戡平叛乱的头号功臣请言,求陛下为其正名! 珍墨馆中,蔡老面伏于地,涕泪不止,请求宁帝给予混族仕子参与科举应有的公平。在众臣的鸦雀无声中,也是那人见得卿如许意欲贸然出头时,便想率先迈出一步替蔡老说话...... 刑部外,承奕对她说,放混族仕子进入秋闱的长股府刺史,原是这人一手提拔的...... 锁烟楼中,少年时期的林幕羽坐在桌边,望着外面沉沉的雨幕,他说他不想回家,因为他的父亲总是十分忙碌,根本无暇顾及他...... 柳家,夜阑人静时,她醒来后就顺着灯光亮起的方向走到了柳叔的书房,正见得林幕羽从里面走了出来,那时他说,他只是来找柳叔帮祖母看病的...... 那些隐藏在细枝末节处的记忆,都在一瞬间打开,如暴风海啸般朝她猛砸过来。 而那些她本以为只属于她的美好记忆,那些关于童年的记忆,关于柳家的记忆,也跨越了时空的隔阂,蛮横地闯入了当下! 混乱。 时间混乱,一切都混乱了。 她在这股记忆搅乱的风浪中眩晕不止,任海水逐渐淹没了她的脖颈,淹没她的呼吸! 她窒息得发疯! 疼痛得发疯! 她骤然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 屋外亦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一道惊雷劈下,白森森的光芒照亮了她的眼眸! 她坐在黑暗中,美丽的面容已被惊惧所填满。 第二百二十六章 凄凉病榻怨孤魂 夜雨三更。 咸阳城的芈山上坟冢点点,荒草萧暝。 一位女子站在两座并排而立的墓碑前,手里撑着一把朱砂色的油纸伞。小小的伞遮不住此时的狂风暴雨,她的半个身子都被雨水打湿,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 她垂着头,望着面前的两座石碑,已沉默了许久。 雷声轰鸣,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那两座石碑上的字亦乍然显露,只是经年已久,字迹已有些模糊,上面刻着 国医柳氏柳无雎之墓。 -- 第334页 柳氏长子柳戚之墓。 墓碑的两边还站着四名身着布衣举着铁锹的农夫,都是她方才上山时,从山脚的村落里临时雇来的。他们站在暴雨中,望着面前的女子,工具已备好,只等着她下令开挖。 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女子清丽而苍白的脸庞。 她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冰冷,开始吧。 众人得令,四柄铁锹齐齐扎进泥土中,合力挖了起来。 暴雨滂沱,雷声阵阵。 雨水不断冲刷着泥土,将挖出的沟渠又填出细细的水沟,泥浆飞溅,打湿了石碑上的字。 待看着两口棺木逐渐从地底显现,卿如许丢开油纸伞,任大雨倾盆而下,浸透她的衣衫与乌发。 四个汉子退到一旁,静静地看着卿如许走到棺材边,抬手抚上棺盖。 冬日的雨水冰冷刺骨,雨水铺满了她苍白的面颊,她双眼紧闭,在心里做着最后的准备。 片刻后,她突然睁开眼,用尽全力推开棺盖! 一道刺目的电光划破夜空,照亮了整个大地。 茫茫雨幕中,两口棺材棺盖大敞。 雨下得太大,足以洗去所有表情。 几条汉子只见得那身形瘦削的女子扶着棺木,缓缓仰头望向被闪电撕裂的苍穹,浑身不住地震颤,终是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从芈山回来的那一天起,卿如许就发起持续不退的高热来。 那日她没有回到宁帝赏她的大宅院里,而是回了旧的卿府,倒在顾扶风的卧房里就此一睡不醒。 她能被阿争发现,还是因为阿争四下寻不到她,才怀着碰运气的心态回到旧宅来看一看。 可一进宅子,就见得院中的那一株她最宝贝的西府海棠,已经被人从树干中间生生地砍断了。而祠堂里的那两个时时被擦拭如新的瓷瓮,也已经被摔了个粉碎。 她人就蜷缩在顾扶风的床榻上,身体里像着了一场大火。 毒燎虐焰,似也要将她的心神全部焚毁俱灭。 阿争找遍了整条街上的几家药铺,大夫们都摇着头说没有办法,无奈之下阿争才又去了奕王府。 承奕对着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太医,砸碎了好几件瓷器,阴沉着脸色怒喝道,若是无人能把她的高热降下来,便拿他们的命来相抵! 而卿如许已然烧得失去了神识,整个人都似陷在了某种幻境的循环中。 她的眼角不断地滚落泪水,口中时常说着胡话,唤着哥哥、哥哥,又或是顾扶风的名字。 息春给她灌了好些药下去都不见好转,她最后也是徒劳,只能跪在卿如许的身边,拉着她滚烫的手,红着眼睛,哭着求她快醒一醒。 约摸过了三日,纠缠于她的病魇才终于有了偃旗息鼓的趋势,准备结束这场报复般的重病。 待卿如许再次醒来,她整个人就像被抽干了水分的花儿,不带半分生气。她额头上的伤因为浸了雨水,伤口边缘还有些微的泛红,兴许以后还会留疤。 承奕看着她面容枯槁地枯坐在床榻间,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也挂上了几分痛色。 就连她睡着的时候,都比现在醒着的时候更有活力一些。 起码她会在梦中还会低语,哭泣。 或是凄厉地尖叫。 于承奕而言,他十分茫然。 因为他所知道的,就只是那日她从望云阁的楼梯上摔下来之后,她还算好好的,起码明明精气神儿还在,可之后她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夜,再回来就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问了息春和阿争,可他们也都不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承奕轻轻拉起她消瘦的手,哑声道,卿如许,你别吓我,成么? 卿如许没有任何反应,死气沉沉,就像精神已经被阎罗王抽走,只留下了一个躯壳在人间。 承奕看她这般,也根本不敢去睡。他每日处理完必要的公事,就会立刻来这里守着她。 有时他听她从睡梦中突然开始疯狂地呼救,他的手指都会跟着颤抖。 而满屋子的人看着他俩人这般枯耗着韶光年华,也俱是心绪沉沉。 待到第六日,卿如许才终于恢复了些许,能吃下一些汤食。 因她喜欢王府膳房做的东西,承奕就让厨子变着法儿地给她在饭里添些补药,就这样小心地养着。 又过了三五日,才终于见她面上恢复了些许神采。 因她午膳后同他说了两句话,承奕悬了多日的心才略感安慰。于是,只是阿汝一个转身的片刻,承奕就靠在卿如许的床边沉沉睡了过去。 待得卿如许醒来,见得床畔边趴伏的男人,也没忍心打扰他,只轻轻抬了抬胳膊,想把被他环在掌心的手腕抽出来。 可谁知又吵醒了他。 承奕还有些恍惚,皱眉问她,做什么? 她只好看了看阳光明媚的窗外,轻声道,想出去走走。 连日的病痛,让她此时虚弱无比,就连说话都没有多少气力。可她已经躺了数日,胸口发闷,实在渴望着外头自由的气息。 承奕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屋外,阳光刺目,他微微眯眼,觉得眼前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不太真实的迷幻之中。 他又回过头来,拉住她的手腕,感受着她手腕上微微跳动的脉搏。 -- 第335页 他低声道,你能不能以后别再生病了? 卿如许看着承奕同样消瘦的下颌,心头有些不忍,轻声答,知道了。 她垂眸,目光落在被他紧紧扣着的手腕。 承奕缓缓地松开了手。 片刻,卿如许又抬起头,注视着面前的男人,道,我没事,承奕,我是不会病死的。 承奕眸光微闪,又轻轻错开视线,却是不信。 那谁知道。 那一年,他的母妃也是说着她很快就会好起来。 卿如许声音虚弱,又勉力道,我还没亲眼看着你登上皇座呢。 承奕转回眼眸,回视着她。 见她的目光纯澈真挚,人还跟从前一样。 半晌,他似半松了口气,轻声道,那你可看仔细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一眼万年泯空无 深冬腊月的长安,无雪却有雨,实属少见。 锁烟楼上,林幕羽望着层层雨幕,已经站了许久。 滂沱的暴雨过后,转为绵绵细雨。 让人仿觉冬不是冬,而是春日。 方才雨势太大,被风吹进的雨水已经顺着窗沿汇流到地上,盘绕在他的银雪缎软靴边,可林幕羽恍若未觉。 他的茶杯中还剩下一半的茶,而桌上那一壶君山银针已经凉透了。 他似乎在等什么人。 可一直都没等到。 荀安看了眼雨势,俯身低语,公子,雨小些了,尚书大人同您约定的时辰也快到了。 林幕羽缓缓收回视线,又看了眼桌上的茶,道,.好。走吧。 出了锁烟楼,荀安招呼来马车,就撑起伞送林幕羽上车。 青石板上积水连连,两边的沟渠正潺潺作响。 林幕羽刚走出几步,忽然顿住了脚步。 荀安冷不防地见他停步,忙回身又将雨伞遮到他的顶上。 公子? 林幕羽回眸,隔着一条长街,望向了对面的茶楼。 雨天寂寥,行人稀疏。 茶楼的门廊下,站着一个女子。本是绯红如火的衣裙,却被濛濛雨幕夺去了醒目的色彩。 是她。 林幕羽心头一紧。 卿如许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这儿。 也许他是她唯一一个她能找到的,还能连接过去的人。 俩人就这样隔着雨幕沉默相望。 他望向她,目光也像隔了一层纱雾,似穿越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一眼望向了过去的她。 那时一切都未曾改变,她明亮而热诚,永远都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他。 然而,过去与现实交叠,面前的女子那一双雾蒙蒙的眼眸,不喜不悲,无恨无怨,只是从未有过的黯然。 风,摇动雨雾,就像漫天青色的纱被无声掀皱。 有雨水顺着他疏冷的眉,划过平静深沉的眼,挺直的鼻,隐忍不语的下颌。 有雨水划过她光洁的额,清冷的眸,默默紧抿的丹唇。 那时天地间的色彩与声音,都仿佛随着雨水一同消退。而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这么多年的爱恨恩怨,也都仿若这濛濛雨丝,说不清,也道不明。 世界沉默无声。 卿如许忽觉面颊有一丝滚烫。 她抬起苍白的素手在脸上轻轻摸了一把,垂下头,怔怔地看着指间的那一滴晶莹。 林幕羽心头一阵抽痛,他紧捂住胸口,那些隐藏在海底深处的情感,瞬间决堤。 在那一瞬,他想不顾一切地朝她走过去。 他抬了抬手,卿卿 似一切命定的错过。 她突然转身,钻进雨里,逃一般地消失在了沉沉雨幕中。 炊烟袅袅,闲庭人家。 一道曼妙的身影正站在院中的梨树下,从桶里取出刚浣洗干净的衣衫,又慢慢地一件一件地晾晒到竹竿上。 她侧过头,阳光落在她的脸上,为她柔润的肌肤涂上了一层淡淡的粉。她脖颈处的一道与生俱来的红色印记,也在这层粉色的映照下,更显娇柔。 眉似春山,唇如点樱,面若桃花放蕊,身形娇弱而又婀娜频回。于眉蹙目转间,便可令满室生辉,她确是一个令人见之难忘的美人。 然而美丽总是伴随着缺憾。 她在来回走动间,身形一颤一颤,脚一跛一跛。 南蒙的冬日,已经要比其他国家的冬天好过许多。 但对于她而言,感受却是一样的。 她的身体里像是安装了一个敏感的机关,一丁点儿的寒气就足以触发它,要令她全身的关节都剧烈地疼痛。尤其是她的左腿,膝盖处像是有无数的细针狠狠地刺着骨头,令她站也不行,卧也不行,常常在深夜痛醒。 她今日为了洗这几件衣服,就已经从早上熬到了傍晚。步子要一点一点地挪,水要一点一点地打,中途还摔了一跤,洒了一盆的水,又要再次周折。 这漫长的冬日,就像是一种固定的狱灾,是老天爷要来惩罚她。 可是,她不明白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这些无妄的痛楚,无端的折磨,总是要降临到她的身上。偏偏她在这世上,既算不得最可怜的人,也算不得是幸运的人,就算想要抱怨,想要发泄,都无由谈起。 -- 第336页 她又从水桶里拿起一件小小的外衣,搭在竹竿上,轻柔地捋着上面的褶皱。 渊儿又长高了,她得赶在最严寒的时候来临前,再给他做几件新衣裳。 她正这样想着,就听得院门外响起一阵清脆的风铃声。 渊儿原本坐在房里涂涂画画,听得铃声响起,他眼睛一亮,便从屋中跑了出来,口中呼喊着,爹爹回来了!是爹爹回来了! 女子见他疾跑着穿过院中,朝门口而去,忙要唤住他,就见院门已经被人推开。一个身形高大的墨衣男子立在门口,腰间佩一柄素剑,身姿挺拔,眉宇含笑,一身的风流洒然。 顾扶风朝女子勾了勾唇,唤道,烬衣。 孩子见着来人,高兴地扑进顾扶风的怀里,顾扶风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渊儿将两只胳膊环住顾扶风,笑着道,我就知道是爹爹回来了。爹爹,爹爹,你怎么走了那么久,渊儿好想好想你啊。 顾扶风拿头蹭了蹭渊儿的小脑袋,又上下瞧了瞧他,你怎么长得这么快?上回见你,还是个小不点儿呢。 渊儿道,因为渊儿一直好好吃饭,我要跟爹爹长得一样高! 乖!顾扶风笑了笑,却又瞥见孩子的额头上有一道结痂的伤疤,他皱起眉,抬手摸了摸疤痕,这是怎么了?怎么受伤了? 渊儿扁了扁嘴,摸着小脑袋道,是邻居家的哥哥朝渊儿丢石头。 叶烬衣朝他走了过来,唇边如春花绽放,扶风哥哥。 顾扶风见她一瘸一拐着实费力,连忙抱着孩子朝叶烬衣迎了几步,见她身形有些不稳,又伸手扶了她一把,小心些。 叶烬衣看了眼孩子,朝他道,小孩子家家打闹,没关系的。 渊儿却道,娘亲胡说!明明是邻家哥哥先说渊儿没有爹爹,说渊儿骗人,渊儿才还手的! 叶烬衣看了眼顾扶风,又垂下眼睫。 顾扶风揉了揉孩子的头发,又笑着朝他道,没想到你这小毛孩儿,脾气还挺大。要是以后你再长得高些,要再学些武功,是不是就要在这条街上当小霸王了? 渊儿听了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兴奋道,那爹爹快些教渊儿功夫!以后就没有人再欺负渊儿了!渊儿就要当小霸王!当小霸王! 顾扶风见哄得孩子开心,又道,行,以后就让你当小霸王。不过现在啊,小霸王你还得在家里多照顾你娘亲,她腿脚不好,你也要乖一些,知道么? 他说着将孩子放到地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包糖和一个面人儿,行了,去玩儿吧。我要帮你娘亲晾衣服了。 哇,谢谢爹爹!我现在就要去给邻家哥哥看爹爹给我的面人儿!让他知道我也是有爹爹的!渊儿高兴地抱着一堆东西,跑出门去了。 顾扶风转过头,看着面前的女子,眼带歉意道,原是要早一个月到的,结果途中遇到了些麻烦。追我的人太多,我也不敢往你这儿来,只能绕了远道,就耽搁了些日子。 叶烬衣抬起水润的美眸,温柔道,我知道你定是有事耽搁了,扶风哥哥,你不用解释,我明白的。 顾扶风又俯身看了看她的腿,你信中说你又摔了跤,骨头脱了位,现在可好些了?阿阮可给你请了大夫?大夫可帮你正了骨位? 叶烬衣见他神色担忧,也抬手抚上膝盖,道,阿阮请过大夫了,大夫也看过了,还是老一套的说法。说髌骨滑移,根治不了,只能平日多加提防,少行少动。现在已经复位了,只是还有些肿胀。 顾扶风又皱起眉头,我看看。 外头天凉,寒风一过,梨树上的落叶纷纷而下。 顾扶风看了眼地上还未晾完的衣物,道待会我帮你晾,咱们先回屋吧。见她走路不便,他又道,我抱你吧。说罢,就俯身勾起叶烬衣的膝窝,将她拦腰横抱,一同钻进了屋中。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不胜相思月明中 屋中晦暗,才是傍晚,就已点起了烛火。 女子坐在床边,衣裙轻掀,露出白皙消瘦的小腿,却见膝盖处露出几道狰狞的疤痕,就像缝缝补补,好不容易才修复完整的布娃娃。 顾扶风看了看那伤处青青紫紫的肿胀,又从怀里掏出两个药瓶。 叶烬衣的手轻按在裙摆处,玉葱般的手指上也是伤痕点点。 怎么手上也生冻疮了?顾扶风轻叹一声,又拉起她的手仔细端详了会儿。以后别洗衣服了。你要不想见外人,就雇阿阮来帮你洗。 叶烬衣摇摇头,衣领轻擦着她脖颈处的红色胎记,她无奈地笑道,你当阿阮还是以前那样呢?她现在也成了亲,是有人管着的人了。我总去找她,已经很打扰她了。 顾扶风牵了牵唇角,略感无奈,道,我帮你上药吧。 他抹了药膏,给她手上和膝盖上一圈一圈地涂抹着。 叶烬衣感受着清凉舒适的触感,和鼻尖淡淡的草药味。她的脸庞隐在灯火下,神情看不分明,只听得她柔和的嗓音问询着他,你这药膏到底是哪来的?上回扶风哥哥你留给我的就很好用。我有次被热水烫着了手,就涂了那药膏,才三两日就好全了,半点儿印子都看不出来。想来这做药的大夫是个厉害的吧? -- 第337页 顾扶风手指微微一顿,轻轻抬眸瞟了眼她,才道,是个厉害的小大夫做的。 叶烬衣状似随意地叹道,哦?原来是个小大夫啊我说呢,这装药的瓶子也同别人家不一样,上面印着海棠花,格外雅致。只是不知,她是师承何门呢? 顾扶风低声道,长门医圣。他也恰好上完了药,好了。 谢谢扶风哥哥。叶烬衣便将护膝重新戴上,又将衣裙整理好。 顾扶风一边收拾着药膏,一边道,你喜欢这药,就还留给你。她平常很忙,做的不多,下回我多问她要一些再带给你。 好。叶烬衣柔柔地一笑。 顾扶风看了会儿她,又望向窗外。这处小院子围墙低矮,位置也有些偏僻。 烬衣,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叶烬衣也看了眼窗外,竹竿上挂着的孩子的衣衫随风摇曳,她的目光在灯下微微闪烁。 渊儿他该让他那样可是,渊儿还小,我实在不忍心打碎他的幻想 顾扶风转过头来,.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看向面前娇弱的女子,迟疑道,烬衣,我知道你不想同旁人有太多接触,你害怕别人用异样的眼光来看你。可是,你需要人照顾。我.....他带着歉意道,我也不能一直在你身边。 叶烬衣缓缓垂下头来,沉默了片刻,眼眸中流露出几分凄惶,道,我知道。可你也看见了,我试过了,可结果呢?没有人会不在乎我的过去,没有人会不在乎我的残缺 那是你的心太敏感了,烬衣。顾扶风安慰道,总会有人不在乎,总会有人接受你包容你。 也不知是哪个字眼刺痛了叶烬衣。 她猛然抬起头来,盈满泪水的眼眸中闪着固执的光,高声道,可那都不是你!你要我如何再找到一个同你一样的人?! 她的情绪突然失控,不甘与痛苦布满了她如芙蓉一般的面容。 扶风哥哥,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何我一生从未做过坏事,却是这样的结局 一串眼泪从叶烬衣姣好的面颊上滚落下来。 顾扶风沉默地望着她,嶙峋的眉骨下,眼眸幽暗寂静。 她敏感的心,亦从男人的目光中,捕捉到了那令她熟悉却厌恶的神情。 你不要这样看我!她撇过脸,不愿面对他。 顾扶风又看了眼她的腿,垂下眼眸,转过身去,将胳膊撑在膝盖上,两眼望向窗外,却似看向了更遥远的时空。 那时呼号的风吹得她衣袂翻飞,她不断坠落,手脚无所依靠地挣扎着,脸上流淌过绝望的泪。 .....怪我不好,没护好你。他低声轻叹。 他不再多言。 这么多年来,这些翻来覆去的话语也早已在时光的冲刷中失去了它应有的效力。 叶烬衣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他深邃的侧脸在光下显得阴郁而悲悯。 十四年前的他,还不是这副模样。 那时他明俊飞扬,一柄长剑挥舞得潇洒肆意。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折梅一笑风流意,狂杀多少少儿郎。 那时,人人都倾羡于他的这份明亮。 可如今,红尘事变,沧海桑田,他的心也已不再年轻。 叶烬衣看着这样的他,略有些无措。她慌忙抬手拭去眼泪,又努力勾了勾唇角,让自己牵出几分笑意来,道,怪我,又提起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扶风哥哥,你还没用晚膳吧,我前几日就给你腌了你喜欢吃的鱼,我去做些吃食吧。 她说着就要下床来,顾扶风忙拦了拦,别,你的腿还疼着,你就好好待着别动。我去酒楼买些来吧,正好儿也带渊儿出去转转。 .....那好吧。她柔声应道,我不喜欢出门,这儿我们也才刚搬来这里不久,还不太熟悉。正好你带他出去走走,他一定高兴。 好。他说着走出门去。 叶烬衣则坐在昏暗的屋中,静静看着屋外的顾扶风将桶里的衣衫一件件晾好,又把院中的落叶清扫干净,还搬回来许多新的木柴,在墙角处堆放得整整齐齐,这才隔着窗户,又朝她斜唇笑了笑,转身走出院门去找渊儿了。 是夜。 小小的孩童抱着面人儿沉沉入睡,叶烬衣正坐在一旁用手一下一下地安抚着他。 顾扶风也没有睡。 院中的梨树已经枯黄,他正躺坐在树上,静静地望着夜空。 南蒙的夜空与大宁是不同的。 这里的夜不那么深沉,在穹空的黑底上透着种诡谲的蓝,星辰点映在其上,就像镶了宝石的西域丝绒。 在他头几年的逃亡生活中,他常常从梦中惊醒。不知今夕何夕时,他就会抬头看一眼夜空,确认自己是不是还身在南蒙。 这个国度,对他来说,是故乡,也是危险之地。他的名字和他的画像,早已传遍每一条街巷,带着阴暗而又恐怖的色彩。连带着烬衣的名字。 -- 第338页 对于他这样一个有武艺傍身的男人而言,左右不过是将名利抛却,将过去斩断,一切都还能重新开始。可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在这样的世道中生活,却要艰难得多。 世路风波险,浮沉乱如麻。 屋中的叶烬衣抬起头来,她能看到男人墨色的身影懒懒地靠在树上。 许是今夜月色很好,星河灿烂。他枕着胳膊,半翘着腿,似就要在那儿睡了。 院子的围墙原本有些低矮,可现在已经加高不少,这便是他晚膳后忙忙碌碌的结果。 顾扶风总是心细的,他从小便是如此。也许因为他是嵘剑阁的大师兄,总要多照顾师弟们,所以也便想得比旁人更多。 可他却也不是对谁都如此。 他这样的性子,总是招人,好像同谁都能打成一片,可实际上,他心里却有着鲜明的分界,对于决定总是坚定不移,从不后悔。 说起来他俩相识已有二十多年,就是人们所说的青梅竹马。她自认为她还是很了解他的。如果一个人有很多面,那这样长的时光里,她相信她已经见过他所有的面。 只是现在,她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他已经在那儿坐了很久,似乎也不想被打扰。 孤月当空,清辉满院。 他突然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什么,动作轻柔,小心翼翼。 似乎是一张纸。 他看了那张纸许久,渐渐地,他俊美的面容上扬起轻柔的笑,深邃的眼眸也似揉进了星河。 半晌,他才将那张纸放下,却又贴于胸口,仰起头,继续望着星空。 昏暗的烛影下,叶烬衣看着那张被他紧紧贴在心口处的纸,唇边的笑逐渐冷却,消失。 因为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他。 第二百二十九章 步步渐深迷雾中 黑云翻墨,天寒不雨。 平成侯府来了一位客人。 左相林疏杳隔着半座院子,便瞧见了正厅里坐着的一道身影。他的脚步微微一顿,才又继续朝里走去。 林侯。 坐在正厅的绯衣女子听得脚步声,望向庭院的视线缓缓收回,起身施礼。 未提前相告,冒昧来访,还望侯爷海涵。 林疏杳停在厅门口,淡淡地看了看她,道,卿少师惠然之顾,是侯府之喜。他迈入厅堂,朝主位走去。 仆人连忙布茶,热汤冲泡,茶色茵香。 卿如许却没立刻坐下,她的目光又落回庭院。 她大病初愈,额角似还有几处擦伤,只一双眸子带着几分清透的光,尚还能稍微提一提精气神儿,不至过分枯槁。 您这院子里,种的是西府海棠吧。如今寒冬,虽剥去了花叶,瞧这枝干,却似乎有些年头了。待春日放蕊之时,必是花团锦簇吧? 听闻林疏杳被封侯后,却也并未搬离住了十几年的旧宅,说是因亡妻之故,不忍离开存放回忆之地。 林疏杳正端起茶杯,听得问话,眼睛瞧了眼门外,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道,听闻少师大病初愈,不知如今身子可爽利些? 卿如许转过头来,轻声道,我病的那日就住进了奕王府,三殿下为了我的名节着想,封锁了我生病的消息,没想到,侯爷竟消息这般灵通。她语气寻常,似只是随口感叹了两句。 久病虚弱,她坐下来的时候轻轻扶了扶桌案,高热得有些厉害,倒是不吐,只是反复无常,我便多用了些麻黄、半夏和苍术,侯爷觉得如此下药如何? 林疏杳抬了抬疏淡的眉,平静地看向卿如许,回道,术业有专攻。若大夫说好,想来便是好。 卿如许垂下眼帘,也是。 她端起桌案上的茶杯,抿了口茶,又看着杯中或悬或沉的苍绿茶叶,见叶色苍绿匀润,叶脉绿中隐红,白毫隐伏,兰香高爽。 太平猴魁,是以大宁太平县猴岗麻川河畔和南蒙北麓之地的尖茶为优。可这最顶尖的二叶抱一芽,每年须于立夏时采停。她悠悠道,说来,林幕羽最喜欢的就是这太平猴魁,他偏好浓茶,日日饮此,也因这猴魁回味甘甜,就算多饮也不会苦涩。可如是立夏时得的新茶,也当在十月前罄尽。可如今已是寒冬腊月,难道这茶是从南蒙运来的么? 她抬起眼眸,静静看着对面的侯爷。 林疏杳的眼中闪过一分不易察觉的变化。 他顿了顿,道,少师不愧是大理寺出身,洞察入微,心思缜密。只是幕羽他不常回来,故而立夏时节从太平县购入的茶叶,至今尚未用完。 他没问她为什么了解林幕羽,也一直没问她今日登门是要做什么,就只是解释茶叶。 我小时候不懂茶叶,那时宫里的教养嬷嬷还没来教我识茶,偏我又不喜欢茶的味道,便私自在茶里加些花儿果儿的,有时还会将茶叶混合品用。卿如许低垂着眼帘,缓缓道,我那时尤其品不得太平猴魁,觉得不如红茶味醇,可家中长辈又偏爱此茶,于是我便常常私加一些佐味。有一回,我在茶里加了些长生果,却没想到害得我养父起了风疹,他原是用不得这些果子的。侯爷,您说,我那时是不是过分顽劣了些? -- 第339页 她两眼zhi望向林疏杳面前的茶杯。 林疏杳微微蜷起五指,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茶杯,青色的瓷面反射着细润的光,他道,长生果本就极易诱发周身风疹,在人群中也颇为普遍,十人中或有九人易感。少师不必如此介怀,想来你家中长辈也必然谅解你年少无知,日后饮食谨慎即可。 卿如许没有接话,而是沉默了片刻。 日光将厅中两人的影子拉得斜长,看上去已是不辨形样。 半晌,卿如许似是胸中憋闷,轻轻吐了口气,又端了端脊背,嗓音提高了些,早前陛下召我入宫,言林侯爷曾向他请愿,说要替令郎林幕羽求娶我这区区孤女。陛下说,林侯爷您三番五次登门卿府,皆遇着我闭门谢客。可我回去细查那些日子的访客,却并未见到侯府拜帖,不知侯爷是何时何日去的卿府?别是我招待不周了。 林疏杳回视了一眼她,又低头抿了口茶,半耷着眼皮,却并未回答她的话,而是发出一声叹息般的音调,道,.幕羽他顿了顿,幕羽他倾心与你。我身为他的父亲,自是希望他能幸福。 所以侯爷是觉得,我同林幕羽,可以握手言和,重归旧好? 林疏杳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起了一分波澜,他看向卿如许,道,若你们愿意,自然可以。 可若我们都不愿意呢? 你们只是有误会。 什么误会? 林疏杳默了默,沟壑纵横的脸上一双沉静的眼睛眸光深深,好像什么也照不进去,也什么都透不出来。 卿如许看着他,知道她无法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平成侯林疏杳,从来都不是一个能让人看透的人。 他的淡泊,不是真的淡泊。 他的温和,不是真的温和。 都只是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是更善于藏锋的结果。 外头的天变了,一声隆隆的雷声响起,憋着许久的雨终于落了下来。 卿如许侧了侧头,又望向雨中的海棠树,我有一个哥哥,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小时候,我们两个就常常憧憬长大后的事。那时他说,如果以后妹妹嫁给商人,他就去开钱庄;如果妹妹嫁给侯爵,他就在侯爵府里做大夫;如果妹妹嫁给农户,他就去村头支个铺子,卖些妹妹喜欢的脂粉首饰。无论我在哪儿,他都会陪着我,保护我。因为他待我无私,掏心掏肺,所以在我人生起初的十几年里,我一直都以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合该如此。可后来,他走了,就死在我面前。 一道闪电急促划过,厅中的一切也似被短暂地覆上一层灼目的白光。 女子目光幽暗,声音低哑,他死的时候,也才不过才十八岁,正是他的人生即将开启的时候。他走了,于这个世间而言,原也不算什么。不过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生命,提早结束了一段旅程。可这于我却不同。他走了,就带走了我人生中所有的光彩,带走了我对未来全部的希冀。我敬爱的养父,我依靠的兄长,都在一夜之间,如浮光掠影般皆数消失。如果仇恨,能让一个人找到生存的目标,那为什么不呢?一个人要洗去自己的前尘过往,或许并不容易,可若要换一个身份,换一种全新的活法,却并不难。林侯,您说,我说得对么? 厅外雷声轰鸣,她的话也被盖在巨大的震响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林疏杳低垂着眼睛,他抬起手,不自觉地抚了抚眉尾,又忽然站起身来,负于身后,道,少师还年轻,勿要过分耽于哀恸。今日天气不好,少师莫要再染了寒气。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便不留少师了。 他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卿如许却突然站起身来。 柳叔 中年男子停住了脚步,端正的背脊登时僵滞。 第二百三十章 决然真相刺人心 又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明亮过后,却是更阴沉的晦暗。 ......人若想隐藏什么,就会因为过分在意而激发习惯性的失误。您大概也没注意到,您每次紧张的时候,都做着同一个动作。 女子的声音淡淡响起,像是一种陈述,又或是一种定论。 ......林侯爷......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她的话音中带着几分哽咽,十指握拳,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林疏杳缓缓地回过身来,露出一张清淡疏远的面容。 卸去伪饰,卸去面具,原来,他的脸上也没有那么多需要刻意表达笑容的线条。 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会出现大宁的朝堂之上? 林疏杳站在原地,没有开口。 卿如许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 原先他们曾几次碰面,但她因为对林幕羽的憎恨,便不曾仔细留意过他的父亲,她只是对林疏杳有种莫名的熟悉。而今,她终于找到了这股熟悉感的来源,也这才注意到,原来林疏杳的背影也一如她记忆中的那般,敦厚,伟岸。 只是如今,这一切的现实,让这些原本美好的记忆,面目全非。 卿如许朝前走了一步,眼眸盈满的泪光中,却闪着尖锐的光,有些咄咄逼人。 -- 第340页 请您告诉我,为什么一个人要戴上面具,用两种身份来生活?或者说......是三种? 林疏杳在听得她后半句问话时,猛然回过身来。 他看着卿如许的目光,带着几分惊愕。 可他这样的反应,落在卿如许的眼中,等同于一种确凿的回答。 她的唇边勾起一分苦笑,所以说......是三种。 林疏杳两条疏淡的眉间挤出几条深深的褶痕,沉寂的脸上似有慨叹,......你果然......比我想象中还要敏锐得多。 卿如许无力地垂下脑袋,似确认了什么令她难以接受的事实,喃喃道,......原来如此。难怪,您会收养我....... 林疏杳看着她,出声道,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怎么不是? 她的眼中翻涌起一种浓稠的愤怒与失望,质问道,您是想说,您不是林幕羽的父亲,不是七年前满门被抄的柳国医,还是不是南蒙安插在大宁朝堂多年的细作?! 林疏杳皱着眉头抬了抬手,欲言又止。 好。关于您的图谋,我可以不问,我只说我们的事。 林侯爷,我想问问您,为什么肖叔肖明戈,会出现在你的儿子林幕羽的身边?为什么审理皇后派系时,他会给我一本户部的机密账簿?为什么您要在陛下面前力保我是查出太子谋逆案的功臣?为什么我被人构陷,被禁军缉拿身陷宫廷时,是您赶来救的我?为什么您要极力举荐我去做出使列国的使臣? 卿如许抑制住胸口的起伏,还有,当日我查理朱雀街一案时,有人曾给了景阳客栈的店小二一袋银子,指引我去查画屏香坊,这可是您做的?以及......混族仕子案。可是您得知我与季方盛交情颇深,又知他与混族仕子有生死之恩,所以您才让您一手提拔的长股府刺史撺掇群臣促成混族仕子进入秋闱,大宁仕子因此而罢考的局面? 这一桩桩,一件件,就这样摊开在林疏杳的面前。 卿如许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她又点了点头,好,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么,我换几个问题 您说柳无雎柳太医,明明有亲生儿子,为什么要收养一个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孩童?又为什么,他从来不让这个孩子会见他的亲朋好友,官场同僚?为什么他要请最好的先生,最好的教养嬷嬷,教她一些她可能这一辈子都用不到的点茶、诗书、宫廷礼仪?为什么.......他要易容?他要伪装他的死亡,伪装整个家族的覆灭,却独独.......瞒着这个孩子? 她的眸光中隐现着泪花,整个人既脆弱,又带着一种连骨带肉撕开一切真相的决绝。 在这些所有的事情里,我最不明白的事,就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养父他......他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可柳戚......她话音哽咽,眼泪顺着眼角滚落下来,......却一个人躺在那冰冷的棺木里? 那一夜的芈山上,两具并排的棺材里,一座里空空荡荡,只是一个衣冠冢。而另一座,却躺着一个已经变成白骨的少年。 柳戚,这个美好而温暖的少年,是她一生的痛。 那森森白骨,那丑陋而可怖的面目,深深地刺痛着她的心。 她的指甲深深地嵌入肉里,有血,顺着五指滴落到了光洁的地板上。 你告诉我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她突然放声大吼,歇斯底里。 林疏杳抬起头,看着面前情绪已然濒临崩溃的年轻女官,他低声道: 你先冷静。 你要我怎么冷静?! 卿如许声音尖利地反问。 你一直都在骗我!你们一直都在利用我!我、柳戚,我们都不是你的孩子!林幕羽才是你的孩子!他有着跟你相似的脸,有着给你一样相似的深沉与冷漠! 她满脸赤红,苍白的脸上染上了愤怒的色彩。 你们......你们父子俩从一开始就在欺骗我,你们看着我一点点长大,让我敬重你景仰你崇拜你,你眼睁睁地看着我爱上你的儿子林幕羽,看着我一点一点地陷进漩涡里,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跟林幕羽,你们都只是在一旁冷漠地看着......你们把我当做什么?你们又把柳戚当做什么? 她满脸泪痕。 柳戚,我的阿兄,他有多爱你这个父亲,他有多渴望得到你的认可,你难道没有看到吗?他毕生的理想里,全都是围绕着你跟我的名字!可是现在,只有他!只有他孤零零地一个人躺在芈山上,被风吹被雨淋!他还未及弱冠,他原本可以美满的一生,却只能永远地终结在十八岁,终结在对这一切阴谋一切黑暗毫无知晓却为之奉献一切的一天!你让我冷静,你告诉我,林侯爷!柳叔!我,到底该如何冷静?! 屋外乍起一声惊雷,闪电划破苍穹,照亮了女子绝望而痛苦的脸。 第二百三十一章 痛吾心兮无休时 卿卿,你 林疏杳正欲说什么,就见卿如许猛然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似是五脏六腑都传来剧烈的疼痛。 林疏杳连忙上前一步,想去搀扶她,可卿如许却躲开了他,朝后退了几步,堪堪扶住了案几,瘦弱的肩膀似有些承受不住这血淋淋的一切。 -- 第341页 林疏杳叹了口气,面上显出几分沉痛来,卿卿,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一声熟悉的呼唤,令卿如许的心忍不住震颤。 她强忍住胸口的疼痛,转过头来,不是,那是什么?我愿意听一听您的答案,听您告诉我,柳戚并没有死,林幕羽也对此毫不知情,您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的孩子! 她句句尖锐,目光中燃烧起一簇簇火焰,可声音却逐渐冰冷。 我方才问你的问题,想来你也无法回答我。没关系,您不回答,那么就由我来回答。 她望着面前熟悉的人影,除了那张面孔,他的身形他的眼神都同记忆中的那位敦和的身影交叠起来。可她却像是要亲自扒去那一层记忆的美好,露出里面血淋淋而又极其狰狞的真实。 你待柳戚苛刻,不是因为柳戚是你的孩子,也不是因为他是长子所以必须承担照顾次女的责任,而是你从一开始培养他,就只是为了编织柳国医这个虚假的身份。你要培养他成为一个爱重妹妹的哥哥,就只是为了让他成为我身边最亲近的人。 你收养我,是因为你知道我是谁,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你有着你自己的目的。为此,你宁可牺牲给予亲生儿子林幕羽的陪伴,而花时间花心思在柳家上,花在栽培我和塑造我对你的崇敬上。而随着我一天天长大,你知道一切很快就会瞒不住了,于是你设计了柳家的覆灭,为的是要我相信我最爱的人都已经死了,死于大宁昏庸的世道,死于天子残忍的刀剑之下。 我怀着仇恨重回长安,你想让我心甘情愿地离开大宁,于是让林幕羽来试探我,可我不愿意。于是没有办法,你只有借我之手,来达成你自己的目的,所以你在极力地帮助我、推举我,但同时,你又要确保我不会忘记仇恨,不会忘记对大宁当权者的痛恨。你深知圣上的逆鳞是什么,于你利用你铺垫多年的长股府的关系,利用混族仕子案,一方面让我对陛下心灰意冷,一方面又能搅乱时局。所以才会有后面朱雀街一案和太子谋逆案时,你暗中对我的帮助和朝堂之上的力荐。 我之前还在想,为什么我在刑部大牢,即将要越狱离开大宁时,宁帝那么恰好地赶了回来让李执救下了我。想来,这也是您的手笔。从我来长安的第一刻起,你就已经在暗中织好了网,默默地观察着我。所以你会知道我是什么时候遇到的弥间,也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宁帝。 她看着他,这个对她而言像生父一般的亲人。 却织了一张缜密的大网,将她网罗其中,眼睁睁地看着她挣脱不得,渐渐窒息! 她全身发抖,痛苦不堪。 可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柳戚为什么只有他只是他...... 她的声音似被痛苦掩埋,尾音渐归于无。 她宁愿她看到的两座棺材里都是空空荡荡。她宁愿所有人都在欺骗她,都在蒙蔽她。 可为什么不是呢? 她脱力般地蹲坐在地上,捂着面颊痛哭起来。 林疏杳见她如此,面上亦有愧色,终是张开口来。 我知道,如今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但每个人,都有自己无法卸去的担子与责任。有些东西,是比亲情、比生死更为重要的。如你所言,我是南蒙人,我也确实是因为一些目的而接近你。但无论我是谁,柳无雎或是林疏杳,我都并不为我所做的一切而后悔,这是我的使命,也是幕羽的使命。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四十多年了,我做梦都想回到南蒙。但是不行。我必须留在大宁,留在异国他乡,直到完成我们的使命。我们的人生注定是与黑夜同行。 林疏杳的目光变得深沉而悠远,又带着几分悲凉。 可卿卿,我的女儿。不论我曾如何隐瞒你,我一直都把你当做我自己的亲生女儿,我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并不比给幕羽的少。你离开长安的七年,我一直在找你,幕羽也是。我也常常梦到你。梦到你跟戚儿坐在柳家的门廊下,不管多晚,都一直等着我回来。你,戚儿,幕羽,你们都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的骄傲。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从没想过要害你,我一直都是真心希望你跟幕羽能幸福。而幕羽,他这些年对你的心意也从未改变。你若不信,你可以去他的房间看一看。他满屋子的画卷,画的全都是你。卿卿,我从没想过伤害你,我只希望你跟幕羽能好好地长在我的身边,也希望你出手能帮一帮我。当然,你可以恨我,也可能无法原谅我。我也承认,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戚儿。我真的没想到柳家的覆灭,只是让你离我更远,也没想到戚儿会因此付出了自己的性命 你不要提柳戚! 卿如许猛然喝道,她站起身,看着面前既陌生又熟悉的人影,万千过去的人影浮现在眼前。 柳戚他已经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只有他爱我,只有阿兄一个人是真心对我的!你们,你们都不是!你们都只是想要利用我你是如此,林幕羽是如此,陛下也是如此!你们都在看戏,都在嘲笑我,你们你们怎可这般伤我 -- 第342页 她眼前纷乱一片,仿佛站在一片废墟之中。这些年付出一切努力搭建的一切,宛如大厦倾颓。 我是这么艰难地,才一步一步地走到现在为了帮我,扶风他受过多少次伤,为我舍过多少次命我为了复仇,费尽心思,苦心经营,毕生所求,只是为了想为柳家要一个公平,为亡灵求一个公道可现在,一切都成了一个笑话,一个笑话哈哈哈哈哈哈,都是笑话可笑太可笑了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满脸泪痕。 呵笑话,都是笑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被自己一生所追求的东西所毁。 剖心之痛。 林疏杳看着她崩溃至疯狂的样子,心有不忍,卿卿你冷静一些 卿如许耳边空阔无声。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在她的面前,是笑着的柳叔,严肃的柳叔,皱眉的柳叔。是温柔的柳戚,哭泣的柳戚,沉睡的柳戚。 最终,所有的影子都突然消散,面前只剩下林疏杳那张平静的面孔。 不!不 卿如许似受了刺激般地惊叫了一声。 卿卿你 她踉跄了几步,不顾面前之人的呼唤,越过他身侧夺门而出。 第二百三十三章 卓然决心多杀伤 承奕看着她眸底的阴翳,又觉得心头一阵抽痛。半晌,他才道,我的画,可不是这个意思。 他转身将帕子放回托盘上,这幅空山图,原本是为了提醒我自己,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若我有一天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要记得时时危矣,不可忘却初心。 初心......卿如许喃喃道,又闭了闭眼。 她的头疼得厉害。 身旁就是棋桌,她刚一抬手,就打到了金丝棋桌。上头原还有一盘未收的残局,棋子轰然洒落。 她僵坐在一地棋子中,听着棋子噼里啪啦的脆响,目光怔然,仿佛不是在看棋子。 承奕,你看.......这布了许久的棋局,一朝尽毁。 卿如许缓缓俯下身,捡起一块已经被摔碎的玉子,定定地看着,道,我曾以为我是执棋人,如今方知,我才是一枚棋子...... 残缺的玉子边缘锋利,深深地刺入她的指间。 承奕连忙走过去,握紧她白细的手腕,......给我。 她缓缓松手,乌睫轻颤。 承奕看着她怅然失神的眸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现在你太累了,去睡会儿。明天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都会好起来?卿如许低喃,.......怎么可能?不会再好了.......什么都不会好了....... 承奕听她言语消极,他的眉宇间也似夜深山色,沉沉郁郁。 他朝她走近了几步,皂色翻领窄袖襕袍上绣着的金色走蛟暗纹,在行走间显出时明时暗的腻润光泽。他腰上束着的革带,于带头和带銙处以玉为缘,内嵌白润珍珠及玉润宝石,下衬金板,以金钉铆合。玉辗金装,矜贵风雅。 他抬起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让他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 连本王的话,你都不信么? 因为仰头,她纤细的脖颈呈现出优美而又略显脆弱的线条。 她看着他,看他轩眉英眸,如天神般的沉稳端方,令人不可质疑。 你当初没有选择二哥,而是选择了我,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皇子。在那个时候你都愿意相信我,那么现在,你更该信我。你我之间曾约定共同下完这盘棋,我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做到。我不需要你做什么,我只需要你看着我,相信我。 承奕朝她微微倾身,卿如许,你是卿如许,你是我大宁的第一位女官,你也是要与我在这荆棘王路上并肩前行的伙伴,我希望你好好的,不要因为无常而改变初衷,不要因为冷遇而怀疑信念。你不会输,我们俩都不会输。现在,本王告诉你,一切都会好起来,你信我么? 他的话,像是一副抚慰的药,一种预言般的承诺,令人无法生起辩驳的心。 卿如许怔怔地看着他的双眸,轻轻点头。 承奕抬起手,温暖的掌心轻轻覆上她的发鬓,睡吧。 松竹纹铜炉里熏着淡香,屋中弥漫着明春的暖意。 床上的女子阖着眼睛,乌发铺满枕边,睡容沉静。承奕斜靠在对面的坐榻上,黑筒银丝靴踩在脚榻上,他的半个身子都隐在绣灯的阴影下,看了她许久。 屋外低漏声声,人声俱静。 他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床边。 女子苍白光洁的皮肤,在灯下显得有些透明。如烟似黛的长眉还微微蹙着,薄薄的唇紧抿,眼睫带着淡淡的水气,似在在睡梦中都难以宽心。 他抬了抬手。 指尖微凉。 轻轻划过凝起的眉心。 半晌,他转身,吹熄了烛火,走出房门。 外头明月当空,承奕负手站在长廊下,长风呼啸,掀起他的衣摆。 -- 第343页 夜空中的月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人果然不能离权力的核心太近。因为越近,就愈会生出贪婪的妄念。他目色微深,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感慨。 阿汝抬眸看了眼面前皇子的背影,又小心地垂下眼皮。 她想找的那个人,查得如何?承奕问。 禀殿下,已经找到了那个常阿让的老家。巧合的是,她同曾经服侍过咱们澄妃娘娘的那个嬷嬷徐嬷嬷,竟然住在同一个村子里。阿汝答道。 .......徐嬷嬷? 是。就是在殿下您的奶娘,在您三岁的时候,她有事告假,娘娘就准了她回家乡。 还有这个人?承奕略一沉吟,道,那她或许知道母妃说过的绿筠之事。你也请她来吧。 是。阿汝拱手应下。 承奕轻轻回身,目光瞥向身后的卧房,她坠楼的事,查清楚了么? 阿汝道,是,查着一些。卿大人在望云阁坠楼的那日,四殿下与平成侯家的公子林幕羽都在望云阁。卿大人是从二楼东侧的楼梯坠落的,而四殿下他们的包厢也是在二楼。 承玦.......承奕唇齿紧磕,脸色阴沉下来。 阿汝小心地看着面前的皇子的脸色,.......那日卿大人醒来后,就孤身去了渭南城的芈山,听说她雇了山脚下的几个农夫,说要替亡父和亡兄迁坟。据那几个农夫说,那晚两座棺木挖出来后,她就抱着她亡兄的尸骨痛哭不已,也听说.......她养父的棺木只是一座衣冠冢 衣冠冢?承奕疑惑道。 是,原因不详。 承奕想了想,也是无解,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汝看着承奕,犹豫道,......殿下不在帝都时,多亏卿大人在长安城斡旋部署,这才拔除了皇后党羽。如今咱们要动四皇子,卿大人一向对四皇子派很是上心,她手里或许还有其他东西......他仔细看着承奕的神情,欲言又止。 不必了。承奕否决道,本王心里有数,不需要她出手。 阿汝点了点头,也好,卿大人最近确实......他斟酌了一下措辞,继续道,......需要多加休息。 承奕静了静,侧过头来,又问道,除夕夜的事可安排好了? 禀殿下,安排好了。锁烟楼外的三家客栈茶楼,及长街上的七家摊贩,都已经埋伏了我们的人。只要那人一出现,我们立刻就会行动,绝不放过!阿汝答。 嗯。从前本王对兄弟之情还有所顾念,可今日.......承奕顿了顿,沉声道,.......我不想等下去了。此事必须办妥,这是扳倒老四的重要证据,本王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拿到它。 阿汝拱手,朗声道,是。殿下放心。吾等必以命相交,为殿下夺得此证! 第二百三十四章 软红楼外遭暗袭 夜晚的软红楼总是笙歌鼎沸。 阮红妆扭着杨柳纤腰穿过人来人往的回廊,急急推开屋门,才从重重香帏后看到里面的一道人影,就忍不住笑道,你怎么今儿有空来我这儿了?不怕你家顾十一吃醋? 卿如许坐在桌前,听得女子娇媚的嗓音,又见得有人走到跟前,才回过神来。 呀!卿卿!阮红妆一见到她的正脸,就捂着鲜艳欲滴的朱唇大呼小叫起来,怎么几天没见你,你就瘦成这个鬼样子了!顾十一最近不在吧?不然他怎会忍心看你变成这副模样? 不等卿如许开口,阮红妆又一把牵起她的手,一屁股坐到她身边来,发生什么事儿了?你快跟我说说!你别怕,有什么事儿我跟你一起担着! 她瞪圆了眼睛,美眸似花骨朵儿一般鲜活灵动,又盈满了担忧。 阮红妆的手心温热,身上有一种只属于女子的馨香,温柔,平和,令人心安。 ......红妆,我没事。卿如许回握住阮红妆的手,我......今日来找你,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给你办妥。阮红妆一口答应下来。 我...... 卿如许垂下眼眸,定定地望着地板上投射的虚虚渺渺的灯影。 ......我想查一查叶烬衣。 阮红妆的眸子一亮,一拍大腿,哎哟我的卿卿啊,你可算是想明白了!我真是太高兴了! 见得卿如许脸色黯然,她又立刻将笑容一敛,带着几分好奇,小心地问询,可是......你怎么想明白的? 卿如许微微抬了抬眸子,定定地望着桌上红釉覆莲座的烛台。 因为...... 灯芯已经歪斜,却一直无人修剪。于是莲瓣上不住地滴着红蜡,落到桌板上,再凝成一滩没有形状的蜡泪。 ......这条路走了这么久,到今天我才发现,我四下皆是斧削绝壁,万丈深渊,而我自己,两手皆空...... 无前路可去,亦无退路可回。无人以真心相待,所闻所见皆是谎言。 我好像什么都没有...... 红烛映照在她的眸子中,火光摇曳,她的声音宛如呓语。 -- 第344页 ......除了顾扶风。 她的神情太过黯然,以至于阮红妆都没有立刻接话。 过了一会儿,娇俏妖娆的女子才又扯了扯她的手,温声安慰道,傻卿卿,说什么傻话呢。你才不是什么都没有。 可下一瞬,她又一拍桌子,另一手叉腰,十分泼辣地道,不过你也说对了,顾扶风这些年为你火里来水里去,你可不能把他轻易给放走了。他跟叶烬衣这事儿啊,得查!咱们就要把这叶烬衣给查得清清楚楚!绝对不能教她在咱们看不见的地方给顾十一使手腕子! 她微微俯身,衣袖上的银线绣花洒珠摩挲着卿如许的手背,我跟你说啊,我上回都跟七星楼问好价钱了。在他们那儿,要查到什么程度取决于你能出多少银子。要是银子够,就连对方今天中午吃了什么,拉了什么,都能一清二楚! 卿如许抬了抬手,将放在身旁的一个锦布兜子拿到阮红妆身前,......我现在只有这些,是我这些年的俸禄和陛下赏的一些零七八碎的首饰。你看看,够不够? 阮红妆掂量了一下兜子,打开来草草瞧了一眼,道,够的够的。我明儿就去找七星楼的人,一定给你把事情办妥。 卿如许点了点头。 阮红妆瞧着卿如许的脸色不好,又将兜子放到一旁,俯身揽住卿如许的肩膀,柔声道,你啊,就放宽心吧,顾扶风可不是那种没有良心的男人。只要你现在想通了,咱们抓抓紧,不愁留不住他的心。 卿如许怔怔抬头,......留住......他的心? 是啊。阮红妆眨眨眼。 要怎么留? 看着卿如许略显迷茫的眸子,阮红妆勾了勾唇,狡黠地道,没事儿。你现在不懂也没关系,以后我慢慢儿教你。 好。 卿如许出了软红楼,就见得阿争驾着的马车旁,还停了一辆车。 待她走近,那辆马车中走出来一个人,他发间束着一顶象白冠玉,人如青松般端方静穆,又显矜贵。 卿如许垂眸,殿下怎么来了? 承奕看了一眼她身后挂满红灯的奢靡莺歌之地,不悦道,还有你卿如许不敢去的地儿么? 卿如许道,......我来看我的朋友。殿下怎么会来? 承奕的目光微一闪烁,他转眸看向一旁潺潺流动的永安渠,看着里面倒影着的点点灯火,淡淡道,是阿越......说给你做了杏仁佛手和奶白枣蓉糕,晨起就做好了,如今已在膳房的锅子上放了一整日了。 卿如许轻声道,......阿越有心了。 俩人正说着话,忽听得一声惊马嘶鸣! 下一瞬,四下寒芒闪现,从阴暗处蹿出几道人影来! 卿如许与承奕顿时大惊! 来人目标清晰,直奔卿如许而去。 承奕此次也只带了寥寥数名护卫,而卿如许也是跟阿争从府邸偷跑出来的,宁帝给她的护卫俱不在现场。 阿争闪电一般蹿在卿如许面前,将一柄挥向她的剑锋横刀斩落! 姑娘小心! 周围的行人见状也是大惊失色,尖叫着,纷纷抱头鼠窜! 承奕则一把将卿如许拉到自己身后,连退几步。他的随行护卫见状也齐齐拔刀,挺身迎战。 现场立时刀光剑影,杀气凛凛。 阿汝带着众护卫立时出手! 保护殿下! 是! 是! 承奕紧紧地攥着卿如许的手腕,将她护在自己高大的身躯之后,他脸色平静,可一双眸子却如鹰隼一般闪着锐利的光,仔细观察着周围形势。 此处街口狭促,来人四下堵截,退无可退,形势不容乐观。 几位杀手动作轻盈矫健,招招都是夺命的招,直逼人的死穴!几招之后,便有两名侍卫呻吟着倒地,腔子前密密麻麻十几处剑伤,鲜血横流,十分骇人! 承奕......卿如许躲在他身后,抬手扯住他的衣袖,你别管我了,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她说罢,又高声朝一旁正在混战中阿汝喝道,阿汝!带着你家主子先撤! 承奕拧眉怒道,卿如许,谁准你擅做主张的!他的胳膊还拦着她身前,以自己宽厚的背影为她阻挡着面前的血腥。 卿如许就又去扯承奕的胳膊,承奕,你不要意气用事!你是主子我是奴才,你不要为我得不偿失! 谁把你当奴才了?!承奕的语气中藏着愠怒,卿如许,你就一直这么看我的么......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一道虹光乍现!他忙挺身向前,将她往自己身后挡了一挡。 只听得一声闷哼,血液如雨迸溅,承奕的胸前竟被一柄长剑刺穿! 第二百三十二章 颓然失意无人诉 那日之后,卿如许便如同消失了一般。 承奕看着竹林中那空荡荡的藤椅,和那已经许久没有添置炭火的燎炉,缓缓地握紧了袖口。 阿汝已经替承奕去卿府探访几次,卿府都闭门谢客。直到几日后,承奕的车驾正好在朱雀大街上遇到了一脸慌乱的阿争,才得知卿如许今日是真的不见了。 -- 第345页 临近年关,龙首渠边已经有不少人放起了花灯。 雪白的莲花灯顺着幽暗的渠水渐渐远去,在夜色中,像是一盏盏寄给亡灵的幽冥灯火。 她蹲坐在桥下,垂着头,半倚着桥墩,像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一般,静静地望着那一盏盏顺河而下的莲灯,丝毫不顾裙摆被周围的泥水染脏。 就连来人走到她面前,她也恍若未觉。 承奕垂眸看着她,他方才赶过来得有些急,胸膛微微起伏。他让阿汝带人将一百零八坊翻了个底朝天,才终于在这儿找到了她。 可他站了半天,也不见她的目光动上一动,他终是无法忍耐,俯身将她拉了起来。 卿如许,你怎么.......这副样子? 待他看清了她的脸,也是微微一愕。 她瘦了好多。 白皙的肌肤也因长期失眠而显得暗淡,明亮的眼睛因过分疲惫而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她被人拉起来,还有些迷茫,好像一时间没认出来眼前的人是谁。 又烧起来了么?承奕拧着眉头,伸手覆上她的额头,觉得手心下的温度略略偏高,还是有点儿烫。 因着他俩身后还跟着许多侍卫,不少行人都朝他们看了过来,见得女子的背影和侧脸,立时有人指指点点点。 哎,她好像是咱们的女官! 谁啊?你是说卿如许卿少师吗? 我看像!之前我去她府门口偷偷看过她!可是,她旁边那个人是谁啊? 这是卿大人吗?我怎么觉得不像啊,卿大人没有她这么消瘦吧? 卿如许听得身后百姓的话语,又垂着脑袋撇了撇头,颦眉避让。 承奕抬了抬眼皮,阿汝立时带着一列侍卫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将七嘴八舌的讨论隔绝在人群之后。 承奕见她衣衫单薄,便抬手解开自己的狐裘,给她披在身上。 她瘦瘦柔柔的,整个人都被大氅拥着,更显脆弱。 承奕拽起她的手转身就走。 从龙首渠回王府的路上,她一句话都没说。女子微微弓着背,无力地依靠在车厢上,双眼紧阖。待到马车停下,阿汝已经在车外支好脚凳,却也不见她醒来。 承奕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便径直走了过去,俯身就将她揽进怀里。 可卿如许却睁开了眼眸。 男人如青松远山般的眉眼近在咫尺,于一呼一吸间,都能嗅到那股幽沉的松香气。 卿如许愣了愣,目光闪烁了一下,连忙挣扎。 承奕却一把扣住她的手,揽着她脊背的胳膊微微发力。 你可以依赖我。 年轻的皇子目光沉沉,口中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卿如许,现在的我,难道还不足以让你依靠么? 卿如许微微沉默,感受到胳膊下紧贴着的男人结实的胸膛。只这一瞬的分神,承奕已经伸手勾起她的膝窝,将她横身抱起,躬身走出了马车。 卿如许见得车外站了一地的侍卫随从,就又挣扎两下,在他耳旁用嘶哑的声音低语,你放我下来。 她这几日身子虚弱,连说话都有气无力,这一句柔柔的话还带着些气声,轻轻挠着他的耳朵。 承奕微微偏了偏头。 可他手上却是半分让步的意思都没有。 卿如许见他不肯,就只好侧了侧头,将脸庞半埋到他胸膛前,避开众人的视线。 回了王府,承奕把她放在软榻上,看见她瘦弱的肩头似不堪其重般低垂。想起她素日总是背脊端直,从不在人前示弱的模样,便只觉心叶肺管子都一阵难受。 他看着她,低声道,王府里这么大,你想去那儿都能去得,不论你做什么,也没人敢多说什么,这不比在外头自在?难不成你要让父皇亲自来问你最近是怎么了?若你不想见我,我也自当不知道你来我这儿就是。 卿如许没有抬头,只露着一截纤细见骨的脖颈,沉寂得像是一座玉雕像。 过了许久,她能感受到对面的男人还一直在注视着她,她才低声道,......知道了。 承奕一双皎洁如月的眼睛此时有些沉沉的,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卿如许的手指紧紧抠着榻边的软褥。 ......我不想说。 对面的男人却极富耐心,道,好,不想说便不说。 纱窗外又漏出雨声,灯影浸帘栊。 阿汝悄悄地走了进来,红木托盘上放着一只小小的琉璃盆,里面盛着热水,旁边放着一块干净的帕子。他躬身立于榻边,抬头无声地看了眼承奕。见承奕的目光撇了撇,他便放下托盘,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承奕站起身,拿帕子浸了热水,拧干帕子,便走到卿如许身边,俯身拉起她的手。 温热的手帕顺着她纤细的手指一根根划过,为她拭去指间的泥污,也给冰凉的手心带来些许温度。他擦得很慢,神情专注认真,就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玉器。 卿如许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面前皎如玉树的男子,突然道,承奕,我看到你的画了......在华乾殿。 承奕垂眸看了眼她,问道,......喜欢么? 卿如许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如漆的眸子莹莹颤动,她没说喜不喜欢。 -- 第346页 你说......我像不像那株枯树上的乌鹊? 那嶙峋的树干下底凌空,茕茕危矣,远处有猛兽将来,可立于树枝上的乌鹊却还在昏昏欲睡。 乌鹊未动虎先动,暗算无常危不知...... 卿如许垂着眼帘,声音嘶哑,极尽凄惶,......乌鹊曾拔羽织锦,沥血灼心,岂料人为百兽,无神无心......如今途穷山空,只恨营营为谁? 第二百三十五章 英勇舍身护佳人 承奕 卿如许讶然急呼。 殿下 阿汝亦是浑身一震,转身回刀。刀锋狠戾,一下便砍断了刺客的脖子,一颗血淋淋的脑袋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那掉了脑袋的一半身子还未及反应,仍保留着方才的攻势,朝前走了两步,又在某一刻突然失去了控制力,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 那场面,别提有多诡异。 承奕的身形晃了晃,朝后退了几步,可手还紧紧地拽着卿如许。 卿如许忙扶住他,承奕,承奕! 不堪伤重,俩人终是一同倒坐在了地上。 承奕脸色惨白,一手捂着胸口一直涓涓往外冒血的伤口。 阿汝仍在迎敌,一边朝众护卫喝道,收紧防御!誓死保护殿下 刺客攻势猛烈,包围圈越收越窄,顷刻间,便有两名护卫鲜血直溅,捂着断臂和胸口倒下了。 有一名刺客趁机突破防线,嗖地蹿到了承奕和卿如许面前,挥剑直下! 卿如许心中大骇,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就扑身抱住承奕,要用自己的背去挡那刀刃。 而承奕则一把搂住她,猛然侧身,将她带离血刃之下! 下一瞬,承奕抬手就去接剑。 寒芒带着肃杀的冷意,凶狠地穿过五指间。 刺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异。 因为电光火石间,承奕居然紧紧握住了剑身,以肉身相搏。 剑刃单薄柔韧,却十分锋利。从剑尖到剑柄,豁然到底! 鲜血立时浸透了冷锋。 承奕全身的力气都凝聚于手上,任剑身深嵌入骨。 纵然格挡住了这一剑,但刺客已经近身,承奕与卿如许也站在了生死一线。 此时,包围圈前迎战的阿争一个凌空翻身,朝卿如许的方向跃来,于半空中挥刀而下! 那名刺客意欲躲闪,可已经来不及了。 阿争将他一刀斩翻在地! 鲜血从他的后背不断地涌出,瞬间就弥漫了整个背部,惨叫声连连不止。 承奕这才松了手,长剑应声落地。 而承奕的手,已经鲜血淋漓,伤口森森见骨。 周围的厮杀未停,包围圈也已经锁紧不少,刀锋剑势都仿佛近在咫尺。 承奕只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便又拿血淋淋的胳膊护在卿如许身前,将她整个人护在自己身下。 远处响起一阵轰隆隆的脚步声。 是右骁卫!援军到了!大家护好殿下! 阿汝大喜,高声大喝。 那几名刺客也看到长街处整齐奔跑而来的军士,暗道不好。 阿汝带领的侍卫士气大振,奋勇对敌,又将包围圈向外压了几分。 刺客们瞻前顾后,已经泄了气,当下便环顾左右,打算撤退。 可如今援军已经断了这群刺客的后路,阿汝又怎会轻易放过这些人,他立时带着护卫朝前追击,试图阻住他们。 领首的刺客见状,也朝同伴大喝,别恋战!撤退!都撤退! 阿争便逮着这个空档,横刀上前,同阿汝同时向那名领首刺客冲去。 那领首的刺客连忙躲闪,慌乱间阿汝的刀锋擦过他的脸,覆着真容的面罩顿时掉落下来。 承奕回头,同那名刺客四目相接。 刺客的脸上恐惧不已,抬手就去挡住自己的面孔。 从河里走刺客同伴提醒道。 下一瞬,那名领首刺客便一个侧滚翻,蹿出众人的包围圈,纵身跳入了河道中。 其余几名刺客也纷纷效仿,扑通扑通地跳入水中。 而有几名刺客逃跑不及,被阿争和阿汝斩杀于河道边,伴随着呻吟呼号声,也滚落进了水中。 夜河幽暗,右骁卫也紧跟着围到河边。火把丛丛,照亮了整条永安渠。弓弩手立时出动,朝河里疯狂向外逃去的刺客射了过去。 而街角处,兵卒护卫交错来往,众人围绕着地上的三皇子承奕和女官卿如许,关切声和问询声不止。 世界嘈杂不已,可承奕只看了眼怀里的女子,见她无恙,缓缓松开了手。 卿如许抬起头来,满脸惊讶地看着他。 他胸前的剑伤和手上的伤俱是血淋淋的,眉头深深地蹙起。 承奕浑身血污,却并未先关心自己,而是抬手轻轻抚上她的冰凉的额角,温声道,吓着了么? 卿如许鼻尖一酸,美丽的眼眸在灯火下像是精致流光的琉璃珠子,她强忍下胸中情绪,低语道,你......我看你是不想要皇位了。 承奕看着她,没有回答,只目光沉沉。 阿汝在一旁单膝跪地,拱手道,殿下。 承奕回过头,面容平静如昔,若非是头上的汗滴暴露了他的痛楚,他简直和平常并无二般。 -- 第347页 看清楚了?承奕问道。 是。那人我见过。阿汝抬起眼睛,低声道,是四殿下的人。 承奕的眸底升起一股冷寒,周身都是令人不敢直视的危险气息。 阿汝的身子俯得更低了。 承奕用鼻子冷哼了一声,道了声,......很好。 回到奕王府的路上,多少有些慌乱。 承奕毕竟不是精通武艺之人,没有内功护体。此番伤重,他紧绷的精神稍一松懈,血止都止不住,不消半刻,人便渐入昏迷。 待进了王府,阿汝赶着满院子里的人去催太医,阖府上下忙碌奔走,出出进进。 纵是昏迷,承奕的手也一直没松开卿如许的腕子。 卿如许略感无奈,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又看了看他的伤势,见伤情耽误不得,当机立断道:阿汝,别找找太医了,我来吧。你把伤药针石、剪刀棉布、热水蜡烛给我,再给我拿一坛酒来。 阿汝愣了一愣,又看了眼昏迷的三皇子,终究还是应下了,转身就去吩咐各人去取东西。 承奕?承奕? 卿如许凑近榻上的男人,在他耳边呼唤他,承奕,你把手松一松,让我给你看伤。 重伤的男子尚在大量失血的混沌中,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迷离,手上的力道也松了。 他身上最要紧的还是胸口的伤。卿如许便粗略给他手上包扎了下,就端了一碗酒,在里面加了几味草药,递到他唇边,快把这个喝了。 承奕从看清面前之人的面容后,目光就没有离开她。 他低头饮下药酒,许是嗓子被酒气呛到了,又费力地咳嗽了几声。只这几声咳,牵扯到胸前的伤口,倒是让他清醒了不少。 他胸膛半敞着,倚靠在锦绣软垫上,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卿如许只专心于手上的活儿。 针 手卷在榻边摊开,大小不一的针石在灯下闪着细细的光泽。 火 婢女端着烛火俯身于榻边,卿如许将指间的针石从烛火上燎烧两回,再一翻腕,便准确地将针石刺入了各处穴道。伤口处的血顿时止住了。 软布 婢女双手奉上浸过热水的软布,卿如许抬手接过,将男人胸前大片的血污一点一点拭去,动作轻巧娴熟。 卿如许正专心于处理伤口,却听得头顶上的男人突然出声唤她。 ......卿如许。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嗯? 她抬起长睫,瞟了他一眼,就又垂下眸子继续盯着手上的动作。 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好看么? 他注视着她,略显迷离的眼中,带着一种令人难以解读的情绪。 第两百三十八章 东窗事发风鹤唳 除夕很快来到。 因着承奕和卿如许皆对外抱病在床,便都没去宫中赴宴。承奕便喊她和阿争留在王府一同过节。 火红的灯笼一挂,整座府邸也显得热闹了起来。仆役们都换上了鲜艳的新装,洒扫庭除,四处忙碌。 承奕的右手还裹着厚厚的布条,火红的两条正丹纸铺在桌面上,他捏了根毛笔,抬眼瞧着一旁的卿如许。 要我代笔?卿如许立时会意,放下手中的琉璃果盘,起身走了过去。 承奕坐回榻边品茶,卿如许将笔尖蘸了蘸砚台中洒了金粉的墨。 写什么? 男人略一沉吟,乌黑的眉轻轻一挑,就写 卿如许拢起袖子,准备落笔。 奠枕楼东风月,驻春亭上笙歌,剩摘天星几个?留君一醉意如何? 卿如许顿了顿,抬起眼皮。 ......这可不像对联。 承奕坐如青松,一袭青色织锦衣袍衬得他眉目清朗。 楹联本就是用来表达人们的美好期许。这就是本王的期许,有何不可? 卿如许眨了眨眼睛。 他的期许倒是潇洒得很。若他不是皇子,兴许他的人生也能如他所意般,与现在截然不同。 成吧。她答道。 承奕又指了指另一副正丹纸,问道,你呢?你的期许是什么,打算写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卿如许倒有些发懵。 期许啊...... 她歪着头想了想,道,那就天涯踏尽红尘,一笑作春温。尊前不用翠眉颦,碧山浸短溪,清酒满杯笑客来。 说罢,卿如许看着对面的承奕,勾唇笑了起来。 一个问留君一醉,一个答清酒满杯,倒是十分默契。 承奕也看着她,目光渐柔,薄唇轻抿,也笑了起来。 阿越做了一桌子的珍馐美食,酒足饭饱之后,众人一起在府门口放了鞭炮,之后俩人就坐在窗户边一同看屋外的烟火。 爆竹声声,笑声喧腾,耀眼的烟花在夜空之上不断炸开,整个世界流光溢彩。 卿如许支着身子半趴在窗户边,仰着头。火树银花、五彩缤纷倒映在她眸中,只是刹那喧嚣。 她比烟花更孤寂。 -- 第348页 承奕......她望着夜空,出声唤他。 承奕盘腿坐在榻上,背脊端直,静静看着她的侧脸,嗯。 ......昨天,陛下召我入宫,说等开了春,就把我嫁给林幕羽。 又一朵烟花炸开在她沉静的眼眸中。 承奕微微一僵,轻扬的唇角顿时拉了下来,反问道,你......怎么看? 卿如许没有回头,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我好像,也没办法选择。 她的婚姻,成了两方掣肘的筹码。 宁帝问她,想不想回南蒙。 林疏杳问她,愿不愿意回到他与林幕羽的身边。 无论是她名义上的生父,还是一手抚养她长大的养父,他们都只想利用她,控制她。 她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们眼中,却变成了一种符号。 一种可能通往更高权利的符号。 承奕微微倾身,绣着绿线竹纹的衣摆在竹席子上铺开。 你若不想嫁,就不嫁。我给你善后。 卿如许轻轻抬眉,眸光微闪。 他目光沉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毅。 半晌,她牵起唇角,......好。 春节刚过,弹劾三皇子承奕的折子就已经在宁帝的案前积了厚厚一叠。 朝堂之上,四皇子承玦连同百官联名上书,为芈子孚之死申请审理承奕。 承奕淡淡上前,将芈子孚出卖大宁、勾结煋赫族与云戈十二部族的证据一把丢在了殿中的火盆前,火光照亮了那一行行书信,期间夹杂着胡语。而那封封书信之下,还有一块腰牌,乃三王所有,上面赫然刻着玦字正是四皇子承玦的。 群臣顿时静默。 承玦急急出列,高呼冤枉。 双方对峙,皆各执一词,难分是非,之后承奕又不紧不慢地拿出另一份证据,除了书信,还有人证。 承玦见之脸色大变。 之后,承奕反告承玦勾结南蒙罪名成立,由大理寺接手调查此案,承玦暂被禁足于王府。 两王相斗,长安城一时风声鹤唳。 然而,深居简出的大宁女官却对此一无所知。她终日郁郁,不闻窗外事已有足月。 夜深幽静,玦王府灯火阑珊。 时时挂着笑意的四皇子承玦坐在门台上,望着庭院中高悬的月,面容却是一片冷寂。 林幕羽盘坐在屋中的竹席上,面前放着一只炭盆,他两眼望着火光摇曳,时不时将身侧的一摞文书一本本地丢入炉中。 幕羽,我没退路了。 一个芈子孚,没能伤到敌人,反而居然将他自己搞到身败名裂。 你说得对,我......太心急了。承玦垂下头,抬手支着额头,头痛欲裂,可是......如今这个局势,老三占了上风,若不能在这个时候把他拉下来,以后就更难了。你说,我怎能不动手......可是没想到,竟然被他拿到了煋赫王的亲笔书信......他......我还是太小看他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 林幕羽什么都没说,面容一如往日般冷淡,只静静地烧着手里的东西。 幕羽.......林、幕、羽 承玦突然大吼着回过头来,双眼因为愤怒与悔恨而通红,幕羽!你说,为什么我的幕府,会出现同南蒙皇室勾结的信函?! 火舌吞没信纸,炙热的火光隔着一小段距离,已经带来灼烧的温度。 林幕羽握着信纸,待到黑色的灰烬已经蔓延到指尖,带来滚烫的刺痛,他才松了松手,任由那半张信纸飘飘然落入了火盆中,在消失的最后一瞬,绽放出最明亮的火焰。 承玦爬起身来,几步走到林幕羽面前,蹲下身来,看着他被火光映照的侧脸,幕羽......为什么连你,也一直在欺骗我......他伸手一把扯住林幕羽的衣领,满面怒容,连你......也想让我死,是不是? 林幕羽抬起眼眸,琥珀色的眸子中无波无澜。 承玦瞪着面前清俊的男子,透过他如水的眼眸,仿佛又回到七年前的雨夜。 那个站在屋檐下的雪衣男子,身后是漫天的雨雾。似乎这世间的风吹雨打,也无法掀动一汪沉静的湖水。一切躁动的、炙热的、翻滚的、喧嚣的,到了他身边,都似瞬间平静无声。那时他一敛袖,世间的万千颜色,都不及他那一身的光华。 十六岁的年轻皇子静静地盯着他,一时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耳旁只听得男子声音清朗,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若殿下不弃,我林幕羽愿做殿下的左膀右臂。 第两百三十九章 玦王府中相决裂 手边的雪色衣衫,皱了。 承玦只觉那褶皱令人刺目,他松了松手,声音也轻了许多,幕羽,你明明知道......我是这么谨小慎微,才走到今天......原本朝中的那些大臣都只是看重太子的身份,都主张立嫡立长。可我年纪最小,我为了要证明我可以,字写得不好,我就拿着帖子没日没夜地练习;马骑得不好,我就找师傅教我,为此摔过多少回,我肋上的伤,你不是看见过么?为了能事事做得比三个弟兄更出众,我又在人后付出了多少?我母妃入宫最晚,太子、老二、老三,他们哪个人的母亲不是排在我母亲前面,我背后才是毫无所靠,若不是我拼尽一切,又怎会能有今日? -- 第349页 他语气低沉,面露痛色,.....幕羽.....纵然我讨厌那个卿如许,也想杀了她,可我到底从来没有害过你.....你为什么.....也要背叛我?嗯? 林幕羽看着他,抬手握住他住着自己衣领的手臂,淡淡道,煋赫族的事我早提醒过你,芈子孚此人留不得,大利背后,必有大险。他手上发力,将承玦的手从领口处挪开,又转身去烧信函。 承玦的手半悬于空,他缓缓收回手,盯着林幕羽的侧影,道,是么?所以上次胡人来长安,你也是为我着想才拒绝了他们,让他们转头去投奔太子?而不是为了你的卿如许,或是为了你的南蒙,故意要阻挠我? 林幕羽拿起信函的手微微一顿,他抬了抬眼皮,清淡的眸子被火光染上了一层灼热的颜色,里通外敌,若是失手,你的境遇会比现在更惨。 承玦一把打翻了那一摞文书,低喝道,是么?你从来都没想过助我登上皇位,你从来都只是利用我来换取信息,你不止想让我死,你还想让整个大宁都覆灭,是么? 林幕羽两眼看向他,并未否认。 承玦冷笑一声,你从一开始来到我身边,就不是单纯地投靠我,你拿柳国医一家的命,就是为了换取我的信任,这样你就可以潜伏在我身边是不是?你就可以让卿如许心甘情愿地陪你一起回南蒙?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把这件事也都推给我呢?是现在么?你要在我坠入低谷无法翻身的时候,跟她解释说这些我做的,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然后你们就可以和好如初,一同堂堂正正地拿着搅乱大宁皇室的战绩回到南蒙了是么? 林幕羽转过头,看着散落一地的文书,道,这些东西若是现在不烧,明日大理寺围府时,你会很棘手。 林幕羽!你到底.......拿我承玦当什么?承玦的胸膛起起伏伏,眼中似有压抑的波糖起伏,他猛然一挥手,就将面前火盆打翻了,火红的热炭滚落出来,瞬间就在竹席上烫了几个大洞,烧焦的气息直往上蹿,竹席瞬间就烧了起来。 承玦没有回头看那火光,咬牙恨声道,把整座屋子烧了才好!你,林幕羽,也该陪着本王一同死在这里才是!本王演了一辈子的戏,换得人人称道的声名,如今,已经都毁了。你既说要做本王的左膀右臂,也该给本王陪葬! 火舌顺着竹席飞快地蹿了起来,瞬间大半个屋子都被火光照亮了。 走......走水了!快,去打水来! 门外有仆人顺着窗户看到大片的火光,纷纷高呼。 门外的荀安也立时奔到门边,朝里面的林幕羽急急唤道,公子他看了眼满面怒意的皇子,又看到他手边的炭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林幕羽抬了抬手,示意无妨。 火光带着灼热气息扑面而来,承玦瞪着林幕羽,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眼中似有一种烧尽一切的疯狂。 林幕羽淡淡地看着他,承玦,少酗酒。否则,你可能真的会疯。 从林幕羽认识承玦的第一天开始,就发现了这个年轻的皇子虽在人前事事如意,时时含笑翩翩,完美得像一张假面。可只有私下的时候,借着酒力他才肯释放内心的真实。 也许演得太久太累,就连自己都忘记该如何放松,需要借助一些外物来释放所有的情绪。 我疯了,对你来说不好么林幕羽?你想要的,不就是我疯了,所有的皇子都疯了,最好整个国家都疯了,不是么?承玦道。 林幕羽看了眼一直站在屋门口的一个身影,看着那人端在手上的东西倒影在门窗上的影子,道,如果你只是需要一个理由,那么你说是,便是吧。 承玦看得他目光所向之处,目光略略一变,手指有些心虚地抖了一抖。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必质问这些了,多说无益。林幕羽淡淡说罢,抬手将身侧散落的几本册子挥手丢进了火焰中。 承玦面上有一瞬被拆穿的难堪,他霍然起身,转身走到门边。 屋外的月色清冷,屋内火光熏天。承玦的双手紧紧地攥成拳,背影中带着一分决然。 来人,把荀安给我拦下。 他高声吩咐,瞬间就有几个暗卫从檐墙跃了下来,朝荀安逼近。 荀安脸色大变,也不知这些人是从何时开始藏在了暗处。方才林幕羽来玦王府时,也不知为何,竟将自己的人马都留在了门口。如今府中也只有他与林幕羽两人。 公子!公子!荀安左右退避不及,几招之后便被人制在了手中。 林幕羽缓缓地站起身,淡淡地看了一眼门外。 承玦侧过脸来,月光和火光将他的脸庞分割成两种颜色和两种温度,他整个人也有一种绝望的残酷,幕羽,是你逼我的,我没有选择。 被架着胳膊无法挣脱的荀安已经看清了那站在墙角下的人影,手中端着的到底是什么。他脸色苍白,朝林幕羽呼喊道,公子,不可!公子!咱们的人就在门外,公子!来人!来人啊...... 他话音未落,就又被侍卫死死地捂住了嘴,只有断断续续的字音继续发着。 林幕羽静静地看着承玦,道,承玦,我们两清了。 -- 第350页 火光中,承玦的眼中似有晶莹的光亮。 可他的唇角除去了笑意,只剩下无情的冷酷。 他抬起下巴指了指墙角的人。 幕羽,这是本王对你最后的仁慈了,你......别怨我。 他最后看了一眼林幕羽,看了看这个陪伴他一同在风雨中走过七年时光的伙伴,这个令他感到无比宁静又时而夹杂着痛苦,令他仿佛永远也触及不到真心的人。 然后,他转过身,决然离去。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林幕羽独自站在月色下,背后的火光照亮了夜空,他那一袭衣袍清白如雪。 他看了看被制住的荀安,朝暗卫道,我不会走,放了他,让他送送我吧。 那群暗卫相互看了看彼此,此时承玦已经离去,四下无人,他们这些年来效忠于承玦,对林幕羽也十分熟悉。甚至很多时候,都是林幕羽代承玦调令他们的。 过会儿,暗卫终是放开了荀安,又朝林幕羽恭敬地躬身行了一礼,似是送行,之后才又四散着退去。 第二百三十七章 长街埋伏险突围 人来人往的长街中,如往常一般人声鼎沸。 然而其中又透露着某种不寻常。 各个摊贩于叫卖间,眼神却在不断地留意四周。 一种在暗处汹涌的紧张感,无声地传递在彼此之间。 长街的尽头,终于出现一个挑着担子的茶叶贩子。 各个商贩立时警觉,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在了隐藏在货物之下的兵刃上。各方以眼神为讯,各自确认目标。 锁烟楼上,荀安隔着一条街的距离,朝远处的茶叶贩子比划了几个手势。下一瞬,他便朝锁烟楼中的各处护卫高声喝道,撤!我等护送公子离开! 长街的骚乱是瞬间起的。 锁烟楼的门口,一群护卫呈护送之势头鱼贯而出,护着一个雪衣男子上马车。四周的商贩中立时有人大喝一声拦下!把人拦下! 周遭立刻冲出来一群人,手里都是刀枪棍棒,个个身手矫健。 长街的尽头处,也立即有人朝茶叶贩子围了过去。 整个街道的两头一时兵戈四起,喊打喊杀。而街道两边的几座高楼中,亦现身了几排弓弩手,队列整齐,屈膝,卡位,瞄准,拉弓,整齐有素。 街上的百姓亦在这突如其来的动乱中惊惧不已,像没头苍蝇一般尖叫着四处逃窜,撞翻了不少货架,满地都是瓜果蔬菜和各类杂货。 有个年迈的老头心疼自己辛辛苦苦做好的风车,看着被人群踩踏破烂的竹坯才智,还想钻进人群里去捡,可又被来往的人流撞倒,在地上滚了一滚,扶着腰呻吟不止。 整条长街都乱了。 林幕羽在众人的护送下进了车厢后,掀开车窗,冷淡的眸子缓缓扫了一眼街巷。荀安一个纵身跳上马车,拉起缰绳,一队顶住,二队殿后,三队四队护住车身,大家一起撤 肖明戈被众人围攻之时,隐藏在他周围的几名同伴也立时几个纵步,越过包围圈跳到肖明戈身侧,横刀相护。 我们被埋伏了! 肖明戈一把撇下肩上的担子,扯掉头上的斗笠,从茶叶堆底下拔出一把长刀。 他看了一眼马车,抬手摸到胸前的信笺,当机立断道,幕羽没事就好。咱们也冲,若是不幸落入敌手,大家记住,我们绝对不能牵连侯爷! 是! 是! 长刀相接,众人拼死相搏,肖明戈亦挥刀相迎。 锁烟楼对面的茶楼上,阿汝站在阴影处,看了眼即将离开的马车,朝弓弩手抬了抬手,殿下说了,留活口! 手挥下的一刻,无数箭矢朝马车射去! 同时,长街的另一边,弓弩手同样收到了射击的讯号,长弓齐刷刷地瞄准了肖明戈周围的几名同伴。 只留中间那个! 长弓激射 在漫天的箭雨中,肖明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弟兄一个个倒下。 手起刀落,四周都是向外喷溅的鲜血。 在一个同伴倒下的瞬间,一把长剑朝中央的肖明戈刺来! 另一个身中羽箭的同伴此时突然冲了过来,以自己的身躯为肖明戈裆下了长剑。 啊 阿凌!肖明戈一手斩落一个敌人,高声大呼。 然而面前的刀光剑影容不得他分神,他只能不断提刀应对。 荀安和林幕羽冲出长街,甩开纷纷箭雨后,林幕羽便从摇摇晃晃的车厢中出来,抢过缰绳,你去报信,救老肖。 荀安答了句是,公子自己小心!他一个翻身跳下马车,钻进街巷的人群中不见了。 周围已经是一地的尸体,肖明戈身侧只剩下两个弟兄护在身前。 已是困兽之斗。 长枪直指向中间的三人,肖明戈一把拉过挡在自己身前的兄弟,助他躲开长枪,然而下一瞬,刀光一闪,一把长刀已经朝他斜刺过来! 刀狠狠地扎进了胸膛! 肖明戈哼了一声,捂着鲜血横流的伤口倒退两步,口中血腥气翻涌而上,紧接着,他就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老肖! -- 第351页 肖明戈擦了下满口的血,道,今日......是出不去了,消息绝对不能留给他们...... 他伸手从怀里取出信笺,看了眼地上一具具熟悉的尸首,今日咱们死在一块儿,也不枉兄弟一场!弟兄们,咱们今日为了母国,也算死而无憾了! 肖明戈正欲毁去信笺,以身殉国,便突然听得身后响起荀安的声音 老肖!把信笺给他们!公子说了,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荀安蒙着脸,带着一队人马冲了过来。 所有人,救老肖!咱们火速撤离! 肖明戈的手紧紧攥着手里的信笺,咬紧了门牙,不愿以信笺换自己的命。 见得援军已到,阿汝的人也急了,又一波箭簇朝众人射去。 老肖!荀安一边举刀挥舞,击落周围的箭矢,一边朝肖明戈喝道,老肖,别犹豫了!咱们已经牺牲太多人了,公子心里有数,听他的吧!你快把信笺给他们! 肖明戈周围的兄弟也拉住他,走吧老肖!听公子的! 肖明戈恨声道,.......好。 他抬手将信笺高高举起,朝楼上的人道,信给你们,换我们的命! 楼上的人见得荀安身后一队人马,亦有所顾忌,远远地看了一眼锁烟楼对面的茶楼。 不待阿汝回复,荀安已经见机带人冲破守卫群,肖明戈在众人的搀扶下,疾步后退,众人杀出一条血路朝后撤去。 侍卫一拿到信笺,就立刻送往锁烟楼的二楼。 阿汝接过信函,转身钻进包厢中。 年轻的皇子坐在帘幕之后,面色平静地透过窗边一隅看着街道上的一切。 殿下,只拿到了信。应该是真的。 承奕看了一眼那信,问道,方才那一位,是林幕羽? 阿汝道,是。按殿下所说,没有对他们下狠手。只不过......纵然林侯帮助过卿大人,可......也难保这些人...... 承奕接过信来,信函的纸张摸上去带着一种特殊的油香味,正是南蒙皇室爱用的竺油纸。信函的右下角印着一个小小的印记,看纹理图形,似乎是一个家徽 南蒙盛阳王。 承奕轻抚上面的家徽,低声道 ......有时候松一松线,是为了下一次收得更紧。 第二百三十六章默然情事不语君 女子又掀起眼眸看了承奕一眼。 她的睫毛密密长长,一眨一阖间,轻盈的影子在面颊上闪动。 哦?殿下从不夸我,我还以为我在殿下心里没有好看的时候。 她声音淡淡,手上不停。 承奕沉默了片刻,道,......就像现在。你全情专注,眼睛里闪着光的时候。 卿如许手上一顿。 过会儿,她又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他,却没说话,继续处理伤口。 承奕依然望着她,有些失神。 .......卿如许。 殿下请说。 可卿如许等了半天,也没听他再开口,就又看了眼承奕,却见他还睁着眼睛怔怔地看着她,眸光郁郁沉沉。 殿下累了,睡会儿吧。醒来就不疼了。 她取过针线,烛火上燎罢,准备缝合伤口。 .......卿如许。 半晌,他又唤她。 .......我在。卿如许答。 可他还是不语。 过会儿,卿如许将针尖抵在伤处旁,道,现在会有点儿疼。你放松一些,感到困意的话就安心睡。 她抬了抬下巴,阿汝立刻上前帮她按住承奕,免得他吃痛挣扎伤到自己。 细针瞬间刺进皮肤。 卿如许尽量让自己动作够快够轻,但毕竟牵动伤口,承奕闷哼出声,浑身绷紧,不住震颤。 她手上动作飞快,细针在伤处几番出没,便完成了缝合。伤处线条纵横,边缘整齐,若是恢复得当,疤痕应当会很浅。 承奕咬着牙,忍受过这一轮巨大的疼痛后,才渐渐舒展开眉宇。 阿汝心疼他家殿下,忙皱着眉头拿起软布帮承奕拭去头上和身上的汗滴, 承奕睁着眼,只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又出声唤她。 卿如许。 这回他唤罢她,就又张了张嘴,眼眸中似有隐隐的火光跳跃,他突然道, 你心里能不能....... 他突然噤了声。 迷蒙的眸中有一瞬间的清明。 卿如许抬了抬眸子,颦眉不解,心里什么? 承奕看着她,半晌没有回答,只目光缓缓沉寂下来,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黯然。 .......没什么。 他慢慢地仰起头,枕在软垫上,唇角紧抿。似是在方才那一瞬,他极力地忍下了什么。 床顶层层叠叠交缠错综的纱幔,倒影在他的眼睛里,就似复杂难解的心事。 莫拨弦,弦断无人倾。 待卿如许处理好伤口后,再一抬眸,见他已经阖上眼眸。 酒意终于发作,他也终于在一股眩晕中,缓缓沉入了梦中。 锁烟楼中,雪衣男子坐在桌前,荀安躬身于前。 这几日,四皇子策动各部弹劾三皇子私杀芈子孚,动静太大,听说三皇子那边也有动作,似乎正在查芈子孚同煋赫族勾连的证据。 -- 第352页 林幕羽道,三皇子敢做,自然心中已有成算,查是必定要查的。 三王四王相斗,对咱们来说也是好事。侯爷说,四皇子那边,公子莫要阻挠。四皇子一向谨慎,如今这一步走得这么急,约摸要自己吃瘪了。 林幕羽的茶杯顿了一顿,一双冷淡的眸子轻抬,露出一种悲悯之色,......承玦站在这个位子上,所作所为皆非出自他所愿,换个人不见得比他做的更好。 荀安犹豫了片刻,道,四皇子因着卿姑娘的事,已经对公子有所猜忌。公子,咱们到底同他阵营不同。 这是骨血所决定的。 谁也无法更改。 我知道。只是.......他太心急了.......林幕羽偏了偏头,越过窗边,看向底下街巷穿梭的人流。 人生本就是逆流而上,错一步,便可能谬之千里。 消息传回南蒙了么?林幕羽问。 是,那边已经回信了,待会老肖就会送过来。荀安答。 林幕羽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三皇子看着温吞,可实际是个有主意的。只怕,他手里的筹码不只是煋赫族。 荀安眼皮一跳,抬眸去看林幕羽的背影,公子您的意思是......? 不只是煋赫族,那......还有什么? 林幕羽的眼睫微微闪动,没有回答。 街巷的两边搭了许多摊铺,叫卖声不断,有卖油纸伞的,有卖点心的,有卖字画的。 林幕羽的目光主义掠过各处摊铺,又看了眼对面的茶楼。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半晌又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眸。 也许这是她的意思。 荀安望着他的神情,过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所说的她是指谁。 荀安心里有些慌乱,像是四肢五感都已经感受到了危机,却睁着眼睛,怎么也无法找出那危机感的来源。 他急急劝说道,公子,姑娘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为何公子还不.......您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她,姑娘不会记恨您的....... 林幕羽微微仰头,锁烟楼的对面有一株大树,树影婆娑,散碎的日光落在他的面颊上。 似有叹息,轻轻地落在空气中。 如今箭已在弦上,任谁也拦不住了。 荀安听得此话,感觉将有大事发生,心中震然,公子....... 林幕羽淡淡侧头,道,你听。 荀安凝神静听,楼下的叫卖声连连。 甜酒酿要吗甜酒酿,双醉坊的甜酒酿 磨剪刀,铲薄刀 纸伞修嘞,纸伞修 荀安同林幕羽日日来这锁烟楼,早已对周围的商贩摊铺了如指掌,如今他立时就听出了异常,他猛地低头扫了一眼街巷,发现其中竟然暗藏了不少生面孔,低呼道,公子这些商贩换人了! 林幕羽轻声道,别慌,也别抬头,对面的茶楼上也有人在盯着咱们。 荀安绷着脖颈,极力控制住自己要抬头的欲望,心中慢慢爬上一股恶寒。 .......公子,这是.......三皇子那边的人? 林幕羽嗯了一声。 他抬了抬手,扶在窗槛上,状似清闲地望着街景。 如今锁烟楼四下已经被人包围了。 荀安闪身站到窗后,躲在对面的人的视野盲区中,可老肖马上就要来了。公子,我现在找个楼里的伙计,出去给老肖送信儿!他说罢掉头就要走。 不能去。林幕羽抬手阻止道。 现在这里风雨不透,往外送信儿等于咱们自己送死。他们会躲在这儿,而不是冲进来抓人,就说明他们还没有拿到证据。只要我们跟老肖没有接触,罪名就不成立。 荀安呼吸有些急促,他想了想,他们怎么会查到我们?难道......是卿姑娘...... ......不是她。 林幕羽打断道,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承奕是个心思缜密的,他想查什么,必然不会放过所有的细枝末节。兴许从查芈子孚开始,就已经被他捉到了我们的踪迹。 荀安道,可他究竟查到了多少呢?侯爷......和咱们的身份...... 应该还没查到。父亲那儿全是在大宁埋了十几年的暗线,若是触及了侯府,父亲那儿应该先会有异动。林幕羽道。 荀安略略松了口气,道,那.......老肖身上还带着南蒙的信....... 只能舍了。林幕羽敛眉道,为今之计是我们立刻撤离,老肖那边,只能他自己应对了。 做暗探,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每个人都早已有了自觉。 客死他乡,身首异处,都是最正常不过的结局。 ......是。荀安咬牙道。 林幕羽吩咐道,你先去安排一下,等老肖一现身,咱们两头动作,让他们瞻前不顾后。 这样胜算才会更大。 荀安应声下楼。 林幕羽独自站在楼上,越过树影,望向一望无际的晴空,水一般的眸子也被染成了冰冷的蓝。 -- 第353页 有些事,从开始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结局。 第两百四十章 棺冷雪衣唤不回 待得大理寺定罪,整个玦王府都翻了天时,卿如许还坐在宅院的湖畔,静静地看着落日。 四皇子承玦串通芈子孚勾结煋赫族的证据确凿,而他的幕府中潜藏南蒙奸细的罪名也已确定。铁甲重兵昨夜围堵了王府,最后承玦交出了一具细作的尸体,并附上其自述罪状,白纸黑字,细细罗列,签字画押也俱齐全。 因勾结煋赫族之事已有些年头,而南蒙细作人证物证已交出。四皇子承玦可逃一死,但半生清誉,一朝尽毁。 与此同时,受四皇子牵连的百官中,最为瞩目的便是平成侯府。人人听闻平成侯府的遭遇,皆深感骇然。而刑部的侍郎一职屡屡出事,整个中书省亦心惊胆寒。 阿争也是在前夜注意到长安城火把从从,守卫来来往往,颇为异常,才多留意了一下。待他打听完消息,跑着回卿府通报时,面上也是同样的惊愕失色。 姑娘,不好了阿争绕过长廊,疾步跑到岸边呆坐的女子旁,见得她目光黯然,又因为担忧她而停顿了片刻。 ......怎么了?卿如许缓缓回神,两眼看着阿争。 夕阳的余晖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 阿争走近她,抿了抿唇,迟疑着低声道,外头的人都说......林公子......殁了。 卿如许似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谁? 阿争有些不忍看她。 ......是林幕羽,林公子。听说四皇子被查出勾结南蒙,于是他就推了他幕府的人出来,说林公子就是那个南蒙间谍......现在,人已自裁于玦王府。 卿如许脑中嗡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断了,周身如陷入地狱般的冷寒之中。 卿如许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趟过这段漫长的路途,抵达了玦王府。 府门大敞,整座宅邸空空荡荡, 目之所见,满眼萧索,待到中庭便见得缟素。 曾经风光无限的四皇子此时坐在厅门口的地板上,满面颓然,看着院中所剩不多的仆役进进出出。 如今,他的幕府已经走了大半人,剩下的,则每日叫嚣着要等待时机,重整旗鼓。 在昨日之前,他还在紧迫地布置人手,抢时间处理干净手脚,可在昨日之后,他突然万分疲惫。就像是支撑着他多年的什么东西,随着那个人的离去,一同倒了。 感受到有人影靠近,他抬起眉眼,往上瞧了一眼。 那一身还未及换下的绯衣鲜红刺眼。 哟,这么久不见你露面,今儿这是来放鞭炮庆祝的吧?他撇撇头,挑眉笑了笑,可惜,来晚了,没赶上最精彩的时候。 他语气平平,胳膊随意地架在膝盖上,周围荒草丛生,任由那一袭流光织锦的缎云袍铺在地上。 有些事情盼了大半辈子,可真见着,却又说不出来高兴。 卿如许垂眸看着他,顿了顿,问道,.......他呢? 承玦面上的笑意逐渐变冷。 你现在.......满意了么?他的目光中盖上了一层寂灭,声音低沉,重复地质问着她,卿如许,你满意了么? 卿如许冷情冷面,道,......别装可怜。事情都是你自己做下的,没人污蔑你。 承玦猛然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把揪住她的领口,手上青筋暴起,我说的是幕羽!林幕羽! 卿如如这身形终究弱势,在承玦的压迫下,俩人一同朝后踉跄了几步。 你躲在老三的后面,让他替你冲锋陷阵,让我们兄弟自相残杀,你可真是了不起啊卿如许!就连幕羽,他都愿意为你肝脑涂地,你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蛊,让他为了你这般不要命! 他眼中染了一层血气,怒不可遏。 我真的该早些杀掉你的......杀掉你这个毁了一切的女人!你就是他的灾星,也是我的灾星......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他跟着我,只是因为我们是相同的人,我竟不知......竟不知他居然也瞒了我这么多年,真是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你现在满意了吗?满意了吗? 充满力道的大手掐住了她细长的脖颈,卿如许感到窒息。她本能地挣扎,俩人又朝后退了几步。 姑娘 阿争正安置完马车,从门外进来,见状一惊,忙冲上来,一把扯开了承玦。 卿如许躬着身子捂着脖颈喘息,两眼直直地看着承玦。 承玦也看着他,似在这时才捕捉到她脸上对于一切的茫然与难以置信。 他撇了撇头,指了指厅堂,平静道,他在那儿。去看看他吧,看看这个......被你毁掉一生的男人。 卿如许站直身子,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那间挂了丧幡的厅堂。 既是罪臣,不可大肆置礼,因此厅中仅挂了几道白幡,放了一只火盆,便姑且作为灵堂了。 卿如许望着面前那一口乌木棺材,顿住了脚步。 指甲深嵌掌心,身体僵直。她似要鼓起浑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相信她现在所处不是在梦中。 终不能信。 于是她走上前去,抬手扶上棺盖。 冬日的棺木冰得像寒铁一样,木头的倒刺刺痛着手心,她没有犹豫,费力地掀了开来。 -- 第354页 阴沉沉的棺木中,是一张令她无比熟悉的脸。 那人依旧是一袭雪衣轻袍,面容清俊。他静静地躺着,仿佛只是睡着了。可那苍白得发青的死气,却让他整个人如同冬日冷峭的湖面,不可能再掀起一分波澜。 怎么...... 怎么可能...... 她缓缓出声,林幕羽...... 冷风穿堂,带起白幔轻舞。灵堂里没有供牌位,却在桌上和地上燃了根根白烛。火光摇曳,有一根蜡烛被风打翻,骨碌碌地在地板上滚了一滚。 林幕羽...... 棺木中的人答她以静默。 他如水沉静的眉眼,时时紧抿不肯多发一语的薄唇,和那张平静无澜的面孔,似乎永远地凝固了。 没有半分生气。 卿如许抓着棺木的手开始难以自持地颤抖。 第二百四十二章 绝漠杀气凛穹苍 通体乌黑的墨云马奔行在林中。 又行出三十里后,穿过一条溪流,至一片旷野。黑衣男子突然勒马。 天地悠悠,万籁俱寂。 然而在这片巨大的旷野尽头,有黑压压的人影连成一线,静默伫立。举目四望,少说也有百来号人。人与人相靠,连成了一张弓,而箭的尽头直指向那一人一马。 人群之于旷野,只是小小一隅,却也阻了道路。 旷野的空,与人群的杀气,令整个天地都有一种箭在弦上的紧绷感。 而顾扶风只是略一停顿,便继续纵马大步向前。 行至近处,见一灰衣男子孤身坐于一块嶙峋怪石上,左手执一酒壶,饮酒间露出腰处的一枚铜牌。头发剃得很短,刺刺拉拉地朝着天,额间系着一条同色长带。 他坐得有些悠闲,仿佛只是随意地找了个地方喝酒,正眼也不瞧那些站在他身后的杀手。 若非他背后背着一柄镶嵌着黑曜珠的剑,简直要让人以为他与这些人毫无关联。 顾扶风的眼冷冷地扫过横在面前的一长排杀手,又将目光落向石头上的人,抬手掀开风帽。 夜一般的衣衫下,是一张令人无法轻易移目的面容。 他坐在马上,腰杆笔挺,通身的亮色唯有腰间那一柄素剑。可他整个人都似与那柄剑合为一体。 见人如剑,见剑如人。 ......好久不见,四师弟。顾扶风道。 石头上的灰衣男子两眼注视着马上的男人,抬手朝他举了举酒壶。 大师兄,独酌无趣,可要共饮一杯? 顾扶风洒然一笑,好!如此盛宴,自当奉陪。 他朝马背上轻轻一按,整个人便如鹰隼般飞起,瞬间落到石上,脚步轻盈无声。 烈酒入喉,如刀割一般,整个胃连着喉管,立时就如着火一般烧了起来。 顾扶风咕嘟咕嘟地饮下两大口,抬手擦了下嘴角,朗声赞道,好酒!这可比咱们当初在嵘剑阁拜把子时饮的酒烈多了。 烈酒共灼,肝胆相照。 嵘剑阁第四剑士破云接回酒壶,冰冷的唇角带着一分笑意,道,不拿些好酒,又怎对得起大师兄的千杯不醉? 顾扶风又看了眼他身后一干杀手,人人面冷刀冷,锋利的眸子都紧紧地盯在他身上。 倒是劳你费心。 破云道,毕竟要见得是大师兄人称杀不死的剑客,何况有十位师兄师弟前车之鉴,若不做些准备,我还真不敢来。 这话说得倒是实打实地实诚。 杀不死的剑客?顾扶风又一笑,用眼睛打量着那些杀手的武器,从他们的呼吸感受着他们的内息,看来,你们山庄也是下了血本? 破云一点头,尖利的双眼只看着顾扶风的侧脸,确实。托七星楼找的一等杀手,听到大师兄的名,无人敢应,后来水涨船高,提到一人七百金,方才召集到这么些人。 七百金?真是够贵。 顾扶风笑着摇头。 有这些钱,做点儿什么不好。 是啊,为了请他们,我可被老头子指着鼻梁骂惨了。若是不成,我就得离开云霞山庄,免得毁掉百年声名。破云无奈地一笑,也接回酒壶饮了一口。 不错了,老庄主到底没拦你。顾扶风回头斜睨着破云。 傻子才拦。破云比出一个数字,十万五千两黄金,换一个嵘剑阁阁主雪印,这买卖岂非很划算? 把自己的老爹叫傻子,只怕老庄主知道了要气得跳脚。 顾扶风笑了笑,将目光转向远方,问道,师父......他老人家就没给个条件,譬如......他状似调侃,可眼中却并无笑意,......不能请外援之类的? 破云看着他的一双深眸,道,论心思深,谁能比得过师父?若不请外援,只怕屹立江湖百年不倒的嵘剑阁就要终止于这一代了,师父他老人家可担不起这个罪过。 嵘剑阁第一剑士叛逃,至今未清理门户,岂非是嵘剑阁第一污名? 顾扶风听得他的话,笑着摇摇头,倒是高看我了。其实他们啊,只是不及你四师弟聪明。他抬了抬下颌,指了指面前的一长列杀手,江湖传言最会添油加醋,我可不是杀不死,只是......我属泥鳅。 -- 第355页 属泥鳅,逃得快。 可这么多一等杀手,别说逃,单是拼体力和耐力,就已差距悬殊。 那就别逃了。 破云笑意不减,可话音转冷。 一双鹰一般的眼睛闪起如刀子般锋利的光,似是要连皮带骨地把那隐藏最深层东西挖出来。 作敢敢当,不才是大师兄一贯作风么?逃,不累么? 这话极尽讽刺。 还透露着几分怨愤。 人人都知顾扶风重情重义,侠肝义胆。他曾是嵘剑阁的骄傲,也是整个江湖最负盛名的少年剑士,是他们所有师兄弟仰首相望的高不可攀的大师兄。 可他却一朝失足。 不仅让自己声名狼藉,也让整个嵘剑阁连上了骂名。他走的时候,没留下一句解释,就这样一朝落草为寇,成了人人喊打的列国通缉要犯。 作为一起拜过把子的兄弟,他们尚且谈不上理解,更何况天下人? 顾扶风的笑容也渐渐收起。 在这场战前的肃穆中,短暂沉默。 ......我以为,当初东窗事发之际,大师兄你会自裁于嵘剑阁前。破云缓缓道,眼中露出不解,可为什么你没有呢?这个问题,困扰我许多年了,大师兄。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顾扶风没有回头,如刀凿斧削般的侧颜染上了几分沧桑。 过会儿,他淡淡道,......我没找到理由。 ......什么?破云问。 顾扶风回头,一双深眸落到破云身上,我说,我没有找到自裁的理由。 没有做错事,自然没什么以性命谢天下之说。 俩人又是静默。 破云眯起眼睛来,道,惊雨说,你不后悔你所做之事。 弑杀当朝国师,屠尽国师府中十二门仆。 顾扶风目光坦荡,直直地望向破云的眼睛。 我是不后悔。 ......这样。 半晌,破云冷笑了一声,......即便让我们这些兄弟失望,让嵘剑阁染上骂名,让师父被皇室相逼不得不下达清理门户的命令,你也不悔? 顾扶风看着他,有一些黯然的情绪刚刚爬上他的眼眸,却不知为何,忽然被他强行压了下去。目光清明,神情坚毅如峰。 他淡淡开口,我欠的债,该找我讨的,自会来找。至于对嵘剑阁,我这些年能还的也都还了。 破云两眼看着他,逼问道,所以你对我们这些师兄弟,你对师父,没有半分愧疚? 顾扶风的眼眸中闪过一分异样,半晌,他缓缓垂下眼眸,隐去眼中神情。 ......我就这一条命,还能如何还? 第二百四十一章 无端生死两茫茫 胸腔中,似乎有一股狂涛巨浪,要将卿如许整个人吞没。 那一次,在落雨的锁烟楼门口,他们彼此沉默相望,谁也没有开口。 可她从没想过,那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什么都没有解释。 对于肖叔,对于林疏杳,对于柳家,对于四皇子,他还什么都没有同她解释。 ......林幕羽,你以为你现在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么? 她盯着面前沉睡的男人,声音寒冷。 我告诉你,我不会。 她的声音响在空荡荡的殿中,显得格外清冷。 你想用死来威胁我,来洗清我对你的恨意,这不可能。我恨你,林幕羽。我恨你! 她切切冷齿,眼中覆满了绝望与憎恨。 你听到了吗?林幕羽,我说,我恨你。 棺木中的人静静躺着,面容平静,世间的一切再也不会在他的世界中掀起半分风浪。 林幕羽,你给我起来。 等了半晌,卿如许都等不到他的回音,她闭上了眼,唇角翕动,似乎胸腔里有无尽的情绪奔涌。 她猛然睁眼,突然伸出手,一把揪住了棺木中静静躺着的人的衣衫,骨节绷得发白,林幕羽!你给我起来!你给我起来!你听见了吗,我恨你!你起来 他身体僵直冰凉,在她这般疯狂的拉扯下浑然无衷。 你以为你死了就可以结束一切吗?不会,我对你的恨永远不会止歇!你欠我一个解释!林幕羽,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卿如许!你在干什么?! 承玦一进殿,就见得卿如许这般疯狂的举动,他连忙冲过来阻拦她,含恨怒骂,你真是个疯子!卿如许!你放手,你这个疯子! ......林幕羽,你给我起来!你起来!谁准你死的!谁准你死的! 阿争见得卿如许双目通红,人也似失去了理智,他也惊了一惊,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也慌忙扑上去拦她。 承玦推搡着卿如许的胳膊,阿争则怕伤着卿如许,只好从背后抱住她的腰,将她往后拖。 姑娘、姑娘!你清醒一下!你冷静一下!姑娘! ......林幕羽!你这个骗子!你一直都在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 卿如许却似疯了一样,在众人的阻拦之下不住地挣扎,非要冲到棺木前去跟已逝之人问个明白。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不!你说你绝对不会伤害我,可就数你伤我最深,伤我入骨!你说过的话,没有一句让人相信,什么海誓山盟,什么不要被仇恨蒙蔽,什么希望我好,都是谎话!你这个骗子! -- 第356页 她不断嘶吼着,似要将身体里那些挤压多年的痛苦与怨愤都宣泄出来。 承玦看着她这般疯狂的模样,也一时失神惊怔,愣在了原地。 ......既然敢做,就该给一个结果。你现在又为什么要逃,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为什么?!你从前就什么都不肯跟我说,现在也是这样,林幕羽,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她吼得太撕心裂肺,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以至于脚步一个不稳,突然啪地摔倒在地,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 阿争见她闷哼吃痛,忙去看她的伤,姑娘,姑娘?磕哪儿了? 卿如许扶着地板慢慢地爬起来,却似被这一摔抽干了所有力气,她呆然静坐,失神地望着棺木,慢慢地,眼眶中盈满了泪水。 豆大的泪滴,一颗一颗打落在地板上。 承玦峙立在棺木前,惊怔过后,便是怨憎, 他冷冷地注视着地上的女子,见她落泪,随即恶狠狠地道,卿如许,你活该。 这世间的人来来往往,而那个光华万千的男人却止步于她的门前,用沉默的一切表达着他深沉的感情。可她却捂上眼睛,只去听那些饱含痛苦的善意的谎言,就此认为那就是他给她的伤害。 卿如许,你活该,活该亲手杀死了一个爱你入骨的男人。承玦看着她痛苦不堪的神情,心中竟有一种快意,我没得到的,卿如许,你一样也得不到。 卿如许抬起眼眸,两眼瞪着承玦。 他们两个人,怀着对彼此的仇恨,默然伫立。 在这股静默中,卿如许却突然冷静了下来,她突然开口,......承玦,你这个懦夫。 承玦皱眉。 卿如许坐直了身子,背脊挺直,眼中有着看透一切的冷寂。 承玦,毁了他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你为了你的性命,为了你的前程,为了你的野心,大厦倾颓之时,你自断其尾,推他出去挡刀。你现在后悔了?不愿承认你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所以你想把他的死亡推给我,这样你就可以减轻对他的愧疚么? 卿如许冷笑了一声,唇角满是讥刺,承玦,这样的事,你已经不是第一次干了,不是么?你能骗得过自己,可你能骗过死去的亡魂,你能骗得过死去的他吗?她猛然指向一旁的棺木,言语狠毒,承认吧承玦,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你以为你的懦弱他会看不到吗?我告诉你,他心里一清二楚!承玦,你的内心将永远受到审判,你将永远活在对他的愧疚中! 她字字诛心,刀刀见血,令人无从反驳。 承玦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厅堂之外,突然下起来绵雨来,铺天盖地的。被冷风一吹,雨雾扬进了厅堂的地板上。 两相静峙的男人和女人,谁也没有再开口。 过会儿,承玦抬了抬手,抹了一把眼角,扭头走了。 卿如许望向廊外如织的细雨,又暗自失神了片刻。 那一年,她在山林中遇到林幕羽,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而今,一切也都似终结在了原点。 可这其间日日纠缠的梦魇,根深蒂固的心魔,那些沧海桑田,故人心变,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只是连她也没想到,那日在锁烟楼外的一面,竟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 恍惚间,有人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跪坐到卿如许身侧后,俯身行了一礼。褚青色的衣衫,端正而显露悲哀之色的脸庞。 姑娘.....还记得我吗?我是公子的贴身仆人,荀安。 卿如许看着他,点了点头。 荀安方才一直等着承玦离去,才敢出来同卿如许说两句话。他此时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双手捧着递到卿如许面前。 这是公子走的时候,手里紧紧攥着的东西。 卿如许的手指微地痉挛了一下,才终于接过。 那是一个普通的素面香囊,外面瞧着十分普通。可打开绳结,里头却藏着一些香囊的碎布,布边的丝线稀稀落落,隐隐地还能瞧见一个卿字。 公子不喜欢旁人动他的东西,我就替他收起来了。这原也是姑娘的东西,荀安就代公子还给姑娘。荀安垂着眸子道。 卿如许没说什么,只是握紧那个布囊,眼圈微微泛红。 公子走的时候是我送的。他走得很平静,无恨,无怨,无悲,无喜。他走时烧掉了所有属于他的东西,唯独剩下这个香囊和一句话 东窗事发时,林幕羽站在洒着濛濛细雨的窗边,面容平静,甚至有些轻松。仿佛那些一直压在他身上的东西一瞬间都被移走了。 荀安在他身后急切地劝说,公子,不可!他们现在只是查到了玦王府,并没有查到某个人身上,咱们还有转圜的余地 那时林幕羽淡淡回头,荀安,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那时他的侧脸被屋外的天光打亮,雪白的衣衫都泛着明亮的润泽,整个人如谪仙一般不染这世间的半点尘埃。 他垂下头,手里抚着腰上系着的锦囊。半晌,又松开了手,转过头去。背影清远和寂寥。 而且她也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 第357页 卿如许闭上眼,眼尾划过一道不易察觉的银线,没入了乌黑的鬓发间。 荀安......我不明白...... 姑娘。公子这个人,原本也并不需要别人明白。 荀安静静说罢,又俯身一礼,转身离去。 卿如许从玦王府离开的时候,正遇着林疏杳脚步虚浮地走进来。二人目光相接,什么都没有说,便又各自而去。 待她出了玦王府,站在寂寥无人的长街上,她四处回望,却忽然不知该向何处而去。 第二百四十三章 至纯剑心阵前论 他从没有主动杀死过任何一个嵘剑阁的人。 还曾在几年前南蒙大兴洪灾之时,暗中给嵘剑阁送去大量物资,解救过不少被困的小师弟。 而相反,嵘剑阁的人早已经杀死过他无数回了。 他身上那一条条狰狞的疤痕,都可以作见证。 这不是嵘剑阁留情。 也不是因为他命大。 而是他无数次垂死之际,怎么也不甘心咽下那一口气。 破云看着顾扶风,突然从他的面孔中捕捉到了他离开嵘剑阁后的生活,他一时沉默,似也没想到会被这样反问。 作为一个剑客,最先学会的,就是接受死亡。 不只是别人的死亡。 也是自己的。 然而,死亡的痛苦只在于一瞬。而更多时候,死亡都比活着要轻松。 顾扶风可以自裁于嵘剑阁,将身上骂名以一抔黄土隐去,在时光浪涛的冲刷下,成为嵘剑阁历史上的一个可以被忽略的小小差错,也成为江湖历史上茶余饭后偶尔提及的蝼蚁一般的闲话。 可他没有。 他偏偏选择了最难的一种 活着。 苟延残喘地活着。 嵘剑阁第一剑士,身负天下第一剑阁的荣辱,怎会不爱惜羽毛? 可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让他愿意接受终身逃亡、不断辗转于生死边缘的命运,忍受所有兄弟手足、师父师尊刀剑相向,人人非要在他身上剐一刀不可的痛苦,而最终成为一个别人口中充满厌憎和恐惧的杀不死的剑客? 破云很想知道。 从那个风华绝代的大师兄离开嵘剑阁,他就开始不断揣测着他背后的动机与答案,时隔多年再次相见,他希望得到一个答案。 就为了一个女人?值得么?他略带嘲弄地问道。 不只是为了一个女人。顾扶风看向破云,脸上带着一种令人无法理解的深沉与肃然,是为了一种命运,一种抗争。 看着破云仍是不解的眸子,顾扶风转过头。 他不需要被理解。 这世上没有值不值,只有愿不愿。我顾扶风只做我该做的事,不该做的,我不情愿,刀架在脖上,我也不做。 顾扶风说罢,拿过破云手上的酒壶,豪饮一口。 这便算是回答了。 可你怎知什么是该做的?破云又问。 世间有道,有法,有公。该做的,不由我评判,我做的,自有天来断。顾扶风道。 破云盯了他半晌,无奈地摇了摇头。 其实我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年你不在嵘剑阁,可你的剑却精进得那么快。 在一种奔波的逃亡生活中,时时都会被打断,被影响,他根本不可能静下心潜心修炼。 顾扶风却哂笑,你又没亲眼见过,怎知我精进? 破云神情严肃,直直地看着他。 我感觉得到你的气息。 太稳,也太静。 他的气息控制得不露一分端倪。即便是饮烈酒、气血上涌和情绪起伏,也毫无影响。 就似被一种强劲的力量封住了波动的海,越是寂静,也越令人恐惧。 .......何况,十位师兄弟都已拼尽全力。 去年冬夜,二师兄刺杀顾扶风失手,胸口的剑伤虽离心脏还有两寸之地,伤处整齐平直,显然已经在出剑时留了几分气力。可那股霸道的剑气还是波及到了五脏六腑,一度震停心脉。 当时嵘剑阁师尊无是对着那剑伤,沉默良久,似也在估量着出剑者的内力同自己相较,将是孰高孰低。 破云静静道,若我也失手,下一个要来找你的,就会是师父。 顾扶风闻言,目光骤然缩紧。 师祖说,最顶峰的剑客,须以斩断尘缘,绝情绝爱。可就连师爷、师叔,和师父,都无一人达到入化之境......他没顿了顿,......大师兄,你是做到了么? 破云看着他,面上露出一种迫切想得到答案的痴迷。 破云是个痴人。 或者说,能成剑客者,皆是痴人。 若不是对剑术的痴迷,又怎能耐得住日复一日枯燥而重复的练习,将一个人的鲜活的肉身和精神同一个铁器牢牢地绑在一起。 顾扶风收起方才内心那一瞬的震惊与无措,摇了摇头。 没有。 没有?破云反问道。 顾扶风道,我刚离开嵘剑阁的时候,也以为想要剑术大成,须了却一切与世人的瓜葛。 事实上,从他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其实已经做到了了却。 -- 第358页 然而他的剑术并无变化。 在他被追兵干得末路穷途的时候,能让他活下来的不是剑术,而是生存的本能。 可等他后来遇到秦牙,有了后续一切经历后,他忽然好像找到一切的答案。 所谓了断尘缘,绝情绝爱,本身就是谎言。 他看着破云,目光很淡,淡的就像天边的云彩,可他的身上却有一种浓郁的亲身经历过后才有的沧桑之感。 因为一旦斩断一切羁绊,根本不代表你能绝情绝爱,而是代表着你只爱你自己。 很多的习武之人,多年来都被这样一种虚伪的论断所诓骗,但因为无人能达到,所以也无法证明其可信。 也许这句话只是被断章取义的结果,也许它原本想表达的只是习武之人的一种至高心性,于我们而言,便是剑心。顾扶风简略道。 剑心.......?破云静静听着,觉得顾扶风此时的神情就如当年他还在嵘剑阁时,同他请教心法问题时别无二致。 你知道么,破云,顾扶风看着破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剑,从来都不是为了杀人的。 破云缓缓的皱起眉头,似是不懂,他在心中细细地过着顾扶风的话。 .......剑不是为了杀人,那是为了什么? 顾扶风却突然一笑,眉眼间带了几分吊儿郎当的样子,终止了这段对于剑术的探究对话,还打不打?我还有事,要赶路。 破云只好缓缓收起对剑术探讨的心思,他回过头,望向方才顾扶风不断望向的方向。 旷野无尽,天与地的尽头,一片空无。可那里却显然潜藏着什么,勾着顾扶风不断回眸,不断向前。 那会是什么呢? 顾扶风勾唇一笑,已从石头上缓缓起身,睥睨道,我可不会输。我的命已经赌给别人了,看你抢不抢得过来。 破云回头,看着男人高大的身影和自信的嘴角,又想起老庄主顶着白花花的胡子那副怒不可遏的神情,觉得头有些疼。 他叹了口气,我也不是说说而已。 这十万五千两黄金,是除他之外的一百五十道关卡,买的都是顾扶风的命。 破云站起身,收敛神情,做好准备。 大师兄,那就让我亲眼见识一下你这些年的积累吧。 身后的一百五十位杀手,见二人起身,也立时调整气息,绷紧身躯。 一时间,杀气在旷野上升腾。 顾扶风粲然一笑,竟丝毫没将这些人放在眼里,试试。 好。破云面色瞬间冷肃。 他将手中的酒壶高高扬起,酒壶在空中打了个转儿,才重重地砸落在石头上,响起一声巨大的碎响。 现场所有的人,都随着这一声碎响,蓄势待发。 第两百四十四章 再登林府见心机 当顾扶风于旷野独自一人要应敌百余敌人时,远在长安城的这一边,已是林幕羽逝世后的半月。 卿如许再次登门平成侯府。 痛失爱子的林侯正仰面躺在病榻上,目光放空,面上爬满了艰深世道的苦难与痛楚,时不时地咳嗽几声。 见得来人,他强撑着起身。 ......咳......你来了。 屋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院子里也冷冷清清。 荀安从林幕羽走后,也回到了林疏杳身边服侍,此时他朝卿如许一礼,便招呼众仆人退去,自己也退到屋门口。 卿如许瞥见一旁矮几上的汤药,药是刚煎出来的,还冒着腾腾热气。 侯爷......今日可好些了? 林疏杳摇了摇头,年纪大了,总会有些小毛病,倒叫你挂心了。他注视了会儿面前的年轻女子, 只是我没想到......你还愿意来看我。 其实林幕羽走后,这已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了。 上一次,还是在出殡之日。 林幕羽在时,是光风霁月人人称颂的新上任的刑部侍郎,可他走时,却连个像样的殡礼都没有,只能一抔黄土一口棺木草草下葬。 卿如许原只想远远地看上一眼,却被抚袖擦拭眼泪的林疏杳看见了。 那时林疏杳声音沉痛,老泪纵横,在她背后急急道,卿卿,我已经失去了幕羽,你难道......也要离我而去么? 恩怨相抵,是以因缘,常在缠缚,常在生死。 卿如许避开林疏杳的视线,抿了抿唇,又瞥见汤碗热气渐弱,便伸手端起碗来,药不烫了,您还是先把药喝了吧。 林疏杳点了点头,抬手接过汤药,缓缓饮下。 喝罢汤药,许是太苦,引起一阵猛烈的咳嗽。 卿如许见他弓着渐显老迈的身子,随着咳嗽猛烈地战栗,终是心有不忍,抬起手替他顺了顺背。 林疏杳躺回软垫上,指了指榻边的凳子,你坐。 卿如许不好拒绝,只好垂下眼睫,坐到了凳子上。 林疏杳望着床顶,半晌,叹了口气,他回过头,看着卿如许,轻声道: ......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对我的怨,对我的恨,其实幕羽......他也是如此。他为了你,同我疏离已久。而今他会死,原也是为了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 -- 第359页 承玦只知道林幕羽与林疏杳早已疏远,故而至今不知林疏杳也参与其中,他才是潜藏日久的南蒙奸细。 林疏杳又咳嗽了几声,思及卿如许登门,决心跟她坦白一切。 我们林家,是南蒙第一代君主勋永帝培养的谍报家族,世世代代都要为了完成勋永帝交托给我们的使命效忠南蒙,一统列国,助南蒙王室成就举世大业。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也都是怀着这样的期待与责任,留在大宁,为南蒙输送谍报。 可到我这一代,南蒙皇室人丁空乏,外强中瘠,危如累卵。若非如此,又怎会任由宁帝轻易将一国公主掳去,将其禁锢数年之久呢?南蒙已经禁不起再一次战火了,覆国的警钟已经悬于头顶了!我不得不为之深谋啊! 他的病容上也似有无尽难言痛楚,言语激荡。 我知道,我卑鄙,我精心计算,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是我别无选择!我们林家三代人已经为之付出了血与泪的代价,无数鲜活的生命,都为了这个理想而陶锋饮血,杀身成仁,我是趟过列祖列宗的尸山血海才走到了今日!卿卿,纵然别人不懂我,可你该明白我,你一个少不更事的女孩,无亲无靠,你又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个高位上,你为之付出了什么,你是最该明白我的苦衷啊! 卿如许似有触动,眸光微闪。 你说,我作为一个父亲,我难道就不心疼戚儿,难道不心疼你,不心疼幕羽么?我看着你们从牙牙学语,长成一个个出类拔萃人人称道的孩子,我同你们朝夕相处,倾心教授我毕生所学,我难道会对你们的痛苦无动于衷?难道非要看着你们对我怀恨在心,痛心泣血,一个个舍我而去吗?我真的,真的是没有办法啊!你们但凡痛上一分,我这个父亲的心上更要痛上十分! 为了他的计划,他不得不放任自己的亲生儿子独自长大,而竭尽全力照顾卿如许,让她从小有哥哥陪伴,有父亲抚育,有最好的先生传授知识。 幕羽在的时候,我期望你们两个可以留在我身边,即便我看不到我南蒙统一诸国结局,起码还有幕羽。可如今,幕羽也走了,我现在......只是一个没有依靠的老人......