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偏执王爷后》 第1页 [穿越重生] 《嫁给偏执王爷后》作者:白夜daynight【完结】 放荡不羁男主X娇美心软女主 安少音是尚书嫡女,花容月貌,兰质蕙心,本来与相国公府的二少爷定下婚事。 谁知未婚夫对姐姐一见钟情,安少音知道后,想退了这门亲事,姐姐安少芫向安少音保证,自己绝不会抢她的夫君,让安少音安心待嫁。 安少音信了,结果就是,好姐姐不但抢走了她的未来夫君,还下药让她失了清白,令她蒙受不白之冤,年纪轻轻就要断送了性命,虽大难不死,却落了个流落天涯,郁郁终生的下场。 重来一世,安少音决定要撕破未婚夫和好姐姐的嘴脸,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那么好惹的。 然而,她重生在被安少芫诬陷她失了清白,珠胎暗结的第二天,安家为了清誉,要将她沉塘…… * 天子幼弟流越,十三岁上战场,十七岁征讨南境,一朝回京,成了京城皆知的靖王。 靖王心里有个没说出来的秘密:他曾与一个陌生女子共度一夜,一室旖旎。 他记不清女子的脸,只记得她背上有个朱砂痣。 一直到他登上皇位,九五之尊,心里还是忘不了,芙蓉帐下,那一夜的荒唐梦。 重来一世,他回到了那一晚,佳人在侧,睡得深沉,他一眼看见背上的朱砂痣。 他撩开青丝,看清她的容颜,永远记住了她。 双重生,1v1,双c 架空很空,私设如山。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重生甜文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安少音,流越┃配角:其他都是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总是撩我怎么办? 立意:珍惜当下,展望未来 第一章 这不是梦,她回来了。…… 瓜熟蒂落,正值秋收。 这是中原南部的一个田庄,秋日丰收的季节,大家早早地结束了劳动,回了屋,数百亩的土地上,只有一个娇小的身影还在劳作。 这时一腰身似槐的中年妇女匆匆而来,胭脂水粉抵不住她肤色黝黑,唇色的一抹朱红在日光下尽显突兀,她穿着不合身子的裙装,粗壮的腰身一览无余,更遑论上身那魁梧的胸膛。妇女张望着麦田,很快就看到了田地里一个娇小的身子。 “音娘,快停下手中的活计,赶紧拾掇拾掇干净,皇帝陛下来了,得赶紧去沾沾圣光啊!” 闻声,音娘抬起头来寻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堆砌不合妆容的刘大娘,她愣了一下,不及回应,刘大娘又说道:“庄里的都已经去了,音娘你赶紧的,再不去就赶不到好位置了!” 新帝登基未及一载,天下大变,举国上下,贪官污吏打入大牢,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因故,无数的宅院田庄无人管辖,这些曾被贪官污吏搜刮了无数民脂民膏的土地,新帝似乎不着急赏给新晋之人,而是自年初起,新帝南巡,行至深秋时节,来到了中原洛阳。 音娘所在田庄原是皇室偏支一外姓王爷的名下,之后归入皇庄,山水环绕,湖边是数年前偏支王爷命人建的避暑山庄,这便是皇上此时抵达田庄的原因,未来的两日,他要在山庄里住下。 要去山庄,就要经过这一片麦田,这是必经之路。陛下巡访的消息数月前就已经听闻,新帝登基体察明情,这些个百姓们可高兴了。无他,这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普通百姓穷其一生都见不到一面的至高皇权,如今能到这小田庄上,就跟菩萨开了光的宝贝一样,令人稀罕。 音娘倒是不在意这些,她排斥来自京城的一切,除了她的母亲,莫娘。