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恋》 第1页 [现代情感] 《别恋》作者:暴躁喵【完结】 文案: 霍音明眸皓齿,性格温软,上大学后,却屡遭排挤。 林珩出现了,他细致体贴,温柔宽慰。 霍音跟林珩一在一起就是两年。 某天突然撞见,原来他的温和有礼,能给她,也能随随便便给别人。 那天,首都暴雪,雪絮像是要吞没城市,霍音高烧到有些想妈妈。 拨不通妈妈的电话,也拨不通正在照顾生病学妹的林珩的电话。 风号雪舞,她发去了分手的消息。 * 林珩社交圈子很广。 一场阔少聚会,霍音跟着林珩,第一次见到了程嘉让。 人人都说A大医学院高材生程嘉让桀骜不驯,放浪形骸。 传闻他被人挑衅到城南飙车,对方操作不慎双手脱臼,只他丝毫不慌,倚着栏杆慢条斯理抽了口烟,顺手给人接上。 是个叛道离经的浪子。 那天夜场纸醉金迷,他叼一根烟,冷白皮、狭长眼,英气逼人,眼神疏冷。 林珩的打火机在霍音包里,随口让她帮程嘉让点烟。 场子里灯暗了一瞬,越过打火机浓燃的火光,霍音对上男人疏离的眼,耳边是很随意的一声“谢了”。 聚会还没结束,就听见有人窃语—— “那个霍音在让哥面前晃什么晃啊。” “人家让哥都不正眼瞧她。” * 分手的暴雪夜,程嘉让邀请霍音上他的车。 男人哂笑一声,睨她: “分手了?” 霍音脸上困窘发红,一时无言。 * 后来,以林珩为首的朋友们几次约不上程嘉让,一齐找上门去。 保姆开门的那刻,恰好可以看见沙发上,他们不可一世从不服软的程大少爷将小姑娘抱在腿上,温声哄着—— “谁跟他们玩儿啊。” “阿音说不去,我就不去。” 众人:!!! 林珩:??? 1v1甜文 *穿上白衣济世救人,脱下白衣叛道离经*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霍音、程嘉让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男二上位】那就跟我,我要你 立意:爱与救赎 简评:南方小城姑娘霍音性格温吞柔软,偶然发现绅士有礼的男朋友其实是个拈花惹草的中央空调,霍音毅然分手以后遇上前任的好兄弟程嘉让,他表面桀骜不驯,叛道离经,却鼓励支持,和霍音一起成为更好的自己。 文章语言简洁生动,画面与情感并重,通过细节的刻画,塑造了程嘉让、霍音等性格鲜明,有血有肉的角色。此外叙述流畅,读来简单轻松,值得一看。 第1章 靠够了没有 《别恋》 文/暴躁喵 2021-10-21 - 夜晚43路公交上没有多少人。 灯很暗,霍音坐在靠车门最近的位子,借着车窗外微弱的光,勉强看清玻璃上大团大团锦簇的冰花。 首都的冬天冷得不像话。 霍音下车,跟着手机上的导航,独自步行到后海酒吧街。 她推开林珩常去那家酒吧大门时,狡黠的北风跟着灌进室内,红砖壁炉里的火焰噼里啪啦放肆摇曳。 不少人的目光齐齐朝她打来。 霍音压低帽檐,小心地扫视一周,连林珩的影儿都没见着。 她所在的校刊受到医学院的邀请,拍摄一期医学院宣传vlog,宣传片男主是林珩。拍摄日就在后天,加上后期剪辑的时间,最迟今天就要动工。 这家Pub已经是霍音所知道的最后一个林珩常光顾的地方,她还没死心,试图再仔细找一遍。 万一呢。 不远处。 一伙衣着鲜亮的年轻人围坐在壁炉旁的桌子前,各自握着几张扑克牌,在打五十K。 喧闹声从他们那边传来: “对K!哈哈哈没想到吧,哥留了一手,得了这些分都归我。” “行啊你小子,这把连让哥都堵了。” 在场形形色色的人,这伙最为惹眼。 大约是因为,里面坐着最惹眼的人。 A大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二世祖圈子里也人人都要喊一声“让哥”。 霍音第一次见他,也是在夜场,那晚众目睽睽之下,林珩让她给程嘉让点烟。 她便弯着腰,在他淡漠的眼神下,替他点燃了那根未着的烟。 与程嘉让同桌的其他几位也都是林珩的朋友。 霍音抿着唇角,目光继续在这伙人中逡巡。 最惹眼的年轻男人未抬眼,他长指一伸,将手中的六张牌随手掷在桌上—— 六张点数相同的牌。 还都是K。 ——这六张K放一起是五十K玩法中最大的牌。 旁边几个捏着牌的明显都傻了眼。 “我操。” “让哥你剩这么大牌前面一直过过过,搁这儿演哥们呢?” “你他妈打这么多把还不知道我让哥,老奸巨猾的典范。” 程嘉让似乎并不上心,他狭长的双眼微垂,密密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阴翳,薄唇间叼一根烟,旁侧的人驾轻就熟地替他点上。 打火机燃起蓝色的火焰,映在他高挺鼻梁间。 -- 第2页 冷白肤色下,一颗褐色的小痣在跳动的焰光下显现,很冷淡,却又在他缓缓抬起眼尾时,带一点点桀骜。 霍音终于收回不知不觉变迟缓的视线。 她后知后觉,林珩好像不在这些人里。 或许可以上去问一问,这里面她最眼熟的那位。 酒吧里人虽不少,却算不上喧闹。 霍音犹豫着后退一步,将自己隐进暗影里。 程嘉让低沉的声线,浓黑的断眉微挑,开口是散漫的京腔:“哪儿那么多废话。喝。” 霍音到底收回了目光,转身走到从吧台的另一边。 刚刚输牌的江子安端起杯子,干了半杯XO,招呼程嘉让看他:“让哥你看,我这回真干了。” 程嘉让没看江子安。 灯火漫卷,红砖火炉热烈浓燃,挣扎着将靠近的人肌肤灼烤发红。 吧台边儿,穿奶白羽绒服的女孩,下巴冻得发白,鼻尖微微发红,和被炉火烤成的,不一样的红。 他手上香烟,猩红一点,在火炉边不疾不徐地静默燃着。 兴许是霍音那副乖乖女的打扮实在与这里太过违和,很快,有人也注意到她。 “哎哎,看那边,那不是林珩对象吗?” “她怎么自己来这儿,找林珩的?” “这他妈不是废话,不然人找你来的?” 江子安问程嘉让的意思:“让哥,咱帮她找找?” 他又想到程嘉让从来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径直改口:“我带她去找林珩吧,你们先打着。” 话音落。 江子安还没动身,就见程嘉让最后抽了一口,碾灭手中的烟,随手扔进壁炉里。 炉火剧烈燃烧的声音中,他似乎听见程嘉让很低地“嗯”了一声。 - 酒吧里成年男女,各色来客,吸烟斗酒,尽享各自欢愉。 霍音最后再拨一次林珩的电话。 又是一阵空洞的忙音。 恍然间,霍音好像听到有人叫林珩的名字, 她抬头看去,“林珩”已经上了二楼,从她的视线中消失。 霍音跟上二楼,楼梯口的保安冷脸拦下她:“不好意思这位小姐,二楼是VIP包厢,请您出示一下会员卡,或者由会员朋友带您上楼。” 霍音看着楼梯的方向,语速不自觉快了些:“我朋友刚刚上去。” 保安表情一成不变:“那也是不可以的,小姐,您可以打电话让您朋友下来接。” 霍音握着冰冷的金属扶手,没再跟保安纠缠。 “霍……音是吧?你来找林珩?” 吊儿郎当的声音,有点儿耳熟。 霍音循声转过头,就看见江子安。 头顶的灯打向别处,她借着这须臾暗影,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江子安身后跟着的人。 他们人倒是来得很齐全,只少了那一个。 霍音一边走下阶梯,一边点点头:“嗯,我是霍音,来找林珩。” 她说话时,轻轻压了压雪白的下巴,长睫毛跟着扇下来,格外温柔乖巧。 “哎让一让,让一让!” “各位麻烦让个路哈!” 酒吧的工作人员推着装酒的手推车,往这边走。 霍音现在站的位置恰好靠近手推车正对的方向。 手推车上的酒箱比工作人员还高,完全遮挡前进的视线,轮子打滑,手推车突然间直直朝她冲过来。 人群四散,几声尖叫。 霍音闪避开推车,不知道被人群挤到哪里去,正惊魂未定,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很低的男声,京腔捎带上漫不经意:“发什么呆?” 霍音猛然转过头,自己正靠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她不经意地对上男人的眼睛,很好看的一双眼,狭长,半阖,正垂眼凝视她。 他周边是淡淡的烟草气。 程嘉让掀眼,淡声问:“你还要靠多久?” 霍音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站稳退开几步,温声道歉:“不好意思。” 来首都念书三年,她说话也染上些京味。 不过还混着吴侬细语的调子,她讲话又轻柔慢吞吞,听起来有点不伦不类。 不如他的腔调好听。 程嘉让斜倚在墙边,漫不经心打量她。 霍音硬着头皮补上一句:“我来找林珩,请问您有没有见过他?” 跟在林子安身后的一个不大眼熟的脸孔,开了口回答:“林珩啊,那小子今晚没跟我们一起。”他向程嘉让,即刻转了话题:“让哥,三楼新来一妹子,听说跳舞贼辣,咱瞧瞧去?” 霍音没听清程嘉让应没应声。 只是眼见着他略过她,当先畅通无阻上了楼。 后面还浩浩荡荡跟着好几个人。 霍音站在原地,仰起头,又往上看了一眼。 他们去的二楼。 须臾,她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二楼,江子安和另外几个叫不上名字的人站在楼梯的栏杆边儿上招呼她:“霍妹妹,上来吧,林珩就在二楼。” 霍音转身抬起头,刚刚好第一眼看见的是,程嘉让踏进二楼的楼道里的修长背影。 第2章 让哥带哪个妹子过…… 酒吧二楼延续着楼下的北欧式装潢,墙壁漆成深褐色,地板是浅色原木。 踩上去的时候咯吱作响。 -- 第3页 最后一声轻响落下,霍音推门进了包厢。 她随手解开羽绒服压到颈口的暗扣,默而不语地环顾着四周。 包厢里音乐震耳欲聋,几个人随着乐声摇晃,全是半熟不熟的脸孔。 霍音不认识,只大概知道他们正是林珩那群二代朋友。他们放肆热舞,仿佛末日狂欢,没有要理霍音的意思。 一身大牌的年轻女人再度闯入霍音的视线,对方抱着臂斜睨她,语调带了些不耐:“都说了阿珩今天没来,你怎么还是还跟进来了?” 她们刚刚在门外见过。 对方坚称林珩今天没来过这家pub,可霍音刚刚分明看见他上楼。 霍音无心与她分辨,“嗯”了一声,看过包厢里没有她要找的人,就转身出门,预备到门外守株待兔。 年轻女人瞥她一眼,冷哼一声走开,边走边掏出手机去给林珩发消息。 除此之外,大多数人只是扫一眼,然后像是没看见霍音,继续自己的事。 这是他们圈子的传统,都知道他们这些人各自的终点站早已被规定好,就算沿途风景再动人,也没有停滞不前,驻足观看的必要。 更何况,林珩身边儿多得是狂蜂浪蝶。 他自己都各个关心不过来,他们更懒得多说什么。 霍音在门外等了五分钟还是不见人来,便转身欲走。 她现在没有时间再顾林珩的异常,暂时找不到他,她就去找备选人。 却未料在走之前,在走廊的原木地板上,发现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钥匙链。 一台等比缩放50倍的黑色哈雷摩托。 后轮胎的内侧,很隐秘的位置,刻着三个字母。 “L&H”。 林珩&霍音。 这是去年林珩生日,她送的礼物。 霍音还记得林珩收到礼物时,大庭广众之下抱起她转了好几圈。 霍音顿了顿,须臾,伸出手,不动声色将钥匙链塞进羽绒服口袋里。 缩进口袋的指节因为过于用力掐住钥匙链,显得隐隐发白。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一路径直出了酒吧大门。 只身踏上风霜交加的凛凛回程路。 - 次日的温度已经逼近零下。 清早踏出宿舍楼门,整片长天阴沉得像是随时要塌陷下来,将寸草无色的大地侵吞覆灭。 医学院和新闻传播学院离得并不近,寒冬腊月的天,出租车价格水涨船高。 霍音起了个大早,步行了半个钟头去到医学院。 校刊的负责人给开拍时间宽限了一天,可即使如此,宣传片的上线日期也未曾推后。 只不过是压缩了后期处理的时间。 时间紧迫,霍音来不及顾及联系不上的林珩,和校刊、医学院两边都报备之后,紧急开启planB。 备用计划的拍摄人选是医学院的一位学姐,叫岑月,答应的十分痛快。 霍音在医学院教学楼冗长的连廊里见到岑月不过五分钟,就敲定了明天上午准时开拍。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岑月面露为难,“我今天白天要见导师,晚上还和院里几个朋友约好聚餐,似乎没有时间对拍摄流程。” 拍摄流程中有不少地方是特意设计,不是三两句话能说得清的。 霍音正想着还有什么时候可以挤出时间,冷不防地,岑月笑起来,稍拔高了声线开口:“我知道了,学妹,晚上你跟着我过去不就好了。” 思绪被陡然打断,浓黑的睫毛忽闪忽闪,霍音愣了愣:“啊?” 岑月抬手一拍她的肩膀:“就这么定了!晚上我打电话给你。” 说完就从霍音的视线里撤开掉。 “……” - 岑月去见导师之后,霍音也没闲着。 抱着摄像机在医学院里取一些空镜。没办法,临近期末,校刊人手告急。 这次医学院宣传片的整个摄制组只有她一个人。 A大医学院是A大最早的院系之一,国内顶尖的医学殿堂,和新闻传播学院一并,是A大两大金字招牌。 只不过近几年医患关系紧张,愿意报考医学院的学生越来越少,医学院的领导这才连拍宣传片的招都想出来了。 霍音站在楼梯口,镜头从长廊左移到楼道。 水泥压花地板,楼梯扶手漆成水绿。 医学院还保持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装修风格,像是欲望都市中,独善其身的一隅。 反而有种不染怆俗的书香气息。 她全神贯注,小心地调整摄像机,寻找着合适的角度。 目光却不自觉被取景框左上角转瞬即离的身影吸引了去。 ——很高大的男人,穿一身黑衣。 很眼熟。 镜头录到的时候,他刚好在楼上的最后一节台阶上。 所以转眼不见。 霍音停顿须臾,正欲继续,手机却不适时地响了起来。 竟然是一个多星期没露面的林珩。 “阿音。” 对方的声音有点儿陌生,不过语调还是一贯的温和平缓。 “嗯?”霍音暂停拍摄。 “这两天我被调到急诊,跟着几位老师日夜颠倒,太忙了所以疏忽了你,你没生气吧?” 霍音穿的还是昨晚那件奶白色羽绒服,此时手放回口袋里,一下就摸到了那个机车钥匙链。 -- 第4页 她默了半秒,低声回答:“没有。你忙你的。” “那就好。等我这边一忙完就去找你。宣传片的事情我可能赶不及,要不我帮你问问别人吧。” “我已经找到人了。” “那好吧,老师叫我了,晚上我还有夜班,先挂了。” 挂断之前,霍音叫住对方:“阿珩。” “怎么了?” 霍音垂眸,看着那个静静躺在手上的小哈雷摩托,想了想,还是道:“没事。” 她蹙起眉,暗自出神。 他一直在医院,钥匙链怎么会落在八条街外的后海。 - 霍音跟着岑月一起打车去西郊的悦龙山庄的时候,没有想到半路上出租车会问题。 这是一个多雪的冬季。 双拉尼娜现象作用下,整个冬天气温低得不可思议。 天幕被漆色透染,山路一眼望不到头。 暖黄的路灯照亮曲折蜿蜒的盘山道的一小段,日前的积雪还未融化尽净,今晚就又覆了薄薄一层新雪上去。 她们的目的地是开在山腰的悦龙山庄,而这是上山唯一的路。 本就是上坡路,加上积雪,出租车行进得异常缓慢。 有好几次,霍音都感觉到车子在控制不住地打滑后退。 司机再三强调不会有问题,她才将信将疑地不再多言。 总车程要将近一个半小时,霍音起先还打着精神看窗外缓慢划过的风景,后来迷迷糊糊就陷入了半梦半醒中。 再清醒的时候,是被岑月和司机的争吵声吵醒。 “师傅,车一直在往后滑啊,您这怎么开车呢?” “我这踩着油门呢,小姑娘你别说话了。” “停车!我要下车!” 霍音迷糊着跟岑月下了车。出租车少了两个人的重量,下滑得比刚刚更加厉害。 后面是一望无际的下坡路,侧边是深不见底的渊崖,这么由着出租车下滑要出大问题。 岑月急得在路边打了好几个电话,空档功夫还不忘骂江子安找的这什么破地儿聚餐,整个北京是都没东西给他吃了吗。 天寒地冻,冷得连说话时唇齿都不大好使。 霍音收回目光。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冷风一吹,露在外面白皙的脖颈和耳尖都冻得像是结一层淡红色的霜。 北风呼啸着压过天地之间其余声响。霍音听到其他车声的时候,那车子已经开近了前。 一看就是很贵的豪车,霍音不认得。 车牌倒是有点儿熟悉,京牌8887。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没用她们两个招手,8887竟然主动停到她们面前来。 霍音脑海中突然浮起了印象,昨晚,后海那家酒吧停车坪上,她见过这车牌。 很贵的车,张扬的牌照。 车主似乎昭然若揭。 霍音看向前车门,眼睫上银霜轻晃,眸光定在一处。 ——江子安开门下了车,问她们什么情况。 迎上对方的目光,霍音礼貌地颔首笑了下,旋即移开眼,意欲落在他处。未料却陡然被山下方向的远光灯一照,有一瞬间眼前致盲发白。 什么也瞧不见。 直到濯白的手本能地半掩住强光,恍惚之中,看见不远处一辆黑色越野车从山下疾驰来。 被黑暗吞没尾巴的盘山公路上,越野车前的光线像是五万米深井里一盏温黄的矿灯。 开车的男人绷着脸,长颈下颌之间的交界线浓重紧绷。 他猛打方向盘,轮胎在雪地落下碳黑的灼痕,越野车急剧摆尾,带着震颤山野的巨响,干净利落地直往道中央一横。 远光灯后的人。 满目无畏。 像奋身逆行冲进火场。 然后是“砰——”的一声,下滑的出租车车尾撞上黑色越野车,终于被紧急逼停。 所有人始料未及。 那人却仿若意料之中。 十拿九稳,举重若轻。 霍音唇齿微张,愕然看着刚刚撞上的两车,余光远远见着程嘉让开了越野车的车门,朗硬的短靴踏上覆雪的公路。 车门随手一关,在这寂静山岭,道旁的积雪扑簌簌从树枝颤落。 越野车的远光灯还开着,打在陡峭的山壁上,年轻男人逆着光,影子被拉的很长。 霍音垂头看着他的影子步步逼近,及至眼前。 江子安和岑月赞叹的声音不绝于耳—— “卧槽,让哥牛逼,这么轻松就搞定了。” “嘉让学弟真行啊,上星期提的新车,少爷你有钱也不是这么造的。” “学姐你这就不懂了,我让哥这是赶来江湖救急,救急怎么能叫造钱呢。” “……” 另一边,出租车司机控制住车,干脆掉个头,车费也不要头也不回下山去了。 程嘉让短靴最后一步落地。 一手插进裤袋,冲江子安口: “上山。” “别扯淡了。” 很漫不经心口气,波澜未惊。 或许。 真如A大那些人所说。 程嘉让是最大胆妄为,叛道离经的浪子。 霍音看着地上被拉长放大的影子,他们的声音在她耳边格外清晰。 “江子安,谁让你挑这破地方儿吃饭,现在出租车跑了,你学姐我就坐你的车上山。” -- 第5页 “学姐这可不行,我这超跑就俩座,我要带霍妹妹!” “死小子你少动贼心,学妹还是坐嘉让的车我放心。” 岑月说着,向霍音的方向看过来,征求她的意见:“学妹,你就坐这位的车。” 说完不等霍音说话,又小声补上一句,“千万记得系好安全带。” 霍音脑子宕机,对岑月的低声嘱咐有些不明所以。 她发懵的时候圆眼失神,像天真的小孩。岑月走之前还忍不住捏了把她细嫩的脸颊。 超跑轰地开走。转瞬间,空旷的盘山公路上,就只剩下两人一车。 程嘉让已迈着懒散的步子,先一步往他那辆黑色越野车的方向而去。 荒郊野岭,霍音不敢多想,连忙趋步跟上。 及至车前,霍音抬手捂捂冻得发僵的脸颊,轻轻吸了口气,倏然开口:“程……” 她站在两路灯交界的暗影处。程嘉让先她几步,似乎是因为听见她说话,他突然回过头来。 背后是路灯映过来的光,暖黄色光晕打在男人侧颜,鼻梁上那颗褐色小痣忽隐忽现。 霍音收回自己不自觉停顿的目光,“谢谢!” 冬夜的山郊,眼前是唯一能搭的车。她说完,似乎觉得不够,又双手合十,傻气地鞠了一躬。 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对方大约因为正对着风口,双眼半阖,神情浅淡。 刚刚横车救急时眼底无所畏惧的桀骜已经被妥善收起。 “我会付车费的。” “上车。” 程嘉让言简意赅,人已头也不回开了驾驶座的门。 上车前扫到他的车牌,夸张的京E四个8,霍音才想起,她昨晚在酒吧停车坪看到的夸张车牌其实是这个。 本着礼貌,霍音坐上副驾驶,全程目不斜视。虽然不明所以,还是按岑月的话,仔细系好了安全带。 直到无意瞥见中控台上随意放置的半指赛车手套,才弄明白岑月的提醒。 ——A大的人都说,程嘉让飚起车来,是不要命的疯子。 车子可能刚刚起步,开的并不算快。可饶是如此,霍音还是紧紧攥着安全带,身体绷得僵直。 驾驶座上的人单手打着方向盘,另一手还能在她余光里调试车载FM。 连拨几台,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广告。 男人修长的无名指干脆一按,随手关掉了电台。 车外是冰天雪地,越野车两旁的车窗结满迷蒙的哈气。 让整个封闭空间更显晦暗。 闭狭的车厢再度陷入安宁,两个人的呼吸在严丝合缝的空间蔓延过后,不受控地交错糅合。 “去找林珩?” “什么。” 对方突然开口,霍音从刚刚的思绪中被拉出来,愣了下才道:“不,不是。我和岑学姐对拍摄流程的。” 她眼睫下垂,语调一贯的慢吞吞,觉得不够,又低声补充一句,“林珩在医院加班,来这里也找不见他。” “……” 对方大约没有再理她的意思,半晌没再出声儿。 车厢里又陷入空洞洞的沉默。 霍音悄悄抬眼,却在后视镜里跟程嘉让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男人眉心微皱,若有所思。 眼神相撞的一刻,锐利的眸光顿过即移。 霍音礼貌地笑了下,旋即也移开眼。明明车速不快,手却攥着安全带更紧。 好久,才听对方淡淡地“嗯”了声,算是回应。 接下来的一路无话。霍音始终看着侧边窗外,车速没飚起来,她也自然而然放松了警惕,斜斜倚着靠背,懒怠地坐着。 连日繁忙折腾,她确实有些累。 二十分钟后。 车子步入悦龙山庄地界,周遭的人为布置开始变得繁复。 霍音正迷糊着,突然听左边传来程嘉让低沉的声:“手扣里有矿泉水。” 车门把手下面的小储物空间,北方人管这叫“手扣”。 霍音闻言,摆了摆手,颇为客气:“谢谢,我不喝了。” “我喝。” 男人的声音在耳边骤然放大。 霍音还没反应过来,驾驶座上的年轻男人打着方向盘转弯,由着惯性侧身过来,侵.略靠近。 她本能地后缩,也未躲过侵袭而来的,浅淡温热的烟气。 不过两秒钟,程嘉让从旁边抽了瓶水,坐回原位,利落地开了盖。 “我渴了。”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扫过。 须臾,又轻描淡写地移开。 …… 悦龙山庄的大门边。 有群人远远看着,虽没看清姑娘的脸,动作却看了个七七八八。 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哄笑—— “woohoo~让哥就是招蜂引蝶啊,这都给人小姑娘带过来了。” “让哥刚离那么近都不亲,想什么呢。” “你懂个球,没看让哥给人拧瓶盖呢,这叫无形撩妹,学着点儿。” “……” 七嘴八舌的,林珩正好出来,听了只言片语弄明白,看着程嘉让的车逐渐开近也跟在旁边调侃—— “让哥带什么样妹子过来,我都想看看了。” 第3章 阿音,烟花要来了…… 车子下了薄雪覆盖的盘山道,进了悦龙山庄地界,道路渐近平缓,车速也顺势提起。 -- 第6页 越野车黑色的车头寸寸轧过白皑皑的雪地,车轮下陷又翻起,像是飘在乞力马扎罗上空温软柔和的云巅。 霍音紧攥着碳灰色的安全带,低下头,另一只手轻颤着从随身包里翻现金。 去问对方的微信收款码有些突兀,不如给现金干脆利落。 她注意力全在翻包,没注意车外情形。 所以越野车骤然减速时,一个向前的冲力,霍音未设防,细白的脖颈被安全带勒出一道半深不浅的红痕。 她看着包里的钢圈笔记本、百乐东京塔按动水笔、浅蓝色一次性口罩、钝掉的砍刀眉笔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接二连三散落在地。 正捂着心口惊魂未定,就听到车外传来一阵侃然的讨论—— “我赌一块Vacheron Constantin限量,让哥带的是播音系的系花。” “怎么可能,那就不是让哥的菜,我猜是那个博士姐姐,追了让哥三年那位。” 有人不屑地笑一声,打断他们的对话。 “你们也太低估让哥了,他是能看上她们的么。” …… 最后这个声音。 霍音倏然抬起头,循声望去。 入目所及,先是前胸,说话那人白衬衫,外面一件浅驼色翻领大衣,再往上看,白净的脸上戴一副细边斯文镜。 温和且绅士的长相穿着。 越过车前挡风玻璃和对方薄薄的近视镜片,视线相接的一瞬间,霍音眉头一蹙,黑瞳上的光影略略震颤。 她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一个多星期没露面的林珩。对方几个小时前通电话说过连日跟医院导师一起,忙得脚不沾地。 她明显捕捉到林珩错愕的神情。 这里有的人之前见过霍音。 “阿珩这、这不是你女朋友吗。” “她怎么和让哥一起来了。” 两句话落下,场面一度陷入令人窒息的尴尬。 林珩很快收好脸上愕然的神情,直直向着霍音的方向看过来,用一种听起来颇为自然的语气,“霍音,你怎么还不下……” 霍音来不及回答。 “要下车么?” 程嘉让漫不经心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霍音偏头看过去,包里的指甲钳和韩牌口红也跟着啪嗒啪嗒两声落了地。 满地狼藉。 她捏紧手里空荡荡背包,触及男人沉肃目光,静默地对上。 程嘉让眼睑下沉掠过她前颈招眼的红痕,略显冷凉的方向盘上留下的淡白色指痕不急不缓地消失殆尽。 他嗓音有种天然的蛊惑力,像是带着远山之巅层层递进的混响。 “坐稳了。” 霍音本能跟着这声音稳稳坐定,另一手刚刚握上侧边的把手,耳边突然响起一道长且刺耳的汽笛。 越野车侧边的反光镜里映出驾驶座上,程嘉让单手搭着方向盘,另一手掌腹不分轻重地拍上喇叭的按钮。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一个箭冲已到了林珩的方向。 迎上林珩的错愕震惊,千钧一发之间,又猛地一调车头,车身擦过,林珩的衣角扬起。 半秒钟之后,越野车就如离弦之箭,风驰电掣倾辄而去。 霍音被刚刚那一幕惊到,前胸稳不住地上下起伏呼吸,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驾驶座上的男人。 对方单手打着方向盘,眼角眉梢桀骜之气未曾尽敛。 似乎只是无意之失。 半点没有对此做出解释的意思。 这副举重若轻地样子让霍音不自觉联想起不久前盘山道上,程嘉让看着不断下滑的出租车,义无反顾横车待撞。 很危险的事。 他却做得宛若平常。 车子穿过庄园长满中华常春藤的长长甬道,一路开进了宽敞的地下停车场。 霍音的手放在羽绒服口袋里,来回捏着小哈雷摩托硌手的轮胎。尚且惊魂未定,声线有些不稳: “我好像给你添了麻烦。” 程嘉让浓黑的断眉皱了下,未置可否地看过来。 霍音顿了一下,开口补充。她声音糯糯,郑重其事地保证:“您放心,我会去和他们解释的。” “没必要。” 对方似乎一向惜字如金。 话音未落,冷白的长指已经伸过去,随手将车钥匙一拔,利落地开门下车。 霍音跟在程嘉让身后,刚出停车场的大门,就见岑月和江子安迎了上来。 他们医学院的人似乎都是行动派,岑月二话没说就拉着霍音进了山庄大堂。 悦龙山庄是京郊有名的度假山庄,坐落于西郊,占地大半片环形山腰。从长天遥遥俯瞰,北风掠过层迭山峦,远山腰上木质建筑与成年落地松交相掩映,仿若浩渺烟海中一叶雕梁描栋的画舫。 霍音跟着岑月从大堂穿过弯弯绕绕的连廊,进到侧边一间三面落地窗的玻璃房里。 这里哪儿都好,价格也漂亮。 首都卧虎藏龙的地方,像他们这伙二世祖这样一口气包下整个山庄大半个月的人也不多。 听说今晚的晚餐是室内烧烤,大家亲自动手。 霍音进门的时候,众人已经准备就绪。 玻璃房三面落地窗,其他装潢一应采用实板红松木,让人不由担心窗边昏灰色火炉偶尔溅出的火星会点燃整个干燥暖烘的房间。 -- 第7页 霍音垂眼,被岑月拉着坐到窗边的矮脚沙发上,她也不耽误时间,直接拿出包包里的笔记本,快速进入工作状态。 声音虽还是软糯调子,语速却快了一倍。 “明天我们整个的流程都会跟随学姐您的行程来,不需要额外去其他地方取景,主要在A大附院科室内,或者您平时活动的周边就可以了。” “医院如果有什么不可以拍摄的内容,学姐都可以跟我沟通。” “没问题。” “那我们现在开始具体流程。” “……” - 玻璃房的另外一头。 林珩坐在木质板凳上,一手烤火,另一手忙碌地打字回复微信消息。 冷不防地,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把,林珩看过去的时候,对方顺势在他身边落了座。 一个相熟的朋友。此时扬手指指矮脚沙发的方向,语气不无调侃:“女朋友在这儿不去理人家,在这儿回哪个小情人微信呢?” “去。” 林珩拍了对方一下, “是明璇,人找我有正经事。” “哦?” 好友睨过去,笑意带了暧昧的调侃。 都在一个圈子,约莫知道林珩自小一起长大的小青梅今年也考进了A大,如今是学长学妹。 正打得火热。 “别瞎想,我一直拿明璇当妹妹。” “好家伙,你这好妹妹你女朋友不介意?” 林珩顺着好友的目光看向霍音的方向,年轻女孩将笔记本搁在腿上,正弯着腰一丝不苟地在记着什么。 俨然中学时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优等生。 林珩又低头回了一条消息,随口说道:“她很懂事,不是那种会随便吃飞醋的人。” “那你昨儿个晚上在酒吧看见她躲那么快干嘛?” “我那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珩一边打字一边不甚在意地辩解一句。 “行了”,好友冲他挑挑眉,“哥们儿都懂。不过你女朋友今天怎么坐让哥车来的,她跟让哥这么熟的?” 闻言,林珩打字的手停滞一瞬,旋即反应过来,四下看过笑了下,抬高嗓门:“你说说我这脑袋,昨晚被明璇叫酒吧灌懵了。” “明明我自己麻烦让哥接下霍音过来的,我自己都给忘了,还站旁边看热闹,搞得大家都很尴尬。” “这么回事啊。” “对,就这么简单点事儿。” 好友笑着看向林珩。 “行啊兄弟,面子这么硬,连让哥都差遣得起。” 林珩干笑两声,看了看周围,声音不自觉低下去:“这不关系铁么。” - 暖咖色矮脚沙发被放置在窗边,霍音和岑月并排坐着,正面对着房间里热烘烘的暖炉,背后是纤尘不染的落地玻璃。 这窗子虽安得严丝合缝,也不免被室外的冷空气浸透。坐在这儿一个多小时,霍音背后渗渗发凉。 她正说着最后一点细节问题,放在一旁的手机再度亮起。 有新的短信进来。 “好的,这些都没问题。”岑月说完,向着霍音看过来,“来了一晚上短信,赶紧看看吧。” 霍音最后一捺落笔,抬起头,扬了扬唇角,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声线一贯温软:“最近一直收到些莫名其妙的垃圾短信。” 她扫过一眼内容,将这个陌生号码顺手放进黑名单里。 “岑月,霍妹妹快来,开饭了。” 江子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给岑月和霍音一人手上塞了个羊肉串,招呼她们上桌吃饭。 看着岑月一边骂江子安连学姐都不叫,一边三口吃完一串又使唤对方去拿。霍音在他们两个的招呼之下,忙不迭跟上去。 玻璃房中央放了一张长得足够十几个人用餐的桌子,在场众人都大概各自找好了位子。 林珩已经在靠墙的那边坐好,正低着头打字,看起来没有要抬头的意思。 霍音将目光移回到长桌这一头,紧跟着岑月和江子安,在他们依次落了座后,自然而然地坐到岑月左边——长桌靠窗最左的位子。 这也是仅剩的空位。 “啊这——” 几乎是在她坐下的一瞬间,周围开始响起不自然的抽气声儿。 江子安率先开口:“呃,霍妹妹,要不你坐我这儿。那是让哥的位……” 话还没说完,其他人齐齐看向门口,接二连三地开口打招呼。 “让哥。” “让哥这是去哪儿了。” “让哥快坐……” 霍音坐在留给程嘉让的位子上,如芒刺背。 她起身之前,却见一身雪气刚踏进门的年轻男人长臂一伸,从旁拎起一把椅子。 “啪——” 椅脚落地。 就在霍音左边,长桌正东的位置。 她自椅脚往上巡去时,程嘉让已经稳稳落了座,鬓边碎发微乱,未有只言片语。 随他而来的清冽雪气盖过桌上烤肉灼人的热气,不知是炭火的烟味还是他身上的烟味逶迤摇曳,迅猛侵袭。 头顶暖姜黄色的灯光照进酒液小小的暴风眼中,酒筵歌席推杯换盏着拉开大幕。 不过,似乎因为有人情绪不佳,今晚的聚会像反复弹奏的重低音,没有喧哗吵闹,人人一杯接着一杯灌着苦辣的闷酒。 -- 第8页 都说闷酒易醉,酒过三巡,长桌前就没什么人,众人都各自在房间另找了位置或坐或躺。 霍音拨了拨额前细碎的刘海,逡巡过四周,没有空着的位子。 便继续在长桌前乖乖巧巧地坐好。 - 矮脚沙发上。 程嘉让翘着二郎腿倚在落地玻璃上,抬起的手腕一叩,手里的空空如也的烟盒就“啪嗒”落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他双眼微阖,斜睨旁侧的江子安。 “还有烟没。” 江子安掏出一包刚拆封的,递到他面前来:“有是有,不过我这钓鱼台,你不是不爱抽这个么。” 程嘉让没仔细听,顺手从中抽了根,转头从左边的桌上找打火机。 视线越过大理石方桌,余光落到不远处面对而立的年轻男女。 男的身形不稳,细边儿眼镜摇晃间掉到地上。 穿奶白色羽绒服的女孩背对着程嘉让,不慌不忙地捡起眼镜,用衣袖轻轻擦拭干净,细白的双手动作轻柔地重新给对方戴上。 她抬手的时候,白皙的手臂露出一小节。 纤瘦得像是会一折就断。 “啪嗒——” 火光亮起,程嘉让由着江子安点燃手里的烟,火光落进他眼中霎时间噼里啪啦,如梦似幻。 “呦,十点了,烟花该来了。” “让哥,出去看烟花去?” …… “学妹,今晚有烟花,出去看看?” 霍音被岑月拉着,跟着大部队一齐重新穿过九曲回环的连廊,到山庄后院的大片空地上。 雪点仍在下落,冬日枯萎的青草地被覆上薄雪,重新焕发了茭白色的生机。 霍音对看烟花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其他人在前头站了一排,她就象征性地站在岑月和林珩后面。 仰头看着因为冬季到来而冒着寒气的长天。 她也冒着寒气。 呼出的气顷刻间化为白色水雾,与空气交错混杂。 霍音无聊地搓搓手,甚至开始猜测今晚的烟花是大是小,什么颜色,他们明天会不会集体被叫到环保局。 烟花没等来,却率先听到震耳欲聋的“嘭嘭”两声,树上积雪都被震颤抖落。 霍音后知后觉的发现,这是北方喜欢的一种爆竹,俗名“二踢脚”,两响。 顿了一瞬间的功夫,下一瞬,约莫有四五发“二踢脚”齐发。霍音仰望着天一手捂着耳朵,左手下意识去拉林珩的手。 前排的年轻男人们不以为意,还站在原地,扬声笑闹。 霍音握着林珩的手。男人长指发凉,她攥在手里,凉气就从他指间汩汩度进她的掌心。 男人磐硬的骨节和虎口薄茧磨得她掌心发疼。 林珩的声音从右前方传来。 “阿音,烟花要来了。” 霍音倏然顿住,然后似乎听见有什么“咕咚”一声坠入水中,沉默至底。 她蓦地转头看向左边。 然后,她从程嘉让眼睛里看见漫片夜空粲然炸开的烟花。 还有正在紧攥他的手的她。 第4章 你在怀疑我 霍音是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独自坐悦龙山庄的大巴回到市区的。 路上给校刊的顾师姐打了个电话,等她到A大附院的时候,顾师姐已经把摄影器材寄放在了导诊台。 A大附院一楼大厅东侧墙上镶嵌式的巨大白色时钟指针你追我赶,霍音拿好摄影器材看过去的时候,刚好正正当当指向数字七。 上午7:00。 在岑月打卡上班之前,霍音取好了医院的远景空镜,留作宣传片的剪辑素材。 八点钟的时候,霍音已经站在胸外科住院部的门廊边,安静看着各个行色匆匆的人。 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直到电梯停在胸外所在的十三楼。 霍音还没来得及跟刚下电梯的岑月打招呼,便被紧跟着下电梯的男人猝不及防地拉到一旁。 医院里人来人往,这样的动作有些突兀,已经引起管门禁的护士姐姐频频相看。 霍音礼貌地冲护士姐姐笑了下,示意自己没事。 然后才转头看向林珩,压低声音:“怎么了,突然拉我过来。岑月学姐来了,我还要去拍摄。” 声音尽管一贯软稠稠,紧迫感也在言语之间不言而喻。 不过对方牢牢拉着她的手腕,看起来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林珩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虞,他推推细边儿眼镜,饶是如此,脸上还挂着淡笑,依旧维持着一贯的温和儒雅。 “阿音,你昨天跟程嘉让,怎么回事?” “什么。” 冷不丁听到对方问这么一句,霍音红润的嘴唇微张。 还没吐出字来。 眼前先凝起炙烈的火光,越过火光,看见男人浓重的断眉下,漂亮的双眼冷漠疏离。 那晚林珩让她给程嘉让点烟。昨晚岑月麻烦程嘉让捎她上悦龙山庄。 仅仅是这样的交情。 至于昨夜烟花秀下的乌龙。 霍音攥紧手提相机包的提带,不允许它有一丝一毫的滑坠下落。 正要开口,被林珩抢了先。 “你怎么坐他的车上山的?” 霍音据实相告。 “我和岑学姐上山对拍摄流程,出租车中途抛锚,他们刚好路过,我借了岑学姐的光,搭的顺风车。” -- 第9页 话音落下,她注意到林珩面色稍霁,不过语调还没变,继续向她盘剥询问。 “这样啊,好好谢过人家了没,今晚组个局……” “谢过了。” 霍音打断对方的话,岑月已经进去两三分钟,再晚她要拍不到查房了。 “还付过车费。我真的来不及了,拍摄结束我们再聊好吗?” “急什么,一整天的时间给你拍,哪就差这么一会儿功夫。” 林珩把霍音身体扳过去面对他, “那在山庄门口的时候呢,他那是什么意思?” “不管怎么样,你离程嘉让远点,他这个人,危险得很。” 霍音已经把摄像机从包里取出来,闻言,擦拭的动作顿在原地。 林珩这是在怀疑她? 她伸手去探外衣口袋,空空如也。 没有小哈雷摩托钥匙链。 她今天换了件鹅黄色的羊毛大衣,钥匙链不在这儿。 霍音走开之前,温声问了一句:“八点零三,你们跟着导师那么忙,迟到真的没关系吗?” 还是说,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忙。 所以可以随时出现在八条街外的后海,或是两小时车程的悦龙山庄。 …… - 霍音亮明校刊记者身份,顺利通过门禁,进了胸外科住院部的走廊。 入眼意料之外地略显嘈杂。 几个白衣的医生、护士站在护士站外,齐齐看着病房内部电梯的方向,还有几个病房门口,有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和家属不明所以地张望闲看。 年长的护士低声嘱咐年轻护士把病人请回病房。 岑月和另外几个刚进来的医生正在听另一个护士解释。 霍音目光落定说话的护士身上。 加上唇形,听了个囫囵—— “小程大夫那个肺气肿病人昨晚就不行了,楼下那边早上才上班,刚来人接走。” “啊?” 岑月声音带了不敢置信, “四十二床?嘉让休班的时候四十二床不是已经平稳了?” “就是说啊。” 说话的护士叹了口气, “这么看是回光返照,唉,前几天你们导师不在,都是小程大夫没日没夜守着。” “昨晚要不是李姐死命拦着,下着雪又是半夜他还要开车回来。” “谁不知道他开车疯得很。” 霍音用袖口一下下无意识地擦拭着镜头。 目光停留在医院不染纤尘的白色地板上,上面好像反光映出雪夜山庄,玻璃房门口的垃圾桶里,十几根灰暗燃烬的南京烟头。 她被消毒水的味道呛得咳了几声,莫名觉得这消毒水像是夹杂着山腰裹挟寒意的薄雪味。 几句话说完,病人和家属被请回病房。护士们忙碌起来,穿白大褂的医生们不约而同往办公室走。 霍音跟着过去的时候,林珩似乎缓过刚才的劲儿来,特意凑到她身边低声嘱咐不要在医院里乱跑,免得给其他人添麻烦。 A大医学院那边已经和附院沟通过,附院为宣传片的拍摄一路开绿灯。 霍音今天也就扛着摄像机一路跟着岑月和胸外的医生们体验了一把医生的日常。 查房、看诊、写病历、和病人或是家属沟通安抚对方情绪,一上午的流程下来大家看起来都有些乏力。 午饭是医院统一从食堂订餐,送到住院部。 疫情严重以来,为了更好的管控,医院的住院部都安装了严格的门禁。统一送餐是最安全便捷的方式。 大夫们午睡的午睡,手术的手术。 午休时间,办公室里也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都在边吃饭边抓紧时间翻看着各自的资料。 岑月分给霍音一瓣鲜橙,凑近过来同她说话:“学妹,今天怎么样?累不累?” “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抱着那么重的摄影机,我还真是佩服你。” 霍音也将自己套餐里的红心蜜柚分给岑月,笑起来时两颗小虎牙格外明显:“之前一直跟着系里的师姐到处跑,带着这个都习惯了。” 她和班级、寝室的里的同学相处不大愉快,大学这三年半不是在图书馆就是泡在校刊编辑部。 校刊的负责人顾师姐家里做传媒业,路子多,出去跑新闻经常带着霍音。 一来二去,她也习惯了背着个重重的摄影机出门。 霍音抬眼看向岑月: “倒是学姐,你们当医生可真辛苦,一会儿吃完东西赶紧去休息一下吧。” “辛苦倒是也还行,像你说的嘛,习惯啦。不过这一上午嘴不得闲,说得我口干舌燥,” 岑月指指自己的嗓子,又指指不远处霍音手边的几个保温杯, “学妹帮我递下杯子,我喝口水。” 霍音是看着她今天上午的工作的,跟着导师收治新病人,问诊、和家属沟通,折腾了整整一上午。 是以闻言想也没想便应下来,伸手去够放在一旁的保温杯。 “灰色的那个。” “好。” 霍音碰到最近的一个灰色保温杯,正要拿过来,又被岑月制止住。 “哎不是那个,学妹拿错了,那个是嘉让学弟的。” “嗙——” 空荡的保温杯被手指一扫,哐当当落到椅子上,又翻滚几圈掉到地上。 -- 第10页 冰凉的金属和冷硬的地板被冲力掼到一起,发出丁零当啷一阵刺耳的响声。 这声音却没有就此戛然而止,反而顺着大理石地板一路往外滚。 霍音把正确的杯子递给岑月,忙不迭顺着杯子滚走的方向追过去。 地板砖一个接一个被她的脚步吞没,办公室房门的一角不遗余力地继续放大。 霍音的视线紧跟着滚动的保温杯,终于在它彻底拐弯出门之前,伸手,截获。 只是。 这个保温杯的触感。 ——像男人温凉的手。 霍音蓦地抬起头,一瞬间就撞进一双眼底漫天烟花粲然绽放的眼睛。 须臾。 头上中央空调的暖风吹来,烟花消失弥散。 霍音收回手,埋着头道歉。 她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弄掉别人东西没来得及补救,还恰好被东西的主人捡到。 她悄然抬头去看对方反应,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突然就想起了昨晚她攥着他的手,放肆碾磨。 触及对方淡漠的眼,她突然蓦地觉得,他好像。 也想起了这个。 - 办公室里。 岑月接起电话,应了两声“好的”之后便挂断,转头问一旁的科主任。 “主任,急诊来了个车祸,贯胸伤,叫胸外会诊。” “我去吧,” 科主任按了下桌上的酒精洗手液,点人, “岑月、嘉让你们跟我走。” 霍音正欲跟上,此时准备跟导师上手术的林珩临走叮嘱:“好好在这儿待着,别去急诊给人添乱。” 她抬起相机的手顿在原地。 正站在科室办公室门口,一时间进退两难。 岑月和程嘉让被科主任一齐叫走下楼会诊,林珩也跟着导师上手术去了。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霍音站在门边,百无聊赖地摆弄手里的摄影机。 消毒水味熏得人头脑发昏。 “不走?” 正出神。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男声。 略显慵懒的嗓音,听起来很漫不经意。 程嘉让随手摘下墙上的听诊器挂在胸前。他今天穿了白大褂,板正的装束似乎将他外放的桀骜也收拢住一些,看起来与之前不大相同。 像是佛院禁欲的红尘浪子。 听说急诊是整个医院最繁忙的地方,刚刚又有车祸伤员送进来,场面估计不容乐观。 下楼的时候霍音一路紧跟着程嘉让,半步不敢远离。 急诊确实要比其他科室略加嘈杂,他们刚下电梯,猝不及防就迎面撞见推着沾满血色病床跑过来的医护人员。 霍音还埋首摄影机后拍摄。 “啪嗒”一声,摄影机里血淋淋的画面被不知名物体遮挡住。 整个取景框里倏然之间,只剩下一眼望不到头的乌色。 她抬起头一看,正与程嘉让望过来的黑眸相撞。 不远处护士站的台子上养了两株野蛮生长的绿萝,被来往疾行带过的风一吹,碧色簌簌,正微不可察地摇叶轻扇。 程嘉让伞骨样的长指搭在摄影机长长的镜头前。 “这不能拍。” 他说。 第5章 原来少爷他还能这…… 冬日里昼短夜长。 晚上八点钟,天已经黑透,透过窗子往外看只有黑黢黢的一片。 A大校刊编辑部,略显老旧的房间里,黑暗之中,只有角落的座位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泛着荧荧的光。 霍音坐在电脑前,戴着一副很文气的玫瑰金眼镜,一手操控鼠标,一手敲键盘,不停地调整电脑里的视频。 连腿上盖着的毯子落在地上半截儿也浑然未觉。 宣传片的结尾部分刚刚开始动工,再加上后期调色处理,少说也要再熬个大夜。 她拨开眼镜揉揉眼睛,正预备继续奋战,陡然听见空旷的教学楼里传来一阵带着回响的轻哼。 “ho~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对方似乎对这首歌不太熟,也可能是过于高兴,来来回回只哼这一句。 霍音一开始有点儿害怕,声音近了才听出是顾师姐。 顾姝彤进来的时候,霍音暂时放下手中的工作,看到零下五摄氏度还穿了碎花小裙子羊毛大衣的顾姝彤,还没等开口招呼,对方先被她吓了一跳。 “爱情来得太快——嚯,小音你怎么还在这儿,这都几点了。” 霍音轻声笑笑,指了下笔记本电脑屏幕,声音一贯温和轻缓:“剪宣传片,只差个收尾,我想着干脆一次把它剪完好了。” “一次全搞定?” 顾姝彤拉开一个抽屉翻找,惊讶地顿了一下, “你昨天早上就来了,别告诉我你在这儿待两天了。” 这栋楼比较老旧,不少暖气都有故障,白天待着都有些凉,更不用说晚上。 霍音明白师姐的担心,反过来柔声开解对方:“我待在这里还更舒服,宣传片也马上剪完了,明天我就回宿舍去啦。” “行吧,不过你这次怎么一个宣传片剪这么久,这不像你的速度啊。” 顾姝彤走过来,将自己椅子上的备用厚外套拿过来给霍音又盖一层,又摸摸她露在外面的手,方才回去继续找东西。 “谢谢师姐。” 霍音继续手上的操作,下意识照实回答:“换了主角,之前的一些宣传语和小设计都不太行,要重新设计,所以就慢了一点。” -- 第11页 她说完就后了悔,张了张口,试图补救:“不过都是小问题,很容易解决的。” 顾姝彤提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 “不是我说,林珩到底怎么想的啊,当初医学院没定人选,他自己跟你说他想拍这宣传片,你所有稿子都是给他量身定制的,但是人家呢,好家伙,拍摄前玩一个星期失联。” “拍摄时间到了他倒是出来了。平时看着挺靠谱一人,怎么关键时刻搞幺蛾子啊。” “搞到现在只能你在这儿不睡觉给他善后,你这个傻孩子就是脾气太好了。” …… 顾师姐似乎有重要约会,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抱怨了林珩几句,就匆匆下楼去了。 霍音听着楼下骤然驶离的车声,刚好剪到倒数第二个场景。 逼仄的电梯,年轻男医生被左上角的取景框框进半个背影,只看得见耳后下颌有棱有角的线条。 “叮——” 电梯应声开门。 略显混乱的急诊走廊,医护、血色填满整个画面。 不过,仅仅两三帧,就被男人冷白修长的手遮挡住。 霍音那时没有反应过来,镜头却将程嘉让抬手遮盖的动作完完整整记录下来。 骨节分明的长指随意地抬起,手心细致描勒的掌纹寸寸放大。 随着很浅的“啪嗒”一声,画面陷入一片虚无。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陷入黑暗,几近与校刊编辑部这昏黑的房间融为一体。 电脑扬声器的声音这种时候就格外明显。 “这不能拍。” 男人低冷的声线沾染空气,被微不可察的回声带出原不明显的点点磁性。 “这不能拍。” “……” 第五遍后。 霍音将下电梯时不小心拍到的血色画面一帧帧删除掉。 校刊编辑部所在的教学楼是整个A大年代最久远的楼之一,与相隔不远的医学院属于同一批建制。 校刊的这间教室前两天有扇窗子坏掉,总有缝隙不能完全合上。细碎的北风偶尔穿过窗缝窸窸索索闯进屋子里来。 霍音被陡然而来的一阵风吹得微微发抖,透白的手指愈见发红。 目光还停留在黑暗的屏幕上,她顿了下,收回按删除键的手,放在唇边轻柔地哈气轻搓。 收尾部分霍音效率极高。 两三个小时处理完毕,把文件打包发给医学院的领导审核之后,还赶在凌晨一点宿舍落锁前回去睡觉。 - 为宣传片悉心准备了小半个月,又连熬两个通宵剪片子,霍音精神已经极度疲乏。 她回到宿舍拉好床帘,一睡就是十几个小时。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被室友炒菜红辣椒炝锅的气味呛醒。霍音喉头发痒,脑仁发疼,捂着嘴连连咳嗽数声,才稍稍平缓下来。 她昏昏沉沉地摸过手机,一拿到眼前,就发觉有些不妙。 几十条来自不同好友的微信消息。 还有几通扎眼的红色未接来电。 粗略地翻开扫过几眼,霍音弄清楚这些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主要来自三个人。 顾师姐、她们新传系辅导员还有医学院负责宣传片审核的领导。 霍音打开最顶部的对话框。是医学院的领导。 昨晚她发过宣传片的文件过去后,对方从早上开始,不同的时段给她发来不少条消息—— 上午7:35. 【片子我看过了,没问题。】 【辛苦你了小霍,这片子我看着质量很好,暂时不用修改,我拿去给其他领导审核一下。】 上午9:22. 【小霍,各位领导觉得一致觉得拍的不错,我们已经上传到咱们学校和医学院的官方微博账号上去了。】 【这次辛苦你,你和你们校刊的负责人顾同学什么时候有空,我代表医学院请你们吃饭。】 下午2:10. 【宣传片的反响很好,网络上讨论的很激烈,效果不错。】 【小霍你片尾拍摄的,最后挡住镜头的哪位大夫,或者哪位同学?】 最后两条的发送时间是下午两点十分。 就是刚刚。 霍音刚刚醒过来,脑袋发懵。看了两遍才弄懂这位领导的意思,回过领导的消息就关掉微信,打开了A大官方微博。 第一条置顶微博就是霍音这次拍摄的宣传片。 还上了热门,早上发出去,现在已经有九千多条评论。 霍音拉紧床帘,由于咳嗽,颤着手打开评论区。 网友们众说纷纭,关注点不尽相同—— 【哈哈哈哈哈A大医学部已经没落到要这样招生了吗?】 【朋友们清醒一点,A大医学院招不到生不等于没人报考,就是人家要求高罢了。】 【这片子拍的不错,感觉好专业,运镜取景都很舒服。】 【……】 除此之外。 有一条评论因为点赞数量一骑绝尘,现在是热评第一。 【姐妹们!片尾43分22秒那里的帅哥医生!一分钟之内,我要!亲到他!】 霍音坐起来的动作稍一停顿,旋即捞起抱枕放在床头,纸片一样的薄背靠上去,继续低头轻轻划动手机,整个人看起来安静又温和。 点开这条评论的楼中楼,网友们的回复更是五花八门。 -- 第12页 【全国人民都看着呢。】 【姐妹穿件衣服吧你!(谁有联系方式麻烦推给我谢谢。】 【卧槽,我A大的,这我们学校校草。他本人比这帅得多的!】 【救命这声音也好好听,姐妹们我要无法呼吸了,他那几个字我听了十遍了。】 【别想了。A大人现身说法。这大少爷眼光高的很,播音系系花追了少爷一年多,人愣是看都没多看一眼。】 【不过大家都说少爷平时冷淡傲气得很,原来他还能这么温和说话呢?】 霍音正要往下滑,猝不及防地接到了顾师姐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对方的声音就匆忙穿过听筒传进霍音耳中。 “我的好师妹,你可终于肯接电话了。” “你再不接电话你辅导员就要杀到宿舍去找你了。” 霍音知道她的辅导员是顾师姐的本科同学,辅导员大概是联系不上她,所以拜托顾师姐帮忙。 “师姐不好意思,我刚刚睡醒,导员她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她说话照旧是温和轻软,一点京味,掺着些吴侬软语的调子。 听起来却并没有不伦不类,反而有种说不上来的温柔感。 电话那头的顾姝彤忍不住关心: “你这是累过度了刚刚休息好?怎么样,还好吗?” “现在已经休息好啦,师姐不用担心。” “休息好了就好。” 顾姝彤将话题转到正事上, “是这样,我研究生导师,他不是之前就挺看好你嘛,这次看了你拍的宣传片,觉得不错,而且你的成绩保研没问题,导师就跟你导员提了这事。” 霍音没想到这个宣传片会带来这样意外的效果。 顾师姐的导师是新传学院资历最老的教授,在整个记者圈举足轻重,A大新传学院没有人不想拜到他老人家门下。 霍音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吗师姐?” 她说着话,另一手在自己细白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留下一个半深不浅的指印。 “当然是真的,行了,快去跟你导员联系吧,今晚咱下馆子搓一顿,预祝你进一步成为我的嫡嫡系师妹。” “对了,你导员刚刚联系不上你,给你打了好多电话发了微信连短信都发了,你醒来了就赶紧看一看。” 挂断顾师姐的电话。 霍音翻到导员的电话,正欲拨过去。 这时手机却突然一震,收到一条短信。 陌生号码。 最近她连续收到不少莫名其妙的短信,隔三差五就要发过来,霍音忙得很,一开始还是随便扫一眼,后来都是干脆看也不看直接拉黑。 今天鬼使神差点进去。 一时间有些惊讶得反应不过来。 第6章 你哪个妹妹把信息…… 临近考试周,学生们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自习室。 一向嘈杂的宿舍反而没什么人在。 安宁的午后,霍音一个人坐在自己藕粉色的床帐里,看着手机里的匿名短信,起初是有些发懵。 她打从这学期起,就隔三差五收到一些令人不明所以的短信。不过她前阵子一直忙得很,根本无从顾及。 今天陡然打开,才发现对方已经发了上百条骚扰短信来。 霍音从最底往上翻。 开始的时候,是一些网络上摘来的陈词滥句—— “掌控不住的人,如果强行留着,只会让对方厌恶你。” “男人都不会喜欢死缠烂打的女人。” “……” 似乎因为没有收到回应,再往后来换成了一些夸张的新闻截图。 标题一应是“某某豪门强强联合,灰姑娘女友豪门梦碎”。 霍音皱着眉看下去,手机屏幕上方,林珩这时发来了问候的消息。 她顿了一下,划开上方的提示框,顾不上擦手心微微沁出的薄汗,咬着下唇继续往后看。 接近现在的部分,换了一个手机号码。语气也变得不同。 “阿珩哥哥,我微信被封号了,你帮我验证一下好吗?” “哥哥,你怎么不回我的消息?” “……” 看起来像发错了人。 跟前面的骚扰短信表面上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可谁也不是傻子。 这方式很粗糙。 如果不是始作俑者太过愚钝,那一定是有恃无恐。 霍音倚在棱角分明的金属床栏上,一手握着手机,另一手紧握着床栏,金属制品特带的凉顺着手心的血管将她整个人浸泡侵透。 大脑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先一步将最后两条带着林珩名字的短信截图发过去。 她常给人温吞可欺的印象,也确实是柔和的性子,可从来都不是忍气吞声的人。 截图附带的文字霍音字斟句酌,隔了半分钟,才发过去。 【你的哪个妹妹,把短信错发到了我这儿。】 林珩今天倒是回得很快。 【明璇吧,估计弄错了。】 【她就是马虎,你不用理她。】 看着微信上收到的回复消息,霍音手按在心口,前胸起伏的弧线落入掌中。她呼出这一口气,打字回复。 【可我和你的号码,除了开头都是1,没有半点相同。】 【我也没有给过夏明璇我的电话号码。】 -- 第13页 师姐催促的微信又发来。 霍音给林珩发完这两句,干脆将所有短信的截图发给对方,匆忙下床去洗漱整掇。 - 今天又有雪。 霍音出门的时候,虽是下午时分,整片天空却被乌蒙蒙的云色压着,小拇指肚大小的雪碎扑簌簌落着。 很快就在地上铺了白皑皑的一层。 雪地靴一踩上去,咯吱作响。 霍音踏着雪,一路小跑去到六号办公楼,辅导员的办公室。 辅导员要说的事情和刚刚顾师姐打电话来说的事情所差无几,只是更细致,辅以正式流程。 辅导员说她的成绩在常年在新传系名列前茅,又利用课余时间社会实践,有几篇很不错的稿子登上过国内知名权威纸媒。 学分早就修够,个人能力也很出色。 以她的条件来看,保研算是十拿九稳。 更何况,现在她得到A大新传学院泰斗级别的教授兼国内权威纸媒首都日报创始人徐老的青睐。 至少在学业上,前途大好。 毕竟徐老要求之高,五年来也就只收了顾姝彤一个研究生。 霍音是近五年第二个徐老颇为看好的学生。 从六办出来,霍音一眼就看见迎面走来的顾姝彤。顾师姐今天倒没像昨晚盛装打扮,反而和霍音一样,穿一件长长的浅色毛领羽绒服,趿着厚厚的雪地靴。 看起来是特意来找她的。 一开口就笑问:“怎么样,你导员都跟你说了?” 霍音点点头,动作牵动脸上的蓝色一次性口罩,露出一牙雪白色的下巴。 “都说了。” “师姐是特意过来找我的?” “那当然了。” 顾姝彤走过来挽起她往学校南门的方向走, “打今儿起,咱就真的师出同门了,你可是我唯一的师妹。” 影视、传播诸如表演、导演、播音、传媒这些专业承袭旧例,贯来讲究一个同门。在学校里,对于本专业的校友大多喊师兄弟师姐妹。 面对其他专业的校友才会喊学长学姐。 霍音以前叫顾姝彤师姐正是因为这个惯例。 事实上她们本科的专业老师完全不同,霍音研究生跟着徐老读,她们才算真正的师出同门。 “谢谢师姐。” “客气什么,今天咱们就两件事。” “什么?” “第一件呢,你未来导师,徐老你见过的。老爷子人呢雷厉风行,保不齐今天收你做弟子,明天就喊你去一线跑新闻。老爷子说了,他不看过程,只看结果。锻炼的机会给你,办不成就换人做。” 霍音以前出去给顾师姐打下手的时候,偶然见过徐老几次。 很严肃的老教授,做起事来确如师姐所说。 况且她也更见过徐老动不动一个电话把师姐叫出去跑新闻。 她摸了摸额头,光是听着,莫名开始紧张。 “不过你也别太紧张,这不老爷子把你师姐我派来,跟你讲讲以后的工作流程啊,日常啊,熟悉一下。” 霍音笑起来,明亮的双眼弯弯,像打了十级柔光的月牙。 “辛苦师姐了。” “不辛苦不辛苦,以后有人跟我一起受苦受难,我可是要轻松了。” “师姐刚刚说两件事,那第二件呢?” 霍音这话刚刚问完,就被顾姝彤搂住肩膀,按进了道旁的出租车。 “第二件当然是跟我师妹一起吃一顿庆祝大餐了!” -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外一边。 朝阳区一个别墅社区,一场略为隆重的家宴。 林珩搁下手中的杯子,看了一圈桌上的长辈,起身道: “夏叔、赵姨、爸妈我吃好了去客厅坐一下。” “就在这儿坐着聊聊天多好,自己去客厅干嘛?” “对呀,就坐这儿吧。” 林珩闻言,给坐在自己侧边的夏明璇使了个眼色,旋即又冲长辈们解释道:“明璇说有专业知识想问我,我们那个不适合饭桌上说,爸妈、夏叔赵姨你们继续,我跟明璇就在客厅。” “行去吧去吧。” “本来还担心明璇学不好医,这么一看有小珩在,哪儿还有什么问题。” “……” 林珩先一步到了客厅。 刚在沙发上坐下,就听见夏明璇问他:“阿珩哥哥,怎么啦?还打暗语,有事要跟我说吗?” 林珩看着手机上,霍音不久前发过来的短信截图。 上面赫然写着“阿珩哥哥”。 跟夏明璇叫他如出一辙。 林珩指指对面的沙发:“站着干嘛,坐下吧。” “阿珩哥哥,你怎么这么严肃?” “没什么,就是想问一下你,我微信号码突然被投诉了,需要验证,你知道怎么验证吗?” 林珩把手机搁在一边,并没有像长辈在时,那么端端正正地坐着。 夏明璇答得很快:“验证?不会,我没被投诉过,不过我同学前两天也遇到了,阿珩哥哥你等等,我帮你问问。” 夏明璇说着就坐过来,伸手要拿他的手机。 “不用了。” 林珩侧身避开,看向对方, “明璇,你没事招惹霍音干什么?” 听他这话,夏明璇愣在原地,半晌才笑了笑,“阿珩哥哥你什么意思,我不认识霍音是谁。” -- 第14页 “我女朋友。” “明璇,你是我妹妹,霍音是我女朋友,你招惹她,你们两个闹起矛盾,你觉得谁最为难?” 林珩加重了“妹妹”二字,他认为自己一直以来都有做哥哥的界限。 妹妹越过界限的危险想法,他只能委婉提醒。 “你女朋友……” 夏明璇连连点头,眼眶开始发红, “可是阿珩哥哥,她只是个乡下来的……” “明璇!” “你不能这么说我女朋友。” 大约是他这几句话说得重了,夏明璇听完就转过头去抹泪。林珩想了想,还是温和下声音来,用惯常的语气: “好了,别哭了,我也不是怪你。” “以后别再这样就可以了。” 他一向温和有耐心,遇到事也每每用温柔的方式化解。 这一次自然一样,三言两语就哄好了人。 不过夏明璇虽是不哭了,却还是缠着他问:“那阿珩哥哥,明天你是不是也会这样去哄她?” 夏明璇说的“她”当然是霍音。 林珩点头:“当然了。” “如果她不像我这么好哄呢?” “阿音脾气软,好哄得很,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 “那你准备怎么哄?” 林珩看着微信上霍音毫无动静的对话框,随口道:“送礼物。” “什么礼物?” “阿珩哥哥,我陪你去吧?” 林珩抬起头,本想拒绝,耐不住夏明璇死缠烂打,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 A大位于首都三环繁华地段。 即便是雪夜,道上依旧是绵绵不息的来往车辆,经过同样的路段,开往不尽相同的目的地。 学校附近有一家高档西餐厅。 叫Ardoris,拉丁文。 老板说,要译为“热烈”。 餐厅里的装潢看起来倒并不热烈。 以墨绿和深原木色为主色调的轻哥特风,氤氲着特有的幽暗情调。 A大也不是每个学生都是程嘉让林珩他们那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二代,许多学生年节生日才跟要好朋友来一次Ardoris,吃一顿大餐。 就吃这么一顿,还不敢多点什么菜。 正如今天,霍音跟顾姝彤这一桌。 俩人进来,统共就一人点了一份性价比最高的意大利通心粉。 霍音家在南方水乡小城镇。 过得不困难,但供她到寸土寸金的首都念书,不免有些拮据。 顾师姐家虽然不是大富之家,到底不差这一顿饭钱。 霍音知道,师姐是照顾她,才肯跟她丢这个脸,只点一份通心粉。连饮品都是街边奶茶店买了带进来十块钱一杯的速溶咖啡。 她们坐在墨绿色的落地窗边,看着窗外经过商圈形形色色的人。 谈着跟着徐老读研的事,单是禁忌事项就列了十七八条。 根本没注意到光秃秃的实木桌子上只有两杯热气将尽的咖啡,她们的通心粉一直没上来。 顾师姐似乎今天说了太多话,口干舌燥,一杯咖啡尽数喝下又去问服务生点饮料。 霍音见服务生过来,这才想起半个小时过去,她们的通心粉还没上来。 她催过服务生。 服务生走后,就听顾师姐说:“小音我去下洗手间,你先等我一下哦。” 人在独自一个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观望四周。 正如此时,霍音百无聊赖,两手捧着咖啡杯浅啜着,双眼正在越过墨绿色落地窗闲闲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步行街。 有人三五成群,有人成双成对。 有人形单影只,影子被路灯拉成一条孤独的单行线。 还有人穿黑色棒球服,硬挺的短靴踏过步行街的石灰地板。 满条街的女孩子都为他侧目。 霍音稍稍抬眼,恰好看到男人深暗的断眉。 玻璃反光上,还能捕捉到他鼻梁上惹眼的小痣。 撞上对方目光的前半秒钟,霍音霍音被服务生叫住。 “小姐,您好,不好意思通心粉没有了,这边给您换成意大利肉酱面可以吗?” 适逢顾师姐回来,利落地做了决定。 霍音再转过头去看窗外,又换成了另一批素未谋面的人。 她刚刚,可能是眼花了。 霍音收回目光的时候,不远处,Ardoris的正门正被打开,冷空气紧跟着钻进来,吹得她膝上涩涩发疼。 她本能地看过去,程嘉让恰好掀眼看过来。 四目相撞。 对方看起来照旧平静无波,带着他特有的淡漠疏离。 很像吸一口烟,漫不经心跟她说“谢了”那天。 顾师姐似乎在问她: “小音,你在看什么?” 霍音还没回答,就见到不远处。 程嘉让身后,跟他有两分相像,西装革履年纪略长一些的男人叫他。 “阿让,看什么呢?包厢在楼上。” 对方转身走开之前,似乎很轻地颔了下首,以示招呼。 不过等霍音想到应该回应的时候,程嘉让已经上楼,身形被楼梯扶手挡住,只瞧得见上半身。 他不扶扶手,双手插进裤袋里。 像是永远有目空一切的底气。 “没看什么。” 霍音后知后觉地回过头答师姐的话。 -- 第15页 却发现师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起身向着楼梯而去之前,只撂下一句:“还有点事,小音你先吃,不用等我。” …… 霍音在座位上等了将近二十分钟。 没等到顾师姐回来,反而等到了服务生。 来上菜。 五六个人各自端着托盘,鱼贯而过,噼里啪啦一气呵成给霍音上了菜。 意识普切塔、西冷牛排、黑松露蘑菇汤、海明威煎蘑菇、美式焗大虾、香煎鹅肝配焦糖苹果、巧克力熔岩蛋糕…… 单是咖啡就上了五杯。 霍音看傻了眼。 她刚刚看过菜单。这似乎是,把菜单全点了一遍。 “你们好像上错了。我没点过。” 她说完,还咬着下唇,小声傻气地嘟哝了一句, “这够我在你们这儿洗一个月盘子了。” “没有上错哦,女士。” 服务生露出标准的笑容,解释道, “这是您的朋友为您点的,已经买过单了,请您放心用餐。” “我……朋友?” 霍音愣了愣, “姓顾?” 师姐为什么点了这么多,自己还走了? 服务生没应,卖了个关子:“不好意思女士,您的朋友交代过,我们不方便透露。” 第7章 让哥怎么也来这了…… Ardoris二楼包厢。 这里延续着楼下的墨绿配原木的轻哥特风格,时隐时现的小提琴音,平添一种别样的晦涩情调。 灯光偏暗,未能照顾到每一个角落。 宽敞的包厢可以容纳至少十个成年男人。这时却只在角落里坐了一男一女两个。 程嘉让进门的时候,将手机随手往桌上一撂。餐桌上醇浓的咖啡,因为旁边手机的震动在杯子里摇晃出芝麻粒大的漩涡眼。 坐在他对面角落里,年长一些一身深色西装的男人随口问他: “你刚干什么去了?” “没事。” 程嘉让端起咖啡杯,懒怠地应声。 手机的震动静止下来。他瞥了一眼手机银行付款后的余额短信,轻描淡写地移开眼。 他刚刚注意到程霖身边坐着的女人。 淡漠的眼风扫过,灼烫的咖啡在他手中逶迤着乳白色的烟,程嘉让被热气熏烫到,微不可察地拧起眉。 那是她的朋友。 怎么到这儿来了。 …… 程霖没介绍女人。 只是临出门下楼梯的时候大概以为程嘉让听不见,搂着人咬耳朵。 “喝了点儿酒,今晚你开车吧,去我那儿。” 程嘉让走在前头,迈着懒散的步调。 越过楼梯扶手、几张餐桌,目光落到落地窗边,暗色的玻璃被昏黄的灯光打过,映上忽明忽现的人影。 年轻女孩穿一件天蓝色粗线毛衣,长长的袖子盖过半个细白的手背,正单手拄着下颌,没节律地一下下轻点着头。 看起来昏昏欲睡。 程嘉让修长的两指勾扯了把自己毛衣的领口,没来由有些躁。 没看程霖,低声微沉的话却是冲他: “喝多了就别搞了。” 程霖听他这话也没恼,走在后头无奈笑骂。 “程三你可以装没听到,别管你哥我的私生活。” “稀罕管你。” 程嘉让京腔掺着散漫,长指在手机上按下几个键后,目光淡漠地扫过落地窗, “周叔到门口了,送你们仨各回各家。” 周叔是程家老宅的人。 他们家程老爷子御用司机。 程霖没词了,只好应下:“行吧,不过,我们仨?” “啊。” 一旁的顾姝彤突然反应过来, “差点儿把我师妹忘了。” 他们这两句话的功夫。 程嘉让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伞骨一样匀称冷白的长指撑住门把,不顾门外铺天卷地的寒气,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 程霖看向顾姝彤目光所看的方向,问了声: “你师妹跟阿让认识?” “不知道。” “不过,他和我师妹男朋友好像认识。” - 寒冬腊月。 食堂阿姨养的公鸡还在尽职尽责地每天准点从凌晨三点打鸣到七点。 霍音被公鸡最后一道嘹亮的叫声唤醒。 在床上辗转反侧,困意荡然无存。 昨晚莫名收到一桌子盛宴。 又跟着师姐坐上陌生的车,霍音在路上的时候没机会问,捱到了现在,才终于拨了电话过去。 顾师姐似乎还没醒,声线囔囔。 霍音有些不好意思:“师姐你还在睡吗?” “醒啦,小音什么事?” “师姐,昨天那一顿太贵了,我等下把钱转到你支付宝上好吗。” 霍音咬咬下唇,语气温软。虽是问句,听起来却有她特有的坚定。 “太贵?支付宝?” 电话那头,顾姝彤带着鼻音的语调里充满了迷惑, “小音,你是没睡醒吗?” “啊?” 这下霍音也愣了愣,电话两边默契地安静了半分钟,她才忙不迭开口解释, “就是昨晚,在Ardoris,师姐出去之后没多久,服务生突然过来,上了整整一桌子菜,还说是我朋友点的,已经买过单了叫我放心吃。” -- 第16页 “我除了师姐你没有这么阔绰的朋友了。” 霍音捏着被角,将其肆意揉合成一小团,攥在掌心当中。 她昨天看过账单,大几千块,她起码要在Ardoris洗一个半月的盘子才吃得起。 还好她平时省吃俭用,上学期发的奖学金还存在卡里,可以还给顾师姐。 “噢,不是我。你吃就吃了不用还呀。” “不是师姐?那?” 霍音无意识地看着冬被上细密的小樱花花纹,眼前蓦地映出一张淡漠疏离的脸来。 她摇了摇头,摒弃掉这个天方夜谭的想法,坐起身倚在窗边,静静等着顾师姐回答。 “应该是……应该是我、朋友吧。” 顾师姐的声音渐低,听起来已经快要再度陷进睡眠。 不过饶是如此,还在撑着警告霍音, “请你你就吃,不要想着还,别给我转账,听到没有?谁给我转账我跟谁绝交。” “继续睡了,挂了。” 师姐的……朋友? 昨晚送她们回学校的年轻男人。 那样的话,她还是请回师姐比较好。 霍音赶在顾师姐挂电话之前表达自己会请回来。电话挂断,她认真地在手机备忘录上记录下这事以后,才下床洗漱整装。 早餐是昨晚剩下打包回来的意大利面,霍音用微波炉简单一热,坚持自己十几年的习惯,配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 她的食量很小,昨晚的食物她只吃了一点就饱了。本着不浪费,全给打包回来。 还好现在是冬天,食物放宿舍冰箱里冷藏也不容易坏掉。 那么多东西,足够当她三五天的口粮。 霍音吃过早餐就出门预备去图书馆做期末复习。 没有想到一出门,就会在宿舍楼下撞见来回踱步的林珩。 霍音顿下步子,目光逡巡而去。 落在不远处正背对着她的林珩身上。 对方手里拎一个看起来颇为精致的小袋子,手上露出的皮肤已经被冻得有些发红。 看起来来了有一会儿。 她站在原地没动。 等到对方踱步回身,很快发现了她。 “阿音。” 霍音听见林珩的笑声,对方的脚步声在耳边步步放大。很快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翳的暗影。 “你怎么来了。” 她仰着头,毫不闪避地看过去。 林珩依旧是文质彬彬的打扮,戴一副细边儿眼镜,看人的时候总带着笑。他在各种圈子吃得开,大约跟这种叫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分不开。 不过霍音现在并不觉得如沐春风。 她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些短信,正站在风口,西北风疾驰打来,将她额前几缕碎发肆意吹飞。 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 恰好今天又穿了那件奶白色短款羽绒服,手指放进衣服口袋随手一翻就摸见小哈雷摩托钥匙链。 她眼里的审视多了一些。在等对方主动开口说话。 林珩对上霍音明媚的双眼,她被温柔裹挟的目光深处,是不容忽略的理智与审视。 他先前准备好的一肚子话被咽了回去,换了新的方式开口: “前几天实在太忙了,悦龙山庄见面那天也是被他们拉过去,没提前告诉你,我做的不好。” 霍音没理被凛风吹起的碎发,安安静静地仰头听着。 对方的声音如同十月的秋雨温和。她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顾师姐还说过他们两个一样的温文尔雅,讲话慢慢吞吞,除了没什么火花,看起来登对得很。 她被小摩托车钥匙链的棱角刺到了指肚,从纷杂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才恍然发觉,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很久没有人再说过那样的话。 “我今天一休班就来将功补过。” 林珩上前一步,急剧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里太冷了,不是说话的地方,阿音,我带你去咱们第一次见面的餐厅好不好?” 对方说着话,抬手意欲揽住她。 霍音本能地往后一退,避开对方的接触。 他一出现,那些短信的内容就好像被智能转化成语音,在她脑海里循环往复,自动播放。 这里的风好像实在太大了些,吹得她脑仁发疼。 “我刚刚吃过饭了。” 她委婉地拒绝,咬咬下唇,一针见血地直奔主题, “你不说短信的事吗?那我要走了。” “我就是要说短信的事。可这里太冷了,阿音你就当陪我去吃点东西。” 林珩又凑上来,在霍音反应过来之前,已然上前来用她拒绝不了的力度拉住她的手, “那家店的老板也好久不见你,上次我过去还问我怎么不带你过去了。老板一直觉得他是我们的红娘,你那时候在他们店里打工,打碎个盘子吓得小脸煞白,我要是没给你解围,你都要吓哭了。” 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回忆一遍的片段再度浮现起,霍音细细的眉头蹙起,闭了闭眼。 记得。她当然记得。 霍音跟着林珩去了那家餐厅。对方却依旧用“真的只当夏明璇是妹妹”这样的理由来搪塞她。 她本想跟他掰扯一下,没想到徐老亲自打电话过来喊她马上去新闻现场抢一手报道。 霍音无法,只得由着林珩开车,送她去两公里外的事故现场。 -- 第17页 二人几乎一路无话,一路紧赶慢赶到了目的地。 事故现场一片混乱。 救护车和警车的笛声刺耳嘹亮。警戒线还没有拉起来,群众被仅有的几个警察费力地拦住。 现场破碎混乱之中,隐隐闻得见微腥的血气。不远处,有医护人员正在原地抢救。 黑色白色的制服不断从眼前闪过,偶尔沾染上暗红的血液,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仿佛都能嗅见腥锈的血气。 黑白红灰混乱交织,争先恐后地落入人眼中,仿佛一锅半生不熟冒着热气的大杂烩。 已经有□□短炮的媒体蜂拥而至。霍音收回目光,一下车就狂奔过去,却在马上靠近之前倏然被人拉住手臂,挣脱不得。 林珩强硬地把手里的纸袋塞进霍音手里,不急不缓地说:“阿音,礼物回去再打开,一定要戴,记住了吗?” 霍音欲把纸袋塞回去,挣脱开,却未料被对方拉得更紧。 一向好脾气的她语气也急躁起来:“无功不受禄。我要来不及了,快放开我。” “好好拿着礼物,你不拿,我就不放你去。” 情急之下,霍音只得接下,应好了林珩正欲过去现场,倏然听见身后有人问—— “程医生,患者的血止不住,怎么办啊!” 霍音转头看过去的时候。 程嘉让被手忙脚乱的人群簇拥在其中,穿一件染血的白衣半蹲在地。人群忙乱,他镇定地单手握着止血钳,利落夹着纱布按在伤员伤口处。 林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讶然:“让哥,你也来这儿了?” 第8章 你受伤了 这是一场大型七车相撞连环追尾交通事故。 地点在北三环闹市区,现下傍晚下班晚高峰,这里正是车流如潮水泄不通的时分。 起因大约是雪天路滑,未及清理,第一辆追尾车司机兼车主在行车过程中与副驾驶抢夺方向盘以致车子不受控制追尾前车。 具体原因尚在调查之中。 结果正是现在霍音所看到的。 雪天,刹车不太灵,几辆车相距又近。不过须臾之间,七辆车连环相撞,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街边驻足观看者不少,议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这救护车怎么还不来啊,这么半天就来了一辆。” “你没听见刚那边儿警察打电话?那几辆救护车都从北边来,那边路上太堵了,让行都让不开,救护车堵着来不了,紧急给交警打电话去协调呢。” “就这一辆人还是刚出事那会儿南边儿A大附院两辆救护车正好经过,看出事了留下的,没看只留了个年轻大夫么。” “不过这年轻大夫看着倒有两把刷子,这么多伤员,就他一个大夫,挺临危不乱。” “……” 霍音看着哀声遍地的场面,先是怔了一下,旋即挣开林珩,拍摄现场照片。 她拍摄好现场照片,刚放下相机,就看见三五位长.枪短炮的同行们突然齐齐朝着程嘉让的方向而去。晃眼的闪光灯噼里啪啦地疯狂亮起,都在拍他正在处理的伤患。 就在几步之外,霍音远远看着,没挤上去。 那个伤患是本市一位著名企业家。 徐老来电话的时候特意说过。 林珩被旁边的护士叫去帮忙。霍音拉着相机的带子,顿了下,干脆将镜头收了,相机挂到脖子上,也跟着跑过去帮忙。 她不是学医的,但家里爸爸在镇上开小诊所,从小耳濡目染,多少也懂一点,帮帮忙还算可以。 霍音过去的时候林珩刚带上一次性手套,见她过来,对方看了眼一旁的伤者说道:“现在正严重,不适合采访。” 闻言,霍音摇了摇头,蹲下身温声解释道:“不采访,我过来帮忙。我在家的时候经常……” “这跟你在家的时候哪儿能一样。” 林珩低头处理伤口,拒绝得坚定且直白, “阿音,你还是去采访,大家都很忙,别在这里添乱,好不好。” 话音落下,没有要继续理她的意思。 霍音伸出去的手未来得及收回,尴尬地僵在原地。 正在这时,三步以外的旁边,突然吵嚷起来。 各式摄像机、话筒,一刻不停的闪光灯晃得人眼花缭乱。 记者们不停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杂乱无章的事故现场,好像一下子成了光鲜有序的记者招待会。 救治工作则几乎被迫中止。 “李总,那么请问您现在出了车祸,会不会影响和明和集团合作合约的签订?据我所知,您今天正准备去往签约现场。” “请问李总对贵司上一季度的营业额大幅下跌有什么看法?” “李总……” “李总这里燕北晚报麻烦您看一下镜头。” “李总、李总” “……” 一声接一声的“李总”,听得人头脑发昏。 “别拍了。”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道不属于记者招待会的声音。 年轻的男声。 清冽、严肃、不容置喙。 其他人因为这一声安静下来三秒钟,又再度陷入提问当中。 “我说,别拍了,听不懂?” 程嘉让提高声线,一字一顿。 即便蹲在地上仰头看人,依旧像坐在万山之巅的王座,居高临下发号施令。 -- 第18页 带一种与生俱来的压迫力。 霍音看过去的时候,年轻男人的手背正抵在一台几乎要靠到企业家伤口的摄像机镜头上,下一瞬倏然发力,将摄像机重重掼回记者怀中。 那位同行殊为不满:“你这医生你……” 与程嘉让疏冷的目光接上,又悻悻地吞下后面的话。 陆续有其他救护车赶到,抬着担架的医护人员赶来,小心地合力将伤患转移到担架上。 程嘉让手上一边利落地给接踵而来的伤患上药包扎,一边向刚来医生说明伤患情况。 “患者车祸致头部、右胸、左肩疼痛伴头晕二十分钟,左肩肿胀明显,左侧肩胛冈,锁骨肩峰,肩胛骨喙突压痛阳性,肩关节活动受限。右胸有异物刺破,无贯胸伤。右食指关节背侧见直径约1.5厘米皮肤擦伤,掌指关节略肿,屈伸活动良好。患者患有先天心源性哮喘,现已呼吸不畅,需要尽快进一步诊疗。” 由于还有一部分救护车堵在路上,现场来的医疗资源有限,只能暂时优先伤情重者。 轻伤者则在一旁逐个等待做伤口初步处理。 企业家患有心源性哮喘,情况颇为危险,已经先一批被送上救护车。刚刚围拢一部分记者匆忙跟上去,剩下几位先机已失,颓丧地跟在后头。 不小心挡住了后面排队的伤患。 程嘉让有些不耐,斜睨挡路那人一眼,冷声提醒。 “麻烦靠边站。” 霍音收回目光,注意到从旁经过的护士抱着重重箱子,她下意识上前,帮忙接过箱子,送往现场唯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旁边。 对方正低着头,口罩遗露的部分露出的紧绷的下颌线。视线再往下移,便见男人冷白的长指指节冻得发红,仍稳稳扣着止血钳夹住碘伏棉球快速消毒。 霍音将箱子放到地上重新站起身的时候没大控制好力度,挂在胸前的相机拽着带子晃荡几下,兴许落进了程嘉让的余光里。 男人头也未抬,语调比半小时前的漫天风雪还要冷。 “不便拍摄,谢谢合作。” “我,我是来帮忙的。” 霍音忙不迭低声解释,触及到对方稍顿的手,继续小声说, “我爸爸在镇上当大夫,我以前经常帮我爸爸打下手。” 对方正驾轻就熟地给伤患上药,闻言并未应声。 霍音站在原地,脸颊被冷风吹得微微泛红。她有些后悔自己鲁莽了一次还要鲁莽第二次。 以至于尴尬这么快又重演。 正欲转身走开,猝不及防,一包绷带倏然被扔到她手上。 她瞪大了眼,跟程嘉让的眼睛对上一瞬。下一瞬,男人睨了眼搁在一旁的酒精洗手液。 很淡漠地开口:“还愣着干什么。” 霍音就这么成了程医生身边打下手的工具人。主要负责递东西、消毒和做简单的包扎。 效率渐近快起,每回程嘉让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她都会精准地将对方需要的东西递上去。到后来,伤患还以为她是休班义务救场的护士。 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那些同行的行为惹得程嘉让不虞。他始终绷着脸,利落地诊断、处理伤口。整个过程没跟霍音说过一句话。 一直到最后一个伤员马上处理完毕,霍音将无齿镊子递到程嘉让手上,指心不小心擦过对方的手掌,本能地将手猝然收回。 周遭人来往的脚步有如细密促急的鼓点,一下接一下地传进她耳中。 霍音抿抿发干的嘴唇,通过开口转移注意力:“呃,刚刚那些记者大概是为了报道太心急了,上头都有领导压着,也,也挺不容易的。” 她讲得慢吞吞,不自觉带了些许南方乡音,似乎自知理亏,有的地方还不禁停顿。 这样讲话,听起来格外腼腆可欺。 没等到对方的回应。 霍音顿了一秒,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突然鬼使神差地补上一句:“也不是所有记者都那样的。” 说完恨不得咬断舌头。 自个儿都觉得这话怪怪的,听起来茶里茶气。 尚且在懊恼之中,恍惚好像听见程嘉让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最后一个伤员的伤口被顺利包扎好。兴许是因为双手在凛凛风寒中冻了太久,解决了伤员方一松懈,收拾东西的时候,程嘉让就直直被自己手里的镊子扎破了另一手的指腹。 瞬间就见了血。 霍音被血色吸引,看过去的时候,程嘉让也只是略一敛眉,扯过一片纱布就要随手按上去。 按上去之前,霍音突然伸手过去,握住对方冰砖一样凉的手掌。 周遭行人经过的鼓点好似漏了一拍,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还教训起人家医生来。 “还没消毒。” 程嘉让缓然掀眼,往回抽了抽手,不大上心:“小问题,不用麻烦。” “那怎么能行。” 霍音拧起眉,不由分说,就着刚刚的力道拉过对方的手,小心翼翼地从他另一手里拿过镊子。消毒、上药、包扎一气呵成,还不忘糯糯嘴碎数落人家, “你不是医生么,刚刚给其他人消毒那么认真,怎么自己又说是小问题了。” 声线很低,接近于慢吞吞的嘟哝。本就是柔声细语的小姑娘,这样小声说话带着天然的娇。 她说完,才后知后觉地自己说多了。 -- 第19页 噤声的时候,莫名觉得有些局促,垂眼探过去的时候,又看进对方波澜未惊的眸子里。 须臾。 她听见他低声说。 “也不是每个医生都这样。” …… 短暂的交流中。 谁也没注意到后面有记者举起相机,在写着2021-11-29的取景框里,“咔嚓”一声,记录下了这一幕。 ——北京北三环冰天雪地的街边。 穿奶白色棉衣胸前挂着相机的年轻女记者单脚跪在街边,莹白的手伸出去,小心地给穿着白大褂的英气医生包扎。 一个温软一个冷峻。 无论霜寒雪岭,人潮汹涌,皆是惹眼的一双。 简单的包扎到了最后一步,霍音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在程嘉让手上的绷带上落定。 蝴蝶结被周边吹来的风柔软轻摇,在他线条冷硬的手上格格不入,又诡异的和谐。 林珩就是在这个时候过来的。 霍音注意到他的时候,林珩已经走到她身边,声音听起来如惯常温文尔雅:“让哥怎么还信得过她,我们阿音不是学医的,弄不好这个,拆了我帮你重新处理一下吧。” 他说话的时候,重心似乎刻意落在了“我们阿音”这几个字上。 霍音没抬头,视线所及,林珩已经伸过手来,马上就要扯到蝴蝶结的一角。 却被程嘉让轻描淡写地躲开。 “不用麻烦。” 拒绝的话落下,人已头也不回起身离开。 程嘉让一走。 林珩的不悦看起来有些压不住,霍音被他从地上拉起来,只听对方道:“我不是跟你说过……” 霍音看着林珩吞下后半句话,他似乎有些着急:“算了,反正过了年你以后也见不着他。我这边还有点急事,你自己打车回去,能不能行?” 他说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夹,正欲抽钱出来,就被霍音拦下。 她摇了摇头:“不用,我自己有钱的。” “北京打车贵得很,你那点儿钱……” “真的不用。” “行吧。那你路上一定小心,到宿舍给我发微信。阿音,我是真的有事跟你不顺路,不然我一定送你回去。” “好。” 霍音雪白的下颌轻压, “能送我过来已经很感谢了。” “说的什么傻话。那我走了。” “好。拜拜。” - 从事故现场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尽数暗下来,人在其中仿若置身深蓝色的海洋底部。 徐老之前打电话的时候告诉过霍音一拿到一手报道就要尽快送到他家。霍音看着相机里零散的几张现场照片。 知道自己在徐老手底下的第一个任务就这么被搞砸,忍痛打了个车,到徐老家负荆请罪。 第9章 “小姑娘”,他说…… 近日首都天气不算友好,漫然风雪遮空蔽日。 整座古旧与现代化高度融合的城市犹如一棵巨大新旧交替的罗汉松,银霜覆蔽,每一阵风刮过,叶枝子上头的积雪就扑簌簌下落。 落得遍地洁净的纯白。 霍音的雪地靴在纤尘不染的道路上踏出一个个“咯吱咯吱”浅浅的脚印。 她之前跟着顾师姐来过徐老的家,所以即便是在迷蒙的月色下,还是能将路认个七七八八。 徐老家住市区一片寸土寸金的别墅区。 联排别墅,距离小区门口路途不算近,霍音足足走了五分钟,才把这忐忑的路走完。 叩响了徐老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管家赵姨,见过霍音几次。 霍音说明来意,便被赵姨请进门,说徐老出门有事,让她先在楼下等着。 霍音跟着赵姨进门的时候犹如踏入无人之境,整个别墅一层只开昏黄着幽暗的地灯,除了窗外偶尔闯入的风声,听不到其余半点儿声响。 赵姨说徐老年纪大了,眼睛有些陈年旧疾,家里不能开太亮的灯,所以平时只开这些地灯。 赵姨上楼休息之后,光线昏暗的一楼,就只剩下霍音坐在编织竹椅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相机里面可怜的几张事故现场的相片。 各家媒体都去抢企业家的一手新闻,她却连企业家的影儿都没拍到。 实在不知道一会儿徐老回来,她要怎么开□□代。 说她去给医生帮忙了? 可那也不是她一个记者该做的事。 最后一张现场的相片看完,霍音后知后觉,静谧的环境里不知什么时候传出一些窸索奇怪的声响。 不是来自这间别墅,似乎是从隔壁传过来。 忽隐忽现的女声,拖着细细的尾音,听起来好像很痛苦。 霍音站起身,试图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过去。 还在兀自小声嘟哝:“这是怎么了。” 快要靠近窗边,她正要过去,冷不防听见有人很低地嗤笑一声。 旁侧的窗子半开着,白色真丝窗帘被窗外涌进的肆意的风吹起,从霍音眼前拂过,又猝然下落。 窗帘落出视线之外的一瞬间,她看见了斜倚着墙,坐在一架砖红色古旧钢琴前的程嘉让。 他已经换掉了白大褂。 穿一件慵懒的黑色粗针毛衣,戴耳机,翘着二郎腿,好整以暇坐着。 冷不丁看见个人,霍音本能退后一步。 -- 第20页 后脑不慎撞上冷硬的窗棱,细细“嘶”了一声。 再抬眼的时候,看见两步外的男人摘下耳机,漫不经心地睨她。 “小姑娘。”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轻佻,却并不冒犯,“大人的事少打听。” 大人的事。 霍音在脑海中轻轻咀嚼这几个字。 宕机的脑子突然连接,莹白的脸上酡红色由面颊开始,如同碧湖苔藓,迅速蔓延开来。 一阵寒凉的风吹进屋子,夹带着隔壁愈发清晰的淫.词.艳.语。 糜.丽又直白。 像是明明白白告诉其他人,他们在做什么。 可霍音现在不用听那些话,也晓得他们发生什么了。 羞窘万分之际,程嘉让不知何时起身过来,随手关上半开的窗。 却并没将那些旖旎声响尽数隔绝在外。 尾音好似犹在耳边荡漾交缠。窗外焦黑的树枝杈影儿一下下地挠着玻璃,仿若晦涩的节拍。 偏偏程嘉让还在这里。 深夜。孤男寡女。 隔壁的男人女人在疯狂做。 直到两边耳机落进耳中,淙淙的钢琴音盖住放肆的狂响,世界兀自回归安宁。 耳机里的曲子霍音没有听过,也没能仔细去分辨。 大约因为注意力全被突然靠近的,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占去。 程嘉让站到她眼前,高大的身影完整遮去她眼前本就微弱的光线,窗外的树影儿漏掉骚动的节拍。 霍音仰着头,大约因为尴尬脑袋有些钝锈,半晌才略带点儿磕巴地道了谢。 “谢、谢谢。” 说完,大约为表礼尚往来的关怀,她又问了一句: “那你怎么办?” 问完就后悔了。 那你怎么办。 这算什么问题。 果然没有得到回音。 霍音垂下头,低低看着自己的脚尖。余光瞥见程嘉让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很精细的包装,盒上印着南京九五。 看上去价格不菲。 程嘉让随手捻起一根叼在唇边,金属打火机滑了几下闪出幽蓝色的火焰。不知对方是否也想起他和她第一次见面,正是隔着这样天堑一般的火光。 他们对视一眼。 男人一手拿下香烟,淡声问了一句: “介意么。” 霍音从男人薄唇微动的口型分辨出他的意思,很温和地摇摇头。 “不介意的。” “嗯。” 霍音没想到今天的意外事件接二连三。 她如果提前能知道今晚来徐老家里会有这么多尴尬的事,她宁愿冒着挨骂的风险,也不会匆匆从事故现场赶过来。 只是和程嘉让刚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两句话的功夫。 蓝牙耳机电量告罄。 他应该也知道。他的手机忽然亮起,泛出莹白色的光。 疯狂的声音再度闯入耳中,霍音一时困窘难安。 直到年轻男人长腿迈过,三两步回到略显老旧的钢琴前,掀开盖子,指落轻弹。 现在霍音不能再说她没听过这首曲子。 因为这旋律好像,恰恰接上了刚刚耳机中的那支。 不过,直到她被对方懒怠地叫到钢琴前并排坐下之前,她还是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 钢琴前的琴凳颇长,足以容纳两个成年人并排而坐。 只是空间到底有限,还是无法避免会有衣料辗转交磨。 霍音坐在程嘉让身边。看着男人将烟叼在口中,修长的指节轻描淡写地滑过琴键,食指上还缠着绷带。 她打的粗糙的白色蝴蝶结随着他手上动作,娓娓轻摇。 流畅的琴声偶尔盖过隔壁的放纵欢愉的呼声。 偶尔与那声音惹意勾缠,有种说不出的暧昧迷乱。 霍音无意扫过砖红色钢琴盖上被随意放着的撕毁到只剩一章的琴谱。 上面写着一首曲子的法文名字。 ——《Ballade pour Adeline》. 中文译作《水边的阿狄丽娜》。 最后一个琴键落下的时候,隔壁的声音早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尽净,霍音有些恍惚。 是否真的听到了那些声音。 程嘉让看过来的时候,她后知后觉地轻鼓起掌,水红色唇瓣轻启,糯声夸赞: “很好听。” 对方未置可否。 只是掐掉烟,又单手护火,重新点了一支。 霍音移开目光。刚刚他在弹琴,她顾着听,没感受到压迫力,现在琴声停下,这样近的距离,她总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视线范围之中,半分闪避不开。 像被剖析完全的实验小鼠。 霍音垂着头将手里他的蓝牙耳机递上去,声音愈发小: “还有这个,谢谢。” 手心的耳机被对方随手拾起,绷带和指甲刮过她的掌心。 旁侧烟灰缸里半灭不灭的烟头安宁燃着猩红的火光。 林珩的电话在这个时候打过来。 霍音从包包里翻出手机拿到一旁去接。 程嘉让坐在旧钢琴前,食指中指熟稔夹着香烟,神情疏冷,吐了口烟圈。 目光落向不远处,年轻女孩正在讲电话。 声音忽隐忽现。 “阿珩。” “我在徐教授家。” “对…只有我和徐教授。” -- 第21页 第10章 跨上来,拉紧我…… 霍音挂断电话回过头的时候,恰好看到程嘉让的烟抽完。男人冷白的拇指食指轻捏着烟,按进钢琴上的烟灰缸里。 不过顷刻之间,烟尾的火色,便被碾碎成泥。 霍音想起刚刚林珩打来的那通电话。 兴许是方才隔壁的糜.艳之音和着暗流涌动的钢琴曲,将整个房间的氛围扰乱。 林珩问她和谁在一起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就撒了谎。 没提程嘉让。 房间里静谧得有些可怕。 重重树影被关在窗外,枝杈摩挲玻璃的声响,仿佛又穿过厚厚的钢化玻璃,传到耳边。 霍音站在原地,思虑半晌,还是慢吞吞张口问道:“好像忘了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她说完,似乎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友善。 还开口缓缓先将自己的原因解释了一遍:“今天,你看见了。徐教授交代采访企业家的任务,我搞砸了,所以,我特意过来,负荆请罪。” 她的声线不高,听起来像是喃喃自语。 不过房间里静谧如斯,一丁半点儿声响都听得清。 不远处,程嘉让还在低头摆弄钢琴。骨节分明的手指不时碰到钢琴发出清亮或空洞洞的响。 半晌,他随手阖上钢琴的盖子,淡声应: “这房子的主人说身体不舒服,叫我来给瞧瞧。” “所以你是徐教授的医生吗?” 霍音问完便觉得自己有点儿傻。A大的人都说,医学院高材生程嘉让家世显赫,是浪荡不羁的豪门阔少。 怎么会给人做私人医生。 未料程嘉让真的点了点头。 “是。” 霍音没细想这个问题,听到对方应下自然就信了。 话题就此终止,她又坐到竹编椅上垂头想一会儿该怎么跟徐老交代。 想得还有些投入。 以至于徐老回到家,她听到程嘉让喊“三姥爷”的时候,实实在在地懵了一下。 徐老没忙着说新闻的事。 招呼过霍音,就坐到一旁的沙发上,皱着眉看了眼程嘉让,须臾伸手遥遥点了点他的烟。 嗤之以鼻:“又在这儿抽烟,也不知道才二十来岁的人怎那么大瘾,上辈子大.烟.鬼托生的。” “您老不是不舒服么,可歇歇吧。” 程嘉让微一挑眉,一口京腔总有些散漫味。他似乎不以为意,随口打过去,顺手从烟盒里抽了根递上去。 霍音坐在不远处,静静看着祖孙俩一来一回。 程嘉让从茶几上的小药箱里掏出听诊器,神情浅淡,很像今天在北三环事故现场不停地给伤患处理伤口时候的样子。 徐老接过程嘉让的打火机点上烟,抽了一口,皱着眉摇了摇头。 霍音的看着,也不自觉跟着很轻地皱起眉。 下一秒,却听老爷子突然说问:“这烟还不错,哪儿买的。” 这么个功夫,程嘉让已经抽走听诊器,折了两折放回小药箱里。 他夺过徐老手里的烟,不紧不慢地放到烟灰缸里碾灭。然后拍了拍手,往沙发上一倚,二郎腿翘得老高: “买不着。” “大.烟.鬼专供。” “嘁。” “我劝您啊,下回再熬夜不用叫我了。” 程嘉让睨了徐老一眼,没什么好气儿, “我这儿没药给您吃。” 徐老被程嘉让揶揄也不恼,并不像前些次霍音跟着顾师姐见到他的时候一样冷肃,反而乐呵呵扯开话题。 后面的话霍音没听。 程嘉让余光扫过垂下头的年轻女孩,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下一瞬,他那位不大听话的三姥爷突然神秘兮兮凑过来,小声问他, “刚我不在,你跟人小姑娘说什么呢。” 霍音正低头捉摸着一会儿怎么跟徐老道歉才能看起来更诚恳,倏然就听这么一句。 紧接着,她见年轻男人背着幽暗的光,很轻地嗤笑一声,吐出两个字: “秘密。” - 北京是个多雪的城市。 漫天飞雪被关在门外,和这座历久弥新的城市,构成水晶球里一样精美绝伦的人间盛景。 窗子甫一打开,雪絮便迫不及待地闯进屋子里,纷纷扬扬往人脸上飞。 霍音搞砸了采访的事,破天荒地没被徐老骂。从二楼下来的时候,刚好看见管家赵姨打开一楼玄关旁的窗子。 正感叹着:“今儿又下雪了,这么大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许是听见她下楼的脚步声,赵姨也注意到霍音,笑着问:“这雪这么大,这个点儿了肯定也打不到车,小霍你跟阿让要不今晚就住下来,明儿天亮了再走,老爷子也放心。” 霍音这才注意到,原来程嘉让还没走。 从她这个角度往下面看,刚好见他坐在沙发上,单手懒怠地摆弄着手机。 霍音随身的背包正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她咬咬下唇,放轻了脚步走过去。 她刚想起来今天在事故现场录了音,录音笔放在包里,想拿给徐老听。 没想过翻遍背包连录音笔的影儿都没找到。 她把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放到茶几上,又一样样装回去,还是没有找到录音笔。 正愁眉不展之时,倏然听见坐在对面的男人漫不经心地出声。似乎是在问她: -- 第22页 “找什么呢。” 霍音咬咬下唇:“录音笔不见了。” “你还没找这个里面。” 霍音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入目是一个精美高级的包装袋。 林珩今天送她的礼物。 她摇了摇头,笃定道:“不在这里。” 不过,他倒是提醒了她。 她给林珩拨去电话,彩铃响了很久,电话才被对方接起。 熟悉的声音很快传来: “阿音,怎么了?这么晚打过来,回宿舍了没?” “就要回了。” 霍音压低声音,一手拿着手机放在耳边,另一手在皓白的腕上无意识地轻摩, “阿珩,你有没看到我的录音笔?” “录音笔?没啊。怎么了这么着急找录音笔。” “别急,一支录音笔而已,找不到了明儿我再给你买新的。” “谢谢,不过不用的。我的录音笔里有之前好多的采访记录,找不到就糟了。” 霍音摇了摇头,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又讪讪地停下来。 没在包里。 林珩也没看到。 她在想,那会不会落在事故现场了。 那时候她不晓得在忙什么,对录音笔的事也没上心。 说不准就一时马虎,落在那儿了。 刚刚赵姨说这边现在打不到车,可她又很想过去看看。 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林珩:“你,现在还在忙吗?” 她记得他走之前说是有事要回去办。 “没在忙,回家了。” “那,”霍音咬咬下唇,她一向不大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现在也是没有办法,不得不问林珩, “你可不可以来接我一下,那个录音笔,真的有点重要,我……” “阿音。” 她的话刚说到一半儿就被打断, “今天太晚了,要么我们明天找,好吗?” “可是……” 霍音知道现在这个时间突然叫林珩来接她有点强人所难。可是录音笔如果真的丢在外面,明天再找恐怕要报废。 “这么晚了你就别想这事儿了。” 林珩继续说道, “陈阳家就在北三环那边,明儿一大早我就让他出去帮你找,我给你叫个车,你先回学校好不好?” “……” 霍音没再麻烦林珩帮她叫车,更没有麻烦林珩的好兄弟陈阳明天去帮她找录音笔。 她上楼跟徐老解释过,又向程嘉让和赵姨道过别,就迎着风雪出了徐老家别墅的大门。 徐老家在市中心,距离北三环也不是特别远。 她一路徒步过去,或许运气好的话可以打到车。 - 霍音昨晚看过天气预报。 隐约记得今天有中到大雪。不过出门的时候,看到满地银霜,一脚踩下去整个鞋面倾覆下陷,还是不免讶然。 今年是她从皖南小镇来到首都读书的第四年。 往年的北京冬季也常常下雪,不过今年的雪格外大,让她这个从小没见过雪的南方人,还是会常常为一觉醒来看见窗外银装素裹而分外惊喜。 昨天的气象台预报还说过几天会有特大暴雪,呼吁市民注意出行安全。 霍音听得时候有点儿好奇暴雪下的城市。 现在心里头那点期待倒是片甲不留,一扫而空了。 长街漠漠。 包裹严实的年轻女孩踏过雪地,留下咯吱作响的涩涩足印,不消两分钟,落地的雪絮又将足印填平。 接近晚上十点钟。 街上除了偶尔缓慢行驶过的私家汽车,见不着一个行人。 霍音看了眼手机上叫车软件迟迟没有动静,约莫知道打车的计划即将落空,默默加快了脚上的步子。 雪天路滑,她的注意力全在脚下,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摔在雪地里。 连身后有轰轰的摩托车响也没听到。 以至于程嘉让横车在她眼前,掀起头盔看她的时候,霍音比听见他喊徐老“三姥爷”的时候还要懵。 “上车。” 纷攘雪影中,她听见他的声音。 他今天骑的机车身量庞大,看起来比林珩的那辆还要足足大上一圈。霍音手藏在羽绒服厚厚的袖子下,暗暗扯了扯自己棕色格纹及踝百褶裙的裙摆。 本能地想侧坐过去。 却在靠近之前,被前座的男人扬声止住。 “跨上来。” 程嘉让一把扣下护目镜,不知从哪儿拿出个头盔,递到霍音眼前。 她觉得有些窘迫,穿着裙子,这样跨坐上去。可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耽误他的时间,稍掀裙摆,老老实实地跨坐上去。 这种机车看起来身量很大,真正坐上去的时候,会发现车子的身量要远比想象中更大。 霍音坐上车,由于车子的重心在前,不受控制地就会下滑、靠前,贴近前面的男人。 况且,这车上,没有一处能扶的东西。 坐上来片刻功夫,摩托车开始打火。 轰隆隆的颤动,让人几乎可以想象这车开出去回有多快。 霍音没坐过这样的车。心脏似乎开始跟着摩托车同频颤动,身体的其他部分紧绷得一动也不敢动。 “拉紧我。” 控制机车的男人在车子发动之前突然回过头来。 -- 第23页 霍音隔着头盔上两层厚厚的挡风镜撞进对方浓暗深邃的内双眼中。 格纹半身裙的裙摆被乍起的风吹扬,在空气中卷起辨别不清的形状。 她的双手像是突然被施法蛊惑,不受控地巍巍伸向前,拉住男人黑色棒球服的衣摆。 隐约听见对方转回头去,淡漠地为刚刚的话作补充: “摔下去我也救不活你。” …… 从市中心到北三环。 霍音第一次觉得,这段路程很短,又很长。 短就短在开车要一个小时的路,他们只走了四十分钟。 长则是长在这一路,她足足有三次因为刹车冲向前,紧紧贴到身前男人硬朗的背上。 最后一次,她没抓稳,突如其来的冲力让她的手被迫撒开。情急之下从背后紧紧环住程嘉让的腰,才没有从机车上摔下去。 尽管反应过来以后,她飞速收回,还是尴尬得手足无措。 下车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尴尬,白皙的额角汗涔涔,连双腿都有些发软。 下车的时候还是程嘉让拉了她一把,她才算是顺利下了车。 他们从这里离开少说也有足足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风雪霜寒不绝,事故现场所有的一切,都被覆上了一层皎白色的外衣。 找小小一只录音笔,其实有如大海捞针。 霍音蹲在地上四下找了二十分钟,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来。 浮在放弃的边缘,程嘉让却突然伸了手过来。 他戴着黑色皮手套,手上的腕表被地上积雪反射上微弱光线,隐约能瞧见表盘上细小的一行英文Patek Philippe. 如果不是一呼一吸亮起的红色指示灯,很难发现他手上还躺着小小一只录音笔。 霍音惊喜地伸手过去,却一不小心弄掉了林珩送她那件礼物的包装袋。 顷刻之间,袋子里的东西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宝蓝色丝绒包装盒敞开,里面通透的绿翡翠镯镶嵌进雪地里,一起散落的,还有写了寥寥几行字的白色卡片。 白底黑字。 在月亮迷蒙的光线下,卡片上的字格外清晰。 ——“宝贝,不要闹脾气了。这张卡片做凭证,等雪停了,我带你去雁栖湖。” 落款是。 “Your lover 阿珩。” 夜空时有乌云蔽月。 泠白色的月光忽隐忽现。