林家后继无人,除了完成这个使命,我已经没有任何指望了...... 人生之无望,惟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言已尽意,涕泗横流。 卿如许看着他岣嵝的背,心中泛起苦涩。 那些儿时的记忆,那些关于柳叔的温暖,却点滴印上心头。 半晌,她轻声劝慰,您还在病中,莫要这般伤怀...... 林疏杳听得她愿意劝慰自己,又低头一声叹息。 两人沉默了片刻,卿如许终是有些难以应对如今这尴尬的关系,她站起身来。 那您好好休息,我便不叨扰了。 林疏杳点了点头,欲躺下之时又似想起什么,道,.....幕羽的房间我没有让人动,他走之前已经烧去许多东西,里面也没什么了。但若你想去看,便去吧。 他背身而躺,卿如许转身出了卧房。 荀安在她身后躬身行礼,姑娘,要去公子的房间看看么? 卿如许犹豫了一瞬,缓缓启唇,.......不必。 她抬脚朝外走去。 荀安又在身后行礼送行,姑娘慢走。 待卿如许走到前院,看到那一株高大的西府海棠,缓缓驻足。关于釉芜,也还有诸多疑问,她想了想,又折身回返。 林疏杳的卧房前并无仆从,荀安也已不见。 待她走到门口,意欲敲门时,忽听得里头有低沉的人声响起。 ......如今没有幕羽这个牵绊,虽棘手,但她性情刚正,又一惯心软...... 卿如许的手一顿,停在半空。 年迈的声音声音洪朗,全无方才的虚弱。 ......今日她既听我说这些,以后定会愿助我......如今她借三王之手将四王拉下马,大宁朝局已有不稳,只需再添把火......等宁帝公开确认了卿卿的公主身份,我便可以带她回南蒙,她有令几大门阀也无法置喙的绝对的皇位继承权...... ......可是侯爷......公子的心愿,是希望姑娘能不被身份所累,能够真正自由...... ......荀安!幕羽已经死了。 ...... ......荀安,我知道你对幕羽的忠心。幕羽是个痴情的孩子,但他为了卿卿,出手改写了我计划中的始作俑者,将卿卿本应给予她生父宁帝的仇恨,转移到了他自己身上,又让肖明戈丢失了卿卿的踪迹。若不是他横加干涉,我的计划又怎会搁浅七年?幕羽他,还是太像他母亲了......他对卿卿的感情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忘却了我这个父亲,忘却了林家的使命。现在,也是因为他当初埋下的苦果,才让他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 可侯爷......公子他从未后悔...... ......别说了荀安!若非他当年一念之差,我制造的柳家覆灭案本也是一箭双雕的计划,既能利用齐太医和柳无雎这个身份将四王拉下马,又能让卿卿对宁帝怀恨愿意主动回南蒙掌权。可他为了卿卿,不惜毁了我苦心多年布下的棋局,转投于四王,又处处与我作对,让我分身乏术,没有早日找到卿卿的下落...... -- 第360页 林疏杳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可他到底是我的亲生儿子,也到底后来幡然醒悟,愿意将四王手中的情报都给我......只是如今,我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我牺牲了太多,我输不起,林家也输不起。幕羽的牺牲,必须要偿回其价,林家的牺牲,也必要有所值得......卿卿现在,羽翼已丰,她太聪明了.....我必须要想办法留住她。我不仅要完成林家的使命,我还要光明正大地回到母国,入主南蒙朝堂,改朝换代,夺回属于我林家的荣耀...... 卿如许怔怔地站在门口,缓缓地收回了手。 第二百四十五章 辘轳世态看残棋 承奕走进门的时候,一身银纹雪缎衣袍还携着外头的寒气,他脚步一顿。 榻边坐着的女子,静得令人心惊。 承奕看了她一会儿,走到她面前,带着些霜气的衣摆轻擦过她的手指。 怎么还是不高兴? 卿如许微乎其微地摇了摇头。 承奕坐下来,道,这回是有人碍事,下一回他的运气就不会那么好了,你的仇我会....... .......我不想报仇了,承奕。她突然打断道,就这样.......到此为止吧。 承奕静静地注视着她。 她面上并无复仇的快感,有的只是....... 疲倦。 甚至,还有几分伤痛。 他不明白。 卿如许看着承奕,他目光清澈沉静,对她遭遇的一切毫无所察。他没有做错过什么,他只是尽他所能,完成给予她的承诺。 她又无奈地摇了摇头,问道,这几月我沉湎于自己的事情,没能尽到一个幕僚的责任,你可怪我? 承奕摇了摇头,道,你是卿如许,你不会一直如此。 听他这般笃定,倒让她微微一愣。 半晌,她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可陛下不会轻易松口让我涉政,而我身边.......现在也都是一些想要利用我公主身份的人.......我早就走进了别人织的网里,被人死死地攥在手中,既无牵制对方的筹码,也没权力的本钱,进退维谷,自顾不暇.......承奕,现在的我对你而言......可能,已经是一枚废棋了。 卿如许垂下眼眸,看着棋桌上那一盘空无的棋局。 仿佛在看一座她再也回不去的战场。 承奕看着她,眼底却起了一层薄怒,卿如许,你是通过判断别人对你有没有利用价值,才选择同他交往的吗? 卿如许眼皮一抬,矢口否认,当然不是...... ......那你凭什么认为本王是这样的人?承奕道。 卿如许怔怔地凝望着他,才反应过来他因何不悦,道,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不是,就别说些寒心的话。若有一天本王累了,倦了,还指望你能站得稳些,替我守一守那道隔着洪水猛兽的大门。 他言语略带责备,可眼眸却像是夜晚的松林,里面似暗藏着什么,可却又令她寻不出端倪。 他愿同她立下君臣之约,尊重她相信她会是一个可堪依靠的臣子,她又怎能退却? 卿如许轻声应道,......好。 承奕眼睫轻压,俯身扶正棋桌,打开棋盒,自执黑白两棋,看着那纵横交错的棋盘,将一枚一枚的棋子落下。 她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只在这片静默中,她看着他发顶那颗细腻的羊脂玉,看他严丝合缝的端方优雅,和唇角隐隐透露的不悦,以及那股令人不敢轻易对他提出质疑的强压气场。 她才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同她记忆中那个于暗夜长巷中隐忍哭泣的年轻皇子判若两人。 就如那一夜,他从马车上抱她回府时,他拉着她的胳膊低沉地说,你可以依赖我。 你可以依赖我。 是啊,他已经逐渐成为一个足以配得起那个皇位的人了。 可她,却被一段曲折的身世所困缚,被折磨得毫无斗志,日渐消沉。 她不能轻易地放下一切。她还有怨,还有恨,也还有疑问。 只是,林幕羽的死亡,如同一个戛然而止的响音,重重地击碎了这场漫长的崩坏,也带走了她对这段纠葛全部的心力。 她失去了目标。 也失去了承载那段经年已久的仇怨的出口。 她无法消解那份愤懑。 可除了愤懑,眼前只剩下无尽的束缚,和无尽的空无。 什么理想,什么抱负,什么权力,什么野心,好像一切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她从未有过一刻,这么地想要拥有自由。 自由 那个有人一直想要还给她的,可她却在仇恨面前黯然抛却的东西。 真不知因果循环,循的事错误的因还是错误的果。 卿如许。承奕抬起眼皮。 嗯? 她的沉思被打断。 你上次问我,若是成为一枚棋子,当如何? 他面容平静,修长的两指间夹起那一枚雪白剔润的棋子,直视她。 那么可你知道作为一枚棋子,有何好处? 卿如许看着他,略显迷茫。 人生在世,有上便会有下,有执棋的时候,也便会有做棋子的时候。黑白对垒,表面上对的是棋势,实际上对的是人心。 -- 第361页 他缓缓落子,衣袖浅浅地划过九个星位,点连成线,线形成势。 下棋,固然是执棋者之间的博弈,你争我斗,你死我活,但求在这十九路棋盘上拼出一个高下胜负。可你也知道,棋不止是有死与活,还有气和目。棋盘上的对垒,其实是靠气来生存的。执棋人若想要下一步好棋,必然要留好气,否则他的这盘棋便盘不活。所以执棋人固然重要,但棋子却不是毫无选择。而且棋子本身也有一项优势。 优势?卿如许问。 承奕道,那就是只有身为一枚棋子,才最清楚执棋人双方的棋路与心机。 他说罢,又落下一子。 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子,对整个棋局也并无任何裨益。 下棋,从来不会只看当下的一步,而是要窥其貌,观棋势,胜莫贪,败莫守。所以你根本不用着急,因为棋还没下完,输赢就还没有定。而因为你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当好一枚棋子,继续等待,等待,再等待。 他继续落子。 单看棋局,黑子已经以压倒之势遍围白子。 白子四面楚歌,无论怎么看,都已无力翻盘。 可承奕一抬眸,疏静的眼中却闪过一分杀伐之气。 等待一个令执棋人也意料不到的绝好时机,等待一个最靠近终点的距离,等待一个你周围形势大好的时候。那时,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一枚关键的黑子突然被踢落,替换为一枚白子。 直接将军。 方圆交错,经纬相连。 一盘死局,顿时起死回生。 卿如许怔怔地看着那盘棋局,半天没有开口。 第二百四十六章 以一敌百无所惧 旷野苍茫。 顾扶风长身直立,峙立于众人之前。他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宝剑不用,腰间的长剑随即在旷野中响起一声清脆的低鸣。 纵是以一敌百,亦毫无所惧。 你先,还是他们先? 破云的手臂已经摸到背后黑曜石剑的峥嵘剑剑柄,浑身尽是杀伐之气,双眼暗藏冷锋。 自然是我先! 长剑轻啸一声,人已经拔剑向顾扶风刺去! 剑刃相接,火花飞溅。 俩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剑光缤纷闪烁,二人便已相接了六七招。 峥嵘剑削铁如泥,可顾扶风的素剑却也毫不逊色。俩人以硬碰硬之下,素剑上却连半点划痕都不留。 破云使出一招闲云断鹤,长剑从右至左,划破半空,又从上自下穿身斜刺,直直逼向身前顾扶风。 剑锋狠辣,剑气如虹。 顾扶风不慌不忙,待到长剑临到身前半肘的距离,还未见他有什么动作,可仅一个眨眼的功夫,他整个人却突然消失在剑气下! 眼前空无。 而下一瞬,破云便感觉到身侧一道冷风逼近! 顾扶风竟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身到他身旁一个身位,以肘侧击,重重地撞到了他的侧肋上! 太快了! 仿若鬼魅! 破云轻哼一声,旋身退避,脸上一片大骇,低呼道,这是千里道人的太极内法? 顾扶风斜唇一笑,脚下依然急如星火,风驰云走。 不等破云反应,顾扶风唇角一凝,长剑又在他的手上调转方向,转于右臂之后。下一刻,他左脚轻点,腾身跃起,举臂横划,那藏锋于肘后的长剑便乍然露出凶光,剑锋直逼破云! 一柄长剑,竟被他以弯刀作使! 破云只感凌然剑气成排山倒海之势朝自己袭来!他心中一惊,已顾不上回击 他瞬间以剑触地,一个躬身后仰。 剑身强韧有力,他整个人便在剑刃弯折回弹的带动下前胸紧贴冰冷的剑刃,猛然朝前滑去! 待逃出剑下,他转身顿足,惊道,这又是......那个刀比人快的西域刀客月弓刀的绝杀刀法月点一锋? 顾扶风衣衫猎猎,冷然一笑,有眼力! 事实上,这几番交手,顾扶风带着些展示的意味,并未使出全力,可却已逼得破云不得不退。 破云心中生寒,连番受制下也被激出了一身不服输的胆气。他立刻收敛心神,调整剑势,看剑! 黑曜石深邃的暗芒一闪,剑光耀眼,于半空中挽出几道剑花,呈万合四象之势朝顾扶风袭来! 破云一向工于修炼,除了修习嵘剑阁的剑法,也将自家云霞山庄的祖传心法融会贯通,因而他内力深厚,亦是同辈中之佼佼。 顾扶风立刻挥剑相抵,可还是被浑然剑势逼得倒退几步。 二人这才开始了真正的较量。 破云的剑势看似阴柔,实则凶猛,在斗转腾挪,长剑呼啸低吟,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高手。 顾扶风见招拆招,剑法如神如鬼,诡谲莫测。 两位顶级剑客,仅在片刻就已经接连相交十几招! 破云好不容易瞄着一个空档,一个纵身蹿到顾扶风身后,旋剑于前,剑刃直抵顾扶风的脊背! 可顾扶风却似背后长了眼睛,人还没回头,身上却已作出动作。他一个俯身堪堪避开剑锋,同时右腿反踢,一脚就踹在了破云的手臂上,击得破云执剑的手也跟着抖了一抖。 -- 第362页 下一瞬,顾扶风身影一闪,就以一个诡异的身法绕到了破云的身后! 掌中注入内力,挥拳厚击后背 破云身形一晃,人便朝前踉跄了几步,口中已是鲜血淋漓! 他抬手擦了一下嘴上的血,恨声道,连东岭的龙虎拳都会......大师兄,你这么练,不怕走火入魔? 练武之人,贵在专精,因为各类拳掌剑法都自成一系,所调动的经脉和修习的心法都有不同。尤其是嵘剑阁的峥嵘剑法,一向唯我独尊,十分霸道,很难与世间其他武学所兼容。 似破云这般本身就有家族武学传承的人,更是深知其中风险。在学峥嵘剑法的同时,每多学一门旁的武功心法,都是冒着生命危险,需极其慎重。 而要切换不同的武学,需要强大而精准的控制,收与放,都需干净利落,才有可能不因武学冲撞和逆损心脉。 可看刚才顾扶风出招,不同的功法之间切换的间隙十分短暂,他却运用自如,气息平静,这实是是天方夜谭,令人匪夷所思! 都是立命所需。 顾扶风淡淡道。 他今日同时使出峥嵘剑和龙虎拳,也是第一次。若不是为了活,谁也不敢轻易修习这么多武学。 但顾扶风其实并不贪多,他集百家之长,也只是为了修复峥嵘剑法的弊端和漏洞,让它更利、更快、更绝。 也是因着拂晓十七人众诸位兄弟的不吝赐教,才成就了他如今的剑术。 而每一次的实战,每一次的险中求生,都能让他在死亡的高压之下迅速精进。 修罗场上,士气不可杀。 故而顾扶风又淡淡挑衅道,方才若不是拳而是剑,你现在已经死了。 破云听得此话,略有气滞。 他已使出全力,可顾扶风显然游刃有余。 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可顾扶风这么一来,倒像是一个人多了十余双手。 实难对付。 那些潜藏在心底不服输的狠烈,瞬间就涨满了整个胸腔,一股血气立时上涌,力量瞬间就充满了他的四肢百骸。 还没正式开始呢,大师兄,今日你我之间,必要做个了断。 破云说罢,再次挥剑上前。 他身后的百名杀手中,立刻也站出了十余人,十几件凶猛的兵刃带着嗜血的劲风,齐齐朝着顾扶风砍去。 荒野落日,孤烟莽苍。 这一战,便从正午到了黄昏。 顾扶风的肩、臂、腰、腿,都已被利刃剌开了几道口子,鲜血染在黑衣上,让墨色更深,更浓。 到底还是精力与耐力的搏斗。 破云已经退到一旁调息观战。 而顾扶风的脚下也已有些不稳。 剑法也早已摒弃了所有花样,只求准而狠,招招皆是直白的夺命之招。 第两百四十七章 危急关头出奇招 顾扶风挥剑而下,长剑瞬间洞穿了身侧一个杀手的琵琶骨。冰冷的玄铁削断人骨时,流畅无碍,宛如刺入软软的泥土中一般。 那名杀手凄厉哀嚎,在顾扶风拔剑之后立刻瘫软在地,在荒草泥沙之间不住打着滚儿。 而他看也不看,又一剑劈翻了另一名突然近前的杀手。 长剑横扫,一把斩断了面前一名刺剑而来的杀手的头颅。 迸溅的鲜血泼了他一头一脸,他眼都没眨一下。 他们都是为了重金,不惜拿命相抵的杀手。 可这世间的规矩,有得便有失,有生便有死。 凭什么他就该死。 有一柄长刀猛然刺进了顾扶风的左肩,刀深见骨,顾扶风闷哼一声,握住了刀身,人却随着强劲的力道连连后退。 身侧突然寒光一闪,顾扶风本能地朝后一弯腰,握着刀身的手却未松。 没人会放弃自己的刀。 故而顾扶风也便借了这份力,顺势仰面,一脚狠狠地踹飞了身前的杀手,而令一只握剑的手随肘而动,刺穿了右侧的挥刀而来的杀手。 他再一个鲤鱼打挺,就将方才刺中他的刀客拽到身前来,沾满鲜血的手放开刀身,挥拳而上,拳头灌满真气,一拳就将那刀客打得整个人腾空朝后栽去。 他立于众人的包围圈之中,眉目冷峻,睥睨众人。 只一个人,就在瞬间放倒了三名一等杀手。 观者无不胆战心惊。 破云在一旁冷眼旁观。 顾扶风的出剑方式和身法,实在多诡。每一次你以为他已经到了末路穷途,他却总能在最后一瞬扭转时局,转死向生。 这不是单纯的修炼能得来的。 而是日复一日的实战经验。 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已被充分调动,形成了动作记忆,故而每一下出击都能准确无误。而大量地观察与实战,也练就了他惊人的判断力,能在瞬间看破敌人的招数,再以奇诡的角度直逼敌人漏洞。 所以他眼也不眨,眼观鼻,鼻观心,冷静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变化,随时捕捉着每一点风吹草动,故而能在出招的第一刻立时做出应对的判断。 真是......令人恐惧的心理素质。 破云面上风平浪静,心中却已惊涛骇浪。 可是...... 是人,就会有人的缺点。 破云看了眼顾扶风肩头的伤,虽是黑衣,遮住汹涌的血色,可到底染深了一大片衣襟。 -- 第363页 许是伤及血脉了。 照这个速度,不消半个时辰,必血枯而亡。 顾扶风的那匹黑马就站在人群之外,此时似是感觉到了主人身上的血腥之气,它在原地焦躁地盘桓,从鼻子中哼出几声哀鸣,用马蹄不断地踢着地,扬起层层风沙。 顾扶风战斗之余,看了眼自己的墨云马,又看了眼日头。 已到申时。 快了。 很快了。 他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继续放于眼前,沉着应敌。 待又过一炷香的时间,顾扶风周围已经倒了一片人,他的脚步也明显虚浮。 这边的杀手却还有一大半人还没开启战斗,见得顾扶风略有不济,都已摩拳擦掌。 一枚杀手同顾扶风周旋已久,见得顾扶风左侧露出一处破绽,当即横剑斜刺,直指向顾扶风的心脏之处! 顾扶风此时正在同右侧一人纠缠,感受到左肋下的凌然剑气,他没有犹豫,直接抬了左手去接! 锋利的剑身划过掌心,撕出一道血线。 可下一瞬,那柄长剑却响起一声清脆的噼啪 明锐的剑身似被一股强劲的力量,从中折断! 破云的眼睛骤然雪亮! 这是顾扶风方才用过的那招东岭龙虎拳! 可是,他方才右手明明还在用着峥嵘剑法,左手怎么会同时使出龙虎拳? 顾扶风一个飞身横腿,一脚踢向面前的杀手,旋身落地。 然而,有鲜血缓缓地从他的口中渗出。 破云顿时了然,眉头皱起,大师兄,你还真是...... 胆大妄为。 人体有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十二经脉连接了五脏六腑之气,按十二时辰变化,自然而然地周天运转。而奇经八脉不属五脏六腑,循行别道奇行,调节全身的阴阳之气。事实上,大多武功都有相交错的经络要走,故而不能同时使用。 然而峥嵘剑属纯阳,龙虎拳属纯阴。 峥嵘剑是走奇经中的任脉、冲脉、阳维脉和阳跷脉,而龙虎拳恰好是走督脉、带脉、阴维脉和阴跷脉,二者相互错开,并无冲撞。 从理论上说,同时使用,不无可能。 只是因为都会经过十二经脉,两股真气一阴一阳,穿由五脏六腑,恐怕对人体的冲击足以致命。且要精准地控制两种功法,实非常人所能及。而敢这么干的人,大多都以命殉道了,故而今时之世无人敢证明其可行。 然而今日,有人做到了。 破云缓缓地收紧手上的峥嵘剑,仔细观察顾扶风的身法,以判断他伤重的程度。 又一柄长剑破空而来,朝着正在同面前敌人缠斗的顾扶风刺来。 顾扶风旋手回剑,两柄铁器于胸前相撞,强势的真气震得顾扶风胸前一阵巨痛,人连连后撤。 可那剑锋依然不依不饶地追着他。 身后又有人举着长刀划破长空朝他刺来! 顾扶风整个后背此时正好曝露在刀锋之下! 刀锋凌厉,长风掀起的落叶隔着老远,就已被刀锋削成了碎片。若是落在人身上,定能开膛破肚!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得一条银龙于天空中乍然闪现,瞬息间便蹿到了顾扶风身后那名杀手身侧 那名杀手嗷地一嗓子,呼叫声就又戛然而止。 因为那条银龙紧紧地咬住了他的脖子,瞬间就开出了两个血窟窿。 下一瞬,他整个人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后猛然拖去! 顾扶风这才以内力灌入剑身,朝前猛推,抵住了眼前的攻击。而后他腕间一转,以一种快到令人咋舌的速度,一剑洞穿了面前之人的咽喉! 顾扶风这才松了口气,任由胸腔中一直用力压抑的血气喷了出来。 噗 第二百四十九章 人间正道是沧桑 顾扶风一笑,我拂晓都是甘心放下屠刀之人,从不做不义之事。这九州七国的贫穷之所,边境之地,无不有我拂晓施救万民、扶弱抑暴的足迹!我们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便是曾经有些污点,如今却都已改过自新,以济天下来洗净双手尘土,以后世恩义来报前世仇怨,恩义补偿皆远大于曾经之过,又何来邪魔之说? 他声音清朗,从容不迫。 破云,你既背负云霞山庄家族百年声望,又肩负嵘剑阁的江湖声名,当着眼于更高。匡时济世、惩恶扬善,做天下行侠仗义之人的楷模。你既唤我一声大师兄,我今日便要问问你,你可知道边境之地每年有多少人死于战火?普天之下有多少人吃不饱、穿不暖。贫瘠处,又会有多少饿殍、冻死之人?十万五千两,若是花在百姓身上,能让多少贫寒志士寻得庇护之所,能救济多少看不起病的老弱妇孺? 破云一时语塞,他确实不知。 不只是他不知,这一百五十名杀手,也无几人知晓。 顾扶风又道,今日尔等来此,究竟是出于侠义,还是出于别的什么,你们各人心里自有计较。我们拂晓确实也都是些平凡之辈,人皆有所癖,我们有的人爱钱,有的人爱名声,有的人爱玩乐。但不管爱什么,道义永远是第一位,其他的,什么都可以舍。而你们自诩名门正道的,我且问你们,若是大敌当前,或是彼此之间有些利益纠葛,你们可会为了同门师兄弟而以命相抵?可会将世间正义摆于个人利益之前?当然,我顾扶风无权评判这世间之事,可若要我来评判,我倒想说我等才是正道,尔等皆为邪魔! -- 第364页 我等才是正道,尔等皆为邪魔! 字音铿锵,回响于苍茫天地间。 似星火燎原,要为这个天地间带来一份浩然正气! 破云似有怔忪。 周旁的几十名江湖杀手,有的来自名门正派,想挣一份击杀大魔头顾扶风的功名,有的出自山野绿林,师出无名,只能靠着腿脚之力换取安身立命的银钱,此时闻言,皆是面有动容。 马上的五人,立于冷肃的天地间,皆昂首挺胸,正直无愧。 杀手中有人低声道,别信他们的话!顾扶风这个大魔头,就是这样给我们村子里的人洗脑的!我舅舅他们一家收了他们拂晓送来的金银,现在他们把拂晓的人都当英雄!这是这个魔头的手段! 对,咱们不能信!他们以前都是杀人妻女、毁人清白的恶人,顾扶风自己就是一个通缉犯,他们就是邪魔歪道! 须染看了眼那几个蛇虫鼠蚁,冷哼一声,淡淡地问一旁的原百川,大哥,你说料理完这些人需要多久?咱们能不能赶上九娘备的晚膳了? 原百川方才一直在暗中观察,从每一位杀手的兵器、他们手上的茧子、鞋底的薄厚都能看出各人武艺的层次和漏洞,他此时淡淡回道,用不了一个时辰,赶得上去赣州。 听得俩人一副风轻云淡的对话,有不少杀手略略骇然。 当年拂晓仅凭十七人,就血洗藏幽谷,灭了大伽罗教的传言还声声在耳。 方才这个顾扶风,一人可战四十九人,那他身边这些人呢? 破云已收起方才的迷茫,目光转戾,一把拔出长剑,冷声道,大师兄!你今日走不了! 众杀手见状,齐齐将兵刃朝向马上的五人。 两相对垒,杀气弥漫在彼此之间。 长风呼啸,日头又下沉了几分。 顾扶风看了一眼天际,道,破云,我知道你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但今日,凭你们拦不住我。如今赣州暴雪,已冻死千万无辜百姓,我们几个赶着要去赈灾,多停留一刻,便会多几十条人命惨死。若你心里还有天下,就不要拦路。三月后,我会去咸阳城四九斜街,你们谁想要我的命,到时皆可以来找我。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众人听得此话,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赣州确有暴雪。 可今日难道要放走这个鬼都抓不着的顾扶风? 破云公子,不可! 众杀手立刻议论纷纷。 是啊,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了!咱们不能放过他! 顾扶风是怕死想跑,才故意这么说的!赣州大雪,官府自会有人管,用得着他们猫哭耗子吗? 就是,显得他们真的多高义似的!我们门派前几天也赶去赣州了,怎么没听说他们拂晓在那儿? 聂新到底年轻,听得这些人空口白牙地泼人脏水,忍不住出口道,我们拂晓在暴雪的第二日就赶去了,我们是不想生事,才打着官府的名去送了物资,你们还当真以为官府在管吗?赣州官府早就听说要有暴雪,怕引起民乱,雪落的前两天就悄摸着逃出赣州城跑去泸州了!你们既然有人去赈灾,怎么就没听过这件事? 众人听得聂新这么说,也一时有些无措,低声讨论道: 什么?那些不是官府的人?难怪我师弟说他们没穿官府的衣裳...... 难道那些真是拂晓的人? 怎么可能会是拂晓,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他们肯定在撒谎! 可是赣州官府什么时候拿得出这么多物资了?去年洪涝时他们连粥棚都没搭几个? 顾扶风没有多辩白,只两眼看着破云。 他目光淡然坦荡,一如当年那个每日带着他们吃饭练剑,但凡哪个师弟犯错被训,他都以为兄不严之责请命陪师弟受罚的清俊少年。 半晌,破云一咬牙,峥嵘剑霍然收回剑鞘。 大师兄,我不得不说,你真是用了一个好理由。 顾扶风扬唇一笑,不多解释。 多谢。我定不会忘你我君子协定,三月后见! 他纵马调头,咱们走 人群中仍然有人想冲出去留住拂晓,可终是没人敢单独上前寻衅。 破云看着五人绝尘而去,收起带着杀气的目光,朝身后的众人道,你们可以回云霞山庄领赏金了。 他朝前走了几步,将众人甩在身后,面上显露出几分迷茫和黯然。 第二百四十八章 拂晓兄弟及时援 周围的刀剑齐刷刷地拔出。 破云横剑于身前,同几十名杀手齐齐望向顾扶风的身后,眼神警惕,口中高呼,何人? 不远处,几匹骏马已经奔腾而来。 有一道黑影于十几丈外奔腾的马上突然蹿起,几个兔起鹘落,竟已飘到了顾扶风的身后,两手一推,稳稳地扶住了顾扶风摇摇欲坠的身躯。 那被银龙叼去的杀手,在荒野中悬空转了一圈,又重重地摔回到了顾扶风身侧,却已经没甚活气儿了。 众人这时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银龙,而是一道锐利的银钩,紧紧地掐进了那名杀手的脖子!仅这一收一放间,人也因自身的体重而被钩子割了喉! -- 第365页 破云猛然回头,朝那银钩的尽头处望去 一个白眉白发的男人,骑着一匹高头白马,于猎猎风尘中,凛然而至。 他的身侧,还有四匹枣红大马,上面坐着两位年近不惑的男子和一名年轻人,皆黑衣黑袍。 最为年长的那位精神矍铄,腰杆笔挺,颇有些令人胆肃的战场杀伐之气。另一名中年人,手里则握着一支遒劲厚重的麒麟杖,显然是个功力深厚的。而他们身后的年轻人,看着身材瘦弱,却不像个会武功的。 顾扶风身侧的第四人,则拿着一柄拂尘,竟是个道士。 小十一! 十一哥! 马上的几人立刻到了顾扶风近前,挡在了他身侧。 第四志士须染抬了抬雪白的面容,嘴上哈哈一笑,不错啊小十一,这回一个人对敌四十九人,可比上回的记录多了九个。 顾扶风抬了抬眼皮,扯了扯满是痛楚的脸皮子,四哥,故意的是不是?再慢几步,我就真尥蹶子了,到时候看不后悔死你......咳咳...... 破云的目光一一掠过众人,仅凭方才这白眉之人的一招,就足见这些人武功之高,他立时想起了许多江湖传言,以及师兄弟透露过的只言片语。 马上的年轻人立刻跳了下来,几步奔到顾扶风面前扶住他,十一哥! 慈悲慈悲,无量寿福 第三志士千里榕阴一甩拂尘,收回搭在顾扶风身后为他渡气的手掌,小新,把你带来的伤药快给十一服下。 小新是谁?顾扶风皱了皱眉头,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聂三儿,你改名了? 这个不大会武功的年轻人,正是先前小侯爷府上的那名拿到拂晓金鳞的侍卫聂三儿。 他现在改名为聂新,万事由新,人生重启。 是的十一哥,刚改的,没来及跟你说。聂新忙从怀里掏出一大堆瓶瓶罐罐,给顾扶风服下两粒保护心脉、回复气血的丹药,又去了止血的金疮药,替顾扶风治疗肩头的伤。 第一志士原百川和第二志士麟间世看了一眼顾扶风的伤,见未伤及肺腑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麟间世道,这回可多亏了小新,他跟着小十二日日练习耳锐之术,如今已有大成。 须染接过话来,是啊,方才我们在约定地点没见到你,我正说难得清闲,不然找个树荫处打会儿牌,可小新非说东南十里外有异状,听脚步和兵器之音,就笃定是你。他言语间也皆是赞许,你这金鳞片,真是给对人了,小新这双耳,放眼天下,便是修习七十年内功之久的大宗师,也听不了这么远。有了小新,可让咱们如虎添翼。 顾扶风挑挑眉,原还想嘚瑟自己有眼光,可看了眼对面的破云,又住了嘴。 破云已经从几人的兵器和言语中,猜测出了他们的身份,他沉着一张脸道,大师兄,没想到,你真是拂晓的领头人。 身后的几十名杀手闻言,俱是一震。 什么?拂晓? 拂晓?他们就是拂晓的人? 聂新已经将伤药一股脑儿洒上了伤处,疼得顾扶风眼前直冒金星,还得强忍着不能在嵘剑阁的昔日师弟面前跌了分子,故作无恙道,不好意思,方才忘了介绍,我也有外援,这些都是同我生死与共的兄弟家人。 破云重复道,......生死与共......兄弟家人? 当年拜入嵘剑阁,他们也在历代祖师爷面前说,生死与共,情同手足。 心里有些不知滋味。 破云冷言道,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我看不过是一群不被各国所容的通缉犯,不得不报团取暖罢了。大师兄,你走到现在,还没看清楚这世间人性么? 这话真是诛心。 可须染眼皮也没翻一下,面上仍是一副如风如云的淡然笑意,看来这自诩名门正派的,浸濡得久了,当真觉得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站在正义的一方,可以随意审判别人。 千里榕阴也是一甩拂尘,口中念道,同道者相爱,同艺者相嫉;同与者相爱,同取者相嫉。可笑!可笑! 破云道,大师兄,你若只是叛逃,不过是一人之命。可若你是拂晓的领头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叛逃嵘剑阁,自立门户,欲分嵘剑阁之辉。 这是欺师灭祖、十恶不赦、人神共愤! 须染听罢此话,像是听见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忍不住低笑出声。原百川和千里榕阴也都笑着摇了摇头。 破云握紧了手上的剑,脸色更黑了几分。 顾扶风摇摇头,无奈道,我早已被嵘剑阁除名,所作所为皆与嵘剑阁无关,破云,你言重了。 破云道,可你集合的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都是不伏于法、败坏国家法纪、早该死在牢里的暴民!你们这是邪魔歪道,七国正道不会容你们,天下人也不会容你们! 顾扶风收拾好伤处,翻身上马,端笔直的脊背挺立于天地间,朗声一笑道,哦?那我倒要问一句,何谓正道?何为邪魔? 身家清白,无邪恶屠戮之举,师出名门正派,就是正道!做不义之举,污誉浊名,蛇鼠一窝,就是邪魔!破云道。 -- 第366页 第两百五十章 寺庙问道终释怀 何为道? 我又该持守何道? 同样的疑问同样出现在卿如许的心中。 这几个月的事态转变,已经让她有些看不清心中之道了。所以她来到了梦觉寺,这里香火鼎盛,住着一位在佛法上颇有造诣的高僧。 阿争替她去请高僧,说大师尚在讲经,需静候半个时辰。她便站在殿前,望着院中香炉云烟缭绕,见善男信女无一不虔诚敬拜,心中亦被这分敬虔的心激起几分悲天悯人之感。 有一对老夫妇刚才跪拜完各间殿宇的诸位神佛,摸着酸痛的膝盖,越过卿如许,进殿去找小师父请长明灯。 那时卿如许正好站在廊下,殿内的人声便不住地钻进她耳中。 ......请在这里写上所请之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 姓名......写好了。对,就是这几个字......可生辰八字......生辰八字不太清楚啊。小师父,如果不知道生辰八字,该怎么办呢? 两位施主所替请灯之人,不是你们的亲人吗? ......不是。 也不是朋友? ......也不是 对不起啊小师父,我们......其实不太了解他的事。 殿中静默了片刻。 ......那这样吧,两位施主可以将所知道关于此人的信息写上去,譬如他在何处任职,年方多少,是否有婚配,配偶是何人等。 ......年龄......年龄好像是......二十五...... 是二十五岁么?还这么年轻啊......还未婚配啊......唉,真是可惜了......人生得好,官也做得好,怎么就......唉......这世道真是不公呐,咱们大宁没有这个福气,又失了一个好官...... ......不是有种说法吗?叫做什么......天妒英才......阎王爷定是见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官,人又处处出挑,觉得放在这世道是平白折煞了,这才收了去的...... 卿如许听得好官二字,便忍不住回头。 隔着一道门,一位老妇人眯着眼睛,费力地仔细瞧着那纸上的字,边问着身旁正在写字的老头儿,哎,老张头,咱们还没写他在哪儿任职呢,这个可不能忘了。你还记得他是哪天任职的吗? 老头子摸了摸后脑勺,仔细回想着,好像......好像是儿子去给杜先生拜寿的那天,哪日来着...... ......我记得!杜先生的生辰是冬月十六!就是这天,你快写......对对,就这么写......再写在哪儿任职,写刑、部、侍、郎......对,就这四个字......唉,你说林侍郎这身边,连个能给他点灯的人都没有...... 卿如许的手轻轻一抖。 ......姑娘,姑娘? 阿争在旁边轻唤,大师过来了,请您去隔壁小院一坐。 好。 卿如许垂下眼睫,转身朝小院走去。 残阳如血,院落寂静。 院中柏树环绕,中有一石桌。卿如许同高僧两相对坐。 施主想问什么?高僧问。 卿如许想了想,眼中似起大雾,似几分苦海中挣脱不得的迷惘。 当年她同南宫雪山下煮酒论道之时,她还不信南宫的话,却没想到被他一语成谶 你看那人像不像你?心向朝阳,只身涉雪问道。起先,信念执一,势如破竹,后也因心念过执,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卿如许轻声念着这两句,苦笑道,大师,我好像看不清前方的路了 僧人看了她一眼却伸了伸手,指了指桌面,施主,先喝口热茶。 石桌上空无一物,何来热茶? 卿如许抬起眼眸,面露不解。 僧人笑了笑,世人皆以肉眼看世间,却不知世间万物并非皆有形。 那该以何来看?卿如许问。 该以心眼。僧人答。 卿如许默念着心眼二字,又问,心眼?那么人该如何开心眼? 以心开心眼,所思故所在。 僧人双掌合十。 那若是以心眼来看,恨可存在? 存在。 该如何消解? 不必消解。 为何? 恨无法消解,因为恨,起源于执。执不会被消解,因为爱也起源于执。只可以以爱替换之。 爱? 卿如许念着这个字眼,唇角掀起一分不自觉地嘲弄,摇了摇头。 儒家总是讲仁爱,天下士子的口中便常常以爱为基论,爱天下,爱国,爱人,爱自己。无论是朽得不得了的老先生,还是只读过几日书的白丁,甚至是青楼楚馆里要骗骗姑娘的男人,也皆知道要讲爱。以至于如今爱这个字眼已经用滥了,说来庸俗迂腐得很。 僧人对她的态度亦是了然,一语点破道,确实,世人都觉得它庸俗,陈腐,老套,虚伪。 -- 第367页 卿如许便也直接道,它难道不是么? 僧人却问,你会因为水食之无味,便再也不喝水么? 卿如许一顿。 僧人又笑了笑。 卿如许想了想,道,可若我所爱之物、所寻之道、所信之人皆诓我骗我、毁我谤我,我该如何? 僧人抬起头来,两眼平视于前方,像在看她,却又像在看更远的地方。 爱不会诓你骗你,毁你谤你。 卿如许低下头,落寞道,所以那不是爱? 不可定论。 僧人看向面前的庙宇,其中供奉着一尊大佛,因为爱起于私,但爱又成为无私。 爱起于私,但爱又成为无私。 不知为何,卿如许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她苦笑道,爱太短暂恨,才让人更有勇气向前行走 从七年前开始,她就早已经不知该如何去爱了,相反,恨的种子住进了她的心间。以至于时至今日,对于这个人的离开,对于那些所谓的误解,亦无法让她化解心中之恨。 恨只会让人痛苦。僧人果断道。 卿如许看向他。 僧人的眼中有一种温润的光泽,似是看透了一切痴缠负累。 你从没有失去爱。僧人面上流露出一种圆融的温柔,它会被唤醒,当你想要解决问题的时候。 解决问题?卿如许问。 是。僧人点点头,你心中难道没有疑问? 怎会没有? 她如今相信的一切都被质疑,印上无数的疑问。 信与不信,恨与不恨,怨与不怨,走与不走。 她不知何去何从。 僧人看着她道,这世间所有问题的答案,其实都是'爱'这一个答案。 所有?卿如许疑问道。 是。僧人点头。 包括仇恨? 包括。 包括生死? 包括。 包括贪念,权力,野心,抱负,家国? 包括。 也包括歧视,不公,战乱,瘟疫,灾荒? 也包括。 卿如许叹了口气,默默低语,爱有这么重要? 僧人一笑了之。 卿如许又颦眉问,您如何笃定爱就是一切疑问的解法? 僧人道,这世间的一切虽有它自己的因果循环,却不是存在即正确。 所以有绝对的正确? 有。僧人道,人用语言来表达内心。是非善恶,从语言的表达上就已是一种区分,从心眼来看事物的本质,亦有对错。 可我要如何确定,那就是正确呢?卿如许问。 僧人看向金黄的夕阳,他的面容也被染得愈加温柔。 你相信永恒么? 永恒?卿如许亦看了眼夕阳。 这世上的一切好像都有尽,正如日出日落,潮退潮涨,花开花谢,冬去春来。 她摇了摇头,道,我不相信永恒。 世事易变,人心易变,如今她身边的一切,早已同七年前完全不同。 僧人又问,那你期待永恒么? 卿如许顿了顿,终是无法否认。 人心好像永远潜藏着一种对永恒的期待,期待容颜永不不老去,期待时光永不改变,期待家人永远相伴。 僧人又是一笑,淡淡道,爱就是永恒。 他说得笃定而坚毅。 仿佛这就是唯一的答案,唯一的真知。 卿如许看着他坚定的双眸,爱是永恒? 僧人一笑,你或许不信。但当你找不到答案的时候,可以试着用爱来解,以爱证道。 以爱证道? 卿如许似是沉思。 可天下之人只爱自己。若是以爱证道,岂非会很自伤? 僧人看着她,你害怕受伤? 卿如许默了默,眼睫轻颤。 僧人慈悲一笑,道,可施主,当我看到你的眼睛时,我知道你从未吝惜对人之爱。 卿如许顿了顿,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眼眸。 这世上爱自己者远大于爱人者,所以后者难得。人不该选择宽阔的路,而该选择更难走的窄路。走窄路的人,才会收到同等价值的馈赠。 卿如许似想到了什么,过会儿,她有种释怀般的叹息,眼神逐渐变得清亮。 她缓缓道,我明白了,大师。 僧人看着她的双目,道,施主很有智慧。 卿如许却摇了摇头,不是我智慧 她的唇边缓缓荡漾起一分温柔的涟漪。 是我身边有一个人,一直都是在做着这天下最难得的事。 僧人笑问,那么,现在他后悔了吗? -- 第368页 卿如许望着夕阳,她仿佛不是在看夕阳,而是在看一个人,一个她无比熟悉又无比思念的人。 从不。 离开寺庙的时候,已是入夜。院里已没了多少香客,沿着入门的石桥,燃起一盏盏浅淡的烛灯。 经过主殿的时候,有风从殿门而入,吹得里头有什么东西骨碌碌地倒地。 卿如许脚下一顿,止步不前。 走在她身后的阿争抬眸看她,面带疑惑。 卿如许在原地停了片刻,才又抬脚,可又是一顿,终是没继续向前,而是转了个身,进了殿门。 殿中供奉神佛,下有贡品,进门的桌子上放着大大小小的灯烛。 卿如许走到桌前,垂眸驻足。 也不知这风是如何吹的,周围一圈的长明灯都还亮着,可惟有中间位置的那盏灯却倒了。那方方正正的灯上贴着的白纸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屋子太暗,阿争只看到那字迹并不规整,落笔有些颤颤巍巍的。 卿如许静静地看着那盏灯,灯芯倾斜,一地灯油,有一种令人无措的破灭之感。 到底也不让人省心啊。 她心中腹诽。 她原是想走的。 人死如灯灭,前尘过往已经尽数结束,这些事情又与她何干? 可是....... 她叹了口气,缓缓伸手,终是扶正那盏长明灯。 人心明知长明不会永远长明,可到底还是称其为长明灯。望其长明,望其永恒,都是人心对于美好的一种期许。 半晌她又取了新的蜡油来,又拿烛钩挑直烛芯,重新点燃那盏灯。 烛火慢慢地照亮了上面的字,那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灯纸上。 阿争便又悄悄地看了眼卿如许。 卿如许俯下身,将那盏长明灯端到殿中深处,放在一处被风吹不到的龛台上。 她静静望着它,想说什么,可终是没有开口。可在看着它的时候,看着那跳跃的火光时,她心里头有些经年累积的拥塞,却好像突然松解了。 半晌,她淡淡转身,缓缓离去。 而那盏长明灯,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龛台上。 火光宁静,像是一种目送。 就如以往那般,目送着她的身影远去,再远去。 第二百五十一章 行宫故人谈旧事 困扰已久的身世之谜终于等来了转机。 常阿让来了。 承奕正坐在案前书写公文,见得卿如许急匆匆地进门,唇边抿起一点笑意,这发髻是被猫儿挠了? 卿如许一路跑着过来,忙忙去拢散落的鬓发,她还活着? 承奕淡淡道,人就在隔壁客房。不止是她,还有以前侍奉我母妃的徐嬷嬷,听说她也知道一些别宫的事。你想知道什么,就自己去问。 什么?人......请回来了? 原只以为是个口信儿,没想到人都已经到王府了。她这时却忽然想打退堂鼓,可......可我还没想好要问什么...... 承奕一笑,搁下笔来,那一道吧,正好我也很好奇徐嬷嬷如何得知行宫之事。 俩人一前一后进了客房。 常阿让原是行宫的侍女,照顾过釉芜,在釉芜产后第二日,她因为家中有事告假回家,也便躲过了一场浩劫。如今常阿让也已是中年之姿,已经抱了孙子了。而徐嬷嬷也已经是一个花甲老人。 徐嬷嬷一见承奕,便泪光直泛,不住地拿帕子擦着眼睛,激动不已。到底是有过哺育之恩的奶娘,承奕见她亦十分亲切,俩人寒暄了几句后,承奕便请两位妇人就座。 阿汝朝两位妇人道,两位原都是宫里出来的老人了,想也知道规矩。先前咱个已经将为何要请二位亲自来府之事同二位说过了,今儿三皇子和卿大人问什么,就请二位答什么。咱们王府规矩紧得很,今日的话只关在这个屋门里头。二位不用有什么顾虑,等话问完了,咱个自会好好护送二位回去。 常阿让和徐嬷嬷早已知晓此行用意,此时也便点了点头。 承奕搁下茶碗,道,本王今日请二位来,是想了解二十四年前的事。常氏,你先前在那座行宫服侍过?做的是何差事? 卿如许坐在承奕身侧,从方才进屋就一直暗自打量着这个常阿让,此时听得承奕直进主题,也把心提了起来。 常阿让点了点头,回殿下的话,是。她看了一眼一直看着自己的卿如许,又朝她恭敬客气地笑了笑。 方才她就注意到承奕身边的这位姑娘,看她衣着清简,实在不似名门深闺里那些娇滴滴的贵人,可府中仆役却对她异常恭敬,就连三皇子本人也似对她颇为尊重,想来定也是个人物,只是她远离宫廷日久,竟不知何人能得此待遇。 奴婢是在那座行宫服侍多的,约有半年,负责洒扫庭除。 承奕问,只是半年? 常阿让点点头,是。其实奴婢去不是最早那批被选去行宫的人,原是有个婢女突然生病死了,才让我去顶上的,奴婢也只是短暂服侍过行宫里的那位娘娘。说来,奴婢也算是个顶幸运的,那么多宫女都被处置了,也就我活了下来......唉。她摇摇头,惋叹道。 你去之前,可曾得知过行宫里住了何人?为何找你们去? -- 第369页 常阿让想了想,道,其实我们都是一些刚刚进宫,尚在学规矩的宫女太监,还未正式记入内务府的名册中,没被分配到各府里去,其实.......也就就是些在这个宫里还没有名姓的人。所以当年我们也没想到,陛下竟会突然下旨找到我们,要我们直接去行宫当差。当时问了身家背景,选了我,上头的公公就给我交代了规矩,说这份差事不好做,要我从此关闭自己耳朵眼睛和嘴巴,否则会有杀头之祸。那时奴婢有些胆怯,心想着来了这紫宁宫,头回接的就是这样的差事,就偷偷私下打听那行宫的事,众人都语焉不详,只听说......只听说那座行宫里的太监宫女们都要先被药哑了才能入宫,可后来行宫里住的那一位说是太闷,陛下开恩,这才免了这一遭。 卿如许抿了抿唇,觉得为了一个秘密,白白拖了这么多下人受罪,真是造孽。 承奕又问,你去了,便知道里头住的那位是何身份了? 回殿下,其实只是一知半解。这宫里的规矩太严苛,陛下不允许我们私下谈论这些,但凡敢私下闲聊的,都要被掌事公公抓过去问个半天,答得不好或答得不满意,就要被拔了舌头剃了耳朵.......所以也无人敢去探询。常阿让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发髻。 说一说你知道的关于那一位的事。 陛下称那位为阿芜,具体是哪个字,奴婢就不知道了。我们也只称那一位为娘娘,但为何是娘娘,又是哪一位娘娘,就更不知了。那位娘娘,生得十分美貌,但她不爱说话,平常只喜欢坐在湖边看景,很多时候都瞧着有些怏怏的奴婢留心过,她行为举止都气度不凡,绝非普通人可比,应该也是贵族出身。 卿如许出声道,你说她她怏怏的?她不高兴? 常阿让犹豫着道,嗯就是她很少笑。只有一年立夏,湖上开了许多荷花,娘娘见着了,好像心情好了许多,她说她以前生活的地方也总有荷花,那回奴婢才见她笑了一回还有就是,她对待我们下人也很好,从不打骂责罚。 那......你可知道,卿如许抬眸看着常阿让,陛下同她的关系如何? 这......每次陛下来的时候,便会屏退左右,所以我等也并不知道他们聊些什么常阿让想了想,却又皱着眉摇了摇头,只不过有时陛下离开的时候,地上会有一些碎片,或是茶具、笔墨纸砚之类的可陛下的脸色却也没有很差。 卿如许沉默了片刻,又问,那位娘娘,怀孕了? 常阿让的眼皮不自觉的跳了跳,她看着卿如许,又转头看向承奕,见三皇子脸上也无异样,她似有些拿不准他们如何得知这些内情。毕竟那位娘娘怀孕之事是绝密,若非在那行宫中亲眼所见,应该无人能知晓此事。 承奕见得她惊讶,解释道,本王自有一些渠道得知此事。你继续答便是。 第二百五十二章 朱砂胎记揭身世 常阿让略略点了点头,道,是怀孕了。一开始奴婢去的时候还不知道此事,因为娘娘身形瘦弱,衣衫遮着并不显怀。还是奴婢后来见她的膳食似乎颇有讲究,诸多忌口,才发现那似乎是给要产子的妇人吃的。 卿如许又问,你可知道那位娘娘......她对她腹中的孩子......如何?我是指......她有些语塞,不知该如何描述。 承奕看着她,把话接了过来,径直问道,她喜欢那个孩子么? 这是个什么问题? 做母亲的,哪有不疼孩子的? 常阿让也愣了一愣,明白了承奕的弦外之音,这才细思了片刻,道,......奴婢常常见到娘娘经常抚着肚子同自己的孩子说话,神情......也是很温柔的。只不过......她好像想起了什么。 不过......什么?卿如许追问道。 不过奴婢倒是听之前的一位老嬷嬷说,娘娘刚怀上这个孩子的时候,好像有些.......常阿让道,她原话是这么说的,她说那时有一次,娘娘坐在湖边,不知怎地竟落了水,那时正值秋日,湖水冰寒,幸好护卫救得及时,大人和孩子都没事儿....... 卿如许的身形微微一僵,缓缓地垂下了眼睫。 承奕顿了顿,转头去问自己的奶娘徐嬷嬷,嬷嬷,您也知道行宫一事? 徐嬷嬷方才已经听了半晌,此时点了点头,也只是知道一点点。 承奕挑眉不解,说来这行宫之事做得这么隐秘周全,您随母妃住在深宫,怎会知道这些? 徐嬷嬷的脸上显出几分犹豫,其实这事吧奴婢原是不知道的。还是上次阿汝公公派人来村子里,问了阿让一些事,我这才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承奕目光一动,你是说,与我母妃也有关? 常嬷嬷点了点头,嗯。奴婢记得,是有一段时间,在你还未出生之前,澄妃娘娘曾奉宁帝密旨出去过几次。 卿如许同承奕对视一眼,都倍感诧异。 那时,陛下不允许澄妃娘娘带任何亲随,连我们这些贴身女婢都不行,娘娘都是只身前往的。那时我们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等娘娘回来后,夜深人静,奴婢就私下问了问她。 -- 第370页 澄妃那时那时放下手中的银梳,望着铜镜,轻声道,只是去探望一位姐妹。 徐嬷嬷尝试着尽量描述准确,那时娘娘的神色,似乎有些感伤。 她把手放在膝上,仔细回想道,那段时间,娘娘也常常说些奇怪的话。 承奕反问,什么奇怪的话? 娇柔的澄妃依靠在窗槛边,望着明月,独自感叹,我原想我是最可怜的,可没想到,她比我还要可怜这样,竟叫我连恨她都不行可叹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若换成是我,只怕也熬不住 常嬷嬷的眼前似又浮现起那一幕,她悠悠道,后来这一来二去的,娘娘好像跟她见过的那个人成了朋友,还常常担心天冷了那人冷不冷,炭火够不够甚至后来,奴婢还发现澄妃娘娘悄悄地做了些小孩子才用的物件儿 承奕难以掩饰自己心中的讶异,母妃竟知道她? 徐嬷嬷点了点头,殿下也知道,咱们家娘娘惯是个菩萨心肠她说罢,垂下头,拿帕子掩了掩唇,似为澄妃感到无奈与痛心。 承奕顿时读懂了常嬷嬷的神情,思及自己冷酷的父亲,他的眼眸逐渐变冷。 片刻后,他才又问道,孩子临盆的那日,常氏,你可在现场? 常阿让点头,在。 卿如许闻言,忍不住握紧手指。 承奕道,那日的事你还记得多少?把你知道的且都告诉本王。 常阿让回忆了一会儿,道,因为娘娘是早产,所以奴婢记得特别清楚。当时稳婆也没准备及时,娘娘都疼得死去活来,众人一直在催去寻稳婆,整个行宫里都急得乱了。后来等稳婆来了,人都已经丢了半条命了。那个孩子原是可能活不了的,还是娘娘强撑着一口气,非要稳婆保住孩子,所以娘娘最后 她摇了摇头,耳旁似已响起女子那夜凄厉的哀嚎声,殿中的人进进出出,稳婆紧张的催促声,沾血的布,带血的剪刀 卿如许的指尖微微颤抖。 她学医多年,虽未亲眼见过妇人产子,却看过许多相关的医书,深知其凶险。 承奕看着常阿让,又道,那么那个孩子,你可看清楚长得什么模样?有何特殊的外貌特征么? 外貌嘛......常阿让面露难色,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徐嬷嬷,俩人相视,眼眸中都颇有一些心照不宣的无奈。 这一下,承奕和卿如许却是不懂了。 常阿让这才回头解释道,殿下您有所不知,这刚出生的孩子,大抵长得都差不多......都是皱巴巴、红彤彤的......是吧,徐嬷嬷? 徐嬷嬷也笑了笑,点头附和,确实如此,殿下,这刚出生的孩子,都要过个几日,等五官长开些,才算有了自己的模样。 承奕微微皱眉,略有不满。 若是如此,又如何证明卿如许就是那个孩子...... 欸?不对......常阿让突然道。 卿如许心一悬,又同承奕对视了一眼。 常阿让似想起了些不同之处,......好像也是有不一样的地方的...... 承奕问道,是何处? 常阿让仔细回忆着当时昏暗的殿中的景象,那时孩子的啼哭响彻殿中,产婆将孩子擦干净,便裹进了软布中...... 她眼睛一亮,道,那孩子身上有胎记! 卿如许错愕。 半晌,她又慢慢地颦起眉头来。 承奕看着她的神情,也明白过来 她身上没有胎记。 承奕转头朝常阿让问道,你可看清那是什么样的胎记?长在何处? 在寂静的客房中,众人齐齐注视着常阿让。 常阿让看了眼众人的神情,终是慎重作答 是朱砂色,长于脖颈处! 第两百五十四章 赈灾拨款难相衡 .......赣州大雪至今未休,已超四十日,临近州府皆受到影响,如今东南海港口封锁,已经断航月余。江河冰合,冻饿者数以千计,鸟兽入室呼食,人兽尸骨陈尸于道,屋内亦有冻毙者。承奕立于殿中,静静朝宁帝禀报,他的身旁还站在承瑛和承玦二人。 殿中龙涎香袅袅,宁帝坐在地榻上,两眼看着棋盘,手中黑子不疾不徐地落下。他看了眼对面坐着年轻的女官,轻声道,该你了。 卿如许夹起一枚白子,沉思片刻,缓缓落子。 承瑛眼睛一转,转头问承奕,哎,三弟,我怎么听说赣州官府早已回应,还运送了不少物资过去援助灾民? 承奕眼皮微抬,看了承瑛一眼,灾情开始后,赣州地方官员为灾民陆续运送过三批物资,近日也有不少江湖组织自发前往协同官府作业。然而不知何故,双方起了冲突,于是有人当众揭发这群官府人士并非赣州官员,而是一群江湖人士所冒充。 宁帝听得此话,此时才将目光从胶着的棋盘上移开,江湖人士? -- 第371页 是。承奕答,他们是第一批赶到赣州救助灾民的人。因着当地情况紧急,一开始也无人察觉异样。可后来灾情紧张,有些民众为了活命烧杀抢掠,去争抢物资,这些佯装官府的人没压住脾气,这才露了马脚。后来一些名门正派来了赣州,有人认出了这些人的身份,这才传开了。 宁帝两眼只看着棋盘上的经纬纵横,手指轻捻棋子,道,......这群江湖人倒会投机,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得披上一层皮才能做些正经事。那这些人哪来儿的?查到了吗? 承奕道,有消息说,他们就是这几年名震江湖的神秘组织拂晓。 对面坐着的女官卿如许正执一白子意欲落子,闻言,手不易察觉地一抖。 承奕继续朝宁帝道,因着这些江湖人士出动,现下各路人马都在密切关注着赣州灾情,赣州官府已上报灾情,请求拨款赈灾。现下因着拂晓冒充官府之事,民众必然有所猜忌,朝廷若是落于人后,恐会引发民怨。所以儿臣今日前来,是想请父皇批准拨款赈灾之事。 宁帝摆摆袖子,朝身后的承玦和承瑛问道,你俩又是为南疆战乱划拨军饷而来? 两位皇子立时双手合礼,承瑛道,是的父皇。南疆又起战事,如今天寒地冻,粮草不足,将士们饥寒交迫,如今大敌当前,亟需军需补给,否则士气不足,恐会寒了边关将士的心。 如今国库吃紧,要同时拨出两大笔银钱实难权衡。故而今日在早朝上,户部已经表态,目前仅可作选择一头,请宁帝作定论。 于是三个皇子便放在了秤砣的两端,各有着各的主张。 承玦此时又朝宁帝一敛袖,道,父皇,谈及赣州雪灾,臣以为这些江湖人,无利不起早,当初成立的时候都是些鸡鸣狗盗之辈,而今一站稳脚便想洗白,他们既作了这衣裳,咱们为何穿不得?如今灾情已经持续月余,相信已经临近尾声,此时拨款赈灾为时晚矣,倒不如待得灾情过后,咱们朝廷再出面抚慰,稳定人心,岂不是收效更甚? 卿如许闻言,抬起眼眸看了一眼承玦,面容冷下几分。 这是要置赣州灾民于不顾了? 岂知宁帝并未反对,只头也不抬地问道,细说听听。 承玦侃侃道,儿臣以为,长安距离赣州山高水远,前几年咱们拨下去的银两都不是小数目,然而这路途遥远,要先拨给户部,再由户部拨到省,竟有府、州、县,其中损耗巨大,这一层层下去,若再遇到腐吏拔毛,待到百姓手里必然所剩已不多。何况勘灾、审户、发赈这一套流程下来,亦需要时间。且俗语说,远水救不了近火,济民的工作主要还是得依赖于当地官府和民间自救。朝廷不只是赣州的朝廷,更是大宁的朝廷,为一隅不稳而乱天下,得不偿失。其实对于天灾,帮扶到底有限,灾后最棘手也最致命的,还是民众动乱,如何稳定人心才是吾等该着眼之事。因而儿臣以为,可以两法策行之。 其一,是为灾民发放钱粮,但不是现在。纵然现在赣州民心难保,但待得开春后国库充盈,朝廷可将登记在册的灾民,依据户籍,为每位幸存的灾民发放两百钱,这样真金白银的恩泽,必能扭转百姓之怨愤;其二,省刑为荒政之要著,父皇可免除赣州民众的赋税徭役,毕竟灾情过后,明年粮食收成堪忧,此乃体恤之策,可避免灾民暴力求食,将流民转为流寇。 承瑛听到此处,见宁帝微微点头,也忙接着道,儿臣以为四弟言之有理,待灾情过后,父皇还可以真龙天子之身祭告山川神灵,带领百姓为赣州祈福,百官上下自我检讨,亦可慰藉灾民。此番亦能转危为安,托弊为正,在列国之内,彰显我大宁仁政爱民之风。 卿如许心一沉,抬眸同承奕对视了一眼。 承玦所言,不无道理。 事实上,自古赈灾,都是重济轻救。 天灾来之突然,来势汹汹不可抵挡,但往往为期不长。故而最担心的常常是灾后民众暴乱和瘟疫盛行。故而此次赣州雪灾,朝臣对于纵有忧心却迟迟未有重视,一个月前提及雪灾的折子就送到宁帝手里,可却被束之高阁。 而今日,即便不是承玦,换成朝堂中的那些老臣,也未必不是做这个打算。对于灾后赈济的可以至纤至悉,但对灾患时的救助,官府总是庸碌无为。且个中原因还不止于此,若是朝廷直接干预底层救灾,也会变相地鼓励当地佃户抗租。助长贫民依赖官府之风。 可难道真要眼看着赣州灾民饥寒交迫,穷困等死? 卿如许又看了一眼面前的皇帝。 宁帝又落下一子,嗯,言之有理。现下雪灾未歇。这些江湖人既愿意做,就让他们做吧。他眯着狭长的眼睛端详着棋局,又淡淡地补了一句,待灾情结束,抚恤灾民之余,承奕,你再让临近的震远军去一趟,剿匪。 卿如许眼皮跳了跳。 剿匪?剿什么匪? 这意思是还要过河拆桥? 救人的时候让拂晓去冲,行功论赏的时候就让自家军队去领,还要倒打一耙,将救人的江湖志士当做匪类,以矫民心? 怎么下在这儿?宁帝看着面前发怔的卿如许,挑眉笑道,病急乱投医了? -- 第372页 卿如许这才看清眼前的棋盘,见自己放着大好河山不要,反而舍近求远,走出一步坏棋。 她叹了口气,委屈道,臣棋下得不好,可陛下总要臣陪同,臣便要绞尽脑汁。方才这一刻松懈,行差一步,确实是病急乱投医了。 宁帝佯瞪她,又是朕的不是了?你棋下得差,朕还愿意陪你练,你还不高兴了? 承瑛看着宁帝同卿如许两人言语亲近,只想到些男女之间的事儿,唇角泛起些龌龊的笑意。可承玦却一直细瞧着俩人的神色,此时忍不住皱了眉头,似有疑惑。 第两百五十五章 荒政改革出奇策 卿如许道,陛下素来体恤,臣是因自己蠢笨才心有懊恼。方才臣出神,也是因着耳边听着三位殿下提及雪灾之事,让臣想起一些往事来。以前在珉州,也有过一回雪灾。 宁帝又落下一子,抬眸道,哦? 提及少时流落珉州,宁帝心里到底有些愧对于她,此时便也顺着她的意思往下听。 卿如许微笑道,那一年珉州大雪,积了足有半人高。房屋被雪埋了一半,门窗朝外推不开,可屋里的炭火烧完了,吃食也不够,人要活着,只能敲坏门窗爬出去才行。那时臣还年幼,父亲抱着我要趟那厚厚的雪地,着实辛苦。因着天寒地冻,臣只记得路上见得许多牲畜的尸体,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还有不少衣衫褴褛的人,早已面色灰冷,人也冻得像木头似的,跟个物件儿一般栽在雪里。 她眼中浮起几分悲悯,口中淡淡说着,手中不慌不忙地落下一子,臣记得最深的是,那时我同父亲遇到一个妇人,那名妇人饿得骨瘦如柴,眼神涣散,好像下一瞬就要咽气似的。她向我们乞讨,父亲就把怀里装着的一个窝窝头给了她,可那名妇人却没有立刻去吃,而是打开自己的外衫,要给怀里的孩子喂食。她唤了那个孩子好半天,可我们都没听见那孩子出过一点儿声。那天雪下得好大,父亲抱着我转了个身,我这才看见她怀里的那个孩子.......说是孩子,其实已经成了一块冰疙瘩....... 她声音渐低,继续道,那孩子不知已经死了多少天,可那妇人却只是抱住它,怎么也不肯相信她的孩子已经死了.......可臣那时年幼,心里却还在庆幸,幸而臣的父亲不是穷苦之人,可以让我免受此苦。 这样的故事,听来多少令人心惊。 殿内的氛围立时压抑下来。 承玦和承瑛听得卿如许帮腔承奕,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 卿如许看了眼面前的帝王,她就是要以幼时流离受苦之事,直击宁帝心中对釉芜之女的那几分不忍。 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道,臣在这个时候提及此事,实在不合时宜,但臣并不想是要刻意沉重。其实四殿下方才说的很对,天灾不比人祸,天灾不可挡,陛下以仁爱治国,将更多举措放于灾后,也未尝不可。边关将士如今保驾护国,抛头颅洒热血,战事不等人,若要二者相权,其实并无选择,自是优先兵戈之祸。 承玦听得此话,眼神略有玩味地看向她,也没想到卿如许会支持自己。 卿如许转头看向承奕,道,我想今日三殿下来此,也并不是非要得到一个结果。只是身为王室,肩负百姓的信仰与期待,必当为万民请愿。不然,人人都是同一个声音,也便等同无声。三殿下今日所请,只是为了代赣州子民发声罢了。至于其实赣州灾情,眼下朝廷援救远不及当地援救来得更行之有效,想来三殿下对此事另有成算,三殿下,臣所言可对? 承奕一颔首,少师所言,便是本王所想。他侧了侧身,朝宁帝道,父皇,儿臣以为,眼下赣州灾情紧张,实际上依靠民间组织效用更大,眼下就有一个轻巧的法子既可以救济灾民,又可以完善荒政制度。 宁帝似有意外,是何法子? 承奕道,那就是承认民间救灾举措,对救灾善举予以嘉奖,授予勋爵功名,以鼓励更多士绅舍出财帛,自发搭设粥厂救济灾民。如此最快,也最能在地方推行赈济之风。有了士绅组织,也可以让赈济工作更为有序,剔除那些目的不单纯的江湖人的干预。 宁帝闻言,眼中流露几分赞许,连连点头,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承玦却突然道,三哥说得在理,鼓励士绅设立粥厂固然能解赣州燃眉之急,但臣弟也有一个疑问。眼下雪灾未息,即便结束亦需要一段时间休整恢复,有道是死水怕勺舀,若是灾民过分依赖,每日都等着朝廷和士绅发放救济,不劳而获成疾,岂不是助长幸民之患? 宁帝闻言,亦有隐忧。 承奕道,四弟顾虑周全,确实会有此忧患。所以但是嘉奖士绅不够,还需以工代赈。因灾后无所事事者众多,鼓励他们回乡复耕也需要时间,所以需先聚集流民,之后便是大兴土木。兴工筑,重修寺庙、堤坝、河渠,甚至是行宫,以及广征庐舍,安置灾民。这样士农工商皆可参与其中,不仅可让灾民寻得糊口之法,缓解流民不能耕作务农之困,又因务工者众,雇佣所需经费降低,而不必有劳民伤财之虑。如此,趁荒年替民间兴利,可谓一举多得。 -- 第373页 宁帝听罢,点头称是,如此甚为有理。就老三和老四方才所述,救灾、发赈、缓征、劝输、兴工筑、集流亡,皆是荒政必需之策。 卿如许也补充道,臣以为,还应加上两条,便是关乎灾民口粮之事。一曰减粜,灾后粮食紧缺,为保灾民供给,便该由官府出粜仓谷,抑制灾区米价。一曰通商,如果官府能采取减免措施鼓励商人运送米粮到灾区,同样也能对当地粮食供给起到切实的效用。 如此甚为妥善。宁帝看着承奕,目光和煦。 卿如许心里亦松了口气,即是鼓励士绅,行嘉奖之策,便于拂晓并无威胁了。且缓解了如今拂晓救济赣州的压力,也能为赣州的灾民起到帮扶之用。 宁帝道,奕儿,你也是有心了,便按今日所言施行吧。 是。承奕道。 出了华乾殿,卿如许便见得偏殿门口站着的人影,她径直走了过去。 二殿下,这是在等臣? 二皇子承瑛看着她,狭长的眼打量着她光洁的脖颈和清丽的面容,道,本王怎么不知道,你现在同老三这么要好了?当初你不是还说,你对本王忠心耿耿的么? 卿如许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二殿下本就信不过我,我也不好耽误殿下。再说殿下如今不是同四皇子兄友弟恭的,殿下想来也知道四殿下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我若天天要扎进他眼皮子里,指不定哪天就要横尸街头了。 承瑛对此似有困惑,他朝她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问道,你这是怎么得罪老四了?他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人,若他要盯上谁......他的眼眸流露出几分阴沉的意味。 卿如许唇上带着浅笑,可面容却十分清冷,道,二殿下说笑了,他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可我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 承瑛又仔细瞧着她姣好的面容,忍不住抬手抚上她的鬓发,低语道,今日你没从中阻挠,本王便姑且领你的好了...... 他的手刚要触及她柔软的面颊,却见一只大手横在他之前。 二哥同少师这是在聊什么?承奕将卿如许一拽,人便挡在了她身前,正对着承瑛。 承瑛看向承奕,眉头间隐现几分不悦,三弟看人看得可真紧啊。 卿如许在承奕身后淡淡道,二殿下说错了。国之大事不可儿戏,若是只以一己私欲随意左右国事,那就实在是昏头了。 承瑛挑了挑眉,转身欲走,上次我帮过少师一回,少师可莫要忘了。改日本王宴请,少师莫要推辞了。 卿如许望着承瑛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军饷之事,本就是国事,何谈领情? 她颦起眉,道,边疆军饷之事,也许个中另有隐情,殿下不妨查查。 承奕道,好。 她回过头,问道,陛下方才留下殿下,是在说....... .......剿匪之事。承奕答。 卿如许心头一跳,定定地看着他。 倒不是只针对此次赣州之事。拂晓这个名字近几月多次出现在各地的奏报中,这让父皇很不悦。 卿如许问,殿下接下这差事了? 承奕嗯了一声,淡淡看向远处,道,拂晓势力太盛,无论于何时,对皇权都是一种威胁。若是不能收编己用,便只能除之。 卿如许仰望着年轻的皇子,缓缓地垂下眼睫。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世事多诡尽荒唐 卿如许同承奕并排走在长廊中,她雪白的脖颈如玉无瑕,于行动间流动出一种脆弱而冰冷的美。 自从发现自己并非真正的公主后,卿如许的心头说不上是悲还是喜。 世事多诡。 那些为了这个两国公主身份而筹谋半生、千般算计的人,若是知道他们认定的公主,其实是李代桃僵,不知...... 会不会活活气死。 只可惜,为了这番错付的虚幻而付出生命代价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人生易尽朝露曦,世事无常坏陂复。 俩人站在回廊的拐角处,一同望着洒金的夕阳。 佛家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段日子以来,卿如许所面对的世界不断崩坏。每次天崩地裂、地动山摇之后,那一层华丽的包装便会碎去一层,露出背后颓坏肮脏的真实。 可当她每一次以为那就是真实后,一切却又继续革新她的认知。崩坏之后还有更坏,真实之后还有真相。 再脆弱的心,也被磨出了一层茧子,令脆弱不再脆弱,生出一种在痛苦中浸淫日久的迟钝。 承奕看了眼她的脖颈,胎记.....是有办法祛除的吗? 卿如许摇了摇头,除是可以除,但不可能不留下疤痕。 承奕点点头,道,那就一定能找到她。 卿如许看向承奕。 找到她之后呢? 当她不是真正的公主,就意味着一切都能改变么? 她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天末残红,映在湖面上,似水底也有霞光万顷。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我母妃竟然同釉芜还有来往。承奕负手而立,又冷哼一声,带着几分忿懑,父皇......冷情冷义,竟欺我母妃至此。 -- 第374页 澄妃爱重宁帝,从不敢违背他。 卿如许也感怀于澄妃的大度与隐忍,她顿了顿,道,这几日我想了想,如此看来,你母亲之前留给你的字条,要找的那个孩子,兴许就是这个公主。 承奕似乎也早想到了这一层,并不感诧异。 你是说那句可怜翟鸟,颈边红桑? 这后半句已经很明显了,颈边红桑指的就是那个红色胎记。而翟鸟,原也是用于皇后、妃嫔以及公主的衣冠饰物上的,而放眼列国,自古以来给公主的象徽也不全都是凤徽,有的就是用翟鸟。如今对应到公主身份上,正好贴合。 卿如许点点头。 前半句的舞镜雏鸾,雏鸾,也许指的还是这个公主。而舞镜,是指她注定的命运,无有同类,只能对镜而鸣,沦为权力的筹码。至于这贰肆柒陆,指的也许是......生辰? ......平德二十四年七月初六?承奕道。 应该是。如此......同我一样,正好二十三岁。卿如许又想到了一些银鞍将军和宁帝的只言片语,道,其实我在想,既然能留下字条,代表这件事对澄妃来说很重要,也或许......澄妃娘娘亲自插手了公主掉包之事。 承奕毕竟不晓得内情,挑眉问,从何说起? 卿如许问,殿下你想想,徐嬷嬷当时是怎么描述绿筠的? 徐嬷嬷说,绿筠是澄妃身边的亲信,后来到了年纪,澄妃就把她放出宫,还给她找了一户好人家嫁了。后来,听说绿筠生了一个女儿,可她生子后就常常郁郁寡欢,不久就带着孩子举家搬迁,然而搬迁的路上却出了意外,暴雨冲坏了山体,举家都遇了难。 待附近的农人将马车挖出来时,发现了他们一家四口的尸身,两个老人,和两个大人。可是那原本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却下落不明,至今都无人知道那个孩子究竟是被绿筠送去了哪里,还是也葬身于那山石之下。 ......先前陛下跟我说,釉芜难产时他分身乏术,待釉芜已经咽了气,众人便将那个公主送回王庭。然而在路上被南蒙的银鞍将军拦截了,陛下认为,是银鞍抢走了孩子,又弄丢了这个孩子。 承奕略一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说,绿筠生下的那个婴孩,在釉芜产子的当日,得到了母妃授意,于是先一步将两个孩子给调换了? 卿如许点了点头,不无可能。不然,为什么澄妃娘娘要说她对不起绿筠呢? 这不像母妃会做的事。承奕道。 如果.......是釉芜临终所托呢?卿如许问道。 承奕顿了顿,似是沉思。 澄妃素来温柔仁慈,她若知道釉芜是被囚禁的,也许她心中也有怜悯之心。而釉芜的心愿是送这个孩子离开王庭,以澄妃的性子,也许她也想替宁帝积一分功德,倒也不是做不出来的。 而至于这个狸猫换了太子的孩子,也许对于绿筠而言,能让自己的孩子长于皇家,对她这样一辈子都无法跨越身份阶层的普通人而言,是一件可以商榷的事。甚至,也有可能就是她主动提出的。 承奕微微捻动指尖,终是无法否认,那.......也有可能。 卿如许已经在心里串联起了整个事件。当日釉芜公主难产,许是之前委托澄妃将自己的孩子想办法送出王庭,正好澄妃手下的绿筠也是同样的产期,于是她便在孩子降生的第一刻将两个孩子暗中掉包。 皇帝将婴孩接回宫的路上,先遇到了弥间和尚,也就是南蒙的银鞍将军,他出于对釉芜孩子的怜悯,将孩子抢去。然而,这之后又有人从弥间的手里再次截胡,这个人便是林疏杳。 所以兜兜转转,真的公主早就被绿筠带走,或是被澄妃不知送去了何处。 人人心中所知都只是完整真相中的一环,所以才会闹出这样一场天大的误会。 卿如许摇了摇头。 承奕不知个中复杂,只听她方才分析,此时突然回头看向面前的女子,神情却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卿如许回眸看着他,明白他眼中神色,轻轻一笑,道,嗯,我很有可能就是这个绿筠的孩子。 她笑容平静,似心里没起一点儿波澜。 不是公主,而是一个普通婢女的女儿。 这两种极端的身世,都有着难言的悲苦。 她不是公主,可如今她知道的太多,未必不会惹来杀身之祸。毕竟,在巨大的利益前,对于那些对着这个公主身份图谋半生的人,若是没有所谓的真正的公主,那么有时候,装睡比清醒更有用。 而关于她真正的家人她的母亲是一个婢女,父亲只是一个无人记得名姓的甲乙丙丁。如今二人皆不在世,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何区别? 承奕看着她,缓缓地颦起眉来,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你若不是公主,你就不会没有同类,不需要对镜而鸣。 卿如许冷不防听他突然这么说,抬眸看向他。 他的眼眸中,有担心,也有安抚。 卿如许自然明白他的好意,点了点头,道,......是吧。 夕阳的余晖映照进她的眸子中。 起码,还有可能自由。 -- 第375页 可有时候做一个甲乙丙丁,也好过被人关在金丝笼里等着别人安排自己的生死要好得多。 承奕道,这下简单了。 找到一个生于平德二十四年七月初六,且脖颈上有红色胎记的女子,她就是真正的公主。 卿如许读出他语气中的轻松,......知道我不是真的公主,你好像......挺高兴? 他的眉宇似乎比往日更加疏朗轻快。 承奕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卿如许很快就明白过来,她转过头,忽然一扁嘴,唉声叹气起来。 唉,好可惜啊,本来想着可以翻身做主子了.....可我怎么就是天生奴才的命呢?这下可好,都不能听你喊我一声姐姐了! 承奕看着她装模作样,又瞪了她一眼,转身欲走,经过她时撇下一句 美得你。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七星委托回函至 赣州雪灾在朝廷颁布新令后,很快就得到了回应,临近的梅州、郴州的本地士绅皆联名募集物资,立刻送往赣州救济灾民,之后又于赣州周边搭建了十余座粥厂,救活了不少饥寒交迫的贫民。 灾情过后,在三皇子承奕的推动下,各项荒政新令的实施井然有序,灾民亦得到了抚恤,并未引起太大动荡。 卿如许领命同翰林院的几位学士一同编撰修著了《大宁荒政策要》,将此次赈灾的实况记录在册,并新修荒政法典,从灾前到灾后都给出了妥善细致的安排,经由宁帝审核后,昭告天下,地方官员皆以此为据部署准备。 卿如许也渐渐从政事上找回些许信心,她手中虽无实权,但因能做些实事,也颇感安慰。阮红妆已经遣人找了她几回,但因编纂事宜繁忙,抽不得身,直到今日才得空来了软红楼。 一进楼里,阮红妆就急急地扯过她,拽着她直往里头走。 快走快走!快快快快! 怎么了这么着急?卿如许看了眼阮红妆,见她面色红润,斜挑向上的眼尾藏有含羞之色,她轻笑出声,难不成你遇着你的良人了?这么着急要给我炫耀? 阮红妆翻了个白眼,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什么良人?!我说卿如许,你可真是不着急啊,七星楼的东西都送过来大半月了,都不见你踪影!你可真是个狠人啊,心心念念的东西都递到嘴边了,还能忍着不吃,我阮红妆见过那么多人,都没见过你这样的,我真是对你五体投地的服了! 卿如许失笑,你既然这么惦记这事儿,你怎么不先打开看看?这可不像你的性子。 阮红妆恨恨地一甩帕子,你当我不想看啊!我都捣鼓不知多少回了,那锁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撬也撬不开,烦死我了!七星楼这规矩真是多,说非得委托人自己打开不可,那还把东西往我这儿送什么送啊!果然这些江湖人的规矩都是些不开窍的脑袋想出来的!她埋怨了一通,又凑到卿如许耳边,眼睛里闪着光,哎,钥匙你已经拿到了吧?今儿可记得带着了? 卿如许点了点头,带了。东西是我让人送到你这儿的,我那儿人多眼杂,劳你代我收着了。 别说些客气话!要谢我呢就诚心一点待会你也让我瞅一眼?我对那个叶烬衣啊好奇得不得了!阮红妆满眼期待,虽是问句,可语气里半点没有要征求她意见的意思。 卿如许笑笑,果然很多时候女人对女人的好奇心,远超过女人对男人。 七星楼送来的消息装在一个封闭的盒子里,用的是特殊锻造的钢,刀枪不入,锁头也是一种繁复机括,钥匙全天下仅有一把,可保证委托人的隐私不被泄露。 卿如许手里拿着钥匙,人却有些犹豫。 到底是背地里调查叶烬衣,她心里多少有些对不住顾扶风。这么多年潜藏在彼此之间的秘密,却要被她今日率先捅破,若被顾扶风知道也不知会不会恼她。 阮红妆一眼瞧出卿如许那过分正直的性子又出来作祟,忙不迭地劝道,银子都花了,哪有不看的道理?那天七星楼的人还说,这消息可不是那么轻易能得到的,这个叶烬衣神神秘秘,显然是有人故意把她藏得极好,为了查她,七星楼还差点折进去两个人,险些就拿不到这消息了。 卿如许一听,忙问,惊动到她了么? 阮红妆摇摇头,没有没有,听说也就是跟叶烬衣身边的人有了点正面接触,但是很快就被化解了。要真是惊动人了,那七星楼是做什么吃的?在这个江湖上就没脸了吧! 这样......卿如许略松了口气。 阮红妆又叨叨道,你看这事,越查就越发现该查!她若是一个普通女人,为何会这么难查?也不知道这顾十一.......她话到嘴边,又斟酌了下字句,.......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把她藏得妥妥帖帖,难道还怕有人发现她不成? 卿如许对此倒无甚怀疑,道,当年扶风狙杀南蒙国师一事震动全国,传言沸沸扬扬,连带着叶烬衣的名声也坏了,她就算想好好生活,恐怕多少也要受到拖累,隐姓埋名重新开始倒也正常。 阮红妆想了想觉得也是有理,可看着卿如许还不开那盒子,一时又着急得心炙火燎,所以啊,本来查她就不易,咱们赶紧拆开来,看看她到底是何方神圣!顾十一那边儿你也别太担心,这么多年你何时见他因为什么跟你置气过?男人啊,到底还是得大气些,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跟咱们小女子计较的。快打开打开! -- 第376页 事已做了,没有走到最后一步才后悔的。卿如许咽下心中的不安,打开盒子,便见得里头放着厚厚一本册子。未及伸手,先被阮红妆夺了过去。 我看看我看看!她豁啦一声打开册子,一双美眸飞快地扫视着,唷,我今儿真是开眼了!你瞧这不只是文字,还有图呢!七星楼这办事效率可以啊,这么周到,还请了画师记录临摹呢,这下我不心疼你那银子了,这钱花得值! 卿如许只扫见册子上勾勒着人像和景色,她心里既好奇也不安,可越是这样她越是要让自己冷静,便转身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只仰头细瞧阮红妆的神情。 阮红妆是个心里不藏事的人,但凡有半点想法立刻就上脸。 ......这就是叶烬衣啊!哎哟,啧啧......瞧这身条儿......这模样......她连连摇头,又乜着眼睛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身形,......还真是个对手啊!卿如许,你看!我早说了这女人可不得了!长成这样,恐怕是个妖精变的!这放眼长安城所有红楼楚馆,像她这样姿色的,我看也就林翠阁的敏姑能一较高下了......妖精!肯定是个妖精! 卿如许听着,微微垂了眸子。 第两百五十七章 公主身份重质疑 阮红妆又翻了半天,嘴皮子实在利索,唠唠叨叨说了许多,......不过这老天爷还是公平的!你看,她这腿脚确实有点问题,走路好像有点歪斜......这画师画得不错啊,动作神态抓得惟妙惟肖,这应该跟真人差不了多少吧?哟,这怎么...... 她突然噤声。 卿如许一抬头,就见得阮红妆一把阖上了册子,两眼里透着几分小心,咳.......你说这传言怎么都不传些重要的事.......这怎么.......好多重点都没听说过啊....... 卿如许不明其意,抬手伸向阮红妆,说什么呢?我看看....... 阮红妆却朝后躲了躲,.......卿卿,你看了.......可别.......她欲言又止,骂道,你说这顾十一做事怎么这么没分寸呢?等他回来你好好骂骂他,让他给你说清楚了.......你可别,可别着了这个叶烬衣的道儿了,可别跟顾十一...... 卿如许神情淡淡,已经接过册子,静静打开。 册子上的画栩栩如生,详细勾勒了一个女子的日常生活,有她浣衣晾晒,有她炊火浇花。但画册里不止有她,还有她同周围人的接触,还有她家里的一个可爱的男孩.......甚至还有.......顾扶风。 阮红妆就着卿如许身边坐了下来,小心地窥看着她的眼色,见她慢慢地放下册子,面容变得沉默,她顿了顿,不满地嘟囔道,......这画师也真是,画得那么详细做什么?该画的不画,不该画的偏画......这顾扶风也是,怎么就不知道避嫌....... 她嘴太快,见得卿如许眸光黯然,只怔怔地望着地上,她又忙改了口,......不对,肯定是这个叶烬衣太有心计,这孤男寡女的,她在那儿装什么柔弱呢!顾十一他就不是这样的人......就算他把她抱进屋,就算他俩都坐在床上......兴许......兴许他们之间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 她越说越没底气,罢了,也住了嘴,心里却腹诽道,这画师真是奇怪,既只画自己看到的,那怎么看到人家俩进了屋坐在床上,就没再往下画?是没看到还是不好意思画? 阮红妆自己心里膈应着,见卿如许也十分沉默,她这才想起来安慰她,可张开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于是只能小心地建议道,.......我刚瞧见这册子末尾几页还有些文字,咱们再看看上面说什么了?兴许跟画册上的.......不一样呢? 嗯。卿如许低低地应了声,又翻到册子的最后。 阮红妆忙凑过去,.......这上面写了叶烬衣的事啊......原来她自小被南蒙国师收养啊.......那顾扶风杀的,不就是她的.......义父?她拿帕子捂了嘴,惊呼道,那难怪她这么多年不肯从了顾十一呢,顾扶风杀人家义父....... 卿如许的手指有些发白。 阮红妆咳了一声,又忙去看后面的,再往下看再往下看.......哎卿卿你看,她跟传言说的一样,果然嫁过人!不过好像不到一年,她夫君就没了。可她这孩子瞧着这么大了,不太对啊,怎么感觉跟她夫君在一块儿的时间对不上呢?难道这个孩子不是他夫君的......那是.......谁的?她自顾自地问完,心里已经有了臆测,但倒被自己这臆测先吓了一跳。 女人靠孩子来绑住男人,这样的事儿可不少见。哪怕在软红楼里,这样的事儿还都每年都发生呢。再说顾扶风,也不像是个会同别的女人胡勾搭的,怎么对这个叶烬衣这么多年事事上心?难不成真是他做了糊涂事,于是处处受她掣肘? 她不敢再往下想,连忙带着卿如许转移注意力。 咦,这儿还写了叶烬衣的生辰,明川二十六年生人......明川十六年是咱们平德哪年?我算算......肯定比你大,是个老女人了! 她掐着指头认真算起来,却有些惊讶,好像是......平德.....二十四年.....对,平德二十四年!哎不对啊,那不是跟你同龄了么?那也不老啊,可顾扶风都三十了,他俩差七岁,这......这也能叫青梅竹马?不过,她既然也是被人收养的,兴许也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年份呢,你看这上头也只写了年,却没写具体日子,说明八成是没那么清楚的!阮红妆想起叶烬衣的那张脸就牙痒痒,便信口胡沁,指不定啊,她其实三十有几了呢!这画上可看不出年纪,说不定脸上已经有好多皱纹了...... -- 第377页 红妆。卿如许适时制止了她的满口胡沁。 阮红妆见着卿如许神情不好,知道她不喜欢自己这样说话,忙住了嘴。 可卿如许却盯着那段记录生辰的文字,似出了神。过会儿,她缓缓地颦起了眉。 叶烬衣也是平德二十四年生人?又被人收养,长于南蒙? 好像......方才她有什么重点的地方遗漏了...... 是什么呢? 卿如许猛然又将手里的册子往前翻了几页那副画上叶烬衣扶着墙头靠着,似乎腿脚有些疼,她略略颦着眉,低低的衣领边露出一截清瘦的脖颈。 这些画上并没有色彩,只是黑色的墨迹勾勒了形状线条。方才她没留意,以为那只是画师笔误,可现下仔细一看每一幅画上的叶烬衣,她的脖颈上都是同样的一笔。 这显然是...... 胎记! 她的眼眸骤然缩紧,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阮红妆并不知道卿如许在想什么,只见她走的时候有些失魂落魄,便拉住她冰凉的手,安抚道,卿卿,你别沮丧。这人啊,都不是十全十美的,都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不是,也会有这样或那样的过去。可人同人相处,看的是现在,看的是人品的最低点。顾十一对叶烬衣如此,说明他到底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这些年你们俩风里来火里去,你对他如何,他心里一定清清楚楚。他既然当初选择对你伸以援手,这么多年也谨守诺言,我看未必你在他心里会比那个叶烬衣的分量要轻。 卿如许神情怔忪,只抬眸问了她一句,.......红妆,你知道什么是鸠占鹊巢么? 阮红妆愣了愣,被她那失神的眼眸瞧得心里直发疼,又拍了拍她的手,瞎说什么呢?顾十一把你搁在心尖儿上,人人都看得清楚,你在他心里头绝对不会是一个替代品。等他回来你好好问问他,实在不行你就想想我以前跟你说过的法子,你把他的心绑牢了,让他离不开你,其他的事就都会有解法的! 卿如许略显茫然地点了下头,扭头走了。 阮红妆望着长巷中孤独的身影,心头一震发酸,忍不住跺了跺脚,暗骂道,这个死顾十一!平常不惹事,一惹就来个大的!唉! 第两百五十八章 归来池苑已易色 旧宅无人,整个院子都没有灯火。原是没打算回来,只是心头有些烦闷,人就不知不觉地走回了这儿。 卿如许站在静谧的长廊下,望着黑漆漆的屋舍,兀自发怔。 也许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个壳,当你疲惫不堪的时候,便会下意识地钻回那个壳里。 身旁突然有一道黑影闪过,她还没及反应,就感觉手上一阵温热,接着腰上一紧,人就撞进男人温热的胸膛。 就知道你在这儿。想我了没? 面前的男人笑颜粲然,眉眼间尽是一股风流恣意。 手怎么这么凉?顾扶风揽着她的腰,拽起她的手,低头给她呵着热气,一双含笑的眼睛没离开她的脸庞。 卿如许微怔,你......怎么回来了? 顾扶风道,你让崔昭给我传书的啊?得亏你的消息来得快,我一收着就立刻带人撤离赣州,听说后脚就有官府的人在找我们,正好让他们扑个空。 一别数月,再见面原是很触动的,可眼下心绪复杂,面上反倒什么都显不出来了。 卿如许推了推他,道,放开我,你怎么一回来,就动手动脚的? 顾扶风松了松拢着她腰上的手,又惩罚般地刮了刮她的鼻尖,要是没这要命的事儿,你这狠心的女人真是一封信都不给我写啊?还不让阿争跟我说.......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卿如许垂下眸子,道,你在外头忙,我不想你操心。 顾扶风撇撇嘴,又笑了起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他看着她手里紧紧攥着的一本册子,方才拉她入怀,那册子正抵在他腰上,厚厚一本,颇有些分量。 卿如许眼睫颤了颤,手不自觉地往后躲了躲。 真是尴尬。背地里查他的人他的事,还被撞个正着。 她面不改色地扯谎,没什么,从三殿下那儿借了本讲治国政要的书。一抬眼,换了话题,你这几个月,可还好? 见她突然上上下下地打量起自己来,顾扶风唇角轻斜,也就受点小伤,不要紧,你的药管用,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卿如许点了点头,那就好。 顾扶风道,还没恭喜你荣升少师,我刚去新宅转了一圈儿,气派是气派,但闲杂人等也太多。住得闷么?所以才回来? 卿如许闻言,转眸看向他的屋子,又垂下眼眸,是有一些。这里......也是偶尔回来。 顾扶风看着她神情恹恹,又瞧了眼光秃秃的院子,和那上锁的祠堂,温声道,没陪你过年,怪不怪我? 卿如许轻轻摇了摇头,问,你同谁......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我是说,你在哪儿过的年? 顾扶风道,在南蒙,睦隐州发生了暴乱,不少暴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无辜百姓受到牵连,官府镇压不住,拂晓的分舵也受了波及,我就跟三哥四哥带人过去看看,当地太乱,已经无暇顾及过节的事了。 -- 第378页 卿如许道,......这样。那,看烟火了么? 顾扶风不明白她为何问这个,顿了顿,看了,但是正月里见的。你呢?你怎么过的年? 卿如许道,也没怎么过,就去奕王府里蹭了顿饭,也看了烟火。 顾扶风一顿,点了点头。 卿如许转过身,意欲回去,今儿有些累,先回房收拾了。 顾扶风却又一把拉住她,哎,怎么才说两句就要走?你这几个月忙什么了?我听说长安出了不少事。 卿如许转头看了一眼他,又垂下眼帘,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略有些风波。 她嘴唇紧抿,并无细讲的打算。 顾扶风自然也能觉出她的拒绝之意,眸光微收。 卿如许抬起头,看着他,补充道,不是有意瞒你,只是......说来话长。晚点再跟你细讲。 顾扶风笑了笑,好。 他又朝她走近一步,抬手去掐她的下巴,笑嘻嘻地道,你瞧你瘦的,我一不在你就这样,你叫我怎么放心?嗯? 男人粗粝的掌心摩擦着她的下巴,英气的眉眼近在咫尺。 卿如许偏了偏头,......你再这么对我动手动脚,我......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颦着眉推开他,又朝后错了错,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见顾扶风定定地看着她,卿如许又道,你身上臭死了,快去洗漱吧。收拾完......再来找我吧。她说罢,转身就要回房。 顾扶风一笑,又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在她身后高声道,好,那你等会儿我。我给你买了你喜欢的糕点,待会拿给你! 卿如许道了声好,转身进屋,掩上了门。 听得顾扶风的脚步声渐远,屋中的女子缓缓地将自己的额头抵在门板上,屋中很暗,她的唇角紧抿。 待顾扶风换了身常服,再回到卿如许的房门前,里头灯火俱灭。 他脚步一顿,走到窗边,听着里头深深浅浅的呼吸,又抬手敲了敲窗门。 屋中静谧。 床榻上的女子和衣而眠,一动不动。 顾扶风等了一会儿,深邃的眼眸望向杂草丛生的园子,兀自沉默半晌,终是转身离去。 黑暗中,床上的女子静静躺着,眼眸似易碎的琉璃,闪着浅浅的光亮。 户部的库房积了满满两书架的账簿,户部新上任的侍郎大人管惜看着蛛网爬灰的库房中站着的那两位,擦了擦头上的汗。 这三皇子和少师大人为何要日日停留于户部? 如今他这屁股下的凳子还没坐热呢,就已经感觉如坐针毡,如芒刺背。他本就是个没指望在官场能折腾出什么花样的,能有今天实在是天王老爷开恩,光宗耀祖了一回,可别因为些陈年旧账被牵连,走了刑部那位新侍郎的老路啊。 这库房平常动得少,里头都是些紧要账簿,也就每年就等七七时集中将籍册拿出去曝晒一通,平日鲜少敢让人进去,故而这地方......着实难以入眼,望三殿下和少师大人海涵。他躬身一礼,去年户部所有的账簿都在这儿了,三殿下和少师大人,可还需要下官再做些什么? 承奕摆了摆手,不必,管大人辛苦。这里有我跟少师在即可,户部事忙,管大人自便吧。 管惜连忙应声退出,刚出了院子两步,又回来吩咐人去备茶点。无怪他紧张,这里头的两位一个是如今势头鼎盛的三王,一个是御前的红人,谁都不是能惹得起的。 卿如许隔着窗户看了眼急急擦汗离开的管惜,道,管大人估计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能坐到这个位子上来吧。 承奕头也没抬地道,在户部这个地方,胆小是个长处。 他翻了翻手中的账簿,道,之前整个户部掌握在皇后手里,她没理由给四弟行方便,你怀疑什么? 卿如许道,原本也没多想的,还是那日承瑛说的那番话,让我觉得他们这么费劲地要给边疆申领这批军饷,并非完全是为公考虑。 可若说是为私,为的是什么?就算是以权谋私,他们能这么明目张胆,不怕被查,那就说明之前的军饷账目并没有漏洞,如此,这账簿还有参考的价值?承奕问道。 卿如许道,正是因为原先户部不在承玦的手中,所以我才要查。 承奕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皇后可能曾替四弟行过方便,以此来达成二者之间的某种交易关系,但皇后不可能不留后手,势必会留些漏洞? 卿如许点了点头,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单是从一个人毫无指向性的三言两语,就能推知对方的动机,并以此推知事件的全貌 承奕看着她那一双灵动的眸子,道,若要真被你说着了......他不继续说完,只笑了笑,将账簿摊开在桌上。 ......知微见著,睹始知终,这当朝少师,可了不得了。 卿如许从密密麻麻的数字中回过头看了眼承奕,知道他又吝惜起对她的赞美之词来,便张口揶揄,殿下,您最近对子写多了? 这是嫌他说话也只说一半。 -- 第379页 承奕瞪了她一眼,嘴上也不饶人,不及你,凳子竟比桌子高。 这是嫌她没大没小。 卿如许当即一顿。 瞧瞧人家,不愧是未来要当皇帝的人,真是一针见血。她这虚假的公主身份才一出,人家就捏着你的短处来呲哒你了。 卿如许也只敢心中腹诽两句。转了个身,对着外面的日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这给人当奴才,可真是难啊 承奕只看盯着眼前的账簿,可嘴角却掀起一分似有似无的笑来。 可卿如许却望着日头,沉默了一瞬。 她已经找到了那个真正的公主,可是...... 她还不能告诉任何人。 第二百五十九章 脉脉柔肠起炊烟 账簿看了一整日,待到傍晚又被阿樾留在王府里用了晚膳,等到卿如许要打道回府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阿樾把卿如许送到小门处,一边道,前些日子泡上的长白山雪顶白参明日就能启坛了,那参金贵,今年也只挖到这一株。殿下说他不用,让都留给您。大人您前些日子病了那么久,得好好补补,奴才打算给您做一道漏雪娥眉,您明儿还想吃什么?奴才一会儿就给你备好食材。 卿如许方才一壶参酒下肚,此时面色红润,已有两三分醉态,笑着道,阿樾,你别这么纵着我了,方才你没看见你家殿下给你使眼色么,我再这么贪食,他该更烦我了。 阿樾笑呵呵地道,大人说笑了,您前些日子病着,太憔悴了,殿下明明是担心您的身子,怕您吃了冷食身子受不住,才叫奴才以后多注意些。奴才也盼着您身体康健,您喜欢奴才做的吃食,是奴才的荣幸,让奴才觉得自个儿有点价值。 你别看你家殿下平常不爱说话,对你的手艺还是很信赖的,拦玉楼的珍馐他都瞧不上眼,这才让我来王府见识见识,非要跟我显摆。卿如许笑笑,摆了摆手,行了阿樾,就到这儿吧,阿争应该到了。 阿樾躬身道,那大人慢走,夜深了,当心风凉。 卿如许一出小门,就见墙边斜靠着一个人,一身乌黑柔软的锻袍勾勒出紧实挺拔的身形,更衬得一双长腿潇洒笔直。 你......怎么在这儿? 顾扶风回过头来,神色在夜色中显得有些隐晦难明。 来接你啊。 卿如许走近他,问,你不是说今日要去崔昭那儿会见江南分舵的各位长老,商议重整银器铺子之事么? 顾扶风挑挑眉,笑了笑,嗯。改了日子,明日再去。 卿如许看着他,点了点头,凑得近了,感受到他衣衫上冰凉的寒意直直逼人,等很久了么? 顾扶风道,还好。 卿如许看了看天色,夜色已深,又问,......用过晚膳了么? 顾扶风摇摇头,不饿。他笑了笑,走吧,回家。 他把卿如许扶上马车,又拿只斗笠盖在头顶,就坐在车辕边扬鞭御马。隔着门缝,卿如许看着他的背影,缓缓地垂下了眸子。 到了旧宅,阿争迎了过来。 主子,姑娘! 顾扶风刚将卿如许抱下马车,还想说什么,卿如许却转个身绕过了他,道,我有些乏了,先回去休息了。话毕,人便径直回府。 阿争看向顾扶风,主子,十四哥说新宅那边的所有仆从背景都查清楚了,陛下只是着了一位老太监选了他们,但他们的软肋却没捏在陛下手里,所以要策反他们,让他们知道在陛下面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这些也都不在话下。他们的信息记录我已经放您房间了,您过目后要是没什么问题,十四哥那边就如此着手处理了。 顾扶风拍了拍他,道,好。卿卿不回去,息春暂时应付得来么? 阿争道,应付得来。已经安排妥了。 顾扶风笑了笑,又狠狠薅了一把阿争的脑袋,调侃道,看来几月不见,不只是长高了,人也长大了。 阿争摸着脑袋笑了笑,我也要长进些,不能再照顾不好姑娘了。 顾扶风笑笑,行了,回去睡吧,我待会回去就看。 打发过阿争,顾扶风便去找卿如许,可走到她房门前,却见里头没人。他愣了愣,一转头,就见灶房升起一阵炊烟。 卿如许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朝灶上添火。 顾扶风斜倚在门框上,唇角忍不住上扬,道,不是乏了么,怎么又在给我弄吃的? 卿如许没回头,道,谁说是给你弄的? 顾扶风道,不是给我弄的啊?他摸了摸肚皮,叹了口气,可怜巴巴地道,唉,那算了,就让我饿着肚子上床睡觉吧。 卿如许抬眸瞪他。 方才她明明已经站在房门前,可想起他在长巷中落了满身的寒气,到底没狠下心。 顾扶风了然一笑,立刻拉了张小板凳,坐到她对面去。 卿如许不说话,俩人就坐在灶台边。火光映照着卿如许的脸庞,有种安静的美。 顾扶风看了会儿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递到她面前。 -- 第380页 卿如许顿了顿,接过盒子,打了开来。 好不容易找着一整块水头好的昆仑玉,闲暇时就给你做了这个。 那是一支玉簪,温润水滑,细腻剔透,尾端刻着卷翘的叶形纹饰。 这次没有装机括,不能作防身之用。但珠翠配美人,千秋无绝色。顾扶风看着她,双眸深沉似水。 卿如许从羽睫下斜觑了他一眼,却不肯松口,道,油嘴滑舌。 她轻抚这那支玉簪,问道,这刻的是什么? 顾扶风道,是南蒙时兴的卷草纹,又名忍冬。凌冬不凋,遇寒可忍,故曰忍冬。 忍冬......卿如许低声重复。 顾扶风点头,嗯。忍冬,像你,也像我。 卿如许沉默了一会儿。 你从哪儿......她话没说完,就怔住了。 她隐约记起,在七星楼送来的那本册子上,画上的女人衣衫上也绣有类似的纹饰。 卿如许霍然站起身来。 顾扶风略感困惑地仰头看她。 她没有看顾扶风,只望向屋外。 夜色太深,院子里原有的一切都已被黑夜吞噬,全然无踪。 人心若是生了魇,目之所及,皆被所障。 灶房狭小,生起火后暖融融的。炉上的锅子咕噜噜地冒着热气,散发出阵阵诱人的清香。 ......面条再煮会儿就熟了,我头有些疼,就不陪你了。你用罢也早些安置吧。 不等顾扶风应声,她便旋身出了门。 顾扶风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女子,眉头缓缓地拧了起来。 而后的几日,卿如许日日早出晚归,顾扶风也忙于重整银器铺子和各分舵事宜。待得顾扶风抽出身来,却也没能捉到卿如许得空的时候。 这么连日下来,就连阿争也觉出些异常。可若说是他家姑娘故意避着顾扶风,可卿如许却也一直没回新宅,不管多晚,夜夜都还是会回到顾扶风住着的旧宅里。 阿争不明白,只能摸着自己的脑袋,认为是自己想多了。 又是一日,卿如许漏夜而归,回到屋里连灯火都没点起,就径直爬上床,和衣而躺。 约摸过了一刻钟,听到几声叩门声。 她没动。 过了许久,她以为外面的人已经走了,却突然听得窗户响起一声轻巧的咯哒声。 她反应了一瞬,才突然转身,果然见得椅子上坐了个人。男人两臂交叉于胸前,斜倚在椅背上,旁边还放了两坛酒。 起来喝酒?顾扶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第二百六十一章 桐月一片伤心色 卿如许沉默了片刻,又撇过头,低声道,......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么? 顾扶风看着她紧紧扣着栏杆的手指,温声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他也一定知道。 卿如许自然知道他口中的这个他是指谁。 赶狗入穷巷,这样的结果岂能不是必然? ......到底是我先挽的弓,怪不得旁人狠心。 顾扶风看着她黯然的眸子,问道,还恨他么? 卿如许默了默,才苦笑了一下,望着悠长回环的长廊。 人要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心,真是一件很难堪的事。 半晌,她才突然道,......我只是有些无奈。好像......从过去到现在,我从来都没明白过这个人....... 其实这也很正常,人心都是很复杂的。顾扶风垂眸看向自己腰畔的长剑,它陪伴他度过这半生的每个日夜,如今剑柄处已经被磨得圆润光滑,剑锋上那一道道划痕,则记载着他们每一次的并肩作战。 长剑无情,可人能无心么? 即便问一个人你是否真的了解自己,答案可能也是否定的。明白自己尚且困难,又何提明白旁人? 男人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历经人间百态的沧桑。 卿如许叹息道,明白自己?确实,也很难。她抬起眼眸,你能明白自己么? 俩人彼此相视,似要在彼此的眸子看出什么来。 顾扶风道,......也在了解中。 那......你会有害怕自己的时候么? 顾扶风目光深沉,......会。他的眼眸漆黑,看向他的剑,却像望向某一个时空,也许,是很多个时空。 他补充道,......当我杀人的时候。 卿如许看着他,也依然记得当他拔剑时,身上那股同平日全然不同的杀戮的气息。 你呢?你也会有害怕的时候么?顾扶风问卿如许。 卿如许点头,低声道......也会。比如...... 比如现在。 她没说完后半句话,而是转而问道,......顾扶风,你是不是一直都想让我放弃复仇? 顾扶风并未迟疑,坦诚道,是。 卿如许的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当顾扶风说出这个答案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是他的一身伤。小的伤口不到指甲盖儿的大小,大的伤口却长达五寸,狰狞地爬满他精瘦的体魄。 她不敢去看顾扶风,只将唇咬得殷红,又咽下腔子里那股闷窒的气息,嘴上仍是强硬地道,......可我不愿意。我是不会放弃复仇的。 -- 第381页 顾扶风似乎并不惊讶听到这个答案,只道,......依承玦的性子,即便他输得一败涂地,他也不会向你忏悔。而你,可有想过仇恨的尽头是什么吗? 卿如许垂下眼睫,看着月光将廊柱的影子投射在她与顾扶风的身上,两个人就像是被某种东西硬生生地连接在了一起,要同负一轭。 可如今,早已没有了这轭。 可是,他与她一个是娇养在深闺的一朵花儿,一个是荒郊悬崖上的一抔泥这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没了连接,也会像那被无情的河流冲散的花土一般,落花残泥,重新归零,就此消散于彼此的世界中么? 她十指紧握,指甲嵌进手心中,似要掐出血来。 她如今什么都没有,自由,权力,家人,抱负......她只剩这一个羁绊,难道还要她放手,去成全那个已经拥有了许多的人么? .......我不在乎。 只要约定不止,他们终究还能在一条船上。 顾扶风默默看了会儿她,见她隐忍着某种情绪,似是十分痛苦,他便不再劝解,道,.......好。 卿如许不敢去看顾扶风,侧身背对着他,抱起酒坛又饮下几口。 顾扶风见状,也默默地同饮几口,算是作陪。 待到月上中天,卿如许面颊绯红,眼神也有一些迷离,她斜倚在栏杆上,愧疚爬满了她的心头。她问道,扶风,你有秘密么? 顾扶风喝了一口酒,答,对你,没有。 卿如许却笑了一声,道,......是么? 顾扶风看着她的双眼,认真道,你若是问我,我会告诉你。 卿如许不语。 过会儿,她垂下头,嘴唇轻启,你以前说...... 她顿了顿,迟疑道,......你有未竟之事,未见之人。那......她抬起眼眸,......现在呢?你对那个人,依然如斯么? 她望着他,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那一刻,夜是那样的寂静。 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扶风的眸子陷在背光处,似两道深泓,潜藏着无限难以言明的东西。 半晌,他答道,依然。 卿如许望着他,烈酒的晕眩让她无法辨认出他眼中的深意,只耳旁一遍遍重复着他的回答,那答案郑重而果决。 依然。 他对那个深藏在心底爱而不得的姑娘,依然如斯。 半晌,卿如许缓缓地垂下眼眸,清瘦的面庞在凄冷的月光下显得无比苍白。 ......这样。 纵然这样的结果她早有准备,可心还是像被生生地撕裂了一个大口子。 她觉得自己真是坏。 又坏,又可怜。 她转过身,又大口大口地灌了几口酒,感受着酒气一阵阵上涌,让她凉透的心肺逐渐烧了起来。 顾扶风看着她纵酒,抬手拦了拦,卿卿,别这样...... 他看她的反应,略显不解,难道他说错什么话了么? 卿如许仰起脸,面颊酡红,静静地坐了半天。 过会儿,鹿一样的眸子带着迷蒙的湿气,转头又看向他,道:顾扶风,你醉了么? 卿如许凑近顾扶风,男人手里的一坛酒已经喝空了,可他的面上竟半点颜色都不显,眸光清醒,仪态自如。 她试图看清他眼睛里那难辨的真假,可却只从那映照在他瞳孔中,看到一个惶然无措的自己。 她转过身,闭了闭眼,不对,你不会醉。 她抬手抹了一把脸,将脑袋埋进双臂间,带着种颓然的醉意,口中却低低地笑了起来,呵........呵呵呵呵.......这个世间真是不公啊....... 她放下手臂,露出乌黑浓密的秀发下的清冷的侧脸,口中低叹道,.......原来这么多年,醉的人一直都只是我....... 她说罢,勉力扶着廊柱站了起来,瘦削的背影却似夜一般寒冷。 身后的顾扶风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他有些焦急,卿卿,你是不是...... ......今天就到这儿吧。 卿如许冷冷地抽回自己的手。 顾扶风...... 三千青丝垂落在她绯红的衣衫上,她侧了侧头,露出半张清冷决绝的面容。 ......顾扶风,我已经长大了,男女有别,以后不管我是生病还是受伤,是睡得好,或是不好没有我的允许,你都不准再踏入我房门半步。 房门在寂静的院落中叩起一声清脆的重响,顾扶风独自站在那扇冰冷的房门前,神情迷惘。 薄薄的一扇门,不止将他阻挡在外,也仿佛将什么还未及抓住的东西隔绝在了他触及不到的地方。 这种改变得很微小,却令人内心惊惶,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得陌生,变得失控。而最可怕的是,他却对引发一切改变的根源毫无察觉。 顾扶风抬头望向面前的房门,缓缓地抿紧了唇。 第两百六十章 对饮夜话几多愁 卿如许拧眉瞪他,谁准你进来的?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么?她看了眼半开的窗门,冷着一张脸,道,没规矩。 -- 第382页 顾扶风懒洋洋地靠着椅背,挑眉道,现在嫌我没规矩?我不是一直都这样么?还是你是今天才突然意识到我也是个男人? 卿如许无奈,我乏了,不想喝酒,要睡了。 顾扶风一点头,道,行,你睡吧。 卿如许正心里嘀咕他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就又听得他补了句,我坐会儿就走。 卿如许皱了皱眉,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背对着他躺下。 可躺了会儿,又觉得背后的目光令人灼热难耐,便气道,你这样一直盯着我,我还怎么睡? 顾扶风声音沉沉,......卿卿,你忙,我也忙。我从回来到现在也没跟你说上几句话,我就只想在这儿看看你,也不行么? 卿如许的手指慢慢地绞紧被子。 .......顾扶风,我不是你的所有品。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儿,才响起男人的声音。 我从来没说你是。 卿如许抿了抿唇。 又过了许久,依然毫无睡意,可背后的人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卿如许叹了口气,一骨碌坐起身来,气呼呼地瞪着顾扶风,喝酒是么?喝! 顾扶风一笑。 俩人当下抱了暖炉坐到门口的廊下,就着月光,一人抱着一坛酒喝了起来。 卿如许本就是吃过酒回来的,如今才小半坛下肚,人已有了六分醉意,懒懒地趴伏在廊边,定定地望着空荡荡的园子,不知在看什么。 顾扶风静静地注视着她,问道,之前就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发了高热,又摔伤了腿,如今都好彻底了么? 卿如许嗯了一声。 顾扶风看了看园子,转过头来,终于问了出口,为什么......要拔了那棵树? 卿如许默了默,道,......看着有些疼,倒不如舍了。 顾扶风顿了顿,又看了眼祠堂。 那株西府海棠,那祠堂里的两个瓷瓮,当年有多珍重,今日要连根拔除就会有多痛。她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这样做? 顾扶风又问道,看不见,就真能舍得了么? 卿如许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我给阿兄......迁了坟。就迁到咱俩上回去的那个有温泉的山上了。那儿风景好,人又少,离我也近些。 顾扶风并未察觉到她话语中的人称遗漏,点了点头,这样也好,下次我陪你一同去祭拜。 卿如许点了下头。 顾扶风略一思索,又问,陛下为何要封你做少师? 卿如许随意道,许是我太闹腾了。陛下说我博学多识,就想让我做些文职,等开了春还要我给三位皇子授课。 顾扶风略有怀疑,只是这样? 卿如许不敢去看顾扶风,只将目光淡淡地掠过他,......不然呢?能因为什么? 顾扶风似有质疑,那为何他还非要你搬进那大宅,还非要送那么多的侍卫仆役?我瞧着这做法倒像是强买强卖了,他是要时时盯着你吧?可他老人家究竟在担心什么?若只是因为上回劫狱之事,怕我这个江湖剑客误了你,这大可不必吧? 卿如许看了眼顾扶风,她深知他有多敏锐。她能从当年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长成今天的模样,其中也少不了受到身边这个年长她几岁的男人的影响。 可她要怎么告诉他,她被宁帝和林疏杳冒认为是釉芜的女儿,又要怎样告诉他也许他的叶烬衣才是真正的公主? 她顿了顿,顺着他的话,四两拨千斤地道,陛下很忌惮拂晓。 顾扶风明白她的暗示,他想了想,如今拂晓在大宁确实有些冒头,宁帝对那日闯入刑部的人有所怀疑也并非全无道理。 杀害六哥的人,和在官府那头给拂晓使绊子的人是同一拨。但我眼下还没捉到他们的狼尾巴。他们跑得太快,又打着拂晓的旗号惹了太多麻烦。 卿如许见他皱着眉头似有困扰,知道自己已经糊弄过去了,又道,那你还要重开银器铺子么? 顾扶风点头,得开。前些日子只是暂避风头,这些年埋下的消息网,不能这么轻易折了,况且你手里也得有点儿能用的人。 卿如许听得最后一句,略略一滞。 他知道她如今最缺的是什么她手里没了权,就算想做什么也施展不开拳脚。 顾扶风见她沉默,便倾身过来用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卿如许原想躲开他的触碰,可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令人安定的味道,又看到他眉眼间流露出的真实的担忧,她心中一时百转千回,终是没有回避。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是你的后盾。这些日子还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好么? 他的眸光漆黑深邃,让看着他的人不自觉地一点点陷进去。 过会儿,卿如许问,你后来再见七哥了么? 冷七?顾扶风摇摇头,没有,北方有些事需要他跟五哥去操持,就没遇上。怎么了?我不在的时候,他来找过你? 卿如许抬眸看了顾扶风一眼。 到底是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多年的人,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能读出很多信息。 -- 第383页 顾扶风皱眉,他跟你说什么了? 卿如许见他面上略已有不虞,便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垂眸否认,......没有。他只是来看了看我。 顾扶风却似乎心底已有了猜测,不悦道,......记得我跟你说的话,以后离他远点儿。 卿如许不知道顾扶风在想些什么,只能道,......七哥没有恶意。 顾扶风却很执拗,所以我们还是兄弟。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谁也踩不得。 卿如许怔怔地看着他,有些不明白他们俩之间的这种矛盾。难道真是因为冷七当年问他的那个问题,触及到了他的底线? 天平的两端,他会选谁? 卿如许抿紧了唇,只觉心口一阵憋闷。 顾扶风望着她,又回到方才的话题上,我也听说了一些我不在时朝堂中的大事。他看着她的眼眸,低声问,你近日心情不佳是为他么? 第二百六十三章 谁道故人心易变 卿如许从晨起后就坐在书房中奋笔疾书,顾扶风从外头撩帘进来,见她今日留在家中,也略感惊讶。 今儿不用出门么?写什么呢? 卿如许手中没停,语气中略带几分抱怨,道,想不到,我这个少师职位也还有点儿正事要干了。 宁帝许是听说她成日蹲在自己的闺房中足不出户,便真的要让她这位少师给三位皇子授课。她心下无奈,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准备。 自打那次饮酒夜话后,俩人也一直没机会好好说上几句话。顾扶风原还担心她会生闷气,可那日之后她一直神色如常,该打招呼还是打招呼,该骂人还是骂人,似乎把那夜的不快都忘了。 顾扶风便又嘴欠起来,揶揄道,就你,一个小丫头,还教别人呢? 卿如许白了他一眼。 那要看跟谁比了。跟他们比起来,我可不是小丫头了。 顾扶风听出她话里有话,摸摸下颌,斜睨着她,道,......听出来了,这是暗讽我老呢? 卿如许手上仍在挥毫落纸,可唇角却轻轻勾起,不置可否。 他们一个个都跟豺狼虎豹似的,哪里还用你教?当心送羊入狼群,到时候气得回来找我哇哇哭。 卿如许又瞪他一眼,十分不忿。 瞧不起谁呢? 顾扶风俯下身来,那让我瞧瞧你都准备了些什么? 见他来看她随手打的草稿,她忙拿胳膊肘去推他。她方才只罗列了一个纲要,还未整理妥当,见不得人的。 谁让你看了,走开!我还没写完呢。你不赶紧去忙你自己的事儿,来烦我做什么? 我自己的事儿? 顾扶风反问罢,直起腰来,又笑眯眯地朝她挤眼睛,眸底闪着乌亮的光芒。 ......我的事儿,就是你啊。 这没说两句就又不正经起来了。 卿如许停了笔,慢悠悠地转过眼去。唇角上挑,笑得一脸阴森。 .......是不是几天没收拾你,皮子痒了? 顾扶风可是见识过这个女人的狠毒,立刻见好就收。 其实我忙,很忙!崔昭他们正等着我过去议事呢。 卿如许满意地收回视线,又重新回到桌案上。 那还不赶紧走? 顾扶风看着她赶完他,又神情专注地去翻阅书籍,仿佛那书真比他要好看许多。他便一时起了坏心,口中慢吞吞地说着走,马上就走,却突然下手对着她的头发一通乱揉。 呀! 卿如许连忙躲闪。 哎呀!顾扶风......你、你烦死了,都不是小孩儿了,你怎么老这样......呀! 这字是写不成了。 她气呼呼地丢下笔,又站起来去捶他。 你烦死了!你走开!你看,你把我的头发都弄乱了! 顾扶风就又一把擒住她的下巴,一把扯住她的胳膊,挑眉瞪道,谁让你不戴我送你的簪子? 他又离她好近,那满眼的熠熠星光令她的呼吸都漏了几下。 卿如许蹙起眉头,拍开他的手,又朝后错了错。 ......我、我是怕给磕坏了,没舍得戴。 顾扶风闻言又是一笑。 坏了就坏了,我再给你做新的就是了。你不戴,我不就白做了么? 卿如许没接茬,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就又坐回桌边去了。只是行动间,却一眼瞥见男人的衣袖口处似被什么划了一道儿,可怜兮兮地露着一圈毛边。 你这衣裳坏了。 顾扶风这才低头看了一眼袖口,随手地扯了扯,无奈道,还真没留意。没办法,我们这些人舞刀弄枪的,可不得废衣裳? 卿如许从笔山上取下狼毫,在砚台边点了点,口中随意道,.......前些日子陛下赏了我许多料子,我瞧着有卷万字百蝠漳缎不错,也厚实,就着人按着你的尺寸去做新衣了。约摸这两日就要好了,到时候你试试,看喜不喜欢。哦对了,我先前看你有几身衣裳也破了,我都给你补好了,就放在你柜子里的,你难道没看见么? -- 第384页 顾扶风闻言,似有些意外。 他这几日心思都在旁的事上,哪有心思注意过这些。 ......是我不在的时候,你去我屋里,特意给我补的?他挑眉问。 卿如许却没回答,只是笔尖却有一瞬的凝滞,口中却突然催促道,还不快走?我看你这懒懒散散的性子要改一改了。 顾扶风望着她略略泛红的面颊,唇边勾起一分浅笑来。 好久没一起用膳了,后日灯会,我等你回来咱们一起去看看?你喜欢的东城的那家面馆,我一会儿就顺路去一趟,让老板提前给咱俩留好位子如何? 卿如许没抬头,道了声,好。 那我就先走了。 顾扶风似心情大好,大步流星地就朝门口走去。可才迈出房门一步,人又立刻倒了回来,半歪着身子回头觑她。 卿如许眼皮一跳,看着他,干什么? 顾扶风在她面前一贯没皮没脸,此刻,却意外地客套起来。 还有个事儿......想请你,帮个忙? 卿如许心中不免狐疑,以为真是有什么要事,郑重道,你说,我能做到的一定做。 顾扶风就三步跨回桌边,从案底抽过一张信纸来,铺开到她面前。 几个字就好。 卿如许不明所以。 要我代笔? 顾扶风点了点头。 见他神情十分认真,不像玩笑,她也不好驳了他,当下提笔悬肘于信纸之上。 说吧,要写什么? 顾扶风也俯身趴在桌边,指了指信纸的中央,认真道,就写...... 卿如许轻压狼毫,准备落笔。 ......顾、扶、风,这三个字。 原已起势的狼毫却猛然一滞,在信纸上留下一个碍眼的墨点来。 过会儿,卿如许才又收起笔来,脸色却比方才已冷上三分。 ......写这个做什么? 顾扶风瞧着她神色不虞,心底愈发愧疚了些,这才解释道,......你之前写的那封......被我不小心给弄丢了。 卿如许没有看他,只垂着眸子。 彼时,窗槛边放着的粉荷白瓷香插上,那根燃了一半的泽兰香枝,终于没了那最后的一点支撑,猝然从中折断。焦黑的香灰摔散在白瓷上,勾不出原本的形状。 卿如许不冷不热地问道,可你不是都是贴身收着的么,怎么会丢? 他把那信藏在自己的怀里,紧贴着暖热的胸膛。这样隐私的藏法,他到底是做了什么,才会把它弄丢呢? 从他方才说他弄丢了那封信,她便开始无法控制地浮想联翩,那一幕幕工笔描绘的画作又一张张地浮现在她眼前。 那两个亲密的人影,那赤裸的小腿,和那扇紧闭的房门...... 她攥紧衣袖,静等着他的回答。 然而顾扶风在她的这番质问下,却有些语塞。 实际上,他也不知东西是什么时候丢的,许是在同人打斗的过程中,许是在烬衣那儿换洗衣物的时候。但他那日离开南蒙时,还特意问了烬衣有没有见到那张纸,烬衣摇了摇头,还反问他丢的是什么 可他也不好说是什么。 怪我不好.....没保管好.....顾扶风真诚地朝她致歉。 卿如许却仰起头来,看着他,言语中带着几分冷淡的嘲讽。 原本就是信手涂鸦,没什么意思。丢就丢了,还写它做什么。 她说罢,人似已经带了几分脾气,一把将那张信纸推到一旁,又埋头回到自己的书卷上。 可背脊却似乎有些僵直,周身也皆是冷冷的寒意。 她看着书卷上密密麻麻的字,仿佛看得专心,不再抬头。 顾扶风见她满不在乎的神情,心也凉了半截。 过会儿,才又道,......就算这对你来或许不重要,但对我却很重要。 卿如许握着笔杆的手,骨节有些泛白。 对你重要?我怎么没看出来。再说,既是重要的东西,你又怎么会轻易把它丢了? 她连番呛声他。 顾扶风又沉默了一瞬。 半晌,他沉声道,是我不好。 卿如许没反应。 顾扶风又道,因着丢了它,我心里一直也很不安,可我不想没了它。你只当是帮我一个大忙,再帮我重写一封,好不好? 有些东西,跟着自己久了,就仿佛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满载着情感的寄托,于四下无人之际,给予片刻的抚慰。 卿如许却又晾了他半晌,才硬声道,写不了。 此时,阿争正好从外头跑到了门口,朝里面的顾扶风唤道,主子,那边在催了,就等您了。 他笑着说罢,才突然觉出屋中的气氛有些不太对。 隔着顾扶风的背影,他也看不到卿如许的神情,可屋中的气氛却明显有些低压。 顾扶风的背脊也似有些僵硬。 他此时缓缓地直起腰来,低声朝门外的阿争道,阿争,你去外面等我一下。 ......哦。 阿争拿眼睛瞟着他们俩,小心翼翼地嗫嚅着答应下来。这才放轻脚步,快步离开。 -- 第385页 卿如许则一直低头看着书卷。 只是,迟迟未有翻动。 空气中的泽兰香气已然散尽。门外还未消融的冬雪带着冷冽的气息,沿着大开的屋门闯了进来。 指尖感受着这股寒气,被浸得彻骨。 两个人,就这样执拗地僵持着。 半晌,顾扶风叹了口气。 ......就只三个字。 卿如许却也一反常态地硬了心肠。 我说了,写不了。 顾扶风道,我不明白,为什么? 见他执意不肯走,卿如许也有些烦闷。 她一把合上书页,在心里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抬起头来。 顾扶风,很多东西丢了就是丢了,就算是重写,也不会再是一样的。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 顾扶风听得她这番话中似有深意,也皱起了眉头。 ......什么叫不会再是一样的? 卿如许不答话。 顾扶风又质问道,......为什么就不能是呢? 卿如许冷冷地道,世事易变,孰能重来? 顾扶风听了她这话, 心头一阵寒凉。 半晌,他终是将连日以来压在心头的疑问提了出来。 ......你好像对我,一直有一股气没有撒出来。你能不能告诉我,是我哪里做的不对么? 卿如许闻言,胸口一滞,心中突然愧意丛生。 其实,她不该苛责顾扶风。 他为她出生入死,仁至义尽,她怎么也怪不得他。 过会儿,卿如许眼睫覆压,垂下了头。身上的那股冷漠的抗拒,忽然就变成了一种颓然。 她回答道,.......你没有不对。不是你的问题。也许,是我自己变了。 顾扶风沉默地看了她,似在理解她的话。 卿如许觉得头顶的那一簇目光,无声地灼烧着她周身的皮肤,令她有些沉钝的疼痛。 门外响起几句人声,似乎还有脚步声。 小十一怎么还不来?跟卿卿做什么呢? 顾扶风垂下眼帘。 后日灯会,不管多晚,我都等你。 他撇下这一句话,终于转身出门。 听得脚步声渐远,卿如许缓缓地咬紧了自己的唇。 可终是按捺不住自己胸中汹涌的情绪,她猛然将手中的笔狠狠地摔在地上,又倾身将那一桌子的书卷杂物尽数扫到了地上。 轰隆一声。 砚台沉沉,在地板上摔得粉碎。乌黑的墨点溅在雪白的墙壁上,尽是狼藉。 在重新归于寂静的屋中,卿如许缓缓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第二百六十二章 深沉心思暗部署 连日以来,朝堂上三王和四王总是意见相左,一个主张东,另一个便主张西,言辞间俱是为国思虑,毫不掺杂个人恩怨,堪得是振振有词,大义凌然。然而这一来二去的针锋相对,擦枪走火,朝中官员也无可避免地开始暗中站队。 承奕纵然在尚书省的政绩方面已有累积,在文臣中颇有威望,也因赣州雪灾一事赢得了不少民心,但他到底手里没有兵权,也被许多武将所不喜。且承玦苦心经营多年,纵然在宁帝那儿失了些许信任,但身上亦有赫赫军功,在朝中仍势头不减。 卿如许已参加过几回幕府的会面,众人对二王亲近四王一事颇为忌惮,毕竟俩人手里都握有重兵,兵者, 国之大事, 死生之地, 存亡之道。两王合璧,对承奕来说着实是个巨大的威胁。于是众臣纷纷主张要先为承奕争取领军打仗的机会,势要从两王手中分权。 幕府会面之后,承奕同卿如许私下独处时提及此事,二人的看法皆与众臣不同,但俩人倒是不谋而合。 如今承玦所依靠的就是手里的兵权,要让承奕强行插手,别说承玦不肯,只怕军中那些老人也不会服他,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让承玦远离帝都实在冒险。故而俩人一致认为,为今之计,是射人先射马 先把承玦所倚重的那几条腿掰折了。 玦王府的支持者中,最关键的人物是夔国公府的哥舒烨,他是承玦的舅舅,善于用兵,极具谋略,经历了三朝,深得朝廷信任,就连宁帝都对他尊重有加。 其次是钱复几,一位骁勇善战的武将,大宁的许多战事都是靠他去平定的,三年前攻下突厥,为大宁开疆拓土的头功里就有他。 然后是跟着承玦南征北战、戎马倥偬的心腹韩嚣,自小同承玦一同长大,虽只是凉州刺史的儿子,这几年却也因战功累累备受重用。 而后是兵部的秦柚、旅贲军首领尹如晖,谋士赵圭,以及紫宁宫右卫军卫士车季飏。 