这也是她改名叫音娘的原因,来自对母亲的思念,以及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家的念头。 但见刘大娘殷切的目光,音娘知道这事没法拒绝,她亦不能拒绝。来的人是皇上,她是万万不能在皇上必经之路上劳作的。是以,音娘点了点头,沾满泥灰的手胡乱地用麦秆搓了搓,就从田地里走了出来。 刘大娘看着娇小的音娘心底不由得感叹:外来的娘子就是不一样,这些年了,身子一点没粗,该挺的挺,该细的细,便是穿着粗布麻衣,都遮不住身下的娇段玲珑。若铺了些胭脂水粉,换身鲜艳亮丽的衣裳,指不定有多好看。 也难怪庄上的鳏夫,甚是未婚小伙子喜欢,在这里常年劳作的,无论男女,都长得五大三粗的,皮肤黝黑,怎么打扮都遮盖不住的。 刘大娘穿的是新衣服,就没往音娘身边凑,再三叮嘱道:“我先去占位置了,音娘你收拾完赶紧来啊。这么好的机会,可千万不能错过了。” 抵不住刘大娘的热情,音娘耳根子软,很快就折回了屋,她麻利地净手洗脸,换上干净的布衣,头戴布巾,简单拾掇后就出了门,到庄子口候着。那里已经乌泱泱挤满了人,无论男女都好生拾掇了番,穿着不合身的新衣服,梳着不适的头发,不合的妆容,尽管突兀,一眼望去,见多了竟也就习惯了。 刘大娘眼尖,瞄到了音娘,赶紧叫她过来排队,在一央子五大三粗的人群中,娇小的音娘很快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她每走一步,身上的眼光就多了一分,好在,这都是和善的目光。 “音娘还是太瘦了,咱们这山清水秀好养人,怎么就音娘这么些年了,还是养不好。” -- 第2页 “人家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儿,生阿轩的时候又落了亏,健健康康地就不错了。” 庄民们嘀咕了几句,音娘一一笑过,就此打住。刘大娘把音娘拉到身边,她望了一圈没看到别人,问音娘:“阿轩呢?怎么不见他?” “在后山呢。” 刘大娘不满意音娘的反应,乜了她一眼,摇摇头道:“孩子年纪轻轻就能见到皇帝陛下,以后要有大运的!音娘,赶紧去把阿轩也叫来。” 音娘张了张唇,正要说些什么,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她。 “来了,来了。”接话的是田庄的韩庄头,厚实的身板后跟着三五个少年少女,都是庄子的小孩子,他裹着的头巾出了汗浸湿了些,径直地走到音娘身边,话对着刘大娘道,“一听说皇帝陛下要来,庄子的孩子必须得沾沾光啊。” “是啊,是啊,陛下来了,咱们庄子未来都会风调雨顺的。”刘大娘应和道,说完意味的眼神在音娘和韩庄头的身上来回切换,就差捂着嘴笑了, 如前所述,田庄的人个个五大三粗的,韩庄头倒是个例外,身材魁梧,高大英俊,和娇小的音娘站在一起,说不出来的舒适。 男鳏女寡,大家都知道韩庄头的心思,也有意撮合两个人。刘大娘是过来人了,她不好意思打扰两人,很自觉的往旁边挪了两个位置。 “娘。”一个和音娘着着同色布衣的星目少年挤在了二人中间,将韩庄头和音娘之间隔出了安全的距离。这便是音娘的孩子阿轩,长得瘦瘦高高的,不过十岁的年纪,都已经到了音娘的颌下,不出两年,须是比音娘都要高出一个头了。 “阿轩。”音娘揽住少年的肩膀,将他护在了身侧,抬眸之时与韩庄头四目相对,青年憨笑,并未因阿轩的“阻挠”感到不快。 音娘回之抿唇一笑,常年的劳作让她肤色深了一层,却抵不住五官姝丽。未施粉黛的她,仅仅是一抹浅笑,都能叫韩庄头失了神。阿轩不甚和善的目光扫了青年一眼,对方尴尬地挠了挠头。就这时,不远处一声大喊:“皇帝陛下来了!” 随着声音的落下,紧接着是马蹄声声,一队骑兵向前开路,将乌泱泱的庄民隔成沿路两排,很快,沿路的庄民长达数十米。托了韩庄头的福,音娘和阿轩就站在队伍的前侧。数十名骑兵银甲裹身,意气风发,阿轩望着望着失了神。不仅他,众人皆如是,除一人外。 夕下黄昏,晚霞铺满了天空,落日光芒万丈,大片大片的麦田金灿灿的,湖光揽上一层薄薄的金色。 