霍音在原地僵了两秒钟,目光掠过单膝蹲身在地,冷眼旁观着的程嘉让,迅速低下头,将翡翠镯和丝绒盒子囫囵装进袋子里。 至于那张卡片。 回去学校整个无话的路上,霍音脑海里不停闪回着程嘉让捏起卡片随手丢进她袋子里,很疏离的那句。 “东西收好。” 第11章 谁在程学长面前…… 那天回到宿舍以后,接下来的日子,霍音没再见过程嘉让。 她的生活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继续着。每天第一个起床,轻手轻脚洗漱收拾完毕,在宿管阿姨开宿舍门的同时出门。 背包里除了课本、卷子、资料,带了满满一保温杯的热水,还有好几块软塌塌的草莓夹心面包。 到自习室或者图书馆,一待就是一整天,渴了就喝热水,饿了就啃面包。每天就复习这么一件事。 这样的日子有时候过得很快,几百页专业课本翻过去,日历就跳了好几格。 有时候又觉得很慢很慢。一页书翻开放在眼前,脑子里空空洞洞,这一页就十几分钟翻不过去。 这样的日子也有好处。 好就好在仅剩两门课,今天考第一门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时候,霍音下笔如有神,半个小时就写满了卷子,交卷出门。 兴许是刚考完了一科,压力减半。霍音交完卷回宿舍的时候,总觉得无聊得坐立难安。 倚在床边坐了几分钟,想起床下书柜里放了一本她不大喜欢的小说。 ——《额尔古纳河右岸》 她不喜欢鲜活文字背后诉说的悲凉,却总是时不时想起来就要拿出来翻看两眼。 以至于深蓝色的封皮不知何时被摩挲成了浅蓝。 刚刚突然想起里面的一句话,所以迫不及待下床去翻。 书里说。 “故事总是要有结束的时候,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尾声的。” 霍音在心里喃喃念着,突然就觉得很有道理。 是的。 生活不是循规蹈矩的舞台剧,不是散场时每个人都要鞠躬道别,至此谢幕的。 多的是没有谢幕,咫尺之间,天涯道远,再不相见。 在书柜旁愣了会神儿,霍音没找到书,倒是看到了规规矩矩躺在柜子上的宝蓝色丝绒小盒子。 这是那天林珩送的礼物。 如果把盒子打开,还可以看到盒子里面有一张白底黑字的硬纸卡片。 霍音踮起脚,把丝绒盒子从柜子上拿下来,顿了一下,轻轻掀开了盖子。 通透的绿翡翠安安静静躺在小盒子里,上面不出所料盖着那张写了寥寥两行字的硬纸卡片。 她从床上扯过一条毯子披上,像是突然置身那个风雪交加的寒夜。茭白的月光和着鹅毛大的雪片纷纷扬扬落下来,地上一片晃眼雪色里,卡片上的黑字有些扎眼。 她偏过头去看旁边的人,却只依稀辨了轮廓。 -- 第24页 林珩的礼物看起来价格不菲,霍音本就没打算收。 这几天忙于准备考试,一直忘了找机会还给他,所以下午的时候一直在琢磨怎么还给林珩才委婉一点,不让对方觉得难堪。 倒是没想到傍晚的时候,林珩先打了电话来。 大约最近考试周,又是年关将近,大家都忙得很,霍音和林珩最近也没怎么通过电话。只是微信上不时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候两句。 难怪顾师姐常说,他们两个清淡讲礼到不像二十一世纪的情侣。 霍音接起电话,林珩的声音很快从听筒中传来:“阿音。” “嗯?” “忙什么呢?还在啃专业书?” “刚刚考完一门,还在闲着。”霍音抿了抿嘴,语调柔柔,“你在忙什么?” “…刚开完会,也在歇着。” 两句问候的话完,两个人莫名开始沉默。桌上的漆皮小闹钟秒针转了三下,下一秒,突然又一齐开了口。 “那个…” “那个…” 听到对方开口,倏尔又顿住。 “阿音。” “阿珩。” “你先说。” “你先说吧。” 霍音看着静静摆在桌上的盒子,温和道:“还是你先说吧。”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很快又重新开口:“我是想说,上次送你的礼物我好像一时马虎拿错了。” “什么?” “就是我当时比较着急,不小心拿错了,你打开是翡翠手镯对不对,” 听筒里林珩笑了声,话音听起来有点干涩, “哪有人送小女孩翡翠手镯的。” “…盒子里的卡片?” “也是放错了。” “好。” 霍音从柜子里找到那个精致的包装袋,不急不缓问道, “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拿过去给你。” “哪儿能让你跑,我正好下午休班,你在宿舍吗?我回学校找你。” “在的。什么时候?” “我到了给你打电话。” “好。” 电话挂断之前,霍音又被林珩叫住。 “阿音。” “怎么了?” “你是不是生气了,”林珩的声音放轻,比他一贯的温柔语调更轻,像在哄小孩,“宝贝,我原本给你准备的礼物你一定会更喜欢的。” - A大附近一家星巴克。 林珩挂断电话,看向坐在对面的夏明璇,收起刚刚温和的语调,稍稍皱起眉:“可以了,我等下就去阿音那儿取。” “谢谢阿珩哥哥,早知道会让你为难,那天我就不建议你选那个镯子了。” “没事,你奶奶的遗物丢了,好不容易有个相似的,你拿回去当个念想也好。” “唉,还害你拉下这个面子,阿珩哥哥今晚就到我家吃饭吧。” “这也没什么,改天去,今天我跟阿音吃饭。” “可是我说镯子的钱转账给你你又不收,要你去家里吃饭你也不肯,你是不是其实在怨我……” 林珩闻言,顿了顿:“怎么会,这镯子我送给阿音只是一份普通的礼物,给你还更有意义,怨你做什么?” “那你就跟我回家吃饭。” 几个回合你来我往下来,林珩果然答应了跟她回家吃饭。 夏明璇不得不在心里感叹,她那些小姐妹们算是没白交,花招多得很。 上回她小姐妹知道她给霍音发了很多骚扰短信,个个儿都无语,骂她蠢,听说她要陪林珩去给霍音挑礼物,就出了这么个高招。 所以夏明璇跟林珩去挑礼物的时候特意挑了一个看起来老气一点儿又没有替代品的物件,说是跟她奶奶的遗物很相似,看着亲切。 等林珩东西送出去几天,她又过来讲奶奶的遗物丢了,想高价买那镯子回去。 这么一来一回,她肯定霍音的疑心会起来,什么感情经得起这种折腾。 夏明璇暗暗心想,反正阿珩哥哥说过,霍音最大的好处是乖巧听话,跟在他身边不会走,这些没有哪一样是她做不到的。 还完全可以比那个霍音做的更好。 - 霍音在宿舍楼下见到林珩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半。 今天没下雪,不过天气不大好,层云阴沉沉垂着,像是要坠破长空,不由分说地压下来。 霍音一出门,就见林珩拎着大包小包站在宿舍楼下,这架势,来往的人时时转头去看他。 有人路过霍音的时候还在低声议论。 “这谁家二十四孝好男友啊,买了这么多零食礼物来等女朋友。羡慕死了。” “你没看出来?这是医学院那个院学生会主席啊,林珩,咱学校著名帅哥,他女朋友,喏,新传的系花。” “他女朋友我倒有点印象,看着特乖,这主席我没啥印。主要他们学院那个程学长也太他妈帅了,谁在他面前都光芒泯灭好吗?” “……” 程学长。 霍音长睫翕动,加快步子向着林珩走去。 看对方的意思,他今天拎过来的大包小包都是给她的补偿礼。零食、包包、衣服、首饰一应俱全。 林珩对她一向很大方。 不过霍音没有太多物质上的欲.望,又知道林珩送的东西大多价格很贵,除了生日年节一般都不会收。 -- 第25页 就算收了也每每要攒很久的钱回送回去。 今天原本也是想把镯子还回去,自然也没想收对方的其他礼物。 霍音站在林珩面前,连连摆手,低声解释:“我没有不喜欢的意思,阿珩,我真的没有生气,你不用这么破费的。” 她想推脱,手却突然被眼前的男人拉住,皮肤的触感自手背传来,她下意识想脱开。 正在拉扯之时,有人从后面叫了林珩一声。 “阿珩。你们这小情侣还没互诉衷肠完啊?” 霍音循声看过去。来的人叫陈阳,林珩最好的兄弟,霍音见过的。 她想趁着这个空档把东西塞回给林珩。 耳边传来陈阳的进一步调侃:“人家让哥都保送西国交流学习了,你还在这儿女情长呢?” 第12章 有人的故事是不…… 次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起,远处的青山还被罩在浓重的晨雾里,越过迷蒙的窗子看出去,视线范围仅在A大这方寸之地。 霍音一大清早就接到了两通电话。 一通来自医学院之前和霍音对接宣传片的领导,打电话来说是宣传片拍摄效果远超预料,医学院方面请了几位院里领导和宣传片的所有主创,大伙今晚一齐吃一顿晚饭,让她务必要去。 另一通则是来自徐老,说有新的工作交给她去跟进,希望能尽快见到她。 霍音接到徐老的电话以后,就匆匆起床洗漱简单打扮,预备去学校西门,赶最早的一班56路公交车。 她这个学期的理论课程只有两门,马克思主义新闻观昨天考试结束。一星期后考最后一门,考完试就可以放假回家。 没有其他要紧事,所以徐老随叫随到。 一路快步从东区女生宿舍绕过人影寥落的篮球场走到学校南门,霍音在公交站牌前站定的时候,回头看了眼路边早餐店里墙上的挂钟。 刚刚六点半。 大约因为连日来天气不好,天寒地冻,现在又是大清早,霍音在公交站牌旁的冷风中站了许久,周围还是零零星星只有两三个人。 还没等到公交车,倒是先等到了另外的车。 一辆银灰色的迈巴赫。 刚刚从学校里开出来,冲着霍音连连按了几声喇叭。 霍音起先没反应过来是在冲她鸣笛,视线始终落在马路另一个方向,愣愣等着公交车沿线开来。 反应过来以后,才迟疑着转头看过去,直觉是又有人拿她取乐。 A大是全国顶尖学府,坐落在首都市中央。不仅各专业的大佬多如牛毛,二代小开更是随处可见。 况且A大的校园半开放,在这儿可见到形形色色的人。 读大学这几年,常遇见有人开着豪车冲她鸣笛。她看过去,就会有人冲她吹口哨,向她要联系方式,有过分的还会问她十万块能不能包.养她一个月。 所以在迈巴赫后座的车窗不疾不徐地摇下来,露出西装革履男人的侧颜时,霍音本能地愣了愣。 脑海里原本略略模糊的眉眼好像又勾勒出了型,描摹的画笔在脑海的虚空里痒痒麻麻地来回摩擦。 下一瞬却又戛然停下。 霍音这愣神儿的须臾功夫,见到顾师姐从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身边探身,扬着手冲她热情招呼: “小音,这么一大早你要去哪儿啊?我们送你吧。” 顾师姐说话的时候,她侧边的男人也跟着稍稍偏头看过来,霍音停顿须臾,眼前倏然云拨雾散,分外清明。 这是那晚送她和顾师姐回学校的男人,师姐热恋中的男友。 两个人。 只是眉眼之间有些相像,第一眼从她刚刚的角度看过去,有一瞬间恍惚。不过不消仔细分辨,只再一眼就可以分清。 一个眉眼工整冷峻,看起来更为沉稳。另一个…霍音长睫缓缓下阖又掀起,原有些模糊的轮廓也顺理成章地清晰起来。 另一个浓眉后半断开一小截,少年意气,桀骜难驯。 她很快收回眼,莹润的面颊现出两个浅浅的笑靥,也挥起手,扬了声回应顾师姐: “教授说有新的工作交给我跟进,师姐你们忙你们的吧,我坐56路公车,可以直接到教授家社区。” “公交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你上车更方便啊。” “师姐,真的不用啦。” 霍音摇摇头,笑容柔和如同四月无波无澜的湖水,眼底带点儿少见的慧黠, “不打扰师姐和师姐夫二人世界。” “…你这小姑娘。” 顾姝彤嗔怪地白了霍音一眼, “行吧,不坐就不坐,自己路上小心。” 她说完,又带着笑意揶揄两句:“这个徐老爷子也真是的,有了新人忘了旧人,现在都不找我,改找你干活了。” 霍音温声应对:“可能是小事需要菜鸟,不用劳动师姐。” “还是师妹这小嘴甜”, 霍音看到顾师姐说着话,后面有其他车子按了两声喇叭,她不得不匆忙改口, “行啦,我们先走了,老爷子交代的活回头说来我也听听。” “好。师姐拜拜。” - 霍音从徐老那领来的新工作是关于京圈一位赫赫有名的豪门千金。 ——誉合制药的长女何方怡。 这位千金近期要履行婚约,与圈中另一位身家显赫的少爷订婚。徐老爷子与这些京圈豪门之间联系千丝万缕,这次让霍音跟进千金订婚事宜,便是两家集团想以订婚事件做媒介,为合作造势。 -- 第26页 而徐老这边要做的,就是派出专业人士与对方两集团的公关宣传部门进行商讨方案,选出最优宣传方式,并执行舆论方面的部分。 简单来说就是利用新闻媒体,将两集团联姻这件新闻影响力扩大化。 这确实有悖于霍音做新闻人的初衷,但绝对是一次对她能力锻炼不可多得的机会。 据徐老隐晦表示,这件事情表面看似简单,内里盘根错节。两家集团两位新人,哪方的意见都要顾及到,协调处理颇为繁琐。 尤其是听说这位准新郎是个玩世不恭浪荡红尘的公子哥儿,身边莺莺燕燕多不胜数,千金则是绝不肯吃亏的性子,据说最近料理了不少准新郎的红粉知己,闹得动静颇大。 已经有些影响到两方大局,所以这事也变得更为棘手。 霍音虽然不知道徐老为什么要把这么个烫手山芋交到她这个初出茅庐的菜鸟手上,而不是交给处事稳健的顾师姐,接到任务的时候还是老老实实应下来,表示自己一定会尽力而为。 好在时间上倒是充裕,订婚时间至少要安排到明年年中,也不急于现在造势,以霍音暂时不用着急,甚至还能回家放个年假。 总的来说,是个苦差。 后来顾师姐问起这事的时候,对跟这事有关的两个人遭际感到唏嘘,一个是遇上花花公子联姻对象的何方怡,另一个就是初出茅庐便被委以重任的霍音。 …… 从徐老家出来,霍音看了眼手上的细皮革带儿女士腕表,刚刚下午两点钟。 距离晚上和医学院领导的饭局还有一段时间。 于是便干脆坐56路公车原路返回,到宿舍里换了身看起来更为正式一点的衣服,妆也稍稍描浓一点。 出门的时候,霍音白皙的鹅蛋脸上多扑了一层粉扑扑的腮红。 穿一件及膝燕麦色牛角扣羊毛大衣,内搭高领毛衣,英伦格纹半身裙。 打眼一看,温柔乖巧,带着浓重的学生气。 饭局地点订在A大周边的一家小有名气的粤菜馆。这里装潢考究又沉稳,往常凡有学院领导的饭局,常常安排在这里。 霍音人在校刊,和领导打交道的机会比较多,来过这里几次,算半个熟客。 餐厅的大门还是小时候看台偶剧总裁常走的玻璃旋转门,门上贴着两个褪色的“囍”字,看起来略有年代感。 霍音进门之后跟前台的服务员报了医学院李主任的名字,就被带到了三楼最里的一间包厢。 她今天似乎来得不算早。进门的时候整张宽阔的圆桌已经有一大半坐上了人。 ——里侧靠窗的几位年长男士大约正是医学院的相关领导。霍音不是医学院的人,她们新传学院跟医学院又是一东一西全A大最远的距离,是以,都不大眼熟。 沿着窗边往门口的方向一次看过来,就是熟悉的面孔了。 岑月、陈阳还有几个拍摄当日也在附院胸外科的年轻医生。 有几个霍音都比较眼熟,是林珩在医学院交好的朋友。 仔细一看,岑月的旁边竟然还坐着江子安。 霍音走到门口的时候,正见岑月摆手:“不敢当不敢当,真给咱宣传片带火的还是嘉让学弟,人就俩镜头四个字儿,被网上小姑娘们疯狂转载。” “……” 霍音一进门,就有人注意到她,说起玩笑话—— “呀,来了,咱这宣传片整个摄制组来齐了啊。” “哈哈哈哈现在进来的是本次宣传片的导演编剧后期剪辑兼制片人霍学妹。” 众人笑作一团。 霍音也忍俊不禁,抿唇笑着同大家招呼。 说来尴尬,人家医学院上上下下来了这么多位,她这边宣传片的整个幕后制作组还真就只有她一个人。 好在今晚来的几位领导都没什么架子,又有很会调节的人,至少从霍音进门起,气氛一直颇为轻松。 圆桌还没坐满,众人喝着餐厅特调的港式奶茶,天南海北地聊着。 霍音跟旁边人举过来的杯子碰了一下,抬杯喝奶茶的时候,注意到对面江子安边拿着手机打字边跟岑月说话。 “我出去一趟啊,接人。” 接人。 两个字霍音钝钝咀嚼了两秒钟,以至于收回目光太迟。 恰恰撞上刚刚起身抬眼的江子安。 对方愣了下,冲她扬扬下颌招呼:“霍妹妹今天真漂亮。” 霍音双眼弯弯回应过去,旋即略带尴尬地收回眼。 她刚刚看过只有两三个位子还空着,那天的宣传片出镜的人大多都在。 除了林珩,和程嘉让。 “霍学妹,霍学妹?” 突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霍音抽神出来的时候,发觉整个包厢的人都在看自己。 坐在她旁边叫不上名字医学院学长指指李主任的方向,小声提醒:“霍学妹,李主任在问你话呢。” 约莫看见霍音微张着双唇,有些愣神儿,李主任又问了她一遍:“我听说小霍跟我们医学院的林珩同学是男女朋友,小霍,你们怎么没一起过来呢?” 霍音这时候回过神来,礼貌地笑着回应:“主任问得真巧,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他和我一起来的话,现在大概已经开席了。” 众人的笑声中,江子安大咧咧走了回来,扬着声儿,不无调侃:“我就出去这么一会儿,好家伙大家伙这么高兴了?人我给接回来了,开席啊。” -- 第27页 大家的注意力自然被吸引过去。霍音莫名又想起《额尔古纳河右岸》里那句话。 “故事总是要有结束的时候,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尾声的。” 她慢了半拍循声看过去。 半秒钟后。 林珩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旁边还跟着穿阔袖大衣的夏明璇。进门的时候,夏明璇朝着她的方向抬手拨弄头发,阔袖滑下,刚好露出那个在霍音书柜上躺了几天的绿翡翠镯子。 包厢里的气氛莫名沉静下来。 她在想,是不是有人的故事,其实已经到了尾声。 第13章 风雪交加,她发…… 粤菜馆的三楼有一个宽敞的露台。 原先都是空着,今年夏天老板突然把这里摆满各式各样的盆栽,一眼看过去,是充盈的绿,还有星点的花色。 两眼望不尽的盆栽堆堆叠叠,只在中间留出窄窄可供经过的小道,看起来像一个精心修剪,开门营业的花房。 秋末的时候,粤菜馆的老板给这整个露台安上了个大大的玻璃罩子,里里外外将盆栽保护得严实。 霍音秀气的眉头浅浅皱着,半垂头看着脚下,趿着步子跟在林珩后面,走到了露台边。 她在原地站稳,吸了一口气,这口气鲠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她顿了顿,才仰起头用一种尽量平稳的语调轻声问:“你想说什么,现在没有其他人,可以说了。” “我……阿音,昨晚明璇当着家里长辈们的面儿跟我说听说今晚的饭局有我们学院几位领导,她刚上大一,想跟领导搞好关系,又是当着她爸妈我爸妈那么多长辈的面说的,你说我能拒绝吗?” “林珩。” 霍音咬咬下唇,出口温声,久违地叫了对方的全名,声音照旧温和,却分明有种不容忽视的力度, “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成一个好糊弄的傻瓜。” “……” 对方也许是没有想到她会一反常态径直戳破,闻声愣了一愣,半晌才说: “阿音。” “这说的是什么话。” “很多事情,我不计较,不代表我不记得。你不清楚吗?” 霍音不急不缓温声反问,双眼毫不避讳地对上去,更加一针见血地指出, “还是,你只是在装糊涂。” “……宝贝,你听我说,镯子事情是个误会。” 林珩沉默了三秒钟,再开口的时候,整个人也随着话音上前一步。 浓重的阴影罩在霍音头上,男人伸过手来,试图将她揽过去。 霍音眉间的点点皱痕加重,本能地退后一步,背倏然靠到冬季里冰块一样寒凉的玻璃上。 露台的栏杆外就是车水马龙的闹市街区,只需要稍稍偏头,就可以饱览半条大街的夜景。霍音退到靠上玻璃,心中一凛,下意识偏头看向楼下街边。 ——冬夜灯火初盛,石灰板步行街贩夫走卒 ,行人如织。小吃车的香气和着人人吐纳的白色烟雾,渲染着浓重的人间烟火。 正对着的楼下,穿黑色机车服,单手插在裤袋里,正讲电话的年轻男人在人群中分外扎眼。 他冷白的侧颜时不时被旁边烤红薯的乳白色烟雾覆住,又猝不及防地抽开。 看起来似梦如幻,真假莫辨。 霍音目光定住,正预备再看一眼,未料冷不防地被林珩按着双臂,强制扳正脸看他。 “你听我说,镯子的问题是我处理的不好,但那也只是一个镯子而已,她喜欢就给她,反正我人在你这儿,也跑不了。” 她喜欢就给她。 我人在你这儿,跑不了 …… 霍音倏然很轻地笑了一声。 “可你拿回去的时候,说的是一不小心拿错了礼物。” “没有说过是她喜欢,要收回去,转送给她。” “林珩。” “说一句真话,有那么难吗?” “阿音我……” “停。” 霍音拨开对方的桎梏,挣脱出来,语调少有的凝重, “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说什么。” “好,你尽管问。” “11月16号,宣传片拍摄的前两天晚上,你在哪里?” 11月16号,就是她只身一人踏尽风雪跑到后海酒吧街到处找他的那天。 “我在医院跟着导师值班。” “好。” “中途有没有外出过?” “没有,我那几天忙得要命。” “下一个问题,11月17号,为什么出现在悦龙山庄。” “朋友叫我,我就去了,那天你不是也在吗。程嘉让提前半个月就包了场,请大伙看烟花,我只是跟着凑热闹。” 他说完,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 “忙活了俩星期,就为了那天请个假。” “第三个问题。” “为什么主动跟我提想当宣传片的男主角,却在开拍之前放鸽子,让我找不到人?” “……这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刚刚不是说了,那段时间忙得昏天黑地,除了查房写病历上手术脑子里什么也装不下。” 霍音前天洗衣服的时候,从她那间短款奶白色羽绒服里掏出了那个她花了三个月生活费定制的小摩托钥匙链,随手装进了一个平时常背的白色PU皮斜挎包里。 今天出门的时候,刚好又背了那个斜挎包。两分钟前,林珩叫她出包厢,鬼使神差地,她把那个小钥匙链装进了今天穿的大衣口袋里。 -- 第28页 此时此刻,正攥在手里,感受着小摩托车凹凸不平的设计,将她细嫩的掌心印出红淡的印痕。 “最后一个问题。关于我的一切,你真的有珍视爱护吗?” “有!我当然有,你连这个也要质疑,关于你的一切我比什么都珍视爱护,你送我的东西,哪一样我不是带在身边寸步不……” 小钥匙链被细白的两指轻捻,放到对方眼前,不受控地摇晃两圈。 “那这个呢?” 对方的脸色渐近沉暗,变得不大好看。 那一天,霍音不疾不徐地开口,依旧是温和无害的语气 ,却逐步让对方哑口无言。 ——“你到现在,还在对我撒谎。” “要我来帮你回答这些问题吗?” “11月16号,你在后海,那家名字叫Muse的酒吧。因为看见我,落荒而逃,落下了这个。” “11月17号下午,我们通过电话,你说导师又找你,无暇分身,匆忙挂断电话。晚上就在悦龙山庄,逍遥快活。” “第三个问题。夏明璇知道你是医学院宣传片的男主角以后,缠着你要求换她来拍,你或许是抹不开面,觉得没法对我说,所以干脆半个月不理我,装作没有这事,没我这人。” 一直没说话的林珩听到这里突然问:“你怎么知道这事,谁和你说的?” 霍音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眼底更为明澈。 这个时候,他还在关心这些无足紧要的细枝末节: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况且,夏明璇几百条骚/扰短信发过来,我想不知道都难。” 霍音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句戳中了林珩。对方反唇相讥,闹得分外难堪。 ——“你也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11月17号那天晚上,你为什么坐程嘉让的车上山,是背着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倒是也说说看。” 那晚最后以霍音当着林珩的面把小摩托钥匙链丢进三楼露台口的垃圾桶里,转身离开为终。 - 与那晚粤菜馆三楼露台激烈争吵同一时,人群喧嚷的步行街上,穿黑色机车服的年轻男人,瞥见三楼露台罩满水雾迷蒙的玻璃旁离去的身影。 握着手机的长指微顿,声线疏漠如常。 “来不及。” “我不过去了。” …… - 那天不欢而散之后的好几天里,霍音和林珩一直处于冷/战之中。 昨晚隔壁宿舍的暖气管跑水,今天整栋宿舍楼都被迫停了暖,室外-10℃的寒气透过厚厚的墙壁渗进屋子里,校园里的广播正在播报一则天气预警—— “北京气象台2021年12月7日13点18分发布暴雪蓝色预警信号:预计8日白天至12日夜间,首都市区内及周边各区县、河北省北部等地的局部区域有暴雪(累计降雪..” 林珩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霍音正殃殃躺在宿舍的床上,厚厚的被子盖到下巴,额头冒着细密的虚汗,四肢百骸提不起半点儿力气。 对方邀请她出去吃东西,霍音推说身体不舒服,他又改口说要来照顾她。 或许,他们不该这样没头没尾地冷着。 霍音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没有拒绝。 …… 下午七点钟,首都的天便已经黑透。 整片辽远无垠的夜空尽染漆色,像是混沌初开,一眼望不见底。 大约从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开始,鹅毛大的雪片便如约纷扬而至,短短几个小时的功夫,就已经在大地上不由分说地铺上厚厚的一层。 冰天雪地,遮天蔽月。 霍音和林珩约定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半,她拖着高热的身体换好了衣服坐在床下的书桌前,安安静静地等对方的电话。 没想到林珩的电话没等来,却等到几个素来与她不睦的室友在一旁阴阳怪气幸灾乐祸—— “哇哇好姐妹们块来看看这是啥!” “呦呵这不医学院林学长么,瞧瞧这搂着的妹妹谁啊,这也不太眼熟,好家伙,林学长又换妞了?” “我早就说人家这种大少爷富二代哪那么容易搞得赢的,总有人以为自己能让浪子收心,其实,呵呵。” 霍音一动没动坐在原地,一言不发地听着。 兴许是她的无动于衷激怒了她们,那些人的话越发难听—— “最近人不是搭上程嘉让了么?这是攀上高枝了,男朋友劈腿也不在乎了。” “我真是笑死,就她那样骗骗林学长也就算了,真以为程嘉让能看上她啊?” “怕不是人家程嘉让觉得她是他兄弟对象,刺激的很,没了林珩谁看得起她啊。” 她们看到的照片霍音也在手机上看到。 不知道谁在学校里拍到,厚厚的雪地,林珩揽着夏明璇走得看起来格外合拍。 A大的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消片刻,就传的沸沸扬扬。 霍音忍住咳嗽,起身出门之前,声线微哑,一如往常不疾不徐地冲着不远处幸灾乐祸的几人开口。 “是,看不起我的人很多的。” “你自己知道就好,算你有……” 她抬起手,手背很轻地擦拭去额前的薄汗: “可其他人,连看都看不到你们。” 她一向不是擅长跟人吵架的人,所以即便是对方说的那么难听,她也没有一个不好的字眼。 -- 第29页 只不过,刚刚的话好像还是有过头,她出门的时候,几个室友脸色都难看得很。 从宿舍出门以后,霍音扶着墙壁,到宿舍一楼的公共座椅上坐下。 座椅就在女生公寓大门边,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被门口昏黄的灯光打亮的雪片。 也许是这里真的太冷了。她昏昏沉沉地抱紧自己,口渴得很想妈妈做的冰镇桂花汤。 她想起妈妈一辈子生活在南方水乡,从来没有看过下雪,想拨过视频电话,却怎么也拨不通。 妈妈的电话打不通。 林珩的也打不通。 咫尺之外,风雪交加。 她拿起手机,僵硬冻红的双手,发去了分手的信息。 第14章 拦她一下,试试…… 首都暴雪那夜,满城雪色之下,出了不少事。 西二环顶顶有名千金难买的楼盘华盛西庭壹号楼顶层的复式公寓。 客厅枪灰色的窗帘大敞四开,将占据整面墙的落地窗展现无余。 窗西边靠墙横放两架宽阔的原木书柜,摆着一眼望不尽的各式书籍。 琳琅满目,堪比一个小型藏书馆。 房间里没有开顶灯。 宽敞深暗的客厅里,只有书柜不远处的灰色长桌上,点了一盏萤萤冷调的台灯。 手机来电铃声响起来的时候。 穿一身黑色休闲居家服的年轻男人坐在长桌前,正在低头翻看着桌子上略显凌乱散放的一摞摞资料。 目光扫到来电显示赫然写着的“江子安”三个字,男人右手继续翻看桌前的资料,左手慢条斯理地接起电话,搁在耳边: “什么事?” 电话听筒中,传来对方模糊不清的声音。 吵嚷杂乱的背景音中,时不时夹杂两声女人刺耳的尖叫。程嘉让微不可察地皱下眉,随口问一声: “又泡吧。” 对方似乎没听清他说什么,径自出声。 “让哥,快来风华,出大事了。” 风华是西二环规模最大的酒吧之一,江子安算那边的常客。 程嘉让闻言,并不大在意,仍垂眼看着桌上的文件。他久违戴了一副黑色细边儿斯文镜,身上的桀骜气也被压下去几分。 声应的不咸不淡: “不去。” “没别的事挂了。” 江子安的大事么。 无非哪家纨绔又捅了娄子,哪个酒吧来了漂亮姑娘。 男人推了下眼镜,单手翻过一页,另一手已移到挂断键前。 “诶让哥别挂别挂。” 听筒那边的背景音稍稍安静下来,江子安语速很快, “这回跟你有关系。” “我?” “确切的说,你哥,你哥的事。让哥我跟你讲,这回这事可不小,何家……” “我哥?” “就你堂哥啊。” 程嘉让看到文件的最后一行,提笔稍顿,落下去之前略显不耐地开口: “程霖的事就找程霖,他那烂摊子全家都收拾不完。” “这也不知道咋回事,死活联系不上他,何大小姐这边不依不饶的,让哥啊,我看你还是来一趟吧。” 江子安大约没听到程嘉让那声“不去”,继续滔滔不绝, “而且程霖包那姑娘也咱学校的,翻了一圈通讯录最后只有她一个师妹说过来接人。可是何大小姐那边没有要放人的意思,你们两家不是下半年还有合作,这也不好闹得太难看。” 话音落下,听筒这边静默两秒。 程嘉让随手摘下鼻梁上架着的斯文镜,上眼窝链接鼻梁处已经被硌出两个不深不浅的印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边沉默了两秒钟,江子安再说话时转了话锋。 “让哥如果你忙着去西国交流的事,要不就交给我,你先别过来了。” 电话挂断之前。 江子安已经准备自己过去帮忙处理,却在挂断前恍惚听见电话里,程嘉让淡漠的嗓音。 “跟何方怡说,等着,这事交给我。” …… - 这一夜的首都风号雪舞,霜风肆虐。门外凛凛的风声,像是足以将人须臾之间侵吞殆尽。 霍音给林珩发了分手的微信,没有接到他的来电,反而接到了顾姝彤的电话。 她将身上的羽绒服拉紧,清清嗓子,轻颤着伸出手,接起了电话: “喂,师姐……” 电话那头,打断她的,却不是顾师姐的声音。 “霍小姐是吗?我看到通讯录上是这样写。” 是霍音没有听过的声音,陌生人的声线和着背后嘈杂混乱的背景声,让霍音听着,秀气的眉毛不禁轻轻蹙起。 连带着整个人都多了几分警戒: “是。请问我朋友的手机为什么在您那里?” “小姐您先别急,是这样的,我们这里是北京风华酒吧,您的朋友似乎和其他客人闹了点儿不愉块,现在遇到了些麻烦,她通讯录里目前只有您的电话打得通,请问可以麻烦您到我们这里接一下您的朋友吗?” 对方的话音落下,霍音拿着手机默了三秒钟,才弄懂对方的意思。 师姐在酒吧遇上了麻烦,现在需要有人去接她。 弄清楚对方的意思之后,霍音“腾”地从长椅上站起身。 她还生着病,这样突然站起身来,原本莹白的脸骤然涨红,纤弱的身形倏一摇晃,扶着旁侧冷冰冰的墙才堪堪站稳。 -- 第30页 “您刚刚说风华酒吧?是西二环那边的那一家对吗?或者您可以说一下具体地址吗?” 西二环那家“风华”酒吧,在整个首都颇有名气。霍音虽并不大关心哪家酒吧正红火,能得知风华是因为林珩以前带她去过一次。 她没忘那晚昏暗迷乱的夜场。 当着认识的不认识的,众人的面,林珩让她给程嘉让点烟。 …… “是的霍小姐,全西二环只有我们一家风华酒吧,详细地址是……” “不用详细地址了,” 霍音声音糯糯,带着病中特有的囔囔鼻音, “我知道怎么走了。” 确定了地点以后,她扣上羽绒服的帽子,冒着风霜夺门踏雪,直往学校西门而去。 - 霍音今晚唯一幸运的事,是在暴雪天还碰巧一出校门就打到车,半小时内直奔风华酒吧。 跟门口的保安解释了好半晌功夫,他们问过酒吧的负责人,才终于开门放她进去。 风华和之前霍音为找林珩去过的Muse不同。这里没有封闭式包厢。 从她进门的方向抬眼看过去,便可以瞧见半开放式的二楼,视力好一些的话,连楼上人的眉眼都能看清。 霍音视力不大好。双眼近视都在三百度左右,今天匆匆出门,不管是隐形还是框架都忘了戴,以至于现在抬眼看过二楼去,只能模糊地看到每个人的轮廓。 很难辨清面容。 没人告诉她顾师姐现在具体在哪儿。 霍音只能凭着直觉,没有头绪地乱找。 四下看过,一楼连顾师姐的影儿都没见着。霍音抬起眼,顺理成章地看向二楼。 酒吧二楼楼梯口东侧的豪华卡座上,围了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女,正中央的沙发,年轻的男女相隔约莫有一米,远远坐着。 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霍音没有看清这些人的长相,更是连顾师姐的影儿也没见着。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莫名就觉得顾师姐就在那儿。 只身踏过陡直的玻璃楼梯,霍音扶住楼梯口的扶手,难捱地喘了几口气,才算稍稍舒服一些。 她咬着下唇抬起手背探了探额头,也不知是她的手太凉,还是刚刚被外面泼天的冷风吹到,烧得更严重了些。 酒吧二楼的灯光比楼下还要暗一些。 霍音站在楼梯口,看着上上下下往来不绝的侍者、宾客……只觉得头晕目眩。 仿似置身一万英尺的深海洋底。 她放缓步子,审慎地四处边打量边去找她刚刚认定的那一拨人。 米白色雪地靴略显笨重地趿在地,走起路来还算稳。 刚刚走到二楼扶手东侧的卡座边,就被男人散漫的京腔从晕眩的海底拉回现实几分。 那声音不大。 慵懒自若,淡漠疏离。听起来熟悉,又好似隔着千重沟壑,陌生旷远。 他在说:“程霖来不了的意思,就是你今天见不着程霖。” 接话的是一个年轻女声,听起来略显强势: “见不着?我不信什么见不着,我向来喜欢强扭的瓜,见不着我就偏要见。” 隔着半堵玻璃隔墙,霍音看见程嘉让吸了口烟,弥散的烟雾漫过他鼻梁褐色的小痣。 男人双目微阖,略显不耐: “这人留下。” “其他你随意。” “留下人?你当我傻的,那我还能见着程霖吗?” 程嘉让探身往前,在他身前小几上的烟灰缸里弹了两下烟灰。 “你见不见得着,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什么意思?怎么,莫非你们兄弟俩都跟这小婊.子有关系,怕我把她怎么样?” 霍音顺着那个衣着靓丽的年轻女人目光所指方向看去。 双目停顿须臾,适应了昏暗的环境,看清沙发角落瘫靠的人后,霍音扶住玻璃隔墙的手紧攥,在幽蓝色的玻璃上留下浮白的指印。 ——顾师姐闭眼瘫靠在沙发角落里,衣衫凌乱,人事不省。 仔细看过去,脸颊还隐隐有浅淡的红色指痕。 霍音咬着下唇,脱起沉重的身子抬步冲过去之前,听见程嘉让冷声下了最后通牒。 “何家那么大不够你闹,跑外头撒什么野。” “放人。” “你!” 女人也羞恼成怒,站起身来直指程嘉让, “程嘉让!旁的小辈见我还要喊一声姐,你现在不仅不喊,还爬到我头上来了是吧?” 余光之中,穿黑色机车外套的年轻男人浅皱眉头,将手里的烟头辗转碾灭,声冷如晦。 “是,又怎么样。” 紧接着,霍音听到另一道略微熟悉的声音。 江子安在当和事老: “行了,让哥、方怡姐,咱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就当给我个面子,各退一步,行不行?” 霍音没往下听。 她已穿过卡座前,到了顾师姐瘫倒的角落。 从她现在的位置低目垂眼看过去,顾师姐满身狼狈,比之远看,更是触目惊心。 卡座里除了程嘉让、江子安和那个女人以外,零星还有五六个陌生男女,都被那边三个人的争执吸引而去,并没有注意到霍音。 “师姐,师姐。” 霍音蹲身上前,摇醒顾姝彤。 -- 第31页 立刻有人过来拦她—— “你谁啊?” “离这儿远点你。” 霍音直觉浑身发冷,额头却烧得炎炎生疼。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甩开上前拉她的手。 因为生病声音发哑,像炸了毛的猫儿: “你们把她怎么了??” 何方怡的人大约是不知道江子安暗地让侍应生拿了顾姝彤手机给她认识的人打电话来接的事,一个劲问: “你是她谁啊?” “你又是哪来的?不就灌了她几杯酒吗,别说的好像我们做什么天大的事儿了一样。” 顾师姐似乎醒了,虚虚地拉着霍音的袖子。 卡座所有人都被吸引来目光。 江子安看了眼霍音,又转向程嘉让,惊讶出声:“霍妹妹?她不会就是那个师妹吧?” 他看向程嘉让,却见对方只是收回二郎腿,倚着沙发,皱眉静默地看着。 “谁灌的?” 霍音杏眼圆睁,瞪向说话的人,温哑的声音一字一顿,也平添了几分怒火加持的严肃, “我在问你,谁灌的。” “我灌的,又来一个,怎么,你想帮她出头?小丫头,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这是刚刚和程嘉让争执的女人。 “你最好祈祷我师姐没事。” “现在是法治社会,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我师姐都有权利追究你们今天对她所做这一切的法律责任。” 说完这些话,也不管对方什么反应,转头去搀扶身后的顾姝彤,完全收敛了刚刚恼怒的气势,低声温语:“师姐,我们回去了。” 仿佛刚刚放狠话的不是她,她又恢复成人畜无害的小姑娘。 霍音搀着顾姝彤从卡座离开的时候,场面一度混乱。 何方怡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心高气傲,哪里受过这么种气,她不跟程嘉让发作也就算了,现在面对霍音,当即指着她们就招呼旁边人上前:“拦着她,给我拦下来!今天别想出了这扇门。” 霍音刚刚看了师姐的样子,怒火中烧,没计后果跟对方放了狠话。 可她到底没见过这场面,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就这么一个愣神儿的功夫,对方的人已经疯狂涌上来。 千钧一发的关头。 一直坐在卡座另一头的男人坐起身,漆皮短靴猛地踹了脚卡座前的茶几,茶几上头玻璃杯子噼里啪啦四处散落。 淡漠的声音有着不容置喙的威慑力。 “拦一下,试试。” 第15章 分手了? “好的小姐, 就是这间。” “还需要我们帮忙吗?” 穿暗红色制服的男服务生放开扶着顾姝彤的手,将重量全交到霍音身上,礼貌地问询。 酒店幽长的楼道里, 霍音一手扶住半昏状态的顾姝彤, 让她全身的重量靠在自己身上,另一手从口袋里掏出房卡。 开门之前,冲服务生笑笑, 声音有些虚浮: “谢谢, 不用啦。” “好的, 那您和您的朋友有其他需要再打电话到前台。” “好, 谢谢。” “叮——” 房卡贴到感应器, 酒店房间应声打开。 霍音抬手, 纤瘦的手背抹了一把冒着细汗的额头,深一吸气,一鼓作气搀扶着顾姝彤进了酒店的房间。 虽然她烧得应该不浅,现在四肢厥冷, 浑身无力, 可刚刚一路除了酒店的服务生帮扶了一小段, 她一路都是这么搀扶着顾师姐过来的。 刚刚在酒吧的时候都没有用程嘉让和江子安帮忙, 现在已经一路从旁边的酒吧进到五十米外的酒店里。 没道理从门口到床上的距离也要人帮。 将顾师姐安放到床上躺下, 脱掉鞋袜盖上被子。 霍音才总算是坐到床尾灰蓝色的沙发上, 累得不受控制发颤的手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整个人散了架似的, 倚在沙发背上, 一口接一口重重吐息。 “小音……” 霍音人尚在发虚,还没缓过来,就听见身后躺在床上的学姐带着哭腔喊她名字。 她咬咬牙, 扶着沙发的扶手站起身来,到窗边坐下,小声问: “师姐,怎么了?”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顾师姐还闭着眼,整个人看起来殃殃的,像是随时要沉睡不醒。 窗外的大雪还在下,斜斜下落,像是要将酒店十三楼的窗子也吞没。 师姐这个样子,霍音有点儿害怕。 忙伸手去摇晃对方:“师姐,师姐,先别睡,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去给你买点葡萄糖来吧?” “……小音,你怎么来了。” 顾姝彤大约一直半梦半醒,此时睁开眼,又虚虚弱弱地冒出这么一个问题。 “是那个酒吧的服务生,拿了你的手机给我打了电话过来。” 霍音觉得顾姝彤的狼狈触目惊心,平日里那么在意形象的人,被欺负成这样,她单是看着,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师姐,咳咳,这是怎么回事,她们怎么把你弄成这样?” 霍音看向顾姝彤的时候,对方已经张开刚刚半阖的眼,酒后迷蒙的双目不知何时蓄满一池水,摇摇晃晃,荡漾欲出。 顾姝彤的声音哽咽着: “难怪老爷子把那件事交给你,我还瞒着他,原来老爷子早成了人精,什么都知道了。” -- 第32页 闻言,霍音咬咬下唇,倏然就想起刚刚在玻璃隔墙外听见程嘉让的那句。 “何家那么大不够你闹,跑外头撒什么野。” 原来。 徐老交给她跟进的工作,那个豪门千金。 今天见到那位就是何方怡? 何方怡的未婚夫,程霖。 就是师姐的热恋男友。 前几天师姐还为何方怡的事情唏嘘不已。 今天就成了戏中人。 这个世界还真是戏剧。 霍音凝眉看着,顾师姐面无生机,哽咽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没想过这种事情会发生到我头上,他说他没有女朋友的……” “那他人呢?” 顾师姐摇摇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沉默良久,反而转到另外的问题: “刚刚那个程、程……” “……程嘉让?” 霍音试探着开口,细细的话音不由渐浅。 这个名字听过千百次,可是这样说出口,还是头一回。 “对,程嘉让。小音,上回在学校旁边的西餐厅,你问我为什么请你吃那么多菜,当时我说可能、可能是程霖,” 顾师姐气息虚浮,说话语速很慢,提到“程霖”的时候明显顿了顿,咬咬牙,将下面的话说完, “今天看到程嘉让,我突然想起来,好像,好像是他。” “什么。” 霍音听得云里雾里,眉心微皱,脱口一问。 “饭吃到一半,他下了一趟楼,我当时没想到,可是刚刚在酒吧,看到他帮你,” 顾姝彤压低声音, “小音,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对你?” “小音?” 霍音听到顾师姐的声音,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慌忙摆手否认: “怎么会,师姐想多了。” 可是那晚的西餐,不是师姐。 难道。 “怎么不可能?小音你不要妄自菲薄。” “不是的,师姐。” 霍音垂下眼睫, “他好像,很讨厌我的。” “讨厌你,怎么说?” “就是,好久前,有一次我和…林珩吵架了,林珩和他抱怨,然后,” 霍音舔舔下唇,忽觉口里发干, “然后他说,还不如趁早分手。” “……” 又是良久的沉默。 静谧非常的酒店里,她们的话音稍落,窗外的风号就猝然闯入。 整个世界都好像空荡,又荒凉。 “这样最好。” 顾姝彤突然扬了声,声线坚定, “小音,我好后悔。他们这样的人,不会动真感情的。” …… - “小音,我好后悔。” “他们这样的人,不会动真感情的。” “她不会真以为人家程嘉让回看上她吧?” “别人不过是觉得刺激。” “……” 霍音下楼去给顾姝彤买葡萄糖的时候,脑海里一直来来回回几段话音,播放不休。 有顾师姐的悔不当初,也有室友的尖刻嘲讽。 这些语调不一的话音冲破周遭的狂风,一声声一段段一遍遍落进霍音耳中。 满地银霜漆夜雪幕里,她只身一人,沿着前路不知谁人踏过的雪中足印,步履蹒跚地前行。 纤瘦的身形被狂风勾勒出来,每往前一步,都要险些被风吹退回三步。 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以至于她连这磨人的高烧,都能咬着牙挨着。 几小时前尚且灯火辉煌繁楼似锦的城市,半晌之间,皆被茫茫白雪不留一毫地覆盖。 街上行人无几何。 每一步像踏在因纽特人的驻地。 现在的情形,连某团的骑手也不接单。 霍音在手机地图软件上定位了附近最近的一家药店,要从酒店折返,路过风华酒吧再走一百米。 她是在风华酒吧门口的露天停车位再次遇见程嘉让的。 那时风号雪舞,男人穿着那件看起来不大有厚度的炭黑色机车服,天幕深深压下,他就站在他那辆越野车边,身量高大,像是支起长天。 霍音路过的时候。 男人叫住了她。 扬起下颌,很轻地“喂”了一声。 连她的名字也没叫。 隔着三两步的距离。 她的视线不大清楚,只觉得对方神色轻佻,意味不明地问她: “分手了?” 第16章 危险人物 “分手了?” 风号雪舞中, 不远处的男人声音浅淡,摸不透情绪。 漫天的雪叶飘洒,霍音抹掉自己眼睫上积落的雪点儿, 脑海里又回荡起今天听过的种种言语。 “她不会真以为人家程嘉让能看上她吧?” “其实人家估计只是觉得刺激。” “小音, 我好后悔。” “他们这种人不会动真感情的。” “……” 其实哪里用师姐提醒。 她和林珩已经是最好的例子。 他高兴了就见见她。 不高兴了,她连他人影儿也找不见。 他们之间牢牢掌握主动权的人昭然若揭,而她只是这些公子哥儿拿捏手心的低等玩具。 没有say no的权利。 可她现在厌倦了。 -- 第33页 她不想玩, 也玩不起。 所以听到程嘉让的话以后, 霍音冻红僵硬的手在口袋里攥成一团, 小小的指甲像是随时可以陷进掌心皮肉里。 她在想, 是不是她看起来太乖了。 所以才屡屡沦为他们开靶狩猎的可怜猎物。 霍音咬了下唇, 在心底下过决心后, 收回目光,只言不发地从他面前路过。 她心里有几分侥幸,觉得兴许像她那些室友所说,他觉得没意思了, 也就不会理她。 只是没想到, 她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加快了步子导致失去平衡。她发着高烧, 本就头昏脑涨, 慢悠悠踩着鞋印过来时时摇晃。 这样陡然加快步子, 一不小心就脚底一滑, 身体失衡,直直向前跌去。 眼前是厚厚一层茭白的雪地, 给人一种摔上去不会很疼的错觉。 霍音已经本能地闭上眼, 知道自己下一刻就要在程嘉让面前摔得很难看。 或许,这样会直接打消他以她为乐的想法。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 3、2、1…… 心里有台秒表在倒数。 想象之中的疼痛和狼狈却没有如期而至,霍音只觉得腰上一紧, 下一瞬,她被男人勾着腰捞回来,身体直直撞上他的。 年轻男人被撞得退后半步,背磕在越野车冷硬的外壳上,“砰”然一声响起时,她看到他浓黑的眉毛蓦地一皱。 他们的距离被无限度拉近。 能感受到他的手臂还揽在她腰上。 她抬眼,就能看进对方那双懒怠桀骜的眼里,男人灼热的呼吸由上方倾倒而来,像是贴面覆唇一寸寸渡给她。 宽阔辽远的天幕地席,好像瞬间极剧缩短成一个方方正正的窄小空间。 空间里只有她与他。 烈风吹来,头顶树冠雪絮窸窸索索落到他的发间、眼睫。 一切暧昧得不可思议。 好久。 霍音听到对方淡漠的声,低语问询: “为什么不说话。” 他是在问她刚刚为什么不回答她分没分手的问题。 霍音劫后余生尽量平稳地吸了两口气,压下眼睫避开对方的目光,低声道谢:“谢谢。刚刚谢谢,还有,在酒吧的时候,也要谢谢你。” 她的声音低浅柔和,一不小心就要被听漏音节。 话音落地,莫名觉得腰上力道紧了紧。 她这才想起,她还被他紧紧扣着腰。她挣了两下没有挣透,被对方轻而易举钳住难动。 看过去的时候,对方也在看她。 声音拖着放浪调子,似有摧枯拉朽的魔力: “谢我,所以呢?” “什么。” 她的疑问低如蚊蚋。 “你跟林珩。” 眼前的男人直白不加掩饰, “你分手了?” 霍音困窘的潮红突然就漫上脸来,一发不可收拾。 男人的语调态度,像是刻意在印证她之前的想法,他把她当成枯燥生活的调剂。 他刚刚的话,就仿佛在说——林珩走了,下面接手你的猎人是我。 可她是人,不是猎物,也不是随意调弄的摆件。 几乎是触及这个想法的瞬间,她本能开始抗拒,这种令她屈辱的感觉。 她想她应该把他列入不可接触的危险人物。 时时自缅,不可多看。 不知哪来的力气,霍音从程嘉让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温和的声线异常坚定: “我分没分手,好像,和你没有很多关系。” 已经尽量委婉了。她本不是会说重话的人。 这回换成眼前的男人拧起眉,不明所以地问她: “什么意思。” 霍音已经退后两步,尽量和对方保持安全的社交距离。 她攥紧袖下的细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也许你们玩世不恭,对你们来说都不过是枯燥生活的一点调剂。” “可我只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好像,并不很能玩得起。” 她已经说得足够委婉,但也足够直白。 再说下去显得多余,所以在对方再度开口说什么之前,又道了声谢,先一步自己径自离开。 买过了葡萄糖折返回来的时候,程嘉让连人带车都没了踪迹。 所以她也就没有看到幽暗的暴雪夜里,年轻男人倚在车边,浓眉深皱神色不明看着手机里林珩和夏明璇的亲密照。 顿了顿,他长指利落地将照片删掉。 手里的猩红的烟很快就兀自烧掉一大截,落下灰白色的烬。 她说的对。 她知不知道,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男人掐灭烟,一脚踩上油门。 算他多此一举。 …… - 第二天霍音在酒店房间醒来的时候,身上的被子严严实实被掖好边角,师姐人已经不见踪影。 霍音摸了摸床的另一侧,没有什么温度。 看来师姐已经走了有一段时候。 昨夜余烧未退,她醒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是觉都昏昏沉沉,头重脚轻。 她从里面将被子掀开来,倚着软软的靠枕坐到床头,揉着眼睛失神了好一会儿,才无意转头在侧边的床头柜上发现了一包热早餐和一张字迹寥寥的便笺。 牛皮纸提袋里装了热腾腾的玉米碴粥和糖油饼,打开的时候,还在往外呲呲冒着醇白色的热气。 -- 第34页 这是北方人比较喜欢的早餐之一,前者是把玉米碎成渣煮作粥,远看起来像小米粥,实则颜色要比小米粥艳些,喝起来带着淡淡的玉米香。 后者则是在普通的油条上加一层糖皮,吃起来甜味和油香一齐在口中迸发,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幸福感。 一开始来北京的时候,霍音很不习惯吃这些。 后来跟着顾师姐东跑西颠做新闻,吃多了遍地的早餐摊子,反倒越发觉得离不了这口了。 她将玉米碴粥的塑料碗端在手里捂着,没一会儿,手心就被捂得沁出一层浅浅的薄汗来。 旁边这章便笺显而易见是师姐留下来的。 上面只留了两行字,没有落款。 “——我没事,自己静静。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霍音不知道师姐说的“照顾好自己”是指哪方面,她怔怔看着透明塑料碗里悠悠晃荡的玉米碴,想着自己昨天和程嘉让说的那些话。 该是足以令他打消那危险的念头。 ……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快。 暴雪还没停,雪势倒是见小些。 林珩的电话、微信、微博、王者荣耀、支付宝,所有能想到的联络软件就连钉钉好友都被霍音尽数拉黑。 对方换号码打过来的电话一应不接,后来只收到对方发来的匿名短信。 说是他被困在家里城郊老宅的别墅里,家里长辈都说天气过于恶劣,不叫出门。 然后便是隔段时间来几个电话或是几条短信,并没有见着人。 或许他到现在也还不知道,她一向是忍到忍无可忍。 忍无可忍的时候,就结束的彻彻底底。 霍音没有任何回应。 从西二环那家快捷酒店回到A大以后的第二天,就是最后一门课程的笔试时间。 她复习得足够充分,三十分钟答完试卷,就跑回宿舍利索地收拾东西坐高铁回了皖南。 - “软软,软软?” 中年女人的声音响起,霍音坐在床边,一抬眼,就对上探头看进来的李美兰。对方嗔她一声, “霍软软,你做什么呢?叫你好几遍了。” 软软是霍音的乳名。 目前只有她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还坚持用这个名字来叫她这个二十二岁的大姑娘。 霍音闻言,将手中的书倒扣在床边的粉红色书桌上,一边翻身下床,糯糯地应声: “哎呀,来了来了。” 李美兰冲她招手: “快点来吃饭,你爸都做好了饭等你好久了。” “我洗下手,这就来。” 李美兰瞥了一眼她扣在书桌上的《系统解剖学》,白她一眼,拉着她往饭厅走: “又在这儿看医书?当时让你学医你又不肯,这一回家反而整天看起医书来,怎么,现在想改行了?” 霍俊滔在旁边一边摆盘一边搭话: “这我小囡像我,天生就该学医,当初你非得由着她让她选什么新闻,软软啊你现在才二十多,改行还来得及。” 霍音闻言,谁的话也没接,给两位都盛了汤放在跟前,这才随口搪塞过去: “我这也是因为爸爸总让我去诊所帮忙,那我也不好什么都不懂。学医可算啦,我这脑袋不大行。” 单看个系统解剖她头都要大了。 学好医,又看起来很轻松,那该要很聪明的吧。 霍俊滔应了他这名儿,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你要是只过来帮我的忙那倒也不用看那么深,系统解剖用不着的,学点实操就行,过来帮我打打吊针、换换药、包包扎……” 包扎么。 这两个字好像连接着什么开关,一提起来,她的大脑就自动播放潜藏在脑海深处的画面。 冬季才见黑的北京三环道上。 白大褂上染了血渍的年轻男医生半蹲在马路牙子旁,长指干脆利落一刻不停地给人包扎,每一个都包扎得漂亮美观,像是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不过。 被雕琢得最漂亮的,大概是那双手。 越过因天冷呼出的白色水雾,她好像看见他食指上她粗糙打的纱布小蝴蝶结随着气息吹过,不住地摇摇荡荡。 即便他被她列为头号危险分子。 她还是不得不打心眼儿里承认,他那双手生得真的很漂亮。 “软软?软软?” 霍俊滔的手在霍音面前晃了两晃,将她从遥远的记忆唰地拉回现实。 对方见她愣神儿,还含着笑凑过来问, “想什么呢?爸爸跟你说这么多话,你在这里发愣。” “没,没想什么。” 霍音忙摇摇头,随手给霍俊滔夹了一筷子菜, “爸爸快吃吧。” “别以为这么容易就能打发了你爸,回来十多天了,成天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动不动就就在边愣着,” 霍俊滔满脸探究, “软软,如实交代,是不是谈恋爱了没告诉爸爸妈妈?” “爸爸您就别瞎想了,我真没有,我在想刚刚的书。” 既然已经和林珩分手,现在没有什么说的必要,霍音低头扒了两口白米饭,试图蒙混过关。 似乎因为刚刚有些面对爸爸的问题有些紧张,霍音扒饭的时候口大了些。 干米饭噎着,又顺手拿起旁边的水。 -- 第35页 “整天没事憋在屋里看医书,霍软软你不会找了个学医的吧?” “咳、、咳咳咳……” 霍音这口水刚喝到一半,听到霍俊滔这话,猛然岔了道,狠狠呛住。 “哎呀,慢点喝,你这孩子,急什么呀。” 李美兰伸手来拍霍音的背,不忘嗔怪。 霍音把最后两口饭吃完,连忙摆摆手起身: “爸爸妈妈我先去换衣服了啊,下午陪爸爸去上班。” …… 就留下霍家夫妇俩坐在自家的小饭厅里面面相觑。 “这孩子怎么从回来看着这么不正常。” “我看也是。” “我看她说不定有情况。” “下午上班你探探口风。” - 霍音爸爸上班的诊所在城西。 这里是皖南水乡一座静谧安宁的小镇。与车水马龙灯火辉煌,睁眼满是熙来攘往红尘过客的大首都不同,这里平淡、安静,路过十个人有五个人要认识。 一路从家里的小院走到爸爸上班的诊所,霍音要跟去路不少乡亲打过招呼。 她喜欢时时把自己那台攒了好久钱买的相机挂在脖子上,遇到有意思的人事物随手拍下来。 大约今天是工作日。 霍俊滔的小诊所没什么人来,一个下午冷冷清清,霍音几乎一直是在歇着。 父女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软软,现在妈妈不在,你偷偷跟爸爸说说,是不是在学校谈恋爱了?那小男孩怎么样啊?几岁了,做什么的?” “哎呀爸,真的没有。” “我们家软软现在大了,有主意了,什么也不跟爸爸说了。” 霍音摆弄着手里的相机,大言不惭地使唤人: “爸爸你要是不累就把上回王奶奶订的药去给煎了。” “行了,知道你在这儿没事做,去出去玩会儿吧。” 霍俊滔摆手赶人, “你三舅家的表姐三十八岁了还不谈恋爱,你去采访采访她去。” 霍音得了机会出去,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应下来: “没问题,我这就去跟表姐学习一点儿先进经验。” 这话把霍俊滔气得在后面“你你你你……”“你”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出了诊所的大门。 入眼就是隔开两条街道,横亘整个小镇的河。 霍音自然没理爸爸的玩笑话,去烦三舅家的表姐。只是自己沿着岸边溜溜达达地走着。 越过小镇最古老的一家银饰店,与岸边相识的船家打过招呼,一路走一路举相机拍着,踏上了横穿河流的大理石桥。 拍了石桥精心雕琢的扶栏,拍了小舟浓墨重彩的一隅,镜头从北岸移到南岸,最终落到一个穿黑色羊毛大衣的高瘦男人身上。 日光平和的午后,明亮的光线将男人耳后冷白的皮肤照的发亮。 对方背对着她,半蹲在青石板地上,他单手插在裤袋里,另一手拿一根棒棒糖,正漫不经心跟路边的六七岁的小孩说话。 “咔嚓——” 快门按下的一瞬间,男人倏然转过头来。 相机窄小的取景框里,对方短发、断眉、疏离的眼还有冷白的鼻梁上惹眼的褐色小痣。 在一瞬间一览无余。 像是有什么粲然的东西在眼前轰然炸开,霍音一时间忽觉眼前一阵发白。 她举着相机的手缓缓移下,隔着剩余的半座石桥,看到了单手插着裤袋,正淡漠地偏头看她的程嘉让。 午后日光忽盛,沿着天边斜斜打过来。 好巧映在对方棱角分明的侧颜,下颌长颈每一根线条都像是成熟老练的画家精雕细琢审慎而成。 男人半皱着眉,目光冷冽,洵洵看过来。 目光接触到她的。 不多时,色泽浅淡的薄唇敛起,无言地紧绷着。 将近二十天没有见过,男人的头发似乎修剪过,短了一些,衬得眉宇间英气更盛。 可是。 霍音往下探的目光止住。 这里是皖南偏远的小镇,不是恢弘万里的首都。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时半刻,她没有深究这个问题。 比起对方为什么会在这里,霍音更清楚得是,他现在在她这里是头号危险人物,照面便要退避三舍的那一种。 霍音来不及收起相机,转头就走。 这里不是那个暴雪夜的北京,地上没有半点儿雪,她不但不会狼狈地滑倒,反而轻而易举下了石桥,一口气儿走出好远去。 等到回过神儿来,在原地站定片刻,忽地转头,极目眺向河对岸街边的时候。 隔着一条清凌凌的河。 对面空空洞洞的长街上,熙熙攘攘着数不清熟悉的、陌生的脸孔。 没有一个是她刚刚见过的那张。 霍音站在原地,目光远远落在男人消失的一隅。 好久,才后知后觉地钝钝收回。 如果不是相机里清清楚楚的照片。 她大约要以为刚刚的场面只是她多日乏闷无聊衍出的荒诞幻景。 - 皖南小镇夜晚来得很早。 不单是天暗下来早,更主要的是人歇下来得早,晚上九点钟街上就没什么行人。即便是住在街边,开窗听出去,也只有茕茕夜声。 -- 第36页 这天晚上回到家,霍音吃过晚饭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坐到那张她七岁起就用的粉红色书桌前。 皖南不像北京冬季寒冷会装暖气,皖南的冬天与北方比起来算不得冷。 可像现在到了晚上,屋子里又会不可避免的发凉。 桌前的台灯被调成暖调黄色,似乎这样可以为阴冷的屋子里增加几分热气。 霍音套了件海蓝色史迪仔毛绒睡袍,大大的帽子扣在头上,缩着手翻起资料。 虽是碰上师姐、何方怡还有程霖这桩事,可徐老没说这工作作罢,霍音就还要继续为这事做准备。 老爷子发过来的相关资料打印出来足足有一拃厚的一摞,霍音屏退一切纷杂的思绪,硬是坐在书桌前花了三个多小时,理清了何家人内部的关系。 何家人的关系明明暗暗,盘根错节。 实在算得上是错综复杂。 不过对整个工作的开展来说,这一小部分也只是九牛一毛。 今晚工作的效率还算高,霍音有心将下一部分程家人内部的关系也翻看一下。 资料翻了两页,已经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却怎么也继续翻不下去。 她的工作被迫中止,盯着看起来有些老旧的台灯上自带的小闹钟走神儿。 放在桌边的相机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打开,或者是根本就没有关上。 一直泛着半明半暗幽幽的光。 霍音轻按了下开关键,相机的屏幕便重新亮起。 露出取景框里,相貌优越的男人。 霍音别过眼,阖上手边资料规矩地搁在一旁摆好,另一只手探到了相机的删除键上。 按下之前,却接到了徐老的电话。 从北京回皖南以后,她的工作也没有中断。徐老爷子时时会打电话过来,交代一些工作。开始的时候霍音接到老爷子的电话还会紧张,现在接的次数多了,倒也开始免疫。 只不过。 今天接到这个电话,她莫名觉得与她的家乡有关。 大概是白天碰到程嘉让。 徐老是他的三姥爷,他们或许,一起来皖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可脑子里总觉得这样顺理成章。 霍音猜不透,后知后觉地接起电话。听着徐老爷子的声音很快透过听筒传来: “小霍,我听小顾说过,你家乡是在皖南水乡对吧?我知道你们这里有个小镇叫浔镇,你是在这里吗?” 整个皖南水乡,因为一直保持着早年固有的传统建筑风格,近几年吸引了全国乃至世界各地不少的游客。 霍音的家乡浔镇更是因为风景独好,人工开发痕迹又少,成为皖南旅游业的一枝独秀。 所以外地人会知道浔镇也不足为奇。 “对的,怎么了教授?” “是这样,我们到这里准备做一期关于‘小镇失独家庭'的采访,不过我行动不太便利,我的助手又不熟悉这边的路,你看看,你最近有没有空?” …… 失独家庭的这个选题很具有社会意义,又是未来导师亲自开口,霍音没有拒绝的理由。 所以第二天干脆起了个大早,提前到达徐老爷子定好的目的地。 这是小镇长街最北的一个窄巷子,大概因为修建时候的地形,从大道想进到里面的人家,需要经过一个略陡的长坡。 皖南冬日的清早还有些冷。 尤其是灰白主调的建筑,天然渲染了冷调的凉意。 霍音穿一件长长的白色大衣,颈边绒绒的毛领衬得人仙里仙气的。 从口袋里伸出又开始发僵的手,拢在唇边一口一口地呵着气儿取暖。 霍音就是在这时候看见推着电动三轮从大道口往坡上艰难走的老夫妇俩,两位老人家看起来都用尽了力气,可是钝重的电动三轮几乎是往上两步,就要往下滑一步。 再往上走的坡更陡,老人家若想把车子推上去,恐怕要费上不少力气。 见此情形,霍音最后往拢住的双手心里呵了口气,忙小跑过去,一边温声招呼道: “阿嬷、阿公,我来帮你们吧。” 一边走上前帮忙推住三轮车的底部。 车子终于不再一边往上一边随时下滑。 可也仅仅是这样了。 霍音去帮旁的忙可能还好,帮这种体力活,她这个纤腰细骨的小姑娘实在没什么本事。 三个人推着车艰难地往前几步,上到更陡的坡时,就变得更加举步维艰。 “阿公、阿嬷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用力好吗?” 她还在咬着牙想办法, “三、二……” “哎呦……” 还没数到一,霍音突然听见在前面扶着车的老阿嬷“哎呦”一声,阿嬷似乎是崴到了脚,手上的力道倏然松开。 霍音跟老阿公两个人一时之间撑不起这车的重量,整个车子瞬间开始失衡下滑。凭他们两个的力气,这时候也完全没法控制住下滑的电动三轮车。 眼见着要推着霍音直直撞向旁侧的墙上。 她的双腿被这重力推着,不受控制地步步被迫后移。 后背距离墙壁还有不过一米,几乎已经可以预见就这样被撞上去会是怎样的惨状。 霍音紧攥三轮车栏杆的手开始汗湿打滑,一口呼吸哽在喉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 第37页 前面的老阿公急的面色绛红,连连急语:“小闺女你小心、小心啊——” …… 千钧一发,霍音后背已撞上墙壁,倒撞过来的三轮车到了近前,只差须臾,就要压上她的衣边。 谁也未曾想,却突然之间停滞下来。 不远处有乌鸦路过,接连几声不太礼貌的叫响。 周身上下最后一点儿凉意被驱逐尽散,取而代之是背后涔涔冷汗。 霍音目光垂落,瞥着男人握在三轮车栏杆上冷白的手臂无意识地往上移。 重逾数百斤的车子被人死死卡住,就横亘在他们身前。 霍音移到仰视视角的时候,正对上男人宣纸泼墨一般淡皱的眉眼。 他们被挤到墙边,隔着不到一拳的距离。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看透男人一丝不苟的衬衫扣子中间松松垮垮的空隙间,透露出点点白到令人发指的颜色。 直到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什么,霍音才慌忙倏地移开眼,低着头默念非礼勿视。 他们谁也没说话。 只不过下一瞬,男人呢伸手过来,灼热的手掌猛地拉住她的手腕,卯力往外一扯,不待她反应,他长腿抬起压住车后。 每个动作看起来都不大费力。 “交给我。” 她听见他喑哑说。 …… 又是劫后余生。 霍音望见男人接过车跨上去,利落地打火上坡,开进长坡尽头的院子里。 她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被沾染上大片污迹的白色大衣,无意识地一下下用手扫着。 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救她。 她看着不远处上坡尽头,阿公阿嬷家大敞的铁门,咬咬下唇,终于还是决定追上前去道谢。 锈黑色大铁门转弯处,两个人一进一出刚好撞上。 霍音暗自深吸口气,一个“谢”字才刚刚出口,却见对方神情疏淡,边抽了纸巾擦手,边抬步从她眼前目不斜视地迈过。 对她小声的话语,恍若罔闻。 第17章 爷就是钱多的没…… 浔镇的冬天没有狂风暴雪, 有的是润物细无声,透进骨子里的湿冷。 镇上的人大都比较喜欢喝茶,不论在室内室外, 冷冻僵硬的双手捧起色泽浅淡的白瓷茶碗, 随手往茶碗里撒一些碎茶叶渣子,再拎起烧水壶,用尚且烫着的水一浇。 只消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 便能把身子暖过来。 今天是徐老来浔镇的第八天。 也是老爷子做“小镇失独家庭专题采访”的第八天。 霍音今天跟着徐老来的这家同样也是失独家庭, 大约十年前, 夫妇俩的独生女车祸离世, 两夫妇伤心欲绝。虽还在可生育年龄内, 却没再生育。 徐老爷子也不知为何跟这户人家的夫妇俩似乎颇为投缘, 往常至多两个小时能完成的采访,今天来到这户人家,竟然跟人家夫妇俩从下午四点,一直聊到现在已经将近八点钟。 窗外的天已经乌漆嘛黑, 网络上说今晚九点钟有大熊座流星雨。 霍音略有些疲倦地举着相机, 也提不起兴致来。 他们今天来得倒也算巧。 听说现在男主人从他同父同母的亲大哥家里过继了侄子过来养, 霍音他们来的可巧, 这位“侄子”今天恰好也在家里。 男孩年纪也就十七八, 看起高高瘦瘦, 也不怕生,一见了霍音就凑上来跟她搭话: “姐姐, 你的手冻红了, 也来杯茶吧?” “姐姐喜欢喝什么茶?” 霍音将相机从面前移开,抬起眼,还没等她答话, 对方已经一个白瓷茶碗塞进她手里,一手提起个看起来有些笨重的不锈钢烧水壶要给她沏茶。 盛情难却,霍音没拒绝,只是小声连连道了好几遍谢。 徐老爷子在和这家的两夫妻做一个轻松的交谈采访。 她原本是做拍摄工作,负责拍摄一些采访过程中的相片,现在手里被塞进碗热茶汤来,再没手去举相机拍摄,只好将相机搁到一旁的老式柜子上。 坐在旁边浅浅啜两口热茶,霍音便赶忙放下,预备重新拿起相机继续开展工作。 却未曾想刚刚从房间里出去的男孩此时又折返,手里还端着一个装了花生、瓜子和各种糖果的盘子。 看也没看别人,径直向着霍音的方向过来。 “姐姐,家里只有这些,你不嫌弃就吃点吧。” 这男孩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 偏偏男孩还有些不好意思,微红着脸伸手挠头,让他们两个这边看起来分外可疑。 霍音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倒是不远处聚坐在桌边的徐老和这家的两夫妻先笑出了声儿来。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起来—— “瞧瞧我们家这孩子,一看见漂亮姐姐恨不得把家都搬空了。” “这也不怪孩子,这小囡长得真是水灵。” “徐教授,这俩孩子长的都这么俊,是您家的小孩?” 这家阿姨的最后一句说完,目光朝着霍音和她左边两步外慵懒站着的年轻男人看了过来。 正在此时。 “咔嚓——”一声快门的脆响,欢声笑语的这一刻被相机记录下来。 快门声响起的时候,霍音本能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转头的一瞬,相机上方冷白的长指利落一按。 -- 第38页 又是“咔嚓——”一声。 她俨然已经成了镜中人。 霍音的目光顿住,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将相机从她旁边拿了过去,只是看着男人慢条斯理地将相机从他的眼前移开,没抬眼看她。 他只是冷怠地越过她,目光从她身后的男孩身上淡淡地滑过。 一个多余的字也没说。 霍音之前没有猜错,程嘉让来皖南,是和徐老一起。这几天来,他平时除了照顾老爷子的身体,还总帮一些工作上的忙。 最开始通电话的时候,老爷子嘴里称为“助手”的那位就是程嘉让。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年关将至,医院工作正繁忙的时候还能有空陪着徐老来南方,一待就是一个多星期。 一直到现在还没有要动身回北京的意思。之前林珩提起过,程嘉让要到西国去交流学习,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看起来,完全没有这个动向。 自从上次,他们帮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嬷将电动三轮车开过陡坡送回家那天,霍音想上去要跟他道谢,被他忽略掉以后。 他们,她和他,好像从前几天的危险状态转移出来,回到更久之前,接近于陌生人的状态。 程嘉让跟徐老爷子来了浔镇八天,霍音每天都和他们见面,现在这样,除了徐老在时避无可避公事公办的简短交流,她和程嘉让没多说过一个字。 似乎。 北京西二环那个暴雪夜里,她说的话在二十几天后的皖南水乡奏了效。 “哪儿能啊,我这么大把年纪,哪儿能有这么正青春的小孩。” 徐老爷子面对受访者时,不论对方的地位身份,总是格外和蔼近人,此时笑着回答女主人的话, “这小子是我大哥家的小外孙,小姑娘嘛,老头子我的关门弟子。” 霍音的思绪被徐老爷子的话拉回来,顺着刚刚的转头的角度看过去,程嘉让早收回目光。 他背倚着木柜,一手随意拿着相机,另一手长指虚握,停在下颌前,微蜷的食指背无意识地有一下没一下挲摩着下唇。 不知在想什么。 刚刚给霍音又是倒茶又是送瓜子零食的男孩已经将瓜子盘子放到霍音面前。 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程嘉让跟前,视线的方向一直是程嘉让手里拿着的那台霍音的相机。 他看起来对相机有些兴趣。 霍音端着茶碗直看着徐老爷子和两位主人家谈话的方向。 余光里旁侧两个一举一动,不甚清晰。 程嘉让掀了掀眼,睨过他跟前的男孩,拎着相机的带子将相机轻巧地捞进手里,一口京腔浪荡散漫: “想玩?” 他是指相机。 霍音被他们那边的动静吸引,无意识地调转目光直视过去。 男孩不假思索点点头。 程嘉让将相机在掌心颠了颠,扬扬下颌,声音颇低,拖着漫不经心的调子: “小孩,给你玩了我有什么好处。” 似乎是没想到有这么明目张胆讨要好处的,小男孩愣着没想出回答。 程嘉让已经再度开口: “我也挺渴的。” 他话音落地,目光闲闲扫过来。霍音没想到对方会突然看过来,直直的眼神来不及收,被抓了个正着。 墙上咔咔作响的挂钟突然间漏掉两拍,重新响起来的时候整个节奏加速到乱了套。 霍音匆忙收回目光,垂眼看着地上浅黄色地板砖渺渺的纹理。 一阵哗啦啦的水声结束。 不远处飘来四溢的茶香,跟霍音刚刚那碗儿茶的口味几乎一样。 三步外,俩人的话还没完。 刚刚被抓个正着后,霍音直低着头,抬也没抬眼。 另外两个人的对话声儿轻而易举地传入她耳中。 “还行。” 程嘉让中肯地评价。 “哥,现在能给我看看了吗?” “那个,拿来我尝尝。” “啊?哪个啊哥?” “你问我呢?” “哦哦我知道了,” 男孩巴巴绕过霍音,将刚刚那一盘瓜子花生各色糖果直接拿走,搁到了程嘉让面前。 “哥,你吃你吃。” 霍音稍稍抬起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 她重新看向徐老爷子他们的方向,视线从对面的三张脸孔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三人身后的玻璃窗上。 天已经彻底黑透,一眼看过去,望不穿玻璃窗子外头空洞洞的黑夜。 反倒是望见玻璃窗上反射的程嘉让。 男人把手里的相机随手向着男孩一递,对方刚刚触到,他却已经松开了拿着相机的手。 在旁边的男孩大惊失色时候,程嘉让又轻巧一把将相机捞了回来,慵懒地拿在手里在男孩儿眼前一晃。 旋即才把相机丢给对方,浅淡地低嗤一声儿:“注意点儿,别给人整出问题,小崽子。” …… 夜晚九点的钟声响起。 霍音隔着厚厚的窗玻璃没有见到大熊座流星雨的影儿,好在终于盼到了徐老爷子和两位受访者的对话结束。 他们的谈话以一段儿客套话结尾—— “那两位,今儿个咱们就先到这儿,改日有空我们再来拜访。” “好的好的,徐教授下回可早写些来,我们也好留您在我们家吃顿饭。” -- 第39页 “一定一定。” “……” 从这户人家的院子走出去的时候,整片天空已经尽数转暗,漆黑的夜幕不用说大熊座流星雨,就连月亮、星子亦不见几颗。 他们之前的一星期基本上每天的下班时间都固定在下午五点钟,到了点儿准时各自回自己的家或住处。 今晚情形特殊,徐老爷子跟人家相谈甚欢,一不小心忘了时间,现在已经快要晚上九点多钟。 晚上九点钟的浔镇和晚上九点钟的北京不一样。 前者的九点钟已经入夜,街上只剩下零星的行人、摊贩;而后者的九点钟,连夜生活还没正式开始。 从弯弯绕绕灰白相间的旧巷出来,夜风掠过平静的河面,裹挟着寒气打到人身上。 从这里看向浔镇整条略显空荡的大街,确实有一些静得吓人。 这里是分道扬镳的岔道口。霍音紧了紧脖子上的格子围巾,正预备挥手告别。 没想到徐老爷子今晚突然开口发了话: “这天这么黑,小姑娘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你去送送小霍。” 整句话听完,霍音才后知后觉地发觉徐老是在跟程嘉让说话。 在要他送她回家。 霍音顿了一下,慌忙摆手: “不用不用,镇子不大,我走几分钟就到家了,教授您和…你们,你们不用管我的。” “那哪儿行。他来了也有几天了,路也熟了,就让他送你。” 徐老说完,完全不给他们两个说话的机会,拄着拐杖转头就走。 这个巷子口也是风口。 霍音穿的不多,站在这里几被飕飕的晚风吹得牙齿打颤。 好在她所站的地方是路灯光线的死角,他应该完全看不到她因为太冷而狼狈的样。 她没抬眼,两手手指隔着衣服口袋中央的薄衬来回绞动,莹白的指背已经染上浅淡的痕迹,霍音很低声地说: “其实真的不用送我的,你,你可以去忙你的。” 这是他们八天以来,单独说的第一句话。 好像她在遇到他的时候,总是不小心处于弱势的地位。 他总受到别人的拜托来帮助她。 这回是,她打的出租车在悦龙山庄半道抛锚的那回也是。 荧荧夜色中,霍音站在虚无的暗影下,隐约瞥见两步外的男人身形稍移。 他说话的时候一如既往直白扼要: “有废话的功夫,早到了。” “我…你…” 霍音咬着下唇,斟酌半晌,才憋出一个, “……谢谢你!”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开口说话,她的注意力都放到他那儿。 这会儿反倒没有刚刚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冷风吹席的那种透心的凉。 连风也小了一些。 “行了。” 侧边路灯倾斜的一点光线飘来,霍音撞上程嘉让漫不经心睨过来的一眼,手指猛地一紧,掐在另一手的指尖,瞬间落下红粉的印痕。 下一秒钟。 她听见他轻描淡写地撂下一个“走”。 就想也没想,如俘似蛊地乖顺跟上。 …… 从受访人家的巷口回家的一路上,霍音和程嘉让一直隔着半远不近的距离并排走着。 所有的交流也仅仅停留在刚刚那个昏暗的巷子口,出了巷子,便一路静默而行,再没有说过其他的。 他们是在快到霍音家巷子附近的时候破开距离的。 那时霍音正踌躇如何开口跟对方道别,程嘉让接了个电话,停在原地,冲霍音扬扬下颌。 大概是在示意她先走。 霍音默默应下,低声道过谢。 走出去十几步去,转回头看的时候,程嘉让依旧站在刚刚的地方,单手点了根烟,还在讲电话。 她转回头,恰好看见两米外有个卖糖葫芦的车。 在这里看到有人卖冰糖葫芦霍音蓦地生出些亲切。 皖南以前是不卖糖葫芦的。 或者即使是卖的,她以前也不大注意。去北方读书之前,她对这些北方过来的小零食不大感兴趣。 可才从北京回家十几天,又觉得想念。 北京有北京的好。 不管是人、事、物。 总有什么值得贪恋。 不远处。 圆润萤红的冰糖葫芦安安静静待在小推车洁净的玻璃罩里,好像一眼望得见其中酸甜。 霍音咽了咽口水。 她一向对酸的甜的没什么抵抗力,双腿先大脑一步抬起走上去。 这个时间点儿的浔镇街头,除了零星的行人,三五个性子野还在街上玩闹的小孩,还有不远处整条街上关门最晚的一家小超市,已经几乎没有什么摊贩。 大约也已经准备收摊。 摊主一见她有驻足的意思,就忙过来热情招呼: “小姑娘,来根糖葫芦吧,我这要收摊了,三块钱一根。” “好。” 霍音礼貌地笑了下,点下头,便伸手从大衣口袋里翻找零钱。 她今天换过外套,又没背包,找了半天只在口袋里摸出一个凉冰冰的一元硬币。 霍音按上硬币细致的纹路。 顿了顿,想起来。 这是今天白天的时候,徐老让她和程嘉让去给大家买饮料时,他付钱找的零。 -- 第40页 那时候程嘉让走得急,小卖部的老板娘看他们是一起来的,就顺便找给了她。 忘记还给他了。 霍音将硬币攥在手里,转过头去身后的方向。 大约要隔着七八米的距离,程嘉让还站在刚刚位置。夜色里,她朦胧地瞧见,他的电话大约已经讲完,手机随手拿在手里。 男人独自站在静谧黯然的古镇长街,身前是三五个还在嬉闹的幼齿孩童,背后是平和无澜的旖旎旧河。 他就抽着烟,隔着吞吐的云雾,隔着薄薄数米。 慵懒静默地看她。 “小姑娘,小姑娘?糖葫芦还要不要啦?” 霍音这才回过神儿,连忙收回眼,将硬币搁回口袋,一边掏手机,一边连声应下:“要的要的,我要一个山楂去籽的就可以了,谢谢。” 摊主伸手进车子里拔下最大最红的一只,从旁卷上和大白兔奶糖上面包裹的同样的糯米纸,正要递给霍音。 霍音却突然发现了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 她的手机没有电了。 手机没有电,没办法支付。 硬币只有一块。 还是程嘉让的。 还好她家离这里就两三分钟的路程,跟摊主说一下,现在回去取零钱,应该还是来得及的吧。 她尴尬得上下齿稍一咬合,心头蓦地一紧,还是在摊主将糖葫芦递出来之前十足诚恳地开了口: “实在抱歉,我…我的手机没有电了,也没有带零钱,真不好意思,可不可以您在这里稍等我一下,我家就在前面,我回家里拿零钱过来……” “男朋友不就在那边,找他买一下不就好了,怎么还舍近求远呢?” 摊主看向程嘉让的方向,有些疑惑地询问。 “一直在看你呢,招一声过来就好了。” 大概是因为刚刚见到她转头看他,摊主似乎是误会了他们的关系。 霍音张了张口,原本想解释,想了想,又觉得不是认识的人,似乎没有什么必要。 便摇了摇头,抱着歉意说:“真的很抱歉,还是麻烦您在这里等我一下。” 她说完,又转头看了眼,这回不到一秒钟便匆忙收回目光。慌忙回身,急急迈了步,小跑着往自家的方向去。 她刚刚跟徐老说的都是实话,她们家的镇子真的很小。尤其是现在的这个位置,平时从家里散着步过来也就需要三分钟。 可是今天着急着回家取零钱,突然就觉得这路长得像怎么也走不完。 感觉像是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堪堪走到自家所住的巷子口。 迈步进去之前,却被身后传来的声音绊住。 “姐姐、姐姐!” “姐姐等等!” “好看姐姐等等我们呀!” “……” 是小孩子的声音。 从身后传过来,也不知道喊了几声。 霍音刚刚一直在专注在如何快点到家这件事儿上,并没有注意到小孩子们叫喊的声音。 此时看到家门就在眼前,稍稍放松下来,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这些小孩好像是在喊她。 一个停顿的功夫。 小孩子们踩着“哒哒哒”轻快的脚步,有几个已经跑到了她面前,其他的在她周围围了一圈儿。 不是她认识的小孩。 不过,每个小孩儿手里都不约而同举着个大大的山楂糖葫芦,看起来像年华里的小娃娃。 “姐姐、姐姐这个给你!” “姐姐给你!” “姐姐这个糖糖快拿着,手酸酸了!” 霍音站在原地,委实愣了一愣。 她隐约想起来,这些小孩好像是她刚刚看到在街边嬉闹的那些。 不难想到这些小孩为什么来给她送糖葫芦。 可是霍音想了想,还是蹲下身,伸手揉过小孩的软趴趴的头发,声音比糖葫芦外面包的糯米纸还要糯: “谢谢你们呀,可以告诉姐姐是哪儿来的吗?” “是那个哥哥!” 有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儿抢先回答, “那边有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哥哥!” 其他小孩也跟着应和。 “对!漂亮哥哥说把这个送过来就给我们每个人都买一个唐葫葫!” “姐姐你快拿着!” 霍音这时候已经走到巷口,看不到小镇长街边的情形。听到小孩子们这样说,她温声哄着: “姐姐现在也拿不下那么多,你们先帮姐姐拿一下好不好?” “好!” “好的姐姐!” 孩子们异口同声,似乎小孩子们总有种不同于大人世界的童真和热情。 霍音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又问一句: “那带姐姐去找刚刚的哥哥好吗?” 孩子们又是热情地应下,拉着她往巷口走。 从巷子口出去的时候,霍音看到整个小镇长街上,仅有的零星几个行人俱是驻足抬头,不约而同地看向头顶夜空。 明明不远处那盏路灯不久前坏了失修,周边好像却也没有刚刚那么的暗,反而亮起无以言说,星点的光。 霍音无意瞥见不远处那条在她家乡主街中央,不急不缓不骄不躁流淌了几千年的静缓的河。 窥见河上被星辉斑驳,仿佛漫天星辰迎头盖落。 她转头看向刚刚回来的方向时,一眼就看见正站在糖葫芦摊子前单手插兜的程嘉让。 -- 第41页 斑斓的星辉也照在他脸上。 霍音突然觉得好像不用回头望,也能知晓,满街行人抬头看的正是电视播报,众望所期的大熊座流星雨。 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双手作喇叭状放在唇边,冲着不远处年轻的男人扬声: “你怎么买这么多冰糖葫芦?” 听起来好傻。 连旁边围作一圈的小孩们也忍不住一齐笑出声儿来。 程嘉让就站在大街的侧旁,照旧是他往常那副淡漠的模样。 “不为什么。” “爷就是钱多的没处花。” 第18章 他们好像都不会…… “本台消息, 据悉昨夜大熊座流星雨夜半降临,我市多地观赏位置极佳……” 一墙之隔外的客厅,液晶电视里正在播放着一档皖南本地晨间新闻。 女主播清脆大方的声线传入霍音耳中, 被过滤到仅剩一个关键词。 ——大熊座流星雨。 霍音握着菜刀的纤指顿住, 绿莹莹的生菜被切割到一半,裂开空空的隙。 她目光穿过生菜的空隙,落在纹理凌乱的案板上。脑海里顷刻之间, 便被昨晚的满目银光迅猛地侵占。 她第一次见流星雨。 长天千丈星火倾辄涌下, 地上静淌的河被星辉热烈点燃, 整个古旧的镇子漫着萤萤不似人间的光。 程嘉让就站在万顷星河下, 斜倚看她。 碎发被流星雨染成流动的月蓝色, 在夜风中恍恍地被吹散。 令天地万物无光失色的流星雨之下, 他只好整以暇地一站,便不会被夺去光彩。 当然。 如果他不说那句话,可能会更好一点。 “软软?” 李美兰惺忪着睡眼探头看进厨房,不无惊讶地看向霍音,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霍音被李美兰的声音拉回现实。 她手中的刀落下, 将生菜方方正正地切好搁到吐司片上。然后才放下手中的刀, 抬手将旁边晾着的一碗热水递上去, 温温和和地回应: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就, 今天不想睡懒觉。” “行。” 李美兰点点头,走进厨房接住霍音递过去的水, 探身看着案板上的食材, 问道, “这是做什么早饭呢?” “三明治。” “我只会做这个。” “看着不错,今天就尝尝我们软软的手艺。” 李美兰放下手中的碗, “不过会不会太多了,九个?咱们三个也吃不完呀。” “嗯……爸爸两个,妈妈两个,我只要一个,” 霍音边说话,边打开旁边的微波炉, “剩下的给徐教授和…和程学长。” “这样啊。” 霍音将给爸爸妈妈和自己的三明治放进旁边的微波炉里,不急不缓地关上微波炉的门,按下加热按钮。 余光瞥见李美兰点头应下转身往后走,没有多问什么。 霍音咬咬下唇,暗暗觉得松了一口气。 “哎呀,这是什么。” 李美兰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一出,霍音刚刚稍微放下的心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在听到李美兰接下来说“这哪儿来这么多糖葫芦的?软软,这是你买的?” 霍音手里拿着的她一大早跑出去买来的三明治包装纸,险些被她就这么扯破。 她转头看过去的时候,果不其然,李美兰打开了冰箱的门。冰影弥漫的冷藏柜里,一入眼就是满满一排的冰糖葫芦。 冰莹的红色,在素淡的冰柜里别样显眼。 又看到这些糖葫芦。 霍音突然发觉,最近的记忆好像在她平静安然的记忆长河中,格外的浓墨重彩。 “软软?为什么买这么多糖葫芦?” 为什么买这么多糖葫芦? 因为。 “不为什么。” “爷就是钱多的没处花。” 她当然没这样说。 不过脑袋里突然就蹦出男人说这话时的样子。 昨晚霍音回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钟,霍俊滔和李美兰都已经睡了,没发现她把这些实在吃不完的糖葫芦都偷偷放进了冰箱。 霍音实在不擅长撒谎,昨天就想着怎么解释,一直到现在还没想好。 只好硬着头皮说: “那个,我,我朋友听摊主爷爷说想赶紧收摊回去,就把所有糖葫芦都买了。” 这个理由越说越扯淡。 说到后面,她连声儿都小了: “他一个人也吃不完,就让我带回来,妈妈你吃完早饭也吃点吧。” “你这什么朋友啊。” 李美兰皱皱眉,从冰箱里拿了一串, “真是有钱没地方花。” 霍音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呃。 他。他也说有钱没处花。 …… - 清早六点五十分。 霍音和父母一起吃过早餐之后,想到北方人口味一般要略重一点。 又给三明治多加了点蛋黄酱,重新用保鲜膜和塑纸包装好。 将三明治和装了提前热好的牛奶的小保温桶放进牛皮纸手提袋里。 这才换了鞋子出门。 徐老已经连续采访八天,昨晚特意发了微信来告诉霍音,今天不用去受访者家里,去酒店找他,他需要她协助做一个资料整理。 -- 第42页 听说这个选题他并不是第一次做,数年前也曾经做过类似的。 所以这次也对之前采访过的一些家庭做了一个回访计划,今天整理的资料也包括之前的采访记录,还有之后的回访具体计划。 徐老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住不惯浔镇的民宿,下榻的酒店在浔镇五公里外的县城里。 所以霍音今天起了个大早,到镇口等早晨去往县城的班车。 知道一大早出门会比较冷,她今天特意穿了件中长款的白色羽绒服。 在镇子路口等车的时候晨风略盛,霍音担心三明治和牛奶被风吹冷,干脆拉开拉链,将牛皮纸袋捂进衣服里去。 从浔镇到县城的五公里路,即使是时走时停行进缓慢的班车,也只需要二十多分钟。 霍音坐在车上偏头看着车外匆匆闪过的冬日风景时,口袋里的手机起里哐啷响了好几声。 有几条是来自顾师姐的微信消息。 另外几条是陌生号码传来的短讯,不用看内容,也能大约猜得到是谁发来的。 霍音本想掠过,未曾想她今天坐在大巴车的窗口,手被吹的发僵,一不小心就滑进短讯界面。 消息果然是林珩一贯的口吻—— 【阿音,这么多天了,还没有消气吗?】 【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到时候我好好哄哄你好不好?】 【阿音你把我微信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好吗?我现在想跟你说说话都好难了。】 【我最近太忙了,等我忙完这阵子,如果你还没回北京,我到安徽去接你回来。】 【……】 还有很多,都是类似的一些话,霍音没往下看,只是删掉记录,顺便将这个号码加入黑名单。 她切出界面,打开顾师姐发来的消息。 霍音本科第一年就认识顾师姐了,现在已经大四,也见师姐谈过几回恋爱。 都是平平淡淡的,师姐性子沉稳,不是张扬的人。可是这一回不同,这一回,就连她这个局外人都看得见师姐的热烈放纵,浓情倾注。 可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 轰轰烈烈地恋爱,泼狗血一般的收场。 霍音低低叹了口气。 顾师姐正在失恋中,看起来一时半会儿也很难走的出来。 所以最近这些日子,霍音时不时还会收到师姐发来的,很受伤的倾诉消息。 今天的也是一样—— 【小音,我今天见到学校的人才听说,原来你和林珩分手了吗。】 【你最近心情……还好吗?】 【我最近自己一个人想了好多好多,我突然发现,原来出身真的可以决定那么多。】 【原本我以为我的家庭还不错,中产,从小到大吃喝不愁,爸爸妈妈都很爱我,他们愿意把最好的都给我,我喜欢什么,他们哪怕是拼尽全力也会给我。】 【这些好像让我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想要什么都可以毫不费力。】 【……】 【可我现在才发现,原来我和他那样的天之骄子距离还是很远】 【你的事情我有听说,我明白了,不管是程霖还是林珩,好像都不会对我们有多真心。】 【虽然他一直都对我很好,会花很多心思给我惊喜,会买很多东西哄我开心。一副像是即使我喜欢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摘给我的样子。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我以为的好,与他而言,不过是轻而易举。】 【很对不起,之前我一直没有对你讲实话,其实,程霖不是我男朋友。我们的关系,准确来说,应该是他包/养了我。】 最后的一句,即使隔着屏幕,隔着千里万里之遥。 霍音好像也读到发信人的痛苦难堪。 她不会去评价师姐和程霖的男女朋友或是包/养关系。 只是看到这些话的时候她所坐的车子正在走下坡道,整个车厢像是被晨风裹挟,一下下的往下沉。 她的大拇指就贴在手机屏幕的虚拟键盘上,好半晌,指尖被大巴车玻璃缝隙透进来的风吹得发红,也始终想不出回复的话来。 顾师姐的话像是被刻进老式磁带里,按了单曲循环,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放。 “原来我和他那样的天之骄子距离还是很远。” “原来我以为的好,与他而言,不过是轻而易举。” “他们好像都不会对我们有多真心。” “……” 这些话一直在霍音脑海里生根发芽,循环回荡直到她在徐老下榻的酒店里,遇见正在一楼抽烟的程嘉让。 对方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神远远看着窗外,在她匆匆进门的时候移过眼来。 似乎也注意到她,只是淡淡瞥过,长指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掸了掸宴会,看起来并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霍音脑海里师姐的话刚停顿了片刻又倏尔响起。 “原来我和他那样的天之骄子距离还是很远。” 天之骄子…么。 师姐说的时候是在说程霖和林珩。 霍音抬眼,远远觑过去,瞧见年轻男人双腿交叠,斜倚着沙发背,很放松的动作,他又是放浪桀骜的人。 一举一动,却半点不无浑然天成的贵气。 天之骄子。 那怎么可能少了他。 她该清楚的记得顾师姐的话。 老老实实将他放在危险名单的头号。 -- 第43页 不过现在,她有一个问题还没问。 所以深吸了口气走上前,声音温糯,不卑不亢地问: “那天,学校旁边的西餐厅,是你帮我买单的吗?” 眼前的男人吐了口烟,云缭雾绕。 他斜睨了眼她拿在手里的牛皮纸袋,散漫地开口: “所以,准备用这个还?” 第19章 老子现在飞过去…… “所以, 准备用这个还?” 男人的声音散漫慵懒,眼睨着她手里的牛皮纸袋,显然说的正是这个。 清早酒店大堂的饭厅里, 不时有客人和服务生经过, 看着这两个人一站一坐,一放松一紧张,又都是顶顶打眼的长相, 来往的人都要多看上两眼。 纸袋里的热牛奶和三明治原本就是给他和徐老准备的。对方问起来, 霍音便顺势温声接道: “这个确实是给你的。” 话音落地, 男人的目光轻佻上移, 落到霍音脸上, 他没出声儿。 动作神情, 却仿佛在慢条斯理地说“嗯?” 他这座位正在窗口边。 窗边儿摆了株葱郁的绿萝,被屋顶空调不时吹过的暖风作弄得一动一动。 霍音蓦地收回和对方接触的目光,细白的手指一不小心捏扁了牛皮纸袋空心拎环的一截儿。 好在很细小,大约不仔细看不出来。 她顿了下, 低着头将纸袋放在桌上, 双手轻轻推到对方面前, 这时又觉得这些跟他那一车糖葫芦比起来总有些拿不出手, 所以连讲话的时候都有些慢吞吞: “这个, 这个是我做的三明治, 给你和教授的早餐……不是还你请我的西餐的。” 霍音虽然不好意思,但也实诚, 边说边冲对方摆摆手。她是做什么事都不骄不躁温和静缓的小姑娘, 摆手的时候头也跟着轻轻摇摇。 鬓边的发丝因为摇头的动作倏尔垂落几丝,她并没有注意到,自顾自小声地实话实说: “本来是想还你的糖葫芦的, 想了下又觉得不够。” 隐约觉察到对面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霍音没抬头,始终垂头看着黑曜石纹理的桌面,一副要将桌上有多少条纹理数出来的架势。 周遭嘈杂的各色声响好像都被自动虚焦成无意义的白噪音,在这喧闹中取一隅静谧的环境中,突如其来,她听见对方轻笑了声。 很低很轻。 如果不是她一抬眼恰好捉到对方没来得及收敛的笑涡,霍音大概不会确信是他在笑。 霍音顿在原地,看见男人浓重的断眉很轻地一挑,斜睨过来,目光在她脸上浅淡地逡巡,良久,低声撂下一个: “是么,我尝尝。” 牛皮纸袋被男人长指轻而易举地打开,先看到霍音那个粉红色小保温桶,对方探眼过来。 霍音忙答道:“那个是热牛奶,不知道你的口味,就没有加糖。” “站着干嘛?” 听对方径直转了话题,霍音一时发懵。 “啊?” “坐。” 她这才后知后觉,傻气地落下座。 霍音本以为凭她粗糙的手艺,程嘉让会像昨天在受访者家喝那碗茶似的,很中肯,很淡地评价个——“还行”。 未曾想对方咬了口,吃完又慢条斯理从保温桶里倒了小半杯牛奶出来喝。 这才掀眼淡声道:“挺好。” “谢谢。” 霍音稍稍松了口气,想起那顿西餐的事情, “那个西餐,我问服务生要了账单,一共是2144块,我会还你的。” “不用。”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 “当然不行了,怎么可以就这么欠你的钱?” 霍音虽然声音和缓,却异常坚定。 他在她的危险名单里,总要一笔勾销,才好分清界限。 她说完,垂头掠过对方淡漠的目光,自顾自说: “我,我现在一时没有这么多钱,等过几天过了年我一定会还你的。” “我给你写一张欠条为据。” 霍音说完,便打开随身的小包,从李面翻出根中性笔来,不过翻了半天也没找到纸,倒是抬眼的时候,瞄到了桌上放着的餐巾纸盒。 她干脆从中抽了一张,中性笔硬硬的笔尖落到软趴趴的餐巾纸上。 她边写字还边念叨着: “今乙方欠甲方一顿西餐,折合人民币2144元,2022年2月……” “等等。” 字据还没写完,就猝不及防地被对方打断。 霍音垂着头,但见男人的长指一伸,食指中指的指尖按在她软趴趴的餐巾纸字据边。 然后是男人情绪不明的否定: “这不行。” “什么。” “我付的是饭钱,是请你吃饭,你想还个钱就解决,这合同不对等。” 他大言不惭, “我吃了亏的。” “那,那你说要怎么写?” “当然是欠一顿饭就还一顿饭。” “啊?” “不过呢,我这人嘴刁。” 程嘉让将手里的烟蒂在桌上的烟灰缸里碾灭, “什么西餐私厨,再贵的爷不爱吃也白扯。” “你要还我。” 他扬扬手里的三明治,好整以暇, “拿出点儿诚意来。” …… -- 第44页 徐老爷子下楼过来的时候,霍音和程嘉让正在就偿还标准的问题进行深入讨论。 老爷子过来的时候,将厚厚一落文件夹往桌子上一撂,坐到程嘉让旁边,眼神从他们两个人之间来回看过,当即问道: “两位今儿还有话说了?” 大概是因为之前的一个多星期,霍音和程嘉让每次见面都是不说话的,徐老虽然没说出来但也看在眼里。 这时候见到他们两个单独在这里说话,不无调侃道: “在这儿聊什么呢?” 事实上,在徐老出现在他们俩视线中起,俩人就已经默契地闭了嘴。 这时老爷子一问起,霍音和程嘉让异口同声—— “没什么。” 话一出,三个人都愣了下。 他们真的没在聊什么了不得的话题,可是被问起的时候这么明显的敷衍,也实在显得有些奇怪。 像是。 欲盖弥彰。 霍音再次感受到徐老爷子的目光从自己和程嘉让的脸上逡巡而过。 显然对他们俩的回答并不满意: “没什么聊这么久,我在楼梯那儿看你们半天了。” 老爷子似乎是注意到程嘉让放在手边的“字据”,还未等说什么,霍音就见程嘉让将那张餐巾纸折好,当着徐老的面扯了扯外套的拉链,将餐巾纸放进了自己的衬衫上的口袋里。 霍音暗暗送了一口气,趁着这个谁也没说话的空档,开口转移话题: “教授,这些都是您之前说的几年前采访过,之后准备做回访的家庭资料吗?” 一听正事儿,老爷子很快接起话来: “对,还有我这几天整理的采访记录,待会收拾好了你也可以印一份拿回去看看,看一下我平时采访抓的一些点。” 徐老这样的新闻界泰斗级人物的指点千金难求,霍音当然从善如流,笑着应下来: “好,谢谢教授。” 正经事的话题开启便收不住。 霍音和徐老今天的工作就是整理这些资料,重新修订采访计划和初步设计新闻稿。 坐在徐老旁边的年轻男人不知从哪儿掏出台笔记本电脑,敲了几个字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将刚刚霍音装三明治的袋子拿过来。 将里面给他的都拿出来,然后才随手把袋子往老爷子面前一搁。 淡声道: “哝,人小姑娘特意给你做的早点。” “哎呀,幸亏我今个还没吃。” 徐老爷子冲霍音乐呵呵道, “小霍有心了。” 也不知是她做的三明治颇合这两位北方人的口味,还是他们给她面子,今天带过来的三明治和牛奶都被一扫而空。 徐老还时时赞许霍音很有做料理的天赋。 今天的工作看起来不多,真正做起来的时候倒真是颇为繁琐。 霍音和徐老两个人不断地进行整理和讨论,还是一直忙到了黄昏时分才终于算是初具雏形。 本以为这样一天已经过得很累,可是霍音和徐老收工了才发现程嘉让还坐在电脑前。 眉心微皱,冷白的脸紧绷着,前所未有地认真。 这回换成霍音和徐老默契地噤声坐在一边,谁也没敢出声打扰他。 一直到半小时后,酒店一楼的饭厅里逐渐有客人涌入,进入人流汹涌的饭点儿。程嘉让才在喧闹声中合上笔记本电脑,淡淡地斜睨过来。 霍音一接触到对方的目光便下意识移开自己的。好在对方的目光也只是在她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下一瞬就转到徐老那边。 他声音带着种疲劳之后特有的倦哑,很低声地问:“弄好了?” “差不多了,多亏了小霍动作麻利。” 霍音听到徐老应下,还反问回去, “你这呢?怎么看起来比我俩这事还麻烦?” “最新的课题,所以有点麻烦。” 男人的眼神递过来, “晚上吃什么?” …… 晚饭是三个人一起吃的。 都是怕麻烦的人,便一拍即合没有再去外面找其他餐厅,干脆就在这家酒店的餐厅点了几样菜,糊弄过这顿。 大约因为今天都比较累,三个吃饭的时候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随便说两句话,其余时间都在闷头吃饭。 霍音的饭量一向很小,即使一天就吃了顿早饭和这顿晚饭,也并没有吃多少就撂下筷子,端起手边的热茶水一口一口浅浅抿着。 刚刚忙着的时候没有感觉,现在脑袋稍一闲暇下来,目光不经意瞥过程嘉让。 今天早上在透风的老旧公交车上收到的那些来自顾师姐的微信消息,就重新被转化成语音,在霍音脑海里一遍接着一遍地播放。 她只好别开眼,尽量避免自己的目光接触到他。 没有想到她别过眼那方向的地上还躺着一张印满字的A4纸。 早上过来的时候似乎没有。 大概率是他们在整理资料的时候不小心从文件夹里掉落出来的。、 霍音弯腰从地上捡起纸张,随手掸了掸上头沾染的尘埃,才拿到眼前来。 扫过纸上的内容,冲徐老说道: “教授,地上掉了一张,好像是我们刚刚落下的。” 徐老还在吃饭,随口问: “是吗?上头写的什么?” -- 第45页 “我看一下,写的是1984年3月,刘氏咏琴因难产离世,父母失独……” 这应该是徐老之前采访过的记录,没想到徐老84年的时候就来过浔镇。霍音扫到后面标注的住址和一些不大清晰的照片,镇子就这么大,有什么事故镇上的人很容易知晓,这个刘咏琴的父亲她约莫有些印象,不禁开口问, “教授,这户人家还要过去吗?这个刘咏琴的父亲年纪很大了好像是去年过年走亲戚酒后回家摔进河里……” 话刚说到一半儿。 倏然听到“啪嗒——”一声,像是有硬物掉落。 霍音的话被打断,抬眼循声望去。 恰好看见坐在对面的徐老手中筷子掉落在桌上又弹起折翻,最终落到酒店一楼的大理石地板上。 目光从掉落在地的筷子上移回桌上的时候,霍音看到徐老皱纹纷杂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 像懊悔,像无措,更像茫然。 座位上的气氛瞬间转变。 霍音第一反应是自己说错了话,无所适从地咬着下唇,本能偏头看向坐在徐老旁边的程嘉让。 对方也已经放下筷子,安抚地看过霍音一眼,抬手从她手里拿过那张A4纸,默然不语地放进文件夹里。 又从旁抽了双干净的筷子拆了封递到徐老手边,哄孩子似的温声道: “来,还是再吃点儿。” 老爷子没说话,始终保持着刚刚停顿的动作,面上的表情无以言说。 霍音坐在原位,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程嘉让把筷子放到徐老手里,身子也凑过去一些,低声问: “来之前怎么跟我说的,都忘了?” “过去的事再后悔再懊恼,有什么用,这话是不是你说的了?” 他三两句话,徐老面上的神情似乎浅淡了些,还回应似的点了点头。 程嘉让长指端过徐老爷子的碗,又给盛了碗莜面鱼子汤放在跟前儿。 这才继续低声道: “再吃点儿,明天早上我带你去给咏琴姥姥上坟。” 四面八方各种杂音像是都被彻底屏蔽,整个耳中都被年轻男人低低的声音充满。 霍音第一次听见程嘉让这样。不急不缓温柔地哄人,没有半点儿不耐烦。 最后一句话说完,徐老的态度也开始松动。 他捏紧筷子扒拉了一口碗里的莜面,然后才抬起头来问程嘉让: “真的?小子,你不能骗我。” “我肯定不骗您。” “真的?” 老爷子又确认一遍。 “千真万确。” “那我肯定也不告诉你妈,不能让你替我挨骂。” “行了。” 程嘉让哂笑一声,向着霍音的方向扬扬下颌, “看你给人小姑娘吓的,你自己吃着,我给人送回去。” …… - 与此同时。 天寒地冻的北方。 三里屯一家酒吧里,卡座上一桌二世祖显然已经喝嗨,在纷乱躁动的酒吧里,都吵闹得十分惹人注目。 陈阳又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进林珩的杯子,凑在他耳边儿恨铁不成钢地扬声说: “来,喝!你说你这一天为个女人愁眉不展的,不至于,啊,咱不至于的。” 虽说他是凑在林珩耳边儿说的,声音可不小,旁边的其他人也给尽数听了过去。 