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反派竟成了主角之友》 第1页 [穿越重生] 《本反派竟成了主角之友》作者:宝金【完结+番外】 文案 穿越服务公司职员舒兰与,身担让诸位主角走上宿命结局的使命,进入0846号空间当反派。 她本该让大家相爱相杀,同归于尽。 却不料在取得主角团信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把自己变成了他们人生之路上的神助攻。 本该被驸马毒死的公主、含恨自杀的将军、焚宫殉国的皇帝、归隐山林的神医……她不仅使这些人活了下来,迎来事业和爱情的春天,甚至还跟他们一起搞了个一统天下的大事儿…… 结果还把自己给搞进去了。 雷区预警:本文多对CP但全是1V1/架空的捏他背景极其模糊/所有诡异的称呼和官衔都请不要在意 原名《我送主角们上歧途》《我们在狗血世界搞事业》,换了三次名字了我发誓我再也不改了……请不要不认识它。 更新说明:日更啦当然是日更,双更看脸,三更看命,断更不可能。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经商 基建 搜索关键字:主角:舒兰与,叶清瞻┃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反派任务失败,做了正义的伙伴。 立意:与其让主角们互扯头花,不如带他们干点儿闪闪发光的大事情! 第1章 (捉虫) “兰崽,穿到六名主要角色的结局全部缺失的不稳定空间做任务,是什么体验?” “谢邀,人已到0846号空间,金手指开出来了个废柴技能,我将在这个别人都没有金手指的世界,拥有查看他人金手指的能力哟!顺便着地时间还比剧情点早了六年,预备期挺长,便于我做好准备,接受命运的毒打呢。真是好贴心……” 舒兰与发出这条消息之后,公司“0846应对组”通讯群里顿时刷了屏。“哈哈哈”与表情包飞速划过屏幕,可那么多发言,总结下来也不过两点—— “你好惨但你一定没问题的。” “幸好这次的任务不是我做。” 在场诸君,都不是什么好人! 舒兰与眼见通讯器被突然到来的大量信息卡死,接着弹出了掉线提示框,愤愤地按掉了开关。 通讯器的屏幕熄灭之后,就变成一把平平无奇的木制梳子。她将梳子放在面前的妆奁边,一点儿都不违和。 人和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大部分人看同事被艰难任务砸到头,并不会生出兔死狐悲的怜悯,反倒会产生劫后余生的庆幸…… 做有难度的工作才有趣,看别人做有难度的工作,就更有趣了,不是吗? 作为穿越公司的成员,在遇到某个商用穿越时空的角色数据丢失之类的问题时,自己穿进这个空间,引导角色补全数据,本就是一件驾轻就熟的工作,挺简单的。 简单到从没有听说有谁失败过,因此也无人确定引导失败的结果。 理论上说,人工穿越引导已经是挽救虚拟时空的最后一步了。如果这样也不成,这个空间会彻底崩溃,停留在这里无法被接应回去的人,可能也会遇到风险。 但“可能”“风险”这样的词语,本身就包含着“谁也不知道确切答案”的暗示。 是而大家就都忽略了它,穿越公司虽然会按照安全生产指引,给每个穿越引导人员配发一个一键返回按钮,但至少舒兰与从没听说过,谁会用到这玩意儿的。 就在她面前妆奁第三格,隐匿于此的那颗红色按钮还在闪光。舒兰与打开妆奁扫了一眼,翻了翻里头的首饰、散碎银子和几张尚宫局发的银单,便毫无感情地把小抽屉推了回去,她得抓紧时间检查自己此刻身处的环境。 穿过来时原身正坐在镜前梳妆,因此舒兰与最先看到的也是镜中人的容颜。这让她实在有些惊诧——原身居然还是个明丽大气的漂亮女人! 这跟她写的设定好像不大搭得上啊。 她明明记得,原身是公主身边嬷嬷级别的女官,而这种角色难道不该拥有一些赘肉和皱纹吗? 可现在她竟然是个二十五六岁的美艳姐姐!这……舒兰与忍不住啧了两下舌头。 她这角色名唤尚婉仪,是女配峄城公主的狗腿子。主要事迹是跟着公主出宫立府后变着法儿折腾驸马杨英韶心爱的女主——彼时还是小婢女的苏流光,并最终导致苏流光黑化反杀。 她就是女主前期遇到的又蠢又毒小BOSS,在每一个宫斗和宅斗的场合里都会出现的那种。 但在这个时空的设定里,她与常见的单纯贱货不大一样:她没把自己搞死,但把主子峄城公主给坑死了…… 这种剧情要是放在一个容嬷嬷脸的人身上,只怕人人都要骂她。但面对镜子里这张脸,舒兰与自己都有点骂不出口。 傻瓜疯批美人和又毒又贱的蠢货,从画面上看都不是一回事。 即使她疯是真的疯:那苏流光跟驸马爷完全没有逾矩关系,只不过是少年心头碰不得的一泓白月光。她非得撺掇公主把人家当成情敌,从驸马家里挖到公主府里,天天磋磨,把人往死里坑,硬生生把女主从路人变成了敌人。 傻也是真的傻:姑且不论她那些拎不清的操作,单说她本是秦皇后入宫前的贴身婢女,同甘共苦的那种,跟着进宫十年多,居然还只是个一等宫女,连个女官都没混上,便可知晓她平日做事的能耐了。 -- 第2页 那时候跟她一起进宫、情形差不离的小姐妹崔姣仪,如今都已经是尚宫局的五品女官了!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然而尚婉仪却是有一点好:她不嫉妒崔姣仪,对自己的“朋友”,她还是很亲善的。也正是因这一点好处,她心态平稳得很,没把自己委屈出个毛病来。 能力水平差得太多,有什么好不服气的?人家崔姣仪做什么事情都妥帖,不比尚婉仪这个笨蛋,能认错进宫的命妇,能认错赴宴的皇子,能把皇后娘娘赏给张美人的如意送给同居一宫的胡美人,还能把柔然的使节和楼兰的使节搞混…… 笨得简直心酸。 这都是在她的人设中没有说明的问题,想必是生成系统时自动补全的,舒兰与也是接收了原身的记忆,才晓得自己竟要饰演一只彩笔。 扮傻子,其实也没比装聪明容易多少。聪明人不可能一直聪明,偶尔傻一下,大家也觉得很是正常,可傻子若时不时聪明一下,便很容易叫人怀疑。 若是直接穿越到六年后,成为给公主做女官的尚婉仪倒还好说。她有了地位,又得公主信重,自然是独住一房,很不必担心被舍友看出蹊跷来。可此刻她还是个宫女,住在普通宫女的制式宿舍,那便不得不考虑一下舍友的问题。 不仅不能让舍友看出她突然聪明了,还得从舍友嘴里套点儿话出来。 比如,除却是皇后的旧人这一层关系之外,尚婉仪到底还有什么本事,能让皇后选她去服侍自己唯一的女儿? 皇后应该比谁都更清楚,尚婉仪是不堪大用的。之所以还是提拔了她,一定是有什么她没有掌握的消息,对她的前程却大有影响的。 如今室友大约是出去当值了,并不在房中。那一床的被褥已经整理好了,衣箱扣着,妆奁合拢——对方要么是个出门前会整理好所有东西的整洁人物,要么便是和尚婉仪不那么亲熟,因此还保持着这种陌生的体面。捞捞记忆,前一种可能大约是更大些。 尚婉仪本人的记忆中,舍友殷娥仪没有“好朋友”标签,相反,想到她就会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烦恶。 她正想到这一层,便听得身后原本关闭的房门外,传来一只鹦鹉的鸟声鸟气的叫唤:“阿姣!阿姣!阿婉又在偷懒啦,又在偷懒啦!” 接着便是“吱呀”一声门响,有人在她身后道:“阿婉,你又在做什么啊?” 她回过头,便见到一个青衫雪裙的女官笑眯眯站在门口,手中还拎着一只食盒。 对照一下原身的记忆,那正是崔姣仪。 所以门口那鹦鹉,是养来当门铃用的? 舒兰与一时没接上话,崔姣仪却是自顾笑起来:“又叫我捉住了,在这里发什么呆呢?” “发发呆罢了,发呆的时候能想什么呢……”她随口敷衍。 崔姣仪却像是想到了什么,眉一皱,一步迈进门来,食盒“啪”一声撂在案子上,一双眼盯住她:“这是怎么的?那个贱人又给你气受了?” 贱人?殷娥仪? 舒兰与下意识地要摇头,却见崔姣仪的神色已然愤愤,自顾自骂起来:“什么人啊!不就是得了点儿赏赐么,至于将东西都锁起来吗?这敢是防贼呢?” 舒兰与一怔,随着她目光去看,果然发现殷娥仪的妆奁上锁着一只跟杏子一样大小的铜锁。 这种铜锁,若有人想撬,用铜丝捅几下也就开了,可是给妆奁上锁,本就是一种提防的态度。 她不是什么心胸宽大的人,发现这一点后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来。而崔姣仪更是冷笑一声,道:“真是有趣,分明还是皇后娘娘椒房殿的人,却拿着外头的首饰头面显摆,好生有面子呢。” 舒兰与觉得有八卦,随口问道:“什么外头的首饰头面?” “东宫的。”崔姣仪道,“你没发现么?罢了罢了,你这眼拙的笨蛋呀,我前几天才听绫仪说过,这姓殷的不知从哪儿弄了根全由珠子攒的簪子,天天戴在头上显摆。” “那簪子是东宫的?” “可不是么,我找了司珍局的册子,一翻就瞧到了。是前些日子皇后娘娘给两个太子良娣各赏了一支的,也不知道是从谁手里流出来,竟回了椒房殿,落在个宫婢手上——也是娘娘不曾见过这些个没见过正主子的东西,否则就凭这根簪子,好叫她和她那东宫里的撑腰一道领罚呢。”崔姣仪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真是胆大妄为,东宫的人是能和后宫宫女太监交游的么?不知死活的东西。” 舒兰与便笑:“你这么愤怒,怎不告诉娘娘去?” “我说就不像话了,倒像是我盯着太子殿下那边想挑个错儿似的。咱们不是一条绳儿上的蚂蚱么?亲不亲近的,总不能给对面挖坑。也就是这东西,”崔姣仪指指殷娥仪的用具,道,“心里没个轻重,非要显摆什么呢?咱们是盯着一个珠簪儿,丢了分寸的人么?还锁着妆奁,小家子气……” 舒兰与一笑:“哎呀,若不是你指点,我也注意不到这些个。她若是想锁个箱子便叫我难受,倒真是好眉眼做给瞎子看了。” “你在变笨这件事上,总有无限前程的。”崔姣仪头疼地用手指关节敲敲太阳穴,“照你这么下去,可怎么是好。娘娘要提你做女官,你就这么个心窍吗……那萃英宫的皇子们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啊,你跟着公主殿下过去,得长点儿心眼啊!” -- 第3页 舒兰与一怔,心道难道自己穿得这么是时候,原身这就要去给公主做女官了? 既然要做女官,可不可以不跟小气鬼住一起了?虽然她自己仍未接触过殷娥仪,但不管殷娥仪是不是好人,总之与原身关系不睦。而舒兰与根本也懒得耗费心思向一个配中配展示自己的人格魅力——她又不是来交朋友的。 “这……真要到了那时候,我自然不能这么心大下去。”她嗫嚅道。 “我就怕你一向心大,彼时改不过来呢。”崔姣仪却道,正要再说什么,突然止住了动作,还悄悄“嘘”了一下。 便在此刻,鹦鹉门铃再次叫了起来:“阿娥,我好饿啊,好饿啊!” 殷娥仪回来了?舒兰与还没说什么,便见崔姣仪吐出一句“烦死人”,秒换了一副戏精即将搞事的表情。 她矫情的笑容也带起来了,脖子也扬起来了,腰板儿都直起来了,还清了清嗓子,大约是打算捏着音儿说话。全是一副要把交谈对象恶心死的状态。 第2章 崔姣仪话音刚落,门便被人推开了,一个面目生得娇美的宫女正站在门外。 她露出了惊讶神色,但这惊讶并非因为看到崔姣仪而起。 在推门的时候,她就准备好惊讶的表情了,之后出口就含酸:“啊呦,崔姐姐竟来了,果然您是挂念尚姐姐呢,我休班的时候,可没见过崔姐姐往这边走一步!” “阿娥妹妹。”崔姣仪皮笑肉不笑,“才刚下值了?还不快歇会儿,也来用些点心。” “哪里就用得着歇息,我们小小宫女,立身唯一个‘勤’字了,哪里比得上姐姐这样有福的贵人,才能用点心,歇茶歇呢……”说着还翻抽屉找鸟食,一眼也不看崔姣仪。 崔姣仪微微怔住,她知道殷娥仪讨厌她,但却没想到,今天竟学会阴阳怪气地来嘲她了。 嘴唇一勾便是一个笑,轻飘飘瞄过去:“有福的贵人?妹妹这话,讨人笑话了。咱们这样的人物,除非重新投胎一回,否则命里哪有这一个‘贵’字。我有今日,不过是仰仗娘娘恩典。妹妹也别急,你好好儿伺候娘娘,忠心着点,勤快着点,娘娘她看得到!” 阿娥手下一顿,崔姣仪是不是晓得了什么?这话直戳她肺管子,她却又不好跳起来喊叫。 因此只能假笑道:“崔姐姐这是金玉良言,我记下了。我去喂青瓜,你们先聊着。” 她一边说着,一边端着鸟食出去了,往青瓜的鸟食盅里添了果仁儿后,便咬着牙钉在鹦鹉笼子前头,看那扁毛畜生跳来跳去捡瓜子仁儿吃,一双手攥成拳。 她怕鹦鹉又喊叫,不敢往门口去偷听里头两个在说什么,但想也知道,不会说她的好——不就是倚仗跟着娘娘进宫的情分么?巴巴地训起人来,那傲慢的样子,好像还能给皇后做主似的。 但崔姣仪却没兴趣跟她计较,只说一句“这丫头今日怪怪的,像是吃了半坛醋。我可怎么她了呢?”便不再提到她,只将皇后给公主选随身宫女的事儿同舒兰与重新絮叨一遍才走,仿佛就怕她没从自己的话里抓到点儿似的。 可舒兰与除了从她的态度上察觉了此事重要之外,当真是什么要点都没抓住。 殷娥仪喂完了鸟儿回来,舒兰与本想再探探她,又想到她先前的态度,便有些犹豫了。眼看着殷娥仪像瞧不见她似的,洗漱后便去炕上躺着睡了,干脆闭了口,打开崔姣仪带来的食盒,吃点心。 宫女们虽有晚餐,但年少的姑娘们爱俏,下了白日里的值后,多半不会再动筷子,免得吃了东西腰上积肉。 像舒兰与这样默默点起灯吃点心的,还是少见。 而就那么一点儿灯光和窸窸窣窣的吃东西声,却让殷娥仪睡不着了,她心烦意乱地翻来覆去,要坐起来斥责尚婉仪两句,但想想白日里东宫那边的姐妹再三叮嘱过的话,便拖过被子来将头蒙了便罢。 就差这么几天了,此刻没必要与皇后的人计较,免得横生枝节,反而耽搁了她的前程。 又想起今日崔姣仪的话,心里头连着呸呸了两声——什么不重投一回胎就当不得一个“贵”字,那是她们这些奴婢骨头的命,可不是她殷娇儿的命! 对,是殷娇儿,不是殷娥仪。她不喜欢这个皇后给的名字,更不喜欢这名字背后的那件事。她最最不喜欢的还是进了椒房殿以来的这段生涯,连只鹦鹉都敢欺负她!扁毛畜生对着别人就念吉祥话,见了她就喊饿。 她进宫是为了伺候一只鸟的吗? 她有恨,现在却还不敢说。 舒兰与却哪里晓得殷娥仪的心事,她只是在感叹,这宫里头做的点心真不错,的确软糯甜润,入口生香。 但吃多了也腻,晚上睡觉还会反酸。胃里头怪难受的,半梦半醒之间不舒服,翻了几回身才睡得实下去,偏偏没多久便听得院子里敲什么东西,有人叫唤:“都起来上值了!” 她从炕上弹了起来,听着左近几间宫女房舍里都有了响动,便也下炕去穿衣梳头。宫人们平日的打扮很是简素,如她这样的品级,只能在发髻上别两朵小银花罢了。三下五除二收拾妥当出门,便见一个胖胖的嬷嬷立在院子中央,对着陆续出来的宫女们颔首:“都到齐了?走吧!” 她带着她们去吃了简单的早点,口中催个不住,好叫她们及时赶到皇后娘娘的椒房殿外头。 -- 第4页 天还没有大亮,殿里一片宁静。嬷嬷与侍立在殿外的嬷嬷说了几句话,便带着宫女们在偏殿里等了,此刻年少的姑娘们才低低地开始交谈。 舒兰与混在一群宫女之中,不知道尚婉仪对着这些同僚时爱不爱说话,索性就闭口不言,站着发了会儿呆。倒也没想太远的,只在愁今儿一整天的班,她该怎么熬过去。 和在现代上班不一样,打这份这穿越时空的工时,她不能玩手游,不能刷视频,不能厕所遁,也没有午休,没有茶歇。她得一口气在娘娘身后站满一天,就连午餐也要几口塞完。 中午娘娘若是歇晌,她们能轮流休息一会儿,若是娘娘要见人,或是处理宫务,她们都得打叠精神在一边儿看着。 辛苦也便罢了,她还得想法子,在辛苦之外给娘娘留下一点格外好的印象呢。昨儿个崔姣仪突然上门,车轱辘话来回念叨,总不能只是想捞个人陪她吃点心而已…… 胡思乱想了一番,嬷嬷从外头进来叫人,该她们去换昨儿个值夜的姊妹们下来了。 尚婉仪是大宫女,在殿内伺候的,与值夜的人交接过了便入门。正逢皇后坐在镜台前头,着梳头的宫人给整理发髻,从镜子中见她进来,还笑了一声:“阿婉没睡好?” 舒兰与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娘娘怎么瞧出来的?” “你眼眶子黑着呢。”皇后道,“有什么心事么?” “回娘娘的话,没什么心事,不过是吃多了些,晚上睡不着。”舒兰与大着胆子回答。 皇后这回是真的忍不住笑了:“这也就是你才做得出来的事。宫中虽不缺你这几口吃的,可贪嘴总归不好。今后该克制的还是要克制。” 舒兰与恭恭敬敬躬身答道:“奴婢记住了。” 皇后抬手按了按头上的簪子,扶着小宫女的手起了身。她比尚婉仪大不了几岁,如今也未满三十,正是丰腴鲜艳的年华,打扮起来煞是好看,明眸一转便看向自己的心腹:“走吧,你来服侍本宫用膳。” 舒兰与哪儿敢不尽心?万幸得了原身遗留的记忆,皇后喜欢的、不喜欢的,样样记得分明,规矩上头也没有错的。皇后这一顿早膳要吃小半个时辰,她在一边侍立布菜,虽然越看越馋,可到底也没出什么纰漏。 眼瞧着皇后从小宫女的托盘里抽了帕子,动作淑雅地揩了娇艳的朱唇,舒兰与总算将一颗心放下去。今天不是见后宫妃嫔的日子,用了早膳之后,娘娘就要处理宫务了,那时候自然用不上尚婉仪一个文化水平稀松平常的半文盲前后帮衬,她只要在后头站挺拔了,看女官们和皇后娘娘你来我往地商讨便是。 一群女官之中,自然也有她的好姐妹崔姣仪,不过崔姣仪只是站着不动,她不是尚宫局主事之人,没有什么要她汇报的事情。 倒是别的女官很有话说——公主入萃英宫读书要用的一应物事都准备妥当了,正归她们管辖。此刻要问娘娘是否要过目,或是直接送到殿下那里便是。 “先拿来册子给本宫瞧瞧吧。她要去萃英宫,少说也还要过个三五天。”皇后如此回答,“那边她休息的殿阁可也准备好了?若是妥当了,本宫今日且去看看。” 舒兰与在皇后身后正站得无聊,听闻要去萃英宫看看,心中顿生一丝亮光——居然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宫里开地图了! 她不由望向那说话的女官。女官瞧着三十岁上下,是个严肃的容长脸,垂眉敛目,恭肃地答道:“也准备妥当了。娘娘若要去,臣妾便去安排凤舆。” 皇后颔首,她便退了出去,另几位女官将自己手头的事儿捡着要紧的和皇后说了,皇后或许或不许地表了态,大家便自退出去做事了。不多时,宫务料理完毕,那容长脸的女官又入内,说是凤舆备好了,一众人便往萃英宫去。 舒兰与这是穿越过来的第二天,居然就得了机会逛逛天家宫阙,着实是有几分激动的。一路上虽也是规行矩步,一双眼睛倒是忍不住要左右瞟瞟——然而不看则罢,一看之下,她未免有些心凉。 这地方怎么还不如影视城啊? 虽不至于让她们看到破砖烂瓦枯草残花之类的丧气东西,但梁柱许久未漆了,彩画已然暗淡了,分明正是春好时节,御花园里那些打整整齐的花枝却也像是寻常品种,找不到那种一眼看着便价值连城的奇花异草。这都罢了,花园之中居然连一座大假山都找不出来,那些小块奇石堆叠起来的东西,怎么看怎么没有气势! 今天的舒兰与,被大燕的贫穷震惊了。 她在惊叹中恍惚想到,自己曾在设定里说明过,燕国只有北方的半爿江山,却面对着北边柔然和南边梁国的双重威胁,本来粮食产量就不怎么充足,国民也不怎么富裕,又要养兵备战,因此立国至今虽也有了六十年春秋,可国库却始终不充盈。 不过,她写的“国库不充盈”,只是想为燕国被梁国灭亡的情节提供一个次要原因罢了。她哪能想到,空间里的大燕,会被直接设定成一个连花园都修不起的穷鬼王朝呢? 穷到宫女只有两朵银花可以戴,穷到没钱给御花园里搞珍奇花卉,穷到皇后的早餐桌上一多半都是碳水,穷到皇子和公主们读书的萃英宫看上去像是隔壁SK家的景福宫。 皇后倒是并没有为国家的贫穷而伤怀,她兴致勃勃参观了尚宫局为女儿安排的休息室,表示满意,兴致勃勃探望了正在读书的皇子们,表示慰问,兴致勃勃接见了萃英宫内的文武教授们,表示关切。 -- 第5页 而被探访和关怀的各位,都表示了喜悦、安慰、感动等正面情绪。没有一个人跟皇后抱怨此间物质条件委实太过糟糕的。 只有舒兰与心里暗叹,她来此是要引导这个空间内的主要角色完成剧情的,可现下看来,至少“燕国亡国”那段不需要再多费心思了——这样一个财力捉襟见肘的燕国,一不小心就会陷入经济崩溃,说不定就要在民不聊生的困境中,被邻国一波带走了。 啊,她得赶在燕国亡国之前,将角色们的命运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即便是她这样的拖延症,想到这一出,也觉得有些急了。因抬起眼望着凤舆上的皇后——在回程的路上,她仿佛在思索什么,修丽的长眉微微蹙起,眼神有些空。 这是自己得抱的大腿!舒兰与想着,一时没有挪开眼睛,叫秦皇后察觉到了,便望向她,笑容和煦:“阿婉?你在想什么?” 舒兰与猝然醒过神来,倒是把自己吓得哆嗦了一下,这才道:“奴婢想着,萃英宫那边给殿下准备的屋子,殿下待着会不会不习惯呀?” ——那屋子里,文具书籍倒是都置备齐全,然而既没有摆着小姑娘会喜欢的好看玩意儿,也没有孩子们爱玩的有趣东西,最生机勃勃的不过是一盆用来歇眼睛的金鱼。总之,那里看着便很无趣。 “她是个揭天抹地的性子,那屋子布置得中规中矩,没她爱的那些个玩意儿,她自然是不喜欢的。”秦皇后笑着摇了摇头,想到了女儿,神情之中却多了几分温柔与耐心,“可她都九岁了,这么大的孩子了,也该收收心,长长规矩。你们也瞧好了,再不能没边儿地宠着她了。若是再长下去,还是这样心性,日后是要惹麻烦的。” 舒兰与的心猛地一跳。 果然知女莫若母,秦皇后对峄城公主这一句评判,放在原设定里简直算得上一语成谶。 在那个设定里,公主长大,嫁给了秦皇后义父的孙子,永宁侯府的小侯爷杨英韶。但在发现这位表兄心有所属,爱的还恰是侯府奴婢苏流光后,骄横惯了的公主气恼之极,对苏流光百般刁难,将正直善良的苏流光害得黑化。而就在杨英韶奉皇命北征柔然之时,公主和苏流光的矛盾彻底激化了,苏流光服下假死药逃出侯府,孤身一人离京,好不凄惨悲凉。 可公主并未因此获得最终的胜利——杨英韶凯旋返京,惊悉心上人不幸身亡的噩耗,稍作调查便认定是公主做的恶事。他不敢直接与她对抗,她背后到底立着至高的皇权,便只能装作回心转意,与她日日恩爱相伴,却悄悄在她的衣物上下了毒。那慢性毒-剂渗入肌肤,先是叫公主那一身精心保养的肌肤日渐柔嫩,后来却是细娇到一触即破。她站起来脚掌便磨破了,躺下去背上也渗出血,不过是短短数月,便周身带伤,怎样都治不好,痛苦辗转十余日,在绝望中自尽身亡。 那时候,公主还怀着身孕呢。 这样的结局,从女主苏流光的角度去看,自是恶有恶报,没必要强行修改。可皇后这话却给舒兰与敲了警钟——原来公主这“坏性子”,已经被皇后注意到了。若是皇后有决心,在她的任性发展成跋扈之前,说不定便能将她的性情扭转过来。 可若是如此,原设定里的结局怎么办? 第3章 谁都不能忽视舒兰与捍卫原结局的决心! 一个商业化的穿越用虚拟时空,基础结局必须是稳定的。无论穿越者进来后到了谁的身上,也无论他们在此间玩出多少花头,都只是在“母版空间”的设定上进行的即时存档游戏。 可基础结局要是动了,便意味着引发该结局的剧情发生变动,而剧情的变动又与角色的选择相关——倒着推理回来,基础结局的变化常常意味着角色的人设崩了,而没有稳定人设的角色是没办法利用的。 除非公主也是拥有自我意识的穿越者,否则,她不应该拥有第二种结局。 “娘娘,殿下还是个孩子,活泼跳脱些不是坏事。她是公主,何必学成端方君子,也不至于定要硬拘住她。”舒兰与仰头道。 她就是要惯着公主,宠着公主,她就不相信了,哪怕公主是个现代人,得了这么个身份,还能养不出个骄横跋扈的坏脾气? 秦皇后却是摇头:“性子活泼自然不坏,但仙娘的胆子太大。她小的时候你们几个都惯着她,瞧到了现在还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就不好了。” 舒兰与心里一梗。 那是皇后的闺女啊,居然要怪宫女惯着她?谁没事儿会去招惹领导家的熊孩子?再者,在原身的记忆中,峄城公主胎里便弱,小时候是个娇脆的孩子,三不五时便病一场,谁又敢为难这个琉璃吹的女孩儿? “殿下再长大些便会懂事了。”她说。 “还要等她长到多大啊。”皇后笑叹摇头,“只盼她去了萃英宫,师傅们能把她盯住吧。” 等等,您和您老公不收拾她,反倒指望你们的下属教好她?舒兰与忍了又忍把这句话吞回去,非常狗腿地夸公主几句“聪慧灵颖”之类的,算是回应。 “今日说她聪慧,明日你可别哭。”皇后却道,“日后少不得烦你的。” 舒兰与心神一晃:“娘娘这是……” “萃英宫不比在本宫身边,须得有个她亲近的人在旁伺候。她与你最好,本宫能怎么办呢?也只好割爱了。到时候你与陈嬷嬷一起,陈嬷嬷唱白脸,你唱红脸,务必把这丫头管好了。” -- 第6页 皇后若无其事地说完这一番话,舒兰与只觉眼前仿佛下着满天花雨。 她昨儿个还在想,怎么才能被拨到公主身边,今天便成了?皇后还要她唱红脸,这不是最招人喜欢的差事么! 而且听着皇后的口气,她做出这个决定似是挺久的了。还有,公主与她最好?莫非公主很欣赏笨笨的原身么? “娘娘……”她念叨。 “怎么?不愿意去?”皇后瞥来一眼。 “奴婢当然愿意陪伴殿下,然而也舍不得娘娘啊。” 秦皇后莞尔:“有什么好舍不得的,仙娘每日还回来住,你总能见着本宫。再则跟了她,便能做女官了,又有哪里不好?又不是要跟着她出去立公主府……嗳,说你胖你还喘上了,红个眼睛做什么?” “就舍不得。”舒兰与闷下声音,憋出一点哭腔,像是跟亲近的姐妹撒娇。 秦皇后叫停了凤舆,伸出手来拍拍她的肩膀:“跟着仙娘也是替本宫做事,本宫只有她一个女儿,交给你本宫才安心。” 舒兰与没再说什么,只哽咽地点了点头。 虽然是装的,可此刻她大约理解了几分原身尚婉仪对峄城公主的感情——皇后待尚婉仪,半是主仆半是姐妹,她的独女,尚婉仪岂能不在心?再者峄城公主是尚婉仪眼皮底下长大的,便是个很该拿去换盆的破孩子,看久了也有几分感情。 于是为公主出生入死地干坏事,奈何智计低劣,奸计未曾得逞,倒是替小主子拉满了仇恨。 嗯,这个为你好并害死你的工作模式,她现在也可以借鉴的。 一行人无话回了椒房殿,皇后刚下了凤舆,洞开的殿门里便扑出一只碧蓝粉红交间的水母——不,是一个粉衫蓝裙梳双髻的小女孩。 她一路奔来,连裙子在身后鼓胀吃饱了风也顾不上,一口气扑进皇后怀里,先是用脑袋蹭了蹭,又抬起一双大眼睛,娇声娇气问:“母后去哪儿了呀?仙娘等了母后好久好久!” 匆忙跟着一众同事行礼的舒兰与,闻言便知这是峄城公主了,忍不住偷眼看看她,却是被耀眼的紫光刺到了眼睛。 这光……她有不祥的预感!这颜色和她昨儿穿来时头顶的颜色如出一辙! 待公主叫了平身,她迫不及待定睛望向公主,吸了一半的一口气,就此卡在喉咙里。 没错了,此刻浮空在公主头顶上的,正是金手指技能说明。 “好梦成真:每一个梦境都是未来的预演。” 舒兰与在幻觉中念了无数遍某类植物的统称——真的是见到了鬼!这时空失控的不良影响,难道还包括给主要角色按人头配发金手指吗? 她自己的金手指,如今是不废了,可她的事业却要废了! 公主若是梦到自己怀胎数月时浑身溃破好不了,痛苦崩溃终于自尽的凄惨情景,她便是个傻子,也该晓得不要嫁人了啊。 说不定还会想分析分析是谁害她那么惨,然后弄死驸马和给驸马提供毒-药的人。 而那个提供毒-药的人名叫鹿鸣。 在原设定里,他是尚婉仪的养子,天才的少年神医,更是痴恋苏流光多年,历尽波折终与美人共同归隐江湖的真正男主。 舒兰与脑门发热,快冒汗了。 她是不是被公司给坑了?什么“对你来说不是问题”,什么“空间扭曲而已小意思”,这都是假的吧,都是假的! 不仅把她扔到了莫名其妙的时点,还给别的反派发金手指!此刻就算把文案设定组的组长拖进来,任务也还是难到飞天啊。 说不准开场五分钟后女配就把真男主砍了,剧情出错系统重启,一切回到开始时点,剧情再次转动,女配再次做梦,再把真男主秒了,再回到原点…… 那是令人闻之头大、见之头秃的无限重生bug啊! 若真如此,这个时空还是改名吧,什么古言-0846,它该叫《保卫男主》才对。 狗屁时空,赔我结局! 此刻愤怒的她,只觉得鞋底子里被人塞了蒺藜,扎脚得很! 舒兰与坐蜡,那边皇后母女亲亲热热聊了一会儿天,倒是终于注意到了她。 给她带来巨大压力的峄城公主蹦蹦跳跳跑了过来:“阿婉!母后说你要陪我去读书啦!” “是的,殿下。”舒兰与回答得非常严肃。 “你不高兴吗?”小朋友眸光一闪,仿佛她的反应令人惊奇。 舒兰与暗自心惊,忙道:“奴婢怎会不高兴?只是舍不得娘娘罢了。” 公主以手掩口,“嘻”地一笑,弯了一双明亮眼睛:“可你每天回来都能见见母后啊,这不就好啦?我跟你说,陪我去读书可是好事情,皇兄们身边……” “仙娘!”皇后喝止了峄城公主的絮叨,“别乱说那些有的没的,是让你去读书的,可不是看皇兄们的热闹!陈嬷嬷,阿婉,你们两个把她盯牢了,要是顽皮作怪,必要同本宫交待,本宫亲自揍她!” 峄城公主嘿嘿笑着敷衍过去:“母后,我一定乖的,我真的会听话好好儿念书。干嘛不放心我?” “但愿你真是听话的,本宫每日亲自检查你的课业,但凡敷衍糊弄……” “怎么样?”公主有点儿紧张。 “一个月不准吃点心。” 小姑娘如遭雷击:“那要是我连着两天没好好读书……” -- 第7页 “两个月。” “那我只要糊弄十三天,就白赚一个月。”她迅速找到了气死她娘的方式。 场面静了下来,舒兰与总觉得皇后仿佛咬紧了后槽牙。 公主真聪明,就是这胆子确实大得有点儿过分了。 但小孩子显然想不到成人世界的险恶,由于她说漏了嘴,令皇后对她的学习态度心生疑惑,因此在她去读书的第一天早上,舒兰与和陈嬷嬷收到了皇后的礼物。 一根小竹片,上头写着“如本宫亲临”。 “但凡她惹一回事,便是五下手板子,当着众人的面,不必考虑她哭不哭。记得打左手,留下右手来罚写字儿。”皇后当着峄城公主的面这样说,浑然不顾女儿惊恐的表情。 再一转头,盯住正在努力想办法应对可怕母亲的公主:“你听不听话,本宫会派人问你皇兄们的。但凡有一个人说你折腾坏事儿,陈嬷嬷与阿婉又不曾说给本宫知道,你便没有当天的宵夜。” “母后,这不公平!她们俩骗你,为什么罚我?” “哪有那么多公不公平。本宫怎么说,就怎么办,你不愿也不算。”秦皇后仍旧是眉目若仙,气质如兰,只是说出的话叫峄城公主红了眼睛,委委屈屈,抽抽搭搭,可怜极了。 但出了椒房殿就开始念叨:“我看谁敢告我状,我非要……” 陈嬷嬷:“老奴敢。” 陈嬷嬷是皇后的乳母,当初留在了秦家祖籍,永宁侯府好不容易给找回来,又教了许多宫里的规矩。虽然前些日子才入宫,在椒房殿里的地位不低,约莫仅次于皇后本人了。 便是峄城公主,也没胆子挑战这个老嬷嬷,被这短短三个字,梗得没了话说。 旁人告状,她总有一天能跟父皇进谗言,报复回去,陈嬷嬷告状,便是父皇也只会捋着胡子点点头:“管得对,管得好,管得再严些!” 她蔫了。 舒兰与低下头——看到活泼漂亮狡猾的小姑娘被老太太一招治住,这事儿怎么这么惹人高兴呢? 峄城公主是皇帝膝下独一个的女儿,又是嫡出,十分受宠。分明九岁了,还住在母亲的椒房殿侧殿,伺候她的人也不必跟着搬家,早上去念书时,打从椒房殿出发便是了。 然而别的皇子却没那么好待遇,五岁开蒙便住在萃英宫,平日也不许回宫探望生母。一想到他们要住在那样逼仄的宫室之中,舒兰与就觉得他们好可怜。 等今日护着公主到了萃英宫,就更觉得他们可怜了。 原来公主坐在温暖的轿舆里,安逸地补着觉前来的时候,皇子们已然被拉起来练拳习剑了。年岁大些的知晓打熬筋骨的要紧处,也便罢了,年岁小的又贪眠又怕苦,日日叫拳脚师傅呵斥,丧着一张脸站在旁边吹风。 春日晨风虽然不凉了,可又干又燥。舒兰与一眼望过去,每位皇子的脸色都挺硬汉的…… 公主也好奇,撩开轿帘一面张望一面大声跟兄弟们打招呼,皇兄皇弟地叫了一串,突然笑得花枝乱颤:“十六弟你怎么啦?怎么不跟十五弟一起扎马步呀?你为什么要靠墙根儿站着?” 她的十六弟也就是七岁上下,听得姐姐询问,哇的一声就哭了。 峄城公主可不是关心那孩子——十六皇子的生母不是好人,最爱在父皇面前偷偷告状,这是她偷听母后与皇妃们说话才知晓得。因此她十分不喜欢他,看着十六皇子哭鼻子,她笑得更开心了。 陈嬷嬷便沉下脸来,从腰带上嗖地拔下小竹片:“殿下,伸手。” “阿婉救命!”峄城公主立刻不笑了,还把一双小手背在了背后,尖叫。 “殿下,臣妾救不了您。您若不挨这五下板子,十六皇子告您一状,您还会没了宵夜呢。”舒兰与拒绝帮忙。 “可这里这么多人!我不要面子的吗?”听起来已经带了哭腔。 “嬷嬷,殿下初犯,咱们要不找个没人的地方……”舒兰与小心建议。 陈嬷嬷摇头:“要是第一回 便手下留情,殿下哪能长记性。既然和皇子们都是一家人,怕什么丑?” 峄城公主真的哭了——谁跟这些妃妾生的是一家人?她岂是他们能比的,她是皇后生的,要说一家人,也该是和先皇后生的太子相提并论才对!要是陈嬷嬷当着太子哥哥的面打她,虽也是丢人的,总比这样好。 而在这些人面前被罚,她怎么接受得了?可陈嬷嬷一张铁面,连尚婉仪求情也不听,硬是叫太监们放下肩舆,拽出她的手,抡起小竹片啪啪地打了五下。 峄城公主咬着牙忍住眼泪,憋得眼眶通红,挨完了这五下,陈嬷嬷还要问她:“殿下可知错了?” “……”小姑娘选择倔强地不回答。 “嗯?”陈嬷嬷调高声音。 还是不回答,她径直跳下轿辇进了殿,气咻咻头也不回,样子像刚捞出水的刺鲀鱼。 “殿下……”陈嬷嬷气得周身哆嗦,“好好的殿下,怎么叫你们教成这个样子?犯了错还不思悔改,反倒耍起脸色来!娘娘小时候岂是这样的?” 娘娘小时候自然不能是这个样子。秦皇后年少时,只是寻常武官家的闺女,而公主却有一个天下至尊的爹。有了这么个爹,公主何必要娴淑温柔,知错能改? 舒兰与心里这么认为,嘴上可不敢这么说,反倒伸出手来帮陈嬷嬷顺气:“嬷嬷,殿下还小呢,又是金枝玉叶,从小没受过委屈的。您不好跟她置气,否则岂不是叫娘娘难过?” -- 第8页 陈嬷嬷哼了一声:“你们这些丫头片子懂得什么?便是你们太过纵容她,才叫殿下养成这副脾气!” 舒兰与没想到自己还会被陈嬷嬷扫射,登时便尴尴尬尬地住了嘴,心里只气自己没来由多管闲事——这时空里自然生成的角色真的麻烦,抓不住人的性子,便会如今日一般撞一脸灰。 她现下是知道了!陈嬷嬷不比公主!陈嬷嬷会见谁咬谁! 第4章 面对气势如虹叭叭叭训人的陈嬷嬷,舒兰与真想把时间拨回去一个小时。 她保证不替公主在陈嬷嬷面前说好话。 原以为陈嬷嬷在公主面前勇气十足,什么也敢说,已经是发挥了十成十了。不想面对她这个弱小无助还不敢回嘴的宫女,陈嬷嬷更是火力全开训得她没法抬头。 公主不温柔怪她,公主不恭顺怪她,公主不善良也怪她,仿佛公主是她们一群小宫女负责教养的,公主的任何不好都因为小宫女们不敢管教。 在场的所有人脸色都不大好——即便是奴婢,不爱背锅也是人之常情。而直接承担陈嬷嬷怒气的舒兰与更是快咬碎了牙,简直想开口给她骂回去。 所幸陈嬷嬷到底年岁大了,体力和嗓门在她的表达欲前力有不逮,她终于是停了嘴,而舒兰与在这一霎的沉默中迅速冷静,去倒了一盏茶捧给她。 “嬷嬷润润嗓子。”说话间,她一度加速的心跳也慢慢恢复平稳,“咱们年岁小,不知晓怎样养育孩童,公主又那么可爱聪慧,怎忍心叫她不开心?” 陈嬷嬷仿佛根本没察觉出舒兰与方才几近暴走的情绪波动,她自然地接了茶盏,喝了一口,才道:“公主便是金枝玉叶,也是个不懂事的娃娃。不好好儿引导,今后便会没有规矩。你们可知,不忍心管她,恰是害了她?” “……话是这么说,但……殿下是陛下和娘娘的女儿。”舒兰与点到即止。 陈嬷嬷仿佛明白了什么,深深看了舒兰与一眼,哼了一声:“我知道了。” 舒兰与带着坏人的微笑,颔首退后一步。 公主身边的人全是皇后派来的,今日之事少不得要让娘娘知道。陈嬷嬷入宫不久,又因身份缘故,敢出手管教公主,至少这一次两次之间,皇后还是会支持的。但她身为在娘娘身边伺候了多年的宫女,再不明白公主不同寻常人家小姐这一层,便说不过去。 明白而不提点陈嬷嬷,就更说不过去。 陈嬷嬷怎么选,她就管不上了,但这话她得说到——娘娘要她唱红脸,可不止是哄哄公主就得了。这一伙人里一个老的一个小的,都是得顺毛撸的驴。 公主的课上了很久,待那边的太监来通知她们准备迎接公主时已然是中午。舒兰与连忙着小宫女们准备茶点。若是从萃英宫回到椒房殿再用饭,殿下怕是要饿了,因此须得先垫一垫。 然而公主却只喝了一小碗粥,说是碗,也就比茶盅大不了多少。 “殿下要再用些点心么?”舒兰与问。 “不了。”峄城公主闷闷的。 “那……” “气都气饱了。”她拂袖而起,眼光往陈嬷嬷那里一瞥,见陈嬷嬷一点儿愧意也没有,更是拧了嘴,不高兴极了。 “殿下既然不用茶点了,就回去吧。”陈嬷嬷还火上浇油。 峄城公主快被气哭了,肩舆抬到椒房殿,也不和母亲行礼了,也不撒娇了,一头扎进她住的侧殿里,房门一关,谁来也不看。 没跟着殿下去念书的宫人们面面相觑,而此刻的正殿里头,则是一片尴尬的宁静——方才陈嬷嬷回来便找了皇后娘娘,直直地跪下去:“老奴今日冒犯了公主,请娘娘责罚!” 皇后吓了一跳,唤她起身细问了原因,一时便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了。公主是做错了,她不该当着众人的面嘲笑兄弟。但她只是笑,也没说什么话,就挨了五下手板子,确实有些委屈。 偏又不能责备嬷嬷。否则便更没有人敢管公主了——皇后扫了舒兰与一眼,这也是个立不住的,管不了小东西。 “嬷嬷管得对,”她说,“不过,仙娘任性惯了,未必一时便能明了嬷嬷的苦心。” “总不能不管,娘娘身边旁人还年少,不敢管着殿下,便由老奴做这个恶人也罢!”陈嬷嬷也看了舒兰与一眼,眼神满是鄙夷——都是些没担当的。 舒兰与就当没看到这两个甩锅达人。 “嬷嬷是好人,”皇后走过来,温柔地携起陈嬷嬷的手,“本宫也不忍心叫嬷嬷做恶人的。不妨如此吧,明日起,嬷嬷便不要去送她念书了,歇上一两天……” 陈嬷嬷面上变色,她只当自己惩罚公主,失了皇后的心了,这与她来请罪时的预料可不一样,因此顿生委屈。可诉告的话还没出口,便见皇后望向舒兰与:“阿婉,你悄悄告诉仙娘,嬷嬷被她气病了。” 舒兰与一怔:“娘娘?” “仙娘是个直性子,去萃英宫读书的第一天,嬷嬷便当众落了她的颜面,她自然不欢喜,做出那些举动不过是因为负气罢了。可要是知晓嬷嬷也很难过,便会软下心来的。到时候,说不准要自己去寻嬷嬷赔不是呢。”皇后轻声笑笑,“不过,嬷嬷这两天,装病也得装得像那么回事。可别辜负了本宫的苦心。” 陈嬷嬷这才晓得皇后的小主意,哪里还有不听的。再想想今日情形,倒也不一门心思认定全是公主的过错了,自有那么一丝愧疚在心里头。 -- 第9页 于是自己回房躺下,指使着拨给她的小宫女烧水煎药,装起病来。那药方子也是皇后安排了太医院的医正来开的,据说对身体有益无害。 就是特别难喝,又酸又腥。 她还不知道,“加点儿叫人喝着恶心的”,也是娘娘的嘱咐——想要以后不发生这种事,两个人都得敲打一下,长点儿记性才成。 而公主那边受到的敲打则完全属于精神伤害——皇后召她过去,却并没有过问她今日在萃英宫演武场上发生的事儿,只问了她今日的课业,见她答得还算流畅,就此放过,准她回去歇息,并不多说一句话。 没有被训?不太对劲!她出殿门时显然迟疑了,回头看一眼,正与皇后目光相触,腿子一软却听到母后说:“怎么?还要在这儿玩一会儿吗?” 她今天可不敢在这里玩,提着裙子,利索地溜了。 第二日上学,她还是有些不安,可却没见到那不安感的来源——陈嬷嬷。 陈嬷嬷没有跟来吗?今天不管她了吗?见没有人特意与她交待,峄城公主便未曾过问,可直到今日的课上完,嬷嬷还是没有出现。 白费她今日这么乖巧! “陈嬷嬷呢?今天她怎么没来?”回去的路上,她终究没忍住。 “回殿下的话,陈嬷嬷昨儿个身体不大舒坦,今日病倒了,正在养病呢。”舒兰与道。 峄城公主的脸色顿时变了,蹙起眉头,急忙问:“怎么突然不舒坦了呢?” “臣妾不知晓,只是她昨晚就病了,娘娘召了御医来。” “御医怎么说?” “御医走前臣妾便下值了,实在不晓得他说了什么。殿下若是关怀陈嬷嬷,不如命人带着礼物去瞧瞧。” 峄城公主不说话了,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舒兰与接着低头走路,安静如鸡。 到了椒房殿门口跟公主拜拜,回房间休息。今天娘娘那里没有排她的班,下午正好补个觉。 却不想刚走了几步便被公主唤住:“阿婉,你陪我去瞧一瞧陈嬷嬷吧。” “殿下要亲自去?” “嗯。”她很用力地点头。 舒兰与自然答应下来,随在公主身边的一大群从人中,去了陈嬷嬷住的屋子。 这是舒兰与第一回 进嬷嬷的居所。只见那院落陈设,可比她的好多了——按说她去陪伴公主,已然上进了一步,算是女官了。但宫中房舍不多,更况那三人同住的房里已经搬出去一个崔姣仪,二人住算不上拥挤,尚宫局便不曾给她重新安排住所,却叫她看着陈嬷嬷的房间好生羡慕了一回。 虽然也不过是里外两套的屋子,外头还住着个服侍她的小宫女,加在一起面积也不超过30平米,可小宫女不会贸然闯进来,里间真真是她一个人的世界了。 陈嬷嬷便在她所羡慕的地方,头缠一条额帕,往床头上依偎着。公主前脚进门,她便挣扎下地,向前磕了个头:“老奴万死,竟劳动殿下亲至!” 峄城公主要学着母后把她扶起来,但人小个矮,很没有母亲做这动作时的优雅端庄,只是嘴上还说得挺像话:“嬷嬷怎么生分起来?快免礼吧。你的病情如何了?” “多劳殿下关怀,老奴已然好多了,想来再歇几日,便……” 峄城公主连连摇手:“嬷嬷不要着急,不要着急。身体若是没好就多歇歇,歇多久都成。我会好好读书的,您不用操心。” 原本因为小主子亲切有礼而温馨和睦的气氛瞬间凉了,陈嬷嬷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只公主自己还是笑得纯良,令人怀疑她这话或许真的不是出于恶意。 “殿下,老奴不……” “嬷嬷!”峄城公主打断了陈嬷嬷急匆匆的剖白,双手抚住陈嬷嬷那双生着老年斑的手,情真意切道,“嬷嬷是母后的乳母,也是母后的故人。如今既然年岁大了,受不住辛劳,就该好好歇息,岂能勉强自己辛苦随侍。若是嬷嬷累出个好歹,我怎么同母后交代?嬷嬷你要听我的话,至少歇息三五天……” 陈嬷嬷想说话,却被公主连珠炮般的语句噎住没机会开口。 她抬起眼睛看着舒兰与,愤怒难掩,仿佛是要质问她——娘娘难道不是让你带着愧疚的公主来见我么?你就带来这么个小活鬼儿? 舒兰与无辜神情给她看回去。 我能管得上公主怎么想么?要不您老人家找皇后再告一状去? 终于,陈嬷嬷挤出一个相当不走心的“感激”神情:“殿下关切,老奴必要万死以报。老奴这就好好歇着,待身体好了,再去服侍殿下。” 公主连连点头:“若是要唤太医,也尽管与我说!” 陈嬷嬷只剩下应付几句的精气神了——她没法子欣喜,更没法得意。公主是不是故意撵她,她不敢确信,但至少公主身边很可以没有她。 这叫她如何喜悦? 因此唠唠叨叨抓着舒兰与叮嘱,什么要看好殿下,不要让她跟兄弟们争吵,不要对着师傅恶作剧,不要想着现下学的东西都曾学过便懈怠…… 舒兰与口不对心地都答应下来——不晓得陈嬷嬷眼里的公主是个什么样子,但就嘱咐这几点,她敢发誓,公主可都没沾上。 小姑娘骄傲得不得了,谁都不放在眼里,因此根本不屑跟“不配和殿下相提并论的人”计较——刚去萃英宫的时候,她看到不喜欢的兄弟,还会开口嘲笑一二,如今上了课,发现几位年岁差不多的兄弟念书都还不如她,反倒不为难人家了。 -- 第10页 问便是“他们又笨又懒,生母也出生卑微,今后一定于国无用,真是太可怜了。我得对他们好一点儿,让他们明白我不会嫌弃他们的。” 再问她如何看先生们,便是“要教一群这么蠢钝的学生一定很辛苦。我得好好听话才好,否则先生们多难过啊。” 总之虽然干的是好事,但理由能把人气哭。 想来这早于剧情点时发生的故事,也正是给她当初写下的人设搭桥铺路了——公主必是得罪了庶出的兄弟们,才会因太子早亡、皇帝驾崩后不见喜于新帝。也唯有如此,杨英韶才能有勇气杀害公主。 若是换成和她关系好的皇子即位,他岂有那个胆子?虽然所用毒药来自异域,但天家想查,又有什么查不出来的? 矫情些说,命运的伏因早在多年之前便埋下,而结局唯有到瓜熟蒂落的一刻才会揭晓。 舒兰与至此方信自家公司所用穿越空间构建系统的靠谱性——讲道理,就凭那给她完成任务添堵的穿越时点,她差点儿就要开启通讯器臭骂技术部了。过了这许多天才觉出好来,若不是提前这几年入场,对着一个有了金手指的公主,她说出的话还能不能像原设定里一样发挥作用,可就难说得很了。如今却能提前摸摸公主的性子,到时候也算早有准备。 不晓得是不是这金手指的缘故,公主比她想的要复杂很多。原设定里,作为女配而存在的她,多半时候只不过是一个骄横又暴躁的坏人,可如今此间的峄城公主绝不是个傻子——她用言语挤兑陈嬷嬷,堵着陈嬷嬷不许她跟自己读书碍眼的样子,像极了传说中帝王权术的操作。 一手安慰,一手夺权。这到底是她真心关切陈嬷嬷所做的无心之举,还是有心将陈嬷嬷撵出她的随员队伍? 舒兰与想了想,觉得第二种可能性委实不大,陈嬷嬷跟不跟过来,是秦皇后说了算的。公主只能搪塞她几天,难道还能叫她一直不去了?除非陈嬷嬷气性太大,感觉到公主不喜欢她后便自辞差事,否则过不了几天,这老太太还会出现在队伍之中。 却不想公主带着她离开了陈嬷嬷那里,又转头去了皇后跟前,见面便是神色急切:“娘,陈嬷嬷的病,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第5章 皇后一怔方道:“自然是真的。” “那她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才生病了的呢?是受了寒风?是太过辛苦?还是我那天气到她了?”公主穷追不舍。 皇后眉心微微一蹙,这三个选项中有一个是正确的,但即便身为公主的母后,她也不好说——世上哪儿有做下臣的被主君气到,便偷懒装病不干活的?纵使公主不说什么,这满殿的奴婢听着看着,又会怎么想? “嬷嬷老了,从宫里出去,再到萃英宫,这一路确是有些辛苦的。” “那母后为什么不赐她宅邸,让她安享晚年,反倒还要她在这里服侍我?” “她想为我做些事,我自然不好不许。再说你去萃英宫那边读书,周边的人虽都是自家兄弟,到底不是一母所出。”皇后顿了顿,才道,“总得有一两个有经验的人看顾着你,我才放心。阿婉到底还是年少没经过事儿。” “我不忍心她受苦,她是一大把岁数的人了——不如,母后给她配个肩舆吧。免得吹风,也免得……” “那怎么能行?她是嬷嬷,不是宫中的妃嫔,也不是皇子公主,岂能在宫中乘轿?仙娘,母后知晓你是仁慈,不舍得老人家受苦,但这有违规制,是绝不可以的。” “不让她奔波也不成,让她省力些也不成,女儿要读书,难道就非得叫嬷嬷受苦不成?”峄城公主仿佛着急了。 皇后被她问住了,面对着女儿一双明亮眼眸中的忧色,张了口却觉得说什么都不那么妥帖。 唯有舒兰与不得不感叹,若是此刻的表现也是公主有心摆出来的姿态,这个角色还真会变得难以对付。 “母后,若是我去萃英宫叫您不放心的话,不若我还在您身边读书吧。那边的教师们所授的课业,您先前都已经讲过了,我学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皇后不假思索地摇头:“那可不行,本朝旧例,所有皇子公主均要去萃英宫……” “但太子就可以不去,太子哥哥一直在东宫的书院念书。” “难道你是太子吗?”皇后失笑,“太子学的东西,不是寻常皇子公主可以学的。” “为什么?” “因为他得知道如何利用人心,如何统御群臣,如何将这江山攥在他的手里。”皇后向她招手,将女儿唤到身边,然后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别人不会继承皇位,若是学了这些,反倒显得图谋不轨。哪怕是出于避嫌,这些东西,别人都不会习读。” 公主眨眨眼:“可是,皇位只有男子能继承啊。” “对啊。” “我学了也不会继承皇位啊。”她说,“太子哥哥根本不用担心我有坏心眼,而且东宫只有太子哥哥一个人在书院里读书,人少眼不杂,母后也不必担心,更不必差遣陈嬷嬷辛劳。” 皇后心下一动,垂着眼帘,似有所思,口中却道:“本宫会考虑此事,你们……明日姑且还是去萃英宫。至于陈嬷嬷,她先养病为要。本宫会按仙娘的祈求,给她在京中买一处宅院的。仙娘这可放心了吧?” -- 第11页 峄城公主弯了大眼睛笑起来:“我就知晓,母后是最仁慈的,断不会叫陈嬷嬷白白受苦。” 皇后并指在她脑门上一弹:“少在这里溜须拍马,今日的字可没有习吧?还不回去温书!” 公主便嘻嘻地笑,是在母亲身边撒娇的小可爱:“我这不是心疼嬷嬷,想替她讨个恩典么?既然母后答应了,我这就回去读书啦!” 说罢便起身,乖巧地行了个礼,退出大殿,一转身便鸟儿一样飞了。 皇后望着她的背影,笑着叹了一口气:“可惜她不是个儿郎啊。” “娘娘?”舒兰与在心中掂量了一下皇后的用意——讲道理,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太子和皇子们要分开接受教育。就算皇帝要让太子学得心黑手毒,也没必要让这宝贵的嫡子成为众矢之的啊。 或许这只是为了解释为什么皇子们会菜到被远房叔父夺位而埋下的伏笔,可即便如此,公主去了东宫,不是更叫别人眼红太子和皇后的结盟么? 这话舒兰与不敢说,只能先试探皇后的意思。 “也万幸不是个儿郎。”秦皇后说罢,不笑了,一双像极了峄城公主的眼睛看住舒兰与,“阿婉,你同我说实话,她要去东宫读书,你怎么看?” 这回换舒兰与怔住,原身在皇后身边的地位有这么要紧么?难道这种事情,还有她能置语的份儿? 然而皇后问了,她便道:“臣妾看来,殿下心里头是跟太子殿下更亲近的。” “太子呢?他也与仙娘亲近吗?” 舒兰与心道,只要不比别人更不亲近,那便是很好了。和一个不亲近的人在一起,跟和一百个不亲近的人在一起,想也知晓后者比较危险。 更况在这个时空中,太子因为身体不好,年长的几位皇子很是觊觎他的地位。如此的情势下,他要稳固自己的地位,何必得罪皇帝宠爱的小女儿?峄城公主要是在东宫出了什么事儿,他便是跳进河里也洗不清,说不定更要想尽办法待这个妹妹好了。 毕竟,继后膝下没有儿子——唯有他即位当了皇帝,继后才能平稳当上后宫第一老祖宗。 “他若是聪明,就该跟咱们殿下亲近。” 皇后笑了笑,似是思忖了一会儿,点头道:“你先下去吧。本宫会跟陛下提此事——他是不是聪明,还要看陛下怎么教导了。” 舒兰与行礼,躬身退下,出了殿门便长出了一口气。 如是能用去东宫读书的机会把陈嬷嬷打发出护送队伍,对她而言自然只有好处。至于陈嬷嬷是否因此感到难过,她实在不想管。 哪怕不提陈嬷嬷是个纸片人,便是真人,就冲着前几天她那通脾气,舒兰与对她也绝无好意。 她不知晓皇后是怎么和皇帝说的,只是第三天上,她跟着公主从的萃英宫回来,便听闻太子到了皇后的椒房殿拜见母亲。 公主听着外头守着的宫人如是说,当场便露出了笑容:“父皇和母后一定是都答应了!” 舒兰与正要问她如何知晓,便见她急匆匆进了殿,没来得及开口。或许还念在兄长在内的缘故,这一回她没像小鹿一样直接跑进去,只是加快了步子,见了人便脆生生打招呼:“母后,我回来啦。哥哥,好久没见到您啦,您还安好么?” “没个样子,你的规矩是教你这样与太子说话的么?”皇后的声音和蔼里透着威严。 青年男子的声音却是温和:“为兄还好。仙娘瞧着也甚好。” “我是挺好的!若是能天天和兄长在一起,便更好了!”说着声音还带上了几分娇软。 舒兰与此刻正走到门外,正要跟进去站在公主身后,但却瞧见了太子,不由一怔。 她的设定里头,太子是因为体弱多病,所以未及即位便离世了的人。可此刻端然正坐的青年,虽不算虎背熊腰,瞧着也是玉树般风姿,皓月般气魄,半点儿没有虚弱憔悴的病秧子模样。 旋即想到自己不能望着太子发呆,立刻低下了头,快步走到公主身边侍立着。 “想去东宫读书?”太子含笑问峄城公主。 “对,哥哥那里所有的师傅教哥哥一个人,有空的时候顺便教教我,我便受用不尽了。” 太子挑挑眉,道:“孤那里可不止孤一个人,杨家那孩子这些日子在我跟前,最近也在东宫读书。” 舒兰与对“杨”这个姓氏有点儿敏感,她悚然一惊之时,正听得公主喜气洋洋追问:“是杨家表兄吗?那岂不是更好了,哥哥和表兄都能陪我玩耍!” “仙娘!”皇后不得不沉下脸呵斥她一句,但听着声音却不似真的生气,“本宫想尽法子,给你寻顶好的师傅授业,你却只想着寻哥哥们陪你玩儿!” 公主一嘟嘴:“我也好好读书的呀,今日学的书,母后尽管抽背。但凡一个字打了磕绊,我便抄一百遍去。” 皇后尚未说话,太子便抚掌大笑:“仙娘读书竟是如此厉害?那是该去为兄那里读书,在萃英宫里兄弟们一起,师傅注意不到你,岂不是耽搁了好人才!” “殿下,这小东西哪有这样本事……” “母后!”公主抗议,“我有这个本事!” “有没有这本事,明日去我东宫,着师傅考一考,便知晓了。”太子对着峄城公主一眨眼,“仙娘敢么?” -- 第12页 “敢啊!”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微笑,不是默认,而是挺起小胸膛,堂堂正正地给出了响亮的回答。 太子显是喜欢这个异母妹妹的态度,含笑对她点头:“那便说好了,明日早上,孤在东宫书院里等你。” “要是师傅们觉得我行,我可以在东宫读书了吗?”她双眸宛若含着星辰,满是欢喜的热情。 “当然。”太子颔首。 “太好了!多谢哥哥,多……多谢母后!” “还要去谢你父皇。”皇后温声提点。 “那我现在就去!” “回来!你父皇在跟大臣们议事,你去做什么!” 殿中众人闻言皆笑,一片热闹,很是欢腾,唯有舒兰与心沉无边槽海——公主的自信不出她所料,能去东宫读书也算情理之中,但为什么杨英韶会在东宫里?如今公主不过九岁,他也就是十四五岁上下,已经快三十岁的太子,在身边留这么一个小少年做什么? 她敢用年终奖金发誓,杨英韶和太子,在原设定里是搭不上线的两个人。可在这里,他们居然看上去很亲近,那一定是有什么剧情被修改了。 公主和皇后,先前仿佛都不晓得杨英韶在东宫,那么,这变化绝不会是因为公主的金手指。 看到公主头顶紫光那一刻时的不祥预感,此刻复又来得轰轰烈烈。 杨英韶要是也有个什么金手指,又或者干脆就是那个穿越者……舒兰与打了个哆嗦,实在不想提前预习那一刻五雷轰顶的感受。 直到离开椒房殿,回到自己的房中,她始终心乱如麻,然则推开房门的一刻,那满心的芜乱便全数变作了惊诧。 她的宿舍招贼了么?如今空得吓人! 仔细看才知晓,是殷娥仪的东西都不见了。无论妆奁,又或箱笼,便是炕上的铺盖,全数无影无踪,倒仿佛这房中不曾有过这么一个人似的。 连一张字条都不曾留下,仿佛走得匆忙,总不能是犯了罪过被打发了吧? 舒兰与转身便出了房,她晓得隔壁的小宫女绫仪今日轮歇,便叩了她的门,问殷娥仪去哪儿了。 “阿娥姐姐似是去了旁的处所伺候。”绫仪道。 “去了旁的处所?”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殷娥仪莫名酸崔姣仪的事儿,不由问道:“去了哪儿?总不能是陛下的体元殿吧?” 绫仪摇头:“来接她的公公们我都不曾见过,肯定不是陛下身边的人。” 舒兰与不由思忖,这殷娥仪到底是去哪儿了——接着便听绫仪道:“想来是去了什么王府之类的吧。若是宫中主子们身边的侍人,我怎么也该记得,姐姐不晓得,我最擅长记人的脸了。可那些人我一个也不曾见过。” 舒兰与缓过神来,笑笑道:“未曾见过便未曾见过吧。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娘娘从身边赏个人给宫外也不是什么奇事。倒是你这本事不坏。” 绫仪便笑:“娘娘也是如此说的。” 舒兰与夸了夸她,之后便告辞自回了房——这可好了,她的住房待遇赶上陈嬷嬷了。 只是,一个人待在这样安静的房间里,白日还好,到了天色沉寂,夜幕降临,便难免有些空寂,听闻新虫在草丛里低鸣时,她甚至觉得这世界太过广大,空寂到可怕。明日无论如何,要找个人搬过来陪她…… 可今日只能去院子里偷逗逗鹦鹉啦,她想着,起身出去,却发现青瓜已经将头插在翅子底下睡了。正要伸手戳这懒东西醒来,便听到外头走道的动静——住在隔壁的小宫女们下了值回来,热热闹闹拥入门廊,见到她时,一个个都向她打着招呼。 舒兰与也向她们摆手问好,可不知是什么缘故,当她与某个小宫女的笑眼相对时,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撞了一下。 这里,还是她笔下的虚拟空间吗?凭理说,此间的一切,除却她和那个穿越者的灵魂,其余万物皆是虚幻——宫阙,都城,国家,每一个人,无非都是设定,是从几行到几页不等的字符罢了。 但在此间生活的感受却这么真实……她突然回忆起许多个画面,比如公主雀跃欢喜的笑容,比如绫仪脸上一瞬间的得意,比如皇后殿里铜香炉上升起的一缕细烟,比如晨间出门时,鹦鹉青瓜舒展翅膀,从它羽枝间照过来的阳光。 她在这里,也一样需要吃,需要睡,需要和其他人交流。哪怕她们可能只是时空里自动生成的NPC,是在她的人设里都没有出现过的“宫女甲”“太监乙”…… 察觉到自己的情绪走向不太对劲,舒兰与用指甲尖儿戳了戳自己的手心。不能再想了,她得铭记,她此刻身在虚拟的所在,此间的一切种种,都是数据而已。 她转过身,回房闩了门。 第6章 相比与内宫完全隔离开的萃英宫,去东宫的路近得多了。 公主甚至在路上便笑道:“便是陈嬷嬷好了之后还要跟着我来,也不会过于辛苦病倒了吧?” 舒兰与顶着昨儿失眠留下的一双熊猫眼,神思涣散地点了点头:“东宫是挺近的。” 能不近么?穷鬼大燕,修不起那么多宫阁,就在后宫里头隔了一片划给太子和他的妃妾们,而东宫属官和办事机构全被丢到了外头,入宫还要凭腰牌受查验。 太子身边的人,便是想要些特殊的饭食,都比宫妃们麻烦些——绝没有像宫中一样,派个宫女太监去膳房说一句便妥了那样便利,她们得先派人出去,到东宫膳房点了菜,等得了再送入宫中。 -- 第13页 虽然距离不远,但进出宫门,都要请太子妃用印的。 皇后曾笑道这规矩极便利太子妃管辖嫔妾们,但太子到底是皇帝的亲儿子,若是他极宠的人想要这个那个,派人去尚宫局说一声,往往也就得了。 算下来,从内宫到东宫的路上,倒是向来都有不少人往来,颇为热闹。 宫中大多数人,都不曾听说公主要去东宫念书的事情,见这一行人来,倒是多有讶异,事后少不得要打听询问。于是,公主刚刚去读书没多久,课还没有下,几位身份高些的妃嫔便都晓得了此事——公主居然不必在萃英宫里读书了,她要去太子的东宫书院! 膝下无子的,儿郎尚幼的,便动了心思,眼瞧皇帝这是要让太子和继后母女多亲近,想来他对双方都满意得很,自己很该更好地抱大腿了。 而觉得自家儿子颇有一争太子宝位希望的妃嫔,却都纷纷将保养精良的长指甲掐进了肉里去——凭什么公主一个女孩儿能去东宫读书,而她们生下的儿子,却只能在萃英宫接受次一等的教育?便是傻子也知道,皇帝对嫡长子的教育无比上心,即便不说东宫的师傅们是否会讲些精深的治国之术权谋之道,单是文采本事,便比她们儿子的师傅好不少来。 若是从没有别人能去东宫,她们也便认了,可凭什么公主去得,她们的儿子去不得?天家重嫡庶无可厚非,然则嫡庶之上到底有男女之别,她们的儿子亦是皇子,为何要生受了这般委屈!然而为娘的既是宫妃,便是得了三个胆子,也不敢去挑战如今圣眷正隆的皇后,只能满腔恨意往肚里咽了。 身处事件核心的峄城公主却全然不知,她只是欢喜——在东宫读书,果然比在萃英宫和别的兄弟们一起好多了! 太子派了几位很和蔼的师傅专门教她,她读书,原本是皇后亲自指点的,进度比萃英宫同龄的兄弟们快了许多,在萃英宫听课时常觉得没意思,出于给师傅们一点儿颜面的好意,方才没有当众打瞌睡。可在东宫书院这边,她学到哪儿,师傅们便讲到哪儿,进度与内容都合她心意。 这么的,一天课上下来,峄城公主便欢悦振奋地跟师傅们告别,接着又要去谢太子哥哥。遇到的东宫宫人却道:“太子殿下在演武场上习箭,殿下不妨先坐下来,用些茶水糕点,待太子回来,再告别也不迟。” 可她听得“演武场”三字,便是眼睛一亮,惊喜道:“哥哥在练箭么?我想去瞧瞧!你带我去看看,好吧?” 那宫人闻言自然答应——讲道理,能对着峄城公主这种漂亮孩子的要求还无动于衷的人,实在不多见。更况她能在书院这边服侍,自然也是得了太子单独嘱咐的,忙不迭答应下来,便当先带着路往演武场走。峄城公主欢欢喜喜地跟着她去,舒兰与急忙带着宫人们尾随而行,却是不露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倘若公主答应等太子回来,她就会出言提醒公主,时间不早了,该回椒房殿了,或许还是提前去演武场上跟太子殿下道别比较好。 但公主自己提出来,她便既省了一份戏,又能自然而然地见到她想见的那个人了——说不定,公主也是想见他,才如此欢喜的。 那是原设定里的驸马,永宁侯府的世子,杨英韶。 他本就是个在能力树上只点了颜值和武力的人,如今又是十四岁的半大少年,当然不会是以幕僚或是官员的身份在东宫中做事,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凭借出身名门这么一个优点,给储君当一个装点门面的侍卫。 永宁侯府算是皇后的半个娘家,皇帝若是想叫后宫和睦,很该上点儿心,维护继后与太子的关系。他之所以能答应让后妻生的女儿跟前妻的儿子混,不就是图的这个么?从这个思路考虑,给永宁侯府和东宫牵线,也是正常操作。 综上所述,如果今天能在东宫里见到杨英韶的话,他最可能在演武场。 宫人引他们到得演武场的那一刻,太子正在众人簇拥下开弓放箭。他站得身姿如松,那弓弦一响,箭矢激射而出,正中靶心,公主便拍起手叫好:“哥哥好一手神箭!” 单箭中靶是否能算作神箭姑且不论,但她在东宫这样说,从者自然是接连叫好的,一时场上欢乐热闹。 唯独舒兰与一个人脸上的神情狰狞,融合了惊恐、愤怒和不知所措,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站在太子身边的少年。 即便那人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尚未转身,她也能在人丛之中一眼认出他来,那是杨英韶,决计没有任何差错。 因为此间唯有他一人,头顶带着一行闪金光的字儿——那光芒叫舒兰与甚觉刺眼。 他抽到的,居然是个五星金手指吗?! 舒兰与的心像是被塞进了咸菜缸子里,而当他含笑冲着她们走过来,使她看清那行字的时候,她就只能深吸一口气,试图压制她那沸腾的祖安魂。 被祖安的对象,是给本时空乱发金手指的蠢货同僚——给峄城公主配个梦到未来的功能已经很作弊了,但舒兰与好歹能用“梦境不一定成真”为由,在她面前尽力搪塞。可是,杨英韶抽到了“重生:重来一次,或许能弥补难言的痛楚”,这又是喵喵的几个意思? 哪怕给他个空间,给他个系统,给他锦鲤命,或是给点儿随便别的什么,她都还能接受,可偏偏是重生。 -- 第14页 偏偏是重生! 在原本的人设中,杨英韶已经死得很晚了,比他的死亡更晚发生的剧情,只有尚鹿鸣带走舒兰与、叶清瞻自杀和燕国灭国。让这么一个人重生,差不多是把原设定全部剧透掉了。 杨英韶本该痴迷迟早会跟着别人跑掉的苏流光,为此不惜冒险杀害峄城公主。当毅亲王登基,册封苏流光做皇后之时,他才发现自己被骗了,打算一死以谢公主。然而偏生赶上梁军大兵压境,他决心死战报国,可在他在城外血战之时,因苏流光之事怀恨在心的皇帝,却听信谗言杀了他全家人,连不满十岁的幼妹都未曾幸免,此后更是断了他的粮草援军,他拼尽全力只能惨胜,之后也只能殉国,再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这种命运,经历一次已经够惨的了。即便原设定里的杨英韶,是个有颜值缺脑子的战将,但他并不是个弱智啊。在如此憾痛的前一世之后,他怎么可能还老在几条路里找摔得最惨的那条走? 即便舒兰与使劲忽悠,他也不会再干这些显然是作死的事儿了,这么重要的配角不配合,舒兰与还搞什么任务? 在此刻气氛和乐的演武场上,舒兰与不敢表现出不高兴,只能低下头,一边调动毕生演技,咬着嘴唇假装自己面含微笑,一边暗下决心——等一会儿就要跟公司联系一下! 公司那边若是能确定,只要人物的结局不变,过程可以改,那她还有挣扎的余地。可若是连剧情经过都还得按原设定来,那她就放弃任务,炸掉时空,自己回去,把救援方案甩到安全组组长脸上去。 谁爱来平事儿就让谁来吧,她不要再跟重生的男配、预知的女配打交道了! 所幸场上贵人甚多,别人并不会注意到一个女官的微表情。此刻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太子身上,他将手中雕弓放下,望着跑来的公主,含笑道:“仙娘今日的课上得……还不错?孤瞧着你很欢喜的样子。” “先生们都很好,多谢哥哥费心啦!”峄城公主笑得像花儿似的,“表兄也在这里呀,你们在习武吗?我能看一会儿吗?” 太子将目光移向立在身边的少年,见他微微低下头去,脸上便显出一个极轻的微笑来:“自然无妨——来人,给公主设座备伞!” “哥哥,我哪里就那么娇气了!”公主笑道。 “非是娇不娇气——仙娘是女儿家,肌肤细嫩,受不得这赤日炎炎的。若是晒黑了,可就不如现在玉雪可爱了。”他应,声音温柔得很。 公主瘪了瘪嘴,道:“可是□□日在太阳底下晒着,也未见肌肤粗黑啊。” “孤……许是有些特殊?”太子一时语塞,笑道,“你回去问父皇,孤小时候是黑的,也就是这些年,不知是什么缘故,怎么晒都不会黑。” “好生叫人羡慕。”公主道,又指指一直在旁安静侍立、目光却从未离开她的杨英韶,笑道,“表兄的肤色便黑了不少。” 太子当然不会当着她的面说永宁侯府世子的不好,眼见杨英韶面色泛红,忙道:“他是站在孤身边才显得黑,你瞧瞧这满演武场的儿郎,但凡唤一个来,谁不比他黑三分?” 公主大眼睛一转:“表兄比大家都小,也一起辛勤习武吗?” 太子有心叫杨英韶出个风头,伸出三个手指,对峄城公主道:“这满场人里,能胜过他的不超过这个数。英韶,莫要介意仙娘冒犯,你倒也叫她看看你的手段,且去跑一圈儿如何?” 杨英韶倒也不怯场,颔首道一声“臣遵命”,便去一边牵了匹五花马来,抄起雕弓便翻身上了马背,双腿微磕,骏马疾驰而出。他便在马背上弯弓搭箭,但听马蹄声、弦响声与箭矢破空声接连响起,不多时,杨英韶已然圈马返身回了众人面前,而十几只高低远近各不相同的草靶之上,皆有一二箭支命中红心。 太子击掌大笑:“英韶平日里也不和咱们显露,仙娘倒是有运气瞧见他这好身手。” 峄城公主却仍是惊怔:“全部都射中了吗?还有一只靶子射了两箭的?” “连珠箭,”太子替他解释,抄起手中的弓比划给峄城公主瞧,“如此这般,这一手是永宁侯府的绝活儿,也就是英韶年少未曾练成,若是永宁侯在此,五箭同中一靶也不是稀罕事。” 杨英韶也道:“父亲的本事,臣尚未学全,叫殿下见笑了。” 峄城公主小脑袋摇起来:“怎会见笑?表兄这一手,真是太厉害了。我也想学……” “你怎么瞧着什么都想学?”太子笑着拍拍她的头,这是只有很亲近的兄妹间才能做的动作,他下手时未免有些迟疑,颇有些担心公主的反感。然而峄城公主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咯咯地笑:“我就是想学嘛,这不是好事情吗?” “那是永宁侯府的绝技,便是孤也不会其中诀窍的,你怎么……”太子心思稍安,神情却似乎有些为难。 “嗳?不能教给外人吗?”峄城公主望向杨英韶。 “殿下岂是外人?您若想学,那自然是可以的。”杨英韶回答。 舒兰与刚刚从差点令她崩溃的愤怒中缓过来,此刻定了定神,决定观察一下这理应是重活了一次的“少年”,刚把目光瞥过去,便见他与公主交谈时,脸上浮起的温和的笑意。 的确,此时的杨英韶还是个俊秀的少年。无论是不够硬朗的面部轮廓,或是干净的上唇下颌,又或是还未曾完全长成的身量和稍显单薄的胸背,无不说明他年岁尚轻,正是介于孩子和成人之间的年华。然而他的眼神——他看着公主的眼神——绝不是少年郎君看着一个稍小些的女孩时该有的。 -- 第15页 公主只比他小四五岁,但他看着她,像是看着个真正的小孩子。 “真的可以吗?舅舅不会不高兴吗?”被当做小朋友的峄城公主好像并没有察觉到,十四岁的表兄跟二十七岁的太子哥哥,对她的态度并不应该如出一辙,她仍然兴高采烈,半是撒娇地歪着脑袋问杨英韶问题。 “公主殿下赏识永宁侯府世传的武技,是莫大的荣幸。”他说,“若是可以,臣甚至想请军中教习此技。” “哦?”太子仿佛听出了一点儿什么,笑睨着杨英韶:“你就不怕么?旁人若是都能学会,今后这一手可就不姓杨了。” “不姓杨岂不是好事?若是军中人人均能发连珠箭,无论对上柔然骑兵,或是对上梁国军队,咱们的胜算便又高出些许来。倘若能叫朝中有好武技的将官们也领会到,将他们的家传绝学教授诸军,更是意外之喜啊。” “好气魄!”太子拍了拍这个“表弟”的肩膀,“永宁侯府果是世代公忠体国!可是英韶,你现在还不是侯爷,若府上真有此心……需得令尊向父皇进言呐。” 杨英韶垂下眼皮,恭恭敬敬答应道:“臣明白,多谢殿下指教。” 第7章 峄城公主很喜欢看哥哥们射箭跑马,她虽还不能跟着一起玩儿,坐在场边看也看得兴致勃勃,直到天色晚了,舒兰与催她回去,她方依依不舍地跟太子和杨英韶道别。 路上还跟舒兰与说:“阿婉,我觉得表兄今后必会是个好将军的。” 舒兰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这个岁数,有这般身手,应该也算是难得的了。” “是啊,我看着,太子哥哥的侍卫们虽比他大几岁十几岁,可也没他箭法准。” 舒兰与的耳朵动了动,奇道:“小侯爷不是太子殿下的侍卫么?” “不是呀。”峄城公主回答,“你不知道吗?他是给哥哥做陪练的。” “陪练?” “剑法,或是拳法之流吧。”她想了想,“哥哥年少时身体不好,前几年才开始习武,是而父皇让表兄给他做陪练来着。” 舒兰与点点头,道:“小侯爷委实是少年英雄。” 说这话,她是认真的。按公主的话推断,杨英韶去给太子做陪练的时候,也就是十岁上下,而太子已经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哪怕太子的身体一向不好,杨英韶能以一个十岁男童的身体和力量与他对抗,也已经是相当不易了。 若是重生前的杨英韶,能做到这一点吗?舒兰与不敢肯定。 她宁可相信,他是因为经历过太多的惨事,所以生出了拼搏的斗志。这样的人是不会甘愿接受命运再度重演的。 如今他只是一个小少年,只能打熬筋骨,勤练武艺,可等他再长大一点儿,该恋爱婚配的时候,他又会怎么做? 会坚持只爱前生已经背叛过欺骗过他的苏流光,还是做出最能给他带来权势与方便的选择,迎娶峄城公主呢? 当下的舒兰与实在无法做出判断。 倘若杨英韶是个心思复杂到能做男主的人,多半会选择峄城公主,毕竟在他的初始设定中,也对公主抱有极强的歉意与悔恨。可今日观察他看着公主的眼神,舒兰与觉得,他仍是将公主当做可爱的小女孩,一个值得宠但不该爱的妹妹。 这是否与此刻苏流光已经在永宁侯府做奴婢有关?舒兰与说不好。对今后的任务忧心忡忡的她,迫切地想等一个答案,一个来自公司的回复。 方才在演武场上,她已经向公司发送了消息,需要他们回答“完成结局”的具体要求。按说这信息通讯系统是即时的,可不知为什么,直到当晚就寝之前,她也没有收到回音。 难道今天是现实世界的周末,公司放假了,值班人员又恰好逃班,所以没收到她的信息?她甚至生出了这样无稽的念头。 终于,在她洗漱之后躺在炕上发愁的时候,回复信息送达了:“最好能保证剧情也完全一致,但按照您的描述,部分人物获取了可以知晓剧情的金手指,那么,最低程度保证结果一致,也不是不可以。” 舒兰与看到这条消息时,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头堵着的那块石头挪开了一条缝。 “结果一致,是指生死这个程度的结果一致,还是包括死因、死亡时点之类的要素全部一致?”她追问。 对面再次陷入沉默,舒兰与等到睡熟了,又被人突然唤醒,下一条回复仍旧不曾出现。 只是那时她也注意不到公司的回话——来人是绫仪,今日正好在椒房殿值夜。将她唤醒时,这小宫女一脸的焦急,连呼吸都还不均匀,想是一路从椒房殿那边跑回来的。 “怎么了?”舒兰与翻身惊坐而起,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得快蹦出来,半夜被人吵醒,好生难受。 “殿下宣姐姐去呢,姐姐快些。”绫仪道。 “殿下她……这么晚了,唤我去?” “正是,殿下做了噩梦,半夜惊醒,也不与我们说什么,只要奴婢来叫姐姐过去。” 舒兰与清醒了一多半,心里有那么一点儿慌。 别人做噩梦倒也无妨,只是峄城公主能梦到未来,把她吓到了的噩梦,对操心如何完成任务的舒兰与而言,恐怕也是一场噩梦吧? 她披了一件外衣,便随着绫仪急急地往椒房殿偏殿里去。路上询问两句,才晓得公主醒来之后也不哭,也不闹,只咬着嘴唇披衣坐着,神色凝重得不像个孩子。 -- 第16页 且还不许小宫女们去告诉皇后,口口声声只要尚婉仪来! 舒兰与闻言不再说什么,只是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一点儿。 不多时进得殿里,她背后已然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值夜的宫人们为她推开门,殿中两支大烛摇曳的火光稀薄地淌到她面前。 公主便坐在烛边榻上,一重重纱帘宝帐此刻都已经被撩扎起来,她拥着绫被的身形便在烛光下镀上一层光。那头柔亮的长发松松垮垮地用丝带拢着,在肩头上堆成一泓,倒是更让她比白日看着还娇小纤细几分。 “殿下……”舒兰与上前行礼,尚未说出问安的话语,便被突然抬起头的公主打断:“阿婉,你到我跟前来。别人都先出去吧,我有话与阿婉说。” 宫人们最要紧的品质是听话,她们几乎没有发出声响,便默默离开了内殿,并将门扇掩好了。 舒兰与到她榻边去,正要跪下,她却拍了拍身边:“坐到这里来。” 她有什么秘密要说给自己听?舒兰与敏锐地猜测到这一点,因此依言落座,果然,公主道:“我做噩梦了。” “什么样的噩梦?”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舒兰与甚至也感到一种让她的心脏仿佛被绳子抽紧的不安。 “我们的都城被梁军攻打了下来,宫城也破了,宫人们说,父皇自尽了,母后逃走了,可我却不知道,那时的我在哪里,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 她尽量将叙述的口气放得平静,然而抓着枕角的手指已经将那一小片织物揉得皱起来。 舒兰与将手搭在她的手上——殿中本来不冷,但公主的手却凉得像是抓握过冰雪。 “殿下,那只是一个梦。” “那不止是一个梦!”小少女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里有些委屈,更多的却是惶急,“阿婉,你知道的,唯有你知道,我做的每个梦都成真了的!这个梦,这个梦也……” “殿下。”舒兰与听到自己的嗓音仿佛有些干瘪,她不大擅长应对一个看上去像是要哭了的小姑娘,但此间只有她一个人,再无第二人可以搭一句腔,她只能稍做剧透,尝试以此劝慰她,“就算那个梦迟早会成真,可也未必不是数十甚至上百年之后的事儿啊。殿下在梦中见到宫人惊慌传话,难道他们说了那殉国的皇帝是谁,逃走的皇后又是谁吗?您的梦里甚至没有自己,又怎么能肯定,这件事会发生在您亲历的时日里呢?” 但没什么用。 “便是五十年之后也好,一百年之后也好,梁军打进来了,那都是……都是要……亡国的呀。”峄城公主很艰难地说出那个大不吉利的词语,“要是亡国了……我们怎么办?便是那时候我已经死掉了,也难得安宁,我……阿婉,我不想我们大燕亡国!” 哪个皇室不亡国呢?舒兰与差点就说出这样的话,然则还好方才她在夜晚疾走了一会儿,那股糊涂的睡意已经不能迷掉她的神智,让她说出这么欠砍头的话了。 “臣妾也不想大燕亡国。”她说,想了又想,补充道,“或许,也有办法让它无法成真啊。” “有什么办法?”峄城公主望着她。 “若是如今,梁国与咱们兵戎相见,咱们未必输吧?”舒兰与道,“若是咱们能励精图治,养出一支强兵,灭了梁国,这个梦岂不是就……” “不是的,阿婉。”峄城公主打断了她的话,小姑娘皱着眉毛,“大燕北有柔然,南有梁国,倘若梁国与柔然勾结起来呢?倘若他们虽然未曾勾结,却是前后脚地进攻我们呢?虽然我朝人才济济,可是两线作战的话,总会有转圜不到的地方呀。” 舒兰与有些吃惊,她一个小姑娘,竟然会想到这些! 因道:“可是,就算咱们不能击垮梁国,他们现下也打不到咱们都城底下,更遑论破城了,不是么?” 峄城公主想了想,终于是点了头:“也对,母后教我国史,说梁国人北犯,最远也不过是过了大河,攻陷孟州与康州罢了,再向北,他们也打不动了,不多时便被咱们的将士撵回去。更况梁人重文采,爱风流,本就不精通武事……可是,阿婉,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殿下已经读过很多书了,想来也听说过一句话,‘物必先腐,而后虫生’。” 峄城公主眸光变幻,她岁数虽小,读书却不少,这话自然是听过。虽然先前不曾想到,可一经提点,旋即明白。 “阿婉是说,若不是大燕自己衰败下去,梁人是打不进来的?可我父皇是圣主,他在的时日自然不会许大燕衰落,他……” 许是联想到了什么,峄城公主满脸骇然地捂住了嘴。 舒兰与垂下了眼睛,柔声道:“臣妾只是一想,不晓得对不对。若是冒犯了,殿下可别气恨……” 公主只摇头:“我怎会气恨你呢?你说的有道理。只是,只是……我朝的社稷基业,守下来是多么艰难,我一想到有人要败坏了它,我……” 说着便要流下泪水来。 舒兰与连忙搂住了她纤薄肩膀,轻拍安抚她:“殿下莫急,陛下春秋正盛,太子殿下也是英明睿智。至少在两代之内,我大燕社稷无忧。一代人只能管得了一代人的事儿,殿下便是为社稷忧心,也管不了二三百年后的子孙。” 峄城公主抬着眼看她,仿佛看着一个傻瓜:“阿婉,二三百年之后,做皇帝的必不是我的子孙。” -- 第17页 舒兰与一时语塞。 “那殿下又何必……” “我只是不想让大燕覆灭而已。”峄城公主轻轻抠挠被子上刺绣的纹饰,“梦里头宫城着了好大的火,梁军在每个宫室里抢掠,杀人,地上都是血,到处都是死去的人。我觉得战争很可怕,阿婉。是不是因为我今天瞧见表兄射箭,觉得他会做一个好将军,所以梦到了战争?” “或许吧,可是殿下,战争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或是一群人想不打就能不打的呀。” 小姑娘垂下了鸦羽一般浓密乌亮的睫毛,她想了好一会儿,点点头:“哪怕我们不想,可别人要是打了来,我们也只能反抗。你是这个意思吗,阿婉?” 舒兰与抿了抿嘴唇,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她说:“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嗳?” “人多了,地少了,养不活那么多人了,便要从别的国家那里抢粮食,抢地盘,这样会打仗。人少了,地多了,只要掠夺人口便能获得数倍的粮食与财富,这样也会打仗。甚至……只是想着要消灭近在咫尺的隐患,也会打仗。” “隐患?” “若是大燕有一支能在数年内灭掉梁国、击垮柔然的大军,殿下想不想……动武呢?” 峄城公主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望着她,不假思索道:“当然想啊。灭了他们,就不会有人来攻打大燕……哦,你是这个意思!” “他们也会这么想的。” 峄城公主仿佛大人一般叹了一口气:“是啊,大家都会这么想。他们眼里,我们才是坏人呢……” “战争就是这样来的啊。”舒兰与道。 小姑娘抿着嘴唇若有所思,殿中只能听到烛火哔剥与她绵绵细细的呼吸,好一会儿之后,她突然道:“阿婉,我想到了,我们可以尽力去阻止这个梦实现呀。” “嗯?”舒兰与几乎已经要打瞌睡了,此刻猛然抬头。 “如果我们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就像你说的那样,即便不能一举灭了梁国,也要让他们元气大伤,如此他们就不能轻易侵犯我们了!”她仰起头,认真道,“反正我们在他们眼中也是坏人,既然是坏人,就要干坏人该干的事儿!” 舒兰与懵了,她着实不知道,自己只想安慰一下小姑娘,刷一下好感和信任度,可怎么把公主带到这个思路上去了? 妹妹你醒醒啊,你是个感情戏里的女配啊,而且你才九岁啊!你去军国大事这片新原野上撒什么欢啊? “我要做女将军。”公主宣布,“就算不行,我也要当能说服父皇和太子哥哥养一支厉害军队的好公主。” 舒兰与嘴角抽动,她再次萌生了结束这次穿越,逃回现代的打算。 让这样一个峄城公主长大之后早早死掉,努把力或许还能做到,但要让她走嫁给杨英韶,然后跟苏流光掰腕子宅斗,最后死于丈夫下毒的老路——就算杨英韶仍旧如此弱智,上辈子怎么作,这辈子还要怎么死,峄城公主也不会干的! 一个心怀天下的公主,怎可能为了点小情小爱,跟一个婢女在后宅里扯两三年的头花?看不顺眼苏流光,打死便得了,杨英韶要是闹,分手就完了,她还有那么大一个梁国没打下来呢,哪有那么多时间和怨偶纠缠! 一想到剧情或许会发展到这个方向,她就想薅头发。 第8章 “阿婉,你不想我做将军吗?”见舒兰与脸上的神色无论如何也与“支持”无关,峄城公主问道。 “……殿下啊,这不是臣妾想不想的事儿……”舒兰与艰涩地解释。 “那……唔,要跟母后和父皇说?对吧?”峄城公主打起她的小算盘,“我猜是可以的,我朝素来重视武备,先代也不少有女将……” 舒兰与想了想,道:“做将军可得身子骨儿硬实,殿下所有此意,须得好好进膳,好好休息,可光如此还不够,还得要习武,更要读兵书,知军事,要学的可多啦。殿下,真的要走这条路吗?” “要!” “在太阳底下习武,会晒得很黑,肌肤也不再细嫩……” “无妨!反正也没有人敢说我丑!” “浑身都会疼,或许还会受伤……” 这一回公主沉默了,她犹豫了好一会儿,说:“有没有办法不疼,也不受伤呢?” 舒兰与摇头:“臣妾不知道。臣妾也不曾习武,只是小时候在秦家见老爷早起习武,那时候年幼顽皮,跟着蹦跳了一会儿,第二日便像是被揍了一般,疼得起不了身。” 公主大有兴趣:“我外祖的武艺也很了得吗?他和永宁侯府的舅舅谁更厉害?” 舒兰与摇头:“这臣妾却是不知道了——总之做将军的那一身武艺,再没有轻易得来的。殿下真想习武,麻烦事儿可远不止于此啊。” 公主不说话了,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有关系,别人可以,我自然也可以。” “殿下是指,哪个‘别人’?” “杨家表兄。” 人家可以,那是因为人家当过一遍将军了!舒兰与内心尖叫。 因此只好摇头:“小侯爷和殿下不好比。他生下来便晓得今后要从军,殿下却……” “莫不是我九岁还不如他三岁的时候?”峄城公主开始犯倔,“你们都说他天资过人,可我也不见得差到哪里去。他学一天能成的,我学三天总可以。我比他小好几岁,未必今后便一定不如他!” -- 第18页 舒兰与眼看她要急,当机立断选择掩饰:“殿下真有这份决心,倒也很好的。不过,现下夜已深了。殿下便是有万丈雄心,也得等明天天亮了再说,不若先去歇息——若是明日在书院里打了瞌睡,陛下与娘娘听说了,也会不大欢喜。彼时殿下便是想习武,也不好一次说通他们。” 峄城公主眨眨眼看着她:“阿婉你不反对了?” “臣妾何时反对过殿下的主意?” 公主眉开眼笑,点点头,将肩上披着的厚衣裳摘下,自己溜进被窝里头:“好,那我睡啦!阿婉就不要回去了,今晚就在外头歇息吧。明天早上我要早点儿起来读书,你正好在这里服侍!” 舒兰与:哦吼,大半夜加了个班,没有调休和加班费那种。 外殿里,值夜宫女铺开厚厚的白毡,在上面加铺宽大被褥,轮流睡一会儿。舒兰与在她们旁边找了个位置躺下,想想方才的事,却是睡不着了。 公主说,尚婉仪知道她所有的梦都会成真……那么,尚婉仪是本来就和公主很熟吗?所以,小殿下连自己的金手指都不避着她? 或许皇后说她很得公主的心,还当真不假。 公主信任原身,对她来说自然是好事情,但如今换了芯子,她还能一直让公主信她么?原身若是遇到这种事,该是什么表现,连她也是拿不准了。 正在盘算间,她耳边响起和公司通讯时收到回复的提示音:“完全一样当然最好,但只要角色最终的生死判定一致,技术就可以确认时空,完成监督管控。” 舒兰与一怔,明白对面在回答什么问题后立时大喜。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得多了!只要不限死法和时间,这世界上谁没个死呢。 只是对面的下一条信息却来得挺快:“对了,角色死亡顺序要与原设定一致。” 死亡顺序? 她略愣一秒,旋即明白过来——峄城公主必须是六个人里最先死掉的,接着是杨英韶,再后来是毅亲王叶清瞻。而原设定里心灰意冷给公主守陵的尚嬷嬷,和最终做了一对神仙眷侣的鹿鸣和苏流光,则绝不能死在他们仨之前。 这……还是可以试试的。 照目前的情势发展下去,这三个人都要在军中寻找自我价值。而无论是在南还是在北,燕国的军队都是高危的所在。 北边会先爆发反击柔然袭扰的大战,而南边的防线会在皇帝驾崩、诸子争位的混乱中被梁国攻破。这仗一打起来,谁敢说自己就一定能活着呢。 舒兰与的心态平复了一点。战争或许是最大限度降低杨英韶金手指用处的场合了,他便是能料敌机先一两次,难道柔然便傻得不晓得调整后续作战方针?且他那个岁数,做制定战术的将帅是很难的,多半还要亲身上阵,那便逃不脱危险。 连他都无法完全预料的情形,峄城公主靠做梦,自然更难以应付。一旦没了这两个金手指,后面的活儿就好干多了。 不过,在那两个角色死掉之前,她还得想办法跟毅亲王扯上关系,免得对后续剧情彻底脱力。 掐来算去,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想到公主看着她时那全心信任她的模样,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心送她去死。 那还是个可可爱爱的小女孩呢。一个很想努力为国家做点儿什么的小姑娘,并不是原设定里那个面目可憎的妒妇。 如果一定要在年纪轻轻的时候死去,她希望公主活着的时候,做好多好多有意思的事情,立下能写在史书里的事迹,至少,在这个时空里,能成为穿越者们愿意扮演的角色,而不是一个人设单薄又早早殒命的反派。 或许,她能帮上什么忙? 在墙角的更漏发出的轻缓单调的声音中,长夜终于到了尽头。 峄城公主许是还被她勇敢的梦想主张着,不待宫人们进去唤她,便自己坐起身子来,从枕边摸出一册书来看。 还没看多少,舒兰与便跟着服侍她起身的小宫女一起进去了,见此情形委实有些吃惊:“殿下怎么一大早就读起书来?” “昨日东宫书院的师傅安排的,这书很有趣儿,像讲故事,又有道理。”峄城公主歪歪脑袋,觉得头发松了,索性将系发的绸带抽开,晃晃头,一头长发便像黑水银般泄了满肩。 “师傅安排您今儿便要读完吗?” “这倒没有,”公主又沉溺回她的书里,“可是时日宝贵,不可浪费,反正我也醒了,读会儿书也不坏。” 舒兰与没话说了,她知晓公主的心事——她若是既要学行军练兵的本领,还要习武健体,又不能丢下诗书功底,时间可不是紧得多了吗? 这是真的上了心。 要知道,便是昨日,公主醒来后,还不肯起床呢。她宁可窝在暖暖的被子里,抓自己的头发编一条条细细的小辫子玩儿。等她起身,梳头宫女还得花时间再解开。 “殿下知晓珍惜辰光,真是好。”舒兰与真心实意夸赞她。 峄城公主此时已经埋进书中,甚至连头都不抬了,嗯一声,表示接受夸奖,被宫人们摆弄着穿衣穿鞋起身洗漱,配合得像个木偶娃娃。直到用早膳时才将她当做故事书看的那一本撂下。 舒兰与瞄了一眼封面,《维康堂拾遗录》。 公主发现她正在鬼鬼祟祟,先咽下了口中食物,含着梨水漱了口,方道:“维康堂是前朝大臣议政的地方,这书是讲前朝君臣行事的得失的。” -- 第19页 舒兰与一惊,她读不惯竖写的书,因此一眼看上去也未曾读到其中内容,可听着公主说的话,这书,适合让一个小朋友读吗? “这是太子哥哥当年也读过的书,他的笔记,比书本儿更有意思。”她又补充了一句,这才提起玉箸,搛起一小块春笋送入口中,慢悠悠嚼起来。可饶是她进餐的速度慢,到底吃得不多,一会儿便放下了手中餐具,道:“咱们走吧。不好叫师傅们在书院久等。” 上了肩舆便又捧起了书,读得很认真。 “殿下,在车……肩舆上不要看书,对眼睛不大好。”舒兰与老妈妈病发作,“要不,寻个人替您读?” 峄城公主想了想,合了书把它抱在胸前,摇头道:“这书不能读出来,哥哥也嘱咐了,不要让别人瞧。算了,我等到了书院里再读也不迟。走吧,咱们快一些。” 舒兰与答应一声,也不再说什么,心中却暗暗打鼓。这书若是如此要紧,太子怎的就把它借给妹妹看了?哪怕峄城公主因是个姑娘而无法与他争夺皇位,可姑娘怎又需要学习前朝君臣治国的得失秘辛呢?此举的目的何在,是想讨好皇后,还是他认为峄城公主今后竟能走到前朝来? 又或者只是因为公主没有威胁,所以他乐得叫小妹妹看看故事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舒兰与自己划掉了——太子不可能这么无聊,干如此没事找事的事。 在今日跟着公主见到太子之后,她益发坚定了这个猜测。 当公主同他说,她想习武学兵法,做个女将军的时候,他只是微微一怔,便道:“仙娘,即便是公主,真要做个女将军,也难免有危险。你若是想为国出力,做点儿别的不好吗?” “我可以做点儿什么呢?”公主问。 太子似乎想说什么,可却一时语塞。 舒兰与凭此便能猜到,他心里头大约对公主是有些安排的,然而此刻却是不好说出口。毕竟在绝大多数时候,公主这种人物,小时候当后宫的花瓶,长大了便是给驸马家族的恩荣。至于她们自己的报负与能力,几乎显得那么可耻——若是让公主去前朝做什么大事,皇帝和大臣们,可就都像是比不过女人的废物了。 因此,哪怕太子想让峄城公主学点儿“只有太子能学”的东西,让她成为他的助手,他的同盟,以对抗那些居心叵测的异母兄弟,这些话他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 连妹妹都要拉出来用,那不是一个理应见识广博、本领出众、友爱兄弟又胸怀宽广的储君该做的打算。 第9章 “哥哥?”峄城公主出声提示太子:你该理我了。 “没什么,不过是想着,你是个女孩儿家,军中辛苦,怕累着你。”太子露出了他一向温和的笑容,摸摸公主发顶,“若是真想做将军,也不是不好。本朝素有尚武之风,女子们在马背上也不肯让人,你既然是天家血脉,岂会弱过了别人?但是啊……” “怎么?”小姑娘急切地盯着他。 “你得问问父皇许不许你习军事,学武艺。”他说,“这一点,孤说了也不算。若你只是想习武,壮健身子,孤这里倒是好安排,然而若要当将军,最要紧的,便不是你自己的武技,而是知兵识兵的本事。要安排人教你这个,非得是父皇亲自给你挑师傅不可。孤这里,可没有这样的人才。” 峄城公主悄悄用鞋尖蹭了蹭地面,这是她感到紧张时的习惯,无人能看到她藏在裙子底下的小动作。 “父皇……或许不会答应呢。”她小心地说,“他一定也会觉得,我是个女孩儿家,做这些事情太过危险……既然哥哥都这么说,父皇……” 太子摇摇头:“孤现下还只是你的哥哥,只要想着这件事对孤的小妹好不好便是。但父皇可不止是你的父亲。仙娘,父皇先是这江山社稷之主,眼睛先要瞧着这偌大的燕国,而非你我,或是别的儿女。若是你我做一些辛苦的事,却能使社稷黎民受益,父皇应当还是会答应的。” 公主睁圆了眼,虽然她能听懂兄长说的每一个字,然而他口中,那个眼中先是有社稷,其后才是儿女的父亲,却不像是她所熟悉的父皇。 “若父皇还是不答应呢?”她问,“我真的很想做将军。” 她的理由可不能跟父亲说。 “父皇何曾拒绝过你,仙娘。”太子含笑摇了摇头,“你是父皇心尖上的小女儿。” 峄城公主微微侧过头望着兄长,她总觉得兄长说出这句话时的情绪,仿佛有些奇怪。 她说:“可是父皇宠我,多半时候也只是哄我,哥哥说话的时候,父皇听得却是认真多了啊。” 太子一怔,他并未有此感觉,竟不自觉便追问道:“是吗?” 峄城公主信誓旦旦地点头。 太子早就习惯将喜怒都放在心里头,不表示给任何人看,可不知为何,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唇角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孤也会帮你跟父皇说说情的。”他终于开口,只是一句干巴巴的承诺,但只有他自己知晓,这一刻他的确想对她好,对她更好,只为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面前的小女孩顿时笑得灿然如花,饶是太子见惯了好看的人物在他面前展露笑容,仍有那么一瞬,想着她若是自己同母所出的亲妹妹就好了。 -- 第20页 如果他的母后没有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又或者他也是秦皇后亲生的儿子,有如此可爱贴心的妹妹,那该是多么好。 可惜世上并无如果可言,峄城公主和他终究不是从一个母亲的腹中孕育而出的。他们……只不过在权位面前利益相牵连,须得相互扶持罢了。 到底隔了永远也翻不过去的一层。 而峄城公主看着乖巧,心里却鬼着呢。得了太子的半句承诺,接着就要登头上脸——太子不是说了吗,若只是习武,他可以给她安排师傅,那么何不就从现在学起来? 这事儿她没跟别人说。上课时还是文静又好学,讨师傅喜欢的样子,一下课却直奔东宫演武场。 不知道的以为又是去看哥哥们习武,以舒兰与对公主的了解,却猜她今天必不是看看而已。 果然,到了地方,她先是太子打了个招呼,便用眼风飞在一边儿站着的杨英韶:“哥哥,叫表兄先教我点儿好不好?” 杨英韶全然不知她想做什么,懵然道:“殿下要学什么?” 太子瞧他一眼,再看看妹妹,最后还是决定要先为她保密,因此只笑道:“仙娘想学点儿武艺。” 杨英韶瞬时瞪大了眼睛:“殿下?” 这是他重生以来见到的最奇怪的事儿。 公主从来就不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至少在他眼中如此。她一向以天下最尊贵的淑女自居,言谈行止,没有一点儿是不讲究优雅好看的。这样的一个她,怎么会想到要习武——满头是汗,脸色潮红,气喘吁吁,这种模样,她真的想过么? 峄城公主抿起嘴巴,一双眼睛却盯着他看,仿佛要看出他最细微的神情变化似的,她问:“不成么?表兄不愿教我?” 这叫杨英韶怎么答呢。 若是她要别的,只要他有,他都肯给,可是这一句,他不知该怎么接,只能问:“殿下怎么想起要习武?习武……可不好看啊。” 那张有些紧张地抿着的嘴,顿时变作向下的弧:“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 “……” 关系大了! 若不是她的表情与习惯都与他记忆中的公主一样,杨英韶几乎要怀疑自己是认错了人。峄城公主怎么会觉得好不好看没有关系呢?她是一个因为婢女给她调的胭脂颜色不如她意,便罚人在院子里跪了一个时辰的人。 她最是爱美。 见杨英韶一脸的欲言又止,峄城公主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与太子哥哥一样,都觉得习武之后,风要把肌肤吹糙了,太阳要把手脸晒黑了,骨肉又不细柔了,行止也不优雅了?我自己都不担心,你们男人却这么多顾虑,是做什么呀?” 杨英韶被她逗笑了,也是,她如今还是个小孩子,想法与长大后的她不同,也是很寻常的事情。再者,若是按他前世的记忆来说,她要是真有点儿武艺防身,也未必不是好事。 正要开口,峄城公主又气哼哼地道:“我哥哥操心也便罢了,你担心什么。我又不嫁给你!便是真丑了,又碍你什么事儿?” 杨英韶便是再拿得住,此刻心中也是一咯噔,待认真分辨她的神色,却又觉得,她大约只是随口这么一说。 并非生气,也不是知道了什么,故意刺他。 “仙娘!”听着她说话有些无礼,太子到底还是开口了,“不要说这种话,你一个小孩子家,懂什么爱美,又懂什么婚嫁?英韶,你不要与仙娘计较。她这孩子……嘴厉害,心却纯直。” 杨英韶唇角微抬,不知道别人看到他这样神色如何是想,然而他自己知晓,这笑容是苦的。 纯直啊。 这话是说的不错。若非她心性单纯,只要多那么一点儿心机……凭他与她青梅竹马的情分,与她结发夫妻的恩义,怎么会越来越护着苏流光?他是个那么容易被蒙骗的蠢人啊。 回忆起来,在那段漫长的记忆开始的时候,他也曾因做了驸马,从心头剜下肉一般,忍着痛楚暗自发誓,一生一世都要忠于她,哪怕这意味着与他心爱的女人不可能有任何一点机缘——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和她拥抱一次,然而身为永宁侯府的世子,他必须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但后来……后来…… 苏流光是否心机深重,他此时早已无心追究,总之那一页翻了过去,便再也无需重温。 然而公主再来一世,还是如此容易地说出了不讨巧的话——他得保护好这个任性的小女孩啊。就算这一世他不会再尚主,为了那像刀一般扎进心腔的愧疚,也一定要竭尽全力护着她。 再开口时,连神色都带上一丝温和,柔声劝她:“殿下,习武辛苦,若不苦,学不出什么来,便又是空耗时光了。” “我想学。”她根本不顾他说了什么,仍然是和上一世一样的没有耐心,眼神却比那时炽烈得多,“我只是想学。不管苦不苦,我想学。” 也是和上一世一样的倔强。 杨英韶叹了一口气,她这样的神情,也是他的熟悉不过。 “好吧。”他答应了,对她微笑,“您要学什么?只要臣会,都教。” 九岁的小姑娘,到底比面对驸马精神出轨的悲愤公主要好哄得多,更况,因着他是皇后养兄独子的关系,先前也与公主多有交游,峄城公主对他的观感很是不错,否则也不至于抬手便指着他教她习武。 -- 第21页 此刻立时便露出欢颜,漂亮小女孩的笑容,像是一点与酥酪搅在一起的蜂蜜,又醇又甜。 “太好了!”双手“啪”地一下合在胸前,微微偏仰了头看太子,“哥哥,表兄答应啦,您……” “孤也答应。”太子一点儿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 杨英韶是个有意思的人,也是个有用的人。无论是在他身边,或是有一日要放到妹妹身边去…… 公主这便彻底得逞了——就算是改日和父皇说要当将军的事情泡汤了,至少也有个人教自己习武了。再者,杨英韶又是将门出身,他一定也会学兵法之类的。 等今后师生感情更好了,很可以哄他给自己讲讲排兵布阵行军打仗的事儿。 虽说立下“要做个女将军”的志愿,是为了今后能带兵攻打梁国,但想到那个促使她做出决定的梦,她仍然有些隐忧,是捂在心里没跟任何人说的。 ——若那个梦发生在她活着的时候,而她的努力什么也没有改变,那种情况下,能指望谁来救她? 宫中乱成一片,连皇帝都死了,那时候或许已经出宫很久了的她,还值得侍卫来保护吗? “殿下想学什么呢?”杨英韶问。 “保命的武功。”她说。 杨英韶懵了。 “保命……?”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公主需要学什么保命的功夫?便是在闺房之内,她身边也会有一两个武艺精熟的宫女在,除非…… 杨英韶不是傻子,他在太子身边的这段时间,也听说过一些事情。虽然碍在天家颜面,传言讲得模模糊糊,然而有了上一世的经验,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因将目光移向舒兰与,同舒兰与的眼神撞了个正着,叫舒兰与好生纳闷。 他看她干什么?公主想学保命的功夫,他难道以为是为了防着她的?别闹了,大哥,你都比别人多吃二十多年的饭了,你还不知道原身最忠于公主吗? 不,不对! 她心中蓦然一紧,若是原身,自然最忠于公主,可现在,她不是尚婉仪啊。 甚至——即便她不忍心——也要想办法,在某个合适的时机,把公主害死。 难道杨英韶看出来了? 春日阳光下的演武场,舒兰与感觉冰冷的恐惧从脚腕上一点点爬到她背上——那“像蛇一样”的比喻,居然是真的。 杨英韶和别人不一样,十四岁容颜如画的清俊少年皮下,藏着的是一个目睹千万人死亡也握得稳刀的魂灵。她毫不怀疑,如果杨英韶决定站在峄城公主这一边,他肯定有办法把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但杨英韶将目光挪开了,仿佛方才根本不曾注意过她。 第10章 “殿下说笑了,”杨英韶说,“您身边有护卫,何必自己学什么保命的功夫。再则,学武,除非是为了强身健体,否则便是为了赢的。真要说有什么武技能够保命的话,那一定是能迅速要了对方性命的武技。” 峄城公主刚刚得到进入武学大门的钥匙,看到什么都是新奇的,“师父”如此说,她自然也有一番醍醐灌顶的觉悟:“所以,只要是学厉害的武技便对了吗?” 杨英韶被她的总结逗得不禁解颐,点点头:“殿下说得对,厉害就够了。不过,武林中人的格斗,与千军万马的冲杀,情形自然不同,其中当得上‘厉害’二字的技艺,也各不相同。臣不才,那武林里神剑暗器铁掌内力的功夫,是半点儿也不会。殿下若是想学,想来宫中会有几位强于此道的宫女嬷嬷,可以给殿下讲解一二。臣只能给殿下分说些骑射刀枪的本事,再多不过一把剑……别的,就真的没有了。” 骑射刀枪好啊,公主就是想学骑射刀枪的功夫。江湖游侠的神剑暗器当然也好,可就连话本子里讲大侠被人围殴,也要说一句“好汉架不住人多”。 但若是学得刀马精熟,就算父皇,或者到时候别的什么皇帝,不许她当将军,她也很可以将看家护院的家丁练成一支劲旅——之后怎样另说,至少被梁国那帮混蛋以多欺少的时候,能保护她逃之夭夭。 “那我要从哪里学起?”她双眼望定了杨英韶,表兄此刻就是她救命的光,她改变人生的希望。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担心妹妹说话太冲,刺着永宁侯府世子的太子,瞧着这一幕,却忽然玩心顿起——开个玩笑,不要紧吧? 抢在杨英韶答话之前,先道:“你去那里站着。” 手指着稍远处的一片立于地上的木板。 “为什么?”公主不解,站着不动,绝对不是一种能克敌制胜的武技。 杨英韶也有些困惑,然而转念便“理解”了太子的用意,颔首道:“殿下,习武需得通身筋骨肌肉相济,周转便宜,否则便极容易受伤。虽则皮外瞧不出异常,可骨肉的疼痛更甚过流血。习武之前,您先得用心体会自己的身躯。” “用心体会身躯?”峄城公主的神情昭示了她的内心——我听不懂,难道我是个傻子吗? “殿下且去木板前,背靠木板站直。放缓呼吸,感知吸入之气在周身运转,骨节相撑,支起身躯,周身肌腱,从收紧,到松弛,这些感觉,都需要殿下自己去体会。待明了该如何发力,如何呼吸,才好修习力量与动作——武艺,也无非是这些罢了。” 杨英韶讲得真诚,公主当然相信,脆生生答应一句便直奔那块木板,乖乖站好。小胸脯挺起来,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还左右瞄瞄,与杨英韶眼光撞上,便甜甜一笑。 -- 第22页 她站得像棵松苗,放在舒兰与眼中——这样的小姑娘要是在现代,怕是能当上省级小学生文艺汇演的小主持啊。 杨英韶也点点头,表示对她的赞赏。之后却迈腿,朝着舒兰与走来。 舒兰与瞬时想起方才他看她的那一眼,如果不是因为不能露怯,她几乎想扭头就走。什么鬼任务,老娘不是为了体验修罗场才来的! 但他走到她面前,却道:“尚女史,你可知晓,是什么人让殿下……忧心到……想学防身之术呢?” 舒兰与垂着眼皮子,回答:“臣妾不知道。殿下身边,一切如常。” 少年的眉宇微微低抑,他说:“我很担心殿下身边有人居心叵测——尚……女史,你是跟着姑母入宫的旧人,也是最忠心于殿下的人。今后也请你多仔细些她身边的人。” 所以,他不是察觉到了她的芯子换了人?舒兰与可算是松了半口气。这个时空里失控的东西也太多,她对自己的信心直线下降,居然差点儿被杨英韶给吓死! “若是臣妾发现了什么,定会禀报娘娘的,世子爷放心便是。” 杨英韶的眉心轻轻颤抖了一下,他说:“若是……事情不涉宫闱秘事……也请告知我一声。” “世子爷很关怀殿下呢。”舒兰与看着他,笑了。 “……我很想有个像殿下的妹妹。”他说。 舒兰与微微一怔。妹妹吗?的确,目前看来,杨英韶对公主的好,还当真是兄长对小妹的疼爱。不过,既然知晓他重生了一次,她就忍不住想到更多的事。 譬如——杨英韶真的有一个妹妹,那孩子要在两年后才出生,正好与他相差十六岁,可在杨家蒙难、被人杀害之时,跟如今的公主同岁…… 此刻的峄城公主,却正自觉在做一件非常有挑战的事,她人站得笔直,多余的精气神儿全从一双眼里淌出来,顾盼生辉地四处张望。 杨英韶与她目光相触时,便对她笑笑,以示鼓励。但更多的时候,杨英韶是在走神,他的目光朝向虚空,仿佛在眺望那段不会回来的往事。 舒兰与不能不承认,俊秀得很端正的人譬如杨英韶,露出这种暗自心伤却无法与人言的模样,实在如针,直戳人心。 她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世子爷。” “嗯?”杨英韶猛然一惊。 “臣妾……以臣妾看来,殿下身边,并没有什么人妄图不轨。她想习武,或许只是看到您和太子殿下身手矫捷,十分羡慕。所以,您也不必太过忧心了。” 杨英韶微微一怔。 只是觉得他们习武好看,所以想习武?这的确是个更加顺理成章的解释,也很符合他对公主的印象。那孩子,可不就是看到她真心喜欢的,便无论如何也想搞到手么? “殿下身边的人都是娘娘选的,心怀异志之人,入选没那么容易。”她补充。 杨英韶点了点头,他放松下来,竟有些想笑。 是他魔怔了,竟总往阴谋上想。说起来,以仙娘那万事都要挑尖,对自己都严苛的性子,真要习武,难说还能练出个名堂来。他虽然不知道习武对公主能有什么好处,但身体好些也是不坏的。 公主小时候总是生病,长大之后虽没有再犯过毛病,但更强壮些,无论怎么说都是好事。 “尚女史,多谢。”他认真道,“我会的不多,不过,必会倾尽全力教给殿下,只要……她想学。” 舒兰与瞧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公主自己没有将想要做将军的事告诉他,她也不会多嘴,但等他知道了,还会这么说吗? 想耍帅跟想去打仗是两回事。后者是真的有危险,而杨英韶至少目前对公主满怀善意,未必乐于见到她出生入死……这么一说,今后想让公主以身殉国,还得想个办法把这个活了两辈子的家伙应付掉。 他的金手指,实在令人头秃。 不过,他对公主的好意固然会带来一些麻烦,但最大的麻烦却着落在女主角身上——苏流光此刻十有八-九还在杨家呢,杨英韶会怎么对待她? 当一个男人知晓心上人会骗自己杀人犯罪,她自己却一掉头跑去抱上更粗的大腿,接着还撺掇大腿弄死他一家人,连他最疼爱的小妹妹都没放过……若这一切重来的话,他会怎样对待此刻还在他掌心里捏着的她? 从他对太子和公主的态度就能瞧出来,如今这个杨英韶,因为得了金手指,已经不是被舒兰与玩弄于人设掌心的角色了。他有自己的考虑和打算,支撑他的不仅有性格、地位这样简单的设定,也有每个人都不大一样的感情取舍。 舒兰与想着,她的人设里那三个喜欢苏流光的男人,可还真是人人不同。 若是换成尚鹿鸣,多半仍会死性不改,痴心一片地继续将苏流光当做挚爱,并将一切归罪于自己不好,或许还会提前表白,接着宠她如掌珠,不信她还会再一次弃他如敝履。 若是换成叶清瞻,只怕要打断苏流光的腿,将她禁锢于斗室之内,日日夜夜酱酱酿酿,非断了她反抗的念头,驯做一只娇软玩物不可。 唯独杨英韶,一个活在规矩里的人,身为侯府少主,面对一个心爱的婢女,却是直到演完所有戏份也没一亲芳泽的经历,最甜的桥段无非是尚主前曾牵过她的手。放在原设定里,他是心内凄苦的废柴初恋,放在此间,舒兰与心中却蓦地升起令她暗惊的怀疑。 -- 第23页 他真的爱苏流光吗?真的是言情小说里通常意义的“爱”吗? 若不爱,他又会怎么对待这个此刻还卑贱的小女孩? 舒兰与有点后悔,为了让喜欢玩逆袭打脸的顾客满意,她学着别的同事,在苏流光的前期人设里放了太多被人欺负的桥段。这样,当有此类喜好的顾客穿到女主身上时,这一段经历会宛如快手虐渣,玩起来非常解压。 若是杨英韶不变,这些麻烦自然会有英雄救美的小侯爷代为摆平,为她出气,护她周全。 可现在呢,慢说杨英韶很可能比谁都恨苏流光,就算他特别公正,非常圣父,不亲自安排人为难苏流光,可只要他对苏流光受的苦视而不见,事情就已经很糟糕了。 苏流光可得撑住!身为堂堂女主角,你好歹得有个镇得住场子的金手指!最起码……你得活着,对吧? 舒兰与在心中默默祈祷,之后却还是觉得不妥——不行,不能让主角自生自灭,还是得想个办法把苏流光捞出来,这才保险。 但往哪儿捞?宫里恐怕不行,苏流光一个罪臣之女,进来了岂不是往贵人们的被子里塞青蛙,鬼知道她能干出什么事来。宫外头她又没什么认识的人……这可能不能怪她,就算尚婉仪原身在此也不行,她一个永宁侯府出来的婢女,能有什么人脉,收留一个从永宁侯府挖出来的人? 杨英韶这金手指,真是人间大杀器。有他在,她谁都不放心。毕竟这哥们儿前世几乎被所有人得罪了一遍,现在他想报复谁都合情合理。 只有一个人除外:峄城公主。 舒兰与看了看在场边站军姿的小可爱——小可爱立刻乐滋滋地wink了她,心情不错的样子。 于是立刻又觉得,指望抬公主来管杨英韶,这主意实在不靠谱。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是不够用了,公主站了那么久,她也只想到了一步棋——把公主哄去永宁侯府,她可以跟着去看看。虽然很难对苏流光的现状造成什么影响,但可以看她一眼。 万一发现苏流光有个“你看不见我”之类的保命神技,那她还担心个什么劲!再说,杨英韶已经重生这么久了,世界却还在,证明至少杨英韶目前还没把苏流光弄死。 或是不能,或是不想,都有可能。 但要去永宁侯府也得有个由头,倘若没事儿就去了,还挑着打听一个婢女的下落,说不定反倒打草惊蛇。 第11章 舒兰与正想着这事儿,便听得通向演武场的路上传来脚步声,扭头便见得一行宫人,捧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正朝着这边走来。太子想也听到了那声音,回头扫了一眼,便招手把公主唤过来,笑道:“你也歇歇吧。阿婉女史,给仙娘揉揉腿,免得明日双腿酸痛。” 公主还不知晓,她明日怎么会双腿酸痛,只是玉白的额头上此刻盈满汗珠,双颊也热得泛红,一双眼睛却忍不住往那一排前来的宫人那里瞟。她看到了一只大罐子,便问:“哥哥,你的宫人送来的是冰饮吗?” “习武之后周身孔隙皆开,若吃冰饮,要冻到骨头的。”太子道,“是温的咸梅汤,喝这个正好。” “咸梅汤有什么好喝的!”峄城公主顿时垮起一张脸,“又酸又咸又甜,味道怪怪的。” “嫌弃”两个字已经写在她脸上了。 “这可不是孤弄来的,是你表兄的建议。”太子毫无良心,祸水东引,指着杨英韶道:“你不信孤,总得信他。永宁侯府世代出虎将,于习武锻体一道,是极内行的。” 公主将惊恐的目光投向杨英韶,他们为什么没有告诉她习武之后只能喝这种难喝的东西? “……殿下若厌憎咸梅汤,饮些盐水儿也行。”杨英韶立刻做出妥协。 于是那行宫人刚刚到得演武场,正要往外斟咸梅汤,便被太子唤住一个,支使回去取温盐水来。 那宫人被太子亲自点了名,仿佛还挺高兴,娇娇滴滴地冒出一句“奴婢遵命”来,却叫正半跪着给峄城公主揉小腿的舒兰与忍不住抬了头。这声音也太耳熟了! 那人不知怎么想的,要离场前还往这边儿瞥了一眼,仿佛是想从公主的随员中找个什么人。然而正跟舒兰与四目相对,脸上那一点笑意瞬间拧住,低头便快步后退,急速挪出演武场。 舒兰与见她,也是瞪大了眼睛——这不是殷娥仪么?怎的跑到东宫里来了?旋即便明白过来,怪不得敢怼崔姣仪呢,六司局可管不到东宫里来,东宫里自有三司,宫人吃穿用度,他们自己安排。 一怔之下手上便慢了,公主感觉到异常,便“咦”了一声:“阿婉在看什么?” “……臣妾看到个故人。”她说。 “阿婉在东宫还有故人?”峄城公主奇道。便是她也知晓,母后一向小心,从不往东宫里放自己用熟了的人,怎么阿婉还会在这里识得旧人呢? “她从前也是伺候娘娘的,同臣妾共住一间屋子。”舒兰与垂眸,接着轻轻揉压公主的腿肚子,“前些日子突然就不见了,原来竟是得了这么一股好风,到东宫里来了。” 太子闻言,问道:“就是方才那个去取盐水的宫女么?” “回禀殿下,正是她。” 太子仿佛意动,微微颔首,道:“是么,孤竟不知道此事。” “我也不知道此事。”峄城公主道,“瞧着背影,还是个美人呢。” -- 第24页 太子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手感很好:“你才多么大一点儿,便知晓美人不美人的了。” “我怎么不知道?母后和母妃们,还有我,哦,还有太子妃她们,都是美人。”峄城公主理直气壮。 太子失笑,道:“你还得长几年才是美人。” “我现在不美吗?”大眼睛里瞬间储满泪花,看起来竟是个作精。 太子瞥了一眼杨英韶,问:“英韶,你说,仙娘美不美?” 杨英韶坐蜡,一张嘴夸也不是,不夸也不是。他又不是没经过事儿的小孩子,瞧着太子今日三番五次让他和峄城公主说话,是何用心他猜也能猜到三分。 和上一世比,只不过是发话的人不再是皇帝“姑父”,而是太子,时间上也提前了四五年罢了。 “表兄。”峄城公主眼泪汪汪还抽空瞪他,发出威胁的声音。 “殿下当然美。”立刻摆正了态度,站稳了脚跟。 “夸我的时候要认真,不能只说一个字。”她不依不饶。 “殿下是臣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女孩儿,又美貌,又伶俐,真是再可爱不过了。” 峄城公主闻言送上超可爱笑容,然后得意洋洋瞥着太子:“哥哥听到了吗?” “听到了。”太子笑着摇摇头,“你最好看,等你长大一点,还会更好看。” 公主这便欢喜了,连带着看咸梅汤也顺眼了,小声道:“我有点儿渴了,那咸梅汤,我先勉强用一点点吧。就一点点,不要倒多了。” 舒兰与眼见小宫女端来浅浅一碗咸梅汤奉给公主,她抿了一小口便皱了眉头:“好难喝!” 正要放下碗,又忍不住喝了第二口,第三口——真香总归是要真香的。一开始每咽一口还要皱一下眉头,后来便一小口一小口地越咽越快,若非碍着天下第一淑女的教养,想必是要大口畅饮了。 太子看着她笑。小姑娘倒是真的可人疼,她的母亲也聪明,知晓站在他的这一边,今后才能坐稳皇太后的宝座。如是,他一点也不介意对她更宠溺些,好显得他当真是个友爱手足的好兄长。 如何宠溺呢,给公主,自然是派人去宫外寻摸小姑娘喜欢的东西。公主不见得会喜欢昂贵的奢侈品,但新鲜有趣的物事定能讨她欢欣。 再者,她母亲那边来的人的颜面,也得多给些。 于是次一天,舒兰与便在东宫里听人有意无意地提起,昨儿个太子殿下召幸了那个从皇后身边送来的宫女,还封了个淑女,从此她便也是东宫里一位小主子了。 这几天下来,她跟东宫书院里的宫人们也混了个脸熟,等贵人们上课的时候,颇能聊几句天儿。 而那个宫女便是一脸歆羡:“不愧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那相貌风仪正是好极了,叫咱们看着好羡慕。若是咱们有机会去娘娘身边,哪怕只是侍奉一餐膳,一盏茶,都会是做梦一般的欢喜。” 舒兰与看了看她,嘴角一挑:“希望还是要有的,说不定实现了呢。我瞧着妹妹的长相比我是好多了,说不定哪天便有了机缘,调到椒房殿那边去。便是没有机会,东宫也是好地方啊。太子妃娘娘那边,不也是人中尖子才去得的地方?人的造化若是来了,可不拘在什么地方。” 这话正说在东宫宫女心尖上——她年岁还小,还要在宫中待十多年呢。若是这十多年里,皇帝龙驭宾天了,她们跟着的可不就是新帝与新后?那自然比要去伺候太后太妃的人风光多了。 但想到风光…… 皇后她是不敢想了,给陛下做妃嫔就是她能想到的,最风光的事情。而要是太子做了皇帝…… 总之,还是好妒忌那个幸运之人。 也不是没见过,那女人除了生得好看之外,要多讨厌有多讨厌,总像是忌惮着谁的样子,怎就那么好命?从皇后那里出来了,还沾着这一层身份,得了侍寝的福气。 可心里再怎么讨厌她,太子殿下嘱咐的话还是要说到,因此只能带着一脸羡慕,假惺惺地夸那人。 舒兰与一脸营业性微笑——她也看出来了,这宫女口中说的那个“人”,千好万好,但除了脸蛋漂亮之外,没有哪一点能跟殷娥仪本人对得上。 夸得就很塑料。 所以,太子这真的只是找了个人来传消息,好跟皇后那边示好罢了。殷娥仪不过是他示好的道具,如果可以的话,可能跟几块玉佩、几个花瓶,一只狗、一盆花等值…… 但殷娥仪本人并不这样认为。 舒兰与正在心不在焉地听东宫宫人同样心不在焉的彩虹屁,她本主便如嫣然怒放的牡丹花一般招摇地出现在了书院里。 也不问太子在哪里,径自向下人们等候的房间走,推门进来,看定了舒兰与便是一笑,丝毫找不到昨天在演武场上四目相对时的慌乱了:“啊哟,阿婉。” 这一回倒也不叫姐姐了。 舒兰与挑挑眉:“阿娥。” 不冷不热,不亲不疏。 东宫的人也不是没有眼睛没有耳朵,见此场景,几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什么也没说。倒是跟着公主一起来的另外几名小宫女,互相看看之后,都跟殷娥仪行了礼。 “我如今可不叫阿娥了,”她朱唇微动,声音娇糯,“太子殿下亲自给我赐了名,叫归雁。” “哪个归,哪个雁?” -- 第25页 “归心似箭的归,鸿雁传书的雁。”她颇有几分骄傲。 舒兰与却是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雁和鹅,那不还是一家子扁毛畜生吗? 寻即仿佛醒悟到自己不该笑似的,伸手掩住口:“恭喜殷淑女了。” “我瞧着你也做了女官。”这话凉得让殷归雁脸上挂不住,她也抬起袖子掩着一点儿朱唇,“你我可都是发达了,也不知道下一回再见,你是什么人物,我又是什么人物。但愿,你还能这么站着和我说话吧。” 舒兰与心头再次亮起三个字——有病病? 你以为你被太子睡了一次,就能平步青云,下一回见面,就要我跪下喊你娘娘吗?你是没搞明白太子为什么要和你睡一晚上吗? “我不明白殷淑女这是什么意思啊。”她连“臣妾”都懒得用,唇角一挑,照抄某部宫斗大剧里那位“贱人就是矫情”的表情,“殷淑女——对自己的前途似是挺有信心?可是单论品级,你我差不多啊。” 殷归雁笑意益发讽刺:“如今是差不多,一年之后,谁知道呢?太子殿下可是亲口许我今日来与阿婉你叙旧的……” 东宫的宫女们已经恨不得彼此捂住眼睛和耳朵,躲过这一场尴尬的大戏了——这位刚刚往上走了一步的小主子,好像对太子的安排有什么误解。 舒兰与则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那你还真是辜负了殿下一片好心。不过也无妨,你的报应快来了。” 第12章 殷归雁宛如被踩了尾巴一般,眉一挑,声音也提高了:“你说什么?” “小声点儿,别吵着殿下在正殿读书。”舒兰与“没大没小”地走到她身边,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将脸靠过去,迎着她身上的熏香气,悠悠道,“太子殿下昨儿为什么召幸了你,你心里没点儿数吗?得罪了椒房殿,你这张脸便是再好看十倍啊,也没什么用处。” “你又能替椒房殿说话了?”殷归雁脸色变了那么一瞬间,接着便道,“好大的口气。” “我不能啊,”舒兰与微笑,“但是公主殿下能。我要是你,现在就出去,免得碍眼——你知道吗,你走之后,整个椒房殿都没有人想打听你去了哪儿,你当你有多重要么?现在就赶紧消失,说不定,我们还来得及在殿下出来之前,忘记你这个碍眼东西曾来过……” 殷归雁气得抖起来,正要抬手打舒兰与,便见舒兰与倒退三步,站在了椒房殿众人之间。 “还不走?等着出丑?我们几个要回宫里,她们几个……”舒兰与指指东宫宫人们,“可都是日日在太子殿下身边服侍的人呢。你在太子殿下身边时,敢这么凶蛮么?” 殷归雁仿佛这才想起此间还有别人,气冲冲走了,倒是不堕气势。 留下房中众人面面相觑,终于,舒兰与咳嗽了一声,打断大家的脚趾建房工程:“咱们刚才说什么来着?太子妃娘娘养的芍药?” 东宫宫人们哪儿还记得什么芍药月季牡丹向日葵的,总之有人提了个新话题,便接着说吧,哪怕随口胡诌,也得把方才殷归雁大闹一场的气氛遮掩过去。 而舒兰与却又跟公司确认了一番,穿越者是否只可能穿到六位主要角色身上去。 公司这次回答飞快,是的。 这她就放心了——殷归雁蠢得赛过从智商掉线世界里冲出来的打脸狂魔,她倒还真有那么几秒钟,怀疑此人便是那个掉进0846号时空来给她增加工作量的倒霉穿越者。 还好不是,可以报复。 舒兰与并不打算动用公主的势力,皇后和公主,看着很有跟太子搞好关系的意思,而太子的侍人把公主的女官骂了这事儿,不应当由受害人提起,那叫太子多没面子啊。 但没关系,这儿还有东宫的人呢。 在舒兰与的认知中,东宫的年轻宫女们多少存在竞争关系。殷娥仪来了没两天,又是太子赐名,又是封为淑女,碍了多少人的眼啊。此刻若是她与自己不睦的消息传出去,太子多少要考虑一下,这殷娥仪来东宫,到底是不是皇后娘娘的“好意”了。 东宫的姐妹们,请务必帮忙! 于是和她们聊得更热络了,而避过那个在宫斗空间里活不过十分钟的傻子相关话题,气氛也变得更好了呢。 甚至在回去的路上也有了话题,跟公主吹了吹东宫的新朋友们有多可爱,引得小姑娘颇有兴趣:“明天我们过去的时候,你带点心给她们吧。你们要当好朋友!” 舒兰与答应下来,她觉得这样聊天就很好,没必要哭唧唧地找公主告状,说什么殷娥仪欺负我——若是换成初始版的尚婉仪,说不定还真会这么干,她特别喜欢让公主有被需要的感觉,挑动公主和苏流光争斗时,用的也是这一手。 但舒兰与不会这么做。换成你的身边人老被别人欺负,你听着会好高兴吗? 反正这事儿瞒不过去,公主迟早会知道殷娥仪上门挑衅的事儿。到时候,小姑娘定会觉得,她又不给自己丢人,又识大体懂道理,受了委屈还不声张,应该好好奖赏。 打着这主意,舒兰与觉得自己好不容易也奸诈了一回。 但此刻的她绝没想到,因为她当晚不当值,当值的小宫女便“义愤填膺”地替她演绎了一番白日的情形。峄城公主什么也没说,但瞧着脸色已然不大好看。 -- 第26页 第二天早上,公主去东宫时还镇定如常,见了太子问过好,下一句却是:“太子哥哥,送我个人吧。” 太子一怔:“你要个什么人?” “就是哥哥新封的那个淑女。” 本以为无事会发生的舒兰与,闻言脑袋轰地一声响——这到底是谁给公主告了状,又是谁鼓动公主来给她讨公道的?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殷娥仪的事迹,应该由东宫的宫女们传到太子耳朵里,然后太子对她冷淡,绝了她上进的心,让她在悲伤中被人欺负,这才是给她的报应。 但若是因吵了几句架,公主就帮她把人要过来,直接拍死,这可不利于她们主仆扮演纯真可爱的好白花! 太子这一回是真的有些吃惊,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口中只问:“怎么,仙娘为什么要她?她有什么特异之处?” 说着双眼盯紧了妹妹,想从她的神色里多瞧出一点儿讯息。 峄城公主大眼睛骨碌碌地左转转,右转转:“也没什么……我就是想要她,她跟阿婉吵架可好玩儿了,我这几天都没听到,有些想得慌。要不,哥哥把她唤来,教她们吵一架玩玩?” 吵一架玩玩?谁没事吵架玩儿? 太子突然想起昨儿晚上太子妃那委婉的“听说殷淑女脾气不大好”,眼神瞬间便落在舒兰与脸上:“哦?阿婉女史,与殷淑女……” 既然事已至此,有仇不报非君子。 舒兰与便腼腆一笑:“从前殷淑女、臣妾和尚食局的崔司馔同住,脾气不大投和,时常争吵,倒是叫殿下瞧了笑话。后来殷淑女突然走了,臣妾还怪想念她的,没想到竟在东宫见到,倒也是甚为欣喜。” 太子微挑长眉,颔首道:“你们女儿家的想法真是有趣,孤不大懂。不过,仙娘想要走她,需得等两个月。” “为什么?”公主问,“哥哥很喜欢她么?不舍得她么?那我不要也是可以的。” 太子大笑:“孤什么时候不舍得过仙娘你要的东西?这话说得可是叫为兄伤心了——你还小,等你长大点儿,便知晓为何要等这两个月了。为兄答应你把人送你,便一定做到。” 公主懵懵懂懂地点了头,既然哥哥答应了,事情就解决了,自去读书不提。而太子却在百忙之中唤了个心腹太监来,叫他去查,是谁把皇后身边不招待见的人给弄进了东宫里,害得他白做了一番姿态,反而得罪了人。 还好公主年幼,不忿身边人被怠慢,直接开言挑明。否则他若再多给那殷淑女几分颜面,之后再将这姿态做到继后跟前去,难说一片好心讨了人烦。 舒兰与从太子答应公主的那一刻就知道,除非殷娥仪好运到一次就怀了孕,否则她必是要凉。 这两个月不过是等她见红信,好确定她没有怀上太子血脉,之后才能给她更名改姓送回后宫中去。此外,这人的经历还需要跟椒房殿那边交代一声,太子要过的女人,是不能再让她见到皇帝和其他皇子了。等公主出了气,便可送到贵人们永远不会踏足的粗贱之地做活去。 两个月后,公主大约已经忘了此事,不会为难殷娥仪。然而对殷娥仪这种得意便猖狂的人而言,人活着,却再不能狂了,也许还不如死了呢。 当日夜里,舒兰与服侍峄城公主,抽空便问:“殿下何必为了那么个东西跟太子殿下开口呢,怪不值当的。” 公主刚将练完的字帖放下,抱起她心爱的前朝大八卦要看,闻言眼睛一转:“嗯?” “她那种人啊,便是不管她,她也猖狂不了多久。太子妃娘娘和几位奉仪娘娘,都是心明眼亮的人。” 公主嘻地一笑:“你是说那个什么……就哥哥那个淑女?这种人,多猖狂一天,我都看不下去,早点儿了结了痛快。否则我去读书,她去找你讨厌,你岂不委屈?” “臣妾也不值得殿下如此费心。” 峄城公主摇头:“我觉得你值,你就是值了。我乐意给你出气,你还嫌我麻烦不成?” “臣妾怎么会觉得殿下麻烦!”舒兰与立刻道,“只是殿下和太子殿下都有太多事情要处置……” 峄城公主摆摆手:“你是我的人,我乐意管你。今后如这样的话,再也不要说——我的人被欺负了,我还不能收拾回去,别人知道该怎么看我?再说这本就是那个淑女的错,我若不说,她还要仗着母后的名头骗我哥哥,她活该要被罚的。” 舒兰与想了想,接着装绿茶,问:“殿下就不担心,原是臣妾欺负了她,她怀恨在心,才来挑衅,实则是臣妾有错在先……” 公主摇头,还学着母亲一样伸出手在舒兰与手背上拍了拍:“放心,阿婉,我可不会疑你。慢说你不是那种人,就算是,那又怎么样?你待我最好,我自然也待你好!不管是她还是别的什么人,但凡欺负你,便是落我叶仙姿的颜面,绝不轻饶她!” 样子像极了吹牛皮的黑-恶-势力老大。 还“我叶仙姿”。 舒兰与被逗笑了,公主也笑:“好啦?没事儿啦?没事儿我就读书啦。” 舒兰与点点头,便听到小姑娘夸她:“乖。” 乖?她忍不住抬头看她,峄城公主眼珠子一转,假装在看书,就是那嘴角胡乱上扬的样子,分明是得意。 第一次夸了大人乖,对方还不敢抗议,真是好开心。 -- 第27页 她还想夸更多人乖。 第13章 舒兰与忍住了rua崽的强烈冲动。公主不是奶猫,是能咬死人的小型猛兽。太子rua得,她rua不得。 等等,要是能学会梳头,就能名正言顺摸她头了,对吧?要是学会了按摩,还可以捏一捏她的脸! 不是她心理扭曲,实在是小姑娘的脸看着太柔软太滑嫩,不抓紧时间捏一捏,过阵子她怕是要被演武场的风给吹糠了。 舒兰与相信,宫中一定有能让公主风吹日晒照样肌肤娇软的秘方,但是公主自己一点也没觉得有这个必要。她甚至随口跟杨英韶表示她就想黑点儿,瞧着才像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这却是说漏了嘴,杨英韶大吃一惊,问:“殿下想当女将不成?” “啊……呃……女将瞧着很威武好看的。” 杨英韶是怎么也想不到,峄城公主竟会喜欢威武美。他重生以来,这位殿下实在给了他太多惊吓,多次将他陷入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为难境地。 虽说燕国立国之时,男人们很是追捧矫捷剽悍的女性,认为她们充满力量的模样美极了,但这么多年过去,虽说贫家子还是更倾向身强力壮的健妇,京城中的富贵高门,却都偏爱身娇体软优雅温柔的美人儿。 他还记得,上辈子峄城公主曾嘲笑一名贵女看着像匹马——其实那姑娘也不过是个高肩宽而已,行动言语跟别人也是一样受过规矩教训的。说起来,还远比此刻第一次提起单刀,便对着刀面照镜子的峄城公主淑雅。 “殿下觉得,女将好看?”他几乎是从满脑袋的不解里拎出这第一个问题来。 朝廷没有女军,偶尔有女子能考过武举,授的也多是虚职。在杨英韶的记忆中,自打峄城公主出生,朝廷里就没有过女将军。 “我没见过呀,但我觉得会好看。”公主道。 眼见这话说得已经有几分蛮不讲理的意思了,杨英韶便笑了笑,点头道:“待殿下长大,打一身漂亮铠甲披挂上,便真是女将军了,定然好看。” 峄城公主骄傲地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夸他:“乖。” 杨英韶被这一个字的点评噎住了。 公主立刻就把刀往他手里一塞:“今日我们开始学刀法吗?表兄?” 转移话题,她是一把好手! 他只能提刀下场,给公主演示一套刀法,心中却禁不住怀疑,莫不是他父亲前些日子向皇帝进言有了效果? 进言的内容,一是如今大燕尚武之风日渐衰弱,长此以往,恶邻们未免心怀叵测,于国无益。二是杨家愿将家传绝学授与将士们,只为叫大燕军队益发强大,也希望皇帝发动大家一起精研战法战技,以壮军威。 皇帝听得挺认真的,还派人往永宁侯府送了赏赐。 但他也跟永宁侯说了真话——朝廷不是不想练兵,朝廷是没钱。 花八两银子造出来的弩当然比花一两银子造出来的弓好用,但那差的七两银子能从天上掉下来吗?显然是不能的。皇帝家也没余钱啊! 既然砸钱强军怕是走不通,想搞出一支强大军队的希望,就得往民风上考虑。岂不见柔然比大燕还穷,许多军士连皮甲都穿不上,但谁敢小瞧柔然骑兵的战斗力?那可不是自幼射狐兔练出来的吗。 大燕没那么多狐狸兔子给小崽子们糟蹋,但也有柔然比不上的好处。譬如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风气…… 峄城公主是皇帝的女儿,再长大一点便是贵女中的尖子,若她是英姿飒爽的,想让女眷和她套近乎的王公贵族们,或许就得考虑一下是否也要让女儿习弓马。 而若是皇后和太子妃也以这种风格在命妇们面前亮相的话,也许情况会更好——女人们都跟着宫中学得轻灵矫捷了,她们的丈夫还要虚弱痴肥爬不上马背吗?那岂不是要被家中妻妾们瞧不起了。 男人可以死在战场上,但绝对不能被妻儿当成一个柔弱的废物。 杨英韶认为自己明白了公主突然要习武的用意,此时一套刀法也正舞尽,他有心亮个相,收刀端然而立,身形修挺——确实好生俊朗。 峄城公主立刻拍起巴掌来:“这套刀法好威风啊!” “臣不知晓,这套刀法若由女子耍起来又是什么风貌。等殿下学会了,想来能令人大开眼界。”杨英韶脸颊微微泛红。不晓得为什么,公主夸人实在热情,总会叫人不太好意思。 而他这话实在也是恭维了,峄城公主前些日子练的都是些基本功,什么呼吸吐纳,站桩压腿。她究竟有几分习武的天分,谁都不晓得。这一套刀法却是颇有几分精深,并不是随意练练就学得会的。 他也没指望公主能用这套刀法上阵杀敌,只要动作对了,耍起来好看,外加不要扭伤了手臂腿脚,也就算大功告成。 然而峄城公主学得却是认真。每个动作都非做到和杨英韶一模一样不可,否则便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她小小的女儿家,身体底子又不大好,精力有限,每日上午读书,下午习武,每每累得话也不想多说半句,晚上就寝倒是睡得香甜。 两个月下来,身高都向上蹿了一截,整个人显得更细瘦了。平日习武时也将头发梳做男孩儿发式,远远瞧上去,像个小少年。 那套刀法也学了一大半,虽然力量不足,没有杨英韶那般纵横威风,但瞧着也挺像模像样了。这进度倒是比杨英韶预想的快得多,他特意找舒兰与,再三叮嘱她务必注意公主的饮食休息,万万不能贪进,累坏了身子。 -- 第28页 舒兰与瞥他一眼,含笑道:“世子有所不知——殿下心中一直将世子当做目标呢。” “嗯?”杨英韶一愣。 “殿下一向要强,世子武艺精熟,她很羡慕。越是羡慕,便越想早日学成。” 杨英韶失笑:“她还想战胜我不成?” “臣妾知晓,女子的力量通常不如男子,殿下习武的时日又短,世子在这一道的天赋与努力皆也远过常人,想战胜世子自然难上加难。可是,殿下是个畏难的人吗?” 舒兰与看向杨英韶,眼神不遮不掩,仿佛知晓他知道答案。 但杨英韶只蹙眉——他知道公主素来要强,可她不能把自己当做目标啊。 他不好说出自己的秘密,然而要让公主一个小女孩努力追赶拥有两世磨砺的他,这实在太残酷了。 也许她习武的动机是皇帝的意愿,但以她的性子,如果不能做到最出挑的那个,她宁愿自苦,也要一遍遍挑战。 那该多累?她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而这个给她自己找麻烦的小东西,此刻却朝他们快走过来,还抬手摸摸自己的脸,笑问:“我的脸上有花儿么,表兄在看什么呢?” “有汗。”杨英韶已经习惯了她的玩笑,如今绝不轻易惊奇。 他淡然自若地将一块手帕递给她,经人细细揉搓过的白迭布不仅吸汗,必要时还可包扎伤口,他身边始终带着。 公主丝毫不介意地接过手帕,蘸去面上汗珠,再把帕子还给杨英韶:“还是有点累,这刀可太沉了。” “殿下的力气小,等力气大了,便不累了。” “可太子哥哥说,等我力气大了,就该学枪了,那不是更沉吗?!” 杨英韶一怔,口中问:“要不,臣先教殿下骑射?这本事围猎时就用得上,可比学枪有用,也不需要那么大的力气。” 心中却奇怪,太子为何让公主学枪?他不是不能教,但这实在奇怪……想练出矫捷身形,好引领京城美人们追捧的风尚,可不必费力学这长兵器啊。 “行啊,”公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口答应,喜滋滋问,“我现在就学,等今年围猎时,能不能一展身手,叫父皇刮目相看呀?” 她一双大眼睛闪闪发光盯着他。 杨英韶感到危机——他现在可太熟悉这个人类幼崽的伎俩了!此时要是敢说一个“不行”,再也没有淑女包袱的峄城公主,一眨眼就能红了眼睛,吧嗒吧嗒掉眼泪。可要是说“行”呢,小姑娘的眼眸立刻会就像洒满了晨光的湖面,流光闪动,笑得好高兴。 重生以来他在心里发了无数遍誓,他要向公主补偿他的亏欠和伤害,哪怕不尚主也要倾尽全力保她周全如意。哪能想到碰上不是那个骄傲美丽的少女,却是一个活蹦乱跳的人间毛栗子。 他上辈子最后那几年,同龄的好友们里成婚早的,有个这么大的女儿也不是稀罕事。但无论是朋友的爱女,还是他自家的妹妹,没有谁家小小姐会像公主这样的! 于是面对她时他也很少想起愧疚感,只想逗她玩儿。 养个漂亮活泼的妹妹可太有趣了。笑也有趣,哭也有趣,生气也有趣,撒娇也有趣。 “这要看别的皇子们表现如何。”杨英韶认认真真糊弄她,“殿下只要表现得比几位年岁相仿的皇子好,陛下定会惊喜。” 峄城公主唇角上挑,轻快道:“那好,我们就练骑射——不过我还没有自己的马,我得问太子哥哥要匹马去。” 舒兰与在旁边听得很想为太子叹口气。 真可怜。你妹妹把你当做肥羊,逮着你一个人薅。 “太子殿下这里的骏马的确不错。” 呦呵,便宜表弟也是个拔毛手。 “是吗?那可真好。”峄城公主立刻望呀望地寻找苦主,这才发现受害人不在场,“对了,我哥哥呢?” “殿下今日去后宫拜见陛下和皇后娘娘了。”在旁服侍的东宫侍人尴尬道。 “哦……”峄城公主思考了一瞬间,与杨英韶四目相对,“不如今日就先到这里,哥哥去宫里了,我很应该招待他一下……表兄,我就先告辞了!” 杨英韶根本不留她,显然与她心有灵犀:“殿下慢走!” 舒兰与跟在公主身后匆匆离场——啊,残酷的皇宫,肥羊明明跳墙跑了,还要被拖回来拔毛…… 公主“招待”完哥哥,必定是要撒娇卖痴讨漂亮小马的!看看她这一脸“即将赚到”的表情就知晓了! 第14章 峄城公主从东宫急匆匆赶回去,打听了太子的位置,便一路奔去,到得门口望一眼——父皇,母后,太子哥哥,大家都在一起,此刻殿中还缺一个小可爱。 小可爱她一边跨过高高的门槛,一边元气满满打招呼:“儿臣回来啦!参见父皇母后!太子哥哥你怎不叫我一声就来宫里啦!” 那三个人正在喝着茶聊着天,交换一些不能被明说、又不能不说的信息,气氛倒是真挺和睦。听闻她一声招呼,便齐齐将目光投了过来。 太子知晓她习武,皇后知晓她近来爱穿男装,唯有皇帝陛下一个人,见小姑娘如此打扮,委实吃了一惊。 “朕的公主怎么也变成皇子了?不穿你喜欢的漂亮裙子了?”他招招手,示意公主到他身边来,拉住小女儿,看了一眼,“好像还瘦了些。” -- 第29页 “儿臣是长高啦。”峄城公主对着父皇很是放肆,亲昵地往他身边蹭了个位置坐下,这无法无天的样子,甚至让太子的眼神都暗了一暗。 他小时候都没有和父亲如此亲近过。 “还黑了。”皇帝笑道,“你哥哥带你玩儿去了?一瞧就没好好读书。” “仙娘读书是读得很好的,东宫书院的师傅们对她多有夸奖,父皇若不信,召师傅们来问问便是。此外每日下午顶着日头习武,她也是认真得很,从不偷懒,亦不娇气,可不是会晒黑了么?倒也不打紧,多涂抹点儿香膏,自就白回来了。”太子笑道。 他以为自己是在夸妹妹,却不想帝后二人神色齐刷刷一变,而峄城公主双目圆瞪,稍稍抬起手,对着他晃来晃去,依稀是比划抹脖子,小脸上毫不掩饰地写满两个字“完蛋”。 太子一懵。 莫不是她还没把要学武、要做将军的事情告诉父皇母后?这可就怪不得他说漏嘴了,已经都两个多月了,帝后还毫不知情,这……这谁能想到啊。 “谁让你学武的?”皇帝神色严肃,盯着小女儿,难得地不笑了。 “……我自己想学的。”峄城公主感到了父亲的可怕,声音小下去了。 “为什么不和父皇说?”问罢又瞧皇后,“她跟你说了么?” 皇后也摇头,跟着追问,却是有意跳过了“要做将军”的一段,避实击虚:“你不是最爱美的吗?如今不怕肌肤晒黑了吹糙了?” 峄城公主两只手在宽大的衣袖里头揪着绞着:“我……” “谁要你习武的?谁教你的?”皇帝沉着脸,又问了一遍,“杨英韶吗?” 皇后口唇微张,像是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 峄城公主却是连连摇头,父皇的表情太可怕了,作为一个见识和心计都不大够的小姑娘,她不敢再瞒下去,一咬牙便说了实话:“不是表兄,也不是别人。父皇,真的是儿臣自己想习武,儿臣……儿臣想做个女将军!” 舒兰与此刻刚刚赶到殿内,可只能站在房门口——方才公主一路小跑,别人不敢挑剔,她们这些女官宫人,却是不敢在宫中奔跑的。饶是尽力快走,也没跟上公主的脚步。现下听到皇帝那一句话里怒意满满,便不敢再跟进去了,生怕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移动,无端把他怒火招引到自己身上来。于是只能竖着耳朵听。 公主说完这句话后,房中竟然安静了。 许久,皇帝嗤地笑了一声:“女将军?” “儿臣想为国尽忠来着。”峄城公主的声音开始有点儿打颤了,这可是从没有过的迹象。 “朕不缺将军!更况女子到军中,万般麻烦,这许多年来,大燕都没有女将了。你却是怎么兴起这个念头,想做女将的?你金枝玉叶,安心享你的富贵便是,若真喜欢行军打仗的玩意儿,等你长大了,父皇给你挑一位少年骁将做驸马,也就得了。”皇帝道,可舒兰与怎么听都觉得他这口气像是在挖坑。 峄城公主急了:“我不要什么驸马!父皇,我就是想……” “别任性!你当做将军是闹着玩的么?边关之苦,战事之险,你见过哪一样?”皇帝仍是不赞同。 “父皇!”公主开始撒娇了,“父皇答应我嘛,答应吧,好不好?您要是不答应我就哭,我真的要哭了!” “你哭吧。”皇帝也是要给这个小女儿一点儿颜色瞧瞧,否则她真是要反了天去,“朕还管不住个你了?” 殿中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舒兰与什么也听不到了。 过了好一会儿,皇后才道:“陛下,先让仙娘回去吧。” 皇帝没有说话,也许是比划了手势,接着便是公主抽抽搭搭地说:“母后,儿臣……” “你先回去,难道连父皇母后的话都不听了?你要在这里接着气你父皇不成!”皇后坚持道,又似是无奈,大约是跟太子挑起话头,“殿下,瞧瞧您父皇,再瞧瞧您妹妹,一个省心的都没有。” 太子也不好回答这个,只能帮着她,将公主半哄半骗地亲自送了出来。在门外见到脚底下长了钉子的舒兰与,便道:“把仙娘送回去,别的事儿,我和皇后娘娘会解决的。” 舒兰与点了点头,扶住还在掉眼泪的公主:“殿下,咱们先回殿里歇息好吗?” “父皇不喜欢我了。”公主却不肯再走,哭诉道,声音一点儿也不小,“他都训我了。阿婉,他不喜欢我了,难道他有别的公主了?” ——这话怎么说得像是皇帝在外头有狗了似的?! 舒兰与连忙道:“如今没听说哪位娘娘有了身子,陛下哪来别的女儿?殿下快别说了,咱们回去吧。” 太子原本打算回去,可闻言脚下却是一顿。 他第一回 被父亲训斥的时候,大抵也有过这样的心情。又是觉得父亲不爱他了,又担心父亲偏心了弟弟们。只是他身为嫡长子,母亲又早逝,哪怕是想哭,也不敢掉眼泪。 因转头摸了摸峄城公主的小脑袋,俯下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公主顿时便不哭了,含着一点儿泪花望向他:“真的?” “真的。孤不会骗小仙娘的。”太子信誓旦旦,“对了,你上次要的那个人,孤也带回来了,在椒房殿等着你发落呢。你看,孤很守信的。” 公主略一犹疑:“可哥哥也答应过,要替我劝父皇……” -- 第30页 “嗯,答应过,记着呢。”太子和声道,“现在你先乖乖回去,好不好?” 公主这回就听话了,带着宫女们回椒房殿偏殿。一进门便叫了热水洗脸——她那满脸泪水的样子像个花猫,还好这一路上没被别人撞见,否则便更丢人了。 舒兰与借着帮公主洗脸的机会,小心询问:“太子殿下跟您承诺了什么?” “哥哥说,父皇就是因为喜欢我心疼我,才会生气。还有,我想当女将军的事儿,就算父皇不同意,他也同意了,以后我们一起瞒着父皇,他有法子叫我梦想成真。不过……这样的话,父皇不是太可怜了吗?他又生气,又要被骗……” 舒兰与脸上一抽,太子说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要拉拢公主,还有什么比和小姑娘共享一个秘密更能让她信任他呢?可是,这小姑娘自己却不值得信任啊,转眼就把这秘密捅出来了。 殿下您这样真的能瞒住您爹吗? 她急忙掩饰过去:“殿下不必太过担心陛下恼怒。娘娘和太子殿下都在那边,一定能劝好陛下的。” 峄城公主抿着嘴唇想了那么一两秒钟,道:“可我觉得,我想做个女将军这件事情,对别人都没什么损害,父皇为什么不愿意呢?我要是没那个本事,他很可以不给我士兵,何必现在就……” 舒兰与本想说,您是皇帝的爱女,他当然不愿意您去打仗,可话到嘴边,她却觉察出一点来——公主说得没错。 皇帝缺将军吗?不缺。他需要让女儿去打仗吗?不需要。那女儿想学什么东西,对他有什么实际影响吗?没有——通俗点儿说,峄城公主这样的身份,别管学什么,今后都很可能用不上。既然如此,皇帝很不必为了女儿不务正业而恼怒的。 他莫非是气此事他半点儿不知情? 细细想来,前妻的儿子和继妻的女儿策划出一个小秘密来,无论皇后是否知情,皇帝都能肯定,他自己是被蒙在鼓里的。 而那两个孩子之所以亲近,还是因为他刻意暗示他们交好,好维护太子的地位——这似乎确是犯了为人君的忌讳。 也怪道皇后让峄城公主先离开,她和太子要面临的情势可能会突然变得复杂了,若是叫公主留在那里,说不定她又要误打误撞地捣出什么乱来。 这话没法跟公主说,舒兰与便道:“陛下或许只是生气殿下有事儿不和他说,显得生分。没关系,娘娘和太子殿下会把陛下劝回来的——殿下不如先想想,怎么对待那个……殷娥仪?” “殷娥仪是谁……哦,那个什么淑女。我没心情处置她。”公主摆摆手,“等母后回来了,把她安排到外臣府里做粗活就是了。” “外臣府里?”舒兰与一怔。太子要过的女人,给外臣? “……别人我信不过,就给表兄吧。” 舒兰与点头答应转告皇后了,心中却道,这殷娥仪怕要气死了。 从太子妾室变成侯府女奴,做女奴都不掐尖,那永宁侯府还有个苏流光在,她这一去,也不知道是会被苏流光比成糠萝卜,还是会以高超的颜值和讨厌的性格替苏流光做MT。 别的外臣或许还会以为她是来自内宫的赏赐,小侯爷杨英韶却是知晓她实乃一个不招东宫和椒房殿待见的双重弃子。在永宁侯府里,不会有什么人瞧中她了,她也别指望凭颜值登天了。 这结局落在NPC身上,几乎能保证她稳稳地领到了下半辈子的咸菜泡饭。 但要说NPC,皇后和太子也是NPC,此刻在皇帝身边的情形又怎么样呢? 舒兰与难免替他们担心起来。 细细想来,太子不存在替妹妹隐瞒的情形,这当是显而易见的。他若真在妹妹身上有所图谋,以他阅历,岂会亲自说漏嘴?皇帝冷静一点儿便也知道,他就算安排了人给公主教习武艺,也不至于故意把这事情瞒着亲爹。 太子那边,唯一值得他急怒的事情,大约是东宫竟然是铁板一块。峄城公主在那边习武的时间已然不短了,他身为一国之君,竟然什么也没听说。 但秦皇后就不大好摘出来了,她跟女儿同住,女儿有事不跟她说,且这几个月,她连女儿的异常都没发现,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这是就连舒兰与想起来都不大像话的事,她忍不住怀疑——皇后真的不知道吗? 除非推说是日日见到公主,注意不到黑了,更注意不到长高。但这也很牵强。 舒兰与有点慌,她深知此刻自己虽是公主身边的人,但这一身荣辱成败到底还是取决于秦皇后的。若是皇后不得皇帝信任了,她一个女官,随时都可能被换掉。 娘娘可千万要把皇帝说服啊! 她这边想着事情,峄城公主已经摸出了她的书在看。上回那本前朝大八卦,她已经看完了,据说还和东宫书院的师傅们就前朝某几件事商讨了一番,师傅们又给了她一本新书,如今才看到五分之二的位置。 但也许是这本书不如上一本有趣,也许是今日她心情不好,草草翻过一两页,公主就把书本丢开了:“阿婉。” “臣妾在。”舒兰与正在出神,吓了一小跳。 “今天的事情既然是由我而起,就该由我解决。”小姑娘站起身,“给我换衣裳,我要去见父皇。” “殿下?” 峄城公主指着一篇文章道:“我有办法跟父皇解释清楚我为什么要做女将军了。” -- 第31页 说着却也不等舒兰与看那文章,只合上书,又一叠声地催促。舒兰与唤过小宫女们,给她穿上一身女孩儿衣裙,公主往镜子里瞧一眼自己,道:“我真的黑了吗?” “奴婢们天天服侍殿下,瞧不出来。不过殿下沐浴之时,手脸与身上比,是黑了些。” 公主微微点头:“去寻司饰,或是寻司药,给我找些香膏药汤之类涂敷,我要白回来。” 第15章 宫中有三大BOSS,皇帝,皇后,太子。在无数宫人们眼中,能去这三位身边伺候,那是祖坟上升起青烟的好事儿,意味着在别人跟前能横着走。日子过得比外头的殷实大户都好出百倍来。 但今日,三位BOSS身边的侍人都提心吊胆。 自打峄城公主哭着从殿里出来,那三位先前和乐融融的气氛,就变得有些诡异。皇后和太子劝着君上不要跟小女孩的小梦想过不去,但皇帝却十分怀疑,是他们指使峄城公主做此姿态,说不准有什么坏主意。 将军啊,那可不是什么无害的职业。若不是今日露馅露得太过仓促,由公主来跟他撒撒娇,哄哄他,说不准他就答应了。到时候他难道能把小女儿丢到边关去沐风栉雨?多半是从京中戍卫中拨出一部给她玩儿。 她就能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手握兵权。 哪怕身为这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到底也先是皇帝。对于某些事情,他本能地非常敏感。 “你们知道她为什么想做将军吗?”对妻儿的劝说始终无动于衷的皇帝,终于开口问出了第一句话,问的是皇后。 “臣妾不知晓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甚至不知晓她在偷偷习武,只知道她近来爱穿男孩儿的衣物……”皇后道,“臣妾惶恐,竟不曾察觉这般大事。请……请陛下责罚。” 皇帝没说什么,甚至也没有叫已经跪下的皇后起身,只将目光移向太子。 太子道:“她只说女将军英姿飒爽很好看。” 皇帝仍旧盯着他,他想了想,又道:“儿臣也告诉过妹妹,若想做将军,这练兵教习行军布阵的事情,需得禀告了父皇之后,由您指派师傅教她,儿臣只能寻个人教她些弓马刀棒的本事……直到如今,儿臣也只是安排了永宁侯府世子教她习武强身。” “她都学了些什么?” “一套刀术。” “只一套刀术?” “只两个月时间,她能学会一套刀术,已然不坏了。两个月前,仙娘连刀都提不起来。” 皇帝抬手捻了一捻胡须:“依你看,她在武艺一道,有天分没有?” 太子摇头:“只是个花架子。仙娘虽然刻苦,但手上没力气,呼吸也不匀稳。儿臣问过永宁侯府世子,他说,以仙娘的体格,或许能熟知军事,但上不了战阵。不过,习武也有康体之效,让她练练,总是不坏的。” 他的女儿没有习武的天赋,太子也没有安排师傅教她军事,只是在习武调养身体。皇帝扫了垂着头的秦皇后一眼,和声道:“起来吧,一国之母,跪着像什么样子。” 皇后谢恩起身,她方才跪的仓促,双膝如今又凉又疼,但皇帝的口气有所松动,如果没有更多的事情使他疑虑,这一场危机,便该算是过去了。 可就在她稍稍松口气的时候,皇帝的贴身宦官从门外低头含胸着进来:“陛下,峄城公主求见。” 皇帝看了一眼秦皇后,又看了一眼太子,道:“让她进来。” 这一回,公主没有再蹦蹦跳跳地跑进来,更没有蹭到他身边坐下,只是规规矩矩走到他面前:“儿臣拜见父皇!”说着便要行礼下去。 自打她学完宫廷仪规,这还是第一次如此乖巧地跟他行礼。举手投足间很有些陌生,但这动作上的不习惯,落在皇帝眼中,却仿佛有另外一份意思,他眉心一蹙,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在小小的心灵里填满勇气才抬头:“儿臣有话跟父皇说。” “说。” 堂上的君王神色平静,而公主被他这么瞧了一眼,又萌生了想赶紧逃走的冲动。 父皇真的是不喜欢她了,才会这样吓她。可是,她要是跑掉了,母后和哥哥就要被冤枉了。 “儿臣想当女将军,是因为如今没有人想从军习武了。”她说,“哥哥给我借了书看,我看到前朝灭亡之前,朝廷大臣,京中贵戚,无不痴迷于奢侈的享受,遗忘了近在身边的危机,不能骑马作战的贵戚子弟坐领军饷,可戍边的将士们却穷困到没有饭吃以偷盗为生,百姓以从军为耻,因而边乱一起,前朝朝廷全无还手之力。如今我不知晓大燕的军队如何,可也听宫人私下里说,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要是人人都这么想,那军中岂不是只能收到坏人了么?一个人若是坏人,不晓得仁义道德,怎么能指望他为国死战呢。” 皇帝细细瞧着女儿的表情,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是谁指使了她似的:“这和你想做将军又有什么关系?”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军事如此重要,岂能不叫儿臣挂心。再者,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什么事儿但凡是天家在意了,百姓也就在意了。” 说完这句话,峄城公主就停了下来,偷眼往上看。 她觉得圣人们的话已经很适合解释她的动机了,可父皇却一脸没听懂。 -- 第32页 她还要说点儿别的什么呢?先前那段话,她想了好久,在路上偷偷背了几遍,才能在父皇严肃的眼神下说完。可是,说完了,她就没词儿了! “就是……就是……我要是能当将军,就能管一支只收好人的军队,别人手下的军士也就会变好,然后……” 到这里就真的是山穷水尽了,公主非常着急,她很希望父皇立刻明白她自己都讲不大清楚的道理,夸赞她心有国家社稷,不愧是他最心爱的女儿。可是,她父皇还是像个什么都明白的傻子一样看着她。 等着她出丑。 她今天第二次哭了:“儿臣讲不清楚,反正儿臣就想当个女将军,叫天下人都瞧瞧,我们大燕的将士们就是最好的……什么柔然,什么梁国……都,都别想打我们的主意……” 没想到一直冷静地观察她的父皇,看她哭出来之后反倒笑了:“仙娘,过来。” 公主不过去,就在原地和自己生气。站得像棵小松树,哭得像只正在融化的雪球。 皇帝自己起身了,走到她跟前,大手一伸给女儿擦掉了眼泪,手掌糙得把公主揉得呲牙咧嘴。 “父皇知道你的心思了。可是仙娘,你为什么不和父皇说这件事呢?” “母后说,有什么事情要告诉父皇的话,一定要有理有据地把话说清楚,免得浪费了父皇的时间。我先前没想好怎么说服父皇……”小姑娘声音怯怯的,这时候又是个又甜又乖的可爱孩子了。 “那你今天想好了吗?” 摇头。 “为什么今天来跟父皇说了呢?” “因为再不说,父皇就不喜欢我了。” 这孩子话终于逗得皇帝笑了起来。方才皇后和太子都在他面前,无法教公主怎么说话能讨他欢心,可见女儿说的是真话了。 她甚至还一脸生怕他不信的样子,伸出一双方才抹了眼泪、湿不溜秋的小手,揪住他的龙袍:“要是儿臣很喜欢的人有事瞒着儿臣,儿臣也会生气的。所以……所以儿臣还想跟父皇陪个不是。” 声音更小了,像是怕丢人,红着一张脸,问他:“父皇不要生仙娘的气,以后仙娘有什么都跟父皇说。反正仙娘是好人,不会有叫父皇为难的念头的。” 舒兰与不得不惊叹于这小东西的精滑——皇帝居然这就被她哄好了,大笑着将她抱了起来:“好,这可是你说的。金枝玉叶说话,也要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再不准反悔。” 公主点头:“嗯,太子哥哥也教过我。” 皇帝扫了太子一眼:“他还教你什么了?” “教我做事不用那么认真……” 太子目瞪口呆,他对这个妹妹可是表现出了绝对的呵护,扪心自问,他就算有个亲娘生的亲妹妹,也最多就是到这个份上了。可这小鬼东西转头就给他一记背刺,说他不教好? 眼瞧父亲的眼神扫过来,他差点儿就起身跪下了,但就算跪下也要解释啊,他怎么都想不出自己是什么时候跟妹妹说了这句话的! 总之他绝对没有把妹妹养废的坏心眼。这一点天地可鉴,但他总不能跟皇帝说,儿臣没说过这话,若是说了,天打五雷轰吧?公主的亲妈还在殿里待着呢,他去指责小姑娘说谎? “哥哥说,父皇会把儿臣的事儿都管好的,儿臣不用那么认真读书习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父皇母后和哥哥,都只想儿臣过得欢喜便是。可是,父母兄长都有许多事情要做,儿臣还是想能稍微帮点儿忙。” 说着伸出一只小手,捏着指尖,在父皇面前给他看:“帮一点儿忙也行,不捣乱也行。儿臣好好读书的话,师傅们跟哥哥夸儿臣,哥哥就很欢喜,那儿臣也欢喜。” 皇帝总算是被小女儿哄好了。他软软糯糯的小可爱,目前还是个乖孩子。而且从这孩子话里听,他的妻子还是贤后,儿子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兄长。 接下来只需要在东宫多安几个眼线,事情基本能解决了。 然而转念又想起另一个问题:“你的武艺,是杨英韶给教的?” 公主点头:“永宁侯府表兄的功夫挺不坏。” “你也知道武艺好坏?” “怎么不知道?哥哥和侍卫们都说好啊。” “他们夸你学得好了没有?” “……”峄城公主小脸一垮,“只有哥哥夸我了,父皇,哥哥特别好。” 皇帝瞥太子一眼,他的长子一脸的一言难尽——若要舒兰与去形容,分明就是“为了妹妹的面子,不得不藏起了良心”。 他从前从没发现他儿子还有这个天赋,一时也忍不住笑了,叫太子看在眼中,却是一惊之后生了暗喜。 小公主倒还是挺有用处的。 但公主本人有点儿担心:“父皇,儿臣还可以更努力一点儿,就算现在学得不那么好,以后也会学得好的。儿臣……可以做将军吗?” 鼓起了全部勇气但还是胆怯的试探什么的,真是太可爱了,连舒兰与都忍不住想跟她说:行,可以,没问题!等老娘回去就把你写成特别厉害的将军。 皇帝拍拍她:“杨家那小子不错,你跟着他好好学吧。” “那是行还是不行呀?”公主可没那么容易被糊弄。 “等你学好了,朕才知道行不行。” 公主发出喜悦的小声叫:“那一定行!父皇放我下来!” -- 第33页 “嗯?” “我现在就回去念书啦!” 第16章 经过这一件事,太子回到东宫后仍是心有余悸。 他已经察觉到了,在他的身体逐渐好转时候,君父对他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皇帝想尽办法维护的储君,也不再是君王百年之后权柄稳妥交接的希望,而是一个已经成年、变得有些可怕的儿子。 父皇在提防他。 他甚至羡慕峄城公主,她还是个可以无忧无虑和父亲撒娇的孩子,而父亲也乐于纵容她的任性。但他不行了,他已经永远不是能够无所顾忌地请父皇满足他愿望的年岁了。 父皇没有明说,但他能猜到——在询问他公主是否有天分的时候,那个至高无上的男人,其实是想知道,他有没有可能利用这个妹妹,掌控京城的军队……但其实他何须担忧呢,公主才只有这么一点儿大。 即便她长大了,也确有本事做将军了,可她也还是父皇的女儿。他难道能利用亲妹妹从父亲手中夺权么? 思及此处,太子也唯有苦笑。两年前,永宁侯府在父亲的默许下与他来往,世子杨英韶时常在东宫陪伴他,也正是杨英韶建议他习武强身的。原因清楚得很——他身体孱弱,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到继承大统的那一天。虽说当时皇帝还春秋正盛,可今后只会一天比一天老,朝臣们的心,也会一天比一天浮动。 想要投机的人,会选择已经做了储君的他吗?当然不会,他们只会投向他那些强壮又野心勃勃的兄弟们,以便混成从龙之功,今后好得通天好处。 为了他自己,也为了大燕的皇权,他必须强悍、英明又果断,这是身为太子的责任。 因此,哪怕一开始习武时他打不过堪堪十二岁的杨英韶,每一日睁开眼时浑身肌肉都疼得像是要裂开来,他也咬着牙坚持下来了。所谓苦心人天不负,他的身体慢慢好转,父皇对他也益发看重,一切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而去。 可谁能想到,那个始终关注他的父亲,也有一天会猜忌他! 太子读过的史书中,不止一次记录过皇帝忌惮成年儿子,对皇子尤其是太子痛下杀手的事情。或许其中八成的君王,都会在杀掉曾尽心培育的继承人后后悔,也或许这样草率的行为会导致王朝覆灭。可当他们下旨的时候,谁不是认定了自己和儿子只能活一个?又有谁相信自己的判断会出错,有谁相信杀死亲子只会叫后人说他们糊涂? 他曾感慨自己的父亲是个虽严肃但仁慈又英明的君主,但现在,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父皇对他严肃的态度,是因为希望他更加长进呢,还是因为觉得……他长大了,是争夺皇权的敌手了呢? 此时或当韬光养晦,然而韬光养晦便能叫父亲安心么?时日一天天过去,皇帝会越来越老,而他却仍是年富力强。 路到此处,无法回头,只能接着走下去。便是父皇疑心了,猜忌了,他也只能表态、解释、略作让步,可已经攥在掌心的力量,却是绝不会交出去。 面对这样的未来,他的心情实在是不怎么好,因此在东宫遇到今日要告辞回府的杨英韶时,也只打起精神来说了说公主的事儿,权当个小故事,却是半点不曾提及皇帝对他和皇后说的那些话。 杨英韶却是诧异,他原本以为公主学武便是皇帝的意思,不料她竟是自己想做女将,且还想叫大燕的军队换一番风貌——她居然有这样的想法?不过,皇帝既然安排他教她,想必对她也没什么期望。否则朝中宿将甚多,派个更靠得住的老将军来讲课,岂不更好? “做将军可不能动不动就哭啊。”他只能笑着摇摇头,仿佛对小女孩儿的行为感到好笑。 “父皇就喜欢她这一套。”太子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这个“表弟”,对他而言有点儿特殊,分明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平日说话行事却老成得很,像是他的同龄人。因此,二人竟是越发说得来了,“她还跟父皇撒娇,说要给父皇赔不是。因为,若是她喜欢的人骗了她,她也会非常伤心的,所以父皇也一定被她伤到心了——你说说这是什么孩子话?父皇是天子,怎么会因为她的一个秘密就伤了心。” 杨英韶原本含着笑的面孔,有一霎变得恍然。 喜欢的人骗了她,她会伤心的。 他将这句话压下了心头,道:“公主殿下是个真诚的孩子,所以陛下喜欢她吧。宫中人人都藏着心事,难得有人能全心信任别人,这也正是殿下可贵的地方了。” 太子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复又叹息:“这可叫人怎么好,孤与你说实话,如今孤看到仙娘,也觉得她可爱得很,她想要什么,孤都愿意给她。” 杨英韶颔首,道:“臣冒昧,但公主殿下那样的小姑娘,当真招人喜欢。生得好看便也罢了,心性坚毅,人却纯善。这样的孩子,换了谁会不喜欢呢?臣若也有这样的妹妹,也是她要什么都肯给的。” 太子睨他一眼,这小子说话的口气,便仿佛是个成年男子一般——可他一个尚未加冠的小孩子,就是有个妹妹,又能给她什么呢? 倒是他家的公主,若是不出岔子,难说是要便宜永宁侯府了。今日父皇仍是叫杨英韶教授公主,可杨英韶比公主只年长五岁,过不了两年,一个是玉树临风的少年郎,一个是容色如花的美娇娘,日日相对,言语熟稔,那不是顺理成章要成一对的么? -- 第34页 这话他不好说,只道:“我家仙娘这样的孩子想来不多。不过,妹妹,闺女,孙女——你活一辈子,总能养出个心性纯真的小姑娘。永宁侯府家大业大,容得下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儿。” 不想这话便如刀子一般捅进杨英韶心里,他勉强笑了笑,谢过太子的“祝福”,告辞离宫回侯府。 他曾拥有过的妹妹,是个温柔胆怯的女孩,全家人捧在掌心里宠,也没养成专横任性的性子。而那一世的峄城公主虽也是纯真,却直率得叫他活在无数的麻烦里,直是生不如死。至于女儿…… 公主死的时候怀有身孕,据说之前还掉过一胎,这两个里,可能有一个小女儿吗? 他想到那些事,便觉得心下涩然。那糊里糊涂过去的一辈子,实在有太多憾痛了。这一回重来,他再也不想重新踏入那般苦涩的人生。 上一世差不多这个年纪,他在府中遇到了罪臣之女苏流光。那时候,这姑娘也还小,容颜没长开,又因疲惫辛苦,瞧着面黄肌瘦,一点儿不招人喜欢。她不是家生子,府中的奴婢们又欺软怕硬,不时找她麻烦,将她欺负得可怜兮兮的。 相遇的那一日,他在花园亭子里看书,临时离开一会儿,回来时便见这女孩儿凑着半个身子,往书页上瞧。他问她是什么人,又问她读书便读书,何必摆出那样奇怪的姿势来——她说,她手脏,不能碰有字的纸。 “你识字吗?”他问。 “在家的时候……学过。”姑娘脸上泛红,那岁数的孩子不会是害羞,她只是惭愧,“认得不多,好多字儿,都不认识。” “你家……从前是读书人?” “奴婢爹爹曾是官员,犯了罪……” 官员若是犯罪,男子不是斩首便是流放,女眷也会被罚做官奴。这小姑娘如今不过这么点儿大,父亲出事的时候只会更小,她又有什么罪过呢?好好的官家小姐,如今却是面色蜡黄,双颊凹陷,一双手粗糙得很,皮肤皲裂,露出红肉,有些伤处还结着痂。 他可怜她,给她药,求母亲将她调到身边,给她轻省的活计,许她认字。春去秋来,小姑娘长成眸含春波唇衔花枝的美人,他心里头也莫名多了个影子。每每去母亲身边时,总忍不住多往婢女们那边瞧一眼,若是能见到她在,若是再能对视一眼,他便只觉得心中被泼了一瓶蜜,一抹甜黏糊糊地漫开。 如今想想,那曾萦绕在心的情愫,倒也挺美好的。 但也只是如此罢了。 这一世的苏流光不会再被人欺负。她和别的奴婢们一起入府的时候,他便借故待在母亲身边,瞧母亲分派人手点到苏流光时突然插言:“你认字不认?” 苏流光一惊,将身体缩得更小了些,颤巍巍道:“奴婢认……认得一些。” 永宁侯夫人有些吃惊地看着儿子:“阿韶,你问她这个做什么?” “认字的人去做粗活,太可怜了。”他说,“娘把她留在身边吧,可以让她给娘读书,晚上烛光晃晃悠悠的,娘自己读书伤眼睛。” 永宁侯夫人嗤地一笑,她只认为儿子是瞧着这小姑娘比别人瞧着好看些,年岁小小也有怜香惜玉之心。 “行,你既然说了,就留在我房里吧。”说着招呼一等婢女,“蓉仪,带她下去篦头发,沐浴换衣服。在我房里伺候,可不能有虱子跳蚤。” 苏流光不意好运天降,当即跪下给夫人和世子爷磕头。杨英韶垂下眼眸不看她——他做到这一步,也就得了。 这是个有造化的女人,她甚至能当上皇后。这样命格过人的贵人,杀她害她都是要造报应的。上一世永宁侯府被灭了满门,她身为皇后一言不发,不就是因为在侯府里受人欺压太甚么?先是奴婢们,又是公主和公主的侍人,苏流光在永宁侯府其实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然而此刻的她还是个贱奴,永宁侯府能叫她接着识字读书,不让她吃不饱、穿不暖,不让她被人欺负、被人责打,已经是最大程度不碍人眼的庇护了。 于是苏流光就在他娘身边长大。她生来聪颖,永宁侯夫人稍稍指教她识字读书,她便学得很好。虽然比不过已经活了两世的杨英韶,但和旁人家的少爷小姐们比,却是半点儿不落人后。 前些年,永宁侯夫人也打过主意,等儿子长大了,她可以把这个越□□亮聪慧的小婢女开了脸,给他做通房。但后来,秦皇后与永宁侯府越发热络,待皇帝暗示让杨英韶去跟从太子攒资历时,她已经变了主意。 这小婢女漂亮得有点儿过分,若是再养一两年送给太子了,说不准很有一番前程,那时候她一定忘不掉自己这位慈爱的夫人。 至于她的儿子,若能尚主,哪里还要在意怎么娇妾美婢的齐人之福啊。峄城公主是皇帝的心尖儿,论长相又不让别人,儿子若能得妻如此,她身为婆母便夫复何求了。 前些日子听闻公主开始跟儿子习武,永宁侯夫人咬着嘴唇才没失态大笑。 习武好啊,那刀剑弓马,哪一样不要拉着手拖着胳膊,一边比划一边教? 公主眼见一天比一天大,日日和杨英韶相处,岂能不生情——爱子尚主的机会与日俱增,皇帝“妹夫”做事真合她心意。 第17章 今日公主又把殷娥仪交给永宁侯府,夫人益发欣喜:公主,说不准还有太子,竟是最信任永宁侯府的!否则怎么会将太子想抹掉的人交给她处置?叫来心腹安排几句,打发到旧籍庄子上做粗活,就此了结。 -- 第35页 等到杨英韶回家拜见母亲,提到皇帝竟默许公主做女将,永宁侯夫人虽吃惊,却是益发欣喜了,好消息一个接一个! 她心中主意一转,笑道:“陛下要你给殿下教行军打仗之法?阿韶,你才多么点儿阅历,也敢教殿下!” “娘!”杨英韶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他重生之前,见过的战阵确是不少了,只是不好跟别人说——平日和父亲推演战事,虽也有他胜的时候,旁人却还觉得他只能纸上谈兵。 “你啊,请殿下到咱们府上来。”夫人抛出了她的真实打算,“咱们府上的书房里,有的是少见的兵书,或许宫中都未见得有呢。请殿下自己来挑,她想读什么,便着人抄了送去给她。你这做师傅的,可不许对殿下藏私。” 杨英韶一头雾水:“她还没开始学兵法,现下要她读兵书,读得懂么?” 夫人是从文官家里出身的,跟永宁侯做了十多年夫妇,虽仍旧不大通军事,可也略知些皮毛:“她看不懂兵书又如何?请她来咱们家中小坐,瞧瞧那些地图什么的也好啊。她刚要学这些东西,得叫她看点儿有趣的,今后才有兴致,不至于中途弃学。” 杨英韶心中只道,他巴不得公主中途弃学。 母亲的心思他此刻已经明白了,只是抗议的话他没法说——即便他能顶了母亲的嘱咐,难道还能违抗皇帝要他教授公主的旨意? 可他去东宫,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的!他要保护太子啊。只要太子活着,皇帝身后诸王根本没有资格争夺皇位,无法闹得大燕国中空虚,更不会被梁人趁虚而入地灭掉。如此重任时刻沉甸甸压在他心上,他怎能还如普通少年一般,把心思花在跟公主青梅竹马的游戏上? 再说,峄城公主也不再是前一世那个只会折腾人的讨厌贵女了。 如今的她活泼爽朗,虽还是好胜,可一颗心用在正道上之后,他怎么看都觉得,她是今后前途无量的小姑娘。本朝不比南梁,对公主郡主宗室女没有那么多限制,真有本事,甚至可以为官的。峄城公主习武勤勉,今后怎么就不能做将军? 但要是他娘知道,峄城公主是想做能上阵打仗的那种女将,非得疯了不可。巾帼英雄是好啊,可若是儿子儿媳都是将军,这一家子可就离满门英烈不远了。 讲道理,能阖家团圆,谁想满门英烈? 峄城公主的职业规划不仅让杨英韶对她变了看法,也给舒兰与的工作增加了难度。 这是个目标驱动型人才,既然立志要父皇看到她的本事,便将自己当成一枚陀螺,每日里读书习武,把日程排得满满当当的。 当然,她越努力,离今后能上战场的目标就越近,舒兰与看着她努力,本是应该高兴的。可是,当她的学习任务增加,舒兰与的每日上班时长也就增加了…… 为了减少公主一会儿要笔墨一会儿要书本的虚耗麻烦,顺便让她误认自己也有在好好努力,舒兰与亲手做了一本日程账,还用炭条打草稿、画眉笔描边地绘出了卡通猫狗,作为礼物送给公主:“殿下可将今年要做的事情列个分明,再一月月、一日日分列下来,如是,每日每时都知晓自己何时该做些什么,很有条理,很有益处。” 公主觉得有趣,当下便提起毛笔,仔细想了想今年要做点儿什么,对着手账本冥思苦想一夜,第二天早上拿给舒兰与看时,本子上已经写了不少东西。 她今年要学会一整套刀法,要在飞驰的马背上射箭还要百发百中。要背完数本久负盛名的诗歌集,且还要学写诗作赋,又要读完大燕各地的贡赋实录,搞清楚大燕的疆土上都有些什么好东西。另有习琴、女工、下棋、练字种种小目标,工整的小楷一行行写下去,竟占了十多页纸。 舒兰与惊叹:“殿下也太过认真了。臣妾第一回 见到将今年所做之事写得如此详细的人!” “我写得好不好,阿婉?” 舒兰与自然点头,可紧接着便见到公主从身后又摸出了另一本一模一样的手账:“我也帮你写了,送给你!” 她心底微惊,带着虚假的微笑谢恩,接过这个本子,翻过几页之后便想假装把它弄丢,然后顺理成章地忘掉这个计划——按小主子的安排,看上去很闲的尚婉仪,从此后每天除了正常工作伺候殿下之外,还要抽出原本可以找人聊天、吃喝发呆的两个时辰,拿来读书,拿来习字,拿来陪她交流读书心得。 自己愿意为了跟上公主的脚步稍微努力学习是一回事,被别人排出一张课程表来是另一回事啊…… “阿婉虽是服侍我的女官,但总不能只会伺候人。你也要好好读书,今后才能陪我聊天。你就按着我写给你的……喔,计划,就按照这个计划来做事吧!好不好?” ——作法自毙,就是形容她自己!她没事儿给一个强迫症弄计划表出来,简直是嫌自己活得太舒服了啊! 舒兰与呼吸哽咽,公主却兴冲冲地安排:“阿婉先读史吧!我最近也在读史书,很有趣的!” 受害者不禁问:“殿下为什么不和太子殿下,或者小侯爷聊?” “他们没时间啊,我每天去东宫只能待那么一会儿,天天都要学新东西,要聊这读书的心得,可不是只能回来找你吗?难道我还能把表兄带回宫里来?”公主答得坦荡,看舒兰与的表情仿佛瞧着一个傻子。 -- 第36页 舒兰与:…… “对了,贡赋录——这个也很有意思的!是好东西!”公主又道,眼疾手快地抢过按道理已经属于舒兰与的小本子,加上一行新的阅读任务,“不过这个读起来有点儿麻烦,等我先读完了你再读,我可以指教你。” 她每写一个字,舒兰与心里就多飞过一只乌鸦。 怎么会这样!她跨越时空无偿打工已经够惨的了,还要被按头学习! 如果她当下要急着拉到公主的好感,努努力刷书交报告也就算了,可是现在她跟公主已经很亲近了,为什么还要冲事业?是为了让公主今后学有所成了还能和她交流,不至于想到她便是“我那个辍学的小学同学”吗? 抱着殿下塞给她的书,舒兰与的心重得像是一块碑。早知道如此,她该让这个世界的图书用白话写,排版从左到右横着来,这样还至少可以减少一点阅读难度…… 或许应当感恩高中语文老师,她的文言文阅读能力还没全丢掉,慢慢读下去大半还能懂。历史这种东西,读起来多少有点趣味,可一想到要看什么贡赋记录,舒兰与就觉得前途无亮。 ——那种书她也翻了几页,某某年,某某地,人口几何,土地几何,赋税几何,上贡了这个那个特产,派出了多少多少劳役。书中所列只是纲目,其后大约还有细册,她看到书页边上有粘贴索引的痕迹。 这玩意有意思吗?峄城公主她居然双目放光地说有意思啊!这是什么人形小怪兽啊! 舒兰与在现实世界中本是学经济类的,因为实在不喜欢和数字图表经济分析打交道,因此专业学得确实一般。毕业之后,她选择去穿越服务公司做设计文案,以为自己可算是从经济分析的可怕世界中逃了出来。 她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峄城公主和动不动就催她报告的导师相比,可怕程度不相上下,可怕方式各有千秋。导师会手提查重率大棒,逼得她满世界找近义词,而峄城公主会乖巧地问:“阿婉,你跟我在一起读书好不好?” 能说不好吗? 还不单是二人各自安静读书呢,若只是各读各的,舒兰与很不妨发个呆,晾晾脑子。可公主想到什么就会拖着她说,谈话的内容也是又微妙又惊险。比如:通过留子去母的反人类政策,防范幼帝上台后外戚干政,此举到底靠不靠谱?如果嫡长子没有出息,换次子或者庶子继承皇位究竟合不合适?打下来没什么用处,但不揍它它就讨厌的小国,到底值不值得去搞个暴力拆-迁?农民艰辛、农事苦累,一年到头收不上什么税,该不该让那些没有地的农民索性去做商人? 舒兰与很想以不变的“臣妾不知道”来回答她——这些问题,放在朝廷里也能让衮衮诸公吵得脸红脖子粗,斗上十天半个月。如今却被拿来为难她——她只是一个应当理论薄弱、见识短浅的前·宫女啊! 聊完了公主还要提笔写作业,把她们两个谈论的观点整理整理,写个文章,第二天送到东宫去给师傅们瞧。椒房殿偏殿的灯火每每亮到半夜,而舒兰与时常累得回到房间倒头便睡——殷娥仪走后空下的地方,仍然没有新人来填,但她已经不在意了。 学业压力令人头秃,而为了不成为公主那个辍学的小学同学,舒兰与不能放弃! 不过短短十来天,如今人人都知晓公主找她一起读书。皇后甚至特意问了她能不能跟上公主读书的进度…… 这可怎么说?要说跟不上,也不至于,说跟得上,她累得紧!若要打个比方,宛如被拴在奔马后头跌跌撞撞奔跑的倒霉鬼…… 可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呢?她只能拿出当初考试前绝命冲刺的劲头,把脑袋里那些还没丢光的M1M2拉出来溜溜。 去侍奉公主竟是好比在职读研一般的挑战啊!亏她先前还想着怎么帮公主把短暂的人生活得PIKAPIKA亮,可眼看着公主的人生不需要她帮忙,她自己的后半生就要PIKAPIKA秃了。 舒兰与委婉地向皇后提议,公主的年岁已经不小了,若是能选几位世家贵女进宫陪公主读书——尤其是那种饱学宿儒家的女公子——定能很好地应付殿下的无数个问题,有效提升公主的学术水平,并在朝廷内外树立她勤学好思的良好形象。或许,还可以顺便解救一下被公主的学习进度拖着走的可怜女官。 就算不能,也请从考进宫里当女官的人中挑一个过来,陪公主烧脑子!半文盲尚婉仪已经扛不住了!她的职业愿景,仅仅是做个照顾公主饮食起居的普通嬷嬷而已啊! 秦皇后嫣然一笑:“仙娘的进度那么快吗?阿婉,本宫读书的时候,你也在旁伺候,那时候你可没有这么多牢骚。” “娘娘,当年您可没逼着臣妾陪您谈论读书心得,更没有填一张单子,规定臣妾每天喝茶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得超过一盏茶时分——臣妾嗓子快冒烟了,还只能抱着茶盅牛饮,若是叫别人看见,非笑死臣妾不可!”舒兰与垂头丧气。 “是么,看来仙娘把你欺负得不轻。”皇后莞尔,或许是因为想到了尚婉仪急匆匆豪饮茶水的情形,她自己端了茶盏,蛮幸福地抿了一口香茗,又道,“陈嬷嬷不是回去你们那里了么?她怎么说?” 陈嬷嬷?自从被公主“气病”,还休养了一个多月之后,老太太就再也没有当初那些锋芒了。安心在公主身边做个照顾饮食起居的人,再没胆子跟公主叫板——更况公主找个女官陪她聊聊读书的体会也不是坏事,换了先前的陈嬷嬷来,都未必会管。如今的陈嬷嬷,对此便更是一副喜闻乐见的样子了。 -- 第37页 舒兰与清醒地认识到,没有人想从“陪公主读书”的大坑里把她捞上来。皇后的笑容,与那句温和又坚定的“现下还不是时候”,共同对她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这话翻译一下,便是“你自己忍着吧,没人救你。” 第18章 “娘娘,臣妾实在不明白,您说的‘不是时候’,是指怎么一种不是时候……”舒兰与嗫嚅。 “仙娘习武的进展如何?” “……殿下在射术一道上略有天分,刀法仍是……她到底还年幼。” 皇后点点头,道:“等她的射术能拿得出手了,再给她选几个贵女来伴读。” 舒兰与头顶亮起一个虚拟灯泡:“娘娘的意思是,您选来的贵女,还要陪殿下习武?” “大燕素来有习武风尚,如今的贵族子弟,却是多忘了这天下来之不易。”皇后眨眨眼,笑道,“仙娘以堂堂公主的身份,尚可吃苦受累,勤习武艺,难道那些贵人们家的女儿,比我家的公主还娇贵吗?她们也该和公主一样,文能写诗作赋,武能提刀上马。否则怎能叫天下人都知道,天家尚未忘了取天下的艰辛,也不曾丢下一统江山的雄志!” 舒兰与问:“这是娘娘和陛下商议过的事情吗?” “是陛下的意思,我怎么敢擅自做这样的决定呢。”秦皇后悠然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点儿选贵女进宫呢?她们也可以跟着公主习武,臣妾听小侯爷说,习武的岁数越早越好,晚了胳膊腿儿都硬了,再刻苦也成不了什么大器。” 皇后斜睨她一眼:“阿婉,你莫不是傻么?陛下与本宫是要仙娘在众贵女间独立潮头的,自然要等她学得小有所成,才好将别人都比下去。这种话也要本宫讲给你听,可见你的脑袋真是读书读木了!” 舒兰与心中暗自发誓,为了让皇帝皇后早日选些不出息的对照组,来替她分担陪公主学习的火力,她现下必须竭尽全力督促公主习武! 反正小殿下的身体,瞧着已经比记忆中的她好了太多。适当增加一点运动量,不会累死——在习武方面有两辈子经验的杨英韶尽心尽力地给她当私教,效果不好才奇怪。眼见天气热起来又凉下去,秋光散了漫天蝉鸣,小姑娘日日辛苦,精神却比先前还好得多,也不是娇娇弱弱的模样了。 便是像别的小女孩一样精心打扮了出门,瞧着也和那些像琉璃、像棉花、像小猫小狗小狐狸的小贵女们不同。 她的腰背是笔挺的,神色是明快的,行动起来手足轻盈,倒像是一个穿着女装的漂亮小公子。 杨英韶最初教她的那套刀法,此时已经练得熟极了,舞将起来刀光流溢,银辉吞吐,煞是好看。而她近来时常练习的射艺,进步也很明显,在场边站定时身形便秀颀端稳,开弓发箭准头也日渐提高,观赏性和实用性兼备。 帝后曾来东宫观赏女儿习武,对她的进步大感欣喜,既重赏了作为师傅的杨英韶,也对太子日常关怀照料她的亲和之举大为赞许。就连只是往返伴侣的舒兰与和陈嬷嬷都收获了一笔不小的钱财,作为赏金。 于是接下来几天人人欣喜,只有杨英韶一个人,望着公主勤奋扑腾的身影陷入沉思。 他是最能看到公主变化的人,也是最清楚公主到底变了多少的人。 那个站在场上身姿矫捷手段漂亮的小姑娘,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徒弟,可是,对他那么漫长的记忆而言,现下的峄城公主实在有些陌生。 陌生到他忍不住去想,这位蹦蹦跳跳的小殿下,和曾经被他伤害过的那个人,到底还有没有关系呢? 那个人啊,娇滴滴的,什么事情都要仰仗着他,在婚后的岁月里,她把丈夫的宠爱当做了唯一值得珍惜的东西,拼了命也要保住,像是一只呲牙咧嘴的猫。 但现在的峄城公主,在想些什么呢?如果她嫁人后,发现驸马早就爱上了别人,她会怎么做呢? 杨英韶无法揣测,在此刻的公主心中,他到底算是个什么人物。可至少有一点他能肯定——今后她的眼里,会有很多人和很多事,再也不会只有那一位驸马和一份感情了。 他拿出浑身解数来报答现在的峄城公主,可她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或许他应该骄傲,他已经改变了公主的命运。但心头的失落,却又是从何而来? 他正想不清楚,舒兰与晃悠过来搭话:“世子爷,您看着……有心事?” 尚婉仪毕竟曾在永宁侯府混过几年,她现在虽然是女官了,不必自称奴婢,不过对着旧主家的小少爷,称一声世子爷不仅不逾矩,且还亲近。 “嗯?”杨英韶吃了一惊,他果然是出神太过,竟没发现她,“并没有,只是……有些许慨叹。” “喟叹?莫非您也觉得,公主这几日眼见着像是长大了吗?”舒兰与试探。 “她……”杨英韶卡壳一秒钟,方道,“是可以这么说,不过,我觉得她变了很多……不止年岁,连神态都与先前不同了。” “习武之人的神态与常人不同,读书之人的神态也会变化,我看,殿下现在倒是更像个将门女了。” 杨英韶觉得有些趣味,笑道:“尚女史这话有意思,难道殿下读书不认真的吗?” “殿下不爱读风花雪月的诗文,养不出伤春悲秋的才女气息。她平素爱读史书,千百年前谁人在何处如何施政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可是……这本事也不显在脸上啊。”舒兰与笑道。 -- 第38页 杨英韶微挑剑眉,问:“她学这个,今后若是不能施展,岂不是也会有抱负难展意难平之忧?” 舒兰与思忖片刻,道:“人学到了本事,未必便一定要拿出来用。莫说殿下身为女儿家,想要出仕比寻常公子哥儿难得多,便是男人,又哪里能说,这一身的文武艺,真能都派上用场,换个流芳百世?可天下又哪里有人会因为知晓壮志难酬,便放任自己咸鱼呢?” “咸鱼……是什么意思?”杨英韶不解。 “……就是像鱼干一样,躺平,什么也不干。” 杨英韶恍然,笑道:“这是个好比喻。” 舒兰与点头含笑看他:“所以说,公主今日的努力,一点儿也不奇怪——不过,世子爷很关心殿下呢。” 杨英韶瞬间警觉起来,他总被母亲变着法地暗示,永宁侯夫人就差没哭着闹着跟他说,我要公主当儿媳妇,你这个笨蛋快点开窍了。 有句俗话,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杨英韶天天被妈念叨,听到尚大姐说话就是一个激灵。 “殿下很可爱,我做梦都想要一个妹妹。”他说,前后两句话全不搭边,但舒兰与大抵明白他的意思。 公主可爱,我喜欢她,就像喜欢自己的妹妹。 想到原设定里杨英韶将小妹妹杨英鸾恨不得捧在掌心里宠爱的情节,他能把峄城公主摆在这个位置已经是莫大的肯定了。 再说,当他妹妹比当他媳妇福利高多了。 “说不准世子爷也会有自己的妹妹呢。到了那时候,可别忘了殿下也是您的表妹,还是您亲手教出来的徒弟。”舒兰与打趣。 杨英韶摇摇头,虽仍是面带微笑,但笑意却颇为苦涩:“家父家母年岁都大了,这弟弟妹妹,怕是不会有了。” 妹妹?曾经也有过,但他宁可这一世不再有了。 舒兰与闻言一怔,杨英韶都快二十岁了才有一个妹妹,这是设定里写明的。虽然想也知晓,永宁侯夫妇的年岁的确不适合再生一个,可他怎么就一口咬定不会有? 或许,她在设定里根本没写的杨家往事,潜藏了一些让杨英韶的前世与今生不同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牵扯到他娘还能不能再生个孩子! 舒兰与觉得这个问题此时不便打听,便用言语敷衍过去。恰逢公主在场上练了三轮箭,下来喝茶稍歇,她便告了个歉,过去服侍殿下了。 她根本不可能注意到杨英韶垂下眼眸,那张少年的脸上,少见地浮现出了失落。 和感叹公主变了时的心情截然不同了,想到这一世再也不会见到妹妹,他是真的有些难过。 那个孩子很好,本该有鲜花着锦一般璀璨美好的一生,却因为他和苏流光的那段孽缘,小小年纪便去了。而他重来这一生,可以尽全力补偿别人,却不可能救下她。 她是继母生的女儿。 因他母亲在一场意外中受伤,病体难愈,苦苦支撑一年多,终究还是撒手人寰,数年后父亲续娶了户部赵主簿之女为妻。新夫人性情和顺,似是个无有私情私欲之人,待府中一切人事端得公平,是一位值得敬重的继母,婚后数年有孕,生了一个女儿,之后便也没有再传喜信。 那时候杨英韶正被失败的婚姻折腾得焦头烂额,见小妹妹玉雪可爱,十分疼爱她,他是长兄,却也像半个爹了。 但要是拿一个还没影子的妹妹和他母亲的命相比,杨英韶还是选娘。 在母亲本该因去寺庙拜佛、却因为佛塔倾倒被砸伤的那天,他装病骗得母亲留在家中,只派了家下仆妇代为施舍。那仆妇不如夫人心诚,布施了香油钱便偷偷上街吃酒去了,刚点了两碟小菜便见外头百姓叫喊奔跑,都说庙里塔倒了,砸死砸伤人无数。 仆妇吓得脚软,回到家中犹自一把鼻涕一把泪,颇有死里逃生之感。夫人细细问过她入寺拜佛的情形,听她说“庙里人多,奴婢想着快快拜了出去,不耽误人家时间”,不由拍拍胸口,庆幸道:“若是我亲去,长老们必要请我一人独占大殿,安心拜佛叩首。若是待得久了,说不准便逃不过此劫呢。你且再去走一遭,布施三千两银子,请庙里为死难者做道场吧。” 杨英韶闻说此事,也拿他积攒的百余两银钱一并交给那妇人:“多赖菩萨保佑我娘,要谢谢菩萨。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杨夫人被儿子的孝心感动得眼泪汪汪,而杨英韶生怕他娘命中仍有劫数,想法子说服父亲入京述职的旧部带他去塞上打猎,见到了上辈子终会成为太医院招牌的神医漆允龄——漆允龄如今还是个普通军医,小侯爷要和他“投缘”,要把他带到京城去,和太医院的御医们切磋交流,上官又答应放人,他哪儿有不愿意的? 到了京城,永宁侯府没法直接把他塞到太医院,只能让他先住在府上,准备太医院的考试。漆允龄虽有些失望,但永宁侯府如此尊重他,他自也得报答,在侯府里也为人瞧病,也为老爷夫人请平安脉。 这一诊便诊出了问题,杨夫人身上确是有些毛病,若是再拖,多半要成了大毛病。可由漆允龄开了药治疗了两年之后,她的病根子都去了,脸色红润,手足轻健。 后来漆允龄真的考进了太医院,杨英韶才算没了心病——这位是不会离开京城了,他母亲就算突然病了,多半也能治得好。 -- 第39页 为了保住杨夫人的性命,杨英韶可算竭尽全力。相比少年失母的痛楚,即便再也见不到可爱的小妹妹杨英鸾,还要每天被亲妈唠叨,他仍是觉得此生要幸福得多。 再说,没有杨英鸾,也还有叶仙姿呢!他总有一个可爱的妹妹可以拿来疼宠。 第19章 恰逢此刻,他听见峄城公主在那边脆生生地呼唤他:“表兄,表兄!” 刚抬起头,便看见她跑过来,笑得又甜又娇:“我们去打马球吧?你跟我一队,好不好?” 杨英韶有些诧异,往她来处望去,见太子站在那里,同身边两个面生的青衣宦官说着什么。 “咱们两个对太子殿下一个人?”他问,“虽然他岁数比咱们加起来还大,但这也太欺负人了。” “当然不是啦!是萃英宫的哥哥们说,想和咱们打一场马球。我挺想去的,可太子哥哥不乐意……” 太子当然不乐意,萃英宫那帮皇子们,对公主而言,和他一样都是兄长,充其量是关系好的哥哥与关系一般的哥哥的区别。可他眼里,那些小子就是剁了尾巴的狼。 跟他们一起打马球,万一遇到个脑袋不清醒的舍得一身剐,对他下黑手怎么办? 峄城公主那么小,在场上不拖后腿就不错了,想在冲突中依靠她,那可太委屈小可爱了。 “你要是能说服你杨表兄和我们一队,孤就答应你。”他说。 别看杨英韶年岁小,论骑术论武艺,跟一群皇子比都是挑尖的,现下力量也不弱了,日后能当大将用,如今也顶得上暗卫的差事。 公主果然来求表兄,难得放软了声音,歪着头揪着他衣袖撒娇:“跟我们一队嘛,好不好?我一直很想打马球,可是宫里没人陪我玩儿,好不容易有人陪了,哥哥又不答应。表兄你就答应下来,无论输赢,我都送你礼物!” “殿下能送微臣什么礼物呢?”杨英韶笑道。 “送你……小猎犬,怎么样?宫里犬雕房养的小猎犬,又好看又机灵,跑起来像是风一样,过几个月下了雪,刚好带出城去抓兔子!你要是不想要小猎犬,猎鹰也成!”公主觉得自己的条件很有诚意。 “好啊,那臣和两位殿下一队。”杨英韶答应下来。 “好!”公主拍手,欢喜不禁,却又转了转大眼睛,“那……” “嗯?” “等小猎犬长大了,你带它去抓兔子,也带着我吧?”小心翼翼地试探,但神色却仿佛吃准了他不会拒绝。 ……所以,这小猎犬怎么就算是送给他的了? 杨英韶一眼看穿小东西的殷切期待,却是一点儿也没法生气,只忍不住笑。 “陛下和娘娘要是同意,臣自然遵命。”他说。 峄城公主打了一个不知是跟谁学会的响指:“你放心,父皇和母后必然要答应的!” 她对自己的父母认识非常到位——皇家子弟自己打打马球,属于非常无害的运动,他们必会答应。 但那个因为身体柔弱而被兄弟们虎视眈眈的太子,却绝不会轻易同意这个看法——无害?这马球场上十个人,有七个人不是想他死,就是对他死活无动于衷。 为了在兄弟们组织的马球比赛中保护自己,他非但拉上了大杀器杨英韶,还请了帝后二人前往观看并充当裁判。 到场的皇子们,发现皇帝皇后两个人坐在看台上时,无不心塞。虽然大家各自不知彼此的想法,也不敢保证别人不想害太子,但两位长辈在那里坐着,这玩起来就不是个快乐的游戏了。 谁不想在君父跟前夸耀自己马技精熟?人人都想逞能,只怕场上要打起来。 唯一逞能逞得毫无压力的人是峄城公主——爹是她亲爹,娘也是她亲娘,他们到这里来,若不是为了看漂亮的她,难道是为了看那些哥哥们?这不可能,因此她连上马都故意卖了个身段,觉得自己轻灵如林间一燕,身姿好看极了。 秦皇后果然笑道:“仙娘马技不坏。杨英韶也是用心了。” 皇帝瞧她一眼,也跟着笑:“朕的女儿,岂能连马都不……” 话音未落,他们便见公主跳到了马鞍子上站着,对他们两个人挥手。当即便将老父母两个人惊得面无人色,皇后更是差点儿站起来——被舒兰与扶住了,她小声道:“娘娘,不打紧,殿下的马术好着呢。” 当初太子给了峄城公主一匹毛茸茸的短腿小马,公主骑了三个月,便觉得自己厉害了,偷偷骑了杨英韶那匹身高腿长的西域骏马。 或许是因为她人小体轻,又或是别的什么缘故,杨英韶那匹见谁踢谁的坐骑居然乖乖听她调遣,当杨英韶回来时见她坐在自己马背上对他挥手,差点惊得当场过去。 就像今日的皇帝皇后一般。 舒兰与话音刚落,公主便坐回了鞍子上,扬手一鞭,朝着兄长们那边疾驰而去了。 皇帝这才放了心,道:“她平日也这么玩耍?杨家那小子就是这么教朕的女儿的?” 舒兰与连忙摇头:“不是世子教的。” “那是仙姿自己玩闹?” 舒兰与点头。不是她故意替杨英韶隐瞒,实在是峄城公主本人是个特别勇敢的小女孩,上了马背,就没有她不敢干的事儿。 “……不愧是朕的女儿。” 这一回轮到舒兰与目瞪口呆,她算是现场见到驰名双标了,而皇后则是微启朱唇,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半晌才嗔道:“陛下,都怪您说什么瞧她的武艺封她做将军,您看看,臣妾这个女儿,也同儿郎一般要许了大燕了!您还臣妾一个娇滴滴的女儿!” -- 第40页 皇帝大笑,他自然是宠爱小娇妻的,然而当初连公主的出生也是个意外……如今却…… 他看看场上的嫡长子,心思微动。 因伸手携过了秦皇后的手,低声道:“朕还你个小的,是不是女儿,便看你的本事了。” 秦皇后唇角的笑意微微一晃,指尖在皇帝掌心一拧,将手抽了回来,道:“孩子们在底下呢,陛下您看,快开始了。” 皇帝的眼光在玉人儿脸上扫过,她生了公主之后也过了十年,此刻正是女人最妖娆的岁数。 收了手,将目光落到场上分好了组的孩子们身上,心中却掂量起方才掠过心间的主意,到底可行不可行?场上的除却两个小的外,全是他的儿子,有一个算一个,都英俊健康。他不缺儿子了,但儿子们年岁都大了,却也是问题。 秦皇后却已经望向马球场了。在那么多强健的男儿中间,她的女儿显得很娇小,在杨英韶身边跟着,像一条小尾巴。杨英韶此刻正在对她说什么,她连连点了头,似是深以为然。 他们是在安排过会儿比赛的策略吗? 永宁侯夫人经常入宫陪她聊天,她和养兄的这位夫人也算亲近,时常听她变着法儿夸儿子,因此,皇后也知晓,杨英韶的兵法学得很不坏,若只用沙盘,不时还能击败永宁侯这样的宿将。若今后能得几场大战历练,或许又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别人或许不曾察觉,秦皇后却心知肚明,大燕和柔然也好,与南梁也好,平静的日子差不多要到了尽头了。柔然数年不曾南下,差不多忍到了极限,而每逢草原上的野狼南下,南边的鳄鱼便磨了牙,也想上来撕走大燕一块血肉。 朝廷需要将才,老的新的都要有。而打马球虽不是战斗,却也与厮杀有几分相似处,那杨英韶,能安排出一个叫人眼前一亮的战术么? 须臾场上鼓声起,两队人马疾冲,九匹骏马扭绞在一处,先前浇过水又压实的球场上看不见飞腾的黄土,因此年轻的儿郎们挥着球杆拼争的模样,便极清晰地落在了看台上的帝后与侍人们眼中。 筹备这场比赛时,萃英宫的皇子们,原是说好一起给太子一个好看的,有什么用处不知道,总之能叫他们心里畅快,这买卖便干得过去。 可太子奸猾,把皇帝拉来,弟弟们的联盟便不攻自破。想叫他们牺牲自己,给兄弟们提供逞英雄的机会?那是休想。原先安排了谁冲杀抢球,谁提防断后,谁当先射门,如今却是人人都不记得事先的安排,眼中只有一颗球和一个门。 若不是因为太子这一队还有两个来充数的卧底也加入了混战,头上系着红色绸带的萃英宫代表队,自己都能打起来。 而如今,五个红的和三个蓝的你追我赶地抢一个马球,另外两个蓝的在一边儿看着。 一个是太子,他虽在杨英韶陪伴下习武数年,到底体弱了些,再者那些为了强身的套路也不需他跨上马背——凭他那没怎么练过的骑术,第一次拼抢就被兄弟们挤出来了。 另一个是峄城公主,她和太子策马并肩而立还说着什么,看着倒像是两个裁判,但那双眼睛却在场上逡巡。 眼见红队的五人将马球带到了蓝队的球门跟前,有人正要抡杆射门,可还没敲到球,便见球被别人横刺一杆捞走。 往球门过来的时候,红队的众人是很团结的,但到了出风头的时候,又有谁肯让人?这一阵拼抢,倒是比先前还激烈了些。马球在地上空中无助地被打过来敲回去,少年们的呼喝声里渐渐染了火气。 而太子却对公主说了一句什么,峄城公主一夹坐骑肚腹,朝着混战的人丛悠悠晃了过去。但她走了一半便勒马回身,仿佛只是想去那边看看热闹,如今已经看到了,就可以回太子身边去发呆了。 此刻人丛里伸出一支球杆,将马球一击抬击,木球高高地从人群里飞了起来,直扑峄城公主。 在皇后的惊呼声中,小姑娘腰身一扭,让开木球,一声脆喝,骏马奔驰起来,她手中木杆轻勾,已是将马球控制在了自己手上。 那还在一起冲撞的八个人里有七个目瞪口呆,反应快的已然策马追了过来,然而半个马球场的距离哪里是轻易能追上的?再说,在红队球门那半场里,还等着个太子呢。 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公主一点儿不恋球,挥手便将马球传给了太子。 想追上公主已经不容易,想追上太子就更难,一群人眼睁睁地看着太子打进去了全场第一个球——对着他们无人防守的球门。 第20章 场边的奴婢下人们,是无论哪个主子进了球都会高呼的,而皇帝却微微皱了眉。他并非不满太子进了球,他是不乐意瞧见那些个皇子们乱成一团的样子。 即便打马球的时候难免有对抗,可面对同样的敌人,一队之人,难道不该互相掩护吗?和太子一队的那两个倒是还好,至少在杨英韶抢球前尽心竭力地跟红队捣乱了,也算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可红队那五个人,是发什么疯?既然是一队人,谁射门不是一样的么,怎就彼此抢起来! 更不要提他们的战术——有安排过战术吗?五个人一拥而上,这到底是打马球,还是打群架?整个后场扔给太子和峄城公主,简直是个笑话。 原先想着太子那边是不是得紧紧皮,如今却要重新打算了。别的儿子更不中用,万一敲打太子的时候用劲儿太大,把唯一中用的儿子吓坏了,事情岂不是更加糟糕。 -- 第41页 场上却看不到他的眼色,太子打进了第一球之后,红队更疯了。人人都觉得怪别人从自己手里抢了球,因此截了球后不仅躲着蓝队,还躲着自己的队友。 他们五个聚在一起时还算有些威慑力,一旦分开,又有谁是杨英韶的对手?那是在真正的沙场上厮杀了十年的将军,控马功夫比控制他自己的腿还精到,进退自如,来去如风,想抢谁的球就抢谁的球。 皇子们不是不想反抗,然而马技不如人也就罢了,便是抡着木杆想对杨英韶本人下黑手,也是失败的——第一个想用杆子砸他马腿的人,只听啪的一声,两根木杆打在一起,就发现自己的杆头碎了。他拎了根没有杆头的球杆,仿佛倒提一根烧火棍,把皇帝气笑了。 有他出丑在先,别人自然多了几分畏惧,杨英韶益发如虎入羊群一般,在一堆皇子们中逞威风。 他抢球,给公主,公主再传给太子。蓝队也顾不上欺负小女孩和病弱大哥胜之不武了,三个人围着公主或者太子抢马球,然后再被杨英韶抢回去…… 舒兰与站在皇后身边,总觉得场上有个英雄,有个美人,有个推动剧情发展的配角,外加七个炮灰。 杨英韶也不是全然不懂事,他也放水让对方打进几个球,这样场面好看。可上下两场马球打下来,蓝队始终高那么三分,赢得稳稳当当明明白白。 一分来自太子,一分来自杨英韶,还有一分来自峄城公主。特别平均。 等到比赛结束,皇帝心情复杂地赏了蓝队五个人,然后看了一眼满脸汗水灰土、狼狈不堪还输了的红队五子…… 他什么也不想说。 若不是蓝队让他瞧到了自己还有兄弟同心无坚不摧的儿女,还有年纪轻轻已经展示出悍勇本事的臣子,他真想扯上那几个废物儿子,给他们加上两个时辰的骑射课。 一个二个全是废物,这还是他选了武艺高强的侍卫教出来的儿郎! “你们的马背功夫,太也稀松平常了。”皇帝忍住了不快的神色,淡淡道,“今后自己心中要有数,不必特意请朕来看你们丢人。” 他如是说,皇子们自然是人人脸上挂不住。那先前碎了杆的一个格外心虚,自觉父皇那句“来看你们丢脸”说的便是他,心下不忿,道:“父皇,术业有专攻,儿臣们不是当将军的,何必非要……” “嗯?”皇帝用一个短促的音节堵住了那不知死活的小子即将出口的滔滔辩论。 舒兰与暗叹,这皇家也有傻子啊——你皇帝爹正在骂你们不像话,你跳出来说自己不像话也是合理的,这是不是八字欠揍呢? “今日蓝队那边能赢,也不过是因为永宁侯府世子在此罢了。若是没有他……” “哦,都怪太子找了个太强的帮手,是不是?”皇帝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那皇子突然意识到父亲的情绪不大对,这跟他想的不大一样,连忙调转矛头,试图改为嘲讽杨英韶:“永宁侯世子身出将门,自然武艺超群。若是比……” “够了。”皇帝声音平静,制止了儿子的丢脸行径,他不是非得生傻子的——至少在这个蠢货啰嗦的时候,另外几位难兄难弟都在用惊愕的眼神看他作死,显然他们的智力使他们没能理解这位兄弟。 但傻儿子也得教,不是么? “要你和杨英韶比,你觉得他是将门虎子,理所应当英武超群。那若要你和你妹妹比呢?”他问。 那皇子看了一眼峄城公主,颇为不满道:“仙娘还是小孩子,儿臣怎么能欺负她?” 说得就好像刚才你们没有三对一从她手里抢球似的!舒兰与情不自禁护犊子,在心中暗骂,只盼皇帝能为爱女出个头——你看看你这武德不振的儿子们!皇子尚如此,民间该怎么瞧轻武人? 皇帝冷笑一声:“好,既然如此,你和仙娘比骑射,输的认罚,如何?” 皇子昂然道:“只要仙娘敢,儿臣又有何惧?” 峄城公主打赢了马球,却莫名其妙得到了被处罚的几率,先是愣了一愣,一股傲气顶上胸臆,昂首道:“儿臣敢啊。” 说罢回头瞧了杨英韶一眼,杨英韶含笑对她点点头。 再瞧瞧舒兰与,舒兰与对她握了一下拳。 她便走到这没出息的哥哥面前,道:“若是我输了,叫你十声好哥哥。若是你输了,叫我十声好姐姐,怎么样?” ——场上的气氛突然就变得崩坏了呢。 舒兰与不认识这位皇子,因为尚婉仪也不认识他——成年的皇子不得擅入后宫,而秦皇后又是继后,尚婉仪这个废柴自认为很没有必要记住那些一年到头只出现两三次的脸。凭着峄城公主的称呼,她知道这是五皇子,然而…… 五皇子是干啥的?争位时打得头破血流那三位分别是老二老四老六,呈一个便于记忆的等差数列,剩下那几位奇数哥们儿,没有得到过任何戏份——连三位炮灰都没人设呢! 但这份陌生也并不妨碍她对这个倒霉皇子有一些些的同情。毕竟,公主是个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的鬼精灵。她甚至还想到了前些日子被公主几句话挤兑得只能卧病三个月的陈嬷嬷…… 舒兰与扭头去看陈嬷嬷,陈嬷嬷的表情一言难尽,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太愉快的往事。 但现下表情最难看当属五皇子,他说:“我本来就是你的哥哥,岂能叫你姐姐!” -- 第42页 峄城公主使用技能歪头杀:“所以,五哥是觉得自己会输给我吗?我还只是个小孩子啊。” 对方瞬间语塞。 既然认为自己不会输,就不用担心峄城公主提出的条件实在不公平,若要担心公不公平,就说明他都不敢跟一个九岁的小女孩比骑射! 就这样还敢嘲笑她的师傅? 峄城公主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这位讨厌的哥哥作出回答。而在皇帝发出哼的一声冷笑之后,这位可怜人终于忍不住了。 他点了头,他把自己送上了被吊打的命运之路。 在飞驰的骏马背上射出十支箭,这是当初杨英韶在公主面前露过的一手。峄城公主虽然不能做到同时发两箭射中一只靶,也无法保证每一箭都中红心,但至少让数箭的下人能在靶子上把十支箭找齐。她这大半年里每天都随身带沙袋,或提或端,力量和稳定性进步极大,有如此的成绩,半点不奇怪。 而不幸成为臭弟弟的五皇子射丢了三支箭——按说这成绩也不坏,然而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他今天算是将面子揉一揉塞进了阴沟里,简直是社会性死亡了。 峄城公主还在他叫了第一声“好姐姐”之后就摆摆手:“算啦算啦,五哥你这么叫我,我还怪不好意思的。” 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是说她这种坏女孩!她倒霉的五哥离哭出来已经不远了,皇后不得不为了维护后宫的和谐稳定出手:“好了,仙娘,不要再使坏了,跟你五哥道歉,你怎能逼兄长叫你姐姐!” “……”公主嘴一瘪,向前一步,扯住五皇子的袖子,大眼睛吧嗒吧嗒地眨,“五哥,对不起嘛,是我胡闹了。你不要恼我,好不好?我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别人的,这是咱们的秘密,好不好?” 五皇子还能说什么?说他不原谅熊妹妹?保不保密还重要么,最不该知道他丢人事儿的人此刻都在这里站全了…… 经此一役,峄城公主狠狠伤害了五皇子的内心,这妹妹再次成为了萃英宫诸位眼中的混账。 先前她到萃英宫读了几天书就跳去了东宫,虽然不是冲着他们这些兄弟来的,但总有一种被侮辱了的感觉。因今天的一场马球赛,这种感觉便更强了。 便是心底无私的人,想到今日这一出,也道是皇后有心和太子站在一起,果然成功地将她的独女放在了太子这条船上。想来除非太子出了意外,否则待父皇百年之后,皇位断没有别人染指的余地。可心里有想法的,如何能不恨?太子越是稳操胜券,他们便越是盯上了太子唯一的缺点。 体弱。 先前太子的身体弱得像是一张纸,莫说像今日一样打个马球,便是坐两三个时辰的马车去郊野,回来也要病上一场的。太医院多少国医圣手瞧过,药汤子不晓得吃了多少,总是不见效。就连皇帝心下也明白,这个儿子未必能活到自己仙去,立他为太子,不过是结发之妻死前的一点哀求,权当全了她的念想。 因此年岁与太子相近的弟弟们,当初都是接受同样的教育的。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太子的健康状况便一日日好了起来……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皇帝打开了多年尘封的萃英宫,把他们放了进去,从此他们再也听不到东宫的师傅们讲课——谁知道那边讲什么帝王心术呢?萃英宫只讲那些没用处的诗文唱和,老掉牙的圣人言语,花架子的刀马功夫。 亲王就是亲王,本事学得再好,不过是能在朝廷中做个好官。学得不怎样的,一个富贵闲人当到老,自己咽了气,选个儿子承个郡王,一代接一代削下去,翻几手便都成了闲散宗室。 就几位皇子们所知,本朝从头算来,也唯有毅亲王那一系,因骁勇善战得了世袭罔替的亲王爵,可慢说几位老王爷都死在了战场上,便是如今那位年轻的毅亲王,也还在南边军营里蹲着呢,不时隔着大河跟南梁你来我往地互扇耳光,这日子,难道过得好快活么? 谁能不想从这般境地里挣出去,当个皇帝?皇子们有野心,皇帝知道,太子也知道,先前皇帝一心保护太子,别人自然得收收心思,反正太子体弱,说不准哪天便先去列祖列宗膝下承欢了,大家总有机会的。可今日这场马球打下来,大家便都瞧到了,太子纵然不是如他们一般强壮的青年,但也不是一不小心就会死的废物。 对永远错失机会的恐惧,足以让有些人做出铤而走险的选择。 第21章 然而,东宫那边却什么风声都没透出来——已经成年的皇子们,在京城中都各有府邸,若有心思做些什么事儿,但凡捏紧了口风,多半也不会叫别人知觉。 再说,有几位野心勃勃的主儿对太子之位向来觊觎,这从来都不算什么秘密。皇帝知道,皇后知道,杨英韶知道,连舒兰与都知道。可既然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事,现下也不一定会出事啊。 设定是她做的,穿越之后稍作观察,便知晓皇子们争位的行为虽然发生在老皇帝驾崩之后,但野心却是早早就养起来了。设定里太子在峄城公主下降杨英韶之后才死掉的,先前身体虽然也如小翠葱一根,一折就断似的,可还是活到了那个时候。 如今他身体康健,应当无论如何也能活过原设定——据说太子妃已经有身孕了,这难道不是太子的身体比原设定好的证据? -- 第43页 时日如水,仍是那么平静地往后流。只是冬天要到了,眼见得夜越来越长,峄城公主从东宫回到椒房殿侧殿时天就已经黑透了,她得点着灯读书。舒兰与怕她伤了眼睛,安排小宫女多要了两架灯树来,将殿里照得明晃晃的,从此不用担心光照不足。 公主很感动,建议舒兰与每天晚上也留在殿里跟她一起读书——女官的份例里哪有那么多好蜡烛,若是叫阿婉因读书伤了眼睛,善良的殿下也会很难过呢。 此外,在她跟前读书,还有利于她们随时谈谈读书心得。 舒兰与在此压力下,用三天读完了《梁史》的第一册 ,那是前朝的皇帝本纪,在先前的半年时光里,她只读了三分之一…… 果然是人无压力不成才! 读了这书,她才晓得,原来南边的那个梁国,竟是前朝的继承者。 商用时空会对主设定之外的背景进行智能补全,而梁国和燕国的百年恩怨,便是由这补全部分说了个清楚:当初一统夏地全境的梁朝,因连着出了几代制霸狗东西界榜单的皇帝,引发了此起彼伏的国内反叛。无论是公卿大臣还是百姓奴婢,都想把这神奇的皇室干掉。然而对于干掉皇室之后谁来掌权,大家有不同的意见,因此闹了七十多年,也没把梁朝皇帝弄下去,倒是养出了不少新的豪门大族。 此情形宛如正史上的东汉末年,只缺一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强势丞相。既然没有一个人能当得这枭雄之首,豪强们便索性放开胆子撒马一战,你方唱罢我登场地打仗。 可怜梁朝朝廷架子仍在,被不同势力拥立的各位皇帝,活得却像是圈里的猪。从竖着进宫,到横着出去,最多不过两年——如是折腾了十来回,终于有个皇族少年,在即将入主猪圈之前灵机一动:在皇城里做皇帝,等下一位“大将军”来了便一定会死,那我为什么不趁着当皇帝之前就溜呢? 于是他溜了,连传国玉玺都没来得及带,手上的几枚印玺,只能说明他是离皇位最近的继承人。因此军阀们虽恼怒,倒也不觉得他能成事——国玺犹在,换个人选来拿便是。 不怀重宝,自然安全。这位智慧的宗室少年一路撒腿南奔,过了大河,册封了当地豪族的女儿为后,凭借大河天险和岳家实力,守住半爿江山,后头又玩弄手段,夺回实权,从此保得子孙后代平安无虞。 而北方则在互殴中逐渐统一,最终留下一个燕侯,索性命最后一个倒霉的傀儡禅让,自己登基当了皇帝。可他再要南征,却是既没钱,也没人。幸而南边那位新帝正在和皇后娘家角力,也是无暇北伐,否则这两家谁能笑到最后,还很是难说。 后头两边都缓过劲儿了,也打了几仗,互有胜负,国境线就扎在大河沿岸。梁国没法打过来,燕国也不能打过去,因此双方都只能在文字上做功夫——一个是目无君上的逆臣,一个是法统已失的卢瑟,总之谁也不打算承认对方是正统,更没有约为兄弟之国的操作。 夏地天-朝有且仅有一个,多出来那个,是伪朝!是逆贼! 峄城公主为了让贴身女官成长为一个有知识、有见识、有学识的出色人物,听说她读完了《皇帝本纪》,很满意地点点头:“别人的传记不用细读了,我给你挑几位名臣的列传便是。等读完这个,就和我一起读食货志!我看食货志也很有趣!” 舒兰与捧着书,觉得烫手。食货志那真是她的本行了,但这史书上的记载,详细琐碎全无逻辑,要把这东西读懂,她觉得很需要几张思维导图画箭头。 公主再三催促她的进度,说不得,她只能延长学习时间。就算公主睡了,她也可以在外殿再读会儿书,毕竟殿下这里的蜡烛不耗她的份例…… 女官的人生,为什么会这么难?!原本的尚嬷嬷,不应该受到这种欺负啊! 比如这一日,她没有夜班,本该回到自己的小窝,和青瓜聊聊天,准备个熏炉塞进被子里,又香又暖地睡觉。而此刻,她却还待在椒房殿里,对着跳动着小火苗的蜡烛,干文言文翻译工作。身边还有小宫女送来的一碗鸡汁银丝面,说是殿下安排给她的夜宵——真是走在过劳肥的大道上。 而当她终于放下了书,打算吃掉鸡丝面回去睡觉的时候,内殿里的小宫女却快步走了出来:“尚姐姐!殿下唤您进去!” 舒兰与心中掠过她素来很灵的不祥预感,手中的筷子亦为之一顿:“殿下怎么了?她不是就寝了么?” “殿下似是做梦了。”小宫女低声道,“奴婢不敢多问,请姐姐快来吧。” 舒兰与撂下筷子就进去了。不怕公主哭闹,就怕殿下做梦。上回梦到皇城陷落,她立志要当将军,把各位无辜人士折腾到如今。这一回,却又梦到了什么? 进了内殿,掀了宝帘,她见到的公主双目发直,似在愣怔。 “殿下?” “阿婉!”小姑娘立时坐起身子,凑了上来,捉住了舒兰与的手腕往自己身边拖,“阿婉,你过来!” 舒兰与知晓她是要跟自己讲述她的梦境了,便凑了过去:“殿下您说,臣妾在听呢。” “我梦到太子哥哥……梦到他……”公主的嘴唇发白,微微颤抖,却是如何也说不出那个字来。 “梦到太子殿下生病了?” 她点头,又摇头:“没……没治好。” -- 第44页 那不就是死了么? 舒兰与心下一惊,太子会死那也符合人设,可太子不能现在就没了!若是他现在就死了,万一直接触发了“皇帝痛失爱子过度悲恸龙驭宾天”,情况就麻烦了。 要是燕国现在就内乱,第一个死的主要角色会是谁?是将门之子,可能要去打仗的杨英韶?是现下就在南边防备梁国侵袭的毅亲王叶清瞻?还是多半仍在市井流浪朝不保夕的男主尚鹿鸣? 总之不会是公主。 总之剧情要翻车。 总之任务要失败。 “太子殿下身体康健,怎么会……”她谨慎地小声追问,“殿下的梦里,还有别的细节值得注意吗?” 公主点了点头:“哥哥……浑身都是伤。” “浑身都是伤?是刀剑创伤么?”舒兰与一颗心猛跳,若是这样,便是有人发动政-变了…… “不,是肌肤溃破。浑身上下……除了脸面……全部都……” 舒兰与睁大了双眼,怎么会,怎么可能?这不是太子的死法,这是原设定里峄城公主的死法啊! 肌肤一碰即破,伤处无法痊愈,人还活着,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肌肤烂掉,身上没有一处不痛——舒兰与此时才意识到,这种死法写在人设里倒还无妨,总归是纸片人受苦。可若是叫她在此间亲眼目睹一遍……那也真是太过重口味了,可怕到她都不敢去想! 舒兰与愿意发誓,她没有设定让太子死得这么奇怪——且不论同一种奇毒先后在两个人身上出现之后,到底还能不能算作“奇毒”,便是从角色行为的基本逻辑上看,这种安排也不科学。 杨英韶敢给公主下毒,那是因为当时的皇帝是如今还在萃英宫的老六,和公主的关系本就算不上亲近。妹妹死得这么惨,非但不想为她张目,反倒认为这种死法不合皇室威严,一把抹掉了种种细节,葬入陵墓便算此事终结。 可现在的皇帝是太子的亲爹! 就算猜忌这个儿子羽翼渐丰,到底这也是他的继承人。若是太子如此惨死,皇帝便是挖地三尺,也得把幕后真凶拉出来——如果拉不出来,那正史上一桩桩杀得人头滚滚的案子,便是最有可能的参考结局。 到时候,真凶就能跑得掉? 舒兰与绝不会在自己的人设里埋这种没长脑袋的黑雷,可为什么现下却发生了这种事? 她第一个怀疑的便是杨英韶,毕竟重活一世的他先前便用过这东西,又天天接触太子,有下毒的条件,然而他有什么动机呢? 见她面色沉沉,峄城公主问:“阿婉,你说,我该怎么办,才能救哥哥?我竟然不知道这是什么病,是一种恶疾吗?要不要求父皇母后寻找良医?或许……” “若是寻到良医能救太子殿下,便证明,殿下的梦其实仅仅是预兆,也并非不可改变。”舒兰与却道,“我们自然要有所作为,但是,如何说服陛下和娘娘寻找良医……殿下可有主意?如今太子殿下身体康健,宫中也好,京中各位高官府上也好,并未听说什么人患有重病,平白说太医院的人不够用,怕是不能说服陛下的。” 公主想了想,道:“那可怎么办?我总不好说我如今又对医术有兴趣了,要寻人教我医术——便是说了,也未必来得及学到精深处,不需要父皇给我寻杏林宿耆,这个理由是用不得的。” 舒兰与灵机一动:“为什么不去问问永宁侯府的小侯爷呢?” “杨表兄?” “他在宫外,有些事,由他来做,比由咱们做便宜得多。再者,他的岁数也比殿下大,臣妾瞧着他有本事,侯爷与夫人对他也是很信任的。” 小姑娘眼眸一转,点了点头:“明儿个我去跟表兄说。不过……阿婉,明日你先不要跟我去东宫了,你去太医院,找太医们问问,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症状。” “好殿下,这可使不得!”舒兰与吓得头皮一麻,立刻道,“如今太子那边一切正常,臣妾巴巴跑到太医院去问这种奇怪的问题也就罢了。可赶明儿太子真若是显了病状,臣妾就得进宫正司了!彼时臣妾若说是因为殿下做了个梦臣妾才去问,您说,有没有人信呢?恐怕非但没人信,还要牵扯殿下甚至皇后娘娘啊……” “那我又如何跟杨表兄说?岂不是也显得奇怪?”公主道,“不若咱们两个去琅嬛书院,找一找有没有这病状的记载……” 舒兰与很想再次拒绝她——书院里的书千百万本,凭她们两个,得找到什么时候去?然而瞧着公主这样的神情,她又将这话咽了回去,只道:“殿下只同世子说梦到自己发了这毛病,十分害怕,半夜没睡便是。仿佛小姑娘与兄长撒娇,要他帮你查查这究竟是什么毛病,不就可以了么?” “他若是也当我是说玩笑话,不往心里去呢?” “咱们一边去书院找典籍看,一边每日催他,他总会……” “他若是糊弄我怎么办呢?” “这……”舒兰与微微蹙眉,“臣妾看,他不会糊弄殿下的。这个人做事认真谨慎,若是爱糊弄差事的人,岂能小小年纪便有这份出息?” 公主犹疑着点了头,可算是答应了找杨英韶帮忙。 而此刻的杨英韶哪里能想到,第二日他高高兴兴地去东宫上班,却要面对这么一个令他心如油煎的修罗场…… -- 第45页 第22章 峄城公主特别认真地跟杨英韶说,她梦到自己周身肌肤破坏,轻轻一碰便掉下一大片皮肤,除了脸上,周身全都是伤,疼极了,什么药都救不了她,想死却又死不掉。 他一惊,问:“殿下怎么会做这种梦?如此病症,臣闻所未闻。” 从细微表情上看,他用惊愕掩饰了恐慌,然而真正的不安,是盘踞在心头难以祛除的。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啊,可是好疼呢,醒来的时候,那疼痛仿佛仍旧留在我身上。”为了加强说服力,峄城公主挤出几滴眼泪,“我真的好怕,表兄,若是我真会生了那种病,还不如……不如索性死了痛快……” 她原本是个每日都鲜亮活泼的小姑娘,此刻突然收敛了笑容,满脸恐惧与委屈,眼中泪光闪动,将落未落。 虽还是个孩子的面容,可却奇怪地与他前世见到的,她最后的模样慢慢化作一体。 那个时候,他坐在她床边,摆出想碰她却不敢触碰的样子来,她便哭了。她只有一张脸没有碰到过布料,一条命只靠用细颈瓶饮蜜水吊着,她问:“杨郎,我是不是……活不到我们的孩儿出世了?” 便是心如铁石,听到这一句话,多少会心痛,可他那时候却只觉得快意。她杀了他心爱的人,她凭什么还期待他会渴望他们的孩子? 而她说:“我对不住你,可是,我不想活下去了。” 若是让他早知道他复仇的动机根本是一个谎言,他一定不会说出下面的那句话,也不会将手伸向她的面庞,毁掉她最后一片完整的肌肤。公主一生爱美,可临走时却是从头到脚地不堪入目。 绝望的她用最后一点力气夺去了他腰间的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膛,呼吸停止,可她储在眼中的泪水却流了下来。 血泪合流。 鬼使神差地,杨英韶于此刻伸出手去,为峄城公主擦掉脸上的泪水。他的指腹有习武留下的茧,便是用力再轻,摩擦过肌肤也会有点儿疼,可是,峄城公主柔软得像是嫩豆腐的面容却丝毫没有变化。 他的指尖没有沾血,她的肌肤不会触手即破,她只是吓了一大跳,任她活到这么大,敢伸手摸她脸的男人,只有她父皇一个。 杨英韶疯了吗? “表……表兄?”小公主一瞬间陷入迷茫,她到底是该拍醒他,还是该叫人过来把他拖出去打上二十杖?头晕脑胀之间,她选择喊他一声。 而杨英韶此刻方突然回了魂,前一刻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一句“疼吗,是我对不住你”,生生梗在了喉咙里,噎得他生疼。 “殿下,您瞧,只是泪水而已。”他收回手,展开五指给她看,“臣的手糙,想来碰疼了殿下了,可是殿下的肌肤丝毫没有变化。那只是一个梦,做不得真。” “可是……”公主咬着嘴唇,她也从方才慌张的意外状况中清醒过来,原来表兄只是想证明她不过是做了个噩梦吗?可方才的行为的确是太失礼了,万幸阿婉和哥哥在演武场那一边,否则,哥哥或许会罚表兄的。 她决定撒个娇,仰起泪痕未干的面容,望着杨英韶,可怜巴巴道:“我也知道只是个梦,也不敢跟父皇母后,还有太子哥哥他们说,我怕他们笑我,只能找表兄你了。那个梦,叫人好……” 不必她接着说什么害怕,说什么心慌,自己便是重生者的杨英韶,此刻早就自行脑补了一万种公主梦境的可能性。眼见小公主竟然还肯信任他,便知她绝不会是梦见前生临死前的那一幕。 上天对他这样的罪人竟还有所眷顾,没让她梦到下手的人是他。 一时间心底下又是酸楚,又是痛悔,又是怜惜,脱口道:“不必怕,仙……先去习武吧。殿下若真觉得那个梦十分诡怪,臣在宫外为殿下寻几位解梦的高人分说如何?” 峄城公主听着他的口气,原以为他要帮忙了,正欲点头,便听到了后半句。 连忙把脑袋摇起来:“不成不成。” 她要解梦高人干什么?若真要找人解梦,她爹的钦天监里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委婉又好听,人见人爱的! 她是要找良医啊。 “怎么?殿下怕被人知晓了,笑话您拿一个梦如此当真吗?”杨英韶问。 “不是……若只是一个梦而已,便是再可怕十倍百倍,又能如何?可是我总觉得……我想寻个良医,问问这般症状,到底能不能治,该怎么治。表兄,你不要笑我,实在是那疼,疼得太真切了,你帮我找找郎中好吗?” “……最好的郎中,都已经在太医院了。” “不会的,若我生了这种怪病以致将死,那太医院便一定没有人能救我了。”她说着又要掉眼泪,“我真的很害怕,我……” “臣答应殿下去找好郎中,找天底下最好的郎中,成么?殿下别哭。”杨英韶这一回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伸手去给她擦眼泪了,摸出一条巾帕递给她。男子常用的擦汗巾帕不比女眷们的绢帕,没那么细滑,也没那么纤薄,更是不加纹饰。然而峄城公主不介意,听到表兄答应帮忙,欣喜还来不及,接了帕子蘸掉脸上几滴泪水,露出个极明亮的笑脸来:“我就知晓,表兄是天底下最体贴我心思的人。” 她说一句“最体贴我心思”,不过是流水线上发好人卡的常用操作罢了。凭这一个“最”字,皇帝是最宠爱她的君父,皇后是最为她苦心筹谋的娘亲,太子哥哥是最疼爱妹妹的好哥哥,陈嬷嬷是最敬业的劳模,尚婉仪是最妥帖的小棉袄,多一个杨英韶,没什么大不了。 -- 第46页 然而杨英韶听得这一句,心头便像是叫烧红的针重重一戳,差点掉下泪来。 什么体贴她心思,他是这天底下伤她伤得最深的混账罢了! 此刻却只能板着脸安排她:“接着去提沙袋,今日加了重量,时间可以稍短些了。” 公主展颜一笑,能长本事的事儿,她从来都不推脱,答应一声便去了。小姑娘和男孩儿一样穿着习武的短打,像只雀儿。 那么可爱。 杨英韶垂下眼,深深吸气,他方才几次失态,希望公主没有注意到。至于她那个梦,他是不担心的——毒是他用过的毒,当初是尚鹿鸣给的,而尚鹿鸣的医术是漆允龄教的。 虽说尚鹿鸣跟他说,此毒无药可解,然而此世又不是真的有人给公主下了毒,只需要问出个详细,给她个交代便是。 他的心思倒是更多地放在了公主的梦境上。虽然他肯定公主梦到的不是那残酷的一天,但光是这个梦的存在,已经让杨英韶倍感不安了。 她还会不会梦到别的?若是梦到了……会不会就此不再相信他了? “被自己信任的人欺骗,一定很难过。”——她是这么说的吗? 初冬的下午阳光温软,像是暖到正好可以入口的牛乳,但杨英韶立在演武场边,却觉得周身寒凉,仿佛置身于墓室之中。 是了,他的确曾进过墓室。他得和公主夫妻合葬,在他死前,公主的墓室不会被封闭。那一天,他知道了苏流光的所作所为,独自一人来到她身边,却是隔着厚重的彩绘棺椁,再也没办法和她说一句话了。 离开她的陵墓之后,他手足都是冰冷的,直到骑马回到家中,仍旧僵硬疼痛——回的是侯府。他们曾经共住过的公主府,已经被皇家收回了。 那个时候他有多么希望能回到她还活着的时候,回到她还没有中毒的时候,回到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的时刻。他宁可和离,宁可为之受挫骨扬灰的重刑,也不愿承受自己曾做出如此禽兽之行的记忆。 可如今他回来了,回得比当初所盼望的更远——那又如何呢?他仍然在恐惧。他不知道自己对峄城公主的好到底有没有作用。若是公主也梦到了他伤害她的情形,又会怎么样? 他站在那里,心事芜乱,竟没有注意到“尚婉仪”走到了他身边。 直到她道:“世子,殿下任性,劳您费心了。” 杨英韶连忙带上笑容,道:“无妨,这既然是她的心事,我稍稍帮她也未尝不可。” “但是……”舒兰与犹豫一下,才道,“殿下做的梦……从来都是实现了的。臣妾不敢跟别人胡说八道,但既然殿下信任世子,臣妾便也来说一句,这不是她危言耸听……求世子一定为她寻找良医,殿下她,当真是怕极了的。” 杨英韶转过头,他看着舒兰与,什么言语都无法驱散他心里那一霎的深寒,以及随之而来的怒意。 她的梦都成真了?难道这一世也有人敢对公主下手么?! 杨英韶紧着去找了漆允龄,在他住所门口堵了半个时辰,可算将他抓住——不出所料,身为尚鹿鸣的师父,漆允龄确实知道这东西。 次日,他按照和峄城公主的约定,提前半个时辰到了东宫演武场等她。一见面,公主便命从人尽数退下,舒兰与略作迟疑,也跟着别人退出去一射地。 人不能自恃上位者的心腹,除非是嫌命长。 而杨英韶正在与公主讲述他的所闻,这的确是别人不该知晓的信息。 “臣询问了几位医士,有一名曾在毅亲王麾下做军医的医士说曾见过这种情状,但那并非疾病,而是南疆的毒物。” “毒物?”公主吃了一惊,心猛然一沉。 她是个孩子,可便是她也知道,毒药与巫蛊,是宫中最忌讳的东西。东宫虽不归她娘管,可只要这种东西进了宫墙,便有数不清的人要丢掉性命了。 第23章 “是,这东西,咱们大燕没有,它来自南梁南部的瘴疫之地,是几味剧毒之物掺和炼制而成,便在南梁,也是稀罕物。臣不懂医理,记不住那些药材的古怪名字,但成药名叫‘雪落芙蓉’,倒是挺美的名儿。总之,世上真有此物。且这东西不需下入饮食之中,只要掺杂在熏衣香丸或是别的什么用物中,日日接触,天长日久便会中毒。” 峄城公主微微动容:“雪落芙蓉……” 她想到梦里兄长身上那大片溃破的伤口,衬着周边白皙的肌肤,颜色可不像是白雪敷在娇艳的芙蓉花上?只是这名字越形象,想起来便越使人欲呕。 “正是,中毒尚浅时,中毒者肌肤若雪,体有异香,待到肌肤开始溃烂,便是药石罔医了。”杨英韶低声说。 公主的眼睛忽然睁大。 中毒尚浅时,肌肤若雪? 她想起了太子的肤色。太子同她说过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一身皮肤怎么晒都不会黑。 但太子身上有香味吗?公主实在想不起来,贵族青年男性也会用薰衣香,兄长身上的味道,到底是来自香丸,还是说明他已经中毒了呢? 杨英韶见她面色变化,心中不免紧张,勉强自己打趣,道:“殿下不用害怕,您必是不曾中这毒的。” “嗯?为什么?”峄城公主下意识的随口一问。 “殿下从春至秋,黑了不少。” -- 第47页 峄城公主瞪大了眼睛: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他说她黑了!他怎么能这么说? “虽然我一点也不想中毒,但……我也不想变黑!”她气急,“我是个女孩子呀!” “要当将军的话,多少都会变黑的。”杨英韶笑道,“臣的脸和手,也比身上黑了不少。并不是人人都会像太子殿下一般,怎么晒都不黑的。这等天赋,哪怕殿下是太子殿下的胞妹,也未必能像了他。” 公主微微张了张口,杨英韶提到太子,便把她方才溜出去的思维拽了回来。是了,现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哥哥…… “太子哥哥……先前,也不是怎么晒都不黑的,对不对?” 