黑色的棋子洋洋洒洒地落满桌面,颇有些熊虎之势。 卿如许看着棋局中最远的几枚棋子,思忖了片刻,道,陛下赏他做的这个大都督,虽是有名无实,但也揽了大权。别的地方倒好说,擅自调兵进帝京本也是陛下不会姑息的,故而这长安城中的军力部署才是最致命的。 她拈起一枚黑子,手一挥,就丢落进了棋盒中,去年我放的那场大火已经让陛下对旅贲军生了疑,明日我就去陛下那儿敲敲边鼓,找个由头把这个尹如晖撤下来。 -- 第386页 承玦见她心中已有计较,也便点头。 她又看向另一枚棋子,却略略颦眉,这个右卫军卫士车季飏,虽只是个卫士...... 卿如许话才说了一半,承奕便接过了过来,此人很重要。 他一抬手,将这枚棋子朝前进了一目。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是个卫士,和他是紫宁宫的卫士,二者全然不同。他可以做老四的眼睛和鼻子。 卿如许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要收拾他应当不难吧。 难。承奕却否认,你可知这个车季飏进右卫军已有三年? 卿如许当下会意,你的意思是,他在右卫军这么久,却一直并未升调,但却一直得承玦重用,这.......并非偶然? 承奕道,宫廷之中,哪有偶然?所有的平常都不过是粉饰太平。 卿如许想了想,道,纵是承玦将他安插在右卫军中,可他到底只是个卫士,若能寻得正经名目,难道他还能抗令不成? 承奕摇摇头,解释道,本王也查了许久,才发现此人经常暗中出入东平伯府。东平伯府的长子正是卫军统领王弗,若不能斩草除根,只怕这边撤了这个车季飏,转头他又调去左卫军了。 见卿如许皱眉,承奕又将这枚棋子拨到一旁,道,不急,人都有弱点,眼下他这双眼睛还没到用的时候,咱们还有时间。 卿如许点了点头,这个赵圭不足为惧,只是靠着一分忠心,无甚头脑。如今寻识墨已经在翰林院立足,对付这个赵圭,绰绰有余。 承奕也拈起旁边的一枚黑子,丢入盒中,道,这个秦柚也不用担心,他既在六部之中,便翻不出天儿来。 承奕为尚书令,已在这几个月里将六部整治得服服帖帖。便是原先死心塌地支持承玦的兵部,如今也不知为何暗中转投了承奕。卿如许没问,但她猜测应该是承奕握住了他们的什么把柄。 如今棋盘上只剩下三枚棋子,哥舒烨、钱复几、韩嚣,这三人都是最棘手的。 俩人对着棋盘静默了片刻。 卿如许是认认真真沉思,承奕却只是在静静看她。 等卿如许在心里盘算好了,启唇道,哥舒烨是元老级的人物了,这样的人虽然根基深厚,但也因上要考虑家族名声,下要思及子女儿孙的前途,背负太多。让他反水虽难,但可以让他掣肘,让他两难。 承奕这才淡淡接过话来,嗯,他家老幺是个纨绔子弟,前些日子偶然听得他小娘同庶子说了些轻看他这个底子的话,他当即火气,口角之间竟失手打死了他小娘。哥舒烨把此事瞒得紧紧的,生怕家丑外扬,他的这个儿子要被送进大牢。可他那妾室家里不是个省心的,非要正室给个说法,如今正住在他府中闹腾呢。 卿如许听他话口,诧异道,他既瞒得紧紧的,又是人家家里关起门来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承奕没答话,抬手将那枚棋子拨了拨。 卿如许便看着那枚棋子咯哒一声落入棋盒,这才明白过来,那名妾室的家人是你找来的? 承奕不置可否。 卿如许转了转眼珠,这样要紧的事,但凡走漏了风声,便要让夔国公府百年名声扫地,承奕一个外人,难道提前在夔国公府也安插了眼线?也或者,那个纨绔幺子当日原也有些神志不清,否则怎会对自己的小娘下如此狠手? 她心中一惊,才缓缓拱手,朝承奕施了一礼道,没想到殿下目光长远,早已部署好了。 承奕道,算不得部署,不过是往火里添把柴。 他看向棋盘中仅剩的两枚棋子。 这两个人,就难对付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魏国公宴相威胁 之前查着了多日的账簿,终于被卿如许寻得几分端倪。 承玦这两年申请过的几笔军饷名目倒是很正,可是你看卿如许指着账簿上的人名,给一旁的承奕看,这几笔军饷的押送人员里都有这个人。这两年官员调动很多,我不认为这是巧合。 承奕看了看,只觉陌生,道,商茨......这个人倒没怎么听过。 你不清楚也很正常,他是平卢节度使,常年不在帝都中,咱们哪有机会见着他。卿如许想了想,站起身来,不行,我得去看看这个人。近几日不是各地节度使朝圣么,这个商茨肯定也来了。 承奕见她说着就要走,道,你今日怎么这么浮躁? 卿如许回过头来,上回要拨给边疆的军饷正要开始押送,如今平卢节度使抵京,他肯定也要去确认的,若是赶上,不就有机会知道什么情况了么?不能错过。 承奕略有犹豫,但还是站起身来,索性本王今日无事,便陪你一道吧。 外地节度使抵达京都,一般都会住在驿站里。卿如许同承奕到了驿站,商茨却不在,问及去向,驿站的官兵也作不知。俩人正欲离开,却听得大厅有人提及商茨。 .......商茨今儿早朝已经面圣,他在地方上颇有民心,也算是地方一霸了。如今来到长安,王侯公卿哪个不要笼络他的?这不,下午魏国公家办寿宴,就把他请去了....... -- 第387页 卿如许眼睛一转,魏国公府不就是承奕上回选妃时意欲选定的那个魏葇她家么? 魏国公府办寿宴殿下怎么没去?走走走,咱们也去看看。 承奕扬了扬眉,你上回给人家魏葇当众泼茶,你今儿还敢去人家家里? 卿如许撇撇嘴,这个商茨眼下这么热手,下回哪里还见得着呢?总不能让您亲自把他堂而皇之地召来问话吧?没事儿,左右您去了魏国公府,视线就都在您身上,他们哪里还会想着一个我? 这是拿他当挡箭牌了? 承奕瞪了她一眼,但到底还是同她一起去了。 果然三皇子一到,在座宾客无不想起头先流传的承奕选妃之事,那魏葇也不知是私下做了什么,惹得原本已经跟太后定了要写进懿旨里,却被三皇子又一笔划了。故而众人明里暗里地盯着承奕和魏国公,等着看戏。 承奕老成持重,谈吐间端得是个四平八稳。魏国公原本就对把嫡女嫁给他一事心有顾虑,后来听得承奕划掉了魏葇的名字,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对承奕也心生龃龉。可如今当面见得这位三皇子,感受到他一身的气度,渊渟岳峙,不苟訾笑,竟让人心生好感。 见着承奕同魏国公说话,卿如许径直去找到那个商茨,见他坐在席间,她便挑了个斜对角的位子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用余光打量着他。 过了一会儿,见得四皇子承玦朝商茨走去,俩人耳语了半天,时不时地回头瞧着身边众人,似是在说着什么私密的事,不想引起旁人注意。然后商茨招呼下人过来,跟他说了什么,便见那个下人急匆匆地走了。 卿如许略一犹豫要不要跟过去,只是慢了半刻起身,就被承玦给发现了。 哟,这不是咱们的少师大人么? 卿如许刚起身,如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能看着承玦朝她走了过来。她想着也该行个礼,又被承玦按住了肩头,少师不必客气,免礼。 承玦说着便坐了下来,举着酒杯,来,少师,敬你。 卿如许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下人消失在转角处。 四殿下安康。 她也拎起酒杯来同承玦喝了一杯。 承玦一副惯常的笑脸迎人,今儿怎么突然来这儿了?我以为少师大人喜欢清静,不愿意来这种热闹的场合呢。 卿如许道,我也以为四殿下不喜见到我呢。 承玦道,少师说笑了。你能哄得幕羽倾心相见,又能哄得父皇关怀有加,你这么了不得,我又怎会不喜见你呢? 卿如许听得他那句父皇关怀有加,语气中有些深意,她扬起唇来。 那是,一个是陪伴你多年的挚友,一个是你的父亲, 他们人人都对我好更甚于对你,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承奕听了也并不恼,轻声道,原先是幕羽从中阻拦,倒叫我遗漏了些事。那个一直护着你,站在你身后的那一位江湖人......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的变化。 ......我好像知道是谁了。 卿如许骤然握紧了手边的酒杯。 俩人离得很近,声音也压低到不被旁人听到的程度。 其实我最近正在思考等我抓到他后该如何收拾他......听说在以前的乐野国流行一种刑罚,我觉得给他正合适...... 他凑近她的耳畔。 ......等我捉到了他,我会在他清醒的时候,于他的颈后划一刀,隔开皮肉,就可以捏住他的脊椎骨,顺着开口的地方一节一节往上拉,就能把整根脊椎拔出来。你能想象那个声音么?咯哒,咯哒.......到时候你会看到皮肉脱离,骨头上还沾着被撕裂的血肉,整根脊椎都会从那一个伤口中被完整地剥离出来。到时候你猜这拂晓的领头人,他还能活么? 承玦声音很轻,却让听者更觉毛骨悚然。 卿如许猛然回头,面上已然色变。提及顾扶风,她终究有些难以冷静,心头像被火烧一般慌乱。 她恨声道,承玦,你做梦。你动不了他的,除非,你先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 承玦很乐于见得她这副浑然失色的模样,道,还真是......被说中了。看来这个人果然对你很重要,这下,就有意思了。 他笑容不减,可双眼中却露出志在必得的狠戾,然后缓缓起身,转身离开。 卿如许瞪着他的背影,一时脑中思绪万千。 从六哥被人谋害之后,拂晓在各地的分舵都有些不太平,表面上像是官府作为,可实际上像是有人在暗中布局,为了引出顾扶风。这些会不会也跟承玦有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得知她与拂晓之事的? 不待她多想,便见得斜对面的商茨突然起身离席,而他身边的一个下人明显有些鬼鬼祟祟的。 卿如许扭头看了一眼正被魏国公拉着见魏葇的承奕,略一踌躇,终是转身独自朝商茨跟了过去。 第二百六十五章 故技重施入险局 待得承奕抽身出来,寻便宴席也没见到卿如许,而商茨也不知去向。他问了仆役,顺着卿如许离开的方向一路寻过去,已是入夜,越走便越心慌。 走到一半,他猛然顿住脚步,朝一旁的阿汝道,本王自己过去就是。 -- 第388页 阿汝一愣,正要反驳,殿下不可...... ......无碍。本王心里有数。承奕打断了他,又从怀里卸下腰牌,你现在拿着本王的令牌,去南衙领兵过来。人到了先不要乱,潜藏在附近,等你看到有旁的人马到了,你们再进来。切记。 旁的人马?阿汝略一思索,立时会意,躬身道,是! 卿如许跟着商茨,见他出了魏国公府便披了一件斗笠,穿街走巷,走到一处宅邸前,消失在了大门里。 卿如许见大门似有缝隙,并未关严实,她站在门口,手扶在门上,脚下却是一顿。 那时她明明已然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但终是一脚踏了进去。 商茨走到一座库房前,在里面转了转,又出了门,压低帏帽离开了。卿如许见得那屋似乎忘了上锁,便走到屋前,轻轻推开了门。 满屋银灿灿的元宝,在月光的照耀下,像一条盘踞于屋中的银鳞巨蟒,朝她缓缓地吐着信子。 银光映入她的眼眸中,脑中也似响起一声惊雷,卿如许心中大骇! 下一瞬,她背脊发寒,转身就跑! 这一切,明显就是一个陷阱!从二皇子当日引诱她对军饷生疑时,她就已经钻进了承玦的局! 如果说今日满屋的军饷就是承玦计划的最后一环,他要如何确保自己一定会走入局中呢? 他知道卿如许一贯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于是故意将账簿上留下的这一点破绽露给她看,等着她咬住鱼饵。而后她会去查商茨。 驿站大厅中那几个闲谈的官员显然是故意诱她来到宴会的,可是找到她后呢?她今日同商茨毫无交集,难道他安排那几个官员,只是为了确保她能找到商茨,并跟着他来到藏军饷之地? 可是他要让她找到商茨,不需这么迂回,那么这会是为什么呢?这其中必然漏掉了一环! 她仔细回想今日在宴会上做了什么,又看到了什么。商茨和承玦耳语,显然是做给她看的,之后承玦突然来找她闲谈,让她以为是他故意要绊住她,可承玦既然设了局,又怎会多此一举? 卿如许猛然止步。 她站在原地,突然开始摸自己的衣衫,上下搜寻了半天,终于在腰畔摸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拿出一看,果然是一枚铜制钥匙! 承玦......卿如许暗自咬牙,胸中一阵阵怒火直窜。 承玦今日来找她说话,除了要刺激她激怒她,也是为了给她衣衫中塞入这枚钥匙!无奈她当时被他的话夺去了注意力,根本没留心他何时动得手脚。 如今院内空空无人,待官兵到达,见得那满屋的官饷和她身上的钥匙,纵是她长了一身嘴,又怎么说得清楚? 卿如许想明白后,也不敢再停歇,继续朝门外跑去。 当日承玦用左骁卫骗她去荒宅,还历历在目,如今他故技重施,竟然又让她着了他的道儿了!真不知是该说承玦越来越了解她,还是因为她太过大意。 待卿如许跑出宅邸,见周边的几条巷弄毫无人迹,太静了,静得出奇! 她当下亦是一愣。 若是承玦是为她布的局,为何眼下她已经入瓮,为何他还迟迟未收网? 除非......他要捕的人不是她,那么这个人就是...... 承奕! 当她想到这个名字的一瞬,也正巧看到这个人出现在了巷口。承奕似并未察觉异样,见得她的面,直直朝她走来。 卿如许连忙朝他奔去。 承奕,你不能待在这儿,快走!她拉住他,掉头就往回走,这儿有埋伏,他们是为你来的! 承奕见她脚步慌乱,目光焦急,也当下明白事情的紧急,加快脚步,一边道,你没事吧?里面是什么?第三批还未运出的军饷? 卿如许讶然回头,也没想到承奕竟然想到了这一层。 ......是。 她顿了顿,怪我,怪我太急功近利,把你也扯进这泥潭里了,顺了承玦的意! 才走出几步,就见得远远的有火光朝他们逼近! 这边 承奕当即反手拽住卿如许,转头朝另一条巷子疾步走去。 承玦席上跟你说什么了?你身上可有些别的什么不属于你的东西? 卿如许惊异于承奕的敏锐,道,是钥匙。不过我方才已经丢掉了。 这样。 承奕不再说什么,只寒着一双眸子,拉着她四下穿行。 卿如许自己也知道,其实这钥匙丢与不丢作用都不大,因为眼下四下无人,若捉到他们两人,那钥匙说不是他们俩的,自然也无人会信。 卿如许背上一阵阵地冒着冷汗,越走越心虚,越走越发慌。 长巷寂静,仿佛又让她一瞬间回到了在紫宁宫被四下围堵的那一夜。 只是她现下心中还有一分庆幸幸而方才觉察得快,而承奕也来得晚,有了这个时间差,反而没让他们立刻就被扣死在那座宅邸中。可承玦布局,必然是从四面八方封死了路,怎么能让他俩逃得出去? 俩人绕着宅邸已经转悠了好半天,所有的路都摸了个遍,终于停在一处死胡同里。 出不去了。承奕道。 卿如许头上已经急出一头汗,她蹙着眉头,不行,这样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 第389页 是她连累承奕入局,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真被构陷? 她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男人,抿了抿唇,我......我还有个法子。虽然没法让我们出去,可是......我们可以互为证人。 互为证人?承奕看着她,你我如今在一条船上,算是同党,顶多能改成个连坐,如何能互为证人? 卿如许朝他走近了一步,急急道,如果今日你我来此不是为了商茨,而是......而是你我相约呢? 如今情况紧急,她神情焦灼,可眼神却透着些许古怪,像说出这个提议是一件很令她难为情的事。 承奕略感惊讶地看着她,......你这是......要赌上你的清誉么? 第二百六十六章 绝处逢生舍清誉 卿如许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道,......我......我也是想不到别的法子,只能出此下策。若是众目睽睽之下,我们能证明相约之事,那么在场众人也都可以成为我们的证人。我们咬定只是约定再在此见面,并无其他打算,他们便也无法证明我们不是,这样就可以让陛下、让审讯的人自己去糊涂。 她说着也略感难堪,垂头避开成承奕的目光,觉得自己主动提起这种法子,多少有些轻浮,只是......只是这法子......是有点糟,有些为难殿下,还可能......累及殿下的声名...... 承奕一直仔细地瞧着她的神情,原是危急关头,无暇思虑其他,但女子面上的那一抹红云衬着她雪腻的皮肤,煞是好看着实令人难以忽视。 俩人认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几分女儿家的情态来,心中也是纳罕。 眼下也没有其他法子,承奕道,你都不惧,我又怎会? 周围已经有轰隆的脚步声渐近。 卿如许心头一急,又见承奕答允,忙朝他走近一步,那......那臣......失礼了。 她抬了抬胳膊,要去拉他,又忽觉不对,转而先拔了发簪,拆散发髻,任乌发披满肩头。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 这样还是有些假。 她就又抬手去解自己的衣扣,将扣子从脖颈处解到胸口上方。 承奕看着她,眸光微闪,见她看过来,他立刻撇开视线。 卿如许朝承奕走近两步,抬了抬手,又愣在当场。她鹿一般的眸子怯生生地看了看她,显然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 可耳旁已经响起追兵的脚步声。 承奕目光一紧,朝卿如许走近一步,一把揽了她的纤腰,俩人便双双跌入身后的草垛中。 人来了,嘘 黑夜如幕,上悬一轮明月。 俩人身体相贴,能听到彼此胸膛中跃动的心跳声。一股只属于女子的清雅香气萦绕在鼻尖。 承奕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乱,便侧了侧身子,让自己的胸膛离女子远一些。 卿如许则一直静静望着夜空,眉头微蹙。 方才承奕避让得很是明显,她顿觉自己真是出了一个馊主意,且不说她让他们俩如此尴尬她原好不容易跟红妆学了点勾引男人的法子,没用到该用的人身上,还被她拿来当作危急关头的救命大招使。果然,自己这脑子是时灵时不灵,怎么就想不出别的法子呢? 不过看着承奕这副道貌岸然不为所动的模样,倒也变相证明了一点红妆这法子一点儿也不顶用! 说什么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是女人最关键的底牌,只怕她还少说了个前提,那也得是漂亮又懂情趣的女人。 像她这样的,显然不成。 过会儿,卿如许突然同承奕道,等陛下知道了,定要狠狠地骂死我,也......也要骂死你。 方才真是想的少了,如今细思忽觉麻烦更多。 旁人不知道也就罢了,只当是他俩郎情妾意,或是笑话她一把年纪还自荐枕席,可陛下清楚地知道他俩是什么关系? 纵然姐弟是假,可如今也没法公诸于世。 承奕侧目看她,怕了? 有点儿。卿如许很坦白,但是我会跟殿下讲清楚,只说那是从前的贪念,今日这也只是......咳......她轻咳了一声,觉得后面的话说不出口,又道,......殿下到时候只要记得都推给我就是了。左右陛下惦念着我的这个公主身份,不能拿我如何的。 一个姑娘家的名声该有多重要,她却好像说的就跟挨一板子一般轻巧。 承奕看了她半天,目光几次变幻,最后发出一声叹息般的话来,......真是没见过比你还傻的姑娘。 卿如许一直仰面朝天躺着,为了避免尴尬,也一直没有回头看过承奕,此时只心中腹诽,这人怎么说着说着就骂人了呢? 可不等她开口反驳,就见得一群黑影逼近,将他们俩人围了起来,刀剑纷纷,直指向他们。 人抓到了!在这儿! 承奕这才松了松手,缓缓坐起身来。他半支着腿,胳膊斜搭在膝上,回头斜睨众人,似乎并未把黑压压的人群放在眼里,脸上仍是一副坦荡淡然的模样。 做什么,吵吵嚷嚷的。坐在地上的男人举止矜贵,话音中略带着几分不满。 方才灯笼照亮了包围圈中的俩人,见状也是一愣,怎么也没想到抓刺客却抓出了一对.....情人? -- 第390页 承奕站起身来,又拉起地上的卿如许,给她拍了拍身后粘着的稻草和灰土,好整以暇地开始帮她一颗颗地扣回扣子。 你们......你们是何人?在这里做什么?军饷失窃,是不是你们所为! 女子静静站着,垂着头,面颊绯红,似是羞怯。青丝凌乱,那略微敞开的衣领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 就着灯笼的光辉,看月下美人,堪得是美不胜收。现场的诸位兵卫当时就有几个软了腿。 承奕此时扫过一记冰冷的眼刀,再看,本王就把你们的眼珠子给挖出来。 听得这人对自己的称谓,兵士也有些惊愕。这人,难道是皇子? 右翊卫领军陈江海此时走上前来,拱手高呼道,原来是三皇子殿下!下官有眼无珠,没想到惊动了三殿下。 他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指着卿如许道,这不是......他话没说完,立刻住了嘴。 此人正是京兆尹少尹蒋释山,他方才一眼就认出了卿如许,先前他在大理寺时受得卿如许恩惠,同她交好,此时见到卿如许这般衣冠不整的模样,也实在不好跟她打招呼,心中尴尬无比,恨不得立刻掉头回去,故而面上的表情实在是耐人寻味。 右翊卫早在上次封王之际,就把他们分给了二皇子承瑛,此时承奕将卿如许拉到身后,便朝众人道,怎么你们来了,二哥呢? 他扫视了下在场兵卫的穿着,认出这里不只是有右翊卫,还有兵部的府兵,和京兆尹衙门的人。 兵部侍郎褚玄礼何在? 听得呼唤,有个人这才从后面挤了过来,陪着笑朝承奕道,三殿下安康,今日褚大人不在,来的是下官秦柚。 卿如许听得这个名字,忍不住从承奕身后瞄了一眼这个秦柚。如今二王和四王的人都到了,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秦柚,你们擅自惊扰本王,这是何意? 秦柚一笑,道,回禀三殿下,这不是兵部意欲拨给边疆的军饷失窃,下官根据线人的信息追到了此处,果然从身后这座宅邸中搜到了丢失的官银。可眼下这栋院子周围只有殿下和......这位女子,也确实有人亲眼目睹二位先后脚进了这间宅邸...... 卿如许闻言直想冷笑,承奕自始至终都没进过那座宅子,这攀诬之词真是连草稿都不打,难道不知道要先彼此对个口供么? 承奕自是也立刻抓住了这个话语中的漏洞慢着,你说有人亲眼目睹本王进了这宅邸,这是何人告诉你的?把他叫来让本王瞧瞧。 第二百六十七章 短兵相接据理争 秦柚听得承奕言辞笃定,显然今日计划中似有纰漏,他脑筋转得极快,朝身后的人使了使眼色,又立刻道,方才追人追得急,倒没看清是何人,待具体调查时臣定找到那个指认的百姓。不过三殿下,臣带领众人一路追来,并未在附近再见到旁人,您.......当如何解释您为何出现在此处呢? 承奕冷笑了一声,目光中透着几分寒气,怎么,本王去哪儿还要同你解释不成?你既生目;便知去看,既生耳,便知去听。你难道还看不出来本王为何会在这儿么? 众人听得承奕这话,便知这位三皇子也实在不是个好对付的。又见得他身后女子身形盈盈,若说他俩有什么倒是明摆着的,可若说他今日盗窃,确实有些......牵强。 秦柚和陈江海自是心知肚明自己今日是带着任务来的,也看出如今承奕是想用同这个女子的关系来掩盖罪责。 秦柚满脸歉意地道,三殿下何必生气呢?下官不过是个蠢笨之人,既生口,也不会言动听谄媚之言;既生目,不能依赖于所见;既生耳,也不能依赖于所闻。还请殿下谅解,臣身为兵部一员,如今官银失窃,责无旁贷,纵是面对天潢贵胄,总是得多问几句的。更何况,这附近,臣没再见到别人,也无人可问了啊。 卿如许听得咋舌,难怪这秦柚跟了承玦这么多年,官职不高却屹立不倒。这人的嘴皮子功夫实在厉害。 她又一偏头,原想看一眼秦柚的,没想到正好撞上了蒋释山的眼神,见他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卿如许也无比尴尬,连忙收回了视线,朝承奕身后又挪了挪,忍住自己想要去捶地的心。 果然,人不能干蠢事,因为万一遇到你认识的人,他可能会替你永远地记住这一刻。 承奕道,银饷还未运出便遭遇盗窃,这便是兵部办事不力。本王乃尚书令,有督查之责。若真是本王所为,监守自盗,不可笑么? 秦柚道,可早前三殿下为赣州雪灾争取拨款,同四殿下屡屡针锋相对,也是人人皆知。他话不点破,但其中的含意甚明。 承奕反问道,可如今赣州雪灾已经妥善处置,且这批军饷分三次运送,如今这是斯第三批,如果本王需要,也应该是在赣州雪灾未停时,也就是打第一二批次的主意才对,而今,本王还要这些银子作甚? 秦柚道,那就问三殿下您了,兴许您是对四殿下心存不满呢? 承奕喝道,大胆秦柚!你敢挑唆我们兄弟二人的关系? 秦柚并没被承奕吓住,道,三殿下,您即是尚书令,该知道臣这是正常询问。 -- 第391页 承奕道,即是询问,便拿个正经的名目来,是何人见到本王进了那宅邸,又或是什么证据能证明是本王所为。今日本王既在此夜会友人,你们这么多眼睛也都看到了,试问本王何来功夫去管你们的杂事? 秦柚略一思忖,又道,证据,也不是没有。其实下官并非要为难三殿下,实在是公务所需。若是现在让三殿下和这位姑娘离开,只怕往后就更说不清楚了。 承奕撇了撇头,你的意思是.......? 秦柚拱手道,还请三殿下允许下官搜身。 承奕虽心里早有了准备,可见得面前都是些男人,要让他们去搜卿如许的身,着实不妥。他便道,若是本王不肯呢? 秦柚一笑,那就恕下官不能放殿下离开了。他目光一动,陈江海立时抬手,右翊卫和兵部府兵都即刻拔刀相向。 明晃晃刀光围绕着俩人,现场一时肃杀气息乍起。 这一下,倒是把蒋释山吓了一跳,生怕一个不小心真的要溅出血来。 方才听这俩人一来一回,他也已经听明白了,今日这秦柚是非要咬住三皇子不松口了。只是无奈他一个京兆尹少尹,要被人拿来作刀使。若是寻常时刻也就罢了,如今卿如许也同三皇子站在一起,要他装没看见,也着实困难。可眼下这两支兵卫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只怕三皇子和卿如许都无力转圜。 站在承奕身后的卿如许此时也有些困惑,方才承奕既已猜到钥匙之事,也当知道搜身是他们计划中必须的手段,可他为何非要阻拦?如今他俩就是砧板上的鱼肉,难道他放不下皇子的矜贵,便不顾眼下的情势么? 卿如许抬手去扯承奕的衣衫,示意他冷静,可承奕依然不为所动,言语依然锋刃凌凌。 话说得倒是硬气,只怕秦柚你事后会后悔自己现在的愚蠢。 秦柚也没想到承奕都到了这个关卡,还这么言之凿凿,只心道他定是心里怕了慌了,便道,三殿下既是不肯,那就莫怪下官无礼了。来人,搜身! 这一声令下,卿如许都有些慌了,下意识地又朝承奕靠了靠。 面前的官兵立时举着刀朝包围圈中的俩人走去! 蒋释山忙去阻拦,大家别动手!别闹得....... 不等他说完,听得场外又有一句高昂的人声响起。 谁敢动三殿下? 众人回头,见一列右武卫突然出现,黑压压的人群立刻从外围将现场包围,各个身披戎甲,满身寒气。 阿汝带着右武卫大将军从一侧的人流中钻了进来,单膝跪倒在承奕面前,三殿下,恕阿汝来迟。 卿如许见得阿汝及其身后援军,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秦柚和陈江海见得对方兵力充足,也是一愣,俩人目光交汇,皆感事情越来越棘手。 承奕看了眼卿如许,又朝阿汝道,本王让你把守好附近,不要放闲杂人等进来,以免唐突佳人,你是怎么办事的? 阿汝仰头看了眼承奕的颜色,立时会意,道,方才周边兵马众多,奴才恐惊动殿下,特地去请了右武卫过来,没想到还是让人闯了过来。奴才失职,还请殿下责罚! 第二百六十八章 灯会之约无意忘 秦柚和陈江海见他们主仆两人演起戏来,演得煞有介事,也一时交换眼色,暗中思虑着兵力。 原先他们只是打算见到承奕和卿如许,立刻搜身,之后便可以拿着偷盗库房钥匙之名将二人带回,然而计划终是没赶上变化,众目睽睽下,偏叫这一男一女演了出戏来混淆视听。 秦柚知道如今搜身是唯一的机会,便转而去从卿如许身上突破。 哎?这位不是.....卿如许卿大人么? 卿如许听得秦柚当众点破自己的身份,也只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咳......秦大人,陈大人,还有......蒋大人。方才那戏演得逼真,她如今披头散发,在众目睽睽之下到底有点没气势。 现场的兵卫倒有很多不曾见过卿如许,此时听说面前的女子就是那个名扬四海的卿少师,也都瞪大眼睛,目光在她和三皇子之间巡睨,仿佛亲眼目睹了一桩颇具谈资的大事。 陈江海道,原来是卿少师,失礼。 蒋释山也苦着一张脸跟卿如许打招呼,那表情,让卿如许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恨不得立刻冲到他面前说明事实。 秦柚此时道,卿少师,不知您对今日出现在此处,作何解释? 一样的话又拿来问卿如许,许是认为女子的脸面到底要薄一些,当众承认自己与男人有私情也不是易事。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卿如许又轻咳了一声,厚着脸皮道,......自然如同诸位所见。 卿如许现在也算对承奕的臭脾气颇为了解了,他也是想护着她,才不肯接受搜身,于是她便自己出来表态,方才秦大人所言甚是,今日众人既有所怀疑有人身上藏了什么,怕之后对簿公堂时说不清楚。只不过三殿下是君,咱们都是臣,无论何时臣都不可忤逆于君。秦大人若一定要搜身,本官行得正坐得端,也愿配合,以证自身清白。 承奕皱了皱眉,又意欲阻拦,卿如许连忙道,不过本官到底是女儿身,这伦理纲常男女之嫌乃是基本,几位大人想来也不会非要为难于我,不如就由阿汝先生代劳如何? -- 第392页 阿汝是个宦官,由他搜身倒免去了男女之嫌。秦柚闻言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允了。 承奕朝阿汝看了一眼,阿汝收了眼色,躬身一揖,这才走向卿如许。 卿大人,失礼了。 待当众搜身完毕,也不见卿如许身上有何不妥,秦柚和陈江海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承奕看着他们脸上的猪肝色,道,既然少师做出表率,为恐今日离开此处本王再被有些人攀诬,那本王就随少师一道吧。 于是阿汝便又搜了承奕的身,也是毫无所获。秦柚和陈江海眼神交汇之下,各自都有些默然。 不等承奕发难,蒋释山立刻出来打圆场,这人也搜了,没有物证。咱们闹得这剑拔弩张的,实在不好看。还是三殿下说的是,我等来的着实不巧,不然等殿下和卿大人回去收拾休整一下,再来兵部录个口供,协助调查如何? 蒋释山是个粗人,他这句我等来的不巧及等殿下和卿大人回去收拾休整只是一时嘴快不小心把自己的心思说了出来,卿如许听得面颊绯红,承奕倒是面不改色,坦然相对。 秦柚和陈江海听得蒋释山又拿男女私情来说事,避重就轻,也是无言以对。 最后,秦柚只好抬了抬手,让右翊卫和兵部府兵收了家伙,道,没想到殿下和少师......恕下官见识浅薄,原以为那些关于少师的话都是坊间胡乱传的,不想却是他都要放人离开了,还不忘讥讽两句,以消心头之愤,确是我们来的不巧了,冒犯了殿下和卿大人风花雪月,咱们大宁虽然包容开放,但卿大人乃女子为官之表率,一言一行皆影响着各国族对我等的看法,卿大人行事还需三思呐。 卿如许今日已经牺牲很大,又被他这么明里暗里地讥讽一番,自是不肯再吃了这个亏,口中立刻道,秦大人说的是。秦大人为官兢兢业业,也乃为官之楷模。《官训》有云,对上以敬,对下以慈,对人以和,对事以真,但秦大人不走寻常路,敢于挑战古训,尤其是能做到对上不敬,对下不慈,这实乃我等俗人之难及,今日本官也是对您刮目相看。若是秦大人以后也能多多关注政要,少把精力浪费在偷听旁人花前月下风花雪月的闲事上,想必来日定会前途无量。 此话一出,在场兵士中立时就有人忍不住笑场。他们也见识过官场的明刀暗箭,但却很少有听过有人这么直白地挤兑人的。难怪人们都说惹谁也别惹文人,笔杆子有时可堪比软刀子。 秦柚平常也是不苟言笑,在兵士面前威风凛凛,如今却被这当朝女官当众呛声,下他的面子,一时气得脸红脖子粗。 你 哦对了!卿如许又打断他道,本官虽是陛下钦点的一国少师,诸皇子见我也要百般敬重,但我到底为官的资历浅,不及秦大人身居官场多年。若是本官今日哪儿有失礼的地方,还请秦大人多包涵。 这一番话,表面客气,却又是在暗讽秦柚资历虽久却品阶不高了。 兵士中便又有压抑不住的窃窃笑声。 见卿如许撒完了脾气,承奕便一甩袖子,又立刻堵上秦柚意欲开口的嘴,道,那就请秦大人好好查清楚,本王也等着你的说法。他说罢,便带着卿如许转身离去。 秦柚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脸上一阵红红白白,只能朝身后的人怒吼一声,都敢再笑,谁今儿就吃板子! 卿如许再回府时已是半夜,一进门就见得顾扶风独自坐在廊下,长腿踩在石阶上,夜一般的头发,夜一般的衣衫,整个人也似溶于夜色中,有一种静默的忧郁。 回来了。他回过头来。 卿如许一顿,你怎么还没睡? 你今天去哪儿了?顾扶风站起身来,墨一般的深眸望向他。 卿如许被他这么一问,莫名地有些心虚,道,我......也没什么,就是去了一趟......红妆那儿。她信口胡沁,只是怕他多心。 从前顾扶风都会等她回家,她也习以为常,可而今,她却觉得他等她成了一种负担。 我最近要忙一些,有时候回来得晚,你不用担心我。你白日也忙,以后不用等我,早些安置吧。她说罢,越过他身侧,准备回房。 然而擦肩而过时,又听得男人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她转过头来,嗯? 顾扶风垂着头似是苦笑了一下,才又转过身来,问道,卿卿,你忘记我们今天的约定了么? 约定? 卿如许有些迷惘,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檐墙外。灯火俱灭,长安已经在黑暗中沉睡。 她这才猛然想起来! 灯......灯会? 那日书房中俩人不欢而散,卿如许也只记得当时的心情,早已将一同去灯会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抱歉,我,我忘了...... 顾扶风看着她,道,......我以为你对我们的约定,从来不会忘。 他的语气有些低沉,但声音中并无责备, 卿如许想,那是失望吧。 太阳未落山时,顾扶风就提前去了面馆,眼看着灯火起,繁星落,人群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 -- 第393页 盛满温情的心如炙热的火,在被忽视的角落只能渐渐熄灭。 那日在书房中,她说她变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前他们争吵,总能在下一次见面时又突然和解。而这个灯会的约定,也是一种和解的象征。 可是,她没有来。 顾扶风摇摇头,无妨。我没怪你,你总有你的事要忙。他也转过身,准备离开。 终是无法忽视他眉宇间那一分伤怀,那太过刺眼,也太令她刺痛。 卿如许朝前走了一步,......扶风。 第二百六十九章 别有幽愁暗恨生 顾扶风停下脚步,侧过头来。他的额发遮住眼眸,轮廓在夜幕中显得异常深邃。 从他回来之后,他们两人之间就总像隔着一道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就似嗓子里时时卡着一根鱼刺,上不去,也下不来。 其实卿如许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应该留住他,想尽办法地留住他。 可是,她为什么却一次次把他推得更远了呢? 那一瞬,卿如许忽然想去拉住他,同他坦白一切。于是,她缓缓地抬起手来。 然而,心中的恐惧又在瞬间朝她侵袭而来,似有万千蛛蚁不断地撕咬着她。 她如今还能倚靠着公主的身份要挟宁帝,如果有一天她的身份被揭穿,她还能全身而退么?若顾扶风知道了叶烬衣才是那个公主,他会如何选择? 他会狠心让叶烬衣来换她去做这个傀儡公主,还是他会为了叶烬衣的自由而选择让她继续留在这个身不由己的位子上? 她的手一滞,又缓缓地攥成拳,不自觉地颤抖。 冷七曾经的话语又浮现在耳边 顾扶风这个人啊,很简单,若是有人想绑住他,只消以情义为桎梏,让他对其负疚,对其有愧,他便拿对方无法。 以情义为桎梏,让他对其负疚。 她望向顾扶风的英俊逼人的侧脸,看他深沉的眸,笔挺的鼻梁,鲜红的薄唇。看他修长的脖颈,宽阔的肩膀。 也许阮红妆说的没错,如若她把自己献身给顾扶风,他是不是.......就不会离开她了? 她顿时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又朝后退了一步。 那个女人的名字,像一块生了疮的毒瘤,在她的心头不住生长蔓延,遮住了她的心眼,令她无法再轻易靠近身旁的这个人。 她的骄傲不允许,她的道德不允许。 越是靠近,就越像是一种自私的偷窃。 毕竟他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已经明白地宣布过他心之所属。 而那不属于她。 她的内心充满矛盾,她要如何放下她的骄傲和自尊,如何留住面前的这个男人呢? 顾扶风见她一直不说话,就转过身来,看她垂着头眉头紧锁,似是在为什么事纠结痛苦。 怎么了? 卿如许垂着羽睫,嘴唇开开合合,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来。 如果......如果我说,我有事瞒你呢? 顾扶风沉默了一瞬,却似了然一切地道,......我知道。 卿如许诧异地抬起头,你知道? 他知道了什么? 她忍不住心头直跳。她瞒了他好多事,什么不敢告诉他。 顾扶风道,.......其实我去过红妆那儿了。 卿如许有些诧异,红妆那儿?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的知道什么意思。他知道她方才随口解释自己的去向是在扯谎。 虽是无心,到底还是有种被戳穿的尴尬,她抿了抿唇,解释道,我......我是没去红妆那儿,我今夜是同承奕一起去,去了...... 此事说来话长,又怕他听了要多心。 于是话到嘴边,她又改了口,囫囵道,......去办些事。 办事? 顾扶风听她言语间吞吞吐吐,明显又拿话来搪塞他,原本藏在心里的那一点儿火气也被激了出来。 他冷笑了一声,反问道,办什么事?天这么黑,什么事非得你们两个去?又为什么连我也不能知道? 卿如许听他语气不善,也蹙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顾扶风撇撇嘴,脸上也冷冰冰的,没什么意思。 卿如许方才一直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此时才把他刚才的问话又在脑中过了一遍,顿时有些气愤。 有什么就直说,阴阳怪气的算什么? 顾扶风望着她,道,卿卿,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能不瞎想么?何况......他唇角抽搐了一下,......何况你现在同承奕走得这么近,我甚至觉得......你同他之间似乎比你同我还要近。 他说罢,撇过头去,冷峻的眉宇间隐隐含着几分火气,暗自起伏的胸膛也泄露了几分内心翻涌的情绪。 她是当朝女官,而他是江湖剑客。他为她做的再多,也永远也比不上那些可以时时陪她走在阳光下,正大光明地站出来护她的人。可他能有什么法子?他也想离开这片阴影,同她一起走在青天白日之下,可是,那却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 卿如许只能感受到顾扶风的不满,可却并不了解他心中的憋屈与不安,只以为又是他那强烈的占有欲作祟。 -- 第394页 于是,她的话也带着浓烈的火药味。 所以,你是觉得,我不应该同别人亲近,只能同你顾扶风一个人亲近么? 她说罢,又冷哼了一声,是我做了什么事,让你觉得你可以这样认为,还是你觉得我卿如许受过你的恩惠,就应该什么都听你摆布呢? 顾扶风听她言语咄咄,冷冽讥刺,仿佛他不是同她并肩携手走过这七年的同伴,而是她的敌人。 他看向她,神情中有明显的受伤之色,.......你非要这么说话么? 卿如许看着他,觉得眼中刺痛,心也跟着痛了起来。她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激,便垂下眼睫,侧过脑袋,立刻没了方才的气焰。 顾扶风注视着她,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真切的不解,卿卿,我好像.......突然有些不太明白你。 他说,他不太明白她。 相识七载,曾经他们是只消一个眼神,就能读懂彼此心绪的明白,可如今,怎么就突然不能明白了呢? 卿如许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伤悲。 从打开那本记载着秘密的册子的那一刻,就像无意中点燃了焚毁一切的导火索。她的整个世界都失衡了。 一种庞大的毁灭感,以一种缓慢而磨人的速度,不断地在朝她靠近。 像亲眼看着自己所珍视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变质,可她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这种凌迟一般的痛苦,将她心底最阴暗的那一面也激发出来。一种放任一切、让其毁灭的心态,在不断地引导着她的行为。 于是,她的话音不再动听悦耳,只表现出了一种毁灭,一种叛逆。 你当然不明白我。你也说过,人连明白自己都很难做到,又何谈明白别人。 可我一直以为,我们对彼此的情感与信任,能够成为所有不了解与所有不明白的解法 心里似生出了一条毒蛇,不仅要吞噬自己,也要吞噬别人。 卿如许道,也许你的以为,本身就是一种误解。 顾扶风闻言,觉得心头一顿震颤。他怔怔地望着她,仿佛是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这个人是那样冷漠,任他如何努力去够,也无法触及到她的心。 你觉得,这只是误解? 她用了好重的词。 似要将他们的一切过往都尽数推翻。 你觉得,这只是误解么?他又重复了一遍,似是难以置信她会说出这样的字眼。 卿如许没有回头看他。 .......难道不是么?其实,我也同样觉得自己不能明白你。我也曾以为七年的时间,七年的感情,是可以被信赖的。可是......大厦倾颓的那一瞬,无论是七年,还是一年,都一样的无法抵挡...... 卿如许抿了抿唇,声音又低了几分。 .......凡夫迷实之心,谬执不真,名之为妄。事生妄,妄生想,想生念,妄想自缠,如蚕作茧.......你既通佛法,又怎会不知人心都有贪念,都有执着,也都有.......误解? 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处沼泽中,心在一点一点地下沉。 变成泥土,变成瓦砾。 其实其实这些年,我常常因自己的妄念而痛苦顾扶风,你知道么? 顾扶风似隔着一层不可见物的云雾望向她。 什么样的妄念? 卿如许缓缓地闭上了眼,神情痛楚不堪。 我有时候在想,你不该对我这么好。也许这样就不会痛了。 这话落在顾扶风耳中,他只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他苦笑了一下。 我对你的好,就只让你感受到压力和痛苦么? 卿如许睁开眼睛,缓缓地看向他。 他们面对面,试图能望到对方的心。可却像是隔着层层叠叠的云海山关。任谁也无法再将距离拉近一步。 半晌,她垂下眸子,哑然苦笑,轻轻摇着头,。 扶风,我好像醉了许久,而今,我也只是清醒了。 她顿了顿。 而你你从来没有醉过。所以,你不会懂。 她说罢,似是疲惫极了,缓缓地转过身去。 夜色中,顾扶风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屋门之后,他缓缓地扶着廊柱,弯腰坐了下来。 他宽阔的肩膀也似有些不堪其重,向下沉了沉。 孤独的背影,犹如一座无人在意的青山。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夜深私话酒满樽 柔黄的烛火照亮了女子的面颊,额头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因未及时处理,伤处边缘有些发红。 承奕的脸上凝了一层寒霜,道,你到底说了什么,惹得父皇如此暴怒?我不是跟你说了让你如实说就好,莫要都揽到自己身上的么? 阿汝忙端来药箱,将沾了水的纱布递给承奕。 卿如许静静地端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望着香炉上那即将燃尽的香料,余烟已经变得浅淡,烧红的火点也即将湮灭在香灰中。 憋屈得久了,就不想再忍了。 承奕顿了顿,才又抬手用纱布为她轻轻地拭去血污,又拿了药膏,给她一点点涂上。 -- 第395页 咝...... 卿如许感到伤处刺痛,颦眉躲了躲。 承奕瞪他,又按住她的下巴,继续给她涂药。 卿如许问,你知道陛下要把我再嫁给谁么? 承奕手下一滞,垂眸看她,谁? 杨臻。 承奕缓缓收回了手,看着她,眉宇间阴霾尽现。 过会儿,他道,等我找到那个真正的公主,把你从这个位子上换下来。 卿如许闻言,目光微微躲闪,口中道,已经晚了。她又叹了口气,我今日一气之下已经一口认下这个身份,喊了他一声父皇。我想要利用公主这个身份反过来胁迫他,让他取消这桩婚事,取消对我的监视。 承奕怀疑地道,父皇会答应? 卿如许心里也没底,默了默,道,.......我只知道如果他应允了,那么我的公主身份一旦被拆穿,我会死的很惨。 承奕不置可否,这身世之谜真是越来越棘手。 我以为你并不想做这个公主。 卿如许苦笑,我是不想做。这个身份让我如笼中之鸟,痛苦不堪,处处受限。可是......我也是今日突然明白过来...... 见她沉默,承奕追问道,什么? 卿如许抬起双眸,......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若它也能让我以此为据,反戈一击呢? 承奕看着她,他明白她的意思。 这个公主身份,显然是一个风暴集中的浪口。可若冒险一试,好好利用呢? 你可想清楚了?这条路,一旦走上,绝无回头的可能。承奕皱眉道。 卿如许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已经看到即将要面对的那可能会将她生吞活剥的风暴。 如今......我哪里有选择? 她又收回目光,垂眸低语,只是,这对于那个真正的公主而言,似乎不太公平。也许......我应该问问她,是不是想做这个公主...... 承奕听她言语中似有愧意,无奈道,你连她现在姓甚名谁,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何来这些顾虑?再说了,以你现在的处境,她再出现,可就是一个恐怖的存在了。 这也是承奕一直极力想要找到这个人的原因。若不能把这个真正的公主掌握在手中,而是被别人先发现了她,那么现在这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只怕也要不复存在了。 卿如许也不再言语,默默出神。 其实今日她刚刚离开龙元殿,还遇到了一个人。 林疏杳像是预知了一切,已在偏殿等待她许久。 那时林疏杳对她道,卿卿,若你不想受人摆布,柳叔也可以送你离开大宁。 卿如许顿住脚步,回头问他,去哪儿?南蒙么? 林疏杳没有否认,......南蒙皇室空乏,你在那儿,远比在这儿更自由。但如若你不想离开这儿,你想做什么,柳叔也都愿意帮你。 卿如许看了他许久,低声道,.......谢谢林侯,我考虑考虑。 虽说考虑,但信任的摧毁,都是从第一次的谎言开始的。 她再也无法相信他口中的任何一句话了。 思及此事,卿如许抬手摸了摸胸口。 胸口好闷,有酒么? 她抬头去问承奕,又觉得自己问错了人,便歪着脑袋看向门边的阿汝。 阿汝温和一笑,躬身道,酒有的是,大人稍等。 两坛桂花酿下肚,人已有些微醺。 卿如许抱着酒坛子,盘坐在榻上,酒后的燥热让她的脸颊也滚烫起来。 见得承奕面前的酒杯还有半碗没动,她不悦道,承奕,你也喝太少了吧?不仗义! 承奕坐姿依然端正,闻言,也只是淡淡地看向她,道,酒会使人忘我,忘我则失智。 卿如许正饮得正酣,听得这话实在扫兴,便扯了扯唇角,辩驳道,《大智度论》云,我是一切诸烦恼之根本。如此来说,忘我,不就等同于忘却一切诸烦恼?《阿含经》还说,一切法无我。所以如果酒能让你忘掉有伪饰的自我,去窥探一下自己的本我,不也很好么? 承奕看她眼神已经迷离,却还能引经据典,扯出这么一通歪理邪说来,也是失笑,你什么时候开始读佛经了? 卿如许却朝他凑近了一些,睁着亮盈盈的眼睛,带着些许好奇道,这人的本我代表了一个人最隐秘的一面,你的秘密,你的软弱,你的愚蠢,都会藏在这个本我里,可这世间的人多少都会伪饰自己,所以你难道不会好奇别人的本我是什么样的么?比如你看,我的本我就很乖,是一只睡猫,既不会打架也不会生事,喝醉了也只是犯困而已。所以你呢?你的本我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不敢让我见见? 承奕听罢,也是愕然,原想笑她连劝酒都同别人不一样,思路清奇,可被她这一问,又问得有些哑然。 他望着她俏丽的面庞,目光变得有些深沉,其中似乎还暗藏着什么,只是卿如许有些看不懂。 他幽幽反问,我的本我,你真的想见么? -- 第396页 卿如许原想说当然,可当她回视他的眼眸,却忽然将那两个字咽了回去。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只是本能地想往后退。 承奕看着她欲言又止,唇边也泛起一分苦涩来,他垂下头,道,庄子言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人世间的种种情态本就是依附于我而生的,因为有我,所以你跟我,我跟他,也才有了分别。人所追求的应该是无我,忘我终究短暂。若不能无我,倒不如保留着这分隐秘,彼此都能体面。 卿如许听他如此说,一时哑然。她忽然又想起他们初识时,他在马车中说的那段对皇权有着清醒认知的话。 也许承奕一直都是这样的。时时保持清醒,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时候停止。 半晌,她叹道,承奕,你会是个好皇帝。 承奕抬起头来,道,成为一个好皇帝可不是我的目标。 他侧过头,望向窗外乌沉沉的天幕,我的目标是,让这天下能有一方太平。 那时窗边的烛火照亮了男人的面庞,他的目光清远高洁,火苗倒映在眼中,像是从他眸子里生出来的一般。 卿如许望着他的侧脸,缓缓地勾起唇角。 是啊,她没有选错人。 第二百七十章 咄咄直言悖君意 军饷失窃一事是连夜递到宁帝面前的,天还没亮时就有宫人来请。 卿如许站在龙元殿外等了许久,见得兵部、刑部、大理寺的人依次进殿,紧接着便是承瑛和承奕到了。人们来来往往,殿中似乎热闹得紧。 待过了午膳时间,众人皆已离去,才轮到卿如许进殿。 龙元殿中气压低迷,卿如许便乖乖跪坐着,宁帝不开口,她也不敢起身。 半晌,才听得宁帝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卿如许垂着眼眸,道,知道。 你知道还敢这么做! 宁帝指着她怒斥。 承奕跟你是什么关系,你自己心里没点谱么?当时在场的官兵有百余人,那就是百余张口!但凡有一个嘴不牢靠的,你这辈子就毁了!就算朕替你下旨封住他们的口,可谁能保证此事就不会外传出去?说不定现在长安的街头巷尾,就已经把这点破事渲染得天花乱坠了!你要怎么解释?你要跟谁解释? 宁帝气得脸色铁青,来回踱步。 你也是饱读诗书,通晓礼义,怎么就不知道做事的分寸?你是女子,女子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能跟男人一样吗?还是这都是你那个养父教你的,养得你无法无天,骄纵任性?! 养父? 此事不提也罢,即是提了,卿如许心中难免有些不忿,到底没忍住,开了口。 陛下责怪得是,臣自小养在山野之中,自然不比那些长安城中长大的女子金贵懂礼。臣便是要从那偏远之地来到这长安城,就已经撞得头破血流,还几次三番被人诬陷,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若要臣能早日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女人,该谨守本分,早些嫁人,那么今日也不会站在陛下面前,这样气着陛下了。 她语气平平,可字里行间都带着软刺。 宁帝愤怒地抬手指着她,你 卿如许静静垂眸跪着,露出清瘦而倔强的下颌。 你还敢顶嘴! 宁帝骂完这一句,便望着她,不再一昧斥责,只沉默了下来,口中喘着粗气。 她惯会揣测人心,拿捏人的弱点。 方才这一番话,就又被她戳到了软肋。 她若是能自己选择,生活在锦衣玉食的皇城中,生活在父亲的羽翼下,难道不比在外面摸爬滚打、跟旁人你争我抢要更逍遥自在么? 宁帝垂下胳膊,望着窗户边那一排在如斯寒冬中依然娇艳绽放的花朵。 ......你来说说。 他的情绪比方才平缓了一些,重新看向她。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为了帮承奕掩饰他盗取军饷之事,还是,你真的同他......有私情? 卿如许并不讶异于宁帝的揣测,他这大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又生性多疑,会猜到他俩是为了脱罪才出此下策,也是正常。 卿如许这才抬起眼眸,道,承奕没有偷盗军饷。 她没有用三殿下这个称谓,而是直呼其名。 俗话说捉人捉赃,他们只是在存放赃银的附近遇到了我们,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可那附近的住户多了,若说我俩有嫌疑,那么附近居住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再者,昨日在魏国公府的宴席上,提前离席的人不只是我跟承奕,平卢节度使商茨也同样提前离席了,怎么就无人怀疑过他?再者,陛下方才已经听那么多人描述过现场,我说陛下担心的事是子虚乌有,陛下信么? 宁帝道,朕相不相信重要么?得天下的百姓相信,得你未来的夫家相信! 卿如许听得夫家二字,眼皮一跳,她立时抬起眼眸,看向宁帝。 宁帝这才道,所以朕已经决定了,朕过几日就会下旨封你为苒华公主,嫁与安平侯府的杨臻。如此一来,外界的流言蜚语自会止歇。杨臻年轻,品貌端正,同你也很般配,五月正是好时节,大婚,便定在那时吧。 -- 第397页 他一甩袖子,仿佛他的决定不容置疑。 杨臻?品貌端正? 卿如许缓缓攥紧了衣衫,强压下心头的恼怒,道,陛下,您不是不知道朱雀街一案中杨臻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他残暴不堪,有多少女子被他折磨至死,您难倒忘了么?您要把我......嫁给他? 宁帝道,如今长安城中同你适龄还未婚配的男子本就不多,朕也不想委屈你。驸马的人选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朕总是怕你你会不满意。杨臻早前年少,是有些糊涂事,可如今他已经改过自新,你是朕的女儿,他不会欺负你。再说,他的府邸就在长安,离紫宁宫也近,朕只希望你能好好地留在朕的身边,让朕时时都能看见你。若你真有个什么不高兴或不满意的,朕定会为你做主。 卿如许的目光似一柄锋利的刀刃,要直直地探进人的心里去。 宁帝看了一眼她,又缓缓移开视线。 卿如许轻启朱唇,问道,倘若以后杨臻欺我,辱我,我忍无可忍,意欲悔婚,陛下您允是不允? 宁帝略一迟疑,只说了句,......他不敢这么做。 卿如许并不意外听到宁帝的答案,她的唇边挂起一分冷笑,可我不信。 她高声道,所以,我不嫁。 宁帝的眉心沟壑纵横,龙颜不悦,你难道要抗旨不成? 卿如许看着帝王脸色阴沉,却并无退意,反而突然勾唇笑了起来,道,若臣真要抗旨,陛下您会如何?难道......杀了我么? 宁帝看着卿如许,愤怒之下,亦有些错愕,仿佛他从来都没认识过她。 可是,您不会。 卿如许缓缓地勾唇一笑,因为您应该不会忘了,当年的朝凤公主吧? 宁帝听她突然提及这个名字,顿时明白了她要说什么,血气一时上涌,卿如许!你大胆! 卿如许却毫不畏惧,继续把话说了下去道,当年的朝凤公主惨死于异国他乡前,她曾给您寄来了无数家信,不断地呼求您的关注,您的解救。然而,您是如何做的呢?陛下,如您所说,我是你唯一的女儿了,难道,您就一定要把我也往火坑里推不成? 你放肆! 宁帝胸中压抑的怒火一时收不住,抬手将手边的茶杯往地板上掷去。 天青色的碎瓷片四下飞溅,恰好有一片划过卿如许的额头,瞬间擦出一道血痕。 卿如许感受到细碎的疼痛,她略一皱眉,又恢复了如常的平静。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道,陛下,我身上流着您一半的血,也是您一手提拔起来的。难道您不觉得,您之所以看好我,其实是因为我同您很像么?您根本不必兜圈子,什么林家三代忠良,什么杨臻品貌端正......您倒不如开诚布公一点,毕竟我也不是那些单纯无知的女子,我知道什么是政治,什么是手段。 她身姿纤瘦,静静地立于在殿中,像一朵带刺的蔷薇。 声音不高,却带着凛冽。 您既然对我身上的另一半血脉心有顾虑,也想借此实践所有帝王想要实现的帝国梦想,那就请您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自然也会为了您的理想而冲锋陷阵。其实,相信一个林幕羽,相信一个杨臻,或相信我府中那一群仆役,远不如您亲自来相信我。毕竟,我才是您真正的女儿,不是么,父皇? 撕去伪装的过程,总是血淋淋的。 无论于人,还是于己。 什么苒华公主,什么般配,宁帝今日发这么大一通脾气,也不过是借题发挥,想以此来胁迫她,让她乖乖地按着他选定的路来走。 宁帝望着卿如许,脸色阴沉,半晌没有开口。 他心中所思,俱被卿如许直言不讳地拆穿了。 卿如许道,既然父皇需要时间来考虑儿臣的建议,那儿臣今日就先行告退了。她说罢,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殿。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两心相远长龃龉 许是连日以来情绪有些压抑,卿如许便多喝了些,喝到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如同跌落在一团棉花上,又如同置身于不断颠簸的车厢中。 她抱着酒壶,觉得眩晕得很,就想把胳膊撑在榻上,却一不小心扑了个空,整个人都朝地上栽了过去! 幸而承奕眼疾手快,起身扶了她一把。可是她怀里的酒却泼了自己满身。 呀! 承奕扶住她后,又出手拿开了那一坛酒,道,怎么今日喝了这样多? 阿汝忙递来布巾,承奕便帮她擦拭着衣衫上的酒渍。可又见她哼哼了两声,抬手去揉自己的眼睛,承奕便抬起她的下巴,果然见她脸上也溅了些酒滴。 火红的衣衫被酒液泡染,愈显艳丽。雪一般的皮肤上,清透的酒滴像晶莹的鲛珠,两颊更添艳色。真真是应了那句泪脸露桃红色重。 承奕的指间缓缓收紧,凝视着她。半晌,才想起来去给她擦脸。 卿如许脑袋里眩晕不止,身上沾了酒渍的地方也渗着寒气,她不适地扯了扯衣衫,朝承奕摆了摆手。 我没事。 她说着,又将大半个身子倚回矮几上。 只是因着醉酒无力,她垂着脑袋,半伏着身子,人便显得有些颓唐。 -- 第398页 半晌,闷闷的女声响了起来。 .......承奕,你有心上人么? 这话起得突然,承奕闻言也是一愣。 她的声音低沉喑哑,就像在忍受着某种折磨。 你能分得清什么是男女之情,什么是挚友之谊么?我好像有些搞不明白。 这话虽是问句,可她却不像有多期待得到答案似的。 浓密的眼睫下,那双眸子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让整张面孔都变得黯沉沉的。 人心都是自私的一个人对你太好,你就会贪恋这分好,便受不了他也对别人这般好了我明知如此,也同自己说过无数次不该这样贪心,可是还是会难过,还是会嫉妒。 她将脸颊贴在冰冷的桌面上,目光定定地望向虚空,人有些失神。 可是 她低语。 为什么他就不能只对我一个人好呢? 有一滴晶莹突然从她的眼角划过。令人一时间也分不清那是酒渍,还是眼泪。 承奕只看着她,可垂在衣袖中的手指却缓缓收紧。 卿如许紧闭着眼,话音逐渐变轻:我好像喝太多了头好晕我在你这儿睡会儿她说着,人便逐渐放松,渐渐地沉入了梦乡。 阿汝抬头瞥了一眼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三殿下,缓缓抿紧了嘴唇。 殿下,大人吃醉酒了,让大人去换身衣裳吧,冬日天寒,当心着了寒气。 承奕的眸子在摇曳的灯火下忽明忽暗。 嗯。 卿如许回到卿府时,天还未亮,淡青色的天空中还零星地挂着几颗星子。 纵然用过醒酒汤,又沐了浴,可宿醉的头痛还是很要命。 她边走边揉着额角,也没注意到廊下站着什么人,就感觉腕子突然被人拽紧,一股强劲的力道将她整个人朝后扯去。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酒气。 男人垂眸看着她,低声质问。 你去哪儿了? 天光朦胧,顾扶风的身影不似平常那般端直挺拔,脊背微微拱起,斜着脑袋,脸上带着酩酊的醉态。 他喝了一夜的酒。 ......你......你做什么喝这么多酒?卿如许诧异道。 其实顾扶风的身体一向对酒不甚敏感,饮酒宛如饮水,几坛下肚都不见反应。当年秦老六非不信这个邪,带着众兄弟特意灌了他一回。结果满屋子的人都倒了,只剩他一人仍坐在桌边岿然不动。于是这个千杯不醉的称号也就彻底坐实了。 而今,他也不知是饮了多少,才能成这副模样。 他踉跄地朝她走近一步,重复方才的问题,嗓音低哑,你昨夜去哪儿了?竟然.......彻夜未归.......嗯? 他攥着她的腕子,手上用了些劲儿。 卿如许颦眉,忙去扯他的手,......疼。 离得近了,女子身上散发着的陌生的气息,令男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一低头,见她身上绯衣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月白色织锦缎银纹金线圆领男袍,正宽宽大大地罩在身上。 顾扶风眸光一暗,抬手捏起一截衣袖。 ......谁的衣裳? 感受到他左手的五指似要陷进她的腕骨里,她挣脱不得,不解地抬眸看他。 你.......你松手......顾扶风,你弄疼我了。 哼。他突然冷笑出声,又转开乌黑的眸子,口中发出喟叹一般的低语,......彻夜未归......还沐浴过...... 薄唇已抿出一道冰冷的线条。 ......卿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竟问了一句同昨日宁帝问的一模一样的话。 如今,怎么人人都对她的行为举止指手划脚? 卿如许也顿时蹙起眉来。 我当然知道。顾扶风,你瞎想什么呢?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每天脑子里都是些污糟的龌龊事么? ......我龌龊? 顾扶风转回脸来,乌黑的眼睫下,是一双晦暗莫测的深眸。 你一个锦瑟年华的女子,在男人家里待了一宿彻夜不回......你还说我龌龊? 卿如许微愕。 ......你,你怎么知道?你来过奕王府了? 顾扶风看着她,却故意明知故问,怎么?我去不得么? 卿如许顿了顿,眼中显出几分隐忧。 如今承奕领了剿匪的差事,要抓的就是他,他怎么还敢往刀口上撞? 她没有过多解释,只同他交代道,......以后不要去了。一句不够,还要再加一句。你别再去奕王府。 烟青色的天幕勾勒出顾扶风幽深的轮廓,他缓缓垂下头,唇边泛起苦笑。 他的身份太敏感,她怕他会破坏了她的大计,惹上麻烦,也或者...... 她不想他去打扰她跟承奕。 -- 第399页 ......承奕腰间的那个络子,是你做的? 听他问话,卿如许抬起眼来。 你怎么知道? 第二百七十三章 红泪偷垂百事非 顾扶风看着她,黑眸中涌动着深深浅浅的光。 她承认了。 他也不过是见承奕对那个络子似是宝贝得紧,胡乱猜测,没想到竟真是她的。 ......是你亲手做了,送给他的?为什么?他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为什么你亲手做的,林幕羽有,连承奕也有......为什么你却从来不肯给我做这样的东西? 那眉梢眼底的飞扬笑意,已尽数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卿如许忽然有些喘不过来气。 那......那是信物,是我与他之间的信物。我我身无长物,只能做个东西给他,聊表心意,你又何必...... 她还没解释完,顾扶风却突然嗤笑了一声。 ......信物?原来你们之间......还有这种东西...... 他垂下眸子,脸上一片灰暗之色。 卿如许看着他的脸,心也跟着一点一点疼了起来。她觉得有些理亏,便解释道,我不知道你喜欢这个......以前九娘送你的东西,你不也看都不看就...... 她没说完,就见顾扶风突然捏起她脖颈上的一件物什,仔细端详起来。 她垂眸那是一块羊脂白玉如意扣,细细的丝线穿过如意扣的中央,雕着云纹的边缘轻轻硌着他的手心。 她平日都把它藏进衣襟中贴身戴着,许是今日更衣时没留意,竟让它跑了出来。 顾扶风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块玉,问道,他送你的? 卿如许没有否认,这是澄妃的遗物,他便给了我。 玉质温润,上面还带着她胸脯上暖热的温度,一下一下地熨烫着指尖。 ......他送你的,你就这么宝贝......那我送你的呢? 他给她的狐狸簪她后来再也没有戴过,而那支忍冬玉簪,她更是碰也不碰。只每日戴着一支不知打哪儿来的青木簪。 顾扶风的手指缓缓收紧。 下一瞬,他猛然用力一扯,甩手一丢!那块玉便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地砸到了青石地板上! 卿如许浑身一震! 她愣了一瞬,才连忙朝着玉摔落的地方奔去。 雪白的如意扣,已经一摔两半。断裂处粗粝的石纹,锋利地割着手心。 卿如许心头的火嗖地就蹿了起来。 她站起身来,几步冲到顾扶风面前,张口骂道,顾扶风!你是不是有病?大清早的喝什么酒,耍什么酒疯?!这是承奕给我信物!信物!你知道吗?这也是他母妃留给他的遗物,世间仅此一块,别无替换。他看重同我订立的契约,重视他的承诺,才会把它给了我。可你现在把它毁了,把它毁了!你要我怎么跟承奕交代? 她气得脸色苍白,胸膛一阵阵难以自控地起起伏伏。 顾扶风,你做事能不能多为别人考虑考虑?能不能别总是对我身边出现的人满是敌意?!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爱同谁相处就同谁相处,你是我的谁,你凭什么总是要管我的事? 顾扶风面色不变,似乎丝毫不为摔了她的玉感到懊悔。 他看着她,只反问道,......你说我是为什么? 卿如许瞪着他。 还不是因为他们间的那个承诺? 那个该死的承诺! ......你既然这么爱管我,那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儿呢? 整个长安城的人都在利用我,都在看我的笑话,从我走入皇城的第一天起,我就走入了别人画好的局里,我的复仇就像是一个用所有青春和感情铸就的闹剧!他们夺了我的权,砍掉了我的羽翼,拿着刀剑要剖开我的心,还口口声声是出于为了我好。他们吃定了我,捏着我的软肋,要把我当做一个傀儡困死在这座冰冷的城池里!这些你都知道吗?你不知道!你既然当初没有管我,你现在又凭什么到我面前指手划脚? 她站在冷青色的天光中,背后是白的墙,黑的窗,整个人也被映得有些凄冷惨白。 只是眼圈却已红了。 你问我为什么总要去承奕那儿,那是因为我去他那儿我觉得自在,我觉得轻松!我去了他那儿,我就可以不会见到你,我就不会觉得难过!就不会...... 就不会在心中天人交战,仿佛有两个小人各自举着一把刀,相互比划着,可却一刀一刀地,都扎在了她的心口。 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泪痕留在白瓷一般的肌肤上,就像一种残缺的冰裂纹。 顾扶风望着她,瞳孔紧缩,手在衣袖中缓缓握紧,心肝脾肺都似被一团烈焰灼烧。 他早该回来。 早该在一直没有她的音讯时就回来,早该在他心中莫名不安的时候就回来。 他到底错过了些什么? 卿如许拿手背拭去眼泪,恨恨地道,......就算我喜欢承奕,就算我跟他真有些什么,顾扶风,那又碍着你什么事?你自去找你的叶烬衣就是!你还回来找我做什么!你还管我做什么! 许是酒劲太猛,顾扶风只觉得耳畔一阵剧烈地嚣叫。 卿如许话音中那些刺耳的字眼,无情地冲击着他酒后迟钝的神识。 -- 第400页 ......你......真的喜欢承奕? 卿如许看着他,听他竟又问出这样的话来,那种毁灭一切的欲望再次涌上心头,焚烧了她的理智。 ......是!我是喜欢他,你满意了么? 她承认了。 从前的她,纵然嘴里说着不好听的话,可每回看向他时,眼睛却是暖的,闪着亮盈盈的光。 可如今 顾扶风看着她冷淡无情的眸子,她看着他,却像看着一个痛恨多年的敌人。他只觉得巨大的失落感和刺痛感在撕咬着他,令他肝肠寸断。 他不忍继续直面,便垂下眼睛,兀自沉默了半晌,才又口中低喃,所以......走了一个林幕羽,也还会有一个承奕......是么? 他缓缓地抬头,双眼俱是痛色。 那么......我呢? 他望着她。 ......我对你来说,是什么? 就只是一种误解,一种错误的会意......么? 卿如许只听着他的问题,泪眼婆娑,却已然看不清面前之人的面容。 她沉默以对,而这种沉默,也在两人错位的误解中,悄悄地倒向了肯定的一方。 第二百七十七章 浑然入魔不识君 待得卿如许赶到当别酒肆时,整栋楼都已经没有活口了。 遍地都是尸首,堆成了一座小山。 她一走到门口,便被里头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激得连忙止步,扶在门框上,阵阵地干呕。 卿如许一眼看见里面站着的崔昭,他正带着拂晓的人处理这些尸首。雨已经停了,若不赶紧拾掇停当,只怕要出大事。 她脚下踉跄了几步,朝他奔过去,一把拽住他,急急追问道,......扶风?扶风呢? 崔昭见她四下张望搜寻,脸上半点血色不透,满眼的焦急惊怕,连忙扶了扶她,道,你别慌,他不在这儿。 啊? 卿如许怔怔地看着崔昭,眼前一阵阵发黑,那他......去哪儿了?他有没有事?这么多人要杀他,他怎么应付得过来?他呢?他怎么样了? 崔昭道,还没找到他。 卿如许急得眼圈发红,眼泪盈在眶子里,似转瞬都要掉下来,没找到?怎么会没找到? 崔昭从未见过卿如许这般失态,记忆中的她总是清冷沉静的,就算塌天的大事发生在眼前,她也顶多抬抬眼皮子。此时他便也心头一阵不忍,忙安抚道,没找到也不是坏事。 卿如许明白他说的意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这酒肆中没找到他,就说明他可能还活着。 之前十一哥同嵘剑阁的破云立下约定,今日要在此一战。可我方才将酒肆中查了个遍,没有一具是那破云。所以我猜测,他现在可能正同十一哥在一起,只是不知道去了何处。崔昭拍了拍她的手,方才八哥和十哥已经去找他了,但我得留在这儿善后,你可以想想他会去哪儿,也帮着一起找找吧。 卿如许这才勉强稳下心神,点头道,好。我......我这就去找他。 崔昭见她此时也有些神情恍惚,俨然是一副六神无主,方寸大乱的模样,忙给她身后的阿争使眼色。 阿争便连忙上前扶住卿如许,拿脊背挡住那可怖的尸山,拉着她朝门外走去,姑娘,我陪你一起找吧。主子一向洪福齐天,一定不会有事的...... 崔昭看着俩人离去的背影,又瞥了眼那一具具被一招贯穿心脏的尸身,以及那一具趴伏在后门边,似乎正欲逃跑却被人一剑割破喉咙,已然流干了血的枯尸,眉宇间凝起一层深重的郁气。 底下立刻有人俯身道,是。 事实上,出了酒肆的门,卿如许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寻。 她定定地伫立在四下无人的街角,感受到额头上那一丝冰凉的触感,便仰头去看。 烟灰色的天空织下了绵绵细网,雨丝斜斜,将遥远的天与地连接起来。 又下雨了。 她伸出手,看着雨丝轻敲手心,朦胧的湿气浸满她干涸的掌纹,那时,她心里忽然就有了方向。 顺着河道一路南行,便到了溪边。 见得溪畔的杂草上有些许干涸的血迹,她便沿着溪边一路向东寻了过去。 长剑砰地一声撞上弯刀! 剑锋斜划,剑身沿着弯锋擦出一道薄薄的划痕,交手的俩人便皆被对方强劲的内力猛然震开,各自朝后退去! 拂晓第十志士月弓刀膝盖一弯,整个人便跪倒在地,弯刀的刀锋瞬间插入地面,他才强撑住自己的身子,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来。而握刀的虎口之处,亦已震裂,鲜血淋漓! 第八志士藏虎忙上前扶住月弓刀,俩人齐齐看向对面的男子。 十一! 顾扶风右手执剑,默然端立。他的虎口处也裂了一道,鲜血顺着手指流到长剑上,又滴落到草丛间,可他对疼痛仿若未觉。 他周身都笼罩在一层阴沉的戾气之中。神情淡漠,眼中冰冷阴鸷。 他提着长剑,携着一身杀气,朝前面的俩人走了过去。 藏虎当下心一沉,咬紧牙关,攥紧了拳头。 难道今日他们兄弟三人,真要刀剑相向,以命相搏? -- 第401页 然而,顾扶风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似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抬起了眼眸。 雨丝细细密密地打在他的脸上,唇上。浓密的黑睫沾染了些许水气,轻轻颤动。 那笼罩着他周身的戾气,突然就消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悲凉。 藏虎和月弓刀俩人对视了一眼,皆有些不明所以。 顾扶风缓缓地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溪边。他抬了抬手,眼看着雨水一点一点冲去长剑之上的血污,人也似脱力了一般,垂下脑袋,松了胳膊。 长剑扎入土中。 男人便手搭着着剑柄,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 卿如许赶到此处时,便一眼看到溪岸边那个深沉而孤寂的背影。 扶风....... 主子! 见她意欲上前,正在给月弓刀疗伤的藏虎连忙喝止。 别靠近他!他现在认不得人! 阿争本着刺客的直觉,也已感受到顾扶风身上极其异常的真气运行,也忙上前拦了拦她,道,姑娘别去...... 卿如许顿住脚步,回头又看着月弓刀身上的血,抿紧了颤抖的唇。 顾扶风似乎对身后的一切,都毫无感知。他听不见,也看不见。他的精神被封进了一个巨大的空阔无垠的世界,那里什么也没有。 卿如许看着他的背影,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抽痛起来。终是无法看他如此,她便绕到他身前。 顾扶风沉默地站着,略略斜着脑袋,两眼无神地望着那湍急的溪流,任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 卿如许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颤盈盈地忍在眼眶里。 扶风...... 她唤他。 可面前的男人没有丝毫的反应,仿佛成了一具空壳,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 雨下得更大了,雨水冲打着他身上的血,肆意地浸透他胳膊上、手上和脸颊上的伤口。浸透之后便是发炎,发炎之后便是溃烂,溃烂之后便是永远也抹不去的伤疤。 也不知他身上还有多少看不见的伤。 卿如许终是无法忍受这种内心的煎熬与折磨,抬了抬脚,朝着他走了过去。 姑娘!别!阿争急了,连忙喊她。 月弓刀和藏虎闻声也心头一紧,连忙看了过来。 扶风...... 卿如许一边唤着顾扶风的名字,一边观察着他的神情, 慢慢地朝他靠近。 扶风......是我,我是卿卿...... 顾扶风虽五感受碍,但本能的生存欲,让他在感受到有人靠近时就立刻握紧了剑柄! 长剑立时发出一声低吟! 卿如许立刻顿步。 阿争心中暗惊,两眼看着顾扶风,身体绷紧,手已下意识地搭上了刀柄。藏虎、月弓刀也都在一旁屏气敛息,仔细瞧着这边的动静,为后续可能发生的事做着打算。 扶风......是我。卿如许又道。 她望着毫无反应的顾扶风,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抬脚朝他走去。 姑娘! 阿争拦不住她,只能紧紧地盯着自家主子,以免误伤到卿如许。 在卿如许临近顾扶风两步远的时候,顾扶风猛然拔剑!长剑闪过一道白光,如虹贯日,朝面前的女子刺去! 电光火石之间,阿争拔刀出鞘!挥刀迎上! 兵戈相击,剑锋堪堪被阻在女子雪白的脖颈边! 主子!你看清楚,这是姑娘! 阿争奋力抵挡着剑势,咬牙朝顾扶风喊道。 远处的藏虎也惊得站了起身,月弓刀则捂着胸口,瞳孔微缩。 顾扶风显然什么也听不进去,他见剑力被拦,便意欲再次运功出招,然而 有一只柔软温热的手突然触上他的手背,就那样,握住了他握着剑柄的手。 扶风。 女子的眼泪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顾扶风猛然一顿。 寂静的雨中,他们两个人,静静伫立。 卿如许双眼望着顾扶风,口中却低声朝阿争道,......阿争,你先退下。他能感觉到你身上的剑气。 阿争一愣,姑娘,可是...... 他还想反驳,可见得卿如许神情固执,似下了决心。而面前的顾扶风确实比方才收敛起不少杀意。 他略一犹豫,终是叹了口气,收刀起身,缓缓退到一旁。 卿如许望着顾扶风,又唤道,扶风......下雨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她温热纤细的手,握紧了男人的手。 顾扶风神情未变,甚至没有看一眼面前的女子,可慢慢的,他的长剑垂落了下来。 卿如许牵着他冰冷的手,含泪朝他笑了笑。 走,我们回家。 藏虎、月弓刀与阿争三人皆静静地望着面前的两人朝远处走去,于细密的雨中,久久无言。 第二百七十六章 当别酒肆血屠戮 雨,不知是何时开始落的。 起初只是一滴一滴,怀着缓慢的间隔,并不足以惊扰她浑噩的梦境。 所以她还在那片记忆中的树林里穿梭着。 树林里的草,生长的是那样的茂密、那样的挺拔。雪色的衣袂翻飞,一个身影在她眼前一闪,就在那片连绵的惝恍的绿影中消失不见了。 -- 第402页 她停住了。 幕羽,是你吗? 林子里的草,长得比人还高,大片大片的青杉木直冲天际,令她也仿佛要快被这片幽深所吞没。 她四下张望,找寻。 世界寂静,耳畔只有风声呼啸。 幕羽,你在哪儿? 她惊惧,不安,想高声呼叫。可却仿佛被人攥住了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声响来。 她低头,却看见了自己的手。 她掐着自己的脖颈,用力的,凶狠的,疯狂的。任指尖在皮肤上拓下紫红的印子,又深深地陷入到皮肉中。 痛。 好痛。 她是不是......要死了? 卿卿。 有人在唤她。 她猛然回头。 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站在不远处。阳光在俊美的脸上投下斑驳的树影,他就像是站在洒金的雨中。 他看着她,眉眼温柔,斜唇轻笑,缓缓地,朝她伸出手来。 可是 那手上却是鲜血淋漓。 他的身上有一个被刀刺穿的血洞,鲜血已经沾湿了大半衣衫。唇边也蔓出猩红,顺着削瘦的下巴流了下来。 他是谁? 他又唤她,卿卿。 他站在风中,却有一种破碎的,惊心的壮烈。 眼神深情,唇边苦涩,笑得仿佛是在告别。 时间静谧无声,多少岁月从他们两人中仓皇经过。 那一刻,她才突然想起了他是谁。 他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好多,仿佛他的生命也即将在顷刻间流失消亡。 一种巨大的失措感与恐惧感,如山一般朝她压了过来。 不! 不要! 卿如许猛然从床上惊起! 她独自坐在自己的屋中,浑身冷汗浸透衣衫,胸脯剧烈地起伏! 门外,暴雨滂沱,还伴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咚咚咚咚 咚咚咚 姑娘!姑娘!姑娘开门!姑娘! 卿如许定了定神,猛然跳下床来,赤足奔到门边,豁然拉开了屋门! 怎么了?!她问道。 阿争站在门口,满头满脸的雨水,脸色惨白,满眼惊恐。 主子......出事了! 咸阳城四九斜街,当别酒肆。 轰鸣的雨声,让酒肆成为一个独立于世界的存在,不会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如今还是正午,原该热闹无比高朋满座的酒肆,却成了一座肃杀的修罗地狱。遍地残缺的桌椅板凳,摔碎的酒坛,以及 尸体。 巨大的血腥气盖过了酒香。站立在一楼厅堂中的男人拎着一柄长剑,衣衫是黑的,剑是红的,鲜红。 而他的周旁,是几十个已经空了的酒坛。 他的脚步有些虚浮,带着明显的醉意。一双乌黑的眼睛黯淡无光,看什么都仿佛隔着一层灰蒙蒙的大雾,仅在斗转腾挪间偶尔抬上一抬。 可他一次次出剑,斜刺,收剑。 却疾如火蛇雷电,准得不差毫厘。冷漠地洞穿着一个又一个向他扑过去的身体。 一名灰衣男子正坐于二楼的栏杆边,他已经坐了许久,也看了许久。 望着楼下一个个倒下的身影,他瞳孔微缩,缓缓地收紧了蜷在唇边的拳头。他的背上还背着一柄剑,却好像并无开锋的打算。 他的身旁还坐着一个白衣人,那人也一直注视着楼下,可腰畔的长剑却已经焦不可耐,露出半寸雪亮的光。 第几个了? .......十七。 十七? 白衣人眉心一紧,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不是醉了么? 灰衣男子目不斜视地答,是醉了。 白衣人问,他明知约你今日来此决战,怎么还敢喝这么多的酒,是疯了么? 灰衣男子沉默了片刻,才淡声纠正道,不是疯了......是入魔了。 白衣男子一惊。 走火入魔? 他眼带狐疑,又转头定睛去看,果然见得那名黑衣男子神情有异,他从一人身上拔出长剑后,就朝后踉跄了一步,于唇缝间,也漫出一缕鲜血来。 呵,我原以为是喝醉了,原来真是入魔了。 他回头看向灰衣人,眼中带着一分跃跃欲试的兴奋。 这可太好了,机会难得!人是你约来的,你不上? 灰衣人嘴唇轻启,......只是,想等等。 还等? 白衣人口中嗤笑了一声,道,再等,你可就只能等到你师兄的尸体了。不管你了!我可要上了!这个扬名立万的便宜,我捡定了! ......小心...... 灰衣人的半截话音才落入空中,眼前白影一闪,就见白衣男子人已翻身跃下栏杆,飞身而去。 他在心中轻叹一声,继续补完了那后半句话。 ......送人头。 白衣男子一跃到厅堂,看着前方正在交手的众人,他找准个空档,长剑一甩,划破半空,便直直地朝人群中央的黑衣男子刺去,口中高声喝道: 顾扶风!拿命来 黑衣男子闻言,微微侧头,露出犹如刀凿斧刻般的俊美侧颜,和脸颊上一道细长的血痕。 -- 第403页 他的宝剑不用此时正插在一人身上,他便抬脚踹飞了那人,一把拔回长剑,转身就去格挡白衣人的攻势。 两剑相接,撞出噼里啪啦的火星子! 白衣人大喝一声,使出浑身内力,猛然注入剑身,便将顾扶风逼得连连倒退! 二人面面相顾,彼此横剑于胸前,相距不过三寸。 白衣人见顾扶风脚下踉跄,剑身已经贴近胸腔,似有不敌,心中大喜。他便更加攻势凶猛,誓要将男人逼到死角! 顾扶风则在不断后撤中,却猛然抬起眼皮。 冷漠的面容上,那双风华万千的俊眸闪过一丝阴枭。 白衣人只觉长剑之下那一股抵挡之力猛然消失! 因他用了全力,人突然失了支撑,脚下便是一个趔趄,人也依着巨大的惯性向前方冲去,一时无法停止! 而那原本被他死死地制于剑下的人影,竟然凭空消失了! 下一瞬,他便汗毛直立,浑身的血液都骤然朝颅顶涌去,背部升起一股深寒! 人对危险,总会有着一种天然的直觉。 然而,这种直觉,还是来得太晚了。 顾扶风一个回旋闪身,长剑在半空中低啸了一声,便朝着那全然袒露在自己面前的脊背豁然斩了下去! 剑势凶猛,杀气腾腾! 一下子就从右肩贯至左股,伤口深身入骨,鲜血顿时如泼墨飞溅! 而顾扶风于落地间一个急转,手上长剑也随之变换角度,又再一次猛然刺进了白衣人的后背! 啊 长剑洞穿了年轻的心脏,剑刃笔直地穿透了前胸! 白衣人的瞳孔睁得无限大,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惧。 当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口中大片大片地涌出时,那股在濒死间挣扎跳动的心,也终于归于寂静。 他死了。 从加入战斗到死亡,前后不过须臾。 他好像是天山派的大弟子王熙谷 什么?天山派的也来了?可他方才才出了一招就 人群一时缄默。 众人俱心惊不已,无人敢再轻易上前。 顾扶风面无表情地抬脚踩上他的肩头,用力抽回了自己的长剑。 他的手指雪白,上面沾满血红。 素白的剑身吃透了鲜血,不住地滴落着血泪。一滴滴,一点点,沿着破旧的地板,汇入了那被打翻的热汤中,流成一圈猩红的印迹。 顾扶风缓缓转身,人就站在血圈中。 蒸腾的血气不住上涌,缠绕在他的身上。 他的容貌本就异常深邃俊美,在这股令人胆寒的煞气中,仿佛一位来自地狱的弑杀神罗。 二楼坐着的灰衣男子破云淡淡地看了眼趴伏于地上的,那具已然了无生气的尸体,又望向再次被人群包围起来的顾扶风。 没想到,距上一次他们的交手不过百日,这人的剑术竟又精进了不少。 他叹了口气,缓缓地摇了摇头。 依旧是.......毫无胜算啊。 第二百七十五章 蓦然决裂悲不回 时间似乎都静默了。 顾扶风凝望着她,面容也一分一分地冷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查她?为什么不亲自来问我?你难道.......不信任我么? 他同她说过,只要她想知道,他一定毫无隐瞒地都告诉她。 可是,她却从来不问。 一次也不。 她不问,他原以为是她不在乎,也或者她早就心知肚明只是故意装傻。 可今日才知道,原来她从来都不相信他。 不相信他会坦白直接地告诉她一切,不相信他对她是心不藏私,毫无保留。 原来,他们之间的信任之墙,早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默然坍塌。只是他却似个傻子一般,对一切毫无察觉。 你找谁查的呢? 顾扶风静静地看着她。 你这几个月都没有离开过长安,也没有动用过拂晓,你要如何查到这些? 这不是问句,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是靠承奕么? 你同他的信任,就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么?已经超越了你对我的信任么? 猜忌像一只贪婪的巨兽,从黑暗中挣脱,对人性投下狭劣的一瞥,然后,一口吞噬掉了那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信任。 卿如许没有解释。 她望着廊下那一滩还未化去的残雪,感觉自己也像那一滩残雪,明明早已看破了既定的结局,却迟迟不肯面对,却终是躲不过一朝云散天晴。 她忽觉周身疲惫,方才的争吵也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心力。 她好累,也好想逃。 逃回自己的洞穴,安心地放下所有的坚强与骄傲,独自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晨雾在日光的照耀下,逐渐向更为阴冷的廊下退去。 他们俩人就站在雾中,任模糊的烟云将彼此之间的熟悉一点一点地涂抹成陌生。 半晌,女子低低的声音响起。 扶风,其实我一直都想跟你说,我不想复仇了。 我的仇敌已经死了,他为这场荒诞的复仇付出了代价,而我,也被这场无果的复仇磨干了恨意和执着。我如今还在做的,都只是一切倾覆之后的挣扎。 -- 第404页 她的声音轻而空,带着一种发泄过后的颓唐。 ......其实仔细想想,很多事是我对你不起。你半生奔波,大抵皆是因我;你满身的伤,也大半皆是为我。可我能为你做的总是寥寥。这段日子以来,我们总是在争吵。不管多想再回到从前那样,都仿佛无济于事,很多东西,都已在日落星起中悄然改变了。你我,也都回不去初心了。 如今长安已不再安全,你待在这里毫无意义。你有你的兄弟与家人,有你的希冀与理想,你不该被困缚在我身边,该去这大好人间、广阔天涯去过属于你自己的日子,自由的潇洒纵横的日子。拂晓需要你,江湖需要你,还有很多的人,他们都很需要你。没有了复仇,也就没有了盟约。我,却不再需要你了...... 她声音哽咽,将万般苦涩尽数吞下。 扶风,我们的盟约就到此废止。你我,结束吧。 顾扶风怎么也没想到,她最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怔怔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 你要跟我......结束?你......不再需要我? 卿如许不忍回视他的眼眸,五内俱焚,心如刀绞。她倔强地侧过脸去,以静默作答。 你......你说的是真的么?你为什么......为什么...... 顾扶风两眼望着她,像是被人拿着一柄刀,就那样生生地要割心剖肝,痛得他肺子不住地痉挛。 他们不是只是在争吵么,只为了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为了一些莫名的误解与棱角。 可为什么,却闹到要断绝恩义,分道扬镳的地步呢? 她身上那一袭不合时宜的男袍,在晨曦的金辉中也被染成了金色,亮得刺目,一阵阵地灼着他的瞳孔。 对了,他想起来是因为什么。 因为这一身可恶的衣袍。 他恨恨地盯着那一袭衣袍,唇边满是苦涩。 他朝她走近一步,冷笑了一声,反问道,你要跟我分开......就只是为了他?为了承奕? 卿如许眸光黯淡,竟没有否认。 ......你说是,就是吧。 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我?一点儿也不留恋? 他看着她的眼睛,又问。 卿如许的面容冰冷淡漠,所有的表情已从她的脸上冰散瓦解。 是。 顾扶风望着她的侧脸,只觉得身上的痛,比以往的每一次重伤都甚之百倍。 痛到极致,不能再痛。 ......我不信。 他突然扯起唇角笑了一笑。 ......我不信你对我一点儿感情都没有......你这个小骗子,惯会骗我。 顾扶风抬起手来,去触摸她柔美的脸庞。 她的皮肤雪白,嘴唇红得像是嵌在玉瓶上的红玛瑙,是一种柔弱而孤独的美。 而她的眼眸,是那样的冷,仿佛再也热不起来。 他捧着她的脸,带着一种无措的迷茫,喃喃低语,......你到底要我怎么做?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么? 他突然压下眼睫,薄唇再一次朝她压了下去。 他捧着她的脸,温柔地纠缠着她,撩拨着她。那些不曾出口的情感,那些沉默无言的心事,都经由这个吻炽热地传递给她。 他想要唤醒她,想要让她不要再说那些伤他的话,想让她承认,她跟他之间不是什么都没有。 他吻得那样专注,那样深情。呼吸沉重,唇瓣滚烫。他按着她的后脑,似要把自己的一切都深深地铭刻到她身上。 然而在这股近乎沉沦的迷醉之中,他感受不到回应。 她静静站着,面容古井无波,眼眸淡漠。 似被人从暖热的夏,瞬间丢入了冰窟。他沸腾的炙热与柔情,也在瞬间浇熄。 他伏在她的颈边,胸腔中发出压抑而痛苦的低鸣。 那般绝望,那般痛楚,也是那般悲凉。 旭日的朝晖,冷得像冰。 顾扶风松开紧攥着她肩膀的手,垂着漆黑的眼,自嘲地冷笑。 呵......呵呵......到底是我一厢情愿...... 他的眸子黯淡无光,仿佛一个失去了一切的人。 ......前尘过往,一笔勾销,你不欠我。你自由了。 他转身,足下略踉跄了两步,才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冬日的晨曦也照不进低矮的长廊。 卿如许独自站在阴影中,顺着墙壁无力地瘫坐了下来。 泪流满面。 第二百七十四章 急声声怒慢声悲 顾扶风静静地望着她冰冷的脸庞,那些横亘在彼此之间的那么多的往事,都瞬间在眼前一幕幕地浮现。 她的骄傲,她的羞涩,她的跋扈,她的温柔。 她口是心非地故意气他的样子,和她在他面前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 他从没想过某一天这些会在突然不属于他。 他等了这么多年,从青年时期等到了而立之年。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将他们彼此的未来攥得牢牢的,可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 他不甘心。 他太不甘心了。 只是因着一季的缺席,竟错过了整个春天?老天爷怎能同他开这样大的玩笑? -- 第405页 顾扶风漆黑的眸子,隐隐地燃动着沉怒的火光。心像是被煮进了滚烫的酒里,夹杂着醉意的恍惚,钻心地疼,撕心裂肺地疼。 可等疼过了,又是一阵混沌的麻。人像是在不断地下坠,坠入黑暗中,坠入地狱里,坠入冷情无心的世界。 他还想要挣扎,想从炼狱一般的苦海中挣脱,可却怎么也找不到一张可堪搭手的浮木。 下一瞬,顾扶风就突然朝卿如许倾身过去。 坚实的臂弯猛然揽紧她的纤纤细腰,他将她箍进自己怀中,又一手扣住她的下巴,就朝她痛吻了下去。 他的动作有些粗暴,似是一种惩罚般的快意,也似是一种绝望的挣扎。 他扣着她的下巴,手指冷得像冰,可胸腔里却似着了大火。薄唇狠狠地舔舐着她,撕咬着她。炽热的,不甘的,愤怒的,悔恨的。似要将胸腔中隐忍多年的情感都宣泄出来,也要让她对自己此时心中的痛楚感同身受。 卿如许愣住了。 他熟悉的气息充斥在她的鼻息间,萦绕着她,包裹着她,令她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能瞪大眼睛任他予取予夺。 半晌,她才想起来去反抗。 她推他,打他,可他却又把她箍得更紧。 ......唔......你放开......唔...... 那卡住她下颌的手使劲发力,她不得已又松开了贝齿。于是那吻,就又变得更深、更狠。霸道地占满她的檀口,贪婪地汲取着她所有的清香与甘甜。那压抑在胸中的欲望悄然滋长,让他越来越无法满足,愈来愈滚烫,似要将满腔的火也都烧到她的身上去。 他有些失控了。 就连耳畔边听到的她那细碎脆弱的呜咽,都反而成了一种鼓舞。 他沉入黑暗的心,只想尽情地享受着这种欺负她、蹂躏她的快感。 卿如许依然在疯狂地挣扎,不停地推打他。 唇齿摩擦,带来一分沾着血气的腥甜。可顾扶风犹自未觉,固执地不肯松手。 卿如许终也发了狠,染了蔻丹的素手带着一股掌风,斜斜地擦过顾扶风的脸颊。 啪 寂静的庭院中,一声剧烈的巴掌声惊起。 她终于用尽全力推开了男人,人也踉跄着倒退了两步。 顾扶风侧着脸,整个人,有一种妖冶的惨烈。 那一抹狭长的猩红划破他深邃俊美的脸庞,狰狞,刺目。而他的嘴唇上,也点了一滴残酷的血红。 卿如许惊惧地瞪着他,剧烈地喘息。 彼时,天光乍现。 屋外的树影跨过半个院子,斜斜地趴在廊下。 他们两人各自站在一片属于自己的阴翳中,枝杈间泄漏出的日光,在他们中间划下一道泾渭分明的白线。 半晌,顾扶风若无其事地抬起手背,轻轻拭去唇上的血迹,这才缓缓回过头来,半抬着下巴,带着满身不羁的邪气,望着面前的女子。 卿如许怒道,顾扶风!你竟敢这么对我! 她的丹唇显出狼狈的殷红,眸中还闪着星星点点的泪光,就似一只被人逼到墙角,越过了接受的底线,浑身都炸毛的小兽。 我以为这么多年,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分寸在哪里,界限在哪里!可你今天却把它打破了!你既然心里已经有了叶烬衣,就不该来招惹我!你把我卿如许当什么?!我是她叶烬衣的替身吗?还是你顾扶风因为爱而不得,临时拿来给自己取暖的物件儿?! 她歇斯底里。 我告诉你,顾扶风,我讨厌你!我一直都讨厌你!我讨厌你心里明明有别人却还总是对我言语轻薄,我讨厌你总是若无其事地游走于两个女人之间,我也讨厌你轻易地就承诺说要一辈子!你知道什么是一辈子吗?一辈子,少一天,少几个月,那都不是一辈子!可你呢,叶烬衣勾一勾手指,你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几月几月地不回来,这还是一辈子么?这不是! 她用词激烈,情绪激荡,令顾扶风一时有些厘不清她暴烈情绪下的真心。 你......讨厌我? 她大声道,是!我讨厌你,我恨你!我真的恨死你了!你既然心里有别人,你就该好好地留在她身边,不要来招我,不要来烦我! 她几近崩溃的嘶吼,眼泪模糊了双眼。 顾扶风的胸口也一阵阵被被撕扯般的抽痛。 他直觉她痛苦的来源似乎同一个人也有关。 ......你是不是误会了?我跟烬衣,我对她从来没有半分...... 卿如许此时根本不愿听他辩解,打断道,......你没有什么?你是没有喜欢过叶烬衣,还是你没有奔赴千里去看她?你是没有抱过她,没有替她上过药,没有替她劈柴烧火晾衣?还是你们之间没有一个漂亮的孩子,让他整日跟在你身后喊你父亲? 顾扶风一怔,瞳孔骤然微缩。 这些事,原该没多少人知道。可她字字句句,描述皆是细节,就仿佛她人就在现场,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 你......你怎么会知道? 叶烬衣的住所,是一种不该被太多人了解的秘密。因为不愿被人察觉,所以才会不断地搬迁。从一个好不容易刚刚熟悉起来的地方,再搬去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人生也像在不断地重启,试图掩盖在记忆碎片中那不堪回首的过往。 -- 第406页 而卿如许在将这一切脱口而出的一瞬间,不是没有过后悔。 有些地方明知是雷池,就不该去试探。 可是,已经晚了。 心里燃烧着的那股毁灭一切的疯狂,冲昏了她的头脑,她仅存的骄傲,也把自己逼入了绝境。 卿如许侧过脸,扬着头,声音冰冷。 因为我背着你去查了她。 第二百七十八章 浴兰香兮醉春醒 燎炉上生着火红的炭,屋子里暖烘烘的。 阿争一桶一桶地接来热汤,倒入浴桶,水声哗啦作响。 顾扶风定定地坐在床边,卿如许给他换下湿漉漉的外衫,简单查看了下伤势。 他的醉意显然还未褪去,也似乎累极了,坐在床边,背微微拱着。 卿如许望了他一会儿,她原本以为他走火入魔,还担心他会心神失控,心脉损毁。可不知为何,见他此刻真气顺行平和,身上没受多少外伤,只是脉象浮紧,受了很重的内伤,但并不致命。实是古怪。 她拉了拉他,扶风,我给你准备了药汤,你身上好凉,去泡一泡吧。 卿如许转身将顾扶风交给阿争,自己出屋则回避。 然而门刚掩上不久,就听得屋内响起一阵桌椅倒塌的巨响。 卿如许连忙推开门,怎么了? 只见顾扶风着一身中衣,赤足站在地上,手握成拳,眼底阴沉。而阿争则隔他老远,他似乎被推了一个趔趄,撞倒了身后的桌椅板凳。 姑娘,主子......不让我碰他。 卿如许顿了一顿,才道,那......你先出去吧,这儿交给我。 阿争悻悻地摸了摸脑袋,掩上门出去了。于是屋中便只剩下卿如许与顾扶风俩人。 燎炉中偶尔爆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便愈加显得屋中寂静。 灯火不是很足,四周暗沉沉的,仅在中间亮着银烛的地方晕出一圈温润的暖黄,轻柔地圈着屋中的两个人。 卿如许看着那摇曳的烛火,轻轻抿了抿唇,便低垂着脑袋走到顾扶风面前,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道,......我们去那边吧。 她轻手轻脚地帮顾扶风除去了中衣和长裤,让他坐进浴桶中,自己便也拉了张小凳子,坐在浴桶的一旁。 桶边氤氲着暖热的水汽,她的面颊微微泛红。她拿软巾沾了沾药汤,便帮他擦拭露在水面之外的肩膀和脖颈。 他的身子原是冰凉的,如今教热水一泡,体温才开始逐渐回暖。水流顺着男人健美的肩头缓缓流下,从极寒到极热,给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带来轻微的战栗。她能感觉到,热汤加上药力,都在发挥着作用他身上的肌肉在逐渐放松下来,整个人的那股紧绷的劲儿开始松解,逐渐变得平静。 她的手指轻擦过他流畅的锁骨,宽阔的背肌,有力的臂膀,纵是他们已经逾越了男女之防,但她此时却生不出半点其他的想法。 她一看到顾扶风那张异常阴冷的面容,看到他脸颊上那一道刺目的划痕,以及想起今日在当别酒肆中见到的那一地尸首,她的心头也只有连绵不绝的酸楚与愧疚。 她望着他的脸,缓缓地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眼圈却就又红了。 ......我好坏,是不是?她轻声低问。 顾扶风连喝了两夜闷酒,又血战了一日,而今放松下来,疲惫之色便爬满了他的面容。他双眸紧闭,也不知如今是醒着还是梦着。 ......我也觉得我好坏,好恶劣。 卿如许自问自答着。 她的胳膊半伏在浴桶的边缘上,纤腰有些不堪其重地微微弓着,长长的睫毛被蒸腾的雾气濡湿,在幽幽暗暗的光线下像一只轻轻震动翅膀的羽蝶。 我怎么会......怎么会忍心对你说出那样的话?.......我一定是疯了,病了,傻了,才会那么狠心地伤害你...... 她的话音轻而细,落尽空气中,就像一只薄薄的冰盏,轻轻一敲,便会碎去。她轻微地摇了摇头,心中懊悔不已。 半晌,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俯身离男人更近一些,两眼望着他紧闭的眸,轻声问,......你不是一向最聪明么?我以前......我以前说了那么多不好听的话,你都不信,怎么......我今日说的气话、醉话,你就都信了呢? 蓄在眼眶中的泪滴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了下来。 泪水落入水中,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抬起手来,抚上他的面颊上,柔白的指尖轻轻地摩挲着红痕的边缘,轻声地叹了口气,......这么好看的脸,要是留了疤,可怎么办呢? 她音调悠远,似是真的苦恼。 ......不然,你也在我脸上划一道儿,这样,我们就一样了呢。 她说罢,勾唇朝他笑了起来,只是因脸上还挂着泪痕,那笑容带着说不出的苦涩。 顾扶风并无反应,仍静静地靠着浴桶,阖着眼睛,似是已经熟睡。 水汽蒸腾,织成柔柔糯糯的雾气,弥漫在屋中。 卿如许注视着他的脸,缓缓地,在心底叹了口气。然后,她朝他倾身过去。 细长的胳膊绕过男人,环住了他的脖颈,女子将头轻轻地贴靠着男人。 耳鬓厮磨。 他身上有种熟悉的气息,令她感到安心。他身上也有暖热的温度,令她感到窝心。她便闭上眼睛,又收了收胳膊,用力地抱紧了他。 -- 第407页 长夜静谧无声。 许是屋外起了风,窗边的帘幔轻飘飘地摇荡,烛火也随之跳动起来,令明明暗暗的屋子也染上一层暧昧的气息。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也好像,能听到他的。 男人似乎动了动。 卿如许松了松胳膊,一转眸,便见他已经睁开眼睛,正缓缓地朝她回过头来。 两人便鼻尖蹭到鼻尖,眼对着眼。但她没有躲。柔柔的胳膊还搭在他的肩头,半拢着他。 朦胧的白雾中,男人的墨发斜斜地擦过上挑的眼尾,他的面孔白皙,嘴唇殷红。赤裸的上身显露出完美而流畅的线条,锁骨深陷,勾勒出紧实的胸肌。在他的身上,有一股风流的公子气,也有一种不羁的侠客气。俊得非比寻常,也邪得惊世骇俗。 卿如许怔怔地看着他乌黑的眸子,人也仿佛陷进了一个巨大的深邃的旋涡中。她觉得自己像一株藤蔓一样,依附在他的身上。同他相贴的胳膊也渐渐变得滚烫,呼吸急促了几分。 而下一瞬,顾扶风就偏头吻了上来。 她方才给他吃过些药丸,于是微苦的草药味就强势地席卷了她。 顾扶风伸出手,摁住了她的后脑,用舌尖撬开她的莹齿,深情地汲取着她所有的甘美。 卿如许没有回避,她被他吻得浑身都没了力气,只将扶在他肩头的手臂紧了紧。 然而这细微的一下,却无意间更加鼓舞了顾扶风。 卿如许于浑浑噩噩间,只感觉腰上传来一股大力,紧接着,她整个人便被顾扶风拖入了水中! 哗啦! 浴桶的水面骤然上升,巨大的水花声响起,在这一波急剧地震荡之下向外四溢。 卿如许整个人也被水打湿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湿掉的上衫勾勒出玲珑的曲线。她的背脊才刚靠上桶壁,顾扶风就又朝她压了过来。 他一把捉了她的腕子,从水中捞起她的腰,让她整个人都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两人的长腿也在水面下交叠在了一起。 顾扶风身上未着寸缕,而卿如许也只穿了一层薄薄的衣衫。在被水浸泡后,这一层衣衫也仿佛失去了效用。卿如许只感觉到男人身上的滚烫不断地熨帖着她,燎烧着她,让她沉沦。 一切都徘徊在失控的边缘。 第二百七十九章 等闲离别易消魂 然而在这股的热浪情潮中,卿如许却霍然睁开了眼睛! 这样不行! 这样不对! 任这样发展下去,明日,她要如何面对顾扶风?他会不会.....看轻她?会不会因为她的献身,而被迫要去斩断前缘?......他们之间已经够不清不楚了,难道她还要在这团乱麻上更添纷乱? 不。 不可以。 她不能做一个绊住别人的石头,也不能成为一个夹在别人之间的障碍。她不能永远心怀歉意地面对他。 于是,她开始挣扎,奋力地去推开面前的男人。 ......扶风,不要!扶风!不要这样!我不愿意! 她猛烈地反抗,几乎使出全身的力气。 砰地一声。 男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她重重地推地撞上了桶壁。 顾扶风怔怔地看着她,兀自迷茫。 俩人之间,水花翻滚四溅。 卿如许的头上不住地滴落着水滴,胸脯起起伏伏,喘着粗气,紧紧地扶着桶沿。她也看着男人,愣了半晌,才又突然转身爬出浴桶,逃也似地朝门外奔去。 坐在院中的阿争听得门声响起,回过头来。 却见得浑身湿透的女子怔怔地站在门口,衣衫还滴滴答答地朝地板上滴着水。 姑娘..... 他愣愣地喊她。 女子猛然回过头来,月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美丽的眸子还尚未从惊骇中清醒,嘴唇鲜艳欲滴,领口还有些凌乱。 阿争眨了眨眼睛,顿时噤了声。 卿如许猛然背过身去,拢了拢自己的衣衫,对阿争说了句,你去看看他。人便朝着自己的房间疾步奔回。 幽暗的灯火中,尚还在浴桶中的男人怔忡了片刻。 他听见她说的她说她不要,说她不愿意。 她不要他。 半晌,他缓缓地将额头靠在自己的臂弯中,闭上了眼睛。 波澜不平的水面上,再也照不见那一分舍却自尊的柔情。 待得卿如许换完衣裳,却迟迟没有就寝,而是又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兀自发了好半天的怔。 她知道如果他有意识,她今夜的举动一定深深地伤害了他。 她明明不是讨厌他,也不是不愿意,她只是...... 她惦记着另一间屋子里那一位病恹恹的男人,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她复杂的心境。 然而,门外突然响起一声马鸣,又响起一阵脚步声。 卿如许怔了怔,连忙出门去看。 天色未亮,阿争独自一人站在空阔地院中,望着大敞的院门。 卿如许心头一震,缓缓地攥紧了衣袖。 阿争朝她走了过来,目光略有躲闪,似也觉得有些难以开口。 姑.....姑娘,主子.....走了。 卿如许半垂着眼眸,令人看不清眼中神色,低声问道,去哪儿了? -- 第408页 阿争摸了摸后脑勺,抿了抿唇,犹豫着道,.....主子看了封从南蒙发来的信后......他越说,声音越小,就......就赶过去了。 他已经......恢复意识了么? 阿争道,是。瞧着与平常无异。 院中,有一刻的寂静。 过会儿,卿如许缓缓地仰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低声道,天还没亮呢。 天还没亮,他都不肯再等上一等么? 哪怕只等半刻...... 就半刻...... 阿争低垂着下巴,拿眼睛斜瞟着卿如许,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卿如许却突然轻笑出声。 呵。 阿争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看向阿争,柔美的脸颊在月光下,是令人刺目的黯然。 她的眼中闪着点点晶莹,人却是扬唇笑着的,只是那笑,充满了无尽的嘲讽。 ......阿争,你看他总还有退路。 卿如许说罢,缓缓地转身,有银色的丝线无声地划过她玉润的肌肤,在地上留下了一片化不开的水渍。 她缓缓地关上房门,将失落的背影,藏进了黎明未起的角落里。 日暮时分,卿如许来奕王府时正遇着承奕在同人议事,她便站在廊边的花窗下等了一会儿,见得书房中有人离去,她这才进书房去找承奕。 方才那人是谁啊?瞧着眼生。 承奕手里捏着几张信纸,正在阅览其上的内容,桌案上还放着一叠并未拆开的信函。见得卿如许进来,解释道,是七星阁的信使。 卿如许一愣,七星阁? 承奕随意地搁下信纸,口中嗯了一声,又问,怎么,你也知道知道七星阁? 卿如许不动声色地压下眼睫,道,听过一些......又疑问道,他们找殿下您......是做什么? 承奕道,是本王先找的他们。他站起身来,走到书架前,伸手翻找着什么,口中随意道,原是为了寻找公主之事,但现下,本王发现他们还可以有更多用处,尤其用在摸清各大江湖势力,收集江湖中的各路信息上,倒颇有裨益。 他说的是剿匪之事。 卿如许的神情略略有些不自然,她两眼望着桌上那一叠摊开的纸张,道,朝廷与江湖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殿下此番接触七星阁,会不会.....有些冒险? 承奕抽出一张羊皮卷子来,用玉白的手指轻轻捻开,口中轻笑了一声,道,说来都是做生意,只不过他们卖的是消息。这个世间,什么都有价儿,就算他们不查,也还会有别人来查。左右也是防不胜防,便索性不防。本王出钱,他们出力,各取所需,简单干净。 他拿着羊皮卷子又坐回桌案前,对照着上面的图画又看着信纸,边拿笔在卷子上勾画着什么。 卿如许瞥了一眼,见那羊皮卷上画着的一幅地图,正是九州大陆的全景。她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殿下都查到些什么了? 承奕道,其实也都是些各大门派和江湖势力的动态,无甚稀奇。他的言语中明显带着几分鄙夷。 这些江湖人的日常无非是打打杀杀,今天这个帮派去挑衅那个帮派,明天就是帮派内部同伙相拼,自相残杀,实在乏味得很。 ......只是没想到这个拂晓比想象中更为神秘也更为棘手。江湖都传言他们行踪不定,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但本王觉得,非也。 卿如许心头一跳,看向承奕。 第二百八十章 城险疑悬逐夜人 承奕抬起头来,分析道,......他们常常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不同的国境内,说明他们的组织庞大,于各国都有分布。听说他们领首的十七志士也各有所长,如此看来,应当是十七志士常常分散去不同的地方,但能独当一面。他们行事丝毫不拖泥带水,行踪不定,这也说明他们内部管理颇有章程。 只是,这样庞大的一个组织,若要达到上行下效,就需要有自己的情报网,如此一来,他们必然得有固定场所来收发信息联络各地。而从入了寒冬之后,拂晓的行动也随之活跃了起来,近几个月来,在一个相近的时段内,他们的人分别出现在了这几个地方...... 他抬手指向羊皮地图上红笔圈出来的几个地方。 ......大宁的赣州,云昭的南塘县,楚离的河东镇,乐野的三边县,肃慎的迟峰州。 他将笔放回笔山上,口中继续道: 其实以往,他们的行迹会更隐秘。只是今年,许是有人要暗中整他们,将他们的行踪都暴露给了官府。但从他们出现在这几个地方的日子,出现的先后顺序,也能瞧出些许规律。因为他们若要尽量保证消息能以最快的时间传送到各地,又能保证各地推动事宜的进度协调统一,他们就需要有一个离各国分舵都相近距离的发信点。也就是总舵。而他们的领头人,要保证自己第一时间拿到各地的线报,他必然大多时候也都得留在这个总舵附近。 他抬起眼皮,眸中闪过深沉而精明的光,他抬手指了指地图,笑了笑,朝卿如许问道,那么,你猜,他会在哪儿? -- 第409页 卿如许的手指在衣袖中猛然攥紧。 在那张羊皮卷子上,红笔圈起的五个地方呈放射状,均匀地散布在九州大陆的版图上。将五个地方的连接起来,便形成了一个圆形,而那圆环的核心 直指大宁长安! 卿如许的脊背忍不住升腾起一阵寒意,心脏也猛烈地跳动起来。 咚咚 门外响起一声敲门声,阿汝躬身端着一壶热茶走了进来。 卿如许连忙转过身去,背对着承奕默默地调整了下呼吸,抬脚走到阿汝放茶的榻边案几前,弯腰坐了下来。 承奕还看着她。他方才的问题,她还没有回答。 ......没想到,殿下对这些江湖之事也能摸得如此透彻,研精竭虑,思考入微。 她没有正面回答,但承奕知道她应该已然明了,便随口答道,既然要做,自是全力以赴。 是啊,单是剿灭拂晓这一项,不止能在大宁掀起轩然大波,甚至在九州诸国中也会引起巨大的轰动。 卿如许抿紧了唇。这世间的黑白善恶有时候并不是衡量它应不应该存在的标准。 如今大宁的军务大权都掌控在承玦和承瑛手中,承奕并无军功,他现在最急缺的,就是这样一道无可比拟的政绩。 纵然拂晓从不行不义之事,可它树敌太多,长期被诟病,要去证明孰是孰非早已无从证明了。而要让承奕放弃剿匪,他肯么? 若宁帝铁了心要做成此事,即便不是承奕来做,也会有旁人。若换成承玦或是承瑛,情况岂不会更糟? 她今年走得这是什么运?不是夹在宁帝和林疏杳之间,就是夹在三皇子与拂晓之间,非要左右为难,于夹缝中行走。 她这边正暗自苦恼着,承奕又突然问道,这两日,大理寺和兵部可有再来找过你? 卿如许摇了摇头,没有。 你不觉得奇怪么?承奕眉心微凝,军饷失窃一事如今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悬着,纵然是我们想了法子破局,可按四弟的做事方法,兜这么个圈子,就为了来这么一招小打小闹?这合理么? 卿如许知道,承奕一般不会单纯地询问她,他会跟她探讨,必然已是心中有了几分揣测,便直言问道,殿下还对什么事起疑? 承奕这才解释道,那日我见了七星阁阁主,听他无意间说了一句话,后来想想,总觉得这话里还有深意。 怎么又跟七星阁扯上了? 怎么?卿如许也起了好奇,歪着头去问。 那日承奕同七星阁阁主坐在焚着沉香,窗外能望见远峰缭云的幽静山舍中闲谈,老阁主目光看着承奕的脸,突然说了一句,其实你来,我并不意外。因为你也不是第一个。 他没说,第一个什么? ......我若不是第一个,那上一个会是谁?什么样的人,会让他有这样的类比?承奕望向窗外,看着在一圈一圈的门洞后露着那一片飒飒摇曳的竹林,状似思索。 半晌,他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垂头继续去看信函。 卿如许突然想起那日宴会时,承玦在她耳畔说的那几句挑衅之言。 那个一直护着你,站在你身后的那一位江湖人......我好像知道是谁了。 ......等我捉到了他,我会在他清醒的时候,于他的颈后划一刀,割开皮肉,就可以捏住他的脊椎骨,顺着开口的地方一节一节往上拉......到时候你猜这拂晓的领头人,他还能活么? 卿如许兀自回忆起这段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又听得承奕盯着信函上的内容,自言自语地感慨着。 ......这些人也实在不消停......听说最近南蒙境内中出现了一个新的江湖组织,名为逐夜人。前些日子咱们大宁地方上的奏报中,我见得有拂晓的踪迹就派人去查,谁知却查到了这些人身上。拂晓,逐夜,不像是巧合。方才七星楼的人说,近来他们似乎也有异动,似乎在南蒙的栖篁城做了局,不知要去围捕谁......十字徽记.....十字.....怎么选了一个这样简单的门派徽记..... 卿如许霍然站起身来! 脸上血色尽褪! 承奕和阿汝也被她这突然的一下给惊着了,皆略显错愕地往望着她。 十字徽记!! 那个秦牙临终前留下的十字徽记!! 她周身如至冰窖,一股寒气顺着她的四肢爬上了她的脊背! 卿如许的耳畔一遍遍地回响起那一夜冷七夜闯卿府时同她交代的那句话 你跟他说......小心叶烬衣。 小心叶烬衣。 他让顾扶风要小心叶烬衣! 然而今日凌晨,顾扶风就已经被叶烬衣的一封急函召走了。 她瞬间想通了个中所有关节,遽然拔脚朝门外奔出,脚下慌乱,只给矜贵无限的三皇子留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承奕借我匹快马!我离京一趟,帝都这边的事你帮我挡一挡! 声音带着轻微的战栗,落入风中,转瞬间人已远去。 阿汝也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忙出门招呼人追着给她备马。 书房寂静。 承奕望着她蓦然消失在视野中的背影,缓缓地将手中那一张羊皮卷子搁到桌上,脸色缓缓沉了下来,若有所思。 -- 第410页 第二百八十一章 风雪走马随君去 玦王府中,一只飞鸟落入高高的檐墙之后。 男人站在窗边,从鸟爪上取下一只细小的竹筒来,打开了里面的纸卷。 .......这么快就得手了.......哼,倒是高看他了。男人扫了一眼纸卷上的内容,轻笑出声,带着些许酒气,为了个女人,要栽多少回跟头才知道学乖呢?啧啧,啧。 纸卷在烛火上慢慢燃烧,上面的墨迹也随之湮灭。 男人望着跳跃的火焰,缓缓地松了松手,即将燃尽的纸灰缓缓地朝地上飘落。他朝一旁的人交代道,给他回函只要把姓顾的人头给我,他想在青州安营扎寨,想要名门正派的名号,南蒙不给他,我给他。 是。 男人转头望向开始落雪的夜空,饮下一口烈酒,轻声低喃,幕羽,让你碍眼的人,就让我先替你拔了可好? 长夜寂静。 一匹骏马奔驰在雪原之上。 马上的女子裹着一身乌黑的大氅,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卿如许今日一离开奕王府,便只匆匆交代阿争去找崔昭,让他立刻调动人马赶去南蒙寻找顾扶风,自己则心急如焚地独自纵马离京。阿争放心不下她独自出行,却也只能先把她交代的事情办完再去追她。 厚厚的白雪覆盖了大地,不知雪下深浅。马蹄突然就一步踩空,朝前一个趔趄,骏马长鸣一声! 卿如许未及反应,整个人便在巨大的惯性下脱离了马背,身子划过半空,重重地摔落在地上,又在雪地上连番滚了好几圈。 而骏马也因这一失足,前蹄弯折栽倒在地,激起一阵飞扬的雪花,声声哀鸣。 卿如许全身都像散了架,胳膊和膝盖刺痛无比,眼冒金星,在地上挣扎了半天,都没能起来。 她便躺在雪地里,大口地喘着气。口中的白雾向上轻舒,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到她光洁的脸颊上,带来冰凉的触感。 落雪的夜空,因着反射的光芒,显得比平日要更明亮一些。宁静的雪夜,让人的心也跟着寂静了下来。 有好久没有这样看过雪了。 那一年她冬日高烧不醒,顾扶风可能也是这样躺进冰冷的雪地里,把自己冻得满身俱寒,再回屋里给她降温的吧。 他不在她身边,这世上可还会有第二个人这样待她? 她忽然心头有些酸楚,鼻头也有些发红。 马儿已经重新站了起来,朝她走过来,鼻孔里哼哧哼哧地呼出白气,一下一下地拱着她的肩头。 卿如许费力地抬起手,轻轻抚了抚马儿的头,轻声安慰道,我没事......你摔得疼不疼?辛苦你了,要陪我这样冒险赶夜路...... 她尝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肩膀和腿,膝盖约摸是流血了。 ......还得继续走,所以,咱们都再坚持坚持,好不好? 她说完,就又再次挣扎着爬起身来,一瘸一拐地重新爬上马背,继续纵马奔驰。 夜是那样的漫长。 可无论多长,她都一定会找到他。 玄镜山下。 霜风急,飞雪断道。 顾扶风从长安离开后就一路马不停蹄,直到行至玄镜山,见夜色深浓,大雪遮人眼,实在无法前行,才牵着墨云马找了一个避风的洞穴暂作歇脚。 洞外北风呼啸,似鬼哭狼嚎,也便显得洞中更加寂静。 篝火的光亮映照在男人的脸上,将深邃的轮廓打出深深浅浅的阴影。火光温暖,为浸透寒气的衣衫带来干燥的热气。然而这份热,却仿佛怎么也融不化男人眼眸中的冷。 他静静地望着火光,身上只有一种死气沉沉的冷。 曾经那股在他眉梢眼底间藏着的意气风发,也都像一缕风,随着他沉寂的心,一同悄悄地陨灭了。 胸腔中涌起一股血气,他猛地咳嗽起来。 当别酒肆那一战,他杀心大起,真气逆流,到底伤及了心肺。咳了半天,才终于强压下不适。他抬了抬手,下意识地摸向胸前,可手却又一顿。 指尖的空,就如同他心里的空。 藏在衣衫里的那件东西,早就丢了许久了。 他沉默地收回手,朝后靠了靠,让自己的脸孔藏进幽暗的阴影中,闭上了眼。 风雪渐弱,墨云马又继续前行。 骏马奔驰,溅起无数雪花,然而顾扶风却忽然感受到墨云的速度莫名慢了下来。他看了眼马儿,心头也本能地升腾起一种不安。 可举目四望,但见雪漠坦缓,荒无人烟。 然而,下一瞬,雪地里蓦地青光一闪,一柄长刀乍然从雪下升起,带起一阵巨大的雪浪,如风驰电掣般朝奔驰的马蹄斩来! 顾扶风立时一扯马缰,命墨云掉头,自己则从马背上乍然暴起,长剑出鞘,直直地刺向雪面之下! 剑身追着长刀一路疾行,在雪地上划出两道长痕!下一刻,雪面突然如海波一般滚动了一下,一个人影猛然从雪下纵跃起身,带着那柄长刀一同腾空而起! 顾扶风!吃我一刀! 顾扶风则在地上一个旋身而起,迎着那道刀光,横剑而上。浑厚的内力震得片片雪花盘旋而上,长剑沿着刀身直直划过。 嘶啦 -- 第411页 俩人俱被巨大的真气所冲击,纷纷后退。那道人影踉跄着摔倒在雪地之中,而顾扶风则稳稳地落在了地上,气势凛凛。 与此同时,周围却突然又多出了三个人,将顾扶风团团围在中央。 咳......呸!呸! 地上的那人被埋进了雪里,此时正扑腾着四肢,挣扎着要坐起身来。 瞎子,你还行不行啊? 一个身上挂满葫芦的老头儿眼睛只盯着顾扶风,高声朝身后问道。 雪里的那人吐掉嘴里的沙子和雪,握着刀站起身来,他的眼睛有一只长着一个巨大黑瘤,仅有一只能视物。他不高兴地道,老子就算不行,还能指望你吗?你这个走路都慢半步的瘸子! 那个挂满葫芦的人手中拄着一根比人要高,约摸碗口粗的长棍,有一条腿似乎确实不太好,松松垮垮地垂在一旁,闻言只无奈地咧了咧嘴。 是谁方才夸下海口,说一定能一击即中的?瞎子,咱们云海四怪的脸可要被你给丢到他姥姥家去了!早知道,还是该我来!旁边的一个中年男子一哂,脸上挂着一抹狠戾的笑。他一手握着一柄三星钺斧,另一只袖子却是空空,随风摇曳。 你来?你来个屁!瞎子抹了一把脸,举起刀来,咒骂道,你个独臂连老子都打不过,啥时候把你上次输给老子的面子拿回去了,什么时候再说单杀别人,还你来....... .......都别吵了! 一个清甜的女声响了起来。 人还没死呢,有这个力气吵,不如咱们先合力把他给杀了! 少女言语狠戾,一双剪水的眸子怒视着顾扶风,扬起手中的长鞭直指顾扶风。她的脸颊侧有一道乌黑的疤痕,让那一张原本俏丽灵动的脸显得有些令人惋惜。她显然在四人中年纪最轻,但她一开口,那三个男人便都乖乖地噤了声,纷纷举起兵器,都正对向包围圈中的黑衣男人。 听阿织的,咱们先合起伙来拿人头! 一股肃杀之意再次升腾而起,四人便同时飞身朝顾扶风扑了上去! 第二百八十二章 四怪阻拦并非敌 顾扶风脚下不慌不忙。躲,刺,踢,闪,避,于对方猛烈的攻势下,竟也没叫对方占了上风。 然而云海四怪愈战愈狠,越打越快,可顾扶风无心恋战,好不容易瞅准一个空档,飞起一脚,正中瘸子的那一条好腿,立时放倒了瘸子。又挥出一拳,正中瞎子的胸口!拳风霸道凶猛,将瞎子击得整个人都朝后飞去。 剔除掉两个最为棘手的人,顾扶风拆招也更快,他轻轻一掌,逼得阿织连连后撤几步。再挥剑朝向独臂之人,将他震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顾扶风瞬间欺身靠近 铮 剑身轻颤,带着寒刃闪着刺目的光。 四人齐齐愣住,一同看向顾扶风。 这一剑,本可以要了独臂的命。 