都知道林珩最近跟女朋友出了点儿问题,不过先前看他那样子没人敢说。 现在酒过三巡陈阳开了个头,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打开了话匣子—— “就是啊,你那对象那么乖多没意思,也就是漂亮点儿,漂亮的可多了去了,赶明儿哥们在艺校给你找一堆。” “要不一会儿我叫你个辣的来,抚慰抚慰咱们阿珩这受伤的心?” “不对啊,你不跟你那小学妹正在兴头上么,这会儿分手不是正合适,咋着,你丫还想左拥右抱呢?” “……” “别瞎说。” 林珩倚在卡座上,横了说最后那句话的人一眼,没管从鼻梁略略滑下来的细边儿眼镜,猛地灌了一口手里的威士忌, “说多少次了,我真的只把明璇当妹妹,为什么阿音不信,你们也不信?” “废话,你跟你那好妹妹的腻歪劲,傻/逼才信你俩没一腿。” “你要是实在受不了你给人打电话啊,别他妈自己在这儿颓废了,你不是最会哄小姑娘?” “对啊,来快点儿,你被拉黑了就拿我的打。” “……” 兴许是酒意上头,见朋友们闹起来,林珩到底接过对方的手机,拨了霍音的手机号码。 …… - 皖南。 从县城回浔镇,霍音赶上了末班车的时候,天已经乌漆嘛黑,全靠次第亮起的昏黄路灯照亮。 大约因为回去的路程太远,天又已经黑了。 程嘉让坚持跟霍音一起坐车,送她回镇上。 刚刚因为她一句话让气氛骤变,徐老状态一下子变得很不好,尽管出来之前老爷子还开口安慰她几句,霍音一路上还是心有余悸。 和程嘉让并排坐在老旧的大巴车上时,一个人低头沉默,什么话也没说。 程嘉让似乎安慰了她一句。 大概是说刚刚的事不怪她,不过老爷子私事他不方便讲,让她别有什么心理负担。 -- 第46页 霍音大约听到,一如往常乖巧地点头应下来,一时半会儿却没办法脱出这种自责又茫然的复杂情绪来。 县城到镇上的班车只停在镇口,剩下的路要步行回去。 冬日里昼短夜长。 虽然现在皖南的天已经深浓尽暗,可看眼时间,才不过七点多钟。 街上的行人不说流动如织,也是熙来攘往。 霍音本想跟程嘉让说接下来的路她自己走就可以,还未来得及开口,先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打断。 她现在心不在焉,所以一看见电话想也没想就接起来。 听筒里,电话另一头嘈乱喧腾,不同的声音的起哄声纷杂地传来—— “快点儿,快说啊阿珩。” “好好哄哄人家,女孩子嘛怎么哄你可比我们清楚吧?” “约人出来送送礼物吃吃饭看看电影,哪能有不好的。” “你别墨迹了,再不哥们帮你说?” “……” 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各个含混的声音,再加上背景音疯狂的鼓点,不用想也知道是在酒吧喝大了。 霍音秀眉紧锁,将手机从耳边稍稍拿远。他们那些人好像自带扬声器,在皖南静谧的夜里,她即便是将手机拿远,也能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电话是林珩打来的,深吸了口气,出声问: “林珩,你非要隔三差五来骚/扰我吗?” “分手了就是分手了,这样,真的很难看。” “阿音,我不同意,我不同意分手。” “林珩,你不要再……” “要我帮忙么。” 身边的年轻男人陡然开口,打断了霍音要说的话。 霍音循声看过去,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点了根烟,云烟弥散下,淡漠的双眼沾染上冬日冷意,正在直直觑她。 听筒里,林珩的声音传过来。 “谁在说话?阿音,你身边怎么还有男人??” 霍音的目光定在和眼前男人目光相交的方向,只是略一迟疑,手中的电话就被对方掠过去。 “听好了。” 程嘉让将霍音的手机搁在耳边,用不疾不徐的语调,说着最桀骜的话, “再给我对象打电话。” “老子现在飞过去干/你。” 第20章 “霍音。”这是…… “听好了。” “再给我对象打电话。” “老子现在飞过去干/你。” …… 静谧黯然的皖南古街旁, 夹杂着冬日冷霜气息的河风拂面吹来,所到之处,皆带来沁凉的潮湿感。 穿黑色夹克的男人站在大理石石墩边, 夹着猩红一点的长指从唇边移开, 拖出聘聘袅袅的烟气,被河风裹着,扑面袭来。 程嘉让就这么放浪不羁地冲着电话那头的林珩说出这么两句话。 他刚刚问霍音要不要他帮忙。 霍音怔在一边, 原来, 这就是他帮忙的方式。 电话那头几乎沉默了三秒钟, 安静得只剩下嘈杂的背景乐, 连BGM那首摇滚乐中动次打次的鼓点都从听筒中传来。 在安静的河边, 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电话那头安静得, 像是大战爆发前的沉寂,人本能会觉得,下一瞬就要一触即发。 霍音感受得到。 她嘴唇微张,偏头看向程嘉让的时候, 确信他也感受得到。 并且正在张狂肆意地冷眼静待。 他这个样子, 让她又想起雪夜盘山道上, 他开着黑色越野车, 勇敢而无畏。 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 在一场闹剧一触即发之前, 倏然踮起脚,一把从程嘉让手里夺回手机。当即挂断、关机将手机丢进外套宽大的口袋里。 周遭的空气再度沉默了几秒钟。 在对方侧目看过来时, 霍音深吸了口气, 慌忙开口: “谢谢!” “真的很感谢你!” 接触到对方疏冷的眼神,霍音顿了顿,偏头收回目光, 还是继续硬着头皮温声说道: “但是真的不用这样的。” “不用因为我和别人有些没必要的冲突,也不要、不要说令人误会的话。” “我不知道你的想法到底…到底是什么样的,我真的,不想再成为你们这些公子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我想我可能,还是更喜欢我本来平淡的生活。” “……” 霍音话说到一半时,被冷冽的河风吹过,已经能感受到对方投来的眼神之冷,可她还是咬着牙坚持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完。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心里想了很久的话。 她知道可能她不会像学姐受到那样的欺瞒伤害,可是一个林珩。 已经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她不想再做那个不被珍惜的可怜人,也不会再重蹈覆辙。 金玉其外的公子哥们,她本就应该如看漫天星辰,远远观望一眼。 然后本本分分,敬而远之。 霍音的话说完,没敢抬眼看面前的男人,只错眼看向旁侧汩汩涌流的河,余光瞥见对方长指夹住的猩红一刻不停地奋力浓燃。 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 她咬着下唇退后两步,十分傻气地重重给他连鞠了两躬: “还是很感谢。” 一如最开始同他讲话的时候一样。 -- 第47页 说完这些,便直起身,径直往回家的方向快步走去。 …… - 皖南的夜,一如小镇主干道中央缓流数千年,奔涌不息的长河。 夜色浅淡暗涌,恍眼看去,仿与数千年前的镇子别无二致。 霍音在镇口说过那些话同程嘉让分别以后,便一路目不斜视快步往回家的方向走。 耳边似有急躁的鼓点轰隆隆地敲响着,半点儿不肯停息。 她就这样,在催命似的“鼓点”中头也不敢回地极力往前走,没有注意到前方不远处大妈们广场舞的阵型被打乱,人群奔向同一方向。 霍音从旁路过之前,被一个叫不上名来的阿姨拉住,对方嗓门不小,很快吸引到其他人的注意: “哎哎哎,这不是霍大夫家的小囡吗,这里有人晕倒,你快过来给看看!” 霍音手臂被拉扯住,好像因为阿姨的话,从神思混沌的异次空间中,被瞬间拉回现实。 看清拉住她的人,霍音好像听见“咕咚”一声,浮起的心又蓦地往下一沉。 在阿姨的拉扯下,霍音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便见到每天晚上在这里跳广场舞的阿姨们此时混乱地聚集在一起,人群围绕的中央,是一个昏厥不醒的老阿嬷。 现场一片混乱嘈杂,无人注意到几米之外,开放式的小商铺门前,穿黑色夹克的年轻男人单手插兜,神情冷如数九寒冬,淡漠地同店主道: “南京九五,有么。” “不好意思没有那个,所有的都在这儿了,您看看。” “行,来盒中华吧。” …… 霍音爸爸在镇上的卫生所待了二十年,一般的小病小灾都能看,久而久之,镇上的人自然认得他。 霍音自小又经常被喊去帮忙做些拿药包扎的活,镇子这么小,有人认得她再正常不过。 不过霍音也只是给爸爸打打下手的半吊子,有人晕倒的事她根本搞不定,也不敢随便乱来。 可是此时旁边的其他阿姨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一言我一语地喊她帮忙—— “霍大夫家小囡快来给看看吧,这阿嬷跟着跳舞突然昏过去了,这儿也没见她家人,可怎么办啊。” “这个点儿大电话叫救护车从县城过来也得要一会儿,可不能给人阿嬷耽误了,小囡快给看看。” “对呀对呀,快给看看吧!” “……” 说话间,霍音已经被推着去到人群中央,停在了晕倒的老阿嬷跟前。 众目睽睽,都在等着她做出治疗。好像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面对众人的要求,霍音连忙摆手解释: “不好意思各位我只是给爸爸帮过忙,没有学过医,这,我也处理不来。” 饶是如此,面对众人失落的眼神,和躺在地上昏迷不起的老阿嬷,霍音还是没有办法直接扔下不管。 便只能尽可能地帮忙想办法,安抚众人的情绪道:“有没有人认识阿嬷,可不可以帮忙联系一下她的家人?或者翻下阿嬷的手机。” 阿嬷突然当街昏倒,刚刚众人都在慌乱之中,一心想着找懂医术的人来,没想到这茬。 镇子原本就不大,熙来攘往的街上,总有人认得阿嬷,在霍音的提醒之下,很快有人开始联系阿嬷的家人。 霍音手伸进口袋里,预备掏出手机来给她爸爸打电话,手指刚刚碰到尚有余温的手机,却倏然顿住。 刚刚程嘉让在电话里那样说,林珩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现在打开手机少不得要麻烦。 是以,她顿了一下,问刚刚拉她过来的阿姨借了手机,给爸爸拨过电话之前,还不忘提醒在场其他人: “我家就在附近,我先打电话让我爸爸过来看看,麻烦各位打个电话叫县医院的救护车。” 霍音给爸爸拨去电话,电话彩铃已经被运营商改成宣传语,机械女声一遍遍重复“您好,欢迎使用中国联通,北京2022冬奥会唯一合作伙伴……” 拨了两遍,愣是没有接通。 旁边的其他人已经开始躁动不安。 “打不通电话就先给急救一下吧?” “急救总是会吧?” “……” 突发昏厥的原因不尽相同,现在没有判断出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昏厥,霍音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周围人不停地催促,她像是被架在火上,不得不颤着手试图去掐一下阿嬷的人中。 从她身前将手伸到半米外阿嬷的身前,短短的五十公分距离,霍音却觉得异常远。 每一秒都是紧张煎熬。 手指已经接触到阿嬷的人中,还没按下,倏然感觉到手腕一凉,握住她手腕的手力道一加,十分轻巧地就将她从阿嬷跟前扯开。 霍音被这力道拉起身,站稳后,才后知后觉地看向阿嬷躺在地的方向。 穿黑色夹克的高瘦年轻男人,此时正背对着她,伞骨一般骨节分明的手指探过颈动脉,冲站在旁边的其他人询问: “各位,有人刚刚在患者身边吗?” 很快有人回答:“我,我们一起跳广场舞的,我刚刚就在她旁边。” “OK,” 程嘉让一面低头检查患者情况,一面问道, “患者晕倒之前,有没有表现出不适症状?或者,有没有向您表达过身体不适?” -- 第48页 “我想想啊,有好像还真有,我刚刚看到她腿、腿好像在抖,我就说你要么先歇歇,然后她说没事,老毛病了……” “脸色呢?” “好像,好像有点白?” “好的。” 来来回回问了好几个问题,年轻男人才闭口不言。 程嘉让单膝蹲在地上,听完最后一句,凑到老阿嬷身前,一边扶住后脑和腰,一面转头看过来。 霍音收回目光的时候,却恰好听到程嘉让再度开口。 ——“愣着干什么,来搭把手。” 她起初并没反应过来是在叫她,直到对方干脆直接点到她的名。 “霍音。” 似乎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她的名字,分明是同样的、从小到大听人喊过千次万次的名字,从他口中喊出,却好像殊为不同。 像五月清冽的泉。 霍音不禁愣了愣,下意识小声询问: “啊。什么?” “来帮忙。” “……好。” 扶着老阿嬷坐起身以后,程嘉让又开口疏散人群,让周围的环境尽量回归空旷。 做完这些,他才再次向霍音看过来,冷峻的面容看不出情绪,低声将霍音从神游中拉回现实: “有糖么?” 他在问她。 老阿嬷可能是患有低血糖。 在热心人送来热糖水喂下之后,阿嬷的状态明显好了很多。 县医院的救护车来了之后,霍音看着程嘉让同来的医生报完患者基本情况,老阿嬷被顺利送上救护车之后,便预备回家。 未曾想她可能在地上蹲了太久,甫一起身,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身姿不稳地踉跄几下,险些也要摔倒出去。 千钧一发之间。 倏然被一只有力的臂膀一把揽住,随着冲力,一不小心撞到对方坚硬的胸膛上。 皖南的天气湿冷。 男人的夹克衫像刚刚从冰窖里取出来似的,凉的不可思议。 霍音侧脸贴在程嘉让的黑色夹克衫上,耳朵刚好落在对方左胸前,隔着层层衣料,恍惚间,好像听得见对方潮水奔涌一般的心跳声。 整个鼻间,是男人灼热的体温和浅淡的烟草香。 她被刚刚险些摔倒吓到,本能地拉住对方的衣摆。 隔着呼吸之间存留在空气中的白色烟气。 抬眼看过去的时候,一眼就撞进男人浓黑的眸子里。 那时昏灯残照,树影摇曳,一下下晃进腊月冰冷的河里。 霍音看不懂眼前男人的目光。 觉得像是时间恒流的漩涡,直要将人生生卷进去。 还好,这突如其来的奇怪氛围很快就被其他人的声线打破。 刚刚慌乱的广场舞阿姨们,现下已经回过神儿来,在一旁看热闹似的,满脸暧昧。 看完还不忘七嘴八舌地赞叹—— “霍家小囡,你哪儿找这么好的对象,长这么帅,还这么厉害?现在也是当医生呢?这回可好了,你爸爸后继有人。” “瞧瞧,这年轻的小姑娘小伙子在一起就是般配,俩小孩都长这么俊,我都想多看几眼。” “真是不错啊,霍大夫要是看着他这未来女婿,估计呀也要满意得不行。” “……” 霍音蹙着秀眉默了默。 看来所有人都误以为程嘉让是她男朋友。 虽然一向觉得跟陌生人解释没有太多的必要,可是她今晚才刚刚跟程嘉让说过那些话,这个时候不解释实在说不过去。 是以重新站稳身形,跟身侧的男人低声道过谢之后,当即便开口解释道: “各位阿姨,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她没看程嘉让,只是抬手向他的方向示意一下,斟酌片刻,说道: “这位是我们学校医学院很优秀的一位学长,不是我男朋友,你们误会了。” 旁边的阿姨们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干脆说起诸如“这有什么,男未婚女未嫁的多多发展发展”“学长学妹这多好的关系看好你们”……等等话。 霍音能感觉到自己身旁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将尴尬的气氛推入高/潮的还是。 这边聊得热火朝天,说着跟他们两个相关的话题,霍音难以抽身。 这个时分,程嘉让越过人群,头也未回地大步离开。 喧闹嘈杂的人群倏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 霍音从人群里抽身离开的时候,几乎是落荒而逃。 从每晚欢歌笑语的小广场上离开,穿过横贯镇子的主干道。 霍音一直回到家,关上房门倚在门后素手按住起伏的心口时,耳边依旧是刚刚路过小镇路边小商铺时,平淡而低浅的对话—— “小伙子,这盒中华还要是不要啦?” “要。” “一包是吗?六十五块钱。” “嗯。” …… - 腊月二十四小年。 年关渐近,距离除夜已经近到可以掰着手指头计算日子。 镇上的年味渐浓,主干街道上各个商铺都已经挂起红红的灯笼。 为常年灰白两调素淡的小镇增添了些重彩浓墨。 别有一番不同往日的风情。 街边一家小型超市里,店主看着穿居家服的漂亮小姑娘,扶着额头提醒: -- 第49页 “哎,这小囡,你不是要生抽吗?你那手里拿的是香油。” 店主痛惜地摇了摇头。 这霍大夫家的小囡长得漂亮是漂亮,就是怎么好像,脑子不大好使。 最近这两天来了好几回,不是付完钱没要找零就匆匆走了,就是说要买咖啡拿回去两盒牛奶。 看起来总心不在焉的。 这不,今天又把生抽拿成了香油。 啧啧,生抽和香油都分不清,可怜见的。 霍音听到店主的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帮妈妈来买生抽的,刚莫名走了下神儿,一不小心就拿成了香油。 她连忙把香油放回货架上,买了瓶生抽回到家。 自从上一回她不小心在徐老面前提及刘咏琴的父亲去世的消息,徐老第二天特地打电话来同她说最近的几天他们的工作暂停,她可以先休息几天以后,一连数日,她再也没见过徐老和程嘉让。 再加上自那天之后,更加频繁地接到林珩用不同电话号码打来的骚扰电话,霍音干脆把电话卡一拔,手机只能借助WiFi,收些零碎的微信消息。 数日以来,她再没收到过有关徐老、林珩、程嘉让……他们这些跟她相识与北京的,所有人的消息。 她就每天闲散地生活在皖南小镇上,像是与遥远的首都两相隔绝,活在对外一无所知的封闭的平行时空。 收到顾师姐的微信时,霍音正在厨房帮妈妈切藕片。 略重的小瓷刀割破藕片乳白色的表皮,“咔哒”清脆的声响落下,藕断成片,丝却还缕缕连着。 藕刚刚切到一半,还有半个没有切。手机就放在案板旁边,陡然响了两声,消息提示区显出师姐的名字。 霍音停下手中的刀,打开微信,将师姐的语音外放,自己则自顾自继续切自己的藕。 手机里,师姐熟悉的声音很快传来,师姐用浅淡地口吻说着话,话里的情绪叫人听不分明—— “小音,虽然我告诫过自己无数次,不要听程霖的任何消息,可是消息传到我这边,我还是会忍不住想听。” “最近听说,他被家里人罚得很重,长辈下了狠手打人,好像连现在在公司的职务也岌岌可危,似乎,要安排他去分公司做事。” 他们那种大家庭,牵涉到集团,家族利益。 犯了错误,影响家族声誉的人要被安排到分公司去似乎也是惩罚的一种。 霍音应声算是了解,手上还在切着刚刚未曾切完的莲藕。 没想到师姐的下一句话,让她这刀就不小心落到了自己手上。 瓷白的刀落到细嫩的指背,虽只是划破一个皮,温热的血液却也汩汩地顺着皮肤的裂口争先恐后地往外流。 ——“听说就连他堂弟,咱们A大最声名在外放浪形骸的校草程嘉让,都对他的行为不敢苟同,不管是事发前后,明里暗里都说过他不少次。” 依誮 霍音“嘶”了声,倒抽一口凉气儿,手放到旁侧的池子里去冲冰凉凉的自来水。 她受伤的是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后来由着李美兰给上了止痛药粉,又取了OK绷包扎。 两根细细的指头被绷带缠在一起。 包扎完毕的时候,李美兰还用剩余的半截儿绷带在她手上系了个长长的蝴蝶结。 白色绷带随着手指一动一摇,逶迤飘散,霍音看着手上,总是无意识地觉得在哪儿见过。 今天这顿炸藕盒最终还是没吃上,先不说霍音切藕片的时候伤了手,这些藕沾了她的血腥,显然不大能吃。 更何况,伤了手后,没想到的是,今天又突然接到了徐老打来的微/信电话。 第21章 瞧瞧把人小姑娘…… 徐老在微/信上发来一个地址。 在镇上比较古旧的区域, 霍音看着手机上一连串精确到门牌号的文字,总觉得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 出门前, 李美兰再三叮嘱今天降温, 又有三四级的西北风,霍音里里外外穿了三层,才终于被李美兰放出门去。 她最近一直闷在家里, 没什么打扮的心思, 每天只穿厚厚的居家服, 或者卫衣紧身裤, 需要出门的时候外面就套一件厚厚的羽绒服, 日常慵懒又随意。 今天突然被徐老叫出去工作, 虽然并没有很精心打扮过,但还是化了个淡妆,将一头黑色长发梳成略微蓬松的高马尾,额前留了几缕细碎的刘海, 穿藏青色学院风牛角扣大衣, 平添几分青春感。 不过原本很显元气的高马尾, 配上她淡然又素净的小脸, 并不显得元气, 反而看起来有种奇妙的温柔。 和徐老约定好上午十点钟到达目的地点, 霍音家距离目的地不过步行二十分钟的路程,她九点十分出发, 硬是在路上步子缓慢, 磨蹭了整整五十分钟。 十点钟到了。 才不得不踩着点儿进门。 霍音原本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个地址很耳熟,直到来到这户人家门口,无意瞥见门牌上, 49号下方的小小的一个“刘”字,恍然被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这是已故的刘咏琴女士的家。 霍音之所以觉得这个地址熟悉,是因为之前在徐老那张A4纸上,看过这家的地址,还有这里的照片。 浔镇古装潢千年不变,虽是1985年拍的照片,和现在的样子却也所差无几。 -- 第50页 刘咏琴女士早在1985年就已经年纪轻轻红颜早逝,她的父亲去年意外落水身亡的事也闹得沸沸扬扬,所以霍音对这家略有一些了解。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家现在就只有刘咏琴年逾八十的老母亲。 徐老上次…… 霍音站在老屋门槛前,踯躅须臾,才抬步进门。 略显空荡的老屋。 空气里散发着淡淡潮湿发霉的气息,还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装潢。 统共三间房间,穿过外间,进到东侧里屋,一入眼便看见徐老和刘家老太太面对面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 霍音下意识环顾房间。 两秒钟后,后知后觉地确认。 这间屋子里,除了眼前两位,没有其他人。 她垂下眼睫,看向徐老爷子和刘家老太太,礼貌地打招呼: “教授,阿嬷早上好。不好意思,我好像来得有一点晚。” 刘家老太太向她的方向看过来,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过,这才转回去看向徐老,问道: “这是你家小孙女?这日子过得可真快,连你都是有孙女的人了,老太婆我孤寡老人一个,按正常来算,是不是都该有重孙了?” “小姑娘是我带的学生,” 徐老爷子带着笑摇了摇头,眼角因为笑意皱纹斑驳游动,如同河里自由无忧的鱼。 霍音不知为何,从老爷子眼里看出几分落寞无奈还有颓丧不甘,面上表情却只是笑,她听见老爷子带着笑继续说, “我这一支没有后人,不过小姑娘确实是能做我孙女的年纪。” “没有后人了?你的意思是,你后来没有再?” “没有了。” …… 徐老和刘家老太太聊天的空档,嘱咐霍音简单做一下采访记录就可以,不用全程录影拍照。 今天的内容,也不会写进新闻稿里。 两位老人家都上了年纪,说话语速慢慢悠悠,倒确实不像采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霍音就坐在东侧里屋门口的小板凳上,横线本放在腿上,手里水性笔简单地记上几笔。 百无聊赖,一不小心就出了神。 出神的内容比一场光怪陆离的深夜梦境还要辽远。 不记得从哪里开头,隐约能记起比较早的一些画面是京郊,西山下,有段盘山道,蜿蜒迂连九曲回环,号称比秋名山还考验车手技术。 有趣的是,从山脚横穿盘山道,开到最山顶,能见到的只有一座香火不大旺的寺庙。 这画面是她很久前的记忆了。 大约三年多以前,她刚刚从皖南偏远的小镇考到首都的A大,在读大一的时候。 那时大约才刚刚入学一个多月,十月上旬,北京的秋老虎犹在。 她听说京郊的西山上,有座香火不大旺盛的寺庙,特意从学校坐了十站地铁,倒三十几站公交到了西郊。 那个时候还是个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小姑娘,因为是乡下人,讲话有乡音,总有同级的不同级的男同学接近她。 很不受寝室里室友的喜欢。 霍音听到过几次,她们背后给她取外号“霍白莲”,讲很难听的谣言。 说她表面清纯背地里浪荡,跟很多男人睡过,胎都不知道打过几次。 以她在小镇上学到贫瘠卫生知识,和乏味的交友经历,那时候其实连精/子和卵/子具体怎么搞到一起去的也不大弄得清楚。 后来稍微懂了一点点,还是她听了谣言之后晚上躲在被窝里羞红着脸看言情小说恶补的。 谣言实在将她妖魔化得有些可怕。 霍音跟其他人明里暗里解释过很多次,无果,后来求告无门,想到求神拜佛。 又怕别人看到传出更奇怪的谣言,在网络上看了好久,才终于得知西郊的西山上有这么一家佛寺。 记忆中,她是坐了整整半晌的车,下午两三点钟,日头正毒的时候,才到了西山脚下。 她那条鹅黄色的碎花小裙子被身边突然闯过的车风吹起,吓得她直愣愣站在原地不敢动。 她当时跟学校里的谁都不熟。很多和学校和学校里的人有关系的事情,已经在旁人那里传的沸沸扬扬。 霍音却无从得知。只可能是好久后,偶然看过学校论坛的帖子,滞后地窥知一二。 所以她根本不知道那天A大的摩托社团会跟另一个业余摩托赛车队在这里赛车。 还很不巧地出了事故。 ——有人赛车太过激动,车没停稳摔了出去,双手当即就动弹不得。 十月的天燥热如流火,在场的车手、观众粗粗看过去少说有几十号人。 所有人聚集了两拨,一拨围在受伤的人身边慌乱紧张地询问情况。 另外一拨围在刚刚赛车超过伤者的那个年轻男人身边,慌乱地问该怎么办。 霍音站在盘山道的另外一侧,距离受伤的人不过两米,远远看着这混乱躁动的情形,吓得愣愣怔怔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所有人都在慌乱无措,唯有那个比赛获胜的年轻男人倚在栏杆边,摘到头盔抱在手上,点起一根烟,淡漠地看着喧闹的那一拨人。 这种情况,很难让人不注意他。 更何况,他那烟抽了一半干脆叼在嘴里,手里的头盔扔给一旁的兄弟,他则是大步上前,下手又重又狠,三两下给受伤人脱臼的骨头正回来。 -- 第51页 末了,还不叼着烟把沾染血污的赛车手套摘下来随手扔给受伤那人。 一整个动作慵懒又放浪。 就像午夜寂静山岭万千同族之中,一匹孤高无上的狼。 兴许是觉察到霍音一直在旁边看着。 男人半蹲在地,抬着下颌睨她一眼,薄唇边噙了点似有若无的笑,跟那受伤的人调侃: “瞧瞧,给人小姑娘吓得。” 即使过了去好久,那天的画面场景,霍音总是记忆犹新。 连他那天穿的黑色赛车夹克上有几块贴标都急得很清。 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霍音才知道原来那天西郊山下临危不乱的男人叫程嘉让。 A大医学院16级的高材生。全A大赫赫有名的公子哥儿二世祖。 他的传闻不止赛车散场轻描淡写给对手正骨这一桩,还有校运会他只参加一项,操场容纳几千人的大看台上愣是坐了一多半拿着手幅应援灯的女孩。 …… 或许是因为时间比较远。 又或许是因为第二次见面的场景难堪到足以霍音刻烟吸肺,所以她对他的印象总是从她当着夜场众目睽睽,被迫给他点烟而起。 很少会想到这一段。 今天或许是坐在这个小板凳上神思流转过于无聊,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一段。 还是徐老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徐老的话不是对她说的,老爷子还是在跟刘家老太太说话,语气十分客气: “您这么大年纪,一个人生活很多不方便,周围人能帮衬一些,估计也没办法总在您身边,我也只能略尽绵力,买了些老太太您生活能用到的东西,还有些方便好操作的机器,这会儿都送过来了,刚给我打电话车子到门口了。” “不过有点重,您自己估计是搬不动,我叫人去给您搬进来,您再看着怎么归置。” 霍音被这话拉回现实。 下意识又环顾房间一周,果然还是只有他们三个人在。 徐老刚刚说送来的东西有点重,老太太搬不了,那总不能叫同样上了年纪的徐老去搬。 意识到这个问题,霍音忙开口: “已经到门外了吗?教授,那我去搬进来吧,两位在这里等就好。” 她说完,傻气地冲老爷子和老太太笑了下,想也没想往外跑,连老爷子接下来的话音都只听了一半儿。 “哎小霍等等,你小姑娘搬不……” 和徐老说的一样,送东西来的小货车已经停在了院子门口。霍音一走过去,第一眼就看到一眼搬不尽的各种箱子。 她站在原地,咽了口唾沫下定决心上去搬,却在手指马上接触到箱子的时候,被一道低沉淡漠的声音叫住。 ——“别挡路。” 第22章 “程嘉让”这是…… 男人疏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霍音目光越过宽大的纸箱,落到箱子后面高瘦的人身上。 刚刚记忆中的人和眼前的人缓缓重合,霍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恍惚还在那段记忆中, 没有抽身回到现实。 不过听到对方的话之后, 她还是本能地往后退一步,让出通过的路,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 直到男人搬了纸箱放进屋子里, 又折返回来, 准备搬起另外一箱看起来很重的东西。 霍音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反应, 当即上前去, 试图搭一把手。 未料手伸过去, 刚刚接触到纸箱, 纸箱就被对方移到另一边,她只窥到男人冷白手臂因为用力泛起的青筋,和手指分明的骨节。 连箱子的半点而重量也没接着。 对方一系列动作流利迅速,霍音虽未抬头, 却也约莫感觉到, 他从始至终, 没多投过一眼来。 这一刻的程嘉让, 似乎更接近霍音印象中的他。 ——淡漠疏离。与不熟的人一贯不假辞色。 气象台说今天有西北风三到四级, 可是现在道边的树一丝不苟地站着, 连一丁点儿风影也不见。 周遭静寂无声。 霍音尴尬地收手,满目无措地站在原地。尴尬得一时间无所适从。 直到听见来自徐老慈祥的安抚。 老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子里出来的, 似乎早站在院子里, 已经在霍音没注意到的时候,把刚刚这一幕看了个完全。 此时程嘉让一走,老爷子便从旁打圆场似的, 招手叫霍音过去: “小霍,快来,我这边儿站着来。” 老屋子的隔音并不大好。 从刘老太太家狭小的院子里站着,毫不费力,便够听得清屋子里年轻男人搬运摆放重物的轻响。 霍音听话地走到老爷子身边站定,徐老还特地跟她解释了句: “你不用管他,这小子力气大着呢,那些东西重得很,你去帮忙他还要担心弄伤你。来,咱就在这儿看着就行了。” 徐老似乎和这位刘家老太太是旧时故交,至于具体是什么交情霍音无从得知。 刚刚两位老人家聊天,她也没大好好听…… 总之徐老出手阔绰,送来的东西用小型皮卡装了整整一车厢。 大大小小零零整整各个看起来都颇有分量的纸箱,程嘉让动作利落,来来回回搬了不到十分钟,就全给送进刘家老太太的房间里。 之后就是按照刘老太太的意思,将这些东西分门别类拆开收拾好。 -- 第52页 这回程嘉让没有再直截了当地拒绝霍音帮忙,只是放任她进屋,两个人一南一北各不相干地各做各的事。 散发着潮湿味道的狭窄小屋,两个人背对背站着,面前各自放了一大堆摞叠的箱子。 空气中充斥着纸盒、胶带被破坏的声音。 两个人之间,也仅仅隔着不过两步的距离。 却像远隔天堑,见面不识。 霍音暗自扫过一眼之后,也学对方的样子,低头专注做自己的事情。 她所整理的这一边大多是些小型家电。诸如电饭煲、微波炉、扫地机器人之类的东西。 拆箱简单,也不用组装。只不过,不知道是老爷子下单的时候着急,还是卖家那边出了纰漏,这些箱子里面拆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电饭煲。 拆出第二个电饭煲的时候,霍音手捏着纸箱的盖子,直盯了里面的电饭煲浅蓝色的盖子半晌,最后还是将箱子放在一边,没有开口提起。 她很快就将面前一大摞的箱子拆开取出东西检查完毕。 暗暗偏头看向一旁的时候,才发觉有人的速度更快,旁边一开始堆了比她这边多近一倍的东西,还有很多需要拆开组装,现在都已经完工告罄。 仍背着她,随手将几个拆完的纸箱扔到一起。 常有人说他性子狂放不羁,实在没有说错,这事从他丢在一起那堆混乱的空纸箱便可见一斑。 霍音爸爸的诊所时不时会补给来一些药品,同样有数量不少的纸箱。 她看过爸爸将那些用过的空纸箱由大到小一个个套进去,实在装不下的酒压扁折叠放进大箱子里。 最后数量不少的纸箱子被收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十分规整。 她一向喜欢将所有东西都收拾得规规整整,此时也学着爸爸的样子将自己这边的空纸箱都给收好。 所以在看到程嘉让把那一堆纸箱随手堆在一起的时候,下意识想开口问对方需不要要帮忙,口已经张开,还没出声儿,却又直直止住。 收回目光的时候,恰好掠过她刚刚放在手边的,多余的那个电饭煲。 正应该算是正经事。 不好因为私人的原因耽误徐老交代的工作。 霍音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温声开口: “那个……” “啪嗒——”又是一个空纸箱从两步外的年轻男人手里扔出去,肆意摞起的箱子,快要占满大半面墙。 霍音没有收到回应的声音。 不过现在话已说出口,再想假装什么也没说,好像更为奇怪。 是以,她只好继续说道: “…这里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电饭煲,不知道是教授下多了单,还是商家送错,该怎么处理?” 霍音一口气儿卡在喉口,上不去下不来。 一直在心里一遍遍暗自问自己。 她这样说,应该算得上比较官方的语气吧? “什么。” 对方似乎没听清,停顿了一秒钟,才漫不经心地转头看过来。 霍音垂下眼,伸手指指多余的电饭煲的方向。 电饭煲浅蓝色的壳子,衬得她手上系着的白色蝴蝶结分外显眼。 小房间里纸箱胶带各种器具磕碰的声音彻底消失掉两秒钟。 两秒钟后,霍音听见男人随口撂下一声: “搁那吧。” 这两句话是霍音和程嘉让时隔数日,今天一整天唯一的交流。 和她说完这两句话他似乎手上的事情也做完了,没两分钟就一言未发地出门去了。 …… 再见到程嘉让的时候是晚饭时间。 和小镇上很多颐养天年的老人一样,刘家老太太每天没什么事要做,大多数情况下一天就只吃两顿饭。 早上的饭大约在上午八/九点钟,晚饭则就在三四点钟,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得差不多。 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要其他人的帮忙,坚持自己动手做了很具有皖南传统的三菜一汤。 霍音帮着把刚出锅的饭菜端上桌,招呼徐老爷子上桌吃饭,待到她和两位老人已经在餐桌前坐好,程嘉让才一边低头随手摆弄着手机,一边走进门来。 刘家吃饭的桌子是一张红木纹圆桌,三个人在位子上坐好,只有霍音对面还留了一把椅子。 程嘉让打进门起就一直皱着眉,直到落了座,跟刘家老太太打招呼,才面色稍霁。 刘老太太热情招呼: “别愣着呀,快,都快吃吧。就是我现在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脑袋也不太灵光,手艺大不如前了。” “你们尝尝还能不能凑合吃?” 霍音收回目光,落到自己碗里米饭上,老太太刚给夹过来的鱼肉上,忙那起筷子夹进口中,咽下之后便温声评价道: “阿嬷也太会做鱼了,这个味道和从小我阿嬷做的鱼一模一样,很好吃。” 刘家老太太听完这两句话喜笑颜开,拉着霍音的手连拍了好几下,由衷感叹: “这小囡不仅长得好看,还这么会说话,这要是我们家小囡该多好啊。” “……” 不光是霍音,后来徐老爷子和程嘉让也夸了一番老太太的手艺。 哄得刘家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就没收回去过。 这边的话题刚刚结束,霍音正低着头用调羹盛了一勺汤放在唇边很轻地吹。 -- 第53页 心思正欲放空,倏然听见一旁的徐老问起程嘉让话来。 “刚出去给谁打电话了?你不是给人打电话都说两三句就挂的,怎么今天打了快十分钟?” 徐老声音带了点儿调侃式的笑意, “怎么,又招惹小姑娘了?什么样小姑娘能把咱们家这大少爷搞定啊?” 刘老太太也跟着搭话儿: “我说怎么出去那么半天,原来是出去给女朋友打电话了?我还以为你跟小霍是一对儿呢。” 霍音始终低着头,目不斜视,看着自己手中那勺热汤,思绪有些飘忽。 原本吹气的动作本能停止,手无意识地将一勺汤直放入口中。 她没注意到汤里放了不少胡椒粉提味。 咽下去之后猛地被胡椒粉的味道呛住,慌忙别过头捂住口鼻,为了憋住咳意,一张白皙的脸涨得彤红。 由着旁边两位老人又是递水又是拍背,好一会儿才堪堪平静下来。 连连道过几声谢后,她有准备继续缩头装鹌鹑,却在垂头的时候一不小心注意到对面年轻男人皱眉不虞的冷峻面容。 她慌忙垂下眼去。 刚刚被她打断的话题被重新接上。 程嘉让答得很简单,言简意赅的几个字: “程霖给我打的。” “程霖?” 徐老声调不由拔高了些, “你家里那个堂哥?你们小兄弟俩又好了?” “什么叫又好了,本来也这样。” “啧,还本来就这样,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混球小子办那些混蛋事儿不是你大义灭亲,亲自把混小子拉你们家老太太那儿挨罚的?” …… 大义灭亲? 亲自? 霍音捏住筷子的手不自觉紧紧用力,指间因为硌在硬物上,阵阵泛白。 她恍惚间有些弄不明白徐老的意思。 就在同一桌上。 一老一少的对话还在继续。 程嘉让的声音听起来不以为意: “他做错了事就得承担后果,别说是堂哥,就是我亲爹,他也得认罪伏法。” “不过我只对事,不对人。” “你这小子,倒是跟那混小子不像兄弟,你妈总跟我说连见都见不着你谈个对象,怕你跟你那大摩托过一辈子。” 徐老爷子似乎是拍了拍程嘉让的肩,霍音听到两声轻响,和老爷子赞许的话, “好好保持,别学你那堂哥,成天跟小姑娘瞎搞玩弄人家感情,成什么样子。” “等回北京找了机会,小顾那事我还得找他好好掰扯掰扯呢。” “……” 这个话题后面,桌上几人还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了不少。 霍音皆温声笑着答应,却半点儿没进脑子。 满脑子全是刚刚徐老跟程嘉让说的话。 还有那天他送她从县城回来,在镇子口,她说那些话。 一直以来,她对他的印象先入为主。 以为他跟那些纨绔二世祖,跟玩弄人感情的程霖,不将人放在心上的林珩都一样。 可是今天发现。 好像并不是这样。 可她之前避他如洪水猛兽,还在他帮过她之后,反问指责。 好像真的,过分了。 手里的筷子被她掐得快要弯曲折断。 还好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没出这个洋相。 好不容易挨到五点多钟,冬夜麻麻见黑,霍音安安静静等着徐老开口让她下班。 天已经黑了。 按照之前,徐老会让程嘉让送她回家。 她想到这儿。 却未曾想,徐老开口之前,程嘉让先兀自出了门。 那天从刘家出来,霍音是慌乱出逃。 他在那个节骨眼上抢先出门,摆明了就是不想跟她有半点儿多余的见面时间。 霍音低着头,怔忡着出门,路灯照孤影,一个人落寞地从刘家的大门出来。 路过巷口的时候。 没想到会撞见站在路牙上抽烟的程嘉让。 越过香烟浓燃的白色烟雾,她恍惚瞧见他远望过来一眼,然后转头迈步下了阶台。 千钧一发,万籁俱寂。 霍音不知哪来的勇气,慌乱地追上前,拉住男人夹克衫的袖口。 “程嘉让。” 此时此刻,她本能地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 即使这三个字温习过许多次。 真正叫出口的时候,还是显得很生涩。 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线,霍音看到程嘉让回过头来。 他刚刚下了一节台阶,她则刚好站在上面一节,他这样转过头来,她的眼睛几乎要对上男人高挺的鼻梁上,那个鲜活的褐色小痣。 霍音吸了口气,借着刚刚未歇余韵的勇气,抬眼看着对方,很真挚地低声道歉: “对不起。我之前…” “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气象台昨晚播报的三至四级西北风这个时候终于姗姗来迟,一阵轰隆的冽风刮过。 霍音没等到程嘉让的回应。 她咬着牙,手上攥住对方袖口的手快要力虚放开。 突然见眼前的男人垂眼,很轻声,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还疼么?” 霍音未明所以: “什么。” “手怎么弄的,” 他的眼神低低探过去,声音带了些淡淡的哑, -- 第54页 “还疼不疼?” 西北风吹得旁边流淌千年的长河生生作响,被深蓝色笼罩的古旧小镇,这一刻,像极了泼墨写意的水墨画。 他们无疑是惹眼的画中人。 霍音顺着男人的目光,觑见自己手指上被风吹着摇摇晃晃的蝴蝶结,后知后觉地弄懂对方的意思。 “不,不疼了。” 她很轻很轻地摇摇头。 下一瞬,他往她手里塞了一盒已经被他手心温度焐热的上药。 只撂下两个字。 “拿好了。” 第23章 擦这儿吧 傍晚的冷风从原本平静无澜的河面上张牙舞爪地刮过, 携了河水潮湿的气息,四面播撒。 霍音借着侧边昏黄的路灯,艰难地看清药盒上面的字。 大概是盒普通的伤药, 她也不大懂。 只是咬咬下唇, 略带疑惑地低声问出口: “谢谢…不过,什么时候买的?” 眼前的男人似乎不大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移开目光,慵懒地撂下两个字: “刚刚。” “刚刚?” 霍音倒很认真地想了想, 记忆被回溯到此前。晚饭前他出去接过电话…他们在那个储物间里拆完纸箱他也出去过……啊, 她恍然大悟, 捂着嘴巴小声惊呼, “所以你, 那时候出去是去买这个了呀?” “……” “我出去有事, 碰巧路过药店,随手买了。” “这样啊。” “嗯。” 程嘉让垂目一睨,目光从被她拽住的袖口掠过,拖着散漫的调子, “你还走不走啊?” 回去的路上风声疾响, 路灯的光、榆树的影、河面的水波…还有天边零落的三两颗星子都被这阵阵狂风吹得连连颤抖。 霍音戴上大衣宽宽大大的帽子, 整个人缩在外衣里, 外露的鼻尖下颌都冻得发红。 带着帽子, 她有些艰难地稍稍偏过头去瞥走在身边身量高大的男人。 他穿得比她还要少。 喔, 不过。 他好像一直是很抗冻的人。 在北京天寒地冻,温度只有零下的时候, 他也只是穿件夹棉的外套。 不会像她毛线围巾帽子手套, 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程嘉让突然偏头跟她说话时。 霍音几乎一下子将自己缩回了外套宽大的帽子里。 以至于没听清他的话,不得不又问一遍: “呃,什么。” “我刚刚没有听清。” “我是说, 跟刘家人的事,你教授给你说了吧?” “啊?没有啊。” “他们不是聊了很久,” 程嘉让挑了下眉,略带疑惑, “你没听?” 原来他是说那个时候。 霍音想了下,摇了摇头: “我听了。不过没听全。” “没听全?” 男人收回眼,一口京腔散漫轻佻, “想什么呢。” 想什么呢。 …… 霍音暗自闭了下眼,试图将白日里浮起的那些画面压下,可惜不但没奏效,那些浮光掠影反而愈加猖獗。 她满脑子里都是过往他跟她说过的两只手数得清的话。 她是被他突然开口拉回现实的。 男人声音很低,语调缓缓,似乎从语气就已为接下来的话奠定了基调。 “刘老太太家里有个独生女,刘咏琴,你知道。咏琴姥姥85年的时候刚刚二十五岁。” 霍音呼吸蓦地一滞。 她想到那天看到的那张散落的资料上,下意识低喃出声: “那张资料,1985年,教授来浔镇采访失独家庭…来过刘家,所以……” “对。1985年,刘咏琴去世,三姥爷坐了两天两夜的绿皮火车,从北京赶到安徽。” “来的时候,人都已经下了葬。” “三姥爷不是在1985年来浔镇做所谓的采访才认识刘咏琴,他是刘咏琴结婚前谈了三年的恋人。” 男人的声音一贯的淡漠、疏离,他像高住云巅,永远和人有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清晰可知的隔膜。 可是这一回,她却莫名觉得,他这冷淡漠然嗓音讲出的故事,无与伦比地动人心弦。 呼号的北风恍若被屏蔽。 她顺着他的声线踏过蜿蜒曲折的时光回廊,到了一九八五年梅雨时节的皖南。 那些略显陌生的名字,从未见过的面孔,无从经历的画面,恍然之间,在眼前一帧帧翻过。 即使知道故事会有波折,在听到“他是刘咏琴结婚前谈了三年的恋人”这一句的时候,她还是蓦地湿红了眼眶。 不敢置信地低声惊呼: “什么。” “我小时候三姥爷还经常买醉,有时候喝多了,说过些只言片语。” “他们大概,在刘咏琴考上北京的大学之前就认识。笔友。无从得知怎么开始的。三姥爷在信里鼓励她走出小镇,到北京读书。” “两年后,他们所愿得偿,在北京,跟我们一样,在A大,校友。” 他的声音有一瞬间发涩。 如果不是她一直全神贯注在听,大该根本不会注意到。 男人很低哂笑一声,将刚刚略带涩意的语调遮盖过去,继续用最开始淡漠舒缓调子往下说。 “我经常会被三姥爷叫去帮他整理早前的一些稿件。有回翻到了他很早写的,厚厚一摞手稿。” -- 第55页 “大概是记录他们以前共同的经历。” “八十年代初,他们一起在A大,在新传学院一号教学楼的天台看过月亮,因为对一本书不同的看法一整个星期一起吃饭没说过一句话,却还每次都打了对方最喜欢的菜,他们一起做采访一起写稿子,一起吃饭上课,做情侣之间最平凡无奇的事。也会因为生日的当天不是节假日,从宿舍翻墙出去到酒店开房,然后一起,喝一整晚的酒。” 他们在浔镇。 也在A大。 处处都是他们的影子。 霍音没见过1985年浔镇的太阳,也没吹过北京1985年的晚风。 可是浔镇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A大是她四年以来日日夜夜读书生活的地方。 刘咏琴下葬经过的大街她走过,刘咏琴和教授一起看月亮的新传学院一号教学楼,她也去过。 故事的每个地点场景,都是她可见可闻的地方。 所以很难,不进到故事里去。 讲故事的人讲到这里中断了话音,霍音吸了吸鼻子扭过头,哽塞着嗓子很小声问: “然后呢?” “然后。” 程嘉让低嗤了声, “然后刘咏琴死了。” “啊?” 虽然原本就知道八五年刘咏琴就去世了,可是刚刚那么热烈浪漫的故事,骤然急转,霍音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很虎头蛇尾吧。” 程嘉让长指在夹克衫口袋里摸出一盒烟,被下一秒疾驰而来的风打过,又随手扔回口袋里, “原本就是虎头蛇尾的故事。” 这回没等霍音再发问,他又继续说道: “三姥爷和刘咏琴读大三的时候,刘咏琴她爸喝醉酒以后和镇上老屠户的儿子发生了口角,借着酒劲儿给人打了个半死。” “老屠户的儿子原本就脑袋不太灵光,三十来岁打着光棍,老屠户家要报警,让刘家赔钱,刘咏琴她爸进去蹲局子,不知道是谁,想出个缺德主意,私了。不用赔钱,也不用蹲局子,条件是让刘咏琴给老屠户的傻儿子当媳妇。” “不知道借的什么由头,把人骗回浔镇,两家一拍即合,就给结了婚。” 霍音想到这是个悲剧,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突如其来,急转直下。面上水渍被冷风吹过直直凉入心脾,她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那,那教授呢?” 旁观者都要觉得肝肠寸断。 好难以想象真正的亲历者,面对这样的事情究竟何去何从。 “三姥爷还以为刘咏琴只是回家探亲,过不了几天就会回去上课,过了一阵没等到人,他找到浔镇来的时候,这边都已成定数。” 霍音没想那么多,忍不住脱口而出: “可就算结婚了,也还可以离婚。” “但刘咏琴想走,屠户家不会善罢甘休。三姥爷甚至还回北京筹了很大一笔钱来,可是他来的时候,刘咏琴已经怀孕了,说什么也不肯让他用这笔钱跟屠户家周旋。” “那后来呢?” “后来。” “后来三姥爷就回北京了,一直想着这事,苦于无计可施。那时候山高路远,音讯难托,很长一段时间联络不上。” “再得到消息的时候,就是刘咏琴死了,难产,大出血。大人孩子一先一后,当场死亡。” 再然后不用重新说一遍。 正是这个,倒叙故事的开头。 1985年,刘咏琴去世,徐晖坐了两天两夜的绿皮火车,从北京赶到安徽。 来的时候,河西荒草地,人已草草下了葬。 身边男人话音落下的时候,霍音已经泣不成声。 她是很感性的小姑娘,看动物世界,动物大迁徙,所有的动物都离开,只有一只未成年的非洲小象因为贪睡遗落在一眼望不见底的大草原,一睁开眼举目无亲。 这个场景,她都会哭。 何况是身边人不与人道的昔年秘辛。 她想起今天上晌在刘家听到刘老太太和徐老聊天的只言片语。 “这是你家小孙女?这日子过得可真快,连你都是有孙女的人了,老太婆我孤寡老人一个,按正常来算,是不是都该有重孙了?” “小姑娘是我带的学生。” “我这一支没有后人,不过小姑娘确实是能做我孙女的年纪。” “没有后人?你的意思是,你后来没有再…?” “没有了。” 霍音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听懂徐老行将就木的语调。 或许在他那里,他一生,早在两天两夜下了绿皮火车,听到她下葬的消息起,就已经终结了一半。 急骤狂呼的西北风里,霍音两手皆被冻得萤红发僵,她两手来回一下下擦着脸上不断下落的无声的泪。 却好像,好难止住。 几乎是涕泗横流,泛滥成灾。 她今天出门没背包,窘迫地翻过身上所有口袋,没有找到一块儿纸巾。 一时之间,又是窘迫,又是难过,百感交集。 不过。 更窘迫的还要数她陡然被程嘉让点到名,脸上涕泪还没擦干净,下意识抬起头,被他看了个完全。 “霍音。” 他似乎被她的样子逗笑,摇摇头嗤笑了声, “怎么还能哭成这样。” “我、我就是听了很难过嘛。” -- 第56页 她哽着声答,别过头,干脆咬着牙问, “你有没有纸巾?” “没有。” 对方回应得干脆利落,显然没有要救她的意思。 霍音正困窘无措之时,却见对方突然伸了长臂到她眼前,拖着不羁的调子, “擦这儿吧。” 第24章 今晚到我家吃饭…… 腊月里的日子一不留神就张灯结彩昼夜飞驰。 五六天的功夫, 一打眼过去,转眼就从小年到了腊月二十九。年关已至,隔天是阖家团聚的除夕夜。 浔镇是个很传统的小城镇。不仅注重春节的旧俗, 还因为地方小, 都是亲戚朋友,每年春节远出到全国各地的人们纷纷回乡,这里的春节格外热闹。 不管是家里煮过年常吃的腊八粥、糯米年糕、汤圆、水饺, 帖对联粘福字, 还是街上打一迈出大门起, 街头巷尾走街串巷, 所到之处无不张灯结彩。 整个小镇, 都沉浸在年关将近, 辞旧迎新的喜悦当中。 饶是霍音这种素来喜静的温软性子,每年最喜欢的日子,也都是过年的时候。 只不过,今年有点不大一样。 今年从小年到腊月二十九, 霍音就一直闷在屋子里没出过门儿。 她是自打从程嘉让那儿听了徐老年轻时那桩昔日旧事, 好几天没缓过来劲儿。 连带着觉得自己这几天如果见了徐老的面, 恐怕会绷不住, 干脆跟老爷子请了假, 连续好几天, 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看各种治愈系电影、电视剧、小说,过得昏天暗地。 一大早被李美兰从被窝里拽出来, 才只知道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九。 她坐在床上愣了足足十几秒钟, 才堪堪缓过神儿来。突然想起这么些天手机关机扔在一边,她在床上找了半天,才从床头的枕头底下摸出关机好久的手机来, 插上电开了机。 手机里只收到两个人的新消息。 一是林珩照常发来的骚/扰信息,霍音粗略地看过几眼,和之前发过来的所差无几,只不过多了件追问那天说话的男人是谁。 【阿音,你是铁了心思要跟我分手吗?到底是因为夏明璇还是因为那个男人?】 【你告诉我他到底是谁。】 【如果你说是因为夏明璇,阿音我跟你保证,我以后一定会跟她保持距离,虽然我真的只是把她当成妹妹,但是我也一定会跟她保持距离。】 【阿音你呢?让我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你觉得我会把他怎么样?】 对方说了这些以后不知为何停了两天没有给她发短信。 最近的一条是昨天发来的。 看得霍音心里一惊。 ——【是不是程嘉让?】 另外的,就是徐老发来的微/信消息。 不长,只有两条—— 【小霍,这段日子辛苦你了,工作做得很好,加班费和奖金下个月财务会跟工资一起打过去。】 【先回北京了,你回京后,具体的工作事宜,咱们再联络。】 兴许是因为刚刚醒来。 霍音整个人懵着,看都徐老发来的这两条微信,眼睛盯在字上,好久才反应过来。 徐老回北京了。 她看了眼微信发过来的时间,前天。 现在大约早就到家了。 所以就是说现在她一直到寒假结束,回学校前都不用见到徐老,不用考虑见到他会因为那桩旧事有些绷不住,也不用再继续加班。 本应该庆幸的事情,可是现在却莫名其妙觉得心里空空洞洞,很不舒服的感觉。 写字台上粉红色台灯自带的小时钟像是经年久时不曾上油的自行车链条,干燥皱巴得每走一下,就“咔嚓咔嚓”大声地响。 霍音突然想到程嘉让。 几天前,北风怒号的旖旖深夜,他送她从刘家回到她家。路上跟她讲了徐老爷子和刘咏琴的旧时事。 让她用他的袖子擦眼泪,倚在路灯旁边漫不经心地跟她扬手告别。 程嘉让是跟着老爷子一起来皖南的,现在老爷子回北京,他好像,也没道理再留在这儿。 粉红台灯自带的小时钟还在不停咔嚓咔嚓地走着针,干燥生涩的声音不遗余力地将霍音的思绪拉入空洞未知的异次元。 她不知道程嘉让还在不在皖南。 没有他的联络方式。 手机上,屏幕还停留在徐老的聊天界面。 霍音白嫩的手指放在手机的对话框前,艰难地打了一行字,最后又一口气儿给删掉。 后来也只是回了一句: 【这两天没看手机,教授一路顺风。】 她正对着手机怔怔出神,李美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霍音卧室的门口,正笑着往里探头,问道: “今天隔壁你姨要开车去县城,县城还有年前最后一个集市,你还有什么要买的吗?去不去?” “听说好几个人都要去,你要去就快点儿,不然要赶不上了,你姨那车装不了多少人的。” “霍软软?你有没有在听妈妈讲话?” 霍音没将李美兰的话听全。 她只是下意识捕捉了两个关键词。 去县城。 今天。 霍音提取到两个关键词。 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已经一边下床一边开口说“去”了。 隔壁阿姨去县城开的是一辆颇有年头的国产面包车。 -- 第57页 正如李美兰所说,知道隔壁阿姨要开车去县城这消息的人不少,所以霍音洗漱好换了衣服准备上车的时候,车里大大小小已经几乎坐满了人。 霍音差点儿要挤不上。 到最后她只能像小时候似的,窝着身子坐到李美兰腿上,这才坐着摇摇晃晃的面包车,上了去县城的路。 这个日子还到县城来的除了有要紧事非得办的,就是年前的时候家里有东西没买齐,赶上今天县城有集市,便到县城去买东西。 当然。 也可能有霍音这样,无所事事的闲人。 面包车停在县城最繁华的一条街边,周围是排排的小吃车,人声鼎沸,衬得这里热闹非常。 下车的时候所有人蜂拥而下,一下车,便全都各做各的事情。李美兰来买东西,嘱咐了霍音两句别乱跑,就径自离开。 一道来的人都走得差不多,面包车边就只剩下霍音。 她下车站在车旁,看着路过的行色匆匆的人们,手放在羽绒服口袋里,指甲无意识地刮着掌心。 思绪有些飘忽。 这座皖南小城虽然是县城,发展的较晚,规模也不大。 主要的街道就只周围这几条,整个小县城叫得出名字的商场、酒店、餐厅机会都在这一条长街上。 一道来的其他人走了两分钟,快要看不见人。 霍音站在原地,无所事事的时候,注意到街对面,华奢鎏金的大牌子。 她来过这里。 前几天还来过。 徐老和程嘉让的下榻的酒店,就在街对面。 牌子最大最亮眼的那栋大楼。 霍音不知道自己是哪儿来的勇气,她是一向温柔胆怯少主动与人相交的人。 今天站在酒店楼下抬头看了眼上头赫然的酒店大名,一鼓作气就跑到那家酒店里,拉着前台姐姐就开始问。 “您好,那个,我……我是这位老先生的学生……” 她刚刚灵机一动,点开了徐老微信头像,他老人家本人的照片,问前台的姐姐。 小县城里酒店不大严谨。 前台一听,还没等霍音说完,当即就说道:“啊这位呀,我有点印象,退房好几天了吧。” “啊不,不是,” 霍音刚刚的话说到一半儿打断,此时找到机会,当即道, “我,我是想说,和我老师一起来的,额,我学长,请问您有没有注意到他。” “他们一起来的吗?那应该早走了吧?等我查一下啊。” 前台姐姐还没查完。 这时刚好有人来办理入住,这事自然被撂在一边。 前台还在繁忙中抽出空来跟霍音说: “我记得是那天俩人一起走了,你那个学长,长得很帅啊,是不是?我对帅哥有印象,他推着两个行李箱出去的。” “喔……这样啊。” “很感谢您。”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脑子一热跑到这儿来。 明明知道不会在。 还是来这里跑一趟,她一定是太闲了。 从酒店的大门出来的时候,霍音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这个假期,刚刚从首都回皖南的那几天。 那时她觉得,皖南和北京的距离,比从北极到赤道,还要长。 不记得是怎么从那家酒店走回到面包车停车的位置的。 只记得她走回去的时候,来时一起来的那些人基本已回来得差不多,刚刚空出来的面包车又重新塞满了人。 隔壁家的阿姨正在清点人数,霍音一靠近,就听见李美兰在叫她: “软软!妈妈不是让你在这儿等我吗?你这是又跑到哪儿去了?快快快,上车,咱们要回镇上了。” 李美兰的话音落下。 隔壁阿姨指到霍音,口中默念,“十一”。 然后顿了一秒,又扬声来跟霍音说: “软软啊,来,上车,咱们准备回家喽。” 皖南小县城半新不旧的街道边,小城行人车辆熙熙攘攘。 旁边一面包车的老老少少等着她上车一起回家。市井红尘,俗事一桩。 霍音就是在这种情形下看见程嘉让的。 他从马路对面经过,手上拎着个很小的塑料袋子,装着几个看不清的小盒子。 是他先发现她的。 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侧目看过来,眼神蓦地一顿,显然是发现了她。 不过很快又收回,兀自往前走。 霍音旁边的面包车里,不管是开车的隔壁阿姨,还是坐在后排的李美兰,都在招呼她上车。 此时此刻。 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破天荒地快了语速,冲面包车的方向说了声“等一等”。 然后便迅速转过头,双手合在嘴边作喇叭状,在街对面的男人身影消失在长街前,大声喊住了他。 ——“程、嘉、让。” 对方重新转过头来的时候,霍音双手举过头,冲着对面招呼: “我在这儿。” 然后,他们隔着街道,隔着车水马龙,遥遥交流。 ——“你怎么没回北京?” ——“只有一张票给了三姥爷,我留下来帮他做工作收尾。” ——“那,今晚,要不要到我家吃饭,还你的西餐。” ——“可以。” 第25章 你男朋友喜欢吃…… -- 第58页 “软软, 你不会是骗我的吧?刚刚那个小伙子到底是谁?” 李美兰打从她们下了面包车回到家,这已经是第三遍盘问霍音程嘉让的事情。 霍音想到自己今天在车马如龙的大街上,当着各色往来行人的面隔着马路叫程嘉让。 现在也还心有余悸。 她假意低头玩手机, 随口解释, 试图将这个话题翻过篇去, “哎呀,妈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他, 他只是我的学校了一个学长。” “我们两个都不是很熟, 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种。” “什么不是很熟?什么学长?你们俩背着我说什么呢?” 母女俩的对话中, 突然插进来一道熟悉的中年男声。霍音看过去的时候, 霍俊涛恰好进门, 他刚刚似乎在门口, 将她们两个的话听了个皮毛。 此时便也跟着李美兰一起盘问起来。 霍音连李美兰一个人的盘问都抵不住,现在霍俊滔又回来,这样下去,即使她知道她和…他原本没什么, 恐怕也要被他们问得有什么了。 思及此, 霍音当即开口, 试图转移话题:“没什么, 爸爸, 你回来啦, 下午还去诊所吗?今天中午妈妈亲手擀了面,我们吃阳春面哦。” “霍软软, 我告诉你, 你不要扯开话题。” 李美兰压根没接霍音的茬儿,没等霍俊滔被霍音的话题拉跑,便强势地将话题扯了回来, 直接跟霍俊滔说, “我跟你说,今天你小囡可出息了,在县城遇到一个可帅的男生。俩人那还隔着一条街说话,我看着都不好意思,她还跟我说人家只是学长。” “妈妈,可是他真的只是我的学长。” 霍音今天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百口莫辩。 “只是普通的学长学妹,你就邀请人家到家里来吃饭啊。” “我、我那是因为他一个人从北京过来。” 霍音和李美兰性格天南海北两个路子,她不随李美兰快人快语,说话永远慢慢悠悠,为这事从小到大被李美兰不知道吐槽过多少回。 今天竟然破天荒得被逼的语速都不自觉加快, “好歹也是一个学校的,让他一个人在这边过年很不好呀。” “哦?” 李美兰暧昧的拖着长音,看起来没打算就此放过她, “你这么关心人家?” “怎么能叫关心,我那,我那还不是出于做人的基本礼貌,这不是妈妈你教给我的吗? “嘿霍软软!” 一旁的沙发上,霍俊滔进门起连外套都没来得及脱就从旁听着,一直听到这里,总算是听明白她们两个的意思。 与李美兰对这事的狂热好奇不同。霍俊涛弄明白这事以后,当即板起脸背起手,冲着正坐在沙发上闷着头有一口没一口喝水的霍音问道: “霍软软你这男朋友,都从北京追到家里来了?” 霍音循声看去,对上霍俊滔疑问的眼神。 倏然意识到她爸爸妈妈误会的严重性。 不过,虽然霍俊滔板着脸冷着声,但是依照霍音对他的了解。 知道她爸爸只是不好意思暴露自己的好奇心。 “爸爸,我都解释好几遍了,他不是我男朋友。” 霍音干脆放下手里的水杯和手机,认认真真将始末解释一遍, “那是我学校的学长。而且,人家不是什么追着我过来的,我前几天不是跟着教授做项目嘛,学长是教授的……呃。” 她只知道程嘉让管徐老爷子叫三姥爷,又向来弄不清弯弯绕绕的亲戚关系,便支吾了下才下了结论, “教授的亲戚兼助手。” 霍音也不晓得霍俊滔和李美兰有没有听进去,只听见霍俊滔没接她的话,直接将话题跨过了大西洋, “你叫人家来家里吃饭了?” “对呀,就,吃个饭而已嘛。” “行,” 霍俊滔表面上板着脸不耐烦,应下来却说, “你那学长喜欢吃什么啊?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 霍家都是很热情好客的人。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九,霍俊滔下午挂了牌子不去卫生站,给自己放了个为期五天的年假。 中午饭一吃完,霍俊滔跟李美兰就开始准备今天晚上的晚餐。又是处理鱼又是和面醒面。 霍俊滔还特地把家里小窖里珍藏好久的自酿酒打了足足一暖壶上来。 这阵仗搞得像是大年夜提前,今晚就该吃年夜饭似的。 爸爸妈妈都在厨房里忙前忙后,霍音自然也不能闲着,也跟着到厨房边,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程嘉让请她的那顿西餐花了两千多块钱,那么轻易就答应她在家里回请回来。 她总要在程嘉让过来之前把饭菜准备得差不多,表现出点儿诚意来。 上午在县城见面的时候,他说还要工作没处理完,要处理结束之后才能过来。 只说好了晚饭。 没有说具体的时间。 不过,有备无患嘛,先准备好了总是没错的。 霍音家里每年的年夜饭都是和他们小家一家三口,加上霍音的阿公阿嬷,外公外婆,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其他客人过来。 而且,霍音蹲在垃圾桶前,垂头剥着蒜,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到那里去了。 她将手里最新剥好这一颗通透圆润的蒜瓣伸手搁到厨台上,余光瞥见爸妈干劲十足地准备饭菜。 -- 第59页 知道他们这下子是真的误会了她和程嘉让的关系,现在正卯足了劲,预备好好招待他。 霍音解释不通,便也不再解释。 只闷头剥着手里的蒜,整两头蒜全被她剥完,又去帮李美兰掐芹菜叶子。 一整个下午,都在忙碌中度过。 忙碌中的时间似乎过得格外快,一打眼的功夫,月照柳稍。 天色匆匆,有明转暗。 鲈鱼已经下锅蒸上。 小窖里打上来的酒也早被倒进厨房里家中自制的醒酒器里。 从旁走过,酒香和鲈鱼的鲜香交错杂糅,阵阵飘来。 霍音一整个下午主动出门买了一次醋,两次饮料,三次零食。 始终没见着程嘉让的人影儿。 到墙上的钟表时针指上数字六,分针秒针默契地一同走完下午五点钟的最后一秒。 霍音坐在窗边,捏起袖口擦了擦玻璃上醇白的哈气,袖子还没来得及收,突然听到霍俊滔从后面喊她: “软软,你男……你学长怎么还没来?” “啊他……” 她如果知道,就不会坐在这里擦玻璃了。 “快快,打电话催催,饭马上好了。” 隔着半扇未关全的玻璃门,霍俊滔一边关火一边催促道, “他别是不认识来咱们家的路吧?要不你出去迎迎?” “应该,知道路的吧。” 霍音秀气的眉毛轻轻皱起,认真的想了想,有没这种可能。 可他好几次送她回家的。 万一,他其实不记路…… 可是不记路的话,还能当摩托车手吗? 厨房那边,霍俊滔又催促一遍。 将霍音拉回现实。 “软软,别磨蹭了,赶紧的。打个电话过去问问,这鱼就趁热才好吃的。” 打个电话问问么。 霍音被毛衣长袖半掩的手紧捏着手机,食指在手机背面不安地挲摩。 她没有他的电话。 这话说出去恐霍俊滔和李美兰不会信。 霍音干脆应下来,拿着手机跑回自己的房间里。 她没有程嘉让的联络方式。 但是。 从徐老、岑月甚至林珩那边,都可以联系到他。 只不过,这样贸贸然去问别人,唔,他的联络方式。 听起来有些奇怪。 她莫名滑进了微信里徐老的聊天界面。 看起来,现在问问徐老应该是最快的方式。 说有之前那些工作上的事情要找他,应该不是很突兀吧? 可徐老会不会让她直接跟他老人家讲? 正捧着手机手足无措,倏然间感觉到手里一阵震动,垂眼看过去的时候,徐老竟然先给她发了消息过来。 是一张图片,微信聊天记录截屏。 老爷子年纪大了,手机字体设置成最大号,一整张截图里,只能看见三条消息。 前两条是对话的人发给徐老的。 ——【你有霍音的微信】 ——【帮我跟她说一下,我手上的事还没做完,先不过去了。】 对话框的上头,写着老爷子给对方的备注。 “嘉让”。 虽然她其实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她在林珩的手机上无意中看到过一次。 他用纯白色头像,简洁得不能再简洁。 似乎是因为她过了好几分钟还没有回复消息,徐老很快又发来消息问她。 【小霍?你收到了没?你在等这小子啊,他一向不靠谱。】 霍音才反应过来该回消息给徐老。 …… 记不大清腊月二十九的晚餐是怎么过去的,霍音只约莫记得她被李美兰忽悠着喝了小半杯家里自酿的桂花酒。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除夕大年三十的清早。 她问过李美兰,听说今天大年三十,镇上已经没有任何车可以去县城。 也不知道怎么就灵光一动,想起了她阿嬷家有辆运东西用的小型电动三轮车。 比上一回…她第一次跟徐老去采访那次,那个老阿嬷家的电动三轮车要小上两圈。 小镇上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里大多有辆这样的车,为的是平日里运送东西,出门去乡下、去县城都能方便一些。 不过霍音今天是第一次开。 她胆子小,把手上的油门几乎只拧了一点儿,开的是最慢速。 旁人骑这车从镇上到县城四十分钟,她硬是开了一个半小时。 好在今天路上车辆零星,有惊无险到了县城。 等停车到县城最贵的那间酒店门口时,霍音已经冻得脸颊双手僵硬发红。 今天的酒店员工疏于管辖。 她记得徐老之前房间的号码,到那间房间周围挨间地敲门。 直到眉头紧锁,双目惺忪的年轻男人打开门。 她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快要冻僵的双唇先一步脱口而出: “你昨天,为什么没来?” 第26章 你怎么、怎么拉…… 依旧保持十年前建筑初始时旧日装潢的酒店里。 上午十点钟左右, 酒店沉睡未醒,整条金碧幽深的长廊静寂无声。 程嘉让打开房门的时候还在通电话,一大早, 先是江子安的电话, 又是一下接一下的敲门声。 他头昏沉得像是余力尽失,下床到门前,几步的距离, 一阵头晕目眩。 -- 第60页 他吸了口烟, 夹烟的手从另一手中拿过手机, 贴在左耳边。 右手拉开保险扣开门的时候, 手机听筒里还在滔滔不绝: “你说您这好端端大北京不待, 哥几个吃喝玩乐都找不找您, 敢情您自个儿跑那谁也不认识的地儿待着去了?” 程嘉让声带着病中特有的哑,没什么好气儿: “少几把扯淡。” “咱这不也是关心一下病号。” 电话那头,江子安嘴不住闲, “怎么样让哥, 确定不要兄弟找一私人飞机接你去?” 房门保险扣“啪嗒”砸在门上, 连打几个旋。 程嘉让眉头皱起, 拉开门的一瞬, 本能淡漠地看过去。 没想到是对方抢先开口。 ——“你昨天, 为什么没来?” 他长指还扣在门把上, 未及收回。 打眼就是红着鼻尖下颌的傻气姑娘,她的手还保持着敲门的动作未及收, 袖口抻落, 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 很细,像是一折就断。 程嘉让垂眼睨过去,窥见小姑娘长睫轻翕。 酒店长廊安宁得恍如他是最后的住客, 连星点风也没有,他夹在手中的香烟却无声且热烈地寸寸燃着。 电话那头久未得到他的回应,又隔着千山万里透过听筒叫了他好几声: “让哥?” “咋不说话了?” …… 霍音是被眼前的男人一把拉进酒店房间里的。 彼时她站在他对面,尚且能听见他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声音。 “让哥?” “咋不说话了?” 程嘉让只撂了声“挂了”就兀自摁灭电话。 霍音还站在旁边发呆,后悔着她刚刚的鲁莽行径,倏然就见男人长臂一伸,在她反应过来自己被拉进了酒店房间时。 门已经被男人一脚踹上。 她的手腕上,被对方握住的部分强烈的烧灼感疯狂蔓延,是从对方掌心皮肤让渡而来。 是很燥的热,感觉像是夏日中暑后肌肤表层的温度。 霍音循着体温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入眼便是对方正拉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体温传来的源头。 眼前的男人穿一身墨黑色绸质长袖睡衣,随着走路的幅度,冷白的手腕在睡衣的掩盖下忽隐忽现。 她被拉着,坐到酒店窗边自带的沙发上,人因为一路吹冷风,僵硬地坐下。 本能地开口,很小声问: “你怎么、怎么拉我进来了。” 封闭的空间,被衾敞开的双人床,房间里弥留他常用的沐浴液浅淡的茶树香和熟稔的烟草味。 她和程嘉让,单独在这里,好奇怪的感觉。 此时年轻男人正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 她看着他随手将手机扔到不远处的床上,下一瞬,倏然急转而来,淡漠的双眼扫过她,半秒钟之内,急剧靠近。 安静无声的房间里好像倏然多了背景音。 “砰、砰、砰……” 一下接一下,速度愈加快起来。 直到她几乎快要能隔空感受到他身上发散的温度,视线落在男人紧绷的下颌线无从移开时。 看到他将手里刚刚抽到一半的烟,摁灭碾碎在她所坐的单人沙发旁边小几上的玻璃烟灰缸里。 “外面冷。” 程嘉让打开空调开关,退了两步坐到大床边儿。 “啊?” 霍音起先没反应过来,疑问的声音出口,才突然弄懂,他是在回答她上个问题。 她偏头向着程嘉让的方向看去。 但见他不知什么时候退了两步坐回到大床上,浓黑的眉头皱着,双目微阖,半倚在床头。 看起来颇为难捱。 霍音咬着下唇开口: “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一点小病。” 对方似乎状态真的不大好,四个字说到后边儿,就只剩了气声。 她突然有点儿庆幸她今天鬼使神差,头脑一热就开了好几公里的电动三轮来了县城。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在屋外张灯结彩,房内空洞冷清的酒店里。 他一个人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乡里,生了这么重的病。 …… 霍音将冻得僵冷的两手放在唇边轻轻哈了几下。 口中很小声嘟囔着凑上前去。 “都这样了,还叫小病吗。” “这么严重……昨天就病了吗?所以没来。”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不过霍音突然就想起来昨天他们在街上相遇,那时候他手里正提着一包看不清是什么的小盒子。 霍音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应该是那时候就病了吧。 她秀眉皱起,掌心翻转,用指背去探对方额头的温度。 然后是皮肤与皮肤的直直接触。 很轻易,就能感受到对方身体里无处不在的燥热感。 好像发烧了。 至于原因,她不敢确定。 在想这个问题。 所以手指背无意识地在对方的额头上停顿了两秒钟,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的燥热已经疯狂让渡而来,将她指节被冷冻的红色消弭。 霍音在判断病情方面,实实在在是个半吊子。 不过,她眼前的病号可是国内顶尖医学院重点培养的高材生。 -- 第61页 她想了想,还是缓缓凑近些,确保对方能听得见,小声问他: “程…嘉让,你知道你的病是怎么回事吗?” 半晌没得到回音。 欲将探在他额头上的手移开时,却突然被一股力道扣住手腕,移动不得。 霍音倏然被惊到。 讶异地看过去,恰好对上程嘉让病中稍显迷离的眼。 “好热。” 眼前的男人体温分外灼烫,扣住她手腕的手掌里像是翻腾燃烧着猩红熔岩,热烈的不可思议。 他人倚在床头,狭长的双目半阖,燥热在呼吸间显露无疑,哑着声,听起来没什么力气, “借我冰一下。” 第27章 你,你的手放开…… “好热。” 眼前的男人体温分外灼烫, 扣住她手腕的手掌里像是翻腾燃烧着猩红熔岩,热烈的不可思议。 他人倚在床头,狭长的双目半阖, 燥热在呼吸间显露无疑, 哑着声,听起来没什么力气, “借我冰一下。” 他是在说借她的手冰一下他的额头。 大概燥热的体温, 让他很不舒服。 霍音一时无言, 由着对方扣住她的手腕, 用她的手背消热。 只不过。 他们之间的距离, 还不过五英寸, 她可以无比清晰地将男人冷白的面容一览无余。 她在刻意避开这种因为太过靠近而产生的不自然感。 余光无意瞥见他床头柜上被随手叠了两折的白色纸张, 霍音又小心睨了眼程嘉让,看起来,他好像没什么力气讲话。 霍音用另一只手拿起那张纸,小声问对方:“这个我能看一下吗?是医院的诊断单吗?” 她虽然还没看到上面的字, 但看到那个大小的纸, 又放在药盒旁边, 下意识这样猜测。 程嘉让很低地“嗯”了声, 如果不是仔细听, 很难注意到。 霍音单手展开那张纸。 核酸检验报告。 ——阴性。 她干脆放弃问他, 转而去看旁边袋子里被拆散的各种药盒。 看过那些药具体是什么,霍音凭借自己的半吊子临床经验大约能反向推断出开这药的医生对他病情的诊断。 是风寒引起的感冒发热。 不过大约因为拖了一阵, 病情恶化, 所以现在烧得这么严重。 风寒。 或许,最后一次送她回家那个晚上。 刺骨风寒,她回去的时候李美兰给她煮了姜汤, 但他在这里什么也没有。 霍音眉头轻蹙起,抬眼睨过去。 他现在已经干脆全阖上眼,背靠着床头缓神儿。 她不由得就想起那个冬日傍晚。 在北三环,程嘉让顶着将近零下十度的凛凛寒风,给在场的伤员处理伤口紧急包扎之后。 却在自己不小心弄伤手时试图随意一包,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她从来没见过对自己这么不负责任的人。 他还是医生。 她已经能够想象到,他意识到自己病了的时候一定是毫不在意,压根不搁在心上。 到身体很不舒服了,才想着吃药了事。 “……你今天吃药了没?” 他的热还没退,看这样子,不像是吃了药。 “没。” 又是很轻的一声回应。 如果不是这一声,霍音差点都要以为他是不是已经昏睡过去。 “那我去烧点水过来。” 霍音的话说完,对方好像没有听懂她的委婉暗示,按着她手腕的力道全然没松。 她只能换了个更直接的讲话方式: “我去烧水,你,你的手放开一下……” 对方没动。 “程嘉让……” 他这回终于松开。 “嗯”了声,没睁眼。 霍音从床边走到桌子旁,将矿泉水倒进烧水壶之前,无意识地用另一手探过酥麻的手背。 旁边瓶口封紧的矿泉水瓶被她一不小心碰到,“咚”地撞到了电热壶,霍音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唔。 刚刚她探到自己手背的温度。 已经被他的体温侵占。 和他的额头一样烫了。 …… “这个冲剂你要趁热喝,没那么难喝一点,白色的药片很苦,你要用这个冲剂漱下去还是白水呢?” “啊,你还没有吃早饭吧?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先去买点清淡的东西过来你吃过再吃药。” 女孩子的声音很温和,柔软的声线,每句话每个字都说的慢慢缓缓,几乎是骨子里透出来的温柔感。 程嘉让睁眼。 入目所及就是霍音清凌凌的眼睛。 纤白细软的手指握着装满药汁的玻璃杯,另一手放着已被仔细分好的一顿剂量的药片。 她好像很会照顾人。 悦龙山庄纷杂迷乱烟气四溢的饭厅里。 她不急不缓地弯下腰,将林珩不小心掉落在地的细边眼镜拾起,用袖口仔细地擦了擦,又伸出细白的手指,很耐心地给林珩戴上。 “程嘉让?你有在听吗?” 她探目过来,双手已经试图将手里的药放到旁边的柜子上,按照她说的那样出去帮他买早饭。 程嘉让倏然伸出手,按着她拿药片的手轻一翻转,她手心拿着的药片就尽数落进他手里。 -- 第62页 他将手里的药片一把扬进口中,在她愕然结束之前,将她另一手中装满药汁的杯子也拿过来,面无表情地一饮而尽。 霍音被眼前的男人这一系列的动作搞得有些始料未及,正愣着,就见已经三下五除二吃完药的程嘉让哑声撂下三个字: “我在听。” 第28章 我在这里不会吵…… “啪嗒——” 霍音将手中的玻璃杯放到一旁的矮脚柜子上, 这道明显的声响落下,彻底消失殆尽之后,被暖风烘盈的酒店房间里, 就安静得只剩下空调吹出暖风的声音。 就在刚刚。 眼前的男人一把直接闷下所有药片, 又将那杯泛着苦味的冲剂一饮而尽。 冲剂咽下的时刻,他冷白的脖颈上,喉结来回上下滚动两回。 一直到程嘉让掀眼看过来, 霍音才后知后觉地收回自己的目光。 已经给他沏好了药, 现在药也已经吃完了, 看起来好像一下子没什么事情要做。 霍音的头脑在这封闭的环境中僵了两三秒, 突然又灵光一闪, 重拾刚刚的话题: “你这样胃会不舒服吧…我下了楼买早餐。” “不用。” “那怎么行。” “我没有吃早点的习惯。” “……” 你来我往的几句话过后。 场面一度又重新陷入了尴尬。 霍音无意识地垂头数着自己的呼吸, 直到对方再度开口,才终于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默。 ——“今天,谢谢。” 他还是很低声,还好他们距离足够近, 她能够听得清。 “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我没什么事, 你回去吧。” 程嘉让下颌稍扬, 冷白的脸染上点点病色, 却完全不影响他冷峻的面容。 “可你不能没人照顾。” 霍音糯糯开口, 声调温柔, 话却坚定, “我在这里不会吵你的。” “不用。” “回去跟家人一起过年吧。” “可你自己在这里…没有家人跟你一起过年。” 他在这里只认识她, 又帮过她很多忙, 现在他生了病,她觉得自己责无旁贷。 “我最讨厌过年。” “可是……” “回去吧。” “不行。” 霍音没办法把对方丢在这里放任不管,又说不过他, 干脆站起身,诚挚地邀请, “程嘉让,今年你去我家过年吧。” …… 出乎意料的,程嘉让竟然真的答应下跟霍音一起回家过年。 霍音想到自己来的时候骑的那辆敞篷电动三轮车,一路上狂风呼号,吹得她人都冻得快要僵掉。 程嘉让现在是病号,该是不适合坐她的三轮车。 是以,她想了想,还是说:“县城通镇上的大巴车最近停运了,一会儿我们去外面给你打车回镇上吧?” 眼前男人的视线从她面颊上掠过,下一秒,她听见他问: “你怎么来的?” “来的时候没有车,我开阿嬷家的三轮车过来的。” 霍音温声解释, “阿嬷年后还要用车,我得把车开回去才行,你打车过去,县城的司机师傅应该都知道去我们镇上的路。” “所以。” “你要开三轮车回去?” “……对。” “那就一起。” …… 霍音没拗过程嘉让,最后只能依照对方说的,他们两个一道开电动三轮车回她们镇上。 不过出门之前换衣服的时候,她可没由着病号的性子。 见到程嘉让从卫生间里换好衣服出来后,还是只穿了粗针毛衣和看起来没什么厚度的夹克衫。 她坐在床边,当即就抱臂摇头,利落地发表了意见: “这个不行。” “这也太薄了,我们要顶着风骑敞篷车好几公里诶。” 霍音说话的时候,天生软糯的南方调子加上偶尔蹦出两个杂着半生不熟京味的词儿。 听起来有种怪异的和谐。 “没别的了。” 程嘉让似乎比刚刚醒过来的时候状态好了些,此时站在墙边,兀自点了根烟,随口回道。 霍音不死心:“你行李箱呢?” 对方闻言,带了点儿诧异,不过还是很快遥遥指了指桌边的角落: “那儿。” “我能打开看一下吗?” “随便。” 程嘉让的行李箱比她的要足足小上两圈。 不过,唔,真的很重。 不知道他在里面装了什么,她把行李箱放倒的时候险些没弄动。 箱子里面的东西不多。 一面是几件常穿的衣服,叠得还算整齐。 毛衣、休闲裤、大衣、夹克衫……最下面放了一件看起来颇为厚实的黑色连帽羽绒服。 另一面放了整整五瓶未拆封的洋酒,还有两条写着“南京九五至尊”的烟。 …… 霍音小心地将放在上面的衣服拿起来,从下面取出那件厚实的黑色羽绒服,又把其他衣服重新搁进去放好,这才转头看向程嘉让。 “这不是带了羽绒服,怎么不穿。” 大约是生了病,他比往常更言简意赅。 “不爱穿。” 出门之前程嘉让特意把他行李箱里那几瓶洋酒和两条烟尽数拿出来,即使没说,霍音也知道他这大概是不想空手去她家。 -- 第63页 霍音几番劝说对方无果,最后只能跟他两个人各退一步,一个答应让他少带点烟酒去她家,另一个答应今天就穿羽绒服。 程嘉让将烟酒一齐放到霍音阿嬷家那辆电动三轮车后头的车厢里时,霍音到底没忍住问: “你从北京到这边也,也没有几天……要带这么多烟酒啊?” “没办法。” 程嘉让扬了下眉,手臂撑着车厢栏杆,饶是生了病,还是轻而易举翻身进了后车厢。 他随手扯上帽子,全然一副不以为意, “家里阿姨对我酒鬼的印象过于深刻。” 从镇上骑着这车到县城的时候,霍音虽然一路上骑得也颇为艰难,却没有现在这样战战兢兢。 后车厢里坐了人,她要对车上人的安全负责。 所以从电动三轮车一开始启动,霍音就开了最低速,车子缓缓上了回镇必经的之路。 空荡无人,一眼望不到头的柏油马路上,电动三轮车行驶得比走路还要慢。 程嘉让背对着霍音,坐在车厢里,倚在三轮车的围栏上。 低哑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 “车没电了?” “啊?” 霍音看了眼电量,疑惑地糯声开口, “还有百分之八十五。” “……” “开快点。” 霍音想起程嘉让是赛场上一往无前最为疯狂的车手,她的车,或许是他坐过最慢的车了。 她听他的话,拧起右手把,给车子提了速。 车速一上来,霍音对车子的控制力就变得更差,车子不时往两边偏。 还好这条新修的板油马路不仅宽敞,现在也没有其他的车。 霍音尚且能有惊无险地往前开。 饶是如此,她这一路车开的还是提心吊胆,甚至开始后悔刚刚在县城的时候程嘉让说要开车载她的时候,她非要逞这个能。 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如何操控手里的车,和看前面的路,注意到有其他车子的时候,对方的车已经从后面赶超上来,只比她的小电动三轮远半个身位。 霍音是在反光镜里瞥见那辆车的。那是一辆小型货车,红色,比她的小三轮车要大上个至少三四倍。 霍音来的时候一路都是用最慢速行进,刚刚又是马路上一辆其他车也没有。 现在三轮车的车速并不慢旁边突然有车辆经过,她一下子就慌了神。 三轮车再一次因为骑车的人力气小技术又生疏而偏离了航线,方向还好巧不巧,正是往右手边的小型货车的方向偏。 霍音的慌乱更甚,一时间整个人手脚僵住不知该往哪儿放。 三轮车和小货车侧边之间的距离急剧缩短,打眼看过去,那距离约莫只有不到十公分。 感觉下一秒就要撞上。 电光石火之间,霍音手上的车把却被另外一道力量一转,直转方向,终于偏离了刚刚即将撞上的航路。 霍音瞥见在车把自带的黑色皮质护手套外,男人修长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伸过来,稳稳地按在车把上。 刚刚的危机被瞬间化解。霍音还没回过神儿来,却倏然见程嘉让越过护栏,十足利落地从后车厢里翻身过来,稳稳往她驾驶座空着的另一半位子上一坐。 “坐稳了。” 他没转头,双手伸进护手套里来,她的手还握在车把上,他就这么覆上来,就着她的手,直将车速开到最大码。 …… - 与此同时。 北京一处高档别墅社区。 二楼装潢豪奢的卧室里,大大的行李箱被敞开在地上,穿白色衬衫外罩学院风毛衣,戴着一副银边儿细框眼镜的男人正将衣柜里的衣服往行李箱里装。 正在这时,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位衣着鲜亮的中年贵妇推门进来,一进门就因为这场景小小吃了一惊。 贵妇人上前两步,指着行李箱问: “儿子啊,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儿啊,你们不是初五才上班,怎么今儿个就收拾行李啊?” “妈,我有事,要出一趟门,上班之前我肯定回来再回家看你跟爸。” 林珩板着脸,语气听起来平稳,但是与他一贯的礼貌温和不同。他说着话,手里的动作也没停, “不是还没吃完饭吗,您赶紧下去继续吃吧。” “不是,” 林母上前夺过林珩手里一叠衣服搁在床边,皱眉不解地道, “今天大年三十,明天就是初一,你要跟你爸走亲戚的,大过年的你这收拾行李是要去哪儿啊? “妈,我的事您就不要管了,办完了我自然会回来,” 林珩从床边拿起那叠衣服重新放进地上的行李箱里, “不过您放心,我这次去的办的是好事,您就别拦着我。” “不拦着你?不拦着你怎么行啊,儿子你跟妈说说,你这到底是准备去哪儿呢?” 林母也有些不悦,已经在言语里表现个完全, “你说大过年的,人家明璇一家人都在咱们家,明璇还是特意来找你玩的,大家坐一起正说着话呢,你突然一声不响跑楼上收拾行李来,这是什么意思,你让人家明璇怎么想啊?” 林珩闻言。 刚刚从床头扯下来的充电器,还没来得及整理,被他“啪——”地一声,直接丢进手边的行李箱里。 -- 第64页 他抬头看向林母,一直闷在心里的话在这一刻终于忍不住爆发: “妈,是不是你们都以为我喜欢夏明璇,巴不得明天就把她娶回家。或者,是你们很喜欢夏明璇,觉得只有她是你们心里最满意的儿媳妇。再或者,是因为我们家跟夏家盘根错节的合作关系,你们希望这种合作关系永远不要中断,那最好的方式,就是像圈子里其他家庭一样,用下一代,来直接绑定两家集团之后几十年的繁荣。” “……儿子,你说什么呢?什么叫我们喜欢,什么叫绑定合作关系,你不是喜欢明璇吗?” “我喜欢?” 林珩对林母的反应有些哭笑不得, “我都不用说我跟爸说过的,就是我单独跟您说的,我说过多少次,您有想过吗?我说过多少次我只是把夏明璇当成一个妹妹,她在我心里,就跟您和爸亲生的,我亲生的妹妹一个样。” 他想起刚刚在客厅里的情形,那种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就一直从几分钟前持续到现在。 刚刚在客厅时的情形在他这小半辈子里重演过无数遍,他和夏明璇还有两家各自的父母,在他家客厅里围聚一堂。 一开始的话题不管是天南海北还是家长里短,不管是从金融股票投资行业最近景不景气有什么新动向开始,还是从医疗美容七大姑八大姨谁家最近又得了病谁家又添了人口开始,最后总要落在他和夏明璇身上。 长辈们会看着他们,笑得无比慈爱。 然后你一言我一语,夸着他们年轻,夸他们关系好,夸他们两个坐在一起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像是恨不得他们能第二天就扯证办喜宴,然后由着他们将他和夏明璇的后半生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真的已经厌倦了。 烦透了这样场面。 往常他还可以不以为意,打着哈哈应过去。 自从阿音发来那条短信,那时候他被暴雪困在家里过不去学校,谁知道不过几天的功夫,她就不告而别,还真的拉黑了他一切的联系方式。 从她提分手到现在,快要一个月的时间。 他连得到一点儿她的消息,跟她通一通电话都成了奢侈的事情。 明明不久前还是满心满眼都是他,他不信她真能这么绝情。 他甚至在想,那天他和阿音闹了好几天的别扭,约好的那天原本有希望破冰的。 如果那天他没有因为听说夏明璇生了病就去找她带她去医院,也许后面,没这么多的麻烦。 以至于。 他现在只要一看到夏明璇,就要想起阿音。 一听到长辈们说那些话,就不舒服得无以复加。 不过。 林母好像不是很能理解他的意思。或者是在装作不懂。 此时林母听他说了这么多,反而笑了下,欣慰地说: “那你恼什么?这不是好事吗,你把明璇当妹妹,说明你对她是有感情的,有好感,也不讨厌不排斥,正好明璇对你也有感情,这不是正合适?” “妈,您到底让我解释多少遍,让我解释多清楚才行?我说我当夏明璇是妹妹,就是真的当妹妹,不可能变成男女之间的喜欢,您懂了吗?” “可你以前也不排斥,你跟明璇平时也玩得好好的,这不是都挺好的嘛,她现在年纪小,再过几年大了,你们这样朝夕相处,有其他感情再正常不过了呀。” 林母说到这儿,突然反应过来, “你突然这么想跟明璇划清关系,小珩,你不会是又在外头招惹其他小姑娘了吧?” 林母虽然不怎么过问林珩的事情,但是她生的儿子,她多少也是有一些了解的。 她们家小珩生得英俊,人又温文尔雅,对他有意思的小姑娘海了去,他打高中起身边的女朋友就没断过地换。 “儿子,妈妈不反对你谈女朋友,反正妈妈也没准备让你现在就结婚,结婚之前,你只要不太过火怎么着都行。可这跟你和明璇的关系,也并不冲突啊。” “……” “我真的是跟你们都讲不清楚了。” 林珩被林母这一段话说得一时间哑口无言,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回了这么一句之后,干脆不再理会林母,兀自加快速度收拾自己的行李。 “反正今天我是走定了。” “你们谁也别想拦我。” - 霍音是一路攥着三轮车驾驶座侧边围栏回到家的。 从县城回家的这一路上,呼号的冷风从正前方扑面而过,几乎将霍音今天特地戴的洋红色毛线帽迎头掀落。 她倏然响起那天跟岑月一起被困在去悦龙山庄必经的盘山道上,岑月让她搭程嘉让的车之前还特意嘱咐她一定要系好安全带。 她那回还感觉他开车又快又稳,跟其他人口中的上路不要命的形象丝毫不沾边儿。 直到今天。 牛年农历的最后一天。 霍音亲身见证了程嘉让把一辆电动三轮儿当成摩托车赛场上烧油的赛机车,车开得快到要飞起来似的。 明明两个人开得是同一辆车。回家的路上还比她去县城的时候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她去的时候用了一个多小时,他载她回家的时候,硬是连四十分钟也没用,就到了地方。 霍音下车的时候,四肢百骸都控制不住地发软。 -- 第65页 将车子停到她阿嬷家大门口,再从她阿嬷家走回家的这短短一两分钟的路程,霍音甚至觉得她行进速度之慢,比程嘉让更像一个病号。 浔镇的春节是这里一整年里最热闹的日子。 打从小年起,镇上就已经开始张灯结彩,三不五时有人夜里放些漂亮的烟花爆竹。 单是从霍音阿嬷家到她家的这一小段路里,每家每户都挂上了红艳欲滴的灯笼,贴了崭新的春联福字。 素净了一整年的水乡小镇,就在春节时分,妆点上浓妍的红。 一排接着一排灰白相间的房屋,被赤红的灯笼一加点缀。 倏然就像极了文艺电影的场景。 石灰高墙之下,年轻漂亮的一男一女刚刚拐进一条窄小巷子。 霍音长长的发尾被风一吹扫过道边的红灯笼,激起一连串为不可闻的静电声。 忍不住伸手将头发拨弄好之后,倏然感觉走在自己身后半身距离的男人停在了原地。 霍音也跟着停下来,转头看过去,温声问道: “怎么不走了?” 半米外,穿黑色羽绒服的男人将左手拎着的两个装着未开封洋酒的硬纸袋扬手一滑,挂在手腕上,然后顺手从外衣口袋里掏出钱夹来。 霍音没看懂他要做什么,并未多问,只是站在一边疑惑地安静看着。 紧接着,就见男人打开皮夹,长指一伸,就从中探出一张纸巾来。 确切地说,是一张写了字的纸巾。 霍音没看清里面的字,但是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纸巾上头的字是谁写的。 此时此刻,程嘉让突然伸手将纸巾递到她眼前,淡漠喑哑的声音被带吹到她耳边: “你现在,还有撕毁你这份字据的机会。” “呃,你……” 霍音陡然听到这句有点没明白对方的意图,说话没过脑子, “你是不是有点不敢进呀?” “……” 再然后,她就听到程嘉让很低地“操”了声,径直越过她,大步就进了她们家的门。 第29章 软软你换对象了…… 大年三十这一天天气格外好。 温度照常低一些, 好在没有透心刺骨的北风。 偶尔一小阵,也只是浅浅从人身上拂过去,并不凛人。 霍音和程嘉让, 是在霍音家院子里遇见霍音阿公的。 阿公阿嬷就是祖父祖母。 北方人一般叫爷爷奶奶, 浔镇这边习惯是祖父祖母叫阿公阿嬷,外祖父外祖母叫外公外婆。 因为刚刚的一点儿小插曲,程嘉让单手插兜长腿一迈走在前头, 先霍音一步进了院门。 未料才刚走两步, 就停了骤然停了下来。 以至于走在后头的霍音一时没反应过来, 没有刹住, 直直就撞到他背上去。 还好冬日的衣服厚, 他的外套又软腾腾, 没有磕疼。 如果直接磕到他那一身硬朗的骨骼或是肌肉上,那才是真的疼。 霍音从口袋里伸出手,手掌被长长的衣袖掩盖住,只露出三根手指的指尖, 很轻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头。 嘟哝声中不无嗔怨: “怎么突然停啦?” 眼前的人站着没动, 霍音兀自退后半步, 一抬眼就见到程嘉让侧头看过来。 浓眉轻抬, 不置可否地看她。 还没等霍音弄清他这是什么意思, 已经看到此时正站在他们面前五点钟方向, 拄着拐杖佝偻站着的六旬老人。 霍音张了张口,又合上咬了下下嘴唇。 明明是从小到大最亲近的人了, 这时候却忸怩起来, 温软的声线压低,糯糯叫一声: “阿公啊。” 她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皖南水乡。 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一直现在, 还是全部生活在镇子上。 虽然平日里并不生活在同一房子里,逢年过节还是会齐聚到霍音父母家里。 所以他们在这里会遇到她阿公一点也不奇怪。 她说完,顿了半秒钟,才想到自己今天不是一个人回来。 又小心地瞥了眼身前高瘦的男人,低声解释: “这是我阿公,你叫他……” “阿公好。” 她话没说完,他倒是断章取义先开了口叫人。 偏生这位一开口端正稳重,完全不见平日散漫浪荡。 他面上看起来也没有丝毫局促和慌乱,好像刚刚进门之前还跟她说可以撕毁字据,不用这顿年夜饭还他西餐的人不是他一样。 “软软啊。” 霍爷爷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来来回回将他们两个上下打量了个遍,方才看了看程嘉让的方向,问霍音, “这是?” 闻言,霍音忙道: “阿公,这位是我学校的学长,程嘉让。” “小程啊。” 霍爷爷点点头,又多往程嘉让的方向看了几眼,唇上白须翕动,赞叹道, “长得真是一表人才啊。” 老人家说完,还没等霍音和程嘉让再说什么旁的话,倏然之间转了话锋: “软软啊,你把电动车骑走,是去接小程啊?” 早上的时候,霍音一起床换了衣服就直奔阿公家里,话都没来得及跟两位老人说几句,骑了车就出了门去。 这时候撞见阿公,还被问起来,霍音无法,只好点头应了下来。 -- 第66页 未料阿公听完,一脸地震惊,脱口而出: “软软啊,你这是,换对象了?” …… ? 这话落地,霍音足足愣了三秒钟才算是弄懂是什么意思。 回过神儿来的时候,这院儿里的另外两人齐齐看着她,程嘉让闲闲斜睨,右边眉毛轻佻地扬了一扬。 似乎在等她说话。 霍音张了张口。 她怎么忘了这一茬。 阿公患有脑血栓,去年有段时间进京看病,那时候家里其他人也不方便过去北京照顾阿公,便托付给霍音。 霍音一边上课一边照顾住院的阿公,有一阵实在忙不过来,林珩那时候偶尔送她到医院,帮忙带她办个手续之类的,所以她阿公见过林珩。 “……不是的阿公,我,我早就分手了,” 她说完,又觉得这样解释似乎越描越黑,又补充一句, “这真的是我学长,不是…男朋友。” 霍音解释完,谁也不看,重新垂下头,将自己缩进外套宽大的帽子里,开始装鹌鹑。 正处于尴尬之时。 不远处的屋门倏然被打开,霍俊滔的声音很快传来: “阿爸,软软?还有……你们这是?” 刚刚应对过阿公,气还没喘两口,霍爸爸又出来。 霍音生怕阿公又说什么,让霍俊滔误会,到时候她说破天也解释不清。 是以,当即便开口抢过话: “爸爸,我们刚刚看见阿公就跟阿公说两句话,爸爸出来做什么呢,要不要我帮忙?” 她的声音一如往常清亮温柔,没等霍俊滔在说什么话,已经牢牢将话语权全掌控在自己手里,甚至在对方发问之前,抢先解释: “爸爸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程学长,学长昨天生病了,怕过了病气,说什么也不肯过来吃饭,今天被我好说歹说,才答应来咱们家里吃饭。” “好多人以为我跟学长…嗯…关系非比寻常,其实是学长人太好了,经常帮我的忙,所以我们请学长吃饭也是很应该的,爸爸您说,对不对?” 霍音说话的时候,明显觉察到身前男人睨着她的目光逐渐变得散漫戏谑。 她说到后头,似乎还听见他很轻地哂笑了声。 害得她差点儿出戏。 好在她在长辈面前一向是伶牙俐齿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形象,这一套话说下来,霍俊滔虽然听得愣了下,倒是也没有怀疑,只是招呼他们进门。 阿公是要回家里去取他陈酿的老酒来,霍音就趁着霍俊滔转身进门的功夫,很小声嘱咐阿公: “阿公,别忘了我跟您说的啊。” 霍爷爷闻言看了眼站在一旁的程嘉让,撇她一眼: “知道了,知道了。” 当时阿公在北京住院结束,准备回皖南的时候,霍音特意跟阿公商量过,先别跟她爸妈提林珩的事情。 主要还是因为依照李美兰的性子,如果知道她有男朋友了,一定恨不得追着她问,把人家根都刨出来,弄得明明白白。 她那时候希望等他们都毕业了,稳定下来了,有合适的机会,再跟父母提。 没有想到会分手收场得这么猝不及防。 …… 霍音家的房子是典型的皖南民居,单层平房小院,从外头看着青砖白漆,古色古香。 里面倒是与他们之前去过的刘家那种老式房子不同,房子里面还是采用的现代化装潢。 整体是很简约的装修风格。 ——冷白墙,浅色原木地板,其他软装也都是浅色系。 看起来十分素净,又收拾得整洁非常,不染纤尘。 霍音和程嘉让进门的时候,家里已经非常热闹。 她爸妈、外公外婆和阿嬷都在,看样子已吃过了午饭,正一齐坐在客厅里沙发上嗑着瓜子看电视聊天。 为了防止家里各位长辈们无休止的盘问,霍音故技重施,像刚刚跟霍俊滔说话的时候一样。 在长辈们开口发问之前,先发制人将他们能问的问题抢先回答了个遍,然后又抛了新的问题给他们: “妈妈,你们已经吃过午饭了?我连早饭还没吃,现在厨房还有东西吃吗?” “小程吃过了没啊?厨房里有年糕,没煮的汤圆还有你爸爸炖的鸡腿,我去给你们热热。” 李美兰说着话就要起身,她虽是跟霍音说话,眼睛却一直往程嘉让那边儿瞟。 唔。 不单单是李美兰,她们家一屋子长辈全有意无意地看他,颇为热情地招呼他到沙发上坐。 霍音拦下李美兰: “妈妈不用不用,我自己热就行。” 她说完又看程嘉让,担心他不习惯这个氛围,小心翼翼地说: “那你先在这里坐一下……我去热点东西来吃。” “好。” 霍音家里的房子面积不大。 按照现在的说法应该算是三室一厅,一间主卧,一间次卧还有一间客房,客厅最为宽敞,横贯整栋房子,连接着开放式饭厅,再往前走一门之隔,就是厨房。 霍音进到厨房,将汤圆下锅煮了,年糕和鸡腿的锅点着。 又从储物柜里翻出一包红糖姜茶茶包用开水冲了一碗。 听说姜有驱寒的功效,她不太了解,不过喝一碗热茶总没坏处。 -- 第67页 端着红糖姜茶从厨房里一溜碎步出来的时候,霍音家里一屋子长辈正围着程嘉让说话。 她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放纵不羁的浪子,大约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可是没想到,他举止大方,应对自如。 碗的温度节节攀升,她的手上直接和碗接触到的地方开始被烫得痒痒发疼。 好在已经到了人跟前,霍音本能开口: “好烫好烫,程嘉让,快接一下。” 好像很理所当然地递给他。 他也很自然地接过去。 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端着碗,掀眼睨她。 霍音将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呼气,傻气地冲他笑,软声细语拖着慢腾腾的调: “你喝你喝,听说这个可以驱寒。” 说完又想起这碗太烫,连忙又指着不远处的茶几补充道: “啊对了,这个现在太烫了,你还是先晾一下再喝。” 程嘉让将右手单手端着的茶碗转递到左手,顺势依她所说,将茶碗放到一旁的茶几上。 目光没移开。 眼前,小姑娘身上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还未散尽,一进门跟家里解释了一通,就急匆匆跑进厨房。 听说是热饭吃。 倒先给他泡了姜茶。 不知是谁这时问了一句。 “小程是做什么的啊,还在读书吗?还在读书的话这会儿是研究生了?我们家软软……” “哎呀爸。” 眼前的小姑娘嗔了眼说话人的方向,煞有介事地软声开口, “学长他可是我们学校医学院重点培养的高材生,您可别提我那点儿成绩了,在他面前,都不够看的。” 哦,对。 刚刚他们就有提起过。 软软。 原来。 她在家里是叫这个名字。 第30章 以后我女儿就交…… 小而温暖的客厅里。 五六个人就将沙发坐满, 霍音还没位子,要坐在一旁矮小的木墩上。 程嘉让目光落在坐木墩的女孩子投下的浅浅阴影上。 兀自出神。 他家里的客厅大概要有这整栋房子的五倍大,坐五六个人应该不会很挤。 不过。 他也不清楚。 也没见过他们一齐出现在家。 …… 刚刚的话题还在继续。 霍音见眼前的男人略出神, 下意识想替他回答霍俊滔的问题。 毕竟他现在还生着病。 虽然吃过药, 看起来状态比在酒店的时候好了些,可眉眼之间还是恹恹。 并不像是很有精力和她家这么多长辈说话。 她启唇。 声音还没出口,就听程嘉让不疾不徐地应答。 “读的是八年制, 今年是第六年。理论课程基本上已经没什么, 目前主要在临床。” 见他没有因为她家人的问题而不舒服, 反而很耐心地回答。 霍音这才稍稍放下心, 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 霍俊滔在镇上小卫生所干了小半辈子, 只读过三年的医专。听程嘉让说这些, 不免有兴趣: “年少有为啊。所以是相当于已经工作了?在什么科室呢?” “对,平时跟着导师做课题看病人这样。” “在胸外。” “……” 汤圆的馅料是熟的,放进锅里煮不一小会儿就熟了。霍音借着吃饭的由头,把被家里长辈们围着聊天的程嘉让拉到饭厅。 盯着他喝了姜茶, 吃过汤圆, 霍音刚刚想说如果她家人问的问题让他觉得冒犯, 那就不用答, 随口应付过去就好。 毕竟…他不是她的男朋友。 可今天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把男生带回家。 家人问的好多问题, 看起来显然, 他们当他是她男朋友,或者是以后的男朋友。 