杨英韶微微一怔,他看着公主的神色,总觉得她有什么没有说出来的话,要他去猜。 太子的肤色,先前并不是怎么晒都不黑? 他突然听到一块巨石在心中猝然砸下的声音,震愕的望着峄城公主。 她低下了头,睫毛微微颤动,仿佛是快哭了。 “殿下的那个梦……难道不是说自己,而是指……太子殿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僵硬,舌头在口中,仿佛一块死肉运转不灵。 峄城公主久久地沉默着,她一张嘴小心翼翼抿起来,仿佛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或者不是。殿下还请给臣一个交代。” “是。”说罢,她伸出手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表兄,求你不要恼我。我做梦一向会成真,可是太子哥哥的性命比我宝贵万分……我,不敢说实话,怕你听了就不帮忙了……” 她有些慌张,而杨英韶在最初的恼怒之后,却也越想越觉得可怖。 他不知道公主做梦都会成真这事儿究竟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太子一旦有个万一,朝廷极可能会像上一世一样,陷入无可挽回的混乱之中。 但怎么会这样呢?上一世,太子明明是活到了他们成婚之后才离世,死因也绝非中毒…… 有什么变了,除了他之外,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也变化了。 “殿下,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太子殿下到底是不是中了毒。你我不能凭借他肤色白皙这一点。就认定他中了这雪落芙蓉。这样的奇毒难制也难解,想必便有解药,也带着三分毒,此事不可妄加猜测。” 杨英韶紧紧捏着拳头,他用自己的力量带来的痛楚,提醒自己必须得冷静。 至少在公主面前,她还小,只会比他更慌张。 “……怎么弄清楚呢?表兄可有办法吗?我都听你的!”峄城公主急切道。 杨英韶摇头:“我如今并不晓得有什么办法。今日我会再去看望那位军医,或许他能有法子。殿下也多费些思量,咱们都好好想一想!” 公主连连点头:“这件事情我不好和父皇母后说,要是找太子哥哥他自己,似乎也多有不便。表兄,这是你我的秘密,我……现在只能依靠你啦!救救我哥哥……算我求你!” “太子殿下是君,臣自然要拼尽全力保护他的。您没有必要如此客气。”她的眼神殷切,可杨英韶还是要从她的爪子里解救自己的衣袖。 “嗯,唔……可是,我还是要谢谢表兄呀。我骗了你,你一定也会难过吧。”小姑娘眨了大眼睛,“我可不可以补偿你点儿什么?” 杨英韶苦笑,他能要什么?生气自然是生气的,然而倒也不至于为此索要公主的补偿。 诚如她所说,若她告诉自己是梦到哥哥重病将死,便没了立场向他哭诉,求他怜悯,要他帮忙。唯有将这件事情安在自己身上,她才可以顺理成章地用恐惧骗他入觳。 但此刻,峄城公主那么真诚地望着他。 “臣现下没什么想要的,殿下若有心,且记得欠臣一样物事,待臣想到了,再来讨吧。” 公主便点头,非常认真:“这个我一定是说到做到的,你放心,无论什么时候告诉我,只要我能给,什么都行。” 杨英韶正要点头,却望见演武场入口处,时常跟在太子身边的太监谢德音疾行而来,走过她宫女们身边,一步也不停。 峄城公主也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身去,只见那太监的一张圆脸上神情说不上好,到了二人面前匆匆停下脚步:“公主殿下,世子!太子殿下今日身体抱恙,便不来了,安排奴婢来给二位交代一声,今日要用演武场上什么东西,都请自便。” 峄城公主的脸色骤变:“太子哥哥怎么了?” 谢德音道:“太子殿下……脚底有一块皮肉破了,血肉模糊的,虽然是小伤,但这受伤的地方……他实在行动不便!公主殿下不用十分上心,更不必告诉陛下与皇后娘娘,免得二老担心。” 峄城公主的身体微微一晃,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杨英韶的手,这才没有跌倒。 杨英韶扶了她一把,温声问谢德音:“公公,太子殿下好端端的,脚底怎么会破了皮?” “这……奴婢们也不知道……听说是脚掌上头皮肤破损,或许是因为鞋袜不适……” 不单是谢德音,便是峄城公主和杨英韶,也知晓这理由着实牵强。谁敢给皇帝的儿子穿不合脚的鞋袜,区区一日便磨破了脚掌? “劳烦公公跟我哥哥通禀一声,我是她的亲妹妹,理所当然要去看他。还请他不要推辞才好。”峄城公主道。 -- 第48页 杨英韶也跟着帮腔:“臣在东宫数年,多劳太子殿下护持,不知能不能去探视殿下?公公可也能行个方便,告禀一声?” 谢德音迟疑了一霎,他算得上太子的心腹人,凭借多年历练出的直觉,总觉得这事不那么简单,并且,面前的公主大约是知道点儿什么。 否则她怎会如此失态?但她失态时的样子,却似是对太子生病一事感到震惊和抗拒……一时难说是敌是友。 他很和气地笑了笑:“这奴婢说的可不算。奴婢现下回去禀报太子殿下,他若是许了,奴婢来请公主殿下与世子过去可好?” 当然没有不答应他的道理,总不好说不管病人的意愿就强行探望——更何况,杨英韶与峄城公主都知道,太子这“病”大约不简单。 谢太监走后,二人相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揣着事儿。 杨英韶率先开口:“若真是中毒,殿下……打算怎样?” “当然是治……”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小心翼翼看着他,等一个可能很不乐观的答案,“……治不好吗……” “这……臣也不知道。但殿下需要一个因由,引太医们想到、查到此症乃是中毒,而非患病。” 公主张了张口,她差点儿就问了为什么——但其实无需多言,她跟杨英韶这两个于医道一窍不通的人,若是上来便指证太子是被人投了毒,皇后便必须细查他们从何得出结论,即便是不动他们二人,身边婢仆宫人必也牵连甚多。 要尽快救哥哥,还是要保周围众人的性命?这是她打从出生以来遇到的最大问题。 杨英韶见此便是一叹:“过会儿见了殿下,好生看看他周围有什么异常……然后……随机应变吧。” 小姑娘一时没有更好的主意,乖巧地点了头。 不多时,谢太监带着两个小黄门一道前来,延请二人去探望太子。在路上简单提了几句太子的情形,想来这便是东宫允许向部分“外界”公开的信息了。 舒兰与终于听到了关于这种她亲手设定的毒药的具体信息——虽然谢太监并未承认他是中了毒,但这情形她哪儿还能听不出来? 太子昨夜就寝时便觉左足下略有不适,着宫人按压后痛楚略有减轻,可今日起床着衣时,宫人却发现他脚底的皮肤烂了一片。 若非他隐约记得皮肤溃破之处与昨夜刺痛之处一致,此事几乎找不出一点证据来。太医倒是一大早便赶到了,然而便是太医也不明白这情由,只能给敷了药膏了事。 谢太监道:“伤处倒是不大,然而偏在足掌处,太医嘱咐不能受压,殿下这几日不能站立,陛下那边不敢瞒着,属官那边也不好应付,如今奴婢们正没道理呢。” 说着用眼睛瞟了瞟公主,公主却是不说话。她实在害怕,没办法像先前一般伶俐地察觉到这位太监的用意。 非得太子本人告诉她:“今日早上请了太医,父皇那边早晚也会得到消息。仙娘若能见到父皇,替孤禀告一句吧。这伤处绝非严重之事,太医已为孤开了药方,不多时便能痊愈。” 说着还笑:“哪有兄长让妹妹看一只病足的,孤今日不像话,可仙娘务必要把这话说给父皇听,免得他担忧。” 皇帝担不担忧无人知晓,峄城公主却是忧心极了,她看着兄长那只左足——他的皮肤极白皙细嫩,那种质感,她只在未满周岁的小皇弟脸上瞧到过。而因此,他皮肤上出现的一片溃破格外醒目。 如今像是一瓣残英落在雪上,可若再这么下去…… “人的脚掌,皮肤总会糙些,哥哥又不曾长久站立行走,怎么就会伤了脚掌呢?”她闭了闭眼,将梦里的可怕场景压下心头,才说,“我自然可以跟父皇解释,但父皇总会多问一两句的吧。” 太子苦笑:“孤又岂能知晓为什么?皮肤溃破无非疽痈之类,未曾听说疽痈会发于足下。此外,太医说人若患有消渴症,或许腿足也会破伤,可孤没有这种毛病。” “会不会是鞋袜出了问题?”峄城公主问。 “鞋袜?孤还不至于穿会磨破双脚的鞋袜。”太子虽然痛楚,但看着小妹妹这样一副焦急神色,倒也稍感欣慰,因道,“你只与父皇去说,父皇若是真想知道病因,会召太医去询问的。” 峄城公主灵机一动,她想到了一个好点子,一个能让太子的人怀疑有人下毒的好办法! 杨英韶不是说过么,这“雪落芙蓉”不是用来吞服的,只消做进香丸中用以熏衣,天长日久地接触,人自然会中毒。 “万一制鞋制袜的奴婢,为了叫鞋袜白净,又或舒适松软,添了什么药料炮制却没洗干净,才叫哥哥脚下溃破的呢?”小姑娘道,“我听阿婉说,宫外头有些替人洗衣的坊店就有这种药料!是不是,阿婉?” 舒兰与好端端站着,突然喜提一口锅! “这……臣妾也是听人说的。臣妾小时候给人做童养媳,家里头的大衣裳让外头的洗衣妇洗过之后,婆婆便如此说,还要臣妾再将衣物清紏一遍,免得衣裳贴身叫她老人家不适。” 顺手把锅扣给那个糟心婆婆,谁叫角色初始记忆里就有蹲在冬天的水井边,就着洗衣槽,边哭边用冷水洗衣裳的片段呢。 第24章 太子对民间百姓的婆媳关系没什么兴趣,听闻这话,只是微微一笑,道:“外头是外头,在宫中,哪件衣裳是要穿第二回 的?便是真有人用这些容易毁伤肌肤的药水清洗衣物,也没有人敢怠惰,将未曾洗涮干净的东西呈送上来的。这倒是不必担心。” -- 第49页 峄城公主不信服地撇撇嘴,道:“就算无人洗涮,那新袜也是由人手做的,新靴鞋也是由人手作的,丝料布革哪一样不要熏香?万一……” “万一?”太子似乎没想到妹妹对这个可能性如此执着,便道,“若有这样的万一,那经事的奴婢便是有一万个脑袋,也都要砍了去。何人会在这样的大事上犯傻?” 公主微微偏过脑袋:“宫里一定没有人犯傻的吗?” 看似是小姑娘对自己的想法被这样粗暴否认而不满,然而杨英韶同舒兰与,都已经明白了她的用意。 既然这“雪落芙蓉”是制在香丸里,以之熏衣,使人接触肌肤后中毒,那问题一定出在太子的衣衫鞋袜中。 其实鞋袜出问题的可能性最小,毕竟那袜子薄薄一层,贴着肌肤的面积也有限。然而,因太子最先溃烂的肌肤在脚掌上,以此引起他对衣物的怀疑,或许是个办法。 太子反应稍稍慢了些,正想回答,却在妹妹的眼神中读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仿佛惊雷响过耳侧——他这若是生病,太医们无论能治不能治,总该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若不是生病,那又是什么?巫蛊?投-毒? 诚如人剧烈腹痛还吐血就该怀疑服了毒药,他的脚底先溃烂,难道不该怀疑鞋袜上有人做了手脚? 若是在鞋袜上做手脚便可令他脚底溃烂无法站立,那么,这手脚若是做在他贴身的衣物上,甚至做在他洗面的巾帕上…… 太子握紧了拳头,他原想着,这可能性虽然不大,但多少要查上一查,倘若世上真有如此毒物,那也太过可怕,非得将它与那投毒的宵小赶尽杀绝不可。 然则这一握拳,他便觉得掌心一阵剧痛,抬手看时,但见手掌中对着指甲尖的肌肤已然破开,鲜血直涌。 峄城公主吓得面无人色,连声唤人要来给兄长包扎。 立在人丛外围的谢太监也唬了一跳,抢上前来,连连叫着“天爷”,可他没有包扎用的细布,更没有药,唤小宫女上前时,太子掌心的血已然淅淅沥沥在被子上染出了铜镜大小的一片赤痕。 “哥哥,”公主的声音都在颤抖,“不……不要碰触您的身体了,这……这……” 饶是太子这样平日里极重风仪的人,眼睁睁看着这般怪事在自己身上发生,也难免是惊怒交加,一张俊秀面庞此刻已然变形,怒道:“谢德音!” 谢太监也打了个哆嗦:“奴婢在!殿下有何吩咐?” “把孤的鞋袜衣衫、昨日用的膳食茶点,统统送去太医院。”他道,“着太医院细细查,孤要瞧瞧,是谁想对孤下如此毒手!” “殿下!”谢德音面无人色,“奴婢这就去办,但您……可千万别认定了这便是有人下毒!这话犯忌讳!” 太子扫了一眼众人,许是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神情过于狰狞,又换回了素来那张温和的面具:“无妨,仙娘与英韶都是自己人。仙娘,你的侍人……” 峄城公主忙道:“我知道的,阿婉是信得过的,别人……” 她说着便站起身,眼光徐徐从诸人脸上划过,道:“我姑且当你们是我的人。但你们若是说了不该说的,就只能当我的鬼啦!” ——明明是威胁的话,为什么要用这种口气说出来啊。 舒兰与腹诽,她知道,自己是峄城公主信得过的角色,此刻不必表忠心,然而那些个宫人们却个个惊得面上变色,纷纷道:“奴婢们什么也没有瞧到,什么也不曾听过。” 峄城公主恫吓了自己的随员,便又问太子:“哥哥,那您的人……” “孤自然会处置。”太子道,给了谢德音一个眼神。 “那就好。”她说,又在太子身边坐下,却是不敢再伸手碰一碰他了,仿佛面前高大的兄长是个水泡儿变的人,轻轻一碰,便要碎裂开来,“哥哥您……疼吗?” 太子原是下意识地想回答一句“不疼”,可撞着公主忧心的眼神,却觉得胸口被一团柔软温暖的东西塞住了。 “别担心,孤忍得住。”他说。不疼是绝不可能的,而对着这小孩子如此清澈的眼神,他想用客套话敷衍过去,仿佛也是犯了罪。 “是吗……一定很疼。”她皱起眉,又看了看他的手掌,道,“我可怎么跟父皇说?父皇一定会很担心的。” 太子笑笑:“你看到了什么,就和父皇说什么吧。孤也不知道父皇会怎么想,但……东宫的事情,不能瞒着他。” 峄城公主颔首:“父皇一定有办法叫太医们治好哥哥的。哥哥也别害怕才好。” 太子只能微笑,他无法对她说,他的确感到害怕。倒不是怕这毒无药可解,实在是能在东宫下毒的人,身后必然隐藏着一个他不想看清的影子。 那或许是某个弟弟,也或许……是父亲。 乐观些想,是父亲的可能倒是不大。皇帝便是需要将权力紧攥在手中,也不必弄死太子,只需要限制他便好。可是,若下手的人是他的某个弟弟,在这一把没要了他的命,之后便一定会招来巨大的灾祸。 若是如此,下手者会只是让他破几块皮吗? 他只能赌一把,在他成为受害者或是病弱者之后,父亲对他还能有当初的那份舐犊之情。为他寻医问药,也为他严惩凶手。 而如果是这位公主妹妹去向父皇哭诉的话,那个人,也多少会心软吧。 -- 第50页 “哥哥,我今日不想去读书啦,您派人和师父们饶我一天的课吧。这事儿不告诉父皇,没有个说法,我心里实在不安。”被太子当做工具人的峄城公主非常敬业,决定现在就去告状。 “孤可以派人去替你告假,不过,明儿要好好来上课才是。”他道,“你且去吧,什么也不要瞒着父皇,全部告诉他……英韶,你稍留一会儿,我有话与你说。” 杨英韶突然被点了名,一怔后方才答应。峄城公主没有留下来陪他的意思,起身同哥哥行了礼,便带着人走了,脚步匆匆,若非身为贵主应当要沉稳,她几乎要跑起来。 抬肩舆的太监也因她的催促加快了脚步。皇帝白日里都在外朝久善殿的书房,从东宫到那边委实不近,若不骑马,在路上便要花小半个时辰,而这小半个时辰中,公主始终沉着脸。 而从书房里出来之后,她脸上虽干净,眼睛却红肿着,显然是同父亲哭了一鼻子。上了肩舆便道:“回椒房殿,此事需得母后也知晓。” 她人小体轻,太监们平日抬着她并不嫌累,奈何这一路几乎是小跑而来,如今连气都没喘匀便又要回椒房殿,着实辛苦。待峄城公主直入殿内与秦皇后汇报此事时,几个太监的腿脚都有些打晃了。 舒兰与落在后头,看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也跟着公主往殿里走,可在内殿的那道垂帘外,便被满脸紧张的绫仪拦住了。 “姐姐,别进去,殿下在同娘娘说要紧事。”她用气声说。 “娘娘叫你们出来的?” 小宫女点了点头。 舒兰与便站在门口等。今日公主同帝后报告东宫之事时,她都不在身边,不知晓这姑娘到底会说什么……但从皇帝的反应来看,这事儿怕是要闹大了。 不闹大也不成,太子的皮肤此刻稍稍受力就会崩裂,既然已经到了毒发的时候,情况便是万分危急。 太子可死不得!舒兰与这是真心实意地祈祷,她甚至打起了漆允龄的主意,而思路和杨英韶如出一辙。 只是,相比出身将门的杨英韶,她一个生小便在京城左近村庄的女人,论理不该知道漆允龄这个人,更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贵人,把他调入京中给太子瞧病。 一个寻常的军医而已,谁能信他的本事比太医们还大?更况他到底能不能治好太子,舒兰与也是没把握的——他的徒弟能配出这味毒药,便能说明做师傅的一定有解药吗?这是传说中无药可治的剧毒,漆允龄便是医术通神,能挑战这世界原初的设定吗? 舒兰与再一次想给写设定的自己两脚——没事儿干写什么奇门剧毒!少说一句“此毒无药可解”,难道会拿不到工资吗? 她在懊悔、不安与冥思苦想中等到了公主出来,而跟着她出来的还有皇后的懿旨。 即时起封闭东宫,一应人等不得出入,太子数日来的穿着用物与保存下的食水茶点,统统交由太医院查验,而服侍太子的宫女、太监,连同东宫嫔御,全都被看守起来,宫正司分别审问——说是审问,差不离也是严刑拷打了。 唯一幸免的是太子妃与两位良娣,她们到底是上了皇家玉牒的人,是东宫的正经主子。若没有如山的铁证,不能对她们施以刑罚。然而这三个女人也被秦皇后唤至椒房殿,一人住一间屋子隔开,每间屋子派了个经事的嬷嬷盯着,端得看这三人的行止有无蹊跷之处。 东宫原本也有自己的一套班底,然而太子出事之后,帝后如何还能相信他们?更况秦皇后本就是继母,若是不用出十分力气来查办此事,难说皇帝会想些什么。 这人到中年,无论男女,疑心病都重的很。前些日子皇帝还怀疑太子和继后娘家走得太近,是有心抓权呢,如今太子不明原因地倒下,他这做爹的便将疑心都放在了别人身上——谁会盼着太子倒霉呢?多半是旁的成年皇子罢。 秦皇后能猜到他的套路,所以她绝不想成为被皇帝怀疑的人。 她的女儿向她转述了父亲的安排——东宫内殿与后宫这边,皆交给皇后处置,但那些已经成年的皇子的舅家、交往甚密的友伴家,则由皇帝派了人去盯着。 他甚至告诉还不满十岁的公主:“仙娘,你看,这便是皇权了。天底下谁也不能违拗皇帝的权威,因此,总有人为了离这权柄更近一步铤而走险。” 峄城公主问:“父皇是怀疑哥哥们吗?” “朕最先怀疑他们,也是护着他们了。” “……为什么?”小姑娘完全不明白。 “先查过他们,若都清白,后头的审讯无论多么酷烈,那些奴婢都不敢往他们身上攀咬。否则情势严峻起来,朕也不敢说,便一定会继续信任他们。” 峄城公主仍旧无法理解父亲的用意,在她眼中,信任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譬如她信任母亲,信任阿婉,那都是瞧了一眼,便知道这个人绝不会背叛自己。无论旁人说多少句坏话,拿出多少“证据”,她都不会怀疑。 这话她也同皇后说了,可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扯着母亲再多问几句为什么——便是她也知晓,这件事情很大,许多人大约要掉脑袋的。 秦皇后一道道命令发出去,连椒房殿外头的鸟雀都不叫了。不多时,太子妃带着两个良娣到了椒房殿,年纪相仿的婆媳四人照面,秦皇后淡淡嘱咐了几句,便叫她们各自下去安歇。盯人的嬷嬷光速到位,不多时便传回了消息。 -- 第51页 顶着一个大肚皮的太子妃在念佛。一个良娣摸着没绣完的荷包掉泪,另一个睡着了。 秦皇后哼笑了一声——竟能睡着,那良娣也是好福气。 这宫中,有多少人今天要为东宫的事睡不着,又有多少人,会再也醒不来呢? 第25章 事发之后,满宫都忙了起来,在喧哗、叱骂、惨叫和呻-吟之中,唯有太医院一片“祥和”,既没有血腥味,也没有惨叫。 院判,院正,医官,医士,药童,人人皆忙得团团转,连有闲暇说话的人都没有。有人拿着太子的衣物浸出的水辨别其间是否有毒,有人抱着药典,提着毛笔,写废了一张又一张纸,想给太子的情形找个病因。 然而有一个人,面对眼前打开的一页医书,久久沉吟,却不知道是否该将自己的所知讲出去。 那便是漆允龄。 他知晓太子的症状是一种名叫“雪落芙蓉”的毒-药引起的,也知道这毒-药的配方,甚至还记得,就在昨日,永宁侯府的小侯爷等在他家门口,只为问他,在毅亲王军中做军医时,可曾听说过南梁有一种药,能叫人肌肤尽落,流血不止。 彼时他还不知道小侯爷的动机,然而今日看来,太子大约是昨日就发作,才会安排身为他心腹的杨英韶来打听。 并且,东宫的人一定已经知晓,这下毒的人和南梁有牵连,否则杨英韶岂会直接点明这药来自南梁? 既然他们知道这些信息,如今又是做什么态度?是想利用太医院,将这毒药的存在过了明路,好叫皇帝心疼这个没了生母疼爱的嫡长子么? 瞧透疾病容易,记熟药性也不难,可要搞清楚人的心里有多少弯弯绕绕,便实在不简单了。 漆允龄翻过一页医书,他知道,在太医院所藏浩如烟海的医书中,有一本里头记载了“雪落芙蓉”——他打算等到明日早上,大家都感到疲惫的时刻,再找到那本书,“凑巧”看到这味毒。 若是有人在他之前便翻到了,那也是人家命中该出这一回风头,他不急不躁,更无意争抢。 进入太医院前,他当这里是天下杏林精研医术的至高宝地,可进来之后才晓得,原来药方未必是开给病患的,剂量未必是妥帖除了病根又不伤人的,针灸未必是为了救人性命的——要说毒,太医院药房里千百个小抽屉,哪个里头不是毒? 在这种地方做了首脑,当真能算是他毕生之愿吗? 漆允龄叹了一口气,拿起手边的参茶——为了叫他们精神抖擞地熬夜,院判叫人用药房里的山参泡了茶,给每人倒了一盏。参茶入口滋味不美,却极是提神,吞进腹中,连呼吸间都是浓郁的参味儿。 这种好山参,若是放在军中,能救一条人命。行医之人,不就是想救命的么? 无论皇帝、太子、贵官、夫人还是街头贩夫走卒,又或是军中寻常兵丁,人人都只有一条命,可有些人的命,就是比别人的金贵。 漆允龄正走着神,便听外头有脚步声——几个太监进了门,不知与院判说了什么,院判那一部全白的胡子便抖动起来,连连颔首,瞧着很有些卑躬屈膝的样子。 漆允龄低头,他绝不向往这种要对阉人低三下四才能换来的富贵和名声。 可他能不看,却不能堵住耳朵,院判大声道:“诸君今日都辛苦了,然而咱们的活计万不可拖延,除非是身体实在受不住的,各位今夜都莫要歇息了——方才几位公公来,说宫正司那边已经打死了四个人了,若是咱们再搞不清太子殿下因何皮肤溃破,只怕那边吃不住打,活不了命的人便更多了!” 漆允龄猛地抬起了头。 院判察觉到他的动作,似乎很是满意自己方才的宣传,又道:“咱们若能查出这是毒,顺藤摸瓜诛了首恶,也能少伤几条性命,若能查出这是病,补到医典之中,也好流芳百世。诸君共勉啊!” 漆允龄闻言立刻垂下了眼睛。 在医典里添一笔固然是难上加难,然而除了他们这些杏林行,谁能记得住医典中每一个前辈的名字?能叫人记住的医者,无不是在民间救了无数百姓性命的。 救命才是医道的要义! 他不再拖延时间了,将面前的典籍一页页翻过去,不多时见了底,便起身去书架前寻那本《天南奇药记异》。这套书一共三卷,他记得“雪落芙蓉”便在第二卷 中。 然而当他抽出第二卷 时,书册却自打开了,从两张纸页中间,留下短短一条短茬。 有人将中间这一页撕去了! 漆允龄眼皮急跳,前一页的末尾,记录了“雨师虫”,后一页的开头,写着“云虎脚爪”,分明便是“雨”部打头药物的细典,可中间缺失的那一页,是被谁撕走了? 不可能是杨英韶,他若是能进太医院,何必要去漆家门口吹冷风。 那么,或许会是下毒的人么? 漆允龄心思一动,放开声音道:“这是谁人如此无耻,借阅便借阅,竟将书页撕走!” 在一片翻书声和写字声中,他的声音格外响亮,院判皱着眉头走了过来:“什么书叫人撕了?” 他将书递给院判,讪笑道:“下官思索,殿下的情形,太医院诸多同僚都诊不出个所以然。若真是有人使毒,那必不是常见的毒物,因此便取了这几本记录天南海北奇毒的书册翻阅,不想见到这一页被人扯了去。天晚了,心下焦躁,实在有些气急败坏……” -- 第52页 院判那和胡子一般颜色的眉毛跳了两跳。 这书有了年头,纸页都发黄变脆了,那被人扯掉的一页留下的断面,棱角也尖薄。 “多大事儿。”他将书撂还给漆允龄,“你这想法倒也有点儿道理,接着找吧。” 漆允龄微微蹙眉,他还想接着暗示院判的,但院判转身便往外去了,竟是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难道院判没察觉他的用意? 太子的性命如此珍贵,这里好不容易有了一条线索,虽然院判不知道有没有用,但稍稍追踪也不妨事…… 漆允龄叹了一口气,他想,若是实在没办法,过得几日,总会叫太医们轮流休息的。到时候,他自己去书坊找找这本书得了——这种医书虽然不怎么好销,但京城如此大,总该能找到一本书。 他一屁股坐下去接着翻那剩下的几本书,既然已经知晓翻不出个所以然,便益发兴味恹恹。左近同僚也多半如此,待到外头打三更,已然有人困倦得张不开眼,扑在面前的矮几上睡着了。 这一睡,竟无人唤他们起身,直到天色放亮,他们才揉着脖子捏着腰坐起来,悄声问同伴:“找到了么?” 同伴也只能摇头。 这一夜,众人全无收获。偷懒打盹儿的好歹补了补精神,他们这些老实查了一夜典籍的,那才是身心俱疲,差不多快葬送半条性命了。 要说还是官儿大的好——院判要他们点蜡熬夜,自己却是上半夜便跑了,到现下还不曾露面呢。 众医官心中多半有怨气,却又都不敢说出口。事涉太子性命,谁敢怠慢呢。若是真什么也没做,眼睁睁看着太子没了,皇帝说不准能把他们送到太子那边儿去,接着精研医术呢。 少不得花着双眼继续劳作,翻书的翻书,写字的写字,偌大的正堂上呈现出一派学塾考试前的风光。 突然,正堂的门被人推开了,院判带着几个人回来,高声宣布:“天家福荫深厚,本官已然找到了太子的病因。诸位昨日多有劳苦,今日除了当值之人外,旁人都散去吧。” 宛如一滴冷水落入沸油,堂内安静一霎之后,便有医官起身问:“不知沈院判可否赐教,殿下到底是……” “有那亡命之徒,给殿下下了毒。你们知晓这一桩便是了,多的莫要再问,知道得太多,并非好事。” 说完这句话,沈院判还挪过眼瞧了瞧漆允龄,漆允龄微微睁着双目,身形晃动,显然是困倦已极,如此的热闹都不曾将他吵醒。 院判便放心了。 他却不知,漆允龄出了太医院的门,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便已是全然清醒。 这太医院,他实在是不想待下去了。 漆允龄回了赁来的小院,倒头便睡,睡到当天深夜才醒来。他没有请下人,自己起身去烧了一锅水,煮了一锅面粥,佐了昨日出门前剩下的小菜垫饱肚子,再次回房歇息。 粥暖腹,被暖身,世上还有什么别的值得追求吗?考入太医院的风光?那如今已经不算什么了。 他只等太子这事儿过去,等他辞去职务不会引人怀疑时,便离开这个地方。无论是投奔旧主毅亲王也好,是去永宁侯府做个府医也好,或是游荡江湖给百姓们瞧病也好,都胜过困在太医院那三进四面的小院子里。 他走了,也还有志在官场的人,愿意在太医院里继续熬日子,斗心眼——譬如那院判,经了这一遭事儿,地位大约会更稳些吧? 漆允龄不羡慕他,人有人的活法,他命里大约没有官禄,真要占着这一层不撒手,未必有性命享福呢。 别的不说,能给太子下毒的人,会是什么人?太医院院判再如何权高位重,能比得上那个把手伸到东宫里去的人么?这念头在他心中不过是一闪而过,便能叫他压下那份和沈院判争执一番的心思了。 可谁知晓,翻过一天再去太医院,便听闻沈院判人没了。他前一日给宫正司那边交了不少证据,心满意足地回家歇息,可人刚进了巷子,骑着的马便跌倒了,他落下去,头正磕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连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下。 非但医官们惊诧且悲愤,宫中真正的主子们此刻也都咬了牙。 沈院判在京城里骑了半辈子马,这不跑不颠的,怎会平白就摔了?且他头底下还有个石头棱子——京城的小巷里头,找沙子黄土容易,找这么不大不小的一块尖锐石头,还恰巧摆在他落地的地方,那便太难了。 查出太子中毒真相的沈院判说死就死,那下手的人,到底是有多么狂妄嚣张? 这一回不止是宫正司铆足了劲儿查案子了,连守卫京城的金吾卫都被拎了出来,与卫令衙门的差役探子一道追查此案,不捉出凶手来誓不罢休。 可他们抓人却救不了太子。不过是短短三天功夫,太子身上的破溃已然从两处变为了四处。他不敢起身,只能躺着,这一下,背后的肌肤也开始坏了。 皇帝急得红了眼,一张“雪落芙蓉”的毒方放在太医院众人跟前,要他们想法子配出解药来。可这方子所用的药材悉皆来自梁国南方僻土,大燕的太医对其药性所知不多,更不清楚用什么才好化去毒性。不知是谁此刻想起了漆允龄,道他先前在毅亲王军中做事,那是大燕最靠近南梁的所在,一力举荐他来试试。 -- 第53页 漆允龄真真是又急又气,他是在毅亲王麾下做了几年军医,可那里离出产这些奇怪药物的地方还隔了千万里!他哪里就能知晓这些东西的药性?再说那沈院判不过是找到了毒-药的配方,便被人杀了泄愤。他在京中无有根基,居然敢去给太子解毒,哪怕治不好太子,说不准也要丢掉性命了! 除非…… 漆允龄终究还是翻起了药典。若能抑制太子身中的毒性,叫他虽无法完全痊愈,可也丢不了性命,再以照顾太子为借口留在东宫不出去,或许便能迁延时日,保得性命,给宫中的贵人们机会将黑手彻底□□。 这大约是他唯一的生路了。 第26章 太子虽安排了公主次日过来好好读书,可谁想皇帝转手就把东宫封了?教书的先生们不是清贵大儒,便是能臣干吏,如今只算是交代了一项工作,大家仍是各自上班去,并无影响。 只是峄城公主实在没事可做,查太子中毒案又用不到一个小姑娘,她又担心又无聊又失措,可皇后哪有时间考虑她的心事——不仅不告诉她哥哥的情况,还严令舒兰与和陈嬷嬷看好了她,不准她乱跑找事情。 公主初时对母后的安排万分不解:“我在西花园走动走动也不成么?每天都只能待在这椒房殿里,无趣极了!” 秦皇后一边翻着宫正司送来的文书,眼皮也不抬地问:“你觉得太子殿下疼么?” “当然疼。” “害他的人心狠么?” “狠的呀。” “至今我们仍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或许在宫外,或许在东宫,或许在宫里。我只能让这椒房殿里干干净净,可椒房殿外的万千人心,我也算不准。”秦皇后道,“他们能对太子下手,便能对你下手,仙娘,你可明白我与你父皇在担忧些什么?” 峄城公主睁大眼睛,嘴唇微动,最终心不甘情不愿道:“好……” “你若真是无聊,去陪着太子妃说说话吧。”秦皇后道,“可小心别冲撞了她,她快做母亲了。” 公主想了想,觉得看不到哥哥,能成为小侄儿或是小侄女的好朋友也不坏。 母妃们不都说么,有孕的妇人若是常看美人,生出的孩儿便会如玉如雪。太子妃嫂嫂临盆前时常看她,孩子必会极好看。 太子妃姓吕,是个面相端正的美人,在椒房殿这数日内只是念佛抄经,据说是为太子与未出世的孩儿祈福。峄城公主去了,她也只寒暄几句,不抱怨,也不悲伤。 仿佛受伤躺在东宫里的丈夫,只是个她很敬重的陌生人。他的死活病痛,并不牵扯她的肝肺。相较这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倒是那个日日哭啼的良娣,瞧上去还更在意太子些。 公主还小,虽然能察觉出嫂嫂的态度不如她所想,但未必会想得那么多,而舒兰与便觉得很不对劲了。 她先前一直没想到,在她的设定里头,太子没有孩子,可如今太子妃的肚皮鼓鼓胀胀,说不得哪天便要发动起来了。到了这个时候,孩子是不会流产的,那么,这一胎究竟是生下来便夭折了呢,还是因为某些原因,“没有”了呢? 在公主劝她为了腹中孩儿也要保重身体的时候,她甚至轻笑了一声:“殿下,这是皇家的孙儿,不是我的孩子。” 峄城公主一怔,她这样喜欢撒娇喜欢说笑的小姑娘,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与她说话的人。 她也觉出味儿来了,太子妃并不想跟她聊天,索性借故告辞,出来了还跟舒兰与说:“嫂嫂若是日日照镜子,那孩儿落地便要长成画里的菩萨。不哭也不笑,没一点人味儿。” 舒兰与笑笑,不答话——有些话她不好跟公主说,然而心下到底有猜测。太子妃先前是不是这么个凉凉淡淡的人,她不知晓。可太子中毒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管最后查出的罪魁祸首是谁,太子妃的失察之罪总是跑不了的。胎儿还在她腹中,她暂且可保一条性命,可若是孩子降生了,太子却没了,她日后怎么过日子? 帝后能允许她活着么?天子家里头,从来不担心少了一个女人就养不了一个孩子。 便是太子还在,发生了这种事之后,她也做不了太子妃了。能跟一个良娣互换位置已然是天大的幸运,说不准便要被撵到庙里出家去。 已然知道前程几近没有指望,此刻她心中说不准已经凉了多一半。能活着已然不错了,如何还能指望她勇敢坚强,面带微笑,应对这个看似身份金贵但什么都左右不了的小姑? 公主没得到回应,觉得无趣,踢了踢路边石子,又道:“哥哥也不能见我,表兄也不能见我,师傅们也不见我,没人夸我,我好好儿读书习武,好像也没什么趣味了。” 舒兰与劝她:“殿下稍等等吧,待太子殿下的情形好些,便不能去东宫上课,也可以请娘娘召永宁侯夫人与世子入宫,彼时殿下很可以请世子检查您的武艺。” 公主如大人一般叹气:“可是哥哥几时能好呢?我真想去看看他。” “臣妾听说,太医院派了太医过去,已然在治疗了,至少这几天,情势没再恶化下去。”舒兰与道。 “太医院找到治疗的法子了?”公主顿住步伐,惊喜追问,“你方才怎么不说?嫂嫂知道一定很……算了,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很高兴。” 舒兰与点点头,道:“既然不知晓太子妃娘娘会想什么,不告诉她也没什么。再者,太医院也只能试试,要说把握,他们或许也未必有。” -- 第54页 “那是什么人给太子哥哥瞧病呢?我听说沈院判前些日子遇到意外,人没了。太医院里还有谁本事过人,去给哥哥疗毒呢?” “是个刚来不久的医官,三十来岁,先前在毅亲王麾下做军医,前不久才考进太医院的。” “毅亲王?”公主眼前一亮,希望满满,“是皇叔那边的人啊!皇叔那么厉害,年少时就化名伪装,去南梁那边游历数年,最知道南梁风物。若是他的人,定能找到克制奇毒的解药!” 毅亲王在燕国算是个传奇——那支的祖宗本是开国君王的庶兄,威武善战,与嫡出的弟弟配合默契,打下了大半个江山,却在第一次南征时死于梁军暗箭。君主为他大哭昏厥,辍朝三日,亲自扶灵安寝,并赐了这一支子嗣一个世袭罔替的亲王爵。 袭爵的年轻亲王立誓为父报仇,亲自率兵攻梁,将设计杀他父王的梁帝幼子捉住,千刀万斩缚石沉江,才算解了胸中郁气。 然而这一来,毅亲王一系与南梁结下血仇。你来我往不死不休地打了近百年之后,却出了一个叶清瞻——他自幼不爱磨砺武艺,也无心继承父祖之志,做个横刀立马的大将军,反倒喜欢易容,喜欢轻功,喜欢游侠儿的做派,喜欢漫天四海地浪…… 他甚至跑去南梁,搞了一场说走咱就走的自助游,为时七年,音讯全无,一朝归来,被他爹抡起马鞭子抽得一脊梁血肉模糊。 拥有如此嫡长子,当年那位毅亲王心里实在苦。然而皇帝却对这远房堂弟照拂有加,堂叔每来哭一鼻子,便喜提一个小妾——皇帝是个有办法的君王,他建议叔叔:大儿子不听话就多生几个,总有个又糯又暖的小儿子承欢膝下。 于是,叶清瞻当上毅亲王的那天,就不得不替他仙去的父亲饲养那十来个弟弟妹妹。这些幼崽们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刚刚会爬…… 曾经饮酒放歌仗剑天涯的少年侠客,一朝背负起毅亲王府百年荣耀,外加十来个未成年人类,实在身心俱疲,以未成年人PTSD为由,多次婉谢皇帝大哥的赐婚好意。 带娃太难,兄弟想单着。 但这一点瑕疵,不妨碍他成为皇室小辈中一个引人追捧的人物。谁不想知道南梁的故事呢,只有这位皇叔能把那边的风土人情讲得栩栩如生引人入胜! 峄城公主便是毅亲王的铁杆迷妹,在她眼中,那小太医既然是皇叔手下的,便也会和皇叔一般见多识广神通广大,至于资历不足,那不要紧。 但舒兰与却一点儿也不赞同峄城公主对这位叔父的看法。 叶清瞻是六个可穿越角色之一,她曾为他写了上万字的人设,她知道他绝不是小朋友们的好叔叔、好伙伴! 他如今还年轻,过得十年之后,便已然是被南梁人称做“横江铁索”的出色将帅。只是燕国的将军多半是傻子,杨英韶如此,叶清瞻也如此——他遇到了心有所属的苏流光,对她一见钟情,便将人强掳过来。然而苏流光不愿意屈从,因此向他提出要求,说自己绝不做妾,若不能做王妃,他今日要她身子,她明日便一束白绫了结了性命。 她一个应该已经“死了”的奴婢,怎么可能做得了王妃?叶清瞻向终于争得帝位的六侄子疯狂暗示,希望他寻一个清贵门第,收苏流光做义女,再赐婚于他们二人,成全这一段“良缘”。 然而新帝并不肯答应,他认为此事有失天家颜面,绝不可为——这小子甚至不怕毅亲王,认定他只能支配那提防南朝北犯的几万军士,此外既没有土地,也没有银两,若敢造反,即便大燕来不及派兵,南梁也要乘机灭了他的。 然而他这主意终究是打错了,毅亲王在军中的声望,绝不亚于京中的永宁侯府。那几万军士更是跟着他们父子十数年,忠心之极。叶清瞻兴兵北上,皇帝的军队一触即败,不消三个月,叶清瞻便在皇城之中继位为帝,大燕再次换了主人,而苏流光也成了皇后。 若不是南梁收留了逃亡的燕国皇子后,扛着大义的名分派四十万大军北上,或许叶清瞻就能成为本时空设定中的男主角。 然而一切“若不”,最终都会“然而”——梁军打过来了,与杨英韶率领的燕军在城南百里的承恩山一带血战,叶清瞻却在苏流光的挑拨之下,怀疑杨英韶为了“夺妻之恨”,很可能投降梁军,因此下令斩了永宁侯府满门。 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家仆夺了快马,逃了两天,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杨英韶,求他快走。 可杨英韶走到这一天,已是没了父母跟妹妹,也没了妻儿与爱人,天地再大,他却是孑然一身,又有什么好眷恋的?因此送走了家仆,自己狠下一条心,与梁军恶战一场,极惨烈地打赢了,自己却战死疆场。 少了将军,燕军逐渐处于劣势,半个月后,梁军入城,叶清瞻绝望之下自刎身亡,苏流光却跟着她真心爱着的尚鹿鸣,逃出乱成一团的宫城,从此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绕天涯。 知道这一切的舒兰与,实在很难把叶家第一搅屎棍跟小公主心中有趣又博学的叔父联系在一起。 一个男人,强夺了一个不爱他的女孩儿,为这个姑娘发动战争,篡位夺权,尚可说是借着美人的光芒掩饰他本有的野心,不算是个傻子。可他后头杀功臣、毁军队的操作,却实实在在令人迷惑,看着很是想跟燕国的百年基业一道自杀。 -- 第55页 他图啥?狮子狗跳到棋盘上,坏人棋局,自己也沾不着好! 若是让峄城公主知道,她梦里的那场宫变,就是她如此崇拜的叔父折腾出来的阴间事儿,她会怎么想,又或是,只能说一句天命如此? 第27章 不过,公主的认知之中,倒也有一点是不错的——漆允龄的确是整个太医院里,最有把握治好太子的人。 他若是不能,换了别人也一定不能了。 从本事上讲,漆允龄是打南边来的,他最有可能知晓雪落芙蓉配方里那些毒物的药性,即便无法用解药破毒,多少也能对症下药,控制毒性蔓延。 从人设上说,漆允龄亦是男主的师父,若他因为没治好太子而被杀,被逐,又或心灰意冷不再从医,男主角尚鹿鸣又跟谁学医术去呢?因此,这个时空本身的运转便需要他活下去,哪怕是用作弊赖皮的方式。 若是没有漆允龄教授医术,尚鹿鸣便只是一个被嬷嬷收养的、颜面好看的少年而已,可杨英韶和叶清瞻,哪个长得不好看?苏流光有什么动机放着他们俩不爱,而去喜欢一个一无所长的男人? 想让原本该死的角色通通去死,这任务已经很难了,让女主眼瞎人傻,在一把珍珠里选出个鱼眼珠子共度终生,那更是地狱难度啊。 舒兰与只能说服自己,必须对漆允龄有足够的信心——他行的,对吧?他不能不行的——别看NPC没有穿越价值,可NPC能直接决定一个可穿越角色还有没有价值啊。并且,NPC的潜力可是无限的。 你敢相信他能,他就能,什么奇迹或是什么坏事,他都能干出来给你看。 漆允龄身为本时空的医术担当,被太医院派去跟太子朝夕相对了一个多月。以舒兰与的信息渠道,不足以知晓太子此刻的情形究竟如何,然而这一个月来东宫还没办丧事,可见那毒性至少是扩散得慢了许多。 要知道在原设定里头,峄城公主从毒发到不堪忍受自尽,也只过去了十来天。这一个多月了,人还没死,就算没好,也是个奇迹了。 但皇帝的目标可不是要太子活着就行——哪怕他有些担心太子会从他手中争夺皇权,可他要是仙逝了,这偌大的燕国不还是得交给太子么?国家的君主,怎么可以是个轻轻一碰他就破皮的水泡人儿? 他没本事对漆允龄的治疗方案指手画脚,只能发挥特长,将太子中毒这件事一层层往下挖去。 公主告诉他太子中毒时,他只当东宫的篱笆扎得不牢,放了野狗进去——太子也知晓有的是人想要他的位置,怎么不当心些,还要他这老父亲操心?然而,当太医院查出那毒物多半是来自南梁时,皇帝当场便砸了砚台。 南梁竟能将手伸进太子的东宫之中,那么,今后是不是也可以在他的后宫动手?皇帝越想越后怕,宫正司里刑讯宫人的手段跟着便益发严厉了起来。 众人在东宫侍奉,多半都是盼着有朝一日太子登基,自己随之飞黄腾达的。如今主子生死不知,自己还要被拔指甲扎脚心之类酷刑伺候,但凡还能想起来什么的,早都招了。可招出来的东西也不一定都有用,在验证了他们提供的线索当真靠谱之前,他们还得在宫正司里提心吊胆地待着。呼吸里尽是血腥气,耳边听闻的全是惨叫声,每天都有人被从牢房里抬出去——能从这般地狱中活下来的人已然不多,神智清楚没有疯掉的,便更是少之又少了。 而宫外的情形也没好多少。 沈院判遇害一事,卫令衙门也是当做重案去查的。打死的人虽不如宫正司里多,可但凡有嫌疑在彼时彼地出现的人,轻者倾家荡产,重者家破人亡。 这些信息并不瞒着人,或许是想让听闻这一切的人都由惊惧而生敬畏。 连舒兰与都听说了,可她的感受,却是一言难以说清。 她固然知晓,那些被冤枉的宫人也好,百姓也好,对于她的“真实世界”,连个代码都算不上。他们死在正式剧情开始之前,甚至都不配拥有一个数字和一句台词。 但在宫人们值夜的时候,在围着小火炉低声说着话的时候,她却和身边那些宫女太监们一样,被那些口口相传的信息触动着心底下的恐惧——那种畏惧,仿佛是沉在塘下的泥层,平日里甚至根本无法察觉它的存在,然而一旦有一件事情将它搅起,那一整塘的清水都变作泥。 他们彼此告诉着谁死了,谁疯了,而每一次交谈的尾音都在无人言说的静寂之中落地。殿外的寒风呼啸,石灯笼里的灯烛,将冬夜也映成一张颤抖的、透亮的绸布,兜头罩脸地盖落下来。 也许很多人都会联想到,那些死于拷打和重伤的宫人,在离开这座大燕最宏伟的建筑时,也是被这样的一张布给盖着的…… 若他们入宫时被分到了东宫,是否此刻也会被一张裹尸布盖着,像垃圾一样运出宫城? 这世上最深重的恐惧,无过兔死狐悲。 每个人都在盼望这案子早一点结束,每拖一天,说不定便有一个无辜之人丧命。可直到东宫那边传来消息,说太子身上的伤处已然全部结痂,情形一天比一天好,宫正司里的刑罚也没有停下来过。 相反,不少妃嫔宫里的人也被抓了进去。 谁知道东宫的人逼急了会攀咬谁呢?等到皇后下令将原先东宫的侍人全部送回去的时候,六宫妃嫔里只有两三个与此事彻底无染了。 -- 第56页 有人慌,有人急,有人心怀侥幸,有人怨气冲天。唯独无人自恃无辜。 为了不影响这一场大案的查办,这一个多月,皇帝连后宫的妃嫔都不碰了,完全不听人解释。而秦皇后那里也是一张公事公办的脸,无论是谁去她面前哭诉无辜,她都微笑着,坐在那里看着听着,就是不表态——位份高的妃嫔,年岁都比她大,一向颇有几个人看不惯她的。然而此刻屋檐掉到了头顶上,又有谁会硬拿脑袋顶上?少不得要跟后宫之主服个软。 可此刻服软,哪里还来得及? 帝后那里,非但知晓了此次太子中毒的幕后黑手,连谁曾对东宫起过什么念头,现下都是一清二白了。 于是,东宫之人回去的第四天,六皇子在城外狩猎时坠马摔断了脖子,当日晚上,六皇子之母李丽妃闻听儿子的噩耗,心血上涌,不治身亡。皇帝开恩,准许她身边几个素日得宠信的女官宫人殉葬。 这时间如此之巧,没有几个人会相信六皇子和李丽妃的死真是巧合。然而官面上既然是这么说了的,便只能当它是事实——宫人们刚刚目睹了一场无差别拷打、成规模杀伤的大案子,又有谁多出几个胆子,敢去聊一聊“真相”? 便是有万千疑问,也只能是听过了,就算了。 唯有舒兰与被这消息惊得懵了头,听到六皇子死掉的消息时还当自己是听错了。直到听说李丽妃和她身边得用宫人的死讯,她才明白,她设定里那个抢到了皇位的阶段性胜利者,在这个时空已经炮灰了。 她有一万句脏话想骂,这剧情到底是跑题到了什么地方?连这种有剧情在身的NPC也会被提前炮灰掉,这真的不是她的宿敌在害她吗? 六皇子的重要性虽然不如漆允龄,可要不是他死犟死犟,叶清瞻也没有因由造反啊。 他要是不造反,能找个什么理由把他弄死,让他看中的女人跟尚鹿鸣私奔去? 这个问题让舒兰与越想越心累。 她还记着呢,她不是穿越过来玩儿的,她有任务的!可眼瞧着除了峄城公主和杨英韶这两个角色之外,叶清瞻那条线眼看也要崩了! 还有,当初有人无耻地骗她,说“维护个结局而已很容易的”“你肯定没有问题的”——没问题你们怎么不上啊!这剧情已经崩得像是印度人的大坝了,到处都是洞,她得多么三头六臂才能把这些洞都堵上? 就绝望,心情不好,只有睡一场整晚不做梦的好觉才能稍稍缓解的样子。 然而她连这个机会也没有。因为当晚太子妃发动了,而东宫的宫女太监们,但凡还活着的,此刻都回了东宫去,太子妃在椒房殿,只能勉强用皇后和峄城公主的人。 而她果然难产了。 虽然生了一个男孩儿,自己却不曾见到黎明的第一缕阳光。 舒兰与是女官,又是没有嫁过人的姑娘,不能跟女医们进殿,只能在外头照应着——当真是一盆盆热水端进去,一盆盆血水端出来,相比小说中描写的临盆情形也不差什么,只少了产妇嘶哑的呼喊和呻-吟。 事实上,她只听到里头女医、稳婆和打下手小宫女们交谈的声音,有人的声音大,也有人声音温柔,可太子妃本人,从头到尾都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若非那一声响亮的儿啼,她几乎要怀疑里头并没有人在生产。而就在孩子的哭声传来的时候,宫人们也都哭了起来。 紧跟着女医便出来,身上衣裙尽数染血,面容也憔悴疲惫,用极低的声音对她说:“太子妃娘娘殁了。” 舒兰与深吸了一口气,这不是个好消息,却和她前些日子的猜测很是接近,她心下早就有所准备了。 与其跟一个并不为太子妃难过的女医一起哭天抹泪,此刻她宁可去做她该干的事儿——因颔首道:“我这就去禀报陛下和娘娘。” 女医一点头,却稍稍迟疑,又补一句:“小皇孙身体康健,也请姑姑顺便报知陛下和娘娘,请他们……勿要太过担忧。” 第28章 太子不能前来,皇帝、皇后与公主便一直等在偏殿,仿佛是替太子尽那么一点儿义务。舒兰与去将这个噩耗告诉他们,秦皇后垂下眼帘,用丝帕反复揩着眼睛,不晓得是要擦掉一些眼泪,还是只为将眼睛弄得红一些。 而皇帝的演技仿佛更高,他“啊呀”一声便落下泪来,道:“朕的孙儿怎生如此可怜,甫一落地便没了娘!” 公主原本已经在后殿里睡熟了,听到前头闹,趿着便鞋便奔过来了,一边揉着眼,一边兴冲冲地问:“嫂嫂生养了个小侄儿,还是小……” 在看到父亲落泪的情形时,她猝然把剩下的几个字吞回去了。 “她……”小女孩的眼光转向舒兰与,艰难地问,“她还好吗?” “太子妃娘娘殁了。”舒兰与重复。 “殁了……她……没了吗?”小姑娘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不能相信这个问题竟是自己问出来的。 秦皇后招手将她笼到自己怀里,低声道:“女人生养儿女,是生是死,也许只差那一步。仙娘,你有了个小侄儿,可他还没被娘抱上一抱,就再也没有母亲了。” 峄城公主茫然看着母亲,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句话,她也有太多的话想说出来。 她想说,可是太子妃嫂嫂好像并不喜欢她的孩子。 -- 第57页 她也想说,为什么女人生孩子就要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呢。 她还想问一问,太子哥哥知道吗,他是为做了父亲笑了,还是为失去妻子哭了? 可秦皇后握住她的小手:“仙娘,你要对小侄儿好一点,没有亲娘的孩子是很可怜的。你是他的小姑姑,要真心对他好,帮着你哥哥教养他。你会是小侄儿可以全心信任的亲人的,是不是?” 峄城公主眨眨眼,她明白了什么。 那一刻她的泪珠从眼中吧嗒吧嗒掉下,呜呜咽咽道:“父皇,哥哥和小侄儿都好可怜啊。” 皇帝也仍垂泪,他道:“朕会封赐太子妃的母家,也会封那孩子做皇太孙,唯有如此,方能稍慰太子妃一片慈母之心了。” 秦皇后不意他说了这话,惊异之外,连忙起身道:“陛下既然有此心,太子妃九泉之下也会感念至深。可是,如今小皇孙刚刚出生,若是急着封赐,反倒不好。不若待几年他筋骨健旺了再册封也不迟。如今太子妃去了,太子殿下又未全好起来,这丧事,少不得也得操持起来啊……” 皇帝颔首,哽咽道:“梓潼所说却也有理——太子妃的身后事,只好劳你多多费心了。朕实在是累了,今日……老六,丽妃,太子妃……苍天为何如此待朕!” “……陛下……节哀。”秦皇后松开峄城公主,走到他身边,伸出双手握住皇帝的手,“人世间既然有人来,便会有人走。凡事……还是看开些。” 皇帝再没有说什么,任由小娇妻携着他手并肩而立。二人相视,倒像是从对方的目光中汲取了坚持下去的力量似的! 这偌大的殿阁之中,只有峄城公主是真心实意地抹眼泪,她伸手叫舒兰与过去,然后把脸埋进她怀里,哽咽着问:“小侄儿没了娘,今后不肯识字只想玩耍的时候,谁打他的手心呀。都没有人会一心为他好了,他太可怜了……” 数秒之前,舒兰与心中还满是对天下第一夫妻塑料表演的鄙视之情。但凡六皇子的死不是他亲爹作祟,突然承受丧子之痛的皇帝,哪能有兴趣陪着媳妇,坐等儿媳生孙子?他杀掉亲儿子之后还能冷静地逼死孩子妈,又怎么可能为孙儿一出生就没娘这种事落泪呢? 杀了儿子,逼死小妾,弄死儿媳,留子去母。皇帝这一路的操作冷血又流畅。 更叫人心寒的是,那冷血者竟在掉泪呢,竟在诘问上天不公呢! 虽然不怎么喜欢太子妃,舒兰与仍旧有几分义愤,直到她听到峄城公主哭哭啼啼的絮叨。那一霎她先是差点儿笑出来,紧接着就忍不住跟着公主掉眼泪。 话听着不像好话,可细想起来,却是比别的什么话都透着股深深的悲伤意味。 宫中人情淡薄,便是生父,也有谋算儿子的一天。若说真有谁会用性命保护一个孩子,也只能是母亲了。 但小皇孙没有母亲。今后疼他的人宠他的人惯他的人会多得很,可真心为他考虑盼他好的人,还会有么? 公主这话听着虽然孩子气,却叫人心中猛生恻然。连皇帝都回头看了她一眼,唇角微颤,之后松开秦皇后的手,示意她去安抚女儿。 在场各位除开公主全是没了母亲的。即便如今个个都是心如铁石杀伐果断的大人物,可想到刚刚失去母亲时的孤独痛楚,却也人人心中有所感。小皇孙还没睁眼就没了母亲,虽不会因和母亲相处的记忆而煎熬,可没跟亲娘说过一句话,那也是另一种可怜的。 秦皇后便把女儿从舒兰与身边挖到自己怀里,叹道:“陛下,臣妾说句许是不妥当的话,要不,小皇孙就留在椒房殿养着吧。太子殿下那里,总要过个一两年才会再封太子妃,东宫两位良娣都没养过儿女,这三个,谁养孩子,臣妾都不放心。” 皇帝微微一怔。 “臣妾是他的祖母,仙娘是他的姑姑,陛下得了空好来含饴弄孙,彼时既有花朵一般的小公主,又有胖胖可爱的小皇孙,岂不甚好。”她说。 皇帝心思微动,却道:“朕以为,仙娘更想要个一母同胞的弟弟。” 皇后看向峄城公主:“仙娘,你是想要个弟弟,还是想让小侄儿养在咱们宫里?” 峄城公主睁开哭得泪蒙蒙的眼睛,想了想:“若不能都要,那就先养小侄儿吧。他都已经出生了,好可怜的。” 秦皇后的嘴角微微一颤,才抬起头看向皇帝,道:“陛下您看,仙娘也想要小侄儿。再说……臣妾也怕疼。” 皇帝似有所思,道:“先养在这里,等过了百日,再说挪不挪回东宫吧。” 秦皇后应答了下来,而舒兰与站在一边深吸了一口气。 不就是重画后宫形势图么?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老娘接着掉头发就是了! 从礼法上讲,祖母不放心儿子的妾,亲自抚养失去母亲的孙儿,那是理所应当的。然而当这一家有皇位要继承的时候,事情就没那么简单——秦皇后还年轻,皇帝却老了,儿子又体弱,能活多久实在不一定。皇帝百年之后,皇位迟早传到皇孙手里,那时候秦皇后是抚养皇孙长大的人,说是祖母,跟娘又有什么分别? 更况皇后还有个女儿呢。东宫的师傅们也说,公主天资过人,读书也好,政见也罢,都胜过寻常男孩儿。 皇帝能不担心就怪了——宫里的孩子都是跟娘更亲的,而公主对叶家江山本就没什么责任,她今后出降生养孩儿也不姓叶,不会像男孩儿一般,为了自家基业和母亲翻脸。 -- 第58页 这突如其来的下毒事件,将原本容易引起皇帝畏惧的东宫一把打落神坛,太子再次成为弱小无助又孤独的“儿子”,而皇后却稳稳抓住了六宫,势力有增无减。 他之所以只让秦皇后将小皇孙养到百天,不就是担心秦皇后的势力太大吗?这点用心,舒兰与自觉已经看得透透的。 所幸他还没有把心思打到公主身上来,否则只怕公主在东宫的学业也要受影响。 如今倒是无妨,太子没了妻子还要养病,每日闭门不出,倒是一口答应把书院和演武场借给公主妹妹。皇帝选了两个师傅先去教她读书,又准杨英韶接着去东宫教她习武,这课业便算是续上了。 峄城公主在东宫学校关门的时候,自己在椒房殿里也读书,也习武,可少了人夸她,总是提不起兴趣来。好不容易见到阔别已久的师傅们,快乐得像是一条尾巴摇出风的小狗。 师傅们也很喜欢她。教公主不必像教太子一样时刻竖着耳朵,准备挑出他话中任何一点细微的“不妥当”大加劝告。人到了这个岁数,听着可爱的小姑娘说说孩子话也很有趣味,她脑袋活络,有时说出来的话反倒教他们这些“老东西”眼目一新。 如他们这般层次的人物,绝不会被别人驳了一两句就恼羞成怒,反倒将小东西当做小友一般,细细与她分说道理,听她说的在理也不惮夸奖。公主便益发觉得自己真是个聪明的孩子——除开几位师傅,旁人是起不到这样的作用的。 而见到杨英韶时,公主就更欢喜。她在演武场边临时搭起的暖棚里等着,杨英韶挑开门帘,人还没全迈进棚子里,便听到一声叫得又甜又脆的“表兄”,定睛看时小姑娘笑靥如花,穿着银红羽缎蒙面的海龙皮斗篷缩在椅子上,那上等毛皮的茸锋拥在她脸蛋边上,显得她脸庞更小,眼睛更圆,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了。 可爱的她还举起一只爪爪冲着他使劲挥:“表兄!先来烤烤火,外头可太冷了!” 杨英韶被她闹得有点脸红,他抬手搓了搓脸,咳嗽一声,道:“殿下先活动活动手脚,天冷,身体僵,不活动便习武容易伤到肌腱。” 峄城公主立刻蹦下椅子来,将自己怀里的暖炉摸出来,递给他:“用这个吧,表兄虽然是男儿,可也不能冻着,冻着多难受啊。” 杨英韶不肯接:“我用这个,殿下用什么?” “我要活动活动手脚呀,总不能举着暖炉!”她理直气壮,见他扭捏,还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不满道,“你的手这么凉!” 虽然只握了一下便松开,杨英韶的脸还是一下红到了脖子根。 “喏。”公主把手炉塞到了他手上,“陈嬷嬷说受冻不好,今后会腹痛的。” “……”杨英韶想说受冻腹痛的是女孩子,可暖炉真舒服,捧在手上,的确让人不想放开。 第29章 暖棚里空间足够大,虽是临时性建筑,可够他们两个人比划招式,也够公主练习射箭了。独有骑术没办法,棚里跑不开马,只能约好过几天去城外跑两圈。 “顺便抓兔子呀。”公主听闻杨英韶承诺带她出城,立刻激动得双眼发亮,“挑个下了雪的日子,我们带狗儿出城去——棋子儿长大了吧?它会抓兔子了吗?” 棋子儿是她送他的小猎犬。为感谢他帮忙打赢了马球比赛,她特意亲自去犬鹰房里,选了一条瞧着最可爱的小狗儿,送去永宁侯府。这狗子是细犬种,腿长腰细,通体乌黑,只有脑门儿上有一团圆溜溜的白毛,正巧是一颗白棋子那么大。 按说棋子儿的爹娘都是天家犬鹰房里留种的好猎犬,它自然也该很有几分天赋。奈何它打小儿便离开了最会调训猎犬的太监们,无法接受顶尖的猎犬教育。 永宁侯府虽也有训犬的仆人,然而这狗儿既然是公主送的,又岂能和普通猎犬养到一起去? 更况永宁侯夫人横插一手前来捣乱,她将狗子要过去瞧了瞧,一瞧便“爱上了”。从此丢下了京中贵族夫人们爱的猧子狗儿,将棋子儿养在自己院子里。 棋子儿喝牛乳□□肉,每日里抓到的最大东西,便是侍女们丢给它捡拾的彩球。好日子过久了,竟连奶膘都没褪下去。凭借如此身形,想捉兔子,怕是强狗所难。 把公主送的小猎犬养成了一只胖乎乎的狗团子,这事杨英韶觉得实难启齿。今日回家他便得去娘那里把狗要出来,只推说公主想看棋子儿抓兔子,总不能真叫娘把这狗儿养废了。 但在府上奴仆将棋子儿驯出来之前,他还得搪塞着:“殿下,六皇子和丽妃娘娘刚去了没几天,此刻出城游猎,很不妥当。殿下是今后要进朝堂的公主,若是叫言官们参一本,可就不好了。” 依着大燕的规矩,峄城公主没有必要为父亲的妃妾服丧,至于异母兄长丢了性命,也只要食素三天便是。更况峄城公主与六皇子本就没说过几句话,他死了也就死了,于她而言,跟宫里死了个奴婢没什么两样。 于是她便把这事儿彻底忘了,经杨英韶一提醒,才伸手捂住自己的嘴,眨眨眼,假装什么也没说过:“是了是了,不能抓兔子。那就让兔子多活几天,咱们……就出城练练骑术吧!” 能出城已经很不坏了!其实她也知晓,练骑术何必出城?东宫演武场上虽然也冷,但拉匹马出来跑上几圈总是不成问题。此间唯一的缺陷是——不能散心。 -- 第59页 但她多想找个天高地远的地方,跑一会儿,喊几嗓子呀。 太子中毒以来,东宫姑且不说,后宫的气氛也凝重得很,宛如冬日里凝结在湖面上的厚冰。峄城公主这般活泼泼的小鱼苗儿,真是快要被闷死了。 杨英韶大约也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才会提出如此的建议,峄城公主自然是无比同意的。两个人高高兴兴说好了,她回宫去便缠着父皇母后,说要和表兄一起去城外骑骑马,散散心。 而杨英韶回了永宁侯府则是直奔母亲居所,他得把狗讨回来。现下还好推说是六皇子新丧,殿下身为人妹不好肆意玩耍,等再过一阵子,他拿什么理由支应? 进了院子便见几个侍女在庭前逗狗玩儿,听闻他脚步声响,皆朝他望过来,丢下手中逗狗的杆儿球儿,行礼问安。 杨英韶在自家是很温和的少主,也对着姑娘们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我娘在房中么?” 出来答话的那个却是苏流光,她垂着头,轻启朱唇:“夫人在里头瞧书。世子稍待,奴婢去通禀一声。” 杨英韶扫了她一眼,他时常来瞧母亲,经常见到苏流光。这姑娘在母亲身边养着,吃喝用度比那一回她在府上做粗活时好了不知多少,如今出落得也更加娇艳。 分明她比他还小一岁,如今个头也挑得高了,肌肤也光润细腻了,神情也温柔含笑了,连身条儿都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女,娉娉婷婷,十分可人的模样。 然而,不知是什么缘由,杨英韶却总觉得她有什么地方和先前不一样。 并非外表上显而易见的变化,而是内里生了变化。苏流光总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可先前她的“有主意”似是只为在危困之中自保,而如今,她的“有主意”,却似是已明了此生该走的路,每一步都踏在点子上。 分明是个小姑娘,可待人接物有模有样,说的话和办的事,最终也都给她自个儿争来了赏识——杨夫人格外喜欢她,去哪儿都将她带在身边。 他不知道她是否也像自己一样经历了两次人生,若是,支撑她回来的遗憾是什么呢?是身为皇后,却只能眼看着国家破灭吗? 杨英韶虽深恨毅亲王,却也知晓,能做上皇帝的人,命格皆是极尊贵的,他不敢在毅亲王落败前就报复。因此,他只想将苏流光好好地养起来,等毅亲王回京时,便送给他——他虽然竭力保全太子,可天命这东西谁说得准?若是太子实在抗不过阎王,那永宁侯府说不得还得在毅亲王手底下过日子。 将这一双有情人凑成一对,或可免去毅亲王一朝翻盘成功、清算永宁侯府的可能性。而明知苏流光大有可能要做皇后,对上她他便免不了束手缚脚。 可苏流光却好似误会了什么,每回与他答话时面上绯红,与平日的神态迥异。 杨英韶也不是瞎子,他看得出这姑娘心中是有点儿算计的,她或许也想从他身上得到点儿什么,然而这话怎能挑破?只好装作看不见。 算了,再将就几日吧。开了春,河水湍急,梁军不易北上,毅亲王就该回京了,差不多也是时候将苏流光给他了。 打定了主意,杨英韶今日瞧都没敢多瞧苏流光一眼,他问依依不舍的亲娘讨回了棋子儿,交给府上训犬奴仆,让棋子儿过上了狗生中最为艰难的一段生活。 峄城公主则在宫中磨破了嘴皮子。 太子被人投毒,六皇子游猎坠马,无论幕后黑手是谁,总显得天家儿女的日子过得十分危险。皇帝岂能轻易答应素来视若掌珠的公主轻易出门? 峄城公主使出浑身解数,把撒娇、掉泪、赌气、念叨、蹭头各种法子,对着亲爹都作了一番,总算磨得他松了口,可出门的那一天,他却给公主派了乌泱泱的一千多号随从。 穿彩裙的是宫女,穿青袍的是宫监,短袍配软甲的是宫中侍卫,衣铠整齐骑着骏马的是拱卫皇城的金吾。 他们分别列队站着,整整齐齐,气势非凡。 饶是公主出身皇家,见惯了大场面,此时也愣住了——往日她唯有跟着父皇母后前往行宫避暑休闲时,才能见到这么多的人。如今他们却都是为了服侍她的,她怎么这样威风! 原来,一千人能站这么大一片呢!她暗自啧舌。 据说服侍她的人也有三百多个,可他们从不会一同站到她面前来。要是都站在一起,大概也挺气派? 可惜阿婉看不着!若是只召“自己人”给她看,就没这么壮观啦…… 阿婉是因“脚扭了”才错过了名场面,可公主不知道,舒兰与是故意不去的。 若是尚婉仪原身在此,能跟着公主出城风风光光玩耍一回,一定是求之不得的。 然而此间的舒兰与,对这事儿却毫无兴趣——料想峄城公主骑着马,跟杨英韶聊着天,何等自在快活?冷了还有暖轿坐,饿了便可就地扎下营帐吃烤肉、喝热茶,或许还能饮一点儿香甜的果子酒。 而她却不会骑马,只能跟侍人们一道跟在后面,挤挤挨挨地迈着腿,提防脚下一滑,当众出丑,脑袋要被冬天的寒风敞着吹五六个时辰,扎了营帐之后也得忙前忙外来回伺候…… 她图什么?图减肥吗? 再说,从宫城到城外冶游的所在,来去怎么也有五十公里。五十公里那是多少步数?若是给她一个手机,微信步数简直能屠屏! -- 第60页 本着人生在世没有必要和自己过不去的宗旨,舒兰与昨天故意摔了一跤,将脚给“扭”了。峄城公主帮她召来医女瞧瞧,在她疯狂的眼神示意下,医女选择撒谎:“殿下,尚女史的脚踝扭伤了,需要卧床休息几日。” 于是她今儿就遗憾地留在宫里高卧且加餐了,不用跟着小殿下出去喝风望雪——讲道理,宅女的快乐,无论穿越几个时空也都一样啊! 天气一冷,她就把鹦鹉青瓜挪到了房间里头来。此刻她的房中有宫女小妹们偷偷孝敬的传奇话本,有飞来跳去的萌宠鹦鹉,还有茶有点心,银丝炭烧得暖融融的。一切都妥当之后,她跟被峄城公主派来帮忙的小宫女道:“你也去歇着吧。我又不是动弹不得,除却两顿饭劳烦你帮忙送来,旁的时候你且自己去玩。难得殿下不在宫里,你便是歇息歇息也好的。” 小宫女喜提假期,千言万语感谢尚女史,出去了。 偌大的房间此刻只有她一个人,KING SIZE的大炕随她翻滚,也不用再装脚瘸了,生活满意度歘地一下就飚到了绿色,头顶都要冒起幸福的泡泡。 啊,宅女的快乐,在任何时空都是一样的! 舒兰与在宫中享受穿越以来最幸福最轻松的时光,而峄城公主见到什么都说:“若是阿婉也瞧到了多好啊。” 她有满肚子的话要分享给阿婉。譬如城外的雪野如此平旷,冬日里冰封了大半的小河那一股水流格外清澈,芦荡中还跳跃着几只肥胖的小鸟,黄肚皮红咽喉,极为可人心疼。 杨英韶瞧着她,也觉得像小鸟儿一般有趣。峄城公主今天特意打扮了的,学着柔然少女,戴一顶狐皮暖帽,将一头黑发编成几十条长辫子,每条辫子里都盘裹着金银丝绦,辫子底下缀着珍珠和小铃铛,披在背上。再穿一条朱砂色的团花锦袍,踏一双小蛮靴,系一条大氅,原本是个身形矫健的如风小少女,此刻却有点儿像个胖乎乎的球球。 第30章 “我好看吗?我特意叫人这样给我打扮的!”公主兴致勃勃地索要夸奖。 “好看啊。殿下怎样都好看,今日格外好看。” “以后我去习武,便这么打扮行不行?”她问。胡女装束又能显示她是个小美人儿的事实,又是轻捷方便不碍着舞刀弄枪,公主很是喜欢。 “每天都要编这几十条辫子,不嫌麻烦?” “可是若只编一两条辫子就不好看了呀。”峄城公主眨眨眼。 果然还是要美的。杨英韶便笑:“殿下想打扮,自然是行的。” 公主随手捋了一下自己的辫子,得意极了,道:“那我再叫人给我做几身胡服——他们的衣裳可真轻便,怪不得舅舅说他们的女人也都会骑射呢。” 杨英韶心中微动,道;“柔然人以强为尊,不单是劫掠咱们,他们自己诸部落之间也多有征战。若是一个部落的女人也精于骑射,可不就是比别人多了一倍的士兵?只是大燕不好学着他们,咱们没有那么多骏马,多半时候还是要靠穿甲的步兵。那甲胄沉重,寻常女子不易承负,更难以在披甲之时挥舞刀枪。” “那我能么?” “殿下若是坚持下去的话……令工坊打一身坚固的轻甲,应该是可以的。” “……也就是说,我都累成这个样子了,还是穿不了男人的甲胄?”峄城公主未免大受打击。 “殿下,您的身体本就娇弱,不必十分逆天而行。军人的甲胄沉重,一是因时刻可能身履险地,不得不护好自己的身躯,二是最轻最坚固的铠甲造价不菲,便是寻常军官也穿不起,只能舍弃些轻便好保性命。”杨英韶道,“何必非要跟男人们比较呢,过些日子殿下也该读兵书了。要做将军,这兵法上的造诣,可比自己厮杀的本事要紧得多。” “为什么?” “战事若是惨烈到了需要主将上阵肉搏的时候,便是那主将真真不堪用了。” 峄城公主恍然:“所以只要兵法学得好,就不用自己亲自上阵打仗?那——表兄又为什么要习刀枪弓箭?” 杨英韶:“家传的本事,不学可惜。” 杨家原本也不是前朝的大贵族,乱世里以武起家,先是做了军阀,才投靠了叶家,一路战功赫赫,立国后封了侯。这家传武艺,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不学的确可惜。 永宁侯之所以会跟皇帝建议将家传绝学广授三军,也是因了这个缘故——反正是战场上的本事,不放回战场上去,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可这话他直白地说出来,便叫公主忍不住莞尔:“那为什么要教给我呢?” 杨英韶实在不会应付小朋友的好奇心,只得实话实说:“因为臣也不大会别的。再者殿下体弱,习武也能强健身体,倒不是坏事。” “……难道,不是因为看我天资过人,不习武实在可惜人才了吗?”公主有些失望——前几天她意外听几个宫人聊宫外的话本,十分感兴趣,自己却没空儿读,只能缠着尚婉仪给她讲了一段。舒兰与哪敢和她讲古人喜爱的狗血爱情故事,只能现编一段武侠,所幸她本就是干这个的,编起来倒也方便:一名贫家少女,因天资过人,先后被几位武艺高强的侠客收来做徒弟,学成之后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十分快意。 峄城公主很喜欢这个故事,这让她想到了皇叔毅亲王,武艺过人走江湖,那是多么快意的人生,她若不是要为这家国分担太重的责任,简直也想求父皇给她寻个剑术超绝、手发银针、高来高去、颜容若仙的美人师父了——杨表兄不行,他能盘马弯弓,但要说呼地一下飞上屋檐,大约是做不到的。 -- 第61页 “……是谁教给殿下这些话的?殿下身娇体弱,于武艺一道,天资相当有限,幸好踏实勤勉,方有今日成就。” 峄城公主“啪”地便撂下了一张脸:“走得这么慢,怪无聊的,我想跑一会儿。” 不等杨英韶回答,翅膀硬了的她扬手便是一记响鞭。马是早就驯熟了的,腿长跑得快还听话,这一声鞭响尚未落地,便撒开四蹄奔驰起来。 杨英韶被莫名其妙甩了一把脸色,先前还惊异,稍稍思忖才晓得,是公主没有得到想要的夸夸,小小的心灵受到了打击。 忍不住一笑,也策马追了上去。峄城公主的骑术是他教的,但小姑娘在这上面的倒是很有天赋,给她一匹好马,能跑得谁都追不上她,天然一个撒腿三千里的好料子,今后哪怕再发生前世一般的惨事,想来她也能溜之大吉。 然而今日,他刚追出去没多远,便见前面的小姑娘急勒住了马。骏马甚至人立起来,嘶鸣一声,倒是将他吓了一跳。 “表兄,你看那个!”峄城公主顾不上和他置气了,指着冰河中央的一个什么东西,道,“那是什么?是个人吗?” 杨英韶定睛往她指的方向看,果然见河流中央那还没被冻实的一股水流里绞着一大团布料,水流鼓荡之时,那一片布也起起伏伏,但起伏几回之后,他便看得出了,那还真是个人形。 这个天气,泡在冰河里的人,只怕是死硬了。 公主不该看到这种东西的。 “殿下等等,臣带人去看看。”他说。 峄城公主在原地看着他带了一票侍卫过去,将那“人”从河里捞了上来,可紧跟着,便在河边僵持,久久不动,也不说回来同她回禀一声,那好奇心便压都压不住了。 索性亲自过去看看——还没下马便瞧到了,那真是个人,瞧颜面身形也是个少年,衣衫单薄破烂,只是容颜俊得异常。哪怕他脸上毫无血色,肌肤白里透青,可还是俊秀啊。 那种好看,跟杨英韶不是一个路数,这少年瞧着,竟有些像姑娘。 有金吾在试他的呼吸,好一会儿之后,向他们道:“殿下,世子,这人还活着。救吗?” “救呀。”峄城公主不假思索道,“他这么好看,死了怪可惜的。” 听到那一声“殿下”和她的话语声时,杨英韶才突然回过神来,他看了看公主,道:“这人已经在冰水里泡了许久,天寒地冻,未必救得活了。” 公主却道:“咱们不是带的有营帐吗?把营帐搭起来,煮些热汤水,好歹试试嘛。表兄……我知道你是怕救不活了晦气,可这人虽然穷了点儿,也是大燕百姓,能活他一条性命,也是好的。表兄,答应嘛,我们救救他吧?” 杨英韶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合诵着“不好”——救这样的人做什么?你活他性命,他却伙了别人,骗我害你! 人都说医者父母心,不是为了救人性命,何必吃苦学医?然而尚鹿鸣的心肝肺却都是烂透了的! 苏流光与峄城公主势不两立,用了他的毒药,害得峄城公主流产。怕被公主追究,又向他讨了药剂,装死逃出京城。而这还不算完,这个畜生为了苏流光千里奔至北地他的军营中,骗他说苏流光被公主害死了。 在他悲愤难平之时,这贱人拿出了“雪落芙蓉”。 杨英韶知晓那两个女人的恩怨全是因自己而结,公主的惨亡也与他眼瞎分不开干系,可他仍是恨尚鹿鸣。他没用,既不敢报复毅亲王,也不敢为难苏流光,难道还不能弄死尚鹿鸣吗? 他重生以来,也多少次想过,若能将这人捉住,必要想法子让他死得肠穿肚烂!可谁想,原还没到遇到他的时候,他便不知为何躺在这冰水中,把自己冻得只剩下一口气。 杨英韶心里只有两个字——活该。 从刚才看到他相貌的时刻,杨英韶脑袋便是嗡地一响。盯着那张脸,所有的思绪,都系在如何弄死这小子上。是让侍卫们假装捞了个石头,再把他扔回冰水里,还是直接策马踏死这个混蛋? 但公主偏偏就溜达过来了。当着她的面拒绝救助一个“无冤无仇”的少年,她会不快吧。 “……也行。”他说。 ——总之公主不能把这祸害带回宫里去,还不是只能交给永宁侯府?进了侯府,他有的是办法磋磨这小子! 于是随员们真搭起了营帐,救这“未知姓名”的倒霉鬼。峄城公主颇为担心,在大帐中与杨英韶对坐,捧着一盏热腾腾的杏子酪,说几句话便停了下来:“表兄,你说,他到底能活不能呀?” “臣不知道。”——这四个字,其实应该读做“死了最好”的。 许是他的口气有些僵硬,峄城公主大眼睛一转,试探道:“表兄不想救他吗?莫非是识得他?或许有仇?” 杨英韶一点儿笑容都凑不出来,他现在只想冲到隔壁去把尚鹿鸣砍了,勉强抬一下嘴角,却更显得那眼中压不住的愤恨清晰在目。 峄城公主心下一惊,她也笑不出来了。 就她对表兄的了解,他是个磊落坦荡的少年,虽不曾像皇叔毅亲王一样行侠仗义,也不至于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抱有如此强烈的敌意。 她站起身,跑到杨英韶身边坐下,凑得离他很近:“表兄你真的认识他?他怎么你了?你跟我说嘛,若真是个坏人,我把他扔出去冻死便是了。” -- 第62页 杨英韶口唇微动,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介绍尚鹿鸣,终究只能恨恨道:“不必问了,既然是一条命,救就是了。我与他的恩怨,等他好了再报不迟。” 公主两道眉快拧成疙瘩了:“表兄是公侯家的世子,他衣衫打扮不过是个平头百姓,还是个挺穷的百姓。他能怎么得罪你?在京城里偷了你的东西吗?” 杨英韶沉默一会儿,点了点头。 “……这么要紧的东西呀。”峄城公主想了想,追问,“是什么东西?是祖父母留下的遗物,还是心上人送的信物?” “殿下!”杨英韶整张脸都红了,不顾礼节打断了她的话,“谁跟殿下说这些话?您才多大岁数,哪里知晓什么心不心上人的?” 小姑娘歪着脑袋,嘴角带着一点点顽皮笑意:“父皇的妃子都给他送什么扇子香囊的——那不都是信物吗?否则,大冬天送扇子,是做什么呢?难道拿来用?再说,我表兄生得这样英俊,怎会没有姑娘心爱你?” “冬天送扇子,是秋扇见捐的典故。”杨英韶脸上发烫,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引开话题的重点,“夏天人人都用得上扇子,到了秋日,便将扇子收起来,丢在脑后了。送扇子便是自比为扇,古人的《乐府》里常有这样的诗篇,殿下难道不曾读过?” 奇怪的知识增加了!峄城公主点了点头,承认自己学识浅薄还偏科:“原来是这样呀。我的确不大爱读古诗呀。不过以前阿婉也跟我说过一个词儿,和这秋扇见捐,我想差不离吧。” 杨英韶也是多余开口——竟问一句:“什么词儿?” “卸磨杀驴。” 第31章 杨英韶心情不好,然而听到峄城公主把“秋扇见捐”与“卸磨杀驴”相提并论,也忍不住大笑。 小孩子真是有趣。 “这可不是一个意思。”他道,“秋扇见捐之事,是怕被人忘记,可卸磨之后的那头驴子,怕是求人忘了它吧。” 峄城公主也笑:“表兄啊。” “嗯?” “你还是笑着的时候更好看。” “……”他差点儿便把笑意都收拢回去了,但怎么想都觉得白白被小姑娘调戏了不大合算,更况公主年小,说不定真是心底无邪才夸他。 “殿下也是笑着的时候更好看。” 峄城公主眼眸一亮:“这是表兄你第一回 主动夸我生得好看呢。” 杨英韶试探着揉揉她的脑袋,她进帐就摘了帽子,他掌下的发辫一条条都又光滑又柔软,和绞在辫子里的织金缎带手感极似。 被抚慰的小姑娘弯了眼歪着脑袋笑了:“表兄要是是我亲哥哥多好……不对,父皇迎娶母后的时候,表兄已经出生了!” 亲兄长的话,她不仅可以肆无忌惮地要求他夸她好看,甚至还可以要他抱——这么好看的哥哥!比太子还好看呢。 杨英韶心里一动,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啊,表兄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儿啊,所以喜欢和表兄在一起玩儿。”她说。 杨英韶笑着摇摇头,敢情是喜欢他长相好看?也是,谁人不喜欢同面貌好看的人一起玩耍。 便是他也记得,上一世他还是真正的小孩子时,母亲总安排他前来见见拜望的官员家眷。带着人家的儿女玩耍时,他也与颜面好看的同龄小伙伴更亲近。 这一世不同,他更愿意和已知长青不倒人家的儿郎结交,今后可为助力。 但公主不一样,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孩子。她就是喜欢漂亮的、风光的、人见人爱的东西。 此刻她盯了他一会儿,又问:“表兄,你有心上人了吗?” 杨英韶摇头:“殿下怎么有这么多奇怪的问题?” “这有什么奇怪的——要是表兄没有心爱的姑娘,那给我做驸马好不好?” 杨英韶猝然听闻那两个字,竟是心神一晃,定了定神方道:“殿下知道驸马是做什么用的吗?” “驸马可以一直陪着我呀。”她道,“直到很老很老的时候,我们都可以在一起,像今天一样出游,玩耍,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你若是不做驸马,过几年你娶了别人,就没法陪着我了啊。” 杨英韶莞尔:“殿下原是想要个玩伴啊。您还小……” “我会长大的呀。等我长大就会是美人了,还是可以和表兄一起上战场的美人。”她说。 她说着这话时正跪坐在他身边,身体前倾,一双手撑在铺展的前裙摆上,巴巴地仰着头,嘴唇轻抿瞳光像是正打算撒娇的猫。 她居然……还会撒娇?这模样和平时相较,差异忒也大了些。 “那就等殿下长大。”他有些无奈,且将这问题往后推推,“若是殿下长大了还肯要臣做驸马,臣就答应殿下。” 峄城公主很高兴! 她笑得极灿烂:“那就说好啦,若是我长大还想要表兄做驸马,你可得答应我。” 说着伸出一只手:“击掌发誓吗?” 杨英韶略一迟疑,伸手在她的手掌上拍击一下。 啪地一声清清脆脆,峄城公主高高兴兴提起自己的袍角站起身:“我现在去看看你那个仇人!他要是活转过来,我便把他交给你?” “殿下若想把他带进宫,臣也没有异议。” 峄城公主十分诧异:“表兄这么信任我会帮你报复他吗?” -- 第63页 杨英韶轻轻咳嗽了一声:“您要把他带进宫里,得先让他做太监。” “做太监有什么不好吗?”好奇宝宝连连追问,“太监的吃喝可比在宫外的穷人好多了,阿婉告诉我的。对了,在宫中也不会掉进冰水里呀。” 杨英韶沉默了一下,关于一个男人如何成为一名太监,这种事情,仿佛还是不要跟小姑娘解释的好。 “罢了,殿下还是把他给我吧。”他说。 峄城公主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小心灵里种下一个奇怪的问题——待那人真醒来了,把他交给杨英韶带回侯府,这问题仍然萦绕在她心中。 因此回宫之后也顾不得换衣服,便匆匆去找舒兰与。一是要吹嘘自己今日带着好多人出城,特别威风;二是要炫耀全京城最好看的表兄答应当她的驸马,非常快乐;三是要问一问——为什么男人不乐意做太监呢? 她风风火火闯入宫女小院时,舒兰与刚刚读完了一本话本,对故事里的秀才中了状元之后,竟能既娶公主,还将原配接入京城这种神操作十分震惊。简直想写个书评托人送到私印话本的书铺子里——以为当了状元便能拿公主当二房的读书人,这辈子都考不上秀才。皇帝生女儿又不是为了扶贫的,金枝玉叶敢是为了送给一个只会写些香-艳诗歌的穷酸,满足他那齐人之福的美梦? 正自骂骂咧咧,公主便进来了。今日天寒,青瓜没挂出去,便也没有人跟她报警,当公主推门而入的时候,舒兰与的“傻——”字尚未落下尾音。 匆匆把后头那个字吞下去,差点儿呛死。 青瓜则发挥了作用,一歪头,对着公主叫道:“殿下,扶贫!” 峄城公主一怔:“什么?” “殿下万安!”舒兰与一个鹞子翻身从炕上蹦下来。她哪儿敢慢,万一青瓜下一句就是“长得丑想得美”呢? 结果这一落地没站稳,真将脚踝扭了一下,这一回的呲牙咧嘴,倒是真心的了。 果然,听了新词汇,青瓜便“万安”个不住嘴了。而公主身边的小宫女连忙上前将她扶回炕上,得了主子一个眼神示意,便翻出昨儿女医“意思意思”给开的药油,往舒兰与那热胀抽痛的脚腕上揉。 “阿婉,扶贫是什么?”峄城公主问,这个世界有太多她未知的东西了,那么多的东西她都不知道,好奇心让她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想办法……嘶!让穷人……富起来。”舒兰与的声音都哆嗦。 “喔!这是件好事啊,可是怎么能让穷人富起来?”她一点儿也不见外,坐在舒兰与旁边,扬着脸准备学习奇怪的新知识! 舒兰与犹豫。 “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扶贫先扶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该先说哪个呢? 此刻给她揉脚踝的小宫女手上突然加了点儿劲,舒兰与“啊”地一声尖叫之后,颤抖着道:“臣妾不知从何说起,容臣妾先想想,再细细回禀殿下——到时候殿下莫要笑话臣妾,臣妾见识短浅,只晓得从乡邻们的故事里想想,他们究竟是为什么穷了。” “好啊,”峄城公主点头,“我等着听阿婉讲故事。对了,我差点儿忘了呢,今天我有好多新鲜事要跟你说!” “哦?殿下请说。” “第一件,”竖起一根指头,“今天父皇派了好多人送我去城外游玩,好风光的。你不知道啊,几百人站在一起,浩浩荡荡!” “等殿下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公主府,里外伺候的人,也该有几百了。”舒兰与道,“若是您真做了女将军,手下更是千军万马,到那个时候……” 峄城公主嘻嘻直笑。单是想想,她便觉得很威风,因此又道:“还有啊,表兄答应我了,若是等我长大还心爱他,他就做我的驸马。” 舒兰与原本忍不住去看正在遭受灾劫的右脚腕,听了这句话后,却在一霎的惊讶后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殿下是怎么和他说这些的?”她有些迟疑。讲道理,峄城公主会嫁给杨英韶这事儿,说不准,但真发生了也不算奇怪。只是,听公主的意思,是她主动表白的? “我夸他生得好看啊。” 舒兰与就更困惑了:“您没事儿为什么突然夸他好看?是的,臣妾也知晓世子生得的确英俊,但——怎么想到这个话的来着?” 要夸好看什么时候不能夸,偏偏在我没跟过去的时候夸?其间必有蹊跷! 峄城公主打了个响指,神神秘秘道:“这就牵扯到今天最大的瓜啦!” 打响指和吃瓜,都是舒兰与“不小心”泄露的秘密。六个主要角色全都能跟峄城公主见面,若是公主能熟练使用这些“秘密动作”,那个仍然未见踪影的穿越者,说不定就会露出尾巴来! 舒兰与立刻摆出专心吃瓜的虔诚脸:“怎么呢?说说看!” “今天,我和表兄从冰冻的河水里捞起来一个人,那是个和他岁数差不离的少年,生得好俊秀的,一眼看上去像个女孩儿,可他冻僵了,眼瞧着要死。我说要救他,他那么好看,死了可惜,表兄就一脸不愿意的模样。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和那少年有仇。”峄城公主笑道,“一个平民少年,怎么和他侯府世子结仇嘛。我不信,我觉得啊,他就是气我夸那小子好看,才摆出一副不欢喜的样子。既然如此,我就把他送给表兄啦——阿婉,你怎么这幅表情?” -- 第64页 舒兰与机械地挑起嘴角,假装自己还能冷静微笑:“殿下,那少年当真十分好看吗?” “是啊,”峄城公主点头:“他额心还有一颗红痣呢,就在贴花钿的地方。哎呀呀,我瞧,宫中小宫女能比他漂亮的也不多。不过,表兄不是个小心眼的人,等那人醒来,说不定也就放出去了。” 舒兰与深吸了一口气:长得比女孩还俊秀,眉心还带个红点点,杨英韶见了他就垮脸。能凑齐这三个条件的人,除了男主不做第二人想。 她辛辛苦苦努力做的任务要GG了,是不是?她什么缺德事儿都还没来得及干,为什么人品要低到如此程度呢?她不仅把自己穿越到了鬼扯的六年之前,还连累男主上线就进了敌方复活点啊! 杨英韶不弄死苏流光,或许是因为难忘的旧情,或许是因为苏流光能用来刷毅亲王好感的考虑,又或者单纯是认定苏流光没那么大能量,因此放过了她。可谁能找个理由来证明杨英韶不会杀尚鹿鸣吗?在杨英韶眼里,那可是个既没背景还缺德的东西——他真的还醒得来吗? 男主,危! 第32章 舒兰与觉得自己的脑子从来没转得这么快过。 若是苏流光,大可不捞,随她去吧,反正死不了。但鹿鸣——此刻还不姓尚的鹿鸣,却是一定得想个法子弄他出来。 哪怕弄来宫中当太监也行!这年头阴毒狠辣但对女主痴心不二的掌权公公人设,也能拿来用在男主身上,还有不少穿越者喜欢这个设定呢——他算计全世界,唯独深爱对他没有实用价值的我,这是什么神仙爱情! 但一个尸体是不可能成为男主的,就算有变态喜欢这个调调,被穿越服务管理督查大队发现,也会把空间封掉,并给运营公司送上“你交不起的罚单”一份。 但是凭她自己,慢说有没有颜面找杨英韶要人,便是真去了,又怎么说服他把鹿鸣交给自己? 第一,她要带走鹿鸣的理由是什么?必须要和他有羁绊。 第二,她把鹿鸣带到哪里去?总得有个“更合适”的去处,才好问杨英韶要人。 “殿下,”她说,“臣妾觉得,那人臣妾或许认识。” “嗯?”峄城公主一愣,嗤地一声笑了,“怎么人人都认识他?” 舒兰与不知道鹿鸣的出身究竟如何,而原身能接触的人实在有限,撒谎的余地极窄——原身十岁进秦家,十二岁进永宁侯府,十五岁跟着皇后进宫。而鹿鸣现年十三四岁,那原主就只能在永宁侯府认识还是个婴儿的他。 永宁侯府……? 她正为难间,这个地点给了她一闪的灵光——杨英韶不是编不出他为什么和鹿鸣有仇的原因吗?那她来给他补全!补得似是而非,哪怕机缘巧合被人识破她在撒谎,也不要紧,推说记错了便是。 “若是臣妾猜得不错,他本是永宁侯府奴婢的儿子啊。”她说,“娘娘不记得,臣妾可记得,那孩子出生时眉间带个红点儿,是个挺好看的娃娃,年岁也对的上——世上眉间有点儿的漂亮少年或许挺多,可世子爷见他便横眉怒目,应该也认识他。那会不会便是此人?” 峄城公主闻言一挑眉,心思微动,是了,这是合理了。一个穷人,阿婉也认识,表兄也认识,那可不就只能是永宁侯府的奴婢崽子吗? 那还真有可能讨表兄的厌呢。 “原来是这样——他爹娘生得很好看吗?”她好奇地问。 舒兰与摇头:“他娘很美貌,他爹——臣妾记不住了,咱们平日是不见家里的男仆的。再说那时候臣妾也算是个半大孩子呢,能记得他,是因那个点儿红的位置太巧了,人人都说,这合该是个女孩儿。那时候我们这些小婢女都很喜欢逗弄他的,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娃娃。” “喔,这样啊。”公主挑挑眉,她其实还有好多问题呢,但是看着阿婉什么也记不清的表情,她选择自己思考。 若那小子是永宁侯府的下人,表兄认识他,讨厌他,根本不想救他,说明他先前已经不在侯府里了,否则抬抬手指头就能碾死他了,何必等到今天? 而一个家生子离开主家的缘由,若非跟着姑娘嫁出门,便是犯了错被卖出去。永宁侯府没有嫁出去的姑娘,那便是被卖了? 说不定是这个人得罪了表兄,舅母为了息事宁人,抓紧时间把人卖掉,这样表兄就打不死他了。 但谁曾想风水轮流转,这人出去了,不知受了什么磨难,竟被丢进冷水里冻个半死,还被表兄捡回去了。 看起来很像侠客话本里的故事呢。不过,侠客话本里,一个人但凡犯了错,便是坏的,表兄若是放了他,他今后一定会回来搞破坏! 不能放了他! 峄城公主扫了一眼舒兰与的脚踝:“我得去永宁侯府看看。阿婉,你的脚这样……是不是不好走动?” 舒兰与心思一动:“臣妾不知道……” 这是要去永宁侯府要人了吗?那她得去啊!想办法也得去! 然而公主摇了摇头:“昨日还没肿,你就已经出不去了,现下肿的这么高,还是在宫里歇着吧。” 说着召唤小宫女:“琴弦,你记得给阿婉弄些冰来敷着,再不行就把女医喊来瞧瞧。今日你就别跟我去侯府了……” 要了亲命!舒兰与眼看她起身要走,连忙叫道:“殿下!” -- 第65页 “嗯?”公主微微歪着脑袋回头。 “臣妾想去,臣妾真的想去,臣妾特别想去……求殿下带上臣妾!” 谁知道杨英韶那么狡猾的重生男会不会三言两语就把峄城公主糊弄过去了,她得跟着一起,才能保证把鹿鸣讨走。 至于讨到哪里去——讨来当公公也比在永宁侯府做尸体的好。 峄城公主摇头摇得好生坚定:“你脚不要了?” 不要了!舒兰与很想这么回答。完成了任务老娘就回现实了,尚婉仪的脚是不是瘸一辈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但却只能望着公主,学她的拿手好戏,露出狗勾一般可怜的表情:“殿下,臣妾真的很想去。” 公主一撇嘴:“那我也不去了。等你好了我再带你去。反正他发着高烧呢,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 舒兰与:…… “不过,阿婉你就算认识,也应该是认识他爹娘才对呀。你进宫的时候,他最多五岁罢,你能与他叙旧么?”公主用怀疑的眼光打量她。 舒兰与:…… 幼崽长大了,书读多了,翅膀硬了,开始不好骗了。 “他应当是不认识臣妾的,不过,他娘……曾经帮过臣妾。”她一边想一边说,虽万幸没打颤,可心里早就是七上八下了。 若是有经验的人,譬如皇帝皇后在此,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在撒谎。然而公主却根本没往她或许会撒谎一事上想,只奇问:“她帮了你什么?” “臣妾要跟娘娘进宫的时候,差点儿弄丢了对娘娘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殿下别问是什么,问臣妾也不会说的,是他娘亲帮臣妾寻到了。否则……殿下可就见不到臣妾了。” 峄城公主挑了挑眉毛,细细思量。 弄丢了重要的东西,差点就被罚得不许进宫,这好像真是阿婉这个笨东西能干出来的事情。 如果这样说的话,那么,那小子的娘也算救了阿婉,阿婉想起他时怀有好意,倒也不奇怪。 她深吸一口气,诚心诚意道:“阿婉,你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办事不用心了。弱者总是需要别人帮忙,就会欠下许多人情……” 舒兰与:“……这么弱的确是臣妾的不对,然而曾经帮助过臣妾的人,臣妾总不能看她的儿子无依无靠。” 峄城公主眨眨眼,随即明白过来。那小子的爹娘多半是不在了。 如永宁侯府那样的家族,用惯的仆人,那是从小到大都守规矩的。便是犯错被卖了出去,在新主人家里也多半是最懂事儿的那一拨仆婢,怎会轻易惹出事情来。 那少年但凡是有懂规矩的父母盯着,也不至于沦落到被弄昏了丢进冰河里这么个下场。 这可就麻烦了。 “我晓得了,他爹娘没了,阿婉就想报答他?”峄城公主想了想,“可你有什么法子报答呢,你在宫外也没有家人。这么的吧,我派人去跟舅母说一声,让她照顾他几分,别再把他撵出侯府,也别让别人欺负他,行不行?别苦着一张脸嘛,他那样的处境,能这样已经很不坏了。” 舒兰与当然也知道这很不坏,可是,永宁侯夫人管得了杨英韶吗? “他既然离开了侯府,想来是有些臣妾不知道的事情,或许侯府也并不愿意收留他呢。”她说。 峄城公主一撇嘴,弱者,你的名字叫麻烦。 “那也简单,等他身体好了,我赏他二十两金子就得了,够他买宅子,也够他活到十六岁成人,好自己谋生了。” 舒兰与深吸一口气。 峄城公主,大燕头号白富美,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这样简单,乏味且枯燥——砸钱。 二十两金子,这可比她的身家都丰厚多了。但凡鹿鸣能活下来,转头就是一个快乐的中产单身少年。 “好啦,这可算帮你报恩了吧。”见她面色“惊喜”,峄城公主大力拍她肩,“过会儿我就差人去侯府一趟,嘱咐表兄,这个人我要他活着的,等他出了府,也要派人盯着。这你可放心了吧?今后可要好好报答本公主啊!” 刚才谁让她不要欠人情债来着? 舒兰与强行抬起嘴角点了点头,无论如何,报答公主的可操作性比去永宁侯府捞出鹿鸣容易多了。 若是杨英韶受命始终监视着他,那就绝不会搞死他。她也不担心到了需要找他的时候找不到人了。想到这一点,舒兰与甚至很想亲一下在无意之间完美解决这个问题的公主。 她是什么小天使! 这个空间的男主果然还是有命运照顾的,否则,公主怎会这样快地来给她报信,还帮她摆平很可能跃跃欲杀的杨英韶呢? 也就是峄城公主能尽情使唤杨英韶了!虽然在公主眼里,杨英韶听话,是因为以后要做她的驸马——即使舒兰与知道这不是原因,但既然效果一致,也就不必强调原因了吧。 不过,今天公主向杨英韶“求婚”这事儿,在舒兰与眼中,也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剧情伏笔。 杨英韶无论是想宠爱妹妹也罢,想找个背景过硬的夫人也罢,或是迟早有一天看到长大后美貌不输女主的公主一见钟情也好,娶她为妻都是一个情理之中的选择。 但在永宁侯夫人那里,这消息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杨英韶才不会主动告诉她峄城公主想当他“一辈子的玩伴”,但当时在帐中的人又不止他一个。 -- 第66页 听到这事儿的小厮,心情澎湃了整整一路,一回来便找嬷嬷传话进了内宅。 得了夫人的赏赐之后便更加澎湃了,若非夫人再三告诉他,这事情但凡多一个人知道,都要小心他的狗头,他真要连蹦几个高了。 杨英韶对母亲和小厮的喜悦一无所知,他当时正喝着茶,逗着狗,看医士给仍旧昏迷不醒、还开始发高热的鹿鸣诊治。揣着满心的幸灾乐祸,想着鹿鸣若直接病死是最好,既不脏自己的手,也好跟公主交代。 忽然被母亲派人喊过去,他也是不明所以的,可一进门就见到亲娘的双眼闪闪发光,那璀璨的眼神,几乎堪比今日峄城公主问他要不要当驸马时一般。 她为什么这么欢喜,还要多说么? “娘知道了?”他索性直奔主题。 “是啊,”永宁侯夫人瞧着他,越看越欢喜,她把这个儿子的相貌生得可真好,讨了夫妇二人所有的长处在他颜面上,怪不得公主看着也喜欢,“今后可更要待她好点儿,要让她晓得,你就是最好的驸马人选,懂不懂得?” “娘,她是公主,儿子还能拒绝她不成?”他哭笑不得,“她还小呢,儿子没有那心思。” “小姑娘也是会长大的,你不趁早叫她对你死心塌地,等她真长成了大美人儿,天下不知多少人要与你争。你且与娘说,若是要在你与另一个权贵子弟里选一个做驸马,你争是不争?”夫人皱着眉头,索性用话来激一激儿子。 杨英韶略一沉吟,他脑海中飞快地过了一遍如今京中与他年岁相仿的达官贵胄子弟,相貌,学识,品性,癖好……中了这个便缺了那个,实在寻不出一个良人,上下左右都能配得上又甜又乖又好学的叶小公主。 终究只能轻吁一口气:“争。” 夫人唇角的笑意遮都遮不住,抚掌道:“你明白就好。她是娘娘的亲女儿,你们两个若是成了,年貌相当,品性相投,可多好!娘怎么会害你们两个孩子呢。 “儿子明白。” 母子二人的对话,落在侍人们耳朵里,原也没什么,她们本都是杨夫人的心腹,从来知晓杨夫人的心事。 然而,站在外房的苏流光,听到小厮的话时便已经心慌意乱,及至杨英韶来了,斩钉截铁吐出那那一个“争”字,她更是觉得一颗心从高处啪地砸落在地,疼得差点儿掉下眼泪来。 她又慌又怕又感到羞耻——她一直以为他是喜欢她的,是会用心尽力帮她完成任务的,才会特意点她出来,让她留在夫人身边…… 可他要是心甘情愿娶公主,又怎么会是剧情里一心爱她的男主呢。 没了永宁侯世子这种级别的大人物帮助,她一个婢女,怎么翻身,怎么成为一个贵人,接触到那些只有他们才能得到的新奇东西,收集这些东西里的科技点? 她学贵女们悉心保养才留得的一管指甲,生生掐在肉里。 苏流光第一次觉得,自己对这个时空的认知可能错了。攒够换空间所需科技点的道路,也许比她想的要长许多。 第33章 苏流光是凭借深厚的伪装经验,才强行掩盖住了内心的不安。然而偏在此刻,她听闻内间杨夫人问:“我儿,我只道你若能尚主,必是一双好夫妇,可也不曾问过你愿不愿呢。你,愿不愿?” 苏流光竖起了耳朵。 但闻杨英韶轻轻一笑:“娘,若是尚主既对侯府好,也对她好,儿子没什么不愿意的。” “这是什么话。”杨夫人道,听着这语气,苏流光也能想象她皱起眉头的样子,“做夫妇,定要两情相悦,日子方过得好。你若是不喜欢她,又或者她不喜欢你,娘便是再如何也不至于强迫你。” 没有听到杨英韶的回答,苏流光心中一个声音在尖叫:“说啊,说你不喜欢她,说你不过是怜爱一个小妹妹,说你不愿尚主——说啊,求你说出来!” 但杨英韶开口时,却道:“儿不知晓两情相悦是什么意思,殿下说想一辈子都能找儿玩耍,儿想,那大概也不坏。总之天下女孩儿里,我也只与殿下一个人相熟。” 杨夫人笑了一声:“真是奇了怪了,你都十四岁了,难不成就没有对哪个姑娘动过心?你爹爹十四岁的时候,我们两个已经认定了彼此,这辈子再不要旁人了。” “……娘,人和人总是不一样的。”杨英韶无奈道。 爹娘的爱情故事他很早便听说过了——上巳节柔曼的阳光,翠绿的柳枝,和暖的风,骑着白马气宇轩昂的少年,和撩起姐姐们用红裙支起的幄帐、露出羞红脸蛋的少女。 但他从没有参加过类似的活动。 上一世不曾,是因为心中有个苏流光,这一世不曾,是他有太多的担子压在心间,哪有时间做这种事情。 上巳节出游,不过是为了找个中意的姑娘,找个中意的姑娘,不过是为了成婚生儿育女。而经历过上一世那修罗场一般的婚姻,杨英韶自诩无论娶了个什么怪姑娘都能相敬如宾一辈子了,那还干什么要花时间挑来挑去? 再者,少年时相认相亲的情意,便能始终如一么? 他娘一向说,自己与夫君两情相悦,天底下再没有比他们更加珍惜彼此的夫妇。然而若真如此,此刻那个昏迷不醒的人,他的父亲又是谁呢? 前一世不曾在意,这一世想起来却是处处有疑窦,略做反思,更觉得自己先前竟信了他,简直是蠢到了极致。 -- 第67页 而杨夫人尚未察觉儿子的心事,只摇头笑道:“我先前总想,你若是个多情的人,那可糟糕极了,不想你是一块木头。也罢也罢,总比瞧上什么不该看中的人好,免得平地生出许多麻烦。” 杨英韶挑起唇角,笑了笑。这“不该看中的人”是指谁呢,说不上,但他知晓,鹿鸣母子两个是被母亲赶出府去的,她或许并未想起,但总知道,曾有过某个人,“不该出现”吧。 姑且不说,大家留存一丝颜面,仿佛一只琉璃盅,哪怕炸出了一条细痕,只要不摸也不看,便仿佛它仍旧完美无缺。 杨英韶没有再说什么,苏流光也无暇再去听壁脚了——门外正有一个婢女疾步而来:“姐姐,宫里来了人,劳您与夫人通传一声,人须臾便到!” 苏流光不敢怠慢,进去通传了,杨夫人急忙安排,总算是赶得及——宫中来人这说法,不是帝后宣旨,也不是东宫有命,十有八九是公主派人来传个消息。 不需要排香案换衣裳,不过,一间清静雅室还是要的。 这一回,公主派来的不是身边女官,而是个太监,见了杨夫人满面含笑:“夫人万安,侯爷与世子一向可好?” “劳动殿下惦记,家里一切都好。”杨夫人抬手请他坐,小婢女奉茶上来,“不知殿下有什么吩咐?” 太监笑道:“不瞒夫人说,殿下有个口信儿要带给世子……” 杨夫人微怔,旋即笑道:“这真是……好了,好了,我叫人去唤他来。” 待杨英韶进门,她便寻了个理由出去,留下那太监与杨英韶私下嘱咐。她只当是小儿女心意甫通,迫不及待要与对方叮嘱的几句体贴言语,她做娘的当然不好去听。 苏流光也只能跟着她离开,心里头烦烦乱乱,像是叫人揉进去一把沙子,想留下听听那太监说了什么,却是连脚步都不敢放缓一点儿。 杨夫人平日温柔随和,然而到底是家内女主,把奴婢打得半死发卖出去的事儿也不是没有过,一双眼睛灵极了,这整个侯府,又有什么东西真能瞒过她的眼睛呢。 想留在杨英韶身边,唯一的方法便是他去缠着母亲要她,如今瞧着……也没什么希望了。 还要不要再挣扎一下?苏流光拿不准。送夫人回去,便借口梅花开得好,折几支给夫人插瓶,独个儿溜出来,偷偷摸到了杨英韶回房必经的花园小径上,心内一意念叨,愿天老爷开眼,叫他一个人过来! 她只能拼一把!好在小侯爷为人大度,就算失败了,也未必会将此事告诉他娘,因此这一搏,成功固然好,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除却女儿家的一张颜面,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颜面能值几个钱? 苏流光假作在梅树下挑好枝子,选来选去就不动手。磨磨蹭蹭等了一会儿,果然听得脚步声。 她一颗心在胸膛之中狂跳,抬起手啪地掰下一支梅花,假作无意地站出去,让自己的身形显得更加好看。 可恨她这身子还是个十三岁毛丫头,个子抽高了,线条却没分明起来,再穿上冬季厚实衫裙,如今只一张脸可显得她相貌美好。 而不出她预料,杨英韶正走过来。 唯一不合意的是,他身后还跟着那个太监! 苏流光暗叹一口气,蹲下身子行礼:“世子万安,奴婢在这里折梅插瓶,打扰世子了。” 杨英韶不见她还好,一见到她,便想起前世她和尚鹿鸣干出来的那些事。他不敢报复,难道还不敢恨? 公主什么也不知道,还要让他保着那个坏胚子活命——苍天大地,怎不叫这一对狗男女祸害别人家去? 他没说话,倒是那太监乖觉,扫了苏流光一眼,笑道:“侯府上的一个婢女也是如此人才啊。世子,奴婢冒昧,这天底下能比她美貌的小女儿家,除却咱们殿下,也不做第二人想了。” 杨英韶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示意她可以退下,但迈腿刚走开两步,一个新念头却闪入他心中。 狗男女,对吧?狼狈为奸,是吧? “蕙仪,”他叫她在母亲身边的名,“恰巧遇到你。我有一桩事,非得你帮忙不成,我若向母亲讨你去,你肯不肯呢?” 苏流光原已低了头,闻听此言,心脏在胸膛中猛地乱跳数下。 什么事非得她来?她抬起脸,努力让笑容平和些,镇定些,不要显出猴急,甜甜软软道:“世子爷有命,奴婢自然愿意。” 杨英韶便笑了,微暮时分斜阳落在积雪的花木上,也落在他英俊的面容上,苏流光连呼吸都轻了些。 哪怕知道选了他今后必有无数难关,但他能带来的好处是别人没法儿给她的,所以无论如何,这个选择都是没错的吧。她想,这不是她见色起意,也不是在任务中迷了自己的心。既然原剧情里他该爱她,她为什么不去争一争? “走吧。”少年的声音温润。 “现在?”苏流光问,她有些懵,为什么那个太监还要跟着他们? 杨英韶点了点头,便带着那太监走了,苏流光捧着一枝梅花,一时不知怎么办,只好也跟着前行。 过了杨英韶的院子,又往前走,再向前便是男仆们平日住的地方,苏流光不禁慢下了脚步。 “世子,这里……”她踌躇。 “进来吧,我们都在,谁敢为难你不成。”杨英韶道。 -- 第68页 苏流光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她垂着眼皮,眼中所见只有块块青砖,比不得夫人那边连砖都干净,这男仆们的住所,地砖上蒙着灰土的。 世子爷那样的人物,带着她和一个太监,来这里做什么? 难道是…… 她胡思乱想未毕,便听得“吱呀”一声响,有人推开了一扇门,一股浓郁水汽裹着药味儿扑面而来。 “人醒了?”杨英韶问。 “尚未,灌过药了,手脚也暖起来了,只未睁眼。” “……公公看到了,”杨英韶转身对太监道,“既然殿下有命,我必全力保他活命。倘若真有点儿不幸,我也……我毕竟不是郎中。” 太监知晓他这话不假,上前细细瞧了鹿鸣的模样,还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衣领间摸了摸,眉头一皱旋即舒开:“多劳世子看顾,咱家必同殿下如实以报。不过,也烦请世子多请几位郎中……来瞧瞧?” 杨英韶一笑,承诺下来,又回头看了苏流光:“蕙仪,今后便有劳你照顾他。” 苏流光大吃一惊,她望向床上的人——真是个男的!虽面目姣好如娇女,可细看还是不一样。 她是个女孩儿,怎么能照顾一个非亲非故的少年? “我会给你清一个院子,你就在左近照顾他。”他说。 苏流光惊得连眼睛都不会眨了,而就在此刻,一直昏迷不醒的鹿鸣睁开了眼睛。 这是她第一回 见到那么黑那么亮的眼睛,纯得像是初生的小鹿,温柔又美丽。 可是这份温柔美丽根本无法撼动她的惊恐,她摇头:“不,世子,奴婢不能,奴婢……” “你一入门,他便睁眼了,”杨英韶气定神闲,“这是难得的缘分。” 苏流光根本顾不上鹿鸣,她直直跪在杨英韶面前,梅花丢在一边,“世子要杀了奴婢容易,何苦如此为难奴婢!奴婢一个未嫁女,岂能……岂能……” 杨英韶微微一笑:“他是殿下点了名要保他性命的人,让这帮粗手笨脚的小子照顾,我不放心。你若是怕有人说你闲话,我叫杜嬷嬷去盯着。” 鹿鸣哪里能知道这位公子哥儿口中的“殿下”是谁,只看到那面容美丽的小姑娘含着泪连连摇头,一副不愿和他扯上关系的样子。 他张了张口,想请那位公子不要为难她,但嗓子口火辣辣地疼,无法开言。 只能听着他说:“我可以相信你吗?” 少女无声地落泪。 “你若不愿,我不勉强你。”他的口气冷下来,虽还温和,却有什么微妙的变化,让苏流光听着心慌,“以你的容色,今后必有很好的去路,不愿意将心思用于贫贱之人身上,也是情理之中。罢了,你去吧,记得把花带着。” 说罢便转过身来,向太监道歉:“府上婢仆不堪一用,若是殿下愿意,可派遣一人不时来瞧瞧,也好安心。” 太监笑着摆摆手:“何至于如此,世子做事,殿下哪有不放心的。如今人也醒了,咱家也瞧见了,就此回去同殿下复命罢。” 杨英韶颔首,亲自送他出去,一丝眼神也不留给苏流光,玄色皮靴踏过她眼前,她咬着嘴唇,不知该不该落泪。 那双脚在门口站住,那个人回头瞧了她一眼:“好了,既然不愿意,便快回去吧,再不回去,我娘就知道了。” 苏流光这才站起来,鼓足勇气去看他,心里慌乱,她不想留下来照顾这个人,但世子却…… 他是在考验她吗?还是眼中没有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她知道的剧情不是这样的啊! 那太监瞧见这一切,只笑眯眯地什么都不说。而苏流光回头瞧了鹿鸣一眼,抿着嘴唇,拔步离去。 鹿鸣慢慢合上眼,方才人事不知时吞下的苦涩药味儿,此刻正从舌头后面一团一团漫向整个口腔。 第34章 那太监返回宫中,与峄城公主告禀了几句,公主便挥挥手:“你做得很好,不过,我对那个人的死活没什么兴趣。你且将这些事,去跟尚女史细说,她一定很在意。” 太监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笑着答应了,退出门外。尚女史是宫里出手最豪爽的女官,但凡能给她带去好消息,都有赏钱拿。 跑一次腿儿,得两回好处,这事儿真美。 至于公主和尚女史是为什么对这个半死不活男生女相的人物有兴趣,那可不是他该多嘴去问的事儿——即使尚女史的反应,着实有些奇怪。 听闻那人醒了时,她是松了一口气的。但当听说,杨英韶打算派一个他娘身边的美貌侍女去照拂他时,她却脸色剧变,手不停地哆嗦,仿佛很想拍桌。 每个人都有好奇心,此太监自然也不例外,但活得长的人懂得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每个人也都有情绪,舒兰与自然也不例外,但混得好的人懂得克制自己的情绪。 她深吸一口气,带上微笑,将太监渴望已久的红包递给他,等他出了门,便一头埋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她恨! 杨英韶果然听了公主的话,没有弄死鹿鸣。可他让苏流光去照顾鹿鸣是干什么?难不成人重活一辈子之后,不是想报复上辈子伤害过他的人,而是就地脱胎换骨成菩萨,对全世界散发温暖与爱? 舒兰与不相信! 虽然她也想给男女主浪漫相识的机会,相濡以沫的机会,两情相悦的机会,但杨英韶这操作不可能是想成人之美啊,他对鹿鸣的恶意,可是显而易见的啊。 -- 第69页 莫非他是想让他们两个勾搭成奸,然后现场抓住,搞成社死,打出侯府? 舒兰与恨恨盯了一眼自己的脚,啊,这碍事的脚!要不是瘸了,她今日可以和公主一起去侯府的,必然不会使事情脱线至如此地步! 操起桌上的药油,她狠狠倒了一团在掌心,发狠般揉热了,糊在脚腕上,学着女医的动作再搓一遍。 得赶紧好起来,好起来才能哄殿下去侯府! 舒兰与在这边认真治伤,峄城公主却早就不把这事儿放在心里了,她每日还是在东宫里读书,再去找杨英韶射射箭,舞舞刀,偶尔提起素缨枪学个一招两式,结束后两个人一起去探望逐渐好起来的太子,日子过得很平静。 旧的一年最后那几天,就这么走到了尽头。 大年夜里,舒兰与一个人躺在炕上,举着仍旧胀痛的脚,勉力推开窗子,遥望宫中燃放的烟花,听得欢呼声一阵阵传来,当真觉得恍如隔世——热闹是他们的,她什么也没有。 过年的时候皇后娘娘和公主都会赐宴,会赏钱,但她一个人躺在这里,只有服侍她的小宫女良心未泯地给她端了一大碗饺子来。 难过。 正在情绪低落,便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响,有人抢进门来,满面喜色道:“尚女史,殿下来瞧你了!” 舒兰与一怔,刚要起身,便见得裹得如毛绒团子一般的峄城公主,正蹦蹦跳跳走进来,她的脸腮微微发红,抬起小爪子招呼:“阿婉你好了没有呀?” 舒兰与连忙点头:“臣妾好得差不多了,可殿下怎么能来这里呢……” “又不是第一次来。”峄城公主毫不见外,跳到炕上来,一双腿腿抬起来晃悠晃悠,“你吃了什么?哦,只有些饺子么,好凄凉。” 舒兰与无语凝噎,好主子,大过年的时候赶来特意嘲讽我! 峄城公主却已经扭头嘱咐小宫女:“送几个菜来,阿婉只有饺子吃也太可怜了。你们也拿两个爆竹,去院子里放。” “殿下,这边儿房舍密集,宫规不让放爆竹的!”小宫女连忙道。 “……那就多拿几道菜来。”公主笑眯眯的,不以为忤,“对了,阿婉,后天我去永宁侯府玩耍,你能去不能?” 舒兰与眼前一亮:“能的!” “那就说好了!”公主道,“我就知道你想去。不过,若是走不了路,也别勉强。” “臣妾不勉强!”舒兰与连忙道。 无论如何也要跟上去一趟,于是第二日找了女医来,针灸加按摩多花了整整一个时辰,还塞了个大红包出去,到得初二,总算是能出门了。 虽然走动时脚踝还是不时微痛,但多注意些,也便不会显得太奇怪。 皇后娘家若在,今日也当归宁,与父母兄弟小坐。然而永宁侯府不是她正经爹娘家,由公主相代去一遭便是了。 此时永宁侯在北地戍边未归,来的又是公主,接待规格便不必那么高。再则席面上只有永宁侯夫人与杨英韶二人,再怎么拉慢宴会步调,两个时辰也便了了。 可舒兰与仍旧着急!她耳中听着杨夫人与公主谈笑风生,心下却生了十七八只脚,想夺门而出,想去寻鹿鸣与苏流光。明知任务对象就在这一围宅院间,却不能去看,真真磨人心性! 所幸公主机敏贴心,她抓住旧话题已经结束、新话题尚未开始、场上须臾安静的时刻,抢先开言道:“舅母,我好久没来侯府啦,我记得府上暗香园的梅花开得顶好,叫表兄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杨夫人一笑,她坐得也疲惫了,对公主抛出的理由,自然乐得接受。且公主点名要儿子陪着,她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成啊,这时间梅花已然没那么好了,不过殿下要看,自也是它们的福气。阿韶,你带着殿下去看吧。” 杨英韶点头答应,他知道公主要做什么,或许母亲也知道。在这个府邸里,没有什么能瞒得住夫人,但许多事情,夫人不会细究。 趁着那人还没痊愈,不曾离开侯府,让她们看看安了心,也比等他搬出去后探视方便。 因此带着公主一行人,进了梅园,略作停留意思着赏了花,便去了一个有些偏远的跨院。甫一进门,杨英韶便摆手制止了院子里两个小厮的动静——他们听见房中有人唱歌。 是女孩儿的声音,甜美绵软还带着一丝童稚气息。算不上什么极好的歌者,不过悦耳罢了,可那在生死之地回来的人,听得这般歌声,必是如闻仙乐吧。 “是臣家里头一个婢女,唤作蕙仪,臣令她与臣乳母一道照拂此人。”杨英韶道。 “是吗,那她一定很得表兄信重了,”峄城公主随口道,她向前,自然有人跑得快几步,为她推开房门。她不会注意到杨英韶那一霎尴尬的表情。 可舒兰与看到了。 舒兰与本想说活该,这就是捣鬼者的现世报。但满目耀眼的金紫光芒已经从那屋子里扑出来,照得她满眼泪花,鼻酸咽涩。 她就知道!主要角色人人都有金手指! 别人是瞧不到这耀眼的金手指之光的,他们神色如常地进去,舒兰与只好眯起眼前行。 待进了屋子,那光芒方弱了些,可以看清二位真·主角头上的字了。 都是些令人震惊的语句! 鹿鸣头顶“神秘的物质世界:拥有空间,满足特定条件时,可以从里面取出特定物品。” -- 第70页 这行字是金色的,证明这个金手指级别甚高,作用甚大,但她却看不太懂。 特定条件是什么条件?特定物品又是什么物品?空间她知道,但每个空间的作用都有不同,效果自也不一样——能从里头摸出个小蛋糕的空间,和能从里头摸出个加特林的空间,这能等而视之吗? 这行语焉不详的说明,令她无法捉摸。只好看看苏流光,她的技能说明是紫色的。 “快穿女主:丰富的快穿经验和可兑换好东西的任务点,令你在这个世界也如鱼得水!” 该说真不愧是主角cp吗,连个技能说明的保密意识都这么强? 舒兰与真的好难过。 非但不晓得杨英韶想干什么,还不知道主角两口子能干什么,只能发现他们两个现在约莫挺有点儿情愫——假如忽略杨英韶一进门,本坐在炕沿上哼着歌儿做女红的苏流光便平地弹起的事实的话…… 果然,在有颜有钱有前程的杨英韶面前,鹿鸣还是差了点儿什么,不够吸引女主! 此时的苏流光,面泛绯色,低着头,嗫嚅道:“世子,奴婢,奴婢……” 杨英韶含笑,点头:“辛苦了,我果然不曾看错你。” 鹿鸣挣扎起身子来,他瞧得出这位悉心照料他的姑娘对面前的世子有意,可世子却仿佛有心利用她似的,因此颇为她打抱不平。 然而世子偏又救了他的命——左思右想,只能道:“拜见世子。” 话是这么说,他现在要从床上挣扎起来“拜”,却是难。世子背后还跟着个打扮极富贵的女孩子呢,也不晓得是谁家小姐。 他身上虽披着一件奴仆的长衣,可里头还是寝衣,若这样起身,必会叫小小贵主瞧到里头的衣物,自然大为不妥。 杨英韶果然示意他不必动弹,旋即问峄城公主:“殿下,臣依您的命令,将他治好了。只是他身子骨太弱,先前受寒又深,这几日也时不时周身发热,因此还不能送出府去。您看……” 峄城公主细细瞧了瞧鹿鸣,但见他比被捞起来时颜色好多了,便笑道:“已然好很多啦,要不是表兄,怎么能救了这一条命!” 接着又对鹿鸣道:“你呀,要好好报答我表兄呢。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鹿鸣听得“殿下”二字,心里便是一惊。 这几日,苏流光不时来看他,分明是小小年纪的姑娘,却是时常愁眉不展。若问急了,偶尔才道,她是生了不该有的妄念,竟敢爱慕世子。可世子因公主青眼,有心尚主,却叫她一颗芳心跌得破碎。 苏流光没有说公主不好,但鹿鸣却觉得,公主与杨英韶悉是不懂情意可贵的人,叫蕙仪姑娘如此伤心,实在是太过残酷,委实面目可憎。 但杨英韶是他的救命恩人,而公主……竟是这么个小姑娘? 峄城公主见他瞧着自己发呆,显然是不曾学过规矩的,轻轻咳嗽了一声,问:“你瞧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什么嘛?” 说着还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鹿鸣恍然醒悟过来,低下头,声音忍不住颤抖:“草……草民鹿鸣,拜见……殿,殿下。” “胆大得敢直视我,一说话却又结结巴巴的。”峄城公主撇撇嘴,觉得这小子空有一张好皮囊,内里却没意思得很。便将目光移向一边勾着头站着的苏流光,道,“你抬头,让我瞧瞧。” 第35章 苏流光哪敢不抬头? 虽然旁人都说,公主平日待人友善,性子也爽朗活泼,应是不难相处。但公主到底有个天下最尊贵的爹啊! 快穿选手最晓得生存经:不去招惹现阶段不该招惹的人,问题要一个一个解决,解决不了的敌人就要变成朋友…… 因此她立时抬起头来,羞怯地一笑,掩去眸中不安:“殿下万安,奴婢是先前在夫人身边服侍的蕙仪。” 峄城公主歪头打量她,她似乎在舅母身边见到过这么个人,可印象中的影子,又仿佛没有此刻的她美貌。 “你真好看。”她说。 这一句,把在场众人都说懵了。 “你怎么会是婢女呢,你这么漂亮,应该嫁给大家少爷才对呀。” 峄城公主眼中的贵贱之分并不那么清晰。她身在宫中,知晓宫里的后妃便像寻常人家的妻妾,太监宫女便是寻常人家的仆人婢女。宫女也是奴婢,但一旦被皇帝“宠幸”了,也能和好人家的女儿一样做妃子。虽然当不上皇后,但若是儿子争气自己也好命,说不定能做上皇太后。 那外头的婢女应该也差不多是这样的。 而宫女转职妃嫔的可能性与她们的长相是正相关的,所以这位“蕙仪”凭着这张脸,就该过有人伺候有人疼宠的生活的。 她还走过去,与苏流光离得很近,想要细看她究竟多美——唔,确实是无懈可击的美貌。 二人的距离,近得杨英韶下意识地想上前将她们两个分开,迈出一步,又顿住脚。 如今的苏流光还没有胆子谋杀公主,而公主对她也不怀恶意,只是一个好看的小女孩喜欢漂亮姐姐罢了。 可她这一贯没轻没重的话却叫苏流光一张脸顿时涨得粉红。她哪里是不想嫁好人家的少年子弟,只是面前这位…… 这位是公主瞧上的。 鹿鸣的一颗心却往下坠了坠。连公主都说蕙仪姑娘容貌过人,该嫁给贵人!公主是什么人,是把天底下最美的美人们都见识过一遍的金枝玉叶啊。 -- 第71页 她说她爱慕世子爷是妄念,他……对她,或许也是妄念了吧。 杨英韶轻轻咳嗽了一声:“殿下,蕙仪姑娘幼年不幸,父亲犯罪连累妻女,否则以她身世,是能嫁个好人家公子做夫人的。” 苏流光原先不知他竟连自己身世都心知肚明,心头一发恻然,她想问那个给她提供剧情指引的人——这就是你说的,深爱我爱到不能自拔的人?他那么细心……莫非,他的爱是假装对我无意,好教公主放过我? 公主眼见苏流光被这话勾得要落泪,以为她是自惭出身,急忙将自己的小手帕递过去:“哎呀,别哭,我表兄是最不会说话的笨蛋,他还说我黑呢。我们美人,是不哭的!我帮你打他呀。蕙仪呀,你爹爹做错了事情不要紧,前朝的上官女相,不也有个罪臣爹爹吗。可你这么漂亮,一定也聪慧,今后定有大造化!” 苏流光吓得当场跪下:“殿下,奴婢不能用您的手帕……” “有什么不能的。”峄城公主大大咧咧,强将帕子塞在她手中,“你又不会一辈子做奴婢,收着吧,等今后做了良民,又或做了什么夫人,若有人敢嘲笑你,你就拿着这帕子来找我好了!” 这是,要给苏流光做靠山? 这一句话,当真是叫满屋子的人都颇感吃惊,除了峄城公主自己。 杨英韶和舒兰与,无法接受这个新型的女主-女配关系。这两个本该斗得你死我活的人,居然结成了大腿与挂件的联盟! 鹿鸣则是诧异公主的豪爽,虽然仍是一心偏袒蕙仪姑娘,但也忍不住想,公主好生可爱,世子若是喜欢她,倒也不奇怪。 而苏流光…… 当那条手帕接触她的皮肤,酥麻的震颤感便从指尖直传大脑。 “取得有效物品,棉织手帕。这张手帕是用改良后更加耐旱且黑花率低的西域棉作为原料纺线织成的,手感柔软厚暖,吸水性强,大规模推广后可有效降低造价。获取该手帕可取得科技点15点。” 苏流光哪能想到公主的一块帕子便能让她得到15点科技点!她在永宁侯府混了这么多年,也只从夫人的一支花丝簪子上得到过5点科技点! 她激动得手都在抖,心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一时也顾不上做表情管理,方才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落在地砖上,变成一个个小小的发亮的圆。 公主见她捧着手帕,一怔,“哎呀”一声,脸色一红,将手帕抽走:“这一块是习武的时候用来擦汗的。对不住,对不住,这个,这个给你。” 换了一条丝质手帕给她,苏流光掌心又是一麻。 “取得有效物品,‘押针绣‘手帕。押针绣是一种少见的刺绣技艺,绣品色泽饱满,图案立体。获取该手帕可获得科技点5点。” 苏流光的嘴唇哆嗦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今日发大财! 她怎么就这么傻呢,跟在世子身边当然能碰到富含科技点的好东西,可跟在公主身边,能碰上的好东西更多啊。 这角色的人设本就不是以愚蠢求得男人宠爱的那一咖,想到这一点,苏流光立时便站住了自己的立场。 剧情归剧情,任务是任务。我们快穿人士,任务比天大! 要是世子尚主之后能让她在公主身边服侍,她能积攒的科技点想来要多得多呀!为了这一天,现在她就得准备起来,要让公主认可她是“自己人”! 她哆嗦着原本便颤抖的手,呜咽着将手帕捂在胸口,任眼泪滴落:“殿下,是将这帕子赏了奴婢么?” “是啊。”峄城公主手下宽,赏人大方,“你拿着吧。” 这一下苏流光手不抖了,她光速将手帕折好收入袖笼,在公主面前磕下头去:“殿下,呜呜呜,殿下的赏赐,奴婢一定好好保存着……这一份恩德荣幸,奴婢不知怎么报才好。” 峄城公主听着她头磕地的声音,想到她那娇嫩雪白的皮子,竟还觉得有些心疼,道:“你起来吧!别磕坏了肌肤,那就太可惜了。” 苏流光便站了起来,脸颊上带着泪水,眼眸却清明欢喜,唇角也往上挑着,那神态像极了雨后颤巍巍一朵朱砂芙蓉。 “……就这么高兴吗?”峄城公主也有些纳闷了,她给身边的人的赏赐从来不断,女官宫女们得了好东西自然也高兴,可没有这么欢喜的。苏流光受宠若惊,反而引起了她的兴趣,便笑问,“你喜欢手帕?” “奴婢是感激公主殿下这样的贵人竟肯与奴婢说话……”小小的声音,窃窃欢喜的表情。 “这……很稀罕么?”峄城公主问。 “奴婢很欢喜,欢喜得不知道该怎么好,殿下……殿下请恕奴婢失礼吧。”她说。 公主莞尔,道:“你真可爱呀!唱歌也好听,今后会有好日子的。” 苏流光脸红红地接受了她的祝福,再三道谢,可之后她们两个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峄城公主便招呼舒兰与:“阿婉,你有话与这位鹿……鹿什么说么?若是没有,咱们去梅园赏花吧。” 舒兰与嘴唇动了动,对一脸懵逼瞧着她的鹿鸣道:“好好儿养病,殿下说等你好了,便把你挪出去,教你好自立门户的。” 鹿鸣傻子点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和公主能有什么关系,在他所有的记忆中,他都只是和母亲相依为命的贫家儿罢了。都城那么大,有无数的达官贵人在此居住,在路上走走便能见到如梭的宝马香车,可他知道,那是他一辈子都碰触不到的世界。 -- 第72页 而公主,是那些达官贵人也要仰望的女孩儿啊。 她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对了,她还嘱咐世子爷要让他活下来,要把他送出去。 他在外头时也听过说书人讲些不荤不素的故事,什么前朝公主有二十多个俊美魁梧的男宠,高门大户的夫人偷偷和庙子里的和尚勾搭,更知晓自己的面貌好看——若不是因为这张脸,也不至于被人打昏丢入冰河。 可峄城公主还是个小孩子,她心无芥蒂地夸奖他好看,也夸苏流光好看,当真就是一个喜欢漂亮人物的小朋友。她怎么会有龌龊的想法? 而这个叫“阿婉”的女人,虽然成年了,但看着他的目光也并不像看“男性”,更像是看“孩子”。 “多谢……”他试探道。 “不谢不谢,应该的应该的。”“阿婉”连连摆手,“要谢就谢世子爷,出钱找郎中,又安排人照顾你,可都是他的好心。你命好,遇到殿下和世子爷了,否则便冻死在溪里又有谁知?今后出去了也要好好过日子……呃,再没有别的了。” 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善言辞的老实人。 而舒兰与自己对这番表现的评价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狗肉包,很适合尚婉仪“菜得惊人”的人设。 自然没有人怀疑她的表现,无论是公主,还是杨英韶,都认为她的表现很符合“尚婉仪”对“鹿鸣”的认知。 一行贵人自然不会在下人的屋子停留太久,舒兰与尴尬地念完台词,他们便离开此处,折回梅园赏花了。杨家的花园子不小,或密或疏栽了梅树,梅林间隙夹种些旁的花木,小路溪桥掩映期间,春夏秋冬各有景致,但还真是冬天梅花盛开的时候风光最佳。 他们离开的那会儿,杨英韶安排的人已经将梅园布置起来了。他们在看花的高台上支了暖幄,扫去雪又铺蛮毡丝毯,铜炉高烧,挑起背风又好看花的一面帘子,入目便是簇簇满眼的香雪海。 婢仆们倒上甜酒热茶,端了点心汤羹,有弹琵琶吹笛子的家伎们跪坐表演,杨英韶又叫人将棋子儿抱了来,峄城公主和小狗玩耍,高高兴兴。 而舒兰与却在抓紧时间跟公司发信息。 “意外穿越者会知道原始设定的剧情吗? “不会,这种穿越者只知道自己的角色经历过的事情。提供全部剧情是增值服务,我们不会对没有付费的穿越者提供这种功能。” “那拥有快穿女主金手指的人呢?也不知道剧情?” “金手指?除非手动选择提升穿越难度,否则都会得到剧情说明的。毕竟快穿者要做任务,没有说明的话,难度会比较高。” “如果意外穿越者领到了‘快穿女主‘金手指呢?” “违背基础逻辑,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舒兰与啧了一下舌头。既然如此,苏流光也不会是穿越者了,那么,穿越者会是谁呢? “我能不能查询ID为A809004的角色抽到的金手指的具体说明?”她不肯浪费一个月一次的通话CD,抓紧时间再问一个问题。 “您有权限,不过,由于您所处的空间已经失控,这种查询可能会引起空间稳定性的变化哦。您确定要查询吗?” 舒兰与想想今天苏流光突然对峄城公主格外巴结的样子,抿了抿嘴唇。 苏流光是快穿的人,她应当知道自己的剧情,也知道公主会是情敌,甚至会对她下黑手。那她为什么要讨好公主? 那讨好的态度,似乎是从公主给她手帕是时才突然摆出来的。 她一咬牙,回复:“确定。” 公司那边迟迟没有回复,大约查询是需要花费一点儿时间的。舒兰与这才将心思放回谈笑风生的一双小儿女身上,恰好便听见他们聊到一个对她而言非常重要的话题。 “舅舅是二月初便入京,叔父若是与他前后脚到,那岂不是也已经快了?”峄城公主问。 “臣听说,毅亲王已经到了严州,他乘舟从运河走,那么最多再有十天,便能到京城了,大约还比家父早个一两天。”杨英韶回答。 毅亲王? 叶清瞻! “啊呀,不知道这回他有什么新故事同我们讲,到时候表兄也来宫里听故事吧。或者,咱们干脆出去玩儿,开个场子请他来说故事,怎么样?” “毅亲王已经成年了,他会愿意来这种场子么?”杨英韶笑道。 “他还没成亲呢,没成亲就是小孩子,我娘说的。”峄城公主理直气壮,“他当然会来的,叔父性情最好,也最宠我们了。” 舒兰与深吸一口气,这是什么日子?眼见着,这六个主要角色里的最后一个,也要出场了? 第36章 峄城公主在永宁侯府玩得乐不思蜀,看了梅花,吃了点心,还偷偷喝了一点梅子酒,用花水漱过口,又缠着杨英韶带她去书房里看看“好大好大的地图”,玩儿到天要黑了,才依依不舍踏上回宫的路。 皇帝今日也在椒房殿,见女儿如此时分才回来,不由蹙眉,问她:“永宁侯府里有这么好玩吗?” 峄城公主直取父亲身边坐榻,利索地跳上去,晃着腿脚撒娇:“好玩儿啊,永宁侯府的书房里有好多好东西,除了兵书,还有那——么大的地图呢。上头山川、河流、道路、关隘都标得分明,可比父皇那里的州郡图详细多啦。表兄还陪我玩耍呢,我们各自取几颗棋子当军队,他从北边南下,我扮梁军防守。” -- 第73页 皇帝自然知晓这是将门子弟常玩的游戏:“他赢了?” 峄城公主一瘪嘴:“他那么大了,赢我不应当吗?父皇,我也想要大地图,下次我要赢的。您不能叫他瞧扁了我呀。” 皇帝展颜一笑,拍拍她,道:“好,既然仙娘想要,朕命人给你做便是。” 峄城公主笑得甜甜的:“父皇,梁国人有这种地图吗?要是能弄到他们的地图就好啦。咱们做一张最大的!表兄说,永宁侯府的那张图,虽然也有南边的山川河流,然而论及关隘城镇道路种种,未免不能十分尽善尽美。” 皇帝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爱女的意思,略一思忖,便道:“这个容易,你叔父要回来了,到时候,叫他给你在地图上标注便是。认路的本事上头,朕从不曾见过有谁强过他。” 公主笑道:“我第一回 知晓叔父还有这个本事呢。” 这父女二人的互动倒是显得其乐融融。可落在秦皇后眼中,她微微一笑,晃了晃怀中安睡的小皇孙,什么也没说。 皇帝昨儿个便歇在椒房殿,要和她亲热,亲热之后又问她想不想要儿子。 那时她只摇头,道宫中那么多的皇子,算下来哪个不是她的儿子?再者,她自从有了公主,便明白自己原不是天下最贤德的那般女人,面对着亲养的骨肉,多少有些偏心。万幸公主是天家独一位的小姑娘,显不出她偏心来。可若是有了亲生子,连她自己都担心失了本分。 絮絮说着,甚至还要挣起身来,在大床上磕个头谢罪,把姿态做得十足十。 今日太子中毒之后连除夕大宴都没出席,皇帝席间多少有些郁郁。因此,她赌皇帝此时又翻出父子之情来,想要扮演一位好父亲了。 果然没错,皇帝闻言慨然,按住了她,温声夸她不愧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德令行淑堪为女子表率。又道小皇孙从小养在她身边,长大了必也会孝敬她。秦皇后索性含着眼泪,再表一表衷肠,这冬夜里,夫妻二人相依相偎,倒真像是心志相通了。 若不是因为昨夜实是情浓,皇帝怎会连着三天都待在椒房殿里呢。眼见公主回来时天色已晚,他仍旧没有移驾的意思,秦皇后便知晓他要做什么了。寻个空子出去,取一颗香药珠含在舌下,一股苦涩的清香气漾满她呼吸之间。 皇后可以做,但皇子绝不可以生。她深深呼吸,将药珠吞下,漱了口,正要返回殿里,便见一众宫人簇拥着公主出来。 小姑娘对她道:“娘,我回去歇息啦。侯府里好着呢,您不要担心。” 皇后点点头,看她出了外殿的门,八盏灯笼将她脚下的路照得亮亮堂堂。直到一行人都转过了廊边消匿了踪迹,她方回了殿内。 而公主玩了一天,本也倦了。回到侧殿后,先是打算用用功,可抱着书本又翻了几页,却睏得睁不开眼睛,头一下下朝着胸前点。舒兰与将她手里书卷抽开,把她抱去卧榻上安寝,刚将烘暖了的锦被为她盖好,便发觉公司那边发回了她要查询的信息。 “ID为A809004的角色,快穿任务是积攒一定的科技点,科技点可从角色接触到的具有先进工艺的物品中获取。” 舒兰与恍然。 怪不得对着杨英韶时,她都不会正眼瞧一眼鹿鸣,一副深深爱恋杨英韶的模样,然而公主对她略一示好,她便将杨英韶也丢到脑后去了。 可不是么,这三个人里,公主能接触的新东西最多了!今日她捧着公主那条棉帕时,手就不停地抖,那手帕上说不定就有什么“黑科技”呢。 苏流光是个任务导向型人才啊! 不过,若是因为一条手帕就改投公主的阵营,等她发现鹿鸣的金手指是无尽的物质空间,岂不是得悔死? 虽然舒兰与现在也不知晓鹿鸣到底能摸出什么,但根据自制装备一般强于同等级副本普通掉落装备的定律,鹿鸣应该能搞出不少好东西。 这主角cp的金手指,居然是配套的! 舒兰与感到安心——苏流光只想做任务,而没有耽于情爱,这很好。只要让她发现鹿鸣的技能能让她速刷科技点,就不愁他们两个不在一起。 “好的,收到,明白了。”她用社畜三连结束对话。 然而不知为什么,公司那边却急忙甩了个文档过来,耳中传来一声短促的提示音,对话结束了。 舒兰与此刻已经离开了公主所居的殿阁,与两个宫女一道打着灯笼走在穿廊中,空不出时间读那个文档。 只是当她返回自己房中,有空了,能读了,却被那文档的内容给了当头一棒,整个人瘫坐炕上,竟是没有一点力气。 那是一份工作要求变更说明—— 在失控时空的维护中,如果发生了公司难以控制的变化,进入时空的维护者本来只需要保障角色的结局一致就好了,角色被修改后的经历不会影响该时空的商用审核。 于是有些缺德的穿越公司钻了空子,人为制造时空波动和失控假象,派人穿进去把剧情改编得十分伤风败俗,在评级边缘左右横跳,以期吸引重口味玩家…… 这种事情舒兰与本也知道的,她也晓得这个Bug迟早要被堵住,但堵bug的方式实在出乎意料。 居然不是要求穿越公司将修改后的剧情送审,而是增加了个检测筛选语句,这个语句会把角色经历变动差异过大的空间筛查出来,并予处罚! -- 第74页 超自动,特智能,非常不讲道理。 就拿峄城公主打比方吧。按旧规则,她只需要在六个人里第一个死掉,就满足任务要求了。但按新规则,她必须在二十多岁怀着孕在公主府死于自杀。 同理,杨英韶必须看着必须嫁给他的峄城公主痛苦死去,也必须被皇帝砍一户口本之后死战殉国。 最为难的是毅亲王,他得以皇帝身份在宫城中自杀…… 舒兰与牙快咬碎了。 狗屁系统,给这帮要死的角色发金手指的时候那么豪爽,什么预知未来的梦,什么弥补遗憾的重生——滚啊!谁他妈知道未来之后还会按原计划狗带? 这个整改要求下得可真是时候,但凡早个一两天来,按现实与穿越时空之间的时间比例,她都来得及做点儿什么,情况至少不会是现下那么糟。 她现在怎么去劝峄城公主放弃梦想成为咸鱼,从疆场回家致力宅斗和生娃啊? 还有杨英韶,让他眼瞧着自己满门再死一遍?哦你信不信现在“好心和善”的世子爷能忽悠鹿鸣给叶清瞻下毒,一不做二不休大家全领盒饭啊? 舒兰与打开通讯界面,气冲冲发信息:“我做不到!申请结束任务,重启空间,换人来干!” 结果对面只弹出一条自动回复:“抱歉,您本月的通讯次数已用罄,为减少对失控空间的干扰,请您遵守引导人员工作守则。” 舒兰与突然就明白这个对话在她收到文档后一秒终结的原因了。 她跳起身,一把拉开自己的妆奁——“一键自爆”按钮就在夹层里闪闪发光。 只要按下这个红钮,管他什么世子公主王爷皇帝,大家统统玩儿完!她回去过能吹空调能嗦粉能喝奶茶能渣游戏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大不了被公司炒鱿鱼! 她在这么一个遥远的虚拟时空中努力做工,却要被不停改变的工作标准踩脸。这简直是在被欺辱! 打个比方,她好不容易在模拟考试里稳了61,结果考试前两天,考试办公布的合格分数被调到了99…… 那还考个屁! 舒兰与照着红色按钮拍了下去,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愣了一愣,生怕那按钮是接触不良,再按一遍,却接到了公司发来的提示信息。 “终结本时空将导致进入本时空的其他穿越者无法返回,是否确认终结?” 舒兰与的手指就放在红色按钮上,但却微微发抖,无法再按下去了。 如果她不能按照新要求完成任务,公司会被罚款。 但如果她就这么终结了这个空间,那个意外进来此间的人,就会彻底消失在虚拟的世界之中。 在这宁静的夜色里,舒兰与一个人坐在妆奁前头,手指哆嗦,用不上一点力气。终于,她深吸一口气,收回了手。 她来是为了救人的。 她来,是为了让那个无辜的穿越者还能回到现实,还能和记挂着他或者她的亲人朋友团聚的。 至于把活儿干砸了公司会被罚款……罚去吧,是他们活该的。要不是那些乱发的金手指,她的境况何至于如此窘迫? 舒兰与对峄城公主和杨英韶的金手指是真的、真的很在意! 第37章 如果每个人的金手指都像毅亲王那么无害又切题该多好! 数日后,在家宴中见到毅亲王叶清瞻的舒兰与,低着头攥紧了袖口中的丝帕,被感动得差点落下泪来。 毅亲王头顶彩光,脚下虽然没有祥云,但那行字俨然男主气派——“你的霸道总裁:在商业方面拥有惊人实力又专情不二,二者缺少其一都不算好男人。” 她要落泪!这才是言情世界应有的角色设定啊! 越痴情越强大,越闪亮越专一! 在所有人的金手指都瞎开脑洞,导致剧情不可抑制地一路跑偏之后,能遇到这么一个中规中矩的言情角色,而非什么科研女神、发明天才、做梦占卜的女巫和地狱回来的恶灵,舒兰与简直感动。 至于他的特长为什么点在了商业,而非军事、武力或政治上,舒兰与不晓得。但看看那些基建派和作弊流…… 商业就商业吧!反正他和苏流光的cp四舍五入也能算是霸总翻车实录——小娇妻跟人跑了,公司还破产了那种。 不过,当下的毅亲王,全然看不出今后将走向破败人生的气象来。他岁数与太子相仿,穿着亲王服色,一眼扫过去是个立坐行动都规矩文雅的人,全然看不出曾是被爹打过来揍过去的一只陀螺。 然而当他与公主说话时展颜一笑,那些关于他的传说,便在这一刻间统统活了过来。 意气飞扬那四个字,仿佛根本就是为了形容他才会出现的。 便是舒兰与也忍不住呼吸一滞,诗歌里白马金羁的少年郎君,武侠剧中剑眉星目的英雄侠客……即便将所有清俊的词句与面容交错相融,也抵不过这一刻毅亲王那真实的光华。 单论颜值,他许是比不过杨英韶和鹿鸣,但这一笑之间的豪侠气,却是如鹿撞进胸臆,叫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舒兰与果断闭眼。她不敢再看——哪怕在她穿越之前,都不曾想过,这个空间中最符合她审美的人,竟然是毅亲王。若是再看下去,只怕出于她的私心,也要舍不得害死他了! 毅亲王却是不曾注意到她。 -- 第75页 他从来不往女人身上打量,身为少年时便在皇室中闯下不靠谱名声的放浪子弟,他对某些事情的自持,却是几近苛刻。 非但不娶妻,也不纳妾,连同旁人送来的美人都不正眼瞧一眼——自然,也不碰男人。 于是有人说他少年时行走江湖,遇到危险,从此不能人道了。这一点,毅亲王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照旧不与女子多来往。 唯一能和他谈笑风生的女性,只有还是个小姑娘的峄城公主。 分明是被捧着长大的金枝玉叶,却跟被抽打着长大的他很是说得来——至少当下还是这样的。 那些曾经想听他在南梁冒险故事的少年,而今都不再向往风餐露宿自由自在的生活。可公主还想去积云岭看星星,去五老海数珍珠。 或许等她长大,也会将全部心思都放在华服丽饰或是英俊少年的目光上,可至少现在,公主还是见到他时双眼发亮的可爱小姑娘:“叔父回来啦!一向可还好吗?” 然后不等他回答,打量他一圈,咯咯一笑:“我看叔父很好!” 叶清瞻便笑,道:“我看仙娘也很好。” 她每年都窜高一截儿,今年不知为什么还瘦了不少,但神采奕奕,显然很是康健。 宴会前的交谈时间毕竟有限,他没来得及问。是皇帝提起他才知晓,这小侄女儿竟有一颗要做将军的心。非但努力习武读兵书,还想请他标注南梁的地图。 手中捏着的酒杯微微一抖,公主想做将军不奇怪,但南梁地图,这到底是谁想要的? 要地图,下一步是不是便要挥师南下了?若是要打仗,若是要打仗…… 毅亲王望向峄城公主,含笑道:“仙娘,你要做将军,还想要地图?” 峄城公主点头,既然父皇已经认可了,她便不必再瞒着旁人,混不管在场的兄弟们听闻这句话后有多么惊讶。 “你可知,将军要地图,便是要打下那一片河山了。”毅亲王温声道,“你要瞧南梁的关隘城镇,叔父自然可以给你点拨一二,然而,若是要收复那半面好江山,叔父能帮你的地方,却是少之又少了。” 峄城公主一怔。 她想要做将军,自然是因为想先下手为强灭了南梁,然而这话却没有和别人说过。匆忙被叫破,一时便有些慌乱。 而皇帝却将酒杯放在御案上,笑道:“阿瞻,大燕没有人比你还了解南梁了。” 叶清瞻摇摇头,似是惭愧道:“臣愧不敢当。” “何不与咱们说说南梁,也好叫孩子们长长见识。” 叶清瞻便起身行礼:“臣敢不从命?”说着便挑起了话头,却不说风土人情山川地形,只讲那南梁富庶兴旺之处。 舒兰与原以为他如此介绍,是想说明南梁江山锦绣,打下来便是天降一个粮仓,可不知怎么的,她越听,越觉得不对。 譬如南梁稻谷虽口感不佳,但产量丰足。他们在国内多处设了常平仓,按年粜卖陈米,年年有出有进,粮食十分丰足。譬如南梁数州产铁,莫说朝廷,便是地方大户也可屯留一些兵器战甲。譬如南梁商路繁盛,为了贸易方便,他们甚至造出了纸钞,携带交易格外方便。 这……南梁的生产力比大燕也强太多了吧? 粮足钱多未必能养出精兵,但要打下这么一片疆土,不靠压倒性的强大军队,便只能靠更加丰盈的国库。 大燕的军队怎么样不好说,大燕的国库怎么样……那还要说吗? 连花园都修不起的王朝,你说它有钱,钱答应吗? 几位皇子与公主尚且听得入神,皇帝的眉宇却是渐渐蹙起。 南梁……打不得吗? 他的消息来源自然不止堂弟一个人,南梁朝堂的决策,总能传到他的案头。可是,南梁的百姓,地方的豪强,他们是什么情况,却少有人能与他说个分明。 先前只知晓南梁皇帝疲懒,贵族奢靡,官员贪渎,不事稼穑的商贾竟多过农户,在他想来,这样的王朝合该是如一张窗纸般,一捅就破。 然而,南梁若是如此富裕,竟能架得住王公贵戚挥霍奢靡呢? 百姓只有过不下去日子了才会希望换个皇帝。如果南梁百姓还能好好生活,他们绝不会期待燕国大军踏平南梁的都城,哪怕燕军的军纪再好也不成。 毅亲王所讲述的消息宛如一把盐。 令人干渴不安,却又令人对大河以南那片富庶的土地充满渴望。 那些雾气拢抱的茶山,那些泛起碧波的湖泽,在城市的内河里摇曳的灯火辉煌的画舫,一场冬雨后一碗滚烫的浓白鱼汤。 那是在广袤干燥的北方的燕国人所难以想象的天地啊…… 毅亲王停止了讲述,他端起面前的茶碗,轻抿一口:“这龙山雪尖,在我们大燕,数十两黄金才能买一两。可在南梁,在龙山,却只消三两白银,便能买一两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能激发在场所有人心中不可言说的贪欲。 数十两金子与三两白银显而易见的差异,会让被差价骗走了大笔资金的买主感到愤怒,进而忍不住去想,若是能将这茶山控制在自己手中,便也能赚到同样多的钱。 不,甚至还更多。 南梁出产的昂贵货品,可不止是一饼茶叶。 “若是咱们能打下南梁就好了。南梁人怯懦畏战,若能暂时与柔然交好,调集大军,以雷霆之势南下,哪怕不能一朝灭其国,能得到大河以南,群湖以北的土地,也是天大的好事啊。”有人这样说,舒兰与循声望去,见是一名年长的皇子。 -- 第76页 毅亲王尚未开口,皇帝便是一笑:“阿时你想得简单——哪里有那么容易?南梁与我朝并立数十载,岂是能轻易消灭的对手?你们瞧着南梁富庶,怎不知这银钞,最终都落在南梁的国库里?” “父皇,若不动手,他们只有一年比一年富庶。”那位皇子道。 皇帝只笑,内里几分苦涩却是说不出来。 谁不晓得南朝那片地方出产丰庶,便是贫苦百姓,会捞鱼会打猎,日子便过得下去。不比北方,若是遇着灾害,每每要饿死许多人。若是能打下南梁来,单是贡赋便能养活北边半爿江山…… 但那也得能打得动啊。 在攻下南梁几处重镇之前,战事只会消磨国库,半点儿好处也没有。 若是立国之初,挥师南征的战事顺利,说不定也就好了。那阵子天下大乱,百姓也不指望能活到三十岁,但凡今日有一口吃的便愿意跟你走,若是许他尽意抢劫,便肯豁出性命来冲锋陷阵。 打仗就要一鼓作气,若是待到如今,在这多年未有大战的时候再兴兵戈,事情便不好办了。大部分百姓不曾上过战场,见了刀光先软了腿不说,便是不考虑后果,许他们劫掠,他们也未必肯冒险上战场。 “南梁军备,臣弟倒也了解些许。”毅亲王沉吟道,“陛下若是有心,臣弟寻机画出来,与各位将军共同商议应对之策。然而南梁国库存蓄如何,精锐兵将战法训练,这些事情,臣弟当年假作游侠时,却是触碰不到,无可相助了。” “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皇帝捋了一把颌下花白的胡须,“阿瞻只管将你所知之事全部说来,大事究竟可不可为,如何施为,你我君臣徐徐图之!” 毅亲王起身应命,峄城公主却是满脸写着不知所措。 她是想要干掉南梁清除后顾之忧来着,可为什么父亲叔叔和哥哥看着比她还着急? 现在还是小姑娘的她,只是想要一张升级版的永宁侯府同款地图,当益智玩具啊。 第38章 叶清瞻去跟皇帝与皇子们聊南梁的种种了,峄城公主很想去听,却被一向宠她的父亲拒之门外。 “我……就问问叔父什么时候帮我看地图。”她对那一脸笑容的胖太监解释,“就让我进去嘛,我又不会捣乱……” “陛下在和亲王殿下讨论国是,殿下还是不要进去了,可好?您可以在暖阁里等等,有茶和果子吃。要不,老奴再去拿些书本给殿下看?或者去抓只小猫陪殿下玩儿?”老太监道。 “……可是四哥和五哥也在里头啊!”她指指书房外稍远处站立等待的侍人们,“为什么他们能进去,我就不能?” “殿下还小,国事繁缛,就让兄长们费心吧。” “可是……” 老太监笑道:“殿下再等等吧。您是天底下最晓得轻重的公主,一定不会打搅他们的是不是?” 峄城公主抿一抿嘴,略犹疑几秒,点了头:“那我去暖阁里等。点心便不要了,你们去取本《龙台序》给我便是。” 老太监答应下来,安排人去取书,峄城公主便乖巧地在暖阁里坐下,安安静静读书,等叔父出来。 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睡之前还撑开最后一闪清明,将捧着的书本放在案几上,然后扑咚一趴…… 舒兰与不敢打扰她,只能趁她熟睡将她铺平,然后给她盖一床薄毯。 暖阁里一点儿也不冷,峄城公主睡相不大好,不多时便踢了毯子,再去帮她整理,她便踢人,还把身上的毯子揉了揉抱在怀里,搂得紧紧的,轻易拽不出来。 三番两次之后,舒兰与便想,既然她不会着凉,那就这么抱着毯子睡吧。 小姑娘脸颊睡得粉润,唇角还带着个笑涡。 舒兰与知道峄城公主不轻易做梦,因此睡眠质量很好,而一个能吃能睡能跑能跳的小姑娘,今后会长个高挑健美的身形吧。 可她现在到底还是太小了。她的梦境,外加自己的引领,就像是一片蝴蝶的翅膀,也许能够引起飓风,可却无法掌控这风暴。 譬如公主对南梁入侵的恐惧,让她想早做准备,却也使皇帝和重臣们过早地对那边寄予了关注。这必然会引起一些改变的。而现下,没有人能说得清这种改变究竟意味着什么。 先前舒兰与还抱着“只要结局一致就行了”的乐观想法呢,她认为现在还可以摸鱼,反正还没有到剧情开始的时点。 可是,目睹了昨日“家宴”上的种种,她便是怎么想偷懒,也得承认,留给她的时间,远没她想象的那么多。 峄城公主现在还只是个被忽视的小朋友,可是,走上朝堂获得地位与权力的机会,未必会等她自然长大。 一旦失去了走上前朝的机会,哪怕她学了再多的东西、有再大的本事,都只能出宫立府,成婚生育,以一个女人的身份走完一生。 姑且不说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就算舒兰与自私,只考虑自己的任务,那峄城公主面对的风险也实在太小了,小到舒兰与很难找到一个方法,让她第一个打酱油。 那是皇帝的女儿,死宅在家的话,连刺客都不会去打扰她!唯一能指望的意外死法大约是难产,但以峄城公主现下的运动量来看,便是全天下的女人都难产一遍,公主怕也会顺利诞下麟儿罢。 -- 第77页 想让公主第一个盒饭的话,舒兰与恐怕得自己上场谋杀角色了,可那是不行的呀。 且不说公主若是有个万一,她身为近侍,又是真正的凶手,很难逃脱法律的制裁,多半要把自己交待进去了。就算她真能逃过侦查,顺利完成所有任务,回到现实,让这个时空的商业利用渠道重新开放,前来体验的游客也会为尚婉仪这个角色的脑残震惊的。 身为公主信重的女官,又是自幼在皇后身边长大的亲信,尚婉仪有什么理由杀害公主?这种和人设强烈不符的剧情,是会招来投诉的。 舒兰与知道,自己设定的这个空间,已经毫无疑问要成为公司的负资产了。若是不想被扣光年终奖金,至少不能出现这种显而易见的低等BUG。 于是公主要死,便只能死在外头人的手上。要让外头人想对她下手,她就必须是朝廷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等不得。 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她看向安睡的小女孩,露出了一丝苦笑。 如果峄城公主自己的见识不足以让皇帝让步,答应她参与到国家政事中来的话,那就由她来作弊。 燕国最大的问题不过贫穷,这贫穷还是和梁国比……大家都是农业时代,谁能比谁强到哪儿去? 若是连这问题都想不出解决方法的话,那是真的白在现实世界读了大学! 许是感知到她灼烈的目光,峄城公主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接着睁开了眼睛,呜哝一声:“阿婉,我睡了多久?” 舒兰与扫了一眼屋角的水晶漏,道:“大半个时辰罢了,殿下。若是还困倦,咱们回椒房殿好不好?总之毅亲王殿下这些日子都在京城,一定能空出一天来给殿下标注地图的。” 公主在两个小宫女的搀扶下坐起身来,有些恹恹地摇了摇头:“等都等了,再等一会儿吧。再说现在晴天丽日,哪里能睡觉呢。我的书……” 嘟囔着就要伸手去够书本儿,手指尖还没触碰到书封,便听外头脚步声响,毅亲王问宫人:“仙娘等了多久了?” “约莫一个时辰了。” 公主刚一蹦起来,暖阁的门便开了,毅亲王穿着一身便装,迈步进来,见她睡眼惺忪的样子,笑道:“你这么小小人儿,也这么辛苦么,白日里便打起瞌睡来。” 公主使劲儿眨眨眼,脑袋稍稍清醒了一点儿:“这里太暖和了,才叫人困倦的。我精神好得很呢。” 叶清瞻在她对面坐下,笑道:“我知道你要让我去标记地图,我已然和制图司匠吩咐过了,那些城镇村落,他们会直接做在图上。待地图完成,先送与我查核,无误了再给你。你不必如此焦急,仙娘,你有的是时间瞧那南朝的风光。” “我不是只要地图呀,”峄城公主身体前倾,凑向叔父,“我想问一问叔父,父皇……想对南梁动手了吗?” “没有的事。”叶清瞻一口否认。 “那父皇为什么要和叔父谈这么久?你们谈了什么?” “谈通商。”叶清瞻笑了笑。 “通商?” “既然不打仗,何不通商,做做买卖?”叶清瞻道,“他们有钱,我们缺钱。” “我们卖什么给他们呢?” “马。” “马?”公主微微一惊,“可我们自己的战马还不够用呢!若是给他们马,他们岂不是可以练骑兵了吗?而且柔然人也虎视眈眈的,要是柔然人南下了,咱们自己也需要大批战马呀……” “咱们卖宝马给他们。”叶清瞻笑道,“用他们的茶,换我们的马。” “我们亏了!”峄城公主皱眉,“茶叶能做什么?只能用来喝,既不解饿,也不果腹,更不能保家卫国。” “茶叶能拿去跟柔然人和西域诸国换马。”叶清瞻道。 “嗯?我们……用胡人的好马去换梁国的茶叶,再把茶叶拿去胡人……唔,我们就从中牟利?”她问。 叶清瞻很赞赏她的理解能力,含笑点头:“咱们把马从漠北草原送到大河以南便是了。除了骏马,还有毛皮,牛羊,这些东西,只要肯卖,梁国总是买得起的。就算咱们不需要那么多茶叶,教他们用粮食换也是一样的。” “可他们会答应拿粮食换吗?他们的粮食便是再多,一旦知晓咱们想要,怕也要刁难咱们吧……” “南梁与咱们燕国不同,这些东西,只要你肯出钱,是可以在市集上随意采买的。咱们拿宝马裘皮跟他们的富人换钱,再买成粮食送回来便是。”叶清瞻道。 峄城公主恍然,道:“咱们其实是赚点儿辛苦钱呢。” 叶清瞻点头:“大燕的物产,到了南梁,未必还销卖得出去。便是有好卖的,民间客商也早就经营着了,若要与他们争利,必要压低价格,无利可图之事,何必去做?唯独骏马与毛皮,是要从异邦人那里弄来的,一路重重关禁,除却天家有本事做这买卖,别人还有谁能走得通这条路?西域骏马,在南梁往往可以卖到万金一匹,而价值万金的南梁丝绸,贩运到西域和柔然,便能换得一大群马来。柔然马种虽不如西域马雄健威武,然而论及作战,却是好用得多了。” 峄城公主笑了:“原来叔父还知晓北地骑兵作战的事情吗?” “我不曾指挥骑兵作战,不过,永宁侯府很了解这些事情。” -- 第78页 “叔父和永宁侯府的舅父……” “我和永宁侯……好歹也算是世交。再者,永宁侯府世子,也是个有趣的孩子。”叶清瞻笑道,“殿下可还记得,你曾带着他来寻我,要听我在南梁行走江湖的故事呢。” “记得呀。可是表兄他奇奇怪怪的,老问些什么山水地势,听故事都不专心……哦!”峄城公主一拍手,“是了,他是将门之子,怪不得很是关心这些!原来是这样!” 将门之子便会如此吗?叶清瞻只是笑笑,侄女儿的话他并不认同——他宁可相信杨英韶生下来便是为了当将军的,那孩子仿佛根本不曾拥有过童年…… “他与寻常人不同。”他只是这么说,“他天生便是胜过旁人的,寻常将门子弟,岂能比得他来。” 公主很欢喜。自从杨英韶答应她可以做她的驸马,她便觉得他是自己人了。 叔父愿意夸她的驸马,她当然高兴。 但在一边儿当布景板的舒兰与,听得这话,却突然察觉到某种异常的迹象。 杨英韶不应该和叶清瞻交好啊……莫非是因为他认定叶清瞻今后能做皇帝,所以事先巴结?还是因为他想从叶清瞻那里套取有用的消息呢? 原设定里的他本该是个正直的傻子,但从重生的那天起,或许他就变了吧? 明明那么恨鹿鸣,却会收留他,治好他,不过是因为公主的要求,他便可以按捺自己的夙愿,在公主面前攒好感。 想到这一出,舒兰与心里便是一沉。傻子竟是她自己,分明知晓杨英韶的金手指,却总觉得他还是上一世那个脑回路简单的贵公子。 她是要去应对这样的对手的,可她先前在做什么?她竟然坐失了那么多时光,“等”公主长大——她只有依赖公主的地位,才有能力在杨英韶和毅亲王面前保有干扰事态的资格啊! 公主必须强起来!既然杨英韶可以是天纵英才,为什么这姑娘就不可以是神童少女呢? 第39章 峄城公主的脑袋好使,许多事情,一点就透。 她先时还为叔父的话感到欢喜,回到自己殿中脸上也笑盈盈的:“叔父真是个有法子的人,这门生意,还真的要我天家来做才做得。若是每一回都能赚到十倍的钱,今后咱们便也不愁军费了。” 舒兰与微微蹙眉,道:“殿下,事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吧。” “嗯?”小少女望着她。 “军费是怎么花掉的呢?发饷银,买粮草,备军马铠甲……可除却第一样可以给现银,那粮草,战马,军备铠甲,哪一样不要花钱买?若是国内没有那许多粮食军备,越是有人肯付款,物价便越是贵呀。彼时银子岂不是如废铁一般,辛辛苦苦攒下它来,又是图什么?”舒兰与道。 公主想说什么,但那话含在口中,她顿了顿,皱了一下眉头,不确定道:“在那之前,我们会有足够的粮……吗?” 以现下的时局,粮食当然可以跟南梁买,然而若是大批买人家的粮食,难道人家就不会抬价,不会限售,不会提前做准备吗? 天下哪有一国是靠买人家的粮食做储备的! “毅亲王的主意自然是好的,然而那办法,可以富天家,无法富天下呀。”舒兰与道,“臣妾不懂那些大道理,臣妾只晓得,要紧的东西,得攥在自己手中。买进卖出,虽然是个发家致富的好法门,可却是治标不治本。否则,为什么在城里做买卖的大商人,发了家也要回故乡买房置地呢?还不是因为市面上的粮食或涨或跌,可只要有足够的土地,但凡不遇上大天灾,家中总会有口粮么?” 公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你说的也对。南梁比咱们殷裕,是因那地方原本便是物阜民丰……先有了足够的口粮,才有人去做买卖,无论买卖是赔是赚,肚子总是饿不到的。对吧?” “正是如此啊。银子既不能吃,也不能穿,若是南梁西域与柔然人中有一方不肯与咱们做生意,这好日子便过不下去。是而最要紧的,还是使大燕自己国内有足够的好东西。” 公主抿着嘴唇,道:“昨儿叔父不是说了么,南梁的粮食,两年可以熟三次,他们也不缺水。可大燕的粮食一年只能熟一回,据说,还有挺多地方没有水的……” “办法总是能想的。没有水的所在,有些地方能引水来,有些地方能修水库——就是挖个大湖,多雨的时候将水攒下来,天旱的时候放出去浇地。若是实在没有水呢,或许可以种些不大需要水的粮食。再不然,种些能用的药材,或是果木,甚至牧养牛羊,也是可以的。大燕有那么大的国土,总有人乐意用本地的粮食去换外地的药材、瓜果与牲畜吧?” 峄城公主的眼睛咕溜溜一转,她前些日子弄了不少赋税档案来瞧,对于天下哪里有什么好东西,倒是还有些印象。 这个县那个县,统统都有贡品,多少不拘,贵贱不论,总归没有哪个地方是什么都拿不出来的。 既然能当贡品,那拿去远方卖,应当也会有人买吧? 峄城公主当机立断:“阿婉,给我拿纸笔来!” 她提笔便写,要提醒父皇做好多事情呢。一是得兴修水利,叫能供上水的所在都变作良田;二是要因地而异,每个地方都要种在当地生长得最好的东西;三是要平修道路,好叫天下人便于互通有无…… -- 第79页 想了想又问舒兰与:“阿婉,种粮食,除了要水,土地是不是也挺要紧的?我看档中记了一等地,二等地,三等地和无赋地,能不能把不好的地变成好地呢?” 舒兰与想了想,道:“总是能稍稍改善些的吧。可臣妾在宫外时也不曾打整过农活儿,听是听得几句来,真要说怎么把土地变得适宜耕种,那怕是还要打扰朝廷的农官呢。” 峄城公主眼眸一亮,喜笑颜开道:“我竟忘了还有农官!” “殿下要时刻记着,朝廷百官,不就是为了天家社稷养着的么?他们的本事,理该贩与帝王家,殿下指使他们,乃是应当应分。”她说。 “我明日便去寻父皇。”她想了想,道,“嗳,你去叫膳房给我备着夜宵,我今夜就写个折子。” 舒兰与忍不住一笑:“殿下会写折子了?” “唔……”公主赧颜一笑,“这……大臣写给父皇的,要讲究这个那个,我写不来。不过,女儿给爹写个条子,总是没问题的!” 说是写个条子,其实涂了划了改了来来回回折腾了三五遍,最后的成品倒也是字迹清秀,干净整洁,只不过用了贺寿拜折的格式,她自己瞧着觉得有些奇怪。 “阿婉,你会写奏章吗?”公主叹了一口气,将她的劳动果实随手丢在书案上,“我不想拿这个给父皇看……他一定会觉得我是个笨蛋。” 舒兰与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殿下,臣妾本是侯府的婢女,您看臣妾像是会写奏章的模样吗?” 公主像个大人一般叹了一口气,又要她铺了新纸。这一回不写折子了,只把想法一条条抄下来,做个提纲用。明日将这提纲背熟,找父皇口述,或许还体面些。 但抄着抄着便来了新问题:“阿婉,你说,要是兴修水利,平整道路,这些事情岂不也要消耗民脂民膏?会不会反倒叫百姓辛苦了呢?” 舒兰与摇摇头:“若是官府要百姓出白工,且还选在农忙时节,百姓或许会有怨言。可若是农闲的时候做,又或是给百姓报酬,臣妾想,会有不少人乐意去的。” “报酬……又是银子啊。这银子却从哪里来。国库里怕也没有这么多银两吧?”她说。 “国库里便是有,也不能平地调出那么多钱,用在先前不曾考虑的事情上的。”舒兰与道,“想来一年里天下能收多少赋税,又要花用多少钱财,户部都是有个数的,要额外凑出一大笔钱来,怕是没那么容易。” “要天下官员富商捐献怎样?”公主道,“他们总是比别人更有钱些……” 舒兰与心道,那还不如请您爹放开手脚查几个贪官呢。至少拿走贪官的家财无人敢说什么,便是同样的贪官墨吏,只要不查到自己头上,少不了也要摆出一副暗暗鼓掌的架势来。可若是叫天下士民捐钱…… 信不信他们转眼就会多征一笔税捐,从百姓骨头里再榨出一股油来? “这……殿下,臣妾以为,不管是什么人,要从他手中拿走东西,总是要引人讨厌的。殿下不妨请人出资,攒够一笔银子,便先修一条好道路。待道路修成,便在沿路开设驿站餐馆,或是设卡收税,所得盈利分给出资人。这样或许会让他们情愿些?” 公主想了想,道:“这事可得从长计议。修路好办,可要开设驿站餐馆,还要盈利,便非得有合适的人选去经营呀。再说……人家若是又瞧不上这蝇头小利,不几天便要索回本金,该怎么办才好?” 舒兰与道:“提前抽回股金,自然是要罚的。便是几个人合伙做买卖,也不能说不干了便不干了,他自己不干了容易,连累了别人,少这一笔钱吃不下买卖来,岂不是缺德坏良心?” “那么……红利要高,要叫人愿意投钱进来,罚的也要疼,叫人舍不得抽钱出去。可若真有人急需钱财,宁可承受损失也要提出去,又拿什么付给他们?”公主几乎在喃喃自语,“募来的钱可多准备些,或是将盈利扣下几分……这也太难算了吧?” 舒兰与眼见小姑娘扯头发,连忙道:“殿下不如去找毅亲王殿下商量一二?” “叔父他会这经商分红的事?” 毅亲王头上顶着个“霸道总裁”呢,他就算没见过这集资修路盈利分红的事儿,听一听想必也能懂。 说不定,他还会结合一下南梁已经有了的票号,搞出个初代版国有银行来。 “他在南梁见得多了,便是在此间并无所长,触类旁通,说不准也能提出几个好点子来。” 峄城公主点了点头,又道:“他们倒也聪慧,竟能想到发纸钞代替银两。纸钞何等便捷,携带轻易,也没有火耗,若是咱们也能发纸钞便好了。” 舒兰与蓦地想起一事在心,脱口问道:“随便发纸钞……他们有黄金储备么?” “黄金储备?” “殿下,纸钞这东西不比金银,过水一洗,它便只不过是一张废纸。百姓肯要纸钞,难道不是因为知晓,一张纸钞能换来的东西与等值的黄金白银相同?可天下有多少金银是有数的,能有多少纸钞,却是只要朝廷想要,印多少都成。” “那不是很好吗?便如凭空变出银两了一般。” “殿下,若是一张纸钞合该换一两白银,可拿去钞行只能换出四钱银子,那么,商家还愿意将值一两银子的货品换取一张纸钞吗?”舒兰与道,“除非南朝的……他们那发钞的衙门叫什么来着?除非那衙门能保证任何时候一张纸钞都能换一两白银,否则物价日涨,纸钞也就逐渐无用了。或许百姓们还会想囤积银子呢,可民间藏银越多,朝廷库银便越少……” -- 第80页 “……也就是说,最后只剩下朝廷没有银子了?”峄城公主摇摇头,“我要再想一想,这道理太复杂了,我不明白。” “朝廷岂会没钱,朝廷可以一边儿要求天下买卖都用纸钞算会,一边儿只收真金白银做赋税。” “那岂不是用废纸换走民间的金银?”峄城公主惊道,“这未免也太狠毒了,百姓若是知晓,该多恨朝廷啊。我听东宫的师傅们说,百姓们辛劳终年也攒不下一两银子,日子过得多么艰难……” 舒兰与颔首表示赞同,又道:“而且,即便朝廷出于公心,不曾滥发纸钞,可若是有人伪造□□呢?天下的钞票,还是会比白银多得多。” 公主一怔:“□□?” “民间有人用铅灌假元宝,臣妾想,造□□,总比造假元宝更便宜吧。设若有人造了千万两的□□去买东西,再转手卖做白银,岂不是天上掉下来好大的身家?可若是这么做的人多了,那一张纸钞,也就不值得那么多银子了啊。这与朝廷滥发纸钞,差异也不大,只不过那刮出来的好处,没到朝廷手中罢了。” 公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蹙起眉,她需要自己思量一会儿。 第40章 舒兰与还记得,当她在上小学的时候,移动支付手段还不大发达,很多时候,人们还要拿着纸币去买东西。 而收款的店家,每当拿到大面额纸币,便会放在验钞机里点一点。 即便造币厂用上许多手段防伪,可想要伪造钞票的人却仍旧层出不穷。点纸成钱,那不就是和点石成金一般,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诚然,无论什么时代,什么政府,都不会容忍百姓造□□。但即便被捉了就要丢命,可这么高的利润,还是会叫不少人铤而走险的。 仿冒困难的时候尚有法外狂徒跃跃欲试,这年头的纸钞制造工艺简单,又怎能防住有心造假的人? 这个时代的国家,多半不会有强烈的金融风险意识。纸钞固然有便捷之处,然而一旦它深入了国民经济体系,却又失去了信用,那对经济体系的打击,也将格外深重。 若是南梁的纸钞真的崩了,说不准得回到以物易物时代。 发纸钞,要慎重! 她同峄城公主解释了那么多,果然见得公主面色肃然,慨叹道:“阿婉,你真该多读点儿书的。你瞧,这些日子你与我一样读书,你想到的,我就想不到。若是你早些念书,说不准已经是个连父皇都要刮目相看的女官了呢。” “殿下说笑呢,”舒兰与连忙道,“臣妾不会用那些典故,见到陛下还会打哆嗦,这些话与殿下说说也罢了,和陛下说,臣妾不敢啊。” “我父皇也不吃人啊!” “可是天下有谁不敬畏陛下呢?……或许殿下您是个例外。” “是啊,他是我爹。”峄城公主伸了伸懒腰,“不过,就算你怕他,我也会替你多多美言几句的。大燕不禁止女子出任官吏,你有这么好的想法,或许应当出宫做官去呀。在宫里头消磨一辈子,可多无聊!” “殿下,臣妾只是知晓些常识罢了,真要是出宫做官,可是连科举都考不上。”舒兰与道,“臣妾还是更喜欢和殿下聊聊天,至于这天下大事,自然有乐意为江山社稷操持的众位大人挂心呐。” “你好懒啊!”峄城公主皱起小眉毛表示批评,自己却也困倦了,指着案上她努力了一夜的成果道:“这东西,你替我收好吧,现下看来,还有的是要添改的呢……可我太累了,我要先去休息。明儿早上,都不必叫我起来,只派个人去毅亲王府,跟皇叔说,我明儿下午去瞧他,他可别又跑到京城大街上吃酒,把自己弄丢在小巷子里啦!” 舒兰与答应一声,心知自己今夜是别睡了。好在明日她不当值,把事情安排妥当了,可以回房躺整整一下午加一夜。 峄城公主虽将她当做心腹,却也没有走哪里都带着的道理。如今还没过二月,她暂时不用上课,舒兰与的日子便比平时更加咸鱼些。有没有梦想不说,但要做的活儿总是少了不少。 只是,有人不想让她咸鱼,想让她发光发热。 这个人去叔父家里蹭饭,还把亲爹也捎上了。“一家人”一起喝茶聊天,其乐融融之间,她把舒兰与昨儿告诉她的东西叭叭叭都说了一遍,还用期待的目光望着父皇与叔王,希望他们慧眼识珠,给她的女官一个走上人生巅峰的机会。 皇帝初时以为自己的女儿是天才,待听闻这些话都是尚婉仪的评论,不禁笑道:“这尚女官,从前总是马马虎虎的,不堪大用的样子,不想脑袋里倒是还有点儿东西。” 毅亲王亦似是有所思,道:“我先前也不曾注意到仙娘身边还有这么个人物。也是有趣,本王见得南梁发纸钞,只羡慕这东西流动便捷,一时却不曾想到,还有□□这回事……” “以你来看,他们的纸钞,很容易仿冒么?”皇帝拖长了尾音,以有心人听来,很像是在示意什么。 “要仿冒也没什么难度。”叶清瞻心领神会,道,“然而,如今既然知道了纸钞有这种种缺陷,咱们便不好再印发这纸钞了,也沾不上它的便宜,想起来倒是颇有些遗憾。” “遗憾便遗憾吧,总胜过叫人动了手脚,剽掠朝廷的资财。”皇帝的手指轻叩御案,道,“其实,若不是纸钞实在容易仿冒,那尚女官说的,可还真算是个好主意……要民间通用纸钞,交给朝廷的税赋却必用白银,如此一来,朝廷想要多少银两,不都是尽心畅意的事?” -- 第81页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毅亲王大惊失色,道,“越是情势紧张,越不可轻易做这种丧民望之事啊。” “朕不过说说……一个奴婢出身的女官都明白事情,朕是一国之君,岂能假作瞧不到?”皇帝想了想,又笑对公主道,“你那个女官说什么来着?怕朕,不敢跟朕禀报?” “对啊,还不是因为父皇平日天威尊重,把她吓着了?” 皇帝瞥小女儿一眼:“这可不一定。她或许只是……知晓这种事情,不是她该置喙的罢了。” “为什么不该?大燕不一向也有在外头的女官么?” “外朝女官是科举考上来的,和伺候人出身的内廷女官不同。便譬如朝堂之上的文官,和内廷之中的秉笔太监不一样一般。”皇帝耐心地向女儿解释,“这内外有别,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否则,内廷之人大可以利用与主子亲善的关系,肆意妄为……” “喔,这我知道,”峄城公主明白了,道,“内监干政,不就是这样的么?可阿婉是明白道理的呀,父皇,能不能给她一个机会,叫她到外头做点儿事情?也好叫人知晓,这大燕虽然有森然的规矩,然则若有一副为国为民的心肠,凡事又肯十分努力,便是出身是个奴婢,也有一条道路能上进?” “如今还不行。她的主意,先让你叔父寻人验证吧。若是证实果然有效,朕会给她安排个前程。若是没什么作用,她便还留在你的身边,陪你念书便是。” 皇帝虽然没给准话,但峄城公主深信舒兰与说出地那些道理,是可以验证成功的。 因此告别时还偷偷扯了扯叔父的衣袖,低声道:“我觉得阿婉说的话还挺有道理的。叔父要是去试,一定……一定要好好试啊。尤其是筹资修路折算分红,我想过了,若是这个主意能成,非但修路的时候可以用,今后但凡需要大笔银子去做,其后又有利可图的事情,都可以用这种法子!” “比如说什么事儿?”叶清瞻和蔼地问。 “比如说修水渠和蓄水池呀。”公主道,“出资修水渠的人,所有从此渠分水灌溉的人交给官府的水钱都分他一份,这样就会有更多人愿意自掏腰包替百姓做事,那岂不是比一切都要户部出银子便捷的多?” 叶清瞻微微颔首:“我会想一想,不过,若是我有想不明白的地方,殿下可不可以将尚女官借我一用?殿下放心,我这王府,干干净净,绝不会有什么人打搅她。” “唔……”峄城公主有点儿舍不得,问,“你借她的话,她每天还回宫住吗?” “若是陛下和娘娘不介意,王府里不缺女官的一间跨院,我这里会安排内侍和女奴服侍她,饮食起居,殿下都不用担心。” 公主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我可以答应呀。不过,叔父你不准把她带走,你要有什么问题,就在京城里问好啦。” ——这位叔父今后不仅要防备梁国北侵,还得安排商队来往西域、柔然、大燕与梁国赚钱,还得安排从大河北岸的大城峦阳集资修一条路到京城,还得派人打探梁国户部的工作动向,甚至,还得弄几个能工巧匠,试图伪造梁国纸钞…… 他会很忙很忙的。不能让阿婉跟这种人干活,阿婉最懒了,落到叔父手里哪里还能有个好? 叶清瞻也一口答应下来,他原本便没打算要带尚婉仪走。 那女官的想法清奇,也很有些意思,但他自信,有个三五天,他就能将她脑袋里的东西都摸个清楚。至于她的人,就好好在侄女儿身边伺候着吧。 皇兄说那女官办事马马虎虎,瞧着便不大靠谱,叶清瞻顶不喜欢和这种容易拖后腿的人物打交道。 他这个人,说起来是有些独行侠的意思的。然而接了亲王的头衔,便不能一个人自由自在,只能做出让步,在职责和规矩中尽力让自己自在些。 这样的一个人,最不想要的,当然是闯祸精。 为了少跟闯祸精接触,毅亲王当夜便点着蜡烛,分析每件事该当怎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宽敞的书房里,四架七宝灯树亮得宛如白昼,而他干起活儿来却是越发精神。 直到自来侍奉他的老太监对守在门边的徒弟使了个眼色,提着一只食盒进了门。 “殿下,夜已经深了,用些宵夜垫垫肚子。”老太监道。 “放在餐案上,过会儿我自去用。”叶清瞻头也没抬。 “殿下,今儿还没在年里头呢,不兴熬夜辛劳。” 叶清瞻抬起眼皮子撩过一眼:“啰啰嗦嗦的,呈上来吧。” 老太监便从身后跟着的徒弟手中接过了食盒,摆出一碟酱牛肉,一碟白切鸡,一碟烧虾仁和一碗清拌玉兰,主食是馅大皮薄的白瓜鸡蛋包子同燕窝羹。 “叫厨下烧一碗汤面来就是了,这女人吃的甜羹,拿来给我做什么?是睐娘晚膳剩下的不成?”叶清瞻不挑食,但对甜蜜蜜的燕窝羹仿佛很有意见,喝了一口,便撂下了。 老太监的嘴角微微抖了抖,他看着殿下端起燕窝羹的时候,还想着过会儿该怎么开口,交代这一碗的来历呢。 可殿下嫌弃这粥!甚至怀疑是家里头小郡主吃剩下的晚膳!天地良心,便是借给他们这些奴仆三五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拿郡主的剩菜给殿下当宵夜啊。 而且,毅亲王的妹妹叶灵睐,虽与他不是一个娘生的,口味却几乎一模一样。殿下不爱甜的,小郡主也不爱甜的,敢端着这一口给小郡主,必然是怎么端上桌就怎么端下来的…… -- 第82页 “殿下,这燕窝是挺贵重的血燕,对身子是好的。” “府上哪儿来的血燕?”毅亲王的动作一顿。他不爱这个,也没听说和他一起回京城的小妹妹爱这一口的,那么管厨房采买的仆人,为什么要花他的大钱买他不吃的东西回来? “这……” “谁买的,把他拖出去卖了。”他淡然地将筷子放下,起身道,“撤了吧,剩下的赏你们了。” “殿下。”老太监一咬牙,道,“这血燕不是咱们府上自己买的,是永宁侯府送来的。” “永宁侯府?”叶清瞻刚刚提起笔,尚未蘸墨,便悬在了空中,“永宁侯回来了?他从北地回来,不说给我带些骏马,送燕窝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在京城里买的,便是人家送给他们府上受用不完了吧?” 老太监讪笑:“永宁侯还没有回来,这燕窝是世子送来的。” “这臭小子,知道学人孝敬长辈,却不学人家好好儿挑礼品。”叶清瞻笑骂一句,“行了,既然是他送的,收着吧。等咱们启程回南边,带回去分送地方官员家眷便是。” 老太监微微松了一口气,口中称是,指挥着几个徒弟将残羹剩菜收了出去,送回厨下。 厨房中,永宁侯府送燕窝来的小姑娘还等着呢。她生得那么漂亮,虽然只是个奴婢,可往那里一站,便叫人觉得整个厨房都亮堂起来了。 “蕙仪姑娘,咱们家殿下,果真不喜欢这甜口的东西,却劳累姑娘今日辛苦烹调了。”老太监说着,从自己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塞进她手里,“王府里现下也没有主母,老奴斗胆做个主,这一点心意,还请姑娘笑纳,万万不要记仇。” 等在这里的,除了苏流光还有谁?毅亲王不喜欢燕窝羹,也没有因此答应见她,这和世子说的不一样,多少叫她有些丧气。然而那荷包塞进掌心中,她却顿时提起了笑容。 “不碍事,世子是这么嘱咐的,奴婢自然要做,至于殿下不喜欢燕窝粥,这……只怪奴婢厨艺不精……” 老太监见她笑得灿烂,松了一口气。这蕙仪姑娘笑得还挺真诚,可见是个心底无私的好孩子。 他却哪里知道,苏流光笑,是因为那荷包入手她便得到了20个科技点。 科技点来自这荷包里的一张纸币。 第41章 燕国南部和梁国交壤之地,不少百姓与商人也会拿着梁国发行的纸钞交易使用,这原非什么稀罕事。 两国虽不时交战,然而银钱这东西是无罪的。既然纸钞能在梁国换到这个那个好东西,那么,在燕国又有什么使不得?因此,就连毅亲王府上的太监,平日里打赏人的荷包,偶尔也用纸钞进去。 只是拿着这个给苏流光,却是他的疏忽了。苏流光在京城中,拿着那“拾两银”的一张纸,却往什么地方花?她连见都没见过这东西呢。 因此虽接到提示“纸钞:更加便捷好用的货币等价物,以国家信用为保障”的提示,却并不大清楚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处。 回到永宁侯府,她偷偷打开了荷包,抽出那张纸来,便是一怔。两条远山一般眉额轻蹙,咬着唇瓣儿思忖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真能当十两银子用?她想了想,便去寻了鹿鸣:“鹿小哥,我有一件事情相求,不知,你愿不愿意帮忙?” 鹿鸣的病已经好了,但不知为什么,杨英韶并未曾如开始时向公主承诺的那样送他离开侯府,而是让他在侯府中做了个闲人。 鹿鸣还不习惯这样被人养着,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废人。然而他每每向府中人说及此事,他们却都道,既然是世子带你回来,那你要离开也好,要找点儿活计也罢,还该寻世子,得了他的首肯才是。 然而鹿鸣总是有点儿害怕杨英韶的,因此一拖再拖,今日苏流光寻他帮忙,他自然是一口答应,然而听她说是要去寻世子,心里便又有些不安了。 “只是拜托你替我与他说一声,我是女子,不好直接去寻世子的。”苏流光道,她总觉得这位少年虽然长得好看,但胆子也太小了一点儿。 得哄一哄,他才有胆子去见杨英韶。 “这……好。”鹿鸣深吸一口气,答应下来。 杨英韶今儿不曾出门,不去东宫的日子,对他而言是难得的清闲时光。听闻鹿鸣求见,“哦”一声才想起来原本竟还有这么个人在此。 “叫他进来吧。” “世子,夫人身边的蕙仪姑娘也跟着他一起来了。” 杨英韶将手中的笔搁下,吸了一口气,笑道:“让他们一起进来。” 他随身的仆人传话出去,鹿鸣先看了看苏流光,见她垂着眼眸不晓得在想些什么,深吸一口气方当先踏进了书房。眼见那着锦袍系绣带的少年郎君站在书案后头,他深吸一口气,道:“小的拜见世子。” “你不是侯府家奴,不必叫我世子。”杨英韶道,“怎么,有什么事儿么?你们两个竟然一起来了。” “小的……小的并没有什么事,是苏姑娘有事想来求见您,她是女子,不好独个儿前来,便……” 杨英韶蹙眉道:“苏姑娘?你是指……蕙仪?” 他目光掠向苏流光的面庞,苏流光脸上一红:“奴婢……奴婢本姓苏。” “你们处得不坏啊。”杨英韶挑挑眉,带着三分戏谑道,“你有什么事儿要找我?昨日,你没见到亲王殿下吗?” -- 第83页 “奴婢辱命,请世子责罚。”苏流光低头道,“奴婢依照您的嘱咐,炖了燕窝,但亲王殿下不喜欢……” 杨英韶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不喜欢?” “是,亲王殿下身边的公公说,殿下不喜欢甜的。不过,那位公公也给了奴婢赏赐。” “什么赏赐?”杨英韶随口问道,心中却疑惑,他怎么会不喜欢甜食呢?前世时,毅亲王称帝后,那燕窝是每日都进的。彼时京中贵戚们还说,殿下果然是南边回来的,偏爱这一口甜食。 “是这个。”苏流光小心翼翼捧出那只荷包来,奉给杨英韶。 杨英韶拿了荷包掂了掂,微微一怔,这荷包怎么捏起来像空的?打开来方抽出里头一张纸钞来,不由道:“拾两银?这……这是梁国的……钱钞?” “是纸钞,世子。” “纸钞?莫非这东西可以当银钱使用?” “奴婢只晓得这东西的名字,却不知怎么用……” “这倒是有趣了,这纸钞,且留给我再瞧瞧。”杨英韶将那张纸钞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道,“我也不昧你该得的赏赐,你拿着这个,去账房里支十两银子,拿去买首饰也好,请这鹿小哥吃一顿酒席也罢,都由你。去吧。” 说着便在书案上抽出一张纸来,提笔落下一行“付家婢蕙仪,听凭支用白银十两”的字迹,盖上自己的印章递给了她。 苏流光得了科技点,留着那张纸币自然没什么用处,能换十两白银,那也是发了大财。须知寻常百姓,一家人一年也花不到五两银子呢,因此颇感欢喜,接了纸条儿出门。 可鹿鸣却没有跟出去。见杨英韶坐回书案边,忍不住道:“世子……” “嗯?”杨英韶抬头,见他还在,蹙眉道,“你还有事儿吗?” “小的的病已经好了……” “所以呢?” 鹿鸣的心思一霎那换过几轮,开口时将那句“多谢世子救命之恩,但小的不好再在府上叨扰”咽了下去。 他说:“小的出去也无所依凭,不知世子能不能赏小的一点儿活计?” 杨英韶看着他,不管这个人说了什么样的话,他看着都不像是做奴仆的样子。 能让他想要留在永宁侯府的,是那个美人吧。 可惜美人也不属于他。 杨英韶微笑道:“你又不是我府上的奴仆,我能让你做什么?若是想出去,我依公主殿下的安排,给你银子,你走就是了。外头虽然没有活计,有了这一笔银钱,你也大可置个宅院,靠租金便能过活。若不想出去,我这侯府里也不缺一张吃饭的嘴。” “小的……”鹿鸣着实为难。若是出去,便见不到苏流光,若是留在这里,他又没有脸面一直在侯府里做个吃白食的人。 “你有什么顾虑?离开侯府不好吗?这府邸里头,有什么教你这样放不下?”杨英韶发出了灵魂三连问。 鹿鸣的脸色红了,他支吾了一会儿,仿佛鼓足了全身的勇气,道:“世子,小的……心爱苏姑娘。” 杨英韶“愕然“望着他,问:“你可知晓你在说什么?蕙仪——就是你说的苏姑娘,她是我母亲的侍人,又生得花容月貌,机敏聪慧,你明白我说这话的意思么?你休怪我的话语不好听,可慢说你是个一无所有的白丁,便是有宅院有钱钞的寻常百姓,也不配肖想她!你出去后见不到她,留在侯府里也一样不配打她的主意!” 鹿鸣只觉满身的血都涌到了脑门上,他直挺挺跪在了杨英韶面前,道:“求世子成全。小的如今虽然什么也没有,可小的也并非没有本事。若您肯将苏姑娘赐予小的,小的必能养得起她。” “让她吃糠咽菜不至饿死,是养得起。让她锦衣玉食富贵无极,也是养得起。你能给她怎么样一种养得起?”杨英韶摇头道,“我也不瞒你说,她从来都是我母亲带在身边的,虽说是婢女,所受教养,倒是比寻常人家千金小姐还好几分。这样的一个人物……” 眼见着鹿鸣的脸色越发灰暗,杨英韶喟叹道:“罢了,我也不为难你。这样吧,她若是愿意同你走,我可以去母亲身边为你们美言几句。然而我母亲放不放人,我却不敢一口说定。” 鹿鸣得了他这一句,已然是意外之喜,忙不迭谢过,离开书房后便去寻苏流光。 然而苏流光却只是摇头。 “苏姑娘,世子说过,若我离开侯府,会给我二十两黄金安家立业。这笔钱够我养活你了。我还可以为你脱籍,不做奴婢,难道不好吗?” 苏流光一笑,道:“鹿小哥呀,我不是下贱,非得做这奴婢不可。但夫人待我极好,世子爷也一向照拂,留在侯府之中,我还能做些我喜欢的事情。可若是跟了你出去,一个平民女子能做什么呢?” 鹿鸣追问:“然而平民总不至于如奴婢一般,命运全不由自己做主。” 舒兰与莞尔,指了指自己的脸:“我好看吗?” 鹿鸣一张面庞登时涨得通红,舌头仿佛要被牙齿绊住般,道:“自然……自然是好看的。” “府上人人都说我好看,说我的相貌,在外头也没几个女孩儿可比。我这样的长相,出去便能给自己做主了吗?” 鹿鸣却是无法回答这问题。美貌自然是好的,然而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长一张姣好容颜,却未见得能带来好处。 -- 第84页 莫说苏流光是个女子,就算他,他一个男儿,也差点儿因为这张脸和这身骨头丢了性命。 真要让苏流光出了侯府,他如何能护得住她呀。 “苏姑娘……”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下去,“苏姑娘聪慧,所言……的确不错。美貌……或许是灾难。” 苏流光点点头:“正是如此。而且,在侯府里又有什么不好的呢?夫人也许我识字,侯爷和世子也都是规矩人……” “但身为奴婢,今后的终身大事……难道,苏姑娘甘愿嫁给府中仆役为妻?” “我难道不能不嫁人么?”苏流光笑道,“我想一辈子服侍夫人!” 鹿鸣登时心意黯然。 苏流光若是要给贵人做妾,他好告诉她,做妾的人被正房拿捏,日子未必快活。苏流光若是要给男仆为妻,他也好说,总归是要嫁人,何不考虑嫁给外头的平民,今后儿女也不会再给人做奴婢。 可苏流光说她不嫁人。 鹿鸣曾听母亲说过,高门大户的夫人和老夫人,身边都有这样的婢女。她们终身不嫁侍奉主人,待主人去后便至家庙里落发为尼,每日诵经祈祷。这样的姑娘,往往更加得主人家的宠信…… 苏流光做出这样的选择,一点儿也不奇怪。 鹿鸣勉强自己笑了笑:“这样……也不坏。你在夫人身边,自然也没什么好忧虑的……“苏流光见他这般情态,如何不明白他的思量?若是上上一世遇到这种情形,她或许还会羞赧不言,然而活了第三遍,她早就对少年少女之间那点儿情愫拿捏得精准。 因此只笑:“你别光问我呀,你自己呢?你想做什么?” 鹿鸣张张口,到了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他能做什么呢?对了,他有一个只属于他的世界…… 当他想要一样东西来做成某件事的时候,那样东西就会出现在他手边。在他还小的时候,总以为这是他异于常人,今后必有大造化的证明……可现下看来,他能取出来的小东西,并不能改变他卑微如草芥的命运…… “我不知道,”他喃喃道,“从前我与我娘相依为命,帮她洗衣裳换些银钱,后来她走了,老主顾们也不信我一个男人能洗得了衣裳。其实,我洗衣裳也洗得又快又干净的……今后,难道还去洗衣么……” 苏流光挑了挑唇角,她其实是很想皱眉头的。 这个人口口声声能养她,结果他只会洗衣裳? “男人力气大,洗衣裳自然干净。”苏流光笑意勉强。 “不,不是。”鹿鸣道,“我有一种药剂,抹在衣裳上,污垢很容易便能洗掉,且还留着香气呢。” “咦?”苏流光一怔,“什么药剂如此神奇?是皂角做的?还是草木灰?香气,是添了香脂,还是花汁子?” 鹿鸣只知道那种微带蓝色的液体能洗干净衣裳,却不知那东西是怎样做的。因此摇摇头:“我……也不知晓那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总之……” “能给我瞧瞧吗?”苏流光问。 “……能啊!”鹿鸣绝不会拒绝苏流光。 “在哪里呢?” “……在我家中。” 苏流光问:“那么你要回去取吗?要不要我拜托几位护卫大哥护送你?你别误会,我不是要监视你,你……你先前遇到那种事情,是不是因为有人寻仇?若是如此,还是得有人保护你才好呀。” 鹿鸣心中暖洋洋的,笑道:“不必不必,我家也不远,清天朗日的,怎么会遇到寻仇的人呢?我去去就来。” ——其实他哪里用得上回家?只要背着旁人,将那一瓶瓶的东西拿出来便是了。先前想欺负他的人,或许还会派人在他和娘先前租住的地方盯着,可他并不需要回到那里去了。 娘不在了,他在哪里,哪里就算得上是家了。那几间破屋,送出去都无人想要的家什,丢了也罢。 第42章 拿到鹿鸣大方馈赠的洗衣液时,苏流光的快乐须臾即逝。 这东西的确是好用的。就按鹿鸣说的那样,只消在污渍上涂一点点,便能将衣裳洗得很干净。随手搓搓便冒出许多洁白的泡沫来,洗过的衣物上还残留着一股凉丝丝的香气。 苏流光简直想把她试洗的那条手帕收藏起来了。 可是,这么好的东西,却并没有给她提供科技点。 她问那个不时会在她脑海中响起的声音:“这个为什么换不来科技点呢?” “因为这并不是现今能够制造出来的东西。” 苏流光不服气:“若是现下造不出来,那鹿鸣又是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东西的?” “他自然有他的办法,正如宿主有我一样,他也有一些常人所不能有的能力。” 苏流光微怔,问:“那……你知晓他的能力究竟是什么吗?” “这我不知道,不过,宿主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问他呢?” 苏流光才不会去问呢,若是有人问她她的科技点是怎么一回事,她可不会说实话。将心比心,她也不肯去找鹿鸣讨这么个厌。 虽然她看得出来,他喜欢她,可那又说明什么呢? 男人最是无情的,在她前几回做任务的经历里,也不是没有过某个男人追求她的事情,可一旦她让他们觉得不安,哪怕只是无稽的错觉,他们稍作犹豫之后,总会选择自保。 -- 第85页 仁厚的从此与她形同陌路,缺德的当下便要“先下手为强”。 这种事情发生个三两次,苏流光便再也不会轻易信任那些对她表达好感的男人了。 那个声音让她去问问鹿鸣,可她只在下一回遇见时笑吟吟道:“你送我的那瓶洗衣浆很好用。” 鹿鸣的脸色登时绯红,双目发亮:“是么?你还要么?我……我家里还有。” 苏流光一抿樱唇,赧然道:“这……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是点儿寻常东西。” “这也算寻常东西吗?”苏流光“奇”道,“我想了许久,也想不出该怎么做出那东西来,是我愚笨吗?” 鹿鸣想说不难,可开了口却支吾。他哪里知道这玩意儿该如何制成?只能敷衍道:“这……苏姑娘若是还想要,尽管开口便是。” 他果然不肯透露配方,莫非他的“系统”,比她的还高级些? 苏流光心中思忖,脸上却仍是带着笑:“那么,便多谢鹿小哥了。可是……” “怎么?” “这东西既然如此好用,为什么不拿出去售卖呢?”她问,“便是大户人家的洗衣奴婢没有钱钞购买,可若是管家们瞧中了,自然是会买来用的。这偌大的京城里有十数万人,可只有你有洗衣浆,便是卖得再便宜,十个人里又只有一个人买,一样是会赚大钱的。” 鹿鸣怔住了。他居然没想到,这东西可以拿去卖! “不过,这东西制作起来,是不是麻烦得很?”苏流光问,“若是很麻烦,倒不如将配方卖给京中的豪商富贾,你的配方一定能卖个好价钱的,说不准还能多过世子爷许你的二十两黄金呢!你是堂堂男儿,总不能真靠贵主赏赐的金子安身立命吧?” 她一双灵动的眼望着他,眸子里含着温柔的笑意,看得鹿鸣心间猛然升起一股豪情来。 不错,他也是堂堂男儿,便是不能出将入相,也该靠自己的本事成家立业。若靠贵主的施舍活命,今后可怎么在别人面前挺起胸膛做人? 他不知道这洗衣液的配方,但他能从空间里得到无限的洗衣液。卖不了配方,但慢慢卖实物,总是可以赚到钱的。 “多谢苏姑娘提点,”他学着别人作揖,“我若是卖这洗衣浆得了安身之本,必要好好谢谢姑娘!” 苏流光掩口微笑,模样乖巧:“什么谢不谢的,我只是随口一说。你若有成就,那也是你自己拼争的结果。你若真要谢,待我要用时,便送我些好不好?” 鹿鸣只恨不得将心都掏出来给了这位“知己”,哪里还能说不好,忙不迭点头:“姑娘要,那是多少都有的。” 苏流光欢欢喜喜道谢,虽然她其实用不到多少。 她是杨夫人的婢女,除却贴身小衣与布袜,哪样衣物也不需自己洗熨,有的是小丫头子代劳。但苏流光精通索要报答的讲究——男人就是这样,一味对他们好,其实是不怎么讨巧的。你得教他们知晓,你要他们帮忙! 若不如此,男人便以为你不需要照拂,那自然会将怜香惜玉之心倾注在旁的小妖精身上。 几世轮转,苏流光当过千金大小姐,也做过卑微的青楼女,可不管那些女人在女子间的地位如何,站在父亲、兄弟、夫君和儿孙面前,总是要做“弱者”的。若不如此,男子们反倒会觉得她可恶,才不会带她出门见世面,更不会为她买这个买那个,将她视若掌珠。 而若单靠她一个女儿家自己拼命,只怕三辈子也攒不到多少科技点。 她绝不会看不起任何一个人能带来的助益,更何况,鹿鸣拥有的,应当不止是洗衣浆而已吧? “不过是点儿寻常东西”嘛,他一定还有些“不寻常的东西”的。 但愿下一回鹿鸣拿出来的东西对她有用! 鹿鸣却并不知晓苏流光的心思,他满心都是该如何将这洗衣浆卖出去,好教苏流光知晓,他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儿,值得她刮目相看。 他从不曾在街市上卖过东西,忆及先前在外头见到别人的叫卖,自己便先脸红了起来。 要如那些货郎啊,大嫂啊一般,沿街一户户叫卖过去吗?人家开了门该怎么开口?又若是人家不肯买呢?或许该像那些进城来卖些自家瓜果菜蔬的村里人一般,将挑子卸在集市上,叫喊几声,便等人来买…… 他一边想一边沿着府中的小路前行,心思全都放在方才苏流光说的那些话上,一心只想着该如何开展这门生意,神思恍惚间,便走到了从不曾踏足的小路上。 直到鼻端闻到一阵奇异香气,他方醒过神来,却瞧见周遭的一切,竟是先前从不曾见过的。 他面前是一片落尽了叶的小树林,灰白色的枝桠交叠,掩映着几重碧色瓦的屋檐。那屋子瞧着不甚阔大,乍一眼看上去甚至像是他所住的院落——永宁侯府不曾成亲的男仆们都住在那里。 而他脚下的小路上,散落着赤黄色的粉末,粉末连作一条线,直顺着小路往房舍那边铺展过去,在房屋边绕了一圈。 那奇异的香气,或许正是来源于此。 鹿鸣蹲下身,原本伸出手指想蘸一点儿闻闻看,可手刚伸出去,便蓦然想起说书人故事中那些异香扑鼻的奇毒来。 他心下打了个颤,虽然身为穷人家的儿子,他连药老鼠的毒药都不曾见过,可这里是侯府啊。侯府里有什么都是正常的。 -- 第86页 再想想故事里那些深宅秘辛,鹿鸣立时站直了身子,扭头就走。这东西香得太古怪了,不知是不是恐惧攫夺了他的感知,他甚至隐约觉得头疼。 然而,当沿着来路转过垂花门,他却见到两个锦袍玉带的陌生男子站在稍远处的亭中——亭子五面皆围了厚毡子挡风,只有面向他那一面,围毡被卷了起来,那二人正巧能看见他。 他登时便刹住了脚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方才他走得魂不守舍,莫非他匆匆而来慌张而去的样子,全叫他们看到了? 那二人,一个年轻些,一个却是两鬓斑白,可单看相貌气度与打扮,便知晓他们都是了不得的贵人。 若是他们问他如何这样行迹惊慌,又为何要到身后的树林中去,看到了什么东西,他可怎么说? 鹿鸣低着头,心跳得极快,此刻他甚至盼着世子爷杨英韶出现,好将他捞走。哪怕杨英韶见到他时总是沉着脸,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救命恩人…… 但至少杨英韶知道他只是个被救回府中的寻常百姓,不是什么居心叵测要打听侯府秘辛的匪类啊。 “你——过来。”那年长的人命令。 他不敢不去,挪到了他们跟前,由他们打量。可因他是低着头的,竟然没注意到那二人的神色显是有异。 “你是什么人啊?我怎么不曾在侯府里见过你?”那长-者如是问。 “小的……小的是个百姓,并不是侯府中人。” “百姓?百姓如何进得了这永宁侯府?”那人接着问,语句虽然不客气,但听着口气,却没有怒意。 鹿鸣稍稍将胆子放大些:“贵人,请容小的回禀——小的得罪了街边恶少,被打昏了投入冰河,适逢侯府世子与公主殿下在城外游玩,将小的救起带回,是而小的进了侯府,还……还尚未出去。” 对方闻听他来历,眉心微蹙,心思动处又问道:“是么。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鹿鸣。” “鹿鸣?你姓鹿?” “小的……没有姓氏,母亲如此唤我,便是个名字了。” “哪两个字儿呢?” 鹿鸣有些诧异,他不明白贵人为何对他的姓名这样感兴趣,难道他们不该质问他为什么养好了病还不走么,为什么一意只问他的名字? “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鹿鸣’。” “哦?你的母亲,可读过书吗?” “……小的没听说过,只听她念过这两句,后头还有什么‘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可再没有别的了。”鹿鸣道。其实他也不知晓母亲为什么总会念这两句,但……他的名字,应当就是从这里化用的。 或许,这几句诗中隐藏着什么秘密吧。 可对方略作迟疑,只道一声“好”,却又不问了,沉默须臾,道:“你去做你的事吧。” 鹿鸣莫名极了,可贵人既然这样说了,他便只好答应,自己退下。从始至终,都不曾知晓对方二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直到走出院落数步,他方看到一个他认识的人匆匆而来——正是永宁侯府的管事,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仆,牵着一头胖大的白猪。 那管事看到鹿鸣从那边出来,也惊诧得很,快步走上前,将他一把扯开,皱着眉头问:“你怎么去了那里面?可见到什么人没有?” 鹿鸣颔首:“见到了两位衣衫华丽的贵人。” 管事跌脚道:“你可不曾失仪吧?” “……应该……不曾吧。”鹿鸣哪里知道自己的表现是否失措,只能支吾问道:“贵人们不曾恼怒,我……” “算了算了,”管事连连摆手,他年岁尚轻,才从庄子上提来做管事没多久,最怕有人惹了祸殃及于他,“你这家伙什么也不知道,快走吧,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今日也别出门,老老实实在自己屋子里待着!过会儿公主殿下也要驾临侯府,若教你冲撞了,咱们的脑袋都不够砍!” 鹿鸣原是想走的,闻听此言却停住脚步,道:“管事,里头那两位,究竟是什么人啊?” 管事奇道:“亲王殿下你不认识也便罢了,咱们府里的侯爷,你也不认识?世子同他长得多像啊!” 鹿鸣细细回忆,果然那年长的一位,相貌与杨英韶十分相似。 管事见得他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便烦躁,道:“你还不快走?再叫你这呆头鹅惹了什么人来,我得跟你一起倒霉!” 鹿鸣这才赔了个不是,快步离开,然而心中却直犯嘀咕。 他是个什么角色,值得侯爷问那许多话语?更奇怪的是,侯爷问话的时候,那位亲王殿下一直盯着他的脸看,仿佛他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那种眼神让他不安,却又和当初在街头被好色的恶少盯上不同——被人那样瞧着时他会愤怒,可被这位亲王看着,他却觉得心虚。 他觉得头更疼了,不知是被贵人们吓到了,还是被那奇异的香粉熏到了…… 第43章 舒兰与跟着公主到达永宁侯府的时候,已然是日上中天。 今日的永宁侯府可真是个精彩的地方,本世界所有的可穿越角色,全在这里一锅烩了——毅亲王来永宁侯府串门,跟永宁侯交流一下治军守边的经验。如此好机会峄城公主岂能错过?昨日她听说此事,便下定决心要去凑热闹。 -- 第87页 公主要来,事情便会变得麻烦些。是而毅亲王到得永宁侯府之后,先不曾与永宁侯高谈阔论,而是一并去检查了过会儿要用于陪公主聊天的西书房。 永宁侯不在府中的日子,西书房一向是锁闭的。如今虽然洒扫干净了,但因素来少人去,无论是房舍还是家什,都要再细细检查一遍才好。 毅亲王甚至还带了香粉来,洒在路上驱蛇虫。 永宁侯见此不由失笑:“殿下,如今虽不是隆冬季节,可尚未到惊蛰,哪儿来的蛇虫?何必如此小心……” 叶清瞻道:“若是按照物候,如今确实不该有蛇虫活动。然而南梁人却有特制的药水,可使毒物在冰天雪地里来去的。” “殿下难道是怀疑侯府中有南梁奸细?”永宁侯一头雾水,“可有什么风声么?若是有人有嫌疑,殿下与我说,我命人抓了他便是。” 毅亲王连连摆手:“侯爷莫要多想,我不曾听到过这样的风声。只是我在南边儿树敌不少,不得不处处小心。再者今日公主殿下要来,若真遇上个毒蛇毒虫的,你我尚有武艺防身,公主……” 永宁侯点了点头。毅亲王都把公主这尊大神抬出来了,他显然不好再拒绝。再者,这位疑神疑鬼的殿下只是撒撒药粉,在西书房四处检视一圈便罢,倒也不甚碍事。 可毅亲王竟真在西书房里发现了一条暗道——他说某块地砖下头听着空得很,永宁侯命人来将地砖撬开,便见底下竟有一只扭盘,命人摆弄一番后,书房地面之下轧轧连声,竟开出一条通道来。 永宁侯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惊得掐了自己一把。 这居然不是梦?他的府邸里真的有密道? 永宁侯府原本也是前朝王侯的旧宅院,本朝建立后,皇帝将它赏了杨家。然而数代人居住于此,却是无人注意到这宅院里竟还有机关!若是当初前朝余孽还隐藏于此,又或这暗室接上一条能通往城外的密道,杨家也好,都城也罢,岂不都是大大地危险? 面对那一扇黑沉沉的道洞入口,永宁侯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身为统兵大将,他竟然不敢下去看。 “若是不放心,且命下人赶一头猪进去。”叶清瞻如是说,“一头大猪的分量体型,比一个人也不差什么,若是通道里有什么机关,有猪跑过去也就触动了。” 永宁侯看了看他,叹道:“殿下在南边,都经历过什么事儿啊……” 叶清瞻一笑:“不过是南梁人的那些小把戏——先前我假扮侠客时,在那边行走江湖,见得多了。待承了爵,又总是碰上他们的刺客,更觉得那些把戏无趣得很,翻来覆去,也就是这点儿伎俩。” “……倒是臣运气不坏,柔然人便没这些花花肠子,只消防着他们骑兵劫营便是——人说越往南边儿,人心越是多窍,此事,似是不假啊。”永宁侯道。 “多窍么,”叶清瞻想了想,摇摇头,“我倒是不觉得。这种鬼蜮伎俩用的多了,眼光便窄了,天长日久,整个国家都变得没出息起来。南梁的国力如此强盛,若是与咱们易地而处,必是能一统天下的。然而换做他们……” 永宁侯失笑,道:“臣听说,几日前殿下在御前奏对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叶清瞻大笑,随着永宁侯一并离开这间屋子,边走边道:“一只花瓶从上下左右瞧尚且处处不同,更况南梁也算得上大国,其情况状貌,岂是几句话能说尽的?别的不说,单是我这样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的人物,也能在大河防线镇守数年,不曾丢掉一镇一堡,可见南梁的军力虽不弱,可打起仗来,委实是稀松平常啊……” 公主尚未到来,二人便在西书房外林子中的暖亭中聊天。若是下人们探明了那书房之中的密室,也好第一时间掌控消息。 原本聊得甚是投机,却不料碰上个长相令人遐想的少年来。 见他匆匆而去,永宁侯嘿然难言,偷眼瞥了毅亲王——但见他神色沉沉,说不清到底在想什么。 侯爷感到头大。 那个孩子的模样,像足了叶清瞻的父亲,而他的姓名,也叫永宁侯想起一段往事来。 永宁侯夫人的随嫁婢女阿笙,便是被叶清瞻的父亲要走的,她在王府里做了侍妾,怀了身孕,可孩子却没生下来。 早产,血崩,母子皆亡。 毅亲王续娶的王妃赵氏如是说。永宁侯夫人闻之大哭,口口声声只说自己害了阿笙,若是她不许毅亲王那个老色-胚见到阿笙,这小婢女又怎会走上那样的悲惨道路? 以永宁侯对爱妻的了解,虽然她此后再也不曾提过阿笙,便仿佛那从小陪伴她的婢女从不曾出现过一般,但她一定是记着这个人的。 那少年的岁数,名字与长相,仿佛都与那段往事契合——他们谁都不曾见到阿笙的遗体,而那个应当死在母亲腹中的孩子,更是没有留下任何来过人间的痕迹。这样的两个人,是死,是活,仿佛都说得通。 而那少年的叙述也透着些诡异。 他的儿子绝不是捡到什么人都往府中带的热心孩子。之所以将这人带回府中,背后或许有夫人的手笔。 可毅亲王对此不置一词,永宁侯也无法开口。 无论是说“你看那孩子像不像你爹”,还是说“刚才那小子可能是咱俩的幻觉”,显然都不合适。 -- 第88页 尴尬令他鼻尖微微渗出细汗。 或许是这围亭子的青毡太严实了,又或者是燃着的火盆太炽烈了……永宁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将如此场景敷衍过去——他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管不了别人家那野生弟弟的破事! 幸好此刻仆人匆匆赶来,道:“王爷,侯爷,公主殿下的车驾马上就到了。” 永宁侯精神一振,他从不曾如此盼望过小魔王外甥女的出现:“王爷,臣稍稍离开一会儿,去接引殿下。这边的屋舍里既然有暗室,咱们再在里头待着便不大好了,不如去东边臣常用的书房……” 叶清瞻此刻心中也是一万种情绪沸腾中——谁愿意没事儿捡个异母弟弟回去?然而那小子的长相和他爹实在是过分相似,他便是盼着这只是个巧合,也难以说服自己。 更况,他是知晓父亲曾有个从永宁侯府要过去的侍妾的,那个女孩儿的名字,叫“阿笙”。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的那个“笙”。 偏巧她在继母眼皮子底下怀孕又难产,一尸两命;又偏巧这男孩儿的岁数,与那件事正巧相合。 叶清瞻开口要人也不是,假装一无所知也不是。 照顾了爹爹留下的一大群弟弟妹妹,他自觉是个好兄长,放着一个血亲兄弟在外吃苦,见到区区侯爵还要自称“小的”“草民”,他不安心。 但把一个未曾在王府中长大的小子带回去,还要给他上玉牒,这又会叫人嘲笑他爹生前不干人事,连外头的女人也要沾惹…… 他为难,他犹豫,他也不想跟永宁侯面对面发呆。 永宁侯要去接公主,他算是松了一大口气,脸上终于又恢复了血色和一贯的笑意:“您尽管去,这园子雪景甚美,本王再欣赏一会儿。永宁侯请留个下人,过会儿带我去书房便是。” 这真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了。 永宁侯欢欢喜喜留下了一个仆人在亭子外头等着,自己快步前往府门前,又命人唤了夫人和儿子前来,一起迎接尴尬世界的解围者——来得特别是时候的叶仙姿小女士。 峄城公主却是被吓了一跳。自打和杨英韶习武以来,她来侯府的次数不少,但平日里都是杨英韶出门接她便罢。她素日极少动用公主的大仪仗,很是犯不着让侯爷全家在门口排排站。 可今日,永宁侯府竟然倾巢出动在门口等她! “舅父,舅母,表兄!”她下了轿便故意用了亲热的称呼,抬手便免了他们的礼,有点儿羞地笑道,“又不是在宫中,行这样麻烦的大礼,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永宁侯心道她今日是个救星,这可是一点儿也不麻烦,口中却得忙着寒暄。一家人在门外说了几句,便都让开道路,请公主进府。前簇后拥的,倒也隆重。 可刚穿过花厅,转过回廊,便听得后头脚步声响,一个男仆仪态全失地跑了过来,笔直地跪在了永宁侯和公主面前。 “这是做什么!”永宁侯不由变色,斥道,“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那男仆把脑袋埋在地上认错,声音却还是止不住打哆嗦:“侯爷,亲王殿下……被,被毒蜘蛛给咬了!” 永宁侯今日受到了第二次惊吓,他甚至露出了迷惑的表情。这当真不是做梦么,世上岂会有如此荒诞之事? 春节刚过,雪还没化,你跟我说,来做客的王爷被蜘蛛咬了? 什么蜘蛛这么奋不顾身,这个季节出门咬人,命要不要啦? 对了,此枚王爷先前还满侯府撒驱虫药呢!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一时竟然手足无措。倒是峄城公主不曾考虑天干物候一节,惊道:“毒蛛?在哪里?皇叔可还好?” 永宁侯闻听此言迅速回过了神:“殿下在哪里?快点带路!” 第44章 无论是永宁侯府的人还是峄城公主,此刻都已经没有心思寒暄了。 毅亲王在南边的时候也没被蛇虫鼠蚁啃了,怎么回了大燕的京城,大冬天的却惨遭虫劫? 寻常蜘蛛自然不碍事,然而京城中颇有几种毒性猛烈的蜘蛛,若是体弱的稚童叫它们咬了,甚至有丢了性命之虞。 叶清瞻自然不是如此脆弱的小朋友,但身份贵重,那毒虫咬他,事情仍然不小。 一行人匆匆往毅亲王此刻休憩的房间里赶,前来报信的仆役这才得了空子,将此事详细禀报给家主。 却原来永宁侯离开之后,叶清瞻自己沉思了一会儿,便要仆人们去将鹿鸣唤来,他有事要问。 他身边带的有王府仆役,永宁侯只给他留了一个带路的,要去寻鹿鸣,自然也得是这个人跑腿儿。 可谁想这人刚走出去一个院子,便听那边传出惊呼,掉头奔回去,只见一只大黑蜘蛛被拍死在亭中地面上,而毅亲王的手腕上赫然留下一个米粒般大小的口子…… 他的侍卫帮他吸吮伤口毒血,而毅亲王疼得额头出汗,却还是镇定的,他对那仆役道:“府上可有蛇毒药?替我取些来。” 仆役飞奔着去寻蛇毒药,跑了一半儿,忽然醒悟,这事儿需得让侯爷知晓,适逢遇着相熟的人,托他去寻药送去,自己来报信了。路上还见到了侯府的管事,托他给亲王殿下安排了房舍暂歇——总不能还让贵人待在案发现场吧? 这处置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永宁侯的脸仍是沉得像能拧出水来。他在这侯府里住了大半辈子,这是第一回 听说有人被毒虫咬了。 -- 第89页 更可气的是,方才毅亲王自己还拿着一包不知道怎么配出来的药粉到处撒,说是能驱虫蛇,还说自己在南边儿得罪的人太多,怕有人穷尽手段报复,不能连累了别人——说不定不撒还招不来蜘蛛呢。 那药粉,不会就是招引毒蛇毒虫的吧? 永宁侯猝然停住脚步,对身边的下人嘱咐道:“去把亲王殿下带来的药粉收集起来,以备查验。” 峄城公主在旁听了个正着,问:“什么药粉?” “亲王殿下带来了据说能驱蛇虫的药粉,在侯府里撒了不少。不过,若真能驱蛇虫,怎么只有他一个人被蜘蛛咬了呢?臣现下怀疑,是有人将殿下的驱虫药偷偷换了……” 公主迷惑:“侯府里没有驱虫药吗?” “京城天寒,惊蛰之后蛇虫才出头,现下还不到配药的时候呢。”永宁侯夫人道,她不知道丈夫和毅亲王聊了什么,她也困惑。 “是啊,现下还是冬天。”公主拧着眉。 永宁侯摇头:“臣不知他为何如此,大约是在南梁那边得罪了玩弄虫蛇的仇家,担心他们用上叫虫蛇在冬日里也能出没的药物,用那肮脏东西害他吧。” 峄城公主惊叹:“我第一次听说,两国相争,居然排除弄蛇虫的奇人暗杀对方的将军!这……这可太无耻了。正常人若是想除去敌国的大将,难道不应该是派人去京城里散布他要投降要造反的消息么?” ——至少她看的那些史书上,这一招挺多人爱用,而且好像还挺好用的。 此言一出,舒兰与福至心灵地望向了杨英韶。 被“他想睡您的皇后,他要造反了”的谣言坑惨了的苦主,可不就在这里么? 杨英韶果然深吸了一口气,道:“殿下,那也未必就是南梁朝廷的人做的。亲王殿下年少时纵横江湖,说不准结了些仇家。” 峄城公主恍然:“这倒是极有可能。我就说嘛,南梁皇帝虽然没出息,可也不至于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他也不想想,今儿他能寻访江湖奇人用毒虫咬我皇叔,明日咱们大燕拿出一笔钱来,专买他们皇室男丁的脑袋,是不是也很使得呢?” “殿下!”杨英韶连忙打断她,“南梁比咱们有钱……” “那又……哦!”公主明白过来了,若是大家都拿出钱财买对方皇帝的性命,她爹显然比南梁那位更危险,“我可算是明白什么叫做‘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比他们有钱啊!” 无人答得上这种问题,连舒兰与都有些摸不准了。 本来毅亲王头顶一个“霸总”BUFF,技能说明还挑明了他在赚钱一道上很有气运,那么让他放手折腾,加上她出的主意,说不准还真能富国强兵,赛过南梁。 但这哥们儿被蜘蛛给咬了! 虽然当下本时空土著们好像都还算淡定,但不知道为什么,舒兰与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此间并非现实,作为一个为了商业穿越打造的空间,这里发生的每一个情节都会有它的影响。 叶清瞻既然被咬,就不可能仅仅是像正常人那样简单地痊愈。要么是养伤期间他身上会发生什么事件,要么是这伤不会轻易好痛快…… 这一份不安宛如系在心头的一块石头,而在见到叶清瞻的时刻,绳子断裂,石头砸到了实地上,夯了一个大坑出来。 ——叶清瞻已经昏迷了。 亲王府的下人已经回去请王府的医生了,而永宁侯府的府医一头大汗地守在一旁施针却毫无效果。叶清瞻露出来的脸上手上脖颈上全都冒出了成片的红疹,这让他瞧着像是在发高烧。 而饶是房中有这么多人,舒兰与还是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沉重,急促,却似是不畅。 舒兰与心里一凉。 这看着不像中毒,像过敏。 若只是中毒,在这里应该是有成药能够解毒的。可若是过敏——中医有什么办法治过敏吗?舒兰与不知道,但至少永宁侯府的府医看上去不像有这种技术。 “殿下?”永宁侯也惊呆了,不过是被蜘蛛咬了一口,怎会成了这个样子? 叶清瞻却闭着眼,一动不动。 永宁侯见过多少大场面,但此刻却仍旧不免有些心慌。毅亲王与皇帝的血缘虽远,却是当今唯一屹立不倒的宗室家门,如今更是承担了君王让他在南方操持工商业的责任,正是君王面前当用之人。 死不得的! “殿下,”他立时转向峄城公主,“亲王殿下这般模样,瞧着不似单纯的中毒。臣府中府医的本事,到底还是有限了些。不知殿下能不能立时向陛下禀报此事,请几位御医来?” 峄城公主原是惊呆了,她本以为今日上门可以和叔父、舅父一同聊聊南北两位敌手,好给自己今后的名将之路添一点经验,可怎么就成了这样?叔父原本是个多么强健的人,而如今…… 她只觉自己的肢体都快没了感知,此间的一切虚幻如梦,不,她的梦也不曾如此缥缈。 直到听到舅父的问话,她方忽然惊觉,连连点头,道:“好,我派人去请御医——是要寻擅长治疗虫毒的御医吗?该请谁呀?阿婉你知道吗?” 说着说着便差点要哭出来。到底还是小孩子,这种时候,她拿不定主意。 舒兰与忽然被CUE,忙道:“臣妾不知道该请谁,然而臣妾只要将此间情形告知院判,他必是知道谁拿手治疗虫毒吧?臣妾现在就去,殿下别急……” -- 第90页 “怎么能不急,皇叔看着像是喘不上气来——舅父,把窗子打开可好?是不是咱们这么多人在房中,才叫他呼吸不畅?”她慌了手脚,只是一味地问。 永宁侯只思忖几秒便做出了决断:“殿下,咱们先出去,只留府医在房中看顾。尚女官,府中有骏马,请你骑马回宫,禀报皇后娘娘,请来御医。此事万万拖不得,亲王殿下的情形不对,必不止是中毒,务必多请几位御医前来!” 舒兰与连忙答应下来。她虽然不知道叶清瞻的人生中是否合该有此一劫,但却不敢托大。倘若这人就这么挂了,死亡顺序便乱了,她的任务怕是真要完蛋了。 不管是为了谁,叶清瞻必然要活下来! 但峄城公主却奇道:“阿婉你不是不会骑马么?” 说着还问身后的几位小宫女:“你们谁会骑马?” 宫女们纷纷摇头。如今不是初初开国之时,尚武之风盛行的年代早就过去了。当年但凡日子还过得去的人家,都会给儿女买马教习骑射,以便在时刻可能到来的战斗之中保命逃生,而现下,便是等闲富家小姐,也连驴子背都爬不上去。 尚婉仪本是武将家的婢女,一样不会骑马,那些寻常百姓家出身的小姑娘,更是连马毛都没摸过。 “要不我……”公主迟疑着想亲身上阵。 “侯爷,用绳子将臣妾绑在马背上,摔不下来就好,臣妾只要回到宫中,便能面见娘娘,请来御医。”舒兰与却打断了她的话,自告奋勇道,“控制马匹左右转弯,臣妾还是知道的。再不然,您派一个会骑马的婢女和臣妾一起便是!” 永宁侯点了点头,道:“阿箫是会骑马的,她与你共乘一匹马,走小道回宫!” 那阿箫是夫人身边的婢女,生得娇小,身形却矫捷,手上很有力气。她们这种高门贵官养来保护女眷安全的武婢,骑术自然不在话下。 峄城公主这才允许尚婉仪骑马——没学过骑术的人鞭马飞驰,慢说骑马求援了,说不准连自己都要掉下来摔个头破血流的。 尚婉仪说什么用绳子把她捆在马背上,那绝对是外行人说出来的傻话。绳子是软的,若是路上抖开了,人掉下去却被捆住手脚,无法从惊马身后挣走,那多半是要活活拖死! 幸好有阿箫在,这丫头手脚轻快,跟舒兰与一起到了侯府后门,一把便将舒兰与托上骏马去,自己极轻盈地一跃便上了马背,一双手臂从舒兰与身后环过来,搂住她的腰:“尚女官踩稳马镫!” “那你呢?” “奴婢不要紧!” 随着这一句话,她们骑着的那匹马忽然便奔跑起来,舒兰与果然向后倒,幸得阿箫扶住才不曾失了重心。 骏马沿着空无一人的小路狂奔,马蹄声如急雨落在石板上——燕国都城大,人却不太多。从达官贵戚们的府邸往宫中去,多半都有不准闲杂人等靠近的小路,如此放马飞驰,倒也不至于踩死踩伤无辜百姓。 阿箫只将那骏马打得四蹄离地般疾驰,不多时便到了后宫辅门。舒兰与同守门侍卫验过腰牌,顾不上方才在马背上颠得腿垮酸痛,便急急忙忙往皇后宫中赶,直走得额上渗出一层油汗来。 这时代要是有自行车该多好啊!她急得心头像着了火,还抽空默祝毅亲王撑得住。 他要是死了,她就完了! 第45章 命运依稀给叶清瞻,也给舒兰与——开了一道侯门。 舒兰与原本猜测需要走不少程序才能派御医的:她得先跟皇后讲清楚,皇后还要寻皇帝讲清楚,皇帝再去命太医院派人…… 只怕这一来二去,那喘不上气的朋友只怕是得做气管切开术了。 不想今日皇帝这个工作狂竟然没在跟大臣聊天,而是在椒房殿里rua孙子。 这不就赶巧了么?舒兰与一次汇报给两位领导听,立时便好行动起来了! 不消半个时辰,一群太医便浩浩荡荡赶往永宁侯府,皇帝自己也亲身上阵,带着一群侍卫往永宁侯府去了——舒兰与亦混迹其中,负责在御辇上跟皇帝将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再说得清楚些。 可她怎么知道侯府里先前发生了什么事呢,只能从公主到侯府时开始讲,大不了多形容一下亲王殿下一身疹子呼吸困难的窘迫样子。 皇帝听得心塞不已。 他刚打算重用的人就被蜘蛛咬了,还咬出了性命危险——上天是要打他脸吗?! 舒兰与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臣妾听永宁侯说,殿下今日带了驱蛇虫的药粉,在侯府中四处撒,说是南梁那边有人擅驱使蛇虫,不可不防。谁能想到,便是这样防备,殿下还是被蜘蛛咬了呢?” 皇帝眸光一闪:“药粉?” 舒兰与点头:“正是,永宁侯已然当着公主殿下和臣妾的面,命人将那些药粉收集起来,以备查验了。” 皇帝面色稍安,眼中却掠过一丝厉色:“若果是那药粉有蹊跷,朕定要让制药之人死无葬身之地。” 舒兰与暗槽:若那药粉真被人动了手脚,下手之人多半是南梁奸细。你一个燕国皇帝,能把人家怎么样啊? 口中却道:“臣妾有些想法,不知陛下肯不肯听?” “说便是。” “如今是冬天,虫蛇之类本不该出现。亲王殿下却提前在永宁侯府撒药粉,此举实在蹊跷。莫非他已然知晓有人要用虫蛇害他?是谁让他有这样的预测呢?也许利用他的谨慎和恐惧,下套会更加容易……臣妾以为,告知殿下提防虫蛇那人,或许便是今日之事的主谋。” -- 第91页 皇帝沉吟片刻,微微颔首:“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朕会命人查看。你还知道些什么,大可以与朕说。” 舒兰与想了想,道:“亲王殿下被毒蛛咬伤之前,曾派永宁侯留给他的仆役去请一位名叫鹿鸣的少年,臣妾不知这消息是否有用,只是听他们谈起,或许对陛下决策也有那么一点儿作用。” “鹿鸣?”皇帝微微蹙眉,想了想,摇头道,“朕不知晓有这么一个人,你可知道什么信息?” “是个长得很俊美的少年,前些日子,公主殿下和永宁侯世子在城外练习骑术,遇着他被人打昏了丢进冰河里,冻得只剩下了一口气。他们将他捡回来,暂且在永宁侯府过活……臣妾知道的只有这些。至于亲王殿下为什么要见他,想来便是无人知晓了。” “很俊美……”皇帝重复了这三个字,微微皱起眉头来。 舒兰与以为他在怀疑毅亲王的用心,毕竟一个男人活到将近三十岁还不娶亲,也没什么通房妾室,这听起来确实很像基佬的作为。 但除非叶清瞻拿了个金手指之后脑袋烧了,否则他绝不会突然转性喜欢美少年。 “你见过他?”皇帝问。 “臣妾见过一面。” “如何俊美?” “……貌若好女,臣妾真想不出这样的男孩儿,会是怎么生养下来的。”她说。 皇帝抬眼瞥了瞥她:“是么,貌若好女……” 舒兰与本来以为皇帝还会再问些什么,可是,他不再开口了。 御辇之中的气氛便有些诡异起来。自打这个任务开始以来,舒兰与这是第一回 和一个成年男性在狭小空间里独处,而那人偏又是此间最大的BOSS,这……实在是叫人尴尬。 虽然她晓得,皇帝不可能看得上她,从前心情好的时候,尚且不曾对她生出非分之想,如今心腹大臣命悬一线,便更不可能有心取乐。可她在御辇里跪着还是不合适啊,眼光总不能老落在皇帝足前的地毯上,数一片花纹上扎了多少丝线吧? 可不看这个,还能瞧什么呢?瞧皇帝尊贵无比的老脸吗? 好容易到了侯府,舒兰与机智地当先跳下御辇,同旁人一起扶皇帝下去。永宁侯早在府门外侯着,行为虽然得体,可瞧着他神情,实在是令人无法乐观。 舒兰与的心往下沉了沉。御医们不是都来了么,怎么…… “阿瞻情形如何?”皇帝也不多寒暄,开门见山便是如此一问。 永宁侯面色沉沉地摇了摇头:“御医们都已然到了,然而……殿下如今仍未醒来,呼吸窘迫之状,亦未缓解,情形……甚是痛苦。” 皇帝脚下一晃,竟是差点儿左脚磕右脚将自己绊倒。永宁侯匆匆扶住他:“陛下当心!” 他都快苦死了,来了个亲王被蜘蛛咬了,若是皇帝进门再摔伤了,他便要延请高人来瞧瞧,自家可是冲撞了什么邪祟了。 皇帝定了定神,微微摆手:“朕无碍,只是想着阿瞻的情形,有些忧虑。爱卿且带朕去看看。” 永宁侯替叶清瞻表达了几句被皇帝关怀的荣幸,脚下却是半点儿不慢地带路。 今日有皇帝到场,一切事情便都不需要他来拿主意了。这可真是救了他性命。 须知叶清瞻那边的气氛实在是糟糕。皇帝到场询问病情,一众御医没有敢说话的,全都齐刷刷跪下了,一个二个低着脑袋,仿佛恨不能将自己埋进地里去,免得被君王点了名回答问题。 这身体语言,就差没直说“臣等治不好”了。 皇帝的脸快拧成仆妇手中的湿衣了:“你们都是大燕最好的医者,是国手,是名医,难道就想不出一点儿办法来?” 御医们面面相觑,然后齐刷刷地摇头。 “那朕的皇弟该怎么是好!”皇帝几乎要咆哮。 “……殿下……吉人天相。” 舒兰与在皇帝身后听得只想翻白眼。什么“吉人天相”,这时候还说这般话,翻译过来可不就是“没救了,随缘吧”么? 皇帝的手哆嗦得像是得了帕金森症:“就真的没办法?治好毅亲王的,朕给他赏金百两,不,千两,官加一级!你们快点儿想想办法!” 可人要是走到了没办法的时候,那就真是怎么也没有办法了。慢说皇帝只提出了赏金,便是他说治不好毅亲王便把你们都宰了陪葬,御医们也没法子。 须知毅亲王此刻只是呼吸困难,若有个不要命的为了那么点儿赏赐,下了猛药,结果把人给直接送走了,那便可以现场将脑袋摘了放这儿了…… 能混到太医院的,医术水平自然略有不同,可没有一个是没脑子的。出头鸟早晚做羹汤,因此没一个乐意伸脖子出来给主子掐。 气氛沉滞,舒兰与几乎能听到皇帝因愤怒而变得粗重的喘息声。 这可怎么办?她急匆匆去看跪了一地的御医们,越看越心凉。 为什么漆允龄不在啊?他不是本时空第一神医么?就算太医院是个勾心斗角嫉贤妒能的地方,可今儿个给毅亲王治病的风险显然打过收益,太医院没有什么理由将他扣住啊…… 脑袋一转便想明白了,心里猝然涌起一股气恨。 漆神医现在应当还在东宫呢! 这可都是杨英韶这个蝴蝶翅膀搞的事儿——当时她不知道,如今却是打听清楚了。杨英韶把漆允龄从军中挖到京城里,给他娘瞧病,调养好了本该早亡的永宁侯夫人的身体。而漆允龄争气,自己比原设定早了两年考进太医院,正好给不知为什么中了“雪落芙蓉”的太子疗毒去了。 -- 第92页 可那毒是治不好的。 要保住太子的性命,漆允龄得一直在东宫待着,自然无法出来管毅亲王。 而叶清瞻总不能就这么死了吧?舒兰与急得咬牙,她恨啊,她怎么就没有一个能摸出地塞米松的空间来……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她摸不出地塞米松,但鹿鸣有空间啊。那个什么“无限的物质世界”,说不定就有治疗虫毒过敏的特效药。 若是如此…… 她扫了周遭一眼,见皇帝不曾注意自己,公主也站在一边垂着脸,一咬牙便打算溜走。原身在永宁侯府待了数年,想摸到男仆们居住的地方,找到鹿鸣,倒也不费难,绝不可能迷路的。 但就在她慢慢往院子门口挪时,有人从外匆匆赶来了。 正是杨英韶,而他身后带着的,不是鹿鸣又是谁? “陛下。”他上前行礼,“有一人自告奋勇,说可治疗殿下的疾病。” “什么人……你?!” 皇帝本是要问话的,可看到杨英韶身后的鹿鸣时,差点被一口气呛住。 若非年岁不对,脸型不同,他几乎以为这面前的少年是他的堂叔复生了。 “草民……名叫鹿鸣,数年前也被毒蛛咬过,情形与殿下差不离。那时候母亲寻了个江湖郎中,为草民配置了解毒丸药,真将草民治好了。以防万一,那剩下的丸药,草民一直带着。”鹿鸣硬着头皮背杨英韶教给他的台词,心脏跳得仿佛能将肋骨撞开蹦到地上去。 也不知世子爷是怎么知晓他的能力的,开门见山便道:“毅亲王被毒蛛咬了,周身都肿了,呼吸也艰涩,喘不上气来。我听说你能治,若是治好了,陛下那边重重有赏。” 鹿鸣心里打鼓,然而他稍稍尝试之后,那空间里果然出现了两瓶药。 一瓶喷剂,一瓶小药丸。 他一咬牙,决定接了这活——世子爷说陛下开出了百两黄金的赏钱,这一笔可够他离开侯府,立下家业了。 这样,苏流光就会答应跟他走的吧? 可真对上了皇帝,他还是心虚的,话越说越是磕磕绊绊,听得杨英韶想上去给他几脚。 前世他欺骗自己的时候怎么不这么结巴呢? 第46章 可是,皇帝竟然没有起疑心。他看了鹿鸣一眼后便点了头:“那你去试试吧。” 御医,府医,人人都说治不了。 治不了,人就会死。 即便宫外的游医听着就不靠谱,可总不会比死了人更糟糕了。 再者,看这少年的相貌……皇帝非常怀疑这是他堂叔养在外头的私生子,若真与阿瞻是异母兄弟,那被毒蛛咬了之后会一样浑身肿胀呼吸困难,倒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万一他真有什么神药呢? 鹿鸣闻听皇帝同意了,稍稍松了一口气,跟着引路宫人进房,全然不曾注意到,在皇帝身边有一名穿着女官服色的女性,此刻瞧着他的背影,一脸的欲言又止。 杨英韶啊杨英韶,真不是个好东西,怎么什么好主意都能被他抢去实践掉啊? 还有,他怎么知道鹿鸣有药?莫不是这单纯的小傻子,为了报救命之恩,便将自己的金手指和盘托出了? 舒兰与越想越咬牙。她却不知道,杨英韶判断鹿鸣有药的理由,是因前世的鹿鸣,也治好过被毒蛛咬伤、差点儿死掉的苏流光。 杨英韶也在赌,虽然知晓希望渺茫,他还是找到了鹿鸣,开口诈他。谁曾想,真诈着了。 虽然他不知晓没了漆允龄,鹿鸣从哪儿弄来的药方,又是从什么地方变出了药瓶。但既然这小子敢答应,该是有把握的。 以他对鹿鸣的了解,这个人虽然胆大妄为,却也不会轻易做出将自己身陷险地的事情。 可鹿鸣似是“信心满满”地进了门,原本还在庭院里坚称叶清瞻已然治不好了的御医们,彼此相视间,却都是满脸怀疑。 他们是御医,即便不敢自夸是天下最好的医者,可也差不离了。他们看过之后全都束手无策的病人,竟能被一个江湖游医轻易治好么? 简直好笑。 他们当然也看出来了,这少年的容貌像极了叶清瞻的父亲,故毅亲王,然而这顶多让他们想到些风流逸事,可无法说明他是个神医。 将病人交到这样的人手中,岂不是…… 有性急的很想站出来跟皇帝说此事不妥,却被身边的同僚扯了衣裳。 “你做什么?” “陛下答应他进去的!” “他那样子哪里像是医者?” “我看你这样子倒是很像死人!” 他们说话的声音极低,已去庭院正房中落座的皇帝根本不会注意,他此刻正细细盘问永宁侯,那叫“鹿鸣”的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历? 永宁侯便是再有三个胆子也不敢向皇帝隐瞒什么,更况他根本瞒不住,索性便将自己揣测的鹿鸣的身世一一道来。 见着鹿鸣长相时,皇帝便已然有了几分揣测,听永宁侯也这么说,心中便更添了几分把握,颔首道:“朕亦有如此猜测。不过,依卿所见,这鹿鸣……可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永宁侯摇头:“臣看他多半不知道。若是知晓,今日见到亲王殿下,怎会仅仅是畏惧、好奇,却并无其他情绪呢?” -- 第93页 “……这却说不好。”皇帝略一沉吟,“他若是知晓,以你看,是会尽力救治阿瞻,还是会……” “只要不是个傻子,便不会做出危害长兄之事。”永宁侯道,“臣冒昧,便是殿下真有个三长两短,故毅亲王还有六个记在玉牒上的儿子,成年的也已然有了两个。他怎么也袭不了生父的爵位。但若是殿下安好,便是不能将他记回玉牒上,多多看顾几分总是可以的。” “看顾几分,便能让人知足吗?”皇帝皱眉道。 “陛下,天家贵主的一分看顾,落在小民百姓头上,便是万千恩宠了。” 皇帝略一沉默,看向在一边垂眉落目自观心的杨英韶:“阿韶,你如何知晓此人有药的?” 杨英韶今日才知晓,鹿鸣或许是叶清瞻的异母弟弟,心中正是一万个惊骇,若非历经两世见得多了,几乎要失掉理智——他上辈子是被这兄弟两个连环坑的吗?