然而,冷冽的素剑只直直地扎进了独臂人脑袋旁约两寸的雪地上! 紧接着,就见顾扶风突然皱起眉头,猛然咳了一下,便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来。 阿织顿时朝前走了走,紧紧地盯着顾扶风,其余三人也诧异地望着他。 顾扶风则缓缓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擦去唇边鲜血,抽回长剑,收剑入鞘。 他望向远方,面容冷淡深沉,低声道,抱歉,我要赶路。说罢,转身就走。 阿织却似被什么刺激到了,猛然喝道,顾扶风!你不准走!你站住! 顾扶风则充耳不闻,继续大步前行。 阿织急了,急急出招,顾扶风!看鞭人便已经甩着鞭子朝顾扶风过去。 阿织! 阿织! 阿织! 剩下三人齐齐低呼出声,见少女已经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也忙挥舞起兵器朝顾扶风蜂拥而上。 顾扶风,看招! 顾扶风背后似长了眼睛,一个闪身,便躲开了那一条携着劲风的鞭子。 阿织轻咤一声,顾扶风,我要你死!下一瞬,那条长鞭又如狡猾的毒蛇一般于半空中转了一圈,再次朝男人咬来! 这回顾扶风却突然不再闪避,一个抬手,竟猛然抓住了鞭身,朝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扯!阿织立时吃着劲儿,朝他的方向踉跄了两步。与此同行,钺斧、大刀、长棍纷纷朝顾扶风挥下。 顾扶风立刻躬身,躲开长棍,后腿向上一踢,一把踢开了钺斧,在一个飞快的连环旋身,人便脱离了大刀之下。他手里还抓着鞭子,正好借着错身的时候,将阿织整个人一带,那鞭子就一圈一圈地缠住了阿织自己,人也转了几圈到了顾扶风身前。 两人目光相接。 其余三人见得阿织落入顾扶风之手,俱是心头一慌。 独臂连忙喝道,阿织!顾扶风,你别伤她! amp;nnbsp;瞎子和瘸子也立时回头去看,面上一片焦急,阿织! 顾扶风手里握着鞭子的一头,看着面前被束缚住了的女子,静静道,阿织,我今日真的有事。 阿织望着面前面容俊美的男人,面上恼怒的神情却渐渐变得有些古怪。 然而顾扶风抛下这一句话,便松开了手,转身就走。 -- 第412页 顾扶风!阿织显然一慌,意欲朝前迈步,却被缠绕的鞭子绊倒了,整个人重重地摔进了雪里,一边用手去撕扯身上的鞭子,一边大喊着,顾扶风你不准走!顾扶风!你回来! 阿织!独臂和瞎子连忙上前去扶她。 瘸子则看了眼地上的阿织,将长棍往地上重重一杵,借力一跃,再次朝顾扶风扑去。 顾扶风! 顾扶风感到背后杀气涌来,只好又转身提着剑去接长棍。剑鞘与长棍相撞,响出巨大的一声砰! 阿织在独臂和瞎子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挣脱了长鞭,就一个骨碌爬起身,也去追顾扶风。 瘸子的长棍气势汹汹,但顾扶风动作灵巧,半点也没有被压制住。 当他刚侧身躲开长棍,就又见得阿织的鞭子抽了过来。 瘸子,你让开,我来!阿织朝瘸子喝道。 顾扶风闪身疾退。 鞭子又不依不饶地缠了上来。 阿织,你小心点儿!瘸子连忙喊道。 顾扶风看了一眼瘸子,见得瞎子和独臂也眼露焦急地看了过来。 面前的少女有些气急败坏,扬着长鞭朝他甩过来。那一刻,顾扶风却突然不再动作 于是那条长鞭便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身上! 啪 身上一阵火辣辣地疼,可顾扶风只是皱了皱眉头,两眼注视着面前的女子。 阿织却怔住了,她看着顾扶风手背上那一道红痕,面上变得有些无措。 你......你怎么不躲啊?她的两条细眉拧在一起,抬眸去看顾扶风。 顾扶风看着她,缓缓地垂下眼眸,不发一语地再次转身,朝墨云马而去。 阿织却是急了,忙忙去追上他,一边伸手去拽他,顾扶风,你不能走!你别走!你再往前走,你会死的!!! 其余三怪则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纠缠的俩人。 顾扶风闻言,脚下略略一顿,头也没回地抽回手来,道,这是我自己的事。说罢他又朝前走去。 阿织则又扑上前去拽他的胳膊,眼睛里已经泛起点点泪花,朝他吼道,什么你自己的事?他们要杀你,你再往前走会没命的!你还受着重伤,你怎么打得过他们?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顾扶风?你不能走!我不许你走! 阿织,顾扶风回头道,我得去。 阿织见他似乎对即将要发生的事也并不感意外,也愣了愣,脸便气得更红了,道,纵是刀山火海你也去?纵是陷阱你也去?纵是送命你也去? 顾扶风没有回答,继续抬脚朝前走。 阿织在他背后大声吼道,那个女人真就那么重要?你为了她已经什么都不要了,现在还要为她去送命?顾扶风,你能不能聪明一点,能不能不要不要这么疯?你也只有一条命,你要为她死多少回你才甘心?! 她吼完,眼泪也掉了下来,沉甸甸地砸进雪地里。 顾扶风停住了脚步。 他看着远方阴沉的天色,待到入夜,必然暴雪再来,千里冰封。 阿织,你不明白....... 他微微偏头,露出一抹坚毅的下颌线,声音沉沉。 .......若不是我,她本可以像别人一样活得平静安宁。是我毁了她的人生。 第二百八十四章 千危险入夜阙楼 南蒙栖篁城。 夜阙楼。 黑夜包裹起整座楼宇,似一张密不通风的网兜,掩住了里头的生气。一股混杂着草木腐朽的酸气和血腥气,于暗夜中隐隐浮动。 一双男人的鞋履出现在了青石路上。 银色的素剑闪着寂冷的光。 他朝前走,寒风便先在落满黄叶的的前方开出一条道儿来,飒飒作响。似是一种隐晦的引领。 顾扶风便直直走进院中。 寒风摘去他的风帽,露出俊美而冷肃的面容。他抬起头,望向黑暗的夜阙楼,轻启薄唇。 我以为,对我的欢迎仪式,会更热烈些? 声音落在寂静无声的庭院,更显空寂。 然而他说完话,原本空无一人的楼上,却缓缓地浮现出一个黑影。 这还不够热烈么? 顾扶风看了眼庭院中倒着的大大小小的尸体,在凄零的黄叶中,就像一些被遗弃的旧物,失去了身而为人的尊严。 他问,他们,是何人? 那人答,不过是些普通村民。 顾扶风问,谁杀的? 那人答,自然是你。 黑色的影子在夜色中逐渐露出五官,那是一个男人的面貌。若说样貌,是平平无奇,可若说古怪,确实古怪。 因为他的额头上纹着一个青色的十字疤纹。 顾扶风从鼻尖哼了一声,面色却变得更冷。 他看了眼尸体上的伤口,俱是一剑封喉,就同那日在当别酒肆中那大部分的尸体别无二致。 那日我是醉了,但不是瞎了。 男人道,不只是醉吧?你还走火入魔,怒杀了三十二口人。 顾扶风道,我只杀了一个天山派的,还是出于防卫。 -- 第413页 男人反问道,谁信呢? 顾扶风哑然。 你难道还指望你嵘剑阁的师弟会替你作证么? 将大宁和南蒙两地的几十条人命都算在他头上,拂晓便是货真价实的邪魔歪道。而今日他一死,逐夜人替天行道,击杀了魔头顾扶风,便立刻可一跃成为名门正道。 这算盘打得真是十成十的响了。 顾扶风一哂道,你做事喜欢这么迂回? 男人道,不是迂回,只是喜欢赶、尽、杀、绝。 他说后四个字的时候,很慢。 顾扶风看着他,道,没有实力的人,才会选择迂回。 男人不紧不慢地道,能迂回,也是一种实力。 顾扶风沉默了片刻,又问道,所以,是你杀了秦牙? 那人额头上的十字疤痕是那样刺目。 他却故作不知,那是谁? 然后他低低地笑了笑,我只知道,这玩意儿还不错。 一个闪着银光的东西从栏杆边露了出来。 顾扶风顿时目光一凛。 你那兄弟对你倒是仗义,那么多刀砍下去,他都不肯多吐露一个字。我瞧着这柄血牙同人处得久了,沾染了些灵气。你说,要是今日,我拿他这兵器......杀了你?是不是也很大快人心?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又笑了起来。 只是那笑容,令顾扶风握紧了拳头。 那一柄血牙,闪着寒芒,看上去依然威风凛凛。它陪着秦牙走遍四方,也见证了他的喜怒哀乐,见证了他的一生。而今,它已经成了无主之器了。 顾扶风的不用本也和血牙同出一处,此时素剑也似感应到了什么,发出一声低吟,血牙也随之响起一声应和。 顾扶风望着那个男人,眼中寒光似刀。没有说废话的必要了,于是他便直进主题。 烬衣呢? 男人一笑,抬了抬下巴。 在遥不可及的高楼上,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静静站着,说不上是自愿还是被挟持。只是在看到院中男人的身影时,她美丽的眼眸中瞬间盈满了泪水。 顾扶风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庞,十几年的相识,让他瞬间读懂了一切。 那一日,叶烬衣发给他的是一封求救信。 信中写的是她与渊儿被人挟持于夜阙楼,要他独自前来。 顾扶风在离开大宁的路上,便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尤其当他见到了云海四怪,便已能确信自己心中的猜想。 明知那张网已经朝他缓缓张开,但他还是来了。 不做任何准备,也不做任何布局。 孤身一人,跳进了这张网。 楼上的那人此时问道,怎么样?是不是货真价实的,你的那个叶烬衣? 顾扶风看着男人,你想要我的命,来取便是。拿女人来要挟,未免狭隘了些。 男人一笑,如果只是要挟,那也没什么意思。可这次是你的这个心上人自己同意合作的。她啊,想看你死。对于这一点,实在令我倍感愉悦。我料定了你会来,也料定了你现在就算知道了一切,你也还是不会放弃她,因为那个渊儿,也还在楼上等着你呢。顾扶风,你知道捕获猎物时最大的快感是什么吗?就是一点一点地掐紧他的喉咙,再看着他最终被自己所信仰的东西所毁。 顾扶风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垂下眼睫,发出一声叹息般的轻笑声。 他是被自己所信仰的东西所毁,却不是在今日。 但,他也确实被人拿捏地死死的。 男人高声道,顾扶风,打上十八层楼,你就能救出你的叶烬衣。 顾扶风看了一眼玉宇飞檐的高楼,道,最后一个问题告诉我,你的名字。 男人笑了笑,答道,逐夜人薛不臣。 他说罢,抬了抬手,从两旁的黑暗中,乍然跃出无数头上也刻着十字徽记的杀手,朝院中的顾扶风袭来! 顾扶风也立时抚上剑柄,浑身充满了一股冷肃的煞气!寒风未起,他脚边的落叶也随之骤然向两旁散去! 这一场漫长的厮杀,便在一瞬间开启。 站在顶楼回廊上的叶烬衣,望着被人群围攻的男子,缓缓地握紧了栏杆,长长的指甲深深陷于木缝中,就如她此刻被紧攥的心。 长剑划过顾扶风的脖颈,刀锋错过他的肩头,铁枪刺破了他的衣角。 叶烬衣的眼泪也便随着那每一分危险,颤然滴落。 她站了半晌,才猛然回过身去,急急地朝楼下跑去,却被两旁的杀手一把拦住。而原本站在楼下的薛不臣已然出现在了楼梯口。 哟,去哪儿啊? 第二百八十三章 江湖义气薄云天 顾扶风说罢,翻身上马,一身黑衣在雪色中深沉如墨。 顾扶风回头看了一眼云海四怪,他已然明白他们四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他便淡淡地道了句,多谢。 说罢,人便纵马出发,继续头也不回地朝前奔去。 顾扶风!顾扶风! 阿织只能追出两步,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失声哭泣。 -- 第414页 瞎子、瘸子和独臂忙一同走到她身前去哄她。三个大男人,到底对着一个梨花带雨的女娃,有些不知所措。 ......阿织,别哭了。那个姓顾的是个没长眼的,他非要去送死,你就让他去好了..... 瞎子刚挤出一句安慰的话来,瘸子忙打断他,你一个破瞎子,还好意思说人家没长眼?!是咱们阿织心善,当初那些天山派的人笑话咱们阿织,顾扶风不过替她说了句话,她便一直记住了这份恩情。他从怀里找出一块干净的布巾子,给阿织擦眼泪。 独臂看着少女哭泣,皱着眉头,恨声道,可这顾扶风是个榆木脑袋,半辈子都折在一个女人身上了。我觉得瞎子说得对,就应该让他去死!看看他是不是不撞南墙就不能回头了! 瘸子见阿织哭得更厉害了,又去骂独臂,独臂,你是不是脑子坏了?人家顾扶风刚还对你手下留情呢,不然你现在不只是没胳膊,就连脑袋也没了! 独臂撇了撇嘴,道,谁......谁说他是故意留情的?他明明就受了内伤,说不准就是他自己打偏了呢! 瘸子一哂道,剑已经离得那么近了,他要自己不挪,还偏得了吗? 独臂张了张嘴,也是哑然。 阿织一边哭,一边又想起那个人来。 那一年昆仑英雄会上,天山派的几个弟子见得阿织功夫不好,面容上还有一道疤痕,却还敢来参加英雄会,便嘲笑她是丑人多作怪,当时在座君子皆无人应声。阿织被人当众羞辱,当即面红耳赤,眼泪就要掉下来,人群中,唯有一面具覆面的高大男子笑了一声,轻飘飘说了一句 我见青山丑,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那时,不只是天山派的那几个始作俑者,在座所有自诩君子,却在心中曾暗暗对阿织容貌给予评价的人皆是一怔,继而也都闪现出几分赧色。 人的美丑,本无定论,心肠丑陋的人,自然看别人也丑。 那时阿织回过头,看着男人面罩下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心笙荡漾。 他或许不懂,他那样的一句话,对于一个一生都活在这种容貌缺憾下的人的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涟漪。 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阿织又回望了一眼顾扶风离开的方向,吸了吸鼻子,不行!我......我要去救他!他一个人,谁都没带,他这样去了,肯定是活不成了!她一咬牙,当下做了一个决定:我、我得去帮他! 她说罢,就急急地往前走。 哎阿织....... 阿织你干什么....... 瞎子话没说完,就见阿织又突然顿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们三人沉默了一瞬,突然鼻头一红,道,我......我要走了。我要去帮顾扶风,咱们,就在这里就此别过吧。你们三个,以后要好好的,不要再天天吵架了!不要再让我为你们担心! 瞎子、瘸子、独臂都怔怔看着她。 阿织擦了擦红红的眼睛,声音柔软了许多,瞎子,你救过我,在我困难的时候还收留了我,我感恩你,但我今天要走了,这辈子可能没机会了,只能来生再报你的恩情了瘸子,你以后也要让着瞎子!你的腿一到下雨的时候就常常犯疼,疼得时候不要硬撑,瞎子会照顾好你的。还有,独臂......我,我也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好......我心里有人了,你对我的好,我也只能搁在心里,无以为报......你,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瞎子和瘸子,这样我下辈子一定跟你好...... 三个大男人听她似交代后事一般的语气,心头也都没骨气地泛起了阵阵酸楚。独臂转了个身,背对着她,垂着脑袋吸了吸鼻子。 阿织垂下眸,那那我走了 瘸子连忙上前拉住阿织,道,行了,就你那点儿三脚猫的功夫,你还想救人呢?你跑到那么多人面前,让他们再侮辱你、笑话你,要没我给你出气,你怎么办?这个世俗的人看咱们是异类,可他们不知道,他们缺的东西可比咱们多多了。走,我瘸子陪你去!到时候看谁敢笑话你,我瘸子替你收拾他! 阿织怔怔地看看瘸子,道,你......你真的愿意陪我去?可是......会......会死的! 瘸子道,我陪你去!反正你不在,我跟瞎子肯定得打起来,他老欺负我少一条腿,我气不过,估计也不会放过他,所以,还不如让我陪你一起去呢!这样也免得以后我俩打架闹得不开心了。 瞎子闻言,也毫不犹豫地朝前走了一步,道,瘸子说得对,你不在,我跟他肯定要打起来。所以,咱们不能分开!阿织,我瞎子从认识你的第一天,就把你当成我的亲妹子,你想做什么,上刀山下油锅,我瞎子都愿意陪你去,左右就是一条命罢了,我瞎子陪得起!走,咱们一起去! 阿织定定地看着瞎子,诧异道,......你,你也愿意去? 瞎子伸手捏了捏阿织的脸,脸上挂起慈爱的笑容来,道,阿织,虽然我少了一只眼睛,总是被人瞧不起,但从咱们云海四怪走在一起以后,我就再也不这么想了。我觉得能遇到你,遇到瘸子和独臂,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运气。你俩要是都不在,那我这日子也没什么意思了。再说了,就只有你俩去像什么话?咱们云海四怪,就算自己吵翻了天,在外人面前,也不能让他们瞧不起咱们。要去,咱们就一起去!瞎子说罢,又回过头去看独臂,独臂,怎么样,你去不去? -- 第415页 独臂转过身来,看了眼阿织,又看了眼瘸子,垂下脑袋,别别扭扭地道,还问我干啥?你们都去,我当然也去了! 瞎子和瘸子听了,也都笑了。 独臂这才转过身来,道,阿织是个姑娘,咱们男人怎么能让个小姑娘一个人去犯险?反正我独臂可干不出来这样的事!再说了,瞎子说的在理,咱们云海四怪既然当着关帝的面拜了把子,那就是要同生共死的。 阿织愣愣地看着他们三人,突然,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口中道,你们......呜呜......这回,这回要是咱们都死了......黄泉路上......不对,是下辈子......下辈子我阿织也还要跟你们三个做兄弟......呜呜呜呜...... 瘸子和瞎子闻言笑了笑,又给阿织拿自己的衣袖袖子抹眼泪。 瘸子道,行了阿织,走吧!再过一会儿咱们该追不上顾扶风了!那小子的马可快着呢!幸好他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咱们为他,也不算太亏! 阿织连忙抬手擦干泪痕,道,嗯,咱们走!咱们云海四怪,就是阴阳路上也不分开!走吧!说罢,四人便齐齐上马,朝着顾扶风离开的方向纵马追去。 第二百八十五章 陌生相助江湖恩 离开了方才一直踩着的那只脚凳,薛不臣整个人才全然显露了出来,透露出更多的古怪。 之所以说是整个人,是因为除了他额头上的十字疤痕,他的身材也有些令人出乎意料。 在一张正常大小的头颅下,是一具不合比例的身子。肩窄,手小,脚小。说是侏儒,却也没有侏儒那么矮小,好像他的身子如果能再长大一点,只是一点点,就能与正常人无异了。 于是这种矮小,便只传达出一种强烈的感觉遗憾。 这两个字,就像是一种印记,永远地篆刻在了薛不臣的人生之上。他创造的十字徽记,也是因此而来。带着一种对命运不公的反叛与抗争,也带着一种要让所有人都同他变得一样的愤然。 他要用这个徽记,向这天下所有的人证明 你们所认为的遗憾,也可以成为一种正确的标准! 叶烬衣低头看着这个矮小的男人,她已然见过他几面,却依然无法掩饰住自己眼眸中的异色,依然会不自觉地打量他的手,他的脚,他那古怪的甚至有些可笑的身材。 她也曾经因为自己脖颈上的胎记而感到缺憾,但那种缺憾同她惊人的容貌相比起来,还是太微小。尤其在看到面前的这个男人,她的那一点儿缺憾愈加的不足挂齿。 薛不臣自然也注意到她的眼神,但他挺了挺胸膛,让自己的面容变得很冷,装裹出一种威严,道,你想见的那个女人还没来呢,怎么不好好等着? 叶烬衣道,你,你是不是在骗我?她根本不会来,你也不会替我杀了她,你的目的其实是要害死扶风哥哥,是不是? 美人落泪,总是令人心怀不忍的。 但薛不臣却很无情,你现在才明白过来么?其实你说的那个女人,我都不知道是谁,说不定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人呢。不然你说顾扶风为什么还要用自己的命来换你的呢?呵,女人啊,终究会被这些情情爱爱所左右,用嫉妒的笔,将自己推向愚蠢的深渊。 叶烬衣愣住了,满眼的难以置信,你......你居然利用我! 男人不置可否,仰头欣赏着那份花容失色的美丽。 叶烬衣茫然四顾,急迫地似在寻找什么人。 渊儿呢?渊儿呢?渊儿!渊儿! 她高声呼喊着,直到从外面打斗声中分辨出楼下微弱的孩童的哭泣声。 渊儿?渊儿你在哪儿呢?她连忙要冲下楼去,却又被身旁的杀手拽得紧紧的。薛不臣,你把渊儿带到哪儿去了?你让我见见他!你不要伤害渊儿,他还是个孩子! 薛不臣好整以暇地道,当然是按照计划得来,好好地在这儿等着你的顾扶风来救你吧。你不是觉得他不爱你么?那你现在应该好好享受这一刻,亲眼看着他会为你们母子流多少血,洒多少泪。 叶烬衣也似没了主意,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泣不成声,紧紧地捂住嘴唇,整个人都在不住地颤抖,不......不......扶风哥哥......渊儿...... 她到底是个女人。 如今所能做的,又还能有什么呢? 她听到外面的喊打喊杀声,又忙想爬起身来朝栏杆而去,扶风哥哥!你快走!呜呜呜......你不要管我们!你快走啊扶风哥哥...... 娇弱如花的女子,被钳制在两个人的铁臂之下,根本没有挣脱之力。 薛不臣看着她,不屑地摇了摇头。 自古温柔乡便是英雄冢。 可是,容易摧残的花儿,即便再美,也还是..... 没甚意思。 逐夜人已经为这一战做了十足的准备。基于薛不臣的特殊癖好,他们的打法也不着急,甚至带着些许玩弄的意味。 就像一群冷不防要咬人的蛇,难缠得很。 顾扶风的身上已经被擦出大大小小的伤口,可打了半天,都还没能进得楼里。他正有些烦躁,便突然感到后肩一阵剧痛他被一柄寒枪刺中了。 他立时回手相刺,拔出长剑,对手的鲜血溅了出来。 -- 第416页 他才朝后踉跄了几步,却又感到身后一阵兵器的冷寒朝他逼近! 若是平日,他挥剑的速度不会慢。然而在这一刻,他胸口一阵血腥翻涌。 只是慢了一刻,腰侧便是一寒,长刀刺穿了衣衫,鲜血横流! 他一剑斩开敌人,自己闪身后退,抬手压住伤口止血,这才哇地一声,将胸口闷着的那口血也吐了出来。 逐夜人见他如此狼狈,更是士气大振。人又从四面八方杀了过来。 从大宁到南蒙,连日奔波,又重伤未愈,如今顾扶风只觉丹田一阵积滞,真气紊乱,有些使不出力来。 众人也不给他调息休整的时间,刀剑又纷纷朝他挥下! 顾扶风不及躲闪,只能慌忙中以不用相抵,便被对方的真气震得连连后退。面前锋利的刀锋已朝他的胸膛逼来! 他紧紧地扣住长剑,手指骨节分明,青筋暴起。他无法调出内力,也只能以气力相搏。 锋刃带来尖锐的痛,刺进了他的胸膛。 顾扶风闷哼一声,感觉那刀锋逐渐嵌进他的血肉里,似要将他整个人都劈开! 就在这时,面前握刀的人突然神情大变,整个人被一股劲道掀得猛然朝后飞去!胸口的压迫消失,顾扶风也便腾出手来一把斩翻了身侧两名逐夜人,这才脱力一般地跪倒在地,翻掌调息。 而他身侧,也突然出现了四个人,兵刃朝外,替他挡住了蜂拥而来的敌人。 顾扶风?你有没有事? 少女瞪着面前的逐夜人,执着长鞭朝身后喝道。 顾扶风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你们怎么来这儿了? 瞎子道,顾扶风,别说话!好好调息! 话音一落,云海四怪便已开打,同一个又一个冲上来的逐夜人搏杀起来。 顾扶风望着面前混乱的人影,知道这片刻的功夫来之不易,也不再多说,立刻就地盘膝而坐,闭眼调息。 薛不臣望着楼下那几位不速之客,眉头朝上挑了挑。 哪儿来的野人? 如今这整个夜阙楼都被逐夜人封锁了起来,但凡有点眼力价儿的,都该得知今夜这楼里要埋人了。 云海四怪环绕在顾扶风身边,都在奋力拼杀,不让任何人近得顾扶风的身。 第二百八十六章 孤身留驻送君行 阿织咬着牙,握着鞭子的手也有些轻微的抖动,但她还是在打头儿冲。于是瞎子、瘸子和独臂也都一边留心着她的身侧,时不时地帮她搭把手。 纵然武艺不精,头回见得这么多敌人,说不胆怯也是假的,但她一想到身后那人唇边的血迹,便对这群逐夜人恨得牙痒痒,拼杀得也更卖力。 薛不臣看着她,又看了看静坐于人群中的顾扶风,只觉心中的那股戾气愈来愈旺纵是被人围攻,满身血污,狼狈至极,可他坐在那儿,依然同周围的人有着分明的差别。 那种风华,就像是与生俱来的。 那张面容,也似是受上天所偏爱的。 最让人恼怒的是,他的剑还使得好,极好。 这样的人,让这世间的女人都愿意为他前仆后继,好像不无道理。 他布了这么大的局来对付顾扶风,不只是为了逐夜人,也因为他私心里真的太讨厌顾扶风了。 不仅想要杀之以后快,夺去他所有珍惜的东西,拥有的东西。他还想要他被五马分尸,被众人踩踏,被万人唾弃。 否则就无法消解掉他心头之恶因为顾扶风,就仿佛是他薛不臣的反面。 一种与遗憾相对的反面。 于是薛不臣抬了抬手今夜,他不希望任何人来阻挠他,任何人都不能破坏他的这种最为欢畅快意的享受。 当整个夜阙楼被围成了铁桶,第二波黑压压的人群再次朝院中的五人涌来时,顾扶风还未调息完成。 对敌人数悬殊之下,云海四怪很快开始不敌。瞎子腿上中了一刀,瘸子背上吃了一拳吐了口血。 阿织才刚甩出一条鞭子,就被人擒在了手中。她正角力不得,就见一柄长剑朝她的脖颈削来!她大惊失色,竟忘了放开长鞭去避开那剑。 阿织,小心 电光火石间,独臂突然冲了出来!于是,他那仅存的一条胳膊也变得血淋淋的。 独臂!独臂你怎么样?阿织高声惊呼。 独臂为她挡了那一剑,伤及入骨,但他还是咬牙道,嘶......我没事阿织......你别分神! 云海四怪毕竟也只是血肉之身,众人纷纷挂彩之后,便被逐夜人破开了保护圈。 一柄闪着寒芒的利刃瞬间朝盘坐在中央的男人斩去! 顾扶风!你小心 阿织骤然睁大双眼,因为惊吓,声音都变了形一般,凄厉地喊叫起来。 瞎子、瘸子和独臂亦倒吸了几口凉气。 长刀将空气激出一道无形的风,带起悬落的树叶。顾扶风鬓边的一缕墨发,也在这股刀身的劲力中随风后扬。 刀锋即将刺到他的胸前! 当 不用宝剑已然遽然乍起,迎上了那柄长刀。 顾扶风如星海般深沉璀璨的眼眸,霍然睁开! -- 第417页 下一瞬,那柄长剑便在半空中挥出一个漂亮的圆弧那名闯入包围圈中的逐夜人便突然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脖颈处溢出大片大片的鲜血。 顾扶风则站在人群中,右手执剑,冷冷伫立。 阿织望着他,眼中闪着清亮的光,抿唇笑了笑。 逐夜人个个怒目相向,将五人包围在中间。 瘸子看着这些人,道,顾扶风,没事了吧?逐夜人为了杀你也是大动干戈了,不管你因为什么非得独自一人来跳这陷阱,但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五个眼下努力拼一拼,还是有可能逃出去的。 独臂看了眼正在全情注视着顾扶风的阿织,眼神暗了暗,却也担心着阿织的安危,口中附和道,是啊,你想救你的人,也不必急于一时。左右逐夜人要威胁你,也不会杀了那个叶烬衣。咱们先逃出去,再从长计议。 瞎子看了眼顾扶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叹了口气。 雪原一战,顾扶风的决心已然明了,只怕他不肯放弃。 然而顾扶风却道了声,好。 瞎子微愕,表情古怪地看了眼顾扶风。阿织、独臂和瘸子自是高兴。于是五人立时出手迎敌,向着院中高墙的方向杀去。 薛不臣也望见了,缓缓地皱起了眉头。 顾扶风要逃? 身后的女人还在不住地哭泣,楼下的孩子也还在哭嚎,边哭边呼喊着娘亲、爹爹。纵然顾扶风已经知晓是叶烬衣故意诱他前来,可他俩到底还有个孩子,薛不臣也是笃定了这一点,故而设下此局。 楼下的逐夜人已经在朝薛不臣打手势,准备调动人手内外阻拦。 然而薛不臣却摆了摆手,示意随他们去。 那名逐夜人似乎也有些错愕,但对于他们而言,薛不臣是一种近乎于神祇的存在,他的决定不容置疑。 于是顾扶风与云海四怪很快就开出了一条路,靠近了高墙边。 一柄长枪突然又朝阿织刺了过去,在枪头即将刺进阿织的肩头时,顾扶风一把扯过她,一剑斩断了那柄长枪。 阿织欣喜地看着他,顾扶风! 他又救了她一命。 顾扶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朝众人道,走!我殿后! 瞎子又看了眼顾扶风。 瘸子率先跃上墙头,伸手接应他们。独臂则去拉阿织,阿织,快走! 然而阿织却拽紧顾扶风的衣衫,道,顾扶风你先走!独臂,让他先上去! 独臂就又朝顾扶风伸手。 顾扶风却垂眸看了一眼阿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他轻声道,阿织,谢谢你。 话音一落,他抬手探向阿织的脑后,轻轻一击。阿织错愕地瞪大了眼睛,便感到无限黑暗朝她涌来,人便失去了意识,跌进了顾扶风的怀中。 顾扶风!你做什么?!独臂惊讶道。 顾扶风看着同样被这一幕颇感讶异的两人,道,带她走。勿要为我,做无谓的牺牲。 瞎子心头顿时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一切都如他预料得那般,他从顾扶风手中接过阿织,张了张唇,顾扶风,你...... 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 瘸子也看了看顾扶风,又看了眼身后那些满身杀气的逐夜人和那栋高不可攀的高楼,道,顾扶风,你现在不走,就再也出不来了!你为何明知会死,还偏要去送命?你这难道就不是无谓的牺牲么?! 顾扶风只抬了抬星眸,道,我有我的道。 他又一剑逼退了身侧的一枚敌人,横身挡在他们面前,催促道,快走! 瞎子、瘸子和独臂相互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已然失去意识的少女阿织。若不是阿织,他们本也不必趟这趟浑水。可若是继续留在这里,他们必然也无法护好她了。 瞎子咬了咬牙,喝道,走! 云海四怪便最后看了一眼顾扶风,转身离去。 每个人都只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纵然有时无法理解别人的道,却也该示以应有的尊重。更何况,顾扶风的道从不是为了自己。 他是条汉子。 值得尊重,更值得敬佩。 薛不臣看着再次孤身留下的顾扶风,冷笑了一声。 人啊,永远难以叛出自己的底线。 第二百八十八章 巧言说服得助力 卿如许并不惧怕他的威胁,道,我是大宁的少师,是文官,也曾排进大宁使臣之列。你若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我,大宁不会坐视不理,你便是有意挑起两国争端。 常远冷笑一声,哼,瞧瞧你今日的行头,而且还是孤身一人。你空口白牙地说你是大宁少师,你就真是少师了? 卿如许略有些气短。她走得太急,连官印都没带。 见她不语,常远又是一笑,行了,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别来给我惹麻烦!他说罢,又低头专心去擦拭他的长刀。 卿如许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门帘被寒风吹起,从外头钻进一股风,勾起她的衣衫,似要把她卷出去。 可她站着不动,又开口道,常将军你既不想见我,为何又要把我唤进来? -- 第418页 常远没抬头,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人也见了,没什么意思。你一个小破丫头也敢来乱闯军营,是不是在大宁过得太顺遂,就忘了这世道的规矩了?这里可不是大宁,你在大宁就算是天王老子,到了南蒙来,也没人会认你。 卿如许顿了顿,道,您就不好奇银鞍将军为何要把信物给我么? 常远道,这有什么好奇的?说不准也是你从哪儿偷来的呢。那家伙身体不行了,说不定走到哪儿就往下一躺,再也爬起不来了。再说了,我跟那家伙,其实关系没那么好,我甚至有点儿讨厌他。 人的一言一词,总能暴露出很多东西来。 比如,他的那一点儿不满。 卿如许便顺着这一微弱的态度,继续道,弥间耗尽大半辈子的时光,都在做着一件事。他会轻易让别人拿到他的信物?还是你觉得他会拿昔日银鞍军的同僚战友们的人情,随意送人?当然,可能常将军同他也没那么深的交情,是我错误地会意了。我以为一个人的临终所托,该是给自己最信任的人的。 常远一时没接茬。 过会儿,他才道,那你说吧,你在哪儿见到的他? 大宁长安乐游原。 常远问,他如今人在何处? 卿如许道,圆寂于蔷薇庙。 常远顿了顿,忽然垂下眼睛。 ......那他为什么把这些东西给你? 因为我就是他要找的人,釉芜之女。 常远猛然抬头,目光骤然收紧。 营帐中的炭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过了许久,常远才问道,你要如何证明? 卿如许道,我无法证明。 她指了指桌上的东西,我唯一能证明的,就是银鞍将军对您的信任。 常远微微一滞,又问道,你的父亲是谁? 卿如许道,等我回到大宁,我就会被正式册封为公主。 常远一愣,你是说......他收紧了抚在桌案上的手,紧紧地盯着面前的女子。 卿如许想了想,道,常远将军,我实在没有时间同您绕弯子,我就直说了。我不知道您同银鞍将军究竟是何关系,是否愿意替他实现他对我的承诺。您对我的身份还有质疑,但眼下我确实空口无凭。我只想问您,我是大宁第一女官,我能在短短几年内攀升到这个职位,您心里难道就没有过疑惑么?这天下才华横溢的女子也不少见,为何是我成了当朝少师,为何我非要碰得头破血流也要去搏这功名,又为何银鞍会在临终之前将这些信物交给了我?放眼天下,您想想,可还会有第二个人遇到如此多的巧合? 再者,不说前尘,只说今日。骁骑营已经今时不同往日,银鞍军威风不再,日渐边缘。但我想,这应该不是被迫的选择,而是常将军您自己的选择,对么? 常远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卿如许道,我想跟您谈一笔交易。 交易?常远冷哼一声,懒洋洋地朝后靠了靠,果断拒绝道,我不谈这玩意儿。 卿如许却也不灰心,继续道,其实倒也不算是交易。银鞍军的辉煌止于银鞍将军站错队伍被迫剃度出家之时,但常将军您带领着银鞍军没有选择归顺于胜利的一派,没有选择投身于门阀,我在想,将军,您是在等待着什么呢? 她直直地望着常远,目光是那样的尖锐,似要望到他心底最深处。 常远,这个半生戎马的大将军,在战场上多么凶狠的敌人没见过,在官场上多么险恶的野心家没见过,可他却在这样的注视下,浑身都升起一种不适。 他竟有些想躲。 只这一瞬,卿如许缓缓地勾起唇角。 抓到了。 抓到了那一根不易察觉的通往人心至深欲望的引线。 她笑着道,将军,你需要我。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也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毅然。 一个人情,再加一个你一直想要的机会,换您出手帮我一把。 当卿如许再次走出将领大帐之时,天光已耀满大地。 骁骑营中,各路将士纷纷回头,望着门口站着的容貌清丽的年轻女子。 常远随之掀帘而出,站在了她的身侧。 骁骑营众将士听令! 营中立时肃静,所有军士都轰地一声朝常远跪倒在地。阳光照在黑压压的人群上,银色的铁甲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就像是一片落在大地上的银河。 常远回头看了眼身旁的女子,见她站在这气势如虹的军中,却丝毫没有波动,竟有一种长居上位者的凛然与高傲。 他回头,霍然拔出长刀,高高举向天际。 众将士!城南暴乱,有无辜百姓遇险亟待救援!诸位请随我一同前往夜阙楼,铲除江湖乱党,正我南蒙铲恶之风!! 高昂的呼声立时响起。 是! 是! 是! 天光从紧闭的窗户缝儿泄露进来。 男人蹲坐在黑暗中,紧紧地靠在墙边,长剑抵着地板,鲜血一滴一滴地打在地上。他剧烈地喘息着。 -- 第419页 这一层,竟然没有人。 可没有人,却不代表安全,因为这里遍地都是机关。 他的脚,刚才被地底的机关射出来的暗器打中了,他摸了摸,是一枚长钉,死死嵌进了踝骨中。出血不快,但是刺入很深。 他看着地板上投影的那一缕光影,不知是光晃得他眼晕,还是脚上的痛让他眼晕。 顾扶风摸着黑又再次触上了那枚钉子,指缝卡住钉尾,然后深吸一口气,猛然拔出! 呃...... 他疼得闷哼出声,全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脑门上的青筋也嗡嗡直跳。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摸了半天才摸出药瓶,拧开盖子,便随便地洒在伤口上,便靠回墙上。 剑咯哒一声掉落在了地板上。 他又费力地摸了摸地板,捡回不用,抱进怀里。疼痛、疲惫向他袭来,他整个人便陷入了昏沉中。 第二百八十七章 为借兵力闯军营 黑夜让夜阙楼显得愈加高大,直插天际。 顾扶风身上已经又多出几道伤痕,他终于站到了楼门口,在抬脚迈进楼里的最后,他又抬头往上看了一眼。 天色已暗,他能听到楼上传来的哭声,有女人的,还有孩子的。渊儿还小,他的哭声中充满了恐惧与无措。 让一个无辜的孩子被迫扯进大人的恩怨中,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顾扶风握紧了剑柄,迅速调整内息,继续应战。 夜阙楼的十八层,高十余丈。这场厮杀注定会格外漫长。 卿如许抵达栖篁城时,便立刻放出了六发破晓雷。 她并不熟悉南蒙这边拂晓分部的架构,对栖篁城亦十分陌生。但她已在路上向一些民间的情报组织拿到了栖篁城的舆图,也打听到了逐夜人的一些动向。 顾扶风当日离开得那样急,综合承奕给到的讯息和阿争对那封信函的转述,想来是逐夜人以叶烬衣为饵,让顾扶风前去相救。逐夜人对此已是多日布局,动静极大,既不能惊动官府又不能惊动拂晓的势力,所以他们势必需要选在僻静的不易打扰的易守难攻之地。 于是她很快锁定了几个地点。 当她站在高山上,远远地望见那耸立在江边的夜阙楼,和那周围围着的一圈江湖客,便立刻确认了顾扶风必在此处。 她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找到顾扶风。 但理智告诉她不行。 即便南蒙临近州府的拂晓人士全员齐聚,可要救出顾扶风和叶烬衣,依然没有多少胜算。尤其思及逐夜人这半年的行动轨迹 他们绝不是单纯地想要顾扶风的命。 若是贸然出手,只怕人还没救出来,整个拂晓的人命和名声都会搭进去。 她需要部署,也还需要人手。 她没有太多犹豫地直奔骁骑营犹豫是给有选择的人的,她没有选择。 大营门口的官兵见她一个女子,便只道了声去去去,这儿没你要找的人! 几番软磨硬泡之后,官兵才终于答允带着东西朝上禀告。于是她便在门口一直站着,寒霜浸透了她的衣衫,每一刻都是那么漫长。 她望着那笼着朦胧霜雾的远方,她的心头也不住地打鼓。 这一站,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才终于见得那人回来,要请她进去。 她跟着门卫穿过各路大营,来往巡逻的兵卫、正在演兵的将士们见得她,目光中也都带着一种奇异的探询。 军营中那种肃然杀伐的阳刚之气扑面而来,令她多少有些心生胆怯。 这里不同于宫廷。 宫廷中的肃然,是一种声势浩大但沉默压抑的肃然。而军营,却是一种更为直白的,状似有规则的实则忽视规则的肃然。 卿如许进了一间营帐,上首位坐在一个中年男人,身披银色铠甲,一脚踩着桌榻,正在好整以暇地擦拭着自己的刀。听得有人进来,却头也没抬,仿若没有这么个人。 两旁的士兵举着银晃晃的红缨枪,大声喝道,大胆刁民,见到将军,还不跪下?! 卿如许看了眼那些士兵,都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进了这营帐,仿佛进得是间阎王庙。 她看向中央坐着的男人,微微抬了抬下巴,淡声道,抱歉,常将军,我这辈子只跪过天子。 常远闻言,突然笑了一声,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眼卿如许,目光中带着几分不屑,道,口气倒不小。 长刀的锋刃反射着刺目的光。 两旁的士兵又大声地朝卿如许喝道,跪下!! 卿如许丝毫不惧,瞥了眼桌上摊开的绢帕和念珠,继续道,常将军,我以为你拿了我的信物,就该知道我是谁。 常远也看了一眼桌面,这个么?不认识。 这是一推二五六了。 不认识?卿如许觉得胸腔有些气滞,暗自又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这南蒙谁人不知,如今的骁骑营,就是曾经名动天下的银鞍军,常远常将军,您曾是银鞍军的副将,您怎会不认识? 谁知常远听了这话,却又嬉笑了一声,银鞍军......真是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他歪了歪头,去问门口那两个士兵,哎,你们俩,见过这东西么?认识么? -- 第420页 两名士兵立刻拱手俯身道,禀将军,不认识。 常远这才朝她挑了挑眉,一副能奈我何的模样。 官场上的这些打太极戏弄人的事儿,卿如许见多了。她一向倨傲,若是以往遇到这样的情况,她肯定掉头就走。可此刻,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国都,她身后还有一个身陷囹圄的人等着她,她必须忍。 卿如许深吸一口气,诚恳道,常将军,我需要帮助。我在您这儿每多待一刻,那个人就多一分危险。信物是银鞍将军亲手交给我的,他说当我有困难的时候可以来找您,如今就是我有困难的时候。我贸然前来,您不信任我也是正常。但是起码,给我一个明确的拒绝的理由? 常远看着她,眼中明明暗暗,不知在想着什么。过会儿,他摆了摆手,两名士兵便退出了营帐,只留下卿如许与常远两人。 你叫什么?打哪儿来?常远放下长刀,两条胳膊半支在膝盖上,问道。 卿如许答,鄙人卿如许,大宁少师。 常远显然也听过这个名字,略略讶异,你就是卿如许?大宁第一女官? 卿如许道,是。 常远看着她,难以置信地嗤笑了一声,呵。你一个大宁的高官,跑到我这南蒙大营来,说出去也真是稀了奇了。 若非十万火急,也不会出此下策。 女子腰杆儿挺得板直,不卑不亢。 常远道,你既是大宁官员,那么,你来错地儿了。 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很明显。 若是被人看到你今日出入我骁骑营,只怕我也要被你牵连了。你若是现在离开,我只当没见过你。当然东西留下,人可以走。 卿如许两眼看着他,道,我以为名声赫赫的常远将军,该不是个怕事的人。 这话说来有些挑衅了。 常远道,也许我该把你留下,左右在我的地盘,让谁消失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第二百八十九章 拂晓人众巧汇合 在无边的黑暗中,顾扶风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岁。 那个时候没有拂晓,没有秦牙,也没有那个填补了他一生温暖的女子。 无人会在乎他的死活。仿佛他的生,不会给这个世间留下什么,他的死,亦不会从这个世间带走什么。 但还是有那么多的人,想要他的命。 只是为了那几百两赏金。 难道一条人命,就比不上那一点赏金么? 人世间的许多痛楚,都像是一种没有来由的还债。明明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的人,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手中不知攒了多少血腥,可为什么这样的人还活得好好的,甚至还能享尽富贵荣华,站在权势的顶峰? 当他年少的时候,他也有过这样的对于世事不公的感怀。 于是他创立了拂晓,试图重新塑造一种对于公正的定义,也向这个世间的险恶亮出正义的刀剑。 被诟病,被污蔑,被抨击,这些都并不在意料之外。 因为邪恶本就是为了打倒正义而生。 要撼动一种绝对的真理,邪恶所需要的,自是要远远地多于正义。 他至死也不会撼动他内心的标准。 他只是有些痛苦,有些失望。而这种痛苦和失望,对于他的情感世界而言,如同一场灭顶之灾,让他对一切都丧失了斗志。 他又变回了一个没有心的人。 一切都仿佛被虚沌道人一语成谶。在这十多年的风霜雨雪中,世界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可他依然没能挣脱命运的桎梏。 浑噩的黑暗中,他忽然感到右前方一阵杀气凛然! 他骤然拔剑睁眼! 十几年逃亡生活所练就的对于危险的直觉,总能在最为致命的关头帮到他。 当 两剑相击。 顾扶风忍着脚上的剧痛,就地一个翻身,长剑斜刺,准确地划破了来人的脖颈。鲜血如爆裂的烟火,绽放在雪白的天光中。 那人颤颤巍巍地朝后倒下。 然而顾扶风的神情却徒然大变! 他伸手去拽这个杀手,却还是晚了一步。这名逐夜人的尸体终是触动了屋中机关,轰鸣的齿轮转动的声音顿时响了起来,同时还伴随着水声、箭簇声、绳索抽紧的咯吱声。 平整的地板突然开始地动山摇,还有无数暗器纷纷朝他射了过来! 顾扶风只能在一片混乱中慌忙躲闪。 箭簇哚哚哚地撞到剑身,还有几只扎进了顾扶风的胳膊和腿上。他还未站定,又甩出一剑,木头的断裂声乍然响起,一根向他撞来的木桩被他拦腰砍断。 后侧又有无数飞镖弹了出来,他旋即转身,几个错步之后,才堪堪避开。于是一只只飞镖便直直地扎进了厚厚的墙壁中,镖身瞬间没入了大半。 劲道之猛,可谓是刺骨穿石,令人咋舌。 身后水声哗哗,顾扶风猛然回头,可还未看清身后机关,便看到眼前一个巨大的黑影朝他而来! 嗵 顾扶风整个人都被撞得三神离了七魄,眼前一黑,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拂晓的人马是从各路赶来的,阿争同楚山孤、月弓刀、藏虎追着卿如许的脚步赶到栖篁城时,正好遇到从临近州府赶来的须染和千里榕阴。两方一碰头,又联络到城中拂晓的分部驻地,这才确认了一日前,南城的上空又出现了两发破晓雷。 -- 第421页 这两发必然就是卿如许所为。于是众人这才整装待发,赶往南城同她汇合。 当拂晓众人在半山腰上远远地望见一支银盔铁甲的军队浩浩荡荡地朝他们过来,再看清那领头的竟然是个女子时,众人也是一怔。 姑娘!阿争隔得老远就朝卿如许呼喊,又忍不住策马迎了上去。 卿如许到了拂晓众人面前,也不多解释,只淡淡地道了句,这是常远将军,他会助我们攻破夜阙楼救出扶风。说罢,便转头望向树木掩映下矗立于江边的那栋高楼,默默沉思起来。 拂晓的六名主力身后带了二十余人,皆黑衣黑氅,黑色面罩覆面,兵器更是五花八门。银鞍军除常远以外的两百七十二名将领,则整齐划一,步兵骑兵弓弩手依次排开。 一边是隐姓埋名的江湖人,一边是朝廷的骁骑营,两方站在一起,多少看着有些古怪。 常远心情不太好,脸也拉得老长。当他看到这群江湖人中有一个人肩头居然还趴着一只乌鸦,而那乌鸦瞧着不像被驯化的模样,竟然扑腾了两下翅膀便屁股一撅,朝着他的方向拉了一泡鸟屎时,他心情怎么好的起来? 真是晦气! 这都是些打哪儿来的妖魔鬼怪?不是来打架的么?谁见过出去跟人拼命还顺手带只野鸟的? 虽然卿如许提前同他知会过,可他现下亲眼目睹了这群人,着实是有点儿后悔答应跟着这个女人趟这趟浑水了。 阿争也偷偷地打量着旁边这群将士,想到如今他们这群人,许多都是各国通缉榜上有名儿的人,也在心中捏了一把汗。 卿如许站在崖边,压根儿没注意到身后的异常。她此时都在盘算着该如何攻破这栋被守得如同铜墙铁壁的院子。 楚山孤便打马走到她的身边,阿乌见得卿如许,便又欢快地扑腾扑腾翅膀,发出啊、啊的叫声。身后的常远看见了这蠢鸟的,又一时抠了抠自己的耳朵,白眼已经翻上了天。 楚山孤用眼睛瞥了眼身后的人,压低声音问卿如许,这些人靠谱么? 卿如许应了一声,嗯。五哥放心。 她神色严肃,目光焦急,握着缰绳的手指攥得死紧,完全不似平常那般泰山崩于前也不改颜色的淡然。 楚山孤道,要是靠谱便好说。这楼高耸入云,周围又地势矮平,不宜藏人。十一定然被困在了楼里,而被当做诱饵的叶烬衣定然是在顶楼。如今不打草惊蛇是不行了。他指了指银鞍军,他们人多,又是官府打扮,镇得住场子。让他们的人从正门和两侧突破,吸引逐夜人的注意,调虎离山,咱们的人便从后侧入,只管闯那夜阙楼。 楚山孤是军营出身,自是对行军部署在行。 然而卿如许却并未附和,她眉头深锁,望着夜阙楼边的那一片宽阔无边的江水,道,骁骑营是要正大光明从正门和两侧入,但我们却不能从后侧入。这样的院子,这样的高楼,一切都太明显了,明显得就像一个圈套。越是靠近夜阙楼,防守一定更严。咱们要闯,也需要时间。到时候耽误工夫不说,只怕扶风在里面要吃更多苦头。 卿如许所言,楚山孤自然也早已想过,只是这栋院子布局实在太过简单,着实也没什么其他地方能突破了。他便回头问道,那你意欲何为? 卿如许回眸,目光坚毅如炬。 我们,走水路。 第二百九十章 黑白对质问良知 顾扶风是在巨大的痛楚中再次苏醒的。 他先是被一个巨大的石桩撞晕,然后人便被推到了墙边,倒在了一个机关上,从屋顶上落下的长枪便直直地贯穿了他的小腿腿骨,枪头深嵌地板,他的腿被牢牢地钉死在地板上,动也不能动。那股水流声已然消失。 黑暗中坐着一个男人。 醒了? 方才那一撞,可能震裂了他的肺,如今顾扶风的口中全是血腥。 他试图坐起身来,可小腿处的伤口伴随着动作,一阵阵钻心的疼,令他又闷哼出声。 薛不臣看着男人不住颤抖的身躯,发出一声得意的笑。 顾扶风喘了几口气,又咬紧牙关,压下剧痛,强撑着让自己坐了起来。 怎么样,有没有感受到我逐夜人的诚意?十三层啊......同我所预料的倒是一致,毕竟这些机关都是为了你而量身设计的,我可是改装了许久,根据你的身量计算了所有的距离,又依托地势,借助齿轮推动水流运转,才能让这玩意儿做出这样的劲道。 顾扶风的背上已经被疼痛的冷汗沁湿了衣衫,他吸了口气,感觉疼痛渐缓,才从唇齿间挤出一句简短的话来,......劳你费心。 他低头去看小腿,方才他以为刺中自己的是一杆长枪,此时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枚特殊制作的悬菱柱,约摸一指宽。 薛不臣又笑了起来,问道,这一幕是不是有点眼熟?他望着墙边那似乎有些失神的黑衣男子,道,你们拂晓的那个秦牙,当初也是这么死的,他可比你惨多了,你这才一根,他啊,可是你的八倍。 顾扶风的脸色登时冷下许多。 这个悬菱柱也是我亲手为你做的。你别看它简单,其实它的每一条棱看似凸起,实是凹槽,因为这样做有利于放血。 -- 第422页 当日六哥身中七刀,但这七刀并非最致命的。他的双掌、肘窝、后背、膝窝八处都被钉入这种悬菱柱,人最后其实是被活活地放干了血,血枯而亡的。 薛不臣看着顾扶风痛苦而愤怒的神情,便感到更加愉悦,继续道,对了,你知道你的秦六哥在他临终之前都跟我说了些什么吗? 顾扶风一动不动,他的脸半边都笼罩在阴影中,只是衣袖间的手已经攥成了拳。 薛不臣偏了偏头,用他那略显瘦小的胳膊支撑住他的不合比例的大脑袋,缓缓道,......他说,是我在痴心妄想,他家小十一是决计不可能落入我手的。你说,他要是泉下有知,看到如今你在我面前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你说他会不会要在奈何桥前气得直跳脚?哦不对,他膝窝上早已被悬菱柱贯穿,恐怕他现在是想跳也没法跳了。 顾扶风听着男人无耻的笑声回响在空荡荡的屋中,胸腔中也被怒火焚烧得炽烈难耐。 他没说话,只是突然俯身用手握住了那一枚悬菱柱,让坚硬的边棱牢牢地嵌进他的掌心。 薛不臣停止了笑声,看着他。 顾扶风绷紧身体,狠力地去拔那一根悬菱柱。 柱身上除了有凹槽,还遍满锋利的倒刺。反向使力,便会被倒刺带出细碎的血肉。每一寸,都是一种皮肉被撕碎的巨大折磨。 顾扶风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但他怎么也不肯松手。 一臂不够,再加一臂。他将双手都紧紧地握在悬菱柱上,用尽所有的气力,像是要生生地从自己的血肉中拔出其中的那一根骨头一般,疼痛是难以想象的,如深海浪涌般打得他眼冒金星,不住耳鸣。 他嘶吼出声。 在寂静的楼中,薛不臣的耳畔也能捕捉到那被一根根倒刺无情地割断皮肉的声响。 微弱,但是刺耳。 叮 顾扶风终于彻底拔出了那一枚限制住他行动的铁器,微弱的光下,乌黑的寒铁上一片血肉淋漓。 薛不臣缓缓地将目光从地上滚落的悬菱柱上移开,看向顾扶风,话音带着几分奚落,难怪是杀不死的剑客,对自己也这么狠得下手。 顾扶风随手从衣衫上撕了一块布条,绑住伤处上方来止血,等身体抖得不再那么剧烈,这才张口说话。 ......薛不臣,你这个人,真让人恶心。 薛不臣笑笑,道,能恶心到你,正合我意。 顾扶风将长剑支在地板上撑住自己的身体,拖着伤腿,试图站起来。 疼痛让他连起身的动作也变得十分艰难。 薛不臣,你知道么?这世上想杀我的人很多,把我逼得如丧家之犬般四处逃窜,令我尊严全无的人也不在少数。可是,我从没有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敌人。 男人高大的身影有些歪斜,他拄着长剑站在阴影中,额上的刘海儿遮住了他的眼眸,薄唇有种妖冶的鲜红。 薛不臣看着他,微微挑了挑眉。 你知道身为一个人,什么才是我们与其他存在用以区别的东西么? 顾扶风身量太高,他与薛不臣对视,视线需得下沉,整个人便有一种睥睨之感。 是良知。一个人的良知,是会发出声音的。有些罪大恶极之人,即便当下他没有得到正义的制裁,但他多少也会在夜深人静时感受到良心刺痛。每个人的现在都是由他的过去堆砌铸成的,因为人越缺什么,就会越渴望什么,金钱,名声,尊重,认可,爱.......生而为人,左不过就是这些。因此,我一直认为可恨的人,也一定有可怜之处。所以在我这儿,什么样的人都能被原谅,只有一种不能 就是像你这样的人。 薛不臣的脸色阴沉下来。 薛不臣,你没有可怜,只有可恨! 话音未落,顾扶风的长剑不用突然甩出一道剑花,向着椅子上的男人刺了过去! 长剑一下子劈开了那把椅子,木头应声断裂。 到底是废了一条腿,便再也使不出那样快的剑了。薛不臣一个闪身便躲过了剑刃。 下一瞬,两边就冲出来几名逐夜人一把擒住了顾扶风,有人一棍敲上了他的后背! 第二百九十一章 垂垂危矣相援助 噗 顾扶风感到背部一阵剧痛,便从口中喷出一口鲜血。人踉跄了几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有人又一脚就踩上了他的伤腿,伤处带来的剧痛瞬间朝四肢百骸蹿去,他疼得闷哼出声。 呃...... 薛不臣看着地上的男人,嗤笑了一声。 顾扶风,你真是不长记性啊。 他点了点头,让两名逐夜人架起他的胳膊,把顾扶风从地上拖了起来,又开口道: 良知从始自终都不过是一种用来蒙蔽自己的东西,它要真像你说得那么宝贵,人性也不至于阴暗至此了。顾扶风,你知道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差别是什么吗? 是能否接受自己的黑暗。 薛不臣眼底阴森,笑容冷寒。 你既然选择弑杀国师,你就该看清楚自己真正的样子,看清你心底深处那个最为真是的虚伪阴暗的你!你就是对这个世间的不公感到遗憾,也对人性的丑陋感到憎恶,你承认这些也没什么丢脸的。然而,你却集结了一群凶残暴烈的人,带着他们去做行侠仗义的事,这是什么?是你在违背自己内心的真实,去屈从于光明,屈从于主流!一个明明已经被正道判处了死刑,却还要委曲求全地去讨好正道的人,这难道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 第423页 顾扶风抬眸,唇边渗出鲜血来,道,......我不是屈从于光明,我是追求光明。 呵,追求光明?你以为你追求光明,就能抹杀别人对你的偏见么?偏见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毒瘤,它生长于每个人的内心,只要人的心中有黑暗,这颗毒瘤就会生长发芽。人们追求美、追求钱财、追求权力,就是对丑陋、对贫穷、对平等的一种反对!你创立拂晓这么多年,难道还没认清现实么?顾扶风,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算你拼尽一切,可最后得到什么了呢? 就算你拼尽一切,可最后得到什么了呢? 外头日光正烈,可却照不进屋中。 顾扶风垂着头,脸隐没在阴影中。 薛不臣看着他:这世上的光明,从来都只是人们对于美好的一种希冀。可希冀就是希冀,如果把希冀当成了标准,那么人只会活在缠缚纠结的痛苦中。你想要改变偏见,只有走到了顶峰,掌握了权力,你才能掌握重新定义一切对错的话语权! 屋中有片刻的静默。 半晌,男人叹了口气,低声道: 所以顾扶风,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加入我,你我联手,定能重新改写这天下规则。 他说罢,等待着,带着一种料定一切的自信。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原本也是起源于共鸣。他觉得,他找到了他们之间的共鸣。 然而,在一阵短暂的等待后,他却突然听到一阵低沉的笑声。 顾扶风笑了。 顾扶风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什么巨大的笑话。 薛不臣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过会儿,顾扶风停下来,抬头看着薛不臣,道,......薛不臣,你知道你说的话有多好笑么?你不提拂晓也罢,兴许我还能站在你的角度试图理解你。可是秦牙惨死你手,你一个以虐杀为乐的人,有什么脸在我面前说你是正确的、是不该被指摘的? 他眼中满是讥讽。 这个世间黑暗会存在,不是因为它合理,而是因为它不合理,它才需要不断地去找到能够支撑它合理的理由,去努力地干预正义。偏见固然存在,却不是无法改变的。人行于世间,得先成就自我,再成就大我。如果一个人的自我本身就出现了偏差,那他所铸就的大我也只可能是一种错误的引领!而错误,终究会被修正! 那些追随你的人,或许受到了你的蒙蔽,但他们迟早也会有苏醒的一天,你可为那一天做好了准备? 男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入耳。 薛不臣看着地上的人,眼中隐现愤怒的火光。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 他抬了抬下巴,两旁的逐夜人立刻出动。 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人还在楼上呢,让她好好听听她的扶风哥哥是怎么痛苦呻吟的。 逐夜人头上十字徽记在昏沉的光下,显现出深嵌入皮肉的凹陷,格外狰狞。 刀剑闪着锋利的光,顾扶风被围在众人中间。 他轻抬下巴,眼神冷肃。 逐夜人摩拳擦掌,正欲朝他扑上去,正在此时,楼外却传来一阵猛烈的动静! 众人登时一顿,原本在中间的顾扶风猛然就地一滚,长剑从底下斜刺而上,一剑洞穿了身旁一人的喉咙! 在场的几名逐夜人也立时出手,扑向了顾扶风,与他缠斗起来。 外头已经闹翻了天,远处响起喊打喊杀声,似乎是铲除乱党,解救无辜百姓! 薛不臣撇下屋中打斗,连忙朝栏杆处走去,便见得远处一片黑压压的银甲兵士,已经将半个院子包围了起来! 楼底放哨的一枚逐夜人见得薛不臣露脸,立刻朝他高声禀告道,首领,是官兵!他们说有嫌疑刺客躲入了夜阙楼,便冲了进来! 薛不臣皱眉。 这些官兵人虽不多,可来势汹汹,他们身上那明晃晃的银甲,宛如一种对自己身份的傲然宣誓 他们就是昔日名动天下的银鞍军。 银鞍军旧部......怎么到这儿来?薛不臣低声喃喃,略一思索,又猛然调头往楼的另一侧走去。 这一看之下,顿时心头一沉! 江边果然已经撑起十几条船,夜阙楼的楼檐上已然挂了铁钩,已经有几个人顺着绳索爬进了楼里! 看这些人的衣着打扮,却不是前院的银鞍军,而是一批江湖人! 拂晓...... 薛不臣重重地排在了栏杆上,激起一方尘气。他身后的几名逐夜人也看到了当下的局面,皆低头噤声。 薛不臣猛然回头看向打斗中的顾扶风,眼中带着怒火。他料定了顾扶风是个不愿意因私事牵连旁人的性子,而之前派去跟随顾扶风眼线也禀告说,顾扶风从长安离开时是孤身一人。 若只是拂晓追来也就罢了,以逐夜人的人手还是足以应对的,可为何还会有银鞍军?难道他被顾扶风摆了一道? 呵,顾扶风,原以为你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顾扶风被敌人的一拳逼得超后踉跄了两步,又一剑劈开侧边的一位逐夜人,这才回头看了薛不臣一眼。 他眼中茫然。 薛不臣又皱紧了眉头,再次回头看向江边。 -- 第424页 几条船并排,最中间的船上,赫然站着一个红衣女子。 原来叶烬衣所言非虚啊......薛不臣缓缓回过头来,看着顾扶风,冷笑了一声,看来你心里头,确实另有他人。 顾扶风闻言,猛然看向栏杆边,瞳孔骤然缩紧! 第二百九十二章 贸然险闯多坎坷 卿如许站在船上,朝上仰望,耳旁隐隐地能听到楼里的打斗声,她攥住了衣袖。 阿乌已经顺着夜阙楼盘旋而上。 阿争道,姑娘,你还是在岸上等我们吧,你不会武功,里面太危险了。 卿如许固执地摇摇头,她也不想拖累拂晓,可她实在不放心。 姑娘...... 阿争还想劝她,却见卿如许眼睛一亮,指着道,......阿争你看,阿乌停在了十三层! 黑鸟扑棱着翅膀,停在了十三层楼的栏杆处,突然大叫了几声。 拂晓的人一进夜阙楼,就已经同楼层中驻守的逐夜人交起手来。此时楚山孤一刀砍翻一人,扯着绳子把一名兄弟拽进楼里,听得阿乌惊叫,也仰头看了一眼,却只见得屋檐边突然漂浮起一股烟尘来。 楚山孤大喝一声,不好! 他连忙往回缩了一缩,便见得一块大石从眼前落下!紧接着,便是更多的大石落了下来,砸向尚未爬进楼里的人身上! 呼号声四起。 无数大石也落向了停靠在楼边的船只中,一下子就将薄薄的舱板砸出个窟窿!江水瞬间朝舱中涌入,船体登时剧烈地摇晃起来。 卿如许脚下不稳,俨然就要跌进翠绿的江水中! 阿争忙一把扶住卿如许,姑娘小心! 卿如许站稳后,立刻在混乱中朝众人喝道,划船!向后! 如今江边只有楚山孤、阿争和卿如许,月弓刀和藏虎从左侧高墙闯,须染和千里榕阴则从右侧高墙入。 逐夜人这一波攻击,也只是拖了一拖拂晓的步伐。石攻过后,落水的人又纷纷游回楼边,再次抓住绳索攀了上去。只是对于不会武功也不通水性的卿如许而言,却是真的待不下去了。 阿争拿长杆挑过另一艘船来,让人划船带着卿如许往岸边而去。 然而卿如许却一直回头眺望着夜阙楼,眼中布满忧色。 船刚一沾到岸,卿如许就一个箭步跳下船,又朝着左边的的围墙急急跑去。路上原还担心她是翻不进那高大的围墙的,可到了围墙边才发现两边已经打成一片,现场十分混乱,反倒是那梯子上一个人也没有。 卿如许也看不见墙那边的情况,可她看着那空荡荡的梯子,当即心一横,便左躲右闪地穿过打斗的人群,一把攀住梯子就蹬蹬蹬地往上爬。 月弓刀于打斗间,一眼瞥见逐夜人已经靠近梯子,要去抓那梯子上的红衣女子,他登时一个侧旋踢,甩开周围纠缠的艺人,一个纵身跃到梯子旁,一刀拦住了那人。 卿如许于惊惶间也只道了声,谢十哥!话毕,整个人便消失在了高墙上。 夜阙楼中,楼下拂晓的人同逐夜人交手,意欲向上而闯。而楼上,顾扶风则横在楼梯口,勉力阻止着薛不臣上楼去威胁叶烬衣和渊儿的性命。 如今整个楼里楼外皆在打斗,,薛不臣看了眼院中,也不知看见了什么,突然一甩衣袖,道,杀了他,带叶烬衣来见我。便带着两名逐夜人转而下楼,留下大批逐夜人继续对付顾扶风。 如今单是听外头的动静,逐夜人都已然感受道情势的危急,手上刀子也出得更狠了些。 顾扶风方才一剑挡开了对方的长刀,却突觉腹部一痛,竟被一柄短匕划破了长长一道口子,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顾扶风只哼了一声,又一剑劈开了那名逐夜人的脑袋。雪白的脑花迸溅了一地,周围的逐夜人也没想到这剑这么凶残,面上也愈加凝重起来。 他们抬起眼皮,看了眼楼上。 如今逐夜人腹背受敌,斩杀顾扶风,挟制叶烬衣,才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顾扶风的伤腿并不能吃力,他半扶着楼梯,单手执剑。又狼狈,又凌厉。 方才偷袭得手,逐夜人也寻摸到了攻击顾扶风的法子,他们立刻调整攻势,不再硬碰硬,而是上头有人使着剑,下头就又有人出暗箭。 在江湖中行事,拼的是实打实的功夫,偷鸡摸狗使阴招是连街上的乞丐都最为不齿的。可逐夜人眼下也没了法子。左右杀了面前这个人,也就等于封了口。 于是这几个来回的交手,顾扶风立刻便吃了亏,身上顿时多了几道彩。 又是一击之后,顾扶风的余光瞥见一柄明晃晃的兵器又朝他的肋下刺来,然而他手上的长剑还在同前方的人交缠,已无力应对! 软剑已经触及他的衣衫,可疼痛却并未袭来。 那柄软剑突然响起嗒地一声,便被一柄拂尘猛然击落! 无量寿佛! 屋中响起一声高呼。而在严实密闭的包围圈中,也突然多了一道黑影。 仗着人多势众,便耍阴使坏,怕是神仙见了也要看不过眼了! 一个个逐夜人也如同见了鬼一般,都瞪着面前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人影,一时难以理解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 第425页 以千里榕阴高超绝伦的轻功,他跃上这夜阙楼并不费多少功夫,只是在闯入那严防死守的围墙时花了些时辰。 十一,还顶得住么? 顾扶风看清面前的人影,才刚嗯了一声,还没叫出一声三哥,面前的逐夜人却又突然出手,俩人便又立刻投身于战斗中。 于打斗间,顾扶风朝千里榕阴问道,.......还有谁来了? 他声音沙哑,脚步虚浮,已然几近力竭。 千里榕阴侧身躲开周边的长剑,只回答最重要的事,我跟老四分头行动,他现在应该已经上顶楼救人去了。 顾扶风用长剑阻开旁边一人的剑,又问道,.......卿卿.......呢? 千里榕阴回头道,她同小五和十七走水路,我刚见得他俩已经进楼,却不知卿卿人在何处。 此时楼上似乎也有了大的动静。 顾扶风一剑划破了敌人的胸膛,借着千里榕阴的帮扶,只拼准头,又几剑斩杀了几个逐夜人。 他这才扶着楼梯脱力一般地倒了下来。方才一条腿站得太久,腿已然抖得不行。人也失血过多,嘴唇发白,脸上没了半点血色。 剩下的人,千里榕阴独自应敌并不困难。顾扶风低垂着脑袋,无力地依靠在楼梯边,眼中神色郁郁沉沉,似是担忧。 第二百九十五章 向死而生转乾坤 麟间世点头道,是!就是你师父长门医圣当年炼制的那颗,小十一从登歌之岭用鲜血换回的三颗药丸中的那一颗斗转乾坤! 他的话,仿佛一记重锤,重重地敲醒了卿如许。 她顿了顿,才猛然回神,踉跄着起身朝顾扶风过去。再看到他清冷沉寂的面容,她还是微微怔了怔,才又垂下头,压下心头痛意,去思忖当如何处置。 当年长门医圣给顾扶风了三颗罕世珍药,其中的这颗斗转乾坤,被顾扶风转而孝敬给了患有心疾的第二志士麟间世。 人活有岁,万物有终,此药自然也不能跳脱于世间法常,无法起死回生。 此药只有一个效用,就是行气活血,祛瘀止痛之用。看似普通,但它的珍贵,是在于用在凶险时刻。于脉搏虚微之危急关头,此药便可发挥其最大成之效用,强心增劲,是能从阎罗王手里保命的不二神药。 如今顾扶风气息全无,经脉俱停,麟间世以内力帮他疏通经络,可若要恢复脉搏,还需一个让脉搏重新跳动的引子。 卿如许猛然抬起眼眸,伸出手来,果断道,把刀给我! 扎入心脏的木头被拔出。短刀顺着男人的左肋,划开皮肉。 卿如许虽是医者,但到底人在局中,他握刀的手也带着不自觉的颤抖,已是勉力克制。 刀锋之下,露出森森白骨,和体内血淋淋的五脏六腑。 麟间世自认已看尽世间百态的,见得这般血腥的一幕,也不由地拧起了眉头。聂新和阿争更是看了一眼后,就转过头去不敢再看第二眼。 卿如许查看过心脏的伤口后,轻轻松了半口气,所幸木头粗短,木茬细碎,对心脏的伤害并不致命,大多是在侧边的表皮。 她顿了顿,似在心里做过一番准备后,便又将自己的手顺着那被割开的裂口伸了进去。 五指缓缓地包裹住顾扶风的心脏,卿如许难以描述那种感觉。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猛然攥紧,松开,攥紧,又松开! 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四下俱静。拂晓三人都沉默地看着卿如许做这一切。 卿如许紧紧地咬着贝齿,神色严峻,另一手搭在男人颈边脉搏上,暗自感受着。 那被割开口子的地方,原本血流得并不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 便在石台上摊成了一片血泊。 每一刻光阴的流转,都意味着彻底的终止。 卿如许嘴唇绷得发白,仿佛将自己仅存的希望都寄托于这一线生机之上。 麟间世、聂新、阿争也都不敢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所有人都静静观察着,等待着,期望着。 时间是那样的压抑而漫长。 每一刻都让人仿佛将心放在炙油热炭上,饱受等待的苦楚。 突然,有微乎其微的变化,似一缕不易察觉的风,钻过苍白纤细的指尖。 卿如许屏住了呼吸。 全身的感官都在一瞬间放大,试图捕捉到那更为确切的讯息。 男人有如刀凿斧刻般的深邃轮廓,依然如雕像般沉寂。 然而在下一瞬,那双紧闭的星眸遽然睁开! 巨大的喘息声在胸腔中轰然震动! 掌中的那颗沉默的心脏也开始剧烈跳动起来! 小十一! 主子! 十一哥! 众人见状俱是大喜,齐齐惊呼。聂新和阿争当即喜极而泣。 卿如许则紧紧地望着男人英俊的眉眼又重新焕发生机,热泪盈眶,喉头哽咽,竟说不出话来。 感受到顾扶风体内真气流转,麟间世这才抽回掌力,调匀内息。 顾扶风虽然已醒,但到底身负重伤,虚弱不堪,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人便又阖上眼,精神不甚清醒,便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麟间世便又同聂新阿争小心地扶着顾扶风躺平,让卿如许给他处理伤口。 -- 第426页 这半晌功夫,卿如许情绪大起大落,此时她满是鲜血的手接过阿争递来的药瓶与针线后,竟有些拿不稳。那握着针的手抖了又抖,几经平复,才终于为顾扶风缝合好伤口。 待包扎完他身上最后一处伤口,卿如许终于不堪疲惫,两眼一黑,就朝地上栽了过去。 --------------------- 寂静的屋舍中,火炉上咕嘟咕嘟地翻滚着药汤,屋中沁满药香。 女子拿着蒲扇坐在一旁,扇子轻摆,一下一下地吹着火焰。 重伤的男人已在躺在榻上躺了两天两夜,虽从鬼门关下暂时被抢回一条性命,可到底伤得太重失血太多,至今仍未脱离危险。 故而卿如许根本不敢睡,只得时时观察照料着。 这里是栖篁城外一处僻静的院落。 那天夜阙楼之战后,叶烬衣和她的孩子也被拂晓救回,顾扶风未死,逐夜人的计划算是彻底落败。拂晓虽折了些人,但也算借着银鞍军的力量,让逐夜人元气大伤。而今薛不臣带着所剩的逐夜人不知所踪。 因这一战声势太大,为恐拂晓的行踪暴露,十七人众中只留下阿争、须染和云想容陪同卿如许,一起照料顾扶风。 夜半时,卿如许便赶着他们回去睡,云想容原想替她,但见她格外坚持,终是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这两日,承奕发来的飞书一封又一封,催促着卿如许立刻返回长安。但她一心扑在顾扶风身上,根本无暇思考长安那边的混乱。信函都被她堆在桌子上,只作不见。 窗外天色暗暗,火光映照进她眼眸中,也化不开那分暗沉的孤默。 .......咳...... 屋中突然响起一声并不清晰的咳嗽声。 卿如许慌忙放下蒲扇,几步奔到床前,撩开帷幔去看榻上的男人。 男人双颊消瘦,唇边生起淡淡的胡茬,俊白的面容带着无限的疲惫与憔悴。 他缓缓抬眸,不甚清醒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卿如许的鼻头一下就红了,她一时心绪激动,竟也说不出话来,就只拉住他的手,两眼看着他。 顾扶风的眼眸中也一时闪现过许多情绪,半晌,他才回握了握她的手。 看着她纸一般苍白的面颊,和那连日未眠的乌青眼圈,顾扶风勉力出声道,......我......没事...... 卿如许听罢这句,只觉心头愈加酸楚,眼泪就又不受控制地吧嗒吧嗒地滚落下来。 顾扶风见状,面上神情异常复杂。 那些沉睡前无数让他痛苦的回忆,又再次回到他的脑海中。 他缓缓垂下眼眸,乌黑的睫掩住眼底黯然,手却紧紧地攥住了女子,似在压抑着胸中难以名状的情绪。 第二百九十六章 黯然沉郁写沧桑 过会儿,顾扶风才又开口,声音沙哑低沉,......你去睡会儿吧。 说罢,又推了推她的手。 卿如许拿衣袖擦干面上泪痕,兀自调整好心绪,这才又转头回望外头的天光。 窗外静谧,炉子上的炭烧得火红。 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他,感受着那分熟悉的气息,清冷的眸子倒影着一点红色的光,盈盈柔柔的。 半晌,她才又转回头,低垂着下巴,道,......天快亮了,一会儿九娘醒了,会过来替我。我...... 她顿了顿,我有点累,我先在你这儿睡会儿。 她说着,就自顾自地踢掉鞋子,转身摸着床沿倾身下来。 顾扶风低垂的眼皮微微翕动。 女子俯身凑近,身上那股淡淡的馨香瞬间盈满他的鼻尖。 床沿不宽,她紧贴着他而卧。 顾扶风的手微微蜷起,缓缓地将头朝里侧偏了偏。 卿如许枕着小半边枕头,一抬眸就能看见男人宽阔的肩和白皙的脖颈。只属于他的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她,一点一点地抚慰着备受折磨的心。 她闭上眼,又抬了抬手,悄悄地攥紧他的衣角,这才缓缓地让自己放松下来。 顾扶风沉默地望着屋顶,不知在想什么。 等到感受到身旁的人呼吸渐匀,他才从黑暗中缓缓转过脸来。 暗室中,她的脸庞近在咫尺,一缕乌发遮住她光洁的额头,轻蹙的黛眉泄露着她的不安。 顾扶风注视着她,眼中光影变幻万千。 天蒙蒙亮的时候,本来沉睡中的卿如许浑身猛然一震,人便瞬间惊醒。 顾扶风受她牵动,也睁开眼来看向她。 卿如许微微抬头,急促地呼吸,额头上已经沁满了冷汗。 ......做噩梦了?顾扶风问。 卿如许失神地望向他,紧握的手指带着明显的惊惶。 顾扶风张了张唇,想问她梦到什么,却见她突然垂下眼眸,眼圈竟有些泛红,道,......嗯,幸好不是真的......她说罢,又若无其事地抹了把脸颊,侧着头道,是我吵醒你了。你你再睡会儿吧,我回去收拾一下,一会儿......再来看你。 她说着就爬起身来,又转身给顾扶风掖了掖被角,才又跻上鞋,出门而去。 顾扶风望着突然空空荡荡的屋子,也有些发怔。 然而女子却还站在紧闭的房门前,没有立刻离开。她苍白的面颊上已布满失控的泪痕。 -- 第427页 她无法忘记梦里的景象。 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男人静静地躺在石台上,面无血色,气息全无。 这个画面就这样深深地烙印进了她的心头,她的梦里,让她时时揪心,时时痛苦。 她转过头再次看了眼屋门。这一切都不是梦,他还活着,他就在里面。 卿如许又站了半晌,才梳理好情绪,又疲惫地朝回走去。 待到晌午,卿如许睡了一会儿后又起来给顾扶风换药。 九娘从一旁的炉子上盛着汤药,须染也送了汤食饭菜来。阿争去街上买了各式各样的点心,又把大小食盒摊开来。 阿争说,他打问了下,这些都是南蒙最地道的点心,他跑了好几家铺子才买全了,都是主子喜欢吃的。 顾扶风听了,就嗯了一声。 须染走上前来,说,那日骁骑营以平乱为名出动,营救被俘百姓,逐夜人的罪行被披露,如今声名狼藉。南蒙朝廷已在全颁发通缉令,誓要为惩奸除恶,将为祸百姓的邪恶组织除尽。现在拂晓还在追踪逐夜人的行动,他问顾扶风,如果找到薛不臣,他打算如何处置? 顾扶风道,先查,等查到再说。 卿如许给他上了药,问他,疼吗? 顾扶风皱着眉,摇了摇头。 卿如许说,你要多吃些东西,这样伤才好得快。 顾扶风就又嗯了一声。 之后,屋中便又恢复了寂静,只有瓶瓶罐罐的响动,和炭火的噼里啪啦声。 待卿如许替顾扶风处理完所有伤口,两个人就面对面坐着。卿如许望着他,可男人却侧着头沉默地望向窗外。 而窗外,什么都没有。 众人也只能沉默地将一切看进眼中,神情中都带着一种相似的叹息。 顾扶风不只是受了伤 他变了。 他不再爱说话,也不再爱笑。仿佛有一种沉默的阴郁永远地留驻在他的身上。 卿如许端着托盘的手指有些泛白,她站了起来,顿了顿,才低着头走了出去。 而后的两日皆是如此。 顾扶风的精神恢复了许多,但人还是十分沉默。 待得卿如许再一次出了顾扶风的屋子,人却站在门口,怔怔地望着院中那株长势甚好的海棠树,眼底无尽黯然。 她站了多久,阿争就陪了多久。 等卿如许终于想起离开,阿争才忍不住,转身又走进了顾扶风的屋中。 主子......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顾扶风望向窗外的眼眸慢慢转回,道,......你说。 他坐在榻上,那一双星眸沉郁平静。唇边胡茬青青,整个人愈显沧桑。 床边立着的那一柄不用,原本银亮的剑身也似蒙尘一般,锋芒不再。 阿争抿了抿唇,压下心头酸涩,道,主子,你......你不要怪姑娘.......她....... 他不善言辞,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 顾扶风道,.......我没怪她。他淡淡垂眸,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争看着他,回想起昔日在卿宅里一家子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场景,想起顾扶风以前那般洒然爱笑的模样,只觉心中万般难受。 主子,你,你不要难过.......我,我虽然不懂这些.......可是我觉得姑娘心里头有你。那日你走了,姑娘一个人在屋子里哭了好久....... 顾扶风沉默了一会儿,眸子变得愈加深暗。 阿争迟疑了片刻,又道,还,还有.......还有件事,主子,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 他看着他,神情异常担忧。 那一日,那一支玉簪握在闭眼沉睡的男人手中,也握在颓丧绝望的女子的手中。 阿争跟在卿如许身边多年,如同弟弟一般陪着她走南闯北。他见过她对待拂晓众人温柔悉心的模样,也见过她在官场上大义凛然的样子,她好像永远都那么坚强勇敢、无所畏惧,像一束光,不仅照亮自己的路,也顺带引领别人。 可是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他也许把她想得太过坚强了。 ......主子,我后来常常后怕。我在想,如果我们晚到了一刻呢? 只要再晚一刻,那支玉簪便会立刻洞穿她的心脏。 而今日种种,都将在那一瞬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顾扶风目光中带着惊异,也似受到极大的震动。 阿争看着他,低声唤道,.......主子..... 顾扶风手握成拳,似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胸中的波动。半晌,他又忽然垂下头来,道,......我知道了。 阿争想了想,又道,主子,姑娘为你一定也是什么都愿意...... ......阿争。顾扶风打断道。 他侧过头,天光在他高耸的鼻梁侧打下一小片阴影来。 ......阿争,你不明白。若她对我没有男女之情,这对一直这样认为的我来说,太残忍了。 他闭上双眸,欲言又止。 最终,也只留下无法言说的痛。 第二百九十四章 阴阳相隔肠断处 河水滚滚,奔涌而下。 卿如许自小惧水,一跌进河中,便被浪卷着向不知名的方向而去。 -- 第428页 河水已被爆炸的尘土搅得浑浊一片,无数残毁的砖瓦木头都漂浮在她的身边,卿如许睁不开眼,只是本能地挣扎着,想要去找,去寻。可水流得太急,人也被打得晕头转向。 不过须臾,她憋在胸中的那一口气便到头了,腥咸的河水灌入了她的鼻腔,她咳了一下,却也只让状况更恶劣。渐渐地,体力也耗尽了,身体变得越来越沉。 恍惚中,她感到有人握住了她的腰,带着她一起向上游去。 阳光照耀在水面上,久违的空气令卿如许终于获得了生机。 河水急速流动,她紧紧地抱着男人的腰,仰面朝天大口大口地咳着。 待靠近一处石台处,顾扶风一把拽住岸边一处尖利的石头,这才将俩人的动势阻住。 上去...... 卿如许被顾扶风推上石台,便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待人缓过来些,才突然意识到身后的男人竟然一直没有说话,她这才连忙转身。 顾扶风平躺在石台上,双目紧闭。乌黑的眉,苍白的脸,水渍混着血色,在地上荡漾开惨烈的红。 在他的胸口处,被一根被火药炸断的木头赫然破开了一道口子,正中心脏,无数的鲜血顺着胸口不住地朝外涌。 卿如许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才试探性地出声道,扶......扶风...... 他是寂静的。 仿佛再也感受不到痛楚,也感受不到世界。 卿如许抬起手来,探向他的鼻尖,又转而触向他的颈边,手却如同被雷击一般猛然缩回!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纤弱的指尖开始不住地颤抖。 扶风...... 她嘶哑的嗓音如同微弱的呓语,传不到更远方。于是她定了定,又提高嗓音,唤道,扶风......你,你别吓我...... 她的手抖得剧烈,甚至几次都拉不起来他的手。 他是那样的冰冷,冷得仿佛一块寒冰。 她便捧着他的手,给他呵着气,搓着他的手心。 ......扶风,你的手好冷,好冷。扶风...... 他惨白的皮肤,在日光的照耀下也逐渐地反射一种淡淡的青灰色。 她看着他,缓缓地僵住了。 她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大颗的眼泪从眼眶中涌出,一滴一滴砸落在石台上。 心犹如被活生生地撕裂开来,皮开肉绽,痛不欲生。 他们之间还有那么多话没有说,她还没有告诉他她的心事,还没有解释清楚他们之间的误解。 她俯下身来,将他的手贴放在自己的心口处,一手轻抚着他冰凉的脸颊,声音低哑,扶风......你......你醒醒,你醒一醒......你.......你不是说,我给你治伤,你就帮我复仇,山遥水远末路穷途,不背盟约岁岁同行的么?我的命是你的命,你的命也是我的命,我还没有说.......我还没有说.......你怎么能....... 她泣不成声。 心中仿佛在经历一场毁天灭地的浩劫。 她甚至无法在这场浩劫中支撑起自己的脊背,于是她趴下身来,将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胸前。 耳边没有心跳声,也没有熟悉的温度,她紧紧地抱着他。 什么仇恨,什么过去,什么执念,什么自尊.......那些她曾经认为无比重要的事,都在这一刻,宛如齑粉,灰飞烟灭。 卿如许闭上眼,心中一片死寂。 风吹过石台边的蔓草,日光刺目。两个人彼此相依,在偌大的石台上,仿佛一场横亘生死的祭奠。 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 她坐起身来,又看了顾扶风一会儿,他俊美的轮廓再也掀不起一分笑颜。她缓缓抬手,从发髻上取下那支忍冬玉簪。 玉质玉润。 她拉起他的手,握住玉簪。 尖利的玉簪对准了她的心口。 她能活下来,从一开始就是因他而挽留,今日他走了,她独自留在这世间,还有什么意思呢?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 尖锐的发簪即将刺破肌肤。 姑娘!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高呼。 叮......玉簪骨碌碌地滚落在地,细碎的脆响被掩盖在众人的呼唤声中。 小十一! 十一哥! 主子! 几道黑影说着就落在了石台上。 麟间世和聂新方才已经赶到夜阙楼,同阿争汇合后得知顾扶风与卿如许落水,便靠着聂新的一双耳朵循着河水一路找了过来。 卿如许没有说话,只是撇过头去,任乌黑的长发遮住她的面容。 麟间世和聂新见得顾扶风的模样,已是神情大骇。 小十一!十一!你醒醒! 十一哥!你怎么了十一哥! 俩人一边去看顾扶风,一边口中不断惊呼着他的名。 阿争从落到石台的那一刻,便愣在了一旁,一脸惊惧地盯着卿如许的背影。 地上那截玉润的白,终是缓缓地又隐没进女子的袖中。 聂新也是性情中人,见得顾扶风这般,登时声泪俱下,拉着顾扶风的胳膊,口中喊着,十一哥,你醒醒,十一哥......都怪我,都怪我来得太迟......十一哥...... 麟间世探了探顾扶风的鼻息,略略一怔,他当机立断,放下自己手中的麒麟杖,从怀里摸出一个药瓶,取出一粒药丸,就塞进顾扶风的口中。 -- 第429页 小新,十七,扶起他! 聂新看着麟间世,愣愣地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见他神情坚定肃穆,连忙按他的吩咐去做。阿争也愣了一瞬,连忙蹲下身来帮忙。 麟间世盘腿坐于顾扶风身后,抬手运功,气起丹田,将真气源源不断地送入顾扶风的脊背。他眉头紧皱,仔细地盯着顾扶风的面容。 男人惨白的脸上却依然透不出一分活气儿。 麟间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又猛然回头,看向身后的卿如许,口中急急唤道,卿卿!卿卿! 卿如许却垂着眼眸,宛如一个已经失去灵魂的躯壳,即便在麟间世这般呼唤下,也没有丝毫反应。 只是那颓丧麻木的面颊上,却布满无声的泪痕。 麟间世见她已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亦是心中酸楚,他抬手握住卿如许瘦弱的肩膀,轻轻摇动。 卿卿!救人啊卿卿!不要放弃,想想办法救救十一!! 阿争眼中含泪,亦拉住卿如许的手,凄声唤她,姑娘......姑娘...... 卿如许缓缓抬起眼眸,怔怔地看着他们,似在试图辨认他们在说什么。 ......卿卿,快!救人!我方才给他吃了那颗斗转乾坤,现在打通他的奇经八脉,你想想现在咱们要怎样才能救他?! 卿如许闻言,麻木的脸上终是因那一句斗转乾坤,而掀起一分波动。 斗转......乾坤?她嗫嚅反问。 第二百九十三章 火毁流星焚离人 薛不臣离开后往下走了两层,便走到一处墙壁前抬手叩了两下,原本严丝合缝的墙壁却突然从中裂了开来,向两边退去,露出里头的一处暗室来。 暗室不大,约摸三人宽,一人高,被木头完整地包裹了三面,如同一个打开的木匣子。 薛不臣走了进去。 他的面容似结了一层寒霜,耳边是楼下清晰可闻的打斗声,拂晓的人应该已经上来了。他最后望了一眼窗外,似做了一个决定,他朝留下的逐夜人道,......用火药吧。 几名逐夜人猛然抬头看向他,眼中震惊。 薛不臣淡淡道,这套机括可惜了,但能让半个拂晓陪葬也不算亏。 他转回头,看向对面的逐夜人,突然抬手抚上胸口,肃然地朝他们鞠了一礼,道,你们是我们逐夜人的英雄,逐夜人会永远记得你们的付出。 那几名逐夜人闻言,眼中光辉闪烁,似感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他们轰然一声朝薛不臣跪倒在地,齐齐抬手抚上胸口,高声道,世间无明,暗夜不息,我辈将永逐黑夜,至死不休! 他们的声音凿凿,回荡在空阔的屋中,有一种敬虔的庄重。 过会儿,一名逐夜人走到墙角,转了转上头的烛台。墙壁的里头也传来水花声和齿轮转动声,薛不臣所在那间木匣子突然就动了起来,缓缓地向下移动。 卿如许从高墙翻下来后,就趁着人群混乱,一路朝夜阙楼的方向狂奔。 人有的时候展现出超乎寻常的能力和运气,也只是凭着一种绝地的孤勇。 卿如许这样一个女子,竟也穿梭过一群又一群凶猛厮杀的人,一路跑到了夜阙楼前的桥畔。 桥下的河水异常湍急凶猛,借着较高地势,连向外头的大江。 卿如许转了个弯,这才看见桥上已经立着一个人,那人身量不高,他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她,似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注意到她了。 她尚且还在犹豫是不是要越桥,便感到侧面有寒光一闪,她的瞳孔立时放大! 一柄长刀猛然向她挥来! 方才跑得太急,根本没注意桥边有人,此时她一时惊怔,竟只愣在原地,下意识地举起胳膊抱头去躲。 当 咔 两个清脆的声音相继响起。 卿如许睁开眼,见得面前的地上斜插着一柄长剑,剑身素净,带着冲撞的余波不断地颤动。 而身侧那人已经举着刀被剑气震得连连倒退,刀身上出现了明显的裂口。 她猛然抬头看向夜阙楼! 男人一手支撑着栏杆,也遥遥地回望着她,他握剑的手已经空了。 卿如许望着顾扶风,眼圈突然就红了。 男人不似从前那般时时站得端正,似要勉力靠着外物的支撑,才能让自己站得住。他唇角染血,衣衫上的墨色也比以往深重了许多。 他望着她,那双时时荡漾笑意的眼眸却失去了往日的光辉,仿佛永远也不会再亮起星辰,留下的,只是一种无人能够理解的沉默的孤独。 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误会和龃龉,都在这一刻,当她看清他的眼眸时,感受到了无限的钝痛。 桥上的薛不臣看着直插入青石砖中的那柄素剑,却轻轻地勾起唇角。 砖砾散落在剑身周围,足见剑气之凶悍。可让一个剑客丢了他的剑,这究竟需要的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薛不臣回过头,也望向楼上的男人。 顾扶风也看向他,神情阴冷,带着无形的震慑力。 薛不臣却冲他笑了笑,又回过头,对着桥下的卿如许道,姑娘,初次见面,我代表逐夜人,送你一份大礼......可好? -- 第430页 卿如许看着他,心中顿时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寒意。 薛不臣最后又看了看顾扶风,转身离开,在经过一处石山时人就突然隐匿不见了。 卿如许正欲继续往夜阙楼里冲,却忽然听得楼里传出一阵骚乱的喧哗声。 快撤!撤! 走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快跳!往江里跳! ....... 从夜阙楼的一楼二楼都突然涌出一群慌乱奔逃的人影,推推搡搡,拼命地朝外跑,里面有拂晓的人,亦有逐夜人。 不待卿如许细思发生了什么,便感到脚下一阵猛烈的地动山摇,巨大的轰鸣声似从地底传来! 那声音,似乎是....... 卿如许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猝然瞪大了双眼! 她抬起头看向顾扶风所在那层,疾声呼喊道,扶风!快....... 砰! 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盖过了女子的喊声。 高大的夜阙楼都突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底层瞬间被明亮的火光点燃,碎裂的木头、断掉的窗户桌椅、惊惶的人影都向四处飞射出去!凄厉的尖叫声连连,整栋高楼也被迫带起跌宕的震动。 砰! 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不绝于耳,声音从低处向高走,似在夜阙楼的内部有一条长长的引线串联起来,此番要将整座楼阁都全部摧毁! 世界在变形。 人的断肢残骸也如同一个个物件儿,无情地四处迸射,毁坏的房屋碎片无情地砸向地面,沙尘满地。 卿如许也只感到一股热浪朝她袭来,伴随着滚滚浓烟,她勉力扛过一层冲击,扶住桥墩勉力站起,瞪大眼睛仰头去看便见得夜阙楼的中部失控地变形,碎裂,然后炸开! 在一片惊天动地的爆炸中,有一个黑色的身影也似被猩红色的火光所吞噬! 巨大而恐怖的火花不住地绽放,支离破碎的碎片纷纷被热浪冲击到了半空中,而那个身影也随之一同飘摇,又如流星一般跌落下来! 那是十三层! 卿如许心中大骇! 扶风! 女子嘶哑的尖叫声在巨大的爆炸声中,有如洪涛浪涌中微弱的一吟。 当卿如许看到那道黑影向着桥下的河流而落,她想也不想起向桥上冲了过去! 然后,纵身一跃! 纤细的身影越过断裂的桥身,如同一片落叶,也便随着那个从高空跌落的人影一同沉没进汹涌的河水中! 第二百九十八章 奈何情深非自己 火炉上新煮的药汤已沸,汤液从瓦罐边缘渗,滴进火中,响起刺啦刺啦的灼烧声。 顾扶风望着桌面,上面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罐。罐子排布整齐,每一个瓶身上都用清秀的字迹撰写的药名。 ......喜欢她什么? 顾扶风苦笑了一下,目光变得有些悠远。 ......我也不知道。 他垂下眼眸,看向空无的地板。 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 说是喜欢,好像都有些太轻了。可能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着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个能够填补你所有缺失的人。 他的嗓音低沉,眼神也有些空洞。 他仿佛不是在同谁对话,只是在跟自己低语。 我欣赏她的正义,欣赏她的执着,欣赏她眼里有光的样子。可能人行于暗路中太久,就会在心中不断地渴求着一盏灯。 这世间也有待她苛刻的时候,可是她不会这样认为。她所有的痛苦从来都不是因为她太爱自己,而是因为她太爱别人。她不需要挣扎,不需要借助外力的推动,不需要时时矫正自己的准则,她只是由心而发。做正确的事,对她来说从来都不难。 她在乎别人的笑脸,在乎别人的幸福,她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来维护这一切。也因为如此,她让所有看到她的人都想要跟着她,保护她,追随她,就像追随一盏灯一样。 顾扶风坐得离火炉不近,可是他的眼睛却像映进了火光。 你问我喜欢她什么?我喜欢的太多了,多到我无法清晰地描述。 我喜欢她清冷的样子,也喜欢她笑的样子。喜欢她喜欢的雨天,喜欢她喜欢的食物。我逗她闹她,喜欢看她因我的一言一语而变得生动万分。我也喜欢她口是心非,因为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嘴上凶巴巴、恶狠狠,可她看向我时的目光是什么样的 她其实一点也不凶,一点也不狠。她时常羞涩,也时常心软。 顾扶风的目光变得万分柔软。 我常常看着她,就只是看着她,这就足以让我心安。我常常想把所有我拥有的都堆到她的面前去,也常常想成为她的依靠,成为她的支撑。因为我不只是喜欢她,而是我需要她。我需要她告诉我,我也被她所需要。 叶烬衣静静地听着这一切,不发一语。 顾扶风的表情忽然变得万分迷惘,他闭上眼,抬手盖住自己的脸。 ......我可能是疯了,烬衣。 他声音低沉,露在外面的面容有些扭曲,他似在极力地忍受着心中的痛苦。 -- 第431页 ......我这一生都在向我师父证明,证明我可以抵挡住自己的心魔,证明虚沌道人当日的判言并非不可修正。我明明知道人不该过于自私,人该做对的事,我知道我也应该放手,因为我只是希望她能够幸福。可是......太难了。 叶烬衣看着顾扶风,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顾扶风永远都在保护她,永远都在照顾他。 他强大。 强大到甚至有些冷漠。 而无论她做什么,都好像无法改变他的那种冷漠。 这么多年,今时今日,她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会如此痛苦。 人生最悲哀的是,莫过于求而不得。 叶烬衣望着他,道,......我明白。 她垂下眼眸,又低声重复了一句,我明白。 炉子上的瓦罐已然煮道汤干水尽。 叶烬衣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绝望的悲哀。 待得那扇紧闭的房门再次打开,正坐在廊下百无聊赖的卿如许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女子从屋中走了出来,低垂着头,娉婷的脚步在经过卿如许时,停了下来。 她缓缓回过头来,眼中却闪现着看不懂的意味。 她说,......真羡慕你。 说罢,女子垂下眼眸,转身离去。 娇弱的身影似比来时更颓唐。 卿如许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便转头直冲冲地闯进了顾扶风的房门。待见得床畔边坐着的男人时,才忽然觉得有些尴尬,气势顿时弱了几分。 咳。卿如许有些尴尬,目光游移,落在火炉上的瓦罐,便跟顾扶风解释道,那个.......我、我是来看看那你那药煮得怎么样了。 见得火炉上的药汤已经几近烧干,她赶忙把瓦罐提了下来,心中暗自嘀咕:这俩人到底聊了什么,怎么连药汤烧干了都没看见...... 顾扶风没有说话,只扶着榻边,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卿如许转过身来,这才感觉屋中氛围也有些古怪,便朝男人走近了些,犹豫了半晌,终是问了出来。 你......你们刚才聊什么了? 顾扶风抬头看了她一眼。 卿如许忙绕开视线,面上装作一副随意的样子。 顾扶风道,也没什么。 卿如许就又看向顾扶风,略略有些不满。 什么叫没什么?他们聊了半天,结果说也没聊什么? 她转过身,望着大开的屋门,却也不想就这么出去,就在原地站了半天,心中杂思万千。过会儿,才又猛地转过身来,又朝床边走近了两步,张口问道。 那......那......那你上次跟我说...... 听她说话有些磕磕巴巴,顾扶风也有些不解,便抬起头来看她要说什么。 卿如许的脸有些泛红。 .......你上次不是跟我说,说我误会了,说你跟她,你对她没有......那.......那你现在...... 她的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人有些局促,似咬了咬牙,才一口气把话问了出来,......你现在到底还喜不喜欢她? 顾扶风怔了怔,似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卿如许则立刻垂下眼睛不敢再去看他。 屋中寂静了片刻,顾扶风才收回目光,低着头,唇边扬起些许自嘲。 我一直在等你问我这个问题。后来,我以为你什么都明白,你只是需要时间。 卿如许顿了顿。 顾扶风抬起头来,露出深邃的轮廓,和深沉的眼眸。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第二百九十七章 意外来访引吃味 傍晚时分,院门口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卿如许、须染和云九娘闻声,立刻走出各屋看向正门,彼此交换眼神。 顾扶风伤重无法行路,为了让他养伤,众人也不敢离开如今风声鹤唳的栖篁城,而是特地找了这一处僻静的院子。而今除了院中的四人,该无人知晓顾扶风所在。 站在院中的阿争瞪着大门,暗自握紧了长刀。须染朝他抬了抬下巴,阿争便举刀走近院门,抬手握住了门插。 大门打开一条缝儿,阿争似乎愣了愣,又同来人说了几句话,然后阖上大门,走了回来。 须染看着阿争那一脸的酱色,也颇有些好奇。他挑了挑眉,询问来者何人。 阿争却又皱眉又挠头的,还偷偷瞥着卿如许的颜色,支支吾吾地道,她......她说她是叶烬衣。 卿如许微怔。 阿争问,她、她说她没有恶意,她就是想来看看主子。姑娘,你......答应么? 卿如许眨了眨眼睛,见得须染、云九娘、阿争都齐齐看着她,似要等她来决定。她便咳了一声,略略迟疑。 说来那日顾扶风因何而受困,众人皆心知肚明。 云九娘此时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忍不住骂道,还见什么见,你让她走!她把十一害成这样,还有脸来...... 不等她说完,须染立刻抬手按住了她的胳膊。 云九娘看着他的眼神,这才压住心头的火,吸了两口气,转头去看卿如许,卿卿,你决定! 卿如许也抬手握了握云九娘的手,想了想,转头跟阿争交代道,既是来看扶风的,你便去问问他自己的意思吧。 -- 第432页 阿争进了顾扶风的屋子,又很快走了出来,绷着张脸,不大高兴地朝门口走去。 须染挑了挑雪白的眉,伸手就去拉云九娘回屋。 云九娘不高兴地道,四哥你别拽我,我也想看看这个叶烬衣是抱着什么心来看十一的! 须染便又看看卿如许,同云九娘使眼色,这儿有卿卿就够了。 云九娘张了张唇,又叹了口气,只好同须染转身走了。 卿如许的手在袖中笼紧,暗自挺直了脊背,直直地望向正门。 院门打开,一道鹅黄色的身影从走了进来,在看到廊下台阶上站着的女子,那道身影也是一顿。过会儿,她才又轻摇香步,朝院中走来。 卿如许便静静地望着叶烬衣走到自己面前,叶烬衣摘下风帽,露出粉润美丽的面庞。人站在院中,仿佛一朵绽放的寒梅。 她确实生得极美。 卿如许看着她,不发一语。 叶烬衣眼波流转,并不掩饰自己对卿如许上上下下的打量,开口道,原来......你是这样的。 卿如许也并不去揣测她言下之意,只看着她脖颈上那一道红桑般的胎记,沉默了片刻。 半晌,她抬了抬下巴,指了指长廊旁边,道,他伤得有些重,没法下床。屋子在那边,你去吧。 叶烬衣看着她,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突然轻笑了一声,问道,你敢让我见他? 什么叫你敢让我去见他? 卿如许望向叶烬衣的目光十分平静,淡淡勾唇,有什么不敢呢? 叶烬衣顿了顿,才又垂下眼眸,转身朝顾扶风的房间走去。 卿如许眼看得房门掩上,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可没多久,她就又走了出来,两眼瞪向那间房,脸色不大好看。 到底有点沉不住气啊。她真的很想知道他们俩在聊什么! 要不是听人墙角实在太没品,她真的很想撇下面子上去听上一听。 方才见到叶烬衣时她思绪万千,想起了釉芜,想起了银鞍,也想起了宁帝。虽然之前见过画册,可没想到叶烬衣本人比画上的样貌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转过身,看向房里的那面铜镜。镜子正对着屋门,倒影出绯红的身影。 她看了看,就又走回去,对着铜镜照了照,然后叹了口气,把镜子翻扣在桌上,又坐到窗户边等着。 顾扶风坐在床边,换了一身干净的墨色黑袍,隔着衣衫,并看不出具体伤情。叶烬衣打量了半晌,也只能从瘦削的脸和苍白的肤色,洞见他的虚弱。 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原本在心中打好了腹稿,此刻却突然一片空白。 她有些害怕。 因为一进门,她就感受到了男人身上那种不同以往的气息。 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沉了。 后来还是顾扶风先开了口。 渊儿还好么? 叶烬衣听他还在问渊儿,忙牵起一份笑容,道,渊儿很好,只是他常常问我,你要什么时候回来...... 顾扶风抬起眼来,看向叶烬衣。 烬衣。 他只是唤她的名字。 可其中意味十分明显。 叶烬衣美丽的眼眸中顿时盈满了眼泪,她道,.......扶风哥哥,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可是、可是你明白我的,我.......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害你。我只是.......她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顾扶风道,我没有怪你。烬衣,你真的该远离我,重新开始你自己的生活。 叶烬衣听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强硬。 她定定地望着她,你......你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 她不敢问出口。 从她那日在夜阙楼上看到他浑身浴血的时候,她就知道,她错了。 可是伤害已经造成,她险些害他丢了性命,以整个拂晓做陪葬,她又怎能奢望再得到他的原谅呢? 她缓缓地垂下眼眸,整个人仿佛要失去最后的希望,无比颓丧。 屋中寂静一片。 年少时孤独而漫长的倾慕,成年后痛苦而不堪的经历,这世间的风浪总是无情地冲袭着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被冲打得根本无力还手。于是,她便将他当做唯一的依靠和支柱。 她毕生都在渴望着得到他的垂怜,毕生都在希冀着他能带离她脱离泥沼。 可是,他却只是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叶烬衣的双手紧紧地绞着帕子,绢丝不堪承受,几近断裂。她秀雅明动的眉眼,也带上了一层灰暗的颜色。 半晌,叶烬衣松了帕子。 柔滑的绢布已成裂帛。 空中响起她微微颤抖的嗓音,有些低沉,透露着绝望与不甘。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第二百九十九章 蓦然回首见相思 嗯? 他说什么? 他说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叶烬衣? 卿如许定定地望着顾扶风,眼中缓缓升起一种迷茫。 顾扶风看着她,也忽然有些无奈。 她那么聪明,连他情绪的一丝丝波动都能捕捉得到,她怎会一直都没明白过他的心呢? -- 第433页 可,可是......卿如许一时脑中纷乱,她试图厘清一切,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的,你、你也从来不解释啊?你......如果你从来都对叶烬衣无意,那你为什么从来不否认? 顾扶风道,我无法否认。 他叹了口气,补充道,这些事对我而言并无任何影响,但对烬衣来说,却事关名节生死。 名节生死? 卿如许这才忽然明白,那日冷七说她不关心顾扶风是何意,原来她真的没有主动去了解过他的所有。而关于叶烬衣的这一段,顾扶风显然至今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这背后似乎有着极大的隐情。 她忽然愧疚起来,就又往顾扶风身边靠了靠,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你能告诉我,你们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么? 顾扶风仰起头来看向她,目光温柔,道,我说过,只要你问我,我都会告诉你。 他垂下头,眼中幽如深潭,陷入了回忆中。 那一年顾扶风才当少年,同几个师弟一起下山,于林中遇见了一个迷路的小姑娘,因踩进了猎户布下的陷阱,挣脱不得,盈盈泣泪。 少年侠气无来由,顾扶风便同众师弟一起将小姑娘送回了家,这才得知她是权倾朝野的南蒙当朝国师的养女。 而后国师亲自登嵘剑阁答谢,同嵘剑阁师尊于禅房内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一月之后,国师为帝君卜卦,得一寻龙阵,卦象如剑,从此嵘剑阁便成为南蒙朝堂所亲授的名门正派。 之后,叶烬衣也在嵘剑阁师尊的默许下常来嵘剑阁,跟着顾扶风和几位师弟们一同吃喝玩耍。 叶烬衣虽年幼,可却不只有少女的天真烂漫,她性情胆怯惧人,也时常郁郁寡欢,问及原因,却总是语焉不详。 顾扶风身为嵘剑阁第一剑士,人又纵情肆意,光华万千,众师弟都以他马首是瞻,做事之前都以他意见为先。他受师尊之托,对叶烬衣百般照拂。后来,叶烬衣便大多时候只跟着顾扶风,望向他的目光也逐渐热切。 十四年前的一个雪夜,叶烬衣约顾扶风于城楼一见。信函发得急切,字迹潦草,顾扶风知事出紧急,便深夜赴约,才见得叶烬衣面色惨白,身边竟还背着的一袋行囊。 叶烬衣似鼓起极大的勇气,向顾扶风剖白心迹,言自己末路穷途,问他是否愿意同自己一起远走他乡,离开南蒙。 顾扶风向来心胸坦荡,当下拒绝,只问为何,愿为她两肋插刀护她周全。然叶烬衣闻之,如被斩断了最后一根浮木,面如死灰。 最后,她只留下一句,扶风哥哥,我们来生再见了。 便转身朝着高大的城墙上纵身一跃! 呼号的风吹得叶烬衣衣袂翻飞,顾扶风忙伸手去抓,却只捉到一截雪白的衣袖。 在那之后,叶烬衣被接回国师府中休养半年,就此落下了终身腿疾。 而顾扶风被嵘剑阁师尊责令于悔别崖下思过,日日受风吹雨打,不可寻遮蔽。而顾扶风亦夜不能寐,心中对叶烬衣有愧,出崖之后便愈加小心地照料叶烬衣。 两年后的一日,顾扶风半月未见叶烬衣,便亲自来国师府探望。正见得国师屋门紧闭,打开门,血气刺鼻。 透过窗户的一点光线,顾扶风看到床上的男人衣衫凌乱,衣着华丽,一朵巨大的血花在他的胸口绽放。 屋子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年轻的身影。叶烬衣浑身颤抖,衣不蔽体,手心染血。 顾扶风这才明白何叶烬衣一直不肯解释的原因为何。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找了件干净的衣裳,给叶烬衣披上,将她拦腰抱起送到门边。 烬衣,你该回家了。忘掉这里发生的一切。也,忘掉我。 然后他走到床边拔出那柄插在国师身上的匕首,又沿着伤口将自己的峥嵘剑刺入。 从此,世间再无人人称羡的扶风公子。 一朝声名狼藉,落草为寇。 ......这些年,烬衣一直过得很苦。她原找了一位郎君,成婚前也是海誓山盟浓情蜜意,说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不在乎她是否是完璧之身,可成婚后不久,却因为烬衣无法诞育子嗣,二人离了心。后来那人在外头有了外室,生下了一个孩子后,他却突发疫症而死,外室没了财款傍身,便把孩子丢给烬衣,自己也走了。 我原想找个好人家,替烬衣把孩子送走,可烬衣养了他几个月,生了情分,到底没舍得,就决定自己抚养渊儿长大...... 满是草药味的屋中一片寂静。卿如许双目圆睁,心中震动。 她从来没想过,事情的原貌竟是这样。 顾扶风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苦笑了一下。 .......有些事,是我欠烬衣的。若我当日能早些了解她难言的痛苦,兴许之后的一切悲剧也都不会发生。可惜往事不可追,我能做的也只有尽量弥补。 卿如许怔怔地看着他,觉得过往所有对他的不理解,和那些他曾跟她说过的话,都在一瞬间纷乱地向她涌来。 她知道顾扶风从来不是一个做事不清不楚的人,所以她一直私心里认为他一直心里有叶烬衣,即便他混乱,那也是她给他造成了混乱。 她从设想过顾扶风对叶烬衣半分男女之情都不曾有过的情况。 -- 第434页 于是她顿了顿,道,我......我现在脑子有点乱,我想出去静一静,待会儿......再来看你。 她说罢就走,屋门在她身后响起清脆的响声。 顾扶风望着消失的人影,心中亦是万分复杂,缓缓地靠回了床榻。 卿如许站在院中,愣愣地回想着方才顾扶风所有的话,以及那日他们争吵时他说过的话。 那时他痛苦难耐,问她,他做得还不够明显吗? 他说,你到底要我怎样做,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么? 她还记得他们的约定,他说,岁岁同行,不背盟约。 他说,左右这辈子你在哪儿,我的终点就在哪儿。 他不是在逗她戏弄她,他每一次,都是捧着一颗真心在等待着她的回应。 可是,她呢? 她真是个绝世大傻瓜! 卿如许抬起手来,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所以 所以顾扶风他一直以来喜欢的人,都是....... 她猛然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颊,手下的温度逐渐变得滚烫起来。那微抿的唇角,缓缓地上扬。 第三百零一章 春情旖旎冰释嫌 扶风,其实我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告诉你,可是又有好多好多的顾虑拦住了我......我,我可能还是太骄傲了。我总是害怕别人觉得我不行,觉得我做不到男人能做到的事,所以我一直一直都在逼着自己去尽量做好这些事。 卿如许垂着眼睛,叙述着自己的心事。 我可以不去在乎别人的眼光,他们怎么说我我都没关系。可是,可是我其实很怕你的眼光。我觉得你心里已经有一个很完美的她了,是我永远也够不到的人,我不敢靠近你,我怕你会看轻我,也怕我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我以前总是一心扑在复仇的事情之上,我常常提醒自己,我没有资格去想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没有资格去享受你对我的好。我一直认为,只要我完成我的目的,完成复仇,我就会得到解脱。可是......可是我现在不想复仇了,一点儿也不想了。因为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曾以为的那些......原来对我来说都并不重要。 她抬起眼眸,直直地看向顾扶风,里面泪光点点。 我可以不复仇,我也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是顾扶风,我......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所有的脆弱与柔软,都在这一刻,不加任何伪饰。 女子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她又朝他走近了一步,直直地望着他,似要将自己极力压抑和隐藏的心都在这一刻剖出来,给他看。 ......顾扶风,我以前觉得我可能搞不懂什么是喜欢,因为我太依赖你了,太习惯享受你对我的好了。可是,可是我后来发现,我是真的很嫉妒,很嫉妒被你放在心里的别人。我、我不过是一直都在欺骗我自己,我想让自己在没有得到的时候释然一些,因为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我好喜欢你,我从好久好久以前就喜欢你。我、我这样喜欢你,所以你......你能不能别离开我? 顾扶风几乎是瞬间攥紧了手指,胸前也似被什么哽住,让他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才朝卿如许走去,俯身一把抱住了她。 卿如许忍不住失声痛哭,任这些天以来所有不安的情绪发泄出来,她也伸手抱紧了他。 两人紧紧相拥。 仿佛在这个险恶的世间,只剩他们两个孤独前行的人。 过了一会儿,卿如许才突然感觉道脖颈上有一片柔柔湿润的触感,顺着她的脖颈,一路而上。 顾扶风在吻她。 待到唇畔,他们两两相望,卿如许的眼睛像鹿一般,羞怯难掩。顾扶风的乌眸深邃如海,缓缓地朝她倾身过去。 温柔的吻,轻轻印在唇上。 卿如许紧张到眉眼都皱在一起,全身僵直,不知该作何反应。她羽睫湿润,神情还有些懵懵,问向面前的男人,你.....你亲了我,是不是代表......你答应了? 顾扶风感觉心都要化在在满是雾气的眼眸里了。 他哑着嗓子答,傻瓜。从来都是你赶我走,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离开你? 卿如许这才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又抱住顾扶风的腰,钻进他的怀里,仿佛自己险些丢失的珍宝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顾扶风心疼地吻了吻她的乌发。 他心中那无垠的空洞,也似在这一刻被填补。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充斥着他的四肢百骸。 我......我、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怀里的女子又突然出声。 顾扶风低头倾听。 卿如许的神情却有些犹豫,似乎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没什么底气。她一手抓着男人的衣衫,另一只手却用指尖在他胸膛上不自觉地打着圈,挠得顾扶风心头也痒痒的。 卿如许小声道,你......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见叶烬衣了?不是,也不是说不能。就是......就是你能不能要见她的时候,起码跟我商量一下......成么? 她问完,就小心翼翼地看向头顶上的男人,等着他回答。 顾扶风何时见过她这样乖乖柔柔地模样,当下一汪柔情浇得脑子一片空白,不带犹豫地答道:好。都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 第435页 卿如许一愣,似也没想到他答得这么果断,诧异地看了男人一眼。 顾扶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不自然地咳嗽,略显尴尬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什么男人骨气,什么侠客傲气,在方才那一刻,顾扶风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卿如许见他这副窘态,心中顿时一暖,人便咯咯咯地捂着嘴笑出了声,又怕他不高兴,就又往他的怀里钻。 顾扶风无奈地撇了撇嘴角,胳膊却又温柔地揽紧她的腰,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 卿如许突然不笑了,语气认真地唤道,顾扶风。 嗯? 顾扶风松开她。 卿如许仰起头来,神色真挚地望向他。 怀着所有错失的歉疚,和所有未语的情深。 她扶着他的胳膊,缓缓地踮起脚尖。 然而,就在离男人下巴一寸的地方,她突然停住了。 顾扶风不解地看着她。 卿如许的小脸登时就垮了下来,人俨然快哭了。 她说,顾扶风,你、你能不能低点儿头,我够不到你。 顾扶风怔了一瞬,冷凝的唇角突然轻轻勾起,沉郁的面容终于在这一刻有了松动。 然后,他笑着俯身低头,吻向了她的唇。 这个吻,深而长。 吻得卿如许四肢失力,只能靠着男人有力的臂膀的依托,才能让自己站得住脚。在彼此呼吸的交错声中,卿如许突然又推了推顾扶风的肩膀。 顾扶风眼神幽暗,却也不得不停下来,低头看她。 卿如许嘴唇殷红欲滴,面颊也泛着娇艳的颜色,她抬手捂着后颈,目光盈盈,委屈巴巴地道,我脖、脖子疼。 顾扶风又笑了,一双星眸似沉进了星辰大海。 他也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脖颈,道,我脖子也疼。 然后,他单手揽抱起女子,就将她放得坐在桌子上,俩人视线相平。他朝她斜唇一笑,又抬手掐起她的下巴,再次深吻了上去。 暖香熏醉,屋中尽是春情旖旎。 第三百章 拨云见雾现真心 卿如许离开长安的当天,承奕就在半道上截杀了给宁帝送信的眼线。 之后以卿如许突发病症为由,拒绝了各方官员的探视。七日后,待宁帝觉察出异样,派太医前去探望,谁知承奕又以瘟疫汹险为由封锁了卿府,用一辆空马车,连夜将所谓的卿如许送出了城。 江南瘟疫刚盛起,就传来当朝女官染上重疫的消息,这在长安城中立刻掀起轩然大波。宁帝三次召唤承奕入宫,都没问出他究竟将人送往何处。 于是原本已经软化的父子关系,又因此而陡然急下。 如此又闹了大半个月,最后宁帝大怒,私下里责令承奕七日内将卿如许完好无损地送回长安。 阿汝发出多封飞书,都未收到卿如许的回复,无奈之下也来问承奕作何打算。 承奕看着一桌未动的佳肴,毫无胃口,只道了句,能挡多久就挡多久,她总得回来。 而与此同时,林疏杳却坐得很住。 他早已掌握了卿如许独自前往南蒙的消息,只是可惜,待她进了栖篁城却突然断了消息,如今谁也不知她去向何处。 但她既然选择去南蒙,必是有所企图。 林疏杳觉得,她大抵也已经决定要担负起自己应该的职责了。 三皇子承奕现在独自为她揽下所有,连在宁帝的强压下也依然态度强硬,没多吐露半个字。照这个情形,卿如许势必还会回来。 而到那时....... 林疏杳放下手里的茶,望向院中的西府海棠。 过了严冬,便要迎回春日了。 顾扶风独自在屋中闷坐了一个上午,胸中郁郁难解。 从昨天正午,他同卿如许聊完那些陈年旧事后,她就不见了。昨日的晚饭是九娘送来的,药是须染帮他上的。而今日从早饭到午饭,也都没见到卿如许的人影。 阿争不提,须染和九娘也不提,仿若没人留意到这件事。 实在烦郁至极,他就扶着拐杖下了床,拖着沉重的伤腿在屋中练习行走。 人才越过半间屋子,就见得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怎么下地了? 卿如许站在门口,一双清冷的眸子瞪得圆圆的,仔细打量着他的伤腿。 她今日将乌发挽了一个髻,发髻的样式有些特别,上面斜插着那一支忍冬玉簪。一身绯红的衣衫,配着白玉的润泽,更衬得整个人冷艳明丽。 顾扶风看了她一会儿,才缓缓收回目光,垂头不语。 卿如许也瞧见了他面上的神情,略略哑然,抬手阖上了屋门。 其实她有点儿害怕现在的顾扶风。 现在的他,同只作为一个剑客时的样子也不一样。 对敌杀人时的他,剑很快,人也很冷,总有一种沧桑从他的身体里不断地透出来。 可再沧桑,到底掩不住他眉梢眼底的肆意洒然。 而现在,就连那分明媚的肆意,也被盖上了一层烟青色。仿佛他身体里的那种沧桑已经得到全然释放,消解了他所有的喜乐。 卿如许暗自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才朝顾扶风走去。 -- 第436页 她低下头,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雪白的面颊透出几分温柔的色彩。 我......我给你做了东西。 她说着,就伸手扯住顾扶风的腰带,细绦交缠,将手中的东西系了上去。 以后不许说我不关心你了。 顾扶风低头,微微一怔,才伸手抚上那只黑锦缎红丝勾边的香囊。丝线的纹路,轻轻硌着手心,鼻底嗅到一种淡雅的药草香,令人闻之感到神安。 顾扶风的指尖轻轻抚上香囊顶部的花纹,在开口处,面对面地绣了两个字,一个是卿,一个是风。 字迹清秀,针针线线,细致描画。 卿如许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喜欢么? 顾扶风握着那只香囊,久久没有抬头,沉郁的眼神中缓缓地流淌起一种温柔的喜悦。 嗯。 听他答话,卿如许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轻松了些。 她转了转眼珠,决定再接再厉。 卿如许就朝顾扶风又靠近了些,把手摊在他面前,朝他道,我这两天都在做这个,昨天也一宿没睡。你看,我的手都被扎了好多下,好疼啊。 顾扶风闻言,又低头去看她的手,果然见得柔白的指腹上有几处细密的针眼,他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男人粗粝的指尖轻轻揉着她细白的手指,他看着她的手,似很是心疼。 卿如许见了,觉得前两步都做得很好,心里也有些高兴,就又道,你看我给你送了礼物,你是不是......也应该回报我? 顾扶风抬眸,那你想要什么? 卿如许几乎想也没想地说了出来,不然你亲我一下? 她说罢,俩人俱是愣了愣。 顾扶风仿佛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嗯? 卿如许也当下想咬了自己的舌头,忙道,没、没什么。 她几乎立刻转身,绕过顾扶风,背对着他懊恼地捂上自己的额头。一张小脸都扭在一起,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阮红妆教她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法子?!什么一送礼二撒娇三撩拨,还说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撩,对男人最为致命。可是......看顾扶风方才的表情,恐怕他也受不了这一套啊!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怎么想勾引个男人,竟比十年寒窗考学还让人摸不着头脑? 顾扶风依然站在原地,回头望着她的背影,兀自发怔。 半晌,卿如许才压抑住心中的懊悔,站在桌子边,看着桌上弯弯绕绕的木纹,脑袋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顾扶风。 