她暂时跟他们讲不清, 只能拜托他跟着一起应付过去。 没有想到, 她这话还没来得及开头。 程嘉让又被李美兰叫过去,说切好了水果,叫他过去吃。 霍音进到厨房洗涮好碗筷出来的时候。 他们正在讨论包饺子的问题。 她们家里这边并不怎么吃饺子, 往常逢年节一般也是自己家里做汤圆。 今年李美兰看了个西北美食up主,闹着要吃酸汤水饺。 听他们对话,好像上午的时候就已经拌好了馅料,只是还没包。 至于还没包的原因,霍音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全家都不谙此道,就李美兰和霍俊滔包饺子那手艺,恐怕要煮成一锅汤。 说起来,家里饺子包得最好的人还是要数她这个在北方生活过几年的人。 霍音之前参加过校刊编辑部的团建活动,跟着顾师姐学会了包饺子。 虽然也没有包得很好看,能吃也就是了。 李美兰拌了馅料,大约是等着她包呢。 事实上也跟霍音料想得差不多,她才刚刚洗刷好碗筷从厨房出来,人还没走到一家人聚集的沙发前。 李美兰的话音已经传来: “软软,你前几天不是念着说想吃饺子嘛,妈妈今天特意给你调了馅料,面也醒着呢,你这会儿没事就给包上,晚上咱看晚会时候吃。” 说完还使唤霍俊滔去厨房里把馅料和面团端出来,让她在茶几上边聊天边给包了。 -- 第68页 准备材料都给摆到了茶几上之后,霍音才知道李美兰为什么这饺子是晚上年夜饭吃的,现在才刚刚吃过午饭就让她开始包。 足足大半盆的馅料,再加上一手握不全的一大团面。 她们一家七口人,再加上程嘉让,今天晚上都不用吃其他的,光吃这饺子也能饱了。 依照她那个半吊子包饺子的速度,估计要分秒必争地包到今晚的联欢会开始演唱《难忘今宵》。 不过霍音也没有推脱,最近不忙给徐老打下手的事,她在家里闲得要命,难得有事情给她做。 霍俊滔过来帮忙把面揉成条,又切成小块,不过到了擀面皮这一步,他就不会了,无从下手。 只好全权交由霍音来做。 霍音上回粗粗学了一点儿,并不会北方包惯饺子的人那样娴熟地打着转擀皮,只能笨拙地往前推两下又往后推两下,弄了半天,才擀出一个形状不大好看的饺子皮。 霍音用她自己擀的皮放上馅儿,小心翼翼地包了个扁坨坨的饺子放在一旁的盘子里,再擀下一个皮儿的时候,面疙瘩却直沾到擀面杖上。 擀皮工作进行得寸步难行,正是看着眼前的一摊子皱眉发愁的时候。 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嗤笑。 她回过头去的时候,程嘉让恹恹半阖着眼睨她,慢条斯理冲着她手里一匹狼藉的擀面杖方向扬了扬下颌。 “搁那儿吧。” “我来。” 声线带着病中喑哑。 依旧难掩动听。 霍音手上的动作一顿,指甲掐在擀面杖上,无知无觉留下一道半深不浅的印痕。 他是客人,现在客人要帮她包饺子了。 她倒是连客套话也忘了说了。 程嘉让淡声应过在座长辈们听说他要帮忙包饺子之后的客气话,重新又洗了遍手。 回来的时候,长腿很轻巧地将放在沙发边儿上另一个矮小的木墩踢到茶几前,随手扯过袖子,就从霍音手中拿过工具和食材。 霍音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 从刚刚,他去洗手回来开始。她的视线就追着他由远及近的身形,半点儿未曾移开。 直到他在她身边落座。 厚重的羽绒服刚刚已被脱到一边,男人现在身穿一件烟灰色宽松粗线中领毛衣,两只袖子被拉上去,很自然地各露一截儿线条有力的小臂。 他的手是很夺目的那种漂亮,修长冷白,指节根根分明,一开一合,像是能工巧匠精雕细琢的白玉伞骨。 此时这双手正一手握着擀面杖,另一手攘了半把干面粉在案板上,面团被轻巧地按成饼状。 然后是两手的配合,长指捏着面饼一角,随着另一手擀面杖有节律的滚动,利落的拉着面团旋转回圜。 不过三两下的功夫,一张漂亮匀称的面皮就擀出来。 霍音在一旁看得愣愣转不开眼。 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因为看得入神而下意识倾身凑近都忘记,等对方动作停下来的时候,她就在他耳畔侧边。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零点一毫米。 男人浓黑的短发已经快要拂到她脸上。 面皮被放到她手上,男人的手移开时,无意间掠过她掌心。 一霎时的温凉酥痒,霍音目光落定在程嘉让掠过她掌心的指尖,眸色憧憧,无端感觉到周遭激烈地猛一震颤。 不过。 其他人全然无从感受到。 她是在对方掀眼瞟过来,与人家四目相撞的时候缓过神儿来,慌忙转头去包手上的饺子的。 也许是一时尴尬慌乱,她这个饺子包得委实有些粗糙,比刚刚上一个看起来还要软趴趴立不住,浪费了他擀的没可挑剔的皮儿。 斟酌着要将手里这个并不怎么成功的饺子放进刚刚装包好的饺子的盘子里时。 身边很近的地方,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 “捏合好之后,两手虎口从两边往回收一下,会圆润很多。” 他睨着她。 “试试。” 兴许是看不下去他们两个人包这么多的饺子。 又或许是看程嘉让长指来回捻捏几下,一排个头整齐,形状圆润的饺子就成了型。 到后来一大家子人都加入进包饺子的行列。 一个个认认真真看着程嘉让,等着他传授包饺子法则。 他便又利落擀了张皮儿,并不像霍音那样,笨拙地将饺子皮放在手心,而是只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托住,另一手使筷子放了馅料进去。 然后就是进一步的缝合。 “先合中间,然后两手一起,往里一收,这个方法最不容易出错。” 一大家子人按着程嘉让教的方法,都包出漂亮圆滚的饺子。 霍俊滔看着手上元宝似的饺子,高兴地夸赞程嘉让: “小程这孩子也太厉害了,我以为你们大城市又是高材生,要十指不沾阳春水呢,没想到你这饺子包得这么好。” “看来在家经常做饭,家里谁教的这么好。” 程嘉让将手上包好的最后一个饺子放进盘子里,抽了张纸巾不疾不徐地擦净手上沾余的面粉。 淡声应答: “其实只会这一样。” “是我爷爷教的。” 大年三十的这一天过得很快。 大半个下午的时间很快就被几盘饺子偷走,又聊了几句天儿,不多时,就忙碌着做年夜饭。 -- 第69页 等到年夜饭上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 尺寸不大的电视机嵌在客厅墙壁中央,音量被刻意调得很大。 电视机里播放着每年一放的央视一套春节联欢晚会。 欢声笑语,将年夜的气氛烘得节节攀高。 最后端上桌的是刚煮好热腾腾的水饺。 最后一盘端上来,电视机里联欢晚会的节目轮换到戏曲。 穿一身朱红色华贵戏服的是京剧程派名旦,正唱一出经久不衰鼎鼎有名的选段。 声线婉转,丝丝扣弦。 霍俊滔将温好的酒放上桌的时候霍音就心道不好,果然还没等她给霍俊滔使眼色,她爸就已经先斟了一杯递往程嘉让的方向。 见状。 霍音连忙摇头,连一贯慢吞吞的语气都快了不少: “爸,我不是跟您说了嘛,程…学长他生病了不好喝酒的。” 虽然他第一次来他家就拎了两瓶超高度数的洋酒。 又生一副完全不像不能喝酒的样子。 可是他今天,确实不大方便喝酒。 霍俊滔怎么也是医生,听到霍音这么一说也就不再强求。 可是霍音的阿公和外公并不懂这些,两位老爷子张口就劝: “今天除夕夜,多好的日子,少喝一点儿没事的。” “来,就喝点儿,大老爷们的可不兴一点儿小病就扭捏。” 这哪里行的。 霍音闻言,眉头微蹙,当即要开口阻拦。 手已经伸出去,话还没出口。 忽听耳边很低的一声。 “一点儿酒而已。” “没事。” 程嘉让已经从霍俊滔手里接过酒杯,冲桌上长辈们颔首过,然后端起酒杯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 霍音是知道他时常跟朋友们到夜店里喝酒的。 今天却是第一次见他喝。 那么浓烈辛辣的酒。 他一口闷下,脸上连半点儿不适的神情也无。 连霍俊滔都忍不住提醒: “年轻人别喝这么猛,你们这年纪轻轻酒量没练过,容易醉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大约也没想过,后来,酒过三巡。 程嘉让看起来除了眼神略滞缓半点儿问题也没有,他却满脸发红口齿含混地拍着人家的肩膀,煞有介事地笑说: “让哥啊,以后我女儿就交给你了。” 第31章 希望我想要的,…… 浔镇燃放烟花爆竹的习俗与北方相差无几。 除夕夜的十一点钟, 外面就开始零零星星的爆竹声,到了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半这一个小时内的。 则是满天霓虹烟火,耳畔炮声难绝。 说是这座沉静的水乡小镇, 一年最为热闹欢腾时分。 毫不过分。 霍音和程嘉让从家里出门走到巷子口大路边的时候, 十一点的钟声刚刚敲响。 家里几位长辈们都拜倒在程嘉让的酒量之下。一个个醉得没有余力像往年一样,跟街坊邻居一同到街口放烟花。 节日习俗不可废。 这担子自然落到滴酒不沾的霍音头上。 担心她出来以后,程嘉让待在她家里会不习惯, 霍音干脆也将他叫出来。 不过才刚走到巷子口就已经后悔了。 外面风虽不大。 温度颇低, 不适合病号出来。 “要不要回屋里?外面好像有点太冷了。” 霍音将自己手上抱着的几个烟花放到地上, 偏头小声跟程嘉让说着话, “你跟我家里人待不惯的话, 可以到客房去的, 我刚刚已经收拾过了,你今晚就住那里。” 她还在低身摆弄着地上的烟花,一时没找到火线,半晌才弄明白这烟花的燃放方式。 刚刚的话还没得到对方的回应, 霍音又温声问了一句: “你的打火机…可以借我用一下吗?” 她刚刚出门, 忘了跟霍俊滔要打火机。 “我来点吧。” 话间, 刚刚站在一旁的男人已经上前, 金属打火机“啪”地开盖。 摇曳火色先点燃了他另一手上夹着的细烟。 “我刚刚没想到外面这么冷, 你生病了, 还是不要在外面待着,” 霍音冲程嘉让摇了摇头。又指指地上的放了一摞的各式烟花, “这些交给我就可以了。” …… “我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姑娘么。” 程嘉让蓦地低笑了声, 目光落到旁侧女孩子纤细萤白的后颈上,倏尔又移开,抽了口烟, “我也不像你。” 哪哪儿都细软纤弱,像是一折就断。 睨见她还蹲在烟花前,程嘉让冲着另一方向一扬下颌。 “往后站站。” 侧边空暇。 程嘉让手里烟尾的星火,终于接上烟花飞燃的引线。 …… 目光跟着程嘉让落到自己左侧半米外时,因为距离近,震耳欲聋的一声响。 刚刚被他点燃的烟花如同一颗灿烂浓烈的星,极速升空,又瞬间炸裂。 燃出一片昳丽花火。 虽然才刚刚十一点钟。 没有到礼花最盛大的时候,街上却已出来不少人。 三两叙话,不时点燃爆竹的大人。 追逐玩闹不亦乐乎的孩童。 还有情窦初开星夜见面,放肆亲吻的小情侣。 -- 第70页 整片夜空已经被流连放射的各式烟花,织成一片浩瀚烟海。 霍音跟程嘉让,站在这片长天之下。 头顶是转瞬即逝的极致瑰丽。 她目光不知何时落到他分明的指背,这只手温凉、干燥,沾染一点并不惹人讨厌的烟气。 她的手和他的手,分明隔着半米还远的距离。 霍音记得他手心的触感。 是想起悦龙山庄看烟火的那夜。 她没有想到抬眼移开眸光的时候,会在中途,跟程嘉让下垂的目光撞上。 很近的地方又有人家在这一刻点燃烟花引线,人造星星再度倏然冲上夜空,又在穹顶深处轰然炸开。 燃成灰烬。 那夜林珩也在。 就站在他们几步之外。 她无心之失,错牵了他的手,握在掌心辗转厮磨。 一直到现在,触感还记得清晰。 霍音倏地收回目光,为了化解尴尬,慌忙开口,寻了个话题。 是她一直想问,没找到机会的话,没想到会在这个情形下问出来: “…我家人是第一次见我带男生回家,所以可能会,会有点激动吧,他们有点误会…我们的关系,所以问了好多。” “你会不会觉得比较烦?” 她很斟酌用词。 今天家里人问了很多话,他明明是客人,还帮忙包了很多的饺子。 她为自己和家人对他的冒犯感到抱歉。 霍音垂着头,看着地上燃放过后,烟花剩下的灰暗的纸壳子。 话问出去,久久没得到回应,以至她紧张地开始暗戳戳掐自己的手指。 一直到她快要忍不住去看他为什么还不回答的时候。 才忽听耳边传来很低的声: “没有。” 程嘉让重吸了口烟。 雾色在身畔缭绕,他话音落,大约觉得不够,又从容补充: “我觉得这样很好。” “很温暖。” 他将手中抽尽的烟碾灭,扬手丢进不远处空空的烟花盒子里。 她家里,很温暖的感觉。 难怪养出柔软乖巧的小姑娘。 温暖。 爷爷过世后。 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 时间无知无觉地流逝。 霍音看着手表上的时间,还不到十一点半。 周围已经越发热闹。 有相熟的人甚至隔着院子遥遥寒暄。 霍音裹紧身上的外套。 周遭的爆竹声、寒暄声,追逐吵嚷不绝于耳。 皆是很清晰地传进耳中,她却半点儿也没有听进去。 其他的所有声音一律沦为纷杂的背景音。 她在万千声响之中,唯独听清程嘉让的。 他的声音天然带着疏淡,是在问她: “新年愿望,你有么?” 新年愿望吗。 当然有了。 霍音仰头向夜空,双手在眼前合十,虔诚且温柔: “希望我在乎的,在乎我的人,身体健康,岁岁平安。” 话音落下不多时。 身边人慷慨地为她的新年愿望加上砝码: “一定会实现。” 霍音面上的笑意未消。 含笑转过去,重重点头: “嗯,一定会实现的。” 她说完又问他。 “那你呢,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身畔俊隽非常的年轻男人也在看她。 视线灼灼,像那些烟花猛然升上天的时的势头,直要将她一把烈火燎剩烬灰。 她无措到开始无意识地咬住下唇。 这方才听对方开口。 他没有学她双手合十在眼前的傻气样子,只端端站着,一字一句,淡定低缓,却暗藏种呼之欲出的野性张狂: “我一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欲望。” “不过今年。” 他的目光汹涌热烈。 “希望我想要的,归我。” 他看起来。 有种天之骄子势在必得的独特架势。 好像现在说的并不是新年愿望。 而是昭然若揭的炯炯野心。 天地万物,这一刻。 一并噤了声响。 霍音咬咬下唇,斜睨着他开口: “那我要再加一个新年愿望。” 话音落下,她似乎听见他嗤笑出声儿。 散漫戏谑调侃于她: “这还能再加?” “当然可以。” 霍音摸下鼻尖,小声嘟哝着, “物种多样,上天也要允许有贪心的人。” “行。” “说出来听听,能有多贪心。” 霍音重新将双手在眼前合十,许愿的时候虔诚看天: “新的愿望。” “祝程嘉让,所愿得偿。” …… 发现程嘉让其实还是喝得过了的时候。 是霍音请他帮忙点燃仙女棒,他走过来的时候,一不小心,晃了一下身形。 虽然很快稳住,还是被她看出来。 他很善于伪装,在醉酒后,用慢条斯理来掩饰意识的迟缓。 “程嘉让?” 霍音本能地去扶眼前的人,即便对方身形高大,足以将她的视线尽数遮挡。 “你是不是,喝得有点多?” -- 第71页 “没事。” “这点儿酒还不至于多。” 他话虽这样说,眉头却紧皱着,看起来状态不大好。 她知道他酒量是很好的。 不过。 他大约喝不惯今晚的酒。 今晚的酒是她家自己酿的。虽然不像洋酒那么直接浓烈,可是后劲儿足得很。 可能喝得时候没什么事,喝完之后就抑制不住眩晕感。 她上回喝过一次。 只是喝了大半杯,那天晚上直接从七点钟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 诚然是她酒量差,这酒的度数也可见一斑。 她皱着眉,正想再说话。 倏然之间却灵光一闪,将身侧的人扶稳,手上的一把仙女棒全交到他手里。 “你在这里别动,等我一下。” 霍音说话的调子虽然缓缓慢慢。 身体却急匆匆往巷子里头走,到门口进门之前,还不忘回头嘱咐: “别动啊,等我!” 家里面霍俊滔和霍音外公、阿公三位已经喝得不大清醒。李美兰和霍音外婆、阿嬷也喝了些酒,没有太多,不过看起来也有些晕。 正行动略带迟缓地在收拾桌上残局。 霍音趁着大家躺着的躺着忙着的忙着,没注意到她。 小心地上前,从霍俊滔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就往外跑。 刚从外面回来。 偷了钥匙又一路跑出去,见着程嘉让,忍不住笑起来: “快,跟我走。” 眼前男人未明所以,顿了下问她: “去哪?” “哎呀,” 霍音见他那副晕乎乎的劲儿,干脆一把拉起人, “跟我走就行了。” …… 饶是浔镇真的很小。 一路从霍音家所在的城东跑到霍俊滔在城西的诊所。 霍音到地方的时候已经是气喘吁吁。 还不如喝了个半醉的程嘉让。 这么远被她拉着跑过来,也只是呼吸紊乱了两声儿,很快就恢复正常。 “怎么来这儿了?” 霍音扶着诊所的外墙直喘,人还没缓过来劲儿,就冲程嘉让摆摆手,断断续续地回答: “你、你等我、一下就知道了。” 然后就是她掏出一大串钥匙,一个个儿放到门上试。 门一开就一溜烟钻进去不见人影儿。 程嘉让垂眼。 目光落在重影儿的腕表表盘。 晚间十一点三十分。 夜空各色烟火飞扬炸裂,千盏齐发的一刻,小姑娘从诊所里跑出来,双手捧着个小盒子举到他眼前。 她献宝似的,双目晶亮,弯成月牙。 “程嘉让。” “你喝这个就不晕啦。” 第32章 我是霍音的男朋友 这一年的除夕夜。 是在爆竹声中, 由几句平淡且简单的对话结束的。 地点是霍音家温馨窄小的客厅里。 长辈们回家的回家,入睡的入睡。 霍音的房间和程嘉让住的那间客房,分别在客厅的两边。 要隔着两三米, 遥遥相望。 霍音手按在圆钝的门把上, 已经拧到一半。 开门进去之前,却倏然顿住,转过身去。 “程嘉让。” 就在对面, 三米之外。 年轻穿灰色毛衣的年轻男人偏过头。 眉梢微挑, 声线浅淡: “嗯?” “晚安!” 霍音笑起来。 她一笑的时候, 原本温软的声音, 就会平添一丝清甜。 像是甜糯圆润的牛奶糖。 “晚安。” 又到了开门时间。 近在咫尺的房门, 还是迟迟没被打开。 “新年快乐。”依誮 “新年快乐!” - 大年初一的清早, 霍音是被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吵醒的。 摸到手机一看时间,刚刚六点三十八。 她虽然从小到大学习成绩都还不错,但是一向不是什么严于律己的学习狂魔。 放假闲暇在家的时候,也有睡懒觉的习惯。 六点三十八。 距离她往常的起床时间至少还有三个小时。 霍音一把拉起被子蒙到头上, 准备在这热闹且烦扰的大年初一继续赴梦。 半分钟之后, 却又掀开被子, 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程嘉让还在她家。 今天大年初一, 家里会有亲戚过来拜访, 爸妈七点钟就会开始煮早餐。 她似乎应该, 去叫他起床。 思及此,饶是现下头脑还不大清醒, 霍音还是叠好被子换了身米白色毛衣, 同色阔腿毛线裤,趿着拖鞋出门。 这个时间点,外面噪声如沸, 家里却格外安宁。 大约昨晚赵美兰和霍俊滔都喝了酒,现在还没醒,主卧室那边一点儿动静也听不见。 霍音睡眼惺忪,一双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整个人处于一个半梦半醒的状态。 打着哈欠拖着步子越过客厅,径直走到客房门口。 “咚咚——” 撑着困意敲了两下门。 半晌没得到回应。 唔。 他昨晚喝了不少酒,还生着病,大约睡得沉。 霍音揉揉眼睛,又是“咚咚——”两声。 还是没人回应。 -- 第72页 一直到现在,她还是一个不清醒的状态。 头虚倚着客房的房门,都有种随时要睡着的感觉。 也就是在这么个不清醒的状态,径直拧动门把手,开了客房的门。 霍音大约是被眼前的一幕冲击到而清醒的。 客房的窗帘没拉严实。 两片中央闪了个两寸见宽的缝。 冬日的晨曦就顺着窗帘缝打进来。 ——映到男人冷白劲瘦,肌肉匀称,一/丝/不/挂的上身。 霍音推开门的一瞬间,对方的注意力就已经落到了她的身上。 他的毛衣被搁在身前的被子上,半穿未穿。 身材多一分过多,少一分太少。像是无数台精密机器聚集到一起,经过无数次测算,得出来的完美结果。 霍音咬着下唇站在门边,无知无觉地咽了口口水。对上对方的目光,她在门边“你、你你……”“你”了半晌,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对方抬眼逡巡,目光从她面上上下掠过。 很不留情面地戏谑于她: “还没看够?” 好容易等到对方开口,霍音只需要随便一接话,就可以完美化解这场尴尬。 是以,她当即反应过来,不过脑的回应。 “看、看够了!” 一说完就恨不得狠狠往自己脑门上拍一巴掌。 这是说的什么话。 什么叫“看够了”? “你、你继续换衣服吧,我就不打扰了!” 她说完,慌到当即退后两步,一把给带上了门关得“砰”一声响,还好没有惊动到李美兰和霍俊滔。 霍音站在客房门口顿了顿。 刚刚发生的一切在她脑海里倏然之间被极速回顾。 ——昏暗的房间、单缕的晨曦、赤/裸上身的年轻男人。 正欲转身走。 房间里却又传来声音。 “可以了。” “进来。”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房门再被霍音手指微微发颤着推开的时候,程嘉让已经换好了衣服,站在床下。 他现在衣衫完整,可她想起刚刚,吓得只开了门站在门口没动,压根没敢进去。 这时候,旁边的主卧室倏然打卧室里传来脚步声,连连走动。 听着声音,似乎用不了三秒钟,就会从房间里出来。 程嘉让正掀眼看她。 看起来,像是,邀请? 总之,霍音鬼使神差就拉开门跑进去。 直把门关上不说,还手一快就给从里头落了锁。 关上了房间门,没有了刚刚打开房门被对面窗子见缝插针照进来的光线,她终于能看清他的面容。 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平日里一贯的神情冷峻疏离。 此时尚在病中,眉眼之间染上几分病容。 不减俊朗,却让人忍不住想关心。 霍音走上前,拉近距离再看。 愈发觉得将对方的病态看得更加仔细,她舔了下自己略显干涩的唇,温声忙问: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 “只是有点晕。” “有点晕还说没有事。” 霍音走上前,不满地小声嘟哝。因为刚刚睡醒,声音还带着重重的鼻音,慢吞吞同他说,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现在要不要吃药?我也不知道怎么治病,你是医生你知道,不过我打下手可以的。” “你可以使唤我。” 没注意眼前男人的低嗤。 霍音话说完,就小心地伸过手,想要探一下对方额头的温度。 看看有没有在发烧。 未料被眼前人轻轻巧巧地侧头躲过。 他顿了下,掀眼看她。 “干嘛。” 霍音这一下被躲开,手落到了空中,只得收回手,先探了下自己额头的温度。 然后才小声解释: “我试试还烫不烫。” 这回程嘉让没再躲开。 不过霍音连试了好几个来回,愣是没对比出来对方这到底是不是还在发烧。 一直在自己自言自语: “比我的不烫多少呀,这是烧还是不烧呢……” 她还没弄明白他到底有没又在发烧。 思绪突然被外面嘈杂的各种话音带偏。 并不大熟的声音,大概是哪家来拜访的亲戚。 不知为什么来得这么早。 说得话也莫名其妙—— “俊涛、美兰,你们家小囡可真够出息的,瞧瞧这帅小伙,他说是特意来你家找你家小囡的。” “刚才在镇子上迷了路,我这一听说是来找咱们霍音的,这不,赶紧给人带进来。” 霍音听的云里雾里,余光瞥见程嘉让已经皱起的眉头。 直到另一个人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隔着墙壁传进来。 “——伯父伯母你们好,我是霍音的男朋友,我叫林珩。” 第33章 【大修】 我希望…… 一墙之隔。 门外话语嘈杂。 “伯父伯母你们好, 我是霍音的男朋友,我叫林珩。” 各种对话声和院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在一起,模糊不清。 这一句倒是清楚得很。 …… 霍音拧起眉, 莹润的唇微张, 下意识看向程嘉让。 -- 第73页 对方也恰好正在看她。 眼中神情莫辨。 他们很默契地,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林珩突然来这里。 一切都有些猝不及防。 门外的对话声还在继续。 李美兰有些迟疑: “啊?软软的男朋友,没听她提起……” “伯母, ” 林珩大言不惭, “阿音她总说还没到合适的时候把我介绍给你们二位, 我们最近闹了点儿小别扭, 实在联系不到阿音, 担心她有什么事。” “这才贸然过来, 不好意思,会不会打扰到伯父伯母?” “啊不会不会,当然不会。林…小林是吧?快坐快坐。这么远过来渴了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伯母。不用这么麻烦的。” “我想见见阿音, 伯母, 阿音在家吗?” 霍音心蓦地一沉。 咬着下唇, 无措二字写在眉间。 她知道林珩看起来温文尔雅稳重得体, 又是那样的说法, 在长辈眼里, 大约颇有一番信服力。 如果只是她爸妈见到林珩还好说,她解释一下, 他们怎么也会信的。 可还有其他亲戚一起来, 他们见到了林珩。 事情就变得麻烦。 更何况。 霍音看着自己眼前的男人,他跟林珩是朋友。 不时一道出去聚会,林珩见他要喊一声“让哥”的人。 她和林珩分手, 是她觉得,他们两个没有必要再强行维持着名不副实的情侣关系。 和其他人没有关系。 可如果林珩知道程嘉让在这里。 一定会觉得她是因为程嘉让才跟他分手。 霍音不担心被当成见异思迁的人,可他们分手和程嘉让没有任何关系,她不想他牵扯进来,徒添麻烦。 所以。 绝不可以让林珩发现,程嘉让在她家里。 当务之急,她要出去。 把林珩的事处理清楚,让他离开这里,让他死了心不再纠缠。 出门之前。 霍音把心一横,攥紧的手,指甲陷进掌心,掐出发白印痕。 略有些不自然地开口: “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可以吗,我不知道林珩怎么突然会来,我出去跟他讲清楚。” 眼前的男人正在看她。 狭长的眼微挑,未置可否,只是淡声问: “要我帮忙么。” 他一提起帮忙,她倏然又想起不久之前的那个晚上。 林珩喝了酒打电话过来,他朋友借着酒劲儿说些不大好听的醉话。 那天晚上程嘉让就问她,要不要他帮忙。 她是很感激他帮忙的。 可是不希望她和林珩的事,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是以,当即摇了摇头: “谢谢。” “我自己可以处理好的。” “嗯。” “那…你在这里,暂时不要出门,可以吗?” “可以。” …… - 霍音从程嘉让住的客房出门的时候。 不远处,林珩已经在沙发上落了座。 周围坐着的还有李美兰、霍俊滔、霍家阿公,另外还有三位亲缘不大相近的远房表姑和表叔伯。 林珩穿了一件咖啡色大衣,照旧戴细边眼镜,看起来温和有礼。 正同一屋子人喝茶聊天。 霍音反手将客房的房门带上。 她一出门,客厅里众人的目光就聚集到她身上。 表姑和表叔伯们有几年没见过她,甫一见着,一开口就是你一言我一语的漂亮话: “这你们家小囡?好几年没见过了,都这么大了?” “大哥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人家小囡男朋友都在这儿坐着了,当然都是大姑娘喽。” “小囡小时候我见过,一见就知道是个美人坯子,这长大了果然漂亮。” “难怪能找这么个一表人才的男朋友,俊滔这女儿女婿都这么优秀,真是有福气。” “……” 霍音站在原地,一口气儿悬在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林珩闹了这一出儿,现在她家的亲戚们对他是她男朋友这件事情,果真深信不疑。 那边已经开始招呼她。 “小囡怎么不过来坐呢,不认识我们了?” “软软,快点儿过来跟你表姑表叔打个招呼。” 林珩也直直看着她。 末了,低声也说一句: “阿音,好久不见。” 霍音避开林珩的目光。 走上前,先礼貌地跟亲戚们打过招呼。 大年初一这种喜庆日子,亲戚们喜笑颜开着应下,还连忙站起来意欲给霍音腾位子。 “小囡快坐下。” “来来,我们让个座儿,小囡去挨着你对象坐。” 霍音正欲在沙发最边上落座,听得这话,当即开口: “表姑,他不……” 未料话说到一半儿,就被李美兰径直打断: “软软,你大早上起来连口水都没喝吧?来,喝点水。” 霍音跟着李美兰去厨房倒水的时候。 李美兰才小声问她: “霍音你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小林说是你男朋友,那小程呢?到底哪个是你男朋友啊?” “哎呀妈。” -- 第74页 霍音接过杯子, “…都不是。” “那这个小林是怎么回事?上来就说是你男朋友?” “我跟他说过分手了的,妈妈你别打断我说话,表姑表叔他们都信了,我要解释的呀。” “你要说什么也等你表叔表姑他们走了再说,当着长辈的面,那样多不好看?” “可是我们分手是事实……” “可是什么可是,就按我说的。” 霍音很想立刻马上就跟林珩清楚地表态。 她不想再跟他纠缠。 分手之前的好长一段时间里,他的态度已经很清楚很明确了,他所表现出来的讯息。 他的敷衍,冷怠,出尔反尔…… 种种迹象,让霍音很难不认为他早已对他们那段感情没有什么留恋。 所以分手之后,又来一次次的纠缠,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她不明白。 也不想再跟林珩有更多的交集。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李美兰说得有道理。当着长辈们的面跟林珩说清楚,这样做,真的很不好看。 思来想去。 霍音也只好重新回到沙发前坐下。 不过她并没坐到林珩那边儿,顺势跟着李美兰,坐到她边上。 其他人正在聊些客套的话题。 表姑问林珩: “小林你是做什么的?跟小囡一样,还在读书?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在A大学医,在读书,不过我们本硕博连读,现在已经上临床工作了。” A大是全国顶尖学府。 说出来如雷贯耳的那一种。 A大医学院更是全国医学专业排行第一的二级学院,出过无数医学顶尖人才。 霍音家里亲戚大约都知道霍音考上了首都的名校A大,不过也不是一看见她就想起这事。 现在林珩一提起来,表姑表叔他们连看林珩的眼神都变得不大一样。 “我和阿音是在一次聚会认识的。阿音这么漂亮的女孩,我一眼就注意到了。” 林珩说这话的时候,有意识地看向霍音,眼神直直落到她身上,话说完半晌不见移开。 惹得在场的长辈们一阵调侃哄笑。 霍音避开林珩的目光,坐在一旁兀自焦虑地想着怎么解决现在这个棘手的局面。 旁边的其他人欢声笑语,好像跟她处于两个世界。 这样算起来。 现在家里要有三个世界。 其他所有人一个世界,霍音在热闹的气氛中,焦虑得格格不入。 还有。 还有一个人茕茕孑立,被关在屋子里不能出。 霍音正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旁边的人不知道怎么突然话题就聊到程嘉让身上。 还好开头的不是她家人,不然分分钟就要出大问题。 林珩的目光避无可避,霍音抬眼对上的时候,对方正在说: “我这点儿成绩算不了什么。我们学校真正厉害的高材生,有机会保送西国交流学习,疫情爆发之后名额就更减少,今年全系只剩下三个名额,都是要顶尖的人才能去。” “我同学,程嘉让,就是这千里挑一的天才。” 霍音回看回去,听着林珩的话,明显听到对方在提到“程嘉让”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目光也在她脸上逡巡。 说罢。未等霍音有任何表现。 林珩又补充一句: “说起来我这位同学,跟阿音也蛮熟,你说是吧,阿音?” 这样的试探简直是把她当成傻瓜。 “不是你的朋友吗?” 霍音神情浅淡,不疾不徐地说, “我跟你的朋友,一点也不熟。” 她不想程嘉让被误会。 所以要把他扯出这个与他无关的漩涡里。 “怎么不熟?他还开车送你,他受伤,你帮他包扎,” 林珩笑了下,看起来风轻云淡, “看你跟我朋友相处得好,我还挺高兴的。” 霍音家里人昨天才见过程嘉让。 猛然听这个自称是她男朋友的人突然提起程嘉让,还说了这么两句话,虽然语气听起来还算正常,大家心里都有了思量。 墙上的挂钟一刻不停地旋转走动,指针清脆的响声传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气氛有一瞬间沉寂,不过下一秒,霍音就开口,也学着对方,笑了声: “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 “这么算起来,我跟他是很熟。” “我还帮他点过烟,当着十几个校友的面,阿珩,还是你要求的。” 那天也是长长的沙发坐了满座。 不过那天坐的不是霍音的亲人,林珩他们的朋友,也是学校里时不时会见到的人。 程嘉让问他借火。 他的打火机刚好在她包里,他原本可以直接让她把打火机递给程嘉让的。 可当着睽睽众目,他很大言不惭地跟她说“去给让哥点上”。 她的迟疑难堪,还被他不耐的眼神堵回去。 她是好脾气的温和小姑娘,脸皮儿又薄,很难在那种场合,当着大家的面,因为这事跟他闹起来。 可她其实一直记得。 因为那天。 真的很难堪。 …… 外面的话题终结于林珩的提议。 -- 第75页 ——“我跟表姑说好了,今天中午去表姑家的饭点订一桌,伯父伯母,霍爷爷,昨晚没机会跟各位一起吃年夜饭,今天就请赏个脸吧。” 门外终于重归安宁。 程嘉让耳边,小姑娘温柔的声音却一遍遍循环播放。 ——“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跟你的朋友,一点也不熟。” …… ——“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 ——“这么算起来,我跟他是很熟。” ——“我还帮他点过烟,当着十几个校友的面,阿珩,还是你要求的。” …… 他攥紧手里震动不绝的手机,手机四面棱角,将他掌心印出浅红色涡痕。 程嘉让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从中取出烟之前,手却径直顿住,须臾,又重新将烟盒丢回口袋里。 - 与此同时。 北京,A大附院十二楼胸外科住院部。 刚刚结束连续两台大手术的科主任半瘫在办公室的座椅上,第二遍拨去电话,才终于被对方接通。 电话一被接通,科主任便迅速开口: “最近科里忙得要命,西国那边情况又严重了,一时半会儿去不了,你这假也休得够长了,过了初三就回来上班吧。” 电话另一头沉默两秒。 声线低沉: “我最近病了。” “严不严重?最近学校要办校庆,咱们学院这边也要出力的,都是学校出来的,到时候还要去参加校庆,忙得昏天黑地。” “我再给你两天假,初五回来上班怎么样?” “……” - 霍音一家人被林珩邀请去了镇上的一家饭店吃午饭。 原本,依照霍家人的做事风格,并不会答应林珩这样无端端请客吃饭的邀约。 只不过,林珩订的这家饭点,刚好是今天带着林珩到霍音家的那个表姑家里开的。 林珩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要请霍家人去表姑家开的饭点吃饭,如果不答应下来,看起来很像不照顾表姑的生意,不给表姑的面子。 所以才有了今天的一顿饭。 这顿饭吃的霍音嚼蜡似的,她几次在席上想暗示林珩出去,他们两个单独谈谈,对方却都忽略她的暗示,极力维持着看似和谐的场面。 从开始吃饭,一直到最后,一直没有给霍音一个跟他私下里解决的机会。 霍音很想像李美兰说得那样,在长辈面前,留几分体面。 可是散场之前,还是忍无可忍。 林珩还在自顾自和长辈们说话: “阿音这么乖巧懂事,多亏长辈们教的好,阿音能当我女朋友,我也真的很开心。” 他今天看起来,俨然二十四孝好男友。 好像以前的一整个星期断联,放她鸽子去找夏明璇,弄丢她送的礼物…… 那都不是他一样。 霍音忍着听完他最后一句,终于还是没理会李美兰的阻拦,当着长辈们的面,不卑不亢地开口: “我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会来。” “可是林珩,我跟你说过,我们分手了。” “今天我家人都在,我知道这样不太好,可是你真的不用努力扮演一个好男友,我现在不需要了。” 她刻意忽略所有人的面面相觑。 一口气将所有的话说完,便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从饭店出来,霍音是一路跑回家里,去看程嘉让的状况的。 他还生着病,没有吃药。 刚刚被迫待在屋子里,现在不知道情况如何。 方才,所有人在外面,只他自己待在客房里。 她的本意是不让他牵扯进来,可是想想,让高烧发热的病号一个人待着, 好在表姑家的饭店和霍音家的距离并不远,她不过三两分钟,就一路跑回到家。 气喘吁吁地一路跑回来,到家门口,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静静躺在门上,被严丝合缝按上的旧式大锁。 她家的锁平日就挂在大门把手上。 家里没人的时候,才会彻底把院子大门锁上。 刚刚出门的时候,霍音特意走在最后,没有给家门落锁。 可是现在这锁却严严实实锁在这里,她掏出钥匙,明明开过无数次的大门,今天却怎么也打不开。 足足花了半分钟,才终于开锁、进门。 没有了沾满人烟的热闹,房子里显得空空荡荡。 霍音走到客房门前的时候,顿了顿,终于还是犹豫着敲响了房门。 …… 无人回应的最后,是她在客房的柜子上,发现杯子底下压着的字条。 纸条上的字迹遒劲有力,只有寥寥几字。 ——“回北京了,感谢款待。” 回北京了。 回北京了? 她在心里默念这几个字。 分明是最简单的字。 她花了好秒钟才弄懂意思。 他回北京了。 是因为林珩突然来了么。 隔壁的邻居家又开始放爆竹。 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在此时安静平和的镇子上,炸出空洞洞的响。 霍音忘记捂住耳朵。 兀自掏出手机,打开微/信联系人目录,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还是没有联系方式。 她有些失神,握着手机怔在原地。 -- 第76页 这个时候,冷冷躺在手里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霍音抬起手,有一瞬间目光没敢直落到手机屏幕上。 下一秒看过去,才发现是顾师姐来的电话。 顾师姐言简意赅—— “小音,学校五十周年校庆的事你知道吧?原本是交给学生会那边负责,他们说人手不够,志愿者也招不太到,跟学校申请了其他部门加入。” “其中就包括我们校刊,小音,你最早什么时候能回来?正月十六开学,十八就办校庆,时间紧迫,我刚刚粗略扫了眼发给我们的任务,还真的不少。” 顾师姐的声音打霍音左耳进,右耳又出,霍音顿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 开口轻问:“师姐需要我哪天回?” “当然是越快越好,如果不是不行,我都希望我明天就能见到你呢。” “……” 霍音缓了缓神,思量片刻,说道: “好,那就明天。” “什么?” “我今天出发,明天应该可以到北京。” 霍音跟顾师姐说完,一挂掉电话,将字条揣进口袋里,便回到房间收拾行装。 不到十分钟,就粗糙地将行李打包好,胡乱装进行李箱里。 重新锁上家里的院门时,霍音还在想。 这样一来,林珩的事情也迎刃而解了。 这好像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她人都不在浔镇,林珩也就用不着再在这里纠缠她父母。 第34章 我过来接你…… 冬季的皖南, 是一眼望不尽蒙蒙的灰色。 破旧的银色面包车,座椅上的罩子败落发黑,看起来久经年限。 霍音坐在面包车后座。 缩在右侧窗边角落的位子里, 隔着面包车碎裂出缝的车窗, 看着窗外走马灯似的飞速路过的山野。 扑簌风响迎面而来,满目尽是一派的灰蒙。 这是从浔镇去市区的线车,她要回北京。 皖南和北京隔着千万里之遥。 县城没有可以到北京的车, 没有高铁, 也没有机场。 只能到最邻近的市里。 大年初一, 千门万户瞳瞳日, 中国人最注重的合家团圆走亲访友的节日。 赶在这个日子返城求学务工的人不多。 车上除了霍音, 就只有司机和另外一对乘客夫妻。目的地跟她相同, 要去市区乘车返京。 她收回目光,将手机里编辑了很多遍的微信消息按出了发送键。 改了很多遍,最后只说了一句。 【妈妈,学校那边要办校庆, 我先回学校了, 过一阵再回家。】 发出去之后, 又退到消息列表去。 又一次点开徐老的对话框。明明就没有消息提示, 她硬是点进来, 果然还是没有回应。 她是问徐老程嘉让的联系方式, 或是知不知道他回北京会去哪里。 可是发出去大半个小时,没有收到回应。 电话也打不通。 霍音不敢过多的因为私事打扰教授, 只能时不时拿起手机, 焦急的看看有没有新的消息。 不过,始终都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倒是刚刚被她从黑名单里拖出来的林珩发来了一堆消息。 明明她只给他发了一句她回北京了,希望他不要到她家里打扰。 对方发了很多内容, 她不是很有力气跟他继续争辩,干脆又重申一遍这种纠缠让她感到很困扰,没有再做回应。 从小镇到市区,足足三个半小时的车程。 霍音往常都是坐大巴,很少坐这种安全系数未知的车,平时都想不起来一座,到车上满脑子都是以前看过的各种黑/车相关社会新闻。 一路上警惕着不敢睡觉。 到了市区,要做咽拭子,做完了还要等结果。。 午后从镇上出发,一直折腾到凌晨,才终于坐上今日返京的末班飞机。 一直惦记着徐老的回音。 直到上飞机前也没有收到消息。 落地大兴机场的时候,刚刚凌晨四点钟。 东方鱼肚白,天幕沉沉压下,大地万物都被阴沉的天色笼罩,暗淡失去了颜色。 从飞机上下落到这个环境里,无端端有种上不来气儿的感觉。 这个点儿没有地铁公交。 霍音忍痛在机场外打了辆出租车回学校,千叮咛万嘱咐司机一定要打表。 冬日的白天来得晚。 出租车一路开出去好半晌,也没见远天再有亮光。 她看着出租车中控台小屏幕上显示的时间,熄灭手机屏幕的光。 现在这个时间,不适合找人。 她还带着行李,在想回学校看看宿舍有没有开放。 往年A大都会在假期时间开放宿舍,给留下来打工或是考研学习的不准备回家的同学。 发现今年A大所有的教学楼自习室包括宿舍是全方面封锁的时候,已经快要清早六点钟。 出租车停在马路边,霍音问过看门大爷,知道宿舍没有办法住的时候,有过一瞬间无措。 不过很快就恢复过来。 宿舍不能住,她可以暂时住在经济实惠的民宿或者青旅,天无绝人之路,她总不会冻死在首都的冬夜里。 顾师姐可能还没有睡醒,霍音发过去告知对方她到北京的消息,现在也没有收到回应。 -- 第77页 她现在只有两件事。 第一找地方落脚。第二,看看程嘉让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发着高烧,从她家匆忙离开,于情于理,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关心一下他的情况。 可是现在,她好像很难联系到他。 出租车师傅似乎也看出她尴尬的处境: “姑娘,现在去哪儿呢?你这还带着行李,要不先找个宾馆住下吧?” 霍音想了想。 决定碰运气。 “师傅,麻烦您了,去A大第一附院。” - 在A大附属医院楼下见到岑月的时候。 霍音已经在医院楼下花坛边儿上吹了一个多小时的冷风。 脚冻得发疼。 手只能靠不时稍微拉下口罩往两手心里哈气,然后双手轻搓取暖。 她试图进去,不过这次不像上次,有任务在身,自有领导沟通。 这回是闲杂人等,不可以随便进入住院部。 她知道程嘉让之前可能是休假,不然不会一连待在浔镇那么多天。 这样就注定,他来附院的可能性很小。 可是她想不到其他联系他的方式。 只能坐在这里碰运气。 岑月看到她的时候,面上的震惊没加掩饰。 匆匆忙忙就跑出来: “哎呀霍学妹,你这是?怎么不进大厅里等着,在这里冻坏了怎么办?” “我昨天晚上大夜班,刚刚补觉才看到你发的微信。” 霍音摇摇头,努力牵动被冻得僵硬的面部肌肉,站起身冲岑月笑笑: “刚刚才从大厅出来,我会不会打扰到学姐补觉了?” 她其实撒了谎。 没有在大厅待着,一直在这里。 附院的大厅真的很大,各个方向开了好几扇门。 待在大厅的等待区固然不冷,却很难注意到从每个门进出的人。 只有这里是进出医院的必经之路。 “怎么会,我这正好准备起来回家了,你要找嘉让学弟,什么事这么急啊?我开了车,送你过去吧,正好送你过去吧。” “谢谢学姐,” 霍音忙摆摆冻得快要没有知觉的手, “不能那么麻烦学姐,学姐能不能借手机给我打一下电话?” “我的手机没有电了。” 大约因为在室外挨冻了好久,她的声音有一点点不易觉察的颤。 原本就生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这样一来,看起来像是被遗落荒野的宠物,可怜又无助。 岑月收回目光,一听这话连忙就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滑到程嘉让的号码,将手机递过去。 “这个就是,你打过去。” 电话拨通之前,眼前的小姑娘还在软声诚恳地道谢: “学姐,真的很感谢你。” …… 电话铃响了三秒钟。 霍音将手机贴在耳边,听筒中的“嘟”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圈圈连环波动着,传进脑海最深处。 每一秒钟过得很慢。 霍音在心里默然数到第三秒,电话终于被接通。 接通前空档的那半秒钟,她被突然的一阵冷风吹得透心凉,一口气提在心口上不来。 直到听筒中传来暌违的声音,淡漠且散漫。 “喂?” “主任打过电话了,初五上班。” 生着病,又带点儿喑哑的倦怠。 看来病还没有见好。 岑学姐还跟着她冻着,霍音不敢耽误时间。 小声开口: “是我。” “我是霍音。”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钟。 霍音深吸了一口气,赶在对方开口之前,说道: “你…你走的好突然,我就是想问一下,你身体有没好一点,如果还没好,需不需要帮忙?” 她说到这里,感觉到有点不对。 可是话已经到这里,只好继续说: “你之前没好好吃药,那样不太行。如果你需要帮忙,就告诉我。” “我回北京了。” 她话有点儿语无伦次。 是真的觉得他的病况很需要照顾。 之前带他到家里也是希望可以可以照顾到他,没想到反而折腾了一遭。 “我没有你的联络方式,只好来麻烦岑学姐。没有别的事情了,你不想说话的话……” “你在哪?” 对方突然开口,原本安静的环境,还伴随着窸窸索索的杂音。 霍音一时没懂对方的意思。 “什么?” “你在哪。” 程嘉让散漫的调子尽褪,声线淡却坚定, “我过来接你。” 第35章 我自己就可以,…… “妈妈, 我想要两份薯条。” “不行,就一份。” “两份!两份嘛!妈妈你想看我跟那个姐姐一样可怜吗?” “什么姐姐?” “就窗边那个姐姐呀,只买得起一杯饮料哦。” “……” 正值晨间高峰, 医院门口的麦当劳里嘈杂纷攘。 霍音坐在窗边, 听见不远处排在点餐队伍最后的母子俩你一言我一语,默默又低头喝了口桌上唯一的一杯热咖啡。 是程嘉让叫她来这里等他。 刚刚电话里,他问她在哪儿, 她原本想说不用折腾, 被他猜到在医院。 -- 第78页 然后就成现在这样了。 她在这里坐了几分钟, 干燥的暖风吹着, 快要被冻僵的身体已经渐近暖和过来。 手机快要没电, 她也不敢看, 就这么在这里干坐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咖啡。 她已经到了北京,刚在机场落地的时候时间太早不方便。 现在已经八点多钟,理应跟家里人说一声。 是以打开手机, 用仅剩的百分之十八的电量, 给李美兰发了条微信。 【妈妈我到北京了, 已经回宿舍收拾好了, 家里有什么事的话就打电话给我。】 这条消息发出去, 才看到一直没看的消息。 霍音上一条发的, 还是昨天刚刚坐上面包车的时候道别的消息,当时没有收到李美兰的消息 , 后来她就上了飞机, 手机电量也快要用完,一直没得机会看。 现在才看到,李美兰发了一连串微信消息过来。 【什么要紧事得大年初一就赶回北京啊】 【哎呀算了, 回就回吧,也没跟我要生活费】 【转账-2000.00】 【自己在外面照顾好自己】 【这个年过得……】 【软软啊,妈妈想了想昨天确实是我做得不对,不应该怕你表姑表叔他们看笑话出去说闲话就拦着你,我给你表姑表叔他们也郑重说过了,那个小林不是你男朋友】 【还有小程,把人一个人扔在家……招待不周了,你也帮妈妈跟人道个歉吧】 …… 霍音看到这些话,百感交集,拇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打出几个字,又删掉。 再打,再删。 奇怪的情绪翻涌上来。 明明是她最熟悉,最亲近的家人,这个时候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怎么样讲话。 第三次打字上去,还是觉得不对,正要删掉,却倏然听见一道淡哑的男声: “霍音。” 在叫她的名字。 霍音下意识转头,在餐厅四下里张望一圈儿,也没找见叫她的人。 她捂捂刚刚在外面冻得发红发脆的耳朵。 唯恐是耳朵除了问题。 “咚咚——” 耳边传来两声不疾不徐,敲击硬物的声响。 大约因为声音的源头距离她太近,她甚至感觉到了些微的震动。 很微弱,转瞬即逝,不过让她捕捉到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霍音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转回头,就与站在外面的年轻男人四目撞了个正着。 距离很近,隔着一扇窗。 并不厚重的玻璃外,短短一天,未见就显得颇为陌生的男人站在室外。 程嘉让今天穿的,还是那天她在他行李箱里翻出来的那件黑色羽绒服。 拉链悬停在领口,露一截冷白的脖颈。 他戴天蓝色的口罩,浓黑的眉毛中断一小截,狭长的双眼犹在病中,依旧可辨几分难掩的桀骜。 像是丛林沉睡方醒的孤狼。 浑身透着“生人勿进”。 方才的响声。 大约是他用食指和中指指背,轻叩两下玻璃,手还未来得及收回。 霍音看过去的时候。 他漫不经心站在室外,身后是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间众生。 他们隔着明净宽阔的一整扇落地玻璃,视线相交。 这玻璃不大隔音。 她看见他对自己扬扬下颌,冷怠的嗓音透出冬日的凉意: “这儿呢。” …… 程嘉让的车就停在不远处的马路边。 还是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底盘很高,她每次上车都略有些费力。 他好像格外喜欢这样的车子,也确实与他狂放不羁的性子相配。 霍音从麦当劳出来的时候,对方已经兀自先行,往车子暂时停下的方向走。 这个情形。 她突然又想起被困在悦龙山庄盘山道上的那一次。 也是这样。 他要开车载她。 一个人先走在前头,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可是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之间讲过的话,统共加起来不超过三句。 他又惜字如金,算起来,他跟她说的每句话不超过五个字。 他们在皖南的事情。 好像突然之间被涂抹擦掉,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回到了北京。 皖南像是无关紧要,闯过就删的副本,已经被毫不在意抛到了九霄云外而去。 数九寒冬凛冽狂风不合时宜地侵袭而来,霍音一手拉着行李箱,顶着风艰难前行。 裸露在外白皙的右手被这凛风一吹像是几欲皲裂破碎,冷得窒窒发疼。 霍音跟上去,默了默,还是试图开口,化解这种安宁的尴尬。 “你的病,有没有好一点?” 一句话的功夫,对方已经打开黑色越野车的后备箱。 没应她的话,伞骨一样修长的手倏尔探过来,落到她行李箱的把手上。 把手的大小有限,她正握着,他手伸过来拿,肌肤与肌肤不可避免便要拂摩相接。 她的手才刚刚被麦当劳的暖风吹得有点温度,出门到这里几步路的功夫,又冷得像从冰水里浸过。 男人掌心不经意触过的一瞬间,她细白的手背像是被蓦地一烫。 有那么一瞬间。 她甚至想问他,体温是不是有三十九度。 -- 第79页 真的,很烫的。 不过她被这狂号的西北风吹得很清醒。 没忘了礼貌地拒绝: “我自己来就可以,这个,很重,你生病了。” 话音还没落下,手里的行李箱已被男人夺过去,她要费很大力气拉着的箱子,他一拉一提,修长手背青筋凸起,看起来却轻描淡写就安放进后备箱里。 男人反手关上后备箱门的时候,还不忘掀眼看她。 他没什么表情,微挑的断眉像是在说。 ——“以为我拎不动?嗯?” 第36章 这是我家 “啪嗒——” 安全带扣上的一瞬间, 车子忽如离弦之箭,飞速驶出。 封闭且狭小的车内空间里。 安静得连一丁点儿声响,也被极速放大。 驾驶座上, 程嘉让目光从霍音冻得发紫的手背上掠过, 拉回到正前方。 他单手打着方向盘,另一手长指探到中控台,暖风转到最大。 又随手摁开了车载FM。 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霍音感受着车里暖风一点点将她被冰冻发凉的身体唤醒。 她刚刚被冻得太狠, 在麦当劳里吹了好久暖风也没完全暖和过来, 出门到上车的一小段距离, 又沾染了刺骨的寒气, 现在坐到车里, 才缓慢感受到温度回还。 车载FM正在放一档不知名晨间新闻。 电台主播字正腔圆地一条接着一条, 播报着匪夷所思的社会新闻—— “九零后情侣家中S/M,造成男友窒息,及时送医抢救得效,幸免于难。” “本台消息, 日前东北省一男子因好奇, 在零下二十摄氏度伸出舌头舔尝铁门, 造成皮肤与铁门粘连, 目前已送医, 我台记者正在积极报道。” “……” “据我台记者采访, 年轻情侣冷战三小时。因男友驾车半小时没说过一句话,年轻姑娘小王欲跳车轻生。现已被热情群众劝阻成功。” 霍音倚在越野车副驾驶宽阔的座椅上, 听得昏昏欲睡。 主播播报新闻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静谧的空间内, 只剩下暖风低频的隆隆。 电台停播。 霍音下意识抬眼,看向中控台上广播的按钮。 恰好捕捉到身畔男人关掉电台,还没完全收回去的手。 收回目光之前, 她听到程嘉让开口,声淡得听不出情绪: “怎么突然回北京了。” 话音落在最后一个“了”字的时候,车子恰好右转,男人利落地打着方向盘转弯,弯道过半,余光闲闲带过,刚好被霍音的眼神捕捉。 “那个,是顾师姐” 霍音照实解释, “顾师姐她打电话给我,学校要五十周年校庆,抽调了我们帮忙。师姐打电话过来说工作很多,希望我能早点回北京来帮忙。” “刚到?” “你怎么知道?” 霍音脱口而出。她被这一早上冷风冻得脑袋宕机,反问之后才反应过来,她是拉着行李箱过来的。 很明显像是刚刚下飞机。 “没。我到了有一会儿了。” “有一会儿?你一直在这儿?” 程嘉让浓墨重彩的眉毛微皱,面色冷峻地看她。 闻言,霍音忙摆摆手,解释道: “没有一直在这儿,我四点钟下飞机,然后打车回了学校,学校的宿舍不开放,我才又坐车过来这边的,来的时候已经,六点多钟了。” “不是一直在这里的。” 她几句话说完,发觉车子里的气氛好像跟刚刚不大一样。 睨眼过去的时候,感觉正在开车的男人面色好似比刚刚更沉了一些。 很快听到对方低沉的声线。 “所以,你在医院楼下待了两个小时。” 霍音小声喃喃:“其实也没有那么久。” “没那么久?” 男人吸了口气,舌尖抵住腮,像是在克制收敛, “你知不知道外面多少度?” “温度是有一点低,但是其实没有很冷的,我其实没感觉很冷……” “没感觉很冷?” 目光越过车前挡风玻璃和前面那辆小轿车的后车窗,那车的司机在握着手机打电话,车开得出奇慢,挡了后头一排的车。 程嘉让不耐地按了两声汽笛,趁着空档偏头往霍音的方向看过来。 他紧锁着眉,语气也有些冷: “为什么不找个室内待着?” 完全不给霍音说话的机会,一句连着一句。 “学校宿舍没开门,大清早这么冷的天,为什么不先找个地方放好行李,安顿下来。” “你到附院找岑月,那如果岑月没来呢?你就在外面一直等?” 他好像在生气。 因为之前的事情么,还是因为,这么冷的天,她打了电话过去,他不得已来接她。 霍音咬咬下唇,忍不住小声开口辩解: “那我,我就是想,我本来带你到我家过年,是想你病能好起来,可是突然出状况,你突然就回北京了,还生着病。” “你帮了我那么多次,我觉得我至少应该问问你。” 他刚刚的语气不太好,有点凶。 霍音说着话,脑海里还是刚刚他凶她的样子,她很轻地吸吸鼻子,垂下眼: “但我,我没有你的联络方式。” -- 第80页 驾驶座的方向突然安静下来。 前面挡路的车已经驶开,开车的男人打着方向盘向左转弯。 良久。 车子开进一个装潢考究的现代化高级公寓小区,霍音垂着头,恍惚听见身边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越野车在十三号楼前停下。 霍音后知后觉:“这是?” 男人声音重新缓和如常: “我家。” “啊?” 霍音讶然转头看向身边的年轻男人,眼见着对方停稳车,长指随手拔下钥匙,又摁开安全带的按钮,却没有下车。 反而扭头看过来,冲着她手的方向挑了挑眼梢。 霍音没懂他的意思:“?” 程嘉让将解开的安全带随手扯过去。 淡声开口: “手机给我。” “我的手机吗?” “对。” 霍音不知道他要她的手机做什么,不过顿了一下,还是从包里掏出来递给他。 程嘉让接过,须臾,又递到她面前。 言简意赅: “解锁。” 霍音食指解开指纹锁,很乖巧地小声说个“好了”,然后便看到程嘉让拿着她的手机,冷白的拇指在屏幕上飞快敲着什么。 半晌,才重新将手机递回她手上。 霍音这才出声问:“你干什么了?” “不是没有我的联系方式么。” 男人下车之前,撂下这么一句, “我两个手机号,还有微信,都存上了。” …… - 时间回溯到前一晚。 城市的另一边,三里屯一家酒吧开业,二代小开男男女女扎了堆。 陈阳正搂着美女喝得不亦乐乎,手机突然响起来,他咒骂了声,掏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径直就放开一旁的美女,拿着手机出门。 到了安静的门外,陈阳才接起电话,完全没有刚刚看到来电显示之前的不耐烦。 还带着几分笑意调侃: “呦,阿珩啊,你这还有功夫给我打电话呢?不忙着追妻呢,怎么样,哄好了?” “去。” 电话那头,林珩的情绪听起来不大好, “有事找你。你在哪儿呢?” “别告诉我你这追妻不顺利啊,你不会是已经回北京了吧?” 陈阳有些惊讶, “我还能在哪儿啊,三里屯新开一酒吧,跟哥几个在这儿喝点儿。” “没,我还在路上,没赶上飞机,现在还在高铁上。” “你跟谁喝酒,有江子安没?” “江子安?在这儿呢啊,场子里喝得最兴的就是他。咋了你,找他有事?” “他在就行。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你说。” 陈阳握着手机,静静等着林珩说话。 “你多叫几个人,让江子安明天带你们一起去趟程嘉让家。” “啊?” 陈阳不懂林珩为什么要他帮这个忙, “去让哥家干嘛啊?再说你这没事让江子安带那么多人去让哥家,他也不肯的吧?” “你可以跟江子安说,让他庆祝一下程嘉让回北京啊,多得是理由,你随便想想,总之,别说是我让你办的,也别提我。” “可以是可以,不过为啥啊?” 听筒里,对面的人沉默了两秒钟才重新开口: “你就顺便帮我看看,霍音是不是在程嘉让家。” “什么?霍音?” 陈阳作为林珩最好的兄弟,当然知道霍音是林珩女朋友,是以,一听到这话难免惊讶, “你女朋友怎么会在程嘉让家?等等,她跟程嘉让……?” “我也不知道,现在还不能确定。所以才要你帮忙。” “操。” 陈阳低骂了声, “阿珩你放心,这事包我身上,我现在就去办。” “谢了兄弟,你记得,千万别提我。” “好嘞。” …… - 北三环。 A大第一附属医院附近,一处高级公寓小区。 电梯停在十一楼。 刚刚一下车,程嘉让就把她的行李箱拎走上楼,霍音只能默默跟在后头。 出电梯,进到这一层唯一的一户。 走在前头的男人已经利落地拎着行李箱进门,换鞋脱外套,一气呵成。 霍音带上门,轻声问: “我要换鞋吗?” “不用。” 年轻男人已经走到半开放式厨房,没回头,只是应声, “我这儿没给小姑娘穿的鞋。” 霍音“喔”了声,慢吞吞地抬步进门。 “坐。喝水么?” 程嘉让问她的时候,已经开了冰箱门,从冷藏柜里拿出两瓶挂着霜的冰镇矿泉水。 欲往沙发的方向走,抬步之前却又顿住,转身到中岛台前,拧了盖子将水倒进烧水壶里。 烧水壶插上电,他转身走到沙发前,坐到霍音半远不近的位子,随口问: “水还得烧一会儿,你饿么?” 霍音摇摇头,虽然来这一路只有昨晚登机之前在机场啃了一块面包。 可她刚刚在麦当劳喝了一整杯咖啡,现在完全不想吃东西。 刚刚摇完头。 肚子却很不争气地响了两声。 -- 第81页 “咕~咕~” 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明显。 霍音羞窘地撇过头。 很不幸地听见不远处,男人散漫地嗤笑一声。 他掏出手机,低哑的声音不咸不淡: “我这里只有方便面。想吃什么,我叫外卖。” 听见这话,霍音连忙转过去摆摆手: “不用不用,方便面就可以。” “行。” 程嘉让撂下手机, “等着。” “那个,” 麻烦人家动手有些不好意思,霍音小声问, “你会煮吗,要不要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截断。 “看不起谁呢。” “……” 程嘉让到厨房里破天荒为一碗方便面开火,还很大方地敲了两个鸡蛋进去。 端着面走回沙发前的时候,却发现小姑娘已经侧倚着沙发睡着了。 第37章 程嘉让,唔…你…… 时值上晌, 丝缕的阳光越过宽大的落地窗,争先恐后闯进室内。 为这黑白灰三色冷调,性冷淡风格的装潢平添了几抹亮色。 除了上午的阳光, 为公寓增色的, 还有窝在沙发上睡意正浓的姑娘。 宽阔柔软的灰色布艺沙发上,女孩子只占了很小的一角。 她还穿着鼓囊囊的奶黄色厚羽绒服,半张脸缩进外衣高高的衣领里, 只外露着光洁白皙的额头两颊, 和冷冻发红的鼻尖。 她呼吸很轻, 很小一团缩着。 像熟睡的猫。 程嘉让将刚刚煮好的面轻放在一旁的茶几上, 目光重新移回, 落到睡着的小姑娘低频翕动的长睫上。 …… 窗外风声簌簌, 他扯开被子给人盖上。 关上卧室的房门,倚在沙发上猛吸一口烟,烟草刷拉烧掉一大截,灰色的烬被弹进烟灰缸里。 无人听见男人一声清浅缱绻的低叹。 - 静谧安然的公寓里, 香烟燃烧的声音也被无限放大。 这样的环境里,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 就显得格外突兀。 “咚咚咚——” 这声音瞬间, 就把人的注意吸引过去。 程嘉让探身将手中的烟按灭在茶几上的白色烟灰缸里, 淡瞥过一眼主卧室的方向。 才倏尔起身, 大步到门前去开门。 房门大开。 程嘉让抬眼掠过门前,却没见着人。 他浓眉轻皱, 正欲关门, 手上的门却被人抵住,紧接着,是震耳欲聋一声—— “s-u-r-p-r-i-s-e!让哥!” 手上被塞了一大束红艳玫瑰的同时, 江子安跟着一群狐朋狗友从侧边蹦出来。 江子安站最前头,刚把塞玫瑰的手收回去,领着后面的人胡闹: “来来来,欢迎我们英俊潇洒仅次于我的让哥回京,咱这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一个月不见哥们可想死让哥了。” 程嘉让抬眸看过去,江子安后头跟着有六七个人,都是平时常聚在一起赛车喝酒的。 有三两个眼生一些,他认得,是经常跟着林珩一起的。 比如现在站江子安边儿上这个,叫陈阳的。 江子安平时就最能搞气氛。 今天带着几个能闹腾的,一呼百应,他话一说完,后头其他人就跟着起哄。 “欢迎让哥——” 六七个成年人一齐起哄,声音喧闹,似要掀破屋顶。 程嘉让眉间皱痕更甚,偏头斜睨身后紧闭的卧室房门一眼,又不紧不慢地收回,他目光最终落到江子安身上,拖着调子问: “今儿唱的哪一出儿?” 江子安扬扬手里抱着的一大瓶罗曼尼康帝: “这不好久没见面,咱今儿个大出血,特意整瓶好酒哥几个陪你嗨一下子。” “要不要再叫几个妹子过来一起玩,诶我说让哥你这一会儿回头看看,咋着金屋藏娇呢?” “扯淡。” 程嘉让把手里那一大束玫瑰丢回江子安怀里, “少把你泡小姑娘那一套用爷身上。” “咱这是给你的惊喜,快快快,整点儿水喝,开俩小时车过来的,一口水没喝。” “楼下超市自己买去。” 程嘉让抬抬下颌,散漫懒怠地开口, “我病了,嗨不动,你们几个晚上找一场子好好嗨,我关门了。” “让哥这你可就不地道了,哥几个远道而来,就为跟你聚聚……” 江子安还在说话,边儿上陈阳已经借着程嘉让跟江子安说话的功夫,推门挤了进门。 江子安原本只是多贫两句,见程嘉让不乐意,准备贫两句就带着其他人去别处玩儿,陈阳这个突然的动作弄得他也有些懵。 他尴尬地挠挠头,看向程嘉让:“让哥,这……” 程嘉让瞥过他一眼,撂下一句“进来”,就转身进门。 那边儿先进门的陈阳已经越过玄关溜进了客厅,在客厅里扫视了一周,最终注意力落到角落里摆放随意的的行李箱上。 粉红色的。 显然不是程嘉让会用的东西。 不过即使程嘉让不会用。 仅仅一个行李箱,也不一定就是林珩那个女朋友的。 他正想再四处看看,程嘉让、江子安,还有刚刚一起过来的其他人这时已经进了门来。 有相熟的人看他这样,笑着调侃: -- 第82页 “陈阳你他妈山上抓来的啊,一进让哥家就到处瞎溜达。” “成天跟阿珩在一起没学会点儿礼貌。” 林珩是他们这群人里温文尔雅,礼貌绅士的典范。陈阳又是他最好的兄弟,很自然被熟人拿来调侃。 开启了这个话题,很快又有人继续问起林珩的事。 “不对啊,阿珩这几天怎么也见不着人呢,他不是在北京呢么,也不出来玩,无不无聊啊。” “阿珩不是因为之前那对象闹分手,正emo着呢,估计没心思出来玩吧。” “他跟之前对象闹分手了?他那个对象我有点儿印象,叫什么音,好像是新传的系花,小姑娘漂亮得很,值得一e。” “……” 这些调侃的话一出,陈阳有点儿被识破般的尴尬,他想起林珩再三嘱咐别提到他,加上程嘉让正冷淡地现掀眼朝他睨过来。 陈阳咽了口唾沫,避开程嘉让的目光,故作轻松地指了指角落里那个粉红色行李箱,说道: “我这不是看到让哥家里放这么粉红一个行李箱,有点好奇嘛。” “让哥还用这么粉的东西?不会真是金屋藏娇吧?” 话题一扯到这上头来,其他人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哄: “卧槽卧槽,咱也是真想看看啥样姑娘能给我让哥降服了。” “让哥啊,你说嫂子在你就直说呗,我们这闯进来没耽误你正事儿吧?” “让哥交女朋友不叫出来认识认识啊。” “……” 程嘉让没有搭茬。 他瞥过一眼主卧室的方向,往沙发上一倚,长腿交叠,兀自点了根烟,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 “我操。” 坐在程嘉让身边的江子安突然一拍沙发扶手,激动地指着茶几上放着的那碗有些坨掉的方便面,看向程嘉让, “让哥你要是没情况,兄弟我都跟你姓的。” “你不是平时巴不得吃方便面都用凉水泡的主儿吗,今儿个还煮了,还卧了鸡蛋,这谁给你搞得?” 程嘉让瞥他一眼,没什么好气儿。 “老子自己。” “你说话就好好说,别几把那么大声。” “不是,你还会卧鸡蛋呢?” 程嘉让叼着烟“操”了一声。 “你不是不爱吃鸡蛋吗?” “乐意。” 程嘉让侧腿踹了他一脚, “换口味了。” “不行?” “你这口味换的挺别致。” …… - 与此同时。 这间宽敞的双层loft公寓,一楼的主卧室里。 厚厚的灰色遮光帘被严丝合缝地拉上,遮住了两面落地窗。 原本阳光充盈的房间,被这窗帘将光线尽数挡住,房间里昏暗幽深,有如晚间。 暖烘干燥的房间里,宽足两米的席梦思大床上,身形纤瘦的小姑娘侧卧着,正陷在深度的睡眠中。 霍音睡着已经有一会儿。 此时正在厚重的被子里缩成一小团,深深陷在梦中。 无人知晓。 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她很频繁地梦见一个人。 ——程嘉让。 好像是记忆深处的碎片被潜意识混乱的拼凑,她的梦境纷乱错杂。 有西郊山下,她的碎花裙子被夏日暖风扬起,亲眼看着他用力一掰,将人脱臼的胳膊给接回去。 还有冬雪漫地的深夜,盘山道上,他开着越野车一往无前。 幽暗的别墅里,终止不了的靡靡之音,他将他的耳机借给了她。 还有皖南小县城新修的柏油马路上,他开着电动三轮车载她回家。 …… 或远或近的记忆碎片纷乱错杂,片段忽闪交错,不知不觉间,就被大脑拼凑出一些,连霍音自己都没有见过的错乱画面。 ——昏暗的卧室。 入眼皆是单调的灰白,还是刚刚的男人。 他穿一件烟色衬衫,有力的手臂横在她脊背、腿窝,轻而易举地打横抱着进到卧室,将她放在宽阔的大床上。 分明在梦中。 却好像五感未失,嗅得见男人身上淡淡的茶树香混着烟草气。 他的呼吸热烈灼重,噙着笑,目光在她身上放浪地逡巡而过,然后就是呼吸交错,覆身而来。 …… - 门外。 罗曼尼康帝已经开了瓶,几个人人手一杯,大半杯下去都有点儿上了头。 气氛比刚刚进门的时候还要热闹。 有人仗着平时没少跟程嘉让一起喝酒,不怕死地开口问: “让哥你就大方点儿说,咱嫂子这会儿是不是在卧室呢?你还怕哥几个吵到她,这么宝贝呢?” 程嘉让正端着酒杯,浅抿了一口。 闻言,拿开唇边的杯子,扬手向前,重重地往对方的杯子上一撞。 眼神散漫且危险,声音不咸不淡: “要喝酒就喝酒,喝完酒赶紧滚蛋。” 他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说话不带什么情绪,却让人很轻易就察觉到威胁感: “把人吵醒了,今晚上爷让你们谁都别想睡觉。” “好家伙,所以说卧室还是有人呗。” “管呢?” 众人正喝着酒笑闹着。 说起卧室有人在睡觉,程嘉让既然没让人出来见他们,他们虽然好奇,也就只是调侃两句,并没有当一回事。 -- 第83页 谁也未曾想,最后一口酒下肚,众人正要从公寓撤离。 突然之间,卧室里传来一道女声。 声音又娇又软,还带着糯糯的甜。 像在迷糊着撒娇,光是听着,都叫人觉得骨头也要酥掉。 ——“程嘉让,唔…你别这样呀。” 客厅里沉默了三秒钟。 众人“wuhoo~”的起哄时,都注意到一向不苟言笑的程大少爷舌尖抵着腮,面上笑意遮掩不住。 第38章 “霍软软?” 昏暗且陌生的卧室里, 入眼皆是单调的灰色。 霍音倏然坐起身,她从梦中惊醒,迷蒙的双眼模糊地看过周围的一切。 这和刚刚梦里的看起来很像。 她有一瞬间心神恍惚, 分不清楚梦境还是现实。 她刚刚…… 刚刚梦到他…程嘉让, 抱着她,把她放到,呃, 放到床上。 然后, 然后他, 他压到她身上, 很热烈地亲她。 …… 霍音突然注意到自己现在也是坐在一张宽敞的大床上, 她咽了口唾沫, 怔怔不知所措。 直到听到门外嘈杂喧闹的话音。 先是好多不熟悉的声音,激动地起着哄—— “wuhoo~~~” “哎呀我操让哥你再演啊。” “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 “我让哥终于不用把大摩托当老婆了。” “……” 他们调侃哄笑够了,稍稍安静下来的时候,才终于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男人的声音杂着几乎微不可察低哑的笑意, 隔着紧闭的房门传进来。 “你们赶紧的, 自个儿找别的地儿玩去。” “我去看看她。” 我、去、看、看、她。 霍音捕捉到这最后几个字, 刚刚睡醒迷糊的大脑飞速运转, 弄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要来看她。 为什么要看她? 又是一瞬间的宕机之后, 霍音猛地想起她从梦中惊醒的那一瞬间。 ——程嘉让单手按住她两手手腕, 很重地钳制在头顶,文胸的细细的肩带被他长指指尖勾缠扯开。 坦诚相见的一瞬间。 她羞赧着挣扎, , 梦境对她声音的禁锢撤销,终于能够开口拒绝: “程嘉让,唔, 你不要这样呀。” 她想起来。 她好像是,真的喊了这么一句。 好暧昧好色/情的语气。 还是在!外面有!那么多人的!情况下! 难怪他们!要调侃起哄! 原来是在!笑她! 阿西。 完全回想起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梦,说了什么话,又引发了什么后果的一刻。 很不幸。 霍音后知后觉注意到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前。 然后是“咔哒”一声,房门把手被人从外面拧开,昏暗的环境霎时涌入外面略显刺眼的光线。 房门只闪了一个小缝。 高瘦的男人侧身进来,反手关上房门前的一秒钟。 他逆着光,身后明暗阴影将他身形细细勾勒,俊隽逼人的面上,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格外招眼。 四目隔空遥遥相对的一瞬间。 霍音满脑子都是眼前人刚刚扯开她肩带,很用力地禁锢着她辗转亲吻的模样触感。 她第一反应是一把扯上被子,整个人重新缩进已经被她捂得温热的被窝里。 整个人被宽厚的被子包裹住。 狭小到几乎闭塞的空间里,所有感官的感受,就会被无限度的放大。 所以霍音刚刚在缩在被子里稳住呼吸,就嗅到被子中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的,很浅很淡的混着烟草味的茶树香气。 跟程嘉让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别样的好闻。 她攥紧的手指倏然就很轻很轻地战栗一下。 然后就听见被子外,男人很轻的低声哂笑,话音不无调侃: “怎么还躲起来了。” 霍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缩在被子里一声儿不出装鹌鹑。 连呼吸声都被她努力地压下。 “不说话,” 他今天好像格外有耐心,说话不疾不徐, “霍软软?” …… “软软”这个小名她从小听到大。 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叫她霍音。 都是叫软软。 无比熟悉的名字。 可是今天。 听到他喊,霍音咬住下唇。 呼吸在不自觉中,漏掉一拍。 一股力道捏住被角,被子被掀开的细微缝隙中吹进风来,霍音感受到后颈的凉意,一把将被子扯回来掖好。 声自被子里发出,闷闷着: “我睡着了。” “睡着了还说话?” “我说的梦话。” …… 说完她就后悔了。 什么梦话。 她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 被子外面的人好像就此放过她了。 半晌没说话,扯开她被角的力道也被收回。 霍音闷在厚重的被子里,饶是意识告诉她要继续躲在被子不能出去,身体却已经难以负荷。 被子狭小的空间里氧气很快被吸完,霍音又忍了十几秒钟,还是没有听到外面再有任何响动。 或许。 -- 第84页 会不会程嘉让已经出去了。 那她就可以出来呼吸了。 对呼吸的渴求终于战胜理智,霍音带着几分侥幸小心翼翼地拉下被子探出头。 清晰的空气纷至沓来。 她刚吸了半口,停再喉间时,恰好对上年轻男人戏谑的目光。 从她的角度。 程嘉让单手插兜,好整以暇居高临下睨她。 病中略显喑哑的嗓子,还吐出一句: “你刚刚的梦话。” “说的挺好。” 第39章 霍音,我应该向…… 宽阔的大双人床上, 灰色床单铺得如有人睡上去之前一样,平平整整。 小姑娘身量纤细,正躺在大床里侧的一隅, 细白的两手捏着被角, 只露出困意浓郁的双眼,眨巴眨巴着看他。 江子安他们那帮闹腾的家伙刚刚已经跟他道别出门,一墙之外的客厅安静下来, 整栋房子, 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卧室里此刻, 安静得听得清她匀净的呼吸声。 程嘉让双手抱臂, 下颌一扬, 随口问: “起来吃饭, 还是再睡会?” “我…唔,还是好困。” 霍音声低喃喃,细声细气地回应。 理智告诉她这里是他家,他的卧室, 他的床上, 她睡在这里不大合适。 可是她一路舟车劳顿一天一夜, 从皖南到北京。 一个人赶路, 也并不很敢睡觉, 就这么一路捱过来。 没有闲下来的时候还好, 现在一沾床,睡到一半, 理智完全不能跟身体本能的渴求对打。 仅存的理智还在垂死挣扎。 说话的时候却已经困到不自觉眼睛都闭起来, 声音快要含混不清。 “可是…我睡这里,会不会…不太好。” 完全再度沉浸进睡眠之前,她恍惚听见程嘉让慵懒地开口, 撂下了一句: “有废话的功夫,早就睡上了。” …… - 替霍音关上卧室的房门,程嘉让重新走回客厅的时候,刚刚闹作一团的人已经走了个干净。 方才一片狼藉的茶几不知被谁简单收拾过,只剩下伶伶立着的罗曼尼康帝空酒瓶。 还有他未喝完的半杯酒。 几分钟前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一大帮子人坐在这里喝酒,屋里小姑娘突然来了那么一声。 程嘉让坐到沙发上,两肘拄在膝上,安宁空旷的公寓里。 他很低地笑了声。 茶几上他刚才没来得及喝的半杯酒,又被重新端起,干净利落地一口闷了下去。 酒香在唇齿之间顷刻炸裂开来,连只是被酒液掠过的喉咙,也染上浓烈的酒气。 大口吞下,半晌,唇齿间点点回甘还弥散不去。 旁边的酒瓶子里再倒不出酒来,程嘉让干脆起身,到厨房后边儿酒柜里,又随便拎了瓶白兰地。 染了风寒不便饮酒。 不过今天开了头,他也懒得再顾忌。 今天这瓶度数不低。 也可能是他还病着,刚两杯下去,有点儿上头。 脑海里各种信息纷杂凌乱,浮现开来。 很多以前的事。 后海那一面之前。 程嘉让只是见过霍音几次,距离最近的一次是她凑上来给他点烟。 没说过话。 程嘉让总是想起,她垂头点烟,对林珩笑,纤细得像他一把就能折断的手腕。 有时候在学校见到,他也会漫不经心多睨两眼。 偶尔闪过一些放荡的想法,他从口袋里掏出跟烟,点上垂眸抽了一口,烟管瞬间烧完一大截,又随即撂下,掸了掸,落了一地很快就会灰凉的烟灰。 他今天这酒喝的委实有些上头。 不光是之前的事。 昨天听到的那些话,也又重新回笼到耳边。 一遍遍循环播放。 ——“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跟你的朋友,一点也不熟。” …… ——“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 ——“这么算起来,我跟他是很熟。” ——“我还帮他点过烟,当着十几个校友的面,阿珩,还是你要求的。” 程嘉让没注意到手上的烟尾快要烧完,下垂的手指猝不及防地被热烈燃烧的猩红火色沾染。 他皱了下眉,将手里的烟蒂丢进烟灰缸里,目光落到指间发红过热的淡圆痕迹。 他另一手在受伤的指腹上随手重重一抹,浓眉皱起,又重新点了一根。 …… - 霍音睡醒,小心翼翼地整理过程嘉让的床单被子之后,才穿上鞋,轻手轻脚地走出门。 她这一觉睡得实在太沉,到他家的时候,她记得才刚刚上晌不到十点钟。 从卧室出门到客厅,落地窗外,天色却已经是一望无尽的黑。 不过人间尚有霓虹灯火,将整座城市照得色彩纷盈。 客厅里没有开灯。 整个房间看起来乌透透,只能借着窗外霓虹灯微弱的光,勉强看清屋子里的情形。 年轻男人倚在沙发上,身前的茶几上摆了两个大大的酒瓶,她看过去的时候,他恰好也在抬眼看她。 霍音有被吓到一瞬,轻轻地拍了两下心口,像怕吵到谁似的,很轻地嗫嚅着开口: “你喝酒了吗?” -- 第85页 即使对方并不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昭然若揭。 屋子里弥散的酒气,是最好的证明。 男人的声音听不出醉意。 “一点点。” “可你不是还生病,吃了药又喝酒,会不会有影响?” “我没事,这么一点儿酒还死不了。” 他撂下翘起的二郎腿,在沙发上重新坐好,隔着屋子里望不透的浓暗,很淡声, “过来?” 霍音摸不清他到底有没有喝醉。 不过很敏感地觉得,现在的气氛有点不对。 她张了张口,慢吞吞上前两步,走到近前之前,忍不住开口问: “你真的还好吗?要不要喝点醒酒汤之类的,冰箱里有东西吗,我去煮。” “不用。” 霍音将信将疑,到沙发上坐下。 跟身边的男人,大概有一人之隔。 她的眼睛已经几乎适应了黑暗,这个距离看过去,勉强可以看清对方有棱有角的轮廓。 他看起来不对劲。 但是又好像真的如他所说,并没有醉。 眼神很清明,淡漠地凝视她。 “你怎么了?” “没事。” 程嘉让顿了一下,声线喑哑, “只是在想。” “霍音,我应该向你道歉。” 霍音,我应该向你道歉。 好突兀的话。 霍音从没想过程嘉让会说这样的话。 她怔在原地,不明所以: “什么。” 他为什么,要向她道歉。 “真的很抱歉,” 男人眉头微皱,狭长的双目凝视而来,声音低沉得如同窗外晦暗的天色, “那天我应该,拒绝你帮我点烟。” 什么。 那天应该,拒绝她给他点烟? 那天的事情。 她以为只有她一个人记得的。 其实想过等林珩的道歉,可是一直到今天,到她跟林珩分手,始终没有等到。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情,跟她道歉的人,会是程嘉让。 霍音不自觉地咬住下唇。 心上钝钝。 她是在自己声音出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情绪不对。 只是很轻的“啊?”一声。 出声的时候才发现声音不受控制地发涩。 帮他点烟, 那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好难堪。 霍音以为自己已经释怀忘掉了的。 可是听到他这样说的时候,本能的反应,却毫不留情地出卖了她。 喉咙好苦,眼睛也有些涩涩的。 霍音愣了两秒钟,才胡乱摆两下手,略显晦涩的声调语无伦次: “怎、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我已经都忘了。” “太突然了,我想起,我,我也应该向你道歉的。” “对不起,” 她吸了下鼻子,声音好着急,连一贯慢吞吞的语速都混乱地快起来, “程嘉让,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的,对不起……” 她是很感性很容易情绪激动的小姑娘。 一不小心就混乱掉,情绪全写到脸上。 话说出去,才感觉自己有点过激,捂着心口调整自己的呼吸。 眼前的人在这个时候回应她的道歉。 很云淡风轻,像是没放在心上: “这有什么。” 他似乎被她可怜巴巴的样子逗笑,低哂一声,淡声开口: “我的错误更严重一点。” “那为了表示歉意,我带你去夜宵,好么。” 第40章 住我那儿 古蕴盎然的古老城市, 在新时代的建设下,焕发热烈的现代化气息。 北三环,高楼林立鳞次栉比, 一眼望不到琼楼玉宇的边界。 这座历久弥新的古城。 晚上九点钟, 属于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霍音跟着程嘉让。 五分钟,从他家所在的那个名叫“朝苑新府”的高级公寓小区, 到附近最繁华的商圈。 这里商场、步行街各种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不论白天黑夜, 都算得上是附近最为热闹的地段。 还未彻底走进商圈, 一眼便能看到周围环绕的数家大型商场。 巨型LED屏幕播放着一条接一条的商品广告, 代言人全是耳熟能详的一线大牌。 霍音被银泰百货二楼的白色大型广告牌吸引去了目光。 设计很干净的广告牌。 整张图片上面, 几乎只有一块低调奢华的男士手表, 和一小行英文。 Patek Philippe. 是很著名的手表品牌。 霍音对这个品牌的了解仅仅是,这牌子的每一块手表都价值不菲。 她对奢侈品不了解。 不过。 广告牌上的那块手表,她见程嘉让戴过。 便无意识多看了两眼。 以至于某团骑手骑着车风驰电掣从她身边极速驶过的时候,她险些被撞倒在地。 那种速度下, 如果被撞到, 后果不堪设想。 千钧一发之际, 她被程嘉让拉了一下。 对方是扯住她的帽子, 霍音被这股力道拽着踉跄一下, 有惊无险地停到了程嘉让身边。 不过还没等她站稳。 对方手上的力道还没停, 大手不知什么时候从帽子落到她小臂上,又是轻描淡写地一拉。 -- 第86页 她就站到他左边, 路的里侧了。 戴天蓝色一次性口罩的男人旋即偏过头, 断眉淡皱,瞥了她一眼。 “想什么呢。” 霍音摇摇头,气氛有一秒钟的停滞。 “你今天晚上住哪儿?” 程嘉让突然转了话题。 “我去外……” 当然是住外面的酒店。 不过, 她这半句话还没说完,刚开了一个头,就被身边的人径直打断。 对方轻一挑眉,散漫截话。 “住我家好了。” 霍音刚刚说话的时候突然被打断,尾音还没收回来,又陡然听见他这么说,惊得连声咳嗽。 “咳咳……咳咳咳……” 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 宽宽大大的奶黄色棉衣包裹的纤瘦身子,北风吹得几欲站不稳。 看起来她倒是比他还要像一个病号了。 霍音不知道他有没有考虑到孤男寡女,两个人一起住听起来真的。 唔。 真的很离谱。 她止住咳之后,当即斟酌着开口道: “谢谢。” “不过这样太麻烦你了,也不太方便,现在外面住宿好方便的,我就去外面随便找个酒店就可以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知不觉间已经路过银泰广场,进到露天步行街上。 “你知道有句老话么。” 程嘉让掠过霍音一眼, “肥水不流外人田。” “最近手头缺钱,你住我那儿,给你折价,就按外面酒店的市场价格的八折。” 缺钱? “啊?” 霍音一听这话,满脑子都是在皖南,大熊座流星雨那夜。 好巧也是眼前这位,包下一整个冰糖葫芦摊子。 那天她问他为什么买这么多糖葫芦。 他说他就是钱多的没处花。 “一天八十,很公平。考虑一下?” “或许,你在我家那里的小县城住的酒店,也没有这么便宜。” 霍音忍不住小声嘟哝。 更何况,这里是寸土寸金的北京城。 对方倒是一脸的不以为意。 “这不看你小姑娘一个么。” …… - 与此同时。 几百米外,银泰百货三楼一家连锁咖啡厅。 两个年纪不大的男人正并排坐在吸烟区,一人一根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陈阳吐了口烟,忍不住问: “阿珩,你怎么就觉得你女朋友会跟程嘉让扯上关系呢,他们俩中间除了认识你,简直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况且,程嘉让那种脾气性子,怎么看也不会喜欢那种乖乖女啊。” 林珩目光落到对方脸上,被他气笑: “不喜欢阿音那种乖乖女,那你觉得他喜欢什么样的?” “我觉得怎么着也得喜欢野一点儿的,他那样一般人也降不住他啊。” “那如果我说,程嘉让用阿音手机跟我通过电话呢?” 林珩推了推眼镜,转头看向楼下热闹浮华的步行街口。 “什么?程嘉让用霍音的手机跟你通过电话,怎么说的?” 陈阳不解, “有这种事,你当时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他又没有说他是程嘉让,只是我听出来了。用那种口气说话,除了程嘉让找不出第二个。” 林珩又抽了口烟,吐出之后,才继续说, “就是上回,咱们喝多了你们非得起哄让我给阿音打电话那回,我话说到一半儿,突然有个男人把她手机夺过去,跟我撂了两句狠话。” “说的什么?” “说‘再给我对象打电话,老子现在就飞过去干你’。那天我说有事走了,其实只是回家,回去路上又给阿音打电话,就再也没打通。” 陈阳闻言,愣了须臾才讪讪地开口: “还别说,这事真像那位能干出来的。不过只是声音,还是不能证明就是程嘉让。” “这不指望你吗,谁知道你这么辛苦一趟跑到他家什么也没发现。” “那个,其实,” 陈阳停顿了一下,今天从程嘉让公寓出来之后,他就跟林珩通过电话了。 不过,当时想着卧室里虽然真的有女孩在,可是他没见到人,也不清楚霍音的声音,不知道这事该不该说,所以就只提起了女式行李箱的事情,没有提起卧室真的有女孩在。 现在听到林珩这样说,看到他确实被那个霍音的事情折磨得憔悴不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 “其实程嘉让家里好像确实有个姑娘。” “什么?” 看着楼下步行街口,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并排走过,林珩心里五味杂陈,瞥见其中一个穿奶黄色棉衣的娇小身影,有点眼熟,正欲多看一眼,被陈阳的话吸引过来,又重新转头去看对方, “你上午的时候怎么没说?” “我那不是,主要是我也没真的见到人,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那根本不是,岂不是要尴尬了。” “说仔细一点儿。”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们过去的时候,大家一起吧,有点闹腾,然后程嘉让一开始就只是说让大伙小点儿声说话,大伙就调侃他是不是金屋藏娇呢。” -- 第87页 陈阳瞥见林珩的神情明显冷下来,吸了口烟,还是继续说道, “不过也只是调侃一下,没想到要走的时候,那姑娘在卧室里突然说话了。” “说什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估计是说梦话呢。” “我问你说什么了。” “就,就一句跟程嘉让撒娇的话,你确定你要听?” 林珩重重推了一下眼镜。 “说。” …… - 霍音跟程嘉让是在他买烟的时候遇见A大医学院的李主任的。 彼时某位刚刚说完“我最近手头缺钱”的人路过一家烟酒门市,张口就问老板“有没南京九五”。 然后一百多块一盒的烟,少爷眼也不眨一下地买了两盒。 完全不像缺钱的样子。 或者,这么花会缺钱也实属正常。 因为这位李主任是当时霍音拍摄招生宣传片时候医学院那边负责这块,跟她直接对接的领导。 所以霍音对他有些印象,比程嘉让还先发现他。 李主任正从步行街的另外一个方向迎面走来,他似乎对霍音也颇有印象,远远的就看过来好几眼。 霍音作为学生,接收到领导的眼神,当然先开口礼貌地打招呼,她不紧不慢地摆摆手: “李主任,好巧。” 程嘉让也刚好从烟酒超市出来,先瞥了眼霍音,然后才顺着她眼神的方向看过去。 “李主任,有阵子没见着了。” “小霍,程嘉让?” 李主任的目光在霍音和程嘉让之间逡巡, “你们俩这是?” 看起来,李主任有点误会。 霍音抬眼,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年轻男人,顿了一下才试图开口解释: “我们两个刚好遇……” “我们出来吃夜宵。” 程嘉让接过话,很快,又将话题引到李主任身上, “领导最近忙什么呢。” 说话间,李主任已经走到了他们两个面前。 他大约平时就和程嘉让颇为相熟,一看到他就打开了话匣子,眉眼皆皱着开口: “哎呀,你可别提了,我最近真是忙得焦头烂额。” “嚯,什么事能给我们李主任忙得焦头烂额?” 程嘉让随手将刚刚买的两盒烟递了一盒过去,漫不经心问, “校庆的事?” “你怎么知道?” “还没开学,除了这能有什么事。” 李主任像是终于找到能说话的人,当即开始吐苦水: “还别说,就是这事,学校那边净给我出难题,你说他们不让开放学校宿舍吧,但是又要招几百号志愿者,你说这些志愿者都是帮忙准备校庆的吧,不让住宿舍,总不能让人家孩子自掏腰包住酒店吧?” “学校的经费没给批么。” “批了,那点儿钱够干什么的?现在只能先找地方,能安置几个是几个,实在不行再给从别的方面挤点儿经费。” 霍音从一旁听着。 看起来,李主任是很焦头烂额。 …… 跟李主任随口聊了几句告别之后。 刚走没几步,霍音就听见程嘉让慵懒地开口: “看见没,住我那儿,给领导省点麻烦。” “八十一天,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霍音咬咬下唇: “一百一天,不能再少了。” “……” “嚯。” 程嘉让低笑一声,不无调侃, “你挺会过日子啊。” 第41章 我的饭分你一半…… 北京城的天气转变, 总是来得很突然。 进了正月,那些寒风呼啸,穿身透骨的凛凛寒日很突然就一去不复返。 今天还是大年初二, 步行街上张灯结彩的年味还没散。 走在四处装点分外红火的大街上, 与熙攘人群摩肩接踵,被热闹的气氛浸透,人也恍惚不觉得冷似的。 霍音和程嘉让今晚的晚餐在银泰百货四楼的一家法菜馆。 这一家餐厅直接占了商场这一层一半位置, 面积宏大, 装潢考究。 看起来比学校附近的那家西餐厅还要高档。 霍音也就在这里见证了某位刚刚还说过最近手头紧的男人, 是怎么眼也不眨地点菜的。 “先生小姐, 两位这边请。” 甫一进门, 便有服务生热情引路, 将他们安排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 然后给他们两个、各自递上一份菜单来。 “两位需要吃点什么跟我讲就可以。” 霍音温和地点点头,应下来: “好,谢谢。” 她还没来得及打开菜单,便听到坐在对面的年轻男人淡声问: “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 霍音注意到旁边的服务生正在和她的同事讲话, 干脆往前探探身子, 小声同程嘉让说, “我没吃过法国菜, 不知道该点什么, 你吃什么我吃什么就可以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点点局促, 不过三两句话,丝毫不加掩饰地就将自己的底儿给托出去。 眼前的男人目光在她面上稍作停顿, 须臾勾唇低哂一声, 微微颔首: “那我帮你点。” “好。” 霍音柔柔笑起来, -- 第88页 “谢谢。” 程嘉让垂眸,餐桌正上空悬的色调略显昏黄的吊灯光线直直打下来, 直直的光线,照得他高挺鼻梁上,那颗褐色的小痣时隐时现。 男人慢条斯理地翻开菜单,扫过一眼,又掀眼来问霍音: “有没什么忌口?” “我不吃香菜和胡萝卜。” 对方目光在她面上短暂停顿,须臾又收回,应声: “OK。” 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顺理成章。 直到霍音打开菜单,听见程嘉让开始点餐。 “长岛冰茶玛格丽特各一杯。” 霍音第一眼先大略扫过菜单,约莫弄明白吃法餐颇有仪式感,菜品要分成——开胃酒/餐前酒、餐前小吃、前菜、主菜、配菜、奶酪、甜点、咖啡、餐后酒。 整整一套的流程。 菜单的最后方也有餐厅搭配好的整套的套餐供客人选择,不过,看程嘉让的点法,应该是要从头到尾自己点。 刚刚他点的长岛冰茶和玛格丽特应该就是开胃酒。 这霍音倒是略微听过一些,很有名的鸡尾酒,她扫到菜单开头。 长岛冰茶——89rmb/杯。 玛格丽特——79rmb/杯。 她刚刚看到餐前酒,没注意听,对面的男人已经点到了餐后甜点。 “海陆牛排七分熟、法式煎鹅肝、酥皮洋葱汤、圣雅克扇贝、烤卡芒贝尔奶酪……” “暂时先点这些。” “好的先生,两位稍等。” 霍音没有一一看过,只是略略扫过眼,便有些被惊到。 这些菜随便一道的单价都要超过四百块,这一顿下来,少说也要五千块。 霍音不懂吃法国菜的规矩,看程嘉让点菜,也不敢随便叫停。一直到服务生拿着点菜单子离开他们的桌位往后厨的方向去,她才开口小声问程嘉让: “这样会不会太破费了,我刚刚看到菜单,都好贵。” 她想起上次他请她那顿西餐,已经可以猜测到他当时是有多潇洒地将整个菜单都点了一遍。 不过,她这样说听起来寒酸中带了点儿傻气。 程嘉让却不以为意,合上菜单搁到一边儿,漫不经心地随口道: “再破费,也得让你吃饱啊。” “可,可你不是说,最近手上没钱吗?” 她可记得,十分钟前他才刚刚说过。 “嗯,” 对方并没否认,还大言不惭, “吃完这顿就没了。” “那你还点这么贵的,” 霍音觑他一眼,小声嗫嚅, “细水方能长流,这样花好多钱吃一顿大餐之前,要考虑之后的没钱的日子怎么过呀,你这样子是不行的。” 她家里虽然不是节衣缩食的贫困人家,可是李美兰和霍俊滔从小就教导她生活要懂得理财,钱拿到手里,不仅要考虑到今天,更要过一天看三天。 有计划有远见,这样才不至于轻易陷入困窘的境地。 霍音不知道程嘉让是真的没有钱了还是唬她的。 不过他是实实在在花了那么多钱请她吃饭的,他的钱花在她身上,所以之后他如果没有钱,她觉得自己有一点点责任。 是以,也没有想太多便开口: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请我吃饭。” “而且,我这阵子住在你家还要给你添麻烦,所以,如果你吃饭的钱不够的话,我的饭可以分你一半。” …… 听到这话的时候,程嘉让正瞥过窗外霓虹纷攘的街景。 被面前小姑娘的话音拉回现实。 他眼角眉梢微一上挑,听着小姑娘傻了吧唧的话,舌尖抵腮,未置可否。 好久,才很低很低笑了声儿。 他长这么大。 还是头一回,有人要分一半儿饭给他。 - 刚刚两杯餐前酒餐后酒喝得霍音有些发晕。 她的酒量差的离谱,喝酒又好容易上脸,此时两杯酒下肚之后,原本一张白皙透亮的脸便变得两颊红扑扑,看起来殊为可爱。 霍音是在跟程嘉让一起乘商场的电梯下楼,刚出商场侧门的时候,接到顾姝彤的来电的。 刚刚从餐厅温暖的环境里出来,走到外面,不禁被迎面吹来的风,吹得冷冷一颤。 霍音目光扫过来电显示,仰头看了身侧的程嘉让一眼,小声说: “我接个电话。” “嗯,接。” 划开了接听键,霍音将半只手缩进奶黄色棉衣宽宽大大的衣袖里,只露出三根指尖在外面,捏住冰块似的手机。 酒后的女孩子被唤醒的本能的南方调子,声音软软糯糯,对着听筒,温声招呼: “喂,师姐吗?” “小音?” 电话那头,顾姝彤的声音很快传来, “我这边都忙疯了,忘了问你,昨天你说坐上车了,现在呢,到没到北京?” 顾姝彤是现任校刊的负责人。 学校应学生会的要求,紧急抽调校刊等几个学生机构辅助学生会筹备学校五十周年校庆的事情,一定是因为需要准备的事情实在过多。 况且现在又是放假时间,又时值新年,除了首都本地土著,天南海北的同学们,没有多少人寒假会留在北京。 顾师姐这个校刊负责人外加首都土著学生会忙翻了也实属正常。 -- 第89页 霍音想到自己下午的时候太疲惫,一个下午直接睡过去,此时接到顾师姐的电话,有些不好意思。 是以,连忙开口道: “师姐,我到了,我这边也有一点事,忘了跟师姐讲。不过,明天我就没什么事了,可以去帮师姐做事。” 做这种志愿者一般情况都是有学分加的。虽然霍音大三的时候就已经修满了学分,可是这种东西也不嫌多。 况且。 反正她也没有什么事,就当一次锻炼的机会,也乐得帮顾师姐的忙。 “真的吗?” 顾姝彤喜出望外。 “当然是真的,不过早上我去过学校,大门封着,我们应该在哪里见面呢,还是说电话沟通?” “这可太好了。还是我师妹靠谱,小音我跟你说,你是不知道这一天快要给我整疯掉了,原本说好要回来帮忙的人,一个没见着,咱们编辑部现在加上我一共就三个人,还赶不上其他部门的零头。” “偏偏摄影社的人一个没来,都是技术活,现在也交到我们这边儿了,我恨不得一个人分成八个人用。” 顾姝彤忍不住吐槽了几句现在的处境,然后停下来喘了两口气儿才开始说明天的安排, “学校西门那边儿是封了,你明天从北门进来就可以,咱们在北区五号办公楼有集体集合点,你找得到吧?” 大学这三年多,霍音在校刊做事,本就是东跑西颠的活儿。 所以整个A大绝大多数地方她都是去过的。 “知道,那几点钟过去呢?” “时间紧迫,咱们早上七点就得集合,你起得来吗?实在起不来稍微晚一点儿过来也没关系。” 顾姝彤顿了顿, “哦对了,忘了问了,学校的宿舍没有开放,你今天晚上住哪儿呢,学校附近的酒店吗?我就住在北门最近的酒店,你要不要过来一起住,我们两个人也有个照应。” 你今天晚上住哪儿呢? …… 霍音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和程嘉让刚刚好转过弯,走到程嘉让家小区的门口。 只消一抬头,就能看见拱形大门上方,龙飞凤舞几个大字。 朝苑华府。 她今晚就住这儿。 这个话显然不能给师姐说。 师姐声音虽然听起来心情没有之前那么糟,可是到底因为程嘉让堂哥的事情伤了心,她不太方便提起相关的人。 担心又勾起师姐不愉快的记忆。 况且。 虽然她和程嘉让都清楚他们两个住在一起非常纯洁,可是说给师姐听。 好像实在有些奇怪。 霍音下意识偏头去看走在身边的男人。 顿了顿,不得已撒了个小谎。 “不用啦师姐,我已经找到住的地方了,现在再搬过去学校那边有点不太方便,我就先不搬过去啦。” “啊?那你住在哪里?有人一起吗?” “我住在北三环。” 霍音看了眼程嘉让,咽口唾沫,说话的时候避开对方的眼神,小声喃喃, “和我闺蜜。” 第42章 这是酒店特殊服…… 朝苑华府。 装潢简洁低奢的双层复式公寓里, 与刚刚出去的时候不同,此时整间公寓的灯被尽数点亮。 灯火恢弘的公寓里,程嘉让站在客厅, 白色打底衫外罩一件浅咖色开衫, 正单手插兜,抬抬下颌,问霍音: “你今天睡觉的房间是我平时住的, 除此之外, 隔壁还有一间, 二楼还有一间, 二楼的书房里也有床, 不过书房和二楼那间没有独立卫浴, 只能到一楼洗澡,可能不太方便。” “你自己看看,想住哪儿?” 霍音顺着程嘉让的目光看过去,似乎, 只有他房间隔壁的那间卧室最适合。 她迟疑着指了指主卧室旁边的房间: “那, 就那间好了。” 说完, 又双手合十, 小声同对方说道: “给你添麻烦了。那个, 费用是每天支付还是要最后结清呢?” “不急。” 程嘉让随意一摆手, “搬走的时候再说。” 他说完,就径直越过霍音, 头也未回进了主卧室。 霍音站在后面愣了片刻, 猜测这约莫是各回各的房间,各自睡觉,互不打扰的意思。 便也从客厅角落里拉回自己的行李箱, 不急不缓地进到主卧隔壁的房间。 随着“啪嗒”一声响起。 屋顶的简约的白炽灯呈淡淡暖调,霎时之间,照亮了房间的全貌。 这个房间和整个公寓的风格统一,严格按照黑白灰三色软装,多一丁点儿其他颜色也找不出。 和隔壁主卧室一样,是一个套间,虽然比隔壁面积小了些,但还是足足有五个她的房间那么大。 霍音将行李箱横放到地上打开,准备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 不过她这行李箱收拾得太急,东西乱的一塌糊涂,还没整理出个所以然来,忽听房门被人从外面叩响。 “哐哐——” 很轻的两声,然后是程嘉让低哑的声线: “可以进来么。” 程嘉让是抱着一大堆东西推门进来的。 一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毫不客气地将东西往霍音敞开的行李箱上一放。 霍音这才看清他放下的东西。 -- 第90页 折叠整齐的被子、未开封的牙刷、牙膏、浴巾、毛巾、抽纸……总而言之,就是各类生活用品,还有一双看起来簇新的男式毛绒拖鞋。 霍音不解地抬眼,指指面前的生活用品,小声问道: “这些是……?其实洗漱的东西我有带,不用这么麻烦的。” “哦。不用就放着。” 程嘉让挑了挑眉,说的慢条斯理, “这是酒店基本服务。” “被子是洗过放起来的,其他东西都是新的,这鞋么,我妈家里的阿姨买的,我没穿过,你不嫌丑就随便穿穿。” 霍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被随意放在地上的那双黑色毛绒拖鞋,卡通3D大嘴猴的造型,也许是为了保暖,被改成长毛生物。 程嘉让瞥过这拖鞋一眼,站起身之前,还不忘摇了摇头,低语一声: “蠢死了。” …… 在程嘉让家住的第一夜,霍音因为白天睡得太多晚上几乎困意全无,躺在床上玩了大半夜手机,才艰难地有了困意。 静谧无声的长夜里。 隔壁,一墙之隔,程嘉让就住在那里。 霍音无端生出种奇怪的恍惚感。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么恍恍惚惚入了梦的,再醒来的时候就是被手机一遍遍响起的闹铃叫醒。 刚刚清早五点钟。 掀开帘子往外看,古老的城市才刚刚苏醒,遥遥望去远方街道上已有零星的行人车辆往来。 抬眼整片长天却尚未彻底转明,乌涂涂照着一层暗淡的胶片滤镜。 顾师姐说过要七点钟在学校北区五号办公楼集合,虽然还特意说了下如果起不来可以稍微晚一点儿,可是校庆的事情很多人一起在忙,总不好让别人等她。 况且这里距离学校的不近,她对这边的路又不太熟,起来还要洗漱、穿戴、赶车,这个时间起床,她还比较安心。 不过,霍音原本就是个慢性子姑娘。 洗漱、穿戴再加上化个简单礼貌的淡妆,这么简单的几件事,她动作一慢,一不下心就折腾到快要六点。 出门的时候急慌慌,险些忘了换鞋。 还是程嘉让慢条斯理边戴口罩边悠悠开口: “你就打算穿着这个蠢鞋去见人?” 霍音这才发现,才刚刚六点钟,不远处的男人也跟她一样,已经穿戴整齐,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 她张了张口: “啊,噢差点儿忘了换鞋,谢谢……不过,你也要出门吗?” 