这两个禽兽居然和自己的兄弟抢女人吗?毅亲王府的事儿怎么就那么乱呢? 此刻皇帝问他,他只能回答:“他曾和臣说过些早年的事儿。” “哦?其中便有被毒蛛所伤后差点丢了性命的事情吗?” 杨英韶称“是”,又道:“彼时臣以为他在吹牛。想京中每年有多少百姓被毒蛛咬伤,怎的臣就不曾听说有人会因此丧命的。今日亲王殿下横遭此祸,臣才想到这一桩……” 皇帝颔首道:“你是个有心的孩子。他若是真能救活阿瞻,朕也有赏赐与你。” “谢陛下隆恩,可是,亲王殿下是在侯府被蜘蛛咬伤的,事情查明之前,臣不敢受赏。”杨英韶道。 “为什么不敢要赏赐?”却是先前偷偷留进屋子,旁观毅亲王病情的峄城公主此刻跑了出来,直入正房,正好听到这句话,欢欢喜喜打断道,“父皇,鹿鸣那小子真有点儿本事,皇叔现下可以自己呼吸啦!” 皇帝一怔,大喜道:“当真?” “当然真,他拿着不知道什么药水,往皇叔口鼻处挤了些,又喂了皇叔一颗药丸,眼看着就好起来了呢。”公主用手背揉揉发红的眼睛——舒兰与回宫报信时她便潜入房中,盯着医员救她皇叔,可他们一个个笨手笨脚的样子,无论怎么折腾,皇叔的情形还是越来越差。 公主都急哭了。 御医也没办法,府医也没办法,原以为皇叔怕是难逃此劫,外头却进来个鹿鸣。 她本想撵他出去的,然而他结结巴巴道:“殿下,草民有药,陛下命令草民可以试试看……” 峄城公主也晓得病急了只好乱投医的道理,虽然不放心,可也只能让开位置,叫他放手施为。 谁曾想皇叔当真好了起来,呼吸时也不那么艰涩了,脸上憋出的涨红也渐渐消了。虽然人还未醒,至少不会被活活憋死了。 她一溜烟跑出来告诉父皇这个好消息时,激动得差点儿叫门槛绊一跤! 皇帝立时站了起来:“走,咱们都去看看!” 一行人呼啦啦涌入叶清瞻所在的房间,但见鹿鸣坐在榻边地上,额上满是冷汗,面色也苍白得紧,嘴角微微抽动,看神情竟是不知该哭该笑。 叶清瞻的呼吸倒是平稳了不少,以舒兰与看来,他脸上的细红疹子也隐约有消下去的意思了。 皇帝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连带瞧着鹿鸣也顺眼,因此神情和煦道:“你这孩子,莫不是吓着了么?阿瞻没事了,你该高兴才对。” 鹿鸣挑起嘴角,大约是认为自己该对皇帝的关心表示感恩戴德,可他的情绪实在过于紧张了,那个笑意也走了样。 皇帝看在眼中,难免又对这可能是自家族弟的倒霉孩子多了几分怜悯:“你很好。阿瞻若是醒来了,痊愈了,朕会好好赏你。你想要什么,尽可与朕说。” 鹿鸣深吸了一口气,他很想告诉皇帝,他只想要一个侯府的婢女。 但话到嘴边,偏又不大敢说。 话本里的皇弟们大约都很喜欢如此成全一双有情人,可……苏流光是他的有情人吗? 他猜这话出口,皇帝会答应下来,不过是区区婢女,十个这样的女人绑在一起,也值不上他先前允诺的百两黄金。 但鹿鸣偏是更在意这女孩儿的一颦一笑,倘若她不愿意与他为妻,倘若她还是看不中他,嫌他没有本事…… 汗意细密,他只觉唇舌皆似有千斤重,沉甸甸往下坠着,让他难以发声。 “怎么?”皇帝问,“你想要什么,难道是不好开口的事情?” 君王的心中已然生起几丝疑惑来,他甚至怀疑这少年是知晓自己出身的,想凭借这一场功劳,将他的名字记入皇家玉牒。 那绝不可能。非但不可能,还会为他招来祸患。 皇帝的眸光微冷,鹿鸣未曾看出上位者的心意,却怕他以为自己是想漫天要价,忙道:“草民不敢做梦要什么官爵,只是,草民实在不知道该向陛下求些什么。” “不要官爵,那么银钱呢?”皇帝扫了他一眼,颇有“兴致”地问,“朕看你也不像手上宽裕之人。” “……银钱……”鹿鸣晃了晃神,也摇头,“草民如今一人饱腹全家不饿,要银钱好似也没什么用处。再者,世子爷也赏了草民不少东西,今后出了侯府,足以自立了。” 皇帝“呵”地一笑,“朕看得出来你有想要的东西。且直说吧,朕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打谜。” -- 第94页 鹿鸣一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对答仿佛不妥,忙道:“陛下圣明。草民实在是……实在是心悦永宁侯府一位婢女姑娘,只是此事……不好求陛下帮忙……” 皇帝愕然,随即失笑:“这不用朕赏给你。杨爱卿……” 永宁侯立时接话:“臣在,臣明白。鹿小哥如此人才,不知是瞧中了谁?任是谁也都是配得起的,我将她送了你便是。” 鹿鸣登时舞起两只手来拼命晃,脸色红透了:“使不得,使不得!陛下,侯爷,草民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呢!” “如此俊美的郎君,又立下了大功,今后必也有造化的。她岂能瞧不上?”永宁侯捻须微笑。 鹿鸣支支吾吾:“草民……还是想问问她可愿意……” “小儿女。”皇帝笑了一声,“是什么人?可要夫人代你一问?” “是……是夫人身边的……蕙仪。” 他险些便要说出苏流光的原名了,幸好此刻还能记起她在侯府中的称呼。 “蕙仪?”杨夫人却是一怔,将目光投向儿子。 她的动作有些明显,峄城公主也跟着看了过去。 杨英韶此刻只后悔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他知晓叶清瞻见到苏流光后便会全心全意地迷恋上她,因此,他方才甚至想着,等皇帝走了便提醒母亲,让蕙仪来照顾叶清瞻的。 若不如此,怎么叫他深恨的这几个人打起来呢? 可此时叶清瞻还未醒来,显然不能跟鹿鸣抢女人。他娘望向他,大约是掂量他说话一向准:他早就说过,蕙仪的样子,像是要嫁贵人的。 鹿鸣无论如何不算永宁侯夫人眼中的贵人。 然而这一眼把公主招来了,他便是想光明磊落,却也在一霎间丢了方寸,仿佛仍是置身前世妻子讶异、羞恼和愤恨的目光之中。 不知所措。 然而峄城公主开口了,是娇软的童音:“表兄,蕙仪是谁呀?” “是母亲身边的婢女,挺漂亮。”他说,心思也随着这简单的话语平静了下来。 是啊,这辈子,他和苏流光能有什么关系呢? “哦……”峄城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皱,又问鹿鸣,“你真的喜欢她吗?” 鹿鸣只觉得血要从脸上迸出来一般烧烫,他狠下心来点点头:“草民一颗心全都落在蕙仪姑娘身上。” 峄城公主立刻着手为自己排除可能的情敌:“父皇,就把那个女孩儿赏给他吧。古诗里不是说过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他喜欢那姑娘,会对她好的,那不是……” 皇帝正要说什么,永宁侯夫人却冒着大不韪出口插话了:“陛下,可能容臣妇去问蕙仪一声?您若是愿意成全她一桩好姻缘,一个好出身,臣妇自然该替她谢恩的。可婚嫁之事到底是终身大事啊。还是要两边儿都情愿才好。” “好人家成婚也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况一个奴婢,婚嫁之事,还要她自己做主么……”皇帝好笑地扫了永宁侯夫人一眼,“莫非这丫头心中另有所爱,你不忍心逼她嫁给别人?” 永宁侯夫人道:“臣妇猜她心中没有人,今日之所以出言恳求,是因她曾说过,这一生都不想嫁人,愿意跟在臣妇身边,侍奉一辈子。” “小孩子说话岂能当真?” “她前几日还这样说来着,想来不是小孩子的一时意气。” 皇帝摆摆手,有些意兴阑珊,他对一个婢女的爱情并无兴趣:“你们去问便是。她若答应,就给了这鹿鸣吧。若不愿意,你们自己分说。朕偷个懒,这赏赐,还是那百两黄金罢了。如何?” 鹿鸣只觉一口气从胸口吐出去,虽然不知苏流光会不会答应他,可他竟奇妙地安心了。 第47章 叶清瞻虽尚未醒来,到底性命无虞,皇帝也便要回宫去了。舒兰与却跟着公主留下:她们出宫是有目的的,虽然被毅亲王意外中毒一事打断,但若是就这么回去了,岂非无功而返? 因此公主便缠着永宁侯问北边柔然的事情去了,舒兰与也跟着。 按照今日的原定计划,她本该拿出几个像样的方案给叶清瞻,让他眼前一亮击掌赞叹,从此给自己挣出一条在毅亲王眼皮下的青云路。然而如今毅亲王尚在昏睡之中,能听听永宁侯闲话柔然草原,那也不错。 毕竟,作为敌国存在的柔然,也有不少名优特色农产品。什么牛羊肉啊奶制品啊兽皮啊毛绒啊药材啊蘑菇啊——凡此种种,都可以拿来精深加工。 接着转手卖给南梁也可,自己用也可,卖回柔然也不错。好不容易扮演了一回“发达国家”,此时不薅羊毛更待何时呢? 再说,柔然的情况,就很适合被薅羊毛嘛。 他们甚至不曾进化到真正的“汗国”形式,虽也有“大汗”,但整个国家仍旧建立在各个部落上,大汗由各部酋长选出,说话到底算不算话,完全看酋长们想不想配合。 那汗位不能世袭也便罢了,甚至都不是终身的!大汗只能做三十年最高领袖,三十年之后,若他不自己退位,则各部酋长人人得而诛之。 峄城公主闻说惊道:“他们竟然如此不尊君长?果然是蛮夷!” 舒兰与则心中暗叹:原始形态的民主,连个国家意志都搞不出来,实在是要不得。 -- 第95页 果然,紧接着便听永宁侯道:“柔然人这样的习惯,对咱们却是大有好处。大汗说话,酋长们若是认为不对,便可不听。因此柔然人若要对大燕用兵,首先得多数酋长都同意,方能集结军力,且还得防着那些不同意派兵的酋长……” “为什么?”公主问。 “一个部落多不过八万能打仗的男丁,都派出来了,家中的活计便只有女人做不算,还有可能被其他部落趁机抢掠……” “这……”公主蹙眉,“舅父,我说句良心话,这也太缺德啦!人家派兵为国族而战,却被人趁机偷袭,这岂不凉了人心?” “没有什么为国族而战,”永宁侯道,“哪个部落抢到的东西便是哪个部落的。没有出征的人,一分一厘也分不到。” “……那不就是一群强盗么?” 永宁侯颔首:“正是。且也幸是因为如此,他们对大燕的锦绣江山并无兴趣,只想要子女财帛罢了。到了柔然骑兵时常南下的时节,咱们将百姓全都聚于坚固坞堡之内,便可免去大部分损失。而派轻骑兵偷袭,掠夺他们南方数部的马匹,焚烧他们的草场,更能保三五年的太平。” “……他们南方的部落不来了,我们就平安了吗?” “北方生虏诸部,虽然更加野蛮凶悍,但他们要南下,必得大汗决定南侵才成。即便如此,南地诸部,也多不愿允许他们的军马接近自己的地盘。” 部族利益高于民族利益嘛。 峄城公主恍然,松了一口气:“如若这么说,柔然对大燕的威胁,其实有限得很啊。他们又不想要我们的江山,只想要财帛……” “话虽这样说,可他们掠夺的财帛,却是边民们半生甚至数辈的积攒经营,若叫他们轻易掳去,朝廷又凭何笼聚边民人心?是故大军不可撤,边防不可轻啊,殿下!”永宁侯忙道。 峄城公主摇摆她的小爪子:“不,舅父,我不是这个意思呀。既然他们来了也只能抢到钱财,还要冒着被偷袭的风险,咱们直接向他们贩运稀罕的茶叶、丝绸,收他们的毛皮骏马,让他们再与北境生虏如此交易,以此谋利,是不是就能叫他们瞧出来,贸易比抢掠更容易发财呢?到时候他们有钱了,北境诸部不就可以抢他们了么?” 她的前几句,尚且沿用了叔父的思路,永宁侯早就听过,倒也不觉得十分稀罕。直说到最后一句,他险些一个手抖,将手中茶盏砸了。 舒兰与闻言也有些吃惊,但倒是更想笑些。 峄城公主这孩子着实是可塑之才,在缺德一道上,只要给她足够的素材,她就能想到精粹的贱招。 柔然不是铁板一块,诸部之间颇多龃龉,那么正好可以利用。 让和大燕接壤又乖顺的部落占便宜,没占到好处的部落自然要与他们反目。这一招,从古至今屡试不爽。 只不过先前多半是用封赏酋长的方式达到目的,目的性太强,容易被人瞧出包藏祸心来,而用贸易的金弹做出尝试,却是让挨炸的人心中也甜丝丝的。 “这主意,若真能施行,倒是不错。”永宁侯久在北地,倒是对柔然人的禀性极为了解,“若是只封赏酋长,寻常部民未得好处,咱们行事也颇有不便利处。然而若是能对行事恭顺的数部颁发行商文牒,准他们寻常部民也往来贸易,或许真能使之戒去劫掠恶习,顺应王化。” 便是经年的老将,想到彼时的情形也忍不住激动。 南方诸部能在大燕与北方之间贸易,便能更快地获得财富,也会更快地成为同胞们的眼中钉。从此替大燕挨白眼,挨排挤,挨马刀…… 此事佳妙! “我想的主意不坏吧?”峄城公主笑道。 “臣想,陛下大约也会同意的。” “还有啊……”峄城公主眨了眨眼,“既然要南北通商,想来修路是个要紧事儿,若是从咱们大燕腹地往边境的道路平直坦阔,今后运输军粮军械,不也便捷得多?” 永宁侯略一思忖,却起身走到了地图前头,目光沿着平原、河流与山脉的走向,寻找通往北境诸镇的道路,不多时,便转身对公主道:“殿下,劳烦您前来看看这地图……” “怎么?” “我们的人马走得便捷的道路,若有一日敌军南下,走起来必也便捷。臣不多时便要回返北地,不能长留京中,是而陛下若决议要修这道路,还请殿下提点陛下一二:每一条道路,都必须穿过易守难攻的关隘才行。” 峄城公主走到地图前,沿着永宁侯手持的推棒,追索他建议的道路:“东线过锁河关、将军岭、龙盘口,到故乌桓地,可与普日部交易兽皮与好马。中线可过凤眼岭,走九云渡,到虎骨城,与莫瀚、苏熬尔部交易牛马皮张诸物,西线须得出九云城故道,经大沙漠,到胡硕部去,这里可以交换药材……不过这条路过于艰险,以臣看,不如直接出河西径,到西域的赤罗城去换骆驼与药材罢了。” 他边说,峄城公主便点头,听罢才问:“舅父,咱们若是要与他们贸易,他们总不能还偷袭咱们的百姓吧?” 永宁侯摇头:“这却是连臣都说不好。想以这般法子保得百姓平安,咱们便先得做好准备,他们若敢动手,便要叫他们疼得再也不敢打这主意才是。” “咱们能做到吗?”小姑娘双眼放光。 -- 第96页 “……朝廷若是真有心走这样一步,臣定然为陛下扫清边患,以待德政施恩!” “那就说定了!”峄城公主道,她伸出白皙娇小的手掌,“舅父,我们击掌约定可好?必要将柔然边患平息,好叫大燕有个安宁的北方边境,可好?” 永宁侯看着这小小的姑娘,竟是微微一笑,道:“好,臣应允殿下。” 说着,便在她伸出的手掌上轻轻一拍:“殿下也要记住今日的承诺,北地四郡有六十余万军民,若能使北地安靖,百姓们能够安居乐业,便是殿下的大恩大德。” 手掌相击,发出“啪”的一声响,然而永宁侯却觉得这声音仿佛拍在他心坎上一般,竟是颇为动容。 只是一霎,也够他分辨出,峄城公主的掌中指间,生有茧。 那是习武的人耍弄兵器磨蹭出的痕迹。 初时永宁侯的想法也与儿子一般无二,公主是娇滴滴的金枝玉叶,她习武,不过是皇帝迟早要在天下人面前立个标杆罢了。然而继杨英韶之后,他也发现了——公主习武竟然是如此认真的。 每一处硬茧,都是磨出了水泡磨破了血肉咬着牙接着练习,才能打熬出的痕迹。 永宁侯很是有些惊诧,他不太理解公主怎么就突然如此努力起来。分明上一年他回京时,她还是个娇滴滴要漂亮的小姑娘…… 她努力起来,不是不好,只是……太也怪异了。 他索性唤了儿子来:“阿韶,你觉得公主殿下如何?” 杨英韶一怔,笑了笑,低声道:“殿下……她很好啊。” “我是指,你可发现,她这一年,变化甚大?” 杨英韶微微一怔,想了想,似是的确如此。 去年的公主,还和他前世的记忆如出一辙,今年的她,虽还是那个性子,却是比先前上进多了。 便是他也难免愕然。一个人突然改变,或许是因为长大懂事了,或许是因为遭逢了重大的变故。然而,公主开始改变的时候,京城里一片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而按照上一世的轨迹,她根本就不会“长大”,始终都不曾“懂事”啊…… 细细思忖,在公主来到东宫,要跟东宫的师傅们学习,又突然冒出个要当将军的想法之前,她是否在萃英宫察觉了什么? 第48章 杨英韶心中虽起了这么个想头,口中却并不说什么,只道:“父亲说的没错,她这一年,心性比及先前,是有了不小的变化,竟像是突然长大了似的。” “她的武艺,是同你学的?” “是。” 永宁侯眼神微沉,他认为公主闹着要做将军也好,说要习武也好,多半是得了皇帝的示意,可皇帝要暗示的,究竟是什么呢? “殿下学得很认真。”杨英韶又道,“只是她身子骨不大牢实,便是学得刻苦,今后大约也难有大成。如今不过是比寻常孩童身手矫健些,真若是打起来,也只能支应二三个对手罢了。” 永宁侯失笑:“她是陛下的女儿,便是真要从军,也是帷幄之中筹谋之人,武艺好与不好,有什么要紧?难道她还要上阵和敌军拼杀么?若是如此,还要咱们这些武夫作甚!你也不必十分在意她于武艺上的成就,她要学什么,教给她便是尽了心了。” 杨英韶点头称是,又道:“父亲万万莫要将今日儿子说的话讲给别人听。若是七拐八弯被公主听了去,以她心性,说不定要拼出命去练习武艺,反倒伤了身体。” “她如此要强的吗?”永宁侯微怔。 “是啊。”杨英韶道,“按说以殿下的身份,很不必事事掐尖的……” 永宁侯却不置可否。孩子的眼睛里,只能看到表面的万丈光华,然而大人所见所闻的,却没有那样简单。 养妹没有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小姑娘在一群兄弟之间,本是做一朵被人宠爱的娇花便好,她却偏偏要强,要在父皇面前挣一身荣光。 只是小姑娘心硬意执?还是后宫中的情势,迫她如此? 永宁侯与皇帝多年君臣,彼此之间自然是有信赖的,可是,他现在却觉得那龙椅上的人已然变了。 壮年时能够轻易握在掌中的权柄,如今掌控起来却是日见艰难,可人偏生就是这样——越是难以抓握的东西,越是不肯放手。 太子曾因此吃了一个大大的暗亏,甚至差点丢了性命。可这也未必就是坏事了:如果在皇帝面前最堪用之人恰好是女儿…… 他感到心累。 在养妹去当皇后之前,他本是不用考虑这些事情的,只要带好他的兵,打好他的仗便是了。朝廷后宫一应诸事,皆与他没什么关系,现下想来,那可真是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不比现在,虽与秦皇后没有一滴血的亲缘,可到底也算是“后族”了。既然做了外戚,便少不得要担心这个那个…… 再想想永宁侯夫人让儿子尚主的梦想,永宁侯益发心塞。若公主是个只要漂亮、只要富贵、只要有情郎的简单美少女,尚主倒也不错。可公主眼见着要向出仕之路过去了,尚主这事儿便得好好斟酌一二了。 即便皇帝肯答应,永宁侯府也不见得能盛得起这位殿下。 太子体弱,又中了毒,太孙还是个奶娃娃,皇帝若是活不到太孙加冠就没了,朝廷里少不得要动荡。而如今太孙养在秦皇后身边,若是和小姑姑亲善,今后公主的势力,未免就太大了些。 -- 第97页 武臣的活命之道,一是能打,二是避嫌! “你与殿下不可走得太近。”他突然道。 杨英韶一怔,脱口问:“哪位殿下?” 他原以为父亲是指太子,又或是毅亲王,却不料永宁侯正色道:“公主殿下。” “为什么?”他脱口问出,心中竟隐约抵触,不愿听父亲的话。 “她是女孩儿,你们原本便不该走得太近。她要你传授武艺,你教便也教了,可心底下也得有一条线,明白么?”他看着杨英韶,道,“你们少年人,接触之间,难免会有些……可殿下的身份贵重,今后她的婚事,自然有陛下做主。你们二人若是因先前来往亲密,生了些不该有的情愫,到时候……反倒不美。” 永宁侯自觉自己已经说得清楚了,却不想竟从一向稳重懂事的儿子脸上看到一丝惊慌。 他突然便察觉到,事情好像已经不太对了。 “父亲,我……”杨英韶心里有许多话堵着,最终却只道,“我待殿下……一如对待自己的妹妹。只为她好,绝不会……不会……” 永宁侯点了点头,他既然这样说了,想来便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而少年男女之间的情意,多半还是要男子主动的吧。 若是自家儿子心中明白,公主便是有几分少女心思,总不好太贴着。更况那姑娘心里有天下,想来不会和寻常少女一般,为了几分情啊爱的,做出些不体面的事情来。 永宁侯嘉许地与儿子再嘱咐几句,才允他出去,自己去探视毅亲王。 而杨英韶一个人留在父亲的书房里,一时间却是心头若有所失。 父亲的意思,分明是不赞同他和公主的事儿的。 他有些懵。 前世,父亲明明不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反倒在他们大婚前语重心长地嘱咐他,做驸马不比迎娶别人家的闺秀,今后一心一意与公主相伴便是,决不可沾惹别的女子,免得惹来麻烦。 那时候他心中亦满是悲苦。他有爱恋的人,面对这桩婚事,却只能点头应承。而若是真真依着父亲的话去做,或许……也就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了吧。 可是,这一世父亲偏偏这样说了。 杨英韶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深深吸了几口气。他重生以来,从未曾仔细考虑过这一世的婚事,只晓得苏流光他是绝不会再去碰了,那么,他该和谁结下姻缘,长伴终身呢? 忍不住想到那天的帐篷里,眉目鲜丽的小姑娘问他,若是等她长大了,他还是没有心上人,那给她做驸马可好——她的笑容,仿佛就在他面前。 他一直以为这一世和谁成婚都一样,总之是不再会为此动心志了的。 可听闻父亲的话语,他却突然觉得,他舍不得公主。 若是因为……因为皇帝,或是因为父亲,因为那些人的想法,让她嫁给了别人,而他也只能另娶旁人…… 少年紧紧攥住了椅子的扶手,他不敢再去想——可前一世她离世时血泪合流的惨景,此生所见小姑娘的灿然笑意,在她阴冷的墓室中感知到的刻骨悔恨,暖棚中她握住他手塞给他手炉的温暖……那种种体验此刻全都混杂一处,冲得他心下酸涩难言。 杨英韶霍然站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上天给他重活一次的机会,未必还会再给第二次。他若不将命运握在自己掌心之中,这重生一次又有什么意义? 这一回,他还是不打算听话。 峄城公主却是一点儿也不知道永宁侯府发生的事情,她在回程的轿辇上唠唠叨叨地担心皇叔。 “那个鹿鸣究竟是什么来头?他哪里来的神药,见效如此之快。”峄城公主抱着个抱枕,有点想啃,“那药会不会有蹊跷?他一个寻常京城小民,若是真有这样的神药,早该扬名发家的,岂会被人打伤丢在冰河里……阿婉,你不是认识他娘么?他娘是个好人么?” 舒兰与被一连串问题冲得头晕:“这和他娘有什么关系?” “母亲是好人,儿子便是好人,若母亲是个歪心肠,儿女必也是坏东西啊。” “这……”她哭笑不得,“鹿鸣是在陛下跟前说他能治好毅亲王殿下的,若是殿下真有个三长两短,陛下能饶得了他么?” “……可我还是觉得,那药实在太奇怪了。我平日里见到太医们配的药品,都是大大小小的黑丸子,可他拿的却是白色的小片儿……”峄城公主歪个脑袋,“那东西怎么会是药呢?看着倒像是做得玲珑的小糖块儿。” 舒兰与道:“殿下何不直接问他呢?他给亲王殿下喂药的时候,里头可只有您在场。” “我没来得及嘛……” 舒兰与想了想,回答:“殿下还是不要深究此事的好。” “为什么?” “这件事处处透着诡怪,若是陛下不追究,想来其中便很有些不便追究的因由了。更况,鹿鸣的身份……”舒兰与摆出一副失言的样子,匆匆捂住了嘴。 “他的身份怎么了?”公主好奇。 “……殿下不觉得他长得像什么人吗?”舒兰与小声道,她今日跟在皇帝身边听了个全程,在受到震撼之余,自然也考虑了该怎么利用“毅亲王的野生弟弟”。 “……他像什么人?”公主显然是懵逼的。那位叔祖父驾鹤西去的时候她连个婴儿都不是。 -- 第98页 “像亲王殿下的父亲。”舒兰与垂着眼睛,不敢看她,仿佛真是因为自己说了主子的闲话而颤栗不已。 辇中寂静。 她等了三秒又三秒,终于抬起头,却看公主还和先前一般抱着那只抱枕,面上神情仿佛即将碎裂的墙皮。 “这……这……这是谁说的?” “臣妾听陛下和永宁侯都这么说。” 公主的嘴唇哆嗦,小小的少女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她一把丢开抱枕,身体前倾,死死地盯住舒兰与:“你是说……他们都怀疑他,他是……我……堂叔?” 舒兰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公主被吓得结结巴巴的情形,一时也不好答话,只得点头。 “他……是……皇叔的异母弟弟?” 舒兰与再点头。 “那他怎么不在王府中……”公主将猜测说了一半,便和方才的舒兰与一般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睁大了——是的,她想到了! 那位年老不修的叔祖父曾有过一个剽悍泼辣的继妻,是而他那些小儿女,全都是在这位王妃撒手人寰后才弄出来的。 鹿鸣倒是比那些个“叔叔”“姑姑”们都大几岁…… 公主张开口,抬起手,想说什么,比划了几下之后,却只道:“你觉得皇叔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舒兰与被这猝然转换的话题抛在原地,愣了一愣,方道:“我觉得……殿下三两日内便会好起来吧。” 公主点了点头,学着母亲一般深沉地笑了笑:“这样啊,我明白了。” 舒兰与忍不住问:“您明白什么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毒蜘蛛对吧?”峄城公主一脸柯南,“皇叔就是想假装中毒,给自己的弟弟一个机会露脸立功,也算过了明路,今后好照拂他……父皇和我虽然看出来了,可考虑到皇叔的一片心意,也便不提此事,成全他的一片好心。我说的对不对?” 舒兰与被她的脑洞震惊了,摇头,再点头:“殿下,不管对与不对,方才那话,再不可提起!这,这可是欺君呐。” “当然不会跟别人说啦,可你不是别人呀。”小姑娘一挑眉,道,“这么说来……说不准,他出现在我跟表兄面前,也是有人算好的呢。否则,世上哪里有如此碰巧的缘法!” 舒兰与心都木了。随便吧,您爱怎么猜怎么猜——等毅亲王醒来,若是没把鹿鸣收拾掉,公主的猜测只怕就更像真的了。 世上哪里有如此碰巧之事?呵呵呵,真的有,只要能打我的脸叫我的任务变得艰难,这鬼时空什么破设定搞不出来! 第49章 舒兰与猜的一点儿也不错,叶清瞻果然只用了两三天便好得利利索索——竟自己来宫中谢恩了。 在他等待皇帝的时候,峄城公主闻讯,匆匆赶来探视情况。只见他神色一如往常,真的瞧不出半分那一天垂死般的丧气。 于是益发相信他乃是在装病。 叶清瞻也看到了她,含笑招手道:“仙娘怎么跑来了?” 峄城公主嘻嘻一笑,以示机智的自己已经猜出了他的秘密,然后朝他跑过去:“叔父可算是好了!”——还对着他眨了眨眼睛呢。 叶清瞻哪里能猜到她的奇思妙想,微微一怔,也友善又困惑地对她笑了。 二人在不知道彼此想些什么的前提下达成了友好的交流。 “叔父的皮疹也都消下去啦。”峄城公主笑眯眯,“亏我还好担心呢,若是它们消不下去,今后叔父凭什么给我讨婶娘呀。” 叶清瞻看她一眼:“男子娶妻,难道还要考虑相貌吗?” 公主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女子的爹娘说不定只看您的身份和本事,可女孩儿自己一定是先看脸的。” “似是谁人都跟你似的。”毅亲王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公主的脑袋,“只晓得好看……若是说出去,要被人笑你浅薄的。” “谁的脑袋这么不想要了,居然敢嘲讽公主浅薄?”峄城公主咯咯笑,又道,“叔父呀,你是喜欢美貌的女子,还是喜欢相貌平平的,又或是喜欢貌若无盐的?” “男女岂能一样?” “男女怎么不一样?被打了都会疼,腹中饥饿都想进食,疲倦之极都会睡着,难道只有男人喜欢好看女子,不许女人喜欢俊美郎君吗?”峄城公主说罢,又笑道,“不过叔父你别害怕,你生得挺俊——如若没有那些疹子的话。” 叶清瞻自己想起那些疹子,尚且不寒而栗。 他行走江湖那些年,也遇到过些许险情,然而当真不曾被毒蛛咬到过。谁能想到这破天荒的第一遭,就差点儿没了性命呢? 壮志未酬身先死已然是个悲剧,而盖世英雄被毒蛛一口咬死……即便是他自己想来,也觉得着实有些好笑。 永宁侯那里收集的药粉,已然交给太医们检验了。通过实验得出的结论是——那药粉确能驱蛇,不过对驱赶蜘蛛却是无能为力的。非但如此,部分蜘蛛个体被那药粉洒到后甚至会发狂。 叶清瞻沉默无言,若是时光能够倒流,他那天造访永宁侯府时绝不会撒虫药。至少如此,他在那个野生弟弟的面前,应当是个英武潇洒的王爷,而不是一颗奄奄一息的赤豆粽。 因了这一重,问他想要什么的时候,叶清瞻便自觉短了三分底气。 好在那少年更没有底气,犹豫半晌才道:“草民也不知该要些什么——若是殿下愿意,借草民五十两银子可行?” -- 第99页 叶清瞻差点儿被茶水给呛死,他微微眯着眼问鹿鸣:“你救了本王的性命,就只值五十两银子?” 鹿鸣脸红:“草民需要些银钱安葬母亲,另赁一间铺子做做小买卖,五十两银子尽够了。若是要得更多,便也太不本分了。” 叶清瞻深吸了一口气,在他的记忆中,王府里从没有谁会认为,“借”“五十两银子”能跟“不本分”三个字相配的。 “这是什么由头。”他道,“陛下给你的赏赐便有足足百两黄金,你还需要这五十两银子么?不妨再想想,有什么银子办不到的事儿,需要本王替你张罗?” 鹿鸣微微迟疑,先是摇了摇头,又想起什么似的:“殿下,草民有一物,名唤洗衣浆,以之清洗衣物,十分干净且留有香气。殿下若是……愿意照拂草民,请令王府管事采买些许使用,好请京中贵人们知晓此物吧。” 那一刻的叶清瞻多次尝试抬起嘴角表达善意,但终究是徒劳无功。 洗衣浆…… “你要知晓,主子们的衣物是不用清洗的,这种东西,便是府中采购了,也只能拿去洗下人的衣裳。”他道,“京中的贵人们岂会在意下人用什么?” 鹿鸣一怔,他恍惚想起,苏流光似乎暗示过他,这东西贵人们不会用,心头便像是被人泼了一瓢冷水。 而眼见他先前还带着试探和期待的目光突然暗淡,叶清瞻便有些不忍心了,毕竟此人与他家老头子如此相似……且不论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弟弟,就算不是,冲着这张脸,照拂一二,也很无妨。 更况,洗衣浆这东西,应当是有市场的。有香喷喷的洗衣浆,谁还想用皂角和棒槌呢? “不过,本王倒是有别的法子,教你能够借此谋得小利。”叶清瞻放下手中茶盏,“王府在京中也有些铺面产业,你若是信得过本王,尽管将你的东西放在铺子里寄售。所获利润,与本王二八分账便是。” “二八分……”鹿鸣小心试探,“王爷八,草民二么?” “你……本王看得上那么点蝇头小利?”叶清瞻心道你是真二,嗤地一笑,“你拿八成。” “草民自然愿意,多谢王爷,多谢王爷。”鹿鸣一叠声地道谢,他本就愁该如何打开销路,若是能放在毅亲王府的铺子里寄售,那自然是最好的了。王府铺子里用的掌柜和伙计,可比他本人会做买卖多了。 “你还有什么好东西?”叶清瞻道,“若是有,也一并交给王府齐管事,他会安排人去售卖的。” 鹿鸣却是一怔,好东西?怎样的东西才算好东西? 他因为怜惜母亲在大冬天洗衣裳,为了省炭钱,连热水都不敢多烧,冻得双手皴裂红肿,心中只想有个什么东西,能叫母亲轻易洗干净衣裳,这才得了洗衣浆。 可现下他没有什么急需的东西,又哪里知道该搞点儿什么出来才好? 见他不知所措,叶清瞻稍稍思量,便道:“你不必着急,那洗衣浆,你改日带到王府里给齐管事,他自然会安排浣衣女试用,看看那东西值不值得售卖。今后再有别的,也一例如此便是。本王不做亏本的买卖,你可别想着,凭借本王一句承诺,便把那些无人需要的东西弄到王府的铺子里来!” 鹿鸣忙不迭答应,若是没有人稀罕的东西,他原本也取不出来的。 叶清瞻心下稍慰——这个少年,果然有点儿别人没有的本事。用来救他的药已然是世上仅见的稀罕物,这洗衣浆,该当也是没有第二人拿得出来的。他若有别的好东西更好,便是没有,那洗衣浆也很可以让他发一笔小财了。 这笔“小财”稍稍慰藉了他过敏躺尸被众人围观的不堪心情。 但此事在他心中仍是奇耻大辱,哪怕是侄女峄城公主玩笑着提起,叶清瞻也感到心头一痛。 镇定沉着、英俊多金、武艺高强、威震天南——那些形容词再好听,今后怕也没了说服力。他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样子,被那么多人看到了…… “仙娘,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他道,“今后休提那日的事情了,可好?” 峄城公主嘻嘻一笑:“好好好,皇叔你是天家最俊朗的郎君啦,你笑一下嘛,笑一下,别这么沉着一张脸,怪可怕的。” 鬼才信她会觉得叶清瞻可怕——她甚至伸出了手,假做要去捏这位叔父的脸。 叶清瞻好气又好笑,果然是笑了:“坏东西,今后谁给你做驸马,非得被你欺负死不成。” “才不会呢,本公主如此正直岂能忍心欺负人——阿婉你说是不是啊?” 峄城公主扭头望着舒兰与,舒兰与这才晃过神来,连忙点头。 她方才正在出神——这叶清瞻,跟人设的出入也太大了。 先前见面的时候,总有皇帝与旁的成年贵族在场,叶清瞻总归要端着些。可今日没有别人了,他对峄城公主的态度便很亲切…… 像是寻常百姓家的小叔叔对侄女儿一般。 她想起公主说过,叶清瞻喜欢做个游侠,却不大喜欢在王府里做个规规矩矩的世子。 也想起叶清瞻自陈不会打仗,顺带还嘲讽了南梁的军队战斗力实在不怎么样,国库里扎扎实实的银钱粮食,都变不成战场上的优势。 这真的是原设定里那个人吗? 金手指会让人做出和原设定里不同的选择,但叶清瞻不过领到了一个“霸道总裁”天赋,会让他产生那么大的变化么? -- 第100页 她飞快地回忆了一下六个人的情形,心中的天平不由得一歪…… 舒兰与原以为带着快穿女主天赋的苏流光是穿越者,甚至认定,苏流光过于本地土著的表现,是借了快穿金手指的影响,但如今看看很不对劲的叶清瞻…… 莫非叶清瞻才是穿越的那个人?若不是换了个芯子,她面前这位青年王爷,看起来还挺有些智商的,一点儿都不像能长成情种和昏君的样子啊。 那叔侄两个却哪里会注意到她的心思,叶清瞻只笑:“你的女官,自然是帮着你的。” “才不是,阿婉极公正的。皇叔难道认为我不是好公主吗?”峄城公主一瘪嘴,撒了娇,可突然又想起一事,一拍手,“对了,皇叔,你不是问我要阿婉么?便是她了!” 叶清瞻一怔,这才定睛看向舒兰与,不由愕然:“这女官,如此年轻?” “怎么,年轻不成么?”峄城公主道。 “只是难以相信,如此年轻的姑娘,竟能想出那么多点子来。”叶清瞻道,下一句却是问舒兰与,“你的那些想法,是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从书上看来的?” 舒兰与既然猜他或许是个穿越者,此刻自然打叠精神应对,因此笑道:“臣妾只是听公主提起,私下里忍不住琢磨。” “哦?竟不是书上学来的么?”叶清瞻问。 “可有什么书讲这些吗?”舒兰与反问,“臣妾是奴婢出身,见识短浅,不知道竟还有这样的书呢。殿下若是愿意推荐一二,臣妾不胜感激。” 叶清瞻将出口的话一顿,笑道:“本王也不算什么读书人,不知晓什么书本上讲这些东西。只是这一切若都是阿婉女官你自己的想法……你未免也太聪明了。” “她姓尚,叔父你叫她尚女官啊。”公主连忙纠正,“叫阿婉也成,阿婉女官,这叫法太奇怪了。还有,她是我的女官,自然是聪明的。难道我会挑个笨蛋在身边服侍么?” 叶清瞻笑了笑,道:“自然不会。那么,尚女官,幸会。本王还要在京城中逗留半月,女官若是有闲暇,不妨来王府小坐。你我很可以谈谈试点改革的举措。” “试点改革?”舒兰与一怔,旋即露出了懵圈的表情,“那是……什么意思?” 她觉得自己猜对了。这用词……实在是太现代了。 叶清瞻也观察着她,此刻笑了笑,道:“改革么,便是兴办金融,鼓励工商,以此充实国库;至于试点——这些事情,不能轻易在大燕全国都办起来,一来朝廷没有足够的财力,二来若是推进中遇到什么问题,波及地域也太广了些。因此咱们先前谈论的这些措施,都先从永、安、涵、泽四州推行。” 舒兰与这才“恍然大悟”,颔首道:“到底是陛下英明,先前想着这些是好事,不妨大操大办,真是臣妾见识短浅,贻笑大方了。” 叶清瞻大方地摆了摆手:“你说你是奴婢出身,有今日的见识,已然很是出色了。人总是要做了事后才有阅历,你一向在宫中,这方面有些许欠缺也是在所难免。更况,你也发现了陛下与本王都未曾注意的细节。尚女官,你很好啊。” 舒兰与被夸得有点儿措手不及——却原来天家贵主都这么爱夸人么? 倒是峄城公主毫不客气地接话:“那都是因为本公主调——教——有——方!” 叶清瞻大约是想给她留点儿面子的,可还是嗤地一声笑出来了。 第50章 他笑起来的模样仍旧俊美爽朗,可舒兰与却垂下眼眸,不去看,也不多想。 她的整个灵魂此刻都在土拨鼠叫。 凭借方才他自然而然说出口的那些术语,舒兰与已经确定,叶清瞻就是那个穿越者了。可她非但不想和他对暗号相认,反倒生了极强的戒备心。 穿越者和穿越者之间并非天然盟友。当一个时空出现多个穿越者的时候,争咖位的破事儿就会频繁发生。更何况,“尚婉仪”要完成任务,“叶清瞻”就必须得死! 世上哪有一个人会高高兴兴配合别人把自己弄死的? 如今敌友未辨的对方是位高权重的亲王,而自己不过是倚仗皇后和公主过活的小小女官,舒兰与机智地选择了苟起来。 宁可不要朋友,也不能要个强敌。 可叶清瞻仿佛没有察觉到她那隐约的回避态度,此刻仍对公主笑道:“仙娘这话大言不惭,你能调-教什么?你才是多大一点的小人儿!” 公主道:“怎么不是我调-教的?皇叔尽管问我父皇,阿婉她在跟了我之前,是椒房殿里有名的笨蛋。” “哦?”叶清瞻看向舒兰与,眼神意味深长。 舒兰与头皮一炸。 “殿下说什么话!”她拿出了毕生演技,脸上立时添了红晕,嗔怪道,“当年臣妾只是记不住人的相貌,才叫人说笨的,又不是真的愚蠢!” “嗳?”公主懵懵然,显然,她并不知道为什么人家都说阿婉笨。 “做宫女的,平日里做的便是见各色各样人物的差事,臣妾记不住人面,比及旁人,自然显得愚钝了些。可现下臣妾不再做宫女了,便也不显得笨了不是么。”舒兰与摆出一副不满的表情来。 公主立时便放软了身段,笑盈盈撒娇:“哎呀,你不要生气嘛。我也是听人家说的,我看阿婉很聪明啊,对不对?皇叔也觉得阿婉很聪明吧?可见一定是她们妒忌你,所以才故意说你笨的。” -- 第101页 叶清瞻看向舒兰与,与她目光一触,但见她一脸委屈,方微微颔首:“尚女官勿要听信旁人胡言乱语,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记不住旁人脸面长什么样,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毛病……” 峄城公主奇道:“难道还有旁人也记不住他人长相吗?” “自然,这毛病唤做脸盲,许多人多少沾着些。” “可这毛病怎么治呢?会不会伤身体呀?”峄城公主道。 叶清瞻莞尔:“不必治,也不会伤身体,多不过是那没被认出来的人略略伤些颜面罢了。” 舒兰与听着只能赔笑——虽然被嘲笑的并不是她,她也没有脸盲的毛病,但今后少不得要伪装一下了。 比如假装认不出叶清瞻什么的。 她正讪讪,殿外便一阵喧闹——是皇帝来了。峄城公主瞬间恢复了“爹爹的小可爱”状态,一声“父皇”叫得又甜又脆。 皇帝见殿中气氛良好,又看到叶清瞻已然恢复如常,便笑道:“朕远远儿的便听到你们的笑声——笑什么呢?” “笑阿婉脸盲呢。”峄城公主嘴快,将方才三人的对话向父亲摩演一遍,皇帝也跟着笑,旋即又道:“你叔父说的没错,阿婉虽然认不清旁人的长相,心思却明白着呢。她说的话都很有道理,你要听,要学会从臣僚的话语中学到东西。” “嗳,我一向是擅于纳谏的!”公主选用了她自己都不大明白的词儿,“阿婉说的有道理的,我可都听了呀。就是那个……那个银行,阿婉的建议,我不是好好地跟父皇交代过了吗?” “那是个好建议。”皇帝却是看向叶清瞻,“阿瞻先前不也提过要做这件事?只是你不多时便要动身南行了,也不知河沿四州,有没有这许多金源,能筹措起一户银行来?” 叶清瞻一怔,道:“永、安、涵、泽四州地近南梁,气候水土一应风物也有五分接近,倒也算物阜民丰。臣弟回去操持,多的不敢说,六十万两银子还是能筹得出的。” “六十万两?”皇帝摇摇头,“阿瞻可知,每年维护从南边到京城的道路需要多少银子?六十万两,若是给一个人,那是极大的一笔钱了。可要做事,却是远远不够。” 叶清瞻面上微窘:“皇兄的意思是……” “不如叫仙娘去做吧。”皇帝指了指峄城公主,“朕在京中贵戚中给她作保,少说也要筹集一千万两银子,才能做得成你们要做的事情。” 叶清瞻道:“皇兄,按照咱们的计划,这银行里的银钱,先用来修浚水道,建造水库,臣弟算过了,要在四州将所有河流湖沼清理疏浚,四十万两白银便足够了。那南北大路,很可以先修几段,待收了过路厘金,再……”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阿瞻,银钱总是越多越好。再者,大燕是朕的大燕,百姓是朕的子民。虽然可以先在四州之地稍稍尝试,但真有好处的事情,还是要推及整个大燕才好。” 叶清瞻道:“可依皇兄的说法……京中的贵戚们有这么多钱财么?便是有,他们肯老老实实交出来么?” 舒兰与看着他神情,心中不禁一叹。虽然不知道这位穿越同仁先前的真身是个什么样的人,可眼下看来,他天真得很啊。 皇帝那是担心你筹不够钱吗? 他是担心他无法掌控你的经济改革啊。 如果给改革提供资金的“银行”掌握在他那无民事行为能力的女儿手上,只要他想断了你的现金流,任你有再多的工坊、再大的商队,几天之内就得趴下求饶。 可惜了叶清瞻空有霸总金手指,却没有做企业家的常识! “朕自然有办法教他们拿出钱来。”皇帝笑道。 这是要采用行政手段从贵族们肚皮底下刮油,还是要号召大家入股,又或者是树立几个先进典型,忽悠大家花钱买表彰? 舒兰与能想到的,无非是这么几个法子。 可第二天京中便出了事儿——有人欠了瀚武伯家远房亲戚放的印子钱,连本带利十一两白银,实在还不上,一家人竟趁夜去伯府门口吞了药。 夜深人静风吹雪,他们自尽得悄无声息。 第二日清早,住在伯府隔壁的周御史策马出门,要去衙门里指挥小书吏们整理去年的告黑状档案,不想一开门就看到伯府前头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具尸体。 中午,差点儿被吓死的周御史给皇帝递了奏章,弹劾伯府纵容亲戚违法放贷,逼死良民,皇帝震怒,下令彻查。 下午,伯府夫人递了牌子进宫,请求面见皇后。刚刚午睡醒来的秦皇后握着拨浪鼓逗小皇孙玩儿,闻言冷冷一笑:“欺负人的时候想什么呢?不见。” 傍晚,伯府被封了门。 半夜,数十车金银珠宝被士兵们押送到了户部。 第三天,伯府的男人们换了性价比极高的粗布衣,前往边关劳动改造,女眷们则哭哭啼啼地全去了教坊司报到。 第四天一早,京城里的说书先生唱曲倌儿们都得了新段子,要讲一讲某个无良贵人安排亲眷发印子钱,逼得人全家自尽的凄惨故事。 自然,故事的结尾是天子圣明,惩治恶人。 然而听说书的,听曲儿的,在街头巷尾传闲话的,却难免都有慨叹——谁不知道印子钱借不得,那驴打滚儿的利,谁人还得起呢?借五两还十两,砍了明日的脑袋给今日的脚上买鞋…… -- 第102页 可真到了家里急着用钱的时候,不借印子钱,又能怎么办呢?难道能看着爹娘妻儿饿死病死不成? 若是摊上放钱的老爷好心,免去半年的利钱,万一就还上了呢? 少不得还得借,大不了转过年去一家人烧一盆炭,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 竟有些人听着说故事也掉眼泪的。 便在这京中百姓群情激愤的时候,一个消息在市井之中悄悄传开:圣明天子要开个叫“银行”的铺子了,但凡是京中百姓,有正事儿缺钱花的,都可以凭借屋舍契书或者里老证明,去借它三五两白银周转。 利钱还只要二成! 借十两银子,来年只还十二两便是! 便有心思活络的去寻里老,打听此事真假,能不能借了朝廷的银子去做买卖。 里老们都被召集到衙门里打过招呼,此刻自然拿出全国统一的回复来:可以。 自然也不忘了叮嘱几句——若是故意欠了朝廷的钱不还,非但房舍会被朝廷收走,一家人要被赶出去,今后遇到什么灾啦难的,朝廷一颗粮一块布都不会发给你们。非但如此,要打仗,要做苦工,都先抓你家的人去。 这区区几句话,根本无法打消大部分百姓的念想——不拘做什么买卖,一年到头总有二成利的吧?超出那二成的,可不都落在了自己的腰包里? 借朝廷的鸡给自己生蛋,岂不是美事一桩! 那些个放印子钱的贵戚亲眷们倒是有不少慌了的。朝廷出手要给穷鬼们解危济困了,倒叫他们坐蜡。若还收高额利息呢,傻子才跟他们借钱,若不收呢,他们岂不是无利可图? 亲眷们不好了,他们背后的府宅就好不了。皇帝手头都收到了不少“不可与民争利”的折子,可见这块蛋糕,动得不小。 他和秦皇后提起此事,只气得咬牙:“与民争利?官是民,民亦是民,富是民,贫亦是民。百姓肯借钱去购地置牛也好,操持买卖也好,读书上进也好,哪样不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偏就这帮国蠹呶呶不休!” 秦皇后温柔地将他紧攥的拳头拢在自己掌心,将他手指一根根掰开,安抚道:“陛下何须和他们计较?但行好事,便能无愧天地祖宗与百姓了……” “梓潼要劝朕莫问前程,放过这些蝇虫吗?”皇帝仍然恼怒。 皇后含笑摇头:“放过他们做什么?陛下派御史和暗卫查他们呀。敢与天下百姓为敌的,难道会是什么好人了?” 第51章 皇帝一怔,击掌道:“梓潼好主意!” 秦皇后唇边漾出一双笑涡:“臣妾还想说呢——待查到了他们为非作歹的实情,便将他们的家产充公!若是人人都如瀚武伯府一样饶裕,查个三五家,陛下要给仙娘开银行的那一千万两白银便够了,且说不准还有余呢。” 皇帝大笑:“梓潼到底还是念着咱们仙娘。” “臣妾哪里只是念着仙娘呢?臣妾是陛下的妻子,是大燕的国母呀。”秦皇后似嗔似怨道,“做母亲的岂能看到骄横之子欺压柔善之子,而不出手制止呢?” “可就这么查下去,也不是事儿。朕便是九五之尊,也不能和所有贵戚为敌……他们不敢把朕怎么样,可搞坏朕的大事,却是做得到的。朕总不能把他们都抓起来。”皇帝叹了一口气。 “臣妾有个办法,许能抛砖引玉呢——朝廷的银行利钱虽低,可要花更长功夫去检验百姓的需求与担保,如是便让那些急需用钱又或是借了钱不做正事的人,去光顾印子钱买卖。”秦皇后道,“此外,还可限定天下借贷利息不准超过四分,超出者,官府不认,若催债的为此逼迫欠债的,官府还要追究。”秦皇后笑语晏晏,却是哄得皇帝松了紧蹙的眉。 “梓潼这主意不坏,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臣妾哪里能想出这种主意呢,不过是前几日,臣妾恰好读了些陛下做太子时施政的记录——那时您整顿市面上百姓偷偷贩售私酿酒之事,用的不也是这种法子吗?朝廷只限量发售价廉物美的好酒,想要一醉方休之人,自然去光顾那些私酿的酒坊,酒坊主人仍有买卖,便不会想法子与朝廷作对,可朝廷仍能从酒中获得巨利,着实是一桩美事。” 秦皇后年轻娇艳的面容上满是对夫君的仰羡,皇帝心中不由自得,是啊,他少年时的确也做了不少漂亮的事儿,只是如今,连他自己也不大想得起那些往事了。 而他的继后竟然会如此了解他的作为,倒也让他生出几分得意来。 年岁大了,心志和勇气都比不上少年时,那又怎样呢?谁也不能否认他是圣明之君,他年少美丽的妻子仍然崇拜他,且身体力行地学他做事。 “那都是早先的事情了,不想梓潼竟还知晓啊。”他道。 “陛下的作为,臣妾样样都记在心中。”秦皇后道,“这是为人妻的本分呀。” 皇帝赞许地颔首,心中却难免有一丝怅惘。 秦皇后聪慧,他们的女儿峄城公主,亦是小小年岁便有不凡的见解与志向。只可惜他们没有儿子…… “梓潼……”他不由问出口,“你可愿再给朕生个小皇子么?” 秦皇后不意他突然提起此事,一怔之下,满面怅然道:“陛下,这……岂是臣妾愿意便能有的呢?臣妾已经快要三十岁了呀。陛下若是想要小儿女,宫中有的是年少美丽的妃嫔,若是都看厌了,等天气暖和了,臣妾主持一场小选也使得……” -- 第103页 皇帝一怔,方才心头跳动的那一蓬火,仿佛是被人浇灭了多一半,顿觉意兴阑珊。 原来他的继后也已然快要三十岁了么?还记得她进宫的时候,是多么娇美的少女啊。可转眼之间,她都不再是韶艳的年华了,他岂不是更加…… 莫说皇后已经不愿冒险生养,便是她还愿意,他又能活到幼子成人的时候吗? 八年前他做的那件事,如今想来,真个是错了。 “罢了罢了,如今正是要节省民力的时候,选什么美人儿呢。朕也老了,没那些个心思了。”他道。 皇后摇头:“陛下哪里见老了?臣妾眼中,陛下……” “连仙娘都九岁了,梓潼,过了今年,该给她建公主府了。朕还能不老吗?”皇帝叹了一口气,“只盼朕还能多活几年,好留给孩子们一个海晏河清的天下……” 皇后一把握住他的手,切切道:“陛下不要说这样的话!莫说陛下如今龙体健旺,正是为天下筹谋万年之策之时,便是想想太子殿下的身体,看看幼小的皇孙,也断不可泄气呀。” 皇帝沉默数息,道:“那孩子虽是你我的孙儿,可算来又与幼子何异?也罢,梓潼与朕,且好好将他养大,这江山便是后继有人了。” 皇后微蹙黛眉,道:“可太子殿下的身体眼见好起来了。若是精心调养……” “他好不了了。”皇帝却黯然道,“太医院那边说,他中的那毒,虽然已不致命,可也无法根除毒性,今后……他的身子骨儿,怕是也撑不住做皇帝的辛劳……” 秦皇后嘿然不语,黛眉轻颤,面上依稀几分不忍,心中却是冷然一笑。 既然当初为了太子的地位稳固,骗她饮药,失掉了尚未成形的胎儿,还顺带除去了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的皇次子之母,此后又何必担心长子羽翼渐丰,威胁到手中皇权? 既然猜忌了太子,引得有心之人对太子下手,又何必为已然半废的长子弄死野心勃勃的六子,落得今天这么个子弱孙幼谁都提不起来的局面? “只要人在,总有法子。陛下正值壮年,如今思索这身后之事,还太早了些。”她道,“那奇毒既然是南梁所出,想来那边说不定有更好的治法——陛下,便是为了太子殿下的康宁,咱们也需得将南梁收入版图!” 皇帝见小娇妻说得情真意切,面上神色亦坚毅,忽然想起一事:“梓潼的父亲,不正是……” “……臣妾生父,正是随养父征战之时,被南梁奸细刺杀殉国的。”秦皇后垂下眼眸,似是冷静,可睫毛轻颤之间,难□□泻出几分哀哀。 “朕,定为岳丈复仇。”皇帝道。 “臣妾先谢过陛下了。”秦皇后说罢,便将嘴唇紧紧抿起,抿得发白,仿佛在竭力忍耐,不肯在君王面前失仪。 皇帝见她如此,心中也有几分怜意了,便岔开了话题,邀她一同去逗逗小孙子。 秦皇后立时挑起了嘴角,将几分悲苦硬咽下去:“正是呢,还没跟陛下说,昨儿晚上,小皇孙与仙娘说话了。” “说话?”皇帝一怔,“他不与咱们说话,与仙娘说话?” “仙娘对着他说‘啊’,他也说‘啊’,那声调口气,学得与仙娘一模一样……”秦皇后道,“真真可人疼爱。” 皇帝莞尔,道:“孩童生长起来快得很。也是时候给他取名了。” “陛下曾说过,要封这孩子做太孙,那取名与册封,不妨一同叫礼部拟个章程来?” “需得选个吉日。”皇帝今日特别好说话,道,“趁着阿瞻也在京中,叫他也参加典礼。” 皇后应了一声,道:“说到这个,毅亲王的婚事,陛下也该给他张罗一二。他自己年轻不上心,可长兄如父,陛下难道就看着他接着……不是臣妾说,便不要王妃,侧妃,伺候人,总得有那么一两个吧?” “倒是瞧出你长嫂如母了。”皇帝笑道,“他也不小了,怎也不是年少无知,大约只是不想有个家。你也不必急,男子么,到四五十岁成婚,也可有子嗣,说不定只是缘分不到。朕若强塞给他几个女人,说不定还落下埋怨。” 秦皇后待要再问,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点头道:“是臣妾愚钝了。” 皇帝扫她一眼,淡淡地笑了笑,二人已然到了小皇孙所居的暖室内,他从乳母怀中抱过那小婴儿,只觉又重了点儿。 “他爹身子不好,他倒是健壮。”皇帝笑道。 “太子殿下……”皇后叹惋,“他到底是……罢了,陛下,咱们不提这个。小皇孙健壮才好呢,有陛下福泽护着,他正该是天下长得最好的孩童。” “他平安康健,自然全是梓潼的功劳。”皇帝道。什么福荫,那全是假的。若是他真龙之气真能护佑什么人,怎么不护佑他儿子呢? 皇后便笑,道陛下过誉,心下却是松了一口气——皇帝这样说了,便是默认小皇孙养在她宫中了。 这孩子,自然会平安康健的。 如今看来还是白白胖胖一张小脸儿,张着没牙的嘴啊啊地叫,若不包在赭黄襁褓之中,与外头民间的孩子便是一般一样。 可…… 秦皇后从乳母手中接了拨浪鼓,摇晃着,逗引小男孩,看他笑,心中却道——可你终究是不同的,你生下来便要朝着最高之处走,你会失去别人都有的,可你能得到的东西,却是他们永远都不可企及的。 -- 第104页 不知道当你披上龙袍,高坐金殿之时,大燕又会是什么样子? 如今的大燕,正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国库捉襟见肘,百姓生活日蹇,南梁柔然仍在,可贵人们却早就没了学文习武的心气,那点儿本事只够卖弄,没什么作用。 照这么下去,便是没有天灾人祸,几十年后也该亡国了。 秦皇后原本没有心气去做什么,她只冷眼旁观着——这天下与她无关,她的女儿也是个爱热闹的虚浮性子,不堪栽培,那她还替人家操什么心呢? 只享受眼下这一寸繁华富贵,便很好。 可谁想孩子长大了便有了自己的心意,她要去东宫读书,要习武做将军,如今又和叔父一起弄出个什么银行来——倒是同小时候那只晓得好吃好喝好衣衫的样子截然不同。 秦皇后少不得要想,她的女儿,想要个怎样的大燕呢? 定然不是如今这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天下。 做母亲的人,哪里能不为儿女想。若是峄城公主浑噩一生,也便罢了,可那孩子既然想做事,她当娘的,便先下手为她扫平几个障碍,也是好的。 还好如今皇帝还算能听得进去话……或许,是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儿子,他觉得她不会有什么野心吗? 秦皇后笑意温婉,唤小皇孙的乳名:“阿玉,阿玉,看祖母手中有什么?我们阿玉真是个乖孩子……” 乖孩子才好。乖,才会听她的话,才会听女儿的话。 第52章 京城的权贵最怕的,一是皇帝的暗卫,二是御史台的谏官。与这两群毁人无数的家伙相较,就连皇帝本人都和蔼可亲。 没有人知道皇帝的暗卫最近在盯谁的梢,也没有人知道御史台明儿个准备参谁。可他们都知道,谁被这两家盯上,谁便多半没了好日子过。 好在这几年皇帝岁数大了,也想让朝廷上和气了,原先三不五时端掉一家人的御史们也不怎么发疯了。大家才都能放开心肝过日子,不必担心今日还好生生的府宅,明日便换了主人。 可谁曾想,自打瀚武伯府放印子钱逼出了人命,御史们便仿佛是被人打醒了一般,再次争先参起人来。 区区半个月,被罢官的、贬官的、挨了皇帝斥责的、罚没全部家财的……诸如此类的受害者,加起来竟有十余户。 平均一天倒一家。 初时百官尚且摸不着头脑,待得数日后,便有人摸出了门道来。 这全都是家中放印子钱的。 京中权贵,谁家的闲钱也不会放在那里生铜锈。有些人买屋子买地,有些人买铺子办产业,但那些行当来钱到底还是慢了些。颇有些人家安排了信得过的下人,又或是不入仕途的亲眷,操持这放印子钱的行当。 朝廷虽有律令,严禁官僚们放印子钱。可这多年以来,也没有谁因为放钱而被处置过,于是大家益发觉得此事寻常得紧,不值得深究。 正是因此,皇帝放出风声说要让小女儿搞个“银行”的时候,官员们才敢上书说朝廷不该与民争利——皮子披得久了,自己都忘了,揭掉操办者的那层皮后,他们自己也不算“民”。 上书的结果,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如他们所愿了。皇帝虽然没有收回成命,还亲自给“大燕银行”题字以贺,但还是给了他们可以合法经营放钱生意的身份,以示补偿。 ——他们从此就是普通百姓了。朝廷那官员不得放钱的禁令,从此对他们不再生效了。 因此,“大燕银行”开业那天,围观者中着实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愁的自然是放印子钱的大户。这买卖是要催着人还债的,将欠债人生生打死也是常见的操作,身后若没有个为官做宰的撑腰,谁敢干?可当下朝廷连着敲掉十多家权门大户,纵使还有人傻到问自家借银子,那催债的手段也是不敢再用了。 这“生意”,可怎么做? 听闻那“银行”开门,少不得去瞄两眼,心中只巴望它顶好是开个几天便倒掉。 可百姓们却多有奔走相告的,要去看热闹——寻常铺子开业,主家尚且给瞧热闹的人分发几个大白馒头呢,皇帝家的产业开张,说不定还要分发些糖包子,糖浆里头掺了胡桃芝麻杏脯的那种。 于是两拨人将“银行”所在的一条街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过这话倒也不全准,围观的人都站在银行外头四十丈以外,只因皇帝公主毅亲王三位尊神都在,户部官员也到了个齐全,保安们工作可不得极是上心,将闲杂人等都清出去么? 待贵主们走了,再迎宾客、发喜饼不晚! 舒兰与此刻也站在峄城公主身后,眼看着这一堂之内的摆设,心头自有感慨万千。 她本不曾想到,竟能在这个时空看到“银行”这种事物,且布局装饰都与她记忆中的银行极其接近,显然是有人出工出力好好指导了一番。 多半是叶清瞻吧。 舒兰与抬眼望向他,他正与峄城公主一起,七嘴八舌地同皇帝解释这银行的运作模式。 倒是还挺认真的,态度也积极,面上丝毫没有郁气不说,甚至还带着笑意——看着竟是由衷地高兴。 他倒是不恼皇帝抢他生意?她想,也不知是真看不出皇帝的用意来,还是不往心上去? 倒也对,穿越者嘛,除非是像她一样苦逼身负任务的,否则来这种专用的商业时空,不就是玩一回吗?何必将自己活得斤斤计较,那么辛苦! -- 第105页 当下的商业穿越服务已然发展得很好了,多半年轻人都体验过,这位朋友说不定也玩过几次,所以发现自己被莫名其妙地穿了之后,能够迅速调整心态,乐享免费体验的穿越服务…… 他可不知道,要是这个时空的后续结局补全失败,他们就都回不去了。 没压力,真快乐。舒兰与表示羡慕,但她是工作人员,不能跟拎不清的游客一样快乐玩耍。 深吸一口气,她微微合眼暗道,若有一天我要弄死你,你可别怨我。你必须得死,否则便再也回不了现实了…… 再睁眼时,叶清瞻的讲解却正好一顿,眼光正投在她身上。 舒兰与心下一咯噔,心道自己方才该当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被他抓住吧?这一点儿思量尚未转个圈儿,便见叶清瞻对她挑了挑唇角,一双清澈的眼眸微微一弯。 舒兰与睁了睁眼,她受到了惊吓,需要确认一下他这笑容之中的意味。 可他转过身去,接着同皇帝解释“个人信用”去了。 舒兰与微微松了一口气,自从意识到叶清瞻是穿越者之后,对着他时她根本就无暇欣赏美色了,一颗心始终七上八下,很怕被他识破自己的身份。 如今偶尔见一面,她倒还有喘息之机。可若是按照公主和叶清瞻达成的口头合约,她明儿个就得去叶清瞻家里头住上十天,和他面对面地谈“改革”到底该怎么个干法…… 舒兰与是掐着指头算过的:除却皇太孙的命名兼册封大典那天,叶清瞻会以宗室王公的身份列席,一整天不在府中,剩余九天,他应该都没什么事情干。 前几天,从公主手中接到叶清瞻亲自安排的日程表时,舒兰与便是眼前一黑,她问:“毅亲王殿下好不容易回了一趟京中,难道达官贵戚们,都不想邀请他走动走动?” 公主点头:“当然有人邀请他啦。” “那他就不想……出去玩玩?”舒兰与追问,她实在不能相信,一个梦想是成为侠客的青年,居然会成为一个工作狂…… “恐怕是不想吧。”公主晃着小脚脚,抱着她的书翻了一页,悠悠然道,“叔父说,为了和阿婉你谈得更细致些,他已经将这些日子所有的邀约都推掉了。” 舒兰与大惊失色:“殿下,臣妾毕竟是个寻常的女人,亲王如此大可不必。臣妾没有那么多话要跟他说,再者,若是人家知道他花了那么长时间和一个女子说话,说不准要说什么呢……” 公主从纸页上抬起头,扫了她一眼,脸上突然出现了狡猾的笑意:“难道我叔父不英俊不高贵不聪慧不强壮吗?” “这……殿下,这和亲王殿下有多好无关啊。” “怎么无关呢?他这么好,也还是没有王妃啊。你看,我太子哥哥跟他一边儿大,身体也不好,东宫也没几个妃嫔,便是如此,也有儿子了呢,他呢,连个侍妾都没有。” 舒兰与头顶问号,公主这是要说明什么?说明亲王殿下洁身自好以待真爱? “可见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 “所以不会有什么人飞短流长的。”她接着翻书去了,丢下一句,“你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者,若是有人说长道短得让父皇都相信了,那你的福气可就来了。” “这算是什么福气啊!”舒兰与脱口小咆哮。 “给我叔父当侧妃,比当女官好多啦。”峄城公主信口报了一通王妃和侧妃的年收入——分开粮米、丝帛、金银、瓜果、肉菜、首饰种种,然后扫了舒兰与一眼,“你说是不是比当女官富裕多了?而且啊,嫁了人你就能天天在外头玩耍了啊。” “但臣妾不想嫁给什么人啊!” “我觉得你和我叔父……嗯,算得上志同道合,不是挺好的么?你们两个人若是在一起,一定能为大燕弄来滚滚不尽的黄金啊……”峄城公主眼见舒兰与真要炸了,连忙改口,“算了算了,别哭别哭,我说错了还不成么?你去叔父府上是有正经事儿的,若是有什么人闲言碎语,你只管同我说,我去收拾他们,好不好?” 舒兰与微微松了一口气,扯回话题:“臣妾还是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多话好说……” 公主眨眨眼,她突然放低了声音道:“我教你个秘诀吧?我知道怎么做能叫叔父谈兴顿失……” “怎么?” “盯着他看。叔父最讨厌女人盯着他看了。” 舒兰与:……是个人都不喜欢别人盯着他看不是吗? 她只是不想跟另一个穿越者聊那么多,以免露馅,不是想直接激怒他,好感清零。 嘴上还要苦苦地念一句“多谢殿下指教”,峄城公主仿佛没有理解她的语调似的,摆摆手:“不必谢我——对了,我给你的那些书可看完了没有?快去看,别到了王府说出什么错话来,你成了个笑话事小,丢了我的颜面事大。” 宛如寒风吹过心田,舒兰与颇为难过——公主说话一向如此,她倒是不在意,然而公主给她要她预习的那些“书”,却实在是上辈子造孽不修做坏事之人今生才应得的报应啊…… 那哪儿是什么“书”啊,那是毅亲王治下四州的资料汇编!两个太监抬到她房中去的,别说读了,把每本书拿起来抖一抖也得抖俩时辰呢! 多就算了,还很难看。讲山水特产的篇目尚有看头,讲人口变动和贡赋金额的篇目,那简直是审计都懒得翻的可恨数据! -- 第106页 第53章 直到前往毅亲王府的那一天,舒兰与仍然没读完公主让她预习的资料。 本着“做样子也得像个样子”的出发点,她熬了半夜,好不容易将四州的风物志都翻过了一遍,笼统有个印象。 只做到这么一点儿,便叫她面带菜色眼有青晕了。 面孔暗黄尚可敷粉遮掩,这黑眼圈就真没办法了——就算是捏他的古代世界,照样找不到遮瑕膏这种高精尖的化妆品。 舒兰与看着自己都觉得像个熊猫,不怪叶清瞻见她时便是一怔。 他让她落了座,她身子还没立直,他便问:“阿婉女官这是……熬夜了?” 舒兰与点头:“公主殿下安排了些书册给妾身读,免得在您面前漏了怯。” 叶清瞻笑道:“她让你读什么书?咱们是谈实务,又不是考状元,何必突击读书呢。” “倒也不是书,是四州的人口、气候、土产、赋税等种种记录……公主殿下怕妾身在您面前胡言乱语,所以……” 舒兰与原本指望暗示叶清瞻她的知识面很窄,也不懂太多东西,不要对她寄予太多希望,更不要给她太长的发言时间。 却不想叶清瞻莞尔:“仙娘可真是有心了,那些东西,本王自己都不曾看过。” “……”舒兰与原本自谦又客气的笑容一僵,“殿下到底在四州经营多年,便是不读这些书本上的记录,知道的必也比妾身多。再者,书上的记录也未必全真……” 叶清瞻点点头:“没错,每个县本王私下里都去过,许多乡村仍有本王的旧识,只不过,他们不晓得我是毅亲王罢了。私下与百姓相交,所知所见,与官府的记录,当真颇有不同。” “依殿下所见,官府的记录,是多了呢,还是少了?”舒兰与问。 她猜该是多了,无论是人口,还是谷物与布帛之类的产量,只要报多了,便是地方官的政绩。至于是不是会引起朝廷加赋税,那与官员有什么关系? 却不想叶清瞻道:“少了。” “少了?” “南部四州一向是与南梁作战的前线,大战虽少见,可冲突却是几乎年年都有。硝烟一起,百姓流离,粮谷散失,此类情形极为常见。因此,地方官吏往往少报收成与人口,那瞒下的,便可算作自己的。不知道阿婉女官可曾听说过‘隐户’?这些人在官府的户籍册上是已然死了的,实则举家给大户或官员做工……” 舒兰与脸上浮现出“还有这种操作”的神情,道:“殿下既然知道了,难道不管吗?” “管不了。”叶清瞻道,“哪里有人手在同一时间逐村逐户验查人口呢?隐户脸上也没带着字。” “但如此一来,朝廷的赋税岂不是……”她脱口问,问了才想到这问题似乎是有那么点儿尖锐。 “赋税?那东西从来就没准过。”叶清瞻道,“譬如朝廷要收三千匹绢两万石粮,只交给县官去收,必能妥妥当当送来,至于他同谁去收,一样是本王管不了的事儿。若是这些事情都要管,下头便没人干活儿了。” 舒兰与露出了非常别扭的表情。 叶清瞻似笑非笑道:“阿婉女官难道不是宫外平民家中出生的吗?这些官吏办事的门道,本王原道你该比本王清楚。” “……妾身去侍奉娘娘时还不到十岁,又是个女儿家,记得什么呀?”舒兰与道。 “那本王与你闲话这个,倒也算说得对了?”叶清瞻笑道,“施政之人多半如仙娘那般,只看朝廷文书上的记录,却不知晓,朝廷的记录原本便不大精准。而若是地方官有意奉承,更是能将记档改得面目全非。” 舒兰与:“所以,昨儿妾身熬夜看的那些资料,都是……废话?假的?” “并非都是假的,至少地理天象种种是真的。再者,假的也很难处处编纂圆满。但凡有心人潜下心去追究不同记档之间的差异,总能发现什么。” “……果然万事最恶在人心吗?明知总会被人摸出蛛丝马迹,一旦败露便有灭顶之灾,可为了这么些利益,有人便敢罔顾国法,在朝廷的记档里胡写瞎编!” 叶清瞻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也算如此。” “殿下要做的事情,虽然也会受到天文地理的影响,可最要紧的,到底是在人心呢。若是人不保准,再好的法子,恐怕也……”舒兰与有些纠结——历史上被执行者一路干歪带进沟里的改革可不少。 “阿婉女官,你不必顾虑这个。”叶清瞻笑着摆手,“你只要开动脑筋,仔细想想,做些什么能叫大燕富强起来。至于怎么做,放着本王来就是。便是本王也没法子敲打那些个恶官刁民,不是还有陛下么?你瞧京城中的那些个官宦,难道就个个都公忠体国?可陛下略施手段,便教他们再也没法从印子钱上大发横财了,公主的银行也见得开起来了,待开了春,便能雇佣民夫筑路了。这不是很好吗?” 舒兰与眨眨眼。 叶清瞻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纸来,用食指一弹,发出簌簌响声:“好了,不说这些个闲话了。这份日程,想来你也已经看过了。不如现下便开始谈谈……” 舒兰与的心情有那么点儿复杂。 讲道理,来到王府出差的第一步是来见见王爷,这操作应该合情合理。但作为主人,王爷连口茶都没赏她,就拉她干活儿,这是不是也太资本家了点儿? -- 第107页 哪怕真是找霸道总裁聊合作,那谈话桌上好歹也放瓶矿泉水呀。 封建社会,残酷如斯! 叶清瞻压根没考虑“尚婉仪”是否需要休息,拉着舒兰与从半上午聊到他随身的太监进门,提醒他该用午膳了。 这才一拍手:“阿婉女官的膳食可安排妥当了?今日与我一同用膳吧。” 舒兰与正要拒绝,便见得那老太监躬身答应,紧接着侍人们抬进用膳的桌椅,快手快脚布置起来。 她全程没有说话的机会。 倒是叶清瞻含笑问她:“阿婉女官,方才咱们说到哪里来着?” 说到哪儿了?说到我不想跟你一起吃饭!你这个凶恶的资本家! 凶恶的资本家连家教都不讲,吃饭时理当安静咀嚼,不能说话,以免失礼。可他为了聊天,吃了几口便撂下了筷子。 亲王府的伙食虽然抵不上宫中的伙食好,但跟亲王同桌进餐时,那新鲜美食的味道,还是远过于公主赏下来的半凉剩菜——舒兰与本想尽情受用一番封建统治者的待遇,没想到叶清瞻一放筷子,她吃或者不吃,都不大对了。 嘴要用来跟主子回话,那定然不能同时嚼着食物。 眼瞧着羹汤上都结了冻,叶清瞻还是叭叭叭个没完,舒兰与牙都快咬碎了。 若他不是她穿越后的时候碰上的任务对象,若是回到现实世界里对上他,她一定要用上她妈的名言。 ——“饭还堵不住你的嘴吗?” 她见机行事也勉强只吃了个半饱,心中怒意腾腾上涨,不料眼瞧着侍人们收拾了桌子出去,叶清瞻却道:“阿婉女官平日可午休么?” “宫中……当值的时候,没有午歇。不当值的时候,也会休息一阵子。” “那就是要休息了?”叶清瞻站起身,道,“走吧,本王出去走几步,顺带送你回客房。下午便好生歇息,不用过来了。” 舒兰与一怔:“不用过来了?” 叶清瞻指了指她眼下,没说话,只是笑。 舒兰与恍然,道:“妾身自己都忘了,人一着急起来,连瞌睡都忘了打。” “那是不成的。”叶清瞻径自向外走去,拿定了她会跟上来,“人这一辈子,只有这具肉身从始至终跟着你。若是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辛劳也便罢了,为了不在我面前说不上话而熬夜读书,却是大可不必。” 舒兰与脸上一热:“殿下是超品亲王,妾身却只是个从八品的女官,要跟您答对,先前花再多功夫也是应当的。” ——她在他面前说辛苦,惹他不悦了,所以此刻要埋怨她? “同我答对,有那么可怕吗?”叶清瞻回过头看她,却是忍俊不禁。 “慎重些也没有错啊……” “我看啊,你在仙娘跟前跳脱得很。要说品阶,公主出宫立府之后,一样是超品贵人,要说身份,她是陛下的爱女,却比我与陛下近多了。怎么你不怕她,却怕我?”叶清瞻显然不大想得通,“再者我问你的事儿,也都是从你先前同公主说过的想法之中发引出来的……你为何如此紧张?” 总不能明说那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个穿越者吧? 舒兰与深吸一口气:“公主殿下虽然尊贵,妾身却是看着她长大的。不比亲王殿下,是外男,这一般的尊贵,放在您身上,便很是骇人了。” 叶清瞻恍然,他笑道:“原来是这样……你是不是还想着,我是毅亲王,手下有兵,有权,还打过仗,杀过人,实在有点儿可怕?” 舒兰与点了点头。 却不想他连连摆手,道:“你看,那些士兵也好,这座王府也好,都不长在我身上。我若是死了,下一个毅亲王一样能掌控他们。可怕的不是我,是这爵位。” 舒兰与蹙眉道:“妾身驽钝,殿下别跟妾身打机锋。” 叶清瞻却是笑了出来:“驽钝?何必如此自谦——嗳,这边走。往那边儿是我妹子的居所,客院可不在那个方向——再说,我请你来王府小住,是为了便于探讨,可不是为了吓死你。你是我侄女儿身边的人,就算真有什么说不到,我还能跟皇兄告状,罚你薪俸不成?” 见舒兰与咬着嘴唇还是不看他,他索性一巴掌拍在了她肩上:“放轻松点儿,姑娘,你我二人不就是为了大燕的未来谈谈想法吗?咱们是同事啊。” 同事……舒兰与眉头一皱。 “同事——便是为了一个目的一起努力做事的人。”叶清瞻仿佛意识到了她“听不懂”,对她解释。 舒兰与微微松了一口气,吓死了,她差点儿以为叶清瞻猜到了。 “为了同一个目的,一起做事……那么,殿下的同事可真不少啊。”她戴上微笑面具,道:“不过,妾身觉得,这种人,称作‘同志’或许更妥当啊。” 原本以正常速度前行的叶清瞻突然就顿住了脚步:“同志?” “对啊,一起为了一个目标努力,难道不是志向相投吗?”舒兰与道。 叶清瞻盯着她,盯得她困惑地皱起眉:“妾身脸上有米粒不成?” “没有,没有。”他有些失望地转过了头去,“‘同志’这个称呼……不坏,挺好。” 舒兰与笑了笑——与其让他东一下西一下地试探,不如由她来戳一针“疫苗”。 至少让他知道,不是每个看着来自现代的词都只有他的“故乡人”会用。 -- 第108页 第54章 叶清瞻将舒兰与送到客房后方自己回去,还嘱咐了婢女们要好好儿照料宫中的女官,不得有半点儿怠慢,否则仔细她们的皮。 小姑娘们不迭答应,待他一走,果然十分殷勤,给舒兰与准备了洗脸洗手的热水,解渴暖身的牛乳茶,又将被窝用熏香铜炉烘得暖洋洋的,更有人上前,要帮舒兰与按摩肩背……只是须臾之间,舒兰与从宫里带来的绫仪都显得多余起来。 “不必了不必了。”舒兰与连忙推脱,“我自己躺一会儿便是,你们忙你们的……” 现代女性哪能架得住一群香喷喷的未成年少女在身边伏低伺候?更况她穿越来之后先伺候了别人,看着小姑娘们,多少有些心疼。 她们却不肯,只道殿下嘱咐了,她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怠慢。若是叫殿下晓得她们服侍不尽心,今后怕是就没法子在王府里过下去了。 舒兰与无奈,只得任由她们施为,想到自己随身的包裹里有公主送的一荷包金银豆子,午歇起来便抓了一小把出来,与小姑娘们分了。 结果她们更尽心尽力了。 “尚女官下午不去见我们殿下,不如让奴婢们带着您去花园里走走吧。” “今日风和日丽的,去放放风筝也使得。” “奴婢最会放风筝的,尚女官喜欢什么样的?奴婢放起来给您玩儿。” 舒兰与顿觉自己还不如找叶清瞻去谈工作。 至少不用应付一群让她手足无措的同命人。 也不知道叶清瞻是怎么适应这种“人上人”的生活的,她想,若不是打从婴儿时穿起,怎能接受这种被人当巨婴一般照顾的人生呢? 先前在宫里的时候,宫女们服侍皇后公主,或许是因为宫斗剧看得多了的缘故,她倒是不觉得奇怪。可同样的待遇换到自己身上,那就什么地方都不太对。 “别了别了,我先前也是做奴婢的,”她只好道,“瞧着你们要来服侍我,我心上怎么都不得意。” 婢女们相视,便有胆大的问:“是奴婢们服侍得不好么?” “怎么会?”舒兰与道,“你们做得很好,半点儿不比宫中的宫女们差。” 婢女们这才微微松下一口气,仍然是先前那个开口的道:“可是,您如今既然已是女官了,就是主子,怎能受不起奴婢们服侍呢?便是您先前也做过服侍人的奴婢,可您服侍的是皇后,这一步飞黄腾达,也是您的命好。既然是好命之人,便更不能跟奴婢们客气的,否则岂不折煞了咱们?” 她这话出口,也有人跟着点头:“可不是?女官是命中有福之人,怎能和奴婢们比呢?” 舒兰与暗叹一口气,待要劝慰,却突然想起这里是叶清瞻的府邸,那到嘴边的一句话便咽了回去。只笑道:“宫中的宫女,考过了试又或得主子赏识便能做女官。你们既然在王府中服侍,说来也算是宫女一类,说不准今后也有福气走这一步呢。没到时候,何必妄自菲薄?” 小姑娘们笑起来,都道:“王府里的太监们许能进宫,可咱们是不成的呀。奴婢们从没有听说哪个王府的侍人能入宫的,更莫说做上女官啦。” “先前没有,未必今后便不会有啊。”舒兰与只道。 说这话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想到,这短短一句会叫别人想到什么来。 直到第二天早上去见叶清瞻,他极认真同她道:“阿婉女官,我这个人,做亲王已然是用了十二分力气,仍旧不是个能和我父亲相较的好亲王。对于那些不该肖想的事儿,我半分想法也无,你实在不必认为我会做什么。” 舒兰与知道“毅亲王”该做什么,但听到这位穿越者如是说,仍旧愣了一愣:“什么?” “昨儿你同婢女们说,她们未必没有做宫女的一天。”叶清瞻叹了一口气,“难道是陛下有心叫诸王府中的婢女与宫中宫女交换?” “陛下目下还没有这样的想法吧……”舒兰与支吾道,她现下是明白了,叶清瞻误会的到底是什么——王府中的女人要是能大批进宫,那只有一个可能:当年的王爷,成了如今的皇帝。 她那话,让叶清瞻误以为皇帝有心猜忌他,她来此提点一二了。 “那……”他皱起眉,“你是什么意思?” “只是想着这些小姑娘,个个伶俐又聪明,比及前些年的妾身自己,只好不差。可生来是奴婢,今后便只好做一辈子伺候人的奴婢,岂不是太可怜了?宫中的宫女虽然也伺候人,说不准还能做上女官,她们却……” 叶清瞻恍然,终似是松了一口气,笑笑道:“这样啊……的确,人若是有个奔头,便是现下的境况不好,总是有指望的……” “所以,殿下或许能给王府里的婢女们一点……指望?” “我会考虑一下。”叶清瞻点点头,又道,“世上之人,哪个不是如此呢。” “嗯?”舒兰与微怔。 叶清瞻对着她笑了:“阿婉女官,你知道你说了多么要紧的一件事吗?” 舒兰与摇头。 他想说什么?天下人都需要上升的希望?是啊,是需要,可是他一个亲王能干什么? 几秒钟之前,他还在担心皇帝猜忌他呢。若是他想做出那么大的动作,给真正需要上升通道的人群开口子,那不需皇帝自己猜忌,言官们都会把他骂到不得不灰溜溜“急流勇退”。 -- 第109页 许多事情,不在其位,是不可谋其政的。 这一点,堂堂亲王不该不清楚吧? “有劳便有得,如此的主家可以让奴婢们拼力效忠,如此的国家也可以使百姓为之抛头颅洒热血。”他说,“这一点,朝堂上诸公虽也清楚,可要让寻常百姓都有所得,便一定会触犯大人们的利益……因此,但凡有人要让百姓能与世家子弟争官做、争财发,便是天下官僚之敌,必然不得好死。” 舒兰与蹙眉道:“殿下明知如此,为什么还如此兴奋?” “因为想到了不触犯官员权贵的利益、却能使百姓们有所得的好办法。”叶清瞻道,“宫中选女官,这名额只有宫女们争抢,妃嫔们绝不稀罕。那么,让百姓……” “给百姓一点儿……他们很在意,但权贵和富人,甚至乡绅都不稀罕的好处?” “是。”叶清瞻双手一拍,欣喜道,“你看,咱们多说说话,是一件好事啊。若不是你提到选女官,我正是想不到这个呢。” “妾身不敢居功……” 她还没说完,便被叶清瞻打断了,他笑意灿然:“什么妾身不妾身的,阿婉‘同志’,你还要跟我讲这个虚礼吗?” 舒兰与被这一句“阿婉同志”震得愣住了。 这四个字儿,让她仿佛是身在谍战空间,那个她以为是敌人的上司,面带微笑地跟她说——同志啊,你要保重啊。 “怎么?”叶清瞻见她木怔,失笑道,“你在想什么呢?” “妾身……哦,我……我只是……一时忘了这个词儿了。”舒兰与笑笑,“说来还是我想出来的,不想殿下倒是记得清楚。可说是这么说了,真听着您这样称呼,还觉得颇有些不安的。” 叶清瞻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今后不提这个,你也不必叫我殿下……” “那该叫什么?您的名字,字字都犯忌讳,若是叫出口,怕是……”舒兰与撇撇嘴。 “好吧……那就还是叫殿下吧。”叶清瞻想了想,还是让了步,“今日便到此为止,我去给陛下写折子,阿婉……女官……你唤婢女们带你在府中游玩便是了。” “游玩?” “王府里虽然比不上宫里,不过也有个挺大的园子,也养的有小鹿兔子仙鹤之类的——你应该会喜欢小动物吧?我妹妹很喜欢那些……弟弟们小时候也喜欢。”叶清瞻道。 舒兰与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是小孩子,殿下。不过如果有猫的话……” “猫?有有有,”叶清瞻一口答应下来,唤了身边的太监进来,“找个漂亮猫儿给阿婉女官玩去。” 舒兰与心满意足,今日的工作不到十分钟就完成了,接下来居然可以带薪喝茶吃点心撸猫…… 在亲王府打工也挺好的!叶清瞻算是个好人吧! 叶清瞻身边那太监,也是王府里“男人”中的头一号伶俐人。得了主子的嘱咐要挑只漂亮猫咪给女官玩儿,他索性便悄悄问舒兰与:“尚女官,您是喜欢大的、小的、长毛的、短毛的、黑的、花的、白的、还是……要不,奴婢带您去看看?” “敢问王府上有多少只猫?” “四十多只……” 舒兰与呼吸一顿:“那么多?” “先前的王妃喜欢……” “先前的王妃?” “先王妃……”太监道,“殿下的生母。” 舒兰与“哦”了一声:“可……这都多少年了……难道先前王妃养的猫儿,一直繁衍到了现在?” “是啊,先王深情,殿下孝敬。府中人很是照拂那些猫儿。” 舒兰与点点头,道一句王妃好福气,心中却道,老公好色,儿子冷淡,什么深情孝敬,不都是别人说来好听的么? 这偌大的王府,能慰藉那可怜王妃灵魂的,恐怕也只有这些生生不息的猫猫了。 那太监果然带着舒兰与去了养猫太监所居的院子里,进门便见得一座极巨大的猫猫快乐架,上头站着趴着睡着的猫咪怎么看也有约莫二十只。 另有在墙头趴着的,在地上趴着的,两只叠在一起做坏事的…… 这些猫自然全是田园猫,然而一个个打理得干净漂亮,皮毛油光水滑,身形圆胖丰润,眼眸清澈闪耀,既没有外伤,也没有感染,看来那养猫的太监十分用心——虽然他只是个不满二十的大孩子罢了,可他站在那里与舒兰与见礼时,都有猫咪跑过来蹭他,显然十分亲厚。 舒兰与顿时进入了即将过量吸猫的虚浮欢喜状态。 那带她来的太监笑眯眯:“尚女官喜欢哪一只,咱们抱走……” 舒兰与看得花了眼:“都喜欢……” “要不,您在这里同它们玩玩?要是都捉走,送到您房中去,怕是要熏着您了……” “我就在这里,”舒兰与定了定神,道,“您且忙您的去,我在这里不妨事的。” “是,那……奴婢告退。”太监陪着笑出去,从舒兰与身边离开时,得了小宫女绫仪塞来的几颗“硬豆子”。 舒兰与深吸一口气:“绫仪,你喜欢猫咪吗?” 绫仪紧张地摇摇头:“奴婢被猫抓过,挺……挺怕的。” “那你站远点儿。”舒兰与道。 在猫咪和绫仪中间,她选猫咪。 事实证明,选错了。 她单知晓自己是个猫奴,没想到这身体对猫过敏——虽然不至于像前几天的叶清瞻一样差点丢了性命,却也在叶清瞻请她去相见时,红着眼,吸着鼻,浑身痒痒又不敢挠,端得如坐针毡…… -- 第110页 第55章 出现在叶清瞻面前时,舒兰与的主观愿望仍旧是保持体面。 但不适感却不会因为她不想失态就放过她。 脸上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叶清瞻见她玩儿了大半天之后居然是如此一副狼狈相,不由大为吃惊。身为一个好领导,他认为有必要给尚女官一个交代。 因蹙眉问道:“阿婉姑娘这是怎么了?” 舒兰与吸吸鼻子:“没什么。” 是真的没什么,虽然此刻天色已晚,而叶清瞻书房里的灯烛未免太多,照得她满眼泪花格外清楚。 “府中下人不长眼,冒犯了你不成?”叶清瞻不肯相信,一边打量她一边追问。 目光却正落在她领口间。 宫中女子保养良好,“尚婉仪”做了女官之后更对自己有十分体贴,那颈间肌肤雪白细滑,正衬得一片细红点子格外显眼。 后半句要为她出气的话便咽了下去。 “府上人都很好,无人招惹我,不过是和猫咪玩耍了一会儿……我一向如此,殿下不必在意。”舒兰与道,“若是殿下在意这些疹子,我便先告退,明儿个早上自然就消下去了。” 叶清瞻竟是笑了,原来过敏性体质的倒霉鬼不止他一个。 “徽止,”他招呼身边宦官,“把阿鸣送来的药拿来,赐给阿婉女官。” 舒兰与原也做好了客气客气的准备,不想在叶清瞻口中听到一个“阿鸣”…… “阿鸣?敢是永宁侯府里那位少年?” 叶清瞻点了点头,似是微微犹疑了一霎,道:“我认了他做义弟。” 义弟? “殿下这么做,却是他得了一段天降的福缘一般。”舒兰与冷静拍马。 “到底他救了我一命,这也是应当的。”叶清瞻亦是面不改色——就像每个救过他的人都会收到他送的义弟卡似的。 舒兰与不拆穿他,只“奇”道:“咱们竟不知道他还会医术!” “什么医术,不过是有药罢了。”叶清瞻摆摆手,“那也是别人配好了给他的,没多少……” 说着那名叫徽止的太监已经捧了一只匣子来,叶清瞻亲自开匣取物,舒兰与被匣子上嵌着的螺钿晃了晃眼。 这么好的盒子放最普通的抗过敏药! 不过,对如今的毅亲王而言,这些在现代曾经廉价而触手可得的药品,大约还真比宝嵌珠叠的盒子珍贵。 药是能救命的。 他打开了药瓶子:“阿婉姑娘,这药所剩不多,本王也只能分你两粒。你不要见怪才好。” 舒兰与连忙摇头,抗过敏的药还挺多,她也不能完全确定鹿鸣给叶清瞻的是什么。 话可以乱说,药还是尽量别乱吃。 “这药如此宝贵,妾怎么能分走?殿下快别折煞妾了!”一急之下,自称都变了回来。 “你看你,又客套起来。怎么,不难受?”叶清瞻问。 他不提还好,一被提醒,舒兰与一眨眼,两股泪水便直下脸颊,在面上敷的粉里冲出一条白线。她连忙摸出帕子擦拭:“……难受,可忍忍就过去了。” 叶清瞻一笑:“你这人可真怪,有药吃,为什么要忍着?” “这是救命的药,妾……我没那么难受。” 叶清瞻看着她,他生得好皮相,单是这么盯着人,便叫人受不了。 更况他还敛去笑容,问:“是宁可在本王面前失仪也不肯用药?本王寻你来,原本不是为了看人间疾苦的,你若不好,便没法子好好干活,本王要你来做什么?” 舒兰与心下一凛,只好起身:“妾身多谢殿下大恩大德。” 叶清瞻叫她伸出手来,亲自倒了两颗药在她掌心,又命人拿来蜜饯:“吃点儿甜的压一压。” 可直接和水咽下的药片怎么会苦呢。 舒兰与随手挑了一枚杏脯含在舌下,抬眼便见叶清瞻一脸笑意。 仿佛捉弄她成功了似的。 “殿下方才是吓唬我的,其实没有生气?”她问。 “本王……”叶清瞻挑眉,得意道,“我原也没说我生气了,便是气,也是气你不爱惜身子,不肯好好给我干活儿罢了。” 舒兰与抬眼扫他一眼,心里头却是有些拿不稳。公主都说这位皇叔是个好性子,偏就对女人不苟言笑,生冷得很。 而从到了王府之后的所见,舒兰与觉得,叶清瞻倒不是对女人生冷……他是压根儿没把他们当成“女人”。 否则她也是女子,叶清瞻怎么会对她就如此客气?还不是因为她是工作搭档么。 “我会好好干活儿的。”舒兰与叹了一口气道,“只是觉得这点儿小毛病不必麻烦殿下,老毛病,难道我自己不知晓么?” “我倒也不至于被这么点儿小事麻烦到的。”叶清瞻道,手中却将一物递来,“你瞧瞧这个?” 舒兰与:……就知道这人不会只干好事儿。 他递来的东西她眼熟得很——皇帝在椒房殿批折子的时候,她们这些皇后的宫女有时候也去端茶递水的。 赫然就是一本奏折。 “这个……妾身看不得的吧。”她不“敢”接。 “有什么看不得的?帮我瞧瞧,还有没有什么要增添修改的地方了。”叶清瞻将折子向她又递了一递。 舒兰与不好再推了,只好将折子接过来打开,尚未看他写了什么,便不由自主赞一句:“殿下的字写得真好看。” -- 第111页 叶清瞻笑了笑,道:“幼时无聊,只好练字。” 舒兰与抬起眼问:“您幼年时不应当是习武的吗?我听公主殿下说,您在武学一道,造诣极高。” 叶清瞻摆摆手:“长大一点儿之后,我能自己做主了,父王才同意我习武的。先前……倒是一心想叫我做个文官了。” 舒兰与一句“为什么”眼瞧着就要问出来,但忽然想起如今这位陛下对儿子们的态度,便只笑笑,假作不曾想到这一层:“大概举凡是爹娘的,都喜欢叫儿女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叶清瞻大笑,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只道:“这话说的真对。父王自己能开数十石硬弓,论及行军布阵样样也都不让旁人,唯独这习文写字一道上十分不精通。因此我初初能握起笔,他便延请名师教我习字。” “想来也是十分严格了?” “师傅倒是慈爱,不过,这写字倒还好,写诗文么,却比剑术暗器轻功之类难学多了。” 舒兰与扬扬手上的奏折:“国之干臣,学那些劳什子做什么?但能写出一份好奏折,便是青史留名万万年的身份,岂还在乎那些酸词虚意?” “……这必是仙娘教你的了。” 舒兰与这下真是有些惊怔,问:“殿下怎么知道?” 叶清瞻冷笑一声:“那小东西,喜欢什么,什么便是大大有用,不喜欢什么,便都是学来也浪费时间的无用之物。” “可殿下喜欢的东西总是一样的。”舒兰与道。 “……她只是爱美吧?”叶清瞻反驳,“我从不曾听说她还爱别的……” “殿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呢,公主如今读书习武都认真的很。” 叶清瞻似是被这句话触到了什么,微微皱眉,问道:“她真是铁了心要做将军?” 舒兰与想想最近公主做的事,却也有些不确定了:“殿下是出于想要为大燕一统天下的心念才刻苦习武,但……若是别的事儿她做得更好,且也能利于社稷百姓的,她或许也……” 叶清瞻仿佛松了一口气,道:“你待回宫,可要好好劝说她。女孩儿家上什么战场?男人们多的地方,又脏又臭。小姑娘连死鱼都闻不得,到了战场上,满地死人,那可又臭出千百倍了。” 舒兰与道:“殿下会听这个劝?” 叶清瞻沉默了,摆摆手:“也对。她就是听不得人说她不成的性子……真要是说了,怕是反激起她来。也罢,阿婉姑娘,你先看看这折子吧,咱们的事儿,总得一样一样来做。” 舒兰与点点头。穿过来几个月,她也将竖排的字儿看惯了。读起奏折来,除却没有标点一桩令人头疼外,别的倒也还适应。 这一读,却是不禁愕然。 她原以为,叶清瞻提出的“给穷人一个富人看不上的出路”,是指选他们中间杰出任务干那些吃苦受累有地位的活儿,譬如农事官啊,练兵官啊之类的——富人哪里会种田,又岂会自己去做大头兵?这种“荣光”,小的跟鹭鸶腿上剔下来的肉似的,也就只有寻常百姓又或贱民能看得上。 却不想叶清瞻的建议,竟然是请朝廷选拔肯与乡邻分享特殊劳动技能的劳动能手,不拘是百姓还是贱民,但凡交出来的劳动技能当真有用,都予以表彰。 可表彰方式,竟是赠送牌坊一个外加一个八品空官衔而已。 朝廷只花一点点钱,却要把人家几代总结出的经验都套走,拿去发展社会生产力? 明明是断人财路的事情,算什么“给穷人一条出路”? 舒兰与眉头紧皱,怎么看怎么不是个味儿。 “殿下,恕我直言,若是这些寻常百姓,肯将殊异之技拿出来与天下人同享,朝廷予以旌表,那是分内之事……毕竟,这可是百姓们吃饭的本钱。” 叶清瞻笑笑,道:“阿婉姑娘认为,朝廷的旌表……不值钱?” 舒兰与有些尴尬,这么反贼的话她定不能说,可她就是这么认为的。 朝廷给的荣誉,再要紧,能要紧过一家数代人的生计吗? “八品虽小,却是官身。”叶清瞻悠悠道,“家中有做官的人,不交税也不担徭役啊。” 舒兰与一怔。 “你可知晓,一个寻常百姓一年要担多少赋税与徭役?能用一门手艺换今后一家人安安生生过日子,你说,值不值得呢?” “百姓……若还是不肯怎么办?” “总有人肯。”叶清瞻道,“譬如一日能纺八匹绢的人不肯教授别人,能织六匹的人愿不愿意呢?织五匹的呢?把一群能织五匹绢的工匠引到一起,集思广益,未免便找不出一日织八匹的法子。” 舒兰与眨眨眼:“殿下,织绢的多是女子,您的意思是……女子们也可以来报名,用自己的技艺换出身?” “为何不行?大燕又不禁女子做官,只可惜前朝遗风毒害太甚,叫如今的男子们又觉得女人不该抛头露面了。”叶清瞻冷笑一声道,“若是一个男子汉还不如妻子能养家,凭什么脸面自称家主?若真有技艺高超的女子,能叫官府选中,一层层报到朝廷来,给朝廷立下功劳,那自然该叫她作威作福!” 第56章 (抓虫) 舒兰与不由有些动容。 虽然知晓叶清瞻是穿越来的,但也并不是每个现实世界中的男人都有这样的看法。 -- 第112页 他们中的许多人,还指望一个出门能月入十万回家能跪着擦地的“太太”呢,只消每年给她买一个两千块的超A包,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坐在沙发上:“老子是一家之主!” 能认识到赚钱多的那个人腰杆就该硬,叶清瞻不容易。 “妾身或许该替天下女子感谢殿下!”她说。 叶清瞻摆摆手,不以为意道:“什么谢不谢的,但凡是有用人才,我管他是男是女呢。那些个机巧灵慧的女子,若只在家围着夫婿儿女转,太浪费了。” 舒兰与:……表错情了。 他不是为了女性权益站出来的反封建斗士——他就是个想要高素质劳动力的资本家。 对资本家而言,一想到这个社会上有一半人正在被夫家压榨而不是直接被他压榨,大约会心疼如滴血吧? 她又看了几遍叶清瞻的奏折,想想先前已经确定下来的改革方略,心中大概就有谱了。 用国家银行解决发展资金的问题,用奖励劳模解决生产经验的问题,给阶层流动开个口,让底层民众有心气好好做自己手上的那件事,再用大搞基建刺激内需发展,还有跨国贸易…… 看起来是一个比较完备的经济发展方案了。只是,舒兰与觉得还缺点儿什么。 这方案中似乎是遗漏了非常重要的东西,但她现下想不起来。 她只能将奏折还给叶清瞻,道:“这很好,殿下,以妾身的见识,实在是寻不出什么毛病来了。” 叶清瞻竟似是松了一口气,笑道:“你若是也找不到毛病,我便不怕了。” 舒兰与微怔,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拿不准叶清瞻是不是在试她——按说一个婢女出身的女官,本来也不该有能叫亲王十分在意的本事的。 但既然在峄城公主的叙述中,已经将她打造成了天赋异禀的高人形象,她便也没有必要藏拙了。 她有的那几分本事,此时不拿出来,更待何时?必须要叫叶清瞻对她的本事心悦诚服才行——而方才,他对她的认可似乎很在意,这便是个好兆头了。 再说,能和叶清瞻聊这些事儿,竟还微妙地有几分快意——舒兰与原本以为自己并不太喜欢学了多年的专业,可真到了把学过的知识拿出来用的时候,她居然颇有几分成就感。 倘若她和叶清瞻商量的这些事儿都能落地,都有效果,那可太好了。 无论大燕能否因此迅速发家致富,从而一举平柔然、吞南梁,至少许多人的生活会因此发生改变。 至少,他们不会在最后那场战争后,按照原设定中的命途,死于贫穷与饥饿吧? 哪怕知晓,这些人只是一行行数据,并没有与她和叶清瞻一样的人类灵魂,甚至,在主剧情完结后,他们连继续存在的意义都没有——可舒兰与还是觉得,她做的这一点贡献,是有意义的。 为自己认可的事情努力时,人的心情总是好的。 于是十天过去,要回到宫中时,舒兰与竟有些不舍。 当叶清瞻亲自递给她一张银票时,这种感觉就益发强烈了。 十天赚了一百五十两白银——虽然对毅亲王而言这是九牛一毛的小钱,可对舒兰与来说,这却抵她三年的俸禄加奖金…… 兼职商务顾问,果然是比当保姆总管来钱快。 只可惜这兼职干不久长啊,就算她还愿意在王府里混着,就算公主也答应——可叶清瞻已经到了该动身南下的时候了。 燕国的国土面积并不很大,因此,叶清瞻也好,永宁侯也好,逢年过节,总有几回是能回京小住的。可边关总不能长久地离开主将——永宁侯五天前便启程返回鹿州了,随行的还有一群工部派去的匠人,沿途勘察地形,准备修建道路。而叶清瞻占了要搞经济改革的光,在京城多住了几天,如今却也是再拖不得了。 ——马上就该播种了。 南梁水军若要北上侵扰,不是选在播种时,就是选在收获时。他们的居心歹毒,目的明确——就是要叫大燕那南部数州自己种不成粮食,彼时要从北边调粮南下,朝廷要花钱收购运输,百姓也要花钱采买,两边都穷且疲,久而久之,百姓们对朝廷必生怨憎。 是而这两个时段内,燕军水师亦是枕戈待旦。但凡能保住三州粮食,便不必折腾朝廷从北边征运粮草,百姓们的日子也过得轻松些。 如此难捱的日子里,便是著名的不靠谱王爷叶清瞻,也得在将士们跟前表示表示——本王还是在意大家的,是会跟大家甘苦与共并肩作战的,请大家务必坚定战斗信念,好好保卫祖国。 更况,今年他要主持改革,那四州的正常生产运转,便更是要紧了。 皇帝越是给他支持,给他希望,此事越是许胜不许败。峄城公主那边都给他调出八十万两白银了,算下来,顶国库小半年的收入。 他的压力岂能不大? 这一路南下,叶清瞻是换马不换人地跑的,他动身后不过六天,舒兰与便接到了他的传信——他已经到泽州了,准备主持开展工作,希望她不管有什么想法都尽快写信跟他交流,他随时恭候她的指教…… 准确说来,是恭候她送来赚钱的点子吧? 舒兰与捏着那封信的手微微颤抖。 信是从皇家驿道送来的,是峄城公主转交给她的。 -- 第113页 虽不知是不是传说中的“八百里加急”,但瞧瞧落款的时间,掐指算算,这信最晚也是两天前写的。 也就是说,他带着那么多人——其中还有毅亲王府的小郡主——大概用了三四天时间,从京城跑到了泽州? “泽州……离京城到底有多远的?通常要走多久?”她问。 “一千多里?”公主想了想,回答,“寻常军队要走二十余天,百姓们行程更慢,三五十天都有。” “那亲王殿下怎么能做到三四天便到了泽州的?” “鞭马疾驰,逢站换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公主冷静道,“再说,皇叔他武艺过人,说不定他是一个人用轻功飞回去的。” 舒兰与:……武侠游戏的工作室都不会这样坑玩家啊!一千多里让人用轻功飞,这是铁定要在半路摔死的节奏…… 见她满脸写着“我不相信”,公主又道:“怎么,你不信我?驿站里常备的好马,一个时辰便能跑出六十多里地,皇叔若是不等姑姑他们一干女眷,不消三天就能到泽州呢。你可知道,羽冲营从京城到鹿州军营,只要跑两天便到了么?鹿州可比泽州还远呢。” 羽冲营? 舒兰与愣了愣,这个名词竟让她生起恍如隔世的感觉——羽冲营是永宁侯府调训出的精锐骑兵,在原设定里也始终跟着杨英韶,直到在最终的血战中全军尽墨…… “羽冲营……是大燕精锐中的精锐吧?”她说。 “是啊,当初直捣柔然贺啜部大营,杀了他们可汗,使贺啜部一蹶不振的,就是羽冲营——那一次,就是我外祖父带的兵呢,他很厉害,对不对?也不知晓今后我能不能做羽冲营的将军……”峄城公主眼睛闪亮,自从在兵部的记录中翻到了母亲生父的事迹,她便益发相信,自己要做个将军的职业前景,必将一片辉煌。 舒兰与道:“如此说来,殿下与这羽冲营,也颇有渊源。” “可不是么?我合该要去看看的——只可惜,外祖父他英年早逝,否则有他教我,说不准比表兄教得还好些。表兄到底还是太客气了。”公主颇为惋惜道。 对于战死疆场的外祖父,峄城公主本人并没有什么感情,但这不妨碍她幻想外祖是一位多么英武过人的将军。 他应当高大强悍,武艺过人,体恤士卒,英明果断,而且,从母亲的相貌上推测,外祖父应当是极英俊的吧? 她甚至会看着表兄,猜想外祖父的模样呢——他与外祖母,也必定是英雄美人、两情缱绻的一双夫妻吧,谁不欢喜俊美英武的少年将军呢? 可她越是幻想这一双人是怎样般配的好夫妻,便越是为他们的结局难过。 没来得及封侯拜将,没来得及儿女成行,甚至没来得及拥有一声告别,死亡便将他们永远分离开来了。 即便死后同葬一穴,可到底是外祖父先过了奈何桥,饮了孟婆汤,就算桥头上还能遥遥望一眼,他能认出外祖母吗? 峄城公主每思及此处,都觉得这爱情故事过于凄楚了。 她好心疼外祖母,也好心疼没了爹娘的母亲啊。 有时候,面对着杨英韶,她也忍不住想——若是你的祖父武艺再精熟点儿,不用我外祖去救他就好了…… 若是他跟你一样厉害,说不定我娘就可以在自己的爹娘身边长大呢。 刚开始学武的时候,峄城公主只知道杨英韶厉害,随便教教她,她便能有挺大的长进。可如今学了几个月,稍稍有了点儿门道,她便看出点儿问题来了。 杨英韶对她的要求实在是太低了。 过年的这段日子里,她吃喝玩乐,虽也习武,到底不比先前一天要花三四个时辰般勤劳。如是过了一个多月,整个人身子也娇了,力气也弱了,反应也慢了…… 一套刀法练下来,公主快被弱弱的自己气哭了。 可杨英韶还夸她:“殿下练得很不坏。” “不坏?”她问。 “很好了。”他说,口气就像真的似的,“臣第一回 见到如此英姿飒爽的姑娘家,殿下的进步……” 公主挑挑嘴角,打断了令她尴尬的安慰:“我觉得,还不如年前呢……” “话不能这么说,退步得慢了,也是进益啊。” ——退步得慢也是进益?公主想了想,认为杨英韶大约也偷了一个月的懒,因此求他再演示一遍。 要是她的退步比杨英韶的小,那还真算是进益呢。 可他动作虽然慢了,可刀锋带起的风声凌冽,脚下的步伐和身体的配合更加完美了——一看就是为了哄她,假装自己也变弱了。 公主就很气啊,就自己一个人偷偷练习,谁也不告诉,准备一朝惊艳整座东宫。 结果运动过度又没有宫人帮着按摩放松,周身酸痛不得不躺尸两天。 消息传出去,连刚刚重返大燕朝堂的太子都派人来看望她了——还带来了药油,说是永宁侯府特意送来的,治疗肌肉酸痛有奇效。 舒兰与亲自端着药油来伺候公主,小姑娘问明原委,立刻委屈得像个河豚。 她想在挺喜欢的小哥哥跟前逞个能,不幸翻车,还让小哥哥看了笑话,还要他来帮助…… 好像……是挺值得沮丧的。 舒兰与一边用药油帮她按摩肌肉,一边听她嘟嘟囔囔:“谁要他管啦!宫中还少一瓶药油吗?你取一瓶药油给他还回去!要不是他不像话,我才不会……哎呦!轻点!阿婉你好狠的心啊!你手好黑啊!” -- 第114页 舒兰与口头称过,嘴角却忍不住胡乱上挑。 第57章 虽然这么说大约不太好,但谁不爱看可爱小姑娘气成包子的样子呢? 舒兰与甚至很想为杨英韶默哀那么几秒钟。 叫你殷勤体贴温柔和善,怎么样,马屁拍在马蹄子上了吧? 公主还是个小姑娘呢,哪里能想到情郎送药油的一份体贴来,她只觉得自己想要让他惊叹的一番努力提前被他看破了,出了个大丑。 气都气不过来了。 然而永宁侯府的药油真是不错,峄城公主在舒兰与手下鬼哭狼嚎了半个时辰,又歇了一夜。竟是天晴了雨停了——她又觉得她行了! “不疼了呢。”她一大早就要溜出门,被舒兰与堵住,便带着一脸乖巧解释,“我觉得今日还能再练一会儿刀法,免得明天又要叫表兄笑话。” 说着偷看舒兰与,圆溜溜的眼睛闪闪发光,像只小兔子。 舒兰与是自己听了这一对小东西的对话的,便是她,此刻也不由替杨英韶委屈。 分明是顾全公主的面子,没想到落不上好也罢了,还招来埋怨! “殿下,”她说,“世子也是想让您多几分信心啊。自打过年前东宫……出了那档子事儿,您习武的时间比及先前短了多少,您自己心中不也有数么?臣妾倒是觉得世子说的不错,您偷了那么多懒,退步不大,也算得上出色了。” 峄城公主狐疑地看看舒兰与,皱着眉头:“虽然……我怎么都觉得阿婉你不是在夸我。你是在笑我懒,是吧?可我做了那么多事情呢,我才不懒!” 舒兰与笑道:“殿下这可是说着了,若只是天天习武,谁都能做到,可如殿下一般,以这么小的年岁主持大燕银行,却不是等闲孩童凭借勤奋便做得到的。这难道不比简单的勤与懒更可贵?” 要不说最危险的人是身边人呢,舒兰与的彩虹屁,吹起来就比杨英韶的要好听多了。 主持大燕银行,的确是峄城公主的得意事。她听到舒兰与如此说,立时便有几分得意了。 口中偏还要谦虚:“主意是皇叔出的,差事是父皇给的,我不过是听他们的话,又有什么稀奇呢。未必便胜过别人吧……” 舒兰与笑道:“虽说主意也好,钱财也好,差事也好,都是别人给殿下的,可如今京中百姓谁不知道殿下是个最有主意的公主?银行已然在给百姓放贷了,据说效果很是不坏呢。” 峄城公主精神一振,竟将要溜出去练会儿武的想法也丢到了脑后去,一双眼眸光彩闪动:“百姓们怎么说?” “臣妾听说京中有不少百姓去寻里长开了条子,去借个十两八两银子做小买卖。”舒兰与道,“这阵子,京城里卖各色小东西的实在不少,臣妾在王府里也见到那边的婢女们戴着外头卖的小绒花了,说是比先前货郎们卖的便宜,且还好看呢。” 公主蹙眉道:“借了我的银子,就为了挑个摊子卖绒花?” 她实在也想不出那一文两文的买卖有什么赚头。再者,她便是生小高坐深宫里,也知晓十两八两银子绝不止置办个绒花挑子或是馄饨摊子的。 舒兰与却不以为意:“殿下管他们借钱做什么呢,总之有人能做点儿先前不敢想的买卖,便是好事。只要能还上您的本钱和利息,您便不亏。” “怎么能不管?”峄城公主道,“若是有人从大燕银行里借了钱,不肯自己拿去老老实实做生意,而是再放贷给别人,那岂不是辜负咱们设立银行的一片好心?” 舒兰与一怔。 次级贷? “这……” 不怪她被问得哑口无言,实在是次级贷这东西本来就有存在的道理:再怎么公益的银行,放款的时候也要仔细检查一下贷款人的信用状况的。若是贷款人唯一的资产就是身上的破袄与三五跳蚤,哪家银行都不会愿意给他借钱的。 但次贷中介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他们用更高的利息补偿了有人还不上钱胜利逃亡的风险,你缺钱时给你雪中送炭,你还不上钱时对你火上浇油…… 哪家银行都无法彻底躲开这些借鸡生蛋的家伙。 尤其是在这种情形下:叶清瞻也好,舒兰与也好,可以复制出一个现代银行的经营模式,却无法复制能够支持银行精妙运作的信息技术。 没有身份识别,也没有信用档案,一个人改个名化个妆就能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想在这个时代完全避免信贷风险当然不可能,饶是以皇家为背景的大燕银行,也只能要求贷款者必须带着本社区负责人——也就是里长之类拿着国家俸禄的小吏,前来做个证明。 这还只是在京城里头办银行呢。 等分行支行开遍整个大燕,遇到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除非天家能下狠心搞个人口普查,对每个百姓都赋予唯一的身份编号,否则这信用系统,早晚还是会出事情。 可此刻,便是知道这早晚要出事,也没有退路可以走。 银行已然开起来了,那便是无论如何也要发展下去。 对可能存在的次级贷,舒兰与只能建议峄城公主对她的两位副行长下毒手:他们都是户部官员,也算是了解朝廷的经济现状,弄出一部符合此刻大燕国情的信贷法来,应该……还是有可行性的吧? 她现下知道自己先前看叶清瞻计划时的“缺失感”在哪里了。 -- 第115页 如今的大燕并没有成体系的经济法,但只要放开经济管制,让百姓自行赚钱,他们立刻就会找到若干缺德但赚钱的好办法。 想立刻立法大约是难了,立法之后普法也难得很…… 舒兰与觉得,立法还是再往后放放好了——总之这年头的法治随意性极大,或许等出了案子,再凭借审案老爷的道德观去判也不迟。 更况个人信贷原本就不是银行业务的大头,真要费劲巴力跟他们死磕,反倒不值当了。 峄城公主这些日子批出去的大单子,那可都是动用了至少几万两白银的!算算这些银钱够借给多少要做小买卖的百姓,连公主自己都觉得没必要跟升斗小民计较了…… 一是开了春便要修一条从京城到泽州的大官道,这官道的工程标准很高,须得用三合土压实路面,造价自然不菲;二是拨给户部采购大批丝绸茶叶,准备销售给和大燕关系好些的两三个柔然部落,叫他们赚差价发财,外带成为他们同胞的活靶子;三是官家出手设立“致用堂”,要求各州府选劳模,朝廷给他们掏路费和奖金,请他们来京城,在致用堂里互相交流经验,编订工农书册刊发…… 舒兰与原本以为,至少第三项工作花不了几个钱,直到看到峄城公主手头上的预算。 这才知晓,选劳模要花钱,路上要花钱,进京之后要花钱,劳模的生产经验评估要花钱,期间他们的吃穿用度奖状奖金,更是个无底洞般天天要往里填钱的事儿。 待遇不够优厚,怎么能把百姓们代代传家的本事诈出来? 看着户部报上来的预算,舒兰与简直无比怀念现代的农学院和工学院!有专业的研究人员可真好,至少投资学校就可以了,不用在全国范围内搞“大燕好农民”“超级织女”“放羊达人”“铁匠优选”…… 古代的科技底子是真薄,用生产经验代替研究成果,这事儿本就透着些许的不靠谱意味。只可惜此间的两个穿越者都不是学理工科的,谁都无法让大燕的科技点突然暴增…… 于是既不靠谱又不经济的法子也得用! 这银行里的银子,没有一个子儿是她掏的,可舒兰与看着它们像水一样流走,心中仍然有那么一点疼痛。 果然商业银行和政策银行应该分开才对!混在一起,总觉得这钱赔得心疼! 只是这话她不能说。 公主到底还小呢,便是想要为国为民做些什么,愿意站出来当这么个行长,可面对“非但没赚钱目前还赔了不少”的现实,未必能扛得住。 舒兰与只好安抚她,说这花出去的钱,便是一时半会儿见不到回头,可等贸易和生产都上来了,便是税赋也能弥补这些前期投入了。 经济建设,哪里是一眨眼就能取得效果的呢? 银行刚刚组建的时候,峄城公主对它兴致极浓,每天都要翻账册,还要召见给她帮忙的户部官员,询问现下的经营情况。可那阵子银行里只有出的钱,没见回头的,审核账册实在令人不痛快…… 因此她索性只管花,变着法儿地选项目投资,不问赚没赚回来了。 反正前些日子抄没的那些倒霉官吏家中,还拣出了不少好宝贝,再不然,就把它们拿出来都卖掉换钱嘛。 在公主眼中,什么名家的书画,远古的铜鼎,绝美的衣料,名贵的首饰,都没有白花花的银子亲切了。 在可爱程度上,唯一能跟银子比的,大概是从永宁侯府顺来的新佩刀。 那是通商之后,永宁侯从柔然人那里买来的。他令下属将这把刀送回京城,原本是要留在侯府中当收藏品的,结果被拖着太子去“走亲戚”的峄城公主“意外”看到…… 她跟杨夫人撒了个娇,宝刀就到手了。 从长度上瞧,这该是一把骑兵用的马刀,刀形微弧,刀体上落着青灰色细密的花纹,一条极细的刃线泛着蓝色的幽光,端的是一把吹毛立断的好刀。 刀装也漂亮得很,用一块白玉做的刀柄,因被人摩挲久了,那玉色仿佛凝脂,其间以珍珠、赤金、碧玺与海蓝宝石拼嵌成连缀的异域花饰,刀柄的末端似是一枚印章,其内刻着异族的文字,也不知是些什么。 她便拿去问杨英韶:“这是柔然人的字儿吗?他们竟还会写字呢。” 杨英韶也不认知那些文字,只道柔然人没有文字,这刀说不定来自更远的地方。 倒是太子接过刀来,扫了一眼,微微一惊:“这是怯弧文,怯弧国远在西域以西,孤也只在前朝的文书上见过记载,说他们曾派使臣来庆贺前朝皇帝登基,可从怯弧到中原,山长水远,使臣也就来过那么一次而已。……这么说,柔然人竟到了那么远的地方?” 第58章 (捉虫) 闻听太子此言,众人神色各异。 杨英韶和峄城公主显然都是听说过这个名称古怪的国家的,两个人凑在一处仔细瞧刀柄后的文字,都觉得十分新奇。 公主道:“难为他们能读懂这些如丝线一般绕在一起的字儿,这可怎么读呀?” 杨英韶却道:“太子殿下果然博学多闻,竟连这偏远小国的文字都识得。” 太子一笑,道:“孤只知晓这些是怯弧国文字,却也不知写了些什么。孤猜,该是制刀匠人的名姓吧。” 峄城公主咋舌,她用手指头在掌心中比划着研究了一下那些文字的写法:“这第一笔是从哪里起,从哪里落的?这怯弧人也不嫌麻烦呀,连工匠的名姓都这样一大团,跟花儿似的!那他们的书本子该有多厚,才能画尽这些花儿……” -- 第116页 小姑娘是好奇,杨英韶却更快地想到了他的专业:“这柔然人几时和怯弧人常来常往了?臣记得前朝文书上说,怯弧弯刀最是锋锐不过,若是柔然人得了怯弧人的宝刀,怕是又要如虎添翼……” “咦?”峄城公主却道,“可若是柔然人肯从怯弧人那里买刀,再贩售给咱们,那岂不甚好?” 这两个崽子叽叽喳喳说起来,谈怎么才能叫柔然人老老实实当商人而非劫匪,太子端起一盅茶抿着,没有说话,唇边噙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心中却蓦然掠过一片怅然。 他们还有大好的前程,有这样那样的理想。可他不再拥有这些了。 意外的中毒事件不仅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了无数难以平匿的疤痕,令他每每自视都难免心中鼓栗,更摧毁了他本就不大强健的身体。 那位漆御医竭尽全力救回了他的命,可也告诉他,残毒难尽,那周身如被虫蚁啃噬的痛苦,将陪伴他度过余下的一生。 在今后的岁月中,他不可喜,不可怒,不可哀,不可疲,不可贪凉不可中暑……任何情绪的波动和身体的不适,都有可能勾动藏在他身体内的丝丝残毒,将他送上死路。 太子当然不想死,可他也知晓,若是要保住性命,他便做不了一个好皇帝了。单是不可操劳这一桩,便决定了他的余生不过是一个富贵闲人。 可当过太子的人,又不能退一步做亲王。 在小皇孙的册封典礼上,他终于出现在群臣面前,他们都来恭贺他,说皇帝到底是疼爱他的,否则岂会将一个未满周岁的小孩儿封做皇太孙?可太子实在是很难打从心中“感恩“——那孩子分明是他的骨肉,可抱着他的,是他的父亲和他的继母。 那孩子更像是他的弟弟,想也知晓,即便他长大了,怕也还是和父皇更亲密。 他却不会再有别的儿女了,也没有别的选择。 先前他便曾羡慕过峄城公主,此刻除却那羡慕的心思犹甚之外,还另添了一份无奈。命运已经把他推到了如此逼仄的境地,从此进退无路,只能这么闷着头往下走罢了。 在养病的那段日子里,他甚至怀疑过,自己中毒是否是父皇的意思——可思索之后,他还是选择再也不去想了。 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呢?他的人生已经被毁得很彻底了。 瞧着那两个叽叽喳喳谈兴正浓的孩子,他益发心中酸涩。 这两个,还有无尽的希望在前头等着,到底和他是不一样的了。如今他们还小,还敬重他,等他们明白了他的处境,还会不会像现在一样,肯和他在一起呢? 他正难过,公主却扭过头问他:“哥哥,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太子哪里听得清楚她说了什么,只是胡乱点了点头:“仙娘的见识很好。” 小姑娘立时得意地笑起来,又去和杨英韶说话,可太子却蓦地注意到,站在她身后的女官正皱着眉头,一脸遭受了重大打击的模样。 他竟脱口问出:“你怎么了?” 不知晓尚婉仪的姓名也没关系,他只消用下巴点点舒兰与站着的方向,突然安静下来的众人,皆知道他是在问谁。 舒兰与心下一惊,连忙挑了挑嘴角,道:“臣妾在想方才公主的问题……这怯弧文字到底是怎么个写法,可真叫人摸不着头脑。今后咱们但凡要跟他们打交道,无论是打仗也好,通商也好,总得有通译……到时候,学这些文字的人,可真是要吃大苦头呢。” 太子这才笑了,是啊,怯弧文是难学,可寻常女官应该担心这个吗? “阿婉你在担心什么?怕我逼你学这怯弧文吗?”峄城公主咯咯笑道,“我给你赏金,你学学看呀?你这么聪明,一定能学会的。” 舒兰与道:“臣妾只是沿着您的话多想了一点儿……倒也没有要学这花花字儿的打算。臣妾的头发本就不丰厚,再学这种麻烦东西,怕是要掉成个秃头,正好做姑子去了。” 众人大笑开来,场面十分热闹。 舒兰与这才松了一口气,背上被惊出的汗意略略一收,心间的烦躁却抹不掉。 ——她为什么愁苦?当然是因为那什么怯弧国! 这到底是哪儿来的神奇国度?且他们三个还都知道这么个地方似的! 独她不知! 她身为这个时空的设定主创人员,居然不知道存在于这个时空的某个国家? 这绝对不正常。 有她不知道的力量在干涉着这个时空,这只幕后黑手不仅给主角们塞了能将原剧情彻底摧毁的各种金手指,还在不知不觉间补全了整个世界观。 舒兰与不负责给商用时空导入世界观,但她知道,负责时空构建的人没有权限在世界中随意增加原设定内没有的东西。 扩展世界观、增加金手指这么大的改动,很可能引起时空波动。 而这仅仅是已经被她发现的改动而已——或许还有其他变化,她现在还不知道呢! 它们足以导致此间主剧情崩坏,人物结局丢失,时空入口扭曲,将无辜路人卷入其中。害得她穿进这里维护结局,却被各路神仙好汉的金手指逼得举步维艰,左右两难,忍气吞声,委屈得像在火上跳舞的经历…… 虽然很难确认干扰时空的混账究竟是谁,但目前这种情况必须上报给公司。 -- 第117页 凭借舒兰与一个人,是很难应对此间出现的所有变化的。更何况,即便她能力爆发,将这五个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难道那曾经干涉过这个空间运转的力量,就能放过她,让她顺利完成任务吗? 她只有等待问题出现后才能解决问题,而隐藏在现代的那只幕后黑手,随时可以给她制造问题! 她应该要冷静的,但一想到那个把她害到如此地步的家伙或许还在得意扬扬地观察她的挣扎,舒兰与心上便生起熊熊无明火。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私自修改无处分权的虚拟时空,都是违法的。至于导致无辜人士被穿越,更是危害公共安全,会被判刑的。 这种人,必须要被绳之以法才行。否则,谁知道他还会再祸害多少人? 她急切地想要跟公司通风报信,奈何永宁侯府十分殷勤,安排了宴席招待太子和公主,又是丝竹管弦,又是投壶猜枚,连杨夫人也亲自出来作陪,直闹到半下午方才散了。 这可将舒兰与等得心急如焚! 好容易回到宫中,舒兰与立时跟公主告了假,匆匆回房发信息去了——若不是怕双眼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看,那情形太过诡异,她在永宁侯府的时候就想跟公司联系了。 她手速全开,将自己的发现输入对话框,点下发送键,在心中不停地嘟囔:但愿有人守着接收器,但愿他们秒回信息! 不知道那个捣乱的狗东西能不能察觉到她的发现,她心下到底惴惴不安。 若“黑手”发现她察觉到了自己的秘密,直接制造大事情,把她杀人灭口了可怎么办?能够把一个已经报备过的商业运营时空改造到失控,对方的技术力量不容小觑。 凭借着公司的技术力量对抗那个未明势力,她尚且没有十分把握。若要凭她自己去单打独斗,只怕输得更加难看且痛苦…… 那蓝色字迹尾部出现了“已读”字样,而对话框上方,也显示出“对方正在输入”的短句。 舒兰与双眼一亮,她等待公司的回复,虽有些不安,但却依稀见到了一丝曙光。 有人知道,有人管,这件事情也许就能得到妥善的解决了! 可就在那一长串回答跳上显示屏、而她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的时候,通话器发出“滴”的一声长音,黑屏了。 舒兰与懵了,待醒过神儿,她手忙脚乱地翻出尚婉仪的妆奁——通讯器的实体键重启开关被她放在了这只妆奁里,它伪造成一把梳子的模样,隐蔽性极佳。 她用一根针扎进梳子尾部的小孔,手指却忍不住哆嗦起来。 重启,等重启!这可千万不能失败啊,要是重启不成功,她一个人在0846号时空,可就真成失联人员了! 然而,眼前的空白仍旧是空白,迟迟没有亮起淡淡的背景光,更没有听到进入通讯系统的音乐声。 她拼死力按着那根针,针尾似乎都要将肌肤顶破,一点尖锐的疼痛变作麻木,她仍不敢松哪怕一点儿力。 直到她听到一个电子女音在她耳边道:“电池电量极低,通讯器即将自动关机,请您及时充电。” 那声音干涩扭曲,宛如她幼儿园时代听过的、前即将没电的WALKMAN里传来的歌声。 而意识到对方留下了什么样的“遗言”之后,舒兰与暴怒了。 她在一个古代世界啊,给通讯器充电,这也太难为人了吧? 接线也没有,充电接口也没有,稳压器也没有——讲道理,就连“民用电”这玩意儿,当下也没有!她怎么充电?用太阳能,还是用爱? 舒兰与握着那个实体键重启开关,听到自己的牙齿咬出的“咯咯”声。 她也说不清自己现下是更想哭,还是更想自嘲,又或者——直接打开妆奁第三层,按下那个红色按键,把这个时空炸了。 炸掉这个时空,她就可以回家了——那就可以将这个失控的世界发生的一切全部整理下来,提交法务,报警抓人。 从此再也不用考虑什么银行,什么国道,什么农业振兴计划!她就是个普通的现代女青年,上班,拿钱,回家,死宅,享受一份平庸的快乐。 要是选在现在炸掉时空,“回去报案”正好是个合理的解释。 舒兰与咬着嘴唇,一时很有些冲动。在知道自己或许将面临不断刷新的麻烦后,她实在是想退缩,想咸鱼。 可如果她真把0846号时空炸了,叶清瞻……不就完蛋了吗?他没有建立和公司的联结,这个时空如果没有了,他在现实之中的身体怎么办? 她不知道叶清瞻在现实世界是个怎样的人,但从在王府中那十天的交集揣测,他大概……也不是个无知又自大的讨厌鬼吧。 她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临别时叶清瞻对着她微笑的样子。 手指就怎么也按不下去。 第59章 (捉虫) 舒兰与一把将抽屉推了回去。 虽然这个0846号时空已经修罗场了,但她凭什么要认输? 她来这里几个月,辛辛苦苦工作,当保姆,站军姿,晒太阳,跟在公主的车驾后头吃土,玩不了手机也追不了剧,她图什么? 不就是要把叶清瞻那个倒霉玩意儿救回现代吗? 现在就放弃,她当然是安全了,可她这折腾的一遭,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她偏不逃跑。 -- 第118页 仔细思索,舒兰与觉得自己倒也不是全无胜算——至少截止目前,这个时空与她的设定,只不过是有些许背景变动罢了。至于人物性格和已经发生的事件,排除金手指影响后,还符合原有的逻辑。 如果那“幕后黑手”真的能左右剧情的话,他何必只是改改设定呢? 她并不知晓自己这个猜测到底准不准,或许是有些过分乐观了,可至少这份乐观,能让现下的她鼓足勇气,再坚持几回合。 她的任务进展其实还算顺利不是吗?虽然有那些莫名其妙的金手指给她增添任务难度,可公主也好,杨英韶也好,叶清瞻也好,都还是信任她的。而主角团目前都还健在,就连太子都还活着,可见任务还没有失败呢。 既然没有输,那就有可能赢。 没有人喜欢将自己为之付出心血的作品彻底毁掉,决定要留下之后,舒兰与反倒松了一口气。 这一夜她睡得挺好,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被一个噩梦打断。 她梦到自己的通讯器突然有电了,她打开了通讯器,看到了公司回复的信息,却是“咦,这都被你发现啦?你就安心在那边待着吧,不用回来了,不要问我为什么害你,你这个人实在是太讨厌了,就应该去这种文里当个反派,在古代过一辈子没有WIFI的生活呀。” ……我什么时候讨厌到这种程度了? 舒兰与在梦中运指如飞地回复:“你是什么人啊?你知不知道修改时空设定会害到无辜的人啊!对我有意见你直说啊,我们真人快打啊!王八贱人小瘪三,你有种等我回去掐死你!” “你回不来了哦。”对方甚至发来了表示微笑的颜文字。 怒火中烧时,舒兰与在心脏狂跳的不适感里醒来。当意识到自己仍旧身处0846号空间时,她第一时间蹦下了炕,冲到妆奁跟前检查她的一键自爆……不,一键返回按钮。 在仍旧昏暗的房间里,那个按钮一下下闪着的红光,分外清晰。 她从没有觉得这光芒如此令人安心过。 舒兰与松了一口气,她挠了挠头,心想这大约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白天想着要不要摧毁这个世界,晚上就梦到没法返回,倒也逼真,把她吓得够呛。 这可算是理解了峄城公主每做噩梦必要喊她去聊天时的心情了,所幸她不是公主,没有那梦什么都成真的金手指,很不必为一个噩梦担惊受怕。 这样的金手指,简直比诅咒还可怕。 听着外头已经有人窸窣走动,舒兰与索性也不睡了,起身梳头。 女官的发式简单,盘个髻子就行,再抹上香油,便妥妥当当。舒兰与穿来几个月,对这一套工序也算驾轻就熟,平日里从拿起梳子到插上钗簪出门,只消三五分钟便得。 今日她却不知将心思放在了哪里,待绫仪提了热水进来,她仍捏着篦子,一下一下通头发。 篦子上已经缠了一小片被扯下来的青丝了。 绫仪一怔:“阿婉姐姐,你这是……” 舒兰与这才回过神来。 “昨儿没睡好,有些头疼,用篦子通一通。”她说。 “那也不能生生往下扯头发呀。”绫仪笑着将热水倒入洗面的铜盆,道,“我来给姐姐按按好了。” 舒兰与笑了笑,将篦子放下:“好,有劳你。” 绫仪的按摩手法算不上精到,但舒兰与本来也并不头疼,过一会儿便说好了,让绫仪忙自己的去。她自行洗脸梳头,打扮停当去见公主。 正碰上公主在逗崽。 阿玉如今正是胖乎乎好玩的时候,峄城公主拿着一只拨浪鼓在他面前晃一晃,他便“唔”一声,伸出小手想去抓。公主哪里会叫他抓住,立时便把拨浪鼓拿远些。见他扑腾,连忙又放到他跟前。 皇太孙就笑,又伸出手来,可峄城公主这就又把拨浪鼓挪远了。 她逗阿玉的手法宛如逗猫,阿玉也真如个奶猫儿一般,抓不着也不恼,只一心认定那拨浪鼓,反复折腾也要捉到手不可。 别看是小小的婴儿,喜欢与不喜欢,他已然分得很清楚了。峄城公主逗他,怎么的他都不恼,若换个人试试,秒秒钟哭出来。 舒兰与就曾把小皇孙逗哭过,彼时她吓得手脚发冷,若不是乳母过来解决了危机,她真是要把自己吓出毛病来了。 那时候秦皇后还安慰她,道阿玉就是爱哭,只要一点儿不顺遂就哭,她也罢,皇帝也罢,都曾把这宫中最要紧的小主子惹毛过。 “能有什么法子呢,他这么点儿大的孩童,还不晓事。总不能叫他一直哭闹,坏了身体可怎么好?等一两岁会说几句话了,再好好教吧。”秦皇后是这么说的。 但……这孩子对峄城公主的态度,全然看不出,他竟然是个小哭包。 相反,因着母亲祖母曾祖母们一向是美人的缘故,阿玉虽还是个婴儿,却已然看得出生得漂亮了。对着峄城公主咯咯笑起来的模样,真是个天使宝宝。 他和峄城公主,就是比别人亲近些。 舒兰与蓦然想起,在原设定里,峄城公主死时,做皇帝的是她那个脑袋不大灵醒、雅擅得罪重臣的六哥。 或许正是因为他做皇子时没少受“嫡出公主”的白眼,因此,听闻异母妹妹的死讯,他也并没有过问死因。只赐了一笔钱,叫修个豪奢的陵寝罢了。 -- 第119页 可现下,六皇子已经挂了,反倒是太子还活着。如今连他的儿子都成了皇太孙,皇帝的意思,还不够明白吗?既然已经想好了要把皇位留给嫡孙,还要皇后亲自教养这孩子,想必在大行之前,他还会给孙子安排足以鼎定天下的佐臣,提前布局,避免朝政动荡吧? 若如此,最后手掌燕国皇权的,可就是这个襁褓里头的奶娃娃了。 ——算算原设定里公主死去的岁数,刚好够这个孩子长到十二三岁。 正巧懂事的岁数,又正巧不通圆融,手里还攥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听闻如姐姐一般照料自己的公主姑姑突然身故,他会怎么做? 她的呼吸微顿一瞬,眉心一紧。 如果不想被这崽子抓出来清算,那公主便是死,也绝不能死得和她有干系。否则,自己绝对活不到把杨英韶和叶清瞻都带走的时候。 又或者……这个小朋友根本没办法当上皇帝?毕竟在原设定中,随着诸皇子争位内斗的开始,先太子的儿子们,也一个接一个莫名其妙就没了。 他本是一个根本没有出场就夭折了的小孩。 舒兰与抬眼看了看咯咯笑着的小男孩,她的心里像是被人塞了一块冰。 见其生,不忍观其死。即便知晓这孩子也是数据,但至少在此刻她的眼前,他可爱,温暖,会笑,会动。 他和真正的人类的孩子并无二致。 或许……或许这一回公主会在疆场上为国捐躯,又或是因为燕国发展得红红火火,而招来刺客呢? 如果公主因为这样的原因死去了,至少这孩子的存活就不会妨碍剧情,也没有必要早亡吧。 舒兰与原本想用这个推论来安慰自己,可一想到公主,心里头竟然更酸了。 公主也是在她面前欢笑的,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啊。怎么能想象她那双明亮的眼眸被蒙上死亡的暗淡灰色…… 舒兰与努力不让自己接着想下去,她咬了咬舌尖,细微的疼痛似乎能让她清醒些——还早呢,还太早了。公主还有至少十年的生命,才会走到她在原设定里香消玉殒的时刻。 现在不用难过。等公主真的走了,再难受也不迟。 她也安慰自己,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大概就是不适合做这种空间维护的工作,等这一回任务结束了,她还是老老实实写设定,再也不要为了外快来虐待自己的灵魂了。 能在一个时空生活数年,然后冷静地将自己的朋友、亲眷、旧识送上宿命的结局,看他们身临高位不羡慕,看他们跌入尘泥也不同情——这大约也是一种天赋。 她没这种天赋。 舒兰与觉得自己更有自知之明了。她甚至想,也许等结束这一回穿越,她就可以去写商战世界的人设了。 商业,经济,倒是真有意思。 从现下公主这里得到的消息看,大燕银行拨款、从泽州到京城的大路,建设进展实在喜人。 再过一阵子就要开始春耕,能投入工程的人手会大大减少。因此,两边的督修官都铆足了劲,叫没有专业技能的民夫们先挖开早春潮湿的泥土,取被太阳晒得干燥土石垫平路基,同时催着工匠们轮班倒赶配三合土。 工地上从白日干到深夜,进展还是挺快的。 原本要做这样的工程,是会劳民伤财的——服朝廷的力役,民夫们一向要自带干粮,自带铺盖,耽误了地里的活儿不说,饿死累死病死也是活该。因此百姓们被抽到力役,多半也只能期盼就在附近服役,不必被赶到天涯海角去做工。 可这一回,朝廷竟然不要他们自带粮食,反倒给他们提供好饭好菜了。 虽还是半粮半糠的饼,又干又苦的腌菜,可腌菜里放的有盐,数量也管够,怎不叫常年饥肠辘辘的平民们大喜过望?三天之后他们更是发现——免费分发的粗粮稀粥,里头竟有油腥! 只消拿个碗去排队便能打满满一碗,运气好的话,在粥里头还能挑一片白花花的肥肉出来。 这饭菜,是来上工的人才有的吃的。 于是工地上的人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多。 便连工部主持工程的官吏也惊叹,百姓们当真是好哄。 给几个粗粮干饼,锅中撒些切得同纸一样薄的肉,他们便争先恐后地涌来干活儿。 每日早上小吏们选人,但凡开口说今日人够了,那些没轮上的后生便一道哀求,说只求一碗菜汤两个饼便肯做一天…… 官员们看那一碗汤两个饼抵什么呢?可这连野菜都没露头的时候,寻常百姓家的少年,一日能吃到半个干饼,都算是家景喜人的了。 南边的叶清瞻,自主权更大,也更是会玩些——他那边还叫人出了“工地管理条例”,叫民夫们自己分组,每组每日包干一段儿,干得最多最好的那一组,到了晚上每人可额外领一碗白煮肉。 知道这些的舒兰与,又是觉得心酸,又忍不住感叹。 生产力不发达的年代,底层百姓是真可怜。 可也正是因为这份可怜,他们会变成最“理想”的劳动力——哪怕辛劳一天的报酬只是两个吞下去都刺咽喉的饼,他们也是乐意的。 从她身为现代人的角度去看,如此剥削百姓,实在是残酷极了。 但她也是立在公主身后的女官。她必须接受一个事实——在最初的资本积累阶段,这一切都逃不过去。 -- 第120页 不从自己的百姓身上吸血,就只能扩张殖民,吸别人百姓的血。 也许等生产力再进步一些,可以提高对百姓的福利保障。但现在…… 现在只能给咸菜和粗粮饼,即便这样,朝廷上的诸公仍旧叽叽歪歪。 一部分人夸皇帝爱民如子——就好像皇帝也会给他儿子吃糠饼子以示父爱似的。 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这样会养出刁民——就好像皇帝让你自掏腰包给他干活是恩宠似的。 舒兰与虽是女官,却也很气那些嫌弃民夫吃得多花了钱的官老爷们——他们若真认为,自带干粮给皇帝打工是天经地义,是值得骄傲的好差事,那为什么不把皇帝发给他们的俸禄退回来呢? 他们一年俸禄能买到的干糠饼子,会是饼山饼海,够他们全家吃十年的! 第60章 以舒兰与看来,朝廷给民夫的伙食,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奢侈浪费”。 虽然因为参加工程的民夫多,饭量大,敞开叫他们吃,花费也不少。但把激励措施用在现下还朴实单纯的百姓身上,真的很有用啊。 君不见,就连盯惯了“刁民”的小吏们也感叹,这些个百姓,做朝廷的活儿,可比做地方州府的活儿积极多了。 抢在春耕开始之前,这条路竟然修了一多半。而即便是大多数百姓都回到了自家地头,也仍有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青壮年劳力留在工地上,卖两膀子力气,换五脏庙里天天香火不绝。 不过半年,这条在当今天下堪称顶尖的公路,竟就完工通行了。 虽然不好跟现代的高等级公路比,然而这条路既用上了三合土之类的“高档材料”,也用上了引水线、排水沟,比及先前的土路,自然好了太多。 若是骑马来往的旅人,只觉路面不过是平整了些,浮土少了些,并不十分受用。可南来北往的商人们却是很快就发现了这条“京泽大道”的好处。 一来这路面平整,车马便跑得快,从京城往泽州跑一趟,能省出六七天的功夫来,对卖昂贵时鲜的商人而言,单这一桩便叫他们的货物损耗小了很多,利头自然大有上升。对寻常商客而言,也省掉了路上的人吃马嚼,算下来也是划算的。 二来这大道行经之处,不是有官办驿站,便是有城镇军屯,沿路卖货方便,吃喝玩乐也方便。大家千辛万苦走遍天涯,已然是有说不完的辛苦了。能既把钱赚了,也把自己照顾好了,何乐而不为呢? 三来朝廷对这条道路十分看重,非但安排丁壮“十日一巡,二巡一检”,还着附近驻扎的军爷们定期巡检道路,如此一来,曾经在山野乡僻之处打劫客商的土匪们,也是有贼心没贼胆了——落草的百姓能有多少好本事?仗着人多势众,凭借钉耙棍棒,不过能欺负一下软脚商人们。可碰上铁甲硬弩的燕军,便是只恨爹娘没给生出四条腿来了。 因此,哪怕走这条路不仅要过更多的税关,还要按路程远近和货物多寡交“过路费”,商人们也很愿意走这路。私底下更有不少人盼着朝廷接着修这样的好道路呢。 单有“京泽大道”怎么够?大燕这样的盛世大国,很该把每个州府、每个城镇都连起来! 他们欢喜,京城里的户部也欢喜。 一开始没有人相信这道路能赚钱,听闻公主一开头砸了四十万两银子下去,后头又陆陆续续补了三十多万两,户部老财务们只心疼得要掉眼泪。 不是户部的官员们也不满啊,得多少百姓才能交得上这七十万两白银的税钱!小姑娘家不懂事儿,竟拿这么多钱去修一条路。难道原来的路就不能用了吗,这可真是糟践民脂民膏。有这么多钱,拿去给他们增加一点经费不好吗?谁的衙门下头没养着一群哭穷的嘴呢。 先前人人都认定了大燕银行真正的主人是皇帝,可银行一旦干出什么背离他们认识的事儿,他们立时就气公主不懂事儿了。 他们愤怒,他们告状,他们眼里的峄城公主,从天家最可爱的小公主,变成了天家最可怕的败家娘…… 皇帝什么也不说,只一心扮演一个宠爱女儿的父亲。心中虽也有几分拿不准,到底还是比臣子们端得住。 反正这大燕银行的钱也不是从他口袋里掏出来的,这些资金旧日的主人——如果现下还活着的话——不是在北境的寒风里垒城墙,就是在大河防线的水塘边挑河泥。是不是任劳任怨虽不大好说,但至少朝廷不用给他们提供粗粮饼吃到饱的温暖关怀。 他们是国家的蛀虫,是朝廷的罪人,他们积攒了半生的不义之财,朝廷收走之后怎么花都理直气壮。 朝廷百官也是有眼色的。皇帝既然决定要在修路这事儿上装死到底,他们也便不再纠缠了。 天下有那么多事情要他们操心,老父亲宠爱老来女的小事儿,要不,就算了吧…… 没得叫峄城公主自己还气了几天:“修路的建议,皇叔也有份,修路的那什么……哦,预算,也是户部自己做出来的。我不过就是给拨了银子下去,怎么该我挨骂了呢?难道我该把皇叔和户部的面子都驳掉?” 舒兰与安慰她,倒也不需要想理由,说实话便是了:“等那条路修好了,自然能用数字叫他们闭嘴。” 饶是舒兰与的话说得硬气,可即便是峄城公主本人,都不十分相信这道路真能给朝廷带来“不尽的财源”。 -- 第121页 直到年底算账。 姑且不提道路左近城镇的税赋都有可喜增长,单是过路费一项,便能在给所有养路卒发了薪水、给护路军士发了津贴之外,收回了十分之一的修路成本。 再有人注意到,道路修通的时间其实是今年的夏天,它带来的利好便更加可观。 皇帝立刻得到了如雪片一般的贺赞折子,百官纷纷夸赞陛下英明,大燕银行投资得当。 皇帝自然也高兴,但却没忘了建议他建银行、修大道的两个人。 于是公主喜提新封号:皇帝在“峄城”二字后为她加了个“明”字儿,以示她拥有上天赐予的灵秀,是天家最出色的小姑娘。 公主挺高兴的,她就是喜欢别人夸她漂亮,夸她聪明,夸她卓尔不群。 但同样受到了表彰的叶清瞻,却对君上的赏赐足足懵了半分钟。 他以为皇兄会赏赐珍宝,赏赐宅邸,又或是给他一句“小伙子不错好好干”之类的鼓励。 可他收到的是一套新近发行的《大燕农技详解》,两大车用无数罐子密封送来的种子,一个说话磕磕巴巴、一紧张还会不停地打嗝的农事官。 若非宣旨的太监顺便捎来了他“可爱侄女”的书信,他几乎怀疑皇兄这是在暗示他解甲归田。 读了信才知道,皇兄之所以赏赐他种地套装,竟是峄城公主和舒兰与揣度他的心思,特意为他求来的! 叶清瞻只觉心下悲凉。 他写信抱怨农业上头他改革不动,其实是疯狂暗示公主侄女去求求她爹,该拨款搞“大燕好农民”选举了。 选出出色的庄稼把式,赏他,夸他,让天下人都看得到他。 这么操作三两次,大燕的农业科技发展水平应该就会在人民群众的实践中不断提升。 若不如此,叶清瞻实在想不出解决粮食短缺问题的办法。他面对着什么也没有的局面,可不只能用笨办法前进吗? 否则,这没有良种、没有农机、没有农药、没有大棚、没有科学种植、没有研究人才的困局,该如何打破? 在这一年里,他愁得喝了无数杯黄酒,却只干了两件事。 其一,发动百姓修水渠,挖池塘。就算不能主动应对天气变化,至少尽量减轻水旱灾害的危害。 其二,组织人手在各村里都修坚固高大的“大仓”,在南梁人前来抢粮的时候,百姓们可以带着家中财物粮食躲进去,一边放烟花烧烽火召唤燕军,一边用大仓里附赠的连发弩予以还击。 这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措施,叶清瞻对此并不满意。他仍然和峄城公主、舒兰与保持着信件联系,不时哭诉,希望他们灵光一闪,在皇帝身边提个醒儿…… 于是两位留在京城的小帮手认为,她们从他的书信里读到了他的梦想与需求…… 他想要粮食!想要能种出好多粮食的方法!有粮食他就无敌了! 舒兰与认为,如果叶清瞻真想得到这些东西,他直接去找鹿鸣就行了。鹿鸣把自己的几个“发明”留在京城叶清瞻的铺子里寄售赚钱,单“洗衣浆”一样,就给他赚了不下二百两银子。可他人却跟着叶清瞻去南边见世面,想找他再方便不过。 他那个空间里,就算拿不出超级稻的种子,摸出几个土豆切开来种下去,总是没问题的吧? 她在回信中仍然建议,没钱搞不动海选吗?那就先贴个榜出去,征集一下民间好种子嘛。 而峄城公主却觉得,可以吃的东西大约都已经被百姓们种出来了。因此,叶清瞻的叙述,被她理解成了“皇叔想要几个种地的人才”。 种地的人才其实不那么好找,除了朝廷的农事官有些理论基础外,再好的庄稼汉,也不过是凭借自己的经验在天地里伺弄。 这就不好选了,每块田的状况不一样,每一年的状况也不一样,峄城公主怎么想都觉得叶清瞻的选人才计划不太可靠。 等这么选出农业人才来了,不还要验证他的经验堪不堪用么?那又要花掉一年时间。 不如直接送个能用的人给他。若只给个人,不够用,那便把书也给他,种子也给他,叫他放心折腾吧。 峄城公主一片好心,让叶清瞻每天被小农事官打搅。 懒惰的毅亲王实在不想自己读农书,索性将书籍和种子都交给他打理,嘱咐他一定要为大燕的农业发展找到一条新路,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情,千万不能不当回事——若有人敢怠慢农技探索,尽管来找亲王殿下,殿下支持农科研究! 这本来是一句美好的祝愿,叶清瞻压根也没指望那小子一个人能干成什么事儿!他甚至觉得,微服去乡下田间找老农聊天,也比在这个时代种对照组来得靠谱些。 但万事都怕人认真啊。 那农事官年岁小,心眼少,怕说话,可偏偏自认责任重大。因此他每日里不是伺弄各种秧秧苗苗,便是满地抓叶清瞻,汇报他的实验进度,寻求亲王殿下的支持理解和鼓励。 叶清瞻简直觉得自己是受害人了。 天下有谁喜欢听一个结巴的人一边打嗝,一边像是卡了条的磁带一般单字循环“臣种了豆豆豆豆豆豆“呢? 他端得是身心俱疲,他甚至反思了一下:无论是做王爷,做将军,做纨绔宗室,还是做江湖游侠,都不该操心一个农事官到底种了多少种豆吧? -- 第122页 他身边就不能有一个能完美领会他意思的人吗?能给他分担些许压力,叫他不必事必躬亲……若有这么一个人该多好? 叶清瞻是真的觉得自己很惨。他遇到过这样的人啊,比如公主侄女的阿婉女官。可想也知道,阿婉才不会跟着他走呢。 要是他也能有这么一个机灵懂事又有脑袋的副手就好了。 第61章 叶清瞻本是宗室里最有钱的主儿——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从他还是个三四岁孩子的时候开始,但凡老毅亲王交给他名下的产业,便样样都有不菲的收入了。 至于他自己投资的产业,不拘是铺子,还是庄园,也是颇得财神看顾。无论水旱,不拘年景,他从没遇到过折了本的事情。 就连他以游侠身份到处乱窜那些年,也曾“意外”结交到落难胡商,获赠财物折算下来也得抵个百万白银。 因此他真不是没钱搞农业人才海选,他只是怕犯了皇帝的忌讳。 他若是海选舞女歌姬,皇帝会乐见其成,海选厨师绣女,朝廷也只会付之一笑,可海选技艺经验过人的农夫,那就有点儿过头了。 农为国本,即便人人都瞧不起两脚泥尘的农夫,也没人敢说农人不重要。 叶清瞻思前想后,决定还是采纳舒兰与的建议,先打听打听,土豆、红薯和玉米有没有可能就潜藏在大燕,犹待慧眼识珠者将它们带到百姓的农田里和餐桌上。 找无毒无害的植物,不是比找人低调得多了吗? 恰好,他手上正有适合做这份工作的人。 鹿鸣。 虽然鹿鸣伪装得很好,无论是气质还是心态,都不像是穿越者。但叶清瞻深信,即便他不是穿越者本人,也该和某个穿越者有极其密切的联系。 否则,他是从哪里弄来洗衣液和抗敏药的? 鹿鸣不知晓叶清瞻的看法,只有一件事让他有些困惑——毅亲王对他拿出的那些“奇怪东西”的接受度未免也太高了点儿。 就像他本来就知道这些东西怎么用、用来干什么似的。 要知道,就是他娘,一开始看到“洗衣浆”时也并不敢用,他娘本还是官员家的婢女呢。可生来就在锦绣窝里的毅亲王却识得此物,还知晓将它先涂在污脏处,待一会儿再搓洗效果更好…… 这种事情难道会是亲王的常识吗? 当然不可能! 腼腆又胆小的平民少年哪敢追问王爷如何认得此物,他只能凭借多年蹭书听来的见识,加上几分自己那瑰丽的想象力,给叶清瞻编了个来由。 ——毅亲王必是降世的天神! 那个给他药品,给他洗衣液,给他香皂的空间,说不定通着天界。因此亲王殿下才能认出这些东西,还准予他将这些物事放在他的店里代售。 别看他现下衣着打扮不过是寻常殷实人家少年郎的水平,但凭借毅亲王这股好风,他已然有了数千两的身家,比当下大燕绝大多数同龄少年有钱多了。 除开在京城这种天下一等一的繁华地界,凭他的腰包,无论在哪座城里定居下来,都能有一处大宅院,三五个伺候人,能做个每日里挺直腰板、提着鸟笼、上街溜达的少爷! 第一回 拿到卖洗衣液分红的一百五十两“大燕银行承兑汇票”时,他们还没从京城离开。那一夜鹿鸣通宵未眠,将这张薄纸揣在怀里,等到天明便出了门,买酒买肉买果买饼,更买了许多烧纸,多到纸活店掌柜欢天喜地,多送了大主顾一对童儿。 鹿鸣带着这些东西,去他娘衣冠冢前供奉了,坐在墓碑前又是哭,又是笑。 想跟娘说,如今他有了钱,又得了亲王殿下帮助,再也不会饿肚子,也不会受冻,更不会病了没钱治了;还想跟娘说,他看中了一个姑娘,又美丽又温柔又大方,还是官宦人家的婢女,识字的那种,他有钱了可以赎她出来,和她一起和和美美过一辈子…… 可到底还是没去赎她——他去了永宁侯府,夫人和世子爷对他都挺好,世子爷更是鼓励他,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蹲在京城里,做一辈子庸常小民。 听完这句话,鹿鸣便觉得心下有些虚。永宁侯府的人不同外头他先前见过的“贵人”们,上到世子爷,下到苏流光,个个都是很有些梦想的。 苏流光会看上有一百多两银子就满足了的他吗? 他乘机悄悄问杨英韶的侍童:“府上的寻常侍人……月例银子多少啊?” “每人的月例可都不一样,”那青头小子道,“若没有主子的赏赐,我一个月也就一两银子,若是夫人身边的姐姐们,一个月总能有二三两银子。” “那有赏赐呢?” “少了二三两,多了二三十两,”小侍童当他要买伺候人,道,“鹿公子,侯爵府给下人的月例,要比外头商户人家的高,那是府邸的体面。您若是要买奴婢,不用给到这么多,一个月有一二钱银子,包吃管住就成啦。” 鹿鸣哪里是要买伺候人,他是想从侯府里挖个“伺候人”走。可既然苏流光在这里一个月拿二三两银子,那他的百两白银……真能把她买走吗? 她可是夫人身边最出挑的那个。 也不好意思问她跟不跟自己走了,只想先送个好礼物给她,也好叫她知道,自己对她的在意,和别人都是不同的。 -- 第123页 他想选个“姑娘会喜欢的东西”,结果从空间里摸出了巴掌宽的一卷子布料。 那东西非丝非绸,摸上去绵软轻巧,展开看看花纹也精巧漂亮,可…… 这东西能拿来做衣裳吗?且不说它窄得很,便是它处处剔空漏光这一点,也是奇怪得很。 莫说好人家的女子,便是外头那些不正经的女人们,也绝不会穿着这东西。 想将它收回来,已然是来不及了。苏流光笑盈盈接过去一看,非但没有变脸色,反是露出极欣喜的表情。 ——她当然欣喜。手织蕾丝给她换来了15点科技点,她顺手用1科技点换了一本《常用蕾丝花型设计与编织》,净赚14点! 这东西虽然不是什么国之重器,也不可能让天下人吃饱穿暖,可它是女人们用手便能做出来的奢侈品啊。 价格高,重量轻,制造它也不需要什么高级机械,一个灵巧的妇人和一把钩针,多花些时间便能做出这东西来。 鹿鸣虽然不知道此物怎么用,但苏流光知道——安排漂亮东西的用途,那是姑娘家的本能。 她抽出一段蕾丝比在自己衣袖上,那蕾丝本带着淡淡的鹅黄色,与她青色衣袖相映,错眼看去,便宛如春日开放在草地上的娇俏野花。 “真是好看,鹿公子,这礼物……我好喜欢。”她说。 鹿鸣这才明白了这玩意儿的用法,不由暗笑自己痴傻。 “苏姑娘喜欢就好。” “若是……若是鹿公子不介意,我可否拆开它瞧瞧,我想知晓这东西到底是怎么编织的……”苏流光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两靥生起淡淡红晕,“若是可以,我也想学着做这东西,无论是孝敬夫人,还是拿出去售卖,都感念公子的恩德。要是在外头卖得好,也可以给公子赚些小钱呢。” 那时候的鹿鸣真的是傻掉了。听闻苏流光想研究这东西的织法,他自然不介意,可这玩意儿看着就不好制作,他愿意送她好多好多,免得她研习辛劳。 可她说要拿去卖,那…… 如是他送给她的礼物,她便是出于礼貌,也不能将它转手给别人啊。 他只能点头,旋即急忙解释:“姑娘想编着玩儿,自然无妨。编出来的东西,若是姑娘想拿去售卖,毅亲王殿下的庆源商铺不错,那边管事儿的人一向开价豪爽,您提我的名姓便是。” 苏流光甜甜地答应下来,她在永宁侯府,如何不知道鹿鸣的真实身份是毅亲王的弟弟?既然这小子突然捡到个天上掉下来的好哥哥,那毅亲王府的产业,自然也有那么一星半点儿该归他的。 打他的旗号和毅亲王府做生意,可行! 苏流光当然不会自己一个人点灯熬油织蕾丝。她“适当”地给夫人展示了这东西,“适当”地建议夫人发动庄子上的巧手姑娘媳妇多做手工,还“适当”地暗示了毅亲王的铺子愿意全部承销。 杨夫人虽是清贵文官家族出身,可身为女子,打理家计那是自幼儿学会的本事。用家里女奴的手换她自己账上的银子,且还能跟毅亲王府多几分利益牵连,今后更好走动,何乐而不为呢? 不消三个月,京城贵妇们新做的衣裳都缀了颜色、纹型、宽窄各不相同的蕾丝花边。 半年之内,但凡有头脸的女眷,出门的衣衫裙鞋上,至少要有一件是缀着精巧蕾丝的。 到了当年秋天,便是那砸锅卖铁也买不起一寸蕾丝花边的贫家女郎,每每也要织几条经粗纬疏的布条,缝在自己的衣裳上,至少远远看去也有几分相似。 这东西竟成了当年大燕京城里的第一时尚单品! 于是杨夫人、苏流光、庆源商铺的管事都获得了多少不等的银子。 而峄城公主在舒兰与的撺掇和舅母杨夫人的默许下,写了个折子给母亲,提议由皇后娘娘下旨,组织京城妇女集体学编蕾丝花边。 反正妇人们闲着也是闲着嘛,左邻右舍每天夜里凑一凑,点一盏灯做手工,也是她们日常的生活。可缝缝补补织绸纺布,哪有编蕾丝花边赚得多呢? 而且,只要钱包撑得住,贵族妇人要添置好看衣服的欲望是没有上限的啊。 就算这玩意因为出产量大了,在大燕都不值钱了,可只要让皇商统一收购,卖去柔然和南梁,那便又是一番天地了。 人都说上行下效,若是皇后公主们的衣裳上有最美的蕾丝花边,那官员的妻女也要有稍差一等的,富人的女眷少不得也要跟风。这就是蕾丝花边在大燕成功的经验。 柔然和南梁,虽然与大燕不大相同,可天下女子爱美的心思,又有什么相异? 至于原本靠这买卖赚了钱的杨夫人和毅亲王,其利益必然因京中妇人们的加入而受损,朝廷可以考虑将所有蕾丝出口贸易赚来的银子分二成给他们。 这二成里,杨夫人能拿到一成,她会给苏流光分一半,苏流光又会很有良心地给鹿鸣分一半。虽然鹿鸣现在拿不到钱,但她用他的名字在大燕银行开了户头,把分红都给他存下来了。 ——去银行开户头存钱也是京城最近的时尚行为。不是每个有钱人都有恶势力撑腰,能去放印子钱的,但只要把银子存进银行里,每天都能生出新鲜的铜板。 大燕银行开通个人存款储蓄业务以来,虽然赚得不多,但胜在狠狠扩大了一波影响,如今的京城百姓,除却六七十岁的老爷子老太太与十三四岁的黄口小崽儿,已然无人不知大燕银行的好处了。 -- 第124页 而远在南方的鹿鸣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转让蕾丝编制技术脱贫致富。 在毅亲王开始改革的这一年里,他的大多数收入,都是遥远京城中苏流光给他的分红。 他是有钱了,但他没有身为男人拯救心上姑娘的底气了。 钱都是姑娘分他的!他要是现在回永宁侯府说要把苏流光赎出来,岂不是成了个笑话?人家姑娘自己没钱赎身吗,还不是因为愿意在侯府里待着才不走的? 银钱已经不能吸引鹿鸣了,他需要一些银子买不到的东西,来向天下人证明,他有让心上人过得更好的实力。 所以叶清瞻安排他去找土豆和玉米的差事,他爽快地答应了。 他要立功,他要荣誉,他要证明他自己! 第62章 鹿鸣接受任务的态度过分爽快了。 他甚至还双眼闪光,诺诺连声,保证一定能完成任务。 叶清瞻就忍不住狐疑,这哥们儿到底是有个神奇的穿越者伙伴,还是有个连通现代的物品仓库啊? 他看看自己画下的土豆、红薯和玉米图片,实在不太相信一个没有见过这些东西的人能把它们找出来。 土豆和红薯他不了解,但至少玉米——他穿越前曾经因为生意需要了解过玉米种植业,他知道这玩意儿的原生状态,同现代那籽粒饱满、圆圆滚滚的模样相差甚远。 如果这个世界有人种过玉米,他身为亲王,不会毫无耳闻。 如果没有人种玉米,那他也不想种了。把野生状态的玉米改良成作物玉米,那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事儿。 至于土豆,红薯……叶清瞻得承认,他的画功跟不上他的见识。 照着他的画去找,可能找到恐龙蛋化石,可能找到茯苓根,可能找到大鸭梨。 “这个……在我的梦里,是长在土里的。”他说,“一小串长在一起……这东西拿出来烤熟了能吃,生时切片泡水,不多时水面底下就会沉出些白色细腻的浆泥。” 鹿鸣点头,一副仍旧不知道这任务有多么无理取闹的样子。 他越是这样,叶清瞻就越是好奇。 他让鹿鸣去找这些东西时,只说是做了个梦,梦到这些东西多得天下百姓怎么都吃不完——原谅他只能找出如此蹩脚的理由,若是放在现实中,任是傻子都不会相信。 但鹿鸣会相信。 他既然认定叶清瞻是仙人下凡,且见过无数好东西,那么,仙人让他找的东西,便一定是能找得到的。 他自己有个空间,这是无法解释的事儿,所以他对其他同样无法解释的事件,都抱有一种孩子般的信任。 更况,自从叶清瞻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的人生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开始有人赏识他,照顾他,是叶清瞻给了他机会,让他有了自己的身家…… 或许在旁人看来,叶清瞻给的机会不过是许他将他的“洗衣浆”放到自家的铺子里去卖,若是不给他这个机会,他仍然有发达的潜力。 可鹿鸣却觉得,若是这东西那么容易就有人求购,就能在两个月内卖掉整整一屋子,他怎么会穷到连娘亲病了都没钱治? 他不是做买卖的人才,他还曾为如何卖这东西头秃过。在他而言,遇到叶清瞻,救了叶清瞻,那就像是逢着救命的菩萨。 或许命运终于垂怜了他一回,竟有一个仙人愿意点拨他提拔他,那么,仙人交代的任务,他有什么理由不去好好做呢? 更况,叶清瞻的画虽然不太靠得住,但单凭他的描述,鹿鸣就知道,这些东西叶清瞻自己一定见过。 那么,他的空间里就该有。 这空间也奇怪的很,并不是任何时候他都能从里头拿出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唯有在他“当真需要”、得不到那东西就会遇到重大不幸的时刻,他想要的物事才会出现。 譬如洗衣液,是在他幼时生了重病,母亲为筹钱请郎中,应承了许多衣物回家搓洗,累得昏倒在了水井边时才出现的。 再有给叶清瞻吃的药,也是他知晓,改变命运的机会只来这么一次,能治好这个贵人,今后便有了倚仗时,它便静静浮现在空间的桌子上。 唯一不那么紧张的情形是给苏流光的蕾丝花边。可是,那一次他本是想厚着脸皮请她答应跟他走的,手上什么东西都没带,若是真的什么也拿不出来,实在是……过分丢人了。 如今叶清瞻让他去寻找几种先前不曾听闻的植物,他想也知道,若是世上真有那东西,早就叫百姓们找出来种了,岂能到如今还无人知晓? 最后多半还是要落在那个空间里。 但他还是会爬山涉水去寻的,只因若不是紧急关头,空间对他可是小气得很,绝不会轻易交出好东西来。 任务虽然艰巨,但他绝对有信心完成。 叶清瞻看到鹿鸣跟少年漫主角似的意气风发,心道:这个人果然有鬼! 于是他给这个便宜弟弟配了两个保镖,主要是为了监视他到底是从哪里弄来奇怪的现代物品,顺便打出“保护你安全”的幌子。 鹿鸣却感动极了。他知道自己的长相实在是有点儿过分,若只是如叶清瞻或杨英韶这样的英俊威武也便罢了,总归只不过被女子们多看几眼。可他那相貌像极了漂亮的姑娘,却是有些混账男人都忍不住想动他的。 -- 第125页 在京城时,天子脚下的治安还算良好,只要他熟记衙役与金吾巡街的路线,至少还能跑得脱。 但在泽州,出了亲王府的基层地区,娇花一样的小娘子小郎君什么的,就只能靠锅底灰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了。 谁喜欢往脸上抹锅底灰?有了毅亲王派来的两位眉如剑、目如星、须发如铁戟的护卫,鹿鸣觉得自己安全了。 他充满信心地带着两个侍卫,走上了到处挖坑的人生之路。 可他们动身没几天,叶清瞻突然想到府上还有个喋喋不休的烦人农事官,立时把他也追派给鹿鸣了。 理由冠冕堂皇:“本王差遣鹿公子去寻觅有没有什么野东西,又能用来填饱肚子,又好让百姓们大片种植。可他在京城里长大,不识草木,真要是寻到了什么东西试吃却发现有毒,事情便很是糟糕。不如先生也去助他一臂之力吧。” 农事官心下也抱怨这位殿下的脑袋怕是有什么不正常。正常人不会相信这个年头还有可开发的作物野在山林水泽。 但万一呢? 他深知自己的对照实验效果并不会太美好——天下会种地的人就那么多,好农夫加上天作美,能比懒汉多打四五成粮食,那也就到头了。化肥农药和机械化耕种这些增产利器,都是他的概念中并不存在的东西。良种他倒也知道,可一地的良种往往就只有在那一片水土里长得好。 这情形若是让舒兰与或叶清瞻解释,便是传统农耕的发展潜力十分有限。现有的种植方式决定了大燕的农民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得到足够的收成,养活在和平年代总会不断膨胀的人口。 但对致力业务研究的农事官而言,这看不见的“上限”,表现在他数年来无论如何认真地种他的对照组,产量都没有太大长进。 怪打击人的。 既然刚来泽州不久,还没对这边的试验田付出太多心血,养出深厚感情,那叶清瞻建议他跟着鹿鸣出去逛逛,农事官也就答应了。 出去走走看看,说不定还能触发些新思路。 再者,听闻那位鹿公子是殿下亲爹的私生儿,以殿下那一贯疼宠弟妹的行为来看,跟他出去,大概就是四处游逛吃喝玩乐吧。 因此啰嗦了叶清瞻一个多月的农事官,就还算欢喜地带着小包裹去追鹿鸣了。 他并不晓得自己会后悔,也不晓得自己会在京城各大瓦舍一度最风行的说书里扮演一个配角。 而那已经是两年后的事儿了。 这两年里,大家的努力都很有成果——峄城公主成了大燕银行、京泽大道两个重要钱包的真正经理人,在皇室经济生态中占了举足轻重的地位;毅亲王叶清瞻的改革颇见成效,四州社会局面稳定经济稳步回升,百姓满意指数大幅提高;杨英韶成年了,被皇帝选做近卫,授了七品武职,对武将家族的儿郎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舒兰与升到了六品,还得到了皇后娘娘赐下的大宅子,从此出宫度假也有了落脚地。 地位改变最大的,自然是女主苏流光。 凭借蕾丝花边和她自行改良的精油皂,她让杨夫人的庄园、毅亲王的铺子都获利颇丰,且还入了峄城公主的眼,得到过公主亲撰的“兰心蕙魄”牌匾,从侯府婢女成了最受器重的女管事。 这翻身速度快得让杨英韶都暗自咋舌,心道万幸自己这次学得聪明了,见她自己有主意,便忍住了心中的愤意,不曾强行将她和鹿鸣凑到一起去,否则岂不得罪了她? 上一世他们没有给过她机会,这一回,只不过是让她早些认识了还没有成为神医的鹿鸣,她就能做到这一步!这女孩儿到底是机智过人,还是真有了不得的气运? 这么想着,便益发要对她客气些。 苏流光在永宁侯府过得就更是滋润。 夫人宠信她,世子尊重她,有了这样的地位,她不时就能接触到给她科技点的好东西,这是最如她意的了。 若是如今的鹿鸣再见到她,说不准也都认不出她来了。这姑娘抽拔了个子,容色也益发娇美,只是先前那企图倚仗贵人们弄科技点时,伏低做小的姿态,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她凭自己的金手指搞到好东西的配方,复原,赚钱,借此在夫人面前得到了颜面,这难道不足以给她撑腰,让她成为一个抬着头走路的女人? 先前侯府里的众人,还以为夫人养她是图她颜色好,今后不是给世子做妾,便是送给大人物当小。 现下却没有人敢小视苏流光美艳皮囊下那颗玲珑心了。 这样的女人,至少要在高门大户里做女管家,嫁给寻常富户小官做正头娘子都耽误她,要给人做妾那就更是不值当!苏流光的人生和实力已经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和苏流光相比,原男主鹿鸣就有点儿惨了。 他带着好不容易找到的土豆,回到毅亲王府复命时,差点儿被王府护卫拒绝入内。 ——鹿公子是个秀目桃腮雪肤竹腰的少年,而这位面色黧黑、满手粗茧、虎背熊腰、须发蓬松的壮士,您谁? 鹿鸣也很无辜啊,他从十五岁长到了十七岁,长个儿怪他吗?发胡须怪他吗?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的,变得又黑又壮能怪他吗? 可偏生出发时就忘了问殿下要个信物,没法子取得护卫的信任。 所幸叶清瞻给他派去的侍卫还在,虽然侍卫的长相也薯化了,但他原本就不是肤白貌美那一挂,这薯化的程度有限,老战友之间还能认得出来。 -- 第126页 鹿鸣进了王府,对他的土豆一号侍卫感谢了几句,便和农事官一起,急匆匆去见叶清瞻。 哪能想到叶清瞻见他之后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鹿鸣和他这身体的亲爹,最大的差异就是——鹿鸣年轻,长得像女人。 可现在他一把胡子地回来了,身形脸庞,竟和他爹的旧画像有九分相似了。 真不愧是老头子的亲儿子! 听鹿鸣说他被王府侍卫拦住,叶清瞻简直想捂脸。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入府的侍卫,居然拦了他…… 可真算是字面意思的“不长眼”了。 第63章 在叶清瞻的书房中,鹿鸣珍而重之地打开了他的口袋,将一整袋还沾着泥土的球状植物根茎倒了出来。 叶清瞻皱起眉头。 他没见过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土豆长什么样子,在他的印象中,土豆总是更干净些,外皮更细腻,摸上去冰凉光滑,带着些浅浅的麻点。 但鹿鸣找回来的这东西,长得实在歪七扭八,疙里疙瘩,厚厚的皮上裹着泥巴,看着就像一大块一大块的土坷垃。 见他沉默不语,便是鹿鸣也少不得有些拿不准,问:“殿下要找的,是这个东西不是?” 叶清瞻操起一把匕首,捡起一只小些的切开,见匕首刃上迅速凝出一层薄薄的淀粉,才松了一口气,点头道:“就是这个了。” 鹿鸣与农事官相视一眼,默契地露出笑容。 找到了就好! 叶清瞻当即唤人进门,取几只娇小土豆洗刷干净,同一只火盆一起送回来。他亲自拨开火盆下那一层银白色灰烬,将土豆们埋下去。 “殿下,这东西是这样吃的么?”那农事官自觉自己也是个有品级的朝廷命官,兼之叶清瞻一向性情和蔼,因此壮起胆子率先发问,想要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怎么吃都好。”叶清瞻道,旋即想起自己忽悠倒霉弟弟去挖土豆时的借口,又道,“本王在梦中见过百姓们将它烤来吃,蒸来吃,煮来吃,甚至生吃……若这梦果然不错,这玩意儿应当是怎么做都挺好吃。” 农事官问:“您不曾梦见他们添加些佐料?” 叶清瞻看看他:“王府里还能少了佐料不成?过会儿这土豆烤熟了,叫厨下将所有酱料全部端来,你一样样试过去不就知道了?” 农事官连声谢恩,喉结却是肉眼可见地往下话了一滑,显然是在吞口水。 叶清瞻看见了却也不说什么,只在心中暗笑,啊,一个馋猫。 这人据说是户部王侍郎家中一名侄儿,虽然考不上进士,可凭借王家的资历,给他谋取个小县县令倒也不在话下。只是,不知他为什么不走伯父的道儿,却去研究农作物了。 农林牧渔和王侍郎可是根本扯不上关系,走这条路他没有大腿能抱。 原本以为他是太过絮叨,说话又不会看气氛,不小心惹烦了伯父。可如今看来,王农官怕是因为嘴馋,所以想战斗在得到食物的第一线? 结果他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过了一会儿,埋在火盆里头的土豆就漫出了甜丝丝的香气,那农事官的眼睛错也不错地盯着炭盆,仿佛是恨不得立时能将热灰扒开似的。 叶清瞻看着有趣,便招呼小内侍进门,持火钳子将热灰拨开,将几个土豆全都捡出来,放在银盘子上。 什么东西烤熟之后都显得比煮熟更好吃些,更况土豆们的外皮已经被烤得炸开了,内里黄澄澄软绵绵的瓤儿,正逸出一丝丝热气。 便是吃惯了好东西的贵主叶清瞻,见了这样的土豆们也会有点儿食欲,更况鹿鸣和农事官他们几个一路风餐露宿,苦得不得了?皆是一脸跃跃欲试,若非顾及颜面,少不得早伸手、早挨烫了。 待土豆上那热气散去,叶清瞻方矜贵地向小内侍使了个眼色。 小内侍上前,挑了个顶大的,端到叶清瞻面前。 叶清瞻有些冲动去踢他一脚,这是叫他连灰带皮一起啃不成? “叫几个人来,把土豆皮都剥了。”他说。 小内侍这才恍然自己做了个蠢事儿,所幸殿下不是个计较的人,连忙告罪一声,退到外头洗了手,才带着几个人回来,小心剥那土豆皮儿。 待几只土豆都剥了出来,厨房里也将各色或许能搭配的酱料送来了。 杏子大的小碟子,一人面前放了二十多个。 叶清瞻有身为贵族的矜持,只尝了一点儿,便将自己那个土豆放下了。鹿鸣眼观他模样,不知是该跟他学,还是该表示对上位者的尊重将这土豆吃完,唯有农事官一个人乐滋滋将自己的土豆吃了个精光。 酱还没试过一遍,他似是有些遗憾,可眼看总共只有这么些土豆,却也不好意思再要一个烤着吃了。 “好吃吗?”叶清瞻问。 农事官立时答道:“若按主粮说,这东西入口绵软带沙,舌尖稍一用力便化为一团甘甜,实在很是美味。” 说罢才注意到殿下的土豆只吃了几口,鹿鸣那一个也还剩些在手中捏着,登时比得他像个饭桶,不由脸上涨红:“难道……这个只是合臣一人的口味?” 叶清瞻被逗笑了,他先前竟不觉得这一直叨叨个没完的农事官,也有如此有趣的一面。 “本王也觉得味道不坏,不过本王刚用过点心,实在不大吃得下。”他道,“鹿公子怎么看?” -- 第127页 鹿鸣能怎么看?听闻亲王不是因为这玩意不好吃才不吃的,他光速将手上剩下的那一块儿给吞下去了,如今急着回话,差点儿被噎着。 叶清瞻大笑:“不急,不急,来人,给鹿公子上茶,缓一缓可别呛着!来,你们与我说说,这土豆,是怎么找到的,在哪儿找到的?” 这才是他想要试探的问题。 可就在他话语出口的时候,原本已然将噎在嗓子眼处的那一团土豆瓤儿咽下去的鹿鸣,却咣咣灌下几口水,仿佛想占住了嘴巴,暂时沉默,思索借口,而农事官则将眼神投向鹿鸣,那意思约摸还是盼着鹿鸣回答的。 “是在丹镇左近的一座山谷里,”鹿鸣终于咽下了茶水,可以开口回答了,“那天天上下着雨,我们在山路上行走,我脚下一滑便跌了下去,撞到了头,醒来时……便见到这一袋土豆放在身边了。后来三位大人绕路下去救了我上来,我们不敢耽搁,这就回来了。” 叶清瞻拿出了毕生的演技,终于没有露出“你在哄鬼”的表情。 从山坡上掉下去,没死,得到的居然不是武学秘籍,也不是明珠宝贝,就……给了一袋子土豆? 且不说他不相信这时空里会有山神之类的非自然因素,就算有,也不能小气到如此地步吧? 民间故事都没这么编的。 可那农事官大约是比鹿鸣多几分人生经验,看出了他的不相信,连忙道:“殿下或许觉得,此事蹊跷怪异,十分不可信,但臣保证,鹿公子并未说谎。” “哦?”叶清瞻看向他。 鹿鸣额上已经渗出细汗,他这话当然不真——就算空间能给他提供土豆,也是需要他自己一个一个捡进袋子里的,一睁眼就能看到一袋成品?哪有那么好的事儿。 但别的,都是真的。 那农事官和两个侍卫都不曾见到他拿出土豆的情形,他们只看到他“昏倒”在地,旁边倒着一只半饱的口袋,口袋中的物事,像极了他们这些日子来苦寻不得的东西。而鹿鸣身边,却是没有任何人或动物的足迹。 从鹿鸣跌下山崖到他们绕路下去,不过是小半个时辰,鹿鸣哪有时间挖出这么多土豆,还布置现场,之后再假装晕倒呢? 农事官如此陈述,又急切道:“殿下,即便下官没有本事鉴定现场留下的痕迹,可您的侍卫们总是此中高手。您可以询问他们,下官绝没有半分隐瞒。” 叶清瞻摆摆手,道:“这没什么不可信的,何必大费周章再去询问多人,倒仿佛本王是信不过你们一般。既然这是本王梦中所见的东西,那自然有些神异,也不足为奇。” 鹿鸣终于松了一口气,额上已然冷汗涔涔,他方才实在是吓着了。 难道毅亲王安排他去寻找土豆,不是因为想借他的手,将此物带到人间,好福泽百姓吗?怎么还问他这些细节,叫他好生失措。 但转念想想,这东西若果然推行天下,那它的来处也须得和天下人交代清楚……或许,殿下就是怕自己说漏了嘴,所以特意提前暗示? 鹿鸣再次将自己攻略了。 而叶清瞻一点儿也不在意他的内心斗争。鹿鸣的本事全点在找东西上,如今土豆都已经被找到了,种植便很可以不劳动他了。 叶清瞻只向那农事官笑道:“接下来的事情,本王还要多多劳动王大人。本王知晓,这土豆放一阵子就会出芽,将一颗土豆切成小块,让每一块上都带着一颗芽,埋入土中种植即可。可是,切多大的块儿,种在什么土中,浇多少水,施什么肥,本王便是一概不知了。如今本王身边最懂种植的人便是王大人,只好劳动……” 那农事官连声答应。他与两个侍卫私下也讨论过,这土豆的出现着实是奇怪,他们甚至怀疑这是毅亲王安排给私生弟弟的晋身之阶。奈何无论怎么猜测,都找不出一个能够解释这一切的理由,三人纷纷决定,捂住自己的好奇心,接受这种神秘作物现于人间的事实就是。 但农事官也有别的想法。这东西若果然如亲王殿下说的那般好,那第一个全面梳理出土豆种植技术要点的人,岂不也会成为天下老妇幼童都耳熟能详的大恩人? 他不敢想象自己能压过皇帝,压过毅亲王,甚至也不敢压过鹿公子。但怎么说呢……哪怕不能居于首功,可但凡能在这件事上出点儿力,今后也会有受用不尽的好处。 至少贵人们知道他是个有本事的农事官,他让大燕的农人吃饱了饭! 他不想永远是京城王家那个读不好书、习不好武、只爱种田的无能庶子…… 农事官正在心潮澎湃,便听得身边那个他以为要踏上青云路的鹿公子开了口。 “若是……若是可以,我能去跟王农官学种土豆吗?”鹿鸣道。 书房里一片静寂。 王农官很想摇摇这个鹿公子的脑袋:你有一个当亲王的亲哥哥,你说你要来给我种土豆? 毅亲王也是心下一抽:眼见我要重用你搞农产品深加工,你却说你要去跟着农官种土豆? 快醒醒吧,没读过书的你,就算种得一手好土豆,也不能当官的,也没有出息的! 你面前那位王农官,就算文不成武不就,在做官之前也是考中了秀才的! 第64章 叶清瞻定了定神,问:“你当真想去种土豆?” -- 第128页 鹿鸣似乎有些难为情,先看了看王农官,才点头,声如蚊鸣:“不,不行吗……” 叶清瞻默然三秒,看向王农官,见他亦是“不是吧别这样”的表情,便道:“王大人辛苦了,先回去歇息吧。” 农事官心中稍稍有些谱,心知接下来的好兄长臭骂不靠谱弟弟的场景他不宜观瞻,乖巧无比地应了一声溜之大吉,回驿馆沐浴歇息还忍不住哼支歌曲。 就算这鹿公子的身份见不得人,不能改宗入庙,到底也是流着那一家的血。毅亲王怎么能看着自己的亲弟弟去做个农夫? 世人都说耕读传家,可没见哪一户书香门第的公子们真会挽犁赶牛的。 便是他这样做了农事官的,心中也不信这真是个好选择。亲王殿下若是将那鹿公子一顿臭骂绝了他的念想,那也很好。 至少……那小子不会再来缠着自己问这问那了。 从他跟上那三人队伍的一天起,鹿鸣知晓他认得植物,便将他当做了一块宝。但凡是见到像是能吃的东西,都要摘来问一问他。 譬如车前子、大黄、蒲公英之类常见的野生药材,他倒是还认得出,但更多的植物,他只能露出尴尬的眼神。 虽然自己身为农事官,不认识这些野东西并不奇怪,甚至还暗自吐槽过,大约唯有一位老郎中,才能应付得了鹿公子的十万个这是什么…… 但还是丢人啊。 尤其是在刚刚开始旅程的那段日子里,鹿公子那么一个长得同美人儿一般的少年,眼巴巴地等着他拿出一个答案,而他却只能摇头说不知道,那感觉,委实难堪极了。 若非贸贸然打扰殿下不好,他当真想去跟毅亲王建议,给你的便宜弟弟找个名医做师父吧,让他干点儿正事儿,别再折腾无辜人士了! 可他所不知的是,就在此刻的王府中,毅亲王本人也在和鹿鸣的对话中心潮澎湃,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原本想过,鹿鸣主动提出要种土豆,或许是因为知晓土豆的种法,怕王农官翻车;也许是因为他认定只是找到土豆的功劳还不够,想在种植土豆一事上也留下自己努力过的痕迹。 可鹿鸣跟他说,这土豆是他豁出半条命才找到的,他希望能亲手种出一些来,献给他心爱的姑娘。 饶是叶清瞻在两个时空中都活了二十多年,且都算得上英俊年少又多金,身边也多有桃花运极旺的小伙伴,可给姑娘送亲手种出的土豆,仍旧是他多年耳未闻目未睹的骚操作。 稍微会一点点的人,哪怕要送女孩子亲手种植的农产品,也该送玫瑰吧? 送土豆,那是连他这种被亲妹妹称作“铁杆直男”“KY高手”“SOLO专家”的人都知道不能干的事儿啊。 “你是看中了哪户农家的女儿么?”他只能想到这么一种解释。 大约只有农户家的小娘子会对能喂饱她全家人的土豆感兴趣。 鹿鸣连忙摇头,他的脸红了,可在酱油色的肤色映衬下并不显眼。 “她……是永宁侯府的姑娘。” 永宁侯夫妇不是只有一个儿子么?叶清瞻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永宁侯府……婢女吗?” 鹿鸣点头,却又道:“她虽是婢子,可却也极聪慧,又善良……她……” 不过是想说明这姑娘这样好,那样好罢了,叶清瞻心下明白,但鹿鸣显然并没有抓住重点啊。 重点并非那姑娘这样好,那样好,而是你那么喜欢人家,却要给人家送一袋土豆。 这种直男操作放在现代是要被姑娘拉黑的。 “你……怎么会觉得,那么好的姑娘,会想要一袋土豆呢?”叶清瞻道,一想到这小子竟也是他那个风流的爹的种子,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鹿鸣道:“这……土豆难道不是很稀罕的东西吗?除却长得丑了些,可我若真种出来了,挑些漂亮的送她也成。” 叶清瞻哑口无言。 他的确一直觉得土豆是个不值钱的东西,可若是现下人来看,这玩意儿倒还真是稀奇。 这么想想,给美少女送土豆,或许……也并不至于让姑娘垮下眼睛无语问苍天? “这……倒也是,”他揉揉太阳穴,“好歹是你的一番心意。可即便如此,你也不用同王大人一起去种土豆的,他要种很多土豆,你既然要拿去送给心爱的姑娘,只种一两棵也便使得了。” ——这已经是他作为一个现代人对“送女友的礼物”能做出的最大让步。须知礼物这玩意儿贵精不贵多,若是鹿鸣真种出一片田来,那情形反倒尴尬了。 把那位苏姑娘往挖出一地土豆的田埂边一带:“这是我给你承包的责任田”……? 画面太美,想都不敢想。 鹿鸣想了想:“一两棵,究竟能种出几个土豆呢?若是结果少了,送过去怕也不大妥当。” 他想着苏流光到底是在永宁侯府里,就算他借着殿下的面子,让夫人和世子待他格外客气些,难道还真能把自己当做和他们一样的贵人吗?即便是贵人,也没有送人家的奴婢东西,却跳过主家的道理。 叶清瞻:“……我只问你一句,你若是在大田之中种他三五亩土豆,一年之后丰收了,你是亲自带着土豆去永宁侯府送礼吗?” 鹿鸣懵懵然点了点头。 叶清瞻一拍巴掌:“来人,给鹿公子拿面镜子,让他自己照照。” -- 第129页 小内监跑得飞起来,立刻去前头多宝格上取下一面前朝的铜镜来,双手奉给鹿鸣。 叶清瞻本想叫鹿鸣了解一下,他此刻的尊容相当不讨女孩子喜欢,若是再种一年地,只怕进了永宁侯府,也要扮演勤劳朴实的农民大哥。再背上一袋土豆,那戴金着绸的小美人儿能看上他才怪。 可鹿鸣的审美比他的求爱思路还有问题。 他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狐疑道:“殿下,我这样难道不是还挺有男人味儿的吗?” 叶清瞻有点儿懵,这一刻,他似乎不知道什么是“男人味”了。 是他不够男人,还是鹿鸣这小白脸儿矫枉过正了? “那位姑娘喜欢这样的男人味吗?”他道,“就我所知,女孩儿们倒是更喜欢面貌秀美的少年郎啊。” 鹿鸣微怔:“是吗?可……您……也没有王妃啊” 一边的小内侍吓出了一脖子冷汗,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腔子里去。 这家伙欺殿下太甚,或许下一秒钟,就要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宝剑斩下头颅了! 可亲王殿下非但没有暴起杀人,反倒“呵”地一笑:“是我瞧不上她们,不是她们不心爱我。我跟你可不一样。” 小内侍松了一口气,偷眼望去,见鹿公子一脸慨叹,心道这两个果然是如传说中一般,正是亲兄弟了,这互戳伤疤的本事,都是人间罕见的精深。 可鹿鸣哪里是如他所想一般,故意戳毅亲王的软脚呢?他当真只是好奇地问一句,听叶清瞻那一句反驳之后,立时便恍然,还颇为艳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殿下如此英俊威武,想来便是千金贵女,也不能不心折的。我却……唉……” 言下之意,分明对自己的长相满是嫌弃。 叶清瞻却呵地一笑:“你当年还小,像女孩儿倒也不稀罕。如今比及当年,面貌已经变了不少。今后只会一日日英气起来,这是不用担心,你可不要犯了傻,为了那什么男子气概,作践自己的脸面。否则到你三十岁时,瞧着比旁人五六十岁还显老,到那时才晓得男子汉不好做,却也晚了!” 鹿鸣心知殿下是一片好意,连连答应,倒也不忘问:“那……我能种两个土豆不能?” 叶清瞻能说什么呢?他亲自去翻了翻那些土豆,挑出两个眼见已经要发芽的递给鹿鸣:“等生出了芽,将它切做小块,每一块上留一个芽,然后埋入土中,仔细伺候便是。” 鹿鸣高高兴兴答应,心道殿下指导自己寻到这东西后,还要教自己种,可知真是仙人下凡了。 “不过,我也不知道浇水施肥一应事务该如何打理才妥当,到时候你也少不得去问王大人。”叶清瞻又道,“你只种两颗,一日花不了多少工夫伺候它们,彼时我安排给你的差事,还是要尽心做好。” 鹿鸣一想到能送这么稀罕的东西给心上人,莫说安排他去办差事,便是要他做什么,他都是欢喜的,满口答应不迭。 直看得叶清瞻心下暗自叹气。果然人是不能恋爱的,尤其是不能用这种态度去恋爱,会变成傻子的。 眼见鹿鸣捧着两个土豆欢天喜地去了,他便唤内监们将剩下的土豆收起来,送到农事官的驿馆里,催他赶紧干活。 可当他们抬着那一袋土豆出门时,叶清瞻却突然开口:“且住!” 几个宦官立时刹下脚步,为首的匆匆上前:“殿下还有什么安排?” “取几个大的留下。”他说,“本王也亲自种几个试试。” 难得土豆这东西有这样的高光时刻,他觉得他也可以学一下鹿鸣,将亲手种出的诚意稀罕物,送给合作伙伴和顶头上司。 皇帝皇后得送,小仙娘得送,尚女官……算了吧。反正她跟着公主住在公主府,以仙娘的性情,肯定会分她几个尝尝的。 这些日子里他一直与她书信往来,虽然谈的都是正经的公事,皇帝与公主也都能作证。可到底是男未婚女未嫁,难免会有人生出猜测来。若是将土豆也单独送她,岂不是又给那些闲言碎语的人添了谈资? 叶清瞻觉得自己的主意非常为尚婉仪考虑,他真是个贴心又绅士的商业合作伙伴。 第65章 然而,即便是做好了计划,叶清瞻也仍有不曾料到的事情。 譬如这土豆长得好快,不过三个月,农事官便重现他眼前,身后跟着几名壮士,抬着数袋土豆。 “这……竟有如此之多?”连叶清瞻也有些懵圈儿。 理论上知道这玩意高产,跟见到摆在他面前的一座小土豆山,感觉截然不同。 那农事官从采收之时便开始激动,到如今算完亩产却已然麻了,此刻拱手道:“报与殿下知晓,此物最好之处,尚不仅是高产哩。” “哦?” “无论是肥田沃土,还是沙地,甚或盐碱地,这土豆都长得出来。真乃是神仙赐给世人的宝物。” 他说着还偷眼看毅亲王,原先不信鹿鸣的话,只道世上哪里就有神仙了,可知晓土豆的产量之后,他便觉得,毅亲王便不是神仙,这功绩也堪抵神仙了。 就很想看一看他对“神仙”这么个称呼有没有应答。 结果当然是没有的。叶清瞻压根不知道他们给自己脑补出了个什么身世,只是为这土豆的快熟高产好活感到欢喜。 若是百姓们能凭借土豆填饱肚子,接下来就会有更多的人口,更多的赋税,更多的兵员。 -- 第130页 如此一来,无论周边局势如何风云变幻,大燕总是可以稳坐钓鱼台! 叶清瞻提笔便要写奏疏给皇帝,报告这个好消息。他特意暗示了自己不曾将发现高产作物的事情声张出去的情节,一是有心将这份功绩捧到皇帝跟前去,以示公忠体国;二是顺带夸一夸在发现和培育土豆上立下大功的鹿鸣…… 都立下这样的功勋了,皇帝给赐个姓封个爵,不过分吧? 叶清瞻是打婴儿时代就穿过来了的,对老毅亲王很有几分感情。虽然老头子总是抽他,骂他不顶事,可他那一身纵横江湖的本事,也是老头子寻来的名师所授。 既然如此,他也得尽尽为人子的孝心,得当个好大哥,看到便宜弟弟过得如此落魄,自然要想法子将他拉扯一把。 假若让鹿鸣恢复了叶姓,得了封爵,便是不能入宗祠,也算对得起他那管生不管养的爹了。 以他对皇帝的了解,这一请求多半是能成的。皇帝对自己的儿子很是多疑,但对无法对抗皇权的宗室臣僚,却是宽容又大方的。 叶清瞻还是毅亲王世子时,也曾担心父亲的权力过于集中,可算是四州之地的土皇帝。若是有一日,皇帝疑心起来,事情可就麻烦了。 可父亲却要他估量亲王府的实力。 一比就知道,他们跟整个大燕朝廷比,是挺菜的。 “父王,您是要告诉儿臣,陛下若有一日要撤藩,咱们……毫无反对之力?”当年还是一截嫩姜的他紧锁双眉。 结果挨了父亲一记眼刀:“你都没有反对之力了,他撤藩干什么?留你在这里感恩戴德防着南梁,能花几个钱?” 从那一刻起,叶清瞻才算明白,一颗不够重的砝码,连被挪开的意义都没有。 这也挺好。叶清瞻对造反当皇帝毫无兴趣,只要皇帝不动他,他才懒得去挑天抗命。 这年头,当皇帝能比当亲王惬意到哪儿去?就算统一整个世界,照样吹不上空调。 叶清瞻继承亲王爵位后,比及父亲在位时益发恭顺些。或许正是因此,皇帝待他也格外宽容些。 他估计,这一回至少能给他那没名没分的弟弟要到个子爵。 叶清瞻要送给皇帝的,自然是他亲手种出的那些土豆。他虽只取了三个做种子,可待发出芽来种下去,却也是二十多棵,着实多得有些出他意料。 这么多土豆,自然不可能是亲王本人浇水施肥松土捉虫,王府里特有一个内监负责这个,将那土豆照料得比芍药花还精心。 想来,现下也该收了。 继“亲自把薯块放进坑里”之后,叶清瞻再次亲临土豆房,这一次是亲自持一把镐头,刨出一株土豆来给大家做个示范。 之后的事,自然还是交给下人们来。 他只要负责挑选一些相貌英俊的阿薯,然后亲自动身送去京城,就算是尽了为臣为弟的一片心了。 土豆们也要分级,顶好看的给皇帝陛下送进宫,稍次些的送去东宫,以示他眼中还有太子,再次些的送去公主府。 可偏偏就是分给公主府的最多。 按说峄城公主今年才满十四岁,还不到及笄的岁数,本该还是住在宫中的。但皇帝如今已然将一半户部交给她,要接见外官,住在宫中自然不大方便。 皇帝索性便将京城中一处空置王府重新装饰一番,拨给她做公主府。她小小年岁就有了自己的豪宅,初时是兴高采烈搬去住了几天,转头却又想妈妈了,嘤嘤呜呜地搬了回来。 如是折腾了几个来回,直到前些日子,她才算真在公主府里住稳当了。 叶清瞻这两年虽然没回京城,却也知晓公主府上如今是个热灶。户部在原有的机构架设之外,特意辟出了交通、银海二司,这二司的主管可就是这位小侄女了。 交通司管的是这两年里程数直线上升的国道、国道左近的官营驿站、茶舍、酒肆、收费站,银海司管的便是大燕银行与其他民间信贷机构了。 叶清瞻原本还担心着朝廷里没有人能玩得动金融这行当,但大燕银行竟就在一个小女孩的手下运转起来了,并且,看起来还运转得挺好。 峄城公主虽然聪明,可远远不到天才的地步。 远的不说,就是那年他返回京城,听她在皇帝面前高谈阔论的时候,她的表现便显出了那点底子来——不过是个挺聪慧、想做事、但思维仍旧缺乏逻辑性的小朋友。 在同龄人里大约可算是出类拔萃,但在成年人面前呢? 就凭这个思维和表达能力,能应付得了户部的老油条们?打死他都不信。 先前皇帝也不肯相信女儿的本事,在这些事情上还多看顾些,可后来连他都不管了,公主还能支棱住,那便必是有个心明眼亮的人帮忙。 应当就是尚婉仪吧。 叶清瞻实在摸不透尚婉仪的底细。他私下里打听,人人都说,这原本是皇后带进宫里的宫女中最笨的一个,连人的脸都记不住。可后来怎么就突然聪慧了,竟连发纸币容易导致通货膨胀的道理都说得出…… 总不能是认字之后自学的吧? 他怀疑尚婉仪是穿越者,可偏偏在京城王府中那短暂的几天相处,她将尾巴捂得严严实实……莫非这个世界上,除了鹿鸣有空间外,这尚婉仪也有空间,里头藏着个现代来的师父,又或是有一整个图书馆? -- 第131页 叶清瞻敲敲自己的脑袋,觉得自个儿大约是魔怔得有些好笑。 管尚婉仪哪儿来的本事作甚,只要她还跟自己在一条船上,那她的本事,不就是自己的本事么? 这三年他忙得很,不曾回京,也不曾见过她,书信往来一去一回也总要一个多月,交流的次数不大多,内容也功利得很,无非是交流一下商路所到之处的畅销货啦,对民间信贷行业的规范化管理啦,在泽州开办银行支行能否盈利啦,从南梁采购粮食补充库存的可行性啦…… 总之都是与她个人的信息毫无关联的话题。 可他却益发觉得这位阿婉姑娘很有价值,若非公主那边的活儿也很重要,他几乎想厚着脸皮请皇帝降旨,拨她来毅亲王府做属官。 还有什么能比跟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工作更畅快的呢? 叶清瞻相信,若是能让尚婉仪选,她也一定更乐意在自己身边做事。 跟着峄城公主,只能借由公主的手,想尽法子挤挣一点点变革的机会。而公主的权力只能通过户部影响二司,多少是要受到掣肘的,这一点,峄城公主颇有怨言,却又无法改变。 大约是因为她爹不想让她改吧。 连公主都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阿婉姑娘一个女官,说不定有多少好想法,都被那帮保守的官员给压下去了。哪里比得上在四州——若是在他这里,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可以给她支持,让她放手施为。 待推广了土豆种植,四州就会有大批多余的农业人口。到时候,无论是搞纺织、造纸之类的轻工业,还是压榨一下鹿鸣,试着搞搞内燃机,走重工业之路……都需要一个脑袋能跟他搭上线的搭档,来帮他分担一点工作量。 思及此处,叶清瞻便打定了主意。这一回回到京城,除却和皇兄好好沟通外,他还得去一趟公主府。 先把侄女哄高兴了,然后挖她墙角。 反正如今大燕银行也能正常经营了,发贷款——修路——收过路费——搞官营餐厅旅店的经营模式也稳定了,把尚婉仪这么能干的人放在她身边,不是挺浪费的嘛。 大燕的人才,就该时刻顶到最需要她机灵才智的地方去! 怀揣着如此完美的计划,叶清瞻将府中事务照例安排妥当,带着土豆们踏上返京的路。这一程他是走了那京泽大道,真有几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思。 到了京城,皇帝果然对土豆很有些兴趣。听闻这许多土豆竟只是用一个种出来的,更是大为欢喜,笑道:“且不要都烧来吃了,留几个与朕做种苗。叫人去种,若果有那么高的产量,阿瞻,你要什么,朕都给你!” 第66章 叶清瞻心下一喜,便将想为鹿鸣求个爵位的事儿说了出来。皇帝闻言大笑:“你倒是个好兄长。也罢,待几个月之后,若这土豆,真是那么好的东西,朕给他机会去教引百姓种植。再立下功来,封他个伯爵冼如何?” 伯……? 叶清瞻一怔,登时便立起身来替鹿鸣谢恩。若就爵位说,伯爵只比子爵高一级,可子爵假若想攀上伯爵,那还真得立下一番赫赫扬扬的功劳来才成。 “这……伯爵份位,未免也太高了。”他谦虚道,“他不识字,也不通武,若是仅凭寻到土豆,学会种植,便能做伯爵的话,岂非什么白丁都可肖想大燕的爵位?” 皇帝呵地一笑:“若是什么白丁都能拿出叫天下百姓吃饱的好东西,朕还顾惜那两个爵位不成?你放心,朕不欺负你的人。给那鹿小子个爵位,那姓王的小东西,也给他加加官爵,你可满意?” 叶清瞻露出很弟的奸计得逞微笑:“臣弟先替那小子谢过陛下!” 皇帝无所谓地摆摆手:“你自己呢?你就没什么想要的?” “臣弟想跟陛下讨个人,不过……那人是在公主府里,便是陛下松口了,臣弟也还得去寻仙娘商量。是而先前并未提起。” “讨个……公主府的人?”皇帝一怔,“你要杨英韶?” 杨英韶? “永宁侯世子怎么去公主府了?”叶清瞻满脸写着惊异。 “你不是要杨英韶么?” “自然不是。杨英韶是侯府世子,臣弟讨去做什么?切磋武艺吗?” 皇帝恍然:“你怕是……想要那尚婉仪?” 眼见着这堂弟点了头:“如今四州改革进展良好,但离陛下期许,尚且相差甚远。臣弟身边委实没有个得用的人,就瞧中了仙娘的女官……银海、交通二司如今运转流畅,仙娘身边大概也不急着用人,不如将她借给臣弟数年……” 皇帝嘴角微抽:“阿瞻,你知道尚女官多少岁数?” 叶清瞻一怔:“这……有什么关系?” “她快三十了,尚未婚嫁,你要她?” “臣弟又不是要娶她……” “……”皇帝摇头,“别问仙娘了,朕都不答应。她是今后要上前朝的女官,也算得上有心入仕妇人之表率。若是这样的人也无夫无子,叫人看上去,倒像是不生养的女人才能做朝廷的差事似的,实在不像话。朕和梓潼这阵子也想要给她赐婚,今后才好提拔她,你,就别出来捣乱了!” 叶清瞻有很多的问号。 这算是什么奇怪的拒绝理由? 天下最厉害的女官没结婚,能等同于朝廷想让不结婚的女人当官吗? -- 第132页 这些日子以来,他跟皇帝商量了不少事儿,其中也包括叫女子走出家门——那可都是活生生的劳动力,浪费了不可惜吗?不提理论,就是苏流光她们几个让京城妇人一起织蕾丝后,这种昂贵的手工艺品便使得京城书店的生意都好了起来。 为什么?因为女人有了钱就要叫儿女念书。 请不起塾师,读不起私塾,难道还能买不起几本开蒙小册子? 若是整个大燕所有的妇人都有收入,那想来下一代劳动力的质量都会提高的。 可想让妇人们走出家门,单单要贫家女出来做手工,那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就依照大燕祖制,重新选几个本事出众的女子去做官。 这至少能让自诩文采过于兄弟、见识胜过须眉的高门贵女们行动起来,此后上行下效,从峄城公主起,形成各阶级妇女踊跃走向社会、创造财富的好风气。 叶清瞻还记得,这份谏书是自己写的。彼时对美好未来的畅想激起了他的一腔热血,却居然忘了,一个国家的延续要靠女人的肚皮生孩子。 若是女官们都是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的,后来的才女们多半会认定女人不婚好轻松。 这可不是个好榜样。 想通这么个逻辑并不费难,可说服自己接受如此的命运会落在阿婉姑娘头上,叶清瞻总不是个滋味儿。 她确实是个出色的女官人选,朝廷要是为这样的女官选个样样都出挑的英杰才俊,或许也能鼓励那些姑娘们立志读书,好摆脱被爹娘胡乱嫁人的命运,去领个朝廷分配的好丈夫。 但是,婚姻这种事情,当真是朝廷安排的就是好姻缘吗? 他要跟尚婉仪多往来,不是见面,就是通信,这一层,天下几个男人能忍? 便是那男子知晓他们光风霁月,不萦于怀,可他真的能理解阿婉的心意和想法吗?他们能谈到一起去吗?若只成就了一对相敬如冰的夫妻,阿婉会过得快乐吗? 再者,他们还会有儿女,可这个年头,女人生孩子是多危险的一件事啊。 一想到那么聪明靠谱的阿婉女官,可能因为一个只会尖叫和吐口水的人类幼崽面临生命危险,叶清瞻就很想提住那个引发一切麻烦的孩子爹的领子,把他摁到水缸里头去。 在他眼里,女人最珍贵的东西是她的头脑,不是生养儿女的那一套脏器。 可头脑男人也有,生孩子却必须得女子来。 “皇兄可有了人选?”他问,也不知道自己想问出个什么来,一忽儿希望她嫁个德高望重膝下儿女成行的老头子,直接过去做老夫人,谁也不敢开罪半分;一会儿又希望皇兄给她选个年貌相当知情解意的小白脸儿,至少长得帅看着舒服。 但细细思索,这两种希望,任是哪一样成真了,他都不大高兴。 “没有呢。嫁个老的皇后不答应,嫁个年少的,人家也不答应。年岁与她差不多的,如今不是有夫人,便是克妻命。”皇帝道,“在京城找个合宜的都如此难,你若是把人带走,过个三五年给朕还回来,朕能挑的就更少了。你啊,也不能只看着一个人好用就将人当做工具,做官长的,总要想想部下的需求。” 叶清瞻心道,若是你真考虑了阿婉姑娘的处境,她多半不会觉得自己需要个丈夫…… 但真的不需要吗? 那念头初生时他是很笃定的,可立时便变得犹疑起来。 万一她也想嫁人呢?他认识的女人——主要是现实的妹妹和此间的妹妹——没有一个不想要琴瑟和鸣的夫君……或许臭味相投的男友也行。 对了,还有儿女。 别说一个才华过人的女官,便是真实存在过的女皇,也是生儿育女的。或许,女人并不会因为生育危险,可能终结她本有志向的人生就放弃生育。 叶清瞻的脑袋动得快,可越是想得明白,越觉得为她难过。 他可以因为不想承担家庭的责任而不婚不娶,没有人会指责他给天下男子带了个坏头。可阿婉姑娘…… 眼见他苦了脸,皇帝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你那里有没有什么可以推荐的男子,与她情形相当,能凑成一对的?若是你那里有人可与她相配,她跟着夫君去你那边,倒也是个可行的事由。” 相配的? 但凡有个能跟她比的,他还千里迢迢来找侄女挖人? 叶清瞻摇头,一声“没有”回答得格外决绝,毫不犹豫。 皇帝便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就该早点儿给她许人家。先时她说一辈子服侍梓潼,朕与梓潼也就不当心她的事儿了。可这女人呢,错过了好年华,怎么找夫家都找不到个像话的。就这几天,仙娘要去塞上看榷场,她也跟着去了,朕想着,若是军中有好男儿,能与她看对了眼,也还不坏……” 叶清瞻攥紧了拳头,他想说那些糙军汉与阿婉姑娘这么个冰灵雪秀的女孩儿怎么能看对眼? 可他治下也一样没有配得上她的人。 她嫁谁都是被糟践了,他咽不下这口气。 可一口气堵在胸口,却堵出个新念头,他豁然开朗般抬起头,问:“皇兄,您看臣弟如何?” 皇帝这次是真的愣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看了叶清瞻十来秒,问:“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朕想的那个意思不是?” “把尚女官嫁给臣弟,您看使不使得?” -- 第133页 皇帝的嘴唇哆嗦着,一根食指隔空点着叶清瞻的鼻子,不停地颤抖:“你,你你你,你……” 眼看着就像要中风了。 叶清瞻连忙道:“第一,臣弟那里需要个帮手,看她最好,若是嫁给臣弟,自然能跟着臣弟走;第二,臣弟与她相谈甚欢,今后也可一同做事,为大燕出力;第三,出色的女官可以嫁给大燕顶出色的亲王,不是臣弟自夸,天下想嫁臣弟做王妃的女子也不少,这为朝廷出力得善果的结局,不也挺适合教化民间妇女的?” 皇帝的指头不哆嗦了,他皱着眉头,道:“这固然好,可阿瞻你是个亲王,她虽然有幸服侍梓潼,到底是寻常百姓家出身,又自卖为奴婢,这……配你是可惜了你啊。” “皇兄,臣弟这三十多年来,唯独与她一个女子还能说几句话,相处起来也不甚尴尬。您先前不也愁臣弟的婚事么?这一下解决两个麻烦,岂不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儿?臣弟倒是愿意的。” 皇帝瞧着他,仿佛是想看出他这言语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叶清瞻就那么端端正正站着由他打量。他猜皇帝现下一定是在考虑,将皇后和公主一系的尚婉仪嫁给他,到底是不是一招昏棋。 哪怕他先前并不曾怀疑过他们,可这几年,公主,他,甚至还有永宁侯府,都越走越近了。 而公主母亲的膝下还养着小太孙……老头子怕是又开始担心他手中的皇权了。 真是可笑又可怜,他不时就要重新评估一下天下的势力,生怕有谁威胁了他掌中的权柄,为此不惜对自己的儿子下手。 叶清瞻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他向皇帝索要尚婉仪的方式,可能不大对。 他若是告诉皇帝,自己心爱皇嫂的侍女,又不敢冒犯,因此至今未娶,原以为要把这个秘密带到陵墓里去,可既然今日遇到这个机会,那么说什么也要争一争——若不过是他的一片痴情,或许皇帝会答应得痛快些。 可他说了什么?他说尚婉仪聪慧过人,若能与他一起南下,必然能好好辅佐于他。 他怎么就没想到,随着四州改革的推进,皇帝也很有可能对他不放心呢? 终于,皇帝道:“容朕想想。她是仙娘倚重的人,真要给你,也得仙娘同意才行。” 叶清瞻没有说什么,他只是点头,心中却是越想越悔。 第67章 说出口的话无法收回,叶清瞻离宫之时,心中着实懊丧得很。 若皇兄只是不肯她嫁给他也便罢了,可若是因此看到了阿婉女官的可贵之处,竟自纳了她做妃妾,那可怎么好? 说来皇帝便是再老,到底是天下至尊。他要选新妃嫔,那自然也是韶龄玉貌,阿婉女官的岁数放在那里,原本已然不至于被他放入眼中了,可自己这一通胡话…… 他简直想给自己两耳光,不由便对小内监们道:“本王要去公主府,开道!” 小内侍却是一怔:“您去公主府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将今日之事告诉公主和尚女官,一起想个办法。 可转念却想到了,皇帝提过,公主去北境巡视大燕和柔然的榷场了,连阿婉都跟着走了。 她们不在京中,如今书信也不知是通还是不通,这可真真是没了办法。 他也不敢再跟皇帝提及尚婉仪了,如今多说一个字儿,都是错。 如今唯一的希望是皇后娘娘……尚婉仪到底曾是皇后的人,她的归宿,皇后总有发言权。若是皇后娘娘能相劝一二,事情也许有转圜余地,可皇后…… 秦皇后是会为了一个婢女出口反对皇帝意思的人么? 他简直是欠得出彩,欠得开花! 如今真真是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来,叶清瞻在亲王府里住着的这几日,端的是茶不思饭不想,怎么都觉得自己将阿婉女官害得好惨。 原不过是嫁个不知道可不可心意的郎君,婚后还有法子出来做官。可他那些不怎么吉利的猜测若成了真,不是毁了人家姑娘一辈子么? 叶清瞻可不觉得,给一个不知道哪天就会龙驭宾天的老皇帝做妃子是件好事。 思前想后,他终于再次上书,却是求请皇帝允许自己也前往北边的榷场看看。理由是四州物产丰饶,说不定能跟柔然人签下大单子来,顺便还说,自己北归匆忙没带卫士,劳烦皇帝派些侍卫跟着。 以他的武艺,那些侍卫想把他做掉,自然不可能,但只要他不故意隐瞒行踪,侍卫们总能发现他跟什么人接触了的。 侍卫们知道了,皇帝就知道了。 叶清瞻不可能将兵权或是四州的治权交出去,他只能用自己透明的言行,来表达自己对君上绝无二心。 这一回皇帝倒是准了,批回来的折子上一行红字,却是“泽州事务不可轻慢,速去速归。” 能去就好!只要能见到公主和阿婉,见一面说几句话就好! 叶清瞻带着侍卫出了京城便是一路飞驰,白日里换马不换人,夜里才在驿站歇息三五个时辰。这么的跑了五天,终于是到了鹿州了。 这鹿州原是永宁侯的大营所在,是北线诸城中最安全的城池,如今也是大燕与柔然诸部最大的那个榷场所在地。峄城公主要巡视榷场,也是要先来鹿州的。 她虽早动身了半个月,可公主的车驾仪仗浩浩荡荡,沿途遇州县好歹要去打个照面,岂能如毅亲王一行那样,只管打马狂奔,不理沿路官府? -- 第134页 是而叶清瞻抵达鹿州的时候,公主才到了一天,仍在休憩整顿,还不曾往榷场去呢。 永宁侯原本一心一意招待公主,不想天上又掉下个亲王来,险些儿手一抖捻断几根胡须。索性安排两位主子同时去榷场上看看,安保后勤一应同时准备,免得来回调配麻烦,再个出纰漏可就完了。 ……虽然以柔然人的身手,想让毅亲王和峄城公主遇到“纰漏”,也挺难的。 姑且不说毅亲王是传说中剑技高超的游侠,便是峄城公主,习武多年后也是个身手矫捷反应敏锐的姑娘。 永宁侯都不必与她交手,见她上下马的动作,行动时的体态,便知她的武艺已然不比寻常将官差了。 也不知道他儿子是怎么教的,几年前不还说公主体弱,天然不适合学武么? 如今却是怎么也瞧不出了。 峄城公主本人其实并不需要休息。这一路她宝马香车伺候着,虽然兴致来了也出去骑会儿马,到底随时能回去休息。公主的车里堆满了软软的垫子,柔滑的丝毯,车角压着熏香路,小案几上放满点心果子,宛如现代的头等舱…… 如今从京城到鹿州的路也修得好了,除却舒兰与这个现代人之外,谁都对这路面挑不出毛病来。公主要是倦了,在车上打个盹儿,醒来都不会觉得骨头酸。 更况,从她进了公主府,杨英韶便被父皇拨给她了。如今杨英韶也随驾的,撩开车帘便能瞧见他在一边骑马相随,听到动静便回头瞧她一眼,双眸含笑,看得她脸一热,心顿时就跳的好快。 这一路上没有父皇也没有母后,一行人里数她最大,公主就勇敢了一下,要他上车陪着她。 他要拒绝,她就沉下脸,摆出一副很凶的样子:“世子是不肯听旨吗?” 杨英韶:…… 他还能怎么样? 公主车驾里的空间明明那么大,可他上了车之后,坐在公主面前,却觉得此处狭小得让他不敢抬头。 哪怕是重生一回,经过这十多年的岁月,他也渐渐接受了自己重新由小童长成少年的身躯。如今除却记忆之外,多半行止皆与同龄人无二——便是面对峄城公主时的心情也是如此,仿佛他不再拥有一个成年男人的灵魂,而只是永宁侯府年少的世子,心心念念爱慕着一个最甜蜜最可爱的姑娘。 他亲眼目睹她的容色一天天变化,宛如花苞在暖阳下逐渐绽放。有时候他也想和前世她的模样对比,可不知道为什么,曾深深烙印在记忆中的“峄城公主”的脸,却逐渐黯淡直至他再也想不起来。 他分明知道,前世公主初嫁时的容光有多么令人惊艳,饶是他心中唯有苏流光,见到那美艳的面庞,也不禁心生怅惘。这样的美人儿只能嫁给他,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真是太可惜了。 可就连那令人惊艳的一瞥,如今也丧失了颜色和线条,他再也想不起她那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脑海中留下的公主的模样,只是眼前的少女,她怎么说话,怎么笑,她眼波流转时倏忽而过的娇羞,她在官员们面前高谈阔论时微扬的下巴又是如何自信骄傲。 她是清风亦是暖阳,她是他想到便觉得心间软成一团的姑娘。 当她就在案几的对面时,他实在有些心慌。 “你看我嘛。”她轻声笑,小声说,“我不好看么?为什么你一直低着头呀……” “殿下是天下最好看的姑娘,所以臣才低着头。”他说,有火在他的心口烧,在他的喉咙烧。 “骗人。”她索性趴在几案上,脸枕着自己的手臂,抬眼看他,这一来杨英韶便是不抬头也躲不过她的目光,四目相对之间,他的呼吸陡然急促了些。 接着她突然探过身子,一把捉住了他的手,在他惊慌之间,她将他的手捂在自己脸上,然后趴回了几案。 他的手被压在她脸下头,一时不知该不该抽出来。只看着她闭上眼,假作要小憩,脸颊上却生出淡淡的两团芙蓉色。 杨英韶便觉得那只手似有千斤重,要抽出来却是万万不能了。 他的掌心托着她的面颊,少女的肌肤柔滑已极,在他掌中蕴出一团令人心跳的温热。 他端正地跪坐在她面前,沉默地感知这一刻似乎有些唐突的碰触,车角的熏炉吐出淡淡的白雾……他终于微微眯合了眼眸。 胸腔被难言的酸软填满。 对于未曾彼此表明心意的年少的恋人而言,这一刻大约是值得永远记住的一刻吧? 没有说一个字,可“我喜欢你”,又何必要说出来呢? 他望向她的眼神是喜欢她,她对他展露笑颜是喜欢他。 他借给她靠的肩膀是喜欢她,她在他肩上蹭蹭脸的动作是喜欢他。 到底是古代背景的时空,饶是峄城公主是这一行人里顶大的主子,也并不敢和心上人干出足够没羞没臊的事儿——她还想让杨英韶做她的驸马呢,怎么也不能在婚前让驸马觉得她是个欺负正经少年的轻浮坏公主。 连亲一下都不敢。 就只是靠一靠,牵牵手,即使这样,两个人也是双双红着脸,偶尔四目相对,便都忍不住面上笑意。 叫一直在车里服侍公主,实则当了一路吉祥物的舒兰与好像在看青春偶像剧。 越看越觉得杨英韶这人着实废柴。 -- 第135页 公主是真正的小姑娘,不管处理正事时多么杀伐果断,遇上爱情都是要羞涩胆怯一下的,可你杨英韶是个重生的人啊,上辈子你们俩是货真价实的夫妻,这辈子又是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 可在古言世界里好不容易才能出现的婚前二人世界场景,你就只牵个手? 连个亲额头都没有? 舒兰与把自己坨了坨,塞到驾舆的边边去。小孩子谈恋爱真无聊,虽然两个人颜值都养眼,也没什么可看的。 不狗血,不刺激,没爆点,没意思。 就这样,到了鹿州城,杨英韶和峄城公主见到永宁侯后,仍是摆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正直脸。私下里彼此相视一眼,却都露出了又欢喜又不好意思的笑容。 舒兰与看在眼中只得暗叹,你们这样的都不行,放到现代,中学生情侣像你们这么菜的,早就被喊家长了。 她还不知道,她的报应眼见着就要到来。 第68章 鹿州虽已然是北境最大的城池,但到底不能同京城相比。此间最好的驿站,在永宁侯眼中也是破破烂烂,勉强能接待一下京城来的太监罢了。 接待公主,接待亲王,都是万万不能。 他已然将自己的住宅腾出来给峄城公主住了,那毅亲王显然就不好住在那里。所幸毅亲王也不挑,答应与他一道住在城外的军营里。 ——就连军营里的舒适度都比驿站高。 毅亲王表示很是无妨,他在泽州的时候也不时会去军营里跟将士们同甘共苦一下的,只要他那娇滴滴的小侄女儿住得好,那便得了。 永宁侯这才松下一口气,还没等那股庆幸劲儿过去,毅亲王便道:“本王今日有事要去见一见仙娘,依您所见,安排在什么地方合适?” 永宁侯:安排在什么地方都不合适! “明日殿下要去榷场,您不也一起么?”他问,言下之意便是“有事儿明天说”。 毅亲王却一边颔首,一边道:“看榷场是看榷场,见侄女是见侄女。今日的事,不必留到明日去说。” 永宁侯这就有点儿拿不准了,有什么急事要今日便跟公主说?榷场都能明日再去,独这一事比榷场还紧要些? 然而他不好拦着,只能派人去自家宅邸通禀公主。所幸峄城公主每天都精神饱满,活蹦乱跳,便是今儿个,也不曾因一路辛苦而闭门谢客…… 她不仅答应见叔父,还安排人去布置一场家宴,既然是家宴,那么永宁侯和杨英韶也不妨出席——她的确也派人询问过了,可永宁侯推说军务繁忙,杨英韶亦不好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去赴峄城公主的宴会,因此双双辞去,公主虽有些失望,但想到今日能见到久未相见的叔父,到底还是颇为欢喜的。 再者,永宁侯人虽不曾来,却派遣了两个厨子,带了数头肥羊回来。道是塞上菜果粗疏,不堪入贵人眼目,然而这羊肉却是好得天下无双,不容错过。 峄城公主在宫中长大,如何不知鹿州出好羊肉,登时便心喜得展开笑颜,倒也不把永宁侯不肯赴宴的事情往心上去了。 她要安排篝火,要请皇叔在篝火边看着厨子将羊烤得外脆里嫩,香气扑鼻,片下肉来,放在烤得酥香的软饼上端上来,那时候,透明却带着几丝晕光的肉汁,还在羊肉的肌理中溢流呢。 再来些柔然人的甜奶酒,度数不高,入口却温润,这才是边塞一游的正确打开方式! 她在永宁侯府里兴兴头头地期待一场篝火边的晚宴,宴会开始前便心意雀跃,可坐在她面前的叶清瞻,纵使捧起茶来喝了一口,却是益发心思难安。 他一路上是想着要将跟皇帝的说法告诉峄城公主,好叫公主心中有个防备,便是推说自己不肯放阿婉离开也好,千万别叫阿婉女官落到一场不幸的婚姻中去便是。 可这临到眼前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尤其尚婉仪始终就在峄城公主身后跟着,当着别人的面说这事儿,怕不大好吧? 峄城公主与他仍不生分,见了他便笑:“皇叔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半分不显老。” 叶清瞻由不得一梗,他思来想去自己也不过三十出头,也不该到“显老”的岁数。 “你却是长大了,瞧着再也不是那不到我腰高的小东西了。” 峄城公主直笑:“可不是么?人人都说小孩子一天一个样,皇叔多年不曾回京,我便是长成了大人模样也不奇怪。” “长成了,倒也是个美人儿。”叶清瞻打趣道,“也不知今后皇兄要选个怎样的驸马,方配得上我家的仙娘。” 峄城公主脸微红,她早就给自己安排好了驸马啦,只需要跟父皇说一声,请他赐婚,便是一段好姻缘。 可是这话不能跟叔父说。她只能瞪叶清瞻一眼:“皇叔怎么能跟我说这个话?你自己没有王妃,不也过得热闹自在,却来催我做什么?” 叶清瞻心下一梗,情不自禁往在公主身边杵着发呆的舒兰与脸上看去。 而仍旧对命运一无所知的苦主与他目光交接,微微一怔,满脸懵逼。 他看她干什么? 叶清瞻和公主,如今说来都既是主子又是老友,她偶尔做出一点小小的失仪行为也不会被怪罪。因此她抬起手极快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没什么异物,难不成是今日的胭脂坨了,在脸上堆起个仿痘妆? -- 第136页 要了命,叶清瞻还对她笑。 脑袋瓦特了么,看我干什么?我是给你们叶家干活的长工啊! 舒兰与心中暗骂一句,连忙低头,不敢再看叶清瞻。这人笑起来杀伤力太强,唯有不看才能保命。 传说中,毅亲王看女人一向与看男子无二,从不会如其他男人般,盯着一个女子露出勾勾搭搭的眼神。也不知是教养良好,还是心理扭曲,但总之,这个习惯大大降低了女性朋友们被这个无情的家伙戳到芳心的可能性。 天下女子,便是喜欢男人俊美,那也是图自己看了高兴的,如毅亲王这么一块捂不热的冰,烧不起的木头,谁会死缠烂打地撩他? 更况他连婚事都不议,叫几家原想叫女儿当王妃的世族前后碰过软钉子。但凡有点儿脸皮的家族,便是有那么个盼望,也不会主动跟叶清瞻提——我看您缺个王妃,我家姑娘不错…… 那不是找着成为京城笑话榜的新榜首么? 叶清瞻十六七岁的时候不想成亲,耽误到二十六七岁,便无人敢问他的婚事究竟如何打算。 可他一点儿也瞧不出后悔来,仍是从泽州往京城两边儿溜达,亲王府住着,工作干着,公费旅行,一点儿不缺游伴,那不搭理姑娘的毛病,也半点儿改的意思都没有。 可他为什么要对她破例啊。 舒兰与想了想,自己也是见过毅亲王笑的,几年前他们初见的时候,他就笑得爽朗敞亮,叫人看了便觉得这是个胸中毫无腌臜事的干净人物。 现在她不会被表象欺骗了,别看叶清瞻笑容清澈,心里头黑着呢!多年以前他就想盗印南梁的纸币,搞乱人家的金融市场,若非舒兰与跟他说明纸币印少了不顶用,印多了动静太大,只怕这损招已经施行起来了! 他对她笑,别是有什么奸计吧,比如骗她去泽州给他打工…… 舒兰与自己都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这位殿下上一次来信就说,他想要个助手,可偏生身边没有一个人的思路能跟上他的,好不容易遇到了与他心思相通的她,却偏偏已经跟着公主了,真是令人扼腕。 舒兰与可不会会错意——他绝不是说他与她是心灵的知己,只不过两个现代人总有些共同的常识,而这些常识,在处于封建社会阶段的本空间里,绝大多数人还不知道,一时半会儿也理解不了。 若要打比方,便是一个男高中生和一个女高中生,可以丝毫不带感情地坐在一起,讨论一道圆锥曲线大题,但你让他去跟一个幼儿园文化水平的同龄人讲酸碱中和生成水,那就相当艰难了。 舒兰与自知自个儿就是那个文化程度可能和他差不了太多的女同学。 但她不会是那个唯一的女同学。 京城中还藏着一位大佬呢——苏流光。 别看这姑娘这几年低调得很,但她在“发明畅销单品”上的本事,早就入了公主的眼。 舒兰与再三试探,也算摸到了她的几分底细。她是带着快穿女主的气运,可却不像是经历过现代的,那“收集科技点”的技能,虽还不清楚具体机制,但只要是当下能制造的东西,给苏流光看过,她就知道该怎么制作。 从赚钱的常识上,她或许胜过苏流光那么一点点,可要说促进工商业发展,那苏流光这技能简直就是核武器级别。 在她面前没有商业机密,这女人是有多可怕? 从叶清瞻的表现上看,他在现代也对商学常识有一定的了解。多少不拘,但至少不是个麻瓜。这就跟舒兰与的定位重复了…… 正如一个五人副本小队不需要两个MT,在封建社会搞改革也不需要两本版号不大一致的基础经济学。 她舒兰与在峄城公主身边,学过的知识是能发挥用场的。可若是去了毅亲王手下,却只能给他查漏补缺。 叶清瞻真要搞好改革,那他更需要的人该是苏流光。有苏流光在,他不仅会有源源不断的新奇小商品能卖到南梁去赚外汇,说不定还能搞出近代工厂用的那些机器来。 那会是一个伟大又可怕的时代的开端。 那个时代将无数人的血泪挤压成矛戟,刺开了笼罩人类千年的漫漫长夜…… 若大燕真能走到那一步,别说干掉南梁统一夏族地面,便是搞定这个时空里所有国家,都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但那太远了。 舒兰与晃晃头,将自己的思维扯回来,她大约是想多了——这几年的来往,毅亲王或许已经把她当做朋友了,朋友之间目光交流,笑一笑又怎么了? 或许他就是偶尔没安坏心眼呢? 可当她忍不住看向叶清瞻时,却觉得自己不该相信他会“纯善”,哪怕只是一秒钟。 现下叶清瞻的表情实在是有点儿复杂,仿佛有话说不出。 他到底是怎么了?是公主嘲讽他没有王妃,戳到了他突然出现的软肋,还是刚才他在自己脸上看到了什么让他的世界观崩碎的东西? “逍遥自在……也不能一直这么自在下去,这亲……迟早是要成的。”他说这话,舌尖都直往牙齿上撞。 换公主睁大眼睛:“什么?父皇终于强迫皇叔您娶亲了吗?是谁家的闺秀?” 叶清瞻笑了笑,又笑了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尴尬:“陛下没有强迫我,是我自己乐意的。” -- 第137页 睁眼已经不能表达公主的惊奇了,她张口结舌半天,终于道:“皇叔你看中了谁?莫非是瞧中了南梁的公主吗?” 在她小小的心里,这位皇叔的眼光奇奇怪怪,什么温柔的刁蛮的聪慧的娇憨的美丽的知性的会撒娇的有文采的……总之正常男人会喜欢的小姐姐他通通看不上。 能让他想娶的,想来不是什么江湖侠女,就是敌国的妖婆吧? 第69章 叶清瞻像是被人戳了一刀般,就差没跳起来了,否认三连:“没有,不可能,别坏我名声!” 舒兰与上一秒还在怀疑这位朋友打什么鬼主意,下一秒就被他这急吼吼剖白的架势逗笑了。虽然不晓得公主怎么开出这样的一个脑洞来,她也猜叶清瞻要娶的姑娘一定不是寻常人物,但南梁公主……这个设定还是太作死了一点儿。 叶清瞻若是嫌脑袋长在脖子上有点太沉,大可想别的办法自裁,很没有必要用自己的性命为后世人留下一曲哀婉的悲之恋歌。 峄城公主笑得花枝乱颤:“我只是这么说说嘛,皇叔不要急眼儿……再说,若是您真娶了个伪朝公主,咱们动手征讨他们岂不是更为顺理成章?” 叶清瞻这才松了一口气:“仙娘,话可不能乱说。伪朝与我朝世代为敌,绝无长久共存的道理。我便是瞎了眼也不至于瞧中他们的女人的。” 公主嘿嘿一笑,道:“话本里不都写些什么盖世英雄爱上敌国美人儿的故事?” “……那话本子哪里能当得真,什么穷酸书生考中了状元便能迎娶公主——前年不也考过了殿试,那状元郎,仙娘你稀不稀罕啊?” 峄城公主立时撇了嘴。那状元倒是不老不丑,只是瞧着脆弱不堪,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折了似的。跟她的杨英韶比,那是怎么也赶不上的。 “好啦,我知道话本无稽了,可皇叔究竟是要娶谁家姑娘?”她还是没有放弃八卦。 叶清瞻用笑容掩饰不安,道:“你也很是熟悉的。” 她熟悉? 峄城公主蹙眉道:“若说熟悉,外头官宦人家的小姐,我真真没几个熟悉的……” 虽然逢年过节宫中都延请官员家的女眷赴宴,可什么时候都只有人家巴结她的份儿,她何必去了解人家? 叶清瞻只觉心脏在胸膛里跳动的声音重如巨人的脚步,他将目光投向公主身边:“她。” 他看得不偏不倚,正是舒兰与。 而舒兰与:……啥? 峄城公主转头看了一眼,正见到舒兰与满脸写着“什么玩意儿”的神情。 这…… “皇叔?”她的声音跟着哆嗦,“你是说……你要娶……阿婉?” 叶清瞻郑重点头。 公主麻了,听闻皇叔要娶亲时她已经够惊诧的了,但此刻惊诧值已经过载了。她歪了歪头,想了想:“哦……你看中阿婉了啊。” 好像也没什么问题。阿婉的岁数,对初嫁女而言是有点儿大,可皇叔这个年岁的男人,要娶妻的不也基本上死过一波夫人了? 她甚至想到离京前父皇提到的,该给阿婉挑个夫婿的事儿了。 峄城公主的常识中不包括“正经女人可以不嫁人”这一点,阿婉先前是奴婢,挑不到好的,如今要去外朝做官,那自然得选个好丈夫。 原本想着边地有没有因战事耽误了娶妻的好汉子,给阿婉选一个,可再好的将军,也比不过她皇叔呀。 她皇叔人生得俊美,武艺高强,见识广博,还有钱,很有钱——父皇都说过,皇叔的私库怕是比他的私库还丰豪些。 嫁给皇叔就能当天下最逍遥的王妃了。 所以她问舒兰与:“你跟皇叔什么时候私定终身的?” 舒兰与:“没有!” “嗯?” “殿下,没有的事,臣妾从没有和亲王殿下私相授受过!”舒兰与醒过神来,急眼了。你大爷的叶清瞻,就算你堂兄逼婚把你逼疯,你也别拖着我进坑啊! 欣赏叶清瞻的美色是一回事儿,突然被点名要嫁给他是另一回事。 有些男人可以看看,但不能谈谈! “呃……”公主便有些尴尬了,眼珠子从舒兰与脸上转到皇叔脸上,再转回舒兰与脸上,心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我说……皇叔,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娶阿婉做妻子?莫不是想叫她去给你干活儿么?” 舒兰与简直感动,叶仙姿不愧是流淌着阴谋算计的天家血液的公主!就算被浪漫的爱情故事短暂地冲昏了头脑,稍稍冷静一下之后还是能看出事物的本质的! 而叶清瞻就有些尴尬了,他咳嗽一声:“这……话也不能这么说。我是想收阿婉姑娘的才识本事为己用,但若仅是如此,我向你借她数月岂不更好?一来我不必给出去这王妃的位分,二来也不必承担做人夫婿的责任,且若只是数月,你与陛下都不会反对吧?” “……”峄城公主皱着眉,她的直觉让她认定皇叔一定有什么瞒着没说的话。 “我之所以同陛下禀报,想娶阿婉姑娘为妻,原是陛下提到此事,要为阿婉姑娘择一良婿。这一点,仙娘和阿婉姑娘可都知晓?” 峄城公主点头,舒兰与满脸警惕,但也点了点头——她知道,她反对,于是公主承诺,在她遇到认为可以嫁的人之前,自己绝不会松口允许父皇把她随便塞给一个什么男人。 -- 第138页 “既然陛下要阿婉姑娘嫁人,那嫁给别人不如嫁给我。”叶清瞻道。 舒兰与:“殿下莫要再说笑了,这话若是传出去,是人都要惊落了眼珠子。陛下安排臣妾嫁人与殿下何干,怎么就使您见义勇为挺身而出了呢?” 叶清瞻道:“你嫁了别人,那人还能许你与我通信不能?便是你我书信中的内容绝无半分暧昧,他能一定信你不能?” 舒兰与皱眉。 这大约是不能的。世上最不容易抹掉的就是男人莫名其妙的嫉妒心。 “既然踏入官场,少不得要应酬往来,阿婉姑娘一个女子与男同僚们共席宴饮,便是仿旧例带着自家夫婿,他又能心平气和不能?” 大约也是不能的。比她官职高的大概不至于要娶她,比她官职低的大概率会碰上被人冷待的局面,难说心中能不能端得平。 “再者,阿婉姑娘婚后可想要儿女?” 当然不想!送走你们仨之后老娘就可以回现实交任务了,谁要在这里给数据生儿育女啊。 是怕自己不疼死在产床上吗? 舒兰与摇头。 “若是嫁了旁人,生不生,可就由不得你了。”叶清瞻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 舒兰与一怔,峄城公主也听着不对,不由问:“难道嫁给皇叔就生不出孩子来?” 她年岁小,又没上过生物课,启蒙也得等到大婚之前才有宫女教她,现时问这问题倒真是思无邪,却把叶清瞻噎了个红脸。 连舒兰与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怪不得叶清瞻这等位高权重的亲王殿下不娶妻不纳妾连个红颜知己都没有,敢是生育功能有问题啊…… 甚至想劝劝他,别哭,这不能怪你,原设定里毅亲王也没有儿女,遇到女主前也是躲得离女人远远的。虽然这“不能人道”的设定不是她写的,但空间构建系统这么理解了,给补了个设定,倒也算是情理之中…… 就是这穿越者有点儿倒霉。人家男人穿越了都开后宫,他穿过来,若不是因为出身尊贵,简直是天造的一个进后宫的料子。 叶清瞻气得头都响。生不生是价值取向,能不能生则事关健康成年人的名誉! 可他总不能跟侄女说他行的吧? 他只是不想在这个时空留下什么牵绊——某些媒体采访过意外穿越的人,他们都说,自己是某一天咔嚓一下就穿了回去的。他倘若在这里娶妻生子,自己一走了之容易,他们可怎么办?他穿回去之后真能不挂心他们? 尚婉仪不想生孩子,他也不想生孩子。尚婉仪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他对她也只有同事友谊,这不是挺好的一段塑料夫妻的缘法么? 只能假作听不到公主话里头那极容易被理解出的意思,道:“总之,若是阿婉姑娘做了我的王妃,便无需担忧这些事情。无论是儿女,还是应酬,抑或今后的事业,皆不会绊着你的脚步……” 舒兰与抿着嘴唇不说话,他给的条件是不错的呀,以这一通分析来看,嫁给他,却也是自己的最好选择。 但这位朋友怕是不了解自己那个金手指的内涵吧? “你的霸道总裁”,可不仅仅是在商场上无往而不利而已! 他还得对女主一往情深,天地虽大眼中唯有你的一颦一笑,红颜虽多魂梦只伴卿卿鬓边脸侧,若没有此等专注,根本不配在言情的世界里出现好吗? 别看他现在条条缕缕说得好,仿佛嫁给他是她能做出的最理智的决定,可那是因为他还没有见识过苏流光呢。 她若是答应下来,等他见了苏流光,染上为情偏执DEBUFF,从此非卿不娶,她在这里岂不是成了个可笑的角色? 峄城公主想了想,问叶清瞻:“皇叔,您跟父皇说要娶阿婉为妻,父皇怎么说?” “陛下尚在考虑,他要跟皇后娘娘与殿下谈谈……” “母亲一定不会拦着的,她对阿婉很好,一定会期待她找个好郎君。我也……呃,阿婉,你愿意嫁给我皇叔么?”峄城公主原想说“我也不会拦着”,可转念想起自己对舒兰与的承诺,连忙多问一句。 舒兰与看看叶清瞻,他对着她轻轻一笑,竟像是一点儿也不紧张她的回答似的。 他是笃定了她会被自己的理由说服,走向这段注定要惊掉人眼的婚姻吗? 于是舒兰与摇头。 “殿下万般好,宛如神祇,是而臣妾从没有将殿下当做世间男子看待,自然也不会生起非分之心。” 公主眼睛滴溜溜转:“可现在是皇叔想娶你啊,你别把他看得那么高嘛……怎么,还是不愿?” 舒兰与坚决摇头。 叶清瞻亦露出了几丝迷茫神情。 虽然他也并没有一定要娶到阿婉姑娘的意思,此来也不过是暗示公主别让她嫁给不合意的人,可她为什么这么坚决地拒绝他? 不像是因为过于敬重而不敢生亵渎之意,分明就是当他是个可怕的人物,很有几分避之不及。 这就有点儿……难受了。 正尴尬着,便听峄城公主笑道:“皇叔可不要怪我。我答应过阿婉的,但凡她不乐意嫁的人,我便都替她挡了。她既然不愿意享您府上一份福气,那少不得还要在我这里吃苦受累了。” 叶清瞻得听公主这一句,心下一块石头落地,面色为之一安。 -- 第139页 他知道皇帝疼宠女儿,便是不肯把尚婉仪给他,也不会拗着公主的意思做出些不正经的行为来。 还好,差一点就把姑娘推进火坑里了。 第70章 舒兰与觉得叶清瞻可能有点儿什么猫饼。 他们现下难道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么?他不应该现下就想跟峄城公主这边拆伙,理应不会这样早早下手对付她,可他要是心里没鬼,求婚失败,他又为何要一脸解脱的样子? 就仿佛是有人逼他做样子似的。 慢说她不能理解,峄城公主也是理解无能。她让舒兰与先出去,自己与叶清瞻谈了一会儿,待永宁侯派来的厨子把羊烤好时才出门,脸色稍稍好了那么一点儿,可好得也有限。 舒兰与没打算在这么多人面前问她谈了些什么,直至夜里公主将要就寝时,方斥退了身边的宫女们,叫她一个人过去。 “阿婉,”她难得正色道,“你觉得,是留在京城好,还是去皇叔那里好?” 若是没有今天这没头没脑的一桩事,舒兰与或许还会客观些,可一想到今儿叶清瞻的那番莫名表态,她…… 她觉得跟着叶清瞻可能会更倒霉。 “臣妾愿意留在京城,殿下也在京城啊。”她说。 “可皇叔说,他那边也需要个有主意的人相助参详,”峄城公主道,“这几年,四州的赋税越发多了,赫然已是朝廷的金库。若是能把那边搞得更好些,对户部的金源也是辅益极大。” 舒兰与沉默三秒,道:“殿下,经了今日的事,臣妾还怎么跟亲王殿下相处?天下岂有这样的无稽之谈,因怕臣妾不能为国效力,便要娶臣妾为妻,免得臣妾叫家中事务分了心不能好好干活?臣妾虽是天家的臣民,理当为大燕尽心尽力,可是,臣妾愿意归愿意,听到别人将臣妾终身之事当一件工具一样安排,心里到底还是不甘愿的。” 峄城公主一怔,问:“你不肯嫁给皇叔,是因为他的目的……让你觉得你被利用了么?” 舒兰与没法拿出苏流光的事情说,便只能抓住这一个梗,摆出自尊心受挫的样子点头:“臣妾若还是个奴婢,命不由己,亲王殿下说什么便只能是什么。可这数年来,臣妾已然是与外头的夫人们没什么差别的女官,能挺起腰杆做人。殿下待臣妾也是万般随和……臣妾……臣妾有罪,不知自己是个什么分量的人,可是,既然被殿下这样关照过了,自己便也没法子砸碎了做人的骨头,把自己当做个玩意儿了。” 峄城公主叹了一口气,她原本已然上了床,靠着引枕和舒兰与说话。此刻却招手叫舒兰与上前,凑过去抓住她的手,道:“没关系的,阿婉,有我在,谁也不敢打碎你的骨头。” “殿下……?”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人间所有的事情,都是这个样子的呀。你……和那些一门心思想嫁给皇叔过富贵日子的高门千金不一样,我一直都知道,可是,我都不曾想到过,你为我出谋划策,不是为了富贵,是为了……做个人。” 习武的少女的手心还带着抓握弓刀留下的茧,分明是修长美丽的手形,却又温暖有力。 她看着舒兰与,道:“你跟别人都不一样,阿婉,就连皇叔也小瞧了你。你不肯嫁他……虽未必是对的,可也没有错。” “殿下?”舒兰与实在不意她会说出这种话来。 “你出去后,皇叔与我解释,道他原想请你去协助他做事,可父皇说,你得抓紧时间成亲,免得今后做了女官,叫天下女子看着不成亲的便宜,耽误了人丁繁衍。是而皇叔便想,与其让你嫁个摸不着底细的男子,不如嫁他。可父皇……好似又不同意了。他担心父皇将你配了不合宜的人好断了他的念想,因此赶来鹿州与我们提醒一句。”峄城公主道,“我听他这么说,倒也明白了一二,觉得他不是十分无稽了。可是,听你一说,又觉得你的道理更对些。” 舒兰与心头微震,听到最后一句,便忍不住苦笑:“殿下,臣妾只是不甘心,倒是……没什么道理的。况且这般道理也不能与人说,若说出去,怕是人人都要道是臣妾的不对。” “为什么?” “……世上总是甘愿做个玩意儿的人更多些。” 峄城公主嘿然良久,终于轻叹一口气,拍拍她的手:“若是别人跟我说,老实听天家的安排便是将自己当做个玩意儿,我一定是要反驳他的。可这话是你说的,阿婉,我想啊想啊,我也不能让人随意摆弄你的命运。若是你也任人摆布,我心疼。” 分明还是初中小姑娘的年岁,但说出这样的话时,峄城公主的眼神温柔深澈,却叫舒兰与心尖子都舒展开来了。 她不愿意任人摆布是真,可这个年代的人,看这一份心思会觉得奇怪难以理解也是真。说出这话的时候,她甚至做好了准备,在公主面前假做冥顽不灵。 可公主竟是“理解”了,不仅理解,还打算纵容她。 “皇叔对你并无邪念,今后若有需要合作的时候,阿婉你还是稍稍帮帮他,若是感到尴尬,不见面也就是了。待咱们回了京城,我去跟父皇说,就说你暂时不成亲,父皇也会答应我的。”她说。 舒兰与说不感动,那自然是假的。她和峄城公主相处这几年,多少也改变了一些公主的思维方式,但她没有试图向公主说明过男女平等、女子可以不结婚不生育之类的现代人常识。 -- 第140页 在当下的生产力条件下,人口就是最重要的生产力要素,一个女人不结婚不生育没什么问题,但若是大家都树立起这个观点来,社会就会失去大量新增劳动力。 这跟在现代时不一样。当下没有“提升劳动力素质”这条路好走,想盘活国民经济的话,当下只能选择“扩充人口规模”。 而这意味着大部分女性的权益都要受到损失——虽然准确来说,这年头的平民,无论男女都是被损害的对象,但女性总是要承担得更多一点,失去得更多一点。 