浩浩荡荡的队伍缓缓前进,落日的黄与权力的黄交相辉映,先是骑兵,后是步兵,宫女,太监,远远的,就能见正中央,队伍的中心处,象征帝王的轿辇庄重威严。 很快的,庄民们虔诚地跪拜,齐声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至高无上的权力者正襟危坐,身形修长,他缓缓伸手示意,伴着一丝威严的气息。 话音落下,庄民们纷纷起身,恭敬而敬畏地看着皇帝的矫辇一点点地向着落日晚霞的方向前进。 音娘刚站起身,一丝晕眩来袭,看着交融交错的帝王色彩,她的视线隐隐变得模糊起来。音娘这才想起,她早上一直忙着织布未及食饭,虽然带了一张饼,却是一口都没吃。之后一日的劳作,又是在太阳底下一直站着,她注视着阳光,睁不开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渐渐地,日光好似不再那么刺眼,她眼睛睁大了许多,落日余晖一点点地从眼底消失不见。 她晕了过去。 如是做了一次长长的梦境,皇上的到来唤起了音娘埋藏在心底深处,不可窥见的记忆。 那时候,她家住京城,是尚书府的嫡女安少音,而不是一个落魄的鳏寡农妇,音娘。 “姑娘还没醒吗?” “没呢,这几日姑娘嗜睡的紧,一睡就要好几个时辰呢。” 隔一层纱幔,她似乎看到了两个少女在低语说着些什么,但音娘觉得这是梦,因为,少女头上的双丫髻,暗棕长裙,这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尚在闺中时,她的家,尚书府后院丫鬟的服饰。 这不是安少音第一次做梦,毕竟,曾经的她是名门千金,十指不沾阳春水,不会知道,原来大米是水稻经过一道道工序变成的。 过去的生活是场美梦,安少音从不会担心自己吃不饱肚子,想用膳了会有下人端上来,她不需要自己将水稻碾成碎米,不需要自己烧水砍柴,不需要自己烧火做饭。 这美好的梦实在太过于梦好,以至于安少音每每都不想醒来。可梦境,总是要有醒的那天,她还要给阿轩攒够学费,以及进京的盘缠,她不能再睡下去了,她该醒来了。 “姑娘,姑娘。” “姑娘,你醒醒。”丫鬟的声音在耳边回旋,左臂被轻轻地摇晃着,这感觉委实过于真实了些,安少音半梦半醒,已然分不清是何夕。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没了,四周安静了下来,安少音缓缓掀开眼皮。 睁眼看这如梦如幻的纱幔,安少音恍惚了许久,视线一会儿明晰了,一会儿模糊了,一直到窗外飘来熟悉又陌生的清香才作罢。 不是梦啊,安少音这般想着。 她忙不迭撸起袖子,眸光蓦地抹上了失望的颜色,臂上的守宫砂,已经没有了。狠心咬唇一番,疼痛的感觉只多不少,原来,真的不是梦。 -- 第3页 细润的手指纤细莹白,细腻无暇,掌心处没有发黄的茧子,指甲染了上好的蔻丹,不再是农田生活下的泥土揉进指甲缝里的样子。 这不是梦,她回来了。 “姑娘,姑娘不好了。”声音是从门帘外传来的,安少音眼眸里模糊渐渐变得清晰明朗,神智随之恢复如常,她掀开帷幔,问:“何事?” 很快,门帘被掀开,只见一位个子不高,模样生得白白净净的丫鬟走了进来,“老爷叫姑娘你赶紧去祠堂。” 安少音看清了丫鬟的脸,淡淡地回了声:“知道了。” “姑娘……”丫头泪眼婆娑的,似乎被吓坏了的样子,不安地看着安少音。 看了看丫鬟欲言又止的样子,安少音“浑然不知”地询问她:“怎么了,心儿?” “不知道为什么老爷十分生气,样子可吓人了,奴婢是担心姑娘……”被唤作心儿的丫鬟哽咽道,“姑娘,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好端端地,老爷为什么要发火呢?” 安少音敛眸,修长的秀发散落在肩膀两侧,她拾起一缕青丝随意的别在耳后,看着半跪在床侧眼泪汪汪,无辜不已的心儿,安少音无动于衷,甚至,嘴角扬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 她盯着惺惺作态的心儿,面无表情地心想:为什么,你难道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第二章 (修)“回主子,人找到了。”