说话的功夫,对方已经三两步到她面前,反问回来: “你说呢。” “看起来是的……” “……” 程嘉让瞥她一眼,目光从她双眼轻佻地掠过,话音散漫恣意, “我到车里等你。” “啊?等我?” “废话。” “赶紧换鞋,不是赶着去学校么。” “呃,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我自己坐公车过去就可以了。” “别墨迹了。” 男人已经扭开房门把手, “这是酒店服务。” “……” “没、没看过哪家酒店有这种服务……” “这是收费服务。” 对方没什么好气儿,觑她一眼,长腿已经迈出门,只撂下一句, “多废话一句,房费少五十。” ?? 霍音愣在原地。 他这酒店,呃,是挺会收费的。 - 这个即将过去的冬天,号称北半球十年内最冷的一个冬天。 就在温度回暖的前几天,年关之前,继霍音回皖南之前那一场之外,这里又下了一场大暴雪。 年后回温的天也没能使得这些沉积的雪色融化,霍音进到还处于半封闭状态的A大,依旧能看到暴雪之后的痕迹。 她绕过积雪滩,进到学校北区五号办公楼之前,还不期然遇见从另外一边儿先一步走进楼门的夏明璇。 不过对方好像没有发现她。 在皖南的时候见不着北京的人和事,没有什么浓烈的情绪,现在刚一回来,就遇到并不想见到的人。 霍音本能选择避开。 好在饶是因为遇见夏明璇,慢了两分钟进到师姐说的那间办公室,霍音到的时候,人还是没有来齐。 一直到七点一刻,她们校刊加上她,统共才来了五个人。 她们在独立的一间办公室,专门负责宣传这一块,不和学生会或者其他部门在一起。 人到齐之后,顾师姐才开始讲话: “我说一下,咱们组呢,负责的主要是宣传一方面,领导希望我们能够通过校庆这件事,大力宣传我校优秀的校风、校纪以及各方面优点,吸引更多优秀的学子。” “当然,要求这个宣传手段一定要正当,不能有抹黑学校的行为、言论等等,要有正向的输出和反馈,宣传过程中有任何需要可以要求学生会协助,这个我们只有五个人,肯定是要学生会协助的,大家就只管想方案,学生会那边,我负责跟他们沟通。” “哦对了,成本问题尽量控制,因为领导那边儿说了经费大头都用在校庆现场的准备上了,所以其他方面经费肯定是要砍,要我们尽量利用学校里能利用上的资源。” 顾姝彤向着霍音看过来,笑了下, -- 第91页 “教授那报纸绝对是绝好资源,我昨天跟老爷子提过一嘴,回头商定下来,稿件就交给师妹。” 霍音第一个被派了活,温和地点点头,应声: “没问题的师姐。” “师妹办事我放心。” 顾姝彤点点头,看向其他人, “只单单是一个报纸肯定是不行的,咱们大家再集思广益意一下,看看有没有其他有效的宣传方式,我们尽量完成好领导交给的任务。” 顾师姐的话音落下后,很快就有人举手发言。其他人被调动起来,一个比一个积极踊跃—— “我知道我知道,之前霍音帮医学院拍的宣传片效果不是挺好的嘛,咱们再按着拍一次呗。” “有道理啊,我看上次网上人对医学院程学长很感兴趣啊,领导不是说要校内资源嘛,校草,这么好的校内资源可别放着不用。” “你们以为程学长那么好请的啊,人不是出了名难伺候的少爷吗,别回头折腾半天没拍成,而且还要写脚本,剪片子上回霍学姐的脚本写了半个周,我们哪还有那么多时间去搞啊。” “……” “要不然请我们坤坤发微博帮我们宣传吧!他粉丝那么多宣传力度一定很广的!” “哎哎哎,说正经事呢,别扯到追星上,再说了你爱豆身价那么高,咱这点儿经费哪儿请得起。” 大家的热情都很高。 不过讨论过程中,还没等顾学姐发话,这些提议就被其他人反驳掉。 霍音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半晌,趁着大家都安静下来的空档,缓缓开口道: “不如现场直播吧。” “我们做一个学生视角的七十二小时直击校庆现场直播。” 小型会议室里安静了三秒钟。 三秒钟后,激动的声音纷至沓来。 “我靠还得是霍学姐!” “这主意好啊,七十二小时无间断,听着就很有意思!” “霍学姐就是靠谱。” …… 霍音的想法得到校刊编辑部包括负责人顾姝彤在内所有人的全票通过以后,经过报备,上级领导也认可了这个初步计划。 由顾姝彤跟学生会方便沟通要求协助之后,众人便很快投入进了直播计划中。 - 半小时后。 A大北区五号办公楼三楼的另一间大会议室,学生会宣传部长站在台前讲话。 “各位学弟学妹们,是这样,刚刚校刊那边负责人来消息,说是他们那边想到方案,我们校庆要做七十二小时全程学生视角直播,要求我们的部门的协助。” “他们那边大多是新传学院的,术业有专攻嘛,直播现场的事情就交给他们,我们准备一下,负责找一些适合做直播的地点、视角,看哪里适合放机位,以及做一下直播之前的造势,将观众的兴趣拉满。” 话音才刚刚落地,下头会议席上就有人小声嘟哝。 “什么找直播机位点,给直播造势,一听就是累活,我是不想去,谁爱去谁去吧。” 夏明璇一边低头摆弄手机,一边跟坐在身边不太相熟的学生会宣传部的组员吐槽, “不过这什么七十二小时全程直播倒是挺有意思,也不知道谁想出来的,人才啊。” 旁边人也在玩手机,闻言划拉了一下聊天记录,随口回答道: “好像是叫霍音,听说是新传系蝉联四年年级第一的学霸兼系花,能不人才吗?” “啊?” 夏明璇皱着眉愣在当场, “你说谁?” 第43章 宝贝,怎么还不…… 在经过一番流程彻底将初步方案敲定以后, 校刊编辑部这边五个人就进入了紧张的工作状态当中。 不断地进行提出假设,采用假设,或者否定假设。 这个72小时直播计划好像大家都很感兴趣, 格外的热情洋溢, 想法多,话也多。 各种五花八门有意思的想法不断往出冒,像怎么也聊不完似的。 连午饭也是坐在一起边讨论边随便解决的。 霍音又一向有个手机爱静音的毛病。 因此, 看到手机上未读的数条微信消息的时候, 已经是晚上六点钟。 抬眼望去, 窗外黄昏已尽。 乌蒙蒙的长天沉沉压下来, 一眼望过最远处云缭雾绕的山颠旁侧的天边, 靡丽云霞绚烂地燃着。 霍音目光从窗外收回, 略过在座的其他人,垂头落到自己的手机屏幕上。 周围的其他几个人在还在不知疲倦地你一言我一语,聊着不着边际的天: “咱们直播的时候不是有采访环节嘛,我是觉得提前先跟人沟通好, 用校方的名义, 到时候咱就采访学术大拿, 学校里有名的, 长得好看的校友还有那些平时咱采访不到的领导。” “可以可以, 不过咱们得分工一下, 到时候谁去沟通谁去采访,也是个大问题。” “我看可以!那派我去和程学长沟通吧!!学长他既是高材生又是校草简直采访他话题度真的拉满啊, 既然你们都觉得困难, 这个苦差就交给我好了!” “你天天怎么就惦记着人家程学长,我跟你说人家程学长家里顶级豪门,眼界儿高着呢, 学校里追他女生多了去了,什么播音系的系花,还有校园歌手拿了第一那个女神,有名有姓的都数不过来,你见他哪个看上眼了?” -- 第92页 “大哥,程学长对我来说,跟坤坤在我心里一样,那是爱豆,不可亵玩的,我只是欣赏他,又不是想当他女朋友。” “好了好了,其它问题咱们可以再商榷,现在先想想今晚吃什么吧,这一天可给我累坏了,咱们几个晚上下馆子搓一顿?” “我看可以,吃什么?涮羊肉怎么样啊,大冷天的就想来点儿热乎的。” “……” 旁边几个人已经一拍即合,连今晚一起去哪里吃饭都商定好。 霍音低头看着手机上的微信消息,并没有加入到他们的聊天中去。 微信聊天列表中。 纯白色头像在列表的最上方,消息不止一条。 想到自己这一天都没看手机,霍音连忙点进对话界面。 入眼就是对方发来的一连串消息。 12:01 【吃饭了么。】 16:35 【还没结束?】 【?】 17:53 【你要分我一半的饭呢。】 【爷快饿死了。】 扫过这些消息发过来的时间,霍音连忙打字回复: 【我这就回去,不好意思!等我四十分钟,你想吃什么?我买回去。】 刚刚按了发送键,就被身边的人戳了一下肩膀,大家都在等着她说话。 见她心思没在这儿,顾姝彤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 “小音,我们在说一会儿一起出去吃个饭,你也一起吧?” “对了,你不是和闺蜜住在一起,要不要喊她一起来?” 师姐还不知道她口中的“闺蜜”是谁。 霍音撒了谎有些心虚,忙摆摆手: “啊不用不用,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今天我也和我…闺蜜约好了一起吃饭。” 这话说完,垂眼扫过手机,刚好收到对方的回信。 【快点。】 【北门。】 霍音愣了下,半秒钟后才反应过来。 【啊?】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在北门吗?】 虽是这样问,她心里已经有八/九分确认。 恰好顾师姐肯放人: “既然你们已经约好了,那你就回去吧,反正咱这个事还要弄好多天,有的是机会。” “不过你住那么远怎么回去呀?” 墙上的挂钟咔吧咔吧,像是被拧了发条飞速旋转。 话音落地,霍音已经站起身,一把抄起放在椅子上的背包,一边笑着跟师姐和其他人道别,一边快步往外走: “谢谢师姐,下回一定和大家一起出去。他过来接我,我要赶紧走啦,大家拜拜!” …… 一溜烟似的从五办跑出来,气喘吁吁跑到北门,一眼就注意到停在北门正对面马路边的红色保时捷911。 霍音和程嘉让认识之后,只见他开一辆黑色奔驰大G,没有见他开过类似这种的跑车。 不过他豪门阔少声名在外,旁人都说他酷爱赛车,家里有一车库的豪车。 现在正时值学校几百号志愿者下班回家时间,北门口停满了出租车、网约车。 霍音没见到程嘉让那辆越野车,目光扫过周围,好像只有这一辆像是他可能会开的车。 不过这车此时门窗紧闭,完全看不见里面情形。 她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倏然听到红色保时捷911鸣了声笛,这才坚定了想法,又往前走了几步。 半远不近的距离,大约和那辆车还隔着两三米,周围认识的不认识的,眼熟的眼生的校友们从旁边经过。 保时捷的车窗陡然摇下来,开车的是个年轻女孩儿,熟悉又陌生的脸。 夏明璇。 即使是走到分手那一步,霍音从没有问林珩追究过他和夏明璇那些事。 她不是喜欢和人恶语相向,闹得很难看的人。 所以既然没分手的时候没追究过,现在已经分手多日,自然也不想再跟林珩或是夏明璇,有半点儿交集。 是以,看清对方是谁的一瞬间,霍音就本能想走。 可是还没等霍音转身,对方已经先一步扬声开口: “看什么看呢?” 副驾驶上坐着的似乎是夏明璇的好友,她的话甫一说完,副驾驶上的人就从旁帮腔调笑: “笑死,她凑上来看什么看啊,看看那副穷酸样,别又是想上来钓凯子吧?真是尴尬。” “不过嘛,看两眼也能理解,毕竟人家乡下人,说不定第一回 见呢。” “……” 尖细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被旁边路过的同校学生们听见,带着鄙夷、探究、玩味的一道道目光不由分说向着霍音投来。 这些目光并不陌生。 很久之前,刚刚来到这里时的记忆霎时之间纷至沓来,有那么一瞬间,霍音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当年,被造谣被诋毁被鄙夷,孤立无援的时候。 不过还好。 在承受住那些东西以后,她现在已经有了忽略所有目光,转身就走的勇气。 那辆红色保时捷擦过她的衣角飞驰而过,霍音往另外一个方向刚走两步,就撞见迎面走过来的程嘉让。 男人步调很快,脸色不大好看,走到近前第一句就是问: “刚那俩跟你说什么了?” 天幕已经沉沉压下,路灯暂未点燃。 幸好隔着很近的距离,借着街道上来往车辆转瞬即逝的车灯,能够勉强看清眼前人愠怒的脸色。 -- 第93页 她们说了很侮辱人的话,很不好听,霍音复述不来,只是闷着声摇摇头: “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说。” “真的没什么……” “快点。” 程嘉让声音冷得不像话。 “……” 霍音轻轻倒吸一口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原本,对于夏明璇她们的嘲讽羞辱,她恼火归恼火,也只是有点烦躁,不想搭理而已。 可是现在,有人这样问起来了,她突然间就觉得鼻子好酸,喉咙哽着发疼,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两只手小扇子一样在眼睛边扇了好几下,好容易才平复一点,断断续续地开口: “她们…就,就是说我看什么看,穷酸乡下人是不是没有见过,想过去……过去钓凯子。” 可是她明明只是认错了而已。 程嘉让未置可否,只是低声咒骂了一声“操”,就径直拉着她到他停在远处的车上。 然后扯安全带,打火,踩油门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 …… 校庆准备工作开展的第二天流程平平无奇,跟第一天没什么分别。 跟前一天差不多的时间,她和其他人一起结束工作。 霍音以为这天不会遇到前一天那么糟心的事情,终于可以平平淡淡地渡过。 直到她走出校门,一眼就看到大门正对的马路牙子边儿上停了一辆顶顶惹眼的黑色超跑。 看上去比昨天那辆911还要高级,一眼想得到价值不菲。 周围还有人议论纷纷: “卧槽卧槽卧槽Pagani Huayra有生之年竟然见到了真的!!听说全国内就这么一辆啊!” “这车得多少钱啊?” “最起码也得三千万啊!” 有了昨天的教训,霍音下意识想转头就走。 却在走之前注意到另外两个人。 夏明璇和昨天跟她一起羞辱霍音的那个小姐妹,正挽着手踌躇在车边,站在霍音的位置,可以听见她们的对话。 “你喜欢就上呀,我就不信什么男人你搞不定。” “不行啊明璇,他我真的搞不赢,这个车是他的你不知道吗,车主就是……” 话到一半。 一直紧闭车窗的黑色超跑突然摇下窗子,霍音下意识抬眼望过去。 蓦地被男人冷峻的面容吸引去目光。 他车窗不疾不徐摇到底。 露出小半个上身,修长的脖颈上,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眼睛淡漠疏冷。 须臾,在众目睽睽之下,冲着他眼前的两个人不耐且冷怠地吐出几个字: “看他妈什么看。” 霍音正站在不远处遥遥看着,突然间,见到程嘉让说完话,目光向着她游移过来,刚刚还生冷的声音此刻倏然染上些笑意。 他向着她扬扬下颌: “宝贝。” “怎么还不过来。” 第44章 我就睡这儿,害…… 引来一路惹眼的超跑上, 车厢狭窄的空间静谧如斯。 霍音坐在副驾驶,濯白的手指紧攥着身前的安全带,小心翼翼地侧头, 去看身边正在开车的人。 入目是男人冷白瘦削, 紧绷着的侧颜,此时正目不斜视,直直看着挡风玻璃外的前方的道路。 他好像生气了。 霍音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 指甲按在安全带上, 被压出圆润的弧度。 他生气, 好像因为刚刚她说的话。 她说很感谢他帮她出气, 但是其实不用这样, 她不太计较这些事的。 他因为她那么大费周章, 她觉得很过意不去。 可是他好像不大喜欢听那些话。 刚刚的话题结束,他有快要半分钟没说话。 霍音斟酌半晌,还是低声开口试图解释: “…我没有说你这样做不好的意思,我只是不想你因为这些无关的人事费心。” “只要不计较, 她们觉得没意思, 下次也就不会这样了。” 超跑马力很足, 在车流如织的环道上干净利落地穿梭, 程嘉让重重按了下喇叭, 猛一打方向盘, 直直超过前车,一跃进下一路段。 车速其实算不上快, 刚刚一百迈。 程嘉让车技又很好, 就连超车的时候也很稳。 霍音另一手默默按住车门上的把手,莫名的紧张。 瞥见车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恍惚间像是可以听到呼啸的风声。 程嘉让的声音伴着呼啸的风声而来。 “为什么不计较。” 听起来比凛冽的风还要冷上几分。 “因为……” 道路正前方是明晃晃的红灯, 车子稳稳暂停,在霍音的话说完之前,驾驶座上的男人偏过头,挑着眼尾乜她。 话说得不容置喙。 “可我偏要计较。” 霍音辩解的话到了喉头,被生生堵住。 好半晌,只很小声,喃喃吐出一个。 “什么。” 交通灯上红色的数字不断倒退。 车厢安宁得像是连双眼开合的眨眼声,都能听得清晰。 霍音咬着下唇屏息。 直到车子重新启动,才恍惚听见低哑的一声。 “我就是偏要计较,就是看不得别人欺负你。” 他的声音好低。 伴着超跑启动,车子发动机的声响,听不很清晰。 -- 第94页 霍音张了张口,想回应点儿什么。 可是侧目看过去,对方目不斜视,十足认真地开着车。 又觉得他好像什么也没说过。 …… 因为这段插曲,从学校回朝苑华府的剩下大半的路程,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车子驶进地下停车场,从停车场到进十三号楼的一路,霍音默默跟在程嘉让身边。 走进今天不知为何比平时黑上一倍的楼道里。 小区里往常夜晚不说灯火通明,楼道里至少有声控灯,人一进门,灯就应声亮起来。 可今天进了楼道里,已经往前走了好几步,感应灯迟迟没有亮起来。 黑暗之中,人的想象会无限制地夸大扭曲肆意蔓延,霍音看不大清前头的路,只本能地跟上身边唯一可以抓住的人。 他人高腿长,走得要比她快。 霍音本能想喊他,出声之前,却倏然感觉手被一股力道挟持。 借着门口传进来微弱的光线,看到他紧攥着她的手。 …… 第二次。 虎口细微的薄茧磨着她温嫩的掌心,霍音有一瞬间怔在原地,须臾后,才低声唤他: “程嘉让…” 男人手上的力道加重半分, “跟紧我。” - 与此同时。 昭阳区,A大新校区附近,一处高级住宅小区。 清脆的“叮”一声,林珩开锁进门。 一进房,换过鞋就径直走进客厅,连外套也没脱,直直往沙发上瘫坐下。 春节假期期间,医院值班医生不多,他这一天一个人分成三个人用,忙得像急诊住院医。 现在下班疲惫到一动不想动。 正在连起来脱掉外套,点根烟的力气都没有的情形下,口袋里的手机却很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林珩半瘫在沙发上,任由手机在大衣口袋里响了足足一分钟,才不耐烦地坐起身,掏出了手机,看也没看来电显示就接起。 电话才甫一接起,对方的声音就瞬间从听筒中传来。 “阿珩哥哥?你干什么呢,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呢?” 夏明璇。 现在不用看来电显示,也知道是谁了。 林珩倚到身后的沙发背上,沉着声问: “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啦?” “……” “到底什么事。” 电话那头,夏明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 “你今天怎么这么不耐烦呀,是不是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那个前女友,霍音的事啊。” 夏明璇因为傍晚在学校门口吃瘪的事情憋着一口气,约莫这个时候林珩下班了,忍不住打电话过去, “阿珩哥哥,这真不是我背后说人,她这人人品也太差了吧,这才跟你分手几天呀,就已经跟别的男人好上了,而且那个人还是你兄弟……” “你说谁?” 林珩重新坐好,皱紧眉头问对方。 “还能有谁,你那个好阿音。” “你说清楚点。” “就是今天,我不是在校学生会嘛,学校办校庆被拉过去当志愿者,你前女友也在。” 夏明璇省略掉中间她认为不必要说的事,直接接上重点, “我的天,你知道人家新对象多夸张,直接开着帕加尼来学校门口接,还一口一个宝贝的,哥哥你真的别惦记她了,人那是攀上高枝儿了。” 帕加尼。 林珩的注意点落到这个关键词上。 这牌子有款车,全球限量。 一辆就要三千万起步,听说全北京只有一辆。 林珩记得。 前年程嘉让生日,他妈就送了一辆。 林珩叹一口气: “程嘉让?” “阿珩哥哥你知道了?” 夏明璇惊讶道, “你说她那种人八辈子也攀不上程嘉让,肯定是借着你的关系认识的啊,她是不是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勾搭上程嘉让了,所以才跟你分手的?” “我就说她这种乡下来的贱人靠不住吧,也就哥哥你信得过她。” “她跟我分手是因为你。” 林珩没了耐性,语气陡然加重,直直戳穿夏明璇的话。 “你说什么?” “她为什么跟我分手,你还不清楚吗?那些侮辱人的短信,不是你发的吗?故意让我扶着你,再叫人录视频传遍朋友圈,不是你做的?当然,我也有问题,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因为你年纪小,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你。” 林珩有些气急, “阿音她脾气好,不跟你一般见识,你现在又是来的哪出儿?” 他说完最后一句,就径直挂断电话,还顺手将手机关了机扔在一边。 乡下来的贱人? 他们阿音是个温柔乖巧的小姑娘,就从不会用这种粗鄙的话形容旁人。 林珩想起陈阳之前说过的话。 现在有程嘉让横亘在他们之间,他想追回阿音,一切都不能操之过急。 他要徐徐图之。 不管怎么样,阿音都是他的。 - 晚上十点钟。依誮 朝苑华府。 小区突然停电,晚上回来的时候霍音跟程嘉让是一路开着手机手电筒爬了十三层楼梯上来的。 -- 第95页 她到八楼的时候就开始体力不支,后面的几层几乎是程嘉让拎着她上来的。 家里没有蜡烛,又不想下楼再买一趟,晚饭也是就着窗外依稀的灯火和程嘉让那个充电的灯仅剩的微弱的光吃的。 房间里处处是虚无的深暗。 刚刚两个人一起的时候还没有太大感觉。直到晚饭结束,霍音一个人回到房间里在黑暗中紧张地洗漱整捯。 躺到床上,入目一片沉寂的黑色时。 她对黑夜的恐惧被彻底拉满。 她是有睡觉时候开小夜灯的习惯的,就算是这次从家里匆匆回来北京,收拾行李的时候也是特意装上小夜灯的。 一眼望不尽的黑,让她本能地害怕。 房门在这个时候被人从外面叩响。 霍音又一瞬间紧绷住,直到听见程嘉让的声音: “方便进去么?” 闻言。 霍音下意识摸摸自己身上穿着完好的睡衣,连忙坐起身,点了点头: “方便的。” 房门被打开,她的房间没有拉窗帘,依稀可以辨出他高瘦的身形,手里拎着什么东西走进来,在床角就暂停住。 “晚上可能会冷,昨天买了毯子忘了给你。” 在这个环境下,霍音对声音极度敏感。 听他低哑的声线犹在耳边。 毯子被放在床角,一角恰好压在她左边脚尖上,不轻不重的重量。 放下的一刻,像是在她趾尖挠痒。 银白的月光勾勒出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缱绻微卷,又是女娲炫技的产物。 霍音连谢谢都忘了讲,在对方踏出这扇房门之前,蓦然开口叫住他。 “程嘉让。” “等等……” 她注意到门口的身形顿住。 房间里最后一丝光线在她的拉扯下,没有被尽数收回。 虽然她声一出口就开始后悔。 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 尤其是听到对方“嗯?”的一声之后。 她有点儿语无伦次: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就是今天有点……” 话还未说完。 被对方两个字截断。 “怕黑?” 他言简意赅,一语中的。 霍音只好轻轻地点点头。 意识到对方可能根本看不清才又小声应了下: “有一点点。” “等着。” 对方就撂下这么一句,便转身出门。 脚步声由大减小又由远及近。再进门的时候,程嘉让手上不知拿了什么,大步径直走到霍音床前。 月光从他手上渐近落到他的侧颊,许是因为才刚刚洗过澡,身上的烟草味被冲尽,只剩下沐浴乳的茶树香,和着属于男人的热烈的体温滚滚袭来。 霍音似乎听见自己身体里有什么声音如同紧密的鼓点,不停地跳动敲击。 男人的大手撇过被角,霍音慌忙伸出手,按住对方的手腕。 “不可以的。” 她抬起眼,目光顺着对方手臂上移,最终落到那双狭长深暗的眼睛里。 四目视线在空气中勾/扯/交/缠,直到“啪嗒”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的开关被按动,下一秒,那个电量不多,光线微弱的台灯,可怜地亮起。 霍音的紧张还来不及收。 前胸因为情绪变化,在灯光下明显地上下起伏。 “你…我%¥#amp;*……” 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误会,她一时之间,一句完整的话吐不出来。 只能亲眼看着程嘉让的目光下移,落到他被她紧按的手腕上,轻佻的扬起眼梢睨她。 “不然。”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噎得她半个字儿回答不出来。 好久。 他才终于好心地放过她,转头出门。 不过并没有严实的关上门,一直越过门槛,才撂下句: “行了。” “我睡沙发,害怕就跟我说话。” 第45章 这么刺激 “直播间的各位观众姥爷们大家好, 欢迎收看A大五十周年校庆,特别直播节目。” “本直播将从此刻校庆正式开始,到校庆圆满结束。从一名普通A大学子的视角, 回看A大历史五十年, 领略校史风云人物,也与您一同见证A大灿烂明天。” “我是今天的主持人,来自18新传的霍音。” 镜头前, 穿鹅黄色牛角扣羊毛大衣的年轻女孩长发拢成蓬松的高马尾, 笑靥漾然。 再加上温和舒缓的声线, 给人一种非常舒适的镜头感。 很难让人排斥这样一档节目。 “好了, 可以了。” 镜头后, 顾姝彤带头鼓掌, 毫不吝啬赞叹之语, “我知道我们小音形象好气质佳,又这么纯良无害,上镜效果一定好得很。” “我只能说完美, 小音就是咱们直播节目的最佳开场主持, 各位, 换班的主持也要按着这个标准给我找。” 因为这次的直播主打就是72小时无休展示A大校庆, 霍音一个人是很难不吃不喝不睡觉地来做主持的, 所以另外需要一位来搭档换班。 不过直播开场的效果很重要, 顾姝彤力荐霍音来担任。霍音虽不是播本的学生,好在这次的直播所需要的形式, 其实比起主持, 更类似于场外记者。 这完全是霍音的专业强项,不成问题。 -- 第96页 现在试录,效果好到在场参与项目的同学无人不满意。 顾姝彤的话音落下, 也带起了大家的夸赞欲。 夸赞的声音就争先恐后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霍学姐真的好适合做这个主持,人美声甜,谁看了不说一声爱了,不过这手机镜头垃圾,上镜完全赶不上真人漂亮。” “回头再弄一个高清外接镜头上去好了,不过这个造型这么简单都能好看成这样,到时候搞了妆发过来,那直播间还不得疯了啊。” “别说直播间疯了,就是学校里的学长学弟那也得疯了,我们班有两个男生知道我认识霍学姐,听说学姐单身疯狂问我打听联系方式,学姐你看能给吗?” “……” 霍音被夹在中间,尴尬地摇头称不敢当。 直到在周遭嘈杂的声音中,听到一道熟悉又陌生的男声。 对方声音带点儿笑意,出口也是夸赞的话: “我早就说过你很适合站在镜头前,现在看来,我的眼光果然没错。” 来人穿一件灰色双排扣大衣,带细边斯文镜,话说得不急不缓。 霍音蹙着眉,循声望去,一打眼就认出来。 林珩。 他怎么来了。 “阿音怎么好像不太欢迎我,” 林珩抬步,径直走到霍音面前来, “我今天特地跟人调了班来的,各位累了一下午了吧?不如我请大家去外面咖啡厅喝杯下午茶。” …… 这场下午茶当然没喝起来,校刊编辑部的人都算是霍音在学校里比较相熟关系比较好的,大家知道她和林珩分的不太愉快,并不愿意给这个面子。 况且经过上次的教训,霍音实在不想搭理林珩这种温和绑架式的殷勤。 只不过,不知道他们在学校操场看台边儿上试录之后的这一出儿被谁给录下来,还传到了网络上。 然后仅仅一下午的时间,A大校内论坛上,就盖起来一个翻了好几页的高楼。 标题是——“这是什么究极美人祸水”。 这帖子从发出来那一刻起,热度就始终不降,一直飘在论坛首页。 从论坛首页帖子列表点进去帖子里面,第一眼就是主楼里的一句高度总结概括语句,和两小段视频。 总结语句是:“话说咱们学校这位是什么究极美人祸水,前两天还有校草开豪车给撑腰,这两天小开前男友就来献殷勤。” 帖子中的两段视频,一段是操场看台边,早前传过已经分手的林珩又上前来跟霍音说话。 另一段则是程嘉让那辆惹眼的超跑停在马路边,她远远向着他跑过去。 两段的画质都不很清晰,没有录到正脸,但是从身形一看,认识霍音的人一定一眼能认得出来。 视频的另外两个就都不用说。 一个是校学生会前任主席,另一个是传闻漫天的公认校草。 三个人任意一个拿出来,都是学校里腥风血雨的风云人物,更何况放在一起扯上关系,一下子就为宅家许久,久无八卦的吃瓜同学点燃了八卦之魂。 帖子里各种跟帖层出不穷—— 【主楼第二个视频真的假的?看不太清啊,不过程学长谁不知道,我就没见他开车接过哪个女同学】 【一楼注意,这可不是普通女同学,这位是新传系花谢谢】 【系花又怎么了,追少爷的系花还少吗?[ 蒙娜丽莎的微笑.jpg]】 【楼上们可能搞错了重点,这位确实不是普通女同学,这是少爷好兄弟的前女友。好吃不过饺子:D】 【四楼别瞎几把扯淡,程嘉让那条件什么时候能至于饥不择食去找一个兄弟的前女友了】 【[视频]我这有个近距离的,别说,还真是程嘉让】 帖子里有人贴了另一个视角的视频,虽然还是不高清,但是确实能认出那辆帕加尼里面的人就是程嘉让。 甚至连他那句“宝贝”都给录了进去。 A大最离经叛道的浪子,偏生一副人神共愤的好皮囊,是A大公认的校草。 这么多年以来,虽然追程嘉让的女生多如牛毛,可也没见谁真的追上过。 所有人都只见过他疏离冷漠,不苟言笑的一面。 也就自然被划归到群众财产的行列里。 第一次看到不可一世的少爷这么温柔宠溺跟人讲话,校友们的传播力强得可怕,帖子的热度一下就被翻了上去。 越来越多吃瓜校友各抒己见,肆意谈论—— 【别说这少爷跟霍系花还挺配,单这脸站一起就绝了,磕到了家人们】 【放浪形骸拽b少爷x温软甜美小白花,能不好磕吗??想打开绿晋江了,跪求哪位写手太太按这人设写个代餐!】 【楼上你要说这个,那我觉得浪子少爷X乖顺兄弟妻,茫茫人海我只看中了一个人,好巧不巧是兄弟的女友,我看着你们浓情蜜意,克制再克制,最终还是情难自控,霸王上弓,高岭之花为爱做三,是不是更好磕了?!快来个写手太太,递笔!】 【楼上我看你写的就挺好,在哪儿能买到您的著作?】 【楼上的楼上这个老刺激了,绿晋江会红锁的水平】 【要我说前会长还挽回什么啊?这明眼人都知道选程哥好吧!】 【楼上懂什么,林学长这种绅士型才是男朋友最佳选择好吧】 -- 第97页 【男朋友最佳选择为啥还分手了?暴言!绅士在浪子面前不值一提】 …… 夏明璇又往下翻了几条,烦躁地把帖子一关,手机重重扔到床上。 一个人在椅子上坐了半晌才又突然起身,捞起手机给校学生会宣传部部长打了个电话。 “喂,部长吗?之前那个校刊那边不是说她们直播的时候缺个换班的主持人吗?” “怎么,你有兴趣想去试试?” “不是,我认识一个朋友,播音系系花,你应该知道吧?我想这事她去再合适不过了。” “可以可以,这可太合适了,我这就给他们顾总编说。” …… - 时间飞逝,一打眼,十几天的时间恍然而过。 A大五十周年校庆,就这样在霍音和其余一干志愿者们的繁忙准备下轰轰烈烈拉开帷幕。 农历正月十八这天是为期三日的校庆开幕日。 一清早六点多钟,霍音就已经细致地化好妆,换了顾师姐为了校庆直播主持特意借给她的裙子。 她站在玄关边的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唇红齿白,一头浓黑色长发被尽数梳拢,穿一条天蓝色吊带连衣裙,露出前心、肩膀、后颈大片大片肌肤的自己。 总觉得有点别扭。 她很少穿这么,呃,简洁的小裙子。 两根细细的肩带勒在白皙的肌肤上,让人随时担心会不会断掉。 她是在穿衣镜中与从后走来的程嘉让视线相撞的。 他也换好了出门的外衣,在三步之外,好整以暇,抱臂看她。 接触到对方投来的目光,霍音又瞥了眼镜中自己的样子,顿了一下,下意识转移话题: “校庆今天开幕,你要去吗?” 清早的天还混沌未开,屋子里靠着冷调顶灯照亮,在这种起大早的晨间,默然多添了几分冷意。 尤其是霍音只穿了这么一件单薄的裙子,像是被四面八方的冷空气无孔不入地侵袭。 闻言,程嘉让扬了扬眉,淡声应道: “我要出诊。” 喔。 霍音眼睫下垂。 那就是不会去了吧。 他从初五开始上班起,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他们同住一间屋檐下,虽然因为工作原因不常见面,她也是将他的辛苦繁忙看在眼里。 是以,霍音咬了下下唇,还是小声说: “这样啊。” “那,你工作顺利。” “嗯。” 男人漫不经心应了一声,随即迈了步子过来,目光在她光裸/的肩颈之间缓节拍地肆意逡巡。 像是红尘大梦玩世不恭的浪荡子。 霍音被他这眼神看得不知所措,眼神早避到九霄云外。 紧跟着人也想避,退后之前,却被对方捏着手腕一把扯回来。 她圆睁着双目愣在当场。 直到男人修长的食指勾着她不知何时滑落的肩带缓缓上移,指尖带过不可抑制的阵阵酥麻。 很痒。 真的很痒。 霍音下意识屏住呼吸。 抬眼看过去的时候,眼前男人正挑着眼角不置可否地看她: “友情提示。” “今天零下一度。” 第46章 程嘉让,这是在…… A大五十周年校庆正式拉开帷幕的这一天, 气温零下一度,现场倒是意料之中的热火朝天。 借着前几天刚刚过去的元宵节的喜气,整个校园张灯结彩, 红彩带、红灯笼、电子礼炮, 单是校门口和校庆主会场的电子礼炮就足足有一百八十响。 A大是学术氛围很浓的学校,平日里活动并不很多。 这回整周年校庆,校方也算是下了血本, 堪称三年内A大最盛大的活动。 本次校庆分为多个会场, 因为是五十大周年, 邀请了A大建校以来所有校友。 负责发邀请函的二十几个志愿者整整忙了五天才算搞定。 主会场安排在看台足够容纳三千人的北区操场, 校领导和一些受邀而来的知名校友会在主会场观看现场节目。 其他几个分会场则是在学校另外三区, 不同学院各自设置不同的活动。 连庆两天, 第三天晚上会在大礼堂举办校庆舞会。 霍音作为直播项目的主要主持人,负责的区域主要在主会场,对其他分会场并不太了解。 正如此时,她站在主会场舞台下, 台下的领导坐席正后方。 天蓝色的吊带裙外穿了一件并不很厚的白色针织开衫, 背对着舞台和领导坐席, 眼前是举着手机拍摄的直播摄影师, 和顾姝彤为首的几个校刊编辑部的同学。 天公作美, 今天是个顶好的晴天, 九点钟的朝阳映照,整个主会场都散发着勃勃的生机。 霍音站在镜头前, 额边刘海被往来的微风吹乱, 由着顾姝彤伸手帮她整理。 余光瞥见负责摄影的同学远远跟舞台方向的工作人员交换过手势,又冲她比了一个“OK”。 “霍学姐,时间差不多了, 咱们可以开始了。” 霍音冲帮她整理头发的顾师姐笑了下,方才忙冲摄影师应声: “好的,我这边也OK,随时可以开始。” “好,3、2、1,开播。” 这场直播从年初二,直播项目敲定以后,就已经开始策划准备。 -- 第98页 直播平台是大眼微博,用A大的认证官方账号。 直播的预热活动是由校学生会宣传部那边在做,从十几天之前,他们就开始不断地在A大的微博官方账号上面发一些小花絮,做一些小话题,转发抽奖等等,也请过一些颇为知名的校友帮忙转发。 经过这么十几天的多方努力,到今天上午开播之前,本次直播的总预约人数已经达到了四十万人。 所以从开播起,直播间里就源源不断有观众涌进。 直播的手机有摄影师握持,背对着霍音,她看不到观众的反馈,在观众数量足够多能正式开始介绍之前,只能对着镜头打招呼,展示主会场全貌,以及简单地先介绍一下现场的各个板块。 直到两分钟后,直播间里人数渐多,观看人数达到十万人,才正式地开始。 “哈喽直播间的朋友们大家好,这里是A大五十周年校庆现场,我们目前所在的地点是位于校园北区的操场,也是我们此次校庆的主会场。” “我是本次直播的主持人,来自18新传,霍音。” 话音落下的下一瞬间,镜头移到舞台的方向。 一如他们早在一个星期前,彩排的时候已经商讨好的那样,主持人介绍结束的下一秒,舞台周围电子礼花齐声开响,A大五十周年校庆,轰轰烈烈地开场。 霍音看不到直播间里飞速滚动的各种弹幕。 【哇A大好漂亮,不愧是我梦想的大学!】 【信女在此许愿22高考能上A大!】 【人在看台,母校nb!】 【这个女主持好漂亮好温柔啊,都说A大美女多看来是真的咯】 …… 直播间的镜头在舞台上的主持人说过祝词之后,就重新切回到霍音身上。 现在直播间里的观看人数虽然还在增长,但是如果之后只是普普通通的直播台上的节目,恐怕会流失很多,所以在直播前就已经设定好一些流程。 “大家如果有兴趣观看我们现场的节目,可以到‘A大学生会’这个账号的直播间,会全程直播今明两天的节目,或者在今晚可以看到节目的全程录播,那现在,我们先来玩个大的。” 霍音说完,抬手指向舞台下领导的席位,如数家珍一般轻松地介绍道: “先给大家介绍一下,这里第一排坐的是我校各位领导,自左往右依次是校党委副书记武平先生、副校长兼新闻传播学院院长刘晓红女士、医学院院长兼A大第一附属医院副院长宋明东先生、校长张建国先生……旁边是嘉宾席,有大家熟悉的我校荣誉校友赵林梦小姐……” 她先大致讲了一下在场的大人物,停顿一下,开始转到正题: “学校的领导们今天都坐在这里了,如果直播间的热度达到三百万,我们就在弹幕区抽取一名幸运观众,由这位幸运观众指定我去采访哪位领导。” 直播间的热度是由直播间的观看人数、观众评论数、观众送礼物数等等综合量化而成,霍音刚刚介绍的领导都是有名有姓的大人物,和一些社会知名人士。 有不少观众对于他们的采访感兴趣,还有另外一部分观众觉得霍音这样一个小主持说出这种话无异于玩“大冒险”。 直播间里的热度很快被调动起来。 弹幕飞速刷屏—— 【卧槽卧槽主播很大胆啊,我说一个名,今天就给我采访……校长!】 【真的超想到A大学新闻求求姐姐采访一下新闻系的领导!】 【搞快点采访我女神赵姐!】 【……】 负责拍摄的同学暗暗给霍音竖了竖大拇指,低声跟旁边的顾姝彤耳语: “还是得霍学姐,这招太绝了,直播间一下子热起来了。” 在这个势头下,直播间热度突飞猛进,很快就突破三百万,并且还在不断飞速上涨。 霍音抬起被冻得发红的指背比划数字: “那我们就要截取幸运观众啦,3、2、1……停。” 旁边人拍照截取幸运观众的手机递到她眼前,霍音扫过一眼,念道: “恭喜这位id是@朝阳区王祖贤的朋友成为我们的幸运观众,我们现在就应幸运观众的要求,去采访一下——医学院院长宋东明先生。” 霍音看不到直播间现场,说这话的时候,好巧不巧,画面的背景中,宋院长正起身直奔操场出口。 等她带着摄影师跟过去的时候,恰好录到宋院长在接电话。 “过去学院那边讲话?” “好,我现在就过来。” 无意听到宋院长离开领导席不是有私事,而是要去医学院讲话,霍音便带着摄影师远远跟在宋院长身后。 医学院距离正在学校北区,距离操场大概只要两分钟的路程。 霍音一边走一边给直播间的观众们介绍路上的环境。 穿着单薄的吊带连衣裙和开衫在零下一度的室外待了将近半个小时,霍音裸、露在外的锁骨、前颈、下颌还有耳廓都被冻得莹莹发红。 她原本就肤色白净,被这么一冻,上镜的时候更显得楚楚动人。 两分钟的路程并不远,霍音和摄影师远远跟着宋院长进了医学院,直奔二号教学楼。 这里人流如潮,院子里排了长长的队伍,单是这样看,比刚刚的主会场还有热闹。 绕过人群行至二教楼下,方才看见大门厅上方拉了个长长的红色横幅。 -- 第99页 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大字——“A大医学院amp;A大第一附属医院联合义诊”。 下方的门口还放了个立牌,写着提示事项。 “本次义诊无需挂号,不设门槛,请带好口罩保持一米间隔,排好队按顺序进场。” “义诊医生为本校优秀学子及附院临床一线医生。” “进门请出示健康码、行程码,感谢您的合作。” 霍音看了一眼立牌旁边穿着白大褂一个个审核的工作人员,从开衫口袋掏出手机,调出二维码来,礼貌地询问道: “您好,我们是校刊编辑部的,负责校庆的全程直播,请问方便我们进去拍一下吗?” “当然可以,请进,进门右转101大阶梯教室就是我们义诊现场。” “好的,谢谢。” 宋院长走在他们前头,比他们先一步进到二教大楼里。 等到霍音和摄影师得到了允许,进门的时候,宋院长早已经进了阶梯教室。 教室前门后门俱开着,排着从外面顺延进来的长队,从墙壁侧边的窗户看进去,可以瞧见穿白大褂的医生在这个能容纳五百人的大阶梯教室前后隔着行坐了好几排。 宋院长这时已经走上台准备发言。 霍音连忙收回目光,冲着镜头的方向播报一句“下面我们来听听宋院长的讲话”,说完便带着摄影师快步从后门进了阶梯教室。 他们绕过队伍,在教室中排找了一个绝佳的拍摄点,霍音挪挪身子,退出镜头拍摄范围,暗暗示意摄影师把主要画面给到正在讲话的宋院长。 她则站在中排一处桌边,后知后觉地伸手捂捂快要冻僵的耳朵。 手刚刚覆到耳朵上,猝不及防地听到一道低低的男声: “还知道冷呢。” 这个声音…… 霍音愣了一下,循声望去的时候,穿一身白大褂的男人正落笔最后一个字,扬手将手里的单子递给患者,嘱咐一句“每日三次,不可过量”,目光移过来的时候,好整以暇地看她。 霍音下意识捂住嘴,笑眼弯弯,讶然的声音脱口而出: “你怎么来了呀!” 男人正坐在霍音所站的那一排桌的最外侧,白衣的排扣一丝不苟地系起,只露出天蓝色衬衫的领口。 他的性子肆意张扬,如非知情,很难想到他是做医生的。 可是穿起白大褂的时候,看起来淡漠、克制。 不似平常。 她倏然就想起来,他一向是校园风云人物,A大的校园论坛上曾经流传了一句话。 是他那些迷妹,在一个表白贴里评价他的话。 “穿上白衣济世救人,脱下白衣叛道离经。” 霍音以前觉得言过其实的。 现在,突然觉得很贴切。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程嘉让抬起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背轻轻掠过她冻得发红的前颈。 他目光灼灼向她,喃喃低语: “好凉。” 霍音掩盖在口罩下的脸颊瞬间由里到外红到透,憋了两三秒钟,才干巴巴地开口: “程嘉让……现、现在在直播。” 即使现在他们不在镜内。 不过。 霍音不知道的是,为了拍摄效果,她们的摄影师昨天换了一块超高清广角镜头,所以她还是不幸地被镜头拍到一角。 以至于直播间里弹幕炸开了锅—— 【卧槽卧槽卧槽右下角我看到了什么!】 【这是我没充vip的人能看的吗!!】 【不懂就问这是主持人男朋友吗!好帅啊!】 【救命how pay!磕到了!】 【……】 第47章 还缺不缺女朋友…… 正月时分, 首都旧雪渐消,不过毕竟地处北方,气温并未过多回升。 在外面多站一会儿, 都觉得要四肢发僵。 尤其是霍音这种大冷天耍彪, 穿单裙薄开衫的,简直只靠着意志力坚强生存。 走进医学院二教,霍音甚至开始感谢幸运观众抽到医学院的宋院长, 更感谢宋院长大老远找了个室内环境。 感谢首都还没有停止供暖, 整个教学楼暖烘烘的。 不过料峭寒意并没有阻挡今天特地来医学院看病的市民, 大阶梯教室里, 每一位医生的桌前, 都排满了源源不绝的人。 其他人虽然没有像她这样穿这么少, 在外头排了半天的队,进来的时候都是带着寒气,多少是有些着急的。 是以,霍音刚刚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多久。 两秒钟后, 就被排队的下一位患者打断。 来人是三十来岁一大哥, 一看就是久居京城, 一口京片子, 倍儿健谈, 上来就是: “诶, 终于轮到咱了。大夫,我没打扰您俩吧?” 霍音借着这机会悄悄退了半步, 抬起手无意识地摆弄两下额前细碎的刘海儿。 目光落到程嘉让桌前立着的名牌。大大写着一行字。 ——胸外科程嘉让。 很快, 就听见程嘉让淡然应声: “不会。” “哪儿不舒服?说说您什么情况。” 霍音手虚虚挡在额前,暗自抬眼看过去,很不巧, 刚好撞见对方探来的目光。 程嘉让看过来的同时,刚刚的患者大哥也看过来,霍音将刘海拨到一边,冲着患者大哥干笑了下。 -- 第100页 “去那边,暖气边儿烤烤。” 程嘉让线条分明的下颌冲着窗子边的方向扬了扬,低声吐了这么一句。 霍音闻言,忙收回目光,重重点点头: “噢噢,好,那你先忙。” 霍音说完,便捂着冻红的耳朵转身绕过直播的镜头,走到窗边的老式暖气旁。 她走得太急,并未听见后面的对话。 …… 程嘉让目光从女孩纤瘦的背影上收回,未等开口,倒先听到眼前的患者开口。 “大夫,这您女朋友吧?长得可真漂亮。” 程嘉让从旁捻过一张“疫情防控调查单”按到对方面前的桌上。 闻言,摇头哂笑一声。 应声淡得快要听不见:“谢谢。” 他又顺手给后头排队的病人发了两张单子,示意他们填。 顺口提示一下常规问题:“在‘是’‘否’处打钩就可以,没去过一律打‘否’,结尾要签名。” 面前的病人正在填表也没断了刚刚的话题。 “大夫,您女朋友大冷天穿这么漂亮,是不是你们这几十周年校庆来着?搞活动呢?” “她是不是女演员啊?” 程嘉让接过对方手里递过来的单子,疏离地回一句: “问这么多干什么。” “这不跟您唠唠嘛。” “……” 程嘉让薄白的眼皮轻掀,掠过不远处正在暖气边儿烤手的姑娘,顿了顿,说了一句: “不是演员,是很优秀的记者。” …… - 医学院的暖气还是十年前流行的老式暖气片,灰突突的一排,有棱有角,看起来总是不大干净。 不过眼前这个教室的暖气倒是出乎寻常的干净,边边角角,条条缝隙都被清理得很透彻,堪称不染纤尘。 洁净的细节,让这个学校建校第一批建造的教学楼并不显得破败陈乱,反而蕴藏古旧书香。 像是迷幻城市中,一个年月已久的旧日书院。 霍音不是第一次来医学院,却是第一次认真地注意到,医学院学生们生活读书的地点。 台上的宋院长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话,霍音思绪短暂地飘远,是被突然拍了拍她肩膀的岑月拉回现实的。 岑月也是医学院的高材生,会在这里看到她再正常不过。只是霍音刚刚有些出神,是以,现在被拍了两下不免有些惊讶。 顿了下,才惊喜地笑着招呼: “岑学姐?” 霍音瞥过对方身上洁净的白大褂,顺理成章地问: “学姐今天也是做义诊?” “可不是嘛,” 岑月抱臂在胸前, “校领导那边儿让我们学院出节目,结果,好家伙,我们学院一个个儿要么忙得跟狗似的,要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大闲人,谁也不乐意出节目。” 她瞟一眼周围正在看诊的医生们,摇着头继续说: “这不,院里边儿没办法,才搞了义诊这么一出儿,15级往后的打发来这么多个,瞧瞧,连嘉让学弟都给叫过来了。” 听岑月说话,霍音忍不住笑了声儿,带着笑意应和: “你们这可真是太辛苦了,要义诊到什么时候呢?” “就这两天嘛,别的学院演节目,我们就看病,不过我们就一上午,下午换一批来。” “这样啊。” “诶对,你快过去,那边儿那个是不是跟你一块儿来的?” 岑月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拍摄的摄影师, “刚刚托我叫你呢,好像有事。” “啊这样,好,我这就过去,谢谢学姐了。” “害,客气什么,快去吧。” …… 霍音过去的时候,看得出来摄影师内急辛苦,很小声地跟她快速交代了句“霍学姐我去下卫生间,你先拍着,我十分钟就回来”便直接把直播的手持稳定器塞到霍音手上,头也不回地往后门跑。 直播所用的手机终于正面出现在霍音眼前,她瞟过眼快速刷过的弹幕。 【这个院长感觉好专业啊,说了这么多专业术语我都听不大懂】 【当然专业了,这位也是国内顶尖的心内科专家呢,不过听说现在半隐退,主要做教学,偶尔出门诊是一号难求】 【……】 在一些认真讨论宋院长讲话的弹幕中,霍音注意到一些并不大正经的弹幕。 【铁子们右下角那个医生好帅啊!】 【我早就注意到了!虽然只有个侧脸,但是那下颌线,那手,一看就是大帅哥啊】 【上面的一看就是刚进来的,那不就刚那个主持人妹妹男朋友吗?刚还转过来看主持人了,别的不说,帅是真的帅】 【……】 一开始只是一两条,被这几条勾起了兴趣,很快有不少人聊到这个话题。 霍音正想往视频右下角看,倏然之间,刚刚刷的速度还不算快的弹幕不知道怎么回事在下一瞬飞速刷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 【卧槽卧槽卧槽!!妈妈帅哥刚刚看我!!】 【救命!!我血槽空了!!他刚刚看过来了!!!】 【我不管!帅哥一定在看我!!】 【上面的别做梦了,刚刚好像听见摄影师让别人拿一下,会不会是主持人在拍?】 -- 第101页 【所以帅哥医生在看他女朋友??好深情啊操!】 【……】 霍音看到这些疯狂滚动的弹幕,有一瞬间发懵,在意识回笼之前,身体驱使,本能地看向屏幕右下角。 严丝合缝穿白大褂天蓝色衬衫的年轻男人,正合上笔盖,慢条斯理将黑色水笔别在上衣口袋上。 一整个动作,眼神始终对着镜头,片点未移。 弹幕已经炸开了锅。 霍音下意识咬住下唇,将手上的机器稍稍下移,改换成肉眼看过去。 他们距离不算远,以至于,她可以在略显嘈杂的数十人聚集的大教室里,听见他的声音。 “下午。” “等我。” 还是一如既往,言简意赅。 弹幕不出意外,又瞬时炸掉。 【我操啊啊啊啊好好听!!】 【这声音媲美声优简直了!!】 【帅哥怎么从头到脚连声音都这么完美!】 【不,帅哥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不属于我QAQ】 【前面的醒醒,人家女朋友也超级漂亮】 【……】 【等等,我突然想起来,不是说A大校草就是学医的嘛,不会就是这位吧?】 【好像是的】 【我滴天只能说校园小说校草照进现实了】 …… 霍音愣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冲着程嘉让的方向点了点头。 阶梯教室的讲台上,宋院长的讲话还在继续。 打从霍音进门起,宋院长就开始讲话,一直到现在,约莫有十几分钟过去,院长的讲话听起来还没近尾声。 霍音小声跟旁边穿护士服的护士姐姐打听过,才知道宋院长是医学院出了名的讲话之王,就是没有稿子也能空口讲上一两个小时。 辉煌的战绩还有上一届新生开学典礼,在医学院礼堂厚厚一摞的演讲稿,讲了整整一个下午。 这实在是有些耗不起。 霍音趁着摄影师去卫生间回来,简单地商议一下,又跟直播间的观众们稍作解释,便决定干脆先去别的地方转一转,等下回来再采访宋院长。 跟直播间的观众们解释的时候,霍音和摄影师已经出了阶梯教室的大门,就在排满病人,略显阴暗的走廊里,她微笑着冲镜头开口: “十分抱歉,由于我们的临时决定,没有跟宋院长沟通过,院长今天讲话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所以我们先带大家看一看校庆的整体概况。” “稍候我们再回来采访院长。” 她这话刚刚说完,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步,站在对面,正在拍摄的摄影师却突然笑起来。 霍音有些不明所以,还不敢当着镜头的面问对方是怎么了,只能略略睁大眼睛抬眼看。 好在对方很快开口: “学姐,直播间朋友们让你采访你男朋友。” “啊?” 摄影师憋着笑意补充一句。 “说让你问问他还缺不缺女朋友。” “呃,不,程嘉让不是我男朋友的。” 霍音忙摇头解释。 摄影师明显愣了一下: “学姐,我没说是程学长诶……” 第48章 不好意思,在看…… 冬末春初, 夜尚且来得快。 天幕于无知无觉中沉沉压下,程嘉让目光从操场入口边瞳瞳树影上移开,长指轻巧地从夹克口袋里掏出手机。 刺眼的亮度被调低, 他单手在屏幕上利落地打字。 【人呢。】 还是一贯的言简意赅。 他被从医院调过来学校参与义诊, 原本只用上一上午的班,下午医院缺人,来换班的同学过不来, 便又在医学院顶了一下午的班。 一直到半小时前, 才随便吃过口饭, 得了闲。 他被霍音叫过来被征为校庆主会场的北区操场, 在这里坐了十来分钟, 叫他来的人却连影儿也没露。 夜色浸透, 一眼望不见边际的操场上。 白日里被往来校友近乎坐满的看台罕见人迹,聚集的数十人,全落座在操场中央,舞台下方正对着的百余个位子上。 这些桌椅是布置现场的人特意搬来的, 桌上蒙着红丝绒布, 白天的时候被用作领导和嘉宾席位。 程嘉让挨着江子安, 翘着二郎腿, 恣意往第二排的最边儿上一坐。 负责维持现场公物的幕后人员似乎不大走心, 桌上的名牌都没往回撤。 程嘉让随手扒拉一下眼前不知被谁扣倒的名牌, 重新立起来的时候,总算看清了上头的字。 “医学院院长宋东明”。 边儿上的江子安一见, “噗呲”乐了, 张口就从旁边开始逼逼: “big胆啊让哥,老宋的位子你都敢坐。” 程嘉让抬眉瞥他一眼,看智障似的, 须臾随手拿过来他面前的牌子,被冷冻发红的指节在上边儿敲了两下。 “也不看看他妈你坐的哪儿。” “操。” “你不说我都不知道老子坐的灭绝师太的位子。” 冷得冰块一样的手机在程嘉让手里连连震动两声,他懒怠地从江子安那边儿移回眼,落到手机屏幕上。 手机上,微信消息界面,刚刚发出去的消息收到了两条回复。 他点进那个粉红色漫画女生头像的对话框里,入眼就是对方回复的消息。 -- 第102页 两条语音。 他信手点开,女孩子温甜轻柔的声音就从手机扬声器中传来。 一贯不紧不慢的说话语速,在解释。 “就是,晚上的篝火晚会,我师姐跟晚会的负责人认识,他们有一个节目的两个演员同学身体不舒服,我跟师姐被抓过来救场了。” “好抱歉,你累不累?要不要先回家休息呀?” 他们这片座位几乎坐满,旁边还有不少人为了来看今晚的篝火晚会特意自己搬了凳子出来坐在附近。 很多人在聊天讲话,现场一度略显嘈杂。 不过饶是如此,程嘉让手机里,霍音的声音一出,还是被旁边人听了个清楚。 不巧的是,坐他前后左右不少人都是江子安喊来的,他那帮狐朋狗友。 一听完语音,江子安那孙子就带头起哄。 “呦~累不累啊让哥?” “卧槽等等,合着嫂子也是咱学校的?行啊让哥,什么时候勾搭上的,连他妈我都瞒着。” “那就是今天晚上能见着嫂子庐山真面目呗?” “让嫂声音可真甜,难怪给咱让哥拿捏了。” “嫂子声音属实甜,不过,有点耳熟啊!” “……” 侧边几个小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江子安开了个头就从旁听着,听到这里突然猛一拍脑门。 一副恍然大悟的蠢样。 “操,我刚就想说了,真的很熟悉,总觉得在哪儿听过,这会儿你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了。” 程嘉让打字的手顿住,眉头微敛,狭长的眼尾乜过去,在江子安脸上稍一停顿。 紧接着,听见对方说: “我突然想起来,这不上回在让哥家听过嘛,你说我这脑子。” …… 操。 程嘉让抿唇横他了一眼。 这傻缺玩意。 刚刚打字被他们的话打断,他干脆删掉已经打的开头,按住语音按钮,将手机拿到近前,低声道: “我不累。” “你慢慢来,不急。” 他这话说完,毫不意外。 旁边几个闲的蛋疼的小子又开始瞎几把起哄。 “哎呦呵,我就没见过咱们让哥这么跟人说话。” “这不废话么,人跟你说话能和跟小心肝说话一个语气么?” “我还以为让哥的小心肝得一直是他那大摩托呢,还是单纯了。” “……” 旁边人正笑闹着,倏然都被不远处低着头一溜小跑的陌生姑娘吸引去了注意力。 那姑娘一溜烟似的直奔他们的方向过来,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已经站到程嘉让位子旁边,一脸羞怯地双手递上手机,紧张地开口: “程学长,我是医学院20级的学生,跟学长一个导员的,从入学就听说学长,今天终于见到了,可以加学长的微信吗?这是我的二维码。” 程嘉让从自己的手机屏幕上移开视线,掀眼看过去,漫不经心地扬扬手里的手机,淡漠疏离的语气: “抱歉,管很严。” 刚刚来要微信的姑娘离开后,程嘉让又收到霍音新发过来的微信消息。 这回不是语音了。 【那你等等我。】 【红色天线宝宝跳舞.GIF】 【嗯。】 回完这句,摁灭手机屏幕,他就听见江子安在旁边小声吐槽。 “今天晚上第三个了,让哥的传说已经荼毒到20级了。” “看来嫂子压力很大啊。” “诶,让哥,嫂子不会也是个学妹来的吧?” “……” 他们这帮人虽然平时生活乐子多得很,基本不上校内论坛。 不过对程嘉让在学校的超高人气和流传的事迹还是略有耳闻。 这边因为有女孩过来问程嘉让要微信而安静下去的气氛刚刚稍微热闹回来一点,还不到两分钟,又有人突然过来。 这回这位算不得陌生,甚至因为见面次数太多,已经称得上熟人。 ——追了程嘉让三年的播音系系花。 对方一过来,江子安甚至先对方一步开口: “妹子,又来找我们让哥啊?” 系花手里还拎了个精致的小袋子,冲江子安笑了下,走过来径直将袋子递到程嘉让面前。 “程嘉让,今天很冷,我买了奶茶,给你,你喝一点吧。” “谢谢。” 程嘉让与刚刚面对另一个妹子时态度别无二致,带着那种无法靠近的疏离,干脆利落地拒绝, “我不喝甜的。” “那你要不要喝咖啡,我知道北门口那边有家很好喝的手磨咖啡。” “什么都不用。谢谢。” “今晚第四个了……” 江子安看着播音系花的背影摇着头叹气, “这要是大家知道名草有主,还不知道得多少妹子伤心呢。这系花长得多俊啊,咱让哥就是看不上,我看不如让我去抚慰一下人姑娘受伤的心。” 这话话音刚落地。 下一秒钟,倏然“啪”一声,江子安后脑勺被人狠狠拍了一下。 众人看过去的时候,岑月正站在座位旁,收回手,没好气儿地说: “我看你是想妹子想疯了,江子安你个死痴/汉。” “哎呦,岑月你说话就说话,打我干什么,给我这聪明脑子打傻了怎么办?” -- 第103页 “天天岑月岑月,连学姐的都不叫,江子安我看你是想死!” 江子安捂着脑袋: “不就一声学姐,至于打人么?” “啪——” 又一声。 程嘉让从另一边也给了他一下,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 “学姐打你就受着。” “喂。” 岑月突然转向程嘉让,仰着下颌叫他一声。 没想到战火蔓延到自己这边,程嘉让抬眸看过去,就听岑月略显不满地指指江子安: “你干嘛打他。” “嚯。” 程嘉让舔了舔左腮,突然福至心灵,不留情面地戳破, “这就护上了。” 一旁的江子安看了眼程嘉让,又看了眼岑月,后知后觉地开口: “岑月,你这么护着我?怎么,看上你学弟我了?” “滚。” 岑月白了他一眼,突然从手上拎着的一大包纸袋里掏出一杯奶茶,“砰”地撂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喝奶茶堵住你那张破嘴。” 说完又不等其他人说话,噼里啪啦一通操作给周围认识的人发奶茶。 她刚刚不在,出去给大家买奶茶,结果一回来就听见江子安在那儿瞎逼逼。 岑月发到程嘉让的时候,还是没什么好气儿: “喂,程嘉让,你喝不喝?” 程嘉让闻声,一个“不”字已经到了嘴边,倏尔想到什么,又顿了下。 “等等。” 他单手打字,发了条微信过去。 【喝不喝奶茶。】 这回对方倒是回得很快。 【喝!】 【嗯。】 【要什么口味。】 【草莓!】 【OK。】 程嘉让重新看向岑月: “草莓的有么。” 不出意外又被旁边嘴碎的江子安调侃: “你不不喝甜的吗?刚人系花问你喝不喝奶茶你说你不喝甜的,现在好家伙整个草莓的。” “江子安,” 程嘉让被他气笑, “你丫上辈子哑巴托生的。” 正说着话。 不远处,舞台上灯光骤然亮起。 程嘉让看过去的时候,一眼注意到穿洋红色毛线裙的小姑娘站在台上人群中,笑靥如花。 他手上拿着那杯奶茶,不自觉的力道几乎要捏破塑料杯。 他刚刚实在没有骂错。 两秒钟后,江子安果不其然开始扯淡: “我滴个天,台上那不是霍妹妹吗?这他妈也太漂亮了吧我日。” “诶,霍妹妹怎么好像在看我们这边啊,这边只有我一个帅哥,肯定是在看我,霍妹妹是不是暗恋我啊?” 很快。 他刚刚才不疼的后脑勺上又挨了程嘉让一个爆栗。 偏头看过去的时候,就见他一向不喜欢和妹子扯上关系不近女色的让哥慢条斯理,得意洋洋地开口: “不好意思,在看我。” 第49章 揽着她径直而去…… 校庆第一晚的篝火晚会。 说是“篝火”晚会, 其实只是叫的好听。 实际上不过是学生会另拨了一小批人做了一场没有领导没有嘉宾也没有门票限定的小型学生狂欢会。 这个提案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还颇为有意思。 青春未泯的学生们似乎对这个晚间小型篝火晚会,比对白天里盛大正式的大型校庆节目更感兴趣。 即便迎着正月乍暖还寒的冷风, 操场上仍旧已经有不少人提前找了座位, 等待节目的开始。 入夜云深晦暗的偌大操场上,舞台周围有限的一隅点一盏不算明亮的孤灯,将观众的目光系于一灯。 不像白天领导嘉宾在时那样有精心设计排演过的大场面节目。 晚上的节目都是一些简单甚至即兴的小节目, 所以才能在人数不足的时候随便拉上从没跳过舞的霍音去凑数。 连节目过程中的舞蹈动作都只是跟着前面的人随便伸手比划比划, 比做广播体操还要敷衍。 台下人看着这粗制滥造的节目, 却热闹欢腾到不行。 从上台到下台, 一共不到三分钟。 霍音这回虽然穿上了节目所需的针织连衣裙, 比上午的吊带裙配针织衫不知道厚了多少, 可是应对北京二月的天,还是差得甚远。 尤其是这个舞台正对着风口,被晚间的凉风一吹,霍音还踩着高跟鞋, 几乎有些发抖。 下台的时候全神贯注都在脚下, 终于站稳在舞台下台阶的最后一层, 站在原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鬼使神差一般看向台下坐席方向的时候, 眼神刚好撞见不远处, 高大清瘦的年轻男人倏然从坐席上起身。 他换下了白大褂, 穿一件深咖色的夹克衫,黑色长裤和同色短靴。人高腿长, 步伐很大, 她要走上十几步的距离,他只是迈了几步,轻而易举就走上来。 坐席那边的灯很暗。 借着舞台上星点的微光, 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瞧见他被月华勾勒的高瘦身形。 霍音的目光好似被锁定在男人身上,他身后的重重树影、暗暗长天、嘈杂纷乱的同学,在某瞬间,全被齐齐消了音,虚了焦。 天地之间,在这短暂且绵长的几秒钟里,只此一人披星踏风而来。 待人到了近前,还未等霍音反应,对方已经倏然将散着热意的塑料奶茶杯塞进她手里。 -- 第104页 她下意识低头,看向被塞进手里的奶茶,因为现在略显不寻常的气氛,不禁愣了一愣,方才小声道谢: “谢谢…只给我买了吗,你不喝吗?” 黑暗的室外,舞台下浓黑的阴影下,恍惚觉得,无人能看清他们。 霍音垂着头,目光落在手上这杯热奶茶杯子上的小熊雕花上。她话音刚刚落地,忽地一阵风来,她和他的距离急剧拉近。 淡淡的消毒水味覆面而来,反应过来时。 男人已经利落地脱下外套罩在她身上。 他身上只剩一件天蓝色衬衫,白天穿在白大褂里的那一件。 在风中看起来格外单薄。 霍音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支吾半晌,最终被顾师姐的电话救了。 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她冲他干笑两声,接起来电话: “喂,师姐,怎么了?” 她们虽然刚刚是一同上台,不过师姐是从另外一边直通后台的方向下台,师姐之后还要再帮忙上一个节目。 听筒里很快传来对方的回应: “小音?你哪儿去啦?怎么找不见你人了,我是想说这两天宿舍也开放了,跟我一起住酒店的同学都搬回宿舍了,我之前的房子……你能不能来陪我住两晚,顺便参谋一下之后租什么房子。” 顾师姐之前从学校的研究生宿舍里搬出去,住到程霖给她租的房子里,没想到没过几天就出了那件事。 师姐本科的朋友大多没读研,甚至没留京,师姐也不是本地人,好像现在能找到的也只有她。 霍音没有拒绝的理由。 不过。 她回答之前,下意识看向程嘉让。 见对方慵懒地站在一边,一副看不懂她眼神暗示的样子。 霍音忙对电话那头说了一句: “师姐等我一下。” 说完便捂住听筒,转头小声问程嘉让: “师姐说只剩她一个人住酒店了,还要找房子,想让我过去陪她住两天。” 他现在是她的房东,出去住有必要说一声。 事实上,现在宿舍重新开放,如果不是因为这两天校庆太忙,她其实应该现在就收拾东西搬回宿舍的。 不过今晚回去收拾行李约莫是来不及的。明天还要直播,那样实在太赶,所以现在相当于暂时请假。 眼前男人懒怠地垂眼瞥她,顿了下,终是微微颔首,低声应了: “去吧。” 霍音扬起唇冲对方点点头,忙放开捂着听筒的手,同电话另一头的顾姝彤道: “没问题的师姐,不过我得回去拿点东西……” 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 “什么都不用拿,你过来我帮你准备。” “噢,噢那好,我等下过去找师姐。” 电话挂断。周遭又重归安宁。 霍音一抬眼,就注意到程嘉让被凛凛寒风吹得泛红的喉结。 她很莫名地,放在背后的右手暗自掐了掐自己的左手,在莹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指甲印。 回过神儿来之后,慌忙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塞回对方手里,语速也提快: “太冷了,你快穿上。” 没等对方拒绝,她又指了指后台的方向:“我外套在后台,去换一下就可以了。” “我送你过去。” “什么。” 黑暗之中,尚且沾染两人体温的外套又被重新披回到她身上,半秒钟后,她被程嘉让抬手一揽,径直向着后台的方向而去。 第50章 你这也太骚了 二月中旬飞逝而过, 北京城的冬天已近尾声。 气温也从持续的了一个多月的零下重新转入零上,A大校园里冰封的希腊风水塘化了冰,有风沿水塘吹过, 打到行人脸上泠泠的冷。 校庆的最后一项重大活动, 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拉开最后的帷幕。 ——一场空前盛大的晚宴。 由于校内在校学生数量众多,学校特此开放了每个学院的礼堂,个别学院的剧场, 连校内的体育馆, 都被征为晚宴场地。 不过, 最最主要的场地还要属校东区的大礼堂。这里场地大, 足足占了一栋独立的三层小楼。 不仅如此, 这里去年才刚刚装修过, 装潢最新,也最考究。 理所当然被选为晚宴最主要的会场。 不过即便这里场地非常大,能够容纳的人数还是有限,所以也是校内所有晚宴会场, 唯一设有准入门槛的。 本次校庆义务志愿者、每系别年段前30、校内学生组织成员有优先入场券。 霍音是被顾姝彤拉着, 一路从北门外的酒店直奔晚宴主会场大礼堂的。 大礼堂重新装修后, 她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即使是早听说过这里新的装潢风格, 真正进门的时候, 霍音还是不免有些惊讶。 大礼堂整栋三层楼内部被设计成中空的形制, 一楼的天花板正是顶层的天花板,二楼三楼设计成环形围栏, 可俯视一楼情形。 很像大型剧场, 或者时髦的商场。 礼堂内部整体呈西式复古风格,一走进门入目的石灰雕花,和特意放置的锦簇花团, 像是无意闯入了中世纪古堡。 会场是专有志愿者精心布置,场中放置了长桌、吧台,上置各色菜肴,甚至酒品,早来的同学已经三五成群围坐一起,欢声笑语,热聊不绝。 -- 第105页 今天的晚宴没有主题,没有流程。 可以当成一场校方出资的同学集会。 …… 大礼堂雕花窗台边的长桌周围,坐了A大最声名在外一伙二世祖。 他们各自面前放了个玻璃酒杯,抿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眼见身边淡漠的人威士忌当水似的一口喝了小半杯,随手把杯子撂在面前。 昨天一整天没逮着这人,发微信又不搭理,江子安这回终于找到机会开口: “让哥,不是你跟霍妹妹到底咋回事啊,跟哥们说说呗?” 程嘉让撂下酒杯,长指在杯壁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闻言,不动声色地掀眼看过去,未置可否。 只撂下一声。 “管呢。” “不是,你这样对得起嫂子吗。” 程嘉让扬眉。 “?” “让哥啊让哥,就算你放荡不羁爱自由,咱也不能辜负人小姑娘,而且不说嫂子,人霍妹妹,刚被林珩那小子渣了,你这又来渣人家,” 江子安凑过去,煞有介事, “是不是不太厚道。” “……” 程嘉让咬着腮肉看了他好几眼,顿了一下,从桌上的干果盘里抓了个没开的核桃就往江子安怀里扔。 江子安在胸前接住核桃: “干嘛?忠言逆耳,想暴力让我闭嘴?” “操。” 程嘉让往身后的椅背上闲闲一倚,长腿交叠,微蜷的食指慢条斯理地点了点自己太阳穴上边, “脑子是个好东西。” “不是,” 江子安被他搞懵, “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就是作为朋友,觉得以后交朋友需要设置点儿智商准入门槛。” “我操。程嘉让你这张嘴是真的缺德。” “过奖。” 程嘉让说完这句,懒得再跟江子安扯淡,漫不经心地偏头,闲闲睨着门口的方向。 两分钟后。 身边的人猛一拍脑袋,再度开口。 “卧槽,让哥你不会这么神速,嫂子其实就是霍妹妹吧?” 闻言。 程嘉让不疾不徐地撇过去,懒得应声。 “我靠你这也太骚了,她跟林珩才分手几天啊你就给搞过来。” 这句的声音有些大,周围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程嘉让浓重的眉头稍敛, “别几把瞎说,八字没一撇。” “卧槽。” “你又一惊一乍什么呢。” “来了。” “什么?” “你兄弟前女友兼你未来对象来了。” “……” 程嘉让看过去之前,没忘了先给江子安脑袋上来个爆栗。 他偏头,顺着江子安指着的,进门的方向抬眼望。 刚刚进门的年轻姑娘穿了一条水红色小洋裙,黑发松松垮垮地拢起,半隐半现着玉白的颈项。 正站在门口,略带茫然地缓慢张望。 甫一进门。 数不清赤/裸/裸的目光就齐齐落到她身上。 程嘉让皱着眉扯扯衣领,正欲起身,却有人先他一步快步过去。 …… 霍音被顾姝彤拉着进到大礼堂里,站在门边望着礼堂里各自三五成群的人,不自觉带了点儿茫然。 她眼神无意扫过被玫红色郁金香围绕的窗边长桌,一眼就看到斜倚座椅,翘着二郎腿,好整以暇看过来的程嘉让。 自从……自从前天晚上他揽着她从操场的舞台走到后台,她落荒而逃,昨天和今天白天又是直播采访徐教授,又是陪顾师姐看房子。 算起来,她已经有两天没有见过他。 莹润的唇微张,尚未出声,被其他人打断了思绪。 有人伸手在她眼前摆了摆,霍音顺着看过去,正好看见江子安。 “霍妹妹,我们那边儿正空着,一起过来玩会儿吧?” 江子安指指窗边的长桌, “有让哥有岑月,都熟人,来吧?” 霍音下意识看向身边的顾姝彤,师姐跟医学院的人并不熟。 况且,程嘉让是程霖的堂弟,这样会不会…… 未料她这心里思绪还没过过一遭,眼前的江子安已经抢先一步开口: “来呀,愣着干啥,这你师姐,我见过的。来来来一起,咱们这儿最欢迎美女了。” 礼堂门口距离布满玫红色郁金香的那个窗边本就不远,江子安边说话边拉着她们两个就往窗边走。 盛情难却,这么推推搡搡,没两步就到了桌前。 眼前这位实在是霍音这辈子见过最自来熟的社交牛逼症人士,不仅热情地邀请她们过去,刚一站稳脚,他又开始热情地把她们介绍给桌边围坐的其他人。 “来来来,给大家介绍一下哈,这是新传学院的学姐……” “顾姝彤。” 对对对,顾学姐,这位大家应该比较熟悉了,新传学院的系花霍妹妹,也是……” “咳。” 霍音被程嘉让的低咳吸引过去目光。 看着他的眼神落到江子安快要碰到她右手手腕的那只手上,又不紧不慢地上移,与江子安对视。 后者很快悻悻收回手。 霍音还在来来回回看着他们俩,倏然间左边手腕一紧,被身后的力道一拉,连连倒退两步。 -- 第106页 撞到椅背的棱角之前,被男人灼烫的大手隔着轻薄的洋裙稳稳扶住后腰,钝钝停住。 霍音耳根猛地一热,无措之际,程嘉让已经放开扶在她腰上的手,顺势拉过旁边的椅子。 很低声地从旁提醒: “你坐这儿。” 霍音没什么章法地移开眼,很不幸撞上顾师姐暧昧的笑眼。 只能更为尴尬地干笑两声。 这长桌虽长,却也约莫只能容十来出头的人,霍音和顾姝彤落座以后,长桌周边便约莫满了员。 江子安实在是一流气氛组,众人正一时相对无言,他已经兀自开口: “干坐着太无聊了,今天既然来了,咱喝酒玩游戏吧?” 说完,竟然还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副扑克牌: “真心话大冒险,怎么样,看哪个倒霉蛋抽到大小王。” 众人自然没什么意见。 不过游戏开始之前,有人远远开口: “真心话大冒险。” “方不方便带我一个。” 在场众人扫眼过去,面色都有些微妙。 长桌边不远处站着的人。 他们都熟悉得很。 第51章 最后一次做是什…… “林珩?” 顾姝彤第一个转过头, 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林珩,当即去拉霍音的袖子,小声嘟哝。 “他怎么来了。” 霍音眉目轻敛, 很低声, 不知是在回应还是在自言自语: “我看到了。” 刚刚还颇为热闹的气氛瞬间被打破,陷入到一种诡异的沉默中去。桌上所有人眼神,或直白或隐晦地在霍音、程嘉让还有林珩三个人之间来回逡巡。 让原本就诡异的气氛, 更添一种令人难捱的窒息感。 霍音将目光从林珩身上收回来, 移回的过程, 无意掠过身边的程嘉让, 迅速垂下眼。 林珩已经走到近前。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站到了霍音身后, 手拄在她身后的椅背上,碰过她拢起的发丝。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长桌周围肆意回荡: “怎么看起来,大家好像不太欢迎我。” 话音落下, 一时之间, 众人面面相觑,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气氛一度因此降到谷底。 在座众人都是经常和程嘉让他们一起玩的。 也许并不和林珩关系多么亲近, 但他们圈子相近, 这些人认识程嘉让, 认识林珩,也认识她。 自然也知道她和林珩的事情。 霍音咬着下唇垂头不语, 心中却已经百感翻飞。 这里的气氛原本很好。她来了, 然后林珩又来了,才逐渐变得尴尬。 她或许应该走开,到林珩不在的地方去。 既然拒绝过还几次还是说不通他, 那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她意欲起身,手撑住身下的椅子,正欲支撑着站起,动作还未到一半儿,左手却猛然被身边人原地扣住。 动弹不得。 看过去的时候,恰好见程嘉让淡漠地掀眼瞥了下林珩,声音是一贯的疏懒沉缓,听起来却蕴着无限危险: “不是要玩么,废什么话。” “来。” 刚刚长达数秒的沉默终于被打破,其他人开始陆续讲话缓和。 不过。 不单是霍音。 在场的每一个人却都能清晰地觉察到空气中沉沉的压迫感。 长桌上的空位已经所剩无几。 霍音左边是程嘉让,右边是顾姝彤,正对面也是一个经常跟程嘉让江子安他们玩在一起的男生,她叫不上名来。 那个男生的右手边,也就是霍音的斜前方恰好因为太靠窗,比较冷,没有人愿意坐,所以有一个空位。 实际上在长桌的另外一头还有两个空位,那里不冷,位置更佳。 可是,半秒钟后,林珩还是如霍音意料之中地坐到了窗边的位子。 就在她斜前方,和相隔距离不过一张桌面的宽度。 她已经能够感受到在座其他人聚集到他们这边的目光。 林珩却好似浑然未觉,他推推鼻梁上架着的斯文镜,再度开口打破安宁。 这回是冲着江子安: “不是要玩真心话大冒险吗,继续啊,不过我不太清楚你们的今天的玩法,跟我讲讲?” 江子安倾身越过顾姝彤和霍音,远远看了程嘉让一眼,见对方神情浅淡,至少面上没写着恼意,这才开口道: “这不是十一个人嘛,大小王挑出来,每次再抽九张牌出来,大小王九张牌掺一起,一人发一张,小王出题大王回答或者大冒险。” “如果有人实在不想答,也不想大冒险,干了眼前这杯威士忌也算过关。” “游戏尺度嘛,我不说,但是大家自己把握,有小姑娘在呢,别太过分啊。” 这个规则简单明了,操作也由江子安负责。 “刷拉拉——”一阵清脆的洗牌声过后,很快,纸牌依次发下来,不多时,就落到了霍音面前。 ——黑桃五。 抽到灰色的小王是提问者,红色的大王是被提问者。 她抽到黑桃五,这局游戏显然要跟她没什么关系。 霍音捏着手中的牌,良久,暗自很低很低地出了口气。 霍音今晚的手气绝好。 抽到的牌不是红桃就是方片,连续七八把,周边人真心话大冒险玩了一轮,刚刚满瓶的威士忌都喝下去大半瓶。 -- 第107页 她还连大小王的影儿都没见过。 真心话的问题无非是什么“今天的内裤是什么颜色”“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小癖好”“做过最丢脸的事情是什么”“说出你和在场某个人最亲密的一项肢体活动”“谈过几个对象”。 这种颇为无聊,也没什么内容的问题。 大冒险也不过是“去跟五点钟方向妹子要个微信”“给通讯列表第一位打电话说‘我爱你’”“亲在场任意一个人一下”这种俗套被玩烂又没什么尺度的题目。 霍音看着身边的程嘉让因为盲选大冒险,已经在听到题目后面不改色地干了两大杯洋酒,顾姝彤则是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自己穿的是粉红色蕾丝内裤。 江子安更是拨通了通讯列表,对正好在席上的岑月吊儿郎当连说了十遍“我爱你”。 霍音在一旁毫无参与感,新一轮牌还没发到她手上,坐在另一边儿的已经有人先拿到牌。 有个叫不上名来的男生,掀开牌就开始兴奋地扬声说: “终于轮到我抽到小王了,你们问的都是什么破问题,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哥们这回整点厉害的,谁抽着大王就给我回答一下上一回做/爱是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堪称今天这游戏尺度最大的问题,在场多是男生,一听这话跟着旁边“wuhoo~”起起哄来。 话音落下,霍音的牌刚好发到她面前。 有了先前几次的幸运的经验,她现在已经毫不紧张,想也想没想就掠过拍来掀起在自己眼前。 入眼是鲜亮的红色。 霍音朱唇微张,愣愣看着手里的这张牌。 整副扑克里,独一无二的一张牌。 她闭了闭眼。 原来刚刚所有的幸运,都是为了这一刻的不幸。 任命地向其他人展示手牌之前,左脚被人从桌下轻踢了踢。 霍音看向左侧,一眼就见桌下,身边年轻男人递来一张绝对安全的梅花三。 她停顿的须臾,他已经顺势利落地按住她拿牌的手臂压下桌来,长指动作敏捷,一把就换掉她手中的牌。 大王牌被“啪嗒”一声掀翻在桌面上,在座众人的目光齐齐被吸引过来。 霍音这时反应过来,又一把按在牌上。 一个问题而已。 别人都可以答,她也可以。 赶在程嘉让说话之前,霍音按着牌,先一步开口解释: “这张牌是我的。” 她没有什么不敢回答,不敢面对的。 所以避开程嘉让不虞的目光,忽地转头看向刚刚抽到小王牌,提前提问题的人。 “你的问题……” 话还没说完,又被对方径直打断。 “你……我刚刚瞎说的,换个问题也行,你等我想想。” “不用了。” 霍音很轻地吸了口气, “我没做过。” “什么?” “刚刚的问题,这是答案。” …… 她话音落下,很明显能感受到气氛再度变得诡异起来。 不知道谁心直口快,一时间没把住嘴,脱口就是声音不大不小的一句: “我操,林珩这也不行啊。” 现场的氛围一度因为这句话,又窒息了一个百分点。 分明除了他们这一桌,周遭其他人还是照样吃喝玩乐全不耽搁,各种声音糅杂在一起,已经汇成了听不清实义的白噪音。 可是他们这里,就是能安静到听得清每个人的呼吸音。 还好有江子安不知疲倦地始终做现场气氛组,一见势头不对,飞速另行发牌。 试图借此掩饰上一盘游戏的尴尬。 可惜人倒霉起来挡也挡不住,算上刚刚那盘,霍音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连三次,都是大王牌。 第二次,人家抽到小王牌的人还没等开口提问题,程嘉让已经一把端起眼前的杯子,干净利落地闷了一杯。 撂下杯子之际,淡声吐出一句: “不用问了,我替她喝了。” 他喝完,又抿唇抄过酒杯,信手自己满上。 很大一瓶威士忌,今晚他自己差不多就喝了快要一整瓶。 他是喝酒不上脸的人,饶是如此喝,从旁看去,也未见多少醉意。 只有无限拉近距离地看,才能约莫品味出眼神是有几分模糊的醉意了。 谁也没想到还有第三次。 霍音又抽到大王,这回更不巧,小王在林珩手里。 似乎是意有所指,林珩这回亮牌之前就先放了话: “代喝酒这事有过一次也就算了,再这么玩可不太好。” 霍音暗自深吸了口气,将抽到的牌轻轻亮到桌子上。一抬眼,就望进林珩金丝眼镜下,意味不明的眸子里。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唇舌比大脑先反应过来,当即开口: “我选大冒险。” “好。” 林珩又扶了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众目睽睽之下,大言不惭地开口, “阿音,亲我。” 现场在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再度安静下来,霍音甚至听见有人倒吸了口凉气。 紧接着,她听见程嘉让带着摄人冷意的声音。 一字一顿地说着: “林珩,别几把玩邪的。” “这是在规则以内,她选了大冒险,我就可以指定她做任何事情。” -- 第108页 林珩捻着手里的牌,似乎也较上了劲, “让她亲我,有什么问题,又不是没亲过。” 霍音坐在原位,前胸因为情绪涌动,上下起伏浅浅的弧度。 她听见程嘉让很重的一声,将手里的牌往桌上猛地一掷。赶在他发作之前,霍音倏然端过他面前斟满就酒杯,疾速将一整杯洋酒灌进。 然后在桌上众人的注视下,单手撑着桌子站起身,仓促地道一声“不好意思先失陪一下”,就踩着高跟鞋不大利落地逃离现场。 她不懂。 林珩为什么总是有办法让她难堪。 霍音到洗手间,拔凉的水来来回回往脸上泼了三遍,头脑仍然混混沌沌地糊住。 她的酒量实在很差,今天那酒度数高的很,她又喝那么猛,现在还能有星点意识,已经殊为不易。 就这么头脑混沌着从洗手间出门,她很不幸,第一眼就又见到林珩。 对方离她七八步远,站在洗手间窄小走廊的入口,而她恰好在这条路的尽头。 不过这里,这个小走廊,有着非同一般的声音聚拢力。 以至于她站在这里也依稀能听清林珩说的话: “阿音,现在就连亲我,都让你那么为难吗?” 她已经因为刚刚浓烈的酒精,只能艰难地扶着墙壁,并没有余力和心思,再去回答他的问题。 对方似乎也觉察她的不适,很快转了话锋: “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不好。” 女洗手间旁边男洗手间的门倏然被人从里面推开,程嘉让走出来,一抬腿从外面关上门。 狭窄的过道里,她恍惚感觉到,他在急剧靠近。 身上有和她如出一辙的酒气。 然后,男人覆到她耳边,像是很多天以前,在皖南古河边,很轻声问她: “要我帮忙么。” 霍音这一次,重重地点下头。 既然说不通,这种方式,应该足够林珩死心。 她拉着程嘉让的手出去,林珩不会有理由再拦住她。 这样想,她在点下头的一瞬间,就下意识伸出手去拉住眼前男人的。 即使并不是第一次肢体接触,并不是第一次碰到他的手,霍音握住的那一刻,还是倏然感受到一阵慑骨的痒麻。 未曾想,下一瞬,她握住他长指的手突然被男人反剪,她连背带手,被一把按在她身后的墙上。 好似有一瞬的清明,觑到眼前人鼻梁褐色的小痣骤然放大。 唇瓣被灼热的唇舌肆意搅弄勾缠的一刻。 她才后知后觉地知晓。 原来这比手指相触,要摄魄夺魂百倍千倍。 第52章 程嘉让你是不是…… 酒筵歌席, 推杯换盏的嘈乱声响犹在远处。 狭窄逼仄的小过道延续着整个大礼堂中世纪古堡的装潢风格,白石灰表层被能工巧匠精雕细琢,在头顶烛火一般的昏黄顶灯映照下, 虚渺又迷幻。 大礼堂的环境很好。 即使是洗手间外, 也被打扫得纤尘不染。 周边团簇放着的各式各色叫不上名儿来的鲜花,正不遗余力地弥散着各不相同的芳香。 霍音被刚那杯威士忌猛烈的酒劲儿冲到发晕,头脑混沌, 眼皮沉重得要睁不开。 只是意识模糊地感觉到手腕好似被禁锢在墙壁上, 被人覆身压着, 动弹不得。 而周身上下仅剩的, 全部的注意力, 此时此刻, 一齐集中到双唇上。 正被人灼灼含住,放肆缠/吻。 这个吻热烈、强横、横冲直撞,侵占欲十足。 勾起喉头心间痒痒麻麻的燥意,霍音没被辖制的另一手白嫩的手指本能伸到领上, 在领口前胸无措地扯。 莹白肤上落下几道招眼的浅粉色长痕。 不过须臾, 这手也被男人长指强行一勾从前胸扯开, 两手手腕一并, 叫他按在头上。 …… 一吻收束之时, 不知是因为这吻还是因为酒精的缘故, 霍音已经身软无力,双手虚浮抵在男人胸膛前, 意识涣散地倚靠着。 …… 程嘉让单手托住怀中人, 下颌抵在女孩子光滑的发顶,偏头低语,气息打在霍音圆润的耳廓: “两天期限到了, 我带你回家?” 余光瞥见她紧闭着双眼,含混不清地嘟囔。 像是在应他的话: “回…回家,回家!” “嗯。” “回家。” 她在同龄女孩子中个子算中等偏高,不过在他面前,足足矮上一头,穿了高跟鞋也才堪堪及到他下颌。 人又很瘦,小小的一只,他轻而易举就揽住人,带着她往回程的方向走。 越过林珩的时候,他连多余的一眼都没有。 揽着她走回窗边的长桌前,不出两秒钟,就被其他人团团围上来。 最先说话的是顾姝彤: “小音醉了吧?唉刚才太突然了,这孩子酒量很差,一杯倒的量,刚刚那酒又那么烈,我带她回去休息吧。” 程嘉让浓眉轻挑。 托在霍音腰上的手没动。 看来她没跟她这师姐说过,她住在他那儿的事。 他淡漠开口: “不用。” “我会照顾她。” 闻言,顾姝彤明显愣了一下,须臾,似乎弄懂他的意思,方才板住脸开口: -- 第109页 “程同学,你跟小音是什么关系?就我所知,你们认识,统共也没有几天吧?” “你觉得我可能放心她大半夜的醉成这样,还被一个并不太熟悉的男人就这么带走吗?” 气氛开始变得不对,突如其来的剑拔弩张。 不过他们立场不同,谁也没有问题。 很快,江子安和岑月也开口。 “让哥怎么了这是?” “嘉让学弟人品大家都清楚,不过你和霍学妹…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我看不然还是让顾同学带她回去吧。” “……” 双方各执一词,正在僵持之中,刚刚一直缩在程嘉让怀里,闭目不语的霍音倏然喃喃着吐出几个字。 “程嘉让……唔,快点带我回家呀。” 气氛有一秒钟鸦雀无声的沉静。 一秒钟后,顾姝彤蹙着眉凑向霍音: “小音,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程嘉让,快点,我们…回家吧。” 现场再度沉寂之后,江子安看过来一眼,开始转向顾姝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那个什么,顾学姐啊,其实我让哥跟这个霍学妹的关系这个事儿吧,咱谁也没他们本人清楚,不过他们肯定是,比较熟,我看呀,咱们就别管小情侣的事儿了。” “咱这东西还没吃,来先吃点儿东西呗。” 顾姝彤没有接话,尚且盯着,未曾松懈。 其他人也各自从旁缄默不语看着,长桌周围仿似有一面无形的墙,将外界的声音尽数隔绝。 程嘉让单手托住霍音,腾出手来扯过她挂在椅背上的白色链条挎包,随手挂在胸前。 带着霍音离开之前,只冲顾姝彤慢条斯理撂下一句。 “关系么,或许你听过。” “‘闺蜜’。” 他实在懒得再费口舌。 想起霍音那天不是在跟顾姝彤的电话里说过,她跟她“闺蜜”住么。 - 长臂揽着身边走路踉踉跄跄的小姑娘出了大礼堂的门,寒夜呼啸的冷风席卷而来。 她只穿了一条薄薄的小洋裙,冷得缩成一团,兀自小声嘟哝着“冷死了诶”。 程嘉让皱着眉睨她一眼。 须臾,将人稍稍推开,利落地脱掉身上的大衣披到霍音身上,淡声提醒她伸手。 他握住她不安分乱晃的手,塞进衣袖,一边袖子刚给穿好,小姑娘另一只手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探到他前心,没有章法地乱摸。 程嘉让深吸了口气,不无危险地警告, “霍软软。” “你给我老实点。” 他没想过这话莫名打开了她的话匣子。 再然后,霍音眯缝着眼睛,手臂被他宽大的大衣牢牢遮掩,只露出一小截儿细白的食指,在他胸口力道不轻地戳了几下。 “诶,你,你干嘛叫我小名。” 她说话还是慢吞吞,不过一句接着一句,拉着长音儿的连珠炮似的, “你是我爸爸吗?” “废话。” “啊?” “当然不是。” 他话音落下,胸口就被她锤了下。 “那你干嘛叫我软软。” “行。” 他把大衣的扣子给她扣好,吊儿郎当没什么好气儿, “那我不叫了。” “不行!” “你叫的好听。” “要听你叫!” “哦?” “霍音你看看清楚,我是谁?” 程嘉让一手轻巧地拉住眼前人,另一手恣意插进裤袋,扬着下颌问她。 “嘻嘻…你是程嘉让!” 霍音弯着笑眼,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清,又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比了一个“1”,醉酒之后口齿不大清晰地嬉笑回应, “我记得的。” “你长得好好看,我一眼!就认得出的。” 程嘉让忍俊不禁,薄唇轻扬。 很低地笑出一声儿。 眼前人话语还没有终止,一句连着一句。 像在跟他讲,也像在自言自语,他敛眉认真去听。 “你都叫我软软了,我也要叫你的小名。” “你叫什么?嗯…我知道了,让哥?” 她语速慢得很,偏生要一句接着一句地说。 不给他插话的机会。 “你的小名是叫让哥吗?” “要么,要么大家为什么都这样叫。” “你爸爸也这么叫你吗?” “……” “可是不行呀,这样叫我很亏诶。” “霍软软你是话痨么。” 程嘉让揪着她站好,散漫玩味低声轻语, “上辈子小哑巴托生的?” 对方很不巧,跟他完全没在一频道内。 还在纠结刚刚的问题,蜷着眉头没讲话。 好久。 突然来了句。 “阿让。” “阿让好听。” 小姑娘声音甜软温糯,不紧不慢。 阿让么。 程嘉让舌尖抵着腮,顿了下,才淡淡应声。 “可以。” “阿让。” “我脚好疼。” 霍音醉得双眼只睁了一半,一边胡言乱语,一边右手借着程嘉让的力,另一手指指自己抬起的脚。 闷闷含着声抱怨: “…我讨厌穿高跟鞋。” -- 第110页 “上来。” 程嘉让在她面前不大熟练地弯下腰,低声道, “我背你。” 醉酒后的她不仅话痨属性直接点满。 就连正常属性都被打乱,乖巧懂事的一面被丢到九霄云外,现在整个一嘤嘤怪撒娇精。 正如此时见状,毫不客气地艰难爬上程嘉让略显清瘦的背,两手想也没想就勾到人脖颈上去。 “wuhoo~起飞!” “谢谢你啦,mua~” 从A大到朝苑华府,打车回去的一路上,霍音那张小嘴就没得过闲。 巴巴儿个不停。 程嘉让在出租车后座抱臂从旁看着。 太可怜了。 没说过话一样。 这姑娘上辈子肯定是一比江子安还哑的小哑巴。 “我讨厌真心话大冒险。” “总抽到我总抽到我。” “干嘛问我上一次做……” 程嘉让适时捂住了她的嘴。 在后视镜中与出租车司机疑惑的目光短暂交汇,微微颔下首。 避免了一些尴尬的发生。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出租车开进朝苑华府,他轻而易拎着她上电梯、回家,把人安置到沙发上。 她嘟哝的话逐渐离谱。 “程嘉让你…亲我是不是喜欢我。” “你是不是想包/养我。” “包/养?” 程嘉让本想去烧水,闻言起身的动作顿住,重新在霍音边儿上落座,嵌着对方的下巴打量过去, “霍软软,哪儿学的词儿?” “要你管。” “程嘉让就是想…唔,想包/养我。” 她闭着眼睛连连点头,一张原本莹白的脸上此时被红晕牢牢侵占。 “你想跟我…那个那个吗?” 程嘉让掀眼,目光从小姑娘落了几道浅色指痕的胸口逡巡到她那双醉后咪蒙的杏眼上。 没等他回答,霍音突然凑近来,一面盯着他的眼睛,一面伸手戳他胸口: “你思想很危险哦。” 程嘉让被她气笑。 慢条斯理地无奈摇头: “我很好奇,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样。” 屋子里地暖烧得暖意盎然,他随手帮她解开外衣扣子,撂下一句“自己在这儿待会,我去烧水”就意欲起身去到中岛台烧水。 未曾想到。 起身之前,身边的人倏然一骨碌过来,径直钻到他胸前。 双手还拖着长长的袖子,穿过他两边手臂往背后一环。 呢喃着: “好累,要睡啦。” 空气有三秒钟的停滞。 程嘉让略带僵硬地垂头,扫过眼前人翕动的长睫,挺翘的鼻尖,再到红润的唇。 良久。 他自顾低语。 “如果我趁你喝醉亲你,会不会显得我很卑鄙。” 半秒钟后,他含住她的唇。 “算了。” “我就卑鄙了。” 第53章 昨天不是阿让,…… 北京城的初春, 清早四处泛着沁凉的寒气。 上午九点多钟,城市已经彻底苏醒,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旧街摊贩渡过忙碌的早晨, 甚至已经开始收摊。 北三环一处高级公寓小区,十三楼的次卧室,厚重的深咖色遮光帘并不大严谨地拉着, 两片窗帘之间闪了道不宽不窄的缝隙。 晨光便借着这道缝隙横穿进来, 为整个昏暗的卧室, 点起一缕明媚的光。 霍音被手机刺耳的铃声叫醒, 闭着眼睛本能往床头方向去摸。 宿醉之后头昏脑涨, 方一醒来头脑微弱却持续的胀痛感便潮水般涌来, 霍音连来电显示也无力睁眼看,阖着眼接通电话搁在耳边。 糯糯的声音还带着刚刚睡醒特有的哑,接通电话抢先开口: “喂,谁呀?” “是我。” “小音你还好吗?昨天晚上我没能拦下来, 程嘉让没…对你怎么样吧?” 这下不用看来电显示, 霍音也听得出来电话那头是顾师姐。 以往也常常大清早接到师姐的电话, 一般都是有重要的正经事找她, 霍音依着头脑不大清醒的惯性思维, 揉着惺忪的睡眼, 特地清了清嗓子,想开口问顾姝彤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一开头, 刚刚吐出一个“师姐”, 她才后知后觉地回味起师姐刚刚的话。 师姐刚刚说了什么? 你还好吗。 昨天晚上我没能拦下来。 程嘉让没对你怎么样吧。 什么跟什么? 霍音蹙着眉艰难地坐起身,伸手捂住发疼的左额。 脑海里纷乱的画面走马灯似的接连翻涌上来。 昨晚。 校庆的最后一项流程,她去学校的大礼堂参加晚宴。 一桌子人玩的真心话大冒险, 林珩那样说,所以她一口闷了程嘉让面前那一整杯的高度数洋酒。 她原本就不是什么好酒量的人,从小到大喝过酒的次数屈指可数,她的酒量她心里清楚,啤酒都是一杯倒的量。 更何况是程嘉让喝得那种四五十度的烈酒。 事情从这里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酒精的作用下,后面的事情开始迷幻模糊,化成一零碎的场景碎片。 不过即使如此。 很不巧。 在她的认知里,那些事情,真切地发生过。 -- 第111页 大礼堂洗手间外鲜花纷攘,灯影昏黄的窄窄走廊里。 穿深色大衣的年轻男人将她的手桎梏在墙上,覆身压下来浓烈亲吻。 …… 霍音扶着额头,两颊的潮红不知何时弥散开去,一不留神已经蔓延到两边耳廓。 后面的记忆碎片更加模糊。 程嘉让从顾师姐面前将她带走,一路背着她从大礼堂走到校门口,在车上突然捂住她的嘴,回到他家,回到他家又……又亲了她。 她莹白的五指捏紧被角,更不幸的是,开始逐渐想起昨天酒醉讲的醉话。 “你都叫我软软了,我也要叫你的小名。” “阿让。” “阿让好听。” “程嘉让你亲我是不是喜欢我?” “你是不是想包/养我?” …… 救!命! 怎么一句比一句离谱。 有那么一瞬间,霍音甚至很羡慕言情小说里那些动不动就酒后断片失忆不记得重要场面的主角。 如果她生活在小说世界,也希望作者能删掉她那些死亡记忆。 “小音?小音你没事吧?” “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跟我说。” 听筒里,顾姝彤颇为紧张的声音传过来。 霍音从记忆里被拉回到现实。 看来师姐好像误会她出什么事了,霍音思及此,连忙开口解释: “呃没有没有,师姐放心吧,我没事,就是刚刚醒来还有一点晕。” “真的?你不会遇到事情藏着不敢跟我讲吧?” 大约因为她一向是温吞性子,电话那头的顾师姐听到刚那话将信将疑,又问了一遍。 “怎么会呢。” “师姐不用担心,……程嘉让他真的没有把我怎么样,其、其实我没有什么闺蜜,这几天我是住在程嘉让家来着。” “不过我跟他真的没有什么……” 她话到这里戛然止住。 唔。 他昨天亲了她……两次。 她甚至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呃,感觉。 这样好像不算什么都没有。 哎呀算了。 越解释越乱。 霍音干脆撂下一句“师姐我现在脑子有点不太清醒,等见面的时候再跟你解释”就将电话给挂断掉。 她没想过挂断顾姝彤的电话后,世界仅仅安静了一秒。 一秒钟后,紧接着就有电话打进来。 现在她已经彻底清醒,这回扫过来电显示。 赫然三个大字。 ——程嘉让。 霍音有点后悔刚刚挂了师姐的电话。 她坐在床上深吸了两口气,咬紧下唇,这才接起电话来。 昨晚那些离谱的记忆碎片又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不遗余力不怕事大地疯狂涌上来,霍音一时气短,以至于连话音也蚊蚋似的: “喂?有什么事吗?” 话音落下,在对方开口说话之前,短暂的不到两秒钟的间隙里,霍音屏住呼吸,却无法屏住心脏不安分的剧烈跳动。 两秒钟之后,听筒里微不可闻的呼吸声暂停。 电话那头传来男人懒怠的一声低哂。 “没事还不能打电话了?” “……没事当然也可以打电话,” 霍音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镇定, “不过真的没什么事吗?” 这回很快得到回答。 “还真有。” “什么。” “就我昨晚的大衣,兜里有一U盘,今天开会要用,你方便帮我送来医院一趟么。” 男人的声音不疾不徐,拖着调子淡声问。 霍音平日跟他讲话的时候对着人,注意力不自觉便放到视觉上。 此时隔着手机打电话,听觉愈盛,他的声音好似天然带一种销/魂/蚀/骨般蛊惑人心的力量。 她现在又刚刚醒来,脑子不大清醒。 以至于听完他的话,脱口而出: “方便的。” …… 说完才恍觉不对,她现在去给他送U盘,岂不是马上就要见到他。 昨晚的事才刚刚过去,她现在混乱得很,突然过去见他恐怕要更混乱。 是以,连忙改口,因为临时扯的谎,颇为紧张,连语速都比正常情形下快了一倍: “呃,那个什么我突然想起来刚刚师姐给我打电话说徐教授有重要的事交给我办,让我现在立刻马上过去报道,你那个U盘急不急呀,要么你自己回来取一下?” 她这个借口……说她也有正经事,他应该不会强行要求她去给他送优盘吧? 霍音这样一想,还稍稍放松了一点。 “哦?是吗?” “我怎么记得老爷子昨天说了要休假,现在恐怕已经落地三亚了。” 啊。 她这脑子。 怎么忘了这茬儿。 “那,那可能是我刚刚没听清楚,总之师姐真的找我有事,” 她倏然福至心灵,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要不这样吧,我把你的U盘找出来,待会叫同城跑腿给你送过去。” 可惜这个办法很快又被pass掉。 “不行。” 程嘉让未假思索, “我没钱,你忘了?” …… 前几天刚刚花了几千块请她吃法餐的人,现在在讲没钱叫同城跑腿。 -- 第112页 霍音在心里暗暗腹诽,嘴上还是忙接话: “我出钱!”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的U盘里装了我搜集整理了大半年写论文用的资料,” 听筒里,男人慢条斯理, “如果丢了的话……” 虽然没有直说,可这摆明了是告诉她,非要她去送不可。 “……” 霍音闭了闭眼,把心一横。 “我现在就给你送过去。” “非常感谢。” “我在胸外,你知道,麻烦务必交到我手上。” “有一个小手术,我先挂了。” 霍音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掀开被子起身下地,没找到拖鞋,光着脚站到地上,空余的那只手单手轻轻整理被子。 这会儿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倏然回过神儿,想到程嘉让打电话到现在以来,只字未提昨天晚上的事。 他会不会……想直接将昨晚的事情翻过页去,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还是说。 或者他断片了?不记得昨晚的事情了? 他昨晚喝得酒可比她喝得多得多了,完全有这种可能。 如果这样…唔,这样最好了。 霍音不确定到底是哪一种情况,有心想试探一下,不过还未想好如何试探,身体已经比大脑先一步反应。 赶在他挂断电话之前叫住了他。 “哎程嘉让,等等。” “嗯?怎么了?” “我,没事,就是那个什么,我现在过去你们科里,可能进不去,没办法当面把U盘交给你。” 她一出口就后了悔,那种试探想不被对方察觉可能性简直为0,搞不好会让他们之间更加尴尬,还好她突然灵机一动想了个理由。 “没事。” “我和护士说过了,会放你进来的。” 男人很快就轻巧地回答。 “噢,那好的,我知道了。” “你手术去吧,一切顺利,我先挂了!” 程嘉让“嗯”了一声。 “拜拜!” 霍音提着一口气儿,说完这声“拜拜”,一口气终于稍稍松下来,手指悬停在挂断键上方,正准备将电话挂断。 未料挂断之前,又倏然被对方叫住。 “霍软软。” “啊?” 听筒中,程嘉让散漫的京腔噙着笑意传入耳中: “怎么又叫程嘉让了。” “昨天不是还阿让,阿让的,叫的很欢么。” 怎么又叫程嘉让了。 昨天不是还阿让,阿让的叫的很欢么。 …… 这话在霍音耳边短短两秒钟内,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来回单线循环了十遍。 阿西! 他全都记得。 第54章 又来找你家阿让…… 北京时间上午十点钟。 霍音抵达A大第一附属医院。 穿过缴费大厅, 绕过门诊,从大厦之间长长的连廊越过,上了七号楼胸外科住院部的电梯。 这个时间, 客梯上人不少。 可载十三人的标准电梯, 现下几乎乘满。 人挤着人。 在这样逼仄狭小,人与人之间距离空间又小的环境中,难免显得有些不舒服。 眼睛只有放到手机上, 方才不觉得尴尬。 霍音视线落到手机上之前, 却无意瞥见了一张半生不熟的脸孔。 很漂亮的女孩子, 有记忆点的一张脸, 霍音上次见到对方就在一天前。 在校庆的直播上, 这人正是校庆直播跟霍音换班的主持。 不过虽是跟她一起换班做主持, 具体的工作安排并不在霍音的工作范围,所以她和眼前的人也并没有太多交集,只是点头之交,连名字也叫不上来。 只知道其他人都说她是播音系的系花。 霍音这一眼看过去, 还未来得及收回, 就被对方觉察, 很快便是四目相对。 “叮——” 随着一声提示音的响起, 电梯的大门紧接着打开。 电梯上有不少位穿白衣的医护人员, 他们的目的地似乎相同, 电梯停在九层的时候,他们齐齐下去。 原本拥挤的电梯在重新关上门之后, 就只剩下霍音、播音系花和两个不认识的大叔。 在这里遇见校友, 出于礼貌,霍音扬起唇角,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原以为各自微笑颔首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未料对方似乎并不打算就终止在打招呼。 霍音看着对方走上前来一步,倏然开口问道: “你是,霍音?” 没想到对方记得自己的名字,她倒是每次听被人讲对方的时候都只听过代号,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还颇有些惭愧。 只低声答: “呃,对。怎么了吗?” 一句话还没有结束,适逢又是一声提示音,电梯随着提示音被打开。 霍音抬头看了一眼楼层,见到上面红色的机械数字赫然写着“13”。 她来过A大附院的胸外科,就在十三层。 不知出于什么想法,走下电梯之前,她下意识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播音系系花。 好巧不巧,恰好瞥见对方的眼神也落在层数上。 系花也注意到霍音预备下电梯,眼里的情绪渐深,霍音终于能够找到词汇形容。 ——戒备。 从对方在这里看到她的第一眼,对方的眼神中就是这样的情绪。 -- 第113页 对方的这种情绪在发现她也准备在这一层下楼的时候,直线加深。 霍音有些懵,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对她抱有这种戒备。 反应之前,对方已经先她一步走出电梯。霍音微微蹙着眉,更紧跟着走出电梯。 刚刚一走出电梯,就听见播音系花开口问道: “霍同学也来胸外,是有人住院要来探望,还是来这里找什么人?” 在整个住院部,无非只有三种人。 病人,病人家属,还有医护工作者。 霍音听到对方问她这个问题。一瞬间福至心灵,好像突然有些弄懂对方眼里戒备的意思。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不动声色的把问题重新抛回去给对方: “那同学你呢?你来这边是?有人住院要看望,还是来这里找什么人?” 闻言,对方移开眼,瞥了一眼不远处胸外科的门禁口,略微扬了声道: “当然是找人,有很重要的人叫我过来。” 眼前的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撇着眼梢看霍音,戒备虽还在戒备,这戒备中无形又带了些挑衅的意味。 