她背着他,出声唤他,音调有些闷闷的。 男人望着她,拄着拐杖,朝她走近了几步。 ......你都好久没有笑了。 卿如许缓缓转过身来,靠在桌岸边,眼圈红红的。 你为什么.......都不笑了呢?她问。 顾扶风看着她,缓缓地垂下眼眸,无奈地轻叹道,.......我笑不出来。 卿如许也沉默了下,又垂下脑袋,心中有些难过。 半晌,她又开口道,其实......其实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 那天我们吵完架,你走了,我心里......真的好难受。我那天正在气头上,好多的事情都堆在一起,所以说了好多气话......伤了你,也伤了我自己。我后来一直都很后悔。 她吸了吸鼻子,有些哽咽。 第三百零三章 无惧末路是归途 卿如许转了转眼珠子,才道,.......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每次都让我离七哥远一点? 顾扶风撇撇嘴,不置可否。 卿如许有些无奈,道,七哥是故意逗你呢,这你也信。 顾扶风一扬眉,这谁知道?指不定他心里打什么算盘呢。兄弟妻不可欺,他还敢到我面前来问我,你说是不是故意讨打? 卿如许看着他,听到那个暧昧的字眼,微微有些羞涩。但她又想起那夜冷七漏夜前来,警告叶烬衣之事时的用心良苦,叹了口气。 也许这些年为她和顾扶风着急的人不在少数,无奈她彼时真是被复仇一叶障目,错过许多。 顾扶风这才想起重要的事情来,神色也变得严肃了些。 方才你说到身世之事你说对不起烬衣,就是指如今担着的这个公主身份? 卿如许答道,其实,我是想问你,如果......如果我说,我暂时还不想让叶姑娘知道这件事,也暂时不想把这个身份还给她......你...... 她两眼看着他,迫切地想知道顾扶风的态度。 顾扶风先前调查卿如许的身世之谜时,心中就有了些揣测,只是没想到真相比想象更为复杂。如今卿如许担着这个身份,着实步步凶险。 顾扶风问,你想做什么? 卿如许抬眸看了眼窗外,见四下无人,她又思索了一下,内心在做着一个重要的决定。 短暂的寂静后,卿如许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 我想...... 半晌,她神情郑重。 ......我想在南蒙称帝。 顾扶风看着她,眼神深邃,手缓缓地握了起来。 -- 第437页 你知道南蒙的朝局有多混乱吗?这里可不只有野心家,如今皇室空虚,一只麻雀掉进去,都能在瞬间被分割蚕食。 看到他眼中的警示,卿如许抿了抿唇,道,......我知道。可是...... 她转头看向窗外,南蒙的冬日要比大宁温暖许多,只是有了这层掩护,寒潮来的时候,也总是令人防不胜防。 如今宁帝和柳叔都在给我施压,我进退两难,便是我想逃脱这个困境,也没有两全之策。我也知道通往皇权的路步步惊心......其实我本也没有这个打算的,但是这回出了逐夜人的事以后,我也在想如今拂晓势头太盛,树敌太多,就算没有逐夜人,可能也还会有别人。 可拂晓有短处,这个短处迟早会被人捏住,被用来狠狠地对付我们。大哥和二哥年纪渐长,顶着这样不被各国族所容的身份背景,便是想要颐养天年也难。再者,卿如许伸手拉住顾扶风,早前我不知晓你的苦处,这是我的愚钝。可扶风,我真的不希望你一生都在背负不属于你的骂名。 她的一双凤目中,满眼都是心疼。 这世间既有正道,就一定有让光明重新洗刷黑暗的途径。既然如今我们也无法挣脱桎梏,也还有机会够到权力的核心,改写这一切,我们为什么不呢? 顾扶风看着她,女子的脸上写满认真,仿佛已经越过荆棘丛生的前路,望向尽头的光明无际。 男人忽然笑了起来,俊美的脸颊上荡漾着一种淡然与恣意。 他凑近女子,低声问道,心疼我啊? 卿如许看着他眼底藏着的笑意,竟没有回避,认真地点了点头。 顾扶风一笑,道,好。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你我一起,纵人生逆旅,亦无惧末路是归途。 你我在一起,纵人生逆旅,亦无惧末路是归途。 卿如许看着他,温柔地笑了起来。 奕王府门口重兵把守,周边行人纷纷避让。 一位身着蹼头袍衫的宦官带着一列宫人太医,顶着高升的烈日,站在石狮子前,同面前的人笑着道,阿汝先生,咱家是奉陛下的旨意前来探望卿少师的。七日之约后,又已过了三日。既然少师已经病愈归来,三殿下还这般阻拦,恐怕不太好吧? 阿汝拱手一礼,面不改色地道,谢公公言重。卿少师毕竟染的是疫症,原还没有好全,若不是受了皇命也不会匆匆回达长安。三殿下念及卿少师家宅中并无亲眷照拂,恐下人照顾不力,又怕过了病气给宫人,间接影响了陛下的龙体,这才让奴才前来跟谢公公致歉。他说着,又规规矩矩地朝他行了一礼。 谢自礼看着阿汝,脸上半点没有软化的意思,道,阿汝先生不必如此多礼,咱家也是奉命办事。陛下要咱家务必确认卿少师人还安好,并将少师接回宫中休养。紫宁宫是什么地方阿汝先生自是清楚,那里自有最好的太医和宫人朝暮不休地照顾着,三殿下根本不必再为少师劳心劳神。想来三殿下对陛下一片孝心,也不想因延误了少师的治疗而被陛下误会了他的本意吧。所以,他说着又看向紧闭的大门,阿汝先生还是请开府门,让咱家进去吧。 阿汝见谢自礼态度强硬,沉默了下。 如今三皇子承奕同宁帝因卿如许失踪之事,关系已然僵化,满朝文武皆看在眼里。幕府亦对承奕之举不甚理解。今日宁帝派遣宫人前来,若奕王府不肯开门,只怕事情会更加恶化。 可是思虑再多,也解决不了最根本的问题 卿如许根本不在长安。 承奕在宁帝的威喝下,便将城外的卿如许接回王府静养,可日日拦着宫中来人的探视,这样拖下去实不是办法,可发到南蒙的催促函又都杳无回音。 谢自礼见阿汝沉默,又冷笑一声,对了,忘了告知阿汝先生。临行前陛下说了,咱家此行,可见机行事,准先斩后奏! 他说罢,就摆摆手,站在后面的宫人立刻冲了上来,就要去强行推开奕王府的大门。 守门的府兵立刻拔刀霍霍,严守大门。 剑拔弩张之下,谢自礼高细而凌厉的声音响起,尔等这是要抗旨吗?! 阿汝脸色冷凝,心中暗自思忖是否要强守。 就在这时,府门却突然从里面被打开来,露出一袭绣着冷松的蝠纹青锦袍来。 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第三百零二章 不惧前路相携手 顾扶风的变化,人人皆看在眼里。 仿佛一夜之间,他又变成了原来那个眼底含笑、浪荡不羁的剑客。 云九娘看着顾扶风望向卿如许时那眼底的光辉,心中无限黯然。最后她叹了口气,只拍了拍卿如许的肩膀,万般情绪尽在不言中。 卿如许亦是无言。情深缘浅,皆是因缘际会,半点不由人。 待得入夜,卿如许沐浴过后就坐在床榻上准备就寝,忽又听得叩窗声响起。紧接着,窗户被掀开的一条缝露出一张俊脸来,卿如许之瞪了一眼,噙着笑,道,伤还没好,走门吧。 过会儿,就见一袭黑袍的男人推开屋门,拄着拐杖地走了进来。 -- 第438页 卿如许坐在榻上,三千青丝垂在肩头,笑着看他,我还打算待会去找你,你怎么就自己过来了? 顾扶风挑了挑眉,道,我怕有人白天说得好听,过会儿就不认账了。 卿如许嘴上不忿地哼了一声,人却朝后错了错,给顾扶风腾出地方,让他坐到床边来。 顾扶风坐到床边,将手里的拐杖搁到一旁,一低头,就见花团锦簇的锦褥堆里一对白生生的玉足。因沾了水汽,小小的指甲上闪着莹润的光泽。他眸底微微一暗,就只盯着那寸白嫩兀自发怔。 倾如许则自顾自地说着,你这回伤得重,可得好好养着,不要总觉得自己练功习武底子好就不当回事呀! 她突然低呼一声,忙去推顾扶风的肩膀,将自己的小脚丫往回缩了缩。 你你做什么? 男人这才撑着床板抬起头来,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模样,勾唇一笑,带着几分吊儿郎当的模样,道,早就想亲了。 卿如许听了,脸颊更红了些。她拿手压着自己的脚背,感觉方才那一下柔软的触感依然十分清晰,令她的心砰砰直跳。 你你真是 她真是不出来什么,就只好尴尬地捋了捋发丝。 顾扶风一回眸,就见床边放着整理好的衣物和药品,他一愣。 你要走? 经他一提醒,卿如许才想起正事来,忙道,哦对了,有个事儿忘了跟你说我明天要走了,天亮就走。 顾扶风脸色一滞,这么急? 卿如许指了指桌子上那一堆摊开的信函,抱歉地道,嗯,承奕已经催我好几回了,如今你也脱离了危险,只要好好养一养就没事了,所以我也得赶紧赶回长安了。 顾扶风听得那个名字,转了个身,两只胳膊撑在身后,撇撇嘴,他催你就回? 卿如许见他眼底带着明显的不满,心中腹诽了句小心眼儿。可面上却不显露,伸手去扯他的衣角,道,不是他催,是陛下催。我之前好多事儿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里头有些复杂。我要再不回去,怕真要出大事了。 顾扶风看着她一副讨好的神情,唇部又泛起笑意来,抬手握住她纤细的手指,道,那你坦白从宽,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卿如许本就无意瞒他,只是先前俩人中间隔着一个人,她到底有些顾虑,如今发现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也便没了担心,打算直言不讳。 如......如果我说,我有件事,有点儿对不起你的叶烬衣,你......会生气么? 顾扶风见她小心翼翼地问话,却是先问,什么你的叶烬衣? 他揉了一把卿如许的发顶,认真道,你到底要我解释多少回才肯信我跟她是真的没什么? 卿如许听了心头暖暖的,便牵起嘴角笑着道,算我胡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顾扶风这才想起她方才的问题,眼睛一转,狐疑道,你能有对不起她的事?你不是之前都不认识她么? 这事说来话长,中间弯弯绕绕。她再过几个时辰就要离开,也没机会把一桩桩一件件讲得明白。 于是卿如许心中飞快地整理了一下思绪,道,这些事说来有些周折,如今我也只能长话短说。 等卿如许简单跟顾扶风讲完她是如何发现肖叔,如何得知林疏杳就是柳叔,澄妃留下的线索中又写了什么,顾扶风听罢脸色也凝重起来。 对于她的身世,他心里倒一直有些隐隐的揣测。得知林疏杳是她的养父,也便确认了林慕羽一直以来对卿如许晦暗不明的态度。 你竟然瞒了这么多事不告诉我? 卿如许见顾扶风脸色不虞,忙卖乖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我这不是也怕你为了叶烬衣会跟我她扁扁嘴,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低声道,你为了她,这么多年都跟七哥不对付,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 顾扶风闻言,星眸一转,什么?你在说什么? 卿如许眨了眨眼,有些迷茫,不是你当年跟七哥醉酒夜话,因为他问你一个问题,你才跟他......有了些小龃龉吗? 顾扶风当下皱眉问道,冷七是怎么跟你说的? 卿如许瞧他的样子,似乎这事背后另有隐情,解释道,就是他当时问你,如果把我跟叶姑娘放在选择的天平上,你会去救谁他说你听了就生他的气了。 他这么跟你说的? 顾扶风听罢,脸色明显有些不悦,转过头就骂道,这个冷朝寒我看他是皮痒了不想要他那兜棋了! 卿如许也瞧出了端倪,歪头去看顾扶风,难道不是这样吗? 顾扶风矢口否认,当然不是。 他压了下火气,才又解释道,事儿是有这么个事,喝酒夜话,他惹恼了我,但他当时问我的问题不是这个。 卿如许眨眨眼,那是什么? -- 第439页 顾扶风面色有点古怪,转头看着她,略带犹豫。 卿如许不解地看着他。 顾扶风才道,......是当时冷七说,观人之所求知人之所好。你经纶满腹,定是喜欢那些文人书生远甚于江湖中人。他说他也倾心于你,便问我如果你最后跟了他,我会不会同他割袍断义? 啊? 卿如许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第三百零四章 闭门拒客是空城 阿汝连忙躬身道,殿下。 谢自礼亦带着众人躬身行礼,三殿下安康。奴才谢自礼,奉陛下旨意前来探望卿如许卿....... 承奕抬起眼眸,越过谢自礼,扫了眼他身后大大小小的宫人和太医,打断道,既是探望,怎会如此喧哗?当我奕王府是何人都可来随意路过之地么? 男人言语淡淡,可一种低沉的气场却随之而来。 谢自礼低着头,不敢反驳。众人皆是静默。 如今这位三皇子位及尚书令,他的手腕之厉害已经无人不晓,纵然今日拿着宁帝的令箭,却也不敢真在他面前造次。 三殿下请海涵。若非陛下实在忧心卿大人的身体,咱家实是奉了差事,便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来叨扰三殿下。今儿个登门,这阿汝先生是如何也不肯让咱家进去看上一眼,咱家也就这样脖子上这么一颗脑袋,再这么空手回宫复命,恐怕倒不如先把脑袋搁在这儿,还起码能让陛下体谅咱家的不容易。如有惊扰之处,还望三殿下能谅解。 他说完话,却没再听得头顶上的人说什么,他也不敢抬头。 周围众人亦是低头不敢作声。 冬天的日头竟也有些灼人,谢自礼的后颈被烈日烤得滚烫。等了半晌,才听得头顶上的人淡淡道,谢公公是父皇跟前的人,自是要为我父皇分忧。只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出了宫自有各府邸的规矩。若是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顶着皇命妄自胡来,没得教我们父子之间生了误会,这便是掉十个脑袋也不足以挽回。 谢自礼听着,只感觉后背已经生出些许薄汗来,忙道,三殿下教训的是。 他正在心中焦思着该如何说服这位爷让他进得这府门,便又听得头顶上的人发了话。 本王也不是不宽宥的人,谢公公忠心一片,愿为父皇跑这几趟,本王也不好教公公回宫受罚。 谢自礼听着这话音有所转圜,略微欣喜,忙继续听着。 承奕道,倒也不是非不让人探视,实是少师病情反复,不便被打扰。且如今疫情紧张,长安人人自危,谢公公今日带来这么多人,要进我的府邸,他们素来在紫宁宫各处行走,一可传十,十可传百,若真有个什么闪失,本王要也实难自处。 谢自礼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位半点口风不透的三皇子,又看了眼身后的宫人,当下了意,忙道,殿下说得是,殿下为大局着想,我等眼皮子甚浅没有思虑周全,倒教三殿下为难了。这些宫人皆可在此等候,殿下只需让奴才一人进去探视,让奴才全了自己的差事便好,如此到了陛下那儿,奴才也好有个交代。 承奕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阿汝看了眼自家主子,缓缓垂下眼眸,抬手朝门内一指,朝谢自礼道,谢公公,您一人请 谢自礼让宫人将宁帝带来的名贵药材交给阿汝,便整了整衣衫,独自走进了府门中。 奕王府高墙深院,从正门走到后院花了两刻钟。待穿过一片竹林,进了一道弧门,才见得别院的门,两边站着侍卫把守,里头听不见半点声响,亦无下人来往,显得十分清净。 阿汝立在门边,不再前行,朝谢自礼道,因着少师大人病气未褪,未免传染,殿下平日也不准我等靠近。谢公公,您请吧。 谢自礼听得这话,心中也不免忧心起自己来,他回了一礼后,便拿衣袖掩住口鼻,朝院中走去。 见得人进了别院,承奕这才从一侧的竹林中走了出来,淡淡地朝阿汝看了一眼。 阿汝得令,便朝门口的侍卫看了一眼,那两名侍卫目光一寒,立刻朝承奕抱手行了一礼,将手握上刀柄,转身就追着谢自礼的身影而去。 有些事,若一定要瞒,也只能行非常之法。 承奕站在竹林前,负手而立,静静望着院门。风吹过他的锦衣青衫,沉静的眼眸中隐现出一丝冰冷的肃杀之意。 阿汝亦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望着门内的行动。 锋利的刀刃在烈日的反射下,透着冷冽的光,向紫衣宦官的背后靠近。 感受到身侧突然一阵响动,承奕低头,便见一只素白的手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抬眸。 目之所及,是一张他无比熟悉的美丽面容。 女子一双明亮的眸子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素日未见,只这一眼,心头便被一滴清润的雨水直直打进心田。 承奕看着她,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默默抬起了手。 门口的阿汝见得手势,又见得站在他家殿下身侧的人影,眼睛一亮,转头就急打了个口哨。 侍卫闻声止步,收刀回身,看向阿汝。 口哨声并不尖利,谢自礼只是抬了抬头,脚下却并无停顿,继续朝卧房走去。 -- 第440页 卿如许目睹了这一幕,半松了口气,看了眼承奕,抬脚也往院中走去。承奕便紧随她的脚步,走上前去。 房门在谢自礼的手下,缓缓打开。 这位公公 谢自礼听得有人唤他,便转头回看,见得一红衣女子站在院中的石子道上,白净的面颊上带着一分浅笑。他眼皮一抬,这、这不是......卿少师么? 见得三皇子也走到了女子身侧,他忙朝他俩走近几步,又思及她身上的病症,瘫软在她身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俯身一揖,少师大人,三殿下。 卿如许显然也注意到他的动作,略有些失笑,嘴上却客气道,原来是谢公公啊。我今儿方才觉得身体好了些,就下地走走,不知公公要来,险些让您扑了个空。 谢自礼抬眼上上下下地看了眼年轻的少师大人,见她精神尚好,只是面色略显憔悴,似乎病情已经无甚大碍。而三皇子也毫不避讳地站在她身边,神情淡淡,一双眼睛却不住地看向她。 少师大人客气。咱家是替陛下前来探望大人的,陛下许久未见得大人,又知大人染疾,思念烦忧,这才百般催促咱家务必要亲眼确认大人安好。今日见得大人,咱家真是心里头高兴,陛下得知也一定万分心安...... 殿、殿下! 不等谢自礼说完话,便见门外一个下人急冲冲地走了过来,朝承奕施礼禀告,殿下,门外有贵客来访!还请殿下前去迎接! 贵客?还要堂堂皇子前去迎接? 卿如许一挑眉,心下诧异。 承奕看了眼那名下人的脸色,当下神情也是一肃,转头朝卿如许道,你跟我一起过去。说罢,便立刻朝门外疾步走去。 卿如许一头雾水,也顾不上招呼谢自礼,连忙跟了过去。 第三百零五章 帝王登门追踪迹 奕王府门口,停着一辆其貌不扬的华盖辔头马车,样式十分常见。两边站着的几名下人身着粗布衣衫,只是看他们的行为举止却颇有管教。 承奕径直走到马车边,人站得端正,朝着半掩的车门行了一礼。 卿如许还兀自疑惑,便见得车帘撩开来,露出里面那张威严的面孔,她当即眼皮一跳,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端立在承奕身后。 ......病好了? 马车中的人看了眼她,声音低沉。 卿如许只感觉头皮一阵发麻,道,回禀陛下,是。 她并不清楚长安的状况,也不敢多话,只能简短回答。 宁帝换下龙袍,身着一身便衣常服,人坐在黑暗的车厢中,显得越发难以捉摸。 朕还以为,你是另有他想。 这话用词隐晦,卿如许的心也悬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承奕眼皮微掀,人没动,话却是朝着卿如许的。 少师在疫病中不知父皇有多挂心,若非我一直拦着,只怕父皇怎么也要亲自来探望你。 卿如许忙道,病来如山倒,若非三殿下在臣病中多加照拂,请了诸多大夫看诊,臣只怕也挺不过这一关。且三殿下一心为陛下考虑,还望陛下莫要因臣而怪罪殿下。臣本就让陛下劳神担忧,若要再过了病气给陛下,臣便是一死也难以谢罪。 宁帝看了看承奕,又看了看卿如许,道,你俩倒是交情深厚。 这话一出,气氛又有些尴尬。 卿如许自是听出弦外之音,当日宁帝因她和承奕私交过密大发雷霆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便听承奕率先开口道,少师是父皇亲封,儿臣与两位皇兄弟皆对少师敬重有加。少师在帝都一无亲眷,二无能妥善主持照料之事之人,儿臣责无旁贷,相信两位皇兄弟亦是如此。 宁帝看着他,沉默了片刻,道,.......你有这份心也是难得。 宁帝转过头,看向卿如许,既然病好了,就不要再打扰奕儿。没事来宫里转转,朕等你。 卿如许连忙躬身,是,陛下。 马车辘辘,朝着紫宁宫的方向驶去。 谁也没想到今日宁帝竟会亲自出宫。 卿如许望着远去的车子,心中依然发怵。若非今日她回来得及时,只怕她此番便要将承奕彻底拖下水。 她回过头来,略带歉意地看向承奕,卖乖道,辛苦三殿下了。 承奕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他说罢,便要回府,走出两步发现身后的人还没跟上,又回过头来瞪她,还不回来? 卿如许这才回神,抓紧两步跟上他回了王府。 我刚瞧着陛下脸色怎么这么差? 承奕道,听说近日父皇身体不虞,胸闷气滞,失眠盗汗,但太医也瞧不出个什么结果。他又瞥了一眼卿如许,没准儿是被你气的。 卿如许扁了扁嘴,我哪有那个能耐,气气你也就顶天了。不是,我说真的,我刚看了一眼,陛下的脸色瞧着真是很不好,得认真调理。 承奕又瞪了她一眼。 这么担心我父皇,怎么不早点儿赶回来? 卿如许一听,这是含沙射影呢,忙道,我知道让殿下为难了,但我真是有急事,生死攸关的大事,天上下刀子也得去的大事。 -- 第441页 承奕停住脚步,问她,什么大事? 卿如许也随他停了下来,看着他,眼珠子却狡黠地一转,囫囵道,救人啊。 承奕看着她,什么人? 卿如许道,过命的朋友。 承奕听她言语简略,隐瞒之意明显,便静静看着她。一双悠远沉静的眸子,似清霜冷月,洞察一切。 卿如许有些气短地抿了抿唇,在这股无声的气场中顿时败下阵来。 到底她字儿都不留一句就离开了长安城,把烂摊子都丢给他一人承担。 思及此处,卿如许的态度也软了下来,道,......我不是故意要瞒殿下,实在是......有些事,若殿下知道了反而对您更不好。但是殿下,您放心,若是有天您需要我,就算天下下刀子,我也会为了您而去的。 她的眼睛明亮清明,一张素净的脸庞不再只有清冷,莫名染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衬得整个人灵动俏丽。 承奕听得她这番凿凿恳切之言,却并未动容,也没有骂她巧言令色,而是从眼中缓缓地升腾起一种不解的探究。 卿如许,你......心情很好么? 卿如许听他这么一问,也愣了愣。可不等她回答,承奕却已经撇下她转过身去朝书房走去。 卿如许忙跟在他身后,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有些好奇在旁人眼中她现在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 才一进书房,便见得阿越带着膳房的下人送来大大小小的点心,笑呵呵地朝卿如许行礼道,大人,您总算回来了!阿越盼星星盼亮亮,总算把您盼来了!您快尝尝我给您准备的菜肴! 数日未见,卿如许也十分想念阿越和这奕王府的美食佳肴,她对着一碟碟各式各样的菜,笑道,阿越,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太好了,我昨晚就没顾上用膳,闻着好香啊!还是咱们阿越的厨艺最好! 阿越开心地道,那大人您今天多用些!因着不知您何时回来,殿下便让奴才每日照常给您备着膳呢,只是可惜昨天那道五仁八宝糕您没吃到,前天那道酒酿甜豆宵您也没吃到.......我们殿下可每日用膳时也都依样给您添着碗筷...... 阿越承奕打断了阿越的话。 他站在书桌前,半侧着一张脸,顿了顿,才开口道,......菜肴放下就好,本王同少师还有些话要说。 阿越忙抿住嘴唇,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朝着卿如许又嘿嘿笑,就赶紧带着人退下了。 卿如许饥肠辘辘,眼睛已经离不开那满桌的饕餮盛宴,见得那碗龙井虾仁色泽甚是诱人,口中道,这个看着好好吃。承奕,你快来用膳啊。她说着,拿双筷子就要去夹菜肴。 刚坐到书桌前的承奕,却淡淡道,本王准你动筷了么? 卿如许的筷子在空中一顿,定定地转头望向他。 过来。 年轻的皇子坐在黄花梨的椅子上出声唤她。 第三百零六章 毒害皇帝困倚危 卿如许不知所以然,以为这位爷的气还没消,要继续兴师问罪,只好无奈地放下筷子,有些丧气地朝他走了过去。 承奕站了起来,却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过一方干净的锦帕,拉过她,低头给她擦起手来。 她一路策马回城,脚不沾地,连卿府都没回,径直来了奕王府。马缰在她纤瘦的手指上勒出的红印至今未消。 卿如许看着他腰间挂着的络子里,玉佩因动作而摇曳得光华流转。一抬眼,又见得他低垂着眉眼,神色认真,举止雅致,仿佛从骨子里都透着一种澈如青松的气息。 总这般没规矩,也不怕旁人笑你这位当朝少师不知礼数。 他言语很淡,却透着一种亲切。 卿如许却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微微后撤一步,没、没事儿,不敢烦劳殿下,我自己来吧。 她说着接过帕子,自己胡乱地擦了擦手,就忙往餐桌前走去。 感受到背后之人的视线,她没有回头,只忙故作轻松地道,殿下快来用膳吧,我真是饿了。 嗯。 承奕也走过来。 长安这边可还顺利?二皇子和四皇子今日在忙什么?卿如许咽下几口吃食,拿帕子擦了擦嘴,去问承奕。 承奕沉默了片刻,却突然道,虞妃近日要生产了。 卿如许刚往口中塞了一颗果子,闻言顿了顿。 算来确实快到日子了。 卿如许看向对面的男人,殿下......你......意欲如何? 承奕没有抬头,道,太医已经准备好,虞妃的丫鬟也已打点好,只等孩子一落地。 卿如许看着他,却缓缓地搁下筷子。 ......可若,那个孩子就是陛下的呢? 承奕面上没有半分波动,反问道,这重要么? 卿如许看着他,有些哑然。 一介皇子,若非重大过失,岂是能轻易被剪除的? 你是忘了那些无辜惨死的混族女子了么?承奕又问。 卿如许的脸上似笼上了一层愁云,道,......我知道,不可妇人之仁。只是......不论结果如何,那个孩子总是无辜的。要他一出生,就去面对狼藉的真相,残忍的世道,终是......她叹了口气,这都还是他能侥幸活下来的状况....... -- 第442页 承奕这才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夹起一块排骨,搁进她碗里。 先吃饭。 卿如许张了张唇,看着承奕低垂的眼眸,终是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只能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珍馐下肚,却突然有些食不知味。 饭毕,卿如许要回去,承奕便言想消消食,于是陪着卿如许一路走回府门前。门口的仆人见得三皇子承奕,却似乎并不意外,忙躬身相迎。 灯笼的光芒打在承奕的脸上,他的眼眸闪着清冽的光,倒映着女子的身影。 不知为何,卿如许总觉得他似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见他有开口的意思。 她只好道,多谢殿下送我。 承奕道,早些安置吧。这两日多在府里待着,别乱走。 卿如许不解,啊?为什么?她还打算明日去宫里看看陛下的。 承奕瞪了眼她,本王才说你是大病初愈,你就活蹦乱跳地四处乱跑,是想把本王的信誉彻底败坏么? 哦。卿如许无奈地眨眨眼。 承奕转身欲走,却又停了下来,侧身回望她,突然吩咐了句,明日我要进趟宫,不知何时回府,你别跑个空。他说罢才又转身离开。 卿如许只好远远地回他道,好,知道了! 这才转头往回走,可想起他方才的吩咐,又不知缘故地停下脚步,再次回眸看了眼他的背影。 从前她常去王府,承奕何时给她交代过他的行程?便是他不在,他也知道她自会在他府里把自己照顾得妥妥帖帖,那他今日这是怎么了? 卿大人?怎么了?仆人不解地问道。 灯火憧憧间,那一袭青色的衣袍在暗夜中显得高洁如云端天神,令人觉得连触碰他的衣角都仿佛是种亵渎。男人步履轻缓平稳,并无异样。 大概......是她想多了吧。 她朝仆人摇摇头,继续脚步轻快地往回走。 也是许久没见息春了,她若知道自己回来,定然欢欣无比。 卿如许当真在府中规规矩矩地养病半日,待到夜色将起,便听得门房匆匆来报。她问得来人,急急出门。 阿汝?怎么了? 阿汝素来沉稳,此时却神色焦急,头上也俱是冷汗,见得卿如许忙迎上前道,殿下原是不准阿汝来打扰大人的,但眼下宫里一团乱,奴才怕殿下会出事,只好擅自前来恳请大人前去照应殿下! 他说着,竟还跪了下来,就要叩头,却被卿如许一把拦了下来。 阿汝,你别急,殿下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跟我说,殿下怎么了? 阿汝道,三殿下今日去宫里给陛下请安,俩人一同用了盅茶,谁知陛下喝罢便突然口吐白沫,之后又咳了鲜血,而后便人事不知了。二殿下后脚便带着太医赶到,认定是三殿下下毒谋害陛下,如今已将殿下扣在倚危殿了! 卿如许心底一阵寒意升起,问道,既是用了茶,那三殿下也喝了么?他现下如何? 阿汝摇了摇头,.......奴才不知。二殿下不准任何人接触咱们殿下,又派人封了紫宁宫,就连奴才也是被赶出来的。二如今三殿下独自一人在倚危宫,也不知人到底如何了......若是咱们殿下也喝了茶,而二殿下不允太医探视的话,只怕.......阿汝说这,眼圈都红了。 卿如许的十指攥得死紧,又猛然想起昨夜承奕送她回府时的情景,言他今日要入宫,让她不要乱走,便转头问阿汝道,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他今日入宫是谁让他去的? 阿汝道,殿下的眼线只知道近日二皇子那边会有动作,但并不清楚到底会来什么。今日入宫原也是二皇子说陛下要问他们兄弟三人功课,是三位皇子一同相约,可陛下出事时二皇子和四皇子却推说并无此约。 卿如许心一沉,一双细细的黛眉紧紧地拧了起来。 见得马夫牵来马车,她两步下了台阶,道,走!先进宫!又回头招呼身后的阿争,阿争你去帮我把入宫令牌拿来,你轻功快,咱们宫门前见! 好!阿争答道。 第三百零七章 中毒被困倚危殿 灯笼的光照映在一张张面孔上,于萧索冷肃的宫中,显得愈加白森森的。 卿如许握紧了托盘,骨节绷得惨白。她又回看了一眼宫殿,从这儿走到殿前,只有百余步,可这段距离眼下却远得令人绝望。若她此时硬闯,可有一分一毫的机会闯进那殿中去? 看着周围严防死守的侍卫,那长枪长剑在夜色中闪着逼人的光。她也立刻得到了答案。 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令她心生绝望。 今日之失,显然是旁人预谋,而她与承奕甚至都来不及应对。可若现在进不去,相见......还会有来日么? 南宫越过前面的几人,终于停在了卿如许的面前。 灯火下,绛紫色的璞头帽子下,是一张无惧危险,却写满失望的脸。 卿如许没有抬头,只垂眸看着南宫腰间佩戴的那一枚大理寺令牌,等待着他的揭发。 -- 第443页 立场不同,选择不同。而夺嫡之路,一步失误,便是万劫不复。 她怪不得南宫。 南宫张了张唇,道,.......行了。进去吧。 卿如许猛然抬起头来,却见南宫已经转过身去。 那宽大的衣袖下,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亦握得死紧。 还不赶紧进去!早点送完早点出来,切莫在里面逗留! 在侍卫长的催促下,卿如许压下心头起伏,连忙跟上众人,朝倚危殿走去。 大殿寂静,连一阵风都没有,帷幔也死气沉沉地悬挂着。 领头的太监转过身来,让众人放下食盒,便叫卿如许一同进了偏殿,并招呼过来一个内侍官,朝卿如许和他道,你俩换下衣裳,你,跟我走。 待卿如许换上内侍的衣裳,司膳坊的太监拉开殿门纷纷离去,卿如许从旁边端了一壶茶,这才举步朝内殿走去。 因着内殿有太医诊治,原本伺候的内侍已经退避到门口,见卿如许泰然自若地端茶进去,殿内灯火不足,倒也帮了卿如许一把,竟也便无人怀疑。 卿如许一进内殿,便见太医扶着额头,趴坐在桌边,显然是等待得太久,已昏昏睡去。她略略松了口气,越过屏风,径直朝床边走去。 重重帷幔之后,是男人沉睡苍白的面容。 那沉静干净的眉眼,端方如玉的面颊,因着病容,在细碎的灯影映照下,仿如瓷裂玉碎。 他素来整洁得一丝褶子都没有的华服衣衫上,漫着星星点点的血迹。瓷白的手腕上缠着一圈纱布,因是太医为他放血排毒所致。 昨夜他还陪她一同走过长街,送她回府,还因他要败坏他的信誉而佯怒,今日他却躺在这吃人的深宫中昏迷不醒,行动受限,身旁连个可信的人都没有。 她曾见过他狼狈,也见他好不容易重新回了天上,去做那别人够不着的星与月,而今一朝事变,他却又跌进了这红尘烂泥中。 卿如许心中有些说不出的难受,她扶着床边坐了下来,抬手探上他的脉搏。 他的毒中得并不久,且方才太医似乎给他服了药,故而脉象还并不稳定。药效还需要时间发挥,卿如许暂时也不敢给他用药,只好默默地叹了口气。 殿中寂静无声,只有榻上男人的一轻一重的呼吸声,卿如许的心便也渐渐静了下来,望着影影绰绰的灯火,神思也飘飘然跑得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得帘幔外的太医似乎醒了,只是打了个哈欠,便出门而去。她才刚将放下心来,便突然感觉腕子一紧。 低下头,一双沉如松山的眼眸正静静地望着她。 她眨了眨眼睛,确认他是真的醒了,这才张开朱唇,问道,......承奕,你醒了? 承奕还未从中毒的病症中缓过神来,眉宇间都是疲惫。 ......嗯。你怎么在这儿? 他握着她的手腕,拇指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她的腕子柔白腻滑,又有些凉凉的,让他胸口被毒药浸得火烧的难受得到了浅淡的纾解。 我就是......有些放心不下,就进来看看。 承奕缓缓地朝外偏了偏头,似乎才回忆起他昏迷前的情景,又喃喃道,......他们怎么会允你进来?他回过头来,......你还出得去么? 卿如许苦笑了一下,沉默已答。 承奕顿了顿,又问,父皇如何了? 听说还没醒。卿如许摇摇头。 这样......扶我起来。承奕意欲起身,卿如许连忙伸手去扶他,又在他背后放了几个软垫,见他费力地靠上软垫,喘了几口气,才又能继续说话。 二哥呢?还有老四,他人在哪儿? 卿如许便回答了二皇子在守华乾殿之事,并未见到四皇子。 承奕却笑着摇了摇头,道,你瞧四弟,这宫里头最会趋利避害的,当数他得头筹。 卿如许听出他并不追问四皇子行踪,显然对这个情况似并无意外,便默了默,一时明白过来这些事背后的错综。她垂着脑袋,问道,.......殿下,你说,我是不是很不适合在这官场待着? 承奕看着她一脸丧气的模样,却并未安慰她,只反问道,你喜欢做官么? 卿如许垂下眼睫,道,好像......也没有很喜欢。 承奕听了,却似对这个答案已经十分了然,笑了笑。 卿如许看着承奕手腕间的纱布,低声问道,若非我昨夜多言,阻了殿下的打算,今日殿下是不是也就不用受这个苦了? 鬼门关前走一遭,原是一招便可翻盘的棋局,如今反被掣肘。 承奕看着面前的女子,她长长的睫毛覆在眼上,如鸦羽一般,带着三分缱绻与五分歉疚。 他一时竟忘了回答。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好像越来越像一个不追胜负、只求本心的小女孩,而不是那个外壳很厚,说句话都要斟酌半天的女官了。 不是因为她改变了,只是她放下了。 承奕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今日父皇中毒之际,我便留了个心眼,见那壶里还剩下小半壶茶便当即饮了。本王心中有数,断不会什么还没开始就先把命交付在这儿。只要本王大难不死,这招便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又何必把罪过往自己身上揽。 -- 第444页 见得承奕嗓音沙哑,却还尽力安慰她,卿如许心里愈加难受。 她转了个身,站到床边,对着床上的皇子端端正正地拱手行礼,然后屈膝跪了下来,垂着长睫,因着情绪有些起伏,眼圈也有点泛红。 三殿下,是臣昨日分不清轻重,擅自妄言。皇权之路,寸步千险,危悬万仞,随时都面临着粉骨碎身的风险。纵然殿下心慈,也未必能换得旁人手软,所以,还请殿下莫要因臣之愚钝而耽搁了大事。 臣出去之后,便会让阿汝立刻按照殿下原先的计划行事,定在明日之前于二皇子发难殿下之前先发制人。言有招祸也,行有招损也,今后臣也一定三思而后行,不再做殿下的拦路石。 她的声音不大,却句句恳切。 承奕静静地回望着跪在床边的女子。 他知道是什么让她这样一个正直到眼底连一丁点黑暗都容不下的人,却下定决心蒙上眼睛,去成为一个刽子手的帮凶。 这原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今日进宫之时,阿汝便意欲按计划行动,可他却在最后一刻拦住了阿汝。而在整个华乾殿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他亦没有让阿汝立刻行动,反而饮了剩下的毒。 她昨夜到底没有真的拦他,只不过是多说了一句话。他也本可以只当没听见,继续按着自己的计划行事,纵然让自己在她眼中不好看些,却也不必让她这般愧疚。 可是 承奕默默苦笑,心底一片苦涩。 可是他已习惯了算计,习惯了抓住别人的弱点,在适合的时候用最合适的计谋来处理所有事件和所有关系。 她没有变。 可他却变了。 半晌,他才缓缓地抬起手来,修长的手指触上她的鬓间。 傻姑娘你怎么总是这样心软? 第三百一十章 御前侍奉暗为难 华乾殿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草香。 卿如许手中端着一碗汤药,正一勺一勺地服侍病榻上的帝王服下。见得药汤滴落,她又忙拿帕子小心地拭去。 一旁的矮凳上端坐着一位华服男子,他看了一眼案几上堆着的奏折,又回过头来静静看着宁帝,唇边挂着如常的笑,眼神幽深。 宁帝毕竟上了年纪,这一次中毒对他身体有些损耗,恢复需要一些时日。他精神不济,食欲不振,醒半日便也要歇半日。即便如此他也不肯放权,早朝的地点便从龙元殿搬到了华乾殿,折子照样呈上,只是他批得慢些。 ......儿臣瞧着父皇今日脸色好了许多,想来这也是卿少师的功劳,她细致入微,体贴周到,这倒叫儿臣惭愧了。四皇子承玦道。 卿如许听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是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也客气道,陛下乃天子,自是会福泽绵长,身体康健。臣能为陛下做这些简单的事,已经倍感荣耀了。四殿下自陛下重病以来,日日在床前尽孝,昼夜不舍,也可堪天下孝子之表率。 宁帝道,玦儿辛苦了。朕也听李执说了,这两日朕就寝后,你因为担心朕的身子,便歇在了偏殿,说好有个照应。你啊,怎么也不告诉朕?偏殿寒凉,怎么也不怕冻着身子? 承玦笑着拱手道,都是小事,父皇不必挂心。也是先前父皇病重,儿臣赶回来得太晚,心中有愧,又听说父皇夜里睡得不好,时常多梦,便想宿在宫中,这样离父皇也能近些。 你有心了。宁帝叹道。 卿如许替宁帝喂完最后一勺药,道,陛下,您刚病那会儿身体反应有些激烈,伤了元气,太医便不敢给您用烈药。今日这才换了方子,药劲儿会足一些,太医交代说这药是看着三皇子的用药反应来重新调和的,您要有什么不适,定要第一时间说出来,好教太医时时观望着。 宁帝点了点头,听她提及承奕,便问道,奕儿身体如何了? 卿如许笑了笑,答道,早晨臣从府中出发的时候,三殿下遣人给臣送了东西。臣当时便问了两句,说三殿下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只是还有些虚弱,他也急着想进宫来探望您呢,这才让臣带了这个来。 她从一旁的桌子上端过一个食盒,里面是些花生做的点心,一打开盖子就香气扑鼻,令人垂涎三尺。 三殿下说祛毒的药太苦,知道他父皇爱吃花生,特地找小厨子做了些甜食,适宜药后品尝。 卿如许说着,拿筷子夹了一块儿,递到宁帝唇边。 宁帝虽不是个贪食的人,但闻着香气竟也有了些食欲,便尝了尝,才道,奕儿自己身子骨还没好,还记着来张罗这些。 承玦饶有兴致地看着卿如许,方才她那一番话表达克制,同承奕之间显得既不过分亲近也不过分疏离。可据他所知,她可是天天往奕王府里钻,时常大半夜才往回走,就差要搬铺盖卷儿住进奕王府了。 于是他又道,三哥这一回重病,臣弟也十分担忧,不过前日就听说三哥已经恢复了许多。儿臣心中还纳闷呢,那日父皇和三哥是一起中的毒,听说太医赶到时茶壶里只余了小半杯,而父皇明明只用了一盏,难道剩下的都是被三哥用了?既用了这么多,怎么反而康复的速度倒比父皇还要快上许多呢? -- 第445页 卿如许握着食盒的手一滞,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收拾东西。 三殿下毕竟年轻,一开始太医便给下了猛药,身体恢复得快些也是正常。且臣听说那日殿中混乱,说不准是打翻了茶壶,倒也没真的用多少吧。 那日承奕同宁帝一同饮茶,因承奕素来喜洁净,他见得杯沿上沾了些茶渣,又不想开口提换杯之事,免得牵连了下人,便压根儿没有用过那茶。而后宁帝中毒,宫人惊叫出声,在二皇子赶到前,他趁乱直接拿起茶壶饮了几口,又见得自己的杯子满茶,便故意推倒那盏茶。只是没想到这一点破绽,就被承玦品出了。 卿如许也不敢真去让宁帝回忆起来承奕当日喝了多少茶,只能囫囵解释。 承玦却不肯放过,道,也是,三哥这两年仔细调养,又精于骑射,身子骨比前些年好上许多。只是我以为,这好得快的人,毒发的反应也会更快呢。可三哥似乎是在父皇中毒后许久......才突然毒发的? 卿如许忍不住抬眸看了眼宁帝,见他面色如常,也笑了笑,故作随意道,这各人体质不同,若不是如此,三殿下那日也不会吃这个亏了。那日不就是因陛下您昏迷不醒,可三殿下还是个健全模样,才被人怀疑是始作俑者,强行扣留于倚危殿么?若不是人倒下了,众人都怕出事,这才急忙传唤的太医。 那日二皇子一口咬定是三皇子承奕下毒谋害宁帝,事情还未查明,就因虞妃产子而搅乱了一切。到底承奕中毒是真,那么二皇子带兵赶回时间掐得恰到好处,这事就反而更有疑点了。 如今二皇子在宁帝心里已经失了怜爱,此事也便无人再回细察。 此事不必再提! 思及承瑛,宁帝的脸色冷了几分,语气生硬。 以后休要再同朕提起那个不孝子,朕没有那样的儿子! 殿中一时寂静,卿如许与承玦皆不敢再多说什么。 宁帝沉思了一会儿,又抬手抚着额头,似头疼欲裂,倒是难为奕儿了。他素来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就算受了委屈也未必肯说出来。 卿如许又笑着缓和气氛,道,所幸陛下和三殿下都无大碍,这便是我大宁之福了。 宁帝点了点头,转头道,玦儿,你这几日也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歇吧。朕这儿有卿如许就成了。 承玦讶异地看了一眼宁帝,又看了眼卿如许。卿如许却没有回头看他,继续做着手边的事。 他只得起身行礼,是。那就有劳卿少师了。父皇您多休息,儿臣明日再来看您。 宁帝又摆了摆手,你们也都出去吧。 四皇子与大小宫人便尽数退出了华乾殿。 卿如许已经知道宁帝为何单独留她,故而并不惊慌,只放下手中东西。便转身回到宁帝的床榻边,合手于身前,静等着他先开口。 经过这一回事件,被毒药摧残的不只是宁帝的身体,也有他的心。二皇子的悖逆人伦和大逆不道,深深地刺痛了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自尊。 宁帝的脸上印着深深的皱纹,人也似比以往苍老了许多。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面前的女子,才出声道,你前些日子,到底去哪儿了? 第三百零八章 寸步千险狠决心 倚危殿就伫立在华乾殿一侧,原是先代皇帝托以立足高远之意,而今被重兵把守,严加封锁,这殿名也便多了一重意味。 卿如许一眼就看到了驻守殿门的南宫暮辞,连忙走上前去,南宫,三殿下在里面吗? 南宫暮辞上下看了她一眼,身体好了? 卿如许看了眼他周围的人,都是些生面孔,简单道,是。她又看了眼紧闭的殿门,隔得太远,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她有些担心,追问道,三殿下人可还好? 南宫淡淡道,不知。又看了眼她身后跟着的阿汝,道,如今宫城封锁,你怎么进来的? 卿如许见南宫言辞有疏离之意,这才反应过来二人立场之异,方才见到他的喜悦也瞬间转为愁云。 陛下给我的令牌,准我可以在紫宁宫中畅行无阻。她说着,亮出腰间的令牌,南宫,我要进殿。 南宫暮辞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扫了眼那令牌,冷声道,非常时期,事关陛下安危,大理寺须秉公执法,不可给任何人通行。更何况......他转眸看了眼身后的殿宇,......里面是谋害陛下的嫌犯。 嫌犯?里面那位可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卿如许道。 正是因为是皇子,所以我等更须谨慎处理,这也是为了三殿下着想。在陛下苏醒前,最好任何人都不要同三殿下私下接触,少师见谅。 卿如许被他这话一堵,也是无言。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三殿下可还安好? 南宫道,这自也不便对外交代。 卿如许看他口风如此之紧,胸中不免气滞,俩人僵立了一会儿,她才又往他面前走了一步,压低声音道,南宫,我只想知道他好不好,可有太医侍奉左右? 南宫暮辞那一双淡泊世间事的眼睛,看人时也似十分遥远,道,卿少师,有些事,不该你管,便最好不要掺和。 -- 第446页 卿如许抿唇不语,又站着看了一会儿南宫,才一甩袖子转身离开。 南宫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缓缓地垂下眼眸,又回头望了一眼鸦雀无声的倚危殿。 台阶上立刻有个小公公踩着小碎步跑下来,南宫问道,人怎么样了? 小公公俯身一揖答道,太医看了半晌,说毒中得有些深,怕是......要不成了。 南宫沉默了片刻,才点了下头,道,嗯。过会儿,又道,再去找两个太医来。 小公公点头答,是。 卿如许出了宫院,却并未离开,在甬道边站了一会儿,便见得一群宦官端着汤食物品朝旁边的华乾殿走去,领首的人她十分熟悉,便连忙叫住他。 方荣! 方荣闻声回过头来,见得是她,眼中也显现了讶异之色。他回头朝身后的人吩咐了几句,便朝卿如许走过来。 不等他站定,卿如许便一把拉住他,急急问道,方荣,陛下如何了?还有三殿下,你知道他的情况么? 方荣看了眼周旁,把她拉到门后,低声道,太医已经为陛下看过,放了血也用了药,但人还没醒。如今华乾殿由二殿下亲自看管,连我们要进去也须得搜身。至于三殿下,恐怕除了那殿里头的人,无人知道实情了。但我知道.....他又看了眼周围,.....晌午的时候,有一位太医进了倚危殿,至今还未出来。 至今还未出来?卿如许怔了怔。 方荣见她眼中布满忧思,想了想,又压了压声音,道,方才我听张公公就是从前带过李执的一位老公公,他是这宫里的老人了他说,依着眼下这形势,只怕三殿下凶多吉少。 怎么说?卿如许问。 三殿下在倚危殿无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指向他的证据还未坐实,需要时间去确认或处理,等拿到了证据,等着三殿下的便只有结果。 而另一种情况,不允殿下出宫是想等着......等着三殿下畏罪自杀。晌午时,有太医是进去了,只怕...... 方荣没有说完,只看着对面的女子。卿如许在心中续完了他没说完的话,当下周身寒栗乍起。 只怕......是后者。 如今对于三皇子而言,横竖都是绝路。方荣道。 卿如许兀自沉默了一会儿,强稳住心神,才又抬起头来,道,方荣,我想进倚危殿看看,你有没有法子? 卿如许的手紧紧地抓着方荣的衣服,方荣见状,默默叹了口气。 卿如许又道,若他独自在倚危殿,我只怕结果还未出,有些人就忍不住要下手了。 如此,便是半分生机都没了。 方荣看着她,卿如许眼中的执着鲜明。若是他不答应,她显然也不会甘心于此。方荣抬起眼眸,望向宫殿,思忖了片刻。 ......倒有一个法子,只是有些冒险。 卿如许忙问,真的?我不怕危险!她顿了顿,思及这个危险可能不只是针对她而言,又忙道,......方荣,对不起,我又在为难你了。 方荣看向她,却并未有推拒之意,就事论事道,如今看守倚危殿的都是二殿下的人,是从宫外调来的,他们对你应当没甚记忆。只是负责看守的人是南宫大人,你若能想办法调走他,只需半刻,我就有法子带你进去。 卿如许想了想,道,......这不难,我找大理寺的同僚就好。 一刻钟后,大理寺的一封急函将南宫叫走,一列从司膳坊过来的宦官端着晚膳来到倚危殿前。 负责守卫的侍卫长按例依次打开食盒查验,身着一袭璞头衣袍的卿如许低下头,小心地举起托盘,静等审查。 侍卫长掀开竹笼,见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点心,又掀开第二层,见青瓷碗中盛着热汤,这才盖上竹篾,摆了摆手,进去吧。 卿如许轻轻松了口气,依然不敢抬头,转身跟着队列朝前走去。 然而没走出两步,猛然听得身后响起一声,站住 卿如许的心跳顿时快了许多。 脚步声渐近,侍卫长朝来人行礼,南宫大人,您怎么回来了? 卿如许将头埋得更低,心仿佛卡在嗓子眼儿,手指也不自觉地轻颤,她忍不住闭上眼,试图调整呼吸。 南宫大人不是有急事要回趟大理寺么?大人放心,这里交给在下就是,定不放过任何嫌疑人等。 身后响起南宫的声音,不很大,却咬字清晰。 辛苦侍卫长了,原是有急事的,但本官想了想,何事能大得过守护这倚危殿呢?莫要让人钻了空子,便索性找旁人去处理了。 卿如许听得南宫说起那句让人钻了空子时,似有意无意地朝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她的眼皮一阵直跳。 朝前望去 夜色如墨,倚危殿已经燃起灯火,衬得楼宇深深幢幢,却一片寂静,不见有宫人走动。 南宫指了指这列宦官,问道,这些人哪里来的? 侍卫长道,是司膳坊的人,奴才检查过了,也用银针试过,膳食无碍。 -- 第447页 ......哦。 南宫说着,举步走了过去,出声吩咐道,都抬起头来。 第三百零九章 自此黄昏无故人 华乾殿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草香。 卿如许手中端着一碗汤药,正一勺一勺地服侍病榻上的帝王服下。见得药汤滴落,她又忙拿帕子小心地拭去。 一旁的矮凳上端坐着一位华服男子,他看了一眼案几上堆着的奏折,又回过头来静静看着宁帝,唇边挂着如常的笑,眼神幽深。 宁帝毕竟上了年纪,这一次中毒对他身体有些损耗,恢复需要一些时日。他精神不济,食欲不振,醒半日便也要歇半日。即便如此他也不肯放权,早朝的地点便从龙元殿搬到了华乾殿,折子照样呈上,只是他批得慢些。 ......儿臣瞧着父皇今日脸色好了许多,想来这也是卿少师的功劳,她细致入微,体贴周到,这倒叫儿臣惭愧了。四皇子承玦道。 卿如许听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是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也客气道,陛下乃天子,自是会福泽绵长,身体康健。臣能为陛下做这些简单的事,已经倍感荣耀了。四殿下自陛下重病以来,日日在床前尽孝,昼夜不舍,也可堪天下孝子之表率。 宁帝道,玦儿辛苦了。朕也听李执说了,这两日朕就寝后,你因为担心朕的身子,便歇在了偏殿,说好有个照应。你啊,怎么也不告诉朕?偏殿寒凉,怎么也不怕冻着身子? 承玦笑着拱手道,都是小事,父皇不必挂心。也是先前父皇病重,儿臣赶回来得太晚,心中有愧,又听说父皇夜里睡得不好,时常多梦,便想宿在宫中,这样离父皇也能近些。 你有心了。宁帝叹道。 卿如许替宁帝喂完最后一勺药,道,陛下,您刚病那会儿身体反应有些激烈,伤了元气,太医便不敢给您用烈药。今日这才换了方子,药劲儿会足一些,太医交代说这药是看着三皇子的用药反应来重新调和的,您要有什么不适,定要第一时间说出来,好教太医时时观望着。 宁帝点了点头,听她提及承奕,便问道,奕儿身体如何了? 卿如许笑了笑,答道,早晨臣从府中出发的时候,三殿下遣人给臣送了东西。臣当时便问了两句,说三殿下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只是还有些虚弱,他也急着想进宫来探望您呢,这才让臣带了这个来。 她从一旁的桌子上端过一个食盒,里面是些花生做的点心,一打开盖子就香气扑鼻,令人垂涎三尺。 三殿下说祛毒的药太苦,知道他父皇爱吃花生,特地找小厨子做了些甜食,适宜药后品尝。 卿如许说着,拿筷子夹了一块儿,递到宁帝唇边。 宁帝虽不是个贪食的人,但闻着香气竟也有了些食欲,便尝了尝,才道,奕儿自己身子骨还没好,还记着来张罗这些。 承玦饶有兴致地看着卿如许,方才她那一番话表达克制,同承奕之间显得既不过分亲近也不过分疏离。可据他所知,她可是天天往奕王府里钻,时常大半夜才往回走,就差要搬铺盖卷儿住进奕王府了。 于是他又道,三哥这一回重病,臣弟也十分担忧,不过前日就听说三哥已经恢复了许多。儿臣心中还纳闷呢,那日父皇和三哥是一起中的毒,听说太医赶到时茶壶里只余了小半杯,而父皇明明只用了一盏,难道剩下的都是被三哥用了?既用了这么多,怎么反而康复的速度倒比父皇还要快上许多呢? 卿如许握着食盒的手一滞,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收拾东西。 三殿下毕竟年轻,一开始太医便给下了猛药,身体恢复得快些也是正常。且臣听说那日殿中混乱,说不准是打翻了茶壶,倒也没真的用多少吧。 那日承奕同宁帝一同饮茶,因承奕素来喜洁净,他见得杯沿上沾了些茶渣,又不想开口提换杯之事,免得牵连了下人,便压根儿没有用过那茶。而后宁帝中毒,宫人惊叫出声,在二皇子赶到前,他趁乱直接拿起茶壶饮了几口,又见得自己的杯子满茶,便故意推倒那盏茶。只是没想到这一点破绽,就被承玦品出了。 卿如许也不敢真去让宁帝回忆起来承奕当日喝了多少茶,只能囫囵解释。 承玦却不肯放过,道,也是,三哥这两年仔细调养,又精于骑射,身子骨比前些年好上许多。只是我以为,这好得快的人,毒发的反应也会更快呢。可三哥似乎是在父皇中毒后许久......才突然毒发的? 卿如许忍不住抬眸看了眼宁帝,见他面色如常,也笑了笑,故作随意道,这各人体质不同,若不是如此,三殿下那日也不会吃这个亏了。那日不就是因陛下您昏迷不醒,可三殿下还是个健全模样,才被人怀疑是始作俑者,强行扣留于倚危殿么?若不是人倒下了,众人都怕出事,这才急忙传唤的太医。 那日二皇子一口咬定是三皇子承奕下毒谋害宁帝,事情还未查明,就因虞妃产子而搅乱了一切。到底承奕中毒是真,那么二皇子带兵赶回时间掐得恰到好处,这事就反而更有疑点了。 如今二皇子在宁帝心里已经失了怜爱,此事也便无人再回细察。 宁帝道,倒是难为奕儿了。他素来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就算受了委屈也未必肯说出来。 -- 第448页 卿如许又笑着道,所幸陛下和三殿下都无大碍,这便是我大宁之福了。 宁帝点了点头,转头道,玦儿,你这几日也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歇吧。这儿有卿如许就成了。 承玦讶异地看了一眼宁帝,又看了眼卿如许。卿如许没有回头看她,继续做着手边的事。 他只得起身行礼,是。那就有劳卿少师了。说罢,躬身退行而出。 宁帝又摆了摆手,让宫人也出去。卿如许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并不惊慌,放下手中东西转身回到宁帝的床榻边,合手于身前,等着他开口。 经过这一回事件,被毒药摧残的不只是宁帝的身体,也有他的心。二皇子的悖逆人伦于大逆不道,也深深地刺痛了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自尊。 宁帝的脸上印着深深的皱纹,人也似比以往苍老了许多。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面前的女子,才出声道,你前些日子,到底去哪儿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囫囵解释表忠心 单看在这段日子承奕那般护着她,宁帝便已经对瘟疫之说打上了疑问。若非近日又闹出这一桩事情来,他也不会今日才留下卿如许问清楚事由。 卿如许张口就答,回陛下,没去哪儿,确实一直都在养病。 还敢狡辩?宁帝不悦地皱起眉头,叹了口气,难道就连你,也要隐瞒你的父皇? 宁帝这话说得已然带了些情绪,仿佛被二子承瑛所伤害的伤口还往外滋滋地冒着血。 卿如许的语气便放软了些,道,不是,臣自是不敢也不愿隐瞒陛下。 还叫陛下?让你这丫头喊一声父皇,怎么就那么难?宁帝摇摇头,瞪了她一眼。 卿如许见宁帝话虽是责怪,却语气亲近,不似真的生气,想来上回他们二人虽闹得不好看,但宁帝思量之后已经接受了上回她的提议。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宁帝又拍了拍榻边,示意她坐下。 还不照实说? 卿如许抿了抿唇,似有犹豫。 你就老老实实告诉朕,若你真是去了哪儿,只要你安然无恙,朕还会怪你不成?你既然见过银鞍,他必然也留给你些许指引,这一点朕心里清楚,你也不必让自己心里较劲。你是朕的女儿,唯一的女儿,朕只有为你担心的份,难道好不容易寻回了你,朕还要把你从朕身边赶走不成? 听着宁帝提及银鞍,卿如许心底里觉得有些可笑,他想知道的不就是这个么。如今他的四个儿子,陪在身边的只剩两个,却也没见他对已经失去和即将失去的儿子感到伤心,可见他说得父女之情,也未必是真的。 可到底人家先给了梯子,纵然最是无情帝王心,她也得照梯子下来才是。 陛下乃一国之君,自是什么都看得明白。 宁帝听她言语松动,问,所以你不必有什么顾虑,你只消告诉朕,银鞍当日给你留下的是什么东西?你是去见谁了?他问罢,朝后仰了仰,状似轻松,可眼睛却一直盯着卿如许。 卿如许抬起头来,一双剪眸看向宁帝,倒是真真切切坦坦荡荡。 臣确实是病了,只是不是瘟疫,而是被人刺杀。 宁帝一听,显然有些意外。 刺杀?谁要害你? 卿如许摇了摇头,臣也纳闷呢。当日银鞍将军身体已经不行了,只给臣留了一块绢帕....... 宁帝听到此处,浑浊的眸子不易察觉地波动。 .......他再什么都没多说,臣也不知道那绢帕能做何用,只敢贴身藏着。 卿如许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来,双手递到宁帝面前。那帕子有些发黄,看边缘撕裂的痕迹,似乎是从扇面上划下来的。 卿如许佯做不解,道,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那日臣去奕王府时便突然遇到了袭击,身上中了一刀,险些丧命,幸而三皇子赶到及时,才救了臣。当时有两名刺客被三皇子抓了起来,但还没来得及提审,这俩人便咬碎了藏在牙后的毒药自尽了。 宁帝看着她,面带狐疑,查到是什么人了么? 臣那时重伤,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后来听三皇子说,看着他们身上的衣衫用料不俗,但似乎并非出自大宁,倒像是......南蒙皇室的元宝梭织。 卿如许顿了顿,继续道,三皇子不知我的底细,但想到他们既然没有得手,定还会再来第二遭,为恐打草惊蛇,便没有将此事立刻声张出去。毕竟牵涉两国,一个弄不好,容易把事情闹大。所以等我苏醒后,他这才同我商议,决定一同诱敌,想着届时抓到人犯,也好给一切事由作解,于是才有了臣后来搬出奕王府,去了郊外之事。 宁帝听了,显然有些将信将疑,这与他预想的状况相去甚远。 你们是为了抓刺客,才不肯露面? 卿如许有点儿心虚,又在心里给自己鼓鼓劲儿,解释道,原也不必拒不见客的,只是开始时臣伤重,而三皇子心中也有些顾虑......他担心臣会是敌国的奸细,又担心长安中还有其他潜伏的刺客,臣一时也无法自证清白,三殿下就看我看得紧一些,以免......我同敌国里应外合....... -- 第449页 宁帝眉心陷了一个深坑,深邃的眼眸闪耀着锋利的光,那......再抓到刺客了么? 卿如许摇摇头,没。 宁帝又看了一眼卿如许,奕儿会怀疑你是敌国的奸细?朕怎么瞧着他素来同你交好。 卿如许硬着头皮笑笑,正是因为交好,所以才更多顾虑......臣都想着要不要同他说明我的身份了,可是又担心殿下不会信,反而麻烦会更多......其实臣想着三殿下那日来宫里找陛下,可能也打算道出此事真相的,谁料后来....... 说来这谎编得实在是不甚高明,可各路细节又跟事实紧紧扣上,教人挑不出多少实质问题来。 宁帝端详卿如许半天,最后也只问出一句,你说的都是真的? 卿如许连忙睁大眼睛,点头道,是,陛下,绝无半句虚言。 当日银鞍见到卿如许,也不知是否有暗中将消息透露回南蒙。若说卿如许的身份暴露,引来杀身之祸,倒也不无可能。 何况....... 宁帝的手指在绢帕上细细摩挲。 这绢帕上因为天长日久而生出的黄斑做不得假,绣工也显然出自釉芜之手。当年釉芜同银鞍两情相悦,天下人皆知,赠扇之说他亦有所耳闻。 卿如许见宁帝沉思,眼珠子转了转,又装傻问道,所以.......陛下,这帕子到底有何用处?是能证明.......我的身世么? 宁帝见她眼中一片澄澈,显然对前朝之事并不详知,便也放了放心,道,这是母亲的遗物。银鞍是你失踪之前最后一个见过你的人,他若是把东西给谁,那谁便是他认定的釉芜之女。 卿如许做出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点了点头,又道,说来,臣经此一事,也有些害怕了。而且三皇子那边......臣也不好跟他解释清楚,我俩都因为这事吵了好几回了....... 宁帝道,嗯,朕欠你的那道旨意,不日便会下达。若你不想住在外头的公主府,也可搬回紫宁宫里,朕给你辟间院子出来,这样你在朕身边,也安全一些。至于奕儿,他同你的误会自然会解除。 卿如许忙跪下来道,谢陛下。 宁帝又道,你的伤可好全了?朕给你的人怎么这般不顶用? 卿如许道,是臣疏忽了,没有带足人手。让陛下担心了,臣现在已经无碍。 嗯,那就好。宁帝道,以后你就是朕的公主,谁也不敢再伤你害你。 卿如许看着宁帝,笑着点了点头。 这一关,也算囫囵过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苒华公主终册立 卿如许向太后行过礼,太后便朝她摆了摆手,亲切地唤道,你过来,到哀家这里来。 她就又朝前走了走,太后便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十分亲切地把她拉到自己身前来,道,头几回见你,也没找你说会儿话。 周围站着的都是国公府、伯爵府、侯爵府的娘子贵女们,见太后待卿如许如此亲昵,也都暗自惊讶,相互交换着眼色。 因着离得近了,卿如许这才敢抬头看向太后。 她身着明黄色八宝平水褂袍,腰间镶以五色云纹饰,头戴一顶熏貂东珠珊瑚金凤冠,上面还镶嵌了三百零二颗珍珠。腕间还戴着两副珠镯,一副玉镯。人虽已年迈,雪白的皮肤上爬满了褶皱,但她的手指却十分光滑细腻,有一种不同于她强势气场的柔软。 谢太后娘娘垂怜。卿如许轻轻抿唇一笑,道,臣也一直想多来探望太后,但臣常因不知礼数而被陛下怪罪,自知愚钝无知,便想着能多学礼持重,也免得在太后您面前冒失。 太后道,你啊,谨慎沉静,事事想得周全。瞧你这性子,倒是同皇上年轻的时候如出一辙。 此话一出,众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耐人寻味,无声的疑惑在彼此间蔓延,都不知太后何以将卿如许同九五至尊类比。 接下来,太后的话便更让众人惊愕不已。 龙生九子,形貌各异,但都承袭我天家之气度。血浓于水,十指连心,也难怪皇上能从芸芸人海中一眼认出你来.......哀家每每思及此处,都无比感怀。 太后说着,眼中已经泛起热泪来。众人闻言,都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太后和她紧紧拉着的女官。 ......让你幼年独自在民间生活,实是父母亲族未能行效长辈之责。但这些年,皇上与哀家也都饱尝失去至亲之痛,也从未放弃寻找过你。所幸我宁视皇族自有天佑,你能重新回到我们的身边。望你能理解皇上的苦心,也能体谅哀家的不易。往后,哀家与皇上定会好好补偿你这些年缺失的关爱。 卿如许感受着太后手心传来的温热,看着她感伤垂泪的模样,温声安慰道,太后多虑了,臣都明白。也是臣愚昧,竟未提早得知一切,否则定要早些回到太后娘娘与陛下的身边,以尽孝道。 这一老一少手拉着手,皆陷入一片感怀落泪的氛围之中。在场之人便是再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也立刻读懂了这俩人亲厚的关系。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惊异无比。 宁帝已经在一旁等了许久,眼看着时机成熟,这才朝太后这边走了过来,一边朗声笑道,先前朕才说过今儿是喜庆的日子,怎地叫这孩子又惹得您感怀了?卿如许,瞧瞧你,朕让你来哄太后娘娘高兴,你就偏生顽劣,不肯教朕省心。 -- 第450页 卿如许连忙跪了下来,合手行礼道,陛下怪罪得是。 太后就又去招呼卿如许,怎么说着说着又跪下了?孩子,快起来吧,地上寒凉,你前些日子才刚大病一场,莫要再冻坏了身子。 太后莫要太纵着她,这孩子皮实着呢。 宁帝指着卿如许揶揄了一句,又朝着同样面色怔然的群臣高声道,今儿个宫宴,不是为了别的,原是朕有一桩多年的心事已了,故而召集众爱卿同享喜悦。 卿如许也已经站了起来,双手合于腰间。她的背脊挺得笔直,下巴微微上扬,带着几分骨子里透出的傲气。可那一双剪眸却微微低垂着,眼尾直扫进鬓角去,就又削弱了那股傲气,演变为一种恰到好处的矜贵。 她立于众人之间,绯红的衣衫上露着一截线条优美的脖颈,如一泓洁白的新月,让人过目难忘。 太后也朝宁帝点了点头,道,皇上,你便宣旨吧。 宁帝微一颔首,继续道,朕二十三年前遗失了一位小公主,因此事牵涉重大,故而当时并未对外宣扬,只在暗中找寻。后经过多方确认,才于近日终于寻到了这个孩子。许是造化弄人,机缘巧合,朕也倍感意外,因为这个孩子就是我朝第一位女官卿如许! 他的脸上带着喜色,说罢便朝李执摆了摆手,李执立刻朝前走了两步,将手上的圣旨恭敬地展了开来。银色的巨龙在玉轴两端翻飞,显得庄重而神圣。 少师卿如许接旨 卿如许朝前走了几步,合手于身前,朝宁帝与太后的方向恭敬跪地,臣在。 在场的文武百官、宗亲女眷及大小宫人,闻声俱纷纷跪于地面,神情肃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王者敦睦九族,协和万邦,宗亲血统,纯正无亵。少师卿如许,乃宁氏皇族之血脉,于少时遗落于民间,后入仕为官,勤勉粹纯,嘉言懿行,淑德含章,克娴内则。今鸾凤归位,乃天子皇家之德,万民之福,着即册封其为苒华公主,告慰天下,钦此。 听得圣旨只有册封,并无赐婚,卿如许暗自在心底松了口气,叩首接旨,臣谢主隆恩 话毕,群臣亦齐声高呼,恭喜陛下,恭贺苒华公主 这一番宣召,对于卿如许的过往,与她生母的身份,群臣虽心里有一万个疑惑,却也只能放在心中,不敢作提。 只是这女官的故事说来比话本儿还要精彩许多,怎么就从一个身无所靠的女官,一跃成为了大宁公主? 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望而嗟叹。 不过,倒也是变相解释了为何宁帝会对她如此器重。 百官各自心中有这一番思量,面上却都笑意融融,纷纷上前同卿如许恭贺寒暄。 之后,太后又拉着卿如许,一边喊了三皇子承奕和四皇子承玦过来。 不等太后开口,承玦率先笑着迎了上来,我说怎么第一次见着少师就觉得倍感亲切,又见父皇待少师无比亲厚,原来少师竟然是父皇的女儿啊。果然少师就是少师,总是能让人出乎意料,不知道往后......还有什么惊喜等着要给我们呢? 卿如许看着他眼中暗藏的寒芒,微微抬了抬下巴,端出一副长辈的架子,笑着回道,四弟说是惊喜,那便是吧。我原先得父皇器重,是你们的少师,而今又阴差阳错,成了你们的皇姐,说来也是你我姐弟有缘。希望往后我也能以身作则,能同皇弟你一同为父皇和皇祖母尽孝。 皇姐说的是。承玦两眼看着卿如许,眸底闪着不善的光,道,皇姐德才兼备,事事做得出挑,又深得父皇的喜爱。原先同皇姐来往得少,以后定要常来、常往,让臣弟从旁学习,也请皇姐不吝赐教。 这话颇有些威胁的意味,卿如许看着他,笑了笑。 第三百一十二章 柔却芝香淡云烟 卿如许走到宫门处,便见得荀安站在一辆马车前朝她远远地俯身一礼,她略一犹豫,抬脚上了马车。 车子朝着宫外而去,林疏杳一双淡泊的眉眼淡淡看着面前的女子,语气亲切温和。道,怎么瞧着脸色这么不好?夜里吃冷酒,可不是个好习惯。 卿如许看了他一眼,那同样如水的面容,让她的心沉沉的。她总是很难适应他如今的这张面孔。 七年的习惯了,也难改。 林疏杳听罢,叹了口气,卿如许半垂下眸子,耳边听着车声辘辘。 林疏杳问,南蒙之行可还顺利? 卿如许的眼皮缓缓地抬了起来,看向林疏杳。 林疏杳无奈地叹息道,我总要知道你是否安全。 他说罢,车厢中又有片刻的静谧。 林疏杳抬起手,整理了一下衣摆,斟酌道,你前几日突然离开,即便你与三殿下有办法解释,但陛下脸上不表现,心中却未免不会提防,只怕以后只会把你盯得更紧。 卿如许不置可否。 如今二皇子出事,杨臻也受到了牵连,我将杨臻过往的案底也递到了御前,却没听陛下对这场婚事有松口的意思。 卿如许闻言,缓缓地皱起眉头来。宁帝为她择定杨臻,是基于他背后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考虑的,纵然如今他有过失,他恐怕也不情愿再换人选。 -- 第451页 但你不必担心。 林疏杳似乎看出她的想法,安抚道,杨臻是林翠坊的常客,这些年在这坊里上下人都识得。可人往往容易对自己熟悉的人事物形成惯性,对一些小事便会掉以轻心。 卿如许看着林疏杳,见他稳坐如泰山,只览众山小的模样,显然成竹在胸。 林翠坊的鸨母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以往杨臻对她分外放心,什么事都是由她来代为操办。他在外头有个亲生儿子,恰好前些日子犯了些事儿,得罪了御史台的检察,人被扣住了。她却没有去求杨臻,昨日,就已经偷偷找人求到了刑部。 林疏杳说着,低头又整了整自己的袖衫,道,......其实有些事只用背后努努劲儿,让他在明面上能被官司缠身。有了百姓的一双手眼睛盯着,陛下便也无可奈何了。 林疏杳说话总留三分,卿如许听了,又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才大概明白过来林疏杳的意思。 林翠坊鸨母同杨臻这么多年的交情,显然手里头握着不少杨臻的事儿。但她的儿子出了事,她却没有去求杨臻,这说明她的儿子犯下的事可能也同杨臻有关,甚至可能也是被杨臻知道后会惹来麻烦的大事。她知道杨臻不可能帮她,这才会暗自托人去找别的关系来为儿子活动。 林疏杳随未提及是什么事,但他显然一清二楚。 但他方才也说了明面上的官司,显然他并不打算在当下这个时机置杨臻于死地只用让杨臻背上一些麻烦,令宁帝无法在百姓的眼睛下无法把自己的公主嫁给这样的一个人,毁掉这一桩婚事。 而这个鸨母可太重要了。 而林疏杳握住了她,显然还在等待着更大的计划。那会是什么呢? 卿如许的后背忽然生出一种倒寒来,竟有些不敢抬头去看对面坐着的人。 她深知这个人有着何等深沉的心思与缜密的布局,只是从她幡然醒悟了整个真相后,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自己与这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手之间的巨大差距。 我明白了,多谢柳叔。卿如许低垂着眉眼,静静道。 林疏杳望着她,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木罐,递给她。 卿如许愣了愣,才伸手去接。 那木罐的形状她无比熟悉,打开来,嗅得里面芝麻蜜糖的香气,更是勾起了她过往的许多回忆。 她一到冬日总要发一回高烧,那时病着,就总借着病同家里的两个亲人撒娇,非要柳无雎和柳戚按家传的配方给她做芝麻蜜糖吃。于是回回病的时候,才能吃到蜜糖。 林疏杳看着她渐渐红起的鼻尖,淡淡道,今冬你病了许多次,莫怪柳叔不关心你。 过了半晌,才听卿如许回道,嗯。知道了。 待得车子行至卿府门口,卿如许下了车,阿争将自家马车交还给门房,朝卿如许走了过来,总觉得她身上有种甜甜的香气。 姑娘,林侯爷怎么突然找你呢? 卿如许半垂下眼眸,道,嗯,就聊些......聊些话。她读了顿,又补充道,以后......可能以后也会常见。 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怔忪,阿争有些看不懂,常见? 卿如许没有回答,转身回了府。 才走到长廊下,卿如许便感觉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下一瞬她的腰间一紧,人便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想我了没? 男人低笑着出声询问,乌黑的发垂在鬓边,英挺的眉梢荡漾着温柔的笑意。 卿如许眼睛一亮,你回来了? 她说罢,又忙上下下地打量了眼面前的顾扶风,伤如何了?已经不用拐杖了吗? 顾扶风笑着点了点头,又凑近她,用低沉的嗓音挠着她的耳朵。 问你呢,你到底想不想我? 卿如许看着他,见他深邃的眼眸如一汪沉静的夜,璀璨夺目,令她方才复杂的心也跟着宁静起来。 想了。 她轻声说罢,伸手主动抱住了他,窝在他胸前,听着男人有力的心跳,柔声道,我也很想你。 顾扶风听了,也没说什么,只笑着紧紧地回抱住他,又低头吻了吻她的乌发。 俩人就站在屋檐下,彼此拥抱,静静地站了许久。 过了一会儿,女子的声音才幽幽响起。 我今天见了柳叔了。 顾扶风状似随意地问着,哦?聊得还好么? 嗯,还行。 顾扶风听了也并不多问,道,那就好。 卿如许闭上了眼,再次收紧了胳膊。 月光静谧而安宁。 他们紧紧地抱着彼此,心中曾经那种空洞的怅然也早已被温暖填满,并不断地地向外蔓延,令周遭所有的烦恼也如烟尘般,渐渐渺小。 第三百一十三章 布局毁婚宫宴行 林翠坊中云鬓花颜,脂香酒溢。走廊中都是来来往往的人,姑娘们扭动着纤纤细腰,挥舞着粉香团扇,轻纱绸缎在楼里飘舞摆动着,男人们一掷千金,醉态百状,尽是一派纸醉金迷。 一场宴席过后,杨臻也醉得有些人事不知。二皇子承瑛的境遇,也给他牵连出多少麻烦,若不是他的母亲槐阳长公主去御前央求了半日,恐怕他也要被拖下水来。 -- 第452页 只是如今槐阳长公主和六部的人并不完全清楚承瑛究竟为何突然失势,所以仍不愿意放弃承瑛,可他对此事清清楚楚,并不想彻底绝了这些人的念想,也便装傻充愣,任他们在其中斡旋。 装得久了,总是有些累的。 怀里的女子勉力搀扶着杨臻进了闺房,待得门口时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鸨母齐妈妈,俩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房门才阖上。 待第二日清晨的光照进轩窗之中,杨臻睁开眼,从一夜的酒醉中缓缓清醒过来。 怀里光滑柔软的女子似在熟睡。 他揉了揉剧痛的头,收回揽着女子的胳膊,坐起身来。 门外的仆役听到声响,立刻端着面盆和巾子走了进来,陪着笑脸道,小侯爷,您可起来了。北镇抚司的人已经在门外侯了许久。 杨臻诧异道,北镇抚司?找本侯的? 仆役道,是。听说是为了二殿下的案子而来。 又是为了这事......人这不是还没离开帝都么,都着什么急?杨臻不高兴地皱紧了眉头。 仆役小心地抬着眼皮瞧着杨臻,将腰躬得更深了。 杨臻摆摆手,知道了,伺候本侯更衣吧。 是。 见得杨臻掀开被子要下床来,仆役忙招手让屋外的丫鬟们进来,自己则上前去帮杨臻提鞋。 长廊边,北镇抚司的屈耀已经等得腿有些麻了,便来回走动走动,舒展身子,一边看着楼外的大街上来回奔走的官兵。 旁边的小吏道,这些人都这么来来回回闹了一夜了,到底在查什么? 屈耀道,在找人。 找人?查犯人么? 不是,是魏国公府的长女,听说走失了。不过这人怎么还没找到呢?一个官家姑娘,身边随行者众多,竟也能当街走失?真是奇了怪了...... 俩人正说着,只听得身后的屋中突然响起一声女子的惊叫来,响彻整楼。 啊 屈耀回头,见正是小侯爷的房中传来的,眉头一紧,连忙道,去看看! 北镇抚司的众人纷纷闯入房中,正间得床榻上的美人拥着被子,赤裸的肩头泄露了一屋春色,屋中仆人丫鬟皆纷纷侧目。 啊 女子仍在尖叫。 小侯爷杨臻衣裳还未整理好,一脸错愕地望着床上的女子。 那容貌,为什么......有些眼熟? 那女子叫完,已经梨花带雨地哭了出来,声音哽咽。 ......呜呜呜这是哪里......你们、你们......我为什么会在这儿.......父亲、父亲大人呢?母亲?母亲?你、你是谁?呜呜呜...... 屈耀在看清了女子面容的一瞬时,亦是一脸震惊,这不是....... 他还未说完,就见杨臻的一张脸阴云密布,已经率先开口唤出了那位女子的名姓。 ......魏葇? 紫宁宫中已是久违的热闹。 太后亲自于御花园设宴,邀请了三品以上的王公大臣及其家眷一同共享春华。 魏国公丢了女儿,但又不愿驳了太后的颜面,担着一份焦急的心情仍然出席了宴会。席间,他收到了京兆府送来的女儿被找到的消息,本是极为高兴的事,然而他听闻细节后脸色一白,险些栽倒在宴会之上。 群臣不知具细,只感到魏国公情态有异,便各自问询,欲求其解。问到了平成侯爷林疏杳,却见他淡淡地摇了摇头,衣衫清朗,面容淡泊,似对这些闲杂之事并不放于心头。 群臣皆按照品级就座于席间。卿如许隔着半个宴席,见得林疏杳也正好朝她看了一眼。二人目光相接,又不动声色地错开,各自端起一杯茶来抿了几口。 卿如许面色如常,可心头却有些不适。 她一转头,就见有人伏在宁帝耳边说了什么,宁帝的神情也变得有些不虞,他浑浊的眸子看向有些失态的魏国公,沉默了片刻,过会儿,却又转头看了眼三皇子承奕。 阿汝方从承奕身边退下,承奕坐得端端正正,却也似乎在想着什么。见卿如许看过来,他也抬眸看了她一眼,神情却有些古怪,似乎暗自松了口气。 这几番无声的交流,让卿如许有些泛起糊涂来,但她今日来赴宴,还有重要的事,也只能暂时按捺住心中的疑惑静静等待。 等场面话说罢,到了可随意走动往来的时候,各家族门阀的女眷都凑在太后的身边说说笑笑,转着弯儿地说着吉祥话,哄她老人家高兴。 太后年纪大了,先前由皇后把持后宫,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后宫的大权又落回了她的手里,也便又要出面应对许多事宜。 ......见过太后,臣女随祖父尤峒而来,名为尤若寒。 卿如许听得熟悉的女声响起,忍不住回头看了过去。 果然是将门虎女,真是一个水灵的姑娘,哀家见了就喜欢。太后拉着尤若寒寒暄了几句,又突然转头唤道,奕儿呢?叫奕儿过来。 见得宦官来请,承奕微微皱了皱眉,才起身跟了过去。 卿如许望着那边的热闹,心中却有些复杂。从林慕羽去世之后,她同尤若寒也许久没有见面了。 准确来说,是早在那一回马场上林慕羽舍身救她之后,她与若寒就有了些莫名的尴尬。 -- 第453页 卿如许知道尤若寒大抵是明白了什么。 她也想过跟尤若寒解释,可是后来事情太多,斯人也已逝。她不认为自己能准确地表达对于林慕羽的复杂心境,亦不能替他表达他对自己的复杂情感,所以,解释似乎也变得有些多余。 人跟人之间本来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就算有心,也可能无缘。就算有缘,也可能无份。 如今尤若寒也伤过了一回心,也将迎来她新的开始。 卿如许又饮了几杯酒,醉意微醺之际,就又见得一个嬷嬷过来请她。 卿大人,太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她放下酒杯,整了整衣衫,跟着嬷嬷走了过去。 第三百一十五章 瑛王府中相会面 听说上回你病着,也是奕儿安排了人手照顾你,想来你们俩已经熟络了。太后笑着给卿如许指了指一旁站着的承奕,奕儿,以后可要继续好好照顾你皇姐,莫让她再吃苦了。 承奕一身月白色的衣袍,衬得整个人朗逸出尘,他闻言朝太后以礼,道,是,皇祖母放心。 宁帝此时淡淡地朝承奕和卿如许看了过来。 承奕似有觉察,清眸微微一转,又朝卿如许看了过来,朝她也是拱手一礼,道,先前不知少师的身份,多有冒犯,今日得知,也是颇为意外。但......他抬起眼皮,眼眸中带着几分无奈与疑惑,......既是皇姐,臣弟以后定会护皇姐周全。也请皇姐莫要计较臣弟先前的鲁莽。 见他言语疏离,声音也比往常说话大了一些,卿如许便用余光撇了眼宁帝,见他似乎也在留意着他们的对话,便拱手一礼道,三皇弟客气。先前不过是有些小误会,也是人之常情,还要谢过皇弟在我病中百般照顾。 卿如许这话虽是为了配合承奕做戏,可语气却是十成十的真挚,一边说着,还一边小心留意着承奕的眼色。 承奕面上虽不显山露水,可卿如许早就窥到了他那一分不悦的气息。 到底她是个狐假虎威的,人家才是真正的主子,让他这位矜贵的爷当着众人的面喊她一声皇姐,他怎么会高兴?若她敢嘚瑟,怕是待会回去就要拧了她的脖子。 因而她也是真心诚意地陪着小心,想要努力表达出,自己真是没有要占他便宜的意思。 嗯。 承奕从鼻子哼了一声,也算是答了她的感恩之言。 周围的人虽不知卿如许与承奕先前有何龃龉,可见得二人客气疏离,似乎与传闻中俩人亲近一说有些出入。 不过人家到底成了亲姐弟,亲不亲近,也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 卿如许见承奕的眸色已经淡如远山,显然收到了自己的诚意,这才松了口气,将心放踏实了。 御花园的戏台上,已经鼓瑟吹笙。 卿如许与承奕、承玦三人便一同陪着宁帝和太后,携同群臣百官,共同赏月听戏,吃茶谈笑。 这一晚的宫宴,格外繁荣祥和。 在尚未离去的料峭寒意中,杏树已经暗自舒展着腰肢,从棕褐色的旧枝里抽出新芽。淡绿的芽,静悄悄,于偌大的宅院中,仿佛不曾被任何人注意到。 灯火不足的偏殿中,身着华服的男子站在窗前,看着那一株杏树,手指不自觉滴绷紧,带着一种难以忽视的焦躁。 ......如今这女人成了父皇掌心的宝。前两日父皇同她下棋,下到一半她便要叫停,父皇不解,她答因天色晚了,走夜路回去她会害怕,父皇便直接将华乾殿旁边的永和殿赐给了她,改名苒华殿。这不?这两日宫里正在大兴土木,张灯结彩,都在准备迎她这个公主搬入宫中了。 坐在榻上的另一位男子一边说着,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脸上挂着一分晦暗不明的笑意,转头看向窗边的人。 二哥,你说她竟然是父皇的女儿,这事儿好笑不好笑? 承瑛回过头来,手攥成拳,细长的眼睛阴沉沉的,哼,老三也是敢玩儿,把她捧上这个位子,还真有人信?父皇老了,他看不明白老三的心术,别人就看不出来么? 承玦笑笑,我知道二哥心里头记恨着三哥,只是这事儿倒真是冤枉他了。三哥这人虽然是个不爱说话的闷刀子,可我瞧着他待卿如许倒是用了些真心,哪会舍得真把她变成自己的皇姐?只怕这事儿,原就是父皇心知肚明的,三哥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哦?是父皇的意思?承瑛想了想,问,那这卿如许的母亲到底是何人?从前也没听说过父皇临幸了宫人,却不交代内务府册封的? 承玦淡淡地抿了抿唇,道,若只是册封个公主也就罢了,只怕......不止如此。 承瑛不解,什么意思? 承玦却不解释,只是笑笑,又调转话头,看着这空寂的王府,道,还说回二哥你的事吧。许久不来你这儿了,倒是比想象中还要荒凉许多。 承瑛的脸皮抽了抽,话语间已带了几分戾气,道,怎么,四弟你今日是来看我的笑话的? 承玦朝承瑛呵呵一笑,哎?二哥,这话可就诛心了。臣弟来这儿不也是冒着被父皇斥责的风险来的,二哥可莫要误会了臣弟的好意。 -- 第454页 好意? 承瑛胸口里憋了一团火,已经在这个牢笼一样的王府中被逼得几近失去所有的耐心,当下指着承玦斥责道,当初我问你可要一起动手,你怎么也不肯给个准话儿,如今看我虎落平阳,你来这儿卖得什么好?本王都要被老三赶出帝都了?你现在才来说你是好意?你有什么好意? 承玦见状,却半分火气也没被激起,依然笑得随和,道,我知道二哥受了委屈,就算要拿臣弟开刀,臣弟也是理解的。只是二哥,我今日来当真是一片好意。他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当日二哥提议时,我虽不知二哥意欲何为,但见你当时情绪激动,已是胸有成竹,我不表态就已经是一种劝阻,可二哥,你可有收到我的这个讯号? 承瑛被他反问,也是一时无言。 当初他布局之前,确实也并未完全将计划告知承玦。大利在前,哪能容他人分羹?他那时也只是借着点酒劲儿暧昧不清弟问了承玦一句,并未是真的要他加入。只想着自己将承奕收拾妥当了,还能在宁帝面前表功,将来太子之位自己独坐,承玦又能乃他如何? 此时承玦言语淡淡,已是没有要计较这些得失的意思,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承玦继续道,不过说来,福兮祸兮,在我看来,二哥现在才是最好的时候。 承瑛挑眉,狐疑地看着他。 如今他已经触怒了宁帝,要被赶出长安城,远离权力的核心,这还叫最好的时候? 第三百一十六章 倒寒留久觉春深 什么意思?承瑛问。 人嘛,总会有些短处,总会担心会不会被人握在手里,拿来对付自己,便得时时小心谨慎,如履薄冰。臣弟以前也是如此。 承玦说着这话,眼睛却似乎望向很远的地方,但是二哥,如今,你也没有短处了,而最差的境遇,也不过是如此。 他摊开手,指了指周围潦倒的王府。 你说,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承瑛沉默了一瞬,从牙关挤出一句话,能解困才是好事,若不能解困,那算什么好事? 话虽这样说着,他的心头那股火气倒是比方才要平静了不少。 承玦坐了下来,端起茶杯,解困,自然是不难。 承瑛挑眉看他,你有法子? 宁帝的旨意已下,自然是无法轻易毁去的。 可父皇.......只怕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承玦笑着抿了口茶,缓缓抬起眼皮,眼底幽深,低声道,......父皇年纪大了,有些事也不是他的个人喜好就能主宰的。 承瑛看着他,仔细思考着他的言下之意。 宁帝到底维护着自己的面子,没有对外捅破他与虞妃的悖论之事。 说吧四弟,你想我怎么做?承瑛问。 承玦注视着承瑛,却反问道,我想二哥你怎么做,你就能怎么做么? 他的问话听着轻飘飘,可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朝承瑛袭来。 承瑛沉默了片刻。 烛台上用着的还是几月前的旧蜡,如今已经烧得只剩下一点底儿。炭火也早就燃尽了,殿中透着一股冷意。幸而已经入了春,否则一入夜,才是最难熬的开始。 若是回了封地蛰州,在那儿也许不会挨冻受饿,可那就等于放弃了一切。 故而,宁帝的圣旨虽然下了,他依然拖着不肯离开,也是想着能等到机会转圜。 半晌,承瑛才又抬起头来,道,老四,我不想被困在这府里,也不想回蜇州。 狭长的眼眸中倒映着烛火,他的脸上比以往的每一个时刻都要诚恳。 以前,我是有些妄念,因为我总想着咱们就这么几个兄弟,我也不比别人差,为什么我就不能去争那个皇位? 但我现在知道了,这不过都是我一时的贪念。 承玦眼皮也没抬,只静静听着。 承瑛又道,老四,你明白你二哥我的,我想要的从来都很简单女人,钱,风光,体面,我想要的就是这些。未来你让我回蜇州我就回蜇州,让我留在长安我就留在长安,我只拿我想要的,别的我保证,我绝对不会威胁到你。 承瑛的身上,自小就透着一种不知分寸的邪性与狠戾。 而今,这种狠戾也似乎终于有了边界。 一个对别人是暴君的人,往往对自己也是一个暴君。今日的承瑛,算是下了决心,终于知道自己该在何处收敛。 承玦笑了笑,脸上如冰释一般又恢复了如春笑意,也诚恳道,二哥说的,臣弟记下了。 他拱手一礼,二哥放心,有我承玦在的一天,定会让二哥拥有你想要的一切。 他说着,回头看了看窗户边儿冰冷的燎炉,道,如今虽入了春,可还有倒春寒,方才臣弟路过内务府,正好领了两箱金银炭来。纵然二哥是沙场出来的,可也要仔细身子,莫要嫌臣弟啰嗦了。臣弟还有些事,便不打扰二哥了,改日再约二哥一道去乐游原踏青纵酒。 承瑛点点头,目送着承玦出门。 他一走,下人们立刻从外头搬回四个雕花大箱子,见得里面炭火、皮草、药草、用具一应俱全,也都喜上眉梢,立刻就支了小炉,给承瑛这屋送了过来烧热的暖炭来。 -- 第455页 二殿下,您烤烤火,可别冻着了。 火光融融,承瑛望着火盆,什么都没说,只摆了摆手,下人立刻退出了屋中,又阂上了房门。 寂静的屋中,响起承瑛低沉的声音。 这下......你可满意了? 墙角立着的柜子突然咯吱一声,柜门打开,里头走出一个青衫男子。 他朝着承瑛拱手一揖,道,难为二殿下了。 承瑛抬起眼皮,看向火盆对面站着的人影,正是大理寺南宫暮辞。 南宫,一切都如你所料,我也按着你跟我说的,同老四这么答了。 南宫道,是,臣方才已经都听到了。二殿下,您做得很好。 承瑛微微抬起下巴,眼底一片浓郁的戾气,本王这辈子还没这么跟人低声下气地说过话。 南宫道,难为二殿下了。四殿下忌惮着您的母族,知道若是让您回蜇州,只会于他更不利,而如今他所能倚靠的人实在有限,定然是要来找您的。 承瑛目光沉沉,他心里打什么算盘,本王清楚。看他方才那模样,只怕本王今日不允,只怕还没到蜇州,就要死在半道上了。 四殿下心思深沉,今日殿下也只是暂时让他放下戒心,待您解困之后,才是更需要耐心的时候。 承瑛偏着头,望着窗外的天空,道,你方才的话还没说完.......老三去找过你了? 南宫道,是。 承瑛撇撇嘴,讥笑道,我可不信他会放过我。 南宫敛眉,道,臣在王府附近埋下的守卫这个月已经遇到了三次暗袭,殿下觉得他们会是谁的人呢? 承瑛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过会儿,他才又问道,虞妃......和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南宫看着他,脸色平静地摇了摇头。 承瑛缓缓压下眼眸,没有开口。 南宫又道,臣有句话想说,忠言逆耳,还请殿下务必倾听先前殿下您已犯过糊涂,经此一堑,也该清醒了。陛下如今对您已失了信任,就算是把当日的太医和宫人拉过来改口供,也是无济于事。为今之计,只能先行自保,再图他日。 先行自保,再图他日?承瑛嗤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其实老三找你说了什么,我大概也能猜到一些。说来我们是从小就生活在一起的兄弟,纵然他这两年变了一些,可人烙印在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轻易变的。 南宫问道,那么殿下.......您意欲何为呢? 承瑛看着他,没有回答。 南宫注视着他细长的眼眸,过会儿,也突然笑了,道,臣明白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枕边戏谑叹情深 灯火冉冉,一种宁静平和的气息萦绕在屋中。 哎,红妆.......最近在忙什么?顾扶风一边问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朝卿如许的身侧挪了挪。 红妆? 因着问话,卿如许似乎并未留意到男人的动静。 .......她近日还是老样子,前天跟我说她看上了一个公子,俩人一见如故,那公子现在天天来看她,每回都给她带些长安没有的小玩意儿,煞费苦心。 哦。顾扶风应了一声,又问,那这回这人,靠谱么?说着,又朝里挪了挪。 卿如许仰面朝天躺着,听他这么问话,就认真地想了想,斟酌着开口道,嗯.......我也不清楚。但红妆......你也知道她的,她在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上呢,常常脑子一热,就什么都不顾了,哪里还会记得要去考察那人的品性和背景呢。 顾扶风点了点头,又道,我觉得吧,你既然这么惦记红妆,就别总让她在外头找良人了,咱们拂晓不也有许多兄弟未成家么?都是知根知底的,不比外头的人可靠么? 卿如许一听,眨了眨眼,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啊,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样的话就算红妆嫁了人,我以后也能常见到她。 是吧?顾扶风笑了笑,瞧着卿如许在沉思,就又朝里挪了挪。 可是......咱们拂晓,有谁适合红妆呢?卿如许皱着眉头,似在认真思忖着这张鸳鸯谱。 顾扶风随口道,冷七啊。他一把年纪了,早该找个人治他了。 七哥? 卿如许猛然回头,看向了顾扶风。顾扶风连忙止住动作,面上佯作无事,抬起胳膊支起脑袋,回看向她。 七哥跟红妆?这......卿如许摇了摇头,果断下了结论,......不合适。 顾扶风也挑了挑眉,询问道,怎么不合适? 七哥啊......卿如许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清亮的眸子中闪烁着莹润的光,.......七哥是多通透的人啊,这世间的风花雪月、纸短情长,要搁在他身上,总觉得有些狭隘了。 顾扶风看着卿如许,沉默了片刻。 过会儿,才突然冷笑了一声,道,在你心中,冷七就这么好? 卿如许一点头,答道,是啊。 顾扶风听罢,缓缓地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地躺着,不说话了。 -- 第456页 卿如许回头瞧他,怎么?你难道不这么觉得? 顾扶风的嘴角抽了抽,没吭声。 对了,上回七哥特意来找我,让我跟你转达提醒之意,也怪我,没听他的话。明儿你见着他,记得要谢他。 顾扶风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怏怏道,我困了,睡会儿。说罢,就偏了偏脑袋,阖上了眼。 卿如许的脑子还沉浸在没听冷朝寒仔细叮咛的愧疚之情中,闻言便道,嗯,好,那你睡会儿。 约莫过了一刻钟,顾扶风终是气闷地睁开眼,正欲开口,就听得卿如许率先开了口,扶、扶风....... 她声音轻轻柔柔的,带着几分试探。 .......你睡了么? 顾扶风立刻闭上眼睛,懒洋洋地从鼻子里吭了一声,带着睡意的惺忪,没......怎么了? 那个......卿如许面颊微微泛红,有些欲言又止,......那个......你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 顾扶风眼皮一跳,颇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便见得烛火照映下,卿如许垂着眼眸,面颊有些绯红,手指交叠于胸前,指尖不自觉地绞在一起,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记不记得什么? .......就是.......卿如许咬着嘴唇,犹豫了片刻,才又道,......你记不记得上、上回你走火入魔.......我让你药浴的、的事...... 顾扶风眉头一挑,狐疑地看了一眼卿如许。 下一瞬,他唇角轻扬,又极力忍住笑意。 嗯?药浴的事?我想想啊...... 卿如许垂着乌黑的眼睫,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也不敢回头看男人,只侧耳静听。 顾扶风见她这般忐忑,顿时生出几分坏心来。 ......沐浴......男人似乎想了想,过会儿,又果断地回答道,啧,不记得了。 卿如许紧扣的手指顿时一滞。 不记得了? 顾扶风瞥了她一眼,继续装糊涂,是啊,怎么?那天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卿如许闻言,半晌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低声道,没什么。忘了就忘了吧。说罢,她就转过身去,动静有些大,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 顾扶风看着她的背影,唇边笑开了花。 他轻咳了一声,收敛起笑意,又趴到她耳边,低语道,生气了?不然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男人磁性的嗓音萦绕在她耳畔,带来不自在的痒。 卿如许看也不看他,抱着胳膊,赌气般地又朝外挪了挪。 顾扶风见状,又在心里暗笑了一把,抬手去拽她。 别气别气。 卿如许被他翻得转正了身子,可脸色却一点儿也没好转。 我想想啊......顾扶风装作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认真回忆道,......我记得那天,我好像...... 他突然伸手在她的纤腰上掐了一把。 ......这样了 卿如许冷不丁受这么一下,也是一愣,眼睛瞪得圆圆的,直直地望着男人的脸。 顾扶风也低头注视着她,斜唇噙笑,道,我好像.....还这样了? 他说罢,突然又俯身在她的耳朵上轻轻啄了一下。 卿如许下意识地偏了偏脑袋,可耳边却变得滚烫了起来,抿紧了唇,浑身僵直。 顾扶风的眉梢眼底皆带着得逞的笑意,深邃的眉宇间有种张狂的放肆,低沉的嗓音又响了起来。 我记得,我是不是......还这样了? 他说着,又突然伸手在她锁骨下方线条起伏的地方捏了一把。 卿如许登时浑身一震,猛然看向眼前的男人。 你...... 顾扶风原只想逗她,可掌中柔软的触感不断冲击着他的感官。 面前的女子静静躺着,雾气濛濛的眼眸楚楚动人,似有一种任君采劼的脆弱。 下一瞬,顾扶风收敛了笑意,眸子一暗,俯身朝卿如许吻了下去。 他的大手沿着她柔软的身子不断游走,带着难以自持的情愫。 卿如许没有拒绝,只扶着他的肩膀,任他予取予夺。 半晌,俩人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顾扶风紧紧地抱着她,待喘匀了气,才幽幽地叹了一声,卿卿,你什么时候才能嫁给我? 卿如许也才平复了心情,听他问话,言语间似有怅惘,便也有些心疼。 她抿了抿唇,才回道,现在......也是没办法。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顾扶风又拢紧她,闭上双眸,轻声道,......好。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第三百一十七章 夜探香闺登徒子 宁帝在宫中为卿如许修建苒华殿的消息一传回顾扶风的耳朵里,就惹得他颇为不悦。才刚花功夫打点好新宅的一干眼线,现在还要把人送到自己眼皮子瞧不见的地方去,这他怎么能乐意? 故而顾扶风这两日脸色极其不好,阻挠卿如许进宫的法子也想了好几种,只等着她首肯,然而她也有着自己的打算,半点也没松口。 这日,待卿如许沐浴过后准备就寝时,就又听得窗户响动,她头也没回地道,又翻窗?也不怕传出去,让人说拂晓的领头人是一个登徒子? -- 第457页 身后传来男人爽朗的笑声,我要翻别人的窗户,那确实是登徒子,可我翻我自己媳妇儿的窗户,谁敢说一句不是? 卿如许回头瞪了他一眼,瞎说什么呢?谁是你媳妇儿了? 顾扶风一个转身落到榻边,抬手勾起她的下巴,笑着道,怎么,不做我媳妇儿,那你还想嫁谁呢? 卿如许撇开他的手指,垂着头没答话,唇角还保持着上扬的弧度。 顾扶风笑了笑,又问道,真要搬进宫里去?你要进了宫,可就看不着我了。 见卿如许抬眸觑他,顾扶风又抬了抬下巴,俊朗的五官衬着乌黑的发,显出一种妖冶恣意的俊美。他朝她挑了挑浓密的眉,眼底带着几分笑意:见不着我,要夜里睡不踏实,可就没人陪你喝酒夜话了。 卿如许点了点头,听着是有点儿可惜。 顾扶风忙道,那就别去了,我待会儿就夜探紫宁宫,让那个苒华殿怎么也建不起来! 卿如许噗嗤一笑,伸手就去拍他的胳膊,又想干什么坏事儿呢?紫宁宫是你能随便去闯的地方么?还要让苒华殿建不起来怎么,你还打算纵火不成?我看你是大侠当久了,已经不知道王法二字该如何写了! 顾扶风撇撇嘴,懒洋洋地朝后一仰,老子当年杀人放火的时候,这紫宁宫的老皇帝皇位还没坐稳呢。要让我去宫里放把火有何难,就是我一个不高兴把龙元殿烧了,他们也查不到我身上来。怎么,难不成你一直以为我在吹牛? 卿如许知道这人老毛病又犯了,就只是白了他一眼,道,瞧你说的话?还嫌七哥是土匪出身,我看啊,你可比土匪更土匪! 顾扶风吊儿郎当地歪了歪脑袋,还真带出几分匪气来。 卿如许看着他,无奈地摇摇头,这才解释道,我就进宫住两天。既是打算做陛下的刀,也得摆出几分诚意来,我还指望他对我的隆宠能传得越远越好,这样将来我们要做的事才会更省心。 顾扶风闻言,一双星眸也渐转深沉,正色道,你的那位柳叔,林慕羽的父亲,他可不是省油的灯。你既然也答应了他,他定然也要拿你的公主身份在南蒙做一番文章的。周旋在两个老谋深算的人之间,你可要好好藏锋,保护好自己。 卿如许点了点头,嗯,知道了。你给我查的南蒙皇室的背景呢? 顾扶风指了指窗边案几上的一叠书册,在那儿呢。今儿夜色晚了,看了该睡不着了,明儿再看吧。 卿如许嗯了一声,见顾扶风眉宇间带着几分忧色,又笑了笑,你放心,就算入宫也不会是坏事。跟他们玩手段,我自是玩不过。但是装乖巧,这我擅长。且看看他们各自如何打算,我们再借驴下坡,见招拆招吧。 顾扶风又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道,我明儿不能送你进宫了,我也有群英会。这回刚过年关,正好召集了拂晓在南蒙三大分舵和大宁五个分舵的舵主一同会面,也好为日后之事早做打算。 群英会?卿如许睁大眼睛,八个舵主都来了?是在银器铺子吗? 顾扶风点了点头,是,今年若非有些波澜,也早该举行了。正好重理了银器铺子,发现之前各分舵也有一些坏账,正好让崔昭一起处理了。 拂晓的群英会本是一年一度,在拂晓里是最重要的盛会。群英会的邀约函会提前三月下发,拂晓十七人众皆会齐聚,届时各地分舵的舵主也都会不远千里前来参加。 卿如许心中略浮起几分不安,可群英会已经在即,再多担忧也是无益,便只道,前些日子拂晓也不安定,明儿你们也要多加小心。 嗯,我知道。顾扶风答道。 因着将要分别,俩人都有些不舍。顾扶风看了眼夜色,回头朝卿如许道,你就寝吧,我在这儿陪你一会儿,等你睡着了再回去。 卿如许点了点头,整了整锦被,准备躺下,又突然回过头来,看了看顾扶风的胸口,你的伤如何了?我这两日也没顾上管你。 她说着,就朝他挪了挪,伸手去拉他的衣衫。 顾扶风失笑,忙握住她的手,阻住了她的动作。 干嘛? 顾扶风面上带着一丝坏笑,朝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我看......你是不想睡了? 卿如许就又斜着眼睛瞪他,正大光明地道,我看你是忘记我是个大夫了吧? 顾扶风笑了一声,道,这疤长得实在是不好看,我怕影响了我在你心中的光辉形象,还是别看了。放心吧,没大碍,就等着伤口长严实了。 卿如许这才放下心来,又看他在硬梆梆的床架子上靠得辛苦,一时心软,随口道,你这样坐得累不累?不然你也在这儿躺会儿,左右我现在也不困,我们只当......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面前的男人一个闪身,下一瞬,他人已经枕着胳膊躺在她的床上了。 ......一、起、聊、天、了......她怔怔地把话说完。 我看成。躺在床上的男人简单扼要地应了一声。 -- 第458页 见卿如许还坐在原处看着他,顾扶风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哼了两声,哎哟,坐得久了,这伤口还真是有点儿疼,正好躺着歇会儿。 卿如许这才收回目光,转身去扯被褥。 顾扶风便小心端详着她,见她拉过锦被给他盖上,而倾身的时候,侧脸上神情如常,似心中坦荡,半点儿也没往他处想。 顾扶风微微皱眉。 待她在他身侧也躺了下来,顾扶风又抬起眼皮斜睨了一眼她,见她脸色依然平静,还当真是心无旁骛。 顾扶风的眉尾又朝上挑了挑。 第三百一十九章 无心本不是无情 软玉在怀,顾扶风心中踏实,也便渐渐放松了神经。 卿如许亦在半梦半醒间,只是神识却迟迟不肯休眠,她总觉得她似乎漏掉了一件重要的事,可是,是什么事呢? 又过了片刻,寂静的屋中才突然响起女子的一声低呼:不对呀!顾扶风! 感受到怀里的女子猛地拍了一把床榻,又一骨碌从自己的怀里钻了出去,顾扶风睁开眼,便看见面前的女子已经跪坐在床上,双手叉腰,眼含怒气地瞪着他。 怎么? 他撑着胳膊支起身子,一时也有些发懵,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又惹到了他家这只小狐狸。 卿如许气鼓鼓地道,顾扶风,你给我说清楚了!上回在南蒙的时候你说你没喜欢过叶烬衣,你从始自终心里都是我一个人,可是不对啊顾扶风我当年刚认识你的时候,明明听你说你有未竟之事、未见之人,你倒是说说,你的未竟之事和未见之人到底是什么、是谁?你要敢骗我,你就死定了! 顾扶风也没想到她竟是在想这个,可见她一脸认真,当真是计较了,一时哑然失笑。 呵...... 他支起一条腿,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微微敞开的衣衫露出底下坚实的线条,乌黑的发散乱在肩头,一张俊美的脸颊上薄唇倾斜,眼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你笑什么?卿如许不解地瞪着他。 顾扶风的一双深眸淡淡地掠过她的衣衫,低声道,你是现在才想起来这个? 卿如许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她如今只着中衣,衣衫明显有些凌乱,雪白的锁骨下,露出一角淡粉色的芙蕖,她连忙整了整衣衫,面上一时羞恼,心底又有点儿委屈。 你、你别以为你现在亲也亲了摸也摸了,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我、我告诉你,顾扶风,你要是敢诓我,我就......我就真的生气了! 顾扶风又是一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揶揄道,唷,真生气呢?我当是什么大事儿让你这么难以安寝,没想到是这时灵时不灵的脑瓜突然长进了,才猛然想起这茬了? 卿如许听他又来调笑自己,就气呼呼地拍掉他的手,脸颊羞得更红了。 她之前一门心思沉浸在重新找回顾扶风的喜悦中,哪里还记得这件事?如今突然想起来,只觉得心里硌得慌。 见她赌气地瞪了他一眼,顾扶风这才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道,我还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能告诉你这件事,正好你今儿问了,让我终于能把压在心里许多年的话说出来。 卿如许一听,显然这里面还有故事,这才转过头来看着顾扶风,一双眸子清澈见底,仔细等着他来解释。 顾扶风觉得她实在率真可爱,就伸手拉住她的一只柔荑,道,说起未竟之事,你可知道我是在指什么? 卿如许想了想,回答道,这不是在指你要创立拂晓,为天下无家之人寻得一个庇护之所吗? 顾扶风抿了抿唇,却道,是,也不是。 卿如许不解地看着他。 顾扶风抬眸望向窗外朦胧的天光,清晨雾气湿润,让他的思绪也飘得有些远了。 你可听过当年虚沌道人给我卜了那卦,所下批注是什么么? 卿如许点点头,知道啊。怎么了? 当年嵘剑阁第一剑士扶风公子,少年惊才,威震江湖,便是因为虚沌道人的一句话 此子天资惊世,百年难遇,来日必将名震武林,重写今世江湖。 顾扶风轻声念着,原是霸气独绝的话,到了他口中却带出无限嗟叹。 可众人只听说这一句,却不知这句中间,还有一句。 卿如许挑眉,还有一句? 顾扶风嗯了一声,缓缓地回过头来。他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沉重, 还有一句 若是有心。 若是有心? 卿如许的眉头微微蹙起。 此子天资惊世,百年难遇。若是有心,来日必将名震武林,重写今世江湖。 顾扶风微微苦笑,又道,你那会儿问我记不记得那日走火入魔之事,你可知道,我当日其实并没有真的走火入魔? 卿如许疑惑地眨了眨眼,没有走火入魔? 她想了想,那日顾扶风已然认不得人,可脉象又着实古怪。 嗯,我只是酒喝得太多,又有些疲累。不是走火入魔,只是顾扶风轻声道,进入了无心之境。 -- 第459页 无心之境?卿如许倒是第一回听说这个词,也是困惑。 顾扶风垂下头,唇边依然噙笑,可却透着一种苦涩。 说来,我从小在剑术上颇有天赋,旁人需要一年半载学习的心法招式,我常常两三个月就拿下了。也是因着这个,当年师父力排众议带我入嵘剑阁,推我为第一剑士。可那时他看我时的眼神,总是复杂万分,只我那时年少,不能明白他的心情。后来,虚沌道人见着我,便对着天下人给我下了一句谶言,我这才明白了我师父这些年,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情在教导我、培养我。 当时虚沌道人的原话是此子无心,若不加约束,误入歧途,恐招致大祸;而若有心,来日便将名震武林,重写今世江湖。 卿如许闻言,也伸手回握着顾扶风的手,问道,无心?什么叫做无心呢?虚沌道人为何会这样说? 顾扶风看着她,道,以往你总说我做人洒脱,事事不放于心头,可你知道么?我并不是想得透彻,而是......他苦笑了一声,......我真的没那么在乎。 卿如许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这个人,也不知是因为太早离开父母,还是因为天生就是这副模样,对这人世间的情感和生死都一向淡泊。我的剑能修习得快,不只是因为略有几分天赋,也是因为我心无杂念,对杀人这件事,没什么顾念。但这件事,对于以情感为生存追求的人而言,却是异类。我永远记得我第一回执行任务,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的同伴看我的眼神...... 卿如许看着顾扶风的侧脸,试图去理解他说的那种无心之境。 其实当顾扶风只是一个剑客的时候,她也能隐隐地感受到他身上的那种变化。 那样冰冷,那样毫无温度。 仿佛在他迅猛的剑下,一切都如草芥,不值一提。 我师父...... 顾扶风顿了顿,他的眼神变得有些伤感,似乎提到了一个让他心中难以放下的人。 ......我师父他老人家,其实一直深知我的问题所在。他允我入嵘剑阁,其实也是赌上了他自己的声名,赌上了整个嵘剑阁的未来。故而从我进嵘剑阁的第一天起,他就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我身上,悉心传教我以四书五经、剑法心要。他待我严格,不容许我有偷懒任性的时候,可他待我也亲厚,每回我夜半抄书练剑、或被体罚的时候,他屋子里的灯火也便亮一整夜,直到我完成课业回屋休歇,他屋子的灯火也才会熄灭。 而从我了解那一句谶言的一刻起,我的内心就同我师父共享着同一种恐惧。 同一种,对于未知与毁灭的恐惧。 第三百二十章 说者无意听者心 我师父...... 顾扶风顿了顿,他的眼神变得有些伤感,似乎提到了一个让他心中难以放下的人。 ......我师父他老人家,其实一直深知我的问题所在。他允我入嵘剑阁,其实也是赌上了他自己的声名,赌上了整个嵘剑阁的未来。故而从我进嵘剑阁的第一天起,他就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我身上,悉心传教我以四书五经、剑法心要。他待我严格,不容许我有偷懒任性的时候,可他待我也亲厚,每回我夜半抄书练剑、或被体罚的时候,他屋子里的灯火也便亮一整夜,直到我完成课业回屋休歇,他屋子的灯火也才会熄灭。 而从我了解那一句谶言的一刻起,我的内心就同我师父共享着同一种恐惧。 同一种,对于未知与毁灭的恐惧。 那时我通读所有指引道德修养的书卷,也读佛经,到后来都能倒背如流了,因为我想以情义为度量,以德行为矩尺,约束自己,修正自己。我希望我能像一个有心之人一样,不因我无法体会人间情感而失去行事的准则。我在极力地向我师父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证明我不是没有心,然而 顾扶风轻轻地笑了出来,眼底落寞。 我终究还是成为了嵘剑阁之耻,从十二剑士之中除名。 卿如许看着面前的男人,这才突然深深地理解了冷朝寒说她不曾明白过顾扶风的话。 她从来不知顾扶风这一路的心绪,竟是如此。 其实我刚刚离开嵘剑阁的时候,也很迷茫。我觉得我明明就是在按照人们对于圣人的假想标准而行事,可为何,还是换得一个这样的结果? 后来遇到六哥,创立拂晓,也都是基于同样的心境。我依然是在向我师父证明我可以挣脱命运给我的偏见。 顾扶风静静说着,无声地叹了口气。 人总试图挣脱一种既定的桎梏,可孰知这种挣扎本身,是否也是另一种桎梏? 可是,这一切在遇到你之后,就不一样了。你可能无法理解那种不一样。 顾扶风抬起头来,望向卿如许,轻声笑了笑。 当年我在谷底时,遇到了六哥,他捞了我一把。那时我看他对小蝶的情感,说实话,我不能理解,但很羡慕。 其实当年烬衣也为我做了很多,可我对她道义有余,情感上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其实我一直以为,我可能一生都不会对任何人产生依赖,产生那种人跟人之间无法自控的情感....... -- 第460页 他的薄唇含笑,黑瞳中有星星点点的光。 ......你知不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何时? 卿如许问,第一次见面?难道不是...... 但他这话问的,显然不是指她意欲自缢的那一次。 顾扶风笑着摇了摇头,道,还要更早。 更早?卿如许诧异。 她在脑海中过了一下过去的场景,确实不记得在那次之前,她在何时何地见过顾扶风。 卿如许好奇道,可你怎么从没说过? 顾扶风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温柔道,我那时状态有些差,说来也不甚光彩,也没机会同你讲这些。 卿如许追问道,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是在哪儿见过我的? 顾扶风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幽幽道,说来,那也是九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顾扶风还在九州列国的全地通缉中,饱受亡命之苦。人逃至大宁,却在长安城外的一片林子中,被十四名黑市上的赏金刀客伏击。 刀伤不致命,致命的是刀上的曼陀罗毒。 穷途末路之时,顾扶风只能攀上一棵树,才暂时躲过了身后紧随的人马。 深林密密,倦鸟归巢。 顾扶风瘫坐在树上,缓缓将头靠在树枝上。 毒已逐渐沁入五脏六腑,被刀刺伤的地方也已经失去了知觉,四肢传来沉钝的麻,手足都有些不受控制。 他的整个前胸如同刀割一般,一刀又一刀,带来一阵阵撕裂的疼。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每喘一口气,耳边就是闷闷的回响。 顾扶风仰起头,望着沉闷的苍青色的天空,心中也涌起一种无力感。 这里没有草药,亦无人迹。 看天色,不久又要下雨....... 他最讨厌的雨。 顾扶风费力地转了转头,朝树下看了一眼。 人常说,入土为安。可没想到走了这么久,最后他竟选在这么个地方结束自己的一生.......也不知下一个进林子一抬头就看到他尸首的人,该吓成何般模样? 他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若是虚浑道人听说他这个无心之人终于死了,不知可会谓叹一声?而师父可会....... 师父....... 师父。 终是让您失望了。 顾扶风缓缓地抬起手,一点点拔出长剑,剑刃朝向自己,慢慢地闭上了眼。 呀!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伴随着轻巧的脚步声。 ......小刺猬,你别跑了,你受伤了!呀,你别怕......别、你别跑了!哎呀,这药筐太沉了,等我放一下......小刺猬,你去哪儿啊...... 顾扶风睁开眼来。 有人跑到树下,顿了一顿,才又继续追着什么往林子深处而去。 顾扶风轻轻偏了偏头,见得地上搁着一个竹编的药筐。 位置不偏不倚,正正地放在他靠着的树下,而里头已经采满了半筐草药。 他微微眯眼, 辨认出里头的几种止血镇痛的药草,和一株这个季节十分少见的白茅根。 白茅根,正好可解曼陀罗之毒。 顾扶风望着那一筐药草,深邃的眉眼却有一刻的凝滞。 半晌,他回过头来,看着自己手中的长剑。 剑刃依然抵在他中毒的伤口处,只需一刺,就可斩断此生苦厄。 雪亮的剑身倒映出他的一双眼睛,里面闪着犹豫的光。 第三百二十一章 几度烛花开又落 呀,捉到你了! 身后的少女轻笑着出声,似乎方才她扑身捉住了那只小刺猬,现在才从地上爬起来。 ......别动!你别乱动啊小刺猬......你好扎手啊!哎呀!咝......出血了......啊......小刺猬你别动啊,再这样我抓不住你了...... 她将被刺破的手指含在口中,过会儿才又从怀里掏出瓶瓶罐罐来,开始给刺猬包扎伤口。 ......你别怕哦,我不是坏人......你看,你的脚被铁铲擦伤了,我刚看了,那个农人伯伯呢,他也不是故意的,他根本不知道你在哪儿,看到你跑出来,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呢。所以,你不要记恨他哦......咱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他伤害了你,兴许晚上回去也愧疚得睡不着呢...... 哎,你别动,别乱动......咝......疼疼疼,别动,让我给你把伤包扎好......你瞧你,老这么扑腾,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顾扶风静静听着身后的人声,沉默不语。 ......唉,傻刺猬,我知道你可能现在很疼,也觉得你的家被毁了,家人都不见了,还有人一直在追你,太可怕了。可是你要见过那些伤残病患,见过他们多渴望能活下去的眼睛,你就知道自己有多幸福了...... ......你啊,只要现在忍一忍,熬过面前这个坎儿,兴许明天你就能找到你的兄弟姐妹,就会觉得活着真好,是不是?毕竟只有活着,才有幸福的可能,死了就真是什么都没了...... 树上的男人,一动不动地坐着,乌沉沉的眼眸缓缓地垂了下来。 好了,小刺猬,这下你可以走了,要好好生活呀......女孩子站了起来,又喃喃自语道,哎,柳叔说还要让我采什么药来着?哦,对了,四方草......四方草在哪儿呢...... -- 第461页 声音渐远。 林子又恢复了寂静。 顾扶风缓缓地、缓缓地收起剑来,睁开眼,沉默了片刻,才终于撑着树干跃了下来。 因着伤重,人几乎是摔下来的。 草草地服了药,又给伤处敷上药,顾扶风靠在树干边休息了半晌,才终于感到四肢恢复了知觉。 都这么久了,那个女孩子怎么还没回来? 他记得她的容貌,虽还年少,可那一张清丽的面容已经泄露了他日芳华。 顾扶风站起身去寻她。 在河畔再见得她的身影时,天正好落了雨。 顾扶风隔着葱葱密林,见她衣衫染雨,怀里还兜着一裙摆的草药。 那一双雾蒙蒙的眸子,似覆烟云。唇边荡漾着的温柔笑容,敛尽青林山色,直扣人心扉。 见她拿手背挡在额前,疾步而行,他不忍见她落魄,便转个身率先往林子外去了。 片刻后,顾扶风手中握着一柄朱砂红的油纸伞返回。 少女已经到了树下,正在收拾药筐。 顾扶风隔着融融细雨望着她。轻抿薄唇,心头翻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令他心潮澎湃,竟一时没敢上前。 他想,他该把伞给她,再道一声谢。 也许,该问问她叫什么名字。也告诉她,他叫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正欲上前,却突然听得身后一阵穿影掠林的声响那是习武之人施展轻功时带动的风声。 他驻足,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握着的油纸伞。 半晌,才叹了口气,终是将伞放在一旁的树干边,转身施展轻功,朝着耳畔来人的方向起身掠去。 绯红的伞静静地靠在树边。细碎的雨滴顺着伞骨,无声划落,跌进泥土里,静静地等待着少女的回眸。 卿如许怔怔地坐在床上,望着叙述过往的顾扶风,眼底升起朦胧的大雾。 伞......是你留下的? 顾扶风转眸,眼底带着两分惊讶,你还记得那把伞? 他又轻勾唇角,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以为你必然不记得了。后来我还去那片林子找过你,可惜就再没遇到过你了。说来那日,我可曾教你淋了雨? 卿如许看着他的脸庞,眼眸中摇曳着复杂的光。 那一日,她一回头,风起,雨落。白茫茫的雾气后,是雪衣轻袍下的那一张如水的面容。 便因着这柄伞,才有了她日日去林幕羽跟前为他送瓜果梨桃,为他铺路垫石,以回报他赠伞之谊的交情。 可原来,从一开始,她就误认了那柄伞的主人。 怎么了?顾扶风见她神色怔忡,出声询问。 卿如许这才轻轻地摇了摇头,垂眸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机缘巧合,造化弄人....... 过会儿,卿如许又问,......所以几年后,你阴差阳错地跑到我所住的农舍时,就已经认出来是我了? 顾扶风笑了笑,其实一开始兵荒马乱的,我也没认出你来。还是后来你给我缝合伤口,凑得近了,我才看清楚了你的脸,这才认出了你。 难怪......卿如许轻叹。 难怪他会对一个陌生人,那样轻松地就许下了一生的重诺。 顾扶风扬唇一笑,将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手里,你不知道我当时认出来你以后,心里有多高兴。我当时就想,以前总怪老天待我不好,原来不该怪他,想来他是藏着掖着,要给我一个惊喜的。这回我可得好好抓紧你,不能再让你从我手心里跑了。 卿如许听着,看着他的笑容,心绪万般复杂。 这么多年,她也一直对顾扶风对自己的执着感到疑惑,因他明明也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而她那时对他凶巴巴,冷漠得很。若不是他肯抛却万般男儿自尊,打不走也骂不跑,只怕他们俩人也没有后来了。 我那时见你伤心欲绝,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你说你冷漠,可我见过你原来的样子,知道你本是多么善良热忱的姑娘。 当年,你的无心之举救赎了我,我理当以一生相报。再者,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姑娘。不是似我这般,需以清规戒律约束自身;也不似那些道貌岸人的君子,是为了世人称道而做正义之举。你从不看淡别人的痛苦,甘心将别人的悲欢死生都背负在自己身上,这都只是出于你自己的本心一颗不需要刻意学习,就能坚守赤诚的心。 顾扶风轻轻撩着卿如许垂落的鬓发,道,所以,我不只是喜欢你。卿卿,你是我的未竟之事,也是我的未见之人。你是我的救赎,也是我一生的信仰。 窗边灯花几落,窗外黎明即起。 在他们二人之间流淌的情感,是在岁月淘沙沉海中,一点一点第累积出的沉甸甸的重量。 卿如许望着他的眼眸,缓缓地倾身,将自己的脸颊靠上他的胸膛。 若说我是你的救赎,你也是我的救赎。这世上,有人从爱里找到自己,有人从爱里找到别人,可我是从你顾扶风的爱里,找到了一切。 顾扶风听了,温柔地笑了笑,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此生情钟只一人,任世路风波恶。 