…… 这个唤作心儿的丫头急切地紧,安少音却是不徐不疾地下了床,立窗棂前,凝院外春色,赏鸟语花香,安少音闭上眼,双手交错置于身前,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直到新鲜的空气入了鼻腔。 就在心儿张口催促那一刹,安少音徐徐睁眼,对身后的丫鬟道:“梳妆吧。” 随手挑了件素净的齐腰襦裙,心儿一边给安少音换上,一边忍不住撇撇嘴,面上闪过一丝轻蔑。 时下流行衣饰色彩明丽,妆容亦是,安少音这长裙素雅的如同庵里的姑子,就差拿着一串佛珠念经了。 安少音鲜少注意这些,她喜静,多爱山山水水,自然风情,很少会对玲珑绸缎,碧玉珠翠上心。况是今日,安少音握了握臂膀处一隅,那里的守宫砂没了,等待她的,是前世的噩梦。 墨发仅别了一根玉簪,再无其他。心儿看着简单朴素的安少音,心中的不屑渐发地多了几分,好歹是尚书府的嫡女,穿得这么寒碜,哪像大小姐安少芫,衣饰皆是京内最为流行的款式,同是嫡女,这其间的差别,也别怪她会倒戈相向。 内心的想法随之转移到了面上,心儿不是个聪明的丫鬟,不会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她自诩安少音木讷,就算是看见了,也不会多想。 是啊,确实不会多想,安少音透过铜镜看到身后的心儿面露不屑,恍若未见地捋着身侧的一缕发丝。前世的她的确不会多想,人心险恶这些个道理,在那之前,安少音,未曾经历过,亦或,她经历了,只是,不会想到是人心上。 那时的她,真的好单纯。 安少音找了个身子不适的借口让心儿去寻大夫,自己独自去祠堂。丫鬟平静地点头后,没有太多的神情就出了门。 看心儿模样,并不知晓全部内容,但也……够了。少女略有自嘲地浅浅一笑,走出了院子,穿梭在园中,满园的春情带给她的不仅是生机,还有失望。 “见过姑娘。”管家婆子远远地瞧见安少音来了,停下了脚步福礼道。 安少音止步不前,她朝周管家点点头,一眼就看到了周管家身后几个孩子,有男有女。其中两个少年不过十岁,青涩稚嫩,安少音看了一时恍惚。 周管家眼尖,忙不迭说:“这是前两天从人牙子处买的,人今儿个刚送过来,姑娘若是有看中的,老奴晚些时候送到姑娘院里去。” 府里开春后就会买几个新的下人,再分到府内各处,安少音想到自己的院子,她没有拒绝。 “管家先去忙吧。”安少音微笑道,她看着周管家领孩子走了,目光在少年的脑袋上多留了片刻,心中一动。 安少音想起了阿轩。 阿轩。那是她在树林里捡到的孩子,哀莫大于心死的一个夜晚,安少音心灰意冷地来到了一个小树林,打算了结此生。绝望之际,她听见了阿轩的哭声,新生儿的啼哭敲醒了安少音,浑身一个激灵,就这样,阴差阳错,安少音收养了他。 当一个寡妇和当一个没了身子的姑娘,哪一个生存下来会更易被世人接受,不言而喻。 果不其然,田庄收留了安少音,还给她安置了一间木屋。从此,世上再无安少音,只有寡妇音娘。阿轩是个懂事的孩子,安少音很喜欢他,那几年的日子清苦无比,阿轩的出现让她的生活不再灰暗。 回忆作罢,眼眶竟微微有些湿了,安少音拂袖轻拭眼角,视线落向正前方,再跨过一道门便是祠堂了。 她不用进去,就知道里面当是什么样的情景,当她休整好自己的情绪,跨过门栏后,随之而来的是与如出一辙的画面:父亲安天庆,母亲莫娘,姐姐安少芫,她最亲的亲人们此刻就坐在里面,与前世无异,可走进去的安少音,却不再是当初的安少音了。 安少音挺直了腰身走进去,裙裾摇曳,顾盼生姿。 * 绣春苑是京城内赫赫有名的秦楼楚馆,天色尚早,这里便歌舞升平,声乐四起,来来去去的客人络绎不绝,怀里挽着一两位姑娘,神色迷离,眼红难耐,恨不得当场把怀里妖娆风情的女子“生吞活剥”。 -- 第4页 二楼正中雅座间,一华服男子似笑非笑地凝下央处婀娜多姿的舞女们,目若琉璃,一双凤目眼波流转,迷人心窍。他像是有种莫名的魅力,仅是坐那处,就足够吸引人的目光。 玲珑身段的舞女们搔首弄资,脉脉含情,身子在舞台上,心思早就飘向了雅座方向。谁人不知那座上人身份尊贵,若是三生有幸,这辈子无后顾之忧。美人面目娇羞地偷偷看向楼上,男子见了,抿唇一笑,轻轻一挥,折扇打开,扇身山峦水墨,绵延不绝。折扇遮住了男子的神情,只露出一双摄人心魂的凤目。 顷刻之间,尖叫声四起,男子目光落在楼下,露出意味不明的神色。 来人是院里的头牌,婀娜多姿,面容姣好,她轻巧地就揽住了男子的胳膊,看得楼下的姑娘们嫉妒不已,可又不敢说些什么。 她用尽最妩媚的神情,勾人的双眸,靠近男子,却是说了句冷静而恭敬的话语:“回主子,人找到了。” 男子顿了顿,他举起收起的折扇抵在女子的下颌,旁人见了当是在调情,殊不知男子是在确认女子的话。 女子故作娇羞地点了点头,颊畔如若桃花。 “走。”男子收回折扇,对着身后的随从说道。 * 尚书府,祠堂。 安天庆起身伫于牌位正前方,他眉头紧锁,暗下方脸,冷冷道:“你做了如此腌臜肮脏的丑事,我本来应该叫宗族长老定夺。但看在你姐姐为你求情的份上,这事,就在这里解决了。” “爹爹英明。”安少芫音声娇柔,一身鲜艳的石榴裙衬得她光彩照人,她迎上前来,亲昵地挽住安少音的胳膊,柔声道,“妹妹别怪姐姐,家里出了这样的丑事,姐姐于心不忍。可家族大义面前,姐姐别无他法,妹妹做错了事情,该是要为此负责的。” 安少音咬唇不语,她先是看了母亲一眼,很快地,她看向安少芫,没有错过对方幸灾乐祸的神情。大抵是觉得安少音命数已定,安少芫都不再藏着掖着。 “老爷,发生了什么事?”莫娘不解地问道。堂内气氛严肃非常,安天庆的脸色很臭,眉目拧成了川字,莫娘知道他在生气,可究竟是为何,却无半点头绪。 昨日出府前,一切都还是好好的啊? “跪下。”安天庆没有理会妻子,盯向安少音,命令道,“向列祖列宗磕头认错。” 安少音伫立不动。 “为父让你跪下!”见安少音没有丝毫要跪的意思,安天庆怒气渐涌。这是尚书府,以他为尊,安少音这样子,却是没把他这位父亲放在眼里。这是安天庆心中的想法,他不曾思忖,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怎么就变了个样。他屏住怒意,厉声地说:“还是说,你要忤逆为父的命令?” “我不跪。”安少音开口,对上安天庆的发怒变红的眼睛,恐惧的情绪漫上心头,安少音紧握成拳,才将这情绪一点点地压了下去。昨天的画面在脑海中回现,母亲亲自出府取为了定亲裁制的新衣,安少芫趁此机会向父亲告状,诬陷安少音无媒苟合,珠胎暗结……惊恐,不安,认命,绝望,这是昨日的安少音。她以为那是真的,她不谙世事,真的以为自己有了身孕。 “我没错,我不会跪的。” 安天庆当即立身给安少音甩了一巴掌,没有任何的犹豫,那巴掌稳稳当当地,如前世般,狠狠地让娇嫩细腻的脸上浮起五个大而清晰的手指印。 安少音步伐不稳,连连后退了两步。 “你这个逆子!尚书府的脸都叫你丢尽了,你竟然还有脸这般与为父说话!” “老爷,你这是要干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莫娘大惊失色,她忽地起身拽住安天庆的衣袖,心疼地看女儿。 “你还有脸问我,看看你教养的好孩子,好女儿!先是无媒苟合,如今又珠胎暗结。”安天庆怒火中烧,气得脸红脖子粗,浑然无了官场作风,他指着安少音道,“如此大逆不道,为父就该活活打死你。” 莫娘不信,她奋力地摇头,一边说着不可能,一边掀起了安少音的衣袖:本该有着守宫砂的地方,除却润白如玉的肌肤,再无其他痕迹。 莫娘不相信,她抱住女儿,摇晃安少音的身子,问她:“少音,你快告诉娘,这都不是真的,是不是?” 脸上是火辣辣的痛,安少音不觉得委屈,可当母亲抱住了她,安少音鼻子一酸,顿时委屈的感觉从心口蔓延,这让她难受不已。安少音唯一觉得亏欠之人,是她的母亲,这个府里,最关心她的,也只有她的母亲。 