霍音不太喜欢别人用这种眼神看自己。 她收起脸上出于礼貌的微笑,再次学着对方的话,柔声答道: “那很巧。我也是来找人的,跟你一样,很重要的人。” 她这句话似乎踩在了对方的点上。 对方横眉与她,语气多了两分不善: “你是来找程嘉让的,对吗?” 系花的话音落在这里。 霍音不禁想起偶然听过江子安插科打诨时提起的,说有一个系花追了程嘉让好久,一直到现在。 当时她根本没有在意听,现在被勾起记忆。 隐约明白,说的应该就是眼前这位。 “对。” 霍音不假思索,当即应道。 “……你还真是来找他的。” 系花眉头紧锁,凑上前来,声音也在不自觉中提高了些, “你们在一起了?” 周围有人因为她们这边的动静投了目光过来。 在医院安静的环境里,她们这样颇为突兀。 霍音暗自拧眉。 在一起? 没有。 不过,霍音看向对方:“在不在一起,都是我们的事,和你好像没有什么关系。” 她一向是温吞柔软的性子,但她的柔软有度,并非任人揉扁搓圆。 “和我没关系。怎么可能和我没关系?” “全A大谁不知道我喜欢程嘉让的事,两年前我就在追他,你在这里横插一脚算怎么回事?” 系花的语气逐渐强烈,话语之间多了几分咄咄。 霍音手放在外衣口袋里,紧握着程嘉让托她带过来的优盘,指腹按在U盘尖角被压出浅浅的白色凹痕。 她并不想跟眼前这位有过多的无意义的交流,是以,听到对方这样说以后,霍音干脆稍稍转身,预备不再多言,直奔科室内。 可惜还并没有走过去,就被对方拦了下来。 “你等一下。我话还没说完,你怎么就要走?你不是和林珩在一起挺久吗?怎么突然又把主意打到程嘉让身上来了?” “还是说?你从一开始的主意就放在他身上。林珩只是你的跳板?” …… 越说越离谱了。 霍音正欲反驳对方的话,却先一步被其他人的声音打断。 ——“阿音学妹,今天又有空过来找你家阿让啊?” 霍音看过去的时候,正好见到岑月穿着一身白大褂,从电梯旁边走过来,径直越过播音系系花,走到她面前。 岑月指了指科室门口,说道: “来都来了,怎么还不赶紧进去?别不是阿让忘了给门口管登记的实习生说了?不让你进?” “学姐,” 看到岑月,霍音笑起来, “我这也是刚刚才到。学姐怎么也从外面过来?” “哦,我刚才下去跟老师门诊,老师让我上来取下东西。” 岑月拉起霍音径直往前, “别在这儿傻站着了,走啊,进科里吧。” 霍音被岑月带着,畅通无阻进了科里。 并未注意到后面,播音系花被管门禁的实习护士卡在门口,问她是哪床的病人家属,或者是预约过来找谁的,否则非本科人员不得入内。 系花说是来找程嘉让程大夫的,她根本没有提前预约过,不过已经到了这份上,看着霍音走进了门,她也只能试一试。 未曾想护士一听,当即放行,只说:“原来是找程医生,他早上时候跟我说过啦,今天会有一位年轻女孩过来找他,对,您在这里登记一下就可以了。” …… 越过了胸外科门口的玻璃门,走进科室里来。 霍音被岑月安排在了一进门的护士站处,还嘱咐她说: “霍学妹你先在这里坐着,等一会儿嘉让学弟,他给老师当助手,做一个小手术,过去有一会儿了,估计快结束了。你从这里往外看,他一下电梯,你就可以看到。” “好,谢谢学姐。” 霍音点点头,柔和笑笑, “学姐,快去忙你的吧。这么忙,还抽空来关照我,太不好意思了。” “这有什么呢?举手之劳。” “那你就先在这里等着。我先下去给我老师送东西,等下就上来。要是我见着程嘉让就顺便给他带个话。说你来了。” -- 第114页 “好,学姐快去忙,拜拜。” …… 科室里所有人都忙忙碌碌,各自在各自的岗位上做自己的事情。 霍音送走岑月之后,便成为了这整个科室里最闲的人,比正在病房走廊里遛弯复健的病人大爷还要闲。 不过还好,跟她同样情况的还有一位。 就是刚刚刚跟在她们后面进来的播音系花。 对方就站在护士站三米外,科室的玻璃门前,手上还提着一个牛皮纸袋,一直在看着电梯口的方向。 霍音没有像对方一样继续盯着电梯口。只是坐在护士站旁边的休息椅上,掏出手机,随便翻看一下今日的新闻。 她学这个专业以来,这个每天早晨看新闻的习惯已经保持了整整四年,往常不管多忙都会抽空看一看,不过今天却不知为何,怎么也看不下去。 - 与此同时。 医院住院部的三楼,手术室大多安排在这一层。 岑月抱着一摞书,刚下了电梯,走进三楼的走廊里,迎面就撞见穿着一身绿色手术服,手上还沾着血的程嘉让。 她想也没想,当即就把对方叫住: “哎,嘉让学弟,你手术结束了?” “嗯,刚结束,衣服还没来得及换。” “别急着换衣服了。霍学妹来了,一看就是过来找你的,你还不赶紧回去看看人家?” “这么快,” 程嘉让在门口的洗手池前,冷白的手放在水流下利落地来回冲洗, “你刚见着,已经在科里了?” “那可不是吗?老师不是说要给见习生讲课吗,我上去给老师拿书,正好看见学妹过来。就顺便给她带进科里,现在正在护士站坐着呢。” “行。” 程嘉让从旁抽了两张纸巾,擦干净手。淡声应道, “那我先回去。” “哎等等。” 岑月忙叫住预备转身离开的程嘉让。 “怎么?” “我这话还没说完呢。今天来的可不止霍学妹一个,” 岑月一摞书搁在胸前,抱臂摇摇头, “我说你这胆子挺大的,还敢同时叫两个妹子一起来医院。” 程嘉让扬眉:“说什么呢?” “你不知道?就是播音系那系花,追你三年那位,今儿个也来了。我刚上电梯的时候,正听她跟学妹说一些不大好听的话。” 程嘉让顿下步子:“仔细说说。” “噢大概就是,系花说学妹不是本来跟林珩好着吗?怎么突然到你们这儿来横插一脚?还说学妹是不是拿林珩当跳板,一开始就是为了接近你。” “……” 岑月说完,气氛静默了两秒,见对方冷下脸,她顿了顿,试探问道: “你这生气了?你回科室的时候,还是收敛着点儿吧。那么多同事在,闹起来也不好看。” “ok我知道了。” “行那我走了。” “谢了。” “回头请学姐和江子吃饭。” “行,” 岑月脱口而出,答应下来,说完之后才突然反应过来, “哎,不对呀。我跟你这儿说话,你请他吃饭干什么?” 第55章 你想当我女朋友…… “喂, 您好,这里是胸外护士站。” “李大夫?你拨错号了,我给你转到主任那边。” “53床老爷子行动不方便, 叫了床旁摄片, 给影像科打个电话叫他们过来吧。” “好的,我这就打。” “……” 霍音坐在休息椅上,视线所及不断有医生、护士、患者、家属行色匆匆, 自她面前匆忙而过。 不远处, 玻璃门外的电梯口逐渐虚焦, 霍音正兀自出神, 倏然被身边一道奶里奶气的声音拉回现实。 “姐姐, 能帮我个忙吗?” 霍音循声看过去的时候, 就见一个带着粉红色蝴蝶发卡的看起来也就三四岁的小姑娘站在她跟前,手里举着一个草莓味真知棒,正眼巴巴地看着她。 “姐姐,帮我把这个棒棒糖打开可以吗?” 她下意识又抬眼看了一眼电梯口的方向, 然后方才重新转回头, 接过小姑娘手里的棒棒糖, 点头应声: “当然可以, 稍等一下。” 这种棒棒糖的糖纸包得很紧, 也难怪小姑娘打不开, 霍音也是借着自己的长指甲才勉强打开。 打开后将棒棒糖重新交到小姑娘手里,温声说道: “好了, 吃吧。” 话音未落, 倏然听到接连“叮——”了两声,两声“叮”声音不大相同,前一声更大一些, 很明显是电梯抵达,开门的声音。 后一声略小一些,霍音刚刚听过,是那扇玻璃槅门开启的声音。 听到这两道提示音,霍音下意识抬眼看向玻璃门的方向。 电梯门和玻璃门都已经开了,又合,从她的方向远远向外看去,第一眼就瞥见穿绿色手术服,外罩白衣的年轻男人,他眉头微皱,正向着科室的方向来。 不过看他的眼神,好像并未注意到她。 视线之中有一个人影飞快走过去,到达程嘉让身前,这人霍音自然认得,她们十几秒钟之前还见过,更早一些时候,还发生了不悦的口角。 看着播音系花已经先一步出了玻璃门,走到程嘉让面前,霍音本能的站起身,意欲出门过去。 -- 第115页 未料刚刚站起身,倏然感觉到衣摆上一股几道,好似被人拉住。 她转头看过去,就见到刚刚那个戴着粉红色发卡的小姑娘,正拉着她的衣摆,抬着圆乎乎的笑脸直直看着她。 她又看了眼门外的方向,语速不自觉加快,询问眼前的小姑娘: “小妹妹,怎么了?还有别的事情吗?” “姐姐,这个给你,” 小姑娘不紧不慢,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没有拆封的棒棒糖,放到了霍音手上, “妈妈说,要学会感恩,感谢姐姐帮我打开棒棒糖,所以这个送给你。” “只是举手之劳,不用这么客气的。” 霍音一改自己慢吞吞讲话的常态,飞速说完这句话,将手里的棒棒糖塞进小女孩儿的手里,便快步向着门口的方向而去。” 她刚刚所坐的护士站前的休息椅位置距离玻璃感应门并不远,不过几步的功夫就足以到达。 又是“叮——”一声。 玻璃门应声而开,霍音出门的时候,程嘉让已经跟着播音系花进了电梯口旁边的楼梯间,只留下了一抹虚无的白色影子。 她根本来不及叫住他。 霍音手里握着程嘉让的U盘,金属壳子的U盘已经不小心被她的手指渡上了温度。 楼梯间灰白色的大门随着弹簧的惯性自动关上,落下很清脆的一声响。 霍音站在这里,能够将下面楼梯间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 偷听别人讲话是很不礼貌的事情。 这个道理霍音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懂得,可是这一刻站在这里,双脚沉重的像是灌了铅,怎么也移动不得。 电梯口这里现在没有其他人,甚为安静。 楼梯间里的对话声很快就传入霍音的耳中。 程嘉让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疏离。 “你叫我下来,有什么事么。” 系花则收敛住了刚刚的气势,声音听起来有些许局促和紧张。 “呃,其实也没什么事,我是不是耽误到你工作了?” “我昨天家里有事,没能去校庆的晚宴,听别人说,你好像喝了很多酒。那样喝酒对身体很不好,我担心昨天晚上喝了那么多酒今天如果又不吃早餐的话身体扛不住,但是我今天赶上早高峰,堵在路上了,现在才过来,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霍音想起她之前注意到系花手里拎着的那个牛皮纸袋。 原来那是给程嘉让带的早餐。 依誮 她看着自己手里空空如也,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掌心不自觉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楼梯间里系花的话音落下之后,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足足有两三秒钟,没有听到其他的声响。 霍音心蓦地一沉,不知为何,这个时候脑海里突然又浮现出昨天晚上在学校大礼堂,卫生间旁边窄窄的过道里。 他覆身而来,肆意索取。 脑海里的画面还未停止,楼梯间里终于再度传来声音。 这次是程嘉让,他总是言简意赅又单刀直入,短短几个字就直入主题。 “你想做我女朋友?”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虽然并不大,霍音也听得出来,语气还似往常淡漠散漫。 可不知为何,不自觉就攥紧了手指,尖细的指甲陷进手心柔软的肉里,落下四道弯曲的淡红色印痕。 楼梯间里的系花似乎也没有反应过来,事情会突然进展到这一步。 停顿了两三秒钟才回答说: “是,程嘉让,我是喜欢你,我有我的骄傲,所以一直没有明说过,可是两年多了。” “我喜欢你,我想当你的女朋友。” “可以吗?” 一直听到这里,霍音才后知后觉,她这次好像不仅仅是不小心听到了别人的墙角,还不小心听到了一场现场告白。 理智的驱使下,她的脚步已经开始后退,却在听到下一句话的时候,彻底停在原地,一时之间难以再有半分动作。 尽管隔着一扇灰白色厚重的门。 年轻男人漫不经心的声音还是轻而易举传到霍音耳中。 “行啊。” 行啊。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霍音愣在原地,大脑一时之间宕机,顿了一瞬间,才弄明白这段对话的意思。 系花说喜欢程嘉让,想当他女朋友。 他说行啊。 其中意思,昭然若揭。 霍音有一瞬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不过很快,就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赶紧离开。 离开这个她本不应该来的地方,最好也能离开那种风号雪舞中窒窒无息的感受。 她慌忙回过身预备离开的时候,恰好又撞见刚刚从电梯上走下来的岑月。 对方一看到她,便快步迎过来,边走边说道: “霍学妹,怎么在这儿站着?嘉让学弟呢,他不是比我还先上来的吗,你俩没见着?” 岑月的声音比楼梯间里的对话声要大上不少,这个音量楼下的楼梯间里一定可以听到。 霍音咬着下唇,深吸一口气,倏然从口袋里掏出程嘉让那个被她捂热的金属U盘,一把塞进眼前的岑月手里,声音有些发涩,只撂下一句: “学姐,麻烦把这个转交给程嘉让,我先走了。” 刚刚岑月上楼乘的电梯尚且停在13楼,霍音当即直奔电梯,未假思索走了进去。 -- 第116页 电梯门合上的一瞬间,还听见门外岑月的声音: “哎学妹,怎么回事啊,怎么这就走了?” 霍音也没有来得及回应。 所以就更没有来得及听见楼梯间里后续的对话。 昏暗阴沉,久无人至的楼梯间里。 窗台、扶手、楼梯处处都积上了一层薄薄的尘灰。 程嘉让漠然吐出一句“行啊”,下一句话还未来得及开口,突然就听见楼上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霍学妹,怎么在这儿站着?嘉让学弟呢,他不是比我还先上来的吗,你俩没见着?” 他皱起眉,眼中晦暗一闪而过。 看了眼楼梯间大门的方向,撂下一句: “梦里当吧。” “什么?” “程嘉让你什么意思?” 程嘉让沉声反问: “被言语中伤,很不好受?” “那就记住了,你喜欢我,并不是你中伤别人的理由。” 他说完不再给对方继续说话的机会,转身就大步迈上阶台,长臂一伸,一把拉开那扇灰白色的大门。 出门的时候环顾四周,却丝毫不见霍音的身影。 程嘉让看向愣在一边的岑月。 “她呢?” “你说霍学妹?刚走。” 岑月看了一眼电梯的方向,又转头看了一眼楼梯间的方向,她刚刚也听到了楼梯间里之后的对话,一脸不解地问程嘉让, “不是,你这什么情况啊?你在底下跟谁说话,那个系花?霍学妹好像听到什么了,脸色很不好看,把东西塞给我就走了。” 她说完这话,将手里的U盘递到程嘉让面前: “快去追吧,现在下去还来得及。” 这个电梯口里统共有五六部电梯,这个时候却很不巧,没有任何一部电梯停在13楼或者13楼附近。 程嘉让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上去,把每一部电梯都按下。 正在这时,又是“叮”的一声轻响,玻璃门应声打开。 科室里有护士从里面快步走出来,径直奔向程嘉让和岑月: “程大夫,赵主任找你,说有重要的事儿,现在在三楼,你赶紧过去吧。” “……” 程嘉让舌抵着腮,顿了一下,点了下头算是应下。 刚好这时候有一部电梯停在了13楼,他一边大步迈进去,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略显急躁地拨通了霍音的电话。 第56章 我想要谁,你还…… 出了A大第一附院的大门, 入眼就是奔涌不息的车流,还有源源不断行色匆匆赶进医院来的市民。 每一个人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轨道。 有的人像两道平行线,没有任何一个交叉点, 却可以由始至终, 并肩而行。 有的人,则在交汇点上短暂地交汇一下,就很快又走上漫长无涯的背道而驰。 这是在市区繁华地界。 又是医院附近, 交通十足发达, 出了附院大门过马路东行不过两百米, 就是地铁站。 霍音跟在路旁聚集在一起过马路的行人群里, 一路过到马路对面, 又直奔不远处的地铁站。 然后又是下电梯, 过安检,安检的阿姨好心提醒她手机响了,霍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走过了安检口才想起来要回答。 她被人群拥搡着走到刷卡关卡前, 一直轮到她, 机械地在口袋里翻找公交卡。 上上下下翻了个遍。 没找着。 后面的乘客已经开始不耐地抱怨。 “不知道提前把卡准备好吗?” “找不到能不能别挡路啊, 快点大家都忙着呢。” “……” 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办, 被陌生人无端耽误时间, 自然感到不悦。 霍音回过神儿来, 慌忙从队伍中退出来,一边低声道歉一边往出走。 口袋里, 手机还在不知疲倦地震动着, 霍音恍若未闻。 她突然想起来,她的公交卡在宿舍里,根本还没拿出来过。 刚刚过来的时候, 都是买了单程票过来的。 对。 单程票。 她咬着下唇,抬眼环顾周围,目标落在一台自助购票机上。 走到自助购票机前,霍音未假思索,上前操作。 起始站是这里。 目的地呢? 霍音抬手去按自助购票机上的起始站,手指落在涩涩的屏幕上,连按三次都没有响应。 反倒是她的手指,因为冷凉又发涩的屏幕产生了一阵令人烦躁的痒麻。 她静静从购票机前撤开身。 背对着人群,站在墙壁前,倏然抬起手在眼前重重抹了一把,鼻尖眼下激动发红,眉眼皱巴在一起。 好久,咬牙涩着声很低很低地低声自语: “骗子。” “程嘉让,大骗子。” …… 半晌。 深呼吸平复之后。 霍音方才跑到人工售票处,买了到程嘉让家那一站的单程票,从附院回到他家。 一进门就直奔次卧。 她来时就是匆匆来,看来走的时候也不免要匆匆走。 还好,来的时候太着急,东西也没带多少,她住的整个套间里,这样收拾起来。 竟然只有几件衣服、洗漱用品、化妆品,还有眼前这个行李箱是她的。 -- 第117页 毛巾、被子还有她没有用过崭新牙刷。 都是程嘉让从他房间拿过来给她的。 属于她东西收进行李箱之后,这个房间里很快,连带着她来过的痕迹,被一扫而空。 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她忽地觉得,自己好像从没有来过。 她跟这里,也像是偶然交汇的两条线。 短暂接触后,就马不停蹄地背道而驰。 霍音将她的东西收拾干净,又将屋子里里外外尽数打扫一遍,出门之前,目光却落到那双深褐色的大嘴猴毛绒拖鞋上。 那是男款,很大两只,她穿上的时候只能趿着走。 不过拖鞋很软,里面都绒绒的软毛,穿上去像是踩在柔软的云上。 脑海里的记忆还很清晰。 清晰记录着,程嘉让把这双拖鞋拿给她的时候,将它撂在地上,散漫地嗤之以鼻。 “蠢死了。” 霍音在原地顿了顿。 还是重新将行李箱放到地上,找出箱子各层里的鞋子隔离袋,将这双拖鞋装了进去。 她已经穿过了。 再留在这里,好像更加奇怪。 离开程嘉让的公寓,霍音拎着沉重的行李箱一路地铁转公交回了A大。 坐到宿舍楼下花园边的长椅上时,她倾身趴在身前的行李箱上,才慢腾腾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早就开了静音。 一路上没看过,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没有电话再进来。 霍音闭了闭眼。 冻得莹红的手指划开上方提示的“您有十七个未接来电”的短信提醒,径直打开了微信界面。 通讯栏最上方,纯白色的头像边,红色的未读信息数殊为显眼。 点进到消息界面,也有数通朱红色未接微信电话的提醒,后面是对方发来的文字消息。 【不是你听到那样。】 【这里说不清楚】 【软软】 【你先接电话】 …… 【主任叫我开会,你去哪了地址发给我】 【我等下过来找你】 霍音看了两遍,目光从那句“我等下过来找你”上移开,再度埋头,趴到搭在行李箱上的手臂上。 良久,方才重新坐好,噼里啪啦在手机上打字。 北京开春的天已经没有寒假之前,暴雪之际那样刻骨的寒凉,可是霍音恍然之间,好似看见眼前纷攘飘散起鹅毛大的雪片,被昏黄的路灯照亮打透。 像是回到了那天。 她也是这样,孑然一身,瑟缩在公共长椅上,周遭四处渗透的冷意,皆赶不上心里无以言说的窒息。 不过她在这种时刻,做决定的时候,总是看起来理智冷酷的不可思议。 【转账-2500元】 【听到了,不用跟我解释的。U盘我交给了岑学姐。我已经把我的东西收拾好,今晚就搬回宿舍住了,你记得改家门密码锁。】 【你之前拿给我的毛巾、牙刷还有拖鞋,我想我用过了,不好在留在你家,就一并拿走了,2000块是我们商定好的住宿费用,另外的是其他东西还有你开车载我的费用,我不清楚具体需要多少,你看一下,不够的话再跟我讲,我可以补上。】 【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对我的照顾和帮助,你放心,我在你家借住过的事情,不会和你女朋友乱讲的。】 【还有昨天,我喝醉了,断片,什么也不记得了。】 手上编辑的微信消息被一条接着一条地发送出去,发完最后一条,她便摁灭手机屏幕,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重申,回到自己的生活,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 算上校庆的时间,今天已经是开学的第四天。 宿舍里的其他人早已经搬回宿舍,霍音跟她们关系一向不好,差到冰点的那一种。 所以将行李箱在宿舍放下,便干脆出门去往校刊的编辑部。 她大四没什么课。 徐教授报社那边暂时还没有通知她正式过去上班,暂时没有什么事做。 往常也是这样。 无处可去,无事可做的时候,就去校刊。 和室友关系最差,日子最难捱的时候,她甚至能干脆在那边椅子上面过夜。 后来顾师姐知道这事,特意自费在编辑部里安了个可折叠的沙发床。 校庆结束之后,暂时没有什么大型活动,也没有什么其他事情需要交给校刊这边来办。 所以霍音过来的时候,整个编辑部空空如也。 她是在这里百无聊赖待了一下午,饿到身体不大舒服,不得不出门觅食,来到食堂随便找了个窗口排队,预备提前拿出手机付款码的时候,不小心接通程嘉让的电话的。 她不是故意的,刚掏出手机没拿稳,手一滑就按开了接听键。 电话接通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挂断。 只是挂断之前,倏然听见听筒里因为距离,听起来略显微弱的男声。 在叫她。 “软软。” “别挂。” 霍音握着手机,手上力道倏然就一紧,喉头漫上一股无边的涩意,鬼使神差,她将手机放到耳边。 听筒中的声音渐近清晰,对方敛住平日的桀骜冷怠,听起来很低声,很认真地在讲: “你只听到一半,我拒绝了。” “怪我,不应该说可能会让你误会的话。” -- 第118页 “软软,别生气了。” 霍音从队伍中退出来,站在食堂的边缘。 张了张口,哽塞着说不上来话,又重重吸了一口气,方才开口: “…不是说过,不用跟我解释的吗……” 她也没想过她的声音出来的时候,竟然这样涩哑的不像话。 霍音现在站的位置距离食堂座位不远,几乎可以将座位那边讲话声音大的人话音收入耳中。 在她的话音落下,程嘉让尚未开口之时,嘈杂之中不期然有道略显熟悉的女声闯入耳中。 那道女声还带着抽泣,听起来很伤心。 “真的,他就是那么跟我说的,呜呜,他问我想不想当他女朋友,我头脑一热就表白了,结果他说‘行,你到梦里当吧’。” “明璇,你说他这人过不过分,肯定是被新传那个女的骗的!” 竟然是今天上午才见过的播音系花,不过这里是新传学院,播音系和新传系都在本院,只这一间食堂,会遇到也不奇怪。 系花正背对着霍音坐着,在跟人打电话,她的声音并不小,似乎连电话那头的人也听见。 以至于霍音的听筒里很快传来: “看来上天也不想我被误会。” “你那边那么吵,在食堂?” 身后食堂阿姨喊着打饭的声音实在不小,系花的声音他都能听见,阿姨的声音想必也逃不掉。 “嗯……” 她闷闷应声。 “三食堂?” 三食堂正是新传学院的食堂。 “对。” “在哪边门?” 程嘉让顿了一下,继续低声问。 “西门。” “那你出来看看。” …… 初春的长天昏昏沉沉地压下来,温黄色的路灯被点燃,周边三三两两有同学经过,沉睡一冬的校园重新有了活气。 程嘉让就斜倚在路灯边,灯光未及的阴影下,猩红一点夹在指间。 霍音走到近前,还在赌气,红着眼睛仰头瓮声瓮气地开口: “程嘉让,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被人一把拉进怀里,鼻头磕到对方硬朗的胸膛上时。 恍惚听见对方低声嗤笑一声, “是不是傻了。” “我想要谁,你还不清楚么。” 第57章 别惦记我对象了 旖旎春夜, 北京城乍暖还寒。 茭白的月光朦胧披洒,缓缓与校园里姜黄的晚灯交缠相沁,委顿于地。 晚来无事的学生借着月光晚灯胶合的光散步在校园里。 聊着茶余饭后的消遣话题。 “我刚好像在三食堂西门看见咱们学校少爷了。” “程嘉让啊?” “除了他还能有谁, 你猜他跟谁在一起?” “他们那帮富二代呗, 还能有谁。” “新传系那个系花啊,什么音那个。” “霍音?她不跟学生会前主席在一起吗?说不定人俩只是碰上了。” “大姐,人俩都抱一起了, 少爷还牵她手了!” “卧槽??上次论坛那事是真的?” “……” 传闻中的三食堂西门外。 温黄的路灯下, 霍音刚刚被男人按着脑袋拢在怀里, 本能地屏着呼吸, 四肢百骸更是连半点动作也未敢有。 好半晌, 才终于在窒息之前, 被对方好心地放开。 霍音慢了好多拍,在这个拥抱结束的时候,才想起结结巴巴,不大自然地开口问: “你、你干嘛?” 明明她平时虽然也说不上是伶牙俐齿, 可总也能流畅地讲话。 到他面前, 总会不自觉地紧张。 他好像带一种天然的压迫力, 与一种无以言说的蛊惑感自然地交织在一起。 让人下意识想逃, 又无可抑制地被引/诱。 这话一问出口, 霍音就后悔了。 她好刻意。 眼前的男人目光徐徐在她脸上扫过, 他放开她,干脆重新略一侧身, 斜倚到身畔的路灯杆上, 又吸一口烟,好整以暇看她。 “霍软软,吃干抹净, 你跟我这儿装傻?” 这人身量太高,她不得不仰着头看他。 杏眼圆睁,一脸讶然地反驳对方的话: “我什么时候吃干抹净了?” “还、还有,什么叫…吃干抹净,你不要乱用词。” “哦。” 程嘉让大言不惭, “你昨天亲我了。” 她的眼圈还泛着红,扬着头跟他讲话,程嘉让俯首挑眉,轻佻地看她。 “你这人怎么胡说呀,昨天,昨天那明明是你亲我的。” “你还亲了,两次!” “程嘉让你怎么这样。” 霍音被这人说得气结,整张脸红透,还在叽叽喳喳着反驳。 不过她很快就后悔自己这样反驳。 只见眼前人咬了下腮肉,低哂一声,轻巧地反问回来: “昨晚的事不是还记得挺清的么。” “还骗我说断片了。” 天可怜见。 霍音的羞窘还未来得及扩散,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就被一道很吵的铃声打断。 须臾。 程嘉让向她颔了下首,便从长裤口袋里掏出手机,瞥过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便将电话接起来。 语调一贯的轻慢懒怠,不过隐约好像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 第119页 “喂,你掂量着点,今儿这电话你要是没什么正经事找我,看爷下回不抽你的。” 周遭四处深蓝的夜色夹杂着初春入骨的寒气弥散开来。 程嘉让长指握着手机搁到耳畔,很快听到听筒中,江子安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呦呵,让哥脾气渐暴啊,一副欲求不满的劲儿。” “怎么,哥们耽误你办事了?” 程嘉让眼尾乜过霍音,冲着电话,淡声开口: “有事说事。” “别他妈扯淡。” “我他妈找你能有什么要紧事,汉宴华庭,吃饭,都是熟人,你来不来?” 汉宴华庭是昭阳区一家知名大酒楼,距离这里不远。江子安这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唯一最爱干的事就是组局,隔三差五闲得蛋疼就要叫一群人出去吃饭喝酒。 “行是行。” 程嘉让慢条斯理地应声, “不过我跟别人一起,我问她一声。” “不是,让哥,你跟谁一起呢,你丫平时不就跟我在一起时间最多吗?” 江子安扯淡话痨人设不倒, “你是不是背着我有别的狗了?” “闭嘴。” 程嘉让说完,将手中的手机从耳畔拿远,抬眉看向霍音,一改刚刚和江子安说话的语气,温声开口。 似蛊似惑: “霍软软,要跟我好么?” 要、跟、我、好、么。 这里每一个拆开来,霍音都认识,都听得懂。 现在眼前的人连起来讲,她听完脑子却宕了下机,一时之间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他的意思,要和她在一起吗。 “我……” 她应答得太慢,以至于对方又再度开口做了补充: “只能说‘好’,或者‘不好’。” “只能说一个字。” 他这么一脸散漫地玩套路,霍音忍不住笑出声,抬手捂着嘴笑着轻轻连点了几下头。 笑是会传染的。 她这么一笑,眼前的男人舌抵着腮,也忍俊不禁。 他目光灼灼,落在霍音身上,手却重新将刚刚被他移开的手机重新搁在耳畔,漫不经心地缄默,听着听筒那边的人激动地讲完废话。 “我操???程嘉让你真行啊,塞狗粮玩得一套一套的,你他吗表白就表白能不能别跟我打电话的时候啊操。” “你理解一下兄弟我还在这儿单身狗呢好吧?” “你妈的老子就没见过比你还狗的人。” “……” 程嘉让把手机稍稍挪远,等对方终于安静下来,才开口不急不缓地说道: “哦。看来你都听见了。” “我跟我女朋友一起呢。” 电话那边儿沉默两秒钟,又骂了声儿。 “操。” “有女朋友了不起啊。” “你有了就懂了。” “不过,有女朋友是有点麻烦,我得请示一下。” 霍音在刚刚听到程嘉让那句“我跟我女朋友一起呢”的时候,已经忍着笑意别过头,刚刚就已经开始发红的脸色,现在更是连耳根都染透。 整个人不自然到了极致。 程嘉让说完要请示一下,不出意料又看向霍音,挑了挑眉: “江子安想请我们吃饭,你想去么。” “都是熟人,不去也行,我带你吃好的。” …… 现在这个情形。 如果单独跟他一起去吃东西,霍音一想都有点儿手足无措,是以,一听对方这样问,当即就给了答案: “去,有饭蹭为什么不去。” “行。” 程嘉让得了回答,方才对着听筒开口: “我女朋友说去,你等着吧。” “程嘉让你不张口闭口女朋友女朋友的吗?” 江子安反射弧有点长,刚刚回过味儿来, “哎不对啊,年初二那天去你家,人不都睡你卧室了,今天才成女朋友,程嘉让你不行啊。” “等等,我刚反应过来,你刚才表白的时候叫的是谁?霍什么??我们共同认识的妹子可就那一个姓霍啊,你别告诉我就是我想的那一个。” “你这脑子。” 程嘉让将手机换到拿烟的那只手上,空出一只手向着霍音伸过去,拉起她的手腕往外走。 不忘冲着电话那头撂下一句, “就别惦记我对象了。” “……” “操。” 挂断电话以后,程嘉让拉着霍音,路过垃圾桶的时候随手单手掐灭了烟。 回过头的时候,目光掠过霍音卫衣微敞的领口内,被冻得发红的锁骨、长颈,微哑着声音开口。 “行李放哪了?” “什么。” “我帮你搬回我家。” 第58章 不是偷摸哥哥手…… 江子安订的餐厅在昭阳区中心地带。 时值首都晚高峰, 程嘉让开车载着霍音,在路上堵了一个多小时,才顺利抵达了目的地。 还好其他人同样困在路上, 来得七零八落, 并不比他们早多少。 霍音跟在程嘉让身边,准备进门的时候,瞥见包厢里的座位才堪堪坐了一大半。 她刚刚来之前听程嘉让问她要不要来, 觉得他们两个现在单独相处更为尴尬, 想也没想就选了要过来蹭饭。 -- 第120页 现下到了门口反倒犯了难。 整个餐厅呈一种低调华奢的新中式风格, 包厢宽敞门半掩, 他们差一步就要推门进去。 霍音伸出手, 拉住眼前男人的衣袖, 仰头小声问: “那个什么,我们就这么进去吗?” 包厢里都是熟人,热闹喧天,只一两个人先注意到他们。 程嘉让闻言, 未明所以, 扬了扬眉, 停顿须臾, 倏然抬起手搭到霍音另一边儿肩膀上。 还在她反应过来之前, 将她往他的身侧带了一把。 “那这样?” 这是霍音今晚第二次撞到男人身上。 天气渐暖, 他今天穿一件烟色中长羊毛外套,敞着怀, 里面只一件半厚不薄的燕麦色半高领套头毛衣。 猛然被拉近距离, 霍音侧身撞进对方怀里的时候,一瞬间便被男人浓烈的体温侵吞覆灭。 霍音杏眼张大,微微启唇仰头看程嘉让。 还未及有其他任何反应, 很不巧,包厢里大多数的人已经发现他们。 场面一度足足安静了两秒钟。 然后是众人疯狂起哄。 “wuhoo~~~” “让哥这男友力,啧啧!” “让哥可终于舍得让嫂子露面了。” “嫂子真漂亮!” “……” 更有甚者,已经迎出门来,一路迎着他们进去,连座位都给安排好。 霍音自然挨着程嘉让,左手边是岑月,在场确实都是熟人,虽然霍音跟大多数人没有讲过话,甚至连对方名字都搞不清。 不过不可否认。 她跟这些人昨晚才在大礼堂的西式长桌上共坐一席。 分明昨晚才见过,此时霍音在包厢里落座,桌上众人却皆明里暗里都往她这边瞟。 她原本就是慢热内敛的人,哪里受得住这个,手不自觉在桌下拉住身边男人的衣摆,无措地看他。 程嘉让狭长的眼乜过她,下一秒另一手拿着手机在桌上轻磕两下,不咸不淡地冲其他人开口: “差不多得了。” 说完。 他又睨了霍音一眼,向其他人示意: “小姑娘脸皮薄。” 适逢此时餐厅服务员叩响包厢的门,鱼贯上菜而来。 在场都是小开二世祖,个个儿出手阔绰,江子安又是其中最能挥霍的纨绔子,组局请朋友们吃饭自然不马虎。 流水一般上来的各色菜肴不论。 在场一共不过十来个人,单是菜单上九千多一瓶的洋酒就一次性开了八瓶。 点了这么多,这波菜上完,江子安还不忘问程嘉让: “让哥你来得晚我们都点完菜了,你看看还有别的要点的不?” 程嘉让闻言,看向江子安,手上提起茶壶,慢条斯理倒了杯水,随手放到霍音眼前。 淡声回应江子安的话: “没了。” 霍音目光落在程嘉让刚刚放在自己眼前的杯子上,暗自瞟过对方,方才轻轻将杯子拿起来,放在唇边小口小口地轻啜。 未料江子安的话头会递到她这儿来。 ——“嫂子呢?不清楚你的口味,嫂子你看看菜单,想吃什么再点。” 闻言,霍音忙放下手中的茶杯,冲江子安笑着摆摆手,柔声回答: “不用不用,这点的都是我喜欢吃的。” “真的假的,嫂子也太客气了。” “真的真的。” “那嫂子你快吃,多吃点儿。” 江子安一改之前对霍音的吊儿郎当,说话间连带着多了几分客气,说完了还招呼一旁的岑月, “岑月你也多吃点儿,别整天跟小鸡啄米似的,多吃两口长不了几两肉。” “你坐那儿也照顾照顾嫂子。” 大约由于今天是霍音和程嘉让第一天在一起,也是她以这个新的身份第一次出现在他朋友的面前。 霍音在酒喝过一轮之后,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好像成了这场聚会的主角。 即使这次聚会请客的人不是她,甚至都不是程嘉让。 总有人会把话题扯到他们这边。还有人主动来敬他们喝酒。 不出意外,都是张口闭口的“嫂子”。 霍音有些不大习惯这个场面。 并不是心里觉得不好,她以前和林珩在一起的时候,林珩身边的人,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全。 很多时候,她跟林珩和他朋友一起出去,她就像一个无足轻重的透明人。 在这里,她真的感受到了程嘉让这些朋友们对她的尊重和欢迎。 不过饶是如此,程嘉让还是在江子安18次叫出“嫂子”两个字之后,忍不住开口淡声说道: “别张口闭口的嫂子。” “人有名字。” 男人说罢,淡淡递了一个眼神过来,霍音弄懂他的意思,适时接口: “呃,我叫霍音。” 这里的人大约确实有不知道她的名字的,她也没有想到程嘉让要特意给她一个介绍的机会。 江子安当即明白过来,举着酒杯笑道: “哎呦喂还是咱让哥懂,知道人家不是你的附属品,这么叫不好。” “得嘞我改口。” “我自罚一杯,以后还是喊霍妹妹。” 他说完这句,兀自把杯子里的酒直接干了,看向抱臂倚着椅背慵懒坐着的程嘉让, -- 第121页 “你说这样行不,妹夫。” 在场众人听的这话,先是愣了半秒钟,反应过来之后,各自忍不住哄笑起来。 程嘉让“操”了一声儿,他跟江子安座位之间只隔了一个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扬起手臂,就给了对方一个爆栗。 “就他妈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霍音没有注意到他们那边在说什么。 被吸引过最注意力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哄笑作一堂。 她还在被岑月拉着讲她跟程嘉让的事。 “学妹学妹,你再跟我说说嘛,你是怎么搞定他的?” “他可是出了名儿的难搞啊。” 这个问题。 霍音有点儿答不上来。 她好像,真的没有做什么。 答不上来。 可是问题就在眼前,岑月一直很照顾她,她不想让对方尴尬。 是以,只能支支吾吾答: “呃,其实仔细想想,我好像也说不上来。就是,就是我其实也没做什么……” 她这话还没有说完。 就径直被另一个人的声音打断。 她和岑月注意力同时被吸引,一起转头看了过去。 烟气弥散的包厢里,偏头而去,入眼之处就见程嘉让叼着根烟,薄唇畔挂着一抹轻佻的笑。 霍音略一失神,一时间未反应过来要说什么。 还是一旁的岑月先转回头去,无语地摆手: “行了行了,这么一笑我就懂了。” “这狗粮咱不吃了。” 霍音也不知道岑月懂了什么,不过她现在不大想转过头去深究对方到底懂了什么。 只看着程嘉让,接收到对方微微勾起长指的讯号。 大张着杏眼,不明所以地看他。 “过来。” 他今天好像状态不大对,往常千杯不倒,今天刚刚喝了小半瓶,眼神看起来就不太清明。 是以,带着微醺之时,迷蒙惑人的眼神看她。霍音眼睛被散透过来的烟气微呛,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听见他的话,本能地倾身往前,顺着对方的意思去做。 一直凑近到肩膀贴上对方的手臂,她不禁羞赧地顿住,没有继续再往过去移。 只是显然,对方对她现在位置并不满意。 又低哑着声,轻呷一声,不急不徐地催促道: “不够,再过来点儿。” 霍音顺着他的意思,再度缓缓往前,已经靠近到几乎能够直视他鼻梁上那颗本不明显的褐色小痣。 对方犹觉不够,干脆缓缓伸过手,挟住她细白的手腕,没费什么力气往他身边一拉。 蓦地,她的耳廓就靠近到他唇边。 男人酒后灼热的气息喷薄而出,痒痒麻麻尽数洒在霍音耳畔。 她四肢百骸忍不住轻颤,咬着下唇,僵硬的别着头。 很快就听见耳边传来男人低沉懒怠的声线。 “你还没做什么。” 他又微不可察地低哂一声儿,目光从她眉眼之间缓缓向下,掠过莹白的颈项,落到柔白的手上。 话音随着气息一道落入耳中: “不是你背着其他人,偷摸哥哥手的时候了?” …… 霍音头脑有一瞬间的宕机。 很快,因为对方的话,那些昔日画面重新在她脑海之中浮现开来。 寒冷的冬夜被回溯。 在那个宽敞无垠,足足占据半个山腰的度假山庄。 酒过三巡的众人一齐站在山庄草地上,看着远处烟火轰鸣。 她就在所有人都在看烟火的时候,一不小心拉错了她的手。 这只是一次无心之失。 没有想过他到现在还记得。 霍音一张脸红得浸透,本能想要开口辩驳。 只是这话还没出口,已经抢先被其他人接了去。 他们似乎是注意到他们两个在小声讲话。 酒后气氛欢闹,其他人开始热烈起哄。 “背着我们咬耳朵说什么呢?” “让哥这是说什么骚/话了,人家脸红成这样?” “说来大家一起听听呗。” “……” 霍音脖颈耳根,因为这些话红得更甚。 只听见程嘉让散漫地撂一句: “扯淡。” “这是能给你听的?” 她便借着岑月接电话时看起来情绪不好,追去看。 并未听到她出门以后,包厢里的话。 有人趁霍音出去,酒壮着胆问程嘉让: “不是我说,让哥你是真狠,以前没看出你对霍音有意思啊,你不是不喜欢她吗?” 被问到的人二郎腿翘得老高,倚着木质椅背,答得轻巧自然: “我什么时候,不喜欢她了?” “不是上回…林珩他们吵架,跟你抱怨,你说处不了赶紧分?大家那回都在呢。” “对啊。” 程嘉让中指抵着杯壁,食指拇指捏起酒杯,浅酌一口,慢条斯理, “处不了就赶紧分,有什么问题?” 在场众人愣住一瞬。 下一瞬倏然之间福至心灵,一口气屏住,猛地就弄懂他的意思。 第59章 你他吗的是不是…… 灯火通明的大楼。 唯独余出的阳台隐进盛光背后的暗影。 目光越过走廊, 瞥见阳台一抹纤瘦身形。 -- 第122页 霍音深吸一口气,手背轻碰了下脸颊,不怎么热。 才慌忙加快步子匆匆赶去。 踏入走廊阳台之间, 光与暗的交界。 岑月的声音就已传进耳中。 “我说过不会再过去找你了。” “……你喝了多少?” 霍音踌躇在原地。 她不应该听岑学姐讲电话。 可学姐的情绪看起很不对, 声音有种不自然的涩。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直纠结到岑月说一句“地址发过来,我现在过去找你”挂断电话, 转过身来欲走。 刚巧四目相撞, 就这么对上。 霍音看起来像是特地偷听。 她第一反应摆手张口意欲解释。 “学姐。” “我, 刚刚看你情绪不大对……” 她还未解释完, 注意到岑月的眼神已经从她身上移开。 以一种不可言说的神情。 落到她身后的方向。 霍音转头看去之前。 身后的人抢先开口, 是很熟悉的声音。 对方的语调却与往常大不相同。 “你要去哪儿?” “那孙子又找你了是吗?” 霍音看过去的时候。 就见两步之外, 望不尽的长廊,江子安逆光站着。 脸上带着前所未见的戾气。 霍音只愣了一秒钟的功夫,对方就倏然大步前来。 当着她的面,抢过岑月手里的手机, 带着怒火指着手机问岑月。 “这回是去哪个场子找他?” “来你给我说说。” “这北京还没有老子不熟的场子。” 岑月现实站在一边只字不言。 待到江子安的话说完, 她夺回手机, 深呼吸, 伸手推了推江子安。 “你今天不是组了局跟大家聚餐吗?” “快回去吧, 大家都等着你呢, 我的事我自己解决就可以。” 他们的话像哑谜。 霍音听不懂,她站在这里, 比刚刚岑学姐才挂掉电话看到她的时候还要尴尬。 她顿了一下, 干脆很轻地退开一步。 试图把自己当成透明人。 悄无声息地逃离这里。 未料,江子安似乎并没有被岑月的温声细语哄住。 反而极力皱起眉,更添了几分不悦的戾气。 霍音刚刚退后一步, 就见江子安一把扯起岑月的衣袖,拽着她往走廊的另一边儿,电梯方向走。 声调也提高了几分。 “说啊,去哪儿,来,带我去。” “走啊,你别他妈磨磨唧唧。” 突然之间闹起来。 霍音未来得及走,反应过来,慌忙过去试图拉开他们两个。 “你们别这样,有什么话好好说。” 可惜她的话并不奏效。 力气又小,江子安随意一挣就挣开,不耐地跟她说: “这事你别管。” 眼看着岑月被江子安拉到电梯边。 他们两个人的情绪都看起来不是很好,刚刚又都喝了酒。 霍音阻止不了,便慌忙转身往包厢的方向跑。 几步路的距离,她跑得气喘吁吁。 回到包厢的时候,其他人仍旧在欢声笑语,换盏推杯。 似乎没有人知道刚刚外面的事。 霍音目光落到穿燕麦色中领毛衣的年轻男人身上。 他喝过几杯酒,身上的羊毛大衣早已脱掉,随意搭在椅背上。 刚跟人划了拳,输掉之后只字未言,端起眼前的酒杯眼也不渣地一口闷掉。 酒水流过唇咽。 冷白脖颈显眼的喉结上下滚过。 霍音收住略微迟缓的眼神。 担心打搅到其他人的情绪,便匆匆坐回到自己的座位,小声地叫身边人: “程嘉让…” 对方又兀自斟满一杯。 荧黄色的酒液在玻璃杯中摇曳晃荡,轻缓迷醉。 程嘉让略一倾身,低声问: “怎么了。” 刚刚同他划拳的人还在招呼他喝酒。 霍音移回目光,把心一横,凑近上去,覆在对方耳畔,急声开口: “刚刚,江子安拉着岑学姐出去了,很生气的样子。” “我看他们两个情绪都很不好的样子,会不会出什么事?” 她跟岑月交情算不得深,学姐却每次见面都会帮她。 霍音不想看到她有什么事。 江子安又是程嘉让亲近的朋友,他们两个刚刚闹成那样子,她本能反应就是回来告诉程嘉让。 身前的男人很快放下手中杯盏。 浓眉微敛,偏头看过来。 他们很近,他夹杂着酒气的呼吸沾染到她脸颊。 很快,她听见他问: “怎么回事?他们有没说什么?” “就是岑学姐在讲电话,说什么‘我不会再去找你’‘你喝了很多?地址发过来’” 霍音努力将刚刚的情形复述出来, “然后江子安好像也听到了,就拉着学姐说要去找那个人。” “说要去什么地方么?” “没有。” 霍音摇摇头, “只说去什么场子,具体没有讲。” “出事了。” 程嘉让低喃一声,话音未落已经起身,利落地拎起椅背上的搭着的外套。 -- 第123页 拉起霍音往外走。 只对在座其他人撂下一句。 “有事先走了。” “今天这顿挂我账上。” …… - 一路被程嘉让拉进地下停车场。 他高瘦腿长,一步抵她三步,一边快步往下走一边还能一遍遍拨电话。 霍音被他拉着,就只能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 被几乎托起来塞进他那辆黑色越野车驾驶座的时候,霍音还是懵的。 愣愣看向刚坐上副驾驶,带上车门的程嘉让。 还是对方先开口: “去工体,知道怎么走么?” 霍音摇摇头。 她读大学四年,对首都交通的了解仅限于知道地铁公交大概线路。 对方已经帮她插上钥匙打火。 “我帮你导航。” “安全带。” 完全是刻不容缓的架势。 霍音想到江子安和岑月走的时候那个状态,也不敢耽搁半分,脑海里一遍遍过着当年在驾校时候教练讲的东西。 并不熟练地上手操作。 她仅仅是高中毕业那年跟着考驾照的大潮一道拿了个证。 实际上真正上路的次数屈指可数。 不过今天程嘉让喝了酒不方便开车,叫代驾又来不及,她只好按着他的意思。 好在一路上,他从旁不厌其烦地淡声指导,霍音原本因为生手上路忐忑不安的心不知什么时候就放了下来。 虽是速度比他开车的时候要慢上一些。 最终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到了目的地。 霍音不知道程嘉让是怎么知道江子安和岑月要去的地方的。 只是她刚刚踩下刹车,车子在他指定的地点停下,对方便利落地解开安全带,撂下一句“在车上等我”就准备下车。 这是不叫她跟过去的意思。 车停在一处露天停车场的车位上。 隔着侧边黑洞洞的车窗,可以窥见旁侧形形色色,步履匆匆的各种行人经过。 各自为灯火恢弘的夜晚城市增一份不尽相同的色。 霍音心跳蓦地停了一拍。 刚刚路上被无形安抚住的焦躁感又倏然涌上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右眼皮突突直跳。 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无法抑制住那种叫人不太舒适的不安感。 她身体比头脑先一步反应。 赶在对方彻底下车之前,已经顺手解开了身上的安全带。 “我跟你一起去。” 趁对方尚未开口拒绝。 霍音蹙起眉,轻瞥过四周,寻了个理由: “这儿有点黑。” “……” “走吧。” 穿过晚间尚且有些拥搡的过街天桥。 霍音被一路拉着不由分说进了一家灯红酒绿的夜场。 DJ打碟震耳欲聋。 舞池中央,有人正在热烈舞蹈。 甫一进夜场的大门。 霍音能感觉到程嘉让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加重,隔着薄薄的打底衫,几乎要将手心的温度穿透过来。 这家夜场的侍者似乎认得他。 见他们进门,很自然地迎上前来问他: “程少。” “就您二位吗?” “给您安排卡座还是包厢?” 场子里灯光昏暗。 格外敏感的听觉被狂热的音乐声占据。 互相对话颇为困难。 程嘉让不知问了两遍什么,侍者没有听清,他干脆不再问。 拉着霍音径直往里走。 这里有人跳舞。 有人喝酒。 有人三三两两贴耳交谈。 他们从中经过,偶尔会有人抬眼瞥过来。 程嘉让并不以为意,只是趁着走过一条窄道的时候贴近过来叮嘱霍音一定要跟紧他。 霍音自然乖巧地应下来。 知道他大概是在找江子安和岑月,她这一路也有帮忙留意。 可是完全没有见到他们两个的影儿。 在舞池周边饶了一圈儿,并无所获。 未及在这边停留片刻,霍音已经被程嘉让拉着走进旁侧宽敞的走廊里。 这里的灯光比外面还要昏暗。 深萤蓝色的地灯。 仅仅只足够不让人摔跤。 这里大概是包厢区域。 自走廊门口进来没几步,便觉外面的声音被大略隔绝住。 这里则显得格外安宁。 前面一间包厢的房门被打开,侍者从走廊另一个方向端着托盘走进包厢。 因为包厢的门被敞开,里面的声音传了出来。 在这安宁的走廊里,殊为刺耳。 霍音没想到在这里遇到“熟人”。 略有些麻木地听着略略熟悉的声音高声诋毁。 “也就他妈你还信她纯。” “她们新传系不都说霍音不知道被人玩过多少回。” “谁他妈知道她怎么勾搭上程嘉让的?” “……” …… 这样的话。 类似的传言。 霍音其实听过很多次。 所以没有想过,现在再听到的时候还是会感觉到恼怒、难堪、无法忍受。 可是她早已经在好久以前,第三次听到,反驳,而被羞辱得更厉害的时候。 -- 第124页 就已经学会了沉默,忍耐,吞声不发。 以前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针对她,就要恶劣地荡/妇羞辱。 她解释过,辟谣过,躲在被子里一个人无声地哭过。 甚至幼稚上山求佛,祈求神明庇佑。 现在她依旧不明白。 他们为什么要那样恶意地揣测。 只是已经学会闭目塞耳,假装什么也听不见。 霍音甚至还站在门边,钝钝地回忆了下。 这个讲话的声音,应该是林珩的好兄弟陈阳。 只不过。 程嘉让在她眼前。 她窘迫地垂下头,觉得羞愧难当,不敢看他的眼睛。 即使那些事情,她从来都没有做过。 她的心思转圜时间事实不过两秒钟。 陈阳的声音还在继续,程嘉让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径直闯进前面的包厢。 羞辱难听的声音暂时中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噼里啪啦瓜子、酒杯、盘子、桌子四散落地。 还有拳脚相加,恐慌惊呼。 霍音屏住喉头苦涩梗住的呼吸,紧咬下唇,匆忙跟着跑进去。 第一眼就看见满室狼藉之上,程嘉让黑色短靴踩在陈阳腿上,青筋隐隐单手攥着对方的衣领。 声音沉得如同恶魔低语。 拳头正欲落下。 声线一字一顿: “你他妈的。” “是、不、是、想、死。” 第60章 阿让不要 昏暗迷乱的夜场包厢里, 只开着一盏四处混乱摇晃的灯。 一眼望去,四散满地狼藉。 包厢里诸声纷攘,大概有很多人在。 霍音都看不见。 她就只看得见穿烟色大衣, 满身桀骜, 正欲挥拳的男人。 从刚刚在门外听到那些话到现在。 没有怀疑,没有质问,甚至连一个探究的眼神也没有。 他的第一反应是冲进这个包厢, 抓住污蔑诋毁她的人。 除此之外, 没有其他任何别的反应。 霍音注意到被揪着领子的陈阳半边脸已经浮起红色印痕。 她进来之前, 程嘉让应该已经动过手, 她入眼可见, 陈阳鼻间甚至已经淌出殷红的鼻血。 她是很想陈阳这种人得到教训。 可是更想程嘉让生活平稳, 不要因此惹上是非。 所以在他下一拳落下之前。 她不管是理智还是情感,都已经义无反顾地驱使着她奋力跑过去。 自背后紧抱住男人的腰。 包厢里迷醉的霓灯激烈忽闪,每一秒中,照亮包厢里不同人的脸。 又在下一秒, 毫不停留的转移开来。 整个室内, 叫人有种不真实的迷幻感。 霍音没想到自己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染上不自然的涩涩声调。 听起来带一种掩盖不住的急迫。 “阿让!” 她哽声, 说的是, “阿让不要——” 他身量很高, 她这样从身后抱他, 侧颊只堪堪贴到肩胛。 并不能阻止他的动作。 只不过。 她突然这样抱住他,他落下的动作一滞。 身体很轻地因为调整呼吸略微起伏。 呼吸稍缓。 方才微一偏头, 男人声线喑哑, 淡声开口: “到外面等我。” “不要。” 霍音重重摇头,下唇被她咬得发紫,强行憋着眼里的情绪, 几乎是从齿缝里蹦出几个字, “阿让,我们回家吧,我想回去了…” 她再待在这个混乱不堪的地方,见到这些她并不想见到的人。 听到那些更不想听到的话。 她现在只想跟他一起,待在之后他们两个的地方。 只有他们两个。 男人的语调加重。 “听话。” “我不要…” “OK,那你就在这里看着。” 程嘉让头也未回过来,只兀自将手探下去,落在霍音紧箍在他腰间的手上。 轻而易举,就将她的手拉开。 “往后站站,免得伤着。” 满包厢的人,从霍音跟程嘉让进来起,慌乱作一团。 一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要来拉架。 最新上去试图拉开两人的是林珩。 作用甚微,被程嘉让一把甩开。然后是他对着陈阳一通拳脚相向,直到林珩再拉上来的时候,反手又是一拳挥了过去。 径直将人打翻在地。 鲜少有人知道。 他是早产儿,从出生到七八岁,一直体弱多病。 几次差点没命。 后来就被他妈送去练跆拳道。 一练就是八年。 陈阳跟林珩两个,轻而易举,就被他撂倒在地。 程嘉让走到陈阳面前,单膝落地,上身懒怠地前倾,淡漠地开口: “跟我说说,长没长记性。” “长、长记性了…” 他慢条斯理地在陈阳身上轻轻擦擦手,这才注意到手背上不知被哪里刮伤,正在汩汩淌着血色。 不过只是手背,问题不大。 他继续刚刚的问话: “以后还敢散播霍音的谣言么。” “不、不敢了!” “嗯。” 程嘉让这才终于有放过对方的意思,起身之前没受伤的指背拍了拍对方的脸,拖着调子, -- 第125页 “再有下回,老子让你横着出去。” 起身的时候,刚刚被打倒下的林珩已经先一步起身。 程嘉让拉着霍音走出包房之前,重重地撞过对方,只撂下一句: “还有你,以前也没这样,装给谁看呢。” …… 霍音被程嘉让拉着出了包房。 听他接了个电话才得知,江子安他们没找到人,早就已经各回各家。 这叫什么事儿。 气势汹汹过来的人什么也没干打道回府。 来找人的反而跟人大打出手干了一架。 她是在他挂断电话,想要将手机装回外衣口袋里,不小心将手背的血色蹭到他那件浅色内搭上的时候。 才发现他的手也受了伤的。 霍音下意识伸手,想拉他的手臂过来看。 未料被对方干净利落地躲过。 似乎是因为刚刚打过架的敏感反应。 她干脆开口: “你手受伤了,让我看看。” 说话的时候像是哽着一口气儿,染上苦涩的不自然感。 那么大块伤,一定很疼的。 程嘉让将手往后背了背。 嘴上全然是不在意: “一点小伤。” “没事。” 霍音不知道他们外科医生是怎么定义“一点小伤”的,她只看到他手上的伤口血还没止住,正在往外流。 她拉着他不肯撒手: “快点,给我看一下。” “我是医生。” “我看了,小问题。” “程嘉让。” 被点到名字的人稍稍正色,嘴上还是不以为意: “真是小问题。” “可你的血还没止住,” 霍音抬眼,略失方寸地看向对方, “那你跟我去医院,你得包扎一下。” “不去。” “今儿好容易不用上夜班,你还叫我去医院。” “你的伤必须马上处理。” “回家你给我包不就行了。” “也死不了。” …… - 程嘉让发觉他惹人生气了,是在他帮她拎着行李箱上楼。 好脾气小姑娘自打从夜场上车,一路上自己气鼓鼓。 愣是一句话没跟他说。 反倒开车熟了不少,亏得路上车少,她卯足了劲儿踩油门。 速度虽赶不上他日常的车速,倒是比从餐厅过去夜场的路上快了不少。 没一会儿就到了家。 不单这样。 下了车还非要自己拎行李箱。 拿箱子快要赶上半个她大,她单是从后备箱里把箱子拿出来都费劲。 他抢过来,她还憋着一口气儿抢先走在前头去按电梯。 …… 霍音一进门,喉头哽着,说不出来话。 紧抿着唇,伸手干巴巴指了指沙发。 对方未明所以。 “嗯?” 她就直接走过去,拉着人按坐到沙发上。 然后起身,从书柜上面取下小药箱,重新走回到沙发前。 能够感受到对方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霍音垂着头,闷着声,半点儿不肯搭理对方,只是闷闷从小药箱里掏出碘伏球、绷带、纱布、止痛药。 一声不吭地给他包扎。 大约是见她不吭声。 对方还漫不经心地开口逗她: “技术不错。” “要么考虑考虑,跨专业考个研,来附院给我当助手?” 霍音没理。 头低得更甚,敛住鼻音,很轻很轻地呼吸。 “生气呢?” 程嘉让倾身过来,意欲低头过来看她神情。 被霍音转身躲过也不恼,只淡声问, “因为我跟人打架?” “那种嘴欠东西就得给他打服。” 霍音两肩开始不受控制地微颤。 身前人还在同她讲话。 “好了。” “别气了,多大点儿小事儿。” 他见她一直不肯理他。 伸过手别过眼前人两边儿的鬓发,大手板正人身子。 四目相对时,却愣在原地。 只见眼前姑娘别着头,被他握住的双肩正在微微颤抖,脸上两颊、鼻尖、眼眶,晕着不自然的红。 因为他这么一个掰正的动作,她眼泪就“啪嗒”“啪嗒”扑簌簌往下落。 他蓦地一窒。 连声音也不自觉更加低缓。 “怎么还哭了?” 下一秒她提不起力的小拳头就落到他胸膛。 眼前小姑娘带着哭腔,一哽一咽地抱怨: “你干嘛那么冲动,那你要是因为打人被抓起来怎么办…唔…你还受伤了,我让你去你医院你为什么不去。” “你一直…一直流血,那你要是失血过多怎么办……” 第61章 那我抱抱你,好…… 窗明几净极尽宽敞的客厅里。 帘子未及拉, 屋顶大灯炯炯照亮整个房间。 也将落地窗外意欲涌进的寒凉与黑暗,尽数隔绝在外。 几百平的大房子,只他们两个。 略显空荡的同时, 也安静得让霍音的声音格外清晰。 “那、那你要是被抓起来怎么办?” “你还受伤了, 你还不去医院,唔…程嘉让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 第126页 “……” 眼前的姑娘哭得梨花带雨,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吧嗒吧嗒往外掉眼泪。 程嘉让眉头微敛, 顿了一顿, 大手轻巧地包裹住她的手, 在她眼前晃了晃他刚刚包扎好的手。 “你看看这不是没什么事。” “包得还挺好看。” 他微蜷着的手伸到她眼前。 包扎得确实挺好看, 洁白的纱布上, 余下一截儿的胶带被打成蝴蝶结,他一动,就忽闪忽闪摇着。 北三环车祸那个傍晚,她也这样给他的伤口包扎打结。还有她在皖南, 割破手指, 也这样包扎。 似乎很习惯搞成这种小女生的样子。 不是专业的包法, 但是格外可爱。 程嘉让目光从自己手上的蝴蝶结绷带移开, 重新落到小姑娘梨花带雨的脸上。 他这安慰好像并不大管用。 霍音听完这话, 刚刚收起力气的手又开始在他手心里挣扎, 连带着人也哭得更凶。 带着哭腔含混不清地凶他: “你还说!” 她声音原本就柔软温和,情绪浓重的时候会有些磕巴, 现在急了, 不自觉染上点儿南方口音。 听起来委屈又可怜。 “好。” 程嘉让忙改口, “我不说了不说了。” 小姑娘还在垂眼落泪,哭得抽抽搭搭。 他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她在夜场包厢外听到那些难听点的话没哭, 看他跟人干架满地狼藉没吓哭。 倒是因为他受了一点伤不肯去医院在哭。 程嘉让眸光渐近深暗,复又倾身凑上前去,受伤那手修长的食指中指并勾起,指背轻轻移过,揩去她面上泪痕。 连声音也依稀喑哑,低沉而舒缓: “别哭了。” …… 霍音的哭声是被眼前男人这句“别哭了”止住的。 她早便觉得。 他像有蛊惑人心的魔力。 总是能够轻而易举,令人对他举械投降。 不过哭声止住。 身体本能不受控制的抽噎却止不住。 霍音极力忍着,却始终无法控制身体因为抽搭难以克制的起伏。 整张脸应该憋得很红,因为她感受得到聚拢到脸上的热意。 脸颊也热,眼睛也热。 隔着蒙蒙的水雾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在哄她。 一句接一句。 “别哭了,嗯?” “我不是冲动。” “他们敢那么说你,我不打他,成什么人了,林珩?” 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哄她。 还不忘在说话的时候内涵一下林珩。 霍音被程嘉让这话逗得忍俊不禁。 在抽噎中短暂地笑了声。 如果现在眼前有镜子,她猜她在镜子里一定狼狈得不得了。 可惜这笑声虽短促,还是被对方敏锐地捕捉到。 他还刻意偏头凑近了来看她,意有所指地拖着调子: “我们阿音这么好哄啊。” 昨晚的天气预报说今晚北京有西北风三到四级。 落地窗挡住急骤的冷风。 风声却不遗余力顺着缝隙钻进来,呼号狂吼,听起来有点骇人。 霍音不自觉稍稍瑟缩起双臂。她被自己眼前不足五公分距离外的男人看得不好意思,涩声转移话题。 “…那你下次不可以这样了。” 这句话音落下,心却兀自蓦地一沉。 下次不可以这样了。 …… 可是,真的有下次吗? 真的,有以后? 今天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不止如此,好像自从她来到这座城市,各种麻烦就纷至沓来。 陈阳说的那些话,她听过百八十遍。 比那更过分的也听过。 她甚至都会害怕再听下去她自己也要相信了。 即便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从来没有那样做过。 可是程嘉让。 真的会相信她吗? 霍音被程嘉让握住的手紧紧攥着,手心被自己无意识掐过无数次,还是不长记性不记得将尖尖的指甲剪短。 掌心就又一次,被她掐出深深的月牙痕。 她闭了闭眼,赶在对方回应之前开口。 “程嘉让。” “你……” “其实你可以再考虑一下的。” “什么?” 对方刚刚意欲开口,不过话头被她夺去,方才的话他便兀自吞去,顺着她的话接口, “考虑什么。” 窗外风声愈盛,几乎要将屋子里人说话的声音盖住。 大有将世界侵吞尽净的架势。 “就是,” 霍音咬住下唇,克制住哽在喉头的硬石,十足艰难地开口, “我,我跟你,现在只是第一天,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她说话的时候不敢看他。 双眼低垂,长长的睫毛被顶灯照射,映下一小片点点阴翳。 如果可以,此时此刻。 她甚至想闭上耳朵,不去听他接口的话。 好久。 虽然其实只是两秒钟。 男人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浅淡地差点被轰隆的风声盖过。 “我为什么要反悔。” -- 第127页 霍音张口低低吸了口气,气息穿过口腔进到咽喉,越过咽喉堵塞的硬石,噎得生疼生疼。 “我不知道。” “但是你可以反悔的。” “我…我都没关系的,我们可以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能感受到他握着她的手力道加重。 声音渐沉。 “可是。” “我为什么要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他这样淡漠的口吻。 霍音心脏骤然一沉。 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这样听起来无波无澜的反问,无声无息将她刚刚简易搭建起来的心理防线再一次轻易击垮。 翻涌的洪水奔腾而出。 她仅剩的克制被摧毁,不知哪来的勇气,抬眼看他,语气也急迫起来: “我不知道你以前知不知道,可是其他人一直那样说我。” “说我以前交过很多男朋友,说我被有钱的老男人包/养,说我私生活不检点,还说我打过……” 她不自觉哽咽了一下。 那个词还是讲不出口,只好深吸一口气, “好过分好过分的话。”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是我的名声一直很不好。” “你如果和我在一起的话,那些人,他们就算表面上不讲,背地里也一定会牵扯到你。” “我不想其他人那样说你,所以,所以你就算现在后悔了也来得及。” “……” 霍音一鼓作气讲完这一大段的话。 前胸喉咙之间哽住的一口气,却如何也上不去下不来。 像是生吞了鱼的骨刺,整个腔道被剌得生疼。 她就这样直直看着眼前人。 即便双眼快要被朦胧遮住。 良久。 她终于在呼啸的风声中分辨到他的声音。 “所以呢。” 又是反问。 她再说不出话来。 程嘉让却深吸了口气。 “因为那些碎嘴的人胡扯,我就要放弃,我长这么大,唯一渴求的。” “凭什么。” 男人的声音渐重,往日的散漫怠懒被全数收回。 放肆桀骜拉到极致。 “霍音我告诉你。” “那些碎嘴说闲话的人,你就要把他干服。” “就要让他为他说过的话付出代价。” “旁人说我什么我不在意。” “可谁敢在我面前说霍音半个不字,老子就要教他做人。” “而你呢。” 程嘉让握着她的手,轻巧一扯,就将两个人的距离再度拉进。 俯耳贴面,一字一顿, “你没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认。” “来,你告诉我。” “为什么要因为那些烂人,惩罚自己?” 霍音几乎怔在原地。 …… 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 从来都没有。 哪怕是为数不多相熟的朋友。 温和宽慰,也会告诉她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当做什么也没听说过,他们觉得无趣,自然不会再说了。 她一开始抗争的心思。 也在一次次反抗失败和宽慰中渐近磨失。 只有程嘉让。 他甚至没有问过她一句。 就径直说出“你没有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认。” 下唇快要被她咬出血色。 霍音难捱地开口: “…你真的觉得我没有那样?” …… “真的。” 她本能地仰起下颌,稳住眼眶中不安分的什么。 却在听到接下来的话时,所有为稳定情绪而做的举措都不约而同地溃于一旦。 他说。 “有或没有,在我这里都不重要。” “你说什么,我信什么。” 有或没有,在我这里都不重要。 你说什么,我信什么。 是很无条件的信任。 霍音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绷不住。 下唇不受控地唇角向下,细细颤抖,潜藏的心思在这一刻爆发,说话的时候沾染哭腔,委屈得不可思议: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 “我知道。” “软软,别哭了。” “我也不想…唔,可是,我,我停不住。” 男人终于放开她的手。 用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无以言表的温柔语气。 “那我抱抱你。” “好么。” 流言蜚语的委屈。 她一忍受,就是四年。 可是他的一句抱抱。 就轻易将她从数九寒日拉扯而出。 第62章 今天送我媳妇上…… 已近三月。 北京城的初春带有北方城市特有的沁凉。 晨曦和朝露一同, 开启了崭新的一天。 一大清早。 霍音是被手机的闹钟声吵醒的。 虽然她平时在学业和事业上花的心思时间比较多,可以说是很拼。 总给人一副劳模卷王的印象。 可本质上跟同年龄段的其他小姑娘们一样,会贪睡会想赖床。 昨夜睡得沉, 被闹铃声吵醒的时候, 她的睡意还没有散去。 不无恼火地伸出手一把将被子拉到头上,试图将耳朵捂住让自己听不见声音,好再度进入梦中。 -- 第128页 这个做法在五分钟后, 因为没点关掉, 闹钟再度响起的时候彻底失效。 霍音闭着眼, 秀眉紧皱着, 又一把将刚刚自己蒙到脸上的被子掀开, 压着心口的躁, 伸手循着声音去摸手机。 闭着眼睛将闹钟关掉以后,本应该趁着安静下来继续睡。 霍音眯了片刻,却猛地从床上坐起身。 等等。 她为什么在床上。 霍音艰难地睁开眼,窄窄的视线掠过整个房间。 虽然看起来比之前略有些空荡, 但还是能够一眼认出来, 是程嘉让公寓的次卧。 她之前一直住的房间。 霍音揉揉肿胀发疼的眼睛, 因为睡梦变得迟缓的记忆开始回溯。 昨晚发生了好多事。 江子安拉扯着岑月从餐厅出去。 她跟程嘉让追到工体那家夜场, 没找见江子安和岑月, 却听见陈阳在说那些话…… 然后程嘉让打了陈阳和林珩。 再后来她给他包扎伤口, 很难捱地恸哭了一场。 之后醒来就是现在了。 这间公寓只有她和程嘉让两个人。 她怎么过来床上的,似乎已经昭然若揭。 霍音这困意已经弥散了大半。 思及此, 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 …… 谢天谢地。 还是昨晚的衣服, 只是脱去了外套。 思绪还沉浸在昨晚她在程嘉让怀里哭到睡着这事儿中。 手机冷不防地又响了起来。 猛然震动了两声。 这回不是闹钟,听起来是微信消息。 一划开手机,消息就映入眼帘。 【小音, 首都日报那边通知你今天上午过去报道。】 【大概九点钟,你尽快准备啊。】 发来消息的人是顾师姐。 霍音现在反应不太灵敏,看着手机上的两条消息,愣了下,才弄懂师姐的意思。 首都日报通知她今天过去报道。 也就是说,她今天就要开始上班。 首都日报是徐老爷子一手创办的报刊,跟着老爷子读研,势必要到首都日报做事。 霍音也早就从顾师姐那得到消息,今年一开学她就会被安排到那边上班。 只是。 今天报道,今天才通知。 她顿了下,打字。 【好的师姐。】 【不过怎么这么突然。】 很快收到顾姝彤的回复。 【听说是早几天就通知了今天的,这不是这两天老爷子去三亚放松了嘛。社里那边估计是把这事给忘了。】 【他们想起来的时候发现没你电话,又不敢去问老爷子,这才托我跟你讲。】 【这样啊。】 霍音手指轻快地打字回复,顺带抬眼瞟了一眼手机右上角显示的时间。 7:38. …… 很好。 这里距离报社少说也要十几站地铁。 她要!迟到了! 死线是第一生产力是永恒真理。 因为马上就要迟到,霍音这种性子慢吞吞的人硬是用了十分钟冲澡洗漱,又花了五分钟化了个淡妆。 整捯一新推门出去的时候她看了眼时间,才刚刚八点零五分。 她这一整套流程加上打开套间的房门一系列的动作都太急。 以至于一开门第一眼就撞上程嘉让的。 他似乎早已经整装待发。 与平日无事的时候打扮不同,他上班的时候总穿得格外规整。 正如今日,男人穿一件深蓝色条纹衬衫,烟灰色西装长裤。 单看穿着,像是清冷克制的都市精英。 将与这套打扮不符的少年意气尽数收敛。 目光上移到棱角分明的面容上时,独一份的桀骜不羁又呼之欲出。 霍音从房间里面将房门拉开的时候,男人正抬着手,衬衫上移,露出冷白劲瘦的手腕。 似乎要叩门,手还未及收回。 她视线与他交汇的那一刻。 大脑疯狂叫嚣提醒着她。 ——眼前的男人是她交往第二天的男朋友。 ——她在他们在一起第一天就当着他的面哭成傻子。 霍音被这叫嚣的声音提醒。 第一反应就是重新转身回到房间,跟着男人保持距离。 她暂时还不大适应他们的关系。 只是,她的动作才刚刚进行到退后半步,还未及继续,就被眼前人一把拉住,径直从房间里拽了出来。 程嘉让的目光从她身上这一身颇为正式的衣服上逡巡而过。 扬了扬眉,淡声问: “今天有什么重要场合?” 霍音手腕被对方握着,抽了抽手,没抽动。 只好略略偏头,并不直视,解释道: “首都日报通知我今天过去报道,第一天上班嘛,所以穿的正式一点。” 说到这里,她好像找到理由。 忙又补充一句: “要我九点钟到报社报道,我快来不及了,你今天也要上班吧?要不要,我们赶紧出发?” “首都日报?” 程嘉让倏然放开她,三两步走到不远处的开放式饭厅,从桌上拿起一个小塑料包装袋,走回来的时候塞到霍音手上, “我送你过去。” 他说完,冲着公寓大门的方向抬了抬下颌。 -- 第129页 已经先一步启步出发。 霍音垂眼看了下手上刚刚被对方塞进来的塑封袋子。 约莫窥见里面装着的厚切吐司片,和一盒墨绿色包装的特仑苏牛奶。 对方已经走到公寓门口,修长的指节轻搭在金属门把手上。 正转头来漫不经心地睨她。 霍音这才将袋子收好,快步追上去,口中不忘说: “可是现在已经很晚了,你早上不用…呃,查房什么的吗?送我的话会不会耽误你?” “我其实,我自己坐地铁就可以的。” 说话间。 “啪嗒”一声,公寓大门的把手被男人长指按下,房门应声而开。 他略一侧身给她让路,关门,到电梯前按下电梯按钮,懒怠地抬起左手,乜一眼腕表表盘上的时间。 不咸不淡地说: “现在是八点十分,你再多废话两句,我确实有可能迟到。” …… 霍音是到达首都日报报社的办公楼下才发觉程嘉让刚刚那话完全是在唬她的。 他似乎对从他家到首都日报的路熟得很,开车载着她穿了几条小道,没用二十分钟,就到了报社办公楼下。 虽然近年来网络碎片化阅读愈加成为大势所趋,传统纸媒式微。 可首都日报在业界举足轻重,也十分具有风向意识,乘着网络的东风一道做起了平台账号,顺利收割了一拨新的关注,弥补了纸媒衰落带来的一部分影响。 是以,报社现在还在首都商业区租得起一整层的写字楼。 程嘉让不单对从他家到报社楼下的路,他连报社在哪栋哪层都很熟。 仿佛一会儿要赶着上班的人不是他,还信步闲庭,干脆带着霍音上楼直奔报社。 男人食指微蜷,在电梯楼层数上利落地按下“九”。 霍音的目光从他的手上移向正缓缓关闭的电梯门,忍不住开口: “你要跟我一起上去吗?你们医院几点上班呢,我记得上次我过去医院遇到岑学姐,她好早就在那边了。” 闻言。 对方稍垂头,淡淡睨她一眼。 缓声开口: “这楼里能给你转晕了。” “怎么可能。” 霍音不满地反驳, “我都多大的人了,怎么可能转晕。” “再说,就算我转晕了,你也不用冒着迟到的风险过来送我上楼吧?” 她难得有理有据。 不过眼前的人却一副吊儿郎当不在意。 “这有什么。” “可是……” 霍音还想说什么。 这个时候,电梯却已经顺利到达九楼。 应着“叮”的一声。 又缓缓开门。 这楼里的格局确实弯弯绕绕,程嘉让好像对这里十足熟悉。 带着她没用半分钟,便走到一处挂着“首都日报编辑部”白底黑字牌子的门口去。 见已到了门口,霍音正想叫程嘉让赶紧下楼去上班。 还没等开口,倏然之间听到另外一道陌生的声音。 “小程啊?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啦?” 霍音愣了一下,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到坐在报社编辑部门口面目和善的阿姨正看着程嘉让,声线温和地说, “你不是去那个什么…A大附属医院对吧?不是去医院当医生了吗,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看起来很熟的样子。 霍音看向程嘉让,看来,他应该不仅是经常去徐老爷子家里,也经常来这个地方。 门口的阿姨格外热情,还没等程嘉让开口,又问一句: “是来看徐主编的吗?他这两天去三亚休假了,不在这里。” 阿姨说到这里才终于注意到霍音。 “这个小姑娘是?小程,这是你媳妇吗?” …… 这“媳妇”两个字一出。 场面一度安静了两秒钟。 霍音甚至下意识伸手去轻拉程嘉让的衣袖,尴尬地看悄悄睨他。 却见对方抬了下眉。 慢条斯理地开口: “今天不找三姥爷。” “今天送我媳妇上班。” 第63章 阿让,路上要小…… “霍音是吧?那我叫你小霍?” “实在不好意思, 最近这几天刚刚复工太忙了,把你实习的事情耽搁了,今天才匆匆问了你师姐。” 眼前的年轻女人穿一身焦糖色西服套装, 一头干练的短发随着步伐轻晃。 女人在说话的时候, 霍音的目光始终礼貌地放在对方身上。 等到她说完,霍音才温声接口: “可以的。” “没关系的,怎么称呼老师您?” 说话间, 霍音已经跟着眼前的年轻女人一路从报社的大门口穿过亮堂的长廊, 一路路过两侧的发行部, 广告部, 通联部, 经济部, 文化部,编辑部等等。 长廊尽头,百叶窗严丝合缝的总编室旁的要闻部,正是他们落脚所在。 这一路上, 霍音走马观花大略看过首都日报的办公楼。整体呈黑白主调简洁明快的轻中式风格, 看起来颇有几分文化韵味。 年轻女人在写着“文化部”的金属牌子前停下来, 笑着回答霍音的话: “瞧我这记性, 忘了跟你自我介绍。” “我叫余响, 要闻部二组的记者, 徐主编通知由我带你,你可以跟其他人一样, 叫我响姐。” -- 第130页 见余响的话说完。 霍音笑眼一弯, 适时接话: “响姐好。” 闻言,余响看她一眼,忍俊不禁。 须臾笑道: “以后工作上的问题随时问我, 咱们这边的工作也不难,我听小顾说你之前已经熟悉过出去一线的流程。” “对。” 霍音点点头,温驯地说, “我可以给响姐打下手。” “哪敢让徐主编的学生给我打下手,今天刚来第一天,具体的工作咱们到里面拿到资料我再跟你细说。” 余响抬手指了指要闻部门口的方向,继续补充, “走吧,先去认识一下同事们。” 要闻部的占地面积很大。 从门口进去,霍音第一眼粗粗望过去,约莫感觉到这里至少有A大标准大阶梯教室四间那么大。 不过整个大的空间被做了几个隔断,分成了数个多人办公室和几个独立的单人办公室。 刚刚余响说她是要闻组二组的记者,看来这些隔断分开的办公室,应该是为了分开各组。 时值上午九点钟。 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坐在了各自的工位上,忙碌的开展着自己今天的工作。 也不乏有人厚重的外套还没脱,看起来刚刚进来不久,一直站在座位边收拾东西。看样子大概是要出去跑新闻。 要闻组二组的办公区域,在整个要闻组办公区域的最里边。 越过其他各组记者们的办公区,霍音表面上虽然还维持着淡淡的表情,内里早已经暗潮汹涌。 从少女时代起,在老师课堂上问起“你们的梦想是什么”其他人都争抢着说要做科学家、画家、作家、歌唱家的时候。 霍音的想法就已经是,她要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记者。 她在那时候读过几本儿书,懵懂的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同样平凡无为的人正在承受着命运倾辄的重压。 在泥沼深潭里挣扎、沦陷。 而他们的力量如斯渺小,他们需要有人站出来,为他们讲话、发声,为他们在这个漠漠尘世,求一份公道。 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高考结束。 爸妈希望她可以留在南方,读省内的一所双一流师范的中文系,毕业以后可以回到县城或者小镇上当一个中学语文教师。 她们觉得女孩子该有一份留在家乡稳定的工作,这是他们能为她想到的最好出路。 霍音却背着父母偷偷将志愿改成了A大新闻传播学,毅然决然填了不接受调剂。 一腔孤勇北上学新闻。 从大一到现在,她在校刊做过事,跟着顾师姐跑过一线,拍个宣传片能一人包揽前期后期,主流刊物上也发表过几篇文章。 她其实已经算得上是一个记者,哪怕是实习记者。 只不过即便如此,即便有前面数年各种事件的铺垫。 此时此刻。 她站在首都乃至全国首屈一指的纸媒报社里,还是有一种无以言说的感觉。 好像沉积数年的旧梦。 终于落定实在的归处。 思绪被余响的话音打断。 霍音抬头寻声望过去的时候,才发觉到自己已经跟着对方进到了要闻组二组的办公区域。 看着余响关上二组集体办公室的房门,霍音下意识站直身子,略显腼腆地冲着投过来目光的其他人礼貌地微笑。 余响拍了拍手,将其他埋头工作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这边之后,伸手将霍音往前拉了拉。 “来,大家先停一下手头的工作。”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新来的同事,实习生小霍。” “是主编下半年要带的研究生,小姑娘大四还没毕业,大家多多照顾啊。” …… 短暂的自我介绍结束之后。 霍音被安排在距离余响办公室最近的工位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是徐教授亲自带的学生,大家都很忙,余响留给她的工作却并不多,做起来很容易。 无非是帮忙整理一些要闻资料,然后转给其他上级记者。 这些事情,霍音不管是在校刊,还是以前私下里给顾师姐帮忙的时候,都已经做的轻车熟路。 是以,没用多久就整理好。 略显无聊的坐在电脑前,仔细翻看她刚刚整理好的资料。 微信消息不知道什么时候发过来的,霍音看那些资料看得入迷。 一直到午休时间才注意到那些微信消息。 一点开就弹出顾师姐的对话框。 对方一连发了好几条。 【小音,今天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 【早上过去的时候来没来得及?】 【你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就问余响姐,如果觉得一直问,不好意思,就过来问我。】 消息已经发过来好久。 霍音一看到边揉了揉眼睛,忙不迭打字去回复。 【来得及,我感觉挺好的,大家都蛮照顾我的,响姐交给我做的工作也不累。】 很快收到顾师姐发来的回复。 【那就好。你也就在那边待大四这么几天。等你实习期过了,就可以跟我这样,用不着每天过去坐班。】 【对了小音,校领导那边来了消息,说是要给咱们校庆志愿者们组织一次庆功宴,就在后天这周六,你要不要过去?我们可以一起。】 -- 第131页 这周六。 霍音想了想,周六应该没有什么事情。 【好呀,具体时间地点呢?】 …… 这边这条消息刚刚发出去,手机突然之间又震动了两声。 这回却并不是顾师姐的回复,霍音点开手机顶部任务栏弹出的程嘉让的消息,手机页面进到微信聊天界面上,她才看清了对方发来的内容。 【江子安说想周六叫我们出去玩儿。】 【你想去么?】 又是周六? 实在很不巧,如果对方是在两秒钟之前发来消息的,那她还真的有空。 可是现在她刚刚答应过顾师姐要去校庆的志愿者庆功会,总不好说完之后又瞬间反悔。 是以,顿了一下,只能回复。 【只能周六吗?可是我刚刚才答应了顾师姐要去参加校庆志愿者的庆功会。】 这样看起来像是委婉的拒绝。 可是想想,这是他们在一起后,他第一次约她出去。 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好? 霍音还在纠结。 却不到两秒钟就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那就今天。】 【?】 【今天晚上有空?】 【呃,有。】 【OK,晚上我过去接你。】 …… - 今天的工作时间过的格外慢。 尽管程嘉让今天早班,下午5:40就准时下班。 他家距离A大附院很近,此时刚刚6:10,他已然站在家里略染尘灰的穿衣镜前。 一首握着手机搁在耳边,另外一手单手拿着两个衣架。 衣架上分别挂着一件灰色的粗针毛衣,和一件纯黑的衬衫。 手机上的电话还没有打通,听筒在耳边“嘟嘟……”响了两三声。 他垂眼,瞥一眼此时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的江子安,扬扬下颌淡声问: “江子。” “别他妈玩儿了。” “看看哪件合适。” 他说着长指轻巧地分开两件衣服各自在身前比划两下。 沙发上的江子安正要开口。程嘉让手里的电话却突然被接通。 他抬抬手示意对方噤声。 “等下。” 不多时,听筒里传来了霍音温软的声音。 “喂?怎么打电话过来啦?” 女孩子的声音隔着听筒传过来,被蒙上一层迷离的距离感。 听起来别样清甜。 程嘉让扬了下眉,瞥了眼沙发上张口到的一半儿的江子安,放缓声线开口: “中午的时候忘记问你几点下班。” “有没打扰到你工作?” “没有打扰啦,不过我这边一般都是六点半才下班,你今天下班这么早的吗?” 那边好像在忙,一边讲话,一边还噼里啪啦在打字。 程嘉让将手里的两件衣服搁到一边,无视江子安撇嘴的鬼脸。 “嗯,我今天早班。” “你先忙,我现在过去接你。” “哎哎不用急。” 电话那头的小姑娘叫住他, “我这边手上还有事情没处理完,江子安那边急不急,要不要我干脆下了班直接过去找你们?” “他有什么可急的。” 程嘉让未假思索,再度无视江子安的鬼叫,不咸不淡地说, “他说上回凶你,给你赔罪的,当然一切看你。” “那好。我先处理,你过十分钟出发就好。” “嗯。” “挂了。” “……” “等等!” 程嘉让重新将手机贴到耳边。 “怎么了。” “阿让。” 电话那头女孩子短促地笑一声,声音很小, “路上要小心。” 程嘉让闻言,顿了顿。 薄唇边弧度浅淡,倏忽难捱笑了声。 “知道了。” 第64章 有对象了不起啊…… 挂断电话。 耳道瞬间被另一个人的阴阳怪气儿的笑闹声充斥。 “哦呦~中午忘了问你几点下班, 我的宝贝~” “亲亲宝贝我有没有打扰你工作啊~” “我现在就飞过去接你……” 话音被程嘉让扔过去的砂糖橘打断。 程嘉让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收,上下齿关倏一交磨,危险凝视。 “再逼逼一句。” “爷牙都给你掰下来。” 那边儿江子安信手接到他刚扔过去的砂糖橘, 直接大咧咧拨开皮一瓣接一瓣往嘴里塞。 一边嚼着一边继续扯淡: “呦呦, 这就要把我牙掰下来了?” “看看你丫这有了媳妇忘了兄弟的死样子。” “回头哄媳妇一高兴,是不是还得把我皮扒了给你媳妇做衣服啊?” “不好意思。” 程嘉让重新拎起刚刚被他搁置到一旁的两件衣服,不忘拖着调子噎回去, “你这身皮不好看。” “我媳妇不稀罕。” “操。” “程嘉让你丫咋就长这么张破嘴。” 程嘉让又将两件衣服摆在自己身前, 兀自将话题拉回来: “给我看看, 今天穿哪个合适。” “随便穿一个呗, 你跟霍音又不是网恋奔现。” -- 第132页 “整的跟人没见过你似的。” “扯淡。” 程嘉让转向穿衣镜, 黑色衬衣拿到身前比划, 停顿须臾,兀自皱了下眉,摇头自语: “这个不行,素了。” 语罢黑色衬衣随手扔到一边儿, 又换成浅灰粗针毛衣, 比划两圈, 照旧拧眉摇头: “这也不行, 太随意。” 江子安在旁边一个一个橘子没吃够, 又扒了一个边吃边吐槽。 “您他妈的还真事多。” “不知道还以为您跟这儿大姑娘上轿呢。” 程嘉让将两件衣服都扔到一边儿, 撂下一句“当了十辈子哑巴这辈子托生成你了”,兀自走到旁侧的衣柜边重新开了柜门。 狭长眼微阖, 从上到下扫过整个衣柜。 操。 没一件儿合适的。 “关上干嘛, 这件儿不是挺好看的,” 江子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旁边过来的,兀自从衣柜最角落拿出一件挂着的白色中长双排扣大衣, “看看,多精神,这穿上指定仙仙儿的,那霍妹妹还不得爱你爱得不要不要恨不得今天亲上嘴明天上三垒啊。” 程嘉让顺着江子安手上的方向看过去。 那大衣颜色比墙都白,他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给他的,一次也没穿过。 是以想也没想就拒绝。 “不穿。” “哎呦你就穿呗,你这不得惊艳霍妹妹一把啊?” “不穿。” “穿嘛。” “……” 距离霍音要求的“十分钟后出发”还有不到半分钟。 程嘉让挑完衣服进到主卧室套间的洗手间里没出来,江子安两根烟抽完,忍无可忍,终于推门冲了进去。 把正在摆弄头发的程嘉让拉出来开门出发。 …… 以及。 在江子安的软磨硬泡之下。 程嘉让最终还是穿上了那件白色大衣,里面是一件浅灰色高领薄毛衫,搭在一起分外和谐。 不过江子安有点儿后悔自己极力让程嘉让穿这身儿衣服了。 ——他妈的。 这个逼比平时还招眼。 走街上十个姑娘路过有十个都回头看他。 - 下午六点四十。 北京城夜幕降临。 商务区写字楼里不断有装扮干练的白领越过城市霓虹灯火,三三两两下班出门。 霍音站在写字楼下马路边,伸手拢了拢身上轻易被风打透的毛衣外套,两手放在唇边哈了口气。 忍不住探着头看向马路的另一个方向。 终于在半分钟后看见接连而来,牌号各自是京E8887,和京E四个8的两辆车。 两辆车停在路边,驾驶座的车门先后打开。 霍音一眼就注意到站在后面的程嘉让。 他的车恰好停在某咖啡广告的灯牌下,鎏金缤彩的灯色映到男人棱角分明的侧颜。 额角的碎发被晚风扬起,划起一道荧虹的弧度,人正抿着唇,淡漠无言。 及至注意到她的位置。 面上终于染了些微并不言明的表情。 霍音暗自搓了搓手。 看着对方向着自己而来的步伐,没来由有些紧张。 以至于忘了迎上去。 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对方已经走到她跟前。 踏上马路牙子之前垂眼扫过手上腕表,开口的第一句是: “在这儿冻半天了?” “下次我来早一点。” 霍音略重地吸一口气,滑进鼻腔的空气像是零度的碎冰。 鼻子有些发疼。 她仰头看着眼前的男人,闻言,还未来得及回答,话头却被旁边的江子安抢去。 “你还知道下回得来早点儿啊,为了自己出门打扮,瞅把人妹子冻的。” 霍音被江子安的话吸引过去,目光刚落到江子安身上,就听“啪”的一声,定睛一看,程嘉让大手已经拍到人家脑后去了。 收回手的同时,还不忘撂下一句: “爷从不打扮。” “操。老子又不瞎。” 江子安忍不住辩驳,指着程嘉让身上这件纯白色双排扣大衣就冲霍音说道, “霍妹妹你看看这个狗,出门打扮半小时,看看这衣服,看看这头发,要不是我拉着他出来他还在那儿抹发胶呢。” “你还不赶紧夸夸他,为了跟你约个会都骚成啥样了。” “……” 这话一出,场面一度沉寂了两秒。 两秒钟后霍音忍不住低笑出声儿,程嘉让则拎着江子安衣后领,冲霍音淡声道: “先去车里等我。” “我收拾完这小子就来。” 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江子安一脸凶巴巴地把岑月从餐厅拉走这事霍音暂时很难忘掉。 不过当着江子安的面儿不敢问,一直到她跟着程嘉让一先一后上了车,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才试探着开口: “今天…就我们三个吗?” “会不会有点尴尬?怎么也没叫岑学姐?” 所谓三人行,必有电灯泡。 他们三个人一起出来玩,关于谁是电灯泡这个问题,似乎并没有讨论的必要。 岑月学姐平时跟他们几个玩得都不错。 尤其是和江子安,这个时候如果要叫其他人出来,那最合适的一定是岑月。 -- 第133页 不过霍音也没有现在就要叫岑月的意思,只是私下里跟程嘉让八卦一下。 未曾想她这边刚问完,江子安那边儿车载电话刚好拨过来,程嘉让眼也不眨就问出口: “怎么不叫岑月一起出来。” “你昨个儿不是对人家更凶么。” 江子安请他们俩出来玩的理由是昨天一着急凶了霍音。 今天来赔礼认罪。 程嘉让这才有此一问。 气氛静默了不到一秒钟,霍音原本还有些因为尴尬而紧张。 直到电话那头的江子安开口,扬声器的开启导致他的声音很快传遍整个车厢。 “叫那个二傻子干什么,没她我自由得很,随便约妹子出来玩。” “谁跟她那个恋爱脑玩意玩儿,我要让她知道知道,一个人才是真的爽得飞起。” “……” 江子安这个flag一直持续到二十分钟后。 二十分钟后,他们三个一道坐进一家音乐主题餐厅。 略显幽暗的环境下,霍音跟程嘉让坐在一边儿,江子安独自坐在桌子的另外一边。 隐约餐厅老板出手阔绰。 今儿不知道花了多少钱直接请来一支小有名气的乐队唱现场。 一曲完毕重归安宁,程嘉让好整以暇地看向江子安,不无调侃: “看你抠的,给我们家阿音赔罪就请来这么个小地方。” “这哪儿行。” 程嘉让说完,转头看向霍音 慢条斯理地开口: “有没什么想看的演出,演唱会、演奏会或者,戏曲?想看什么江子安都能给你搞到票。” 霍音注意力落到了后半句,忍不住讶然道: “这么厉害啊。” “嗯。” 程嘉让眼也没眨,一本正经地说, “他大舅是黄牛。” “我操。” “程嘉让你又瞎几把说瞎话,咱那是自己神通广大好吧。” 说话间,不远处的舞台上,乐队的下一首曲目又响起了前奏 霍音小心附到程嘉让耳边: “不过我还真的有点想看京剧,从来没看过剧场版。” “可以。” 不远处乐队的声音渐高,男人也附到她耳侧,温热的呼吸喷薄到耳侧。 他总能把一句很正经的话,说得听起来不那么正经。 正如此时,他声线低哑,漫不经心, “最近长安剧院好像有程派的迟老板,很值得一听。” “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一起去,好么。” 他们两个这样讲话,从旁边人的角度来看,就像是辗转勾缠,耳鬓厮磨。 江子安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又气鼓鼓地别开了头。 这种音乐主题餐厅光线幽暗,气氛拉满,颇适合约会,是以来到这里的情侣居多。 现场乐队这首是个低沉凄婉的曲子,如泣如诉,引得不少女孩在感动垂泪,靠到男朋友身上。 从霍音的角度看舞台,一眼就能看见斜前方向位子上女孩子缓缓将头靠到旁边的男人身上。 她微不可察地缩了缩胳膊,无意识地轻轻瞥了程嘉让一眼。 发觉对方没在看她。 便又悻悻将目光收回。 台上的主唱唱到副歌,餐厅里的气氛几乎瞬间被逼向定点。 霍音正安静听着,倏然间,感觉到鬓边一道力量。 下一秒,她已经被程嘉让大手按着靠到他臂膀上。 对方还不疾不徐地来了句。 “想靠就靠。” 霍音因为这话羞赧的避开眼,自然没有看到男人这动作结束后,向着另一个方向略一偏头。 唇边挂着不必言说的窃喜。 当然。 无人注意到几十公分外的对面桌子前,江子安很低“操”一声。 喃喃自语。 “有对象了不起啊。” 第65章 让哥!嫂子有难…… 星云飞渡, 转眼间到了两天后。 A大老校区,全校顶有名气川菜烧得好吃的东区第一食堂。 一如既往人声鼎沸。 江子安食指挂着一串法拉利超跑车钥匙,吊儿郎当勾着吊环打着转儿。 他原本跟程嘉让他们一级, 很不幸因为前年期末考八科全挂, 不得不留级重修。 现在其他人都上了临床,只剩下他自己还苦逼地在学校读书。 此时江子安正从东区第一食堂二楼吃饱喝足,兀自大摇大摆地往楼梯间方向走。 现下已过午间饭点, 食堂里的人零零星星, 越往楼梯间的方向走越显空荡。 安静的环境下, 周遭稍有响动便听起来格外清晰。 江子安刚刚走到楼梯口, 还未及下楼, 就被突然听到的交谈声吸引, 顿在原地。 他这人虽然平时被他那群傻逼兄弟诟病娘们唧唧像个爱听八卦的长舌妇,倒也确实不是什么爱听人墙角的人。 只不过。 楼梯间里人的对话提到了一个让他没办法不听墙角的人。 这个食堂有两边楼梯,这边平时走得人比较少,江子安也是因为他车刚好停在了这个方向, 才舍近求远走这边楼梯。 楼梯间里那人可能就是认定了这一点, 这才肆无忌惮地在那边交谈。 江子安听到那个名字,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慌忙噤声。 -- 第134页 当即倚在旁侧的墙边, 掏出手机假意划着, 将楼梯间的对话声尽数收入耳中。 “你真打算就这么忍了?拜托,我的好学姐, 程嘉让现在跟她在一起了哎, 你追了程嘉让那么久,现在就被那个贱人追上了,这么轻易就忍了吗?” 先开口的女声略有一些尖锐。 江子安一边在心里感叹他让哥真是骚的没边儿了, 在哪儿都能听见他的八卦。 一边打开了手机的录音软件,大咧咧按下开始。 楼下的对话声还在继续,接下来的说话的是声音比刚刚略微柔和一些的另一个女生。 “可是,你也说了,他们已经在一起了,我不忍又能怎么样呢?我追了他两年他都没有回应,难道现在跟霍音在一起了,就会对我有感觉了吗?” 很快又是最先说话的人接话: “那你不试怎么知道?” “姐姐,你清醒点,你可是系花诶,你有什么不如那个贱人的,为什么不再为自己争取一下?” 江子安听着,暗自点了点头,他刚刚还在想这声音怎么有点儿耳熟。 虽然他让哥那脸那性格,从小到大追他的女孩多不胜数,他也不可能每个都记得。 但是一听那个声音尖锐的女生提到“系花”,江子安有了印象。 下面楼梯间说话的另一个女生应该是播音系的系花。 她正常说话的时候也带点儿特有的播音腔,很有特点。 播音系花似乎被刚刚的话动摇到,再开口的时候变成了试探: “可是,还能怎么争取呢?我该试的都试过了,可是他……他甚至警告我不要为难霍音。” “他那是当局者迷。” 声线略显尖锐的女声再度开口, “我们能做的太简单了。程嘉让不是被她骗得五迷三道吗,我们就让他看清楚她的真面目。” “你想怎么做?” “她不是不肯承认她以前做的那些破事吗,我偏要把那些人都请到她面前来,面对面我看她还怎么不认账。今晚校庆志愿者的庆功宴就是大好的机会,到时候我叫人拍下来发给程嘉让,我就不信他看了这些还照样五迷三道。” “可是,可是我们怎么请到你说的些人呢?” “这还不简单,只要钱到位什么事儿能叫事儿啊,不过我才大一,人脉不多,先得找到人,这就要靠学姐你了。” “……” 楼梯间里两个人的对话终止于此,幸而她们没有往上来的意思,江子安等到她们两个都离开,才小心地下了楼,回到自己车上。 一关上车门,就连忙掏出手机给程嘉让打电话。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或按1为您转接语音信箱。” 一连拨了五遍,程嘉让的电话都无人接听。 江子安只好将刚刚的音频发到对方的微信上,又留了两条文字消息。 【让哥!!嫂子有难!看到速回!】 【英雄救美的机会摆这儿了,别怪兄弟没提醒你!】 - 四小时后,下午七点钟。 首都北三环,A大附属医院胸外更衣室。 年轻男人双手脱下绿色套头手术服,冷白精壮的上身在空气中暴露无遗。 他双目微阖,眉宇间带了点倦意。 昨晚上值了个大夜,今天又跟主任连上三台手术,直接来了个二十四小时连轴转。 程嘉让慢条斯理套上自己的燕麦色高领毛衣,正欲穿外套,却被震动作响的手机吸引了注意。 长指滑开屏幕。 利落地点进微信界面,一入眼就是霍音发来的未读消息。 【我和顾师姐准备出发去庆功宴了。】 【你下班了吗?要记得吃晚饭。】 程嘉让目光略过手机上的文字,停下手中穿衣的动作,按下语音键,将手机听筒靠近唇边。 “刚下班。” “几点回家,我去接你。” 消息发过去,他重新将外衣穿好,又瞥一眼手机,没收到回复,方才退出到消息列表,看到江子安的发来的消息。 【让哥!!嫂子有难!看到速回!】 【英雄救美的机会摆这儿了,别怪兄弟没提醒你!】 还附有一段几分钟的音频。 程嘉让浓眉泛皱,当即拨了江子安的电话过去。 一段冗长反复的钢琴曲彩铃响罢,电话终于被对方接起。 甫一接通,就听对方先开口: “让哥你可算是看手机了。” “你给我发的微信,” 程嘉让直入正题, “什么意思。” “你没听我给你发的录音啊?你不会还在医院吧?” “还没来得及,我刚下手术。” 程嘉让单手锁上储物柜的柜门, “你直接跟我说。” “现在已经七点了,那可得快点儿了,” 听筒里,电话那头的江子安加快了语速, “简而言之呢,就是你这个祸水又给嫂子惹事了,就之前追你那个什么播音系的系花,和另一个人,我听她说她大一,可能是林珩那个小青梅,她俩密谋被我听见,说是要在校庆志愿者庆功宴上让嫂子好看。” “……” “让哥?怎么不说话?” 气氛静默了半秒钟。 -- 第135页 程嘉让大步跨出更衣间,只沉声说一句: “没事。” “我过去看看。” - 与此同时。 A大老校区附近一家主打北京烤鸭的大饭店。 今晚饭店门前来往络绎难绝。 这里今晚被A大领导包场,宴请的学生足有几百名。 这架势搞得像一场大型婚宴。 霍音挽着顾姝彤,刚下出租车走到饭店门前。 正欲进门,被身边的顾姝彤叫住。 “小音,今天晚上还有…夏明璇,她好像今年进了学生会的宣传部。” “你做的直播效果超出预期,是校庆的功臣。校领导盛情难却,实在不好拒绝,一会儿你要是觉得不舒服,你就跟我说,咱们提前走是没问题。” 霍音闻言,轻轻地点点头。 顾师姐知道她跟林珩的事情始末,自然也知道夏明璇从中充当个什么角色。 “没关系的师姐。” “她来她的,我们来我们的,井水不犯河水就好了。” “嗯。” 顾师姐拍了拍她的手, “那我们就进去吧。” 今天她们来的这家饭店的评价一般。 没有什么突出的菜品,也没有什么极致周到的服务。 这是一家以大型宴席为主的饭店。 霍音在前年新传系年末的同学会时来过一次,听闻这里今年装修翻了新,一进门,果然与记忆中微薄的印象很有出入。 吊高的屋顶,回廊的拱形门。 饭店内的装修看起来富丽堂皇,雕梁画栋。 看来领导这回是放了血了。 霍音和顾师姐一道进门的时候,距离宴席开始的时间已经不远,占据二楼一整层楼的宴会厅,十几张大圆桌前,都几乎已经坐满了人。 她们跟坐在主桌的领导打过招呼,便看到有校刊的同学在不远处的另一桌上冲她们招手。 “顾学姐,霍学姐,这边。” 校刊这一桌几乎已经坐满,刚好只留下两个位子。 霍音跟着顾师姐的步子,默而不语地看过满桌人。 校刊的成员很少。 算上她和顾师姐,统共加起来不过六个人。 这一大型宴会圆桌足够坐上十二三个人,除了空出来的位子和校刊的其他成员,另外几人俱是与这次校庆无关的男生。 她们过去的时候,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们这边,霍音也淡淡扫过每个人的面容,轻拧起眉。 如果她没有认错,这里的另外几个男生,她好像都算是认识。 她确定他们也一定和校庆志愿者没有半分关系。 这里面有人甚至已经毕业两年,没在学校里露过面。 这些人,顾师姐也认识。 落座的时候,师姐抢先指了指挨着校刊成员的位子,冲霍音道: “小音,你坐这边。” 霍音和顾师姐认识这几个男生。 校刊的其他成员们却是这两年才刚刚招进来的,并不认识他们,跟陌生人坐在一桌,大家都略显不自在。 不是埋头吃饭就是埋头玩手机。 坐在霍音旁边的校刊小学妹玩了会儿手机,凑过来小声问她: “霍学姐,对面那几个人你认识吗?你们来之前他们说是特意来看你来着。” “怎么现在也不说话呢?” “……特意来看我?” 霍音从进门起就感受到这些人时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这时听到小学妹的话,越发觉得不对。 她不大想见到这些人,此时便低声说, “我也不认识。” “不认识?霍学姐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是不是自己勾搭过的男人太多,自己都不记得了?” 霍音声线刚刚落地,还没听到小学妹再说什么。 倏然听到斜前方传来一道略显尖锐的声线。 她一抬眼就见到夏明璇。 对方正端着一个高脚杯,双手抱臂,语气不善地冲她: “是不是啊,霍学姐?” 夏明璇的声音不大不小。 周围几桌不少人闻声,纷纷看向她们这边。 霍音吸了口气,下颌稍扬,不卑不亢地反问: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霍学姐你倒还问起我来了,这几位学长特意来看你的,你怎么连理都不理人家了?” 夏明璇指着桌上几个男生,声音提高起来, “还是说,你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以前勾搭过多少男人,以为自己攀上程嘉让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霍音张了张口,还未出声,坐在她身边的顾师姐先站起身,冲着夏明璇怒声: “你这人是不是有病?你又是什么货色,今天这是闹得哪一出,上赶着来犯贱。” 顾姝彤说完,没等夏明璇说话就兀自拉起霍音。 “今儿这顿饭看来是没法吃了,小音,我们走。” 她们这边闹得这样难看,霍音被顾师姐拉起来的时候,甚至已经看见边上其他桌的校友不少在举着手机录视频。 夏明璇更是拦到她们面前,开口冲向顾师姐: “你又来犯什么贱,上次给人当三何姐姐没把你的脸扇烂吗?” 周围人投来的目光变得异样。 霍音没被顾师姐拉住的另一只手紧攥,指节紧绷成发青的白。 -- 第136页 她觑见顾师姐脸上青白交接,似乎下一瞬就要绷不住情绪。 从前夏明璇给她发几百条辱骂她的骚扰短信,她没理会。 在她还和林珩在一起的时候,半夜约他出去,她也只当自己应该管好自己的男朋友。 要走林珩送给她的手镯,她也只当,这段感情应该结束了。 她不是喜欢跟人歇斯底里争一个男人的人。 可是她的容忍克制,换来的是对方一次又一次的变本加厉。 甚至这一次,将战火蔓延到她身边的人,对她的师姐恶语相向。 赶在师姐情绪失控开口之前。 霍音看向夏明璇,秀眉浓重地皱起,平日慢吞的语速,现在显得掷地有声: “夏明璇。” “我以前不跟你计较,是我觉得,我跟林珩之间,本来就有问题。” “可是你今天这样说,那我觉得有必要跟你掰扯一下,师姐她和程霖在一起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何方怡的事情。” “可你不一样,你从头至尾都知道我和林珩在一起,你却还恬不知耻地半夜约他出门,给他发暧昧消息,你甚至还发几百条辱骂短信给我,这一桩一件,有哪件我跟你计较过吗?” “你说我师姐该被打,那你说,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把你的脸都撕烂?” 今晚是校庆志愿者庆功晚宴,来得都是A大的校友。 林珩是前任校学生会主席,这里自然有不少人认得他,也知道他的事。 方才一直看热闹没开口的人听到这里也有几位忍不住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口: “霍系花就是脾气太好了,这要是换了我早扇死这个上蹿下跳的贱三。” “她今天还闹这一出,她抢人对象还有理了?贱不死她。” “行了,这个夏学妹,你那点儿破事谁不知道啊,快别在这儿丢人了。” “就是,也不知道林珩到底是看上她什么了,长得也不如人家,性格也不如人家,真是瞎了眼了。” “……” 眼看着众人都看不下去,连领导都在那边当起和事佬。 夏明璇恼羞成怒,声音大概因为情绪激动,听起来更为尖锐: “你们这些人知道什么!我跟阿珩哥哥青梅竹马,明明是霍音这个贱人破坏了我们,你们当她是什么好人么?” “来,姓霍的你看着这些人,你敢说你跟他们什么都没有,你敢说你没跟他们乱搞,没跟他们睡过?” 霍音深吸了口气,指甲几乎陷进掌心。 众目睽睽。 夏明璇这样说话,无异于当众将她的衣服剖光。 这些污言秽语的羞辱。 从大一开始,一直到现在,到她快要毕业,从未断过。 每每令她难堪无颜,如坐针毡。 可是这一回,霍音突然之间,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堪。 