第三百二十二章 春桃不解东风意 -- 第462页 阿汝从门外疾步回来,朝刚刚放下手中公文,正欲起身的三皇子承奕一礼,殿下。 回来了? 承奕看了看他的神情,朝周围的下人摆了摆手,都退下。 待房门阖上,承奕站在桌前,问道,老四那边有异动? 阿汝开口道,是。今儿有个送菜水的农人进了玦王府,之后四殿下就进了宫,方才已经带着左卫率和旅贲军朝城西去了。奴才问了方荣公公,他说四殿下似乎收到了些许线报,同陛下讨要了剿匪之令。 承奕扬眉,剿匪?他略一沉吟,城西.......是去平惠坊十二街么....... 阿汝点头,奴才看,应该是那儿。也不知是何人将那个地方透给了四殿下,连今日他们要集会一事都打探得清楚。 承奕皱眉道,老四一直盯着她,自是不会放过她身边的人。何况她身后也是个树大招风的,但凡下面有一个人嘴不严实,被泯出行踪来,也属正常...... 阿汝抬起眼皮,瞧了瞧面前青云鹤袍的男子,问道,殿下......意欲何为? 承奕没有回答,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衣袖的银边上细细摩挲着,似也有犹豫。 阿汝张了张唇,终是开口道,......殿下,奴才觉得...... 许是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不敬之言,他说着,竟撩了衣摆跪到地板上,才继续道,......奴才觉得,殿下以往总为卿大人思量,可今日也该为自己打算了。大人自打从南蒙回来,来王府的次数便屈指可数....... 承奕闻言,手指缓缓地握紧了衣袖。 卿如许这一次回来,她的变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本是个冷淡的性子,可近日却常常保持笑容。那种笑,不是以往她常在人面佯装的欢愉,也不是礼貌性的淡淡的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幸福。 何况,她确实不似往常,三天两头往王府里钻了。从南蒙回来,承奕也统共见了她三回,后两回也基本都是匆匆一见,没说上过几句话。 ......今儿这事,若非殿下您早有准备,原也是不该咱们知晓的。四殿下既亲自去跟陛下领了这差事,也是有了必杀的打算。殿下,您......阿汝抿了抿唇,小心地瞧着他家王爷的眼色,您只权且作不知......等着事后卿大人没了主意,亲自来跟您开口......这样,不也很好么? 这样,不也很好么? 这一问,倒是问在了承奕的心上。 承奕回过头来,看着跪在面前的阿汝,目光沉沉,却并无怒色。 阿汝垂下头,弓着腰背,叩于地上道,殿下,澄妃娘娘这么多年委曲求全,也要您藏锋养晦,不肯让殿下您同其他几位皇子有任何争端,是希望殿下他日能不为皇权所困。当日娘娘临终前,拉着卿大人的手说希望她伴您左右,想来也是娘娘看出卿大人的仁义之心,知道她在,定愿意为您分担一二......纵是之后的一切发展,未能如娘娘所愿,但奴才还是希望能替娘娘完成她的心愿 那个位子,注定孤高,若现在能有一分的自在,奴才也想为殿下您守住那一分。便是以后卿大人要怪罪,奴才也愿一人承担一切罪责,只求殿下您今日.......权作不知。 阿汝趴伏于地,句句肺腑。 承奕抿唇不语。 门外传来敲门声,响起下人的声音,殿下,卿大人过来了,听说您在忙,现在正在厅堂等着。 承奕道,知道了。 阿汝抬起头,又看了承奕一眼。 起来吧。 承奕再没说什么,又抬脚朝门口走去。 一进厅堂,就见得窗边一道清丽的身影。 女子站在窗边,屋外正好有一株桃花探进窗来,她仰头去够那桃枝。 敛黛凝秋水,樱桃樊素口。清亮的眸子倒映着桃萼轻粉,笑意含羞。 她神情怔忪,不知在想着什么事,也或是....... 什么人。 承奕垂下眼眸,在原地顿了一顿,才又朝屋里走去。 卿如许这才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承奕,你忙完了? 嗯。 阿越也从门口探了个头出来,朝卿如许欣喜道:大人您来了?阿越现在就去备膳! 卿如许忙喊住他,不用不用!阿越你别忙了,我不在这儿吃,她又想起什么,回头去看承奕,殿下也还没用膳? 承奕抬起眼眸看着她 卿如许吐了下舌头,又朝阿越道,阿越,你就给你家殿下准备午膳就好,不用管我,我就是过来跟你们说一声,待会就回去了。 阿越也愣了愣,大人您不在府里用膳? 是,我家里卿如许抿了下唇,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待会还有事,约了人。阿越你以后也别总给我备吃食了,我下次要来蹭饭,再提前跟你家三殿下打招呼。 阿越愣愣地转头看向承奕,欲言又止,殿下 承奕半垂着眸子,道,先布菜吧。 阿越道了声是,又看了眼卿如许,才转头朝膳房去了。 -- 第463页 卿如许朝承奕走上前去,摸着后脑勺略带歉意地笑笑,怪我,竟忘了你让阿越总给我备着膳食呢,没提早来跟你说一声。圣人云,每一食,便念稼樯之艰难。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让王府这般浪费,真是我的不是。 承奕道,你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他没抬眼皮,声音平平,不带任何情绪。 卿如许并未觉出他的异常,继续笑着道,我马上要进宫了,暂时吃不到府里的玉盘珍馐了,殿下您可要替我多用些。 承奕道,宫里乏闷,你不也只是进宫小住么? 卿如许点头,嗯。不过我后来想了想,王府到底是王府,原本上下有礼,所行有规有矩,可我肆意任性,总来府里打搅,倒是有些破坏了府里的规矩。如今殿下幕府壮大,进进出出之人众多,且我如今身份也有些敏感,总这般无礼恐拖累殿下,以后还是该谨守规矩些。承蒙殿下百般包容之恩,臣在此谢过。 她已是公主,却仍以臣子自称,拱手朝承奕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已示诚意。 可承奕却只从她的话里话外,听出了客气疏离之意。 他抬起眼眸,看着卿如许,目光寂寂。 身后的阿越已经带着仆役将餐食点心一盘盘置于桌上,响起瓷器轻敲桌面的叮当之声。 男人身如玉树,一身青竹衫袍纤尘不染,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松香味。 他面容沉静,脸上明明半点儿情绪也不显露,可卿如许却在他的注视下,周身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不适。 殿下,大人,午膳准备好了。阿越躬身说罢,便带着众人退出了房门。 窗外的桃树被风吹过,枝桠娑娑作响,在静谧的屋中显得有些莫名的刺耳。 承奕开口道,先用膳吧。 卿如许看着他,只觉得心头的不适愈加明显,本能地想要离开。 我、我还有事,殿下您好好吃饭,我就就先走了。 她说着,转身就要走。 承奕却忽然伸手,拽住了她的腕子。 第三百二十三章 零落心事无人问 屋中有片刻的寂静。 承奕的手上只带了两分力道,却也让她挣脱不得。 卿如许心头有些慌乱,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到底同人有约在先,不好临时变卦....... 承奕看着她,声音低沉地问,为什么? 卿如许不知他在问什么,想了想,才答,方才同殿下解释过了,我如今身份有些敏感,总来殿下府中到底不妥 不等她说完,承奕又问,只是因为这个? 卿如许顿了顿,又道,我如今也有府邸,吃穿用度都按公主的份例来,殿下若是为我担心,倒是不必。臣是喜欢阿越的授意,若是殿下不嫌臣吵闹,偶尔也乐意留臣一道,臣自也是还会常来....... 王府也不差你一双筷子,本王也从没嫌你吵。为何你今日偏偏客气起来了? 我不是客气 卿如许还没说完,承奕却朝她走近了一步,他身上那种强势而阳刚的属于男子的气息朝她扑面而来。 卿如许皱了皱眉。 那是什么?是对府里的人事有什么不满? .......当然不是。 卿如许矢口否认。 他站得离她很近,近到一低头,就能看见他天青色衣衫上细细的针脚,密密麻麻的,更让她眼烦心乱。 承奕看着她,没有说话。 卿如许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他不是真的想知道她为何不留下来一起吃饭。可他这又是怎么了呢? 卿如许暗自抽了抽手,只感男人手上力道猛烈,依然不肯松开。 她想了想,又道,再者,殿下您不是也要选妃了么?臣先前已经得罪了您选定的人,若是、若是臣总这般无矩,只怕又该惹得未来的王妃不喜了....... 承奕听罢她的话,眸光微变,眼睛看着她,胸口却微微起伏。 半晌,他突然低笑一声,却带着几分嘲讽的叹息。 .......你竟拿这样的话....... 他没说完,清朗的眼眸低垂,令人看不出他的眼底神色。 卿如许瞟了一眼他,又飞快地垂下眼眸。 她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做。 窗外风声飒飒,鼻尖都是男人身上的熏香味。他人站得端正,语气平静,可她的一只雪白的腕子却攥在男人的手中。 她只觉俩人之间气氛尴尬,心头不适,便又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两步,可这一下子,却正好撞上了身后的桌案,挂着狼毫的架子哗啦作响,在寂静的屋中显得十分刺耳。 她的柳叶细眉蹙在一起,目光中还夹杂着些许慌乱,口中道,.......承奕,我真要走了,你好好用膳,我改日再来府上。 她说罢,便使了几分劲儿要挣脱开来。 哗! 桌上的笔山终于倒塌,毛笔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 卿如许也终于从男人的禁锢中挣脱开来。 看着一地狼藉,她却也没心思去捡,只脚下一顿,才头也不回地越过男人,快步走了出去。 -- 第464页 门板相叩,响起重重的撞击声。 半个院子的人都被这一声动静所吸引了注意,回头看向房门。 阿汝望着卿如许疾步离去的背影,愣了愣,才走进门去看。 清正骄傲的皇子背对着房门,身形端正,可头微微低垂,令人无法想象他此时的神情。 一桌的美食佳肴尚且无人去动,还散发着热气。 只这一桌珍馐,今日怕是无人再会用了。 阿汝朝承奕的背影张了张唇,却到底没说来什么。 那将无法说出口的安慰,最后也只转化成了一句无声的叹息。 人因为角色的不同,也有了责任的不同。而有些人的脆弱与失控,是不该被任何一双眼睛所看见的。 阿汝缓缓地退了出去,又轻轻带上了房门。 将那一番险些失控的心事,都藏在了这一扇房门之后。 在属于春日的气息中,除了欣欣向荣的复苏,还残留着一分冬日凌冽的尾音。 而今日这分凌冽,似乎比往日更为寒冷。 阿汝望着那沐浴在春光下的桃树。那花朵娇妍动人,可却经不起一丝春风的拂动。于微弱的震颤后,就猛然散了骨架般支离破碎,四散飘零。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一身铠甲的军卫这是走了过来,朝阿汝的背景行了一礼,压低声音请示道,阿汝先生,殿下决定了么?稍后咱们还出去么? 阿汝望着那零落一地的花瓣,沉默了片刻。 当那名将士等了许久,再次抬眼去看阿汝时,才听到他出声道 今日殿下不出门,收兵吧。 卿如许出了奕王府,就跳上马车,兀自发了一会儿怔。 阿争不明白她脸色为何有些苍白,却见她关上车门,似乎要独处一会儿,便也不敢去打扰。 可不消半刻,就听得阿争急急地敲动车门,唤道,姑娘,姑娘! 卿如许打开车门,见他握刀的手中却多了一封信。 怎么? 姑娘,刚有个孩子过来给我塞了封信,说是给卿少师是给您的。 卿如许掀开车帘,却见周围人来人往,倒不见有什么可疑之人的踪影,只好按下心中疑问,接过那封信。 抱歉姑娘.......因为是个小孩,我便也没有留意,就让他给跑了。阿争不好意思地道。 无妨。 卿如许低头去看那信纸,见上面字迹工整,便立刻打了开来。 雾蒙蒙的眸子才在信纸上轻扫了两眼,人已当即色变。 不好,要出事了! 阿争一愣,问道,怎、怎么了姑娘? 卿如许雪白的脸色已是更白了许多,她道,应该是方荣传来的信儿......若是消息无误,现在承玦可能已经朝着扶风他们去了! 方荣?就是华乾殿的那个公公吗?阿争尚且未反应过来,那.......四殿下去了主子那儿.......是说,他们去了银器铺子么? 见卿如许没有否认,阿争当下也是脑中一震,可今日是拂晓的群英会,咱们的人......可是基本全在那儿了....... 卿如许的手指已经下意识地握紧了门板,骨节绷得发白,后背生寒。 如今也不知拂晓那边什么情况了,她担忧不已,也只能急忙催促道,快、我们快过去看看! 阿争忙应声下来,一个搭手跳上车来,鞭子一扬,就已驾着车子绝尘而去。 第三百二十四章 意见不一群英会 平惠坊十二街上,一家不起眼的银器铺子门前冷落,屋门大关。然而穿过前厅进了后堂,敲开一道机关暗门,过甬道,里头厅堂烛火通明,济济一堂。 今日,撑起拂晓半壁江山的人都在这儿了。 .......我带着兄弟们跟着逐夜人一路进了肃慎腹地,可惜一进都城被这帮人察觉了,最后也只抓到几个喽啰。 肃慎? 一袭黑衣黑袍的顾扶风微微抬了抬下颌,他坐在正中间的一张青龙椅上,椅子上铺着的一张厚厚的雪狐皮半垂到地上,两条长腿就随意地支在裘皮前,更衬得他洒然肆意,面容俊美浓烈。 是,肃慎。站在堂下的第十二志士蛰师答道,那狡猾的薛不臣跑了也就罢了,竟还趁我们不备,暗中勾结肃慎的官府又反将了我们一军,俘了咱们四哥弟兄,又杀了其中两个,还把他们的衣服扒了,在他们的尸体上拿刀留了一行字,上面写着.......他面颊通红,憋着一口气,才说完下半句话,上面写着'拂晓皆是孬种....... 此话一出,群情激愤。 逐夜人真是欺人太甚! 薛不臣是个什么东西,敢这般欺辱我拂晓兄弟! 这仇不能忍!咱们这就杀进肃慎国,救出那两个弟兄! 就是,不能忍!若是现在不出面,他逐夜人还以为咱们拂晓怕了他们不成! ....... 顾扶风皱了皱眉,朝蛰师道,你确定是肃慎官府的人出的手? 蛰师又指了指一侧坐着的几名分舵舵主,答道,是!我跟肃慎和雄常的分舵舵主都在,确信那些官府的人是薛不臣带来的,后来我们也暗中调查过,确实见到薛不臣进了肃慎的王庭,只是不知他是同何人暗有来往。 -- 第465页 逐夜人跟肃慎来往?难怪他们这群王八羔子一直在往西跑,原来是知道自己没能耐躲过咱们拂晓的追击,就去抱佛脚了!第八志士藏虎一拍大腿,懒懒地道,可他们靠上肃慎又能有什么好处?自打那个在南蒙做质子的欧阳小儿回去,肃慎老皇帝就一个头两个大了。哎,老猿,你是肃慎分舵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肃慎分舵的舵主老猿听了,却是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旁的雄常分舵舵主宋戾接过话来,八哥说的是,肃慎皇帝的几个儿子确实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欧阳静池是从小在南蒙王庭长大的,什么手段没见过,与几个兄弟感情淡得很,如今收拾起他几个哥哥来也是非常手黑。老皇帝又一碗水端不平,自是有一番好受。只不过啊咱们眼下也没查清逐夜人到底搭上的是哪一位。而逐夜人刚在南蒙掀起这么一番事端,肃慎还敢出头护下他们,这.......就有些棘手了。 宋戾话毕,众兄弟一时哑然,各自转着了转眼珠子。 第八志士藏虎看了眼大伙儿,脾气一时蹿到了嗓子眼,一巴掌排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烟尘四起。他怒道,你们大家这是什么意思,不然把话说敞亮了?逐夜人都这样挑衅咱们了,人家指不定在背后笑话咱们拂晓没人呢?依我看,就算逐夜人要躲在肃慎不出来,咱们也得追进城里去把那帮狗杂碎杀了!这群王八羔子,咱们得好好教教他们,让他们知道咱们拂晓的厉害! 第十三志士姬无秽见藏虎激动,便出声道,八哥,若是逐夜人真的投靠了肃慎王庭,这便不只是咱们江湖中人之间的争斗了,这事儿,咱们确实得从长计议....... .......从什么长计什么议?!逐夜人这帮狗杂种算计了咱们拂晓多少回了,六哥也死在他们手里,咱们小十一也险些命丧夜阙楼!要我老八咽下这口气,那不能够!老子就算是死,也要把那薛不臣的驴脑袋削下来一截再闭眼不可! 八哥这话我赞成! 坐在二排的雄常分舵舵主禹魁也猛然站了起来,长刀往地上一哚,高声道 逐夜人年初打着咱们拂晓的名儿,在雄常干了好多污糟事儿,强奸妇女、屠戮老弱,简直是无恶不作,最后这一条条罪名却都赖给咱们!那被奸杀的女子的家人,原先还是受洪涝灾害影响的灾民,咱们拂晓给他们钱给他们药,又给他们盖了新房,结果最后咱们却成了千古恶人,被他们拿着铁锹、板斧追着骂,拿鸡蛋瓜果砸,凭什么?!我要是今儿松了口,让这帮杀千刀的逐夜人还能继续吃香的喝辣的,那我也对不起我们雄常分舵的弟兄们了! 这话一出,对面又有几个分舵的人纷纷站了起来。 禹舵主说得对!我们分舵也支持! 我们也支持! 这边又站起几个人,却是来劝说的。 禹舵主,你不能这么想,咱们不是不想替六哥报仇,只是如今逐夜人逃进了肃慎,若是贸然前去,恐会掀起各国争端...... 是啊八哥、禹舵主,报仇谁不想?可也得分形势,如今咱们拂晓的名声在百姓中已经有损,若是不想清楚后路,只怕此举也不会被认为是正义之举....... 众人纷纷劝诱,两边便各说各辞,闹闹哄哄。 都别吵了。 坐在青龙椅上的男人淡淡出声。 众人见得顾扶风开口,也都不敢多加争执,吵闹声渐弱,目光都纷纷看向了他。 第一志士原百川坐在两侧座位的最上首,他年纪最长,当年魑魅将军的名号又传遍四方,在众人之中威信颇高。他开口道,十一,你怎么看? 诸位兄弟心中的委屈,我明白。 顾扶风朝前俯了俯身,将胳膊支在长腿上,望着众人道,且不论我们与逐夜人之间的恩怨仇恨,单是逐夜人这一年的所行所举,留着他们便是在纵恶行凶,为祸天下百姓。那被残忍奸杀的女子若泉下有知,必也难以瞑目,而她的家人却因为无法找到真凶为她报仇雪恨,时时饱受着痛苦和煎熬。咱们的弟兄如今无辜惨死,还要被人死后羞辱,这是你我皆不愿看到的。咱们在座的各位兄弟当初习武,哪个不是抱着守护家人、匡扶正义的理想?若我们这些都不能替他们伸冤,那天下又是谁能? 今日逐夜人之罪行,我顾扶风不能忍,拂晓亦不能忍!赤诚忠义,天下为家,原就是我拂晓的教义。诸位弟兄方才所言,亦是我心中所想惩恶扬善,激浊扬清,我拂晓责无旁贷! 藏虎、禹魁闻言,胸中憋闷的火气顿时转为激荡的豪气。 十一说的对!惩恶扬善,激浊扬清,我拂晓就算不为自己正名,也要为百姓铲除这些奸佞!为无辜的百姓呐喊伸冤!藏虎赞同道,十一,你说,你要我们怎么做,我们都听你的! 藏虎是个不压事儿的急性子,认知转变得极快。顾扶风轻抬眼皮,看了一眼藏虎,又继续道,有道是无战王者师,有备军之志。既然我拂晓之人,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古有元帝枕戈饮血扣心泣血,今日若我要诸位弟兄再多些耐心,多等一刻,弟兄们,你们能忍或不忍? -- 第466页 这话说罢,主张立刻去追击逐夜人的人们,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胸中激动之情尚且没有压下,也便没有立刻回话。 第一志士原百川在拂晓中年纪最长,又有魑魅将军的名号,颇有威望,他此时也站了出来,师出以律,咱们拂晓所有人既在关公面前拜了把子做了兄弟,也当行事有矩。我原也是主张立刻解决逐夜人之事的,但小十一是咱们拂晓的领头人,也是我的兄弟,他说什么,我原百川就听什么。所以,我原百川无异议。 原百川回过头去,看向中央的顾扶风,朝他抱拳一礼,才又坐了下去。 麟间世、千里榕阴、须染、楚山孤和云九娘立刻高声道,我无异议。 月弓刀、姬无秽、玉人清、崔昭和变机也忙道,我也无异议。 几人表态完,却见着在场的各位舵主都齐齐看着一旁坐着的白衣男子,他们这才发现十七人众中还有一人没有表态。 可那人正轻摇折扇,似是出神,此时他仿佛注意到了现场的异常,突然一回头,便冷不防见着众人齐齐瞪着他的目光。 冷七也是吓了一跳,折扇一停,怎么都看着我? 云九娘忙道,冷七,你表态! 冷朝寒这才又刷地打开折扇,懒懒地倚回椅子,道,咱们十一说什么,我自是都同意。 十七人众的几位这才放了心,又回头去看站在中央的藏虎和禹魁。 而中间站着的那俩人也似有动摇。 可是十一......藏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咬了咬牙,也朝顾扶风表态,哎,算了。十一,你是我兄弟,我也听你的。反正你说的肯定都是为我们好! 禹魁看着顾扶风,却略有所思,他也朝顾扶风抱拳行了一礼,出声问道,十一哥,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打算?今日突然召集我们来此群英会,究竟是因为何事? 这话才终于问到了正题上。众人都齐齐看着顾扶风,眼中带着困惑,静等着他开口。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不速之客相阻拦 顾扶风一点头,道,今日确实有要事同诸位商议。 他略一沉吟,又道,我打算撤去在各国分布六个分舵,当地只留情报网。所有人都归回给南蒙和大宁两地的总舵。 在座的八个分舵舵主和拂晓十七人众皆倍感诧异,面面相觑。 冷朝寒皱了皱眉,出声问道,十一,你这是为何? 先前拂晓在列国建立分舵,一是因为拂晓日渐庞大,人数众多,地方化有利于管理,也能更加兼收并蓄,吸引更多当地民众加入;再者是因为拂晓致力于赈灾救民,建立分舵可更快速地响应民众。而各分舵也开设钱庄和商铺,西货东运,互市贸易,已经可以自负盈亏。而许多分舵的弟兄也都在当地娶了媳妇安了家。 此时顾扶风此时却提出撤去分舵,众人自是不解。 顾扶风郑重道,如今我要做些事,需要用人。而这事儿,是关乎拂晓未来的大事,也关乎诸位兄弟的荣辱死生。 众人听罢,俱是意外,相互看了看彼此。 不等众人再开口询问,便听得门外一阵惊乱的脚步声。有人顺着甬道跑了进来,朝顾扶风抱拳一礼,急急禀告道,十一哥,铺子外突然来了一群官兵,不分青红皂白就要闯进来! 满堂之人登时一惊,立时摸向身边的武器,纷纷起身,官兵来了?! 官兵怎么会来?今儿群英会只有咱们各分舵的舵主和十七人众收到密函,并未知会底下的人,难道是......禹魁突然朝崔昭看去,......崔昭,是不是你这边负责情报的人有问题? 崔昭闻言站起身来,却是朝堂上问道,十一,你看要怎么做? 众人便齐齐又望向顾扶风。 顾扶风依然坐在那张青龙椅上,半支着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道,来得倒挺快......他轻声嘟囔了一句,才看向崔昭,崔昭,这下你心里有谱了么? 崔昭一点头,嗯,我同他们每个人说的时辰不一样,这个点儿来,我知道是谁了。 顾扶风道,好,那就清楚多了。 众人听着这俩人一来一往,都一头雾水。藏虎一张粗眉大眼的大脸此时一瘪,疑问道,十四,你跟十一打什么哑谜呢?我怎么一个字都没听懂? 冷七这时才突然轻笑一声,站了起来,轻摇折扇。 我说这回群英会怎么非要约在长安呢?这地儿可是天子脚下,进来出去一趟麻烦得紧,原来是十一你跟在崔昭在做着这打算。也成,左右咱们如今家大业大,这下头的人都开始吃里扒外了,是该好好管管了。只是我不太懂十一你,何必要做得这么实? 他说着,拿折扇指了指这一屋子的所有人。 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个。 顾扶风笑了笑,站起身来,不过眼下大敌当前,还是等打完架再同诸位解释吧。自从藏幽谷一战后,咱们十七人众和八个分舵也好久没一起聚聚了,今儿是个好日子。以往我总要咱们低调,但今日,可以不必了。 他一抬脚,长剑不用便从地上跃起,啪地一声扣进了他手中。 -- 第467页 他眸光猛然转寒,就让这长安的人,好好地认识一下拂晓吧! 卿如许赶到平惠坊时,整座坊已经闹翻了天。里头似乎打得不可开交,百姓们吓得只能撇下摊子铺子,抱着值钱的东西朝外跑。 因着混乱,还有许多暴民趁机抢劫,偷了小摊小贩还未收起的货物,一追一赶间,又撞翻了几个摊位,便在混乱之上更添混乱。 有一列铁甲银盔的官兵已经沿着坊外开始封锁街道,卿如许心中焦急,让阿争停了马车,俩人便想趁乱钻进坊中。可谁知被一个眼尖的官兵看见了,远远地指着他俩道,你们干什么? 周围立刻有其他的官兵朝他俩走了过来,意欲阻拦,阿争刚想挡在卿如许身前,就被卿如许猛然朝左侧一拽,别管他们!咱们硬闯!于是俩人不管不顾地推开旁边冲上来的两名官兵,就不顾身后的追兵,沿着长街向混乱的坊里一头扎了进去。 卿如许行路间见周围官兵来来往往,耳边又总能听到四处的打斗声和官兵追人的呼声。她在心中纳闷,想着可能十七人众兴许已经分散开来,可顾扶风是当家人,他定然是要殿后的,便也不管那些打斗声,直直地朝银器铺子而去。 好不容易跑到了铺子周围,却见整个铺子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官兵围得水泄不通,根本闯不进去,可里面的兵戈交接声却并不分明。 卿如许没见到承玦,也没空去找他。她如今一心只想着顾扶风的安危,脑门上也不知是跑出的汗还是急出的汗,湿淋淋一片,根本没功夫去擦拭,只徒劳地踮着脚朝围墙里头张望,不知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阿争见她心急如焚,灵机一动,拉了拉她,姑娘,我还知道一条路。 银器铺子里有条暗道,直通向街头的另一家铁铺。 阿争拉着卿如许又穿街走巷地躲开官兵的视线,朝长街的另一头跑去。 街口在一家不起眼的铺子门口,放着还燃着炭火的炉子,灰灰白白的灶台上面摊着一排还没成型的铁器和工具。上头悬着一幅灰色的粗布幌子,上书崔氏铁铺四字。只是铺子里的掌柜不知去了何处,屋门紧闭。 就是这儿么? 一身天青色银丝长衫的男子走到了铺门前,仰头望着那一面幌子,轻声问道。 身旁一个紫衣中年男子朝他一躬身,答道,禀殿下,听线人说,是这儿。 嗯。他们方才已经在左卫率和旅贲军面前耍了一通威风,打得老四招架不得,才又调了一批左骁卫过去。可时间越长于他们越不利,这点他们不会不明白,如今既借着老四的手清理了门户,眼下也该做着撤出长安的打算了。 紫衣男子道,殿下英明。他又抬眸看了一眼天青色衣衫的男子,犹豫着道,......四殿下既非要抢了您的职,咱们也不能让他们轻易夺了您的功。 那年轻男子听了,没说什么,抬了抬下巴,淡声道,开门吧。里头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走。 紫衣男子闻言,才一副放下心来的模样,点头道,是。他转头朝身后的兵马比划了几个手势,那一列人立刻提着兵器跟了上来,屏气凝息,齐齐望向紧掩的大门。 天青色衣衫的年轻男子轻轻抬起手来,下一瞬,五指猛然收紧,上! 话音刚落,便忽然听得旁边一声呼叫,不要! 一名女子突然从一侧冲了过来。 府兵本就提着神儿,如今见有人敢突然扑过来,当即拔剑去阻拦! 何人?! 只听叮得一声,又有一柄长刀猛然从女子的身后划出,立刻接了那府兵的长剑!而那女子身后冷不丁蹿出来一个少年。 姑娘小心! 只这一下,女子便险险躲过那府兵的长剑,她显然也是个胆儿大的,见得剑影在鬓发边闪过,划落了几缕乌发,竟依然停也不停地朝里冲了过去! 绯红色的衣衫瞬间挡在了那铁铺的门前。 女子半张着胳膊,拦在天青色衣衫的男子的面前。 那双雾蒙蒙的眸子如今闪烁着焦急的光点。 她朝他摇头 承奕,不要! 第三百二十六章 铁铺相峙横阻拦 一旁的护卫见得有人骤然近前,立时出刀意欲上前,保护殿下! 身着紫色衣衫的阿汝一看清来人也当下反应,一把拦住了那侍卫,朝身后的人群喝道,都别动! 而在阿争身侧的几名护卫见得两兵相接,已经纷纷拔刀相向,瞬间包围了阿争。 卿如许看了一眼阿争,又回头看向面前的男子,承奕....... 那一身天青色的衣衫在昏黄的光影下,衬得承奕脸上神情沉沉莫测。 他静静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卿如许额头的碎发已被汗水濡湿,贴在瓷白的肌肤上,挺翘的鼻尖还沁着一层细碎的薄汗。方才那突如其来的一刀,削落了她的几缕青丝,现下那绺乌发狼狈地垂落在鬓边。 她想保护的人,就对她就这么重要,让她这样不管不顾地非要冲进这百军之中? 卿如许有些心慌,晌午时分俩人之间的不快还未消解,现下又在如此尴尬的场合直面相见...... -- 第468页 她心中打鼓,就又瞅了一眼旁边站着的阿汝。可阿汝亦是静静看着她,目光中的意味不远不近,也只等着承奕开口。 卿如许看着面前乌泱泱的铁甲军,又听得远处从银器铺子的方向传来的官兵呼喊声,他们似乎也要向这个方向过来了。 她又朝承奕走近了一步,一双眸子紧紧地看着他,再次唤道,承奕....... 她言语轻柔,眸光盈动,其中恳求意味十分鲜明。 承奕白玉一般的面容终于有了一分变化,他转眸望向她身后的屋门,又垂眸再次看向她,轻启薄唇,今日要抓他的不只是我。 卿如许的手指紧紧地攥住自己的衣袖,答道,......我知道,可是...... 她知道她在为难他。 现在这几百双眼睛如今都盯着这间铺子,也盯着他。还有他们最大的敌人,正虎视眈眈地在赶来的路上。 让开。承奕道。 卿如许站着不动,她的指甲已经深深地嵌入掌心,可犹未觉痛。而今心急如焚,令她一时眼圈竟也有些泛红。 承奕...... 这一声轻唤已带了几分颤抖的哭腔。 男人看着她,藏在衣袖下的手指也紧紧地握了起来。可他的面上不动声色,只看着她的眼睛,又问,你觉得,让他落在老四手上和落在我手上,哪个好一些? 卿如许朱唇轻张,却哑然失语。那一双盈澈的眼眸中一时间有复杂的光影变化,似是挣扎。 他或许说的是对的,可是....... 也只是或许。 卿如许看着承奕。 她的眸光明明灭灭,竟有些陌生。 远处官兵的脚步声又近了,承奕身后的兵士都纷纷看向他,脸上焦急难耐,只等着他一声令下,便可冲进铁铺,斩获匪目,先四王一步夺得此功。 承奕显然也无法等下去了。他眸光转冷,意欲开口 就在那时,卿如许身后的铁铺却突然响起吱啦一声。 屋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这地方寻得倒是准确,果然选在今儿清理门户是正确的。说话的人声音清朗,语气轻快,还噙着几分笑意。 什么人?! 所有兵士立时齐刷刷地拔刀相向,目光警惕,呈攻击姿态。 卿如许茫然回头。 一个黑袍黑氅的男子从铁铺中走了出来。因着个头挺拔,他在钻过门廊时还微微弯了下腰,骨节分明的手中紧紧地握着一柄寒气逼人的素剑。 覆在面颊上的黑色面具虽掩住了他大半面容,可依然能从那深邃的轮廓与举手投足间,感受到他洒然不俗的气魄。 这人便是遮着脸,也是茫茫人海中不容忽视的一位。 你怎么比约定的时辰来得早了这么多?男人看见面前的女子,扬唇轻笑,语态亲昵。 兵士们俱不明白卿如许与那男子的关系,只回头去瞟阿汝,却等不到他出言发令。而那男子也似对这百位铁甲兵士毫不放在眼里,就那么大摇大摆轻轻松松地朝女子走了过去。 主.......阿争见得来人,心中一喜便高声唤他,话音一出才又想到自己与卿如许的身份与处境,忙把后半个字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 阿汝看了眼身侧的三殿下,见对方面上神情浅淡,只静静望着那名男子,也并无要出手阻拦的意思。 而那扇被打开的门里,却透出一种肃杀凌冽的气息。 里头还站着许多人。 皆黑袍黑氅,黑色面罩覆面,可手中的武器却五花八门。他们都静静站着,眼神淡漠,显然对外面这铁桶一般的围捕同样是半点儿没放在眼中。 许是这群江湖人身上气场太强,承奕身后的兵士竟有几人已经有些瑟缩,微微皱了眉头朝后错了凑。 话语间,那男人已经走到了卿如许的身侧。 卿如许见他身上不见半点儿血迹,这才忙拉住他的衣袖,低声唤道,扶风....... 顾扶风看着她忧心忡忡的神情,有些心疼,嘴上便轻快地打趣她,这么早来,就是为了到这儿来做选择题? 都这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开玩笑,卿如许就又扯了扯他的衣衫。顾扶风便笑了笑,转而握紧了她的手,这才转过头来,朝一直沉默地看着他俩的承奕朗声道,三殿下,久仰大名,在下顾扶风。 卿如许哪里想到他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报家门,一时心又提了起来,暗中去拽他的手,你怎么....... 顾扶风却半挡在她身前,眼睛只看着承奕,手上揉了揉她,示意安抚。 承奕的目光则一直落在他们紧扣的十指上,半晌,才缓缓地抬起眼眸来。 幸会。 他淡淡回道。 顾扶风偏了偏头,朝银钱铺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朝承奕道,三殿下,借一步说话? 承奕淡淡点头,好。说罢,便率先转身朝一旁的河岸边走去。 顾扶风回头看了眼卿如许,朝她勾唇一笑,道,等我一会儿。便也转身跟了过去。 阿汝看了一眼自家殿下和那名黑衣男子,略一踌躇,终是放承奕独自前去,自己留在原地等待。他看了一眼卿如许,又跟手下人抬了抬手,示意放了阿争。 -- 第469页 阿争便又站回卿如许身侧,侧身护着她。 卿如许隔着那扇铁铺的大门,见得十七人众中的许多人都在院中,众人也同她目光交汇,俱是安抚之意。可外头兵士林立,远处打杀声震天,她心中仍是不安。 片刻后,承奕率先走了回来,脸上神情平静如昔。 不等卿如许开口询问,就听得承奕突然朝身旁兵士冷声道:所有人等听令!长安祸乱,匪贼当道!今日谁夺下的人头最多,本王赏百金,封将军职! 话毕,众兵士眼睛一亮,士气大振,纷纷高呼叫好! 情势陡然急转,卿如许都还未反应过来,只感乌泱乌泱的人流疯了一般穿过自己的身侧,朝铁铺涌了过去。 第三百二十八章 君子之交须知停 夜半三更,承奕才从紫宁宫回来。 阿汝在前面为承奕掌灯,行至长廊的拐角处,承奕一低头,偶然瞥见窗台上搁着的一个小小的东西,便停了下来。 .......殿下? 阿汝忙又立刻退了两步回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沿。 那是一截还未燃放的炮仗。 小小的,本不该引人注目,可偏偏又红得似火。让人一看见,就好像再也没法忽视了。 那时除夕夜,卿如许从一地燃尽的爆竹中把它捡了起来,顺手就搁在窗边上。她笑着道,人说事事有余最好,得意不宜再往,得物不宜尽用。 事事有余,得意不宜再往,得物不宜尽用。 承奕看着那枚爆竹,脸上光影闪动,若有所思。 阿汝道,府里的下人也是惫懒了,竟还未将这些东西收拾干净,明日奴才就让他们好好清扫一下院子....... 承奕抬起眼眸望向院子。夜深人静,院墙四周挂了一圈灯笼,四下厢房和厅堂都黑漆漆的,显得偌大的院子冷寂寂的。 他轻轻叹出一口气,道了句,算了....... 阿汝抬眉去看他。 .......算了。 承奕轻声喃喃,独自朝幽深的长廊走去。 阿汝又看了看窗台上那枚火红的鞭炮,才又连忙跟上。 承奕原是要回自己的卧房,可穿过拱门,便一眼瞥见自己书房的灯火竟还亮着。他脚下一顿,带着几分怀疑,折道朝书房走去。 那户浅淡的光前,立着一个人。 一身绯红的衣衫,也不曾被黑色夺去醒目的颜色。她脸上恬静的笑,给这凉薄的夜,掀开一道温暖的光。 承奕目光微微收紧,衣衫下的手指也不自觉地蜷了起来。可脚下却并未停顿,径直朝她走去。 ......来了多久了? 卿如许笑着道,一卷书的功夫,不及殿下在宫里耗损的时辰久。 承奕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垂下眼眸,口中嗯了一声,率先进了书房。 卿如许看他径直走到面盆去净手,在他身后道,殿下今日辛苦了,陛下......可有为难您? 承奕道,习惯了。 承玦说什么了么? 承奕淡淡道,还是老一套,要让父皇认为是我容不得他,在欺负幼弟。 那陛下可有偏袒他? 承奕答,嘴上说的,可不代表心里想的。 卿如许看着承奕的背影,想起今日承玦在马车外说的那一番挑拨的话,一时拿不准承奕这话是否还有弦外之音,便没吱声。 承奕净了手,又朝书案这边走了过来,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卿如许想了想,终是犹豫着问了出来,那......剿匪之事呢?之后......会如何处理? 承奕抬眉看了一眼她,才道,继续抓捕,将功抵过。 继续抓捕? 卿如许略一思索,又堆出笑脸来,讨好地道,哎殿下,这我有法子啊!藏在长安的江湖帮派可多了,不走正道的一抓一大把,我明儿就抓几个头目给你送过来啊? 她说这话,就仿佛抓几个头目跟去地里拔几根萝卜一样轻松。 承奕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淡淡道,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这是说谁是墨? 卿如许当即有些不忿,反驳道,是啊,我成日跟着殿下,如今还跟您沾亲带故的,不知这算是近朱还是近墨啊? 承奕手边整着桌案上未看完的文卷,闻言又抬眸看她,缓缓道,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为畏狐也。 卿如许一顿,胸中气滞,低声喃喃道,做人果然不能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啊...... 阿越这时走到门边,朝承奕道,三殿下,宵夜备好了。他见得卿如许在,又笑着问,卿大人也要一起用膳么? 卿如许一时嘴快,不了,被你家殿下气饱了,你就给你家殿下备菜就好,他今天一整天都没空用膳,你可得给他多备点儿让他多用些,正好他用膳的时候不喜欢说话,人才能显得和蔼可亲些。 阿越一愣。 承奕的目光也立刻就从书卷又移回了卿如许的身上。 阿越何时见过有人敢这样酸三皇子,立刻小心地扭头看了看他家殿下,果然见他脸色不好看了起来。 承奕放下手中的文卷,直起身来靠回椅背,静静开口道,卿如许,你过来。 -- 第470页 做......做什么?卿如许话一出口,没来由地竟有些磕巴。 承奕唇边带了几分冷笑,道,给你讲讲中山狼的故事。 ........ 卿如许顿时气焰就下来了,咳.......那个,我....... 她眼珠一转,猛然回头看向阿越,一边朝餐桌走一边高声道,......阿越啊!你菜布好了么?你看,我多心疼你家殿下啊,知道他一整日都没吃饭,为了我的事忙前忙后,还要在宫里坐冷板凳,所以我就巴巴地赶过来,要替他老人家布菜敬酒的....... 她从阿越手中接过碗筷,还真真就装模作样地布起菜来。 这显然在承奕的意料之中,他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白了她一眼,又继续去收自己的文卷。 阿越却忍不住想笑,又怕他家殿下责罚,连忙背过身去一同帮卿如许布菜。 卿如许就又朝阿越使眼色摆委屈,一副你看看你家殿下,太难伺候了的表情,逗得阿越又是一阵忍笑。 承奕听着那俩人窸窸窣窣,只垂着眼皮将手边的文卷一件件地搁回了书架,等阿越笑着退出房门后,才缓步踱到桌边坐了下来。 人家在用膳,她杵在这儿也有些不合适啊? 卿如许看了一眼桌上那仅有的一副碗筷,心里有些后悔。但她今日正事还没开始说,只好厚着脸皮又一屁股坐到了桌边。 殿下....... 她才一开口,承奕就又瞪了她一眼。 卿如许扁扁嘴,委屈道,食不言寝不语,我又没有食,怎么就又不能说话了? 承奕没理她,继续拿银箸夹菜进碗里。 第三百二十七章 干戈玉帛尽归无 人头攒动,纷乱不已。兵士横冲直撞,立刻就冲散了阿争和卿如许。阿争刚刚惊呼一声姑娘,就见承奕已经一把扯过卿如许的手腕,将她拽到了自己身侧,朝她喝道:跟我走! 说罢,便不由分说地拉着她朝外奔去。 卿如许踉跄地跟着他往外走,可再回头,却在河岸边根本找不到顾扶风的踪迹。 扶风,扶风呢....... 俩人前脚走出人海,后脚就见得街道的另一头已经涌出一列兵士,正是四皇子承玦麾下的左卫率和旅贲军。 卿如许心系顾扶风的安危,便连忙挣扎,不肯再走。承奕的手紧紧地禁锢着她的腕子,却也让她挣脱不得。 承奕!你....... 承奕回头看了眼远处的人马,眉头一皱,注视着她,.......卿如许,你连我也信不过了么?! 他的脸上已经带了三分薄怒。 卿如许被他这一喝给震住了,当下愣愣地看着她。 此前多少回,他们俩人一同出生入死,也曾把对方当做自己唯一可信的人。 她这一晃神,便任由承奕扯着,踉跄着离开了人群,拐出了巷口。 身后喊打喊杀声震天,脚步声轰鸣。 承奕将卿如许拉到一辆马车前,才松开了手,冷声道,上车。 卿如许眼圈红彤彤地看着他,又忍不住回头朝巷子里张望,可那砖瓦红墙已经遮去了所有视线,根本不知道里面两方交战到底是何情形。 承奕又皱着眉催促了一声,上车。 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强势。 卿如许如今也已没了主意,只能咬了咬牙,转身爬上马车。 她的衣裙才刚从车门处隐没,车门都未来得及阖上,身后便有马蹄声簇簇靠近,一位身披黄金镶边盔甲的男人纵马而来。 唷,今儿是什么日子,三哥您也来凑这个热闹?笑脸盈盈的四皇子承玦坐在马上,看了看马车,朝承奕招呼道。 承奕淡淡转身,只道,本职而已。 承玦一笑,眼底暗藏凶机,怕是失了职,想亡羊补牢吧? 承奕侧了侧头,指了指铁铺,道,四弟既这么想争,怎么还不过去? 承玦见承奕已经一手扶上马车,疑惑地一扬眉,三哥,您不亲自上啊? 承奕淡淡地瞟了他一眼,道,打打杀杀,没兴趣。 承玦笑了笑,道,也是。三哥您至今还从未上过战场,这刀剑无眼,可别让血溅着您一身,没的再吓着您。这种糙活儿累活儿,就让臣弟为您效劳便是。他说着,又假模假式地拱手施了个礼,这才掉头。 可没走出两步,又勒了马。 那狡黠的眼眸中透出一股精光,轻轻扫过承奕的马车。 .......三哥这车上,不会还有佳人在陪吧? 坐在车中的卿如许登时心头一紧,攥紧了座椅上的软垫,大气也不敢出。 承奕侧头看了看承玦,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来,我竟从来不知四弟......你还挺会想的。 承玦又呵呵一笑,到底没有上前查看。 他看着那半掩着的车门,又高声道,......今日剿匪,我志在必得。只是若咱们那位新皇姐知道了,恐怕心情也不会太好。不过啊,我想有些事儿,三哥您也许也不那么清楚。你为人清正耿介,可是,莫要被人给耍了。他的眼眸中带出几分挑衅的意味,毕竟有些人,表面上同你亲近,可背地里还不知藏了多少事儿,又或是......多少人。 -- 第471页 他冷嘲暗讽地说完这一番话,这才扬长而去。 坐在车厢中的卿如许,听得脸上一阵红红白白。 承奕目送着承玦离开,在原地顿了片刻,才转过身来,伸手去关车门。才触到门边,就被里头一只纤白的素手攥住了衣袖。 承奕。 卿如许隔着狭窄的门缝静静望着他。 承奕看着她,眸光淡淡,又看了看她握着自己衣衫的手指,轻声道,.......先回去吧。 车门终于阖上,车夫便驾着马车朝远离人嚣的方向驶去。 承奕转过身,背对着那辆马车。清淡的眼眸中,闪过片刻的复杂。 卿如许回了卿府,不久后,就听说平惠坊的匪乱已经消停。 是消停,而不是平定。 因为那留驻在长安城中的暴匪,同四王麾下的左卫率和旅贲军、三王手中的亲卫交了手,可最后竟然让这群暴匪生生地逃脱了。 百姓听闻后都十分不解,不明白不过是几个小小匪徒,怎会倾尽三王四王的兵力都未能将其俘获?直到他们听说那群暴匪,竟然就是曾因藏幽谷一战而名动江湖的神秘组织拂晓。才终于有人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那也难怪,毕竟是拂晓。 可这样的消息传回宫里,自是不能服众。 三王与四王当日就被宁帝召回宫中,责查失职之罪。四王自请有罪,请的却是不是剿匪之事,而是不能让兄弟亲和。 卿如许这才想起来,承奕彼时向手下下达命令的时辰正好是承玦赶到之时,而他的命令也有些暧昧,暗地里不就是在激励底下人去跟承玦的人抢人头么? 于是这一出轰轰烈烈的剿匪最后惨淡收场,究其原因,主要落在了三王与四王争功。可这样一来,这俩人倒是都为他人做了嫁衣拂晓的名号倒是打出去了。 虽然有些嚣张。 卿如许等到黄昏,才收到顾扶风传来的信儿,笔迹挥洒自如,写着大大的一个安字。她想,今天鬼骇岗上想必是个满堂欢腾的不眠夜了。 其实无需顾扶风再多解释,卿如许已经明白过来他的用意。 拂晓这一年内部动荡,混进了许多眼线探子。而顾扶风是个行事胆大的,便借着这一回群英会,不仅试出了奸细,还跟大宁的官府来了一次硬碰硬。 原也不必这么张狂,可他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给她要做的事铺路。 拂晓的名气越大,才会越有价值。 而这一次,承玦本就手握重权,他的旅贲军和左卫率就是长安兵力中最核心的构成。权当让他试试长安的军力,这样等到卿如许要离开的时候,他也好准确地预判兵力部署。 再者,顾扶风就是这么个人他想跟承奕合作,可绝不会自己上门。于是就等着这么一台大戏上演时,不仅给了承玦一巴掌,还能顺水推舟地同承奕见上一面。 一石三鸟,张狂肆意,依旧是他的风格。 卿如许笑着摇了摇头。 一群江湖人办事,行事到底草莽了些。纵然承奕今日暗里帮了顾扶风一把,可也不代表他已经松了口,决定接受同顾扶风的合作。 她看了看天色,暮色渐沉,那一位王爷想必还在宫里挨训呢。 她叹了口气,思及今日种种,她心里头也是荧荧扰扰,总觉得有些尴尬的、暧昧的东西若不尽快打消,只会一直横亘在俩人的心里头,让以后的相处都感不适。 她这样想着,便又转身出门而去。 第三百二十九章 纯净不染烟霭花 卿如许兀自沉默了片刻,在脑中整理了一下思绪,才再次开口,语气却严肃了许多。 承奕,今天的事儿多谢你了。 她的眼睛在烛火下亮亮的,认真地看着承奕,我倒真的没有不信任你,也没有故意对你所有隐瞒的意思。其实从南蒙回来,我就一直想跟你聊一聊我的事,也想过找机会让你跟扶风见上一面的。可近日事太多,陛下每日召我入宫对我耳提面命,所以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只是没想到今天突然出了这样的事,要让你在一个兵荒马乱的时候冒险帮我这一把,实在是我的不是。 她说完话,等了半天,可承奕却没什么反应,只默默地继续吃着饭。 卿如许抿了抿唇,又凑近了他些,继续道,至于我的打算,我想你今日应该也猜得七七八八了.......扶风应该也同你表达了合作之意,这也是我的意思。你.......你怎么想? 承奕这才停下筷子,回头看向她,问道,所以你真的想清楚了,非要去南蒙,非要走这条路? 卿如许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答,是。 承奕的目光变得有些幽深,是为了他? 卿如许垂下眼睫,脸上闪过几分女儿家的羞涩,顿了顿,才又抬起眼眸,道,......是,但也不全是。 她抬头看向前方,目光变得悠远,我从前呢,心里有放不下的东西,所以一直抻着一股劲儿,倾尽所有只为完成那一件事。而做官,做一个清正廉明、拨乱反正的好官,反而是在这个过程中慢慢累积出的一个理想。所以我在问自己,如果今日我已经离那个权力的核心那么近了,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 -- 第472页 而如果它能让我为自己、为身边的人带来更安稳的未来,为万千每日挣扎于生死边缘的混族仕子带来一点公平,也或许就只是为这世上的生存不易的百姓带来那么一点点的活下去的希望,那我又为什么不呢? 她的声音轻轻的,里面似乎充满了她对于未来的期许。 当然,我可能不像你,可能不会做得那么好,而且我也似乎并不那么适合坐在那个位子上。但刚巧,我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她回头笑了笑,笑容纯粹真挚,我可还有要为自己而活的私心,还有要去纵马驰骋,好好去看看这天地的梦!所以,我只希望先借着这把命运递来的刀,把我看得到的正在阻止这个世间变好的毒瘤剔除掉,若能只完成这小小的一步,那我也算是赢家了。 承奕看着她,只觉得眼前的她,同他过去所认识的那一位女官,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剔除了仇恨的她,干净得像一片不沾尘世的雪,一瓣不染烟霭的花。 唯心而发,但行好事,不计得失,不问前程。 见得承奕沉默,卿如许看了看桌上,见阿越真的连只多余的酒杯都没给她留,心中暗骂自己一句,为何方才就没想起来这茬。她只好一把端起承奕面前的那只酒杯,斟满,递到他面前,陪着笑道,殿下,你我二人也算是有约在先,这杯我敬您,以后路长难走,还请您要多加照拂了。 承奕看着她,又看了看她端着的酒杯,却撇了撇头,道,有约在先?本王怎么记得同你订立的约可不是这个。 卿如许一顿,心道这祖宗今日怎么这么难说话。 下一瞬,承奕又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酒杯,啪地往桌上一搁,又没好气地剜了她一眼,讥讽道,卿如许,本王还是头一回见人敬酒,是拿别人自己的酒来敬的。你可真行。 卿如许定定地看着他,过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人约摸还在气她晌午说以后不来王府吃饭的事儿吧? 堂堂皇子,竟然心眼儿就那么一丁点儿大?真是岂有此理。 卿如许原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这下也不肯再在他面前装乖卖巧了,朝他大声道,殿下说什么呢?当初殿下跟我订立约定的时候,说的可是汝之所愿,必将得践,还说许我恨必消,债必偿,所求皆应。现在我卿如许的所愿在此,所求也在此!您可是大宁最尊贵的皇子之一,一言九鼎驷马难追,您敢说您当初不是这样说的?难道您还想跟我毁约不成? 她说完,还拿眼皮子指了指他腰上挂着的络子,又瞪了瞪圆圆的眼睛,一派挑衅。 承奕看着她,半晌,才又眯起眼睛来,轻声道,不是说话大声,就代表自己有理。 卿如许道,反正殿下之前答应过,就是答应了。我不管,反正信物也收了,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反正澄妃的玉她左右也还不回去完整的了。 更何况承奕跟她和顾扶风合作,对他没有坏处,反而大有裨益。他会不做这样一本万利的买卖?她才不信。 承奕朝她凑近了一点,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又道,卿如许,我发现你不只是巧言令色,还有点......缺心眼儿。 卿如许吹胡子瞪眼起来,殿下!你怎么说着说着还骂人呢?! 她气呼呼地转过身去,看了看满桌佳肴,坏心一起,手也不擦一下,就直接伸进金丝镶边的盘子里抓了一只白玉糕,塞进嘴里。 又转过头,当着承奕的面恶狠狠地咬了两口。 殿下,臣是奸臣您不是第一天知道,臣不懂规矩您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您命不好摊上一个这样的臣子,也没办法,只能请您多担待了。 她转了个身站了起来,您自个儿好好吃饭吧,我回去了,明儿再来看您! 说罢拿着白玉糕起身就走,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阿汝许是见得卿如许的脸色不好,连忙走进屋中,看着承奕指了指门外,道,殿下,这...... 承奕继续吃着饭,道,好好送回家。 是,阿越已经跟去了。可是.......阿汝神色担心,欲言又止。 承奕若无其事地道,她不是说了么,明儿还来。 他眼底清如朗月,淡淡地看了看阿汝。 阿汝看他的脸色,似乎还比晌午出门时还松快些。左右这俩主子在一块儿,平常就爱拌嘴,若现在还能吵得起来,应是已经没事了。 阿汝轻轻呼了口气,终是将悬了一日的心放下了。 承奕看了眼屋外的夜色,又道,你瞧她,越来越不像一个深宫里的人了。 阿汝笑了笑,道,大人一向性子直,如今也只是终于肯去掉那层保护自己的外壳罢了。他说着,又退出了房门。 承奕低头看了眼那盘被她那小脏爪子挠过的白玉糕,轻轻地叹了口气。 过会儿,伸出银箸来,也夹起一块吃了起来。 第三百三十章 跋涉千里师恩重 顾扶风从鬼骇岗回长安的路上,遇到了一轮伏击。 一人单挑六名刀客,最后两死四伤,顾扶风安然无恙地回了城。 卿如许一早就被林疏杳叫去了平成侯府,并不在家中。顾扶风独自回屋换下沾血的衣裳,擦洗了长剑,便欲出门去接卿如许。房门刚打开,就见一道寒芒遽然朝他的门面射来! -- 第473页 顾扶风本能地一闪,动作迅如闪电! 于是那道寒光就擦过他的肩头,直直射入房中! 谁? 顾扶风朝屋檐上望去,却未看见任何人踪,只有一片落叶,缓缓地从高墙上盘旋而落。 许是那里曾站过一个人。 顾扶风皱起眉头,骤然握紧素剑。 他心里泛起强烈的不安,因为在那道暗器发出之前,他竟半点儿都没察觉到,距离他三丈内的地方竟还有人出现过! 该是怎样的速度,又该是怎样的内力,能在暗器发出的瞬间,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脚步和气息都无从追寻? 而这人竟能寻到他的家中,难道是从他从鬼骇岗下来后就已经跟上他了? 他转身回屋,去查看那枚暗器。 红木书架上留下了一道划痕,深约半指。可暗器却不见踪影。 顾扶风又在附近找了找,才在窗户边的地板上见到了几滴呈放射状的水渍,可附近又无面盆或茶壶。 没想到那枚暗器,竟然是......冰。 顾扶风缓缓地手握成拳,脸色已然变了。 扶风!一个娇俏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卿如许见顾扶风的屋门开着,就径直走了进来,正好见他半蹲在地上,笑着问道,怎么了?你在看什么呢? 顾扶风出手抹了一把地面,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飞快地调整了状态,扯出笑来,道,我还想出门接你呢,你就自己回来了。 卿如许问道,你刚蹲在地上干嘛呢?找不着东西了? 顾扶风将手心在身后的衣衫上擦了擦,才伸手去拉她,吊儿郎当地道,是啊,你不在,我的心就丢了,找了好半天呢。 卿如许就又笑着去打他,又贫嘴!你看你,成天油嘴滑舌没个正形儿! 顾扶风一把把她拽进自己怀里,低头亲了一下她的乌发,才问道,林疏杳跟你说什么了?他的人已经安排好了么? 卿如许点点头,嗯,他说南蒙那边他都安排好了,等敕封大典后寻个机会,就送我回南蒙。 顾扶风道,敕封后,陛下只会看你看得更紧。你明日入宫后,万事都要更小心,我们不在你身边,承玦很可能会出手。 卿如许抱着他的胳膊,道,知道了。你跟承奕不都给我安排了要带入宫的人手么?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会保护好自己的。 顾扶风点头,道,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一趟,尽量晚饭前赶回来。 你还要出去啊?卿如许扁扁嘴,可见他眉头不似平日松快,似真有急事,只好眨眨眼睛道,......那好吧。我明日走了,你可就有好多日见不到我了,所以你晚上要早点回来,我等你一起喝酒啊。 顾扶风见她实在可爱,又笑着揉了揉她的乌发,道,好。你等我。 河水东流,大地春回,两旁的草地已是一片郁郁葱葱。 顾扶风顺着流水一路寻了过去,终于在一处矮瀑前停了下来。 乌云蔽日。飞泻的银帘溅起细细的水珠,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岸边的巨石上隐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头发已经半百,可那背脊却挺立似枪,布满褶皱的手中还握着一柄长剑。剑身乌黑发亮,在朦胧的雾气中依然不掩其锋芒。 顾扶风静静地望着那道背影,双拳紧握,胸膛起伏,眼眸中闪着复杂的光芒。 过了许久,他才抬脚朝前走了过去。 那人似乎早已知晓他的到来,却只是在听到他的脚步声时才开口道,怎么还是这么慢? 顾扶风站在他的身后,低着头,墨一般的发遮住了他的眼眸。 乌云聚雨,雷声阵阵。 细密的雨滴顷刻间就落了下来,打湿了顾扶风的头发、衣衫和雪亮的素剑。 然而,他面前的那位男人却有些古怪。 雨丝划过他的头发和肩头,却在触及那柄黑色的长剑时,竟突然凝雨成霜,于剑身上,瞬间结起了一层寒冰! 男人淡淡仰头,看了看雨雾,道,下雨了。你没有胜算了。 顾扶风只低头看着那柄剑,张了张唇,低声唤道: ......师父。 那一天的雨,不停不歇地直直落到半夜。 卿如许一直没有等到顾扶风回来,最后实在困乏,便放下酒坛,回屋和衣躺下了。 雨声淅沥,仿佛一种呢喃低语。 卿如许在半梦半醒间,忽然觉得床榻一沉,接着就感到身后有人轻轻抱住了她。 她还有些睡梦的困倦,并未睁眼,只伸手去拉他的手,却被男人身上的寒气震得打了个哆嗦。 唔......嗯?你身上......怎么这么冷? 感到男人又松开她,意欲往后退,她又闭着眼睛去拉他,迷迷糊糊地往他怀里钻,......我不怕你冷......我帮你暖暖。 男人又重新环住了她,他身上那熟悉的气味都已被雨水的湿寒所覆盖,通身冰凉。她的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隔着衣衫,能感到那一颗心脏有力地跳动着。 卿如许也被那寒气招得略略精神了些,呢喃出声道,.......你怎么才回来啊.......我都等你好久了。 -- 第474页 顾扶风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对不起。 感受到他语气低沉,卿如许闭着眼睛撇撇嘴,又捏了捏他的手指,道,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又没有生气。 .......嗯。男人低低地应了一声,又紧了紧抱着她的胳膊。 许是感受到了男人有些话少,过了一会儿,卿如许又问,.......所以,你到底去哪了呢? 卿卿....... .......嗯。卿如许不知他要说什么,就应了一声。 我把我师父杀了。 卿如许睁开眼来,回过身去。 没有月色与烛光的屋中,光线晦暗。顾扶风紧紧地闭着眼睛,薄唇紧抿,身体紧绷,手指骨节绷得发白,似在极力地压抑着什么。 卿如许的心一下子就疼了起来。 她什么都没说,俯身回抱住了他。 男人将头埋在女子的脖颈间,他没有说话,就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和力量,一点一点地抚平自己布满伤痕的心。 卿如许皱着眉头,亦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感受到他身体不似方才那么寒冷,心跳也逐渐平静,卿如许才终于松开了他。 你有没有受伤? 顾扶风垂着眼眸,摇了摇头。 卿如许又轻声问,那.......你师父跟你说什么了吗? 顾扶风没有说话,望着屋顶,人有些失声。 半晌他缓缓地坐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一个令牌。 卿如许接过来,就着青灰色的天光看了看,见令牌上还沾染着血迹。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写着一个嵘字。 嵘剑阁的令牌,她见过,可这个却与她之前见过的都不太一样。花纹不一样,大小也不一样。 顾扶风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有些轻微的颤抖。 ......我的手上沾了我师父的血,再也洗不干净了。 他的眼前血红一片。 脑海中一遍一遍地重演着那时的场景。 他的剑没有慢,可是对方却慢了。 雪亮的剑身瞬间洞穿了男人的胸膛,灰白的头发也因剑气而浑然飞扬。 无数的鲜血,溅在了他的脸上,脖子上,衣服上。 滚烫的。鲜红的。 而那柄无用,因在最后一刻被顾扶风试图强行阻断,刀身不堪内力相逆,这才猛然折断,只余半截明晃晃的刀身,依然插在男人的胸口中。 卿如许看着他失神的眸子,心中又是一疼,伸手握紧他的手,唤他,扶风,扶风? 顾扶风这才回过神来,眼底都是仓皇不知所措。 卿如许轻抚他的脊背,以示安抚,半晌,又问,那这个令牌,是什么? 顾扶风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哑地道,.......是嵘剑阁的掌门之印。 掌门之印? 卿如许缓缓睁大了眼眸,又看了看那方令牌,只觉得它在手中的分量又沉了几分。 这个,是你师父.......给你的? 顾扶风点了点头,又抬了下下巴,示意床边,还有那柄寒炎。 长剑乌黑,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着深沉的光芒,半点儿雨水都不曾沾染。 卿如许一抬头,又瞥见桌上的的一道银光。那是顾扶风的那柄无用,可是,竟已从中间断裂成两截。 卿如许沉默了片刻,才回过头来,看着顾扶风。 .......他老人家既留给了你,那就是你的了。 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不是指长剑,也不只指令牌,而是 整个嵘剑阁。 顾扶风疲惫地摇了摇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 他是嵘剑阁的叛徒,也是弑杀国师的通缉犯。 卿如许默想了一会儿,才将另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背,轻声道,也许.......世事变迁,功过无人定论,可你依然是他最骄傲的大弟子。 她看着他,眼中都是温暖而真诚的光。 你辗转半生想要证明的事,也许他看到了,也认可了。 顾扶风看着她,眼眶顿时湿润了。 那时,男人沧桑的面容上,有鲜血缓缓地从他的口中流出。他看着胸前的血花,费力地吸了口气。缓缓抬起眼眸,看向面前站着的那位曾经的弟子。 ......扶风,你的剑......不错。有......有为师之风。 那张素来严肃的面孔上,此时竟缓缓地绽放出了微笑。 那便是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从南蒙到大宁,不远千里,来见他此生唯一的大弟子。 顾扶风撇过头,极力地忍住自己胸中的情绪,不愿在她面前流露脆弱。 卿如许又伸出胳膊,缓缓地抱住了他,让他埋头在自己的胸前,然后一下一下地轻轻捋着他的头发。 顾扶风抱着她,终是难以将自己胸中翻涌的情绪暗藏,低沉地,隐忍地宣泄了出来。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黑色的苍穹中,有一颗星亮得璀璨耀眼。 卿如许抱着顾扶风,静静地看着那星,雾蒙蒙的眼底也似被投进了星光。 那时她想,原来这世间再难解的题,也终会有答案。 -- 第475页 第三百三十一章 顽皮孩童不知名 敕封公主大典如期举行。 先于圜丘先行告祭礼,之后行敕封礼。苒华公主着朝服,于宁帝、太后面前拜礼。而后乘鸾车,经朱雀大街入紫宁宫。 百姓列队欢迎,行到之处,鸣鞭奏乐,通赞官唱三拜三呼,百姓按礼行拜礼、平身。大典于午时才休止。 因晚时还有宫宴应酬,卿如许也不敢换去朝服鸾冠,便想去未央湖畔暂时休歇。 人才到未央湖片刻,就见三皇子承奕已经寻了过来。 卿如许原还疲惫地歪在亭子里,远远看见承奕,眼睛一亮,立刻招呼宫女扶自己起来。 承奕一进亭子,就见她立于亭中,双手合于腰前,背脊端直,落落大方,颇有帝国公主之气度。 见周围还有太监宫女侍立,他走到她面前,淡淡一礼,却不开口招呼。 卿如许摆了摆手,屏退左右,这才敢放松下来,就笑嘻嘻地抬了抬胳膊,道,怎么样承奕,我这身可好看? 她今日这身朝服由九只金凤织就,层层叠叠,雍容华贵。头上玉蝉金雀三层插,翠髻高丛绿鬓虚。 谁知承奕上下打量了一眼,却只说了一个字。 丑。 卿如许脸上的笑容当即一凝,转了个身,一屁股坐回了廊下,半个身子斜倚在栏杆上,侧着脸不说话了。 她可是天没亮就被礼教嬷嬷喊起来梳洗上妆,足足花了三个时辰,才装扮完这一身。可他竟然说她丑? 真是岂有此理! 承奕看着她,唇边却微勾起一分笑意,又道,发冠歪了,所以才丑。 卿如许立刻一扬头,就去摸发髻,发冠歪了?怎么会歪呢? 可她方才还在全长安百姓的注视下回到紫宁宫,难不成那会儿就歪了,一路都是丑着过来的? 她不免郁闷,觉得实在对不起她起早贪黑的努力,就抬起胳膊来给自己整理发冠,哪儿歪了呢?哎,这个怎么戴得来着? 承奕看她胡乱去整理发髻,笑了笑,朝前走了一步,轻声道,别乱动。 他拉开她的手,从凤冠上拆下一根簪子。莹亮的乌发如黑色的锦缎一般缠绕在他的手指间,一圈一圈,缠缠绕绕。 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颈,似芙蕖亭亭。阳光洒下来,令那种雪白也闪着细腻的光泽,愈显少女娇柔。 微风吹拂,湖面上泛起层层涟漪,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馨香,也轻柔地萦绕在鼻尖。 时光仿佛变得很慢,很静。 承奕缓缓地给她把发髻扎好,凤冠扶正,才又将那枚玉簪插回了发冠中。 好了。 卿如许笑着抬头,你怎么还会这个? 承奕却只回头看了看亭外立着的宫人,神情严肃了些,低声道,......这宫里,除了我安排给你的溪月和墨痕,其他人都不可信。你务得小心谨慎,事事留意。 卿如许也看了一眼四周的大小宫人。 因顾扶风不放心,所以阿争也被她带入宫来,剩下的人里还有林疏杳给她安排的俩人,以及一群不知哪宫哪殿硬塞过来的人,她点头应道,知道了。 承奕看了一眼周围的人,又问,离开的日子,定在何时了? 卿如许小声道,下月初七,骊山春猎。 这么快?承奕略显讶异。 卿如许道,到时还需殿下帮我一把,助我离开骊山。 承奕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知道了。 卿如许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来,太后娘娘还喊我过去吃茶呢,她老人家前几日就在问我喜欢吃什么喝什么,今儿一大早就给我宫里送来了许多吃的用的,还给了我一匣子的首饰,我正好过去谢恩。 我也要去趟父皇那儿。晚上宫宴,你可有一堆人要认,得着空了就歇会儿。承奕简单交代了两句,也朝着龙元殿的方向去了。 入宫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乏味。 卿如许日日晨昏定省,要不就是陪宁帝下棋喝茶,要不就是去太后宫里闲话家常。有时遇到妃嫔们来请安,因着卿如许母妃身份成谜,民间也有诸多揣测,时不时有人会暗戳戳地递几句讽刺卿如许的话过来,不等卿如许开口,太后却先出言相护,倒也没让卿如许受委屈。 太后仁善,常拉着她的手,给她讲些他们年轻时的往事,卿如许也听得津津有味。有回卿如许午间困乏,听着听着,竟不小心眯着了。待到醒来,发现太后笑容温和慈祥地看着,还一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部,温和地道,醒了?哀家方才让刘嬷嬷给你备了你喜欢的枣花酥,你起来用些吧。 卿如许看着她,也常常心头一片暖意,觉得从这位老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来自祖母的疼爱。于是她便每日都定时往太后宫里跑,吃些茶点,替老人家抄抄佛经。 春猎当日如期而至。 因着心里装了事,卿如许一夜没睡着,当日早早起来,就爬上了高高的城墙,迎着晨风眺望长安。 青灰色的雾气还未褪去,晨曦的光芒只在天边露出一抹金色。 她少时长于这里,又被迫离开这里。为了重新回到这座富庶华丽的都城,拼尽一切。而今要走,心中自是倍感复杂。 -- 第476页 她在城墙上站了许久,正欲转身离开,就见得眼前有一道身影擦肩而过,她本能地伸手一拉,可那道身影已经顺着旁边的高墙飞身跃下。 卿如许登时一愣,手上只残留了一块裂帛。回头看去,城墙上空空如也,她先前带来的宫女此时也消失了。 她连忙靠近城墙,朝下望去,只见地上躺着一个人,鲜血已经铺满了地面。地上的侍卫显然也被这一下所惊觉,猛然抬头朝城墙上看去。 卿如许立即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躲了起来。 城墙下已经开始沸腾,而她四周却空无一人。 晨风拂过,带着寒意,惊得她打了个寒噤。 一种巨大的茫然感,混杂着几分阴谋的气息,让她一时在原地驻足。 须臾,她才回头望了一眼四周,转身避开守卫,朝一处幽深的阶梯向下奔去。 第三百三十三章 仓促离京赴南蒙 夜幕低垂,营帐篝火连连。 骊山峻岭层叠,又有野兽出没,深夜更是危险。苒华公主失踪之事已经传开,宁帝本就身体不适,如今更是急火攻心,一连遣出去几路人马去找寻。 三王与四王也请命找寻皇姐,然而宁帝却看了一眼跪在灯下的两人,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沉默了片刻,才道,不必去了,你们兄弟既有此孝心,今夜就陪朕好好等着苒华归来吧。 承玦撇头看了看承奕,又饶有意味地勾唇笑了笑。 承奕面上波澜不起,静静道,是,父皇。 一辆其貌不扬的马车在山路上无声地前行,若不是车中透出的那一点微弱的光,整辆马车也似要融进那静谧的夜色中。 卿如许从摇摇晃晃的马车中醒来时,只觉心叶肺管子都一阵阵地闷痛,口里也泛苦,但头倒不似先前那么晕得厉害了。 顾扶风坐在马车上,看她醒来,这才叹了口气,问道,还难受得厉害么? 卿如许看着他,立刻扁了扁嘴,可怜巴巴地道,还难受.......你怎么在这儿啊? 顾扶风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肩头,道,我不放心你,就提前跟承奕打了招呼,说我在山脚下等着你。正好他也要赶回去跟他父皇复命,就喊我上来了。 卿如许看着他,诧异道,你什么时候跟他这么熟了? 顾扶风一挑眉,嘚瑟道,我是谁啊? 卿如许撇撇嘴,又白他一眼。 顾扶风又问,我还没说你呢。当初进宫的时候答应我答应得好好的,说一定小心谨慎,怎么今儿马上要离开大宁的最后一刻,反而中了招?要不是我这儿备了许多你先前配好的药,你以为靠着承奕身边的那几个庸医能救得回来你? 卿如许见他眉头并不松快,显然也被她这一回整得有些提心吊胆,她就又伸手抱住他的胳膊,仰头道,我每天都很小心的,晚上还定时吃些解毒的药物,是仔细堤防着的,这一回......这一回是常在河边走,偶尔湿了鞋。 顾扶风看她还能跟自己撒娇,也放了些心,笑了笑,这种偶尔,可是别再发生了。 卿如许见他心情好转,也松了口气,这才又正色了几分,看了看车门外的人。 车夫是承奕的人么? 是。原本是要让你跟着农人一起骑马下山的,因着你病了,只好改了计划。左右我在,也不需要他留太多人。 卿如许一沉吟,道,正好,我得捎几句话给他。 顾扶风看了看她,道,是要告诉他给你下毒的人是谁? 卿如许一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叹了口气。 唉。 她的眼睛微微低垂,显出一种黯然的无奈。 果然这世上最难得的是无端的好。 难得?顾扶风斜眼觑着她,你是想说最不可信吧。 能给卿如许下毒成功,势必是已经让她放下戒心的人。 今日我只吃了一个人送来的东西。卿如许的目光飘得远了,道,此时突然想起当日皇后被废黜之日,对我说过的那一番话。 那时已经颓然放弃的皇后仰头笑道 林侯.......太后......哈哈哈哈哈哈,好啊,真是好啊。树倒猢狲散,这世间啊,到最后,也不过都是假的....... .......你知道么?卿如许,虽然我也知道的也太晚了.......可纵然不是我,在这场局里,你,也永远都不会是赢家。因为结局是从你出现时就已经注定好的。兴许冕儿......他还比你要更幸运些。 卿如许道,皇后显然也知道釉芜之女之事,知道这个公主注定是一颗被各方捏在手里制衡的棋子,终身都将被禁锢在不同的牢房之中。而他那日提到林侯,提到太后,兴许.......她才是这盘棋局里早就看穿一切的人。 皇后?顾扶风听着她的话,想了想,道,你怀疑,当日宛淑仪之死,并非是皇后布局? 卿如许点了点头,道,如今看各方立场,惟有太后不明。可那时皇后为何提及林侯和太后呢?我想,也许是林侯当日同太后已经私下做了交易,将皇后与太子一党推出去挡刀。 -- 第477页 顾扶风缓缓皱起眉来,所以......太后也是承玦一派? 卿如许道,八九不离十吧。她近日待我极好,旁人都常往我宫里送些吃食,可我这几日也只吃了她那儿的东西,又常在她的宫里小坐。普通的吃食若是下毒,我不会察觉不到,可若是不是毒,而是需要一些别的什么两两相触,才能刺激出毒性的话,那么,也许是她宫里的香、或是茶水...... 那她藏得可是够深的,顾扶风思及有人这么煞费苦心地要置卿如许于死地,脸色也不好起来,这么多年在宫中,毫不显露争斗之意,也没有透出半点同谁亲近的意思,让人真以为她只是规规矩矩地坐着太后的位子,安心扮演着一个非陛下嫡母的角色。 卿如许道,是啊。如此一来,太后背后的势力可能也不容小觑,承奕要小心了。现在,恐怕承玦还心里头高兴着呢,以为他这一道下毒的招数能断了我们的后路。 她掀开车窗看了一眼外头,见外面黑漆漆一片,也瞧不出到哪儿了,又回头问顾扶风,你还不赶紧走么?可别待会撞见柳叔的人了。 顾扶风道,要走了。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乌发,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庞,面色也变得柔和了些,心疼你,毒还未清干净,又要舟车劳顿远途奔波。 卿如许看着他,甜甜地笑了笑,放心,中毒很轻,毕竟有前几日吃解毒丸的底子摆着呢,养两日就好了。 顾扶风一点头,站起身来,我会在你们五里外跟着,有事让阿争传消息给我。 卿如许点了点头,目送着他掀开车门,于夜色中消失。 第三百三十二章 春猎之日惊险生 众人抵达骊山,宁帝因身体忽感不适,未能出猎,暂时在营帐内休歇。其他人分四路进林,四王承玦往西南而去,三王承奕往西北而去,各部众人分别往东侧和东南而去。卿如许头一回参加春猎,宁帝也不好驳了她的兴致,准她同南宫暮辞一行往东侧而去。 南宫扯了扯缰绳,看着马上一身玄色圆领胡袍的卿如许,指了指她背上的银翎弯弓,笑道,那么小一张弓,能打着什么? 卿如许道,你们是贪丰不辞多,而我是重在参与。 南宫听了,看着卿如许,一双精明的眸子却缓缓眯了起来。卿如许淡淡地打量着四周的山坡地形,仪态松弛,只一双眸子流露出几分严肃与审慎。 南宫又回头看了看春猎的阵仗,突然叹了口气,道,往年春猎可都要比今日热闹。 卿如许回过头来,想了想。 往年是要更热闹,皇后还在,二皇子也在,更早时还有太子。 她低声道,帝王家事,终不过是这样一个循环。 南宫抬了抬眼皮,你如今倒是看得淡? 卿如许看了他一眼,道,二殿下如今不还在长安么?凭你南宫的聪明才智,在如今的时势下,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我想并不难。 南宫又看着她,却是淡笑不语。 许是周旁人马众多,惊到了密林中的一头觅食的梅花鹿。那鹿猛然从林中蹿了出来,引起了不小的骚乱,南宫众人纷纷勒马,反应快的已然拉弓相向。 快!射鹿! 看咱们谁能拿这第一筹! 箭簇穿越密林,纷纷扎进了草丛里、树干上。有一支箭扎进了那只梅花鹿的腿上,那鹿绊了一绊,于生死关头也不敢松懈,拖着流血的伤腿继续超前奔去。 待这边骚乱一过,南宫脸色一凛,这才注意到身侧的玄衣女子竟已不见。 卿如许策马朝密林深处奔去,可她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路人,是宁帝拨给他保护她的禁军。她需要穿过这片密林,甩开这些人,再绕过山坳,才能前往与承奕约定的东南面。 她策马策得急,头上已经沁出一层汗,于奔波间只感眼前一道白光一闪,骏马不及躲闪,绊住了细细的银线,登时凌空!下一瞬,卿如许整个人就从马上滚了下来! 纤瘦的身影在草地上滚了几滚,才终于止住动势。只是人被摔得七荤八素,一时头晕目眩,龇牙咧嘴。 马蹄声哒哒,有人从林子的另一侧出现,一声轻笑过后,开口道,皇姐这么着急,这是要去何处? 卿如许扶着疼痛的腰身,勉强抬头,见得男人坐在高头大马上,面上的笑容不可谓不得意。而原先追在她身后的禁军,此时也在身后勒马,却都静静看着他们这边,并不靠近。 卿如许看着那根绊倒马儿的银线,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才抬起头来,承玦,为了引我至此,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承玦笑声寒了寒,道,这么好的机会,怎能放过? 卿如许爬起身来,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看了看承玦身后的背着长刀和长弓的兵士,又朝前望了望。 可惜,离承奕部署的人马还有好一段距离。 卿如许看着承玦道,我若有事,是谁动的手,父皇用手指头想想都知道是谁。 承玦抬手勾过背后的长弓,笑笑道,那又如何?一个来历不明的公主,他老人家也不至于为了你跟自己的亲生儿子过不去吧? -- 第478页 羽箭搭弦,银亮的箭头闪着寒芒,直指向卿如许。 上回的一箭之仇,今儿是不是该还了? 弓弦被拉到了最大的弧度,咬紧两头的弦发出细微的咯吱咯吱的紧绷声,俩人距离太近,以这样的射程和力道,足以自前向后洞穿血肉之躯。 卿如许站在原地,手攥成拳,望着那箭簇一动也不敢动。 铮的一声,羽箭脱离长弓,就朝卿如许直直射来! 只是一瞬,从侧面忽然射过来一支羽箭,在箭头刚刚接触到卿如许的衣衫时,猛然相触。 哚的一声,承玦的箭被卸转了力道,划破了卿如许的衣衫,落到了地上。 身后响起高呼声,保护公主! 有一群人突然从草丛上跳起,朝这边涌了过来,有人一把拉过卿如许,朝她低声道,三皇子担心大人路上出事,特命我等在此接应。卿大人,快走! 承玦似也未曾料到,连忙阻拦。 拦住她!不能让她跑了! 两兵相接,现场一时混乱不堪。 卿如许也不敢多想,只被那人拉着接过一匹马,顺着人海留出的一条道儿疾驰而去。 马儿跑得有些急,不小心踩中了农人布下的捕兽夹子,一时哀鸣不止。卿如许不敢多停留,只能帮马儿取了夹子,弃马步行。 人的脚力自是不比马程,卿如许走了许久,一路小心谨慎,等甩掉背后的兵荒马乱,见四下无人,卿如许才松了口气。 绕过山坳,就能跟承奕汇合,之后离开骊山,由林疏杳的人带她回到南蒙。顾扶风则将在暗中跟着她和林疏杳,陪她一路回南蒙。 从骊山离开大宁,自是比从长安城离开大宁要容易一些。错过今时今日,只怕以后更难走。 卿如许这样想着,只能喘匀了气擦了擦头上的汗,给自己鼓鼓劲儿继续朝前走。 待得日落时分,卿如许终于隔着暮色见得承奕那一袭熟悉的青衫,看他站在众人之前来回踱步,已是有些焦急不耐,忙朝他挥手。 可人还没走出两步,却忽觉胸口一阵窒闷。 有些不对。 卿如许扶着树干摇了摇头,只觉得眼前也有些发黑。 承奕见着她,人虽有些狼狈,但似乎并无大碍,便只将悬着的心放下来,嘴唇轻抿,又摆了摆手,着阿汝去接她。 然而卿如许站在山边,抚着胸口忍了又忍,却终是没忍住,从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人也在风中颤了颤,又走出一步,却是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承奕对这一变故也是毫无准备,登时一惊,与阿汝目光一交汇,也连忙拔腿朝她走了过去。 第三百三十四章 路途遥远观风土 丑时已过,全军拿着火把四处搜山,而围猎中走失的苒华公主仍音讯全无。 宁帝坐在厚厚的绒榻上,手撑着额头,眉头紧皱,面色凝重。整个营帐内的内侍官和宫女都默默静立,不敢出声。 三王和四王站在营帐门口的窗格前,望着渐起的天色。承奕面上虽平静,可他时不时握紧的手指,和眼眸中难以掩饰的那一分忧色,却又是实打实地存在着。 承玦看看他,唇边轻扬。 三哥的人都派出去这么久了,怎么还半点音讯都没有? 承奕看了他一眼,四弟不也是么? 承玦一笑,一双尖利的眸子饶有意味地看着他,那怎么能一样?人是三哥带走的,我的人.......可都看见了。 承奕回头侧视,静如青松的眸子中带着几分冷寒,道,我的人也看见四弟你拿弓对着她。 ......可咱俩说了不算。承玦仰起头来,青灰色的天空倒映入他的眼眸,如今这人还没回来,到时且看她自己还有没有嘴,能说得清楚了。 承奕没有回答,缓缓回过头去,望着烟雾笼罩的苍山,目光悠远。 再回来,也不知是何时何日了。 因着骊山搜山,卿如许得下山之路也并不那么容易。一路弯弯绕绕,四处躲避兵士和各部的人马。到了最后一段路,因着山脚下设了岗哨,不得不弃车而行。卿如许只好拖着病情未愈的身子,勉强同车夫去走了一条崎岖小道,这才绕出了骊山,于约定的地点同林疏杳汇合。 相较于卿如许对于奔赴未知的迷茫,林疏杳的心情显然要更加复杂。 他给卿如许开了一副祛毒的药,就站在客栈的窗户边,望着窗外直通向南蒙的官道,背在身后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对于一个几十年没有回过母国的人而言,要面对的熟悉比未知更可怕。 卿如许也没有睡。 她望见林疏杳已经斑白的鬓发,在夜风中萧萧拂动。她垂下眼皮,又缓缓翻了个身,背了过去。 待正午时分,苒华公主依旧音讯全无,承玦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许多。反观承奕,仍是一派淡然。 寻人未果,宁帝只好停下搜捕,开始彻查苒华公主失踪时各部人马的所在位置和情况,底下有兵士提出曾看见公主卿如许与四王承玦在山林中相遇。 宁帝大发雷霆,责问承玦卿如许的去向,却又牵扯出三王承奕曾与承玦交手之事。问及缘由,两方各执一词,却均表示后来未再见过卿如许。 -- 第479页 待得宁帝反应过来卿如许的蓄意出走,而原本告假的林疏杳竟也不在长安城,那时卿如许已经与林疏杳一起通过了边驿,彻底离开了大宁地界。 临近南蒙都城栖篁城时,队伍在林中休歇整顿。一路走走停停,奔波月余,卿如许的身体也养得七七八八了。 南蒙同大宁很不一样,多山也多水,赶上春回一路都是好风景。越往南走,天气越是炎热。卿如许同众人也入乡随俗,换上了南蒙的衣衫。一方水土供养一方百姓,南蒙人被肥沃的土壤、秀丽的自然豢养得更加自由平和,也更追求风雅别致。 不同于大宁偏好的浓重色彩,南蒙人的着装色彩更素雅。女子们喜着罗纱,层层叠叠,广袖流云,于行走间飘飘如仙。男子们亦喜右襟简袍,外罩纱衣,既有文士的儒雅,又有侠士的风流。 卿如许这一路上不仅看了许多风土人情,日常也没闲着,从每日晨起行路到晚间就寝,她都要听林疏杳讲解许多南蒙的事,两人无有不议,无有不论,简直同她少时听林疏杳给她请的那些教书先生讲学别无二致。 在教导上,林疏杳毋庸置疑是一位极好的先生。 他给卿如许讲南蒙的科举,不是单从制度上的差异讲起,而是先讲干谒,讲南蒙那些自诩有才、毛遂自荐的学子是如何向皇室振臂高呼,请求重用自己的。 因为南蒙有行卷制,进士科考之前举子们会先挑选一些自己的作品给到王公名士,请求他们向上举荐自己。林疏杳便讲这些举子是如何为了这些作品煞费苦心的,从纸张的择选开始纸要用最稀有的,或是细腻光滑,或是香气扑鼻。而每张纸上要书写多少字,也经过精密地计算,找到文体最佳的呈现。衣着上亦是,拜谒公卿士族时为了打动他们的恻隐之心,都偏好着朴素麻衣,显现自己高洁的品质和亟需被重用的生活条件,于是那些公卿的府门口总有无数举子披麻戴孝地出没。 而至于行文,举子们更是为了出奇出新,竞相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若是引经据典,提及被后世诟病的有过之人,举子们就故意不写其悲,而称其能;若是写漫漫相思、寂寥分别,举子们就便要写得锣鼓喧天、豪情万丈,恨不得立刻道一句兄弟江湖路远,请快快离去,再见不送。所有作品的末尾,总要附上两句干谒诗,例如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实在是将野心写在了明面上。 见卿如许听了一阵纳罕,对南蒙人行卷时颠覆诗文传统意象的乱象的好奇之心愈涨。林疏杳才又笑了笑,慢悠悠地开始分析时弊,讲述这些现象背后的时政缘由。举子们肆无忌惮地创新之举,与执政者的态度也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南蒙王室空乏疲敝,读书人不认为干谒是谋取私利,而是他们真心怀揣着鸿鹄之志,看不得帝国日渐凋敝,所以为了国家不流失人才,才振臂高呼自己有能力让帝国统一诸国的梦想更进一步。而因南蒙官府与江湖门派多年来相依共存的基础,铁血豪迈的侠士也参与政治,文士们也沾染了些许江湖侠气,看不过眼的总要指上一指。而南蒙一向对江湖包容,也对文士包容,更助长了干谒风气,倒也形成了文人彼此相重的局面。 但行卷制亦有弊端,因为过分倚重士族公卿,导致满朝上下贪腐包庇之风盛行。腐朽的气息已经从帝国的内里蔓延开来。若无大刀阔斧地改革,恐难以改变局势。 林疏杳浸淫官场几十年,对于南蒙和大宁两国的深浅早已看得清醒透彻。此番同卿如许讲起,认知角度辛辣,看法一针见血,常常令卿如许深受启发。 途中但凡遇到车马休歇之时,卿如许常常独自走开,站在一处风景宜人之地,默默出神。 林疏杳知她喜欢独自沉思,便也不加干预,只令人远远跟着,待得要启程了才派人去请回马车。 可卿如许似乎每次独处回来之后,心情似乎都要更好一些。手边时常带回一两个木雕的小玩意儿,但都是狐狸形态各异的小狐狸,吃饭的,打盹儿的,眯眼笑着的,脸上写满不高兴的。 那时林疏杳就会看看跟在卿如许身边的少年阿争,再无奈地摇摇头。 而阿争就朝卿如许滋一滋舌头,再回头朝卿如许方才待过的地方回看几眼。 那里寂静无人,并无异常。 第三百三十五章 秘密会见黑衣人 待得卿如许一行抵达南蒙国都栖篁城时,已是临夏。 马车停在一座府邸前,林疏杳先行下了马车,留卿如许一人等待。又过了半刻,才有脚步声重新靠近马车。 卿卿,下来。 卿如许这才戴好风帽,掀开车门,走了下去。 隔着一层纱帘,卿如许见得林疏杳的身侧站着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衣衫华贵,看周围随侍的态度,该是这座府邸的主人。 晏岌兄,这就是小女,卿卿。林疏杳淡淡道。 卿如许隔着纱帘,瞟了一眼林疏杳,才朝那人施了一礼。 那人朝她点了点头,又看向林疏杳,没想到你的女儿都这么大了,亭亭玉立,清雅俊秀。只可惜令郎青年才俊.......唉。他说着叹了口气,又忙道,不提这事了,你们跋山涉水,舟车劳顿,也是辛苦,快回府休歇吧。 -- 第480页 林疏杳道,许久不回南蒙,对栖篁城已不甚熟悉,此番要叨扰晏岌兄了。 男人扬了扬手,林兄说得哪里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还望你们不嫌鄙舍,能住得舒心。说罢,便引着二人进府。 其实对于到了南蒙他们要见谁,要做什么,林疏杳并未全然告知卿如许。他不多说,卿如许也不多问。因为就算问了,林疏杳也只会答她一句,卿卿,你听柳叔的话,我不会害你。 如今要她扮作林疏杳的女儿,卿如许也不愿多问。左右她的身份敏感,观望一下也好。也幸好在来南蒙之前,她就已经从顾扶风那里拿到了关于南蒙的谍报,对南蒙的政局略知一二。 在南蒙,从翰殇帝建国时就定了李卢杨管四姓高门,分别是江左李氏、陇西卢氏、华阴杨氏和范阳管氏。而范阳管氏与陇西卢氏并称为管卢,有南蒙冠族,天下盛门之称。 方才听林疏杳唤那人晏岌,卿如许猜测这人当是范阳管氏的管晏岌。 但这一点令卿如许非常意外。 因为以她之前的了解,当日害死林幕羽的是他与南蒙盛阳王的往来信函,可为何今日林疏杳带她来见的却是范阳管氏? 管晏岌的祖父管丰仪曾为翰殇帝的左膀右臂,曾助翰殇帝破灭大燕,生擒太子贤,被封为蒙国公。其父管徵又因在五胡乱南蒙之际,平定五胡,而被封为镇国大将军。管晏岌则承袭了管徵的爵位,任镇国将军,并被封五经博士。 管晏岌家中有三房妻妾,大夫人膝下有一位嫡长子,名为管晟,一位嫡女,名为管嫣;二房膝下有一位庶子和一位庶女,庶子名为管致,庶女名为管思;三房有一位庶女,名为管槿。待到晚膳时,管晏岌便以昔日好友拜访之名向家里人介绍了林疏杳与卿如许,又吩咐众人林家女儿体弱,需要多加休养,让家眷无事莫要叨扰。 卿如许也从未同这么多人一起住在同一屋檐下,晚膳一毕,原想直接回管宴岌为他们准备的一处别院,却正好遇着宫里的赏赐下来。 管府大夫人道,肃慎国给皇后娘娘送来一批绒花,皇后便赏给了各世家,咱们府上也得了一些,各房都可领取,先给姑娘们挑选吧。她朝一旁站着的赵嬷嬷指了指托盘,卿卿是客,由她先选。 托盘上盛放着一朵朵以蚕丝染色成绒的绒花饰物,或有丹顶鹤,或有辛夷花,或有如意,或有万年青,色泽艳丽,形象逼真。 赵嬷嬷端着托盘向女眷们走来,管宅的姑娘们的眼睛也随着那托盘而动,目光中闪着欣喜好奇的光。 卿如许看了几个姑娘一眼,见赵嬷嬷走近,笑着道,多谢大夫人美意,只是我自小在北方长大,素日轻简惯了,不懂这些,便请几位妹妹先选吧。 赵嬷嬷看了眼大夫人,得了授意才又举着托盘朝大小姐管嫣走去。 管嫣看了看托盘里的绒花,还没开始选,二小姐管思就先倾身,亲昵地靠了过去,指着其中一支万年青道,呀,这些可真好看。姐姐,我瞧着......这个最好看!哎,不对,她又指向另一支辛夷花,是这个,这个更好看! 管嫣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托盘里的四支绒花,从里面捡出了一支丹顶鹤,我瞧着,这个不错。 她看了管思一眼,见她的眼睛和手指还停留在那一支辛夷花上,她又伸手从管思的青葱指尖下捞起那一支辛夷花,若无其事地说,这个我也喜欢。 管思看了看她,面上的神情闪过一瞬间的复杂,又立刻转为了笑容,这个是挺好看,不过都说第一眼看中的才最适合自己,姐姐不是喜欢这个丹顶鹤吗?都说鹤是百兽之中最高洁之物,我也觉得这个最最雍容,最适合姐姐了。 管嫣听了这话,就又仔细端详起左手上的那支丹顶鹤绒花,犹豫道,是......不错。 管思连忙附和,是啊姐姐,这一支最特别了。旁的都是花啊草啊的,只有这一支是鸟兽,独这一支呢。她又一转头,看向管槿,三妹妹,你说呢?你最喜欢哪一支? 管槿望着管嫣手里的两支,又看了看托盘里剩下的几支,又抬头看了看那一支辛夷花,目光中带着些许留恋,口中却道,这辛夷花不错,但是颜色过于艳丽了,戴在发髻上只怕会被花压了人,我瞧着那支万年青更衬人一些。 管嫣却笑了笑,突然站起身来,捏着两支绒花径直越过管思和管槿,朝卿如许走了过去。 管思眼睁睁看着那支辛夷花逐渐远离,却来不及阻拦管嫣,只张了张嘴,哎,姐姐你...... 管槿也看着那支辛夷花,却又强压下眼皮,低垂着目光,面上恢复了淡然谦卑的模样,不再去看那支花。 卿姐姐,我瞧着这两支最好,不知你更喜欢哪一支呢?她坐到卿如许的身侧,朝她面前递去两支绒花,笑着,姐姐你难得来一趟,也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给你先选。 卿如许看了眼管思和管槿,心中才笑着回头道,谢谢嫣妹妹,你选的我都喜欢。那我就不客气,要让你割爱了。 她便在管思的目光下,抬手从管嫣的手里接过那一支丹顶鹤。 -- 第481页 管思似乎轻轻松了口气,眼睛却依然没有离开那支辛夷花,又出声道,那大姐要不再选选别的? 管嫣道,不了,我就这支吧。她说着,就将那支辛夷花收了起来,又张罗着替卿如许戴那一支丹顶鹤绒花。 管思无奈,见赵嬷嬷将托盘端到了她面前,她又伸出玉指,不太满意地拨拉着剩下两支,又转头看向管槿,道,三妹妹也一起看看吧。 管槿便坐到她身侧,看了看托盘里的绒花,犹豫了片刻,抬手伸向那支如意,那就这支吧,方才姐姐不是更喜欢那一支....... 她话音未落,就见管思突然伸手先一步从管槿手下夺了那支如意绒花,然后状作无事地放在手上来回比划,那我就选这一支吧。 可管槿的手还悻悻地悬在半空。她顿了顿,才抬眸诧异地看了一眼管思,我还以为二姐更喜欢...... 她看着那支万年青,将后半句话咽进了肚子。 管思的脸上带着几分得逞的快意,她提高了声音,笑着道,是啊三妹,瞧你二姐我待你多好,把我最喜欢的万年青都让给你了。咱们姐妹一体,你也要记着姐姐我的好啊。 管槿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卿如许和她的大姐管嫣,无辜的眼中流露出一种难堪而委屈的神色。她垂下眼眸,用低低的声音回道,.......谢谢二姐。 宴席的上首位,管宴岌已经开始行祝酒词。 卿如许看了看管槿,见她此时面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委屈,她缓缓地伸出手,拿起那支万年青,只捏着绒花细细的柄,小心地将它收进了袖中。又捏紧了袖口,确认放置妥当,唇边泛起一丝狡黠的弧度。 卿如许转头看了看管思,见她面上笑容虽开怀,可方才得来的那支如意绒花只搁在桌子的一旁。而管嫣的那一支,卿如许原以为她也收进了口袋,但方才敬酒起身,才见她身侧的地上,正搁着那朵辛夷花。 卿如许再次看了看这三姐妹,轻轻地摇了摇头。 第三百三十六章 酒楼暗救落水人 晚宴结束,林疏杳就约了管晏岌一同去书房议事。 卿如许也不好来的第一天就让阿争上房揭瓦去探听主人的事,就带着阿争乖乖地回了自己院子。可才一入夜,就有人敲她的窗子,毫无意外地是顾扶风。 他这回没有进屋,只站在飘着梨花的夜色里,英挺的眉宇下是一双含笑的眼睛。 涂了什么,这么香? 卿如许见他凑过来轻嗅,就笑着推他,又看了眼屋外,见婢女的屋子都熄了灯,阿争正在院门口守着。 这儿你怎么都敢闯? 顾扶风看了一眼这院落,问道,住这儿感觉如何?可有人为难你? 卿如许想起那支辛夷花,道,家大业大,子女又多,总免不了有些你争我抢倒是不关我的事,只偶尔被人拿来做挡箭牌。 哦?顾扶风却偏了偏头,想了想,才道,管府三个女儿,你要多留意二房那一位。 卿如许见他这话来得没头没脑,不解道,怎么了?说得你好像见过她们似的? 顾扶风道,倒是没见过,但想也想得到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嗯?卿如许诧异,说来听听? 顾扶风转了个身,半倚靠在墙边,道,你的柳叔敢带着你住进这管宴岌的府邸,这说明他们两人起码在表面上关系匪浅。管家三代人在朝中为官,府门深厚,我可不信管宴岌毫不知晓你的身份。他是个将野心写在脸上的人,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仕途,显然不会有心思插手家宅内的事。 其实对于这一点,卿如许心里也有猜测。那日初见时,管宴岌当着林疏杳和她的面提林幕羽,对于一个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人来说,这无疑是揭人伤疤。可管宴岌堂而皇之地提了,那么这是说给谁听的呢? 也许林疏杳对管宴岌也并未完全透露实情,他就是要让管宴岌猜,所以管宴岌也不得不亲自试探。 再结合林幕羽生前同盛阳王的联络,那么现下林疏杳同管宴岌的关系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管府的主母是从从沧澜侯爵府出来的嫡女,也就是皇后的表妹,这么显赫的身份,府中上下都待她尊敬有加,二房三房根本不敢造次。这也是为什么她的嫡长子十三岁就能投军领兵,而今在工部任职。而二房的庶子明明三年前就进了枢密院,却一直只停留在一个小小的兵籍房小吏上。可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二房却依然极得管宴岌的宠爱,这说明什么?说明那位二夫人一定不是个等闲之辈。单是看这些,也就不难猜测他们的子女是什么样的了。 顾扶风转了转眼睛,继续道,我猜他家三个女儿,长房那位娇生惯养,永远拿最好的,所以是个事事自扫门前雪的人。而二房那位因母亲受宠,又夹在长房和三房中间,所以眼睛只往上看,半点儿不往下瞧,定不是个好相与的。而三房母亲无靠,自小被欺负惯了,应该胆小怯懦,是个以躲为先的主儿。 卿如许听他对人家的底细了解得十分仔细,分析得头头是道,又思及那三位小姐的品性确实与他所猜测得出入不大,心中讶然。 -- 第482页 顾扶风看着她的神情,一笑,道,怎么样?我猜得准是不准? 卿如许无奈地点了点头,过会儿,悠悠地叹了口气,道,听你这么一说,忽然觉得这人生也挺无趣的,出身和处境就已经把一个人的人生写明了一半。 顾扶风道,倒也不能说是无趣,只是有因必有果。俗话说虎父无犬子,将门无懦夫,可实际上世家子弟也多得是纨绔。有些东西也只能决定人生的上半场,当人能意识到那些原生的东西的影响,能改变自己思想的局限,就有可能改变一切。 卿如许点了点头,又想起晚宴时的事,转头笑道,其实你刚猜测的,只有一点不完全准确。 顾扶风问,怎么说? 卿如许道,那位二小姐确实心气儿高,事事都要争一头,可却不是这府里心眼儿最多的姑娘。树怕根深,人怕城府,我道瞧着这三个姑娘里,要数那位三小姐最了不得。 顾扶风虽不了解事由,但他知道她从来都是知微见著,便笑着道,那倒也有可能。都说这世间最狠的,从来都是那些老实人。 他说罢,回头看了眼四周,面上也正色了些,低声道,今日跟你说这些,是要告诉你,管宅的几个姑娘可都是太子妃的候选人,若他们知晓了你的身份,难保不会害你。我虽不知林疏杳在做着什么打算,可你自己也定要多加小心。 这样。卿如许心中略一思考,才点了点头,认真道,明白了。 顾扶风说罢,就靠在墙上,隔着院墙眺望向不知名的远方,面上神色比起方才显得凝重,似有心事。 卿如许觉察出他的变化,轻声问道,怎么了? 顾扶风的侧脸在窗户里漏出的灯火下,人有些忧郁。 他没有回头,默了默,才道,......从这儿出城往西走四里地,就是嵘剑阁了。 卿如许也闻言,也回头看向顾扶风望着的方向,却只能看到乌黑的夜色中,高高的院墙勾勒出的暗影。 她没去过嵘剑阁,也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只知道它建在紫金山最高的地方。 卿如许沉默了一会儿,回过头来,看着顾扶风的侧脸,问道,你要回去了吗? 许是回去这个字眼有些刺耳,顾扶风闻言低头轻笑了一声。 过会儿,他才回过头来,深邃的眸子中隐现几分沧桑的意味,嗯,得......上山了。 卿如许了解顾扶风在想什么。眼下她才到南蒙,林疏杳还需布局,所以顾扶风要处理自己的事,现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卿如许想了想,才又勾唇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刻意的轻松,去吧。又补充道,早该去了。 早该去了么? 顾扶风心中轻叹,又回头扯出几分安抚的笑意,道,......我尽早处理妥善就回来。 嗯。卿如许点头。 过会儿,她又倾身凑近顾扶风的脸,笑着问,你知道什么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吧? 暖黄色的烛光为卿如许素净的面颊增添了几分暖色,她的一汪眼眸明亮而温柔。 顾扶风笑着点头,知道。 卿如许道,那就好。 隔着轩窗,顾扶风低头,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烙下一吻,又用温柔的怀抱来作依依不舍的告别。 第三百三十七章 真假公主藏凶机 晚宴结束,林疏杳就约了管晏岌一同去书房议事。 卿如许也不好来的第一天就让阿争上房揭瓦去探听主人的事,就带着阿争乖乖地回了自己院子。可才一入夜,就有人敲她的窗子,毫无意外地是顾扶风。 他这回没有进屋,只站在飘着梨花的夜色里,英挺的眉宇下是一双含笑的眼睛。 涂了什么,这么香? 卿如许见他凑过来轻嗅,就笑着推他,又看了眼屋外,见婢女的屋子都熄了灯,阿争正在院门口守着。 这儿你怎么都敢闯? 顾扶风看了一眼这院落,问道,住这儿感觉如何?可有人为难你? 卿如许想起那支辛夷花,道,家大业大,子女又多,总免不了有些你争我抢倒是不关我的事,只偶尔被人拿来做挡箭牌。 哦?顾扶风却偏了偏头,想了想,才道,管府三个女儿,你要多留意二房那一位。 卿如许见他这话来得没头没脑,不解道,怎么了?说得你好像见过她们似的? 顾扶风道,倒是没见过,但想也想得到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嗯?卿如许诧异,说来听听? 顾扶风转了个身,半倚靠在墙边,道,你的柳叔敢带着你住进这管宴岌的府邸,这说明他们两人起码在表面上关系匪浅。管家三代人在朝中为官,府门深厚,我可不信管宴岌毫不知晓你的身份。他是个将野心写在脸上的人,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仕途,显然不会有心思插手家宅内的事。 其实对于这一点,卿如许心里也有猜测。那日初见时,管宴岌当着林疏杳和她的面提林幕羽,对于一个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人来说,这无疑是揭人伤疤。可管宴岌堂而皇之地提了,那么这是说给谁听的呢? -- 第483页 也许林疏杳对管宴岌也并未完全透露实情,他就是要让管宴岌猜,所以管宴岌也不得不亲自试探。 再结合林幕羽生前同盛阳王的联络,那么现下林疏杳同管宴岌的关系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管府的主母是从从沧澜侯爵府出来的嫡女,也就是皇后的表妹,这么显赫的身份,府中上下都待她尊敬有加,二房三房根本不敢造次。这也是为什么她的嫡长子十三岁就能投军领兵,而今在工部任职。而二房的庶子明明三年前就进了枢密院,却一直只停留在一个小小的兵籍房小吏上。可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二房却依然极得管宴岌的宠爱,这说明什么?说明那位二夫人一定不是个等闲之辈。单是看这些,也就不难猜测他们的子女是什么样的了。 顾扶风转了转眼睛,继续道,我猜他家三个女儿,长房那位娇生惯养,永远拿最好的,所以是个事事自扫门前雪的人。而二房那位因母亲受宠,又夹在长房和三房中间,所以眼睛只往上看,半点儿不往下瞧,定不是个好相与的。而三房母亲无靠,自小被欺负惯了,应该胆小怯懦,是个以躲为先的主儿。 卿如许听他对人家的底细了解得十分仔细,分析得头头是道,又思及那三位小姐的品性确实与他所猜测得出入不大,心中讶然。 顾扶风看着她的神情,一笑,道,怎么样?我猜得准是不准? 卿如许无奈地点了点头,过会儿,悠悠地叹了口气,道,听你这么一说,忽然觉得这人生也挺无趣的,出身和处境就已经把一个人的人生写明了一半。 顾扶风道,倒也不能说是无趣,只是有因必有果。俗话说虎父无犬子,将门无懦夫,可实际上世家子弟也多得是纨绔。有些东西也只能决定人生的上半场,当人能意识到那些原生的东西的影响,能改变自己思想的局限,就有可能改变一切。 卿如许点了点头,又想起晚宴时的事,转头笑道,其实你刚猜测的,只有一点不完全准确。 顾扶风问,怎么说? 卿如许道,那位二小姐确实心气儿高,事事都要争一头,可却不是这府里心眼儿最多的姑娘。树怕根深,人怕城府,我道瞧着这三个姑娘里,要数那位三小姐最了不得。 顾扶风虽不了解事由,但他知道她从来都是知微见著,便笑着道,那倒也有可能。都说这世间最狠的,从来都是那些老实人。 他说罢,回头看了眼四周,面上也正色了些,低声道,今日跟你说这些,是要告诉你,管宅的几个姑娘可都是太子妃的候选人,若他们知晓了你的身份,难保不会害你。我虽不知林疏杳在做着什么打算,可你自己也定要多加小心。 这样。卿如许心中略一思考,才点了点头,认真道,明白了。 顾扶风说罢,就靠在墙上,隔着院墙眺望向不知名的远方,面上神色比起方才显得凝重,似有心事。 卿如许觉察出他的变化,轻声问道,怎么了? 顾扶风的侧脸在窗户里漏出的灯火下,人有些忧郁。 他没有回头,默了默,才道,......从这儿出城往西走四里地,就是嵘剑阁了。 卿如许也闻言,也回头看向顾扶风望着的方向,却只能看到乌黑的夜色中,高高的院墙勾勒出的暗影。 她没去过嵘剑阁,也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只知道它建在紫金山最高的地方。 卿如许沉默了一会儿,回过头来,看着顾扶风的侧脸,问道,你要回去了吗? 许是回去这个字眼有些刺耳,顾扶风闻言低头轻笑了一声。 过会儿,他才回过头来,深邃的眸子中隐现几分沧桑的意味,嗯,得......上山了。 卿如许了解顾扶风在想什么。眼下她才到南蒙,林疏杳还需布局,所以顾扶风要处理自己的事,现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卿如许想了想,才又勾唇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刻意的轻松,去吧。又补充道,早该去了。 早该去了么? 顾扶风心中轻叹,又回头扯出几分安抚的笑意,道,......我尽早处理妥善就回来。 嗯。卿如许点头。 过会儿,她又倾身凑近顾扶风的脸,笑着问,你知道什么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吧? 暖黄色的烛光为卿如许素净的面颊增添了几分暖色,她的一汪眼眸明亮而温柔。 顾扶风笑着点头,知道。 卿如许道,那就好。 隔着轩窗,顾扶风低头,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烙下一吻,权作道别。 第三百三十八章 胡同偶遇盛阳王 楼外的人群也已经炸开了,议论纷纷。 什么?她就是苒华公主?! .......真的吗?她怎么可能是苒华?苒华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苒华公主前些日子刚刚失踪,她从大宁逃到南蒙,出现在这儿也正常啊......我听说那卿如许就是这样,喜欢穿绯色的衣衫,跟传闻中的一摸一样...... 那说书人与那女子又来来往往地说了几句,周围的百姓却也都被吸引了过来,街头一时间水泄不通,都欲一睹苒华公主的芳仪。 -- 第484页 人群乱哄哄,卿如许也听不清台上在说什么。她握紧手指,总觉得此处有些古怪,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心里莫名地升起起一种莫名的心慌。 下一瞬,就听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惊呼! 啊!杀人了! 卿如许猛地站起身来,朝下眺望,就见人群突然沸腾开来,混乱的身影交错,露出地上一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那人胸口中了一剑,大片大片的血色飞快的浸透他的衣衫。 紧接着,突然从一处高地发射出纷纷羽箭,朝戏台上射了过去! 啊 救命啊杀人了 因着人群拥堵,不少百姓被羽箭射中,纷纷倒地。一时间,惊呼声、奔逃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百姓们抱头鼠窜,乱作一团! 紧接着,又有一群蓝衣人从另一个角落冲了出来,人人提着长刀,气势汹汹地冲向戏台!因百姓们横冲直撞,那些蓝衣人也毫不留情,当即挥刀斩落面前挡路之人,呻吟与哀嚎声四起,鲜血喷薄! 有人冒充公主,祸乱朝纲!尔等随我一起剿灭乱党! 与此同时,又有一批棕袍人骑着高头大马冲了出来,见状,拔刀大喊一声保护公主!随即也朝戏台上冲了过去! 在三拨人马混乱交战之际,那波棕袍人一把劫过戏台上的红衣女子,又前排的人掩护着,纵马向后街冲去! 一直留心着楼下动静的林疏杳此时也瞳孔微缩,朝卿如许道,你待在这儿,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我去去就回! 他说罢就摆了摆手,手下人立刻围住了卿如许,林疏杳则带着荀安手下的一拨人转身下楼离去。 卿如许看了一眼面前站着的几个护卫,又看了一眼屋外的混乱,心中已有了计较,当下心一横,朝护卫道了一句,不好意思,我今儿要不听话一回了。 几名护卫一惊,还不知她做什么,就听卿如许猛地高呼一声阿争,她身后站着的少年猛地横刀蹿了出来,挡在了她身前,拦住几名护卫。 姑娘先走! 卿如许的手在窗槛上一撑,人就翻身跃出了茶楼,正好跳进了楼下停放着的一辆载着货物的马车上。 再下一瞬,人已纵马消失在了街角。 林疏杳遣人一路追着劫持那名女子的人过去,却在一个分岔路口跟丢了人,他眉头一皱,问荀安道,方才那两路出手的人,可看清楚了是谁的人? 荀安道,还未查清,正在确认。 真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林疏杳揉了揉剧痛的眉心,继续道,方才那个女子切莫不可跟丢,你们分成两路去追,务必不能让她落到旁人手上。 荀安抱手答道,是! 与此同时,卿如许也一路跟着那女子的踪迹而去。只是她发现,沿途仍有许多路人马都同样在追击,甚至还有官兵。 她刚策马一个转弯,正好遇到巷子口有两方追击的势力突然交手,一个血淋淋的人头突然就朝她这边甩了过来,吓得她立即勒马掉头,换了个方向去追。 单这一个冒名顶替的公主,三句话不到的功夫,就能炸出这么多方势力来,也真是令人心中惊骇。 原先林疏杳每每告诫她南蒙势力有多错综复杂,她还没放在心上,今儿才算是亲身感受了一回。 这座城里,有太多想她死的人,也有太多想利用她的人了。 卿如许越想就越背脊生凉,却也不敢停下脚步。 她想要知道劫走那个假公主的人,到底是谁。 约莫又追了几条街,待过了闹市,到一片静谧的屋舍前,卿如许听到前方有打斗声,便下了马,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 在一辆已经被砍去一半车轮的歪歪斜斜的马车上,露出一截绯红的衣衫。而马车的旁边,有三五个人正在交手。 卿如许心中担心那女子的安危,到底是顶着她的名字才落入虎口,她也没法撒手不管。她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趁那两方人不注意,将石头往马屁股上一丢! 那马吃了力,一时惊厥,便拖车残破的车身不管不顾地猛然朝前奔去。 不好! 那劫人的一方也欲去追,却被另一方所牵绊,这下反倒被卿如许捡了个便宜,人冲在了追车的最前头。 跑过一条街,终于见马车跑进了一条死胡同。 卿如许气喘吁吁地赶到胡同口,就连忙攀上车去救那姑娘,姑娘?姑....... 她刚掀开车帘,就见得里头那名绯衣女子躺靠在车厢上,胸前插着一把刀,人早已经咽了气。 她登时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忽然感到后颈一凉,一柄薄刃已经横在了她的颈边。 别动! 身后的人喝道。 卿如许缓缓地握紧了十指,大气也不敢出,只感到周围已经被人包围了起来。她缓缓地顺着那人剑刃的方向下了马车,缓缓地转过身来。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身锦绣龟鹤延年图的雪袍,往上,是一张沟壑纵横的枯瘦的脸,再往上,是一头已经花白的发。 挟持她的人也恭敬地盯着面前这位年迈的老人。 她......怎么样了?老人指了指马车里的人,问道。 -- 第485页 手下人立刻跪倒在地,答道,已经.......死了。属下失职! 老人看了看马车里已经死去的人,皱了皱眉头。 死了? 他似乎并不相信,还摇了摇头,下了个结论,.......不可能。既然好不容易回来,又怎么会轻而易举地死了?假的,又是假的。 过会儿,他又转过头来,看着卿如许,问道,人......是你杀的? 卿如许皱眉,当然不是。 那人看着她,那么,你是谁? 他的年纪已经很老了。只那一双眼睛,却透出尖锐的锋芒,显得人精神矍铄,全然不似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卿如许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腰间挂着的一只腰牌,缓缓地垂眸沉默了片刻。 那位老人显然也在打量着她,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花白的眉又再次皱在了一起,眼眸中却流露出几分探询。 你......他似乎在思索着某种可能性,你难道才是....... 卿如许闻言,却突然放松了紧绷的身体,缓缓地抬起头来。 她的脸上突然扬起一抹奇异的笑容。 那么,咱们就不兜圈子了吧。你好啊,盛阳王,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真正的苒华公主,卿如许。 第三百三十九章 偶遇少年相结伴 林疏杳带人一路循着踪迹追到了一片寂静民舍,与此同时也得到了卿如许从茶楼离开的消息。他脸色一沉,你们真是....... 报信之人头也伏得更低。 过会儿林疏杳皱起眉头,想了想,道,.......卿卿定然也是去追那个公主了。 他回过头,望着街角被撞翻的货物,和车轮在地上滑出的一道长痕。 .......就在近处。走! 沿着车痕一路追踪,到了一处死胡同,有一辆马车停在里头。他连忙带人上前,沿着车身转到车门处。 ......林侯,里面......没有人。 林疏杳看着空空如也的车厢,平淡的面容上掀起了一分不豫。 怎么会....... 他略略沉默,又喝道,继续追!务必要确认是谁把人带走的! 马蹄刚朝前迈了一步,就见一个身影从巷子口出现。 柳叔! 卿如许小跑着过来,又冲到马车前去看,然后皱着眉头看向林疏杳,问道,哎?人呢? 林疏杳看了一眼她来时的方向,又上下扫了她一眼,问道,你从哪儿过来的? 卿如许怔怔地指了一指,正是跟林疏杳过来时相反的方向,那边....... 林疏杳道,可遇到什么人了? 卿如许作冥思状,道,好像.......有辆马车过去了。 往什么方向去了? 就......那一边,西南。 林疏杳看了一眼荀安,荀安立刻带着一路人沿着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林疏杳这才走到卿如许跟前,看着她,不发一语。 卿如许缓缓地低了低头,我...... 她又指了指车厢中的人,声音低了许多,柳叔,您别生气,我也只是很想搞清楚这人是谁......她扮我扮得可真是像啊....... 她正说着,就见远处一个黑衣少年追了过来。 阿争见得卿如许无恙,才松了口气,他一路追赶,这才找到了这个地方。卿如许忙跟他使了个眼色,咬舌道,阿争,你怎么这么慢? 我.......阿争摸着脑后,看了看林疏杳铁青的脸色,又咽下后半句话,站到卿如许的身后去了。 林疏杳看了一眼他们二人,责怪道,他也不过是个孩子,怎么护得了你?莫要让他整日为你做些危险的事。 卿如许道,......知道了。 大雨过后,天地间的寒气都被乌云挤压凝结,令万物都笼罩着一层青灰色。 一袭黑衣的男子头戴斗笠,坐着一匹黑马,穿越田野,向紫金山奔来。 然而,田野旁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站得很笔直,整个人都很冷。脸冷,刀冷。 顾扶风在那人一丈开外勒马,抬手掀开斗笠。 等人? 那人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他的剑,摇了摇头,等一个剑客,但不是你。 顾扶风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用黑布紧紧裹着的剑,那上面已经晕着点点深色的污渍,泛着一种血腥气。 他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问,你怎么知道不是我? 那人道,我等的人也用剑,可没人说过他的模样这么招人。 顾扶风笑了,这一分笑让他的面容泛起涟漪,愈显出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 这是你的武器么? 是。 那人的手里握着一块长约七寸的黑色铁皮。 敢用这样的兵器的人,很天真。 那人又看了一眼顾扶风,他的脸很冷,可一双眸子却清澈无邪宛如孩童。 天真,不好么? 顾扶风道,不只是天真,也很不简单。 -- 第486页 那人道,我不喜欢复杂的事。 顾扶风道,但今天可能会有点复杂。 那人问,为什么? 顾扶风指了指田野中的一尊挂着草帽身披草笠的稻草人,......你看那儿。 一颗小石子划破半空,掀翻了那稻草人的草帽,露出底下一个紫青色的人头,一双眼珠子已经从破落的眼眶子里翻了出来,散发着黑色的浊气。 那竟是一具尸体。 死人?为什么会挂在那儿? 那人又看了一眼顾扶风,道,是有人也在这里等你,要留给你看的? 顾扶风一笑,道,你瞧,来了。 话音刚落,有一道人影似草帽般,被风吹了起来,猛地朝顾扶风的方向扑了过来。 看剑! 顾扶风正欲拔剑回击,就感到身侧一道寒光乍起!身边的那人已经率先一步冲了过去! 下一瞬,那柄铁片与长剑相击,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紧接着,那柔韧的剑身仿佛一条黑蛇一般,摇摆着,缠绕到了铁片之上,发出响尾蛇般的嘶鸣声! 一击之后,兵器依依不舍地分离,俩人也被剑气震得纷纷朝身后退去。 顾扶风道,你就是响尾剑李鬃? 那名突然出现的剑客道,不错,李鬃在此!顾扶风,留下你的东西,我就饶你不死! 顾扶风扬了扬眉,目光指向稻草人,你杀了他? 李鬃道,他要跟我抢东西,自然该死! 那名年轻人却突然冷笑一声,道,响尾剑?你也抢了我的东西,也该死! 李鬃看向他,疑问道,你是何人?我抢了你什么东西? 年轻人道,抢了我的剑,也抢了我的名! 话音一落,年轻人的铁皮猛然挥出,瞬间贴近了李鬃的脖颈。薄薄的边缘朝上一抹,那颗还欲张嘴说话的人头,倏忽间已离开了他的肉身,血液从他断裂的脖子上喷涌而出! 我的......东西...... 那个人头咕噜噜地滚落在地,还张着嘴说着这几个字。这一幕看上去甚是诡异。 顾扶风淡淡地看了一眼地上身首分离的尸体,见那个年轻人低头去捡李鬃手里握着的长剑,又拿出一块布,擦拭干净上面沾染的血污,神情真挚。 你叫什么? 那个年轻人道,不喜。 听上去不像一个名字。 没有名气的人,不需要一个真正的名字。 顾扶风看着他,你想要名气,做什么? 不喜抬起头来,有了名,才会有钱。 顾扶风笑了,所以你想要的是钱。 不喜道,是,难道你不想要么? 你想要钱做什么? 买一把好的剑。 顾扶风看了看他手里握着的响尾剑,这把还不够好么? 不喜摇头,不够好,因为它不是我的。只有我自己买的,才是我的。 顾扶风看着他,缓缓地眯起眼睛,你确实很天真。 哪里天真? 那些不天真的人,是不会将自己想要钱告诉别人的,他们会加上许多伪装。比如我是为了妻子,我是为了孩子,总之,不是为了我自己。 我不懂。不喜摇了摇头,又问,他为什么要杀那个人? 木桩上钉着的那具稻草人,头微微歪斜,起码已经死去两日。 因为他们在抢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在你身上?不喜沉吟了一瞬,道,所以他为了等到你,已经在这儿等了两天? 顾扶风不置可否。 可我也在这儿等了半天,他都没有出现。 他的话音里,流露出一种被轻视的落寞感。 顾扶风却又道,他要杀我,你又杀了他,你也算是帮了我。告诉我,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不喜抬起头,注视着面前的男人。 你好像很有名。 顾扶风看着他干净的眼眸,仿佛世间的什么都还未来得及在里面投下色彩与阴暗。 杀了你,我是不是会更有名? 他用最天真的语气问出一个最可怕的问题。 顾扶风笑了。 笑了许久。 不喜迷茫地问,这很好笑吗? 顾扶风看着他,这才收敛起笑意,道,有一点。 不喜道,我不明白。 顾扶风道,不用急,你以后总会明白,那时候也许你会后悔,觉得还不如不明白。 不喜摇了摇头,觉得这个男人说了一句很绕口的话。 顾扶风问,你还要上山么?你救了我,我可以送你一程。 不喜道,我不需要你送,但我要上山。 去杀下一个有名气的人? 是。 顾扶风道,那正好,我们可以结伴而行。也许你想杀的人,都恰好是要来杀我的人。我想你也不愿意再这样徒劳地等一个上午了。 -- 第487页 不喜看着他,想了想,又道,那如果我遇到的人,都没有你有名气,最后,我一定会杀了你。 顾扶风一笑,道,好。正好我也想看看,我是不是足够有名气。 第三百四十章 暗害银鞍巧得信 ......昨日在栖篁城街头出现的四波人马已查明,狙杀公主的是三波人,最先出现的那群人中,我们从尸体上查到了华阴杨氏的徽记...... 林疏杳点了点头,并不感意外,华阴杨氏......消息倒是灵通。 ......第二波人马是不良人。 不良人?林疏杳想了想,不良帅周宜与兵部郎中付楠交好,听说付楠上月刚迎娶了一房侧室,正是江左李氏的外戚。 荀安继续道,......第三波人马则是官府。 谁去报的信?林疏杳问。 听说中书舍人杜若离是在事发前一刻进的衙门。 杜若离?那就是......太子的人。林疏杳轻抬眼皮,看了看荀安,他的确是那个最着急的人。 他背过身,望着窗外正在一树即将绽放的凤凰花,似沉思着什么。 华阴杨氏和江左李氏.......就算没有皇族主持,但只要能在四大家族里得到三家的支持,这一局就不会输。 他转过头来,.......让卿卿收拾一下,我们傍晚再去见一个人。 荀安点头道,是。 跟着林疏杳,卿如许倒是开始熟悉一些南蒙的要员大将。这一日,还以都水监丞表亲的身份参加了永盛伯爵府的宴会。 她这张脸对南蒙人来说实在陌生,而林疏杳也是几十年不曾回过南蒙的人,如此一来,反倒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一些地方而不用担心被人怀疑。 宴后,主人与男宾便去书房议事论政,女宾们则四散开来各自闲谈。卿如许没有熟络之人,亦不想被那些七嘴八舌的妇人关注,她见林疏杳似有意图要趁此宴会见什么人,自己便去花园找了个清净之地小憩。 人躺在草荫底下的一块大石上正打着盹儿,就听得旁边的房间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 有一些男宾似乎也觅着了这一处僻静之地,转到这儿来聊天。 卿如许起先只是撇撇嘴,因人打扰了自己的清净而不耐烦,她翻了个身继续要睡,朦胧间听得他们似乎在聊最近南蒙瑶城的战事。 沙陀原是南蒙青州的一支部族,近日刚刚换了新王,经年的部族内斗终于落停,许是因为需要一场漂亮的胜仗来巩固部族的忠心,故而沙陀新王竟突然反叛南蒙,连夜带兵出青州围困了瑶城,要将青州划入自己部族的版图里。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明川帝已经先后派兵前去援救瑶城,却都接连惨败。 而前日,也刚有消息说沙陀已经攻占了瑶城。明川帝无奈,又因两场败仗损耗重大,已决意舍弃瑶城。 .......常远那厮定要带兵过去了....... .......可瑶城如今已经被沙陀族围困多日,即将攻陷,他现在带着银鞍军过去....... .......瑶城已经被攻陷之事,常远怎会不知?如今亡羊补牢.......他为何会愿意前去? .......瑶城是他的老家,他断然不会罔顾自己父老乡亲......再说这么重要的消息他不知道,这也要怪他自己不懂得与同僚相处....... 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北府军的韩策....... .......人家要搞他,西南五支军队哪支敢阻拦?况且....... 因着距离,话音断断续续。 卿如许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也没太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过会儿,她又把方才那些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猛然睁大眼睛从石头上坐了起来! 银鞍军,要去已经被沙陀攻陷的瑶城?! 如今瑶城已经是沙陀的领地,南蒙已经收兵,不做无谓的斗争,可若银鞍军此时前去,那么他们可不是救助瑶城的援军,而是 投奔沙陀的叛军! 她心一沉,什么也顾不上,起身就朝伯爵府外奔去。 北府军大营。 韩策掀开营帐的门帘走了出来,日光投射在他锃亮的铠甲上,反射着冷寒的光。远处有一行人已经入了北府军营,正朝他这边而来。 韩策走上前迎了几步,朝马上一袭白衣的男子唤道,若离兄,这么点儿事交给我就好,你又何必亲自跑一趟! 马上的男子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道,不是我不放心韩兄,是殿下看重此事,非要我来替他传几句话。 他翻身下马,一袭干净的白衣同这军营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韩策道,我们这儿污糟得很,莫教些刀啊枪啊的吓着了你。 杜若离却笑了一声,道,韩兄,可别瞧不起我们这些从文之人,笔杆子有时可不输刀枪。 