公主允许她“不识抬举”,不嫁给那位国民男神一般的皇叔,该当已是出于和她感情深厚这一重考虑了;能允许她尝试主宰自己的命运,更是了不得的关爱。 舒兰与甚至有一瞬的恍惚,她想公主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真的只是因为多年前那个久远的梦境吗——梦境里,公主卧病在床,只有尚婉仪给她偷偷吃些糖…… 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如果没有峄城公主的话,也许毅亲王“虽然我不在乎你的想法,但我能成全你的事业”的操作也算有吸引力,但显然,公主能给她的是更加可贵的东西。 “这是做什么呀。”小姑娘歪了歪脑袋,道,“我是说实话,你别哭嘛。左右你也是给大燕做事呀,你能离经叛道到哪儿去呢?大不了就是不成亲不生养,可那有什么大不了的。若是真有人拿你不曾成婚当说头,我就亲自去骂她呀,若是她们有阿婉的本事,能叫朝廷一年多赚……不说多的,就十万两银子吧,她们也可以不婚,可以不生。” 舒兰与先前还感动得想哭,此刻却又有些想笑了。 女人本该有不婚不生的自由,与她的能力大小、贡献大小有什么关系呢?可现在不到能谈这个的时候。 峄城公主用这句话能堵住天下人的嘴,也就保住了她作为一个人类在这世界里的自由。 她该谢谢公主。 可真是不知从何谢起。 峄城公主微微眯眼,掩住口唇打了个呵欠:“好啦,我倦啦,要休息了。你也早点儿歇息,明日要去榷场呢。那可是要紧的事儿——对了,皇叔也和我们一起去。你想想他那么傻,不要理他就行了。” ……叶清瞻竟然也会得到“他那么傻”的评语吗? 舒兰与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点了点头:“臣妾告退,殿下好生安睡。” 峄城公主笑眯眯,仿佛一只小狐狸。 舒兰与出了殿便被冻得打了个哆嗦。京中暑热未退,北方却已近秋凉,晚上这夜风一吹,冷得透肉彻骨的。 她加快脚步要去自己的住处,可刚进门,便突然觉得走廊里仿佛有人一般,登时惊出了一身汗,定睛去看,果然有人站在那里。 却又是叶清瞻这个混账。 舒兰与刚刚的三分释怀荡然无存,这人大半夜地出现在她门外,叫谁瞧见了不会乱想?他就是要害死她吧? 就想把他绑起来,派羊舔他脚心,逼问他到底意欲何为。 就算是穿越者,是大佬,也不能老干这种没名堂的事情吧? “阿婉姑娘。”却是他首先开言,“冒犯了。” “殿下要干什么?!”舒兰与的声音都快变调了。 叶清瞻一怔:“呃……道歉。” “道歉?!” 叶清瞻规规矩矩点了头:“先时我思虑欠周,对陛下说了些胡话,今日一时情急,也不曾和姑娘解释清楚。我对姑娘实在并无觊觎之心,只是……只是担心误了姑娘的前程,却反倒弄巧成拙,实在是不堪。” 舒兰与冷笑一声:“殿下啊,我看您不像个傻子,怎么偏在我的事情上屡出昏招?我便是不去四州之地,难道就不帮您了吗?好端端的非要跟陛下提这种昏话,我已经二十八了,二十八,二十八,您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么?我不想嫁人也没必要嫁人了,这个岁数生孩子已经很容易死了!若不是您横插一杠子,陛下提一句也差不多该过去了,难道我不嫁人,陛下还能一直不给我封官不成?可如今陛下看到我,怕是就会想到您的那番话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支撑着她叭叭完这一套。 叶清瞻益发惭愧:“抱歉……其实,我真是因为找到了很好的粮食作物,想借机放手大干一场,才生起请你去我那边协助我的心思的……可不知怎么的就成了这样,我也……” 不知怎么的?你一个大活人,难道还能是被原身的恋爱降智DEBUFF给炸了吗?我也不是苏流光啊! 舒兰与怒气值全满,此刻便是公主在身边大约都压不住她了,她正要反唇相讥,却见叶清瞻接着比划:“那东西名叫土豆,长得快,味道也不坏,产量又多,又埋在地下……” 舒兰与登时愣住了。 他怎么就能把土豆找出来?哦,对了,有鹿鸣…… “那您不需要我。”她道,“您需要永宁侯府那位。” “永宁侯府的……谁?”叶清瞻一怔,难不成杨英韶竟然是个披着武夫皮的天才商人吗? “永宁侯府的管家娘子苏流光。”舒兰与也不管什么原剧情设定了,直接曝光了女主,“我的本事不过是想到些经营的法子,可天下经营的法子左不过那么几样,万变不离其宗,殿下自己想,也能想出胜过我的法子来。苏姑娘的本事却是人所不能及,但凡她见过的东西,都能制出一模一样的来,这样的能耐不比我有用?” -- 第141页 叶清瞻果然愣住了。 第71章 叶清瞻并不是第一次听说苏流光这个名字,但他却是第一回 听说苏流光的本事。 由不得他不吃惊,实在“看到什么就会做什么”这种设定,太过逆天了。 这应该又是个命运之子吧?说不定跟他一样,也是个穿越者。 鹿鸣这小子倒是好眼力,早早便盯上有如此本事的姑娘! 这么说来,请苏流光去南边倒也不坏,一来他的确用得上她的本事,二来也好给鹿鸣个机会接近喜欢的姑娘。 但不知为什么,叶清瞻总觉得心中不大得意,喃喃道:“这固然是好,可她既然是永宁侯府的管家娘子,永宁侯府会放人么?” 舒兰与心道,我是眼看要去户部金库司报到的朝廷命官,你要人的时候顾虑过么? 这话不好说出来,她只道:“给不给,不是得问一问才知晓么?明日永宁侯、世子都在场,殿下问一声便得,又不是什么费难的事情。想来管家娘子地位虽高,到底还是个为人做奴婢的,能跟出了府邸为朝廷办事相比么?” 叶清瞻略略沉默,点了头道:“既然如此,我知晓了,多谢阿婉姑娘提醒。” “殿下不必客气,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臣妾所做的也是分内事。”她说,“倒是殿下不是答应过永宁侯,与他一并住在城外军营中么?如今已经二更天了,若是还不回去,怕是不便交待的吧。” 这是下逐客令了,叶清瞻哪能听不出来,心知自己这一回是自作聪明,将阿婉姑娘得罪狠了。 所幸她还肯念着“大家都是给朝廷办事”这一层,不至于见了他便扭头走掉。 由是只能苦笑道:“是了,差不多该回去了。那么,阿婉姑娘早些歇息。” 舒兰与假惺惺道了一句殿下慢走,脚下去站定不动,她非得看着叶清瞻走了才成,免得这个人又折腾什么幺蛾子。 而武林高人到底有两把刷子,叶清瞻纵身一跃便上了屋顶,他穿了暗青色绸衣,若非是月光在光滑的绸缎上流淌出一抹亮色,几乎看不清他的身形,更无法听到半点儿声音。 舒兰与眼见他动作间那一丝亮光风也似地远去了,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屋躺下,合眼便睡。 心烦归心烦,休息归休息,人在外地本便万事艰难,不好好对待自己简直是要遭雷劈。 更况,明儿个还要一大早起身,跟着峄城公主他们去榷场。 她先时也做过些功课,柔然人分十余部,其中领地与大燕接壤的也不过有三个部落,大燕的榷场便是开给这三个部落的。 在永宁侯与北境各州主官的操持下,如今大燕已经拥有了七个榷场,其中,鹿州的断河榷场是最大的一个,大主顾是虎儿察部,他们爱买的是盐、铁锅、酒,贵人们还爱买茶叶和丝绸。 虎儿察的领地只是草地,只产牛羊马匹,秋天会有些蘑菇,再来可就真没什么好东西了。大燕的商人固然也收这些东西,可他们最想要的还是柔然北部森林里的那些好毛皮。虎儿察人敏锐地发现了商机,开启了当二道贩子的致富之门。 于是迅速发家。 打劫哪有做买卖来钱稳当,跑一趟北边儿,一囊盐就能收到十几条好毛皮,回家上榷场逛逛,一条毛皮又能换一囊盐。 转手便是十几倍的好处! 柔然人虽在草原上游牧,没有发展出大规模的制造业和商业,但人都不是傻子,好赚钱的事情放在不干,去做那赔命的买卖作甚?不消一年便跟大燕商人把关系打得热火朝天,部酋安布尔老爷子和他的独女索摩更是干起了奢侈品统购统销的买卖,硬生生在丝绸和皮毛的往来贸易中插了一杠子,富到“断河草原盛不下安布尔家的牛马”。 另外两个与大燕贸易的部落,虽然没吃到虎儿察部这么大的油水,却也是腹饱肚圆,任是穿着破烂的牧人,家中的妇人也能在脖子里戴一颗“夏人锭子”——就是大燕富人穿给小孩儿戴在手腕上的白银珠子。 跟那些吃不上贸易红利的族人相比,日子过得太过舒坦了。 虽然时日不长,柔然人内部还没有翻脸,不至于为了抢榷场打起来,但南边三个部落的日子已经富到叫人不大顺心了。 据燕军探子传回的消息,虎儿察部的邻居札尼克部和图都部已经跟他们发生了一点摩擦了,他们居然打劫转场中的虎儿察牧人…… 结果被虎儿察人抽了回去。 大家都是生在马背上的勇士,战斗风格一致,指挥水平仿佛,胜负手正在于装备,而装备取决于有没有钱。 虎儿察部的平民战士能配齐一身牛皮甲,贵族武士则能穿得起大燕出口的钢制甲胄,在木杆箭主宰天下的草原战场上,几乎是不死之身。 小规模的摩擦倏忽平息,从两个部落赶来虎儿察投奔亲戚后就赖着不走了的牧人却越来越多。 永宁侯说,凭借他对柔然人的了解,那两个部落的部酋怕是等不了多久就要对虎儿察部动手了,而柔然人的可汗也不会就这么看着——柔然人可不讲什么君臣之道,草原上拳头硬的部落就是有权大声说话,说着说着换个可汗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汗当然不会坐视此等好事发生。虎儿察的军队虽然厉害,可到底也是活着的人,是活人,就会死!他若是号召大家一起动手按死虎儿察部,占了他们的牧场和榷场,想来诸部只会争先恐后地加入打劫大军。 -- 第142页 是而虎儿察部的安布尔老头子最近一直试图说服大燕给他卖军火——什么铠甲,什么骑弩,什么马刀,越多越好,虎儿察掏得起这钱。 但大燕当然不干。 卖了军火,你们转过头来打我们怎么办? 零星卖些钢甲铁胄已经是在朝廷的底线上跳舞了,骑弩和制式马刀?谁敢批准这样的贸易,谁就是想把脑袋和家产全部捐献给国家。 但事情也不是说死了的,峄城公主此来,便带来了她父皇对武器和军备贸易的一点儿想法。 只要价格给的够高,甲胄、马刀、淘汰的旧款骑弩,都可以考虑卖一点儿到草地上去。毕竟大燕还缺马匹呢。 柔然人的马不那么好看,但好养,好跑,当军马再合适不过。 说是巡视榷场,其实是以朝廷的名义和三个柔然部落谈生意,谁最着急,谁的条件最有诚意,就在谁身上发这笔财——跟招投标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第一个投标方自然要紧,可与现实中的招标不同,这一次参加磋商的大佬们根本没有好好打扮。反倒穿成普通燕国商人的模样,仿佛有意要泯然众人。 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 譬如峄城公主就穿着一身花纹素净的男装,虽然蹀躞带上挂了些当下时兴的刀子、火石与装饰的零碎儿,但也描了眉点了唇脂,并不遮掩她的女儿身份,是个跟着父兄出门玩耍的淘气富商千金模样。 叶清瞻穿着一身织着暗灰色云纹的赭色长袍,围了一条金带,冠巾虽是新的,制造也精良,但一打眼绝不显得突兀,同榷场上别家老爷比,也只胜在颜面与气质。 杨英韶的打扮与公主肖似,衣裳料子的花色与款式都差不离,只不过是腰上七事皆是金银掐丝的,比不上峄城公主腰间黄金象牙的贵重,正是假作她哥哥了。此外还佩了一把长刀,很有些少年将官威风凛凛的模样。与叶清瞻相比,竟显得“威震南疆”的毅亲王吊儿郎当。 舒兰与自然是扮演女管家,但照她看来,杨英韶虽然跟在公主身后半个马身处,倒显得和公主金童玉女,十分搭调,而叶清瞻…… 叶清瞻的状态活像像从深山老林里挖来的、不太通人情世故的保镖。他还是带着那么点儿友善的笑意瞟着榷场上的货品,只是眼神只望东西不望人。 做到这一点其实不容易,至少舒兰与看来,榷场上的人比货只多不少。 连她都不知晓哪些是真正做买卖的商人,哪些是永宁侯派来的眼线,哪些是乔装打扮的保安——大家仿佛都忙着行走,观看,吆喝,可迟迟未见成交的。 榷场不比村镇上的集市,入门便要交货税,便是只做买家,牙钱也不能少。按常理说,这地方不会有什么没事儿干就是逛逛的人,大家花了钱进来,自然是要做买卖的。 可货品实在不怎么丰富。 峄城公主兜了小半圈,勒了坐骑,慢下几步,问身后的一名老者:“舅父,他们只有这点儿东西好卖吗?” 舅父?舒兰与一惊,定睛望去,那老者虽也穿绸踏靴,却是须发花白,又肿起一个好大的糟鼻头,庞大的一坨肚子搁在前鞍鞒上,哪里是昨儿见面还英姿不逊少年郎的永宁侯? 但他开了口,虽刻意地说了燕国南边的方言,音色还是与昨日她所闻的无二:“都是个样品,真要是看中了,得到后头帐篷里去面谈。” “样品也没什么好看的啊。” “样品么,只是个品目——你看摊子上摆着羊皮和鹿角的,其实卖的是各类皮张,进去谈了方能见到紫貂银熊,摊子上摆着布匹的,其实各样绸缎绫锦都有。” “那摆小石头的是……” “西域来的宝石首饰,花色张扬富丽,这鹿州与柔然的女人都爱。” “这假骨董呢?”公主指指一名燕国商人,他面前的摊子上摆了一堆生着绿锈的酒爵、沁了血色的玉蝉…… 只是见惯了真东西的公主,只一打眼就能看出做的粗陋不堪,绝不可能是古代贵族所用的好东西。 “就是卖假骨董。” “……柔然人买假骨董做什么?”峄城公主奇道。 “卖到西域去,据说西域再往西数千里也有大国,繁华富庶不亚于咱们夏人的地方,他们的贵人爱买这个,以示家资雄厚,见识广阔。” 公主被逗笑了:“这可真有趣,那他们没有骨董么?也叫柔然人卖几件来大燕玩玩。” “那多半也是买了假的来。”永宁侯大笑,假肚皮一颤一颤,杨英韶有点儿尴尬地转过了头。 父亲说他的形貌在榷场上就为人知,不陪着公主不像话,陪着公主又怕招来心怀不轨之人,因此特意用了什么易容的物事…… 易容有必要把自己变成个邋遢不堪的丑老头子么? 倒是叶清瞻听到这一番话,心下一亮:“要是柔然人真能从那边儿买到东西贩运过来,何不询问打听他们有没有什么好种子?” “种子?” “胡瓜之类的东西,不都是打西域传入夏地的么?若是还有类似的好东西,搞来种种也无不可。若是他们也有织布纺纱的好机械,不妨一并带来。若是真能买到,咱们给这些胡人商人多付些辛苦银子也使得啊。” 舒兰与听得胡瓜那一节时尚在思考,叶清瞻这是何必——鹿鸣都能弄来土豆了,那什么优良品种他搞不来?何必千里迢迢找柔然商人代购,给人赚一大笔手续费走?听到后半句才恍然,这位朋友,敢是意不在新奇农产品啊。 -- 第143页 第72章 (捉虫) 永宁侯虽然答应了下来,但并不曾对此事抱希望,因此先与毅亲王解释一番——想来从鹿州往西域已是千里迢迢,那货物从极西大国东来,少说要易手三五次,便是嘱咐了第一程的柔然商人,后来的事也难以托得稳当。 再说,夷人能有什么好东西呢?若是有,这些年来,柔然人也不知道往西域走了多少回了,怎么什么值得上心的好玩意儿都没带回来? 叶清瞻闻言,思索一二,倒也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也对,只是我自己不能去那极西之国一探究竟,多少有些好奇。” “您怎还这样少年心性啊。”永宁侯笑道,叶清瞻自己亦跟着笑,笑着笑着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永宁侯府还有个值得挖的墙角呢。 他道:“我亦觉得自己有时候不像话得很。” “这是从何说起?”永宁侯以为他在谦虚。 “我若是想要什么,便直接开口向人索要,这可比想去极西之国历练一番更像个不懂事的少年了吧?反倒是真正的少年未必如此——令郎就持重得很。” 天下哪个做爹的不喜欢别人夸自己的儿子?便是永宁侯平素对杨英韶严厉,闻听亲王如此说,心下亦是美滋滋的,不由扭头扫了杨英韶一眼。 这一眼叫他心里突然一咯噔。 当初他嘱咐过儿子,便是有机会和公主走得近,也一定要立稳脚跟,万万不能和峄城公主过分亲近,少年人血气旺盛,若是一时心动闹出点儿什么,无论是成是不成,结果都好不了。 可此刻峄城公主正扯了他儿子的衣袖,笑语道:“哥哥,我想去那首饰摊子瞧瞧,若是有什么好看的,买回去给娘瞧个新鲜!” 若是亲兄妹,如此亲热自然理直气壮,可他们不是亲兄妹啊。 峄城公主的表现非常自然,就好似他们本就该如此熟悉一般。 永宁侯心神微分,脸色便沉了沉,只是隔着那易容时糊上去的粉泥,他的神情变得不那么好确认罢了。 杨英韶甚至没有注意到父亲的眼神,峄城公主要去看首饰,他便答应下来,招呼了舒兰与一起:“尚娘子,我带仙娘去瞧首饰,你也一道来。” “臣……”舒兰与差点说漏了嘴,“我去做什么?” 杨英韶:“付钱。” ……行吧,也对,主子买东西管事结账,没问题。 舒兰与默默摸了摸自己腰间装散碎银子与银票的革囊——不知道“大燕银行”的银票好不好用,她没看到有人拉着成车的铜板和白银结算,这榷场里应该还是有货币兑换机制的。 永宁侯眼见着情势不对,正要出言制止他们,不准他们去逛首饰摊子,便听得身边叶清瞻道:“去吧,阿韶,护好你妹妹。” 杨英韶爽快地答应了。 叶清瞻又向永宁侯笑道:“孩子们来一回榷场,不就是想到处逛逛瞧瞧么?放着他们去吧,以阿韶的身手,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当然不会有事情!永宁侯心道,他已经将今日会出现在榷场里的人祖宗三辈子都问过了,一个可能对公主下手的都没有,又添派了几千名士兵在附近便装游走,便是真有什么心怀不轨之人,也能在片刻之间按住了抓走。 可他是担心这个吗? 他担心的是儿子和公主万一真有点儿什么,今后可就真做不了“纯臣”了。 如永宁侯这样的家世,是不大想让独子尚主的。什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更怕爬得高了摔得重。 但毅亲王开言允许孩子们去玩耍了,他就不好打殿下的面子,只得对儿子点了点头。 回家再收拾这小子。 毅亲王却是对要跟着他们去的舒兰与道:“尚娘子,这个给你。” 说着便抛了一物过来——舒兰与连骑马都是才学会没多久,要她在马背上接抛来的东西,那是为难她。 眼见毅亲王丢过来的那闪闪发光的玩意儿就要掉到地上去,她一声惊呼尚未出口,便听得耳畔一道风响,却是杨英韶一鞭子甩过来,将那东西一抽、一卷、一甩,便攥到了他自己的手里头。 他把那东西递给她,是一只哨子。 倒也不堕皇家体面,这只哨子是白银打的,吞口是青玉嵌的,温润微凉,是好东西。 但……这是让她遇到危险就大声吹哨子吗? 舒兰与的心情有点儿复杂,而叶清瞻跟个没事儿人一般对她挥了挥手,接着跟永宁侯说话去了。 舒兰与只好带着哨子,跟上那对少年情侣。 还好他们两个今日假装是亲兄妹,不会让她当灯泡,也不会喂她吃狗粮。 “这两个小东西……”叶清瞻似有所思。 永宁侯头皮一麻:“阿韶这孩子一向疼宠妹妹。” 叶清瞻唇角微动,他虽然身在古代也当了三十年的单身狗,但这不代表他看不出小东西们的情愫。 看着倒是郎有情妾有意的,只是不知自己那位越老越矫情的堂兄还会不会成人之美。 想到自己求娶尚婉仪他都不答应,叶清瞻觉得公主侄女的情路想来也不会太顺——永宁侯府掌控的兵力不太多,但在燕军中是几乎无敌的精锐。若是小侯爷尚了主,往好里说,侯府跟大燕皇室彻底绑在了一条船上,往坏里猜呢,侯府夫人是公主,且她爹老了,她哥哥没用,她侄儿太小……这个角度,怎么看怎么适合谋朝篡位。 -- 第144页 永宁侯大概未必想叫皇帝生起如此的怀疑。 毕竟不是谁都跟他一样,会时不时智商下线的。 叶清瞻道:“少年时可真好,瞧着他们两个,连我都怀念十几岁的时光。说来,这些年我哪怕只是瞧着鹿鸣那小子,都忍不住想,我若是在他那个岁数,不必身负家族重任,一定活得比他自在。” 永宁侯闻听这话题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当真不想叫人怀疑他儿子跟公主有什么。 再者鹿鸣也是他府上出去的,别的不说,总有那么三两丝香火情在。 “鹿公子可好?” “他再好不过了,今后正是有前途呢。” 他没说鹿鸣能有什么前途,但永宁侯这样的老狐狸也不会问——鹿鸣有这样的哥哥,还能担心没前途?毅亲王手下的活儿,但凡拿出一个来,将功劳冠在鹿鸣头上,都够他领个朝廷的荣誉头衔,混个官身的。 “他是个有造化的。” “但凡是肯做事,有本事的年轻人,都是有造化的。”叶清瞻微微眯眼,望着已经去到方才卖异国首饰的帐篷前的几个人,口中却道,“府上也不缺有造化的人呵。” “哦?”永宁侯微懵,他口中“有造化的”是谁?杨英韶?不,侯门子弟走到杨英韶这一步乃是顺理成章,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好运。 那侯府里还有什么人,堪当毅亲王说一句“有造化”? “是,府上有个管事娘子很不错。”叶清瞻微微颔首,目光与永宁侯相触,试探着对方的眼神,“我那里很缺这样的人才,不知道您可否割爱,将她送出府门,给她个机会出来做事?” 永宁侯这回是真的懵了。他常年在外,便是回到京城,也不会在意侯府的下人们都是什么人的。 管家娘子也好,烧火丫头也罢,他都不太熟悉。 “谁啊?”他问。 “苏流光。” “苏流光?”这个名字完全在永宁侯的记忆之外,他的眼神很好地阐释了“迷茫”的内涵。 叶清瞻恍然明白过来,永宁侯不知道府中哪位管事娘子叫苏流光,而他不知道苏流光在府中叫什么。 “这是她的本名,至于她在府上的名儿,我尚不知。” “怎会只知晓她的本名的?”永宁侯道。 “这还不是鹿鸣那小子,天天夸苏姑娘长苏姑娘短,若是他能多说几遍那姑娘在府上的称谓,我也定能记住了。” 永宁侯“哦”了一声,道:“不过是个管事罢了,您想要,尽管带走。但她究竟是谁,却要等阿韶回来才好问到。” 杨英韶是很了解京城侯府的人事设置的,而鹿鸣从来到走,几乎都是他在安排,若是鹿鸣有机会和侯府的某位管事娘子相熟,杨英韶应当能想到她是谁。 只是这一等就等了好一会儿,待那三人领着几个侍从回来,已然过了小半个时辰。 峄城公主得意洋洋抱着一只木匣子,很心爱的样子。 杨英韶陪在她身边,虽然神情淡淡,但唇角微微挑起,显然心情也是很不坏。 舒兰与……舒兰与面色木然,仿佛被牛踩过去的虾蟆。 而他们身后的侍从们还带了不少东西,都装在精致的木盒子里,显然公主被那商家哄得挺开心,大采购了一把。 毅亲王突生心思,在永宁侯问儿子“苏流光”是谁时,他轻拨马头,到舒兰与身边,低声问:“花了多少银子?” 舒兰与虽然不想理他,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还是比出五根指头。 “五万两?” “……五千多两。”舒兰与道,“还有大半个榷场没逛呢,这钱就花得没剩几个子儿了。” “……是你自己的银钱,还是府上的?” “府上的,可府上的钱难道就不是钱了吗?用府上的钱,回去还要报账呢,烦死人了。您可不知道,看着掌柜算账时我那颗心啊……我差点儿就要吹那只哨子,求你来付账救场了。” 叶清瞻觉得很有趣,竟而笑了,接着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给。” 舒兰与一怔,并没有接,哪怕那张银票上“大燕银行”四个字占掉了五分之三的版面,她还是能一眼看到用小楷书写的金额的。 这是一张一万两的银票。 “您这是……” “叔父给侄女儿买点儿礼物,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被大爷的豪气震惊了,您不愧是叶家最有钱的亲王。 舒兰与飞快地从他指间抽走了银票,小声道:“多谢殿下。” “不客气,猎头酬金。” 猎头……舒兰与准确地露出了“您在说啥我听不懂”的表情。 而那边厢,杨英韶听闻父亲说到叶清瞻的嘱托,一怔之后,竟是暗松一口气。 果然,他还是迟早要带走苏流光的,那姑娘真是贵命,怎么都能走到这一阶子上去。 而这一次,侯府可是没什么对不起苏流光的地方了吧?应当能保住这一家人了吧? 第73章 永宁侯对妻子身边的侍女还是有些印象的,杨英韶与他说那是夫人身边最漂亮的一个,他也就半清不楚地点了头,道:“那丫头……我记得还是个小女娃儿,怎么竟能做上管家娘子吗?” 杨英韶没说什么,峄城公主跟在一边听到了,却是心知这苏流光怕是替尚婉仪走的,心中颇有些欢悦,自不惮为她多说几句好言语:“舅父,人有本事,可不在年少年高。苏姑娘先时岁数小,大人们都不准她做事,她自然显不出来。得了个机会,便像是得了雨水的蘑菇似的,冒出头来,也不奇怪啊。” -- 第145页 这蘑菇一喻,逗得永宁侯不禁展颜:“你这话真真……也不知道夫人同不同意,我便已然许了你叔父了。” 峄城公主巴不得赶紧将这事儿敲死,叫尚婉仪能安心留在自己身边,忙道:“舅母是文忠公的孙女儿,平日也是极有轻重的,怎么会为了在身边留一个得用的人,耽误了要紧的大事呢?” 永宁侯笑道:“你这是给你舅母搭架子!” “可不是我搭架子,舅母本就是……” “好了好了,我都答应了,便是她不愿,也只能埋怨我,你不必担心埋没了你的小朋友!”永宁侯道。 峄城公主咯咯直笑,心道这一下阿婉一定欢喜了,也不会恼昨儿个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帮她拒绝掉皇叔的事儿了。 少不得扭头瞧她一眼,这一眼却叫小姑娘微怔,眉头扭成一个结子。 不是不愿嫁给皇叔么?怎么两个人还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呢? 她这样的阅历年岁,想不到“打情骂俏”上去,也想不到什么“欲拒还应”,只觉得奇怪。可舒兰与仿佛感觉到什么,抬头向她这边投来一眼,脸上的笑容可还没有收干净。 阿婉她看着不是挺乐意跟皇叔说话的么? 她全然不知舒兰与笑,是因为叶清瞻出手实在大方。他说,这一万两银子,一半儿是给小侄女买礼物的钱,另一半乃是给阿婉姑娘的“酬金”! 舒兰与不仅省去了回到公主府后报账的麻烦,还得了一笔一辈子都攒不出来的横财,岂能不快乐?虽说她偶尔也想起自己迟早是要走的,可在商用穿越时空中,一切都是那么逼真,多数时候,她都没有把“我跟他们不一样,这里的一切我都不稀罕”挂在心头。 她甚至想到了数年前住在王府的那十多天好日子…… 嗳,若是叶清瞻邀请她去南边的方式不是求婚,而是请她当客座顾问,她一定高高兴兴就去了! 谁能跟钱有仇呢? 这话若是说出来,榷场里人人怕都要鼓鼓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话在商人眼中尤其不假。 一行人骑着马,绕着榷场走完这一圈,又花掉了大半个时辰。若是只看面积和人口数量,这榷场已经不比鹿州城逊色了。 峄城公主又收获了一些新玩意儿,但她仍旧亲自抱着她的小木匣子不撒手。一张脸上洋溢着大采购后的快乐笑容——买买买是让任何年龄任何世界的女人都欢喜的好事情,哪怕公主什么也不缺,但由她自己做主买东西,比接受父皇母后的赏赐可快活多了。 舒兰与却在马背上被颠掉了半条命,她的马技稀松平常,不会掉下去而已。在马背上的时间久了,还是腰酸背痛,连大腿都像是被磨掉了皮一般火烧火燎的,实在难受。 一想到还要从这儿骑回鹿州城才能歇息,她便预料到了自己明日的命运——少不得跟公主告饶请假,这具身体明日须得在床榻上平铺一整天,才能稍稍恢复些许元气…… 但就在他们离开了榷场之后,永宁侯却带着他们朝着反方向进发了。舒兰与虽讶异,但眼看公主与亲王二位都不发表异议,只好跟上去。 疼,就很疼。 她忍着疼悄悄问公主:“殿下,咱们难道不回鹿州城吗?” 峄城公主眨眨眼:“咱们要去见个人。” 见人?什么人不能回鹿州城见?舒兰与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了,她觉得自己的腰椎在吱呀吱呀地响,用力过猛的双腿忍不住颤颤不息,心里怎一个苦涩了得! 峄城公主却道:“阿婉若是骑马累了,就下去走一会儿吧。” 舒兰与如蒙大赦般下了马,结果差点儿在青青的草原上表演一个扑街。 却原来不惯骑御之人骑久了马后,会连走路都别扭。 所幸还有小宫女们过来扶着她,此刻马队也是缓缓行进,倒是不至于将她丢下。舒兰与努力不去想自己身体的痛苦,只反复劝慰自己:啊,你看这是多好的草原啊,就当你是来观光旅游的不好吗?要珍惜这样的机会…… 不,这样的机会,她的灵魂一点儿也不想珍惜! 去草原旅游难道不应该是坐在越野车里呼啸而过,躺在牧民的毡房里喝奶茶吃羊肉,灌点儿冰啤酒晒太阳,黄昏的时候去拍晚霞,天黑了之后去拍星河吗? 谁旅游会跟在人家的马队后头一瘸一拐地吃灰啊? 舒兰与抬起眼远望,但见天边一条发亮的白线,除此外只有草原微微起伏的轮廓,没有树,没有云,连个毡房都没有。 这是要干什么啊! 她心塞!连最终到手的四千多两白银都无法提振她的精神! 可就在此刻,天边那条白线突然变得迷昏起来,仿佛蒙上了一层尘土。 她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便见永宁侯摆手止住了队伍,内穿铁甲的精骑将士们策马而去,一部分挡在了主子们身前,另一部分拱卫在他们身侧,更有一人跳下马背,将耳朵伏贴在大地上。 那人不多时便起身道:“侯爷,来人大约有四五十骑。” 舒兰与的神经突然紧绷起来。永宁侯是要带他们见什么人?总觉得不是燕国人……或许会是柔然人,或者是南梁人? 对方来得很快,仿佛是眨眼间,舒兰与便清楚了天际突然模糊的原因。却原来是几十骑人马疾驰而来,那马蹄扬起的土灰,几乎漫得比人马都高些。 -- 第146页 精骑们仍在戒备。 终于,对方在进入约摸百丈远的地方时降低了速度,到得他们面前,马队正好换做闲庭踱步。 不出那士兵所言,来人果然是四十多个,全都穿着款式相似的衣服,只是为首那人的帽形与他人不同,却都与方才在榷场上见到的柔然商人类似。 这莫非是安布尔老头子的人? 舒兰与要定睛望去时,那为首者正好也往这边看来,招手开口,却是极爽朗清脆的一把女声:“英勇的大燕永宁侯!我们从牙廷赶来,还好没有失约!请问您身边的美丽姑娘,就是贵国的大公主吗?” “正是,尊贵的索摩女酋,请容我介绍:这位正是大燕峄城明公主,是我朝天子的掌中明珠。这位则是大燕毅亲王,今日与公主一并前来!” “喔!”索摩往二人脸上扫过去,竟吹了个口哨,“公主的美丽犹过于我的猜想,亲王却竟不是一位老人家吗?” 怎么讲呢,她对夏国语言半通不通,这样说出的话,杀伤力可更大了。 就连峄城公主也忍不住笑了,永宁侯则努力绷住粉泥灰下他颤抖的面部肌肉,不能笑,侯爵不能嘲笑亲王。 舒兰与也急忙咬着嘴唇不让自己跟着公主哈哈哈,心中却暗问:这二百五……是索摩? 舒兰与听说了些关于这位草原贵女的故事,人们说她美貌天真,是柔然汗国最美少女头衔的有力竞争者。 可峄城公主却不信,道:“美貌是一定美貌的,天真却不一定天真,她爹爹是虎儿察家大酋长,若是没有一二手段,怎么能制得住草原上那些蛮横勇悍的男人?她既然是独女,一定也是得了爹爹真传的,想必是她性子直爽,那些傻瓜男人就当她是天真了罢。” 如今瞧瞧,峄城公主对她性格的猜测可能还真没错,但长相…… 可能柔然人对美人的观点跟大燕不太一样。 索摩肩宽腰细,裹在长筒马靴中的小腿线条分明,皮色微黑,剑眉高鼻,一双凤眼微眯显得细长,颧骨上落着日晒的绯痕,若非是胸前鼓鼓囊囊撑起衣裳,几乎叫人怀疑她是个骁悍的男儿。 若是这样相貌的女孩儿出生在大燕,哪怕她也拥有一个权势财富过人的父亲,怕也不会成为传说级别的美人。 但若是看她举手投足,却又真是落落大方,也叫人难以生起恶感来。 她带来的人在草地上搭起了大帐,她将峄城公主一行皆请入帐中,她的身边人也上前,请舒兰与等从人至侧旁歇息,羊肉、乳酒、奶酪、炸饼等柔然吃食自然是流水价端来,连同塞上各色野果混在一处熬的酱也毫不吝惜地摆了数碟,乍一眼望去很是丰盛,竟也有了三分燕宫传宴的气象。 隐约听到那边大帐中传来乐声与笑声,想来这位草原上的公主还带了乐师和舞姬来。 搞个BGM,才好谈生意? 舒兰与其实是很想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的,然而她左等右等,等得太阳都西沉了,也不见那边散场。 她守在大帐外头,好容易等到公主被两个柔然侍婢扶出来,解决小女儿家的问题,正待要问她谈得如何,公主却像是喝多了马乳酒,略略有些醉,眼眸流光,行动窈窕,一把推开扶持她的柔然侍婢们,向前几步捉住她的手腕,笑吟吟道:“阿婉你……你跑到哪儿去了?我怎的一天都没见到……你?” 舒兰与冤枉得像个八百斤的狗子。 领导不讲道理她能有什么法子?当然只能认了,可公主捉住她的手腕便不肯松,舒兰与只能伺候她解决完个人问题,又跟着进了大帐。 这才发现帐中各位大约都喝得很尽兴——永宁侯瞧不出情形如何,只见他坐得倒还笔直,只是肩头微微晃动。杨英韶已经半靠在案几上,眼神也是虚晃的。就连理论上应该很善饮的索摩,此刻也是笑嘻嘻看着在帐中歌舞的艺术家们,一句话也不说,眼神发直。 唯独叶清瞻的状况很好,好得不能再好,见舒兰与进来还抬手打了个招呼:“阿婉姑娘也来了?要不要喝几杯?” 舒兰与连忙摇头,道:“这马乳酒如此性烈吗?贵人们喝了多少?我们那一帐也上了马乳酒,尝着淡得很。” 叶清瞻笑道:“大约是上给贵人的格外浓烈些。不妨事,大不了就在这草原上住一夜醒醒酒。” “不回去没什么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难不成你还担心鹿州城里有人造反不成?” “……”舒兰与默默看着他。 “不会的,不会的。”叶清瞻的眼睛此刻也水灵灵的,颜值比及平时略有上升,“侯爷自有安排!” 第74章 侯爷……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安排的样子。 舒兰与一眼看过去,只好欲说还休,她不能不给永宁侯留些面子,却又隐约觉得不安,生怕错过了一个机会,便会放任一些了不得的事情发生。 可细细想来,她这念头仿佛真有些无稽了。永宁侯的忠心约摸毋庸置疑,他安排的这上百个随从,人数上也远比柔然人的四五十人多。更况这相聚的地点乃是选在了大燕境内,草原上便是有什么黑手,也伸不过来。 她的不安,或许是庸人自扰么? 她心道无论如何不能叫公主再饮酒了,但并没有等到下一轮劝酒,宴会便结束了。那醉酒的人不便顶着风长途跋涉,大燕的贵人们也便在柔然人的帐中暂且歇下。永宁侯与毅亲王各有一帐,舒兰与跟着峄城公主去服侍,正住在最大的一帐。 -- 第147页 公主先时还好,酒宴散去吹了些风,那酒劲儿上来,便是天旋地转脚下无力。舒兰与同宫女们相扶着她洗了手脸,人软得跟奶猫儿似的,上榻便沉沉睡去,手软得连被子都自拖不动。 宫女们不曾说什么,舒兰与却心道,这马乳酒的劲儿怎的这样大?不像是发酵的奶酒,倒像是中了蒙汗药似的。 这念头甫一升起,她便觉得心下一咯噔。 这世界虽然未必有蒙汗药这类东西,也无论公主为何醉成了这样,但现下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她是绝没有办法应对的。 心中如此想,舒兰与连忙安排了小宫女去请叶清瞻。 若说此间还有一个能够调动所有大燕军士而神智又清醒的人,那便只有叶清瞻了。 小宫女虽然不晓得她寻叶清瞻干什么,但到底不敢怠慢这位尚姐姐,还是脚下生风匆匆去了。舒兰与只盼自己真是多想了,可在当下的情形,能多做一点儿准备总该是好的吧? 这营地里人不多,料想小宫女不多时便该返回,可眼瞧着小时漏转过了两圈,非但叶清瞻没来,那小宫女也没回来。 迷路了?不应当啊,这营地里总该有许多大燕的卫士,遇着宫女问路,便是不亲自带着她去找人,也该指点一二。 莫非…… 舒兰与越想越怕,公主如今睡得正熟,那小宫女的失踪若真是什么心怀恶意者干的,怕是大大不好的预兆。 草原上的夜风在帐篷外头呜咽,舒兰与坐在矮案边上,却觉得胸腔里烫着一团燥热的火苗,逼得背上一丝丝一缕缕漫出汗意。 她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细听外头的声音,生怕被那风声迷混了听力,忽略了外头的响动。 恨不得将耳朵竖起来,果然听到了外头的脚步声。 当那脚步声在门外停住时,舒兰与想都没想,一把提起了放在桌上的铜烛台,拔下蜡烛放在一边,露出那尖锐的插烛铜刺。 虽然不知道来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这身手是不是送菜,但遇到危险不反抗是绝对不行的。 她的心脏跳得似乎下一秒就要爆开,还分出了一丝神智狠狠咒骂了不靠谱的毅亲王,但攥着烛台的手却使力到指节发青。 那几个小宫女尚且不明白她如此作为的用意,竟傻到问她:“尚女官,您这是做什么?” 舒兰与根本不想答,她能听到帐外的脚步声,帐外的人也一定能听到她们的对话。 此刻说什么都可能露怯。 风声还是那么大,可她却只恨这风没有更大一点儿。那一根心弦绷到了极紧处,耳中仿佛都响起似有似无的鸣音。 而此刻,门外的人出声了,却是杨英韶的声音。 “尚女官,殿下可安寝了?下官有事求见殿下,可入帐否?” 舒兰与从没觉得他的声音如此好听过。杨英韶虽然比不上叶清瞻是个武艺惊人的侠客,到底是难得的勇将,真若是发生冲突,他一个人应对十来个敌手当也不落下风。 在原设定里,杨英韶在最后一战时可是一个人杀了数百梁军士兵,生生战至脱力,身周军刀皆已豁弯不可再用,方自杀身亡的。 更况今日负责保卫的燕军正是他父亲亲自调训的将士,杨英韶于他们,怎么也算个少将军,调动指挥起来或许比叶清瞻还得力些。 有这么一个人在帐中,自然安全了许多。舒兰与先前没想到他,乃是因为他也一脸喝多了的样子,可现在他说话神完气足,哪有失态的意思? “殿下已然安寝,但……还请世子进帐!”舒兰与回答,她要将那烛台放回去,才发现自己方才那数秒间用力过猛,手指蜷得松不开。 杨英韶挑起帐帘进来,便见舒兰与抖着手将烛台放下,那铜刺的尖头上晃着一线颤动的烛光。 他眼眸一转,明白了八分。 “尚女官,”他说,“您也觉得今日的情形……不大对?” 舒兰与微微一怔,不意他直奔主题,道:“世子怎么这么说?” 杨英韶对着她刚刚放下的烛台扬扬下巴,示意他都看到了:“其一,今日的马乳酒烈得过分,竟连索摩也吃醉了,实在不同寻常;其二,下半夜要变天,彼时无星无月,狂风暴雨,无论什么人接近营地,只怕都不易被发现。” “什么?”舒兰与惊道,“贵人们的酒烈,我是知晓的,也同亲王殿下说过了。可他说令尊早有安排,叫我不必担心……这天气变化,又是什么情形?” “尚女官若是出门看看月亮,便知晓了。” “月亮?”舒兰与一怔,果然依他言语,走到帐门边掀帘望去,这一眼便叫她猛地打了个寒颤。 那月亮在厚重的云层裂缝间透出几丝光,露出的轮廓生着厚厚的糊边,正是月晕了。 月生晕,夜起风。 人类对晦暗的风雨夜是有本能的恐惧的。 舒兰与猛然转身望着杨英韶——这一路上始终温和安静的少年,此刻面色凝重至极。 “世子的意思是……后半夜风雨大作,或许……” “那个柔然女人也喝多了,席间他们并未谈起贸易的事情。”杨英韶道,“虎儿察牙廷至此道路颇远,远来也辛苦,她难道只是为了来吃酒么?就算想着将公主殿下灌醉好谈条件,又何须自己多饮?除非她也不知晓这酒到底有多烈。” -- 第148页 他并没有说下去了,舒兰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索摩不知道酒性,证明安排酒的人不是她,而那人要让他们都喝醉,也未必是出于草原人朴实的好客。 或许有人想趁着这两拨人的头领醉倒,趁机作乱。 “咱们的军士们可在巡逻?”舒兰与问。 “安排了他们守卫公主殿下和亲王殿下的大帐,若是寻常的风雨,断断不会有问题。” “可世子先前所说,今夜的风雨怕是……” “所以我来此相问,鹿北大营距此地仅有四十余里路,现下动身返回大营,不消半个时辰便能抵达,以免风雨惊扰殿下。尚女官看如何?” 以免风雨惊扰自然是一句托词,不过是留在有这些外族人的地方不大安全,至少要将身份最贵的人带走吧? “咱们都回去,还是世子护送殿下先走?”舒兰与道,“若是一下走了这么多人,怕是叫虎儿察人疑心……” 杨英韶摇头:“自然是都走。这么黑的夜里,不好少了人。更况此间若真有变,咱们的人留在这里,反倒摘不清嫌疑。” 舒兰与背后森然,杨英韶的说法虽然与她猜测有几分相似,但他的言下之意,似又有些…… 难道,是柔然人中有些反骨仔要借机对索摩下手? “那么,我去唤起殿下,咱们立时就走。”她道——虽然抛下朋友跑路不管人家死活这事儿看着挺缺德的,但当下显然不是和人计量是不是缺德的时候。就算他们告诉索摩今晚怕是有变,问索摩肯不肯去燕军大营暂住,索摩会答应吗? 八成是不会的。 虎儿察部和大燕关系再好,那也不过是做买卖的生意伙伴。若真牵扯上权力与利益背后的生死斗争,索摩作为虎儿察的少酋,不该轻易相信燕人的“诚意”。 杨英韶也道:“倒是要惊扰了殿下安歇,是臣的罪过,臣先出帐等着,待殿下换了衣裳,自来请罪。” 舒兰与摆摆手,道一句“世子不必多思”——您这还客气什么呢。公主虽然娇纵任性,但并非不讲道理。您杨将军也不是什么不招人待见却还要不停地进谏的直臣——少年遇到危险的时候跑来喊心爱的姑娘一起逃命,她自然只有承情的份儿。 杨英韶起身要出去等,可就在此刻,帐中众人皆听得床榻那边,峄城公主娇声软气地唤了一声“杨郎”。 杨英韶立时就站住了脚步,神色与先前截然不同。 他没有被这一声呼唤撩得面红耳赤心旌动摇,反倒是满面不可置信。 这一世公主一直唤他表兄,上一世也只在夫妻间行事至情迷时方唤他“杨郎”。平日里因着二人并不十分和睦,她一向直呼他名姓,再好不过唤他的表字,但…… 她一个小女孩儿,若非在梦中,岂会唤出这样亲昵的词语?若是在梦中,她梦到了什么? 杨英韶如今最怕的就是峄城公主梦到前世之事,尤其是他们夫妻反目的那一幕。连他想来都深悔剧痛,若是叫公主见到,她该怎么想? 来不及与舒兰与说什么,也顾不得失不失礼,他大步走到公主榻前,用不曾压低的声音应道:“殿下,臣在!” 峄城公主被生生惊醒,睁眼间不曾见到方才梦里还拥着她柔情蜜意的情郎的颜容,却是那高烧的烛光闪痛了眼睛。 她抬手要捂眼,然而手上不知怎么的没有力气,手一挥便重重拍在了自己的眉眼间,“啪”的一声,倒是将杨英韶惊了一跳。 他单膝跪在公主榻边,伸出手去笼在她眼前,口中吩咐:“遮烛!” 宫女们哪敢怠慢,七手八脚给烛火都上了暗罩,帐中光线顿时暗下来,杨英韶这才挪开手掌,温声道:“殿下,现下可还灼眼么?” 峄城公主睁大了眼睛,她梦中被人唤醒,一双眼如水洗过的葡萄般蕴着光华,顾盼生辉。而映入眼帘的正是她的“杨郎”,一时浑分不清梦里梦外,先红了脸,蚊蚋般发问:“我在哪儿……?” 第75章 杨英韶略定了定神,方道:“在鹿州,咱们今日见了柔然虎儿察部的女酋索摩姑娘,殿下都忘记了吗?” 峄城公主“哦”一声,她想起来了,想起自己饮了柔然人带来的马乳酒,那酒的口感与夏人常吃的米酒截然不同,带着微微辣味儿,初入口时还有些呛鼻子,但咽下去后口中又漫起一股奶甜味儿。 还挺好喝的。 就是太容易醉人。 “天都亮了吗?”她问。 “不曾,殿下刚歇下不久。”杨英韶回答。 “那你怎么……”峄城公主有些困惑,她现下清醒了,这不是梦里,她和杨英韶也还不是夫妇呢,他怎么能大半夜到她的帐中来? 杨英韶微笑道:“要变天了,殿下。过会儿怕就有大风暴,在这里待着只怕不大安全。殿下可愿移驾到鹿北大营?” 峄城公主不解:“移驾去鹿北大营……鹿北大营离这里有几十里路吧?若是在路上碰上了风暴可怎么办?” 杨英韶道:“四十余里路,若是路上快着些,不消一个时辰便能抵达。臣护送殿下乘快马先走,一定能在风暴刮起来前抵达大营。” 峄城公主有些犹豫。 她不知道草原上的风暴有多猛烈,只是索摩他们是柔然人,对天气总该有所预判。若真是能刮翻帐篷的大风暴,索摩女酋岂会留在这里? -- 第149页 杨英韶是有些着急的,他低声道:“殿下,今日的情形有异。索摩女酋自己也醉得狠了,按说这马乳酒是他们带来的,她不该估不清自己的酒量啊。臣心下甚是疑惑,这酒或许是被人做过手脚……” “什么?”峄城公主大惊。 “臣也喝过柔然人的马乳酒,以臣酒量,不至于三碗酒后便手足无力。因此十分怀疑这酒有问题。再者过会儿风暴一起,外头风雨大作,来人咱们也瞧不清楚,这情形颇为不利。若是无事发生自然最好,一旦有人居心叵测,行起事来,咱们立时便处于下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咱们行事总该稳重些。” 峄城公主绝不同于她那些娇养长大遇事只晓得哭啼的姑姑们,闻听杨英韶如此说,立时便要起身,然而她挣扎了一下,竟没坐起来。 原本轻柔绵软的被子,竟似是有千斤重。 “殿下……身上无力?”杨英韶问。 峄城公主点头,她这下是真的有些慌了。即便知晓杨英韶一定会保护好她,可她自己没法子护着自己,总是有些不安的:“表兄,你派人去和索摩女酋说一声,只说我身体突然不适,大燕臣僚皆要护送我回鹿北大营。我们现下就收拾东西,半刻之后动身!” 杨英韶答应一声便出门张罗,宫女们听了他们的对话,心下也慌,快手快脚服侍公主起身,又取了以备变天的厚皮裘为她披裹。此时,外头燕国人所居的地方也都喧闹起来,显然是杨英韶已然下令了。 可去找毅亲王的那个小宫女,仍旧没有回来。 舒兰与瞅个空子去找公主:“殿下,臣妾先前也觉得情势不大对,派了人去寻毅亲王殿下,可那孩子还没回来呢,是不是再寻个人去找她?” 峄城公主软软地靠在椅子上,眉头微蹙:“这……等表兄回来,叫他派军士去找。咱们自己的人就不要派出去了,都是女孩儿家,如今天色也黑了,她们也没个本事防身,不要随处走动的好。” 她话音未落,帐外便传来男子的咳嗽声。 虽然明知这营地里多半都是男人,但那太过清晰的声音,在此刻却叫帐中诸人都心下一慌。 至少这不是杨英韶的声音! “什么人!”舒兰与听到自己的声音,兀地沾染几分尖锐,竟有些刺耳了。 “是我,阿婉姑娘。”外头的人应声,却叫她方才鼓起的气儿全泄了,心头一松,若不是扶着桌子,几乎要坐在地毯上了。 叶清瞻这个祸害他终于出现了! “皇叔?”公主也听出来了,“您请进来吧,我没有就寝,不必避嫌。” 叶清瞻果然掀了帐帘入内,他神色严肃,不比寻常,舒兰与却是一眼扫到他靴子——靴上沾着泥水痕迹,膝盖以下的袍子也尽湿了,看起来他竟是出了营地踩水玩儿去了似的。 可周围不是没有河流么? 峄城公主也看到了他的衣摆颜色深了一块儿,一怔之后便道:“我身上没力气,起不来,失礼了。可皇叔怎么这幅模样?方才您出营地去了吗?” 毅亲王颔首:“仙娘难道也是发现今日的情形……” “有异?”峄城公主与他异口同声。 “是表兄来叫醒了我,与我说的。他说白日的酒或有蹊跷,过会儿又有风雨,此间不大安全,邀我去鹿北大营暂住。皇叔……发现了什么?”峄城公主补着一问。 “我原本睡不着,想看看这草原上的星光,不想出门便见得有人偷偷摸摸出营去。我跟了他二三里路,见他骑了马走,便放开功夫跟上去,只见他与一彪军马汇合——那些人里,却是有些做柔然军汉打扮,有些穿着我大燕的铁甲。” 舒兰与与峄城公主相视一眼,由不得都生了些猜测。 打扮成敌人的模样然后趁夜偷袭,这是炸营的好设计。 “真的有我燕军在里头吗?”峄城公主问。 “说的都是柔然话,我一句也听不懂。若是世子在那里,或许能听出他们想做什么,可人鬼鬼祟祟做事,多半不是好事。我看着他们拔了营要往这边来,便先赶回来了。想来他们正在路上,仙娘你是叫杨英韶那小子带你先回大营,还是咱们凭借这柔然人的营城暂守?” 峄城公主抿住嘴唇,她虽读了不少兵法,可这第一次用,竟就面临如此情形,未免有些慌。 “皇叔,他们有多少人?” “不少于五百人,但也不会多过五千人。” 五百到五千? 这置信区间未免太大了吧? 若是五百人,仅凭此刻在营地的大燕士兵,便可轻松应付。若是五千人,便只有一个选择能求生——跑路。 舒兰与知晓峄城公主正在犯难,她也急,可一急便想起一个人来。 “永宁侯人呢?”她问叶清瞻,“怎的今夜见着了世子,见着了殿下您,却没见到永宁侯?他在鹿州驻守多年,理应比咱们更加经验丰富才是。为什么却不曾见他呢?” 叶清瞻轻轻咳嗽了一声:“他不方便。” “不方便?”舒兰与简直觉得自己是听到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怎么一种不方便,能让永宁侯将公主这样紧要的人物都丢在险境,自己却消失得人影不见? 我说你们大燕的武官都行不行啊?一个跟踪可疑人员消失了半夜,越俎代庖替哨探干活儿,另一个连保卫皇帝女儿的职责都不顾了,那算是什么事情呢! -- 第150页 她感到愤怒,却不曾想到这正是她一度期盼的,能让峄城公主、杨英韶和叶清瞻都领盒饭的机会。 就算他们的死因和原先的设定不同,会使这个时空无法通过监管局的审核,导致公司受到处罚,那也无所谓。她这任务最关键的地方,乃是把误入本空间的叶清瞻带出去。至少不能出人命,这是她的任务底线。 从这个角度上说,今夜自然是大好的机会。可是…… 她此刻满心想的都是跟峄城公主,跟杨英韶和叶清瞻他们一起,活下去。 “永宁侯黄昏时分便回了鹿北大营调兵,增加夜间守卫,只是咱们的军士不得号令不得擅自前来营地,免得惊扰了贵客,”叶清瞻道,“我那时候只想着,便是你们这些小姑娘都吃醉了酒,可有这许多护卫,还有我和小杨,总还是安全的。但如今那伙子人怕是心怀不轨,咱们很可以召永宁侯来护驾了。” 峄城公主满脸写着“你在逗我”,她道:“可是酒宴散场之时,舅父仍在啊。” “你当真看清了那人是谁吗?” “……难道换了人?” 叶清瞻点头:“所以仙娘,你说咱们现在……” “舅父带了多少人来呢?” “你是金枝玉叶,万万伤不得,他怎么也得带个七八千人来吧。再多了,夜里头反倒不好指挥了。” 峄城公主抿抿嘴唇,略点一点头:“守。” “殿下,”舒兰与却忍不住开口了,“守营地,让亲王殿下留下即可,您如今连上马的力气都没有,留下又有何益?不如还是让世子送您回鹿北大营吧。” 叶清瞻懵了,他看向舒兰与,舒兰与不看他。 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咆哮:你看看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想让你冒险啊!她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啊!她只想保护她的公主啊! 亏你还满心热情地想请她去泽州帮你搞建设,被拒绝了还感到愧对她——讲道理啊,就算你不用求婚这种傻办法,她也不会去吧? 她这份忠诚,简直就是个被系统设定好的工具人,没有感情也没有理性,只知道为公主服务,根本不在意他的示好啊! 可她这么聪明伶俐,怎么能是个数据呢?! 舒兰与仍在条分缕析叭叭叭:“亲王殿下是镇守大燕南疆的英雄宿将,应付区区数千柔然人,应当丝毫没有问题。而殿下身份虽然贵重,今日却无力参战,反倒同我们一般,是需要将士们分心照料的人。此刻若是还留在此间,说不定反倒给亲王殿下添了麻烦。” 峄城公主:“可若是咱们回大营,带不带人呢?若是带得少了,遇到那些鬼祟的柔然人怎么办,若是带多了,皇叔在这里据守怕也是捉襟见肘,十分困难。” 舒兰与:“……臣妾很担心您的安危,殿下……” “舅父不是已经点了兵前来护卫吗?这里很安全的。”峄城公主道,“咱们就留下吧,要是咱们都走了,那敌人里不还有穿着燕军铠甲的么?索摩姐姐见到他们该如何想?此事若不澄清,怕不是要毁了朝廷开榷场的一番好意,若是惹得北疆烽火再起,咱们先前数年的努力,不就付诸东流了么?” 叶清瞻略一思忖,正要开口,杨英韶却也回来了:“殿下……哦,亲王殿下竟也在吗?索摩女酋本人仍未清醒,我与她的侍人说过了,咱们现下可以走了。” “我们不走了好不好?”峄城公主却道,“叔父发现附近有穿着燕军铠甲的柔然人活动。” 杨英韶一怔,他明白了。 第76章 杨英韶的神情实在是不大好看,他并不想留在这个营地里和索摩他们共同迎接风雨,但此刻也已经没得选了。 那些人打扮成燕军士兵,多半是要偷袭索摩一行人,然后把这口锅扣在大燕头上。 留在营地里必是有危险的,但若是此刻离去,也难保安全。若是和那伙子人撞上,非得打起来不可。 他不怕柔然人,但若是带个当下什么也做不了的公主,又岂能真不担心? 只有一条路:守。 “我现在便去找虎儿察人。”他叹了一口气,“无论是做什么人打扮,但凡靠近营地的,一个都不能放过来。” 峄城公主点头,一双大眼睛充满信任地看着他:“表兄,我如今只能倚仗你和皇叔了。” 杨英韶顿觉肩上责任重大,认认真真点了头:“臣一定保护殿下安全。” 可这话出口,他却突然觉得不对:“我爹呢?” 若是永宁侯在此,哪里轮得上他和毅亲王承担这样的重任! 叶清瞻面上几分尴尬:“他回鹿北大营调兵时,不曾告诉你么?” 不用回答了,单看杨英韶的脸色便知道,他爹将他也一并蒙在了鼓里——少年人心思飘,万一说漏嘴了恐不妥当,索性一并瞒着。 叶清瞻“啧”了一声,却原来在永宁侯眼中,自己到底比他儿子靠得住一些。或许应该高兴他信任自己吗? 即便这份信任需要用今夜的费心操持来报答? “家父……调兵过来是……要做什么?”杨英韶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才发问。 “殿下要住在这里,没有足够的人手拱卫怎么行。单凭这些人,白日里能护得殿下周全,可到了夜间,人的眼睛也不好了,脑袋也愚钝了,总得多些人守在周边,才能保护殿下万无一失。” -- 第151页 “守在周边?他不来营地里么?” “这营地里哪有那么多营帐?便是有,柔然人才来了这么几个,让他们见到数千大燕士兵匆匆赶到,谁知会不会心生误解,反倒暴起发难?” 杨英韶默然,是啊,怕柔然人误会,可今夜偏就有人想让他们误会呢。 “如今那一伙身份可疑的人,有的穿着燕军铠甲,有的做柔然部落军打扮,想来是计划分别偷袭咱们两拨人,好叫咱们也混乱一片彼此杀起来。”叶清瞻道,“这真是好狠的心,好毒的计……对了,你刚从索摩那边回来,她那里怎么样?” “她仍未醒,主事之人是她的……呃……侍卫。” 叶清瞻一怔,这可真不是什么好情况,一个侍卫岂能在这样的关头担当重责? 公主亦惊讶,她却是有话就问的:“柔然人这是什么规矩?便是索摩醉睡了,也轮不到一个侍卫主掌营地吧?他们没有别的官儿么?” 杨英韶的神色有些尴尬,他咳嗽了一声:“可能不是普通的侍卫……殿下不要问这个,那一个是什么人,并不重要……” “怎么就不重要?若那个人也是和索摩一条心,咱们要跟他们一起抗击那伙未知的敌手时,便会好好配合我们。若是他本是个坏人,却潜伏在索摩身边骗得她的信任,那情形怕是还会更糟呢……”峄城公主抿着嘴唇想了想,“表兄,我要去见索摩。” “殿下?”杨英韶大吃一惊,“您如今能出去吗?” “我走不动,你和皇叔可以扶我上下马,但若我不去,还有谁有这个分量,能要她起身会面?皇叔是男子,难道能深更半夜直闯虎儿察部女主君的营帐吗,那不是对待盟友的态度。” 杨英韶与叶清瞻对了个眼色,俱有些无奈,一时却也没法子想。 峄城公主与索摩的身份是不对等的,按说她要做什么,派个人去知会索摩一声也就得了。可如今情形非比寻常,索摩就是这一营地里柔然人的主心骨,身为大燕在此的最高领袖,又是个女子,这入帐与索摩相谈的责任,只有峄城公主去担。 杨英韶上前,将她抱了起来——货真价实的“公主抱”。 叶清瞻原也想去帮忙,可略比这少年晚了一霎,脚还没抬起来,便不打算动弹了。 他不是老古董,少年少女好不容易得个机会贴贴蹭蹭,由得他们吧。 舒兰与为此一怔,正要表示她和宫女们也能将公主扶出去,便接了叶清瞻一个眼风。 只是目光交汇这么一眨眼的时间,她再转过头时,峄城公主已经将头靠枕在杨英韶的肩头了,额头抵着他的下巴,情状很是亲近。 ……行吧,我懂了。 舒兰与跟着他们两个出去,不提防叶清瞻也跟出来了。 “殿下不去安排防务?” 叶清瞻咳嗽一声,他总觉得舒兰与想赶他走,有点儿委屈。 “这都是杨家带出来的兵,我去安排,算什么事儿?” “那您就什么也不干,在这儿晃着?” “……” “您实在没事儿的话,可以看看大燕的军士都在干什么,若是有人打盹儿犯瞌睡,您可以踢他们两脚。”舒兰与诚心建议。 “啊?哦。” 舒兰与对他礼貌地点了点头,追杨英韶和峄城公主去了,只留下叶清瞻在原地发了会儿呆,他现在好像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于是他果然去巡逻了。 虽然把人从梦乡里打起来挺不人道的,但说不准过几分钟就要开始一场恶战了,绝不能让小子们怠惰! 他带着几个侍卫,把一个又一个瞌睡的士兵揪起来,面色凝重地嘱咐他们,一旦看见有柔然人打扮的大批人影接近营地,什么都别问,用箭射他们就是。眼见士兵们被吓得清醒了,再也不敢打瞌睡了,叶清瞻志得意满地去下个篝火边接着踢人屁股。 而舒兰与则跟着峄城公主到了索摩的帐外。 这下,她明白杨英韶为何对索摩那“侍卫”的身份遮遮掩掩、不肯细说了。 什么侍卫,分明是索摩的相好。他袍子的领口散开,锁骨下方还留着旖旎的红印,见到杨英韶时,脸上写满了“怎么又是你”。 舒兰与的脚趾头努力在靴子底上挖洞了。 小杨你不厚道,人家春宵意浓,你三番两次跑来踹门不说,这次还把公主给带来了要进去聊天…… 但愿他们已经玩够了,因为接下来显然是不能玩儿了。 “公主殿下。”那个男人带着显而易见的一脸郁气跟峄城公主行礼,倒是说的燕国话,虽然带着些口音,倒也还能听得懂,正是要告杨英韶的黑状,“方才您的侍卫官前来,说您的身体不舒服,需要返回贵国军营去。可我看殿下您情形很不错啊。” 峄城公主听着他对杨英韶口气不善,也是不大乐意的,当下点点头:“我知道啊,是我让他来的。这么重要的事情,不跟索摩女酋打个招呼便自顾自去办,难道不是无礼的行为吗?” 那人原要反驳,但想起主人的嘱咐,还是捺下了一再被人惊扰不满,道:“您的做法自然没错。可是,现下您自己来,却又有什么事儿呢?我们已经知道您要离开的事情了,以您的尊贵,不用亲自来告别。” “谁说我是来告别的?我不走了。”峄城公主一挑眉道。她和杨英韶共乘一匹马,身上虽然仍是没有力气,只能软绵绵靠在杨英韶胸前,可那气人的神情却是拿了个十足十的精到。 -- 第152页 对方几乎绝倒——合着您要走,得派人来说一声,不走,也要来说一声,若再犹豫反复个三五回,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就过去了! “……我会禀报女酋的。”他说,盼着这没眼色的燕国小妞儿赶紧回去,若是再晚一会儿,有些事情可就很是来不及了。 “我还有大事要与她面谈,所以不劳您转告,只请您入帐与她通禀一声,请她起身主持大事!”峄城公主却根本没打算被他打发掉。 他差点没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深吸一口冷气捺住脾气,方道:“索摩女酋已经就寝了,公主身份虽然尊贵,可到底不该……” “你听得懂燕国话吧?”峄城公主打断了他,“那我再说一遍,你听好啦,我有大——事!我要找索摩女——酋!这不是跟你能说得通的!如若耽误了,你可担待得起?” 那人倒也有股子硬脾气,道:“殿下若是谈贸易的事情,请明日白天再来!虎儿察虽不过是柔然一个小部落,可也不是能任人折腾轻慢的!” “敌军在侧,我没有时间跟你多言,若是再废话,少不得请你委屈委屈……” “什么敌军,这是你们大燕的地盘,哪里来的敌军?莫非你们是贼喊抓贼,想暗害……”对方也提了眉头叫嚷起来。 那人话音未落,毡帐的帘门便被人卷起来了,索摩微微蹙眉,披着一件长裘皮立在门内,脸上潮红未退,裘皮袍下露出细长结实的小腿与脚踝,情状颇有些狼藉。 只是,她一双眼眸,却如蒙着薄冰的褐水晶珠子般清澈。 她用柔然语说了几句话,那拦门的青年带着一脸的愤愤抿了嘴唇,退到了一边。接着,她向旁边微微侧身,让开门,对着峄城公主优雅地抬起了手。 大约是“请进”的意思。 杨英韶率先跳下马,把公主抱下去,这一回舒兰与乖觉了,抢上前扶着峄城公主进了帐。 “尊贵的殿下,您有什么消息要亲自来告诉我?”索摩问。 杨英韶是学过柔然话的,此刻便做了个通译,将叶清瞻所见与索摩分说了一遍。 他多少有些担心,这索摩女酋看着不是个有历练的人,带着寥寥数十人在异国的土地上过夜,还心大到纵情声色,一瞧便不靠谱。 若是她不信他说的话,还跟那个脑袋不清楚的男宠一样,认定此间是大燕的国土,若遇到敌人,便是大燕要害他们,事情可就麻烦了。 但索摩到底是有些能耐在,她虽皱起眉头问了几个问题,却并没有质疑叶清瞻的情报可靠性。 “既然对方有人穿着大燕的军服,有人打扮成我们的样子,必定是要趁乱截杀我和你们的公主,好将罪责赖在我们彼此的头上。”索摩道,“若是后半夜起了风沙,对方在营地里刻意生乱,场面便难以维持……” 她的语速很快,以杨英韶的柔然语水平,也只能听得懂七成左右,但所幸最后一句最要紧的,他是懂了。 “先传令,让士兵们各自守卫营地,就站在自己的岗上不准走动!无论是什么人,敢在营地里行走穿梭的,全部都杀掉,从营地外跑来的,一律都射死。我们先稳住营地里的情势!” 第77章 索摩的话语说得极平稳,杨英韶便不禁问:“女酋在宴会上时也吃了不少酒,现下竟然已全醒了么?” “是啊,马乳酒罢了,不怎么醉人,不比你们的米酒,吃多了要晕到第二天呢。”索摩道,她甚至还带上了一点礼貌的微笑,显是胆大极了,根本没把即将到来的敌人放在眼中似的。 “可是今日这酒,与我先前所尝的马乳酒颇有不同。”杨英韶道,“以我的酒量,饮二三袋马乳酒也使得,可是今日却只吃了一碗,便有些头晕目眩。” “嗯?”索摩一怔,她原想说她带来的酒自然与外头牧人们私酿的不同,可一细想来,她今日也是吃了几碗酒便晕了啊。 这也是从牙廷带来的酒,她却不是在牙廷饮酒时的量。 帐中短暂的静默里,外头的风声变得更加清晰。那声音在毡帐中穿梭,带着尖锐的呼啸,宛如群狼的哭嚎。 索摩心中的风声,殊不比外头的小半点儿。 她心思急转,脑海中闪过一张又一张脸,划过一个又一个名字,那些觊觎虎儿察部财富的人,那些想要榷场的人,那些行刺过他们父女的人,那些投奔他们却敌我难辨的人…… 她必须将隐藏在自己身边的危险人物挖出来,会是谁呢? “这风声好大呀……”峄城公主故意打了个哆嗦,发言打破沉默,接着挪动身体,朝杨英韶那边靠了靠。 杨英韶握住了她的手,四目相对时,他用口型说:“没事。” 她就对着他展颜一笑呀,那模样像是一朵小小的花苞,被人轻轻吹过一口气,便羞答答绽开了花瓣。 目睹一切的舒兰与:……就女大不中留是吗?我觉得我像是一条蹲在车底的狗啊! 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儿,索摩有那个脑袋不清醒的柔然青年护着,峄城公主有杨英韶保着,就她身份最低微,全无功夫,还连个保镖都没有。 这时候就有些后悔,不应该把叶清瞻撵走的。要是叶清瞻在,她虽不敢将他当保镖用,但他抽个空儿护一下她,那该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的。 而索摩大约终于理清了思绪,对杨英韶道:“小杨将军,感谢贵国公主殿下送来的宝贵消息。我和我的勇士们可以保护好自己,还请你们不要担心。如果敌军已经在路上了,那么,请您和公主殿下也早点回到燕国勇士们中间吧。” -- 第153页 杨英韶传译给公主听,公主点点头,道:“我们自然是要安排的,可是你们的人够么?我看只有这么几十个人,还有不少是乐师和舞姬,怎么应付贼军呢?要不要也移到我们那边去,两厢合在一起,把握也更大些。” 杨英韶的眉心微蹙,但还是按照峄城公主的话给索摩翻译了。 “不大够,可我们不能去。”索摩道,“请替我感谢殿下的好意,但我没有资格接受。” 峄城公主很是不解:“可她是虎儿察部安布尔酋长唯一的女儿,怎么能用自己的生命冒险?既然敢留在大燕的国土上过夜,怎么就不敢和我们合兵呢?” 索摩唇角一丝苦笑:“公主殿下也是燕国皇帝唯一的女儿吧?” 峄城公主点头:“可是我还有很多哥哥呢。” “所以她不用继承她父亲的权位,也不会有人想从她的手中抢走什么……可是,在我而言,若不放手,便会有人想杀了我。要我的命,或是要我的名声……这样的处境,公主殿下大概不必体验吧。” 小姑娘眉心一颤,这话让她想到了当初太子哥哥被人下毒的事情。 如今太子哥哥虽然还活着,不曾如她那个噩梦一样早亡,可也是个废人了…… 原来,天下所有的人,面对权力,都是一样的凶恶可怕。 “我不能放手啊。我若是想从父亲的手中接过虎儿察部落,便要自己站出来面对暗杀和算计。我必须是无惧的勇士,我必须比他们都勇敢。你们燕国人的机敏和权变,在草原上是不能得到认可的。”索摩徐徐道,“我若是按公主的办法来,今天多半能活下去,可这一场艰辛也就白受了。” 峄城公主懵了,她问:“可是她就算不跟我们在一起,独个儿应付了这一场……叛乱,又能证明什么呢?” “证明长生天是祝福我的,证明用肮脏的手段对付我的人,终究要被我的战刀取下头颅!”索摩站起身,朝着挂在帐壁上的那一把弯刀走去。那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倚仗。 峄城公主听杨英韶翻译到这一句后,竟然双眼放光,急切道:“阿婉阿婉,你看索摩,她好厉害,她就是我想成为的那样的女将军呀!” 舒兰与:……就不知道怎么打消这种念头。 你想成为个什么人不好,竟想跟索摩比? 人家是草原女儿,要真刀真枪和敌人决一生死,才能立住英勇无畏的人设,得到百姓的信任。咱们是狡猾的夏族人呐,不长脑子仅凭血气之勇行事,是会被计谋之神诅咒的,是会成为别人的垫脚石的,还会在多年之后被人嘲笑的! 杨英韶大约也不赞同这般血气之勇,用柔然语劝道:“女酋,英勇坦荡虽是好事,可备着后手也没有什么错。不留后路,反杀图谋不轨之敌,自然是可以被写入史诗的壮举,足以震慑贵部甚至整个柔然。但若是……敌军着实势大,独力难支,您也仍旧不要大燕的军士相助吗?” 索摩的手落在刀柄上,微微一顿:“小杨将军,我当你和公主殿下是朋友,就说实话给你们听吧。你们是燕国人,我是柔然人,即使你是我的朋友而他们不是,我也不能请你们来杀他们,否则便是胜了,也没有办法面对汗廷的责问。” “但若是真遇到了危险,索摩女酋难道甘愿一死,哪怕舍弃虎儿察部的未来?” “未来?若是给汗廷和那些虎视眈眈的部落一个出兵的借口,他们不会放过我们部落的。我们便是能应付他们的兵马,也不能再往草原森林大漠深处经商了,那样的话,虎儿察部对大燕又有什么意义呢?那时候你们不会放弃我们吗?那样的我们又还有什么未来呢?” 杨英韶张了张口,终究放弃了劝说。 索摩是清醒的。虎儿察部有这样的女酋继承,是他们的福气,也是大燕边民的福气——如果她能活过今夜的话。 他看着那个像男儿一样的柔然女人摘下了刀,抽利刃出鞘,取下一块磨刀钢,一下下打磨着马刀的刃口。她的眉目仍是白日里那样锋锐直白,不比燕国女儿的温婉娇美,可…… 他觉得她磨刀的动作,她不再带笑的容颜,悉皆使人惊艳。 原来一个女人狠极了,也会像武器一样拥有致命的美。 他忍不住转过头来看看峄城公主……小姑娘也曾穿过特意为她打造的铠甲,也是英气勃勃的孩子,容颜更是胜过索摩许多,若是那种神情出现在她的脸上,凭着绝丽的模样,或许便能引得三军为她搏命亦在所不惜。 可是,他宁可她永远不要有被致命的危险逼出如此光华的时刻。 那个柔然青年不知道在想什么,坐在毡帐的门边,背影上落着烛光,一半明,一半暗。杨英韶很想问他,你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女人去拼命吗? 如果是他,如果是峄城公主面对这样的危险,便是事后要被她砍了脑袋,他也一定带她走。 宝剑不应当折在顽石上,男人也不能看着心爱的姑娘死在战场上! 或许是因为他的目光有些奇怪,峄城公主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表兄,你和女酋说了什么?你们讲得好快,都没有时间给我通译呀。” 杨英韶回过神来,他想,索摩拒绝燕国人帮忙的事情,或许会引起公主不快,他不应该讲的。可对着峄城公主的眼眸,他什么也瞒不住。 -- 第154页 果然,公主轻轻咬住了嘴唇,她纠结良久,才低声道:“我们只能希望她打赢了吗?” 她已经默认了索摩的话没有错。 杨英韶点点头,他的情绪也不高。索摩若是败了甚至死了,今后的贸易也会遇到麻烦,更是难以与老安布尔交代。 可是索摩不让他们帮忙啊,她说的也都没错。 他们两个正是怅然忧心之时,舒兰与却终于没忍住,开口了:“殿下,世子,臣妾本来不该说话的,可臣妾有个问题啊,咱们现下是在柔然呢,还是在大燕的领土上?” “自然是在大燕啊。” “索摩女酋一行是咱们请来的客人,自然可以在大燕行走驻扎,可那帮不请自来的,算是什么东西?难道我们大燕儿郎保家卫国,也要看柔然客人的脸色吗?他们不让咱们诛杀偷偷跑来大燕的贼人,咱们就不能动手?” 舒兰与一句话说罢,那两个都有些吃惊。 接着杨英韶一拍巴掌:“竟然是我着相了!没错,但凡是不经延请而入燕土之人,我大燕将士人人得而诛之!” 峄城公主亦露出笑容:“所以说啊,根本不是索摩女酋请我们杀她的族人,是一伙不知从哪里来的小贼混入大燕,按律应诛,传令将士们,若是有冒充虎儿察及我大燕军士的贼人蠢蠢欲动,尽情杀去,明儿早上,本公主按人头发赏钱!” “殿下!”杨英韶连忙阻止,“先等等,这命令不急着传,免得叫人听错了,伤了索摩女酋的部下。咱们先按女酋的意思分别布防——走吧,我送殿下回帐,咱们立时安排起来。” 峄城公主重重点点头。这是她第一次面临可能发生战斗的情形,虽然有些紧张,但奇妙的是,她不怕。 此刻她虽有些紧张,却是执着地信着,燕军一定能保护好她,也一定能胜利。这是她的将士,是大燕的子民,在他们中间,她有什么好害怕? 可她信心满满之时,却有人心里不平——不知什么时候,那坐在门口的柔然青年回过头来打量他们,眼中神色阴郁,敌意昭然若揭。 便在此刻,三人听得一声脆响,接着便是一股血腥气传来。 ——索摩的右手背上落下一条深深的血口子,而她方才正在打磨的宝刀,却是从中间断开了。 烛影在碎裂的钢铁上掠过一抹冰冷的光线,看得出那断口非常整齐,落在刀刃约四分之三处。 这把刀废了。 索摩微微垂下眼帘,仍旧保持着握刀的姿势,捉紧刀柄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第78章 帐篷里安静到舒兰与幻听,她觉得自己听到了秒针转动的嚓嚓声,但随即意识到这不可能是真的。 这地方哪儿有表? 不过是太过安静太过紧张,仿佛每一秒都有了重量,压在人心上。 “朵查。”索摩口中呼唤一个音节,大概是那门口的青年的名字。 他站了起来,朝她走去,说着什么,但或许是错觉,舒兰与觉得他的声音有不易察觉的干涩,与方才神完气足跟峄城公主抬杠时颇有些差异。 他走到索摩面前,单膝跪下,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受伤的手,正要说什么,却被索摩狠狠抽了一个耳光,甩出的血珠飞溅在他脸上,缓缓流下脸颊,情状很有些可怖。 他捂着脸,看着索摩,或许是想摆出一副震惊的模样,可却被索摩骤然加快了语速的抢白逼得说不出话来。 舒兰与看看杨英韶,悄声问:“她怀疑他?” 杨英韶点了点头,眉心紧蹙。 这不是他们燕国人该听的事情,但现在总不能抓起公主跑出去吧。 只能在这里看着,看着朵查步步后退,看着索摩步步紧逼,看着她不顾手上的伤口,一双眼睛亮得像是滚着火苗。 终于,索摩叫了一声什么,帐篷外顿时抢进五个膀大腰圆的大汉来,他们将朵查一把扭住,舒兰与分明听到了骨头断开“喀”的一声轻响。 他的额头顿时滚出大颗的汗珠,嘴唇变作失血的白,却不知哪里来的硬气,终于开口说话了。 于是杨英韶的脸色也变得难看了。 “他说什么?” “他说索摩女酋不配当柔然人,宁可给大燕做狗,也不肯帮援同族。”杨英韶不错眼睛地盯着那数人,握着公主的手却松开了,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他不敢保证这些柔然人想做什么,他们会不会被这个人的话语蛊惑而发疯。公主在这里,容不得半点儿闪失。 可峄城公主却哼地一笑:“说得好有道理,虎儿察部若不跟大燕做贸易,也不会发家,若帮援同族,难道又能落到什么好处?那些同族不是还想夺了虎儿察部的牧场吗?他这话骗骗外人还好,要骗索摩,行得通么?” 杨英韶没有应答,他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别人能听懂公主的话,若是能,又会怎么想。 不同部落的柔然人,即便风俗相近,语言相通,可也不是铁板一块。如今执掌汗廷的家族更是算得上草原新秀,各部酋长未必服气可汗,更不见得听可汗调配。因此上各部互相结了仇便往往要厮杀征战,所谓的“同族之谊”,淡漠得几近于无。 但万一有几个脑袋不清楚的,跟这个朵查一样呢? 索摩不理他们,只沉着脸说了几句话,几名强壮的卫士齐声答应,竟压过了外头的风声。 -- 第155页 朵查也顾不上别的了,此刻竟然声泪俱下地诉说着什么,索摩剑眉微蹙,转身捡起落在地毯上的半截断刃,捅进了他嘴里。 他再也说不出话,血沫子沿着嘴角往下流,索摩叹息着说了什么,那些壮汉便将他拖了出去。 索摩转头看向他们,抬抬唇角:“当真是对不起各位贵客,我没有管好手下的人,叫各位受惊吓了。但是今后,我们中不会再有这样的奸细……请你们放心。虎儿察部要跟大燕长久来往的信念,不会改变。” 说罢,她抬眼看向杨英韶,示意他可以翻译了。 峄城公主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点点头,道:“那……若是没什么事,我们就先回去了,那些坏人或许须臾即到,请姐姐也尽快安排……万万保重!” 杨英韶问:“姐姐?” 峄城公主点了点头。 他便按着她的原话翻译,竟引得索摩笑了起来:“殿下妹妹也多多保重。明儿早上咱们再谈榷场上的事情!” 她……这么有信心吗? 舒兰与虽觉得索摩的信心实在成谜,但峄城公主都没说什么,她便更没有机会发言,只好跟着他们出了索摩的毡帐,乘马回去。 风已经很大了,仿佛还裹挟着细碎的沙土,抽在脸上生疼,叫人不敢睁眼睛。 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作战,若是没有叶清瞻的消息,毫无防备地被敌军偷袭,怕还真是麻烦了…… 峄城公主却不顾天气糟糕,坚持要去慰问一下将士,舒兰与只好跟着,少不得将眼睛尽量眯得更小一点儿。 可公主却是有精神得很,她的酒劲儿大约是过了,此刻也不用人扶了,在马背上坐得笔直,沿着卫戍的兵士们点起的篝火,一处处走下来,勉励他们抓住建功立业的机会,尽量多抢人头…… 有赏金,有好多赏金。 舒兰与本想提醒公主,这种天气叫人打仗,什么赏金也抵不过想闭眼的本能。却不想将士们齐声应诺,仿佛胸有成竹。 舒兰与忍不住咳嗽一声,杨英韶循声望来,她便问:“令尊练兵,还要教他们在风沙天睁大眼睛么?我看将士们很有信心,可是若在风沙里厮杀,睁不开眼,便是再多赏金,又怎么去拿?” 杨英韶失笑道:“怎么会训练他们瞪着眼睛迎风沙呢?北地的沙子大起来,能生生将人眼睛打瞎的。家父只是准备过羊角镜罢了。” “羊角镜?” “尚女官可曾见过羊角灯?同那羊角灯相似,将羊角剖片,缓缓烫软压平,再反复打磨,便可透光视物,再在盔沿下开缝,将羊角镜别入,便能在风沙里睁眼了。只是这羊角镜制作不易,平素保管起来也需小心,是而平日里并不在将士们自己手中保管,逢着出去巡边时才领的。” 正说着,便见几名小校捧着盒子跑来,打开了盒子,取出的正是他说的“羊角镜”。 那东西的质地并不十分澄澈,举起来挡在眼前也不大清爽,若是用惯了现代人的护目镜,只会觉得这玩意儿碍事。可在此时此刻,羊角护目镜也是好东西! 军士们各自领了护目镜去试戴,不合适的寻人交换交换,不多时便人人都戴好了这东西,很可以睁大眼睛了。 ……军工科技发达就是了不起! 舒兰与不由问道:“这东西是什么人做出来的?好灵巧的心思。” 杨英韶轻轻咳嗽了一声:“家母的侍人……” “……” 别人或许不知道他在说谁,但舒兰与明白啊,什么“家母的侍人”,就是苏流光嘛。 配角们永远不可能搞明白,一个穿梭在各个时空收集科技点的女主,她脑袋里都有些什么好东西。 “真厉害。”舒兰与真情实意地称赞,然而眼见杨英韶露出了一点不自得的神情,她立刻纠正发言,“我是说府上人杰地灵。” “……”杨英韶努力营业着微笑了一下。 人杰地灵真的可以这么用吗? 再者您尚女官当年也是我家里出去的,这话您说合适吗? 在无法言说的轻度尴尬气氛中,叶清瞻晃回来了。 “哦哟,这是什么好东西?”他两根手指夹住一片还没有发出去的羊角镜,“太阳镜?” “是羊角镜,卡在头盔前头挡风沙用的。”舒兰与急忙纠正他,不知道为什么,叶清瞻一点儿也不在意在她面前说出各种各样的现代词汇。 “羊角镜……”叶清瞻将那玩意儿挡在自己眼前,眼前一亮,微微挑眉,“哦,好东西,是好东西。有这个,在风沙天打仗就不怕不能睁眼了!我说世侄啊,府上这样不大厚道。你们既然有这样好东西,为什么不推广到全军呢?我们南军虽然很少碰上这种大风沙,但这玩意儿拿来挡雨,想来也不错得很哪……” 自打看到峄城公主和杨英韶亲昵得有点儿过分的样子,叶清瞻就决定,必须好好压榨一下这个企图成为他侄女婿的小子…… 杨英韶勉强露出微笑:“殿下,这东西在北地也只有出关的军士才能领用的,并非全军皆有的装备啊……羊角镜需得有手艺人去一只只做,保管也麻烦,我们也用不起许多。再者,现下效果如何,还需要试试才瞧得出……” “羊角值什么钱了?你只消将工艺告诉本王,一年之后,我还你一万副,不,五万副,教令尊麾下将士们人人有的戴,如何?” -- 第156页 有了土豆,叶清瞻自觉腰杆儿极硬,很可以拉出许多农民来干手工业了。 杨英韶心窍一亮:“这羊角镜的手艺,是从羊角灯笼里头分出来的,生出这个念头的,则是殿下要的那位管家娘子。殿下若是想要手艺,何不问她?” “哦?”叶清瞻登时大为惊喜。 鹿鸣只跟他说过,这位极其出色的苏姑娘织出了蕾丝花边,研究出了精油皂,是京城贵女们离不开的爱物背后的研发能手。叶清瞻想想她原是官家女,或许生来便有些生活情趣,能踅摸出这些东西也不奇怪,因此索要她来时,也只想着,能不能让她再开发些新东西,卖去南梁捞外快。 可她竟能研究出这种在军中堪用的小物! 这便是个宝了! 杨英韶急忙趁热打铁卖安利:“那位苏姑娘蕙质兰心,不止于此,若是殿下需要什么东西,尽管与她说,她有的是好主意。” 叶清瞻喜上眉梢,连连道“甚好甚好”——他本就有个鹿鸣,再来个苏流光,无敌! 而舒兰与站在一边儿,原本是望着公主的,可听着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正看到叶清瞻笑得挺欢畅。 在意识到自己的作为之前,她就垮下了脸,扭过了头。 要我帮忙的时候,就想着求婚,听说苏流光好用,又笑得这么开怀?原设定里的毅亲王都比你像个人啊叶清瞻,至少人家没指着真爱给他打天下! 你,狗中狗! 她心里痛骂叶清瞻,不料横风扫过,左眼登时一阵剧痛,异物感格外明显。 她甚至不敢睁眼,只觉眼珠子轻轻一动都疼,眼泪夺眶而出滚滚而下,看起来哭得甚是凄惨。 峄城公主恰好给将士们鼓完劲,一回头便看到舒兰与掩面痛哭,不由一怔,然后生气:“阿婉你怎么了?表兄,皇叔,你们谁欺负阿婉啦?” 舒兰与呜声咽气:“没有,殿下,只是沙子迷了眼睛罢了……” 峄城公主狠狠瞪了摸不着头脑的两位男士一眼:“别哭别哭,我们回帐中去,我让她们帮你洗眼睛好吗?别哭啦,我皇叔是个蠢胚!” 啥? 叶清瞻剑眉微蹙,不知所以,杨英韶一怔,在心上人的眼刀下福至心灵。 他扭头看了一眼叶清瞻。 ……哦,可能有些羞答答的八卦在他不曾路过的时光中静静盛开。 第79章 叶清瞻但觉杨英韶看他的眼神很有些复杂,不由问:“你在看什么?本王脸上有花儿不成?” 杨英韶连忙赔礼转开目光,心中却暗叹,这世上竟然会有人喜欢叶清瞻的。 虽说叶清瞻条件出众,可他一心只爱苏流光。上一世是如此,这一世想来也是如此——不曾见到苏流光时,他便连个通房都没有,无论是好是坏,这一段缘分总是天定的了。 喜欢上叶清瞻的女孩子,也太惨了…… 更况阿婉女官虽然漂亮聪明,可年岁到底放在那里了,叶清瞻怎么可能回应她的感情呢?又不是那般能凭借家世强行嫁个如意郎君的高门贵女,只怕这一段相思真白白抛费了。 杨英韶挺同情尚婉仪的,旋即联想到,上一世她宁可给公主守灵,也不肯再回到京城一步,怕不也是因叶清瞻立苏流光为后,且专情她一人,伤透了尚婉仪的心吧? 世间痴男怨女之事,最难说清是非曲直。 思及此处,他心下难免一咯噔。公主与尚婉仪亲善得很,不会因他推荐苏流光而恼了他吧? 天地良心,他不是故意使坏……算了,他就是故意的,但他可不是冲着尚婉仪来的啊。 人间之事总是充满了这样叫人哭笑不得的巧合! 舒兰与却不知道杨英韶竟然会心怀愧疚,她被一群香香软软的小宫女按着摆弄。有人给她吹眼睛,有人拿来清水要帮她冲洗,七手八脚折腾了一会儿,眼中的异物感便消失了。 她也就不流泪了。 峄城公主这才问她:“阿婉,你真是叫风沙迷了眼睛吗?不是因为表兄非要把苏流光送给皇叔?” 舒兰与立刻摇头表示反对:“当然不是,臣妾与亲王殿下之间什么都没有!” 公主小心翼翼盯着她,仿佛想判断她的情绪,一双大眼睛眨了又眨,终于点头:“好吧,什么都没有也挺好……总胜过他叫你伤心。” 舒兰与揉揉刚才流泪至红肿的眼睛,正要表达一下自己一心工作不想恋爱,绝不会为了狗男人分心的高尚节操,便听得外头一阵喧哗。 有人疾步而来,跪在帐前道:“殿下,敌军已至,儿郎们正与他们交战,请殿下勿要出帐,且待捷报!” 他的话音响亮,显是经过训练的传令军士。 “敌军来得多么?攻势猛么?”峄城公主却急问。 “回殿下,夜里黑暗,敌军人数瞧不清楚,点的火把倒是很多。他们从上风头发动攻势,咱们的弓箭逆风,射不远,可他们也射不透盾墙。毅亲王殿下和杨将军皆安排咱们等他们冲到近前,逼他们下马,再肉搏厮杀。求援的烽火也已经点起来了,现下风大,火势也猛,外边看得应当很清楚。” 峄城公主问,“在马下厮杀,你们可能胜过他们吗?” “能!” “好,那就去吧,有战报随时送来,我在这里等你们的好消息!”峄城公主道。 -- 第157页 她声音脆亮,半点儿没有第一次亲历战场的慌张,反倒显得很有些豪情。 若不是她没有带外罩的战甲,或许现下就要披挂着去前头亲自看个究竟呢——舒兰与现下可是一点儿都不怀疑她的胆量了。 而如今,即使不能出去亲眼目睹将士们厮杀,她在帐中的状态也稳当得很。她穿了贴身的软甲,安然而坐,命人点起灯烛,捧了一本书看起来。 舒兰与偷眼去看,竟是一本《山海怪谈》…… 或许,在这种紧张的时刻,怪谈更能吸引人分神? 她想了想,没说什么,帐中安静极了,公主翻书的声音交杂在帐外的风声、雷声与厮杀声中,竟叫人颇生世事真幻莫测之感。 只隔了这么薄的一层毡子啊,帐内的少女安然读书,神游三界,帐外的将士们却是生死相博,刀剑饮血。 舒兰与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可怕的读书BGM。 她甚至能分辨出有人朝着他们的帐篷厮杀而来,那脚步声和刀剑交击之声越是清晰,她便越是能清晰地察觉到内心深处萌生的恐惧。 这么近……只消用强弩射击,这帐篷便会像破布一样被击穿被撕裂被毁掉,她们也将暴露在森利的刀刃和呼啸的风下。 怎么可能不怕呢?舒兰与望向那些宫女们,在相视的目光中,她们分享着彼此的畏惧和颤栗,可她们谁也不敢离开。 便是这顶帐篷一样脆弱的庇护,当下也珍贵至极。哪怕它甚至不能阻隔外头传来的血腥味儿…… 舒兰与闭上了眼睛,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若是按照叶清瞻的说法,永宁侯回去调兵了的话,此刻援军应该已经在不远处了吧?他们可要早点儿来呀。 还有,还有索摩……柔然人那边的军士更少,也没有羊角镜,能挡住借着风势发动攻击的敌人吗? 她原本不信什么的,此刻一眼扫见一个宫女偷偷捻转着手腕上绕了四圈的檀木珠子,竟也跟着那小姑娘叨叨了起来。 菩萨能管到人类用数字技术构建的虚拟空间吗?或者现在不是该思考这个的时候? 峄城公主或许也察觉到了侍人们的恐慌,她放下了书,道:“外头下雨啦,你们听到雨声了吗?” 众人悉皆摇头,她们的耳中充斥着外头的男人们厮杀时发出的怒吼与痛呼,可便在此刻,她们的确听到了越来越密集的“啪啪”声。 那正是雨点子打在毡帐顶上的声音。 “下雨了,是好,还是不好呢?”舒兰与问道。 公主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似是有所思,半晌方道:“把我的刀拿来。” “殿下?”舒兰与心下一惊。 “总不能等着他们杀到这里来。”峄城公主接了宫女递来的佩刀,活动了一下肩膀,“现下我还是没什么力气,那酒说不定也是被索摩那边的奸细做过手脚的,可若是碰上寻常柔然士兵,总还有一战之力……” “殿下,您别出去,他们不是说过么,请您安坐……”舒兰与想拦她。 “阿婉没有听出来吗?厮杀的声音离这里越发近了,咱们的军士若是抵挡得住,岂会放任敌军来我帐边袭扰。如今之计,唯有提振士气,方有等来援军的机会。”峄城公主道,“再者,我是大燕的公主,他们为保护我而来,难道我就如此无情无义,坐视他们为我受伤死难而不顾?你们若不是想让我和你们一起去死,便不要再劝,也不要拦着我!” 舒兰与心里只是叫苦。这根本就不是源设定里头会有的场景,她也说不好这三个主要角色今夜到底会面临怎样的际遇,万一都挂了…… 等等,万一都挂了,她的任务不就完成了么?虽然完成得很难看,回去之后还要被BOSS抽打,但至少是把叶清瞻捞回去了! 舒兰与一咬牙跟了过去:“臣妾和殿下一起!” 峄城公主看都不看她:“你来捣什么乱!你就在帐中待着得了,外头又是死人又是血的,吓着了你可怎么办。” “殿下这话说的!难道您就不怕死人和血吗?” 峄城公主原本已然走到门边,此刻却是脚步一顿,回头望向她,竟而笑了。 “我不怕,我在梦里,见到了这样的场景,许许多多次……” 舒兰与背后一凉,她忽然想到,公主已经很久不再和别人提起她的梦了。 她竟然也没有意识到,一个正常人类是会做梦的,就算峄城公主的梦境实在有些特殊,为了防止剧透她也不能梦到太多东西,但数年不做梦又怎么可能? 这个小女孩一个人承担了多少狰狞的梦境? 想到这一桩,舒兰与连呼吸都梗了那么一霎。而峄城公主亲自掀起了帐帘,丢下一句“别让阿婉出来”,便跳出了帐外,身形消没在被火光和刀光点亮的雨夜。 像是一尾游入深水的鱼。 帐帘猝然落下,舒兰与立在帐中,只觉方才扑入帐中的湿凉血气实在是令人心下生寒。 公主她…… “让我出去!”她快步向前,见宫女们要拦阻她,急忙道,“殿下若有个好歹咱们都得死!放我出去寻杨世子和亲王殿下,有他们保护殿下,也是护着咱们的性命啊!” 宫女们不敢违抗公主的命令,却也不敢真放着公主冒险,七嘴八舌地劝了她两句,还是没有下死力拦她。 -- 第158页 舒兰与跑出帐外来了。 这一出来才知晓外头的情形之可怖,饶是她不停地跟自己重复这些人都是数据,可那满地的鲜血,倒地的尸首,□□的伤者,在暴雨中模糊不清的刀光,都像是地狱里才有的景象。 在这种时刻,她怎么去找杨英韶和叶清瞻?她连峄城公主的身影都望不见! 顾不得了! 舒兰与双手撩起裙角,跳下扎帐篷的高台,冲着一个穿着铮亮铠甲的背影跑去。 这样高档的铠甲,在燕军中该是将官才能穿的,说不定就是杨英韶呢,看那人的身形也很像杨英韶! 她边跑边喊“世子”,那人却忙着厮杀不曾回头看她,待她跑到跟前时,那人正将面前的对手劈倒,朝她转过身来。 适逢一道闪电亮起,照着他的脸面凶狞如鬼,舒兰与只觉自己从外到里全都被冻了个透——那人不是杨英韶,从他的肤色长相来看,甚至也不是个燕国人! 这个猜测,在对方向她挥起刀时得到了证实。 或许是求生的本能逼出了她的反应速度,舒兰与就地一扑,在鲜血与泥水中咕噜噜地滚了几圈,躲开了一刀,正要爬起身,便见那人盯住了她,口中呼喊了什么,一群“燕军士兵”竟齐刷刷向她扑来。 这不对!要是为了引起燕国人和虎儿察部的争斗,这敌人合该安排“柔然人”袭击燕军,安排“燕军”袭击索摩! 舒兰与顾不得找人了,跌跌撞撞撒腿就跑,她也不敢往大帐里奔,那里头的宫女们个个手无寸铁,将这一票亡命徒引过去,岂不是要送她们去死? 她觉得自己的腿上肌肉酸软,但骨头里却迸出一股劲,撑着她狂奔。 只是现下,她连脚下的路都来不及看清,深一脚浅一脚跑得跌跌撞撞,绕过一座营帐时,更是被一个不知死活的人体绊住了脚,跌了一跤。 分明身后数步便有燕军将士在厮杀,可她已经没有时间起身接着逃,而他们也没有精力注意她了。 早知道,该听公主的话,不要出门的才对! 那些人或许是察觉到她把他们带到了燕军士兵的后方,竟也不那么急着向前了,只有三两个人出来,持刀逼近舒兰与,而大部分人朝着那些燕军将士身后掩去。 舒兰与想喊叫,可雷声阵阵之间,她的喊声无人听见。 她只能抓紧了裙腰,倒也不是想抓着什么,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却触到了荷包里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对了,白日里,叶清瞻给了她……哨子! 第80章 人类在面临生命危险时,有时能够爆发出连自己都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力量。 这一点体现在舒兰与身上,自然不是指她获得了跟对面的柔然武士一决高下的武技——她只是迅速摸出了哨子,一边吹,一边连滚带爬地躲着那闪闪的刀光。 哨音在雷声中湮没不清,她躲得虽然伶俐,可到底不是个长远之计,倒也有几个燕军士兵察觉了异常,上前要援助她,却被那伙人截住厮杀,一时难辨敌我,更是颇吃了些亏。 舒兰与还在死人丛中连滚带爬,却是抽不出空来恨谁,那只哨子含在口中,她真是用了吃奶的力气在吹了,可这真的有用吗? 或许那柔然武士发现了什么,竟是不管不顾,只追着她砍,仿佛认定了跟着她能找到什么大人物似的。 但舒兰与被他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连自己往哪儿走都分不清,怎么可能带他找到别的什么人? 外加她吹哨子太过努力,头都晕了,此刻只想着别撞到那刀光上去,浑不辨东南西北。心跳快到她感受不到慌悸,这绝对是她穿越以来遇到的最可怕的事件,没有之一! 时间似乎变得很长又似乎被压缩成一瞬间的幻觉,那人仿佛终于失去了耐心,追杀的步伐也加快了,舒兰与便是在地上摸爬滚打,移动方向鬼神莫测,总比不上男人大步流星的快,眼见得他那一把刀高高举起即将落下,而她实在退无可退,滚无可滚…… 要不,放弃挣扎算了? 反正她这角色挂了也就挂了,她回去也无妨,就是叶清瞻完蛋了,他得在这个地方呆一辈子。 或许这就是给队友无用垃圾道具的报应吗? 可就在此刻,那人突然向后退了两步。 舒兰与在等死时也没有闭眼,因此她看到,一把飞刀正切进他喉管里。 小小的一柄利刃,竟有如此大的力道? 那人挥起的刀犹在沿着原本该有的轨迹落下,可他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倒了。 舒兰与这才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哆嗦,她想起那些跟此人一伙的假燕兵,他们都到哪儿去了?这些混蛋,这些混蛋……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腿脚却不听使唤,有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将她提起扶住:“阿婉姑娘,没事儿吧?” 舒兰与看着他,他也没穿燕军的铠甲,只是一身江湖游侠儿的劲装。他身上脸上溅着大团大团的血渍,鬓发衣裳全被大雨淋得湿透,这形貌本该是狼狈的,可借着一道闪电的光,她觉得他从没有如此英俊过…… 就连当初在宫宴上的一笑,都比不上此刻难得沉肃的容颜。 张开嘴唇,喉头却被千言万语堵得死死的,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一回掉眼泪却不是被风沙迷了眼,她是真的无法自控了。 -- 第159页 被死神追杀过的人初初得救,怎么能要求她的表现仍然体面稳重优雅矜持呢? 她一直咬在口中的哨子都咬不住了,牙关微松,哨子落下去,却被叶清瞻眼疾手快地接住:“阿婉,别怕,咱们赢定了。永宁侯的兵马已经到了,你听到那边呼喊声了没有?我带你过去!” 舒兰与想说她怎么能不怕,她跟他不一样,没有跟传说中的武林高手学到一身好本事,她只是个肉体凡胎、因为懒得运动体力还比不上宫女的很菜的女官! 她差点儿就拥有被人活活砍死的体验了! 叶清瞻刚一松手,她就直挺挺往地上跪下去。倒不是想给救命恩人磕个脆的,实在是身上没了力气。 所谓“整个人就像一摊稀泥”是怎么样,她是切身体会到了。 叶清瞻想也没想便向前一步托她,却是没扶稳,舒兰与整个人跌进了他怀里。 她一身不是血就是泥,又湿又脏,妆糊发乱,狼狈极了,可他还是下意识地将她抱住了。 不抱着她,难道还能把她推开,让她往后摔一跤不成——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叶清瞻如此对自己说。 可到底还是没有松开她,任舒兰与把脸埋在他怀里大哭,顺便还拍了拍她的背。 虽然不知道这个动作有什么意义,但好像大家都是这么办的。 舒兰与也没察觉到异常,她一边哭,一边用仅剩的力气掐自己的手指尖,她居然还活着! 她被那个王八蛋追着砍了一路,形象全无,可居然还活着啊! 没死! 雷雨声中,她哭得好大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的厮杀声都淡去,她全然不顾,直到听到少女的咳嗽声。 峄城公主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他们两个,神色非常复杂。 不是,她不是安排尚婉仪她们在帐中待着不要乱跑吗? 怎么她跑出来了,还趴在皇叔怀里哭?这哭得也太投入了!脚下还踩着个尸体……等等,这尸体穿着燕军铠甲,看相貌却不大像燕人,喉头更是嵌着皇叔的飞刀,莫非…… 公主心思一沉,她想起毅亲王说过,有一伙敌军穿着燕军铠甲,立时嘱咐身边的士兵:“你们去大帐里看看!” 她怕的是那伙人偷袭了大帐,若阿婉是一个人拼死跑了出来,那哭成这个样子,的确是情有可原。 但那是不是意味着,大帐中的姑娘们都…… 她不敢自己去看,可那士兵飞快地跑走之后,她又等不及想知道情况,因此上咳嗽了两声:“阿婉,你没事儿吧?可曾受了伤?” 舒兰与此刻听着峄城公主的声音,只觉便是仙乐也没有比这更悦耳的了,一转身便扑到了公主脚下,她还是站不住,跪坐在地,一声“殿下”,拖了三段音,简直像是在嚎丧。 峄城公主上前扶住她:“你没事吗?没有受伤,是不是?你没事就好,咱们已经把他们都诛杀干净了,别怕,别怕啊。” 她还顺手揉了揉舒兰与的头发,像是揉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 舒兰与:你们叶家人哄人只会说别怕是吗? 合着被砍了一路的不是你们啊! 可她抬起眼,朦朦胧胧在闪电的光亮中看清峄城公主,却又觉得,公主也没有受伤,这真是太好了。 幸好她没有带着那个丧心病狂的柔然武士找到公主! “他们穿着咱们的军服……”她说。 她脑袋里一片混乱,实在不知该怎么表述自己经历的一切,只能说出这么一句来。 峄城公主扫了地上那尸首一眼,向着侍立在后的永宁侯问:“舅父,为什么这些柔然人会有大燕军人的铠甲?” 永宁侯口中一片咸苦,公主虽然安好,但被人夜袭,所受惊吓也着实不小。今日他们住在这里原本也是他默许的,索摩一行人也是他请来的,他救驾来得也不那么及时,贼人还穿着燕铠…… 这些事儿加在一起,够叫皇帝怀疑他有心想害死公主了。 他不好说什么,只能快步向前,将那人的尸首翻过来,拆下他的后护心镜细瞧。 所幸,这护心镜上有能叫他稍稍安心的铭文。 “殿下请看。”他捧着护心镜过来,士兵们立刻递过火把,照着上头一行小字:成恩十九年六月七日汝州造发与青州守备。 成恩是公主祖父的年号,打造这铠甲的汝州军械司,早在皇帝登基时便被撤并了,青州更是离鹿州有上千里之遥…… “这是一副旧甲?”峄城公主问。 “或许是先时参与北伐的青州兄弟们的遗甲……”永宁侯道。 峄城公主抬起眼看他,微微点了点头:“是吗?来人,将这伙穿着我军铠甲的柔然人尸首都抬过来……我要看看,这都是些什么地方流出的甲!” 永宁侯心知这一个护心镜不可能打消公主的猜疑,只得依言下令,而先前去大帐那边的士兵,此刻也已跑了回来。 却是面色惨白。 他跪在公主面前,颤声道:“殿下,守帐的弟兄们,和大帐里的宫女姑娘们,都……” 峄城公主一怔,迈上一步,问:“都怎么……” “殉国……了……” 舒兰与原本已经哭得差不多了,收了眼泪等公主追查这些战甲的来源,她心中的愤怒像烈焰般烧着,哪怕是在这样的冻雨夜也不觉得寒冷。 -- 第160页 可听到那短短三个字,她刚刚攒起来的一点力气,便突然又跑得无影无踪了。 大帐里的人全都死了! 她若不是一时情急冲出来找杨英韶和叶清瞻,想求他们去保护公主,或许也…… 她忍不住打哆嗦,这才感觉到自己身|下的这片泥水有多么寒冷。 可偏偏站不起来。 而峄城公主更是青了脸,她一句话也不说,只看着鹿州的将士们将一具具他们认不出的尸首搬来。 他们拆下铠甲细细查验,这批甲全是成恩年间的甲胄,来自不同的军械司,可都是发给青州守军用的。 公主仍旧一言不发。 青州……那可不是边境啊。青州守军理应一辈子跟柔然人没有关系,除却祖父在位和父皇登基早些年间的两次北伐,青州兵根本不该踏上这片北方的草原。 永宁侯的解释已经是最好的一种可能了:北伐中部分青州兵将战斗失利阵亡,尸骨不曾被同袍收殓,他们的铠甲便落到了柔然人手上。 可若不是这样呢,若是青州的将官将旧甲盗出军库,通过什么手段瞒天过海,卖到了柔然草原上呢? 又或者,这些铭文只是用于掩饰铠甲真实的来历…… 单凭这些甲,根本无从追索它们经历过什么。 就像只看这些尸首,根本瞧不出他们是哪个部落的人一样。 峄城公主深吸了一口气,问:“索摩他们还活着吗?去请她来。” 她已经不再同永宁侯下命令了,跟着她一路北上的宫人们今夜尽数殒命,这实在是一把捅进她心窝的刀。 她现在谁都不想相信,她要自己去找一个真相。 舒兰与也跟着想,她觉得自己应该能从今夜的种种情形里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可直到索摩赶来,她还是无法将心力集中起来。 而索摩却毫发无伤,神完气足,她说:“那些人根本没有袭扰我们。” 峄城公主瞬间攥紧了拳。 第81章 帐外的雨还在下,虽然不比方才声势惊人,可噼噼啪啪打在帐顶上,那声音便也沾着淋淋寒意。 这本是叶清瞻居住的营帐,只是公主的帐子内外死了那么多人,便是士兵们已然清理了那些尸首,那里也住不得人,因此一众人都只能在叶清瞻这里挤着……这已经是燕国人营地里最上档次的地方了,可以接见柔然女酋。 然而坐在主位的是峄城公主,她的发髻仍是湿的,宫女们都不幸遇难了,没有人给她擦干头发,换上干衣。 她一动不动地想事儿,坐在她对面的索摩也不说话,面上隐约有几分担忧。 虎儿察部得罪不起汗廷,也得罪不起大燕。此刻她不说话,只等着面前的燕国贵主说什么。 可只等到了峄城公主打了个喷嚏。 舒兰与这才突然回过神一般,想起自己该服侍殿下……此时也只有她了,不是她,还能是谁呢? 她要站起身,这才发觉自己的手一直被叶清瞻握着。 是了,方才公主带头走向这座帐篷的时候,她仍在泥水中坐着,是叶清瞻把她拉了起来,而那个时候她脖子上顶着的这玩意儿跟石头没什么两样,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想不清,浑浑噩噩的便任他牵着,进了帐也没有松开。 她这一动,叶清瞻才惊觉似的松开了手:“我……我忘了,抱歉。” 舒兰与摇了摇头,道:“我去给殿下取干衣裳来,她是女孩子,不能受凉。” 叶清瞻正点头,却又想起什么,道:“我陪你去。” 舒兰与这一次不想拒绝他了。按说他派个侍卫跟着她也成,可侍卫总比不过叶清瞻叫人放心。 出了帐,他便撑开身上披着的大氅,笼在她头顶,帮她挡雨。 营地里的路面仍旧湿滑不平,难以描摹的难闻气味儿充斥鼻腔,舒兰与朝着那顶废弃的大帐走着,慢慢地终于找回了腿脚长在身上的感觉。 她方才真是神魂出窍了,什么都忘了,好像也忘了跟叶清瞻道谢。 “殿下?”她仰起头望着他,“多谢您救我……唔,也谢谢您帮我挡雨,不过不用了,我身上已经湿透了,再淋一点儿也无妨。” “你不也是女孩子?仙娘不能受寒,你便无妨了么?”叶清瞻却道,“我既然救了你一命,就顺便再帮点儿小忙,且当个搭头吧。” 舒兰与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来。 好像不应该骂叶清瞻的,这个人虽然是个工作狂,好像也没什么情商,但……是个挺好的人。 哪怕穿越之后成了王爷,也没什么架子。 真的是个挺好的人。 营地里的士兵为他们打了火把引路,须臾便到了那大帐外头,尸首已经被抬走了,可舒兰与走进大帐时,仍能见到原先雪白的地毡已经被血水泞透,变作可怖的铜红色。 她找到了公主的衣箱,可那衣箱上也沾满了血,大约是柔然人要抢走这只箱子,而某个宫女用身体掩护了它吧…… 舒兰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不敢再想了,可心口那被锥子捅扎的痛感却是半点儿无法缓解。 明明就在一个时辰前,她们还都是活生生的可爱的女孩子啊! 该死的畜生…… 叶清瞻沉默地为她打开衣箱,免得她手上沾染血迹,舒兰与去拿箱子里折叠好的便袍,翻动之间,一股轻柔的香气若有若无地溢出来,那正是公主一贯喜爱的熏衣香。 -- 第161页 闻着这样的气息,她总会想到那孩子还小的时候,玩闹起来甚至会扑到她背上:“阿婉阿婉,你要不要来陪我放风筝啊?” 那时候,椒房殿外的天空总是晴朗的,秦皇后的眼眸总是含着温柔,摇摇晃晃跑来的小皇孙阿玉,大声叫着“姑姑”,姑姑不理他,也改叫“阿婉”…… 那是多么幸福的旧忆。 可这香气,在此刻闻起来,却平添苦涩。 舒兰与咬紧牙,拿起一套衣裳,抓起几条用来擦头发的干帕子,便转身离开了。她不想在箱子里翻找,怕再想起什么——这箱子里的衣物,是今儿早上在永宁侯府里她看着小宫女们收拾的! 她胸闷鼻塞,走到叶清瞻身边,想开口说她好了,却觉得声音哽在咽喉下头。 叶清瞻便主动问她:“咱们走?” 舒兰与点头,他仍是撑起大氅,如来时一般,陪她走回自己的帐中去。 一路无言,直到眼看要进帐了,舒兰与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殿下,您先前杀过人么?” 叶清瞻一怔,点了点头:“江湖好汉岂有没沾染过人命的?” 他原以为她要再说什么,可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只是极苦地一笑,捧着衣物进去了。 而帐中诸人,见她带着干净衣裳回来,也都心领神会,避了出去。 峄城公主仍是沉思,直到舒兰与帮她解开发髻,她才突然一惊:“阿婉,你……你回去拿衣裳了?” 舒兰与点点头:“如今条件有限,殿下先擦干了头发和身子,等明儿个回了鹿州城,再好生沐浴歇息吧。” “她们……走得很痛苦吗?” “臣妾没有见到她们……帐中到处都是血,好在箱笼不曾被打开……” 峄城公主咬了咬牙,恨声道:“血债血偿……” 舒兰与用宽大的巾帕绞住公主的头发,闭上眼睛,她今天已经哭了两次了,不想再哭了,可是,伺候公主绞干头发本也是两个人一起做的活儿,服侍公主更衣也是——她要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提醒她,那些乖巧伶俐的姑娘们已经都死去了,她们再也不会出现了。 就算她们是数据,可她终究没办法将她们当做可以随意删除的句段了。 公主大约也想到了这一点,在换衣裳时,她没有等舒兰与伺候,而是自己动了手。湿衣从少女的身体上一件件褪去,露出她结实有力的身躯,帐中的灯火勾勒着她仿佛天女雕塑一般漂亮的曲线,也落在她身上不曾擦抹掉的血渍上,那些暗色的轮廓,像是泼溅的墨点一样…… 是多么残忍的画幅。 “好了,叫他们进来吧。”公主道,“阿婉你自己也去换衣裳。” “臣妾不用,殿下,臣妾想陪着殿下……” “我要你去的,”峄城公主道,“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不能生病。鹿州没有什么好郎中,你若是病了,身体又不如我们好,万一有个万一,可怎么是好?快去换衣裳吧,我这里暂且不用你服侍。” 舒兰与要说什么,小姑娘却抬了手拍拍她的头,强笑道:“乖呀!” 她咬住嘴唇,向公主行礼,抱着换下的衣裳出去了。 她的衣物在公主帐边的一顶小帐篷里,女官本来就是可以拥有自己的独立住所的,这一点,帮着支毡帐的柔然人竟也清楚。 可当舒兰与走进自己的小帐时,却是悚然一惊,她的帐中一片狼藉,竟不知是谁闯进来撒了野! 所有的箱笼都被翻了过来,连带妆奁也倒在地上。 她的妆奁!装着一键返回按钮的妆奁! 舒兰与一个箭步上前扶起妆奁,却见那第三个抽屉竟是滑落在地上,不知被谁敲了或是踩了,木板断开,而那个按钮已经被压了下去,连红光都不闪了。 她坐在毡垫上,睁大眼睛看着面前妆奁的遗骸,一时竟不知道该思考点儿什么好。她伸出指头戳了戳那个按钮,毫无反应。 通讯器没电,一键返回按钮坏了。 这不就完蛋了么?就算她达成了任务目标,要返回现实,也得用这个按钮启动返回程序啊。 现下却是怎么办? 舒兰与木了一会儿,起身捡起了被丢在地上的衣物,挑了些还没有被踩脏的,换到了身上,然后走出帐篷,回到了叶清瞻的营帐。 这要是一场梦就好了。 要是一场噩梦就好了。 醒来之后,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 雨已经不下了,她却觉得那雨水大约是都灌在了她的脑子里,叫她脖子上仿佛顶了个鱼缸,一切想法都在里头摇摇晃晃,什么都看不清,也捞不起来。 可在叶清瞻的帐篷里,峄城公主却已经理清了思路,她命人将那些偷袭者所穿的铠甲都搬了进来,点起许多灯烛,从不同的角度照那些甲胄。 舒兰与进帐的时候,正听得她道:“舅父,你说错了。” 永宁侯心里一紧,他说错什么了? “怎么?”他快步向前。 峄城公主从侍卫手上接过一盏莲花烛台:“舅父且看,这些铠甲上的刀剑划痕都很新,边沿锋锐,不像是有年头的样子……” 永宁侯能驻守北境大半辈子,没让柔然人占到一次大便宜,自然不是个笨人,闻言一怔,恍然之后便是惊怒交加:“这……这不是他们从阵亡的我军将士身上扒下来的铠甲……” -- 第162页 峄城公主颔首道:“青州兵到北境作战,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了。若是那时为国捐躯的将士们所着的铠甲,上头想必会留下些刀枪弓矢的伤迹。这些铠甲虽然旧,却没有旧痕迹,甲片上反倒有不少轻细擦痕……” “这是青州守备的士兵平日训练时所着铠甲。”永宁侯补全了她的话。 峄城公主点点头,直起腰来:“本朝的规矩,不坏的铠甲就不准更换,可这些青州守备兵的铠甲,分明还能用,怎么就到了草原上的柔然人手中?” 这是明知故问,永宁侯恨得切齿,杨英韶却是蹙起眉头。 青州…… 前世正是青州投降,才叫南梁军队打开了进入燕国腹地的大道,虽然彼时青州守将不是现在的那位,可当地武备废弛,兵将不堪,怕不是已经成了风气? “殿下,这倒卖军械的蛀虫,不抓是万万不可的!今日是旧铠甲,明日说不准便是最新最好的骑弩,这些混账,浑不把我北疆儿郎的性命放在眼中!”永宁侯越想越恨。 “这却不好寻他,一州之内能够接触到旧军械的人虽然不多,却也不少。若是算上能哄他们做事的人,可疑之人就更多了。”杨英韶却道,“要么,启奏陛下,严查各地报废的军械甲兵,交不上报废那个数儿的,通通追查处置?” 公主摇摇头,望向因听不懂他们说话而正在发呆的索摩。 等皇帝把全天下的废旧军械清点出个数,今日死难之人的尸骸都化作白骨了。 她要报仇,就不想等那么久! 第82章 在确认了索摩也没有办法仅凭尸体断定这伙人的来由之后,峄城公主大怒,终止了巡视另外两个榷场的行程,气冲冲地返回了京城。而大燕北境的榷场虽然都还开着,可气氛却已然与先前大为不同了。 前来做生意的柔然商人,纷纷发现,燕国各州府的士兵都在训练,那样子竟似是要备战似的。 而虎儿察部那些走遍柔然草原做买卖的人,则个个愁眉苦脸,再也不吹嘘手上的燕国货、甚至南梁货有多么好用、多么珍贵了,他们甚至肯降价呢。 习惯了虎儿察人狡诈贪财名声的柔然贵族与百姓们,纷纷询问他们为何如此着急将货物出手,便见这些虎儿察人愤怒地抱怨,说是不知什么人袭击了燕国的公主,燕国人只怕须臾便要北征,彼时利用榷场大发横财的三个部落,怕不是首当其冲就成了牺牲品? 抱怨之后还要催几句:“我这手上的东西可都是好玩意儿。咱们一旦跟燕国人打起仗来,往后十年二十年,都再没有这样好东西能卖到这里来。你们要买可得赶紧,我把这批货出了手,就该回部落准备打仗了!” 战争的流言在草原上传得飞快,各部的百姓也发现,沿着燕国边疆数下来的各部,真是越发少见了。那些本来能在燕国人手上换来丝绸、茶叶、香料与食盐的毛皮药材,如今只能放在自己的毡房里,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上门的商人来收购…… 寻常百姓倒是不觉得如何,他们本就用不起丝绸,也喝不起茶,甚至连盐,都只用盐湖里拉来的糙盐。燕国的好东西没了,只不过是让他们少了些奢侈的享受,生活却还是一样过得去。 贵族们却是不大得意了。 越是少见的东西,在贵人们眼里就越能显示自己的身份,为了买到益发珍稀的货物,他们甚至派人去南边三个部落,请他们派几个商人走一遭——哪怕燕国和柔然之间的局势益发紧张,可燕国人仍旧只给这三部百姓颁发往来榷场的文书,其他部落的人连参与交易都不能,便知晓要被他们雁过拔毛,也只好伸过脑袋来求他们拔。 可是,这几个部落仿佛铁了心不做买卖了似的,酋长们纷纷摇头:“我们要银钱和牲畜做什么?改日燕国人打过来了,你们会派人来救我们么?会把你们的铠甲、刀枪和弓箭送给我们么?若是不会,就请回吧,我们的将士还要练兵,百姓还要制牛皮甲,没时间去给你们换绸子!” 柔然汗国的西部有铁矿,那边的几个部落,素来有自锻刀剑铠甲的本事,凭借这一点特长,他们还是能用铁甲和武器,从南三部手上换到不少好东西。 然而,大部分处在草原腹地的部落,空有千里万里的牧场,牧场下头却只有铜。 铜制的铠甲和武器,是别不过精铁的。稍稍薄些的铜甲,甚至不如牛皮甲更能消弭箭矢射在身上的力量! 大部分人都又气又恼地走了,却也有不长脑子的,表示他们手上有的是铠甲。 而这人正巧撞上了虎儿察的索摩。 索摩嫣然一笑:“你们部落有铠甲?别说笑了,你们又没有铁,也不和西边炼铁的人做邻居,能有多少铠甲换我们的人走一趟?再者,便是有甲,也要看是什么甲。若是连燕国人的骑弩都抵不住,我要那废铁做什么?” 来人是图曼部落的,这部落位于柔然汗国最东边,南临虎儿察部,东至大海,是索摩原本就有些怀疑的幕后黑手。 因此她故意用这话激他:“若不是那件事儿,我们连燕国人的骑弩都能买到,叫工匠仔细研究,说不准我们部落的战士们也都得了这种好东西。可现在要什么没什么,还得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燕国人的□□!” 那个图曼人却是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女酋,咱们有的,正是燕甲。” -- 第163页 索摩一怔:“燕甲?你们哪里来的燕甲,你们又不曾和燕军打过仗!” “这您就别问了,总之,我们图曼人有许多燕国人的铠甲,难道燕国铠甲还抵不住他们的骑弩吗?女酋尽管派人为我们换绸子,我们部落的苏娲公主快要成年了,大酋正在为她准备婚礼用的新衣袍,好绸子多少都不嫌多!” 索摩眼珠子一转:“你有多少甲?” “……”那人略有犹疑:“一二百套总是有的。” “我们部落有三万铁骑,这一二百套够谁用?”索摩道,“至少也得翻十倍!” “女酋,这不是能讨价还价的事儿,我们部落的燕甲也没那么多,燕国人将铁甲看得很牢,等闲不让卖到柔然来!” “我难道不知道?他们若是肯卖,我虎儿察部出得起大价钱!何至于如此着急地去买西边的土包子们打的甲,又重又难看!”索摩抱怨毕了,突然一转眼睛,想到什么似的,“你们部落若是有法子搞来更多的燕甲,我这里总是不缺财物,更不缺所有柔然人都想要的那些好货……” 那人只当自己得计,略一沉思,道:“这还得回去和大酋禀报。不过,若是女酋能提供的东西够多,我们图曼人自然也愿意和虎儿察人结盟!说来咱们两个部落如此接近,时常通婚,正是天神也祝福的好盟友。” 索摩哧地一笑:“是啊,我的祖母也是图曼人。不过,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你们若是想续这一段好处……我听说图曼大酋的次子明噶图很是英勇俊美,若是愿意入赘到虎儿察部,我是极乐意的。” 那来人的瞳孔微微一缩,旋即笑道:“这不是我一个仆人能做出承诺的事情,待我回去禀明大酋,自然有不辜负您期待的消息传来。” 索摩便笑,安排人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他,又派人送他回图曼部去,顺带送了几车先前没卖出去的素绫。 先前没卖出去,不代表现在卖不出去。如今但凡是丝织品,在草原上的价钱都翻了两三倍,这些素绫不合柔然人喜欢热闹富丽花纹的审美,可现下看来,用来给大酋的爱女做贴身里衣,那可真是太合适了。 这是虎儿察部的诚意,图曼部很快也送来了消息。 他们送了五十套燕甲来,并告知索摩,只要她想要,他们能找到人从海上运送一批燕甲过来。 索摩亲自验看了这批甲,十分欣喜,款待来使之外,当即指派了几名久久来往榷场的部众,去为他们换取那些燕人的货品。 分量多得够让图曼部也派人到草原腹地搞展销会了。 而在他们达成合作意向的同时,峄城公主终于去寻了皇帝,手中捏着索摩送来的信。 是时候收网了。 半个月后,两艘大海船出现在柔然汗国东海岸清晨的薄雾中。图曼人拿出“陆上边境查禁严格”的理由,仍是要燕国人将铠甲送到图曼部来,再由他们送去给虎儿察人。 自然,他们也要收一些好处的,这些铠甲可不能全给了虎儿察人——燕国人送来的是两千套半旧甲胄,给虎儿察部五百套,算得上很实在了。 这可不能怪图曼人狡诈啊,虎儿察人当年卖东西给别的部落,赚的也不少。更况这甲胄是寻常的货物吗?那是能叫军人的战斗力上升许多的东西! 万一虎儿察人今天得了铠甲,明天就翻脸先打图曼部一顿,可怎么办?虽说两个部落确实是世代通婚的姻亲,可打冤家的事儿也没少干。他们的牧场连在一起,你的多了我的就少,那一点血脉相连,只能保障两个部落不会以□□消灭对方的所有百姓为目的开战罢了。 但若是能□□消灭掉对方的所有贵族,占据他们的百姓和地盘……也挺好的不是吗? 图曼部的大酋只觉自己聪慧果决,不愧是长生天宠爱的人间雄主! 图曼部有了大燕的铠甲供应,再利用愚蠢的虎儿察人积攒些钱财,离称霸东部草原,甚至和汗廷一决高下,建立属于自己的汗国,都不再是梦想了! 他虽然一度嘲讽虎儿察人做了燕国人的狗,为了点儿钱财放弃了悠闲自得的游牧生活,每日里忙忙碌碌,像苍蝇一样,简直丢人。可是,看着燕国船夫从大海船上搬下那些比金子还值钱的铠甲,他也少不得露出难以抑制的激动笑容。 他甚至亲自设宴款待燕国押送铠甲的校尉,那还是个半大少年郎呢,生得俊美非凡,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人! 宴席上那个少年校尉也很会凑趣儿,甚至能听得懂柔然语开的玩笑,场面一时非常欢乐,端得是宾主尽欢了。 不知怎么的,那燕国少年却突然问:“先前贵部从我们周将军那里买了不少甲了,怎么这次又要了这么多来?不瞒大酋说,敝国如今正在检视军备呢,一次搞出两千套甲,便是我们将军,也实在为难了好一阵子。” 大酋捻着胡须呵呵一笑:“燕国莫不是要攻打柔然了吗?” “这……朝廷没有发话,我们怎么敢说?只是您图曼部落与大燕并不接壤,我们才敢做这事儿。否则,若是换成虎儿察人买铠甲,开价便是再高三五倍,这钱……周将军也不敢要啊。” 图曼大酋眼睛一转:“你们点检军备,是为了和我们柔然人动手,我买铠甲,是为了防着我的邻居……你们燕国人怎么说的来着?失之什么,收之什么……” -- 第164页 “您是怕虎儿察部在燕军手下吃了亏,转头便想从您这里占便宜?” 大酋一拍腿:“是啊,正是这样。” 那少年将官有些犹疑地问:“您不会叫您的战士们穿着燕军铠甲去支援虎儿察部吧?若是叫别人看到他们有这么多燕国铠甲,我们周将军可就危险了。听说前些日子,敝国公主在鹿州榷场遇袭,袭击者就穿着燕甲,若不是周将军身后那人通天,只怕……” 大酋呵呵一笑,摸摸鼻尖:“这柔然这么大,能弄来燕甲的,也不止是我一家。” 但见那少年将官面色略有些尴尬,寻即端起酒来:“大酋,咱们不说这个了。且饮酒!这是敝国泽州出的好酒,我们青州也很难寻到。若不是您是我们将军的挚友,咱们也混不上这酒吃!” 图曼大酋哈哈大笑,柔然人喜欢酒,越烈越好,可是马乳酒也好,燕国人的米酒也好,都没有这一回周将军捎来的酒好。这酒入口像是含了一把刀子,吞下腹中却化作一团火,暖洋洋地烧得人四肢百骸无不舒适…… 一场酒宴之后,大酋醉醺醺地叫人搀扶着去歇息,图曼部牙廷的营地弥漫着酒香和肉香,每个人都欢喜无限。 直到半夜火起,营地里登时便炸了锅。 第83章 大酋在迷迷糊糊之间被宠爱的小女人掐醒,张开眼便听得外头一片呼叫哭喊声,那女人也急得满头大汗:“大酋!有人在营地里杀人放火!” 大酋平生也经历过无数次战斗了,这半夜冲到人家营地里烧杀,本就是柔然各部打冤家时常用的手法,他虽然惊得出了一身汗,可并不害怕,反倒是神情一振。跳起身来裹上铠甲,提刀便冲出帐外,要去看看是谁家如此胆大妄为。 看到敌人之前,他已经有了猜测,多半就是该死的虎儿察人! 他们肯定是知道燕国人今天把铠甲送到了,而自己打算拔几簇雁毛,因此急着出手了……说不定,他们已经在附近埋伏了许久,就等着今天直接打劫呢! 可是,当他参加了战斗,对上那些在营地里策马驱驰,抡刀砍杀的身影时,虽也斩下了两三个敌人,可那一腔愤恨早就化为惊惧,叫他的心在胸膛里狂跳。 不是虎儿察人,是真正的燕人。 哪来这么多燕人? 他带到营地里来的燕国人,只有周将军手下那位校尉,外加他的几个护卫。可这在营地里四处放火行凶的燕国士兵,少说也有一二百号人。 和先前他派出去的假冒燕军不同,这些在他的营地里看砍瓜切菜的,是甲胄、战刀、圆盾、骑枪和骑弩配置齐全的燕国重装骑兵,他们所骑的战马亦披挂着马甲,除非伏在地上砍马足,否则寻常的弓箭和刀枪,对那些人和马都毫无效果。 是周将军要临时反水,抓他去给皇帝看,好赎他自己的罪孽吗?不可能,不可能,那大海船里便是能藏下这么多人,也放不下这么多战马! 而重装骑兵是不可能长途奔袭的,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啊,可燕国人要走陆路过来,中间还隔着个虎儿察部呢。 莫非虎儿察部已经完蛋了,所以燕国人顺手来砍他? 他连声高呼:“周将军派来的那个人呢?把他叫来!” 他仍存了一丝梦想:或许周将军的手下人可以将他们带到海船上暂避锋芒呢?这些可怕的重骑兵若只是顺手来劫个营,便不会在此处长留……大不了让他们杀些百姓,抢些奴婢,没关系的,只要贵族们还在,百姓和奴婢总会再有的。 而他话音刚落,便听得有人用柔然语问:“大酋可是寻找在下?” 正是那不知姓名的小校尉的声音,他的问题问得很平静,仿佛一点儿也不怕。 大酋大喜过望,回过头正要说什么,却是一愣。 那“小校尉”,如今已然换了一身燕军高级将官才穿的铮亮铠甲,高坐于马背之上,同劫营者们一般打扮。 “你……你……你们要干什么?!” “周兴恩私贩甲胄出关,已然伏诛,可他卖出关的燕甲却不能落入对大燕心怀仇恨之人的手上,我自然是来追索赃物的!”对方昂然道。 “你是什么人?!” “我?我名唤杨英韶,大酋大约没有听说过,可您大约听说过家父吧。家父是大燕永宁侯,镇守三州的杨承熹。”对方在马背上还不忘一拱手,遥遥表达对父亲的敬意。 大酋只觉一股极苦的味道从舌根漫到整个口腔,杨承熹的名字他自然听说过,说是大燕北疆的战神也不为过。 他的儿子……他的兵…… “这些是你父亲的兵马吗?你们怎么来到我图曼部的,虎儿察人难道……” “虎儿察部拦得住我大燕天军吗?”那少年将军仿佛听到了笑话,“好了,大酋,你是来跟我刀枪下见个输赢,还是束手就擒,跟我回都城里求陛下开恩?” 图曼部的大酋背后渗出汗来,他急忙道:“我虽然买了大燕的铠甲,但我们图曼部与大燕并不相邻,我与贵国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您何必屠戮我无辜的部众?” 杨英韶呵地一笑:“袭击鹿州榷场的不是你们图曼人?” “那是贵国的地盘,最近的部落是虎儿察……” “可你们的人穿去的铠甲,跟你送给虎儿察索摩的一模一样!”杨英韶不再废话了,摘下背后的马槊,道,“你真不投降?那么,不必多言,拔刀来战!” -- 第165页 大酋握紧了手里的弯刀,他突然觉得自己那劈狼斩豹的手臂有些酸软,或许是吃了太多燕人的酒的缘故。 酒! 他突然意识到,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偷袭榷场那一夜的重演,只是,被意外打得还不了手的人成了他。 连给对方的头领灌酒这安排都一模一样!只是当初他是安排人在马乳酒里掺了干蘑菇的粉末,而今天,燕国人拿来的是真正的烈酒……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的酒,那是只有妖魔才能消受的东西吧?它简直就是吞没人灵魂的毒药! 可现下后悔也是晚了,他只得举刀应战。 战马交错,他手中的刀砍在杨英韶掌中马槊的杆子上,铛地一声响,便觉手掌发麻,虎口滚烫。 可这燕国来的小将军却像没事儿人似的,枪尖下沉,晃过他的刀锋,趁他未及回手,将槊杆重重抡向他的后背。 大酋只觉自己快被砸得吐血了,他甚至也不想再跟这姓杨的小子再交锋,只想赶紧逃走——他还带着几百个骑兵呢,把杨英韶丢给他们应付也无妨! 可杨英韶也不是孤身一个人找他单挑的,涌上来保护大酋的图曼骑兵跟杨英韶带来的鹿州精骑顿时厮杀到了一处,而杨英韶不管不顾地跟着他追了过来。 大酋的马是图曼部最好的马,人也是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人。醉酒之后他打不过杨英韶,但论及跑,倒还真未必跑不掉。 可谁敢让他冒这个险,单人和杀气腾腾的杨英韶赛跑呢?他跑了没多远,便撞见了长子吉哈朗带着的一彪人。 吉哈朗只喊了一声“父亲快走”,便策马上前来与杨英韶厮杀。可杨英韶今日是杀脱了性子了,他有心用图曼大酋的脑袋去给心上人解气,慢说只有吉哈朗和寥寥三五个卫士上前与他厮杀,便是再多来几个,他又有什么怕的? 他掌中那一杆马槊简直像是有了生命的毒蛇,出击便要夺人性命,几下便捅翻了吉哈朗手下的卫士们,再要攻击吉哈朗时,暗处却有人放了一箭,将他战马射倒。 杨英韶做了两世的战将,马倒得猝不及防,可他的反应也快得很,脱镫翻身便立住了身子,那倒下的战马仿佛根本没影响他战斗。 吉哈朗却哪肯丢下这个机会,正策马来踩他,却见他一转身手上便换了武器,一道银光挥向马颈。 这下吉哈朗也不得不下来了,两人登时步战在一处,身形交错之间,那放暗箭的人却是绝难再次偷袭了。 若说武技,吉哈朗原本不逊杨英韶太多,然而杨英韶急着要去追杀他父亲,他却只想拖住时间,叫父亲安全脱身,本就没有杨英韶那般凶猛,更是因心下不安而难以定心厮斗,眼见落了下风。 几个回合之后,他手中的战刀被杨英韶一刀磕落,冰凉的锋刃已经贴上了他的喉管。 “我父亲不该信你……”他说。 “你父亲不该信的是他自己,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杨英韶不知道这个贵族青年来不来得及听清他的回答,在他说话的时刻,刀锋已然划过了对方颈侧,他再一次闻到了滚烫的血液的气味。 令人作呕。 世上大约没有太多人会喜欢在战场上和别人性命相搏,而若非那一夜的事情让杨英韶憋了一腔的火,他也不会自告奋勇假装那姓周的手下,跑到图曼部夜袭敌营。 这是他这一世第一次策划一场战斗,虽然也颇有斩获,可到得天亮的时候清点战果,到底还是缺了点什么。 图曼大酋跑了。 此夜跟着杨英韶大闹图曼部主营的,正是当初在鹿州榷场被图曼人派去的奸细坑得灰头土脸的将士们。彼时的辱恨放在心间,他们绝不会对图曼人容情。当夜还停留在营地中能作战的男子们都死了,就连大酋那些勇敢地拿起武器反击的妻妾们,也多没保住性命。 草地上的晨雾散去时,幸存者——多半是狼藉的男女奴隶与幼弱的孩子——低垂着头,瑟缩着蹲坐在一起,等待他们的命运降临。 杨英韶倒也没有为难他们,叫燕军士兵搜过了他们的身,确定不曾带着武器之后,告诉他们燕国对图曼部动手的情由,给他们发了马匹和牲畜,便许他们走了。 能不能活下去,看他们自己的了,可在杨英韶离开京城之前,峄城公主特意同他说,不要杀伤太过。 “没有参加战斗的人是不应该死的。如果我们连他们都不放过,那跟那伙贼人又有什么分别呢?再说,你们立下的功绩,也总得有人替你们传说至柔然诸部才是。” 他便这么做了,果然叫那些柔然人十分惊奇。有胆子大的奴隶少年问:“将军,你把我们的主人赶走了,我们带着牲畜去哪里呢?去给谁做奴隶呢?” 杨英韶道:“你们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没有地方可去的话,就留在图曼部的牧场上。我们燕人不要图曼部的土地,更不会要他们的奴隶了。你们从今天开始,便都是自由的百姓。” 那穿着磨出洞的皮袍的少年,不解地挠了挠头:“自由民该怎么活着?” 他的母亲狠狠扯了扯他,瞪了儿子一眼,她这生来就是奴隶的孩子,不知道平民该怎么过日子,可她是知道的。 在被图曼贵族掳来之前,她也是虎儿察部的平民妇人,可打冤家的战争爆发了,他们杀了她的丈夫和长子,将还怀着小儿子的她抢了来,她唯一的骨肉,却是一出生就成了奴隶! -- 第166页 他们母子两个放牧的还是她曾经的畜群,可那些牛羊再也不属于她了。 不做奴隶,那就和从前一样做自由民,草原那么大,想投靠哪位酋长都可以! 她想,她要赶着新分到的牛羊回到虎儿察部,她的兄弟姐妹,还有他们的孩子,都会帮她放牧,帮她搭起一顶属于自己的毡房。虽然大家都说虎儿察部惹怒了大燕,必然要被大燕狠狠教训一顿,可若是彼时带兵的还是这好心的少年将军,他们做百姓的,总还有一条活路! 而要是不打仗,再过两年,她就能给儿子娶个结实能干的妻子,让他们毡帐里的炉火一直旺盛地燃烧下去。 图曼部的大酋都逃走了,这个部落已经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人来抢掠虎儿察的百姓当奴隶了! 她说:“长生天会保佑您,好心的将军。” 杨英韶摆摆手:“不用谢我,以后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 “他们还会回来吗?”却是一个中年汉子问,他的个头很高,身上却瘦骨嶙峋,“你们要是走了,大酋又回来了,我们都会没命的。” “大酋不会回来了。”杨英韶道,“我们不会让这等恶人活着。” 很遗憾他没有亲自干掉大酋,但没有关系,有人比他还想要那人的命。 算算时间,他们差不多该碰上了。 第84章 却说图曼部的大酋带着人辛辛苦苦逃了一晚上的命,到得第二日天亮,数一数身边人,几乎要哭出来了。 人生最难挨的不过是梦醒时分。 别看图曼部昨天的势力还不如虎儿察部,可他心中有谱,自恃最多十五年,便能称雄东柔然。若是汗廷不出什么长生天眷顾的人才,他说不准还能取而代之,从此让草原大漠与森林中的居民都自称图曼人呢。 当年柔然汗国不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他觉得自己不比开国的喀森可汗差。 可一夜过去,他连自己的牙廷都丢了,身边也只剩下一二百骑…… 这么些人,要是放在史诗里的喀森可汗身边,可汗一定会高兴极了。这位传说中的英雄,长期被各路敌人追杀,身边能剩下十个人都是大胜利,最终他顽强不屈地消灭了所有自号鲜卑的草原贵族,让所有的牧人都做了“柔然”人。 可大酋本人高兴不起来。从他生下来的那一天,图曼就是一个拥有两万骑兵的大部落。 被人打成这样,还是人生第一回 。 体验一点也不好。 更让他难过的是,昨夜为他抵挡杨英韶的吉哈朗至今未曾归队。 那是他的长子,是图曼部落未来的依仗啊。 如今身边倒是还跟着个明噶图,但明噶图有什么用呢?论武艺不如哥哥,论声望更不如哥哥,大酋甚至怀疑,自己若是今天咽了气,仅余的部众明天就会扔下明噶图跑路。 别看大家都说明噶图是难得的英雄……其实不过是冲着这孩子长相过人,武艺也还不差,此外还是他疼宠的幼子这三点来的。 草原人都习惯厚待长子和幼子,若是图曼部没有被打击,这个漂亮的小儿子至少能得到八千骑兵和四万百姓。 可现在……现在漂亮又有什么用?把他送给索摩去入赘吗? 大酋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他得冷静点儿,不过是一场战斗失利,图曼部的根基尚在,大部分百姓和奴隶都还在各处牧场上。只要把他们收拢起来,跟燕军还是能打上一打的。 只可惜了那些燕国铠甲……燕人可真是无耻,卖出来的东西,竟还要抢回去! 大酋扫视了一下周遭的地形,仔细看了看远处的山脉,判定了自己所处的位置,心思稍安。这一夜大家跑得兢兢业业,燕国人的重甲骑兵就是把马打死了也追不上了。 至少他们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用个早饭…… 在草原上,牧人们一天最要紧的一顿便是早餐,但凡家里有的食物,都得拿出来摆着,非得让出去放牧的人吃得饱饱的才能撤餐。贵族们虽然不至于中午吃不上东西,但早餐也吃得最丰盛。 往日在牙廷的时候,大酋每天早上都能吃到肉满汁浓的馅饼,柔软香浓的酥酪,清澈回甘的茶汤,酸甜适口的果酱……每一样都有三五种任他选,端得受用。 但今天就只有干肉条了。 就是干肉条,也只有他们几个贵族才有的吃。 有将领见士兵们三三两两坐在草地上神情愁闷,便向他建议:“大酋,叫勇士们去猎些旱獭吧……” 大酋拒绝:“猎什么旱獭,等他们猎到旱獭,燕国人追上来了怎么办?” “可将士们什么吃的都没有啊。” 昨夜大家仓促起身应战,能逃出一条命来已经不坏,还想着穿好铠甲带上武器的,简直是人中之杰了,至于食物…… “我出去砍两个人就回来”变成“哎嘛顶不住了我要赶紧逃命”,谁还会在这样的关头折回毡帐带上锅背上肉? 妻儿都顾不得了啊! 就这么狼狈地跟着大酋跑了一路,如今您跟您的儿子有肉吃,叫他们还饿着? 那将领蹙眉道:“大酋,人不是铁做的,也不是木头做的,他们也会饥饿。若是遇到了敌人,他们连肚子都填不饱,如何保护大酋呢?” “难道从前打仗的时候便能天天都吃早点吗?”却是明噶图开口,他皱起眉,满脸不解,“忍忍吧,等见到了牧人家,便叫他杀羊来吃。” -- 第167页 那将领一咬牙,回头去和士兵们宣布了明噶图的承诺。 能在这里的,多半都是部落的小贵族,唯有他们才有资格拱卫大酋,居住在牙廷之内。他们从不忌惮取用寻常牧人的畜群,但…… 附近有牧人吗? 这地方虽然也还在图曼部境内,可却是冬牧场啊。 不到季节,哪个头人会带着牧人们来冬牧场? 便有胆大的人道:“将军,这里怎么会有牧人来呢。还不到转场的季节,咱们从这里出发,想找到人家,至少也还要跑两天呢。” 那将领尚未说什么,便有人变了脸色。 这里的确不会有人家,但未必不会有人。他们能感受到草原在震动,这感觉便像是有千军万马在疾速接近他们。 几乎不用人喊,所有的图曼战士都立时上了马,奔向大酋父子身边。而在远处,马群驰骋腾起的烟尘越来越明显了。 “父亲,我们快走!”明噶图忙道,“怕是燕国人……” “西北方向哪里来的燕国人?”大酋却道。 他也不敢确定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可他想去找到图曼的部众,就必须要往西北走,绕开从东南海岸登陆的燕军。 那个方向……若真来了燕军…… 他紧紧抓着马缰,望着前去侦查的武士们的身影,一时竟有些后悔:早知道敌人来的这么快,应该让他们吃点儿东西才对。 饿着肚子的确没法打仗。 但那几个前去侦查的人带来了好消息——他们抬着几大袋肉干、乳酪与烤饼回来了,高呼:“大酋,是虎儿察部的人!他们送了食物给咱们!” 闻听是虎儿察人,大酋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警觉了。 燕国人虽然凶狠,可到底不是草原人,迟早要走。虎儿察却不一样,如果能消灭他们,虎儿察骑兵一定很乐意送他们走一程。 他沉默不语,看着那边疾驰来的马队此刻放缓了速度,慢慢接近他们。 他一点儿也不觉轻松,下令道:“戒备!” 武士们虽然高兴虎儿察人给了他们食物,但到底还是要听大酋的命令的,因此各自握了弓箭…… 只是握着弓箭的手都忍不住在颤抖罢了。 晨曦的薄雾正在飞快地散去,他们甚至可以看到对面来人的脸孔。都是草原男儿被烈日灼烤成黑红色的脸膛,都带着战斗之前平静得几乎木然的神情。 虎儿察部,当真是来者不善。 若是好心要给他们提供一些食品,何必要来这么多人?一眼望过去,对方的人数总不下七千八千…… 图曼大酋原本也握着佩刀,可在看清对面来人后,那只握着刀柄的手便慢慢松开,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猛然握住,再松开…… 他得抓紧时间做出决定,是战斗到底,还是用自己的命换儿子的命? 他甚至想到了索摩数月前的那句玩笑,她说明噶图英勇俊美,如果入赘,她很乐意接受。 图曼大酋咬了咬牙,低声对明噶图道:“过会儿开战,你立刻走!” 明噶图一怔:“父亲,这怎么能行?我怎么能离开您呢?” “索摩会要我的命,但她喜欢你,不会杀了你。若是她今天杀了我,你逃几天,就去找她吧。你们的孩子今后会继承虎儿察部和图曼部的领地……别哭,傻孩子,你活着我们图曼部才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她是个女人,等你养成了羽翼,她飞不过你!” 明噶图只觉心头剧痛:“父亲!” “以你现在的本事,是收拢不了图曼部的百姓的。不要着急,慢慢来……如果能拥有虎儿察部和图曼部的全部领地,你的儿子今后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大酋道。 他已经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了。留在牙廷的长子怕是凶多吉少,因此次子虽然不大像样,可也只能托付给他…… 明噶图眼眸含泪,滚滚而下。 而对面,虎儿察部落的骑兵们终于亮开了阵势。 大酋叹了一口气,亮声叫道:“是索摩姑娘来了吗?” 对面的骑兵分开阵势,一名高挑秀纤的女骑士策马缓缓而出,她不着甲胄,披锦衣戴宝珠,在气氛肃杀的此地,她的确堪得“第一美人”称号。 图曼人时常嘲笑虎儿察人吹牛,索摩哪里能比得上图曼部落的姑娘白皙温柔,怎么好意思称她是柔然最漂亮的姑娘呢?可如今他们终于明白了,索摩的美是刀刃上的花,她总是出现在战场上而不是宴会里……在战场上,她自信而残酷的身姿,美得像古老故事中的女神。 女神开口了,却是极残酷的言辞,她说:“大酋,事到如今,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你想杀了我们?” “不然呢?我来到这里,不是报仇,难道还能是派兵帮您赶走燕国人吗?”索摩笑起来,她的嗓音却是好的,清亮得像是百灵在歌唱,便是说着这样残酷的话语,也还是好听的悦耳的,“不过我和您不一样。您袭击燕国公主,想嫁祸于我们部落,是要让我们整个部落都倒霉的,但今日您若是肯自裁,我可以放过您的部众,不让他们做奴隶。怎么样?” 这算是什么放过? 大酋气得冷笑一声:“你直接说你要吞并图曼部落得了!” 索摩一歪头:“不行吗?跟我走,有钱赚,有肉吃,有世面见,不是比跟着大酋您送死好多了吗?” -- 第168页 “送死?” “燕军发了榜,抓住您的,燕国皇帝给封王,给金印,给嫁公主。”索摩道,“我是个女人,娶不了燕国公主,不过我听说,燕国皇帝的儿子们长得都不错,送一个给我,皇帝陛下应当也不太心疼……” 图曼大酋变色,道:“你要夫婿,草原儿郎不好吗?你先前说想和我家的明噶图成婚……” 索摩连连摇头:“我怎么敢和明噶图少酋成婚?他的父亲能陷害栽赃我一次,他难道就不能害我第二次?不过啊……” 听得她话中尚有转寰之意,大酋心间一动,问:“怎么?” “我不想要活着的他,可也许有人想要呢,是不是?” 大酋一怔,问:“谁?” 索摩回头,向人群中道:“殿下妹妹,您要看看活着的图曼大酋吗?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之后您还想看仇人长什么样,就只能凑合一下看明噶图了!” 第85章 索摩这话是用柔然语喊的,峄城公主不能全部听懂,但能懂“殿下妹妹”就差不离,她踢了踢战马,缓缓步出人群。 可图曼大酋等一群人却是听懂了,懂得不能更懂了。 她就是挑明了“我和燕国人一伙儿了,正准备拿你人头当个见面礼”呢。 这一说便都明白了,那从天而降的燕国具装骑兵从哪儿来的?虎儿察部放过来……不,虎儿察部送过来的啊。 若是没有个向导,普通燕国人想在大草原上找一个没有打过交道的部落牙廷,不啻于从一片花丛里寻一只蜜蜂。可有虎儿察人就不一样了,虎儿察人比寻常部落百姓还清楚他们的部酋首领在哪儿呢! 若是手中有把弓,大酋简直想立刻给索摩一箭。 但是他只有一把刀。 更况,就算是把索摩这混蛋小娘们儿杀了,又怎样呢?他的部落牙廷已经被燕国人端了,若是再得罪了虎儿察的贵人,怕是连最后一丝想望都没有了。 他死不要紧,他不能把部落复兴的希望也一并带下去啊。 恨死了又没办法,只能将牙齿咬的格格响,奈何那边实在太远了,如此细微的声音自然是听不到。 峄城公主却也恨着呢。如今虽然她占了优势,可榷场那一夜的深仇大恨怎么能忘得掉? 我答应和柔然部落做买卖,是要让你们彼此挖坑的,不是让你们生出宰了我陷害对方这种鬼念头的。 她虽然不曾如他们愿,可她身边的宫人都死了啊! 那是她从宫里选去公主府的人,但凡不是眼前得意的,怎么会带到身边?可她们都死了,她们死去的时候有多么痛苦绝望? 就连事后去了那里的阿婉都吓得失魂落魄,从鹿州回去之后也神不守舍,若非皇叔好心将她带去南方散心,峄城公主简直不知该怎么面对阿婉了。 思及此事,她直恨不得将始作俑者扒了皮,撑在草原上晾干!原谅?她绝不会原谅! 但到了这个时候,她便是将马缰攥得在手中哆嗦,却也不会下令要了这一对父子的命。他们得活着,他们得去大燕的京城里过剩下的日子…… 死?死就只痛那么一下,活着才能看到他们寄予希望的图曼部,怎么一天天变成他们不认识,也不再认识他们的样子。 恰逢图曼大酋也认了命,对方来了这么多人,跑是跑不掉的,死怕也是死定了,那用自己的命给儿子换一条生路,也算没那么亏。 他扫了一眼还跟在自己身边的人,挑了个会说燕国话的:“你跟我来。” 这种时候谁乐意跟他出阵啊。奈何出去不过可能被虎儿察人射死,不出去一定会被自己人砍了,那人硬着头皮答应一声,和他一并朝虎儿察人阵前走去。 而大酋一动弹,便有人绷不住了,正是明噶图,他叫道:“父亲,不要!” 这一声喊出来,他又忍不住眼泪了。 说是什么勇士,但就算有力气也有些武艺,到底不过半大的孩子。兄长生死未知,父亲若也死了,他就真不知道怎么好了。 可大酋理都不理他。这个儿子没什么用,可他也不是策划榷场袭击案的主谋,如果对面能放他活着,总胜过一家人全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岂不是让仇人虎儿察部得意? 见他们向前,峄城公主也不避不让。她觉得图曼大酋没这么执拗,若是到了这时候还想杀了她,那真是不想活了找人垫背。 但图曼大酋怎么会不想活了呢?眼看着自己被索摩笑吟吟推进坑里,他现在肯定是恨死索摩了,若是能叫他活下去,抱着一点儿万一有一天索摩也会倒霉的念头活下去,他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的。 果然,大酋并没有袭击她,而是在离她还有五十步远的地方勒住了马,由那个面无人色的通译朝着这边喊话。 “袭击榷场,是我做出来的事,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请大燕的公主不要为难我的子民!” 峄城公主心中冷哼一声,这时候倒是拿出担待来了,逃命的时候怎不等等子民们呢? 脸上便挂起一丝冷笑,她年幼,生得又好,便是笑得不真诚,却也不显刻薄:“好说,从此以后他们也不是你的子民了,我为难他们做什么?” 图曼大酋虽然明知这命运逃不过,却也心中一苦。他便不是什么盖世英雄,可纵横半生,竟落得如此下场,总也是心思惨淡了。 -- 第169页 “我斗胆再请求您,我的儿子明噶图年纪还轻,又生性软弱,成不了什么大事,请您也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去母亲的部落做上门女婿吧。” 峄城公主的大半张脸都被头盔挡着,是而她的面颊微微抽搐没有被人发现。 当她傻?明噶图再是生性软弱,总是图曼部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让他回他母亲家的部落,难道就不能聚拢人心了吗?便是他自己不想,难道舅舅家就不想把姐夫的遗产弄到手里? 峄城公主果断摇头:“不可能。要么你们两个都死在这里,要么都老老实实跟我回京城。” 大酋的心猛地一跳,都跟她回京城? 那就是说,不用死了? “公主,你这是什么意思?等我们去了京城,要杀了我们吗?”他问。 “实在想死也不是不行。”峄城公主没办法对他们好好说话,虽然父皇的嘱咐是把敌酋带回来封个官儿养着,但公主本人却是没法子给他们好脸色的。 她还特意跟杨英韶暗示了想让大酋直接死掉,本来嘛,敌人的头目死在乱军中,这事儿能怪谁的?父皇也没法子因此怪罪她。 可杨英韶这个笨蛋居然没把他宰了,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主也不敢违拗父亲的意思把人杀掉。 不过,不当面杀也未必就不能杀。人除了死在刀剑之下,还可以死于中毒,死于刺杀,甚至死于水土不服嘛。 大酋却是领悟了什么,他心脏狂跳,失去部落固然是极痛苦的事,可不用死了,这却又很好。 哪怕活着也很难实现毕生夙愿,毕竟是活着啊。只要活着就有指望,万一哪天燕国乱了,他还可以跟儿子逃回草原,彼时重招旧部,谁说就没有希望翻盘? 当即松了一口气:“皇帝陛下天恩浩荡,公主殿下仁慈善良!长生天会保佑你们的!” 峄城公主没有说话,索摩却在旁边悄声骂道:“长生天早该劈了你这老贼!” 燕国人要把图曼大酋父子带走,她管不着,也没法子管,但总还是可以恨的。 本来柔然和大燕现在也不是敌对关系,南三部高高兴兴地在榷场和北地来回往返,买进卖出,日子多快活啊。草原上的马匪都不敢劫他们的商队,多威风!可就是这死老头子嫉妒得眼里出血,横插一手,若不是峄城公主聪慧,永宁侯又有后手,怕是真着了他的道! 到时候大燕朝廷大兵北上,打不打别人,不好说,但虎儿察部是一定会挨揍的。战火一起,这个老东西正好趁机从她手上拐百姓骗牛羊。 万一大燕捶爆了虎儿察部还不解气,顺手再给柔然汗廷两耳光子,他说不定还能借机再打个劫的! 她在榷场上遇到那么危险的情景,还想着不能叫大燕插手进来,可这老东西竟然黑心到用同族垫刀! 这种人实在枉为人,便是她如今也效忠了大燕,不跟汗廷一条心了,那也不能叫他好过! 她甚至都想好了,等老东西开口骂人,她就一箭送他离开人间,峄城公主要问,她就说那老东西骂人难听,她气不过愤而杀人。 她说大燕要给捉到图曼大酋的人封王侯嫁公主那自然是假的,可燕国朝廷封她父亲为恩远王,封她为镇朔郡主的旨意,她已经拿到了。只是为了免去汗廷的忌惮,这消息并未曾对外公开罢了。 这证明什么?证明虎儿察部如今已是燕国人眼中最信得过的人了,她就是宰了这老头子,“殿下妹妹”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如今杀人是不成了,这老东西居然率先服软,还对大燕皇帝歌功颂德,只怕现下要他跳舞给公主看他也能高高兴兴叫儿子唱歌伴奏…… 什么老狐狸! 换了索摩银牙紧咬,她看着兵士们收走图曼武士们的刀和马,只恨不得他们中间蹦起个有气性的,伤个人,打个架什么的,她正好借机弄死他们,也叫老狐狸心疼一把。 不想图曼人看着大酋都认怂了,竟然个个都老实,双手奉上弓刀,身边只留一把切肉吃的小刀子,什么也干不了。 索摩眼珠子咕噜噜转,她身为女儿家能让父亲甘愿将部落交给她,那自然是有几分机智的。 因此策马靠近峄城公主,招呼自己部落的通译过来,压低声音跟公主交流:“殿下妹妹,阿吉格那老头子狡猾得很,您带他回了京城,可一定要跟陛下说,别给他当什么官儿,否则他一定要使坏的!” 峄城公主在这一点上与索摩的立场完全一样,她也点头。 索摩暗喜:“可也看住了他们,别让他们有机会回草原。您不了解我们柔然人,能征善战的贵族勇士,对大酋是很忠心的。如今图曼部只是没了牙廷,可贵族们还没消灭干净。若是他们父子回来,一定生乱。” 峄城公主如何不知道索摩打什么主意?但凡图曼部能翻身,一定会跟虎儿察部拼命,但若是翻不了身,本地的小贵族和牧民为了得一位有势力的大酋保护,就会加入虎儿察部之中。 但这有什么不好吗?没有。 大燕的敌人是整个柔然汗国,不是我方深海索摩——甭管索摩有几分真心,如今虎儿察部的利益和大燕拴在一起,这比什么都保险。 因此她又点了点头。 索摩心下稍安,想了一想,补上最后一点儿眼药:“对啦,那个明噶图……别看他长相好看,可比起您的皇叔,还有您的小杨将军,那都不算什么了。更何况亲王殿下和小杨将军都是铁铮铮的男子汉,他却是个只会哭的眼泪包……” -- 第170页 峄城公主问:“你是劝我不要被他的美色迷惑?” 索摩使劲点头,旋即道:“我只是说说,殿下的眼睛这么明亮,怎会看不出这家伙不中用呢?他什么忙都帮不上,还有个心思狠毒的父亲,一点儿都不适合跟大燕国高贵美丽的姑娘们结婚。这一点也请您告诉皇帝陛下知道!” 峄城公主莞尔,心道索摩这是恨不得将落水狗再打回水里去呢。这最后一句哪里是在劝她,那是在说“明噶图谁都配不上”啊! 明噶图却不知道自己被定义成了“只会哭的废柴”,他现在听说哥哥已经战死的消息了,又伤心又难过,可看看父亲的背影,又觉得至少父亲没死,他还有亲人,应该欢喜了。 百感交集,又很想哭了。 第86章 在回程的路上,峄城公主深深领悟了索摩的“明噶图特别会哭”,究竟是达到了一种怎样的高度。 杨英韶带着他哥的人头赶来与他们汇合时,他哭了一回。 到达虎儿察部牙廷时,他哭了一回。 穿过鹿州长城碍口时,他又哭了一回。 哭得峄城公主非常怀疑他的动机,觉得他十分狡诈,一天哭哭啼啼只是为了降低别人对他的敌意,而他心里一定有很多鬼点子。 杨英韶却道:“他可能是真的想哭。” 公主皱眉,道:“世上真的有这么爱哭的男人吗?” 杨英韶:“……他们部落的俘虏也说他爱哭。” “有多爱哭?” “喜欢的女孩子嫁给别人之后哭了整整两天。” 公主奇道:“他是大酋的儿子,谁能抢他喜欢的女孩儿?” “他爹。” 峄城公主一沉默,点了点头道:“那的确是只能哭了……不过那姑娘人呢?” “已经死了,”杨英韶道,“大酋的妻子带着他的女人们反抗天军,我们把她们逼进了一座帐中,她们……举火自焚了。” “……女人在战争中总是最可怜的。”峄城公主皱起了眉头,她想到了她的宫女小伙伴们,那胜利的喜悦也被冲淡了几分,不由低声道,“天下像我,像索摩姐姐这样的女儿家,总是少见。大半女孩儿,不会有机会学武,身体也比不上男子,若是遇到兵戈战乱,非但无法自保,还会被人觊觎……” 杨英韶道:“但我并不曾纵容兵士侮辱这些女子,但凡我在,我也不会允许他们做那种事。” 公主心思一动,抬头看看他,唇角慢慢抬出一丝笑影儿,心下也像开了一朵小花:“我知道你最好,可是,你为什么不许他们做这恶事啊?” “……欺负女眷不是什么英雄。”杨英韶道。 其实是因为他前世见过梁军北上,侮辱燕国妇人的惨景罢了。 诚如公主所说,女子们不仅不会武技,力气也不如男人,奔逃都没有男人快。若是落到敌人手中,无论是否含羞忍辱想保一条命,最终能不能活着,都全看敌人是不是“仁慈”。 可那算什么仁慈?她们的身体受到了伤害,家人也未必愿意再接纳她们,故乡更是被兵灾彻底毁去,便是没教她们死在敌军营中,也不曾留下什么好生路给她们啊! 倒也听说有些男子的好笑言辞,说女子可以出卖肉体,换得一条命在,比男人是安全多了。他们大约是不知道,世上有的是女子放弃了贞操,仍是活不下来的。 她们的死法,可比男人在疆场上被一刀断头痛苦得多…… 上一世的杨英韶被敌军的兽行激怒,曾与将士们立誓,若能打过大河那边去,也要叫梁国的妇人,尤是这些梁国军士的亲眷,尝尝被男子侵凌至死却呼天无助求地无门的痛楚。 可今世不同往日了。重活一遍,有些事情隔了生死,因果都清晰了许多。若是再给他机会,他愿挥军南下,将禽兽不如的梁国将军送下地狱,却不会再想伤害那些女人。 战争不是她们发起的,也不是她们能抗拒的。这些在家中都难以说服丈夫多给自己几个铜子儿的女人,有什么罪过要受此报应? 这些话没法跟别人讲,同将士们,也只好说:侮辱了旁人家的女眷,人家的父兄夫婿必是要与你拼命的,将士们的性命要紧,不必再起无谓的杀伤。 所幸他父亲练出的精兵还是听话的。 “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想就好了。”公主叹息道。 杨英韶看她沉着眉眼心思楚楚的样子,只觉心中一片温软怜惜。如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自然不用担心被愚鲁的敌军摧残,可她竟也能同情百姓家妇人的卑微无助。 她真可爱。 他不由和声道:“只要不让敌军攻入大燕的土地,就轮不上咱们大燕的女子们受这份苦!敌国的将军怎么做,谁也没办法管,但咱们自己人若是打了出去,总还是可以约束的。” 峄城公主微微一怔,恍然道:“诶?却也是这个道理呀。” 可不是么,敌人进不来,无论他们的军将多么凶恶,哪怕活吃人肉,也祸害不到燕国人呀。 她再次坚定了要让谁都不敢侵犯大燕边境的决心,并决定将这个道理也跟堂叔毅亲王说说——开了榷场,柔然人就开始高兴地赚钱了,对打仗仿佛没那么热衷,北境的压力迅速减轻了。可南梁那一头,却还是情势紧张的呀。 梁国人可不会因为跟你做了生意就放弃战争!南梁北燕同文同种,由哪个灭了另一个都是理所应当的,对他们永不能放心,他们可不是抢了就走的流寇。 -- 第171页 倒也不止峄城公主一人如此想,燕国君臣上下,普遍都认为南梁的威胁比草原上的柔然人还大。 和柔然人打仗,是因为游牧民需要物资。和南梁朝打仗,是因为对方就是想要你亡国! 可是,如今毅亲王,却仿佛是沉迷和南梁人做买卖。这十分不好呀。 就峄城公主所知——准确来说,是她的阿婉从南边写来的信告诉她的——目前苏流光开发的贵女专用奢侈品在南梁销量节节攀升,而这位小小发明家最近又研发了新的织锦机械,原先一日能织二丈锦的工女,用上她的机械便能织五丈有余…… 峄城公主也见到过这神奇的织机!虽然她和母亲,乃至她认识的所有母妃都不太会用这种东西,但这并不妨碍她们上机做做样子,大为赞叹之后把这织机在全国推广下去。 接着生丝价格就暴涨了,再然后百姓们兴起植桑养蚕热潮,据说有些州县主官已经让本该在田间耕作的男子也去替女人们摘桑叶了…… 而在新织机最早推广的四州之地,皇叔甚至还聚集了一些没有土地的百姓,开办“工场”,有的织丝,有的造纸,有的做精油,有的烧皂浆,有的编蕾丝,有的吹玻璃——总之是于她看来,在国计民生上可有可无的东西。 百姓们每日上工,不事稼穑,每月领了铜板,上粮行买米面吃。 这怎么能行呢? 峄城公主也知道做工的行商的比老老实实种地的宽裕,也知晓皇叔蒙上天垂怜,找到了名为“土豆”的好东西,不必那许多人耕种,也能有足够的食物填上天下人的肚皮……但若是南边四州百姓们的生计,都仰赖南梁贵人们的奢侈享受,那一旦父皇想要攻打南梁,不就叫这些百姓们衣食无着了么? 百姓们衣食无着也便罢了,到底身份低微,稍稍抚恤便可安心改行,能活就行。可通过工场和走-私发了大财的那些人,能接受这个结果吗? 没错,就是走-私,大燕和南梁至今不曾承认彼此的君主堪称“皇帝”,私下里提起倒也无妨,朝廷里谈起,则是必将“伪王”“反贼”这样亲热的称呼送给对方的。如此的两家自然没有官面上的贸易,江面上小船来往,拉的全是私家的货。 而能应付得了两边的边军检查,将货物卸到对面出手,再带着银子回来……能做这事儿的人,难道是可轻易相与的吗? 到时候难说他们会不会谋些阴私呢。 虽说放着敌人的钱不赚简直不堪做人,可把南梁当做大金主,还是不妥啊。 若不是人在塞北不方便写信,峄城公主当即就想将自己的思考告诉皇叔。如今她只能先带着俘虏回京城。 倒仿佛是真圆了她的将军梦,每日里都可以穿上内署给她特意打制的凤盔银铠,骑在膘肥体壮的宝驹背上,在一众旗甲鲜明的将士们簇拥下穿过原野和山脉。 挺风光,但她还是不得意。 她本想顶了杨英韶的差事,去图曼部冒充那周将军的手下,狠狠在他们的营地里搞搞事情。奈何她长得太过漂亮,一看便知是个姑娘家,容易引起人注意,想瞒便难了。杨英韶虽也生得俊秀非凡,到底是货真价实的男儿郎,不怕人打量。 她倒也晓得,能找人搞来易容改声的法子,可那说不定就要被父皇知道——父皇如今不怜惜她是自家唯一的小公主了。从她开始做事的那天起,她便是臣,不单是儿,因此训起她来也是十分不留情面,她可不想被亲爹收拾得鳞脱羽尽。 她只能老实跟着索摩,在虎儿察部吃吃喝喝还泡了个温泉,顺带推荐了一下毅亲王新送来的烈酒。好不容易出门捡漏,原以为能亲手杀敌给宫女姑娘们报仇,结果一仗都没打,阿吉格大酋就利索地投降了。 这么的,她便觉得自己只是出塞吹了一回风,何其无聊! 对比真正一战端了图曼部牙廷的杨英韶,公主心里多少有点不得意。 估摸他在战斗的那一夜,她念叨了一夜的菩萨保佑。 可他回来了,她欢喜之外,私下里忍不住瞪他一眼,小声道:“表兄真是建功立业了,我却什么都没做成呢。” 要说世界上有什么人比公主本人更了解她自己的话,那便是杨英韶了。他全然明白她的思量,心中又觉她认真得可爱,又想……非常想不那么君子地逗逗她。 因此示意她靠近,在她耳边低声道:“殿下难道不要臣做驸马了么?否则臣的功业,不就是殿下的功业?” 峄城公主这是顾不上羡慕了,一张脸顿时烧起来,咬着嘴唇含情带怨瞥他一眼,却发现他也是满脸通红。 “你说什么疯话……你自己都……” “臣没说疯话!臣人都是殿下的,还有什么要跟您分个你我?”杨英韶也没想到说那些话如此羞人,只是这告白的话不说完也下不了台,他剖白得急促,心脏都快被热血烫炸了。 就后悔,仓促告白看着大概很傻吧? 峄城公主却是一咬嘴唇,抬脚轻踹了他小腿一脚:“乱说话!” 手却伸过来勾了他的手腕。 父皇母后都不在,这里她最大,只要她够不在意面子,就可以占一下心上情郎的便宜! 第87章 公主真是越发放肆了。杨英韶想着,可心思微动便就手一带,将她拥在怀里。 -- 第172页 她就笑起来,将脸埋在他胸口,双臂绕到他身后去也抱着他的腰。 杨英韶但觉像是咬了一大口刚送来的桂花红豆糯米糕般,胸臆间处处都是又热又甜又暖的,想一想决定再造次一点儿,微微弓了背,嘴唇贴在公主前额上。 峄城公主微微一怔,仍是保持着与他拥抱的姿势未变,心中却惊极了,到反应过来,又是欢喜得快要尖叫出来,心里那腾然的喜悦叫她周身都填满了不知道往哪儿使用的力气,不由加了几分力,把自己按进他怀里。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虽然这么久以来杨英韶并不介意和她亲近些,可他今天亲她了呀! 他亲她了! 真是不想放开了,她想,若是一直能这样拥抱,直到他们都年衰岁老,鸡皮鹤发,也能这样亲亲热热地彼此拥抱一下,那可多么好呢? 想来只觉得人一世数十年也太短,能跟他在一起的日子,若是有百年千年那么长才好呀。 杨英韶这一时温香软玉在怀,亦是心意难平。越是嗅着她发间香气,越是只觉此刻竟是如梦似幻般的好光景。 这竟是他两世以来第一回 亲吻真心喜爱的姑娘。却原是这般感受。只觉嘴唇贴紧她额头也还不够,想亲的还有她的嘴唇,她的脖颈,想做的又何止是亲上一亲? 只恨不得将两个身体化作两团火烧到一处去,变作两团泥揉到一起去,血连着血骨挨着骨。 于是便起了反应。 峄城公主原本暗生欢喜地偎在他怀里,感到异常之后,便“咦”了一声:“表兄,你……” 她原是想问杨英韶是不是还带了匕首的,可眼光往下一溜便看出不对来,哪有谁把匕首带在那地方。朦朦胧胧觉得有什么不对,再看杨英韶也急了,退后一步松开了她:“臣失仪了,请殿下责罚!” 什么臣什么殿下,峄城公主有些恼了,却又顾不得发火儿,只忧心忡忡盯着他手下捂都不大捂得严的所在,问:“你这是怎么了?” 杨英韶这真是不知说什么好,可怎么解释? “没什么,过会儿便好了。” “不用请军医来瞧瞧?” “不用。” “……也不难受吗?” 怎么能不难受,可难受又是怎么个难受法?杨英韶只能硬着头皮接着摇头。 结果公主就伸出手臂,理直气壮接着要抱抱:“那你再抱我一会儿吧。我喜欢你抱着我。” “殿下,再抱着便逾矩了!” 公主怕什么逾矩?不由分说扑过来,他不敢抱她,她就主动些好啦。 杨英韶这是不敢推开她,急得头上冒汗,灵机一动解释道:“殿下,男人和喜欢的姑娘在一起,是会起些变化的,您若是一直不让开,这变化就变不回去啦……待您长大了就知道了。” “我还没长大?”峄城公主闻言,果然是依依不舍地松开了他,一边抬起头问,一边又想到了什么,悄悄挺了挺胸膛。 她已经和小时候完全不同了,是个大姑娘了! “您还需要再长大……一点点。”杨英韶后心已然汗湿,心知这一步是断然不能让了,不是因他们没有婚约——公主想要个男人,需要什么婚约?只要不在公主成婚前弄出私养儿女来,谁敢计较皇帝的女儿房中那些事!礼法这东西,从来管不住天家贵主。 可她还太小啊,不到体会男女之事的时候。 抱着她,只觉她身子轻软,骨头都还没长好呢,怎么舍得欺负她! 这是和上一世全不一样的,那会儿公主嫁他也就刚过了十五岁,他可没想到要怜惜什么,就算她二度失去腹中胎儿,在他心中也激不起什么波澜。大不了嘱咐人多多照拂她一二,免得叫皇家认为他轻慢皇女。 但如今,他的小殿下被刺草叶子扎了手皱皱眉,他都心疼得恨不得将她的手团到自己掌心里去护着。 如此方更信了,自己那一世的确不是什么好丈夫,也不算什么好情郎,实在是个又没用又薄情的男子罢了。真要是爱着一个女孩儿,哪里舍得她疼,哪里舍得她委屈? 峄城公主此刻问他:“再长大一点点,是多么一点点?” “……长到洞房花烛的时候就可以了。” 公主脸上一红,她隐约知道些什么,又不全知道,听说洞房花烛夜夫妻二人是要同床共枕了,可这跟他方才的失态有什么关系? “表兄是怕我命令你晚上侍寝吗?”她问,“不会的,我不喜欢晚上有人睡在我旁边!以后咱们成亲了,能分房歇息吗?我怕你在我身边我就睡不着啦。” 杨英韶原以为这事儿揭过去了,不想公主这后头几句话一句比一句戳他心。这是还没婚约便要被公主撵出房的预兆吗? “那些话成亲之后再说,殿下,如今咱们连婚约都没有呢。”他艰难道,“说这个未免太早了。” “嗳,等回了京城,我就去找娘,告诉她我想让你做驸马。”峄城公主笑得甜甜蜜蜜,心中只想着今后成了亲每天都可以缠着杨英韶叫他亲亲她抱抱她,真是值得期许的未来。 为了这点儿未来,把捣毁敌营的有趣事情留给情郎做,也不是不可以! 公主给他们二人的未来拨小算盘时,数千里外的泽州则又是另一番气象了。 舒兰与自从在鹿州失去了一键灭世按钮,心情就好不起来——完成任务虽然有一大笔奖金,可她倒是得有命回去花啊!如今钱没到手自己还回不去了,难道就在这个数据森林里度过一个配角的一生? -- 第173页 这当然不是她想要的! 叶清瞻在虎儿察部还展现了一把商业精英风采,了解了柔然人的消费需求,签下了茶酒丝糖的大单子。而在他大显身手乃至返回京城的时候,舒兰与脑海中却反复出现两个句子。 ——回不去怎么办呢? ——回不去也不能死啊。 别的便是再也没有了! 她神不守舍,根本无法配合公主和叶清瞻开展任何工作。不过,考虑到她本是个连杀鸡都没见过的大家奴婢,又返回血腥的大帐给公主取衣物,受到莫大惊吓也是情理之中,便没有人怀疑她失魂落魄的理由。 反倒得了叶清瞻和公主不少关爱。 公主便不提了,一直是将她当做自己人的,随时准备将她笼到自己小小的羽翼后头保护起来。见她情绪几近崩溃,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顾避忌,请索摩找来虎儿察部的大巫来为她跳神驱邪。 大巫倒是来了,却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绕着舒兰与兜了几圈之后摇摇头:“不用驱邪,这位姐姐命干净,神鬼难侵。” 驱邪不成,阿婉又不像个样子,公主也愁。回京之后她也并没有什么好转,那去户部做女官的事儿,只能暂时搁置下来。 这么个空壳儿一样的角色,怎么承担帝国纷繁复杂的财政工作呢? 就在这时候,准备回泽州的叶清瞻站了出来,说请阿婉姑娘跟着他去南方散散心。 皇帝也不好再拦了——先时的理由现下可是废了,慢说京城条件合适的郎君未必肯娶一个半痴的女子,便是肯,他留着这样的尚婉仪有什么用呢? 倒是这皇弟有些痴情,先时求许嫁,或许是冲着尚婉仪的本事来,难免叫君王有些忌惮。但现下尚婉仪都是个懵懵怔怔的无用之人了,只能养着,他还是想带她回去…… 虽然不提娶她做王妃这事儿了——毕竟王妃是要应付府邸内外许多事物的,尚婉仪这样肯定担不起王妃的责任来,但皇弟也不曾说要娶别人啊! 大约是真喜欢这位曾经风头无两的女官?给他算了,哪怕后来是给他做个侧妃呢…… “去吧,去吧。真是可怜见的,也是个忠心人。她的俸禄一应还由朝廷支给,你只管招待好了她,可别再教她受惊吓了。” 叶清瞻拍着胸脯答应下来,他倒是没想到皇兄眼中自己竟成了个痴情种子,只觉得尚婉仪好生可怜。 他陪着尚婉仪去大帐里的,她的反应他再清楚不过了,那可真是吓坏了啊。 但他不会认为让她一个人待着她就能好。记忆这种东西,如果没有被新的覆盖,旧的就会一直都在。阿婉必须去更多的地方,做更多的事,才能冲淡那可怖的一幕在她脑海中的印象。 更况,他去询问她意见的时候,她也点头了。 舒兰与知道他想干什么,他跟她说:“你得找点儿事干,才能忘掉你不该记住的东西。仙娘疼你,她可能不舍得让你这么憔悴地去干活,但你若跟我去南边游历,我会给你找些你愿意做的事情来,怎么样?” 这话若是早些时间,譬如在去鹿州之前说给舒兰与,她一定暗翻白眼,坚决拒绝。 但现下到底是世殊时异了,叶清瞻对她释放的善意拉高了她的好感度不提,便是她现下的处境,也叫她没法拒绝叶清瞻的建议。 都不能回到现实了,她还有什么好指望的?只能自己扑腾了啊! 倒是也不用顾忌原剧情了,她只管放手做点儿想做的事情,不必考虑害死炮灰三人组,更不用遭受良心谴责了。 她想干什么呢? 她想搞点儿大的!破罐破摔也还有个名字叫放手施为呢! 而想痛痛快快干事业,在皇帝和大臣们跟前是不成的。 他们实在太喜欢研究别人做事是何居心了,和他们在一起可真累。倒是叶清瞻目测是个不错的领导,身边还有一对儿刚好搭配的外挂,到他那边去打打工,可能是个更好的选择。 至于公主?公主这不是忙着和柔然人斗智斗勇么?她是皇帝的亲闺女,许多事情,给她指了一条路,自然有的是人愿意护持着她走。 于是舒兰与就跟着叶清瞻去了泽州,一下马车,就被泽州人民踊跃生产努力赚钱的热情给深深地打动了——泽州的护城河外都开垦成土豆田了!这要真有敌军进犯,收过土豆的广袤田野就是阻止骑兵驰骋的大好搓板路啊…… 第88章 (捉虫) 叶清瞻见她惊叹,自觉得意非凡:“这都是百姓们种的土豆,怎么样?” 舒兰与能知道什么?她又没有种过土豆,只是当下土豆正开着花,大片挺好看的小白花在绿叶中娇滴滴开着,因此只能赞一句:“真好看。” “好看?”叶清瞻一怔,微眯眼眸瞭过去,是挺好看的。 他亲自走下田间,摘了一朵土豆花来,递给舒兰与:“拿着玩。” “……” 第一次被男人送花,送一朵土豆花? 舒兰与接过了这朵小花,礼貌地笑了笑:“还是别摘了吧,不是说有花才有果么?您摘了这一朵花走,便少收一个土豆,少收一个土豆,便是少种五个土豆,少种五个土豆……” 叶清瞻连忙喊停,笑道:“快别说了,吃一只鸡蛋就是吃了一大群鸡,我知道。” -- 第174页 舒兰与也跟着笑了,叶清瞻便瞅着她道:“你是笑起来好看些。这么久了都不动笑颜,我当你不会笑了。” “……”舒兰与嘴角一沉,将那笑容压下去了,“殿下,你别总是提醒我那件事可好?我是来散心的,不是来换个地方反省的……” 叶清瞻连忙答应了两声,转开身,问身后的车夫:“苏姑娘呢?请她也下来看看。看完了咱们就进城,一路跋涉,女孩儿们都辛苦了,也该好好梳洗歇息一阵子。” 下人们果然请下苏流光,小苏少女家爱俏,见土豆花儿开得大方,摘了几朵用丝线编串起来。给了舒兰与一串,又自己拿了一串,戴在手腕上,举起来对着阳光晃一晃,素手纤白若雪,真个是冰骨玉肌才能形容的人。 她毕竟是女主,花容月貌都不堪形容她的颜色。她要和常年细心收拾自己的峄城公主比,稍稍打扮一下便算得上平手,要跟尚婉仪比,便更显得尚姐姐有那么点儿庸脂俗粉的意思。 但叫舒兰与觉得奇怪的是,放着这么一个美人在车队里,叶清瞻却并不怎么跟苏流光亲近。 他几乎从不单独见苏流光,往往要拉着她一起在场,而谈话的内容也多半是“苏姑娘,你看看这个,多么巧妙啊,这东西该怎么做呢?” 苏流光却是打算藏拙的,她那摸什么都能得到制作技法的金手指实在是无法用常理解释。为了不让贵人们怀疑她,她一直小心谨慎地捂着能耐,拿出手的成果,全是闺阁女子用的东西。 便仿佛她只是天然聪慧,有些巧思罢了。 这几分巧思,够她入了叶清瞻的眼,被选到这里来。而自打踏上南下的路,苏流光便仔细考虑过今后该怎么办,得出的结论是:在摸清叶清瞻为人之前,暂不可轻举妄动,还是要假作她只认识女子们用的玩意儿。 连先前杨家推功与她的羊角镜,都又推回了杨夫人身上:“我只是瞧着那东西透亮好玩,用来给将士们护目,却是夫人对侯爷的一片心,我无论如何不敢妄占了功劳。” 叶清瞻碰壁几次,也没法子确定她到底是真不成,还是有心隐瞒什么。便跟舒兰与抱怨几句:“鹿鸣那小子说话,八分倒是假的。说什么苏姑娘见到什么就会做什么……她分明是样样都不会做!你也是,竟推荐了她来,她的见识原本也比不得你,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我千里迢迢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舒兰与便笑:“一个人一时用不上,未必永远用不上啊。苏姑娘再聪敏,到底是个人,不是个仙女娘娘。她前些日子改良了织机,难道不是大功劳一件?等等她,让她想想看有没有什么能做的,说不准又有新玩意呢。” “……算了,少她一个也不会怎么样。”叶清瞻叹了一口气。他原本以为是招来个指哪儿打哪儿的攻坚手,没想到来的是个时灵时不灵、多半都不灵的摸鱼家。 他的失落溢于言表,显然是个黑心肝的资本家,便是天仙美人,不能给他赚钱,那就没什么价值。 苏流光却是不大在意他失落——她之所以高高兴兴收拾东西跟毅亲王南下,难道是为了复刻别人的家传绝活,帮毅亲王断人财路的吗?她是为了给自己找点儿能提供科技点的东西呀! 她如今正在为一个好东西努力攒科技点,如这般奖励,都是系统随机刷出来的,若是在这个时空换不到,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遇到呢?因此临近南梁的南部四州,显然是个比京城更适合她换科技点的所在。 她到底是快穿过许多时空的一个魂儿,她知道,越是工商业发达的地方,新东西就越多。而人见过的新东西越多,自己能生出的新点子也就越多。 苏流光觉得自己的选择很对——这一路南行,收获委实不小。亲王殿下是个厚道人啊! 在路上时,亲王殿下得了什么新奇有趣、女孩儿会有兴趣的东西,他都是给舒兰与和苏流光一人一份。而那些东西里还真有些她没见过的,譬如打开盖子就会有小人转圈跳舞的妆奁——能换不少科技点来呢! 进了泽州城后,她也和舒兰与一样,得了毅亲王府名下的一处宅子居住。这宅子虽只是前后两进,伺候的人也只有一个小婢女并一个仆妇,可对苏流光而言,已经挺不错的了。 她到底是在永宁侯府伺候别人伺候了十年,如今的境遇,实在是个不错的起点。 而毅亲王第一日派人送了些衣裳首饰来,第二日起便安排了车船,着那仆妇春嫂与婢女娇秀带着她在泽州四处游玩。 泽州与京城不同,挺有几分江南风物的意思。运河沿岸垂杨依依,叫不上名儿的花树开着细碎的黄白色小花,人家的宅子压下斜长的檐,三天两头下起雨来,天地都笼入濛濛的铅灰色水幕里,就连呼吸都比在京城时沁润些。 只是热,热得人身上里外都湿郁,每日里都要往身上扑擦香粉,免得叫汗意闷出痱子来。 娇秀还问:“苏姑娘可受得住泽州潮湿?咱们这里虽是燕土,论水土倒是跟南边更像些,许多北地来的官人行商都受不住呢!” 苏流光摸摸脸,只觉肌肤比及在京城时又细腻了几分,笑道:“有什么受不住的?泽州钟灵毓秀,是个好地方。” 在先前的时空,苏流光也曾在类似的环境下生活过,这倒是有了些故地重游的感触。春嫂与娇秀皆是本地人,见她没什么不适,又得了殿下的嘱咐,说要随意招待苏姑娘,不必省银子,便真一天天带她走街串巷:逛园子,吃茶,坐花舫,钓鱼,裹糖莲子…… -- 第175页 玩得真是开心,收获也挺大。 泽州市井间原本就有不少南梁来的走-私货了,其中有些苏流光穿梭各个时空都没见到过。什么能调节亮度的鱼皮灯啦,两面花彩不同的绣品啦,三层五层能分别转动的骨雕球啦,木条之中包着炭条做的笔啦……这些东西中颇有些能加科技点的,苏流光挺满意。 但将近一个月过去,她却觉察出不对来了: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天天在玩耍?尚女官也是一道来的,她人呢? 要说招待,尚婉仪是女官,不比她一个刚刚脱籍的奴婢更值得招待?要说放松,尚婉仪在北边惊见惨事,难道不比她更需要放松一下心情,好好享乐? 峄城公主还嘱咐过她呢,说阿婉心情不好,她若是遇到什么逗乐的好东西,也喊阿婉一同去看看才好。 那时候她是满口答应了,刚来泽州的时候也请过尚女官几回,互相有些来往,可大约十来天前,尚女官就不见了! 她问娇秀:“跟我一道来的尚女官,最近在做什么呢?请你往她住的宅子那边送个帖子,请她明儿来吃酒好吗?” 娇秀本是王府里的婢女,拨出来服侍她,爹娘却还在府邸里,消息也灵通,此刻便笑道:“姑娘不知道吗?尚女官跟殿下去涵州了。” “涵州?”苏流光一头雾水,“涵州在哪里?” “在泽州东边儿,涵州再往东就是大海啦……” “他们去涵州做什么?那边有什么?” 娇秀直笑:“姑娘呀,殿下是主子,他要去干什么,咱们做奴婢的哪里知晓。不过涵州那地方水气比咱们泽州更重,百姓们喜欢饮酒,是而那里出烈酒。嗯,还有海鱼海虾,听说也有些不错的珍珠。” 苏流光微微放下心来,酒,鱼虾,珍珠,这都不是原本能用得上她却没用她的领域,或许亲王殿下只是带着尚女官去玩玩。 她看出来了,殿下对尚女官非常体贴,或是有几分心意吗?那她更是不要跟过去了,人家一双人情投意合,她一个半大少女跟在后头算什么?多碍事啊。 可没过几天,泽州市面上便出现了大批此前从未见过的酒,名唤“踏风凌空”。酒体澄净,入口辛辣,可咽下去便化作一股绵绵的热气,从胸口直烧到脑袋里。多吃几杯便真觉得自个儿身子也轻了,腿脚也飘了,每行一步路,都真像是被风吹到了天上似的。 泽州酒友,对此佳酿纷纷吹捧。 春嫂爱酒,摸出了攒了许久的铜板,打了两角踏风凌空,提了一只整治妥当的肥鸡回来,邀苏流光与娇秀一同受用,那两个都不胜酒力吃得大醉,只有苏流光没吃多少,心中懊悔不已。 这是她在先前的时空就遇到过的东西——蒸馏酒! 它更烈,更醇,酒劲儿相较酿出来的米酒大了许多,若是馏得好,用来清洗伤口都使得。 想到娇秀说涵州产酒,她想到尚婉仪跟着殿下去涵州的目的了……原来不是约会,是去造新酒么? 这改进造酒法门的一步棋,叫他们先走了!这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她还有别的本事,但苏流光隐约有些担心——这一回不带她,下一回会不会也不带她呢? 是不是她拒绝了叶清瞻太多次,让他……看轻她的本事啦? 第89章 苏流光生了几分计较,便有心做出点儿本事叫亲王看看,莫要等到他彻底对她死了心,将她往这里一丢,什么好事儿也记不得她,那就晚了。 可要做出事儿来,做什么好呢? 这就有些费思量了。她得投其所好,但这一路上看来,亲王喜欢的都是些能大规模推广,交由百姓去做,然后赚来钱——顶好是南梁人的钱——这样东西。 可如今她天天都在四处游逛玩耍,正经能做生活的东西,是什么也见不到的。这叫她怎么是好?难道买些丝线制绒花吗?倒也不是不成,可究竟用处不大。南梁贵妇们未必喜欢这种不大值钱的小玩意儿,而赚不上她们的钱,便是还能赚别人的,对亲王殿下来说也没有意义。 更不可能替自己在亲王殿下那里挣得新分数。 得出去看看,她想,等毅亲王回来,她要去讨个差事,出了这宅子,出了泽州城,去看看百姓们怎么生活,需要什么。 四州不是有挺多“工场”的么?说不准哪个场子里头就有能勾起她灵感的东西呢。 可苏流光这计划却迟迟不能实行,毅亲王一直待在涵州,仿佛是不打算回来了的样子。 除了酒,涵州莫非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她越想越觉得里头有名堂,心中更着急,甚至想自己去看看,可春嫂和娇秀都没有接到可以送她出泽州的命令,更没有胆子带她去工场里,要知道苏姑娘是王爷的座上客,哪里能去那种什么人都有的地方呢? 座上客苏姑娘羡慕尚婉仪了,哪怕跟着亲王去涵州要干活儿,可总胜过她现下这空架着什么都不能做的情形!她这辈子当上了奴婢,最知道什么都得凭自己本事才能拿得稳当的道理。 却不知晓,舒兰与此刻也是满心后悔。 叶清瞻带着她去酒坊看过蒸馏酒时,她是挺高兴的,觉得这玩意儿很能赚来一些钱,从此涵州也会发达起来。 因此还大方地夸奖了叶清瞻几句,什么殿下聪慧过人,竟连这样的法子都想得出;殿下这酒实在是天下难得的珍品,堪称琼浆玉液——彩虹屁又不收钱,把叶清瞻哄好了,他们应该可以回泽州了吧? -- 第176页 别看涵州离泽州只有三百多里地,近是近得很,可吃穿住行样样比不上泽州不说,还盛产上好的花脚大蚊子,隔着裙衫照样咬人!不过两三日,舒兰与已经被叮得一身上下哪儿都痒了。 可叶清瞻就是不走不说,反倒天天拉着她去海边兜风。今日二十里明日三十里,几乎将涵州的海岸线走了一个遍,舒兰与眼见着自己的手背被晒得脱了皮!从此每每出行必将双手笼在袖子中,再也不敢拿出来了。 想她在京城时,虽不是千金贵女,也是个风不吹日不晒的娇姑娘,怎么到了南边“散心”来,碰上的都是这种事儿?双手又痒又疼,身上的蚊子包又疼又痒! 终于忍不住了! 她一把扯住了叶清瞻,根本顾不上看他在海风中衣袂飘扬翩然若仙的风度,恭声敬气里带着几丝气急败坏:“殿下,咱们在海边跋涉了好几天了,究竟是要看个什么呢?” “挑个地方建船坞呀。”叶清瞻答得挺随和,踏上礁石时还顺手搀扶了她一把,更没有把她的手拍开的意思——混不顾身后的随员们彼此递眼神。 “船坞?” 他颔首道:“舰船监原本在泽州,我打算把它挪到涵州来。从此改造海船。” 舒兰与一怔,一个念头跳进她脑袋里:这是要改打海战了?不,南梁有能入海作战的水军吗?要是他们不成而大燕成,那海面上岂不都归了燕国? 当下,燕国的水师能够骚扰……不,能够威慑的地方便只有大河沿岸数个州府。可若是能乘上海船南下,便可以将南梁最富庶的沿海平原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之下了。 “殿下是想造出能在海中作战的大舰吗?”舒兰与问,心中不免有些激动。 “嗯?不是。”叶清瞻摇头,“今后或许会造,如今只想先造出稳固结实、能够自保、可以从远海绕到南梁腹地去的民船。” “……民船?民船能做什么?”舒兰与一怔。 “绕过梁国的大河防线,才能跟更多的人做生意。” 舒兰与在泽州和涵州这几天,也不是闭目塞听的,她原想问,这大河防线还需要绕吗?泽州涵州处处都有商人从南梁倒卖来的新奇物件,可见这条防线也早就被行商的金弹打成了筛子。 何必还要花这么大价钱造海船,只为做买卖呢? 可就在她问出口之前,毅亲王转过头,继续解释:“你也见到咱们的酒坊了,这日日夜夜加班加点酿酒烧酒,也只当得柔然一个虎儿察部的需求,可若是再扩大酿酒的规模,虽然也能赚到更多的钱,可酿酒的粮食从哪儿来呢?” 他轻轻眨眼,舒兰与登时心领神会,小声问:“殿下是想从南梁买粮食?” 毅亲王点点头:“也不用太好的粮食,只要价钱便宜,分量足够,从海上运来倒也划得来。这蒸出的酒,比先前的粗酿贵也是应当的,我想,这买粮的成本是能承受得住的。” 果然,果然!粮食是大宗货物,要是从大河防线上走,那是一定不成的,筛子都放不过去这么大的鱼啊! 舒兰与一拍巴掌,心道“霸道总裁”倒是真有两把刷子,这造海船买粮食……实在是个一石三鸟的贱招。 “怎么样?”他问。 “梁国若真把粮食卖给您,可就真是自掘坟墓了。” 叶清瞻大笑:“怎么说?” 又是想听我夸他?舒兰与嘴角一勾,道:“您先造出民船,往来南梁腹地买粮,便能养出熟悉南梁地理的水手。真要作战时,往船上安放了固定在甲板上的巨弩,便是大燕水军用惯了的战舰。南梁人将他们看不上眼的陈粮卖给您,咱们可以用陈粮酿酒,也可以用来做点儿别的什么,卖给柔然人也好,自己处理妥当了留下来也罢,要么换资财,要么做储备,总归不亏。可南梁那边若是赶上水旱灾害,又没有先前年度的储粮支应,必闹饥荒,好歹要叫伪朝朝廷手忙脚乱一阵子的。” 叶清瞻莞尔:“阿婉,我可是个好人呐。南朝若真闹了饥荒……我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百姓饥馁而死啊。” “……那您是高价把粮卖回给南梁朝廷呢?还是出兵救民于水火呢?” “那要看陛下的意思。”叶清瞻笑道。 舒兰与心中暗啧两声,又道:“哦,我话还没有说完,我记得殿下还跟虎儿察的索摩女酋签了协议,要给他们供酒,是不是?这‘踏风凌虚‘,或许也会卖到柔然去?这酒劲儿大,吃惯了这酒的人,怕是饮米酒和马乳酒都会没什么意思了。” 叶清瞻眼神微动:“所以呢?” “我昨晚试着饮了一盅,头晕到今儿早上,所以这烈酒,吃多了真会误事的。”她并不将话点透。 叶清瞻却知晓她弦外之音,含笑看着她,问:“不好么?” 舒兰与想了想,道:“很不坏。可是我想知道,这是殿下一个人一次就想出来的呢,还是先有了一个计划,然后慢慢补全到现在这么个布局的呢?” “自然是想到一桩是一桩,慢慢地竟也都能串上了,倒是意外之喜。”叶清瞻道,“阿婉你一向聪慧,想想看,我这计划里,还有没有什么是要补全的?” 舒兰与想了想,这计划看似是挺完全的了,若说有问题,那也只是实际去做这些事时顺不顺利的问题,譬如舰船监搬过来之后几时能造起合格的船坞,譬如南梁会不会不肯卖粮食给来路不明、居心叵测的燕国“商人”,譬如此间酿造的酒够不够让整个柔然汗国都腐化堕落…… -- 第177页 对叶清瞻来说,考虑一个计划是否可行的时候,这些事情应当都先有成算了,只是不必全都告诉她,而她也没必要落实这种细节而已。 但好像还是有什么不大对。 舒兰与想了半天,灵光一闪:“您的计划可曾告诉过陛下?这舰船监迁移的事情,不好瞒着天子啊。” “当然已经启禀过皇兄,这建造民船的钱,也有一半儿是皇兄出资的,今后粮米酒水的生意,都要给皇兄分五成利。”叶清瞻道。 舒兰与这才是真惊呆了。就她所知,大燕银行里头也有一成干股来自皇帝的私库,可峄城公主从没说过要给亲爹分红的。 顿时觉得毅亲王也挺可怜挺卑微的。 他为什么不自己出资干呢,总不会是缺钱吧?还不是因为皇帝那老头子人老心眼多,看谁都像反贼? 他连他自己的儿子都不信任,还能多信任叶清瞻这个在南边搅风搅水的堂弟?叶清瞻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又要做事,又不想被皇帝怀疑,那就只好放开手脚敞开肚肠让皇帝检查啊。 他的产业能赚多少钱,皇帝知道。他的部队有多少军械,皇帝知道。他的府上来了什么人,走了什么人,皇帝也知道。 这简直是字面意思的掏心掏肺了! 峄城公主就不用面对这种考验,她是个姑娘,又是皇帝的亲女儿,当公主的天然就有优势——篡位轮不上她,揽权也揽不到哪里去,一身本事肯定是交付给自家的父兄。 当然……如果公主嫁给了个能拿捏得住她的反贼,事情可能会不一样。但此刻大燕朝野上下有反贼么?奸臣或许有,但想造反的肯定混不下去。皇帝连放印子钱的都挖出来抄家了,想谋反的岂不更是上好的存钱罐? 说起来,还是公主帐下风险最小!她是怎么做怎么不出错,别人却是但凡想干事儿,都得想法子在皇帝跟前表忠心,以免被当成皇帝家的存钱罐。 真难! 但也正是因此,舒兰与由不得更敬佩叶清瞻几分:一个穿越者,在这个物质条件很不理想的时代,没有自己去称王称霸不说,还放弃了自己当个快乐游侠的梦想,冒着被顶头上司猜忌的风险,兢兢业业搞建设…… 令人感动! 她看着毅亲王的眼神不由软了些。心道除却会为苏流光神魂颠倒理智清零之外,毅亲王很是个好人。 而叶清瞻与她目光相触,却觉得她似乎有些为自己心酸的意思,连忙转过头去,心却蓦然多跳了几下。 她明白自己的不得已处了么?她在替他打抱不平么?她是公主侄女儿的人,若有这份心肠……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他救了她?还是因为能和他心意相通? 她的容颜被遮掩在帷帽之下,只露出一双眼,可这双眼睛真是光华绮丽脉脉含情…… 第90章 叶清瞻穿来就是王府世子,虽然后娘是个吃醋拈酸队里的挑头,可她没活多久也就没了,虽祸害了鹿鸣的生母,到底来不及将丈夫的后院盯到老死。 因此叶清瞻自小到大,也见了不少美人。 平心而论,他爹的姬妾们中,很有几个是生得比尚婉仪好看的。他虽记着尚婉仪的眼眸顾盼生辉,可父亲的小妾中,也有比她还明眸善睐的。 更况,阿婉姑娘从不曾盯着他使眼风,那眼睛生得美的小妾,当初却颇爱含羞带俏地瞄一瞄他…… 可他偏就觉得,尚婉仪比她们谁都更能打动人,甚至用她们和尚婉仪比,都像越级碰瓷…… 而且尚婉仪看起来还根本不稀罕打动他的样子,她的心思洞明,竟是全用在了正事上。 即便是方才流露的那一丝同情,冷静想想多半也是因为善良,看他做这么一点儿事情都艰难,所以有些不忍吧? 这么想想,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贱得慌。 舒兰与却是不知道他这一片内心戏,见他与自己的目光一触立时移开,委实有些诧异。 “殿下这是怎么了?”她问。 “没怎么。”叶清瞻犹豫了一下,一时不知该不该说句稍显逾矩的话,但只打了那么一霎的犹疑,再要夸奖姑娘的眼睛生得美,大概就太不正经了…… 还是算了吧,总会有机会说的。 阿婉又不会凭空消失。 他的手笼在衣袖里攥了攥,切换了话题:“船坞盖在这里好吗?” 这却是问身后随扈的官员,那些人自然赶紧接了话头。而这样专业的主题,只要讨论起来,便没有舒兰与什么事儿了。 舒兰与晒着太阳吹着海风,觉得自己也没什么事情做,索性挽起裙角,慢慢挪下礁石,想着去海边捡些彩贝,串个风铃带回去给公主。峄城公主不缺珠宝,但或许会喜欢这种手工作品包含的“心意”。 而礁石上的官员们望着河流汇入大海的方向,无人注意到她的行动,她索性脱下鞋袜,小心翼翼走上滩涂。 在现实世界里,她也曾经这么光着脚在海滩上走,只是那时多半是去旅游的,自然是踩柔软温暖的沙滩,而此地的海滩却多是泥涂,走了两步便后悔了。 双脚沾满了湿泥,每走一步都咕叽咕叽地响,还不时滑一下。若非她沿着礁石壁走,难说会整个人扑进泥里…… 虽然也捡了三五个彩螺揣在袖笼里,可怎么看怎么不值得。 人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就要对它负责!总不能在这里站住脚步喊叶清瞻来救命吧?姑且不说叶清瞻现下有正事儿要讨论,单是她此刻的形貌,便很不适宜了——古代背景的时空中,她这样有身份的女官,被男人看到腿脚已然很不恰当。更况要叶清瞻来救她,那至少是会拉着她的手把她扯回礁石上的。 -- 第178页 她很介意和叶清瞻身体接触。 虽然叶清瞻仿佛不在乎,拉她一把,扯她一下,甚至于在鹿州榷场的那一夜里抱着她让她靠着哭,他都没说什么。可舒兰与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跟一个她心里不讨厌的男人频频接触,迟早要往一个暧昧的方向幻想。更况叶清瞻本人无论长相还是身份又或能力,配置都过分高了,待她又温和亲善,甚至还为了保护她不要嫁给一个不合适的男人,在皇帝面前为她求婚…… 这样做朋友,太越界了。 她有理智,所以不敢喜欢叶清瞻。但若一直这样下去呢?她真能永远不动心? 这回从涵州回去,差不多也该跟叶清瞻辞行了。她得回京城去,哪怕公主身边并不缺她,但叶清瞻身边,也不会很少了她这一个人。 既然怎么都成,那就从自己的心吧!她该趋利避害,早走还能做朋友,走晚了,动心了,再赶上叶清瞻发现苏流光的好,那可就真比猪八戒照镜子还里外不是人。 这一大把岁数了,眼看就可以做个德高望重的女官阿姨了,这老房子,可是着不得火! 舒兰与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一边抬起头,望到前头有一块礁石,便决定爬到礁石上,将双足在海水里洗净了,对着风吹干,然后穿着鞋袜绕回去。 至于这几个螺贝,做个大风铃怕是不行,做个四管的小风铃大约差不多。 够用了,不算白折腾一回。 她打定主意,便小心翼翼踩着泥滩往那块突出的礁石边走,算得正好——若是坐在礁石边,正巧可以让海水冲洗到自己的脚,也不会溅湿衣裙,吹干双足便还是个体面的淑女。 那礁石离她不远,可到了近前爬上去再下到边沿,却花了不少时间。礁石上长了不少淡菜与藤壶之属,边沿锋锐,舒兰与生怕被它们伤了脚,移动得格外小心。待能坐下时,背上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意。 别看这海边又热又晒,可双脚泡在懒洋洋涌动的海水之中,着实是清凉舒服呀。 这年头的海洋没什么污染,想来大河沿岸的水土流失也不严重,海水清澈极了,淹过她雪白的脚丫子,一波波扑着细粼粼的波光,不多时便连趾甲缝里的海泥都洗濯干净了。 本该这时候便起身吹干腿脚好回去,可她望了那边的高礁上一眼,见叶清瞻还和官员们说话,便觉得回去这么早也没什么意思。 不如再玩一下。 她拔了妆刀,对岩礁上的藤壶蚬贝下手了。这些东西长得到处都是,她在现实中看过纪录片,说是味道鲜美却不大易得,如今发现了这么多,为什么要放过这个机会? 过会儿叫殿下身边的人来把这些小海鲜都带走,随便做做应该就很好吃。 多有成就感啊,她是第一回 干这个,却有满满的收获,怎能不开心?沿着受害者们聚居的礁石前行,她越干越来劲儿。 只是干着干着,便觉得不大对。海浪怎么越来越高了呢? 待细看时,便不由一惊,海水竟然涨潮了!方才只能淹到她脚踝的海面已经没过胫骨,直到膝头,没全挽好的裙扇垂下去,也尽是湿了! 她手忙脚乱地爬上方才坐着的地方,顾不得腿脚仍是湿的,先穿鞋袜,接着转身就要逃走——她在的这块礁石虽也高,可和别处礁岸间却被海浪切割出了深深的凹陷。若是不乘着潮水还没涨进来赶紧离开,那凹陷一旦被海水填满了,她可就跑不掉了。 可就这么穿袜提鞋的一会儿功夫,一个浪头打过来,她从头湿到脚不说,还眼见着分隔礁岸的石凼中漫起了水。 跳过去?怕是跳不了那么远。涉水过去?再来个浪头就能把她打趴下。更况这石凼甚深,万一探下去却不见底,岂不是活活将自己淹死? 只这么一犹豫,海水涨得更快了。 这回是真的蹦不过去了! 舒兰与没法子,只能往自己身处的礁石高处爬。她不晓得今日是什么日子,只盼不要赶上涨大潮就好! 礁石顶端是干燥的,连贝类和藻类都没有,可见这片海域的潮水等闲涨不了那么高。 她想她可以等落潮,说不准等叶清瞻他们谈完了话,潮水也下去了,她的衣裳也干了,除却顶着一头盐花之外,大约比现下……会稍稍体面一点儿。 一边爬一边恨着自己,没事儿捡什么贝壳拾什么海螺?回程路上若是看到有渔村,同村里人买些不好么?想来一两个铜板就能换一大把彩贝了! 今日可真是将颜面全丢完了。上天若是有眼,请让那群爷们儿接着聊天,千万别看我! 他们的确没空看她。他们争论到底是将船坞建在近海的河中,还是建在海岸上——若是建在入海口,那海水涨潮对船坞的影响就不能不考虑。 以工部派来的两个官匠为首,他们正在观察涨潮的速度和潮水的势头,边看边分析,连叶清瞻也听得全神贯注,心道建个船坞也有如此多的说法,若是不听匠人的就放手去做,这船坞一年里有四五个月用不了尚且是小事,若风浪潮水毁了屯存的船料、甚至造了一半的船,那才是真真的不值当了! 这种时候,他总是个虚怀若谷肯听人劝的好殿下。 工部的匠人何其多,营造宫殿房屋的,营造道路码头的,营造船坞工坊的,实在是术有专攻。皇帝要入股,自然挑了两个在船坞一道上极有经验的工匠给他,那二人此刻放开了本事,说得眉飞色舞,深入浅出,便连叶清瞻这种没有经验之人,也听懂了八分。 -- 第179页 可他正询问当地官员这海潮到底能涨多高,却听得耳边的海风里依稀吹来有人喊“殿下”的声音。 那官员还道:“今儿是十五,潮水大,比素日都高些。一年算下来,潮水最高时能到咱们脚下一尺……殿下?” 殿下已经没有听他说话了。叶清瞻自幼习武,眼力听力都远过常人,那“殿下”的叫声,别人听来是若有若无,他专心一听,却连声音的来处都辨得分明。 往那边看过去,但见一个着瓷色衫子石榴裙的女子立在海面之上唤他,身形熟悉极了,再仔细一看,才见她脚下还有块礁石。 可那礁石也快被淹过去了。 叶清瞻往随员中一打量,果然见不着尚婉仪了。 他身边跟着的人,也有眼力好的,那条红裙子在碧海白浪青天之间,又艳得着实扎眼,因此惊呼道:“那是尚女官?她怎么跑到那块礁石上去了?” 她怎么跑去的?谁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跑到那边去了!在海边也敢自己行动,该说她胆大,可他身边带了那么多人,竟然一个人都没发现她跑去玩了? 或许她也发现了他们的动静,“殿下”很快变成了“救命”。 第91章 人是要救的,不救的话,以这潮水的涨势,怕是再有一会儿就能把她冲下去淹死而随从的本地官员却是大惊失色,道:“殿下,下官立时派人到左近村庄征集民船,您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 叶清瞻是一点儿也不躁,不过要他安却也是不能的。最近的村庄也在三五里地之外,等征集到了民船过来,都不知要过多久。 “不必麻烦了,本王去救她就是了。”叶清瞻道。 众人闻言大惊,正要劝他海潮危险,不可轻举妄动,却见他拂袖纵身而去,竟是踏着浪头前行。瞬息之间起落数回,便到了那块小小的礁石上。 这世上竟真有人能踏水前行? 慢说各位官员匠人看得目瞪口呆,连舒兰与都瞧直了眼。她记得这人高来高去穿个夜行衣四处漫游的事儿,自然能推出他有几分轻功在身上的结论。可轻功也有好看的和不好看的,而叶清瞻的身段是真好看。 所谓翩然若仙,大概就是他这个样子。 立稳了脚步,方才被风鼓得极饱胀的衣袍便弛落下来,只衣角啪嗒啪嗒地翻飞,又向舒兰与一笑:“好啦,没事儿,我救你就是了。” 舒兰与怂:“咱们怎么回去?” “……委屈阿婉姑娘抱着我。”他说,“我带你回去,可得抱紧了,若是松手,我不会如何,你却要掉到海里去。我不会水,不敢下去捞你。” 说罢又有些不安,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舒兰与牙一咬,伸手环住他的腰,问:“这样抱可以吗?” 叶清瞻顶着海风感到双颊发烫,却是不敢再多想,“嗯”过一声,伸手臂挟住她,转身便起飞。 当真是起飞,他来时还踏了几脚海水,去时只一跃,便到了被海水隔开的礁石另一侧。 紧接着就把舒兰与放了下来:“冒昧了,你……” 没说出来后头半句话,却是终于注意到她此刻形貌狼藉。一身衣裳全被水打湿了不说,帷帽下的纱也蹭落了半边,露出多半张脸来。 却也是红透了。 他心思一动,手指早按上披风的领带,一扯便脱开了活结,用披风包住她:“你身上被海水打湿了,得捂好,吹了风容易受凉。” 他说这话时端得理直气壮,心下却难以说清他到底是怕她受凉,还是不想叫那些人瞧见她,背后议论她骨头轻。 他可以不在乎,但这个年代的女子必是要在乎的。 “……”舒兰与咬着牙把目光从他脸上挪开。若是真一丝儿心都没有,他脸红什么?偏偏说出话来像极了正人君子,却叫她心里更乱了些。 只能尽量叫自己声音平静,假装不曾动心念:“多谢殿下。” 叶清瞻犹疑了一下,见身后那些“外人”正在赶来,鼓起勇气伸出手去,捏起了她帷帽下缀纱的一角,挂回了搭扣上。 舒兰与不意他如此动作,吃了一惊外,更是周身一热,接着便咬了嘴唇,心下只叫苦。 这一回完了。 真的完了! 他的指尖掠过她耳根,虽然只是一刹那的事,但那触感却是久久不散。 老房子着火,这也太致命了。 便是能满心想着,她跟叶清瞻只是工作伙伴关系,千万不能发展出什么不该有的感情,但提醒了自己这几个月,反倒越提醒越糟了。 如今回头想想,什么认定他狗啊,认定他会喜欢苏流光啊,认定他提议和自己成婚也是无心无意啊,都像是为劝服自己不要动心而找的理由。 她甚至会为这些理由而感到隐约的愤怒。不敢不相信,心底下却又不想信。 可是这一切理由,在叶清瞻脸红的一刻,都不存在了。 “殿下……”她道,不知道后头该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 “……嗯。”叶清瞻也没说什么,他怎能看不出尚婉仪的状态不大对,却又不敢信她对自己有什么想法,迟疑了许久,方道:“你别……” “……别什么?别乱想?” “……算了,你尽管乱想,怎么想都对。” 舒兰与怔住了,见他转身跳下礁岩,朝着正在过来的官员们走去,步伐急匆匆的,一时只觉许多心事要说出口,却一个句子也拼不出。 -- 第180页 嗳,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听他们夸什么殿下好身手,才回过神来,一边扯紧了他的披风,一边往众人身边走。 官员们亦安慰了她两句。道是海边涨潮突然,今后可不能再擅自行动了。舒兰与只觉脸烫,万幸被帷帽遮着,连忙诺诺地答应了。 场面话说尽,官员们就不再提别的什么了。 方才殿下与这位阿婉女官搂搂抱抱的情形大家都亲眼见到了,便是心下认定此事不妥,也不好说出口——他们在涵州做官,很清楚叶清瞻的禀性,那是个不沾女人也不让女人沾的亲王。 这好不容易有个人叫他破例,别看她年岁大了,又是公主的人,可万一有造化做王妃呢? 便是做不了王妃,做个侧妃,只要能给殿下生出嗣子,迟早也能拿到超品诰命,只给皇帝皇后下拜的那种。现在只是个六品女官,论职衔不怎么出挑,可今后的前程正未可知呢。 若是换在往常,舒兰与一定会猜猜他们都在想什么,此刻却是灰溜溜的什么事儿都没心思想了。王府的马夫赶了车来,叶清瞻一句“你进去换身衣裳别着了凉”,便将她从众人眼前打发开了。 她巴不得呢。马车里总是带着一两身可以换的衣物的,她自己钻进去将被海水打湿的衣物脱下,换了干爽的,待要再从车里出来,动作却是一顿。 她抱起了叶清瞻的披风,夏季用的披风到底太薄了,此刻这披风洇着几大块水渍,别的地方也潮乎乎的,这么还回去肯定不行…… 要不洗了再还他?怕也不成,这样的锦袍,吃了海水后,还能洗得出么?便是洗得出,想来叶清瞻也不稀罕了吧。 连太子这种啃老的贵人都不穿洗过一遍的衣裳,叶清瞻号称宗室里第一土豪,还会想要这条在他的衣柜里只算得上普通的披风? 可这披风,落在她肩上的时候,那温暖却是他身上带来的。 舒兰与痛苦得用头撞了一下车壁,不轻不重,勉强让自己清醒些。这条披风就留着吧,转头……赔他一条材质差不多的也就是了。 可以吗? 人心里只要是乱了,无论什么主意,都能找出三分不妥来。单是这一条披风的去留,便叫舒兰与纠结了许久,终于一咬牙决定暂且不想了,出了马车时,外头的几位已然商量好了船坞的选址了。 叶清瞻显然很高兴,坚持要请诸位回涵州城吃酒——自然是这几日来声名鹊起的“踏风凌虚”,可目光落在舒兰与身上,却不由动了几分声气,和声问:“尚女官要不要与咱们同去?” 舒兰与果断摇头,她这身体架不住蒸馏酒,一盅头晕,三盅扑街,不堪得一塌糊涂,怎么能跟这帮男人们一同畅饮?喝多了睡过去自然不妥,若是连睡都没睡,反倒说了什么话,便更是不妥了。 不如回住所洗澡,然后磨一封辞行信给叶清瞻。 真是赶紧走吧,再不走,就算叶清瞻喜欢她,她也要没脸了。 叶清瞻并不为难她,答应下来,命车夫将她好好地送回去。 舒兰与跟叶清瞻同住涵州知州家的大宅院,自然不少一锅洗澡水。侍女给她捏了几个澡豆进去,又好好用香膏洗了头发,足足用了一个时辰,她才觉得自己闻起来不那么像海带与章鱼…… 想想方才叶清瞻把她救上岸时,她的气味竟是这样的,舒兰与就更别扭了。侍女们帮忙绞干了头发,她便推说累了要睡,躺在床上却只对着床顶子上的芙蓉献瑞图发呆。 她本是要计划一下今后怎么办的,可鬼知道什么因由,睁眼闭眼满心都是在礁石上抱住叶清瞻时的体验。 隔着夏季的薄衣,能摸到他后腰结实的肌肉,而自己的前胸贴着他胸膛,那感觉和在鹿州榷场时躲在他怀里哭却又不一样了。 越想越心慌。 她想起公主当时偷偷说的,杨英韶抱她她就觉得特别欢喜……可那是有勇气把自己的未来握在自己手中的贵主才能干的事情啊。 她能吗? 她能去追求叶清瞻吗? 成了是老不正经,不成就太丢人了。 但……不做呢,又舍不得,又放不下。 正在心思难定之时,侍女进了门,用一口带着涵州口音的官话问她:“尚女官,殿下来了,您睡了吗?要起身见他吗?” 舒兰与登时坐了起来,宛如蘑菇诈尸:“他……现下是什么时辰?” 侍女道:“戌时一刻。” 戌时一刻?她眼珠一转,道:“见,你帮我梳个发髻吧。” 怎么能不见呢,他们申时三刻才回到涵州,叶清瞻就用了这么短短的一个多时辰,将官面上的酒宴打发了。单是冲这份心意,也是要见一下的。 人生在世可以别扭,但有机会的时候,绝对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别扭上!叶清瞻这么急匆匆回来,一定会试探试探今天的事情的。 成与不成,就看今天这一锤子的买卖!成了再想办法怎么在一起,不成她就背着她的海螺们回京城去! 是了,就这么狼狈,她还没丢掉那些海螺和彩贝呢。为了给公主送小礼物,她可真是把自己坑苦了。 第92章 天光未灭,风却将云都吹得堆在天边,云层里缠着深浅的赤金色,这是一个很美丽又很普通的夏天傍晚。 舒兰与却觉得,自己心头像烧了一把火那么不安。 -- 第181页 侍女们按照本地喜好为她梳起了发髻,以她那来自京城的审美看,有点儿土。可鉴于自己并不会梳头,只能稍稍调整发簪的方向,略作修饰罢了。 虽然并不是最好的状态,可也不能更好了。她最后在镜子里瞄了一眼自己,捏起胭脂,在唇瓣上轻轻点了两下。 大概就是这样了吧。年岁放在这里了,温柔的妆容最最好,再浓一点,难说用力过猛,反倒弄巧成拙。 甭管是女为悦己者容,或是女为己悦者容,这都是舒兰与穿越以来最“容”的一回。就连在宫里,她也没这样细心的打扮过。 不知道叶清瞻能不能瞧出她这一些心思? 房门打开了,她走向立在庭院中的青年。他也已经换好了衣物,莲青色的长袍,银线勾绣出隐约的鹤影,玉冠束住如墨的长发,袍袖却用护腕扎束,翩然的风姿里还隐匿着几分属于武者的英朗。 舒兰与头也不敢抬地开玩笑:“殿下……这一身可真是好英俊。” 叶清瞻本也很是不安,他不知道阿婉怎么想,可若是今晚也什么都不说,救她才赢来的那一点机会不就又过去了吗? 没想到她一见到他就打趣。 叶清瞻将拳头放在口边,轻轻咳嗽了一声:“是吗?我着意打扮了。” 便眼见着阿婉,眼波微动……她的眼角用细笔蘸胭脂水儿染出了淡淡的红晕,眼风微动,莫名让他想到了那一句春潮带雨晚来急——分明是截然不同的意象,却又依稀有几分相通。 她的睫毛是涧边的幽草,眼眸中悄然滑过的光色轻娇如鹂,却直直撞到他心里。 “是吗……”她的脸颊仿佛也跟着红了起来,上下两排牙齿轻轻一咬,仿佛是需要一些勇气,“我也用心打扮了,您瞧算好看吗?” 他点头,又担心她方才没有看见似的,补充道:“好看!你怎样……在我看来都好看。” 阿婉这一回是真的抬起了头,直直望向他的眼睛:“您来,是为了跟我说这个吗……” 是,也不是。在他眼里,她自然是美的。可他对她的一片心意,却不是全来自这私心里瞧着天下无双的娇美容颜。 “不止是这个。”他有些紧张,深吸了一口气,又急促地吐出,“你什么都好,不仅是好看。” 舒兰与笑了,眼里方才的明亮的光芒,此刻变得柔和安谧。 “这样啊!在我眼里,殿下也是什么都好。”她说。 眼瞧着她腮颊上淡淡的红晕,叶清瞻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说这话是喜欢他吧?该怎么应对才是呢? 他的耳中现在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可却又仿佛有人在尖叫,在大笑,人在极强的喜悦面前,竟是无法思考的! 他终于有了自己心爱的女孩儿,而她也喜欢他,世上还有比这更难的事吗?这样的难事竟然都成功了呀! 他从不曾质疑过自己身份和能力带来的魅力,可不知怎么的,在得到阿婉承认之前,他一直以为这份魅力对她是没有效果的。 今天果然是惊喜的一日,他得做点什么才是。 于是他一横心伸出手去,一把将她的手握在手里。 虽然她曾经做过奴婢,但现在她的手是温暖,洁净,纤长的。躺在他的掌心中,像是一只安眠的幼鸟。 他忍不住用了些力气,那只手还在他的掌心里,没有抽走,没有消失,这不是一个梦。 而她微微皱了眉头,说:“哎呀,疼。” 方才的力量瞬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换做温柔地笼着,肌肤不曾处处相触,可碰在一起的每一点都酥酥痒痒。 可真好,这比什么都好。 舒兰与定睛去望他的脸,是跟初见时不一样的笑容。相比彼时的疏朗阔达,此时他的笑容因为过于真情实感,似是有点傻。 可是,这个笑容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呀。 “殿下啊,我要冒昧啦!”她说着,伸出手来,在叶清瞻的脸上摸了一下。 可这只手还来不及收回来,就被他捉住了。他那么握着她的手,微微歪头瞧着她笑:“阿婉,没有人告诉过你吗?冒昧的事情,要男人来干。” 叶清瞻现下,怕还当她是一个在此间土生土长的古代女人呢,或许会因此格外感动于她的勇气? “殿下想要怎么冒昧?”舒兰与悄声问。 接着便觉得握着她的手一僵,“霸道总裁”在现实中大约也没谈过恋爱,这表现实在是青涩得让人想要露出姨母笑。 可接着,舒兰与却被他猛地拉到了自己怀里,鼻尖撞在他的胸肌上,又酸又痛又热,差点哭出来。少不了挣扎两下,却被他按住后脑勺。 看起来倒像是要闷死她。 啊,这样的笨蛋,果然是追不到女主的呀! 要不,就由她来勉为其难接受他好了。 鼻子上的酸痛不久便好,他身上的气息却越来越清晰。舒兰与在宫中混了这么多年的事儿,至今没有点出分辨香料的技能,此刻闻着叶清瞻身上那股被体温暖了的淡淡香气,只能想到:啊,荷尔蒙。 叶清瞻亦俯首在她颈边,呼吸又轻又缓,仿佛是怕惊扰了她,可揽着她腰肢的手臂却微微颤抖:“阿婉,我不晓得该怎么对你好,可我喜欢你。” 舒兰与大约也是傻了,回答道:“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对我好。可我也喜欢你。” -- 第182页 叶清瞻笑了出来:“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尽管告诉我。” “……”舒兰与认真的想了想,“我想要的?没什么了。我这个出身,做了女官之后自然什么也不缺。再多的也消受不了,怕是反而折福。” “又不是要供你做神仙,折福从何说起?嗳,可想要新衣裙吗?首饰呢?直接要银子也行,你不是很喜欢赚钱的吗?”叶清瞻是当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表达自己的欢喜,只觉什么都可以给了她,只怕自己的眼光不对女孩儿喜好,她瞧不上。 那银子或许可以?越想越觉得,许还真行! 舒兰与委实目瞪狗呆。 他的好意难以拒绝!但要承认自己就是一个简单的财迷,却也仿佛有些丢人。 “我是喜欢谋财,可也不是什么都不做,白用着别人的钱。”她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道,“倘若真想让我富起来,您再要买什么新产业,也喊着我一同,算我一份。行不行呢?我听说,但凡您要做的产业,便没有不赚钱的。” 叶清瞻一怔,想了想竟据实以告,道:“话是这么说,可便是我的产业,从入局到赚钱也需要几年,难道还要等这几年吗?这么的,我京城里那些铺子,三成干股是陛下的,剩余七成你拿走便是。” 舒兰与微微一怔:“您不要收入吗?王府里的开支怎么办呢?平日里官场往来也需要些银子吧……” “不用替我担心。”叶清瞻今日极有成就感,特别好说话,揉了揉她的头,和声道,“王府里还有庄子,我还有俸禄,食邑,储蓄……” 对不起,打扰了,是我小看封建统治者和资本家的嵌合体的财力了!穷人竟只是我自己! “我不希望让你怀疑我是图钱才……”舒兰与勉强挽尊。 “我知道你不是,即便是,又有什么关系?有钱也不是我的错啊,那银钱不也是我的东西么!”叶清瞻道,“若是除了银子,你还想要别的什么,也尽管开口。” 舒兰与一点儿也不怀疑他说这话时的真心。不说这位穿越者的心性,便是原设定里的叶清瞻,也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若非如此,哪能干出来你不让我娶媳妇,我就不让你当皇帝的壮举? 那也只是为了苏流光说。想要她除非明媒正娶,否则他现下辱她,她立时咬舌自杀…… 结果没有明媒正娶,而是直接被册封成了皇后。 要说叶清瞻的长相比老皇帝更适合在言情故事的世界里做皇帝,但现下看来,他不太想做这种尝试。既然如此,舒兰与也不做逼人作死的角色,只想他现下能给她的…… 若她穿成了苏流光,此刻大概敢娇声娇气地说一句“我想要殿下的真心”,可披着尚婉仪的身份,舒兰与自己都不大敢撒娇。 想来想去也只能乖巧道:“我只想要殿下一直喜欢我……这是逾越了吗……” “这有什么逾越?”叶清瞻闻言却只有心疼的,阿婉本来是多么自信的姑娘,可提到感情却如此小心翼翼,生怕要的多了显得不知足…… 倒是想要她不知足。 她还笑,把脸埋在他怀里蹭蹭,蹭得他心都化了——那感觉可真是“化了”啊。 感到他的怀抱更紧了些,舒兰与心道,观察公主和准驸马发狗粮竟也有如此好处,果然人生处处皆学问。 不过,公主和杨英韶成了,毅亲王看上她了,那女主怎么办呢? 三个男人里可只剩下鹿鸣了,不幸鹿鸣比原设定里都更有solo天分。原设定里好歹能救女主于水火,现今能做什么呢?怕不是要红着一张脸,唯唯诺诺像小兔子似的:“苏……苏姑娘想要什么吗?我帮你找……” 别说搞不定快穿女主版的理智辣妹苏流光,怕是连原版温婉凄美苏流光也吸引不了啊! 第93章 舒兰与一走神,叶清瞻就察觉了她的神不守舍,轻声问她:“阿婉,你在想什么?” 舒兰与顺口回答:“在想苏姑娘。” “想……苏姑娘?”叶清瞻登时不知该如何表情。这世上真的会有什么姑娘在和情郎你侬我侬时想到另一个女孩儿吗? 她应该不会是喜欢女孩子吧? 舒兰与不知道叶清瞻在乱想些什么,便道:“我先前一直以为,有苏姑娘那样花容玉貌的人物,您眼中是瞧不见我的。” “怎么会?我岂是眼中只有年少美人的人呢?她虽好看,我瞧来却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姑娘家,和仙娘一般是个晚辈。再说,鹿鸣喜欢她,我也不至于明知这一点,还要插手他们的。”叶清瞻笑笑,“坏人姻缘,容易遭报应。” “……所以您要了她来,是想将他们凑成一对?” 叶清瞻点头:“瞧着倒也挺合宜。” 舒兰与啧了一声:“咱们看着合适又有什么用处?鹿公子喜欢苏姑娘,苏姑娘喜不喜欢他却还是两说。若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硬凑在一起,反倒不美了。” “嗯?”叶清瞻却一怔,“苏姑娘会不喜欢他么?他生得挺俊……” 舒兰与似笑非笑瞧着他:“殿下啊,你自瞧不上年少貌美的姑娘,有什么奇怪的?可一个姑娘瞧不中相貌好看的少年,又有什么奇怪的?” 叶清瞻一拍自己的额角,笑道:“这倒也是个道理。不过鹿鸣那小子苦恋的情由着实令人心中生怜,既然苏姑娘人都来了,我是想着,能成全一二也好。” -- 第183页 “殿下打算怎么成全他们?” “使他们一处干活儿去。” 舒兰与笑得挺一言难尽。 “怎么,这主意不好么?”叶清瞻问,“若是硬要将他们两个凑在一起,姑娘无心,反倒尴尬难言,说不准弄巧成拙。若是教他们二人一起做事,遇到什么麻烦也好彼此照应,难说便生了同甘苦共患难的情谊……” ……然后结为兄弟? 舒兰与努力将这个不靠谱的念头压下去,道:“这倒也是个办法,可殿下打算叫他们干什么呢?” “如今鹿鸣正在辅导百姓种植土豆,待咱们回到泽州去,请苏姑娘也去田间地头瞧瞧,有没有什么机械能减轻百姓们耕种的负累的。” 舒兰与差点儿以为他要让苏流光去跟鹿鸣一起种土豆,惊得都想掐他一把看看他可是疯了,待听完方缓过一口气——真要让那么漂亮的小姑娘去种土豆,那简直是结仇。 若是苏流光恨上了他,那鹿鸣也会毫无立场地跟着恨他,根本不会考虑叶清瞻的动机是不是为了帮他的。 ……不过,这么一想,怎么仿佛主角西皮挺有毒的样子? “殿下是指械具吗?或许她研究研究,真能做得出来呢。”舒兰与道,“不过,我知晓汲水、磨面、榨油都可以用械具,耕种也可以么?” 叶清瞻点点头,正要与她解说,却听得房舍中“啪”的一声脆响,竟是支窗的叉杆掉了下来,几个人影扭着打着从窗边消失,伴随着小女孩子“你笨死啦”“还不是都怪你”的嗔闹。 “……倒是教她们看到了。”他说。 以舒兰与的见识,根本不介意搂搂抱抱被别人看见——哪个现代人会在乎这个?那这辈子都不要去火车站飞机场了,那些地方塞满了分别两天就像是要生离死别般紧紧贴贴的小情侣。 但放在自己身上,还是在这么一个时空,多少会有点儿脸红,她喃喃道:“都不是什么老实丫头。” 叶清瞻只是含笑摇摇头,小姑娘家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也是正常的,不是吗?虽然他不想被人围观,但到底也不算什么大错。 “走吧,咱们到园子里去走走,不带她们。”他建议。 舒兰与沉浸在被他关爱的幸福心情中,点了头。谈恋爱,哪儿能不趁着月色散散步呢?天已经马上就要黑了,越发暗重的蓝色天幕上浮现出了浅白色月牙。 这很适合去散步啊!月移花影动,疑似玉人来!多浪漫! ——倘若时间能重来,她一定会拒绝这个建议。大夏天的傍晚逛花园子,简直是恨不能将一身血肉贡献给蚊子的壮举。 哪怕第二天他就带她会泽州,她那绝望的心情也没有半点儿好转。 在见到跑来迎接他们的苏流光时,这种懊悔、悲伤、愤恨,还夹杂着“相信死直男我真是活该”的情绪达到了顶点。 没错,在看到她右眼眼皮上鼓起一只蚊子包,肿得睁都不大睁得开的时候,便是穿越了许多个时空,在装模作样上很有经验的苏流光,也忍不住笑场了。 笑就算了,她还知道自己不该笑,使劲抿住嘴唇,憋得腮颊鼓起,成为一只红颜河豚:“尚女官,您这是……涵州的蚊虫很凶吗?您还安好吗?” 除了毁容也算安好吧,舒兰与心道,她此刻走不了明眸善睐的美人儿风了,只能一脸慈和:“蚊虫很凶,还好你没去。” “我会配消肿止痒的药膏!”苏流光灵机一动,“无论是叫什么大花蚊子咬了,涂上去都清清凉凉,一天之内就包好啦!” 舒兰与知道这药膏多半也是她换来的神秘配方,应当靠谱,连忙点头:“要,我要,若真是有用,可真是好东西呢!” 叶清瞻此刻已然和泽州的官员们寒暄完了,有些不放心地回头关照尚婉仪,正听到这几句交谈,不由插话道:“苏姑娘竟还有做药膏的本事?” 苏流光点头:“早些年夫人教我识字,我无事便去侯府书房读书,读到一本膏方册子,配出了这药,对蚊虫叮咬十分有效。且这药膏可以存储在小盒之中,带到什么地方也都方便呢。” 叶清瞻闻言欣喜,道:“还劳苏姑娘配置,若是真有效,我必不会亏待了姑娘。” 苏流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可还是下意识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直到当天晚上,她坐在火炉边,一边用帕子擦拭淋漓而下的汗珠,一边摇着蒲扇熬煮炉上的药汤时,才突然醒悟。 她这不是在给尚婉仪熬药么? 为什么是毅亲王要谢她啊? 要说这蚊虫药能拿去高价卖给南梁人,那确实是值得殿下谢她的,可她又没答应把方子给他! 那他谢什么?他是为了尚婉仪谢她?!就算他们两个这数月来交情匪浅,也不至于…… 蒲扇落地,苏流光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她好像发现了了不得的事情。而这念头一起,她越想越觉得,今日毅亲王与尚婉仪的眉眼官司,可疑得不得了呀。 凭她来去多个时空的经验,这俩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有鬼! 再捡起扇子接着扇火时,苏流光已经恢复了平静,并为自己的未来打算起来。 她在这个世界难道真要当配角了?出现的有男主相的男人都喜欢别人!她不能直接利用男人们了……不过,公主和尚婉仪,也都不是深锁闺中的女人,男人能带给她的,这样的女性朋友一样能带给她。 -- 第184页 女性朋友也挺好的,至少,女人们互相帮助的时候,可不是馋对方身子。更况闺中密友可以有两个甚至更多,选男人帮忙却只能挑一个。 多挑了会被全天下辱骂,虽然未必会造成多大的实质性伤害,但烦人啊! 能干干净净把事儿办了,谁要惹一身臊腥,背一身骂名? 苏流光下决心也是飞快,她要重打锣鼓另开张,这一回坚定地走女人路线——公主是皇帝的独女,又有本事,今后皇帝殡天了,她说不准还会摄政,天下的贡品都得先到她面前去。而尚婉仪是毅亲王的心上人,就算做不了王妃,做个侧妃总是可以的,而唯一的侧妃又跟王妃有什么区别?毅亲王又有银子,什么好东西弄不到? 若公主和尚婉仪会把她当做手帕交,那么她们的好玩意儿,她至少能看一看摸一摸啊。摸一下就能得到全部科技点了,当然是赚的。 苏流光越想越觉着,这一回她的命也还是不错! 哪有女孩儿不喜欢在闺中密友面前显摆自己的稀罕物儿的?峄城公主和舒兰与加在一起,可比选定了一个男人还好用得多呢! 打定主意,她就决定在这给尚婉仪的止痒药膏里头多添点儿东西。 只能止痒消肿有什么意思?女孩子用的东西,当然还要养肤,要清爽,要香喷喷! 她第二日早上将熬好的药膏送过去,舒兰与挑了一点在指尖上闻,竟觉这药膏在草木清香外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味儿,像是露水在舌根上回味一般——依稀跟现实中某个沙龙香水品牌的著名单品相似。 “这药膏闻着真不错。”她说。 “尚女官,这膏子点在身上,不仅解痒,还养肤,用得多了,香气久久不散呢。” 舒兰与“哦”一声,将指尖上的膏体抹上自己小臂内侧的一颗赤豆子。 果然舒适,那药膏揉一揉便化开了,像是胶冻,在肌肤上半流不流的十分清凉。舒兰与又在眼皮上涂了一点点,权当试验,第二日果然见那红包包消下去了,只留下一个点儿,标志着此处曾是害虫的作案现场。 叶清瞻特意问舒兰与:“苏姑娘的药膏好用么?” 舒兰与点头,心道穿越女主宝贝多,指指自己的眼皮,道:“您瞧,都消肿啦。” 叶清瞻微微俯身细看,果然见她前日还肿得可怜的眼皮此刻只余一个红点,周围的肌肤却还是雪白细嫩。 就忍不住上手摸了摸,闹得舒兰与红脸要拍开他的手:“只是看还看不清么?殿下!” “倒也看得清。”叶清瞻道,说着竟将手指挪到鼻尖轻轻一嗅,“好像还有点儿香气。” 舒兰与瞪他一眼:“殿下好好儿的,越来越过分啦。” 叶清瞻便赔礼,见她笑起来方松了一起气。 这情景在两个当事人心中自然是万分甜蜜,而在捧着几盒药膏,站在花树后头猫猫祟祟的苏流光眼里,却又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了。 ——我真是英明睿智!我怎么说来着?就知道他们两个人不对劲! ——这一次我应该是刷到好感了! 第94章 (抓虫) 一千个人有一千颗心,一千颗心中有一千种盘算,一样的事情,放在不同的人心间,就是不同的分量。 能捏住人家心头分量重的东西,便能换来分量轻的东西。 苏流光最擅此道,比动手搞发明还精通,眼见毅亲王与尚女官情谊甚笃,顺风转帆地就走起了舒兰与的路子,果然有好报! 毅亲王果然对那治虫咬的药膏表现出了浓郁的兴趣,用三千两银子买断了配方。苏流光买珠送盒,将能用来给基底药方增色提香的几味香料也写给他:“若是寻常百姓家,用原先方子也成,可翩翩公子,娇女贵妇,总不能带着一身草木味儿,那像什么样子?” 叶清瞻眼中,这位美貌绝伦的少女已然是弟媳了,那便是自家人,对她说的话,他自然肯听,并很有些赞赏:“不错。如咱们大燕都城,夏季没有那么闷热潮湿,蚊虫也少些,贵人所居倒是少见蚊虫。可到了泽州涵州一带,但凡没有燃起香烟的所在,便总有蚊虫侵袭,南梁那边,更是如此。” 苏流光竖起了小耳朵:“殿下,小女不曾去过南梁,那边的蚊虫也很多吗?他们有没有什么法子防蚊驱虫?咱们能不能学?不瞒殿下说,小女这膏方虽然可以免去虫咬后的苦楚,人却到底还是要挨一口的,倘若能让这一口也不挨,岂不是更好?” 她疯狂暗示。 人们在不同的地方生活,自然有不同的法子应对当地常见问题。南梁既然有更多的蚊虫,那就肯定有更好的驱蚊法。 若能查访到更好的驱蚊药,她的科技点…… 可叶清瞻却是一怔之后,心下犯起嘀咕来。 南梁有什么上好的驱蚊药,能让蚊子都不想来咬人吗?没听说啊。 南梁风气文雅,贵人们或是有钱人们,在家时处处皆点燃熏香,香烟一起自然蚊虫辟易。便是出门,也是无论男女皆坐车,车上放着香炉,时刻冒着点儿白烟。 自然不会有什么想不通的蚊子顶着这种毒气去咬人。 而他接触得更多的平民,却是敞开胸怀任咬了。饶裕些的平民,会在婴孩的小床边放些艾草,烧些烟,免得虫子咬了娇嫩的小宝宝。可也仅此而已——绝大多数成人,连同半大的孩子,慢说不会想着驱蚊,便是被咬了,起了疙瘩头,也往往只挠几把,抠出血道子来,疼刹住了痒,也便过了,绝不会想买什么止痒药。 -- 第185页 苏流光都能从古籍里看到止痒药,难道南梁人连这个方子都没有?之所以市面上没有止痒药卖,或许是因为这诸味草药价格不菲,因而完美地闪避了所有可发展的市场吧…… 想到这一点,叶清瞻益发觉得苏流光这孩子倒真不错,若不是她问,他大概还不会考虑这玩意儿在南梁能不能卖出去的问题来! “驱蚊药,我记得是没有的。”他说,“百姓们要驱蚊也不过是点些艾草,富人家格外烧烧熏香罢了。“苏流光不想听到这种消息!她一下就有些失望了。 南梁你们不行啊,被蚊子咬这么难过的事情,怎能够凭借意志力强忍的呢? 而毅亲王更是雪上加霜,向她问:“你这膏子成本几何?” 苏流光估摸了一下,报了价,便见他一脸遗憾地摇头:“这成本也太高了些。南梁的贵人天天将自己包裹得如粽子一般,不会被虫咬,平民又没那个钱,买不起这东西……” 这是说这止痒膏没有市场了? 苏流□□!她想起自己得到这驱蚊膏的那个时空,道:“可是蚊子咬人,人会生病的啊。” 这话她只是说说而已,也不指望怎样,却不想叶清瞻恍然一惊,望向她:“你说什么?” “……小女说,蚊虫咬人,会让人生病。”苏流光忙道。 她曾经进入过一个南方的小镇,在那个时空,镇外的水田里总是养着一大团一大团蚊虫,就连镇子中的居民,也逃不过噩梦般无休无止的蚊鸣声。 后来,镇子里许多孩子因为一场瘟疫死去了,纵使活着,也有些傻了,有些瘫了。七岁的她也发了高烧,所幸老天爷保佑活下命来,却烧瞎了一双眼睛。此后这瘟疫年年都来,镇子里的人都说是恶鬼作祟,可不管祭祀哪位神明,请来怎样的高人大师,命运都不曾垂怜他们。 直到一个游方和尚来此,他与大家说,孩子们的病并非厉鬼作祟,而是被城外许多淤泥河塘里的毒蚊咬了,过了疫气。 百姓们将池塘全部排干,将淤泥全都挖出来晾晒,当年蚊虫少了许多,次年果然便没有孩童患上毛病了。 苏流光知道那和尚有本事,想尽法子要跟他学些东西,奈何那和尚是佛门僧侣,又要避嫌,又怕麻烦,收徒是不能的。她便缠着娘带她去和尚暂住的庙子里烧香,借机念了几句上一世做宰相千金时读过的佛偈,引起那和尚注意,二人相谈一番,他便为她讲了三日经书,又送她了一个方子,便是这止痒的药了。 那时候苏流光可不知道这个方子有什么用途,直到皇帝带着还是个小孩子的太子巡幸江南,被毒蚊蛰肿了头,放倒在小镇上。镇上的官吏们将她的药进奉御驾,救了太子,她也借此入了皇帝的眼,得蒙赐下庵堂,修习佛法,成了全府最是风头无二的尼师,混入权贵圈子…… 因此,对这个方子,苏流光记忆尤新,对毒蚊的可怕之处,也是刻骨铭心。 叶清瞻却是心神剧震,蚊虫会传播疾病这种事情,是一个生活在这古代的平民女孩儿应该知道的吗? 这苏流光莫非也是穿越者? 他上下打量她,越想越觉得她大概真不是此间的人呢。无论是蕾丝还是精油皂,放在现代都是常见的东西,而若是对纺织业有所了解,用现代思路改进织机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更况她表现出的不屈和自强,也不是一个封建时代的侯府奴婢该有的。 短暂的思忖之后,叶清瞻倒也没有出口认亲,只道:“是么?” “是,小女也曾在书上读到过。” 书上,又是书上……叶清瞻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她真是不大擅长撒谎!书上哪里有讲这些东西的?永宁侯府虽也是京中数得到的权门,可到底是武将出身,府中的兵书不少,这记载着止痒药的医书么,却是翻遍整个书房,也只能从老鼠洞里寻吧! 再说,她是侯府的奴婢,就算杨夫人抬爱,许她识字,到底不会将她当千金去养,哪有那么多时间叫她去读书的! 不过既然她找了理由,他便懒得追究:“这样吗?你倒是个爱读书的孩子。” “读书也要看读什么书,若是圣人教诲,经史注训,以小女的底子,非但读不动,说不准还要想岔了,误入歧途更加不美。因此小女只看这些杂书……” “杂书有什么不好?”叶清瞻笑道,“读经典的人多了去了,不少你一个。可杂书上却往往记载着什么人的毕生绝学,须得遇到一个知音,方才不至于埋没了。” 苏流光知他只把自己当做个半大孩子看,便摆出小姑娘的天真笑容来,咯咯一笑:“小女哪里能称作先代能人的知音?只是能学到些东西,有些用处,便欢喜不尽了。” 两个人互吹一会儿彩虹屁,外头侍女来报,说京城那边有邸报送来,叶清瞻便打发苏流光去领赏了,自己要留在书房里读邸报。 苏流光也不想多留,胖子不是一口就能吃成的,今日毅亲王知道她见识广杂,还挺有几分本事,也就够了,今后遇到需要“见识”的事儿能想到她,她再逞能也不迟。 因此高高兴兴拜别了出来,领着一张大燕银行的银票,回到自己住着的宅院去了。出了门正巧见到亲王身边的内监带着尚婉仪过来,她连忙带上笑容打个招呼:“尚女官!” -- 第186页 舒兰与对苏流光也是没有恶意的,小姑娘好看,有礼貌,有眼色,虽然不好对付,可交往起来也还舒心,便还了一笑:“苏姑娘一向还好?方才是见过殿下了?” 她一点儿也不醋吗?苏流光心思一转,欢欢喜喜点头道:“殿下很是和蔼可亲,还赏了小女银子呢!” “和蔼可亲”四个字出口,她对毅亲王的态度便袒露无疑了。 尚婉仪果然不醋,道:“他待人一向有礼温厚,今后好好做事,有的是银子拿呢。” 苏流光心道自己图的可不是银子,但跟着一个温厚的亲王干活儿,总是比跟着有意愿送她给贵人做妾的杨夫人妥当。 她今儿看到了,毅亲王对“蚊子咬人会叫人生病”这件事好像很在意,这上头,能做点儿什么事情不能?若成了,又是一笔好功勋。 苏流光在回去的马车上打这个主意,而尚婉仪则是进了王府书房,便接了叶清瞻递给她的文书。 “是邸报。”他说。 舒兰与的手一哆嗦,她知道如毅亲王这等高官所读的邸报与小吏们能看到的不同,这邸报的边沿尚且留着盖了印鉴的纸封呢。 “这也是我能看的东西吗……” “有什么不能读的?”叶清瞻笑了笑,“你在仙娘身边,见到的秘辛只有更多,怎会区区一封邸报都看不得?” 舒兰与犹疑着打开,看了几眼之后便是面色骤变:“这……为什么?阿吉格这个混账杀了我们那么多人,还差点威胁公主殿下的安危,我们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抓到他!凭什么非但不杀他,还要封……封伯爵?伯爵也是大燕的爵位啊,他凭什么!” 她几乎要拍桌子骂人了。别人以为她恨阿吉格,是因那些宫女姑娘们的惨死。只她自己知晓,宫女们的死固然是原因之一,阿吉格的手下砸坏了她的妆奁,彻底将她锁死在这个空间,那才真是深仇大恨。 峄城公主还跟她说过,总要让这图曼部的混蛋大酋付出生命的代价,他才晓得不可以随意杀人。结果……结果公主就让他平安到了京城? 虽然“绥和伯”这名字听起来挺像骂人,可被骂了也是得了个官儿啊,伯爵,伯爵!用大燕官民纳的税银、课的谷帛养他? 也不怕他吃多了撑死! 