父亲要将她沉塘,没有人说不。被沉塘的那个夜晚,风很大,夜很凉,水寒更甚。衣裳单薄的安少音落尽水中,渐渐被夺走的呼吸,五感渐失,夜色下,湖水之中,带给安少音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心冷。 救安少音上来的是莫娘,这个一直不敢违逆安天庆,却也是唯一在乎亲生女儿的可怜女人,散尽了钱财,托人将女儿从湖水里捞了上来。 臂上的守宫砂没有了,陌生的夜里,她曾感受到浑身上下的酸痛,可再醒来时,她是在府里。她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这些守宫砂为什么没有。 这些,能瞒得住几时?甚至安天庆要求她掀开衣袖的前一秒,安少音都不知道自己,原是失了清白。 -- 第5页 “父亲说的没错,女儿无媒苟合,这是真的。”就在安天庆怒发中冠,眉头紧皱,扬起手来又要一巴掌打下来时,安少音收起满心的委屈,冷冷地说道:“但是,女儿并没有珠胎暗结。” 安天庆语气很差,目光落在安少音的身上时怒火中烧:“休得胡说,为父今日又审问了大夫一番,他对天发誓你有了身子,你如何解释?” 安天庆说话间,安少音对上了安少芫的眼睛,一双漂亮,动人,可是写满了幸灾乐祸的眼睛。 安少音忽地抿唇一笑,她盯着安少芫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女儿相信大夫的诊断,可大夫并未见过女儿的模样,怎么就笃定有了身子的,是女儿呢?” 第三章 (修)奸夫是谁? “这位小娘子,你并无怀胎之迹,又怎会有滑胎之象呢?”云游的郎中笑着摇摇头,摸了摸胡子,坐在他对面的,经历了十月逃亡的安少音,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目瞪口呆。 画面一转,父亲的脸取代了郎中,周围的街道小摊行人一点点消失了,成了家中祠堂的模样。 安天庆怔怔地听完安少音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然一旁的安少芫大惊失色,猛然睁大了眼睛。 尚书府就两个女儿,安少音此话一出,岂不是将她安少芫也扯了进去! “爹爹,妹妹这是气急败坏,要拉女儿下水!”安少芫急忙上前一步解释,甜甜柔柔的嗓音带着几分娇气,再配合她水雾迷朦的眼眸,看上去委屈极了,看得安天庆的心,都化了。他目光温柔,伸手轻轻地拍了安少芫的手背以作安慰,而后,再看向安少音时,神色陡然间凝重起来,安天庆问安少音:“你在胡说些什么?” 父亲神态的转变,在场人都看得清楚,作为尚书夫人的莫娘,别过眼装作看不见,显然是习以为常了。 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安少音眨了眨眼以作掩饰,她一直都知道父亲偏爱姐姐安少芫,这么多年她如母亲一般习惯了。可今日,到底是不一样的。 安少音非睚眦必报之人,她顺风顺水地长大,性格温顺,甚至母亲莫娘都会说她安静呆气。是以,姐姐安少芫生动活泼,更惹人喜欢。 比如,父亲的喜欢。 安天庆元妻体弱多病,生下安少芫不久撒手人寰,那时他官场风生水起,不及照拂后院,很快续了弦。不过他是个痴情种,担忧幼女被后母亏待,他千挑万选选中了家世普普通通,为人和善的莫娘。时间证明了安天庆的选择非常正确,莫娘非善妒之人,待安少芫宛如亲生,便是生下了安少音,都不曾苛待安少芫一分。 安少音少时懂事,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给她灌输了姐姐失去生母,要多让让她的观念,安少音如是做了,一直如此。她生性单纯,父母健在,而姐姐安少芫却只有生父,是以,很多时候,她都是站在安少芫的身后,默默地当个影子。 