韩策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一瞥眼见到杜若离的白马上还挂着一个比手掌长一些的锦绣布袋子,里头似乎放着什么东西,他伸手就要去够,杜兄这是带了什么来? 杜若离却轻轻一摆手,把韩策挡了回去。 他的目光清清淡淡地看了一眼那个布袋子,道,.......一些私人的小玩意儿,可不是带给韩兄的。说着,就引着韩策往营帐走。 -- 第488页 韩策却吊起眉毛,诧异地看着杜若离,私人的玩意儿?呵,杜若离,从你还没考学时我就认识你了,可从没见你有过什么我见不得的私人玩意儿?哎你.......可别是有了....... 杜若离掀开帐子,看了他一眼,道,......你要再啰嗦,我让殿下承诺于你的赏赐可就要收回了。 韩策嘁了一声,真是有了女人就忘了兄弟的坏家伙! 杜若离没有辩解,转头正色道,事情安排好了? 韩策这才正经起来,道,安排好了。瑶城送出来的消息已经递到了常远那儿,约莫两个时辰内,他定要出发的。 杜若离略一沉吟,道,.......他前脚走,咱们后脚就去追。 韩策道,知道了,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他又是一笑,凑近杜若离,压低声音,问道,不过我还真是有点好奇,那个什么.......苒华公主,真的来南蒙了?殿下之前一直不肯动银鞍军,如今是因为这个公主的出现,才这么着急要除掉常远么....... 杜若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不该你打听的别打听。 韩策无奈地撇撇嘴,转身要出帐子,行了,你坐!我要去整顿队伍了,晚上可有得追了。我要向上呈报的文书已经写好了,待会我一出发,你就替我递上去就是。你看看吧,就在那儿! 杜若离道,知道了。倒是不担心你写的不对,只是你那字儿,只怕陛下看了认不清。 韩策一听,气得撇撇眉毛,那也没办法,我大老粗,为你肯写字儿就不错了!知足吧你!说着,人就已经掀开帘子走出去了。 杜若离看了一眼书案上的文书,在看到银鞍军三字时,目光中闪现了几分复杂的光。 银鞍之名,威震四海,立于世间四十年不倒。 然而今日之后,世间却将再无银鞍军。 第三百四十一章 可怜白骨攒孤冢 常远收到瑶城的呼救消息以后,就立刻带兵奔出了二十里,临到明湖畔,才暂时驻扎在湖边休憩。 常远坐在篝火边,眼睛却望向乌沉沉的天边,手里捏着那封求救信,脸色深沉。 王恕走了过来,给他递了只水囊,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坐到了他身侧。 思虑再三,终是开口。 .......阿远,我明白你的感受,但是有时候.......关心则乱.......他转过头,看向常远,.......我们方才已经进了瑶城境地,可这一路过来,连沙陀的影子都没见着.......你不觉得有些古怪么? 常远看了他一眼,没有否认。 王恕又道,.......沙陀造反,围困瑶城多日,过去了只怕也是杯水车薪....... 常远道,.......我知道,可咱们也不能弃瑶城官府的求救讯号于不顾吧?银鞍军里还有许多弟兄都是瑶城人,他们的父母兄弟也都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谁不心焦呢?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我姐。她在夫家过得不好,因前两胎都是女儿,家里已经张罗着要给姐夫再娶个妾室,正好姐姐又怀了孕,年初才刚生了个大胖儿子。这才刚熬出头能享享福了,如今又遇沙陀暴乱.......我得去救她,哪怕只是将我外甥带出瑶城呢....... 王恕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银鞍军于清晨拔营,一路向西,逢大雨,大军亦不停歇。待入瑶城外十五里的洪崖时,才突然止步。 马儿不知为何突然开始烦躁不安,啼鸣声不止。 众将士站在雨中,回头四顾,耳边听得雨声轰鸣,远处也隐隐传来一些轰隆声。 常远眉头一跳,能在如此巨大的雨声中还有如此声量的步伐声,只怕来人数量不可小觑。他当下猛然喝道,前方有埋伏!前方有埋伏!众将士听令,立刻后撤五里! 银鞍军立刻调转马头,朝后退去。然而队尾才奔出一里地,就又猛然折返。 常将军!后方已被人截断! 常远看着从队尾冲过来的兵士,问道,后方可有来人? 那名兵士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眼睛里带着猩红的血丝,咬牙答道,瞧着像是......北府军! 什么?北府军? 怎么会是北府军?他们怎么会到这儿来? 他们为什么要拦我们?! ........ 众兵士被这一句话惊得齐齐低呼,瞬间品出了阴谋的气息。 王恕策马到常远身边,皱眉道,阿远!我们中计了!这定是北府军与沙陀的计谋,要让我银鞍军有去无回! 常远握着疆绳的手骨节绷得发白,雨水冲刷在他的脸上,整个人都笼罩在冰寒的气息中。 那.......我们该怎么办? 常、常将军,我们、我们....... 都怂什么?!常远猛然低喝。 兵士立刻噤声,齐齐看着常远,听候他的意思。 这些年来,无论是明川帝还是其他军属,都曾递给常远不少橄榄枝。可升官晋爵他不要,美人财宝他也不要,他就非要守着这帮银鞍军,一起被边缘,被排挤。 那些擅弄权术、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战场厮杀的人,是不明白常远为什么要这么愚不可及。可银鞍军的兵士却人人心里都有杆秤。 -- 第489页 风里来雨里去,多少次彼此搀扶着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那是和着血与泪的战友情义。 这世间的财宝和功名,又怎敌得过濒死时那以血肉之躯为你挡那一刀的可贵? 如今的银鞍军,只有一条心,一张嘴,一个脑袋。 那就是常远。 常远想了想,心中虽恨,却也知道此时也是无济于事,道,如今咱们也是没得选了,只能硬上。 他纵马往前走了几步,脸上显现出一种悲凉,朝兵士们高声道,今日我银鞍军遭遇自己国家的同伴们的谋害,这不是银鞍的悲哀,而是帝国的悲哀!众将士,我常远不能带弟兄们过上踏实安稳的日子,是我的遗憾。咱们兄弟一场,若能同生共死,也是我常远的心愿了。 往前,是那些六亲不认的沙陀蛮子!往后,是该死的北府兵!今日你们说,银鞍军的归宿要选在何处? 银鞍军众人面面相顾,脸上亦显现出同样的悲凉。 .......将军,我提议......一个兵士站了出来,雨水也无法掩盖他眼底的失望和气愤,我提议后撤!咱们银鞍军为了帝国抛头颅洒热血,如今不被重用,只让我们守在这偏隅之地也就罢了,现在他们不去杀沙陀,抢回自己的国土,却还要将刀子朝向咱们自己人!我恨!将军,我们一起回去吧,就算是死,也要让北府兵给我们做垫背! 他说罢,立时有人站了出来。 就是!我也提议后撤,不然老子死了也咽不下这口气! 我也同意! 我也是....... ....... 常远望着面前站出来的几十位兵士,缓缓地低了低头。 众人有短暂的沉默。 人群中,忽然又有一个声音,怯怯道,我、我也想后撤,可是......可是...... 一个年轻的男孩站了出来,回头看着众人,道,难、难道我们要不顾那些外族的侵入,而拔刀......拔刀朝向自己国家的同胞么?我、我......我好像做不到...... 他的声音逐渐变低,可他问完那句话, 却让那些怀着愤怒的兵士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众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常远看了一眼众人,这才出声道,我理解众将士的心情,北府军此番作为,实是小人行径,为君子所不齿!若有机会,我常远亦想给那帮龟孙子一个教训!但今日,外敌当前,若是为了一己之欲而而顾名声与百姓于不顾,只怕黄泉路下,我也愧对银鞍将军,和那些曾为守护国土而舍身的将士!我银鞍军生不做背弃母国的人,死亦不能留下污名! 众将士仰头看着他,似乎已经明白他的意图。 常远声音高昂,长刀一挥,朝天而举,雨水在光亮的刀面上留下清白的水渍。 所以,今日之战,我尊重大家的意思。但若我常远个人选择前行,可有将士愿同我一同前往?! 大雨滂沱,一具具铁甲沐雨而立,人人的脸上闪现了很多情绪,挣扎,犹豫,而后又变得坚定,冷酷。 我!我愿追随常将军御敌! 我也追随常将军御敌! 我也! 我也! 银鞍军的威名不能倒! 我等愿追随常将军,与沙陀人决一死战! 我等愿追随常将军,与沙陀人决一死战! 一位位兵卒拔刀朝天大喝,以表决心。 三百七十二位兵士,最终,无一人选择撤退。 常远隔着雨幕看着这些陪伴多年的兄弟,只觉得胸中的憋闷一时荡然无存,有的只剩下英勇赴敌、背水一战的决心。 好! 他掉转马头,朝向前方,目光微凛,那么众将士,今日,就让这群沙陀人见识见识我们银鞍军的威名!!我常远,永远与银鞍军共存亡! 我等,永远与银鞍军共存亡! 我等,永远与银鞍军共存亡! 在磅礴的雨声中,仅有三百余人的银鞍军奋力呐喊,于诺大的山谷间亦显露出几分苍凉之感。 第三百四十二章 俘获人心整军威 喊杀声,刀剑撞击声,刺穿肉体的声音,呻吟声,回荡在山谷间。 沙陀出兵五千人,对阵银鞍军一千四百三十二人。 抱着必死的决心,银鞍军的战士们都杀红了眼。胳膊被刀砍伤了,就再换另一臂去挥刀。腿被刺伤了,就一瘸一拐地起来继续战斗。 人人身上都挂了彩,却仿佛干净不到痛苦,咬着牙浑身浴血地继续去杀敌。 沙陀人原打算在半个时辰里解决掉这群被抛弃的银鞍军,却没想到他们竟这么难缠。雨一停,为了避免战况拖沓,沙陀动用了后方的弓弩手。 浸了剧毒的箭簇朝着银鞍军的方向射来。 王恕见常远正在挥刀御敌,根本顾不得漫天弩箭,他一刀斩翻身侧一名敌人,就用自己的身子替常远挡了一箭。 阿恕! 又有一剑猛地刺入了王恕的腰间! 呃 阿恕! 常远一脚踢开面前的敌人,伸手去扶王恕。 深紫色的箭头一扎入肉体,就将血液染得发黑。王恕唇边染血,衣衫也尽是淋漓的鲜血,人脱力地摔倒在地。 -- 第490页 阿远......活、活下去...... 常远当下眼圈一红,却也只能咬着牙放开王恕,回身继续去应付周遭的敌人。 保护常将军! 又有几名兄弟站到了常远的身侧,助他杀敌。 这一场仗,无疑是悲怆而令人绝望的。 一个个士兵倒下去,闭上眼,就此结束一条条年轻的生命。 常远脸上、身上也都挂了彩,他一刀砍向面前的沙陀人,刀还未拔出,后方又伸来一支长枪,直直地要刺向他的后背,朝着心脏的地方,根本避无可避! 征战沙场这么多年,第一次,常远的心中涌起了一种绝望和遗恨。 然而 嚓! 有一柄长刀从侧边猛然飞了过来,斩落了那柄长枪。 常远回头。 耳边已经响起轰隆的马蹄声。 在战场的不远处,竟有一群身披铠甲的军队挥舞着南蒙的旗帜正朝这边飞奔而来! 银鞍军显然也有人看到了,纷纷呼喊着,常将军!好像是咱们南蒙的援军! 不是北府军,而是......而是盛阳军! 常远微微颦眉,就又听得沙陀军见状已然大慌,口里叽里哇啦地说着沙陀的语言,似乎头领已经在下令要撤军。 盛阳军定是来帮咱们的! 盛阳军!盛阳军到了!太好了! 隔着层层战马和铠甲,常远一眼望见人群之后的一匹枣红马,和马上绯红如火的衣衫。 银鞍军见得援军,登时士气大振,追击着意欲撤退的沙陀人一顿猛打。而那批盛阳军也立刻加入了战斗,协助银鞍军御敌。 半晌,银鞍军众人望着落荒而逃的沙陀人,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血水,脸上带着一种战后的麻木的松解。 常远回过身从纷乱的战场上找到王恕的尸体,跪在他身边,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闭上眼。过会儿,才抬手脱下斗篷,怀着沉痛而复杂的心情为他盖在了身上。 一匹枣红马走到了他的身侧,马上的女子走了下来。 常远。 常远抬起头,看到那一袭绯红色的衣衫和那一张略显担忧的面容,他低下头沉默了片刻,才又站起身来。 回望周围,遍地都是支离破碎的尸首,里面有不少人都还是昨日还一起在湖畔吃喝谈笑的兄弟。 如今,却再也爬不起来了。 如今瑶城已经被沙陀人攻陷,今日不可再妄动。回去吧。卿如许道。 常远问,北府军呢? 卿如许道,应该还在五里地外驻扎。 常远冷哼了一声,等着拿我们的尸首去邀功么? 卿如许不置可否,.......盛阳军的主帅宁方州会为你们作证,眼下,这里属于瑶城的境地,沙陀随时可能回头派兵来追我们。所以还是先替弟兄们收敛尸骨,离开此地吧。 常远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盛阳军,他们怎会愿意帮你? 借的。卿如许道,当然,也是因为我是苒华公主。 常远点了点头,转头去吩咐部下清点人数,一千四百三十二位战士,如今只剩下一千零二十一人。 卿如许站在战马旁,淡淡地望着远方的瑶城,一回头就见常远过来,她出声道,瑶城咱们定是要夺回来的。我知道你心里的担忧,但你得耐心再等等。 常远微微一顿,又低下头,从牙齿间挤出两个字,带着些别扭地道,知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 似在暗中做着什么决定,过会儿才又走过来,问她,......弥间的念珠呢? 卿如许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顿了顿,才撩开衣袖,将藏在里头的念珠取下来递给他。 有人牵了一匹高头大马过来。 上马!常远又道。 待卿如许坐于马上,他转过头,朝已经整队的银鞍军喝道,众将士听令! 卿如许不知他要说什么,只看着他。 常远声音高昂,字字铿锵。 银鞍军的众将士!今日我等本要将性命归于尘土,幸而老天不收,要我等留于世间,便是要重洗银鞍之名! 他猛地扬起手中念珠。 此乃银鞍将军之遗物,四十六枚念珠,篆刻了二十八年前三百七十二名昔日牺牲于金谷关的将士名姓!这三百七十二人中,有你们的同僚,也有你们的亲人,他们在这个世间留下了他们的名字。而今,骁骑营的众将士,你们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此话一出,众军士纷纷抬头望向他和他身边站着的女子。 今日是她带军前来,救了他们,众人不可谓不感恩。只是他们并不知她的身份。 而银鞍将军的功绩,天下无人不知。金谷关一战,威震四方,至今无人能与昔日银鞍军的威风比肩。当年金谷关的那一批为了南蒙流血牺牲的军士,名字都被篆刻在了他的一串念珠之上,后来先帝为了嘉奖银鞍军,特意为这群人立了碑。 如今这座碑,就伫立在南蒙都城的皇城正中央,南蒙的世世代代都将铭记这些人,铭记这一战。 如今的骁骑营,大半都是当年银鞍将军的旧部,也收编了一批年轻的子弟,也大多都是这些老将的后辈。银鞍军栖息在城郊一隅,被迫远离了权力的中央,只能消磨着保家卫国、铁血丹心的热血。 -- 第491页 可如今,竟有人重新拿到了银鞍将军手中的那一串念珠。 而这个理由,显然也解释了当日夜阙楼之战时,为何常远会答允帮助这名女子。 当日银鞍军曾承诺于釉芜公主,将永远忠于她的王庭!而今公主已逝,将军已故,那承载着先烈的光辉,也将随着权力的斗争逐渐消失么?银鞍军,你们也打算带着过往的功绩,就此归于尘土么? 银鞍军,可还在? 银鞍军所有人等,齐齐跪地抱拳,在!! 卿如许站在俯首跪地的千余军士中,面容冷静,带着一种长居上位者的凛然。 她,就是釉芜公主之女,苒华公主卿如许! 众将士带着惊讶的目光看着马上的女子。 昔日众将士曾承诺于公主和银鞍将军,忠于他们。今日苒华公主亦救了我等,而今,我等也将遵守诺言,继续追随苒华公主!也请公主为我银鞍军正名,为我们死去的兄弟换得一分清白的安宁。我常远 常远猛然跪地,负手朝向卿如许。 率部下一千零二十一人,承诺誓死追随苒华公主! 卿如许垂眸看着常远,又扫过他身后的众人。 银鞍军也只是沉默了片刻,就立刻有人振臂高呼,我等,亦誓死追随苒华公主! 誓死追随苒华公主! 誓死追随苒华公主! 时隔二十八年,银鞍军终于迎来了自己新的主人。 呼号声响彻山谷。就连一旁的盛阳军也不免有些激荡。 盛阳军的主帅宁方州转过头,摆了摆手,让身边的部下附耳过来,道,回去好好把这一幕告诉王爷。 那人道,是。 在这股群情激昂下,卿如许的目光转为冷冽,亦高声道 我苒华定不负所托,今日将士们内心之恨与内心之痛,他日苒华必为诸兄弟谋得公平!也将重振我银鞍军威名,不负黄泉底下那些已经英雄牺牲的亡魂! 将士们纷纷振臂:好! 好! 好! 第三百四十四章 客栈厮杀有帮手 因着顾扶风这话,客栈中所有的人都盯着他,一股沉重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呵,还真是嚣张啊。李蛇冷哼一声,抬手握上了自己腰上的锁链,可惜你活不长了,今日,你就会亲眼见证这个结果! 锁链猛然抽离出他的腰间,如一条扭动的银蛇,直直冲向顾扶风的后颈! 不看方才葫芦刀的死状,单看这条银蛇蛇头携起的劲风,客栈中人人都知道,一旦被这条锁链接触到,虽不至于摧钢碎石,但要将一个人的头骨打得粉碎确是绰绰有余。 然而顾扶风却动也没动。 蛇头已经将顾扶风的风帽掀开,露出他一头乌黑的飞扬的发。 顾扶风整个人都笼罩在浑厚的劲风之下。 然而他只是轻轻抬了抬手,就见那锁链猛然改变了方向,朝着甩出锁链的李蛇击了过去! 锁头狠狠地撞在李蛇的门面,李蛇凄厉地惊叫,整个人也被锁链的力道推得一个趔趄,带翻了一桌子的酒菜,轰然倒地。 他挣扎着想起身,那锁头已经深深地陷入他的一只眼睛里,鼻子也被撞得歪斜,满头满脸的血。 客栈中的许多人看到这一幕,都猛然站起身来,狠狠地瞪着顾扶风! 他刚使得什么招数,看清了吗? 没、没看清....... ......真是邪门了!嵘剑阁哪里有这号招数? 李蛇抱着头嗷嗷哭喊,脸已经肿得猪头一般,紫紫红红,锁头嵌入的地方已经流出白花花的浆液,五官都被挤得歪歪斜斜,面部的肌肉因疼痛而紧绷震颤。 顾扶风并不在意众人的议论,又夹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边嚼边笑着道,这就叫咎由自取。 李蛇用另一只沾血的眼睛看向顾扶风,眼中的自信已经转为绝望的惊惧,.......怎、怎么可能?!怎么.......呃....... 他话音未落,一柄短刀就已经从他身后洞穿了他的喉咙! 兄弟我来帮你免些痛苦! 那人抽回短刀,站起身来,一身的凌然杀气。 在下闽南刀客落生花!今日谁也不许跟老子抢人头!顾扶风,今日就让你领教一下老子的刀! 那人猛然朝顾扶风冲来,长刀凌空一挥,就要向顾扶风的命门而去! 然而他才刚跃到顾扶风面前两步,就被一股大力反向拉了回去! 有一双青黑色的手套抓住他的后腿,将他整个人连着那柄短刀朝侧面甩开,旁边坐着的人连忙四散躲开,落生花便一头撞上了一旁的屏风! 屏风哗啦到底,落生花亦是头破血流。 哼,你爷爷我还没出手呢,轮得到你小子吗? 那青黑色手套的主人嘿然一笑,一双老迈而毒辣的眼睛盯着顾扶风,这世上还没有我游二爷拿不到的东西!顾扶风,爷爷今日就要你的命! 侧面又有一人猛然冲了出来,大喝一声,顾扶风的人头是我的!岭南奇侠张拐子是也! -- 第492页 张拐子,就凭你也敢跟我毒狼赵四抢人!看招! 顾扶风侧头躲过了那只青黑色的手套,又一弯腰,错过了另一个伸向他背后包裹的手,再反手一掌击中了游二爷的胸口,将他打得摔到了赵四的身上。 他人连座位都没离开,只旋了个身,长条凳刺啦一响,他抬起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将后背靠在了墙壁上。 面前的三人已经混战起来。 顾扶风朝嘴里扔了个花生米,就那么气定神闲地看起眼前的三人。 游二爷戴着手套的手一掌打在了张拐子的脑壳上,张拐子的拐杖又戳在了赵四的后背上,赵四的狼牙棒则已经甩向游二爷,一下子打断了他的一条腿。 游二爷朝后倒去,身侧又有人趁乱一刀将游二爷抹了脖子,也加入了战斗。 客栈中的其他人都看着战况,观察着四周的人,谨慎地思考着自己出手的时机。 有两个人撇开面前打斗的几人,趁乱朝顾扶风袭击而去。 然而那两人在靠近顾扶风的身侧时,一人被顾扶风那黑色的包袱打碎了头,一人则摔倒在顾扶风的脚边,又被顾扶风抬脚勾了勾凳子,一脚踩住了后背。 啊啊啊........ 脚下的矮胖子哀嚎不断,想不明白是哪个狗东西突然绊了他一脚。 他不知道那个绊了他的人,此时已经被顾扶风用黑色的包袱窄瘦的一头击穿了胸膛,血溅了他一身。 顾扶风抬起头,收回黑色的包袱,懒洋洋地搭在肩头,抬头看着站在打斗圈外,握紧兵器面带犹豫的人群,挑眉一笑。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打算一起上? 这话听着实在挑衅。 人群后已经有几人按捺不住,一起朝顾扶风扑了上去。 顾扶风受死吧! 拿命来! 将东西交出来! 顾扶风一笑,这才对嘛。 他一敛神,却对来人不躲不避,反而突然朝着窗外喊道,不喜,这儿有把更好的剑你要不要? 下一瞬,就见窗户猛然炸裂,有人从一剑斩破了窗户,从外头跃了进来。 要! 年轻的少年一剑就击落了一柄砍向顾扶风的刀,又一脚踹开了飞身向这边扑来的一人。 而顾扶风也飞起一招龙虎拳,雄雄生风,将靠近的一人砸得朝后一个跟斗摔倒在桌上,又拿黑色包袱做格挡,挡住了朝他挥来的一柄剑。 顾扶风朝他挑了挑眉,示意人群外侧的方向,喏,那一柄。 不喜看了眼人群外站着的灰衣人手中的黑曜石长剑,眼睛一亮,便调转剑身,又用手里的响尾剑一剑劈翻那名朝顾扶风挥剑之人。 然后他横身立在了顾扶风面前。 顾扶风看着他。 我夺剑,你别动手。 顾扶风一笑,好啊。 说罢,就真的往后一退坐了下来,抱着黑色的包袱,继续去吃桌子上的花生米。 身侧刀光剑影,呻吟声不止,顾扶风都恍若未觉,只偶尔伸个腿抬抬胳膊,帮年轻人处理了几处防守的漏洞。 片刻后,眼前就已是一地哀嚎的人。 第三百四十三章 携剑勇闯紫金山 紫金山的半山腰,有一间客栈。 说是客栈,不过是嵘剑阁为了要上山的江湖子弟设立的一个歇脚之地。平日也没什么人,然而最近却常常客满。 现下已是深夜,大堂中却还坐满了人。 夜风掀起门帘,将桌上的账簿吹得呼啦作响。 有一道人影轻飘飘地随风而入。 他的脚步很轻,若不是开口说话,几乎无人察觉到他已进门。 打扰了,住店。 鼎沸的人声顿时安静,人人都回过头来,望向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 如今峥嵘客栈中入住的,个个都是江湖中名声赫赫的人物。可在这样一个高手云集的地方,竟让一个人已经走到距众人十几步远的地方才被察觉。 这人,可绝对不简单。 众人都忍不住打量起他来。 黑衣黑袍,身材高大,背上还背着一个很长的布包。 这个布包......人们的目光中顿时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今日客满,厅堂也已经......店小二扫了眼大堂,......没地方了。客官您可能...... 那儿就成。 来人正是顾扶风,他淡淡说罢,抬脚就朝窗边走去。那里的一张方桌上坐着两个人,旁边还空着两个位子。 可是客官...... 店小二追了上去。 借个座儿,打扰了。 顾扶风朝身那张桌上的两人打招呼后,坐到了他们的对面。 店小二跟在他的身后过来,却在那两个人的背后即时止步,又朝顾扶风的身边挪了挪,客官您.......确定坐在这儿? 顾扶风还戴着风帽,只露出半张轮廓深邃的脸。 不行么?他们二位.......可都没拒绝。 店小二瞟了一眼那两人。从这位客人落座后,那两人确实不曾出言拒绝。 .......客官您乐意就好。 顾扶风微微点头,上山的这段路并不好走,如今已是饥肠辘辘。 -- 第493页 .......麻烦来二两牛肉,一碗阳春面,外加.......一壶酒。 肉有,面也有.......酒嘛,店小二随手在账本上记了记,又看了他身上一眼,不行。 顾扶风抬眸:没了? 店小二皱了皱眉,看着他,客官不知道么?有倒是有,但是...... 顾扶风这才突然意识到什么,突然笑了笑,.......哦对,我倒是忘了这件事。他似乎有些感慨,也是许久......没到过这儿了...... 店小二继续道,本店的酒都出自嵘剑阁,不卖给外人。客官您若有凭证,可以出示。 ......凭证? 也不知这两个字哪里好笑,竟让这位客人笑了起来。 店小二不解,只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去灶房取了牛肉和面,搁在他面前,您要的餐食齐了,请慢用。 顾扶风坐在窗户边,昏暗的灯火让他整个人的衣衫愈加幽深,看不清容貌。 只他背上三尺长的布包,愈显得尤为神秘。 顾扶风修长的手指刚拿起筷子。 这位兄台 邻桌坐着的一位青衫男子出声。 想喝酒?我可以请你。 一杯酒朝他递了过来,酒液在灯火下闪着琥珀般的色泽。 别坐那儿了,你过来,咱们交个朋友如何? 黑色的风帽下,响起男人淡淡的声音。 多谢。但我还是更喜欢这儿。 那名青衫男子却笑了,哈哈哈哈......阁下,您真是有特殊的癖好呢。他站起身来,朝顾扶风走了两步,抬手搭在了他对面一人的肩头,压低声音道,......跟死人一起吃饭,不倒胃口么? 他话音一落,轻轻松了手,身边那人就突然朝椅子下面无声无息地倒了过去。 砰 仿佛一个僵硬的重物撞击地板,响起沉重的声响。 地上的那人脸色透着暗淡的紫青色,眼睛木然,瞳孔涣散。他倒在地上,却依然保持坐着的姿态,两臂向前伸着,像扶着桌子一样。看着格外阴森诡异。 而他的喉咙,有一个黑色的窟窿,上面似乎扎着一个黑色的暗器! 另一个人也是一模一样的死法,此时还坐在顾扶风的正对面。看他们背上的双刀武器,应当是魑魅派双煞王五和赵四。 顾扶风的筷子夹起了一片牛肉,放进风帽下,过会儿,出声道,死人有时比活人要可爱些。我也不喜欢吵闹。 青衫男人又笑了,捋了捋自己腰间的一串铁锁链,兄台未免也太不给面子了,枉费我们这一场好等。 因他这一动作,又露出他背后的一人。 那人趴伏在桌上,面皮贴着地,有利刃曾从上而下洞穿了他的脖颈。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几枚铁质暗器。正是死去的星镖师张玄。 而在张玄身后不远处的楼梯口,还倒着一个人,手里握着一把带血的刀,刀柄上挂着一串葫芦。可他的脖子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上面有深深的淤痕,舌头也伸得老长,一对眼珠子外翻,显然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地锁喉,生生地折断了喉骨。 顾扶风偏了偏头,目光落在斐一命腰间的锁链上。 .......好快的夺魂索。 快,通常不会被用来形容锁链。 因为锁链太软,远比薄刃和长刀这类更难以控制。往往只能作为控制和辅助。 然而夺魂索竟比号称北派第一刀的葫芦刀更快。 青衫男子道,不错,我就是夺魂索的主人,李蛇。 顾扶风又看了看这几位死状惨烈的人,哪一个搁在江湖里不是名声在外。他无奈地笑了笑,对着客栈中的满满的人,道,.......看来我还是来得太早了。 李蛇道,你要再晚,只怕你从你师父手中抢下的东西也就没有用了。 抢?顾扶风看着李蛇,我从不屑于抢。 李蛇道,那便把它交出来。 顾扶风道,属于我的,我为何要交? 李蛇笑了笑,道,它不可能属于你。你问问你曾经的同门师兄弟,哪个会认为它属于你? 可师父立下的规矩是,谁杀了我,谁就能拿到掌门之印。可是...... 顾扶风偏了偏头,风帽下一张英俊的脸嘴角上扬,带着几分嘲讽的笑。 他还活着。 这就是一种结果。 第三百四十五章 不速之客掀波澜 不喜出手,干净直接,不留余地。 地上一半的人都是一剑刺中命门,哀嚎之后便咽了气。 众人看着他和他身后的顾扶风,神色愈加凝重起来。打哪来的少年,竟也有如此惊诧的剑术? 顾扶风,你回嵘剑阁,竟也敢带帮手? 顾扶风一哂,怎么,只准你们杀我,就不准我请外援?他抬手拿起牛肉的盘子,递到不喜面前,吃点儿? 不。 不喜摇了摇头,眼睛只隔着面前的几人,望向他们身后站着的灰衣人。他腰间那柄华丽的镶嵌着黑曜石的剑,实在太吸引人了。 -- 第494页 顾扶风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又问,第一次见? 不喜点头,是。 顾扶风笑了笑,.......那你可能不知道,这剑也很有名。 叫什么?不喜问,也许我听过。 顾扶风只道,你一定听过。 灰衣人面前的几人已经蠢蠢欲动,却在迈步犹豫间又去瞟那名灰衣人,似乎在等待着指令。 然而那灰衣人却迟迟按兵不动,目光紧紧地盯着顾扶风的后背。 不喜看着面前的几人,他们阻了他的路。 不喜两边的唇角向下,两颊微微鼓了起来,是不太高兴的意思。 顾扶风脚下的那人一直被踩着,此时还试图挣扎,人哼哧哼哧地喘着气。可他背上那只脚,却仿佛一座山,根本纹丝不动。 顾扶风抬了抬肩膀,就将黑色的包袱立在自己脚边,发出沉重的哚的一声。 兵器的寒气穿过厚厚的黑布,令趴在地上的矮胖子登时一哆嗦,当即不敢再动了。那黑色包袱离他只有两寸远,他的眼珠子蹬得老大,闪着几分期待和又有些畏惧的神色。 与此同时,从那黑色布包传来了一股寒意,朝他袭面而来。 矮胖子只感觉自己的脸突然如同进了寒冬腊月的冰窖,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寒意顿时就沿着鼻尖往颈后蔓延开来,后背立时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贪心不足蛇吞象....... 顾扶风抬起手来,缓缓地握着包裹顶上的一端。 他这一握,那黑色包裹勾勒的形状便显露出来。 此时任谁都看得出来,那黑色的包裹里是什么东西了。 那是一柄剑。 .......若是你们一起联手,或许今日还能有些胜算。 顾扶风微微偏了偏头,面上的笑意变得有些冷寒,真是可惜...... 他的手猛然攥紧。 布包立时发出一阵低吟,似龙低啸,响彻客栈! 剑未出鞘,剑气已经凌然! 呃 只这一瞬,那名矮胖子便忽觉面前劲风猛然袭来,紧接着肺腑一阵剧寒,带着冰冷的刺痛,人只闷哼一声,就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而客栈中的众人也只觉得整间客栈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分。再看顾扶风的脚边,已变成了一副诡异的景象 那名矮胖子的眉毛和鼻尖上已然结起一层白白的寒霜,衣衫上溅到的血也在瞬间结出了红色的如雪花般的层层叠叠的冰片。 .......只能做了别人的替死鬼。 顾扶风缓缓地说完方才没说完的话。 此时,那名灰衣人这才缓缓站起身来。 ......是寒炎。 似心中的什么终于得到了确认,他舒了口气。 顾扶风抬起眉毛,朝灰衣人一笑,自然是寒炎,五师弟。 五师弟?顾扶风叫他五师弟? 众人这才注意到灰衣人,他方才一直隐没在周围的人群中,此时才看到他身上的长剑,正是峥嵘剑无误。 嵘剑阁第五剑士逐雾道,大师兄,别来无恙。 顾扶风道,逐雾,我以为我要上了山才能见到你。上次见面,是五年前了吧? 逐雾脸色却沉了沉,想起上一次的败绩,实在令人不快。 他淡淡道,但这次见面,是最后一次。 顾扶风笑了笑,是么? 众人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脸上也露出了吃瘪的表情。 他竟是嵘剑阁的人?方才我怎么没注意到....... 嵘剑阁的人竟然也下山来等顾扶风了?咱们等在这儿就是为了拦住顾扶风,怎么他们也下山了? 这可不好,这儿还有多少嵘剑阁的人?咱们得赶紧动手......不然等嵘剑阁的人都到了就更棘手了。 咱们上! 人群中立时又冲出几人,朝着顾扶风和不喜扑了过去。 然而只是一瞬,一柄黑色的长剑如游龙电走一般,划过半空。 当 方才冲出来意欲扑向顾扶风的两人,已经如同被定住了一般怔在原地,他们的脖颈处都多了一抹红色。 原本站在人群之后的灰衣人,已经在瞬间到了人群之前,此时他霍然收剑入鞘。 方才两人齐齐倒地,鲜血如注。 太快了。 未见出鞘,只见回鞘。 客栈中的众人都惊怔地看着这一幕,再无人上前。 嵘剑阁的威名果真是名不虚传。 顾扶风也看着面前背对着自己的逐雾,神情淡淡。 逐雾并不理会脚下的两具尸体,朝众人道,诸位英豪今日登上紫金山,就都是我嵘剑阁的客人。但今日我嵘剑阁要清理门户,还望诸位莫要插手。 人群中有人嘟嘟囔囔,方才一直不出手,等着我们厮杀完了才出现,拿我们这些人当垫底石,好一个嵘剑阁啊!哼! 与此同时,客栈的门猛然被打开,砰地撞在了墙上。 清理门户,这种事怎么能不通知我们? 从门口走进来三个人,皆英姿挺拔。 -- 第495页 不喜并不认识这些人,只是他的目光被他们身上的剑所吸引。 好多剑。 都是跟灰衣人身上一样的剑。 五师弟,下山怎么不说一声?让我跟二师兄还真以为你病了呢。 逐雾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很差,显然他也不知道他们会来。 他独自下山,便是为了先行拿住顾扶风。 顾扶风眼看着这几人缓缓朝自己走过来,他们的样子 同记忆中的不断重叠。 顾扶风深邃的眸子变得有些遥远,似是回到了很久以前,又在很快地归于平静。 嵘剑阁第二剑士疾电、第三剑士寒冰、第十剑士止水走到顾扶风的面前,都看着他,屋中有片刻的寂静。 顾扶风这才随意地抻了抻肩膀,英俊的面颊上带着几分笑意,来了啊。 他淡淡招呼,半点儿不见尴尬与慌乱。又看了一眼门外,道,就你们几个? 说着,又摇了摇头,带着几分叹息地看向逐雾,看来......比我想象中更糟啊。 逐雾抿唇不语。 第三百四十六章 两方相斗争高低 疾电目光不善,道,顾扶风,好久不见。 顾扶风抬了抬下巴,透露出一身的淡然不羁,道,二师弟,好。 疾电听到这个遥远的称呼,眼皮抽了抽。 现场的气氛有些低压。 众人的目光都在顾扶风与嵘剑阁之间来回打转儿。 因着逐雾方才那惊人的一剑,又是在别人的地盘,无人敢妄动。只是若真要他们放弃目标选择退却,那也是无人乐意的。 在这样僵持的气氛下,不喜突然回过头来看着顾扶风,有些不合时宜地出口道: 问你一个问题。 顾扶风回头,什么? ......你还有多少师弟? 顾扶风顿了顿,看着他干净纯澈的眼睛中透出的一种明显的不悦。他挑了挑眉,忽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一些? 不喜转过头,嘴角却愈加向下了些,哦。他提着剑的手也紧了紧,身上冷厉的气息更重。 顾扶风眨了眨眼,觉得跟这孩子相识也有些日子了,怎么还这么难以捉摸? 疾电看了眼顾扶风手里的布包,许是十分厌恶看到这件东西在他手里,眼带着几分恨意地看着他道,既然带来了,为何不用? 顾扶风一笑,.......对付你们,还暂时用不到。 这话又是嚣张。 然而疾电看了他一会儿,却笑了。 是么?是用不到,还是.......用不了? 顾扶风看着他的眼睛,竟一时没有说话。 逐雾也抬起头,看着疾电,眼中有些迷茫,用不了? 疾电见顾扶风不语,知道自己猜中了,得意道,是啊五师弟。你以为顾扶风为什么不肯用剑,又为什么要带这么个小毛头来? 逐雾看了一眼顾扶风,依然不解。 顾扶风只缓缓地垂了眸子,敛住眼中神色。 疾电笑意愈深,你难道不知道,寒炎若是失了主人,就会封剑的么? 封剑?逐雾诧异。 后面的江湖众人亦是跟着齐齐低呼。 封剑了? 嵘剑阁的宝剑已经封剑了?难怪他一直不肯动手...... 他没有剑,可不就等于自断一臂?这可太好了! 杀了自己的师父,才抢到这宝剑又有何用?哼,真是笑话! ........ 疾电抬起下巴,道,我可没有五师弟的好耐心。顾扶风,东西交出来,或者......把命留下! 顾扶风却侧了侧头,口中嗤笑一声,我以为二师弟这么多年过去,应当长劲了些,怎么还是这般......没礼数。 这话显然点燃了疾电的怒火。他的脸皮又抽了抽,握着峥嵘剑的手青筋暴起。 顾扶风,你.......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下面的话却是向身后众人说的。 .......辛苦诸君跑这一趟,来者即是客,我嵘剑阁也不好让大家空手而回。今日诸君若想得到什么,尽情自取!而我嵘剑阁只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在嵘剑阁,从顾扶风离开以后,第二剑士便成为了其余十一剑士之首。 虽然阁主已死,十二剑士为了争夺掌门之位已有内讧,但到底疾电这些年担了兄长之责,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那些原以为要被截胡江湖中人听了,心情立时愉快了些。 那就不分彼此了,大家一起上吧!能者多得! 事已至此,无人会拒绝。 不喜瞬间闪身到顾扶风的背后,二人肩膀相靠。 顾扶风看了眼不喜,笑着低声问他,不只惦记着你的剑了? 不喜没看他,只道,你的师弟有点多,瞧着碍眼,替你杀几个! 顾扶风撇撇嘴,笑道,.......也不是不行。不过这么多敌人,你不怕死? 不喜一本正经地道,他们要的是你的命,我要是打不过就不打了。再说.......我也可以选择把你杀了,你包裹里的东西听上去不错。 -- 第496页 顾扶风看了他一眼,你真要杀我? 不喜却没回答。 顾扶风却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夜色,笑道,那可不能叫你如愿了。瞧着这时辰,我的人也该到了。 不喜不知道他这话里是什么意思,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眼前疾电已然横剑于身前,高声喝道,寒冰、止水、逐雾!你我四位师兄弟一同联手,清叛贼,夺宝物! 好! 好! 好! 黑曜石的长剑齐齐低鸣,剑气狰狞! 他们身后所有人的兵器也都朝向了顾扶风和不喜,整间客栈都陷入了一种腾腾杀气中,就连窗户和屋门也顿时禁不住凶猛的杀气而猛然朝外大开! 于此同时,窗外突然响起一阵呼啸的风声。 客栈中的人群当下动作一滞,耳朵俱是动了动,只感窗外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靠近,不止是一个,而是....... 很多。 顾扶风道,来了。他提高了声音,朝众人道,忘了告诉大家,我请的外援可不止这一位....... 话音一落,只见从窗户和屋门忽然涌进许多条黑影,在沉沉夜色中,宛如一群沉默的黑鸦。 十一,这回咱们可没来晚吧! 十一哥! 小十一! 拂晓众人皆从四面八方跃入客栈之中,将客栈中人都围在其中。 拂晓来了?! 这就是拂晓? 不喜看着顾扶风身侧突然多出来的几位黑袍人,见他们都称兄道弟,当下对顾扶风方才说过的话了然。 顾扶风同拂晓诸位弟兄笑了笑,又看了一眼不喜,道,......。 须染一把摘掉风帽,露出帽子下长长的白发和肩头银光闪闪的银钩。 客栈众人都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试图将他们与传闻中的拂晓的模样勾连。 怎么来了这么些人? 别怂!他们也没有三头六臂,我看传闻就是传闻,就算来这么多,咱们也对付得了。 顾扶风不是用不了他那剑么?怕他做什么?找这么多人来,更是证明那剑他真的打不开....... 须染看了眼顾扶风,语气中含这几分调笑,道,哟,十一,这剑还没开呢?不使两下给我们瞧瞧? 众人听得这话,又看向顾扶风,只听得他淡淡道,下回吧。你们都来了,我何不省省劲儿? 须染道,也行。不然凸显不出你兄弟,我们的价值。 他将银钩一甩,方才的笑意顿时化无,浑身的肌肉绷紧,面上冷寒,朝着众人道,那就话不多说,赶着黎明咱们还要上山现在,开始吧。 话音一落,银钩朝着众人挥去! 紫金山的血雨腥风,这才正式拉开了帷幕! 第三百四十七章 改道而行惨遇袭 银鞍军回程的时候,卿如许收到了两封密函。 说已经顺利上山了。 她扫了一眼其中一张字条,跟阿争抬头道。 那咱们......阿争看了一眼丛林里正在整顿休憩的兵马,......可要过去? 卿如许已经打开了另一张密函,细细的眉却蹙了起来。 怎么了姑娘?可是栖篁城那边找咱们找得着急了? 卿如许合上纸条,攥着纸张的玉葱般的手指有些发白。 .......柳叔让我们早点回去,说他等不着我,要先去一趟掖城。 阿争一听眼睛眨了眨,林侯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不逼着咱们了?他说着又笑了,那不正好?姑娘这几日既是一直担心着主子那边的事,索性咱们出来了,何不趁这个功夫去跟主子汇合?! 卿如许却并没有被阿争的兴致所感染,她朝河边走了几步,眼眸倒映出河水中一层团团绕绕的荇草,人显得有些踌躇。 .......你可知道,前几日太子刚去了掖城。 阿争跟山去,想了想,姑娘是说.......林侯是为了去找太子? 自卿如许擅自离开那日,便给林疏杳传了信儿,于是林疏杳便一直在催他们回去,可今日怎么就突然跑去了掖城? 许是那边有什么急事? 不仅是急事...... 阿争不解地看着她。 华阴杨氏也去了。卿如许抬起眼皮,.......他可能要动手了。 阿争想了想她的话,大概明白她指的动手是什么。 那么......这对姑娘想做的事而言,不是很好么? 卿如许回过头来,一双眸子看着阿争,眼中却不似往日那般清冷淡静,仿佛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 你也觉得.......很好么? 她好像是真的在问他。 阿争望着她的神情,抿了抿唇。他跟着卿如许的日子也久了,她鲜少询问旁人的意思。 卿如许又转过头去,朱唇轻轻张开,却是叹了口气。 ......也许吧。走吧,该启程了。 夜色深沉。 一列车驾在官道上行进。 马车里一位锦衣华服的男子正就着灯火,望着手边一幅摊开的人物小像。车驾摇摇晃晃,画上女子的容貌却在摇曳的灯火下清晰可见。 -- 第497页 太子灼的眼睛半眯着,眉心郁郁。 他搁下小像,堆在旁边的一叠公案上,最上面的一封信函上印着江左李氏的家徽。他捏了捏眉心,将头靠在车厢上。 从去年夏开始,他就在协同劝说诸老臣主张修订《士族志》,而今终于有机会联名上书,本该立即通过并实施。可苒华公主的突然出现,顿时成了推新政的拦路石,也再次掀动了南蒙的朝局。 近日他派出去追查苒华下落的人马一波又一波,栖篁城已经翻了个底朝天,可她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反而是一个又一个冒名顶替的赝品出来阻挠视听。 这个苒华,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抬手扶了扶车门,只觉路途实在颠簸,令人难以安坐。 也幸而他提前这一扶,没让马车的骤停将自己磕碰在坚硬的车窗上。 怎么回事? 殿下!奴才知错,可伤着殿下了?车子外响起宦官的声音。 太子灼撑着座椅重新坐正,打开了车门。 宦官已经跳下车子,持着马鞭跪在地上请罪。 远处的大路一片漆黑,只有随行护卫的灯火来来回回。见太子过问,此时才有护卫长跑过来回报。 禀太子殿下,是前方河上的桥突然塌了,奴才正在看能否修整。 浓浓的夜色中只要黑黢黢的树影,凉风掠过草木,激得他薄衫下的肌肤也有些不自觉的战栗,心头愈是焦躁。 ........这几日又无雨水,怎么好好的,桥会塌呢? 护卫道,是桥边的一株大榕树被河水冲刷得太久,不堪负重,断裂倒塌,连同周围的岩石都被树根拔起,就正好砸在了桥上....... 那几时能修好? 护卫犹豫着道,.......夜色太黑,不便动工,奴才估摸着得到明日清晨,殿下这几日也未好好休息,不如就在此处休歇....... 这么久?! 太子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满,侍卫和宦官的头便更低了些。 陆灼沉默了一会儿,又低声道,......若离明早也会赶到掖城来,也不知他那边事情处理的如何,孤不想他等得太久......他顿了顿,又问,可还有别的路可走? 护卫想了想,道,........倒是有一条小路,只是如今天黑,路不太好走些,也要绕远一些.......但应该能赶得上明早抵达掖城。 车门重新阖上,里面传来男子的声音。 那就别管这儿了,改道吧。 护卫回头看了一眼宦官,俩人眼神交汇,俱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人人都知道杜若离是太子的挚友,俩人从少年时便几乎形影不离,太子灼待杜若离也是颇为倚重,百般照顾。如今行车两日,太子都不曾休息,只顾赶路。 护卫叹了口气,转头去调人马,宦官也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忙爬上车子,继续小心驾车。 车驾转头驶入一旁漆黑的山林中,层层叠叠的树林掩住了灯笼的火光,浩浩荡荡的车列也仿佛逐渐被危险的黑暗所吞没。 许是因为路途奔波,陆灼靠在车窗上,随着车子摇摇晃悠,人也有些昏沉,眼前有许多支离破碎的幻影闪现。 那一年,他在殿前答先生问时答不上来,满堂的世家贵子都在窃窃私语,嘲笑他这一介太子竟连这样简单的问题都做不得。他脸涨得通红,还是杜若离给他递字条才勉强过了那一关。 后来的许多时候,杜若离都站在他的身后,像一个影子。 可他不用再担心自己做得不好,或说的不好。因为若离什么都擅长,总能帮他做好,也不介意去做一个影子。 有时候他觉得也许自己才是那个影子。 若离若是没有自己,他还可以去做别的,可他若是没了若离,会怎样呢? 或许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都不是太子。 他只是在扮演这样一个威严贵重的角色,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要让所有人仰望的人。 陆灼在迷蒙间,只觉得车外似乎有些不对头。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向他们靠近。 不等他清醒过来,只听马儿突然在暗夜中嘶鸣一声!紧接着车子猛然停下,他整个人也重重地撞磕在了车窗上! 车外已经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和人声。 保护太子!保护太子! 陆灼心头一阵剧跳,连忙拉开车门,便见得一支羽箭已经擦过他的鼻梁,哚地扎进车门的门板上! 箭尾轻颤,箭簇锋利。 他缓缓回头,只见黑暗中,四周都是火把和黑压压的人群,已经包围了他! 第三百四十八掌 掖城遇险生死线 火光飞舞,流矢乱窜。 因着后方护卫的冒死掩护,马车才从人群中破出一条道来。而马儿也受了惊,在纷乱的刀箭下蒙头直冲,顾不得身后的车厢,一路横冲直撞。 车盖已经被顶上的树枝划破了一角,车幡也接连撞上两旁的树木,被削去了一半。 两名车夫已控制不住马,人也是勉强扶着车辕才没被从车上甩下去,其中一人还意欲提醒车厢中的人。 太、太子殿、殿下.......您小心....... 话音未落,斜侧追过来的马上已经射来一箭,霎时洞穿了他的胸膛。 -- 第498页 敌人是有准备而来,自然不肯轻易放弃这大好时机。只留下一部分人马与侍卫缠斗,其他人继续分两路追击马车。 陆灼已被车子的颠簸摔得七荤八素,头破血流。他按住额头上被座椅尖叫磕破的伤口,勉力将半个身子依靠在车厢上,紧紧地扶着车门。 眼前阵阵发黑,却分不清是因鲜血阻挡视线,还是因为方才那几下撞击所致的头晕。耳边还能听到车后方追击者的马蹄声阵阵。 车轱辘碾压过石子路,响起嘈杂的声响。 陆灼还从未经历过这样残酷的袭击。 当他听到草地上再次响起沉钝的肉体撞击地面的声音,最后一名护卫他的车夫也从车上消失时,他的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令他连喘息都变得有些艰难。 他在嘈杂的环境声中,无法分辨敌人距离他还有多远。只能隔着一晃一晃被震荡扇动的车窗,看到窗外的一切都在飞速地后退。 不等他想出如何自救的法子,车厢又再次撞向了一旁的大石。 砰 陆灼又再一次在这巨大的冲击下,人狠狠地撞向车门。 呃....... 疼。 木头划在石头上,响起尖锐的嘶鸣声。 随之而来是在四处响起的木头榫卯受到强烈挤压的咯吱咯吱声,几乎散架。 马车将再禁不住第二次这样的冲撞。 许是因为这一撞车速减缓,有一人一马已经瞬间靠近! 在月光下,锋利的长刀挑开了车窗,直逼向车厢内的男子! 终于追上了!陆灼,受死吧! 陆灼猛然回头,下意识地朝后躲,可脊背却陡然撞在车厢上。车内的空间太过逼仄,根本让人避无可避! 救、救驾 他疾呼一声,却也只能绝望地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光,向自己的胸前刺来! 嚓!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车窗外又有一道银光出现,突然阻断了那柄长刀。 紧接着就听到一人呻吟着从马上摔了下来。 车窗外露出一人清俊的脸庞。 殿下?!您可还好? 陆灼愣了愣,见眼前的人影虚晃而过。 ......若、若离? 雪白的衣衫又在四角窗格中一闪而过,马上的杜若离从窗户中看了一眼太子陆灼,应了一声,殿下别急,臣来救您了....... 马车前的马儿腿上中了一箭,此时见周遭仍有交战之声,奔逃的速度不减,杜若离的马也追不上。 他转头去喊身后已经与敌人交战中的人。 ......张校尉,你同我去救殿下!其他人务必誓死拖住敌人! 说罢,再继续去追前面的马车。 杜若离此行也并未带多少人。 他只是从北府军营来掖城的路上,偶遇了几个路人,饮茶的间隙听得他们提到大桥塌毁封路之事。 原也是没什么,只这几个路人却说人还没到桥边,就在三里外已被官兵拦了道,要求强行改道,他这才意识到了事有疑点。再一算太子出发的时间,便知这桥塌得刻意。 事有紧急,他也只能立刻去最近的岐县找县令借了些人手。但看此刻追击的阵势,要应对这一波狙杀,显然不够。 虽然他也找了人去传消息给北府军,可这两地还有些距离,即便韩策拿到消息后立刻带人过来,也还需要半日。 半日...... 悬。 杜若离心中亦涌起许多不好的念头。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紧追不舍的杀手,又看了一眼那座几乎要散架的马车。 里头坐着的不止是一国储君,也是他的挚友。 就是以命相护,那也是他的责任。 他握紧马缰,唇角抿成一条线,继续策马去追马车。 待马车转过一处山坳,杜若离终于勒住了那匹受伤的马。在短暂的停留后,马重新换了一匹,马车又继续向前驶去。 ......驿站说,并未见到太子的车驾。 再探。 卿如许带着银鞍军一路向南直奔掖城,为了确认准确的方向,于城南处驻扎,等待探子来报。 待得确认了太子灼消失的方向,才又启程去追。待得抵达出事的林子时,只见遍地狼藉,尸体遍野。 卿如许心道不好,连忙循着打斗的踪迹继续去追。 黎明已起。 在一处竹林间,有一匹马被砍断了马腿,马腹亦被刺穿,奄奄一息。不远处是已经断裂的绳索和辔头,连接着一辆已经破损严重的马车。 地上已经倒着一具尸体,手里还握着马鞭。 十几名杀手毫不在意地踏过那名尸体,重新包围了马车。 残破的车厢有一些轻微的震荡,里面显然还有一个人。 一位头领模样的杀手率先靠近马车,掀开车帘。 里面的男子容貌清俊,身着一袭绣着四爪金龙的黑锦袍。 晨曦的日光照亮了锋利的刀刃,闪着令人胆寒的光,直逼向车厢中的人。 卿如许方才带人赶到,正好看到那一幕,大惊失色,便连忙喝道,住手 然而只是一瞬,手起刀落。 听得人声,又见远处来人身上的银盔铠甲,那批杀手显然也感意外。 -- 第499页 所有人等,保护太子,击杀乱党! 卿如许一声令下,银鞍军便举着刀剑冲了过去。 卿如许则趁着人群打斗,由阿争护着,俩人急急奔到车厢前。 车厢中的人似乎动了动,带动车帘微微抖动。 卿如许站在车帘前,想到即将见到南蒙的唯一储君,心中竟有一瞬间的犹豫。 她暗自吸了口气,伸出手,一把拉开了车帘! 熹微的日光映照着男人惨白的脸。 可那张脸她并不陌生。 那是....... 卿如许看着他,缓缓地攥紧了手。 第三百四十九章 山中寻迹追太子 车厢中的男子长相陌生,脖颈、胸口和腹部共有七八处刀伤,手背和手指上也有许多伤痕,显然杀手一击之后仍不死心,又接连刺出多次,大量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他身上披着的四爪金龙锦袍。 死状惨烈。 卿如许放下车帘,转身就往回走。 常远只通过摇摆的车帘觑见里头确实躺着一个人,见她擦肩而过,便问道,人已经死了? 卿如许皱着细柳弯眉,似在思索,并未答话。 常远看她脸色十分不好,当下停了脚步,挑眉道,被死人吓着了? 见女子不吱声,常远以为她真被吓着了,又朝她走近一步。 这死了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咱们来得也是巧了,正好,不用咱们亲自动手了。毕竟这罪过被人知晓,可不比叛逃南蒙诛九族轻。纵然三大家族有意联手,但能不脏了自己的手尽量还是别脏,以后你要是....... .......他不是太子。卿如许突然回头打断道。 什么?常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卿如许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道,他不是陆灼。 常远一时愣住,又二话不说猛然转身,大步朝车厢走去,一把就掀开了车帘!高大的身影在车厢前静默了片刻,才又啪地一摔车帘,咒骂了一句 娘的,还真不是! 他走回来,看着卿如许,可眼神里却透着几分诡异,脑海中立刻就涌起另一个要紧的问题,你.......见过太子? 她前前后后来南蒙也就两次,这已经是第二次。以她的身份,即便她不招惹别人,别人也是要把她当做眼中钉肉中刺,赶尽杀绝的。若是一朝相见,定然是彼此已经做好全然的准备,要分出个你死我活了,又怎会如此悄无声息? 果然,卿如许答道,没有。 常远略略放了些心,又问,那你怎么知道他不是? 卿如许道,你看见他的袖口了么? 袖口?什么袖口?常远回头瞄了一眼车厢。 里面那人虽身着黑金四爪龙锦袍,可衣袖下却露出一截褚青色的布衫,瞧着有些违和。再看他衣领有些歪斜,腰带也系得松弛,显然穿衣时十分仓促。 哦.......常远顿时明白过来,当下笑了,眼中流露出几分欣赏之色,.......原来如此。 可若是他不是太子,那么真正的太子呢? 卿如许朝四周张望了片刻,观察了一下地形和踪迹,道,方才既然见到那一伙人,大概率的情况是他们也不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太子,那么我们就有可能先他们一步找到太子这样,我们兵分三路去找。方才那伙人已经朝西走了,那么常远你带人朝南,阿争你朝北北边水多路形复杂不宜人多,你轻功好,独自去探路反而更快些。我朝东。一旦我们有谁发现太子的踪迹,就以狼烟为讯。 众人依照她的吩咐四散而去。 卿如许带了一路人沿着山道前行,因着地势复杂,走着走着便朝东南向偏去。须臾,忽听得前方有些异响,正是朝自己的方向靠近,卿如许当下还在犹豫要不要避让,就见得远处的人影熟悉,却是同样偏离了方向的常远。 常远一行人人马靴上都挂了泥,胳膊肘和膝盖上也都沾了尘土,不知道是从哪个沼泽地里淌过来的。 卿如许挑眉道,你们为了演好绿林,也不用这么努力吧? 听得她打趣,常远立马扯着嘴角抱怨道,妈的,真是晦气,你猜我遇见谁了? 卿如许示意他别卖关子。 常远道,范阳管氏的管晏岌! 卿如许当下心一沉。 去年我的人不小心打了他手底下的几个兵卫,起了点冲突,原是他那边的人先动手的,但闹到他面前,人人都反咬一口说是我的人先动手,还当众下我面子,我寻思下回见到管晏岌,定要打回来。结果今儿见着了,因着同你来这一趟不能露白,我也只能放弃这一箭之仇,掉头就躲。也是到了八辈子的血霉了,老子一脚就踩进了一片沼泽,眼见着管氏的人过来了,脚却挪不出来,可没把老子急死!半辈子都没遇见过这么丢人的时候! 看他们一行似乎也没有同人交手的痕迹,多半儿是在被人看见之前终于脱离了那片沼泽,只是听他描述的画面十足好笑,卿如许忍不住勾唇。 这样啊。 常远见她还笑他们,就蹲下身来凑近卿如许,阴阳怪气地道,我说苒华公主,您这面子可以啊,那太子爷再能耐,离了都城也就是个只有个把护卫的小人儿,怎么敌得过您身边那两大门阀的围攻?您说您这屈尊降贵,拉着我们这一帮残兵败将过来,是想为您即将获得的胜利上添点毫无意义的彩儿,还是想让我们在这山林里陪您散一个无聊的步? -- 第500页 听得常远言语中的揶揄和试探,卿如许却是没正面回答,只道,管氏都来了,只怕不止这两大家族。 常远一挑眉,两眼仔细盯着卿如许脸上的神情,道,哟呵,您背后这么多支持者呢?那我常远真是三生有幸,临到鬼门关前,才终于站对了一回。 卿如许看着常远,顿了顿,道,可瞧着你倒不像是高兴。 常远道,我高兴啊。 卿如许听得他话里有话,就盯着他,等他说话。 常远的眼睛微微眯起,笑意中透着几分意味深长,我只是在想,这四大家族跟谁都是跟,宫里再怎么变天,对他们来说,有影响么? 卿如许没说话。 半晌,卿如许才转过脸来,却是换了话题,道,若你是太子,你会向什么方向走? 常远也不追问,就顺着她的话,看了看四周,答道,南向多洼地,东向多坡坳,交界之处多崖。若是想逃,往山坳走更不易被抓到。可是.......不能往下走。 卿如许看着他,点头道,嗯,那还是得往东南走。毕竟追击的人也会想到这一点。 常远看着她,笑道,是这个理儿。真是个聪明人! 卿如许白他一眼,率先站起身来拍拍衣衫上的尘土,往东南方向继续前行。 俩人带着队伍又走了半个时辰,便听得前头一阵喧闹,连忙借着密林掩护住身形,朝前望去。 山崖边,有两方人马正在交手,几十个人围击一辆奔驰的马车,因着轨迹靠近山崖,看上去十分惊险。 围攻的一方人数众多,从装束上看,同方才马车边的杀手应是同一拨人。而另一伙被追击的人,则明显有些寡不敌众。 有人纵马飞身一跃,长刀在半空中划破一道弧线,紧接着,那匹拉着马车飞奔的马凄厉地嘶鸣一声,竟然一只马蹄踏空,便带着那辆马车偏离了原来的路线,马车的半边轮子都瞬间脱离了地面,要朝着悬崖边摔去! 卿如许和常远见状,也都一时心惊,瞪大了双眼!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马车旁突然蹿出了一名白衣男子,他策马奔至车辕边,俯身挥剑,只见银光乍现了一瞬,那辆马车就咯噔一下,车马分离! 下一瞬,那匹马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崖边,伴随着呜咽的哀鸣。 而马车的车辕则杵在地上,一路继续朝着崖边滑行! 第三百五十章 顿兵不止意踌躇 马车与崖边的距离太近,即便斩断连接马匹的绳索,也难以阻住车厢的动势。 然而就在马车即将也要葬身于悬崖之际,车身却猛然静止不动! 风吹动树叶,半个车身都悬在崖边,正咯吱咯吱地晃悠。 卿如许朝前探了探身,想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在那辆马车的车头处,已经多出三人他们放弃了自己兵刃,齐齐张臂,或是拖住车轮,或是压住车身。而那名白衣男子也不知何时跃下马来,此时人也后仰,手中猛力地拽着一根绳索,正是方才他斩断马缰之时顺势捞起了连接马车的那一根。 因着马车的惯性,四人的身子都在地上拖出了长长的踪迹。 许是那车厢中的人意欲爬上来,整个车厢都突然开始疯狂震颤。车身太重,随时都可能携着这一车的人滚落下去。周围的人还在打斗中,扒住车厢的四人全身发力,不敢松懈。 本就人手不足,又落险境,实是危矣。 常远口中随意地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歪头看了一会儿崖边的景象,再一回头,就见得身旁女子凝重的面色和不经意攥紧的手指,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喂,卿如许。 嗯。 卿如许应了声。 常远道,.......那些支持你的人马上就要得手了。 卿如许闻言,眼睫微微动了动,却没吱声。 .......过了今日,常远看着她的侧颜,慢慢道,南蒙国境将再无第二个陆姓皇储。 南蒙国境将再无第二个陆姓皇储。 他的话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在耳。 片刻,卿如许才转过头来,看着常远的眼睛。 你想说什么? 她面色冷淡,看不出情绪起伏。 常远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不然,他抬了抬下巴,你看看那儿。 卿如许顺着他的所指,望了过去。 在崖边的另一个方向,被树林掩映着的地方,露出了攒动的人影竟也有一列人跟他们一样隐藏在暗处,同样注视着崖边的状况! 卿如许的眉头登时跳了跳。 方才她一直被崖边的纷乱所吸引,根本没有注意到那里还有人! 他们是....... 林间的一群人数量不少,为首的两人看上去身姿略显老态,其中一人突然回头,卿如许立时噤了声。 常远歪了歪头,朝她无奈地挑挑眉。 所以.......你可要想清楚了。 确实,要想清楚。 来此处之前,她不是没有预想过此番状况。可银鞍军的所有将士把命交托在她手里,便是沉甸甸的身家。现在要带着银鞍军出手,从林疏杳和四大家族的手里抢人,这无疑是将自己的致命之处暴露在所有的敌人面前,将本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的夺嫡计划,强行前置。 -- 第501页 一步走差,万劫不复。 .......但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常远的声音再次响起,银鞍军既然选择了你,就会无条件跟随。 卿如许一愣,看了看常远,见他目光坚定淡然,又回头看向身后的兵士这些乔装成绿林的兵士,虽换了衣着,却都保持着严谨的军风。背脊端直,随时警惕着不同方位的动向。见她回头,众人也都齐刷刷地望向她,目光真挚坚定,似乎随时等待着她的号令。 卿如许回过头来,看向前方,道,知道了。 常远看她神情,知道她已有了主意。 然而只是卿如许这犹豫的片刻,崖边的局面却已陡然急下。 实际上,卿如许与常远所在的角度看不到车厢里的状况。 在方才那一番崖边拦车的惊险中,马车中的陆灼就已经被甩到了车尾,透过已经破损的车尾,半个身子毫无着力处,脚下就是崖下的云烟缭绕。 殿下当心!抓紧! 一袭白衣的杜若离虽带着众人阻住了马车的动势,但要保全车中陆灼的性命,必须立刻将马车往回拖拽回山崖。 ........若离,你、你当心身后! 陆灼两手死死地抠着车厢地板,浑身的肌肉绷紧。指甲先入进木头的缝隙里,甲片与皮肉脱离,鲜血流了出来,钻心之痛一阵阵地袭击着他的大脑,让他汗如雨下,连说话都费劲。 众人合力上拉,可身后又有敌人纠缠,寡不敌众,很快就陷入了被动。 扒住马车的人都是将整个背部暴露在敌人之下,外围一被破防,里面的人也毫无阻挡之力。长剑立时就洞穿两人的身体,鲜血泼墨般洒在地上,可那俩人死也不肯松手,凭着生前最后一口气,硬生生将马车拖回了地面上。 待得卿如许回神过来时,就见只剩杜若离一人靠坐在马车前,白衣染血,脚边那三人都早已齐齐毙命。 他将自己的身子挡在已从崖边脱困的陆灼前,手中举着一柄长刀,朝着对面的一众杀手。 从他握刀的姿势,就能看出他其实并不擅武艺。只是凭着一腔护卫挚友的孤勇,成为了守护他的最后一道防线。 卿如许霍然起身,面上一派冷肃,朝常远喝道,常远!随我去救太子! 常远立刻回头朝身后的银鞍军高声喝道,听我号令,所有人等上马,一起营救太子灼! 林疏杳隔着婆娑的树影,见得从旁边一处高地突然就冲下来一波人马,再看清人群之中领头的红衣女子,当下脸都青了。 他看了一眼身侧马上的江左李氏的掌家人李私,却也顾不得对方怎么想,急急踏出几步,朝着远处的人影高声喝止 卿卿!! 马上的女子回过头来,目光一派清冷。 卿卿,回来!! 林疏杳的话音中有明显的警告之意,而他身后的李私也疑惑地望着他们俩人。 卿卿!!! 林疏杳的脸色已经变得极差,再三唤道。 可卿如许却望着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去,纵马朝前而去。 林疏杳眉头紧皱,只觉自己的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堵着,上不去也下不得。 李私显然还没意识到这半路杀出来的女娃,竟然就是林疏杳提及的最大筹码苒华公主,只道,没想到太子的帮手还挺多。林兄,我们也去!而今我们已做到这一步了,绝不能让太子灼活着离开掖城! 说罢,就带着自己的人也朝崖边冲了过去。 林疏杳亦策马扬鞭,连忙追了过去。 第三百五十一章 无言崖边赠绣鞋 因着银鞍军的打扮,李私和林疏杳倒也没有起疑,以为他们只是普通的江湖中人。 两方刚一交手,没在东处寻得踪迹的阿争也刚找过来,见银鞍军加入混战,而卿如许则由两人护着站在战斗区之外,忙几个腾跃落到了她身侧。 姑娘!我回来了! 卿如许看着他一点头,又朝面前的两人道,我这儿有阿争护着,你们也去帮忙! 那两人便也提刀冲进了人群中。 杜若离也已趁乱护着陆灼离开了马车,往外逃离。 殿下还坚持得住么?当心,跟着我! 陆灼从未见过这般阵仗,而方才马车中的惊险也让他身心俱疲,此时已没了主意。 若离,你、你也小心....... 杜若离带着他堪堪躲过一击,就又迎面撞着另一个人的剑劈了下来!陆灼当下一个趔趄,一屁股摔坐在地上,两手抱头。 杜若离忙举刀去接,但他到底没有内力,剑气一震,整个人都顶不住,膝盖着地才勉强支撑片刻。 殿下......你先走! 刀剑相抵,长剑悬在陆灼的头顶,锋利的剑刃闪着瘆人的寒芒。 陆灼脸色发白,连忙钻离剑刃之下,又回头见杜若离强撑,不忍离开,道,若离,你、你...... .......殿下别管我!杜若离打断道,您忘了我同您说过的话了么?您的生死比什么都重要,只有您好臣才能好,所以请您快逃! 陆灼闻言,咬了咬牙爬起身来,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踉跄着往崖边逃去。 -- 第502页 那杀手也欲去追陆灼,却又被身后杜若离持刀纠缠,一剑之下,杜若离整个人便被震倒在地,长刀也已离了手,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卿如许见众人忙着交战,陆灼身侧倒无危险,可杜若离却要血溅当场,她忙朝阿争道,阿争,你去帮下杜若离。 阿争看了一眼她手边的弓弩和羽箭,也知救人如救火,只好应了一声,飞身越过人海,赶去救杜若离。 卿如许便又转头去寻陆灼。 那时陆灼拖着一瘸一拐的脚,沿着崖边一路奔逃,因着脚伤,人跑得并不快。 卿如许见他无恙,安心了几分,正欲起身去找他,就见他身侧的草丛里,突然蹿出来一条青蛇。那蛇显然只是被陆灼的脚步惊扰,可陆灼却紧不得这一吓,连是什么都没看清,就朝旁边踉跄着倒退! 再下一瞬,卿如许就眼睁睁地看着陆灼整个人从山崖边翻了下去,消失无影! 日光照耀在山谷间,远处群山云烟缭绕,崖边青草盈盈,随风摇曳。有几粒小石子骨碌碌地滚落回草丛。 卿如许停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面前已经空无一人的山崖,缓缓地眨了眨自己的眼睛。 而马车边正在打斗中的几路人马,显然也都注意到了这一幕。片刻后,打斗也都突然停止,所有的人都注视着那一片山崖。 杜若离脸色发白,攥着衣袖的手握得死紧,他连忙朝崖边飞奔而去。 卿如许也已经抬脚往崖边赶去。 俩人都站在陆灼失足的地方,朝山崖下望去 山崖极高,底下都是郁郁葱葱的树影,既没有能从中阻挡掉落的横崖树木,崖底也没有江河湖泊。 许是崖间的山风太冷,吹得杜若离背脊一阵冷寒,他望着崖底,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 卿如许也久久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半晌,才默默地叹出一口气。 众人见得他们俩人的神情,也知晓了太子灼的结局。彼此相看,亦是有些尴尬的沉默。 真是令人无语的一战。 为了太子灼的性命,众人浩浩荡荡地拼命厮杀,却没想到,他没有死在一路围堵的马车上,也没有死在敌人的刀剑下,而是被一条蛇,吓得自己送出了自己的性命。 而今两方人马已没了为之战斗的理由,便沉默着各自收了兵器,退回到了自己的地方。 李私哼笑一声,道,死了就好,只要结果是我们想要的,怎么死的倒也不重要。 林疏杳嗯了一声,又道,李兄,剩下的交给我来处理吧,请您先行一步。 李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站在崖边的红衣女子,沉默了片刻,才又道,......成吧。左右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且林兄这一辈子为了这一件事已经牺牲得够多,想来也知道什么事该如何处理。我呢.......也可以当做很多事没有看见。 他朝林疏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带着自己的人马先行离去。 常远见状,连忙带人挡在了卿如许的面前。 林疏杳便隔着众人望着卿如许,素来不起波澜的脸上只留下了一种化不开的沉郁。 卿如许也静静地回视她,下巴微扬,目光毫不动摇。 须臾,林疏杳淡淡打马转身,终是一句话也没留,就带人走了。 卿如许这才收回视线,神情却不似方才那般坚毅,微抿的唇角泄露了几分叹息。 半晌她才抬头,就见得对面站着的杜若离正注视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她一愣,也定定地回视着他。 杜若离皮肤清透如玉,风吹拂着他的白衣,那一身的血污倒也不显落魄。他朝她笑了笑,道,......想过许多场景,但唯独没想到是在这儿见到你。 卿如许见他唇边笑意苦涩,神情复杂,知他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但她并不知前几日银鞍军落难原是太子授意,只当杜若离是出于立场不同的尴尬。 他今日的一切舍命付出,终是成空。 卿如许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见得常远和阿争已经带人退离在三丈外,正在整顿人马,耳边又响起杜若离的声音。 .......你本不该来。 他声音淡淡,听不出里头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卿如许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杜若离却又轻勾唇角,笑着看她,道,不过倒也像你会做的事。 他这话听着,倒像是很了解她。 卿如许抬眉去看他,就见他把手伸向背后,突然朝她走了过来。 .......上回欠你的,给你。 他把一个白色的锦袋递到她面前。 卿如许犹豫了片刻,才伸手接了过来。掀开袋子,露出里面的一只绣着粉荷的绣鞋。 你怎么......还带着这个? 方才见他危急逃亡救人,几经险境,却没想到他身上居然还带着这个。 杜若离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一种悠远的意味。 卿如许几乎是下意识地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崖边的风吹过他们两人之间,四周的一切都仿佛更静了些。 另一只原想下次再给你的....... 杜若离声音淡淡,似是叹息。 .......可惜,送不出去了....... -- 第503页 卿如许没有抬头,视野中只见得一袭白衣缓缓转身,慢慢地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阿争见得杜若离离开,这才走了过来,问道,姑娘!咱们待会要去哪儿呢?我瞧着方才林侯爷的脸色实在是很不好,他旁边那人似乎也是咱们上回远远见过的,四大家族里的人......哎?姑娘你手里是什么啊? 卿如许抬手将锦袋封上,看了眼阿争,转头往常远那儿过去,便走便道,.......去哪儿?这确实是个问题....... 有些立场已经界线分明。 藏不住的,也只能迎面以对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钳制门阀平动荡 顾扶风的寒炎封剑的消息不胫而走,但数日后,又传来他独自登顶嵘剑阁,会面昔日众师兄弟之事。 听说顾扶风再次向嵘剑阁的众师兄弟发起挑战,嵘剑阁因此闭阁半月,至今仍未打开山门。 有些好事的江湖客禁不住好奇,也登山去凑热闹,于是民间又多了许多流言。有人说,顾扶风单挑十一剑客,如今才打到第八剑客。也有人说,寒炎封剑是真,因为顾扶风上山之后就将寒炎轻飘飘丢回了剑池,众师兄弟纷纷上前,却无一人能拔出那柄寒炎,但最后,还是顾扶风走上剑池,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拔出了那柄剑寒炎已经认了主。 比起江湖中的大事,南蒙朝堂近日的动荡要更引人注目。 明川帝痛失爱子后夜夜难眠,南蒙皇室后继无人,文武百官各自谏言,大部分的声音都是提出从旁系择立贤幼过继,还拟好了人选名单。 龙椅之上,明川帝侧目扫了一眼盛阳王,片刻后摆手退朝。 纵然无人知晓太子灼的死因,可许多人的心中也有了猜测,从突然告假称病的范阳管氏与华阴杨氏,及近日明川帝晦暗不明的态度,也已经猜到太子灼之死必与四大门阀脱不了干系。 但在这样的局势之下,盛阳王却对立储之事默不作声,偶尔被群臣问及意见,只摇摇头言自己年迈昏聩,又无子嗣,不知作何立场。他这样的作壁上观,以他的年纪,倒也无不妥。 只是也有有心人,捕捉到了几分微妙的不寻常那位自断子嗣,于皇位毫无威胁的老王爷,当真从未起过不臣之心么? 这样的问题也只能戛然于此,毕竟也无旁的证据可以支撑。 可卿如许却深知,她的反水,让一向看上去淡泊无争的盛阳王,终于在垂垂老矣之时,终于有机会握住改变一切的转轮。 众人不知道的事,早在太子灼死去的当夜,盛阳王就已经握着他最大的筹码同明川帝会谈了一次。 那时卿如许望着湖里一片含苞待放的荷花,问起盛阳王结果时,年老的盛阳王搁下手中的茶杯,用枯树一般的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道,世事沧海如梭,明川亦无力阻止。接受才是所趋。 南蒙风云四起之时,大宁那边亦是人情汹汹。 混族与大宁的冲突不断,三皇子承奕有意推新政,提出长股府行州府内自治制度,并推行多项扶持之政鼓励混族人行商、与大宁族人通婚等,而四皇子则对此大力反对,率一众老臣联名上书,认为这是败坏礼俗,混淆种族血统之举。而后三王与四王的不和已经人尽皆知,但凡三王主立的,四王都持反对意见,两方相见,已有好几次都擦枪走火,剑拔弩张。 而后宫之中,太后也属意承玦的母妃为新皇后,宁帝对此亦不拒绝,宫人便已将按皇后之礼私下侍奉。前朝后宫本是休戚与共,对于新太子人选的揣测亦是不息。 又过了月余,明川帝突然病倒,日日汤药不断,数日后并未好转,反而连早朝都暂时废除。折子递进去一道又一道,却是有进无出。而早前被软禁的诸门阀已被关了一月,门阀内部亦多番斡旋,也因明川帝的病情暂时搁浅。 国事耽搁,群臣忧心,为免大权旁落,这才又有人上表,请立苒华公主为储君,代议国事。 这一回,反对之声倒也并不纷杂。南蒙朝堂已经火烧眉毛,又有何可挑剔?只是不知要去何处寻得那位真正的苒华公主。 就是在这个时候,有消息传出,盛阳王找到了真正的苒华。有了皇室正统的认可,其身份倒无人敢置喙。 进宫觐见明川帝之日,卿如许隔着重重帷幔看到躺坐在病榻上的君王,总觉得他比想象中要更衰老。 儿埋泉下泥销骨,父寄人间雪满头。 卿如许从殿中出来时,宫院中站了许许多多的人,有官员有妃嫔,有宫女有宦官。所有人都齐齐望着她,目送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宫殿。 三日后,宫里传出消息,明川帝失踪了。宫女敲开寝殿门时,只见殿中空空,唯留下一份诏书。 不等宫中大乱,日落之前,卿如许就携着那一份诏书,去枢密院要了批文,携三衙中的侍卫步军司去围了范阳管氏。 管府三推四请之后,卿如许直接二话不说带兵闯进了管宅。 管宴岌站在雕梁画栋的屋檐下,望着马上的红衣女子,问自己何罪之有。 御史台的人站出来高声道,经御史台协同大理寺调查,骁骑营拿下华阴杨氏之后,华阴杨氏已供认出范阳管氏亦有参与袭击太子的行动,现要缉拿管氏管宴岌回御史台问话。 管宴岌又问,御史台可有陛下盖印? -- 第504页 御史台的人答有,又回头看了看马上的女子。 管宴岌见了,道,南蒙只有一位陛下,若非陛下亲自盖印,旁人不算。 不等御史台答话,卿如许道,南蒙自然只会有一位陛下,也自然是陛下亲自盖印。 管宴岌顿了顿,看着她,道,何以证明? 卿如许道,御史台既出文拿人,自是亲见。 管宴岌又问御史台,这是陛下亲自授印? 御史台的人答道,陛下立下诏书,已将国事交托于储君。 管宴岌看了看卿如许,自然知道这个储君指的是谁。 可这些日子以来,本官从未曾听明川帝公布立储诏书。 卿如许淡淡道,管大人先前不是一直卧病在床么?不晓得也是正常。 卿如许言语中的讥讽之意鲜明管宴岌站得端正,全身上下看不出有一分虚弱之色。 管宴岌脸色白了白,又道,就算是立储,也当遵循祖制,既无诰封仪式,又无....... .......不是立储。卿如许打断道。 她猛然振臂一举,亮出手中一道明晃晃的诏书,道,.......而是直接继位。 座下众人哗然。 管宴岌顿了顿,脸色骤变,又道,陛下如今人在何处?!陛下身体康健,怎会立下若非他本人宣召,又岂知诏书真假?若不知诏书真假,又岂知有人不是居心叵测,鱼目混珠...... 卿如许在马上扬了扬下巴,打断道,......这不是你该忧心的事。 御史台的人看了一眼她,又看了看护在她身边的盛阳军和骁骑营,立刻附和道,如今御史台拿人手续齐全,若管氏再多言,当以抗旨论处! 侍卫步军司的兵士立刻拔刀,立刻就将管宴岌围了起来!管宅的下人和女眷都惊叫着抱作一团,遂也被兵士拦了起来。 第三百五十三章 杀伐决断定局势 管宴岌看着已经对卿如许俯首侧耳的各方势力,脸色阴郁道,我管氏三代矜矜业业、为国效力,为南蒙打下半壁江山,便是先帝也要对我管氏以礼相待!尔等今日这般不分青红皂白,这不止是在打我管氏的脸,也是要让天下人笑话....... amp;nnbsp;半壁江山?卿如许冷笑一声,听闻今年春闱管氏出了一位大字不识一个的举子,这也是为国效力,这也是矜矜业业?我南蒙给管氏的荣宠已经太多了,多到让你们险些忘了国法纲常吧? 她又道,太子灼正是风华正茂之年,而今枉死,你也敢说与管氏毫无关联? 管宴岌看着她,提及太子灼,眼底已经起了些许愤怒的猩红,你问我为何?若非是你,林兄要为你筹谋....... .......你当他是为我?卿如许却又哼了一声,反问道,你们每一个人,从头到尾都是为了你们自己,与我何干? 管宴岌瞪着她,手指已经在衣袖中攥紧,半晌,才又道,原来,你来南蒙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而盛阳王,从始至终都并非不争....... 卿如许不置可否。 思及以后门阀的未来,管宴岌心中已感大势已去,当下闭目叹了口气。 片刻后,又道,我且最后问你,林疏杳.......在此事中究竟知情多少? 卿如许知道,他是想问林疏杳究竟是否也是执棋人。 但她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摆手命兵士将管宴岌带了下去,又命令封锁管宅,所有人等皆禁足于府中,若有人擅自离开,准先斩后奏。话毕才拂手而去,徒留一屋子女眷的惊惶哭声于傍晚低鸣。 离开管氏,她又去了陇西卢氏,亦是同样的处置法子。 因着背后又有盛阳王撑腰,手中又有明川帝的诏书,待诸臣收到消息醒悟过来时,她已趁四大家族还未通气,将其中三个家族都钳制在御史台。 狠厉果决,手腕干脆,是南蒙群臣心中对她这位新储君的第一认知。 离开御史台,她这才依循祖制,两手一丢,都交由盛阳王去处理。 朝中争议不断,大抵分为两派,一派支持盛阳王和苒华,另一派则持怀疑态度。明川帝到底没有露面,只留下一纸诏书,这倒也落了些话柄。 待得半月后,诸事已定后,明川帝的那一道诏书才终于公诸于世明川帝自知老矣,意欲归隐佛门,亲鉴苒华公主身份,册立其为储君,命其即刻继位。 诏令一发,大局已定,悬在御史台的门阀谋害太子案也立刻有了定音。主事也都随着新君上位,想按照她的意思处置。 文书递到卿如许面前,请她过目。卿如许扫了一眼,说了一句哪朝哪代容得了谋害储君的叛贼?年轻士族还将为国效力,而有些寒族子弟也该一展拳脚了。御史台便记下了这句话。 回去就将三大家族的掌家人定为枭首,而对其子嗣亲眷则是从轻,不予连坐之罪,只将门阀削爵夺权,一改其掌控州郡的做法。枢密院又拟了寒人掌机要的新政,意欲提拔一大批寒族子弟,参与分管各州郡。 批文只差最后一道,只待登基大典之后新君上位盖印,便可下发各部。 -- 第505页 登基的日子选定在了次月初六,原该礼部带着风水师和黄历亲自到新君面前禀报,可盛阳王却接了过来,却划掉了初六,选了初八,又亲自去了新君的寝殿禀报。 彼时卿如许坐在宫殿的长廊上,正望着接天莲叶赏荷。盛阳王行礼之后,也坐了下来,同她讲了择定的登基之日。 卿如许道,皇舅定了便是,苒华并无意见。 盛阳王点了点头,又引了另一个话头,道,......林疏杳现还关押在枢密院大牢,我这里有可以证明他身份的往来信函。是功臣还是罪人......只等你一句话。 卿如许的眼睫动了动,转头又去望荷莲,道,........林家为了南蒙远离母国,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皇舅这些年与林侯保持联络,自然比我更清楚。 她转过头来,看着盛阳王,道,虽然林侯此次带我回南蒙也有私心,可到底于我有抚养之恩,且他从无害我之意,对南蒙亦无实质的伤害之举。林家三代为南蒙的付出不可量计,何况为了保守身份的秘密,为了我南蒙帝国的荣誉,他还牺牲了一个儿子........所以还请皇舅看在他人已年迈的份儿上,莫要追究他区区失足之责,让他守护林家的荣耀,能颐养天年。 盛阳王看着她的脸,半晌,才点了点头,道,好。南蒙不会忘记林家。 卿如许又温和了语气,道,皇舅为了我陆氏家族亦是殚精竭虑,南蒙的历史也不会忘记书写这一笔。待我即位,便封皇舅为摄政王,百岁之后,也将对皇舅以皇帝礼相待。 盛阳王点了点头,似得到了什么承诺,终将梗了多年的心事放下,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这一生,无子嗣绵延,乃难瞑之憾事。能保住晚节,享一回尊荣,也算弥补缺憾了。 过会儿,他又道,如今朝堂上还有反对之声,你生父的身份,必被那些老臣诟病,即便即位,仍难以服众。若要堵住悠悠众口,还需计议。如今三大家族被削,为免他们起了忤逆之心,联姻是上佳之策。 卿如许听了,并没说什么,盛阳王就又接着道,与你年龄相仿的功臣勋亲子弟的名册我已让户部去拟了,待登基之后,便可着手婚事了。皇族需要子嗣,百姓需要安心,你也需要一个可堪重任的人辅佐支持。 卿如许没有回头,淡淡应道,知道了。 待盛阳王离开之后,卿如许才又转回眸子,望着他岣嵝的背影,叹了口气。转头就去招呼阿争,问道,你家主子呢?怎么小半个月都不来信了? 阿争看着她,想说自己也不清楚,又怕她生气,最后也只能瞪圆了眼睛,无奈地耸了耸肩。 第三百五十四章 心知肚明相告诫 南蒙新一位女皇即将即位的消息,迅速地传遍了九州大陆。 民间议论声不止,邻国都对这位女皇的登基迟回观望。 盛阳王已为卿如许解决了许多非议,但仍有顽固者不肯妥协。 卿如许晨起才刚踏出殿门,就被右谏议大夫佘冕、观文殿大学士魏普及一众官员拦了下来。问其缘由,佘冕道,苒华公主即将登基,依循祖制,该先行拜祭祖先,由大理寺和礼部确认血缘正统后,再入皇室族谱。而后才能册立为储,并昭告天下族系宗亲,若无异议,之后才可行登基之礼。 如今宫中已经都对卿如许改了称呼,直称殿下,待登基后再改为陛下。可佘冕仍称她为苒华,态度已是十分明确。 周围宫人听得皆是一头冷汗,忙看了一眼卿如许。 他们虽还不了解这位新君的脾性,可也知道她这些年在大宁的事迹。如今见了本人,只觉她不喜多言,性直刚冷,令人还摸不到深浅。 卿如许打量了几眼佘冕,问道,佘卿的意思是,在怀疑本宫的身份? 她语气平平,脸色也平平,可这一句措辞却是直白尖锐。宫人闻言,俱伏跪于地上。 卿如许看了一眼宫人,没说什么,就见面前的佘冕又行了一个板板正正的礼,背脊却是一点儿也没松,道,臣不敢。但公主既要成为一国之君,对上有列祖列宗,对下有万千百姓,当无所隐瞒,无可含糊,方可平众议,稳龙座。 隐瞒?含糊?卿如许道,佘卿不妨说说,本宫隐瞒了什么?含糊了什么? 佘冕道,既是帝王,不止有掌控天下之责,一言一行亦在天下人的眼睛里。故而公主既要做君王,身世也需由史官记录在册,细呈于天下。 卿如许反问,细呈?要多细致? 佘冕抬起眼眸看着卿如许,毫无惧色道,包括父亲与母亲的名讳,公主殿下的生辰,自小生活于何处,受教于何人,又如何得知身世返回南蒙,这中间可有除盛阳王外的其他人证物证....... 卿如许不禁冷哼一声,道,这些自然将有史官记录,不日也将公诸于世,佘卿就算心有疑虑,也不该这般心急吧? 佘冕道,史官公诸于世,那是对百姓以交代。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臣要做陛下的矛,要做陛下的盾,也望殿下登基之前,能先予臣等信任。 卿如许闻言,心道这佘冕果然如盛阳王所说,不止是固执拘泥抱令守律,还十分难缠。她被磨得有些没耐心,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可所见之处只有宫女太监。毕竟这大清早的,盛阳王若无急事又怎会进宫来? -- 第506页 卿如许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过想起盛阳王,她便反问道,难道先前从祖王父不曾语之与卿? 佘冕道,盛阳王殿下是讲述过。 卿如许挑眉看他,脸上已经显出几分愠色,那......佘卿是有哪里没听懂,还是对哪里有疑问? 佘冕面无惭色道,这倒没有,只是盛阳王殿下所言,同公主殿下您亲口所言,还是有些不同的。公主殿下的身份实在特殊,经历也要比旁人离奇坎坷,更何况大宁的皇帝还是殿下您的父亲,臣等确实还有一肚子的疑问想要求殿下解惑答疑。 面前的佘冕带着众人拦在她面前,半点儿要退让的意思都没有。 卿如许瞪着他,又扫了眼满院的宫人,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佘冕这摆明是要为难她,难道她一介储君,要被他牵着脖子审讯不成? 虽然盛阳王早就叮嘱过她,前朝的一些人纵然不反对她上位,却也定然会百般为难,可卿如许怎么没想到,还真有人不顾自己的仕途,上赶着要来她这位新君面前挑衅的! 她当下有些火气涌了上来,看着佘冕,压低声音问道,佘卿今日若是听不到本宫亲口回答,是不是.......也不肯就这么回去? 谁知佘冕面不改色地答,是。 卿如许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可本宫有些不适,得先回寝殿休息一下。若佘卿你执意等候,便在此候着吧。只是这正是艳阳天的日头,实在是灼煞人呢! 话毕,她便也不愿陪他周旋,当下拉着一张脸,怒气冲冲地一甩袖子,就扔下这帮官员,带着宫人转身回寝宫了。 之后的几日,仍有不少官员三番两次地前来。或是质疑血统出身,或是试探她与盛阳王的关系,或是要确保她不会离开南蒙回去大宁等,总之,总有各种各样的由头仿佛她这位女帝一旦上位,就会给南蒙带来无尽的麻烦,人人忧心忡忡,颇有些看戏的嫌疑。 但这些刁难都还算是小打小闹。 盛阳王放下礼部送来的典章文册,目光中带着几分担忧,道,......登基那日,四方注意皆聚与此,只怕......难能顺利。 卿如许倒是难得的心态平和,丹蔻划过莲蓬,剥开雪白的莲子,一颗颗搁进口中,道,......左右他们也找不出第二位合适的储君人选了不是?咱们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盛阳王眼皮一扫,掠过她案几上的一摞信函,问道,......大宁那边可有信笺往来? 卿如许拿着莲子的手一顿,抬眸看他,一时摸不准他想问的是哪一桩。 .......有一些。 她同承奕每月都有书信往来,还有许多信函来自于拂晓各地的分舵,都是顾扶风让人传来的,知会她一些各地的情报。 盛阳王注视她的目光有些深远,道,.......宁帝是个小人,是他毁了釉芜,你母亲的一生 他素来说话做事从不显山露水,今日却突然说了一句这么带情绪的话,卿如许有些意外,静静地看着他,果然听到他接了一句令人心悸的话。 可是,你好像并不恨他。 他是在陈述一个结论。 目光透过枯瘦的树皮,直直地射向人心里, 卿如许看着他,没动。 ......你知道么? 盛阳王又道,你一点儿都不像她。我是指,釉芜。 整个厅堂里,都只剩下风声,和窗外荷叶拂动的声音。宫女太监们都在殿外候着,此时也不知在做什么,都没了声响。 卿如许的心跳得有些快,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莲蓬。 .......但既然走在了这条路上,便是老天爷替你选了路。领了旁人的人生,就没有不担起随之而来的责任的道理,你说,是么?他问。 卿如许缓缓地垂下眼眸,半晌,声音才响了起来,.......从祖王父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盛阳王叹息般地点了点头,这才回过头去,望着窗外的湖景,.......那你要记着你今天的话。 卿如许又看了他一眼,过会儿,才应了一声,.......嗯。 第三百五十五章 泥沼险境我自趟 登基大典前夜,广储司特送来新赶制的衮服,请新君试衣。 不同于大宁的雍容恢弘,南蒙更追求恢尧舜之典,总夏商之礼,故而在衣着上也更含蓄温雅、质朴自然。因着是第一任女帝登基,故而衮服的设计也难倒了广储司。 参考新君喜好与过往任职,经多番商议之后,最终衮服定为赤色曲领绛纱袍,上绣有十二金绣龙纹,配以七十二宝石珠翠通天冠,极尽文人风雅,又不失帝王威严。 卿如许尚未试衣,就见阿争从门外疾步走了进来,头上挂着一层薄汗,脸色有些凝重。卿如许忙放下衣衫,朝他迎了过去。 姑娘,我方才回来时遇到了常远,因着宫门下钥他进不来,就让我带话给你,说管氏那边的范阳军....... 卿如许眼皮一跳。 阿争看了眼她身后的众宫人,又俯身在卿如许耳边低语了几句。卿如许沉思了片刻,才点了点头,道,.......你跟他说我知道了。 -- 第507页 阿争听罢,又转身出门而去。 许是有些担忧,卿如许一夜并未怎么安眠,次日寅时,便起来梳妆更衣。那时太监在侧为她宣读登基大典的礼仪流程,她浑浑噩噩间也只听了个大概,只知道头两件事,先是在圜丘告祭礼,之后再回奉天殿接受百官朝贺。 于是在卿如许梳洗间,礼部已遣官告天地宗社,之后才由她着孝服告几筵。卿如许依照祖制,拜过天地和祖宗之后,见朦胧天色中,执事官举衮服案、皇帝宝印案立于郊坛前,有太监跑奏高声曰:告祭礼成之后所有大臣三拜,平身,钟鼓乐声止。再三拜,平身,钟鼓乐声止。 然而行完这一套告祭礼,才是登基大典的序幕。 原该由鸿胪寺官员引着新帝回奉天殿,接受百官朝贺,并授玉玺,接受万民跪拜,然然而卿如许这边才刚要离开太庙,身后的一匹官员却突然从列队中走了出来,齐齐拦住了通往奉天殿的路。 主事的太监、钦天监的官员以及礼部的人都被这一出吓得脸色一白,一时不知是否该让禁军去护。禁军亦是诧异地望着面前的景象,不知该作何反应。毕竟新帝登基,哪遇过臣子半途阻拦的? 卿如许望着挡在面前的一众老臣,清冷的眸子中透露出几分威严,她缓缓地抬了抬下巴。 诸卿这是为何? 领头的人又是佘冕。 他拱手一揖后,道,微臣携众朝臣斗胆阻拦,是为一事,还望殿下莫要见怪。 如今登基大典尚未完成,佘冕称呼其殿下,倒也并无疏失。只是他们此时阻拦,倒显得这两字有些旁的意味了。 卿如许幽幽道,佘卿与众爱卿既有在此时也不得不提的事,不妨说来看看。 佘冕背脊挺直,负手于身前面不改色道,如今殿下既已回归我南蒙王庭,片刻后进奉天殿正式登基,便当以君主之责为首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保朝堂安稳,百姓安心,臣等请谏殿下,先向天下人昭以留居南蒙之决心。 卿如许听罢,细眉一挑,依佘卿之意,该如何向天下人昭以留居南蒙之决心? 佘冕高声道,殿下乃一国之君,自不可与普通人相较。殿下先为君,而后是子,先是万民之主,而后是为人子女。明主履至尊而治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操生、杀、富、贫、贵、贱六柄,可涂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故而今日臣等请愿,请殿下暂将孝悌礼仪搁置一边,为了百姓万民,舍却他人子女身份,专心担负君主之軛! 卿如许盯着佘冕,细品了品他所说的话。所谓舍却他人子女身份的意思是,要她在登基之前,必须先给天下人公开宣布要与宁帝断绝关系?! 果然群臣议论之后一片哗然,皆急张拘诸,似也没有想到佘冕会此时此地提出此等无礼的要求! 卿如许的目光扫过众人,语气中听不出有半分情绪,只淡淡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佘卿,你这是要让本宫悖逆孝道,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殿下此言差矣。 佘冕道,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今日殿下要为纲纪,要为君臣,礼之大节不可乱。 卿如许反问道,佘卿何以定论礼为大节,而孝为小节? 佘冕道,亲疏血缘,牵连不过几人。纲纪法度,则牵涉不可数计。若悖礼而失信节于万万人,为小节而舍大节,岂非令史册上帝王清名无端留诟,铸成大错? 卿如许不禁用鼻子轻哼一声,质问道,呵,佘卿既认为亲疏血缘并不重要,不知你心中何以吾今站于此处? 佘冕低头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君臣之位,犹天地之不可易也。对于这一点,臣不敢有非分之想,不敢有大不敬之心。他又抬头正视卿如许,四海之广,兆民之众,人虽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便是以礼为之纲纪。若上不正,则下参差,还请殿下三思!! 还请殿下三思! 还请殿下三思! 还请殿下三思! 佘冕言语中处处曰礼,却带着一众官员齐声高呼,颇有要挟之意。似乎只要卿如许不答应当众同宁帝割袍断义,绝了父女之情,便不允她入主奉天殿完成登基。 卿如许清冷的眸子一一扫过面前站着的人,沉默了片刻。 她转过头,望向其余官员,问道,诸位爱卿也是这个意思? 文武百官皱眉抿唇,心有犹豫,一时无人敢出列回答。众人也知道新君上位,为长远计,也不可得罪帝君。然而佘冕身边站着的都是南蒙朝中的元老,如今门阀被打压,这些人背后的仕子就成了掌控未来南蒙命脉的年轻力量。 况且卿如许的两国皇戚身份确实是一个难解的难题,民间因此非议不止,佘冕之法确实可平息一部分质疑之声。 -- 第508页 卿如许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心知今日被动处境的根源,还是因自己在南蒙朝中还未来得及培养自己的势力。前有林疏杳,后有盛阳王,朝中又有门阀与寒门仕子之争,众人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都欲借着她的身份,把她作傀儡使。如今她匆忙登基,根本无法脱离盛阳王的支持独立担起君主之职,有今日之局面也并不意外。 只是今日,他们都判断错了。 她从来不是一个好欺负的主儿,愿意任他们捏扁捏圆。从前是时机不成熟,不得不龙藏神泉,可今日,她等待的时机怎么着也该到了。 卿如许抬手,轻轻抚了抚鬓发,好整以暇地道,本宫明白诸卿家的顾虑,爱卿为国思虑,不因位卑而不敢直言,本宫也倍感欣慰。只是 她转过头来,眼皮轻扫众人,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缓缓道,你们这是在陷本宫于不义,也是在置我南蒙于泥沼险境啊。 第三百五十六章 圜丘围困无路退(修)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于尔等臣如此,何况于君? 卿如许面朝所有臣子,淡声道,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帅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如今天下人皆知本宫身世,若为皇权而舍其父,为止非议而舍孝道,残酷冷漠,无德无义,如此君王,可还是诸卿之所求? 再者,如今天下未定,大宁与我南蒙毗邻而居,牵一发而动全身。于新君登基之前,若依诸卿所言如此宣告天下,大宁将作何想?他国将如何看待南蒙?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此举只怕还未让众卿家对本宫的担忧解除,南蒙自己首先要离德离心了。 卿如许说罢,又收起凌人之势,叹了口气,闻言道,自然,本宫现还尚未登基,尚不算是诸位所信赖与尊敬之君但本宫已然舍却缠绵膝下的宠爱,放弃汲汲经营半生的荣耀,选择回到南蒙母国,面对未知的一切。侥幸,受任于皇室危难之际,被推上这个位子,而未来也需仰仗众卿家扶持依靠。若今日你们所有人,当真觉得本宫所言毫无根据,皆是无稽之谈,本宫也无话可说,自会答允诸卿之所请。 她一番话说毕,句句在理,进度有度。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也无言以对。 佘冕沉默了片刻,又上前一步,躬身道,.......臣等也并非要逼殿下做为难之举。只是若殿下能给予以承诺,亦能让百姓有所安心。 他这话倒是退了一步,只是要让卿如许当众保证自己永不离开南蒙,依然有些强人所难。毕竟卿如许对顾扶风承诺在先,只是此时也不能向外人道。 卿如许当下为难,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望着面前的所有大臣,正在踌躇间,就忽然见得远处有禁军急急朝这里奔来,步履仓惶,而圜丘外也传来马蹄轰隆与兵戈交接之声! 群臣亦是惊异回头,知晓若非事出紧急,断不敢有兵卫举着刀枪闯入圜丘,失礼于御前,打扰皇家告祭。 殿前都指挥使刘杨几步奔到卿如许面前,跪下高声道,陛下,不好了,范阳军与陇西军反了!!现下已经包围了圜丘!! 群臣闻言,齐齐惊呼! 什么?!范阳军与陇西军何时来的栖篁城? 门阀不是正被软禁么,怎会来此? 卿如许秀眉一挑,沉静问道,如何确信来人是范阳军与陇西军? 刘杨答道,两支军队都带了旗帜,上面印着管氏和卢氏的家徽!而且,有人认出领首者是管宴岌的长子管甯! 听得刘杨描述如此详细,这波叛军的身份便也坐实了七七八八。众臣的心也当下悬了起来。 什么?门阀当真是要造反了?! 管宴岌虽被软禁,可也对他的亲眷以仁相待,怎么会......他们怎敢有悖逆之心? 卿如许又问,如今正在御敌的是谁? 刘杨道,现下只有臣麾下的一部分殿前都指挥司,和一小部分侍卫亲军马步军,因告祭礼后,主要的典礼要在奉天殿举行,故而大部分的人马部署都分配到了沿途和奉天殿。门阀的叛军是从圜丘西侧闯入,阻断了与奉天殿的联系,而今已然围困了整个圜丘,要等奉天殿那边的人反应过来,再调兵攻入圜丘,来御前护卫,只怕.......需要大量的时间。 众人听得明白,刘杨的言下之意是来不及了。 许是圜丘本就偏僻阴寒,也许是外部喊杀声令人不适,众人只感胸口发慌,背脊发凉。 隔着围墙的大门,已然能看到不少鲜血和尸体,横在两军之间。 南蒙门阀掌权多年,在军中威信不可小觑,纵然借着太子案施行打压,却也一直不敢用强,以免禽困覆车。可各门阀当家人都已被御史台控制,下面的人为了当家人的安危也不敢妄动,近日都非常乖觉,谁知竟还藏着这么一手。 眼下只能确认卢氏和管氏的到来,尚且不知其他两家是否也参与其中。若最坏的可能下,是四大家族一起联手,以他们握着的南蒙半壁军力,别说让卿如许今日走不出这圜丘,就是让满朝文武尽数陪葬,南蒙重新改朝换代,也不过是弹指之间。 -- 第509页 觉察到面前的生死攸关后,人人都如热锅上的蚂蚁,半晌才有人站出来发话。 门阀此举乃逆天之举,名不正言不顺,我等皆是南蒙肱骨,断不可被此等乱党所恐吓!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护卫陛下,还请陛下立刻移驾奉天殿!我等臣子必拼死护送陛下离开,保陛下周全,佑我南蒙安康! 一言之下,有几位武官站出来请命,愿出去以性命相搏抗敌平乱。还有一些则明显惊慌失措,不敢去冲在护卫君主的第一线。 卿如许看了看那些一心要保护自己的朝臣,暗自记下他们的名字,出声道,诸爱卿愿舍生忘死,与本宫共存亡,本宫记下了。若有幸脱困,定不负各位所期。她抬眸看了一眼外头的打斗声,道,如今四下无路,此时出去也只是做无谓的牺牲罢了。众卿家不妨先一同退入祈年殿中,一同等待援军。 这里本就无其他庇护所,退入祈年殿也是应该。只是卿如许提到援军二字,语气镇定,毫无危急存亡之时的慌张之态。 待得众人都进了祈年殿,卿如许又着人搬了张椅子放置于殿门,坐了下来,两眼望着围墙外正在交战的兵士,竟是一派镇定自若,与周围簇拥着的面色如土的人群对比鲜明。 有官员议论道,今日门阀胆敢闯入告祭礼,必是有所准备,奉天殿的沿途定然已被切断,如此方能保证此行顺利。要等援军,实在是难上加难 今日大凶咱们殿前指挥司已是皇城中最好的军力部署,若他们都抵挡不住,便是搬谁来,又能阻拦得住呢? 盛阳王虽已退离朝堂,可他的人马却一直效忠于咱们陛下。今日大典,盛阳王人虽未到,可也不可能毫不关注大典进程,他有没有可能早于奉天殿禁军发现吾等的困境呢? 可若仅凭盛阳军就能与四大门阀比肩的话,这些年先帝又何故处处礼让门阀呢?哎,这隐患本就是从未解决过的历史疑问,只不过今日不巧爆发罢了南蒙今年实在流年不利,悲哉,悲哉 卿如许听着角落里的细碎人声,很快就辨认出其中一人便是那个难缠的佘冕。 她用手指敲了敲椅沿,头也不回地出声道,佘卿何在? 佘冕尚在忧心今日之局面,待卿如许唤名了老半天,他才站出列来行礼道,殿下,是找臣? 第三百五十七章 君主之职立当行(修) 佘卿方才话未说完,卿如许看着佘冕,道,虽然眼下境遇危急,不是论理的时候,但既然佘卿心中对许多事忧虑多日,又同众老臣宁肯冒着开罪本宫的风险,在登基前拦这一道,那么本宫也不是逃避之人,有些该说清楚的,还是早些说清楚些为好。 在佘冕心中,一直把卿如许当作一个有一点才华,但大部分都是靠时运的小姑娘。他见她在听说叛军已经包围此处时,轻轻呼了口气,神情一夜依然镇定如常,还心道她到底无知,定是因叛军的来袭,解了她被他为难的困境而松了口气,根本就没想到她在此时还主动找她聊起这个。 佘冕顿了顿,才拱手道,.......感恩殿下体恤。 因着当下境况,其余老臣也都退到了卿如许身后,个人忧心着生死大事,自然也没有方才咄咄逼人的紧张气氛。 卿如许声音不大,朝佘冕问道,不知在佘卿心中,所谓明君,是何定义? 佘冕想了想,道,.......何为明君,不可以一人之言而论断。殿下的提问,臣不敢回答。 卿如许道,本宫说了,不必计较旁人,只说佘卿心中的标准便是。 佘冕答,那便是.......不以个人之私而私,时时心存百姓,以庇佑臣民、守护苍生为君主之职。功不滥赏,罪不滥刑,谠言则听,谄言不听,不以个人好恶和颜面为用人之标准,是为明君。 卿如许又道,那么是否是明君,可与其年岁有关? 佘冕一愣,话音有些犹豫,......倒是......无关。 卿如许道,若一介君主在其所辖之年,平外忧,安内患。虽可能无所大成,却也姑且做得你心中之准则,以庇佑臣民、守护苍生为君主之职.......只是她个人身上略有瑕疵,也不曾将心中抱负诉说于臣民听,更没有向她的子民保证过会永远做守河山的人。敢问这样的君主,在你心中,可还有错处? 佘冕抬起眼睛看着她,神情略有错愕。 哪有帝王还未上位,却先以虚构的政绩来标榜自我的? 这...... 卿如许见他神情复杂,突然勾唇轻笑一声,站起身来,看着佘冕道,所以啊佘卿,本宫以为有些事,实在是细枝末节,佘卿你是多虑了。 纵然她话中含意不明,可从她的语气,佘冕也大概明白她三言两语间,轻松揭过了他要她承诺与宁帝断绝关系一事。 可回顾她方才表意,倒并非诡辩,句句真理,而她言语中对自己不做承诺之举亦有前提得先有政绩,成为一代明君。 可佘冕是不能理解在眼下这糟糕的境遇中,她这位新君的小命都已经岌岌可危了,又何来的信心,立下要闯出政绩的心愿呢? -- 第510页 不等佘冕再多说什么,卿如许已经抬脚走到殿门口,望了眼围墙外交战的人影,就转头朝众人道,在本宫还朝之前,诸位爱卿或许都听过一些关于我的或真或假的传闻,但并不了解真正的我。没关系,有些磨合也不过是因为信任的累积还不够,需要一点时间,也需要一点契机。而今时今日,本宫就会让各位爱卿好好了解一下。 群臣看着她,一时都不明白她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是何用意。 人生一世,际遇无常,诸位爱卿能成为我在朝为君时的臣子,亦是你我之间的君臣缘分。本宫既担下这庇佑子民的责任,今日也定也会尽力护佑好你们。本宫在位一日,也定会拼尽全力为尔等守一方安乐。 卿如许说罢这些,转头朝身侧的阿争吩咐道,阿争,放破晓雷吧。 阿争应声出门,火石轻叩,立时就放出六发破晓雷。 群臣都齐齐望着那急速蹿高的烟火,在天空中炸出炫丽的火花,声响虽不足以掩盖门外的喊杀声,却也仿佛在危急慌乱之时,燃起了一方希望的火光。 他们虽不明白这位年轻的女君主在究竟作何打算,但看她负手而立,俨然没将外头的动乱放在眼里,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他们心中的那股烦躁也都莫名变得平静。 佘冕也随着卿如许走出院子,待六发雷声休止,立刻替群臣询问道,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卿如许淡淡道,......自是在行我君主之职。 约摸一炷香后,当佘冕听到在外围处突然响起轰鸣的马蹄声和冲杀声,就突然理解了她方才那一番话是指什么。 这一回来的人马,听动静人数不少。群臣都欣喜道有人来救我们了,之后又过了一阵,一片人影攒动之后,就见浩浩荡荡的人群分别从圜丘的三道门闯了进来! 从衣着和马匹便可见三拨人马的区别。 南向的人马身着黑色铠甲,举着盛阳军的旗号。北向的人马则身着银色铠甲,举着骁骑营的大旗。而正东方向,也就是正门,则有些奇怪,来者是一群身着黑色大氅的人。 卿如许如今已经是一只脚踩在皇椅上的人,便没有去迎他们,只站在原地,等着所有人朝她过来。 三拨人马的为首者在距离她三丈外依次下马,就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盛阳军主帅宁方州护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末将常远带骁骑营、前银鞍军特来护驾!陛下万岁! 南北两军各自朝卿如许跪地行礼。 卿如许只朝他们略一点头,两眼却直直地望着正前方的人。 一位戴着黑色面具的高大男子缓步朝她走来,却是走到卿如许面前三步外,抱拳行了一礼,轻声道了句,恭贺新君。 短短四字,尾音还夹杂着几分戏谑的情绪。 群臣见他竟不行跪拜之礼,衣着亦非军中所有,俱怀着疑问的目光打量着他。 卿如许素来冷淡,此时倒也没听她同那人说什么,只应了一声。只是站在卿如许身侧的佘冕,脸上却突然变了神情。 因为他看到卿如许虽没同那男子说话,却朝他笑了笑。 那笑容浅浅,虽只在她脸上浮现了一瞬,却是艳丽夺目,美不胜收。 佘冕皱着眉看着面前的神秘男子,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他腰侧一道流光。他猛然心神一跳,人就霎时冲到卿如许面前,抬手挡在她面前,瞪着对面的男子,大声喝道: 来人!!护驾!!他们是刺客,他们是嵘剑阁的人! 第三百五十八章 嵘剑来营震朝堂(修) 再说,我管氏家族几代人为了南蒙出生入死,为了陆氏皇族亦献上无数血汗,而今你卿如许却为了一己之私要残害功臣,居心何在? 管宴岌厉声道,我管宴岌今日,也不过是为了南蒙、为了百姓,行天道,铲妖女,易明君! 行天道,易明君? 卿如许冷笑一声,管卿话说得这般义正言辞,可公理自在人心,我陆氏皇族也从未亏待过你管氏家族。尔等如今大逆不道,行谋反之事,名不正言不顺,还敢奢望寥寥几句便颠倒黑白么? 这一席话倒是踩中了管宴岌的痛脚。 若非顾虑声名,当初管宴岌也不会同林疏杳合作,想借卿如许的血统来控制王庭。 他顿了顿,转头朝群臣道,如今陆氏已经衰落,留下的不过是个不知来头的女娃,诸位都是饱读诗书、身负功名的才子英雄,难道真要为一个血缘不明的女娃,舍却性命与功勋么?我管宴岌与诸位同僚相处多年,虽身无长处,却愿承诺诸位,只有我在的一天,高官厚禄,雄才抱负,定让诸位称心满意。若今日可有人,愿随我管氏一同开创我南蒙帝国新局面,我管氏欢迎之至! 刀光之下,群臣神情各异,有人显然有些动摇,只是等了半天,依然无一人出列。 到底管宴岌出逃御史台,携兵造反是事实,即便功成,也很难不被百姓戳脊梁骨。 管宴岌心中也早有预期,此时倒也不见失落,他的目光又扫向卿如许,道,......无妨。此女妖言惑众,混淆皇室血统,诸位一时被蒙蔽也属正常。待我管氏一族为南蒙除去此妖女,以正视听,届时诸位再答复我也来得及。 -- 第511页 他说到最后,言语间已经显露杀机。 在他身后,尚有百余执刀兵士,顿时杀气凌然。护在卿如许身前的众人也一时也被震慑,只觉此番护卫必然如蚍蜉撼大树,忍不住低喝,管宴岌!你要做什么?! 卿如许却半扬着下巴,目光中尽是不屑。 我劝诸位,莫做无谓的斗争,也莫放弃正确的选择。 管宴岌抬起手来,正欲下令出手,就在此时,正东方向的围墙上突然跃出几十道黑影,剑光四射,于冷肃的圜丘中如惊起漫天飞鸦,随之还有一句高昂的人声传来 南蒙嵘剑阁在此!!携十二剑客前来护佑新君!! 百官与兵卫见状,也无比惊奇,愣了一瞬才低呼,什么?嵘剑阁来了?! 来人共十二人,皆着黑色劲装,腰间配一柄黑曜石长剑。人人轻功了得,腾跃间轻盈无痕,转瞬间便到近前。 许是剑气过于凌然,这几人的黑色大氅随风飘扬,面目冷峻,愈加显得英姿飒爽,风华万千。 管宴岌眉头紧皱,也没想到怎会有江湖人插手,未及多思索,人已被迫同对方交起手来。 紧接着,又有浩浩荡荡的人群分别从圜丘的东南北三道门闯入,从衣着和马匹可见三拨人马皆来自不同属地。 南向的人马身着黑色铠甲,举着盛阳军的旗号。北向的人马则身着银色铠甲,举着骁骑营的大旗。而正东方向,也就是方才这批黑衣剑客闯入的正门处,跟着进来一批骑马的黑衣人,看兵器和衣衫样式却又有些差别。 盛阳军主帅宁方州护驾来迟! 末将常远带骁骑营、前银鞍军特来护驾! 南北两军各自朝卿如许行礼,便迅速加入了战斗。没过多久,便将管宴岌的范阳军制服。 管宴岌虽被亲卫相护,却最终不敌,慌乱之间他也狗急跳墙,转身便扑向了卿如许,意欲以她的性命相挟! 此时卿如许面前正好无人遮挡,眼看着管宴岌手上的长刀已经贴近卿如许!可一道银光突然在他面前一扫,下一瞬,管宴岌的刀突然坠地,他的胳膊也被剑划伤,人捂着伤处踉跄倒地。 常远立刻一个箭步冲上去,擒住了管宴岌。 群臣这才舒了口气,忙去问候卿如许。卿如许只淡淡地摆了摆手,也没有去管地上的管宴岌,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的黑衣男子,又朝他走了两步。 众人这才注意到新君所注视着的,正是方才于千钧一发之际出手救了她的,一位所谓的嵘剑阁之人。 那名男子轻轻抬了抬手指,长剑便在空中挽了个剑花,瞬间回鞘。他这才转过身,朝着卿如许抱拳一礼,轻声道了句,恭贺新君。 短短四字,声音低沉动人,尾音还夹杂着几分戏谑的情绪。 群臣见他不行跪拜之礼,同天子说话也措辞简略,便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可惜他面上覆有面具,看不清容貌。 卿如许也只朝他嗯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 群臣所站的位置,只能看到新君的背影,并不知她是否对此人的失礼感到介怀。可站在一旁的佘冕却能看清卿如许的正脸。 那一刻,佘冕的神情也变得异常古怪。 因为他看到卿如许竟然朝那名男子笑了笑。 笑容清浅,虽只在她脸上浮现一瞬,却是艳丽夺目,美不胜收。 佘冕的眉头又缓缓地皱在了一起,似有隐忧。 待得所有乱党已尽数被俘,殿前司指挥使将人押到卿如许面前,跪地高声禀告道,陛下,所有乱党俱已在此!参与谋反的是管氏、卢氏、杨氏三大家族,他们麾下的范阳军、陇西军、华阴军皆已被擒,等候陛下发落! 云层西移,清晨的日头便拨云见雾,洒下屡屡金光,照耀在圜丘中。 卿如许点了点头,她站在台阶上,一袭血红的衮服在阳光下显得艳丽夺目,上面绣着的金龙也愈显威风凛凛。她望向石阶之下,见得禁军、银鞍军、盛阳军和黑衣客呈四个阵队,齐齐望着她。 诸位爱卿赶来得及时,又一举歼获乱党,为我南蒙平乱,此番救驾功不可没。 她转头又看向面前的黑衣男子,意有所指道,.......待本宫完成登基后,定会为诸位论功行赏。只是不知....... 那名男子闻言,轻斜唇角,又一抱拳,接过话来道,.......陛下客气。为南蒙平战乱、除奸佞,亦是吾等之所求,不敢居功。无论江湖朝廷,本也并无本质上的界限,能为陛下尽绵薄之力,亦是我江湖人的荣光。 那十一名剑客皆静立于他身后,显然都以他马首是瞻。而他们身后还站着一大批黑衣人,于方才对敌之际已经显露一个,个个也都是顶尖的高手。 而今危机过去,群臣对他们都是好奇得不得了,这里整顿这半天,竟也没人提起还未完成的登基大典。显然弄清这批天外来客的身份,俨然比登基大典还要令人期待了。 卿如许已然看破众人的心思,便指了指身后群臣,道,这里皆是我朝的肱股之臣,其中不乏与江湖人接触甚微者,尚还不了解诸位从何而来。 那名男子道,倒是吾等失礼,方才仓促,还未同陛下正式介绍来意。 -- 第512页 他说着,微一低头,缓缓、缓缓地摘下脸上覆着的面具。 只这一个动作,果不其然掀起不小的震动随着他容貌的显现,整个圜丘也静默异常,人人都被这一张令人惊心动魄的面容所震慑。 不只是因为俊美,也因为熟悉。 男人拱手于前,挺拔的身姿如同一杆长枪 在下嵘剑阁新任掌门顾扶风,携嵘剑阁十二剑士及拂晓十七志士,特地前来拜会新君!恭祝陛下千秋万岁! 此言一出,顿时如石投湖水,掀起千层浪。 什么?他就是顾扶风?南蒙第一重犯顾扶风? 第三百五十九章 剑阁拂晓一条心 为首的黑衣男子站在最前面,身姿挺拔,举止落拓。 十一名剑客皆立于他身后,再往后,是一批穿着大氅的黑衣人,面上也都覆着黑色面罩。他们于方才对敌之际,刀枪棍棒,各显神通,功夫竟也丝毫不属于那十一名剑客。 此时众人在群臣的注视下,也都看着领首男子。 那名男子这才朝前走了一步,朝卿如许躬身行了一礼,高声道,事发紧急,方才仓促间还未同陛下正式介绍在下的来意。 他说着,微一侧头,缓缓、缓缓地摘下脸上覆着的面具。 只这一个动作,瞬间掀起不小的震动随着他容貌的显现,整个圜丘也静默异常,人人都被这一张令人惊心动魄的面容所震慑。 不只是因为俊美,也因为熟悉。 男人拱手于前,挺拔的身姿如同一杆长枪 在下嵘剑阁新任掌门顾扶风,携嵘剑阁十二剑士及拂晓十七志士,特地前来拜会新君!恭祝陛下千秋万岁!! 此言一出,顿时如石投湖水,掀起千层浪。 什么?他就是顾扶风?南蒙第一重犯顾扶风? 他怎么会成为嵘剑阁的掌门?他不是被嵘剑阁除名了么? 顾扶风带着拂晓回南蒙了?他们、他们就是拂晓? 一个朝廷重犯,居然还敢出现在这里? ....... 人群议论纷纷。 但顾扶风听着,受着,淡然站着,一双俊美的眸子只望向他面前的新君陛下。 卿如许淡淡开口道,朝堂与江湖素来接触甚微,既不了解,便也容易多生误解。凡论人,通则观其所礼,贵则观其所进,富则观其所养,听则观其所行,止则观其所好。习则观其所言,穷则观其所不受,贱则观其所不为。今日若非嵘剑阁与拂晓及时出现,本宫与百位大臣的性命堪忧。若论平乱,尔等确实功不可没。 顾扶风低头道,陛下英明。嵘剑阁在江湖中屹立多年,所行之事亦对得起天地正义,行事作风亦以立法道德为准则。而拂晓亦志存高远,以行侠仗义为己任,却因前尘过往而多年被人所诟病。故人有云,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若要识人,还需日久,方能得见人心。今日嵘剑阁与拂晓能有幸以习武之身为南蒙尽绵薄之力,亦是我等荣光。不论出身,吾等也都只是一位愿为南蒙、为百姓、为天下平战乱、除奸佞、行侠义之志士。不敢居功,但求无愧于心。 顾扶风这一席话,将嵘剑阁与拂晓并列,似在透露他与拂晓众人多年来声名狼藉的背后,似乎另有隐情。 世人早已将顾扶风、将拂晓视为吃人肉喝人血的妖魔,今日满朝文武见他相貌堂堂,谈吐不凡,又谦和有礼,沉稳正直,还令一众高手对其尊敬万分,也都莫名对他这个人平添了几分好感。 卿如许略一点头,称赞道,顾掌门心怀天下,嵘剑阁后继有人,也是江湖之幸。 礼部的人朝卿如许躬身一礼,示意吉时将近,需早移驾。 卿如许仰起头,看了看日头,道,今日因着这场闹剧倒是耽搁了些功夫。本宫还需赶去奉天殿完成登基典礼。诸卿来日方长,可一同前去观礼,待大典之后本宫定为你们论功行赏。 她说到一同观礼时,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那群坐在马上的黑衣人。隔着一层面罩,那群黑衣人却也心领神会,相互看了看彼此,眼神中流露出笑意。 谢陛下 群臣谢恩之后,卿如许正欲抬脚,又突然一停,回头看向佘冕。 后者也本欲前行,被她这一停顿,反弄得有些不明所以,怔怔地看着她。 卿如许突然微微一笑,道,倒是忘了问佘卿,可还有话要同本宫讲? 佘冕无奈地垂下眼眸,摇了摇头,低声道,时辰不早了,殿下还是先请移驾奉天殿吧。 卿如许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百官紧随其后,佘冕又回头看了看那群黑衣人,才抬起脚来跟上队伍。 常远也爬上马,笑着同宁方州招呼道,走,咱们也去为咱们的陛下保驾护航去! 见得盛阳军、骁骑营和禁军也整装离开,坐在马上的那群黑衣人这才放松了下来。 唉呀妈呀,可憋死我了!拂晓第八志士藏虎一把扯下面罩,道,这宫里还就是不一样啊,方才老子向想打个喷嚏,可是周围的人都齐刷刷地盯着老子,而我旁边那什么盛阳军一个个坐得端正得跟个死人似的,搞得老子也不像丢了咱们拂晓的脸,愣是憋着没打出来!真是要了老命了! -- 第513页 小八,你怎地这个年纪,还这般没有定性?旁边一位男子笑着开口,黑色的大氅下露出几分雪白的银丝,正是拂晓第四志士须染。 因着这番对话,马前站着的十一名剑客淡淡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冷肃的脸上流露出了几分不屑。他们略朝前走了几步,便与马上的这帮人拉开些距离。 这一幕被藏虎看见了,立刻不高兴了,当下瞪着眼睛朝他们道,哎,四哥,你说有些人好笑不好笑?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了,居然还不明白,这有些关系,不是站得远就能分得清了!现在这皇城里,人人都知道咱们拂晓跟他们嵘剑阁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了,不等明日的太阳升起,这全天下也都要人尽皆知了!虽然老子心中也不乐意跟他们的名儿挂在一起,可他整这些虚的又有啥用,还不是要听我们家十一的! 嵘剑阁第十剑士止水闻言,也有些气不过,忍不住出声道,你话怎么那么多!真以为我嵘剑阁的剑是吃素的!我十二剑士是甘心跟随大师兄,又不是跟随你拂晓...... 止水!第二剑士疾电抬手止住止水,你忘了当初我们怎么约定的了? 藏虎也不依不饶道,甘心跟随?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们那是输给了....... 藏虎突然噤声,因为顾扶风的目光朝他淡淡地扫了过来。 疾电也看了一眼顾扶风,又掀起寒霜般的眼眸,白了一眼藏虎,就扯着止水默默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藏虎见他们这副模样,倒是十分得意,又弯腰去喊十二剑士末尾的一个年轻男子,哎,不喜!你是叫不喜吧?我说你要是不乐意加入嵘剑阁,来我们拂晓也行啊!我老八别的不行,就是仗义,你喜欢什么剑告诉我,我都给你去搞来! 那名男子转过头来,一双干净的眼眸看向藏虎他正是当日同顾扶风一同上山的少年不喜。 不必,不喜道,这儿还是要更强一点。 嵘剑阁的几位小师弟听了,也忍不住笑了笑。 藏虎当下不乐意了,哎你个臭小子说什么呢!!我们拂晓哪里不比你们嵘剑阁强了? 不喜又道,话太多。 什、什么?你........ 藏虎被不喜噎得一时憋屈,脸都皱成了苦瓜状,一把络腮胡子气得直打颤。须染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帮腔,反而无奈地摇头低笑起来。 半晌,藏虎长叹一声,忍不住埋怨道,唉!十一从哪儿弄来这么个不上道的臭小子,幸好没拜把子,不然真是要气死老子我! 第三百六十章 女帝登基百官贺 第十志士月弓刀则觉得这里实在无趣,此时见大家能开口说话了,便推了推一旁的冷朝寒,小声问道,七哥,咱们现在还要做什么?能回去了么? 冷七也在一旁看戏,此时折扇摇得潇洒,反问道,回去?回哪儿去?!你没听见卿卿刚说了么,让咱们也一同去观礼!新皇都开口了,你敢不去? 十三志士姬无秽也忙倾身过来,附和道,对对对,咱们也赶紧去观礼!以往的登基大典哪里轮得到咱们观礼,今儿也是托卿卿的福,能让咱们这么光明正大地去皇宫里逛一圈儿!小十七都跟着卿卿都逛了好几回了,我还没去过呢,我也要去! 嵘剑阁第四剑士破云又朝顾扶风开口道,大师兄.......哦不,掌门,咱们也要过去奉天殿么? 当然要去。顾扶风率先翻身上马,眉宇间神采飞扬,朗声道,自古一朝皇帝一朝臣,在当今时局下,江湖与朝堂也不可能永远维持平衡,早点合作,才有可能为世间带来更多改变。今日借着新皇登基,我嵘剑阁既是平乱第一功臣,也正好让世人记住,纵是时移世易,我嵘剑阁仍是天下第一剑阁! 好!!!嵘剑阁中剑士齐声应道,之后也纷纷上马,意欲随着新任掌门一同往奉天殿而去。 藏虎看着众人要走,又歪过身子,悄悄去问冷朝寒,哎,小十一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半点没提咱们拂晓?他不会是个偏心眼子,现在已经偏向他的老本家了吧? 冷七也悄悄同他低语道,小十一说的话,你就随便听听吧,他也不过是急着过去给他媳妇儿撑撑场面呢! 藏虎这才恍然大悟,哦哦哦哦!是这样啊!!! 冷七一笑,伸手拉了拉缰绳,脚下一蹬马肚,意欲跟上队伍。 咱们也走吧!!别赶不上吉时,错过咱们卿卿登基的大事! 好嘞!快走快走! 明川四十九年夏,太子灼薨逝,明川帝传位于其姊釉芜之遗女。八月二十七日,普天同庆,南蒙第一位女君登基,改国号为冉夏。 南蒙奉天殿中,百官侯列。 通赞引盛阳王到龙座前,通赞唱道:跪,搢笏!群臣皆跪,拜于新君称苒华女帝。太监取玉玺递交于盛阳王,盛阳王捧玉宝朝女皇道,皇帝登大位,臣等谨上御宝!然后尚宝卿受宝,替女皇收入盒内。 通赞官又唱道:就位,拜,平身!百官便以此按通赞指引进行跪拜拜平身。通赞官再接着唱道:鞠躬、拜兴、拜兴、平身、搢笏、鞠躬、三舞蹈、跪左膝、三叩头、山呼万岁、再三呼、跪右膝、出笏!百官依礼奉行。 -- 第514页 之后根据卤薄所书,诣太庙,奉上册宝,追尊四代考妣,告礼节性社稷。而后女皇摆驾奉先殿,百官各自按官阶就位,女皇陛下着衮冕升御座,大乐鼓吹至乐止,再由百官上表称贺。 卿如许坐于殿中龙座之上,见拱卫司鸣鞭,之后引班引着文武百官入丹墀拜位中,向北而立。当钟鼓齐鸣之时,她边看着百官在通赞官的指引下,朝她行三跪九拜之礼。 她坐得端正,即使腰背已经隐隐作痛,但依然不敢失了帝王仪态。那时她也在心中忽然觉察到这个位子的重量那远比想象中更甚。 待得整个登基大典结束,晚宴应酬完毕,已是夜深。 卿如许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的寝宫,她一落座,立刻有宫女们上来替她拆解珠钗衮服,又备好热汤,要替她梳洗更衣。 她到底不适应这些伺候,又恐礼教嬷嬷多言,便索性冷着一张脸作生气状,才把一屋子的太监宫女都赶了出去。 可殿里一没了人,就立刻空落下来。夜风穿堂而过,灯火摇摇曳曳,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浮动不止,愈显得偌大的殿宇幽寂孤独。 卿如许靠着巨大的龙床坐了一会儿,待心逐渐变得平静,却又觉得有些冷飕飕的。 她便在心里调侃自己,难怪这宫里头的人最怕的就是被打入冷宫。