第95章 叶清瞻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大。他原觉得,这人养着也好,杀了也好,都是可以的,养着能体现大燕对迷途知返者的体谅,杀了也能威慑一下胆敢对大燕动心思的柔然人,算得上是各有好处。 他便问她:“养着给人看不好吗?对他宽让,正是能显示陛下仁德的机会。” 舒兰与说不出不好来,她不是不懂道理的人。对这些已经无法返回故土的敌酋,与其杀掉,诚然是不如养着。 可她恨他啊。 “……养着也挺好,但愿他水土不服早日归西。”她回答。 叶清瞻大笑起来:“倒是真不错。咱们也仁至义尽了,你也不用瞧着他心烦。” “是啊……不过我倒也没什么,公主殿下瞧着他该是多难受。”舒兰与道,“他是想害死殿下的啊。” “今后也害不了了。”叶清瞻道,“你瞧着吧,仙娘这回立了功,不知道陛下赏她什么。皇子立了功能封王,公主立了功……纵使封不了王,到底也能沾些比拟王爵的好处。如那阿吉格这样的一个番邦人,只封个伯爵,仙娘想叫他死,也是抬抬小指头的事儿。只看仙娘肯不肯脏了自己的手罢了。” 舒兰与心思一动:“依您看,殿下会不会……” 叶清瞻摇头:“不会。要想杀人她路上就动手了,等到京城却是为了什么?仙娘或者根本不在意他活不活着,真狠的报复,是叫人活着,看着他的基业没了。” “……要怎么样?”舒兰与问。 “你往下看啊。” 男人修长的手指点住邸报上的一段文字,短短八个字,舒兰与读罢,却是大为诧异:“这,这能行?” “这有什么不行?” “索摩……能答应的么?” “她是大燕的郡主,她凭什么不答应?” 舒兰与恍然:“怪不得陛下封了虎儿察部,敢是在这儿等着?可是,柔然人的可汗怕是要疯了吧。这一来,东柔然尽成燕土。” “疯了好啊,狗急跳墙的时候顶好打。再说,东柔然人是柔然人么?” 舒兰与一怔:“这是怎么个说法?不是柔然人,还能是燕人不成?” “说不准还真是燕人。”叶清瞻道,“你怕是不大清楚大燕国史,高祖当年驻守燕地,为了得到骏马与勇士,娶了两位鲜卑贵女,这两个,大的是我的□□母,小的,是陛下的□□母。” “那不是鲜卑人么?跟柔然人有什么关系……” “大燕立国不久,柔然人兴起,把鲜卑可汗击败杀死,鲜卑余部从此自号柔然……” 舒兰与心思一亮:“所以东柔然人是鲜卑部落后代?” 叶清瞻点头:“当然也混了不少柔然血,可他们的可汗,还有那自诩些正宗的柔然部落,都瞧不起东边这几个。大燕从东边入手,只是叫柔然可汗不悦,但若是西边开榷场的地方,那些部落也跟着来大燕表示臣服了,那柔然人的草原,从此就是大燕铁骑的跑马营。” “……所以大燕与他们真能攀上亲戚……”舒兰与道,“□□母啊,这一重血缘刚刚好,不多也不少。多了不像话,少了没用处。” -- 第187页 叶清瞻点头:“我若是没猜错,陛下会给这位绥和伯家的世子嫁个姓叶的姑娘,至于他的余部,自然是岳丈家接手了。” “宗室女?殿下看会选什么人?”舒兰与有点担心。 叶清瞻弹一下她的脑门:“总之不是你家的公主殿下。仙娘可不能跟这种人在一起,会拖累了她的仕途。” “我家殿下心中不也有人么,”舒兰与道,“我看那才是条条相对样样应当的佳偶呢。” “杨家那小子?” “怎么样?” 叶清瞻点点头道:“我瞧着挺好,但那得陛下瞧了人好才行。” “陛下会不喜欢他?” “倒也不是会不喜欢他。但天家贵主的婚事,从来不是看对方可不可人意的……”叶清瞻停了一停,道,“不过若是要对柔然人动手,杨家确实需要拉拢。公主恰好是这个岁数了,杨家那小子命好。” 舒兰与稍稍安心了些,自打知晓自己回不去了,她就开始将此间的人当做自己人了。峄城公主说是在她眼前长大的也过得去,因此很有几分真情实感的牵念的。公主与杨英韶两个郎有情女有意,若是这一世反倒不成了,那也太叫人难受了。 叶清瞻说了能行,那应该就是能行吧。 见她露出几分欣喜神色,叶清瞻轻轻一笑,问:“你是为仙娘欢喜?” 舒兰与点头。 “那你想不想知道,咱们两个能成亲不能呢?”他问。 舒兰与一怔,摇头。 叶清瞻:???什么玩意儿??? 这话自然不能问出口,他嘴唇哆嗦了两下:“为什么?” “我也没想做王妃呀。”她说,“侧妃我都做不好。您是殿下,不管怎么的,人家不能不尊重您,可要是娶了我这么个没有出身的女人,妇道人家们可是敢念叨我的。” “你是怕应酬的时候吃人排楦?”叶清瞻问,“就为了这个,不愿做我的王妃?” 舒兰与“嗨”了一声,摇头道:“怎能这样说呢,应酬的时候当面给我颜色看,那是不想活了,便是您不给我报复回去,公主殿下也要叫那人后悔娘多给她生了双会翻白眼的眼珠子。但人家背后未必就不说了,讲不好,还要笑话殿下被美色所迷……” 叶清瞻咳嗽一声:“你的美色……够迷住我么?我分明是看中你聪慧果决!” “可人家不知道啊。”舒兰与笑,“更况,我大约是您看中的第一个女子吧?” 叶清瞻莫名,点了头,接着便听她说:“那我就是不嫁给您,您也不会娶别人,你我照旧是两情相悦,这不是挺……” “不是!”叶清瞻连忙否认,“我没有心上人时不想娶王妃,如今心里有了你,那自然是想尽办法也要把你占住了。你别想一边儿牵着我,一边儿不随了我。” 他被舒兰与的话气得心跳,急匆匆地先把主权宣誓了再说!这人哪里来的怪想法,他喜欢她,她就可以吊着他了?做梦。 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便是出于保护她的念头,不动她身子,却不可能是一点儿都不馋的。太监和宫女结对食还要一个被窝里躺着呢,他一个如假包换的大好男儿,好容易等到和心上人彼此喜欢的时候,不想着娶了她,搞精神恋爱? 结果舒兰与笑了,笑得扶着桌子免得断了腰似的:“嗳,我随口说说,您还当真了不成。问我想不想知道,那我不大想,但缘由却不是我不肯嫁您……” “那是什么?” “因为我知道会成的。”她说。 “嗯?”叶清瞻一怔,心下像是放飞了一只鸟,莫名腾升出无凭无靠却跃然的欢喜来。 “你若是想娶我,是一定能成的。”她重复。 是这么信他?叶清瞻亦抬起一丝笑意,望向她的目光融融,心中忖度着此刻书房里没有外人,是不是可以抱一会儿亲香亲香。 可口中却道:“若是皇兄不许,我也是不敢违旨……若那样,可怎么是好?” 舒兰与眨眨眼:“若那样,你娶别人不娶?不娶我就等着你,娶了我就挑个年少俊美的郎君嫁了了事。” 叶清瞻本是逗她的,皇帝不许他娶她,他就认了?那必是不能的。 大活人穿到一个在历史中根本不存在的空间时,本就带了几分傲气,他乐意在这个时空里遵规守纪呢,皇帝是皇帝,要端着敬着。他要是想做什么,皇帝非要跟他作梗呢,那就是数据,活人祸害个数据,有什么好抱歉的? 他好不容易有个打从心里头想要想留着的,才不会轻易丢开了手。 可不知道为什么,阿婉说要嫁个年少英俊的才郎,还是戳疼了他胸口那一团顶软的心间肉。 “我不娶,不娶。”他忙道,“便是不能娶你,也不娶别人。就等着你,好么?” 舒兰与眨眨眼:“等到什么时候去?” 叶清瞻咳嗽了一声:“皇兄现下也是快六十的人了,人一老,耳根子就软,我求求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答应了。” 舒兰与忍不住笑,什么“人一老,耳根子就软”,分明是“陛下已经快六十了,估计没几年活头了,他挂了我再去找新皇帝求赐婚”的意思。 不过,皇帝若是突然没了,以太子现在的能耐,纵使脑子再清楚,也担不起一个帝国的纷繁政务,不依仗着宗室还能依仗谁?宗室里与他最亲的是峄城公主,最有本事的是毅亲王,到时候无论怎么的,他们的婚事都能成功。 -- 第188页 不过就是多等几年罢了。 等又等不坏人,多等一阵子,说不定连孩子都不用生了。 想到自己竟然在这个时空敲定了婚姻大事,舒兰与除却感到不可思议外,也颇有几分欣喜甜蜜。 这一品味,便想起当初公主缠着杨英韶的情形,感情这事儿啊,真叫人硬不起骨头来。 公主那么个利落飒爽的姑娘,往小杨将军身边一靠就像没了骨头,又乖又软! 这一对可一定得成,舒兰与想,杨英韶不比毅亲王,他没有那个一定要跟心上人成婚,为此不惜掀翻整个牌局的决绝勇气,公主想来也不敢为了感情的事情坚决对抗父皇…… 他们成不成,还真得看皇帝的考量。 原设定里是给一个挺疼爱的废柴小女儿赐婚,那自然是女儿爱谁就是谁。如今的峄城公主,却是一跺脚能叫户部塌半边,又立下了军功,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很快就要成为朝廷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给她选个捏着北疆军权的夫君,这一事有利有弊,如何权衡,全看皇帝的脑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第96章 能猜中皇帝心思的人,说多也不多,但叶清瞻算得上是一个。 即便他不敢笃定皇帝到底会不会答应让女儿出降杨家的联姻,但至少,会嫁个宗室女给图曼部少酋的事儿是叫他说准了。 只过了十多天,京城里的第二封邸报就送来了。这一回他也唤了舒兰与去一起看,看完之后二人彼此对视一眼,都道:“看来阿吉格是不能活了。” 给封个伯爵,赐了伯爵府,看着像是要让他好好在大燕京城活下去的意思。可转头又把皇帝的异母哥哥和亲王的三女儿叶灵姿封了个公主,赐婚给明噶图。 顺便赏下一座富丽堂皇的公主府,那不就是要明噶图去妻子家里长住的意思? 人呢,远了香,近了臭,这是不假。可谁能说,远的比近的还亲近? 明噶图早先的恋人被父亲霸占了,有没有怨恨不敢说,但失意是免不了的。如今大燕给他配个花容月貌的郡主……不,现下是公主了,他又不能抬举家里的丫鬟,也不好出去寻欢,小娘子但凡温柔娇娆几分,独占这个人一两年,那枕头风也能将少年郎吹醉了。 等明噶图安稳下来,跟公主娇妻好好过日子,他爹的死活也就不重要了。 更况,跳过身边没女人的爹,给儿子赐婚,这本就是暗示了——皇帝想让谁成为“图曼部”的代表,这不就挑明了么? “这位……梨山公主,是个什么人物?”尚婉仪问。 “不知道。”叶清瞻道,“皇兄那一支里多少宗室女儿,我哪里认得这许多。但既然是他选出来的,那便总有皇兄的考虑在里面。要么相貌极出众,要么心性极端稳,又或者是个心里明白外头又会撒娇的女孩儿。若是没什么出挑的地方,女孩子们那么多,怎么就选到个她呢?” 舒兰与想想,也觉得这推断挺有道理,稍稍安心,道:“虽然不比前朝公主嫁到塞外和亲那么可怜,但嫁个异族人,总也不算什么合意事。但愿这姑娘的长处,真能叫她在这婚事里过得好些。” 叶清瞻含笑揶揄她:“你如今是瞧谁都盼她婚姻顺遂了?” “就当积德。” 积德……踅摸了一下她话中的意思,叶清瞻唇角微微上抬:“你的心愿,不必特意积德也做得到的,我定不负你就是。” 舒兰与抬眼看他,不知不觉之间眼波中却是含了几分潋滟,勾动叶清瞻心思,他走到她面前,伸手挽住她腰肢:“阿婉,几时嫁给我呢?” “那不是要上书陛下,求他应允的么?”舒兰与道。 叶清瞻俯首在她颈边轻轻啜了一下:“我已经写信求他了,只是你的情形好转这一点也瞒不得他,说不定过几天他就得叫你回京师去干活儿了。” “……”舒兰与这才想到自己来泽州本是为了帮他筹谋的,忙道,“那你这里可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么?陛下若是命我回去了,只怕一时半刻不得回来见你呢。” 听她用了“回来”二字,叶清瞻只觉心里甜丝丝的,口中却道:“何止一时半刻回不来,只怕你我便是成了亲,你也得留在京城里。” “为……哦。”舒兰与把没出口的大半个问题吞了回去。 如今大燕新封的亲王已经不再就藩了,还在封地作威作福的,只有毅亲王这一支。 皇帝可以信任叶清瞻,但必要的制衡也得有。嫁个风头无两的外朝女官给他,那是赏了面子,把他心心念念的王妃扣在京城,也算得上是踩住他的尾巴。 “别不高兴。”叶清瞻柔声道,“京中有仙娘在,你也不会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儿。纵使咱们两个平素不在一处了,可我想你的时候,只要往京城里跑一趟,那也不费难。再者,即便不能长相厮守,咱们两个人又是正经的结发夫妻,心又在一起,还怕别的什么吗?” 舒兰与当然不怕,叶清瞻要是能变心,她的金手指都不答应!分明看到的是“又能赚钱又专情”,这能赚钱的本事是世人皆睹,专情一事,她自然也信任。 因此只瞥他一眼:“我哪儿是怕你变心,是怕我自己想你又见不到你呀。” 叶清瞻心神一震,旋即只觉无尽的怜爱涌上心头,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微微阖眸低着头亲吻她。唇舌纠缠,搭在她腰上的手多用了几分力气,连呼吸都变得急促粗重了。舒兰与被亲的那一霎还有些愣怔,醒过神来便软了半边,鼻腔里忍不住哼出一两声来,却叫他更是失智般按牢了她。 -- 第189页 这是要走火……舒兰与的脑子还是清楚的,可偏偏就指挥不了身体。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肉都想这么由他把控着,他别撒手就好了。 她热到鼻尖儿上凝出小小的汗珠,碰在他脸颊上往下滑,掉进衣领里再也找不出。也不知那颗汗珠子滑到哪儿去了,是不是所过之处惊悸起一片颤栗?他还情不自禁地往前送腰,一下下顶在她小腹上,那一块儿存在得很明显。 危险了! 舒兰与的心跳极速上升,她想,现在是不是该提出可以做一点成年人的事情呢?隔着衣袍感受到的他的肌肉轮廓,简直就是要了人命的毒,好叫人馋。 可他却突然松开了她,后撤一步,气喘吁吁,面色通红,一双眼睛闪闪发光,红润潮湿的嘴唇中却丢出一句话来:“阿婉,不行,我不能害了你。” “……什么害了我不害了我的。”舒兰与料想自己的情状也没有好到什么地方去,追一步将脸埋在他胸口,道,“我乐意的。” “等等,好事儿不怕等,等你做了王妃了,咱们两个想怎么就怎么,如今却还是不能。那事儿做了便难说有孩儿,若要吃药,伤你身子,若不吃药,真闹出人性命了。”叶清瞻犹疑了一下,摸摸她的头发,人情热了便难消退,单是发丝在掌中腻腻软软地蹭过去,也叫人忍不住心里难耐。 可就是忍不住。 舒兰与仍是不依不饶:“殿下,你别瞒我,我晓得的,我是娘娘的陪嫁宫女,我见过压箱底那东西,好厚的一本儿呢……男人那个,不搞进去,就不会有孩儿,不是么?” 一个现代男人会被一个古代女人逼得一脸通红不知所措吗?若是换成先前,叶清瞻定是不信,可此刻这无措的男人就是他本人。 但又忍不住考虑她的提议,口中问:“你在那东西上看到过……” “什么”两个字,来不及出口,便化作突然涌上后背的汗与眼前发花的快意。 “阿婉,你放开……”他只剩最后的一点儿理智。 “是可以这样吗?‘舒兰与明知故问仰着脸儿问他,“这就不会弄出孩儿来吧?” 叶清瞻这是真的做不成君子了。本来按照他们两个人越来越亲近的速度,婚前有这一天,大概也是难免的,可来得这么快,他并没有准备。 喉结滑动一下,他顾不上什么了,将她抱了起来,哑声道:“到里头来,只这样不行。” 那哪样行?他们彼此折腾了好一会儿,直到两个人都瘫在藤榻上,他仍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啜吻她的脸:“阿婉,心尖儿,你要回京城,我送你回去吧。拜了堂成了亲,我再回来。” 舒兰与觉得自己一身软透了,骨头都带不起肉来的那般软,凑足力气开口,嗓子却是哑的:“今天还不回呢,明天也不回,后天还是不回。陛下的旨意不知什么时候才来,急什么呢?好日子……天天都是呢。” 天天都是? 叶清瞻道:“你是真不让我做事了,念着这一口香甜的,谁还肯花时间处理公务。” “嗳,那我还是不能嫁给殿下,免得折了大燕的擎天白玉柱,陛下该恨我。” “是该恨你,温柔乡英雄冢,可不正是这样。”他的脸埋在她发丝间,“但凡有个靠谱的弟弟,这亲王我都不想做了,咱们两个一马一剑泛舟江湖,何等惬意。不比现在天天盯着什么耕具什么工场快活?” “说得便好像只是我堕了你的志气,我本也是正儿八经陛下钦点的外朝女官呢,结果沉迷于亲王殿下的好容颜,什么心念都没了,只晓得……”舒兰与将嘴唇贴上叶清瞻的耳朵,“殿下您怕揉。” 叶清瞻抬手便敲了她一记:“狐狸托生的不成?不是刚才哭着的时候了,又来招我!真惹急了我,可也就不管什么拜没拜堂,成没成亲,到时候你只有哭得更惨。” 舒兰与果然缩到藤榻另一边去了:“好了好了,我知错了。可这难道是我一个人的错儿?殿下不也是得着个机会就馋这个,今儿也是殿下先动手的,我不服!” “早晚教你服。”叶清瞻笑道,又问,“倦不倦?倘若累了就睡一会儿,我书房的内室里没别人进来。” 舒兰与原不觉得,听他说了这话,便觉得自己果然有些累了,身上酸酸的,依言闭上了眼:“那你……你别出去,最多去外间,别丢我一个人在这书房里。” 叶清瞻嗯一声,道:“我去外头拿本书回来看,你靠着我就安心了是不是?” 舒兰与睁眼扫他,只笑不语。他跳下藤榻,自己系好了裤子,出去拿了本书回来,果然依在榻屏上,还拍了拍自己的腿:“来枕着么?” 枕着就枕着,舒兰与才不怕。呼吸里他的熏香味和方才胡闹后留下的味道绕在一起,有点儿怪,但并不叫人排斥。 她果然睡着了。 不晓得睡了多久,只被人家的谈话声闹醒,一睁眼,窗下已经被阳光投出一条狭长的光斑,想来是黄昏时分。外头起了风,书斋外的竹叶簌簌地响,而他已经不在了。 他在外头和人说话?她想,身子没动,也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外头的交谈声就更清楚了。 “明儿个吧。明日我安排酒宴,你,苏姑娘,还有尚女官,咱们四个碰碰面,聊聊天儿。” “多谢殿下!您的恩德,叫我怎么报也不为过!可我这副模样,只怕……” -- 第190页 哦,是鹿鸣?叶清瞻是想安排个四人聚会撮合他们吗?舒兰与想了想,心道这世上想成全别人给自己积德的,看来还不止她一个呢。 不就想成全了鹿鸣和苏流光么?也挺好,四个人先前是在京城相识的,鹿鸣前些日子去种土豆了,好不容易回来,是该聚一聚。 舒兰与如是想,觉得自家的死直男竟也偶尔有些好心思,很值得表扬。等鹿鸣走了,他回来看她,她还主动亲了他一下以示宠溺呢。 但当第二天她看到盛装出席小宴的鹿鸣时,这想法就再也提不出来了。 知道的,是叶清瞻有心成全鹿鸣和苏流光,给他们一个交谈的机会。不知道的,只怕当他是自己看中了苏流光,有心拉鹿鸣来做对照组。 鹿鸣看脸还是风姿楚楚的美少年——他不知用了啥法子竟然白回来了,比及先前的一脸薯相大有好转,脸上那柔善神情也始终如初,可身板却是变得高大壮健,一看便是个能一拳打塌墙的精壮庄稼汉。 这身材和脸怎么看怎么不搭,配上毅亲王特意为他安排来充门面的玉冠锦袍,违和感就更强了。 夭寿啊! 慢说苏流光见他一怔,脸上柔美笑意卡了壳,连叶清瞻也觉得哪儿不对,悄悄问她:“我怎么觉得这不好看呢?” 你也知道这不好看啊!晚了!完了! 第97章 要不说苏流光是经历过若干个世界的女主呢?她的见识果然和别人不同。 舒兰与和叶清瞻还在尴尬中彼此相视,想从对方的目光中找到一丝“这大概不要紧吧”“万一女孩儿喜欢这样的呢”的证据。 苏流光却已然是清浅一笑:“鹿公子许久不见,倒是比先前壮健了许多。” 她是很会的,说话时一双大眼睛望定了对方,若是对视,你便瞧着自己的影子映在她瞳眸之中,仿佛她眼里心里都只剩下你一个。舒兰与领教过这等功夫,身为一个铁杆直女也忍不住生出“我见犹怜”的心意来,鹿鸣本就心爱她,又哪里能经住这一双脉脉的眼? 叶清瞻能给他个八品官儿做,却不能给他一颗扛得住爱人眼神的心。他登时就不知将手脚往哪里摆,脸上发烧,嘴角却一个劲儿往上提:“苏姑娘一向可安好?” 苏流光面颊上浮起圆小的笑涡,唇瓣儿紧抿着点了点头:“有劳公子挂念,托了您的福呀,我还好。” 鹿鸣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了,接下来该说什么呢?想了想便又问:“侯府里一切都还好吗?” 苏流光点点头:“都还好着呢。” “夫人可康健?世子在忙些什么?”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社交灾难,是人家跟你寒暄,你查人家户口。 舒兰与在桌子底下踢了毅亲王一脚,示意他无论如何要加入对话了,再叫他们两个尬聊下去,慢说弟妹得飞,弟弟恐怕也要疯了。 苏流光现下还能挺上一挺,她笑道:“夫人一向都康健呢,她万事顺遂,哪有不和乐的道理?世子么,据说是立了功,可还没听说怎么封赏。” 鹿鸣道:“立的是什么功?” “好像是跟柔然人打仗,捉了他们的大酋,哦,是随公主殿下一道出征的。” 鹿鸣露出几分诧异的神情:“公主殿下自己去打仗了么?” 苏流光点点头,脸上露出几分骄傲的神色:“公主殿下可真是个出众的人物,天下有哪个女儿家不羡慕她呢?” 这一句话是说给鹿鸣听,却是讨好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她想着,毅亲王是公主的叔叔,据说一向与她亲厚,尚婉仪则是从宫里跟到了公主府,没有公主提拔,她到死也是个内宫里的女官,怎么也不可能上外朝,跟男人平起平坐。 在他们面前说公主的好话准没错! 鹿鸣却惭愧道:“让一个女儿家出征,建功立业,我们这些男子,倒像是没有用的蠢物了。” 叶清瞻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道:“仙娘可不是等闲的女儿家,她从小跟杨家那小子习武,寻常三五个壮汉近不得身。上战场这事儿,不拘男女,只要自己能活着,且能宰了敌人,就是好样的。你可别看你力气比她大,真打起来,未必是她对手。” 舒兰与:……我看你就是故意坏鹿鸣的事儿的! 但鹿鸣却是甜得连这个坑都没发现,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是啊,不过,殿下,下官这些日子跟着百姓们做农活儿,也练出了些力气来,真要是上阵打仗,说不准也能捱得几阵。” 叶清瞻却摇头:“你这样的人才哪里能抛费在战场上?你又做不了将帅,真要打仗,那冲锋厮杀的事情用不着你,你只好好在后方想法子给咱们筹措好军需便是。” 鹿鸣眼波一动,倒是很有些委屈:“殿下,下官也是男儿,是男子,哪有不想上战场做个英雄的?” 叶清瞻一笑:“谁说英雄就要在战场上面对面厮杀的?若是一个人能叫将士们衣暖食足,有力气和敌人作战,让他们的家小有人照应,不恤为国舍身,他的用处岂不是比自个儿上战场厮杀去大的多?一个人能杀几个敌人啊,比得上十万大军齐心用命能杀的敌人多么?” 鹿鸣一怔,他也觉得亲王殿下的话有道理,可是,他能做得到吗? 他,一个京城里草芥一样的小子,侥幸机缘巧合,得了亲王这样的大人物看待,这么点儿岁数便能做八品官,约摸已是上辈子积了德——反正他应该是没有祖坟的,自然也没有祖坟冒青烟这种事——更大的成就,甚至被记在史书中的成就,也是他配期冀的么? -- 第191页 但一边儿想着自己不行,一边儿又忍不住激动。若是真能成为这样的人,能叫天下人都吃饱了,穿暖了……纵使这一生别的都做不成,可也值得啊。 “下官……也能做这么大的事儿么?能行么?”他犹疑着问。 “怎么不行?”叶清瞻笑道,“你不是总能搞出点儿稀罕物事来么?单凭土豆这一样,百年后被百姓竖碑立庙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你还这么年轻,今后不想做点儿更大的事情?” 怎么不想?谁能不想? 更况舒兰与还在旁边敲了边鼓:“哎呀呀,鹿……” “知事。”叶清瞻帮她补全。 “鹿知事……”舒兰与正色,“苏姑娘千里迢迢来到泽州,也是为了相助殿下,想叫这四州地面上百姓的日子过得更好些。她一个姑娘家,好好儿在京城做管家娘子不好么?这一路风尘仆仆,所为何来?女儿家尚有如此壮志,你……” 不提苏流光时,鹿鸣是个谦虚得有些自卑的少年,提到苏流光,他便是能独斗恶龙的勇者。闻言便望向心上的姑娘,目光灼灼:“苏姑娘……” 苏流光眼眸微动,贵人送来的台阶,当上则上! 因轻声道:“尚女官谬赞了,小女子哪有那样本事,只是,得为家国百姓的福祉略尽绵薄,也不辜负这辈子投胎做了人了。” 鹿鸣感动得几乎要流泪。苏姑娘竟是有如此胸怀的人,他若是没有胆气向前,还配站在她跟前吗? 他举起面前的酒杯,道:“我竟不知苏姑娘有这般心胸,当真是失敬。今后我必也提振精神,为国为民尽一份心力,还请苏姑娘做个见证!” 苏流光一怔,便见他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滴不剩灌进了口中,拧着眉头咽下去,一眨眼脸上便泛起胭脂桃花般的绯红。 苏流光懵了。她是该跟他喝一个?还是该怎么的?天下没有这样敬酒的规矩呀。 “这酒……好辣……”只闻他讷讷道。 叶清瞻痛苦地按住了太阳穴。 这是什么人,连合席共饮的第一盅酒都不等,就把自己灌红了? “来来来,难得今儿人聚得齐全,大家共吃一杯。”叶清瞻深吸一口气,连忙举杯发言,承担起了身为主人的重任。 舒兰与微微松了一口气,也端了杯子起来。她和苏流光杯中的皆是甜果子露,吃不醉人。可四人皆举杯时,一只杯子便摇摇晃晃,酒液入腹,叶清瞻正要再开口说些什么,鹿鸣就扑在了桌面上。 “……我没在酒里下毒。”他的嘴唇哆嗦了几秒,只能如是说。 苏流光强笑问:“这就是那出名的踏风凌虚?果然好烈性,可鹿公子这便醉倒了,这……怎么办是好啊?” “也是他没福,受用不到这一桌席面……你们,扶鹿公子进去歇着吧,什么时候他醒了酒,再出来同咱们赏月便是。”叶清瞻朝着侍人们吩咐道。 王府的太监们自然上前将鹿鸣拖起来,一个背一个托地送到房内躺着去了,又有小女侍打点了冰山楂水儿,要端进去喂他。 苏流光见她过来,便撂下了筷子,试探道:“小女子去看看,成不成呢?” 叶清瞻一怔,心中一喜,这难不成是有门了? 弟弟喜欢的姑娘牵挂着他呢! 可他口中还要道:“苏姑娘也是客人,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苏流光道,“小女子先时在永宁侯府做奴婢,便服侍过重病的鹿公子,也不算是什么外人。只是怕在殿下和尚女官面前离席,实在是不识抬举了。” “罢了罢了,不必客气这个,”叶清瞻笑道,“不若咱们一起进去瞧瞧?” 苏流光眨眨眼,道:“哪里就敢劳动殿下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外人,我们亦不是外人。”叶清瞻言罢起身,舒兰与也连忙跟上,决定找个机会把他拽出来。 人家苏流光要进去,那可能还真有点儿事情要找鹿鸣说。你跟着过去干什么啊?简直就是添堵的。 不过进了房才知道,别说是她跟叶清瞻进来了,就是整个王府都进来也不要紧——鹿鸣此刻醉眼朦胧,说不出话来,乖得不得了!苏流光便是自己一个人来了也只能看看,要想说些什么,是万万不能够的。 鹿鸣周身没有力气,半睁着眼,心知三人都在房间里,自己这可是丢了大颜面,却偏没办法可想,羞愤极了。只能任太监们扶起了他往嘴里灌山楂冰水,喉结一动一动的乖乖吞咽,只恨自己连酒量都这么糟糕…… 丢人。 却不知从苏流光的角度看来,正瞧见他睫毛微微翕动,像是初停在花朵上的蛱蝶的翅膀,一滴汗从额头划过嫣红的面颊,细长的水痕闪着一点儿微光。 她一向知道他长得极美,大半美女比他都逊色些,可先时印象里的他不过是个纤弱漂亮的少年,如今竟然长成个强壮的男人了。 只是这一张美好的面庞丝毫未变,嗳,若他还是先前单薄柔弱的样子,该多叫人怜爱啊。 毅亲王这人可真是个暴殄天物的混蛋,让这么秀美的小郎君去种地,那可是种地啊!一脚泥一身汗的种地啊! 她来了这么多个世界,就没见过哪有这么好看的小哥儿去当农夫的!都当了八品官还得去种地,什么世道!他该去读书考进士,再不然学医救死扶伤,还不行做个风流倜傥的乐师,最怪做个行走江湖的美貌少侠。 -- 第192页 独种地这一条太过违和,苏流光一想到他笑盈盈地提起一串丰硕土豆,就觉得气得想笑。这人啊,要不是太有心机,为了前程耐得住人折腾,要么便是个纯善的傻子! 可别是个傻子,她想,有心机的她不怕,但傻子这种人呀,连她都不忍心欺负。 第98章 侍女端着空瓷盏退下了,鹿鸣鼓起勇气,抬起眼睛望向苏流光,生怕从姑娘的眼眸里看出嫌弃来,他每每想要在她面前展示一个好一些的形象,结果却都不帅气。 真的很糟糕。 可四目相对的时候,苏流光正在感叹他好面貌呢! 被他这一眼瞧到,她当即垂下眼皮转开眸子,然后悄悄再掠他一眼,似乎有些担心他的情况,贝齿一痕啮住下唇,似是想将一股欢喜藏在心里,却是没法子捂得严实,终究露出了几分行迹。 几世练成的渣女套路,第一招便是欲说还休的娇羞。 鹿鸣的心登时活了,想说什么,又不知怎样开口才好。他从没有见过擅长讨女孩子喜欢的男人,只晓得她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要紧,恨不能捧着供起来,却又不知道供她要奉什么花,献什么果,行什么礼,端得手足无措。 叶清瞻见此,正要说话,便被舒兰与拖住了手臂。她拼命使眼色,他也只好道:“苏姑娘不是有话要说么?阿婉,我们先出去。” 舒兰与飞快答应,二人回到设宴的水中高台,隔着垂下的轻纱笼榧,望着鹿鸣身处的屋子里外荧荧的灯光,都想知道里头的人在说什么。 “阿婉,你是女孩子,你说……苏姑娘对鹿鸣,是动心了吗?”叶清瞻问。 舒兰与心说我才不是女孩子,我是小阿姨,口中却道:“她在鹿公子面前的表现,看着挺像,但动心与心悦,到底不太一样。” “……也是。”叶清瞻想了想,点了点头,“若是心悦,平日里也该多记挂几分。我听娇秀和春嫂说,她不怎么提到他。” “或许是因为苏姑娘还小吧?” “……她这么小,能织出奇妙的蕾丝,能改良织机,想来……纵使年岁小,心智也远过同龄人,怎会如此不开窍?” 舒兰与便笑:“您不也曾是大燕驰名的英雄少年,却也是一样不开窍……” 叶清瞻心头一震,是了!先前他不肯娶妻,是因为知晓这时空之于现实毫无意义,无论在这里获得了多少碰心触肺的经历,等到离开的那一天,都会成为再也寻不回的虚妄。与其彼时再痛楚,不如干脆就不要牵扯那些叫人丢不下忘不掉的事情。 但命运还是塞给了他一个阿婉。 一个让他改变了想法的姑娘——哪怕明天就再也见不到她,永生永世也无法再相会,他也愿意承担记忆的痛楚,沉溺进与她共享的短暂时光。 他一个“怎么都不亏”的男人,尚且闭锁了心思,懒怠沾惹感情,苏流光一个姑娘家,想必更是不敢在这时空中丢了心。 鹿鸣想得到她的感情,只怕是道阻且长了。 若是早早想到这一点,他或许会改变主意,不去促成他们。终究生人的感情,比几行数据就能操控的喜乐更要紧。可是现在,他却实在无法这样想了。 他有阿婉啊。 他扭头便能看见她的脸,此刻她有些惊异于他的眼神,却还是对他展露了笑颜:“怎么啦?嗳,我还挺高兴你先前不开窍的,若是早早就晓得喜欢女孩儿,只怕……”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叶清瞻向她伸出手来:“阿婉?” 她莫名其妙把手搭在他的掌心:“怎么?” “你是真的吗?”他问。 “……我还能是假的不成?”舒兰与愣了一愣,她知道他在问什么,但还没想清楚是不是要交代自己的底细,只好如此笑道,“你瞧,我有影子。” 叶清瞻只好讪讪道:“我只不过是……觉得此刻的愉悦宛如幻觉。” “我当你问我是不是妖鬼呢。”阿婉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唇瓣一挑,笑颜如花,“您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唔,我有点儿饿了也是真的。” 叶清瞻失笑,他扫了一眼席面,王府宴客,讲究每一样菜上桌时都恰到好处。因为鹿鸣甫一开席便把自己灌翻了,如今桌上摆着的,也不过是冷菜与看盘罢了。 自然不能吃这些个。 他对侍人们嘱咐一声上菜,她还问他:“不用等他们了吗?” “不等了,过会儿叫厨房送点心过去便是。” 这一场宴会至此算是无疾而终,大家分别吃吃喝喝聊天晒月亮,叶清瞻和舒兰与不知晓鹿鸣和苏流光谈了什么,可大约苏流光是给了鹿鸣一个巨大的希望。 因为第二天,鹿鸣就精神蓬勃地跑来跟亲王殿下汇报,他想请殿下把苏姑娘派去和他一起做事。 叶清瞻惊:“你要带她去种土豆不成?” “不是不是,这哪里是苏姑娘能沾手的事?”鹿鸣眼神明亮,笑得却有些害羞,“苏姑娘说,她没别的本事,女人家的活计总还是会一点儿,她想和下官一道去村镇里,看看百姓们现下用的织机……” “她不是改良过织机了么?”叶清瞻问。 “那是织锦用的,百姓们平日穿麻衣,因此纺麻线织麻布的机械,或许更有用些。”他把苏流光的原话搬出来。 -- 第193页 叶清瞻的嘴角忍不住上扬,的确,丝织品可以换来钱,但在没有良种棉和化纤制品的时代,麻纺织品对百姓的意义更大些。 他点了头,又忍不住补充:“其实啊,照我说来,白叠布摸着更舒服。若是能叫织女们织出结实耐用的白叠布来,那不是更好?” “白叠?”鹿鸣想了想,也点了点头,“下官见过白叠,不过没见过人织白叠布……或许苏姑娘见过,下官与她说。” 不论苏姑娘见没见过,把这事儿交给你们两个人干,想必都能干得成。 叶清瞻对他们有这份信心,心下不由又打起算盘来:目下四州之地推进的改革措施,修路和种土豆表现抢眼,丝绸作坊的收益高过让百姓们自己织丝帛,也算是有些成效,酿酒么,囿于原料不足,得从南朝买到足够的粮食之后才好全力开工…… 唯一没有用的就是兴修水利……他征了民夫,像模像样地修了小型水库、引水干渠,制定了水资源分配办法,结果这两年始终风调雨顺,水利设施没有发挥作用也就罢了,每年还要投入不少资金和人力维护。 生生拖成了民心工程。 许多村子的民夫,见到税吏都要问两句殿下几时再修渠——修渠的日子能吃饱饭,还能拿到工钱,那可不是天上掉下馅饼来的好日子? 须知即便将土豆推广到四州的每一个村子,农田里那点儿产出,也不甚光鲜。土豆不比米麦,贵人们才不会用它做主食,因此卖不上价格。偏巧朝廷收税只要白银和铜板,若是光种土豆,那一年卖得的钱还不够交税,百姓们不得不将米麦与土豆交杂着种,好将官吏的钱袋子和自家人的肚皮都蒙混过去。 那想要攒几个钱,修修房子,娶个媳妇,送儿子读书,给女儿添妆的庄稼汉们,可不指望冬春时节官府搞工程?有人擅算的,发现只要运道好,不要累病在工地上,做它三五年工,便能攒到二三两闪光的雪花银子了。倘若工做得格外好,拿到了“绩效”,说不准一年便能拿到二两银子! 叶清瞻虽然知晓百姓的日子过得辛苦,却也没想到官府的工程对他们如此重要,因此修了水渠修路,修了路修堤,修了堤修河防工事,一年都不落下。但官府的银子总归是有数的,他不能一直贴钱给百姓,更况,这银钱总得先喂饱了官吏才能填百姓的肚皮,偏偏官吏是皇帝派来的,他没法子惩处! 到了今天,他已经让四州,甚至半个大燕,都有了一派所谓的盛世气象。可这仿佛就到头了,再往前走,也不过是叫百姓活得再稍好些,至于那些他曾经看不过眼的事,他仍然没法子管。 或许他不该管?毕竟在此间,百姓们只需一碗饭,一件衣,丰年不用卖儿女,灾年不会阖家饿死,那便很欢喜了。至于什么族长仗势欺人,劣绅横行乡里,看病了没钱治,那都不是大事儿…… 什么精神追求,什么物质财富,那不是他们的脑袋里能有的东西。只有他这个穿越者,看着这一切,怎么都忍不下去。 他之所以去做了游侠,是因为用一把剑便能替百姓们主持公道十分快意,可横行天下三五年之后,却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剑挑不开那层黑色的帘幕。 于是他回了家,袭爵称王,虽是有几分实权,可也消除不了这天下的不公。 在现代时,叶清瞻是一个普通的有钱青年,他是集团公司的大股东,但放在本省富豪排行榜里,也要往十名之后找。钱呢,虽然大部分是他自己赚的,可根基却是父亲那一辈打下来的,他只要瞧准了好领域,投资,表决,和高管们开会讨价还价,也便是了。 如今他干的也是这种事。在要钱生钱一道上,他有的是想法,可要治国,要天下清明,却实在是他的能力之外。 单凭在书上读到的理论,夸夸而谈是可以的,解决问题却是千难万难。他甚至比不上鹿鸣,至少鹿鸣看到的全是他自己能解决的事儿,而他,满眼都是无可奈何。 人到了这个时候,才理解“最大的痛苦,是总想干一些没本事干的事”。 送走鹿鸣之后,他越想越失落,踌躇再三,他决定去找尚婉仪谈谈。 虽然阿婉是本地土著,但她总有些不一样的点子。这跟擅长搞发明创造的苏姑娘不一样,苏姑娘虽然是个穿越女,可在这种事儿上,她大约没想法。 舒兰与原本在院子里跟侍女们聊天,听她们讲些本地的灵异故事,什么琵琶精和狐狸精抢书生之类的,不想毅亲王突然来了,惊得侍女们个个蹦起来行礼,故事刚进行到琵琶精和狐狸精斗歌舞,便没了下文。 舒兰与连忙从藤编的躺椅上挣扎起来:“殿下现在不处理政务,怎么想到来散心了?” “苏姑娘要和鹿鸣一道去村镇上,看看百姓们的生活。阿婉你去不去?”他不知怎么开口,索性抛出一个邀约来。 舒兰与立刻摇头:“又是蚊子又是跳蚤的,我不去。” 叶清瞻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喜,心道阿婉果然是个福星,能想出主意来:大家有钱了,搞搞公共卫生多好呢?恰好苏流光说过,蚊虫叮咬传播疾病,这消灭害虫,不也是造福百姓的大好事? 可既然来了,总不能说这么几句话就走,他便道:“那我也不去了……我是不晓得现下还有什么事儿好做,所以想去看看百姓们需要什么。” -- 第194页 百姓们需要什么你就做什么?舒兰与眨眨眼,道:“百姓们需要什么,我不晓得,但我看泽州人不怎么识字,您可以让他们读书。” 叶清瞻道:“读书自然是好事,可泽州算得上是仅次京城的文风鼎盛之地了,你这不怎么识字的结论,却是从何而来?” “她们几个都不识字,明明会讲很好听的故事,却只能口述。若是能写下来,汇成集子,送到京城中去,必能畅销呀。” 第99章 舒兰与说话时,指着庭中的几个侍女。她并不是真的想叫这几个小姑娘成为话本写手,只不过是暗示叶清瞻可以搞搞文教罢了。 他应该能明白的。 写话本重要吗?不重要。 几个一辈子都在王府里伺候的小姑娘认不认字重要吗?不重要。 但如果她们都能认字,外头那些更应该识字的人呢? 劳动力的素质,可是很重要的啊! 单凭苏流光和鹿鸣两个人,固然可以拿出种种能够在这个时代推广的科技成果,使燕国取得越来越大的优势,但他们两个人到底还是太势单力薄了点儿。别的不说,万一来一场瘟疫把他们俩带走,燕国的创新发展怕是就得回到先前一动不动的状态了。 而且,就算不发生这样的不幸,他们二人的精力总也是有限的。 但如果人人都识字,都有基础的科学常识,朝廷只要稍加引导,或多或少,或早或晚,各个领域都会涌现出一些新东西的。 这些,叶清瞻应当是可以想到的。 果然,他微微挑起眉:“这个想法倒是不错。若是大家都识字了,知道什么都可以写下来,也很不错。” 却将几个侍女吓得脸白:“殿下饶了奴婢们吧,奴婢们会女红,会洒扫,那之乎者也的却是不敢学也不想碰。这一把岁数了,难道还读书么?” 叶清瞻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你们若是不想读书,我自然也不勉强你们。” 侍女们这才欢喜了,仿佛不用读书是捡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可叶清瞻紧跟着便道:“识字的人每月加一两月银,我自己的王府,要给天下人做出样子看看。” 侍女们登时花容变色,舒兰与望向叶清瞻,只见他一脸促狭的微笑,方道:“你好好的,吓唬她们做什么?读书识字又不是坏事,真不想学便不学,总归是在王府里头,识不识字不碍着她们办差事。若是外头的,识字了自有好处在。也就不用人催了。” 叶清瞻解决了不知道做什么的迷茫困境,此刻心情很好,因而格外好说话:“也成,你说不调,便不调了。” 侍女们彼此对了眼神,私下里便说,这位尚女官怕真是入了殿下的心了,随便说一句话,王爷都听! 叶清瞻位高权重年轻英俊,不说外头的人,便是王府里的侍女们,也少不得偷偷爱慕他的。眼见殿下的心思全放在了一个岁数可以做人祖母的女人身上,自然颇有不忿,私下里那话,便说得不怎么好听。 与舒兰与交好的侍女,便来传闲话,一副为准夫人着急,希望她吹吹风,好好整治那些个小蹄子的样子。 舒兰与很有些好奇,问明了那些人的名字,不由啧了一声。 总算让我找到一些和原设定差不多的东西了,当初嫉妒苏流光的柠檬狗是你们,如今嫉妒我的柠檬狗也是你们。 只是原设定里的苏流光不跟她们计较,是因为她爱着鹿鸣,巴不得有个小妖精冲出来收走毅亲王,好放她和情郎三山五湖逍遥自在。 如今的舒兰与不计较,则是因为穿越后的叶清瞻喜欢和他谈得来的人。 这些个最远大的梦想不过是母以子贵才能爬上侧妃位的小姑娘,显然不可能有和他谈得来的眼界。 舒兰与压根不怕他变心,因此更不怕小兔崽子们有非分之想——侍女想睡主子,要是主子自己能把得住,这怎么可能嘛。 她的男朋友保险得很! 因此,她对传话筒小侍女们笑了笑:“她们是不是很想知道殿下怎么会对我特别好?” 两个小侍女相看一眼,胆大的那个绞着手说:“其实奴婢们都挺想知道的,咱们都以为殿下这辈子都不晓得喜欢姑娘了呢。” 舒兰与眨眨眼:“殿下跟别人不一样,他喜欢成熟的女人。” 小侍女一怔,恍然道:“怪不得呢,若是快要三十岁的女子,多半已经成婚为人母了,如尚女官这样又聪慧又漂亮,心智通达又不曾嫁人的,那可真是万中无一。” 舒兰与点头,微笑:“所以说呀,她们若是懊恼殿下为什么看不中她们,便回去怪娘老子将她们晚生了十年吧。” 两个告状精都觉得发现了了不得的秘密。 但秘密一旦说给第一个外人听,就再也不是秘密了。殿下喜欢成熟女人的消息一传出去,有图谋的小姑娘们纷纷沮丧哭泣,可少了的年岁是补不上的,她们思前想后,觉得可以用别的方法弥补一下。 没过几天,叶清瞻便惊异地发现,王府中不少未许人家的侍女都把前胸垫高,不顾夏季暑热也穿着厚底鞋,连走路也带了几分扭,实在颇有些扎人眼睛。 想来想去,他觉得她们或许是在暗示他什么。都是小姑娘家,到这个岁数…… 是时候追求俗世的幸福,而非婢女事业的成功了。 -- 第195页 毅亲王是个好人,是个有现代人道德的好人。他虽然觉得这么大的姑娘们嫁人好像还太早,但想想时代背景放在这里,拖到十八岁二十岁再放出去,只怕就挑不到初婚的好小伙儿了。 还是得为她们考虑些。 于是他交代了心腹太监,把这些姑娘们打发出去,能送回娘家的送回娘家,没有娘家的府里瞧着,每人发三两银子嫁妆,安排好人嫁了。 太监办事,贵在一个比主子还着急,下去安排时恨不得踩起风火轮。不消三天便清算好了人数,调齐了银钱,着手送人出府。 那天,二十多个姑娘哭得花容变色,想都想不到殿下为何如此对她们…… 虽说勾搭主子是挺不要脸的一桩罪过,可也没听说哪个没娶妻的主子,真打发了对他有心有意的婢女呀!更况她们都精心打扮了,殿下纵使仍然不十分喜欢,可也不至于讨厌吧,怎么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而叶清瞻和舒兰与,却在书房里对坐着商量事情。要在四州之地搞扫盲,还要发展专科教育,那不仅得拿出可行的计划书,还要请朝廷同意。 以峄城公主亲爹那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一贯作风,只要叶清瞻要开始搞全民教育,他一定会想到很多理由,问弟弟要钱,好“一碗水端平”的。 得适当地防着这老小子!叶清瞻虽然钱多,要给附近几个州郡匀点儿教育经费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万一皇帝让他负责全国扫盲呢? 他怕不是得把自己变成宗室第一穷鬼啊! 两个人说来说去,说得累了,便想出去散一散。舒兰与懒得挪出府去,建议去花园里喂鱼,叶清瞻欣然同意。 于是就听到了姑娘们的哭声。 叶清瞻问太监:“什么人在哭?哭什么呢?” “是要放出府去嫁人的侍女们,是感念殿下仁德呢!”老太监笑出褶子来,活像一个刚出锅的白糖包子。 叶清瞻“哦”了一声,心道自己果然是做对了,那些恨嫁的女孩儿一定会感谢他。 舒兰与却觉得有什么不对,她问:“好好的怎么放人出府嫁人呢?谁给她们选的夫家,竟能一次嫁出去那么多人?” 凭借她的经验,不管是宫里,还是贵官家里,发嫁宫女侍女,都没有一次嫁一批的道理呀。 “小姑娘们长大了,”叶清瞻的表情很慈爱,“女大当嫁,我看她们一个个身子也长高大了,行动也婀娜多姿了,再留在王府里不是辜负了好年华?不如放出去嫁人吧。” 舒兰与点了点头,心道叶清瞻还真挺善良的,并未多想。她甚至还跟着一时兴起的叶清瞻去看了看那些小姑娘们,见她们人人打扮精致却哭成花猫,多少也有些感动。 看,我家的亲王多么得人心! 叶清瞻也被自己感动了,对少女们发表谈话勉励一番:虽然你们如今还小,急着成婚不大好,但既然想要追求爱情,本王也不好阻拦。今后你们出去,嫁了好夫君,相夫教子孝敬翁姑之外,也要好好读书!本王会安排女子夜校,遍布村镇,你们都得来参加!不是为今后能写诗作赋,乃是因做人便要读书明理——女子尤其要读书!母亲有文化,儿女有出息,家族有奔头! 他这话真是往人家的伤口上撒盐!有脑袋稍稍聪明那么一点儿的女孩儿,此刻已经明白自己受骗了。 殿下哪里是喜欢成熟的女人,殿下是喜欢读过书有本事的女人! 尚女官这个无耻的骗子!坑她们! 可骗子尚女官此刻就在旁边站着,用崇敬的眼光望着亲王殿下,殿下每说完一句话都要与她相望相视一番,那叫一个情投意合心灵相通,看得人咬牙切齿偏偏没法说! 好容易殿下撒完了盐,尚女官又上来泼了两捧胡椒粉:“各位呀,天下人都说,咱们女子不读书也无妨,总归是有爹爹、夫婿和儿子养的。可你们瞧瞧我,能走到外头去,靠自己的本事,为朝廷效力,又有哪一点不光荣了呢?你们便是嫁了人,来不及了,可只要存着不肯认输的心思,总能养出有出息的儿女来的!你们要读好书,自己就能给孩子们开蒙,岂不甚好呢?对了,殿下说的女子夜校,不收束脩!” 有人闻言苦笑,心道事到如今也只好接受命运,有人仍在愤恨,暗道她们这些苦命人怎么能与朝廷女官比,这姓尚的站着说话真是不腰疼。 但她们都有一个共同认识:尚女官老奸巨猾! 而不曾被叶清瞻好心放出府嫁人的侍女们则一致认为:能当女官和王妃的人,手段真高,以后王府里多半安生了。 第100章 舒兰与什么也没做,就在毅亲王府里混了个声名远播,这却是她原本怎么也想不到的。 当然,她也不知道人家私下里如何评价她。 她只是发现大家突然就变得更加恭敬起来了。但那或许是因为知晓殿下喜欢她吧? 世上之人中,极其头铁不在乎权贵的,自然是有,可大多数人都有那么三分欺软怕硬。 早先时候,府中一些不太有眼力见的太监侍女们,或许还会摸不清她的身份地位,待她只是客气。可如今毅亲王走哪儿都带着她,还把那些自恃美貌的姑娘们都打发了,那她的地位可就不能小觑了——这大约便是今后的王妃娘娘!就算不是她,也不会是别人了! -- 第196页 于是舒兰与提前享受了阖府上下的尊重,连毅亲王的小妹妹见到她时都每每乖巧了几分,毕竟大家都说,嫂嫂可比哥哥难对付。 舒兰与不是来玩宅斗的,否则一定会感叹:被独宠是多么空虚,又是多么寂寞! 而现在,走事业线“准王妃”可是一点儿也不寂寞,反倒忙得原地起飞。她刚刚和叶清瞻找到可以干一干的事情,“尚女官已经康复”的消息就传回了京城,峄城公主那小崽子居然去求了父皇,让父皇把她的阿婉讨回来! 公主小可爱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公主只是不知道,阿婉和她的皇叔谈了恋爱! 舒兰与气郁,满心不愿意,可这年头,一对未婚男女私下有情,是不能提到台面上来当理由的,只好答应回京。 倒是能尽量拖延几天,于是她想在这几天里,把能办的事情都办完。 发展生产力有苏流光和鹿鸣操心,他们一个能找到最急需的好东西,一个能找到让一件好东西变成无数个好东西的办法,实乃天造地设的默契搭档。 可苏流光也有做不了的。譬如鹿鸣拿出的抗敏药,她就无法复制,洗衣液,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调配。换言之,但凡现下不应该能做出来的东西,苏流光都做不到。 所以,他们两个并不能让生产力迅速发展到现代水平,一切都还是得从现有的基础上出发,慢慢来。既然如此,无论是搞好公共卫生,避免发生瘟疫,还是开展基础教育,提高人民素质,都是现时应当去做,也必须去做的事情。 叶清瞻想得明白,也已然着手推动这些事情,但想一蹴而就,却是不能的。 其一,是如今的百姓们不大讲卫生。洗头洗澡做不到,刷牙洗脸也做不到,就连只喝热水都做不到。 叶清瞻很可以下一道命令,叫他们必须喝煮熟过的水,搞好个人卫生,定期翻晒衣被,也可以命令各州,将下属乡镇所有地近村社的淤泥塘淘清或填平,可下令之后总得有人督导,否则哪里有人愿意行这些麻烦事? 但督导的人从哪儿来?要现下的官员们做事,总要先拿钱财开道的。 要用钱的地方还不止是这一处!先前官府征役做工,他总是愿意给民夫们一些报酬,至少要叫他们吃些好的,因此民夫们也很乐意参加劳动。可现在他不能做这个事儿,官府的银子有章程,不能乱动,他自己的银子,也不能总拿来填坑! 这就是第二桩大事了——他还要搞教育呢。 教育这事儿,尤其是扫盲教育,那是比什么红粉头的闺房都烧钱的销金窟啊。 先前他觉得,不过是给百姓们印些书,先从二十岁以下的人开始教起,不消教得多么好,只要识字、会算数,懂点儿基本的常识就是了。但着人去衙门搬来了这些年四州的人丁册子,他才大吃一惊。 要教近一百万人读书识字,书从哪儿来?教书的又从哪儿来? 桩桩件件,都叫人头疼。 这些事,若是皇帝去做,自然可以安排三省六部衮衮诸公拿出个法子来,朝堂上计议几次,定个章程发下去,各地官府参办,做不成的被朝廷考核,挂个无能的牌牌,下一个任期找个冷板凳苦熬。恫吓之下,断然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可毅亲王不是皇帝,他虽是这四州的最高行政长官,手下到底没有能策划一项大工程,并跟踪落实到底的一套人才。 什么点子都得自己想,主意都得自己拿。舒兰与在他身边,两个人天天对着这些事情喝浓茶揪头发,好歹能商量个章程出来。若是她走了,叶清瞻一个人该多么辛苦! 先前不觉得,如今倒是心疼了。 她拿着官吏们送来的四州水文地形资料,凭借仅余的高中地理知识,偷偷熬了个夜,写了填平居民点附近的臭水坑,再不然就将它引入活水河的计划书。还加上一条意见:为什么不请几个看着仙风道骨的老道——或者别的什么老高人——去四处走动,疯狂安利百姓天天喝热水、多洗手呢?官府说话或许没有用,但大仙说话,谁敢不听? 就算是虚拟的时空,到底也是有背景的。此间的百姓,应当也会和真实世界中的华夏儿女一般,酷爱种菜和养生吧? 还有那给百姓扫盲的事儿,现下识字的教材是有的,小孩儿们开蒙的书,发给成人读读也是一样。若是印书的钱不大够,那就先教年轻的,若是还不够,就先教城镇里的,尤其是工坊中的匠人们,他们必须得学! 最初的技术革命,就来自于观察生产和生活的经验,但要将这种经验拿出来“提纯”,需要一些能思考的大脑。识字至少是有益的刺激嘛。 只有先生难找,她很想在这事儿上拿出个办法来。 还真叫她想到了! 如今生员们读书,不是总爱说个为天下为百姓、至不济也是为君父读书么?大话都说了,事儿还能不干吗——安排这帮要考科举的去教二十五岁以下的百姓读书,每人分他一百个孩童少年!教到每个学生都能认识一千个大字儿,便准他去考科举。 若是教百姓读书都做不到,今后便是考中了官,又岂有代天牧民、教化百姓的本事? 不如不要浪费时间了,回家种地去吧。 她点着灯写了一夜,生怕自己明日见到叶清瞻时漏掉了什么。只要离开泽州,再想见他一面,不说千难万难,总归是不如现下方便妥帖了,她多希望能把所有的话都说尽啊。 -- 第197页 待放下笔时,天都快亮了。 这时候方觉得困倦,撂下了笔,她想上便榻躺一会儿去。王府客人住着的院子也有书房,书房中也有便榻以便午休,这就可以不用回卧房去了。 却不想一觉睡得太过,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时,外头已然是天光大亮了。 她一个翻身从床榻上坐起来,脚踢到了埋在被子中的熏炉。这响动惊得原本站在书案前的人转过身来,却是叶清瞻。 “唔……”舒兰与与他四目相对,僵持一秒,然后迅速滑回了被子里。 昨夜没有卸妆,此刻想必是脸花发乱,不能就这么见他。 “阿婉?”叶清瞻的眼睛本来有些红,见她这样,倒是笑了出来,上前坐在榻边,“怎么不出来?” “我没梳洗,怕一张花脸不好看。” “……不至于,美人残妆也是美的。”叶清瞻哄她,“我看到你写的那些东西了,挺有道理,不如起来说说?” “您先出去吧,等我盥洗好了再进来。”舒兰与不上当,顺便撒娇,“再者我还没有用早点,腹中饥饿。您要叫我做事儿,也得先让我填饱肚皮不是?” 隔着被子,她仍旧听到叶清瞻笑了一声:“好吧,你尽管盥洗起身,我命人给你准备早点来……少用些,眼见要到中午了。” 听着侍女们捧着水盆香巾纷纷沓沓进门的脚步声,舒兰与方揭开了被子呼了一口气。现下还热着,闷在被子里不多时便是一脸隐隐的汗,这么狼狈怎么能见人呢? 侍女服侍她洗好了脸,重新梳起头发来:“尚女官,昨夜忙到几时呀?咱们看您今早还安歇着,没敢唤您。” 舒兰与想了想,的确不记得写到了什么时候,只仿佛是老早便安排了侍女们各自休息不用管她——也难怪她们不知道。 她扫了桌子一眼,发现她写了一夜、足有一沓的东西都被叶清瞻拿出去了,心道他多半是读了一半儿好奇,所以想看完。 就这么性急?她觉得叶清瞻有些可爱,可刚想笑一笑,便忽然察觉到了一个巨大的BUG。 这东西不是给叶清瞻看的,是她自己写出来,时刻翻一翻,以做提纲用的。是而遣词造句都用上了她最习惯的……现代白话文。 诚然,由于这个时空也是她主笔写出来的,遣词造句的风格也能匹配个八成,但……她在那些字牍里,用没用过现代人才用的词语呢? 若是用了,又恰好被叶清瞻发现了,她该怎么解释?先前瞒着他也便罢了,如今他们确定了这么亲密的关系,她还竭力掩饰自己是穿越者的事实,叶清瞻会怎么想? 会不会生气? 她心底一慌,额上立时渗出汗来,正为她敷粉的侍女举了冰凉凉的丝帕子帮她按压:“天可真热呀,是不是?” 天热吗?舒兰与没有感觉,她只道:“也不必绘得那么精细,差不多便是了,殿下又不是第一回 见我,画成天仙也骗不了他。” 众人都笑,她们以为她是急着想去见情郎,但舒兰与自己却是只想赶紧从叶清瞻手里把她的发言提纲要回来。 不能掉马啊! 第101章 舒兰与着急,侍女们自然加快了给她化妆的速度,不多时便拾掇停当。 可当她快步走去见叶清瞻时,他已经将那几张纸看完了。听得她脚步响到了门口,他还抬头望着她,笑道:“不是饿了么?怎不先用早点?” 舒兰与努力让自己显得心态稳定:“饿过了头,就不想吃了。再说,也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偶尔少一顿早点也不打紧。” “少一顿早点也不打紧,熬一夜也不打紧。”叶清瞻却放下了手中的纸页站起身,“人不能这样慢待自己的身体,待年岁老了,总要出问题的。” 舒兰与挑挑嘴角,玩笑道:“你比我大几岁呢?要说这老了不老了的话,倒像是有经验似的。” 叶清瞻摆摆手:“引出你这么多话来。算了,不想就算了……这东西我看完了,说得有些道理。” 舒兰与头皮一木,行吧,果然还是没来得及。但愿他没发现什么异常…… 但她的希望很快便破灭了。叶清瞻对正厅中服侍的侍女太监们道:“我有要事与尚女官商议,你们先退下吧。没有急着通禀的事儿,便不必进来打搅。” 夏季溽热,正厅里四面墙上安着的长窗都高高地打挑了起来,侍人们退下前还不忘落窗,免得里头人商量的“机密”被听了去。 那啪嗒啪嗒的声响中,舒兰与觉得脸上手臂上同背上都生起细细的麻痒,这是她感到紧张时的反应,可现在却不敢出声拒绝叶清瞻的命令。 能让这些人不要出去么吗?不能,因为他们不会听她的。 她望向叶清瞻,他唇边噙着一丝微笑,不知道在想什么。 侍人们收拾妥当便退出正厅后,叶清瞻便拿起原本放在花几上那几张纸,朝她走来。 “怎么了吗?”她问,拼命暗示自己并不心虚,背后却有濛然汗意。 “这是什么意思?”他随手拿出其中的一张来,递给她。 舒兰与的眼皮子直跳,果然出问题了!问题并不在于她方才担心的遣词造句,而是她列提纲时写下的序号。 现代人会习惯使用数字1,2,3,而不是方块字的“其一”“其二”“其三”啊。 -- 第198页 “……这有什么异常吗?”她硬着头皮,也硬着嘴,问。 “这些字符是什么意思?”他脸上仍然带着笑容,可那双像是乌色宝石般的眼眸却紧紧盯着她。 舒兰与的手缩在宽大的袖子里攥成拳,她心慌,宁可他直接问她你是不是穿越者…… 可叶清瞻只是好整以暇地等她的答案。 “这……”她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抬头与他对视,“殿下不认识这个?” “我认识,”叶清瞻的眼中掠过清浅的笑波,“不过,我没想到你也认识……你倒是比我还会瞒。” 舒兰与低下头,时间到底还是太紧张了,她编不出一个本土女性能认识阿拉伯数字的理由来,因此也没办法否认什么——摇头容易,可摇头之后的解释,怕不是处处漏洞吧。 叶清瞻毕竟不是数年前的峄城公主,他不好骗。 “阿婉。”他叫她,“唔……你本来是叫什么名字?” 舒兰与一时片刻哪里能编出一个姓名来,满脑袋里装着的全是无关紧要的念头——她甚至暗自埋怨自己怎么不事先想个名儿出来,到这个时候,什么都想不出,说什么都像是假的。 就只能告诉他真名了吗?他难道不因为她瞒着他生气? 叶清瞻笑了笑:“我叫叶汝钦,31岁,是H市人,你呢?” 听到这个名字的舒兰与不能呼吸了! 叶汝钦这名字,虽然不是人人都知晓,可时常看本地财经新闻的人多少该听说过他。 是个在财富榜上的排名不那么靠前,但每个投资的点子都踏得很准的青年企业家。 他名下的几个企业,虽然规模都不算太大,但优质资产比重很高,经营能力也硬,在行业里很有些地位。 其中也包括在穿越旅游服务中挺有竞争力的……千里回梦公司…… 也就是舒兰与供职的公司。 她再怎么努力,此刻的表情也复杂到出卖了自己的心情。她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我公司的BUG把公司大股东给送到莫名时空还回不来了,这简直可以上年度傻瓜笑话榜。 “你认识我?”叶清瞻,不,叶汝钦问她。 “我当然认识。”舒兰与破罐破摔了,“卢总您好,我是您名下的千里回梦穿越公司设定策划组副组长舒兰与。来这里是为了把意外穿越的那个‘倒霉鬼‘——也就是您,捞回去。” 叶汝钦恍然大悟,接着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我说我怎么一睁眼就成了个被捂在奶娘怀里的娃娃,原来是穿越了?呃……阿婉啊,你……辛苦了。我不太了解你们公司的技术水平啊,所以说你见到我,确认我的身份之后,咱们就能回去了吗?现在就能回去吗?” 舒兰与:“……讲道理,殿下,不,卢总,本来呢,我来这儿,帮助主要角色们完成他们的剧情之后,按一下一个道具按钮,咱们就能回去了。您将会发现您还躺在自己二百平方米的大床上,吹着空调,手机有满格的WIFI信号……但是,现在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怎么解决?”叶汝钦问。 他当然是希望能回去的,回去当他的资方爸爸,不比在这儿给皇帝当高级打工人快活么?更况在这里捡到的心意相通的姑娘也是穿越者!回去之后,他们可以花一年时间恋爱,然后结婚,享受一年二人世界,再生个聪明漂亮的幼崽,35岁之前,他就能在社交平台展示青年才俊的幸福家庭生活。 有百得而无一失——是了,过会儿还得问问她有没有男朋友,若是有,得和他那言情小说阅读家妹妹取取经,怎么舞锄头才能又快又好地挖人墙角。 不过,阿婉这种情商,似乎也不像是会有男友的样子…… 他欢欣地打着算盘,而舒兰与深吸一口气,她要坦白。 “……那个道具在鹿州被图曼部的骑兵给踩坏了,我的通讯器也没电了,就算达成剧情结局,咱们也回不去。”舒兰与眼睁睁看着他的脸色变青,心一横补上最后一刀,“没法解决。当然,要是公司发现大股东您穿过来了,为了救您研发出什么新科技手段,又或者赌一把运气,把这个时空炸掉,咱们也不是全无回去的可能……” “把这时空炸掉……咱们能回去?”他皱着眉头,一脸“你的提议怎么听着不靠谱”。 “从我们入职培训的内容上看,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当然,也可能咱们俩被分别传送到别的世界里,等下一个勇士来捞咱们。” “那这里呢?这里还会不会有人来?” “不会了,至少从现在的技术水平来看,这个时空的唯一入口已经锁死了……” 叶汝钦的表情变得非常辽远,他点了点头:“所以说咱们俩……也有可能永远困在这里?” “……很有可能。”舒兰与低着眼皮,发现男朋友原来是顶头上司,还得当着他的面,老实交代自己的工作干砸了,毁掉了人家的一辈子,这感觉委实修罗场。 他就是蹦起来揍她一顿她也认了!虽然返回按钮被毁,是阿吉格那个老不死的害的,但相比叶汝钦,她没法说自己无辜。 叶汝钦才是真惨的那个啊。 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突兀地笑了一声,爆了个粗字儿:“这可真有趣了。” “殿下……卢总……”舒兰与觉得口中那块儿名叫“舌头”的肉像是熟了的,根本不听使唤。 -- 第199页 “别和我客气了。”他摆摆手,“什么卢总不卢总的,这会儿,估计股权都变更完了,我不是你老板,只是一个……你刚才怎么说的来着?哦,一个倒霉鬼,仅此而已了。” “那你……我……”舒兰与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清瞻看着她,她漂亮的眼睛心虚地垂下,牙齿咬着嘴唇,一副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摆的样子。 “算啦。”他说。 “什么?” “来都来了,回不去也不能去死不是?”他道,“你也笑笑吧,哭丧着脸成什么样子。” “我笑不出来,我自己回不去也就算了,连您也……”舒兰与拼命展示自己的愧疚,希望能让他稍稍原谅她一点儿。 “回不回去,也没多大区别,你大可不用责怪自己啊。”他挑挑眉,“当王爷也不是很差劲,再说,咱们俩在一个世界里,总胜过各自穿到一群古代人中孤零零漂泊。” 舒兰与心头一酸,是啊,他们俩好歹还能相认,也算有个“老乡”能彼此护持! 她轻声问:“您真的不怪我?我先前骗你你……也不在意?” “你先前骗我,是怕我知道回不去了难过,所以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吧?”他一脸“我都懂”,温柔道,“我领情,我不怪你,你是一片好心……” 舒兰与闻言益发愧疚:“不是的。” “嗯?” “是因为您这角色在原剧情里得死,所以……我要是说我也是个穿越者,最后却辜负您的信任害死您,这不是也挺尴尬的么?索性就……不承认了。” 在舒兰与的经历里,人要么就撒谎到底,要说实话,就老实交代,否则迟早有一天忘了自己到底撒了几分谎,认了几分真,早晚翻车。 但这话对叶汝钦的打击,比听说回不去了还大,他立时皱眉,问:“我得死?这……死得很早么?你知道我得死,还敢和我在一起,不怕受牵连吗?” 舒兰与连忙将脑袋当拨浪鼓摇:“原设定里毅亲王得篡位,然后被梁国军队攻入首都,自焚身亡。可现在咱们不用按原剧情来了呀,反正达成原剧情也没意义了,干脆怎么高兴怎么来好了。”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想想原剧情的安排,竟还冷笑了一声:“南梁的伪军……他们也配做这个梦?阿婉你且等几年,我让他们的皇帝把自己烧成火炬给你看。” 舒兰与懒得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阿婉就阿婉吧,她也叫他殿下得了。回都回不去了,在现实中的身份还重要么? 可是…… 哪有正常人想看什么熊熊燃烧的人类火炬啊!她没有这个追求! 第102章 大佬之所以是大佬,因为他们能做到一般人类做不到的事情。 比如叶清瞻……或者叫他叶汝钦吧,随便叫什么名字都行,总之是这么个在现实中叱咤商海,在0846号空间做上大燕首富的人,他就有些舒兰与没有的本事。 比如特别会在矮屋檐底下低头,绝不会计较这屋檐漏水,也不会恨自己怎么不站在高楼广宇之内——总之,既然抬脑袋要被撞个头破血流,那就先缩着头走几步吧。多走几步总有个地方能让他挺直腰板子的。 与他形成对比的,是舒兰与……舒兰与也不太想拿自己做“有些生物不能很好地适应环境,比较容易灭绝”的样板,但在知道自己不能回到现实中去了之后,她是扎扎实实地抑郁了两个多月才缓过来。 期间每天都会考虑一下,传统的反穿越手法——跳井投河撞树上吊到底可不可行。 终究是因为胆小,不敢承担在这边也挂掉还回不去现实的风险,才侥幸活了下来。可见“绝望”这种情绪会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影响一个人的心理健康! 而叶清瞻挣脱这种情绪,却只用了几秒钟。 他只需要一个“去南梁皇宫弄烧烤”的小目标,就能燃起全力以赴再战二十年的斗志来。 “就当玩全息游戏不好吗?”他甚至反过来安慰舒兰与,“你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现在看好像是被自家人给坑了,说不定是竞争对手看多了穷人作者写的商战小说,所以在我的公司里安排了间谍,混进技术部,搞出一连串BUG,打算把我送走,然后对我的公司下手呢。” “……”舒兰与实在搞不明白他这欢快的口气,“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么?还有,您为什么说这是看多了穷人写的商战小说?这个思路有问题吗?” “想搞垮一个公司,□□消灭股东能有什么用啊?我只是给公司钱,又不是我在做生意……”叶清瞻一摊手,“就算我不在,我放进去的钱还在,我的股份还在,我请来的管理层都还在啊。我死了公司就不运营了吗?不可能啊,股东会还会正常运作,董事会和经理们还在努力赚钱啊。” “……” “唯一的变化是,我家的资产现在应该是归我妹妹了。那丫头可能不适合经商,不过据说她的画画得不错,再不行了也可以给小孩儿们当美术老师嘛。” “……您真想得开。”舒兰与苦着脸回答,她能察觉到叶清瞻是想逗她开心,可是…… 她想想都替这位仁兄不爽啊,那可是十几亿的家产都变成遗产了! “可不是么?”叶清瞻甚至歪着脑袋笑了笑:“如果这真是什么人的商战手段,我还得感谢他的愚蠢。好歹不是雇一辆泥头车把我碾进马路里头啊。至少现在我那身体还活着吧?我在这儿……就算这里都是数据,我的意识也还在吧?唉,阿婉,不瞒你说,我本人没现下这皮囊英俊威武,不过也不难看,就是个普通的幕后金主。真要是被泥头车撞死,我还是不太甘心,挺浪费的。” -- 第200页 舒兰与终于忍不住笑了:“我见到过你的照片……” “嗯?怎么……” “毕竟是大股东嘛。”她说,“完全看不出和现在的你是一个人。” “……”叶清瞻咳嗽了一声,“现在的我比较理想,是不是?” “……如果说外形的话,当然,毕竟这种少女故事的设定里,只要不是人渣,男人都会长得挺不坏的。”舒兰与说,“不过……就同等的外表来看,你比原设定里的叶清瞻可爱多了。” “哦?原设定里,我是个什么人啊?”叶清瞻好奇。 他将为他的好奇付出代价。 舒兰与花了几分钟介绍了“叶清瞻”的一生,而他的表情委实一言难尽,仿佛活吞小螃蟹被受害者一钳子夹了扁桃体似的。 “……完了?”她讲完了宫城大火,他盯着她。 舒兰与点点头:“完了。” “……是为了让苏流光能和鹿鸣在一起,才设计这么愚蠢的角色吗?”叶清瞻很温和地问,舒兰与却还是瞬时红了脸。 虽然一开始并没有想把毅亲王这个角色设计成愚蠢的人,但复述一次剧情之后,她自己也觉得,这角色在“变态”和“蠢货”中必居其一……或许还两边都沾。 “抱歉抱歉,”叶清瞻立刻揉了揉她的脑袋,还亲了一下她的脸,“我不是嘲笑你设计的人物,但是……” “反派,反派,您多多体谅。这个角色也不能说是我设计的,大家都为他的……愚蠢……出过力。” 叶清瞻掐掐自己的太阳穴:“我的出现基本算是拯救了这个人物的剧情吧?我很难理解做出那些决策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可能是不想活了,打算拉着喜欢的女人一起下地狱?” 舒兰与咳嗽了一声:“有些人的魅力就在于发疯啊。会有人觉得,这种‘我不在乎全世界但只在乎你、如果不能得到你我宁可毁了全世界’的男人……有萌点的……吧……” “……你觉得有萌点吗?”他盯着她,突然眨了一下眼,唇边的笑意仿佛有些狡黠。 舒兰与精乖摇头。 故事里出现这么一个疯魔一般想把女主捧到天上、又要按到泥里的人,会增添很多故事性,但这个角色现在是她男朋友啊。 谁要跟情绪不稳定的恋爱脑谈恋爱?不想活也可以换个痛快的死法啊。 “那就好。”他道,“还好你不喜欢,我方才认真思索,大抵……你便是喜欢,我也做不到的。就算皇兄不许我娶你,我也不会举兵造反……” 舒兰与叹了一口气:“因为打不过?” “打仗得死挺多人的,还未必能赢。等他龙驭宾天不好么?仙娘肯定会答应你我的婚事。”他眨眨眼,眸中仿佛藏着一池被风揉碎的波光。 “……太理智了啊殿下。”她说,“如果您的剧情线就这么写,大家都会觉得迷惑的……哪有不敢为女主杀好多人的男人呢?” “那这个女主可能有点儿不对。”叶清瞻说,“对了,你这角色的剧情……” 社死瞬间又回来了! 舒兰与索性一趟子将整个故事的设定都讲给了他听,叶清瞻越听,便越是一脸的无言,待她讲完,他点点头:“这是一个一群愚蠢的傻子为难一个真命天女,结果纷纷自取灭亡的故事?” 舒兰与:“……也算是吧。” “那么,若是你的返回按钮没有出故障,我们也必须……做到这个份上?”叶清瞻问。 “……按道理说是这样,不过只要达成公主殿下,世子和您都死去了的结局,也就可以结束了。” 叶清瞻“啧”了一声:“这样啊,可要是和那种结局相比,我们这样过这一生,已经算是圆满了吧?” “嗯?” “谁能肯定我们认定是现实的时空,就真的是现实呢?”他说,“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身边的人是数据,还是真人,只要活得欢喜也就是了。” 舒兰与想了想,对他笑起来,她说:“我是真的。” “我也是。” 他没有抱她,也没有亲她,两个人只是面对面站着,说着一些一点儿也不甜蜜的话。可是,偏就是这样的话,叫人心里生出丝丝暖意来。 宛如将被冻僵的双手没入温热的水,复苏的感知在肌肤下萌动——是类似的感觉呀,是心底下有什么破土而出,展开翠嫩的叶芽。 即便是虚假的时空,至少相恋的彼此的灵魂和心意都是真实的。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激励他们坚持下去吗? “那么,我们一起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儿?”叶清瞻邀请她,“来给我讲讲你的计划书。大部分地方我都明白,但这里,这张图是什么意思?” 舒兰与心道这人切换到工作模式的速度也太快了点儿,但时间宝贵,不好耽搁,也便认认真真与他商议。 叶清瞻当真是个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啊,在她留在泽州的日子眼见要到头的时候,他还是致力于将她脑袋里的好主意诱导出来! 她不止是他喜欢的人,也是要跟着他走一条路,彼此扶持的人。 一时片刻不提那些浓情的言语,不做那些亲昵的行止,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在一起,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谋划着此生荣辱与共的誓言,做的每一件事,也都是为漫长的余生铺路搭桥的浪漫的事…… -- 第201页 只是,到她启程的前一天傍晚,叶清瞻却破天荒地来了她住着的院落。倒不是还有什么“正事”没有交代,他只是想再看看她。 傍晚,是一个已经开始暧昧的时点了……这时候造访,或许是有那么一点不妥。可是偏偏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突然醒悟,她明日就要返回京城了。 策快马返京,不消十日便到,叶清瞻从没觉得这路程有多么漫长的。可到了舒兰与要走,他却忽然觉得眼前的人要去天边一般,要走得望都望不见了! 于是他就这么来了——她在房中,已经点起了灯烛,在窗纸上落下一个淡淡的模糊的影子来。那影子微微垂着头,仿佛在读着什么东西…… 在读书吗?还是…… 他摆手制止侍女们的通禀,自己走过去,侍立在门边的人悄无声息地为他开了门。 直到那时候,舒兰与才突然意识到有人来,她抬起头,见他望向她,一惊,手中的针尖打滑,挑破了指尖一块儿油皮。 倒是没出血,但还是忍不住小小惊呼了一声。 “这是做什么?不怕费眼睛?”叶清瞻见她在做针线活儿,猜到了几分,径自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绣绷里卡着一幅白色丝帕,绣着一株兰花,几乎已经要完工了。 绣工不算太好,也不算差。比及王府针线上的绣娘们自然大有不如,可和外头卖的绣品比起来,算得上中上品质。 “……给我的?”他问,依稀想起她的真名里好像是有个“兰”字。 “嗯。”舒兰与老老实实点了点头,她这种没有恋爱经历的人啊,连给喜欢的人一个惊喜的本事都没有!根本捂不住秘密! 叶清瞻却笑了:“我以为阿婉这样的奇女子,不会送我这样的礼物呢。” 舒兰与点点头:“我也以为我这样的女子应该拿出更加少见的礼物给你,可是,这丝帕不是每个男人都会收到的么?若是人家有,殿下你也有,那不大稀罕,若是人家都有,偏你没有,我都替你咽不下这口气。” 他笑,笑罢却认认真真道:“稀罕的。就是人人都有,我这一方,也是稀罕的。” 第103章 舒兰与动身返回京城之时,被叶清瞻投桃报李地塞了无数特产。那一架架满载的马车,总是让她想到在现代时给过年回家的孩子带特产的老妈妈…… 不知道自己被老妈妈了的叶清瞻:“阿婉,要再带两卷竹席吗?” 舒兰与连连摆手:“殿下,这就不用了,京城中还是能买到泽州竹席的。我带了这么多东西北上,怕不是要被人当做女商人了!” “不多不多。”叶清瞻道,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递了一卷文书给她,“这是清单,你记得按照上头写的人名送东西。” “什么?”舒兰与一怔,展开手中纸卷。 “给陛下的,给仙娘的,给宗正的,给……哦,最后这些都是给你的。” 眼见得舒兰与脸色越来越绿,叶清瞻机智地跳过了名单中间的大队人马,手指指向名单末端。 “……乌漆描金牙嵌箱子一只?”舒兰与瞧他,“里头有什么?” “等你打开了不就知道了?”叶清瞻笑,神情笃定,仿佛拿准了她会喜欢。 舒兰与心中微喜,他竟然还会给她惊喜?原来直男突然开窍之后也会这么浪漫吗? 小鱼干做不得猫枕头,她的好奇心维持了没多久,等叶清瞻送行的队伍离开,她就叫人找出了那口箱子——果然是一只精美的箱子,外头嵌着的牙雕刻出美人像,连鬓发都丝缕清晰! 单看这箱子,便晓得里头定然是装着些好东西! 但叶清瞻心大,将钥匙就插在锁上,倒仿佛不怕别人偷窃似的。 莫非里头是些别人不稀罕的东西? 舒兰与心怀无尽遐想打开了箱子,然后扎扎实实地吃了一惊。 箱子里自有机括,她打开箱盖时,两片木制托板便向上升起,然后平展地推向两侧。托板上各嵌着十来只拇指指节般大的小银盒,银盒盖子上也雕镂出各样花草人物,着实非常精细。 而原本在两片托板之下的箱体内,挤挤挨挨放着六只矮墩墩的琉璃瓶。 任何一个现代女性都能看出这玩意的原型——彩妆盒嘛! 马车里的侍女们也凑了过来,她们一时却猜不出这是什么,更不敢自己动手去扭瓶子们,只好七嘴八舌地夸这箱子:“这机括是巧呢,竟能这样展平。” “盒子上的小猴摘桃,多讨人喜爱。” “这怕不是装戒子与耳坠的?” 在小姑娘们好奇的叽喳声里,舒兰与打开了第一只盒子。 “咦,是眉黛!” 舒兰与笑了笑,她不答话,只接着打开一只只盒子,向小姑娘们展示它们的美丽。 有眉黛,从仿佛带着密林香气的深青绿色,到浓郁似不见底井水的深墨色;有胭脂,从娇嫩羞赧的浅绯,到烈艳如血的正红;有花钿,鱼鳞、花瓣、珍珠,美丽的光与色被安置在几只盒子里,交映之间便勾画出一张美人的面庞。 侍女们虽都是王府里派出来出差的,可王府里已经十多年没有正经女主人了,小郡主到底年幼,还不大晓得打扮要精益求精的道理。是而她们并不常见到这些质量顶尖的化妆品——可古往今来,哪有一个女孩儿不喜欢这么漂亮的东西呢? -- 第202页 更况,这些小盒子被按照内容物的颜色排列在一起,深深浅浅变幻交映的色泽,便是天上的彩虹,也不会有这样的璀璨啊。 舒兰与接着去拧开那些小瓶子。每一只瓶子里都装着香膏,乍一看都是雪白的膏状固体,她用钗子头各挑出一点儿来,分别抹在姑娘们手腕上:“这都是些什么香味儿的?” 有的说是瑞脑,有的说是麝香,有的说是苏合,有的说是沉香,有的说带着股新鲜瓜果的清甜味儿,有的说像是刚熬浓了的牛乳加了蜂蜜。 唯有最后那个姑娘,开口欲言,却哆嗦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一双眼睛睁大又睁大,慌忙地转过身,扯出帕子来捂住自己的鼻口,打了个喷嚏。 “奴婢失礼!求尚女官恕罪呀!奴婢没出息,闻到香味儿就……就……”她扭回头时,眼睛已经红得像个兔子,求了半句饶,眼看着又不成了,睁大了眼睛,双手匆匆用帕子掩。 “无妨无妨,你且下去走走,”舒兰与连忙道,“我知晓有人闻不得香,不怪你。” 那小姑娘要下车,却终究是来不及了,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身体前倾,差点儿磕在车梁上,引得一车人都笑了起来。 舒兰与在小姑娘们艳羡的目光中将这只彩妆盒收拾起来,心道叶清瞻这人真是有发现商机的眼光。 虽说这年头用得起这么些化妆品的女人出门,皆有婢女跟着,带着些化妆品补妆也不是难事。但瓶瓶罐罐一大堆的,怎么能比得过这一只箱子就能提了走来得方便? 做这化妆盒也不是难事。只消采买些品质好的化妆品,分装在盒子里,放进这箱子之中便是。至于分装环境是否无菌,化妆品是否会变质……在这年头就不要考虑那么多了好吗?便是胭脂水粉铺子自己都不敢保证出品有多么干净呢。 只付出一点点做分装的努力,就能卖掉昂贵的化妆品盒子,这挺值得! 舒兰与想想,便决定要带着这只化妆盒给京中名媛们见识见识。等她们人人眼馋的时候,就可以让叶清瞻顺手赚这一笔钱了。 如果他不屑,她来赚也是一样的! 只消跟公主借两个管事娘子便能支应起来了! 她现在也拥有了京城名媛圈的入场券。别看她是奴婢出身,可人人都知晓她是峄城公主身边的红人,又是朝廷里五十年以来的第一个女官,谁都得对她放几分尊重的。便是真有些“世家大族”自诩清贵,看不上她,可京城时尚潮流本来也轮不到这些“清贵世家”的女眷引领呢。 她们只会跟在风潮的尾巴上,偷偷赶赶她们眼里的“时髦”,可那时候,京城的流行风尚早就又变了。 她们又不是目标客户群体,管她们作甚! 回到京城,舒兰与摩拳擦掌地等待一个知心人请她赴宴,她好带着化妆盒去给她们见识见识。却不想皇帝居然是下手最快的那个——她刚到自己家没多久,尚未来得及洗个澡去拜会峄城公主,宫中的旨意便到了。 她喜提户部郎中职务,从此当上大燕的六品朝臣,明天就得去户部衙门打工了。 ……突然不是很欣喜!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预感一向很灵,尤其是那些不怎么好的事儿——第二日,她果然在户部遇到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儿。 大家本来就都挺忙的,峄城公主和毅亲王开始主持改革之后,新增的两个司就更忙。同事们不是在埋首卷牍,便是低声交谈,那细碎的沙沙声,混着外间小吏们拨打算盘时木珠撞成一片的噼啪声,俨然是个工作气氛浓厚的地方。 但无论是上司还是同僚,谁都没有交给舒兰与任何工作。 舒兰与试图去寻找上司,请他安排些活儿干,不想银海司郎中只是摇头:“尚主事,户部的差事与外头不同,一件事但凡给了一个人经手,便顶好不要交给下一个人。否则这前一个人和后一个人的想法不同,说不准反倒耽误了陛下的大事。” 舒兰与微微皱眉:“那我什么都不干吗?” “嗨,也不少主事你一个人。且歇着吧,等再有了新差事,我再交付给你。” “然而我总得学学户部做事的规矩。”舒兰与道,“得有个人教我才是。” 郎中的脸色不好看起来,他问:“你是个女子,你要谁教你呢?在场诸公皆是有家有室的君子,岂能和外头的女子多言语?” 舒兰与争辩道:“我在这里做官,难道我们不是同僚么?既然是同僚,何必在意我是男是女……” “他们的夫人在意,台谏上也在意,尚主事便是自己心中磊落,可到底是人言可畏啊……”郎中捻着几茎花白胡子,慢悠悠道。 他看着舒兰与皱眉,心中反倒大乐。 女人,女人!女人非要来外头做事干什么?她们的智慧应该放在经营家业上! 如尚婉仪这样的女子,固然是天资过人,可她不肯相夫教子,已然是暴殄天物了,又要来户部做事,叫他们这些国之栋梁畏手畏脚……嗳,若不是家家的油醋都捏在女人手中,实在找不到女人乱花钱一定导致家计穷蹇的论据,他简直想向皇帝陛下进谏,女子掌财,要叫家国衰穷的! 不过,就算皇帝硬生生把尚婉仪塞进了户部,他也有办法叫她办不成事儿啊。什么事都不交给她便是! 若是皇帝公主相问,这也是怜香惜玉呢。这样聪慧的尚婉仪,怎么能被户部繁琐的庶务绊住脚?又怎么能为一笔笔出入账拧皱了眉呢? -- 第203页 他的笑容在舒兰与眼中十足刺目,她却偏偏没办法。 若她不是户部的属官,直接向峄城公主谏言,从公主走皇帝的路子,什么好主意都好实现。可当她成为户部这庞大机构上的一颗螺丝钉时,她就只是钉子。 只能在她无人问津的岗位上等着生锈……吗? 她偏不! 舒兰与咬着牙退出郎中的阁子,她决定去找些资料先看起来。她供职于银海司,管的就是大燕银行,她不信自己在金融上头,本事会比这些东拼西凑来的官员差! 舒兰与雄心勃勃找了一堆卷宗,抱着往自己的坐席那边走。户部有十八个主事,银海司有三个,都坐在一间隔间里办公。她方才去认领过自己的坐席,自然不会走错,可这一回,进了隔间,她便愣住了。 就在她出去找郎中、挑卷宗的一炷香辰光里,那两个主事不知从哪里找来纱幔,把她的坐席彻彻底底给罩住了! 她进去将看不到外头,当然,他们也看不到她。 都是在官场上打了几年滚的人,这拒绝交流的态度,实在是太明显了! 他们当她是个什么?!来色·诱他们让他们无法好好工作的祸水吗?她特意读过朝廷对女子为官一应仪礼的描述,可没说女官要避席! 郎中提及“人言可畏”时晦涩的眼神,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商量差事”但就是不理她的同事……舒兰与心里恨,但嘴上什么也不说。 她进了那纱幔,放下卷宗,先给自己研墨,铺好了纸张,然后展开第一卷 开始细细读起来。 ——他们越是不肯接受她,她越是要让他们明白,轻视人,哪怕是个看着靠抱公主大腿上位的女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别让她发现大燕银行的档案中有BUG!否则,她定要叫公主和皇帝都知晓他们在做什么。 不是怕台谏么?在皇帝的银库里动手脚,可比乱搞暧昧更值得台谏出手扒上一扒! 第104章 大燕银行经营的这六年,留下的档案不说浩如烟海,卷帙浩繁四个字总是当得起,舒兰与读纵版书的速度本就不快,立心要找茬之后便看得更慢。 但好在颇有所获,不知不觉间,手边的纸张上已经记了三五个疑点,只待核实清楚,便可向公主举报了。到时候公主是高拿轻放,还是杀鸡儆猴,舒兰与管不着,可无论如何,这帮自以为是的男子,怕是就再不敢小看她了。 想到那一幕,她只觉心下宛如痛饮清泉一般舒爽,因此既感觉不到饥饿,也不曾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直到外头响起了内监那比寻常男人细的声音:“尚女官?尚女官可在里头吗?奴婢是公主殿下身边的祝蕤,殿下吩咐奴婢来请女官的!” 舒兰与这才从工作中惊起。她连忙起身要撩开纱帷,却是跪得太久,腿脚酸麻,差点儿跌倒。 太监注意到了纱帷中的响动,他快步前来,揭了帷帘,喜笑道:“哎呦呦,尚女官,这来了户部的第一天,就白白多做半日工?人家都散了,独你一个人还在这里!” 舒兰与揉着酸麻的小腿肚,龇牙咧嘴之间不由一怔:“他们都走了?” “可不是?”太监将帘子挑得更高些,“您看,人去楼空的!奴婢听公主殿下命令,去您宅子里请您,那边儿却说您还没回来呢……亏得奴婢这脑袋还算得上灵光……” 舒兰与讪讪笑道:“殿下召我么?” “殿下听闻您回来,很是欢喜,本来今儿早上便要请您去的,想着您按规矩该来户部点个卯,中午便派了奴婢过去……谁想到您就这么实心眼儿,在这里辛劳到这时节!” 舒兰与很有些不好意思的,她道:“好,我知晓了,可你等我一等,我这腿脚现在不听我使唤呀。再说,去见殿下,穿这一身也不大适宜……” 太监笑道:“您穿着这一身官服,当真是仪态端庄,叫殿下看看您如今的造化,她必然也欣慰,这又有什么不好的?” 舒兰与只好说实话:“亲王殿下也带的有好些东西,要托我交给公主殿下……” “……那奴婢陪尚女官一道回去一趟?”那太监闻言,也知晓这毅亲王的礼物不好耽搁,果断让步了,“马车就在衙门外头等着呢!咱们走吧?” 饶是公主府上的车马灵便,路上也无人敢拦,舒兰与回去带上礼物,再到达公主府时,天色也已然渐渐暗了。公主已经用过了晚膳,正在园子里同杨英韶散步。 舒兰与跟着太监进了花园时,便见那一双人在鱼池边上并肩立着,竟是……在钓鱼。 舒兰与“啧”了一声,示意宫女太监们不要通报,自过去几步:“殿下,杨将军,好端端的,何必欺负锦鲤呢?这锦鲤土腥味儿大,也不好吃啊。” 峄城公主闻言回过头来,见她行来,一怔旋即大喜:“阿婉!阿婉你回来啦……” 她前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听得身后“啪”一声脆响,扭头去看,但见杨英韶提着一根鱼竿,捋起那根空荡荡的断线,表情挺不自然。 “鱼跑了!表兄你……哎呀笨蛋!” 杨英韶咳嗽一声,道:“寻常鱼线,也配用来钓公主府上的小龙么?它实在是不堪当此重任啊。” 三人一道笑起来,峄城公主丢下杨英韶,自己上前来,携了舒兰与的手:“走走走,咱们上前头亭子里头说去。嗳,你气色不错。” -- 第204页 “黄昏时分日光又暖又软,瞧谁气色都不错呀。”舒兰与笑道,“臣妾看,殿下才是一天一个样,如今是天底下最美貌的女郎了。” 峄城公主嘻嘻一笑,眼神往杨英韶那边一扫。杨英韶亦正看着她,小儿女眼神一触,各自转开头去,脸上却都带着抑制不住的欢喜。 啊,恋爱使人变美吗? 舒兰与没说什么,心中却不由思量,或许在叶清瞻身边,她也是这样容光焕发的吧? 公主府里也设了池塘水路,并在池塘上凌空架起水阁亭子,亭子十六面皆垂压着防虫用的素纱,既温润凉爽,又没有蚊虫烦扰,除却要爬几步楼梯外,这地方真是很好了。 公主或许早就打好了主意要在这里见她的阿婉,已经安排了茶点在这亭子中。三人各自落座,舒兰与看看峄城公主,又看看杨英韶:“殿下,杨将军,一向可都好?” 公主今天格外爱笑,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窝儿:“好呀,阿婉你现在好多了吧?我听说你在南边也帮着叔父干了不少大事儿……” “没有,不曾,殿下过奖,不过是帮亲王殿下提点儿建议,真要去做的,还是殿下自己操持。”舒兰与很谦虚。 “南边儿情形如何?” “虽说不能尽如人意,可也已经有了几分盛世气象了。如今亲王殿下正打算兴文教,劝实业,顺利的话,很快便会见效了。” “劝实业是个什么意思?” “无论百姓是事耕织还是务工商,只要是实实在在能做出东西的,都该鼓励。” “哦?皇叔要对工商与农桑一视同仁了么?”峄城公主问。 “大燕需要更多的手艺人和更多的赋税,靠工商总比靠农夫织女来得快些。”舒兰与替叶清瞻解释。 “很好。”峄城公主点点头,笑道,“父皇说,皇叔是福将呢。也不知他从哪儿找到的土豆,那玩意儿可真有了大用场。一个百姓种地够三个百姓吃饱肚皮,那多出来的两个人,不就可以出来做事?我算过赋税,若是大燕全境的赋税都如四州一般,八成来自工税商税,那国库可就充盈多了。” “哦?”舒兰与笑道,“臣妾不在的日子里,殿下可也真没闲着。” “哪儿能闲着呢?”峄城公主道,“我是父皇的女儿,得给他分忧不是?我那帮哥哥们,阿婉你也知道的,全都是糊不上墙的烂泥。太子哥哥虽然出类拔萃,可他太容易累了……嗳,如今连阿玉都晓得要好好读书,今后不能叫他爹爹辛劳呢。” 阿玉是一直养在秦皇后身边的小太孙,说是太子的儿子,倒是跟帝后二人更像一家子。连峄城公主这小姑姑,都比他爹爹要更亲近几分。 这么一说,太子倒真是个悲剧人物了,她暗暗想,口中却道:“太子殿下的身体,如今可有好转吗?” “能有什么好转呢?不辛苦便平安,一费心便病倒,父皇也着急,可又没法子。”峄城公主叹息道,“我不该说这个的,可父皇真是老了,他现在和先前不一样了……我好心疼父皇和哥哥的。” “陛下身子骨健旺,便是岁数长些也不要紧。”舒兰与宽慰她。 峄城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略略绷了一绷:“也对,父皇……只是自己爱担心罢了,他身体一向比谁都好的。对了,阿婉,我有没有同你说过……” “什么?” “我……我和……”她瞥一眼杨英韶,又看向舒兰与,眨眨眼,“父皇准了,说选个吉日给我们赐婚呢。” 舒兰与扎扎实实吃了一惊,她原先想到过永宁侯府的处境,深深怀疑皇帝不会这样轻易地许诺这门亲事,可如今,这事儿竟顺利地成了? 也对,对一个越发意识到自己衰老的君主而言,不服老已经是不成的了,他或许更该考虑怎么把祖宗留下的江山完整地交给儿子——或者孙子。 杨家固然掌握着大燕北境的一多半军队,万一造反,麻烦不小,可身为皇帝总不能因为一点儿莫须有的疑心就把自家大将给杀了吧?既然杨家没犯错,那让永宁侯的世子尚主,既是天家赏赐的恩荣,也是防微杜渐的好主意——杨英韶给天家当驸马,那总比给别的将门做女婿安全。 更况这两个小东西,相视一眼都是柔情蜜意。皇帝那也是个在情场上浪荡了大半辈子的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有什么心思,他多少还是能看得出的吧? “那,臣妾该当要恭喜殿下,也要恭喜杨将军了。”舒兰与笑道,她总觉得自己此刻的神情也许有些慈祥,但那二人的表情分明证实他们挺喜欢这句话的。 “空口说恭喜可不行!”峄城公主爱娇道,“得送我礼物贺喜!” 舒兰与失笑,突然想起带在身上的礼单,道:“臣妾差点儿忘了,亲王殿下也叫臣妾带了礼物回京,您这一份,是他亲自选的,每一样都说是您会喜欢呢。” 小内监上前接过她拿出的礼单,奉与公主看了。峄城公主捧着礼单读,脸上却是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这是……礼物不合心意?不应该呀?舒兰与心中有些敲鼓。 这时候,公主把礼单放在桌上:“阿婉啊,皇叔这礼物……是给谁的都一样,还是独给我的这一份……跟别人的都不一样?” 舒兰与才不会自己去精读礼单,想来叶清瞻当了这么多年的亲王,在皇室走动规矩上理应比别人都清楚才是。她一心认定这礼单不会出错,闻言便吃了一惊:“臣妾不曾细察礼单,有什么不妥么?” -- 第205页 峄城公主那双明亮亮的眼睛上下打量她一圈,脸上突然浮现出笑意来:“阿婉,你和我说实话,你跟我皇叔……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吗?除了你之外,他跟我这里的人都不熟吧。” 舒兰与一头雾水:“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瞧瞧,这单子上列着的,不都是求亲的时候,男方往女方家送的仪物吗?便都是用金的玉的做出来的摆件,不是真东西,只取个意思,那也够明白的了。我这里能嫁的,我那皇叔又能看中的,可是只有你一个人啊。”峄城公主唇边带着揶揄笑意,“不是我说,皇叔不是那种得不到便不依不饶的性子。先前他说要娶你不成,如今又来这一套,你若说没给他想头,我是不信的。” 舒兰与懵了,她接过了礼单研究,原本以为都是送给小侄女的精巧摆件,可细细看来,峄城公主说的还真没错。 虽然都是工艺品,可工艺品的本体都是求婚时用的东西啊! 第105章 舒兰与捏着这张单子,考虑再三,实在觉得此事太过奇怪,因此将礼单撂下:“殿下怕不是想多了?或许亲王殿下只是晓得您好事将近,所以送些吉利的小东西来……” “嗳?”峄城公主一怔,“我……我没告诉他啊,莫非是父皇……也不对,就算是贺我,这些金鲤玉雁的是做什么?” “着人拿来瞧瞧就知道了呀。”舒兰与道,“说不准只是好看的小玩意儿,凑了巧罢了。臣妾虽然是娘娘和殿下身边出来的人,可亲王殿下真要臣妾,也不必和公主殿下送这些东西示意。” 峄城公主便命人将那些东西取来,工艺品们尚未到场,她便找到了舒兰与方才那话里没说出来的台词:“对了,阿婉,你们是不是……我皇叔他真要求娶你么?” 舒兰与咳嗽了一声,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该做出个什么姿态来,然而脸上一热,峄城公主便看出了端倪,这下是真惊住了,半张着口愣了好一会,一拍巴掌:“你真要做我婶娘啦?” 舒兰与连连摆手:“臣妾哪儿知道这个,殿下可饶了臣妾吧。这……” 公主却想得更远,问题连珠炮一般丢出来:“阿婉你如今不是宫中的奴婢,却又没有爹娘,皇叔要求婚,去哪儿提亲,三媒六聘可走怎么个章程?” “殿下!”舒兰与只觉脸上的颜色一定是红得要滴血了,这事儿她不好先开口,但以叶清瞻的性子,只怕是捂不了多久就要跟京城这边挑明了,她现在若是否认,也不大像话。 也是因此,她才觉得不对,他堂堂亲王,想娶个媳妇儿,像上次一样跟皇帝直说又有什么使不得,还要拼命暗示侄女儿敲边鼓? 皇帝会很喜欢看到他天真的女儿跟一群手握重权的臣子当贴心好朋友吗? 她正尴尬之间,公主府的侍女将叶清瞻送来的工艺品摆在银盘上端了来。 要说那礼单端得是写了长长的一条,除却这些意味深长的工艺品小动物,还很有些四州的土仪,吃的用的不一而足。但公主哪里会看那些个?什么鲜鱼、凉席,不都是分派下人料理了就得了么? 因此仪物到了公主府,下人们先将这些小物事捡了出来,果然公主要看,立马就能取了来。她身边跟着的宫女上前将东西端来:“殿下请看,这些小物事做得可真精巧。” 峄城公主一眼看过去,便是一怔。 她先前说那话语,多是因为父皇曾经暗示过她,知晓皇叔和阿婉之间很有点儿暧昧,因此见到这些小动物,便想到了婚事,特意拿话试尚婉仪。然而如今,阿婉似是默认了,这些东西摆在跟前,却叫她相信自己方才真真是想多了。 东西是那个东西,数目却不是那个数目,款式也显然不是那个款式。 鱼,聘礼里该要备一对儿,皇叔却送来了八条,赤金丝攒的,每条只两根指节儿长,看形制像是能串在配饰上的。 鹿,应当只用一头,皇叔送来的是两尊有人小臂到拳头那么高的纯银小鹿,鹿身上用八宝点出梅花点子,鹿角都是红珊瑚制的……若单就这鹿角说,两头都是公鹿,公鹿和公鹿是要表达个什么来? 至于那雁,就更没谱了。礼单上写着“池雁多宝匣子”,可毅亲王送来的分明是个装在盒子里的池塘模型,里头有荷花有莲叶有仙鹤有鸳鸯,皆是诸色珍石宝玉所制。雁么,自然也有,但匿在荷叶下头游水,瞧着很不像重点。 这还真是送给侄女儿的玩意儿。舒兰与在侧席上瞧到,微微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下子公主可笑戏不到自己头上来了——这不就是个池塘生态系统益智玩具么? 峄城公主倒是显得颇为失望:“哎呀,叫叔父花费钱财了,可这些东西……我又不是十岁的小孩儿了,我自己府上也有呀!虽说工艺倒是细巧,所费不菲,可他一定没有用心!” 舒兰与:……莫名觉得男朋友很惨是怎么回事? 花了好多钱给侄女儿准备的礼品被嫌弃了呢! “先前亲王殿下送的礼物,很合您心意吗?”她问,不是她不用心,实在是先前别人进奉给公主的礼物不归她管,公主喜欢的东西又是谁送的,她也实在没什么印象。 峄城公主点头:“先前送来的,自然也有特别喜欢的,不特别喜欢的,可从来不是这些个金啊玉的俗物……这些东西里又没什么意思,再者我少这些东西不成?” -- 第206页 合着若是有意思,便是好礼物?舒兰与原要说什么,始终不曾开言的杨英韶却道:“殿下,能否赏臣看看那两头小鹿?” “好哇。”峄城公主随口答应,挥手示意侍人将那小鹿拿给杨英韶看,杨英韶却不曾细察那工艺,只是拧动了鹿角,小鹿的四肢、头颅与尾巴便皆动起来,咯哒咯哒地在案几上踱步。 若非杨英韶拦得快,它差点儿从桌子上走下去! 峄城公主这下子来了精神,惊呼道:“这鹿竟自己会走?” 杨英韶笑了笑,道:“臣看着这鹿角与鹿头拼接之处有一条细缝,若是不能动,很可以用银子接严了……” “这倒是有趣。”峄城公主笑道,“原来是我冤枉皇叔了,我且来试试这只鹿儿。” 她有样学样地拧了另一头鹿的角,却不想这一头鹿与杨英韶那一头没得比,一动便卧下了,头往身侧一埋,似是睡起觉来。 “好没出息!”峄城公主失笑,“这里头有些什么机括?竟能一动便趴下睡觉。真想拆开来瞧瞧。” 熊孩子! 杨英韶连忙阻止:“这东西想来是能工巧匠所制,匆促拆开了,倘若拼不上,岂不是白白糟践了好东西?不如请亲王殿下将制造这两头小鹿的工匠派来京城,叫他教会尚方,今后殿下想要什么鹿啊兔的,着尚方去做便是,岂不是更好?” 峄城公主斜他一眼,道:“好好的叫我做这坏人,我要许多兔子小鹿做什么?犯得着叫人白跑一趟?皇叔那里必然还有人家别的用场……你故意的?不准笑!” 说着她自己也与杨英韶一同笑起来,信手拈起面前果盘里一颗葡萄掷过去,被杨英韶接在手中却不吃,只看着她笑。 “那满池娇摆件是不是也有机括?”峄城公主笑罢,开始研究那池雁盒子了,她在盒体四周寻找,“哦,在这里……” 她使劲儿扭了几下旋钮,便见那一盒子里的荷花莲叶像是被风吹动般微微摇摆,水鸟儿亦在池中游曳起来,两只鹤不时低头去水中一啄,颇有生趣。而那“水面”上头浮着的两只雁,更是突然便飞了起来,雁鸟下头各有一根极细的银杆与盒体相连,随着那银杆旋转,雁鸟竟还拍着翅膀呢。 “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做的?”峄城公主望向舒兰与,“我也见过些拧紧了能自走的小玩意儿,但不曾见过这样精妙的,若是拧几下钮子便能叫这一盒花鸟动这么久,这内里的东西,好不好用在别的地方呢?” “别的地方?” “譬如织机上,船上,嗳,便是能造出拧几下便能在田间行走的木牛也不坏呀。”峄城公主的发散思维来得很快,“若是真能造出这种东西,不是比这些个小玩意儿有用多了么?” 舒兰与沉默地点了点头。 她严重怀疑叶清瞻是故意的。 这应该就是展示一下他的科研成果,好来跟大燕银行要钱吧? 什么求婚,峄城公主真是太小看她那皇叔的雄心壮志了。求婚这种简单的事情,怎么配浪费给公主送礼的宝贵机会呢? 这么珍贵的机会,当然是要体现一下自己的价值,然后问朝廷要钱了! 直接请皇帝、太子或者公主去四州视察可能不太方便,即便京泽大道通行无阻,可到底也得跑上十来天,耽误的政事算谁的呢?那就只好做点儿模型手办先送过来了。 研发开支,朝廷不能不支持吧?等朝廷拨了钱,他就可以先把搞公共卫生的坑垫上了。 毕竟人家搞研发,是要一锤一钉地做的。叶清瞻搞研发,只要给鹿鸣划个DEADLINE就够了。 六星金手指配给个傻白甜,这跟谁说理去?若是给了别人,叶清瞻能不能搞到他想要的模型,怕是还要经历一番戏剧性的波折,可鹿鸣现在当他是神仙呢,神仙要啥他能不给? 除非“神仙”要苏流光吧?可叶清瞻毕竟不是原设定里的毅亲王了,就算没有她尚婉仪,他大概也会把苏流光扔出去搞农产品综合利用技术开发。 ……讲道理,即便是舒兰与,此刻也有些感叹。人和人怎的就如此不一样?有人穿成小王爷,想搞什么就成什么,有人只能当公主背后的那个女人,王爷背后的那个女人,今后说不定还要做户部背后的那个女人…… 不,说起来,她是会成为户部的背后灵吧? 或许她与峄城公主之间真的有默契,此刻,公主已经玩够了小鹿、满池娇盒子和金鲤鱼,将注意力放回到她身上来,且不再进行那个尴尬的话题:“阿婉,我听说你今日第一天去户部,便待到了人家都走空了。你在做什么呢?那郎中给你安排了很多活儿么?” 舒兰与摇头:“郎中说,为了避嫌,臣妾顶好不要去接手已经有同僚操持的工作,也顶好不要麻烦他们同臣妾讲述在户部做事的规矩。” 峄城公主一怔:“他是让你白吃俸禄不干活?” “……臣妾不想的!”舒兰与连忙道,“臣妾从来不怕事儿多,如今也绝不会白吃俸禄,他们不教臣妾,臣妾自己研究总行吧?” “哦?研究出什么了吗?”公主追问。 “现下还没有,等臣妾真找出纰漏来了,再来禀报殿下可好?” “纰漏?”峄城公主眼珠子一转,嘴角很有些上扬的意思,“银海司的纰漏?” “不怕殿下笑话,臣妾存着赌气的心思。那郎中还吓唬臣妾,说臣妾与男同僚说话,叫御史看到可了不得……他就那么怕御史么?御史就这么闲么?” -- 第207页 峄城公主大笑:“所以你想找个能让御史出手收拾他们的案子?可别,阿婉,若是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把这一功让给我。银海司那些个老头子,有时候也不大听我的话呢。仿佛多做了几年官,人人都能当得起我师傅来,我若是不听他们的,办成了他们就说是父皇洪福庇佑,不成了还敢跟父皇写折子参我!委实混蛋!” 舒兰与连忙答应下来,可直到晚上就寝前,躺在床上发呆的她,才隐约觉出些不对来。 公主既然是管着银海司与通贸司的,那即便官僚们对她阳奉阴违,可她还是有权力安排一个女官的职司吧? 公主把自己安排在了这种混蛋扎堆的部门,是想让他们激怒她,然后扶持一个心腹在这里立威吗? 她说那话,分明是有嫌弃部下不听话,要敲打敲打的意思在! 第106章 公主……或许是想让她在银海司搞个天翻地覆,好叫那些桀骜不驯的“老头子”知晓厉害? 舒兰与背上出了汗。 若是她自己想去挑刺儿,挑不出来也不过是给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丢人,但没什么后果。可若是公主希望她挑刺成功,她却干得翻车,那可就不好了。 她能当女官,是凭着自己的本事,更是靠了皇后和公主的提拔,若是叫公主打出个差评来,今后怕不是只能抱叶清瞻的大腿了? 可以,但不合适! 第二天早上,舒兰与起了个大早,梳洗停当便直入户部干起活儿来。她听得到左近同僚们进入房间的声音,但他们不理她,她也懒得出声。 就连中午,全司官员们例行一起用餐,她的那一份都是由小吏单独分装了送来的。那小吏倒恭敬:“尚主事,大人们已经去用饭了,您是……在这儿用饭呢,还是跟他们混在一处?那边没有婢女服侍,大人们偶尔也说些浑话,您……介不介意?” 舒兰与如何不知这小吏的言下之意?反正她也没打算混成户部团宠,不带她玩也挺好,因道:“我就在这里用饭,过会儿劳烦你前来将碗筷收走。” 小吏答应了一声,将一只食盒捧了进来。衙门里提供的福利工作餐,算不上多么精心,但分量绝对够喂饱一个饭量正常的男子。舒兰与费心费力了一早上,饿得够呛,竟也吃了多半去才饱。 那小吏收走碗碟,她便接着工作。 从大燕银行的章程,到每年各地支行的业务报告,她看了十余天,算出一堆废纸,终于理出了头绪来。 将那些用不到的草稿纸在火盆里烧掉,将有用的誊抄出来折叠塞入袖口,舒兰与微微松了一口气。今日她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了,之后,公主可以去查案子,她可以摸鱼。 她终于能有一天跟别人同时下班了!只是,即便同时出了衙门,各自走向自家的马车,那些官员们彼此告别的时候也没想要跟她打个招呼,只当她是空气罢了。 舒兰与一个人默默走向马车,心道:本空气早晚要呛死你们。 她的面色丝毫未因别人的慢待而改变,可发现她出现的车夫,却是吓了一大跳,连忙跳下驾辕,帮她支起踏子:“娘子,今日这么早呢?” 舒兰与对车夫很客气:“是啊,不过今儿咱们不回府邸,劳烦你绕一圈路,然后往公主府去一趟。”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叫车夫一惊,连忙点头:“好好好,娘子快上车。包在小的身上。” 舒兰与原本是皇后带进宫的奴婢,身边哪有什么可用的下人?因此现下给她赶车的也好,宅子里的管事娘子、仆妇、婢女、跑腿小厮也好,都是秦皇后的“娘家”永宁侯府选来的人。 那车夫姓杨名正,是侯府里得了主子赐姓的下人,眼色与本事都胜过寻常车夫,因此永宁侯夫人才挑了他来——他们一帮来伺候尚婉仪的,都得了夫人的嘱咐:这位尚娘子与公主的交情非同寻常,必须好生服侍,若敢有半分怠慢,别看他们阖家身契都给到了尚婉仪手里,永宁侯府也能叫他们全家在京城地面上找不到存身之地。 这些日子来,杨正已经不太想起夫人的话了,可今日娘子说要去公主府,却叫他不敢不立时肃然起敬:峄城公主虽然不住在宫中了,可到底是金枝玉叶呐,岂是什么人都想见就见的? 户部尚书要见公主,都得提前递帖子,可这位尚娘子要见公主,只一声吩咐就上了公主府。这地位,还用说么? 峄城公主正拉着几个宗室少女在府中小校场射箭玩儿,听闻舒兰与来了,便丢下弓箭,笑道:“阿婉今儿个不加班么?见,你们带她去海棠荫等我。灵姿,你带着姊妹们玩儿,若是这里热了,去花园里散散。” 新封了梨山公主的叶灵姿本与峄城公主同岁,只小一个月,可做了皇帝的养女,便要将堂姐当做大姐姐了,连带着在这座公主府上也要扮演半个主人。因此连忙答应:“姐姐去忙,我来招待姊妹们,定无不周。” 便是有不周,“姊妹们”又有哪个敢说?虽都是堂姊妹,皇帝的女儿,跟亲王的女儿郡王的女儿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人家皇帝的女儿,成亲第二日可以不早起拜舅姑,连带着驸马见了亲爹娘从此也不磕头。她们能么?话说起来,仿佛天家的女儿都是“君”,看着旁人都是“臣”,可是,那“君”的光泽,到她们这一层,就是极淡了。若说峄城公主叶灵仙是凤凰,她们好的是孔雀,不好的是山鸡,谁都不敢在峄城公主跟前展展羽毛。 -- 第208页 而梨山公主叶灵姿本来也该和她们一样,在峄城公主府中做一个放不开手脚的普通宗室——她爹虽然是亲王,可她娘是王府里一个侍妾,连侧妃都算不上,她在成为公主之前,连郡主都不是呢。 可人的命运如何,到底是自家的胆识说了算! 前些日子,皇帝要选个宗室女,册封成公主,嫁给那个鞑子少酋明噶图的时候,她们人人自危,直恨不得一把黄粉遮掉引以为傲的美丽姿容,勾背跛脚毁掉宗室娇女的高贵仪态才好。 只有叶灵姿一个人,当着父亲和宗正的面,打扮停当,不卑不亢道:“若陛下要册宗室女嫁与番人酋领,安抚北地人心,保全北境黎民,小女愿一尽绵薄,万死无憾!” 皇帝盛赞这位侄女儿的高义,于是叶灵姿就成了公主,成了记在正宫皇后名下的养女,而“养父母”手一抬,就送了一座湛湛新的公主府给她! 宗室女们不是不嫉妒,可仍能用“有什么了不起,便是再富贵,也要嫁给鞑子,听说鞑子个个粗黑凶陋,与恶鬼无异”的理由酸叶灵姿。 不想贵族青年男女们夏日游宴时,那明噶图也出席了,她们好奇,纷纷去看这“鞑子少酋”长什么样儿,却见他肤色白皙,相貌柔美,分明是轮廓分明的异族人长相,可总是带着点儿腼腆的笑意,一双深湛湛的眸子里仿佛能将最炽烈的日光也揉化了似的…… 或许是因为他按夏人的装束打扮了,她们竟然觉得,他在燕国少年郎们中间也很是出挑! 除却还不大会说燕人的语言,身份背景又有些尴尬,他可以算是个叫人见之心喜的好郎君了。 贵女堆里的叶灵姿自然也瞧见了“姐姐”的“准驸马”杨英韶,也瞧见了与他并辔前行的、那个先前没见过的美少年。 宫里配给她的嬷嬷小声提醒:“殿下,那就是明噶图世子!” 她惊问:“我的……” 嬷嬷含笑点头,叶灵姿用手捂住了嘴,免得惊讶的神情被那些酸唧唧的姊妹们看到。 她这下是真成了个值得妒忌的人了!她们还不定会怎么编排她呢! 可是,世上酸人的人,总是要挑一挑被酸的对象的。叶灵姿若是嫁得不好,她们敢哼出一声来,道“我们才不稀罕她那个公主身份”,可叶灵姿眼见要嫁给个漂亮少年了,人生中再也没有什么比她们低、能让她们踩一脚的特征,她们也就只好闭嘴了。 倒是显得比先前还客气。 到了如今,梨山公主在峄城公主府上扮主人,宗室女们再也没有一个能“有意见”的,一切全听公主殿下的安排! 峄城公主原先不大放心这个堂妹,可宫里的嬷嬷去教了她两个月,说这位新殿下是个可造之材,她又私下观察了一阵子,终于决定要指点这位新妹妹怎么当个公主了。 给宗室女们当小头目,就是个不错的小挑战。 她将叽叽喳喳的姑娘们丢给“新妹妹”,自己安心去找舒兰与谈话了。 “海棠荫”是公主府里的一间小厅,外头种着密密的花树,房内四季暗香浮动,既适合找心爱的郎君约会说私房话,也适合跟心腹干将聊聊害人的新计划。 她接了舒兰与递来的那几张纸,看着看着,脸上仍是八风不动,手却微微有点儿哆嗦。 “阿婉,这些数儿……都准吗?”她问,“你拿算盘打过几遍?” “殿下,反复打过三遍的,都是户部收存的各地支行报送的年度报告上写的,我才拿来算了一算……” “……我本来以为,只要派靠得住的人去查查各地银库里的银子,若是和账上对不起,便是他们的错处了。可他们竟然做这种事情,更隐秘了些啊,”峄城公主沉眉道,“这牵涉定然不小,端得要看从谁家查起……” “殿下的意思是……” 峄城公主指着一列字,道:“你也说了,账期短、利率低的丙字贷账,从前年起就该陆续到期,可丙字账回款不多,放款却是增加得飞快,这是在京城支行中独有的情况。而甲字贷账期限长,额度高,它利率虽高,可短银子的商号,只能借一笔钱的话,还是借甲字贷账的好吧?为什么京城有那么多商号,却没有那么多人贷甲字贷账呢?你说你怀疑是有人组织平民大批借出丙字账,将这些银子以稍高的利率放给商号,可我看,情况或许不止如此呢。” “……殿下怎么看?” “若这是可行的法子,为什么别的州郡的商人不来这一套?京城的商人,和外地的商人有什么分别呢?” “……京城……官员的产业多?” 峄城公主点了点头:“不错,京城里,官员的产业多。所以,或许他们根本不需要寻来这么多百姓,一笔一笔将甲字贷账骗出去,再拿给商人们用……只需要把官员产业贷出的银子,借用一些百姓的姓名,登记成低利的甲字贷账便是了。” 舒兰与的心猛的一跳:“明日,臣妾就去查这些年京城几家支行甲字贷账的贷款人名姓……” “我派人跟你一起查。”峄城公主道,“五日内,我要一个结果!我要知道这些甲字贷账都贷给了谁,这些人的身份是不是真实,他们何时还款,是否续借,你们若是发现了蹊跷,还要连这些有问题的人物的里坊户籍全部查出来!” 舒兰与惊道:“五日?!” -- 第209页 每个人每次只能贷五两十两、最多不过三十两银子,可甲字贷账总共有上千万两的贷出记录,五天内要查完,这是要活活累死人的节奏。 而且公主要的肯定不是一张数据表,她是要结论啊! 疯了! 第107章 公主的心,海底的针。舒兰与原本以为五天内查出结论这么个命令就已经够阴间的了,没想到更阴间的操作还在后头。 峄城公主从第二天起就亲自到户部坐镇,叫人空出了一间屋子,专门算大燕银行的账。 几大车的档案被搬进屋里,数十吏员个个忙得头顶冒气,饶是公主特意派人运了几大盆冰放在屋子里,众人的衣衫也不多时便被汗水打透了。 只是吏员们狼狈,是因为工作的需要,旁人冒汗,可就说不一定了。 银海司里原本坐冷板凳的尚婉仪,此刻竟成了香饽饽,郎中小心翼翼命人“请”了她来:“尚主事,敢问公主殿下怎么突然要查大燕银行这些年的账簿了?” 舒兰与:“下官不知道。” 不知道?信你才是有了鬼呢!主事勉强调动了一丝笑容,抹在两撇保养精良的鼠须上:“尚主事啊,这么说可就没意思了。咱们同衙为官,个个该为君上分忧。别的不说,若是咱们知晓了殿下要查什么,也好在旁襄助,免得殿下劳苦不是?这天儿热的,那边算账的屋子里气味儿也不好闻,别熏着了殿下……” 舒兰与微笑,道:“嗳,贺郎中真是心系君上的忠良之臣呐。可是公主殿下也不是个躲懒的主子,她自幼习武,身体比咱们是好多了,您不知道么?公主带着兵活捉了柔然图曼部的大酋,她能怕那点儿汗气味儿?您别担心,殿下那边若真有吩咐,自然也要过您这一层的。” 过个屁! 贺郎中耳中犹听得她不急不慌的“稍安勿躁”,可他怎么能“勿躁”哇? 整个银海司,除了这姓尚的娘们儿,没有一个人能置身事外的。要说大燕银行这些年的经营里没藏着些他们的手段,那是说给鬼都不信,可这些手段落到公主眼里,会是个什么下场啊? 贺郎中和吏部属官们悄悄商量,却没有得到一个叫他们安心的结论。 因为峄城公主从来没收拾过朝廷命官啊! 若是太子来查,他们知道,恭顺些痛哭流涕表示再也不敢了,太子会因怜才而适当地手下留情,吐出赃物之后打点行装去流放一圈就能回来。若是皇帝来查,他们也知道,是时候收拾脖子准备搬家,不用再做什么垂死挣扎了。 可峄城公主的手段到底是像她爹啊,还是像她哥? 或许她……会什么都查不到呢? 众人在忐忑之中挨到了午餐时分,公主那边自然是用了公主府送来的膳食,他们这些吃食堂的却是食不下咽。转头看看如今不在纱帷中安坐的舒兰与——这尚婉仪喝着茶,吃着点心,翻着怪谈故事册子,无比悠闲。 可不是悠闲么?证据都给公主了,她为了避嫌也不能去打工,此刻不摸鱼更待何时? 不晓得别人是不是如坐针毡,总之舒兰与是逍遥如神仙,到了下班时分她也不挪窝。别的官员们有蠢蠢欲动的,全都叫贺郎中骂住了:“都想干些什么?殿下还在忙着呢,轮得到你们偷懒?” 那几个人坐了回去,有人忍不住道:“郎中,下官家中母亲久病,不见下官不肯服药,这……” 舒兰与扫了他一眼,面色红润,身体饱满,决然不像一个娘亲又病又闹事的孝子。 但她还是起身了,对着贺郎中肃然一拜:“郎中,若是没什么不妥,下官愿意去殿下那边看看……” 贺郎中心里几个念头来回打架,终于点了头:“去吧去吧,若是殿下开恩,叫这几个家里有事儿的先回去。” 他自己却是不回的。殿下没查出问题来最好,查出来了,现场表演扑地痛哭磕出一头血,效果绝对比被天家侍卫从宅子里扯出来塞进破牛车好得多。 舒兰与施施然出去,望着她的背影,有人问:“诸君,殿下早不查晚不查,怎么这尚主事一来就……” 又有人接着冷笑:“怎么?谁不知道怎么?这是看咱们碍眼了,要给尚主事腾枝头了。” “圣人诚不我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也是银海司的人,出卖咱们有什么好处……” “是谁将咱们的事儿告诉她的?无人?呵,各位,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说句实话么?你一人讨了美人欢欣,却叫咱们通通晾在了杆儿上!” “说不准是她自己发现的……我看那娘们儿每天蹲在纱帷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你们就坐在她旁边,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嗨,谁掀那纱帷呢?咱们都是正人君子,岂能料到女子如此阴毒!” 舒兰与出了屋子并未走远,便停在门外听了一会儿,眼见周围的使唤人头上都冒汗,她才摆了摆手,走了。 峄城公主盯着吏员们算账统计,盯了一天,已然出来了些结果。她见舒兰与来了,便笑道:“怎么?他们请你来说情吗?” “国之蠹虫,臣妾不给他们求情。”舒兰与道,“只是殿下累不累?” 公主果然笑道:“累什么?我在这里坐了一天,你猜查出多少来?” 舒兰与知晓此事隐秘,悄声问:“该也有七十八十万两?” -- 第210页 峄城公主呵地一笑,伸出手来。 因长期抓握武器,公主手指修长有力,修剪平齐的指甲染了花汁子,是濛濛的水红色,映着手指头雪白雪白的。 一根白指头,两根白指头……五根白指头。 “……五百万两?”舒兰与气声问。 “不算不知道,全都是按甲字贷账的最高额度贷出去的,且都是今日还了今日续借,呵。”峄城公主哧地一笑,“这还了又续借,不就是不还了的意思么?且那些借贷人也都是同样几个里坊里的……” 舒兰与心头一紧,料想此事已然不小,可眼看峄城公主一天就查出了舞弊的真相,难免也是略有些紧张:“殿下要怎么处置?” 峄城公主素手一抬,皓腕翻动,做了个“一把抓走”的动作。 杀人哪有抄家痛快? 拿她大燕银行的资金出去吃利差,不看看要不要涨破了肚皮! 要倒霉的还不止银海司的官员呢,审批贷款的吏员,给贷款文书签字画押的里正坊长,用了这些甲字贷账资金的豪商官吏,人人都有一肚子油水等着天家那么一挤。 舒兰与恍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对了,方才同僚们说,峄城公主好几年都没有查过大燕银行的账,直到今天,这……怕不是放水养肥鱼么? “……殿下好计算。”她说,“对了殿下,方才银海司的吏员们想问,若是家中老母重病,等着儿子回去侍药,能不能先走一程?” “啊呀,是谁啊?”峄城公主笑眯眯的,“怎么好拦着人家尽孝呢,这么的,你去问问他的姓名,我叫宫中太医去诊治。若是老夫人还是不见儿子不肯服药,那把老夫人接到户部衙门里来也无妨!” 舒兰与:……欠还是您欠,是臣妾输了。 连她都想不到公主能出如此贱招,别人就更想不到了。她回去一传话,那家有老母的同僚立时连连摆手:“不必不必,哪里敢劳动殿下调遣太医院呢。臣立时修书一封送回家里,着拙荆说清楚,也不必非得见臣才服药的。” 挺好,这位仁兄主动从房上跳下来,舒兰与就连给个台阶搬个梯子的功夫都省了。 而别人更不敢说什么了:还说什么?这位拿出孝道这么大的帽子,叫公主反手扣回来,差点儿憋死自己,他们还能找到更硬的理由么? 不能,就安心蹲着吧。 户部其他司处的人,前来同峄城公主请示后,都陆续回家了,只有银海司上下在屋子里坐得整整齐齐。眼见到了掌灯时分,外头的风都凉了,里头的诸位大人却还是个个一头热汗。 公主啊,您还是个没成婚的小姑娘,这大晚上的也不回府,合适吗? 可没有谁敢去提醒公主,唯一一个能挺直腰杆子说得上话的舒兰与,正从公主府的侍女那里领了一大盒各色点心,没心没肺地招呼大家来吃夜宵。 谁吃得下啊! 终于,查账的屋子里有了响动,从贺郎中起,众人登时都站了起来。 别管是查出什么了,今日总该回去了吧? 他们殷殷望着,望着峄城公主带着一票人走过来,面带微笑,神完气足。 “诸君今日辛苦了,想必都颇有些不安……嗳,其实也不必太过恐惧,这银海司,父皇交给了我,我与各位便是同僚。同僚之间,岂有互相坑害的道理呢?若是连自己的同僚都要坑害,那便合该去天牢里坐坐了。” 舒兰与混在人群中低着头,心中却道,她家小公主这阴阳怪气的功夫,非但没有随着年岁的增加而退化,反倒日渐精进了呢…… 大家都是官场上打滚的人物,听公主这么说,自也是闻弦歌知雅意了,便有人的汗珠子直从丰厚的下巴滴打在地面上。 公主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仍是笑盈盈的:“今儿便到此为止吧,各位各自归家歇息。明日咱们再见!” 明日还来? 银海司的官员们今夜定要做噩梦,而他们所不知道的是,真正的噩梦,三天后才会降临。 那天,他们中约莫一半儿的人,从户部衙门被挪到了京城规模最大、历史最久的监狱。 银海司里剩下的人,同舒兰与一起,与各级政法监察部门派来的官员们相会一堂,召开案情分析会。 外司官吏们听完案情之后,基本都被作案金额之大、犯罪时间之长、涉案人员之多给震麻了。 麻过之后便纷纷大骂:银海司这些天杀的罪人!为了一己私利,竟然套用陛下的资金,将高利贷记为低利贷,将大燕银行的利息收入据为己有,着实是眼中无君无上,无国无民! 并且还纷纷表示:我们这些代表帝国法律威严的精英,理所当然要将他们绳之以法,要把他们贪占的钱拿回来,好让天下百姓知道,世间王法,绝不可亵渎! 他们越是群情激昂,留在其间暂未入狱的银海司官员便越是心中忐忑。他们谁是完全干净的呢,只怕一个也没有。 偏偏还不敢说! 第108章 案子越查越深,户部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更诡异——从尚书起,到银海司的漏网之鱼止,这条线上人人自危,生怕公主扩大了打击范围,将他们通通牵连进去。 那可是会要命的事儿啊。 但管国库的那位王侍郎,心情就还不错,每天笑眯眯的,脸上的褶子都凑出了花。甚至主动跟舒兰与打招呼:“尚主事忙着呢?” -- 第211页 舒兰与连连摆手:“不过是做些小事,哪里比得上大人们为国操劳?” 王侍郎笑得更加甜蜜:“小事也是好事,只要是为国尽忠,事情再小,上头也瞧得到。” 舒兰与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勉强答了几句,借口公主还有吩咐,告辞开溜。 王侍郎热情地在她背后挥手:“注意身体,便是年轻人,也不要太过操劳了的好!” 老狐狸。舒兰与暗暗道,什么太过操劳?只怕王侍郎巴不得自己把银海司查个底儿朝天呢。万一把户部尚书也扯下去了,他说不准还能再往前高升一步。 更况,银海司这案子,每查实一笔虚假贷款,就会罚取得资金的人将这些年少付的利息交出来,又加罚了罚款。而牵涉其间胡乱放贷的官员职员,刑还没判,家财却已经被抄了。 这些银子可都是流到国库里去的呀。 天降一个大馅饼,正巧砸中了王侍郎的脑袋,他怎能不开心?怎能不笑? 若是与近来每一天都愁眉苦脸的户部尚书比较,王侍郎的快乐简直带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无耻光芒。 而他那些暂时还没有死些暂时还没有死的道友,每一天都在期待自己能侥幸苟下去。 坊间老是传闻天牢里又审死了人,有名有姓的,叫人没办法不相信。他们彼此看看,既觉得兔死狐悲,又希望知道自己秘密的那个人早点死了才好。 谁都不爱把小辫子凑在别人手里不是? 这种担心受怕的日子,他们过了整整两个月,等到中秋节的时候,案子结了。 倒霉的,即将失去自己的脑袋。幸运的,得以自掏腰包去建设边疆。而这些没有被抓进大牢的,彼此相视之间几乎热泪盈眶。 活下来了!命保住了!官位竟也还在!祖宗保佑了他们的声名和薪金! 可峄城公主是不会让他们高兴太久的,她带着一群看着就不好惹的吏员,搬着一大堆文书,进了衙门。 每人面前发一些,多少不等。 “诸公请看吧,”小姑娘说话客客气气,“这些都是罪人们指证的供词。我也不知这些究竟是真是假,连父皇也不肯轻下判断,怕伤了一心为国的忠良之心,我便带来给诸公瞧瞧。” 在场诸位无不面上变色,至于心中是不是骂了什么人,却实在不好说得很。这事儿肯定是瞒不过皇帝的,皇帝不点头,单凭公主那等同于亲王的权力级别,也不够把这么多朝廷命官搞进天牢。 可是,皇帝答应彻查此案,和皇帝亲自看到了他们的罪证,这差异就有点儿大。 先前他们或许以为自己是漏网之鱼,也有可能是上位者相信法不责众,总之事情过去了就该结束了。可是,如果皇帝心中那本账太明白,便意味着天家什么时候翻脸算账都合情合理。 哪怕是这位陛下升天了,换下一个来,有这些档案,他们命运的后脖子也被捏在人家手里头。 公主还是笑呀:“诸公都是朝廷股肱,这些东西,朝廷留着也没有用。诸公自己拿走吧。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今后也务必行端坐正,勿要贻人口实。” 话是说的好听呀,可事情真跟她说的一样?傻子才会信朝廷手上没记黑账! 但再着急也没有用,他们能怎么样?还不是只能提起十二分胆子,矜矜业业好好干活,免得朝廷某天翻脸,把他们送去见那些修长城种麦子的同僚——大家都是自幼高坐大屋里读书的,真要是流放到边境苦恶之地,单是干活便能断送了他们! 这一回朝廷处置的人里,还有极幸运的几个,只是贬官流放,不曾直接沦为罪人。可他们这些看着没事的,若是敢再犯一次法,被台谏捅出来,绝不会有这样的幸运了。 大家都低着头,可彼此对对眼神,就能发现深藏的绝望。 当官都不能发财了,可不当官,说不定就得去死啊! 峄城公主完全不介意再补一刀:“好啦,诸公暂可安心,如今该罚的该判的皆已有了公论,再不会牵连什么人了。可是,那些蠹虫造成的损失目下仍未全部追回呢……” 有脑袋灵醒的,知晓这是什么意思,立时站出来请缨要去协助查案,峄城公主笑眯眯准了。 查好了就是有悔过态度和立功表现嘛,舒兰与虽然不曾出列,可听着一堆“臣愿往”,心里也着实有些快慰。 啊,这些曾经孤立她瞧不起她的人,现在终于要给她查出来的案子善后了。不知道他们在干活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心情?她都能想到他们也不干净,那查案的司法官吏们应当更是清楚,他们去“帮忙”,可不仅是协助,更是要用行动把自己摘清楚。 在这种压力下,谁还会想到,这事儿的起因,竟然是一个不甘心坐冷板凳的女官的反击呢? 而这个女官甚至因此得到了皇帝的召见! 对舒兰与而言,见皇帝好像不是什么难得的事儿,同那些科举做官的男子“一睹圣颜”便激动得不能自已不同,“尚婉仪”眼里的皇帝,几乎是个不是很好但也不是很糟的隔壁老姐夫。 她在椒房殿那会儿,不说日日能见到他,但十天里总能有四五天会碰上。或许因为秦皇后一直表现得温婉贤淑又忠贞可人,皇帝便是没事儿,也会来椒房殿坐坐,和妻子说说话,逗逗活蹦乱跳的女儿和小孙子。 -- 第212页 在那里,他仿佛没有那么威严,情态也很和蔼。 但自打舒兰与跟叶清瞻去过泽州再回来,就再也没见过皇帝了。当上外官之后,凭她的品级不配面圣,连叶清瞻要她带回来的东西,最后也是交给了亲王府的长史张罗着送进宫去。 如今这一见,她竟怔住了。 皇帝仿佛老了许多。 他的发丝束于冠中,乍一眼看不见是否有白发,可是胡须却是花白了,眼下也出现了深深的眼袋,竟然真是个老人的样子了。 见她怔忡,皇帝竟然笑了:“起来吧,阿婉,且坐,你不是外人,不必和朕拘泥。” 舒兰与谢过恩坐下,终于忍不住道:“陛下,臣妾看陛下似是有些疲惫,敢是近日国事繁缛?” “国事哪一日不繁缛呢?”皇帝道,“朕既然做了天子,这便是朕应为之事,只不过……变法的事儿,本该是等太子做了皇帝再来推行的。以朕这把年岁,精力比不得壮年时了,行此事未免有些勉强。” 变法? 怎么会用这个词儿? 如果没有记错,不管是峄城公主还是叶清瞻,对现下的一系列措施,用词皆是“改革”、“新政”之类的,可“变法”,仿佛比改革和新政都严重多了。 唯有在全国范围内推行的基础性措施,才能叫做“变法”吧。 舒兰与的嘴唇抖了抖,最终还是没有问这些措施是否要向天下推行,她只道:“陛下,目下看来,变法收益不错,是条富民强国的好路子。那自然是早走一天胜过晚走一天,早一点行动,便能比伪朝早积蓄力量,您是英主,才会有时不我待之感,只争朝夕地做这件事啊。” “好了!”皇帝摆摆手,失笑,“阿婉你这个马屁精,朕原先以为你去柔然被吓傻了,没想到阿瞻那小子真就把你安抚好了,你还是这么会溜须拍马……” 舒兰与听他提到叶清瞻,两颊隐约发烫,心知皇帝果然消息灵通,强行岔开话题道:“泽州山灵水秀,是个好地方。人心里积着事儿的时候,出去散散有益无害。臣妾记得,娘娘曾说,若不是陛下政事繁忙,她也想建议陛下也出京城散散心呢。便是在左近山中的几处行宫里走走也好,可陛下您自己不是个爱享受的人,行宫里的好东西,只有后宫的娘娘们自己去消受了。” “现下的行宫……”皇帝想了想,道,“有十几年没有大修缮了吧?朕的后妃,跟着朕都过苦日子,阿婉你们是不知道啊,伪朝的皇宫里,有一间大殿是不用灯烛的……” 舒兰与一怔,她的确不知道!并不是所有设定都是她写的,而照明不用灯烛用什么? “用……夜明珠吗?”她问。 皇帝点了点头,饶有兴趣问:“你如何知晓?也是阿瞻说的?” 舒兰与:“……臣妾猜的,本来想猜是不是用火把的,可是用火把看起来比点灯烛还穷酸些。” 皇帝大笑,道:“阿瞻有一肚子的故事讲,你以后可以叫他给你说掌故听。当初他一个人偷偷摸进伪朝皇宫,据说还看到了伪朝皇帝寻欢作乐……回来之后与我们分说,叫他爹听到,给了他一通好揍。嗳,你怕是真想不到,他少年时是真顽皮啊。” 舒兰与脸上愈红:“陛下……您……您别拿臣妾打趣啊。” “怎么叫打趣呢?”皇帝看着她,饶有兴味,仿佛想观察一些细微的情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便是阿瞻和你彼此没有瞧中,朕也得想法子叫你们各自婚配的。人生在世,岂能没有夫妇子女之情呢?” 舒兰与垂头:“臣妾原本想着一世只勤勤恳恳做好手上的活儿便是,想来毅亲王殿下也是……” “嫁人也碍不着你们干活啊。”皇帝嘴角一勾,老狐狸擅长找到对方话语里的任何破绽,“阿瞻还是要在泽州主持变法,朕等着他的成果。你也还是要在京城银海司里任职,朕正打算提拔你呢。朕给你们风风光光办一场,你们可得对得起朕呐。” 舒兰与听到“提拔”高兴了一秒,旋即回过神来了。 这怎么想,都不大对啊! 她留在京中做官,天天抛头露面,男人们不会和她“私交甚笃”,女子们么,除了峄城公主,她也没有那个时间去结交。她这么个王妃,不仅自己要给皇帝干活儿,还能有效降低今后可能越发煊赫的毅亲王府在京中结交势力的风险。 她和叶清瞻若是有了子女,也当跟着母亲留在京中,这算不算人质呢? 偏偏皇帝在赐婚、封官和赏赐这些事儿上表现得又大度又仁善,谁听说了不感叹他是个好皇帝啊? 这手段,比原设定里他家那个蠢货老六高得多了! 第109章 明知他用意,舒兰与虽然有些不满,想想倒也算了——做皇帝的,想法多,心眼多,总归比是个傻子的强。 不和别人比,就原设定里那个夯货老六,那为一桩赐婚逼反亲王的操作,便简直堪比南梁深海,卧底达人了。哪里比得上他爹:只要得用,别说封个奴婢出身的女人给堂弟当王妃,就是将宗室姑娘封为公主嫁给昔日敌人的儿子,都笑眯眯乐颠颠的,看着真是个好长辈。 这个好长辈此刻还一脸慈爱地望着舒兰与:“阿婉呐,你跟着梓潼入宫的时候,比如今的仙娘还小些呢,懵头懵脑,受了人气也不会告状。不想十来年,你竟有了这样的长进,朕看着也很是欣慰。可说来也不怕你害丑,朕想起你的形貌来,还是当初陪着仙娘胡闹时的小丫头模样,那时候哪能想到,你会成了朕这一朝头一个外朝女官?” -- 第213页 舒兰与嘿嘿傻笑:“臣妾也不怕陛下笑话,臣妾全是靠着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的宠爱才有今天,自己的本事么,还是稀松平常得很。若说真有什么和别人不同的,大约是这一个脑袋里总装着些稀奇古怪的事儿。” 皇帝拍掌大笑:“难怪你和阿瞻能玩到一伙儿里去。那孩子自幼也是个稀奇古怪的……嗳,你们都长大了,都有出息了,朕哪儿能不老呢?” 舒兰与蹙眉:“陛下春秋正盛,万万不该这么说的。” 皇帝咳嗽了两声,脸上的笑意却是有些怅然:“人都说皇帝是天子啊,可苍天若是还怜悯朕这个儿子……朕不要多的,再给朕十年,把一个安稳强盛的大燕交给子孙,朕也有脸面去见祖宗。这十年得做多少事,哪一年能都耽误不得,可就是这么的,朕还不知晓自己能活多久呢。” 舒兰与面色大变。 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起身肃然拜下:“陛下,天子安危是天下头一样要紧的事儿,陛下万万保重龙体。大燕的新政,十年内未必能出成果,便是为了江山社稷,您也得……” “保重,保重……”皇帝摇摇头,“你们年轻人不懂,这身子骨坏了,保重也是保不准的。罢了,这话我同你说做什么?小姑娘家又不是太医,没得教你们担心。” 舒兰与道:“陛下合不该说这话,若是连陛下龙体都照拂不妥,医官们是干什么吃的?再者,这话亏得是叫臣妾听到了,若是叫公主殿下听到,她怕是要哭了。” “……仙娘不会听这几句话就掉眼泪啦,她也是大姑娘了,大概只会想着去训斥一番医官吧。”皇帝摆摆手,“今年朕还得把她嫁出去……” “今年?”舒兰与一怔,“眼见到九月了,陛下您……这未免太赶急了。” 皇帝叹了一口气,道:“时间不等人啊,仙娘过了年就该十六了。再拖就成老姑娘了,便是她拖得,杨家那小子也拖不得。” 舒兰与若非知道皇帝早有赐婚他们的想法,听到这话一定会惊讶的。可此刻听来却忍不住心下嘀咕,十六岁就能拖成老姑娘了?杨英韶也才二十出头,有什么拖不得的,难道过了今年,明年就不能办喜事了? 这话她没问,只当是老父亲感到年华易逝,迫切想给爱女找个终身依靠罢了。 可两日后,在户部衙门外头正正撞上叶清瞻时,她才察觉到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叶清瞻与她十天一通信,若是要来京城,事先怎么会一个招呼都不打呢?可如今他人出现了,还跟管国库的王侍郎谈笑风生。 看得舒兰与愣了一愣。 王侍郎大约也听到了什么风声,两拨人中间分明隔着衙门里最长的一条走廊,他却停住脚步,热情地招呼了舒兰与:“尚郎中!忙着么?跟不跟咱们去银库里逛逛?” 谁没事儿干去银库里逛逛?舒兰与摇头,她对堆积成山的银子没有兴趣,她现在对叶清瞻更感兴趣。 但叶清瞻与她四目相对,只淡淡笑了笑,使了个眼色,她问过安,他点点头就走了。 倒是叫王侍郎的眼珠子骨碌了一阵儿,心中揣着个问号,跟着叶清瞻出衙门。 舒兰与也好生纳闷,她实在不明白叶清瞻去银库里干什么,莫非是有人偷银子,需要他这个江湖好汉来仗义侦查? 这真是什么鬼念头,她甩甩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俯首案牍。 自从丁郎中被抓去北地种小米,尚婉仪就顶替他成了本部门小头目,从此再也不用、也不能坐在纱帷里办公了。 ——也没差什么,丁郎中那个混事儿货留下了一大堆工作要处理,文件堆在一起,够埋掉三个尚婉仪的,一样能把她遮挡得严严实实。 忙起来就顾不上男朋友突然出现这件事,可下了班回了家,想起来了,派人去毅亲王府上打听,那边的长史竟说不曾听说殿下回京。 舒兰与这就更迷惑了。总不能是她和王侍郎通通认错了人吧?叶清瞻秘密上京,行踪捂得如此严实,是要干什么? 这个谜底直到当夜叶清瞻来敲她窗户才解开。 舒兰与被他提上了房顶,裹着一条皮裘哆哆嗦嗦地和他一起看月亮:“殿下怎么突然出现,吓着我了……” 叶清瞻一点儿没有亲王风度,随意躺在层层叠叠的碧瓦上,还伸出一条手臂问她:“枕上来吗?” 舒兰与心道,这附近要是有皇帝的暗探,咱们俩的名声怕就完了,身体却非常诚实,小心翼翼挪过去,依偎着他躺下来:“瓦片好硬,硌人。” 叶清瞻清清嗓子:“男人皮糙肉厚,倒是没什么感觉。对了,你说,若是让豌豆公主躺在这里,会不会被硌成金鱼?背后一块一块儿的青紫,像鱼鳞一样?” 舒兰与:“……我觉得没有哪个王子会拉着公主躺在屋顶上,又不是偷吃女巫甜饼房子的小孩儿……” 叶清瞻笑了:“我小时候也读过那个童话,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吃那么甜腻的东西……你爱吃甜的吗?” “……其实我喜欢吃鱼和肉。”舒兰与据实回答。 “挺好,蛋白质不错,我不喜欢甜食和蔬菜,希望你也不喜欢。”叶清瞻坦诚地说。 “……我看王府的饮食里,瓜果菜蔬不少,用膳的时候,也没见您少用啊?”舒兰与问。 -- 第214页 “是为了健康。”叶清瞻叹息,“在这儿病了,可找不到降压降糖降脂的药,我这么出色的王爷,总不能死于心梗吧?” 舒兰与被他逗笑了,微微侧头,见他的面庞被月光染着一层浅银的光辉,心中一动,主动亲了他一下。 叶清瞻弹了她的额头:“不要作死,撩我可不聪明,我若是不想忍了,你便是想跑也跑不掉。你是要做王妃的人了,得体面点儿。” “……你回来总不会是为了给我个惊喜,突然办婚礼吧?”她心思一动,笑问道。 叶清瞻一怔,摇摇头,道:“这倒还真不是。娶一位王妃过门多少麻烦事儿等着呢,总不能给你穿条红裙子,拉进王府拜个天地就做王妃吧?虽不好再拖,可要操持妥当,这一次怕也是来不及的。怎么……想嫁给我?” 说到这最后一句话,难免露出了几分调侃神色。 舒兰与瞥他一眼,有些羞恼:“不想了,你放我下去吧。” 叶清瞻笑着搂搂她:“不放。娶不得,难道连约会都约不得吗?你可怜可怜我,千里迢迢来京城里,也见不到你几面,又要回去,难道不辛苦,不值得你花些时间陪我?” 舒兰与沉默了几秒,伸出手去扣住他的手:“几时回去?” “不知道。” “不知道?”她凝眸望向他,“是陛下召你回来,却不告诉你你的差事几时完么?” 叶清瞻摇摇头:“我的差事已经做完了,只是陛下他或许还有旁的安排……你最近可听说什么风声了没有?” “什么风声?”舒兰与困惑,她想了又想,道,“这些日子京城里风平浪静啊,难道……难道是陛下的身体不大舒畅?” 叶清瞻登时就惊住了:“你……怎么这么说?他怎么了?” “前几日陛下召我,看似只是有些疲惫,可他自己却口口声声说公主殿下的婚事拖不得了,又说我们都大了,他怎能不老之类的……”舒兰与道,“人会有这样的想法,或许是因为有些不舒适,所以自己越想越严重吧?” 她知道叶清瞻和皇帝的关系——虽说并不是坦诚亲密,但总体来说也是一对挺友善的塑料堂兄弟。彼此提防是有的,但不太可能期盼对方早早去见列祖列宗。 果然,她这么说了,叶清瞻便松了一口气,道:“伤春悲秋罢了吧……他说要紧着嫁仙娘了?” 舒兰与点点头:“还说便是仙娘等得,杨家那个也等不得……嗳,哪里就等不得呢,小伙子今年也不过二十岁,哪怕按虚岁算二十一,放在咱们那年代,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呢。” 叶清瞻看着她,略微犹疑了一会儿,道:“阿婉,你可想过一件事……” “什么?” “如果杨英韶接下来的几年都不在京城呢?若是他一去四五年,甚至七年八年,这婚事可不就是拖不得了?” 舒兰与一懵,一个问句就在她唇边了,可想了又想,还是吞回去了。 不该问的不能问,叶清瞻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多问一句,他要么不答,要么便泄密。 其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身为这个时空设定的创始人之一,虽然她不能做到熟悉每一段被系统自动补完的剧情,但“大事记”总还是有点儿印象的——原设定里,杨英韶正是在一次“北伐”中崭露头角,才让皇帝最后下定决心将女儿嫁给他。 在那时的皇帝眼中,这婚事一成,杨英韶就更该死心塌跟着大燕皇室了,可不想,这竟是一对怨偶,最终没一个有好下场。 如今虽然世殊时异,可原本没有出现在京城的毅亲王也跑了一趟,又是造访户部银库,又是在京城等着皇帝的下一桩差遣,那大约便是要给北伐筹措资金了吧? 她叹了一口气,问:“那你呢?你也要跟他一样,一去许多年吗?” 叶清瞻笑着捏捏她的脸:“我不去,且轮不上我去那边呢。你在担心我么?” “……我担心我自己!我才是老姑娘呢!”舒兰与道,说出这话时已经觉得有些不体面了,话语出口更是忍不住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这真是说什么话来! 可叶清瞻却凑了过来,嘴唇轻轻碰过她的脸颊:“什么话,不是老姑娘,是不再青涩的聪慧美人……你刚刚好,阿婉,别为这帮数据的偏见气着自己,就算你要在意什么人的话,在意我说的也就够了。” 第110章 能给点儿活路吗? 舒兰与只觉得心脏快跳炸了。 说实话,叶清瞻现在的颜值,比及她刚见到他的时候,多少略有下降的,至少那阔达疏朗的少年英侠气,早就被纷杂的庶务磨得不见了踪影,能不曾发胖也不曾油腻,已然算得上对外表很有追求了。 可禁不住她心里的天平歪了呀。 当初的叶清瞻再令人心醉神摇,到底是尊贵得叫人不敢生念头的毅亲王,她还一心以为他会和女主谱写一曲缠绵的恋歌呢。可如今的他,是她的! 是她的,那就怎么都好,她都喜欢。 沾染了自己的气息,神人便成了凡间的情郎,褪去仰望的那点儿憧憬和畏惧之后,他便独占了她心里头一处温暖欢悦的地方。 原来和一个人彼此喜欢是这样的感觉,听他说一句甜蜜的话,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那饱满的欢喜便要从她的神魂中冲出来似的。 -- 第215页 他的呼吸扫过脸颊,她小声说:“你犯规,大半夜的撩人是犯罪。” 叶清瞻轻声笑:“我没什么恶意,阿婉,就是见着你便忍不住想亲近些。” “难道你以为我不想吗?”舒兰与扭过头看着他,“我也想逗你,但我不敢……” “……因为怕滚下去?”叶清瞻善解人意地加了一把劲,挟住她的肩头,“你可以动了,不会掉下去的。” ……我得是摘掉了整个小脑,才能以垂直的方式,从只有这么点儿倾斜度的屋顶上滚下去吧? 舒兰与生出一股坏念头来,反正叶清瞻抓着她,她索性就放肆一下好了。 又不需要太大动作,他的脸不就在旁边么?脖子向前微微一伸,就可以含住他的嘴唇。 月光清凉,夜风清凉,身上可是一点儿都不清凉。有小火苗在心底下作怪,烧得人很是难耐。 大家都是人,是人就有心动之后理所当然的反应,强行克制总是有些艰难。 非但舒兰与,连叶清瞻也有些忘情,不多时分开,竟将头埋在她肩上:“阿婉,这么下去可不成,我得去跟皇兄说,咱们得早些成亲。” 他说话时竟然有些喘。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舒兰与的嘴角疯狂上挑。虽然她自己也失态得很,可到底是他先服软了。 “其实……”她小声说,“不成亲也可以做点儿什么的,咱们在泽州的时候,不是也……” 可叶清瞻摇了摇头,闷声道:“泽州是泽州,京城是京城。若是在这里做什么,一旦被嘴长口快的人传出去,我是男人,不怕,你怎么办?便是今后咱们两个成婚了,人家也只当我们是为了遮掩丑事……” “难道别人就没有丑事了吗?”舒兰与闻言,不忿地蠕动了两下。 “我舍不得你被他们诋毁。”叶清瞻终于抬头了,眼眸已然恢复清亮,虽声气还温柔,可仿佛方才动心动情的人不是他,“等等,阿婉,等成亲了,咱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好?” 舒兰与哼唧一声,埋着脑袋不说话。 等成亲?就像他方才说的一样,娶王妃又不是富户抬个小妾进门,无论是婚礼本身,还是那些妆奁嫁衣,哪样不要仔细筹谋?更况叶清瞻常年不在京城里,这婚事就算定下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礼呢。 叫人不大高兴! 叶清瞻却只哄她,道是皇帝催他成婚很久了,必然也有所准备,见他着急,一定会帮忙的。 “再说,公主的婚礼也近在眼前,他一道操持了也不费什么功夫。”他说。 舒兰与简直想踢他两脚,公主那是皇帝的亲闺女,她的婚事,便是做爹的没空管,娘娘也一定上心安排,谁敢有半分怠慢?你却只是皇帝远得没法儿更远的堂弟,诶,当哥哥嫂子的便是尽心,也不会像对自己的女儿一般尽心吧? 更况这婚事多半是交给下头的人张罗,两个婚礼凑在一起,他们会选择应付谁? 这些话她是不肯说,可想起来还是有些生气。这便明白了为什么好多姑娘在筹备婚礼的时候要跟男朋友翻脸甚至分手的——男人在这种事情上,可是真不靠谱! 她总不能自己一个人去张罗婚事吧? 只能希望毅亲王府的长史靠谱了,毅亲王本人当真靠不住! 叶清瞻并不知道他安排的这场约会给他贴了个“不靠谱”的新标签,他挺高兴地去找了皇帝,皇帝挺高兴地答应下来,改日一并赐下两桩婚事,效率之高,令天下最出色的官媒也相形见绌。 而这两桩赐婚叫京城里的官民都惊掉了眼睛。 这联姻的内容实在叫人接受无能——峄城公主到了岁数要嫁人,嫁永宁侯世子,倒很算是一双金童玉女,可户部的女官,前阵子引起了不少风波的尚婉仪,竟被许给了毅亲王叶清瞻,这叫什么事? 叶清瞻除却岁数大些,仍旧是京城未婚男性中最出挑的一个啊。再说,男子岁数大些有什么要紧?他这个年岁的高官,便是死了原配夫人续娶,也有的是人愿意将女儿嫁过去。而叶清瞻这还是初婚呢…… 怎么就要娶个出身卑微的三十岁老姑娘呢?先前他父亲在时,什么名门淑女他都不要,可挑拣了这么多年,就娶这么一位,他都甘愿? 那尚婉仪就算是个工作上的好助手,也没有必要娶回家当夫人啊。 先前跟毅亲王府暗示过自家有好闺女却惨遭拒绝的人家尤为不忿!他们的千金,难道比不过一个奴婢出身、如今还在外头抛头露面的女子?这女子的岁数,都可以做祖母了! 而和他们的关系不怎样的同僚却顺势幸灾乐祸,正直脸唱赞歌:“亲王殿下娶妻娶贤,这难道不是圣人遗风?可见他先前不肯娶那些名门闺秀,并不是因为他不爱女子颜色,不过是想要才德过人,能和他比翼齐飞的贤明女子罢了。” 这不是拐弯抹角骂人家的闺秀只有一张好看的脸,论起本事还不如个端茶倒水十多年的奴婢么? 可偏偏不敢嘲讽尚婉仪这“奴婢”没本事,毕竟是皇后身边出来的,难道谁能说自家的夫人比皇后还会调-教人么? 只能暗自期待着这婚事可别办得那么体面,然而大约皇帝要叫他们失望了,他居然让礼部和尚方去帮毅亲王府操持! 连这两尊大神都下场了,亲王府的婚礼难道还能办砸了不成?舒兰与连给自己绣嫁妆的针线都没拿起来过,直接从尚方捧来的册子里选了式样,便好当甩手新娘子了。 -- 第216页 若是别人家的小姐要嫁到王府去,那少不得还要学学皇家的礼仪,可舒兰与从穿过来便在宫中待着,别的不敢说,礼仪却是稳稳当当没有问题:从待人接物的腔调,到行走坐卧的姿势,样样都是拿得出手的。 她跟了皇后好多年,无论何种场合,只要朝着皇后的仪态去学,自然贵矜端方。 因此上,即便离皇帝叫钦天选中的吉日只剩下大半个月了,她这即将做新娘的人,也是格外悠闲——暂管户部的王侍郎是个有眼色的人,大财主要娶大管家,他乐得做好人,索性安排了她“陪毅亲王在京城考察商业发展情况”的差事。 ……说人话便是跟未婚夫逛街,看起来挺正经,做起来就很快乐。 便是大燕这种穷苦的王朝,京城里也是繁华的,和改革之后迅速发家的泽州比,到底是更有些底气。 大商户往往集中在东西两市,小商贩散落在街头巷尾,舒兰与从来没仔细逛过京城的,原身的记忆中也几乎没有“京城市井”的部分,因此时不时会发现些叫她惊喜的小玩意儿。 而最叫人惊喜的自然是西市——这地方前朝起就是胡商云集的地方,虽然因战乱等缘故,商道断了数十年,西市也一度萎靡,可随着大燕跟柔然对开榷场和虎儿察等部落的归顺,西市已然恢复到它最红火那段日子的水平了。 柔然人非但卖自己的特产,还从极西的地方贩来五色玻璃器、精巧的钢刀、奇异的干花和香料之类的玩意儿,舒兰与甚至还找到了两块干得不成样子的羊奶酪…… “这个……”她举起羊奶酪给叶清瞻看,“是S国特产吧?” 叶清瞻轻轻嗅了嗅,立时皱起了眉头,一边点头,一边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不买。太膻了。” 舒兰与一边道歉一边把羊奶酪放回摊子上去,眼睛细挑、看着便很奸诈的摊主,毫无诚意地试图说服他们买下这两团玩意儿:“夫人,这个好,这个很好,磨成粉下在不喜欢的人饭食里,不生病,但呕吐。” 舒兰与:……首先这个被害人得完全没有嗅觉才行! 她摇了摇头,表示拒绝,摊主眼珠子一骨噜,更换了说辞:“这个还可以做药!” 做药?服毒之后灌下去催吐吗? “这是羊乳做的!羊乳好,比牛乳好!柔然人都知道!”商人见她没有立刻离开,用上了自己的全部语速,竭力推销这两块目测已经放了小半年没有卖出去的滞销货,“小孩儿吃了长个子!胖胖的!咳嗽的人吃,不咳嗽了!立刻就好!包好!当然,有点不好下咽,但是,你们燕人也说嘛,良药苦口。这个只是臭,不苦,甜甜的!” 舒兰与还没来得及摆手拒绝,便听身后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响起:“这个能治咳嗽?” 这声音莫名耳熟,而接下来响起的另一个少年声音,却带着莫名的生涩:“不能,他骗人。” 舒兰与回头,见是一双少年少女凑将过来,女孩儿正是梨山公主叶灵姿,男孩儿生得很好看,不是明噶图又是哪个? ……虽然这两个人早有婚约,可婚期要排到明年去了,他们的关系,竟然好到能一起出来逛街了吗? 舒兰与对明噶图是挺有意见的,但叶灵姿显然很信任他,立时便问他:“真的不能吗?会不会是你们部落没有这个说法……” 明噶图则一脸嫌弃地回答:“羊奶难喝,羊奶酪,更难吃,我们治病喝汤药,请大巫,不会吃这个。吃这个,连饭都不想吃了。” 那商人大约着急了,蹦出一串柔然话,舒兰与虽然听不懂,但从口气上分辨,这些话绝对不友好。 明噶图毫不示弱,反驳回去。 舒兰与一句也听不懂,正想扯着叶清瞻溜走,梨山公主便发现了他们:“啊,叔父……婶娘?” 第111章 被叫了一声“婶娘”的舒兰与,委实有些无措。 大家都是微服乱窜,不能暴露身份的前提下,这么叫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但还是太意外,意外到脸红。 而先前跟奸商一点儿也不愉快地聊天的明噶图也听到了这一声,回头一眼瞧见叶清瞻和舒兰与,也是尴尬得紧。 公主叫叔父婶娘,他怎么称呼?还没当上驸马呢,怎么叫都不对。更况他学夏人言语不多久,零零星星表达自己的意思是可以的,但从浩如烟海的人称上找出两个适合在此刻用的词儿,实在是为难他了。 于是灵机一动:“叶大人,叶夫人。” ……也行吧,大燕建国这么多年了,京城里姓叶的大人确实挺多,这么叫,不怕露馅儿。 叶清瞻微微颔首以示受了这一礼,话却只对梨山公主道:“姿娘来西市了,是要买什么,还是只想逛逛?” “我娘她近来有些咳嗽,明……他说柔然人有草药,惯治咳嗽的,就带我来西市看看。”梨山公主反应很快。 舒兰与却愣了一下,叶灵姿的娘到底算是谁啊?秦皇后?郡王妃?还是她那个做妾的生母? 应该是做妾的生母吧,皇后和郡王妃,都不至于沦落到要找柔然草药治病的份儿上……不过,郡王府这就有点儿不像话了不是吗?女儿都成了皇后的养女了,亲妈连这点儿体面都没有? 叶清瞻倒是笑了:“这样啊,是个孝顺孩子。既然遇到了,便一道儿走吧。做叔父的在这儿,你瞧中什么了尽管买。” -- 第217页 “不必,叔父,我有钱。”梨山公主连忙推脱,又看看明噶图,扯扯他,“钱……带了吧?” 明噶图点头:“带了带了,尽管够用。” 叶清瞻却大笑起来,伸手一拍她肩头:“你跟我客气什么?若是你姐姐在这里,非得将整个西市都搬回去才过瘾。挑吧,买吧,若是你什么都不要,我就叫你婶娘选女孩儿的爱物了,她可不会给我省钱。” 舒兰与心道这又关我什么事,可转念一想,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今日便正巧不给他省钱,想买什么买什么,回头说起来也当个玩笑,不仅得了实惠,还增进了感情…… 挺好! 是而点头:“正好你带了懂行的,咱们一起逛逛,我和你叔父也不至叫人骗了。” 叶灵姿脸上便现出个害羞的微笑来:“既然如此,便要劳动叔父破费了,好生不像话……” “侄女儿不肯花叔父的钱才不像话,都是一家人,这么见外做什么?”叶清瞻说着这话,眼光却往明噶图脸上一瞟,神色温和。 ……这是现场表演拉拢人心吗?舒兰与眨眨眼,什么也没说。 她原本不知道明噶图到底值不值得拉拢,又会不会被拉拢,但今日多少算是个观察的机会。 这一观察,她就深深感叹起来。 梨山公主和明噶图这两个的表现,挺有趣的。 明噶图看上去是个迫切地想在他们面前显点儿能耐的少年,但凡遇到柔然商人出售的东西入了他们的眼,他便第一时间上去谈,以他图曼部少酋的见识,寻常柔然商人哪里能说得过他?再好的东西,也能叫他以绝对不亏的价码拿下来。 ……你们把少酋当狗腿翻译官用,心不会痛的吗? 梨山公主叶灵姿的表现,则比明噶图更加乖巧,她对叶清瞻舒兰与表现得伶俐听话也便罢了,对着明噶图也不时一脸受宠若惊——她多看了一副造型夸张的金耳饰一眼,他立时就帮她买了下来,虽不知花的是谁的钱,但梨山公主伸出一双雪白的小手,珍而重之地捧着那对耳坠,抬眼望着他,眼中全是星星。 她还笑了,笑着抿起嘴唇,眼光转开,香腮生晕,悄声说了什么。 明噶图也跟着笑,目光却是落在她脸上转都转不开。 舒兰与原本是跟着叶清瞻在前头走的,觉得那两个落得远了,回头张望,正看到这一幕。 登时啧了一声。先前对明噶图狗腿行为的不解瞬间消弭——他不亏,真的,他只是付出一点儿劳动力而已,获得的可是可爱少女宝贵的情绪价值啊。 梨山公主对他动不动心,舒兰与觉得不太好说,但明噶图自己显然是对公主动了情的。 “……男人啊。”她小声感叹。 “怎么了?”叶清瞻原本在打量一个摊位上出售的红色液体,那玩意瞧着有点儿像葡萄酒,但过分浑浊,听了她这话,便转过头来。 “你知不知道,明噶图当初在自己部落的时候,心上人被他爹强娶了,还哭过呢,仿佛很深情的样子,现在……”舒兰与用泽州方言说人坏话,还眼珠一转,示意他回头。 叶清瞻回头正看到梨山公主伸手碰了碰明噶图的手,她脸扭向另一边,仿佛是无意之举,小手指却顺势将他的小拇指尖一挑。 “我知道,”叶清瞻哧地一笑,“你为那姑娘抱不平吗?别想那么多,姑且不说他喜欢人家,人家喜不喜欢他,就算当初两情相悦,伊人已逝,他又在大燕这屋檐底下,能为了父亲的妾拒绝联姻吗?” “……我就说你们好现实啊。” 叶清瞻点点头,却又道:“所以,能像我这样,生为一个不用过得如此现实的人,是福气啊,阿婉。” 舒兰与一怔,抬头看他,见他神色认真,细思这话说得可也真对。 她在这里亲近的人……无论是峄城公主,还是叶清瞻,至少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不需要向现实低头。有他们撑腰,她也可以理想,可以勇敢地去做个外朝女官,也可以风风光光嫁给大龄男神。 但别人就未必了,别说明噶图这不尴不尬的身份,就是梨山公主,在命运面前她有的选吗? 不冒头去抢这个嫁给异族人的机会,就当不上公主,她那犯了咳疾的母亲现在还能指望她,可若没有这一出,她母亲指望谁去? 也是凑了巧,明噶图和她算得上年貌相当,而少酋若是个三四十岁满脸胡子粗鄙不堪视女人为玩物的胡人大汉,她又能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只能接受? “也是。”她说,“可我总觉得把公主嫁给他……不大好,委屈了姑娘。” 叶清瞻失笑:“有什么委屈的?你看她像是仙娘那样的公主吗?皇兄挑中了她,那是她的机会,也是她的本事。这姑娘以后是能过好日子的。” “你如今是会看人的心思了?”舒兰与笑了,“不是当初对着我情商下线的你了,你出息了呀叶总。” “这倒不是。我不会看女人的心思,可我会看人的心机……男人和女人有什么区别吗?动了情肠时人人都一样,想用一些表现拉进距离换得什么东西的时候,也是人人都一样。” “嗯?”她蓦然一惊。 “她在示好,目测小明吃这一套。”叶清瞻顺手给明噶图取了个很小学生作文的外号,笑道,“不会自己管公司的人,手上有钱,就能让会管的人给他卖命,同样,自己没有本事独立的女孩儿,若是能有个有用的男人为她驱使,也就有了用处,有了地位了。” -- 第218页 “……靠男人,能靠得住?更何况,他的用处对他自己好像没什么好处。” “这男人若是不肯给她靠,还敢闹出事儿来,也是她的用处啊。” 舒兰与想一番他这话的意思,摇了摇头:“这么说来,小明也是身在其中,没法破局了?” “没法子,他除非死在那一夜,否则这命数改不了。”叶清瞻道,“他不是他哥哥,他的威望拢不住旧部,便是不投降咱们,也得投降别人。别人会给他机会,让他闯出名声,重振家业么?到大燕来还能娶个如花似玉的公主,今后若是好运,赶上了立功的机会,说不准还有别的好处呢。” 舒兰与懵懵地想了想,没说话,叶清瞻却拍拍她的肩头:“别想了,他是少酋,他活得好,就等于他的部落混得不错了,至于国仇家恨……他和他那个死了的哥哥又不是同一个女人生的,就算有感情,能有多深呢?” 舒兰与正要再说什么,叶清瞻对她晃了晃食指,示意谨言——果然,那两个情意侬侬的快步赶上来了。 她便不说了。方才的对话,他们两个都用了泽州方言,谅叶灵姿和明噶图都听不懂,可人家到了跟前,就算还用方言说话,也不大好意思。 “叔父,婶娘!”叶灵姿笑容甜甜的,“我听说,再往前几步,有个长风楼,里头烹得好羊肉,沽得好甜酒,咱们去用了午饭再逛可好?” 日上中天,是也该就餐去了,叶清瞻自无不可,舒兰与也跟着点头。 便由明噶图带着头,一行人往那“长风楼”里坐了,要了个包间。明噶图许是此间熟客,不必点单,便有伙计将各样菜色流水价端上来。 长风楼用的羊肉出自柔然草原,美酒是西域人酿的,皆算得上是化外风物,伙计掌柜却是一色的燕人,服务端得殷勤。 舒兰与原本是不爱吃羊肉的,但不知怎么的,长风楼的羊肉做得确实对她胃口,只尝了一箸就不大停得下来。叶清瞻与明噶图两个,一个有心示好,一个有心攀交,吃着喝着竟也聊了起来。 而梨山公主的状态就很耐人寻味。 她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羞怯的微笑,望着自己的叔父和未婚夫,但那笑容像是涂抹在脸上一样,并不是什么真切的欢喜,反倒有点儿思虑的意味在。 除非明噶图看过来——仿佛他的目光是阳光,落在她身上,便能将一片黑暗之中照出彩色的图景一般,只要他看她,她的笑立时便多了乖巧,温柔,欣悦等种种神情。 是的,这的确是有所求的刻意亲好。只是这转换进行得并不很快,明噶图应该也注意到了她素常的神色有些忧郁。 他借故出去了一下,不多时,便拿着一包草药进来,交给她:“殿下,给,这草药,治咳嗽的,我叫人去买了,是好的,应该是好的。” 梨山公主的笑容立时就真实了,她眼中笑意璀璨,抿着嘴儿极欢喜的样子,此后就不出神了,也跟着大家说笑了,仿佛是心中的石头落地了一般。 舒兰与看在眼中,深深为梨山公主这女孩子的小手段折服。 她只用眼神和笑容,便合情合理地展示出了一个又懂礼貌、又有情意、孝敬生母、能忍委屈、还特别珍惜男朋友好意的好姑娘形象啊。 这大约是这个时空中,所有没有金手指的数据角色里,独一无二的心机女了! 第112章 叶灵姿并不知道舒兰与对她的评价,纵使知道,想必也只会一笑而过。 女人有心机难道不是好事吗?她娘秋氏没有心机,怎么样呢?分明也曾是独得父亲心爱的美人,硬生生叫旁的妻妾比成了断根花,缺翅鸟,大冬天的生了病,慢说没有丈夫来关爱一番,便是郎中也没摊到半个。 若不是郡王妃怕年根底下死人不吉利,叫管事随手请了个小郎中来给她抓了几剂药,熬到了春暖花开时,只怕叶灵姿早就是个没有生母的孩子了。 可饶是还活着,她的身体也垮了。叶灵姿被封为公主的时候,她已经成夜成夜地咳嗽了,听闻这个消息,只落下眼泪来,抓着叶灵姿的手:“你怎么这么傻呀,当了这个公主,就要嫁给那胡人小子了,你又不会讲他们的话,也吃不惯他们的东西,可怎么过日子呀?” 叶灵姿摇头:“话,我能学,食物、习俗,慢慢也就惯了。这些苦,我都吃得。可若是没抓到这个机会,当不成这公主,咱们两个今后的日子又能怎么过呀?” 秋氏张了张嘴,只不住哭泣,哭着哭着又开始咳嗽。 她听人说过,有一位世家旁支的夫人瞧中了她的女儿,想说给自己的儿子。 她的灵姿是整个郡王府最好看的,难道不应该做一位尊贵的夫人吗?可是,如果只是嫁给一个普通富贵人家的男儿,她今后顾全自己尚可,想帮帮母亲却是难上加难了。 之所以要做这“公主”,不是为了她这个当娘的,还能是为了谁?要叫秋氏说,她几乎恨不得自己早点儿死了才好,女儿就不必为她做出这样的牺牲了。可现下封赐的旨意已经下了,就算她当下咽气,事情也无可挽回了。 叶灵姿有了自己的公主府,搬了出去,却不能把她也带走。郡王妃心里有了计较,对秋氏热络起来,给她换了向阳的屋子,配了伶俐的丫头,还请了好郎中来瞧病,可却没什么大用。 -- 第219页 郡王妃一度是叶灵姿名义上的嫡母,虽然现下不是了,到底还能往公主府走动。先前只同叶灵姿表功,说自己如何善待她娘,可眼看秋氏咳症一点儿也没好,又赶上了快入冬的时节,郡王妃就急了。 一个妾病死掉了,无伤大雅,给口棺材埋了就是。可公主才一搬出去,她亲娘就死了,这就太难看了! 郡王妃急慌慌去找叶灵姿,正赶上明噶图送叶灵姿回府,柔然少年不大清楚大燕的礼仪,不曾告退,听了郡王妃的哭诉,便建议叶灵姿试试草原草药了。 郡王妃根本不信胡人的粗陋草药能治病,但眼见叶灵姿和明噶图相处的状貌,心里便生起一个想法。 这秋氏的病,万一……心药可医呢? 郡王妃回府便与秋氏盛赞了明噶图的相貌人品,还极“歆羡”地拉着秋氏的手,道:“妹妹你有好福气呀,绥和伯世子俊美柔善,待姿娘也殷切有礼,看着是个好相与的,今后与姿娘必是能成一双天造地设的好夫妇。” 秋氏一惊:“姐姐……见到那人了?” “是呢,赶明儿咱们凑个局,教你也见见……那两个往一起站着,真真是金童玉女了!叫我说,比陛下的峄城公主和杨驸马在一处时也不差呢。” 秋氏心中只是苦笑,那一对儿,一个是皇帝的亲女儿,一个是将门中好人才,又顶着个侯府世子的衔,怎么都胜过自家的女儿女婿。可郡王妃既然如此夸赞了,她也不免有一点儿期盼。 万一,女儿和那胡人少年真能过得很好呢? “我听说,他们的婚期就排在年后,说是二月头上。”郡王妃唇角一勾,眸子里深深藏起一丝光,“说不准啊,过了这个年,再过一个年,妹妹便做上外祖母了,到时候可不要给小贵人置办虎头鞋帽吗?宫中一定会安排,可怎么有自己做的贴心贴意呢!” 秋氏虽还连连摆手,道自己一个妾,怎么做得公主儿女的“外祖母”,心下却是深以为然。 只有亲娘给女儿的儿女做的虎头鞋帽,才是满怀怜爱的心思,将心血都绣在里头的呀。 郡王妃这一番操作之后,叶灵姿又亲自回了一趟郡王府,在王妃的关照下见了秋氏,将去西市淘来的草药制成的蜜丸给她:“这是柔然人用来治咳喘的药,买来时是干枯的药草,温水泡开了擦去水珠,磨成膏泥,加蜜糖搓成指尖儿大小的丸子。要咳喘时含一丸在口中便是。我去寻宫中的太医验过药性,说是温补之药,适合你用。” 秋氏便忙忙询问:“是绥和伯世子给你……给殿下找来的药?哦……他真是有心了。这……” 叶灵姿对着亲生母亲也有三分演技,她怯怯地笑:“他待我很认真……我很欢喜,可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会心疼我呢……要是你能帮我瞧瞧,那可多好呀。” 母女二人的身份差异太大,她现下连一声“阿姨”都不能叫了,只能用一个“你”字,心里当真不是滋味,脸上亦带了几分酸楚。 “我怎么能见外男呢。”秋氏也叹息,她何尝不想看看女婿呀,她也怕女儿所托非人,可她想不出办法见那明噶图一面。 除了她以外,别人都是一力促成这婚事的,就算那人真不好,他们也不会替她怜爱女儿,替她不许女儿和他成亲…… 叶灵姿眼睛一转,小声道:“去寺庙礼佛好不好?我听说他也信佛的呢,我去求王妃,叫她带着你去,到时候我约上他,咱们见一面,可不就……” 秋氏一惊:“你们还没成亲呢,这样总是见面,会不会不大妥当……外人会说……” “说什么呀?峄城公主姐姐也没成亲呢,驸马还在公主府做官,两个人形影不离的,直与新婚无二了。”叶灵姿轻轻一笑,“规矩么,规矩不管龙子凤孙。” 不仅不管真正的“龙子凤孙”,连她沾了这公主名号的光,也可以在成亲前就跟驸马约会。 约了才知晓,原来大燕民间的姑娘们,婚前也往往会和未婚夫见面,甚至一道冶游的。唯有达官贵人们家中,才绝不许未婚的女儿见男子。 峄城公主对这规矩嗤之以鼻:“好的不学,尽学这些个糟粕玩意儿。伪朝才不准男女见面呢,难不成他们的男女一见面全是做些不三不四的事儿?” “可是,见到心爱的人,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多待一会儿,也……挺……不好意思的。”叶灵姿娇羞地坦承,她知晓峄城公主和杨英韶在一起也没干什么正事儿,自己承认这个缺点,反倒能拉进她们的关系。 峄城公主摇摇头:“和心上人在一起自然是不同的。可南梁……伪朝的士大夫们,却是不仅不让有婚约的青年男女相会,还不让女子出门露面,敢是连见随便什么外男都不成了!这就很不应当了,今日不准女子见外男,明日便不准女子出家门,别说做不了官儿,只怕女子没了父兄丈夫,连活命都难呢。这是什么破规矩?” “……是只有男人会得到好处的规矩。”彼时,峄城公主的心腹尚婉仪在旁笑道,“是只有有权有势的成年男子才会得到好处的规矩。女子若是只能依附夫婿才能生存,可不就是得乖顺听话了么?” 叶灵姿是挺想提醒她们一声的,慢说被叫做“伪朝”的南梁,就是在大燕,有权有势男人家的妻女们,不也是这样活着的么?家中若是没了成年的男子,一家妇孺便会生死难保。 -- 第220页 而她们……她们两个,为什么认定这不合理? 分明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准王妃,都是理所当然可以靠父亲和丈夫活得风光无限的女人。若是换了她,有这样的好日子过,她才不要去户部操劳公务! 或许是因为公主荣华富贵随心所欲的日子过惯了,才会想出去做点儿事吧。 至于尚婉仪,大约是……劳碌命? 这两位,眼瞧着婚期将至,连自己的嫁衣都没有时间亲手绣一针,简直是太辛苦了! 她好不容易当上公主,不打算过这种日子,当然,她也不会亲手绣嫁衣的。 这些心里话,叶灵姿不打算、也没机会说出来——到了毅亲王娶王妃的那场婚礼上,她就见证了礼部和尚方的实力:根本不需要新娘本人费心,婚礼也办得盛大又妥帖,热闹且吉庆! 新娘只要听喜娘的安排便万事大吉,真好! 按理说,她的婚礼也该他们操持,应当……应当也会这么完美吧? 她是未嫁女,不好同那些已婚的皇室妇人们一道进内室去贺喜,只能伙在一群未婚少女中吃宴席,由叶清瞻那几个有封号的庶母陪着。 老毅亲王好色,当下还在的几位妃妾,论年岁同王妃尚氏差不离呢。可看着她们的行动脸面,却像是年少的身体里住着个老封君的魂儿了。 叶灵姿不大看得懂,宴席结束后正巧与峄城公主一道出门,便悄声问:“姐姐,今日所见的几位老封君……怎的那么显老?” 峄城公主笑道:“心绪不佳,自然显老。过年时邀她们入宫领宴,还一个个鲜灵鲜灵的呢。” “……今儿不是大喜么,怎么……” “王妃来了,她们在王府说话不算话了,怎么能喜?”叶灵仙拍拍她,“你难道不知道这些后宅女人想的是什么?男人的宠爱,如今是都没有了,那就只能争一争谁在这府里活得最体面。要活得体面,手里就要有权啊。” 她原是说后宅女人的事情,可叶灵姿闻言,却觉心中开了一窍。 她明白峄城公主为什么眼瞧着要成亲,还要天天操心户部的事儿了。 就连把她自己的婚礼花费都砍了一笔这种行为,叶灵姿也明白了。 在府宅里要活得体面,不靠男人,那就只能靠权力,在宅子外头,不也该是这样的吗? 要活得体面,得掌权! 她没那个本事在外朝做大事,掌大权,但是,她得叫未来的驸马争上一争。 明噶图身份微妙,若是全然没有权力在手,今后迟早是要被冷落,要吃亏的。虽然他也不会有什么大造化,但总得打点儿基本,得叫朝上人认同他,认同这个要在大燕生活的新家族…… 这样,今后等她有了儿子,她这公主的身份和叶家的血,才能护持他走到更高的地方去。一定是得有了出息的儿孙,一个贵族女人才能完美地走到她的生命终末! 第113章 两位公主小姑娘各自上了马车打道回府的当口,今日大婚的两个人,却在假装镇定地品鉴“压箱底”的玩意儿。 “画工不怎么样。”舒兰与翻了一页,“表情也……挺猥琐的。” 叶清瞻点头:“看着鬼鬼祟祟的。” “比例好像不太对。” “你要说的,是透视吧?近大远小,这个效果没有体现出来。” “对对对,是透视,总之就是看着很奇怪。” 二人毫不留情地对本朝顶尖水准的、仅供成人观赏的艺术作品给予了不呀不怎样的评价。 反正王府新房里的床是够大的,放下帘帐来几乎如同一个小房间一般,隐私性很好,根本不用考虑外头等着服侍贵人的侍女姑娘们隐约听到这些话该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呢?大概会更加怀疑殿下不能人道吧。 原先是不曾娶王妃,又不肯跟别的女子亲近,也便罢了。如今王妃进了门,洞房花烛夜,他们两个头并头靠在熏着暖香的枕衾间,看着最助人兴致的图画,却在聊画师技术太差的问题? 画师若是知道自己的作品要承受如此侮辱,怕是要当即疯掉。 但在她们瞧不到的帐幔之内,情况却和她们所想的“殿下不是男人”根本不符。 殿下当然是个正常的男人,但是当夫妻二人双双披着宽大的浴袍,坐在喜床上,看着侍女们放下帘幕的时候,他还是怂了。 抬着手伸向舒兰与的脸颊,却是顿在那里,既不往前,也不往后,凭空悬着,指尖微微颤抖。 舒兰与原本是没敢抬头的,却也不敢一直盯着他的手看,目光一晃,正巧落在他胸前。 一滴水从他锁骨边上滑下,沿着胸肌拉出一条细长的闪光的水线,没入宽松的领口之中。 她的心跟着猛地一跳,正想着要不要主动一点:哪怕学峄城公主那样,侧一下脑袋,将脸贴在他掌心里,那也是个很好的暗示,应该也…… 主意还没打定,叶清瞻收手了,顺便从枕头下摸出一本画册:“阿婉,看这个么?” 舒兰与原本觉得看看这东西有利于开展之后的节目,但画页上糟糕的比例和诡异的动作,却带着气氛朝向不可挽回的地方一路走偏。 画册翻到最后一页,舒兰与抬头看了看叶清瞻。 “怎么?”他脸上泛红。 “看完这本册子,殿下英俊得便仿佛天人一般。”舒兰与说。 -- 第221页 叶清瞻沉默几秒,这话听着挺像拍马屁,但他此刻的确相信舒兰与不是在随口哄他。 他是比那些面带不明笑容、动作变形走样的男人好看多了。同理,看看面前的阿婉…… 是仙女! 舒兰与被他突然抱住,吓了一大跳:“怎么……?” “你真好看。”他的嘴唇贴在她耳畔,音节在发丝中模糊了界限,简单的四个字却像是让人周身的骨头都软了的情话。 行吧,虽然这图册的用法好像跟设计目的不大相同,但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得用了…… 舒兰与深吸了一口气,她的视线从安静低垂的帐幔挪到绣着无数白胖小子玩闹的帐顶,接着便将眼睛合上了。 她不打算看了,也不觉得凭着“看“能看出什么来,此后发生的一切,都该用整个身体和灵魂去体会。 理智和清醒在此刻全然无用,这么糊里糊涂的一夜,直连到了第二天天光大炽,服侍叶清瞻的太监在外头催了两回用早膳,他们方起身来。 眼光相触,倒都还有些腼腆一般忙忙地转过了头去,不声不响用了当午膳也使得的早点后,叶清瞻方问:“你累么?” 舒兰与抬眼看他,自觉脸上发烫:“倒……还好。” “若是疲惫,便再歇息一日。左右今儿个无事做,我那些个庶母们,明日再见也不晚。” 舒兰与这才想起来,京城王府里头还有这么些“老太太”呢。虽然不是正经婆母,公公也早驾鹤西去,今日不必如侍奉舅姑般找她们敬茶,可到底长幼次序摆在这里,也不好过于怠慢。 逃得了拜舅姑,逃得了回娘家,逃不了结婚之后就有一大堆新增亲戚得一个个安排妥当的绑定麻烦。 “……还是今儿个见吧,都是服侍先王的老人,做晚辈的不好轻慢……”她说。 叶清瞻想了想,也点了头,向身边服侍的太监道:“趁着午后天气暖和,请老人家们都动弹动弹吧。就在长恩堂西厅里,你们自去安排茶果。” 这就算是吩咐妥当了?舒兰与看着太监干脆利落答应一声出去传令,不由问道:“这些事儿不需要我安排么?” “如今王府外头的事儿是长史管着,里头的事儿,她们各管一摊,你若是刚一入府便越过她们安排,便有些下马威的意思了。总归我是亲王,你是王妃,咱们的话还是有人听的,只说要做什么,具体种种,她们自己安排,不敢怠慢的。” 叶清瞻将府上的内情几句话带过,轻描淡写,舒兰与却是明白了。 这京城里毅亲王府的后院,就是老毅亲王那几个遗孀当家做主嘛。什么事情都有人管,而且就现下王府表现出的秩序来看,管得还不错。 如今她成了毅亲王妃,该拿府上这几个长辈怎么办,可挺成问题的。 她若是旁人家的贵女,这问题就好解决了——掌权的是公公的妾室们,如今新王爷有了正牌嫡妻,可不就该把权柄交出来,从此内宅一应事务听王妃处置么? 可尚婉仪不是那种自小就跟着娘和姨娘们学习打理家业的贵官之女,她不懂内宅里都要安排什么。她做奴婢的时候只干小姐分派给她的一块儿差事,进了宫之后也只做分内的事情,至于整个后宫这“家”怎么当,她根本就没那个心思去问去学。 她又不想爬龙床! 等定下了和毅亲王的婚事,秦皇后倒也派了几个得力的管事娘子教她管家……但学是学了,用能用成什么样,就不太好说。 想把一个后宅牢牢笼在自己手里头,那可不是有管理常识就够了的。往大里说,你得知晓自家跟谁家是一派的,你该跟谁家夫人小姐来往密切,往小里说,你得知晓哪个院子里哪个侍女哪个太监是谁的人,想要什么利益,怕什么东西。 倘若真要下定决心做个将王府捏在掌心上的王妃,舒兰与自觉花个一二年,总能做到这些的。可她不光是王妃,更是朝廷命官啊。 她得上班儿啊。 一边上着班,一边琢磨宅子里头那点儿事,她是嫌自己的头发掉得太少了么? 趁着见“老人家”们之前的空当,她打着要散散步消食的旗号,拽着叶清瞻去园子里走动,还叫他将侍人都挥退了。 这才问他:“你觉得她们管王府,管得怎样?” 叶清瞻点点头:“挺不错。我父王去世之前没有王妃,就是她们几个人管着王府的。那时候京城同泽州两处,都是她们管,原本也做惯了的。如今都到了京城里头,说是养老,其实都是精力正健旺的时候,后宅里管得还不坏。” 舒兰与思忖一二,问:“那我做了王妃,就一定要管着后宅么?” “……嗯?你不想管?”叶清瞻脱口问出,旋即明白过来,“也对,她们若是做得不错,你的确不用插手,做个甩手王妃也成。” “只是又有些不放心,她们会不会在什么事务上动心眼啊……若只是贪墨一二财物倒也好说,若是……” 叶清瞻眼眸一转,反倒笑了:“若是什么?她们都是做惯了事情的,一个有毛病便撤一个,两个有毛病便撤一双。但凡有事,便永远不缺人管,世上哪有一个经理嫌自己的公司部门业务多?” “你当我是总经理么?”舒兰与想想是这个道理,便也笑了。 “总经理可不是个好干的活儿,能压得住十来个业务部经理的总经理都是宝。我不在家的时候,这水你可得端平。”叶清瞻比划一下,“庶务你就不要管了,朝廷上还有你要办的差事……这一点,过会儿我与她们提点到。” -- 第222页 他果然是提点了呢——“王妃虽是叶家妇,也是叶家臣。她是户部的命官,除却休沐日,少不得要到户部衙门办差。皇命尊急,说不准便会顾不上府上诸事,可也不能失了王府的体面。诸位阿姨,这府上庶务,还请多多担待了。” 那几位“老“侧妃,原本认定王妃进门就要从她们手上夺权了,听闻他们二人要见她们,一个个心思沮丧。如今竟然惊闻如此好消息,几人对一对眼神,分明发现大家都挺想窃笑的。 若是出身尊贵的,谁给已经垂垂老矣的毅亲王当侧妃侍妾呢?她们都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进了王府,认认真真费了心思才学会当家,这一份本事带来的权力,便是她们此后安身立命的本钱了。 哪儿敢丢啊。 可她们欣喜不到三秒,叶清瞻便又对着舒兰与道:“不过,王妃也不好全躲懒。你也要记好了我的规矩,王府里许做什么,不许做什么,是有章程的。若是府中有人横行不法激起民怨,又或作奸犯科,有伤风化,再有在王府里办事不讲规矩的,欺上瞒下的……如此种种行径,但凡你发现了,要锁拿见官还是赶出府去,不必同谁商议,一力去办便是。” 舒兰与一怔,颇有些莫名其妙地点了头——毅亲王府的风气一向还算好的,虽然不知道先前怎么样,但至少她穿来之后,没听谁控诉过亲王府的下人仗势欺人。 怎么至于要抓人去见官,或者赶出府去呢? 他却又道:“可都记着了?只要叫你捉着,你只管处置。若是你不曾处置,却叫我在泽州听闻了,那我便连你也要罚一罚了,这一条绳上,哪只蚂蚱你都不准护的,你可明白么?” 说着对她一眨眼。 舒兰与这下明白了。这一席话像是要吓唬她,其实却是在吓唬那几位呢。 这话一出,几位“老人家”的笑容可就都消失了,个个形容严肃,十分端正呢。 第114章 舒兰与不知道叶清瞻搞权力平衡的本事是哪儿来的,或许是在现代时当投资人时积累的经验,或许也带着这时空金手指的天赋,总之偌大一个毅亲王府,一群各怀心思的便宜小妈,都被他安排的明明白白。 有看账的,有管人情往来的,有管家中各处别墅庄园的,且还分了AB岗,任是谁使性子不想干活,又或是没本事干不好活,活儿立时就能委托给别人,绝不至于耽误了王府里的大事。 就连秦皇后也笑说:“若阿瞻是个女子,这一手本事,简直当得了皇后呢。” 那时候舒兰与正是成婚数日后回宫谢恩的当口,听秦皇后如此说,差点儿被一口茶呛着自己。 “殿下若是女儿家,想必早就是七、八个孩子的母亲了,必是日日繁忙,岂能将一切事务都推给别人去做?更况皇后母仪天下,远非一家主母可比,仅凭这点儿本事,哪里就够应付的了呢。”舒兰与谦虚地拍皇后马屁。 秦皇后摆摆手:“只管后宫,也不是什么多难的事儿。先前祖宗们立下了规矩,如今陛下也圣明公正,后宫中一片安宁,女官们各司其职,我每日竟在这里瞧孙儿读书习字了!” 舒兰与笑道:“这难道不是很好吗?圣人垂拱治天下,娘娘安居治后宫……再说,教得好太孙,那可是江山社稷的福气呀。” 秦皇后大笑:“你倒是会说……不过我也不瞒你,太孙这孩子好性情,比仙娘小时候好教养得多了。若仙娘那般活猴儿的,再给我来上一个,我非气吐了血不可。” “公主殿下哪里不好?”舒兰与“反驳”道,早知皇后不会真嫌弃她养大的女儿,“大燕开国近百年,除却她外,还有哪个公主能在朝堂上和男子平起平坐,又有哪位公主能领兵作战立下功业?娘娘有这样的公主尚且不知足,叫别人听了要气鼓了肚皮呀。” 皇后瞪她:“你敢是忘了,她小时候拿你当马骑的辰光了?” 舒兰与:…… “还扯着你的头发当缰绳……” ……尚婉仪你真是毫无尊严啊。 “殿下……可能从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就打算做将军了吧。”她的表情十分僵硬,笑容干涩。 秦皇后摇摇头:“你就是惯着她,唉,多亏陛下把她指给了杨英韶呢,若是个心气儿大的驸马,今后说不准要将人家给欺负坏了,夫妇之间也未必和睦。虽说天家公主娇贵,谁也不敢怠慢,但做事总不能太过分……跋扈惯了的公主们,自来没有一个有好姻缘。” “陛下不已经给殿下挑了一门好亲事么?既然是要嫁给永宁侯世子了,她这样的性情便是正好。世子是瞧着殿下长大的,这么的两个孩子还肯与彼此相与,今后必是一对璧人呀。”舒兰与道。 ——早就听出来皇后想干嘛了,想说“我女儿虽然又凶又悍,但她男朋友喜欢她呀”而已嘛。 当娘的不就是希望女婿老实听话甘心被女儿欺负么? 果然,秦皇后笑了:“你如今是她的婶娘了,今后也要像个长辈。陛下与我常年在宫中,不知这丫头平日做些什么,若是有为非作歹的事儿,你该管的,还是要说几句的。她听你的。” 舒兰与答应下来,补一句“可殿下能有什么错儿呢?殿下那么纯善可爱。” 秦皇后正待再说什么,外头的小宫女回报太孙来了,便顿了话语,笑道:“你也见见你侄孙儿!” -- 第223页 舒兰与一怔,恍然意识到,太孙可不是她的侄孙么?她竟然靠一桩婚姻成了宗室中的长辈了! 就连曾经的小主子峄城公主,从今往后也是她的侄女儿了,每次见面都可以受用公主行个礼呢! ……感觉还挺不错的。 她走神之间,太孙已然步入了内殿,他已然是个十岁的小少年了,脸上虽还孩气未脱,但相貌精致,神沉色定,倒显得比同龄孩子大那么三两岁了。 “皇祖母,叔祖母。”他乖巧行礼,“孙儿回来了。” “外头冷吧?”秦皇后叫宫人们给他脱了披在外头的海龙皮大氅,“来皇祖母身边坐。” 太孙笑道:“今日外头天晴,挺暖和的,连孙儿身边的内侍宫人们也都说,仰仗皇祖母的慈善,他们穿着羊皮衣,也不冷呢,更况孙儿穿的比他们还厚实些,不会冻着的。” 羊皮衣? 舒兰与一怔,问:“娘娘给宫人们赐了羊皮衣吗?怎么突然安排这许多羊皮?” “虎儿察部今年贡了羊皮来,总计约有个十来万张。羊皮这东西又不值钱,放在御库里白占了位置,不若拿出去做了皮袄子。”秦皇后笑道,“一人发了一件,不论做工精细不精细,好坏挡挡寒气。你王府里可需要?我叫人送一车新羊皮去。” 舒兰与连忙谢了恩,口中却问:“虎儿察部竟然有那么多羊群,能贡上这么多羊皮来?” 十几万张羊皮,那可是十几万头羊啊。 秦皇后道:“图曼部都没了,东柔然可不就是虎儿察部的地盘了么?” 舒兰与微微蹙眉:“这……” “今年虎儿察部的贡品,陛下也给绥和伯府赏了不少。”秦皇后悠悠一笑,“绥和伯父子第一次在大燕过新年,总该有些用惯了的东西。” 舒兰与:……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经常被你们一家人的缺德震惊。 你们把人家父子两个弄到大燕的首都里当猪养也就算了,给个“柔弱乖巧投降达人”的封号也就算了,还给人家心上捅刀子,往眼里浇石灰啊。 “看,这是你们旧部的特产哦,品质不错吧?现在是虎儿察部的了哦。” 明噶图这会儿还忙着跟漂亮的公主郎情妾意谈恋爱,或许不会察觉到大燕的心思叵测,但他爹…… 他爹一定很生气。 但又没办法。 靠谱的老大被杨英韶捅了,不靠谱的老二高高兴兴去跟仇人做连襟了。部众和牧场都归仇人二号了,报仇无路,升天无门。 想想就好想笑啊。 舒兰与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陛下和娘娘仁厚,绥和伯府一定很是感动吧。” 秦皇后嫣然:“自然是感动的,天底下除却大燕,又有谁会如此厚待曾经的仇敌呢?” “……到底是陛下深谋远虑,当初的仇敌未必永远是仇敌,也可以变作自己人……”舒兰与道。 “那可不是?”秦皇后瞧瞧太孙,道,“阿玉儿明白这个道理吗?” 太孙懵懵然摇了头:“这话,皇祖父也教过我,可我不明白。两个人若是结了仇,尚且永生永世都不想和对方做朋友,两国结了仇,又怎么能轻易放过呢?能够那么轻易就不仇恨了么?” 秦皇后摇头:“怎么会不仇恨呢?可是,若是一直报仇,就永远都会有人死于战争呢?” 太孙沉默了,他的生命里还不曾经历过什么人的死亡,可是他知道的,死了就是再也醒不过来了,从此活着的人,永远也没有办法见到那个人了。 他的娘亲就是死掉了的。 于是他摇了摇头:“那就……假装不恨了好了。” 秦皇后被他的“假装”二字逗笑了,道:“对啊,便是假装不恨了,阿玉儿说得对。” “可是我们不说恨他们,他们就不会说恨我们么?”他又问。 “他们若是聪明,也会假装不恨我们。” “若是不聪明呢?”太孙要追问到底。 “就会悄悄使手段害我们呀。”秦皇后摸摸他的脑袋,“所以我们不能等着他们使出手段来,我们要假装做朋友,然后用看着友善的手段,先让他们变得弱小无力……” “……啊,就像七叔和八叔一样吗?”太孙恍然大悟,虽然悟得不太对路,“他们老是说哪有叔父不疼侄子的,老是给我送些奇怪的东西……” “是啊,就像七叔和八叔对你一样,看着像是对你好,但其实是在害你呢。”秦皇后却坦率得很,“只是咱们阿玉儿是个聪明的孩子,能看出他们的坏心眼。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出身边的朋友其实并不是好人的。” “嗯,我知道的,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总说好话做好事的一定不是好人。”太孙重重地点了头,“好人该像姑姑一样……姑姑从来不会送那些东西给我,老是教我骑射,还不准我喊累,我知道的,姑姑才是为我好,皇祖父就喜欢我这样。” 舒兰与心下一惊,她没有说话,沉默地坐着,却总觉得什么不对。 皇帝的儿女们都不是省油的灯吧? 老七和老八要步他们死鬼六哥的后尘,把太孙往歪路上带,那迟早是要倒霉的,咎由自取不必多说。但峄城公主怎么能如此插手这孩子的教养啊? 逼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练骑射还不准喊累不准哭,这到底是想培养一个坚毅顽强的小明君,还是想PUA出一个失去自我的乖侄子? -- 第224页 倒不是怀疑公主想利用他满足自己的私欲,但舒兰与身为一个现代人,实在无法认可这种“爱他就苦他心智饿他体肤劳他筋骨”的思路。 如今太孙已经养成了“听姑姑的话委屈自己,就会得到皇祖父的赞许,会得到更多的好处”的思路了!那之后呢? 峄城公主自己是宁可受累受苦,也要叫人人仰望她羡慕她的。因此骑射也好读书也好,再苦再累,她的确不曾闹过,也不曾悔过。 那太孙呢?他若也是这样性子还好说,可若是被拗得勉强自己的天性去做工作狂,真的不会变成一个性情扭曲的变态,或是掩藏真实想法的伪君子吗。 伪君子暴露本性的时候,杀伤力可是挺大的,而一个被精心培养出的、文韬武略俱全,心性坚韧不拔的伪君子,就更可怕了! 更况这孩子今后会做皇帝,天下都该是他的…… 这样养他不好啊!这不安全! 第115章 舒兰与原本想着要去劝劝峄城公主的,教养小朋友,不能管训不管夸,可时间却实在是来不及了。 她和叶清瞻的婚事在腊月初六,峄城公主的婚事在腊月十八,相隔不过短短十余天。她可以拖到结婚前几天还在跟未婚夫逛街遛侄女,峄城公主却是不能的。 小小少女对自己的婚礼异常在意,虽然砍起婚礼预算来毫不手软,令准备在下一年给儿女办喜事的京城权贵们纷纷重新制定婚庆规模标准,可在有限的经费之中,她却要折腾出无限的精致来。 那就是要事必躬亲地一样样过目了。 慢说舒兰与不会在这时候用太孙的教养问题去打搅她,便是户部的正经工作,也都被王侍郎一肩挑下来了,说是等公主大婚之后再挑要紧的汇报便是。 舒兰与自然没有异议。 若是按照她的品阶,如今背负着户部尚书使命的王侍郎,是没有必要将这些事儿拿来与她商议的,可王侍郎是个什么人物?他绝不会因为舒兰与自己的品级低就小看了她的! 她可是毅亲王的王妃啊。 舒兰与知晓他在想什么,心里不大得意,只是也不好点破。若要她选,她倒是宁可王侍郎还当她是先前的尚婉仪——她和叶清瞻成亲,并不是为了这一重王妃的身份啊。 可这个时空……不,甚至就在她认为是“现实”的那个时空里,当一个女人和一个身份地位比她高很多的男人结了婚,别人眼中的她,也就成了某夫人或某太太了。 舒兰与甚至听到外头的人风传,皇帝之所以让她做这第一个女官,便是因为她与毅亲王两情相悦,可偏生是个奴婢出身,配不上当王妃。 于是乐意成人之美的圣君自然要帮弟弟想想办法啦,想出的办法便是叫她当上外朝当官——这地位可比寻常贵人家的千金还高了!配得上做王妃了! 舒兰与气得牙疼,要是换在先时,非要找峄城公主絮叨几句不可。可如今峄城公主忙,她这怒气只好说给叶清瞻听。 叶清瞻听着也觉哭笑不得:“无妨,无妨!阿婉你想,这些都是外头不知道你本事的人胡说八道的。户部的官员们知晓你查出了银行的弊案,领教过你本事,可还有人说你是靠我才得了官的没有?” 舒兰与:“没有。但有别的说法……” “什么?” “说大燕银行的规矩是你定的,当初就是为了留出个空子叫他们钻,我再来关门打狗,正巧立功。” “……”叶清瞻目瞪口呆,“都是六品往上的官儿了,怎么也跟小市民似的,说这种蠢话?我便是故意留下个套儿,也得他们自己将脑袋伸进去才勒得死他们啊!敢情那帮贪官污吏全是我害的?” “毅亲王深谋远虑专门害人,亲王妃则是靠殿下的筹谋白捡的官位。”舒兰与哼了一声,“总之咱们夫妇不是好东西。” 叶清瞻原本还有些哭笑不得,听她这么一说,反倒乐了:“拿出点儿颜色给他们看看啊,再搞掉他们一批人,看还有谁敢说你靠男人才做了官的。” 舒兰与原要点头,可心里一动,却是摇头了:“不成不成,再弄走一批人,就没有人干活了。这年头六部的官员好凑,想找干活儿的却是千难万难。户部里多一半的官员连算盘都不会打,这你可信?上回银海司那事儿逐出了一多半吏员,可银海司本就是个天天算数儿的地方,空出来的缺,现下还没填满呢!” 叶清瞻听闻“算盘”二字,连忙摇头:“这东西我也不会,你竟会么?” 舒兰与沉痛地点了点头:“学了。” “好学么?” “我好想念计算器。” 叶清瞻:“……能学会算盘已经挺不错的,要不,我找鹿鸣试试,看他能不能弄出个计算器来?” 舒兰与连忙摆手,鹿鸣毕竟不是哆啦机器猫,他那个金手指,不逼急了摸不出东西来。 但要弄出计算器,怎么逼他?让他算一加二减三直到九十九,十分钟内算不出来就砍了他? 还是算了吧。到时候说不定人家手一伸摸出本数学书来。 “不必不必,真有了计算器,还得解释阿拉伯数字。你不怕掉马,我还怕成了妖怪呢。”舒兰与道,“你还是叫他搞点儿更实用的东西吧。” “更实用的东西?” “土豆不就很不错么?要不,再看看能不能找到玉米?”舒兰与问。 -- 第225页 叶清瞻摇头:“试过了,只找到原始玉米,谷穗只有这么点儿大,没什么用场。如今虽然也选了精通农技之人研究教授种植粮果瓜菜之技,但良种选育……现在没有实验室,也没有科研人员,靠一代一代选种子,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种得出咱们那会儿的玉米来。不过那玉米杆子用来做饲料倒是不错,我有意图在四州多养些牛。无论是耕种,还是挤奶,都是好的。” 舒兰与看着他,看着他,忍不住就笑了。 讲道理,若是这个时空中也是叶清瞻当了皇帝,或许结局也会不错的。 叶清瞻这金手指可是点满了运势,任是做什么事业都没有不成的,如今他的光辉只能笼罩四州,但若是做了皇帝,可不是能造福天下了么? 只不过如今秦皇后和公主显然是站小太孙那一派了,叶清瞻自己呢,也是个无欲无求的样子。 ——当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怎么想要的时候,他还能想要什么? 刚刚成亲的时候,舒兰与便和叶清瞻提起过这件事。她原想说自己这身体的岁数不小了,若是要生育,在这种医疗条件下恐怕不大安全——凭她对叶清瞻的了解,他不会为了一个现在还没影子的孩子让她冒生命危险的。 但她还没申说,叶清瞻便道:“我瞧没什么必要,咱们要孩子做什么?若是还能回去,咱们的儿女却还困在这儿,不大好吧……这还是个商用空间,万一穿越游客把他们当反派NPC欺负呢?” 舒兰与:说得好有道理,角度好生清奇。 虽然不知道叶清瞻哪里来的底气,竟然坚信他们会被接回现实中去,但若是保有这样的希望,过得还是会快乐一些。 俗话不也说了么,梦想还是得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她只是个普通职员,她出事儿了,赔个十来万也就可以抹平了。可叶清瞻……不,叶汝钦是投资人啊。 叶家是能养得起研究所那种级别的有钱啊。 “叶总,若是您能回去,拉臣妾一把。”舒兰与珍而重之。 “……我们当然是一起回去啊。”叶清瞻望着她,眼里含笑,“嗳,真想要孩子,咱们等回去了再结一回婚?你想去哪儿度蜜月?我有个岛还不错……” 从那次对话之后,舒兰与就真的确定了,这人纯粹是将在这个时空的一切当成了一次挺有趣的穿越游——不仅全了他的大侠梦,还开了带着整个世界生产力飞升的神奇剧情,甚至喜提女朋友一个…… 这不是挺高兴的事儿么? 所以他玩起建设大燕的套路来也精神抖擞,成婚也只让他在京城停留了十几天,参加完峄城公主的婚礼后,就奉了皇帝旨意回泽州去了。 ……恋爱回去了也可以慢慢谈,游戏下线了就没得玩了? 舒兰与有点好气,又有点儿好笑。转头想想自己的事业线…… 也对,不乘着在这个时空的时候搞事,难道还要等回去了图谋推翻公司经理的打卡统治吗? 倒也不是不可以,有个大股东男朋友,很可以横着走,但那格局到底是小了,怎么比得上在虚拟时空中影响一个国家来得爽快? 舒兰与一拍桌子,决定好好干。先从大燕银行整饬起来! 她先要了解一下大燕银行的运转状况——皇家的银行不能只讲究赚了多少利息啊,还得考虑一下社会综合效益。到底帮多少百姓解决了一家人的衣食住行问题?有没有创造出良好的投资生产环境?是不是增强了百姓对朝廷的信任和对皇帝的喜爱?他们最喜欢的又是哪些措施? 还有那几条又宽又平的好大道!她知道从京城往诸州榷场的通道都已经修好了,可这些道路到底创造了多少商业机会,又给国库贡献了多少税赋,能不能覆盖道路养护费用,盈利多少,不是也应该有个数么? 等把这些都查清楚了,公主的蜜月差不多该结束了,把她揪出来上班,正好商量一下新年新工作。 舒兰与计划得挺好,但到底是人算比不上天算。什么样的好计划,也抵不过突发事件。 所谓的突发事件,是指南梁突然发疯,突然出兵北伐。叶清瞻人还没回到泽州,就在路上碰到了北上报讯的信使,第一个说南梁北伐了,第二个说南梁打涵州了,第三个说涵州只剩下涵州城在重兵围困下苦苦支撑了。 他们碰上这三个人的时间,前后只差了一天半。 叶清瞻是当真怒了,将一应辎重物品通通丢下,带着几名卫士快马疾行赶回泽州,而京城得到消息的时候,皇帝拧着脸拍了桌子。 南梁和柔然不一样,南梁和大燕都把对方的国土和人民打上了“迟早是我们的”TAG,这么多年来,有时候大打出手,有时候只是杀人放火,但从来没有真正友好过。 自打叶清瞻主持改革后,四州的南梁商人多了起来,里面难说会有些间谍,正如叶清瞻派去南梁的商人里也少不了眼线一般。 但谁能想到,他们居然是连年都不过了,乘着叶清瞻回京城结婚,腊月底动兵北伐呢? “伪朝鼠辈!”皇帝的话说得硬气极了,“不过是听闻阿瞻的喜事,以为他要在京城长住,是而如此放肆!如今阿瞻已然赶回泽州,必要光复涵州失地——他们不做人事,咱们又何须客气?起诏告诉毅亲王,立功将士自有厚厚封赏,家眷抚恤一律从优,给朕把那群鼠辈往死里打!” -- 第226页 可没有上朝权的舒兰与听到这话却不免心下一沉。 京城这边要封赏将士抚恤遗孤自然是可以的,是好事,但解决不了现下泽州涵州战线上最大的问题:没粮。 百姓们手中或许有存粮,但征发需要时间,搞不好还要激起民变,大不利于叶清瞻打造的亲民形象。 而往日驻军吃用的军粮,可大半都存在涵州城的粮仓里。叶清瞻人还没回去,涵州城已经被南梁围攻了,他们能撑多久? 万一涵州失陷,又或者长久救不出来…… 现下她这位夫君可不是原作里的毅亲王,他不会打仗啊。 第116章 叶清瞻赶回泽州的速度的确是出人意料的。从遇到报信士卒起到他坐镇泽州开始调兵支援涵州,只过去不到十天罢了。 可这十天对涵州军民来说却是极难过的十天。 南梁军队来得太快,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眨眼间便夺走了涵州城外四个县城,再杀回头去,攻破了燕国河防,若不是几名宿将心知河防要紧,增援得时,只怕此刻南梁军队已经浩浩荡荡开过大河了。 可饶是如此,四州面临的防守压力也大得很。 涵州城里只有一千驻军,算上曾按军队标准训练过的衙役乡勇,勉强也只能凑个两千五百人出来。南梁人却来了少说三万,将小小的一个涵州城围得铁桶也似。 且这还不是全部南梁军队呢,几乎同一日,泽州、景州与襄州边防同时燃起了烽火,彼此传了消息才知道南梁人竟在处处调动,仿佛随时可能从任何地方过河似的。 随便一个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这大军出征,绝不能扯作一条长蛇,在二三百里的前线同时进击,那根本无法击溃敌军,反而会被各个击破。 这自然是疑兵之计,但偏偏不能怠慢。万一将敌方真实主攻目标上的士卒调走,事情可就更糟糕了。 四州之地固然富庶,然而沿着大河拉成一条线,正是处处堪当前线,哪里都轻易放手不得。叶清瞻没有权限调动外州驻军,想在有限的军力中调出一支部队击溃南梁围城的部伍,谈何容易? 京城中的人,尚且感受不到前线的危急悲壮,倒是很有心思就这场战争高谈阔论。说的人多了,连王府里的下人也少不得要悄悄打听。 毅亲王府,是整个京城里与战事牵连最紧密的一群人啊! 若是叶清瞻打赢了,将南梁人赶回大河对面,毅亲王府便可保住多年来的声名,接着扮演京城百姓们眼中的大英雄。 可若是叶清瞻打输了,甚至把哪块地方丢给了南梁,殿下多半就要被陛下重罚了。若单是亲王变成郡王也便罢了,只怕从此跌落下去,不消几代就要成了闲散宗室。 谁能不慌?连舒兰与都急了,也顾不得峄城公主正是新婚旖旎的时候了,也顾不得避嫌了,派人送了拜帖便亲至公主府,求见殿下。 她不懂军事,但她知道,峄城公主这里有地图,有懂行军打仗的杨英韶。 即便无论杨英韶说什么,都影响不到前线的战事,但她若能得个安心,也是好的呀。 她真的只想听杨英韶分析出“大燕必胜”这样的结论而已。 可公主府里却只有峄城公主一个人在家,杨英韶被召入宫中答对去了。 这是她大婚后舒兰与第一次见到她,不过是十几天功夫,公主瞧着便再不是先前那个小姑娘了。她的脸腮似是更红润了些,而行走动作之间又多了些风韵。 若是放在平时,舒兰与定是要打趣两句的,可今日愁绪压在眉头上,她连笑都笑不出来,一声“殿下”,别的话还没出口,胸膛里的那颗心先慌张了。 峄城公主见她这副情态,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 “阿婉……婶娘。”她不好意思地自笑了笑,“我仍旧总是喊错……算了,不说这个了,你来,可是为了问叔父的事儿?” 舒兰与点头:“我不懂行军打仗,识得懂军事的人,也只有殿下和驸马了。” “驸马今日却是不在府中,父皇召京中武将问对,他也被唤去了。”峄城公主道。 “……是为南边的事儿?” “不然还能是为什么呢?” “……陛下会派援军么?”舒兰与急问。 “这我却是不知了,可是,大燕的军队里,能征惯战的,除却叔父掌管的南境军,便只有永宁侯掌管的北境军了。”公主道,“这两支,南境军自顾不暇,北境军不敢擅离职守,所以我想,父皇便是派人增援,也只能抽调州府驻军。” 舒兰与问:“州府驻军……能打仗么?” 公主摇头:“不怎么能。虽说按朝廷的规典,他们也要训练的,那训练的课功,比及真刀真枪的上战阵也差不离,可……一来内地各州府承平日久,军士们是否按规操练,谁也不好说,二来,便是他们真有那武技,上了战场,能不能使出来也是两说。” “这……”舒兰与原想在她的话里找个漏洞,可急切间哪里能找得出来?峄城公主在萌生出对赚钱的兴趣之前,那可是一心想做女将军的,行军打仗的事儿不敢说精通,可是大燕各地军队的情形,却瞒不过皇帝的女儿。 “父皇便是调他们去增援,也多半是壮声势,真正的硬仗,怕是打不来。”公主略一思忖,放下手中的茶盏,“你跟我来书房,先前叔父送来的地图就在那里,咱们看着地图说。或许,能想到别的。” -- 第227页 舒兰与自然跟着她去。 公主府的书房里挂着数张巨大的舆图。柔然的那一张,是永宁侯府送来的,大燕的那一张,是皇帝叫尚方制的,南梁的那一张,便是叶清瞻遣人送的了。 公主提起一支长竹枝,“啪”地一下点在海岸边:“这里就是涵州了,从涵州城往西北一百四十里,是泽州治所。这一条……是我们与伪朝对峙的防线,几乎是沿河而建,河对岸是伪朝的防线。先前咱们两家攻伐,大战往往是用坚船大舰,便在大河上水战,若是小战,则寻摸小路,偷偷渡河,袭扰敌方。” 她的竹枝挪动:“这两条防线从建起到如今都有四五十年了,除非动用十数万大军,否则他们打不过来,我们也打不过去……” “可我听说,这一回,南梁人突如其来地就到了涵州城下……” “所以他们不是从防线的那边过来的呀。”公主道,“我猜,他们是从海上来的。” 舒兰与心口一紧:“海上?” “若是过河作战,多半过襄州和泽州,这里,和这里,河面变宽,水流缓慢,过船容易。要么便是此处,哦,这里叫鬼门渡……说是十艘船来往里要沉八艘,剩下那两艘却是转眼便到了对岸,可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这一回,伪朝首先攻击的是涵州。只有涵州靠海,而叔父从伪朝购买的酿酒用的粮食,也全都是从涵州上岸的。我想,伪朝粮商里,或许就藏着他们北侵的向导。” 言至此处,峄城公主收了竹鞭,叹息一声:“若我说,叔父从伪朝买粮酿酒,贩与柔然人,固然是极好的行当。可是,不该叫伪朝粮贩子入涵州啊。商人重利不假,可天下难道就没有一心忠诚的商人么?若不是教他们窥见涵州虚实,怎会有今日的兵祸……” 舒兰与没法反驳这话,只是,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想给叶清瞻找个理由。 从现代穿越过来的人,对战争的防范上,到底还是疏忽了。 他们只看到涵州海运便利——叶清瞻还说,想开一条从涵州直接绕过青州、登州直达北地柔然草原的航路呢——可现下才知晓,海运便利的地方,敌人从海上打过来也便利。 “殿下……说得有道理。”她低声说。 “南梁来的粮食从涵州上岸,涵州有酒坊,又有粮仓,那么可想而知,这些粮食会存在涵州。先前伪朝从不曾和涵州过不去,毕竟那地方卑湿溽热,没什么好的,可现在……”公主本还想论证,南梁攻打涵州是因为知晓涵州有粮食,可话说到这个时候,她突然就顿住了。 谁越山渡海地出来打仗是为了抢粮的? 她读了那么多史书兵书,见过抢人的,抢钱的,抢地的,抢矿的,但为了抢粮发动战争,这种事情只有快饿死的流民会干。 “……涵州有什么?”她问舒兰与。 “……有粮啊。”舒兰与说。 “除了粮食呢?” “……有造船的工坊,酿酒的作坊,还有些织坊,再没别的了。” “造船的工坊不在泽州城里吧?” “不在。”舒兰与有些好奇,公主问这些干什么? “所以涵州城里,除了百姓,能带走的只有粮……”峄城公主道,“除非要发动大战,又或是遭了瘟疫,否则伪朝不会缺少百姓。他们围攻涵州城,所为的恐怕……真的是粮食啊。” “……殿下的意思是,南梁可能没粮了?”舒兰与一惊,“可咱们没听说南梁缺粮食的事情啊。” “是啊,叔父还在从那边买粮食呢,若真是没粮,他们怎么会卖粮食给咱们呢?” “粮商有粮,未必能说明国库里有粮。可粮商的粮食,是不会送给军队的。”舒兰与揣测道,“说不准正是因为粮商收了太多,所以军队缺粮……” 峄城公主眨了眨眼:“这可就又回到叔父从前说的那话上了——伪朝也太偏重商贾了,什么都由着民间商人去做,若真如你所说,是因为民间商人哄抬粮价,军士们才没有粮食,因此北犯,那……倒也算是前车之鉴。” “可咱们大燕的粮食,始终都是官营的啊。”舒兰与问。 “不止是粮食……但凡是军需物资,朝廷都得能供得上才成。”说罢这话,公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奇怪,伪朝难道不征粮么?朝廷征来的粮,难道不够养兵?” 舒兰与只好摊手:“这谁晓得呢?不过,殿下真能断定,伪朝缺粮?” “我这里没捏着南边的探子,不好说,不过,同父皇说说,或许他能知晓些许……”峄城公主想想,道,“若是南边缺粮,事情反倒好办了。大军一动,无论如何都得有粮食吃,真要是没粮,他们围不了太久就该退了。” “他们会抢咱们百姓的粮食。” 峄城公主默然,叔父早些年安排人在每个集镇修屯堡储粮,小股的梁兵根本没法子抢走燕国百姓的粮食了,可是……如今整个涵州都被梁军拿下来了。 涵州那些粮仓粮堡,可不也归了他们? 有了粮食,他们自然可以长久地跟燕人相持下去,可涵州一座孤城,若是没有大军来援,能撑多久?叶清瞻手下的兵力,除却巡防防线之外,能调出来多少,够不够打退围兵? 太多的问题,在得到足够的消息之前无法获得解答。 而就在此刻,外头靴子踢踏跺去碎雪的声音响起,侍女挑了帘子,低声回禀:“殿下,驸马回来了。” -- 第228页 “快让他进来!”峄城公主忙道。 她话音未落,杨英韶已经进了门,一边将身上的狐裘脱了交给侍女,一边望向她们二人,笑道:“殿下,婶娘,我回来了。今年实在是有点儿冷,不过,我也听百姓们说,冬天雪大,明年必是丰收的好年成。” 第117章 舒兰与仔细观察了杨英韶的神情,心下一松。 他看着心情不错的样子。 若是南边的战事吃紧,他应该不会如此轻松。 峄城公主亲自端了茶递给他,顺手笼了他的手,在掌心里暖了一暖才松开:“说说看,如今南边的情势怎么样?” “我军大破梁军,涵州之围已解。”杨英韶道。 书房里登时陷入沉默,舒兰与惊怔地望着峄城公主,公主亦是惊愕不已,二人四目相对,方才同时醒悟不是自己听错了。 “当真?”舒兰与再也忍不住,脱口问出。 “自然不假,想来不多时,捷报便会通传整个京城的。”杨英韶笑道。 “怎么就打赢了呢?”舒兰与急切不已,“不,我不是说应当打不赢,实在是这胜利也太过突然。先时我和殿下还说,这伪朝军队来势汹汹,只怕不是易于的,殿下那边的守军还要在整条防线上提防他们的异动,想抽调人手增援涵州也难,可怎么突然就大胜了呢?” “这……这情形说来有些神异,”他道,“原先围困涵州的军士日日猛攻不歇,涵州城眼见支撑不住。忽有一日,他们的攻势缓和了许多,便是攻上城头的敌军,也是一副虚弱的模样。恰好亲王殿下率亲军赶到,里应外合,大胜敌军。” “虚弱……”舒兰与想了想,不确定地问,“他们水土不服了么?” 杨英韶摇头:“涵州那地方离伪朝境不远,纵使有人水土不服,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我听着传回的消息,倒觉得他们的症候像是中毒了。” 峄城公主登时来了兴致:“中毒?这说不准还真是叔父的手笔呢。杨郎莫非忘了,他在永宁侯府撒驱虫药,结果招来蜘蛛咬了他自己的事儿么?既然他有给他配置驱虫药的高人,那说不准也能配些毒药,又或是蒙汗药之类物事呢。” 她这么一说,舒兰与同杨英韶倒不由不点头了。虽然驱虫药招蜘蛛这旧事着实太愚蠢了,但叶清瞻既然能搞到药,又有高来高去的轻身功夫,那这一回靠给敌方下毒麻翻对方全军,也是情理之中。 甚至还算得上是雪耻了呢。 “那之后呢?父皇可说,之后要怎么办?”峄城公主问,“我们不还手么?既然他们启衅叩边,干脆灭了他们算了!” 她说罢这话,竟是盯着杨英韶的眸子瞧,声音竟因激动而显得有些尖薄了。 舒兰与微怔,旋即明白了公主的思量。 南梁北伐,是她最大的噩梦,若是能直接将南梁按死,她自然是再乐意不过的。 但她到底还是年少了些,纵使能够以女儿身和不满二十的年华,便执掌户部这样的重要部门,可是否要发动一场战争这样的大事,她说了不算。 她只能从杨英韶那里试一试父亲的口风。 ——虽然她的神色已然说明了一切:只要有成算获胜,她就很希望爆发一场战争,将那个可能灭亡大燕的南梁彻底葬送掉。 杨英韶对公主的熟悉殊不亚于舒兰与,他也察觉到了她异常的渴盼,心思一动,先前脸上的轻松欢喜竟也褪去了几分,他小心问道:“殿下何出此言?灭国之战,不是说着玩的。” “我没说着玩啊,只是伪朝与大燕,迟早是只能留下一家的,灭国之战或早或晚,不都得打么?” “……伪朝……竟有这般心气?”杨英韶问,颇有几分狐疑。 舒兰与晓得他是在试探公主到底知道些什么,可峄城公主只当他怀疑自己的判断,嗔道:“伪朝之君也自称皇帝呢。但凡是个做皇帝的,谁不想要更大的国土,更多的百姓?他们瞧着无害,那是因为我叔父在大河边上镇守他们打不过来。若是有一天打不过他们了,难道他们还会和我们划江而治么?” 杨英韶心头猛地一颤,偏偏不敢在神色上泄露半分心虚,只好道:“那自然不会,可咱们的南境军也是精锐,怎么会打不过他们?” “若是南境军北上了呢?” 舒兰与眼见着杨英韶的面具快戴不住了。 “南境军北上做什么?”她带着一脸一无所知的群众表情问,“难道如今要对北边用兵,又或者有什么需要征发军士们才能做得的事情吗?” 公主奇道:“叔父不曾同你说过么?咱们原本打算征讨柔然……” 舒兰与还没有说什么,倒是杨英韶蹙眉道:“殿下,这事儿从不曾定下来过,还是不要说的好。” “哦?”峄城公主看看舒兰与,“嗯,没定下来,你就当我没说过。” 舒兰与:…… 叶清瞻前阵子回京不就是来送钱的吗?要是北伐的事情没有定下来,他巴巴地跑什么跑? 峄城公主这保守机密的态度也太敷衍了! 见舒兰与满脸“你在逗我”,公主连忙将话题引回去,“反正现在南境军是不会北上了,不若还是说说那边的事儿吧?伪朝今日能兴兵北上,明日未必不能。外头人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又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咱们若是不能教他们吃个大苦头,甚至教他们亡国,难说过个几天他们又来了呢!难道还要让他们欺负百姓们吗?” -- 第229页 她越说越是兴奋:“伪朝和柔然不一样!柔然到底是异族人,击败了他们,咱们的人也没法子一直在那边生活下去,纵使放军民去开垦,可过几代甚至十几代人,他们难道不会像百年前入中原的胡人一般,逐渐泯入当地百姓?可伪朝人是同咱们一样的夏人呐。若是能击溃伪帝,百姓们依样耕织,生计半分无损,难道不能长治久安么?” “再说,伪朝可比柔然草原富庶多了。若说柔然草原上有通向西边的路,难道伪朝的南边便都是海,海的那边也没有人吗?我们也可以造大海船啊,说不准海上还有产金玉珍珠、香料异兽的大岛呢!” 峄城公主说得很兴奋,但杨英韶脸上并没有被带起来的情绪,他一直以一种几近苦笑的表情看着越发激动的她。 公主感到有些没趣,扭头问舒兰与:“阿婉,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她一激动便要忘记叫舒兰与“婶娘”,舒兰与倒也不介意。可是,她实在是难以点这个头。 南征啊,那可不是像玩手机游戏一样,点一个挂机,便有电子士兵们一拥而上打死对方的电子士兵,游戏胜利结束。 南征要耗费的不止是NPC的生命,还有叶清瞻的时间。 若皇帝真想南下统一全国,叶清瞻身为南境军的首领,难道能不参加战争?要知道,他可是就在前线上,一转身就能进入南梁。 不当主力也得当先锋。 就算叶清瞻这个人运气极好,可这时空设定里,也没有“穿越者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说法啊。 舒兰与不想当寡妇,尤其是在这里的死亡会影响到是否能够返回现实的结局时,她就更不想被叶清瞻丢下。 她叹了一口气:“殿下说的对。” 可她脸上毫无欢喜之色。 峄城公主突然明白她丧眉落眼的原因了,“嗳”地一声:“是担心叔父么?哎呀,倒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层。可是叔父武艺超群呀,他不会有问题的。” 舒兰与实在没忍住:“殿下呀,毅亲王他是有几手江湖功夫,平日里足以防身,可是,若是两国爆发战争,对面源源不断地送杀手刺客过来,我也会担心的呀。” 峄城公主:“咦?” 杨英韶:“嗯?还能这样?” 舒兰与:“……不能吗?我单知道不能谋害对方的君王,但没有人说不能行刺对方的大将吧?” 公主点点头:“这倒是个好办法,只可惜要杀了对方领兵大将,非得派死士混入对方营地不可,还得是武艺高强之人,否则岂能在万军之中夺对方性命?若是能天降火球砸死敌军将帅就太好了。” 舒兰与挺想告诉她的,当然有天降火球砸死对方领军大将的办法,那东西叫导弹。指向什么地方一定炸到,半路还能临停转弯的。 当然,从道理上说,如果这边的投石机砸得够准,也能追着对面统帅砸一路,给他一个土造的“斩首行动”。 但这着实是太异想天开了。 “其实,既然能派人混进对方军营,与其斩首大将,不如在饮食上下毒,又或是将染瘟疫而死之人的尸首送进去。”杨英韶却想得更深一层,“这般法子有伤天和,然而素来也不曾见人少用的。军营中本就容易流行疫病,但这病究竟是自己起的,还是敌方使坏,那便很难说了。” 说到此处,舒兰与突然问:“那么围困涵州的敌军突然弱了,会是因为疫病么?若是如此,咱们的人与他们接触,倒要十分……” “不是疫病,听闻亲王殿下在他们扎营之处命人清查营地,未曾发现病亡之人的尸首。再者军中这些年饮食讲究,皆用热水热饭,衣裳也有人收去清洗,更莫论溷厕之流的取址讲究……咱们的部伍里,发生疫病倒是不大可能。”杨英韶道。 舒兰与微微松了一口气,道:“这便好,若是真有疫病,咱们说不得也得小心呢。那患病的事儿,可不管人是哪边的。” 杨英韶点头道:“谁说不是?若是要我说,做将军的人,宁可一刀一枪与敌人见个真章,也不想遇到瘟疫……便是敌军死得更惨些,自己这一边也少不得有人患病死亡。更况军队打完了仗是要回家的,若那时候队伍里头还有人患病,说不准便要祸延百姓了。” 第118章 舒兰与原只是想打听南边的战事,知晓敌军遭逢重创,已然有意退却后,心中便安生了不少。至于大燕要不要南征…… 南征得了么? 莫要看峄城公主激动的模样,她不久之前还在担忧燕军连迅速解围都做不到呢。涵州的敌军突然虚弱退却,那算得上是上天给了个礼包,难道还能指望老天爷一路上都给你丢礼包么? 皮夹子可不是天天都能捡到的。 饶是南征比北伐的意义重大的多,可难度也大得多。照舒兰与对叶清瞻的了解,他多半只是将梁国军队赶回大河南边,多不过再派人过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一番,也便罢了。 真要打一场足以灭国的大战,南边儿的人啊马啊钱啊粮啊,可都挺成问题的。 然而,接下来这几个月,南边传来的战报却越来越惊人了。 叶清瞻的南境军不仅将梁军追杀回去,还一路跟在人家后头南下,战事进展之快简直令人吃惊。 四个月后,燕军围困南梁都城,和梁国援军厮杀了一个多月后,款款退兵回到河北,这一轮军事行动才告结束。 -- 第230页 叶清瞻也终于要返回朝廷了。 按说他这一回立下大功,朝廷自有封赏,该是高兴的事儿,然而舒兰与在王府里见到他,却觉得他竟显得有些憔悴,眉宇之间亦是抑抑不悦,似是心里藏着事儿的样子。 朝廷的来使在,她不敢多说,到了夜里就寝时,方将他胳膊挽住,在他耳边低喃:“为什么你立了功反倒不欢喜?是怕功高震主,叫那位猜疑?” 皇帝的暗卫便是再怎么厉害,到底听不到夫妻两个枕头上的话。叶清瞻看她一眼,翻过身来,将她笼着,也那么低声道:“倒不是怕那个……鹿鸣出事儿了。” 舒兰与一怔,眉心忍不住往一处锁,惊问道:“他怎么了?是在作战的时候受了伤,还是……” “他原本在涵州……”他沉默数息,道,“那时候,他和苏姑娘都在涵州。敌军势大,支援未到,他便一个人偷偷溜出城外……” “???”舒兰与满脸写着问号,“涵州便是瞧着守不住了,也总归是有一道城墙护着。可他一个人偷偷溜出去,外头可全是敌军呐。更况,苏姑娘既然还在里头,他怎会丢下她?” “他出城去,是为骗已经断粮的梁军将地里种植的土豆挖出来吃掉,然后……” 舒兰与福至心灵:“土豆已经发芽了?” 叶清瞻点了点头:“或许是因为吃了发芽的土豆,让他们中了毒,我们的援军赶到即获大胜,可是……我们再也没有找到他。” 舒兰与惊道:“你们,连俘虏都不曾捉到么?就没有一个人知晓他的下落?” “并没有捉到知晓他下落的俘虏。”叶清瞻切齿,低声道,“先时涵州守将当他是怯懦才偷偷逃走的,彼时城中甚至要将苏姑娘捉拿看守起来。可俘虏们说,他们的主将是听了燕国人的话,才掘出土豆的块茎来吃的,算上那时间,大约正是鹿鸣出城的日子。” 舒兰与摇摇头,紧着眉心:“他是为了让涵州城能多支撑一段时日,偷偷潜出城外,骗了南梁人吃长芽土豆吗?但我想不通,南梁三万大军,难道通通吃了有毒的土豆不成?涵州有那么多个粮仓,除却城内最大的几个粮仓保住了,剩下的粮仓不都被他们抢了么?那粮食呢?总不能都吃光了吧?” “据说他们是将夺来的粮食都运回南梁国内了,我们这一回南下,也见得南梁百姓着实艰难,家家户户都没有余粮。”叶清瞻道。 “所以,难道南梁人北上是来为民抢粮吗?” “或许是这样,我们听闻南梁百姓说,今年的稻谷不知生了什么毛病,大片大片地锈死,结不出稻穗来。虽也拜了神佛,可半点儿效用也没有,虽不说颗粒无收,总归是欠收严重。寻常百姓家里,又怎会有支撑两年的余粮呢?大家都饿着肚子,可不是得想办法么。”叶清瞻叹了一口气,“百姓没有口粮,驻军又哪里来的嚼裹?” “……那他们倒是好声好气求我们卖给他们粮食啊,凭什么二话不说过江就抢?难道我们的百姓不用填饱肚皮吗?那是我们辛苦种出的粮食!” “呵,”叶清瞻一笑,“这一回南下,他们的粮商倒是又给我们卖了不少粮食,好换柔然人送来的毛皮骏马……皇室亦送上了三百万石精白米,换我们退兵。左右百姓冻饿而死,又与达官贵人有什么干系?” 舒兰与惊道:“这三百万石精米,若是发与受灾百姓吃,说不准他们的边军也不必来惹事了。这南梁皇室自己竟也拎不清楚,饿着肚子的人,跟日日能吃饱的将士如何能比?竟敢轻易启衅,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们兵临城下时,梁帝斩杀了带兵北犯的将军,将事情尽数推在他们身上,并不承认北犯是朝廷的决定。既然如此,就当这昏招是守境的将军看不下属下挨饿所以发疯罢了吧。”叶清瞻叹息道,“他若真是因为士兵百姓没有吃的才越海前来,我倒也不怎么恨他了。” “……即使他可能害死了你弟弟?” 叶清瞻的眉心一颤:“你……嗳,不要这样说,虽然我没找到他,但我总觉得,他不是那般轻易会死的人。既然敢出城欺骗敌人,他总该有个后手,不会是就这样轻易地去送命吧?那苏姑娘可还活着,他难道不想一起活下去?” 舒兰与歪着脑袋,思忖片刻,小心翼翼道:“你可想过,他……或许为了让苏姑娘能活下去,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去做这件事呢?并不是我要诅咒他,实在是……除非他对梁军建议挖土豆后便溜之大吉,否则,梁人发现自己上当,哪里能轻易饶得过他?” 叶清瞻垂眸,久久不言后摸了摸她的发丝:“天晚了,歇息吧。这些话,我们明儿再说。我赶了几天路,也很困乏了。” “……对不住。我……或许不该说这个。” “无妨的。”他回答。 帐中登时静寂下来,舒兰与闭了一会儿眼睛,实在睡不着,又睁开眼,瞧着悬在帐顶上的香球里一缕缕往外吐着烟气。 鹿鸣…… 鹿鸣和苏流光在涵州这事儿并不奇怪,他们两个在叶清瞻手下是一对配合默契的搭档,你创新我推广,无论是几款新式织机,还是用来杀污水中孑孓蛆虫的草药汤,又或是用齿轮组带动的简易机械……这些东西之所以能在四州推广开来,是靠他们二人一处处一地地跑下来的。 -- 第231页 教百姓们制作,教百姓们使用,教会了就换个地方。纵使有学得快的本地人可以承担一部分工作量,但大多数时候,这两个人都还要去实地勘察一番的。 在叶清瞻上一回返京之前,她时常与他通信,读到鹿鸣和苏流光二人的行止,也是甚为感佩。 在这个年代,能做这样的事情也不容易啊。哪怕叶清瞻用三合土铺了四州州府主城之间的道路,那没有减震功能的马车坐着也不会舒服。 这两个还是少年少女的身子骨,实在是吃了不少苦。 自从舒兰与穿越过来,成了峄城公主一路的人,对主角的态度便有些矛盾了。后来更是觉得他们二人大约已经与她无关,只要还活着就成。 是啊,她的世界里有皇帝皇后,有公主驸马,有毅亲王和户部的上司同僚。他们都比鹿鸣和苏流光风光,仿佛当真可以代替那一对儿做上男主女主了。 可是,当涵州城危如累卵的时候,鹿鸣独自一人出城,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诱骗敌军,那样的勇气,却叫舒兰与觉得,他这原时空男主的身份,到底当之无愧。 不,他甚至比先前还要靠谱,更加出色! 原先他只是能为喜欢的女孩儿报仇,便鼓起勇气骗驸马去杀了公主,虽然也是冒着生命危险,但平心而论……到底是缺德。若不是峄城公主死得早,杨英韶的命运或许也会不一样,而那场战争的结局,又会如何呢? 太多的可能指向不同的方向,在初始的设定里,却只有一个同归于尽般潦草的结局。 可现下,他偷偷出城去骗人,动机或许还是想保护心爱的女孩免遭兵戈之灾,可被他保护的,又何止是苏流光一个人呢? 是整座涵州城里的百姓——或许还不止,若涵州城沦陷,粮草落到梁军手中,其他地方的百姓难道不会被得到补给的梁军袭扰么? 还有啊,若不是那些梁军士兵中毒,为涵州解围的增援将士又要付出多少牺牲呢? 舒兰与没有办法对他的英勇无动于衷。 想想鹿鸣是个多么腼腆温柔的少年,她便更是难安,眼底下热热潮潮的。 他今年多大了?好像也只过了二十不久啊。 舒兰与扯了扯被角蘸掉眼中潮热,可大约是这动作太大,叶清瞻也睁开了眼瞧她:“阿婉,你……” 她索性把脸埋进叶清瞻怀里,不曾说明自己的失态,但他大约是明白的——她听到了一声极轻的长长叹息。 “苏姑娘……她还好吗?她知道吗?”舒兰与小声问。 “她……”叶清瞻略略沉默,极审慎地回答,“她知道此事后病了,不大好。” 第119章 舒兰与心里是有些难受的。 她不相信主角会死,按照业内的说法,当一个空间的主要角色死掉,而结局确实无法达成的时候,这个时空就会被强制回收,而所有的穿越者都不得不返回现实。为了避免这种容易被顾客起诉索赔的事情发生,各大公司一般都会打开主角保护锁的。 也就是说, 可那是常理,现在他们身处的所在,却是连舒兰与都抓不到脉的失控存在。主角保护机制还会有效吗? “苏姑娘她又是什么毛病?”她问。 叶清瞻摇头:“初时涵州守将说要捉了她看管起来,或许是吓着了,又许是受了潮凉,我们破了城外的围,救她出来后便发热。也请了郎中来看,也吃了药,用了针,可没什么用处。只是烧退了,人还是恹恹的,听王府里的侍女们说,只是缠绵病榻,一日里也没精力说几句话。” 舒兰与:……总觉得事情大了。 在她印象中的苏流光,是个很有主意的姑娘,与原设定里委屈吧唧只剩下心志坚定的人设不同,这姑娘带着快穿女主的技能,怎么看都该是个破坚决阵无人可阻的杀神。 而她的确也是这么做的呀,京城中达官贵人府邸里的奴婢何其多,长相好的也数都数不尽,只有她一个人,从独得杨夫人宠爱一路走到被公主赏识,同样的事情,换了原来的苏流光,定然是做不到的。 可便是这样的姑娘,也会为情所困吗? 苏流光叹息道:“先时我在泽州的时候,只瞧着他们两个一同做事挺默契的,但……也不知晓是什么时候暗生情愫的,竟到了这个份上?先前瞧着苏姑娘看鹿鸣只像是朋友呢。” “即便只是朋友,有这么个朋友为了救你,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亲履险地,如今也不知是否脱险,心里头也不能轻易解脱的。”叶清瞻道,“再说,男女之情,原本就生得也突然。你说呢?” 舒兰与想起自己和叶清瞻的事儿,却更觉得心底堵得紧,谁还不会个将心比心呢? 苏流光再是个久经人间事的穿越家,到底也有七情六欲的。鹿鸣一心一意只对她好,纯善得简直像个傻瓜,若是叫未经事故的姑娘看,或许会嫌他没有手腕,不懂人情,可苏流光正好相反啊。 她快穿了那么多个世界,除非领到的全是团宠角色,否则总该见多了人间的尔虞我诈。鹿鸣这样的单纯专一,是稚拙,可也可爱。 舒兰与现下去看,只觉鹿鸣这人是真不像男主:但凡是男主,碰上喜欢的姑娘,谁会如他一样像个傻子偷偷揣在心里喜欢,挖空心思对女孩儿好,却连一桩婚事都不敢谋? -- 第232页 他便是永远不能改姓入宗籍,到底是叶清瞻也认定了的亲弟弟啊。 想要得到苏流光何其容易?只消求恳叶清瞻几句,以苏流光的老于世故,难道还能抗婚能跑路不成? 叶清瞻自己,不也没问舒兰与的意思,就敢求皇帝赐婚了么?他认定两个人有共同的目标就能做夫妻,那么,鹿鸣和苏流光又能配合干活,鹿鸣还喜欢她,不就是天赐的良缘了么? 若鹿鸣开口,怎么会成不了? 可鹿鸣偏就没有来求他。 这个漂亮得像女孩子的少年,喜欢了一个人时,也像一个羞涩又勇敢的姑娘,他不敢逼她嫁给自己,只能用尽全部心力,想为她筹谋一个事事如意。 也许是盼着有一天她也对他动了心,两厢情愿才是好姻缘。也许,就算苏流光嫁给了别人,只要她过得好,他也依然会在痛楚中品尝一点儿安然。 可…… 可现在怎么就走到了少年失踪少女重病的这一步? 难怪叶清瞻心情不豫,舒兰与现下也欢喜不起来了。 燕军一路南下,战果累累,自然是好事,可那是皇帝该欢喜的。对叶清瞻而言,南梁突然的袭击让他失去了兼职得力助手的弟弟,对舒兰与来说,是眼看着官配在番外里BE…… 这叫人怎么接受? 哪怕是峄城公主和杨英韶BE了,对照一下原剧情,也算有情可原。可现下那一对儿“怨偶”好得蜜里调油,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而她和叶清瞻,更是原本不该发生任何牵连的两个角色。 偏偏他们好得很,而原本经历过生死一线,经历过棒打鸳鸯,经历过可望不可求的鹿鸣和苏流光,却因为一场来得莫名其妙的战争,走到了虐心的剧情! “会不会是南梁人发现他有本事,将他捉到了都城里去?”舒兰与左思右想,终于找到了一个有些可信的解释,“毕竟,像他那样能够随时弄出奇怪的现代制品的人,可是绝无仅有吧?便是南梁人再恨他骗了他们,就冲着这点儿本事,也不会杀了他吧?” 叶清瞻却是一怔,他想到了什么似的,道:“他……他那随便一摸就能弄到想要的东西的本事,是你们设定的么?” 舒兰与摇头:“金手指是随机的,只是凑巧叫他收到了这个罢了。” “那……这个金手指的机制,你了解么?” “……怎么?” “先前他拿出抗敏药也好,找到土豆也好,都是时间紧急,再拿不出这些玩意儿便要出大事的时候。我想,会不会是只有什么人受到生命威胁时,他这金手指才能奏效?若是如此,他……会不会是从南梁军营里逃走了?” 舒兰与:“他能摸出什么玩意儿,能逃得你们连一点儿踪影都没找到?宇宙飞船?任意门?” 叶清瞻眨了眨眼,也有些不确定起来:“这……” “不过,也不妨往好里想想,或许他始终不曾遇到威胁生命的危机情形呢。”舒兰与道,“这一出你不曾与苏姑娘说么?若是说了,她许能好些。” 叶清瞻一拍脑袋:“我哪里能想到这个,只知晓我要找他回来……这大约真是关心则乱了。” 舒兰与牵了他的手:“好啦,我猜这便是因由了。或许他不小心显露了本事,又没跑掉,叫南梁人发现他是个难得的人才,所以抓回都城礼敬着呢。” “那我倒要感激他们的心胸了?便是叫咱们兵临城下,也不曾拿他逼我退兵……” 舒兰与扑哧一笑:“如何逼你,你不退兵就杀了他?他们可不晓得鹿鸣与你的关系,只当他是你网罗的人才罢?” 叶清瞻恍然:“的确,绑架了敌方的人才,威胁敌方的领袖……常理下,受害人很可能尽快进兵,将落入别人手中的大杀器毁掉。不过,照你这么说,他若真在南梁都城,日子说不准也不算难过。” 舒兰与见他眉间抑郁气纾解了几分,便笑道:“该是如此的,南梁人若是欺负他,说不准他那金手指当场就见效了,送他飞快跑路呢。” 叶清瞻想了想,伸手摸摸她的脑袋,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缓和的笑影,却道:“真的很晚了,歇息吧。” 