她从没做过那些事。 从来没有他们说的那样不堪。 所以她为什么要为了那些谣言而谨小慎微,惩罚自己。 她突然想起那夜程嘉让跟她说过的话。 “霍音我告诉你。” “那些碎嘴说闲话的人,你就要把他干服。” “就要让他为他说过的话付出代价。” “你没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认。” “你告诉我。” “为什么要因为那些烂人,惩罚自己?” 一字一句,像是在她脑海之中翻覆重演,铿锵有力将跪在泥潭里的她挣扎着拉起来。 他不在这里。 可是他却好像在她身后。 对。 她没做过的事。 为什么要认。 他们就该为他们说过的话,付出应有的代价。 霍音咬了咬下唇。 迎着众人探究的目光,再开口的时候,连声调都强硬不少。 她看了眼夏明璇,又将目光转向坐在桌对面的几个男生,手指依次指过去,不卑不亢地开口: “这个人,我大一的时候,他见我第一面就说喜欢我,我说我不想谈恋爱,他就拦在我晚自习回宿舍的路上,试图猥/亵于我,幸好有同学经过,我侥幸得以脱逃。” “这个人,赵学长,是吧?赵学长很有钱,追我的时候各种礼物不要钱似的送,我没有收,从始至终拒绝,他还是到处散播谣言,说我跟他早在一起过,只不过是他玩腻了我。” “还有这个人,忘记叫什么,这位学长更厉害,已经毕业已婚,开价一个月两万要我做他的婚外情/人,我拒绝以后,学长恼羞成怒,跟他的太太说是我勾/引他,四处传言说我是个花钱就可以得到的婊/子,说他只是没有开够价。” 最后一句话说完,现场一度鸦雀无声。 霍音指了指第四个人,看向夏明璇: “还要我继续说吗?” “如果这就是你所认为的私生活混乱,那我无话可说。” …… 此时此刻。 一辆黑色越野车风驰电掣一般越过A大校门,直奔附近一家以北京烤鸭为主打的大型饭店。 甚至因为速度过快,停在车位上的时候,隐约见到车轮与地面摩擦,倏忽燃起荧蓝色的火星。 霍音的电话还是打不通。 程嘉让一下车,便三步并做两步,直奔饭店的大门。 由服务员指路之后,又快步上了二楼。 -- 第137页 站到宴厅门口,目光扫过静默无声全齐齐看着一个方向的众人,他沉下眼,握着拳踏进宴厅的大门。 刚好看到霍音握着她对面人的手,一把将对方手中高脚杯里的红酒泼到对方脸上。 接下来的话一字一顿: “还有你夏明璇,我知道,你是因为林珩一直到现在还在不断给我发信息,说忘不掉我,而觉得很不甘心。” “你每一次向我发难,我很生气,可是现在,我一点也不觉得你很可恶了。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而活,你的世界却只围着一个男人转。” “夏明璇,你真的很可怜。” 第66章 他怎么!这么!…… “还有你夏明璇, 我知道,你是因为林珩一直到现在还在不断给我发信息,说忘不掉我, 而觉得很不甘心。” “……” “夏明璇, 你真的很可怜。” 静谧安宁的房间里,视频里女孩子声线冷静、犀利、一字一顿。 在这样的环境下,听起来格外明显。 林珩停顿须臾, 将手中的手机放下, 从床上坐起来, 看向卧室门口的方向。 房门口, 林母手里拿着平板电脑, 刚刚的声音, 就是从她手里的平板中传出来的。 林珩抬头看过去的时候,林母刚好也皱着眉看过来,目光相撞之后,还是林珩先开口: “妈, 你看的是什么?” 他从手边的床头柜上拿过搁置的金丝眼镜戴上, 眉宇微沉地重新看过去。 刚刚的声音是阿音的。 虽然阿音往常温声细语, 从不用这种咄咄的语气讲话, 可是他还是一瞬间就听出, 视频中讲话的人是阿音。 她刚刚说, 夏明璇? 林母的话很快将他从思绪中拉出来,刚刚抛出去的问题, 很快又被对方抛回来: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 林珩敛声:“给我看看。” “给你看可以, 但是小珩,你得跟妈妈说说,你跟视频里的这个女孩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先给我看。” 平板被交到他手上, 林母坐到他床上旁边的位子。林珩皱着眉,推了推眼镜,将视频的进度条拉到最开始。 这是一段手机录制的视频,从视频一开头就觉察得到镜头因为不稳,时不时微微的晃动。 机位是在主角侧边,背景大约是个金碧辉煌的大宴厅,隐约可以窥见背景里还有很多其他人也在举着手机拍摄。 林珩的目光从视频一开始,就牢牢落在视频的三个主角身上。 视频左边是夏明璇,右边是阿音,阿音旁边还站着她师姐顾姝彤,他掠过夏明璇和顾姝彤,目光锁定在霍音身上。 视频的一开始,是顾姝彤意欲拉着霍音离席。 夏明璇拦住她们的去路,又是一顿不大好听的言语。 紧接着就是霍音忍无可忍,又不卑不亢的声音。 她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夏明璇总在深夜约他,给他发暧昧讯息,甚至给她发几百条骚扰短信挑衅于她。 这些话。 除了他们在A大周边那家粤菜馆见面吵架的那次,她一次也没有跟他抱怨过。 她是一向温声细语,润物无声的南方姑娘。 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永远温柔妥帖,永远笑脸相迎。他也曾听其他兄弟甜蜜地抱怨过女朋友爱作爱闹,平日又粘人。 可是阿音从来不会,阿音从来都是最懂事最听话的女友。 最周至温和,叫人如沐春风的人物。 以至于,在一起久了,他都忘记,原来这段感情也需要维系。 他到现在才后知后觉。 原来阿音也会受伤,也会难过,会在他一次次犯浑出格之后暗自舔伤,然后下一次继续对他笑面相迎。 可是他却把那些当成理所应当,甚至当成他游戏人间的资本。 反正他怎么样,阿音都不真的会生气。 反正他惹了阿音,哄一哄,她总会好的。 视频还在往后播放。 画面里,夏明璇手指着霍音,声音格外大: “你以为自己攀上程嘉让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程嘉让。 …… 她跟程嘉让。 林珩心蓦地一窒。 攥着平板的手倏忽一紧,指节泛出隐隐的白色。 兴许是手上这力道太重,连带着眼眶跟着涩涩发疼。 他把阿音弄丢了。 亲手弄丢,假手于人。 上一回,在学校的大礼堂,他亲眼看着程嘉让对她辗转亲吻,看着程嘉让带着她在他跟前擦身而过。 回来之后就跟医院告过假,在一年的伊始就休掉年假,医院学校,他统统没有露过面。 一直到现在,他很难接受。 阿音跟程嘉让在一起的事实。 他不是不喜欢阿音。 两年多,他已经习惯她在他身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阿音也可能会走。 所以她真的走得时候。 他是如此难以接受。 他这些天。 每天待在这个方寸大的卧室里,躺在身下这张床上,每每午夜梦回,幡然转醒。 很想回到这个冬日降临,大雪之至以前。 他在想如果他能对阿音好一点,多关心她,不让她大雪天里一个人回家,不因为其他女孩暧昧不清的关系惹她伤心,那结果会不会不是这样。 -- 第138页 可是现在。 他想这些,好像都已经晚了。 阿音不再是他的阿音。 他成了她毫无相关,不愿提起的陌生人。 林母的声音再度将林珩从沉浸的思绪中拉出来。 彼时平板中的视频已经播放完,林母凑近过来,很小声问: “小珩,你这孩子怎么还哭了?” “这个女孩到是谁?” 房间中静默足足两分钟。 再开口的时候,林珩喑哑黯然,声低几不能闻。 “这是我…” “弄丢的宝贝。” 如果可以。 他很想问阿音,能不能,原谅他。 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真的很后悔。 …… - “你干嘛。” 霍音偏头,唇边带着笑,略显无措睨向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 “干嘛一直看着我笑。” 他刚刚在她泼了夏明璇那一杯酒,又撂下那一通狠话之后出现在宴厅大门口,当着宴厅中众人,带着她和顾师姐离了席。 刚刚送顾师姐回去之前,有师姐在,他尚且收敛,不过开车间隙不时噙着笑偏头过来觑她两眼。 顾师姐一下车回去,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车子暂停在师姐家附近的马路边上。 程嘉让也不急着走,就这么停着车,哂笑看她。 霍音是被他看得发毛才不禁开口。 话音落地,见对方没有开口的意思,忍不住伸手,扯扯男人的衣襟,软声又问: “你怎么不说话呀。” “是不是笑我刚刚…我是不是太凶了?” “我是在笑,” 程嘉让不急不缓地抬起手,冲着她的方向,又是低哂一声, “我们家软软今儿不软了,炸毛猫儿似的。” 男人冷白修长的手最终落到霍音发顶,半轻不浅地揉拨两下,将她原本就略显糟乱的发丝拨得更乱些。 说到这里又是话锋一转,低沉的声线中带了肯定: “不过。” “做得很好。” “这世上人不就是欺软怕硬么,你足够强硬,他们就不敢欺负你。” “可是你会不会……你真的不觉得我刚刚的样子,好凶?” 霍音有些将信将疑,虽然夏明璇对她做了那么多恶劣的事情,她泼夏明璇酒,说那些话,她觉得都算是客气。 可是私心里,她还是不希望程嘉让看到她凶巴巴的样子。 话音落下半秒钟。 霍音注意到驾驶座上男人的目光直落在她脸上,似乎在细细端详,她羞赧着避开眼之前,瞥见程嘉让手肘垫在方向盘上,拄着下巴看她。 不仅如此,还若有所思地缓缓点了点头。 “是凶了点儿。” 眼前男人目光自她眼前颈上逡巡而过,须臾,慢条斯理地低语。 “在想我们软软大概偶尔,” 他凑到她颈边,温热气息徐徐喷薄, “也野得起来。” 偶尔也…野得起来? 这几个字在霍音脑海中串联起来,一遍接着一遍地播放。 足足用了两秒钟。 她的大脑才终于顺利解析掉其中隐藏的含义。 脸颊耳根瞬间。 就被热烈的红潮蔓延。 她捂唇扯住眼前男人的衣衫,羞红着脸娇嗔: “程!嘉!让!”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她以前怎么不知道他!这么!孟浪! …… 这个小插曲最后以程嘉让长指轻巧按住霍音的小粉拳,将人在座位上桎梏好。 薄唇染着笑叫停作为结束。 “好了好了,不闹了。” “我带你去个地方。” 越野车再度被发动,从北京城区繁华地带出发,一直开出去一两个小时。 一路上霍音出声询问目的地,也只是得到一个“你去了就知道。” 车这么一开,就到了西郊。 霍音对北京交通的了解仅限于了解A大附近一公里内的情形,以及大略晓得全城的地铁交通线路。 所以一直到看到西郊那座不知名的山之前,霍音这一路也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儿。 直到她的目光越过车子的前挡风玻璃,借着当空皓月皎皎的光,勉强看清半山腰处显眼的寺庙群。 才终于认出这里。 这里她来过的。 那年她屡屡受到流言蜚语的困扰,偶然听说这里有座很灵的寺庙,便想着过来祈求神明庇佑。 那时她还没有见过A大最赫赫有名的程大少爷,还不知道这里就是他跟他那伙儿二世祖朋友疯狂赛车的场地。 也是那次。 她平生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位,可能会惊艳她后半生的人。 他跟她在一起。 她一开始,觉得如同幻梦。 后来夜深无人,住在他隔壁的房间里,她有时也在想。 她遇到程嘉让,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他是人间亿万星河,最为璨烂夺目的一颗。 遇见他,她的往后余生,很难再看见其他任何一个人。 ——这一生遇见程嘉让,再看谁,都觉得黯然失色。 第67章 【有新增】 阿音…… 京城西郊。 霓虹漫透的尽头, 是被暗夜侵吞的山野。 -- 第139页 西郊这座未知名的山,路灯与路灯之间隔着大片大片黑暗。 程嘉让单手搭着方向盘,长指隐隐映上车灯反射的余光, 在这无边黑夜, 别样惹眼。 车子从山脚开上上坡路。 霍音下意识握住车子右手边的扶手,看过窗外一往无边的暗色,不禁开口: “我们还要上山吗?” 黑色越野车又越过一段路灯间隔的黑暗, 进入下一盏路灯丰沛的光线下。 开车的男人略一偏头, 轻睨过来, 声线沉入黑夜: “坐稳。” “瞧好吧。” 这座山与这座城市中大多数的山一样, 是人工修葺的成品。 自山脚起, 一直到他们目的地的半山腰, 尽数被铺上水泥石板。 所以一路畅行无阻。 车停在寺庙群对面的半山腰,植被环绕的人工平台上。 霍音看着程嘉让拨动方向盘,停稳后利落拔下钥匙解开安全带,冲她开口: “下车。” 目光落到手机屏幕的时间栏, 现在已经将近十点钟。 除了数十里外繁华都市夤夜不灭的灯火, 从山上这个位置, 瞧不见其他灯色。 霍音将信将疑跟着下了车。 “怎么这么晚还上山来呀?” 她关上车门, 踏上半山平台时, 觑见程嘉让已经信步走到车后方, 开了后备箱的门从中取出一盘轮胎。 似乎是瞧见她,他稍顿了下, 又接着取出一盘。 车后盖被随手合上。 男人将两盘轮胎丢到主驾驶座门外的地上, 掠过她一眼,随后深色短靴踩上轮胎,两手按在车顶。 三下五除二, 一撑一跃,轻巧利落上了车顶。 霍音顺着对方上去的位置看过去,微启的双唇还未来得及合,一脸难掩的讶然。 对方已经单膝抵着车顶,半蹲着拍了拍手上的灰,垂眼冲她伸手: “来。” 地上只有两盘轮胎,越野车又格外高,霍音看了眼轮胎又看了眼车顶,实实在在犯了难。 程嘉让俯身,看着车下咬着唇犯难的姑娘,薄唇淡勾,低哂了声儿。 他向着地上的轮胎扬扬眉,淡声开口: “站上来,把手给我。” “放心,不会让你摔着的。” 满轮天幕荧星闪烁,忽亮,忽暗,像是暗自呼吸。 霍音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踩到轮胎的边上,踮着脚伸手去拉程嘉让的手。 手刚刚伸到一半儿,还未及全然探过他大手刚刚的位置,就被男人倏然紧握。 他眼中被浸透进夜的黑,中心是车灯反射一点萤,手上的力道加重,寂寂山间,他声音如落在她耳际。 “阿音,拉紧我。” 然后他向着她一探身,另一长臂一把箍上她的腰际,霍音本能闭眼低呼一声。 再睁开眼时,已经稳稳落在越野车还算宽阔的车顶上,她半跪趴着,大半身缩进男人硬朗的怀抱里。 他身上沾染着寒气。 大概是在医院加班好久,茶树香已经散去,被并不刺鼻的淡淡消毒水味占据。 他好像有某种神奇的体质。 即便是医院最普通的消毒水味道沾染到他身上,好像比调香大师亲手调制的最名贵的香水,还要魅惑勾/人。 霍音左耳正抵在程嘉让心口,属于男人劲透有力的心跳声越过春初层层的衣裳,落进她耳中。 “砰、砰、砰……” 一声接着一声。 他们只是待在这里,除去意外贴近的距离,未曾有半分逾矩。 可是霍音听着他的心跳,就是觉得,他们好像,什么都,做了。 好像在荒山野岭,无人山腰。 肆/意/缠/绵。 她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这么多荒唐又放肆的想法。 只是双颊耳根已经将她出卖得明明白白。 还好现在这样浓重的夜色里,她面上洇出的红晕能够被轻易遮掩。 即便如此,霍音还是慌忙直起身,别扭地坐到一边,与对方保持安全的距离。 半山腰上除去他们空无一人。 静谧的气氛在下一秒钟被打破。 霍音闪躲掉目光之前,注意到程嘉让偏头看过来。 沉淡的声音与夜色融为一体: “怎么不坐我这边。” “啊。” 霍音温声,拄在车顶的手无意识地捏紧散开的衣角,小声回应, “我这不是,正坐在你这边。” 她说着话,头已转到另一方向。 远方一阵掀不起什么波澜的晚风吹来,将周边各式看不清植被的叶子吹得缓缓晃动,摇曳作响。 风声窸窣声中。 她听见程嘉让很轻地低嗤一声儿,大手探到她的。 “霍音。” “跟我装傻是不是。” 饶是被对方戳破心思。 霍音依旧没肯松口,软声低语: “…我装什么傻了?” “哦?你真不知道?” 程嘉让拇指在霍音左边手背上轻一摩挲,再开口时干脆打了直球, “那,要坐我腿上么。” “我……” 霍音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地开口问她,所有装傻充楞的话在这一刻都失了效,她紧攥着衣角,觉得心脏好像要破胸而出,直直从她的身体里跳跃出来。 -- 第140页 “我坐这边也挺好的。” “我不好。” “什么。” 她无意识地屏住呼吸。 “很冷。” 男人探过身来看她,双眸炯炯,似勾似惑, “所以阿音,真的不要坐过来么。” 他像童话世界里有魔力的妖精。 因为身怀勾人摄魄的本领,只消勾一勾手,便有人迎头而去。 霍音就是修行不足在他这儿轻易上钩的凡人。 因为他用这样的声音跟她讲话,因为他在无边夜色中这样睨她看她。 她就忍不住鬼使神差五迷三道地点点头。 点下头去的下一秒钟。 倏然就感到腰上一紧,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稳稳坐进程嘉让怀里。 她本能转头看他。 第一次,她在上他在下。 她需要俯首睨他。 冷白的额际和略微凸起的眉骨,在这样的角度下格外明显。 有那么一瞬间,霍音觉得她的手有些不受控,很轻很轻地伸过去,落在对方浓黑的眉上。 他左边的眉后三分之二处断了一小节。 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觉得为他平添一股桀骜之气。 这样近的距离,借着星夜点点的光,细细看的时候,方才注意到原来断掉的那一毫米处,有一道浅淡几乎看不见的旧日细痕。 不算长的一道。 隐在浓密的眉间。 霍音的手轻轻落到男人的断眉处,食指指腹很小心地轻轻碰了碰,方才用气声儿问: “这里。” “怎么弄的。” “眉毛?” “嗯。” “小时候看上我爷爷书房里的砚台,要了几回不肯给我,” 程嘉让一手箍在霍音腰间,另一手拉着她的手,散漫轻佻衔在手里把玩,他的声音很轻很淡,飘在山野上空,娓娓道来, “那时候淘得很,趁老爷子出门溜进书房里想偷出来跟朋友显摆,没想到老爷子精明得很,看出我那天不对劲儿,提前回来抓我。” “我慌了往外跑,” 他很低笑了一声,顿一顿,方才继续, “一不小心磕在桌角摔到地上,砚台也打了,洒了我满脸墨,眉上也落了疤。” “后来听说那块砚台是个古董,清朝一书法家用过的,值两百多万,老爷子气的俩礼拜没跟我说过话。” 手被对方握在手里摆弄,霍音手心几乎沁出一层微薄的汗意。 不过还是有在认真听他讲话,听到这里不禁失笑,温声回应: “想不到你小时候是这样的。” “想不到?” “我以为我一直是纨绔的代表。” 霍音轻笑出声儿: “因为学校里的人这么讲吗?” “他们讲的是有够夸张。” 他们说他是放浪形骸的浪荡子。 她在想,是有一点夸张。 “嗯。” “不知道哪儿传的。” “你还没告诉我,怎么突然带我来这里。” 霍音敛敛眉,试探着问, “因为这里,浪漫?” 对方很快反问回来。 “你觉得这里很浪漫?” “浪漫。” 有星,有山月,有草木,有人间,当然浪漫。 “在这儿能看见大半个北京城。” 程嘉让放开霍音的手,抬指指了正前方, “万家灯火,当然浪漫。” “我第一次来这里,是我爷爷带我过来的,老爷子那会儿身体还好着,满北京四处爬山。” “我被迫跟着。” “爬到这儿的时候,他说全北京就这座山最有意思。” 霍音忍不住问。 “为什么?” “因为看似在浮华中,又置身物外。” “那…爷爷他?” “我上初中的时候没了。” 男人声音渐淡,发哑。 “怎么会……” “对不起。” “这有什么。” 程嘉让低嗤一声, “我爸把他气死了都没说过一声儿对不起。” 他不动声色,改掉话题。 “阿音今天真的很令我刮目相看。” “我、我是兔子急了跳墙。” “还有要感谢你,我今天,跟夏明璇说那些话的时候,一直感觉你就在我身后。” “我其实,那么多人在,我有点害怕,可是想起你跟我说的,就觉得,没那么怕了。” “是么。” “那看来我居功至伟,说说,准备怎么报答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箍在她腰间的手加重,目光在她面上不急不缓地来回。 很难不弄懂他的暗示。 …… “程、嘉、让!” 她拧眉瞪过去。 对方迅速缴械投降。 “好了。” “我不逗你了。” 他又回归正色。 “阿音你知道么。” “我以前不像现在,很长一段时间,我被爷爷扳正成靠谱、懂事、埋头学习的继承人。” “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我只睡五个小时,其他时间被送去学各种东西。” “因为我爸是一败家子儿,爷爷说只好培养我。” 霍音没想到程嘉让的成长过程中还有这样一段。 -- 第141页 很认真在听。 “那时候我每天只知道学习,整一书呆子。” “直到老爷子没了,家里产业被争得四零八落。我平生第一次收到奚落、嘲讽。” “我妈就在爷爷的灵堂,举着刀把那些看热闹的人全赶出去,用了十年,做到今天人人称服。” “她很少管我。” “唯一教过我的,就是这个。”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你要足够强大,别人才不敢看轻你。” 话音落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周围一度陷入安宁。 霍音不知道如何接话,只循着他的目光看向远方城市旖旎灯火。 他在旁“啪”的一声按动打火机,兀自点了根烟。 她就在烟气缭绕中,很诚恳地很认真地说了一声: “程嘉让。” “真的很谢谢你。” 他闻言,只是从旁又吸一口烟,默而不语地睨她。 似乎注意到她看过去的眼神,他扬了扬手里的烟,漫不经心: “想试试?” 想。 她刚刚听到他点烟的声音。 想起他们在夜场见面的那回。 烟民们成日烟不离手。 她一向不以为然。 今夜却格外想试一试。 霍音点点头。 “嗯。” “小姑娘。” 男人微一挑眉, “让你硬气一点,快进到学坏了?” 话是这样说,程嘉让未夹烟的手却已经放开,探到口袋里去摸烟。 霍音目光落在他夹着猩红香烟的冷白长指,兴许是今夜晚风旎旎委实上头,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倏然就倾身,握住男人的手腕往自己身前带。 就着他的手,猛地吸了一口。 她是从未沾过香烟的新手。 这样一吸,人呛得一连声的咳嗽。 好久才在对方的拍抚下平静下来。 短短的几十秒钟,她已经暗自在心里告诫自己,往后余生不再碰烟草这东西。 却在下一瞬,就见男人又将夹烟的手伸到她眼前。 循循善诱:“吸一口。” 她很没出息地顺了他的话。 下一秒钟,就被对方按住后颈,拢近而来。 温热唇舌覆上之前,她听见他哑声蛊惑: “阿音,给我。” 她也不知道,他指的是不是她嘴里的烟。 第68章 我怕真要跟你玩…… 幽夜深山, 空荡的山间平台。 明月,晚星,地上只越野车亮着温黄的远光灯。 无人知晓, 黑色越野车顶年轻男女风月无边。 霍音没出息地顺着程嘉让的话, 又吸了一口烟。 呛人的香烟入口,未及渡入喉头,随着眼前男人话音落下, 她感受到后颈倏凉, 然后被扣住往前, 无限靠近山野之间, 另一温热的躯体。 再然后, 就齿关遭撬, 唇舌失守。 唇舌连带着口中的烟气被男人寸寸掠夺,她就攥着他的衣襟,紧张得双眼紧闭,身子不受控地僵硬, 钝钝地承受着对方的攫取。 还算柔和的晚风不知从哪个方向来, 吹动周边草木, 人闭目时其他感官就格外敏感。 腿边无意碰到坚硬如铁, 她被扣住后颈, 动弹不得, 只难捱地僵直,听着簌簌声传入耳中, 像是痒痒麻麻挠在心口, 一声又一声。 这一吻不受控地不断加深。 待到一吻停罢,霍音的紧绷、僵直已经不知何时土崩瓦解。 身软如水,本能扶着男人的肩, 恍如气力全无。 她脸上方才已经因为讲正经话而渐近消弭的潮红在这时候又尽数燃起,被皎白的月光一映,分外扎眼。 他跟她这样近的距离,一定已经将她的没出息一览无余。 霍音咬住自己因为被舐/咬而肿/胀的下唇,本能地双手勾住程嘉让的脖颈,人软软往对方怀里一扎,恨不得将整张脸都埋到男人颈窝里。 饶是如此。 很不幸,她还是听到来自对方的“嘲”笑。 很低的一声。 但她靠在他颈项间,隔着并不算厚的衬衣、夹克衫,很清楚地感受到对方来自胸腔的震颤。 以及嘲笑她后,还刻意的明知故问: “害羞了?” 霍音闷着声当即否认: “我没有!” “没有?” 他的手从她后颈滑下,落到背上停驻,轻而易举将她的身体托住。 也毫不留情地低声拆穿她的话, “那你躲什么呢。” “我…我,诶呀,我就是没有嘛。” 她有些百口莫辩,说话的时候语无伦次,被逼的南方口音都出来,温温糯糯。 每一个字都像在撒娇。 “没有就没有吧。” 程嘉让声音很淡,带着动情中特有的喑哑,不急不缓地引/诱, “那…要不要试试,嗯,更害羞的?” “呃…什么。” 霍音大半张脸埋在对方颈窝,触及对方灼烫的皮肤,经过刚刚,她现在头脑有点儿短路,一时之间没弄明白对方的意思,脱口就问出去。 很不巧,又在话音出口的半秒钟之后反应过来,悔得肠子发青。 “你说呢?” “我、我哪知道呀。” “你想想。” -- 第142页 对方散漫开口,语调缓缓,似诱似导, “你跟我,只我们两个人能做的,要试试么。” 你跟我。 只我们两个人能做。 要试试么。 这话在霍音脑海中一遍一遍翻涌循环。 她脑海里反复同时存在一黑一白两个小人,一个缩着身子说他们发展太快了这样子是不行的,不过…试试也不是不可以……另一个支棱着叫嚣不要废话跟他一起,怎么样,都可以。 性格的本能,她不自觉选择了迂回的方式。 用了试探的口气,小心地开口问: “唔…就在这里…吗?” 她听说有的男生喜欢追求刺激。 他这样的性格…喜欢刺激一点,好像也很正常。 未料她的话音落下,气氛静默了两秒钟。 然后她又听到程嘉让低低笑出声儿来。 “在这儿?” “霍软软,玩这么野的?” 意识到对方话中的意思。 霍音原本就羞红的脸,此时更是几乎在一瞬间红透了底。 她是温吞嘴笨又羞赧脸皮儿薄的小姑娘。 哪里是他这样放浪形骸的浪荡公子的对手,他不过三两句话,就将她撩拨得羞窘无言。 最后干脆整张脸埋进男人颈窝里,恼羞成怒地在他颈上半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在贴近喉结的位置,借着月光隐约可见冷白修颈上,一个浅淡的粉红色齿痕。 更显得别样勾人。 她意识陷在他颈上齿痕的浅浅漩涡里,后知后觉地听见对方哑声说。 “你再这样。” “我怕真要跟你玩野的。” - 与此同时。 与山郊气氛全然不同的浮华城市中。 昭阳区一高档别墅社区。 别墅二楼的卧室内,年轻男人穿一身居家服,金丝眼镜肆意扔在床边。 他正靠在床头上,温润清俊的面容染上灰败的白,他身姿松散,失魂落魄地愣着。 林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林珩卧室的门,房间的门又被严丝合缝地关上,只剩他一个人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他其实可以随意去任何地方。 可是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再回过神儿来的时候,是被手机刺耳的铃声叫醒的。 林珩瞟过来电显示上赫然写着的陈阳的名字,略显迟缓地将电话接通搁置在耳边。 甫一接通,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就火速从听筒传入耳中。 陈阳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急: “阿珩,出事了,你现在在哪儿呢?” “有没有听说?” 陈阳虽也是A大的学生,专业不是临床,不与林珩一同在A大附院实习,最近几天也没有见面,是以并不知道他最近已经连请了几天的假。 林珩大约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他现在头脑空荡荡,只机械地回应: “听说了。” “啊?谁这么快就传到你那边了?你那个小学妹?” “不是。” 林珩像是没什么力气,略显无力地开口, “有人拍了视频,不知道怎么传到了我妈那里,她就给我看了。” “这样啊,你看来你已经知道全了。阿珩,虽然你已经跟那个霍音分手了,但是你跟你那小学妹不是青梅竹马么,这事儿多少跟你有点儿关系,我看迟早会闹到你面前来,你怎么看?” “……” 陈阳的话音落下。 听筒的这一边林珩迟迟没有出声儿,两秒钟后,陈阳忍不住开口: “阿珩?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有。我在想,我这个男朋友当的,是不是太失败了。” 林珩顿了一顿, “所以我身边的人才会肆无忌惮地诋毁阿音,上回你是这样,这一回夏明璇也是这样。” “……” “你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很后悔,觉得很对不起她,” 林珩叹了口气,静默两秒,方才继续说, “可惜现在,好像说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不是,都到了这个地步,你不会还在想着前女友吧?” 陈阳的语气带着浓重疑问的腔调, “她都已经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了,你还想着她,你们感情有这么深吗?” “你说呢?” “我们在一起两年。” “我只跟阿音在一起过两年。” 林珩声音很低,不知道是说给陈阳,还是兀自低语。 “可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没见过你对她多上心,不是照样把人晾在一边儿,照样跟什么乱七八糟的学妹混在一起。” 陈阳跟林珩认识多年,自然从林珩跟霍音在一起的时候起就清楚他们的事,他现在看着林珩分手之后这副要死不活祥林嫂似的样子,到现在终于有些忍不住, “阿珩,我说实话你别不高兴,你喜欢是肯定喜欢人家,但是可能真没你想的那种非她不可,要我说,你这是因为得不到,因为她跟了程嘉让你不甘心。” “不过我不管你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不甘心,你这么难受也不是办法,不如听我的,再堂堂正正争取一次。” …… “好。” “我听你的。” -- 第143页 “我就堂堂正正,再争取一次,最后一次。” - 从西郊山上回到程嘉让在北三环的公寓。 回去的一路上,霍音都有些恍惚,只依稀记得程嘉让轻巧地跳下车,又轻而易举地抱她下车。 从西郊到北三环。 一两个小时的路程,开车回去的时间,她都不知道怎么过去的,就像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就住到了程嘉让这里,跟他莫名其妙地同居。 明明他们刚刚在一起,还不到半个月。 却好像要比其他人半年的进度还要快。 跟在程嘉让身后,下了电梯,站到公寓门口。 霍音甚至有点抬不起步,不知道进门之后,他们应该……唔,做些什么。 真要像他说的那样? 可是她好像,也真的好难拒绝。 随着“叮——”的一声响起,公寓的大门被打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门。 没有开灯,整个房间虚无的漆黑。 黑暗之中,霍音正小步进门,倏然感觉到手被走在前头的人半轻不重地拉住。 放开之前,她听见他说: “阿音,去洗澡。” …… 霍音虽没有试过。 之前电影小说补过不少,好像成人之间的暗示,正是现在这一句。 她这样想。 以至于一整个洗澡过程都无措紧张。 每天半个小时就能洗好的,今天足足磨蹭了一个小时才从卧室里出来。 出来的时候,房间里的灯依旧没开,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勉强看清年轻男人坐在沙发上。 霍音试探着缓步过去,还未完全近前,就倏然被对方拉进怀里。 她很小声:“阿让,我们……” 并未收到回应。 只是身体被对方抱紧,能够感受到他就枕在她侧肩。 他好像没有要出声的意思。 只是放在腿上的手机倏然亮起,霍音下意识看过去,无意瞥见林珩发来的微信消息。 【程嘉让,周六晚上九点,西郊,比一场,敢不敢来?】 霍音试图提醒他: “你微信……” 却被对方低声打断。 “软软,别吵。” “就陪我睡一会儿。” 第69章 不好意思,我媳…… 那晚的天雷地火最终以程嘉让连轴工作二十四小时累到靠着霍音睡着结束。 此后的几天里, 他们两个工作都进入了新一年紧张的忙碌期,三天两头的加班出外勤,两个人明明住在同一屋檐下, 有时候却忙到一整天也见不到一面。 周五下午。 繁忙一整周的首都日报要闻部, 办公室里同事们个个儿脸上不无疲色,依旧各自在忙活着手头上的事情。 霍音看着手里已经被打回来第三遍的新闻稿,端起手边咖啡喝了两大口, 深吸一口气, 又重新投入修改中。 这几天社里太忙, 她的工作已经从做些无关紧要的资料整理, 变成了临危受命给余响手里的要闻写初稿。 这篇改过之后还有两篇。 她瞄了一眼屏幕右下角时间, 现在已经下午三点四十分。 显然又是需要加班的一天。 花了二十分钟, 霍音终于字斟句酌将手里的稿子又修改过一遍。 改完之后又重新从前到后看了两遍,这才略带紧张地将文档保存发送给余响。 【响姐,这篇稿子我又改了一遍,您看一下还有没有其他要修改的地方。】 五分钟后, 收到对方的回复。 却并不是与之前相同的新闻稿具体问题, 只有简单几个字。 【来我办公室一趟。】 霍音的位子是余响特意安排, 距离她办公室最近的位子。 收到这条消息, 她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余响办公室的方向, 敲门进去的过程殊为紧张。 她新来的业务不熟, 稿子改不到符合领导心意,前几篇倒是还好, 这篇直接改到现在第四遍。 霍音都担心余响叫她进办公室来是为了给她留点儿面子单独骂她。 不过事情与她想象中不大一样。 她刚刚走进门关上办公室的门, 就见伏案敲键盘的余响手指翻飞,句号按键落下,才偏头过来同她说话。 “这稿子不好改吧?” 霍音点点头: “是有点困难, 不过响姐放心,我会好好改的,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来,过来。” 余响招招手, “你们学院派啊,标准是标准,就是呢,不够犀利。” 她打开电脑上霍音刚刚发过来的文档: “你看看,这个是第一版,这个是现在的版本,是不是现在改的版本读上去就比较吸引人?” “咱们写新闻稿标准是一回事,可读性又是一回事,辛辛苦苦跑了现场做了采访,回头稿子刊上去也没人看,那不是白忙活了?” 霍音扫过两版稿子,轻轻点点头: “响姐说的是。” “我懂响姐的意思了,那这篇,还要再改吗?” “这篇现在就挺好的了,我连润色都省了,以后记住了,就按这个标准去写。” “好的响姐。” “这个是给你的。” 霍音正不知自己这时候是不是应该出去,倏然间余响从旁递过来一个文件夹。 -- 第144页 她伸手接过来。 “这是?” “徐主编今天来过电话,程何两家联姻炒作那事是你负责的吧?” 这事别说负责,霍音几乎算是深入其中。 闻言,当即点点头: “对的,是我负责。” “嗯,这个他们那边发来的具体合作事项,他们那边儿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说要计划提前。” 余响指指霍音手里的文件夹, “你先看看吧,那边通知下礼拜开始,下礼拜你就不用管社里其他事情,专心办这一件事儿,细节部分你再跟他们沟通,这上面有对方负责人的联络方式。” “好的响姐,我今天晚上回去就看。” “嗯。” 余响摆弄着桌上一箱子的文件夹,点点头,复又指节敲了两下文件夹的壳子, “好好干吧小姑娘。” “这好差事啊,你导师对你可够好了,干好了少不得你的好处。” “瞧瞧我这儿,堆了一大堆的‘深山拐卖妇女儿童’啊,‘见义勇为反被讹诈’啊,‘姐夫给小姨子投毒’啊的事儿,全是受累活儿,派出去同事都不乐意去呢。” “……” - 忙碌的一周结束。 周五晚上霍音回到家的时候程嘉让还没有回家,偌大的公寓里就她一个人。 给他发过去微信也没有收到回复,霍音自己在卧室床上看了会儿下午时候余响给的文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过去。 大约是因为这一周整个的忙碌加班,睡眠不足,霍音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晚上睡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三点钟。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掀开被子下床,开门先转了一圈客厅厨房,又到程嘉让房间去敲门。 …… 没有人回应,他好像不在家。 霍音隐约记得前两天有一天他们俩难得下班时间撞到一起,揪一起吃了一顿晚餐。他当时好像说,忙过工作日,这周六要休班带她出去玩。 今天刚好是周六,按理他在休班,应该是在家。可他现在找不见人,也没把她叫醒。 反应过来去拿手机打给他的时候,霍音才看到微信上面对方发来的消息。 【朋友叫我出去,出去的计划恐怕要取消。】 【吃的东西在厨房,你醒来记得吃。】 霍音看了眼时间。 只是一个小时前。 他不是喜欢失约的人。 他们有约在先,他怎么会临时被朋友叫出去,还连理由都不解释一句。 霍音望着手机屏幕上的内容。 倏然就想起那天晚上,程嘉让睡着,她在他手机上无意间瞥到的消息。 【程嘉让,周六晚上九点,西郊,比一场,敢不敢来?】 这条消息是林珩发来给他的。 提到地点是西郊。 他们两个都喜欢摩托,西郊是他们那伙人常一起赛车的地方。 霍音不用猜,也知道他们要比什么。 虽然在看到微信的第二天,她就跟程嘉让摊了牌。 说她无意间看到了那条微信,告诉他不要去这种无聊的比赛,只要他们不理,林珩再怎么样也折腾不起来。 他也对林珩这提议嗤之以鼻,当着她的面儿把这聊天框删掉,跟她讲他才不会去这劳什子比赛。 程嘉让那个时候言之凿凿,霍音自然信以为真,可是今天,他突然说要出去,她突然间就又想起这件事。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 程嘉让一定是去赴林珩的比赛。 如果换在以前,或者以后,他们之间敏感的关系被时间冲淡,她不会管程嘉让和林珩赛不赛一场车。 可是现在,现在的这个节骨眼上,他们要赛车,霍音觉得这件事她没有办法置身事外。 是以,当即给程嘉让拨了电话过去。 彩铃响了十几秒,电话终于被对方接起来。 电话刚刚被接通,未等对方开口说话。 霍音就已经抢先将问题抛出去: “你在哪儿?” 听筒中安静半秒钟,很快,年轻男人散漫的声线传来: “外面呢。” “外面也太大了一点,具体在哪儿,哪个区,哪条街,哪个地方。跟谁在一起,哪个朋友?我认不认识,叫什么名字?” 担心他再跟她打太极,霍音干脆一口气将问题细化到具体,让对方没办法再糊弄她。 她这么一连串儿的问题,查户口似的问出去。 电话那头的人被逗笑,很轻地笑出一声儿,还在试图蒙混过关: “外面玩儿呢。” “跟一帮兄弟,你认识的就江子安。” “放心。” 对方低沉淡笑一声, “全男的。” 霍音原本还只是直觉觉得程嘉让是去跟林珩赛车了。 此时听到他连续蒙混两次,更加在心里确定他就是去了西郊。不过她不是性子直的人,一向颇为委婉,是以便只是问: “那我可以过去吗?” 这话问出口。 电话那头果然短暂地沉默了一秒钟,须臾才回答道: “你还是别过来了,今天这天寒地冻的,这边儿也没什么好玩的,我过一会儿就回去了。” “晚点儿陪你出去吃饭好么。” -- 第145页 他那边的背景音有些嘈杂。 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到飕飕的风声,显然是在室外。 听到对方还在敷衍自己,霍音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捏紧手里的手机,终于忍不住直接问出口: “程嘉让,你为什么骗我。” “你是不是跟林珩在一起,要去西郊赛车。” “怎么可能。” “你看爷像是会搭理那小子这种无聊要求的人?” 程嘉让的话音落下。 霍音似乎隐约听见听筒里一声不轻不浅的“操”。 虽然分不大清说话的人,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顿了须臾,重新开口的时候,多了几分郑重: “程嘉让。”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 “阿音,生气了?” “我数到三,你再不说,就永远别说。” 她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温软柔和,讲话语速也不快,可落在某人耳中,似乎多了点儿特殊的威慑。 “不是,阿音我真没……” 霍音秀气的眉毛轻拧起,径直打断对方的话: “三。” 电话那头没了声儿。 “二。” “……” “我是在这儿,你真生气了?” 听筒里传来程嘉让压低的试探声。 霍音叹一口气。 “你在那边别走,我现在就过来。” 说完,并不管对方还要说什么话,径直就将电话挂掉,快步走回房间里去换衣服。 西郊距离这里很远,一个多小时快两个小时的路程,她恨不得现在就直接飞到那边。 …… 与此同时。 西郊山脚下。 程嘉让看着刚刚被挂断电话的手机屏幕,瞥一眼直直看过来的林珩,扬了扬眉,拖着调子说: “不好意思。” “知道我跟你在一块儿,我媳妇太担心我了。” 第70章 还没有爷不敢的…… 从北三环到西郊。 打的打表都要一百多块。 霍音这平时出门为省钱宁愿提前起床俩小时坐地铁的主, 今天为了去西郊找程嘉让,破天荒地想也没想出门就拦了辆出租车。 还一反平时极其注重出行安全的常态,开口就让司机师傅加点儿速, 说她去西郊有急事。 原本从市区到西郊那座未名山脚下, 需要将近两个小时的路程。 在霍音的催促之下,司机师傅愣是把出租车开成了程嘉让那种超跑似的,一小时出头, 就到了目的地。 车子停在未名山两百米外, 看着上脚下密密压压站着一大群人, 司机师傅看了两眼, 说什么也不肯开过去。 霍音只得匆匆付了钱, 抓起背包急忙从车边往未名山脚下那大群人的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 山脚下, 江子安也刚到没多久,正站在程嘉让摩托旁说着: “不是我说,让哥你是真的不够意思,这么大事儿你不叫我过来, 还让我从别人那儿听说。” “你说林珩这孙子敢挑衅你, 我能不来吗?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程嘉让跨坐在摩托车上, 叼一根烟, 食指在车把上一下下有节奏地敲打。 正懒怠地开口, 意欲应声。 未料对方在他开口之前先一步换了话题。 “卧槽, 让哥你看那个,那边那个妹子像不像嫂子啊。” 江子安指指不远处, 刚刚从出租车上下来, 穿天蓝色羊羔毛连帽外套,白色休闲裤正一路小跑过来的梳高马尾辫的姑娘。 “不是,你俩男人之间的较量还把嫂子叫过来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 虽是对程嘉让说,却是冲着林珩的方向,说给谁听,自然显而易见。 话音一落,此时正在三四米外的另一边儿,陈阳忍不住接话: “他们俩的事本来就跟霍音有关系,她来不是很正常。” 陈阳这声不大不小,刚好叫在场众人都听得见。 众人闻言,几乎是不约而同,全在下一刻暗暗看向程嘉让的方向。 众目睽睽下。 但见穿黑色夹克衫的男人捏下嘴里叼着的烟,不疾不徐地偏头看过去,浓重的断眉微扬。 声很淡,却带一种无言的压迫力。 “你说话注意点儿。” “霍音跟我有关系。” 程嘉让抬起夹烟的手,点下林珩的方向,话说得漫不经心, “跟他,没关系。” 陈阳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辩驳。 对上程嘉让淡漠的眼,须臾又闭上口,垂头看向旁处。 …… 霍音从出租车上下来,便一路往山脚人群的方向跑。 她虽然没到必须戴眼镜的程度,但是眼睛还是不大好,百十米的距离看过去,并不大看得清人脸。 只不过,即便模糊着,她一眼望过去,道中央跨坐在摩托车上的年轻男人,还是一眼就认得出来。 认出她要找的人。 霍音当即冲着对方的方向快步而去,到地方的时候还因为速度有点儿快,险些没刹住车。 被程嘉让拉住胳膊留在原地,四目相对的一刻,他抬眼睨她,低声: “跑那么快干嘛。” “我不是老老实实在这儿等你了。” 霍音体质较弱,方才虽然只有二百多米,可她这么一路跑过来,还是觉得有些气不够用。 -- 第146页 是以,被程嘉让拉住站定以后,便捂着心口连连低喘几大口气,这才拧着眉看向对方,顿了一下,又稍稍倾身过去,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得见的声音,小声问他: “不比可以吗?” 她说话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淡扫过周围这声势浩大的一群人,瞧着这架势,恐怕今天非比不可。 可是她上过这座上,知道这里山路陡峭,也知道他们玩赛车的都追求速度、刺激,玩命似的。 更何况,林珩这种挑衅方式,他们两个的比赛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她不想程嘉让因为她的原因去比这种危险又无意义的赛,更不想他因此有什么万一。 所以即便知道现在的架势看起来没有回头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遍。 得到的结果果然如她所料。 程嘉让抬手,冷白的手背轻拭去她额间薄薄的细汗,照旧是平常那一副散漫慵懒,不以为意的样儿。 “恐怕不太行。” “不过放心,你觉得我能赢不过他么。” 霍音刚刚说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声音。 程嘉让回答的时候可没有,不但如此,他说后一句话的时候,还扬着下颌瞟了眼林珩的方向,很不担心对方听见。 果不其然,他这话说完,几米之外,直直瞧着他们这边的林珩皱着眉头开口: “你说要等阿音来了看着再比,现在来了,你还磨叽什么呢。” “程嘉让,你别是不敢了?” “哎呦真是笑死个人了。” 未等程嘉让开口回应,旁边的江子安已经听不下去,撇着嘴嘲讽, “林珩你哪回比得过让哥了?我让哥,那可是未名山车神好吗?跟秋名山车神就差一个字儿的那种。” “要开始就开始,你可别逼逼了。” 程嘉让闻声。 噙着笑淡瞥江子安一眼,示意可以了。 然后才转向林珩,不怒自威: “还没有爷不敢的事儿。” “比就比。” 程嘉让慢条斯理继续说, “不过开始之前,我需要提醒你一句。” “别张口闭口阿音阿音的,人跟你熟么?” 他说完,看向霍音,放轻语气道: “阿音你说。” 霍音收回目光,落到程嘉让棱角分明的面容上。 闻言,十分配合地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不大不小: “不熟。” 再抬眼看向林珩的时候,发觉对方面色忽青忽白。 不大好看。 “瞧见了吧。” 程嘉让长指在霍音小臂暗自轻摩, “行了,往后站站,别一会儿碰着你。” 今日的天气并不大好。 下午时分,天色暗暗阴沉,万里长空浓云密裹,大有要沉沉压下来的架势。 一阵阴凉的早春凛风刮过,周遭尚未全然复苏的草木被簌簌吹动。周围看客各自发冷。 颇有武侠片子里大战将至,一触即发的架势。 霍音听到程嘉让嘱咐她的站远点儿的话。 眉眼之间的忧虑之色一时化不去,她咬咬下唇,终是开口嘱咐道: “阿让。” “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 “输赢不重要的,你…你最重要。” “我知道了。” 摩托机车已经打起火,轰轰隆隆的声音不绝传来,千钧一发待发之际,程嘉让那根未点的烟随手塞进江子安手里。 林珩那边已经蓄势待发,他却倏然松开拉住霍音的手,勾着她的腰一把将人勾过来,仰首蜻蜓点水似的在姑娘唇上落了一吻。 霍音被江子安拉到旁边。 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程嘉让刚刚亲过她发动机车之前撂下的那一句话。 ——“宝贝。” ——“别担心。” …… 因为程嘉让刚刚在开始之前停下来亲她的动作,另一边儿的林珩先一步发动机车出去。 他们这样的赛车,一秒两秒钟的时间,差之千里。 她直直看向他们骑车离开的方向,眼角眉梢的忧思比方才还要浓重。 一旁的江子安似乎是瞧见她这样,试图开口开解她: “嫂子别太担心了,你没见过让哥赛车吧?” “那可是很猛的,今儿就是来十个林珩,也得被让哥干翻。” “……” “我知道他一定很厉害。” 霍音吸了口气,江子安这样说,她忍不住低声开口, “只是觉得,不想他因为我来这么危险的比赛。” 话音落下,很快得到对方的回应, “害。” “嫂子你就放宽心,不用想这么多。我们平时比这玩的还刺激呢。” “今儿这是男人之间的较量,你就站这儿瞧好吧。” 这种比赛,旁边都专门有人在掐表。 用的是体育老师用的那种,专门用来计时的表。 饶是如此,霍音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低头看自己手机上时间。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还是完全不见人影儿。 她甚至还问了江子安这个比赛的路程是怎么样,往常需要多少时间。 “这个就是从这边上山,一会儿会从另一个方向回来。” -- 第147页 “正常跑这个七分多钟?好像是这样,让哥比较牛逼,我记得他最好成绩好像是六分三十几来的,具体记不清了。” 六分多钟……跑完整座山还要绕回来。 这种剧情,霍音只在电影里看过。 第五分钟马上结束,手机上显示的时间马上突破第六分钟。 霍音几乎是看一眼手机就要看一眼回程的方向,刚刚收回目光,视线落在手机左上角的时间上,倏然就听见周边传来泼天的惊呼声。 周边人其他人,乃至站在她旁边的江子安,吵嚷的声音传入耳中。 “卧槽卧槽!!!!让哥牛逼了!!!!” “五分五十四秒!!!!破纪录了我操!!!” “让哥这他妈的是飞过来的吧!!!卧槽!!!” “……” 霍音一抬眼,恰好对上刚刹住车,骑在机车上满面无畏的男人的眼。 他看着她,举重若轻,只很淡地说一声: “阿音。” “我赢了。” …… 一分钟后。 终于在回程方向看见林珩的时候,霍音已经听程嘉让的话坐上他摩托车的后座,双手被他拉着,塞进他夹克外套的口袋里。 对方一连不甘,停下车的第一句,就是冲程嘉让: “要不要再比一局。” 林珩倏然抬手指向霍音。 “谁赢了,霍音就跟谁。” “我一定会全力……” 霍音兀自深吸一口气。 拿她,当赌注么? 还未等听完林珩的话,霍音乘坐的车已经径直驶出去。 被林珩追上拦下来的时候,她听见程嘉让声音前所未有地冷: “比个几把。” “我有病?我媳妇我拿她当赌注?” 第71章 程嘉让——我也…… 首都城郊, 一眼望过略显空荡的街道。 星星两两行人自道旁偶然经过,不时投过探究的目光。 霍音坐在程嘉让摩托的后座,两手还放在他夹克口袋里, 紧攥着口袋薄薄的衬布, 看着眼前明波暗潮分外汹涌,缄默不言。 两秒钟前,程嘉让冷着声反问林珩, 一字一句, 她全听入耳中。 而在她乘坐的这辆机车车前半米之外, 林珩的机车横在他们的车前, 刚刚还面上的不甘还未收尽。 听过程嘉让的话, 微张着口, 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身下的车子已经被坐在前头的男人重新发动,伴随着轰隆的震动,正是蓄势待发。 车子重新启程,从林珩车边经过之前, 霍音从程嘉让夹克口袋里伸出手, 很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对方略一回过头, 她便低声开口: “等一下。” “要干什么。” “有两句话想要说。” “行。” 程嘉让灭了火, “说吧。” 霍音得了对方这一声, 兀自颔了下首, 目光移到林珩的方向。 林珩依旧是刚刚那样,启唇无言的状态。 顿了一顿, 霍音方才稍稍扬声开口: “林珩。” 林珩向她的方向看过来。 视线交接, 霍音语气平静且低缓: “不要再做这些无聊的事情了。” “比起做这些,你真的,不如好好了解一下如何尊重别人。” 话音落地。 霍音收回目光, 松开紧攥内衬的手,稍加重力道抱住身前男人的腰。 轻声同身前人说: “我没有别的话要讲了。” “阿让。” “我们走吧。” 半秒钟后,程嘉让单手探过她的手,拉着往前一带。 应声道: “好。” “抱紧了。” 摩托机车再一次重新被发动。 速度虽与刚刚他们比赛时风驰电掣那般不同,可以算是很慢地启动,可从林珩身边经过的时候,却莫名有一种电光石火擦身而过的感觉。 车子经过两条略显空荡的街道,经过道旁绵延难绝的青山,终于在后视镜里再也看不见林珩半点儿影子。 路过一处人烟略为稀薄的路边,霍音轻扯程嘉让的衣襟叫停了机车。 “停车。” 她的话音落下来。 很快,骑车的人便在道旁刹车停下,稳住之时,转过头来看她: “怎么了?突然又让我停车。” 此处道旁行人零散,各自行色匆匆。 鲜少有人注意到这道旁哈雷机车上对话的年轻男女。 霍音闻声,并未急着开口。 反是先将两手从程嘉让夹克的口袋中伸出来,扶着车座翻身下了车。 这才迎着眼前男人疑惑的目光,睨着他开口: “为什么让你停车,你不知道吗?” “不是。” “还生气呢?” 程嘉让灭了火,抬眼看过来,眼角眉梢带了点儿淡笑,态度颇为温和。 不过霍音不吃他这一套。 她还板着脸,又将刚刚的话抛回去: “这是我生不生气的问题吗,程嘉让,你觉得你今天做错了没有?” 她是温柔软糯的小姑娘。 就连生气的时候板着一张脸,似乎自以为横眉怒目,实际上像是只炸了毛的小橘猫。 程嘉让唇边笑意渐浓,抬了抬单手以示投降。 -- 第148页 认错认得极快: “错了。” “大错特错。” “哦?是吗?” 霍音没想到对方认错这么积极,她刚刚想好的词儿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顿了顿才重新开口,看看对方自己有没有认清自己的错误。 “那你说,错哪儿了?” “错在刚林珩说那浑话的时候没揍他。” 听着这人大言不惭,霍音忍不住瞪他: “什么?最后一次机会。” “OK这回正经了。” 程嘉让还清了清嗓子, “错在没让林珩那小子输的更彻底。” “程、嘉、让!你还想着输赢的事,我看你根本没觉得自己错了。” 霍音白他一眼,重重出一口气,转身欲走。 可惜还没走出两步,就被男人拉住手臂,一把扯了回来。 未等她的气发作,对方已经抢先开口: “错了错了。” “不逗你了。” “我错就错在,为了一时意气跟林珩搞这种危险的比赛,害我们软软担心。” 程嘉让长指从霍音手臂上移开,扬起落在她散乱的马尾辫上,漫不经心地轻拨两下,声线不自觉也跟着手上动作放轻, “放心,下次不会了。” 这个回答比起刚刚说的还算靠谱,霍音瞥他一眼,还梗着脖颈,闷声问: “这还差不多。” “还有呢?” “不应该骗你。” “知道就好。” 霍音深吸了一口气儿,终于转回头来, “重要的根本不是我但不担心的问题,是你,你明知道那样很危险你还要去。” “我们、我们现在已经很好了,完全可以不用管林珩说什么做什么,不管他怎么样挑衅,只要我们还在一起,不就好了吗?” 她一连串的话讲完。 眼前的人照旧答得飞快。 “知道。” “你说得都对。” 霍音已经开了口,就忍不住多说几句。 “你喜欢玩赛车这是你的爱好,我不会干涉你的。” “但是你以后不许再这样跟人玩命比赛。” “你、你再这样我就、我就……” 她不是擅长放狠话的人,狠话说了个开头就卡住了壳儿。 须臾,被早春冷风吹得发凉的手倏然被眼前人拉起,直直带向他的方向。 眼前男人噙着笑,不急不缓地开口: “那你就揍我,好么。” “嘁。” 霍音被他这副样子惹得低笑出声儿, “谁要打你。” 她也没有真的因为这件事情跟他生气。 只是……唔,关心,关心则乱。 不过此时生气状态被他逗笑,还是下意识转头不看他,自己兀自偏过头憋笑。 “行了。” “想笑就笑。” 程嘉让无奈地摇摇头,觑了霍音一眼,倏然转了话题。 他指着身下的机车, “虽然是有点危险,不过,很刺激的,要不要试试?” 霍音闻言,顺着他的目光又看了眼他那台造型夸张的摩托车。 终于在对方又问一声“阿音?”的时候,梗着脖子点了点头。 - 与此同时。 西郊未名山。 声势浩大的人群尚未散去,不过今日这场比赛的主角已经齐齐离场,其他众人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 是以分成几拨各自散去,江子安百无聊赖,一边低头给程嘉让发信息问他那边儿怎么样了,一边看也没看跟着人最多的一拨随意往前走。 他也没想到他这么随便一跟,跟的就是平时跟陈阳他们玩得好的那几个。 更没想到他们这波人刚走出去没几步,连停车的露天停车场都没到,就撞见了车停在路边,正垂头坐在车上的林珩。 江子安就是在这个时候,陈阳火速迎上去开口的时候,才发现他不小心跟着这伙人一起过来了。 他低声啐一句“晦气”,也跟着其他人上去凑热闹。 刚刚走到近前,就听见陈阳第一个开口问林珩: “阿珩,怎么回事?怎么就只剩下你自己在这儿了,程嘉让和霍音呢?” 此时此刻,林珩正垂着头,往常一向矜贵温雅的形象几乎荡然无存。 脸上的金丝眼镜不知所踪,双眼聚焦于地上某一点,不知在想什么。 陈阳的话出去良久,也未听见半分回应。 他只得再凑上前一些,重新问了一遍: “阿珩,你说话啊,怎么回事?” “程嘉让怎么你了?他是不是动你?” 陈阳这话语气愈加不善,颇有一副林珩被程嘉让欺负了,他现在就要找到程嘉让去报复回来的架势。 江子安不在边儿上还好说,不巧他现在正在边儿上,当即想也没想就开口: “怎么着。” “陈阳,你要找程嘉让不痛快?” “江子安?你他妈跟过来干什么?” “你管老子?” 江子安没什么好气儿, “别跟你老子面前豪横,程嘉让今天就是动他了怎么了,他刚在赛场上说的那是人话么?” 他这话说完,人仍冲着陈阳。未料方才一直垂头不语的林珩却在这时候开口。 -- 第149页 一副江子安形容不上来的神情,仰头问江子安: “你也觉得我刚刚的话很过分,是吗?” “……” “废你妈的话,你说那能是人话吗?” “别说霍音是我嫂子,她就是现在还是你对象,就算跟你结婚了,你他妈的就能拿人来赌了?” 江子安对这人近来搞的这些事也很无语,话匣子一打开,就忍不住一口气儿说完, “那他妈是个大活人,你把人当什么了?” “平时看着人五人六的,其实是个什么东西。” 他这么噼里啪啦一顿的数落完,林珩没说话,陈阳倒是听不下去。 第一个来反驳他: “江子安你他妈在这儿说什么呢?” 不过陈阳刚开了个头,就被林珩抬手拦住。 “陈阳,别说了。” “他骂的好。” 林珩看向江子安: “你说的对,阿音和程嘉让说得也对。” “这么久了。” “我却好像一次也没尊重过阿音。” …… - 程嘉让的机车装备箱里有一个崭新的粉红色头盔。 这是她第三次坐上他摩托车的后座。 却是第一次感受他追逐的速度。 他们在驾驶机车穿梭城市霓虹街景,翻涌车流的时候。 一先一后各自收到一条短信。 【程嘉让,我祝你们幸福。】 【阿音,对不起。】 摩托车从西郊开进市区。 北京城的天已见晚色,越过层层叠叠高楼玉宇,背景是一眼望不尽的深蓝。 车行在涌动如潮的晚间车流中。 满耳发动机声和着风声连互相对话都听不清晰。 霍音双手紧抱着身前男人的腰。 感受着因为激进的速度而几乎从四面八方而来将她身体整个包裹的晚风。 莫名兴奋地凑上前跟身前的人说: “原来真的这么刺激,怪不得你会喜欢。” 两秒钟后。 收到对方延迟的回复。 “什么,大点声儿。” “我说,真的好刺激!” 话音被风裹挟到对方耳中。 不多时,她听见程嘉让朗声的笑。 “这才哪儿到哪儿。” 车子从层叠的立交桥下飞速经过。 路过的行人车辆不知几何。 这座城市冰冷又温热,真实又虚无。 真真假假,虚虚幻幻都被藏进道旁看不清晰的五色霓虹中。 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变得并不重要。 她只能听见程嘉让扬着声音同她说。 “阿音,你知道在摩托车上最有意思的事情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你可以肆无忌惮,大声讲你想讲的话。” “因为速度太快,没人能听清,或者认出你。” 霍音闭上眼睛,感受着速度带来的奇妙感觉,也扯着嗓子回应:“真的吗?” “当然了。” “像我这样。” “霍、音——” “有我在,没人可以欺负你——” 他的话音散尽疾行的风里。 好久好久,未曾收到回应。 直到他们的车子驶过宏伟宽阔的大桥。 他听见她声音空灵得不可思议。 “程、嘉、让——” “我也喜欢你——” 第72章 媳妇你倒是提醒…… 翌日上午七点钟。 时值新一周工作日的第一天。 北京最为人潮拥挤的地铁四号线。 霍音攥紧公交卡的左手正将背包刚刚被挤得滑到肩下的包带拉起来, 人正在去往地下层的扶梯。 她站在扶梯中下位置,扶梯还未到底,霍音刚刚瞟到下面四号线上行地铁到站, 就被前后人/流拥搡着下到了地下层。 又顺理成章被挤进地铁车厢里, 在人挤人的车厢里,寻了一隅空暇勉强扶着扶手站稳了身子。 手机铃声在这个时候响起,霍音手忙脚乱掏出蓝牙耳机戴上, 又手忙脚乱接起余响打来的电话。 电话甫一接通, 听筒里就传来对方清脆的声音。 “喂小霍?今天周一, 工作安排上面你需要今天过去程氏那边的负责人家里, 也就是程家的老宅, 不需要过来社里上班, 你没忘了吧?” 这件事情上周五下班之前余响就已经交代过一次。 霍音周末这两天也有认真查看相关的资料文件,这是她跟着徐教授做事以来教授交给她的第二件任务,第一桩都已经搞砸了,这件可绝不能再出差错。 余响姐在工作上对她真的颇为照顾, 按道理她不用去社里, 自然不用余响姐管辖。 饶是如此余响姐今天还特地打电话来提醒她。 霍音闻言, 忙温声礼貌回答: “已经在地铁上了, 下了四号线再转两站公交就能到程家了。谢谢响姐大周一早上还提醒我!响姐那边忙不忙呀?” “我这边儿倒是还行, 从其他不忙的部门抽调俩实习生过来帮几天忙, 你就放心忙你的,有什么问题给我打电话。” “好的好的, 谢谢响姐!” 正说话中, 地铁里机械女声响起。 “尊敬的乘客您好,公益西桥站到了,请您站稳扶好, 先下后上有序乘车。” -- 第150页 余响在电话那边儿再度开口: “行了,你忙着吧,我也去工作了。” “程家那边儿有他们家一位太太负责这事儿,你记得过去之后,一定谨言慎行。” 与余响的电话挂断以后,霍音又坐几站地铁。 七点三十分左右收到程嘉让的微信。 言简意赅,两条文字消息。 【怎么不叫我送你上班】 【自己偷偷走了?】 霍音在人群中勉强站稳,低头看着手机上的两行字,忍不住兀自摇了摇头。 她是程何两家联姻舆论宣传首都日报方的负责人这事程嘉让不仅早知道,昨天上午的时候她还又在他面前提过她今天的工作是要去他家的老宅。 依照他这人的性格。 显然,是在明知故问,故意逗她。 她摇摇头,顿了须臾,在手机上打字。 【你又明知故问!】 【那你知道我今天要去哪儿,我怎么让你送我嘛。】 不到半分钟,就再次收到对方的回复。 【你今天去哪?】 【哦。】 【去我家啊。】 新一站到站,霍音趁着旁边座位上有人下车,寻了个位子坐上去。 坐好,才重新看向手机上,程嘉让发来的一连串消息。 唔。 果然。 她现在对这人有了些深刻的了解。 霍音抿抿唇,继续回复。 【你都知道还说,我过去工作,你送我的话给你家里人看到,那我还怎么工作呀。】 【这有什么。】 程嘉让很快打字过来,霍音还未想好怎么回,须臾,他又连续发来两条几秒钟的语音。 霍音刚刚耳机电量告罄被收起来,这时没太多想,当即就点开了他的语音。 “媳妇你倒是提醒我了。” “我还没来得及跟我妈讲,现在就给她打电话。” 他的声线颇沉,带着清早晨起特有的微哑,讲话的时候散漫怠懒,有种形容不上来的惑人感。 霍音刚刚不小心点了外放,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周围一小搓人能够听到。 她关掉声音的时候,明显发觉坐在她旁边的两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眼神晶亮看了她两眼,又转过头去窃窃私语。 霍音收回目光的时候,才仔细去想程嘉让刚刚的话。 …… 没理解错的话。 他的意思,他要跟他妈妈讲他们两个的事? 在她去他家工作的第一天? 而且,显然她之后还会有很多次需要去到他家。 思及此,霍音不禁慌乱起来,身体比大脑先做出反应,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已经给程嘉让拨了微信电话过去。 电话在铃响两声后,很快就被接通。 不多时,对方的声音在听筒中传来: “怎么了。” “你……” 霍音刚刚是慌忙打电话过去的,还没有想好要说什么,是以听到对方问起来,想了想才道, “你刚刚的语音什么意思呀?你要跟你妈妈讲我们…我们的事吗?” “当然了。” 对方大言不惭, “你都要上门了,她还不知道算什么事儿。” “不是,这样会不会太早了。” “我们才刚刚…才刚刚在一起没多久。” “怎么。” 听筒中,程嘉让拖着调子不急不缓, “霍软软,你还准备以后跟我分手。” 闻言。 霍音未假思索,当即开口: “我当然没有了。” “这不结了。” “我也不打算。” “既然不分手,早说晚说,有什么区别?” 他这样说。 好像,好像也有点道理。 他总是有办法说服她。 …… 可她今天是过去工作。 如果被他家里人知道他们的关系,恐怕要更不方便一些。 赶在被对方绕进去之前,霍音反应过来,不禁开口: “你说的是有点道理。” “可是我最近要过去你家沟通工作,这样好像有点不太方便呀,过一阵再说好吗?等我这边工作做完。” 她慢吞吞跟他讲完。 又担心他没听进去,回头给她来个先斩后奏,是以,干脆手挡在唇边,压低温声说: “好不好嘛,阿让?” “……” “行吧行吧,听你的。” 霍音这才放下心,带着笑意问对方:、 “那你,你最近会回你家吗?” 他们在一起以来,他大多时间在医院工作,有时被朋友叫出去聚会喝酒,偶尔有事也会回学校。 唯独没听他什么时候说起要回家里老宅去看家人。 她话音传过去。 很快收到对方的应答: “你什么时候见我回去了。” “啊?” 霍音没问过他与家里的关系如何,不过总在各种财经报纸上看到北京他们这样的家庭或多或少有些家族秘辛。 她是关系和谐的小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很难理解到这种有家不回,忍不住小声问道, “那你一般什么时候才会回家呀?” 听筒里传来一阵窸窸索索的背景音。 快到他上班时间,对方约莫在收拾出门。 -- 第151页 思及此,她又抬眼看了下地铁列车门上面的路线图,他家里的房子在市区繁华地带一个高档别墅社区,还有两站她就要到站,去转乘公交。 未收回眼,耳边就传来对方应答的声音。 “让我回去,那可得出点儿大事了。” “大事?” “比如呢?” “比如你跟我妈打起来。” 男人答得吊儿郎当, “那我肯定最快速度赶回去。” “去。” “别胡说,怎么可能。” 新的一站到达,机械音又响起,霍音起身,往靠近门边的地方去,预备下一站下车。 “你快上班了吧?我先不跟你说了,你赶快过去,别迟到了。” “行。” “你也忙着。” “晚上见。” “嗯。” “晚上见。” 霍音扶住地铁门边的扶手,听完这句,正欲将耳边的手机取下来挂断电话。 挂断之前,却又被电话那头的人叫住。 “霍软软。” “怎么了?” “没什么。” 程嘉让漫不经心地低笑一声儿, “就是想说,去我家,提前适应。” “……” - 这日天朗气清,整片长空湛蓝,万里不见飞云。 霍音从地铁下来,出了站又转乘公交坐了两站,方才终于到了程家老宅的小区门口。 现在的高档小区大多讲究环境优美,交通方便,宣传语开口就是“位于地铁站旁”。 相比起来,程家老宅所在的这个小区还算比较绕。 大约是能在北京买得起这样的房子非富即贵,家家户户都有车,根本可以忽略这个问题。 霍音这工作并不是单方面和程家派出来的负责人对接,确切地说,这应该算是三方对接。 她代表媒体首都日报方,另外还有程家的负责人和程家雇佣此次事件的总策划公司。 策划公司自然负责策划整个宣传方案。 霍音就负责执行宣传和尽量扩大事件影响力。 程家的负责人则是监工,他们两方做什么,都需要程家的负责人点头方可开始执行。 霍音去到程家的时候,策划公司派来的人也刚刚到,她与他们刚巧在小区门口碰头,被一道带着进去到程家的别墅。 这是一幢三层别墅,宽大的院子包含花园和游泳池。 进门的时候,一楼的客厅已经一应收拾妥当,霍音跟在策划公司的人后面走进去。 一眼就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端庄的中年美妇人。策划公司的人抢先开口介绍。 “程太您好。我们是凌远公司,负责宣传策划的工作人员。” 霍音暗自吸了口气。 待到妇人目光落到她身上的时候,尽力保持镇定地开口: “程太您好,我是首都日报报社的记者,也是徐教授的学生,我叫霍音,负责这次的宣传。” 她跟着他们叫这位端方美丽的太太程太。 再看对方的年纪,只大约四十几岁。 她看过程家人的资料,但是并不是每一个人的资料都配有相片。 比如……眼前这位。 这个地点,这个称呼。 对方的身份似乎昭然若揭。 霍音说话的时候紧张得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却在话音落下之后,发觉到对方逡巡过来的目光。 不多时。 听见对方不怒自威,意有所指: “霍音?我知道你。” 第73章 霍小姐,我们好…… “我们报社除去招牌‘首都日报’之外, 还有‘首都财经报’‘首都娱乐报’等等多个报刊,纸媒、网媒都有涉猎。” 霍音按关手上按动水笔,温和坚定地开口, “宣传期一旦敲定, 我社一定最快速度配合。” 徐教授是程嘉让的三姥爷。 也就是程太太的亲舅舅,霍音来之前,就已经被余响授意过, 这次的事情, 除了社里的主流刊物, 其他渠道一定要全力配合。 窗外黄昏残阳穿窗而进, 大咧咧在别墅一层弥散开来。 坐在沙发东侧的程太拢了拢身上的貂皮披肩, 似乎对霍音的回答还算满意, 拿着腔调应声: “既然找到你们,那我自然是放心的。” “今天这么晚了,各位留下来吃个晚饭再走吧。” 今天算是项目正式开工的第一天。 从上午八点钟开始,他们一直沟通到黄昏时分。 中午的时候已经盛情难却, 在程家吃过午饭, 现在眼见要下班时间, 程太又邀请大家留下来吃晚饭。 霍音今天的工作中简直可以说是一整个如履薄冰。 程太说知道她, 因为顾师姐的事情, 知道她也是徐老的学生。 其他虽未多言, 却足以够霍音心里持续至现在的七上八下。 此时已到了下班时间,她既不好意思再留下吃晚饭, 也有些疲于应对。 是以打定主意委婉推拒。 未料这推拒的话还没出口。 便径直被开门的声音, 和管家阿姨带着欣喜的笑语打断。 别墅的大门被打开。 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进门,管家阿姨的声音回荡在客厅。 “小霖回来啦?冷不冷,快快进来, 太太就等着你吃饭啦。” -- 第152页 霍音与客厅里其他人一同。 循声望向门口的方向。 进门的男人霍音见过。 在学校西门的豪车,也在校周边那家西餐厅里。 这是顾师姐的前男友,也是程嘉让的堂哥。 程霖。 投去的目光不经意与来人相接,霍音从对方微挑的眉梢看不出他的情绪。 她收回目光,静默地听着其他人开口奉承。 “这位想必就是霖少爷,真是一表人才,何小姐我们先前见过,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程氏后继有人,程太真是有福气。” 程霖一表人才,程太有福气? 她是他的二婶,福气大约轮不到这里。 霍音坐在一旁暗自想。 却在程霖开口的时候,彻底愣在当场。 只见程霖对着策划公司的人微一颔首,须臾转向坐在沙发主位的程太,淡淡开口: “妈。” “你们从早上聊到现在?” 妈? 霍音兀自陷入思绪,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的关系。 思绪转换过来之前,又被另一道开门声打开。 管家阿姨照旧热情地接迎。 “二太太回来啦。” “我还说准备去公司给您送饭呢,二太太今天竟然没加班,可太好了。” 几乎在望向来人的第一瞬间。 霍音弄明白她是搞混了。 程家爷爷育有两子一女。 程霖的爸爸是长子,程嘉让的爸爸是次子。 之前只有程太一个人在,管家阿姨并没有喊什么大太太。 霍音又听说程嘉让的妈妈是程家的真正掌权人,先入为主弄混了去。 直到目光接触到二太太。 她看起来年纪比大太太略轻一些,黑发拢成髻梳在脑后,穿白色西服西裤,细高跟一踏进门,就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霍音视线触及二太太冷白精致的脸上,那双狭长淡漠的眼。 只一瞬间就确定,这一定是程嘉让的妈妈。 与他不仅眉眼之间有几分相似。 就连眼中淡漠的神情,都如出一辙。 策划公司的人显然也知道这位是程氏这一代真正的女舵手掌权人,连带着跟她自我介绍的时候都比刚刚还有热情上三分。 程二太太只浅淡地颔首应下,她早已在沙发的最边缘随意落座,众人介绍一轮,最终轮到了霍音这里。 霍音暗自掐住自己的手指。 不知是否迫于程二太太冷淡威严的气场,她比早上见到程大太太的时候还要紧张。 “二太太您好,我是项目宣传的负责人,首都日报,霍音。” 话音落地,白色西装套装的中年女人抬眼睨来,只一眼,霍音掐在自己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连呼吸都暂时掐在喉头。 还好下一瞬,对方的目光便疏离地移开,只稍一点头,算是听过。 晚饭被留在程家。 策划公司的人客套两句后纷纷坐到餐桌前,霍音觉得单独开口搞特殊观感有些不好,是以随波逐流,跟着其他人一起落座在餐桌角落的位子。 刚刚他们在谈事情的时候,程家的厨师就已经开始准备晚餐。 待到他们落座餐桌前,琳琅满目的菜肴已经鱼贯而上,不过两分钟,就已经将长桌摆得满满当当。 今天在场有程霖、程大太太、二太太、霍音以及策划公司的三位工作人员。 统共七个人,长桌未坐满,桌上的菜肴看起来却足够十余个人用餐。 策划公司的几位很会讲话,甫一上桌动筷之前,就先举了杯冲着程家几位主人,热情地祝酒。 “感谢两位程太和霖少爷今天的款待,我们代表公司敬三位一杯,预祝我们接下来的合作也一切顺利。” “小霍姑娘,也一起吧?” 酒杯相撞,一轮饮罢之后,桌上的话语声未曾停过。 不过讲话的人大多是策划公司的三位工作人员,和程大太太,二太太偶尔被问到也只是淡声回应,并未多言。 霍音和程霖则各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像是与此无关的局外人。 酒桌上欢声笑语,未有绝意。 直到被突如其来一道微沉的男声打断。 “嚯。” “挺热闹。” 霍音端起酒杯的手才刚刚抬起,杯沿还未沾到唇边,就被这声音一惊,手顿在原地。 这是谁的声音,她再清楚不过。 管家阿姨的声音很快响起。 这下比刚刚程霖和二太太回来的时候还要激动。 “我天,今天这是什么好日子,小让回来了?” “这就说开春了,天还凉呢,小让你怎么还穿这么点儿?” 众人停杯噤声,齐齐转头,看向此时正站在餐桌边,穿一身黑夹克同色长裤,正单手插兜,漫不经心睨着众人的年轻男人。 他其实与程霖有一两分相似,与二太太更是有四五分相似。 可却不同于程霖的成熟内敛,更不同于二太太的雷厉风行。 他身上有独一无二的放浪桀骜。 满一桌人讶然凝视,他也只是散漫地扫过他人。 淡笑一声回应管家阿姨: “陈姨,怎么过了个年。” “更年轻了。” 这话声一落地,管家阿姨便笑得合不拢嘴。 -- 第153页 桌上策划公司的几位有人抢先回过神儿来,开口问: “这位是?” 一直只是随口回应的二太太这一回却破天荒带了点儿微不可察的笑意,目光落在程嘉让身上,开口道: “这是我儿子,程嘉让。” 说完,目光又在桌上其他人身上略过,同程嘉让介绍: “这几位是负责程何联姻宣传工作的工作人员。” 程二太太简单介绍了一句策划公司的三位。 目光落到霍音这里的时候,却暂时停顿须臾。 霍音见状,忙礼貌地笑了下轻声接口: “我叫霍音,是首都日报的记者。” “对,这是首都日报的霍记者,你三姥爷的学生。” 二太太并未在霍音这边多作停留,说完又看向程嘉让, “你今天怎么有空回家,不值班了?吃饭没有,坐下来吃点。” 程二太太的话音落地。 未待程嘉让回应,一旁的管家阿姨已经抢先上前,拉起程霖旁边的椅子,笑着招呼: “是呀小让吃没吃饭,快坐下来,陈姨这就去给你盛饭去。” 今日的长方餐桌上。 程二太太坐在正东主位,两侧由东往西,里侧依次坐着程大太太、策划公司最年长的一位员工和霍音。 外侧则坐着策划公司另外两位,最边上是程霖。 程嘉让站在餐桌的外侧,管家阿姨拉开的椅子又在程霖边儿上,已经算是最合适的位子。 程二太太也扬扬下颌,示意他坐下。 程嘉让却淡漠地抬抬眉,迎着众人的目光,漫不经心地绕过餐桌西侧,单手拉开了霍音旁边的椅子。 霍音刚刚见他没看她,以为他是把她在地铁里打电话跟他讲的话听进去,知道今天算是她的工作场合,不方便讲他们的关系。 未曾想他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儿。 他拉开椅子坐下身来的同时,霍音已经能够感受到来自桌上其他人投来的探究目光。 尤以程二太太那边的最盛。 她暗自轻咬了下下唇,拧着眉看向他的方向,试图用眼神示意对方不要搞得这么明显。 却见对方不以为意地落座之后,倚着椅背交叠长腿,面对其他人的目光,也只是淡淡看一眼管家阿姨的方向。 慢条斯理地开口: “谢谢陈姨,不过我习惯坐在里边儿。” 程嘉让的话说完,终于偏过头,看向霍音的方向。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浅一交接,谁也未曾出声儿,却好像透过眼神在无声交流—— “阿让你搞哪出儿。” “女朋友来我家,我当然要回来看看,才放心。” “那、那你也不用刻意坐我旁边呀。” “刚不是说了么,习惯坐里面。” “……” 霍音视线所及,男人唇边噙了些许笑意,她触及他此刻惑人的神情,心跳停拍暗道不好。 还未及阻止,便听程嘉让哂笑一声,冲程二太太道: “妈。” “刚说这小姑娘叫什么来着。” 霍音没敢看二太太的眼睛。 只听见对方疑惑道: “霍记者,怎么?” “喔,霍小姐。” 程嘉让长指捏起面前的酒杯,在霍音手上的杯子清脆地一碰, “长得挺眼熟。” 第74章 怎么弄的,疼不…… “霍小姐?” “长得还挺眼熟。” 眼前男人噙着笑, 话说得散漫且恣意,话音落下之前,已经端着酒杯, 将杯中酒一口喝掉小半杯。 酒杯重新被撂到桌面上时, 周围人已齐齐看过来。 霍音手里还攥着刚刚被对方撞过一下的酒杯。 接收到桌上其他人一齐投过来的目光,她暗自吸一口气,一边转向他偷偷透过眼神示意, 一边轻声开口说道: “大概, 因为算是校友?” “我也见过程…少爷。” 他大概被她这声“少爷”逗笑, 听她说完就单手拄着头, 噙着笑来看她。 似乎未有要开口的意图。 坐在霍音另一边儿的是策划公司里一个看起来比她年纪稍长一些的姐姐。 听他们这样说, 颇为惊讶地接口道: “原来小霍姑娘你跟程少爷还是校友?那可真是太巧了, 你们是哪个学校的呀?” 刚刚的话题被拦截。 霍音一听旁边的姐姐这样问,连忙顺着对方的话,一起将话题转移开: “A大的。” “A大,名校啊, 哦对你刚刚有说你是首都日报徐主编的学生, 我才反应过来, 徐主编可不就是A大的教授么。” A大有新传、医学两大王牌专业, 除此之外理工学科的各学院在全国高校的排名中也是名列前茅, 是全国人人皆知的著名学府。 新闻传播学是A大的王牌专业, 首都日报又是北京近十年来影响力最大的纸媒之一。 是以,做策划宣传的这位姐姐会知道徐老这种业界泰斗是A大新传系的教授这事也不足为奇。 霍音想借此机会彻底转移开话题。 未料还未等她开口, 旁边的姐姐已经又问一句: “你们这真的也太厉害了, 小霍是学新闻的,那程少爷呢?你们在学校里见过,是同系的同学吗?” -- 第154页 闻言。 霍音当即摇摇头: “不是的。” 策划公司另外两位也跟着接话。 “我就说嘛, 程少爷看起来不像是做新闻那种文气一些的职业,打眼一看就像是做那种高精尖的顶级人才。” “哎呀你真的跟我想到一处去了,我第一眼看程少爷就这么想的。像研究所里做高精尖实验,为国家效力的。” “所以少爷是学的什么专业?能不能满足一下我们的好奇心。” “……” 那边策划公司两位男士你一言我一语,这边程嘉让兀自抿着杯里的酒,看起来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场面一度陷入一种诡谲的尴尬中。 说话那两位还在努力找补给自己圆场。 霍音没有多想,忍不住小声脱口而出: “不是你们说的那种。” “他是很厉害的医生。” 话音一落,她就后悔得想要咬断舌头。 这下换作了她再度开口找补: “……程少爷在我们学校很有名,我听其他人说过。” “喔。” 年轻男人低声哂笑传入耳中,下一秒钟,她听见他随口说。 “想不到霍小姐对我还挺了解。” “……” “不敢当不敢当。” 说出这句话以后,霍音在心里告诉自己,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再搭程嘉让的茬,免得他再当着二太太的面说出什么惊骇的话。 二太太那样敏锐的人,她担心他们走在露馅的边缘。 好在经过刚刚的尴尬,策划公司的人似乎并不敢再将话题往程嘉让身上引。 霍音继续像他没来的时候那样,低着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菜一边装鹌鹑。 桌上的话题重新回到霍音他们来程家的目的上。 策划公司的领导先提了头。 “二太太、大太太,两位咱们跟何氏那边有谈过吗?” “是这样的,我们来之前不是已经见过何氏的何太和何小姐嘛,她们提出了一些对项目的看法,似乎跟大太太跟我们提的有一些出入。” “我们在想如果两位还没有跟何氏那边进行沟通,我们其实可以做中间人,去从中间帮两方达成共识。” “……” 策划公司的这几位工作人员比霍音想象之中还要敬业。 即使是吃饭过程中,也没有忘记项目的事,不遗余力在提供更优服务。 相比起来,霍音就不免显得有些咸鱼。 这种一起吃饭促进关系的大好时间,她就真的只是认真在吃饭。 程家的大厨很有水平,这一大桌子菜没有一道失手。 霍音正前方摆的这一道清蒸鲈鱼清香鲜甜,将食材的鲜香发挥到极致,又颇为清淡,很符合霍音这南方人的口味。 她很认真地在挑刺。 以至于大腿上落下一只大手,她是在落下两秒钟后方才反应过来的。 筷子上还夹着细细的鱼刺,霍音微微启唇,讶然地看向自己腿上。 ——浅蓝色紧身牛仔裤包裹的腿上,年轻男人玉制伞骨般手落在其上,大拇指在外侧边裤线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浅淡挲摩。 视线触及此,霍音本能地顺着男人手臂的方向缓缓上移目光,最终落在年轻男人波澜未惊的侧颜上。 他看起来好像什么也没做,只是将手搭到无意识的椅子上一般自然。 甚至没看她,随手夹了块糖醋里脊,放在口中不疾不徐地咀嚼。 霍音人在程家,生怕程二太太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只好紧张地将目光重新移回自己的碗上。 未执筷子的另一手悄悄探下去,碰到对方的手,带了一点点力气,意欲将他的手从她腿上扒拉开。 未料这一动作只做到一半,刚刚碰到他的手、拂出去,就倏然被对方猛然握住。 原本摩挲她牛仔裤裤线的拇指,无比自然地转而摩挲她温热的掌心。 旁侧其他人聊得热火朝天,推杯换盏。 在这热闹的餐桌上,他在桌面的微掩下,拇指指腹一遍遍捻上她的掌心。 她只听人说过“十指连心”。 未曾想过掌心兴许也连着心脏。 要么她此刻为什么觉得那一下下痒痒麻麻,像是挠在她的心口,几欲将人魂魄从躯体中勾缠而出。 她偷看了眼程二太太的方向。 发觉对方正在听策划公司的人讲话,并没有注意他们这边,这才忍无可忍地小心转过头,看向没事儿人似的始作俑者。 她又挣了两次挣不开,只好拧着眉看他,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得见的声音,很小声儿地说: “你、你干嘛呀…这么多人在这里。” 说话间,对方长指一蜷,将她整个手尽数包裹进他的掌心里。 灼热的温度贴在指背,是与刚刚不尽相同的痒麻。 男人略一倾身。 也学她,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见的气声儿: “那又怎么。” “你还明知故问。” 霍音蹙眉瞪他, “被二太太发现就惨了。” “怕什么。” “……” 他们这边正极低声地短暂交谈,倏然被桌对面的一声低笑打断。 霍音循声一眼就看到坐她正对面的程霖,对方面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收。 -- 第155页 程霖大概是这里除了他们两个自己以外,唯一知道他们关系的人。 霍音避开对方的目光,又小心地略向程嘉让的方向偏头,卯足了劲儿把手往回一抽,僵着身子小声说道: “程嘉让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就算她总有一天要以他女朋友的身份见程二太太。 也总归不能像今天这样,公私不分地掺杂在一起。所以她现在有点担心被发现,觉得不能由着程嘉让胡闹。 “阿音?” 她这边狠话放出去不过须臾,又听见对方压低的声音。 “真恼了?” “……” “你先不要跟我讲话。” 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把她的话听进去,真的不准备继续在这个场合下逗她。 后来的几分钟里,程嘉让真的没有再小声跟她讲话,也没有伸过手来胡作非为。 霍音甚至放松下警惕来。 以至于对方又从桌上伸过手来到她的方向,指尖碰到她掌背的一瞬间,好巧不巧,她注意到长桌另一边的程二太太正在看向他们的方向。 条件反射一般,霍音匆忙收回手。 在确定程二太太已经没再继续看他们的时候,才皱着眉瞪他: “跟你说过别这样呀。” 被发现了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听见对方低声解释: “我想给你倒橙汁来着。” 他的手上也确实拿着一大杯橙汁,还未来得及放。 霍音刚刚紧张的情绪还未来得及收,此时未及多想脱口而出。 “不用的呀。” “行吧。” 霍音重新转回头,有人同她讲话的时候就随口答上几句,没人讲话的时候就继续低头装鹌鹑。 她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一直要在这样的场合逗她,她是真的很担心被程二太太发现,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所以心里也不禁有些恼,一个人闷闷坐着,没有再跟他有什么交流。 直到身边传来“嘶——”的一声,然后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 霍音看过去的时候,就见程嘉让那边桌子上还泛着热气的茶杯倒在桌面。 男人冷白的手背此刻被染上灼烫过的赤红。 她本能就上前急急拉起他被烫伤的手,放在唇边小心地吹两下。 眼圈急得略泛红色,连语速都快了几分: “怎么弄的?” “疼不疼呀? 第75章 这个不可以看…… 昨晚在程家的晚餐最终以霍音跟程嘉让的关系在众人面前猝不及防地曝光, 程嘉让慢条斯理吐出一句“不好意思,小姑娘就是太心疼我了”,彻底坐实他们的关系, 画上戏剧性的句点。 以至于霍音不得不重新接受程家几位的一轮审视和问询。 大太太拉着她问了好多问题, 看起来比白日里聊程霖的事情还要感兴趣。 二太太倒是知晓以后只瞥过她,浅淡地应下,没说可以, 也没说不可以, 只是很淡, 表示知道了。 拿不准她的情绪。 从程家老宅出来以后, 霍音问了程嘉让好几遍他刚刚是不是故意的, 这人噙着笑咬死了不是故意, 还“安慰”她说她这样的小姑娘没人会不喜欢,他妈的性格他最了解知道他有对象高兴还来不及,只是她从来不把高兴挂脸上。 简直堪称巧舌如簧。 气得霍音愣是一晚上没搭理他。 还好第二天上班之前,霍音就收到通知, 这天策划公司的人会去和何家那边进行沟通, 他们暂时都不用去程家。 而且, 昨天策划公司那边定下来的初步计划, 今天已经拿去给何家商议, 暂时没有需要执行的任务, 所以霍音这边没有其他工作要做。 她一大早给余响通过电话,就被程嘉让开车送到社里。 因为之后的工作安排已定下, 社里没有什么需要霍音做的工作。 她只是帮余响打打下手, 动手整理整理资料改改稿子。 百无聊赖终于快到午休,霍音随手整理着手里的资料,无聊之际, 倒是难得在社里见到一位有日子没见的熟人。 顾姝彤来社里找余响拿资料,一进要闻部二组的大门就直奔余响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才发现霍音就坐在余响办公室最近的工位上。 “小音?你不是去忙…了吗,怎么还过来社里?” 霍音手上厚厚一沓资料刚刚整理完,在桌面上戳齐,冷不丁就听到这么一句。 转过头去的时候,顾师姐正站在她身后,笑意盈盈看她。 “师姐?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霍音惊讶过后,应了师姐的问题, “我那边今天通知我不用过去,我就来这边帮响姐干点儿活。” 顾姝彤笑了下: “我们小音可真勤快。” “师姐呢?师姐今天过来找响姐?” “噢我呀,” 顾姝彤扬了扬手里的文件, “你响姐给我打电话,跟我讲她这儿攒了一大堆的活儿没人肯去干,让我来挑挑哪个能帮她解决解决。” 午间的办公室里,鼠标键盘声休止,办公室里人走得零零散散。 只剩下几个同事还在埋头忙着手头的工作。 办公室临近马路,窗外车流汹涌,洇进屋里一点似有若无的杂音。 -- 第156页 她们两个讲话的声音不算大。 霍音想起上周五听余响提起过一次,余响手里堆着无人愿意做的选题都是一些比较苦累的活,真做起来恐怕要吃不少苦。 她思及此,不禁开口问顾姝彤: “上回我听响姐说那几个选题都是长线工作,师姐选的是哪个?” 话音刚落,未及顾姝彤回答,另一道声音打断她们的对话。 高跟鞋的声音清脆落地,霍音抬眼就看见余响推门快步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直奔她们两个所在的方向。 “小顾,我想起来了,你那个选题的线索资料剩下那部分应该是在主编家里,上次我给主编送过去,他扣下一部分说想先看一下。” “在老爷子那儿啊,那行,我现在过去取一趟。” 顾姝彤点头回应。 “嗯行,那你路上慢点儿。” 余响扬扬手,显然还在忙,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要往回走,刚走两步却又回过头来,看一眼霍音的方向, “你也跟着去吧。” “啊?” 霍音突然被点到名,有些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 余响又解释了一句: “小顾不是要去洺乡吗?这么一去少说也得三两个月,正好今天撞上了,去吧,趁她出发之前跟她玩会儿,这儿的事儿没什么要紧的,一会儿我自己就搞定了。” …… “师姐,你真的要去洺乡吗?” 霍音坐上顾姝彤那辆粉色甲壳虫副驾驶,微拧着眉翻看手上的选题文件。 洺乡市她知道。 国内拐/卖妇女儿童重灾区。 由于洺乡市所在省地处高原,高山环立,洺乡更是处于大山夹缝之中。 这里开发难度大,发展速度缓慢,以至经济落后封建思想根深蒂固。 上世纪末大量的案件调查统计显示,全国被拐/卖已寻回的妇女儿童,有百分之八九十都是被卖到洺乡。 不过进到二十一世纪,随着经济文化的发展与进步,这种情况较之以前已经有极大好转。 只是难免有漏网之鱼。 甲壳虫汽车在北京城车水马龙中穿行,霍音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觉得这洺乡之行,绝非是三两个月能解决的事情。 她忍不住小声嘟囔: “一定要去的话,自己过去吗?可是这样真的有点危险。” 师姐要去做调查,那必然要深入其中。 异地他乡伶仃一人,如有危险简直不堪设想。 车子过了十字路口,才见顾师姐放慢车速,偏头往她的方向看过来。 师姐很轻地笑了声,讲话却并无笑意: “再危险,总得有人要去做,不然那些无妄之灾,平白无故被拐走的女性怎么办呢。” “她们要永远像没破土的萝卜一样,被埋在土里,永远不见天日。” …… 永远被埋在土里,永远不见天日。 这是单想一想,都要觉得无法呼吸的感觉。 霍音学新闻,每天都要有固定时间输入最新要闻,闲暇时间也会去翻看以前的一些消息。 拐/卖妇女的新闻她看过很多,影视文艺作品也接触过很多。 那些女孩子被拐走的时候,也不过是她这样的年纪。 都正青春,年轻、美丽、各有学识。 不幸中的万幸被寻回,却一个个疯了、傻了,被打断四肢、毁容、被迫怀孕生子、染上药石罔医的病症…… 面目全非。 霍音很轻很轻吸了口气,听过顾师姐这两句话,她一时之间觉得有什么哽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的感觉。 倒是顾姝彤又温声补了话: “不用担心我的小音,傻不傻呀你,我当然会把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了。” “而且社里会帮我派另外一男一女两位记者,三个人在一起,比较好有个照应。” 霍音默了默,半晌才只说出一句。 “……” “那就好,那就好。” - 霍音跟顾姝彤到达徐老爷子家别墅的时候,也才刚刚下午两点钟。 老爷子前阵子就一声不响飞到三亚去度假,眼看着过去有些日子,到今天也没有回来。 不过徐老家里有人在。 他年纪大了,家里的阿姨是住家阿姨,十几年相处下来秉性都了解了,是以徐老不在家的时候,家门钥匙也会交给家里阿姨。 她们来徐老家,从社里出发之前,顾姝彤就先给徐老家的阿姨打过电话。 等她们到地方的时候,阿姨已经在老爷子家里沏好茶水等她们了。 徐老家的阿姨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 一开门见了她们两个,连忙退开身招呼她们进门,一边招呼还一边说: “快快快最近倒春寒,外头还挺冷的,快点儿进来。” “哎呀,这年过得也快,过年以来我这还是第一次见你们俩儿呢。” 盛情难却。 霍音和顾姝彤两个人喝过阿姨给她们倒的茶水,这才提起正事。 开口的是顾姝彤: “阿姨,真是还麻烦你跑一趟了,我们今天是过来取一份资料的,之前余响姐送过来的一份关于‘被拐妇女’的资料。” “响姐给老爷子打过电话,说是阿姨您知道放哪儿了,还得麻烦阿姨帮我们找一下。” -- 第157页 话音落下,阿姨很快点头,抬手指指楼梯的方向: “不麻烦不麻烦,先生给我通过电话了,你们要找的资料应该是放在先生的书房,不过类似的资料有好多份,我分不清哪个是你们要的。” “你们跟我上楼上看一下吧。” 徐老的书房霍音还是第一次来。 很大的一个房间,几乎有一楼的客厅那么大。除了一面为窗,另外三面都是正面墙几乎顶天花板高的大书架。 密密匝匝摆满了各种书籍和文件。 管家阿姨引着她们两个走到房间里唯一的方形写字台前。 指了指桌上立放好的一排文件夹,说道: “你们要找的应该是在这里,我虽然帮先生收拾书房,但这些资料我没看过,你们自己打开看看哪个是你们要的吧。” 大约因为她们两个是徐教授的亲传弟子,管家阿姨允许她们翻看桌上的文件。 不过话说完,却没走,始终站在一边看着她们两个。 老爷子摆在桌面上的一排文件各不相同,甚至可以说是错综复杂,有十几年前的旧闻,也有还未刊发的消息。 霍音跟顾师姐一人站在一头,从不同的方向一个个开始翻找。 霍音这边一直翻开第五个文件夹,还不是她们要找的东西。 她正欲像方才一样,将文件夹重新合上放回原位,动作到一半,却倏然见到有张纸片从文件夹里掉落,悠悠飘落到地上。 那是一个看起来有些皱巴的白色信封。 封口已拆,掉落的时候连带着里面的纸信纸一齐掉落。 霍音第一反应俯身去捡。 却同时听到旁边管家阿姨略显紧张的声音: “哎那个那个好像不能看,先生就是看了这个才跑到三亚去的。” 可惜已经晚了。 躺在地上的信纸上寥寥的两行字已经落入霍音眼中。 ——“实在对不起,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说出口。小徐,谢谢你来看我这个老太太。我想我再不说出来,就要烂进土里了。” ——“我家咏琴难产并不是因为身体不好,你知道她身体很好,她是因为心里难过给你写了很多封信,被杀千刀的老屠户看到,他们父子两个把我的可怜的咏琴打到快死了。” 这封信没有落款。 但是写信的人是谁,已经昭然若揭。 一九八五年刘咏琴难产大出血不止而亡。 按照写信人的意思,她被殴打的时候,已经怀有八个月的身孕。 霍音突然就想起来校庆第二天徐教授被安排当众讲话,她直播去采访另外的领导,无意中瞥见后台里,古稀老人对着一张纸哭得声泪俱下。 她那时着急,现在才想到,原来是她的教授。 这桩上世纪的昔年秘辛。 终于远渡千里,穿过时光洪流,在三十七年后,到了老爷子眼前。 第76章 事情不是你想的…… “小音。” “你也知道老爷子年轻时的事, 是吗?” 门庭若市的一家港式餐厅。 因为顾姝彤提前三天订了位子,在一座难求的餐厅里,霍音跟顾姝彤得以坐在窗边采光最佳的位置上。 顾姝彤原本约好的朋友放了她的鸽子。 还好今天遇到霍音, 这才没有取消预定。 霍音端起手边的奶茶, 很轻地抿一口。 含糖量很高的奶茶入口,却并没有甜腻的回甘,反而淡得像掺了苦瓜汁的白开水。 她闻言, 很轻地点了下头。 知道的。 正是因为知道。 刚刚在老爷子书房里看到那张皱巴的信纸, 才会那么的无所适从。 她仅仅是听过故事的人, 看到纸上那些话, 尚且觉得心上压着块儿千斤巨石。 很难以想象到, 教授看到会有多难过。 “这事是很唏嘘。” “正是因为这个, 他才坚持要做这个选题吧。” 顾姝彤翻开方才从徐老家里取出来的资料,动作沉缓,声线也很低。 在这略显嘈杂的餐厅里,低得快要听不见。 霍音弄懂师姐的意思。 她又抿了一口奶茶, 仍觉得没有什么味道。 好久, 才应声:“…教授一定是希望, 不要再有这样的悲剧。” “是啊。” “他觉得他们两个一个死于非命, 一个孑然终老, 苦他们两个就够了。” “老爷子的爱人跟被拐/卖的那些女人有什么区别呢, 无非是她是被亲人卖掉的罢了。” “除此之外,她们都一样不幸。” 霍音静静听着顾师姐低缓的感叹。 她刚刚是在想师姐去洺乡太危险了, 可是现在, 却觉得好像根本没有劝阻师姐的理由。 不但如此。 还为自己帮不上忙而感到说不出的无力。 好半晌,只能吐出一句: “师姐去洺乡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 一定一定要告诉我。” “这不是当然的嘛。” 顾姝彤轻笑一声, “我有事要人帮忙一定第一个想到我们小音。” “到时候啊,你想躲都躲不掉。” …… 正在说着话。 放在桌上的手机倏然震动起来,带得桌面不受控地轻颤。 -- 第158页 霍音慌忙将手机拿起来,一眼就看到好友发来的微信消息。 【江子推荐了一家皖南菜馆,吹得天花乱坠】 【今天下班要不要去尝尝】 发消息过来的人是程嘉让。 她为昨晚在他家的事在闹脾气。 他发这个过来,唔,看起来是在求和。 霍音抬眼略带歉意对师姐说: “不好意思师姐,等我一下下,我回个消息。” “没事,你回你的。” 这时刚好有服务生上菜,顾姝彤执起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夹着菜。 霍音这才放心地低下头,打字回复程嘉让。 【好。】 【你今天几点下班?】 【要我去附院找你吗?】 她是嘴上说不想理他。 可是心里好像并不怎么生气,是以他这样一问,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 消息发送出去,果然不出十秒,就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不生气了?】 【不用找我,你快下班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霍音抿了抿唇,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悬了须臾。 方才落下字去。 【不生了。】 【响姐让我出来了,顾师姐要出差,我陪她吃完东西就没什么事了。】 她们今天来的这家港式餐厅地处市中心地带,生意很红火。 窗外不远处就是车流如潮的马路。 时不时有张扬惹眼的豪车经过。 霍音无意瞥一眼,很快又落回到手机上。 看到程嘉让刚刚发过来的消息。 【那回家等我吧】 【我下了班就回家接你】 霍音按出手机键盘。 还未等打字,就接连收到两条对方的语音消息。 她没多想,随手点开。 不过须臾,扬声器里就传来熟悉的声音。 “软软?” “你真消气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透过手机传出,不大不小,刚巧被顾师姐听到。 对方顿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轻笑了声: “你跟程嘉让在一起好像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霍音刚刚打完字按了发送键,冷不丁听到顾师姐这么一句,愣了愣才淡笑问: “有吗?” “哪里不一样?” “就,怎么说。” “比以前开朗,也比以前更像恋爱中的小女生。” 顾姝彤摇摇头, “你看看你现在,微信聊个天嘴角都下不来。” 闻言,霍音下意识抬手摸摸自己的唇角,确如顾师姐所说,上扬着下不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细白的手指虚捂住下半张脸,说话有些支吾: “我,我这是……” “行啦。” “跟我这儿就不用害羞了,没想到你们俩会走到一起去,以前觉得你跟林珩性子很像也没有觉得你跟他很合适。” “可是现在你跟程嘉让这性格可以算是千差万别了,却觉得你们俩在一起格外登对。” “而且阿音,我看得出来,你好像真的很喜欢他。” “……” 霍音静默片许,这次没有再觉得不好意思。 反而大大方方地开口。 “是的。” “他是那么张扬热烈,我真的很难不喜欢他。” 他是浮华城市永远年轻永远热烈永远骄傲的少年。 仅仅是不喜欢他这件事,她用尽气力,还是以失败告终。 她当然喜欢他。 …… - 这家港式餐厅新近开业,靠着绝对优越的地理位置,和请明星请网红到店打卡发博铺天盖地式的营销。 一跃成为北京今年开年叫得上名字的网红餐厅。 即使不到饭点来用餐都需要提前预定,有特殊情况,店家还会询问有无客人愿意拼桌。 霍音和顾姝彤所坐的窗边座位可以算作全餐厅最好的位置,她们正在随口聊天,并未注意到不远处穿一身Prada2022早春成衣,背着CHANEL经典白色链条包,踩着高跟鞋进门的年轻女人。 此时此刻。 年轻女人正跟在餐厅服务员身后,即便戴着oversize墨镜,也掩盖不住面上的不耐。 服务员还在一遍遍道歉: “何小姐真的不好意思,应该是我们工作的疏漏,我现在带您去休息室休息一下好吗?我们保证马上就给您腾出店里最好的位置。” “真的很抱歉。” 何方怡单手推了推耳上架着的大号墨镜,拿着腔调不悦地说: “我说你们哎,工作疏漏可以到这种程度,这要是在我们家集团,早就被开了。” “你不用给我道歉讲这些废话,我的时间可比你们的值钱得多,去找你们经理,告诉他五分钟内我要的座位没有的话,我一定,让你们这餐厅在北京开不下去。” “对不起何小姐,请您先到休息室休息。” 服务员又鞠了一躬道歉,说完拿起别在腰上的对讲机连忙说, “白经理,我们的SVIP客户何小姐来了,可是现在暂时没有位置,何小姐赶时间,经理您快下来一趟吧。” 这家港式餐厅开在一座大楼里,足足租了三层的铺面。 霍音和顾姝彤的位子以及等待休息室是在二楼,服务员跟经理通过话以后便引着何方怡上楼。 -- 第159页 上了二楼的楼梯不知道哪根筋不对,问了一句: “如果何小姐不介意的话,要不要我去问问有没有客人可以拼桌?” 话音刚落服务员就后悔到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断。 以及在后悔的时候得到了对方的回应: “你疯了?” 服务员也觉得自己是疯了,才问出这么一句。 可何方怡的话音刚刚落地,却突然脚步顿在原地,下一秒峰回路转,指着靠窗一个座位: “不,我要拼。” “就那桌,不管她们说什么,我就坐定那一桌了。” 服务员开始犯难。 “这……” “我希望你不要耽误我的时间,OK?” “好好好,何小姐我这就去。” ……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一幕。 霍音刚以奶茶代酒,跟顾姝彤碰了杯,为她践行,一口还没喝下去,就被突然走过来的服务员打断了动作。 “两位小姐不好意思,因为我们这边座位都已经坐满了,有位小姐想问问可不可以跟二位拼个桌?” “拼桌?” 顾姝彤下意识瞥了眼桌上放着的文件,这些都是未经刊发的秘密资料,如果泄露出去,影响虽不大,却有可能被其他同行抢占先机。 是以,她摇了摇头, “拼桌可能不太方便,实在不好意思。” “啊小姐这……” 服务员的话还没说完,倏然被不远处另一道声音打断。 对方的声音略带一点儿耳熟,听起来十足强势。 霍音循声看过去的时候,就见到何方怡单手摘掉脸上的墨镜,一边向着她们的方向走过来一边说: “呦,拼个桌就不方便了,搞别人男人的时候就不觉得不方便了?” 