这样大的宫殿,若一旦没了来来往往的人,便跟个冷冰冰的坟墓又有什么分别? 幸而她今日折腾了一天,眼下这三分的恐惧,再怎么也盖不过七分的疲累。她便简单收拾收拾,就爬上龙床上准备就寝。 她人本就削瘦,在巨大的龙床上也只占了小小一角,转过身去,留下一床的空无。可人才阖上眼不久,她却忽然感觉龙床似乎动了动。 再一转眸,就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在朝她笑。 看来是真累了,人都爬上床上来了,都还犹然未觉呢。 卿如许眨了眨松懈的眼皮,拖着懒音朝身后的男人道,那也要看是何人这么大胆,竟连朕的闺房都敢乱闯。 顾扶风被她逗得一笑,一把把她揽进怀里,道,怪只怪陛下生得过分明艳,让我那遥指浮屠的剑也忘记了它质问苍天的抱负。 卿如许听了便咯咯咯地笑,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埋头枕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身上令人踏实的暖意。 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 她在他的胸口轻声道。 顾扶风垂眸看了她一眼,又轻抚她的长发,道,作为拂晓的当家人,我要来;作为嵘剑阁的掌门,我也要来。 卿如许只闭着眼睛听着他的声音,道,终归是有些冒险。 她回想起今日圜丘的一幕幕来,.......你道明身份之时,我真的怕佘冕他们会不由分说地派人去抓你。 顾扶风道,当时境况危急,他们就算是想,可手里哪里有人调遣?你看这最后平了乱,他们也没敢动手。你知道这叫什么? 卿如许听他语气里藏着笑意,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叫什么? 顾扶风笑了起来,叫做大疼治小疼。 卿如许皱起眉头,扬起下巴来看他。 顾扶风看着她道,对南蒙来说,这大疼当前,又怎会顾及得了我们这些小疼。 卿如许白他一眼,就你歪理多。 顾扶风道,这怎么能是歪理呢?本大侠靠的是硬实力,一没偷二没抢,还帮他们定江山。就算是看在嵘剑阁的面子上,他们也动不得手。 卿如许听了半天,才又突然睁开眼睛,翻了个身,将胳膊肘支在顾扶风的胸膛上,两眼看着他,哎顾扶风....... 顾扶风一看她这又来了精神,一时头疼,心道果然被冷七那个臭小子言中了。 方才他打算撇下拂晓和嵘剑阁众人,回宫里来看她时,冷七就拦了一回。 这到手的媳妇儿又不会跑,你这个时辰过去,是想让卿卿没的觉睡? 可无奈他想她想得紧,跟自己说若是她已经睡了就不吵她,只看一眼就走,可偏偏看她还没睡着。 你不困了?顾扶风看着卿如许,心虚道。 卿如许本就满肚子疑问,这下终于能见到正主了,也便来了兴致,.......顾扶风,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收拾好你那帮师兄弟的?他们怎么会答应让你做掌门的呢? 第三百六十一章 因势利导乃上策 顾扶风见她竟是为了这事儿连觉都不睡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想知道? 卿如许见他一脸嘚瑟,也回他一脸假笑,是啊,这可是个重大消息!我怎么能不知道? 顾扶风枕着胳膊,张了张唇,却什么也没说,哑然失笑。 卿如许眨了眨眼,对他的反应有些纳闷,怎么了?是过程太传奇,说来话长? 顾扶风却摇了摇头,道,.......世人总以为传奇的结果就必然伴随着传奇的过程。英雄总要受尽磨难,美人总要遇人不淑,聪明人不能做糊涂事,老实人就只能做无名氏。似乎一帆风顺的成功和风平浪静的日子,就失去了被人聆听的价值。可惜,生活不是话本,没有那么多传奇....... -- 第515页 他用手指在卿如许的额头上轻轻叩了一下,无奈笑道,.......就像我能成为嵘剑阁的掌门,也没有那么多有趣而波折的故事。人在江湖,无非是头脑和拳脚。躲不过的时候,头脑也没用,只剩拳脚。所以说,这个过程很粗暴,但结果很直接。 卿如许听罢,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其实无论江湖之争或是国家相斗,说到底拼的还是实力。 听顾扶风的回答,倒也能想见那一番厮杀火并的凶险,好在他赢了。 她又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地躺着,想了想,也叹道,.......生活确实不是话本。我瞧那戏台子上的男男女女,只要是谈情说爱,左不过都是些英雄救美的故事。看客们喜欢情愫激烈的戏,一个人总要在另一个人的重要时刻出现,或是拯救,或是解围,仿佛一旦不这样做,英雄就变了狗熊,美人就辜负了真心。可是人生终究是自己的,是无法时时刻刻都与人分享的。陪伴固然重要,但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战场要面对,这才是真实人生。 顾扶风侧了侧头,看着她光洁的面容,问道,.......怎么在想这个? 我这可不是天马行空!卿如许认真解释道,你想想,现在我可是一国之君了,而你呢,也是嵘剑阁的掌门人了。今日你声势浩大地来救我,众人心中各有揣测。这以后啊,关于我们俩的流言蜚语可少不了。 顾扶风闻言,眼底笑意深深,道,这怎么能是流言蜚语呢?我们这叫确有其事。 卿如许微微一顿,你这说得.......过会儿,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倒也没毛病。 俩人说着就又笑作一团。 从登基之日后,卿如许便日日被公务锁着脱不开身。嘉奖救驾有功之人的诏令还没下,弹劾嵘剑阁和拂晓的折子却已经堆得老高。 卿如许索性让太监把这些折子都抱到旁边的案几上,眼不见为净。她辰时入了泰和殿,到未时还未出门,阿争看着日头已从东头挪到了当空,又往西渐移,心中也有些担心。待第三次提醒她用膳时,卿如许这才松了松紧绷的肩膀,捶了捶酸痛的腰,暂时离开桌子,打算回寝宫用膳。 可谁知门还没迈出去,就又被佘冕堵了一道。 .......佘卿何事? 卿如许一手扶着腰,斜眼看着他。 佘冕行礼道,陛下,臣昨日递上来的折子,不知您可有过目? 卿如许顿了顿,想起佘冕奏折中的弹劾之言,便睁着眼睛说瞎话道,........朕新将登基,今日诸事繁忙,还、还未曾看过佘卿的折子。 佘冕又道,前日臣也递了折子。 卿如许看着他,道:.......昨日朕也很忙。 那么前日、大前日、大大前日呢? ........ 陛下,佘冕苦口婆心道,拂晓众人案底复杂,纵然有救驾之功,可也无法洗清他们旧日杀人越货、欺压百姓的恶行!顾扶风此人,陛下或许对他的事并不知情此人在南蒙乃罪大恶极之徒,十六岁时便犯下杀害国师之罪,屠戮无辜四十余人,这在南蒙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在嵘剑阁的师父,为了杀他已经派弟子追凶数载,可此人仗着有点功夫,便使诈耍滑,回回都逃之夭夭....... 事实上,类似的话卿如许已经听了不下十回了。在佘冕来之前,就分别有盛阳王和六部众臣前来劝说。人人都道顾扶风是个大魔头,拂晓同他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而嵘剑阁也在其师尊逝世后落入敌手,声名不保。卿如许听了,也只当是耳旁风,都胡乱搪塞了过去。 可佘冕不是个好糊弄的,他有多执着多固执,卿如许早已见识过了。 ......其实佘卿的折子,朕也有简单翻阅,只是尚未想好该如何答复。卿如许看着他,竟难得一见的通情达理起来,那么依佘卿之见,当如何处置? 佘冕抬眼看了一眼她,见她似是认真询问,也便略一沉思,回答道,臣以为,此等恶贯满盈之徒不可硬来,尤其是他们于登基大礼当日曾做出救驾之举,若赏轻而罚重,恐令暴徒不满,做出危险之举;而若赏重而罚轻,则又有助纣为虐之嫌,恐百姓非议。而今这些人都驻留在栖篁城中,同骁骑营混在一起,可他们人数不少,周围的街坊或有听说,已然不敢安睡,跑去官府报官要求缉拿匪徒。陛下才刚登基,不可因这些人而影响了您在百姓心中的威望。 卿如许也不得不承认,佘冕这人虽然是个又臭又硬的木头,实在不讨人喜欢,可他的分析确实头头是道、句句在理,立场也尽量不偏不倚,思虑周全,是个明白事理的。 佘冕继续道,为今之计,首先应当让这群匪徒立刻退出栖篁城,以免时日久了,传言不止,让他们与百姓有了冲突,届时百姓对官府多生怨言,也无端牵连陛下。所以臣也有考虑过,或可先以为嵘剑阁的先辈嘉奖之名,先请顾扶风带着他的人回去领旨,等他们都已上山后再寻个由头把山封了,再行派兵剿匪....... 卿如许依然看着佘冕,可眉头却不悦地颦了起来。 佘冕只觉气氛有些低压,但仍继续道,......不过臣又想了想,嵘剑阁到底是天下第一剑阁,属名门正派,纵然如今易主,可老一辈的剑士也有尚在人世者。若要以匪徒之名捕杀,只怕会引起江湖震动,其他的兄弟帮派若是出手,于我朝堂更为不利。 -- 第516页 而大禹治水,雍堵容易反噬其害,而因势利导,臣以为才是上佳之策。对于这些恶人,若无一网打尽之准备,就切莫打草惊蛇。拂晓和嵘剑阁确实有些能耐,天下也曾有过争夺拂晓之力的举措,若他们能为我所用,岂非是让我南蒙如虎添翼?故而臣有个想法,或可解决此燃眉之急。而今边陲动荡,与邻国擦枪走火不断,若是对拂晓以奖励之名,将这些人送去边塞苦地,表面上让顾扶风为副将,实则令当地兵阀以一境兵力压制,并逐个分裂嵘剑阁和拂晓内部,那么不等半载....... .......朕以为佘卿此提议甚好! 卿如许猛然打断了佘冕的话,令正在侃侃而谈的佘冕也为之一愣,定定地望着她。 第三百六十二章 城西乡野见故人 朕这几日也在思考此事的两全之法,佘卿不愧是南蒙重臣,分析有理有据,建议也颇得朕心。朕也觉得对于嵘剑阁和拂晓,不该一昧打压,而该因势利导....... 卿如许这一番赞同,还是佘冕从认识她以来第一次听到。他看着她,只觉得她的声音比平日说话要高些,让人有些分辨不出来是真是假。 .......朕也以为,就该按佘卿所说来做。来人啊,李宦官!李宦官你在哪儿啊?你现在就替朕拟旨!卿如许转头就喊来一旁伺候的太监李麒。 佘冕没想到卿如许今日这么风风火火,忍不住劝慰道,陛下也不用这么...... 可他还没说完,就又让卿如许打断了。 李宦官!佘卿方才给朕的谏言着实很好,朕打算采纳,就趁着佘卿就在此处,你现在就替朕拟旨! 李三喜立刻躬身点头,一手拿着炭笔在舌头上抹了一下,一手撑开小册子静听女皇的吩咐。 此次嵘剑阁与拂晓平乱,骁勇无敌,居头等功。便敕封嵘剑阁掌门人顾扶风为翊卫功臣,领左卫上将军一职,食邑一千一百户,食实封四百户,誉号扶风侠士,金印紫授,可于栖篁城开府,即日上任!同时,嘉奖嵘剑阁十二剑士及拂晓十七人众勇士之称,每人赏五百金! 佘冕大惊,陛下不可!陛下怎么能封顾氏暴徒为左卫上将军?!左卫上将军可是三公之下九卿之上,掌宫禁宿卫....... 卿如许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佘冕的话,语速飞快地继续朝宦官李三喜道,哦对了,顾及到顾扶风其人声名不损,恐百姓对朕与佘卿的这道旨意心有疑问,这样吧,也责令御史台重新调查当年顾扶风与南蒙国师一案,拂晓众人中若有冤情者,也可向御史台申报,不论案情发生有多久远,当地官府都不可推拒,需认真重新整理案情,事毕也需通报案情于天下,以示公允。 李三喜手中拿着小册子,大笔一挥,也不顾佘冕的阻止,将卿如许所言都飞快地记了下来。 陛下!陛下不可!陛下您这是....... 佘冕也一时没明白卿如许为何突然重新查理国师之案,顿了顿,才又道,陛下!南蒙国师案乃先皇主理案件,若要重新调查,恐被世人以为是对先皇不敬....... 还有,卿如许又自顾自地交代道,佘卿刚说的有道理,拂晓与嵘剑阁实力不容小觑,若能为朕所用,岂不乐哉。这样吧,明晚于秋华殿设宴,三品以上官员皆可在受邀之列,宴会上朕倒是可以试探一番,看顾扶风可愿带着拂晓等人以充军用。 她说罢,这才舒了口气,朝李三喜摆了摆手,行了行了,记完就去颁发旨吧。哎,佘卿,朕可都按你说的办了,今日也不早了,朕的午膳都该凉了,佘卿若还有事,还请明日再来吧。 她说着,人就径直越过佘冕大步朝前走去。 陛下,陛下不可啊陛下....... 佘冕陡然出手拉住了卿如许的衣袖。 卿如许回头挑眉瞪他,故作不解道,佘卿这是做什么?朕可都是按你说的办的,将军职也封了,人也都扣在了自己手中,想法子将其战力扩充军用,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佘冕道,陛下,臣说的是要让顾扶风远离栖篁城....... 佘卿!卿如许佯作不高兴道,你这可就有些蹬鼻子上脸了啊。说着,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佘冕还欲去追,可阿争已经挡在了佘冕面前,长剑横于身前。 佘冕抚了抚满头的汗,陛下!陛下! 眼看着卿如许的身影远去,最终他只能无奈地拍了拍额头,长叹一声,唉 阵雨初歇,草色绿堪染,桃红鲜欲燃。 于西市之外有一庭院,隔断了城内的喧哗,清幽似乡野人家。 卿如许沿着石阶而行,穿过几株桃树和杏树,又绕过一座假山,才见得一处青瓦白墙的房屋。 屋里头陈设清简,两边的墙壁上悬挂着两幅画,不同于文人素来喜欢在屋中悬挂的梅兰竹菊,那两幅画的内容更为丰富,一幅画着《百子贺岁图》,一幅则是《宫廷春晓图》。 卿如许阅罢两幅画,仿佛也能感受到屋主人心中的遗憾心境,不免出声叹了口气。 -- 第517页 正在这时,从屋外回来个男子,见得屋中有人站着,显然也是一愣。 卿.......哦不,陛、陛下!您怎么来了? 卿如许朝他温和地笑了笑,道,荀安,不必这么称呼我.......她转头又看了眼墙上的画,.......我就是来看看你们。 荀安的手中还抱着一个刚刚洗过的花瓶,上面有清亮的水渍。 .......这样。 他垂下眼眸,道,.......侯爷正在后院修剪花枝,不知陛下到来,未能迎接,还望陛下恕罪。若陛下要找侯爷,可移步后院。 卿如许看着他低垂的眉眼,他微微侧着头,令人看不清神色。 屋中有片刻的沉默。 荀安走进门,将湿漉漉的花瓶放到桌上。 他没有拿布巾擦干花瓶,就只那么放在那里,花瓶旁边的桌面上很快就积了一滩水,借着窗户投映进的光,反着明亮的光。 ......是我登门前未提前告知,你们又何错之有呢? 卿如许看着那滩水渍,轻声低语。过会儿,才又转过身,望向窗外的庭院,还请你带我去看看柳叔吧。 沿着四角的围墙,有一处小小的水塘。水塘倒映青空,风过,塘边芦苇沙沙摆动。若是视线无阻,可以想见该是多苍茫秀丽的景象。可偏偏因这一面矮墙,就是这一面矮墙,令风景不再。 水塘边站着一个人,他手里握着一柄剪刀,脚边放着几盆花草。可他没有去管那些花草,而是站在那里,面对着那面矮墙。 他仿佛已经站了许久,也并未听到身后来人的脚步。 卿如许走到他身后,唤道,柳叔。 林疏杳闻言,微微侧过头来,原本夹杂着些许银丝的发,如今已变得灰白。 他张了张唇,却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又转过头去,望着那一面矮墙。 卿如许犹豫了片刻,出声问道,柳叔.......还在怪我? 第三百六十三章 重邀林侯回朝堂 林疏杳没有答话,只留给卿如许一个背影。 卿如许想了想,出声道,早前,柳叔在来栖篁城的途中为我讲南蒙的风俗和体制,也曾言明行卷制的弊端,是过分倚重士族公卿,导致满朝上下贪腐包庇之风盛行。门阀势头过盛,高位显职,又有世袭之制,便造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但凡翻出族谱,只要出身名门就能有大官做的,寒门弟子为了博出名头只能去巴结门阀,弄得科举制度形同虚设,朝堂都是乌烟瘴气。柳叔既然深知如此,也该晓得国之大事,不可以己之私而谋断,倚重门阀来获得短暂的利益,是一件多么冒险的事。 林疏杳没有回头,但卿如许知道他在听。 ......当然,我知道柳叔心里必然已经算计好了一切,也许没有我的反水,柳叔您也得到您想要的结果。我想,您在大宁这么多年的风雨煎熬,让您失去了太多。韶光易逝,青春不再,您要被迫隐藏家族的名姓,用另一个名字来生活,终日在真真假假中行走,在客居他乡的痛苦思念中饱受折磨,也失去了家人,失去了最爱的儿子。也许您的心里常常感到失衡,感到痛苦,也许您只是希望通过获得更大的成功,来作为这一切的弥补。可是柳叔,我也想问你,即便您得到了您想要的一切,可是这些就真的.......能弥补您所失去的么? 卿如许朝林疏杳的背影又走近了一步,语速也变得更加柔和真挚。 .......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说明我所做之事皆是正义,也不想站在既得利益者的角度来衡量您的选择。我想很多事情,若没有开始,便无从确认它的走向,就如我也不知我现在的选择是否真的能带来善果....... 她顿了顿,继续道,但如今大局已定,箭在弦上,不容后悔。我今日来此,也是想请求柳叔。我对南蒙知之甚少,在朝堂上亦无可信赖之人,柳叔您是我的亲人,也是我所信赖的人,您有经国之才,也有宏涛之略,定能为南蒙的朝政带来新的机遇,也定能为林氏家族赢得更多的尊敬与荣耀。柳叔,我现在真的需要您来帮我。 她说完,就静静地望着林疏杳,等待着他的回答。 有风从低矮的围墙外吹来,塘面上起了层层波澜,芦苇亦随风舞动,林疏杳的衣衫亦向后飘拂。卿如许看着那背影,只觉得这风有些冷。 林疏杳这才回过头来,看着卿如许。 他清淡的面容上,因为衰老而平添了几条沟壑,人也显得有些疲惫。 他淡淡道,陛下既然说完了,就请回吧。 荀安也走了过来,抬起胳膊朝卿如许示意离开。 卿如许默了默,终是缓缓转身,走出了这座宅院。 夏日炎炎,屋外知了阵阵嚣叫,似在为烈日助威呐喊。 宫女们已经搬来许多冰块,又以小扇轻送凉风。许是卿如许批阅奏折过于凝神,额头和鼻尖还是凝了不少细汗,掌事太监李麒立刻皱起眉头,拿拂尘指了指宫女,示意责备。宫女们见状,也一个个相互递着眼色,又将冰桶朝女皇的身侧推了推,卖力地一扇。 谁知那案几上的书卷便这风一吹,立刻哗啦啦地扇动起来,卿如许正看得认真,忙抬手按住,微微颦眉。 -- 第518页 李麒见状,也连忙去阻止那宫女,回头见得卿如许神情专注,连头都没抬一下,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就用手就去戳那宫女的脑袋,提醒她小心。 那宫女神情委屈,却也不敢出声,只好继续控制着扇风的方向和力道,继续小心地观察着卿如许的神色。 人人都知,新帝上位,最重要的就是初印象。因着卿如许平常在众人面前不苟言笑,模样又生得清冷,而且颇有手腕,一上位后就接连收拾了三大门阀氏族,还招得嵘剑阁和拂晓俯首称臣,人们也拿不准她的脾性,更是不敢犯错,故而人人都谨小慎微,抓着机会就到她面前表现。 见得卿如许突然抬手捶了捶自己的腰,李麒立刻上前跪地,将自己准备好的腹稿一股脑念了出来,陛下已经伏案三个时辰了,这龙体怎么受得了?奴才看得着实忧心,实在不忍,只好大胆进言。陛下才刚登基,各项政务还需要一段时间熟悉,大臣和百姓自然会体恤这一点,也会知晓陛下您为国为民的操劳和爱心,您也许适当休息,保重龙体,如此百姓才能更为安心! 他的声音在殿中显得有些突兀,其他宫人见着,也都眼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观察新帝的神情。 可卿如许却好像反应慢了半拍,她缓缓地从书卷上挪开视线,看着突然跪在地上的李麒,......嗯?你刚说的什么? 她这一问,有宫女也忍不住偷笑。 李麒的神情略显尴尬,他瞪了眼周围的宫人,又陪着笑脸道,陛下,奴才是担心您的龙体,怕您过分操劳。不然陛下您暂时休歇一会儿,让奴才为您揉肩捶背,放松放松? 卿如许却皱了皱眉,又低头继续去看书卷,口中道,不用。你要没事就出去吧,我这儿暂时没有用得到你的地方。 李麒微微一愣,也没想到他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表忠心的时候,却没想到把自己给送出门了。他连忙道,陛下哪里的话,陛下您都还在殚精竭虑地为国操劳,奴才只愿尽绵薄之力为您分忧,又怎么敢....... ......朕准你休息。卿如许头也不抬地道,出去吧。 她话语简短,却更有一种坚决的命令之感。 李麒被这话一堵,也不敢拂了她的意,嘴巴张了张,犹豫之后才又闭上了嘴巴,脸色难看。 周围的宫女见状,也都衣服看好戏的神情,暗自交换着眼色。 李麒悻悻地站起身,又看了一眼卿如许,欲言又止,最后委屈地躬身退了出去。 殿门还未阖上,就又听到门被推开的响声,有人从门口大步走了过来,有金属的摩擦声伴随着脚步,在向内殿靠近。 陛下? 低沉的男声在内殿门口响起。 卿如许抬起头,便见得男人英俊的脸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硬挺的甲胄更衬得他身姿挺拔,有一种睥睨战场的豪情与霸气。 按规矩来说,任何人要进皇帝宫殿,须得由太监通传,然而他这一路走来,却无人阻拦,这原也是得了卿如许吩咐的结果。 卿如许这才牵起嘴角朝他笑了笑,.......左卫上将军,这是去演兵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纵使荷花羞玉颜 顾扶风这才走进门来,眼睛看了看她身边的宫人,然后停在桌前端端正正地朝她行了一礼,臣顾扶风,拜见陛下。 卿如许立刻朝周围的宫人道,都下去吧,朕要同顾将军说几句话。 待众人退出殿外,卿如许也已打量了顾扶风好一番,笑眯眯地朝他道,还真是人靠衣装啊,倒真像个将军了。 顾扶风走到她身边,抬手勾起她的下巴,道,那可不?你今儿真该去演武场上看看,看我是怎么收拾那帮老兵混子的。 卿如许问,怎么,才刚上任就有人给你下马威? .......一群散兵头子罢了。许是因为铠甲太沉,穿着并不适应,顾扶风随意地扯了扯领口,道,早前门阀当道,左卫府里也乌烟瘴气,问一个是户部侍郎的外甥,再问一个是礼部尚书的侄儿.......呵,人人互做荫蔽,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规则,可偏生我不吃这一套。 卿如许听这寥寥几句,也知道他这几日没少遇着刁难,便关心道,可好对付? 顾扶风淡淡摆手,道,小打小闹,不足挂齿。 卿如许又想起些什么,转头问道,御史台那边.......找你问过话了? 顾扶风道,嗯,我待会还要再去一趟儿。 因着当年国师案涉事重大,又有朝代更迭,如今旧案重提,涉及的相关人事甚多,得得有好一番折腾。 卿如许的眉间却添了层薄雾,似有隐忧,她搁下手中的笔,道,........其实这事我本是不想这么大张旗鼓地查的。 她转过身子,抬起头看了眼顾扶风,........御史大夫方卓远虽曾是盛阳王的旧部,但到底我同他中间隔了一层。 顾扶风显然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却是一笑,怎么,怕我禁不得查? 卿如许叹了口气,心里当真是有些担心,你就这么自信? 其实她是想说,水至清则无鱼,这世上有又哪有一个人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从来没做过一件亏心事,没对不起一个人? -- 第519页 顾扶风只笑着朝她撇撇眉毛。 卿如许又道,我把我的意思已经转达给了方卓远,可是他能领会多少,又能做到几分,这个我就....... 顾扶风闻言,略一沉吟,道,.......这个方卓远,你别看他说话做事总是漏洞百出,就以为他是个心无城府的憨人。你可知道,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方卓远,也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卿如许略略诧异,道,你认识他? 顾扶风道,我认识他,但他不认识我。我遇见他的时候,他还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御史,家世外表谈吐智慧,皆是平平,属于你把他搁在人堆里你都挑不出来的那种。可奇怪的是,那一年他却是平辈御史里最出色的一位。因为那年因他弹劾而落马的官员不说有上百位,也有大几十。这个数儿在整个御史台,或者说是整个南蒙的监察史上,那也是惊人的成绩。何况,他在御史大夫这个位子上已经待了三年了。你想想,他当年得罪了那么多官员,若只是仅凭着他们方家和盛阳王的关系,外头又有外部的四大家族对这个职位的虎视眈眈,他若没点儿本是,又怎么可能稳坐得了三年? 卿如许皱了皱眉,回忆起她同方卓远几次见面时的场景,基本上他总是会出现一些小差错,或是不小心说错话,或是常常忘记对卿如许这位新君用敬语。 虽然她刻意试探他的几次,想要知道他的处事原则和办案习惯,那时他的回答虽然没有什么令人记忆深刻的地方,倒也让人挑不出错儿。 .......如此说来,倒像是个人物。 见得卿如许略略展眉,顾扶风伸手去拉她道,听说你还没用膳呢?走,我陪你回宫吃点儿东西。 卿如许忙止住他的动作,道,这可不行,我这儿还有好多折子没看呢! 顾扶风瞥了一眼书案,道,这不也没多少了么?吃完再回来看! 哪儿呢!卿如许又一指窗边放着的另一张案几,上面竟也堆着从各地发来的满满当当的公文和折子,那上面也都是! 这下顾扶风也有些心疼她了,低头看着她一张清瘦的小脸上,写满委屈的神色,温言道,.......这皇帝这么不好当啊? 卿如许用力地点点头,用盈盈的眼眸望着他,道,可不是么?这几日看折子,看得我眼睛好疼,人也好困。 顾扶风可受不了她这般模样,当下眼底也流露出几分心疼,他抬手抚了抚她的长发,人也顺着她的座椅坐了下来。 让我来看看,都是些什么事等着你处理。 顾扶风伸手就去翻看桌上的奏折和文书。而借着这个功夫,卿如许也抱住他的腰,把自己的脸颊搁到他的背上,打算稍事休息。 那你的背借我靠会儿。 夏日的风吹过外面的荷塘,便给殿内送进一屋荷香。 卿如许的两眼望着接天莲叶,脸颊紧贴着男人身上的铠甲,冰凉的温度带来清爽的感受,她只觉这一刻时光静好。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刚一上任,各地又是洪灾又是饥荒又是瘟疫的,总不消停.......人人都来找我要钱赈灾,可我看了眼国库,哪有那么多的银子能用?卿如许此时心里还记着方才看过的许多折子,便随口抱怨道,.......唉,而且也不知道这些官员呈报的信息里,又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顾扶风笑着安慰道,这可跟你上不上任可没关系,这个世间该发生的,一样都不会缺。 他才不过随手翻了两三本折子,便听得背后女子清浅的呼吸声逐渐均匀。 顾扶风的手微微一顿,他侧了侧头,触眼便是她细长的青黛色的眉,和那如羽扇般乌黑的睫。在她雪白无暇的肌肤上,偏偏还点染了一抹淡淡的粉。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便是盛夏最明艳的花也不及她绝美。 顾扶风微微勾起唇角,又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地转过身,继续将目光放回手边的文书上。 第三百六十五章 帝王暗嘱引担忧 卿如许醒来的时候,夕阳的余晖在地上投射出窗格的影子,暖黄色的光浸泡着整间殿宇,案几上的盘延松枝麒麟六角龙鼎燃着淡淡的白芷香,令屋中的一切仿若不真实的幻影。 脸颊下是男人宽阔的脊背,有着令人安心的温度。她恍惚了许久,才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爬起身来低呼道,.......呀!我怎么睡着了!!我的折子还没批完呢....... 顾扶风侧过头,便见得她瞪着圆圆的眼睛,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也忍不住勾唇笑道,睡醒了? 卿如许目光低垂,见得男人手中握着一支朱笔,她一愣,你.......说着,又歪头去看桌案,就见得顾扶风的右手边正放着一本摊开的折子,而左手边已经搁了厚厚一叠奏折,她的声音中透露出讶异,.......你在做什么? 顾扶风挑了挑眉,面上一副泰然,道,来看看,我批得如何? 卿如许忙凑过去看那本奏折,见得上面的黑色字迹之下,有新的朱红色笔迹和盖印。只是那字,全然不同于男人一贯苍劲有力、纵横潇洒的风格,而是清秀颀长,只于悬锋收笔处带有几分张扬。 -- 第520页 卿如许看着看着就笑了,神态也明显放松了下来,道,顾扶风,你可以啊,要不是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没这么批过,恐怕也要被你糊弄过去了。 顾扶风又得意地朝她挑了挑眉。 卿如许又仔细看了看他的批文,这封奏折是甘州节度使陈禛发来的,言甘州连遭旱灾、蝗灾,而后暴发了瘟疫,导致粮价上涨,一粒米竟比铜钱贵,请求朝廷拨粮。然而顾扶风却并未批下准字,而是打了回去,只给他留了一句话。 卿如许阅罢,心中大为不解,问道,这个时候,你还要陈禛下令,命甘州境内粮食不限价,这是为何? 甘州粮食已经涨到了天价,若官府也公然表态准许粮商自由定价,岂不是要让灾民雪上加霜,乃至掀起民愤? 顾扶风却反问道,你现在想的只是灾民,你可想过那些粮商? 粮商?她想那些粮商做什么? 见卿如许摇头不解,顾扶风又道,市井常言,凡物之价,闻贱即贵,闻贵即贱。若是那些粮商都得知甘州如今不限米价,他们难道不会趋之若鹜? 卿如许闻言,才突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若是有米的人都纷纷去甘州卖米,当地富商也一一抛售,届时落袋为安,粮食流通,价格必然走低, 她这才赞赏地连连点头,有道理!又感慨道,.......只是这一回,这个陈禛要顶着些压力了。 顾扶风道,短暂的压力有利而无害,毕竟不日,他便会成为甘州百姓的救星了。 卿如许又想到什么,无奈地抿了抿唇,道,.......眼下也只能这样了。今年各地多灾,国库空虚,况且我刚登基,列国皆翘首观望,实是动荡之际。近日边境也屡屡受扰,我才刚调令驻守春拂关的富阳将军前去坐镇,若是真有什么乱子,也好能先紧着边关。 顾扶风顿了顿,突然转过头来,问了一句,.......承奕近日可有给你来信? 卿如许听他突然提到承奕,没来由地心里一阵狂跳,缓缓地转过眼睛去瞄他。 当日某人乱吃飞醋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也因此俩人之间没少生误会,卿如许平日也都十分小心,尽量不在他面前提起承奕,可是今儿个他怎么自己突然问了? ......没、没有啊。 她这一开口,就莫名地打了磕绊,自己也觉得实在没骨气,便在心里暗骂了几句,才又挺起胸脯,佯作无事道,不是......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顾扶风却似乎并没往那个方面想,神情略显凝重。 我听说肃慎的欧阳静池近日去了大宁,你看,这一封奏折里也提到了。 卿如许低头扫了一眼那折子,并未看出任何异样,不解道,欧阳能回肃慎,原就是承奕帮扶,他俩私交甚笃,欧阳也曾答应要去大宁看他。这有何不妥? 顾扶风道,三小国一向是和衷共济,欧阳已经是太子,而承奕如今正与承玦斗得火热,他此时去了大宁,你若是乐野或雄常,你会怎么想? 卿如许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欧阳此行,必是同乐野与雄常达成了某种共识.......她顿了顿,可承奕从不会主动出击,那么....... 那么,便是承玦要有所行动了。 大宁与云昭这些年来因黄州的领土的归属问题而屡屡交锋,宁帝年事已高,心中对于黄州的执念也便愈深。顾扶风抬起眼皮,道,听闻,宁帝已经暗中授意,两位皇子谁能夺回黄州,谁便是下一任储君。 夺回黄州?卿如许一惊,又问,消息从何而来,可属实? 顾扶风道,正在确认,约摸后日该有个准信儿。 卿如许见顾扶风神情认真,想着这消息八成是真的,当下心头笼罩了一层担忧。 若是大宁与云昭开战,楚离又岂会坐视不管?九州诸国本就是勉强维持着表面的稳定,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一旦开战,黄州便会成为列国陷入全盘混战的导火索。 卿如许的眉头蹙了起来,.......可南蒙如今国体未稳....... 这个消息实在太坏,令人不敢去想未来会发生的事。 她心里有种不适的情绪,令她有些不愿去面对可能的境遇。 宁帝怎会执念至此?他不怕夺了黄州,反而失了整个大宁么?!而且.......以他的性子,他会真的愿意放权? 顾扶风道,那位皇帝是什么样的人,你也不是不知。而今你在南蒙登基,对他而言无疑就是一个重大的打击。若能夺回黄州,既能抹去他君王史上最大的污点,也能在这个褃节儿为他适当挽尊,他不是做不出来的。 卿如许又道,.......可是承奕怎么会答应....... .......承奕没法不答应。 顾扶风看着卿如许,除非他想把这个皇位拱手让给承玦。 卿如许闻言,一时沉默。 如若三小国力挺大宁,楚离国在四国联手的压力下,也不得不站向那一端,那么南蒙别无选择,只能选择云昭。 片刻后,顾扶风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 .......卿卿,有些事情无可避免,角色不同,立场便不同你跟承奕,也总会有一天要站在彼此的对立面。 -- 第521页 卿如许看着顾扶风沉静的眼眸,却是不知该如何反驳。 顾扶风却又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 不等他说完,只听殿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陛下!臣孙匡义等奉盛阳王之名,特来求见陛下! 第三百六十六章 户部择婿难拒绝(修) 孙匡义乃盛阳王门下的得力干将,而今在户部任郎中。 卿如许想着盛阳王既派了孙匡义前来,定是有要务要谈,便重新坐回龙椅中央,让顾扶风坐到一旁,才应了一声,准了孙匡义进殿。 孙匡义没想到新上任的左卫将军也在此处,一眼之后,又忍不住再看第二眼,而后暗自惊叹着这位传说中的大魔头着实生得也太妖孽了些。 何事?龙椅上的女帝轻轻阖上面前摊开着的奏折,出声问道。 孙匡义忙收回视线,高声道,陛下,盛阳王知晓陛下从登基以来一直操心国事,公务繁忙,于个人之事上俨然无心关注,盛阳王心中记挂陛下,虽人不在朝中,却也希望能为陛下分忧。之前户部已从各大士族与大臣家中选阅出了适龄的公子,而盛阳王也花了半月,又从中遴选出了几位....... 卿如许心头一跳,握着朱笔的手也陡然一滞,连忙抬眼去觑了眼旁边坐着的男人。 顾扶风的眼睛微微眯起,显然也听明白了孙匡义在说什么。 .......今日臣奉盛阳王之命,特送来各家公子的画像,这几位皆是出身家世、品性才貌无一处可指摘,陛下可安心从中....... 真是有劳盛阳王了!不等孙匡义说完话,卿如许已经出言打断,哎呀,朕这几日确实是忙得脚不沾地儿,眼下也还有许多折子积压,孙爱卿呢也辛苦跑这一趟了,便把东西放下吧,朕等闲暇之时再阅! 卿如许已经不敢再去看身旁男人的脸色,只想着赶紧把这孙匡义给打发走,再单独安抚顾扶风,可谁知孙匡义却是个执着的。 陛下着实辛苦,盛阳王也知晓陛下忙碌,故而特意嘱咐过臣因着这些卷宗信息繁杂,陛下自己翻阅起来定然要更费时费力,而臣已经跟着盛阳王已经见过这些人了,他们的资料也提前背得滚瓜烂熟,索性就耽误陛下一点功夫,请陛下听臣为您讲解....... 什么,还一一讲解?! 卿如许听了,当下眼皮又是一阵猛跳,只感觉旁边已经有一股冷沉的气息传递过来。 孙、孙爱卿多虑了,朕虽然忙碌,但是也定会安排出时间来处理这一件事,孙爱卿还是、还是请回吧! 陛下!孙匡义有行了一礼,诚恳道,如今陛下的婚事就是盛阳王殿下最为要紧的事,臣临行之时他再三嘱托,要臣务必办好此事,臣实在感怀于盛阳王殿下对陛下的忠心,不敢辜负殿下,也望陛下能体恤臣此时的恳请,拨冗垂听!臣一定快速讲解,定不会耽误陛下您宝贵的时间....... 卿如许也没想到着孙匡义这么难打发,连忙道,这炎炎夏日,孙爱卿你抱着这些画卷在日头下奔波,朕已经感受到了你与盛阳王的关怀之情,这不算辜负,孙爱卿莫要多心,还是早点回去....... 陛下。 一句低沉的男声响了起来。 卿如许心底暗道不好,暗自吸了口气,才缓缓地回过头去,望向面前那一身戎甲的男人,小心地问道,左、左卫将军......有何事要说? 顾扶风的目光扫过孙匡义手中抱着的画卷,一双深邃的眸子仿佛幽深的湖,淡淡地望向卿如许。 若是陛下今日不阅,孙郎中回去还得再重新温习资料,等着陛下您下一次的问询。陛下今日伏案太久,龙体也许休歇,何不抽一会儿子功夫放松调整,也正好听听孙郎中的讲解呢? 顾扶风的语气四平八稳,令人听不出情绪来。孙匡义也没想到顾扶风这么为他着想,帮他在御前说话,也连忙朝他陪上笑脸点头示意,以示感谢。 卿如许默默看了一会儿顾扶风,才答道,那......好吧。 她放下朱笔,缓缓地将背脊靠回椅背,望着孙匡义道,有劳孙爱卿了。 孙匡义见新任女帝的眉头还下意识地蹙着,显然答允得勉强,便更加感谢顾扶风,也不敢再多耽误功夫,连忙把画卷放到地上,抽出了第一幅画来。 .......禀陛下,这一位是震业将军家的大公子赵汗青,现在是昭文殿大学士,年二十有三,因替祖母守孝三年,故而至今尚未婚配。他也是去年的新科状元,写得一手好文章,诗作曾在栖篁城的文人圈子里广为传阅,就连先帝也曾读过他的诗,还称其为锦绣才子。而这位公子不仅诗才不凡,其样貌亦十分周正,高约五尺,臣见过本人,比这画上得还要更俊秀许多........ 孙匡义说完,便抬头看着卿如许,却见她目光有些游移,拿不准她是个什么态度,便又道,.......这一位,说来还是盛阳王殿下最为属意的,他原是想让臣晚一点再聊他,也好让陛下有个参照,但臣觉得人都容易先入为主,就想先介绍这一位了.......陛下还请仔细看看,记住他的容貌。 可卿如许此时哪里看得进去那些人像画卷? -- 第522页 她现在深知顾扶风这人真吃起醋来能有多疯从前俩人是有误解,他那时肯让步,也不过是觉得她心里还没有真正接受他,还需要时间。可如今俩人已经剖明心迹,他也宣誓了主权,她现在可万万不敢再跑到太岁头上动土了。 孙匡义并不了解面前这一君一臣的心思,只还惦记着自己的差事,想着如何才能让盛阳王选出来的人打动这位女帝的心,便道,臣早前听闻陛下尚在大宁任职之时,多与文人墨客相交,也听盛阳王提起过那位曾与陛下有过婚约的林家已故的公子.......唉,也是天妒英才,陛下节哀啊....... 听得林家公子和婚约几字,卿如许的头也嗡了一声,赶忙就去瞟顾扶风,颇有种在别人家的雷区上点火的氛围。 .......虽然似林公子那般的人这世间再也寻不得,单笔下,这世上也还存在着另有千秋的人物啊。这位赵家公子也是一位翩翩公子,喜静,喜茶,喜棋,喜画,虽然出身武将之家,可全然不似他其他的那些兄弟姐妹,成日喜欢舞刀弄枪的。盛阳王殿下说了,陛下素来喜欢同文人相处,两人定能一起诗情画意琴瑟和鸣...... 卿如许越听越发现这个孙匡义真不知道是盛阳王从哪挖出来的鬼才,真是句句都能踩到顾扶风的雷区,她连忙打断道,行了行了孙爱卿,别、别说了....... 陛下不觉得这位赵公子挺有趣的么?顾扶风看着孙匡义,淡淡道,孙郎中,您继续说,顾某也想听听,这舞刀弄枪的,怎么就不适合陛下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重文轻武暗挑拨 孙匡义已经摊开来第一幅人像画卷,指着上面细笔勾勒的人影道,.......陛下,这一位,说来还是盛阳王殿下最为属意的,他原是想让臣晚一点再介绍他,也好让陛下您同别人对比起来有个参照,但臣觉得这人啊,都容易先入为主,就想先介绍这一位了.......还请您多看看这画,这样对每个人都能有个大概的印象........ 卿如许哪还有心情去看画像,只想着如何能早点结束这一段。 顾扶风却看画看得专注。 这位是震业将军家的大公子赵汗青,现在是昭文殿大学士,年二十有三,因替祖母守孝三年,故而至今尚未婚配。他也是去年的新科状元,写得一手好文章,诗作曾在栖篁城的文人圈子里广为传阅,就连先帝也曾读过他的诗,还称其为锦绣才子。而这位公子不仅诗才不凡,其样貌亦十分周正,高约五尺,臣见过本人,比这画上得还要更俊秀许多........ 孙匡义也注意到卿如许目光游移,一时拿不准她是个什么态度,朝她提醒道,陛下?陛下?还请您仔细看看这位的容貌,他实在是位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啊!而且,他还很年轻! 卿如许脸色乌青地瞪了一眼孙匡义,又把目光转向窗外。 还年轻的美男子.......那她哪里还敢看?再说,这当着自己心上人的面去看别的男人,这像话吗?! 孙匡义只感觉后背莫名地有点发凉,可见着眼前两位都没说什么,便又随意地抖了抖脊背,笑着去拿下一幅画卷。 这一位,是礼部侍郎的独子李丰饶........ 卿如许见他一直擦汗,也着人给孙匡义赏了些茶水。如此便又一同翻阅过了几幅画。 顾扶风又开口道,孙郎中,我瞧着这些画卷里的公子,都有些相似之处啊。 卿如许听了这话,也莫名地看了顾扶风一眼,心道这人还真是认认真真看进去了啊。她又扫了一眼那些画卷,却着实没发现这些人能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孙匡义显然也对顾扶风的配合感到十分满意,笑着道,顾将军不愧是陛下倚重之人,真是别具慧眼!确实,这几位公子都是在依着陛下的心意来选的。 卿如许一听,撇了撇嘴。 什么依着她的心意?她的心意本人,不正在这儿好好地坐着呢么? 孙匡义则继续解释道,上回盛阳王殿下特地问过陛下,是喜欢文臣还是武官,喜欢斯文的还是喜欢活泼的........ 卿如许眉头一皱,这一段她怎么没什么印象? 紧接着就听到孙匡义字正腔圆地道,陛下当时回答的是她喜欢文臣,喜欢斯文的! 卿如许登时一愣,面上俨然一副吃瘪的模样。 哦?文臣?顾扶风一双深邃的眸子仿佛幽深的湖,淡淡地又转回来,望向卿如许,陛下.......是这么答的....... 不,不是!卿如许连忙摆手,她这一动作,竟连桌子上的朱笔都给碰倒了,宫女见状连忙俯身去捡。我何时说文臣了?!不、不对,盛阳王何时问过我?我怎么不记得?! 孙匡义听了这话,也疑惑地看着卿如许,反问道,难道不是么,陛下?臣早前听闻.......他回忆道,.......听闻陛下尚在大宁任职之时,多与文人墨客相交,诸如大宁才子季方盛之类!也曾听盛阳王提起过,陛下,你不是曾与林家那位已故的公子有过婚约么....... 提谁不好,又提林幕羽。 卿如许微微敛眉,一时失语。 .......虽然似林公子那般的人这世间再也寻不得,但陛下,这世上也还存在着另有千秋的人物啊。这位赵家公子也是一位翩翩公子,喜静,喜茶,喜棋,喜画,虽然出身武将之家,可全然不似他其他的那些兄弟姐妹,成日喜欢舞刀弄枪的。臣和盛阳王殿下也觉得,陛下若选一位文人相伴,两人定能一起诗情画意琴瑟和鸣...... -- 第523页 卿如许偷瞄了眼顾扶风,见他面上仍然带笑,可笑容微冷。 这个孙匡义,也不知是盛阳王从哪挖来的,真是句句都能踩到别人的雷区....... 卿如许忍不住要开口,却又听顾扶风笑了笑,问道,孙郎中,那么依您之见,这舞刀弄枪的,怎么就不适合陛下了? 孙匡义的眼睛在顾扶风的身上转了转,忙陪着笑脸,道,唉哟,顾将军,您可千万别多心,咱们这也是为陛下择婿,自然要了解陛下的喜好和脾性,要选择最合适她的人选,并没有要贬低武将的意思....... 卿如许插嘴道,孙爱卿这话说得确实有些偏颇....... 陛下还是让孙郎中说完吧。顾扶风面上淡笑着,下巴微抬, 铠甲的乌金色光芒衬得他的五官轮廓愈显冷硬,有一种强烈的令人无法忽视的强劲气场。 卿如许只好作罢。 孙匡义看了看顾扶风,也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种压力,他顿了顿,又抬了抬胸脯,道,顾将军,这世上的人常说,能找到一个能与自己互补的人,才是佳偶天成。可是依本官之见,互补只是第二顺位,相似才是第一顺位。因为这人与人的相处,就像是两张面对面放置的镜子,是通过感受旁人如何待你,来了解自己的。 他又侧头看了看卿如许,朝她略一拱手,陛下原是文士出身,魔渖淋漓,胸罗星宿而今又是一国之君,所思所想、肩上所背负、百姓所期许,都较之以往更甚。一位英勇的武将,或许可以为她冲锋陷阵,为她保家卫国,可以享受凯旋的荣耀,可以带来一方安宁,但是却不能够真正的理解她。因为他与她的过往和未来,都毫无相通之处。或许这一日两日的,彼此还能相敬如宾,还能保留着想法上天差地别所带来的新奇愉悦,可是人生这日子,到底还是孤寂无依、需要独面霜雪的时候更多,顾将军,您说不是? 孙匡义说完这一席话,殿中有片刻的寂静。他似乎也并未觉出屋中气氛不对,只觉得天气炎热,口渴难耐,就低头去端起一旁喝了一半的茶水。 第三百六十八章 热茶结冰送客行 顾扶风手边的矮几上正煮着茶,此时窗外风急,炭火变旺,沸腾的茶汤便咕噜咕噜地从壶盖边溢了出来,滴到木炭上,滋滋地冒着热气。 顾扶风不动声色地抬了抬手,长剑轻轻离地,又哚地一声轻触地面。 而孙匡义的唇此时也刚刚碰触到杯沿。 他只觉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掠过眼前,就滴进了他的茶杯里。 再下一瞬,他的嘴唇碰到的就不再是茶水,而是一种坚硬的刺骨的东西! 唉哟! 孙匡义的鼻尖都被扑面的寒气所笼罩,他吓了一跳,又瞪大眼睛端详了半天茶杯,才发现里头的茶水真的变成了晶莹的寒冰。 这、这怎么.......怎么会........ 他再一抬头,就看见窗外盛夏之景靡靡,而窗前坐着的顾扶风则若无其事地端起一旁的茶杯,轻轻地抿了口茶。 孙匡义又揉了揉眼睛,看了看顾扶风的茶, 又看了看自己的茶。 再定睛一看,就发现除了顾扶风手里那杯还冒着热气,顾扶风手边那盏沸腾的茶水也早已失去了喧闹的声响,连那下面火红的炭都已在瞬间变成青色的冷灰,只淡淡地冒着两缕青烟。 孙匡义面上惊怔,他缓缓地朝着那盏茶走了几步,伸手打开了茶壶的盖子。下一瞬,就倒退了几步,摔掉了手中的杯子,人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的妈呀!里面怎么、怎么会是....... 周围宫人冷不防见孙匡义殿前失仪,皆瞪大眼睛注视着他,带着不能理解的问询,也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阻止他在新帝面前做出更为奇怪的举动。 孙匡义抬手指着那壶茶,背上冷汗淋淋,.......陛、陛下,那茶.......他又去指着被自己摔了的杯子,却只见地上剩下了一滩水渍,这茶怎么会....... 顾扶风放下手中的杯子,道,不过是风吹灭了炭火,瞧孙郎中吓的。天气炎热,孙郎中不会是过了暑气,有些神志不清了吧? 卿如许的目光从顾扶风手边的茶壶移了回来,抬手朝一旁的婢女道,还不快把孙大人扶起来? 她又清了清嗓子,道,孙大人今日辛苦,既然身体不适,就先回去休息吧,改日朕再请你过来。 孙匡义此时都被一种撞了鬼了的心绪所笼罩,又见得众人看自己的奇怪眼神,当下羞愧难堪,又觉得浑身上下俱是一阵冷寒,心中害怕,只好草草行礼道,多、多谢陛下体恤.......臣、臣确实有些不适,就先行告辞了,改、改日.......他话没说完,就已经连连退步,再也不顾失礼,飞快地逃开了大殿。 卿如许看他这副模样有些滑稽,有些想笑,可又见宫婢面上皆是疑惑,便绷著脸,招呼着众人退出大殿,只留下顾扶风和她二人。 等到殿中重归寂静,卿如许正要开口,就见顾扶风也突然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似要离开。 卿如许忙问道,你也要走?要去哪儿? 顾扶风微微侧头,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 .......忽然发现这宫里还是有些我不太熟的人的,得去见见。 -- 第524页 不太熟的人? 卿如许愣了愣,见顾扶风转身欲走,才连忙站起来就去拽他,什么不太熟的人?你跟谁不熟....... 左右四下无人,她已经拉住了顾扶风的手,便索性整个人也扑了上去,抱住他问道,哎,你.......ni真要去见那些个什么赵汗青赵丹青的? 顾扶风微微垂下眼眸,看着她,道,还说不想看,可人家的名字都记得清楚? 卿如许听得这话醋意满满,忙道,哪有?我都是胡诌的,连他们长了几个鼻子几个耳朵都没看见! 顾扶风挑了挑眉,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 卿如许便凑上去,朝左歪歪头,又朝右歪歪头,再朝左歪歪头,口中一直道,真的真的!真的没看见! 顾扶风被她这副样子弄得有些好笑,伸手按住了她的小脑袋,你做什么呢? 卿如许眨了眨眼,我照镜子呢。 .......因为这人与人的相处,就像是两张面对面放置的镜子。 顾扶风被她的话,逗得一时失笑,这才伸手又揽住了她的纤纤细腰。 卿如许脸上笑得乖巧,摇了摇他的胳膊,别生气啦。又踮脚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他们不懂我们。 顾扶风的眉宇已然舒展开来,笑着道,也不需要他们懂。 卿如许道,是啊。 顾扶风又拍了拍她的背脊,早些批完折子,早些休息,我晚些再去看你。男人说着,就松开她,转身朝外走去。 卿如许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朝他喊道,你还真要去找他们啊.......那你、那你可得手下留情啊,人家可都还是些年轻的小伙子,别给人打坏了....... 顾扶风没有答话,背影消失在了殿门之后。 殿中重归寂静,只有窗外的知了声声喧嚣,令人难免烦躁。 卿如许依然望着殿门,她脸上的可爱与生动也逐渐地冷却,慢慢地恢复到了一贯的清冷没有表情。 她轻轻叹了口气。 她知道顾扶风介意的是什么。 不是那些重文轻武的言论,也不是那些挑拨是非的话语。 孙匡义今日带来的这些人选,品貌才德都是障眼法,其实根本的原因,无一不是因为他们是盛阳王的亲信。 盛阳王可以接受一个来路不明的皇室血脉,但却不能允许她完全脱离掌控。 所以不论她同意或不同意,这一场婚事都一定是板上钉钉、不可扭转。唯一区别只是这个皇婿是叫赵汗青还是赵丹青。 可是....... 她绝对不会嫁给别人。 顾扶风也绝不会允许她嫁给别人。 卿如许缓缓地转过身,走到顾扶风坐过的桌椅前,端起那一壶冷掉的茶,就把里头的冰都倒进了窗外的花圃中。 炎夏暖燥,即便是凝结的冰块也抵挡不住周遭的热度,片刻后必会融化,令人看不出端倪。可是这一局,却还不知将要如何化解。 第三百六十九章 引战诛心父子绝 长安。 寒雨送凉,殿宇灯昏。 玉带青衫的三皇子承奕立于殿中,静静地望着靠在龙椅上的老皇帝。因着雨天窒闷,殿中也笼罩在一种黯沉沉的氛围里。 .......父皇,天下方才初定,黄州事小,牵动诸国争端事大。云昭这几年选贤举能,势力不可小觑,大宁亦刚有繁荣之象,若是开战,他国必然不会袖手,届时荼毒生民,万里朱殷,得不偿失!臣代表群臣请愿,还望父皇三思! 龙椅上的宁帝抬手扶着剧痛的额头,又看了一眼殿门外的人影,眉头紧皱,语气中也带着几分不耐,此事今日早朝时,朕就已经说过了,你怎么还要来说这事?朕以为你这两年有所长进,没想到你还是这般木讷固执不知变通!老三,你真是.......真是让朕太失望了! 李执躬着身,抬起眼皮瞄了一眼三皇子,见他背脊端直,纵是被宁帝责备也似乎并未动摇心志。他又侧头同一旁站着的方荣互换了一下眼神,担忧中又带着几分无奈,摇了摇头。 承奕沉默了片刻,道,.......父皇责怪的是。 他口中这么说着,可脸上半分歉意都无,眸光淡淡。 可儿臣是何性子,父皇您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征战一事并非只是一己之儿戏,而是关乎天下各国之邦交。当年隐梦国为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徧野,功不补患,被楚离国所倾覆,这般惨剧的发生也尚且发生不过五十年,父皇您.......难道不记得了么? 承奕,你放肆!!宁帝猛地一拍桌案,你这是在诅咒大宁么?! 满屋子的人立时都跪倒在地,瑟瑟不敢言语。然而承奕依然站在殿中,仅是微垂着眼眸。 是诅咒还是心切,父皇心里清楚。 你........ 宁帝霍然起身,瞪着承奕,胸腔起起伏伏,一时气结。 半晌,他才又调整好呼吸,不似方才那般激动,可脸色却已阴沉下来,朕已经说过,这一次是你与老四的竞争,你自小长在宫中,从未摸过刀剑上过战场,若你只因害怕战场失利或是因自己胆怯怕死而不愿去黄州,那朕劝你早早放弃就是!朕也只当没下过这道旨,你便好好在长安待着,等着你四弟凯旋时去恭贺他成为储君!! -- 第525页 殿中众人听了这话,也都一阵心惊,宁帝的语气听着已然不像气话,他眸光烈烈,似乎对承奕积怨已深。 方荣趴伏在地上,只感颅顶一片冰凉。他心知当日卿如许离开大宁之事,到底牵连了承奕。 虽然最后两位皇子各执一词没个定论,可宁帝这些日子以来与承奕相处的细节,已然能显露出他心里的秤有了偏向他觉得是三皇子承奕故意放走的苒华。眼下卿如许在南蒙称帝,她的每一步举动,都无疑更加深了宁帝对承奕的不满。 可承奕如今手握大权,又有诸多支持者,孰知宁帝用攻打黄州一法来订立储君,是不是心中早有谋算,故意借题发挥? .......他皱紧眉,不敢再想下去。 .......你同苒华走得那般亲近,怎就不知学些好的,偏要学她的愚蠢她的不孝!宁帝又突然提及卿如许来,你们,非要事事顶撞朕,非要让朕在人前颜面扫地才肯罢休!你们哪里是朕的孩子,根本就是朕的债主!朕还是太轻纵你们了,早知就不该心软,彼时还顾念她的将来,怕她在婆家受辱,早知就该将她立刻嫁给杨臻,让她收一收她那泼皮性子!也免得给她机会把你也一并带坏,让你今日还带着那群迂腐的官员一起来气死朕!你们,不孝!!逆子!! 宁帝脸色铁青,眉宇之间的沟壑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愈深。 承奕静静听着,并不作何反应。 宁帝又轻哼了一声,道,........朕就知道,人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你母妃就是个软弱怕事的性子,她把你自小养在身侧,惯得你也是同她一般!朕一直怕她把你带坏,几次三番提及要让你离开嫡母,可她一昧哭哭啼啼,全然不顾你的未来!朕本以为她走了之后,你也能学会自己成长,可谁知大事当前,你竟还是这般,半点儿也没有我宁氏骨血的血性!你就跟她一模一样,都是一样的懦弱无能,一样的呆板无知!朕可真是白养你了! 承奕此时微掀眼皮,看着面前勃然发怒的皇帝。 人有逆鳞,他的逆鳞如今也被人动了。 他缓缓出声,问道,.......父皇,当真心意已决? 宁帝回过头来,瞪着承奕,并不言语,可是满眼都是毫不掩饰的的愤怒与憎恶。 承奕静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片刻,才淡淡道,知道了。 他转身,没有行礼,也没有多言,径直离开了龙元殿。片刻后,殿前攒动的人头和窃窃低语的人声也都随之消失。 方荣隔着殿门,远远地望着雨中那道阔步走在人群之前的背影,缓缓地垂下了眼眸。 大宁今年的雨,已经下得太久了。 大宁开始整军的消息已经传回了南蒙。 早朝时分,便又收到了云昭国的八百里加急,信中言明是云昭邀请南蒙一同抵御大宁和楚离的攻击。信函由军机大臣代笔,最后盖了云昭帝君的亲印。群臣都感受到了此次开战的严峻,为了战力制衡,以免带来更坏的影响,最后纷纷决定不再明哲保身,支持支援云昭。 然而卿如许听到最后,都没有表态。仅在散朝之前,恩准盛阳王代为宣布大婚的日期。 女帝最终从各公卿大家中的适龄男子中,最后选择了天章阁直学士裴松苓为皇婿,定在月底成婚。 众人听闻此消息,直道裴家真是有福气。裴松苓是舒国公的次子,前些日子新帝即位前门阀动荡,士族皆知晓女帝的雷霆手腕,俱人人自危,而此时女帝却没有选择寒门子弟,而是选了舒国公府,这无疑是对那些立场正确的门阀士族的一种安抚。 而裴松苓因着早年身体有疾,一直养在都安郡的乡下,也耽搁了婚配。近几年才回到栖篁城来,如今身体听闻已经大愈。他这一回来就正赶上女帝择婿,可真是天随人愿福至心灵了。 殿中群臣听闻女帝大婚已定,皆感安心,因着喜事将至,便连即将开战的紧张感也消解了不少,人人喜气洋洋,上前祝贺女帝将要新婚。唯独一人在听罢宣告之后,站于原地并未上前,脸上神情郁郁,半晌才转身离朝。 那几位注意到了的官员,见状也都窃窃私语,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觉这位由女帝亲自拔擢的左卫将军还真是可怜! 任谁都看得出他对女帝的那分心思!只可惜唉!即便当日他带着两大名声赫赫的江湖组织前来投诚,又天生一副老天赏饭吃的足以祸国的好皮囊,可到底没能挽留住咱们这位女帝的心! 可惜,可惜啊! 群臣心底各自计较叹息,也都仿佛参与了两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于茶余饭后混个谈资,徒留一地唏嘘。 然而他们却不知,彼时那位可怜的左卫将军肚子离开大殿后,转头就钻进女帝的寝宫,懒洋洋地摊倒在榻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等着他家小狐狸下朝归来。 人啊,做看客的时候,总是比主角入戏还深! 第三百七十章 须做激浊之清流 卿如许下了朝,便也歪进顾扶风的怀里,同他一起磕着瓜子。 我给承奕去了好几封信,他都没回,也不知道他那边到底什么情况....... 顾扶风将新剥好的瓜子仁递到她嘴边,道,许是太忙,没空回你。 可他以前再怎么忙,也起码会回个好、行、知道了,可这次是真的什么都不回了。卿如许语气怏怏地抱怨道。 -- 第526页 顾扶风随口道,也或许有些事不想你知道,索性不回。 卿如许嚼着瓜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转头去瞅顾扶风,.......你怎么现在好像很了解他? 顾扶风却朝她扬了扬眉,你们如今都要开战了,你让他回你什么?回你一句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战场再见,一决生死? 卿如许听他竟还记得当年她给承奕写信的内容,还反过来拿这个来调侃她,当即一噎,心中也是无奈至极,暗自骂道,这男人啊,可真是个小心眼儿! 可又思及开战之事,她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但凡国族之争,无论输赢,苦的都是兵士和百姓。 顾扶风又道,今天连朝中那些从来不主战的大臣都没有吭声,想来是想顺水推舟,借着这一战,也让你就此同宁帝断绝瓜葛。 .......多方因素吧。卿如许道,只要大宁坚持要挑起这一战,南蒙要自保,又哪里有选择?只是你创立拂晓,立下不分国族、天下为家的宗旨,而今难道要为我,破除这教义不成?唉,这和平的景象,难道就必须通过战争来能换取么? 她问出这话,却半天没听见顾扶风答话,一回头,见他目光幽深,似在沉吟什么。 在想什么? 顾扶风这才转回神思,见她眸光清澈宁静,头上的凤钗衬得面颊莹润温柔,就又顺手把她揽进怀中,道,......没什么。你不是还没首肯么?你这位陛下不松口,谁又敢擅自调令得了六军? 他揉了揉她雪白纤细的手,又轻轻吻了吻她的指尖,顿了顿,才又道,我出趟门,去安排个事儿,明天再回来。你自己在宫里,记得要乖一些,若有人问及嵘剑阁和拂晓,便说我带他们去京畿大营整兵去了......说着,又想到了别的什么,抬手勾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眸子,眸色认真道,......还有,我不在的时候,不准......去见那个裴松苓。 卿如许听他突然提及这个人名,没来由地心虚了下,我、我见他干嘛?又想起他刚说要走,便眨了眨眼,诧异道,.......你要去哪儿啊? 顾扶风却只淡淡一笑,道,......去把当日欠下的人情还回去。 半月之后,列国即将掀起大战的消息已经传得满境皆知,流言纷纷,百姓人心惶惶。而南蒙的朝堂上也不大太平,提倡整兵备战、早日与云昭国和四小国结盟的言论沸沸不止。南蒙女帝听了一晌午的群臣驳论,已是十分头疼,待得最后一位大臣发表完自己的长篇大论,劝她尽快给云昭国回信后,她才又掀起眼皮,摆了摆手,示意群臣肃静。 庄严的大殿之上,卿如许站起身来,她身上的大袖衣袍上盘附着九章金龙云纹,龙头厉目炯炯,威严睥睨,于起卧间也似要从那云层上振作翱翔,令人不敢直视。她淡淡开口,便于众人之前,回表了一番惊世之言 夫先皇高祖皆为今日之和平流血漂橹,付诸万千死生。但凡战争,常覆三军,苍苍蒸民,谁无父母?生也何恩,杀之何咎?人之所以为人,当以道德礼义为戒尺,不分彼此,相互扶持。朕既接下守护苍生之重任,当为群臣之表率,以身作则,放下国家之界限、民族之概念,守候今世之太平,以恤天下之厮民! 而今有主动掀起各国争端者,实为一己之私欲,枉顾人民之鲜血,分裂国族之友谊!而今战事犹未起,诸君便已群情激愤,甚至主动举战,实乃吾之所痛心!人当有善恶之公道,是非之分辨,岂可轻易被煽动暴戾之情绪,升起无妄褫胜之心?南蒙乃泱泱大国,有百年文韬史略之基业,万国犹已沉没,吾辈尚还清醒,须做激浊之清流,不可与乱世同流! 朕今日便要予诸君以要求南蒙为官者,须以心系天下,止息刀兵,敞国门于各族,徇正义于九州!!而朕亦将承诺于诸国若非他国叫嚣动武寻衅在先,我南蒙绝不主动引战!! 女帝的这一番激昂之词,振聋发聩,于大殿之上久久回响,绕梁三日而不绝。 很快,这一番止战说便也在各国的街头巷尾传递。人人都知道这并不是南蒙拒绝与云昭合作的意思,而是女帝在向大宁发出警告。 .......有主动掀起各国争端者,实为一己之私欲,枉顾人民之鲜血,分裂国族之友谊! 于是许许多多的文人志士都开始声讨大宁,称举战之行径乃是人为之灾祸! 而大宁当地亦掀起了两派争议,一方主张大宁与云昭放下黄州之争,和谈调解,一方则认为这都是南蒙女帝恶意煽动言论的报复之举。 黄州百姓听闻即将开战,都纷纷收拾行囊想要逃离黄州,而当地的恶霸强盗却趁乱生事,打砸抢烧奸淫妇女之事纷起,百姓暴乱,官府镇压不下,战火未起当地却已经乱了套。 各国形势亦是紧张,都在揣测云昭将要作何应对之举,甚至传出云昭已经派人出使楚离,意欲联合三大国一同发难于大宁。然而楚离态度不明,也有消息说楚离国早已与四皇子承玦达成协议,黄州之战势在必行。 江湖中人也对此事密切关注,不少人都主张放下帮派私怨,准备投身于守卫地方的列国混战之中。也有不少邪魔外道,想趁着天下大乱分一杯羹。 -- 第527页 即便在这样的压力下,宁帝依然没有收回成命。四皇子承玦演兵大胜的消息屡屡传出。 第三百七十二章 诸事落定难回信 大宁,紫宁宫。 殿中龙鼎香烟袅袅,四处站着大大小小的宫人,手上握着或软布或苕帚,正小心地擦拭着窗台与桌面,他们脚步轻盈,动作娴熟,尽量不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恐惊动了内殿中的坐着的贵人。 年轻的宫女们时不时地隔着镂花的屏风,去觑那桌案前的一道清瘦硬朗的身影。 太子初定,宁帝已不再主理国务,宫中也都里里外外都换了一批新的宫人。大宁立储实是波折,而今这一位终于坐稳了宝座,从前那般各宫各殿明争暗斗的紧张氛围也终于消弭,人人心中安定不少,这整座宫殿也都似焕然一新了一般,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听说过两日宫里还将有喜事,太子而今入主东宫,拖了大半年的选妃事宜终于落定,不日将与新择定的太子妃大婚。没有了黄州一战,大宁百姓也都可以安享太平日子,又有普天同庆之喜,谁又能不高兴? 而太子其人,看上去冷人冷面,规矩古板,不喜与人亲近,可其脾气却也秉性沉静温和,远比他父皇更好相与些,也从不苛责下人,故而连宫人们的笑容也都似比往日更多了些。若非阿汝公公耳提面命,称太子最不喜人故作聪明、刻意亲近,那些年轻貌美的宫女恐怕也要怀些不该有的心思了。 承奕并不知那些宫人们在作何想法,他此时手中捏起一封书信,目光已经在上面停留了很久。待得指尖已将纸页捻得有些褶皱,他才又垂下手臂,负手望向窗外,眸色寂寂。 阿汝惯会察言观色,此时依然从那分不显山露水的沉静里,觑出了几分朦胧的忧色。他抬手屏退下人,温声道,殿下.若您还不回信,大人定是要恼的。 承奕没有回头,只轻轻叹出一口气来,道,.可她这信,教我如何回. 卿如许的来信中,除了恭贺之言,提及的事情有二,一是问宁帝可否消气,身子可还康健,二是说自己即将大婚,婚期定在十月廿八,问他可要来观礼。 这教他如何答得? 他顿了顿,转头问道,前往贾山寺的押送队伍出城了么? 阿汝压低声音道,已经出城了,由大理寺南宫暮辞亲自押送,易容.的人也是南宫选的,易容后二殿下亲自确认过细节,只要不离得太近,是看不出任何纰漏的。殿下可以放心。 承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二哥最近倒是乖觉得很。 阿汝道,二殿下.是心思活泛之人,如今也知道自己身后无靠,须全得仰仗殿下您。再说南宫大人也在一旁督导,他已不敢似从前那般张扬。 承奕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缓缓握住了五指,低声问道,.尸首处理好了么? 阿汝看了眼紧闭的殿门,才回答道,已经从澄妃娘娘宫中的那条密道送出去了。因着身份敏感,不敢让尸身停留于天日下太久,草草火葬. 承奕听着,沉静的眼眸变得有些幽深,透着一种凉凉的孤漠与失望。 .奴才亲子盯着的,骨灰已经埋于芈山下,那边荒僻无人,最是稳妥。殿下可以放心。 半晌,承奕才嗯了一声,又道,那条暗道早点封了罢。 原也是为了闯宫的计划临时挖了密道,而今已然无用,不可给他人落得话柄。 他转过身,走到案几前,一边开口道,父皇怎么样了? 阿汝道,早上徐太医来看过,因着上回急火攻心,气血逆乱,导致脑脉痹阻、舌蹇不语,而今也只能靠药物调理支撑着。若想要能开口说话,如常下地,恐怕.不大可能了。 他望着承奕的背影,小心斟酌着措辞,继续道,.不过依陛下的性子,有这一天却也是可以想见的。神龟虽寿,犹有竟时。陛下如今只能长卧于病榻之上,体会病痛之苦,若殿下您能常去探望,陛下也终会体谅到您的不得已,感怀于您对他的爱心。 体谅?承奕却轻哼了一声,道,孤不需要他的体谅。 他抬起眼眸,看着阿汝,目光中带着几分摄人的威严,阿汝连忙俯身拱手,不敢再抬头。 若非是他热衷皇权,刚愎自用,不肯及早择定储君人选,反而纵容儿子放肆争夺,又岂会今日我与兄弟刀剑相向之局面?他怪孤狼子野心,不顾惜亲情,孤倒也想问他,可曾预知过今日之结局?这岂非本就是他一手促成么? 阿汝听得承奕语含霜雪,疾声厉色,连忙附和道,殿下说得是。 承奕说罢这一席话,目光望着那香炉上的青烟,眼神悠远,眼前又浮现起前几日的情景。 那一日,他坐在昏暗的龙元殿中,衣袖和鞋履边还沾着些许穿过密道时擦到的泥土。他静静坐着,龙椅上雕刻的镶金盘龙硌着他的背脊,他两眼望着面前那位身着龙袍的男人,看他几次招呼外头的宫人,却得不到回应,便是一直跟随在侧的李执和方荣,也不知去了何处。他彷徨无措,周身无靠。 -- 第528页 而他,也没有开口,就坐在那里静静等着,等着看他何时才能意识到自己就在他的身后。 那时窗外灯影攒动,宫人来来往往,整个皇宫都乱了。人人都道紫宁宫已被大军围困,不待多时,便将有人攻占王庭,届时,定有一方付出血的代价。故而宫人奔走乱逃,为了自己的性命早已忘记了宫廷法度。 黑云遮月,雕梁画栋的殿宇早已失了颜色。龙元殿中男人年迈的呼声,像一种永远不会得到回应的箫声,空瑟瑟地回响在大殿之中。 宁帝身上还穿着雪白的寝衣,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头发略显凌乱,脚上甚至还未来得及穿鞋。他唤了好几次宫人,终于无奈放弃,人在寂静无声的大殿中叹了口气,才缓缓、缓缓地回过头来。 下一瞬,饱含失望和惊慌的脸上,瞬间被惊异与恐惧所替代。 老、老三.怎么.怎么是你?! 第三百七十一章 夺嫡风云震九州 数日后,九州各国皆因即将开战风声鹤唳,边境亦是时常摩擦。然而,还未等大宁与云昭率先开战,却先传来大宁内部掀起夺储之乱的消息! 起因是三皇子承奕在出征之前,因直言劝谏止战而大大惹怒宁帝,宁帝便罚他离开长安,前往荆州主修筑长城之事,讨伐黄州之职便完全交由给四皇子承玦。 然而承奕在离开长安城后,却在半途遭到了伏击,不得已,只能带人奔逃回长安寻求他父皇的庇护。是日,赶上四皇子出征,承玦携十万兵马,以抗旨返京之罪将三皇子的人马拦在了长安城外二十里的咸宁关!城门紧闭,后又有追兵追击,三皇子为求自保,只好以尚书令之身份擅自调动北部驻扎的云响军和西部驻扎的西陵军!是以,大宁内战兴起。 宁帝在紫宁宫内收到讯报时,两方已在咸宁关交战了两天一夜。待传召的太监抵达咸宁关时,承奕麾下的幽州突骑也已经赶到咸宁关。传召太监对着乌泱泱的军马,人才站上咸宁关的城墙上,未及宣读圣旨,就突然被底下的一只乱箭射中,那尸首和那一道黄澄澄的圣旨便从高高的城墙上一同栽了下去! 之后,承奕就已经带着十五万铁骑冲破了咸宁关,直进长安城! 而后的事情就变得微妙起来,整个紫宁宫俱被封锁起来,所有官员也被禁足于家中,宅邸被各路军士围困。三王和四王的人则从进了紫宁之后,就再没有消息传出,人人都不知其结果。 卿如许是在兵变那日得知的消息,也不免为承奕捏了把汗。承玦为兵马大元帅、五军都督,承奕为尚书令,掌兵不多,承玦在朝中的势力虽然不及承奕多,可个个分量极重。且不说紫宁宫内有太后替他把持,而长安城中承玦的舅舅国公府哥舒烨和小侯爷杨臻都是个难以撼动的人物。 但是,倒也有些机动的因素,譬如顾扶风的加入。 顾扶风近日不在南蒙,他头先几日就已经带着拂晓出去了,说是寻到了逐夜人的踪迹,又说顺便还个人情。 是给谁还了个什么人情,卿如许如今也大抵有了猜测。 只是内乱的时候,最怕遇到外敌。云昭国对于这一战将起,已经做着万全的打算,即便大宁不率先开战,云昭也难免会做着先发制人的打算。 幸而很快,又传来欧阳静池抵达云昭国的消息。他身为肃慎三国的代表人,显然是带着和平的讯号去的。不知谈了什么条件,黄州驻扎的队伍纵然蠢蠢欲动,但到底没有真趁大宁内乱之时落井下石。 故而这一场动乱的定音,也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几日后,紫宁宫解封,传召文武百官入宫进殿。大殿之上,既不见宁帝,亦不见四王,惟三王承奕立于殿中。 太监李执宣读皇帝诏书,言四王为弟不义,勾结江湖邪魔逐夜人于咸宁关外意图杀害其兄长,而后借着追捕其兄的名号返回长安,实则是趁机调令各地军马进京实施谋反!幸而三王的幽州突骑赶来及时,而长安陷落之时又有二王入宫护佑其父皇,三王与二王便里应外合,终于得以破入紫宁宫救驾成功。 论及处置,国公府哥舒烨与杨臻为四王行不忠不孝不义之举,当以乱党处死。四王罪大恶极,原当以枭首论处,但三王念及兄弟之情,为其求情,便着三王发配贾山寺,终身不得出寺。而三王宅心仁厚,刚毅勇武,于长安祸乱之时救驾有功,深谋远虑,愿两国邦交退让牺牲,心怀百姓,遂敕封太子,为东宫之主,即日起代天子执政。 诏令一出,个中过程虽崎岖坎坷,但结果倒随了百姓之愿。 大宁与云昭不会开战,列国皆暂享太平。只是四皇子原本在民众心中口碑颇高,而今也只剩下一地的叹息。 顾扶风回来的时候,也带回了那一柄血牙。 兵器失了主人,便也失去了灵动的光辉,显得有些黯淡,教人看着也不免心中难过。 顾扶风将血牙封存于盒子中,又上了锁,淡淡道,原是想过要不要把它留给沉霜嫂子,做个念想,可后来又觉着她也会有新的人生,便算了。 卿如许问,薛不臣呢? 顾扶风道,下狱了,毕竟是勾结皇子意图谋逆的乱党。承奕已向天下所有百姓号召,有被逐夜人谋害家人性命者,或有与逐夜人为仇者,皆可于秋后去观行刑礼,以行天道,以示法纪.......但我让嫂子别去了,过去的仇啊怨啊的,既然已了,便该当云烟飘散,不必留于心头。 -- 第529页 卿如许想了想,又问道,所以.......承玦当真让逐夜人去袭击承奕了?你们是在那时去帮的承奕? 顾扶风看了一眼卿如许,见她随时问句,但显然脸上也有怀疑之色,便笑了笑,道,.......是那时帮的,但.......倒没有袭击之说。 卿如许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转了转眼珠,点头道,.......承奕手里没有兵马,要能与承玦麾下十万大军抗衡,确实只有从地方借兵才是上策。 顾扶风知她一贯聪慧狡黠,倒也不意外她能猜出来。 .......所以被逐夜人伏击只是一个能抗旨回京的理由,卿如许看着顾扶风,那么你们过去,便只是为了驱赶逐夜人,做出他们在追击承奕的假象吧? 顾扶风点头道,是。逐夜人坏事做尽,天下人皆有不满,若只是拂晓去收拾,在旁人看来无异于帮派厮杀,可若是换成官府去做,反而能在天下树立标准,令那些不懂得江湖人。 卿如许抿了抿唇,这倒是一个一举多得之法。承奕需要夺嫡的合理由头,也需要大快人心的政绩,而顾扶风只在意讨要公道,不在意扬名,实是为天下效。 借调兵马没有那么快,要在咸宁关外抵御住十万兵马,你定帮了他不少。 卿如许又想了想,道,我听说承玦已经前往贾山寺了,那边苦寒贫瘠,寸草不生,他应当也不再生不起事了,也该在那里吃点苦头。她言语中又带了几分欣赏之意,承奕当真是一位谦谦君子,要胁迫宁帝立下退位诏书,想来已是不易,他却还要向他父皇求情,宽宥承玦,若是换做承瑛或旁人,又岂会这般轻饶。 顾扶风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眸光略含深意,欲言又止。 卿如许却未注意到他的异常,又笑了笑,问道,你呢,他见到你,可是有说了什么话,或是要通过你对我说的话? 顾扶风道,只说了一半,便....... 他侧了侧脸庞,没把话说下去,又转头笑了笑,站起身来故作轻松道,你有什么疑问就自己去问承奕吧,他不是给你来信了么,你不回信? 卿如许撇过头看了一眼桌上的信函,不满道,他都不肯同我讲这些,让我等了好久,这回我也要让他等等。 顾扶风见她也带了些小孩子脾气,便伸手刮了刮她的鼻梁,眉眼含笑道,小狐狸也会生气啊。那就别给他回,最好啊,一辈子都别回。 卿如许见顾扶风这般说,又撇撇嘴,揉了揉自己的鼻尖。 第三百七十三章 父子相绝暗夜知 昏黄的灯火下,是几乎隐没在暗影中的年轻皇子。 不是我,父皇希望是谁呢? 承奕静静坐在椅子上,注视着宁帝。 宁帝缓缓攥紧手中的长剑。这还是方才他路过太武殿,临时从关公座下抽来的一柄剑。剑鞘被他扔了,只剑尖杵在地上,随着他走动,于空寂的殿中划出尖细刺耳的声音,令这里也都弥漫着一种恐怖的气氛。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宁帝出声质问,又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殿门,眼中带着几分怀疑。 你、你怎么会进得来? 承奕淡淡道,儿臣是父皇的儿子,难得进不得这紫宁宫么? 宁帝道,朕在你们俩走后就立刻更改了京畿布防,也明明让羽林军和禁军严防死守宫门,不允许任何人进宫....... 父皇改了京畿布防?承奕淡淡抬眉,原来....... 他垂着眸子,微微摇头,原来父皇对此,也是早有打算啊。 宁帝无法反驳,他的眉头微微跳动,只觉得这整座紫宁宫都不再是一个安全之地,他又再次紧了紧手中的剑,瞪着承奕。 你们一个个的都是狼子野心,教朕如何能不为自己做打算? 承奕道,父皇可以做打算只是儿臣有些不明白,父皇您膝下只剩下我们三兄弟了。若您对我与二哥心有防备,更为属意四弟的话,那如今又为何将四弟也拦在宫外? 许是承奕的目光太过尖锐,宁帝在他的注视下也微微侧了侧脸。 父皇,若是您同四弟言明您的心思,四弟必然也会愿意守在您的身边,保护好您,又岂会有现在您独自面对惶惶灾殃的时刻呢? 宁帝皱紧了眉头,显然也有些懊丧,但他惯不肯在人前露怯,又抬头看着承奕,面上线条冷毅,道,你们都是逆子,都敢带兵闯入朕的长安城,还要朕如何信任你们? 承奕顿了顿,幽幽反问,父皇,您想想,究竟是我等不孝,还是您从来都没有把我们任何一个人当作您自己的亲生骨血?他的眼神一派冰凉,儿臣曾经也以为,父皇只是不喜母妃,也便不喜儿臣。任儿臣如何做,父皇都觉得儿臣是一个难以讨您欢心的孩子。可是,儿臣今日才知,原来父皇不只是对儿臣如此,原来对每个儿子也都是一样的。 宁帝顿了顿,道,你们每个人都有无法与一届君王所匹配的不足之处,朕给过你们很多机会,可你们自己一个又一个地都放弃了。这次也是一样,是你自己不肯与老四争夺这一次的机会,你难道还要怪朕这个父皇不成?他说罢,又沉吟了片刻,问道,你到底收买了谁? -- 第530页 承奕看着他,没有回答。 朕之前调查过,禁军首领沈缂于皇后被废后便时常出入四王府邸,而羽林军统帅屈耀的弟弟一直在你手底下做事,北镇抚司的王宗遥是你的人,可他的副将却是老四的人,他们朕都已经换掉了。如今在统领这些兵马的都是朕自己的人,你又怎么可能进得了宫内?你到底收买了谁,是谁做了朕的叛徒,竟然放你进到了这里? 承奕望着宁帝的目光逐渐变得幽深,他淡淡道,果然父皇对这一切,是了如指掌啊。 朕当然知道。宁帝道,你们拥有的一切,哪个不是朕给的? 承奕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又缓缓低下头,从口中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与此同时,也似乎有某种一直压在他肩头的东西突然消失了。他站起身来,青松般的身影在灯下显得异常高大。 你、你要做什么? 宁帝却有些恐惧,他猛然后退了两步,剑锋直指向面前的年轻皇子,目光警惕,剑尖有些不经意地轻颤。 承奕站在原地,缓缓转过头望向窗外,端方的面容在灯下显得有些深沉。他轻声道,父皇,您有多久没再去过母妃的寝殿了呢? 宁帝显然不想与他讨论这些,目光注视着自己手中的剑,浑浊的眼眸中显露出几分迷茫他已经许多年不曾握剑了,竟有些想不起来该如何出剑。 父皇您知道么?当年您同她一起种下的扶桑花已经开了三季,又败了三季了. 承奕说罢,微微整了整衣衫,缓步走下台阶,兀自越过宁帝向殿门走去。只留下一句话,在殿中回响。 父皇还是早些安歇吧,您年纪大了,也该歇歇了。 眼前青灰色的香雾带来安神的香气,承奕缓缓收回深思,方才胸中的那股烦躁也逐渐平静了下来。他转过头来,看了眼阿汝,问道,你说,杨臻这两日来找过你? 阿汝点了点头,道,是,殿下。小侯爷说,殿下您即将迎娶乔氏女,而乔大人本就是他的舅舅,以后便更是一家人。他对四殿下那边的人也都门清儿,鄞州那边殿下您大可放心,他定会好好打点,不让那些人生了乱。他给奴才递了一盒上好的南红珠子,还有一箱子的金银器,俱在奴才那儿放着,没有殿下您的吩咐,奴才绝不会碰。 承奕的手微微一滞,沉思了片刻,才又抬起头来,道,.杨臻这见风使舵的本领,便是成精二十年的墙头草都没他能耐。他顿了顿,又吩咐道,他给了什么,孤准你收着。这杨臻真是投了个好胎,让人动不得,只能用着。 是。阿汝应道。 承奕低了低头,见得手中书信上那一道清丽的字迹,上面特别着重地提到自己近日身体康健,半点也没有受当初中毒的侵害。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道,自己都火烧眉毛了,还操心着旁人的死活。 他顿了顿,又朝阿汝吩咐道,皇祖母年纪大了,连旁人的赤诚善心也只当作无用之草芥,以怨报德,枉为尊长。她既日日在祠堂抄经,若有日得见佛祖,只怕佛祖也受不得她这诚心。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嘲讽,今日,孤便帮她一把,送她去普渡寺吧,若能日日忏悔,兴许还能在佛前减其罪过。 阿汝闻言应声答,是,殿下。 现在就去办吧,孤只怕再见到祖母会藏不住心里的记恨。 奴才这就去安排! 阿汝匆匆退出,殿门在阿汝离开后又再次阖上。 空荡荡的殿中,承奕抬手将信纸好好地装回信封,又搁进抽屉中的一只紫檀木盒里,才又走到窗边,负手望向窗外的一株西府海棠。 大婚........连你也要大婚了么........ 第三百七十四章 迂回谋划见皇婿 关于重理国师案之事,御史台也前前后后喊顾扶风过去问话了十余次,而当年国师案的涉案人员也都一一做了笔录,可案子的结果却迟迟未出。 卿如许过问了好几回,但御史台也皆以案情细节未明而屡次推托。而问及何处不明,御史台又言证据不齐调查未完,陛下也需避嫌,不可透露讯息。 卿如许对此也是无法,因她为顾扶风翻案确实出于私心,若是案件审理之时她没有置身事外,只怕他日结果出来之后,不论真相是什么,可信度也会因她介入而大打折扣。她心中无奈,可也不能任事情这么搁置着。 若问御史台为何敢这么做,她想了想,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御史台得了盛阳王的授意。 她对南蒙王庭并不熟悉,连坐到今天这个帝位上也是靠盛阳王为她抚平了一切,她需要自己的势力,可没有那么快。 只是在她要面对外界的时候,盛阳王就是她的矛,也是她的盾。可若关起门来,要他们彼此面对的时候,盛阳王便是她的牢笼,是捆束她手脚的绳索。福祸相依,如斯两面。她如今也没什么主动权,她还没有掌握到能反转局势的钥匙。 林侯还没有进宫么?卿如许问起太监李麒。 李麒摇了摇头,道,方才奴才还翻阅了今日出入宫廷的名册,并未出现林侯的名字。 -- 第531页 卿如许的目光流露出几分失望,她轻轻叹气,唉,都过了这么多天了....... 李麒看着卿如许的神情,他也听说过先前在大宁,卿如许曾与林侯家的公子有过婚约,知晓他们二人有着家人情分,此时便出声安慰道,林侯年纪大了,一时想不清楚也是有的,陛下莫要伤心了。 卿如许又叹了口气,眉头依然蹙着,不肯放下忧虑。过会儿,她又突然问道,裴松伶呢? 李麒听她提到这个名字,一时也愣了一下,才答,裴公子已经来拜会过陛下七次了,但陛下您都不肯.......他尴尬地笑了笑,今天晌午裴公子还来过,奴才还是按着陛下您上次交代的意思,打发他回去了。 他今天来过?卿如许想了想,道,这样吧,你现在着人去把他请过来,就说朕突然腾出了些时间,大婚在即,也想同他见面叙叙话。 李麒闻言,也是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她,他早从卿如许对这次大婚不咸不淡的态度,觉察到她对那位由盛阳王替她精挑细选出的皇婿并不满意,可今日她这是怎么了,竟要突然主动召见他了? 哦对了,卿如许面上的神情又变得有些古怪,她抬头看了看窗户外,仿佛害怕窗外有什么人似的,说着还压低了声音,继续吩咐道,你......你去找人传他的时候,不要过分声张。然后...... 李麒忙也看了一眼窗外,却并未见得有什么人。可就算真有什么人,难道还敢钻女帝的窗户不成?他摇摇头,把自己脑海中这匪夷所思的想法按捺下去。 ......然后如果左卫将军来找我的话,记得提前一些通报我。行了,你快去吧,天色也不早了,等他进宫还要半天呢。 听着卿如许连声催促,李麒也连忙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裴松伶听说女帝召见他时,心中也感诧异。 晌午他进宫去拜见她时,原也并不抱希望,只是因着些不得不的理由才来。当李麒说她正在面见军机大臣,可能无暇会见他时,他也只是客气地在偏殿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离开了。 此时突然听她主动召见,他也只是挑了挑眉,便转身回房里换了一身朝服,便随着太监进宫了。 晚霞投影在澜澜碧波之上,令整片湖水也熏染成绮丽的瑰紫色。湖边有一栈道,被郁郁葱葱的绿色掩映,直通向湖中亭。穿过蜿蜒的小路,便可见得一袭绯衣华服的女子坐于亭中,手边搁着一壶酒,几盒点心,背影清瘦婀娜,手腕腻白如瓷。 陛下。 一袭石青色朝服、配银鱼袋的男子躬身朝那女子行礼。 女帝缓缓侧过脸来,露出挺秀的鼻梁和红润的唇,裴卿到了啊。 面前的男子原也是在画卷上见过的,可白纸描摹到底少了些生气和神韵,卿如许乍见之下,只觉裴松伶与画上的人像十分不同。 她原以为是个敦厚老实的书生,可谁知这人眉宇唇角都生得十分飞扬,看人时眸光潋滟,眼含桃花,在这一注视下她竟也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免礼。 卿如许便又淡淡转过眼眸,伸手去拿酒杯和酒壶,意欲为他斟酒,裴卿可善饮酒....... 怎好让陛下替臣斟酒呢? 她还未说完,一只修长的手已经按在了她的手腕上。 裴松伶的手有些冰凉,有意无意地轻轻划过她的手背,接过那只酒壶,还是臣来吧。臣诗书琴棋皆不行,唯酒量是极好的。 他突然凑近,声音也有些低哑,就萦绕在卿如许的头顶上空,带来几分暧昧的气氛。卿如许便又不动声色地朝旁边侧了侧,面上却不显露,裴卿说笑了。 裴松伶也坐到了卿如许旁边的青黄玉凤纹凳子上,两人先饮了一杯。 朕初登基,宫中事务繁多,似这般的闲暇时刻也是极少的,听闻裴卿多次来访,还望没有太过失礼。卿如许坐得端正,鼻尖能嗅到男子身上馥郁的晚香玉气息。 裴松伶道,怎么会?陛下年纪轻轻便要坐镇江山,担负天子之所大任,实属不易,臣只怪自己不能为陛下分忧解乏。他一双狭长的眼带着笑意,不过往后,臣定常常陪在陛下身边,供陛下驱使,也望能为陛下解得一二烦恼。 卿如许看了一眼裴松伶,听他语气亲昵,便又淡淡地转过眸子去看湖里的游鱼。 她顿了顿,便也不想兜圈子,出声问道,听闻裴卿的祖父,原是在盛阳王门下做事的? 裴松伶的酒杯刚刚递到唇边,他掀起眼皮,柔光似水的眼眸注视着卿如许,半晌,又缓缓放下酒杯,笑意却渐渐爬上眼底唇角,目光盈盈,喉头发出轻盈的笑音。 ........你笑什么?卿如许看着他,不解道。 裴松伶又兀自笑了会儿,才又朝卿如许凑近了些,贴着她的耳朵,压低声音道,臣只是没想到,陛下竟是这样天真烂漫的性子。难道没人告诉过陛下,为君者,越是想什么,便越不能让人知晓什么? 他说罢,又退开,才又笑着饮下一杯。 卿如许看着他,却在袖中缓缓地握紧了手。 -- 第532页 这个裴松伶,不太好对付啊。 第三百七十六章 皇婿失踪严相逼 陛下万岁 卿如许缓步走下銮驾,看了看地上的香炉,若无其事地问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盛阳王铁青着脸,看了一眼卿如许,又低头朝身边的下人道,还不赶紧去找! 见得下人慌忙离开,盛阳王扫了一眼旁边的太监李三喜,李三喜忙朝走上前朝卿如许小心地道,陛下,裴公子.......裴公子许是昨夜又吃醉了酒.......他尴尬地陪着笑,.......随便宿在了某处,眼下.......人还没找到....... 卿如许听罢,垂着眼眸,半天没有开口。 李三喜见状,也只敢垂着脑袋弓着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盛阳王转过头来,朝卿如许道,陛下,借一步说话。说罢,便率先转身走进奉天殿的内殿去。 卿如许后脚跟上,殿门也在她进入后缓缓地阖上。 奉天殿空阔,即便不用冰桶,殿中四处也透着不知打哪儿吹来的凉气儿,直往人的衣领袖口子里钻,莫名地令人心慌。 盛阳王背对女帝而立,静静地仰头望着殿中央供奉着一座神佛,半天不语。卿如许便也静静站着,并不急着开口。 半晌,殿中才又响起盛阳王苍老而沙哑的嗓音。 .......陛下可曾听过一句诗? 卿如许抬起眼眸注视着他的背影。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他念得很慢,却咄咄有声,带着浓浓的压迫感。 陛下知道这首诗是在讲什么吗?是在说,做人当识时务。当你身处高处之时,往上已是很难,可往下却很简单。壁立千仞,不过粉骨碎身之险而我以为,你也该是一个知晓分寸之人。 他说完这段话,殿中便静默了片刻。 过会儿,卿如许才微微抬头,道,朕不懂,盛阳王殿下是在说什么? 不懂便不懂吧。盛阳王缓缓地回过头来,深陷的眼窝中是一双锋利地足以看透人心的眼睛,毕竟,我也希望你是真的不懂。 卿如许终是敌不住这样的注视,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银鞍军当年威震天下,南蒙能从一个小国跻身于大国之列,便是因着银鞍军数十年的镇守。然而,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一种文明也终将被另一种文明所吞噬。银鞍军而今只剩下一千零二十一人,纵然银鞍从无败绩、从无污点,可是,在这光辉的名字下也同样裹挟着那陈旧的属于上一位君主的气息。世间已经变了,他们也不会再是当年的银鞍军了。 盛阳王朝前走了几步,注视着卿如许的面容。 我知道你打着替银鞍军重振威名的旗号,又借着釉芜与银鞍将军的故交,鼓动着常远这一批老将为你遮风挡雨、冲锋陷阵,可如果有一天,常远也知道你根本就不是釉芜的女儿呢?! 卿如许眼皮轻跳,却依然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不动。 再者,是那帮跟随你而来的江湖人。 盛阳王半眯着眼睛,紧紧地注视着女子,留心着她的每一分神情的变化。 你知道什么是法度么?法度,只是这世间最低的道德准则。在这一条线上,其实离真正的正义,还有很大一段距离。你一直想替你的那些兄弟友人谋得他们的正义是么?可你知不知道,就是在这么一段距离里,却可以做出很多的文章。若是证据不足,十恶不赦的罪犯也可以不被重判;而若证据有所偏差,全然无辜的人也可能适当获罪....... 卿如许闻言,已在袖中猛然攥紧了双手! 盛阳王看着她的侧脸,低声问道,.......你呢,你究竟是想让你的那帮朋友生还是死呢? 卿如许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盛阳王的眼睛,道,果然,是您在阻拦御史台的调查....... 盛阳王道,我既有办法让你坐到这个位子来,自然也有办法让你掉下去。可若真掉下去,壁立千仞,一落千丈。 卿如许的胸膛微微起伏,半晌,才抿唇道,难怪.......您对我封赏嵘剑阁与拂晓之事,从未过问。 保护你的刀,自然也会是你的软肋。本王认识林疏杳三十年,可他却欺骗了我,本王肯咽下这口气,还让他保有林家世代的尊荣,这就是原因。 盛阳王淡淡地转了个身,微扬下巴,本王纵横南蒙朝堂这么多年,历经三代君王,难道还会任一个小小丫头拿捏么?本王给了你活路,给了你荣华,你就该伸出双手好好儿接着。 卿如许朱唇紧抿,半晌没有接话。 盛阳王又看了看桌案上供奉着的祖宗牌位,伸手捏起几炷香,凑近油灯,口中道,假作真时真亦假,你的这个位子,本王想换谁上来都可以,比你乖顺,比你听话,不会喜欢耍些小聪明,可以让本王更安心的也大有人在,左不过就是多费一些功夫罢了....... 他举着点燃的香,双手合十,朝祖宗牌位拜了一拜。 但是,本王也可以不换。 盛阳王转过身来,舒展了下略显岣嵝的背脊,继续道,松伶看着是个顶顶聪明的孩子,可是有的时候,他却笨得可笑。但是没关系,没有他,也还可以有别人。今日既然是钦天监定下的吉日,你也已经为大婚做足了准备,临时换一位皇婿,其实也是很便宜的。 -- 第533页 卿如许猛然抬眸,瞪大的双眼中闪着难以置信的光。 本王从来不做无准备之事,他们都已在清澜殿等着了。你若不知该选谁,本王可以也可以为你做主。 卿如许看着那张饱经风霜的面颊,因为苍老,他的颧骨深陷,眼尾和唇边都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可也因这些时光的锤炼,让他身上那股长居上位的气场也仿佛与那身岣嵝的骨架密不可分,浑身都透着强大的压迫感。 可卿如许生就一身的反骨,这股低压,只激得她心头的火焰燎原般地燃了起来。 她没说话,可斜扫入鬓发的眉尾愈加上挑,柔软的唇也抿出冷傲倔强的弧度,一双清冷的眸子更是透着凛冽的寒意。 盛阳王道,怎么,不乐意? 卿如许沉默以答,可脸上却有些气滞的潮红。 盛阳王又道,可选择权是交给尚且有牌的人,你,有么? 她当然有 奉天殿的偏厅里,突然传来了一句人声! 第三百七十五章 大婚当日出纰漏 卿如许转过头去,端起酒杯,低头抿了一口,神情已变得冷淡许多,她开口,裴卿既然已猜到朕找你来是为何,不妨说说你心里的打算吧。 臣可不知道殿下您.......要做到哪一步?裴松伶轻声问道。 卿如许转过头来,正视着他的眸子,道,只是需要你把你所知道的,而旁人不知道的告诉我。 旁人不知道的......裴松伶轻笑,......那可多了。 卿如许又道,你知道我需要什么。 裴松伶又接过卿如许面前的酒杯,替她斟了酒,递回她面前,垂着眼皮慢悠悠地道,可告诉了您,臣又能得到什么呢? 卿如许缓缓望向湖景,这世间的人要能保持有序的生活,不能独行,只能群居,而群居就离不开看不见的法度与规则。帝王将相也好,平头百姓也好,其实不是因为血统谁更高贵才形成区别,归根结底,是因为秩序。秩序分裂出法度,秩序分裂出规则,秩序分裂出阶层,但秩序的合理存在,一定是基于相互制衡的,它会在朝代的更迭中逐渐剔除掉所有的绝对权力。朕对这件事很清醒,对拥有的一切很清醒,对自己的能力更是清醒。所以....... 她转过头来,.......朕不会承诺给你朕能力之外的事,也不会承诺给你可能扰乱纲常法纪的事。但是,就如朕方才所言,人行于世间,总得有需要旁人帮扶的时候多朕一个这样的朋友,你,不亏。 裴松伶闻言,轻轻地笑出声,反问道,可有时候,多一个朋友,就意味着失去另一个。 卿如许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朕还是明白的。朕,不会让裴卿太为难。 裴松伶听罢,抬起头来,缓缓地伸了一个懒腰,从口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可是陛下,他望着远方,目光变得幽深,整个人也带着几分桀骜之气,您可知道,臣六岁时便拜入盛阳王门下,每日晨昏定省,就连功课都是他老人家一笔一划教的他可是我在世间唯一的恩师了。您要我出卖他,这可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大罪啊...... 卿如许慢条斯理地挑了下眉,等着他继续开口。 裴松伶缓缓地歪过头来,眸光含笑,您得再加些码。 苒夏一年十月廿八,新帝大婚日。 卯时,乐部侯于太和殿外,礼部鸿胪寺官设节案、册案、宝案于奉天殿正中,内监设丹陛乐于宫门外,设册宝案于宫门内两旁,群臣着朝服侯列,等待女皇妆毕后与皇婿行册立奉迎礼。 端华殿中,十六名宫女服侍女皇陛下换上吉服。 卿如许身着十二翎金凤羽织纱衣朝袍,头戴点翠地嵌二十八颗金龙珠玉冠,配以翠凤珊瑚朝珠,玛瑙排玉坠,和莲纹金镶玉双镯,脚上穿了双翡翠玲珑金丝龙凤鸳鸯绣鞋。素来清冷的面上,也被胭脂点染出明艳的红。 朦胧的镜子倒影着满室富丽的霞光,她就静静站在那里,美得夺目,美得耀眼。 陛下,已穿戴齐整。吉时将至,或可移驾....... 卿如许却缓缓地抬了抬手,你们先下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待一众女婢流水一般退出殿中,卿如许望着镜中的自己,也有一瞬间的晃神,她顿了顿,朝着空无一人的大殿轻声唤道,出来吧。 窗边的屏风后,缓缓地走出一位身量高挑的黑袍男子。 卿如许没有回头,只隔着镜子望着他。在他专注而痴醉的打量下,缓缓地,她的脸上泛起了点点烟霞。 男人走上前去,从身后缓缓地揽住了她的腰,薄薄的唇叩在她耳边,道,真美。 卿如许轻轻垂下眼睫,又伸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道,.......那你可喜欢? 顾扶风缓缓道,岂止是喜欢? 他说着,又将卿如许在怀里转个圈,扣进自己怀里,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卿卿,你是我顾扶风一个人的。 卿如许依偎着男人宽阔的胸膛,也仰头看了看他,柔声答道,我是。 -- 第534页 顾扶风听罢,又松开她,低头压了下去,薄唇轻轻地印上女子娇艳欲滴的唇。 如翩蝶轻过。 他轻轻卡着她的下巴,手指在她的柔唇边不住地摩挲,望着她的目光眸色也愈深,声音比方才更低哑了许多,叹道,......真是想弄花你的妆,不教你出了这道门。 卿如许听明白他的意思,便娇怯地瞟了他一眼,就又飞快地垂下眼眸,嘴上却不饶人,又说胡话。 殿外的太监此时敲了敲殿门,出声道,陛下,吉时已到,礼部在催促了。 卿如许见顾扶风还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不肯松手,就又伸手抓住他扣着自己下巴的手,唇边却也忍不住牵起笑来,眸光清亮地朝他眨眨眼,轻声道,我要出去了。 顾扶风却不依不饶,大殿那边还乱着,何必着急? 卿如许道,那我也得早点过去。 男人闻言,目光仍未从她的面颊上移开,眸底眷恋深深,只从口中又悠长地叹出口气。 卿如许见状,低头忍俊。 你也别迟到了。 她小声提醒罢,才转身越过他朝殿门走去。 奉天殿外,年迈的盛阳王站在殿门口,缭绕的香烟将他面上的阴霾熏得更深更重。 金山寺已然第二次鸣钟,一声声,敲得人阵阵头晕。 盛阳王额上的汗已濡湿了鬓边灰白的发丝,分不清是因着香炉的炙烤还是眼前的混乱。 从昨夜起他就有些心神不宁,为此还特意进宫面见女皇。等见她规规矩矩地留在宫中,也按照典制试穿了吉服,才安心了些。 之后他特意去了内务府,逐一清点了大婚所用的吉服、典册、案具,又过了一遍大婚仪式的流程,确保万无一失。可谁知,纰漏都没有出在这些上。 松伶还没有找到么? 回殿下,裴公子的居所都找过了,亲友也都问过了,就连他常去的.......桃红姑娘那儿,奴才也去问过了,无人见过他....... 盛阳王闻言,缓缓地攥紧了拳头,面容也如被冰雪所凝,散发着阴沉的寒气。 他到底去哪儿了?! 案几上的燎炉轰然砸在了地面上,发出巨响。滚烫的香灰纷纷扬起,在四散的尘雾中映照着张张不明所以的脸。宫人见得盛阳王发怒,也纷纷跪倒在地。 殿下息怒!宦官纪礼回头看了看周围众人,压低声音道,奴才方才听端华宫的太监说,三日前女皇陛下曾在未名湖畔私下召见过裴公子....... 你说什么?盛阳王皱眉看着他,陛下曾找过松伶? 女皇陛下到 丽水桥外站着的典仪太监高声呼道。 紧接着,远远的,女皇御吉服乘銮驾,携一众宫女太监从金正门入殿。 盛阳王望着那銮驾上的人影,缓缓地皱紧了眉头,目光在转瞬间变幻莫测。 第三百七十七章 陈年龌龊终捅破 因着大殿空寂,方才盛阳王也并未注意到偏厅竟然有人! 他回过头去,紧紧地望着厅门,见得一位浅云色松纹衣袍的中年人从里头走了出来。来人面部平整清淡,在鼻尖处有两条八字纹纵横,便显得整个人深沉持重,不怒自威。 正是林疏杳。 林侯......竟然在此?盛阳王沉了一口气,眼睛微微眯起。 林疏杳淡淡行了一礼,盛阳王殿下安康。 他的面上古井无波,卿卿自小长在我身边,我视她为亲生女儿,而今她要成婚,我这做父亲的,自是要来。 卿如许则在林疏杳出现后,面上的恼怒也转瞬淡去,恢复成素日的模样,一派清冷孤傲。她转了个身,静静地站到了林疏杳的身后。 盛阳王看了眼卿如许,又看向林疏杳,一哂道,父亲?林侯怕是忘了,就是这个孤女,害死了你的亲生孩儿! 卿如许闻言,乌黑的瞳孔微微颤动了下,可身前挡着的林疏杳却是一派泰然自若,回应道,害死幕羽的,从来都是不可挣脱的家族使命,无人知晓的流血牺牲,和倾尽一切守护亲人的赤诚之心。 他语气平静,却声如洪钟,字字铿锵。 我林家这些年是如何为陆氏皇族效忠的,这一点,盛阳王殿下再清楚不过。而今这是过河拆桥,欺我林家无人能为幼女撑腰么?! 卿如许看了一眼面前之人坚毅的背影,和那一头斑白的发,忽忆起过往种种,一时鼻头酸楚,忍不住垂了眼眸。 盛阳王看着林疏杳,又抬了抬下巴,道,林侯,你如今还能在南蒙安享晚年,保有林氏家族的尊荣,已是本王法外施恩了。本王给你的足够了,贪心不足蛇吞象,若是晚节不保,百岁之后你要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林疏杳眸光一瞥,道,盛阳王也是过分自信了些吧,仿佛真能随意拿捏我林家似的。你我相识数载,殿下也该知我林某人做事的习惯,眼下又怎能笃定我林家就没有后手? 盛阳王看着林疏杳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眉头不经意地皱了皱。 林疏杳则低下头,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口中随意道,.......南蒙这些年来时局不稳,天下人皆知是因陆氏皇族天生病弱,难得子嗣。当年翰炀帝在位时,明明后宫妻妾成群,却只育有一子一女,而宫中有几位知情的老嬷嬷却透露了,明川帝在三岁之前都还是臂似莲藕,身如小树,而后却不知何故,如被吸精食髓,逐年消瘦体虚,翰殇帝这才动了要让长女继承大统的念头...... -- 第535页 他这番平铺直叙,可盛阳王却似听到了什么令他倍感意外的事,目光乍然收紧,直直地瞪着林疏杳。 .......那一年,明川帝因着病弱,两月都没能下床,大大小小的太医跪了一整院,其父翰殇帝坐在病榻前看着儿子苍白枯槁的身形, 终于忍痛修改了那道就束于这间奉天殿匾额后的立储诏书,并急召长女釉芜回京。然而,诏书还未下,釉芜 便在宣诏的前一夜突然从这座守卫森严的皇宫里凭空消失了....... 听到这里,盛阳王那爬满皱纹的脸上已是骇然失色! 你、你怎会知道.......他说着,又急急扼住自己的话音,这些事,皆乃皇室谜讳,不该你一外人知晓,你缘何打听到这些? 林疏杳淡淡地转移了目光,透过那半开着的窗户,望向远处的圜丘,却反问道,不知盛阳王这几年,失眠多梦、盗汗呓语的毛病可有所好转? 盛阳王徒然瞪大了双眼,你怎知本王....... 林疏杳却又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说起来,松伶那孩子啊,命有些苦,四岁时便失了父母双亲,长大后常因惧黑而夜深难寐,非得听着旁人的呼吸声才敢入睡....... 舒国公膝下两子三女,长子纨绔,少时缺乏管教,曾奸杀一农人幼女。为保下长子性命,舒国公求告于盛阳王,为表诚心,便赠次子裴松伶于盛阳王。裴松伶四岁时因病长于都安郡乡下,因思念父母日夜泪涕,八岁时终回栖篁城,却入盛阳王府,以义子身份侍奉亲王七年,扇枕温席。而后重回都安郡,十五年未见过生父生母,近日才又重回舒国公府。 盛阳王闻言,先是愣住,而后脸上颜色尽褪,胸膛一阵起起伏伏,松松垮垮的衣袍下那具干枯老迈的身形,也突然开始一阵阵地难以自抑地抖动起来。 .......是你,松伶.......是松伶告诉你的!他、他是你的人!何时,究竟是何时?他是在何时就背叛了本王?! 林疏杳看着盛阳王,道,这些也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若非你相逼,林某也本不欲提起。只是卿卿是我的女儿,她正直无邪,走到这条路上本也是因我误导。你的那些肮脏的手段,也莫要用在她身上。我林疏杳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断不会让她成为第二个陆明川,更不会做第二个釉芜! 盛阳王伸出手来,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林疏杳,已是气极,你、你....... 他说着,便突然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来,人捂着胸口踉跄了几步,神情痛苦地坐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林疏杳看着他,并未伸手扶他。 卿如许也淡淡听着、看着,面上神色平静,显然不感意外。 她确实不意外因着那日面见裴松伶,就已经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听出几分端倪。 那时就着黄昏的霞光,裴松伶递给她一杯酒,可酒到唇边,又被他阻止。他笑意深,眼底的桃花却带了几分冷寒,他看着她,突然问道,.......臣递的酒,陛下也敢喝? 他说着,就站起身来,转手就将那杯酒就倒进了湖里,清瘦的身影立在湖边,望着那一群活蹦乱跳的游鱼上,眸底深深,令人窥探不出真实心绪。 ......有些东西,本不是药物,骗得过大夫的眼睛,却骗不过活人肉身。 咚咚咚 殿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有太监提着嗓子高声通禀道,陛下!陛下,人找到了!吉时已到,皇婿大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还请陛下您也尽快出席婚典 林疏杳转过头来,朝卿如许吩咐道,你先过去吧。 卿如许看了一眼地上兀自捂着胸口咳嗽的盛阳王,见他花白的头发已被摔得有些松散,人仿佛受了刺激,只不住地摇头默念着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她心下有些复杂,便只朝林疏杳点了点头,道了声好,便率先出了大殿。 第三百七十八章 终章(上) 百官已然等得有些不耐,见得女帝出来,忙站回队列,集体行礼问安。 卿如许站在丹墀上,朝众人摆了摆手,一旁的太监李麒凑到她身前,低声道,裴公子马上就赶来,还请陛下再....... 不等他说完,卿如许已遥遥望着远处,道,来了。 裴松伶拎着衣摆,越过文武百官,一路小跑着上了丹墀,待到卿如许身侧,才开始整整衣衫,然后一抬手,笑眯眯地躬身朝她行礼,道,陛下恕罪,臣迟到了一会儿,令陛下与诸位同僚久等,吾心甚感歉意,还望陛下莫要责怪! 太监李麒显然因着裴松伶失踪,没少被盛阳王训斥,此时也埋怨道,裴大人,您怎么不在府上啊?让奴才们一通好找啊。还有,您这、您这衣裳怎么.......都没换啊? 裴松伶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元青色衣袍,不好意思伸手捋了捋上面的褶子,笑着道, 哈哈哈哈不好意思啊李公公,今早不巧,我刚好在人生的道路上迷失了,方才才找着路,也来不及换上吉服了!他说着,又一摊手,略带得意道,这不,幸好没耽误大事儿! 李麒:....... 卿如许却并无要追究裴松伶迟到之过的意思,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道,无妨,裴爱卿辛苦。 -- 第536页 裴松伶这才转过来看向卿如许,却只感眼前一片霞光似锦,竟有些目眩。 面前的女子静静伫立,腰如束素,眉如翠羽,双颊染绯,额间还点了莲花花钿,衬得整个人清扬艳绝,灼若芙蕖,可谓是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裴松伶显然有些怔神儿,愣愣地看了她半晌,才出声道,.......陛下今日真是....... 卿如许听他话只说了一半,一双剪眸不解地望向他。 那满身的艳色与那双清冷如泉的眸子便映在一起,如烈焰含雪,带来一种极致的反差之感,更令人感受到内心震荡。 裴松伶眸底深深,幽幽叹道,.......真是令人有些后悔啊....... 卿如许顿了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当下也是无奈莞尔。 百官见得丹墀上的两人说说笑笑,也都彼此交换眼神,心中不由纳闷道,女帝和同这位盛阳王塞给她的皇婿显然并不般配,可他俩何时这么熟络了? 金山寺的钟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是七下。 钦天监内侍躬身提醒道,陛下,吉时已到,这已是第三次鸣钟,不可再错过了!还请陛下与皇婿大人先行完成祭告礼,再行册奉礼与合卺礼。百官闻言,也都纷纷整理衣衫仪表,准备稍后的行礼。 卿如许遥望了眼远处的金山寺,点头道,是到时辰了。 话音刚落,就见宫门处突然急急冲进来一个小太监,离得老远便高声呼唤道,陛下、陛下 百官回头,皆面带疑惑。 小太监跪在墀台下,帽子歪斜,面上带着惊惶,高声禀告道,陛、陛下,不好了,方才奴才看见左卫将军骑着大马,带着他的拂晓军朝这边过来了!!奴才看见、看见那些宫中禁军和侍卫皆对左卫将军闯宫之举视而不见,就这么一路放行,左卫将军长驱直入,人已经快到奉天殿了!! 群臣哗然。 左卫将军怎敢在宫中骑马,怎敢带兵闯宫?! 陛下,臣早就说了这群江湖人不通礼教,即便高官厚禄也难防其贼子之心,实乃引狼入室啊陛下! 陛下,左卫将军定是要反了! 盛阳王殿下呢?盛阳王殿下怎地不在?快去请殿下来主持大局啊! ....... 群臣列队中的佘冕也是脸色一沉,略一沉吟,便从纷乱的群臣中走出来,两步上了丹墀,朝卿如许一礼,沉声道,陛下,且不论左卫将军此举是作何打算,可拂晓军实力不可小觑,禁军又岂能拦得住?未免陛下被伤及,还请陛下速速退入内宫,我马上就去请盛阳王殿下出军援助........ 一只柔白的素手轻轻阻住了他的话语,佘冕注视着女帝的侧脸,忍不住皱眉。 不必去叨扰盛阳王了,他眼下已是没工夫再管这个了。 卿如许望着空无一人守卫的宫门,神情淡淡,道,无妨,让他闯。 佘冕听得她话里有话,只怔怔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人人都知道她坐到这个位子上来,靠的便是那位历经三朝的盛阳王。 明川帝离朝后,盛阳王便手眼通天,因着皇室嫡系的身份,也无人能与其抗衡。他也常常见她对盛阳王的吩咐言听计从,以为卿如许对此也是默许,愿意去做这傀儡女帝的,可是她今日这是要....... 佘冕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却又在心中暗含了几分期待。 片刻后,便听得轰隆的马蹄声,黑衣黑甲的拂晓军也在顷刻间到了奉天殿外。 为首的男子坐在一匹鬃毛光亮的骏马上,骏马飞驰,乌墨般的头发便在风中狂乱的飞扬,熨帖的墨色衣衫,也更勾勒出他挺拔的腰身和修长的腿。那鲜明深邃的五官,和薄唇边斜勾的笑意,都令他显出一种张狂肆意、睥睨天下的霸气。 马及时地勒止在了墀台之下。 百官的整齐列队已然被他们冲得散乱,人人扶着高帽,略显惊慌地退到了两侧。 马上的顾扶风闻言,剑眉一扫,身后的拂晓军便随他齐齐下马。众人动作虽不整齐,却也是威风赫赫。 太监望着台阶下的男子,上前一步,出声喝道,左卫将军这是作何?竟敢如此放肆,难道不知今日是陛下的大婚之礼么?! 顾扶风朝前走了两步,朝女帝抱拳一礼,道,自是来参加陛下的大婚典礼的。 他棱角分明的下巴上挂着飞扬的笑,乌黑的眸子直勾勾地望着她,仿佛天地间惟她是人间颜色。 卿如许被他当众这样炙热地瞧着,也难免有些局促,心中一时擂鼓阵阵,险些藏不住自己的情绪,便敛了眉,垂了羽睫,逃也似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太监道,顾将军既是来参加婚典,便该依循礼法,同百官一道入列,又为何带了这么多人马,甚至还未放下兵器.......顾将军,你可知道,你这是大不敬之罪?! 第三百七十九章 终章(中) 顾扶风道,今日臣擅自带兵马入宫,自是有不得不来的理由陛下,您可知臣来此是为何? 卿如许刚觉得脸上的滚烫略有消退,原本只想默不作声地看他表演,此时听他竟将话头又递回给她,也是一怔。 怎么还问上她了? -- 第537页 再一抬眸,果然见男人英俊的眸子里藏了几分坏笑。 卿如许心中气恼,知晓他定是看见了她方才的局促,才要故意戏弄他,可面上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轻轻咳出一声,道,咳,不知。左卫将军请讲。 群臣亦是侧耳静听。 顾扶风便勾唇一笑,朗声道,顾某十六岁时初见陛下,而今已三十不惑,心悦陛下日久,陛下难道不知? 他这一番言辞,直白胆大,竟是将一旁站着的正经皇婿裴松伶视若无物,引得百官啧啧议论。 裴松伶闻言,却也只是懒懒地揉了揉鼻子,便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盆景中,只做没听见。 佘冕听得顾扶风言语轻浮,又见裴松伶那作壁上观的废物模样,心中火气,忍不住喝斥出声,顾扶风,你放肆!!陛下今日大婚,岂容尔等口出妄言?! 卿如许也看着顾扶风,面上勉强保持镇定,可脸上刚刚冷却的热度,又因他一席话,飞快地烧了起来。 顾扶风却洒然一笑,朝佘冕答道,顾某不过是在向心爱之人表达心中倾慕,我心坦荡,句句肺腑,又何来放肆之说?难道佘大人回到家中,对着谆谆切切的妻子,也只是朝她吟诵女德么? 他这话顿时呛得佘冕语塞,百官也忍不住心中暗叹左卫将军的口才。而顾扶风身后带着面具的拂晓军中,也隐隐传来几声低低的笑声。 顾扶风说着,又将神情转为郑重,顿了顿,道,臣自知臣身上的一些过往,实令陛下名声受损。臣虽也想除去诸位对我过往的质疑,想暂时收起棱角,等到以清白之身站在陛下面前时,再论其他。可御史台迟迟未公布调查的结果,我心中亦是无奈。时不待人,万般为难,也只好就这么走出来了。 群臣听得顾扶风此时突然主动提及自己身上的污点,也是有些意外,也当下有种被当事人道破自己对其有偏见之感,脸上略显难堪。 但我相信真相无可篡改。我心无愧,无惧盘查,相信不日定能拨开云雾,重现当年国师之死的详细案情,以证陛下之公允。 顾扶风言语恳切,神情当真是坦坦荡荡,端得是个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 卿如许看着他,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队列之中站着的御史台官员,率先表态道,顾将军多虑了,朕一直都相信,御史台定不负监察督导之职,会尽快还天下清白之士以清名。 御史台那边也连忙慌乱地出列,再齐齐躬身朝女帝行礼。 顾扶风见了,也点了下头,又抬手朝卿如许行了一礼,道,陛下,人心之所向,即是人之所归。臣虽还未洗脱身上之污名,可陛下今日要大婚,臣却不得不来。 他又是一笑,深邃的乌眸也似点染星华,毕竟陛下之于我,如暗夜见明灯,虚无中见彼岸,期之盼之,不可忘之。故而顾某今日带着拂晓前来,并无挟持或恐吓诸君之意,只是想请我的兄弟们一起做个见证,也望诸位在朝官员为我一同作证,让我能向陛下表明心迹 他说着,便上前一步,拱手于身前,朝卿如许深深一鞠,嵘剑阁十二剑士之首、拂晓领首顾扶风,求娶陆氏女卿如许!! 他声音恳切,字字铿锵。 百官闻言,却是如水滴油锅,一时炸开。 他竟敢求娶女帝?还是在女帝要同旁人大婚的当日?真是狂妄! 百官之中,不少人都在此时想起些坊间传闻 早闻女帝少时客居他乡,孤苦无依之时,幸得贵人相助,这才一路攀升,跻身朝堂之列。而今她回母国称帝,根基不稳,便招来江湖中两大强劲的势力为其做后盾,实非常理。 而今看来,坊间传闻应当属实。若非是两人相逢于微时,又何来今日举世之携手? 百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可众人看了看顾扶风身后那一群黑衣侠士,又看了看这满宫满院都无一人敢阻拦他的架势,心下喟叹。再去寻那位唯一可与之势均力敌的盛阳王殿下,举目四望,根本寻不得他的身影! 事实上,在卿如许登基之后,而今的半壁朝廷,几乎都是盛阳王的人。可此时看整个宫廷布防,奉天殿外早已被顾扶风的人马控制住了,奉天殿内但凡有点武力的,大小军卫此时也都噤若寒蝉。 百官没有可以向下传达的人,便失了真正的职权,同平头百姓也无二致。此时若还没能明白过来宫中境况的,便是傻子了。 故而满院官员,竟无一人敢作出头鸟。议论之时,虽有微词,却也只敢以群体言,而不敢以个人言。 可是,没有旗帜鲜明的反对,便等于默许。 故而顾扶风听着众人议论纷纷,也只当蚊虫嗡嗡,不放于心头。只独独斜眸看了一眼樨台上站着的那位佘冕佘大人,却见他脸色阴沉,暗自看了好几眼卿如许,显然憋了一肚子的话,却终是没有出口。 顾扶风笑了笑,知道周围众人已不会再构成打扰,便又看向卿如许,这一次,却不是在说给旁人听,而是只说给她一人。 卿卿。 他唤道。 卿如许也看向他。 顾扶风目光深邃,神情专注,峰有顶时,路有尽时,红颜难避暮齿,英雄终成枯骨。顾某有幸与你相依相扶十余年,患难与共,情根深种。顾某今生之所期,不求扬名于九州,显达于万国,惟愿今生可与卿合二姓以嘉姻,继续相濡以沫,相携而行,共度红尘世事,相看雪满白头! -- 第538页 他眸底热切璀璨,郑重真挚。 卿如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勾起回忆无数,胸口也升腾起一股难言的震动。 世事一场大梦,浮生几度为真?屈指未成数,爱恨终又逝。可是,不论在什么样的境遇里,好的坏的,悲伤的欢乐的,信任的龃龉的在那么多可能会失去彼此的时刻里,她却都不曾失去他。 她鼻尖一时酸楚,险些要落下泪来。 顾扶风目光灼灼如火,满含期待,温声问询道,卿卿,你可愿答应嫁我?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情是从所未见的严肃,静静地等她回答。 群臣闻言亦是静默,整个奉天殿都似乎在顷刻间没了声响。 第三百八十章 终章(下) 卿如许泪眼迷离,只感一切朦胧似梦,便在一片寂静中,缓缓地张了张唇,声音清浅,竟也带了几分颤音。 .......我自是愿意的。 顾扶风听罢,显然松了口气,登时笑意爬上眉梢,眼底尽是光华。他身后站着的拂晓军也似有人暗中激动,发出些许捶胸跺足之声。 下一瞬,顾扶风便三步并作两步,跃上台阶,站到卿如许面前,伸手拉住了她。 一旁站着的裴松伶这时也才突然来了精神,立马高声恭贺道,哎呀,这可太好了!恭喜陛下,贺喜将军!佘大人,你干嘛呢?别打扰陛下人家小两口了,快过来! 周围的太监宫人也都是察言观色的老手,此时齐齐跪地,高声呼道,恭喜陛下!贺喜将军! 紧接着,拂晓军中也有人领队,齐齐跪倒在地,高呼恭贺之词!在这般阵势下,百官面面相觑,半晌,才都接连跪倒,高声欢呼致贺! 顾扶风和卿如许便站在人群之中,一个红衣似火,一个黑衣如墨,执手相视,宛如璧人。 良辰吉日,诸事就位,虽换了郎君,可女帝的大婚仍然如期举行。礼部官员出列宣读祭告礼祭词,顾扶风便牵着卿如许一同依礼行制,而后再移驾圣宣阁,行册奉礼与合卺礼。 以往皇帝大婚,观礼者皆是五品以上官员,可这一次却是特殊,因着左卫将军的江湖身份,他的拂晓全军、嵘剑阁十二剑士、以及不知他在何时结交的江湖友人,也在圣宣殿行礼之时纷纷抵达宫中,观礼人数几破千人。故而这次大婚,也成了南蒙历史上帝王大婚中最为浩大的一笔。 钟鼓齐鸣,礼乐鼎盛。宫中尽是一片喜庆之景。 彼时,圣宣殿正在行礼,内侍官高声宣读仪式,观礼人群皆神情专注,诚心祝福。然而黑压压的拂晓军中却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问询。 哎,七哥七哥,十一这婚事儿终于成了,我现在能大笑了不?这面具可真闷得慌,什么完蛋玩意儿!可憋死老子了!我说明明是喜事儿,怎么就笑都不准笑了! 折扇哗地一声打开,身旁一位黑甲战士轻摇折扇,道,想笑就笑唄,顶多就是 哈哈哈哈哈哈唉哟唉哟!疼!疼疼疼!四哥你住手!藏虎猛然低呼道。 脑袋上多几个被四哥锤的包。冷七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完。 藏虎捂着后脑勺,五官扭曲,人也在面具下不住地抽着气。 嘶,嘶四哥你手也忒黑了赶明儿我就去跟十一媳妇儿告状去,现在没有那个讨厌的盛阳王,整个南蒙就是十一媳妇儿说了算。我要跟她说说,我不过是笑一笑,怎么就能给拂晓丢人了?我看十一媳妇儿也是个好说话的,定能接受一种更为活泼的、自由的、充满生气的那叫什么,哦对了,军风! 冷七轻摇折扇,懒声道,嗯,卿卿是不会拒绝,只是可惜啊 藏虎眼睛一亮,登时觉得自己找对了救星,忙道,对啊七哥,难得你支持我老八的主意,我说的有道理吧,去找十一媳妇儿准没错!哎不对,但是你刚说了什么,只是可惜?什么可惜? 冷七无奈摇头,可惜她现在什么都跟十一说。那么你说,你这状最后都告到谁耳朵里去了? 藏虎一滞,脸上的得意顿时消弭,转而变成一副苦瓜脸,仰天长叹,......唉!我藏虎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在观礼的人群外,远远地站着一位浅云色松纹衣袍的中年男人。他似乎已经独自在那里站了许久,目光一直落在殿中那一对新人上。 半晌,他收回视线,又轻轻地叹出一口气,低声道,.......幕羽,你也该安心了。 他捶了捶酸痛的腰背,缓缓、缓缓地转过身,独自向着那寂静无人的甬道走去。那身浅云色的衣袍,在云翳下也仿佛蒙了一层灰尘,显出难以名状的孤寂与落寞。 卿如许站在圣宣殿中,也似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朝殿外回头望去。 彼时,礼部的官员正在殿前宣读先祖圣谕。 顾扶风悄悄低头,在她耳边问道,在看什么? 卿如许目之所及,也并未看到什么,她只压下心头那一点儿莫名的不适,问道,今天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顾扶风朝她眨眨眼,道,我顾扶风娶亲,自是办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怎么,不知道原来我在江湖上这么有人缘吧? -- 第539页 卿如许却仿佛又看到了什么,又问道,......那边那四个是谁?瞧着有些古怪,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呢? 顾扶风顺着她的目光远远看了一眼,道,我朋友,在江湖上还是有些名号的。 卿如许又问,.......那他们中间的那个小姑娘,她怎么了,怎么哭得那么伤心? 顾扶风又看了一眼,顿了顿,才道,.......可能是你生得太美了,着实气人。 卿如许反应了一下,才又转过头去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而后咬牙切齿地道,可以啊顾扶风,风流债不少啊。 顾扶风听得那细碎的磨牙声,只觉脖颈后升起一股寒凉之气,头上一时乌云密布,心道这令人期待已久的洞房花烛夜,不会......要黄吧? 宣读圣谕的礼部官员才一念完,就见得身着喜服的女帝铁青着一张脸,目光冷冷,像是要吃人。本该进入下一流程的他,又慌忙翻开方才的那本先祖圣谕,开始疯狂地回顾自己方才到底是哪里念错了,竟惹得陛下如此生气! 然而不等他找到哪里出错,就将女帝啪地一下从地垫上站了起来,冷着一张脸,道,下面该行什么礼了?还不赶紧开始,还得等着朕自己催吗?! 她说罢,风风火火地就要往清霞殿过去,顾扶风忙站起身去拉她,卿卿,你听我解释......卿卿.......你慢点儿....... 群臣看着方才那位威武霸气的顾将军,杀人如麻的顾魔头,此时在发了脾气的女帝面前竟然收敛了不少,也觉 天方夜谭、匪夷所思! 在遥远的大宁,紫宁宫中夜深寂静。 年轻的太子独自坐在窗边,如远山般的眸子望着窗台上那一只小小的红衣炮仗,过会儿,才又低头饮了一口酒。 他从前是不敢多饮,是怕泄露出心中的本我。可今日,却莫名地想要醉上一回。 三殿下,酒饮多伤胃。阿越端着一盘糕点,放到他旁边的矮几上,笑着道,阿越又给您做了些栗子糕,去年殿下同大人用膳时还曾夸过一句好吃,阿越一直记着的。如今栗子正在季上,您快尝尝,可还是原来的味道? 承奕看着那青色瓷碟中的点心,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转过头去,青松般的背影发出低沉的声音,撤了吧,阿越。 阿越怔怔地看了看那盘糕点,又看了看承奕,试探地问道,.......殿下,是这糕点哪里做的不合您心意么? 以后都不必再做了。承奕平静地道,今日之后,本王不想再吃甜食了。 阿越缓缓地垂下头,道,.......是,殿下。 苒夏三年春,大宁太子登基满一年,南蒙与大宁缔结十年不战之约。同年秋,大宁又与乐野、肃慎、雄常三国订立十年不战之约。就此,四国形成联盟之势,在此境况下,云昭与楚离也迅速地定下结盟之约。次年夏,中原七国正式形成不战合约与物资共享合约,七国帝君每年面见,商议共兴繁荣之业,齐享太平。 苒夏五年冬,南蒙境内一直在推行的新政收效甚好,苒华女帝设立的内阁、书院、枢密院分工明确,在全境选贤举能,不问出身,培养了一批治国之才。而后三足鼎立,相互制约监督,故而政治清明,国泰民安。 苒夏六年秋,七国帝君之间形成盟约,由大宁帝君任七国总督,就九州全境重大事务行决断之策。同年冬,在民间声望颇高的苒华女帝与扶风将军向天下请辞,南蒙境内由内阁、书院、枢密院三方协议代理国事,由七国总督大宁帝君行监管之职。 从此,苒华女帝与扶风将军就此退出了南蒙的政治视野。有人说,苒华女帝和扶风将军是去了大宁,人虽不在南蒙,但却通过七国总督之手,仍在处理南蒙国事。也有人说,曾在东庭太湖见过苒华女帝和扶风将军,这对神仙眷侣早已不问世事,去过起了快意逍遥的日子。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