舒兰与答应一声,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推论到底靠不靠谱,但存着这么一点儿希望,总是能安人心的。 却不知晓叶清瞻能干出多么疯的事儿。 他返回封地之后,居然亲自渡江,去南梁都城小住了十余天才施施然回来。 这件事情,叶清瞻不曾说给舒兰与,直到皇后将她召进宫中训了一顿,她方目瞪口呆地知晓了此事。 “阿婉,你也是王妃了,便是户部事务繁忙,到底也是为人-妇了!该劝谏夫婿的时候,断断不能因儿女情长便三缄其口啊!”秦皇后一脸痛心疾首,“你也知晓,如今朝廷大笔银子往南边拨,为的是什么?这种关头,阿瞻他不说坐镇泽州指挥,反倒亲自去南梁都城!这是主帅该做的事情吗?” 舒兰与:……我特么听到了什么? 或许是她惊呆的表情过于明显,秦皇后收敛了几分不满:“你不知道?” 舒兰与决然摇头:“他去南梁都城做什么?是要自己去做探子了,还是要见什么人?我真真是不知道的,娘娘,我若知晓,怎么能放他这样行险呢。” “是啊,你也晓得是行险,偏他自己不知道!”秦皇后气得翻了个白眼,“若他还是当年的世子,天大地大,想去什么地方都尽可去得,可如今做了亲王,大燕的半爿江山就压在他肩上啊。南梁都城里有什么人,难道能比他自己更要紧?他就是功夫再怎么好,抵得上几百几千人一道围上来么!若他有个万一,南境军谁来指挥?” -- 第233页 舒兰与极少见到皇后如此失态的模样,不由有些诧异。 这叶清瞻放肆乱跑的事儿固然不对,可要追究,也该皇帝去骂弟弟吧?皇后召夫妻分居的弟媳妇臭骂一顿,能顶得什么用处? “臣妾回去立时写信训斥他,”她只好伏低,“不知轻重,着实可憎。娘娘不若劝陛下,罚他数月薪俸……” “陛下与我还不知道他?”秦皇后道,“他还靠薪俸活命么?罚几个月薪俸,能当得这丢下十万大军自己去冒险的罪过?” 舒兰与背后冷汗涔然,一时数个念头卷过心间。 叶清瞻还说什么不怕功高震主,可连秦皇后都这样说了,还能不是借机敲打他们夫妇么? 她索性站起身来,向前跪下,扎扎实实碰了个头:“娘娘,臣妾是打娘娘这里出去的,纵然亲王殿下他自己爱玩儿,心里没个数,臣妾总是娘娘自己调|教出来的,臣妾想着什么,娘娘该是明白的。还请娘娘指点臣妾一句,他若是不听话,该怎么打?” 第120章 舒兰与虽然跪了,但秦皇后仍旧余怒未消:“阿婉,你倒也知晓,你是我这里出去的人。可你既然嫁了他,和他便也是一家人了。既然如此,你可知晓,他做了蠢事,我也未必能全然逃得开干系?” ……就更奇怪了好吗? 舒兰与低着脑袋装鹌鹑:“娘娘,臣妾是不曾劝过殿下,可那也是因为臣妾根本不知道他会做这样的事情啊。想来他这些年做的事儿,也少有……少有这样不顾后果的。这件事当真与臣妾无干,更与娘娘无干啊。” 秦皇后这才稍稍缓了口气:“你当真不知道?” “当真不知,殿下写来的书信臣妾都有收藏着,他不曾说过此事。”舒兰与略微顿了顿,又急切问道:“娘娘,陛下很恼火么?这叫臣妾该如何是好?” 秦皇后原本要说皇帝如何不恼火,可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她找来尚婉仪一通训斥,原是想诈一诈叶清瞻到底是不是存了二心的,但眼下看来,尚婉仪对此全然不知,那一句话,倒是正问到了症结处。 皇帝……很恼火吗? 在秦皇后看来,守边的亲王突然跑到敌国去待了十多天,然后悠悠然回来,毫发无伤,这种事情自然是个危险的讯号:要么他是个不怕死也不惜命的傻子,根本不在意那数州百姓的性命,仅凭自己的冲动行事;要么他与南梁早有勾结,那便更加棘手,无论他是想投敌还是想叛乱,都是要出大问题的。 皇帝怎么可能不生气?非但要生气,说不定还要牵连她和女儿呢。 秦皇后从年少时进了这深深的宫廷,做了二十年皇后,难道是为着多疑的丈夫特别讨她喜欢吗? 是为了有一天能做这天下真正的主母啊。皇后,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有太后,甚至太皇太后,才是她的目标! 为了这一天,她多年来小心翼翼,唯恐走错了一步。原本她将女儿送去东宫,希望和太子打好关系,今后好顺理成章以继母的身份安心享受富贵,可谁想天上掉下来个六傻子,差点儿把太子害死! 最后太子虽然保住了一条命,太子妃却非死不可了。 还好还有太孙!秦皇后做小伏低,好不容易将太孙要到自己身边,这些年又是精心照拂丈夫,又是细心教导孙儿,日子过得当真不轻松!好容易女儿大了,知晓争气了,小太孙也满了十岁,不容易夭折了,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当听说叶清瞻想要娶尚婉仪时,她更是欢喜。叶清瞻可是如今宗室中唯一一个手中有兵权的亲王!今后有一天皇帝龙驭宾天,他若肯站在小太孙这一边,她们祖孙的位置岂不是更稳固了么? 谁曾想叶清瞻成亲不到一年就干出跑去南梁都城休假这种破事来! 秦皇后听闻此事便觉得血往头上涌,无论如何要先将尚婉仪训斥一通才是。若是尚婉仪表现出了心虚,她还要查查看那毅亲王到底是不是有二心呢。若真不妥,她便一马当先请皇帝先将他们处置了! 尚婉仪再怎么是跟了她一辈子的旧人,也比不过她自己的未来要紧啊。 可是,急吼吼将人唤到宫中来一番训斥,她竟没注意到,皇帝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叶清瞻去南梁的事儿,肯定是皇帝的眼线送回的消息。皇帝若是生气,早就该发怒了不是吗? 秦皇后自忖,她也并非一个能在皇帝跟前看脸色的人都没有呀,既然至今也没听说皇帝要处罚谁,会不会…… 会不会,皇帝根本就知道毅亲王去南梁都城做什么,而她的担忧,完全就是没有必要的? 秦皇后心思急转,默然不语。 皇帝与她提起此事的时候,竟也是带笑的,所以,那笑难道并非冷笑,而是因他已经给叶清瞻安排了什么任务,因此觉得堂弟亲自跑去卧底很好玩儿……? 若真是这样,她可是弄巧成拙了。 皇帝会把前朝的事情讲给她听,不代表他喜欢她干涉朝政啊。 方才,不该说什么“脱不开干系”的。 皇后眨眨眼,定了主意,放缓口气,对舒兰与道:“陛下不曾说要如何处置,我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你须得多劝诫他些。陛下若是放过他这一回自然是最好,若是要罚要管,也不要怨怼才好。” -- 第234页 舒兰与越听越觉得皇后这话里意思不大明了,糊里糊涂答应一声,准备待回了王府再好生琢磨。可还没等告辞呢,打外头来了个内监,却是步履匆匆:“娘娘,陛下正要往椒房殿来,请您准备迎驾吧。” 秦皇后心道不想见什么便偏要来什么,口气倒还是温柔的:“我知晓了。你们去准备吧。” 侍女们自上来,簇拥着她重新打点衣裳首饰不提,舒兰与亦起身侍立,秦皇后瞧她一眼,道:“阿婉,我寻你来,是要你劝诫阿瞻,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千金之躯不涉险地,你可明白?”秦皇后扶了扶鬓边银钗,镇定了心神,缓缓道。 舒兰与哪能不明白?皇后也好,她也好,便是再怎么看重陛下的社稷,在皇帝眼里也是个女人。是女人就该为丈夫的冒险担心。 如今她就在椒房殿里,皇帝要来,她也跑不掉,赶上这个当口,皇帝只要见得她,就知晓皇后唤她来是要说什么。 皇后跟王妃说,你老公冒险干了犯忌讳的事儿——这本身就挺犯忌讳了。 那就只好颠倒一番轻重。秦皇后的主要目的是敲打尚婉仪,让她盯盯毅亲王不要搞事,老老实实蹲在泽州,为朝廷的新动作——说不定就是南征了——做准备。可当着皇帝的面,她得说,是想着他们新婚,男人做事总要顾念一下家里,怎么能跟没成家的少年郎一般天天大冒险呢? 这看上去就像话多了。 舒兰与猜定皇后是想要扮演一个担心堂弟夫妇的好皇嫂,她也想借机表演一番,瞧瞧皇帝的态度。 十年过去,皇帝也比先前老了不少,眼见着真是当“祖父”的人了。秦皇后带着人去宫院中迎了他,上前搀住他的手:“陛下来得可真巧,正好阿婉入宫陪我说话呢。” “哦?”皇帝这才瞧见舒兰与,一怔,“阿婉今日怎不去户部,反倒入宫来了?” 舒兰与惭愧地笑笑:“今儿个偷懒,叫陛下抓住,嗳,陛下罚臣妾就得了,别罚王侍郎,他一大把岁数了,天天操劳也是怪辛苦的。臣妾偷懒不干上司的事儿。” 皇帝嗤地一声笑出来了:“罢了罢了,朕不至于为你偷懒就去罚他。不过,你既然要偷懒,怎么不在王府里头躲闲,反倒入宫来了?” 舒兰与:……老头子不好糊弄。 正开动全部脑容量编理由,秦皇后开言了:“臣妾叫她今儿下午来宫中回话,不想她不曾到衙门里去,可不就捉来了?” 皇帝瞧她一眼,眼底下还是笑模样:“哦?唤她来做什么?” “还不是陛下那讨嫌弟弟的事儿!”秦皇后眼波一转,她已然不是十几岁鲜嫩的小姑娘了,然而三十多岁的贵妇,最是丰腴美艳的时分,那一眼的风情,便是舒兰与看了,也觉得骨头酥了半边儿。 也就是皇帝见的美人多了,虽然呵呵一乐,倒并不失态:“阿瞻那孩子顽皮,也不止是这一回两回,你别把他王妃吓着了。” “臣妾哪儿能吓着阿婉,若是真吓着了,她还能跟您说笑,承认她今儿偷懒了?早跪在地上哭了。”秦皇后笑道,“臣妾就问她呀,知不知道阿瞻跑去伪朝都城鬼混了十多天的事儿,她都不知道呢!” “现下知道了?”皇帝瞧舒兰与,“生不生气?恼不恼?” “……臣妾不敢恼,又不能不恼。”舒兰与道,“要说亲王殿下是臣妾的夫婿,女子哪有恼恨夫婿的道理。可是伪朝都城那是龙潭虎穴呀,他怎么能亲自去?若是真有个什么……” 她咬着嘴唇,眨眨眼,一赌气道:“若是真有个什么,朝廷倒是有将才,换一个顶上去也便罢了。臣妾的郎君却去哪儿寻?” 皇帝大笑起来,摆摆手道:“你们女人,你们女人!你觉得,伪朝那边儿危险得很?” “难道不是?”舒兰与反问,“那可是他们的老巢,巡查盘问,哪样也少不了吧?若是露了馅儿……” “他和别人不一样,他那一身功夫,除却伪帝有几个贴身禁卫能奈何得了,旁人能捉到他么?他不曾同你说过,他年少时大闹伪朝灯花会的事儿?” 舒兰与这倒还真不知晓,关于叶清瞻的过往,若是峄城公主没跟她说,又没有什么恰好的机缘勾起叶清瞻的话头,那她便无从知晓了。 皇帝倒是挺有兴致似的,同她讲了一番叶清瞻当年在南梁都城搞事儿的壮举——却原来是有人趁着过年集会游玩、人潮混乱的机会拍花子,叫叶清瞻发现了,他跟踪到藏匿受害人的窝点,偷偷将受害的妇女儿童都放了出来。 然后自己穿上妇女服装,他本就生得俊美,年少时刻意打扮打扮,再学学父亲的姬妾们那平日的行动做派,当真是好一个美娇娘。 痛失所有“货物”的人贩子,决定抓住上元夜弄个大事来。而妖妖娇娇又独自出行、一副弄丢了家中兄弟慌神失措模样的叶清瞻,顺利闯入他们眼中。 武艺在身的人是那么好捉到的么?叶清瞻三下两下甩掉他们,过不了几步又在他们眼前出现,就这么遛着人兜了大半夜。那人贩子们也不是吃素的,见到这么一位小娇娘不停地晃悠偏就无人捉住,碰了碰头便知道遇到了难搞的,爽性放弃了她,决定抓紧为数不多的作案时间,祸害别人。 大约是为了趁乱好掳人,那伙匪徒竟然在街市上打翻花灯,引发火灾,乘着官民百姓乱跑的时候,抓到了几个好“货”。可叶清瞻悄悄跟着他们,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行迹,第二日听闻昨儿个南梁公主的幼子被人捉了,灵机一动,跑去衙门报了案,不仅教这伙人被一网打尽,还得到了这倒霉孩子亲妈的赏赐,喜提大笔金银,在南梁花了好几个月才花完。 -- 第235页 “若是别人,那伪朝都城自然是龙潭虎穴,若是阿瞻……他在那边儿混了三五年,只怕便如自家后园一般熟悉了。”皇帝如此道。 舒兰与瞧着皇帝的神色,分辨他的口气,虽松了一口气,却越发觉得蹊跷了。皇后言语里的意思,怕是叶清瞻惹了皇帝猜忌,可听着皇帝说话,他倒像是一点儿不介意叶清瞻乱跑似的。 难道皇后猜错了丈夫的心思?或是,皇帝给叶清瞻安排了什么秘密任务,却没有告诉妻子? 若是这般,事儿怕是要搞大了。 第121章 皇帝说起叶清瞻的事情时,越是神采奕奕,舒兰与就越是一头雾水。 她一直知道,为了打消皇帝的疑心,叶清瞻身边是没有什么秘密的。但这就能取得皇帝的信任吗,就能让皇帝如此欣赏这个远房堂弟吗? 总觉得有什么问题,这皇帝可是连亲儿子都要捏上几下的人物! 这格外慈和的态度,是真的还是演的,她说不上,但至少现下,皇帝应当还不打算敲打叶清瞻吧。 舒兰与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咸咸淡淡说了些家常话,告辞出宫了。 当着皇帝,她怎么说都不合适,秦皇后也不可能越过君王再给她安排些什么事儿,而若要写信给叶清瞻,大约只能谴责他不顾自己狗命四处乱窜的行为实在是吓到他了。 但绝不可问他去南梁都城干什么。 无论叶清瞻是为了找鹿鸣才去,还是真如她所想,是接了皇帝的任务才去,那跟她“尚主事”和“毅王妃”的身份也都无干的。 没关系的事儿就不要问,再者她不问也能猜出个三五分。人在户部衙门,光是看看这些日子朝廷银子的流向,就能猜到哪儿朝廷想干什么了。 南朝暴起发难之前,大燕银行的存银都往南边的几个库里转运,拨给马商和兵器商的扶持贷款金额上涨不少,用尾巴猜,也晓得是要对某个能用得上骑兵的地方动武了。那个时候,她甚至还猜,梨山公主一旦和明噶图成婚,大燕就要借着图曼部的由头在北方搞事了呢。 结果南梁蹦起来就是一个强嘲,北境燕军顿时消停了,先前征集的战马弓刀全朝着南边去了……现在梨山公主都怀孕五个月了,燕国军队还没出过长城呢。 而且也没有人再提要对柔然草原用兵这件事了,就仿佛这个已经实行了一段时间的计划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舒兰与也是偶尔和几位王太嫔去西市遛弯儿,才听得柔然商人们谈几句草原上的形势。 倒不是太好。 自打部酋父子被打包带走之后,图曼部名存实亡,基本被虎儿察部吞并掉了。大燕皇帝说要在图曼部故地建城设州给梨山公主做封邑,可现下还是毫无动作,索摩自然是放开了胆子对东边的牧场下手,百姓和牲畜的数量激增,显是已经成了东柔然一霸了。 有虎儿察部的经验放着,另外两个能和大燕通商的部落,如何不眼馋?与大燕往来之间,多少透露出一点儿“我家邻居不老实,不如我带天军去灭了他们”的倾向。而紧邻着他们的部落,也是早就了解了图曼部的翻车史,心下很有些提防,你来我往的,气氛就朝着剑拔弩张上过去了。 从图曼部完蛋的那一天开始,区区两年时间,柔然草原上已经爆发了不少小规模的冲突和战争了。 同先前的战争不同——在此之前,战争爆发的理由是抢草场抢牲畜,在此之后,大家只要看着邻居一脸要害人的表情,就会考虑先下手组织人马揍他一波。 至于开了这个坏头的虎儿察部,却是悠然喝着酒看着戏,白天做生意,晚上数钱。 当然,别看他们现在的日子过得不错,今后是不是还能如此,便很难说了。据那些柔然商人说,虎儿察部已经被汗廷盯住啦。 如今的柔然可汗,无论是能耐还是声望,都比不得刚刚立国时那几位英雄可汗的。他若是号召所有部落为他打仗,那十个部落里能来四个就算给足了颜面,可是,若是被打的是虎儿察部,那至少会有八个部落到场…… 虎儿察部就是这么讨人厌。 但是,在虎儿察部讨人厌的过程中,难道大燕就什么都没干? 若是没有南梁的突袭,这个时候大燕应该已经在偷偷练兵了,只等汗廷按捺不住的那一天,随便找个理由,挥师北上,干掉可汗和他的一家子,再敲掉几个势力太大的部落,让草原自主分裂成十多块,北边便安定了。 结果现在大燕只能睁着眼看北边的柔然部落互相厮杀,却没有能力供得起两线作战了。 得先紧着一头儿来,先把南梁干掉,转过头若柔然还是一个国家,再下黑手不迟。 如这样的决策,以舒兰与的官职和地位,是不大可能确知的。但是她知道,去年叶清瞻上书请朝廷设立“天工奖”,设了巨额奖金,颁给在工业设计上有杰出贡献的人——去年的获奖者,是弄出了单筒望远镜的苏流光,而今年的获奖者,是一名改进了海船防蚀技术的普通船工。 一笔三万两银子的赏金,够他从今摆脱泡在海水里劳作的命运,买几艘大船做东家了,而朝廷更是给赐了个八品的官身——大燕不兴买官卖官,这官身,对这般大字不识一个的船工们而言,更是梦都不敢梦的事儿。 做了官也不能白吃俸禄,得去涵州,在重建起来的船坞中监督船工们造船。 -- 第236页 船工们哪有不羡慕的?有人默默将他当了榜样努力,也有人酸唧唧说他是叫馅儿饼砸了头,今年没有什么人拿出像样的东西,才轮得上他这样一个船工,拿在盐水里泡了半辈子的经验换了个祖坟冒青烟。 这些小人物的谈话,有人当做趣事说,又因为涵州的船坞与这“天工奖”都是叶清瞻主持的,舒兰与在王府里也听到了说头。 她不关心获奖的人得了别人怎样的评价,她只是在心中默默点了点头。 要造大海船了。 要海船干什么?肯定不是为了改善大燕与柔然东海岸的通航条件,以叶清瞻的心性,敌人既然从海上来,还差点儿拿下涵州,那他一定会锱铢必较一回,从海上打回去。 战争的阴云虽然换了一个方向,但并没有散去。 想要统一南梁的故地,要比打柔然困难得多。那边也是承平了数十年的夏人王朝啊,现下做皇帝的那位与燕国皇帝岁数差不离,虽然不是什么天纵英才的有道明君,到底也不是太过昏庸,有那么厚的家底在,实力总归不可小觑。 是而叶清瞻那边为了发展生产力而采取的措施并未停滞,大燕银行的小额放款业务,也在全国各处逐渐铺开了。 银海司新进了人,峄城公主特意批了不占户部编制的十五名吏员给舒兰与,好应付大燕银行飞速增长的业务量——可只这样也不够,十五名吏员只能应付得来京城的分行支行,真要将全国的账都算清,那怎样也得要上千个算盘精。 舒兰与只好请求公主是不是开个算学考试了。 寻常银行职员不需要了解整个大燕银行的运作过程,他们只需要会算账,将一笔笔存贷的利息都算清楚就成。 这种功夫,商家里积年的掌柜们都做得,但东家们给这样掌柜的薪水,可比大燕银行开给寻常吏员的薪水高多了。 而且啊,掌柜们见多识广,谁心里没有一本生意经,谁又不觉得自己是个商界精英?真要是弄来这么一群老神,舒兰与还怕他们自己打起来呢。 就考试,筛选一批愿意学算学的年轻人上来,这最好。 峄城公主细细问了她的需求,却皱了眉头:“这……一时片刻,怕也是选不来什么人才啊,天下懂算学之人,除却读书人家的公子千金会学着玩儿,便是商贾人家自己学了用。散落在外头的算学人才,实在是少之又少,便是有人想学,也未必寻得到先生教呢。我倒是可以叫户部组织一回算学考试,可只怕,人数,本事,都不如你所想啊。” 舒兰与点头道:“臣妾明白的,可是殿下,若是有第一场考试,百姓们知晓学了算学,可以入大燕银行谋个差事,从此无论如何都有朝廷发的一份钱粮安身立命,他们不就愿意学算学了么?便像臣妾这样,有第一个女人入朝为官,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女子去考科举,臣妾听闻,今年入殿试的人里,也有两位女子呢。” “哦?是么?”峄城公主微微一怔,却又笑道,“哎呀,可惜我是只有那一个叔父不曾成亲的,教你捡了去。这两位女学究便是入朝为官了,婚事也只得自己琢磨呢。这一回给你挑选通算之人,你可得留好了彩头,照我看,若是先千金买了马骨,后头源源不断地有千里马来,总不能连马厩都不准备吧?” 公主这样说,便是此事有门了。舒兰与知晓她在皇帝父亲面前的颜面,自然放下心来。 有了人,各地的支行就能转得起来,再也不会半年过去还算不出来第一季度的盈利,也能大大降低算错了利息、少赚了钱的几率。 要知道,在没有电子计算机的年代,要从浩如烟海的客户数据里头挑出算错了的那一笔,可比一开始就算对难多了! 而足够的人手,也是开展下一步工作的必须啊。 别看现在大燕银行还是只干干存款放款的简单业务,最多对某些皇家指定的行业予以利率优惠,照拂行业发展,但早晚有一天,他们得干更多的事情。 朝廷现在在积蓄国力,预备发动对南梁的攻势,这自然是很好很稳妥的,可是,形势不等人啊。 谁敢保证一定要等到燕国做好了准备,战争才会爆发呢? 若是仓促作战,国库要供应大军南下的一概耗费,只怕钱物瞬时就要紧张起来,到那个时候,大燕银行这尚未与户部脱钩的国有金融机构所有的钱财,说不准也得往军费上挪了。 可银子不会从天上掉下来,银行本身也要承担正常的收支业务,否则信用破产,今后还有什么做头? 那就说不得要搬出更多的金融工具来了——国债,股票,虽然施行也许会困难,但效果应该是会挺好的。 现下还不是提议发国债卖股票的时候,舒兰与没有提,只和公主闲话几句。峄城公主与她到底是更亲厚些,不会像秦皇后一样对她敲敲打打,谈天说地倒也颇为轻松。 只是,今日公主问了个叫她有点儿下不来台的问题…… “我皇叔不能回京城,你也不想着告个假去瞧瞧他么?夫妇总不见面,几时才能有儿女呢?” 舒兰与原捧着茶,听闻这一句,差点儿呛住。 怎么就连公主都能来催她了?你自己也是已婚女性了,你怎么不生啊? 第122章 见舒兰与神色尴尬,受惊不小的样子,峄城公主便益发有些小着急:“不是我说呀,你也要上心些。夫妇之间,是要有几个儿女牵绊的!” -- 第237页 舒兰与这才稍稍缓过神儿来,她还能叫一个刚嫁人不久的小姑娘问住?因此道:“这事儿上……臣妾听说……少年夫妇更易得子呢。臣妾和亲王殿下的年岁都不小了,想来……” “唉,不小是不小,可也不能因为有这点儿麻烦,就不去尝试啊。”公主道,“你与我们又有不同了,我虽说是嫁给了表兄,到底是住在公主府里,这一生一世他都只许同我一个人相好。可你做的是王妃呀,多少美人想为王侯生个儿女,登枝上堂呢。能袭爵的可只有一个!你若不抓紧,万一叔父他……” 舒兰与心道,这却是稳稳当当,无需担心的。 谁都有可能出轨劈腿,独叶清瞻不能。拿了那个金手指,便要承担“言情剧里的霸道总裁”的宿命。 谁见过言情剧的总裁男主在和女主角酱酱酿酿后变心的吗。 因此她只是羞红着脸,摇头笑:“我信他。再说,先前难道就没有人觊觎他?他身边也没有服侍的人呢。” 公主急了,一啧道:“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男人经不经事儿,岂能是一样的?他不晓得时,自然可以不动女子,如今都有了王妃,哪还能长久忍住呢?” 这话说罢,她自己似乎也觉得不妥,跟着红了脸。心里头想起自己成婚后那些缱绻情形……那真是连命都要丢在对方身上一般的欢喜! 从成亲到如今已经快一年了,她虽然不曾有身子,可也真没旷着她的驸马。平日里馋嘴且不说了,坏了规矩也要每日同榻窝在他怀里才肯睡的,便是每个月她身上不方便时,也要他亲,要他抱,要他帮她揉肚腹。 到了这时候才晓得古人说盼着夜连着夜、一年只有一回天亮的话后头,藏着多少旖旎温存,真真叫人难以割舍的。 她身为一个女儿家尚且舍不下□□,男子想必更难把持吧。 峄城公主倒是不怕杨英韶花心,天家的公主就是有底气!但凡驸马敢瞧中别人,公主便敢让那人变成死人! 可阿婉不能这么来呀。 公主打死驸马喜欢的人不过是悍妒,王妃处置了亲王喜欢的人,那便是在找死了。 公主其实是不怎么相信叔父会一心一意只喜欢阿婉一个人的,皇家天然没有专情的男人!而阿婉岁数也大了,若是再不抓紧时间生个孩子,抓紧时间抢下世子的位置,今后万一碰上个小妖精,肚皮又争气,她以后该碰上多少讨厌的事儿啊。 只是阿婉与叔父也是新婚燕尔,她不好说这样的话,如此示意,阿婉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莫非,你是怕父皇不肯放你去泽州吗?”峄城公主道,“不会的,这是人之常情啊。银海司现下还不忙,过一段时日,怕就……” 她仿佛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蓦然顿住,与舒兰与四目相对之间,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阿婉一点儿也不惊奇,想必不是猜到了就是听说了。 既然如此,她也不必保密了。 “你是知道了?既然如此,更该要好好儿想想。咱们要对伪朝动手,叔父必然是要在前线统兵的,立功也是必然的。到时候说不定多少人想着你这王妃的位置……” 舒兰与叹了一口气。土著女士的确是这样的——总是想着要生儿育女,牢牢实实捏紧男人的心,便是尊贵如公主这样的人物,思维也逃不开这窠臼。 “殿下,非是臣妾不想有自己的儿女,实在是不能的啊。”她叹了一口气,假装无奈。 话不用说满,峄城公主便在微微一怔之后恍然大悟。 年幼的时候她不晓得,只道叔父不娶亲是因为不喜欢女子。可如今阿婉一句话,她觉得自己总算是找到事情的真相了。 叔父怕不是不能人道吧? 一个男人,若是这事儿上不成,的确有可能为了遮丑死活不愿娶妻嘛。 于是峄城公主也松下了一口气,她由衷地感叹,叔父是这么个没办法的人,可真是太好了。 阿婉永远也不用担心小妖精,可以始终安享王妃的舒适生活了。 舒兰与没说清楚到底是谁不能生,便是想叫公主自己联想去,见她面上一松,露出笑颜,心中不由犯嘀咕。 公主什么时候也跟她爹娘一般,那么忌讳自己夫妻了?听闻他们不会有孩子,便这么欢喜么? 到底还是至高的那一家子人,利益与他们这些远亲都不一致了。 若是原设定里头那个一心忠于秦皇后和峄城公主的尚婉仪,想清楚这一件事,说不准要多么伤心。但舒兰与只是有些慨叹,此外还得提醒自己,今后连在公主跟前,也有必要多多小心才是。 自打嫁给叶清瞻,她的身份就越发像双面间谍了呢…… 先前她还同情梨山公主,注定要在丈夫和母国之间做出利益选择,可现下想想,谁不是如此?别看峄城公主现下还是爹娘的好女儿,可若是有一天,皇帝怀疑永宁侯要造反,她也得左右为难! 万幸叶清瞻没有原作里那么不可言说的野心,他越是纯良无害,舒兰与这边,就越容易发自内心地摆出一副忠贞不二的脸面,拿给皇家看。 “没有儿女便没有吧,想来也不是谁都会有儿女的,不说别人,便是皇宫里头,先代也有不少宠妃一辈子没有留下半点儿骨血的。”峄城公主还安慰她,“反正亲王府不愁无人继承,只要是想入嗣接毅亲王的宗室子弟,还怕他不孝敬叔父与你?咱们这样的家世,绝不可能身后断了香火。” -- 第238页 香火不香火的,舒兰与是没考虑过,但峄城公主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倒不太像在骗人了。 舒兰与笑笑,道:“是啊,宗室子弟如此多,之中也总有些好苗子,殿下与我好生选一棵精心养,不怕长不成社稷栋梁。” “……要是选,还是从叔父亲兄弟们的儿子里头选吧。”公主却提出了忠告,“别看都是一个祖宗,隔着一辈人,便是隔了一重山了。叔祖父那么多个儿子,总有几个像样的孙儿可选的吧?” 舒兰与眨眨眼,笑道:“殿下的主意不错。” 心里却稍稍安慰了些。公主好歹是没说“那就从我那些庶出兄弟们里选一个”之类的话——真若是那么讲,那皇帝安着什么心思可就昭然若揭了。 公主却笑道:“这些话,若是换做去年,我是说不出的。成亲前我也想着,儿女啊,总会有的,很不用着急。可是现下才觉得,身后是一定要有人的,否则怎么想都不安。这身后人怎么样,可也不能怠慢了呀。” 舒兰与眨眨眼:“敢是因为梨山公主殿下的喜信儿早,您……有些急?” 公主的笑容一下子便没方才那么甜了,仿佛勾动心中一缕愁:“……我是急,可我急又有什么用处?表兄他总说我还小,再长大些才好生养。” 舒兰与点头:“殿下如今不到十七岁,到十八或二十的时候,再生大约是会好些。” “你也这么说?可我想早点儿有个孩子,”峄城公主在自幼服侍自己的人身边是不大怕丑的,她说,“眼看着南边……虽说永宁侯府一向在北境练兵,可我瞧着,表兄对那边的战事也是跃跃欲试的……他若是走了,我一个人在这公主府里,多孤单啊。” 舒兰与道:“殿下是想要个世子的骨肉,世子出门征战时,您瞧着小儿女,也有些念想?” 公主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还有更要紧的缘由,她没有说出来,可是那话叫她怎么开口讲?说出来便像是在咒人一般。 可她怕呀,她真的怕。 自从舒兰与封了外官离开公主府,她就再也没有跟舒兰与提到过自己那些预兆着未来的梦。可是,偏就是在那些梦里,有那么一幕将她惊醒,此后时不时地窜入她脑海之中,搅扰得她神魂不安。 她梦到杨英韶独自一人对着汹涌而来的敌军,他身边是战死的燕军将士们,身后是污脏的战旗,在新鲜的与干涸的——在重重叠叠的血渍里,隐约还能看到北境军精锐的飞熊标识。 他的面色憔悴,双眼血红,连一匹战马都没有,只是右手持槊,左手持盾,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 敌军开始放箭了,他用盾牌挡住胸腹,却挡不住双腿。那些带着弯钩的箭一支支刺入他的肌肤,一定很疼,可他连个哆嗦都没有打。 接着是肉搏。 一枪,再一枪,抡圆了可以将敌人从马背上抽下来,刺出去则要么夺人性命,要么令人口喷鲜血,暂时无法应战。 他的武艺精熟,是当年在东宫教过她的招式,比她用起来流畅霸道,可终究抵不过如山如海的敌军。 她多想冲上去救他,哪怕是用自己的身体为他遮去一刀一枪的伤害,哪怕用自己的手去捂住他涌出鲜血的伤口,可她不能,她只是个旁观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几乎是被乱刃分尸般惨烈地战死。 她心痛如绞地从梦中醒来前,见到他被鲜血染遍的面容,他的嘴角微微上翘,仿佛是微笑,尔后与另一张微笑的脸重合。 那张脸上没有血污,午后阳光照过帘栊,柔柔染遍他眉眼,他问她:“殿下怎么了?做噩梦了么?哭什么?” 他帮她擦眼泪,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真好,没有血腥气,也没有伤口,他不会疼。 杨英韶将她揽在怀中,柔声安抚许久,她终于从那过于残酷的梦中定了神,可是,这一幕叫她怎么忘得掉? 她更恨南梁人了,恨不得明日便攻破南梁都城,彻底了结了她这场场噩梦的根由。可她到底是怕的——他若真在和南梁的战事中殉国,她怎么办? 第123章 舒兰与却不知晓峄城公主这些心思,笑道:“殿下若是舍不得世子一个人去南边,为什么不跟他去呢?殿下不也是通兵法懂武艺的将军吗?虽然不曾受军衔,但当初也去过柔然草原的。” 公主眼珠子一转:“你是说……我去求父皇,也跟过去?可是我做不得随军打仗的将军了呀。” “为什么不成?”舒兰与问。 “军中但若有女将,便要有女侍女兵,实在非常麻烦。”公主叹了一口气,“若是守城之战,身为女将,倒也不怕多添许多麻烦,可若是行军野战,无论衣食住行,处处都要与别人分别,以免失了体统,那岂不是叫将士们平白多得了诸多麻烦?” 舒兰与想想,道:“那不做将军呢?” “不做将军,怎么去南边?” “且不说大军一动,粮草饷银样样要户部经手,便是夺下来的伪朝州郡,也要叫百姓们尽快耕作经营,维持生计呀。到时候,亲王殿下是要随军的吧?那还有什么人,比您更适合主持地方上的局面呢?” 公主微怔,道:“夺下的伪朝州郡,咱们也要……哦,是了,夺下来了,就是大燕的疆土和百姓,自然要他们安心生活。” -- 第239页 “他们越是安心得早,后头的仗就越好打。”舒兰与补充道。 公主思忖了一会儿,修长的指尖轻轻捻动,她对这个建议自然是动心的——亲往南方那些刚刚征服的州郡去固然有危险,可她是皇帝的女儿呀。 皇帝的女儿,怎么可能不爱握在掌中的权势? 如今太子哥哥的身体眼看是不可能好起来了,他只是活着,娇弱得像是一株温室里的花,连父皇都不敢给他安排差事。太子空有满腹的才学与壮志,也只能沉湎在尊贵又无趣的生活中度过余生。 而阿玉也长大了,父皇身后,说不准就会直接安排阿玉即位了。 到那个时候,她这个姑姑,要么凭借小时候同在椒房殿秦皇后身边长大的情谊,要侄儿厚封重赏,安心做一位“真正的公主”,把自己当做金翅雀,关进镶满珠宝的笼中。 要么,便是凭着她的本事,与兄弟们一争高下,做宗室中最得新皇帝倚重的臣子。 峄城公主选后一种。 既然如此,她就要有被人们看到的能耐。 这些年她操控户部,大燕国库收入连年增长,固然已经是极好的政绩。可那些主意,不是叔父出的,就是阿婉出的,操办也皆由得他们,她只做一个不胡乱发号施令的上司便得了,这样的政绩,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她更喜欢当初和杨英韶一起收服图曼部的功劳!带领大军出长城、与虎儿察部会盟、亲自带兵追截敌酋……那才是她叶灵仙自己的本事! 如今大燕若是对南梁动手,可不又是这样一个好机会? 这一次,她不亲自提枪上马动手了,但她可以作为大燕皇族的代表出现在大河以南——那片立国近百年来她的父亲、祖父、曾祖父都梦想过的国土上。 她若是能让那里的百姓心悦诚服地接受大燕的统治,便是新帝即位,也该考虑考虑得给她什么。 她是公主,身为女子,不能继承叶家的皇位,理应不会被彼时做了君王的阿玉当做眼中钉肉中刺。而有半爿南梁故地上百姓们的信任和支持,他便是想压她一头,也得思忖思忖吧? 若是想要了不得的功勋,便一定要冒了不得的风险。 她想得明白,下定决心便点了头:“有道理。值得放手一试。” 舒兰与劝得峄城公主答应南下,亦觉得心下稍安。叶清瞻与这个侄女的关系很是不错,有峄城公主在,便是打起仗来,他也要安全些。 否则,舒兰与可不敢保证杨英韶会不会公报私仇——南梁人固然是他的宿敌,难道叶清瞻就不是?要说起来,反倒是叶清瞻与他结的仇更大些呢。 他跟南梁人拼到战死殉国,好歹算是各为其主,败便败了,并没有什么好怨好恨的。可叶清瞻这厮,却是杀了他全家不算,还断他粮草,停他援军,他还有的选吗?他只能死啊。 若是死前残留的怨恨能如此轻易地消弭,天下何必还要有“重生”这么个梗?重生之人,不是为了弥补难言的遗憾,就是为了报仇啊。 先前杨英韶并没有得到过一招送走叶清瞻的机会,但南征大军一动,万事难说。叶清瞻武艺再高,也没高到能单挑十万敌军的地步,杨英韶只要卖个破绽,给梁军一个机会,就能借刀杀人了。 把自己丈夫的性命寄托在别人丈夫的大局观上,这舒兰与总是不放心的。而把峄城公主当做砝码摆在这天平上,天平就稳当了不少。 “殿下可需要臣妾整理一份咱们大燕治民之法的文书?譬如百姓们要交多少赋税,怎样可以免减,又譬如兵役怎么服,劳役怎么服,这些东西,或许到时候用得上。”她积极起来了。 峄城公主笑道:“这我还能不知道么?朝廷的法度文书,我可是从七岁开始就读了的呀。你不用操心这些,只消做好你银海司的差事就是了。再说,现下还不至于要打仗呢……南梁前些日子吃了亏,防线上必然盯得紧。咱们先前造的海船被他们掳的掳、烧的烧,从海上也走不通。且得等一段日子,两边儿才能做好准备再见兵戈呢。” 舒兰与只好笑笑:“殿下说得对。” 心中却不以为然。 对大燕来说,开战的时机越晚越好。如今土豆正在大燕的国土上疯狂蔓延,鹿鸣与苏流光改造出的种种机械也逐渐推开,更长的备战时间,意味着大燕和南梁的生产力差距更大,积累更多,承受战争的能力也就更强。 若是能再过二十年才打仗,大燕的兵员数量质量都会更高出一大截呢。 那么,作为南梁人会怎么想?等着看大燕积攒国力给他们一刀狠的么? 公主她是觉得,大燕不挑衅,才被揍了一顿的南梁就不会主动生事。可舒兰与看来不是这样:南梁明知越拖越不利,自然要抓紧时间反击。 燕国有探子在梁国,梁国也不少眼线在燕国,他们不可能不知道燕国人在做什么,可又没办法对燕国做什么。敌人的发展太快,如果不能想办法偷技术偷种子赶上他们,那就得趁着他们还不够强大,抓紧时间打断他们的发展啊。 傻子才会等敌人发展起来,反手给自己一耳光呢。 本着这样的想法,舒兰与在回王府的路上便打定了主意:她得写封信给叶清瞻! 别看南梁现在一副元气大伤的样子,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突然暴起,想从大燕身上撕一块肉下来。 -- 第240页 上回南梁北伐,叶清瞻苦心经营的涵州几乎被打成一片废墟,已算是损失重大了。若再叫南梁偷过一次空子,且不论他的脸面还往哪搁,单是皇帝便不可能饶过他。 什么傻人才在一个坑里摔两次的! 舒兰与自忖算是一位贤内助,此刻自然要如秦皇后要求一般,劝诫丈夫多提防。 可不想她一回到王府,还没唤人研墨备纸,便先收到了叶清瞻从泽州发来的信。 叶清瞻还是蛮爱写信的——不管是什么事儿,只要他觉得有必要跟舒兰与商量一二,就会写一封信来。而今日的这封信,更是将信封都塞得鼓胀起来,显然内容充实。 一看就晓得不是情书。 舒兰与心中暗自念叨着,打开信封一瞧:果然是正事儿呢。 同去年一样,南梁的收成又扑街了。去年是黄锈病,今年还是黄锈病,收成不及好年份的一成,可朝廷的赋税却是一个银毫子也不能少。 非但没有减税,反倒加征了军饷…… 想想也知晓,燕国固然担心梁国狗急跳墙北上抢粮,梁国也会很担心燕国趁他病要他命啊。 这种忧虑或许比燕国更深,因此明知百姓生计无着,梁国皇帝还是选择先顾军队。 毕竟他的江山是要靠军队保着呢,百姓饿死多少也总能再生回去,可若是燕军南下,却没有军队保他的皇位,他的脑袋怕就要搬家了。 真是容易理解却又值得鄙夷的选择。 叶清瞻在家信里对南梁百姓的生活进行了非常生动的描写:有些人还能从湖沼里捕鱼来吃,有些人只好靠挖莲藕荸荠果腹,更惨一点的人连挖藕都没有力气,那便只能掘一些草根来吃了。 不过现下还没有大批饿死人……舒兰与不得不感叹一句,到底南方是富庶呢,靠野生动植物也能保命! 若是换做大燕颗粒无收整整两年,情况一定不会如此乐观。 叶清瞻还再次提到了不知所踪的鹿鸣——大燕的百姓能吃饱肚子,鹿鸣可谓是功不可没。若不是他找出了土豆,至少四州的百姓们一半儿的田地里都会种稻米。若是南边儿的黄锈病传过来,百姓们少了一半儿收成,又如何生存? 待他两厢对比完,却又发了感叹:便是伪帝缺德,招惹上天,降下灾祸,百姓又有何辜?交不上赋税的是百姓,饿着肚皮的是百姓,今后万一打起仗来上阵,送命的还是百姓。 他真不忍心看着南梁的百姓活活饿死啊,好想给他们卖一些粮食啊!他们可以用特色农产品来换嘛,反正现在麻也好、棉也好、油籽也好、柑橘也好……什么都抵不上能够塞饱肚皮的粮食重要! 只是粮食这东西实在是太重要了,他作为亲王,不敢擅做决定,只好写信给皇帝,请求大佬批示——皇帝答应了! 舒兰与皱着眉头默默放下了信笺,她总觉得他们的举动别有用心,叶清瞻也便罢了,皇帝可是一个狡诈之人啊! 他会看着敌国的百姓饿肚皮便心生不忍吗?鬼才信!他们会做这种事情,不是为了拉拢人心,便是因为另有奸计! 舒兰与对自家丈夫和大伯的奸诈挺有信心…… 第124章 如果不死不休的对手说要救你,那么,他提出的条件里一定会有一个更大的陷阱等着你。 这大约是为人的常识,南梁君臣也不可能不知晓,因此他们高度警惕起来,拒绝了燕国的建议。 一副“我们宁可饿死,也不接受你们居心叵测的粮食”的态度。 倒也难怪他们硬气,南梁北伐的大军在涵州城外集体食物中毒的事儿,他们可还没忘呢。那一回眼皮子底下的凯旋变成铩羽而归,丢下了数千条士兵的人命不说,连主持北伐的将军都不得不拉出来砍了,好叫燕国收兵。 万一燕国在和他们交易的粮食中也下了毒可怎么办?全国百姓一齐中毒,那岂不是要亡国了么! 相比这么可怕的结果,让百姓多饿死几个,于庙堂之上的大人们而言,反倒不是什么大事儿了。 这个消息并不是叶清瞻告诉舒兰与的,而是她自己从户部的文牍中发现的。原本户部都做好了准备,要往南梁运送一批用以换取经济作物的粮食,可南梁朝廷拒绝了交易,于是户部只好将这批粮食分卖给了粮商…… 粮商们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的资金来,于是先将粮食运走,再用经济作物来抵顶粮价。 这不是舒兰与管辖的银海司干的事儿,但这个操作,她实感眼熟。 多半是叶清瞻在背后指使的! 南梁朝廷不要燕国的粮食,可百姓们在饿肚子,市场上的粮价一路走高,这么大的需求缺口,不是假装看不见就真会消失的呀。 朝廷不买燕国粮,粮商可以买啊。现下南梁经济作物价格不高,他们用茶叶、棉花、油菜籽这样的东西和燕国换米麦,能赚一笔,再将粮食加价卖出去,又能赚一笔。 至于官府管不管?笑话,官府若是能管得了这些粮商,军队至于要越界抢粮才能填肚子么? 舒兰与手边的内部资料记明了从南梁收到各样农产品若干,她虽不懂制造业,不知道这些东西加工之后到底能创造出多少产值来,但只看那动辄数十上百万石的计量单位,便暗暗震惊。 燕国到底是卖了多少粮食?若是明年燕国闹饥荒了可怎么办?别指望土豆能应付一切——在现实世界中,某种土豆病毒也曾经造成一波□□,饿死的农民也不少呢。 -- 第241页 这是在玩梭=哈么,赌一把明年燕国仍旧丰收,百姓们还有饭吃,不必依靠朝廷的存粮救命? 舒兰与一咬牙,将文书丢给身边的小吏:“收好,给我备马车,我要去公主府。” 因她和峄城公主的关系,去公主府素来是不需要提前递帖子通禀的,几乎随时去随时都能见到人。 因此这一回她也有恃无恐的直接出发了,却不想被拦在了公主府外头。 门房自然不敢刁难她,只小心翼翼道:“王妃娘娘,公主殿下这两天身体不爽利,是不见客的。” 舒兰与心思一沉,忙问:“殿下怎么了?可要紧?宫中的御医来瞧过了吗?” 门房点头道:“御医来瞧过了,只是殿下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不是小的们敢拦着王妃娘娘,实在是医官的嘱咐,叫殿下这些日子都不要见外头人。” 舒兰与有些迷蒙:“御医只是说不要见外人,没说别的?” 门房“咳”了一声:“小的们这里知道的便只是不见外人,至于开了什么药,下了什么方子,哪轮得上跟小的们这号人说呢?王妃娘娘莫要为难小的了,且回去吧,过几日公主身子好了,自然就见客了。倘若真有急事,您送个帖子来,小的们给您递进去,公主若要见您传个口信出来岂不便宜得了?” 舒兰与看着这门房,他脸上白净无须,声音也细绵,想来也是从宫中带出的、自幼净身的太监。这类人嘴巴是极严的,若是打定了主意闭嘴,但凡不上刑,谁也撬不出他们口中的话。 她只能点点头道:“那么我先回去了,晚上叫王府里送帖子来,烦劳相帮递与公主殿下。” 那太监连连答应了,弓着腰送舒兰与的马车走出巷弄,才用食指刮了刮额头渗出的细汗。 毅亲王妃果然是个性子好的人,若是那难缠的在这里闹起来,他只怕非但要左右为难一番,还得连带着吃瓜落呢。 舒兰与却不知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她只是有些隐忧——如今峄城公主已经十八岁了,在原设定的剧情线里,她今年冬天就该死于杨英韶下毒。 如今杨驸马虽是一颗心怜爱娇妻,可谁也不知道,原设定里的命运,是否会让峄城公主面临新的生命危险? 写给公主的帖子里,少不得还要问几句,她的身体究竟如何。 舒兰与也顾不得回户部上班了,总之现在有王侍郎在上面顶着,她堂堂王妃偶尔翘个班,谁敢计较?马车一路快行,回了王府,她便写了一封帖子,盖了私印,叫人往公主府里送去。 帖子递到峄城公主面前时,已是晚膳过后。她斜着身体偎在榻上,腰下头压着一只隐囊,头枕在杨英韶的腿上,读了这帖子只笑:“这消息到底要捂到什么时候啊?瞧,把阿婉吓得,怕是以为我生病了呢,还劝我说平安脉要勤请,不可耽搁了自己的身体……” 杨英韶抬手理了理公主的发丝,神情满是怜爱:“御医不是说,过了三个月才好告诉人吗?也没几天了。” “可我自打知晓了这事儿,这两个月也不曾往户部衙门去了呢,阿婉说的这事儿,我还真有些担心……”她将帖子递给杨英韶——舒兰与写拜帖不大讲究,不仅对公主致以了诚挚的问候,还把近期的工作做了一个简短的回报,显然是要让公主躺在家里也能掌握户部一应事务,不至于被人蒙在鼓里。 杨英韶接了那拜贴,读罢之后便只是一笑:“明年多半还是好年景,不要紧的。” 他是重活过一遍的人,对这些年的收成如何,心中自是有数的——上一世年成好的时候,他们便敢北出长城追袭柔然,而年成不好的时候,柔然人的牲畜膘情往往也不怎么样,很有可能冬春南下“打草谷”,那时候燕国的边防军边要格外警醒些。 而杨英韶知道,在前世的这个时候,他正为了给苏流光报仇,在公主府里伏低做小的伺候妻子——就在峄城公主死去后的第二年春天,父亲麾下的几名小将,突袭了正在附近狩猎的柔然王行在,立下了赫赫功业,叫他看来也有些羡慕。 那功劳原本有可能是他的,而他却只能在京城里给公主服丧。 而若是没有丰足的军粮,北境军就很难打出这样漂亮的战绩。 峄城公主闻言却是笑了,她抬着脸,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定他:“表兄怎么知道会是好年景?难道你不单会打仗,也懂稼穑么?” “我不懂,可农学院里不是有人懂么?那可是陛下亲自主持,从天全天下选出的好庄稼人啊。他们总该有个判断吧?再者,将多余的粮食卖给伪朝,这是陛下都同意了的事情,若是咱们大燕自己的粮食都不够,陛下岂会安心救助南方百姓。”杨英韶这样说。 峄城公主不疑有他,微微颔首道:“这么说倒也有道理,可是我总是怕万一呀。想必阿婉也是担忧的,否则何至于急匆匆将这东西都写在帖子上呢?” 杨英韶想了想道:“或许王妃格外信任殿下,甚至超过信任亲王本人。这以茶换粮的事情,瞧着便像是毅亲王做下的,她理该去问自己的夫君才最合适。然而她来找了殿下,或许便是因为殿下能向陛下禀报此事,好使陛下提前有个准备。而这件事如果交托给毅亲王,想来陛下就不会知道了。” “那你说我要不要告诉父皇呢?”峄城公主用手指勾勾他的手,娇声娇气地问。 -- 第242页 “我不敢说,可我敢猜——殿下会告诉陛下的。照说以茶易粮也是好事,只是需得注意数量,不可过头罢了。殿下去禀报此事,非但不会影响到陛下对毅亲王的观感,还能使陛下心知公主殿下挂着家国社稷。” “……你都说了这么多了,还能猜错吗?”公主吃吃一笑,“我明天进宫去吧,去找父皇禀告此事,然后去和母后说话解闷儿,现下该怎么保养也好问问她,到底母后生出了我这么聪慧又貌美的孩子呢……” 杨英韶的手轻轻拂上公主的小腹,声音和眼神都温柔极了:“还能怎么保养?无非是要行坐端正饮食清洁,有什么不舒坦的立时差人去寻御医,也便差不多了吧?殿下的身体一向很好,咱们的孩儿也定能平安康健。” “你不明白的!”峄城公主打了一下他的手,“只是平安康健怎么够?单说那些我知道的,便要早早就寝,早早起身,要多吃鱼孩儿才能聪明,多饮牛乳,孩儿的肌肤便能雪白细腻,对了,你回永宁侯府一趟可好?取些旧刀剑来,放在咱们卧榻下头,会生男孩呢……” 杨英韶失笑:“为什么那么想要男孩呢?若是你我有个女儿,也定是雪花雪肤花貌乖巧可爱的小东西,岂不是比男孩贴心多了?” “先生个男孩,再生女儿!”公主理直气壮,“我的哥哥们待我都算得上很好,弟弟们却都不太像话,好生烦人,非常欠抽打。所以我的女儿也该有几个哥哥!诶……表兄,你说……我们要几个孩儿好啊?” 要几个孩子?杨英韶登时有些愣怔。 公主是他习惯的妻子,可他却不习惯他们会有孩子……那一世,他们本来都快有了的,可第一个孩子意外没有了,第二个又在母亲腹中便葬入陵墓…… 醒过神来之后,他岂能不后悔?可天下没有后悔药,他这样的恶人,终究是不配拥有自己的骨肉。 那么现在呢? 杨英韶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公主的眉眼:“殿下想要几个便要几个,若是生了第一个便嫌疼,那多一个也不要了。” 有一个便已然是上天的恩赐,更多的他不敢指望,更况,与其让峄城公主用性命搏一个多子多福,他更盼着能和她白头偕老。 有她在他身边就很好。 第125章 峄城公主给舒兰与的回复,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知晓了。” 舒兰与:就这? 这跟她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峄城公主是很关心国事的,或许是因为她对权力的渴求,她必须保住大燕的繁华强大,因此,对任何可能拖累到燕国大政的事儿,公主她都十分积极的要去解决。 她怎会对粮食问题这样不关心? 舒兰与也只好再给叶清瞻写信时提一句,劝他对粮库留存多上心,千万别为了赚钱,将理论上存在的存粮全部换给南梁。 南梁没粮食的时候,伸出脖子叫燕国放血还能换些口粮救命,可若是燕国都没了粮食,又能跟谁要饭呢? 舒兰与自己的官衔到底是太低了,在这样的事情上说不上话,而目下这消息又不曾公开,连写折子跟皇帝抗议都不成,便是心下再急,也只能寄希望于叶清瞻和峄城公主。 至于秦皇后……皇后怎么会对这种事情轻易置喙呢? 书信发出后,舒兰与仍是有些不安的。今年的秋收已经结束了,这或许意味着如今燕国换给南梁的粮食中已经包括了最新的一次收成,一旦出了什么漏子,下一场秋收便未必来得及救急了! 可叶清瞻的回复也只道勿虑,能换出去多少粮食,换回多少经济作物,朝廷是算过的,他们心中有数。 舒兰与觉得自己总是应当相信叶清瞻的,老投资人的眼光,加上成功人士金手指庇佑,简直是开了两层保险,理应不会翻车!可是,叶清瞻同她聊过那么多设想,讨论过那么多计划,独独这桩她事先不知情的巨额交易,叫她心意难安。 正当此时,她恰好听说公主府上传出的喜信,心下登时便是一沉。 峄城公主成婚早过梨山公主,可却迟迟未传佳音,竟是被梨山公主比了下去,这叫峄城公主如何没有压力?这一胎怀得当真万般珍贵,是而前三个月将消息捂得严严实实,不肯透露毫分。 联想到那个“知道了”,舒兰与忍不住皱眉头。 在她看来,公主是因为想要稳胎,才不肯在政事上头操心的。 这倒也无可厚非,便是现代,也有不少将事业干得风生水起的女人,因为怀孕便要辞职回家做全职妈妈呢。更况这年头,女子相夫教子才是人们眼中的正路,如峄城公主这样,万事都要和男子争个高低,站在朝堂上也挺直了腰的女人,反倒少见。 公主生在这样的世界里,她能站出来为国效力已然是天大的进步了,要求她将天生的母性丢在脑后,怀着身孕还操心国事,那的确有些强人所难——她可没吃过手上没有权力的亏啊,她不知晓,有些事情今日不管明日不管,今后就再也没法管了! 若是舒兰与与她易地而处——不,就算是前世被杨英韶毒死的峄城公主重生一遍,在这个当口都会选择保事业。她在户部的地位和作用,不仅关联着燕国的国运,也关联着她自己今后的处境啊,无论怎么看,都是比一个胎儿更加不能掉以轻心的事情! -- 第243页 偏偏现下的叶灵仙还是个在甜水里泡大的娇娇,在她的世界里,腹中还没成形的胎儿,便暂时是天下最重要的东西了。 别人还能说什么呢?舒兰与便是不满,也没有立场指责她。她不能说公主的孩子不重要,也不能说公主的身体不重要。这以物易粮的事儿到底有没有这么重要,谁都说不准,便是隐约觉得不妙的舒兰与自己,都没有详实的数据支撑她的观点。 舒兰与只好劝自己:连叶清瞻都说没事儿了,那应该是没事儿了吧?叶清瞻不比某些擅长幻想的官僚,他做事总是要人收集齐了数据才下决断的。 逢着叶清瞻过年时回到京城的机会,她寻了个空子,假装无意提起此事,叶清瞻便笑,拖着她去看地图,将分布在燕国各州的屯粮大仓都指给她看,还一一报出这些粮仓的储量。 舒兰与越听越是惊诧,他怎么能记住这么多数字的? “……你……不是信口编个数儿骗我?”她盯着叶清瞻问。 叶清瞻吧嗒吧嗒讲得正兴起,叫她这一句噎住:“这是什么话,我骗你做什么?” “那你是如何记住这些数儿的?”舒兰与道,“这一个一个数儿里,可没什么规律,莫非你是有特殊的记忆方法?” “……这还有什么方法可言?”叶清瞻奇道,“不是看一遍便记得住了么?” “总之臣妾做不到。”舒兰与被他炫了一脸,撇撇嘴道,“你们脑袋好用的人可真讨厌。” 叶清瞻大笑,捞过她来亲了一下她额头:“我确是骗你的。这粮仓里有多少存粮的数字,是不大好记,可我要去陛下跟前回禀,总不能口口声声约摸大概,难背也得背下来。” “所以这些数字是真的咯?”舒兰与心算了一会儿,道,“那还真差不多够了,算上三个月就能收的土豆,应当稳了。” “若是不稳,我们怎么会用米麦跟南梁换茶叶棉花生丝油籽?这些东西再要紧,也比不过粮食要紧呐。”叶清瞻道。 舒兰与这才露出笑容:“这样啊,原先果然是我多虑了。” “多想想有好处。”他道,“不多想的人,是不能升官的。” 舒兰与心思一动:“我想得可够多吗?够升个什么官儿?” 她目光灼灼盯着叶清瞻,倒是把他逗笑了:“有仙娘和秦皇后在,你还怕自己不能升官么?” “我便靠着公主殿下和皇后娘娘的关系求升迁?” “你若是不介意,靠我也成。”叶清瞻道。 舒兰与便笑了:“不靠你,我非得凭自己本事来不可。若说靠你,我不是早就做了王妃了?王妃的俸禄可比区区户部主事丰厚多了。” “有志气。”叶清瞻笑眯眯夸她,“怎么样,可要与我一同面见陛下,一同回禀这以物易粮之事诸般情形?这可是难得的机会,等闲官员便是求也求不来。” “我不去,这是你的差事,我插手反倒不像话了。叫陛下看来,仿佛咱们两个将军国大事当做自家事似的。”舒兰与道:“下一回若有和大燕银行扯不开的事情,便是你不要我去,我也死皮赖脸要跟着的。” 叶清瞻眨眨眼,她既然不愿去,他也不勉强。阿婉不那么喜欢皇帝,他是知道的——任是谁也很难喜欢皇帝这种天然的权力动物。要见皇帝,要与皇帝谈话,谁不得提着一颗心呢? 即便皇兄待他不薄,他也不敢怠慢,更莫要说舒兰与,她原本不过是皇家的奴婢啊,肯定更怕皇帝。 那就不为难她了,他是超品亲王,总也能护着喜欢的女人,不让她去做不乐意做的事儿的。 虽然她刚刚表达出对职业前程的愿景,那也没什么关系。少见一次皇帝,并不会真成为官场之路上的什么大阻碍——皇帝还能做多久皇帝呢?说不定哪一天,说话算数的就要换成和阿婉很亲近的人了。 这些话都犯忌讳,他不说,同谁也不提,只是进宫见过皇帝后,这念头就更笃定了。 老头子当了快四十年的皇帝,没太大建树,也没做过什么错事。燕国看起来只是稍微进步了一点点,但对一个并非天赐颖睿的普通人来说,在繁杂的政务中端水四十年,能维持朝政稳定,不曾闹出乱子,也足以耗尽了半生心血了。 他真的老了。 进茶水时,甚至会有一点儿从口边流下来,而他浑然未知。行走的步态也有些拖沓,听他回禀一件事,往往要顿一会儿才点头。 叶清瞻看着他老态,心下便是悚然,匆匆垂下眼皮,假作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皇帝却似是察觉了什么似的,叹了一口气,自嘲道:“阿瞻,你瞧,朕如今也老啦。你常年在涵州,一去一年,只回来这几天,朕也不知晓还能见你几面了。正有几句话,要说给你记牢……” 叶清瞻闻言一惊。 皇帝服老这事儿是个危险的信号,正如公司里董事长说自己跟不上时代了,新项目交给年轻人一样——若是真有愣头青敢接这个项目,摔得灰头土脸还是轻的,搞不好整个职业生涯都要栽进去。 而皇帝这身份比董事长可是尊贵多了,他说他老了没问题,你信他老了,那你的游戏生涯就差不多快结束了。 “皇兄怎可如此说?不过是近来政务繁忙,辛劳了些。新春大吉利之时,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 第244页 他话音未落便被皇帝打断:“你与阿婉真是原配夫妻,两个人说起瞎话来都一模一样,全不上心。朕自己的身子骨,自己还能不知道吗?” 说罢,似乎是为了应证他的话,皇帝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前几声尚且响亮,后头竟是上不来气,喉头里哕哕连声,脸上颜色都变了。叶清瞻慌忙从座椅上起身,欲要上前拍抚,便见皇帝身边的太监头子快步上前,摸出一只锦盒打开来,递一枚朱红色丸药与皇帝吞服下去。 果然立时便好了。 叶清瞻忍不住蹙眉:“陛下,这丸药……” “不是什么好东西。”皇帝喘匀了气,方道,“吃这药丸,每到半夜便周身虚汗,阵阵心悸,可不吃又不成,朕总得活到看着你们大军过河,把伪朝拿下来的那一天啊。否则朕若是死了,主少国疑,伪朝岂能不蠢蠢欲动……” 叶清瞻低声道:“陛下心怀苍生黎民,自该百灵庇佑,万寿无疆……” “心怀苍生的皇帝可都死的早,独那些纵情声色不理朝政的,才能活到一大把岁数呢。”皇帝道,“然则勤政之君,便是如朕这样资质驽钝,到底尽了力,史书里总要夸一句的。这也便够了……人生一世,不就是图个青史留名么?” 见叶清瞻面上神色更加难堪,皇帝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罢了,同你说这个,倒把你吓住了似的。过来罢,朕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朕若是活得久长时,你便忘记,若是朕丢下这江山时阿玉还小,你可别忘了今日咱们兄弟说的话……” 第126章 叶清瞻垂下头,恭声称是,上前俯首在皇帝口边。 他听到皇帝说:“朕若不在了,秦氏少壮,素有心思,必然是要弄权干政的,说不准还会对阿玉不利。若她老老实实遵规守制,听顾命大臣们的话,做个仁善的太皇太后也便罢了。若是她不驯顺,生了不该有的念头,做了不该有的事,你,就杀了她!” 叶清瞻背后登时出了汗,他惊道:“皇兄,这……” “大燕的江山,岂能容一个外姓妇人独断!”皇帝道,“她这些年虽然看着驯顺,可行事上却是走一步看三步……叫仙娘习武涉政,抚养阿玉,这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朕死之后这江山由她说了算么?牝鸡司晨大不吉利,妇人掌权也难免生乱子,这是……” 他声音发狠,或许是气息不稳,突然爆发出一阵猛咳,叶清瞻与随身的内侍又是拍打又是侍茶,半晌才缓过劲儿来:“这江山社稷是祖宗留下的,不能交由妇人主掌!朕先前不要她生育皇子,正是怕朕有一日先去了,太子体弱,斗不过她,彼时子少母壮,大燕危矣!可恨如今太子的身子是不当用了,阿玉又年少无知,只怕真当她是个慈爱的祖母了……阿瞻,你要为江山社稷,护着阿玉的龙椅啊……” 叶清瞻自觉头顶一团黑线。 想皇帝若是突然驾崩了,留下一个皇后升级成太皇太后,肆意弄权,为非作歹,他身为大燕手握兵权的亲王,起来搞个政变,倒也合情合理。可如今皇帝他老人家还好好儿喘着气,上着朝,拿着主意,却给他留个口信让他杀了自己的小娇妻? 他疯了才会遵旨呢——不,还不是遵旨,这特么是个毫无根据的口谕! 皇帝要是挂了,秦皇后会成为什么人?永宁侯的养妹,峄城公主的亲妈,少年将星的岳母,抚养新皇帝长大的祖母,他王妃的前主…… 就算他蹦出来说先皇有口谕要太皇太后殉葬,这些人会怎么看他?他们会相信这口谕是真的吗?不会认定是他为了独掌摄政权柄而排除异己吗? 掰着指头算算,除却阿婉是嫁给他后不得不跟他一条船了,别人都是能叫他处境坐蜡的人啊。永宁侯府有兵权,杨英韶直接掌管公主府卫队,有他们在,武装政变是不大可能。而就算他拿出一身武艺来刺杀秦皇后成功,难道峄城公主和新皇帝不会想为她报仇? 到时候他叶清瞻岂不是做稳了乱臣贼子!就算他身死伏诛,还要被大家戳着脊梁骨说死得好呢。 对了,若是他死的是时候——譬如说南梁已经收复了,海内眼见着不会再有用着“毅亲王”的地方了——那时候再杀了他,里子面子可就都归皇帝的乖孙子了。 又是明君又是孝子,又有福气又有本事! 你们特么的想得有多美啊!是当老子有多蠢啊! 叶清瞻心中道要杀你自己杀,别把我扯进去垫背,眉头却很戏精地皱了起来:“皇兄,臣弟看来,皇嫂如此作为,未必是恶意的。皇后虽然母仪天下,到底是个女子,是女子就逃不出女子的毛病去,她们心软啊。皇兄您想,仙娘小姑娘家家,一心想为大燕建功立业,做娘的能泼她冷水么?小太孙一事便更怪不得皇嫂了,她也是做母亲的人,哪儿能看着一个孩儿从出生就没了亲娘,无人照拂呢?您可还记得,那时候太子身体抱恙,东宫人心惶惶,小太孙若不是放在椒房殿里养,回了东宫,未必能生长如此健旺……女子的母性与仁善不是罪过啊,皇兄。” 他一脸“虽然我不敢抗旨但我一定要说真话”的诤臣表情,着实将皇帝气了个嗝噎。 “阿瞻,你……” “皇兄许是龙体欠安,因此思虑过重。”叶清瞻在他面前跪直了,将身体伏下,额头贴紧金砖,“皇兄若有严旨,臣弟不敢不从。可是,臣弟身为燕臣,该进的谏言不能不进!皇嫂她为天家和睦殚精竭虑,她入宫这二十余年来,宫外从不曾传出后宫不安之类流言,更况她生了仙娘这样出众的公主,还不辞辛劳鞠育太孙——皇兄,太孙便不是她亲自养大,一朝登基,难道还能不尊她做太皇太后么?她何苦自己费神费力,难道不是为了江山稳固,众臣不要对太子父子生出二心么?她的作为便是不计功劳,也有苦劳啊。皇兄岂能……岂能……” -- 第245页 皇帝是生气了,但到底还留有了最后的风仪,沉声喝道:“岂能怎样?” “岂能不辨善恶至此!”叶清瞻重重地磕了个头,又道,“皇嫂何辜,皇兄,她只是尽了做皇后的本分罢了!” “你……你究竟是姓叶还是姓秦啊,啊?” “臣弟自然姓叶,可皇兄,皇后她如今也名列在玉牒上,是自己人啊!如今伪朝未灭,柔然未平,天家安能自行猜忌生事!臣弟愚鲁,可一腔心意,全是为着大燕啊。” 叶清瞻把忠耿孤胆的形象演了个十足十,皇帝的手都气得哆嗦:“你好,你很好,你不怕朕杀了你?” “皇兄若要杀臣弟,臣弟也不敢抗旨。”叶清瞻心一横,道。 叫他看来,他死了不过是回到现代,跟阿婉打个招呼,叫她殉情,俩人一起GG,回到本来该在的地方谈恋爱结婚享受人生有什么不好?但皇帝作为这个时空的自有数据,他没有另一个可以去的世界了,能不在意自己的身后名? 勤勤恳恳一辈子,到老了却逼杀妻儿,逼杀弟弟,自乱阵脚,自毁长城……别说大燕祖宗饶不了他,悠悠史笔也饶不了他。 皇帝果然说不出什么来了。叶清瞻如今就在京城里,就在面前——大燕至高无上的皇帝自然能下令夺了他的亲王衔,开除他的宗籍,籍没他的家产,将他锒铛下狱,甚至杀了他。 可那之后呢?史书里会记得这个推行改革、护佑百姓、力退梁军的英雄,与他作对的自己,则是个昏聩无能、“为什么不早死十年”的老头! 他拂袖而起:“你就在宫里住下吧,你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回你的王府去!” 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倒是不咳嗽了,只是身体还是猛地一晃,仿佛吃不住力。内侍连忙上前将他搀住扶出去,还对着叶清瞻挤了挤眼。 叶清瞻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原地跪着,道:“臣弟遵旨。” 皇帝脚下又是一个趔趄,不知是站不稳了,还是叫他气的。 但叶清瞻根本没后悔。 谁都不是傻子,凭什么他要给人背黑锅?皇帝跟他说要他除去皇后时都要命他上前,小声耳语,可见秦皇后在宫中并非孤立无援的,他若是一口答应下来,说不准她明儿个便知道了。 等皇帝一蹬腿,谁去除谁啊?他叶清瞻的军队都在泽州涵州,京城驻军便是忠于皇帝,那时候也不会听他调遣,倒是秦皇后的女婿杨英韶手上有峄城公主的卫队——别看公主府的卫队也就三五百人,训练好了,那怎么都比毅亲王府的卫队能打。 如果一场棋局你无论怎么下都只是输,那还为什么要入局呢? 宫中的内侍入门来,将他扶起:“亲王殿下,您……就先在宫里委屈委屈吧。” 叶清瞻不动声色地从他掌中脱开手臂,和善地笑道:“无妨,我不是自幼就时常在宫中叨扰的么?说罢,这一回安排我去跟哪个小侄儿挤一挤?” 内侍叹了一口气,毅亲王这个人,谁拿他都没办法:“和十七皇子吧,如今也只有他一个还住在宫中了。” “只剩小十七啦?”叶清瞻一点儿也不介意似的,笑道,“原来先前缠着我讲奇闻异事的小东西们也都长大了……走吧,也不知道小十七还认不认识我这个叔父。” 内侍咧了咧嘴:“殿下是大燕的英雄,哪儿能不认识呢。” 叶清瞻摆摆手:“什么英雄,能赢全是仰仗陛下威福,又托赖将士们用命。我会打什么仗?我最多做得了富家翁,给将士们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和和——我便只能做这些。”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往未成年皇子住的长庆宫去了。这地方如今虽只有十七皇子一个人住,可别的房舍也是日日洒扫,叶清瞻一个人住下,倒也不费难。 只是,皇帝没说允许他跟外头通传消息,叶清瞻左思右想,到底还是觉得这样不大好。 男人出去几天几夜不回家,叫做妻子的怎么想?阿婉说不定要误会他呢。 于是他往院子里一站,朝着四面拱拱手:“哪位豪侠在此?替我与家中传个话,便道我一切安好,丝毫勿虑即可!” 叶清瞻一向知道皇帝派了一堆暗卫跟着他,他不说,就当不知道,暗卫也不说,就当他们不知道他是装着不知道的。 他们本还想装死,不想叶清瞻点起名来:“那位鼻梁上有颗痣的仁兄?你有空没有?没有?左手断了一根食指的老弟呢?” 暗卫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个头子出了声:“殿下,担忧家小是人之常情,不过,在下劝殿下一声,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和府上通讯息的好。” 叶清瞻微微一怔。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也不好再跟暗卫说什么,他拱手虚行一礼,转身进了屋子。 第127章 叶清瞻入宫之后便不再回来,舒兰与颇为担心,从王府里派人去打听,也不见个说法,只知晓殿下进了宫便没有出来,许是叫陛下留宿在宫中了。 宫门的禁卫们应该不会说谎,更况王府里派去的太监也瞧了出入宫门的记录,果然不见自家殿下,因此便回府禀报了舒兰与。 舒兰与是有些纳罕的,按说叶清瞻与皇帝的关系还不错,真要是兄弟相谈甚欢,想叫他留在宫中彻夜长谈,怎不派个人到王府里来送个信? -- 第246页 难不成是聊得太开心了,忘了时间? 想想叶清瞻的身手,舒兰与觉得他应当没什么危险,大约两个男人都不够细心,想不到她还在家中等着而已吧? 燕国的首都,燕国的皇宫,能有什么危险呢? 可直到第二天叶清瞻还是没有回来,连个口信都没传回来! 舒兰与这回是觉得不对了,递了牌子要进宫去见皇后。命妇入宫是不需要皇帝知晓的,秦皇后见她要来拜见,倒也不觉得奇怪,答应下来见了人,才晓得舒兰与是来寻毅亲王的! “我知晓阿瞻昨日入宫了,可不晓得他竟没有回去。”秦皇后微微蹙眉道,“他也不是个小孩子了,怎么可能住在后宫里呢?若他真要留宿在宫中,我又怎会不知?” 舒兰与登时便着急了,对秦皇后她是有些信任的,可对皇帝,她却不时有最坏的恶意。 皇后都不知道叶清瞻去了哪儿,莫非皇帝偷偷对他下了手? 秦皇后见她惊诧又着急,自也想了想:“不过或许他住在别的地方了——长庆宫不也是在宫内吗?那边没有宫女,男子是住得的,若是在那边儿,隔得远了,我听不到消息,也有可能。” 舒兰与现下便好比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哪肯放手:“娘娘,还请娘娘派人去看看,他一夜未归,我这心中实在是……” 秦皇后笑了笑,对身边的内侍嘱咐了两句,内侍应声抱着拂尘退出宫殿去了。 “你别急,”皇后镇定自若,笑道,“说不准是叫小十七歪缠去了,给他讲故事呢。阿瞻总是说他不喜欢小孩儿,可叫我看,他是最有耐心的人了。对待弟弟妹妹们已然是慈和耐心,若是你们有了儿女,他总会是个好父亲的。” 舒兰与此刻哪有心思跟皇后聊生儿育女的话题,只讪讪地笑了笑:“儿女缘分原本是上天定下的,总是没有,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你们二人聚少离多,年岁也都不小了,这上头自然不会那么轻易。”秦皇后道,“若要我看啊,还是趁着他逢年过节回来,别错过了大好的机会呀。” “……人家说女子的年岁大了,生育也危险呢。”舒兰与道。 “天下那么多女人,谁生儿育女不危险?”秦皇后却对此不屑一顾,“若女人想着危险,不肯生育,天下人岂不都绝了后嗣?不过是年岁大的女子,大约会更加艰难罢了,但若想要,调养调养,总是有机会的!你既然做了王妃,便不能轻易错过,毅亲王这一脉的嫡长子,可比其他宗室家里的尊贵!” 舒兰与只好苦笑,依她同叶清瞻的共识,两个人既然都不大想要孩子,就很没有必要为了这个目标搏命。至于什么王爵尊贵……在这个世界里的尊贵,拿出去又有什么用啊? 秦皇后见她一脸无奈又说不出的样子,本欲再劝,可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心下暗惊——在她眼中,世上没有一个女人是不想生下丈夫的嫡长子的!那么阿婉的态度,是否意味着她和叶清瞻有什么苦衷啊? 南边有个虎视眈眈的伪朝时,大燕很需要一个与他们有世代血仇的亲王守在大河防线上,为此,皇帝们愿意给出世袭罔替的尊贵,给出调兵遣将的自由,甚至给出管理当地政事的权力——毅亲王府赫然已经是那四州的小朝廷,而叶清瞻本人,在四州之地说话的效用,或许会比皇帝还要灵呢。 但是如果伪朝没了呢?从眼下的情势来看,或许再过个三五年,大燕就要发动对伪朝的战争了……若是战争顺利灭了伪朝,这天下便都是大燕的。 毅亲王这一支还有必要享受如此的特权吗?或者,他们还需要存在吗?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样的道理千秋不改。 连她一个深居禁宫的妇人都能想到的事情,叶清瞻自己怎么会想不到呢? 他那一支越是繁盛,今后灭了南梁,便越会显得碍眼。尤其这战争多半要靠叶清瞻手下的军队去打头阵,他很有可能声威大震,以至功高震主,他和他的子嗣难说就会成为什么人的眼中钉。 可如果他没有儿子,或者干脆些,连女儿也没有,皇帝也好,太子太孙也好,还会忌惮他吗?没有儿子的男人,可是得到皇位都无人继承的! 秦皇后的脑袋瓜子灵巧,转眼便自觉想通了此中关窍,倒也不说什么了。毅亲王府振奋,对她没什么伤害,可若是衰落,对她和阿玉便只有好处。 若叶清瞻真能有这份心思,故意不生儿女,减轻皇帝对他的猜忌,那么像这样的聪明人,秦皇后倒觉得也可以一用。 她正打算再安慰舒兰与几句,先前派出去的太监便急匆匆回来了:“娘娘,亲王殿下他果然是在长庆宫。” “哦?果然是在给小十七讲故事吗?”秦皇后笑了,看着舒兰与道,“我说没事儿呢,瞧把你吓得!” 舒兰与尚未答话,派出去办差的太监却道:“娘娘,是陛下让亲王殿下暂住宫中的。” 秦皇后脸上的微笑一收,诧异道:“陛下要留他,也不该让他住到长庆宫去呀,陛下那边不也有可以住的地方?怎么叫他去跟小十七作伴!” 内侍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道:“奴婢听说昨日陛下和亲王殿下争执起来了。” “什么?”皇后一怔,失笑道,“陛下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就算是跟弟弟吵了起来,也不至于把人家扣在宫里连个口信儿都不给传吧?瞧把阿婉吓成了这个样儿,好可怜呢。” -- 第247页 内侍垂下脑袋,不说话了。 舒兰与与他不熟,却也知晓,这是当下皇后身边较为得力的人。一个人能在皇后身边混出头,靠的绝对不止是勤劳和会看眼色。 他还得能机智地打听、传递和透露一些信息。 秦皇后见内侍不再捧哏,也就不笑了,她细细思忖了一下内侍说的话,突然问:“阿瞻是顶撞了陛下吗?事态很严重吗?” 内侍低声道:“奴婢听闻,亲王殿下在陛下面前夸赞娘娘是个好皇后,劝谏陛下体谅娘娘的苦心。” 秦皇后猛然睁大了双眼:“这与我有什么……啊,是这样吗?” 她虽然不知道叶清瞻为什么要替她说好话,但显然,皇帝是说了一些不好的话的。 他们成婚二十多年,看似老夫宠少妻,情意绵绵,恩宠不绝,可当事人心里都明白,他们两个绝不是什么佳配爱侣:皇帝喜欢她能治住整个后宫,又怕她的本事太大,干扰前朝;她要靠皇帝走上天下女子都向往的位置,却又得时刻提防这个多疑的老男人翻脸不认人。 皇帝甚至曾给她下药,害得她失去了怀了七个月已经成型的孩子! 那是个男孩啊!她在那之后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她只有仙娘,可是就连仙娘,也是当初还没致仕的张医正一口咬定她是位公主,否则,或许连仙娘都不会出生。 秦皇后能不恨皇帝吗?可她一直以为自己遮掩的很好,没想到皇帝也心知肚明,提防她,还讨厌她。 叶清瞻为她说几句好话都能触怒他,可见在他心中,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秦皇后原先一直以为,只要熬死了皇帝,自己就有出头之日——到那时,聪明强悍的女儿和乖巧孝敬的皇孙,他们会让她的人生变得再也没有忧愁和痛苦的。 可现下,手掌天下大权的那个男人,他那么讨厌她。 他会让她活到做上太皇太后的时候吗? 而舒兰与虽然知晓皇帝和皇后是塑料夫妻,对他们二人间的恩怨却并不十分了解,她只是因另一个原因而感到忧虑。 皇帝多半会觉得,叶清瞻和皇后是一伙的吧? 如果皇后与毅亲王面和心不和,皇帝或许会有些忧虑,但多半是会放心的,可叶清瞻不惜触怒皇帝也要替皇后说话,在那个独掌大权的老头子看来,这到底是出于公心呢,还是因为他们已经是同一个利益团体? 叶清瞻可娶了她呀,她本是皇后身边的人呀! 而皇后身边可不只有他们呢,还有公主夫妇,甚至还有幼小的太孙……大燕的军权,大燕的政权,迟早都要掌握在这个女人手里! 而这个女人与皇帝并无几分夫妻之情。 叶清瞻若是因犯颜直谏恼了皇帝,被扣在宫中反省,情形或许还好些。可他若急着与自己联系,或是由皇后出面放他回府,只怕就更要戳中皇帝内心最不安宁的那个角落了! 舒兰与望向皇后,秦皇后也看着她。四目相对之间,两个人都读出了一些不安。 “你是来宫中请安罢了,我不知道阿瞻在哪里,你也不想问。”皇后略略停顿,断然道,“不过,他于国于民都大有用处,本事也超群,想必是安泰的。” 舒兰与垂下眼睫,微微颔首:“娘娘说的对,臣妾一点也不担心,男人嘛,出去过几夜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今也到了年下,王府里的过年的准备,可都妥当了?”秦皇后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水,含在嘴里温了一会儿才吞下去,“若是还没准备周全,便早点回去打理吧,我这几天精神不大好,也想歇一会儿。” 她都端茶送客了,舒兰与自然没有再留的道理,所幸秦皇后那几句话也算得上是承诺,足以令人稍稍安心。 可出了宫坐在马车上,她仍有说不明的急躁。 皇帝对秦皇后的敌意到底从何而来,他把叶清瞻关起来,到底是想让他想些什么,要他做些什么? 凭借她现有的信息,这都是不大容易推断出的,舒兰与陷入冥思苦想之中,却觉马车猛地往前一蹿,她整个人重重地撞在了靠背上,在她惊呼的同时,外头仿佛也有什么人叫了一声。 “这是怎么了?”随侍的侍女扶了她,匆忙向外斥问。 “路上有冰,车轮打滑,请王妃娘娘勿要见罪。”车夫在外回答。 舒兰与的眉心颤了颤。 这车夫说话的声音不大对!王府里用的车夫是净身后的太监,而这人虽然也捏着嗓子说话,低哑的尾音却更像一个真正的男人。 第128章 那个人绝对不是她从王府带来的驾车内侍!那短暂的一声惊呼前后,大约就换了人了。 王妃出行,明里暗里总是有些侍卫的,那为什么侍卫们没有反应?是一刹那就都被解决了,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还是来人让他们不敢反抗? 舒兰与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宛如当初在鹿州营地时那样,那时她隔着薄薄的大帐,与无限杀机对峙,如今的情形,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本能在提醒她此刻有多危险。 但是,她现在该如何才能摆脱危险? 刚刚从宫中出来就遇到这种事,想也知晓这会是谁下的手。 她额上生出汗意,侍女不解,问道:“娘娘怎么了?是不是碳炉烧得太旺,热着了?且稍停停,奴婢挑两块碳出去吧?” -- 第248页 舒兰与点头,侍女便招呼外头赶车的人:“九骧,且停一停,车里太热了,我拿两块碳……哎哟!” 马车非但没停,还突然加速了。虽还不至于狂奔,但也晃得这小侍女差点儿跌倒。 “九骧你作死啊?!”她急了,“我叫你停……”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王妃看着她,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九骧。” 侍女瞪大了眼睛。 她还没有来得及问出一句话,便听得外面咔嗒一声轻响——有人将车厢的门从外头锁住了。 几个侍女的脸色都变了,若驾车的还是自己人,为什么要把车厢锁住?这不许她们离开车子的人,又要把她们带去何方? “侍卫呢?侍卫去了哪里?”有人骇然惊问。 意料之中,没有人回答。 舒兰与深吸口气,将车内凭几上的茶壶拿起来,要过侍女们的手帕,倒出茶水来,将手帕打湿,再分发给她们,要她们捂住口鼻。之后她起身走向碳盆,夹起一块碳,按在了车内的丝毯上。 丝毯冒烟,起火,烧穿,皆只在一瞬间。侍女们惊骇不已,想惊呼,却在看到舒兰与竖在唇边的食指时咽声。 她们的岁数都不大,可也都知道,若是主子遇到危险,总是她这样的奴婢处境更糟糕。如果主子有救命的办法,她们就应该尽全力配合,好逃出一条命啊。 舒兰与却没有住手,下一块碳按向车门,接着是车帘……滚滚浓烟升起,饶是她们都用娟帕捂着口鼻,那呛人的烟子也只往鼻腔里钻。 舒兰与抡起夹炭的黄铜钳子,重重的砸向车窗。 一下,两下,整个车体中最薄弱的部位,终究禁不住她拼上性命般使劲敲砸的力量,破出一个大洞来。 冬天的冷风呼的一下涌入车厢,原先只是冒烟的几处,瞬时便见了明火。 火头飞窜,车体燃烧。 他们从宫中出来,走的都是达官贵人们聚居的区域,街上行人稀少。她和小侍女们若呼救,能不能招来正义路人拔刀相助很难说,但她们几个一定会被对方堵嘴甚至绑手,这却是一定的。 之后她们就会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任对方将她们带到什么地方去——舒兰与不知道对方到底想做什么,但这样的情势,几乎可以断定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了。 拼了! 她一把火点燃打着毅亲王府徽记的车,端得看他们救不救。若是不救,火苗会越燃越烈,冲天黑烟扶摇而上,周遭贵人们的府邸中,也一定会有人出来查看——眼见要过年了,有人家里走水可是大事儿,这一带房舍密集,若是连带将自家烧了,可是大大了不得! 出来的人多了,这绑架他们的人也得掂量掂量。偷偷绑走毅亲王妃尚可一推三作五,假装不知,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超品亲王的王妃锁在车里活活烧死,这事儿摊在谁头上,都要被刑部拉出去砍一家子脑袋的! 哪怕他们背后是皇帝,只要事情闹大了,皇帝就不会给他们兜着! 若是救,大冬天的街道上,他们又去哪里找水? 燕京是会下雪的,可贵人们居住的地方,怎能放任大雪积留?万一滑了哪位老爷的马脚,那可怎么了得!于是奴仆们往往在大雪停下时刻便迅速行动,将积雪清运走,于是这些街道巷弄也是干爽的很,想用积雪扑火那是不可能的。 就只能向附近的府邸里借水。 凭借他们几个人,想扑火没那么容易,说不定那些府邸里的下人也会来帮忙——有外人在,总是更好闹事一些。 舒兰与是这样打的算盘,而那些人的反应倒也不出所料——在他们发现车里着火之后,到底还是停下了车。 这是要救火了? 可那火势来的如此猛烈,烧到车外之前,内里先烧成了一片。舒兰与顾不上烟气逼人,吆喝小侍女们:“咱们把窗户砸开逃出去!” 她先前已然砸开了一面车窗,如今大火熊熊下,木质的车体更加脆弱。侍女们也顾不得许多了,操起手边能用的坚硬物体,纷纷朝着被舒兰与砸开一个洞的车窗上抡,甚至还有两个姑娘,一并端起了马车中的木几,狠狠的砸在车窗上。 车窗彻底掉下去了,露出足够两三个人钻出去的大洞。 王府的马车挺高,若是平时,这些娇滴滴的女孩子们一定是要踏着木阶才敢上下的,可是现下性命攸关,一个个都顾不得了。见舒兰与当先跳下,便一股脑儿争先恐后的爬出来,跳下去。 甚至顾不得衣裙上沾着的火苗,撒腿便跑。 原先护卫马车的王府护卫,竟都还在,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拦阻那居心叵测的人驾上马车,此刻反倒追逐起她们来。 女孩子们用双腿奔跑,侍卫们却无不骑着高头大马,她们怎么跑得过?不多时便被一个个按住了绑起来,可是,他们要抓的人本来就不是这些女孩呀。 他们要捉的舒兰与,一咕噜钻进了马车下头。 焚烧着的马车热气往上冒,舒兰与趴在底下,不会被火烧到,虽也热得够呛,可在车子被烧塌之前,她还是安全的。 为首之人气得跳脚:“都是干什么吃的,把她拖出来!” 拖出来? 王府用的马车何其宽大,舒兰与一个身子纤细的女人,蜷缩在马车底部,男人们就算伸直了胳膊也够不到她——更况,马车正在熊熊燃烧,他们也不敢靠得太近。 -- 第249页 怕火,也是人的本能。 外头的人一时拿舒兰与没有办法,舒兰与却也着急。她不知道这马车还能烧多久,若是马车都烧完了,或是烧塌架了,还没有别人来救她,那该怎么办? 她很害怕。 而外头的人也没了耐心,她听到那个人命令道:“把车砸塌!” 什么狗东西!舒兰与想骂人,这全然就是要灭口了呀! 可她不敢出去!她在车底下时,他们想弄塌车子砸死她,她若是出去了,难道他们就不敢直接杀了她吗? 说不准他们本来就是想要她的命呢! 正在焦急之间,却听到外头的响动有了变化,有纷纷沓沓的脚步声响起,而一个口音奇怪的年轻男人声音响起:“水有了,快救火!” 这是……明噶图的声音? 这地方莫非是梨山公主府附近? 舒兰与从车底下往外望,外头果然见得一双绣金靴子大踏步地靠近,接着便有一桶水泼上来,耳中听得嗤啦一声。 明噶图自己率先垂范,梨山公主府的下人们自然也不敢落后,一时间盆桶齐飞,几下子便将熊熊燃烧的烈火扑灭了。 “你们,也要当心,火,会烧死人的。”明噶图插腰在一边训话,“幸好我们正在给马洗澡,马的房子,后面有水。车里的人呢,没事吧?” 劫持者们尚未答话,梨山公主府的一名管事便抓紧了拍驸马马屁的机会:“是啊,是啊,大白天的,又没有松明火把,这马车是怎么着火了呢?可真要当心,这多么危险呀!” 马车怎么会着火?车里的人有没有事?这些问题劫持者都答不出来,可那些被制服的侍女姑娘们却听得分明。 “救命!明驸马救命!”有个胆子大的放声喊了出来,“我们是毅亲王府的人!他们是伪朝刺客,从外头锁住了我们王妃的车驾,想把我们烧死在车里!” 她喊的急,明噶图不大听得懂,望向身边的长史,长史登时变了脸色。 他如何看不出,这姑娘们穿的,的确是王府女使的衣裳! 先前只看她们灰头土脸,没有注意到,她们的手腕竟然都被绳子绑住了! “是坏人,南边的坏人。想杀毅亲王的王妃!”长史用柔然语急道——他是有语言天赋的,在整个公主府里,就属他柔然语说的标准,明噶图走到哪里都爱带着他当通译。 那侍女也大了胆子,一不做二不休:“王妃在车底,救……” 她话音未落,原先坐在车辕上假做车夫的那人便跳了下来,几步奔到她身后,一把匕首刺进了她的后心,女孩闷声一哼,颓然软倒在地,鲜血涌流而出,眼见怕是不能活了。 明噶图喉头一紧。 “都杀了!”那为首之人一身怒喝,显然,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什么选择了,亲自操起一把长矛,便要往车底下捅。 舒兰与再次找到了被明噶图父亲的旧部追着砍的感觉——她就地一滚,躲开矛尖,朝着公主府诸人那一边滚了出去,一抬眼正和明噶图四目相对。 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虽然她一脸的灰,可这熟悉的长相做不了假,身上的王妃服色也做不了假,明噶图大惊失色,顾不得扶她,便向前踏出一步挡在她身前。 他想起了妻子的话。 他得立功,得叫皇帝看到他的用处,这才能给爱妻争脸面,才能叫他们的儿女今后有个好前程。 和燕国人相比,他没什么文采,不可能走科举入仕的路,而他又不愿对柔然同胞举起刀,夫妻二人商来议去,都觉得最好的法子是参加对南梁的战争。 不想战争尚未爆发,便有南梁奸细撞在他手里!把这些人打一顿抓起来,丢给燕国朝廷审判即可立功!总比上战场去厮杀容易得多! 第129章 明噶图仿佛一点也不怕,他站在那里对着明晃晃的刀枪,冷笑一声:“你们,胆子很大,会死的,知道吗?” 那为首之人面色不霁:“明驸马少管闲事,非要得罪了咱家,不怕祸延公主吗?” 他说得有些快,明噶图立刻转头看着长史,一副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的样子。 长史低声翻译了几句,他反倒皱眉,奇道:“他们想威胁我的妻子?他们不是伪朝的坏人吗,难道大燕的国都里,能让敌国的杀手横行?” 长史没有翻译这句话,反倒望着那些人:“……你们……有什么来头不成?” “有你们得罪不起的来头!” 舒兰与见这些人拉虎皮做大旗,心下极恨:“大燕的王妃,大燕的公主,还得罪不起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派来的?难道大燕没有王法了不成!” “我们是什么人派来的?王妃娘娘心里没点儿数吗?” 舒兰与皱眉:“你们不说我怎么知道?不说,便是不敢说了!依我看,你们就是南朝的奸细,趁着我夫君不在我身边,想杀了我扰乱他的心神,呸!我们大燕的铁骑早晚踏平你们的老巢!” 那人不再与她争辩,只是望定了明噶图:“明驸马你不该管这件事情,关了门回到你的府邸里去!” “她是我婶娘。”明噶图不避不让。 他的态度坚决,模样英勇。如果他没有控制着自己的目光,僵硬的不去扫向倒地侍女的方向的话,这种决然的态度还会显得更威武一点。 -- 第250页 但事实上他不敢看。 他有毛病,他晕血。 身为一个草原王子,这毛病简直像是个笑话。但它的确是存在的,它让明噶图空有一身武艺,却被整个部落的人都当做怯懦无用之人。 当六岁的他被杀羊的鲜血吓昏时,当十三岁的他第一回 上战场,被敌人的鲜血溅了一脸,伏在马背上干呕不止时……部落里的人都说他是胆小鬼,连父亲都十分失望,他知道,这毛病将是他作为一个男人毕生的耻辱。 没有哪个女人会喜欢胆小的男人的,连他向往的姑娘,都不肯接受他的心意,宁可嫁给他的父亲。 他想证明他不胆小,虽然总是容易被感动,会比别人更多地流泪,可他并不是不敢站出来保护部落的啊——他只是看到血就无法控制地难受,这也能怪得他吗? 可这种话没有办法跟别人说,明噶图甚至不敢把晕血这件事情告诉梨山公主。 姿娘受过多大的苦,她那么娇小那么可怜,她多么需要一个英雄盖世的丈夫来保护她! 再难受,他也不能怂! 那为首之人迅速的做出了决断:“如此,得罪了!” 他提起手中骑枪,策马朝着明噶图冲了过来。 舒兰与脸色大变,她原本以为明噶图能救她,却不想敌人凶蛮至此,连完全无辜的驸马都敢伤害! 明噶图要是受伤了甚至死了…… 舒兰与身体哆嗦,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可明噶图仿佛一点也不慌,见着战马冲到他眼前,身形只是一晃,便把马头与枪锋一并让了过去。 然后他一把揪住了那人的后鞍鞒,舒兰与没看清他的动作,来者便连人带马摔翻在了地上。 这……莫非是柔然人驯马的本事? 打扮成王府护卫的人也是一身轻甲,从马背上掉下来原本没什么,可再被马砸一下就难受得很了。 战马侧身倒在地上,挣扎了两下站起身来就要跑,那人的脚卡在马蹬里头,仓促之间拔不出来,竟被惊马拖着疾驰。 便是戴着头盔,穿着护甲,一直被马拖行也会死的! 两边众人,同看着他被马拖着,在一线黄尘中远去,留下惨叫和语序混乱的脏话。 终于有他的心腹醒过神来,一人策马追逐而去,另外两人各挺骑枪,齐刷刷的朝着明噶图冲过来。 他总不能同时摔倒两匹马吧。 从道理上来说就没有这样的可能性!明噶图只有一双手,还能怎么样? 哦,他还能玩弹弓。 还是极快的手速,只听“啪”“啪”两声皮带弹动,骏马的悲嘶与破空声一并响起。这一回骑手倒不用担心被马拖着跑了——两匹马的前腿膝骨都断了,在巨大的冲力下,马匹向前翻倒,是站不起来了。 幸运的一个被前滚翻的坐骑砸了个十足十,抽搐两下便不动了。 不幸的那个满嘴冒出血泡泡,头也瘪了,可居然还在挣扎,看起来还能再活一会儿。 他的马也还能再活一会儿,于是马在他身上挣扎。 ……舒兰与猜他一定很想被给个痛快。 明噶图转过了脸不看他,以免对着他作呕——杀人可以,但对着别人干呕,实在很像有意的侮辱。 而此时,公主府内得到消息,但闻马蹄声响,十余骑护卫涌了出来,几乎是一刹那,角弓开弓声响成一片,弦上箭齐刷刷朝向对方,将仍安然站立的明噶图挡在身后。 明噶图对长史道:“你劝他们投降吧,我听说大燕的刽子手很会砍犯人脑袋,一刀就死,这样他们可以少受罪。如果被箭射死,可能会等好一会儿才能断气了,挺疼的。” 真实的原因他没有说——人别死我家门口,血也别流我眼皮底下! 那个被马砸死的,纯粹是自己倒霉。明噶图怎么能想到,有人的骑术会糟糕至此,马都朝前翻过去了,他竟不知道跳下来! 无论是大燕的北境军,还是柔然草原的马背勇士,大家不都是能在马背上随意跳上跳下的吗? 这不是随便哪个男人都该会的技能吗。 他只是想把他们搞下马绑起来,没想到他们宁可死死掉…… 所幸他死的还算干净,若是也流一地血,明噶图怕自己今晚会做噩梦。 长史尚未说话,僵持的当口,一名公主府的卫士却发现了自己识得的人:“胡猪儿?你他妈的竟然投降伪朝了?!” 胡猪儿自然是人的小名,被叫到名字的人恼羞成怒:“谁他妈投靠伪朝!咱们是有任务在身,叫你家这鞑子主子一通胡搅蛮缠,还有兄弟丢了性命!叫他把人放回来,咱们各自揭过,不然……” 明噶图学夏人语言已有一年多,虽然别人讲得快了,他仍不大听得懂,可“鞑子”什么的,他总是明白的。 于是脸一沉,呼喝一句,公主府的侍卫们竟将弓箭都收起来了。 那胡猪儿还当自己的喊话有用,踢踢马腹正要上前说话,忽见一条绳索迎面扑来。 他被套住了。 套他的就是他的故交,那人手上一使力,胡猪儿冷不丁被扯下马背,眼前的景物飞速倒退,接着便被几条大汉一同按住,三下五除二捆了个结结实实。 当真活像一只猪儿了。 他只是第一个,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呢——明噶图闲来无事教公主府的侍卫们玩套马索,其中几个有天分的,便是在奔马上套狐狸也手到擒来,更莫要说端坐在马背上的人了! -- 第251页 俗话说,一分长一分强,一分短一分险。绑架者们只带了刀枪,那自然是没有套马绳长的,便是两厢对冲,刀枪不曾招呼到对方头上,自己便被丢过来的绳圈扯束了手臂。 仿佛只是一刹那,大家纷纷落马,与胡猪儿作伴去了。 舒兰与看得目瞪口呆,见明噶图转过身来,对他挑起拇指:“明驸马果然好马技,殿下的侍卫也是一身好本事!” 明噶图挺俊秀的脸上一红,像是被大人表扬了又骄傲又谦虚的孩子,他微微眯了眼睛笑起来:“婶娘别害怕,请来我们家里喝茶!” 舒兰与现在哪敢喝茶,公主府里也有人认识这些人,谁知道他们会从这些打劫者口中了解到什么? 若是皇帝要杀她,梨山公主和明噶图会保护她吗?他们保护得了她吗? 她不想在外面逗留太久,这不安全。 “不了不了,我还是……”她正要推脱,却突然停住了。 车也没了,自己还狼狈不堪,这个样子简直像是个女乞丐,不去公主府里梳洗收拾一下,可怎么穿街过市回王府呢? “你们怎么处理他们?”她索性指了指那些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人。 “当然是要禀明陛下,依法严惩。他们竟敢在这里害亲王的妻子,实在死有余辜!”明噶图义正词严地说了一大通,由王府长史翻译出来。 舒兰与心下一惊:“驸马要亲自入宫吗?” “……嗯?不可以吗?”明噶图好奇。 “……当然可以,可我也想入宫,我刚刚告别皇后娘娘就遇到这种事,可见伪朝凶徒有多么猖狂……我实在是,实在是要去告一状!” 明噶图了然地点点头。这位婶娘已经是女中豪杰,可死里逃生害怕也是应该的——若是换成梨山公主遇到这种事,说不定现在早就哭瘫在他怀里了。 皇叔去哪儿了呢?婶娘真可怜。 “公主,会陪您去。”他说,他对梨山公主的人品有信心,她是天下最善良可爱的女孩子,怎么会让担惊受怕的婶娘一个人去宫里呢? 公主去最好,舒兰与松了一口气。 她就不信,一次行动失败,碰了一鼻子灰之后,皇帝宁可同时杀死养女也要把她搞死。 她不过就是毅亲王和皇后之间的一座桥梁罢了,毅亲王夸了几句皇后,皇帝至于这么想弄死她吗?哪怕这老头子是怀疑自己头上戴绿,也不该对弟弟的王妃下手啊,这不合逻辑! 这件事疑点重重!唯一知晓事情真相的靠得住的人,或许只有叶清瞻。 皇帝到底跟叶清瞻谈了什么?难道他是要叶清瞻跟皇后翻脸,被拒绝,所以认定一切都是尚婉仪这个红颜祸水的锅? 舒兰与决定要弄清这件事情。 梨山公主听闻此事,反应果然正如明噶图的猜测一般,她立时吩咐人备车马,带舒兰与进宫见皇后。 虽是养女,可背着公主名分,进宫就容易多了,舒兰与始终提着一颗心,直到跟着她进了椒房殿,见到秦皇后,方跪在地上,大哭出声。 其实她心下是松了一口气的,可眼泪一出便怎么也止不住。 她头发散乱,满脸烟灰,衣裳也破了几道口子,还在放声大哭,形容如此狼狈! 秦皇后愣住了:“阿……阿婉,你这是怎么了?” “臣妾差一点就见不到娘娘了!”舒兰与声泪俱下,“亲王殿下在南边抗击伪朝得罪了人,臣妾的车马被伪朝凶徒劫持,如果不是路过梨山公主府邸得明噶图驸马相救,臣妾说不定就……就死了呀!” 伪朝凶徒? 秦皇后眼珠一转,拍案而起:“翻了天了不成!那些人呢!” 叶灵姿道:“在儿臣府里呢,有两个拒捕的被击毙了,别人都捆起来关着啦。” 秦皇后微微点了点头:“看好了,别让他们跑了!我现下便带阿婉去见陛下,倒要把阿瞻也请来,若是连功臣之妻的安危都难保,干脆叫毅亲王卸甲回家罢了! 第130章 秦皇后这话,听着像是气话。想叶清瞻是大燕南边儿顶要紧的人物,若没有他和毅亲王府,无论是皇帝还是朝中重臣们,都要头大上几天的。 可是就连在场的唯一外人梨山公主却也不觉得这话奇怪。 这位皇叔在南边为大燕的江山惮精竭虑,出生入死,可他的妻子居然在大燕的都城里被敌人截杀!这事如果没个处置,多么令人心凉呀。 叶灵姿一点都没意识到皇后的愤怒实在是有些过分明显了。 她只答应了一声,前去扶起看着失魂落魄的毅亲王妃,跟着皇后出去。 后宫之主总是能打听到皇帝在哪里的,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皇帝所在的暖阁里,倒是将正陪驾的裴美人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出去迎接皇后凤驾。 及至看到皇后身后跟着的尚婉仪,裴美人就更慌了。 堂堂王妃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本能告诉她,今天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秦皇后摆摆手止她行礼:“陛下可在阁中?” 裴美人连忙点头:“陛下在,臣妾为娘娘引路。” 心中暗道,皇后娘娘如此杀气腾腾,怕是有人要伤毅亲王妃,将她气得狠了。 可天下谁这么大胆?竟然连毅亲王的女人也敢动!难道不知道吗,他又有兵,自己也精通武艺,谁的脑袋他砍不来呢? -- 第252页 皇帝原与裴美人对坐下棋,唯有在黑白子、纵横坪上,他才能忘记自己已经年衰岁老的事实,恍惚中还觉得自己是当年智计超群的盛年皇帝。 听闻皇后来时,他已然升起一丝不悦,可见得皇后带着尚婉仪与梨山公主一并进门,却还是狠狠吃了一惊。 尚婉仪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这是怎么了?”他心里有些虚,口中却问,“怎得如此狼狈?” 舒兰与当场跪下了:“陛下,皇兄!臣妾失仪万万不该,可臣妾差点就没有命了呀!”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皇帝只好叫人给她赐座:“别哭,慢慢说,朕和皇后在这里呢,给你撑腰!” 舒兰与抹着眼泪坐下,肩头微微颤抖,显然是没有从巨大的恐慌中恢复过来:“臣妾今日进宫拜见皇后,出宫回府时,马车为歹人劫夺。他们从外反锁了马车的门,臣妾与随身侍女们都无法逃生,无奈,只好用车内碳盆引燃帷帐,马车路过梨山公主府时烧了起来,明驸马带人救火,臣妾趁乱逃出,可是衣衫脏污,发饰杂乱,其情其景,狼狈不堪,臣妾……” 说到这里她便说不下去了,眼泪珠子如雨只顾着掉。 秦皇后适时帮腔:“陛下,我听说行凶的贼人,是伪朝派来的杀手,贼人竟敢在咱们大燕的都城欺害功臣家眷,这是天大的侮辱!这岂能忍?” 皇帝顿了一顿,调整好情绪,假作疑问道:“伪朝杀手?有什么证据吗?” “若不是伪朝杀手,还能是什么人呢?阿婉一届女流,纵使身在户部为陛下办了些差事,到底不至于如此得罪了人,让人家宁可冒着杀头罪过也要绑她走!”秦皇后道,“臣妾思前想后,唯有伪朝,才恨她夫妻至此,做出这样的下贱手段!” 她骂得狠,虽然未曾指名道姓,心里有鬼的皇帝听着也不大舒坦:“既然如此,贼人在哪里?” 梨山公主道:“禀报父皇,儿臣的驸马带着家中护卫,将他们制服绑了起来。除却为首的那个被马拖走了,又有两人拒捕,一个死的,一个重伤,旁人都捆得严严实实,关在儿臣府中呢。” 皇帝听闻“为首的那个被马拖走”,心下益发不安。 他安排了人去截尚婉仪的车马,但却绝不是要弄死她——他只是要把她关起来,再引导她怀疑皇后要灭她口,之后把她“救”出来,让她与叶清瞻会面…… 叶清瞻不是觉得皇后是个贤德妇人吗?到那个时候,他还会认为皇后慈爱仁善,堪作天下万民之母吗? 这本来该是个有八成把握的计划,现下却莫名扯上南梁刺客出没,想害死毅王妃?是当真遇到了刺客,还是自己派去的人突然反水? 皇帝并不想接受自己的暗卫执行任务翻车的可气现实,方才还劝着自己,只道会对毅亲王妃下这样毒手的人,绝不可能是调训好的暗卫。 可公主说马…… 谁家刺客行刺是骑马来的?! 他心思急转,事到如今,不处置是绝对不行了!可要处置…… “做得很好,”他随口夸赞梨山公主,“这种人也不用留了,用些毒药送走吧。” 舒兰与心意微动,望向秦皇后,皇后亦正看着她,二人目光一触,旋即各自转开目光。 用些毒药送走……不就是杀人灭口么。 叶灵姿微懵:“父皇不审他们么?也不必名正典刑么?” 皇帝自然是有拿得出的理由的:“如今烽火方熄,不宜动武。可若是咱们公开杀了伪朝的奸细,他们或许狗急跳墙……” 他话音未落,外头的内侍便禀报:“毅亲王殿下到!” 皇帝惊愕地看着皇后,秦皇后抹抹本来就不存在的眼泪:“家中的女人受到了如此惊吓,还不叫她见见夫君么?” 皇帝更怀疑她今日是有意的了——能这么快就把叶清瞻找来,说明她原本就知道他在哪里! 这大概真是一个局,可事到如今,由不得他不往局里钻。 叶清瞻的步子飞快,他听皇后派去的内侍说阿婉被人劫持还受了伤,当即便炸了。 虽然他暴怒也没有必要跟小小的内侍过不去,不至于为难传话桶,可是这一路行来脚步飞快,仿佛是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尚婉仪身边。 跟着他的内侍一路奔跑,到暖阁前早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若不是同僚接话快,凭他的样子想禀报,怕是连话都说不清。 而通禀太监话还没有说完,守在门口的宫女们便打开了暖阁门,冷风裹着叶清瞻踏进来,他的脸色也青的像是雪底下埋着的冰。 舒兰与抬头望着他。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也没有来得及说,眼泪便止不住的往下流。 这一次不是哭给别人看,叶清瞻在这里,她是真的委屈起来了。 她差点就死了呀。 叶清瞻也看到了她,满脸不可思议,转眼间便化作熊熊的愤怒。 此时倒是顾不得安慰妻子,他径直向前,向皇帝行礼跪下:“皇兄,臣弟请辞毅亲王爵,从今往后只做闲散宗室,便是再无俸禄,好歹能保得家人周全!” 皇帝的脸色顿时很精彩。 他折腾这一出是为了什么?肯定不是为了让叶清瞻辞职。他还指望叶清瞻今后能替他干掉皇后,以免大权旁落呢。 “这是什么蠢话!”他发起怒来。 -- 第253页 “臣弟听闻,是伪朝的奸细企图杀害阿婉,可阿婉怎么得罪伪朝了呢?是因为臣弟率军南征,以至于他们迁怒于王妃。而今日若非明驸马施以援手,阿婉现下又当如何?臣弟为人夫,本该保护妻儿,若是连这些都做不到,还有什么颜面做人?” 叶清瞻的声音发狠,听起来甚至有些尖锐,他确实是被气到了。 皇帝却道:“意图害她的人是伪朝的奸细,你同朕撒什么脾气?” “……臣弟万死。”叶清瞻承认错误,但并不打算让步。 他不相信下手之人真是南梁人! 他们若能派来本事超群,能在大燕都城横行无忌的杀手,不想杀他,不想杀皇帝,也不想杀其他领兵作战的将军,反倒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过不去,这合适吗? 两军对阵之时,若能派杀手杀了一个将军,其他将领或许会惶惶不可终日。可现在两边已经和谈过了,差点被打回八十年前的南梁朝廷,还派这样的杀手对付燕国将领的妻子,他们是真想再被痛打一顿吗? 南梁人若是有这样的战斗意志,两个月前就不会那么麻利地议和了! 而叶清瞻在来的路上想到了那天负责监视他的暗卫头子的话——他们不允许他跟妻子通消息! 他们是好心还是恶意?是想让他暂时不要找阿婉,以免让皇帝更加坚信他是皇后党?还是想捂住他的消息,骗阿婉进宫,好在回去的路上害她? 叶清瞻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年头许多男人都觉得,男人是没有自己的脑子的,妻子说什么,他们就会信什么,所以一个不听话的男人,一定是被妻子带坏了。 倘若皇帝也有这样的想法,想让他的阿婉从此消失,那再合理不过了——既然有阿婉在,他就会一心站在皇后的那一边,那阿婉若是死了,甚或能把这口黑锅扣在皇后身上,他岂不就又是皇帝的好弟弟了吗! 若不是身在宫中,周围都是眼睛,叶清瞻几乎要骂脏话了。 他尽心尽力,想让大燕成为一个更好的国家,让百姓安居乐业,让皇室纵享繁华。可他得到了什么? 他是算得到了皇帝要跟他玩心眼儿的邀请,还是算得到了差点死老婆的机会? 阿婉先前还天天加班呢,一片心血就投注给了这个狗皇帝? 爷不干了!爷不仅自己不干了,还让老婆也不干了,臭老头子玩儿自己去吧! 于是叶清瞻上场就辞职,全场皆不知所措。 “阿瞻,不可冲动。”皇帝忍住想臭骂这个不靠谱弟弟的冲动,假装温和,“朝廷栽培你这么多年,你岂能一走了之呢?若是不放心阿婉的安全,朕多派几个侍卫跟着他就是。” 叶清瞻怎么可能对皇帝的侍卫放心呢?他坚决摇头:“阿婉是王妃,皇兄,要让侍卫保护她,那也太不方便了。臣弟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 “你连朕都不相信吗?”皇帝摆出一副很失望的表情。 叶清瞻心道世上最不可信的人就是你,脸上却是凄然一笑:“臣弟只有这一个心爱的女人啊,她若是出了什么事,臣弟这余下的半生,可怎么过啊。” “……她一个女人,比大燕的江山社稷还要紧?”皇帝显然不能理解叶清瞻的话,又惊又怒道:“她不能没有你,你不能没有她,那朕的江山靠谁去?” 还有点后悔。 叶清瞻叹了一口气:“皇兄啊,臣弟也舍不得这些年做过的事,操心过的军政,关照过的百姓。可叶家的每个成年男子都能做毅亲王,阿婉她却只有我一个人。她一个人在京城,遇到危险只能期望别人救她,这叫臣弟怎么放心。要不皇兄许臣弟带她走吧。” 第131章 皇帝收在宽大袍袖中的双手微微哆嗦,他的确没想到这件事情会成了这个样子。 毅亲王肯定是不能甩下王位就跑了的,他刚立了功,朝廷就把他的王爵转封给别人,其间的原因,竟还是他的妻子受到了敌人威胁,而朝廷无力保护一个女人,导致他只好辞官保全嫁人…… 这叫大燕朝廷的脸往哪儿放啊!连皇族女眷的安全都保护不了,这样的王朝不亡国都显得那么奇怪! “阿瞻,”皇帝深吸一口气,拿出了半生修炼的功夫,心下虽恼,脸上却还带着仁善宽和的笑意,“你先坐下说话,这殿中都是自家人,没有一进门儿,还没问清楚,便拿这样的大事闹脾气的道理不是?” 内侍非常机灵地给搬了座椅过来,叶清瞻谢恩起身坐下,先看了靠在梨山公主身边流眼泪的舒兰与一眼,再转头望向皇帝时,他自己眼眶也红了,咬紧牙关屏着呼吸,这才没跟着妻子落泪。 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益发无措。 在他漫长的人生中,极少遇到需要哄爱哭包的情形——就算有,也往往是娇俏美丽的爱妃,为了冲他撒娇,抽抽噎噎几声,柔声抚慰几句便可。 而叶清瞻,八尺男儿在他面前心疼得无法开言,一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样子……这情景该怎么处理? “放心吧,皇兄为你做主”? 还是派人上去拍拍他的背? 皇帝现在简直希望自己派出去干活的那位直接被马拖死千万不要活着回来——这么一点点小事都办不好,差点害死毅亲王妃,如今又真实地惹翻了毅亲王…… -- 第254页 就很该死! 但现下不是顾着这么一条蝼蚁命的时候!他只得叹一口气:“阿瞻哪,朕知晓你们伉俪情深,一时失态也是在所难免,所幸阿婉虽然受了惊吓却并无大碍,你当可放心了。” 不说还好,他一安慰,叶清瞻越发悲愤:“皇兄,这是在京城啊,是在咱们大燕的京城啊!是天子脚下,阿婉竟然会被别有用心者劫持!您叫臣弟如何安心……这一回她虽有幸安然生还,可那些人难道会就此罢手了吗?” “朕给你的王府加派护卫……” 叶清瞻立时便要找个理由拒绝——谁要你派的护卫啊,那到底是护卫还是催命鬼? 梨山公主却勇敢发言:“父皇,儿臣看那些贼人中也有人作王府侍卫打扮,只不知真假。或许有人与贼人勾结,也或许是贼人找到路子弄到了咱们大燕宗室王府侍卫的衣甲……” 皇帝原本还挺喜欢这个干女儿有眼色会做事的,可现下心内却是叫苦不迭。他不敢承认那些人是他派去的,而掌握了现场消息的梨山公主,此刻却并不知道,有些信息是不该说出来的…… 她说不定还以为自己这样仗义执言是在讨好他们呢! 梨山公主和明噶图夫妇,堪称一对儿不经世事的傻子,今儿是夫唱妇随联手砸他的锅! 果然,毅亲王脸色一变:“贼人可在姿娘府中?我来时听说,明驸马仗义出手,已将贼人通通擒获……” “是如此不错,可是……”公主想起了皇帝刚才的话,“现下是不是还活着,侄女儿也不知道了。” 叶清瞻一怔,问:“怎么,贼人都受了重伤,所以通通暴毙了吗?” “一个都没受伤呢,”公主道,“所以我才安心带婶娘进宫。可是,入宫之后我才听说,有些刺客是会将毒囊含在口中,若是行动失败,便咬破毒囊自尽的……万一这些人也……” 梨山公主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叶清瞻的表情,随时准备一改话风,然而叶清瞻虽然拿出一副心疼妻子方寸大乱的模样出来,到底心下早有计量,此刻脸上全然没有梨山公主正提防着的情绪。 他只是愤怒和担心,却似是并没有质疑。 于是她就安心下来了。 不安心的换做了皇帝。 梨山公主这孩子说话真是太有技巧了!什么“入宫后才听说”,其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宫中有人暗示他们会意外死亡”罢了。 那个人还能是谁啊?皇后能把手伸到公主府去杀人么? 今日这里子总归是保不住了,面子么……也要看叶清瞻肯不肯退一步,皇帝只觉有些头晕,心口仿佛生了一双被阳光照得酸痛的眼睛,晃晃悠悠找不到方向。 耳中仍听得叶清瞻道:“姿娘这说法,我也是听说过的。只是,若是为首之人是伪朝来的,他或许有胆气死,难道那些被伪朝买通的人,他们也有勇气自尽?若是他们能有那份心气为伪朝送命,又怎么会做出背主这样的无耻之事?” 梨山公主是绝不可能给那些身份莫名的人背锅的,听他质疑,便也露出了傻白甜小少女的表情:“也对……或许,他们会活着?伪朝之人总不能潜入我的公主府里头杀人吧……” 叶清瞻眉心轻蹙:“按常理来说,是这样无疑,然而姿娘也还是多多小心为上……” 叶灵姿乖巧:“是,侄女一定小心。这些贼人,太也无法无天,父皇,母后,咱们不能轻饶了他们啊。” 秦皇后终于找到了表演的机会,但想到丈夫对自己的提防,她只微微颔首:“后宫之中也要整饬一番,虽则宫妃们等闲不出去,可宫中一应用度都是从外头来的。他们既然做得出绑架王妃这样的下作事情,万一在往宫中送的瓜菜粮水里下毒怎么办?陛下……” 皇帝摆摆手:“后宫自然全听凭你辖制,还问朕干什么?” 秦皇后温婉一笑:“陛下才是后宫真正的主人,这样的大事,臣妾哪能跳过陛下擅自主张?倒是朝堂上,陛下说不准还要多费心呢。今日是毅亲王府,明日又会是谁家……” 皇帝颇有几分沮丧了——毅亲王,梨山公主,皇后,一个二个全是一张正经严肃脸,逼着他彻查什么“伪朝贼党”……哪儿来的伪朝贼党?能查出个什么来,便是真查了,想来被挖出来的倒霉鬼也是被人攀咬诬陷的多。 大燕怎么可能真被伪朝渗透成一个筛子呢?可这话他不能说。 从他跟梨山公主撒谎,默认那些人是“伪朝恶贼”的那一霎开始,这个谎言造成的一切结果他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做皇帝做到这个份上,实在也是够委屈的。 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为了大燕的江山,他不能不筹谋啊。皇后和皇后背后的永宁侯府,就算当下看来还驯顺忠良,他自己也将女儿出降给杨英韶,可杨家的势力若是一味大下去,几十年后他们还会听彼时大燕君王的话么? 皇帝手中不是没有军权,可禁军多少年不曾打仗了,和永宁侯府的人比,和毅亲王府的人比,都显得荏弱不堪!是而他想用叶清瞻去对付秦皇后和杨家……偏生这一步操作错了,步步都踩着自己的脚。 皇帝心中叫苦,叶清瞻却压根没打算放过他,既然秦皇后都说了话,他索性也站起身,再一次行礼,长拜道:“皇兄,皇嫂所言甚是!此事不可轻饶,不可不彻查!方才姿娘说,有些贼人穿着咱们将士的衣甲,这消息可是要紧得很呐。” -- 第255页 “哦……?” “那些人若真是我王府中的侍卫,投敌了也便罢了,着他们三族里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便是。可若是真正的伪朝奸细……他们能弄到咱们这边的衣甲,这可就太危险了。京中诸王、诸公主,府邸里用的皆是同样的铠甲,这样说来,他们岂不是能混入京城里任意一座宗室贵戚的府邸么?” 叶清瞻一脸痛心疾首,加重了口气:“若因臣弟南征之故,导致宗室尊长、族中女眷被这般小人袭扰侵凌,臣弟便是万死,也无面目见祖宗!求皇兄安排大理寺严查此事!” 皇帝闷闷地“唔”了一声,叶清瞻索性再于火上添一把油:“若是大理寺分不出人手来,臣弟愿意担当此事,一定给皇兄您一个交代,还京城安宁祥和!” 皇帝不想让叶清瞻去“彻查”,就像叶清瞻不想要皇帝加派侍卫增强“安保”一样。 因此他摆摆手:“你难道就不忙吗?算了,你别去查了,朕安排人去,一定给你个说法……” 叶清瞻心下一声冷笑,口中肃然道:“臣弟多谢皇兄照拂,只是,臣弟有一不情之请,不知皇兄可否恩准……” 都知道是“不情之请”了还问什么?不准! 皇帝很想这样说,可明君是不会撒脾气的,他只能勉强微笑:“你且说来听听。” “臣弟想去姿娘府中,见见那几个穿着侍卫衣甲的贼人。若真是臣弟府上出去的……”叶清瞻沉默几秒,仿佛在下决心,“臣弟拼着让皇兄重罚,也要手刃了这些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皇帝终于挑起了眼皮看着他,二人四目相对,他在短暂的犹豫后下定了决心:“也好,你去看看也好。阿婉受了这么大的惊吓,不能不管。若真是你府上的侍卫,你尽管杀,朕不治你的罪。姿娘,你明白父皇的意思么?” 梨山公主一点儿也不想让叔父在自己府上杀人,便苦了一张脸:“叔父,要手刃仇人容易,换个地方吧。侄女儿家里实在没有地牢之类的地方,万一走漏风声,您和父皇还得跟御史解释,多难听啊。” 叶清瞻摆摆手:“若真是我府上的人,定然不在公主府里拾掇他们,姿娘放心。” 眼瞧这两个达成了协议,皇帝忍不住又深深吸气,好叫自己平静些。 得想个法子把自己摘出来。叶清瞻见了那些人,他们一定会说自己是被皇帝派去的人命令着才危害王妃的……这小子本就怀疑自己的,否则岂会一脸灰心丧气地要解甲归田? 若再听完那些人的攀咬,可别是真死心塌地要跟自己对着干了。 可还能摘得出来吗? 他的目光落在哭泣的舒兰与脸上,几息之间,定了心思。 第132章 此事既然由毅亲王妃而起,便也该由她而止。只要把她哄好了,叶清瞻那臭小子凭什么还在这里甩脸色? 皇帝望向舒兰与,和声到:“阿婉啊,朕知晓你今日受了惊吓,受了委屈,然则兹事体大,不可轻易放过……” 舒兰与娇娇弱弱地掉着眼泪,闻言不由诧异,他难道不该竭力掩盖事情的真相么?怎的反倒摆出这样的姿态来? “朕知晓,逼你回忆当时的情形实是有些为难,奈何当下也唯有你一个人知晓彼时的情形。你便同咱们说说吧。” 舒兰与微怔,她拿不准皇帝问这个做什么,可既然他问了,她自恃没什么好心虚的,便将今日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殿上诸人,闻听她说,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中却各有想法。 秦皇后暗恨,叶灵姿心惊,毅亲王一张面容铁青,皇帝却是讶异又恼火。 毅亲王府的侍卫毫不反抗就跟着别人绑架了自家主母,自然因为那来人是他派去的,持着皇帝的信物,亲王府侍卫怎敢不听? 可他绝对没有暗示那混蛋,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杀了毅亲王妃! 叶清瞻虽是远支亲王,到底是宗室玉牒上很是显赫的一支,他的妻子是能不明不白死掉的吗? 那人若是忠于他的命令,便是当场自杀抹脖子,也不该下令砸车,更不能叫人用长矛往车下捅,这正是要杀人灭口无疑。 先前他还痛恨梨山公主夫妇出来捣乱,现下想来……若是尚婉仪不放火烧车,那人难道真会听皇帝的旨意,将她带到城外秘庄惊吓一通就放走? 若是他偏就要杀害毅亲王妃呢? 还有那个车夫,若是所料不错,车夫也是他自己的暗卫,只是,他下密谕时只同那头目一人交待了,想必,“车夫”是叫他给骗了! 说不准还真叫那惨死的侍女说中了,那人就是南梁奸细,只是潜伏太深,混进了他的暗卫之中——此事实在不堪细想,细想则益发毛骨悚然。 对一个潜藏很深的南梁奸细来说,给他一刀难道不比弄死一个毅亲王妃有用得多么? “那受害的侍女,如今是在你府上吗?”他问梨山公主,“人还有救没有?” 梨山公主正在懊恼,听着尚婉仪的描述,她已然察觉了那一伙人的身份果然蹊跷,说不准真是她和明噶图得罪不起的。 她立刻摇头:“没救了,人当下便没了的。” “忠心护主,殊为不易。”皇帝叹道,“莫要亏待了她的家人亲族。” 舒兰与抹着眼泪:“陛下的恩德,臣妾先替她家人谢过。” -- 第256页 皇帝摆了摆手:“有功当赏,情理之中!对了,姿娘,那为首的恶徒被明噶图击伤后叫马拖走,可捉了回来?” 梨山公主现下是一点儿都不想再跟这件事里头掺和的,果断摇头:“回禀父皇,不曾。那惊马跑起来那么快,明噶图他们出去时也不曾带马,怎么追得上?不过,女儿想,他们两个活人,两匹马,总不能平地消失。若是在左近寻找,总能找得出的。” 不管在谁家找出来,总归不在她家。彼时皇帝要怎么封口,也与她没有关系。 皇帝却向身边的内侍道:“传朕口谕,着人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寻到他亲族,尽数下狱,着大理寺着实审!” ……这口气突然狠厉起来,便连叶清瞻都有些吃惊,皇帝先前还一副要杀人灭口的样子,如今却将此事提到大理寺……莫非他真是冤枉了这位皇兄,想害阿婉的人不是他? 舒兰与却是心下一声冷笑:指望这样便能洗脱嫌疑?别闹了,大家都说那人是南梁奸细,独皇帝直接下令要抓他九族…… 那不就说明,皇帝很清楚他是谁么? 舒兰与权当自己什么也没有听出来,且等着皇帝的“着实查”究竟能查出些什么来。 下了这道口谕,皇帝方才看向叶清瞻:“阿瞻,你是先送阿婉回府歇息,还是去姿娘府上,瞧瞧那些贼人,究竟是何来路?” 叶清瞻道:“自然是先去姿娘那里——若没有什么不便的话。” 梨山公主连连道:“叔父要去,自是没有不便。且莫说只是看看,便是叔父要将他们带走,侄女儿也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她急着将自己摘出去,话都出口了,才意识到好像不大对,抬眼望着皇帝:“父皇……” 皇帝叹了一口气,对叶清瞻摆出一副“为兄被冤枉了,委屈,但不说”的忧郁表情:“去吧,我知晓你心中存疑,若是不放开教你看个分明,怕也使你我兄弟离心。我且问你,若是那些人一力指证是朕要他们如此,你信是不信?” 叶清瞻叫他这以退为进逼得好生尴尬,只得叹息道:“皇兄若要臣弟交出兵权,退隐山林,大可直说,臣弟岂能不给……倒是没有必要拿臣弟爱妻的性命相迫……” 舒兰与抬起婆娑泪眼望向秦皇后,满脸“难道我们夫妇忠心侍奉的你们两口子这么缺德吗”的表情。 秦皇后一脸愕然地看回来,嘴唇微微哆嗦,仿佛是想进言却又不知是否该开口似的,抬起举起素帕的手捂住胸口,也是满面的不可置信。 只有自以为是个好演员的梨山公主在深深的恐惧和惊疑之中后悔自己为何要出现在这里:真就是全员戏精,小少女的心思已经跟不上这些心很脏的大人们了…… 她今天就该把明噶图按牢在府里,这是管的哪门子闲事,叫她如此坐蜡! 皇帝没空注意三个女人的眉眼官司,他只是心烦极了,早知如此,真要对付皇后的时节,一碗毒药了事。何必折腾这些个事情! 毒死皇后,多不过民间百姓们说几句闲话,他非得为了身后名这样虚妄的东西折腾这一出,闹得叶清瞻现下便起了疑心! 别看他话说得委屈,一副忠耿之臣无惧个人荣辱的样子,心里头不定有多大的火气没撒出来呢。 他要是真想弄死叶清瞻的王妃,也就罢了,可他明明没做,却要给那合该九族死绝的东西背黑锅!世上岂有如此倒霉的人君啊! “……是啊,朕若是想要你的权柄,一句话便得了,何苦饶上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皇帝哼地一声,“你倒也知道……” 叶清瞻苦笑道:“臣弟……只是想着皇兄这多年来对臣弟甚是看顾,亦不少纵容,这样的心怀,大约不会想要臣弟之妻的性命。然而您既是君,臣弟不敢向您隐瞒,便是心底下不肯信,多少……也会有些难过的。” 皇帝容色稍霁:“好啦,你也知晓,朕待你向来比待同父兄弟还亲近些,岂会如此待你与阿婉……你我之间,不当因此事生分。阿婉受了惊吓,受了委屈,朕颜面上难道好过?只是事涉伪朝,咱们都得小心些,总不能再堕入他们奸计!” 叶清瞻口中称是,又回头看舒兰与。夫妻二人目光相对一霎,他低声叹了一口气。 秦皇后见此,便轻轻一笑:“得了,今日之事,好在有惊无险,阿婉既然无恙,咱们很该庆祝一番。且得了这个由头,也好将京城里头筛管一番,断断不能容许伪朝奸细在咱们大燕兴风作浪,这未必便是件坏事呢。再者,阿婉平安脱险,难道不该赏些好东西压惊?姿娘夫妇仗义出手,陛下也该有赏赐才是。” 皇帝如今虽越发觉得皇后管得多,但她这话到底说得妥帖,便微微颔首道:“梓潼所言甚是。阿婉想要什么压惊?” 舒兰与苦笑道:“陛下若是怜悯臣妾今天险些儿下出个好歹,且将亲王殿下还臣妾吧。王府里什么也不短了臣妾的,便是压惊的汤药也用不着,只是,只是……” 她抹了抹眼泪,不说了,倒将皇帝惹笑了:“小儿女态!朕扣着你夫君做什么?快把他带走!赏赐朕自然也不会短了你的,且回府等着吧。姿娘呢?你要什么赏赐?” 梨山公主心知今日这一关暂且是过了,便是不过,上头也有叶清瞻顶着,她和明噶图暂时还算安全,终于露出了几分真切的笑意:“父皇,儿臣也什么都不缺!” -- 第257页 “你不缺,驸马也不缺?”皇帝问。 梨山公主眨眨眼,笑道:“他缺个差事,要么,父皇赏他个活儿干吧。可是他说话还不大灵光,文是不成了,武么……他到底是个柔然人,儿臣不敢使父皇母后为难。” “柔然人,”皇帝叹了一口气,“知道了,朕有地方安排他。这孩子也是秉性纯善,与他那老奸巨猾的父亲,不可同日而语啊。” 殿中众人此刻自然没有否认明噶图纯善的,便是舒兰与一向记恨他们一家子,但今日被他救了性命,若不感念,那也就不是人干事了。皇帝此言一出,倒是得到了看似和睦的一片赞同之声。 只梨山公主听着他们夸她夫君,心却还像是悬着一般,总落不到底。 她到底是郡王家里出来的庶女,对名义上的父亲和叔父,是很有些害怕的。她和明噶图夫妇,看似尊贵,身份其实尴尬极了,任是一点儿风吹草动,他们都得提起心肝来。 可今日的风,算是停了么? 出宫时,她与舒兰与还是同坐公主府的车,叶清瞻骑马带人在侧卫护。按说这是极安全的了,可她却坐不住,双手在袖子里捏着帕子,实在难以安心。 “婶娘,”她终于小声问,“您今日遇到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舒兰与原本倚靠在车窗上发呆,听她问,只得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都说是伪朝的奸细、恶人,那便算是吧。” “您说算是?究竟是不是呢?”梨山公主道,“我……有点儿怕。” 她也许是真实地在担心着,可舒兰与只能道:“我也怕,可是,便是再怎么怕,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殿下和明驸马为我得罪了人呢,这份恩德,我与亲王殿下都会记得,公主若有一日用得上毅亲王府,尽管开口便是。” 叶灵姿便稍稍松了一口气:她如何不知,事到如今,再追悔也已然是得罪了人了,能得到毅亲王妃一句承诺,总是比一无所获的好。 也算没有白白搭救这位婶娘一场。 第133章 若是时光能够倒流,梨山公主今天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头担这一揽子破事儿,而如今车驾到了公主府,她简直是拿出了送瘟神的态度,光速完成了罪人交接,客客气气将叔父婶娘送出去。 然后关门喊驸马,夫妇二人在房中连说带比划,艰难地交流了很久,再开门时便命令府中下人从此不许提及此事,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而毅亲王府亦是关了门,府中下人被长史严令各守岗位,今日是绝不准四处走动的,否则若是扰了殿下的事儿,仔细他们的皮。 叶清瞻对自家的下人素来是宽和的,几位先王太嫔虽然各有手段,可也都不以凶巴巴见长。毅亲王府的气氛一向平和,是而这样的命令,罕见得令人惊诧。 可惊诧归惊诧,也没有谁敢在这个时候挑战王府主子们的底线。 王府里一片静肃,连廊檐下挂着的鹦鹉仿佛都吓破了胆子似的,不敢叫了。 同样不敢叫的,还有那四个被丢在王府刑房的侍卫。 舒兰与已经回房歇着去了,经了这一天的闹腾,她的头都跳着痛,说是不想了,喝一碗安神药小憩一会儿去,可哪里就能睡得着?只心中将今日皇后皇帝的表现来回掂量,慢慢也琢磨出了些味儿来。 已知自己跟皇后走得近,大约碍了皇帝的眼,所以他要对自己采取行动——事实上那来人肯定是皇帝派的,否则今日挑破事情全貌前,皇帝因何要秘密处死他们?不就是担心叶清瞻听他们供认出了自己,“兄弟”二人反目,今后这堂弟就不好用了么? 但……在她说到那人不顾她藏匿在马车下头,要砸毁燃烧的马车,甚至要用长矛刺死她时,皇帝的态度就变了。 或许皇帝只是要绑架她去做什么事,但不想要她的命。那个人……那个人下的命令,是违逆了皇帝的心意的,所以他成了弃子,而皇帝也索性拉开窗子说亮话,和叶清瞻那一场戏演得虽尴尬,可这事儿就挑过去了。 叶清瞻也没法再跟皇帝计较你派人害我媳妇了,皇帝也不能再对毅亲王府的众人做什么了。 而那个“弃子”,是听了谁的话呢? 舒兰与猛然从小榻上坐起来,惊得身边的侍女闲云慌忙上前:“王妃要起身么?不歇了?” “殿下在审凶徒?”舒兰与趿上鞋子,“我去瞧瞧。” “殿下说过了,得拦着您不让去,”她身边的侍女,是得过叶清瞻亲自嘱咐的,因道,“怹说,那审凶犯的时候,把好好一个活人打得像个装着血肉的破布袋子似的,您去瞧……只怕不太体面。” 舒兰与犹豫了一下,坐回了榻上:“我不去也成,你去送个信,请殿下出来了便来我这里,就说……就说我心慌,想他来陪我。” 闲云脸上一红。王妃点名道姓要亲王过来见她那是不太像话,可若是娇妻害怕,等郎君来柔声软语温存抚慰,就不是像不像话的事儿了。 说不准今晚又要候着一夜,等房里头要水。 不过……王妃受了那么大的惊吓,身边还少了个人,或许殿下也会怜惜些,不折腾她了? 闲云领了王妃的腰牌去送了信。 她不敢进刑室,只在外头嘱咐了殿下的内侍便回了,可就说那么几句话的功夫,便听得里头惨叫哭喊声不绝,她惊得双腿发软,早将先前的念头丢到云霄外,只顾快快地逃了回来,跟王妃复命。 -- 第258页 “您亏得是没有去呢,很是吓人!奴婢听得里头狼嚎鬼叫,也不晓得殿下拿了什么手段收拾他们。”她说。 小姑娘说话时还带了几分娇嗲。她知晓王妃先前也是做过奴婢的,对她们这些侍女一向甚是怜爱,见到她们撒娇,往往会哄上几句。 今日王妃回府之后便不怎么说话,可是,不管遇上什么事情了,找个人说说话,哪怕是不相干的事情,也能纾解几分呀。 她自觉是一片好心,想来王妃会笑着说她小女孩儿家没见过世面什么的。 却不料舒兰与蹙眉,抿唇,半晌方冷冷一笑:“活该。” 闲云一怔,她极少见到王妃这样刻薄的神情。 “很奇怪吗?”舒兰与抬头,“伪朝奸细,潜入我大燕京城害人,难道不该下死手整治?” 闲云惊住了,她们这些在京城里出生长大的姑娘,从来没有意识到伪朝竟然会派细作来。 而且…… 能混到王妃身边伺候的总不是笨人,她立时垂下了眼睛,正瞧见王妃的手攥成拳,微微颤抖的情形。 细作,害人,跟着王妃出去的侍女们中,少了一个。 王妃换了衣裳和头面。 殿下原本在宫中,这回也赶回来了。 闲云心下有了一个呼之欲出的猜测,待王妃说身边不用她伺候之后,她便急急出去,看了王妃换下来的衣裳。 衣裙上有绣纹被拆掉的痕迹。 闲云深吸一口气,将衣物折好供奉起来——这一定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才穿的衣裳,否则,还有谁的裙衫是王妃都穿不得,得先拆绣样的? 而王妃怎么会穿皇后娘娘的衣衫呢,那一定是她原先的裙衫毁了,又去了宫中,见了皇后娘娘…… 说不定王妃也遇到了危险,只是侥幸逃脱,而事情重大,不得不立刻进宫回禀帝后——所以殿下才如此愤怒,下死手折腾凶徒吧? 闲云的手抖得很厉害,心脏也越跳越快。恐惧与愤怒攫取了这小姑娘的心灵,她不敢跟任何人说到这事儿,但她心里头烧着一股火。 伪朝的奸细!他们来了京城,肯定要向他们最恨的毅亲王府报复的……就像他们先前在涵州时做的那样,他们……他们明明是和大燕百姓一样的人,可他们却是敌人! 先是那个人,又是她的小姐妹,那些“消失”了的人,那些她记挂着的人啊。 他们明明没有招惹过任何一个南梁人,可却…… 她一定要看着仇人覆灭才行,她必须要看着他们遭天谴才行! 舒兰与却没想到她身边的侍女正在受着怎样的愤怒折磨,她只是拿着一册书随手翻翻,越翻越觉得熟悉,细细一想,却是峄城公主小时候硬拖着她读的书。 那些“男人的书”,那时候她被公主折腾得天天赶学习进度,简直苦不堪言,然而到了现下,却又觉得,那段时光真是舒心快乐。 只要应付好那个有无数奇思妙想的小女孩儿就是了,怎比现在——给缺德玩意儿打工,还不能辞职! 差点儿连命都送了啊。 她现在非常想知道皇帝原本想把她怎么样,可是叶清瞻直到天色全黑透了才回来,彼时她已经蜷在小榻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床丝毯,榻边烧着两个火盆,她脸色红通通的。 叶清瞻将沾着细碎雪粉的斗篷递给侍女,低声问:“王妃怎的就在这里睡下,不进去躺好了歇息?” “王妃娘娘等您呢,等着等着就睡了,奴婢们给她盖了。”闲云双手接了那条海龙皮斗篷,手指触到叶清瞻抓握过的地方,依稀有些体温,心下蓦然生出一个念头来——她那么憎恨南梁的奸细,可奸细正是怕他们这位殿下啊。 若是能劝动王妃不做户部的差事了,跟着殿下去南边…… 有殿下在,总会安全多了吧?虽说泽州离南梁更近,可正是因为那边危险,才更安全呢。 不像在京城里,高门大户那么多,毅亲王府的正经主人常年不在,真要是碰上什么事儿了,未必能得到朝廷第一时间的保护。 闲云抬眼望向他们,但见殿下在火盆上烤了烤手,又揉了揉自己的脸,待暖和过来几分,方走向小榻,俯身将王妃抱了起来。 王妃没有从梦中醒来,她娇滴滴地咕哝了几声,或许是嗅到了殿下身上熟悉的气息,将脸往他怀里凑了凑,仍是安眠着的。 殿下和王妃如此亲密,不舍得分离,也是理所应当的…… 闲云敛起双眸,她不是个坏人,她不是想毁掉王妃在户部这些时日的努力,可是,她有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她有要亲眼看着仇人被埋葬在泥里的理由! 至于王妃,她也一定会想在殿下身边安心又快乐地生活吧。 房内自然有人等着服侍他们洗漱安寝,闲云等了一会儿,听里头说两位主子都歇下了,不用要水,便安排外头等着的侍女太监们各自歇息轮岗不提。 她自己返回了侍女居住的小屋——今日不曾回来的姑娘,原本与她同住,是而如今只剩她一个人在这里了,再也不用瞒着谁了。 闲云打开了妆奁,摸出一只荷包,捂在了胸口。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低声喃喃:“你活着对不对?你等一等,我也等,我们都等着,一定会等得到你回来的。” “她都活着,你怎么可能消失了呢……王妃说你待她最好……她活着,你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 第259页 “不是找我也行。” “要回来……回来就行。” “要是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啊……即使她不去,我也会去的。” 女孩的眼泪一滴滴落下去,没入荷包的经纬之间。这是送不出去的仪物,是她不配肖想的情缘,是还没开就已经被摧折的花。 第134章 一夜过去,京城的百姓们吃到大瓜。 今年被神勇的大燕天军打得落花流水的南梁居然贼心不死,竟派了奸细混入大燕都城,残杀了皇帝陛下的近侍,抢来天子卫士的衣甲腰牌,欺骗王府护卫,劫持毅亲王妃! 所幸亲王妃智勇双全,身边侍女忠心不二,梨山公主夫妇仗义出手,共同制止了这一可耻的恶□□件,除却王妃侍女朱鹤护主不幸遇难外,他人皆无大碍。 朱鹤的爹娘和妹妹得了皇帝皇后的赏赐,也得了毅亲王府的赏赐。而毅然出手救了王妃的梨山公主夫妇,除却财物赏赐外,皇帝还给驸马明噶图授了偏将军衔,着他训练禁军骑兵。 一应封赏第二日早上便到了位,吏部的人黑着眼眶出现在大朝会上,赫然是半夜加了班。 而刚刚听闻此事的其他官员,无不目瞪口呆。 谁能想到南梁那么疯的?劫持亲王家眷,这是多么下作的手段! 毅亲王今日连大朝会都没有参加,可见他的情绪是何等不稳定。 大家醒过神来纷纷谴责南梁不地道:若是异族人也便罢了,大家都是夏人,眼瞧着到了腊月底,要过年了,你们来这一手? 不让人过年,这般行径简直有如蛮子! 饶是朝上大臣们皆是老成持重之人,亦是纷纷表示愤慨,而消息传到宫外,更是有不少青壮年军官扬言要请愿上书,非得将南梁灭掉才能解恨。 当然……也就是闹一闹罢了。 大燕正憋着劲儿使坏,不大可能在这个当口上出兵。便是一向支持南征的峄城公主,因身子不便,无法上朝,听闻此事也只得叹息:“阿婉白白受了委屈!若是此事晚个三五年,说不准……” 这“说不准”的内容她不好说出口,然而正坐在她身边在帮她剥胡桃的杨驸马有什么听不出的?只微微一笑:“无妨的,等到时机成熟,石灰包着的脑袋照样能问伪朝的罪。” 公主捧起茶盅,饮一口玫瑰水:“我倒不怕那脑袋不好用了,我是怕阿婉不能出气罢了。她最是珍重身边人,先前咱们在鹿州那会儿,阿吉格袭击咱们的营地,杀了不少宫女,她一直记恨到现在。可巧这一回是叫明噶图救了她,也不知晓她能原谅明噶图不能。这次……伪朝的凶徒又是当着她的面,杀了她的侍女。” 杨英韶道:“她一向是个重情义的人。” “所以我才怕她想不开啊。”峄城公主道,“上一回,咱们好歹是到了鹿州,有些危险,心中也是有谱的。这一回她却是高高兴兴进宫拜见我娘,谁料……这不是叫人在家门口欺负么?这如何能忍啊!” “还有,父皇的近卫也是废物,居然叫南梁凶徒得手……这样的废物竟能保护父皇,怎么了得!”公主气得就要拍桌子。 杨英韶一把捉住她的手,柔声道:“别急,殿下,拍桌子仔细手疼。” “我哪里就那么娇弱了!”公主气咻咻抗议,把手抽回来,嘴角却往上翘了翘,“一天天也不许我动弹,连拍个桌子都成罪过了……” 杨英韶无奈道:“臣是不准殿下动弹么?殿下,哪家妇人有孕在身的时候会去骑马射猎?” “胡妇不就……” “胡人贵妇也不会这么做的,不信你写信问索摩。”杨英韶将一把胡桃仁塞进她手中,“好的不学……” 公主眨眨眼看着杨英韶:“我不学好,你难道就不疼爱我了?” “那自然不会。” “那我为什么要学好?” 见杨英韶被问住,峄城公主好开心地笑了,然后主动拉了他的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天天守在公主府里当真闷得慌。就带我出去玩玩吧,有你在,我很是安心,一定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好不好?杨将军?好不好?” 杨英韶叫她歪着头撒娇的样子戳得心下一软,道:“然而如今城内正在搜捕伪朝奸细,想来到除夕都不会安生……殿下且安心在府上休养几天,等到了元宵节,臣陪殿下出去赏灯,嗯?” 公主咯咯笑起来:“我的驸马天天跟我讨价还价,梨山妹妹的驸马就从不这样,她都到七个月了,明噶图还带她去郊外打猎烤肉吃呢。” “她不会骑马,明驸马带她出去,就只是请她吃肉的。”杨英韶戳穿妻子的谎言,“若是你去,能忍着不跑上一圈儿么?再者现下天寒地冻……” “我何曾怕过冷来,当初咱们不就一起去城外捉兔子,还救回了鹿鸣来么?”公主兴致勃勃地回忆,“那天要不是遇到咱们,他就没命……”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鹿鸣…… “该死的伪朝逆贼!”短暂的停顿之后,她骂出这么一句,“鹿鸣多好啊,也被……” 她说不下去了。 杨英韶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即便上辈子被鹿鸣这个为了女人没有原则的无耻之徒坑得家破人亡,恨意埋在心里都化成了毒,他也不能不承认,今世的鹿鸣是个好人。 -- 第260页 只要他不去招惹苏流光,那两个人,就都是好人。 尤其是鹿鸣找到那种叫做“土豆”的作物,那实在是太要紧了。土豆这玩意在北境苦寒之地也能长,有了这东西,永宁侯大可令随军妇孺耕作,便能供上将士们一年的口粮,既不怕朝廷财政紧张,也不怕敌军围困断了粮道。 那东西拿着去行军也很好,甚至都不需要锅,往烧过的篝火里丢进去几个,又或是在灰堆里埋几个,不多时便能填饱肚皮了。 后来,还有千里镜,还有改良的织机,杨英韶也不知道鹿鸣哪里来的本事,他上一世分明只懂医——可那不重要,只要他给大燕做了好事,杨英韶便乐意尊重他。而他在涵州城外只身涉险,配合毅亲王大军计退敌军的壮举,更是叫杨英韶扼腕叹息。 这一世他做了个好汉子,偏又命途不济! “至少咱们未得他的死讯,那便……还有可能活着。”他安慰妻子,“再说,便是真……真是遭逢了不测,咱们大军也能为他报仇,他便是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峄城公主一怔,恼道:“这是什么话,什么泉下有知也该瞑目。倘若是我被人害死,便是那害我的人被千刀万剐,我泉下有知,虽也拍手称快,可绝不会瞑目的。仇若不是自己亲自报,那和没有报仇有什么两样……” 她说得痛快,说罢才发现杨英韶的脸都绿了。 登时便知晓不好,将方才翘得高高的小尾巴收起来:“嗳,我……我不是咒我自己……” “表兄,我就是这么说说,我怎么会被人害死呢……呸,你瞧我呸过啦,这话不会灵验的。你别恼我,我……” 眼看杨英韶还是压着一张脸不说话,峄城公主慌了神,柔声软语撒起娇来:“表兄,你别不理我,我知道错啦……以后再也不敢了,好不好嘛?” 杨英韶原本叫她那两句“被人害死”和“千刀万剐”顶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只觉心下无限痛楚。如今仙娘哪里经过生死,她怎么会明白这话是有多沉。 直到耳畔听到她央求,他甚至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来,上一世,每每“拿捏”了苏流光引他愤怒后,她就会这样说。 可现下不是那时候了。 他看着她有些慌乱的眼神,心里软成一片,伸出手臂揽住她:“怎会恼你呢,只是你有身子,不能说这样的话。” 公主乖巧地在他怀里点头,他忍不住将她搂得更紧些,将嘴唇贴着她额头,喃喃道:“殿下这一世都会平安喜乐的。” 拿他的命去护着她都行。 “好好好。”公主现在只想哄好了他,果然顺着他说话,“我才不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呢,我是什么人呀,我是大燕的公主,自然一世平安顺遂。这不只是说到此处,话赶话出来的么?你知道的,鹿鸣也是个不坏的人,我很惋惜。他若是不在了,于国自然是莫大的损失,于私……我听说那位苏姑娘也病得很重,万一苏姑娘也出事儿了怎么办?多可怜呀。” 她趴在杨英韶怀里絮絮念叨,声音甜甜软软,叫他也有些无奈:“我知晓那不好,可咱们又能怎么办?若是咱们知晓鹿鸣在哪里,自然要想办法救他出来。可是谁知他在哪里?那苏姑娘虽然也可怜,但人若是自己困囿住了挣脱不出来,别人又有什么法子?总不能为苏姑娘再指一门婚事吧?” 峄城公主的耳朵动了动,她抬起头:“这或许是个好主意呢?给苏姑娘挑个好郎君,要又有才华,又温柔,又俊秀的,说不准她过一段日子,也就忘了鹿鸣了……嗳,你别这么看着我呀,我不是讨厌鹿鸣,但活着的人总要过日子吧?” 杨英韶知晓她说的话是现下大多数人都会有的想法:一个女人,还没成婚便死了情郎或者未婚夫,守到底固然是要被赞叹烈性的,可大多数为她好的人,还是希望她能再找个好的过一生。 人原本也就是这样,便是年少时爱到没了对方宁可去死的人,真到了那一天,说不定也便答应了和别人的婚事,慢慢过个十来年,那先前的影子便都淡得找不见了。 可苏流光是“寻常人”么?鹿鸣是“寻常人”么? 他摇摇头:“他们的事,你我还是少插手的好。鹿鸣虽然不曾认祖归宗,论起辈分来,殿下,你是侄女啊。人家的兄嫂未曾说话,咱们……” 峄城公主叹了一口气,暂时接受了他的劝说,却又道:“你平日也帮我瞧瞧嘛,有那上好的少年儿郎,告诉我,我去暗示阿婉……” “那万一鹿鸣活着呢?”叶清瞻皱眉道,“万一你今日撺掇苏流光与别人成了亲,他明日便回来呢?我总觉得他没那么容易死,阿婉,你信我一回,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峄城公主想了想,点了点头:“好吧,我便信一下……可你的直觉到底是哪儿来的?倒还真是甚少出错。” 杨英韶笑了笑,敷衍过去。他哪有什么灵敏的直觉?不过是活了两世的经验罢了。 上一世鹿鸣被已经登基为帝的毅亲王当做情敌疯狂追杀都没死成,这一世能那么容易就被南梁人弄死? 毅亲王可是为了苏流光能杀领兵大将全家的疯子啊,南梁皇帝再怎么狗急跳墙,也不至于这么失智。 他也听得有人说,鹿鸣许是被南梁军队裹挟着捉去藏了起来,但他连这个都不大相信。 -- 第261页 涵州城外上吐下泻头晕瘫软的南梁军队,被叶清瞻追打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逃过大河的十不足一,连几个副将都死在了这边。这样逃走的军队,还能想着带走鹿鸣?鹿鸣可不是什么老实人啊,他肯定是要逃的! 别的不说,过河的时候往水里一蹦,南梁人还顾得上停船抓他? 第135章 舒兰与身为“受了惊吓”的苦主,理所当然要受到一点关注和优待的。在从初三到十五的无数次宴会中,她都被许多高门贵妇簇拥起来,耳朵里听到了不知多少惊叹和夸赞。 “王妃怎想出的主意,放火烧了那车?”她们要让她复述一遍那天的故事,再发出有些夸张的惊呼,“若是咱们被人锁在车里,想是想不出这样的法子,便是想了出来,也未必敢做。王妃不愧是毅亲王挑中的人啊,见识眼界,都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舒兰与只是摇摇头:“不是我想出的,是我的侍女……就是那个死去的孩子,是她夹起火炭,才……” 贵妇们便改了口气叹惋朱鹤,道小姑娘着实无福,这样的智勇和忠心,实在值得她得到个更好的前程的。一朝玉殒,太也可惜了。 她们说的这些话语中是不是有几分逢场作戏,听话的人未必能品得出。舒兰与闻言也时常露出些难过的神色,她甚至想,若是自己的眼睛更尖,反应更快,喊朱鹤趴下,她是不是就不会死呢? 而她身后立着的闲云,替王妃娘娘抱着手炉,手指沿着炉壁上浮刻的云海仙鹤一点点挪。 朱鹤比她大一点点,以前这个活儿是朱鹤的,这只手炉也是朱鹤抱着的。可现下连她们同居的房间中,朱鹤的东西都被她爹娘拿走了。 就像她不曾存在过一般。 闲云的睫毛轻轻翕动,她下定了决心。 过了正月十五,叶清瞻就要回泽州去了,因此到了初十,舒兰与便带着人给他打点行装。虽则叶清瞻习惯了两边儿跑,一应用度都在两边王府各备了一份,但路上的吃用,赏人的玩意儿,总是不能少的。 还有衣裳!别看他在路上只走个十多天,衣物却要里外备上二十套,一日一身之外,还要防备路上遇到什么事儿没得替换。 舒兰与一一看过他要带走的衣物,它们被折叠得整整齐齐打包放好,突然便有些难过了。 单身的生活,从现实到穿越,她过了三十多年,算是惯了,所以平素的异地恋也没什么过不下去的。但这小一个月的久别加新婚之后,要送他走,她终究是有些舍不得的。 闲云捧着一只匣子来:“王妃,这个也给殿下装上么?” “这是什么?”舒兰与被从丝缕忧郁中惊醒,问。 “是您惯用的熏香。”闲云道,双手将匣子奉上。 舒兰与一怔,开了匣子看,果然是自己一向用的香饼,全是不曾开封使用的,包装香饼的纸封上还打着香行的火漆印。 “给他带这个……”她惊奇了那么一秒,旋即明白过来,脸上不禁有些泛红。 闲云眨眨眼:“奴婢和殿下身边的侍人换了熏香,殿下的香留下来,给王妃您用可好?” 若是在现实中,遇到闲云这个年岁的小姑娘动这种心思,舒兰与一定会觉得这姑娘生来就是个感情丰富的孩子,今后说不准能成为言情小说作家。可是,在这个时空中,闲云他们什么没见过? 房里服侍的贴身侍女,一向是见多识广的。叶清瞻和她都是现代人的芯子,不可能叫她们眼看着亲热,但别人家中……不,哪怕是宫里,皇帝和皇后不正经的时候,她们这些宫女也得在一边儿等着的,帐内的各种声音都听得分明,哪儿还能不晓事。 因此闲云送香,她登时就想到了些不大正经的事情。 香料是用来熏衣的,用别人的香熏衣裳,便如同沾染了别人的气味儿,将这样的衣裳穿在身上,又仿佛与那个人拥抱在一处似的。 便是彼此远在天边,可只要鼻间能闻到这丝丝缕缕的气息,便仿佛对方还在身边,一伸手便能碰到似的。 舒兰与心中是乐意这么做的,口中却道:“我若是熏殿下的香也便罢了,可殿下是男子,用这样的甜香……怕不合适吧。” 闲云轻轻笑:“王妃,殿下的衣裳,也不是每一件都要穿出去见人的呀。自家里穿的衣衫,沾些甜润香气,也是不碍的吧?更况,殿下闻到这气味儿,想来也会想到您,这不是挺好……” “这哪里好?”一个男人的声音却传了过来,门边侍立的侍女们打起厚实的挂丝面皮帘子,叶清瞻踏入房门,隔着间花槛瞧着她们两个,脸上倒是含笑,“徒增相思罢了。” 闲云本就低着头,此刻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提,果然,她正正卡住了殿下进门的时刻! 比她想的还好些:她以为他要等自己劝王妃跟着去南方时才会来呢,不想他撞破了自己的小心思——一个侍女,想到将他们惯用的香料互换,难道不是因为担心他们彼此相思却无从慰藉,因此替王妃操了几分心么? 侍女都会如此上心,那王妃岂不更是在意他么? 这么可爱可怜的王妃,您不要考虑一下把她带走么?当然,带走王妃的话,就得连她身边人一起带走…… 舒兰与顾不上关注闲云的表情,只叫叶清瞻这话惹得脸红:“什么相思不相思的,当着这些孩子的面说什么浑话!” -- 第262页 说着还打了叶清瞻的肩头一下。 叶清瞻但笑:“若是不想我,便把我的熏香还我。” “你又不是自己带着的,做这么小气干什么?”舒兰与道。 “还不是想用我的香?”他握了她的手,轻轻捏了捏,“不过,若是能和我这个人在一处,那香饼留不留,似也没什么差别吧?” “嗯?”她愣了一下,“您……您要留在京城?” “我想带你去泽州。” 房中陷入短暂的沉寂,众人俱惊诧,唯有闲云听闻亲王此言,心下一阵狂喜。 他进门就说这个话,不可能是因为自己送香的缘故!殿下一定也是考虑了许多,才决定要邀请王妃一同南下的。 虽然不知道殿下这么做是为什么,但只要他开口了,她便不用劝王妃了,事情简单许多了呢。 然而,王妃迟迟没有回答。 叶清瞻没有着急,他拖着舒兰与到窗边坐了,从插瓶的红梅枝上挑下一朵来捏在指尖上把玩,单薄的红色花瓣柔软地搭覆在他指甲上,竟有些像女儿家染的朱丹。 但他的眼睛却只看着舒兰与,仿佛要从她的眉梢眼角猜出她到底怎么想。 闲云低下头,心下隐约生了几丝羡慕。她若是也有王妃这样的美艳,那个人会不会,也有某一天会这样瞧瞧她?若是被他这样温柔又专注地看一眼,便是现下已经生死永隔,她这一辈子也不枉了。 而现在,她却只是想能见他一面就好了,别的再不敢指望。 若是殿下能说服王妃去南边,她也总是离他更近些。 舒兰与仍然有些犹豫:“银海司的事情,我刚刚理顺,还打算多做点儿事情呢。若是去了泽州,这边的事情便又要交给别人来做了。” “难道别人便做不好银海司的事儿?阿婉,不拘是谁,手上的事情早晚是都要交出去的,你总得给人家个机会。再者,莫非泽州便没有你想做又能做的事情么。”叶清瞻道,“在那边有我,你能做的事情只有更多,绝不会比在京城还受限的。阿婉,你再想想?” 舒兰与没有再说话,她是要好好儿想想的。 她和别人不一样,在这个世界里,她根本不用担心叶清瞻有一天会变心——他甚至永远都不会失去对她的痴迷,是而她要做外朝女官,实在与“女人得有工作才有地位”的思想无干。 但不需要考虑那些现实得有些伧俗的东西,她坚持工作难道便没有意义了么? 若是跟了叶清瞻去泽州,便是夫唱妇随里的那个“随”,说起来是在丈夫的羽翼之下,做什么都轻松方便,可那显不出本事来呀。 “阿婉,”叶清瞻又道,“大燕银行的事情,总还能有个萧规曹随的做法,便是交给别人去做,难道能抹杀你的功绩,又或是不听陛下和仙娘的话?倒是我那边……你不想试试……” 他拉着她的手,在她掌心写字。舒兰与本来不擅长猜这个,可他一笔一划写得清清楚楚,她不由睁大了眼睛。 “这能行得通么?”她问。 “怎么不行?试试看,成了咱们便自己做,不成,就骗南梁人这么做,” 舒兰与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想想。 她不能不承认,叶清瞻在她掌上写下的那些名词,都是令人心潮澎湃的。 那…… “若是能说服陛下答应,我去。”她说。 又能谈恋爱又能干事情的好事儿谁不想干?谁想在京城里天天对着皇帝和皇后——峄城公主因为怀孕深居简出,舒兰与连这最好用的一把保护伞都用不灵光了,还留在京城,那风险可不是太高了么? 皇帝讨厌皇后,今后也未必会喜欢叶清瞻,她这个差点儿被拆掉的桥,还留在京城做什么? 叶清瞻一喜:“请旨自然是包在我身上……你且去准备行装。” “……就这么确定陛下会放人吗?”舒兰与有些好奇,她知晓,自己和太嫔们的存在,某种意义上是皇家扣留的人质。 在毅亲王府的历史里,也没有跟着亲王去南方的王妃。亲王往往在那边留一两位侧妃,甚或侍妾,但王妃一向是待在京城里的时间更多的。 叶清瞻笑了笑,不曾解释:她若只是毅亲王妃,那或许就走不了的,皇帝一定会想在京城里扣上一两个能够掣肘毅亲王府的人物。但事情向来不能只看一面——她如今还是掐着大燕银行命脉的户部官员,而皇帝也逐渐意识到大燕银行的要紧了。 这样要紧的机构,怎能放在皇后的死党手里? 先把她放出去一两年,哪怕放给她的丈夫,也是好的。她人不在,户部的事情就得交给别人干。等过了一阵子,新接手大燕银行的官吏手熟了,再找个理由调她回来,放个闲职,事情岂不是解决得极圆满了? 反正皇帝看着还有一两年可以活呢。 叶清瞻是抓到了他的这么个心态,写奏折请他放人的。皇帝也没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沉吟着当面表示“朕要想想有没有可以替阿婉的人选”——这事儿便多半是稳了! 他高兴,叶清瞻也高兴。谁想过夫妻分居的日子呢?更况,阿婉在他身边,他才安心! 这个想法,在数日后他带着舒兰与离开京城、最后回头望向那高厚的城堞时,再次涌上他的心头。 -- 第263页 京城繁华更胜往日,他们走出了这么远,仍旧能听到城中街市百姓的喧哗。 可是,他知道,这里怕是不会安宁太久了,也许不是因为南边“伪朝”派来的奸细,而是因为这朝堂上自己的人,差不多该乱了心思了。 皇帝会找他算计皇后,难道就不会找别人吗?他怎能将阿婉留在这样的京城! 虽说皇帝目下还不想要皇后的命,可是,当人将一颗种子抛掷于大地后,他又怎么可能控制种子何时发芽呢? 第136章 或许是他驻马遥望京城的时间有些长,在车里安坐的舒兰与此刻也撩起了车帘,问:“殿下在看什么?” 叶清瞻醒过神来,道:“再看一眼京城。下一回回来,再早也是一年后了。” 舒兰与眨眨眼睛,调侃道:“京城里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人吗?” 他从马背上靠过身子,伸出手来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别说笑了,阿婉,京城里头只有放不下的事儿。” 舒兰与没在说话,捉住他的手握了一握。 先时她不明白皇帝怎会如此轻易就放自己走,后来叶清瞻与她说了,恍然大悟外,心里也有些凉。 秦皇后到底怎么得罪皇帝了呢?就因为她年纪轻,而皇帝父子二人似乎都活不过她么?竟要命令重臣杀害她! 皇后在朝中并没有什么势力呀,自己虽然在户部管着大燕银行,可到底没有权利直接调用银行的资金,自己的存在又能怎样便宜了皇后吗? 连这都不能忍,皇帝是真的想要把所有的权柄都牢牢的抓在自己的手里。 “陛下都已经到了这把年岁,身体又不好,他到底想怎样?”她将头埋在叶清瞻的颈窝里,轻声道。 “正是因为年衰岁老,所以会感到恐慌。他舍不得放下手中的权力,哪怕在自己身后也不愿让他认为只能做臣子的人觊觎……这就是皇帝。可奇怪的是,他敢不对我和老杨动手,只能欺负我的妻子和老杨的妹妹。”叶清瞻轻轻一笑,口气凉薄,“阿婉,你不觉得燕国的制度和皇帝的梦想是矛盾的么?” “嗯?” “先代的皇帝纵容武将的势力,到如今,无论我也好,永宁侯也罢,在大燕的边境上,军事政事皆可说一不二。皇帝用来羁留我们的手段,只有不怎么见过大阵仗的禁军,和我们个人的忠诚……如今我没那个心思,永宁侯府看起来也老实,自然还是好的。可若是有一天,毅亲王和永宁侯另有些想法了,彼时的皇帝又要怎么做才能免被赶下皇位?他大概是想要我杀害皇后,再用公主和永宁侯府的势力杀了我,最好激起我们两边儿争斗,好叫禁军渔翁得利。这一条计策若是成功,自然可以为他的孙子扫平武将割据的隐患,可他凭什么认为他成功呢?” “……你恨他吗?”舒兰与瞧着叶清瞻,他脸上带有几分讥嘲的笑容,不知是在嘲笑皇帝的美梦太过理想,还是在笑曾经忠诚过皇帝的他自己。 她有点心疼他。 叶清瞻微怔,摇了头:“他是皇帝,总要念着把他的江山千秋万代的传下去,对我们存着点儿提防,对他而言不是个错误。只不过,我既不想被人利用,也不想死。” 是啊,他不想被利用,也不想死。在这样的情形下,就只能选择远远的离开京城。 去泽州,遥远的南方小城。那里也有一座亲王府,那里是叶清瞻自己的军队保卫着的地方。 皇帝若对他客气,他自然可以体面,皇帝若发了疯般抢他那以为赖以自保的权力,他也可以做出反击——事实上,以四州的能耐,只要永宁侯府的兵不南下,毅亲王府是能打遍大燕无敌手的。 只要到了泽州,就彻底安全了。 但毅亲王府这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不可能走得太快,叶清瞻并没有催着大家急着赶路,反倒每每路过一座城池,都要带舒兰与去逛逛——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买些特产土仪,与百姓父老聊聊天,也算得上辛苦旅途中的调剂。 反正如今南梁未平,皇帝也不敢轻易对叶清瞻家下手,他们大可以悠悠逛逛,感受一下大燕迟来的繁华。 叶清瞻一个人只需要走十来天的道路,这次走了约摸四十天才到,所幸南梁这一回没有趁虚而入再掀战事——上一回过于惨烈的失败,已经让他们难以在短期内再次组织北伐了。 而即使过去了将近半年时间,战争留下的痕迹仍然清晰又残酷。 这是舒兰与第一回 目睹古代战争对百姓留下的伤害,相比涵州,泽州已然算得上未曾被太多破坏的地方,然而仍是见到了断了手脚的青壮年男人,不知用什么办法毁掉了容貌的女人…… 至于倾颓的农舍上被火烧过的痕迹,林木的间隙里露出的新坟,更是处处可见。 她的心情实在无法好起来,即便一路向南越走越暖,树木上已然冒出青芽,田亩中也种下了今年的作物,几只白鹭亭亭立在水田中,实在算得上是一副优美的田园画——可她怎么有心思欣赏呢? 一旦战争来临,这些美丽的东西都会被毁灭。 而战争是必然会来的。 从进入四州之地开始,叶清瞻便要接见沿路的地方乡老。他状似无意的问起那场战争,每每引得老人们义愤填膺,细数自己的家乡在那场战火中牺牲了多少人命,又有多少年少的子弟被贼兵掠走,至今未归,生死不明。 -- 第264页 “他们强夺我们的粮食,不给便要杀人放火……殿下啊,朝廷总说,伪朝治下的百姓亦是良善之人,可他们怎能对我们下如此的毒手……”乡老们涕泪涟涟,“他们家中难道就没有勤苦耕织的爹娘,如何忍心抢掠别人一年艰辛才换来的粮食,如何忍心烧掉百姓们的房舍?那会子可是眼看要入冬了,是要冻死饿死人的啊!可见什么良善无辜,全是哄我们的话了,他们生来便是虎豹豺狼!” 叶清瞻见人,舒兰与便站在屏风后头听,听到此处,心里亦是一震。 杀人放火抢掠,是战争中难以避免的事情,莫说在这个时空里,便是在现代,入侵他国的军队,或许也会对被侵略的国家施行蛮横的欺凌。 说不准,燕国军队打到南梁时,也是这么做的。 但对于这些燕国父老……他们只能憎恨那些蛮横的敌兵,期望战争不要再发生在自己的土地上,可却不会反对战争。 他们甚至说:“若是咱们能将伪朝打下来,就再也没有人敢这么抢咱们的东西和孩子们了。” 这有错吗?没有。 舒兰与豁然明白,有时候,百姓想要天下统一,四海太平,并不一定是出于什么渴望骨肉团聚的民族大义——譬如现下的燕和梁,都分开快要一百年了,百姓们之间还有什么骨肉之情?他们甚至觉得防线对面的都是天然野蛮的牲畜了。 可他们不想成为内战的牺牲品。 他们只想要一个安宁的年头,可以安心耕种自己的土地,盖自己的房子,生息繁衍,不用担心自己的口粮被人抢走,也不用担心自己的亲人倒在屠刀下。 那么简单甚至卑微的愿望。 因此,百姓们憎恨欺压他们的人,是多么合理。 在这个时空的原剧情线上,这些百姓受尽了燕国内战的苦楚,便毫不犹豫地投向南梁——百姓啊,卑微得甚至用一行代码就可以批量生成的百姓,却能叫燕国转眼之间就丢了大半国土,连杨英韶带着那么骁勇的北境军浴血厮杀都难收覆水。 舒兰与隔着屏风联扇的缝隙望出去,看着那些苍老又愤怒的面孔——一路行来,那些面容不停地变换,可神情却是如出一辙。 他们求叶清瞻发兵征讨南朝。 这样的民意,谁能违拗呢?更况,叶清瞻也好,皇帝也罢,都早有此心。 接下来只需要为一场迟早要来的战争做准备就是。 叶清瞻到得泽州前便发了王令,召集治下各地主官前来泽州王府议事。这四州的官吏虽然由朝廷派遣考核,可平日里执行的多是毅亲王府的政令,哪里敢怠慢?前二日便皆在泽州城里聚齐了。 马队进城当日,叶清瞻谁也没见,只向官员们所居驿馆送了礼物。第二天却是起了个大早,自去庭中习练一回剑术,又将还团在被子里的舒兰与揭了出来:“阿婉!起来干活儿!” 舒兰与睁眼,见得房中还黑沉沉的,只有几支灯烛点着,不由一声哀嚎:“我不,我腰疼,我要躺着……” 换过班的侍女们顿时偷眼打量叶清瞻。 殿下昨儿夜里很行的样子? 叶清瞻却靠向舒兰与,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舒兰与立刻精神一振,坐了起来。 区区坐了一个月马车带来的身体劳累,怎能让她放弃全面了解毅亲王府实力的大好机会! 原以为叶清瞻会只和她说说经济,可他既然让她去旁听四州主官述职,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四州的人口、耕地、赋税、财力,今年预估的收成——但凡是要制定下一步发展计划需要的数据,今天都能得到个概算。 而这些数字的用途,大约还不止于此呢。 舒兰与精神焕发,端坐镜前,让侍女为自己梳妆,叶清瞻坐在一边,捧着一盏暖杏酪慢悠悠地喝:“口脂用那个牛血色的好,端正霸气,适合王妃娘娘。” 舒兰与大吃一惊,忍俊不禁道:“你还知道牛血色?” “我还知道人鱼姬。”叶清瞻挑挑眉,“如果不是鹿鸣现下不知所踪,那苏姑娘另有要事,我倒是觉得,叫他们合伙开个脂粉铺子也不坏。这脂粉钗环,女人用的物事,极好卖。用来筹措军费,堪称一本万利,不比造酒差。” 舒兰与抿了抿“牛血色”的口脂,瞧着镜子里的自己,问:“酿酒的生意……今年还做吗?” “做啊,酒坊都开起来了,不做岂不浪费?” “先时酿酒,用的都是伪朝的便宜粮食,如今伪朝连着两年绝收,还能买到便宜的存粮吗?”舒兰与扶了扶鬓边红宝石花簪,“若是原料价格太高了,这酿酒的利润也就薄了啊。” 叶清瞻微微一笑,眸光直望着妆镜,盯住舒兰与的眼睛:“酿酒有利润自然是好,没有利润又如何呢?只要能用他国的粮食维持酒坊运转,哪怕赔本也是好的。” 舒兰与在镜中与他目光相对,心下一惊:“……就真不管那边人的死活?” “他们的上官若不管,孤王能管得了什么呢?”叶清瞻道,“再说,绝收两年……就算没有出口粮食,也差不多该饿死人了。若是不想饿死,只要过河来,我就给他们发三日口粮,再送他们回去啊。” 第137章 舒兰与想起在现实中读过的小说里的情节,大约是男主安利其他领主种植“经济作物”,自家独种小麦,等到当年别人家的百姓因为缺粮快要饿死的时候,当着人家的面烹饪粮食,弄得百姓们人心浮动,而领主们不得不前来谈判…… -- 第265页 时日久了,故事已然模糊,可在这一刻,她忍了又忍才没有问叶清瞻——你也读过那本书吗? 那个情节,再次闪现在她眼前。淡去了文字里蕴藏的淡淡麦香之后,这条计策本身便隐约闪动着狡诈凶厉的机心。 那个傻瓜男主的行为连他自己都解释不通,但叶清瞻要人为加剧南梁的饥荒,又要给南梁百姓放粮,那便不折不扣地是要挖墙脚外带埋眼线了。 “好主意。”她说,“虽然……不那么光明磊落,却也无可厚非。伪朝百姓之所以会在饥馑中受苦,这么说来,没有咱们的一点儿错。” 叶清瞻“呵”地一笑:“正是,再者,对伪朝还要什么光明磊落?这些年我只想好好与他们贸易,何尝对他们用过兵,虽不说仁至义尽,也没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地方。可他们偷袭涵州,烧了咱们的船坞,掳掠咱们的百姓,若是去年我没打赢,说不准现下眼瞧着要饿死的就是咱们的百姓了。” 舒兰与正要再说,却从镜中瞧到了闲云咬着嘴唇的样子,心中生了疑:“闲云,你可是有话要说吗?” 闲云吃了一惊,连连摇头。 “你什么都不想说?我当你是有话要讲——那就不要咬着口唇,将皮肉咬破了也会疼。”舒兰与道。 不想这话勾得闲云落下眼泪来,她哭得突如其来,竟叫叶清瞻和舒兰与都措手不及。舒兰与讶异地扭过头问她:“你哭什么?你不是京城人么,难道也有在上一回战争中遇难的亲眷?” 闲云吸吸鼻子,自己用帕子抹了抹眼泪,瓮声瓮气道:“回王妃的话,奴婢没有在战事中遇害的亲眷,可是,奴婢想到咱们王府上那位鹿公子,心里就……” 舒兰与抬眼望了望叶清瞻,听闻“鹿公子”,叶清瞻的神色并不很好。 他皱眉:“他……你哭什么?” “鹿公子是那么好的人,却因为他们,如今也不见踪影。”闲云努力忍住眼泪,不知是因为哭了,还是因为害羞,或是因为愤怒,她觉得自己的双手双脚,都凉得像是在初春的山泉里泡了许久一般,而脸上却烧得胀痛。 这样是不行的,她应该知道,不要说这种话的,殿下和王妃明明都看好他和别人,可她管不住自己的感情。 就那么说出口了才想起要描补:“他不见了踪影,那苏姑娘怎么办?奴婢私心想着他们那么般配,可现下想来,越是般配,越是可怜了。还有朱鹤,朱鹤是奴婢一同长大的姊妹,却莫名死在了伪朝贼人手中。殿下,王妃娘娘,奴婢知晓大人的眼中,南边的百姓也是百姓,可对奴婢而言,他们是仇人呐。他们若是饿死,奴婢一滴眼泪都不会为他们掉!” 她的话语落地,房中一片寂静。 舒兰与虽然觉得闲云的话听起来有点儿奇怪,倒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她和叶清瞻是现实中的人,对鹿鸣的失踪也好,朱鹤的死也好,难过是会难过的,可却无法将“南梁百姓”和他们的遭际联系在一起,对仇人的痛恨便更是无从谈起。 但闲云这孩子,和那些愤恨的乡老们,他们无法置身事外,情绪自然是不一样的吧。 舒兰与抬眼,求救般望向叶清瞻。 你是怎么应付那些乡老村耆的,麻烦也应付一下她吧。 叶清瞻:“……闲云,你想不想复仇?” 闲云一怔,使劲儿点头。 “那就别哭了,哭是哭不死仇人的。”他说,“伺候你王妃打点妥当了,我们今日要去见四州的长官,商量军政大事,可是迟不得——只有这四州地面平靖了,有了余钱,有了操练精良的军队,咱们才能击败伪朝,为逝去的亲人报仇,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闲云连忙点头,她手上还沾着自己的眼泪,不能服侍王妃了,便自觉往后退。舒兰与与叶清瞻互看,打了一场小小的眼神官司。 待她收拾妥当,用了些点心粥水,叶清瞻便带着她去了,房中的侍女们又来安慰闲云,说不得又引动彼此哭一场:闲云几个是打京城里跟着来的,可泽州的亲王府里,多半人还是本地出生长大的啊。 他们的亲人,是真有死在这场战争中的。 他们的痛恨,也是真刻在了骨头里的。 而舒兰与跟着叶清瞻往王府前院走,边走边问:“殿下,可有鹿公子的消息?那苏姑娘最近又如何呢?” 叶清瞻道:“我不曾听说鹿鸣的消息了。苏……苏流光的近况我也不大清楚,想来人是还活着,你若是有空,亲自去瞧瞧也好,派人带个话也好……那姑娘,也是个苦命人。” 舒兰与答应下来,看是自然要去看的,苏流光作用不小,不能轻易放过,而如今鹿鸣不知下落,她就更是成了全村唯一一个能搞科技攻关的希望了。 夫妇二人说着话,已然到了王府前院的书房。这书房十分阔大,除却四州主官外,管户政的、管财政的,连同四州的将军、副将,都聚到一处来了。见他们进门,这些文武官员们先是起身行礼,然而瞧见跟在叶清瞻身后的舒兰与时,神色表情却是各有不同。 先时见过舒兰与的,知晓她见识不同一般女子,此刻自也客气,但颇有几位官员,彼此对对眼神,皆是不想在这里见到女人的表情。 叶清瞻眼眸微眯扫了一圈,众人神色尽收眼底,他到底不曾说什么激烈的话来,只道:“这位是户部郎中尚夫人,大约也有不少人是见过的。” -- 第266页 他这么介绍她? 舒兰与明白他的用意,因此淡淡一笑,以女官的礼仪与在场的官员们打了招呼。而能做官的有几个是傻子?若是听闻毅亲王用官职介绍妻子都不能领会他的用意,还对着王妃摆出一副“你们女人懂什么”的表情,那可就是自讨没趣了。 书房内的气氛一瞬间和睦起来。 既然大家不再斗脸色了,叶清瞻便着他们一个个说自己那些活计处理得如何:现下的情形,今年的打算,有什么问题,有什么困难——官员们自然都带着材料来的,是不是和叶清瞻手上拿着的那一份一致,舒兰与不知道,然而单是读材料,便能瞧得出他们用心不同了的。 有些官员读得很顺畅,逢叶清瞻打岔询问事情,也答得有理有据;也有些人读起文本来磕磕巴巴,说到实务却是双眼放光;另有些人读报告像是在背书,问问题一概之乎者也敷衍过去,一眼就知晓这材料是幕僚写的,活儿恐怕也不是他自己干的。 文官说完了便轮得武将发言,自己麾下有多少人马,负责哪里的防务,平日用多少粮饷,除却巡逻防卫还做些什么——这也是人人的水平都不一样的,只是数据听着都还精准,舒兰与觉得很能用一用。 待得这一天下来,她坐得有些累,心情却是极好:若是按照官员们上报的数字,今年的粮食不仅够补充去年被南梁人抢走和糟蹋掉的粮食,还够提供给可能要被饥荒逼得跑路的南梁百姓了! 而这几年新增的人口数相比原人丁数也上涨了不少,而这年头,人多便是劳力多、兵员多,怪不得几名将官听着新增丁口的数目也面带喜色。 至于叶清瞻,虽不曾喜形于色,神情也比早上来时轻松不少。 想来今年也是极有盼头的年景——叶清瞻命人在王府中准备了晚宴,那从他父亲驾鹤西去后就不怎么有排场的乐师舞姬们也幸得照顾生意,终于搬出了乐器演奏一场。 就是水平只不过是能助个兴罢了。 席上觥筹交错,只是舒兰与颇有些尴尬,除却她外此间全是男子,他们之间固然也有聊得来的和聊不来的,可她却是找谁聊天都不大妥当。叶清瞻又忙着应承大家,自然不可能陪着她聊天。 燕国的封建礼教倒还没有那么严格,可她对男性官员们讨论的饮酒打猎诗会狎妓都没有兴趣,那或许是他们彼此之间拉进关系的好途径,但若是有女子参与进来,那女人多半是要尴尬的。 朝廷想让女人也出来做事,要提拔女官势在必行。她若是没记错,邸报中吏部便提到今年要加开妇役试,选拔有才干的劳动妇女去充当各地织坊、染坊、农技所等处所的底层官吏了。而朝廷先前为选拔才女装点门面的女试,现下的考试内容也换做了和男子一般的墨义、策问诸样,不再考琴棋书画这些于国于民并不十分要紧的东西了。 今后女官多了,官场上的风气可必须要整饬。女子天然弱势,倘若不能从上头下令保护这些女官女吏,只怕她们要么成为了没有用处的摆设,要么成了上官随意欺负的软柿子。 她是王妃,别人不敢对她放肆,可若一个女子出身寒微,便是做了同她一样的五品六品官儿,此时又当如何?男子们若都是君子也便罢了,但凡有一个性情恶劣,有意无意的“调侃”都够叫女子难受的了。 舒兰与心下想着,手中端着一杯果子露,眼神无意地扫过那些官员。 她突然看到白日里“言之有物”的两位知州正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单看神色,竟是有苦说不出似的。 她有些好奇,扯了扯叶清瞻的衣袖:“殿下,我听说习武之人听力敏于常人,你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吗?” 叶清瞻一怔,他仔细去听,可脸上的笑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甚至皱了眉头。 舒兰与看得有些慌:“殿下,这……” 叶清瞻摆手示意她莫问,招手唤来身边的内侍,低声嘱咐两句,方对舒兰与笑道:“无妨,不是什么大事。” ……顶着一脸“等爷找到证据就要剁了这帮杂碎”的表情,您说不是什么大事? 我就算是个傻子也不会相信哒! 第138章 宴席散去之后,王府长史送各位官员离开,而舒兰与跟着叶清瞻回家,眼瞧着离开了众人视线,便加快几步追上他,伸手牵住叶清瞻的衣袖:“殿下?” 叶清瞻缓了缓脚步,扭过头来瞧她,眉宇之间神色郁郁,笑容实在勉强得很:“怎么?阿婉有事要说吗?” 舒兰与伸出手摸摸他的脸颊:“您到底听到了什么?不是什么好事吗?” 叶清瞻犹豫那么一秒,点了头:“不是好事。等回了房,我与你说。” 说是等回了房,其实还要等两个人分别更衣洗漱,半晌才都躺在床上——这还是因为叶清瞻不讲规矩呢,否则亲王与王妃平时该是分床睡的。 现在舒兰与能滚到叶清瞻怀里去,两个人躺在一处那么接近,说什么话都不会被别人听见。 “殿下还没告诉我,他们说了什么呢。”舒兰与道,“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事情呀。” 叶清瞻轻轻理理她鬓角碎发:“没错,他们在骗我们。白日里在书房说的数,大约未必是真的。” 舒兰与先是一惊:“什么数?是人丁,是钱财,还是……” -- 第267页 “是粮食。”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疯狂地跳了两下:“粮……是多了,还是少了?” 问了便晓得是废话,若是存粮比报数多,最多事涉盗卖官粮,不至于叫叶清瞻这样愤怒。 果然,他道:“报的多,有的少,我原本想着过些日子再派人下去核实各州存粮,可他们竟然在讨论能不能彼此援运粮食,好隐瞒粮库已空的事情……” “粮库里的粮去哪儿了?”舒兰与急问,“能去哪儿呢?总不能平白就没了……” “现下只能查一查,究竟是什么原因,该定什么罪,到查出真相的时候再说。可是,若各州的存粮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多,今年的情势便与先前的估计不同……”叶清瞻叹息道,“没有粮,许多事都做不成。今年的收成还未定如何呢,若是收成并不十分好,或许还补不上去年的缺。” 舒兰与自己心下虽也有些生气,可现下还是应当先安慰叶清瞻:“殿下别生气,现下便发现了,总好过要用粮食的时候发现没有粮食,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怎么能不生气呢?一回作假便有次次作假,总该惩罚……只是那两个人,平日里做事一向稳重妥帖,我真想不到他们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叶清瞻叹了一口气,仿佛是很可惜手下的得力干将误入歧途。 “那两个人是好官吗?我先前听他们在书房里说的话,应对得当,仿佛是很了解当地情形的样子。” “是……是好官儿,若非如此,我当下便下令将他们拿下,送往京城吏部待审了。”叶清瞻道,“如今我是又盼着他们,不要让我失望,又觉得在粮食这样的大事上,做出这种事来,无论出于什么动机,都不可原谅。” “……那,他们若真有什么情由呢?”舒兰与道,“若也是为国为民的情由,也不答应吗?” “有什么为国为民的情由,要虚报粮食数量呢?”叶清瞻反问。 舒兰与沉默了一下,她也想不出,只能弱巴巴道:“总之,您先查一查,不要急着生气嘛……他们若是拆东墙补西墙能堆起够一个仓的粮食,那他们还是该有一半粮食,亏空还算得上好弥补……” 叶清瞻问:“你可知晓一州的粮仓,亏空一半有多少么?” 她摇头:“十万石?二十万石?” 他伸出五个指头:“至少五十万石……这么多粮食,多少农人辛勤耕种才能纳得起?” 舒兰与是知道大燕的赋税制度的,略略一算,心下便是一凉。 官库每年是有出库的数目的,依照现在的库存,纵然勉强能够应付出库的任务,剩下的也不够作为备荒的保障了。 要么就是不放官粮出库,朝廷用来发官员俸禄和军士饷粮的需求全部靠在商人那里买粮解决——但钱难道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弄出这么大的官粮亏空来,那二人便是平日里如何勤政廉洁,此刻都得脑袋搬家。 难怪叶清瞻心情不好!要杀朝廷命官,凭借一个藩王的一句话是绝对不能够的,他得将案子报到朝廷,由皇帝派人审讯判刑,再派来新的地方主官,接任这一堆烂摊子——一来一往,怎么说也得是有小半年过去了,这半年间地方的政务谁来负责? 况且两个最靠谱的人手下出了这事儿,那别人难道就不会出事吗? 倘若官库亏空是四州的常态,今日查出这问题来,将四州的官员咔嚓掉一大批,他叶清瞻脸上难道好过?今后又该怎么补缺?吏部那里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职级相当且能调动的官员来么! 舒兰与不敢就这个问题再问什么,问了也于事无补,反倒会叫叶清瞻更加心烦。 “殿下还是先休息吧,咱们便是一夜不睡,地里也不会变出那许多庄稼来。”舒兰与叹息道,“索性现在还有土豆,那东西长得快产量高,便是粮库不十分充足,有土豆也不会饿死人。” 不料,这“土豆”二字仿佛戳中了叶清瞻心中的某一点:“粮库中的存粮里,是不是还有大量土豆?” 舒兰与不明所以的点点头:“我记得,单泽州有六十万石土豆,这还是因为平日交官粮不许全用土豆呢,民间储存的土豆想必更多。” 叶清瞻皱起眉头道:“可土豆若是保存不当,发了芽……” 舒兰与也是心下一慌。 无他,四州的气候条件,的确适合土豆发芽!这里常年温润潮湿,最适合植物生长了! 官府的粮库墙壁是内外两层的,两层中间填塞着石灰、木炭、木屑等物,用于吸潮防霉,可即便如此,也总有些粮食会霉变,年年晒陈粮时都要处理掉一部分。 更况,舒兰与还记得,在地方官员们述职时,他们多少提到过:今年的雨水要比往年的多,冬天的雪也比往年的大…… 说是瑞雪兆丰年,可在这种地方,雨雪之后,空气的湿度就会急剧提升。 到底是麦粒稻谷更容易霉变呢?还是土豆更容易发芽呢? “殿下不若先下教谕,令百姓不得食用发芽的土豆,以免中毒……”舒兰与想了想,又道,“若叫百姓将发芽的土豆整个儿扔掉,他们怕是不肯乐意,那么,告诉他们,便是要吃,也要将发芽的地方彻彻底底挖干净……” 叶清瞻点了点头,他并没有想到四州的粮食上会出问题——不管是存粮不足,还是发芽的土豆可能对百姓身体造成的危害,他都得提前做好预防。 -- 第268页 想到让百姓人人称赞的好王爷,没有那么容易。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摸摸舒兰与的脸蛋:“歇歇吧,阿婉,明日起,我命人清查四州所有粮库,待算清了到底有多少存粮,咱们再想办法。” 舒兰与合了眼,却怎么也睡不着,想起今日听完地方官们汇报时自己的快乐,那当真是恍如一梦! 这些人竟然为了政绩骗人! 但愿除去那两个地方外,其他地方的粮库都充满盈足……没粮食,那可太可怕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几时睡着的,第二日醒来却已经是天光大亮,叶清瞻已然离开,今日他大约是没什么心思同她戏谑说话了,就凭粮库那事儿,也够叫他心神不宁好一阵的。 而闲云几个正抱着新摘的花枝进来:“王妃,您瞧这花儿,开得怎么样?怪道泽州天暖地热呢,梨花都开满了。” 那梨花朵朵都像玉雕出来的一般,精致好看,舒兰与要她们将梨花拿去插瓶。 侍女们挑了一只鹧鸪斑的细腰美人瓠来,两个人伺候舒兰与梳妆打扮,两个人当着王妃的面摆弄花枝,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便见王府管庶务的管事娘子匆匆而来。 “王妃娘娘,苏姑娘递帖子求见呢。” 舒兰与当然知晓她说的是哪个苏姑娘,不由一怔:“我还想着过几天宣她来,她竟自己来了。好好好,叫她稍待,我梳洗完了便见她。早膳上你们多安排些,万一她还没用呢?” 管事娘子点了头,道:“王妃仁善。”自出去安排。 而为舒兰与梳头的侍女也加快了手上的活计,挽起斜云髻,插一支单股凤凰钗,配上三五朵小花,勒着一条泥金抹额,便是挺家常的打扮。既不显得轻慢,也不过于隆重。 她用小牙梳抹光了舒兰与鬓边最后一丝翘起的发丝儿,道:“王妃娘娘,妥当了。” 舒兰与瞧瞧镜子中的自己,很是满意,点了头便带人出去了。苏流光在会客的花堂中等她,虽然侍女回报说已经为苏姑娘上了可以用来充饥的茶点,但总归不好让人家等太久。 她步履匆匆,一路上猜测着苏流光现下的情况,原以为自己什么可能性都想到了,却不料见到苏流光时,仍旧惊得睁大了眼睛。 传说中因为鹿鸣的失踪而卧病许久的苏流光,现下看着并非是一个柔弱又憔悴的失意女子。她是瘦了些,可神情淡然坚定,倒像是比先前又长大了几岁。 更重要的是,她梳着妇人髻。 走近两步再看,她还开了脸,赫然是一个小媳妇了! 这是另有心上人且成了好事?还是满心追念鹿鸣,换了妇人装束,以免他人惦记? 第139章 舒兰与停下脚步,苏流光转过身来:“民妇拜见王妃娘娘,娘娘万安。” 她行礼,舒兰与忙叫她起身:“苏姑娘一向可好?哦,或许是不该再叫苏姑娘了,你这一身打扮,是……” 苏流光苦笑:“民妇其实不曾成婚,只是先前答应过鹿公子,他若是能安全回来,民妇便嫁他为妻。现如今他虽不曾回来,可这身衣裳,我总是可以先穿戴起来的。” 舒兰与一时不知该怎么应答她的话,心下生了几分揣测,口中却只是试探:”我总觉得,他是能安然回来的。你总该叫他给你个体面风光的婚礼,才好改穿妇人装束,否则岂不是便宜他,白白得了苏姑娘这样的好人才了?更况……” “怎么?” “婚姻之事,若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该是两情相悦的才好。”舒兰与道,“我先前只知晓鹿鸣心悦你,却不知你的想法……若只是碍于他救了涵州城上的功劳便奥以身相许,那未免太过草率了。” 苏流光却摇头,道:“王妃娘娘,您是命好极了的,大约是不明白……鹿公子那样的人才和本事,于我这种自小在侯府里做奴婢养大、身不由己的女人而言,已然是做梦都不敢梦的高攀了……” 高攀?舒兰与心下有些别扭:若是原设定里的苏流光本人在此,是绝不会说这种话的。苏家也是官宦名门,因她爹获罪,她才小小年纪就成了奴婢,可鹿鸣虽是亲王之子,他生母却是没个名分的歌妓,除却肖似生父的面庞外,谁也不能保证他就是先毅亲王亲生子。 这两个人在一起,是苏流光高攀? 不,别说苏流光本人不会认为自己下贱,便是这位快穿女主,也不是个会对命运低头的人,做个靠男人的身份自我标榜的金丝雀?这种女主活不过一个世界。 那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舒兰与道:“苏姑娘,我姑且还是如此称呼你——你大可不必如此的。殿下之所以要了你来泽州,并非因为鹿公子恳求——你也知晓,若是你们都在京城,永宁侯夫人也是很赏识你的,你的日子,过得未必便比现下差。可为什么他还要你来呢?因你的才能本事,绝不仅仅是做个侯府的女管事,你应当有更大的天地施展才对。像你这样的人,配什么男子都不高攀,若叫我看,反倒是你眼中不够好的男儿,都配不上你才是。” 苏流光一怔。 纵然知晓这位王妃也是侯府奴婢出身,可她已然是亲王妃,那便不能和别人一般比较,自己所说的“高攀”,难道是得罪了她? “我便是有些本事,可也未必值当殿下如此厚待……”苏流光也试探。 -- 第269页 “若是一个男子,有你这样的本事,见到什么东西都能做得出来,只怕要觉得自己能够封侯拜将呢。”舒兰与道,“我们女人才爱妄自菲薄,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只当自己只能做个相夫教子的好夫人,好娘亲……叫我说来,何必如此?男女都是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天下才好呢。你哪里高攀了鹿鸣,你说。” 苏流光叫她这一通说得有些懵。她虽然经历了几个世界,可那都是封建背景下的世界呀,谁会和她说这个? 如今这个大燕已经算是不错了,可她先前经历过的世界里头,还有说女子纵然贵为公主,被驸马殴打辱骂甚至谋杀,也要忍气吞声,否则就不是好女人的呢。 “王妃娘娘的意思是……” “喜欢就嫁,不喜欢就不嫁,没谁能因为这点儿小事为难你,苏姑娘,你的能耐比你的婚事要紧多了。” 苏流光眨眨眼,再眨眨眼。 “当然了,正人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你也没有承诺什么时候嫁给他啊,四十岁再嫁也成,六十岁再嫁也成,若是八十两个人都白了头,颤巍巍拜堂,那也不算糊弄了老天爷。”舒兰与道,“自然,你若是对他如此心悦,决定无论他回不回来,你都做定他的妻子了,那我也不好劝你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苏流光肯定是听得懂的,但她怎么选择,舒兰与管不了也不想管。 她能给老狐狸当什么人生导师? 苏流光果然垂了眼睫,在心下思量。但舒兰与不想给她考虑掂量的机会,她问:“对了,你今日来王府里说想见我,是为着什么事儿?” 为什么事儿?为了表达自己还是愿意追随鹿鸣的,这个举止,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想在变幻的情势中掌握主动,还是带了三分真心,可无论如何,她都认为应该摆出这样的姿态来。 但尚婉仪先前的一番话,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了。 毅亲王看中的是她见到什么便能做出什么,还能把这样的技术教给别人的本事,而不是她身为异母弟弟心上人的关系。 既然如此,她还能想说什么?只要点科技点换配方的能耐还在,她就不用担心被亲王和王妃抛弃。 她摇摇头:“民妇没什么想要求告王妃的事情,只是许久不见您了,所以来拜望一番罢了。” 舒兰与点点头:“是有很久不曾见面了……说来,你也是在京城中长大的,如今在这边儿,吃穿行动语言风俗,可都还习惯吗?” 苏流光点头:“初来时连这边的话语都听不懂,如今却是都习惯了,如王妃娘娘说的官话正音,反倒有些耳生。” 舒兰与道:“官话正音还是不能忘的。万一哪一天你叫陛下召回京城去,难道用这边的土语答对?我听你已然带了几分土语口音,听着不坏,可真上了朝堂时,不好用这个腔调。” 苏流光只笑:“民妇这无官无衔的,陛下哪儿能想到召民妇回京呢。便是天可怜见,有此机缘,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到时候再重学官话也不迟。毕竟只是声调上头的差异,理当没什么问题。” 舒兰与点点头,开始苦思冥想找话题——苏流光这行为可真是不地道,主动跑来见她,然后告诉她自己没什么事儿,那叫她怎么回答?鹿鸣的话题刚才用过了,再引回去也不合适啊。 先前叶清瞻同她说要去看看苏流光,是要鼓励苏流光接着好好工作的,那现在…… 她灵机一动,问:“你可认得字,读过书?” 苏流光莫名其妙点了点头:“先时在侯府里头,蒙夫人恩典,认了几个字的。” “四书五经可也读过吗?” 苏流光摇头——其实是读过的,身为贵女的那辈子读过,不仅读过书,还琴棋书画门门皆通,只是这一世身为奴婢的时间太长了,她没有理由会那些名媛们才该学的东西。 只是,如果能给她一个机会顺理成章地读书,她会展现出令人惊骇的本事的。 而面前的王妃仿佛知晓她的心思,竟道:“若是找人教你读书,你能学得好么?如今朝廷正在选拔女官女吏,读过书的可以考科举,可考不上科举的,便是再有本事,也只能去女子为多的工坊里头指导女工做事。以你的才干,若只做个女吏怪可惜的,不如读读书,试着考考科举,若是能中,说不准等鹿鸣回来,便是他入赘你也使得了。” 舒兰与话中带笑,似乎是玩笑戏谑,可苏流光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话里提供的一个宝贵契机。 王妃找人教她读书,那无论先生是男是女,都是该有几分本事的。那么,她“名师出高徒”也就不奇怪了。 “当真?”她展现出了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激动,“王妃娘娘真要命人教民妇读书吗?民妇若真有这样的福气,一定万分珍惜。虽然……科举民妇未必考得上,可也会全力以赴,请王妃娘娘放心!” 舒兰与听她这样说,便知她心中有谱的。 “那自然好,我今儿个同殿下说,给你挑一位好师傅。”她说,“如今朝廷既然允许女子科举做官,自然还是走这条路腰杆子最硬。你若真能选上官身,便是连永宁侯府脸上都有光吧。” 苏流光脸上含笑,道:“若真如此,民妇也一定要登门拜谢夫人的。若不是夫人……与世子照拂,哪有机会识字呢,若是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王妃娘娘便是怜悯民妇,民妇也不敢说能读书啊。” -- 第270页 舒兰与摆摆手道:“这是你的机缘了,侯府中那么多侍女,杨夫人也不会教所有人都识字的,能得她看中,是你原本便聪慧,能赶上朝廷选女官,许女子科举,也是你有运气。” 苏流光应:“臣妇知晓,一定好好儿读书准备。” 舒兰与这才点了头,摆出一副满意的神色:“这就好,做女子的,万万不可将整个儿心思都放在外头说的德行容工上,最要紧的还是自己的本事!你说,这天下是男人过得好,还是女人过得好,怎不见男子汉们夸人是讲究这‘德行容工’呢?” 连苏流光带着侍女们都笑了起来,舒兰与道:“可别笑,我跟你们说啊,一个女子是不是有这四点,全都是别人来评判的!你们说,相较当初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姐妹们,我比她们有什么长处?是有过人的美德,又或是行止长相胜过她们吗?尤其是这女工一道,我更是稀松平常,可公主殿下喜欢我,带在身边提点我,我才多了些见识和主意。亲王殿下也便瞧中我与旁人不同这这一点,选我做了王妃。如今有谁敢说我不是她们中德行容工最出色的?她们便是比我好,没了这点儿主意,亲王殿下瞧不中她们,她们也就走不到这一步啊。” “人家说你好你就好,这样的长处,要来没有半点用处。唯有人家说你不好,却也拿你没奈何的长处,那才是有用的。”见姑娘们各有所思,舒兰与补了一句,又望着苏流光道,”苏姑娘容色实在过人,可鹿鸣心上有你,只是为了这容貌吗?殿下提点你,只是为了这容貌吗?女人的容颜如鲜花般珍贵又易枯败,可才华却如黄金般,纵使被烈火烧,被铁锤打,也是一样不损毫分啊。” 苏流光果然动容,起身行礼:“王妃赐教,民妇铭记在心!” ——若是早知道毅亲王夫妇都喜欢女子的才华,胜过欣赏她的身份,她早就甩开膀子自己干了!但就算现在才知道,那也不晚! 不管鹿鸣回不回来,她都要抖擞起来——是啊,若他回不来了,一个符合天下人期待的伤心寡妇,该当闭门谢客,了此残生。可是,毅亲王和王妃一定更欣赏为报仇奋发有为,终成大器的女子! 那不也是她想要的结果吗? 但在场之人,最心动的却不是苏流光,而是一直安分守己跟在舒兰与身边的闲云。 她先前一直心如蚁啮,又盼着他回来了,能与苏流光好生相伴也好,又恨苏流光没有成亲就换了妇人衣裳好不要脸。 她曾经多么嫉妒苏流光的好容貌,可现下王妃说,容貌好不好,竟也是别人说了算的——那么,如果一个女人容色寻常,却有过人的才干,是不是也能得到别人不一样的看待? 不就是读书识字么,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王妃觉得苏流光能行?她偏要证明给王妃瞧瞧,除却长相和那奇怪的本事,她哪样也不输给什么“苏姑娘”! 第140章 送走了苏流光,舒兰与回到自己房中,刚端了茶拿起书,便见捧着茶盘的闲云将茶盘往小姐妹手里一塞,上前一步,跪下就磕了个头。 舒兰与吓了一跳,差点儿将茶盏摔了:“这是怎么个事儿呢?” “王妃娘娘,奴婢想求娘娘许奴婢学认字!”闲云说。 舒兰与一怔,笑了:“你要学吗?那是好事呀,我准了,起来吧。你识得能教你识字的人么?若是不晓得,我托殿下为你们寻个开蒙师父来。” “多谢王妃娘娘恩典!”闲云只这么说,舒兰与便知晓她其实是不认识人的,索性一并问别的侍女:“你们呢?想读书不想?若是想,同闲云一并去就是了。” 她原以为这些没有机会接受过教育的姑娘都会积极响应,不想应者寥寥,只有两个女孩儿点头,旁人不是推说读书疲累,便是说做奴婢的读了书也没有用,大燕可没有读书的奴婢能考科举的规矩! 便是王妃娘娘怜悯,肯叫她们脱了籍去报名考试,可谁能保证这一把岁数才开始学认字的她们考得上呢?到时候又没了王府侍女的身份,又考不中科举,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这理由将舒兰与也噎住了。她的确可以给姑娘们放身籍,叫她们从此成为能够报名考试的平民女儿,可是她也没办法保证她们都能中榜啊。 要是她有那个本事,不用说,那一定是靠科场舞弊…… 见王妃也不敢打包票,姑娘们一个个说话时更是纷纷露出为难神色,便叫那先前两个举手说要读书的姑娘也有些动摇,只有闲云一个咬紧了牙就是不肯松口:她偏要读书!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比别人笨,别人能行的,她一定要比别人还行!苏流光识字,考下一场,她不识字,但她也要考下一场! 难道她能什么都不如苏流光吗? 舒兰与虽然不知道她这决心从何而来,到底是欣赏肯学习上进的孩子,当夜与叶清瞻说了,倒叫叶清瞻瞪她一眼。 “阿婉,阿婉,你干的好事。我要苏流光好好儿干活,你却劝她去考科举。” “这有什么呢?”舒兰与道,“她的本事,也不是为了您一个人好的,真做出来的东西,不也是整个大燕都跟着受用?更况公主也曾赏识她,只是那时候不好用罢了。如今咱们便是借她一阵风,送她上青云,又怎么样呢?” “你倒是个好助力。”叶清瞻失笑,又指指房中的侍女们,“你要叫她们也识字读书考科举?我可将丑话说在前头:第一,女试与男试用一张考卷,便是寻常书香门第的女子,也未必比得过自幼便想考科举的男人,第二,良籍女不做奴婢,做奴婢不能考科举,要是不做王府侍女又没考上科举,她们怎么过日子?第三,名师大儒往往不肯教女子读书,寻常的女先生,教识字是可以的,教科举的本事,那就稀松得很了,她们自己都没有上场过,能教出什么好学生?” -- 第271页 舒兰与正要回答,却突然生出一分心思,扫了闲云一眼,她看着有点儿紧张,但也像是有好多话要说似的。 “闲云,你来与殿下回禀。”她安排。 闲云冷不丁被点了名,差点儿吓哭了,可一想到有朝一日金榜题名的荣耀和风光,她咬着嘴唇便踏上了一步,行礼道:“殿下,若是不上场试试,如何知道就考不过男子呢?至于若考不上科举又回不了王府,真若是有这么一天,奴婢也没什么可悔的……女人替人洗衣烧饭卖绣品也能填饱肚皮,难道奴婢一个认了字又会做活的反倒活不下去?!” 叶清瞻看着她,看得她额头冒汗。 当她心慌的时候,叶清瞻才道:“小姑娘家,有冲劲儿也是好的。你既然有心向学,便先寻个女先生教你识字,等到读书的时候,再换良师不晚。只是我先前说的你可都听清了?或许你拼尽全力也考不上,到那个时候,不准怨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闲云也是有几分骨气的,斩钉截铁点了头,声称自己无论考得上考不上,都绝不怨别人,叶清瞻这才点了头,安排身边的内侍们给几个想读书的侍女寻个女先生来。 舒兰与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想想方才他的话,又觉得只是这样果然还不行。 开女科当然是了不得的进步,但女科的受益人实在是太有限了。除却那些诗书传家的高门千金,自幼熟读书本,能吟诗作赋,又有父兄丈夫做官,学到了些许官场从政的实务,旁的还有谁,能应对得了和男子们一模一样的试题呢? 男塾师们无论有多强的本事,总是自己读过书,考过秀才的呀。这就比女学生们能拥有的女塾师靠谱。 想让女科选出更多有用的姑娘,这么下去肯定不行。说不准,还得是兴办女学,让更多的姑娘们识文断字,她们中才能逐渐养出文采过人、思维通达的后辈来。一个两个惊才绝艳的才女,便是自己考上了,也是官场之中的点缀,成不了事的。 任重道远。 她甚至想,若是王府里的奴婢们识了字又考不上科举,干脆放出去给百姓们的女儿扫盲算了。 虽然外头的生活未必比在王府里头做奴婢容易,但她若是下了命令,又有谁敢说不去? 而叶清瞻帮她迈出了第一步:从被送到泽州的犯官家眷中挑了两个识文断字的前“夫人”,要到王府里来教小姑娘们读书。 那两个女子是一对婆媳,家中的男人获罪,丢了性命,她们带着两个不满五岁的娃娃被丢到这人生地不熟的泽州,能进王府里头做事,哪怕只是教侍女们读书,也算是交了好运吧? 在叶清瞻和舒兰与看来,她们两个很应该矜矜业业,将府上想读书的侍女,还有一两个主动蹭课的太监们教好,至少得叫他们识得常用的字——至于之后的大书,她们教不动了,再换人也不迟。 可谁想第一天书读完,小姑娘们回来便都不大高兴的样子,四五天之后,更是有人抹着眼泪,偷偷说不去了。 还是闲云跟舒兰与告状的:“王妃娘娘,奴婢没本事,又要来求您做主了——那两位女先生,学问想必是极好,可她们……她们……” 舒兰与问:“她们不会教别人吗?” 闲云摇头:“也不是不会教,只是太过……太过严厉了。” 若是别人说老师严厉,舒兰与不会放在心上,所谓“严师出高徒”,老师不严厉,哪里镇得住这群大龄文盲。 可是闲云说这话就不对了,她素来知道闲云是个挺聪明的姑娘,她入王府前,更是在王太嫔周氏身边的人。 周氏是高门大族出身,因为祖父死后父叔不靠谱,家道极速扑街,不得不嫁给好色的毅亲王做妾,可性情端肃,在规矩上是极严的。她身边的侍女,哪个不是挨惯了主子训斥,但凡是玻璃心的,早就疯了。 “怎么个严厉法?” “……说奴婢胚子生来就不是读书的料,连大字和天字都分不出,还是早早死了心免得徒耗心力……” “这话不是说你的吧?” “是说后头马房的太监王飞……” “她们骂你了么?” “……算不上骂,只是说,做奴婢的也想考科举,是……做梦。朝廷的德政不是为了荫庇妄想升天的贱婢的……” 舒兰与眉头一沉:“你怎么想?” “她讲由她讲,奴婢不信。我们也是爹娘卖进王府的,当初也是选着伶俐的才进得了这个门,谁也不是生下来就做足了八辈子的奴婢!要说良民就能学得好,选了良民家的聪慧女儿做了奴婢却学不会,那是什么道理呢?更况,现在他们婆媳俩不也都是官奴婢了么!若是这样说,她们的儿孙也是奴婢崽子,不配认字不配读书呢。” 舒兰与这才稍霁面色,道:“你知晓轻重就是。她们两个爱说什么由她们说去,改日我亲自去瞧瞧,若是真的十分不济,四州地面上找几个性情和顺又有才学的女先生也不难。” 其实是因为这两个是叶清瞻选的人,虽然他选人时未必十分精心,但才过了几天就把人撵出去,这就太坠他面子了。 如今叶清瞻忙着查粮仓的事儿,天天沉着脸,想来粮库的状况并不那么好。 舒兰与就更不想去烦他了。 闲云仿佛她肚子里的蛔虫一般,连连摆手:“王妃娘娘,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她们教人是很好的,只是性情冷倔,若是能有贵人提点一二,说不定也……” -- 第272页 舒兰与索性道:“那你便将她们请来吧,我也见识见识这生来就比别人高一头的女眷,到底是什么样子。” 说这话时她难免带了几分厌恶:谁天然比别人高一头?真真从落地便尊贵无比的峄城公主,反倒不会轻易说这样的话——你是臣子的妻子,或者是宫中的宫女,对她而言有什么分别吗?都是不敢违抗她的僚属啊。 这话正中闲云下怀,她麻利地应了一声,出门请两位“女先生”了,而舒兰与安排其他婢女准备茶点:“都准备着,我招右手给她们茶,招左手给她们水。” 凡事不能只听一人之言便做判断,等那对婆媳来了,再确认到底要不要礼遇她们才是。 第141章 那两位“女先生”不多时便被引了来,当先的那个是婆母,自有一股昂然的气魄,身后跟着的儿媳却显得有些畏葸,想来那能嘲骂学生的,多半是婆母了。 舒兰与抬起面子上的笑容:“二位请坐。按说二位来王府里教侍女与内官们读书,我是应当去拜会二位的。然而近来四州政事繁忙,我着实没得了空。只好今日请二位前来一叙……” 那二位刚刚入座,闻言间那儿媳要站起身,却被婆母一个眼神逼得又坐了回去,与舒兰与眼神相触时,她颇有些为难地挑了挑嘴角,是个没有摆清楚的“尴尬”。 舒兰与微微皱眉,她从这位老夫人脸上看到的东西实在太眼熟,那是她还没穿越之前,原身记忆中的片段——在侯府做婢女时,某些前来拜望永宁侯夫人的没眼色东西,对着她们主仆,便时常露出这样的傲慢来。 她们看不起寄人篱下的孤女秦皇后,哪怕杨家摆出一副秦氏与家中亲女并无二致的态度来,她们也并不相信这是真的——待杨家举荐秦氏参选,入了后宫做了继后,舒兰与便再没见过这样的眼神了。 今日重见,简直宛如时光倒流一样的熟悉,仍是那么令人不痛快。 但奇怪的是,她现在是四州最尊贵的夫人啊。这老太太一副目下无尘的样子,却是做给谁看? 她说完那句话,老太太只笑了笑,八风不动端坐着道:“无妨,王府的事儿自然不少,王妃娘娘先时也不曾蒙人教导过如何管这一整座王府,自然……” 舒兰与眉头一哆嗦。 和她吵有碍身份,不和她吵,她阴阳怪气烦人。 别说这老婆娘只是无心之过,从她拦着儿媳妇起身答话,便瞧得出她骨子里就看不起自己。 甚至不顾她们俩已经是女囚,宁可触怒王妃也绝不低头——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骄傲了,这老妇人就是想侮辱她“尚婉仪”。 多大仇多大恨?她得罪过什么人吗? 哦,真得罪过,什么端掉半个户部,清查大燕银行,搞了一群人被抄家流放,归根结底都跟她有关系。 这两位莫非也是罪有应得者的家眷么? 舒兰与深吸一口气,谁还不会阴阳怪气呢。 “是啊,家母出身贫贱,自然不能教女儿如何管一座府邸,一群下人,不过,我不怪她。她好赖教了我,不该说的话是不能说的,这大约便是小人物的智慧。”她眨眨眼,然后轻轻一笑:“或许就是凭借家母教的这点儿能耐,我做王妃前,还得皇后娘娘教了几手,我原当够了,原来,在您看来,还不如一个小官儿夫人教的好?” 她有意将那“官”后带个俏皮的“儿”音,眼见那端穆的老妇人变了脸色。 小官儿,小倌儿。 舒兰与“啪”地打了自己的掌心一下:“抱歉,抱歉,冒犯了,敢问老人家您的夫婿是什么人?儿子又是什么人呢?说不准是个大官呢,我先时的讲话实在太过傲慢,不过是因为年年入宫觐见皇后娘娘的外命妇里不曾见过二位,想着您二位的家族不怎么显赫。可若是我出宫做了外朝女官之后,您二位的夫主才交了这一步好运,位列公卿,那我的话可就大大不合适了。” 她总共才过了几年外朝女官的日子呢?若是这两个妇人的夫婿在她去了外朝后才发达,现在就已经丢了脑袋,那实在就很像个笑话了。 果然那老妇人怒了,声音发狠,道:“臣妇的父亲姓邓,丈夫姓齐,多年来皆是户部属官!” 舒兰与眨眨眼:“哦,那尚与我有同事之谊?不过我是不曾听说过什么姓邓的姓齐的……或许是我孤陋寡闻了,您也知晓,我在户部做了不多久的官儿,朝廷便更替了其中的许多人。” 老妇人的脸色发红发涨了起来。 而她身后的年轻媳妇却将脑袋深深埋下,似乎是感到羞耻。 “莫非二位的家人,都是因从大燕银行中窃取国家财产中饱私囊一事获罪?嗳,那可真是我得罪了二位啊。”舒兰与气定神闲接着戳人肺管子。 这年头,若说犯罪蒙诛的官员都罪大恶极,没有一个冤枉的,那也不可能。舒兰与原想着,这二位的亲人若是因朝廷党争之类的事情受了牵连,丢了性命,她们有怨气倒也好理解。可竟然还真是户部那事儿…… 所有的卷宗她都看过,有放过的,没冤枉的。 朝廷发给百姓的低息贷款,本就是想叫百姓们拿去投入生产,改善生计,不仅要靠这个买民心,还要使百姓们富起来,今后好收更多的税赋。走一看二,是挺要紧的一步棋。 -- 第273页 按户部统测的数据来看,但凡这个政策执行得好的地方,百姓们多少都受益了,有些地方尤其明显,银行吸收百姓们存入的银钱,几年来翻了两倍多。 可京城的数据那么难看,难道蛀虫们不应该对此负责么? 也怪不得那老妇的怨气显然比儿媳妇的大:她的娘家夫家这都完蛋了,算是彻底没戏了。儿媳妇呢,或许还有个没有被牵连的娘家,到了这个境地,能说自己命苦,但未必有胆气咒骂朝廷不公。 舒兰与说的话,也是叫老妇气极:“王妃娘娘,按说臣妇在您跟前是个身份低贱的人,可有些话臣妇当说,不能不说!您是个女人,理当温顺娴静自持,为亲王殿下主持中馈,安顿王府上下,何必要效那酷吏所为,破人家,毁人运!这样的恶事做多了,您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总是不爽的嘛。”舒兰与反倒笑了,“朝廷有命不遵从,反倒勾结僚属,贪占国库的银子,拿出去放高利贷中饱私囊,这样的人被砍了脑袋挂出去,真真就是现世报了!我呢,替朝廷揪出了这许多蛀虫,怕不是要遭长命百岁的报应呀?” “放贷又如何?朝廷那点儿薪俸,官员供养家人尚且不够,还有四季冰炭敬,走动往来,不想想法子,难道我们这些人就该穷困潦倒?我们家不曾逼死过欠债的穷苦百姓,凭什么杀我父兄夫子,我全家男丁,只余下两个不经事的孙儿,难道王妃不是女人,不懂为人母的心痛?哦,是了,我也忘了,王妃没有儿女……说不准,王妃你会断子绝孙呢!” 舒兰与尚没有开口,那儿媳妇却是真急了:“娘!您说什么……” “有你说话的份儿么?”那老妇瞪她一眼,反倒站起身,昂然道,“我生来便是官宦名门之女,自幼不曾受过屈辱,如今命途不济,着我家族遇到你这样的虎狼之辈,不幸破灭,我也惨遭牵连,漂泊至此,还要教你们王府上的奴婢秧子识字!尚婉仪,你如此侮辱我们,你该天打雷劈!” 舒兰与:她说得好骄傲,我该怎么劝她去看看脑袋? 贪污犯的家属还抖上了?姑且不论她还算是个亲王妃,一跺脚能叫四州地面抖一抖的人物,就这老妇今天这番狂言,送到皇帝跟前,也算个大不敬吧? 她舒兰与是虎狼,是酷吏,那任由她横行,杀伤那么多忠君体国、只不过是贪了些钱财的好官儿的皇帝是什么? 昏君? 另一个贪污犯的家属却顾不得什么了,她一膝盖砸在澄砖地上,玩了命地磕头:“娘娘,娘娘恕罪,我娘她心疼儿孙惨死,失了神智,求娘娘不要与她计较,咱们心中对王府没有半点不敬……” 舒兰与摆摆手:“我与她计较?我是超品亲王的夫人,她是什么?贱婢罢了。要计较也不是我计较,来人,将这老东西送回去,就说王府里不要她,叫管官奴婢的人随便处置了吧。对了,她还有两个孙子是不是?” 那老妇原先骂人骂得气昂昂,此刻听闻“两个孙子”,却是顿时泼熄了一腔恨火,又惊又怒道:“你敢做什么?大燕律法有云,不得私杀官奴婢的!你若如此,我定要……” “定要死给我看是不是?”舒兰与眨眨眼,“你除了死给我看,还能怎样啊?我可没说要私杀官奴婢,不过不满五岁的孩儿,养不大也是常理。” “不!不!”老妇嘶声道,“你这禽兽妇人,亲王殿下不会答应的,殿下不会容你这样侮辱我们……我们是他亲自选来的教师,对,你这样做,何曾有一点尊师重教的样子,果然是贱婢出身,没一点体面!” 此言一出,房中已然没有人敢多话了。 指着王妃骂贱婢,这人果然是失心疯了,那儿媳已经不敢抬头,整个人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倒是这个小的还有些脑子,不曾因夫家完蛋而发疯。 舒兰与突然想到,在自己扬言要“送走”那两个孩子的时候,这位儿媳始终不曾出言告饶,莫非那两个孩子不是她的? 她爽性也不和做婆母的多言了,只道:“那两个孩子,不是你的骨肉,是么?若是你婆母去了,你可愿带着他们一道生活?或者,你独自在王府里头教她们读书认字,他们且随他们去?” 老妇真急了:“杨氏!你不能丢下他们,你敢!” 那杨氏一怔,却是从王妃的话里摸出一丝生机,旋即连连摇头:“他们是奴婢夫婿与外室所出,接回家中抚养罢了,奴婢并非他们的生身母亲……那外室如今还在京城里居住,若是王妃肯怜惜稚子无辜,奴婢愿意写出外室女名姓居所,您安排她亲自来照应他们更好。奴婢不曾生养过,哪能养得好小孩子呢!若王妃还肯留奴婢在王府中教您的侍人们识字,奴婢学识虽浅薄,可怎敢不倾力相授?” 舒兰与闻言吃了一惊,她真没想到这位看似乖巧的杨氏,能一眨眼睛就想出这种缺德技巧。 照顾孩子,当然还是亲妈来最好啦,还有啊,哪儿有正室夫人被连累成了官奴婢,外室却还在京城逍遥自在的道理?这叫正室怎么心甘嘛。 外加这个婆母如此凶狠讨厌,杨氏这个时候果断翻脸跳船,倒也是情理之中。 穿越公司设定龙套和不重要配角的时候,往往就只用一个程序,批量产生上百个拥有“相同人性”“共同爱好”的角色,杨氏显然符合这个规律——趋利避害嘛。 -- 第274页 可如果是这样,这位邓老太太是怎么回事? 系统通常不会在没有详细人设的时候生成疯子啊! 这邓老太太干的事,就好像有人给她做了“为了逞口舌之快害死全家人”的人设一样……但舒兰与发誓,这个时空内完全没有一个疯子老太的戏码! 第142章 舒兰与要留下杨氏,赶走邓氏,而杨氏又不肯养育邓氏视若心肝至宝的两个孙子,这情形便仿佛在邓老太太心上烧了一把火,叫她连“高门贵妇”的形象都不顾了,连连骂起来:“杨氏,你无耻!顺儿与祥儿难道不叫你娘,你岂能置他们于不顾!叫那个贱人养他们,能养成什么样……” 杨氏想回嘴,又不好回嘴,一时脸面涨红。官宦家族出身的女儿,规矩都是有的,顶撞婆母的事情她不大能干出来。 舒兰与却来了兴致:“那两个孩儿的生母是什么人?” 杨氏咬咬嘴唇:“回王妃娘娘的话,先夫……霸占的歌姬罢了,她不甘没名没分做人外室,自己毁了容颜,吞了木炭,又丑又哑,是而生了一对孪生儿后,孩子们被带回府中抚养,她那里一个月只得三两银子,勉强不死罢了。” 她在“霸占”那个词上顿了一会儿,显然是斟酌如此说话是否不大合适,但终究还是这么说了——爹爹和嫡母不开眼,将她嫁给那么个东西,受尽磋磨侮辱,她便是顾念妇道,无法对挑事的婆母落井下石,可对那个已经丢了脑袋的杀才,却实在没法子当他是个好人。 舒兰与:“倒也是个烈性女子?” “是啊,是个烈性女子,只是生在奴婢的肚子里,再有心性也是枉然,反倒害了她自己。”杨氏戚然道,“王妃娘娘,奴婢非是不肯做母亲,只是如今奴婢自己也是官奴婢,那外室也是官奴婢,谁比谁高到哪里去?若您肯赐他们母子团圆,那才是天大的一桩福德!” “杨氏,你个小妇养的……”邓氏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挣开拖住她的两个侍女,要扑上来厮打杨氏,“我就知道,你这小妇生的东西没模样,真真是贱人,贱……” 杨氏却在她扑上来厮打的时候灵敏地一闪,邓氏用力过猛,冲到了花堂放在西侧的桌几上,差点儿将桌子撞翻。 “娘,您到了今天,还学不会说话吗?”听得她辱及生母,杨氏也气恨,“当初不是我要嫁到您家里去的,是您的夫婿千求万求把我求来的!不说别的,我祖父也是永宁侯爷的堂侄,我便是没生在娘的肚子里,哪里配不上你家这样的破落户!” 抓到了关键词的舒兰与:……? 邓氏还要再骂,舒兰与已经理清了亲戚关系,笑吟吟问:“嗳?你竟然是杨驸马的侄孙女么?” 她知道永宁侯人丁不甚旺盛,连本家带分支都没什么人丁,勉强代代都有承嗣男丁罢了。这杨氏自称永宁侯堂侄的孙女,那她爹便是杨英韶的远房侄子了。 杨氏点头应承,又含泪泣道:“奴婢有辱家门!所幸嫁了人便已然不是杨家女了,纵使身为奴婢,到底不致累及自家祖宗!” 舒兰与想了想,听得邓氏叫嚣聒噪,却也没否认杨氏所称的家门,便着人先将邓氏拖了出去,送回管官奴婢的衙门处置,之后方叫杨氏再看座:“既然是杨驸马家亲眷,便是自己人了。你也不必拘束,既然你婆母嫌弃我的侍女们卑贱,不配叫她教,那么便由你来教得了。左右也没几个人,你一个人也应付得了。” 杨氏心下一喜,她那话可真说没错!毅亲王妃果然还念着永宁侯府的好处,哪怕不能十分关照她,可王妃待她总会好一点! 婆母一心痛恨尚婉仪这“多事贱婢”的,今日她跟着婆母入门来便知道要出事,只能竭力保住自己。 她姓杨,又不姓齐,娘家虽然没想着要去永宁侯府走关系捞她出去,可她自己也没有必要陪着齐家一起完蛋。 在王府里给这些侍婢太监教书,固然不是很体面,可万一他们中间出个有造化的呢?如今皇帝年迈,太孙幼小,万一有个万一,今日的毅亲王或许便是明日的摄政王,而那些侍女太监鸡犬升天,难道不能把她们从做奴婢的境地里捞上一捞? 可她婆母看不开,她也劝不动,只能瞧着她得罪这些学生,心底又急又气。今日王妃出手收拾掉了这老太太,她或许就是受益最大的人了! 谁乐意跟猪队友站在一条船上啊! 杨氏磕了个脆的头,道:“其实奴婢的祖父,与永宁侯府已然是出了三服,只是辈分在那里罢了。如奴婢这样的庶女,在娘家时也没福去侯府里拜见曾叔祖父,更莫提登公主府拜望叔祖父他老人家了。这话不敢不说给王妃娘娘知道,奴婢家里从前也狐假虎威,可这虎皮在娘娘跟前披不得。” 舒兰与根本不在乎她究竟是不是杨家的族亲——她和杨英韶的关系,可能还不如自己跟杨英韶的关系好呢。 但这话说出口,舒兰与便知晓这杨氏并非一个一心伏低做小的乖顺妇人,她也挺清楚该怎么在上位者眼前混下去的。 首先便是别把人家当傻子,也别在关系更硬的人跟前耍关系。那邓氏连这点儿事情都拎不清,竟然能做大半辈子的官家夫人,果然也全凭出生在一个官太太肚皮里了。 “你是害怕我发现你们并非近亲,治你撒谎骗我的罪过?”舒兰与笑了笑,“无妨,杨家有几门常来往的亲眷,我还能不知道么?请你来既然是教这些孩子读书的,那便只要教好了他们,我自然不会薄待你。” -- 第275页 杨氏松了一口气,连连答应,舒兰与抬手命侍女上茶,她双手捧起茶盏,才意识到自己的十指竟然凉得像冰条儿似的,按在热茶盏上都会一阵阵地生出麻痒的感觉。 王府的茗茶和点心,精细美味程度实在是杨氏平生仅见。她出嫁前,杨家便是有这样好东西,也会给她的祖母和父母享用,连嫡子嫡女都不配的,出嫁后就更惨:齐家翁公虽说是在户部里做官,家财万贯,但钱财多半都由婆母邓氏拿出去放贷,平日里家中开支不多,买来好东西更是她这做儿媳的不配想的。 婆母还说这是家风清正,合朝廷鼓励百官节俭,勿要奢靡的政令呢…… 若说女人一生要投两次胎,她可都投错了,第一回 当上了庶女,第二回当上了奴婢,可不想做了奴婢之后反倒有这样的机缘——杨氏抿着松花糕粉在舌尖上,稍稍用力它就化作粉糯糯软绵绵的一团香甜,她想笑,甜味儿就是叫人欢喜呀。 王妃也没婆母说的那么可怕,她被送出去的时候,还得了首饰布帛呢,王妃说做先生的总要妆饰起来,才有气派。 于是杨氏决定,她根本不要再去想什么夫丧不满三年应当服素去钗的规矩了!她要戴首饰,做衣衫! 丈夫全家都完蛋了,而王妃还是不喜欢甚至厌憎他们呀,她能得了王妃的眼缘不容易,何必为了一帮棺材瓤子搭上自己! 第二天,舒兰与“恰好得空”去学堂那边看了一眼,果然发现杨氏妆饰一新,精神抖擞,讲起字儿来神采飞扬。 跟她那个丧着脸的婆母再不一样,那些哭着说不学了的侍女们也没再闹意见,分批轮班去读书,竟也能从舒兰与平日翻的话本子里挑出几个“天”“一”“女”“大”“人”来,彼此一脸惊喜地指着传着看。 舒兰与觉得安排几个美少女轮流给她读话本的腐朽生活已经有点儿希望了。 可俗话说得好,人有一得,必有一失——如今虽然多了听侍女们聊学习进度、然后老气横秋地予以指教的乐子,但叶清瞻这阵子是没什么空来陪她了。 否则倒是能跟叶清瞻聊聊兴办学校这事儿的,别看府中读书的侍女太监都是十来岁的大孩子了,真学起来也挺快的。照这么说,让四州已经有了的扫盲学校扩大一下生源,招收十五岁以下的男女学生,效果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只是叶清瞻现下有更令人头秃的事情要忙:自从上次偷听到官员说粮仓其实是空的,他便派了人分别查访。 这一查访可了不得,四州地面上,多半官仓里的存粮都不足数。好些的只少了三分之一,糟些的缺了一半,更差劲的,非但数量不够,且仓库里的土豆都长芽了…… 除了发给百姓春耕做种子外,毫无用处! 刨除不能吃的粮食外,四州这么多仓库,存粮委实不到账面的一半儿,而更令人糟心的是造成亏空的原因——朝廷收官粮不收土豆,但去年除却土豆外,四州的主要作物水稻却减产得可怕了。 一来南梁兴兵作乱,地面上的作物比地下埋着的土豆更容易被马踩人烧,涵州受害尤其严重,有些县甚至几近绝收。幸好有土豆在,不至于闹出饥荒,可官粮收不上,当地的官员便从百姓家中扣押了家具牲畜等物,说是来年丰收了缴清欠粮再还他们。 二来便是没有遇到兵灾的地方,水稻也大面积地生了锈病,南梁在类似的情形下落得颗粒无收,而燕国这里或许是有大河相隔,锈病没那么严重,减产八成,但至少收回了种子。 可去年减产八成,今年呢? 谁也不敢赌老天爷开脸,今年无病无灾五谷丰登啊!万一今年跟南梁一样绝收了怎么办? 叶清瞻必须得做出选择:要么让百姓种土豆,官府收土豆充税赋——冒着土豆发芽不能用来吃的风险;要么让百姓还维持粮食的种植面积,无论粮食是否可能颗粒无收…… 鹿鸣如今不在,想要化肥农药那是做梦,想要恒温恒湿粮仓更是全无可能,两条路都不好走,叶清瞻天天抓着农官想办法,甚至连没收够官粮的官吏们都无心处置了。 他得先解决问题啊,没收够官粮的那帮子人,无论是出于什么考虑,都先摘了乌纱帽蹲监狱去,等有空了再一个一个细审也不迟。 可春耕在即,天时等不得政令了! 第143章 叶清瞻从来没有这么想念过鹿鸣。 其实,倘若他从来没有遇到过鹿鸣这样能开金手指的人,遇到了粮食减产这样的事情,便是情形更加凶险,也只能咬紧牙自己扛,并不会觉得有什么格外难过。可是,因曾经得到过鹿鸣的帮助,这骤然失去外挂的感觉,便格外令人难受。 若是鹿鸣还在,能拿出针对水稻锈病的土造农药,再让苏流光扩充一下产能,他还怕什么? 但现下没得说,他只能叫涵州的酒坊统统停产,存粮缴入官库,放宽收粮的限制,哪怕是土豆,只要没长芽,都可以送进库里去。 另外再多加银钱,指望能从南梁多买些粮食来。 他操持这些事,舒兰与帮不上忙,她甚至想着,若是能有个读农林的人穿越进来就好了,就算没有,能有个拥有在现代或者近代种地经验的人也好啊。 可是在这里,她和叶清瞻就是唯二的穿越者了。这个时空与现实失去了连接,那就不会有新的穿越者进来。 -- 第276页 见得叶清瞻一日日早出晚归,舒兰与也会心疼,虽然知晓“再来一个穿越者救命”的想法实在有些无稽,可也忍不住去想。 想来想去,竟真想到个法子。 虽然没有现代来的穿越者,可是,有苏流光啊。 快穿不也是穿么?苏流光虽然看上去不像个在多个时空穿行过的人,可万一其中的某个时空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呢?苏流光也算比别人多活几辈子,总有比别人多些的见识! 舒兰与坐不住了,要见苏流光。府中差役的太监走了一趟,苏流光当即顶着霏霏春雨,坐了一顶青呢小轿便来了,到得舒兰与跟前,她裙角都打湿了,舒兰与忙叫人取干爽衣裳鞋袜给她换:“女人不能穿湿的,要闹病的。” 苏流光依言去换了衣物出来,与她行礼寒暄过了,才似是有些羞赧道:“打去年起,这边的天气就湿冷得过分,先前何曾有过这样连着十余天只是不见晴的雨?便是有,也到了入梅的季节才见。如今刚到雨水,大家的衣裳还厚,打湿了要晾干也慢,真是为难人。不怕王妃娘娘笑话,我那里几身衣裳,往往只有一套能穿得出来呢。” 舒兰与笑笑道:“我这一身你穿着就不坏,上头又不见什么要紧妆饰,你穿走便是。不过这天气可真是愁死人,这样的雨,咱们在室内点着火盆不觉得冷,外头劳作的人怕是要冻伤骨头了。” 苏流光苦笑,口中却道:“百姓们能怎么样呢?他们早就习惯了,便是这种天气,该下地也要下地,不下地那一家老小今年吃什么?先前我刚刚打京城来,只道做我是极苦了,不想跟着鹿公子去民间走走,才知道百姓们连条裤儿也没有,这个天气踩在冰水冷泥里锄垄子,双脚冻疮都泡得发白,那才是真苦呢。连女子也光脚下地呀,说是鞋子金贵,可那土地里头藏着苇杆枯木,在腿脚上戳过去划过去,便是个血口子。” 单是听她形容,舒兰与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被冻着了的肢体,轻轻一碰就会觉得很疼,那被苇杆枯木直接划破,该多么痛楚! 现代人当然知晓,伤口不能沾水,更不能沾污水,可那些百姓能怎么办?真能为个伤口不下地么? 她叹息道:“百姓们着实不易,可是,便是这样艰难地耕种一年,收成也未必十分好。譬如去年……” 不提去年还好,提到“去年”,苏流光便想起那被围困在涵州城里,恐惧与愤怒主宰了一切的日日夜夜,她脸色一变,道:“去年,伪朝贼兵烧了咱们不少庄稼!贼兵刚刚退去后,我跟着涵州府的夫人们一同策划放粮赈济百姓,去过几个村子……那情形真是惨极了!虽然他们预先都打扫过了,可有些地方还落着人的残骸,先前种着稻谷的地方,全都烧得空空荡荡……” “百姓们,很绝望吧?”舒兰与问。 “……其实,也没怎么绝望了。”苏流光却道,“我们在城里避难的时候,就看到外头冒起烟来……您可知晓,快要收割的稻田,燃烧起来,那火里是带着米香味儿的……那个时候,逃进城里的百姓们大概就知晓,他们一年的劳苦保不住了。” 舒兰与默然,那场战争从去年春天打起来,一直打到秋天……那可不正巧毁了百姓一年的收成么? 更况,打起仗来之后,农人们家中男子往往就要被拉去充作军士,家中耕种稼穑,只好依赖女子们。舒兰与迄今不知健壮的农妇到底当不当得男人用,可这时代,百姓们多年来连饭都吃不饱,家中的饭食多半先紧着男人吃,又有几个女子能和男人差不多强壮呢…… 百姓们去年真是太难了。 想想那冲天火光中若有若无的米香,舒兰与只觉自己的心被揪成了一团。可她还记得今日请苏流光来的目的,因此道:“百姓们的日子,真是太艰难了。嗳,莫说涵州泽州被战火累及,便是不曾打仗的地方,稻谷的收成也糟糕得很。” “嗯?”苏流光一怔,道,“是因为朝廷征兵,所以百姓的田地抛荒了么?我听说,稻谷是要精细耕作才长得好的。” “也不全是这个原因,你可知晓,前两年,南梁的稻谷一直有锈病?如今锈病也过了河,我听闻,去年有些地方减产了八成呢。”舒兰与叹了一口气,“苍天为什么不肯保佑咱们的百姓到底?” 苏流光脸色一变:“锈病?怎么个病法?” “苏姑娘莫非也知道?我见过农官拿来的病稻,有的叶片上有一个又有一个圆形焦斑,有的杆子也枯了,谷穗也黑了,说是叫锈病,可瞧着,有些更像是被火烧了。” “这……”苏流光眼神微凝,旋即道,“这症候,我也听老农说过,虽然大家都不知晓那毛病是从何而来的,可是,若是将一株染了病的稻谷放进不曾染病的田地里,不多时这片田地的水稻也会染病。农人叫这毛病‘稻谷瘟’,便是说这毛病同人染的瘟疫一般,传得又快,为害也深。” 舒兰与可不信苏流光会和老农了解水稻病虫害,但听苏流光讲述得流利,猜她大约在某一世里遇到过类似的情形,心下不由一松:她相信,快穿女主总有解决这事情的办法,说不定在那个世界里,苏流光就拯救过天下百姓了。 可她脸上不能现出松快来:“苏姑娘,这是谁同你说的?那老农可还在世,他可有法子应付这‘稻谷瘟’?若是能治,姑且不提这是救四州百姓出水火的大好事,便是殿下与我,也必有厚赏的。你可知晓,这毛病实在厉害呀,南边不少地方已然落得颗粒无收,是而他们才打着涵州城的主意……” -- 第277页 “我知晓他们前些年一直欠收,却不知晓他们竟然缺粮缺到这个份儿上。”苏流光道,“亲王殿下不还从那边买粮食……”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舒兰与没有问她什么,因她也想到了,“殿下和南梁买粮食”背后可能隐藏的问题。 从南梁买来的粮食,是稻谷,还是已经砑得的米?若是稻谷,会不会带来南梁的病害呢? 纵使叶清瞻买的是成米,那运送粮食的南梁商人,会不会心怀鬼胎,故意带来水稻病株? 短暂的沉默后,舒兰与问:“能治么?” 苏流光摇头:“我不会,那老农……我也记不得是谁了,再者,他们便是知晓这病害,也未必会治。我听闻,只是次年不种稻子了,种两季豆,再种稻子,便会好很多。” 舒兰与蹙眉:“既然这法子可行,南边人为什么不换种豆?” “他们那边,种豆未必能有好收成吧?豆是不能种在水田里的,大河南边的雨水比这边还多,农人说,咱们这边种豆种麦,尚要疏浚田里的沟渠,免得积水淹了庄稼呢!”苏流光道,“要不,王妃娘娘您问问殿下,今年改种豆儿行不行?虽然今年雨水大,种麦子未必好,可总胜过冒着稻谷瘟,强种稻米呀。” 舒兰与想了想,道:“种豆……产量足么?” “不足的产量,可以靠土豆补齐啊。”苏流光竟想到什么似的笑了,“豆,土豆,听着倒真像一家子。” “嗳,若是种土豆,口粮是有了,可那东西一发芽就迟不得,官府也不好大批收做官粮……”舒兰与道。 “没法子不叫它发芽吗?”苏流光想想,道,“要不,用盐水泡泡试试?” “用盐水泡?” 这一回,苏流光的回话便有些迟疑了:“反正,收进官仓里的土豆,是要当粮食的,不再做种子。那就不必让它留着发芽的本事了呀。我先前听人说过,把种子放在盐水里泡过,它就不会发芽,土豆的芽儿既然是打那一团里长出来的,那把整个土豆泡进盐水里,成么?” “……盐水,也太贵了吧?”舒兰与道。 “海水行不行?海水能煮盐,也算盐水吧?”苏流光想想,道。 “要不,咱们试试?”舒兰与问,“反正涵州有的是海水。咱们取几个土豆,一个泡在海水中,一个泡在盐水中,一个泡在清水中,一日后都捞出来,放在同样的地方等着,瞧瞧看它们谁最爱发芽——如若用海水泡过的土豆果然不发芽了,且削了皮还能吃,还好吃,那就再好不过了。” 苏流光一口答应下来,这个实验,她虽然不曾做过,但以她的见闻,觉得或许可以成功。 一旦成功了,她会得到大量科技点的吧? 虽然到目前为止,她得到科技点的办法都是触碰那些用奇异技术制造出的新东西,可她是记得的,她的空间规则中,“研发新的生产技术”也能带来丰厚奖励的。 为什么不试试? 反正只是泡几个土豆而已! 第144章 你总是可以相信快穿女主的人缘和能耐。 四个月后,苏流光果然拿出了土豆储存方案:用干净的海水清洗土豆后,放入四壁砌有石砖的地窖,避光避湿保存的土豆性态最稳定,可以放一年也不会坏。 舒兰与:“……可你只实验了四个月啊?如何知晓放一年也不会坏呢?” “我将干净的海水清洗过的土豆,与从地里收上来便未清洁的土豆一道,放在同样潮湿有光的地方,洗过浸泡过的两三个月也不会发芽,而普通土豆是放不了这么久的。我还询问了乡间百姓,他们说将土豆放置在地窖之中,土豆也能保存大半年不发芽。所以我想,两个办法一起用的话,至少应当能保存一年吧?” 方法一能顶用三个月,方法二能顶用八个月,求同时使用两种方法,能顶用多久? ——舒兰与瞬间陷入了“到底是应该相乘还是应该相加”的痛苦回忆,宛如高三那年在数学课上学概率的体验,跨越时间空间也一样吸烟刻肺不可遗忘…… 她的笑容有些恍惚,这一刻,巧笑倩兮的苏流光就好像教数学的老姑婆。 她糊里糊涂就点了头,也许对方说得不对,但她根本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一秒都不想! 苏流光却根本没看出她那一刻失神的绝望,她说:“说来,咱们也是着相了,只想着在现有的粮仓里不好存储土豆,便从土豆自己上下功夫,却不想百姓们有好法子。按说这地窖存菜蔬,我先前在京城也听说过的,只从没往这事儿上打主意!” 舒兰与听她不再聊数学了,稍稍回过神来,莞尔道:“百姓虽然不曾读书识字,可却很有些聪慧伶俐的,说到这些生计事儿上,还真是他们能想到好法子呢。不过,士人们往往不会注意百姓的主意……你我虽出身低微,可也从不曾亲事稼穑,这上头比不得农夫农妇,也不能怪咱们不是。” 苏流光心情很好,笑道:“王妃娘娘说得一点儿不错呢。我不敢和您比,可先时在侯府里头服侍,夫人连花儿都没教我栽种过,若不是有农户提醒,我自己是绝想不出这地窖的法子的。” “可不是?你我都是如此,那些生来便高人一头的公子千金,岂不是更瞧不到百姓的好主意?”舒兰与道。 -- 第278页 苏流光眼神一转:“王妃的意思,莫非是要读书人们去田间地头与百姓讨教耕织?那是不行的,他们绝不会去的,除非是家族垮了只好认命,否则,贵人是不会和外头的卑贱之人说话的。先时我与鹿公子初到涵州,为了弄清楚百姓到底需要些什么东西,去田间踏访……您可知晓,乡老们说些什么?” “什么?”舒兰与竖起耳朵,苏流光提起鹿鸣,她自然精神集中了。 “乡老们说,原来京城中来的人,除却长得白净些,也是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不曾比他们多两只手呢。”苏流光掩口,眼中含笑,“那时啊,那老农刚说完这话,便叫他婆娘打了一拳。那农妇却道,这样好看的人怕不是精米粉筛成的,与你泥团子捏成的,哪里能一样了?” 舒兰与也跟着笑,心道这“精米粉”与“泥团子”的比喻还真有趣,苏流光与鹿鸣的长相,放在京城的美人堆里都是出挑的,挪到这些一年四季辛苦耕作的农人面前,岂不就恍若天人了? 俗话说一白遮百丑,除却相貌上天赋异禀的野性美人外,别人可不都是肌肤白皙细腻才显得好看的么? 若是叫这些农夫农妇也自幼生在深宅大屋里养大,未必还是“泥团子捏的”。 因这一对比喻生出一些想法的舒兰与,却没想到,她要被今夜恰好赶上回家过夜的叶清瞻吓了一跳——是酱油泼的,是炭球描的,是炒糊了的米粉! 约摸两个月不曾见,他已经彻底黑掉了。 从查官粮的那会儿开始,叶清瞻就没法安坐王府了。下头的官吏连官仓存粮的数目都敢造假,还有什么是不敢的?叶清瞻一州一县地亲自查访存粮、人口、武备诸般事宜,一去便是十余天,能回王府的日子一只手便数得清。 先前刚刚入春,南边和风细雨的,路上虽然泥泞,倒不晒人。这一回出去,却正赶上五六月的烈阳天,叶清瞻是真真在烈日下烤了二十多天! 从京城回来时白皙好看的肤色,已然晒成了介于古铜和酱油之间的颜色。诚然,鉴于颜值能打,黑掉的叶清瞻也是英俊的叶清瞻,但眼瞧着他比先前黑且瘦,舒兰与悄悄捏了捏自己的腰,还是忍不住皱了眉。 “殿下真看到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儿……吗?”她说。 叶清瞻颔首:“都不大好。” “那怎么办?给朝廷上书,惩处他们么?”舒兰与问。 他却只好苦笑:“把他们都办了,活儿谁来做?不过是手上记着他们犯过的毛病,捏住把柄,叫他们再做事时不敢懈怠罢了。别的不说,这粮库总得填满,隐户也得给我查清楚,至于军中缺员吃空饷,我亲自惩处,总能好些的。” “……只能如此吗?” “只能如此。官员任免要从吏部走,但吏部……”叶清瞻叹了一口气,“我若是不顾朝廷,自己动作处分他们,虽然能叫四州官场为之一清,可朝廷不会放过我。只能慢慢处置,有一个收拾一个……嗳,其实为祸的哪里是官吏,是本地的大族啊。可是他们比官吏还难处置,得等机缘巧合……” 舒兰与有些心塞,她知晓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除却添几分心烦外,怎么说也毫无意义,因此便岔开了话题,说苏流光找到的储存土豆的法子。 叶清瞻稍稍来了兴趣,听罢决定命各州县修些存储土豆的地窖,还夸了她们两个几句,也便如此了。 他仍是不欢喜。 能解决一个问题固然是好的,可这个问题背后的更多问题呢?在现实世界里做空间设定的时候,舒兰与何曾想到过,“四州的军权和行政由毅亲王府统管,但官员任免和赋税均归朝廷”这么一句话,会导致叶清瞻这亲王做得如此缚手缚脚。 官员本人对亲王府无所求,因此也就可以和本地豪族勾结一气,隐户,匿粮,甚至吃空饷。叶清瞻只能写信给皇帝告状,但皇帝若是有自己的考虑,就是不管,他也不能怎么样。 超品亲王,到底也是在皇帝脚底下,许多事情他做不得,也不敢做。 是而待到就寝后,舒兰与贴着他问:“要么造反?皇帝老玩权术制衡这一套,看着好烦人。” 叶清瞻仿佛一点儿也不意外她问这话似的,只是反问:“我打得过永宁侯府?” “……可能打不过……不对,你真的考虑过?” “这阵子经常考虑,瞧着那帮蠢货,就想像电视剧里的王爷一样下令把他们拖下去打死,但转念一想我那皇兄和别人家尸位素餐的活死人皇帝究竟不同。”叶清瞻叹了一口气,“他不仅不会允许我随意打死官吏,还能在我要造反的时候打败我,这想法……也就想想罢了。” 舒兰与:“其实原设定里你造反是成功了的。” “那是因他死了之后,他那些活宝儿子打成了一锅粥。”叶清瞻有些难受地捏了捏太阳穴,“那肯定是不行的,到底需要一个能坐稳江山的皇帝,这四州才能安定。否则,今日是老六,明日换老八,朝廷里一波波党同伐异杀人流放,南梁怎么会不想北侵?你们的设定里说,我是为苏流光造反……也就是因为这时空是言情体验时空罢了,正常人怎么会为了喜欢的人就造反?那都是借口,为的还是江山罢了。” 舒兰与轻微不服,转念想出一道送命题:“若是在京城遇险的那一回,我倒霉了,挂掉了,你会为我造反吗?” -- 第279页 叶清瞻想了想:“当然不会,我直接刺杀了他就结了。” “……刺杀皇帝不叫造反?”饶是二人一直气声说话,舒兰与还是瞪大了眼睛。 “不算吧?我又没说要推翻大燕,只是个人恩怨罢了。” 舒兰与一巴掌糊在自己眼睛前头:“殿下,这话咱们再也别提了,你若是要造反,陛下或许还有对你手下留情的动机,你若是打算直接宰了他,他……他可能连你带我都不会放过了。” “也只是这么说说罢了。再说……真正和他有仇的人,可不是我。他便是死了,也不是我获利,只要你平安,我何必做那些铤而走险的事儿?要他命的事儿,早有别人安排了。” 舒兰与一惊:“什么……” 叶清瞻不笑,只问:“你道我为什么要带你离开京城呢?” 她突然就明白了,心间一凛:“如此,边境上可会生出事端?” 叶清瞻失笑:“不至于吧?又不是毅亲王府没人,叫他们敢生出贼心来。朝廷里换谁主政,与这边都没什么影响。想来北边也是一样的。更况,去年的惨败,难道他们忘了,还想再被痛打一顿么?” 舒兰与将信将疑,虽然有燕军大胜的记录在前,她也不是不相信叶清瞻的运气和能力,但…… 叶清瞻描述的大燕吏治,都已然烂成这样了,在她眼中,是碰上个自然灾害可能就要出事儿的水平,就这,还能抽得南梁不敢犯边? 那南梁是有多烂啊?这么下去,还需要燕军南征?只要老天爷给南梁一个充满勇气和运气的反贼,它就差不多该垮了吧? 第145章 舒兰与一皱眉,叶清瞻的手就按了上来,轻轻捋她的眉额:“怎么?能打赢,你反倒不高兴了?” “……能打赢自然好过打不赢,可是,照你说来,大燕的吏治已然够差的了,南梁还要更差,那边的百姓……怎么过日子啊。” 叶清瞻的手一顿,笑了笑,像是想说什么,可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百姓们是苦的,可那是因为什么呢? 如果不想让他们受苦,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找出土豆也好,改良织机也好,都不过是些能稍稍缓解百姓们痛苦的手段罢了。没有土地的人,种出多少粮食来,自己都吃不饱,买不起织机的人,织出多少锦缎,那也都是东家的财富。 可他……不,不止是他,朝堂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敢叫这些真正活在淤泥里难见天日的百姓抬起头来。 前些年他办过学校,结果如何呢?本地大族口中都说着“有教无类”,可在他们的把持下,最终只有技术班办得下去,那还是因为他们需要更能做活的男女帮工罢了。 这一切,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能管,但管了一时管不了一世。皇权不下县,这几乎是历朝历代的规矩,便是哪个王朝决定要越过当地的大家族管到百姓头上,大家族也自有法子搞定地方官…… 除非是摧毁一切的变乱,把那些在本地横行霸道的大家族彻底砸碎,唯有这样,新朝廷才能跳过他们的势力,直接统辖百姓,直到几十年后新的家族重掌地方权力…… 天下吏治,又何曾有什么时候真的“清明”过? 但凡是个想做圣君的皇帝,都盼着天下官吏勤廉,百姓们安居乐业,可有谁真能让世人都像律法里规定的一样各安其分地活着?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强者越过规则欺压弱者,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无法禁绝的。 既然皇帝都不能,他一个亲王,自然更不能。 这些话,他都可以跟舒兰与说,可在即将开口的一刻,却收回了到了舌尖上的话。 他觉得舒兰与是真的在为那些百姓难过的。 她应当比他更清楚,所谓的“百姓”不过是系统程序里的数据,只需要一行代码就可以变出无穷无尽的人来。 哪怕他们只拥有系统自动配发的性命,过着完全随机的生活,连情绪和性格都是用大数据按比例生成的,可像阿婉这样善良的人,愿意同情他们,怜悯他们,这是应该的,是对的! 人若是连对同类的同情心都没有,那怎么配称人呢?或许此间土生土长的贵族眼中,百姓们跟自己并不是同类,可他和舒兰与并不是这里的土著啊。 在他们来的地方,即使富人和穷人过着不一样的生活,但至少,人类该是平等的,这是常识,是底线。 他曾经看不起这些“数据”,但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即便他先前没有将其他人当做自己的同类,可也没有认为,“郎君”“贵人”“先生”们天然就该踩着百姓们的脑袋过日子。 凭什么呢?连他都会感到这一切是如此不公平啊。 于是他轻轻搂了搂舒兰与,低声道:“阿婉,我们自己做一些事情,你说怎么样?譬如找些好东西给百姓们,叫他们多得些粮食布匹,便胜过冷眼瞧着他们挨饿受冻。再有,他们被乡中大族豪强、又或贪官污吏欺压的时候,我虽未必能时时刻刻护住他们,但只要能遇到他们告状,能为他们讨回公道,也绝不会纵容了恶人……” 舒兰与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有些愣怔。 “至于南梁的百姓,等我们大军南征的时候,想法子将伪朝的贪官污吏收拾掉,让他们的百姓能申冤,能过日子,这也可行,对吧?”他又说,“到那个时候,朝廷是不会反对统兵大将在敌方土地上的施为,我便可顺理成章除去那些祸害百姓之人。即便除此之外,我们并不能做什么,可只要当下做着的事情有用处,便也不算太差,是不是?” -- 第280页 她笑了。 四目相对之间,他的神色真挚,眼里有光,是真的想要去做些事的样子。 舒兰与原只是慨叹一声生民多艰,然而有人肯因她一句话就去帮助那些百姓,这份心意,她怎么能不动心? 他既然这样说了,她也不能落后。 她伸出手:“殿下,来拉个勾儿?说好了,你我尽力去做,能做多少都好……” 叶清瞻的尾指勾住她的指头,轻轻拖拽两下后松开:“我答应了——别愁了,先睡觉。” 舒兰与点头,却又想起他今日回府后也郁郁的神情,又睁了眼去盯着他:“你也不准再愁了……没什么事情是不能明天早上再去解决的。” 叶清瞻失笑,答应下来,她这才安心缩在他怀里合眼。而他自己却是睡不着了,这些日子见到地方官吏松懈无能时的愤怒,和方才与她勾住尾指时心下一霎的放松,两种情绪交替在心中浮现时,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第二日他还是起得很早,却不曾如平日一般去习武,反倒着人开了书房,备纸研墨。 一路行来,他见过好官,也见过坏官,有能吏,也有庸官。昏聩无能之辈为数不少,与地方豪强眉来眼去以致抱团为祸的也不罕见。 见得多了,便会怀疑也许这种人才是正常的,而那些勤勉的,清廉的,肯为百姓做事的官员反倒是与官场作对的叛逆者——倘若大家都是庸庸碌碌混下去,那官场上想必一团和气、万事不难。 而他身为一个穿越者,已经是堂堂的亲王了,又何必非要吃苦不讨好地打破这友好又混沌的氛围?那些贫贱的“数据”,值得他费心奔走吗?如果一个游戏的高难度版本只会带来麻烦和痛苦,他为什么不能选择低难度享受快乐? 这样怠惰而颓废的念头,和“不应该向一个虚拟时空的陈腐恶习低头”的底线,来回磨着他的心窍,直到昨夜的某一个时刻,他下定了决心。 即便他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整个世界,但有些事做了,就安心了。 比如阿婉担忧的吏治——他不能左右吏部选官,也不能逼着皇帝整饬朝廷官吏的作风,但将四州的情形写在奏折里提给皇帝总是可以的。 老头子管,最好。不管,他就再等几个月——秦皇后既然知晓皇帝要对自己动手,就不可能头铁地原地等死,她一定会有动作的。 虽然她未必敢像他预测的极限一样弑君,但谁说皇帝得死了才不能危害皇后呢?他可以瘫痪,可以中风,可以长久不能视朝,而这种情况甚至比他直接死了更有利呢。 他若是死了,太孙就会即位,他已经十来岁了,不久就能亲政。皇后最多能临朝听政几年罢了。 但皇帝要是活着,只是重病,不得不让皇后代管政事,天下的大权就都掌握在她手里了。 到那个时候,皇后应该会迫不及待地做出亲民的动作,为自己干政的合理性寻找支持。 彼时她若是能颁行德政,严惩罪官,便能和皇帝前些年的操作一样,狠狠捞一把百姓的好感和拥戴了。 对于四州地面上这些对亲王府阳奉阴违,恰巧还叫他捉了把柄的官员,叶清瞻是真有把握,能将他们一一绳之以法的。 先从情节最严重的开始,参倒一个就再来一个,谁都别想逃。 叶清瞻今日哪儿都不打算去,他就宅在王府里写告状帖子。早膳之后舒兰与听说他没走,也捧了两本书来书房,说是“蹭茶喝”,实则是想找个由头和他待在一处罢了。 到底……也是两个月不曾在一处了,说是不念着对方,怎么可能?只是昨儿气氛不对,今日又是白昼,不好做什么亲密举动,只能待在一处屋檐下各忙各的,隐约有几分温馨的默契。就连窗外的蝉鸣,听着也并不烦人。 然而,到了半下午的时候,天色却突然变了。外头倏然滚起浓厚的黑云,狂风呼啸之间,房内黑得不点灯便看不清人。 舒兰与有些警觉:“这是什么天气?台风么?” 叶清瞻摊手,他也不大懂气象,只叫房中侍奉的太监们点灯关窗,可话音未落,便从外头赶入一个人来。 是王府的长史——他一脸惶急,虽然还记得向亲王夫妇行礼,但脸上的神色却分明可概括成三个字…… ——“出事了”。 这些久在贵主身边侍奉的人,什么时候该在脸上摆出什么表情,都是心中有数的。长史敢有如此表现,事情一定不会小。 舒兰与不知自己是否该回避,叶清瞻便抢着问:“你得了什么消息?朝廷的五品女官能听得么?” 长史微怔,紧接着便明白过来,道:“王妃娘娘自然可听,是亲王殿下的家事罢了。” 家事? 能有什么家事让长史这么失态?总不能是失踪的鹿鸣回了京城,和那边的某位王太嫔们谱写了一曲不像话的恋歌吧? 舒兰与的脑袋里一时全是不靠谱的绯闻,而长史垂着脸道:“十三日前,峄城公主殿下诞育一女,而……陛下闻之欢喜过甚,忽发中风,送信之人出京城时,仍未见起色。这消息,如今除了几位天子近臣外,只宗室亲贵得了消息……” 长史话语的尾音被吞没在窗外响起的沉闷雷声里,舒兰与想起昨夜叶清瞻的话,心下一惊,扭头看他,却见他也是一脸不可置信:“你在说什么话?!这……这不可能!” -- 第281页 第146章 不怪叶清瞻反应那么大——任是谁听闻这种事情能不惊骇的? 公主生了个女儿,然后做外祖父的惊喜过度中风……这两件事之间应该有什么联系么?皇帝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孙子,便是再疼宠峄城公主这个小女儿,也不至于因为得了个外孙女而产生那么大的情绪波动吧。 正巧昨夜二人说了那些话,此刻竟是不约而同地阴谋论了。 可再转念一想……要真是皇后搞事情,何必选在能成为巨大助力的女儿坐月子的时候搞事儿呢?再等一两个月,峄城公主重回朝堂,皇帝一倒,她们母女两个不是更好掌权的么? 而长史却吃叶清瞻那一声吓着了,他当即就跪下了:“殿下,臣不敢撒谎,宫中秘使送来的文书,臣岂敢……” 叶清瞻稍稍定了定神,问:“宫中的秘使?他人呢?请他进来。” 长史应了一声,出去了,叶清瞻向舒兰与望过去:“这种事,宫里头来人,竟要跟王府长史说么?” 舒兰与懵,摇头道:“这……我不知道……按道理说,既然朝中群臣都不知晓的事,凭什么要亲王府的长史知道……” 叶清瞻明了了她不曾说出口的话,微微颔首:“见机行事,不要多言。” 只来得及交谈这么几句,长史便带得一个风尘仆仆的太监进来了。那太监穿着的是宫内总管的服色,见到毅亲王夫妇行一个礼,便抹了眼泪要哭的样子:“殿下,陛下他……” 叶清瞻眉头一皱:“这位天使……是皇兄身边的总管?我怎么瞧着眼生呢?” 那太监原本酝酿了情绪要哭诉,刚刚跪下去,可还没说话便被叶清瞻这一句哽住,只得道:“奴婢是陛下身边服侍的,才提了总管,大约殿下先前不曾见过奴婢。” 叶清瞻点了点头,仿佛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这样么……敢问天使何时提的总管?皇兄身边的事情,可都清楚么?” 那太监颔首道:“奴婢不敢说都清楚,但殿下若有问,奴婢但凡知道的,都不会瞒着殿下。” 舒兰与心下一动,望向叶清瞻,但见他神色平静,道:“天使打从宫中来,可是皇兄派来的?又或是皇嫂的差遣?莫要怪我问得多,事涉重大,不得不谨慎罢了。” 那太监道一句“怎敢怪怨殿下”时,眼珠子却在眶里头一滚,才道:“是皇后娘娘遣奴婢来的。” “……哦。”叶清瞻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肃然道,“既如此,天使且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那太监抬手抹一把眼睛:“前些日子,公主府上得了千金,陛下闻言大悦,晚上多吃了几杯酒,第二日晨起,便说身上不大爽利,散了朝会,原要回宫中召御医诊病,可下了御辇便跌倒了……” “也就是说,皇兄龙体有恙,是因前一日喜欢外孙女儿,所以多吃了几杯酒。并非是听闻仙娘有女,大喜失神?” 太监一怔,道:“殿下说得没错。” 叶清瞻点了点头:“那么,皇兄龙体如今如何?” “陛下如今……口中流涎,手足僵木,神智虽还清醒,可御医说,他不可劳累,急需静养,是而皇后娘娘差遣奴婢来寻殿下,请殿下速速返回京城,协助陛下打理国政。” 他说罢这话,便将头深深埋下。 叶清瞻沉默着,舒兰与已经有些跟不上节奏了,她闭上眼睛,心里将这太监和长史的话过一遍。 既然皇帝中风的事情连朝堂上的大臣都不知道,那就没道理让王府长史知道。要么这长史与太监有旧,得了消息,要么…… 不对! 她突然睁开眼,不管太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长史说的一定是假话! 朝廷里五日一朝,从京城赶到泽州,便是换马不换人地跑,路上也得有二十天。二十天四次朝会,皇帝通通翘掉,大臣没意见? 这消息还能瞒着要上朝的重臣么? 他说了假话,还强调是家事,外人不知。这莫非是为了让她听到?为什么要让她听到? 舒兰与眼神瞟向叶清瞻,他没有接到她的示意,只是点点头:“皇嫂命我入京?倒是多谢皇嫂信赖,不过,这不合适。” 那太监仿佛是急了:“殿下!如今宗室之中,唯有您手握重兵,可以镇服四方宵小!您若能速速入京,京城必定安泰……” “天子脚下,何来宵小。”叶清瞻道,“再者,皇兄只是手足不大便利罢了,言语上头既然没什么障碍,料理国事便也是得心应手。纵使不可劳累,可太子还在,太孙已大,祖孙三人,难道应付不来政事?皇兄此后好生调养,自然万寿宁安,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兴风作浪?” 太监大约没有想到叶清瞻会如此回复,忙道:“可您若在京畿,必能……” 叶清瞻似笑非笑盯着他:“我一人能当百万军么?若我领兵北上,像什么话,若我不带军士,有什么用?再者,对岸就是伪朝,我若是走了,伪军北上,谁来承担责任呢?” 那太监道:“殿下去年一战直杀到伪朝都城下头,他们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想来也不敢……” “他们敢不敢,我不知道,但我不敢走,却是当真的,并不是与天使谦虚。”叶清瞻道,“京畿重地,藩王不得带兵擅入,否则略同于谋反,这是祖宗的规矩。我若是不带兵,与皇族之中他人何异?且我还比他们还年轻些,少经事些,不当用些罢了。何必要我北归呢?还请天使上覆皇嫂,叶清瞻不敢擅离职守,能守好这条河与一方百姓,为皇兄略分一分忧愁,也算对得起祖宗了。” -- 第282页 叶清瞻这话说得慷慨激昂,但那太监的脸色却越来越苦。 舒兰与也听出了味儿来:皇帝只是手脚和嘴不大灵光,并不是就此变成了一个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既然如此,皇后怎能派动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来就来了,还传个口信让叶清瞻带兵进京——叶清瞻是傻了才会去。 只要大军进了京畿,小辫子就捏在了人家手里,彼时不管这到底是皇帝还是皇后的旨意,叶清瞻都得咬着牙听。 不去,当然不去! “殿下,您这是不肯接皇后娘娘的命令么?”那太监问。 “皇兄如今尚安好,毅亲王府只接圣旨。”叶清瞻果断地怼了回去。 那太监脸上的神情,便仿佛所有的肌肉都抽搐在了一起一般。若是寻常官吏不肯接旨,他大可呼喝逞威风,然则叶清瞻是这四州最大的主子,他也不敢十分得罪了。 正想着词儿,叶清瞻又抢先问道:“敢问天使,皇兄是哪一日抱恙,您又是哪一日出的京城?” 那太监道:“陛下是五月十二日身体不适,奴婢五月十四日出的京……” “今日是六月初一,也就是说,你在路上走了十九日整。”叶清瞻微微一顿,见他神色闪烁,方道,“想必也辛苦得很了,请天使先去驿馆歇息,今晚我自设宴为天使接风……” 那太监连声道不辛苦,却也不敢拒绝叶清瞻的接风邀约,待退出亲王府书房时,额上已然见了汗。 而房内,叶清瞻却端了茶盏抿了一口:“贺长史……” “臣在。”他踏前一步,等着听叶清瞻说话。 “你是京城人吧?” 贺长史心下一颤,点头应是。 “家小也在京城?” 贺长史的呼吸一滞,他并没有想到一向温和的毅亲王会说出这样的话——王府长史也是朝廷派来的官员,有些话术,他心里也有数。 “……这……在……” 叶清瞻微微眯了眼,点了点头:“方才本王听到的那些事,据你说来,是京中的官员都不知道的。你虽然在王府做了多年长史,有功劳亦有苦劳,到底不是无根的内监,也不是天家玉牒上记着的同族。你……” 书房里静极了,王府主人平日读书的房间自然幽静,服侍的太监也一开始就被叶清瞻遣了出去,只有三个人在此,而有人的心跳声大得另外二人都听得清楚。 “去吧。”叶清瞻仿佛察觉不到他的恐慌,淡然道,“若是因你听了不该听的话,叫京城生了不该生的乱子,你的家小也难保平安的,不是吗?” 长史的嘴唇哆嗦,脸比鞋底还难看,整个人做了一回筛子,抖着道:“臣绝不敢与旁人说,臣……” “不敢?”叶清瞻笑了一声,“本王希望你不能说。” 话说到这个地步,长史也知自己是一定要被灭口了,不由面如死灰:“殿下,臣……” “嗯?”叶清瞻眼眸扫过。 “臣家小无辜,臣……素来不敢与他们提到府中事。”他硬着头皮道。 叶清瞻呵地一笑:“是么?只要他们的确无辜,不至于得罪了京中的贵人,本王自然没什么可为难他们的。” 贺长史点了点头,舒兰与看见他脚下的地砖上一滴滴的水渍,是因他动作而落下来的汗。 他谢过恩,出去了。 “他会……了断吗?”她小声问。 “自己服毒可能会死得比较痛快,要等到夜里我亲自动手,能不能扎准就难说了,我有日子没亲自打过架了。”叶清瞻道。 “……你也听出来他在骗你了?”舒兰与问。 “当然,他和那个太监说的,对不上。”叶清瞻嗤地一笑,“我不知道是哪个临时多发挥了几句,叫我看出了破绽,但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万一都是那位送来的……” “两个人里,既然只有一个说的是真话,”叶清瞻笑了笑,“那活着的,岂会承认自己也是假传皇后旨意么?他只会庆幸那多余的一个死无对证……至于他说的真不真,我这里自然有人会随他一起回京城。” 舒兰与抿抿嘴唇,藏住笑意:“殿下变得强硬了……” 叶清瞻扫了一眼案上的几封奏折,却是微蹙眉头叹了一口气:“真想骂人。” 第147章 有谁不想骂人呢? 舒兰与从穿越过来就在宫中,虽说没觉得皇帝是什么中老年男神,但他待椒房殿的宫人们态度都还不错,倒也有几分面子情。若不是搞人绑架她那件事,她大概并不会将他当做一个“老不死的”。 可他偏偏就尽出这些昏招! 以皇帝对秦皇后的防备,若是他中风,会让秦皇后派他身边的总管太监出来找叶清瞻求救?撒谎撒出这么大的破绽,别说正常人了,就是系统设定的角色也不会上当的! 如果这个时空还在正常维护,角色是不可能突然降智到这个程度的。原设定里,燕国皇帝只是年老体衰,因此死得比较快,大约也就是这两年了,可并不是老都老了还要疯狂折腾啊。 莫非,是公司没有维护角色行为逻辑语句? 舒兰与想到这一出,忽觉背后生凉。 皇帝也不是唯一一个打出脑抽王八拳的人啊,先前还有个邓氏呢,邓氏那给全家找死的操作,可也是溜极了! -- 第283页 在穿越公司配置商用时空的时候,皇帝这种配角中的配角,通常只完成智商和情商设定就可以了。但是,当穿越者把剧情玩脱,事情走到和原剧情完全不搭界的那一刻,这些角色的行为可能就会失控,需要项目经理跟进维护的。 如今的情节……好像确实和原剧情截然不同了。 虽然联络器坏了,一键炸天按钮也祭天了,但公司应该还是能够维护这里的基础数据的。 如果他们都放弃了对这个时空的维护,或许,这里就会出现越来越多的BUG,甚至有可能判断出一个随机结局,而他们在结局出现后回不了现实。 对她和叶清瞻而言,这是比皇帝这个老疯子胡乱猜忌妻子和弟弟更可怕的后果呀。 舒兰与早早就有过心理预期,哪怕穿不回去,这辈子也要好好过什么的。可是,当她和叶清瞻在一起,尤其是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之后,便总觉得他们会想办法救人的。 至少叶清瞻值得一救吧? 可是,如果现实中叶清瞻的家人——就是他那个爱听言情小说、精通五千种彩妆的妹妹——突然迷恋上女霸总文了,不打算把她哥捞回来了怎么办? 又或者,小姑娘虽然还在努力,但实在捞不回来了怎么办? 舒兰与捧着她的书,坐在叶清瞻的书房里,却是一个字都读不下去了。 如果真到了外头的人都放弃了他们那一步,她和叶清瞻……该怎么办? 真要是给普通角色降智,那可就不是皇帝一个人受此影响了,皇后、京中百官、南梁朝野,有一个算一个,可能都会变成傻瓜。傻子的决策不可以用理智预测呀。 就只能离傻子远一点。 舒兰与将书拍在案上,霍然站起,倒是惊了正在皱着眉头改奏折的叶清瞻一跳:“阿婉?怎么了?” 她原要叫房中服侍的太监侍女们出去,可叫他一问,却回了几分神,歉然一笑,道:“话本里的故事……叫人生气。” 叶清瞻撂了手中的笔,起身过去,拿起她丢下的书,扫了几眼,旋即抬头看她——看水稻种植和存储技术也会暴怒?还有情节? 是演的吧? 眼神一碰,他失笑道:“就只为了这个?哎,话本子里的事儿,又不是真事。” “好话本里头写的事,可不就像是身边的事儿么。”舒兰与矫揉造作撅嘴,“怎么,恼一恼都不成?宠爱王妃的殿下,现下应当下令将写这话本的人捉起来痛打一顿呢。” “罢了罢了,阿婉,要别的都成,这因为人家写了些故事叫你不痛快就收拾人家,实在不适宜。你若不喜欢这样的故事,我寻些书生,给你写你喜欢的,好不好?”叶清瞻一边安慰,一边环了她的腰,两个人挨得极近。 “殿下!”舒兰与假娇憨,推他,脸上也应时应景地红了,余光“扫”到侍人们,“有人瞧着呢,你不正经……” “跟你有什么好正经的?嗯?”叶清瞻也跟上了细路,嗓音微妙地低了下去,“若无人看到,就无妨了,是也不是?” “才不……” “都下去!” 那些个侍女太监也不是不长眼,殿下与王妃同居了这么久,随身的都知晓,这二位卿卿我我之时不乐意有人在旁边伺候,闻言立时安静又迅速地撤离了书房——说是书房,后头还是有小憩的便榻的,殿下和王妃想怎么闹都无妨。 甚至还有人乖觉地去准备了温水,说不准过会儿就用得上呢! 然而房内的话题根本用不上温水——倘若你在许多个耳鬓厮磨的夜里,都和俊美高大的夫君脸贴着脸聊严肃话题,那么,如今这大白天的在书房中,对着一本图文并茂的“水稻产量研究”册子,就更不会有腐朽堕落的念头。 相反,叶清瞻迅速换成一脸认真:“怎么了?有什么事儿要偷偷和我说?” “……我想找苏流光。还有,你去南梁都城的那段日子,究竟得没得着鹿鸣的音信呢?”她问。 叶清瞻微微蹙眉:“听说了些消息,只知晓他现在不在伪朝朝廷手中,但究竟在何方,我确是不知晓的。你问他们做什么?” 舒兰与拖住他的手:“坐下,我们慢慢说。” 于是书房外头的人便听得里头重物倒下的声音,彼此相视,各自露出了“哟”的表情。 接下来的好一阵子,他们可以晒晒太阳,发发呆,到处晃一晃了。一时半会儿之间,里头不会需要他们的。 当然不需要他们。 舒兰与越说,叶清瞻的表情越复杂,她说完,他便坐在那里久久不语,眉心紧锁。 能不能活到结局平安回去固然重要,但摆在面前的问题是,有名有姓的角色都有可能突然崩掉,而他们中还挺有几个能对他毅亲王造成威胁的。 就算想回去,那也得尽量多活,尽管多拖啊。 “别人呢?”他问,“按你说的,像皇帝这样的角色,是会因为疏于后续维护而变得奇怪的,那,寻常百姓,或是原人设里没有提到的人呢?也会变得奇怪?” ……像是邓氏那样吗?舒兰与想了想,到底还是说了实话:“我也曾见到原设定里不存在的人表现得像是失心疯的,但这种角色的智力和表现,并不需要公司进行后续控制……而且,也没有人会费力给一个毫无戏份的角色下这样的人设吧?这一点,我到现在都没想通。” -- 第284页 叶清瞻抬眼望了望她,想了想,道:“我大概能找出一个原因来——穿越之前,我看过你们公司的发展规划报告……里头提到,公司计划研究不同故事空间的互通技术……” 舒兰与一怔:“互通?” “如果说我们这样的穿越体验是人机的话,那么,互通空间就类似玩家对战。虽然因为管控要求,一个时空里只能有一名穿越玩家,但如果将两个时空嵌套在一起,既可以规避掉管控,也可以让两个穿越玩家有相遇和彼此较劲的机会。两个玩家中有一个达成穿越目标,则两个时空的体验都会结束——大概是这么个说法。” 舒兰与惊了:“如果真的能有这种操作的话,市场预期应该是很好……可是,我没有听说过公司有这个计划啊。” “他们给我报计划是为了要投资的。”叶清瞻笑了笑,“对于非研发核心员工的话……这种事情,应该要保密才对吧?毕竟员工是时刻可以跳槽的嘛。” 舒兰与点点头,现在不是柠檬叶总的时候——毕竟,叶清瞻的话,已经替她打开了一扇隐约存在却从不曾看清过的门。 如果公司的技术真的能够实现空间嵌套的话,那就可以再来一位穿越者,完成他的任务,结束两个时空的游戏,将他们全部送回现实中去。 而由于困在此间的叶清瞻是公司的股东大佬,公司为了救他们,应该会设计一个比较简单的世界…… 简单的世界什么样?所有我的队友都是上天派来的挂仙,所有我的对手都是难得一见的蠢货。虽然在公司运营中,顾客们都很少会选这种没有挑战性的碾压局,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救他们出去啊。 “如果真的在这个时空里嵌套了另一个故事,那么,邓氏就是反派……”舒兰与思忖,“主角必然是邓氏的敌人……敌人……” “有什么思路吗?”叶清瞻问。 “邓氏的儿子曾经强占过一个官奴婢,她的儿媳说那女人被当做外室——我们姑且不说为什么官奴婢能当外室,反正有外室就已然违法了——这位女士虽然毁容吞炭以示不屈,到底被迫生了两个孩子,孩子们被邓氏抢进府中,如今又随着他家获罪被流放到了这里……主角会是两个孩子之一么?或者是那个官奴婢?” 叶清瞻颔首:“有可能……那她的儿媳呢?可能会是主角吗?” 舒兰与摇头:“胆小善苟,不太像穿越者,就算是玩扮猪吃老虎,也不能猪得太过分不是么?我倒觉得那个官婢的概率挺大。反正我也派人将她接了来,由她自己养孩子,不如,赶明儿我去瞧瞧她?” 叶清瞻应允了:“也好,朝廷那边的事情我去处理便是,只你记得给仙娘写信,不管那太监说的是真是假,算日子她也该生了,是要道贺的。” 第148章 说做就做,舒兰与当天就准备好了要送给公主的东西:礼物,贺表,信。 信跟贺表自然不是一回事。贺表与礼物,都是毅亲王府送过去的,但信是她自己写的,和公主聊聊产后保养那点事儿。 现代人,就算自己没生过,网上也看过。吹人类幼崽的彩虹屁也翻译一些粘贴上去,还是个关心公主的嬷嬷风格。 当然,身份得换上一换,毅亲王妃,算得上是公主殿下的长辈。有些话,女性长辈不管自己是不是亲自生育过,都可以提上一提,至于分寸,舒兰与心里有打算的,她不能叫公主觉得自己油腻又多事,如果没有这许多年的情分,她绝不会开口。 毕竟,如果配角的智力大块塌方,京城那边可就靠峄城公主夫妇撑住场子了。 舒兰与不知道皇帝是不是真病了,即便是,那病情重不重也说不好。如果只是装病来试探叶清瞻,或是就为了挖个坑的话,至少朝廷里是安宁的。但万一是真的呢? 峄城公主重情义还要强,怀孕生女还是头胎,再怎么顺利也伤身,若是在这样仓促的情况下重返朝堂,对她的政治生命好不好要另说,但对她的身体肯定是不好的。 哪怕不坐月子,该休息也要休息。生育对一个要强的女人而言,有时候更像是惩罚。 但政事是处理不完的,身体却是一旦坏了便好不起来的。舒兰与知晓,自己的信送到京城时,离公主生育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但那会儿也该适当保养。 这封信,叶清瞻回来后也看了,看了便笑。 “写得不好?”舒兰与瞪他。 “写得很好……”他将信笺折好,放回信封中去,“但愿仙娘始终对得起你这份信任。” 舒兰与笑了笑,别人不敢说,但峄城公主的性子,应当是能对得起别人的。 她就算是对杨英韶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知晓尚婉仪给苏流光吃了苦头,杨英韶怒气冲天,她也会一力承担下来,只说是自己做的。 若非如此,杨英韶怎么会听鹿鸣告个状,便认定了她是杀害苏流光的凶手呢? 她有底气仗义,当年如此,如今也如此。 如果皇帝真没了,永宁侯的北境军从鹿州急行三昼夜即可到达京城,彼时皇帝不是从小交好的太子哥哥,便是她亲手逗大的太孙侄子,亲娘稳坐太后或是太皇太后的宝座,再加上夫家手中明晃晃的刀枪剑戟,有谁敢委屈她和她认为亲近的人? 叶清瞻第二日便打发“天使”回去,宴席上他没有试探什么,送行时倒是给添了一张大燕银行的不记名银票。那太监背着人偷偷掏了银票出来扫一眼,一咋舌。 -- 第285页 怪道毅亲王人缘好,出口阔气的人就是如此惹人喜欢。只可惜,他这回去了还得跟陛下如实交代,这银子能不能落在自己袋中也便难说了。 将银票揣好,跟着亲王府派来的人一道上路——他来的时候只带了两个随员,还不敢声张,路上没吃什么苦,也没享福。这回去的路上便不一样了:毅亲王派来的人,连太监带卫士全像是长在马背上似的,队伍一跑起来,根本就停不下来。 这太监来的路上也骑了马,倒是不至于被颠下来,然而第一天歇宿时下马就几乎是滚着下来的。 毅亲王府派出来的同行看在眼中但笑不语。 待这一行人到了京城,泽州这边也就收到了消息。皇帝的确是中风了,但并不严重,不过是腿脚麻痹罢了,行走时慢着点儿,身边的太监搀着点儿,都不大看得出来。 叶清瞻那一通“皇兄还在我不听皇嫂的”表态,皇帝信不信不好说,但这话说得那么漂亮,他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并且还要嘉赏叶清瞻坚守岗位,回复叶清瞻的请安折子上也得说几句好话——譬如祖宗保佑朕命大之类的。 人和回信都回泽州时就到了八月。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叶清瞻拿着这些印证了他猜想的证据时,只是淡淡一笑,连难听话都不想多说一句了。 绑架阿婉也是,装病也是,都是脑袋不清醒的人才做得出的事情。 谁知道他还能做出什么事儿呢?他又有多长时间可以拿来做事呢? 别的病,叶清瞻不清楚,但他知道一个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就中风了的。这种疾病,通常都和另外一些毛病相关。 走到这一步,身体已经是不好了的,若是还有人从旁加速,说不准情况就会更快地坏下去。 这一点,他知道,朝廷里的臣子也知道,慢慢的就连外地的官员,也听到了风声。 没有人在明面上提这事儿,然而叶清瞻能察觉到四州官员办事终于多用了几分心力。至少今年收上来的赋税数目都对,横行乡里的大族人家也各自派了几个旁系且嚣张的子侄送上了脑袋。 为什么?不就是因为皇帝可能要挂,而新皇帝把稳政权之前,吏部那边都不会给他们“长远富贵”么?既然如此,毅亲王府就真得罪不得了,叶清瞻的吩咐,便是不拿出十二分力气去干,也要努力个七八分。 叶清瞻甚至觉得就这样下去也不坏,只要官吏们肯干活儿,四州百姓的日子还是挺有希望的。 虽然比不得现实中,可在这个时空来说,能用土豆和野菜填饱肚皮,粗布衣裳总能盖住身体,冬天能做得起一双鞋不用赤脚,能有个棚子避避风寒,若是好运赶上官府修工程还能去混几口腌菜和肥肉片儿,已经是穷苦百姓先前做梦才敢想的好日子了。 今后会更好吧。 毕竟今年算不得什么好收成——水稻真就像年初预料的那样,一片片焦枯死掉,真就和颗粒无收相差无几。叶清瞻原本只松了口说朝廷的粮税可以用双倍的土豆先抵,收了稻谷再换,可到了这个时候,总不能再坚持要百姓交稻谷吧?索性就拿土豆抵了。 可土豆产量高啊。交两倍的土豆,百姓们还是有粮食吃的。 他今年最怕的便是南梁那边突然发疯,他粮仓不满,要打仗总归是不大安心。可今年将粮食收齐了,又征集民夫挖了大型地窖存储土豆,解决了一下极穷之人的生计,获得百姓好评,现在心下便有些底儿了。 也算是知道了,为什么从古至今所有能独霸一方的权臣都盼着皇帝不争气——但凡皇帝争气,官员们自然乐意效忠皇帝,可要是跟着皇帝没指望,跟着土皇帝,他们也是肯“屈就”的。 叶清瞻的要求更低,他又不想跟朝廷唱对台戏,只要这些人老实干活,他就挺高兴的了。 毕竟,现在主动权是掌握在他手里了,他对这个时空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已经有些成算了。 ——就在他亲自带人送走了皇帝派来的那个神奇太监的那天,舒兰与召来了在王府里教侍女们读书识字的杨氏。 杨氏本人是大家旁支庶女,有点儿心气,有点儿眼色,但没什么想法。她只是不想给婆家陪葬,但也没有穿越人士一样的野心,不曾期望过一个赫赫扬扬的人生。 舒兰与试了她几句,觉得杨氏不可能是穿越者,更不可能是她的同事,便问杨氏她先夫的外室接来了没有。 杨氏虽然吃惊王妃问到这么一个人,但她没什么想法,爽性说了实话:借着舒兰与给的便利,那外室虽然从京城里平安来了,可她到底是个官奴婢,又是个哑巴,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只能做些洗衣之类粗重的活计。 “你与她可有往来?”舒兰与问。 杨氏“嗳”一声,犹豫了一下:“没什么往来,不过……她也挺不容易的,有时候也送些糕饼布匹什么的……” 她也只能送这个,她在王府里的身份有些特殊,说低呢,王妃和殿下身边年轻点儿的侍人都是她的学生,说高呢,她又是个正经的奴婢。 没有银钱,但是吃穿不愁,徒儿们孝敬的衣料点心,一个人受用不尽,想来想去就托人送去给了那外室女。 她本该恨她的。如果还是在京城做她的少夫人,她也会恨的。可是现在,那个毁了她们两人一生的混账男人,和他的那些虎狼一般的家人,都已经死了啊,没必要争了,再一转头,也就不再气恨了。 -- 第286页 反倒想着,若不是还有这女人在,那两个累赘还要放在自己眼前教养。 虽然只是四五岁的小孩儿,可已然叫祖母惯得没了样子,骄横得很。婆母自己作死,好日子不过,非要当棺材底下的泥,她拦不住,但要把两个祸害丢给她养,她可不乐意。 婆母一向标榜自家是有规矩的,可哪个有规矩的家门,能让嫡妻抬进来不到一年,就弄回两个外室生的孩子硬要她养的?更况她丈夫糟糕得连外室都看不中,宁可自毁容貌也不愿多应承他,想来当初弄出这两个孩子时,他也没干什么人事儿…… 叫杨氏说,这就是一家破烂玩意儿,她巴不得再也不要和他们扯上关系。那外室女顶好一直活着,可别叫两个祸害来折腾她! 每当决定要给那外室女送点东西去的时候,杨氏都这么对自己演说一通。 天气热了,总不能让她还穿袄吧?万一她热病了,再水土不服,索性死了可怎么办? 糕点要坏了,给她也无妨,养好了身体才能养孩子嘛。 所以,虽然不知道王妃问她那外室女干什么,但杨氏还真知道她在哪儿…… “我们去瞧瞧她如何?我换一身衣裳,咱们只去看看。” 杨氏的下巴快没了:“王妃娘娘,您是贵人,怎能去那种地方……” 舒兰与道:“好奇罢了,我想知道,坚决不肯做贵人外室的官奴婢,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呢?最近听了些话本,益发觉得她这样的人,想法一定很有趣吧。” 杨氏只好点头,心下却奇:那官奴婢就算有什么奇思妙想,嗓子也哑了,又不能识字,王妃去了,又能了解些什么? 第149章 马车走到做粗活的奴婢们聚居的区域,很快就寸步难行了。 逼仄的小巷里污水横流,难闻的气味让舒兰与忍不住捂了鼻子。 连小杨氏也满脸写着不好意思:“王妃娘娘,这一段,是得走过去了,王府的马车太宽了,过不去这路。” 舒兰与点了点头,今日为了出来方便,她穿了男装,总比长裙曳地时便利。但被扶下马车来,看着这小巷里散落的垃圾、在阳光下集群纷飞的蚊蝇和满地情状可疑的水坑,她还是…… 有点后悔。 杨氏扫了一眼王府里来的奴仆,立时有人会意,从马车厢底下拖出一只大箱子,里头是筛细了又掺过香灰的黄土,给王妃娘娘垫出一条路来。 舒兰与这才敢接着往前走,这小巷宛如羊肠般曲折,转过几道之后,却是霍然开朗——前头的路,居然是用圆石垫过的!不算宽,够一人走,通向一间破院子。 那条圆石小路高过路基,上头没有积水,踩上去就不会污了鞋底。 杨氏说:“王妃娘娘,这就是赵氏干的了。那屋子,便是她和两个孩子寓居之处。” 舒兰与早听说那两个小兔崽子顽劣,做好了心理准备才往前走,不曾想进了杂院里头,竟见两个孩子在帮忙糊一层层的破布。待进了屋子,便是在不好的光线下,也看得出这里是拾掇过的,地面干净,破被子在没有帘子遮挡的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短了一条腿的破木桌上,还摆着一只土瓶,瓶子里插了三五朵爱长在墙根边儿的小野花。 不鲜艳,有点儿香气,主人是个挺有生活情趣的人。 “这便是赵氏的屋子?”她问杨氏。 杨氏点点头,正要说话,有个端着一盆鞋底的年轻妇人从屋子后头进来。 却原来这房子是个“两面通”,这种屋子,本地人拿来做厨房或是杂物间的多,有些百姓手头有点儿余钱,也立这么一间待客用,但寻常人不住这个。 前后都有门窗,冬天就会冷得只剩下胸膛中一颗心里还有几丝热乎气。 赵氏刚从京城来泽州不久,纵使有些钱,路上耗用得也不少。官府分给她住这个,她就只能住这个。 但她勤快,肯干活儿,又有杨氏时不时照拂一二,虽然过得紧巴巴的,衣裳倒还合体,也没有像别的没入府邸伺候的官奴婢那样,穿得露手光腿破破烂烂。 她甚至还借着给官府洗衣服的活儿,将那些实在破碎得洗不成的衣物捡回来,裁布片,做鞋底,拿去贩卖,一双鞋底换二文钱。 孩子们在干的也是这活儿,她原本在屋后头亮处纳鞋底子,听到前头有动静才进来,正和舒兰与、杨氏碰个照面。 她不认识舒兰与,但认识杨氏,立时要行礼,杨氏尴尬摆手:“咱们都是一样的,客气什么……这,这是……” 她不知道该不该介绍舒兰与,但舒兰与心里已经有了谱,笑吟吟看着赵氏——赵氏脸上的确有一道伤疤,从左眼下方贯过鼻梁,划到右耳根处,但这伤疤虽长却细,对赵氏的美色并不曾毁得太多。 舒兰与问:“你是这两个孩子的生母吗?” 赵氏点点头,指指喉咙,示意自己不能说话。 舒兰与道:“了不起。”说着对她挑起拇指。 赵氏眼前一亮。 两个人心里就都有数了。 舒兰与叫服侍的人到院子里去等,杨氏虽然不解,但她乖,还是跟着大家出去了,临走前道:“王妃娘娘随时唤咱们,奴婢们就在外头等着服侍。” 门一关,赵氏几步迈向前来,抓着舒兰与的手,双泪长流,开口无法发音,气声道:“兰姐,我是崔果果,我好惨啊。” -- 第287页 崔果果?隔壁应对组的小姑娘嘛。 舒兰与失笑:“怎么你也来做任务了?” “这不是投资人进来了,你失联了,得派个人来么?这时空的主线是女主女扮男装考上科举,我是学古典文学的,就……”崔果果气苦,“来了才知道,女扮男装的女主,是门口那个女猴崽子,我扮演这俩猴崽子的亲妈,原设定里,孩子被婆家抢走之后,我孤苦伶仃又丑又哑地冻死在一个雪夜,等女儿长大了才知道给我报仇。” 舒兰与这才知晓,那两个孩子里有一个是女儿:“这不是挺好的女儿么?别叫人家猴崽子了。” “本来是挺好的,在做官的亲爹家,被祖母虐待,被兄弟姊妹们欺负,嫡母也不管她,靠自己努力偷偷识字读书,然后在新朝代考上科举当了状元……可他们爹,这不是扑街了吗?成年的孙辈都死了,这两个小猴崽子就成了全家的希望,祖母一示好,就都教歪了。”崔果果叹气,“这可好,嫡母把祸害扔回来给我了。我最烦熊小孩儿了!” “……我看你还挺会教养孩子的。”舒兰与说,“至少他们现在在帮你干活了。” “我不会,我就以牙还牙,他们往我脸上吐口水,我也吐他们,他们不吃饭,我就一个人都吃掉。”崔果果豁出去了,“这要是给我几个乖巧听话的小崽我说不定还能行,这俩,算了吧。反正我是他们亲妈,这年头,我就是把他们打上了房顶,也是他们不孝,惹我生气,活该!我没把他们饿死冻死,还努力讨生活,给他们烧口热水热饭,已经用尽了我的毕生母性!” “和几岁的孩子计较什么……” “这可是我得带半辈子的孩子啊。”崔果果拍大腿,痛心疾首,“再不计较就彻底歪了,我又穷又苦的可不是为了被小兔崽子们叫老哑巴……” “他们还叫你老哑巴?” “这俩月没叫了。” “……你的任务目标是什么?”舒兰与叹了一口气,问。 “活到他们俩中至少有一个人出息。” “出息的标准是什么?” “能帮我脱籍,给我讨个诰命。” “……那直接给你个诰命呢?” 崔果果愣住了,她上下看了看舒兰与:“兰姐,你到底混成什么了?你能说直接给我个诰命……” “区区毅亲王妃。” “……你嫁给了NPC?兰姐啊,你,你不会是穿成女主了吧?” “……我穿成了嬷嬷。” 房舍内静悄悄,崔果果花了几秒钟理解舒兰与的话,最终挑起了大拇指:“那亲王殿下的口味也够奇怪的……” “……亲王殿下是我司投资人叶先生。” “……不愧是叶先生,有眼光。”崔果果笑得脸上的疤都扭曲了,极好地反映了她此刻想笑不能笑的挣扎心情。 别人不知道舒兰与和赵氏谈了什么,但第二天,王府里就派了人在泽州城平民奴婢聚居的地区勘察道路危房,填平脏水坑,铺平道路,兴修公厕,还将那些摇摇欲坠的房子该拆的拆该补的补,弄了一波不大不小的工程。 功劳记在了杨氏身上,据说这一切的缘起,是杨氏怜悯先夫留下的外室母子,私下去看,发现奴婢们聚居的地方脏乱差,很不利于城市文明建设,因此向王妃谏言,才有了毅亲王府饱受百姓好评的市政工程。 舒兰与特意写信给皇后,请皇后表彰贤德明理的杨氏和贞烈慈爱的赵氏,起码给这两个女人把奴籍去了。这样,杨氏可以挺直腰板在王府里教书,赵氏也可以远离官奴婢的世界。 改造贫民窟是为了防止瘟疫流行,她可没打算让同事在那里住个天荒地老。 若是“赵氏”真毁容了也就罢了,偏偏那一道疤没把她变成个丑鬼,放在贫民窟那种安保不好的地方,碰上劫色的还好说,碰上顺手杀人的凶徒,那营救他们的计划可也就失败了! 叶清瞻知情后已经将赵氏母子三人迁了出来,但想让她们真真不受人欺负,能扯的虎皮还是越大越好。 他们计划,等在这里的事情做得差不多了,给崔果果安排个能露脸的事儿,从朝廷那里弄个诰命,然后终结任务,快乐跑回现实世界。 为了这个目标,崔果果显然是个重点保护动物了。 从“赵氏”喜迁新居算起,不过大半个月,峄城公主给舒兰与的回信,就被毅亲王府去京城办事的人带了回来。公主证实了父亲确是有些小毛病,但并不打紧,还表示她的女儿已经能睁眼了,实在人间极可爱!每个女人都应该生个雪团子一样的小女儿,逗着玩好,捏着玩也好。除了生育的时候有点儿疼之外,当妈使人快乐! 她催舒兰与也生一个,她的女儿要是有个一般大的小姨母,刚好可以放在一起,用一个拨浪鼓便好逗弄了。两个孩子的脑袋往一起晃来晃去,多好玩啊。 舒兰与觉得公主可能分不清小女孩和小奶猫的区别。顺便,公主自幼习武,不说身强力壮,至少矫健结实,外加这一胎运气好生得快,产后恢复也顺利,她才有了“做妈妈好快乐”的错觉。 同样的事情要是发生在三十多岁的“尚婉仪”身上,只送掉半条命都能算她运气好,万一赶上难产啊血崩啊伤口感染啊羊水栓塞啊,她十有八九要交待在产床上了。 她劝任她劝,我就是不生。 -- 第288页 不说别人,就崔果果——一个现实生活中刚毕业没两年的女孩儿,就因为进了赵氏这一次生了对龙凤胎的身体里,连咳嗽都不敢大声,以免立时发生要洗裤子的惨剧。 崔果果都快要反婚反育了,这还是没亲自生过娃呢!若是亲自挣命分娩一回,怕不是要疯。 第150章 峄城公主之所以觉得生养孩子如此容易,确是因为她过分幸运了。 从腹痛到小女儿呱呱坠地,她只受了两个多时辰的罪。等里头收拾妥当了,宫中派来的女医和仆妇帮她擦洗了,换了铺垫,许杨英韶进来时,她的精神状态瞧着比他还好些。 旁人都说难生的头胎,她这么容易就生了下来,自觉伟大,仿佛威风八面的将军打了大胜仗。 他看着十足焦急,虽也欢喜,可见了面便几步到了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坐在她身边——他的手是凉的,掌心里都是汗,通身的骨肉都紧绷着,牵上她的手时才倏然放松下来。 一声“仙娘”都带着颤。 于是公主吐了口中含着的参片,一下子娇弱起来,斜签着靠在他身上,半抬着头泪光闪闪:“杨郎,好疼。” 杨英韶便拥住她肩头,一叠声地安抚,越说越怜爱——她痛呼的时候,他在外头听着简直摧心肝,此刻圈着她温声细语,一派柔情蜜意。 他当至宝宠着爱着的公主,受了那么大的痛楚,怎么抚慰也不过分。她陷在他怀里,从前那么飒爽利落的姑娘,此刻娇娇软软像是一只小猫。杨英韶根本想不到自己才做了父亲的,他眼里头只有需要他陪伴呵护的爱妻。 乳母抱着刚出生软绵绵的紫红色小女婴,十分犹豫要不要凑上去,叫刚刚做了父母的这一双鸳鸯瞧一瞧。 就算不是儿子,做爹的不急着亲手抱抱,可也该来看一眼吧?怎的瞧也不瞧新生儿,就顾着和公主腻着呢?孩子虽然哭了两嗓子就不闹了,乖乖巧巧,但她也还是个婴儿啊。 婴儿应该得到所有人的关注! 也罢,也罢,这不是寻常人家的夫妻,这是公主和她的驸马。对驸马来说,子女当然不如公主要紧……乳母自己悄悄找理由,颠了颠怀里的小小姐。 ——爹娘不搭理我们小小姐,好生欺负人!等以后我们长大了,扯娘的裙子,在爹的书上泼茶水! 峄城公主从丈夫那里获得了完完整整的重视和怜爱,心满意足,再看看在她面前永远干净可爱甜甜蜜蜜的小女儿,就觉得拥有孩子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了。 可是,但凡有钱有权、身体健康、夫婿贴心、老天看顾这四个条件里取消掉一个,生育都不会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如果说峄城公主是被幸运之神笼罩的角色,崔果果,不,赵氏,就是集育儿不幸于一身之大成。 那两个孩子虽然只在祖母身边待了一年,却认定了唯有祖母待他们好,崔果果刚穿过来的时候自己生存都难,叫他们干活,他们怎么能不生气不怨恨? 后来得了杨氏照顾,崔果果就用到手的点心和衣裳当诱饵,哄这两个小的干活儿,盯着熬浆糊,帮着糊破布,危险系数低,细心就能干好。 当然,小朋友能干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兔崽子们累了,就不乱跑了,也不惹事了。崔果果把糖果糕饼锁在她的破柜子里,就拥有了对兔崽子们的至高权威。 只要听“娘”的话,每三天能分到一块糖果吃,这种福气,打从被京城的大院子里赶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享受到过。祖母虽然不叫他们干活,可也只给他们喝稀粥呀,糖饼,那是快一年都没有碰过牙的好东西! “娘”顿时就从和他们相对呸呸的坏蛋变成了天底下最好的人。 公主的回信到了没几天,皇后娘娘的回复也就到了。赵氏和小杨氏的作为,还没到要礼部下公文表扬的份儿上,但她准了毅亲王府自己表彰一下她们,除籍赏赐都由王妃看着办便是。 舒兰与当然不会亏待自己人,她索性将这事儿闹大,在四州挑了三十名据说德行本事都出挑的奴婢,给脱了籍。其中几个出色的——自然包括赵氏和小杨氏——还额外赐了钱财和小屋子。 赵氏已经住在亲王府新长史小妾父亲家空闲的院子里了。房东这样的身份,放在泽州城里也能算个地头蛇,自然没有人不开眼去讨扰这母子三个人,而有了舒兰与的赏赐,她也不用自己纳鞋底卖了。 “我小学时跟乡下奶奶学的技能,居然能在这时候派上用场。”崔果果痛心,“我辛辛苦苦考上大学还读了研的专业,却是啥用都没有!” “你奶奶好歹还教了你纳鞋底儿,”舒兰与一摊手,“我要是穿成这个身份可就完了,我奶奶只教会我蹭邻居家的枣儿吃。” “所以你当了王妃,我当了劳动妇女。”崔果果叹气,“我就一点可以庆幸,赵氏的那个狗男人死得干脆利落。否则,再送我个一身臭毛病什么也不会做的纨绔,白天黑夜要我服侍,再让我怀个孕,生第三个,那日子,啧啧。要是这样,兰姐,你就去衙门里,等着见我最后一面吧,我不捅死他,就不姓崔。” 舒兰与:你在这儿本来也不姓崔…… 这话当然没说出来,王妃和一个刚刚摆脱奴婢的身份的真·丧偶单亲妈妈之间,不应该发展出什么友谊来,交往过密,总是奇怪。 -- 第289页 就连杨氏都不太明白她们二人是怎么聊的,她初时认为,王妃娘娘自己原也是个奴婢,那么,她欣赏赵氏这种不肯被人折辱的奴婢,也是情理之中。然则高位者欣赏某个人,也未必是要和那个人多来往的吧。 她们到底是怎么交流的? 谜底是闲云揭开的,小侍女不怕事儿多,鬼鬼祟祟跟女先生打听:“先生,那位赵……她先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呀?” 杨氏一怔:“她是个官奴婢,还能是做什么的?多半是歌姬吧,又或者是个舞姬。” 年轻貌美的官奴婢,尤其是身子还清白的,做这两个行当的多。 “不是不是,她做奴婢之前呢?是什么人家的女儿?” “大约是……乐户吧?”杨氏摸不着头脑,“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居然识字,还会写文章,”闲云道,“王妃娘娘安排人给她送笔墨纸砚,过一阵子收一沓儿回来,我虽然不全识得那些字,读一读猜一猜也能读大半,都是好故事。娘娘说改日安排戏班子排演去唱呢。” 杨氏这是真的惊忡了:“她识字?” 她先前从没有想过,先头丈夫霸占的奴婢竟然是个认字还会写故事的女人! 杨氏的亲爹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儿,到底也算得上大家出身,她知道,莫说平民,便是小吏家的女儿,都不会叫读书的,能“勉强识得几个字”,能读个话本子的,那都算是女孩儿自己上进,外加爹娘宠爱才能行。 能教女儿读书写文章的人家,不是高官显宦,便是书香旧家。 这样的人物,怎么就沦落成了官奴婢?想来也是和她一样倒霉,规矩本分地在家中过日子,突然来了一票人将整座府邸围住,连拆带搬…… 可她遭逢抄家和亲族获罪的时候已经嫁人了,接着就被发配来了泽州,虽然受了不少苦,到底是凭着自己的双手和本事没饿死! 但赵氏要是在娘家时就被罚做了官婢,然后又被她先夫那么个丧眼的东西霸占……杨氏叹了一口气,她理解赵氏为什么要毁容要吞炭了。 官家女落到这个地步,的确没有脸面再见人。但好在她没有寻死,人只要还活着,就有指望。 譬如杨氏自己,当初也没跟婆母一起作死,现在才脱了奴籍。不仅重获人身自由,还因为王妃的缘故,在皇后娘娘面前露了一回名字,连公主府那边都赏了文房四宝给她,那对年轻的“叔祖父”“叔祖母”似乎是挺欣赏她“宅心仁厚”的。 公主府赏下来的,当然是好东西,杨氏不敢用,高高供起来放着,打算百年之后带进自己的坟墓里。 她问闲云要了赵氏写的故事来看,越看越入迷:赵氏写的故事都不长,剧情紧凑又波折,和现下人常看的话本、戏本都不一样。 如今大家爱看才子佳人,可赵氏的主角尽是些小丫鬟、小尼姑、工匠学徒,还有破败宅门的千金、死了丈夫的寡妇、父母双亡的孤儿,全是要被人欺负、一开场就苦兮兮的角色。 尤其是看到一个落魄武将家中的小庶女艰难求生,杨氏的眼泪都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想到自己小时候的日子,觉得那可怜的小姑娘简直就是自己。 可小庶女没像她一样老老实实嫁给爹爹安排的人,她想法子说动嫡母,嫁了个没钱没势的小军官,跟着夫婿去了边关。后来有一回,大军出去打仗了,她在的城池却被贼兵围住,她带着一群老弱病残坚守城池,直到朝廷大军来援。她居功至伟,受了朝廷诰命,飞黄腾达,再回到京城见爹娘时,先前那些骄横的姊妹都回来讨好她了,她冷飕飕念了首诗嘲讽她们,她们也不敢回嘴。 杨氏看得投入极了,她甚至想,若是她做这小庶女,凭借自幼见到爹爹和叔伯们练武的功夫,说不准也能立功受封呢。她怎么就嫁给那个死东西,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别的不说,她也会骑马射箭,也偷偷抡过爹爹的刀啊。 再有别的故事,一个一个也都令人热血沸腾。主角越是卑微贫贱,甚至大字都不识一个,后来的发达就越叫人拍桌叫好。 只要主角善良,坚定,勤劳,明事理辨善恶,就能为朝廷立功,为百姓立命,扬名发财,走上人生的巅峰! 怪不得王妃要将这些故事编做戏文演出来——百姓们中,是高门大户多,还是升斗小民多?人人都能从这些戏文里找到自己,那可不是更爱看么? 第151章 杨氏以为王妃这是要养几个戏班子——毕竟四州地面上,毅亲王府的产业着实不少,可见王府是绝不嫌钱多的。而戏班子也赚钱的,燕国人爱看的傀儡戏,一场戏大约只用三五人,唱一个时辰,供三四十人观看,却常能收到五两银子的报酬,实在算得上不菲了。 要是戏台子能更大一点儿,再由几个伶人扮演,那就更赚啦。那时候,入戏场要掏钱,喝茶要掏钱,吃点心要掏钱,赏伶人也要掏钱。大部分钱都到了班主和戏场东家腰包里,别看他们地位不高,钱财却真不少。 连带着,固定给某个班子写戏折子的人也能赚着不少——那还是民间的班子呢,若是给亲王妃的班子写,恐怕能赚得更多吧? 杨氏甚至有点嫉妒赵氏了,但翻翻那些故事,她又服气了:不说别的,就是这些小人物的故事,让她来写,她写得了么?她自己便是个循规蹈矩逆来顺受的人,便是有几分主意,平时也全用不到。 -- 第290页 她能写出被人欺负得狠了还不绝望,坚持多年终于出人头地的角色么?她不能啊。 这样的故事,一定是心里头烧着一团火的人才写得出的,只有执笔之人心头的亮光,才能照亮主角的前程。 杨氏对自己的本事拎得很清,她想来想去自己也不是那块料,便把这几分羡慕嫉妒都丢开了。王妃说她仁厚,她其实并不敢如此自居,她只是不想费力去惹人厌,还乐意成全别人罢了。 她也有自己的福报啊。 如今在王府里头教书,侍女和太监学生们都听话又努力——毕竟有个王妃身边得脸的闲云在,她还以身作则努力读书呢,谁又敢摆出一副不识主子恩德的嘴脸,托大轻慢这难得的读书机会? 杨氏吃穿不愁,每个月有束脩,学生们还各有孝敬,每旬还有一天的时间空闲,可以去泽州城里四处走走。她爱去街上逛逛,散到中午了,上酒楼要两个菜,吃罢了要茶要点心,酒楼里有人说书,她一边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一边晒着太阳打打瞌睡。 这么过了一段日子,她又发现了个好地方。 书铺子! 先时她在京城时,书铺子都是男人去的地方,像她这样的女孩儿想自己读书,只能求父兄。可不知是因为朝廷正式公布了女科举的原因,还是毅亲王妃自己就是外朝女官的缘故,泽州这里的女孩儿,读书准备考科举的气氛还很浓呢。 这风气表现在市场上,便是不少书肆都设了面向女主顾的铺面。里头的人,既有打扮成小公子的千金,也有拿着纸条托店伙寻书的丫鬟,更有大大咧咧裙艳钗明地就进了门挑书的女郎。 杨氏第一次踏足这里,快乐得像是老鼠掉进了米缸。 这里的书本与男子们所读并无二致——没有人知道女科举怎么考,那就比着男人的科举准备总没错。杨氏甚至找到了几本她在娘家都没读过的经传注释! 当即便如捡到了宝一样激动,付钱走人便也顾不得再逛了,快脚快步赶回王府里她住的小房间,给自己备了一壶热茶和几块桃花糕,便读了个通宵。 第二天脸色憔悴,双目放光。一旬内读完了这几本,还不待全然消化,便下定决心下一回休息再去“米缸”里滚一滚。 她沉迷读书两个月,连先前常去的酒楼都不光顾了。 结果,就在她再一次目不斜视地路过那酒楼门口时,叫伙计喊住了:“杨夫人,杨夫人,您可有日子没上咱们家来了。难不成这泽州城里,还有谁家的细点做得比咱们更合您口味?” 杨氏不意被他喊住,倒是闹了个大红脸:“近来总去书铺子,读书入了迷,这口腹之欲便顾不得了,实在不好意思。” 伙计是天下最擅长说话的人了:“怪道您做了女先生呢,若是叫咱们这类人去读书,便是娘老子打折了腿,也在那凳子上坐不稳。这读书还能入迷,可是老天爷赏的伶俐——不过,杨夫人呐,咱们楼上的说书又来了新本子,今年的新茶也正好呢,您若是读书疲惫了,上来坐坐。” 杨氏脸皮薄,听他吧嗒吧嗒说了一通,也不好意思扬长而去了,便道:“今日既然来了,便去听听也无妨,你们捡时鲜小菜给我上两个……” 伙计立刻笑出花:“那您楼上请,还坐您惯坐的桌子可好?” 杨氏正答应,可一脚迈进酒楼,便是一怔。 原来一楼那摆着许多桌子的大堂里,竟然清出了一片空儿来,搭了台子垂了幔,台上立着一只说书案。绕着台子一圈儿小桌子,点大菜是放不下的,充其量是摆些茶果小吃。 “你们这是……一楼只叫人听书么?”她问。 伙计一边儿引着路,一边儿笑道:“可不是?如今大菜只往楼上的贵客那儿送,更是精细了。楼下只听书喝茶吃点心的散客坐……” “不卖大菜,赚得着银子么?”杨氏好奇,“这新书,能引来那许多人?” “赚不赚得上,可不是我能知晓的,但掌柜既然叫这么换了,那就该是赚钱的。”伙计道,“至于来人啊,过会儿开讲了您再看一看,漫说是绕着台子这些座次,便是酒楼门口都挤着人,须得一场讲完了,里外才好出去!” 杨氏很好奇这到底是讲了什么,不想过了一会儿底下拍了惊堂木开讲,却是她看过的、赵氏写的故事。 她一下就有点儿激动。 下面果然是人满为患,听书的从台边排到酒楼门口,一眼扫过去,竟连包头短打的贩夫走卒也不少…… 到了一场讲完,她趁机会钞要走,便问伙计:“你们这书,入门来听,一个人收几个钱?” 伙计笑:“杨夫人可也觉得这故事讲得好?一场呢,就讲一个故事,听着多么爽快。可是这入门我们是不收钱的,只赚这茶水糕饼钱。” 杨氏一怔:“你们放着入场的钱不赚么?” “也不是不赚,这书都是亲王府那边包下的场子,一场三两银子送到柜上,就不收听众的钱啦。这不是,不是……嗳,那个词儿我说不得,总之,便是这故事要叫天下想听的人都听得到,好劝人向善呢!”伙计笑答。 亲王府? 劝人向善? 杨氏这才明白过来。 也对,若是主角们能做到,百姓们便有理由相信自己做得到。反正故事里除却一点儿运气外,别的都不是不可复制的。 -- 第291页 她扭头看了看那乌泱泱围着说书台的人群,后头的人甚至是站立着往里张望,可见这故事还是受人欢迎的。 听书又不要钱,站一会儿就听完一个故事,高高兴兴各自回家,路上还与相熟的人讨论讨论。 杨氏便晓得,赵氏这个人的未来是稳当的。这些故事,便是出了毅亲王府管辖的四州,到了大燕别的地方去说,也会受人欢迎的。 朝廷也会希望百姓们听这种故事吧?这不比落魄书生半夜偷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有利风化么? 这一点,杨氏倒是猜对了的,舒兰与让崔果果写故事,就是为了在燕国全境推广这些“正能量”的故事。 朝廷当然希望百姓们各安其业,别总往刑律里找发大财的机会。而现下百姓又穷又不识字,那自然是听免费说书最容易吸引人啦。 舒兰与还计划让崔果果在故事里加入“读书读得好可以考公务员”“学会算数可以得到掌柜赏识赚大钱”“哪怕只会种地,识字也可以读农书”之类的情节,给目前推广得不太顺利的扫盲行动添砖加瓦。 一开始,她和叶清瞻都以为百姓们不读书,是因为穷,上不起学的缘故。后来开了免费的识字班,可百姓们还是不肯去,那大约是学的东西与他们平日生活无干的缘故。再后来,给识字的人开了农技、纺织这样的技术班,毕业的人若是能力出众,还有机会到官府里做小吏…… 就算这样,百姓们还是不去! 后来才知晓,农家里的孩子,四五岁起就在田间地头帮着干活了。若是叫他们去读书,就算家里头不付一个铜板,孩子们烧火做饭打猪草喂鸡鸭的活儿也没了人干。 眼界大的人,知晓读书好,做爹娘的咬咬牙自己承担了,送孩子去读书,如今已经初见好处。但大多数人是没那个眼界的。便是乡老挨家挨户去劝,也未必会答应。 得叫他们在生活中不停地接受“读书就是好啊就是好”的信息,才能慢慢把他们的脑袋洗过来。 叶清瞻让王农官组织人编写的农林技术书籍,已经刻板印过几回了,若是每个村里都识字的人,哪怕只是认得常见字,也可以把这些书籍发下去做个参考。 现在要做事,比前两年容易多了。 毕竟皇帝的体力和理智都在迅速下降,就算臣僚们还是那些臣僚,可人心一旦散了,队伍势必就不好带。有点儿野心的人,更是要及时准备在另一个主心骨那里刷政绩。 只是,当大燕臣子都瞧出这一点后,消息也迟早要走漏到其他地方的——就在当年冬天,叶清瞻刚派人往京城送今年的贡品,便接了消息,道是柔然汗廷南侵,绕过了永宁侯重兵布防的鹿州和辽州,从宁州过关夺城,烧杀抢掠。 叶清瞻闻讯,眉头就皱成了疙瘩:“这柔然可汗,是先前那老爷子,还是又换了人?若是老头子,好歹也做了半辈子可汗了,怎么会蠢到如此地步——虎儿察部的猎场都快铺到他家门口了,他翻山越岭来大燕抢东西?” 说着便指着地图给朝廷派来的使臣比画:“从宁州南下,这一带虽是平原,便于骑兵运动,可到了定州,再想打便要过长遥关,那地方凭草原骑兵是打不下来的。再者,若是永宁侯约虎儿察部的索摩女酋发兵,疾行十余天,便能打到柔然汗廷……彼时他们回师的路也就被堵了,这一次出兵,就只是图挨打的不成?” 朝廷使臣干笑了两声:“殿下有所不知,倒也不是柔然可汗发疯,实在是今年风大雪大,草原上站不住人。虎儿察部秋天就已经搬到了靠海的地方去避寒,连往外地去的商队都不走了,到了十月,永宁侯就给朝廷报信,说草原上冻死的牛羊不计其数,今年柔然人怕是要南下了。” “永宁侯都已经报信了,宁州还被他们打破了?宁州守将是废物不成?” “宁州离京城也太远了,消息送到朝廷,再往诸边送去,可不就晚了么?” “那朝廷现在如何处置?” 使臣吞了一口唾沫:“禁军……出兵援救了,但是……” “……打败仗了?”见使臣点头,叶清瞻便追问,“何人统兵?” “席云策、穆九召二位将军……” 叶清瞻差点被一口气梗过去:这两个人他是知道的,往好里吹便是“将门虎子”,客观点儿评价便是纸上谈兵。 “为什么不让杨英韶去?”他问。 “这……永宁侯都已经在鹿州了,再让世子上前线,未免有些……” 叶清瞻出离愤怒了。他穿越以来也读了燕国的史书,从没有过父子不能同时上阵的人性化规定!之所以不让杨英韶去打仗,多半还是因为皇帝担心杨家父子掌控的军权太大而已! 要犯傻你可以自己一个人关起门来犯傻,人老了快死了想杀掉老婆也算危害有限,但能不能不要在死生之地发这种乱猜忌人的臭毛病? 杨英韶的母亲妻女都在京城里,你怕他造反不成?! 第152章 叶清瞻的表情难看得很。 使臣见到他这幅神情,心下便更是打鼓:“殿下?” 他冷笑了一声:“朝廷倒是怜悯从军之人呐,父子不得同时上阵,又是什么时候的规矩?” 使臣尬笑:“是公主殿下和永宁侯夫人请求陛下,陛下才答应的。” -- 第292页 叶清瞻扫了他一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实在是不相信的。 若说永宁侯夫人不肯儿子出征,大约有那么三分可信度,但峄城公主这种敢自己去杀敌的女人,哪里会拦着丈夫出征呢。 除非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做出了“杨英韶不去抢这场功劳更好”的判断。她在京城之中,原本就是有比别人多得多的消息来源的。 能让公主放着这么大一场功劳不替驸马争取,让她做出这种决定的事由,也许就有些要紧了。 叶清瞻一旦不说话,使臣便觉得背上长出刺来,扎得他心慌,可又不好开口说什么——直说皇帝想让叶清瞻出兵和柔然人打仗么?可现下毅亲王的态度远没有从前殷勤热络,他总觉得叶清瞻会拒绝他。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一厢情愿地认定别人都是傻瓜——皇帝大约觉得叶清瞻不过是个藩王,又一向还算忠诚,不会拒绝他调兵的要求。可是,叶清瞻手上的南境军总共也就只有十五万,驻守在绵延五千多里的防线上,他能抽出多少人来? 据说兵部也劝谏过了,毕竟柔然人便是在宁州烧杀抢掠,过不了长遥关,便威胁不了京城。而南边一旦有失,从泽州到京城再无天险可依,到时候又从什么地方调兵保卫京城呢? 但皇帝偏是不听呢! 禁军便是遭遇一场大败,也还有八万多人,皇帝说南北边军强悍,可禁军也不是废物啊,换上一个能打仗的将军,未必便赢不了柔然人。 但皇帝偏是不听×2呢! 倒是要他来干这差事……使臣腹诽,话就在嘴边上,却仿佛每个字儿都有千斤重,他吐都吐不出来。 叶清瞻终于开口了:“所以皇兄现下做何打算?” 使臣心下放了一块石头——不管叶清瞻答不答应他,至少给了个说话的机会! “如今禁军新败,士气受挫,若是殿下肯率南境军北上,必能对战局大有助益!” 说完这话便眼巴巴地望叶清瞻。 而叶清瞻选择辜负他的期望,一口拒绝:“兵不成,调不出来,南境军若是走了,伪朝必然蠢蠢欲动。将么,我这儿也没什么能镇住败兵的人才。你回去吧,问问皇兄,钱他要么?钱我这儿还有多的。” 使臣苦瓜脸:“殿下啊,要钱有什么用,单是有钱,也没法子变出一支强军来啊……” “钱怎么没用?只要有足够的钱,就能买柔然人退兵啊。”叶清瞻悠悠道。 使臣登时愤然变色:“殿下难道是想请陛下封赏柔然人不成?” 叶清瞻摆手:“封赏他们做什么?拿钱去挑拨离间啊。封赏蛮夷动辄要用上百万钱,挑拨离间,几十万钱就足够了,只要风声放得得宜,说不准几万钱也够用。只要他们彼此杀了起来,便是禁军再慌张,那两个小子再废物,也能打胜了。” “这……愿闻其详。” 叶清瞻叹了一口气:“柔然可汗手下有多少兵马?他要南侵,用的总不能都是自己部落的人,想必有许多附庸了。难道柔然可汗就不怕那些部落反水倒向大燕?那些部落不怕可汗丢下他们送死,自己逃回草原?你们在京城,知晓的消息理应比我多得多,怎么连这样低级的法子都想不出?” 使臣吸了一口气,对啊,这法子不难想,但为什么京城百官就没有一个人讨论出来的呢? 叶清瞻丢下手中用来划拉地图的竹鞭:“碰到事情了不要紧,换个角度想想,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用点儿钱就能做好了,何必调动大军?军队一动,便是粮饷军械,耗费也不止这个数了!” 使臣眼瞧着就要答应,可转念一想,又问:“殿下,若是陛下一定要调南境军,您这里可以拨出多少儿郎?” 叶清瞻“呵”地一笑:“皇兄若一定要调,自然是下旨了,哪里还有和我商量的道理?这天下是皇兄的天下,军民皆是皇兄的臣僚。为人君者想要守住哪里皆是从他圣意独裁,他若不想要这大河防线了,我也说不着什么。” 那使臣微微张了张口,终究道:“咱们是知晓殿下的赤胆忠心的,只是您这话……今后可莫和别人说起了。这心怀怨望,多少担个罪过了。” 叶清瞻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 使臣硬着头皮道:“殿下是超品亲王,下官在您面前何来说话的份儿?只是毅亲王府稳当,南边就稳当,您便是为了一方百姓,也……也多担待些。” 叶清瞻脸色反倒缓和了些:“多谢你提醒了。我自然万事以江山百姓为重,毅亲王府长镇南疆,凭的便是对大燕江山的忠,对百姓黎民的护,这一桩,我是不会忘的。” 他的话说得还是那么漂亮,使臣心下也有了几分慨叹。及至回京,一路上都想着该如何同皇帝报告此事。 毅亲王拒绝出兵自然是大大的不好,但人家拒绝出兵也有道理啊。 撤了南境军,让南梁打空门么?柔然人不过是来抢些人口财物就走了,可要是伪朝……不,南梁打到北边来了,说不准连天子的龙庭都坐不稳了。 这岂不是因小失大么? 还是亲王殿下说得对,而他,作为大燕的忠臣,有必要替亲王殿下包藏一二…… 一想到要在越来越多疑的皇帝面前替人说好话,使臣的腿肚子就有点儿抽筋。可真到了京城附近,他却发现,事态已然不需要他再开口了。 -- 第293页 传言说,永宁侯把宁州夺回来了,堵了柔然人的后路,然后柔然人就疯了,把长遥关打下来了。 据说如今柔然骑兵离京城只剩两千多里的距离,就算叶清瞻立马起兵北上也赶不及了。而永宁侯的大军还在山北,真要是让他们回援京师,等人赶到,京师左近州县便已经被糟蹋尽了…… 皇帝怕柔然骑兵攻打京城么?多半是不怕的。就凭柔然人现在骑马冲锋的打法,能攻下县城算是正常发挥,打下州府就是运气甚好,但打城墙高厚、防守器械充足的京城,那用人命堆都未必堆得上去。 但柔然人要是在京城周边施施然祸害上一大圈,最后再平安跑路,皇帝的脸面往哪儿搁? 那可是要记在史书里被后来人嘲讽千年的啊! 当皇帝,被人按在京城里揍,是莫大的耻辱啊! 京城周遭州县人心惶惶,朝廷却没有闲心处理这些流言——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找出一支能拱卫京城、击退敌军——最好是全歼敌军的人马来,别的一切都抵不上这件事重要。 因此,战损率超过三分之一的禁军再次被朝廷提了出来:别管禁军有多上不得台面吧,至少比刚刚拉入军队的百姓善战。而明噶图不是还给禁军训练过骑兵么?这支骑兵如今也编进去,多一个人多一匹马都好! 统兵大将却是不能让明噶图担当了。对面是柔然人的可汗,就算当年的图曼部也是反骨仔,但明噶图这人的想法,和他老奸巨猾的爹不一样,他只在意一件事办得是不是忠义坦荡,万一他一仗义,给对面送了一波可怎么办? 皇帝终于不情不愿地从口袋里摸出了杨英韶。 峄城公主的确不愿意让杨英韶去打这一场仗的。现下京中的局势,已然不是她幼时可比了。那个时候她敢全心相信父皇,现在却是再也不能了呀。 父皇连她母后都容不下!那她呢? 杨英韶出征,胜了惹人猜忌,败了更是罪过。莫若安稳待在公主府里,有他在,她心里便是安稳的。 她相信父皇起初也不肯让她的驸马领军的,否则岂会因她一句试探的恳求便换了人做将军?但那两个东西实在没用……如今不得不用杨英韶,她也只能瘪着嘴苦着脸答应了。 倒是杨英韶心态极稳,接了旨后见她不大欢喜,还温声安抚她两句:“无妨的。这些柔然人一路抢掠到京城外,所获甚多,自然益发贪生怕死。这一仗我们定是能胜的,且等着捷报就是。” 杨英韶心里有谱,上一世他胜过的。虽然如今的禁军吃过了一场大败,士气不大理想,但有了明噶图训练出的骑兵作生力军,至少战斗力是上去了。 只要用兵得当,会比前世赢得更漂亮! 峄城公主不好说自己的担心,只牵着他手腕,期期艾艾道:“莫要逞强呀,谨慎些才好。我想他们应该是焦躁得很了,咱们稳扎稳打便有胜算……” 杨英韶本想说,得有一场漂亮的大胜才能提振士气,但见公主如此,也怜她一片温存。正要和声答应,却听下人来报,道是那传旨太监又回来了。 杨英韶一怔,峄城公主便叹了一口气,推了推他,道一声“去吧”,心知他这一去,便真是许胜不许败,如今就催得这么急,看来真是军情如火,片刻也耽搁不得了。 却不想那传旨太监不待杨英韶出去,也不待人请,径自入门来,一张圆脸通红流汗,身后还跟着个神情如丧考妣的男人,看来甚是眼熟。 峄城公主定睛细看,不由一怔。 那是梨山公主府的长史啊……他来干什么? 第153章 “这……这是怎么?”峄城公主问道。 便见那长史跪了下来,额头牢牢贴住了地面:“回殿下,我家殿下不见了!” 峄城公主一怔:“她……不见了?” 她问得有些迟疑,甚至觉得那长史在逗她玩儿——好好的公主,怎么会突然就不见了呢?又不是三五岁的孩子,自己乱跑也能丢掉。叶灵姿都是一个孩子的妈了,她能消失到哪里去呀? “是,”许是因为恐惧着实难以抑压,长史的声音都打颤,“今日是十五,殿下要去城外静圆庵上香,明驸马原该休沐,也答应了要陪着她去的,却因军务繁忙,不及赶回府内,直接打西山大营去静圆庵。中午那会子,明驸马差人回府,问殿下是否不曾出发,咱们才知道,殿下竟是没到得那静圆庵里,可她是一大早就动身走了啊。” 峄城公主眉头一蹙:京城贵戚,人人都知道,柔然人就快要打过来了。这种时候,理应在城里安心待着,偏要到城外去,那真是作死! 便是不碰上柔然人,遇上乘着人心惶惶劫道的匪徒也不好啊。 虽说公主出行有卫队,可真遇上什么恶徒,两边打起来,是刀兵无眼的呀。 像叶灵姿那样连骑马都不会的娇娇,谁敢说能保她万全? “她去静圆庵做什么?堂堂公主,城里的隆庆寺不能去么?”她问,口气中多少有些埋怨。 “……隆庆寺是天家的庙宇,殿下生母身份卑微,牌位只能寄在静圆庵……”长史哆哆嗦嗦道。 峄城公主一怔,她竟不知道梨山公主的生母去世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她问。 “就只……一个多月前,今儿是才过了头七的第一个十五……”长史的声音都哆嗦,“咱们派人去禀告了明驸马,他刚才一路从静圆庵寻回来,也没见殿下的踪迹。倒是听百姓说,今日上午见得贵人车驾往东边去了,怕不是咱们殿下吧……” -- 第294页 峄城公主也就无法苛责“妹妹”了,那孩子着实也可怜,做了皇帝皇后的义女,反倒更加无法和自己的生母亲近了。据说她封公主前,那做妾的生母身子骨儿就不好,能撑到女儿生育,想必也是耗得油尽灯枯了。 人都去了,做女儿的,去供奉母亲牌位的庵堂里点个灯,供个香,甚或捐些善资,那都是应该的。 “明噶图人呢?”杨英韶见她不打算说话了,便开口问长史。 “明驸马差人回府同咱们知会一声,命下官前来寻殿下求救,自己带着家丁去追公主车驾了……” “这不是胡闹吗?”峄城公主再次拧着眉头,她与杨英韶相视一眼,那些没法出口的话,彼此心里头都是明白的。 “事到如今,只好求殿下救救咱们殿下……宫禁森严,仓促时咱们谁都进不去,那京城守军,咱们也调不动。可是,梨山公主殿下那里若是有什么闪失,下官和阖府上下的性命都抵不了这罪过啊……” 长史声泪俱下,或许峄城公主就是他能求到的最后一尊菩萨了。 比她本事大的,他见不到,比她本事小的,就更不顶用。 要他说,连明驸马都不该轻易追出去。这种情势下,你知道公主是去了哪儿,遇到了什么人么?倘若有什么危险,凭着驸马带的那几十个家丁,全然是去送菜啊。 可他当时在公主府里,不知情,更拦不住明噶图。据闻他听说公主的车驾往东去了,神色大变,根本不给周遭公主府的侍卫机会,便宣布要他们上马跟他走了。 长史多少也有些怀疑他的动机,但他是公主府的臣僚,怀疑驸马的话,他不能说。 峄城公主咬了下唇想了一忽儿,问同来的传旨太监:“内监可还有事情要忙?若是无事,且稍等我一会儿,我换一身衣裳,入宫见父皇去。” 传旨太监连声诺诺,她又望定杨英韶:“表兄,父皇的旨意,可是准你今日便去西山大营收编那支骑兵?若是要去,就快些走,冬日城门关得早,今日不出城,便要等明天早上才能动身了。” 皇帝颁旨令杨英韶接管禁军时,便一并发了兵符,他要先去兵部衙门将兵符取到手,再去西山大营。若是没有这事儿,他今晚打点行装,到明早再动身是正正好的。可出了梨山公主失踪这档子事儿,他便不能再拖延了。 唯有尽全力去做最坏的打算,才能避免最糟糕的情况出现。 杨英韶点了一点头,道:“我立时带人去西山大营,殿下自己回宫,多多当心。” 峄城公主与他四目相对,只是短短一霎,便是什么也不必再说。二人分头去忙,他换了衣裳,备马去西山大营,而峄城公主也不曾要马车,自己骑了马,带着几个通马术的侍婢便往宫中去。 她不敢耽搁时间,放着京中道路不得驰马的规矩不管,将坐骑催得飞奔起来。 已经是半下午的辰光了,顶多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黑了。在重重琉璃瓦托着的天际线上,暗淡的灰白色正在一点点一丝丝向上爬升。 进宫,面见皇帝,求一道搜寻梨山公主的命令,调兵,出城——如果这一切不能在一个时辰内完成,城门一关,便要同城防上再耽搁好一阵子。 时间倒是小事,可到了这个当口,半夜开城门,天知道百姓们会传出什么谣言来。 她在宫中也是能骑马的,当宫门在她身后关闭,那急促的马蹄声敲在巨大青石铺成的路面上,在狭窄的宫道中激起如骤雨般的回音。 而在此刻,京城以东的崇山之中,明噶图正赤手空拳地走进一座柔然毡帐——那帐中坐着一个双手双腿都绑住的女子,正是梨山公主叶灵姿。 他身上溅满了鲜血,若是先前,这么多血够他昏过去的。可今日他只是面色煞白,一只手捏着鼻子,不去闻身上的血腥味,如此而已。 他没有刀,也没有弓箭,身上的铠甲也叫人解了去,发髻散乱,很是狼狈。可至少,他没有被绑住。 在看到他的一霎,梨山公主先是一喜,又是犹疑。 她知道自己是倒霉,被柔然人劫了,而配合这个打劫计划的,正是明噶图从绥和伯府带来的柔然奴隶。 这一路凄惶,她也曾想过,会不会是明噶图心念故国,知她要去静圆庵烧香,故意将风声透露给柔然可汗的军队。 可到底她是不愿意信的。 明噶图是她的夫婿,是娇女的父亲,他待她便如对掌上珠般爱宠珍怜,怎么会忍心用她做投名状,去效忠柔然可汗? 不会的,他不知道。她想,只是那个愚蠢的奴婢故意使坏,他一定不会害她! 说好了今天要去给她娘上香做法事的,他在静圆庵等不到她,就会回京城,彼时皇帝知道了,峄城公主知道了,一定会来救她。 这些柔然人怎么能打得过大燕天军呢? 可是,一切猜想,在看到明噶图站在她面前的那一刹,都破灭了。 他…… 他快步走到她跟前,伸出手就要去解开绑着她手腕的绳子,却不想身后的卫兵一步向前,拔刀架在他颈间。 那个卫兵说了什么,太快了,梨山公主听不懂。依稀有一个“不行”,但究竟什么不行呢? 明噶图生气了,他一把扭住那个卫兵的手腕,佩刀立时落地。接着,他用力将人往外一推,说话的口气近似喝斥。 -- 第295页 而那卫兵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几步,捂住手腕,满眼惊怒。 原来明噶图教她的柔然语都是刻意放慢了语速吗?她听着他疾言厉色呵斥卫兵,靴底牢牢踩住那把钢刀,只知晓现下他们两个仿佛是敌对的,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真的是敌对的么? 她愣愣地看着,明噶图在她面前一直是个温柔得有些腼腆的人,她原本是很害怕要嫁给什么柔然王子的,可是,是他的话,她就不怕了。 但现在在暴怒中疾言厉色的男人,她却觉得陌生。 现在是怕了——不是担心,是恐惧。 她被绑得很紧的手已经麻木了,一涨一涨地跳着疼,饿了一整天,她的脑袋也有些沉,身上都没了力气。 仅剩的那点理智告诉她,若是这些柔然人要逼她做什么,只要有碍大燕的颜面,她就该去死。 可是,真的该去死吗,她做得到吗? 她想活着!她今儿早上出门的时候,小女儿还在睡着,她还那么小,刚刚学会唤“娘”。 那也是明噶图的女儿,可他…… 他们还在争执,而她使劲吸鼻子也没忍住眼泪。那温热的水珠完全不顾她的意志,扑簌落下,掉在她外穿的皮袄上,将几簇毛针粘在一起。 再怎么试图控制呼吸,哭着的时候,那哽咽总是控制不了的。 明噶图只一回头便见她落泪,一时血上了头,靴尖一退一挑,便将脚下踩着的刀抛了上来。 那卫兵便变了脸色,可明噶图提着刀也并不攻击他,只将梨山公主手腕脚腕上束着的牛筋尽数挑断,然后将刀掷出了毡帐门外。 卫兵的眼神在明噶图的脸上和门外插着的刀上来回了两趟,愤愤然骂了一句什么出门去了。毡帘在他身后“啪”地一下甩搭下来,毡帐里登时暗了,暗得她眼前一黑。 而明噶图搂住了她的肩,掏出她口中的桃核,在她耳边低声道:“别怕,姐姐快来了。” 梨山公主心中无数个问题此起彼伏,她不敢相信他,不愿不信他,他说了什么,她也无法判断真假。 她只是下意识地反问:“姐姐?” “我追上来,派人回去,找你姐姐,峄城公主。”明噶图的眼睛在黑暗之中闪亮,“我在这里,陪着你。他们来了,我们就逃走。” 梨山公主停止了哭泣,她看着明噶图,他的神色仍然真挚,但她还要信他么? 他若是来救她的,为什么失陷于此时还能来见她?这些话她无法问,问了便是断绝了在此地最后的一个依仗,但疑虑既然已经出现,便会扎在心中,像刺一样无法拔除。 第154章 叶灵姿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是个足够聪明冷静的女孩子啦。在她过去的人生中,她总能找到趋利避害的法子,在那个人情冷漠的府邸里,护着自己和生母活下来。 可是,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饶是她竭力让自己专注于当下的情势,不要去想明噶图是不是骗了她,可一颗心还是如激流中的小船,起起伏伏难定,寻不到一个稳当的地方。 这样不行。 明噶图仍然抱着她,他不肯离开这里。于是她轻轻推了推他:“我冷,能不能讨个火炉来呢?” 明噶图这才反应过来,她从被柔然人扣住,想来连水米都不曾沾牙,涂着娇艳口脂的嘴唇,已然干裂出血了。 连嗓音都那么嘶哑。 他立时道:“我去讨要,你等等。” 他放开她,转身出了毡帐。梨山公主跺了跺已经麻木的双足,在脏兮兮的地毡上坐了下来。 如果明噶图真能要来火炉,她还要脱了靴子烘一烘脚。她的双足在靴子里快冻成冰块儿了,要是不暖一暖,过几天小日子到了,又要疼得动弹不得。 到时候,若还在柔然人军中,只会更加不便的。 而在明噶图不在的这一会儿里,她得理一理思绪。之所以会被带到这里,她车队里今日用的柔然奴隶肯定是有问题的,只是不知道,那人背后是明噶图还是他的父亲阿吉格? 她希望是阿吉格。 因为阿吉格才最有跟柔然汗廷合作的动机——就算他先前想要取汗廷而代之,那也是图曼部还在的时候,如今图曼部没了,虎儿察坐大,情势一变,谁是敌,谁是友,关系自然也就跟着变。 如果汗廷答应把他带回图曼故地,甚至给他复仇的士兵和百姓,让他从虎儿察的手上夺回自己的部众和领地,他极可能要心动的。 如此,汗廷得到一把捅在虎儿察部身后的刀,他得以重振自己的部落,怎么看都是双赢的。 但明噶图的嫌疑也不能完全排除啊,阿吉格只剩下他一个儿子了,老头子的动机,很可能也是他这独子的动机。 而且,从刚才她看到的情景上,那个卫兵对明噶图虽然不够恭敬,却也没敢动手,这份不恭,到底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 若明噶图也跟他们一条心,他会怎么对她?哪怕他不想伤害她,可大约也不想放她走吧。而他又是她的男人,理所当然一直将她留在自己身边,有他在,她就更难逃走了。 梨山公主把脸埋在双膝之间,把自己团成一个球球。 她在打哆嗦,根本止不住的颤抖,哪怕缩成一团,她仍然觉得冷。嗓子里却像是有火团在燃烧,心脏跳得很快很快,她觉得难受,她或许是病了。 -- 第296页 可神智却在恐惧中挣扎出一线光亮——他们抓她,到底是要干什么? 通过侮辱她来侮辱大燕? 还是想将她当做人质? 或者…… 正想着,毡帐外传来了脚步声,听着是数人走来了。她灵机一动,顾不得这地毡脏污便躺了下去,周身放松,一副昏死过去的样子。 他们要是不救她,是将她当做俘虏。救她,是留她给明噶图安心。若是肯尽力救她,是她对这支柔然军队有难以取代的作用。 且试一试吧! 倒在那地毡上的一刻,酸腥湿凉的气息便直往她鼻子里钻。这毡帐先前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但肯定不是给什么贵人居住的,那股味道着实令人作呕! 她用力咬住舌尖,疼痛使她神思宁定。 她不能慌!若是她都慌张了,就更没有人会救她了! 毡帘一掀,落山前格外明亮的阳光扑入毡帐,可一同进门的明噶图,却在看到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时惊怔地站在了原地。 她怎么了? 那一刻他几乎不知道自己该在什么地方,手脚应当怎么放,又该做出什么动作才好,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待醒过神来,他已然跪在她身边,将她扶抱起来。 她的脸,就那么无力地搭在他肩上,身体软得不像话。 明噶图用手指去试她的呼吸,叶灵姿故意屏了一屏,她的睫毛又密又长,微微张开一条眼缝时旁人是瞧不出来的,可她却能看到他的眼神。 怔忡,恐慌,悲愤。 他的手指哆嗦着,无法测出她的鼻息,于是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腕,想要试探脉搏。 还好,她的脉搏仍然在跳。她看见他面色一松,心道,至少他还是希望我活着的。 可那念头发生和湮灭都只是一瞬间,仿佛流星从夏夜的天空滑了过去一般,留下的只是眼前的一片漆黑,连那一点点庆幸都陷入了朦沌无际的虚空之中。 这时候,稍稍松了一口气的明噶图,也一边伸手托住她的脸,一边轻声唤她:“姿娘,姿娘?你……” “怎么了”三个字被生生咽回喉咙里,她的脸颊滚烫,显然是发起高热来了。 跟着明噶图进来的几个女仆,手中原本是端着火盆、衣裳、水瓶诸物的,这些东西,是明噶图要来的——既然他们还认他是图曼部的少酋,他的妻子就应该得到一位贵族夫人的待遇! 她理当穿锦绣和皮裘,住在温暖的大帐里,怎么能让她像个奴隶一样,待在这么一顶没有火盆的破帐篷里头?因为她是燕国公主就否认她的尊贵,不给她食物饮水也不给她炭盆,难道他们是想虐杀他喜欢的女人么? 听着他愤怒控诉的人,是可汗的二儿子巴答,也是这一支军队的首领。他的父亲阿吉格就坐在巴答的右手侧,这几年来,明噶图从没见过他的眼神如此明亮过。 父亲是乐意跟巴答走的,所以,姿娘出现在这里,也就不难理解了。姿娘乖巧柔善,她怎么会知道,看似无欲无求的绥和伯有这样的谋算和野心? 明噶图自己无所谓是否要回到草原,可他不想把姿娘带走。 姿娘和她姐姐峄城公主不一样,她身子不大好,要是硬将她掳到北方去,便是有他一心呵护,那风寒劳累都会将她摧折了。 男人们的野心,为什么要用他心爱妻子的苦痛做代价去实现? 他只想和喜欢的人儿安稳地度过一生,她信他,依赖他,他倾尽全力保护她,陪伴她。这个梦想,也曾离他很近很近,仿佛触手可得。 可事到如今,一切皆成虚妄。 如果父亲终于成为了大燕朝廷的逆臣,他也就无法再做公主的驸马。他能为心爱的人做的,只有想法子将她送回去。 她是燕国的公主,理该在大燕的京城里,锦衣玉食,富贵荣华。 打定这个主意之后,他便摆出一副乐意带着妻子回到柔然草原,却又不肯让她受轻慢的骄横态度来。当着巴答的面,他问:“你就这样对待我的妻子,难道是将我们整个图曼部都当做奴隶吗?” 巴答笑了笑,捻了捻保养精良的胡须:“明噶图少酋不在,咱们不知道这位公主殿下是什么心性,不敢随意安置。如今少酋也来了,要接自己的女人到自己的帐篷里,我也不会拦着。我给你几个人,你带去服侍公主更衣洗漱吧。这里不能久留,咱们一个时辰后出发,她最好在你阿爸给你准备的车上,像一只美丽的小羊一样乖巧……” 明噶图原本想借这一股愤怒,为姿娘多要些东西,可听巴答说要出发了,心下暗惊,便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口中答应下来,带着那几个仆妇便回了公主所在的毡帐。 能给她洗洗脸,有个火盆烤一烤手脚,也是好的。方才她的手冷得怕人。 在路上时,他是这么想的。 可只是他出去的这么一小会儿,她就发热了,烧到昏了过去,靠在他怀里的时候全然没了力气。 他登时便不想替她洗漱了,他要找军医,或是萨满来给她瞧瞧,哪怕给一剂草药也成! 可当他抱着她回了据说会分给他居住的暖帐后,既做守卫又做监视的士兵却道,军中没有人会治病的。 萨满和草药军医们都在大汗的军队里,这里不过是二王子的私人卫队。二王子可以调动这些士兵,却不能调动名义上属于汗国大军的萨满和草药医师们。 -- 第297页 明噶图恨得咬紧了牙——要不是父亲将她掳至此处,好骗他跟来,姿娘何至于受如此煎熬!她本来安安生生去庙里烧了香,他们就可以一起回家了! 这个时候,他们或许该对坐下棋的。公主爱下棋,棋技却臭,教会他没多久,便败多胜少了。每每要输了,便借着宽大的衣袖遮掩,偷走他的棋子,若被捉到,便可爱极了地瞪他。 现下,她却躺在那里,闭着眼,呼吸急促,虚弱可怜。 若是不能很快恢复,便是让燕军追上了,他也很难保证她能不能安全地被救走…… 他正是无计可施的深恨时,方才跟着他去那顶破毡帐的一名仆妇,却抱着一只汤壶跑了来,行了一礼后问他:“少酋,您的夫人是被冻病了吗?用热水泡一泡手脚,再穿得厚密些,捂出一身汗来就好啦。” 若是平时,明噶图绝不会相信这些没有药也没有神力的寻常妇人,可是,现下他没得选了,捞着一根稻草,也当它可以救命。 他问:“这个法子好用吗?你有热水吗?” 妇人点头:“您要是不放心,请看着我做吧。” 这女人的相貌不出众,可说话时言辞真挚,明噶图倒也觉得她有些可信,便点了头。 她便入帐,寻出一只铜盆放在榻前,将怀中汤壶里的热水倒进去,然后去脱了梨山公主的靴子和袜子,摸出她的双足来,浸入水中,为她按摩搓洗。 明噶图依这妇人的要求,用皮裘裹住叶灵姿的上半身,扶在自己怀里,将她的手笼在自己掌心中轻搓。 他眼睁睁看着她脸上渗出汗来,肌肤红艳,虽不睁眼也媚到了极点,却是叫他的心都揪成一团的病态。 他目不转睛地观察她的容颜,见她开始无意识地扭动着,想从皮裘的包裹里逃开,寻一丝清凉,便用丝帕帮她擦汗,一片怜爱神色,更是毫不遮掩。 自然也不会注意到,跪在地上为她搓洗双足的仆妇在落泪,泪水一滴滴坠入有些烫手的水中,看不到一点儿波纹就已经消失。 第155章 叶灵姿的头枕在明噶图的肩上,她烧得糊涂,只记得自己现下身处险境,却连眼都睁不开。 像极了小时候与嫡姐争吵,被母亲关进了柴房的情形。那会儿也是个冬天,外头大雪纷飞,柴房里没有火盆,而她连一件羊皮裘都没有,生生冻病了。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着热,周身无力,呼吸之间的气流呵在上唇上又干又烫,小小的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可来柴房抱柴的小婢女见到这情形,大吃一惊,偷偷去告诉了她的生母。那会儿她娘还在父亲的眼里,一向胆小怯懦的女人,为了女儿终究是丢下了对正房的畏惧,她跑去柴房,将叶灵姿抱了出来。 也不敢回自己房中,只能去夫人那里,跪在院子里磕头,说女儿如今正在高烧,再不能独个儿待在柴房里的。 郡王妃倒是个灵醒人物,她原本已经躺下了,听闻此事,披衣赤足趿了鞋便出了门。将叶灵姿的母亲扶起:“快别跪着了,外头多冷啊,走走走,到我房中去——下头的人怎么办事的?我说要叫姿娘反省,可曾叫他们虐待姿娘?快,请府医来,我库里有药,捡用得着的都拿出来用!” 便是诊治及时,叶灵姿也生生熬瘦了一大圈,待她清醒,生母的脸也尖出了骨型。 她在病痛中喃喃叫着“娘”——其实她的“娘”是郡王妃,可郡王妃怎么会照顾一个高烧的小女孩呢?生母捂着她的嘴,怕她这不该说的话叫有心人听到,她的嘴唇在柔软的掌心里碰触,生母的眼泪沿着腮颊滑下来。 此刻,叶灵姿仍在喃喃念着“娘”。她的声音很小,微弱得只有明噶图和那个为她洗脚的仆妇听得到。 明噶图紧了紧她身上披着的海龙皮氅,心里很难受。他和她都是没有生母的了,人没了阿妈,世上的温暖便少了一多半。 命运给过他们一点甜头,让他们遇到彼此,可是,就连这样彼此相依着取暖的辰光,怕是也过一霎少一霎。 等他也离开了,姿娘一个人,可一定得好好过下去。 他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角,心间只是无尽的苦涩。 那个为她洗脚的仆妇,取出一块细布来,将她的双脚擦干,为她穿上干燥的驼毛线袜和靴子:“少酋,奴婢再给夫人取一些温水来喝。她在出汗,会需要喝水的。” 明噶图强抑心神点了点头,待她取来热水,他托着叶灵姿的头,一点点喂下去。一碗水喝罢,她的嘴角还噙着晶莹的水珠,便倒在他肩上睡着了。 现下倒是不喊娘了,只是身体还是那么蜷缩着,看着教人心疼。 那仆妇要退出去,明噶图却看到她眼中似有泪光,一怔之下,道:“你等等——你……多谢。” 仆妇连忙摆手:“奴婢怎么值得您道谢呢?” 这一下他听清了,她说话间带着未尽的哭腔。因此问道:“你为什么哭了?” 仆妇先是摇了摇头,见他探寻的眼神,略一犹豫,道:“奴婢原是燕国人,成婚不久就被掳到柔然的。您的夫人……她是奴婢的公主。” 明噶图慢慢点了点头,转用燕国话问:“大燕的女人,在草原上,能生活吗?” 仆妇也改用有些生涩的母语回答:“我们低贱的人,在哪里都一样。不好活,也不能死。柔然人抓了那么多人去,总要想法子活命,在哪里都要活下去啊……” -- 第298页 “可姿娘很容易生病。”明噶图仍是锁着眉。 仆妇惨笑:“公主殿下有少酋疼爱,自然能平安喜乐。” 他不说话了,仆妇鞠躬行礼,将要退下之时,明噶图再次喊住了她。 他从腰间蹀躞带上生扯下一块金花饰抛给她。 “是燕国的腰带,这块金牌也是燕国人喜欢的花草图纹。你在柔然这么多年,应该有了自己的孩子,把这个留给他们吧。是他们母亲国家的东西。” 仆妇接了金牌,却苦笑道:“奴婢的大女儿留在了燕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后来的儿子,几个月前在暴风雪里冻死了……奴婢再也没有孩子了。” 明噶图没有再抬头看她,只是抬起手扬了扬示意她出去。在沉重的毡帘落下后,他用下巴贴住叶灵姿汗湿的额头,终于忍不住落泪了。 他们的女儿也在燕国,在都城里的公主府。现在她该睡了,可是见不到爹娘,小家伙会不会在保姆嬷嬷怀里哭闹呢? “姿娘,我们,为什么要打仗?”他低声问,没指望任何人回答,“有很多人,死了,他们的孩子,再也看不到阿爸阿妈了。为什么要打仗呢。” 除了打仗,还有掳掠,有饥寒,有疾病。他数不出到底有多少种原因能让一个人死去,但他知晓,每个人都有亲人的。 一个人死了,他的亲人们就再也没有他了。 明噶图给大燕的禁军训练骑兵的时候不曾藏私,他并不害怕这支精锐骑兵今后会和柔然可汗为敌——他的部落已经不在了,柔然草原成了一个遥远的故乡,而可汗……可汗只是个位高权重而面目模糊的影子。他并不想为他尽忠,因为可汗也不曾给图曼部什么好处。 可现下他却忍不住想,若是真打起来了,他教出的儿郎们,会对那些草原上的普通人做什么呢? 只要战争开始,无论对错,双方都只想要胜利。是否沾惹不义,并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而那些被战争碾碎的寻常人的生活,却再也回不去了。 大多数人生在世上,所图的也无非只是一点平安宁静的幸福,可这偏生最是难得。 他低下头看看叶灵姿的脸庞,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恨不能将她的容貌刻在自己心尖上。可他还是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在带着家丁追踪她车驾留下的痕迹时,他们在一片树林外见到了激斗后的痕迹,满地的鲜血泥泞,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不好了。 可他只派了人回京城报信,自己仍旧追了上来。 在燕国的时光里,他虽然并没有成为什么功勋赫赫的猛将,到底也跟“杀兄仇人”兼姊丈杨英韶学了几招,譬如看地图。 他知道,从京城往东走一百多里便是海,若是天气好,出海北上三天,便能到东柔然的地盘。 那也是图曼部曾经的牧场——那些丰茂的榆树林,能没过人腰的闪光的花海,那些北方天边微微起伏的山脉,那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明噶图对故土自有一份深情,他也听说,燕国皇帝意图在那里设梨州——那个时候,他才知晓,故乡北方的山脉,在燕国人的地图里就叫梨山。传说里,那里有天下最甘美的梨树,虽然明噶图并不记得自己吃过名为“梨”的水果。 杨英韶说,按燕国人的规矩,既然立了梨州,那里十有八九就要做梨山公主的封地了。明噶图曾悄悄期望过,有一天能带着公主去那里看看——倘若有了城池,有了府邸,也许娇弱如她,也能踏足北地,一起安逸地生活一阵子。 他们春天出发,秋天回京城,在那里度过一整个夏季,该多么舒适。 姿娘会喜欢的,那里的风是清凉的,阳光明媚而不刺眼,肥胖的小兔子在草丛里跳跃,牧女们骑在高高的马背上唱着甜美的情歌。 那是他的家,是他和她的家呀。 但绝不是在这个时候,绝不是在战火、动乱和雪灾席卷天地的时候! 他猜得到巴答和他父亲绑架梨山公主的意图,只要有公主在手上,前往海港登船北去,就像是多了一道护身符——毕竟从原路返回柔然的期望已经被永宁侯摧毁了,打下燕国的京城又不可能,便只能试图从海路归去。 虽然走海路也得抢船,但抢船总比打大燕的都城容易。 若他们真能赶在燕军主力到来之前,赶到海府抢到船,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可他们来得及吗? 明噶图在进军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里大约只有三百多人,但马匹看着却有六七百匹。即便是在以骑兵见长的柔然人那里,也只有极精锐的战士能一人三骑的。 这个比例,能保证这支骑兵能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战场,但军队中负责后勤和辎重的步兵与男女奴隶,却不可能赶得上这样的速度。 若只有这么几百人,自然很有可能甩脱燕国军队的包围攻击,但要接应转战至此的可汗大军,却是肯定跑不掉了。 到时候必是要打起来的,得在那之前给姿娘安排一个安全的去处。 那个自称原是燕国人的女人,可信吗? 他正想着,外头便有人闯进来,寒风夹着雪花一道扑入帐中,明噶图不悦地拉了拉叶灵姿身上的披着的裘皮,盖住她的脸。 生病的她哪里能被寒风吹呢? 那进门的人是一名铠甲整齐的柔然士兵:“少酋,我们该动身了。” -- 第299页 明噶图头也不抬:“去哪儿?我的女人还生着病,她不能骑马。” “您可以让她在车里歇息。”那个士兵说。 明噶图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人恭顺地低着头。他想了想,帮叶灵姿掖好了衣裳,抱着她站了起来:“走吧。” 还是叶灵姿先前坐着的那辆车——她今日没有用公主的銮驾,这马车看着只是寻常富家女眷所用,并不扎眼,他们索性也就不给她换车了。 明噶图抱着她上车时,先前那个自称是燕国人的仆妇刚刚在车里安了火盆,正要出去。再见着面,明噶图多少有些感动,她大约是这里除却他自己外唯一一个想对姿娘好的人了。 他微微颔首,用燕国话道:“多谢你。” 仆妇垂下眼眸,神色温柔又悲伤,她向他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明噶图扶着叶灵姿坐下,想了想,拖过一个引枕让她躺着,自己去倒了一碗温水,饮了一大口,再将剩下的慢慢喂给她。 她出过汗了,应该很快就会好转吧。 第156章 下雪的夜照例是不那么黑的,凭着积雪的反光,这支三百多人的小部队在山地上静静穿行。 从京城到青州海府,一样是有三合土筑压的大道的,走大道自然快得多,可他们却只能从山路上走,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 原先人人都有几匹马,换着骑,路上自然快捷,如今多了一辆马车,速度就要放慢些了。 而当山路上结起了薄冰,速度就要更慢些。 饶是如此,到得后半夜的时候,车里的叶灵姿还是醒了。这动摇的“世界”让她有些懵,待见到明噶图坐在她身边,还是一身血衣的时候,才醒过神来。 她被人掳走了,明噶图虽然赶来了,但她还不知道他怎么想呢。 她稍稍抻了抻身腰,虽然她还是有些难受,手脚发软,每根骨头都像是过了火烧酥了一般,没有力气,但相比先前高热那会子已经好了许多,而她的神智也清明多了。 他们没有把她丢下,是因为她有用吧?方才迷糊的时候,她好像听到明噶图对她说话来着…… 于是她伸出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明噶图原先在打瞌睡,霍然惊醒,见她也睁了眼,大喜之下,将心下的不安也去了大半:“你可好些了吗?” 叶灵姿点了点头,勉强笑了笑,轻声道:“我们在哪儿呀?” 她假作不曾清醒的样子,问这一句话,本当是试探,可明噶图脸上的笑意却不自然起来。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犹疑片刻,道:“我猜……去青州海府路上。” “海府?” “马车向东走,从京城往东,又翻山,是青州。” “可是,去海府干什么呀?” “从海上回柔然。陆上的回程,不能走了,永宁侯在那边……鹿州,辽州,宁州,都不行,只有青州。” 叶灵姿一把抓住了明噶图的手,眼神急切:“那我呢?要把我也带去柔然吗?我不想去,阿若还在家里呢,她会想我们的……明郎,我们不去好吗?” 明噶图苦笑着点了头:“嗯,你不去。” “那你呢?”她望着他,见他沉默,那双紧紧抓着他的手有些哆嗦,“你要走了吗?你不要我了吗?也不要我们的阿若吗……” 叶灵姿的声音带着哭腔。 这话像是戳中了明噶图的心尖子,他看她一眼便忽然向她俯下身,抱着她。 他没有使太大的力气,怕弄疼了她,可在她身后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却用尽全力互相扭结,攥得指尖一阵阵麻木。 他在她耳畔低声道:“你不要去,太冷了,没有屋子,你会生病的。我会想法子,把你送到百姓家,你找官府,就能回去……回京城等我,我只要活着,就一定回……”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车辆突然晃动起来,接着,外头传来了驭马的悲嘶之声,不知那马匹是受了惊还是怎样,突然疾驰起来。 饶是公主府的车驾夹层里都压着铁板,比寻常马车更加沉重,也更加平稳,此刻仍像是要飞起来一般颠簸。 明噶图的右手还抱着叶灵姿,左手想抓住什么东西,可就在他即将抓住帘幄之时,马车猛地一滑,冲出了山路,直坠下高崖。 事起仓促,便是围绕着马车的柔然士兵,见此也都惊呆了。 若是这马儿在直路上受惊狂奔,他们倒是有把握追上去控制住它。可这里是山路,马儿从突然惊疯到坠崖,仿佛只是一霎那的事儿。 而惊骇之后,有人注意到了那个一直追随在马车旁的仆妇,她手上握着一把沾血的匕首。 在出发之前,她说明噶图少酋安排她为夫人收拾马车,既做保卫也做监视者们的柔然士兵,也见到少酋向她颔首,仿佛是认识她的样子,自然相信了她的话。 因此,出发后也准她跟在马车边,甚至给了她一匹马骑。 可她…… 为首的小军官气极,怒喝:“你是什么人派来的?你想干什么?” 那仆妇一笑,笑容却骄傲又疯狂:“你们以为,天|朝的公主,是你们这些人想带走就带走的吗?她就算死在大燕,也不会遂了你们的愿!” 说罢,她将那把匕首刺向自己的胸膛,可那军官的刀比她更快,只一闪,她握着匕首的手便被斩了下来。 -- 第300页 她痛呼一声,便已然被几条套索套中拖下马来,那军官跳下马背,狠狠踢了她两脚:“捆了她,带去见主子!” 仆妇被他踢得痛彻心腑,在雪地上抽缩成一团,几个士兵将她提了起来,丢在她骑着的那匹马背上,朝着前头巴答那边赶去了。 而马车已经在一路跌跌碰碰中摔到了崖底。 若是叶灵姿知道这仆妇骄傲的宣言,她一定会告诉她:相比不想去柔然,我更不想去死。 但从她们二人相遇的时刻开始,一直在高烧中昏睡的她就没有得到过机会。 如今她人是清醒了,却宁可此时自己是睡着的——马车一次又一次撞在岩壁、树木上,却始终没有停下,草木折断的声音和滚落的泥石打在车壁上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她和明噶图被从车的一边摔到另一边,再翻一面接着摔滚。 车上的引枕们和垫子们也跟着滚,所幸这冬季用的乘车,是可以从内里将车门车窗全部闭锁的,如今只开了两个巴掌大小的气窗通风,他们才没有连人带物都掉出去。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从高处掉下去的感觉,正是与等死无二。及至马车落入谷底,稳稳当当再也不动了,她仍然觉得自己还在不断下坠。 而当她发现他们暂时安全了,不会摔死了,她就哭了。 一路摔下来,身上碰伤了好几处,疼是才开始疼的,可后怕却更是催泪。 明噶图一直抱着她,此刻靠在车壁上,额上满是冷汗,低声道:“姿娘,起来,我的手臂……” “怎……怎么了?”叶灵姿一边哭一边挪开身体——他的手肘扭成奇怪的形状,是脱臼了。 “还好,我们都活着。”明噶图勉强笑了笑,然而疼痛让他的笑容有些变形,“听话,不要出声,别让他们听到。” 叶灵姿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眨眼时眼泪却仍是大颗大颗往下滚。 她的手轻轻搭在他扭折的右手臂上,指尖摩挲着那一小片丝绸,却不敢用力。 “等我缓缓。”明噶图温声安慰她,“过会儿,咱们逃走,去镇子上找郎中……” 虽然疼痛,但不知怎么的,看着她为他落泪,他心下竟然有些欢喜。 从前遇到了危机,都是父亲去解决的,而他只能躲在别人的背后掉眼泪而已——没有用的少酋,人人都这样看他。 现在,他终于也成了另一个人的依靠。他心爱的人在为他牵肠挂肚,还要靠他保护啊。 却不想叶灵姿狠狠两把抹干了眼泪,神情像是一只决定拼命的小动物一样决然:“我会接手臂的。” “嗯?” “你别……别喊出来。”她抽噎着,伸出手摸着他的胳膊,寻找脱开的骨节,然后一扭,狠狠往上一推。 她用了全身的力气,年轻的女孩子手上原本就不大有力,更兼她病后虚弱又是一天不曾饮食,可她知道呀,若是一下子对不上,他会很疼很疼的。 于是就成了。 明噶图原本是咬着嘴唇以免自己出声的,这一吃痛,眼前一黑,险些背过气去,嘴唇上也瞬时便涌出了血珠子。 叶灵姿一边簌簌掉眼泪,一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帮他揩血:“明郎,疼不疼?你的手现在能动了么?” 他缓缓屈了屈手肘,仍是疼痛,仍有些麻木,但的确是可以动了。 他不想让她再担心,便勉强笑问:“你是公主殿下,还会接骨头,好聪明。” 叶灵姿抿了抿嘴唇,却摇头:“我小时候自己扭脱了小臂,母亲请来的郎中帮我上好了,可那之后,那伤处很容易又会脱开,总不好一直找母亲,我就自己试着接……长大了才好了的。” 她讲得很慢,明噶图是能听懂的,心下恻然,凑过去亲亲她的脸:“我的公主,小时候受了苦。” “还好我受过这种苦,否则今日怎么办?”她用手背压压泪眼,低声说,话音落地,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们会下来找我们吗?” 明噶图摇摇头:“你别动,等我,我出去看一看。” “你一个人也行吗?”叶灵姿问。 他点了点头。 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呢?饶是他的右臂还是疼,不大使得上力气,可在姿娘面前他不能软弱。 就算他一个人可能不大行,但姿娘要是也下来了那就更不行。方才在上头的时候,她分明已经退烧了,掉下来一惊,再一哭,身上又热了起来。 倘若出去吹了寒风,现下可没有不透风的毡帐和可以擦洗手足的热水。 马车侧翻在地,明噶图打开二人头顶的窗户爬了出去,叶灵姿将那窗扇关好,独自待在马车中,却突然闻到了一股焦味儿。 定睛细看,竟是先前安置在车上的火盆翻了。这火盆原本便快要熄灭了,一路翻滚下来,滚出来的炭块沾着车中织物,倒又烧了起来。叶灵姿手忙脚乱地脱了身上的大氅去把火压灭,之后才想到,这一来,她就没法取暖了。 她想了想,把那条沾了不少炭灰的大氅又披回来了,缩在角落里等她的明噶图回来。 等了好久,等得她都快睡着了,才听到他爬出去的那扇窗子上传来三声轻叩。 她慌忙起身开了窗,他从上头跳下来,周身上下带着外头潮湿的寒气,拒绝她靠近。 “他们没下来,上头都是树,看不到我们。等天亮之后,咱们就走。”他说,竟露出笑容,在无光的车里,凭借气窗里映雪的光,叶灵姿看到他洁白整齐的牙,“咱们回京城,回家,你高不高兴?” -- 第301页 叶灵姿怎么会不高兴?可惊喜过后,她又凝眉看着他:“那你……你不回柔然了吗……” ……就算跟着他们走,也未必就能回去的,明噶图想这么说。可一想到自己的父亲还在那队人里,他到底收回了这诅咒一样的预言。 “我不回去,我和你在一起。”他说,“我们回家陪阿若,她一定很想阿爸阿妈了。” 第157章 后半夜,雪终于停下了。 巴答带着他的人,得以全速前进,只是队伍中的人却很难振奋起来。 之所以耗费那么宝贵的时间去掳来公主,自然是因她有用。可是,因为一个仆妇的一刀,非但没用上她,还连明噶图都折进去了。 阿吉格的脸沉得像是乌云,巴答也不想说话。 处死那个女人太简单了,可她的行为造成的后果却无法弥补。 派人在身上拴了绳索,下到崖下找人,不是不行,可他们耽误不起那个时间了。漫说这么高的悬崖,那两个人多半是要摔死的,便是人没死,断了胳膊断了腿,捞上来也只能是拖累罢了。 更别说那马车,想来摔成碎片了。而没有马车,能带走那个娇滴滴还在生病的女人吗? 在军官绑着那个仆妇到他们面前时,巴答扭过头看着阿吉格,阿吉格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但终于没说要下去救他的儿子。 曾经做过大酋的人,心中最要紧的永远不是一个儿子的死活。再说阿吉格也才四十多岁,还来得及找几个女人,再生几个儿子。 至于明噶图……做父亲的人自然不会希望儿子死掉,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也并不觉得有多么痛苦。这个不能见血的胆怯的孩子,是没办法在柔然草原那强者的世界活下去的。 要是死了,也就死了,要是活着,留在燕国可能也是条路。 他们直接走了,根本没有停下搜寻的意思。 而那个仆妇还活着,军官愤怒地控诉了她的行为,她原以为自己要死,却不想巴答微微眯了眼睛盯住她。 他的眼神像是草原上的孤狼。 她便是一心求死,被这样的目光盯着,也打心底生出寒意。正想说什么好激怒他,他却道:“你说的话,是想让我们以为你是燕国人吗?你真的是燕国人吗?” 仆妇一惊。 巴答冷笑一声:“燕国女人,能骑马驰骋已经少见了,你能跟上我们,证明你会在两匹奔马之间跳换坐骑——燕国女人能有那样的骑术吗?带上她,我们不去青州海府了。” 阿吉格问:“那去哪里?” “鹿州。” “鹿州是永宁侯府的大本营啊,殿下!”阿吉格急了,杨英韶已经是他的噩梦了,杨英韶的父亲杨承熹,更是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人。 “怕什么?就是因为那里有永宁侯府,有榷场,我们才能脱身。”说着,巴答嗤地一笑:“我们这么些人,分别带着马匹过榷场,只说是柔然商人,货没卖出去就是了。大不了给燕兵塞几个银子……” 说罢这话,他扫了面色惨白的仆妇一眼:“杀了公主就能拦着我,我哥哥竟然会相信能想出这种愚蠢办法的人?” 他懒得等到回答,一甩马鞭,带着他的侍卫们疾驰而去。阿吉格仿佛明白了什么,扭过头看了那仆妇一眼,目光阴骘。 接着,他也跟着巴答走了,马队重新奔驰起来,这一回,速度却要快得多了。 出山,转向西北,绕了一个圈子,要在消息传到鹿州之前过关。 只要能顺利抵达柔然草原,命运就会给他们冒险者的犒赏——这个时候,虎儿察部全都缩在因为湿润而更加温暖的东南海边,而跟从可汗的部落,大部分成年的战士也都被燕国堵在了境内慢慢消磨。 别看巴答只带走了三百多人,三百多人够他杀了幼弟,掌控汗廷了。 若是不抓住这个机会,父亲和长兄万一能活着回到柔然草原,汗位与他就再无关系了! 这三百多人,个个都是他的心腹,顶着风雪赶夜路也没有半句怨言。以他们的行进速度,多不过三天就能赶到鹿州榷场,过了关,大局便定了一多半。 但他们并没有想到,燕军的追袭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杨英韶要整顿禁军,一时抽不出手,追杀他们的人,是明噶图调训出的骑兵。 而指挥骑兵的人是峄城公主。 昨日下午她入宫觐见父亲,皇帝听闻梨山公主被人劫持,一惊之下,也知晓时间紧急——可正是因为时间紧,要调动禁军,怕是便来不及赶到关城门前出发了。 他给了峄城公主手令,叫她直接去调西山大营的骑兵。 一直在狂奔从未停下的公主,在路上正遇上领了兵符的杨英韶。这对夫妇碰了战前最后一面,议定了之后的作战计划。 峄城公主带两千人去追查叶灵姿的下落,若是遇到异常,立时回撤,而杨英韶带着剩下的骑兵,与禁军合编,准备迎击柔然可汗的大军。 公主丢了不能不救,否则若是出了什么事儿,打的是大燕的脸。但最要紧的不是公主——别说丢的是梨山公主,就是峄城公主,也不能押上所有禁军去找她。 这一点,连峄城公主自己也心知肚明。因此出发前便和四个校尉再三嘱咐:多撒探子出去,若是发现踪迹,不要急着交战,先回来报信…… -- 第302页 校尉们反复应了,这才出发。 两路分别沿着大路出发,往东边州县送信预警,免得官民无知,遇上这帮连公主都敢抢的混账。 他们只将讯息送到各自的路上第一个县城就会折返,到两条路交汇的驿站和峄城公主碰面,至于“小股柔然贼寇活动”的信息,县令会派人接着送。 而另一路人,则沿着公主失踪前的道路追寻——雪虽然停了,可路上痕迹犹在,战斗留下的血痕,马蹄踩踏的印痕,和上百人扎营留下的帐篷、火堆的痕迹…… 两个带队的校尉相视一眼:“追么?” “最多二百多人,怕什么?追。” “你看这马蹄印,怕是有七百多人。” “……跑得这么快,多半是一人双马。” 渴望立功的念头到底战胜了谨慎,他们留下五十名军士在这里等待,若是两个时辰后还没有听到前头传来的消息,便回去向公主报告前方有异。 急雨般的马蹄声再次响起,沿着柔然人离开的道路飞速前行。 “我说,这些柔然人到底想干什么?这一直往东,他们要走到大海里去?”在山路上,便是再骁勇的骑兵也不敢全速疾驰,而速度一慢下来,大家就有了心思想这想那。 “谁知道呢?这只有几百个人,想来不是他们的大军,莫非是有什么诡计?公主真的和他们在一起吗?” 天边已然亮起来了,昨夜柔然人走过时留下的马蹄车轮痕迹,已经再次被冻了起来,在路面上形成起伏凹凸的痕迹——听话的那人想了想,勒马跳下,沿着那段痕迹走了一会儿,才招呼同伴来看他的发现:“看到了吗?只有两条车辙的痕迹。” ——若是这队人马里有两辆以上的马车,在仓促赶路的时候,马车轮留下的痕迹总不能完全重叠。而此刻他们所见到的痕迹,赫然出自一辆车。 这些个骑兵都是明噶图教的,校尉们更是有机会和明驸马聊天,虽然明驸马总是面带笑容兴致勃勃地听他们说,但偶尔话题转到他身上,他也说几句。 因此,他们知道梨山公主不会骑马,只能乘车。 “公主府的人遇劫之后,马车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猜,他们定是连马车一同劫走,以免外人见到公主身形生了揣测。” “继续追?” “自然!” 一行人一直到得山顶上,才突然止了步。 地上有血渍,还没有变黑就被冰封住了,还有一只女人的断手,骨节粗大,指腹有茧,显然不会是公主殿下的纤纤玉手。 更可怕的是,临近山体的路侧,有什么东西滑落下去的痕迹。 没有恐高症的军士去瞧了一眼,只道山谷里林木葱茏,什么也看不见,而另有人发现了异常——却是山壁上斜生出的一颗碗口粗的松木,竟像被重物砸了一般,生生断开了。 “前头……还有车辙吗?”在短暂的静默后,一名校尉问。 几个士兵去看了,都说没有。 “莫不是殿下的马车掉了下去,这帮柔然人不曾施救,径自跑了?”他猜,“可有长绳,咱们缒一个人下去瞧瞧!” 事到如今,去追那几百个柔然人并没有那么要紧,校尉还记得,他们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找回梨山公主。 骑兵们身边都会带着绳索以备不时之需的,几根绳子结在一起,便够缒下谷底的了。他们放了四个人下去,不多时,山谷下传来信号,再把探路的人扯回来。 上来的两个士兵皆是一脸兴奋:“马死了!车没坏!车里没人,瞧着地上有两个人的足迹,一大一小,像是相扶相搀的一对男女,怕不是明驸马和公主殿下吧!” “你们可跟上去看了?” “王海深、李计迟两个去了!说不准过会儿就回来了呢!” 校尉们提了一夜的心要放下来,此刻才想到还有一帮敌人在前头跑,便派了几个斥候接着向前,要他们见了敌人就快点儿回报。 不想那几个斥候一去不返。 而苦等消息的峄城公主,和忙着跑路的巴答一行人,此刻都很不开心。 ——在没有预期的情况下和敌军撞了个正面可怎么办?打吧,都不想牺牲自己手上宝贵的兵力,不打呢,清天朗日之下你放敌人过去?那肯定也不行。 但他们二人也有不同的,巴答是在心中暗骂自己的运气实在糟糕,峄城公主则是气得脸色涨红。 她当然不晓得,自己是碰上了准备开溜回柔然搞事的一行人,只当这帮人捉了梨山公主还不够,还想来袭击她——她好好的在驿站里等士兵们回话,结果等到的却是“前面发现数百柔然骑兵”的消息! 当每个燕国公主都那么好欺负吗? 今儿我叶灵仙就教你们点叫做“见好就收”“差不多得了”的道理! 第158章 两军对阵,刀光映日,连风都蓦地肃杀起来。 峄城公主跨马提枪,端立阵前,虽然看着前方柔然军队连一支大纛都没有,可也不是不紧张。 她有日子没有上阵过了,准确地说,除了让阿吉格记恨不已的那一战外,她从不曾亲临阵前。而此刻,却并没有索摩来帮忙。 唯一能庆幸的是,杨英韶将那万余骑兵中最精锐的都拨给了她,即便此刻她身边只有一千来人,她也不用害怕。 -- 第303页 “对面是真正的柔然人。”她的声音倒是平静的,“你们能打赢么?” “能!”将士们齐声高呼,声震四野。 “好,等他们到了那里,”公主抬起马鞭,指了指一棵位于山包上的独树,“咱们就冲锋。我跟你们一起,让我瞧瞧,我大燕的儿郎究竟有多么勇悍!” 又是齐声的“是”,喊得对面儿的巴答皱眉头。 他比峄城公主更不想打这场仗,对面的阵型也列在山顶上,望过去黑黢黢的一片,还不知有多少人。 他这三百将士是自己的立身之本,可不比那些来自其他部落的仆从军那样,赶去送死也不心疼的。这一仗就算能打赢,必也是伤筋动骨,十分难看。 但对方一副不想放他过去的样子,掉头就跑也不可行。对面的骑兵可以追上来,而身后还说不定有追兵。 只能拼了! 他也鼓动麾下的勇士们,说法便是“燕国人是吃草的羊,我们草原儿郎是吃肉的熊,熊岂能被羊群击败?” 说得将士们群情激昂,也说得阿吉格心下绝望。 巴答的眼神可能不太好,又或是不大了解大燕的军制,是而将对面当做普通的燕国州县驻军了。 但阿吉格岁数虽大,却眼不花耳不聋——他看得清清楚楚,对面的人个个身着燕国禁军的乌油铠不说,连战马都配了马甲。那正是他儿子教出来的禁军骑兵……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不应该在西山大营吗? 除非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让燕军提前调人在这里堵他们!那个人又会是谁? 最有嫌疑的就是被巴答甩下的亲爹和大哥。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谁能这么快发现巴答和他的近卫跑掉了?而也就是他们,最有和燕国和谈的底气。 大不了吐出来一部分抢来的财物,总胜过被燕国堵在长城内慢慢磨死强,更比被巴答抄了后路强——万一老巢被巴答端了的事情传到大军之中,说不定那些“不值钱”的仆从部落当即就要造反了。 阿吉格正想跟巴答建议派个人去谈谈——谈不拢再打也成,万一谈拢了呢?跟手握重兵的大汗做朋友,何如跟他们做朋友,反正他们这几百人,也不能威胁到大燕的高墙坚城,却能叫可汗的大军一夜瓦解啊。 ——直接放他们出关端了汗廷,彼时来路被抄的消息传回来,还怕可汗和大皇子不被愤怒的仆从部落踩成肉泥? 乱成一团的敌军,总比在大汗的黑纛下万众一心的敌军好对付啊。 阿吉格有把握说服对方的将军,但是,在他叫住巴答之前,这小祖宗一挥刀,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阿吉格:……我到底为什么要跟着这个蠢货一起出来? 他安安分分在京城当他的绥和伯,不比跟着巴答跋涉一夜,害死了唯一的儿子,还要再当一次俘虏好吗? 谁想当两次俘虏啊! 可惜人间没有后悔药吃,而巴答手下的将士并不是很在意他是不是跟着冲了,眼见那一票人奔涌向前,阿吉格决定看一会儿,然后逃跑。 他甚至摘下了自己的佩刀丢在地上,准备逃命的时候叫手下给他身上脸上几鞭子,假作是被人强绑来的。 而就在他看的时候,燕军也发动冲锋了,两拨人像潮水一样飞快地接近,当他们撞在了一起,浪头便彼此推搡,粉色的血雾弥散开来。 阿吉格决定跑路了。 巴答这边,用的还是柔然骑兵惯用的新月阵,两侧跑得更快,试图用侧翼的飞箭骚扰对方的冲锋。 但燕军根本不在乎啊,他们的阵型从开始冲锋的一刻就没有变化,铁骑整齐地冲向巴答的中军。 阿吉格看到这阵势就知道巴答要完,他带着三两随从,掉了头就跑。 反正柔然人打仗的时候也经常干出丢下盟友掉头跑路的事儿,阿吉格对这种不仗义行为毫无心理压力。 ——燕国人现下所用的打法,他曾经也用过。凭借那些从青州海府搞来的燕甲,他凑了二百人的重骑兵出来,除却虎儿察部侥幸没被他揍过之外,这支骑兵在东柔然草原上是所向无敌的。 战法就是集中力量直接冲垮敌人的中军。 轻骑兵引以为傲的箭雨,根本射不透坚固的燕国骑甲,就算是战刀砍上去,也未必就能给对方添一道口子。可是重骑兵手中,那些粗重的骑枪,可就危险多了——只要捅过去,任你的铠甲多结实,也是一捅一个透心凉。 重骑兵的打法,他自然也都教给了儿子们。而明噶图那小子为了立功讨妻子高兴,什么事儿不能往外说? 而燕国人虽背着“文弱”的恶名,可自立国以来,也始终维持着一支五千重骑兵的军队。阿吉格不信燕国人没有自己的绝活儿。 只可惜可汗的儿子见识少,没挨过重骑兵的揍,这才想上去送死。不比他老奸巨猾,从看到对面的人马开始,就给自己安排退路了。 现在,跑! 阿吉格的骏马跟了他五年,早就熟悉主人的心意,此刻四蹄生风,打起一串雪尘。伯爵府跟来的几个心腹也逃得毫不犹豫,连头都没有回。 因此,也看不见有人朝着他们射出了箭。 巴答不知道重骑兵的厉害,阿吉格也不知道可汗手下的军队会分两波冲锋。他看着人是一起出去的,可后队的速度慢,随时可以反卷掉头。 -- 第304页 一支利箭刺透了他披着的貂裘,阿吉格一口鲜血吐出,却不敢停,只能伏低身子,接着逃命。 箭矢从头顶上嗖嗖飞过,他虽没被射中要害,到底是一直在流血的,跑久了便觉得眼前发黑。待看到前头迎出另一彪燕国军队时,他终于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摔下去之前,他还迷迷糊糊地想着,他已经挨了巴答那混蛋一箭了,燕国人该相信他是被强迫的了吧? 被他暗自诅咒的巴答,此刻的境况却也没好多少。阿吉格到底是在打冤家的草原上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判断胜负的眼神之毒,原过于自以为阴险狡诈却没有实战经验的巴答。 他的第一波勇士,在碰上燕国重骑兵时,便宛如被烈火烧过的草一般,眨眼便无影无踪了,而当他带着第二波人掉头就跑顺便追杀阿吉格时,本也打着“对面铠甲沉重,追不上我们”的心思,谁能想到从侧翼又杀出两彪轻骑来。 阿吉格心知今儿是跑不掉了,打算再掉头和敌军拼命,正瞧着黑压压的燕军阵中有一个锦袍素甲之人,与众不同,想必是将官了。身形也不如何庞大,说不准是个来蹭功劳的贵族子弟! 仔细一看,那人的头盔上还带着面甲,只留眼缝,他便更是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径自朝那人杀去。 抓了这个带头的,说不准事有转机。 于是峄城公主暴怒:……我就知道他们是想抓我! 她和梨山公主不同,她怀着七个月身孕时,每天还要缠着杨英韶,以内里灌铜的木刀木枪演练一番,活动筋骨的。 此刻她身体都复原得差不多了,还怕什么?当即摘了枪,策马迎了上去。 巴答大喜,举刀斜劈向她——他倒也不想杀人,这样的贵族崽子,活着比死了好用的多。 但峄城公主想杀他。 她枪尖一挂挡开刀刃,虽被对方的力气震得双手发麻,练熟了的套路却是信手就来。她枪尖兀地一扭,如毒龙般直刺巴答胸膛,巴答瞬时在马背上躺平,抢过一条命。 因此他也再不敢托大,摘了弓便朝着峄城公主放箭。峄城公主躲也不躲,箭矢扎进甲缝之中,生生卡住,竟是半点儿不能伤她。 两匹马再打照面,她便先下手了,枪杆横甩,一声清喝:“下去!” 巴答便瞬时飞在了空中。 他一手握着弓,一手提刀,根本无法在两匹战马对向冲击带来的大力加持下稳住身体。而直到摔在地上,被一拥而上的燕国人按住,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把他放翻的人,竟是个年轻女子? 一抬头,那高坐马背上的女人,正用枪锋抵住他的喉咙,口中柔然语说得还带几分虎儿察风味儿:“让你的人投降,不然杀了你。” 简直像极了传说中的驰名悍妇索摩! 巴答不想投降,但和阿吉格一样,他也不想死。 “你若是能放我们出关,我就叫他们停手。”他试图讨价还价。 “直接杀光。”峄城公主无人可见地翻了个白眼,下令道,“不用客气了。” 要讲条件的投降,算什么投降? “不!”巴答登时急了,他从没见过心这么硬的女人,简直和男人一样——他看得出,燕军是真的能把他们都杀光的。 “投降。”那女人竖起三根手指:“三,二……” “一”还没出口,巴答就点头了。 大不了跟阿吉格那老东西一样,被封个爵位,在京城里苟活,唯一的乐趣是带着几条猎犬出门打猎…… 唉,这样的日子当然没意思,但总胜过死了。 他能干出背叛父兄的事儿,就不是个为了“理想”“骨气”能去死的人物。相反,他的脑袋很灵光。 阿吉格不过是图曼部的大酋,就能得个伯爵,儿子还娶了公主。他是柔然可汗的儿子,难道不比明噶图那个只会抹眼泪的小白脸有用? 他要是告诉大燕皇帝,只要扶他做了柔然可汗,他从此再也不南侵,说不准皇帝还会送他一个美丽娇柔的公主,再派出大军护送他去柔然继位呢。 彼时他也是燕国驸马,燕人搞贸易,怎么能漏掉他?等他厉兵秣马,就不信报不了今日的耻辱! 他却也不知道,此刻的阿吉格正在后一拨燕军阵中,拉着死里逃生的儿子,奄奄哭诉自己被巴答这个混蛋绑架胁迫,好不容易逃走又被他射伤,如今怕是不能好了,做儿子的得给阿爸报仇…… 昨晚才坠崖就被亲阿爸遗弃的明噶图:我会信才怪。!难道我看见你们相谈甚欢的场景是我的幻觉么? 但父亲总归是亲生父亲,在柔然大军南下之前也算老实…… 再看他背后那箭伤几近没羽,鲜血早已将衣袍打湿,明噶图还是怒从心头起。 “给我身铠甲刀枪。”他恨声吩咐,“我去把巴答的脑袋砍下来!” 他现在不怕血了,不,从昨天巴答的人当着他的面,杀了那么多公主府的侍卫开始,他就不怕血了。 第159章 在京城左近的这一番恩怨,叶清瞻和舒兰与是不知道的。 他们能看到的只有朝廷发来的邸报。 第一条消息,是敌酋次子巴答为我大燕天军神威所慑,弃戈向化,皇帝陛下封其为镇朔王,赐宗室女为妻,加恩赐银,送返汗廷。 第二条消息,是绥和伯阿吉格主动请缨,率军奋勇血战,斩敌数千,大获全胜,然而战斗中不慎受伤,药石罔医,不幸身亡。朝廷加恩其子明噶图,封为绥和侯,加恩子媳梨山公主,赐封邑梨州。 -- 第305页 舒兰与捂着汤婆子,抿着叶清瞻特意安排王府厨子准备的无糖奶茶,还是把眉毛打成了结:“我怎么看着这邸报好生古怪呢?阿吉格会为大燕血战殉国?我不是说他坏话啊,他家小明是个好孩子,能为大燕打仗,我也相信的,阿吉格么……这老东西奸滑透了,他不会是想投奔柔然大汗,被砍了头吧。” 叶清瞻歪在引枕上,逗舒兰与新养的长毛小白狗玩儿,“嘿”了一声:“咱们那位陛下,这段日子最擅长的就是逼人去干人家不想干的事情。阿吉格肯定不愿意血战殉国,但说不定他根本没的选呢?” 舒兰与想了想,点了头:“不过他死了也算为民除害,至少这样,小明和姿姿保住了。他们两个再也不比别人低一头了。” 叶清瞻咳嗽了一声:“你能不能换个称呼?这听起来像小学男生和他的宠物老鼠。” 舒兰与差点被奶茶呛到:“……什么宠物老鼠!哎,还有那个巴答,这人是个胆小又乖巧的废柴吗?把他送回柔然汗廷,不会养虎遗患吗?” “不管他是个什么人,他回去了,当大汗了,这消息就会让南侵的柔然军队军心散乱。”叶清瞻说,“等把这拨柔然人应付完了,再看他表现也不迟。” 他翻身起来,手指划了划邸报中的两行字:“你看,只封了个镇朔王,这是个亲王呢,还是个郡王呢?要是个郡王,不是跟索摩家的老头子一个级别?别看小明是个侯,靠老婆的爵位,比他们几个都高了。” 舒兰与刚要问,这巴答不也娶了个宗室女么,话未出口,便发现了华点。 皇帝这回给梨山公主封邑了! 不是采邑,是封地,这是通常给王而不是公主的待遇。 峄城公主都没有封地! 而镇朔王娶的那个,是“宗室女”,皇帝没说给封个公主,更没给封邑,那可不就是比梨山公主矮了不止一个头么? “梨州在哪儿啊。”舒兰与终于没忍住,问出了今天最后一个重点问题。 叶清瞻回答:“图曼部的故地。” “……所以公主两口子会去她的封地吗?”舒兰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公主通常不会离开京城的……不过,如果他们愿意的话,自然也是可以的。” 叶清瞻没有再说什么,二人眼光一触,都晓得了对方的想法与自己一致。 皇帝的人设,真是千塌万塌,缺德不塌,即便是被系统连累了智商,在搞势力平衡上头,还是表现出了一贯的天赋。 让明噶图选,他若是想留在京城的花天酒地里,今后多半就不必提防了。而皇帝还给他留了一条路——回到图曼部的故土,那里已经是妻子的封地了。 然后,他的隔壁就是杀父仇人。 舒兰与问:“殿下觉得他会给他爹报仇吗?他都没记恨杀了他哥哥的仇人。” “他哥哥未必就不是他的仇人嘛,又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叶清瞻坐直了身体,把趴在他腹部的小狗抱了下去,“等把那老头子带来的几万人消耗掉,柔然人就真的扑腾不动了。明噶图要是去了梨州,别管什么虎儿察,什么可汗,都得提着心肝过日子。” 舒兰与想了想,问:“不好吗?” “不错。”叶清瞻笑道,“不过,越是北边将定未定的时候,南边就……” “不是已经做好准备了吗?””准备哪有能做好的一天?不过是从三分准备变成九分准备,甚于九成九的准备。”叶清瞻道。 舒兰与就手抄了个小圆引枕丢过去:“凡尔赛。” “凡尔赛是什么?华丽?” 舒兰与一怔,旋即想到,叶清瞻穿得比她早,可能还真不知道“凡尔赛”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解释给他听,叶清瞻哈哈大笑,却又道:“等咱们回去了,说不定都听不懂别人的流行词啦。” 舒兰与摆摆手:“不至于不至于,这里过了一生,那边也就一两个月罢了。” ——自打皇帝不怎么样了之后,他们两个人说话已经不避着人了。皇帝派来的眼线,如今也都各有心思。 尤其是叶清瞻故意显摆了峄城公主和王妃随时书信往来这件事后,有点儿脑子的人都该知道,什么事儿能做,什么事情做了是要被秋后算账的。 北境军在永宁侯手里,禁军在杨驸马手里,南境军在叶清瞻手里,而这三个人枝枝连连,都和秦皇后有关。 今后能当皇帝的人,那也是秦皇后一手带大的。说是祖母和孙儿,其实实同母子啊。 到了这一步,朝上的局势清晰又安稳。大臣们根本不必考虑站队,毕竟天下就只有一队。 皇帝不想看到这一幕,尤其不想让皇后干政,原以为用叶清瞻可以制衡皇后一党,却在尚婉仪这个角色面前不得不退让。 他再要折腾,就是自毁基业了。 叶清瞻无心造反,但热爱建设,对一切不想好好生活、只想内耗撕脸的事情万分厌恶。和上头那一位相比起来,倒是更叫人省心。 于是,四州的改革进程,也比先前快了许多。若是照这个形势下去,任是谁都不敢打这四州的主意了。 连叶清瞻都闲下来了,每天和舒兰与逗狗聊天,偶尔也出城去逛逛。今日早间接了邸报,看着没有什么要紧的讯息,不必招人讨论,便打算还按原计划,出城看梅花去。 -- 第306页 泽州城外有梅园,去年被梁军烧得一团乌黑,今年却颇有些命大的梅树缓过劲儿来,开了花。昨日夜里又落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正是赏花的好时节。 那园主是轻易不许人入园的,免得手长脚长之徒折害花枝,但他不敢拦着亲王夫妇。早几天王府里派人去告诉他,待下了雪,亲王夫妇想来逛逛,他也是一口答应了。 见下雪,今日这园子便彻底空了出来,连园主自家人也没敢露脸。 因此,叶清瞻带着舒兰与入园游玩的时候,每一枝梅花都开得盈盈,含苞的将开的盛放的颓落的各有风姿,红梅拥雪,很有些情调。 舒兰与深吸一口气,很是欢喜:“这里没有别的游人,倒像是我们自己家里的园子似的。” 叶清瞻失笑:“王府里没有园子?也没见你逛得有兴致。” “再好的园子也禁不住天天逛啊,更况,王府里的院子也没这么大一片梅林。”舒兰与道。 “想要么?给你种。”叶清瞻财大就是气粗。 舒兰与想了想,摇了摇头:”就算有这么大的梅林,也不能天天来逛啊。“叶清瞻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笑了一笑,伸手拉住了她的手:”那今日,咱们便在这里尽情赏玩,尽兴才归,怎么样?“舒兰与怔了一怔——其实她在手笼里揣着个小手炉,根本不冷,相反,被叶清瞻拖出了一只手后,手腕上却凉飕飕的。 但她没有将手抽出来,任他握在手里。两个人一起向前行去,脚下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从简单的向往,到认定彼此合适,再到今天,有些事情已经变了。 明明是什么都做过了的经年夫妻,但舒兰与还是觉得脸上有些发热,若是真发红了,便说是冷风吹的好了。 二人徐徐而行,到得梅园西边,有一处精舍,却是梅园主人准备了自己小憩时用的。如今贵人要来,也备了茶水点心,自己候在精舍门外,请他们入门少歇。 那主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翁,说话也只用得本地方言。舒兰与在泽州待了这两年,能听懂些,但比不得叶清瞻跟人家谈笑风生,只能将注意力放在吃喝上。 这里的茶点,倒是当真雅洁。 杯盏碟碗,系是极薄的青瓷,舒兰与不清楚瓷器有什么讲究,只见它光润非常,滑薄剔透,比及王府里的用品也不遑多让,便知晓是好东西了。 因了盛器之美,连梅花雪水沏的茶汤也仿佛清甜了,白糯米粉包红豆馅儿、铜板大小的梅花糕,也显得玲珑了。 她吃茶吃点心,不时还往窗外望望——就是这窗内望出去可见的一片梅花开得最好! 主人年纪大了,陪不了太久,不多时便告了个罪退去,叶清瞻自安排赏赐,夫妇二人一并起身送主人。 可等他人出去了,叶清瞻却似有所思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舒兰与记挂着梅花糕,这地方做的梅花糕不甜不腻,入口带着淡淡的花香甜,不比王府的点心差。 “你一直在吃东西,可听了那老者的话语?” 舒兰与摇头,坦诚相告:“不大听得懂,就……没听。” “他说这些梅树,是他夫人喜欢的,精舍与茶点,也是二人一起侍弄起来的。” “……”舒兰与立住脚步,问,“这是个爱情故事?所以,他夫人呢?” “唔……这我不知道,他没说,只道瞧着你我如此,想到他自己的年少时分了。” 舒兰与听闻此语,忍不住心里一颤,抬眼看向叶清瞻,心下像揣了一包蜜水,晃悠悠甜丝丝的。 叶清瞻大大咧咧:“没想到咱们两个还算得上年少人啊,阿婉,你瞧我还是少年郎么?” 三分旖思化作一腔吐槽,舒兰与摇头:“打从我见到您的时候起,您就是大哥了。” 第160章 “大哥”差点儿被口水呛着。 一把捞过舒兰与,捏着她的下巴“逼迫”她抬头:“看着我的眼睛你再说一遍,认识我的时候,我是什么?” “……”舒兰与一秒怂,可说过的话总是收不回来,“……要不,我给您扒个蒜?烧烤我是真不会做,您看我去给您掰双筷子可以么?” 叶清瞻实在没憋住,大笑出来,就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滑溜溜的手感甚好,他对身边的太监道:“回去着人给王妃做条白貂皮褂子,再打两条越粗越好的金项链给她。” 舒兰与气得要踩他脚。 都到了这种地方了,还要戴“越粗越好”的金项链?暴发户都不这么打扮! 有那个金子,打些金条金砖什么的,放在小箱子里藏起来。每天打开看看,满眼金光灿灿,不好吗? 她哪儿能踩到叶清瞻,他躲了两下之后索性把她举起来,让她脚不沾地,再扑腾看着就更像被人托着前爪提到空中的金花鼠了。 王妃的脸面在哪里啊! ——而当她发现周遭的侍女太监都是一脸见怪不怪的时候,她就更没脸了。要不是他们见惯了殿下如此“欺负”她,怎么会如此熟视无睹! 好在没脸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得太久,叶清瞻邀请她再一起去梅树林子里头走走,好不容易出来玩儿,总要看个够本才行。 到了他们这个地步,“够本”就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时间的问题了。 -- 第307页 叶清瞻平日也有一两个时辰是闲着的,并不是什么时候都在忙,但能抽出一整天,却着实难得。四州地面上的事情,多半是由官吏们循规蹈矩做了便罢了,但一天下来,也总有两三个事儿要放到亲王面前由他裁决的。 其中,也有些原本是该报到京城,由皇帝“圣意独|断”的。 叶清瞻哪儿敢让他“独|断”,尊重领导的前提是领导不要胡来! 他就三天五天地写个折子给皇帝汇报一下得了,附加一句“近日北匪作乱,驿臣往来恐有失期,此般大事不可耽误,臣弟斗胆擅自主张,请陛下降罪。” 皇帝能降罪于他吗? 目前显然是不能的,以后就算能,也未必降得下来。 就算是皇帝,只要失去了权威,说话也就没有人听,没有人信了。 更况,他要失去的何止是权威。 京城里的消息,叶清瞻也听得到——皇帝的身体如今正是每况愈下了。 原先他中风,只是腿脚不灵便,现在已经开始糊涂,甚至在大朝会上睡着——不管这糊涂是不是因为系统崩了,NPC的智力放任自流了的缘故,但总之,他已经不大记得住事情。 朝堂上的事儿,如今是太子不得不挺起胸膛去接了。并不是他自荐的,实在是朝臣们不断举荐他去做这个做那个——但凡是需要有至尊贵的人去主张的事儿,他们都希望太子能去管一管。 皇帝居然也都同意了。 太子也就没得选了。 他虽然体弱多病,一向靠漆御医才活得下去,但老父糊涂,儿子年幼天真,他不干,就真的没有人干了。 他年少的时候,也曾学过治国,也曾有过抱负。然而一场中毒事件,只给他留了一丝命。从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过“我迟早有一天要成为这大燕主宰”的心念了。 如今猝然上场,又是碰上这内忧外患的时节,太子真是燃烧生命去工作的。迫不得已,他把原本只管着户部的峄城公主也拖了出来,兄妹二人一道佐政,如此却仍是忙得眼前发黑。 叶清瞻尚有时间带着妻子出城赏梅花观雪景,太子和峄城公主却是根本休息不了。 峄城公主写给舒兰与的信也越来越短,先时她还有空吐槽朝廷里那几个脑袋不清醒的老头子,后来便只是寥寥数语,倒没忘了请舒兰与回信的时候多说说南方的有趣事情。 想必她也是忙极了的。 舒兰与得出这个结论时,却也不知道峄城公主居然又过了一把将军瘾——朝廷的邸报上总是一个“大获全胜”后头接着另一个“大获全胜”的。 想来,这些大胜的消息就算没有八分真,也该有五分真,否则,以皇帝的心性,多半是要跟毅亲王抱怨他打仗压力太大,纵然要不到人,也得要些银子走的。如今既然没有求援,情势多半就可控。 情势可控,等于安全!只要战火不烧过来,给银子给粮食,都不算什么大问题。 据叶清瞻分析,只要杨英韶统率的禁军对柔然军队保持优势,柔然人就不会南下袭扰四州:毕竟可汗也不是来找死的,他来抢完东西,还是要回去的。他老窝在北边,如果往南跑,可能能抢到一点东西,但紧接着就会被叶清瞻带着南境军往死里捶。 更况,他的二儿子已经被燕军客客气气送出关了。 如果不能抢在老二收服那些仆从部落之前赶回去,弄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他和长子就没有回去的必要了——或者,也没有回去的可能了。 他们会是那些部落首领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会觉得,正是因为可汗父子不靠谱,他们的青壮年战士才会在这么可怕的冬天被拉去作战,死在燕国人手里的。 但凡是个有经验的政治人物,都该知道,此刻最大的敌人是谁。所以放在柔然可汗面前的第一要务,一定是不择手段回到草原上去。 只有回去了,才能保住卷土重来的本钱。 为了让朝廷的心态平衡一点,叶清瞻假模假样地调了三万人去四州北部巡防,假装在提防柔然军队并准备支援朝廷。 只不过,当他的人到位的时候,柔然可汗已经被杨英韶一路追着打回了宁州去,离他们已经很远,而叶清瞻的南境军,没有朝廷的命令也是不可以出四州的。 顺理成章地把“出师助剿”的事儿给拖了过去。 杨英韶也乐得他不要来搅和,年轻的驸马正等着一场不世之功来证实自己的能力,更况柔然大军军心早乱,他占尽优势,如今不需要帮忙。 两下里一拍即合,大家各做各的事儿,互不干扰里透露出一种默契。 只是这种默契,在外人看来便不一定如此了——越是不曾解释和显摆过的默契,在外人眼里便越像是“有机可乘”的信号。 譬如在叶清瞻刚刚带着舒兰与回泽州王府时,众人瞧着这对“人到中年”才成婚的夫妻,总觉得他们两个的婚事是毅亲王府与永宁侯府两系的政治联姻,夫妻二人之间未必有什么感情,是而有些小妖精就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试图在亲王殿下面前显露自己的魅力。 结果自然是吃了瘪。 若是换成“正常男人”,说不定还会想多个添香的红袖,但叶清瞻身背金手指附送的BUFF,原身又是个早餐小说会中熟读各种绿茶伎俩的资深单身男青年,怎么可能接受美人不怀好意的投怀送抱呢? -- 第308页 夫妻二人之间犹会如此,同朝为臣、又都算是武将的两个人中间,想来便更有嫌隙了。而叶清瞻不肯援助杨英韶的事情,又仿佛给这个猜测增加了一点说服力。 叶清瞻倒是根本没想到会有人费心估量他和杨英韶的关系。他平日里有那么多事情要忙,根本无暇考虑无关之人如何揣度他,时间宝贵,不能浪费。 而在这难得的一日休闲中,他想陪舒兰与玩尽兴。 出了精舍之后,他甚至好心情地亲自陪舒兰与堆了雪人,将双手冻得通红,然后捂着汤婆子,又疼又痒又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 他们堆了一个超大的雪人——虽然没有煤渣眼睛,也没有红萝卜鼻子,更没有小扫帚做的手,但叶清瞻从枯树下拾来一根梅枝,一折为二,戳在雪人肚皮两边,这个没有五官的家伙就意外地可爱起来了。 毕竟它的两只手那么短。 舒兰与看着就想笑:“殿下,这不是雪人,瞧着这两只短手,简直是……哆啦A梦。” 叶清瞻待要笑,侍奉舒兰与的闲云却好奇,问:“王妃娘娘,哆啦A梦是什么?” 舒兰与一时哽住,叶清瞻好脾气地插一手解释:“是古书里提起过的异兽,体胖色青,喜食甜饼,怕老鼠。” 闲云:“……难为一只异兽还喜欢吃甜饼,那莫不是要上人家家里去偷么?奴婢听杨夫人说,古人捉到了异兽,都是要拿来吃一吃的,这爱吃甜饼的哆啦什么东西,吃了有什么裨益没有?” 舒兰与一头黑线:“不能吃,不好吃,其肉如铁,啮之牙断。” 闲云若有所思:“是这样的身体么,那它想来是可以强掠些甜饼吃了。也不知它平素出没在哪里,能不能用甜饼骗一只来……纵使不能吃,扒皮做衣裳也是好的。” 叶清瞻大笑:“是了是了,你说得不错,很能学以致用!” 他都不知道这些侍女的名字,就这么把人往邪路上带!舒兰与额头上都快冒汗了,正要说他胡说八道,便见梅林的那一边人影闪动,瞧着颜色,似乎是一名王府里侍奉的太监。 那人影朝他们跑过来了。 她看到的,叶清瞻自也看到了,且看得比舒兰与还真切些,隔着这么远,他甚至能认出这个人的脸。 这太监是他今日出门前留在王府里“等消息”的,此刻竟然跑来了。 莫非,是那件事儿,碰巧在他出来休息的时候发生了? 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却觉得心头一松——他料定了要发生的事儿终于发生了,先前下的套子,也终于是有用了。 第161章 太监,无论是宫中的,还是王府中的,总都是经过训练的。别看他们走路时稳稳当当,绝不会跑起来,可速度却绝不比跑得慢。 不多时,那太监已经到了叶清瞻与舒兰与面前,行了一礼,道:“搅扰殿下,奴婢在王府里得了殿下等的消息,不敢耽搁,是而赶来园子里头,好禀报殿下早知晓。” 叶清瞻甚至还笑了一笑:“事情皆如我所料么?” 太监脸上带了笑:“殿下英明,正是在殿下料想的地方,半点儿不差的。” 舒兰与听着他们两个人像是打哑谜,见叶清瞻也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又看那太监,却也不像是听说了什么好消息的样子。 连笑容也只是恭维主子罢了。 “到底是什么事?”她奇问,“你今日带我出来玩耍,还放不下?是什么大事儿吗?” 叶清瞻点点头:“自然是大事儿,伪朝又来了。” “又来做什么?……又来侵袭了吗?” 见叶清瞻点头,舒兰与脸上的好奇一时尽数换成了愤怒:“有完没完?这可又是乘火打劫了!上一回是赶着你我新婚,这一回是赶上柔然人南侵,这……这莫非是他们约好了吗?” “约没约好不要紧,当他们约好了就是了。”叶清瞻还是笑眯眯的,显然是成竹在胸的样子,“无论怎么说,伪朝到底也是夏人啊,勾结柔然夹击大燕,这事儿做得,不像话。” “不像话”三个字实在是太轻飘飘了! 如果这事情落到儒生们耳朵里头去,他们手下那几杆秃笔能把南梁皇帝的祖宗八辈都骂得活过来。 虽然如今南梁北燕划江而治,可他们谁都没承认过对方是“皇帝”啊,理论上,这两片国土还是属于一个王朝的。 而柔然已经不做中原藩属许多年了,他们是正儿八经的外族。 拉着外族人打自己人,输了是笑话,赢了是贱人。无论输赢,人心都要没了。 舒兰与不懂战争,但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她却懂得王侯将相们挖坑的手有多黑——也许南梁皇帝只是被叶清瞻“调兵北上”却又“不肯支援禁军”的动作迷惑,以为大河防线上有机可乘,才想着要北伐一雪前耻的。可这时间卡得恰到好处,叶清瞻既能摆出一副腹背受敌的哀兵架势,扣锅给他骂他勾结异族,又能毫无压力地挥师南下,把背后安心扔给友军。 既然里子面子都齐了,那么,天与不受,反受其咎。 叶清瞻这么笑眯眯的,那肯定是做好准备了。 虽说上一回反击战他也打得挺漂亮,但没有拿下对方的城池,最后也只是获得了一笔战争赔款罢了。 对皇帝和贵族而言,一笔赔款,是不值得心疼的。反正转头就可以从赋税上多收一些回来,那赔款给他们造成的“心痛感”,实在是太轻了。 -- 第309页 所以他们还敢再手欠。 而叶清瞻并没有解恨,他拿着当外挂用的弟弟被南梁人搞得生死不知,下落不明,而他辛苦攒起来的粮食被抢劫焚烧,百姓也死了不少——让百姓多多繁衍,再等着婴孩们成丁,需要多少年呢?可摧毁这些来之不易的人口,一场战争就够了! 想让四州长治久安,哪怕不能把南梁直接灭掉,也要把河南岸的战略要地、名城大邑统统拿下来! 思及此处,舒兰与也知晓战争是不可避免了,但她跟着叶清瞻再往园外走几步,却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叶清瞻停下脚步看她。 “这次南征,你要亲自去吗?”舒兰与问,她自己都听得出,说话的声音里藏着多少隐约的不安和不舍。 叶清瞻看了她,点点头。 当然要亲自去。 不亲自上战场,如何能够完全控制住他的南境军? 这一回不比上一回了!那一次,叶清瞻是心知肚明不能把南梁怎么样的,带着大军南下,纯粹是为了消耗南朝的有生力量。是而军中有袭扰南梁百姓、掳掠粮草金银的事情,叶清瞻也并不制止。 但这一次,他是想要灭了南梁的。虽然现下还不敢说出这话来,但夺下的城池,他再也不会允许南梁朝廷“赎买”了。 只要是燕军所到之处,当地的百姓,从此就是大燕的百姓! 舒兰与挑了挑嘴角,她想露出微笑,却实在笑不出来,半晌也只得道:“你万万要保重。我知道你武艺高强,等闲人伤不到你,但是——要喝煮开的水,要清理军营的垃圾,不要吃生的食物和生水洗的蔬果,这些你要记在心上啊。” 她的话语声音不大,和脚步声一道在积雪的梅园里响起,倒衬得那园子都更空荡了几分。 叶清瞻忍住不笑,郑重答应她。 两日后,燕军果然南下了。 梁军北伐时选择的两处主攻渡口,正是叶清瞻“调出军队”的两处塞堡。想来南梁的探子也侦知了,毅亲王曾经从这两处调出了两三万人的军队,此地兵力空虚,正好可以进兵奇袭——可他们并不曾发现,叶清瞻调走的人实非南境军精锐,不过是当地训练了三五年的民兵罢了。 铠甲武器这些只要有钱就能弄到手的东西,燕国现在是不缺了。这些年燕国的财政状况着实不错,而皇帝便是千傻万傻,至少有一点是做的很好的——他不是个用朝廷的钱满足自己私欲的昏君,和叶清瞻、峄城公主他们一同定下的改革策略,他也始终坚持着。 于是叶清瞻也得以用正规燕军的装备武装了他的民兵,骗过了南梁的探子。 南梁军队出手时气势汹汹,原是想着要一战雪耻的,却不想碰上了硬骨头,在两处要塞下头打成尸山血海,却连第一层工事都没冲过去。 主将尚且以为,守军是因为兵力不足,所以虚张声势,拼死反抗的。因此拿出了十倍劲头,逼着将士们豁出性命往上冲。 可一掉头,发现后路被叶清瞻抄了。 叶清瞻的大军也绕了大河防线,直接从海上闯进南梁腹地,乘着海防空虚,绕过防守严密的都城,直接从后头夺下了临河的数处要冲。 南军要回师,却是难上加难了。 他们退不了,后援的燕军却能直接渡河南下。不但如此,大批的燕国移民也从江上过渡,多是燕军将士们的家人——但凡愿意来南梁的人,叶清瞻都答应给田地,若家中还有人是在燕军之中,更能比寻常百姓多得三分。 燕军每打下一个地方,便派有能数会算的人统计当地耕地林木,其中三分之一分给这些燕国移民,三分之二按梁国百姓人口数均分。 南梁这块地方,被同一个皇室统治了二百多年,早就到了富者田联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地步了。燕军虽然要抢一部分土地走,可对绝大多数没有土地或是土地极少的梁国农民而言,却是天降鸿福——便是每人只能分个薄田两亩,也胜过一分地都没有啊。 再说,先前那些家里有无数土地的大老爷,也只按家中人口分得一人几亩田地呢。 大老爷们当然是不服的,颇有人纠集了家奴,想要跟不讲道理的燕军决死一战。 然而,家奴们先前听话,是因为附户在大户名下可以不给朝廷上税,而非被饱读诗书的老爷们仁德感召。当初既是为利来,如今便可为利往了。 燕国人既要给他们口粮田,还是按人头分的,谁还想在大户们名下给别人添资财?更况燕人那是正儿八经的军人,有刀枪有铠甲的。他们这些壮丁,平日欺负欺负乡邻倒是得心应手,拿起武器和燕国军队干架,便真是嫌命长。 也有不信邪的大户人家大胆试了一试,然后全家去世。拜他所赐,本乡的每位百姓又能多分一条田垄了。 全家的脑袋挂在城门上,这一带所有的大户人家都老实了。 算了,不闹了,燕国人只是拿走了田地,又没有把他们的家财都分掉,更没有把他们的祖坟也挖掉。就算全家只剩下几亩地,看着便是令人心酸落泪的可怜境况,那也总比一家人死得整整齐齐好许多来。 叶清瞻一点也不捂着消息,只巴不得知道燕国人打算的梁国百姓越多越好。 “天军来了分田地”“天军来了不纳粮”的传闻,比有腿的跑得还快,比有翅膀的飞得还远。先时梁国百姓还出力相助自家军队,如今听闻燕人更好,便是军中健儿,也多有逃亡回家的,只等着燕国大军打到本乡,好分块田地种起来。 -- 第310页 如此,除却大城还要费人力打上一打外,别的地方竟都是望风而降了。 舒兰与单知道叶清瞻为了南征是做过准备的,可没想到,这进展竟然会如此顺利。还不到谷雨,南梁的大好江山便被他打下了多半,都城和其他几座大城孤零零地悬在那里,周遭连个能收购粮食的地方都没有。 叶清瞻不急着打仗,他知道那些金城汤池打起来费事儿,但若是不打,要不了多久,就会从城里头乱起来了。城里头土地金贵,修不了粮仓,人口却多。就凭粮商屯的那点儿粮,撑不了多久。 百姓没有粮食吃,只能刨些草根,啃啃树皮,又或是将破衣烂衫煮来充饥,没别的法子。但驻军若是也没有吃的,可就不会那么平和了。 身藏利器,杀心自起,放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 叶清瞻就叫围着这些大城的燕军士兵没事儿烤烤肉,抬出大锅来煮麦饭,大桶大桶的油和糖倒进锅里头,混着粮食的香气,直往城头上飘。漫说城墙上那些饿着肚皮的楚军士兵了,就是从来吃香喝辣的叶清瞻本人,闻着也觉得这甜麦饭的味道煞是诱人。 他忍不住想起在泽州王府的舒兰与来——若是他的王妃在此,一定又要带着一脸得意的笑,道:“论及缺德,天下也没有谁比得过你叶家人的。” 但他知道,他的阿婉为他的缺德计策骄傲。忍不住着人备了笔墨,写封信给舒兰与,等她回信夸他。 却没想到,他的信,舒兰与根本没空看。 ——与叶清瞻的信同时送到毅亲王府的,还有皇帝大行的消息。 早不走,晚不走,杨英韶刚打了个漂亮的胜仗,捷报送到京城,皇帝大喜,一句“赏”只说出第一个字,便突然栽倒了。 这一回,连太子身边的漆御医都上了,也没有用,皇帝到底是没有挺过来。 江山易主,继位的却是太孙,太子毫不犹豫地把皇位丢给了儿子,自己当了太上皇——毕竟儿子再长几年就能亲政了,到时候把政务丢给这小子,他就可以安心休养了。 而远隔半个大燕,舒兰与也得把同服国丧的事儿折腾清楚了,端得是忙得人仰马翻。 第162章 皇帝一死,整个燕国都是要服丧的。毅亲王府自然不例外。舒兰与得盯着下人们赶制一批白麻布衣物,叫家里上上下下都换了,还要将府邸里所有鲜妍的装饰尽皆收起来,将伎乐的乐器舞衣也都封存入库——所有人都至少得服十个月的国丧,如毅亲王府这样“世受国恩”的宗室重臣,说不准还要多守一阵子。 这段时间内,慢说不能取乐,便是连食肉吃荤都不行。 这还不算完,舒兰与还得收拾一批白布,送到叶清瞻军中去。 她将亲王府和四州的官库搜刮一空,送过去的布也只够将领们做条白战袍更换,寻常将士,只能在手臂上缠一道白布以示悼念罢了。 这便已经很不错了。 如杨英韶所帅的禁军,一时之间连征集这么多白布都成问题——虽说没有染色的粗白布最多也最贱,但平日里这玩意都是平民小户们自家织了用的,很少拿去卖。仓促间,便是大布商也筹不了许多白布的。 皇帝的驾崩实在是来得太突然了,大家原本都以为,他至少还能再坐上三五年龙庭的! 这消息在燕国人看来,不啻是晴天霹雳——虽然皇帝晚年先后弄废了儿子,猜忌了重臣,惹怒了皇后,气走了弟弟,但他这一辈子没干什么祸害百姓的事情,而百姓们又怎么会在意王侯将相们的个人恩怨呢? 他们只晓得,大行皇帝他杀贪官,办银行,给无钱读书的贫家儿女机会去读农塾工塾,他们学会了本事,可以入官府做吏员,也可以去朝廷的工坊做头目,那都是施恩于黔首万民的大好事啊。 圣明天子一日乘龙而去,他的孙子做了皇帝,还能不能像祖父一样,心疼百姓? 四州虽是叶清瞻的地盘,可百姓们听闻皇帝驾崩,也无不大哭的。至于外头的军民,便更是个个如丧考妣。 落在有心人眼中,自然认为这是个大好的机会了。 譬如柔然可汗,就觉得趁着燕军沉溺在痛苦之中时,他若是努力挣上一挣,从杨英韶的包围圈里逃出去应当是挺有指望的。 而梁国皇帝,更是一个激动办了宫宴,欢庆老对手驾鹤西去——若是能顺便把驻扎在他都城外的那个毅亲王也带走,他愿意在皇家寺庙里给叶老头儿供上一个海灯! 他的京城已经被叶清瞻围了两个月了,而这缺德鬼根本就不想攻城,每天都在城墙底下搞会餐。 守城将士的军粮眼看要见底了,粥锅里越来越多地出现稻草、菜根,甚至破布头之类的东西,荤油却是难见一滴。每天眼睁睁看着燕军在城下烤全羊喝糖粥,那是个什么心情? 带兵的将军咬牙切齿,命人将秽物大桶大桶泼下城去,指望熏得燕军吃不下东西。 但抵什么用呢?燕军后撤三百丈,那些秽物生出的蚊蝇烦扰不到他们,想飞上城头倒是容易得很。 在这种时候,连一向奢靡的皇宫与清贵高门的府邸中都不敢再浪费食物了。往昔用一餐膳非得要十多道菜的贵人们,如今有四荤四素也都肯满足了,至于宴会,更是许久没有人举办了。 情形当真好生凄凉。 -- 第311页 梁国皇帝先前真是连觉都睡不着了——左近已经没有一个州县能派出军队来,更遑论从虎狼一样的燕军手上救下京城,眼看他就要困死在这里。 要么投降,要么饿死,总之大梁的二百年国祚是要断送在他手里了! 他甚至跑去太庙祭告列祖列宗,扑在殿中哭得像个八百斤的孩子:“朕究竟做错了什么?苍天弃朕,百姓离心,众臣无能,燕寇狼子野心!” 原先他只是想骂一顿这个辜负了他的天下,但谁想列祖列宗竟然显灵了,第二天,城下的燕军就都换了素服。 然后探子送来了消息,说是燕国皇帝死了。 梁帝差点儿跟着当场去世,待缓过一口气,确认这消息属实之后,他先是大笑三声,然后哭得比在太庙那一鼻子还惨。 一边抹眼泪,一边哽咽:“来人,传朕旨意,今夜大宴群臣,不醉不归!” ——他是真觉得自己得救了!派去燕国的探子都传回过消息,说叶清瞻和故去那位的关系很好,但跟太子、太孙都不亲近。所以,在老皇帝活着的时候,叶清瞻敢不救京城,擅自发兵侵害大梁,但现在他的靠山都倒了,难道就不怕朝廷跟他算账? 以梁帝自己看来:若是有个人,手里捏着一支能灭了邻国的大军,还跟自己不大亲近,更与自己同姓同族,很有篡位的资格,那他不宰了这人定是没法安睡的。 大家都是一国之君,想法大略是差不多的吧。 所以叶清瞻要是聪明,就该立时撤军回去。他还有四州之地,若是扎牢了篱笆,说不准不会被朝廷直接灭掉。 说不定,明儿一早,京城之围就解了! 等燕军一走,他立时就要将那些敢直接投降敌寇的官员百姓统统抓起来,能砍的都砍了,不能砍的也要好好吓唬一番才放回去。 他还要修造大海船,再也不能让燕军从海上登陆了! 对了,若是燕军跑得匆忙,没把那些移民带走,那可就太好了。他们可以让这些移民做奴婢!奴婢总是没有人嫌多的! 他打了一手好算盘,宫宴上亦与群臣提及自己的推断,大家无不赞同的。 一时间,满堂冠带,悉举宝杯,齐贺大梁国运旺盛,陛下实乃天相之人。在这样的赞颂声中,便连丝竹之音都分外悦耳,舞女们的丝袖下露出的桃花面也格外妩媚。 一道道已经有一个月不曾见过的精奢菜肴流水价送上来,更是给这场宴会增添了无尽的欢悦——等燕军退兵,他们就能再次得到整个大梁的供养,这些精美的菜肴,从此日日都能享用,再也不必在每一餐时都于回忆中红眼眶了。 而城外燕军中军帐里的叶清瞻,则将手中的密函递给帐中诸将,冷笑道:“皇兄方大行半月,大燕子民无不痛心疾首,贼子却……” 他说不下去了,语带哽咽,几乎要将两排牙咬碎一般。 诸将传阅那封密函,亦是个个愤恨:“他好大的胆气,这般关头,竟也有心办宴席?” “他们还有多少粮食,竟能如此铺张?这一桌一貊炙——他请了上百大臣啊!” “末将听说,城头楚军已然吃稻草了,和马差不多,他们这些人还……” “可见贼人深恨先帝!” “若是激起兵变才好!” 叶清瞻听着诸将的言辞,拍了拍巴掌,待众人安静下来,方哽咽道:“贼子定是料定,皇兄大行,燕地情势不稳,你我只能撤兵回去,他们便得救了——本王定不遂他们愿!且莫说京城中太上皇与大长公主主持朝政,陛下虽年少,但也是饱读诗书的圣君,定不致叫大燕混乱,便真如他们所望,朝中暗流涌动,本王也绝不撤军!” 大约只有一秒的静滞后,众将轰然齐呼:“不撤!” 这声音从中军帐中传出去,自有士兵们彼此打听将军们在喊什么,守在帐外的毅亲王亲兵便与他们如此这般地分说。 于是连寻常士兵们也纷纷气红了眼。 他们的圣君不在了,敌人却要心怀恶意地庆祝——他们凭什么要撤兵?南征以来战死的袍泽难道白白死去了么?这数年四州军民咬紧牙关攒下的钱物都耗在了这场战争中,难道就白白抛费了么? 还有,他们中不少人的家眷已然移居到大河以南了,不少人都已经分到了土地!军队撤走容易,百姓们怎么办?难道能把爹娘妻儿留在梁国,任这些连自己的百姓都不当人的猪狗奴役蹂躏? 有人跟着高呼“不撤”,声浪一波波传向燕军营地的各个角落,中军帐里的将军们听着,甚至有人当即便拍了胸膛,自荐带人攻城,今夜就要叫梁国的都城改个姓的。 军心可用,叶清瞻却没有松口:“不急,待咱们的人在他们京城里散布一番这消息再说。明早咱们列队,听我命令攻城。” 将军们皆满口答应,出去了却各自嘱咐所部,只道敌人既然如此不做人,那大军破城之日,就照例不用把他们的重臣高门当做人了。 而叶清瞻也没闲着。他自然有能在城里散布空气的人——今夜先传说燕国人要撤兵了,所以陛下与大人们都在欢宴庆祝,将那宴席的场景说得越奢靡越好,好叫守城的军士们相信战争的确快要结束了,使他们高兴那么一下。 顺便,也让他们中间一些比较容易想多的人,先酸一下。 -- 第312页 等到明日太阳升起,当他们从城头上眺望到燕军非但没有走,还准备动手攻城时,就比较容易崩溃。 ——你们不是说,燕国人要走了,所以你们饮酒取乐快活了一整夜吗?那现在,燕国人不仅不走,还要跟我们决战,你们又如何解释? 高门贵人酒足饭饱,快活得不得了,而守在城头上要跟燕人性命相搏的人,昨夜却连一碗干净的井水都没有喝到,连一口没有掺杂砂石和草根的粥都没有吃到! 这一夜的月光,在宫城的丝竹笑闹声中流淌出旖旎的盛世气象,而第二日破晓的第一缕阳光照向巍然耸立的梁国都城时,燕军的鼓号也响起来了。 几名欢快说笑的梁国军士,说着“燕贼大概是要走了”,一并跑上望垛观看。 可是,当他们朝着城下望去时,脸上笑意便都不见了。 城下,数万燕军已经列阵完毕,随着鼓声缓缓向城下推进。上百架高大的投石机、火砲机和楼车,已经显出了身影,在步军阵中投下长长的影子。 燕国将军们清一色着白战袍,那耀眼的白与士卒们的刀戟寒光交映在一起,简直有些刺眼。 他们没有呼喝,可即便在城墙上,也能听到他们整齐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一下又一下,仿佛重重砸进守军心里。 他们像是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风雪,要吞没这座沉浸在明媚春日中的大城。 第163章 眼瞧着燕军越来越近,城墙上的梁国军士终于醒过神来,飞跑着去请将军校尉。然而哪里轮得上他们来喊人呢?军官们早就得了消息,已然骑着马冲过来,在城墙根下跳下鞍子,正恨不能手足并用地奔上城楼呢。 与他们打过照面的士兵,都发现他们的神情不那么平静。 将官们在城墙垛子上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往箭楼上跑——箭楼高,便看得远,他们需要更广阔的视野,才能判断燕军的情况。 从先前的情报上来说,叶清瞻只带了大约四万人围大梁都城。虽然梁军破不了围,但凭四万人想要强攻梁都,那也是难得紧的。今日燕军突然动手,却是为什么? 以梁国皇帝和兵部大人们的意思,大约是因为叶清瞻急着回国,而放着大梁都城不打,多少有些不甘心,所以试着攻打一下。只要能坚持几天,燕军就不得不撤走,这围城之困也就解了。 可是,亲自带兵的军官们不大敢将自家性命都交付在大人们的揣测上,他们还是更信赖自己的判断。 这上了箭楼,便能扫到一大片燕军的动向,扫到了燕军动向,便有人变了脸色。 燕国人绕着整个梁国都城结阵,从军阵的厚度来看,这绝不是四万人能摆出的排场。 更有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之后问身边的参将:“你看看,燕人阵里是有两杆帅旗不成?” 被问到的参将,先年也曾打扮成商人的样子,去燕国刺探情报。如今举了偷偷带回国的远望筒一扫,脸色便极差了,连举着远望筒的手都在哆嗦。 “是两杆帅旗。”他说。 “怎会有两杆帅旗?敢是燕虏疑兵之计,故意打两杆旗,好叫我们分不清那伪王在何处么?” 参将将手中的远望筒递给上司:“将军请看,两杆帅旗是不同的。一杆是伪王的虎头旗,另一杆是飞熊旗。” 梁将细细分辨,皱着眉头问:“这飞熊旗又是怎么个意思?” “是伪朝永宁侯府的旗号。打出这旗,若不是永宁侯自己来了,便是他儿子来了。” “……永宁侯府?杨承熹?杨英韶?”梁将想起那两个连他们都知道的名字,死死盯着自己的部下,“杨承熹不是在守他们的北境吗?他儿子不是在和柔然人厮斗么?他们怎么能到这里来……” “就算他们没来,来的也一定是能代表伪永宁侯府的人。将军……或许应当想想,重要的并非永宁侯府派了谁来,而是永宁侯府怎么会来,且与这毅亲王府合兵一处,他们想……” 梁将飞速地思考,可越想越是心惊。 永宁侯府当然不是来赴宴的,他们要么是来助阵的,要么是来抢功的。无论他们来干什么,燕军的实力都大大增强了。 还有啊,永宁侯府来了,就相当于燕国的朝廷仍然支持这次南征! 对梁国来说,亡在毅亲王手中和亡在永宁侯府手中毫无区别。就算他们亡国之后,新的燕帝会收拾此次战争的罪魁祸首毅亲王,可他们还是已经完蛋了啊。 虽然世上做将军的人,多少都会抱有一个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梦。可是,燕国人兵不血刃地夺走了梁朝的大部分地方,可见大梁百姓的心也早就不向着朝廷了……他们只希望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绝无冲动为朝廷和陛下捐躯献身。 而敌军来得源源不断,燕国显是并不打算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灭掉梁国,一统江山,是整个燕国的国家意志。 永宁侯府,毅亲王府,燕国人最善战的军队和最能打的将军都在这座城下了。 要跟这些人决一死战吗? 必然是无幸的呀。 将军们并不怕以死报国,但他们死后,皇帝会怎么样呢?这位可是上一回就掏了一大笔钱买燕国人退兵的“圣君”,昨儿个晚上更是在宫中通宵达地宴饮,以庆祝燕国皇帝升天,预祝城外的敌军退兵…… -- 第313页 一个这么热爱生活的皇帝,是会以身殉社稷,叫天下万民看看大梁的骨气呢,还是会麻溜地赤着膀子出门投降? 若是他们拼上性命也只能让皇帝晚投降那么一两天,甚至一两个时辰…… 若是他们死后,家人部属通通没了人照顾,反倒被燕军清算报复…… 那还殉什么国?反正大家都是夏人,投降也不算被异族侮辱。 更况,若是大梁强盛无比,他们也想灭了燕国啊。大河南北,本就是一国!如今大梁虽然灭不了燕国,可被燕国灭掉,也算是九州归一…… 将军们犹自无法拿捏继续抵抗的后果,寻常士兵,便更是心意浮动了。 昨日他们都听说,燕国人今天一大早就要退兵了,他们终于可以不用在城头上吹着冷风咽发霉的稻草了,可以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领到皇帝陛下犒赏他们的酒肉,吃到从城外运来的新鲜粮食…… 哪怕只是想想这样美好的未来,便叫人忍不住嘴角上挑。 可今天早上天一亮,情形怎么跟大人们说的完全不一样呢? 燕国人这是要来拼命了! 他们不仅不会得到皇帝陛下的犒劳,见不到日夜为他们操心的父母妻儿,吃不到新鲜的粮食,也睡不到安稳的觉,还很有可能在下一刻就被燕国人杀掉…… 人最怕的不是失去,而是以为自己本可以得到。 燕军甲胄鲜明,刀枪映日,低沉的号角声连绵不断,军鼓一声接着一声。城上的人看着只觉得心惊,知晓他们即将冲锋,但却不知道那一刻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他们不再前进了,他们支起盾牌了,他们的阵型缓缓地变化,一些青色的大石块被从阵后运到前头来。 接着,六十多架投石机几乎同时甩出了攻城用的巨石。 这东西梁军是不大害怕的。大梁南迁之后,在这座都城经营了近百年,城墙又高又厚,十分坚固,想凭借一些石块儿砸坏城墙,那当真是休想。 梁军将士们纷纷在城墙跟下蹲下身子,从设在低位的箭口弯弓搭箭,准备杀伤很有可能借着这阵投石雨冲锋的燕国人。 但奇怪的是,燕国步卒一动不动,而那些落向城头的大石块,却在与城墙发生撞击的一刻猛然的爆裂开来。 如成年男人的拳头般大小的碎石飞砸向周遭的士兵,有人被砸得头破血流,但更大的杀伤却来自那石块爆裂开时的气流——甚至有人被这气流推得直摔下城去,当场便不活了。 伤害还非止于此。 那石块里竟然藏着许多生锈的铁钉铁渣,当石块爆开的时候,铁钉铁渣也一起飞溅出来。城墙上的士兵虽大多带甲,可甲胄并不能捂住身体的所有部位,许多人的腿脚手臂都被这些乱飞的铜铁扎伤了,那些碎渣直嵌在血肉里,受伤者血流不止,却又因铜铁渣渣过于细小,实在剜不出来。 军士不比寻常百姓,大家都知晓,那生锈的铜铁是带毒的。若是不能将这些东西尽快从身体里清出去,受伤者很快就会高烧死掉。可现下哪有那许多军医,来替他们细细找寻嵌在肉里的朽铜锈铁? 在燕国人两波轰炸中间的那会子,受伤的士兵们问兵官郎中几时能来,他们便一脸不耐:“不想死,便将伤肢截了,铜铁毒便害不到周身。” ——可那些士兵怎么能将自己的手臂或腿砍下来?他们不比军官们出生高门,等这场仗打完了,若是他们还活着,迟早还是要离开行伍,凭借自己的力气弄口吃食,填饱一家老小的嘴。 到了那个时候,若是缺胳膊少腿,还怎么赚钱养家呢? 饿死可也没比战死舒服到哪儿去啊。 听闻如此回答的士兵正在心生怨怼,便听头上又是一阵“咻咻”的疾风破空之声,转眼间,燕军的第三批石头又砸过来了。 梁国将领自也是愤怒的。他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燕国人甩来的石头会一碰就爆炸,但燕国人这一招确实无耻的很!既然要攻城,为什么不明刀明枪的来干一场呢?偏偏要在远远的地方扔这些东西! 照这么下去,就算燕国士兵一个都不奋勇,谁也不冲锋,梁国的守军也要被这些石头里爆开的碎渣全部变成伤员了! 那还怎么守城呢? 有人已经站不住脚,而另外有些人还打算坚持一下! 这燕国人砸来的石头再厉害,归根结底也是些石头。梁国的都城外面沃野千里,实在没有多少石块好叫燕国人如此浪费的。 等燕国人找不到石头了,自然就不能再于如此遥远的距离搞骚扰了。 这么想的人倒也有道理,燕军的确很快就无法在附近找到合适的石块了——但石块这东西,却也不是一定要散落在旷野里的! 比如说就在京城外一百多里的地方,梁国先代皇帝的皇陵享殿啊,神道边的神兽石雕啊,可都能拆出不少石头来! 当梁国的将军发现燕国人扔进城里的东西中还包括他们先代皇帝的灵位神主时,“等燕人的石头用尽”这个想法就破产了…… 第164章 燕国人丢进城墙的那些石块,哪怕算上爆炸后崩出来的铁钉铜片,杀伤力到底也有限。可是,当守将收到裹在一大包破布里扔进来的先帝牌位时,他就崩溃了。 这意味着梁国列祖列宗的陵墓被燕军给端了呀! -- 第314页 他不敢隐瞒此事,忙不迭报告上官,不消一日,消息便传进了宫里。梁帝直气得声音和人一同哆嗦:“燕虏,燕虏!欺人太甚!便是有什么天大的仇怨冲着朕来便是,打搅列祖列宗的安宁,直不是人做的事!” 负责禀报此时的兵部官员勾着头站着,不敢搭腔——欺人太甚又怎么样呢?你若是有办法不叫人家欺负你,那还何必在这里骂骂咧咧呢? 不就是没办法吗? 燕国人确是缺德极了,他们就用“平分土地”这一招,便叫那些无君无国的刁民背叛了大梁。可恨的是,这一招,燕国人能用,梁国朝廷自己用不了!这是他们自己的国土,要治理百姓自然要依靠大户乡绅,若是他们也分大户的地,岂不是自掘坟墓? 若是能打到燕国的地皮上,这一招倒也不妨用用,可他们打不过去。 非但打不过去,还被人瓮中捉鳖了! 皇帝焦躁地在殿中踱步,宛如被关在笼栏中的虎熊,周身上下都是危险的气息。无论是朝臣还是内监,此刻都要屏息静气,免得成了皇帝拿来出气的那个筒子。 但即便大家都假装自己并不在这里,皇帝还是要爆发的,他一把甩下了御案上的笔墨纸砚,双眼泛出猩狞的红:“你们,有什么法子退兵?” 仍是静悄悄的一片——倘若大家有什么法子能退了虎视眈眈的燕军,难道早不会说吗?非得等到燕军的援军都到了,将皇帝陛下的祖坟都给起了,才拿出来献宝? 皇帝的易发愤怒:“人道主辱臣死,朕如今连祖宗陵寝都保不住,这样的耻辱,你们这些食君禄的国之柱石,竟也没有一人肯为朕分忧的吗?” “国之柱石”们仍是沉默,就当皇帝骂的是同僚,与自己无干。 主辱臣死固然是士人的节,是要守的。可到了这个时候,大家很不妨想想,就算他们挨个儿站在城墙上,一个一个往下跳,摔死给对面的毅亲王瞧,能换他退兵吗? 顶多换来他一头雾水。雾水散了之后,他们这位人君,该被辱还是被辱。 既然死也白死,那不如不死。 “就没有一人有计策退燕虏?”皇帝再次询问。 等待他的还是无边的寂静。 愤怒和恐慌已经填充了他心窍的每个角落,他不甘心,还要再问,可开口时却觉得嗓子眼里一片腥甜,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殿中登时一片慌乱。 而在不远处的燕国军营里,气氛则截然不同——中军帐中,叶清瞻举起一碗水,笑道:“杨将军远来辛苦,本该设宴为你接风才是,然而如今正当国丧,军中亦不得饮酒,只能以水代酒,姑且当做洗尘。” 与他相对的青年将军亦举了酒碗,道一声“殿下恩赐,杨某岂敢不从”,便将那一碗白水直吞了下去。 如此,众人方才各自落座,叶清瞻笑道:“杨将军肯借军旗与我一用,已然大有裨益,如今更是亲自赶来助阵,本王当真感激得很。” 杨英韶脸上微微泛红,道:“殿下准许末将参与此役,是极大的恩德,该是末将谢殿下才对。” 叶清瞻摆摆手:“谢什么谢?眼见着这一仗打完,天下多半就太平了,你们少年将军想立功,可不是得抓紧时机么?若是赶得及,我还想叫明噶图那小子也来瞧瞧。不过,他大概对南边没什么兴趣。” 杨英韶点点头:“眼瞧着虏军败局已定,他自然是更想留在那边报仇的。说来倒也奇了,他先前是个见血就晕的人,可一对着可汗父子,就什么都不怕了。” 叶清瞻叹了一口气:“绥和伯只他一个儿子,也只能由他去报这份仇了。想他刚来大燕的时候,多么温和的孩子,如今竟也被逼成了勇士。” 杨英韶笑笑不答话——那会儿的明噶图若不是个柔弱爱哭的小少年,恐怕也死在他枪下了。 这孩子的武艺确是不错,要拼命的时候也真豁得出去。前些日子,杨英韶对上柔然可汗长子的那场恶战里,就是他率先突入敌阵的。 自打他不怕血了,就跟下凡的杀神似的。可汗的儿子也是自幼习武的,身手不差,可是交锋数合,便被明噶图提了个铜骨朵抡下马背了。 明噶图自己也受了伤,他是拼着同归于尽去砸了对方的头的。那会儿可汗儿子的刀也划到他胸前了,只一眨眼的契机,他把对方的脑袋给砸扁了,自己胸口虽被划出一条深长的口子,到底没伤到心肺。 只流了满鞍子的血,他那匹周身莹白的宝马,前肩双腿全都染成绛红色,回了本阵,直把杨英韶都惊得变了脸色。 便是受了如此的伤,几天后对上可汗亲卫那一仗他还要上,杨英韶派了四个亲卫将他摁住,那小子第一回 跟他炸了毛:“姐夫,我的伤,不碍事,你让我上,我要杀了他,给我阿爸报仇!按着我们柔然人的规矩,我要掏了他的心!” 杨英韶看着他眼睛都红了,很是头疼:“你当可汗是只羊么?你说要掏便能掏得了?别闹了,你流了那么多血,便是没伤着五脏,体力也比不上好的时候。万一有个万一,你叫我怎么和殿下们解释啊?梨山公主殿下那么个性子,你若是……你说她怎么活?” 明噶图怔了一怔,那小豹子一样要蹦出去拼命的劲儿就泄了,低声道:“错过这次,没有机会了。” -- 第315页 “他们家老二不是还活着吗?”杨英韶冷静地用柔然话拱火,“虽然镇朔王的官位比你高,可他女人只是个宗女,你的女人却是公主。你说,陛下眼里你们谁更亲近?要是镇朔王反叛大燕,你不是可以顺理成章宰了他,再立一大功吗?即便他不反,朝廷也管不着你们柔然家打冤家的。再者,杀害你阿爸的人,正是镇朔王,不宰了他,你这仇哪能算报完了?” ——要不说柔然人好骗呢?明噶图倒是真给他安抚下来了。偏巧那一仗叫柔然可汗跑了,叫这一腔愤恨的少年又生了指望。 此后柔然军队内讧,可汗被仆从部落袭击,连夜奔逃,以致被燕军生擒,这事儿杨英韶都不敢跟养伤的明噶图说。 他把可汗送到京城,秘密关押起来,和公主见了一面,便风尘仆仆地带着亲兵南下了。 永宁侯府的飞熊旗,是早就依着叶清瞻的要求送了过去,只为叫南梁军士们瞧瞧燕军必克其国的决心——这不是一个藩王想打他们,这是大燕朝廷要灭了他们! 再没有比把两大精锐统统压在一座危城下更让人心惊的了。 但就连叶清瞻也没想到,小侯爷如此仗义,居然亲自来了。 杨英韶当然不可能将他爹的北境军和他的禁军带来,那柔然残部里多半儿人是投降了,要么送出塞外让他们回草原了,要么留在塞下准备留给明噶图夫妇,可还是有些人,以为自己可以当流匪、一路抢劫逃回草原的,那都得燕国军队跟着追打才行的。 但他人在,就跟不在不同。 叶清瞻听闻杨英韶到了,的确是吃了不小一惊。虽然国丧期间军中也不禁血食,可接风宴上也不好安排得太过丰盛,有那么一个时辰就结束了。众将纷纷告辞回去,叶清瞻便把杨英韶留了一留。 “阿韶此来,究竟是为何啊?”他问,“虽说少年将军需得多见战阵才好,可你比及朝廷里旁的将军,见过的战事只多不少了。便是我帐下不少经年的老将军,论及见识,也未必有你多。且这伪朝的贼窝子,你也瞧出来,我是不打算真刀真枪去打的,你……所为何来?” 杨英韶不意他如此问,先是笑了一笑,随即编了个理由:“这可是伪朝的都城啊,皇叔。天下哪儿还有另一个伪朝?错过今日,就真的见不着敌酋肉袒出降了。” 叶清瞻初时还有几分恍然的意思,可转念一想便觉得更不对了。 梁国那皇帝就是投降,也不是只光一回膀子的,到了京城,面见小皇帝,再献一回国玺,那还得光着上半身跪在那里当一道风景啊。 杨英韶想看南梁皇帝投降,没必要赶到这里来。 “你……是想看伪朝亡国的气象?”叶清瞻突然问。 他也是想起了舒兰与跟他说过的事儿——这个世界的设定里头,杨英韶是重生的,而上辈子他就死在南梁军队的围攻之下。 怎么可能不恨?怎么可能不想亲眼看看仇人是怎么完蛋的? 在对方的京城门口看他们丧尽尊严出门乞降,比在京城等着痛快多了。若是在京城等着,小皇帝、太上皇都在场,受降的场面必定是严肃极了的,若是杨英韶有什么私仇想报,有什么促狭主意要使,那会儿一定是不能用了。 虽然以叶清瞻对杨英韶的了解,他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可生死大仇跟前,没几个人能忍着不报复。 “……我……”杨英韶略一犹疑,说什么呢?他自然也想看南梁是怎么完蛋的,可那不是最要紧的。 他对报仇没什么执念,不管是亲自报仇,还是别人给报了仇,甚或是上一世的仇人甲干掉了仇人乙,在他眼里都一样。 可在公主眼里不一样。 他还记得那时,小小的她告诉他,她做了个噩梦。梦里,南梁军士烧了他们的皇城,有人说陛下死了,也有人说皇后逃了,许多人在奔逃中被敌军杀掉,哭声和惨叫声,甚至比宫殿被烧塌时的响动还大。 那个场面,他没有见过,但他能想到。他所见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铺天盖地的箭雨,而在那个时候,即便是他也会害怕,也会不甘。 更遑论那时候的峄城公主只是一个小孩子,她该多害怕啊。 她不敢跟父皇母后说自己的噩梦,只能假做任性想当女将军,想自己去保家卫国。 如今的峄城长公主,是做不了女将军了,可他是她的丈夫,他是要替她看这个噩梦破灭的辰光的。 第165章 要说梁国人确实也有几分骨气,叶清瞻这边往城里扔了十来天的石头,炸得城上的军士十有八九都挂了彩,可他们却坚决不肯投降。 据他安排在城里的探子报出的消息,守城的将士们都已经多日不曾吃到过一颗米了,每日的膳食,不过是煮些热水,往水中倾倒些许米粉,熬成略微有些发白的糊儿,每人分一碗,不至于饿死城头而已。 就是这样,也不投降。 便是叶清瞻也不得不感叹一句:“若说伪朝还有风骨,便在这些守城军士身上了。都是壮士啊。” 杨英韶以侄女婿的身份出入大帐,无人拦阻,闻听此言皱着眉:“可惜与我天军为敌,便是再有骨气,总归是胜不了了。说来,其他州县的伪军皆是闻风而降,不知这都城里的怎就如此硬骨头?” 叶清瞻道:“伪朝的军士,悉皆从本地征召而来。当初我军明令,攻下一州便与士庶百姓均分土地。有如此仁政,敌军士卒自然归心——左右他们迟早是要返家的,若是归降天军,立时便能回去见父母妻儿,且南边天热,现下回去,还赶得及耕种自家新分的地。然而这京城中的守军,多半是无地可分……唔,而且,说不准伪朝许了他们些别的好处,是以勠力守城了。” -- 第316页 杨英韶似是若有所思,盔沿下两条剑眉微微蹙起:“叔父,京城里人不稀罕土地,大约不缺银子,现下所需又缺乏的,想必是粮了。银子再多,总不能当粮食吃。要说当兵吃粮各为其主,他们固守城中倒也无可厚非,然而城中百姓何辜?守城军士都没有粮食吃,百姓们……怕是要易子而食了吧。倒不如让他们放百姓们出城,咱们舍些粮食与百姓,倒也是个积功德的事儿。” 叶清瞻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忖度道:“如你所说……倒也不妨试试。” 杨英韶说的是百姓,但谁说用粮食只能收买到百姓的人心呢?想让城里的人放百姓出来,那是难上加难,但若要借着抚慰百姓的理由,往城上送些粮食,倒是另有法子。 当日燕军就推了床弩出来,巨弩大箭直射入城,箭头深深镞入墙砖楼柱,箭杆上却都绑着书信。 绝大多数梁国士卒不识字,捡到了书信,无非交给上官。可也有几个人认字的,偷偷看一眼,那书信上写着“明日午时天军于西门外施粥可使军卒抬回与百姓食”。 都不是什么难认的字,众人瞧着却都不大相信。若是燕国人有这么好心,又为什么要把他们的都城围得铁桶也似? 但粥——粥是多么好的东西呀!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军士们晓得了,修城墙的民夫也晓得了,大家自有些心神惶惶。人人都说不信燕虏有这样的好心,可快到午时时分,他们还是忍不住向城外张望。 燕军的攻势虽然不停,阵中却推出了十余只三四人方能合抱的大木桶,安在有轮的木板上,运向城下四十余丈外方停歇。 饶是城下堆满了腐臭的污物,众人还是看到了那木桶中是腾着热气的稠粥。 真是粥? 燕军的飞石也停了,一时间,城上城下静寂无声,唯有那米麦粥冒着的白气,仿佛直钻进人心里。 人饿得久了,闻到食物的味道,是很容易失去理智的。 梁国军官迟疑了许久,终于派出一百人的小队,小心翼翼试图去拉粥。这一百余人只当自己十有八九会死在城外了,却不想不远处的燕国骑兵只是看着——看着他们拉起拖木桶的绳子,费力地往城里去。 都是饿得狠了的人,虽算得上是精壮汉子,但十余天不吃正经饭食,拖起绳子,脚下直打晃。 直花了差不多一炷香时分,才将那十余桶粥运入城内。而就连城门大开的时候,燕军都没有乘机冲锋。 难道是真好心?梁国军官原要叫人牵条狗来,好试试粥里有没有毒的,不想一名军士站出来:“将军,便叫小的试毒吧。狗吃了不中毒的东西,人吃了未必无毒。小的愿意以身犯险!” 军官如何不知道他的想法?不过是左右要死,饿死不如饱死。可他说的也有道理,因咽了一口口水:“好啊,你试试,每桶都找人试试。” 登时又站出了三十余个愿意冒死的士兵,进行了一番筛选后,方挑出十多个看着瘦弱、毒死了也不大可惜的,一人发了一碗粥,在众目睽睽之下吃起来。 他们吃得叫旁人眼热。 南梁本就是富裕繁华之地,京城更是树鎏金水淌银的所在。这些禁军士兵,不说人人都是吃香喝辣的大爷,至少是能不时去酒楼里吃两盅酒的。谁能想到有一日会连一碗白粥都吃得这样享受,甚至觉得能为了它去死!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那几大桶粥都不冒热气了,吃过粥的人都跑了一趟茅房了,无人中毒。 军官这才松了一口气,令将这十几桶粥分给兄弟们填肚皮,左近禁军士兵一拥而上,竟是要疯抢此物。监军官斩了两颗脑袋下来,方叫他们老实排队起来。 可城头上不止有军士,还有修城墙的民夫呢。那些民夫腹中干瘪程度绝不亚于军士,见有粥喝,也想入队排上一排,却被士兵们提了刀鞘劈头盖脸打出去:“老爷们兀自不够,哪有多的与你们吃!” 众民夫要争辩,可对着雪亮亮的钢刀,却是只能把话咽回肚皮里去。 就算明天饿死,也胜过今天被军爷一刀剁了脑袋。他们只能讪讪离去,一边走,一边死命吸着这带着甜美粮食香气的空气,仿佛多闻几下肚皮就能饱了似的。 军士们便接着吃粥,一个个十分振奋。而守另几处城墙的人也听说了此事,纷纷赶来分一碗粥。 他们终于能填一填肚皮了!他们也有力气说笑了! 可不多久,还没等到大家都吃到一碗,城墙底下马蹄声响,却是禁军大将带人上了城。 见他们果然如民夫告诉的一般在吃粥,那将军吹胡子瞪眼,勃然大怒。问明了果真是燕国人送的粥后,脸色更红,当即将那下令出城取粥的军官砍了头,又要悬在箭楼上:“敌军的东西你们也敢吃?是不是想要通敌?” 有人为官长叫屈:“将军,咱们没想通敌,实在是敌军的东西,不吃白不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守城啊!” 那将军红彤彤的酒糟鼻几乎冒出血来:“把他给我砍了!敌军若是在粥里下毒,你们一个个都得被药死!” 他声音洪亮,全然不是饿了几天的人能有的声气,然后他那些身强力壮的亲兵,便将剩下的粥统统泼下了城去。 一名还没有领到粥的小兵士,见那冷掉的粥落下城墙时,发出了一声抽泣。可被将军亲卫的目光扫到,便将他也拖出了队伍,狞笑道:“你要吃粥?那就下去吃吧。” -- 第317页 说着,竟将他丢下了城墙。 惨呼响起,随即跟着“砰”的一声戛然而止。 而城外,燕国军阵仍然安静如初,直到那大将带着人走了,燕军才又拖出床弩,向城上射箭。 这一回,箭杆上缚的却是一条条白布巾,上头写着“缚此于臂弃刀枪者不死”。 夕阳如血,暮色四垂。在亲兵簇拥下的杨英韶,收起手中的牙雕望远筒,踢踢战马的肚子,回中军帐去了。 两个多时辰之后,梁国都城的大门,在夜色里悄悄打开。十余个手臂上绑着白布巾的士兵,出现在城门外。 燕军入城,但见城墙上肃立的梁国军士,人人手臂上都绑着白布巾。军中制式的刀枪弓箭甚至连军旗,都远远地丢在一堆,显然是起足了“弃刀枪”的范式。 燕军将士们便从怀里取出冷掉的干面饼来与他们,用不大熟练的梁国方言道:“吃慢些,你们饿久了,吃快了要撑死。” 一个人一个杂面饼,虽然不大,又粗糙难嚼,可这是粮食啊。 城头上的权力交接,在嗡然的低语声、细微的抽泣声和咀嚼声中完成。偶尔也有一两个梁国军官发现异常又不肯跟军士们同流合污的,也被人抽刀抹了脖子。 待天光普照在这座巍峨高峻的大城上时,城墙上的军旗都换了“燕”字。而人马皆披重甲、曾令柔然可汗都望风丧胆的重骑兵,也已经进了四道城门。 马蹄声起落,响彻全城,不时伴随遭遇梁国残军抵抗时的厮杀声。听闻消息的梁国百姓忙不迭关了院门,全家人关在屋子里,或是躲进地窖里,神天菩萨地祈祷燕国人不会冲进门来抢劫。 其实抢劫又能抢什么呢?无非是拿些浮财走,再不然抢些妇人走。但只要仗打完了,能出城了,能找到粮食吃了,便是家财妻女都被燕国人带走,又有什么要紧?大家都能活下来,总胜过一家人围在一起饿死! 但燕军没有抢掠不说,还叫投降的梁军士兵在里巷里一户户喊过去。道大燕天军午时施粥,各家妇女老弱尽可来领,粥水管够,但若是精壮汉子要吃粮,需得帮燕军干活儿去。 午时到了,果然是家家户户都派了饿得快走不动路、直如活骷髅一般的妇女儿童出门领粥。燕国施粥的军士大方,端了碗来便挑稠的舀一碗,端了锅来便有稀有稠给一锅。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米麦与土豆就放在烧得滚滚的大锅旁边,数十名也想吃粥、可家中老幼妇女都死没了的汉子,蹲在一边洗土豆,往空锅里倒水。 待叶清瞻与杨英韶等将官进城时,燕军和自愿相助燕军的百姓,已经在宫城外头摆起了强攻的阵势。而肚皮里头终于见了粮食,逃过一条命的梁国百姓,悉皆伏于路旁,叩首哭泣。 杨英韶勒了勒马缰:“皇叔,百姓的样子……瞧着叫人心酸呐。咱们不像是来灭了伪朝的,反倒像是来救他们出水火的。” “可不是救人出水火么。”叶清瞻道,“对了,你安排人,将营里所储的烈酒也都运进城里来。那些守城伤了的士兵,要是还有救,就把腐肉切了,拿烈酒给他们洗伤口,能保一条命是一条命。再者,今夜开始强攻皇城,多少也会有死伤的。” “皇城……”杨英韶掂量了一番,问,“不许他们投降?” “留着个废物吃我们大燕的粮饷?”叶清瞻冷笑一声,“早先我也想过要他们投降,好叫陛下和仙娘看看新鲜。现下却觉得,直接打死得了。南梁伪朝又不似柔然家,与咱们言语不通,习俗相异,实在不好派人统治,只能靠小明和可汗家,拉一打一,消耗他们。可伪朝百姓与我大燕百姓何异?要他们的皇帝贵人又有什么用?” 杨英韶点点头,道一声皇叔说得是,唇角却不由抬起,旋即低了头,银盔护面,挡住他那一霎有些狞厉的笑意。 终于到了今天。 要是可以,他想让梁国的皇帝也感觉一下被万箭穿心的滋味。 自打重生以来,他一力要做个磊落慷慨的好男儿,而命运待他亦不薄,如今功成名就,父母安康,又有爱妻娇女相伴,那一世跌跌撞撞犯的错和受的伤,如今已经很少记起了。 便是如毅亲王这样曾下令杀他全家的仇敌,如今既然是并肩作战的袍泽,他便可以放下那些带毒刺的记忆,转而全心辅助他成事。 但唯独南梁皇帝不一样。从那时便是仇敌,如今也是仇敌。若是不彻底铲除了,说不准还要蹦跶两下——万一他投降了,却在进京献俘时引来什么波折,甚或伤了公主,杨英韶绝不会原谅自己。 现下,离上一世里公主离世的那一天,只剩下两个月了。 虽然知晓今生与那时不同,但他仍然有些隐约的不安,非得让她平安度过那个日子,他才能放心。为此,他愿意为她排除掉一切可能伤她害她的隐忧。 第166章 要说这一世,与前一世确有许多不同,不可同日而语——譬如应当英年早逝的太子,如今还稳稳当当的做着他的太上皇。而按说应该对苏流光一见倾心,为她不惜反叛朝廷的毅亲王,却娶了公主身边的嬷嬷,两人看起来伉俪情深,很有些要白头到老的滋味。 更加明显的证据,是南梁的命运。 连一个国家都能被灭,又有什么人的命数是改不了的? 杨英韶本已相信这一生与上一世定然不同,可自从皇帝被好消息一激,突然便龙驭宾天之后,他那颗心便又提回嗓子眼了。 -- 第318页 皇帝的死期和上一世一模一样。区别不过在于:当初他是因太子骤亡,慈父心肠备受打击,颓然离世,而这一回是因为禁军大胜喜出望外——听个好消息都能出人命,这一点是杨英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可见有些人是逃不过劫数的。 算着燕军进入南梁都城的日子,若是南梁皇室肯投降,押着他们去燕都献俘,差不多正要两个月后! 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燕军围了南梁的宫城后就没打算歇气儿,先时拿来砸城墙的器械全往宫城考究美丽的朱墙上招呼。不消半个时辰,那四面红墙便已伤痕累累,看着十足寒酸可怜。 守宫城的侍卫一个个缩在城墙后头,却是人心惶惶,不敢应战。 若是外城还在,说不准还有等燕军退去的希望,如今外城已失,便是燕军将帅一夜暴毙,宫城也显然是守不住的。 该投降?还是要死战到底? 人心惶惶之间,深宫之内却传出一道诏书:重病的皇帝退位了,大统由太子继承。 听闻此事的侍卫们登时炸了。 皇帝不干人事,如此情形之下,他把皇位这个烫手的山芋甩给了亲儿子! 他做了太上皇,亡国之后虽未必过得适意,可总胜过正做皇帝的那个人,又要蒙受亡国的耻辱,还要成为燕国皇帝监视的重点目标。 而之所以他会这么做,不就是因为明知宫城守不了了吗? 燕军这一次不打算搞心理战了,眼瞧宫城墙头上的侍卫们完全不打算应战的样子,直接架了云梯开始登城。 上了城墙就抡刀杀人。 而叶清瞻也皮了一把,将大队人马甩给杨英韶,自己身先士卒杀上城头,端得所向披靡,当避他者生,挡他者死。 侍卫们的武艺,原是比守城军士高强的,可比起叶清瞻来还是不够看,更况士气已崩,他们早就不想打了,索性丢了刀投降。 燕军倒也不杀投降的人,只是一人一刀,割断了他们的裤腰带。 如此只要他们一行动,脚就会被裤子绊住,根本没法打仗。 而失了宫城城墙之后,南梁最辉煌的所在,就彻底失去庇佑了。宫城大门打开,杨英韶率骑兵也跟着杀入城中。 一时间深宫里乱成一片。火光明明灭灭间,照出宫人们纷乱逃跑的身影,有些人逃了出去,有些人被逼的走投无路,跳进水里,更有些人不知死在了谁手上,倒在路边的尸体上什么金银珠翠都找不到了。 而新老两位皇帝的嫔妃,此刻正在聚众自尽。 碰上如此国难的女人,清白和性命难说都保不住,那还不如早些死了! 许多根白绫垂在屋檐上,女人们哭着踢翻了脚下的矮凳,还没来得及溢出喉咙的一口气,就被死死地卡住了。 而太上皇带着最后两个还肯跟着他的太监,上了大殿。 他原打算在大殿里放起火,像个人君一样去死,可当殿中被灼热的烟气填满时,他却不要命般逃了出来。 死在火里固然有骨气,可也太难受了,或许他可以投降吧,燕国人总会想要一个名义上的梁国君主的吧——反正他也给儿子安排了一个好去处,复国的大业自有儿子操心。 可是当他冲出殿外,却见杨英韶带着几十骑精锐,早已恭候多时了。 见杨英韶一挥手,几十把骑弓同时拉成满月,他身边的太监尖声喊道:“燕将且慢!这是皇帝陛下,陛下愿献国玺,尔等不可无礼!” 若是换个别的将军,此刻说不定便要让他拿出玺来,押着他去见毅亲王。但谁让他们遇到的是杨英韶呢,这运气着实不大好。 皇帝陛下?他要杀的就是这位! 至于什么国玺——人都死了,还能保住什么? 杨英韶的手往下一挥,一阵箭矢破空之声响过,梁国皇帝脸上惊恐愕然的神色都没有变,便向后踉跄几步,倒在了滔天的火光中。 “你们若是能献出国玺,就饶你们一命。”看着那两个目瞪口呆的太监,杨英韶随口道。 虽然没有也无妨,但有更好。 其中一个闻言破口大骂:“尔等燕虏,伤我圣君,合该万死!想要我朝国玺,却是万万做不到!” 他那尖锐的声音实在有些刺耳,杨英韶点点头:“有骨气,去陪你家陛下吧。” 一阵弦响,那人也倒下了。唯一一个站着的太监,却是双腿哆嗦,蹲下身举起手:“将军且慢放箭,莫要误伤奴婢,国玺在陛下腰里揣着,奴婢给您找!” 杨英韶盯着他,但见他膝行到皇帝的尸体旁边,俯下身子,在皇帝腰旁掏摸几下,果然捧出一块儿巴掌大小的印玺:“将军,就是这个了!” 借着殿上燃起的火光,杨英韶瞧着那印石莹润美丽,或许真是南梁国玺? 他便跳下马背走上前去,正要接过那块印玺,便见太监猱身扑上,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起了一把雪亮的匕首,正要朝他喉咙割来。 杨英韶退一步,举起手臂一格,匕首划在臂甲上,竟将钢甲如切豆腐般划开,情势着实凶险。然而那太监的武艺到底不怎么样,这一击未成,便被杨英韶一脚踢在了胸口,向后跌了两步,一屁股坐下了,手中捏着的那块玺,也滚落到了正轰然砸下的匾额底下。 他来不及再发起一次攻击了,杨英韶从北境军带来的亲卫,拉弓瞄准放箭都只是一瞬间的事。那太监还没开口说出下句话,便也被钉成了刺猬。 -- 第319页 杨英韶走到他身边,将他落在地上的匕首捡起,然后踢开着火的匾额,拿出了那块莹润的玉玺。 然后“咦”了一声。 这南梁皇帝,随身带着的,怎么是“太上皇帝之宝”呢? 皇帝这种人想要殉国的话,难道不应该是把国玺挂在身上吗? 除非他已经不是皇帝了! 杨英韶急着要去找叶清瞻分享自己的新发现,奈何叶清瞻正在过他武林高手的瘾儿,在梁宫中高来高去,谁都找不着他。 直到这一夜的混乱终于结束,天色破晓,杨英韶才见叶清瞻带着一个青年一同过来。 那人的脸瞧着有些眼熟,到了眼前,他才认出这竟是鹿鸣。 倒不是他脸盲,天下除了尚婉仪,没别人有这讨厌的毛病。但鹿鸣先前是个瞧着挺匀称的美少年,如今看着却很有些病骨支离的憔悴意思,脸都瘦得显出骨相,下巴尖峭峻着,仿佛是受了很久的折磨。 原来鹿鸣竟然被拘在梁宫里?这男人进了宫,有些零件儿就不大好保住了…… 杨英韶走了神儿,一种名叫幸灾乐祸的情绪,曾经短暂地统治了他的思维。可紧接着他便觉得自己这样不对了——虽然鹿鸣上辈子实在把他骗得好惨,但这一世的鹿鸣,挺可以和苏流光情投意合长相厮守的,真要是被南梁人给切了切不得的东西,那苏流光也太可怜了…… 他不应该为上一世的恩怨,如此憎恨这一世与他无怨无仇的小鸳鸯。这不是君子所为! 杨英韶定了定神,对毅亲王行了个礼:“一夜未见叔父身影,您可玩得痛快?鹿主事竟然也在梁宫之中,却是久违了,这一回不妨与咱们一起回去吧。” 鹿鸣再见到他,竟是热泪盈眶,点着头却说不出来话,仿佛是见了一个旧梦中出来的人,能从他身上瞧到人生中最不知愁的岁月似的。 叶清瞻叹了一口气道:“不怎么痛快,你呢?可抓到那梁国皇帝了?” 杨英韶双手奉上那块玉玺:“他死了,身上带着这玩意儿。” 叶清瞻接了玉玺,呵了一口气,盯着那篆字不由蹙眉:“太上皇帝?这厮莫不是在我们攻城的时候,把皇位传给了儿子吧?” “我审问过几个宫人,如果他们不曾骗人,叔父您的猜测不错。” “那他儿子呢?”叶清瞻的眉头皱得更紧,宛如疙瘩,“宫城外头始终有我军布防围堵,可有捉到可疑人士吗?” “不曾有人回禀。”杨英韶道,“如果直接开了宫门出去,外头有咱们的人,实在是很难跑掉。是而我想,这宫中怕是有密道之类的——若有直通向城外的密道,或许此刻可以派得上用场。” 叶清瞻略略思忖,便点了头:“着众将士一寸寸搜过去,地砖要撬开看,柜架要搬开看,绝不能漏过任何一个可能藏着地道入口的地方!” 轮不着杨英韶开口,南境军的众将便齐声答应,自安排人去搜索。而鹿鸣的嘴唇微微颤了颤,仿佛是有什么话想说。 杨英韶正好看到:“鹿主事有什么事要说吗?” 鹿鸣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低声道:“殿下,下官有事要奏。” “嗯?”叶清瞻一怔,突然想起发现鹿鸣的地方——那正在太子所居的附近。 “莫非你知道哪里有秘道?”叶清瞻问道。 “伪朝太子宫中,确有密道机关,只是下官不晓得那密道通向何处罢了。” 第167章 杨英韶一直记得,在很多年之前,叶清瞻曾命人将一头猪赶进了他父亲书房里的密道中。 猪走到尽头,发现一间小室,其中有些箱笼,里头有些金玉珠翠,也有些书画古玩。想来是前朝住在这座府邸之中的贵人仓促离开前藏下的家底。 金石自然不会坏,可那些名家书画,却是被虫蚀得不成话,已经很难再修裱出来了。瞧着那剥蚀模糊的样子,实在很难想像它们曾是前梁贵人们爱不释手的宝物了。 而这一回,南梁太子宫中的密道,则仿佛是怎么也走不到头似的,曲曲折折,还有不少岔路,路上遍布陷阱。 而仓促之间,又找不到拿去探路的猪狗,迫不得已,只好由人带着火把下去。料想梁国太子总不能是从只身一人逃走,只要他带着人,便能在密道中留下些足迹来。 这密道经年未有人行走,磨得铮亮的金砖地面上也积了一层薄灰。太子等人跑得匆忙,自然顾不得清扫身后痕迹,众人走过的地方,自然被衣角靴底磨出一条痕迹来,在灯烛下熠熠闪光。 沿着那条痕迹走,一路果然无惊无险,然而这密道委实太长,杨英韶带着人走了两个多时辰,方远远望见有一方天光淌入密道里。 这便到头了?众人加快脚步,到得出口跟前,却闻到了一股极为浓烈的水腥气。杨英韶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带人冲将出去,虽不曾受到任何伏击,却也是眼前一黑。 但见面前白水茫茫,正是一处江口。纷杂的脚印在岸边堆堆叠叠,几块沾满湿泥的木板留在岸上,显然,那些人是乘船走了。 谁能瞧出船往哪里走了呢?更说不上这里泊过几艘船,又是多大的船——到了这个地方,便晓得他们真是跑得不见人影了。 这还怎么追? “将军,咱们……回去?”有军士大着胆子问。 -- 第320页 杨英韶当然不想就此放过他们,但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办法可想,只好下令众人分别沿河向上游下游前进,好确认这密道的出口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待定了地点,他就更不开心:此处离入海口也不过是百里地,这么些距离,是很容易出海的。 昨夜虽有东南风,但风力不大,而水流正快。那南梁太子若是上了船后顺水而下,现下多半是已经到了海上了。 叶清瞻的南境军里有水师,有海船,若是能调动他们抓紧围捕,或许还有可能捉到那人。但杨英韶差遣不动他们。若等他回到叶清瞻大军之中,再派人拿取令牌调度水师,那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再没别的法子可想,事到如今,只好放那人一命了——想来他好歹也是一国新君,好不容易逃得性命,自不会只求苟活便罢,多半要想法子复国。 只要他打算复国,便得上岸。而岸上已然是燕国的天下了。 叶清瞻亦是如此安慰他:“虽说除恶务尽,然而为了那几十个亡国废人,花好大力气,也实在是不值了。再者,南梁太子也不过是个没什么本事的毛头小子,他若是敢露面,咱们自然有的是法子拿捏他们。” 杨英韶只笑了笑,道过谢叔父关心便罢,并不再说什么。 他只是想将梁国的势力斩草除根,现下想想,若是实在捉不到梁国那位刚即位就亡国的倒霉鬼,其实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那生于深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的少年,难道还能比他父亲更有能耐?他最多只能带走百十个人,就这么点儿人马,连自保都难,更别说复国了。 国祚绵延二百余年的南梁,到这儿就算是熄灯塌灶了。叶清瞻还要带着人,接着征讨那些还不曾投降的州县,但那些地方都已经无法构成什么威胁了。 甚至,都不需要叶清瞻的主力出现,只要有燕军肯到那些地方,为百姓主持平分土地,百姓们便能杀了地方官,开城门,迎天军。 民心如此,那南梁新君又能翻出什么浪花呢? 在南梁都城里休整了一天,杨英韶便要带着他的人回京了——燕军已经在城里贴出了安民告示,胆大些的商户们已经开门做生意了,杨英韶特地买了几支南梁女子喜戴的捻纱花,这玩意儿倒不贵重,但煞是好看,适合送给漂亮的公主拿着玩儿。 连给妻子的礼物都准备好了,他觉得自己可以动身了。可刚向叶清瞻辞了行,人还没出毅亲王暂住的府邸,便遇到了鹿鸣。 鹿鸣住在王府里,这件事情很不奇怪,但他拦在自己的路上,就有些说不通了。 杨英韶自忖,他跟鹿鸣算不上什么好伙伴,鹿鸣为什么要用那般殷切的眼神望着他? “鹿主事。”他拱一拱手,表达恰如其分的礼貌。 “世子……哦,杨将军,”鹿鸣开口便叫了个如今已不大用的称呼,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的神色难免有些懊恼,仿佛是轻轻咬了一下舌尖,才接着道,“您要回大燕了吗?” 杨英韶点点头:“我也该回京城了。出来打了这大半年的仗,便是先帝宾天之时,我也不曾陪在公主殿下身边,想来着实不是为人夫婿的道理。” 鹿鸣“啊”了一声:“您是为着早日见到公主殿下才如此着急吗?” 杨英韶道:“北虏之乱已平,南朝亦已宾服,倒也不需要再用兵了,我早日将兵符还回去,朝廷也好省些军费。” 鹿鸣摆出恍然架势,没话找话地道:“杨将军果然怜惜民力,下官十分敬佩。” 杨英韶挤出了一个微笑,他实在不知道这对话该怎么进行下去,更不知道鹿鸣想说些什么。正要请鹿鸣畅所直言,便见他期期艾艾又开了口:“将军可是走陆路北返吗?可要经过涵州?” 杨英韶想也没想便摇了头:“走陆路如何会经过涵州?我们过河至泽州,便可北上了,很没有必要去涵州绕一圈。” 鹿鸣“哦”地一声,似乎有些失落,旋即摆出笑容,向杨英韶拱拱手:“既然如此下官便不打扰将军了……将军请慢走。” 杨英韶倒是突然生出几分好奇来:“苏姑娘跟着王妃娘娘在泽州,若是此间无事,鹿主事何不跟我们一道去泽州?” 鹿鸣一怔,脸色一红,眼睛却发起亮来:“她什么时候去了泽州?” 杨英韶哪里知晓这个,只凭着叶清瞻的说法,道:“她似乎是要去考女科举,四州里只有泽州设考场,当然是要到泽州来的。只是今年先帝大行,多半就不考了,她大约要等到明年才能上场吧——说来我竟不知道她也读过书啊。” 鹿鸣脸上浮起一层很淡的的红润来。他本就长得清丽,如今肤色比先前还要白皙,在看惯了军汉的杨英韶眼里,他实在有些像个小姑娘。 现下这个“小姑娘”唇角带着一些笑意,仿佛回想起了让他欢喜的事情:“苏姑娘自然是读过书的,当初我们在涵州的时候,她教我识字呢,说朝廷命官,不认得大字,总归是个笑话……不过,苏姑娘既然是永宁侯府出来的,您怎么会不知她读过书呢。” “她是我娘房中的婢子,我原本连话也不曾与她说过几句,更不与她相熟。只是我娘喜欢她罢了,我想着我娘的眼光总该不错,故遣她去照顾你。说不定,这读书也是我娘教的,倒是成全了你们一番缘分。” -- 第321页 鹿鸣恍然大悟,连声道歉:“是下官没有见识,不知世家府中有这样的规矩。问出这样的话来,着实冒犯了您,还请将军万万不要放在心上。” 杨英韶一笑:“不必客气,我明白的——关心则乱罢了。” 这“关心则乱”四个字,没怎么读过书的人也听得明白,鹿鸣脸上红潮愈浓,叫人看着,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大对:这男女之间,若想情投意合,总有一个人要勇敢地戳开那层窗纸的。若要叫杨英韶来看,自然该是男人厚着脸皮主动些,难不成要姑娘扒下脸皮子来向男子告白? 就说他自己,单是想想峄城公主小时候主动宣布要嫁给他,而那时他竟没有回应,杨英韶便觉得不像话的很了! 而那时候,他们两个可还都算是不懂事的孩子呢。 如今以鹿鸣和苏流光的年纪,若是不为了那场战事,搞得二人分散天涯,孩子都该有两岁了!怎能想象到了这年岁的男人,竟还是个听到心上姑娘的名字便要脸红的样子! 简直像是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 就这个样子,还小心翼翼地试探他,仿佛很害怕他跟苏流光早就相识,在苏流光心中占了什么位置去一般! 真是稚嫩得可爱。 杨英韶便问:“鹿主事究竟跟不跟我们回大燕?我路过泽州的时候,到底是要拜见婶母的,说不准还要在泽州城里停两天。你若同行,正来得及去泽州城里寻一处小房赁下来……泽州那边,总是比这里安适。” 鹿鸣似乎想答应,但思虑再三,到底摇了头:“多谢杨将军美意,下官暂时还是不回去了……不过,若是将军有些许闲暇,是否能为下官捎一封信给苏姑娘?” 就离谱,拿上辈子的情敌当信鸽用! 杨英韶心里掠过这个念头,也忍不住笑了:“自然可以,不过,我是不大便利去见那苏姑娘的,你的信,说不定也得劳王妃娘娘转交——信里可别写什么别人看不得的东西!” 鹿鸣连连点头,道:“自然如此,那么多谢将军了。下官明日一早,便将写好的信送到将军帐前可好?” 他果然是够早的!次日杨英韶刚刚起身,连衣裳都没有穿整齐,便听亲军说鹿主事到了。待拿到那薄薄的一封信,再看鹿鸣的模样,更觉得这小子又急又怂,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孩子。 数日后,将这薄薄的一封信交到舒兰与手中时,杨英韶还笑道:“这两个人的事儿,只靠他们自己,怕是不能成了。叔母若是有心,且成全他们一二。” 舒兰与知道鹿鸣还活着,心下实在是一块石头落了地,笑道:“这自然包在殿下和我身上,他们两个若是成了,少不得要叫他们孝敬你永宁侯府!” 杨英韶原以为,有毅亲王妃帮助张罗,这事儿便就此稳了,能有个好结局了。却不想,就在他们几个休整一日后即将出发时,苏流光红肿着一双兔子眼,出现在众人面前。 第168章 见到一个做妇人打扮的美貌女子拜倒在马前,杨英韶着实是有些吃惊——待看清那人的脸,认出是苏流光之后,他便更诧异了。 他从没听说过苏流光和鹿鸣成亲了的事儿呀,莫非是鹿鸣走后,苏流光嫁给别人了? 可若真是那样,尚婉仪一定会拦着他。无论怎么说,这位曾经服侍公主的女官,与他无怨无仇,没必要眼睁着瞧他落入尴尬的境地。 杨英韶清了清嗓子:“苏……姑娘……” 不知叫姑娘合不合适,还好苏流光到底是答应了:“杨将军,世子!您……” 这句找不到重点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流下眼泪来。 杨英韶顿时手足无措,上辈子也不是没见过她哭,但当时还满怀怜香惜玉之心,现下却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哭什么呀!有事儿说事儿使不得吗?眼瞧着她一双乌黑的眼眸泪盈盈瞧准了他,那情态竟像是他辜负了她似的。 外加上她肌肤惨白,神色恍惚,实在是令人头皮发麻。 “苏姑娘这是怎么了?有话好说,哭哭啼啼的叫人瞧着也不好看。”只有他自己能给自己解围,“莫非鹿主事的书信里,不曾传来佳音?” 他不说还好,话音出口,苏流光哭的更凶了。姑娘纤纤素手捂住檀口,不见眨眼,只见成串的泪珠沿着脸颊滚落下来。 她哭得好生伤心,是狠狠的吸了几口气,压住嗓子里的抽噎,才勉强问道:“但求……求世子告诉民妇,鹿郎……究竟,究竟如何?” “……不如何啊,没缺胳膊,也没缺腿,肌肤养白了不少……”杨英韶着力回想鹿鸣的情形,实在不知道苏流光到底想问出什么来,“初时有些憔悴,在军营中养了几天也好了不少。” 别的就再没有什么了。 苏流光摇摇头道:“民妇所要问的,并不是这个。民妇想知道……鹿郎他,先前,是在什么地方?” “……在伪朝宫中,具体在哪里,我也不知晓。”说罢这一句,杨英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道,“你不必因他在伪朝宫中小住便愁苦,我瞧着他不像受过重创的样子。” 既然苏流光口口声声称鹿郎,杨英韶便当她同鹿鸣早早的结下了些缘分。而一个女人能关心些什么呢?除却她的情郎能不能回来,便是那男子,还能不能许她一个未来了。 -- 第322页 料想苏流光听说这话,必然是会转悠为喜,破涕为笑的。可是,苏流光虽面上一红,却没有松快欢喜的样子:“民妇所问的……不是这个……他,他可在那边另有新欢?” 杨英韶立刻摇头:“他哪来什么新欢?亲王殿下是在梁宫里发现他的,他有几个胆子,敢动宫里的女人?” 苏流光的嘴唇颤了颤,她起身,向前两步,双手奉上一封书信:“请世子过目……民妇不知鹿郎为何要说这样的话,或许……” 杨英韶从她的手中接过了那封信,信纸皱巴巴的,仿佛是被水浸过。 他得很小心的才能将这封信打开,只是寥寥数行字,却叫他吃了一惊。 鹿鸣竟然说,他在南梁娶了妻室,虽然尚无儿女,但夫妻二人情投意合,日子平安欢喜,再也不打算北返了,也请苏姑娘早日选得佳婿,共度良辰。 “假的。”杨英韶毫不犹豫道。 “……当真?”苏流光的眼中出现了一丝希望。 她虽然不相信鹿鸣转眼便会爱上别人,可是,他若是因情势所迫,不得不娶妻,为了做个坦坦荡荡堂堂正正的人,也不该辜负那个女子——苏流光怕的就是这个呀。 天知道,她接到这封信时,本是有多么欢喜!而看到那几行字后,便仿佛在数九寒天里被投入了冰水窟。 她本来以为鹿鸣跟别人是不同的!当他们二人在一起时,鹿鸣时不时便瞧她一眼,他的眼眸里仿佛只有她。若是被她发现了,便红着脸露出赧然的笑容来。 苏流光甚至想过,在这个世界里,再也没有谁会比鹿鸣更喜欢她了吧? 因为这一份喜欢,她也慢慢地认定了,自己是要跟鹿鸣在一起的。 可这封信便像是一记重锤,将她对未来的设想狠狠地砸碎了。 她一遍又一遍的看那封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白纸黑字就落在那里…… 她叫过鹿鸣识字,也认识他的字体,而如今,她只恨不得自己不曾多事! 若是鹿鸣仍然不认识字,他现在便只能自己来见她!她一定要好好地问一问这个人,为什么突然便娶了别人? 难道那些眼神,那些笑容,那些有意无意的回护,都是假的吗? 那一夜,苏流光几乎彻夜未眠,眼泪不知多少次打湿了发鬓与枕头——她以为自己本该冷静又坚强的,可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她以为自己该是随时能抽身离去的,可偏偏是鹿鸣先走开了,留下她一个,满心不甘。 于是她仍是没有忍住,赌上所有的脸面,前来拦杨英韶的马。她好歹也算是永宁侯府里出来的人,自家的世子,总该能给她一个说法吧。 果然杨英韶一点也不向着鹿鸣,见她哭泣可怜,还努力回忆了一番鹿鸣的行止,最终万分笃定道:“他不可能另娶妻室,便是有,那女子在他心里的地位恐怕与没有也不差两样。” 苏流光迫切地问:“您……何以如此说呢?” “从我见到他,到我领军北归,总也有几天了。他若真有爱妻在那边,岂会日日留在军中,不曾回家看看?天军军纪虽严,到底不敢说一定没有抢人东西的,没有辱人妇女的,他若真有妻子,岂能不挂心?” 苏流光很有些可怜巴巴的意思:“世子的意思是,他在信里说了假话,故意骗我?可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杨英韶哪能回答出这么多的为什么,只道:“这我确实不知道了,苏姑娘若一定想问出个为什么来,但请王妃安排侍卫,送你南下不就是了?左右鹿主事依赖毅亲王殿下,只要到了殿下身边,你总是能见到他的。有什么话不能当面问呢?” 如果是个胆怯些的姑娘,听了这话或许会不安退缩,可如苏流光这样的人物,哪里是听到远行便会打退堂鼓的人呢? 她可还真想去找鹿鸣问个究竟呢! 杨英韶这话仿佛给了她勇气,苏流光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民妇知晓了,多谢世子提点!” 苏流光走了,杨英韶便带着人踏上了归程。走不了多远,亲卫们便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将军,那位小夫人,莫非是鹿主事的相好?” 之所以用“相好”这么个听着变不大雅正的词语,实在是因为鹿鸣的神奇操作——他居然说自己在南梁另娶了妻子,可不就是说在北边等着他的这个不算正房吗? 杨英韶微微蹙了眉头:“什么相好不相好,你们说话可得在意些,那苏姑娘也是个好的,很不该用这样的词儿玷污她品格。” “将军莫非早就认识她?”有人问。 “自然认识,她先前是侯府里的婢女。早年我与公主殿下从外头救了个冻得半死的人,放到侯府里将养,差遣她去看顾,这才成就了一段佳缘……”杨英韶三言二语,将那段往事带过,说到最后一个词儿,却有些犹豫。 鹿鸣居然说自己另娶了妻子,不想叫苏流光再等他,这真算是什么佳缘吗?杨英韶撺掇苏流光南下找他时,心里是有几分仗义执言的不忿与不忍的,可是人走出了这么远,再想想却又有些忐忑。 倘若苏流光去了,真碰了一鼻子灰怎么办? 众士卒自然不知道杨英韶心里头的一桩官司,竟是哄笑起来:“却原来鹿主事有这样的缘分!将军啊,侯府里可还有如苏姑娘这样美貌的婢女,不曾指给人家的吗?小的们也愿意拼死力战,但求身负重伤时,将军能指派个美貌小娘子来照顾一二。” -- 第323页 杨英韶分了分心,啐了他们一口:“别做梦了,这苏姑娘,原本是家慈身边的得力人物,本当她有大造化,谁曾想和鹿主事两情相悦!家慈不忍心为难这一双小儿女,方放了她出来,已然是心疼极了。再要是有这样的人才,如此没名没份给了出去——你们倒是想得美!当我侯府是为你们养美人的?” 众人大笑,一个个都说,侯府中便是没有再如苏流光一样出彩的人物,可一般娇俏的美人总是有的。大家为了朝廷浴血奋战,整年整月归不得家,杨英韶身为他们的主将,很有必要在自己府中为他们找找适合做妻子的好女子。 杨英韶根本懒得理他们。 自打做了驸马,他也就不再住在侯府里了,不过是每隔三日五日地回去拜见母亲罢了。现在的永宁侯府里,只有一位老夫人是正经主子,她还调|教那些漂亮的小婢女做什么? 至于公主府里的侍女们,那也不归他管。这些个属下若真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家里疼着他们,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爹娘去请媒人的! 再者,现下先帝的丧期还没过呢,有什么好事不都得再等个大半年的?到那时候说不定这些人早把今日的事儿给忘了。 不过,照这么说起来,国丧当真是耽误人啊。分明有了一统天下的大好事,却不能尽情庆祝,而刚刚从战场上返回家中的将士们,便是有娇妻等着,也不敢肆意亲昵,也是可怜。 至于要去南梁故地抓鹿鸣的苏流光——杨英韶本来觉得,他们二人本可以来一番小别胜新婚的破冰行动,现下也是没可能了。 真是一对格外苦命的鸳鸯。 他看着热闹还要感叹人家情路多舛,待回了京城,还了兵符,见了公主,夫妇二人闲聊时又提起此事,仍然是满心的不解。 “鹿鸣那小子满心都是苏流光,好容易打完了仗能回去见她,为什么反要写一封信,劝苏流光嫁给别人?” 公主也有些怪:“他不会是在梁宫里被人……” “这倒不会,他现在都有些胡须了。”杨英韶回答的很隐晦。 公主微微皱眉:“倒也不一定非得……你去伪朝那边,可听没听说,他们那位太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喜好?” 杨英韶一怔:“殿下怀疑他断袖?鹿鸣……对了,鹿鸣竟然知道太子的寝宫里有密道!” 公主把两只巴掌一拍:“这不就是了吗!他若是被那腌臜人物碰着了,说不准自己心里都嫌弃自己……” 杨英韶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夫妻二人相视一眼,都觉得这猜测若是成真了,鹿鸣与苏流光这一对儿,怕是就成不了了。 第169章 在杨英韶和峄城长公主看来,一对心中对彼此有点念想的人,若是想能快快活活的在一起,一定是得彼此认定自己配得上对方的。 若不是如此,遇到波折时便难免会想丢下对方独自逃跑——逃跑已然很可耻,而将这种行为冠以“不想拖累你”的名义,便更有几分作茧自缚的意思。 因为若是爱着一个人,便是会心甘情愿的被他拖累的呀。 一双人之所以要在一起,最要紧的便是他们可以彼此安抚对方的伤痛。 若不是为了在人世间相濡以沫,男女之间又何必有那一出相见欢,何必有满心的别离难? 可也有些人,他若是爱着另一个人,便会想尽办法将世上最好的一切留给那人,而将一切他认为配不上对方的东西都摆得远远的。 甚至也包括,在他眼中配不上她的自己。 “其实叫我看来,苏姑娘虽然好,也没好到高不可攀的地步。她相貌生得过人,又有些聪明的本事,固然很好,可出身到底太差了。若不配鹿鸣这样起于微贱又有能耐向上爬的人,也做不了什么达官贵人的正室夫人。鹿鸣他……很不必这样对人家说话。若真伤了姑娘的心,今后可怎么弥补呢?”公主叹息道。 杨英韶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知道苏流光好,而这一世的苏流光只有比上一世更好,可真如公主所说,她有个罪官父亲,实在是太造孽了。鹿鸣已经是她能抬起头嫁的最好选择…… 如果鹿鸣不要她,她还能嫁给谁呢?要么便是终身不婚,临到老了,抱个小儿女回家为自己养老送终。要么便是挑个贵官府上,嫁进去做妾。 虽然永宁侯府已然为苏流光脱了籍,可做了一日奴婢,在贵人们眼中便是做了一世奴婢了。 “你早该告诉他的。”公主道,“他要是知晓,他不娶苏姑娘,苏姑娘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反倒容易被夫家刻薄欺负,说不定就不会撒这样的谎骗人!” 杨英韶瞧她一眼,苦笑道:“我哪里知道世上会有这样的男人?但凡换个人,碰上这样的情形,都只有写信告诉心上人自己还平安,请她耐下性子多等等——偏他和别人不一样,他劝喜欢的女人嫁人!” 峄城公主想了想,倒也不得不赞同杨英韶的说法。 男人若是受了这样大的羞辱,十个里头倒有八个或九个卯足了劲要找仇人报复回来的,另外那一两个,说不准当时便不堪受辱愤而自尽了。 当初他坚持活了下来,后来自己又没法子报仇,只能自暴自弃地将心爱的女人赶开,由自己一个人烂下去,这实在不是峄城公主常见的男人们会做的事。 -- 第324页 于是公主温言安慰她的驸马:“表兄说的对,鹿鸣那小子的作为,的确与旁人不同。但愿你劝苏姑娘去找他,能叫他心里头明白几分,别再犯傻了。” 杨英韶面上显出几分尴尬神色:“我不是女子,也没法子想,一个女人若是知道自己的情郎被人……被人欺负过,是会怎样?是怜爱他,还是嫌弃他?我请苏姑娘自己去寻他,固然是希望他们能将话挑开,放下心结,好生相处。可若苏姑娘听说此事之后,反而嫌他憎他,这不就作孽了吗?” 公主一怔,一双妙目上下打量着杨英韶,抿着嘴唇想来想去,好一会才道:“多少会有些难受吧……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是盖世英雄呢?英雄又怎么会被人欺负呢?可是,真要是有那样的事情,总说不出嫌弃的话来。他也是不想的,是碰上了迫不得已的情形……” 杨英韶叫她瞧得心里头不安,摸摸自己的脸,道:“你莫不是假想着那被欺负的人是我……?” 峄城公主扑哧一笑:“我只是想一想……不过,实在是没法子想那种事情能跟我的驸马有什么关系。” 她伸出手抓住杨英韶搭在二人面前几案上的手,双眸依依盯着他的脸,将声音放得又轻又柔:“我的杨郎就是盖世英雄……是我们大燕的英雄。” 杨英韶叫她这一句话夸得十分熨帖,心中好像灌了蜜。索性起身走到她面前,轻舒手臂将她揽进怀里。 虽然不能做更亲密的事,但他可以和心爱的公主在一起依偎一会儿,爱人的呼吸穿透衣料的经纬,湿湿暖暖的呵在他肌肤上,他忍不住唤她:“殿下,仙娘……” 公主自己都是当娘的人了,在朝堂上又是正叱咤风云的摄政长公主,可靠在驸马怀里时,她还是个娇羞的小妻子。她抬起眼睛望着他,唇边的笑容仿如牡丹花瓣上的露珠,娇艳又清澈。 真是叫人慌神,杨英韶听到自己的心跳,血流在他的胸膛里鼓荡,有些念头,他便不去想,它们也要自己跳出来了。 真真有些难堪。 而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在同样的时候,在几千里之外,苏流光见到了鹿鸣,二人之间的情形,却比他们更要难堪百倍。 