对方的声音略扬,即便是原本嘈杂的餐厅,她这声音一出,其他人的目光也不免投向她们的方向。 霍音认出来人就是程霖的联姻对象,何氏集团的千金何方怡,对方跟顾师姐的过节她见证当场,自然清楚。 是以看清来人之后,就下意识看向坐在对面的顾师姐。 师姐的脸色不受控地发白,听了对方的话,沉默两秒之后,才有些颓丧地开口: “我解释过很多遍了。”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事情不是你臆想的那样。” 第77章 我操,这他妈我…… 自餐厅二楼的落地窗往楼下望, 深灰色的柏油马路上车流生生不息。 原本嘈杂的餐厅里却因为这一隅闹剧,全齐齐看向这里。 何方怡做的其实远不如夏明璇在校庆志愿者庆功会的那一回绝。 可是这一次,霍音却觉得远要比那一次窒息无力得多。 面对夏明璇的句句诋毁, 她可以一句一句地反驳回去。 可是何方怡说她们师姐妹俩就要不做那种飞上枝头的大梦, 说她以为她现在跟程嘉让在一起就真的以为自己被他们那样的家庭接受。 还说她不要最后搞得和她师姐一样,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场黄粱美梦。 …… 每一句话讲得都很难听。 可是霍音一个字也辩驳不回来。 流言蜚语可以辩驳。 可是,实话呢。 何方怡的矛头不知什么时候转到了霍音身上, 她甚至讲霍音是靠着程嘉让的关系才得了这份工作, 可她偏最讨厌这种攀着男人上位的菟丝花。 所以当着霍音和顾姝彤的面给程大太太打电话, 说程何两家的联姻有她没霍音, 有霍音没她。 大约因为霍音跟程嘉让的关系。 大太太左右为难, 何方怡便要将事情闹到徐老面前去。 徐老在三亚散心, 因为那封信上的事情。 霍音实在不忍打扰,干脆告知大太太自己主动退出。 霍音也没有想到,仅仅是一顿过了饭点儿的午餐,竟然发生了这么数不清的事。 她因为何方怡, 丢了程何联姻宣传的项目, 师姐因为何方怡对她的咄咄相逼忍无可忍和对方起了肢体冲突。 霍音担心事情闹大, 从旁拉着, 最后三个人都不同程度地挂了彩, 险些进了局子。 霍音的伤势最轻, 仅是拉架的时候不小心碰洒了桌上的汤盅,烫得整片白皙小臂落下骇眼的红色。 何方怡和师姐两个人的伤势大约差不离, 她是叫餐厅经理搀着去医院的, 师姐则腰撞上桌角,疼得几乎站不起来。 霍音没有提起自己被烫到的事,一路急急带着顾师姐到最近的医院就医。 看过医生开过药, 被告知回家里静养之后,霍音又开着顾师姐的车送她回家,将顾师姐在家里安置好,坐地铁回到程嘉让的公寓时,已经是五点半。 她一打开房门就看见程嘉让。 他大约也是刚刚回来,身上还穿着略显厚重的黑色拼接PU皮棒球外套,正站在茶几前皱着眉接电话。 这样的距离,她能听得清他对听筒另一头讲的话。 “行了别墨迹了,你生日我可能忘?” “昨天把阿音给惹了,那我今天不得哄哄啊。” “吃完饭我就过去,挂了。” 霍音打开门的声响惊动了对方。 他侧过头抬眉看她一眼,少顷挂掉电话,不假思索将手机随手扔进外套兜里,大步向着她走过来。 -- 第160页 “回来了?” “不是说下午没什么事,跑哪儿去了。” “也不接电话。” 霍音闻言,摸出右边口袋里的手机,屏幕怎么也按不亮,她张了张口,反应过来。 “手机没电了。” “你刚刚下班吗?” 她的手机好像昨晚忘记充电了。 下午安顿好顾师姐给余响姐打电话说起何方怡要求项目换人的事之后,就还只剩不到百分之十的电,大约后来放在口袋里自动关机了。 万幸项目的事已经告知了余响姐,对方一口答应派其他同事去跟进这个项目,之后再另外派其他项目给她。 回神来时程嘉让已经站到她面前。 很顺手就摘下她身上的斜挎帆布包,长臂稍伸,往旁边的架子上一挂,然后就来拉她的手。 是她刚刚在餐厅被汤盅烫到的那只手,一直火辣辣的,猛被一碰,霍音忍不住“嘶——”一声,本能地抽回手。 “软软?” “怎么了?” 霍音将受伤的手往身后缩缩,咬着下唇摇摇头: “没,我没事的。” “手伸出来我看看。” “我真的没事。” “快点。” 霍音拗不过他,只好小心地抬手伸过去。 她今天毛呢外套里穿的一件白色娃娃领衬衫,长袖将整条手臂盖住,只有显出半个手背上被烫伤的痕迹,并未露出小臂上扎眼的红痕。 不过白色的衬衫袖子上落下的浅褐色汤渍终究出卖了她。 程嘉让浓重的眉头一皱,再伸手过来的时候动作看起来轻缓了不少。 轻捏起她的指尖,另一手缓缓解开衬衫的袖扣将袖子拉起来。 洒了汤渍的衬衫袖子被拉起,霍音细白的小臂上红色烫伤痕迹格外扎眼,像是起了一整片的红疹,看起来疼得不可思议。 程嘉让的目光从霍音受伤的手臂移到她脸上,对视半秒钟,他眉宇之色愈加发沉。 很低声问她: “怎么弄的?” 问了这句还不算完,下一瞬径直拉着她,将她按到沙发边儿上坐着,他则大步到柜子上去取药箱。 只是一个简单的烫伤,他处理伤处的时候却认真得像在做最高精尖的心脑血管手术。 伤处处理得一气呵成。 一直到程嘉让帮她处理好伤,霍音都没有想好说辞。 她是很不擅长说谎的人。 尤其是这样,很近距离,面对面地说谎,她甚至会控制不住身上轻颤,眼神躲闪。 可是又真的很难讲出实话。 何方怡在那家餐厅讲的那些话,她好难从自己嘴里复述出来。 好难当着他的面讲出来。 这么一拖就拖到他开车载她到了今晚预定好的那家皖南菜馆,他们两个面对面坐在装潢古朴的餐厅角落位子上。 霍音才终于斟酌着开口: “手上的项目,我不打算做了。” 程嘉让刚刚在位子上坐定,右手拎起桌边的茶壶,往面前的水杯里倒了一点摇了两圈涮过杯子,将水倒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涮过杯子后方才重新倒了水进去,“啪嗒”放到霍音面前。 顺带随口应一声: “不做就不做吧。” “程霖那点儿破事你去办才是屈才了。” 霍音没想到他是这样的说法。 听对方这样说,她甚至有一瞬间的冲动,想干脆说她接下来的打算。 不过还未开口,就被对方接下来的话打断。 他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水,抿了口后抬眼看她: “怎么突然不想干了。” 没等霍音开口,眼前男人的目光又狐疑着落到她被烫伤的手臂上,声音略沉了些。 “霍软软。” “你是不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没有呀。” “谁欺负你了?” “什、什么谁欺负我,怎么会。” 霍音不太想提起今天顾师姐她们两个和何方怡争执的事情。 这样显得她在刻意向他告状。 而以他的性子,又一定会去找何方怡算账。 霍音不想因为她的事情牵扯出这么多麻烦来。 她一向是怕麻烦的人。 尤其是要他因为她的事情麻烦。 她不喜欢那样。 所以干脆温声转移了话题: “拜托…我现在是程嘉让女朋友诶,谁敢欺负我呀。” “只不过是我听说师姐要去洺乡跟进一个拐卖案,我也好想去,所以我就跟领导讲了。” “……” 霍音话音落下,气氛静默了三秒,她才听见程嘉让开口问: “你说你要去哪?” “洺乡市。” “跟什么案子?” “一起拐卖妇女的案件。” 霍音见对方略皱起眉,当即开口解释, “而且今天师姐不小心受了点伤,她这样去洺乡还挺危险的,所以我就……” 话音被程嘉让微沉的声线打断: “你还知道危险呢?” 霍音跟程嘉让这顿晚饭因为她坚持要去洺乡,他又坚持她去洺乡太危险这事闹了点儿不虞。 以至于从饭馆出来去三里屯那家夜场参加江子安生日趴的时候,俩人还各自生着闷气儿。 -- 第161页 满眼震颤着的靛青色灯光的夜场包厢,长可坐二十几个人的沙发上,零零散散坐了十来出头个人。 霍音跟江子安道过生日快乐之后就坐到了门边儿岑月旁边的位子上。 程嘉让则被江子安拉着坐到了沙发的另一边儿。 南侧最角落的位置,穿黑色漆皮拼接棒球服的年轻男人长腿交叠,上身往后一倚,大咧咧往沙发上一靠。 随手接过旁边的寿星佬儿递来的一根钓鱼台。 散漫地开口: “怎么还抽这破玩意儿。” “借个火。” 手指在金属打火机的滚轮上划动两下,摇摇晃晃的火苗亮起。 越过打火机热烈燃烧的火光,他窥见不远处霍音跟着岑月一前一后出了门。 江子安也看出他们两个今天不对劲儿。 “不是,你跟嫂子今儿这是怎么了,前两天不还浓情蜜意着呢么?” 程嘉让抽了口烟。 不紧不慢地吐出浓烈的烟气,随口说一句: “小姑娘闹脾气。” “啧啧,” 江子安撇嘴摇摇头, “事实证明,某位哲人说得对女人就是麻烦,没想到嫂子这种乖乖女也闹脾……“ 话还没说完,当头吃了一爆栗。 江子安看过去的时候,就见程嘉让低骂一句“操”,紧接着拿烟的手又弹他一脑蹦儿。 “我操,程嘉让你弹我干嘛啊?” 程嘉让收回手横他一眼。 “谁让他妈你说我们家阿音。” “我真是操了。” “程嘉让你个孙子是真不能处,有媳妇你是真忘了爹。” 俩人正闹,倏然冷不防,包厢的房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 紧接着推门的人风风火火进来,环视一圈最后冲着程嘉让和江子安的方向大步过来。 程嘉让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扫了眼过去。 进门那人是江子安亲姨家的表弟,一咋呼二愣子。还没走到他们俩旁边,话已经过来,激动得不行: “我靠我靠!!!哥!!让哥!!我哥过个生日怎么爱神就眷顾我了?” 程嘉让对此没什么兴趣。 随口应付一声: “说重点。” “重点就是我刚遇到一个特漂亮的妹子,好家伙,我愣是看都没敢多看一眼。” “我本来寻思这萍水相逢地就算了,没想到我去个洗手间又在外面碰见她一回,这简直就是绝世的缘分好吗?” 不知道江子安他们家什么基因。 他这表弟比他本人还能叭叭儿扯淡,程嘉让没什么好气儿: “你怂几把怂,想发展就去跟人家要微信。” “别跑这儿鬼哭狼嚎。” 江子安也跟一旁帮腔儿: “就是,快快喜欢就上,别在这儿麻烦我。” 江表弟被骂得动心,将信将疑问: “两位哥哥说真的呢?” “废话。” “行,得嘞!” 江子安表弟一脸信心起身预备出门的时候程嘉让还跟江子安摇着头骂人: “看这崽子那怂样。” 直到十秒钟后,霍音推门进来,江表弟当即冲上去问人要微信。 程嘉让倚在沙发上舌尖抵着左腮顿了一秒,完全忘了他跟霍音还在闹脾气生气,三步并成两步冲过去,照着江表弟屁股不轻不重给了一脚顺带一把把人拉开。 “我操。” “这他妈我媳妇。” 第78章 “宝宝。”…… 霍音跟程嘉让这点儿闷气从皖南菜馆生到江子安生日趴, 又从江子安生日趴生到家里。 晚上回到家俩人各自回房,谁也没有求和意思。 他们俩闹气儿也怪。 谁也没有不理谁,好像一切如常, 吃饭的时候她照旧给他递纸巾, 坐车的时候照旧坐他副驾驶;他也跟平常一样提醒她系安全带,主动帮她开车门…… 可就是气氛中弥散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情绪。 熟悉的人一眼能看出,俩人在闹别扭。 霍音按下窗帘的开关, 只过半秒, 床头两扇长而曳地的遮光帘便缓慢悠闲地各自驶向中央。 相撞前默契地停下来, 整齐又合衬。 长帘严丝合缝, 遮住不夜北京透进房间里的最后一缕湛蓝色荧光。 整个房间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 窗帘的电动开关就在房门边, 霍音站在门口, 面对暗夜虚无中紧闭的房门,手探到微凉的金属门把上。 犹豫要不要开门,去找程嘉让。 在这春季返寒的夜。 她手指收拢,掌心指心尽数抵在冰凉的门把上, 手上正添了力往下按, 却骤然被一道自房门另一边传导到手心的震动叫停。 “咚咚。” 是房门被人从外边叩响。 可这房子里一共只两个人。 霍音被程嘉让敲门的声音震到掌心不由愣了一瞬, 这次破天荒反应快起来。 当即放开门把手, 趿着拖鞋蹑手蹑脚往床的方向跑。 门外男人的声音像是追着她传来, 霍音跑得急, 一直到踢掉拖鞋,拉开被子躺到床上才反应过来对方刚刚说的话。 “睡了么。” 她将被子拉到掩过半张脸, 屏住呼吸顿了两秒, 才闷闷回应: “已经睡了。” -- 第162页 “睡了还说话?” 霍音瘪了瘪嘴。 “被你吵醒了。” 静谧的夜。 万物声响被隔绝在公寓之外。 整个公寓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讲话的声音,和话音落地似有若无的虚虚回响。 好像过了好久。 久到霍音以为对方已经回去睡觉,她也陷入昏昏沉沉的睡意中, 才冷不丁又听见男人低沉的声线。 “能进去么。” 深夜,两个人。 孤男寡女。 又是情侣的关系。 她知道放他进来可能意味着什么。 可是此时此刻,脑海里一道声音疯狂叫嚣。以至于她沉默了须臾之后,几乎是脱口而出。 “可以的。” 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她听见清脆的开门声。 她的被子还维持着刚刚盖住半张脸的状态,脸掩在被子底下,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 隐约可以看清高瘦的男人开门进来,单手抱了一个什么东西。 他走近了她才看清是抱的枕头。 …… 枕头? 他要睡在这边吗。 他们同居有一段时间。 睡在一起却从没有过。 霍音被这点认知惊得刚刚那点稀薄的睡意转瞬清醒。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身,靠在厚重的海绵床头上。 “你…呃,你怎么还带枕头过来。” “我有枕头睡的。” 这话没得到对方开口回应,取而代之的是脆生生一道关门加上反锁的轻响。 然后程嘉让走到床边,很不容置喙地开口。 “去里边儿躺着。” 霍音只是愣了一下。 未曾想对方就把手里的枕头随手往床上一扔,将她连人带着她的枕头横抱起来放到床另一边儿。 这张一米八的大双人床。 里侧紧贴着隔壁衣帽间的墙。 霍音一个人睡的时候大到可以随意翻滚,程嘉让上来之后,她却局促地一动也不敢动。 尤其是他轻巧地掀开被子进来,她恨不得直接缩到墙边。 深夜,情侣,双人床。 霍音紧张到开始“胡言乱语”。 “呃,你今天,你怎么突然到我这边,你不是因为我要去洺乡的事要惩罚我吧…” 她突然冒出个“惩罚”这乱七八糟的词儿,原因还要回溯到她在某本霸总言情小说里看过总裁男主因为女友不听话而用某种大人的方式“惩罚”女友。 暗夜里只隐约能看清男人面上棱角分明如雕似刻的轮廓。 她这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 很快,她听到对方玩味咀嚼她刚刚话里的重点。 “惩、罚?” “霍音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 她还在试图蒙混过关。 “什么意思。” “没什么。” “就是觉得你这俩字儿挺有深意。” 猝不及防,身畔的男人突然支起身,急促地靠近。 用很低的声,只有他们两个听得见。 “好像我不做点儿什么,都对不起你这深意。” 觉察对方这个动作。 霍音本能地双手抵在胸前,双眼也随着手上动作紧紧闭合。 房间里正对着床的墙上有一个挂钟,她闭着眼睛似乎能听见挂钟咔吧咔吧接连不断的声响。 数过挂钟响了三声,耳边的响动却渐近终止,霍音睁开眼,就看到程嘉让正在看她。 侧躺,平视。 很近的距离。 大约不到十公分。 她能时而嗅见他呼吸中浅淡的烟草味。 那是一种不惹人讨厌的味道。 在此刻黑暗的环境里,甚至有种无以形容的勾人。 霍音突然想起他们,她跟他,第一次靠这样的近是她给他点烟。 也是这样浅淡的烟草味。 打火机浓燃的火光后,是男人淡漠疏离的眼睛。 那时候她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会是这样旖旎缠绵的关系。 现在没有打火机。 也看不清他的眼睛。 只能听见他不带神情地低声揶揄她。 “我拉下枕头。” “想什么呢。” 这样近的距离。 不用说呼吸,霍音觉得自己好像能感受到程嘉让的体温。 感受到他在逐渐将这个她往常不敢将腿伸直的冰凉的被窝缓缓焐热。 他们两个这两天都在闹脾气,再往前数是一连好多天两个人被工作疯狂压榨,连一起吃个饭都好难。 在一起以来,他们这样什么都不做,只腻在一起的机会好少。 他亲她也好少,抱她也好少。 霍音没说过,她其实很喜欢他的怀抱。 很喜欢他亲近她。 她往常总是羞于主动,羞于启齿。 可是现在,现在夜色的怂恿下,她突然之间就有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勇气。 没有回应他调侃她的话。 霍音吸了一口气,倏然凑过去,纤细的手臂顺着男人脖颈两侧擦过勾着对方的脖子钻到他怀里去。 她头埋在他颈项间,很小心翼翼地轻嗅。 被他热烈的体温从四面八方包裹,霍音感觉到他因为她的动作顿了一下。 恍惚之间,好像也觉得他的心跳停掉一拍。 -- 第163页 再然后。 头顶发丝被印下一吻,腰后脑后被人搂紧。 程嘉让温柔得不可思议。 “宝宝。” 他在叫她。 霍音突然就讲不出话来。 虚扎在他颈项间深吸一口气,好半晌才很低声喟叹: “要是可以一直这样,就好了。” 能感受到他回抱得更紧。 薄唇贴近她耳边。 “说什么傻话呢。” “当然可以一直这样。” “真的吗?” “千真万确。” 他的“千真万确”有一种出乎意料的魔力。 大概是因为言语间掩盖不住的笃定和确信,他的“千真万确”让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阿让。” 她觉得怎么贴贴他都不够一样。 “我…我好喜欢好喜欢你抱我。” 不等人回应。 她打开了话匣子,兀自喋喋不休。 “好多时候我好开心。” “因为阿让现在是我的,本来该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情绪渐近低落。 “有时候我又好害怕,我不够优秀,人也很平凡,愚钝不懂得讨好人……可是你太好了。” “如果以后我们分手了,我可能一辈子也没有办法忘记你。” 阿让啊。 遇见过你。 我已经是三生有幸了啊。 霍音吸了吸鼻子,像抱着玩具死活不肯撒手的小孩。 “程嘉让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何方怡那些关于她们分开的设想,让霍音听到快要崩溃。 然后才发现。 原来她比想象之中,还要喜欢他。 话音落地。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沉了两秒钟。 数到第三秒的时候。 霍音听见程嘉让无比认真。 “那可糟了。” “程嘉让也很喜欢很喜欢霍音。” “所以关于分手那一段,宝宝白难过了。” 霍音被他说得不好意思。 头埋在男人颈间羞赧地轻蹭,整个身体往他的方向越贴越紧。 好久好久。 直到她终于因为乱动被他忍无可忍地按着禁锢住。 他又问她,似引似诱。 “你想试试么。” 试试。 什么。 这个场景,这个情形。 答案昭然若揭。 程嘉让这话说完,感受到霍音无意撩/的动作虽停,却并未回答他。 反而抬起眼来看,即使黑暗之中,小姑娘一双明澈的眼睛抬起来,纯洁又无辜地看他。 似乎要将他心里那点放荡的杂念看个彻底。 程嘉让启唇,想收回方才的话。 话音未出,揽在霍音腰上的右手却倏然被她握住手背。 再然后,她就这样抬眼看他。 拉着他的手探进她上衣的衣摆。 …… 肌肤被覆上的一刻,霍音几乎忘记如何呼吸。 就这么咬着下唇,直愣愣看他。 直到对方翻身吻上她的唇。 这一次的天雷地火戛然而止于霍音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 程嘉让忍无可忍从床头柜上捞过手机,看到来电显示上显眼的“徐教授”三个大字,气得恨不得自己接通电话问问老头子为什么大半夜给他媳妇打电话,不知道年轻人是有性/生活的么。 他这傻媳妇倒是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这个点儿接到电话也要从床上爬起来,端端正正坐好,顺带把他的手扒拉出来,清了清嗓子才敢接起电话。 霍音忍着笑避开程嘉让憋闷的目光,略带忐忑地接起电话,接电话的过程中还顺带瞟了一眼时间。 11:44。 已经快要零点,教授还特地打电话过来。 霍音有点担心是因为她退出联姻项目教授特意打电话来教训她,把听筒贴近耳边的时候战战兢兢。 “喂,教授?这么晚了您还没有睡吗?” 徐老的声音很快从听筒中传来。 他近来这些天独自一人跑到三亚休假,期间一切工作上的人谁也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 霍音这通电话还是徐老在去三亚之后头一遭。 “小霍啊,我是不是打扰到你睡觉啦?” 老年人听力下降,在和别人讲话或者讲电话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大声,霍音这边又是这样安静的环境。 所以徐老讲的话很容易就传到程嘉让那边。 霍音看到他撇着嘴摇头,她有点想笑,赶紧别过头去。 忙对徐老说: “没有没有,我还没睡,教授是有什么要紧事要找我办吗?” 很快对面的声音又来。 “也不算要紧事了,就是你工作安排的事情我听说了,既然想去洺乡就去吧,我们做了记者,总有做点儿有意思的事儿。帮他们炒作那事本来就是商业运营,如果不是看小云的面子上,我都懒得管。” “你就跟小顾一起好好干,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过来,程家那事你也不用担心,我帮他们介绍更专业炒作的人。” “……” 霍音千恩万谢之后挂断掉电话。 一回头便见程嘉让闷生生瞪着她。 相对无言三秒钟之后,她终于听见他先开口: -- 第164页 “我们,继续?” 霍音知道要继续什么。 不过如果像刚刚那样,稀里糊涂,她就……顺其自然。 可是现在被打断,她有点事到临头怂掉了。 很斟酌了半晌才小声开口: “……阿让如果我说,唔,我有点想睡觉了你会生气吗?” 后来他当然没生气。 不过这一夜最终以他去冲了个冷水澡,回来以后她钻在他怀里,第二天一早他胳膊火辣麻掉为结束。 以至于程嘉让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一大早就气鼓鼓地问霍音这趟洺乡是非去不可了吗。 霍音点头之后,他又气鼓鼓地一大清早跑出去,快一个小时才回来,一回来就把还正在化妆预备见顾师姐沟通什么时候出发的霍音从屋子里拎出去。 霍音边艰难小跑跟着他长腿迈开的大步,边从身后问: “你要带我去哪儿呀?” “怎么这么着急,现在距离打卡时间不是还早吗?” 对方还在跟她卖关子。 “你来了就知道了。” 目标地点在公寓楼下。 刚刚熄火也是程嘉让经常开那辆黑色越野,一把打开了紧闭的后备箱门。 霍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到越野车格外宽大的后备箱里,各式没拆封的商品将整个后备箱占了个严严实实。 像是把超市都搬回来了。 霍音张口问出“你这是……”的时候,程嘉让正随手从后备箱里拎了一口锅。 没什么好气儿地说: “你不是非要去么,不是拦不住你么,去。” “带点儿行李总行了吧。” 第79章 再不走我会反悔…… 满满一后备箱, 上至床品衣服,下至锅碗瓢盆,只有霍音想不到的, 没有程嘉让没买的。 如果不是霍音动作快, 餐具盒子险些直接摔到地上听了响儿。 霍音将手里刚刚借住的盒子在后备箱里重新找了个勉强能够稳定塞下的位子重新塞进去。 这才略显为难地看向程嘉让,说道: “……这行李会不会有点太多呀?” “我是出差,不是要搬家呀。” 程嘉让抬眼睨过来, 只轻飘飘一个眼神, 都未及开口讲什么。 霍音嘴已经比大脑先一步反应, 当即改口道: “你挑的东西看起来都是我会喜欢的诶。” “不过真的有点多, 你不在我身边, 我一个人拎不动呀。” 程嘉让终于再度启唇: “你问问你那个师姐到时候你们住哪儿, 我找快递给你运过去。” “那样太麻烦了。” “这样,我挑几样特别喜欢的带上好吗?”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刻意放缓了声,听起来不像平时的温吞内敛。 反而像是很温柔地在哄人,哄小孩。 对方顿了一顿, 须臾终于松口: “行吧。” 霍音走近了去看, 这人买的全是大件, 有的东西塞行李箱都塞不进去。 她从中只挑了几样小巧而必需的物品, 诸如粉红色的电动牙刷, 浅玫色的毛巾, 洗衣皂,成套的内衣裤…… 拿起那套浅藕色蕾丝文胸的时候, 霍音还迟疑了一下。 这种东西的尺码比较细, 如果不按尺码买,穿的时候多半效果不会好。 可他没问过她的尺码…… 大约是她这片刻的迟疑被对方捕捉到,下一瞬, 霍音听见程嘉让大言不惭地说: “拿着吧,是你的尺码。” “啊?” “你…我,你没问过我尺码呀。” “A” “最小码。” “??” “昨天晚上。” “爷又不是傻子。” “……” 这话一出,昨夜放肆的记忆瞬间回溯,霍音脸色直接从平日的莹白,涨红成熟透的虾子。 眼前男人还在皱着眉指着手里的锅,没什么好气儿地说: “你就拿那么点儿?” “这锅得带上,别回头吃不惯那边的东西饿肚子哭着给我打电话。” “呃。” 霍音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开口, “阿让啊,有没有一种可能,洺乡也是现代社会呢。” “这些东西可以都可以过去的再买呀。” “……” “被你气昏了头了。” “也行吧。” 见到对方一脸无语地觑她,霍音勾着唇角笑了笑,边凑上前去,勾着对方的手指晃了晃。 低声细语: “我看你也是被我气傻掉啦。” “你连被子都买了新的,就算我要带被子,那我直接把家里的带过去不就好啦…” 话说到一半儿,却被对方闷声截断。 “霍音你还打算把被子搬走。” “什么东西都搬空,那还叫家么。” …… 霍音的手机铃声在这个时候不适时地响起,她慢吞吞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抬眼瞄程嘉让的脸色。 就见对方瞥她一眼,随口撂一声:“接。” 电话被接通。 打电话过来的是顾师姐,霍音一接起电话,赶在对方开口之前就先打了招呼: “师姐?刚刚不是说九点钟我过去找你吗,怎么打电话过来,是哪里不舒服吗?” -- 第165页 顾师姐昨天跟何方怡争执受了不轻的伤,饶是如此也坚持没有放弃洺乡的case,从昨晚起就在微信里一再跟霍音强调一定要如期推进。 霍音这话说完,很快就收到对面的回复。 顾姝彤熟悉的声音自电话的另一边传来。 “小音,是这样,我们昨天不是说过大概要在三天之内出发就可以。” “怎么了师姐,是计划有变吗?” “对,计划有变。” 电话那头的顾姝彤停顿须臾,才继续说道, “因为社里觉得我们两个女孩子过去办这个case的话,有点不安全,所以给我们找了一个同行的男同事。” “他叫韩宇,是余响姐今年年后刚招进来的实习生,这孩子是个急性子,他觉得我们再耽误两三天,可能比较慢,就过来问我说可不可以提前一点,然后他觉得最好是提前到今天就出发了。” “今天?” 计划赶不上变化,计划有提前或者延后都是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一点霍音非常理解。 只是霍音没有想到,师姐这么一开口,就把计划提前到了今天。 她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程嘉让,忍不住开口,轻声冲着电话那头问道, “今天就出发的话会不会有一点赶呀?” 还好霍音昨天晚上睡觉之前就已经将她出差准备带的东西收拾的差不多。 所以就算是真的要今天就匆匆忙忙地出发,霍音这边也是没有太多问题。 “应该是非今天出发不可了。” 顾姝彤那边传过来窸窸窣窣的背景音,听起来似乎也在收拾什么东西。 “原本我不准备采纳韩宇的意见,但是响姐刚给我打电话说得到了业内消息和我们有竞争关系的另外一家报社也打算做这个选题,因为最近网络上有相关的事件,引起了轩然大波,所以他们打算借着这个风口做一下这个选题。” “但是事实上这个项目其实我们已经筹备了很久了,早在网络上的事件发酵之前。” 霍音听懂顾师姐的意思。 做新闻讲究时效性,抢占先机,殊为重要。 即便他们这次的项目并不是挖掘什么拐卖相关的新闻出来,而是做一期真实的,被拐妇女生活纪录片。 顾姝彤还在解释: “你也知道,老爷子心里一直想做这个选题,不管怎么样,我们既然把这活儿接下来了,就要尽力把它做到最好的效果。” “所以我们也尽量早一点出发,动作快一点。早一点结束。” 霍音听着听筒里的声音,不自觉的点了两下头。 直到对方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才反应过来,对方根本看不见她的动作。 霍音避开程嘉让的目光,没拿手机的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很痛快地答应道: “好的师姐,我知道了,没问题的。我这边其实已经收拾好了。” “那我们出发的具体时间有定下来吗?还有就是交通工具?” 这话问出去,很快得到对方的回答。 “出发不着急,下午两点就可以。” “交通工具就高铁,社里能报。不过这个你就不用担心,韩宇这次的工作除了照应我们两个保护我们的人身安全以外,还有一点就是会全程搞定食宿的问题,算是生活助理,到时候有什么问题,你直接跟他讲就可以了。” “对了,我把他的微信推给你,他之后会把我们的汇合地点发给你,大概1:20左右,我们在南站见面就可以。” …… - 从早上八点钟到下午一点钟,这在工作日里十分漫长的几个小时,在今天却度过得格外快。 程嘉让没去上班,他今天请了半天假,不容置喙地说,一定要送霍音到南站。 霍音跟林珩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总是该见面见面,该分开分开。 一切按部就班,好像并没有校园里其他情侣那样如胶似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甚至就连寒暑假放假回家的时候,明明知道接下来是一两个月的时间不能见面,她跟林珩也能一切如常,简单的道别,各自回家以后微信上隔三差五聊两句天,无聊得不像二十岁的情侣。 霍音也是后来才发现。 也许她和林珩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她感激于他一开始的温柔细致,他一开始对她见色起意,天长日久,兴趣散了,就开始像一杯半摇不晃的白开水。 终于有一天,水洒了,人也就散了。 霍音以为男女之间的感情也大抵如此。 以为她跟程嘉让也会平淡,且无波无澜的往下走。 可是跟他并肩携手的这条路越走,她发现自己越弥足深陷。 她向以为自己是寡淡内敛的人,可是在他身边,她总是克制不住表露自己。 总是克制不住靠近他,依赖他…… 从皖南来北京她很舍不得陪伴她长大的家人。 从北京去洺乡她也同样很舍不得程嘉让。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 以至于出发之前的几个小时,他们两个人待在他的公寓里,不管对方做什么,霍音都要扯着他的衣袖跟着他。 跟她比起来,程嘉让看起来就要淡定得多。 没有一点依依不舍地缠着她,也没有抱着她不肯撒手,他把她的行李箱大敞四开放在茶几上,人则是在整个公寓里四处走来走去。只几个小时以来就没有停过。 -- 第166页 他是在帮她收东西。 把她的紧身牛仔裤拿出来,换成他刚刚给她买的灰色运动裤。 他说她又不用出镜,大概率要去山里的村子住,一切要方便舒适为主,况且牛仔裤不好洗,如果没有洗衣机,她洗起来会很费力。 她行李箱用了几年,有一点老旧。下面的轮子有些轴掉,拉起来很不方便。他就用满屋子里到处找工具,给她把轮子的问题搞好。 程嘉让今天早上出去买的那些东西,虽然大多数都是霍音可能带不过去的东西。 但是霍音还是从中挑出了几样比较方便携带的装进了自己的行李箱里。 程嘉让帮她整理箱子看到之后,就顺带又把用不着,有很重的东西一样样挑出去。 仅仅是收拾行李这样一件很小的事,程嘉让却好像在做什么不可以出半点差错的精密手术术前准备。 可是即便有再多的东西要整理,她那个小小的箱子也就那样,能够装进去的东西有限。 程嘉让觉得这样不行,很多随身的东西放在行李箱里并不方便,他就又进到他卧室里,翻了好半天翻出一个LOUIS VUITTON的大号托特包,放到霍音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我妈上次给我装东西的,你放点证件手机,吃的之类的,方便一点。” 霍音不懂奢侈品。 但是这个牌子过于著名,所以霍音也知道这个包一定价值不菲。 她忙摆摆手: “不用的呀,证件和手机我装外套口袋里就好啦。” “而且这个太贵重了,还是你妈妈的东西,你快点把它收起来吧。” 这个lv的包霍音最后还是哄着程嘉让收起来,这一上午的时间过得几乎是转瞬即逝。 他们两个不过是一起收拾了一点行李,转眼之间就到了该去车站的时间。 从公寓开车出门去往北京南站的一路上,程嘉让开着车,几乎没怎么说过话。 只是霍音心魂游乱的时候向他的方向看过去,总不时跟他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撞。 然后他很快又收回目光,继续看前方路况。 仿佛刚刚他根本没有转过头来看她。 一点十分,黑色越野车停在南站周边的地下停车场。 车子停稳的瞬间,程嘉让单手解开安全带,接着利落地拔掉钥匙,没有瞥过霍音,低声撂下一句: “下车。” 他这样简洁且不带感情地讲话,霍音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像极了他们那次去悦龙山庄。 那时很不熟,他那时候这样讲话是什么情绪,跟现在完全不同。 赶在对方打开车门之前,霍音倏然伸出手,一把拉住对方的手臂。 半秒钟后,窥见男人狭长的双眼扫过,淡声问她: “干嘛。” 霍音停顿一下。 须臾很轻地摇了下头。 好久,才小声喃喃: “我,我有点舍不得你。” 她文静内敛。 跟他在一起,不知什么时候学到了几分外放张扬。 在此刻展现得尽致淋漓。 霍音的话说完,没及等到眼前的男人回应。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倏然就倾身过去,迅疾得靠近,却很小心翼翼在他侧颊上落下一吻。 很轻。 像蜻蜓点水。 她想将这个吻当作告别吻。 毕竟她这一去少则两月,多则半年,这数月长久的时光里,他们都将远隔千里,不得相见。 她这一吻结束以后,当即意欲撤开下车,一鼓作气去找师姐他们会合。 可是未曾想,还没来得及重新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好,霍音便突觉手腕一紧,然后是一阵天旋地转。 她被抵在侧边车窗上,刚刚拉他的手被长指扣住桎梏在旁。 车外是宽阔的地下停车场。 出入口车辆来往不绝,甚至偶尔听得见一两声汽笛。 从车前挡风玻璃看过来,完全可以看见他们两个在做什么。 霍音本能地屏住呼吸,咬着下唇抬眼看程嘉让。 “阿让。” “你要干什……” 话没说完。 最后的字节已经被尽数吞没。 这个吻热烈汹涌,带着不言而喻的掠/夺侵/占,几乎要将她的呼吸尽数吞去,不留一丝一毫。 霍音闭着眼,身体软成一团,羸弱地沉入其中。 直到这口气息快要彻底上不来,窒息,也飘然欲仙。 她才终于被对方好心放开。 逼仄静谧的车厢。 两个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 霍音更是不知道因为刚刚换不过气还是因为对方炙烈的吻,睁开眼的时候两眼都蓄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看起来像是晶亮反光,带一点点莫名的可怜感。 程嘉让目光自眼前姑娘晶亮的眼睛逡巡而下,落到她被吮/弄殷红的唇瓣。 原本的涂得口红颜色片点不留,唇色看起来,却比刚刚涂过口红还要惹眼得红。 他抬起手,骨骼分明的食指半屈,慢条斯理用指背揩过霍音发肿的下唇。 下车之前,他撂了一句威胁的话。 “三秒钟之内,下车。” “……” “什么。” “多一秒,我都可能会反悔。” …… - -- 第167页 大概是真的担心他自己会反悔。 程嘉让帮霍音提着行李箱从地下停车场出去到北京南站,一见到顾师姐和这次同行的同事韩宇,打过招呼他就匆忙回去。 到了高铁站。 霍音的这趟洺乡之行,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帷幕。 她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的这样快。 明明两天前,她的主要工作还是程何联姻的项目,前天晚上还在为她跟程嘉让的关系被程家人知道以后工作的时候该怎么面对他们而苦恼。 没想到仅仅是中间过了一天,一切的事情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她的工作从商业炒作变成了纪录片拍摄。 工作地点从北京变成了洺乡市下辖的小山村。 其实霍音知道,之前徐教授将程何联姻的项目交给她这个初出茅庐的菜鸟,报社里其他不少记者私下里都很羡慕。 觉得那是个轻松又赚钱的好活,反观这个纪录片,愿意拍的人少之又少。 换作任何其他人,大概都要觉得丢掉之前的项目,来拍摄纪录片简直是从云端到泥潭。 可是霍音不知为何,真的坐到去往洺乡市的高铁时,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安心。 她想起教授昨天半夜打电话来跟她讲的话。 我们既然做了记者这一行,还是得做点儿有意思的事情。 去洺乡是有意思的事情。 如顾师姐所说,这次一起同行的同事韩宇算是协助她们两个。高铁座位也是他订的,听师姐说这个韩宇是个富二代出来体验生活的,一说订票第一反应订一等座。 师姐看了说二等座的车票社里可以统一报销,这位少爷还要自掏腰包把她们俩的车票都包了。顾师姐好说歹说才给拦下来。 于是他们现在就坐在二等车厢的后排,联排的三个座位。 霍音坐在里侧靠窗的位子,顾师姐坐在中间,韩宇则坐在顾师姐的另一侧。 刚刚他们赶着检票上车,没来得及说什么话。 现在终于在车厢里坐定,没有其他事情,顾师姐才用他们三个听得清的声音开口: “刚才上车太匆忙了,还没来得及给你们介绍。” 顾师姐先看了一眼韩宇,须臾指向霍音: “小韩,这是霍音,徐主编的学生,我的嫡传师妹,你们俩年纪应该差不多大吧,你就叫她……” 顾姝彤的话讲到结尾,正因为不知道霍音和韩宇谁的年纪更大一些而卡壳,话头陡然被坐在一旁的韩宇接去。 “顾姝彤,第三次了,你能不能别叫我小韩,我就比你小九个月。” “我跟你一样,都是96的,那我肯定比你师妹要大。” “诶你这小孩,还什么第三次,我说了五次别直呼我大名,你见谁到职场直呼领导大名了。” 顾姝彤瞥了对方一眼,摇摇头, “没大没小。” 这两个人你来我往说了好几句,才想起霍音来。 霍音正坐在一旁安静听着,就见韩宇往前倾身,越过顾姝彤看过来。 霍音抬眼望去,入眼便是上身Prada,下身Burberrys,脚上踩一双GUCCI绿色小脏鞋。 全身上下的名牌logo多得晃眼,看起来格外骚包。 亏得人长得白净端正,穿这身衣服也没什么油腻暴发户气质。 对方摆摆手,主动冲她打招呼: “你好啊,小霍记者,以后一起工作,多多关照了。” 霍音也学着对方的样子,摆了摆手: “你好…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靠在座椅背上一脸生无可恋的顾师姐这才开口,面无表情冲霍音介绍韩宇。 “这位,哎咱们韩大少爷,虽然名为我们俩的生活助理,但由于常年养尊处优,不找咱俩照顾他咱就烧高香吧。” “虽然跟你同级,不过因为他留过两次级,还是比你大两岁,怎么称呼还是让他自己说吧。” 韩宇这时适时接话: “叫我小韩就行。” 他说完,无视顾姝彤一脸无语瞪他的眼神,干脆看向霍音转移话题: “哎小霍记者,刚送你过来那是你对象?” 刚刚程嘉让送她到候车厅的时候跟他们打过照面。 不过因为赶车,来不及互相介绍。 此时被问起来,霍音淡笑着点点头: “对。” “你这对象不错,长得可真帅。” 话一说完,被顾姝彤白了一眼: “这还用得着你说,小音她男朋友那是我们学校校草,门面,懂吗?” 霍音也是刚刚到首都日报当实习生的,除了第一天上班的时候被余响带着在社里看了一圈之外,基本上一直待在要闻部,没有去过其他部门。 所以也没有在社里见过韩宇。 她今天是第一天见到韩宇,距离她第一次听说这个人也只有几个小时。 是早上的时候顾师姐发微信跟她讲的。 可是现在看起来,他们两个这样的相处方式,好像并不是刚刚认识。 现在气氛蛮好,霍音忍不住开口问: “师姐,小韩,你们两个是之前就认识吗?怎么感觉你们不像今天第一次见面呀?” “小音你不要误会,虽然我跟他今天不是第一次见面,但是保证,我们不熟,这里还是咱俩关系最好。” -- 第168页 “嘁。” “不就是短暂地当过邻居,有什么不能说的。” “韩宇你真的是废话太多了,现在请你闭麦,” 顾姝彤从随身的电脑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顺便开口, “我们现在来讲一讲正事。” “这次我们过去洺乡市的任务大家应该都已经清楚了。我们为的就是做一期‘拐卖妇女’相关报道。” “但是这个事情我有跟徐老爷子交流过,我们一致觉得,单是书面上文字的报道不太能够足以表现出我们想呈现给观众的。” “所以我们决定尽可能拍摄一个纪录短片,真实地将被拐妇女的生活环境呈现给大家。” “所以我们这次选择的拍摄地点是洺乡市下辖的一个曾经解救出三名被拐妇女的村子,为了拍摄的保险起见,我们这次要伪装成支教教师,来拍摄这三名妇女曾经生活的环境,和村庄的风土人情。” “……” 他们此去洺乡需要注意的事项众多。 顾师姐单是讲解注意事项就用了二十分钟。 中场休息的时候霍音打开手机,看到一条支付宝消息。 来自程嘉让。 【转账+50000元】 后面还附有两条文字消息。 【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工作结束我过去接你】 【敢不收款你就死定了】 第80章 睡醒我就过来接…… 在洺乡两个月零五天。 霍音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不同于她生活时间比较久的北京、皖南这种平原或是丘陵地区, 洺乡市是高原高山地形地貌,初到这边不太适应也是常有的。 霍音、顾姝彤、韩宇一行人二月末从北京抵达洺乡,只短暂在洺乡市市区歇脚两天, 就辗转乘车到洺乡市下辖乡镇的一个名叫鱼门庄的小村子。 这个鱼门庄就是他们拿到资料中, 九十年代至今曾经顺利解救出三位被拐妇女的村子。 对于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荒山小村落来说,能有这样的数据记载,堪称恐怖。 鱼门庄地处大山中, 霍音一行人从市区乘专线大巴到达村子上属小镇, 又从小镇上找到一辆常跑这条路的线车。 ——一辆比霍音在皖南坐的还要破旧几分的银白色面包车。 这辆面包车已经是到达鱼门村最后能坐的机动车, 去往村子里需要再上两道山梁。 司机将车停在距离鱼门庄最近的, 也就是梁下的一个较大一些叫蠡营的村子里, 给霍音他们找了一个熟悉路的当地向导, 一路赶驴车拉着他们越过两道山梁,又把驴车解开,牵着驴引着他们徒步十几分钟走过林间一段羊肠小道,这才终于到达了他们要找的鱼门庄。 为了方便拍摄, 霍音她们按照开始的计划, 将身份伪装成下乡支教的师范生。 这个身份也是顾姝彤一早跟徐辉商量好的, 一来不至于打草惊蛇, 二来拍摄之外也可以为这个偏僻的小村子略尽绵薄。 借着这层身份, 霍音一行人得到了村长的热情招待。 他们三个顺利被安排住进了村子里新近扩建了房子的村民家里。 来到鱼门庄的第二天他们就开始“上班”。 霍音从村民那边了解到, 因为师资短缺,附近几个村子的小学校都已经在七八年前合并到一起, 现在正在山下的蠡营村, 合称蠡营中心校。 不过蠡营中心校也仅仅只是设有一到六年级,如果想上初中,还要到更远的镇子上去住校。 中心校的设立本是教育资源合并整合的好事, 可是鱼门庄这边情况特殊,鱼门庄地处深山,霍音他们过来的时候已经领略过一番,不仅是因为距离远,坑洼不平弯弯绕绕的山路,虽然已经走过一遍,若是没有向导让她再走一遍,她一定会迷路。 这里又草木殊盛靠近亚热带,山林之间有什么野生动物也未可知。 是以,鱼门庄一些年纪过小的孩子们不太能自己去到蠡营读书,家长又没有时间送他们上学,于是村里保留了一个简陋的小学校。 “学校”就在村长家的前院,两间石瓦砌筑的老旧房子,外带一个不大的小院,看起来跟村里其他人家别无二致。 学校的房子是那种中间开门,东西两间是正房,中间的一间平常人家会用作厨房的房子。 小学校有一到四年级,一二年级在东屋,三四年级在西屋,中间的一间摆了张快要报废的老式木头课桌,算作老师的办公室。 这个学校的学生有十来个。 老师只有一个,语文数学英语都教。 不过由于只有一个老师,分身乏术,事实上十几个孩子常常是在一个教室上课的。 霍音、顾姝彤和韩宇到了这里之后,这种情况总算得到了改善。 霍音和顾姝彤分别负责所有年级的英语和数学,语文课程则还是由村子里原本的胡老师负责。 韩宇算是让人出乎意料。 他说自己艺术生,本科学的美术,也不知道怎么跑报社实习来的,总之他从上到下散发着富二代玩票的不靠谱气息。 谁也没想到韩宇教起美术课来很像一回事。 不但如此他还把体育、音乐课也给包揽。 …… 来到鱼门庄之后。 霍音他们日常便是白天带学生上课,下课之后便以“拍摄作业”为由,进行一部分的取景拍摄。 -- 第169页 不过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摸不清这里的风俗习惯人文禁忌,不敢放肆,便先拍摄一些村庄的全景、周边景致、村民生活日常等等,作为纪录片的素材。 一直到她们到这里的第十天左右,才开始进入正题。 霍音提议在上课时间通过学生们先了解村子里具体的人员情况,因为孩子们单纯简单,往往不设防。 只要他们比较迂回,就不至于暴露目的。 用这个方法,他们很快摸清了村里的人员情况。 因为带过来资料里有之前三位被拐受害人的姓名,买家姓名,子女姓名等等信息,所以很快对上号。 可惜这几位被解救出去的年代都不近,第一位在九零年代末另外两位也是千禧年初,有人进城有人老去,桑田沧海,很多事情早已经被时间掩埋。 更何况,这些事情哪里会说给孩子们听。 霍音是在她们初步摸清村子里人员情况,想进一步了解却险些被发现的时候决定转变推进方式的。 那天她正在课间时间在学下东边教室了解一个小姑娘的家庭情况,问到小姑娘的妈妈,原本一直在西边教室上课的胡老师突然间冲进教室里,不由分说把那个小姑娘拉走。 胡老师是这间破旧的小学校里唯一的老师。 女性,梳一头看起来乱糟糟的短发,常穿一件前襟挂了黑釉的深粉色花夹袄,年纪瞧不大出来,只约莫三十左右。 这位胡老师是霍音他们在鱼门庄接触最多的成年人之一。 胡老师似乎跟谁也不大爱说话。 她家住在距离小学校比较远的一个山岗上,与霍音她们借住的地方离得颇近。有几次为了多了解一点这边的情况,霍音她们三个也和胡老师跟她婆婆一起走,全程也不见胡老师讲什么话。 霍音听她讲过的话除了学校的事情对方简单讲过几句跟他们对接之外,也就是胡老师问过她两次他们拍的东西会不会在电视上播。 算起来,这段时间朝夕相处,胡老师跟霍音说过的话统共不超过十句。 还没有霍音跟程嘉让通长途电话的次数多。 不过霍音跟程嘉让最近通电话的机会也不多,甚至连微信聊天也很少,他总是很忙,有时候打电话过来刚刚讲两句话就被人叫走。 他又时常昼夜颠倒,有时候她醒来好开心收到他的微信消息,可以看眼时间,还是几个小时前的凌晨发过来的。 她跟他明明生活在同一个国度,飞机两个小时,高铁六个小时的距离。 却好像隔着一整个太平洋,十二个时区。 重洋天堑,见上一面难如登天。 好在虽然没在这里有什么新的重大发现,倒也有惊无险拍摄完成整个纪录片所需要的素材。 这代表着他们的归期可定,很快可以回归正常的生活,见想见到的人。 这次拍摄的素材包括整个村子的情况、村民生活的日常、受害人曾经住过的地方。 并非苦大仇深刻意渲染的煽情影片。 只是直接又真实地展现,受害人曾经生活的碎片。 受害人生活在这里的场景无法穿越时空拍摄出来,但是周围的一切,一定可以有展现一二。 霍音认为这些平凡、真实的贫困山村生活影像,可以直达观众心灵。 ——如果那天晚上没有出事的话。 出事那晚是他们来到洺乡市云阑县重阁镇鱼门庄村的第六十五天,也就是他们准备启程离开村子的前一晚。 霍音他们住在村民李天宝家新建的房子里,安全起见,她与顾姝彤同住在房子西边最里间,韩宇则住在她们两个隔壁,为的有事相互照应。 那晚顾姝彤已经睡下,霍音披着外衣穿过韩宇的房间,到韩宇房间旁边的走廊上给程嘉让打电话。 也许因为阔别两个多月终于快要跟他见面;又也许因为白天跟学校里的学生们告别孩子们哭得肝肠寸断;还有可能是因为打从他们提出要回去,村长和不少乡亲们来找过他们很多次,从好言央求到言辞激烈……霍音心里五味杂陈。 已经是凌晨十一点,说什么也睡不着。 霍音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不去管外衣是否蹭上墙壁发灰的白,彩铃响了两声,就拨通了程嘉让的电话。 熟悉的声音从听筒传进耳中的时候,霍音看着窗边被窗缝挤进来的山风吹起的幽蓝色帘子,悬在中央不上不下的一颗心稍稍降了一降。 “宝宝。” “还没睡啊。” 霍音蓦地一窒,在心里细细将他的话回味好几遍,方才压着声音小声开口: “阿让。” “明天我就要回去了。” 不远处的帘子又被吹动一翕。 听筒里传来年轻男人很低的一声轻嗤,听起来带着睡梦中被唤醒的浅淡鼻音,好听得不可思议。 “这是因为要回来,高兴坏了?” “都跟我说了三遍了。” 他一笑,她也本能跟着轻轻笑笑。 “我当然高兴了。”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方才开口: “我怎么听你好像有点不开心。” 闻言。 霍音钝钝地摇头,没有意识到对方根本看不见,好久才再度说: “没有啦。” “我…讲不清楚,等我们见面我再跟你讲吧。” -- 第170页 “嗯。” 程嘉让应了声,随即不紧不慢地继续说, “乖乖睡觉。” “我订了最早的航班。” “明天就去接你。” 许是因为带着刚睡醒的鼻音,听起来有种形容不上来的旖旎温柔。 …… 气氛是被激烈的敲门声打破的。 房子的主人李天宝披着衣服打开门闩的时候,霍音听见门外敲门的人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话说: “天宝快点来帮忙,跑了!那谁跑了!” 第81章 阿音,我来晚了…… 霍音目光越过大开的房门往外看, 明黄色的光亮将村子幽蓝色的光冲淡。 村子不大,房门一打开,外面的嘈杂吵嚷的声音就争先恐后着鱼贯而入。 门外人的乡音传入霍音耳中也变得格外分明: “跑了!那谁跑了!” 跑了。 谁跑了? 需要这么兴师动众。 村子里民风淳朴, 常常有人家牲畜跑掉也会有其他村民帮忙寻找。 但绝不是这样大的阵仗。 关于今夜谁跑了的这个问题。 霍音听完这话, 便有了猜想。 不过饶是如此,霍音还是故作什么也没不知道,看着他们略显惊慌地问: “什么跑了?需不需要我们帮忙?” 门外的村民看起来比李天宝年纪大上不少, 对方看过李天宝又看过霍音, 最终摇了摇头, 全然一副拒绝回答的样子。 霍音暗暗吸了口气, 并不气馁, 转而看向更相熟一些的李天宝, 他看起来跟她们三个年纪相仿,平日里也比较好说话。 对方偏头注意到她的时候,霍音微皱着秀眉,放软声音问道: “李哥, 是有什么不方便跟我讲的吗?” “我只是在想我们在李哥你这边白吃白住的, 觉得很不好意思, 听到有事赶紧就想帮忙。” “如果不方便讲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啦。” 霍音说完, 干脆以退为进, 瞥了一眼门边的两位, 手捂着嘴浅浅打着呵欠便往房间里走。 步伐还没到门边,对方就已经松了口。 开口说话的是李天宝。 他叫住霍音。 听起来有在认真回答, 但回答之中不自觉带一些很难抑制的恼火。 说了几句话就风风火火地出门去。 “还能谁跑了, 村里的婆娘呗!” “一个个不知在想什么!发了疯往外面跑!” 霍音抓住他话里的重点,看似漫不经心地反问回去: “一、个、个?” 门外来找的人已经开始不耐烦,叽里呱啦地催促。 李天宝最后骂骂咧咧留下一句: “可不是一个个滴哩!” “就像我那个该死的妈!扔下一摊子就跑了。” 霍音看了眼被重重带上的门, 不自觉拧起眉。 刚刚李天宝最后那一句“我那个该死的妈”,她很难不多想。 按照带过来的资料显示,李天宝不是和拐卖事件完全没有关系。 他的“婶婶”正是第一个从这座大山被解救出去的女性。 目前的情况是李天宝的叔叔现在正独自抚养三个儿子,而李天宝的父母都在村子里,正住在这间房子后面的老院子里。 霍音在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资料上没有记载的隐情。 不过现在并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 如果真的是被拐妇女正在逃跑,他们务必要出去帮助对方。 也能拍下一些不同往常的真实的珍贵的影像来。 所以霍音火速将顾姝彤和韩宇都叫起来,到外面去帮忙。 村子里师资紧缺,所以即便是这两天因为他们要走的事情闹了点儿不虞,他们认真问起来,村民们还是很快回答了。 跑的人不是鱼门村的人,是两道梁下蠡营村的一个年轻寡妇。据村民们说,她是十来年前被卖到这里的,娃都生了两个。去年她的“丈夫”在工地被高空坠物砸死,公婆担心她不安分,打从过了年起就安排她跟已经结了婚的“小叔子”一起生活。 听说这不是她第一次逃跑。 还听说,山里的村民们都很团结一条心,不管是哪村哪家的媳妇、牲畜跑了,大家都会互相帮忙。 霍音她们出门之后,虽然目的不同,但也加入了找人的队伍当中。 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三个走在一起,跟着一个平日里相处比较和善的村民。 意识到今天晚上发生的这些事情,比他们过去两个多月拍到的素材还要有震撼力。 找人的过程中,霍音、顾姝彤和韩宇三个人各自举着拍摄设备,记录下这兵荒马乱,漫山遍野找人的大场面。 霍音还随身带了录音笔,始终开着,不放过一整个过程中一丝一毫的声响。 村子比较简陋,硬件设施也并不跟得上。 走在前头的村民大叔手里拿一盏老式银色铁皮手电筒,射出不大稳定的忽闪忽闪的焦黄色的光线。 在深山暗夜,只可说是聊胜于无。 这样的情形下。 会在山中走散也再正常不过。 发现自己和师姐小韩走散的时候,是霍音拍摄到举着简陋的火把和失灵的手电筒浩浩荡荡的一群村民。 彼时她站在茂盛的灌木丛后,村民们从村里唯一一条大路上声势浩大地经过。 -- 第171页 霍音极力屏住呼吸,将相机抬高举过灌木丛,小心翼翼地拍下这令人胆战心惊的一幕。 待到村民们终于吵嚷着从她面前经过,霍音才发现四下里都找不见顾师姐和韩宇的身影。 朦胧的月光穿过憧憧树影,勉强可以借来看到周遭浓密的草丛、树桩。 却全然没见顾师姐和韩宇。 霍音不敢乱走,没拿相机的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手机。 鱼门庄这边地处大山,信号总不大好,万幸现在关键时刻没有出岔子。 霍音一打开手机,就收到师姐发来的微信消息。 一连串的文字—— 【小音?你到哪里去了?刚刚没跟上吗?】 【你还在不在刚刚的地方?如果在的话千万别动,我们过去找你。】 【你现在一个人太危险了,小音看到我的消息赶快回复。】 【……】 顾师姐也知道他们现在的拍摄不能被村子里的人发现,所以只是一直发消息,并没有打电话过来。 霍音扫过顾师姐刚刚发过来的一连串消息,正欲打字回复,手刚刚靠近虚拟键盘,对方突然又发来新的消息。 【只是隔壁村的人跑了,村子里的人真的需要全村出来帮忙找人吗】 【小音你觉得不觉得这事很不对劲啊】 【每个人还都那么着急,我这边刚刚撞见胡老师的婆婆,老太太边找边抹泪】 胡老师的婆婆。 边找边抹泪。 师姐虽然没有明说。 霍音也大约明白她的意思。 她想起胡老师仅跟她说过的几句话。 问她拍的东西会不会放电视上播。 想起明明回家路上全无交流。 胡老师的婆婆却每天上班下班一次不落地接送。 如果她们的猜想属实。 那样或许不是什么接送,而是心照不宣的监视。 回忆推敲的过程中,有什么事情的答案好似昭然若揭。 霍音深吸一口气,按住微信的语音键,压低声音说道: “胡老师问过我好几次我们的片子会不会在电视上播,师姐你觉……啊——” 话未说完,她的手已经不自觉一松,消息发送出去。 霍音是讲话的时候猛然瞥见两米外人形的黑影,几乎是本能惊吓低呼。 许是这一声低呼惊住对方,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对方几乎只用了一秒钟就冲上前来捂住了她的嘴。 那人背着她,手心大概被凉夜侵袭,几乎和空气同一温度,将她讲话的声音和呼吸一道按住。 好久。 直到霍音快要窒息,才听见背后的人开口。 “你们其实是记者,对吧?” 说话的女声同样带着乡音。 可是仔细听,口音其实与洺乡的口音截然不同。 被对方好心放开。 霍音大口呼吸过空气,意识终于慢慢回流。 她借着月光看清眼前的人。 “胡、胡老师?” 对方面上看不出任何神情,只是又重复一遍刚刚的话。 “我在问你,你们是记者,是不是?” 霍音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是。” “来干什么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让你说你就说。” “拍纪录片。” “什么纪录片?” 眼前的人压着声音,但是霍音还是可以敏锐地觉察到对方声音中因为紧张而带来的轻颤。 这一回霍音没再回答胡老师的话,反而反问回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也是帮她们找逃走的被拐妇女吗?” 她声音不大,话的重音放在后半句的最后几个字上。 说话的时候借着幽暗的光去看对方面上的神情。 在她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 对方的状态明显有些动容,似乎想开口,张了张口,复又合上。 霍音这才继续问: “或许,他们今天兴师动众,是为了找你的。” “……” “你们拍的什么纪录片电视上能看到吗?” 又是这个问题。 这个地方的人鲜少使用网络,或者说在这里会使用网络的,多半不会常年待在村子里。 胡老师大概来到这里很久了。 认知还停留在电视媒体的时代。 霍音又点点头。 “可以的。” “全国人民都可以看到。” 山风不知从哪个方向来。 吹乱旁侧乖顺的树丛,枝杈张牙舞爪。 对方沉默良久。 才很低很低吐出几个字。 “真的吗。” “真的。” 霍音的声音几乎和万籁夜色融入一体。 “我帮你吧。” 眼前的人钝钝抬起头。 听不出语气。 “帮我。” “你不怕我是把你骗到老光棍家卖了吗?” 霍音松开暗自按住微信语音消息的手,由着刚刚录到的对话发到顾师姐那边。 只淡声说: “帮你我可能会有危险。” “可是不帮你,我此后余生,会因为今天没有帮你而后悔。” “我不喜欢后悔。” …… - -- 第172页 霍音跟在胡老师身后,摸着黑从最隐秘的没有路的林子深处往山下走,好几次都险些被灌木丛绊倒,摔进凹凸不平的土坎里。 可这一路远要比被地上的灌木绊倒,踩到凹凸不平的土坎更要艰难。 体力快要告罄,手机断掉信号,在幽深无比的林子里因为迷路来来回回地乱转。 千辛万苦越出丛林。 她们在林子口撞见早已站好拦截的人。 是个熟悉的人。 ——李天宝。 他抓住走在前头开路的胡老师,很大声质问她到底为什么要跑出去,她男人她公婆没有一个薄待他,村子里的娃子们因为她跑了没有老师教,长大以后连出去的机会也没有。 还骂她这个狠心的婆娘怎么就能扔下自己才几岁大的娃子。 霍音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捡起一根小臂粗的松树杈重重砸上去。 在对方彻底陷入昏迷之前。 忍不住说了一句。 “因为人活着,首先是要为了自己。” 没有人生来就应该无条件付出。 没有人应该因为别人所谓的好,就违背自己的意愿。 没有人必须燃烧自己,成就别人。 可以赞颂自愿付出的人伟大。 却凭什么谴责不愿付出的人自私。 李天宝晕倒以后。 胡老师却迟疑了。 天已见白。 越过蠡营村,直到小镇的路却还恍然无期。 “胡老师。” “再不走,真的要来不及了。” “可是……如果我走了,那些孩子……” 霍音见过那些孩子求知若渴的眼睛的。 也见过他们在知道她和师姐要走的时候号哭央求的样子,她和师姐尚且为之动容。 何况那些孩子里,还有胡老师的女儿。 这是一种情感天秤的博弈。 霍音忍不住要为属于胡老师自己的那一边天平加码。 “孩子们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我是记者,握紧手中的笔,我会有办法的,不管是帮他们还是帮你。” “我们可以到社会上募捐,可以邀请支教教师,可以送他们去寄宿学校……甚至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从外面再回到这里堂堂正正当他们的老师。” “而不是现在这样,戴着沉重的镣铐。” “胡老师。” “我们这一生,要先是我们自己,然后才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啊。” …… 胡老师逃走的一路并不顺利。 遇到了李天宝之后,为了帮助胡老师逃跑,霍音跟她换了衣服,穿过蠡营村旁边高耸的山岗时,她们被远处赶来围追的村民发觉。 霍音体力消耗殆尽,与胡老师分成两路。 对方越过山梁回头看她的那眼,是霍音见过胡老师的最后一眼。 那时黎明曙光倾注而来,年轻女人翻越山梁,分明体力所剩无多,却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神采奕奕。 她的摄影机有幸拍下这样直击灵魂的一幕,从那往后的很多很多日子,她只要颓丧无力,总要将这一张相片拿出来看。 后来霍音因为要躲避前来堵截的村民,失足摔下山下一处狭小的山洼里。 左腿受伤难以行路,手机讯号时断时续,她躲在小山洼里瑟缩发抖着从天明到再度天暗。 从清醒到恍惚。 想起这一生最不甘心的还有三件事。 没有轮到她好好照顾父母。 读了小半生书,还没有做一个好记者。 太迟遇到程嘉让。 直到手机信号断续连起。 她因为困倦无力很不清醒地接起那通电话。 再后来。 一辆陌生的车停在山洼不远处,冷白色的远光灯将整片乌涂涂的夜地照亮。 视线先落到男人黑色短靴,他踏光而来,找到她,抱住她。 跟她说阿音我来晚了。 那一刻她知道。 今晚的一切都会像皖南除夕夜,他当着她面自负且骄傲说希望他想要的归他那一刻一样。 永永远远也忘不掉了。 第82章 阿让,我好想你…… 小镇的夜晚沉睡早, 刚不过晚上九点钟,整条歪扭的长街便陷入漆黑。 只剩下零星几家亮着灯牌的商铺,和街边疏疏的路灯, 倔强地亮着光。 车停在鱼门庄村所属的小镇一家仍在营业的便利店门前, 便利店旁边还连着一家药店,两家灯火相连,堪称整条街最亮的一点。 驾驶座上的年轻男人“啪嗒”一声解开安全带, 一路上紧绷的面容终于稍松下来, 浓眉却还皱着, 未见收敛。 安全带被收回的同一时刻, 程嘉让偏过头来, 深邃的眼眸扫过她。 只一瞬间。 眼眸中千年寒冰土崩瓦解, 柔和的漩涡一荡一荡。 他这样看她须臾。 下车之前抬手,很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在车上等我。” 动作很轻,声音也很轻。 好像她是一碰就碎的瓷人,所以一举一动都要小心翼翼。 程嘉让下车去买东西。 霍音就坐在车里, 将身上穿的那件胡老师的玫粉色碎花棉袄脱下来叠好放在腿上。 在那个小山洼里待了十几个小时, 她整个人几乎已经脱力, 只能半倚在副驾驶座椅靠背上, 困难地呼吸。 -- 第173页 她知道程嘉让也不轻松。 他说昨晚噩梦惊醒打不通她的电话, 最早的航班也要到早上, 他等不下去,干脆开一夜的车, 到邻省省会的时候刚好赶上最早一班到洺乡市的飞机。 飞行时间也缩短了快要一小时。 他早问过她所在的地址, 所以一下了飞机就一边联系她,联系韩宇和顾姝彤,又租了一辆车, 从天明到洺乡,天暗才在小山洼里找到她。 折腾了一天一夜。 思绪被打断。 程嘉让开了车门进来,塞了瓶水到她手里,还温腾的百岁山。 霍音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又将一个圆滚滚的饭团塞到她手上。塞过饭团之后,男人长指稍顿,须臾,覆上她握着矿泉水的手,另一手随意一拧,很轻巧就给水开了瓶。 收回手后。 他冲她扬扬下颌。 “先吃一点,恢复点体力。” 霍音抿了一口水,钝钝地看他。 “那你呢。” “我不饿。” “你快吃吧。” 程嘉让说完,重新拾起他刚刚买回来随手放在腿上的药瓶,伸手过来。 “腿给我。” 他看起来要给她上药。 她被那些村民追赶,跑的时候摔下山洼崴了脚,他一见她的时候就已经帮她扭正过。 那时候她脚踝疼得没想那么多,现在清醒,第一反应是她昨晚跟着胡老师跑过深暗的山岭,并不很干净。 所以本能往后一缩,摇了摇头: “…好脏的,晚上我洗过澡自己上就好了。” 程嘉让正要说话。 被陡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 是霍音放在中控台上充电的手机响起来。 现在到了小镇上,不再像在村子里信号断断续续,大概师姐收到她发去报平安的微信消息,现在打来了电话。 霍音看了程嘉让一眼,接起了电话。 顾师姐着急的声音很快传到霍音耳中。 “小音?你还好吗?现在安不安全,村子里山太大了,我跟韩宇到处找你找不到,我真的要吓死了。” 顾师姐越说,声音越不自觉带了哭腔,平日一向严谨的人,今天说起话来都要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了。 霍音将听筒贴在耳边,甚至能听见电话那头背景音里韩宇在催促师姐问她现在在哪里。 没等师姐问,霍音轻轻清了下嗓子,忙开口回答: “师姐放心吧,我真的没事啦。昨天出了一点小意外,手机也没有信号,不是故意不接师姐电话的。我现在在镇上,师姐你和小韩呢?还在村子里吗?” “我们也到镇上了。小音你在哪里,我们现在就去找你。” 似乎是听她这样说,顾师姐话音终于难得带了喜气, “不过你昨天出了什么意外,严不严重?你一个人怎么去镇上的,你这傻小孩别是走过去的。” “没有啦。” 霍音唇角扬起,低笑了声,听师姐问起这个,下意识转头看向驾驶座上正百无聊赖在闲闲看跌打损伤药说明书的程嘉让。 话到嘴边有点羞于启齿,她又掩饰似的笑了声,方才小声开口, “是阿让过来接我了。” 几乎是被提到的瞬间,他就转过头来看她。 四目视线在车子狭小的空间短暂地交汇勾缠,直到他抬起手,微勾的指背刮过她半边脸颊。 …… - 跟顾师姐他们见面的地点在小镇最大的一家宾馆。 顾姝彤和韩宇在宾馆一楼的休息区等他们,霍音和程嘉让跟着顾姝彤他们俩上楼。 进到二楼一个标间,才知道跟顾姝彤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 很不巧。 正是他们这两个多月来借住那家的主人,以及霍音昨晚在深林里动手打昏的人。 李天宝。 大概是因为昨晚打晕对方,霍音现在看到李天宝还有点儿发怵,本能地往程嘉让身后缩了下。 很细微的动作,可还是被他察觉,伸手将她往他身边带了带。 顾师姐从旁解释道: “我们今天下山带的东西有点多,李哥帮我们拿东西,又跟我们一起找你,没有回山上的车了,就也跟着住下来,这是李哥跟韩宇的房间。” ……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 霍音跟顾姝彤互相讲过失联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因为李天宝在,她省略掉跟胡老师换衣服,帮胡老师逃走的部分。 说到她摔进山洼,还崴了脚不能动弹的时候,顾师姐拉着她的手哭得泣不成声。 霍音跟程嘉让走的时候,只有顾师姐跟着出了房间送他们,趁着李天宝没在,告诉她放心,这次案件师姐已经报过警,警方予以立案,很快就会开展调查。 目前不管是蠡营村的受害人还是胡老师,都没有任何消息。 万幸。 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这间宾馆已经是小镇上规模最大看起来最好的一家宾馆,霍音跟程嘉让既然已经来了,便决定也干脆在这里先住一晚。 小镇不是什么旅游城市,宾馆里住客不多,空余的房间多得是。 韩宇是为了顾师姐的安全才跟李天宝住一间房。 霍音跟程嘉让没有这个顾虑,开了并排挨着的两间大床房。 -- 第174页 他们的房间在四楼。 从一楼大堂办好手续并行上楼的时候,他们在二楼的拐角不期然碰见李天宝。 霍音被吓了一跳,捂着嘴低呼一声,还没等缓过神儿来,就见对方双手递过来一叠东西。 她低头仔细一看,才在布条包裹缝隙里看出,这是一沓被包在布里的现金。 打眼看厚度,约莫有一两万。 一两万块在2022年看来并不是很多,可是霍音知道,对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生活在山上的村民来说,这是一笔巨款。 她讶然问对方: “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又将双手往她的方向抬抬,霍音还没动,就被程嘉让拉着后领拉到他身后。 李天宝看过他们两个,视线最终落向霍音这边。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这交给赵秀兰。” 赵秀兰。 霍音记得。 是那份资料上记录的,九零年代末被解救出鱼门村的女人。 她懂李天宝的意思。 “可是……” 霍音迟疑了一下,她不知道把这钱寄给赵秀兰是好还是不好。 “算我求你。” “……” 很难拒绝。 何况他们转身上楼之前,还听见李天宝说。 “不要说钱是我寄的,拜托了。” - 在门口互道晚安之后。 程嘉让跟霍音各自回房。 房间是典型的旧式宾馆装潢,有些土气的简陋。 还好打眼看上去还算干净。 程嘉让进门,随手脱了外套扔到床上。 大约力道没控制好,黑色外套落在床头,砸到床头柜上贩售的盒子。 不知名香烟跟冈本安.全.套一齐掉落到地上。 噼里啪啦很大一阵声响。 程嘉让站在床边顿了下,须臾弯腰捞起东西随手丢回床头柜上。 原本想歇一下。 突然没了心思,干脆起身到浴室洗澡。 他洗澡喜欢用近乎烫人的水温。 塑料一样的浴帘一拉上,窄小的空间里水蒸气狂热升腾,整个小空间似梦似幻。 程嘉让站在水流汹涌的花洒下,有着烫人的水劈头泼洒而下。 他抬手长指重重将头发往后方一拢。 这样的情形下。 他却觉得无比清醒。 清醒到记得从北京到洺乡,从跟霍音断联到找到她这一天一夜,近二十个小时里,每一秒钟的煎熬。 他又想起在学校接到老师告知爷爷病危那天,他是怎么借了同学的摩托车,一路闯了无数个红灯狂飙到医院的。 十几岁时遭遇的心情。 在二十几岁,又重新体会一遍。 程嘉让洗完澡穿着浴袍坐到窗子前抽烟。 霍音敲门问他拿脚伤外用药时,他也只是开门放她进来,指指他仍在床上的外套让她去拿,自己又坐回到窗前的位子上继续抽剩下的半根烟。 窗外沾灰的彩灯老旧斑斓。 吸一口烟,不疾不徐地吐出,给彩灯蒙上一层暗淡的灰。 旧日风月弥散眼前,程嘉让目光逡巡在玻璃倒影儿里姑娘藕白的小臂上。 她拿了药没走,反倒上了前来,宽大短袖裸露细白手臂,在泛黄的玻璃倒影儿里渐近靠近。 一手还攥着药瓶子,就这么咬着殷红的下唇,从他身后勾住他的脖子。 声软如羽毛。 下下痒痒麻麻地挠在人心口上。 “阿让。” “我好想你。” 他没理。 又吸了一口。 然后指节收紧,把没抽完的烟折断碾灭在窗台的白瓷缸里。 烟有什么好抽。 他只想操她。 第83章 我身边的人轮不…… 魔盒的阀门一旦打开, 有什么东西就再也无法受控。 那天晚上他们好像都疯了。 小镇老旧的宾馆,窗帘被严丝合缝地拉上,灯的开关被按下, 整个房间瞬间被黑暗吞噬。 眼睛失灵, 接下来只有其他感官紧密疯狂的胶合。 生涩却热烈。 疲惫难掩兴奋。 那晚霍音真真切切尝到了男人和女人体力上天然的差距。 她在山洼里缩着身子待了一天一夜,那晚四肢百骸软得不像话,除了勾住男人脖颈跟腰的手臂双腿, 半分力气提不起来。 他精神紧绷开了一天一夜车, 还像有用不完的力气。 最后一次他托着她攀上顶峰, 她似乎窥见帘缝里, 清晨的阳光透进房间。 …… 他们在第二天就回了北京。 回到北京以后的生活又回到以前的节奏, 一切生活与霍音去洺乡之前没有区别。 除了她现在搬到了程嘉让的房间。 所以他不管多晚的夜班都会回家, 轻手轻脚地上/床,只要轻轻一捞,她就会在半梦半醒中呓语着钻到他怀里去。 不过。 他们两个最近好像也都更忙了。 霍音忙于洺乡之行的后续处理,要剪片子, 要跟顾师姐商定新闻稿, 要想怎么帮鱼门庄的孩子们有学上。 …… 好像人越长大烦恼就越多, 能做的事情多了, 需要你去做的事情也就多了。 每一天都满当得连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 都好像变得很奢侈。 -- 第175页 程嘉让也是这样。 每天早出晚归, 每天不到天黑很难下班。 其实仔细想想,好像从她去洺乡市之后没多久他就忙起来了, 那时候他每天会打电话确认她在他乡的安全, 可是确认完毕后,却连多说两句话的时间也没有,就又重新陷入忙碌之中。 霍音这边的工作在经过了紧张忙碌的修改——推翻——修改——再推翻……数不清多少次。 总之昏天黑地地过了俩星期, 赶在五一小长假之前,终于算是把片子稿子一齐交了上去,等着总编辑也就是徐教授审核。 片子和稿子都交上去,手头上又没有新的项目要做。 余响姐做主给霍音跟顾姝彤连上五一放一个十天长假,韩宇不放,理由是打杂的不需要休假。 这事把韩宇气得缠着余响姐叭叭儿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余响姐让他最好当天就从她面前消失。 所以里外里算起来,韩宇这假比霍音跟顾姝彤都多了大半天。 直属领导给批了假第一天晚上,霍音就没闲着,回家路上去超市买了一大包菜,赶回家里准备一边看教程一边烧菜,给程嘉让一个大惊喜。 未曾想第一道菜还没有做好,程嘉让就一个电话打过来,问她今天晚上要不要吃什么夜宵,他要加班到凌晨两点,想吃夜宵他给打包回来。 听他这么一说,霍音干脆反客为主。 问程嘉让吃不吃夜宵,她做好了一会儿就给他送科室里去。 她下厨做饭算一稀罕事。 对方当然欣然答应,约定好了让她九点多钟过去A大附院胸外值班室找他。 挂掉电话以后,霍音便照着手机上搜来的菜谱一步一步做菜。 从下午六点到晚上八点半,将近两个半小时,她才终于勉强做出三道菜,一个糖色炒糊了的糖醋里脊,一个切得不太好的锅塌豆腐,还有一保温桶成品汤料直接冲泡出来的罗宋汤。 这汤该说不说味道不错,跟汤达人的泡面汤味儿一模一样。 程嘉让的公寓距离A大附院并不远。 霍音拎着两个保温桶出门,地铁坐了两站就直达附院对面,出于疫情防控,科室住院部出入管控依旧比较严格。 八点五十几分霍音到科室门外的时候,依旧拨不通程嘉让的电话,也就进不去门。 好在她在门口无措等待的时候,遇上了正从科室里出来的岑月。 对方看起来行色匆匆,一路快步从胸外住院部走出来。 霍音见此情形没敢上去打扰,还是对方已经从她面前走过去又回过头来发现她在。 岑月的语气不无讶然: “霍学妹?你怎么在这儿等着呢?” “呃。” “学姐,我来给程嘉让送夜宵,他在里面吗?” “不在啊,他每天这个点儿都在徐阿姨病房那边儿呀。” 徐阿姨。 病房? 被岑学姐叫徐阿姨。 又有程嘉让守在病房的人。 还能有谁? 霍音有一瞬的错愕,听到岑月的话,一时反应不过来怎么接。 也许是她的错愕太过明显,站在眼前的岑月很快发觉。 对方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怔了怔才问: “学弟他没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霍音咬咬下唇,吸一口气反应过来, “应该是没有吧。” 岑月试图安慰她。 “那他应该是怕你知道了担心。” “他你还不知道,什么事都自己扛的主。” “学姐,到底出了什么事,可以跟我讲吗?” “这个我……” 岑月面色发难,拍了拍脑门,只一瞬又改口, “哎呀算了,今天都说到这了。” 似乎是下定了要跟霍音说这事的决心。 岑月拉起霍音的手便往旁边电梯的方向走。 “徐阿姨的病房在四楼,学妹,我们边走边说。” “好。” “谢谢学姐。” 电梯的大门打开又合上。岑月按下四楼的按钮, “那我就长话短说,不废话了。简单来说就是徐阿姨工作压力太大身体不堪负荷,之前开会的时候在会议室晕倒,两个星期前过来住院,嘉让学弟一直都是上班时间在楼上上班,下班就过去楼下守着。” “最近学妹你回来他回家的次数才频繁起来,徐阿姨住院加上程叔叔想趁火打劫,学弟被架在中间,这一阵子真是忙得昏天黑地。” 霍音听懂岑月话里的意思。 上一回在西郊未名山,程嘉让跟她说过的,小的时候他爷爷去世,是他妈妈撑起集团,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是程氏真正的掌权人。 所以程二太太生病住院,不管于公于私影响都很大。 “对了,嘉让学弟父母离婚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总之就是他们离婚好久,但是当年程老爷子将家里的产业交给徐阿姨打理,也把程叔叔赶出程家,后来程叔叔再婚,一直没呢插手程氏,最近大约是因为徐阿姨病了吧,所以频频找过来,闹得不大好看。” 电梯从十三楼到四楼。 抵达的时候“叮”的一声,电梯门旋即应声而开。 霍音跟在岑月身后,温声道谢。 “谢谢学姐,我知道了。” -- 第176页 这些事情她是第一次知道。 单是听过之后放在心里消化都需要一点时间。 她的阿让却正在亲身经历。 父母关系不睦。 他夹在中间,一定很难过的。 听了霍音的话,对方点了点头,再开口时不无安抚: “没什么大问题,别担心。学弟一定是觉得自己能搞定才没跟你讲。对了,学妹,听说你们之前去南边出差了,怎么样,好玩吗?” “学姐放心,我没事的。” “南边…挺好的。” “挺好的就好啊,真羡慕你们当记者,能全国各地到处跑,我们就成天待在科室门诊这一亩三分地,闷都要闷死了。” 程二太太的病房要绕过一整条回廊。 霍音跟岑月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岑月问起霍音回来之后在忙什么。 霍音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不远处一阵吵嚷的声音吸引去了注意力。 医院里静谧安然,几乎所有人都遵守着轻声细语不吵闹喧哗的规则,所以一旦动静稍大,就显得十分喧闹。 更何况刚刚那道陡然拔高的中年女声,尖细得像是要冲破旁人的耳膜。 霍音甚至是反应了半秒钟后,才听懂那人在说什么。 ——“你跟他在这里废话什么呀,没爹养的玩意果然不行,老公啊,改天再教育他,别忘了我们今天来干什么!” 原本秩序井然的医院走廊,被这一声吵嚷打乱。 走廊上穿着病号服原本在溜达的病人、工作中的护工护士纷纷拐过回廊,循声而去。 声音传来的方向跟霍音她们要去到的目的地相同。 霍音拧起眉,跟岑月对视一眼,未及多言,齐齐快步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过去的途中,愈加放大的声音还在继续。 这回是另外一道陌生的中年男声,听起来很凶,语气非常差。 “现在连他妈的你老子的话都敢不听了?老子白养你个白眼狼是不是,你他妈给老子让开,我进去问问徐朝云怎么把我儿子教成这样的!” 声音从回廊另一边传来,需要拐过一道弯去。 霍音跟岑月的位置只能听见吵嚷的声音,看不到具体情形。 可仅仅是这样听着。 心跳都开始不受控地狂乱加快。 她从小到大都是个胆小怯弱的小姑娘,听到旁人大声讲话都要不自觉屏住呼吸,无措发慌。 更何况是这样侮辱的怒骂,她单是听着都控制不住手心涔涔发汗。 饶是如此。 脚上的步伐却越来越快。 拐过弯去的那几步,几乎是用跑的。 越来越多人向着那个方向过去,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地劝阻,乱得半句也听不清楚。 霍音跟岑月一前一后越过拐角的时候,就看见人群围绕的中心,穿白衣的年轻男人站在一间病房门口,无畏而肃杀,与站他对面的中年男女对峙。 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他穿上那身白衣的时候总敛住身上的桀骜无惧,那身衣服也总给人添上几分文气的克制。 可是今天。 即便每一颗扣子严丝合缝地扣着,白衣板正穿在身上。 年轻男人身上与生俱来的孤傲不驯却依旧显示得淋漓尽致。 霍音看过去的时候。 程嘉让正对着那对中年男女,声冷如刃,一字一顿地警告。 “我说了。” “我妈需要静养。” “你、们、少、他、妈、找、事。” 男人讲话的声音不大。 却有种不容忽视的绝对气场。 疏冷的眼神。 像是随时要拿出玩命的架势。 以至于话音落地,现场整整沉默了两三秒钟。 似乎是被程嘉让的话震慑住,刚刚一直在尖声叫嚣的中年女人这时候连声线都不自觉放低,两手叉着腰强充气势。 “你!你怎么说话呢你!程嘉让这是你爸!你怎么跟你爸说话的?老公你看看你这个好儿子!” 原本就是剑拔弩张的气氛。 被这话这么一拱火,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程嘉让对面的中年男人陡然下了重手推他一把。 他就撞到身后病房紧闭的房门上,很重很重的声响。 所有人都因为突然动起手来产生的巨响而噤声屏息,霍音一口气卡在喉口,梗得眼圈瞬间就红掉。 保温桶被随手扔到地上,她冲过去的时候,对方正挥了拳头要打过来。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拦在程嘉让身前,一把将对方推了开来。 没去管周围的人因为她突然出现而惊讶的神情,霍音指着对面凶煞的中年男人,声音几乎要比那个中年女人还要尖。 “你为什么推他?啊?” “你凭什么动手打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想动手打他啊?” 程嘉让几乎被突然冲到他身前的纤瘦身影晃到眼。 那么小一只。 站在他面前才堪堪到肩膀的高度。 当着程志高,压根不够看。 甚至看起来有点滑稽。 他觉得好笑,可是开口声音哑的不可思议。 “阿音。” “干什么呢。” “到我身后来。” 她这回没听他的话。 -- 第177页 他伸手拉她,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他愣是没拉动。 反是瞥见小姑娘眼圈赤红,被气得指着程志高的手都在肉眼可见的发抖。 一遍遍问程志高为什么要推他。 这小姑娘。 还保护起他来了。 他又有点想笑。 可是嗓子哽着什么东西似的,火辣辣发不出声儿。 他没忘她一向胆小温柔。 她从来不跟人大声讲话,不敢和人吵架,被人欺负了都要忍气吞声一个人偷偷闷着哭。 今天这是干什么呢。 …… 霍音只觉得浑身的血液涌上头,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尖锐很难听,不过这都不重要。 她从来不敢跟人吵架,可是今天竟然觉得不解气,没忍住又推了对方一把。 迟来的医院保安将人群疏散,也将那两个人拉走。 直到所有人都离开,蓝白相间的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个,霍音才重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没有抬头看程嘉让。 只是尽力控制着发涩发哑的声音同他讲。 “…衣服脱了。” “我看看伤着没有。” 对方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把自己当回事儿。 “用不着看,这点儿小事算得了什么。” 霍音突然就觉得更难受,忍不住自己动手,胡乱想去掀他身上的外套。 却被对方不由分说一把搂进怀里。 那天程嘉让问她刚刚怎么敢跟人动手。 霍音就带着哭腔放了她这辈子最狠的狠话。 “因为霍音活着,谁都不能欺负程嘉让。” “如果谁想欺负程嘉让,只能等我死了。” …… - 那天起霍音弄清楚原来程嘉让整天忙得昏天黑地不是因为医院病人多得管不过来。 而是程二太太卧病在床,他不放心全交给护工,已经请了好几个保镖到病房门口轮番守着,还是不放心,坚持工作以外的时间自己过去,好阻止程志高闹事。 他说程志高就是一败家子儿混蛋。 没跟他妈离婚的时候就赌钱搞女人,没干过半点儿正事。程氏如果交到程志高手上,现在所有人都要去喝西北风。 他妈一个外姓,在家族企业,耗费十几年的心力把集团扩展到爷爷也未曾达到的商业版图。 可是现在他妈只是生一点小病,程志高跟他新找的女人就巴巴赶过来想染指程氏。 他说爷爷就是这么被程志高活活气死的。 他不能再让这样的事情重演。 那天之后。 霍音主动帮程嘉让分担,余响姐给她放了十天的假,她就干脆替他去照看程二太太。 各种繁琐的事情都有护工做,吃饭也有程家老宅的厨子做好了叫人送过来。 她的照顾,其实也只是每天到医院来,陪着程二太太一起吃饭,在对方醒着的时候跟对方说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脱去了干练的西装套装,换上了病号服,之前看起来淡漠难近的程二太太,在医院的的时候好像多了几分温和。 虽然还是话很少,一天下来除了处理工作也不说什么话。 可是霍音明显感受到,她说起一些琐事对方也有在听,偶尔回应一两句。 与刚刚见面的时候不同。 程嘉让一休息或是下班就会过来病房,有时候跟她们一起吃饭,有时候坐下来一起说说话。 他朋友和家里亲戚也来过几次,程大太太,程霖、江子安、岑月,还有几个霍音不太熟悉,见过面但叫不上来名字的。 有时候程嘉让不在,过来看程二太太的亲戚不认得霍音,以为她是程二太太什么侄女外甥女之类的。 每每这种时候,程二太太也会开口解释一句,说她是阿让的女朋友。 日子这样平平淡淡地过,霍音在医院照看程二太太的日子也不觉得难熬。 后来程二太太大概是想到程志高觉得心里膈应。 跟霍音讲不要叫她什么太太。 霍音也就跟着程嘉让其他朋友一样,改口叫她徐姨。 在附院照顾徐姨的这几天里,程志高又来闹过一次。 比之前的几次都要激烈,带着人拍照、录像,第二天就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无非是说程氏掌权人早就已经跟他离婚,凭什么还借着程家儿媳妇的身份管理程氏集团。 大众对豪门秘辛的好奇度不亚于对娱乐圈的关注,这些事儿一见报,就闹得满城风雨。 晚上回家的时候,霍音夜半睡醒,还听到程嘉让一个人在卫生间里似乎在给律师打电话。 说是要把乱写的几家媒体统统告了。 霍音半坐在床上无言叹气。 他们要的影响力已经达到,再告他们又有什么用,无非是得到一点微不足道,无法弥补损失的赔偿金。 所以她跟程嘉让说,那些乱写的媒体要告,可他们现在真正应该做的,是用舆论反制舆论。 程志高靠几家不入流的媒体可以搞他们,她也是记者,她也可以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他们的舆论反制计划进行得格外顺利。 霍音把稿子递交给社里的财经和娱乐报刊部门之后,相关负责人的消息还没得到,反而先接到了徐教授的电话。 教授说这稿子不用通过财经报和娱乐报的负责人,由他老人家亲自审核,这事也要算他一份。 -- 第178页 说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叫上他,别忘了他可是小云的亲三叔。 …… 新闻界泰斗下场,这场没有硝烟的舆论战争并没有持续多久,就以程氏集团掌权人病情好转,雷厉复出作为句点。 徐姨病好回到公司上班的第一个周末,在北京城享誉盛名的豪泰大酒店包了一层楼宴请宾客。 那天的宴会去了很多人。 除了所有在徐姨生病时到医院看她的人和生意场上的大佬们之外,各界名流也来了不少。 不知道是谁的主意,还请来了娱乐圈近些日子红透半边天的天才歌手梁亦辞到现场献唱。 不过霍音没有太认真听。 大概因为今晚她也见到了几个并不很想见到的人。 林珩,还有何方怡。 那天晚宴程嘉让晚班迟迟没来,霍音就跟着徐姨,徐姨敬酒,她就跟在旁边无声地也跟着喝。 这样的场合里,她话很少,只乖巧做徐姨的陪衬。 没有想到已经这样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还是没免得了有人发难。 那时候徐姨去洗手间,霍音就坐在宴厅的长桌乖巧地听其他人侃侃而谈。 何方怡就坐在霍音的斜对面,徐姨一走,何方怡就跟旁边她相熟的小姐妹对着霍音指指点点。 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大半张长桌的人都听得见。 “我说程二太太今天这场晚宴哪儿都好,就是安保不太好,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 “哝,那种爱攀高枝的乡下丫头也能进来,真是笑话了。” “这要是以后哪家的姐妹跟程三结了婚,知道程二太太还带这种人参加晚宴,那还不得膈应死。” 对方说话的时候,一直眼神不善地看着霍音的方向。 周边的其他人自然被带得全看向霍音。 座上都是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被这些人审视打量,霍音只觉得两颊火辣辣地升温,她张了张口,想反唇相讥,却一时之间想不到该说什么。 正无措着。 却倏然听见几个座位以外,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何方怡你够了吧,适可而止吧。” …… 林珩。 霍音一时无言。 讽刺的是。 这是她认识林珩以来,他第一次帮她说话。 不过换来的却是何方怡变本加厉的嘲讽。 “林珩你管什么闲事?” “怎么,这乡下丫头把你魂儿也勾去了?” “我说你……” 何方怡话说到一半。 被另外一道声音径直打断。 “保安。” 来人声音清亮,不怒自威,带着绝对的掌控力。 “这位,麻烦帮我请出去。” 何方怡看着冲他过去的两个现场保安,错愕地看向徐朝云,愣了两秒钟才问: “程二太太,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就是想告诉你,我们程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插手。” “我身边的人,也轮不到你来诋毁。” 这样的名流晚宴,来得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将人赶出宴厅,可以说是极不给面子了。 发话的人又是程氏集团的掌权人徐朝云,商场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一不二的人物。 所以何方怡几乎是在听到徐朝云说第一遍的时候就脸色开始变得难看。 现在更是由白转青。 旁边不少人小声私语。 “活该,欺负人小姑娘。” “何大小姐被他们家惯成什么样儿了,成天把自己当公主似的,今儿踢到铁板了吧。” “谁说不是呢,就该让程二太太好好教教她做人。” “……” 徐朝云淡漠地冲何方怡说完,又瞥一眼保安。 “还愣什么呢。” “请她出去。” 第84章 我愿意 晚宴的事情之后, 霍音感觉,徐姨好像接受她的存在了。 或者或许应该说,徐姨好像从一开始也没很不接受她的存在。 可是生活总是反复无常。 霍音单纯地以为连他妈妈都不反对他们在一起, 那他们现在什么也不用担心。 直到她发现程嘉让收到了来自西国顶级医学院的offer。 更不巧的是。 那一段时间, 她也刚好接到了徐教授的邀请电话。 鱼门庄的纪录片和新闻稿一出就引得社会各界激烈讨论,加之近来有相关案件引起热议,发布于首都日报官方微博和报纸头版头条的鱼门庄事件一经面世, 就引爆舆论, 将关注度推到空前的高度。 与相关案件一起。 业内和大众也记住霍音、顾姝彤、韩宇这三个名字。 记住他们以身涉险, 拍摄到了珍贵的影像资料, 让所有人看到真实且震撼的录像。 霍音更是凭借她拍摄到的那张朝阳熹照下胡老师翻越山岗最后一抹身影的照片, 斩获国内权威新闻奖项。 无数人记住了她的名字, 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而那张相片。 也被业内知名老前辈赐名《希望》。 老前辈说看到这张相片就觉得有无限希望。 说要谢谢霍音给这个女人的希望。 这样前所未有的热度下,鱼门庄那些读不上书的孩子们也被关注到。 -- 第179页 各界人士捐款捐物,霍音也从获奖及徐教授奖励的统共三十万奖金中拿出了十五万, 为鱼门庄的小学校添砖加瓦。 至于胡老师。 警方介入以后, 不管是胡老师还是蠡营村逃跑的女人, 都在警方的协助下回家。 胡老师的父母发在“宝贝回家”网站上的寻子求助消息终于被撤下。 十几年。 已近花甲的老夫妻终于接回了自己的宝贝。 犯罪之人被绳之以法。 一切的一切都圆满得不可思议。 …… 徐教授在霍音获得国内新闻权威奖项的时候, 就跟她提起过, 说他最近拿到一些资料, 需要到D国跟踪报道,因为事件严重性强, 这趟D国之行需要少则八月多则一年。 霍音想到洺乡之行跟程嘉让分别的两个月, 听到徐教授这个邀请的时候,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委婉拒绝。 教授却说让她不要着急拒绝,这件事情不是十万火急, 可以给她一段考虑的时间。 霍音再一次接到徐教授的邀请电话时,正跟程嘉让在长安街最火爆的一家海底捞吃饭。 他最近很反常,不知道是不是医院领导体恤他前一阵子实在太忙,这一阵子不仅一天也没让他加班,就连夜班也没给排。 以至于他这个以前每天忙到脚不沾地的医生。 最近比在A大上学的时候还要闲,闲到每天下班都要带她出来吃喝玩乐。 每天下馆子是基操。 除此之外今天银泰城,明天新光天地。 带她去未名山飙车,也带她去悦龙山庄放烟火。 大有一副要将他所有工资全部造光的架势。 霍音虽然拒绝他的奢侈礼物,却没有拒绝他带她出去玩。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徐教授建议她去D国的事在她心里埋下了种子,霍音很喜欢这段疯狂且浪漫的日子。 好像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 有种至死方休沉溺感。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六月二十号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霍音做梦梦见自己跟着徐教授去了兵荒马乱的D国,然后在一次动乱中被子弹贯穿心脏,到死也没能回国。 面对死亡的绝望窒息恐惧不由分说地涌上来,几乎要将她寸寸吞没。 她在被窒息感完全侵吞,陷入无边黑暗的一瞬间惊醒。 猛地掀起盖在脸上的被子,在静寂的卧室中大口大口地呼吸。 她抱着被子坐起来。 惊魂未定地低声唤他: “阿让……” 没有得到回应。 她屏住呼吸,发现房间里安静得过分,除了她的呼吸听不见任何声音。 霍音的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只伸手往身旁的位子探过去。 只剩一点余温。 霍音轻手轻脚地下床,连拖鞋也忘了穿,没在卫生间找见人,反而发现睡觉之前闭紧的卧室房门此时闪了个小缝。 她轻轻打开门,走到客厅,才借着落地窗外涌进来的银白月色,看清了正在客厅阳台讲电话的年轻男人。 他背对她站着,面向阳台外一眼览不尽的城市图景。 一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另一手拿着一份不知是什么的文件。 他似乎特地关上了阳台的玻璃推拉门,她站在这里听不清晰他在讲什么。 一直走到靠近阳台的沙发边,才勉强听清他跟电话那头人讲的话—— “不是,主任,我都说了我不想去,您不是说等着去的人一大把么,那就让他们去啊。” “打住,您也不用再让学校的领导来跟我讲,我没什么宏大的理想,用不着去镀这层金。”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非得要去一趟西国才算是学业圆满,学院里那么多人不去,他们就不圆满么?” “……” 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 他的语气突然从理直气壮变得颓丧。 拿着文件夹的手抵着落地玻璃,沉默好久,才很低吐出一句: “是。” “我就是舍不得她。” 墙上的挂钟圆圆满满指向夜间十二点。 听到这句话,霍音的心跟着挂钟的秒针一起,停跳了一拍。 刚刚听阿让电话里提到去西国,她才恍然想起这件事她好早之前就有听说过。 那是在A大新传学院女生宿舍楼的楼下,那天冰天雪地,林珩来找她求和,碰巧遇上的陈阳调侃林珩,说人家程嘉让都保送西国交流学习了,他怎么还在这儿风花雪月。 那时候她跟阿让还只是几面之缘,连朋友都算不上的关系。 他保送西国交流的消息她似乎也在徐教授那里听过,听说后来西国疫情严重,这事也被暂时搁置。 之后的半年里大家都忙得要命,没有人提起这件事,霍音也就不记得了。 直到现在回想起来才发觉,造化弄人,原来好多事情,命运早已埋下了伏笔。 …… 那天晚上他躲在阳台里极力拒绝。 她躲在沙发上流着眼泪偷听。 他说要把那份同意书撕掉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跑到阳台里阻止他。 西国医疗技术殊为发达,去西国交流的机会是多少医学生求之不得的。 她不可以让他因为她自毁前程。 所以接下来的两天里,她用近乎冷酷的态度告诉他。 -- 第180页 她要跟徐教授去D国做深度报道,他也必须去西国交流学习。 即便她原本是打算拒绝徐教授的。 即便D国跟西国之间,隔着一整个大西洋。 她还是收拾好行李跟他说。 “阿让。” “答应我,我们谁都不要做阻碍对方往前走的人。” 程嘉让去西国的时间在霍音之前。 航班启程的前一晚,他们在北三环这间公寓里彻夜疯狂。 霍音有时候会怪自己那晚玩得太疯了。 以至于在D国无法见他的一年零八个月,每个无人深夜,她都想他想到寂寂无眠。 - 霍音也没想到徐教授说的少则八月多则一年。 最后会拖到一年零八个月。 这一年多。 她跟徐老看着嫌疑人一步一步愈渐疯狂,看着警方人员步步收网,整个犯罪群体都在渐近走向灭亡的深渊。 她好想回国。 好想去西国见他。 可是也同样好想拍摄下所有珍贵的证据。 所以回国的日子拖了一天又一天。 而她也因为这项工作的保密性特殊性,没有办法远到西国去看他,也没有办法让他涉险前来。 所以她在D国他在西国的一年零八个月里,他们一面也没有见过。 距离最近的时候,是她跟徐老的住处附近新建了信号塔,她终于可以在闲暇的时候,跟他肆无忌惮地视频通话。 霍音在D国最高兴的一天,是徐教授请她到他们所在的边陲小城最贵的一家当地特色饭馆吃饭。 教授跟她说“我老头子也就再做这么一件大事了,以后啊,就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当时劝你来D国,嘉让那小子肯定恨死我了,行了,苦日子熬到头了,老头子我不拘着你了,事情差不多,明天就收拾收拾,回国还是去找那小子,都随你。” 那是他们在D国吃的最好的一顿饭。 可是霍音高兴到这顿饭也没有吃完,就跑回他们租住的破旧小楼,一边拨程嘉让的电话一边收拾行李。 电话接通以后。 他问她什么事有那么高兴,笑得跟个二傻子似的。 她说傻就傻吧二傻子明天启程去西国找你。 他沉默了好久,最后说:“那我先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 男人的声音很轻,却无比郑重。 “准备见你第一面就跟你求婚。” 霍音被他说得又哭又笑,抹了一把眼泪揶揄道: “哪有人跟你这样,求婚还带提前告诉的,求婚不都是要惊喜?” 她笑。 程嘉让也跟着她笑。 说那就拜托她假装刚刚什么话也没听过,到时候配合他一下。 那天他好像也没什么事,他们隔着手机,各种重洋万里,隔着一整个大西洋,隔着一次也没见过的一年零八个月。 从白天聊到黑夜。 没有话可聊的时候,即使是无声地看着对方傻笑,也不愿意挂掉电话。 直到霍音在堆满她各种衣服、生活用品的大床上进入梦乡,手机不知什么时候断掉电,电话也不知什么时候因为没有电被迫挂断。 她只知道,再醒过来的时候天都变了。 天好像亮了。又好像没有亮。 徐教授人就住在她隔壁,还是特地选择打电话过来跟她讲: “小霍啊,真对不起。” “昨天我不应该告诉你今天可以回国的消息。” “D国疫情突然爆发,今天一大早接到通知全面封锁,我们回不去国了。” 霍音听着教授说的这些近乎令人窒息的消息。 她在电话这头愣了好久,然后挂断电话,径直推门出去敲响隔壁房间的房门。 没有管教授因为年迈不能够第一时间打开门,没有管是不是因为剧烈敲门吵到其他房间的租客。 仿佛没有痛感似的,疯狂敲教授房间的门。 连声音也有些失控: “教授,来D国之前,您告诉我少则八个月多则一年,从我们来的那天算到今天,整整一年零八个月,快要两年的时间,昨天告诉我可以回国,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可是今天又告诉我不可以。” “教授,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回去啊。” 虽然隔着一扇厚厚的门板。 她还是听见了房间里面,教授无力的一声叹息。 “小霍,对不起。” “这次给的消息是全国封锁,暂时不可以有任何人出入国境。”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对不起,我不知道。” …… 霍音后来为那时候的情绪失控向教授道过歉。 可是后来被迫留在D国边陲小城的每一天,都令她无比绝望。 D国疫情本就严重,突然的爆发更是让D国不堪重负。 所有人被强制隔离在居所,霍音跟程嘉让也几乎陷入“断联”状态。 他在刚得知她无法出境的时候,给她发了一句“我会去接你的,阿音,我会去接你。” 然后就失去了消息。 在D国“暗无天日”的隔离生活里,霍音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将他们在这里拍摄记录下来的所有资料整合,写了一篇徐教授看过拍手称赞的新闻稿。 -- 第181页 稿子发到国内交由余响刊报的那天,小城解封了。 霍音听见小楼楼下跟她相熟的那个八岁当地女孩站在院子里大声喊她,小女孩用霍音教她的蹩脚中文蹦字儿似的跟霍音说。 “阿音,你快去看,来了一个好漂亮的中国医生。” 小女孩还弄不清“漂亮”的用法。 可是霍音鬼使神差就跟着她出了门。 然后在小城那条破败的主干街道上,看见夕阳斜影照在一个穿着白蓝相间防护服,正摘了口罩倚在马路边笔直的白桦树上抽烟的男人。 那天她知道程嘉让参加西国的医疗援助团,远隔万里来到D国,没日没夜地救人一个多月,终于在解封的第一天,见到了她。 他看她的第一眼,眼睛一瞬间就红掉。 拿开烟直愣愣地看她,大概是太久没见。 他哑着嗓子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 “还要抽烟么。” 而她见他的第一句话是。 “我愿意。” 应该大概。 不是说愿意抽烟。 - 在D国的最后一天。 霍音的最后一项工作是采访西国胸外大拿史蒂夫教授的关门弟子,也是攻克胸外十年来一大技术难题,大大提高了多个疾病手术成功率的杰出中国青年医生。 由首都日报总编辑徐辉教授掌镜。 霍音举着话筒问: “那么请问程医生,您在医学领域做过最不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对方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氤氲着眸光。 “跟医疗支援队来D国。” “为什么?” “因为这里有我最喜欢事和人。” “什么?” “治病救人。” “和我的宝贝。” 霍音的声音开始发涩。 “那你,不害怕吗?” 没有等到程嘉让回答。 镜头后面传来画外音: “他啊,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 故事的最后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他做了一个好医生。 她也做了一个好记者。 寻找前路的经途中。 何曾有幸,他们有彼此相伴。 何曾有幸。 他们都在这段爱情里,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正文完- 2022/02/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