苏流光看着鹿鸣,一句话也不说,嘴唇抿做一条线,眼眸死死盯着鹿鸣,而他,他低着头不看她。 尚王妃说,没听说鹿鸣在南梁有什么风流债,而毅亲王也道,鹿鸣绝没有什么新夫人。 他在骗她,他有什么了不得的苦衷,要来骗她? 她想质问他,可还没有开口,心就在胸膛里揪成一团。她不能理解自己怎么会变得如此软弱啊,她不该是这样的,辗转数个世界,她早就该无坚不摧。 可又怎么能忘记,这个站在她面前看上去油盐不进的男人,曾是个那么温存又好心的情郎。 该怎么办呢,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笨手笨脚,全然想不出个法子…… 若是从前,她该珠泪盈盈,问他为什么不要她,摆出一副柔弱无助的模样,说没了他她宁可死去——男人不都喜欢这个样子吗?只要她足够可怜,他一定会不舍地抱着她,承诺绝不会抛弃她了。 可她知道,自己实际上是不会死的,而骗鹿鸣,她不想这么干。 苏流光第一次想用真心去坦率地对待一个人,可只凭一颗真心,就能有用吗? 她的牙齿咬得紧紧的,愤怒和伤心都需要找个地方发泄,可在紧绷的面皮下头,却匿着不敢显露的不安。 终于,她低声道:“我欢喜你。” 轻得像是呓语,仿佛一阵暖风吹过冰封的河面,甚至无法让坚冰露出一条纹路。 连苏流光自己都不能确信他听到了,他的眼皮微微一抬,眼珠似要转过她这边来,却又还是落回了他脚前那片地面。 仍然是沉默不语,他似乎根本不介意自己拙劣的谎言已经被拆穿。 ——拆不拆穿有什么关系呢?就算她来了,就算她说喜欢,他仍然决定放弃。 这个时候,再去计较他到底有没有那位“夫人”已经没有用处了,去计较他有没有变心也毫无意义啊。她想,那一刹他分明是动容了,可…… 可没有然后。 他的心像是一只蜗牛,分明伸出了一点点,可转头又缩回了壳里,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苏流光抬了抬嘴角,她想让自己露出一个笑容,不过这笑容的确有些难看,放在她那样的美人脸上,也显得扭曲。 “你不想和我一道了。是吗?”她问,“你可愿意告诉我缘由吗……” “缘由,我的信里已经写了。”鹿鸣终于开了口,还是不看她。 “那是假的!”苏流光道,“你当我是傻子么?” “只不过你认为是假的罢了——真的,假的,还要紧吗?”他说。 她果然是太了解他了,苏流光悲哀地想,要紧吗?不要紧的。要紧的是他要放弃了,他陪了她十年,从这个自己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直到她已然堪做一位好夫人好母亲,她做好了所有准备,他们甚至经历过那么痛楚的离别。 可离别又相遇的时候,本该是写下一个欢喜的结局了,偏偏在这个时候,他放弃了。 仿佛一张织了十年的锦,被人自中央点起了一蓬火,须臾之间便成了灰烬。 她沉默良久,眼眶滚烫,却掉不出眼泪来,最后只是点点头:“好,那我走了。鹿主事,今后多保重吧。” -- 第325页 鹿鸣没有说话,直到她转身出了那顶军帐,帐帘啪嗒一下落下来,他原地木木怔怔站着,好一会儿方疾步到门口,撩开帘子张望。 什么也望不到了,苏流光的背影都不见了。 他站在那里,知道自己是伤了她的心了。 苏流光和别人不一样——和别人口中的小娇娘不一样,她从不会娇滴滴地求他宠爱,可她和他说笑时,偶尔的娇羞却那么动人。她也不会欲迎还拒的那一套,喜欢就是喜欢,放弃就是放弃,他曾如此迷恋过她的爽直。 可这个时候,她走了,他本该如愿了,该高兴她再也不会将他这么糟糕的人留在心上了。 她的未来该万丈光芒,怎么能在他身上耽搁? 他勉强自己要笑,要为她欢喜,可到底还是红了眼眶。舍不得呀,怎么能舍得她?可现在是真的配不上她了,若是别人知晓他曾经做过什么,会连带着她一起没脸的…… 他心若油煎,不知不觉间视野已经朦胧起来,偏在这时听到一声女子的轻笑。她分明什么也没说,却骇得他急匆匆擦了眼泪——果然,重新清晰的视野里,端端俏俏站着抬着下巴颏儿的苏流光。 她不说话,只是唇边含着笑,神色里写满“我赢了”。 第170章 鹿鸣只觉得一张脸热烫烫的烧起来,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苏流光怎会去而又还,可她就站在他面前。 他的无措和痛苦,她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回他连掩饰的机会都没有了,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此刻的情形才好,心跳得飞快,耳朵里传来一阵阵轰鸣。 “你……你怎么……”他的舌头在打颤,老向牙齿尖上纠缠不清。 “我只是忘了问你一个问题,回来便看到你这个样子……”苏流光轻轻笑了笑,她抽出手帕,按在他眼睛上,“舍不得我就直说嘛……做什么这样纠结?” 鹿鸣张了张口,想否认她的话,最终只是干巴巴地问:“你想问我什么问题?” “问你可也欢喜我呀。”苏流光笑意依旧,可不知为什么,鹿鸣总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凄凉。 他踌躇片刻,点了头。 没法否认,喜欢一个人,是根本没有办法当着这个人的面否认的。 你看着她的眼神里写满喜欢她,同她说话也会情不自禁的放软了尾音,连动作都会变得格外轻柔,只怕惊扰到她。 这怎么能瞒得住呢? “是吗,那就好。”苏流光抿了抿嘴唇,低下头,“你也喜欢过我,真好。” 或许是错觉吗,他看见她浓密的睫毛下头闪过细碎的光。 之后她再次转过了身,头也不回,哽咽着道:“我真的走啦,你要永远记得,你是喜欢过我的。再也不准你喜欢别人胜过喜欢我,你答不答应?” 鹿鸣只能沉默,很久很久之后,他轻轻“嗯”了一声。 那个背影点了点头,发簪上一只银色的蝴蝶,微微摇了摇花丝拧成的翅膀。江南被水雾涂得潮软的清晨日光,在蝴蝶的翅膀上反射出一道耀眼的赤黄。 然后她走了,鹿鸣心中有个声音叫嚣着要他追上去,可他犹豫了一下,又一下,来不及掂量清楚到底该不该追上那几步,她便离开了他的视野。 仿佛是在逃命一样。 他颓然返回帐中,重重栽倒在榻上,脑袋里像是被带刺的藤蔓塞满,脉搏一跳,头颅中便是一阵钝疼。 他是很难过的,但这种难过或许还可以忍耐……他应该忍耐吧,知道他也爱着自己,苏姑娘也许已经没了心结。只要他能忍住不追上去,也许她的人生就会再也不一样了。 鹿鸣痛苦地咬住自己的手背,他不能如此自私,不能将苏姑娘拖进他泥潭一样的人生中——他现在连进城都不敢了,怕看到旧日见过的殿阁,便勾起那段伤心的过往。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勇气走出那一段屈辱的过往,像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苏流光那样好的姑娘呢? 不知什么时候,外头下起雨了,风从军帐的缝隙里穿过,雨水声吧嗒吧嗒地响起。秋风秋雨寒意涔涔,他的心也像是被丢在了冰冷的泥水里,麻木地僵痛着。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头的军士端了一盏灯进来:“鹿主事,方才殿下派人来,请您去王府里进晚膳,您……去吗?” 那士兵看身条还只是个刚长大的娃娃,却也有些眼色了:“您若是不大舒坦,小的就……” 鹿鸣挣扎着坐起身来,摆了摆手:“我去,军中可还有能借我一用的马车?” 那士兵立时答应:“小的这就去给您准备马车。” 鹿鸣点头,起身自己理了理发髻,想让自己看着没那么憔悴——其实他是很想问问叶清瞻自己到底该怎么办的,可是,他到底没有勇气将自己那么狼狈的一面展示给别人看。 当他到了暂时用作王府的那处大宅时,雨已经越下越大了,风也越刮越猛,叶清瞻临时将进晚膳的地方换进了厅中,点上十几根明晃晃的巨烛等他来。 “今日的天气可真不怎么样,”鹿鸣进门时,叶清瞻正背着手,在长窗下看狂风将庭院中的几棵芭蕉揉过来扯过去地欺负,“路上可还顺利吧?” “下官借了军中的马车,很是安稳。” 毅亲王这才转过身来看他,眉心登时便蹙起:“你就这样来见本王?” -- 第326页 鹿鸣不明所以,叶清瞻走到他跟前,指了指他的腰带。 围反了,花饰全部包在里头,乍一看这根带子竟像是用生牛皮粗陋地裁出一根罢了。 鹿鸣脸都白了:“下官失仪,但请殿下降罪。” 叶清瞻“嗐”了一声:“自己人,天天说什么降不降罪的干什么?坐吧,我就是想问问你,你今后打算怎么样?” “……下官也不知道,大约还是和从前一样,能做些什么便做些什么吧。”鹿鸣低着眉眼回答。 “能做什么便做什么……”叶清瞻重复一遍,却叹了一口气,“你的心志呢?你的愿望呢?如今都不提了吗?” 鹿鸣心头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涌出滚烫的血来——愿望,志向,当初都是有的,可现下怎么提? 叶清瞻看看他,眼神中似有似无的藏着试探:“你这孩子,什么都好,既机智,也有些运气。只是真到了自己遇到事情的时候,为什么偏偏想不通?” “我……”鹿鸣一时有些失措,他不知道自己猜测得对不对——但毅亲王这话说的,仿佛的确知晓了他的遭遇。 “譬如有一个人,为了救护邻人,被恶狗咬了一口,旁人能说此人活该么?能说他是不干净了么?能说他就此下贱了吗?要我来看,敢为旁人牺牲自己的人,反倒是真正的英雄。”叶清瞻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鹿鸣本想反驳的,他宁可被恶狗咬千口万口,也不愿被人下了药后受那样的侮辱,可反驳的话他还没说出口,心里头便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来。 凭什么他要为自己羞耻? 就像亲王殿下说的一样,他是为了救人,救整个涵州城,才落到梁军手上,才会被那个恶魔盯上…… 并不是他下贱,他的遭遇也不是他情愿! 可为什么是他遇到了这一切…… 毅亲王是“旁人”,可以义正词严的夸他是英雄,他当然是感动的。可是,世上哪有一个英雄,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毅亲王看着他,缓缓道:“人生在世数十年,若能不受侮辱,自然是最好的。可若是因为受过羞辱,便自觉无颜见人,那便真是让行凶的恶徒得逞了。” 在此刻,这间厅堂中没有一个下人,叶清瞻说的每一句话,都只有鹿鸣一个人能听到。 他心里头难受极了,一边想要大喊大叫——那被侮辱的人不是你,你自然不会感到无颜见人,另一边却想放声大哭——能猜到他遇到什么事儿的人,想来不少吧,可只有亲王殿下一个人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你还是我们的好兄弟。” ——殿下甚至还这样说。 鹿鸣终于收紧了身体,双手紧紧地攥成拳,颤抖着张了口努力吸进空气,想将胸口颤抖的哽咽压下去。 他这个样子一定丑极了,可叶清瞻走过来,伸出双臂拥抱了他,然后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背:“大好男儿,有什么事儿该叫你怕的?有想做的事就去做,有欢喜的姑娘就去爱她,若有要报的仇,也别轻易放过就是了!” 鹿鸣低声问:“若有一日,能抓到伪朝的那狗崽子,殿下可会将他好好送往京城献俘?” 叶清瞻“呵”的一笑:“他国都亡了,还养着他做什么?向陛下报功的时候,送一颗头倒是比送一个人便利得多。” 鹿鸣狠狠地咬着牙齿:“若是如此,殿下能不能将他交给我来处置?” 叶清瞻怔了一怔,饶有兴味地问:“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鹿鸣恨声道:“我要亲手杀了他!” “杀了他?”叶清瞻笑了笑,“行啊,死在谁手上不都一样吗?只要他还能活着到你面前,你尽管施为。” 鹿鸣愣住了,他没想到叶清瞻答应的如此利落,可当他终于明白毅亲王做出了怎样的承诺时,胸口那一团总也解不开的疙瘩,突然便消失不见了。 他能报仇!即便他不通武艺,大约也学不会什么武艺,可只要燕军能抓到那人,他就有机会亲手报仇! 鹿鸣还记得那条密道的岔路里藏着许多间密室,而每一间密室里都有被生生折磨死的俊美少年。他们中的一些人,还不过是刚满十岁的孩子。 而即便生命已经从那些年轻的躯体里消失,那个恶鬼也不会放过他们的身体。 鹿鸣见过几个“傀儡”,每一个“傀儡”都拥有人类的皮肤和骨骼。 他的岁数到底还是大了些,因此一开始并没有得到那只恶鬼的格外注意,直到燕军围城,而那恶鬼储存的美貌少年一个一个被消耗光了,才终于想起他来。 若非如此,只怕连他也等不到叶清瞻的大军进城。 有多少恐惧和仇恨,就有多少愤怒。他要一刀一刀地将划开那个恶魔的每一寸肌肤,要他流尽血断尽骨,求生无门,死于绝望与痛苦。 叶清瞻将他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好了,本王许你报仇,可你也要好好吃饭,否则哪有命活到天军活捉那王八羔子?入座吧,我在军中也带的有厨子,手艺倒还不坏,你且尝尝王府的膳食。” 王府备膳精且奢,滋味自然是很好。可鹿鸣心上一桩事去了一桩事又起,此刻记挂起苏流光了,仍然是食不知味。 若是苏姑娘能等到他报了仇,也许他就有脸面去见她,请她嫁给他,好好呵护她一辈子了。 -- 第327页 第171章 看着鹿鸣一脸食不知味,几乎要将调羹送进衣领里,叶清瞻终于看不下去了:“你那心结若是解开了,自己能想得明白了——苏姑娘刚刚启程回泽州,现下或许还没过河,你要不要去寻她说几句话?” 身为一个大哥,能助攻到这个份儿上,叶清瞻也是做出了努力的。奈何他怎么使劲没有用处,鹿鸣自己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现下还不成,我如今哪有脸面去见苏姑娘?我要报了仇雪了恨,才好去见她!” 叶清瞻:出于礼貌应该夸你有志气,但出于内心只想说你有毛病啊! 若是能抓住梁国太子,报仇自然是一天里就能料理妥当的事,可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抓到那人呢? 倘若过了五年十年,彼人仍然不见踪影,难道鹿鸣就这么一直等下去? 而要是梁国太子死在了外头,尸骨无存呢?鹿鸣要等到自己死掉的那天不成? 就算是他能等,人家苏流光做了什么孽,要陪着他等? 叶清瞻不能理解这样一个人是怎么成为原作中的男主角的——他明明应该注孤身啊! 老大哥拿出了对兄弟的拳拳关爱:“你可要想清楚,报仇不是一天两天便能办妥的事。即便是我想杀那厮,也未必能寻到他的踪影。天下如此之大,一个人若想长久藏匿,并不是多难的事情。” 鹿鸣恨声道:“他怎么可能藏得住?殿下但凡注意天下州郡,何处有多起美貌男童失踪的恶事,那鬼怪便多半隐匿在此了。他在围城之时,兀自随意害人,城中俊美少年,只要入了他的眼,没有一个能活过十天。哪怕是达官贵人家的小公子,也……” 叶青瞻闻听此言,不由大惊:“他连文武百官家的儿郎也敢祸害?” “他不动别人的嫡子。” 鹿鸣低着头,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是有一股莫名的悲愤的。 嫡子与庶子到底有多大的差别呢,名义上都是正妻的孩子,可不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若是嫡子受害,那些高贵的诰命夫人们会愿意舍去性命为儿子报仇,即便是太子,也不能不顾及那些愤怒女人身后的家族。 可若受害的只是个庶子,“母亲大人”便未必还会“冲动”了。而没有母亲的强烈意愿,要在朝堂上谋前程的父亲,又怎么会为孩子张目? 贵人家的庶子,本也是锦衣玉食养大的,最后却只沦落到太监不凉不热的一句说笑:“果然贵人的皮子嫩呢,瞧瞧这蜡烛照上去,光色也比贱胚子们的好。” 鹿鸣知晓,自己便是个贱胚子,他比庶子还不如,他只是个私生子。 先前他年幼,如今长大了,有了成年男人的轮廓,对着镜子瞧到自己的脸,再想想当年叶清瞻的模样,有些事儿便心知肚明了。 亲王殿下仍然把他当做自己的弟弟呵护着,鹿鸣不能不感激他,可对于给了他们两个人生命的那个男人,他却满心仇恨。 但凡他不是个私生子,哪怕只是王府的庶子呢,能够拥有叶姓,能够吃穿不愁,能够保住母亲的性命,能够读书,能够做清贵的官——又如何会有今天的重重遭遇! 叶清瞻的几个庶弟他也见过,按说都是与他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哥哥,他们也俊美,更比他风流,可他们不会为了博个扬眉吐气的前程,被困在那座涵州城里! 他看着叶清瞻,低声补充道:“这是命。” “这不对。”叶清瞻却说,“即便天下人人都知晓,人的命运很难改变,可尽人皆知的便是对的吗?你要知道,这天下还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说——既然伪朝不肯庇护那些受尽屈辱的孩子,就由我们给他们讨个公道回来!” 鹿鸣听着这话,竟然觉得心中的血都热起来了,正要答应,叶清瞻却把话锋一转:“只要他没死在外头……” 死在外头? “你说他也祸害过朝中达官贵人的儿女,虽说只是些庶子,平日里并不比做爹的官位珍贵,可现在南梁朝廷都没了啊。”叶清瞻解释道,“有些痛失爱子的父亲,现下是时候忍无可忍,再无顾忌,对这禽兽下手了!” 鹿鸣呼吸一滞。 关于梁国太子的行踪,他也并不知道太多,更不可能搞清楚随扈太子的人都是谁,有没有被太子祸害过的子弟。但殿下说的没错——原先那些臣僚忍着他,是因为他家有个朝廷! 现在朝廷都没了,谁还要容让这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万一他的侍人在外头把他捅死了,别人还怎么报仇? 若是报不了仇,他就一直苦苦的等? 外头的雨声仿佛更急了,噼噼啪啪抽打在花厅的窗栊上,响成一段铁琵琶曲。 可鹿鸣注意不到雨声,他只是在心中反复掂量,仇人活着他的耻辱就得不到洗雪,而背着耻辱的他,怎么配得上苏姑娘! 但要说为了复仇便一直不去见苏姑娘,也不对的。他应该给她一个交代……也许要她等待实在太自私,可人哪有不自私的呢?即便是他,也会希望能够拥有苏姑娘那样的人…… 他正在纠结,外头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服侍叶清瞻的少年兵士:“殿下,静宁府上书,今日大风暴雨,大河渡口已有渡船覆没,请您准府衙发令,暂停船舶往来摆渡!” -- 第328页 静宁府,便是南梁都城所在,这其实是个旧称了。可燕军入城以来,并未更改地名,而没什么劣迹的那些南梁官员,也或破格提拔,或依样留任,好维持这座巨大城市的日常运转。 倒是让那些原本以为自己即将仕途无望,不得不归隐南山的官员们喜出望外,拿出了十分力气打理政务。 翻了一条船这样的小事,原本是不必上报的,但静宁府的官员们有心讨好这位看着很关心百姓的顶头上司,于是抓住机会,派人送了文书来。 果然,叶清瞻深为赞同:“自然是要停的,天气不好怎么能过河呢?从此处过河,也是十多里的水路,其间万一出了岔子,怕是害人无算了。” 他只是这么说了一句,身为殿下,自然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可接着便听到桌椅声响,一转头,见鹿鸣已经站起身来,脸上全无血色。 “你这……”未及问出口,叶清瞻已然明白了鹿鸣在担忧什么——苏流光本是要今日便出发回泽州的!算算时间,那艘倾覆了的渡船…… 厅内沉寂,二人四目相对,叶清瞻尚在考虑是不是要给鹿鸣一匹马,或者一辆车,让他去渡口看看,鹿鸣便开了口:“殿下,请借下官一匹快马!” 叶清瞻当然点头,他虽然相信女主角是不会轻易死掉的,但鹿鸣想去看一看,也是十分上道的想法。既然如此的关心苏姑娘,就该从行动上表现出来,全都闷在心里,几时才得正果? 他对那士兵嘱咐,备两匹健马,再准备斗笠油衣:“我与你一起去。” “殿下?”鹿鸣惊异。 “我若是去了,无论是搜救,还是安抚幸存者,都更得力些。”叶清瞻道。 鹿鸣深深向他拜下,尚未来得及流着眼泪说出感激的话,便被叶清瞻提了起来:“别讲究那些虚礼,我只是看不得百姓受苦罢了。” 叶清瞻本打算以收买民心为目的出现在渡口上,但甫一出发,他就发现了自己的存在是如此必要——鹿鸣不会骑马! 虽说这骏马奔跑起来,便平稳又安全,可外头下着大雨,路面湿滑,但见鹿鸣那坐骑一个趔趄,就把他扔了下来。 所幸没有出事。 叶清瞻不得不做出一点牺牲,让鹿鸣坐在他的马后抱着他的腰——可鹿鸣这个废柴还蛮不好意思地开口问他,是不是能再快一点…… 很想把他扔下去,让他用自己的腿跑! 渡口离城池倒也不远,快马疾驰,不多时便到了。静宁府派了几个官吏在这里主持封船——其实也是做做样子罢了,渡口的船夫们,便是再想过河赚钱,也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现下风虽然停了,雨却更大,江水湍急如奔马,这个时候下水过江,岂非拿自己的性命和龙王开玩笑? 而渡口边的小屋里头,已经挤满了来不及过河的和过了一半掉进水里被捞起来的行人。 这样的天气,连火盆都烧得恹恹的,依稀是个红影子,却没什么热量。众人无不脸色青白,男女分别挤在一堆瑟瑟发抖。 而屋檐底下,已经停了二十余具尸体。看着衣冠打扮,男女皆有,更有一人衣裙鲜明,看着像是有钱人家的女眷,颜色款式极类苏流光。 鹿鸣几乎是从马背上掉下来的,他疾步奔过去,揭开那不幸遇难者脸上蒙着的白布,这才松了一口气——虽说失手被水泡胀了总会变形,但那死去的女子眼下生着一颗泪痣,显然不是苏姑娘。 他将那块布盖回去,双手合十对着死者拜了一拜,默默道了罪,求她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千万莫迁怒苏姑娘才好。 接着便转身进了那小茅屋,盼着在里头能见到苏流光,可是没有。 他不死心,将房中众人一个个又都打量了一遍。而房中众人也在打量着他,便有人觉着他锦衣华服,定然是一位官儿了,凑上前向他打听能不能多添几个火盆,这区区两个火盆实在不够烤干衣物。 鹿鸣见那人内外袍皆湿透了,又碍在这房中有不少女眷不敢脱衣,冻得脸色青白上下牙齿打颤,着实很可怜,便点头承诺帮他们弄几个火盆来烤衣裳。 可转身要走的那一刹,他又想起自己所来的目的:“这位兄台。你可是从那艘倾覆的船上被救出来的?” 那人连连点头:“草民本是个商人,想带着些土产,去大燕……不,去北边试试运气,谁想遇上这事儿!能保得一条命便也很好啦,货丢了便丢了吧。” 鹿鸣的心猛跳:“那船上可还有没捞起来的人?” “有,多得不得了!”商人道,“那是能坐百人的大船,原先当军舰用的,若不是有这样的大船,谁也不敢在这个天气过河哇!如今咱们救上来了十余个,捞上了几具遗体,别人可都……” 他不说了,只摇摇头,鹿鸣一时连气都喘不上来,胸口像塞着一大团铁,将他的心肺朝下压,直要落入无尽的深渊里去。 苏姑娘不在遇难者中,也不在这里,难道她…… 他疾步出了茅屋,在铺天盖地的雨里,他用尽全力呼吸,雨水直呛入喉管,又酸又辣的感觉逼在他喉咙里,呛出了满满的眼泪。 第172章 如若时间能够倒回数日之前,不,哪怕仅仅是倒回四个时辰…… 他想他永远都忘不了,擦去眼泪时,在他面前的苏流光脸上出现的笑意。他是看着她的笑里一点点没了希望,是看着她掉头离开,那么纤弱的女人的身影,披着风雨将至前最后一缕阳光…… -- 第329页 难道这就是永别了吗。 难道当真再也见不到她了吗。 鹿鸣从不曾感受到如此的痛苦——他没有绝望,他还在努力说服自己,也许苏姑娘并不在那艘倾覆的船上,也许她已经被好心人救了起来,只是暂时还没有赶回来…… 那一丝盼望就像是身处无尽火狱中的一点儿清凉,如此珍贵,可思绪从那盼望中一掠而过的时候,反倒疼得更灼人。 要是能够回到四个时辰之前,他会承认她赢了,他会真诚的请她再等他一两年,哪怕就是在苏姑娘离开的那一刻也成,他会追上去,从身后抱着她,哪怕这么仓促的举动会让她生气,也一定不放手。 可天下哪有这么多的“要是”。 鹿鸣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叶清瞻面前的,而叶清瞻正在同守在码头上的几名官员相谈,见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下便是一沉:“怎么,她不在?” 鹿鸣摇头,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以为自己能说出什么,可出口的却是:“殿下,房中避雨的百姓想多要几个火盆驱寒。” 叶清瞻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倒是原先供职于南梁官府的本地官员反应快些——叶清瞻当然也嘱咐了要重点搜索苏流光的事情,虽然他们不知道毅亲王为什么要帮一个小官儿找他心上的美人,可既然是殿下嘱咐了的,这事儿便算得上大事。 “鹿主事,”有人使着浓重的静宁府口音开腔,“请您勿要忧思太过,先前有船发到河对岸去了的,那位苏姑娘,说不定在早先那条船上的。” 鹿鸣抬眼看看他,出于礼貌,他应该对这样温柔的安慰笑一笑,可他实在笑不出来。 一个人若有五成把握生还,与她无关的别人便会觉得足以安心。可是,对于将她看的比自己的命还重的人,哪怕她有九成半的几率安然无恙,他仍然揪心扯肺。 更况,苏流光离开的时候,风已经很大了。那条早先过河的船,到底是什么时候走的?苏流光来得及赶上它吗? 叶清瞻见此只觉无尽头疼,鹿鸣眼看着是又哭过了,这孩子怎么这么能哭?全然不像个大好男儿,就连以看大雁南飞落泪的事迹闻名京城的明噶图,真碰上大事儿时也没这么能哭呢! 但这却也怪不得鹿鸣,世上能如他一般倒霉的人,也并不是太多。 这孩子的心性确是不堪当英雄,但世上人何其多,又有几个能当英雄的?鹿鸣被命运反复捶打,只是掉几滴眼泪,又有什么不该不堪? 命运给这少年的一切馈赠,仿佛都是为了有一天从他那里连本带利地拿回来。 思及此处,叶清瞻心里也是一软,叹了一口气,对鹿鸣道:“你在这里守着也没什么裨益,咱们来的路上,离这儿大约三里地外,有一处茶饭铺子,你且去那边看看有没有多的火盆,又或是炉子也行。且安排端来给屋中避雨之人取暖吧。” 鹿鸣原本是想拒绝他的,只要苏流光还可能在这里出现,他就要守在这里,他要第一时间见到她。可亲王殿下的嘱咐合情合理,他或许真的应该去那茶饭铺子看看,他毕竟也是大燕的臣子,纵使心中已然悲痛之极,为百姓做些事情也是理所应当。 他点点头,自己骑了马,不快不慢地走了。叶清瞻的马都是训好的,只要不狂奔,断断出不了事情。 见他离开,叶清瞻才掉转头,接着向官员们交代继续援救落水者、抚慰看望幸存者的工作。 而鹿鸣独自一人骑着马在雨幕中前进,却连放声嘶吼以泄心中悲痛都不敢。 他抬起手狠狠揉了一把自己的脸,将沾在脸上的雨水和泪水一并甩掉,在稍远的地方,茶饭铺子张挂在门前的灯笼,还在高处亮着呢。 可他人到了跟前,却见茶饭铺已经关了门。他举手拍门环叫门,里面有人来应,是个干瘪的小老头儿。 鹿鸣一句“老丈”尚未叫出口,小老头便拼命向他摇手:“小店打烊啦!贵客还是不要耽搁了,今日这里招待不得您,万万恕罪啊。” 鹿鸣连忙挡住他想要关门的手:“这位老丈,我是毅亲王府属官,我们正在前头渡口处置渡船翻覆一事。如今那船上有些幸存的人,躲在渡口茅屋之中,十分寒冷,不知老丈这里可有多余的火盆铜炉,借我们一用,来日定有厚报。” 小老头儿直将脑袋摇的跟波浪鼓似的:“没有,没有没有!这位官爷别跟咱们小民百姓一般见识,着实没有,你快走吧!” 鹿鸣听着这话反而觉得疑惑,不由往他身后店里一张望——店中虽然没太多人,可也有三五张桌子上有客,小二还正在跑着腿看给添菜加酒呢! 这也叫打烊? 他正要再好言相劝一二,却见正对着店门的一桌上,一名青年男子打扮、身量却娇小的客人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二人皆惊。 那是苏流光啊!即便她穿了男装,不施粉黛,鹿鸣还是能一眼认得出她! 他哪里还顾得上老丈的阻拦,更是连官爷的风度仪态都不要了,推开店家直入店堂。 苏流光愣愣怔怔的看着狼狈不堪的鹿鸣,她还在怀疑她的眼睛呢!他怎么会来,是来找她的吗? 而他不管不顾的将她抱在了怀里,呼吸沉重黏涩,胸膛中滚动着低沉的哽咽。 被搂进一个湿不溜秋的怀抱,当然不是什么快活的事儿,苏流光试着想推推他,可是,鹿鸣到底也是个男人呢,他下定决心要搂着她了,她一个姑娘怎么能将人推开。 -- 第330页 更况她也只是试试罢了,试了一下无果,索性便靠在了他身前。 此刻不需要再说什么话,哪怕是在这么一间简陋的茶饭铺子里,能够这样紧紧的依偎在一起,也宛如身在天国。 他们的眼中只剩下对方,什么火盆,什么老丈,通通都是不打紧的东西,全然无需注意。 只有彼此的脸庞,那么近那么近,清晰得仿佛要通过眼睛印在心底里。 无人注意到那店家短促的叹息,他垂下了多褶的眼皮——他尽力了,但他拦不住鬼迷了心窍,自己找死的人。 也无人注意到在店堂的角落里,两个吃酒的壮年汉子彼此交换的眼神,分明隐匿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其中一个低声道:“这两个小倌儿,竟还是一对儿?真有趣。” “看脸都是做雌儿的,其中竟有一个在上头。” “原看小的那个便已然不错,他这契兄也是好人才啊。要是再年轻几岁,陛下一定很喜欢。” “你怎么知晓,现下陛下就不喜欢呢?咱们把他们两个一并带走,陛下那里的玩法多着呢。” “你是说……”听话之人露出了极其难看的笑容,从彼此的眼光中找到了一样下作的猜想。 “动手?”他摸了摸侧腰。 “动手。”同伴给出了确定的答复。 他们二人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仿佛是吃醉了,大喊店家会钞。老汉儿心惊胆战地过去:“二位,我家酒薄肉瘦,怎好收钱钞呢?今后还请二位多多照顾生意,今日的酒菜钱,就……” 他的话音未落,整个人便软软的向后倒了过去。 而人跌落在地的声音,终于惊着了鹿鸣和苏流光。他们齐刷刷的望过来,却见店主瘫软在地,头下慢慢渗出一滩鲜血。 是会吃惊,也会害怕,但鹿鸣在看清那二人面貌时,却是一个激灵将苏流光护在了身后。 “你们……” “哦,是你啊。”其中那个个头高些的嗤的一笑,“果然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你这是又找回来了,好叫陛下接着幸你?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实在张狂,引得店中剩余几桌瑟瑟发抖的客人也忍不住往鹿鸣的脸上张望。鹿鸣脸色通红,被提起这事儿已然让他愤恨不已,而身后还站着苏流光…… 他又恨自己尊严扫地,又怕自己护不住她。 “好了,既然是旧相识,咱们还费什么劲儿呢。你把自己绑上,带着你的小兄弟,跟咱们走吧。陛下一定很想见到旧人,说不准啊,你还另有些造化呢。”矮个子那个嘎嘎笑了,鹿鸣感觉他被苏流光握着的那只手紧了一紧。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唯幸苏流光眸光澄明,不曾因听了他们的话露出半分嫌弃。 “她是个姑娘,你们放她走。”鹿鸣低声道,“你们那位陛下,不是只喜欢男人吗。” “姑娘?”那高个子一愣,旋即大笑,“姑娘好啊,姑娘更好!陛下是不喜欢女人,可只有女人能生孩子啊。你这小相好这么俊俏,说不准有福气给陛下暖床呢。再说了,就是陛下不喜欢,哥哥们喜欢的,绝不叫她空着,你就放心吧!” 鹿鸣怒火中烧,他最不能忍的原来不是别人嘲讽他,而是他们用污言秽语辱骂苏流光! 可他打不过这两个人,这两个是南梁太子身边的侍卫,也是帮着他行凶作恶的帮凶,人品之差天下难逢第三人,可武艺之强,也是鹿鸣没法子抗衡的。 他正全心思索该怎么办,店中有其他顾客终于从惊恐中缓过了神,悄悄摸摸靠近店门,想要逃走。可那矮个子的突然腾身而起,仿佛一只皮球被掷向门边之人。 但闻几声惨叫,那三人皆颈间喷血,倒伏在地,眼见不活了。 高个子的便得意地瞥二人一眼:“难道你们也想尝尝咱们兄弟的手段?乖乖跟咱们走吧,还能保住一条命。” 有留下的客人便也催促起来:“你们这两个祸害,还不快走!非要害死了咱们才甘心吗?” 他话音未落,便被那矮个子就手提起,像墙壁上只一掼,登时头颅碎裂,死于非命。 却原来他们是要杀人灭口! 店中众人皆醒悟过来,纷纷跳起身,夺路而逃……反抗是反抗不赢的,只有逃命这样子…… 那二人虽是有些手段,可七八人一起向外逃窜,他们也得分头捉拿,鹿鸣和苏流光趁机翻出了后窗,顾不得别的什么,二人手牵着手,跌跌撞撞地在黑沉沉的雨幕里奔跑。 脚下一滑一滑,时刻可能跌倒,但他们不敢停。 鹿鸣是深知南梁太子的凶狠乖戾的,苏流光见到这二人杀人不眨眼的情形,也知晓今日落到他们手中必然无幸。他们跑出了这辈子能跑出的最快速度,可是,终究是比不过那习武之人的脚程。 那矮个子甚至还提了一只口袋,从里头倒出十几只血淋淋的左耳:“店里的人咱们都处置干净了,你们还想逃?” 第173章 只剩下他们四个人对峙了,情形比方才在店里时还糟糕。此刻的鹿鸣有多么后悔——他应该问毅亲王要几个人来的,王府里的亲卫,本事不比南梁的侍卫差。 但现在此间只有他和苏流光。 苏流光在身后拉着他的袖子,声音很低很轻,却在纷沓雨声中显得格外坚定:“鹿郎,我们若是死在一处,下一世还在一起好吗?” -- 第331页 这是她第一次渴望来生还能遇到一个旧识,可鹿鸣却将她的手挣开了。 苏流光心头一痛,可眼神扫过,却发现鹿鸣收在身后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沉沉的东西。 那是什么?看着像是一把很小的弩…… 她没有说话,而那矮个子的人将血淋淋的布袋往地上一扔,便蹂身扑了上来:“敬酒不吃吃罚酒,只好打断你们二人的腿子,才好锁进笼里做一对金鸟儿!” 接着,苏流光耳边响起了清脆的响声。 三下“啪”,听着像牧童儿甩出的响鞭,伴着霎时亮起又熄灭的光。 血腥味儿更浓了,而那个矮子倒在地上不甘地抽搐着。他上身被炸出几个婴孩拳头大的窟窿,可他再也站不起来了,挣扎的样子像极了被割断了喉管又丢进了开水桶的鸡。 是鹿鸣手里那玩意儿干的?好厉害的暗器啊。 苏流光心神刚动,那高个子的一个也冲将上来,鹿鸣再要瞄准,已然来不及,他一脚踢在鹿鸣握着那暗器匣子的手上,那东西飞了出去。 鹿鸣竟然也豁出去了,不顾那□□脚厉害,使尽全力抱住他,二人同时倒在泥水中纠结厮打。 他虽从体力和格斗技巧上都比不上那人,可那人是要抓他们回去送给“陛下”当玩物,鹿鸣却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心上人在拼命了。 更况此是二人已然近身,对方使不上劲儿,鹿鸣也使不上劲儿,这种情形,自然对只想拖时间的人有益。 一时之间,二人竟打得难分伯仲。 鹿鸣抽出了空子,对着苏流光声嘶力竭的咆哮:“你快走,快走!别管我!殿下在码头上,你去找他!” 苏流光颤抖地向后退了几步,一个转身跑走了。 鹿鸣仍是豁出性命与那人厮打,不料对方见苏流光跑了,手下立刻发了狠命,直将鹿鸣的手臂扭得再也使不上力气,这才分了胜负。 他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绳子来,将仍然在努力踢打扑腾的鹿鸣双手双脚都绑住,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伤口,狞笑道:“蠢东西,你为了那个小娘皮,和老子拼命,结果如何?□□无义,她说跑就跑,你图什么来。还不如将她一并带了走,待陛下玩厌了,你也能入她几回……” 话音未落,天地间突然一亮,是同方才一样的亮光。 随着一声脆响,那高个子的一个也瞪大眼睛倒了下去,倒是比他的同伴还安静些——他没有挣扎,但腰带往下的一片儿,正渗出浓浓的血污。 在他身后,已经无力站起身的苏流光,跪在泥水里,双手牢牢的握着刚才鹿鸣拿着的东西,发出亮光的圆口,颤颤巍巍的指着那人倒下时的方向。 当她发现自己真的将不可一世的恶徒打倒了,竟是双手一松,沉甸甸的铁坨子直砸在地上。 之后她连滚带爬的奔向鹿鸣,她没有刀子,手也冻僵了,解不开绑着鹿鸣手臂和双脚的绳子,她就不顾一切的用牙去咬去啃,啃得满嘴泛出血腥味儿。 可那麻绳如此结实,怎是一个小姑娘能咬开的。正急切间,忽而听闻马蹄声响,竟是叶清瞻带着人来了。 松明火把,照亮这一片狼藉,叶清瞻跳下马来,拔了佩刀,挑开了鹿鸣手脚上的绳索:“没事儿吧,受了什么伤?我带你回府里整治!这位小兄弟……咦,是苏姑娘?” 他在码头上听到枪响,心头便是一惊。在这地方能拿到现代枪械的人只有鹿鸣,而鹿鸣那金手指,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候,是没有效果的。 因此他连忙带上人,向枪声发出的地方匆匆寻来,果然见到了鹿鸣遇险、而一位不知名少年救了他的一幕。 原还想着要感激那少年,却没想到这发髻散乱、浑身泥水、嘴角还被麻绳擦伤的少年,居然是苏流光。 ——到底该说不愧是女主吗,不仅自己死不了,还能美人救英雄。 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现代枪械的女人,拿到手枪的第一时间,用一发子弹撂倒了敌人,这是什么惊人的天分! 这颗子弹若是偏了些,便只能打伤这人的大腿,而这把枪里只有四颗子弹,一旦最后一颗子弹不顶用了,他们二人便真是案板上的鱼肉般任人剁! 可她偏偏就打中了,还命中了一个能让任何男人立刻休克的地方。 很显然苏姑娘不是有意的,在那样着急的情况下,她只能大略的瞄一瞄就开枪,大约是因为她腿软站不起来,所以这高度就很是微妙…… 叶清瞻扫了一眼抱头痛哭的小情侣,实在不知道应不应该将那个目前还没断气儿的人捞回去救一救。 这人不知是何来头,可显然并非善类。虽然活着未必有啥用处,但这般杀人恶魔,最好是由官府审定了,当着众百姓的面砍头,才有教化万民安定人心的效果。 此刻,叶清瞻身边的侍卫已经将整间茶店里里外外排查了一遍,再没见什么蹊跷了,方回来回禀:“周遭都搜遍了,没见得再有旁的同伙。茶店内外死了数人,或许都是被这二人所害……” 叶清瞻面色一沉:“倒都是好手段,只是没长着一颗人心。茶饭店里旁人何辜?竟能施以如此辣手伤人性命!” 侍卫听他的话风,觉得瘫在地上的这个半死家伙大约也保不住性命,便问道:“殿下,这人还没咽气儿,要不,给他个痛快的?” -- 第332页 叶清瞻连连摆手:“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不做人,咱们却不能草菅人命。他杀了人,其后自有律法判他,现下却还是救一救吧。” 侍卫一头雾水:“这可怎么救?” “把受了伤的地方挖掉,拿烙铁给他止止血。别的……”叶清瞻挑挑眉道,“咱们这些人里也没有个郎中,到了这一步,端得看他自己的命硬不硬了。” 侍卫们原先只知道此人抽团在地,一副受了重伤的样子,便应过殿下的命令,去那茶水店里,寻出一只给驴马打戳记的烙铁来,要将这恶人救上一救——可解了他的衣裳,侍卫们才发现,他伤在了了不得的地方。 预备帮他止血的众人,彼此相看一眼——都是在疆场上叱咤风云的勇士,可这一眼狼藉的样子也是第一回 见,令人又恶心又胆寒。 怪道殿下此刻都转过了身,不肯多看一眼,真是辣眼睛! 且喜这人已然疼昏过去,一名胆儿壮的侍卫抽了靴筒里插着的匕首,将他那一块烂肉一刀划下,又把烧红的烙铁直接按上去止血,他竟只是抽了一抽,不曾痛醒。 叶清瞻背对着他们问:“得了吗?” “得了,殿下。” “死了吗?” “回殿下的话,还有气儿,大约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哦,醒了吗?” “倒也还没呢……” 叶清瞻这才转过身来,见那人面色如纸,躺在地上,周身瘫软,仿佛揭都揭不起来,便皱了眉头:“把他带回去吧,丢进牢里,好生询问,究竟为何要在这里行凶,谁得罪了他,有什么仇家?” 这一“好生”,可就能让人恨不得死了!侍卫们心知肚明,将那一滩人捞起来,像条破褡裢似的,搭在马背上。 他便是再怎么勇武,被这样料理一番,一条命里也去了八成半。漫说此地还有毅亲王府的众多侍卫,便是只鹿鸣和苏流光两个,也够拾掇他,全不怕他醒来了。 叶清瞻便走到那两个人身边,这灯泡,他是要当上一当了:“罢了罢了,都别哭了,苏姑娘安然无恙,你们二人又能逢凶化吉,不是很好的吗?只顾哭什么——那两个到底是什么来头,你们可有些线索?” 他不问,鹿鸣和苏流光还都只想着这一番死里逃生的惊险后怕与侥幸,可他一问,二人便想到了这两个恶贼在店中说的话。 苏流光倒没说什么,鹿鸣的心跳却骤然快起来,快得叫他眼前有些发蒙,他勉强道:“这两个人是伪朝太子身边的近卫,为虎作伥,不晓是非。这一回出现,怕也是想给那恶鬼寻……寻人去害。今日瞧着苏姑娘着男装,心存恶意……” 叶清瞻登时变了颜色。 若只是寻常谋财害命的土匪强梁,杀了这两个也便得了,左右他是要治理南梁故地的,等此间吏治清明,百姓人人有衣有食,自然没有人再去做强盗。 可这二人若是伪太子手下的人,那正主儿会不会就在附近?便是不在,周遭或许也有接应之人。顺藤摸瓜,或有意外之惊喜! 叶清瞻疾步走向众侍卫,安排人去大营调兵,去码头传信。 便是将这方圆数十里的地方翻个个儿,也要找出梁国太子的踪迹!这厮现下已然算是梁国皇帝了,不能不捉了他! 他要是不死,能给大燕带来无尽麻烦。他想不想复国不一定,但一定管不住他那块烂肉! 他爹的骨灰还没凉呢,他就派了人来搜寻美少年还杀人灭口……这天下能有这么不是东西的人,怕是造物生他时正在发疯。 而以此人的行径,若叫他祸害已然归顺燕国的百姓,一定会造成非常恶劣的社会影响。 叶清瞻绝不能忍这个,他甚至想,若是这一次搜寻无果,他就从弟弟们那里借个儿子来用用——叶家男人都是好面貌,他那几个弟弟都有差不多满了十四的儿子,比及当年的鹿鸣也差不了多少,都是翩然的美少年。 倒也不必担心弟弟们不肯答应!叶清瞻和尚婉仪自己没有儿女,今后毅亲王府的爵位,想必是要从众位侄子中挑一个来继承的。若是做了这件事情,能让自己的儿子在亲王伯父面前大大的露一回脸,今后能得到这王爵的可能,不就大多了吗? 故毅亲王只有叶清瞻一个嫡子,庶弟们与王位原已不大可能有什么关系,但天上掉个机会下来,能让他们的儿子来争一争,那大家必都是有些想法了。 可是,若这次能抓到梁国太子——不,应当是梁国新君,叶清瞻就不用再拉着侄子来冒险了! 侄子也是人啊,不是块肉,不能轻易扔出去骗野狗上钩。 第174章 晨光初降,燕军水师的大船,一条条地出现在水宽浪急的大河上,而成群结队的步卒,则提了镰刀,肩并肩拉成一条线,将河岸边的苇丛一簇簇割倒。 人多了,干活儿就快。乡间的百姓晨起去田间劳作,见得昨日还如海一般的苇子地已然消失了小一半儿,不由个个吃惊:“军爷,你们这是做什么?怎么好好地割起苇子来?” 燕军士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割苇子啊,被百姓问到,只能笑笑:“官长有令叫把这沿江一带芦苇全部割完呢,咱们只干活,谁知道官长有什么打算?” 便有脑筋灵活的农夫生出心思:“这割倒的苇子,你们要不要运走?军中莫不是要编苇子席吗?” -- 第333页 士兵们只摆手:“谁要这个!眼下的天要凉了,谁还要编席呢。” “既是不要,这割下来的芦苇,能不能就叫咱们拿走呢?” “那有什么不能……” 这士兵话未说完,便听得前面一阵喧哗:“什么人?站住!别跑!” 苇地里有人?士兵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镰刀,同他搭话的百姓却笑:“苇子地里能有什么人,不过是私会的小鸳鸯们呀。这么多军爷又叫又喊,要把人吓死了哇!” 小鸳鸯?那士兵原要点头,突然觉得什么不对:“昨儿下了一夜的雨,一大早的,来这江边的苇地里……” 那农夫也是一怔,对啊,村里虽总有些年轻人要来苇地里你侬我侬一番,可刚刚下了一夜暴雨之后,这苇地里的泥土潮湿,来此相会,能做些什么呢? 更况现下还这么早,谁家小儿女此刻有空溜出来会情郎情妹! 只是说话的功夫,前头燕军的呼喊便已然变了台词:“放箭放箭,别叫他跑了!” 但闻一阵弓弦绷动之声,燕军士兵一把扯着站在他身边的农夫扑下去——无数支箭正朝着他们飞来,而趴下的那一刹,他看见两个黑衣人,几乎脚不沾地的朝着这边飞奔而来。 这是什么人呢?怎的如此之快,看着像鬼! 这士兵并没有上去跟他们一决雌雄的想法——他们一路跑来,手中闪着一线亮光,挡在他们之前的人,或伤或死,已经跌了一路了。 此时无人敢撄其锋芒,唯有箭矢如雨而来。 人跑得再快,总快不过箭,那二人虽武艺高强,到底没有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本事,叫几十支箭命中后心,坚持跑得几步,终究是扑倒了。 燕军士兵们一拥而上,将那二人五花大绑起来——他们两个着实难以对付,便是受了重伤,也不可慢待! 复又有人带着三个破衣芒鞋的男孩过来,孩子们的打扮,仿佛只是寻常的村中少年,然而面貌却都生得好看,肌肤也细腻,断不是日日劳作的村里人。 校尉引着他们走过这几名当地百姓身边,突然有人叫起来:“兀那小哥,你这衣裳是自己的么?” 被叫住的少年打了个大哆嗦,抬起眼看看这面色黧黑的农人,摇了摇头:“不……不是我的。” 那农人立刻着急了:“这是我侄儿的衣裳啊!他后肘上那个补丁,是我娘缝的,用的是我弟妹嫁过来时的盖头布!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穿着我侄儿的衣裳!我侄儿人呢?” 燕军士兵果然在少年衣物的肘后发现一块褪色的红补丁。 少年又急又气,匆忙争辩:“谁稀罕这样破衣烂衫!我爹是陈镇陈五先生,我单是四季绸衣裳便有三大箱呢!难道爱穿这又脏又臭的破布?上头还一股血腥味儿,熏也熏死人!若不是那歹人剥了我的衣裳,非逼我穿这个,我是连碰都不要碰它的!” 血腥味儿? 那农人尚未醒过神来,燕军士兵们却反应得快——少年所穿的衣裳是深蓝色的,又有了年头,身上积着厚厚的油垢,颜色易发晦暗难明。但若细细看,从衣领到前襟,却显得比后身更加硬挺,而颜色也有微妙的差异。 一名士卒在手指尖上吐了一口唾沫,伸手在那片颜色更深的地方揉了揉,抬手一看,便爆出一个脏字儿来:“真是血啊!” 那农人先前还愤怒这小子说他侄儿的衣裳又脏又破,待听闻是血,脸色不由大变:“血?什么血?” 士兵们却没有回答他,也去看了另两个孩子——一个孩子的衣裳是没有沾染血腥的,另一个孩子的衣物前后各有一个破洞,正好像是一把刀贯过身子,而那两个洞周遭,都有浅浅的褐色痕迹。 燕军校尉当时扯住了那农夫:“你侄儿不见了么?几时不见的?” 农夫的一张脸扭曲起来:“我侄儿在清水镇韩铁匠家做学徒的,平日里并不跟家中往来……” 校尉又朝那个愤怒的陈小公子发问:“你被歹人掳走之时,又是在什么地方?” “是在我们陈镇!他们打了我的后脑勺,我就昏过去了,等我醒来,他们便逼我换这脏臭褂子!” 校尉略一沉吟,带着这些人去见上官——还没到中午,这三个半大少年与那农夫哭啼不止的弟妹,便都到了叶清瞻跟前。 他将这四人带到书房里一一询问,等将他们送走,便站到了舆图跟前,在地图上放了四枚棋子。 四枚棋子,都在大河沿线。 那三个少年,和被夺走衣服的少年,原是该分别身处这四地的……算算他们被掳走的时辰,叶清瞻微微皱了皱眉头。 歹人是自大河下游逆水而上的,但在昨日辰时半,他们在最靠近上游的陈镇捉了那陈小公子,又在午时一刻,到位于陈镇下游的清水镇,弄来了那农夫侄子的血衣。 待到晚间,又到了静宁府,此时他们便不再往下游走了,而是潜伏在芦苇丛中,派了两个人去茶饭铺子…… 从常理来说,他们若是想要抓几个美少年,便应逆流而上一路前行,想让这些人换衣裳,也该在更上游的地方找人抢,而不是走回头路…… 毕竟当下所谓美少年,多半是大户人家的子弟,自家的小公子丢了,做爹娘的说不准第一时间就去官府报案了,他们再回头犯事,被捉到的可能性不是大大高了吗? -- 第334页 这四个人划的,又是梁军水师的梭子船。这种船两头尖尖,吃水很浅,碰着大风天逆风走,便不怎么稳当,很容易翻船,但若是风平浪静的时候,这船划得比燕军常用的小舟还快得多。 梁军一度在梭子船的前船头加装铜撞角,用它来撞燕国的战舰,颇有单车换摩托的效果。后来燕军在战舰吃水线上下全都加装了厚厚的护板,梭子船也就失去了自杀式袭击的功效。 但这船的速度,仍然使它在梁军水师中占稳一席之地——虽然对船没有杀伤力,但它可以快速将士兵运到对岸去,碰上燕军小舟,也很能借速度欺负人。 虽然几乎所有梁军水卒都会划梭子船,但几乎无人能顶着风驶船而保证不翻的。 那些人若真是为了给伪新帝抓美少年才出门,目的自然是安然回去,而不是被扣进河里祭龙王。 昨日从下午起水上便起了大风,那会儿他们未必还敢行船,这么算下来,这些狗腿子出发的时间大致可以确定。 也就可以基本确定他们出发的地方了。 他差遣了人,拿着地图,去寻旧梁军的舟师水卒。关于前梁新帝的藏身之所,他已然有了初步的判断。 但还是需要更加了解梭子船的人来帮帮忙。 原先在梁军做水卒的,如今也有不少干脆进了燕军水师,接着吃军饷。眼见有讨好上司的机会,只巴不得将梭子船的设计、时速、划船技巧通通抖出来显能耐。更有人多嘴,将大河靠南梁这边儿的水文地理也都掰开揉碎讲了一圈。 叶清瞻原本有三四分把握,得了这些降卒提供的信息,便有八分笃定了——从梭子船的速度、被捉少年们遇到歹人的时间、昨日起风的时刻来算,这些船多半是从大河入海口外出发的。 而海上风大浪大,像梭子船这样的小船,不可能去外海。 那便只有海湾里头的几处礁岛可以藏人了。 梁军水卒们说,原先南梁水师的确在海上布置过一处要塞,那地方是十余座彼此相距不远的小岛,岛间水域静而深,可以藏下十余艘战舰,至于梭子船,更能放近三十条。 前些年,趁着叶清瞻大婚,梁军突袭涵州,便是从那里出发的。 只是在那次战争失败之后,梁帝就放弃了那处要塞——想在那里屯兵,连淡水都少得很,人饮尚且不足,想种粮食瓜菜就更无可能。一应物资都要从陆上运过去,实在花费甚大,不适合被燕国敲诈得快要破产的南梁朝廷。 至少这些水卒们再没听过,有哪位兄弟被派到那里去过。 其实前些日子叶清瞻也派人去那边打探过,岛上果然有曾驻军的营房,有船舶停靠的码头。但那些房舍瞧着已是经年未有人住了,不少房舍已然倾塌,更有些屋子里住了雉鸡一家。 经过探察,燕军认为那里没法住人,但叶清瞻始终不能完全放下怀疑——若是他们躲在船上跟燕军躲猫猫,那还真不一定能找到呢。 这一次,他打算把那十几座岛礁全部翻一遍!有房子就给拆掉,有老鼠洞就给堵上。就算找不到伪帝,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 结果燕军搜了几座岛,发现了一些财宝后,还真把那南梁的“皇帝陛下”给找到了——却原来那座岛底下是空的,他们的人和划过去的十余艘梭子船,全能藏在岛屿下的水洞中,若非叶清瞻下令要一寸一寸搜过去,只从海上眺望,着实看不到水洞内里的千秋。 伪帝的侍卫们还想拼死抵抗,但燕军根本不给他们面对面作战的机会——但凡有人举刀前进一步,燕军这边便是万箭齐发,很乐意送他快走一步。 伪帝倒也有几分血气,决定抹脖子自杀,然而剑一举起来,便听到一声脆响,手腕一痛,三尺青锋呛啷落地。 他捂着手腕上新添的一处血坑,茫然的瞧着燕军阵前的年轻男人——他长得很好看,有些眼熟,但伪帝记不起他到底是谁了。 而鹿鸣提着苏流光做给他的“暗器匣子”,牙齿几乎要咬碎,嘴角却微微挑起。 哪怕是文弱善良得像他一样的人,到了得报大仇的时刻,也会从心底萌生出一些嗜血的渴望。 若是手中的“暗器匣子”,能和那天雨夜里摸出的“暗器匣子”一样,打出能将血肉炸开的霹雳弹就好了!可惜苏姑娘虽能做出类似的“暗器匣子”,却无法用火药做出每击必炸的霹雳弹来,只能稍稍改变工艺,在“暗器匣子”里装石子…… 圆石子也能打伤人,但有时充填的火药分量不大对,便打不穿人体,和霹雳弹不可同日而语。 可是,能做出这样的暗器匣子,他仍然很为苏姑娘骄傲。 第175章 鹿鸣至今也不知道,苏流光到底有着怎样的天分,让她一旦见到某一样东西,不必拆开检视,便能知晓此物机理。 但他也没打算去问,正如苏流光不曾问过他上哪里摸出那些奇奇怪怪、此间无人能够做出的物事一般。 这大概是一种温柔的默契。 知晓燕军水师要到海上来搜索前梁太子的行踪时,鹿鸣主动请缨要跟着来。 这一回和从前不一样了,燕国水师有上百艘艨艟战舰,成千上万名官兵,他在其间,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晕船除外。 连叶清瞻都不担心他,只嘱咐他风浪大的时候不要上甲板,免得被吹落到海里去。 -- 第335页 鹿鸣讪讪的笑了笑:“殿下,下官也不是一张纸,怎会被吹落到海里!” 叶清瞻也跟着笑:“若不说这个,我还能嘱咐你什么?不要乱跑么?你是个大人了,若不是打仗,该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坐船出海一遭这样的小事,难道还要嘱咐吗。” 鹿鸣闻言脸上便是一红——他虽不知道叶清瞻为什么没有儿女,但是苏姑娘说,亲王殿下与王妃两情甚笃,或许是因为王妃不好生育了,殿下又不肯要别人生孩子,这才始终膝下空空。 但亲王殿下显然是喜欢孩子的,他居然想催自己早早做父亲——那就得早些成婚,也不知苏姑娘愿不愿意…… 出了叶清瞻的宅子,回了平日居住的军营,想到长兄的玩笑,他的脸上仍有些烫。 可巧一掀自己的帐帘,便见到其中坐着个苏流光。 见他进门,苏流光连忙起身,道:“我原是来寻你……也不知晓你去了哪儿!” “去见了亲王殿下,”鹿鸣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苏姑娘找我有事找我有什么事儿?” 苏姑娘? 苏流光什么也没说,向前踏出一步,勇敢地搂住了鹿鸣的腰,把脸往他怀里一埋,小小声道:“什么事儿也没有。你有日子没有来找我了,我很想你。” 鹿鸣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他的心跳得分明又快又强,可他总怀疑它在他胸膛里化成一滩水了。 听着苏流光那一句话,心就软得连用双手捧都捧不住。 他轻轻环住苏流光的背脊,低声道:“我……我也甚是想你。” 苏流光在他的怀里偷偷笑了:“那你昨天,为什么不来找我呀。你在忙些什么?我当你忘了前天晚上的事,还当那些全是我自己的幻觉……” “怎么会是幻觉呢?那天的事,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我也忘不掉。”苏流光说,“我从没有想过,会有人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救我……” 鹿鸣连忙剖白:“在涵州被围困的时候,我就愿意为你……” “可那个时候你告诉我,你是为了全城百姓!”苏流光抬起脚,不轻不重的踩了鹿鸣一下,可鹿鸣只觉得脚背上那一点儿疼痛痒酥酥的直爬到他心里去。 “那会儿,我不是怕我死在了外头,再也见不着你了吗?若是说为你,我怕你想起来心里难受。” 苏流光从他怀里抬起脸来,一双黑眼睛闪闪发光:“你现在说着这话,便不算是在讨好我?就不怕我听了心里又难受?” “这有什么好难受的吗?”鹿鸣一懵,他设身处地的想想,若是苏姑娘现下和他说这样的话,他只会心疼,却绝不会难过……不过,也许女儿家的心思与男人不同吧。 “你这个笨蛋呀。”苏流光不说了,把脸蛋埋了回去。 鹿鸣笨拙地拍拍她的背,想要安慰她:“你不要难过,今后咱们再也不分开了,好是不好?” “当真再也不分开了?你走到什么地方,便带我去什么地方吗?”苏流光问。 “嗯,你想去什么地方,我便带你去什么地方。”鹿鸣对她的要求做了一点小小的改正。 “你真好。”苏流光甜甜蜜蜜地夸他,“那我们回京城好不好?永宁侯夫人待我很好,在咱们成亲之前,我想告诉她我很好,我离开侯府那会儿,她也说过,今后我若是有了归宿,要给我一份嫁妆呢。” 鹿鸣心里一片温暖:“好,自然好,你要回京城,我便带你回去,正巧我也想拜谢世子,若不是他,我……” “若不是他,我只道你这没良心的是死了!”苏流光又想起那封信来,恨得在鹿鸣手臂上不轻不重的掐了一把。 “我是想谢他救过我的命!”鹿鸣道,但想一想杨英韶帮他传书给苏流光的事,又道,“好吧,救过两回。” 苏流光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你这人怎么也变得油嘴滑舌了?那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鹿鸣这才想起自己刚跟叶清瞻表示要随水军一到出海“剿匪”呢,这一去,快也要六、七天,慢了说不得要半个月、一个月,笑容登时便有些尴尬。 待向苏流光说明此事,等待她的回答时,他便一发惴惴不安。 苏姑娘会生气吗,会觉得他刚刚承诺过“永远在一起”后立时便要毁约,是个不靠谱的男人吗? 苏姑娘不会生气。 苏姑娘只是很担心。 历经了那么多个世界,苏流光知道很多见不得人的事,从那两个匪类的言词里,她也知晓,她的情郎受过很大的伤害。 正是因为如此,鹿鸣那么想亲手杀掉仇人,她也完全可以理解。 鹿郎是个干干净净的人,他的心思从来纯正高洁,越是这样的人,越难忍受自己身上被人溅上污点。 虽然苏流光并不在意他经受的耻辱,可他自己在乎。若不能自己解开这个心结,那么谁都不能让他放过自己。 他要去报仇,就去吧。 可她心里总是不是滋味,默然了许久,才道:“海上风浪大,日头也毒辣,你别总上甲板上去。” 同样的话,让叶清瞻来说,便是没话找话。由可爱的苏姑娘来说,便是熨帖到心窝子里。 尤其第二日一大早,苏姑娘拿着一个和当日他从空间里摸出的“匣子”动静差不多的玩意儿给他:“鹿郎,这匣子比不上你那个,可那个没了里头的弹子,也用不得了。拿着这个勉强一用吧,这筒子里放圆石子便得,火药填在这一处,压实即可……” -- 第336页 她手把手地教鹿鸣用她新拿来的这只暗器,鹿鸣却有些走神。 苏姑娘的眼底网着淡淡的血丝,她昨儿回去,定是熬了夜的。 便是再怎么聪明的人,想要做出这个来,也一定是费了很大的力气吧。 鹿鸣没有去想——就算苏流光知道暗器匣子该怎么做,她也既不会打铁,也不会切削木头,这个暗器匣子并不是她亲自敲枪筒安枪托地做出来的。 他只知道这东西是他心爱的姑娘给他的,虽然只能打石子是差点事儿,但在他眼中,这比能打出霹雳弹的那只还宝贵万分。 得了这么一件信物,他简直不知道该回给苏流光什么才好了。 而苏流光…… 苏姑娘表示这都不是事儿。 她伸手碰到那只枪时,剩余科技点就像发了疯一样往上涨,若非当时情形实在危险,她几乎要惊呆了的! 等到危机解除,大家回到静宁府,她住进驿馆里时,才想起来再去核对一下今天究竟涨了多少科技点。 结果她惊呆了。 那个暗器匣子,竟有三万科技点!这么多科技点,不仅可以换出初代暗器匣子的制造工艺,还给了她一个奇妙的东西…… 那东西能将她提供的任何材料,切削组装成她想要的任何样子! 苏流光之所以熬红了眼,并不是因为制造出那支初代火枪有多么困难,而是因为这玩意儿准头不佳,火药味儿又实在大,她自个儿找了个空旷的地方练了一夜,将自己熬成红眼兔子一只。 鹿鸣的准头其实也就是那么一回事——能一枪命中仇人的手腕,实属运气加成。 其实那一枪打出去的时候,他就开始后悔了——总觉得石子儿奔出去的那一刹那,枪管子是朝着那人的脑门。 万一把他的颅骨给打碎了,他直接死掉了,那可太便宜他了。 不想他打偏了,而已经不再坐拥半面江山的南梁新“皇帝”,没什么能耐,却很有戏瘾。他扭身摆出了一个慷慨激昂的造型准备抹脖子,结果奔着他脑门去的石子,正巧就砸中了他的手腕。 就嵌在里头了。 他在吃了一惊之后,便疼得眼前发花直冒冷汗,竟然捂着手腕蹲了下去。 这就彻底放弃殉国的可能了。就算他还想死,一时也捡不起刀来,更没有那个力量划开自己的脖子。 燕军一拥而上,将他和他的亲卫们摁住,分别绑了起来。 “朕……朕是皇帝!尔等好……好生无礼!”彼人嘴唇与声音一起哆嗦,不晓得究竟是气的还是疼的。 鹿鸣原本正要登船离去,闻听此言,顿足回首,眼眸微微眯起:“你是皇帝?” 前·南梁太子始终觉得这个燕国官儿好生眼熟,他生的挺好看,莫非从前服侍过自己?不应该,他的男宠哪有能出宫去的! 更况,若是伺候过他的人,怎么会不知道他是谁呢? 大约是他多想了,他的那些玩具,哪有一个有造化活到今天! “怎么?朕瞧着不像皇帝?你们可客气些,便是去了你们燕国的都城,朕也是能当得起一位公爵的!怎也比你这小小芝麻官风光……” 鹿鸣根本没想到有人能将阶下囚生涯说的这么威风,不由一声冷笑:“我管你是皇帝还是太子,不久之后你就是个死人了!” “你说什么?”他瞳孔放大,惊恐地叫道——投降了还要死?燕虏到底要不要脸! 鹿鸣面无表情,甚至不稀罕看他:“我说,你快死了!” 第176章 皇帝这种人总归是特殊的,哪怕他上午登了基,下午就亡了国,到底也做了一两个时辰的国家元首,亡国之后总也比他的臣民们多些体面。 古往今来的亡国之君,只要是没什么本事,威胁不到新朝统治的,基本都不会死。胜利者为了示宽仁,也往往会给他们封个侯爵,好吃好喝的往废物方向养。 南梁这位亡国之君,自己也认为可以得到如此的待遇。 他才当了不到一天的皇帝,便急匆匆从宫里逃走,在南梁故地,尚且没有什么人相信他能光复故国,想必燕国人便更不相信了。 被一拥而上的燕军士兵摁住时,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要痛哭流涕的北上,在燕国皇帝面前痛陈自己已然有了今是昨非的觉悟,然后在燕国的都城里做一个醉生梦死的废物。 虽然在他眼中的燕国,与胡虏也相差不远,燕都的风物,想必也是十分腥膻粗陋,不可与晋宁府相比。然而天下何处的金子不是金子,哪里的美人不是美人呢?勉强忍耐一下,倒也可以欢喜度日——至少不用天天住在湿漉漉的山洞里。 可燕军里这个长得漂亮的小官儿居然说他要死! 他还打伤了他的手! “你们凭什么要杀朕!”他使劲挣扎跳腾,但按着他的人哪里会真的放任他挣扎开?手指头上用上几分力,便能叫他半个身子都酸酥下来,可他嘴巴还是不肯认输的,“朕什么也没做,从不曾主张过一次战斗,便是你们要报仇,也不该冲着朕来。更况败军之将尚不可杀,朕是一国之君,岂有刀斧加身之理!你们燕人不怕报应吗?” 鹿鸣的牙关咬得生疼,他心下有一苗火,此刻正越来越旺。 这到底是什么无耻之人,竟然敢说“报应”? -- 第337页 鹿鸣一向是个温和内敛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差点毁了他一生的恶鬼,他心里那个卑弱的自己,便荡然无存。 只剩下一个声音在他心里疯狂的叫嚣——报仇!报仇! 这个人曾将他和别人当做泥一样蹴踏,难道他不应该报复吗。 鹿鸣站住脚步转过身,痛快地甩了他一耳光,再开口时,声音是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的冷硬:“你不知晓自己做过什么?在我们燕人看来,你是伪朝的皇帝也好,太子也好,臣僚也罢,奴婢也罢,都没什么分别——罪人是没有区别的,你是个强掳百姓的盗贼罢了!” “盗贼?”他气得七窍生烟,“朕不过是选些服侍的人!朕的父亲是皇帝,朕也是皇帝,难道朕的百姓们不该以服侍朕为荣吗?强掳?那是他们的福分!” 鹿鸣叫他这一通歪理说的是怒火中烧,然而此刻也实在懒得与此人再费口舌,便向士兵们吩咐道:“等咱们把这岛都搜遍了,便启程回去,到时候给他身上拴根麻绳,把他放在海里涮涮。” 燕军士兵们都有些吃惊。 虽说大家都听说梁国的那个老皇帝是怎么死的了,但难道连这个新皇帝也不放过?朝廷真的不需要前朝余孽战战兢兢奉上国玺的场面,以彰盛世? 罢了,鹿主事虽然很笃定要弄死这人,可他们不敢让他真死在自己手里,绑根绳子泼他一身海水得了。 真要是丢到海里去,招来鲨鱼可怎么办呢。 燕军不仅将这小岛上的所有人都绑了带上船,还极其高效的将岛上的金银珠宝通通打包,放在舱底做压舱石,不消两个时辰,万事便皆已具备。 接着便扬帆归航。 鹿鸣虽想杀了南梁这位末代皇帝,但一想到他的脸,便觉得喉头像是被一支羽毛搔挠,令他反胃想吐。索性也不去看他,只是自己立在船头上,吹着海风发呆。 今日风和日丽,便在海上,也不见大浪。柔曼的海水涌动着,燕军的船队缓缓向岸边驶去——在天的那一边,那条暗色的线,便是海岸了。 照着这个速度,天黑之前能靠岸,明儿中午便能带着俘虏和财宝回到静宁府。 之后呢? 杀了仇人,带着苏姑娘回京城? 毅亲王,或者王妃,或者永宁侯夫人——这些大人物们,会有一个人愿意为他们主婚吗? 鹿鸣并不指望他跟苏流光的婚事能办得多么风光,但最好是要体面的,即便他们两个的身份配不上奢华隆重的婚礼,可苏流光这么好的姑娘,总该有三媒六证,有大轿子颤颤悠悠的抬她出门,抬到他们两个人的新家里来吧。 他不愿亏她。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不容易! 一路上走着神儿想着这些,真到了静宁府见到苏流光,反倒没法将这些话拿出来跟她商量。 每一回刚见到她的时候,他的嘴巴都像是锈死了的铜门,笨拙极了,连一开一合都艰涩! 他只能摸出一根从南梁宝藏中挑出来的金簪递给她:“你瞧瞧这个,喜欢吗,戴上吧。” 那是一根看着分量十足的金簪,簪体做得比寻常簪子要饱满些,簪子中央微微膨起又收紧,似乎是个狭长又苗条的葫芦。簪头上是金鱼戏白玉荷花,鲸鱼的一双眼睛用红宝石点出来,格外娇艳明媚。 苏流光心中甜,她接过那只簪子,正要往头上戴,手却微微一顿。 “恭喜宿主发现本时空隐藏的彩蛋技术,奖励科技点四百点,暂不可使用。” 彩蛋技术? 在苏流光过去的穿越生涯中,也曾遇到过彩蛋这种东西。她知道这玩意儿是可遇不可求的,彩蛋里的技术往往能改变整个时空剧情的走向,但即便得到这东西,也未必能碰上好用出它来的时候。 彩蛋技术奖励的科技点,只有在真正需要用的时候,才能激活。 可这一根簪子里能有什么彩蛋技术?苏流光捏着簪子翻来覆去的看,这边转转那边拧拧,越研究越奇怪——难道这个时空的彩蛋技术竟然是首饰铸造? 这根簪子的重量不大对!寻常这样大的黄金簪子,要比这一根沉,更何况这一根上还用了白玉呢!但若光看色泽,它的确是金子无误! 那么,莫非这簪子里头是空心的? 她研究了一圈,没发现能将簪子打开的机关,而这爱不释手的模样,却叫鹿鸣松了一口气。 果然女孩子都喜欢好看的首饰! 这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件贵重首饰,今后他好好办差,或许能早日升官,到时候他还可以给她买这些好看的东西! 他要让苏姑娘也跟别的贵妇一样,能随心所欲的用昂贵的织锦、皮毛、纱绫、金银和珠玉装点她的生活。 可能是有些难,但努力的话,总能做到的。 苏流光钻研一圈无果,只好对鹿鸣道:“我好喜欢这个,鹿郎帮我戴上可好?” 鹿鸣连忙答应下来,手捏着簪头,微微弯腰,将簪子送入苏流光如堆云一般浓密乌黑的发髻。 有了发丝的衬托,这簪子便更加金灿灿地晃眼了,煞是好看。 苏流光去镜子前照了照,笑靥如花。而鹿鸣则将右手手指蜷在掌心中——方才他的指尖触到苏流光的头发了! 那种温暖细腻的感觉,这辈子他都忘不掉。 小儿女们高高兴兴的谈着恋爱,叶清瞻却组织了一群官员给那个恶魔定罪。 -- 第338页 诚然,很少有人在灭了别人国家之后,还要把别人的皇帝给砍了,这种行为很容易招致被灭之国百姓们的怨恨。但现下燕国灭了南梁倒是不大有必要担心这个——百姓们正高高兴兴地种着燕军分给他们的田地,死个旧皇帝算什么?有田里的新粮食重要吗! 就连原先在南梁朝廷里做官的旧臣们也没有为他说话——他们是效忠于旧日的梁国皇帝,却没有效忠这个不像话的太子! 前些日子,这人不顾父亲尸骨未寒,便差遣侍卫沿路绑架俊美的男孩要带回去取乐!若非机缘巧合,亲王殿下撞破此事,灭了那些想要抓走少年们的恶人,被盯上的美少年们怕是都没了命在! 孩子们的父兄,纷纷义愤填膺地朝燕国人开的衙门递了状子。倒也不敢期望能把自己先前的陛下送进鬼门关,但砍几个伥鬼帮凶,大约有些指望的吧? 更有些早在梁国灭亡前丢了儿子的,此刻虽知晓骨肉是回不来了,可哪能不怨恨,跟着递了状子,想要个说法。 结果燕国人就真要把罪魁祸首推出来了,一点儿没有遵守“为尊者讳”的游戏规则。 他在南梁是太子,在燕国却什么也不是。当过皇帝又如何?燕国人既然咬定南梁是“伪朝”,便不打算承认这混账也算天子。那么,拐人儿女,虐杀幼童,怎么看都该杀。 所幸这时代没有凌迟这种残酷的刑罚,他死起来也爽快,鬼头刀一抡,那颗一度尊贵无匹的脑袋便滚下来了。 围观的百姓们,直至此刻尚且不能相信,那颓然倒地的腔子,竟真是他们数月前还不敢直视的尊贵的太子…… 直待燕国官吏请出了这一年之内受害少年们的家人们——因燕军围城,他能祸害的全是京城里的孩子,想找到他们的亲眷很不费事。 而此刻,他们从官吏们手中接过了一口口匣子。 这不是正经的棺木,但那里头装着的,也正是那些惨死少年们的骨骸与遗物——一个个年轻的生命,就被放在这么一个匣子中,这竟也是个终点了。 看砍头的热闹,此刻竟荡然无存。悲风徐徐,除却官吏念诵死去的孩子们的姓名外,无人出声。 直待一个鬓发斑白的老妇颤抖着双手,从官吏手中接过匣子,紧紧搂在怀中,放声大哭,才有轻微的抽泣从这里那里响起。 那老妇的哭法几近歇斯底里,她甚至站不住,跪在了地上,可抱着匣子的手臂却用了全部的力量,手指头在木板上按得泛白。 一驾马车在稍远处的街巷略略驻足,车里的人听了一会儿这直上云霄的悲声,轻叹了一口气:“走吧,咱们回京城去。” 骑着高头大马、陪伴在马车边上的青年官员答应了一声——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想要手刃仇人的,但现下,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那个恶鬼,应该死在被他荼毒侵凌的京城百姓们面前。 不如此,如何熄灭那些失去孩子的痛楚,如何给百姓们多年来求告无门的悲愤一个终结? 第177章 从静宁府到燕国都城,便是驿马疾驰也要大半个月,若是走得慢些,耗个半年五月亦是情理之中。 若不是鹿鸣要赶到京城回吏部露个脸,他是很想带着苏流光在沿路走走看看,遇到什么名胜风光便停下脚步赏玩一番的——须知这一回回了京城,除非赶上个外放的新差事,否则是很难有这样长的时间在外面走动了。 而叶清瞻派去朝廷送信的信使则走得飞快,鹿鸣和苏流光到了泽州,去见舒兰与时,信使便已然到了京城。 这京城的情势,相比先前先帝在的时候,更显得复杂几分——小皇帝是在当朝高坐着,梁室余孽已然伏诛的消息,自然要第一时间送到他手上,可在他顶上,还有个太上皇呢,而太上皇身边还跟了个长公主……朝堂上的政务,太上皇管四分半分,长公主管二分,小皇帝只管三分半,却要天天跟着父亲和姑姑实习打杂,也忙得不可开交。 若是寻常贵戚家的男孩子,这正是骑马过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好岁数,过得多么惬意。可皇帝是没有青春的,他连选皇后妃嫔的事儿都没心思期待。 自然也不是因为跟过去的祖父感情多么深厚、不忍选妻纳妾,实在是朝政过于繁忙——无论是峄城长公主,还是太上皇,都摆出希望他早日长成、好将朝政一手揽回去的嘴脸来,他哪敢耽搁! 他那亲爹,时不时的就要咳嗽两声,闹点儿毛病,身边立的些太妃太嫔连幸都不幸一回——太上皇御体清弱如此,岂可长久为国政所累?若不能叫亲爹回去喝茶吃果子看戏消闲,简直是他作为人子的不孝了。 而一向强健矫捷的小姑姑峄城长公主,虽然不会因政务繁重而累倒,可南梁一现颓势,她便仿佛放心了似的,只做她户部礼部的两摊子活计,别的事情是能不管则不管。 小皇帝知道她这是有心避嫌了。 如今柔然内战已起,而燕国甚至没有将最大的杀招明噶图夫妇放回去,可见北族十数年里是成不了气候了,南边又已经平定,这样的情形,武将家族一时半会儿也派不上用场了。 他虽是姑姑看着长大的孩子,可姑姑也是在这血染的四面红墙里长大的。她比谁都清楚,天家是有亲情的,但绝不能用权势去考验这份情。 -- 第339页 姑丈是将军,姑丈的父亲也是将军,还在这连续两场战争中打出了一发显赫的威名。杨承熹原本便掌控着北境十万铁骑,杨英韶又带着禁军打了数月的仗,也算是赚足了人望,现下怕是打算要韬光养晦,以免功高盖主,引得卸磨杀驴。 小皇帝将杨家的爵位更升一层,给杨承熹封做安国公,杨英韶除了驸马这身份之外,也更多了个国公府世子的头衔——于是朝上人人都说,杨小将军青年有为,很应当再去教习新兵,好叫大燕军力更强盛些。 他也跟着这么说,仿佛真想给杨家铺出一条青云大道似的。 结果,就在峄城长公主再次拒绝帮小皇帝主持恩科的那天下午,戎马半生的杨承熹在回京路上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彼时看着情形不大严重,可人还没到京城就发起高热来。 他虽身体健旺,可到底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家了,病了总是不好的。太上皇派了御医去新赐的安国公府给他瞧病,御医倒也拿出了浑身解数,怎奈杨承熹的病好一天坏一天,那高热,说来就来说退就退,就是不见痊愈。 这么的,杨英韶莫说没空去练兵,连在公主府里都待不下去——他们夫妇两个竟然搬到安国公府去“侍疾尽孝”了,一副即将不问世事的样子。 太皇太后秦氏对此事非常在意——若是没有杨家义兄,她是多半没资格入先帝的眼的,更遑论做了继后又做太皇太后。 “兄妹二人”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但秦氏一向倚重“娘家”,对嫂夫人和外甥也多有看顾,否则哪里会因为峄城公主有些小少女的心事,便把她嫁回娘家去了呢? 可现在义兄为大燕江山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好不容易能过安生日子了,却摊上这么一出事情! 她招了小皇帝来问:“阿玉儿,安国公那里,究竟怎样?” 是如御医所说,跌断骨头,伤了筋脉,情形难明?还是…… 太皇太后仔细观察着这个便宜孙子的表情。 小皇帝又如何不知祖母在想什么?他是这位一点也不老的“老祖母”教养长大的呀。 不比祖父晚年,他还年轻,还有太多的事情想做,因此很没有空去猜测大臣的心思——反正杨家父子都在京城里,纵使在军中很有些影响,可只要不让他们再带兵,只凭借名将声誉,也起不了什么乱子。 他很乐意善待功臣的——虽然现下四海宁静,可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他又需要将军们提枪上马征战四方了呢?现下觉得人家在军中影响颇深,便要玩那兔死狗烹的把戏,那真是蠢极了的人才会做的把戏! 因此道:“孙儿差遣了御医们去看,都说安国公这毛病一时虽不好康复,可也没什么大碍。左右现今四海承平,安国公很可以在京中歇息一阵子,孙儿想,这伤势总该好了吧。” 太皇太后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到底是年纪大了,比不得从前了。先前哀家哪里想到,哀家那老哥哥会因为这点小伤便缠绵病榻呢……” 年纪大了? 小皇帝闻言,难免也唏嘘,他还记得幼年时,安国公入宫觐见,那身姿气势,实在是不怒自威,心下也有些不忍:“赶明儿孙儿自去安国公府看看——杨家代代皆有良将,皇祖父留了安国公给孙儿,为孙儿击溃北虏,姑丈又转战中原,护我大燕国运安康……唉,只可惜安国公膝下只有姑丈一子,如今姑丈和姑姑也还没有儿子……” 太皇太后心下恻然,叹着气道:“做将军的杀人无算,虽也是为了家国社稷方造下杀孽,到底伤了许多无辜,这将门呢,子息旺盛的,不是没有,只是少的很。祖母原也是将军的女儿,怎么样呢,做了二十余年皇后,肚子里也只有你姑母一个女儿罢了。这是报应呀。” 小皇帝好奇问道:“当真有这般说法吗?是做将军的不容易生出儿郎来,还是将门之子更容易折损在战场上?” 太皇太后一怔,道:“大约都是有的。唉,杨家也算境遇不坏了。阿韶和仙娘都很年轻,如今又不打仗了,假以时日,必也能有几个儿子的。可是先前,连年烽火的那些日子,多少人家的男人都死在了战场上,家里却连一个男孩子都没养住,只留下一屋子寡妇啊?那可真是惨……” 她还数了数:“丁家,卢家,胡家……至于民间,这样的人家怕是更多——将军都死在战场上了,军卒们多半更是惨烈一些。” 她没有数自己家,秦家比他们还惨,人家好歹剩下了一屋子寡妇,秦家却只留下她和几个年幼无知的婢女,连个成了年的寡妇都没有! 若不是永宁侯府知恩图报,她们主仆几个怕是都得饿死,便能活命,怕也再进不了京中官员贵人的世界里了。 小皇帝听着也觉心下不忍,出了祖母宫中,便安排人去查访——这数十年间到底有多少人家的男人都死在战场上?朝廷有没有能力抚恤这些百姓? 结论自然是不能的。 原来燕国与柔然和南梁的战争旷日持久,若是从户部的册子上看,人口虽也有不少增殖,可在战争中死光了男人的家庭也绝不在少数。便是按每家只发五两银子算,长公主都要严辞拒绝这个设想了。 彼时皇帝正去了安国公府,探她卧病的公爹,长公主躲了十几天的懒,终于逃不过去,被侄子捉了个正着。 -- 第340页 先前户部事务她心中皆明了,算了算这些年阵亡之人的数目,便苦下了一张脸。 “陛下想要抚恤阵亡将士的家属,那自然是很好的德政,只是臣以为呢,自大燕立国而来,阵亡将士不计其数,家族也多半破灭,便是有那个银子,又上哪里寻访他们人呢?不如对前两年阵亡之人抚恤一二,如此也叫天下百姓知道陛下是仁爱之圣君,也便是了。” “可是祖母说,有些将门也是死绝了男子的,他们没机会参加前两年的战事,难道便……不管他们了吗?” 峄城长公主问明了究竟是谁家,想了想道:“就我所知,丁家几十年前便是真的绝后了,正宗旁支皆没有一个男子活下来,时日又久了,没法子寻访他们的后人。卢家尚有出嫁女,陛下封个子爵男爵给卢家,准出嫁女选个儿子继承娘家爵位,不也使得?至于胡家么,就臣所知,胡家还有些远房的支系在,过继一个继承香火也便罢了。” 小皇帝却想得更深远些:“原来是这样,确是家家的情形都有所不同,姑姑,若是如此,朝廷给所有人一样的抚恤,恐怕也不大妥当。不若命兵部成立个衙门,专管这些阵亡战伤军人家人生计抚恤……姑姑看如何?” 如何?小侄子刚能有些圣意独断,峄城公主哪里敢说不好,更何况这主意确实也不错——皇帝设这个衙门,是为将士们打消身后之忧的,很有利于燕军建设。 “臣以为甚好,但那究竟是兵部下设的衙门,陛下还是请兵部尚书来商量一二。”她说。 小皇帝有些无奈:“姑姑,这天下到底是姓叶的,你也有份,可别什么事情都往外推呀。兵部能做这事儿,可做事的钱……” ……长公主无奈:“我出,我户部出,唉,如今只盼着南边好收成,能多出些赋税……现下就凭咱们的国库,支养天下官吏,实在是有些头大。” 南边的收成的确还不错,但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这税赋,怕是不如人所愿了。 南梁皇室提前征收了三十年的税赋,并且把金银细软全都花掉了。 花到哪里去了呢?买燕国来的酒,燕国来的绸,燕国来的各种精细小玩意儿…… 至于皇家的粮食,也早在燕军围城之时便被消耗完了。 现下若要再逼百姓交税,那真是从人骨头里榨油了! 叶清瞻干不出这事儿,他很有些后悔先前对梁国的剪刀剪得太狠,如今只好可怜巴巴的上书新帝——百姓困窘,请免一年赋税,顺便请派些能够治民富民的官儿来,他这儿人实在不够用! 朝廷吏部再不派人来,难道他能用亲王府的属官去管人吗?那不是跳得太高了欠拍? 小皇帝难过——他祖父太爱玩心眼了,搞得现在大臣们一个二个都怕他猜忌,不敢干活! 做皇帝,怎么会这么不快乐呢? 第178章 小皇帝自幼见到的便都是工作狂,他一向以为,做天下之君,天然是要宵衣旰食,忙得脚不着地,方才能心安理得受天下人供养。 所以,等毅亲王的奏章到了京城,那里头写明的南梁一对神奇父子的作为,实在是叫他开了眼界。 原来做皇帝也可以什么都不管的?天下事扔给大臣们去操心,他只要花天酒地寻仙问道,便是什么都不做,也能在皇位上坐得稳当! 甚至还把皇位传给了一个只会糟践百姓的混蛋儿子! 不亡国才怪呢! 少年人第一次从同行身上学到了一个道理:不好好工作是会被砍头的。 所以在朝野众臣纷纷上书,怒怼叶清瞻直接杀了南梁末帝既易激起民变、更系目无君上时,小家伙扫了一眼坐在身边满脸写着不屑的父亲,又看了看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点也没有开口意思的姑姑,啪的一声砸了桌子。 “众卿!朕命毅亲王杀他,有什么不对吗?”少年人一脸不耐烦,“此等祸国殃民之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再者,他脑袋落地到现在也记有一月有余,卿等可见江南有民变?” “朕命亲王杀他”?那大臣们还敢说什么?说您脑袋不清楚想事儿不周全把人枉杀了?说您这么对待亡国之人没有圣人教诲的仁义宽和? 一时朝堂上鸦雀无声,太上皇轻咳一声开口道:“皇儿,朕也知晓你少年意气嫉恶如仇,只是此等大事,今后万勿轻举,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小皇帝肃然应“是”,倒是引得众臣腹诽——今后?你还想把谁家打灭了国,再来个“今后”呀。 太上皇帝这话,看着是责备儿子做事太过雷厉风行,没有思虑妥当,但可没有半个字说儿子做错了。他们两个都达成一致了,还有旁人说话的份吗。 知晓皇帝在这里护着叶清瞻,忠臣们不好再以叶清瞻擅做主张为由,只能建议陛下早早选拔官吏送到南边去,总叫叶清瞻一个人打理南梁故地,实在不是个事儿。 这一桩,皇帝父子却是深以为然了——于是朝堂上纷纷议起开恩科举士之事,待定了七八分,峄城长公主忽然开言:“先帝在时曾立女学,也曾说过要开女子科举,准许一些才学高华的女人出门为官的。臣以为,现下便是个好时机,请陛下恩准各地加开一场女子试……” 加开女试这事儿,若是老皇帝还在,他一人拍板便能定的下来。可如今换了君王,便有些人不甘心将男人的朝堂让给司晨的牝鸡了。 -- 第341页 “长公主殿下此言差矣,”有官员道,“此次恩科,是为选擢去南边儿做父母官的俊才,这伪朝故地恢复未久,人心如何,尚不可知,若是选了女官过去,怕是难以令行禁止治邦安民啊。” 长公主有些惊讶:“官员是男是女,同能不能治邦安民有什么关系?” “女子生性温柔,体格纤弱,自来做事宽和,这样怎做得了外官呢?便是准她们考试,若是选不出可以用的人才,这考试又有什么意义?” “您这是在反对先帝许女子科举的定议么?”长公主觉得他话外有话。 “微臣岂敢,女子科举自然使得,只是女子便被授官,顶好也是如毅亲王妃先前那般,在京中处理衙门里的政务便是了——女子一旦有了儿女,便要躬亲抚育教养,哪里能丢下孩子们,在治民这样繁琐艰难事上费心呢。臣之愚见,这并不必叫她们勉为其难,此次恩科既然是为了选外放之官而举办,便不必费事一并开女科了。” 那人说的仿佛很有道理,峄城长公主挑挑眉毛——女人的确是要抚养子女,便是像她这样万事皆有下人去料理的人,每每回了府,也少不得要陪那圆滚滚的小东西玩一会儿。男人便不一样,她听说,有些人家的男子,直到孩子长大,都未必能亲自教孩子认一个字儿呢。 可这难道是应该的吗?女人就因为要教孩子们,所以不能出来做官? 为什么教导孩子们的事情不能让别人去做呢? 非得是亲娘不可吗?天下有这样的道理? 再说了,在阿婉之前,没有人能想到女子也可以在户部的衙门里呼风唤雨,在她之前,更没有人想过长公主可以和太上皇一同摄政。 既然如此,那女子不可以去外地做一州一县的主官,会不会也是可以打破的偏见呢。 她正要反驳,可朝堂之上的小皇帝开了口,仿佛很是虚心地求教:“朕看,女子宽容柔和,反倒是挺适合去做一地之父母官的。伪朝那边吏治严酷,百姓们生活艰辛,若是咱们大燕的官吏仁慈厚爱,想是比精明干练的,更能叫百姓归心。” “陛下,仁慈厚爱固然是好,可精明干练也不能少啊。”那位侍郎力争,“那好百姓遵纪守法,做父母官的自然该照拂有加,然而总是有刁民的,若是叫刁民欺负到头上来,岂不是丢了朝廷的体面。” 峄城长公主哧的一声笑了出来:“朱侍郎这话说的好奇怪啊,莫非有才德的女子之中便没有泼悍威猛的吗?至少我自觉绝不会被什么刁民欺负——一地主官身边又有护卫,手上又有职权,除非颟顸无能,等闲人谁能欺负得了他?” 见朱侍郎正要开口反驳,她又抢了话头:“再者,朝廷开科取士,虽是因为如今天下广阔,需得多些能臣干吏为国出力,可刚刚考出科举来的士子,又能有什么大用场?少不得还要在六部衙门里走动受教,磨个三五年,才能外放做官。既然如此,选出女官来一并调训,真要是选出的人都派不上用场,不准她们去也便罢了。没有道理连这个机会也不给人吧?” 峄城长公主的声音清亮,语速又快,“哒哒哒”地怼得朱侍郎找不着说话的机会,发言完毕也没有留空子给对方,只是从珠帘后起身向皇帝与太上皇施礼:“陛下,皇兄,但请二圣裁决!” 燕国人一向没有女子必须在家守着的规矩,又有先帝的圣旨在前,太上皇帝与皇帝并没觉得这事儿有多么的不恰当。 因此,太上皇徐徐道:“多设一处考棚罢了!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就这么办吧。朝廷取士,不看男女,可本事是要看的。父皇那会儿想着女子读书艰难,本欲给女子们另出题,可既然女子们考中了也要做官,那就不好额外照顾了……命他们同做一张卷子吧,答得好的,不拘男女皆授出身,答不好的,也莫要怪朝廷没有特殊照顾了。” 这话看似公平,两下里便再没有异议。其实长公主心中也明白,这看似公平,便是最大的不公平。男人读书的多,女子读书的少,且男子读的便是四书五经,考也考这个,女人们读的全是些闺阁里的规矩,谁拿这玩意儿治国? 更何况,能在朝廷里做官的至少得考到进士,再小的官职,也至少得谋到个举人,再往下的秀才,只好跟县令写几篇酸文讨个亲近,想做官却实是怎么也不能了。 可先前从没有放女人考过童生试!也就是说,这一回恩科里,连一个女秀才都不会有了。 而错过这一回,下一回是不是还需要峄城长公主站出来,为她们争一争呢?若是女子们在童生试中表现也不怎么样,那些人便更有理由说不必叫女子考试了。 连公主自己也不知晓自己为她们争一个入场考试的机会到底对是不对,或许就算加开了女科举,会入场考试的女子也少之又少,甚至有些州县里一个参试女子都不会有,而那些反对女人出仕的男人们便有了说女人不行的新证据。 但她不后悔——开女科举是阿婉的提议,皇叔也是同意的,他们二人支持的事情,虽不说一定便对,可至少到现在还没有出过大错。 她自己也是女子,自然知晓,身为女人,无论怎么努力,都比不上同样努力的男子健壮,更有生育与行经的种种不便——仿佛她们天然变应该待在家里,做瓶中被供养的花,若把这花拿出室外,便要冻萎吹枯了。 -- 第342页 可她想,花原本不是生来便在瓶中的! 一场骤风暴雨之后,庭中固然有不少落红,可枝头上也总有顽强的花朵,与叶片交相辉映,艳得纵情肆意。 那么,那些看似娇弱的瓶中花,长在枝头时,也未必扛不住风雨! 如今大燕刚刚获得整个天下,正是急着需要人才的时候,若是有才干不逊色于男子的女人,为什么不能给她们一个机会?她是大燕的公主,为朝廷搜罗人才的好事儿,她自然应当支持。 长公主算了办科举的频次——若是真有惊才绝艳的女子,纵使现下还是白身,大约四年半之后,便能做翰林了! 现如今大燕的土地那样广阔,百姓如此众多,总该有些有出息的姑娘,给她争些面子吧? 她虽这样想,但心下到底有些不决。散了朝回到安国公府,去拜问了公婆,便回到自己与杨英韶同住的小院中,想找他说几句话,发解心下那点儿不安。 杨英韶却正在逗小女儿玩,打完了仗,他便交还了禁军的兵符,身上没领新差事,所谓的“侍疾”也不辛苦——杨承熹真真正正只是摔断了一条腿,旁的病半点也没有,之所以会时不时高热,是服食了奇特的柔然蘑菇的原因。 那蘑菇谁吃谁发热,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郡主说,吃了这玩意儿能烧得人直说胡话,实属柔然巫师们居家行走恶作剧的必备良药。 倒也好解,吃一碗酸羊奶,那烧立刻就退下去。 杨承熹的病,是为了给安国公府一个韬光养晦的机会——但对杨英韶而言,这个机会让他有了充足的时间陪女儿玩耍。 这是他两辈子以来的第一个孩子,有时候抱着柔柔软软甜甜蜜蜜的小东西,他还忍不住会想——若是上一世没有出那些事,他和公主会不会也有一个这样的小女儿? 即便上一世他与峄城公主不似此生一般刻骨相恋,但若是能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妇,也会有可爱的孩子,也会有温馨的时日。 小东西已经满了两岁,会迈开小腿跌跌撞撞的跑了,更会在他面前张开小手,娇声软语要爹爹抱。 原来逗女儿比打胜仗快乐多了,更况小姑娘长得像她娘亲,真个自幼便漂亮得惊人,被她瞧一眼,他都觉得心下一片温暖。 只是,峄城长公主在场的时候,他就不会有这种幸福的老父亲的感觉——娇妻在,崽就显得没那么可爱了。 他还是更喜欢和公主两个人相处,很不幸的是,他女儿也这么想。 前一霎还拖着他摆弄毅亲王妃托人送来京城的彩色木块,见她娘进了门,便一蹦蹦下榻,只穿着小袜子跑得顾前不顾后,一头扎进娘亲怀里:“娘,抱鸾容!” 驸马能怎么样呢?驸马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息。 这高贵美貌的公主本是他的,杨鸾容这坏东西自幼不孝! 要抱一抱也便罢了,杨英韶还是很能理解孩子对母亲的孺慕之情的——可也不能抱着他夫人就不撒手了吧? 尤其峄城公主此刻还望着他,一副很有些心里话要跟郎君说的样子。 第179章 杨英韶主动向前,便要从长公主怀里,将杨鸾容小朋友揪下来:“好了好了,别抱着你娘不撒手,别把你娘累着好吗?你这么胖,爹爹抱你。” 两岁大的小女孩儿能明白几个词儿,她只知晓父亲要把她抓走,登时便扭成一条大毛毛虫,双手扯定娘亲胸口的璎珞:“鸾容要娘,娘是香的,娘好看!” 杨英韶的手一僵。 是他臭?还是他丑?这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评价,他的长相风度,在京城一众贵戚子弟中是顶尖的,否则也绝不会叫公主动心,不在军中时也一向喜沐浴爱清洁,衣裳都熏香——这两个毛病,跟他绝对不会有任何关系! 要是看他都觉得丑,这女儿今后怕是要嫁不出去了! 公主瞧着他一霎有些委屈的神色,觉得自己的夫君真真可爱,笑得眯起了眼睛,微微踮脚凑在他耳边,悄声道:“在我看来,表兄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 她很狡猾的,没有直接对比驸马与自己的长相。杨英韶心头一哂,却也觉得莫名安慰。 索性展开手臂,将她们母女两个一道搂着,轻声笑道:“若是抱着殿下,只觉得殿下那么娇小,连着这小东西一起抱,又觉得她实在有些碍事儿。” 杨鸾容知晓爹爹时常以“小东西”称呼她,但“碍事儿”是怎么个意思呢?她问不出这么复杂的话,只能猜——娘笑了,大概爹是在夸她了。 于是她也跟着笑,反倒叫杨英韶夫妇皆觉得有趣,陪她玩了会儿,才将她交给嬷嬷,让嬷嬷带她去吃点心。 杨鸾容乖巧地摆着她胖乎乎的小爪子,行了礼,自己走了几步,被嬷嬷抄起来抱出去了。 见她们出了门,峄城长公主方转头望着杨英韶,笑道:“我们的鸾容真是好喜人。天下怎会有这样可人的小孩子呢。” 杨英韶含笑望着她,心中道,有这样的娘亲,女儿怎会不可爱呢。 他伸手握住峄城公主的手,轻声道:“她毕竟是殿下的女儿啊。” 她的脸上微微一热,反手握了握他的手,一时不曾开口,只是扑闪着眼睛望着他,神情仍然有些羞赧,可他看得出她是欢喜的。 若不是先帝故去未满一年,她必得守孝,他大约就要低下头亲亲她的。 -- 第343页 但是现下他怕忍不住,便什么也不能做。 可峄城长公主根本不懂他的苦!她转过身来,抱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了他怀里,轻声道:“我有些事想与你商量……你有空没有?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总之我想找人说说……” 怎么能没有空!杨英韶一口答应下来,原当她要说些温柔可爱的言语,却不想她道:“你说,女子读书考试,是真的不如男人吗?” 杨英韶沉默片刻,用以调整呼吸:“殿下怎么会如此想。” “今日在朝堂上,我向陛下谏言,开恩科时一并将先帝定下的女科举办了,可大臣们却说,女子生性优柔,体格也不强健,出外做官是用不得的,便是在京内办差,等成了亲,有了儿女,也要回家相夫教子……让女子考科举,实在并无意义。” 峄城公主将脸埋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你不知道,他们好凶……仿佛我提议叫女子科举,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利般。我想我爹了,要是他还在,那班腐儒,谁敢如此与我说话!他们就是欺负我爹走了,连他当年的定议都不肯守了……” 自从老皇帝故去,按着规矩,长公主便只能以“先帝”称呼他,可有的时候,在她心里,那个天下最是位高权重的男人,也只是她的爹爹罢了。 被人顶嘴之后的娇纵的小女儿,很想找她的爹爹给她声张正义。 可是爹爹没有了,做太上皇的是她哥哥,做皇帝的是她自小看大的侄子,虽然不能说不亲近,可到底是不一样的。 女儿能向父亲撒娇,要他为自己出气,可姑姑不能向侄子撒泼啊。 杨英韶闻言心中一时百感杂陈,对他而言,自然是当今圣上更好些,至少小皇帝待臣子们甚是宽厚,绝不会用尽心眼试探别人。可那个难以对付的老狐狸,是他心上人的亲生父亲啊。 新帝为何没有直接支持祖父的定议,那些朝臣又为何会反对女子参加科举——这一切其实都很好解释。 但公主要的是解释吗? 他明白的事,公主未必不明白。她只是心里难受,又有些不安罢了。 “臣看来,众人所为的不过是自家子侄的利益,譬如臣就不介意女子参加科举。为何?一来杨家儿郎皆以军功立身,殿下与臣若有男孩儿,多半也不会叫他去做那舞文弄墨的差事的,慢说叫女子参加科举与杨家无关,便是山中精怪也参加科举,又对我家有何损害?可文臣们并不一样了,若是自家子侄叫女子比下去……” “怕丢人就让自家的孩子好好读书,岂能因为……”长公主抱怨了半句,又气咻咻道,“我知晓,他们就是怕女人去抢了他们的官,譬如阿婉当年在户部做官,同僚们个个排挤她,她便将户部银海司查了个天翻地覆,他们个个都记得,生怕这种事情落在他们自己身上!” “这……”杨英韶想了又想,委婉道,“如毅亲王妃那样敢想敢做的女子,世上绝不会太多。能考中科举的女子多半也是达官贵人家的女眷,在官场上,也总要为父兄的至交留些情面。” 他没说出来的话外之音是——能拿皇后和公主当后台,又没有受其他社会关系牵绊的女人,天下也寻不出第二个了。更何况,谁知道那时候尚婉仪与毅亲王是不是已经有了些不明不白的情愫,若是真有,那户部还有谁敢惹她? 峄城公主又道:“其实啊,他们怕被女子比下去,我也怕参加考试的女子们都被他们比下去了。我好不容易为她们争来了一个考试的机会,若是她们连童生都考不过,那我岂不是好大的没脸?” 敢情是因为这个才不安吗? 杨英韶问道:“以殿下看来,女子若是想胜过男子,是读书更容易,还是习武更容易?” “自然是读书更容易。” “殿下也是女子,自幼习武,现下也是出色的将才。既然殿下做难的那件事都有如此成就,别人纵使资质不及殿下,可做简单的那件事,也未必就不成了。” 她眨眨眼,觉得驸马说的很对。 并且还叫人听着挺开心。 她的资质大约真比寻常女子要好些,她可是公主啊! “那要是她们真的考不中,该怎么办啊?” “那殿下就说,是请给女子们讲书的先生不好,请陛下办女学堂,给姑娘们教授些用得上的东西啊。”杨英韶道,“只会教人识字写诗的先生,教不出经天纬地的将相才,这也合理。若是他们也能教出胜得过男子的女学生,反倒是姑娘们才气惊人了。” 长公主正要点头,突然觉得什么不对:“表兄,你是在表扬自己教我教得好吗?” “难道教得不好吗?”杨英韶捏了捏她的后颈子,“至少殿下您现下身体康健百病不侵,臣以为,臣教给殿下的剑术与骑射居功至伟。” 峄城长公主笑着啐他:“本公主自幼身体便很好!就算你,你有那么一点点功劳吧。” 杨英韶认认真真的看着她:“就只有一点点功劳?” “……还有一点点苦劳?” 峄城长公主歪个脑袋,眼底闪着促狭的光,杨英韶假作遗憾的叹了一口气:“臣费了那么大心力,竟只得到这一点点功劳和一点点苦劳,殿下着实让臣伤心。” 虽说是玩笑话,可他说出来,便让峄城公主心里头有点不得意,她揪了他的衣袖:“我说笑的……表兄别和我计较,若是没有你,我也不晓得我会长成个什么样子……” -- 第344页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这话却是真心话了——在那些被可能会亡国的恐惧笼罩着的童年时光,唯有杨英韶身边时,听他讲行军布阵,讲山河地理,被他手把手地教抡刀使枪,骑马放箭——就是在那些时候,她才能感到安心。 分明那时的表兄也还是个小小的少年,可不知怎么的,她相信,只要能学全了他的本事,大燕就一定不会亡国。因为他和她都在,还有什么人能战胜得了他们呢? 杨英韶稍有些意外:“怎么?” “若是表兄不教我,我或许也能骑马射箭,但一定做不成女将军,或许也不会想要去朝堂上做什么事,只做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只知晓闺阁之内的那点事儿,将来由父兄做主,挑一位驸马成婚,或许与他处得来,或许处不来,就这么从宫里到公主府,安静又无聊地过一辈子。” 杨英韶摸摸她的脑袋,每当这种时候,他就觉得她果然还是他的小姑娘。 总是幻想那些已经不会发生的事情,认真得很可爱。 “殿下没办法再过安静又无聊的一辈子了,也再找不到一个跟您处不来的驸马——殿下已经是臣的妻子了,便只能由臣捧在手心过这一世了……只是不知道殿下喜不喜欢?” “我当然喜欢。”她笑了,却又忽发奇想,“可是,我若不是学到了这些本事,若始终是那个无聊的公主,你若是与我做了夫妻,也会这样喜欢我吗?” “臣会做个好驸马,但若说喜欢不喜欢……”杨英韶顿了一顿,他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但现下又觉得,上一世交出的答案未必就准确,此刻只好道,“臣不曾见过不学无术的殿下,也不能说定然不会喜欢这样的您呢。” “不能说一定不会”,那不就是多半不会吗? 峄城长公主瘪了瘪嘴,旋即却又高兴起来。她的驸马喜欢的不是她这美艳的皮囊,而是她的能耐和心性,这听起来挺靠谱的。 毕竟就算是公主,也不敢保证世上一定没有比她还漂亮的女子,但她敢发誓,论及本事和见解,世上绝没有女人能完胜她。 四舍五入一下,便是杨驸马最爱她,永远都最爱她。 她驸马的心,是她凭自己的本事抢来的! 第180章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天晚上峄城长公主竟然久违的做了梦。 梦里头,她不再是如今这个能在朝廷上立直腰杆说话的长公主,而是一个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 而阿婉也不是现下这个心清志明的毅亲王妃,她是她的嬷嬷,跟着她出宫建府,也看着她和杨英韶成了亲——之后,阿婉却告诉沉浸在新婚的欢喜中的她,杨英韶原有个心上人,原是罪臣之女的,现下还呆在永宁侯府中。 峄城长公主原觉得这梦十分无稽——她的梦境都预示着未来,而在这个梦中的人,虽然生着她熟悉的面容,可瞧上去年纪却比现下小了许多。 她怎么可能还是那个刚满了十五岁,才嫁了人的小公主呢?她不明白这个梦预示着什么,只能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他们的恩怨,看得她直蹙眉。 这梦中的自己并不怎么可爱,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长处,只仗着爹娘给的一张好面庞同无比尊贵的身份,处处与那苏流光为难。 要说这梦中自己手段也是幼稚的很,和一个奴婢出身的姑娘你刺我一句我告你一状的,有什么意思?倒是梦中的阿婉还有几分心气,劝她将苏流光直接赐死——虽不是什么好法子,可也干脆利落,总胜过让堂堂的大燕公主跟一个奴婢丫头天天阴阳怪气! 这难道不丢脸吗? 更况梦中的杨英韶也全然不爱她,他们也并非现下的一双青梅竹马,那还维持着这段婚姻做什么? 何必要彼此折磨呢!跟一个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同床异梦,会让她在面对他的心上人时,有那么一点快乐的感觉吗? 若是她的驸马变了心,先爱上了她,说了那么多信誓旦旦的情话,却又瞧上了漂亮的婢女,她一定会下令将那婢女打死,再跟他和离。可梦中那个与她的杨驸马怎么看怎么相似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为他沾染杀孽。 不是分明相爱,却不能相守,只好陪伴着自己并不爱的公主,假做一个殷勤的驸马吗?我偏要好心好意给你们赐婚,看一看你到底是更爱永宁侯府的脸面,还是更爱一个惑人心神的奴婢。 无论最终成与不成,这两个人的脸,都再要不得了。 可这个梦里丢人的是峄城公主,她被那个婢女气得抹眼泪,又无论如何狠不下心来杀了她——旁观的峄城长公主,忍不住捂住自己的眼睛,这跟少女时代的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怎么能这么蠢呢? 哪怕是叫猪油糊了心窍,咽不下这口气,不肯和驸马和离,也有的是办法报复呀。她是公主,公主想找几个漂亮体贴的面首很难吗?以这梦中杨英韶的心性,他能把她怎么样? 她看不下去了,可人在梦中又挣扎不出来,只能大皱着眉头接着瞧下去。 结果越瞧越不成话了。 眼见的那贱婢害得她流产,又装死逃出去,她便知晓这事情不好。偏生梦里的笨蛋一无所知,眼见杨驸马回府后对她百倍千倍温存,竟不觉得此情有异,反是认定了果然是苏流光狐狸精——所以苏流光一死,杨驸马立刻将一颗心全部投注在了她的身上! -- 第345页 峄城长公主要被蠢哭了,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该想得到,心爱的人被别人杀了,你还只能对着别人俯首称臣,在这样的心绪下,怎能滋养出“心爱”这样娇贵的情绪? 在她看来,表兄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可越是重情义的人,在这种时候越是无法转过那个弯儿来。 唯有等到以后他见的苏流光还活着,才会释然吧? 她这么想着,却没有想到,杨英韶还没有等到能再见活着的苏流光的那一天,便对那个峄城公主下了手。 雪落芙蓉,冰肌玉骨上大片大片的伤口,曾经娇蛮任性的公主,在发现无人可以治疗自己身上莫名出现的伤处时,也终于情不自禁的对镜大哭。 她周身上下,处处破溃,除去那张脸庞外,已经没有一块肌肤是完整的了。 杨英韶仍然温柔,为她打理衣食住行事无巨细皆要过问,在那个愚蠢的公主看来,他是因关心爱护她才这样做的——可他分明是要确保那珍贵的毒药全都能用在她身上罢了。 若说先前长公主为梦中自己的愚蠢而羞赧,此刻心中便只剩下满满的震惊。 她无法想象杨英韶竟会为了别人伤害她,就算那个她连她自己都不喜欢,可是,那个她腹中,有他们的孩子呀。 杨英韶竟然连他们的孩子也不要吗? 他明明很疼爱鸾容的! 只是因为鹿鸣的几句话,他就那么痛恨公主吗?甚至也不调查一番当时的事,就认定了公主曾置他的心上人于死地,就那么固执的一定要杀了她报仇? 若是给她一刀,或者哪怕直接将她掐死,她也敬他是条好汉。可他竟然用毒! 在最后的那一天,原本正在旁观着一切、虽然心生愤怒,到底无法与那卧床不起的峄城公主完全共情的她,却突然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扯住,生生拖入那破败的躯体中。 她觉得疼了,周身上下无处不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巨大的折磨。 然后他走了进来。 她听见他说出那些残酷的话——他质问她,他明明已经要安心做一个好驸马了,她为什么还要为难他心爱的人呢? 他还笑她:“殿下当真以为臣对殿下有什么感情吗?臣每夜服侍殿下之时,几乎与女子卖身无二,心中耻恨难以言表……还好,苍天有眼,臣终于不用忍耐剩下的半生了……” 峄城长公主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分明是和她温柔小意的驸马一模一样的面容,几乎同样的声音,说的却是这样的话! 然后他向她伸出双手,轻轻抚摸过她的脸颊。若是不想着他先前的言语,也没有疼痛的感觉的话,那动作像极了抚摸爱人的脸庞。 可在他的指尖下,公主唯一完好无损的面容,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放过我,”她听见耳边响起自己的声音,“求求你……我知道,我说我没杀苏流光,你也是不会相信了,可至少让我生下这个孩子,他总是无辜的,他也是你的孩子呀……” 而杨英韶冷笑一声,微合双目,泪水从他的睫毛间涌出:“他只是个不该降生于世的孽种罢了。纵使我不杀你,你还能活到他足月降生的时候吗。” 孽种? 或许是也曾做过母亲,那一刻,长公主彻底明白了在这个梦境中的自己,是怎样彻底碎了一颗心的。 对一个女人来说,不被夫君喜欢已然是天大的耻辱,而连她的骨肉都被视为孽障,都不被期待,这便是绝了她最后一丝生念。 中了“雪落芙蓉”,又到了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指望呢。 杨英韶睁开眼,他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格外清明,望着她却不带任何一丝感情。 她能主宰这个愚蠢的自己的身体,可到了这时,她只能做一件事了——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猛然坐起,拔出了他腰间的匕首,狠狠捅进自己的胸膛。 这个梦里的峄城公主蠢了一辈子,但至少她流着皇家的血,她不能全无尊严、周身破烂地死在床上。 杨英韶愣住了,而她整个人向后跌回去,在胸前伤处剧烈的疼痛面前,周深的口子好像都已经麻木了。 她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幻化成一片混同的灰白。没有疼痛,也没有酸楚,一切都归于平静,然后荡然无存。 然后重新变得清晰。 她看见的是低垂的帐幕,素烛荧荧的火光照进来,青布被上用丝线织着的墨色凤凰纹闪着隐约的亮光。 是梦。 她愣怔了好一会儿,扬声唤侍女:“驸马呢,驸马在哪里?” “驸马在对厢安置啊,殿下可要招驸马来?奴婢去请他。”侍女这样说。 峄城长公主点了点头,她抱着被子闷闷的坐着,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清楚。 直到听到杨英韶熟悉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看着他挑起帐幕坐在她面前,温柔地问她:“殿下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突然就流下眼泪来了,分明是一模一样的两张脸,但还好,坐在她面前的人,是和她两情相悦的他。 见她流泪,他抬起手来要帮她擦掉,口中还问:“莫非是做噩梦了吗?别怕,就算是噩梦,咱们也能……” 他的话说不下去了——在他即将碰到她脸庞的那一刻,她一把将他的手拍下去了。 杨英韶也有些懵:“殿下,仙娘?你怎么……” -- 第346页 他看着她抬起手,狠狠地蹭了蹭那张有些发白却仍然美丽的脸,然后望向手背,神情似乎有些呆愣。 他的心就慢慢的往下沉下去,一边告诉自己,或许是想多了,另一边却又忍不住自问——若真是想多了,她现在的反应又是因为什么? 而她开口:“雪落芙蓉,你……” 那一霎杨英韶便忘了呼吸,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反应,是该假装一无所知,还是应当向她坦白。 长公主没再说什么。其实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她并不是想质问他,只是想到了很久之前,还是太子的哥哥中毒的时候,杨英韶曾经提起过这种毒药。 她想问一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东西的,或许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杨英韶的表情分明是在告诉她,他曾经用这东西做过不对的事情。 他在为这件事情的后果而失措。 第181章 峄城长公主觉得自己的心口里被塞了一把碎裂的瓷片,心一跳,就牵着疼。 杨英韶沉默着,他垂下眼眸,不看她。 她大约是有许多选择的,譬如假装无事发生过,能够享受他的温柔就多享受一天也很好,譬如闹起来,他一定会让她,会道歉,会痛苦,再譬如…… 可那么多个“能”,最后都是“不愿”了。 她干巴巴地问:“你知道什么?不能告诉我吗?” 几乎是同时,他问:“殿下看到了什么?告诉臣可好?“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看到我身怀六甲,又身中奇毒,卧床难起,周身溃烂。而我的夫君,他赶来见我,却只为告诉我……” “毒是他下的。”杨英韶的嗓音低哑。 “是啊,他还说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耻辱,他还说他要为了他喜欢的人报仇……其实他的爱人并不是我杀的,可他从来没有问过我……” “他还说了什么,说殿下腹中的孩子并不是他期待的孩子,说他……” 她猛然抬头望向杨英韶:“是个孽种。杨驸马,你该不该给我个解释?” “……那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了,殿下,您……一定要问吗?” “我若是不想问,又何必要你此刻前来呢。”她低下头,不知为什么,她很想哭一场。 “……”杨英韶仍然有些犹豫,他看起来不是很想说真话,却也不愿说假话。 “你为什么什么都知道呢?”峄城长公主轻声道,“我哥哥中了雪落芙蓉之毒时,你还是一个少年,可你知道谁能治那毒物,那时候的你,也已经知道很多那个岁数不该熟悉的事情了。他们都说表兄你自幼是个神童……你真的是吗?” 她的话说得很慢,他一定是字字句句都听清了,可他仍然没有回答,只是搭在被上的手慢慢攥成拳头,嘴唇紧紧地抿着,下巴骨的线条格外明显。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说实话,如果假装自己是突然有了这段记忆,或许也能隐瞒过去,可如果说了,公主会不会永远也不原谅他呢。 在他犹豫之间,听见她苦笑一声:“我原本只是看着的,可最后那会儿,我却替那个我,被困在遍体鳞伤的身体里。” 杨英韶猛然抬头,震惊地望着她。 望着她美丽的脸庞上出现凄然的笑容:“我心爱的男人,他的手那么暖和,他抚摸着我的脸,我却那么疼……” 他张开了口,想说话却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对,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头脑中一片眩晕。 “……真的?真的是你?”杨英韶失措地问。 “……是我。是我你还是不肯说吗?” 杨英韶定定地望着她,将要开言,喉头却哑得无法发声。 怎么会是她呢? 上一世公主的惨死,他永远都记在心底,对自己这位妻子,他没有很多很多的爱意,却有说也说不完的歉意。 哪怕是重生之后,想到那一位公主,他也只觉得自己应当退出驸马的人选,让她挑一位真正能与她两情相悦的郎君。他辜负了她一回,没道理这辈子也再害人家。 若是公主也记得前生的事,他也愿意用自己的命去赔她,好叫她消气。毕竟是他冤枉了她,杀害了她。 可后来,他遇到了这一生全然不同的峄城公主,他被迫分享小姑娘的一点点喜悦和那么多担忧,她逐渐成了他的光。 那个时候他就想,如果是公主知晓了前生的事,他怕是再也舍不得死的。 或许是他的爱不够深厚,他仍然是自私的,他没办法想象自己独自深陷幽冥,而她在明媚的人间,和另一个男人长相守,共白头。 他不能失去她。可为什么要让他知晓,那个被他生生剥去最后一片完好肌肤的女人,那个在他的冷言冷语中断绝了最后一丝希望女人,那个拔出他的佩刀自尽的女人,是他视如至宝的仙娘啊! 突如其来的剧痛几乎能将他的心房搅碎,他已经无法考虑仙娘会不会原谅他了,只想问问她是不是很疼。 他让他放在心尖子上疼爱了近十年的人受了那样的苦楚! 以仙娘的身手,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是很能用一把匕首要了他命的,可那个时候仙娘是将匕首送进了自己的胸膛…… 他心爱的人啊,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他很想抱抱她,想告诉她,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伤她一根指头,可他开不了口啊,双臂也仿佛重有千钧,根本提不起来。 -- 第347页 他深深的吸了几口气,终于道:“臣若是说,殿下梦见的一切,曾是臣的亲身经历,殿下可信?” 长公主沉默良久,道:“你说吧,我听着。” 他便开口说,一字一句真真切切,再没有半点虚假。 他什么也不想瞒了,仙娘现下就是要了他的命,他也断没有半句二话。 一切都是他活该,他那恶鬼一样的作为,伤到的是他无可替代的爱妻,而那些事情,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杨英韶的叙述时间不长,有太多的细节已经模糊,也有些事情连他自己都不愿回忆,说了约摸一个时辰,就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但他没等来她的愤怒,也没有哀怨,甚至连哭泣都没有。当他红着眼睛转过头望着她时,却只看到她眼中噙着泪,将落未落。 “殿下……仙娘……” “你后悔吗?”她问,看着他点头又问,“你会这样对我吗?” 杨英韶毫不犹豫的摇头,他伸出手握住长公主的手:“我若是再叫你受半点苦楚,你只管挖了我的心,不,即便是现在要我死也行……是我做下了这天大的罪孽,我认。” 长公主抿了抿嘴唇,他已经不用“殿下”来称呼她了,在她面前的人,就只是一个满心愧疚的男人而已。 她迟疑了一下,反手将他的手握住:“我为什么要你死呢。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那个被冤枉和被杀害的人不是我呀,就算那是你我的前世,那也总是过去了,我什么也不记得,反倒因你的愧疚受了这许多照拂。我只是代替她承受了最后那一会儿的痛苦,我并不怨恨你。” 杨英韶说不出话,他没办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如果峄城公主不是峄城公主——他的愧疚,到底应该留给谁? 原来,相比被那个被辜负的人报复,更难过的事情是,永远无法赎罪。 他甚至连道歉也不能,即便他的妻子知道那段往事,即便连她也想过那是他们俩不该拥有的痛苦前生,可聪慧如她仍然明白,若是承认那个死在他手下的自己是自己,他们二人再也没办法像从前一样相处了。 哪个女人能容忍丈夫听了别人的谗言便毫不犹豫地要杀了自己?哪个女人能容忍丈夫称自己腹中爱如至宝的孩儿是孽种? 所以她做出了选择。她不回头看过往的痛楚,这些痛楚于她就不曾存在过。 她不承认,她说那个人不是她,于是夫妻二人之间便没有恩怨。 于她而言,他们的一切都是新的。 从公主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开始,她眼里的杨英韶,就是永远对她心怀善意,疼爱有加的少年。他们理所当然要一起长大,要彼此恋慕,要终成眷侣,要白头偕老。 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故事,她愿意活在这个故事里,做被他捧在掌心里的心上人。 可他呢。 若是他也有一碗孟婆汤可以饮,若是他也将前世的种种忘了个一干二净,他不会难过,可他忘不掉。 他心里扎着一根刺,这根刺以后再也拔不出来了。 没有人要接受他的道歉,没有人会为他的罪行惩罚他,唯一一个能为他卸下这重担的人,她望着他,眼中虽有未干的泪,但嘴角却提起来,她故意用撒娇的口气,轻描淡写道:“你我又不活在前世里,现下只要待我好就是了。” 但他怎么能一笔勾销。那是他犯下的罪孽,不是在一场噩梦里留下浅薄的记忆。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匕首扎过她的胸膛,她向后倒下时,那双未瞑的眼。 现在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也在望着他,却是巴巴地等待他的承诺。 只要他伸出手臂,她就会靠进来,还会将脸蛋埋在他肩上,贪婪地吸吮他的气息,甜美的声音唤他表兄,有时候也会叫他杨郎。 可是他现下什么也做不了。如果说,在公主知道一切前,他还能假装这两世之间毫无关系,勉强将愧疚封在心中,现下那封着感情的匣子被粗暴地摔开了,就再也封不回去了。 他深深地呼吸,想从纷乱的思绪里抓出一个头儿来,最终却只能道:“我待你好,是因为心爱你,不是因为想赎罪……” “那便一心一意待我好啊,不成么?”峄城长公主现下是完全清醒了,她凑过去,抱着杨英韶的腰,小声问,“你就当你也忘了好不好?你和我一样,把前世的事情都忘了,这一世才是真正的你和我,舍不得对方难过的,才是你和我。” 杨英韶苦笑道:“如何当做我也忘了呢?我没有忘,仙娘,我假做不来。我知道我做了什么……我听信了一个外人的谎言,甚至没有求证,就欺骗杀害了一心相信我的妻子……我不知道她有多疼,可她是无辜的。” 他的话说得颠三倒四,峄城长公主却越听越是手足无措。 “要不……”她小心翼翼地开解,“你当我是那时的我,我来原谅你好不好?” “仙娘……”杨英韶有些哭笑不得,如果她真是那时的她,怎么可能原谅他? 在峄城长公主眼里,那一世只是一场心酸的戏,对他来说,却是压在他起点的真实。 她问好了,走出来了,可他心下闪过的全是当初的种种。 他先天就背负着罪孽…… 在这一世,他和峄城公主,看似都是被初雪覆盖的地面一样干净。可他知道,公主的“地面”下是结实的青砖,他的“地面”下是污秽的泥塘。 -- 第348页 第182章 峄城长公主见他久久不动,身影在昏暗的帐中凝固成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不管怎么看,都显得颓然到叫人心疼。 她想,这个时候她是没办法明白他的。 毕竟所谓的“上一世”,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噩梦,同焚烧的宫殿、纷飞的箭雨一般,终会被埋葬在远去的夜里,此后的每一天,每一个黄昏与晨曦,她都还是天下最强大的大燕珍贵的公主。 而梦中的那些事将永远不会实现。 在梦中被迫自尽的时候,她也曾短暂地感觉到了痛苦与愤怒,醒来后也要将这份愤怒发泄在杨英韶身上,可是当他走近她,让她听见他一字字一句句说出当年的龃龉,声声都是痛楚,她便再也没办法深究了。 原来一个人忘不掉前世的事情,这么痛苦。 她想了想,往床榻的内侧挪了挪身子,然后大力拍拍身边:“表兄,我害怕,你今晚陪着我睡好不好。” 杨英韶一怔,烛影中,她的眼睛里映着水光。 “你不怕我吗?” “我不怕呀,”长公主自己躺下去,将被子拉在鼻子底下,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别说我不怕你,就算我完全记得上一世的事,我也不怕你呀。” “……是吗?” “我说呀,若是那两个人真是你我,而我们又都记得过往的事情,那我也不会怕你呀,我只会想办法赶紧和离。”长公主挪了挪身子,“我成全你们两个,我去挑几个好看的面首,也不是不行……” “不行!”杨英韶断然拒绝,“我不答应。” “你说的不算!”公主抿嘴道,“我想过了,也不怪你恨我,我自己瞧着都觉得那个我傻得可以。堂堂的大燕公主,不想着为国出力,天天和一个婢女争风吃醋,唉,怪不得你老怀疑我会弄死她,眼皮子真浅。要是换成现下的我,易地而处,我便同你和离,赐苏流光脱籍,让她风风光光的嫁给你。” “仙娘,殿下!别说了……”杨英韶求饶。 “偏要说,你做得出,还怕我说吗?若是真的喜欢一个女人,为什么不为她争一争,我看着便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吗?虽然我绝不会和别人共侍一夫,但把你赏给她还是可以的。” 峄城长公主的口气倔强,说得杨英韶心下又羞又苦,若不是他实在理亏,现下简直想动手去捂公主的嘴了。 就她有嘴,就她叭叭叭,她损他损得好解恨的样子。 和面前这个满脑子鬼主意的狐狸比,上一世峄城公主简直是个纯善的小羊羔。 若是上一世公主真来这一手,他不如直接抹脖子算了。 被公主前妻和一个刚脱籍的奴婢——哪怕那是苏流光——赐婚,这奇耻大辱,真真是会要了他命的。 因为娶公主而无法和心上人长相厮守,听上去是个有些凄美的故事,但因为要娶出身卑微的心上人,将爹娘双双气死,令门楣蒙羞,这会让他杨家成为京城中所有贵戚高门眼里的笑话…… 杨英韶并没有勇气,冒着成为笑话的危险,博一场不一定能幸福的婚姻。 而更加刺痛他心的,是公主那个轻描淡写的“赏给她”。 “殿下舍得不要臣吗。”他低声问。 “……我是舍不得呀,你从来待我那么好,我怎么舍得把你的好让给别人呢?可我瞧着,当初那位杨驸马,又有什么好舍不得的?他又不喜欢公主,也不想喜欢公主,我看公主刚嫁给他的时候,情分也淡的很。这场姻缘里头,两个人都不欢喜,又何必互相折磨?真和离了,你有你的苏姑娘,我去挑个漂亮温存的新驸马,不也是各自欢喜?你也不用以为你的心上人死在我手里,也不用亲自来报仇,我也不用死的那么惨……不好吗?” 杨英韶一时说不出话来,就算那一世和离了,他也不会娶苏流光,可至少峄城公主不会死。 若是换了面前理智的美人,他就会成为被下堂的驸马,过上一种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生活,而公主的日子只有越过越好……她凭什么不这么做? “她那么傻,岂不是活该吗。”他听见长公主轻声的叹息。 心像是裂了一道口子。他转过头来看着她,原想为那个被说成是傻子的女孩子争辩一两句,可却发现她的眼底也是红的。 他终究只能叹息一声,在她身边躺下,伸出手臂,松松的揽着她玲珑的肩:“睡吧,我的仙娘……她再也不傻了,再也没有人能欺负她了。她现在是个能保护好自己,再不会被别人栽赃陷害的聪明的公主,可是……” 他没有“可是”出个所以然,她的脸庞贴在他的颈窝,有一点湿湿凉凉碰在他皮肤上,像是一滴已经流出了很久的眼泪。 怀中人的呼吸已经逐渐变得绵长有序,该是睡着了,杨英韶却仍然睁着眼睛,他想了很多事情,终于微微低下头,在峄城长公主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美丽的她仍在熟睡,在他怀中,是安然的模样。 这一世要保护好她,要更加疼爱她,即便永远也无法弥补被生死隔断的那场错误,但他再也不想留有遗憾了。 无论如何,也想和她终生相守。 他原以为自己打定了主意,便可顺利睡着,但或许是因为太久没跟她同榻而卧的缘故,虽没闹出什么尴尬,可却总也难以安睡。 -- 第349页 直至天色将亮,他终于有了几分睡意,却听到怀中人一声尖叫:“你走开!别过来!” 杨英韶被她这嗓子惊得睡意全无,他原以为她又做了那个噩梦,连忙晃晃她,温下声音唤她:“殿下,仙娘,你怎么了?醒醒,快醒醒。” 可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呼吸越来越急促:“你走开,放我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 他一时摸不着头脑,倒是外头的婢女们也被长公主这一嗓子招进来:“世子昨儿……歇在殿下房里的?” 先帝御天未满一年,别人都可以不服丧了,但长公主是先帝的亲女儿,目下还不能跟驸马亲密。 杨英韶自知昨夜问心无愧,他只是抱着她给她一个可以安眠的怀抱罢了。然而此刻他寝衣发髻皆散乱,要说自己十分无辜,别人也未必信。 他索性不去搭理她们,左右都是安国公府的下人,算得上自己人,不会往外声张。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关心——长公主现下的状态十分奇怪,像是被魇住了。她的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嘴唇有些发白,身体不安地扭动,却怎么也喊不醒。 杨英韶狠了狠心,照着她的人中狠狠捏下去,他手上的力气很大,眼见着她唇上方的肌肤泛起嫣红血色,却仍旧不曾睁眼。 他心下一发慌起来,安排婢女们去找府医,自己连忙起身,叫人服侍着,换上衣裳,双眼却不敢有片刻离开公主。 又听她口中连声唤着“表兄救我”,更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快要绞成了渣,不顾衣衫未曾打理妥当,只上前几步握起她手,连“殿下”带“仙娘”地唤,却没有半点用处。 长公主此刻确是十分狼狈——她绝少一夜做两个梦,偏偏这两个梦还是接在一起的! 上个梦里她替“自己”自杀,这个梦里便被关在了墓室中。而那个“自己”,戴着珍珠穿成的面帘,换上了隆重之极的殓衣,挺着肚子、面无表情的站在她面前。 照长公主的想法来说,凭她现在的能耐,若是和前世的自己打一架,那是一定能赢的。可现在面前这位是女鬼啊——哪怕知晓那就是自己,可谁能不怕鬼啊! 珍珠面帘也挡不住她脸上的鲜血淋漓,长公主蜷缩在墓室一角,快要被吓死了。 心中还有些怨怼——这是什么傻鬼,冤有头,债有主,你若真有能耐作祟,为什么不在枉死后找你的驸马索命?或者你去找找鹿鸣苏流光也行啊,把你自己的下一世抓来吓唬,算什么能耐! 我叶灵仙莫非是个软柿子,连你都来捏一把?! “你别过来!”她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你总不是要把我吓死吧?我除了说你傻之外可没得罪过你!再说,我们不是同一个人吗?何必如此……如此见外……” 没想到女鬼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珍珠面帘,苦笑道:“我们自然不是同一个人……你是她,我只是个不曾消失的执念罢了……” “……什么?” “你可曾想过,为什么你总梦到那些并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那是因为我呀,我不想让你像我从前那样,经历那样的痛苦了……” “那……多谢您?”长公主从小到大都是很讲礼貌的,在有必要的时候尤其如此,“既然如此,那些事情也不会发生了,不如你就放我回去吧。我不太喜欢住在这里……” ——哪个活人会喜欢住在墓室里!哪怕是公主规格的陵墓也不行! 那个女鬼却仿佛笑了笑:“不行啊,你还不能走。你要留下来,要替我对他说一句话……” “我的驸马他什么都记得,你放我回去,我对他说,好不好?倒没有必要一直让我待在这里啊……” “来不及了,若等你回去之后见到他,就已经来不及了……”女鬼凄然一笑,“你替我在这里等等他,他会来的,你告诉他……” 伴随着长公主尖声的“别过来”,女鬼倏然飘到她耳侧,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退向绘着精美彩画的棺木,消失了。 只留下长公主一个人跌坐在墓室一角,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欲哭无泪,欲鸣无声——谁乐意跟鬼待在一起啊!哪怕那个鬼是前世的自己也不行吧! 也不知道倒霉灵仙那丧良心的驸马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她什么时候才能替那个法力无边的执念了结心事,她还想回家啊! 第183章 长公主原本以为,自己需要在这间装饰精丽的墓室里等待很久,才能见到前一世很不像话的杨英韶。不曾想,或许是她进入这个梦境的时间不大对,过不了多久便听得墓室外有脚步声。 而且来的还不止一个人。 按照燕国人的习俗,若是一对夫妇中,男子先死去了,那墓室必不扣合,等他的妻子也离开人世,好将二人合葬。 若是女子先身故,墓室也多半不封,待夫婿身后再挪棺合葬——是而一个男人的墓里或许会有几个妻子的棺椁,将他的棺材团团围住,看上去他很有一种诡异的齐人之福。 这种男人,在长公主的眼中,就叫做狗东西。 但要说到公主这种特殊人物,情形又有不同。驸马死后是必须附葬在公主陵墓中的,所以即便公主和杨英韶着实是一对怨偶,她的墓室也得替他敞着…… 在墓穴的上方,有为祭祀她而修建的房舍享殿,也有守墓士兵驻扎的营地,这片皇室钦点的风水宝地,并不如何阴森,甚至还堪称热闹。 -- 第350页 但就算外头再热闹,也不会有什么人没事儿干跑到墓室里来……来吵架。 峄城公主听着外头一男一女争执的声音,实在忍不住大皱眉头——那男人的声音分明就是杨英韶,而女子的声音…… 是阿婉?阿婉在为她守墓吗?是了,表兄说过,阿婉原本是没有做上外朝女官的,她甚至为了长久的服侍自己,放弃了在内廷做女官的机会,而是跟着自己出宫进了公主府。 如今公主死了,公主的侍人跟到陵墓来陪伴她,倒也算是情理之中。 此刻,阿婉正拼命劝阻杨英韶:“驸马,奴婢知晓您心里苦痛,可殿下已然奉安了,这墓室开不得呀。您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便是想要拜祭殿下,在上头也尽可使得,何必要进到这墓室里头来呢,不吉利!” 长公主一个激灵,站起身来。 杨英韶是想到墓室里头来?莫不是被那“执念”入了梦,想要来一探究竟? 她仓促复习了一下那个形貌可怖的“执念”的嘱咐,正想着该如何和杨英韶开口,他会不会以为是见了鬼而被她吓死,墓室的门便打开了。 “驸马!”阿婉不敢进来,只站在墓室门口,急得跺脚,眼巴巴的看着杨英韶大步进了墓室里头。 “好了,尚嬷嬷请回去吧,我在这里陪仙娘待一会儿,过阵子我自己上去。”杨英韶若无其事的嘱咐道。 “驸马使不得呀,这上下隔着阴阳,您岂能在这墓室里长待……” 杨英韶回过头来,望向鬓发早霜的尚婉仪,竟然笑了,声音中却有藏不住的凄楚自嘲:“尚嬷嬷,我能去哪儿呢。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在这里,我只是想陪陪他们。” 尚婉仪眼中滚着泪花:“唉,驸马……殿下若是知晓您对她如此情重,不知该多么欢喜呢。” 杨英韶垂了眼眸,轻轻摇了摇头:“再怎么情重,也来不及了。尚嬷嬷回去吧,我现下也没什么事儿要做了,每天来瞧瞧仙娘,陪陪她,心下还稍稍好受一些。” 尚婉仪皱着眉头,不忿道:“陛下也太过分了,我们殿下难道不是他的侄女吗?若说猜忌那几个皇子,逼得皇子殿下们非死即逃,到底也是因他们是男儿啊。可我们殿下是个女儿家,她便是活着,也不能如何,如今她尸骨未寒,他便这样猜忌您!真是叫人迷昏了头了!” 杨英韶苦笑一声:“若不是皇叔成全,我哪里有时间来陪仙娘呢,也好,在这里我心下宁静得很。你回去吧,下头冷,我在这里和她独处一会儿。” 尚婉仪只能点了头,一步三回首的走了,峄城长公主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她知道前一世的皇叔也喜欢苏流光,甚至为她造反,自立为帝,但她不知道,自己的那些兄弟和侄子们竟被如此对待! 非死即逃?往哪里逃?柔然?还是梁国? 怪不得杨英韶同她说,前世梁人北上,燕军大部竟然不堪一击——倘若对面有正统的皇位继承人,便是再如何忠君之人,也提不起刀枪来。 还有,杨英韶也被解除了兵权……这一世里没有柔然入侵,他被解除掉的兵权,怕不就是杨家世代掌管的北境军吧? 她突然就明白了,这里的杨英韶为什么要来墓室里待着,而她的他,便是隔了二十多年时光和一世生死,提及此事也唯有神伤…… 试想,你以为被人害死的心上人原来还活着,甚至飞上枝头做了皇后,轻易摧毁了你家族经营上百年的心血,而世上唯一一个相信你、本可以拯救你的人,却已然被你枉杀了。 这样的打击,谁能撑得住呢。 杨英韶说的也没错,他还有哪儿能去?永宁侯府现下没了兵权,二老多少会怀疑这与他跟苏流光的旧情有关吧,他还怎么好回家呢。 而公主已经死了,公主府朝廷也会收回去。 他空背了一个驸马的名号,此刻却是无家可归。思前想后,竟也只有亡妻的墓前好栖身。 那个执念怕不是算准了这一切? 她想着,站起身施施然走到他面前,打算把那执念的嘱咐告诉他,自己便好回家了。鸾容每天早晨要来找娘请安的,若是看到她昏迷不醒,女儿会哭。 可是没什么用,杨英韶根本看不到她。他在那口描金漆彩的棺木前坐下,只叫了一声“仙娘”,声音便带上了哽咽。 之后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眼泪滚滚延着两颊流下。 长公主还能说什么呢,她看在眼里叹了口气,一会儿觉得他也很可怜,一会儿又觉得他活该。 作孽的人若是不痛苦,受害的人又怎么能宽谅?唯有他承受的苦痛,当得上公主死前受到的折磨,这一切才能被对等地勾销。 便如那个执念所求的事——告诉他,欠她的夫妻恩义,用余生的时光痛悔,便也算了结。若是来生还能相见,不用再念今世恩怨,只当彼此都是第一回 做人吧。 可现下看来,杨英韶是足够痛悔了,怎么把这话告诉他,这差事却令人犯难。 他看不见她,哪怕她就在他身边说话、喊他,哪怕是伸手扯他衣裳,他也毫无反应。 他日日都来,每天还带着些不一样的东西,宛如去看望心爱姑娘的少年郎。 有时候是些她爱吃的点心,有时候是些首饰,有时候是些花朵,不知是从哪里摘折的——有开得清丽的梅花,有娇娇浓浓的牡丹,有时候干脆就是路边的野花,黄的紫的红的蓝的挽成一束,倒也好看。 -- 第351页 时日久了,他也不哭了,只是坐在棺木边,陪着那个已经不会说话的她聊聊天——只是他一个人说话而已,可每一句之后都会略作停顿,仿佛在等一个不会出现的回音。 只有极偶尔的时候,他从进入墓室就不说话,坐在他习惯的地方,将额头紧紧的贴在棺木上,仿佛能用这样的姿势,更加贴近那个在他记忆中还有神态和声音的妻子。 长公主就抱着腿,坐在棺木上,托着下巴看他,忍不住想叹气——您就算掏出刀来把外棺劈个洞,离您夫人也还隔着一层木头两层木炭加石灰呢。 倒也别总坐在这里发呆,你想想办法看到我啊,把你安排妥当了我还有事要做的! 真叫人捉急! 却不知在她暂时不能回去的那个世界,有人比她更急——急到遍求名医无果,便去寻了据说堪通天地的神巫。 神巫说,那不是病,是拘魂术。 他便急问:“这却是怎么一回事,如何破除?” 神巫与他分说一通,拿了极优厚的酬金,便在庭院中布置法阵,准备施为。而他坐在沉睡的她身边,思忖良久,最后看了一眼蜷在母亲身边睡着的小鸾容,狠下心来,用一把锋锐的匕首,狠狠划开了自己左手无名指。 一滴血在她眉心落下,生有薄茧的指腹按在血渍上,缓缓拖下,鲜红色痕迹点在鼻尖、唇峰,迤逦成同面前符咒上朱砂相似的图形。 倦意铺天盖地地袭来,他握住她的手合上眼睛,身体变得沉重,而神魂在一片混沌中突然感觉到潮湿的冷意。 接着就和她在墓室里碰了面。 当墓室中的一切映入他眼中,他几乎失语。但见他的夫人坐在棺木上,百无聊赖地跟正在凄然自语的当初的他闲聊。 说是闲聊,却也不对,那个自己说的话他们都听得见,但她说话,那个自己却显然是听不到的。 “仙娘……” “别叫了,死人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你若是见得我如此,会不会也笑我愚蠢……” “她怎么会笑你,她只会觉得你活该,可能还有点儿解气。” ——杨英韶深感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实在是不忍心再听下去,便轻轻咳嗽了一声,长公主的耳朵一动,转头看见他,竟一时惊得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捂住了嘴,眼中闪着极动人的光。 “表兄?是你吗?”她问,然而问罢却也不等他回复,一把抱住裙摆跳下高高的棺木,两步奔下来,投进他怀里,仍忍不住要蹦蹦跳跳,“你是来救我的吗?” 杨英韶方才十足尴尬,此刻见她可爱的样子,心里倒是瞬间软了下来:“殿下口口声声要臣救您,臣怎么能不来呢?” “怎么救我?”峄城长公主开心极了,“她说,是要我同他说一句话,说了,我就可以回去了。可我说话他听不见呀。” 杨英韶一头雾水:“谁说让你对谁说话?” 峄城长公主:“棺材里的那个让我对棺材外头那个说……” “说什么?”杨英韶的心猛地跳得快了些,她,会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吗? 说给那个自己,和说给他,应该没什么差别。 长公主抿抿嘴唇,道:“要是他这辈子每天都活在痛苦里,真心悔过,她就原谅他,下一世再见,只当他没得罪过她。” 这时不用考虑他究竟能不能分清人称了,杨英韶竟然松了一口气,然后点点头:“很有希望。” “……人一生要活很久……” “对那时的我……不会太久了。”他却道。 长公主一怔,突然便想到了她几乎要忘记的那个噩梦——杨英韶只说他是战死的,却不曾说过如何战死,她在梦里见到的如雨箭矢和总也杀不完的敌军,或许便是他那时见到的最后场景…… 她心下一涩,伸手握了握他的手:“我会心疼的。” 他反倒笑了,轻轻拍一下她的脸:“别难过,仙娘,对那时的我来说,能为国捐躯,算得上解脱才是。” 第184章 那句话,叫长公主心下一痛。 她伸出手摸摸他结实的前胸,柔声问:“很疼吗?他们对你射箭的时候……” 杨英韶摇头推说:“早就记不得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便是再疼,不消片刻便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胸口的小爪子登时抓了他前襟,她把脸埋上去撒个娇,蹭了几蹭:“我也在梦里见到过那情形……好心疼。想来,便是她见了他如此,也会心疼吧。” 杨英韶看着坐在棺木边不知在想什么的青年男人——“心疼”吗? “因为他……是大燕的将军?”他问。 长公主点点头,旋即又有些踌躇:“这倒也不一定,做了那么多年夫妇,他又曾温柔小意待她,便是恨极了,也会是爱重他的,否则怎会宁可自戕也不愿再求生……他死去了,大燕的国祚也没了,她在天有灵又怎么能安心……” 她话音未落,心头却被自己下意识的感叹碰动,不由是一怔。 那个“执念”到底在“执”什么?她一直以为,如前世的公主,眼界如此小的姑娘,理所当然是恨夫君的欺瞒,怨他戕害,又不甘心就此遗憾惨败,所以才要她来实现那个愿望——和已然天人永隔的他说一句话,好给下一世重新开始留一抹温柔的伏笔。 -- 第352页 但若那就是她的执念,为什么她最早梦到的不是他的死,而是亡国?峄城公主最恨最憾的到底是什么? 她若有所思的模样,落入杨英韶眼中,他正待要问她想到了什么,便见墓室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个素服的尚婉仪。 尚嬷嬷对杨驸马恭声道:“驸马,外头的人已经来了……” 那个杨英韶微微颔首,没有回话,只是起身走到棺木正前方,跪下去三次叩首:“殿下,臣要走了……” 长公主的手本被杨英韶握在手心里,此刻感觉他的手倏然一紧,回眸望他,他轻声道:“要出征了,就是今天了。” 今日出征,却是先来看看公主?这不吉利,可…… 长公主看看那个孤单跪着的背影,一时也说不出什么了。一个人的心里那么苦…… 正想着,却见他突然拔出了一把匕首,寒光一闪,竟是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生生砍了下来,鲜血顿时涌出,墓室里漾起一股温热的腥气。 连门外立着的尚婉仪也吃了一惊,正要入门,又停住脚,只在口中问:“驸马这是做什么?” 杨英韶也不管那淋漓的伤口,将匕首收了,对她道:“我这一去,怕是再不能回来了。这遗骸怕也无法陪伴殿下身边,且留着这根手指在这里,便当我陪着她了吧。” 尚婉仪有些吃惊,而长公主的手却被松开了,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去看看吧,想去看看,就去看看吧。” 这话仿佛藏着蛊。她走过去,断指惨白地放在那里,和他今日来时为她带的花儿放在一起。 这是……他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了。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碰了碰那段还温热的手指,而几乎在同时,守在门外的尚婉仪脸色剧变,竟是膝头一软,跪在了冰冷阴沉的墓道之中,眼泪滚滚而下:“殿下,殿下!” 那个杨英韶一怔,回头看来,面上的神容也是堪称瞬息万变。 他看见她了。 云鬓墨髻,颜如舜英,她鬓边簪一朵白银打成的牡丹花,再没有任何修饰,身上也穿着素色的衣裳,瞧着是在为人服丧。 未施粉黛,却让他不愿再错开眼睛。 此时的杨英韶,原本已经不大记得清她长什么样子了,可只消一眼他就能认出她来。 他想他会永远记得她这样神容,那么美丽,叫人心碎。 “仙娘!”他失声呼唤她的名,踏上两步,朝她展开手臂,仿佛已经忘却了他们二人之间的仇恨,想再拥抱她,“你一直在这里吗?你一直在这里,和我在一起吗……” 没有“殿下”与“臣”的分别了,到了这个时候,他仿佛已经无所谓礼仪了。 可他的手臂穿过了她的身体,这才意识到他再也不能抱她了。 有些痛悔,大概是再也不能弥补了吧。 他心下一恸,唇边呢喃的“仙娘”已然带了哽咽。 长公主微垂了眼皮,再抬眸时,便望着他微微笑了:“我在的,杨郎。” “我……”他的喉结宛如不安分的小动物,上下滑了滑,却只道,“我对不住你……” “……莫要再说了。”她上前一步,抬头伸出手抚摸他的脸庞,虽然其实不能发生任何真实的触碰,但他也抬了手,仿佛隔空也能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一双眼睛更是丝毫不错地盯着她,怕是觉得看一眼少一眼了。 长公主望向她的他——此间没有人看得到他,除了她。但她的杨郎也不曾露出因她的冒昧行径不悦的表情,反倒有些动容。 因此她道:“等你打完了仗,还会回来瞧我吧……会,会吗?那会儿我就是被人忘记的公主了,你会不会也和他们一样忘了我?会不会另娶新妇,再也不来看我了?” 说罢,不待他回答,便垂头凄然一笑:“大燕国祚大约保不住了吧?那旧国的黎民百姓,你替我保上一保,好不好?谁待百姓们好,你就跟着谁吧,这样必是要做大英雄了,再娶一位贤淑的夫人吧。这一回,我再也不醋了……” 她的杨英韶闻言愕然,可面前人却是差点儿叫她这话把心肝戳透了,他急切道:“我谁也不娶,仙娘,若我活着,不,无论生死,我都回来陪你可好?咱们俩谁也不离开谁了,这天底下,唯有你我相依相伴,这样可好……” 他多想再抱一抱她,哪怕再牵一下她的手,可此刻只能贪婪地瞧着她,想能再多记着她模样一分也是好的。 她竟笑了,神情是他久未见到的温柔欢悦:“好,我等你。可你也不用急,替我保护好百姓,待他们安康了再来陪我,我等得的。要是……要是这辈子都来不及,且下一世咱们两个还有一段缘分,杨郎多疼疼我吧。我心下,是盼着你会疼爱我的……” 他点头,再点头,说不出话。 她道:“去吧,别叫将士们久候。” 他沉沉地望了她一会儿,猛然转身快步离去了,脚步匆忙,仿佛再慢那么一点儿,他就会忍不住回到这里,再也不离开半步。 目送他离开,她又道:“阿婉,你也走吧。要打仗了,找个安宁的地方躲起来,等天下安定了,再来瞧瞧我……” 尚婉仪跪在墓道里流泪,颤着声音唤殿下:“奴婢不走,要不是奴婢愚蠢,殿下怎么会……奴婢要在这里为殿下尽忠……” “痴傻,要亡国了,公主早死比活着受辱好……” -- 第353页 “杨驸马会保护您的,若是您还在的话……他现下改好了,他……” “我若是活着,他也未必会改,再来,我也不想拖累他,更不想拖累你。孤冢枯骨,不值当活人以命护持。去吧,若你还忠于我,就去吧,这是我的意思……” 尚婉仪哭得体如筛糠,伏在地上,许久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去寻人为她封墓门。 长公主这才松了一口气。这里的事情,该算结束了。 而她的他终于缓步走到她面前,目光融融望着她,轻声道:“我竟然想不到你会那么说……仙娘,你可以不在意,但我在意。倘若他们真敢动你的陵寝,我便是做了恶鬼,也不饶过他们……” “不过是些木石枯骨罢了,你我的心意,不比这些更要紧吗?”她眨眨眼,道,“我倒是宁可你永远记得要心疼我……” “我当然始终记得。”他说,“我……怎么能不心爱你啊。” 她正要答话,可周遭情势大变,他们不再身处冰冷阴沉的墓室里,而是在安国公府宽敞的寝卧中。 婢女们打开了长窗,鸟雀鸣唱声和阳光一道涌入房中,连垂下的帐幔上的联珠暗纹也分明剔透。 唯有杨英韶温柔深情的面容没有半点改变,他还是那么看着她,温声问:“殿下醒了?” 她有些懵然地点点头,旋即想起什么事情似的,抓起他的左手问:“手疼么?” 杨英韶:“……疼,殿下给臣揉揉?” 长公主定睛一看,果然见得他无名指上有一道划痕,再等会儿就要痊愈了。 “……不揉不揉,这种伤口越揉越疼。”她说,见他笑了,又问,“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杨英韶想了想,脸上带了一丝笑意:“殿下猜猜?” 她摇头:“我才不猜呢,但你大约是问心无愧了吧?我也不会再做噩梦了吧?” 杨英韶点头,却仿佛故意露出一点儿遗憾来:“臣原想在殿下面前表功的来着,既然殿下不想知道,也便罢了。” “再大的功劳,也不及你一直陪着我要紧。”她说。 他们二人说话,倒是叫周围等着的侍女们好不自在。原本瞧着睡了几天不曾睁眼的殿下醒了,大家都各自松了一口气,总算是不必担心因为长公主出了事儿而被皇家清算了。正打算热热闹闹彼此道几句喜,可他们夫妇却来了这么一通没头没脑的剖白。 虽甜,但现场观众们比较无地自容。 至于一直闹着要在娘身边待着的小千金杨鸾容,现下更是着了急,努力爬到他们身边:“娘,娘抱抱鸾容,不抱爹,好不好?” 混账女儿,杨驸马心塞得紧。 第185章 杨英韶被女儿从长公主身边挤开,就势出去嘱咐下人们去给国公爷与夫人通传一声,只道长公主殿下醒了,是时候去给宫里报喜了。 先时长公主昏睡不醒的时候,太皇太后快要急疯了,没命地往安国公府中派太医,便是太上皇,都将一直侍奉在自己身边的漆御医派了来,可谓对公主的情形万般看重。 虽然那些御医都说不出长公主殿下为什么一睡不醒,可都看得出,长公主身子康健,没什么大不了的毛病。 太皇太后和太上皇便是再着急,自己到底也不通医术,除却一遍又一遍盘问御医之外,倒也做不了什么。 杨英韶很感念她们对妻子的一片心意,这皇家到底还有几分人情味儿在,因此长公主一旦醒来,向宫里报个喜也是应当的。 待他嘱咐了下人再折身回到妻子榻前,但见女儿仍猴在她身上,这小东西像她娘一样,喜欢人抱着,倒是个讨爹厌的习惯。 可若再看看那孩子的眉眼,杨英韶又怎么忍心讨厌她?鸾容有一双酷似长公主的眼睛,眉毛与鼻子却长得像极了他,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女儿呀。 杨英韶不得不在心里赞美女儿的美貌。假以时日,他们的女儿必将成为京城中最美丽的少女。 长公主见他坐在榻边,便松开了小鸾容,温声哄她:“鸾容也去抱一抱爹爹好不好?爹爹也很喜欢你呀。” 杨鸾容果然很听母亲的话,在榻上迈开短短的小腿,跑到杨英韶的身边,伸开两只小爪子抱住父亲的胳膊:“鸾容也喜欢爹。爹也好看。” 杨英韶心头一暖,尚未来得及对家中真正的小殿下说几句饱含父爱的话,便听得小姑娘补充了后半句:“但鸾容更喜欢娘。” ……一个两岁的小孩应该说出这样的话吗? 杨英韶心道这个女儿就是天生下来气他的,于是带上了虚伪的微笑面具:“爹爹知道,爹也更喜欢你娘。” 这话一点也没有收到预想中的杀伤效果,杨鸾容小朋友一点也不明白她爹说的“更喜欢你娘”是什么意思,反倒欢喜的拍拍手:“那爹也抱抱娘吧。嬷嬷说,喜欢谁就抱抱谁。” 杨英韶感到了深深的愧疚。 他的女儿是个小可爱,做父亲的人,怎么能跟还不懂事的小孩子一般计较呢? 无论是什么时代,女儿想要讨得父亲的欢心总是格外容易,而父亲一旦高兴,手下就会流出不少好东西来…… 在杨鸾容还是一个小朋友的时候,她就用这种法子无意地混到了甜点心、小手镯、木偶娃娃等种种好东西,随着她芳龄见长,骗术亦日益精进,连宠物兔子、外头卖的小吃、明姨丈送来的装金柔然刀都不在话下。 -- 第354页 她的行骗难度低得让弟弟杨玄深妒忌——爹对待姐姐的要求时,就心明眼亮睿智贴心,端得要星星不给月亮,对待他时,虽也面带和蔼微笑,但就是假装听不懂话…… 同是武将家的儿子,他的小伙伴们都从各自父亲兄长们手中得到了小马驹小弓箭,已经开始相邀冬日去城外射兔子了,唯有他被逼无奈天天读书。 他试图跟父亲讲道理,换来的却是父亲假意的欣慰:“阿深不愧是杨家儿郎,从明日起,你可早起半个时辰,爹亲自教你骑射。什么小马驹,那值当什么,待你弓马娴熟,爹给你挑一匹最好的西域良驹,若是马市上没有好的,便找你明姨丈从草原上给你挑一匹,定能叫那些小子们的坐骑不堪一比。可好?” “弓马娴熟”?杨玄深心下不安,总觉得这个要求仿佛没那么容易达到:“那背书……” “练完骑射再背不迟。” 啥? “那爹上朝的时候怎么办?” “你娘教你也尽数够了。” “娘不是也要上朝……” “我们二人总有一个当日在府中可以教你,阿深很不必担心。” 杨玄深面色不太美观,立志做一个好父亲的杨英韶观之,又问:“若是觉得爹娘顾不上,爹送你回安国公府,祖父教你可好?” 倒霉孩子杨玄深舌头都哆嗦:“这……” 杨鸾容遛她的宠物小白兔,正巧路过附近,偷偷观察了一会儿:我这蠢弟弟真是活该,溜了溜了,不救不救。 若是爹教他武功,说不准还会发发仁善,偶尔宽恕他一两回迟到偷懒,若换成祖父教他么……怕是竹竿都要打断三五根。 想要一匹马儿,直说不好吗?非得在爹跟前说自己是“将门之子”……将门之子可不是会骑马打球狩猎游冶就够了! 记得娘说过,她爹八岁的时候,用沙盘推演对阵,便不输军中宿将了。什么叫将门之子?这才是! 以蠢弟弟的手段,简直是虎父之犬子,今后有得他受的咯! 鸾容抱起小白兔,幸灾乐祸地跑了,她要回娘亲身边读书——她是长大后要去考女试的优雅千金,千金什么的,是不能每天早起半个时辰出门吹冷风的。 阿弟可不能怪姐姐不跟你同甘共苦啊,你要作死之前可也没告诉姐姐我呀! 长公主今日发现女儿格外乖巧,不由有些感叹——孩子长大了是不一样,知晓自己努力,再也不用娘亲操心了。 想想她与杨英韶的四个孩子,最小的小鸾心还在襁褓里,次小的玄渥刚会满地跑就天天闯祸,玄深虽也是顽皮能闹,但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继承家业做个好将军的样子……长公主更觉得鸾容这孩子真是不错,是弟弟妹妹们的好榜样了。 还同夫君说:“都说长子长女格外晓事理,当真不错,鸾容今日也好好读了书。” 杨英韶今日起教导儿子习武,谈到儿女教育这个话题,简直是眼前一黑:“也不知阿深几时才能开窍,教他习武真是难极了!全然不若殿下当年灵巧刻苦。若非父亲年迈,我很想将他送去安国公府教导……” 长公主嫣然一笑:“哪能人人都像我这样乖?不过父亲教人习武心气太高,送阿深过去,我有点不大放心。倒不是顾念孩子,实在是父亲年事已高不宜动气……要不,把这孩子送去给我皇叔教?”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皆觉此法可行。毅亲王现下有的是时间和钱,王妃尚婉仪又是他们的自己人,再者,毅亲王那些江湖功夫可比马背上的功夫磨人得多,若是让玄深去接受一下命运的毒打……不,去遥远的南方长长见识,他一定会大有长进。 这个想法就在两位当事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敲定下来,长公主立刻修书一封,托人送往毅亲王府。 叶清瞻收信,毫不犹豫地发了拒绝三连,谁曾想回信还没有送出去,第二天就见得鹿鸣带着那小崽子上了门。 鹿鸣在户部打工,长公主安排他来出差,顺便送孩子来“寄宿班”的,还告诉鹿鸣,自己已经跟叔父说好了…… 这纯善之人就被骗了!他在家中也是爱妻好男人,连三岁幼童半夜尿床都能独力善后,照料长公主的长子这样半大男孩子就更没问题。 他一路上都将幼崽照顾得很好,活蹦乱跳地交给了他的舅公…… 毅亲王悠然自得的提前退休生活就此被打破了。 哪怕是看到自己这幼弟竟也把六品官当得像模像样了,他也没有深感欣慰——他的心情不支持他发感慨! 南梁故地的政权,本已无惊无险风平浪静地交代到了朝廷流官的手上,南境军他也不留了,毅亲王府从此只是大燕最显贵的宗室,手上却没有什么实权。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众人皆以为毅亲王是在避嫌,但实际上,他就是在偷懒。 自从将手上的权柄全部交出去,叶清瞻就成了快乐咸鱼一条。 连手上的产业也不怎么爱打理了,全部交给职业掌柜们,他只逢年过节地抽查账目,别的一概不管。 他把时间都花在了享受古代生活上。 游山玩水,写诗作赋,甚至还找了两个南朝著名的画家教他画画…… 还拉着舒兰与一起学,理由也是现成的:“这么好的老师,等回了现实再找,要花大笔学费的。现在你我二人都学起来,等回去了说不准还能卖画为生。” -- 第355页 舒兰与毫不留情的吐槽他:“我听说您身家四百多个亿,连您都要卖画为生,那我大概已经要跟生产队的牛抢活路了……” 叶清瞻摆手:“四百多亿算什么,Top30都进不去,我就是再怎么努力,这辈子怕也翻不到四千亿身家——但我觉得,成为一部分比较有钱的人中最会画画的那个,不是也挺好的吗?毕竟他们日理万机的,哪能像咱们一样,在这个时空里花几十年学画画?” 舒兰与:“您倒是不急着回去打理产业了?” “不急不急,按这个时间比率,等我学有所成,那边也就过了一天——你可别催长公主给你们那小同事诰命啊我说!” 舒兰与:…… “再者,你若是学得一手好画,等咱们都回去了,我不是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你引为知音么,一来二去,咱们不就……”叶清瞻对她飞眼风,“不然你我突然在一起了,总有些人是要说些有的没的的,多难听啊。咱们俩要是因为艺术结缘,是不是听着就高大上许多?” “什么叫有的没的?”舒兰与皱眉,“说得这么难听。真要是叫我听到了什么流言,我就告诉他们……” “嗯?” “老娘上位坦坦荡荡!我陪叶总睡了十年,难道叶夫人还要选别人来当?” 叶清瞻俊逸卓然的脸瞬间通红:“你快闭嘴吧,十年前你多大?我是说那边——十七?十六?” “十四。” “……谢邀啊姑娘,但我是个有道德的企业家,我不喜欢未成年少女。” “我知道,叶总喜欢28岁及以上的成熟女性。”舒兰与假装心下了然地点点头,“等我长到28岁以后再来找您。” “这倒也不必……你二十四岁我觉得也很好,就不用再等了。”叶清瞻连忙说,“刚好结了婚还可以再高高兴兴玩几年,不急着要孩子。” 不急着要孩子?其实在舒兰与看来,若不是真有偌大家业要继承,叶清瞻就根本不想要孩子! 他在年少纵马且当歌的岁月,因为风流爹撒手人寰,不得不过起了当爹当妈且当哥的日子,这对一个年轻王爷的心灵成长是有毁灭性的打击的…… 养孩子好像玩小号,玩一个两个,挑战不同的升级路线是乐趣,一次拉扯十个,那叫代练! 大家听说过代练有什么快乐吗? 好不容易把小兔崽子们都养大,安排他们该娶的娶,该嫁的嫁,叶清瞻终于能过上没有兔崽子烦心的日子——现下天下都定,百姓们安居乐业,他不是正好要享福吗? 结果收到了远方的侄女快递来的幼崽…… “殿下就教他习武吧,”舒兰与很高兴这货再也没时间扯自己画画了,“哪个男孩子不想做个扬名天下的大侠呢?他爹娘定是思前想后,认定殿下您最是靠谱,才将心爱的儿子送了来的……” 叶清瞻:“……阿深呐,不是舅公不肯教,舅公近些年来痴迷丹青,拳脚上的功夫早就丢空了,每日价忙着习画艺,你……” 杨玄深立时闪着大眼睛反问:“那我能随舅公学画吗?!” “你这孩子,你学画做什么?” “如舅公这样的英雄豪杰,也喜欢丹青之艺,可见学画是很好的……阿娘只说要我来学舅公的本事,可没说是一定得学武。” 叶清瞻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长公主在信上谦虚地说,杨玄深这孩子既不像她也不像驸马,心性朴拙,很是善良——但这打蛇随棍上的本事,到底哪里不像他那个极善占便宜的侄女! 绝对是亲儿子! 第186章 长公主夫妇将儿子交给皇叔,本意并不是要他帮忙当住校老师的——想也知晓,人家毅亲王自己都没有儿女,这也不曾着急,可见是不怎么喜欢小孩儿。 只需要他严厉教育一下杨玄深,让那孩子明白,即便不能吃喝玩耍这一点,让他在京城的贵胄子弟中显得有些命苦,但他绝对还有更加命苦的活法…… 比如说跟舅公学习武艺。 在长公主的预测中,她儿子多不过三个月,就要惨兮兮地求她放他回来,从此收心读书,不去做梦能和那帮武将家的破小孩一般游手好闲。 连他爹都说了,他骨头细,又没主意,不比玄渥身子壮健,不是个习武从军的料子。那便只有读书呀,虽不求他考出什么状元来,左右得有一件正经事情做,将来不要做个对朝廷毫无用处的废物,更别做出什么错事来辱了家风门楣。 可孩子岁数小,他不明白爹娘为什么不准他和友伴们出去玩耍呼喝,他只觉得当个废物很快乐。 不少武将的妻儿家小都是住在京城里的,在过去的数年间,朝廷内外战争打个没完,将军们在外头浴血奋战,家人在京城自然也是风光无限。 同杨玄深岁数差不多的将军子弟们,个个都是不爱读书的,叫人问起,也理直气壮:将门虎子,安可困于酸纸臭墨之间? 自己这么说也便罢了,还来教坏她儿子,长公主就很想骂人。 只会骑马射些山鸡野羊,算哪门子将门虎子?前些年是朝廷打仗,用得着你们父兄,这才惯着你们。如今仗也打完了,你们的爹爹兄长也没什么用处了,若是你们自己不争气,便是朝廷不出手收拾你们,家业也不消一代便要败空了的。 没有用的儿子,不拖后腿就好,长公主的愿望就是这么简单——反正她还有乖巧肯读书的长女,今后考女科也能做官拜相,她还有活泼勇敢的次子,今后能顶得起杨家世代将门的荣誉。 -- 第356页 再不成,她今年也不满三十,还能生。 却不想这连她都敢爱不敢盼的长子,去了泽州就乐不思蜀,不回来了。 回来的只有几封信,字写得比先前端正秀丽了许多,还附上亲笔画的朝颜与鸡冠二十余幅,言称舅公教儿子丹青绘画,十分得趣。 长公主自幼是帝后的掌中明珠,什么丹青妙笔没见过,儿子画的这些画儿,叫她看来,只有“稚拙朴实”四个字算得上优点。 但皇叔的回信就很值得琢磨了。 杨玄深刚去泽州时,他回复的第一封信疾言厉色声讨了她祸害老人的无耻行径——自然,长公主对此嗤之以鼻。皇叔不过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在这儿跟她说什么耽误他养老了,她才不会信。 不仅不信,还劝告皇叔,老人更要多动弹,免得生了毛病,这可是皇兄御用的漆御医说的,非常可信。本公主是如此一个敬老爱亲的好人,勉为其难将儿子借您一用,希望您不要不识好歹。 原以为皇叔会在愤怒之下狠狠折腾那个不知好歹的破儿子,怎想到第二封信到来时,皇叔居然转了性子,夸她儿子很有天赋,不如就留在这里跟我学画吧。 长公主:??? 虽然不是很明白皇叔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不过,既然他乐意带崽,那就由他带着无妨,她一点儿也不介意。 虽说绘画并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特长,若想凭绘画名留青史,那至少还要有个能考中进士的文化成绩才成,否则便是皇家画院里也不要的。可是,峄城长公主并不需要她儿子能做官。 这孩子能好好学画,别跟着那帮越来越无法无天的“虎子”闹腾,她就心满意足了。 她总觉得那帮兔崽子再长个三五年就要惹出大事儿来了,长公主对陌生人没有助人情节,她一向尊重别人的命运,只希望人别死她家门口。 哪怕他们中的不少人,家族都和安国公府沾亲带故,她也没打算去替人管教儿子。若是皇叔和阿婉有个儿子需要她管教,她倒是很乐意仗义出手,可他们不是没有么? 有时候她也会觉得自己的行为比较可鄙——人家自己都没有儿女,凭什么为她带儿子呢?良心上来时,她也写信同阿婉说,若是玄深实在讨厌,送回来也无妨,京中一样能找到好画师教他学画。 就不用总是在人家夫妻跟前碍事啦! 这话自然不能写进去,她相信阿婉能明白她的意思。但阿婉的回信就更有趣了,说是多亏准·小公爷缠住亲王殿下,她的日子过得不晓得有多欢喜,若是没有这熊孩子,亲王殿下天天扯着她画画,她当真吃不消。 长公主起初不大明白画画有什么吃不消的,但她到底是婚姻幸福的成年女性,略一思忖,脑袋里的画面就朝着某个不可言说的方向过去了。 啊,画画嘛,要用到笔嘛,这毛笔除了在纸上刷,是不是也可以…… 这叔父真不愧是著名风流人士叔祖的儿子,这么会玩儿! 她甩甩头,暗道阿婉真不把她当外人,可这事儿她再不能想下去了,再想下去,简直怀疑儿子要被教坏!不过皇叔这个人做事一向有分寸,那么大一个亲王府,也不会让她儿子在人家夫妻二人嬉闹的地方学画的。 ——舒兰与才不知道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公主殿下那小脑瓜里都装了些什么。 她是真的放松了不少。 叶清瞻——不,叶汝钦自打卸下了身上的担子,就一心一意要为回到现代之后的生活做准备了。这个时空的物质条件自然大大不如现代,他能带回去的,不过是些在现代没有时间磨炼的技能。 比如说奇妙的江湖武学,这个他已经学过了,现下功夫比及年少时差了不少,但慢慢练总归是能练回来的。 再就是水墨画了。 舒兰与倒是在毅亲王府里见过不少名家画作,不过那会子她想着,但凡是个达官贵人的府邸,总是少不了这类东西的,倒没想过那都是叶清瞻的收藏。 ——这可不怪她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啊,叶清瞻自己的字儿写得倒是有风有骨,气高意华,绘画么……平心而论,长公主家的儿子,八岁,学了四个月,水平离他舅公已经不远了。 舒兰与觉得吧,一个人如果很会吃东西的话,那么,只要他动手做了,一定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练出让普通人称赞的厨艺,这个道理应该很简单——但为什么叶清瞻一个对品鉴名画说得头头是道的人,自己提笔画出的东西就那么…… 她夸不出来,她不想跟叶清瞻一起学画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她再不控制自己一下,会画得比他好很多了。 倒也不是不能这么干,就是这样不太给他面子。 若是两个人始终在这个时空里相处,舒兰与倒也不用在乎是不是不能下他面子的事儿。反正她是上了玉牒的王妃,就算和亲王闹得不大愉快,也不会被开除出王府。锦衣玉食的日子仍然能过到她蹬腿儿。 更何况,叶清瞻看上去没有踹了她再找串数据谈恋爱的心思,他到底很算得上是个好丈夫,看着她的眼神都暖融融的,里头有光,是望着喜欢的人才会有的“真爱”感。 哪怕她都已经快四十岁了,在这个时空中,足以当祖母了,但还好,他也是可以做祖父的老头子了,现在带着甥孙天天练画,也不知道几时会被那崽子超过去。 -- 第357页 万一心碎了一地,他也可以找她哭,她不介意安抚一下他。 褪去光华,现在的叶清瞻不是少年时恣意的英侠,不是苦心富民的亲王,也不是顶着国丧灭了南梁的战神,就是个平平凡凡……不,英俊随和又热爱偷懒的普通男人嘛,挺可爱的。 但是,如果回去了呢? 虽然如今的叶清瞻口口声声都说着还要去找她,还要和她结婚,甚至聊到了可以晚一点再要孩子——一个真正的孩子,而不是虚拟时空里的一串数据,可,那真的可以吗? 一个开口就会说“四百亿有什么了不起,这辈子也没办法身价四千亿,算了算了”的男人,和她这么一个在他手下的公司努力打工的女人…… 就算她真能学好水墨画,凭借“共同的爱好”“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他身边,大概也有人会说那些不中听的话。 他会爱她吗?镜子里尚婉仪的面容,美艳端庄贵气,美艳是她和她的同事赋予的皮囊,端庄是这么多年来朝廷女官生涯的赠予,贵气来自这一身价值千金的衣裳首饰——都不是现实中的舒兰与能拥有的东西。 给长公主回信的时候,她能拿捏住受宠的王妃那娇矜的分寸,可就连她自己都知道,这恰到好处的表现背后,是一种没法和人说的心虚。 若是在他面前透露一二,他只会觉得奇怪,甚至还会很开朗地劝她:“没关系,长得不如在这里好看也无所谓。你见过我的照片没有?我也没这个壳儿英俊啊,你见我自卑了么?你我都是妈生爹养的,不能跟这种系统生成的脸比。” 舒兰与还能说什么呢?叶清瞻不懂她的害怕。 她不仅见过“叶汝钦”的照片,还在叶清瞻去她公司视察的时候远远见过本人。人当然是不如叶清瞻好看,但也是年轻的富豪,相貌端正,身材保养得又好,脸上总是带着一点笑容,看上去温和,却没那么好接近。 这还不够吗?这是她一个喝着二十块钱奶茶,左手赤手空拳抓炸鸡,右手在键盘上飞快打字的女人该想的人吗? 回了现实中,她就不再是唯一“真实”的人,世上有很多比她漂亮、比她有见识也比她有趣的女人。 他大概会对她负责吧,看得出来,现实世界里的叶汝钦也是个遵守规矩的人。 但她不是很想要没有爱情的责任,因为她的爱,她没办法容忍那样的自己在他身边,成为他光辉豪宅般的人生中唯一灰不溜秋的那块抹布。 他说不要让她的同事提前受诰命,因为他还没有练好画技,她又何尝想早早回去? 第187章 只是,他们总不能一直在这个世界里待下去。 那一天迟早还是要来的——在叶清瞻确认了自己这辈子的绘画技巧都不可能胜过一个九岁的小朋友后,他觉得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了。 反正该玩儿的也玩过了,该见的也见过了,休假到此结束,仿佛也不赖。 “咱们回去?”他问舒兰与,“你还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或是想见的人?我带你回京城,再瞧瞧仙娘她们?” 舒兰与摇摇头:“不必……我不是很想回去见他们了,大家的日子过得都不错,那不就成了么?” 叶清瞻觉得她大概是想回到现代去了,也对,在这个时空里头,他们也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 差不多可以走了。 只是到了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他却发现她的情绪很不对,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首在这个世界经历过的一切吗? 他想了想,决定冒险讨厌也要去搭一下话,总不能让她一个人默默伤感,因此在她身边坐下,温声道:“喝酒么?” 舒兰与:??? “为什么要喝酒?庆祝出狱?”她万分不解。 叶清瞻一时语塞:“我这不是……瞧着你看上去有些忧伤么?” 舒兰与摇头:“也没有很忧伤,只是觉得回去之后说不定得有一阵子不能适应了……算啦,喝什么酒?你这么一说,我想来点儿。” 自然是甜酒,舒兰与这身体酒量很差,虽然酒品尚算可控,但吃甜酒也是个三杯便倒的本领。叶清瞻特意嘱咐人用淡酒,不怕不上档次,但怕把王妃吃醉了扑在窗前受了凉。 谁知道舒兰与还是迅速把自己灌翻了,竟一把抓住他的手,眼中水灵灵的:“殿下……我,我有点儿舍不得……” 舍不得?叶清瞻只当她是舍不得在这里遇到的人和事,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要是早说,我还能带你再去看看他们,现在来不及啦,实在不行,等这个时空完全修复好了,你再穿回来玩玩也行。” 舒兰与喝多了酒,此刻正壮了一颗怂人胆,闻言悲上心头:“我是舍不得殿下你。” 他? 叶清瞻失笑:“我还在啊,哎,你是舍不得这张脸?说实话,我也舍不得,我要是长得这么剑眉星目的,自己照照镜子也都挺开心。” 舒兰与瞪他:“你本人难道长得獐头鼠目么?” “那倒也不至于吧?”叶清瞻用双手捧定了她的脸,道,“那你多看看,看清楚我现在这张脸长什么样——只可惜不是我年轻那会儿最英俊的样子了。” 舒兰与只想踢他一脚。但见他眼中光彩灼灼,心里头又涌上一股难受劲儿——当然并不是想呕吐,她只是忿然: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啊。 -- 第358页 她都在这里跟他做了十年夫妻了,甭管是患难也好快活也好,总是一路相随而行的,她难道就看中他那张脸? 虽然说一开始是这样没错,但她现在难道还在意叶清瞻长什么样子?他就是被狗啃毁容了,她也不会不要他啊。 偏偏担心的那事儿没法说,她眼睛里头全是泪水,发狠地一脑袋埋在自己的手臂里:“我困了,要睡了,你别吵我。” 叶清瞻好脾气地原谅醉鬼:“睡吧睡吧,我把你抱到床上去?” “不然呢?拖我过去?” 他失笑,一把将她抄起来——哎呀,岁数大了的确不怎么行,原本抱个阿婉像抱只猫儿似的,轻悄悄的,现在居然觉得有点儿重了。 到底是这些年没有好好习武,公主侄女儿说的没错,老人家是要多活动筋骨。等回去之后,健身房还是得安排上啊,总不能在现实中也体验一把“年老体弱”。 ——作为一个好男人,毅亲王只反省自己,他不会觉得抱不动她是因她发福,虽然她也的确福了那么一点儿。可以一个接近五十岁女人的相貌来看,阿婉简直堪称美貌无双了,她瞧着和她的太皇太后主子一样,根本不显年岁。 若不是细看眼角皱纹,大约只有三十余。 这样,就算他们走了,原来的毅亲王和原来的尚婉仪回来了,凭借他们此刻已然相爱的感情,大约也能稳稳当当走到共白首吧。 就挺好的了,在这里没什么遗憾了。 于是叶清瞻很安心,按照千里回梦的工作习惯,大概在明天的清晨降临之时,他就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 第一天大概是要被妹妹的眼泪鼻涕糊一身,也得见见亲戚,第二天要处理一下手上的事情,什么时候去看阿婉……不,去看兰与呢? 还是得等稍稍保养保养,恢复神完气足的样子再去吧。他碰上这种突发事件,不可能还和先前没出事的时候一样英俊,万一周身插着管子看着像个骷髅,那他就算能去见兰与,说不定也会把姑娘吓着。 她可是习惯自己这么英俊的皮囊了。 还有……给文件签字的时候,得签“叶汝钦”,不能签“叶清瞻”,这也得格外记记牢。 他想着些有的没的,睡得倒是很熟,可睡着睡着,就觉得身边有人不大安分。 王妃一向与他同寝,结发之时的习惯,一直保留了十多年,但她一向擅眠,很少半夜闹腾。 这莫不是吃多了酒,现在劲儿上来了,不舒服? 叶清瞻强行挑开眼皮,想瞧瞧她怎么了,要不要叫个婢女来服侍她,却不想一睁眼,与她四目相对,她还是满眼泪光。 “怎么了?阿婉,不,兰与?”他现在开始就要改口了。 舒兰与抿抿嘴唇:“我难受。” “不舒服?我唤他们叫府医来?还是吃点儿什么凉的酸的压一压?” 不想她直接抓起他的手按在胸口:“我心里难受,明天回去,你又是叶先生了,我,我怎么办?” “什么你怎么办?”他想也不想,“我又不是一回去就成了叶小姐,我还是个男人啊,你还给我做女朋友啊,要是不想恋爱,直接结婚也不是不……” “不行。”舒兰与这下哭出来了,“这怎么能行?你是天之骄子,我只是个……那么那么普通的女孩儿,你要是看到我本人,真的会失望的,我不骗你。你不用为了在这个空间里的事情就对现实中的我负责……我……” 他这下是真醒了,使劲眨了眨眼,确定此刻不是做梦,接着便沉了眉头,话语倒还是耐心的:“你怎么就普通了呢?” “我穷,不是书香门第出身,也学不会你喜欢的水墨画,做不了什么知音。长得一般,身上还有些赘肉,也没有好看的衣服和鞋子。读书……还可以,但也没有研究生和博士生的文凭,你说,我哪里不普通?” 她叭叭叭地丢出了一大堆缺点,说得潸然泪下。这本来都是不想说的,只是半夜清醒过来看着他,想到这就是以夫妻身份度过的最后一夜了,难免越想越伤怀。 这时空里的一切都是数据,可她的感情是真的。好难过。 他对她的感情应该也是真的,可她不敢在现实里考验他。也难过。 不想走,又不能不走,被命运揉来捏去,最难过。 结果一哭就把他给哭醒了,这一通诉说之后,她不仅委屈愈甚还自觉没了脸,干脆把头埋进他胸前。 听他好像是笑了一声。 “好啦,阿……兰与,我不也没学会水墨画么?我们可以做一对人菜瘾大的知音啊。”他拍拍她,“文化底蕴什么的,我也没有,我家是暴发户,我爷爷再往上数三代,没人能背鹅鹅鹅。咱俩不还是高中校友吗,我怎么能嫌弃你呀,小学妹?至于你说的别的那些……那不都是些钱的事儿吗?” “钱就是很大的事儿啊,我没有,我心虚。这难道不正常吗?” “那我先赠予你一个亿,咱们签个合同?”叶汝钦道,“这样你算有钱了吗?买别墅买衣服买跑车买包包,买完先做个财产公证,从此你也是女富豪。你要是不喜欢自己的脸,随你去做整容做医美,挑最好的医生,嫌身上有赘肉,就找最好的私教和营养师。想要研究生和博士生的文凭我没办法,我开不了大学,但给你找一群好老师,一群人围着你一个教你考试,你总考得上吧?” -- 第359页 “……那不是还都靠你吗?我……” 他捧着她的脸,拖过被子来给她擦了眼泪:“靠我怎么了?不能靠我么?你能不能稍微……稍微不要脸一点?不用太不要脸,跟峄城公主那个程度差不多,就很可以了——为什么非要拒绝一个喜欢你的男人的钱呢?你小时候也拒绝你爸爸给你买的脆皮雪糕吗?” 一亿!跟三块钱的脆皮雪糕是一回事吗? 舒兰与几乎要咆哮了:“我不是不肯花你的钱,我是觉得我配不上你你明白吗?” 叶汝钦叹了一口气:“这样么,那我给你一个亿,再给你四年时间,你把自己变成一个……你觉得能配得上我的人好不好?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个亿要是花完了,就再跟我要,看看四年之后你会有多优秀,那时候能不能配得上我,行不行?你不许再拒绝了,再拒绝就是你根本看不上我,完全是在欺骗我的感情,所以有机会和我在一起,你也选择放弃。” 舒兰与愣住了。 “欺骗幕后老板感情的人,会被炒鱿鱼。”叶汝钦一脸正色道。 舒兰与气结,她问:“……这是什么展开?霸道总裁逼他的金丝雀考研?” “不然呢?金丝雀都快把自己拔成速冻白条鸡了。”叶汝钦叹气,“你的追求者虽然没有超能力,可他有钞能力啊,你尽管用,他看着你变身还不行吗?” 舒兰与拖过被子盖住脸,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有点快,头也昏昏沉沉的,他的条件真诱人——的确,如果有一个亿,那些令她自卑的“平凡”,全部都可以消失。 所以叶汝钦不在乎她是不是“平凡”,他喜欢这个人就是喜欢了,至于她不喜欢自己身上的毛病,那他砸钱给她改了就是了。 有钱还真就能为所欲为,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哭了。 “不哭了?”他问。 她眨眨眼:“你说话算话,我就不哭。不用四年,只要两年,我就会变得……变得能配上你……一点点。” 叶汝钦大笑:“是吧?所以还是喜欢我对吧?只要我砸钱,你就肯努力,然后我们闪闪发光着在一起是不是?” 舒兰与的眼眶子还是很热,现在脸也很热,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睡吧,明天我去你公司找你,带你翘班花钱。”他临时修改了自己的日程,觉得自己及时出现能带给她的抚慰还是要更大些,“你可别鸽我……” 舒兰与正要点头,突然想起一事在心,果断踢了他一脚:“明天我休息!我出了这么危险的一趟差,你还让我明天就上班?您是投资人您不是总经理!你不能这么黑心啊!” 黑心? 叶汝钦嘿地一笑,伸手捏住了她因为哭哭啼啼发红的柔软的鼻尖:“你等着,你给我好好学习,好好精进,四年一过我就给你个公司,让你看看什么叫黑心投资人。舒小姐啊,你别让我失望。” 舒兰与:……?这是说我去读研还得读商科的意思?滚呐老娘要读艺术!拿你的钱砸也要砸出来,早晚有天要画出气死你的水墨画来! 才不要跟这坏人当什么人菜瘾大的知己! 第188章 番外-苏流光 苏流光时常觉得,人们的眼光,真是有趣的东西。 她在许多个世界里,经历了许多的事,也见过了很多的人,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是而人情冷暖,她总是见得更多些。 譬如身居高位之时,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而若是出身卑贱,便是再怎么努力,在旁人眼中也差了人家一层。 尤其是,当她还是个女人的时候。 或许世人眼中,女人天然逊于男人。所以,一个有才华的男子,便该当有个美貌多才又驯顺的女子配他,若是这男子也生得好看,那女方的家世便该更加高贵…… 若是男女双方都只是好看又多才,便是女子高攀了。 这是什么话! 初时,她凭借“发明”千里镜的功勋,被太上皇钦点进了工部,得了个七品的官。后来,她又亲自考中了科举,在一众男子中崭露头角,进士及第,被吏部要了去,同几位同年的才女一道,准备组建京城女学堂。 这样的人生,难道不是一条传奇的锦绣路?至少在苏流光看来,这一生活得比做人小妾和大房宅斗、深陷宫中骗皇帝骗王爷骗总管太监的那些经历,有意思得多。 甚至连著名的御用故事写手赵夫人,都将她写在了自己的故事中。天下八方,但凡是个有点儿档次的茶馆,说书先儿的剧本里便都有她,而京城一代风行的傀儡戏中,也照着她的经历,安排了新的偶人。 可是,峄城长公主为她和鹿鸣赐下婚事的消息一传出去,外头的风向便都变了。 许多人明里暗里说她配不上鹿鸣。 鹿鸣是什么人?是发现了土豆、挽救了千万人性命的神仙,是独自一人潜伏梁都,协助毅亲王诛灭伪朝的功臣。更况他相貌美极了。他入京之前,女子们尚且争论,这天下最俊美的青年男儿,到底是峄城长公主的杨驸马,还是梨山长公主的明驸马,可待他入京来,这些争论便统统平息了。 还争什么,那两个固然也俊美,但和鹿鸣那整张脸上下瞧来没有一处有瑕疵的美貌比起来,到底长得糙了些。 若不是太上皇帝没有姊妹女儿,小皇帝现下也刚得了个和他差不多岁数的小皇后,现生女儿肯定来不及,大家都觉得应当叫他娶个公主呢。 -- 第360页 结果他娶了苏流光。 苏流光固然也美貌,也多才,在天下女子中,算得上是出挑的人物。然而到底是身份太低微——她爹虽然曾是个高官,但到底获罪了,她虽然曾是千金小姐,但到底当过奴婢了,这么一说,配一个相貌极好才华出众的郎君,属实是她运气太好,而鹿鸣有些亏了。 按说如鹿鸣和她这样两个没有家世的人,便是做什么,都不该引起京城人的纷纷议论的,可偏偏这婚事不知戳了谁的心思,被一路张扬到了太上皇耳朵里去。 他们竟说长公主是对鹿鸣心生不满,才给他挑了这么一个不堪的妻子的。 太上皇闻言,也觉得十分奇怪,他虽然致力做个闲人,可京城里的新鲜事儿哪样能瞒过他呢?鹿鸣当初就是峄城公主和杨英韶一起救回来的,虽然他不曾见过那孩子,也知晓是皇叔毅亲王带出来的人。这怎么可能得罪长公主呢? 更况,他的妹妹性子直爽,虽也有些天家人必有的弯弯绕绕,可对鹿鸣和苏流光这样的下臣,何必要给他们安一门糟糕的亲事才能报复? 莫不是其间有什么内情,他不知晓的吧?或许,他妹妹心里头是当真不在意这些门户之见,只觉得那苏氏万般好,所以才配给了鹿鸣……但话又说回来,长公主瞧着这是一段良缘,鹿鸣又未必满意了。 太上皇帝心下是有些掂量的,长公主不同于寻常皇室女眷,虽然不曾摄政,到底在朝廷上也是个响当当的角色。倘她让鹿鸣这样做实事的官员受到了侮辱,那当然不是好事。 因此去寻了太皇太后,请她借着给皇帝选妃的机会,将长公主请来宫里暗示一番。 长公主从宫中出来时简直哭笑不得,她允许他们两个人成婚,而不是横插一杠子棒打鸳鸯,实在已经是心胸宽广了,怎的还要被误会,仙娘心中实在委屈。 委屈便要说出来,因此将苏流光邀到长公主府:“天下人都说,你配鹿郎是你高攀,原来他们眼中,女子只有高攀与低嫁两种,绝没有夫妇二人堪堪匹配的道理。我是不这么想的,既然要成全你们两个,自然是要叫你们样样都恰恰好的才是。” 苏流光自己在宫外,哪能对别人的闲言碎语一无所知呢?只是她虽不想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人家的话说到她头上来,她也难免有些不高兴的。 哪个女孩子乐意让别人说自己刚刚好的婚事是高攀了男人的?他们说鹿鸣相貌好,难道她丑?说鹿鸣有本事,难道她没有?她从前是做过奴婢不假,可鹿鸣那在京城里有一天饭吃少一日水喝的日子,比及奴婢能高到哪里去? 两个人本都是打从苦里爬出来的,幸而上天看顾给了些天分与运气,又兼自己也尽力经营,这才有了能双双站在人前的一天。 她深吸一口气,道:“长公主,臣妾既然是做过奴婢,便不怕人笑话这个。世上谁人没有个起起伏伏呢?只是臣妾幼年不幸,这一伏,也伏得比旁人低些,可论及心气和做事,臣妾又不如谁来?今后若有起的一日,也定会比那些只晓得嚼舌根子的人,起得更高。” 峄城长公主微微一怔。 其实苏流光是起是伏,与她有什么干系呢,她只是因为知晓自己本该与他们为敌,听到了那样的传闻,心里头有些过不去罢了。 她和杨英韶都知道前生的事情,为什么苏流光和鹿鸣就一定不知道呢?万一他们,又或是别的能想起前世的人发现她的举动不大合情理,出来乱说乱讲,也是有可能的。 现下她要名声,她不想让人说自己好心好意的安排是居心叵测。可没想到,会激出苏流光这一番剖白。 这苏氏的心气,真就还挺高的? 长公主本是要卖个好的,此刻要说出口的话,却少不得在舌尖更盘桓一二。 “……如今,还算不得‘起’吗?”她瞧着苏流光,口气中不知怎么就带上了些许庄慎,“怎么才算得上‘起’呢?衣紫佩金?入阁辅政?” 苏流光摇头:“臣妾不想那些个。在朝廷里升迁,固然是好事,可臣妾更想待在能做事的差事上。但若臣妾能做出如纸张、罗盘之类长久都能助益百姓的东西来,千年之后,又有谁还会想到臣妾凭借曾为婢女的身体,嫁给了在京城中久负美名的鹿郎?” “……你倒是更想要这身后名?就全不在意身前旁人怎么说吗?他们诋毁你,你就一点也不想反驳回去?”长公主问。她心下是有些敬服苏流光的心气的——便是她自己,也只想活着的时候受人尊崇,被人敬夸。至于千年之后别人怎么说她,她没那个心思在意。 再风流的人物,过去三百年后,便也只是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不管别人怎么夸,那冢中枯骨又哪里有知觉? “臣妾哪里能一一反驳回去呢?便是想,又哪儿有这许多张嘴。”苏流光淡然道,“臣妾如今所有的一切,皆是仰赖二位圣人英明,又多有长公主殿下和亲王殿下的照拂,才能得在手中的。可是,臣妾自忖没有哪一点是天家谬赏的,这官阶,这差事,这婚事,臣妾自己当得起。他们越是说臣妾有今日是德不配位,臣妾便越不该恼怒给他们看了。” “没有哪一点是天家谬赏的”! 这话将峄城长公主也惊得不轻。她见过多少达官贵人,提及那权势富贵的来源,不离口的便是“何德何能”“天家洪恩”,只有苏流光,小小一个婢女,翻身做了六品的女官,居然说她的富贵没有一点儿不是她应得的! -- 第361页 可若是细细想来,她说错了吗? 没有啊。 她的每一次上进,都是因她先做出了值得的事情。她为什么要心虚?不管是将永宁侯府的产业打点得蒸蒸日上,还是做出了千里镜,改良了纺车,又或是考中了科举——那的确都是她应得的。 长公主甚至觉得,叫每个人都心安理得地得到自己应得的东西,那才是最对的事情。 不过,如今苏流光只是去办女学堂了,这能做出什么了不得的成就吗?虽然以长公主看来,让有志报效朝廷的女子也去读书是一件大好事,但未必人人都如此认可。 那些不愿意让女人科举的人,也一样不希望女子出门读书呢,这些日子,朝廷上说女学堂败坏风气之类的破折子,她也没少见的。 只是有她在朝上,小皇帝多少要顾念几分姑母的颜面,遇到那些折子,压下去便是。 可若是她不在了呢?女学堂要想有用处,便要几十年几百年地办下去,那个时候,她不可能还在了,除非,除非朝堂上一直都有说话算话的女人。 很难办到,就算是贵为长公主也找不到一个万全的法子。她只能对苏流光抚慰道:“你有这样的心念,今后定是能走得很远的。照我看来,或许比你的鹿郎还更有前程些。” 苏流光笑了笑,道:“殿下,鹿郎性子和顺,平日里不爱跟人计较,或许生来便是做不了大官的命。臣妾总得为这一家子拼上一把。” 长公主倒是挺欣赏她的心意,但她怎能做到“为这一家子拼一把”呢。但凡是个容易出彩的差事,也落不到女官头上——倒不是她不肯为她们争取,实在这朝廷上处处皆是男人,她又怎么能替别人拍着胸脯说,这些女官不管什么差事都做得? 她知道,先前有些女官,根本不肯和男人坐在同一间衙门里头,甚至满眼含泪地表示,若是要她们与陌生男子同室,她们宁可去死。 长公主能怎么办,还能真看着这些才女去死不成?倒是太上皇帝有主意,冷笑一声道:“考了科举又不肯出仕,实乃沽名钓誉之徒,罢了,不来便不来,只是她们家风不正,如此女子,五服之内亲眷都不必再科举了。” 有了皇帝这道命令,来考试的女子总算不提什么不能跟男人同衙的鬼条件,然而吏部那边到底也存了疙瘩,女官能去的地方,实在少得可怜。 苏流光在这样的地方,到底能做出什么事儿来呢?莫非她除去朝廷的差事,还有心力去再鼓捣些机械? 峄城长公主怎么猜也不会猜到,苏流光这个人是不会缺立功的机会的,而她立功的契机,竟然是一场变乱。 第189章 番外-苏流光2 说到让苏流光发家的那个故事,它的开始其实很正经,仿佛与苏流光毫无关系——皇帝要去和柔然可汗会个盟。 虽然十年前柔然可汗的亲爹在燕国吃了一顿让父子二人都很难堪的惨败,还搞得国内四分五裂,诸部打了个天翻地覆,但战争毕竟已经是过去了,大家的眼光还是要往前看的。 尤其是这些当万民之主的。 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儿,但君王没有。但凡是个爱闹性子的君王,不晓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那除非是生在一个天下无敌的盛世,否则都是要倒霉的。 如今柔然草原已经平静,曾经那些不服汗廷的部落,被洗过一遍之后也老实下来了。虽然虎儿察和图曼还是不听话,但这两个部落比较有实力,不听话也不是一两天了,可汗并不十分在意这个——他的基本盘稳了,就觉得自己也行了。 燕国也不再是被南北夹击的窘况,小皇帝得到的是一个大一统的中原,虽然目下的一切都没有完全恢复到战争前的状态,但只要这十年再不打仗,未来也会满怀希望。 就是在这么一个情况下,两家对会盟之事一拍即合,并预备在会盟时商量扩大通商的事情。 看似很和平对不对? 不和平的事情马上就发生了——会盟之后,小皇帝和柔然可汗相约去打猎,柔然可汗美丽的妹妹阿茹非要跟着他,他也就半推半就答应了。 结果,这两个很有些暧昧意思的少年男女,带着队伍,正巧碰上一头正准备把自己催肥了之后去冬眠的熊。 这东西要是叫杨英韶或是明噶图这种见惯生死的“勇士”遇到,多半都会绕着走的。矜夸勇武自然好,但杀个熊的勇武和在战场上杀敌致胜的勇武相较,可不就是落了下乘么? 更况,熊不比敌军,那东西发起蛮横来,根本不怕伤痛。而狩猎时的卫队也比不上出征时的中军那样纪律严明知晓进退,而一个人便是武艺再强,能撕过熊么? 冒最大的险,博最小的名,划不来。 但小皇帝年轻气盛,他不懂得这个道理,尤其是“恰好”跟他一道行猎的柔然公主,满脸“这个熊熊好,宝宝想要熊皮”,他就更不愿意在美人面前失了颜面,定要跟那黑瞎子过不去了。 你要和黑瞎子为难,黑瞎子自然也跟你为难。它也不晓得什么是天潢贵胄,也不晓得什么是娇花软玉,身中三箭站起身来直扑向人丛之中,撕了俩侍卫,然后一巴掌把柔然公主的马给打死了。 眼瞧着雪肤花貌的玉人儿惊得面无人色,眼见便要惨死畜生手中,小皇帝心火一起,竟从侍卫手中抢过一把投枪,狠狠甩出去,正中那黑熊脊背。 -- 第362页 黑熊转头就扑了过来。侍卫们也精乖了,大家口中都喊着护驾,但除却就在皇帝身边护卫之人实在躲不开外,别人都是喊声大,动作小。 而黑熊恩怨分明,只跟皇帝过不去,一巴掌一个挥开侍卫,那肥厚的熊掌带着腥臊的臭风,朝着皇帝的脑袋直劈而下。 燕国人尚武,皇帝自幼也是弓马娴熟,此刻眼见不好,双足早已退出马镫,手中长刀直送入黑熊胸口那轮白月牙中,自己借力往后一滚,将那匹吓懵了的御马丢给黑熊,自己连着滚出数丈。 虽然保住了性命,肩头却叫刀锋一样尖锐的熊爪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直涌。那熊要害受伤,益发发狂,正要继续追杀这重伤了它的黄袍小子。任是周遭侍卫刀砍箭射,它全当无事一般,直朝着皇帝扑了过来。 正在此刻,皇帝身后马蹄声骤然响起,数骑人马袭略而过,但闻金铁破空之声,那熊的头脸顿时被射成了筛子,身形晃动,却是咆哮得更凶恶了。 而有人狠狠揪住皇帝的腰带,将他一甩,便掼上马来。骏马清嘶一声,掉头跑出四十余丈远,才慢慢站住脚步。 他这才看清来人,正是仍作柔然贵族打扮的姑丈明噶图。 “……明……明姑父。”皇帝的声音都忍不住哆嗦。 明噶图脸色铁青,小皇帝从不曾见到这位人称性格温软的姑丈这副模样,连说话的声音都凶巴巴的:“秋日的熊最凶,陛下折腾它干什么?臣现下就带陛下回营地包扎。” 小皇帝倒是“冷静”:“姑丈,阿茹公主还在那边呢,她差点儿被熊所伤……” 不提那“阿茹公主”还好,提到阿茹,明噶图就想到她那该死的父兄,想起他和梨山公主从山崖上摔下去差点死了的那一夜,想起他的父亲,想起柔然汗廷对图曼部做过的那些事来。 叫他说,最好的阿茹是叫熊撕了的阿茹。 最好的熊是能把阿茹的二哥也给撕了的熊。 瞧瞧这没出息的内侄,还是皇帝呢,为了一个居心叵测的女人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别的男人是可以为了心爱的人不要命啊,可皇帝不能。皇帝天然就该冷静高傲,天底下没有一个女人值得他豁出性命。 “陛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您是天下至尊,您的龙体比谁都要紧。若是太上皇帝陛下知道您流了这么多血,该多心疼啊。” 他花了很多年才能将燕国官话说得不带一丝“风味儿”,劝起人来也像模像样。此刻若是告诉皇帝,阿茹那丫头没安好心,你不能救她,皇帝一定会生气;但要是拿孝道来压他,皇帝便只能遵从。 果然,小皇帝无限留恋地望了阿茹公主那边一眼——在众人围杀不幸的熊时,差点丧命的阿茹已然被她的侍女们扶了起来,此刻正双眸含泪盈盈望来,仿佛是对英俊又勇悍的燕国皇帝心有所钟似的。 小皇帝亦是温柔无限地回望她,因失血而惨白的脸上还努力带出一丝安抚的微笑来。 阿茹心下稍安,可目光一晃,便瞧见已经下马为天子牵马的明噶图。 她当然知道这是图曼部的少酋,是梨山长公主的驸马,也是如今梨州所有柔然人的主宰,更知晓自家与他是有些仇怨的。 却没想到,曾经以貌美和温柔怯懦一并闻名草原的明噶图,此刻竟用那种眼神瞧着她……那眼神像是冬夜里的独狼,狠戾森然,仿佛恨不得她去死。 她心下一惊,待定了定神再去看,明噶图带来的燕军骑手们已经又牵了马来,他们要护送皇帝先回营地了。 在路过她们时,明噶图压低声音,用柔然话对她道:“你这毒蛇一样带来灾祸的女人,离燕国的可汗远一点。” “我不是,我没有……”阿茹要争辩,她并不想害燕国皇帝,可是,明噶图根本不想听她辩解。 他们走了,阿茹咬着嘴唇,心里很难过。男人们总是想打仗,想建功立业,可是她不想,她只是和每个姑娘一样,想要个天下无敌的英雄丈夫…… 既然燕国人能打败她的爹爹和哥哥,那燕国皇帝不就是天下最大的英雄吗?虽然哥哥说他已经有了妻子,但没关系,阿茹不介意当第二个、第三个妻子。 凭借女孩子的直觉,她也能看出来,燕国皇帝也挺喜欢美丽的她的。而且她是很善良的,不会做坏事,燕国皇帝的妻子们也会喜欢她。或许会因为她嫁给燕国皇帝,给草原上的百姓都带来和平和珍贵的盐呢……那不是很好吗? 为什么明噶图要讨厌她,明噶图还有一个妻子,是她心爱的皇帝的姑姑…… 阿茹年纪小,心思也简单——明噶图不喜欢她,没关系,她好好解释就行了。她是善良的,善良的心在什么时候都是会被珍惜的。 于是她当天晚上偷偷带上汗廷最好的伤药,溜去燕国的营地那边,想送给心爱的人。可还没靠近燕国皇帝的营帐,便正巧撞见了带着一群士兵的明噶图。 阿茹吓得连呼吸都不会了。 明噶图瞧着她,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有风暴在那双深棕色的眼眸中生成。 “阿茹公主?你来做什么?”他问。 “我……我带了伤药。”阿茹连忙将她的小盒子拿出来,“陛下受伤了,我想给他送药。” 明噶图眨了眨眼,伸出了手:“给我吧,我替你送去。你是柔然公主,不应该到这里来,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谁给你哥哥交代呢?” -- 第363页 阿茹打了个哆嗦:“我能出什么事?” “这个营地里的燕国士兵,谁没有被你父亲和哥哥的人杀害的亲眷?你说,他们恨不恨你家?” 阿茹鲜活的面容白了,她当然害怕被寻仇,于是她想了想,将视如珍宝的小盒子放进明噶图掌心:“那,明姑父,您一定要把这个给陛下呀,这个药很好的,是大巫用月亮的精华和冰湖里的仙草做的……” 明噶图叫她那一声“明姑父”给惊呆了,见她转头便跑,像小鹿一样逃窜的身影,再看看掌心的药,突然就有些犹豫。 他知道自己不大擅长揣摩人心,他也不会相信汗廷的人,可是,这小姑娘提到皇帝时的表现,看着真像是女孩子对男人动心的模样。 莫非是真的喜欢皇帝? 这药…… 他略一犹疑,还是安排了几个士兵跟着阿茹:“跟着她,别让她在营地里乱走,看看她还带没带别的人来。这几天,营地里的一切消息都不准透出去,明白么?” 那几名士兵领命而去,他带着人回返皇帝的大帐,将手中的药膏给了御医:“这是那个柔然公主送来的,我不知道这药有没有毒……” 御医几乎面带黑气:“明驸马,不管有没有毒,现下已经不是伤药的事儿了……陛下现在发着高热呢,这……要不咱们还是拔营走吧。” 明噶图头疼,他一辈子最不爱做的就是当那个说一不二的人。皇帝从白日受伤回来,下午精神尚可,晚上便发起高热,始终未退。要是不走,这地方也没有存药,也没有名医,皇帝的伤势实在难说。 受伤后的高热,那是可能要死人的!哪怕皇帝号称真龙天子,到底也是□□凡胎啊! 宫中现在只有两个奶娃娃小公主,没有皇子。太上皇帝显然也不会再有别的儿子了。 若是皇帝因为救柔然公主被熊挠了,然后死了…… 那结果明噶图都不敢想。 可若是就这么走了,消息怕是瞒不过柔然可汗啊。 他们十年前在燕国碰了一鼻子灰,那要是赶上燕国皇帝死了,太上皇无子,诸王争位的情形呢? 他们会不会再生出什么心思来? 明噶图固然不会全心全意将燕国当自己的国家,可他更不会跟柔然可汗那一家子当“自己人”!从他说来,妻子的皇帝侄儿是绝对不能死,必须要保全的! 第190章 番外-苏流光3 直到随扈皇帝的大批人马簇拥着那驾威风的马车开拨,明噶图还是觉得自己的脑袋很疼。 不来吧,这皇帝说不定便要跟可汗那一家子扯在一起。来吧,赶上这种事情,万一皇帝死了,他随扈在侧怎么着都讨不着好。 他真倒霉,真的。 只能建议皇帝坚持一下,不要轻易死掉。 只要撑两天,到了鹿州城,有了充足的药材,可能皇帝便能保得一条性命。 其实这会盟之地距离梨州也不大远,但明噶图是存有私心的,如果皇帝一定要死,那至少不能死在他的地盘上。 免得到时候说不清。 可命运偏偏不给他这样的机会,第二天中午,率兵殿后的他便见得远方几骑人马飞驰而来。 又是阿茹这倒霉姑娘。这一回没带药来,而是带了一个惊天的消息——可汗的骑兵已经赶往通向鹿州的山口埋伏,意欲对皇帝陛下不利。 明噶图脾气再好也忍不住熊熊的怒火:“你哥哥是疯了不成?好好当他的可汗,别惹祸了行吗?太上皇帝陛下,虽然只有这一个儿子,可他有多少能继承皇位的侄子?你们知不知道燕国现在有多少骏马,有多少骑兵?够把你们整个汗廷都踩成碎屑!皇帝要是死了,你们就准备好脑袋吧!他自己想死也别拖累别人啊!” 阿茹的身体瑟缩成小小的一团,跪在他马前,声音直哆嗦,却十分坚定:“如果不是为了救我,陛下是不会受伤的,若不是因为他受伤,我哥哥也不会有那些愚蠢的想法……明姑父,我的哥哥做过对不起您的事,你们想对我们家族报仇,我不能说什么,可我们的族人是无辜的。明姑父也是我们柔然人,您一定要想办法救救我们……无论如何,这罪过不应当让我所有的族人去背呀。” 事到如今,她怕的已经不是心上人死掉留下她一个人成为悲情故事的主角,而是怕他身后那个可怕的国家…… 如果燕国人当真打算灭了他们的话,可汗的部落大概会彻底消失吧。 明噶图犹豫了。他当然不忍心看着大屠杀的惨剧发生,但要说救……怎么救? 至少小皇帝不能死在这儿,他的生死不能和柔然人有任何关系…… 明噶图一边派人飞马向前队报信,让他们派斥候打探,若真有异动,现下立刻改道去梨州。一边又派人回自家府邸,请长公主帮助寻找药材、调集他部下的骑兵。 顺带通知隔壁的索摩郡主,可汗家又要搞事,不想陪砍头就赶紧派兵过来保卫皇帝表忠心。 安排妥当了才看看那个哭得直打哆嗦的小姑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怎么办?是跟我们走,还是回你哥哥那里去?” 其实阿茹能有什么选择呢?她已经背叛了自己的兄长,汗廷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可如果燕国当真再跟柔然可汗翻脸,到了燕国的她又算什么呢? -- 第364页 阿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我哪里都去不了……哥哥和皇帝陛下不愿意好好相处,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哪里……我只希望皇帝陛下能平安离开,至少不要迁怒我的族人……” 明噶图想了想道:“那你就先跟我们回梨州,如果皇帝陛下痊愈,愿意带你回京城,你就跟着他走。如果……如果你去不了大燕的京城,我给你挑个图曼部的好少年,你看怎么样?再不行你可以去虎儿察家……” 阿茹摸了摸拢在袖子里的小匕首,其实她是打算,若明噶图不答应带她走她就自尽的,反正她在哪里都不好活了。 而且,她若是死了,或许还能为族人们减轻一些罪责吧…… 但一直凶巴巴的明姑父原来真是一个仁慈的人啊。 能活下去当然比死了强,要是皇帝陛下平安无事,又肯将她带走,那总会加恩于她的族人的。 阿茹当机立断:“我跟您走。还有……我可以去照顾陛下吗?我有照顾别人的经验,我养过受伤的小豹子呢。” 明噶图:……能不能有什么办法让这倒霉丫头清醒点儿? 他疯了才会让阿茹去服侍命悬一线的皇帝! 阿茹只能跟着他们走,绝对不会让她接近燕国队伍的核心——哪怕前头的斥候很快发现,阿茹所言半句虚假也没有,她真是来帮忙的:她那个脑子不太清醒的哥哥,果然派了一大队骑兵去了通向鹿州的关口,每人带了两匹马,用心昭然若揭。 这一回是不能不去梨州了,先把皇帝安排妥当,再说服索摩去跟汗廷打一仗。 只是皇帝的伤情实在是太重了,一行人还没到梨州,刚到虎儿察部落的牙廷,皇帝就彻底昏迷过去了。 一整日间,竟没有一刻是清醒的。 从虎儿察部飞马去京城报信,大约只要两天半便能跑到,再从京城带了药品回来,最多不过五日夜。而若是这些药物恰好在梨州备的有,两天便能来回。 可皇帝能扛住吗。 迫不得已的时候,便连随扈的御医也问明噶图和索摩,柔然人可有法子治这样的外伤…… 哪有法子! 即便是阿茹公主带来的药膏,现如今也用不上了,皇帝的整个伤口已经溃烂,情形不堪入目,周身滚烫发热,一时帐中众人的面色都不大好看。 “要不,我还是去问问吧,”索摩硬着头皮道,“我这里偶尔也有些西域和中原来的奇人,万一他们有法子呢……纵使不行,万一有人恰好贩运药材来了呢?” 若是放在平时,这样的建议,御医们连想都不会想就要否认掉。皇帝是万金之躯,哪能让什么奇人异士来治疗! 但现在,没得选。 索摩派人在榷场和牙廷挖地三尺式的搜寻,只说时皇帝身边侍奉的妃嫔受了重伤,寻人治疗。可真要是有那些盖世的神医,谁会没事到这个草原小镇来? 自然是找不到什么好郎中的。 明噶图也好,随着皇帝从京城赶来的官员们也好,听着宫漏轻轻的哒哒响声,一个个表情都很凝重。 “要不,让虎儿察部的大巫来试试。”明噶图说,“大巫们有换命之术,说不定能救陛下……” 所谓的换命之术,在柔然草原几乎是个传奇,那是要用伤病者周遭亲眷的命去换他活下来的禁术,且非得被换走性命的人心甘情愿才成。 但此言一出,有女儿给皇帝做妃嫔的臣子登时不答应……谁是皇帝最近的亲眷,且还在场的?显然不是明噶图啊。 这胡人小子没安好心! 场面一度焦灼,而正当此时,外头又传来消息:从京城来的官员们听闻皇帝陛下驾临此处,想要拜谒天颜。 这就更尴尬了,皇帝受重伤昏迷的事情至今仍是保密的,要说不见这些京城来的官儿,礼节上不大合适,但要见呢,消息又可能捂不住了。 正纠结之间,终究是御医忍不住,问道:“来的是哪位大人?” 京城中有不少官员的身体也不怎么好,若是来个病秧子,随身必然是带着药的,说不定便有几味是他正缺的。 “是礼部苏员外郎,是要来虎儿察部挑选聪慧明理少女,选入京城女学堂去。” 苏员外郎? 那不是苏流光吗? 没有人不知道苏流光,贡院那边负责女学堂与女科举的正是此人,生了一张极美貌的脸,和一个很聪明的脑袋。 她经常做出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来,从织机到香药,跨度之大,令人瞠目结舌。 “她有带药的习惯吗。”明噶图问。 御医想了想:“陛下如今要清血毒,所用的几味药,和女子调理身体用的药是一样的。下官这就去问问苏员外郎,她若是有药,就再好不过。” 话是这样说,大家却都知晓希望渺茫。苏流光已有儿女,她的身体大概是不怎么需要调理的。 即便真的需要,临行之前也往往要将药物制成药丸来用——难道他们能将女子调经养血的药丸子直接给皇帝吞下去?万一里头还有药性冲克的药材呢? 只不过是聊胜于无的问一问罢了。 没想到苏流光还真有药。 她当着御医的面拖出了一口匣子来打开,里头有瓶有罐有盒有盏:“外伤?伤口可清洗过没有?是用什么包扎的?用过什么药?” -- 第365页 御医目瞪口呆:“苏员外郎,这都……这都是些什么药?你做什么带这么多药料出关呐?” “塞外缺医少药,随行这么些人,若是带得不全,耽误一条人命在外头,我可担待不起。”苏流光道。 “这……” 她拿起一瓶药递给御医:“这是长公主殿下赐的,说是御医院配的外伤药,您既然是御医,想必认识这个——若是没错,便请拿去吧。” 御医拧开了瓶盖嗅了嗅,却皱起了眉头:“这……当真是御医院配的药?气味儿有些相似,却又仿佛不同……” 苏流光一摊手:“不然呢?难不成还能是我配的?我可没那个本事……怎么,您是不信这药?” 御医有些迟疑,她笑了一笑,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小刀子,在自己掌心划出一条口子,然后夺过那瓶药膏,用簪子挑出一点儿涂了上去。 扬着眉看那御医,没开口,意思却明显得很:药若是有问题,我第一个死,我骗你干什么? 御医一咬牙,深深作了个揖:“贵人果然若无恙,下官定当登门拜谢员外郎。” 苏流光唇角轻轻一挑,并不戳穿他。 她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救什么贵人的。 若真是个妃嫔受伤,便是真要死了,皇帝也不至于为她放弃会盟,匆匆赶回关内的。 如此仓促地跑掉,只有一个可能性:皇帝本人受了重伤,快不行了。 她出关时并没有听说什么风声,但就在走了一半的时候,峄城长公主府上的侍卫追了上来。 就送了这么一箱药,说是御医院配的,无论是跌打损伤还是头疼脑热,都有对症的成药,她出塞一路缺医少药,说不准用得上。 苏流光自忖自己没重要到让长公主掏心掏肺的地步,那这药是备给谁的? 她在路上时也用犬羊试过这些药,没毒。于是更加想不明白,到了虎儿察部,却突然听说皇帝因为随行嫔妃意外受伤,御驾回銮,正在此处。 仿佛有一道电光照进她的心窍——虽然不知长公主为什么提前做出了这样的安排,但哪怕殿下是掐着了算对了蒙中了,现下的情形也正是要用到这些药的时刻。 长公主总共送来的有两瓶外伤药,给出去一瓶后,她独自在帐中犹豫了一会儿,才打开了第二只瓶子和一只小玉盒。 她把玉盒里青绿色的膏体挖出来,填进药瓶里,慢慢搅匀。 第191章 番外-苏流光4 御医将药取走后,苏流光心下其实还是有些不安的。 她甚至有些后悔,早该将用秘方制成的青药膏搅进那药瓶里去!若是御医院这药药效不足,没救好皇帝,她这留在手上的第二瓶药还有什么用处呢? 那青药膏的配方,便是从鹿鸣送给她的簪子中得来的。 苏流光拿到这簪子便得到了巨量的科技点,心中已然知晓这簪子中必有蹊跷,但这玩意儿既然是郎君给的定情信物,她也便一直没舍得毁损。 直到有一日,这簪子叫家中熊孩子摸出来玩,不慎跌断了,才露出里头卷着的一小张丝帛来。那丝帛上记载着用变绿的柑橘、生毛的馒头制作青药膏的法子,还说这药膏涂在伤口上,便能保伤者不高热,不丧命…… 这就是能改变整个世界的东西吗? 苏流光并不很相信。 但她还是按照那张丝帛上记载的方法,将这青药膏做出来了,并且还试着掺在寻常伤药里,赏给了府中一名被柴刀砍伤手指、已然发起高热来的奴婢。 那小姑娘竟然好了。 苏流光由此相信,那青药膏确是有奇效的,所以她也随身带着一些——不曾想当真赶上了皇帝受伤的大事。 说来这倒真是能改变许多人命运的时机了。 她拿着那瓶掺好了青药膏的药,虽然有些后悔,可现下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了。只能先等着——不消两日,先前来过的御医,果然又再登门了。 这一回是陪着笑脸:“苏员外,您那里的药,可还有没有再多的了?” 会来问她讨药,那证明皇帝还活着,而且之前的药也有效。 苏流光便点点头:“那位受伤的娘娘好些了吗?药我这里还有一瓶,可也只有一瓶了。若是用了还不能全好,你们可要早早派人回京城从长公主殿下那里再寻些来啊。” 那御医忙不迭点头:“有劳员外挂心,陛下……的那位宠妃,现下人已经清醒了,可时不时的还有些低热,咱们不敢托大。往京城的信已然送去了,可现下药还送不到咱们这里啊。” 陛下的那位宠妃? 苏流王什么也没说,打开了药箱,将那瓶药递给他:“只剩这个了,可省着点用吧。少上那么一些药,我想大约也不至于十分严重,总胜过一时将药用光了,叫伤者硬撑着啊。” 御医的笑容有些尴尬——能跟着皇帝出门的人,医术在同僚之中也算是拔尖的,可他既不能治好皇帝,又无法复刻长公主送来的药,现下更要被苏员外郎在无意间嘲讽…… 有御医在,皇帝却连药都不敢敞开了用! 但他也没法反驳苏员外郞,苏流光的官职比他大,这说出来的话又不是成心的,他那颗心就是碎了一地,也只好自己捡一捡,粘一粘了呀。 罢了,当务之急是替陛下疗伤! 苏流光那青药膏,果然药效非凡。第三天早上,她正要带着人去看看索摩郡主招来的聪明姑娘们,可人还没出院门,便见两个小太监匆匆赶来,说是陛下要召见她呢。 -- 第366页 这不是第一回 面圣了,苏流光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激动,换了官服,打扮齐整,随着两名黄门一道进了皇帝暂居的房舍,舞拜毕了便低头肃立,并不四处乱看。 其实她也不用怎么看,便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药味儿,那味道与血肉的浊气混在一起,不好闻。 如此便更加笃定,受伤的人正是皇帝本人了。 若只是个皇妃受伤,皇帝陛下何必让一个身上带着异味的人,留在他身边?更况此间还并没有随侍的宫妃呢。 “那药膏是你带来的?”皇帝的声音里仿佛还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明亮,但却有些过分轻柔了,仿佛是中气未复的样子。 “是臣妇带来的,但这些药,却是臣妇出关前,长公主殿下派人送的……殿下说,怜悯咱们出关辛苦,怕路上有人头痛脑热,来不及诊治,才送来了这些药品。” 皇帝微微颔首:“你很好,姑姑也很好,朕会给你们赏赐的。” 苏流光谦卑道:“臣妇不敢居功,陛下若要赏赐,只该赏赐长公主殿下才对。” 皇帝呵地一笑:“朕赏姑姑些什么?她什么也不短,朕能给的不过是些心意罢了。但你——难道你不想再进一步,做个更大的官儿?或是叫朕封赏你的夫君,朕记得他也是在工部做出了实事儿的。你怎么选,说来与朕听一听。” 苏流光眨了眨眼,在皇帝的角度看来,只是她那如黑色蝶翼的睫毛微微颤了颤——这个女人漂亮极了,若是她年轻十几岁,在她还是个卑微的婢女时遇到她,或许连他都会动心的。 但是她现在已经是女官了,一个靠自己的能耐晋位的女人——不,或许她的能耐要比她现在得到的官位更大…… 再怎样耀人的美色,落在这样的女人脸上,也只能成为衬托和点缀。 身为男子,小皇帝也希望身边有许多美丽娇柔的女人,像阿茹公主那样全身心依赖着他,要仰仗他的宠爱,宛如园中的花树盼着阳春的暖风。 可当他以君主的身份坐在这里时,却又恨不得天下的女人都有像苏流光这样的本事了——他愿意让这些姑娘妇人出仕,让她们把心思全都用在他的国政上来,这当然胜过叫她们只拘在一座宅院里相夫教子啊。 苏流光也好,峄城长公主也好——谁说美人只合做瓶中的花呢?但难得的是她们的丈夫也并不在意她们在外头的万丈风光…… 他出神之时,苏流光已然做出了答复:“陛下,臣妇如今的本事,也做不了更大的官儿,至于因臣妇的些许功劳,封赏夫婿,便更为不妥。俗言无功不受禄呀。陛下若真要赏,臣妇斗胆求个恩典……” 皇帝有些好奇——一个官员还能求什么恩典呢?她又不想封她夫婿,也不想自己升官……莫非是想荫子?这却是不能了,这次的功劳,是上不得台面的…… “你要求什么?” “臣妾想请陛下恩准,在京城女学堂里开设医术、百工这样的课程。” 这却是叫皇帝惊异了:“这却是为什么?寻常男子都不肯学这样的东西,女子识字进学本就不易,学这些……便是朕肯答应你,也不会有什么人肯去学的。” 苏流光敛眉道:“京城女学堂里,自然有一心读圣贤书的高门贵女,她们不必学这个,大约也没有心思学。可是,陛下先前赐下恩旨,着诸州官吏选机智灵巧的姑娘,不拘出身,皆可送入女学堂读书,这些姑娘,却未必不愿学这些贵人们看着是下下之技的东西啊。” 皇帝对选拔聪明女孩子来京城读书一事心知肚明——是姑姑上奏要求的,他想想女人中也有许多聪慧的,若是因家境贫寒而不能为国效力,未免可惜。 于是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大州选二十人,中州选十人,小州选五人,诸番选十人,不拘年岁相貌出身,只要聪敏肯学的就好。 但苏流光要让他搂上去的人才学着做郎中做工匠?这怎么能行! 小皇帝皱眉道:“朕选这些出身寒微的聪明女子读书,是为了教她们心无挂碍为江山社稷做事情的,怎可用来做这种事情!朕不同意!” 苏流光坚持劝谏:“陛下,难道有许多好郎中为百官万民瞧病,不是为江山社稷做事么?有许多比臣妇更会做出新东西的灵巧女官,不能叫百姓更殷实、国库更充盈么?” 她敢说这样的话,并不怕皇帝恼怒。这小皇帝还是锐意进取的年岁,朝廷上人人都说,只要是有道理的谏言,他都会听的。 苏流光觉得自己的谏言也挺有道理。 皇帝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苏卿呐,你说的有些道理,但读书识字是为了做官,你要郎中,要工匠,那实在不必用她们……这不是毁了人家么?好好的读书人,行医也便罢了,做工匠……这不是害人前程么?” 苏流光道:“陛下,如今京城女学堂里招的女孩儿们委实不少了,若是都要读圣贤书做官,朝廷哪里有那么多官职好授?那些家中无有官员亲眷的,不如教她们学些返乡后也用得上的东西,免得叫乡民们说好好的女孩儿学成了书呆子呀。” 皇帝“啧”了一声,倒也将这话放到心里去思量了一二。 朝里没人,的确不好做官。更况寻常百姓家舍得一个女儿,交到京城里去读女学堂,可纵使她将四书精义读得烂熟,考出女科举来,又顶得什么用?用处和男子进士们一般无二,身上还没有男人方便,这个衙门也不能进,那个衙门也不许坐的…… -- 第367页 更有些人,将来京城女学堂读书当做嫁入高门的晋身之路,入学堂不过两年,书没有读好,却觅得一个高攀的夫家,风风光光嫁了人,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起夫人来了。 朝廷花那么多钱开女学堂,难道就是为了给官员们养夫人吗? 但若是一个女子只学会了圣贤书,她除了做个夫人,又能做什么呢? 他终于松了口:“嗳,罢了,既然是朕答应赏你,那现下应你这一点倒也无妨。只是选入女学堂的都是我朝巾帼之中的翘楚,即便出身寒微,也不能怠慢了人家。若是无人报名学这些个杂务,你们这些女官,也不得逼迫人家去学。” 苏流光立时便谢恩了,那模样叫皇帝看着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这女人的圈套,她早就想求这个了。 不然她怎的如此欢喜? 然而他的命又确实是她带来的药膏治好的,虽然药是姑姑给的,可若是她路上把药弄丢了,或是用光了,他不还是得死么? 恩典么,给就给了吧,多些会给人瞧病的女子,多些会做好机械的女子,都是好事。至少这些人真能给百姓做事,那便也不必拘着人家只许走读书做官一条路了。 而那个时候的皇帝,却并没有想到,肯去学医学工的不止是贫家女子,十多年后,便是读书的男儿也颇有些要主动去学这些技术的。 无他,学这些事情,既能发财,还能挨夸! 到那个时候,叫他犯愁的,便是读书人中颇有些才干过人者不肯做官的事儿了…… 更不曾想到,会有人翻过这个时空的完本剧情,笑道:“小苏最后捞了个文仪君的谥号,这还真不错啊!对了,叶总您家侄孙的庙号是燕明帝,看来系统生成的NPC们对他们都很是欣赏嘛……除了实在风流了点儿外,他好像没什么大毛病啊?” “……毕竟他们都是被胡乱发放的金手指们教做人的啊。”“叶总”叹了一口气,“再说了,燕室谁不风流?也就只有我一个老实人了……” 舒兰与:“……你快点闭嘴吧,你不风流,是因为有亲密关系恐惧症吧?” 原本靠在沙发上刷手机、一点儿也没有霸道总裁风范的叶汝钦顿时支棱起来了:“你才有亲密关系恐惧症!你忘了我去找你的那一天你说了什么话?你说不认识我!” 舒兰与挑挑眉毛:“我那会儿就是不认识你啊。你长得跟照片上都不一样,你这个矫情的男人!” 叶汝钦难过地捂住了脸——就说有些人是狼心狗肺!他为了能保证一举求爱成功,穿回来之后特意把妹妹的护肤美容团队召唤到自己家来,做了个五位数的皮肤保养,自觉英俊倜傥了,才出现在姑娘家的楼下。 没想到姑娘穿着个大T恤,踩着双拖鞋,头发在脑袋顶上胡乱扎了个包子,手里还提着一只塑胶袋,里头装着半只西瓜的遗骸。 西装革履商业精英和正在出门丢垃圾的姑娘面对面眼对眼,他迟疑着问:“舒兰与?” 她眨眨眼,仿佛是想起什么来的:“你……” 原以为接下来是感天动地的投怀送抱、呜呜咽咽,再有一句“你这个没良心的怎么才来找我我好想你啊”,不想等来的是三个无情无义的字:“是谁啊?” ——这也就罢了,在他亮明身份之后,她仍然不感动,反而惊呼他:“你这是一回来就整容了吗?不止我一个人有穿越后外貌焦虑综合症对不对?” 叶汝钦绷不住了:“……连头发都没梳整齐,你跟我说,你也外貌焦虑?” “嗨,有种焦虑叫做一边着急,一边死性不改。”舒兰与挥了挥西瓜的遗骸,“我去扔个垃圾,你要不要一起去?” 第192章 番外-舒兰与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大约是天生就不会谈恋爱——比如说舒兰与。 穿越回现实世界之后,她和叶汝钦的第一次约会内容,居然是带他去视察小区的垃圾房…… 在数年之后回忆起这一幕,她都忍不住想掐自己两把。 而叶汝钦居然就这么跟着她走了——自从高中毕业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接近在用的垃圾站,而今天的气味实在不怎么客气,狠狠地侮辱了他的嗅觉。 舒兰与被这种怪味熏过之后就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心中响起一万个“完蛋”。 就算不在那个时空里没有“人人都要谈恋爱”的buff加成,也不至于情商清零到邀请公司投资人参观小区垃圾站吧! 而他一脸的不以为意:“这垃圾站离你家还是挺远的……下次来倒垃圾记得带把伞,烈日直射对皮肤不好。” 舒兰与摸出一个痛苦的微笑:“其实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你的话,我可以百米冲刺跑过去再跑回来,不会被晒太久。” 叶汝钦一怔,目光投向她脚上的凉拖鞋。 意思很明显了——你是想摔死吗? 舒兰与深吸了一口气。她不能再蠢下去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毅亲王的尚婉仪可以举重若轻,面对叶汝钦的舒兰与,却着实像一只弱鸡。 “实在不好意思。”她干巴巴地说,“从你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失去了我的脑子。” 叶汝钦琢磨了一下:“我怎么觉得你在内涵我?我白得像个僵尸吗?” 舒兰与差点被口水呛到。 “要不你给我找个桶顶着?这样……”他微微张开手臂,扫视了一下自己的“装备”,“我这血量实在是有点儿薄,你小区里没有人种豌豆吧?” -- 第368页 ——其实还真的有人种豌豆,比如住一楼的阿姨大婶们就很擅长用三十年前常见的铁皮大盆种植各种植物…… 别说豌豆了,只要多走几步,找到南瓜都不在话下。 “一点儿也不像僵尸,”她连忙说,“真的,如果你像僵尸,我这样子岂不是末世游戏里的倒霉杂鱼npc?” 反派二人相视而笑,舒兰与竟然就这么放松下来了。 他还是那个他,虽然在这里的她不如在那个时候的她那么耀眼,但之前不是也说好了吗?他出钱,她努力。 她又不是个傻子,也不是丑到无可救药,所以她干嘛要紧张到一副傻样子? 于是她极度放松地开口邀请他上楼,到她家去喝点儿什么。 天地良心,发出邀约的时候,她只是觉得他额头上都出汗了,看着很热很难受的样子。 但话语出口,就从他的眼中看到了震惊。 这才想起来“要不要上去坐坐喝点什么”这句话不大对劲——如果说钓男人如钓鱼的话,这话简直就是和蚯蚓一样毫无诚意的饵料啊! 接着,他再次点头:“好啊。” 叶汝钦的声音很好听,尤其是他面带微笑的时候,尾音带着一点儿愉悦的笑意,是个听声音就让人感到放松的男人。 而且很有礼貌! 比如进了她家之后,他并没有急着对她狭小的房屋面积品头论足,反倒夸了她放在投影仪上的猫头鹰摆设非常可爱。 舒兰与从小冰箱里抱出冰镇的水果茶:“喝水果茶,还是可乐?——啊别摸那个猫头鹰,它会……” 叶汝钦闻言扭过头来看她,于是错过了逃走的机会,于是,一声惊呼适时地响起。 “会咬人……” 舒兰与哆嗦着把最后几个字说完,放下玻璃泡茶罐,快步过去解救被猫头鹰的尖嘴叼住的叶汝钦的手指头,“别看它长得可爱,是恶搞道具……” 叶汝钦的指腹出现一个小小的红痕,像是被尖头夹子夹过一样。她捏着这根指头,问他:“疼不疼?” 女孩子的手干净柔软,虽然指尖因为刚刚拿了冰饮料而变得凉丝丝的,但被她这样捏着,叶汝钦却觉得有一种不一样的热意。 “不太疼,吓了一跳。”他定了定神,暗笑自己真是在0846号空间待糊涂了。此刻身处现实世界,和女孩子碰一下手,也不至于就那么要命吧,怎还因此想到些别的念头呢? 舒兰与放心松手,台词说得欲盖弥彰:“我以为区区一只猫头鹰摆设咬不到叶大侠,所以提醒得晚了些……” “……就算是毅亲王在此,大约也想不到这家伙猝起发难的——等等,你是不是也被叨过?” 舒兰与点头:“所以我把它买回来了啊,挺有意思的不是么?” “那我们……就算是间接牵过手了?”叶汝钦问。 这句话是从妹妹听的有声书里扒来的,那本书里,女主拿错了男主喝过水的杯子,于是自称是间接接过吻了。 而那时叶汝钦不能理解这种牵强附会的台词有什么意思——直到此刻。 虽然接过吻比牵过手听上去暧昧许多,但说出这么一句改装后的台词,也还是叫他飞快地红了脸。 于是舒兰与就红不动脸了。 当一个男人计划撩你,结果把自己给羞涩翻了,你还能怎么样呢? 你当然只能觉得他太可爱了啊,难道你还跟着他害羞?要知道两个人里,总得有一个人,举重若轻,镇定自若啊! 他明明是个挺有能耐的人,偏偏在这种事情上,和她一样是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开始下一步的新手。而且,没有主场优势的他,比她还拘谨。 简直有点可怜了,啊,这个脸红得不能出现在公牛面前的男人! 把一杯加了冰的水果茶摆在他面前,舒兰与拖过豆袋和他面对面坐着:“尝尝水果茶消消暑?真不好意思,我这里没有那种昂贵的好茶……” 但对方丝毫不介意,叶汝钦一大口冷饮灌下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色终于稍有恢复,他清清嗓子,准备挽回一点儿正经人的脸面:“抱歉,不习惯说这种不正经的话……” 舒兰与眨眨眼:“等等,你是说,刚才那一句,只是说来撩我的台词?我本来想说……” “嗯?” “直接的也不是不行啊。” 房间内突然一片安静,叶汝钦捏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 “……也不是不行?”他问。 舒兰与把手放在二人之间的茶几上,一句话也不说,心脏却跳得飞快——倘若叶汝钦不反应,她该怎么办?是不是一点儿脸面都没了? 幸好,叶汝钦犹豫了几秒,将手覆盖了上来。 握过冷杯子的手,掌心又潮又凉,但那一股凉气被体温驱散之后,就变成丝丝缕缕缠绕的温暖。 舒兰与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的心跳平复下来,抬头看看他,四目相对之时,好像有许多话都不用再说了。 有一种笃定的信心,能从他的眼神中读到。 “你……真的是认真的?”她还是忍不住问了。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手上用了几分力,将她的手攥在了手心里。 双眼也盯着她,默默点了头。 舒兰与深吸了一口气,反手与他相握:“那就……就这样?” -- 第369页 “嗯,就这样,不应该吗?”叶汝钦笑了笑,“我们只是换了个皮囊而已,不应该还是这样吗?” 那就,就这么一直下去吧。舒兰与垂下眼眸笑了,心里像是开出一朵小小的花来。 穿到六名主要角色全都结局缺失的不稳定空间做任务,是什么体验? 谢邀,在那个空间里,她情绪不稳定,生活很刺激,被绝望和热血来回捶打,最终做出了一点点事情,过了比较开心的一段时光。 然后,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嗯,幸好这次出任务的,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