若不是河水的冰冷太呛鼻,也许安少音永远都会心甘情愿地给安少芫当个影子;若不是颠沛流离生活苦难,人性善恶如影随风,在亲眼见到人可以为了一两银子就杀人的时候,或许安少音,还会是那个单纯呆气的安少音,而不是一个田庄寡妇,音娘。 今日的下场,安少音前世已经经历过了,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安少音收了收快要溢出的情绪,贝齿咬住了下唇,声音变得冷静了下来,“是不是胡说,爹爹请大夫再为女儿诊脉一次,便可知了。” “爹爹,大夫都已经确认的事,妹妹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定然是为了逃避责任,要嫁祸于我。”安少芫心中有鬼,哪里肯就范,木讷的安少音竟然会反抗,还将她扯进来,这是安少芫始料未及的事。即便如此,安少芫还是有法子,只要父亲在,她就有希望。 “怎么,姐姐可是心虚了?”安少音目不斜视地盯着对面鲜艳的少女,“妹妹就算是冤枉了姐姐,姐姐也该自证清白不是吗?” 旁观的莫娘于心不忍,对安天庆说:“老爷,您就让大夫再给少音诊脉一次吧,若真是少音犯下大错,妾身愿一同受罚。” 那大夫昨日就被安天庆留在了府里,今晨他还再度询问了这位大夫,得了肯定的回答后才做出了今日的决定。看着眼前的妻女,安天庆没再拒绝,他喊了一声,就有小厮领大夫去了。 祠堂内有了短暂的“和平”,四个人各有心事。安天庆脸色沉重,莫娘满心担忧自己的女儿,安少音用眼神安慰莫娘。而安少芫,却是拧紧了手帕,神情有些异样。 安少音是信心满满的,毕竟,她的确没有怀胎。前世离了京城,安少音都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无知,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了身子,娇憨的性子让她不会用阴暗的一面思考。 她真的以为自己有了身子,哪怕是逃出了京城,远离了熟悉的一切,安少音都以为,自己真的怀了孩子。 直到后来,安少音发现自己的小腹平平坦坦,没有丝毫变化。安少音再懵懂无知,十月怀胎的道理她还是知道的,数月过去,她的肚子没有什么变化,带着怀疑去看了郎中,得到的结果,流逝的时间在对她说:宛若平原的小腹里,从来都没有过生命。 “老,老爷,不好了,大,大夫他,悬梁自尽了。”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带来的是一道晴天霹雳。 -- 第6页 !!! 听着门外小厮传来的消息,安少音双目圆睁,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若不是母亲扶着,她差点倒了下去。下意识地视线看向安少芫,看见她勾起了唇角,刹那之间收了笑容,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安少音滞了少倾,未几,勾起唇角的人变成了她:果真如此。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安天庆摆了摆手,屏退了小厮,他单手扶额,极为短暂的时刻后,他站到安少音的面前,冷道,“奸夫是谁?” “女儿失了清白无话可说,但珠胎暗结,我不认。”安少音固执地摇头,“爹想知道名字,就再请大夫来诊断一二。” “荒谬!你这是要为父堂而皇之地告诉外人,我堂堂尚书府,出了个未婚有孕的女儿吗?”安天庆脸色十分难看,眉上的川字俨然刻在了上面,挥之不去,他指着安少音的鼻子,怒喝道,“那大夫昨日给你把了脉,亲口告诉我你有了身子,如今大夫已自行了断,若他说的是假话,何至于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你若还有半点羞耻之心,就该告诉为父,奸夫是谁?不说,你可知等待你的是什么下场?” “我死也不会说出来,除非,爹让大夫过来给女儿问诊把脉,但凡大夫亲口说我有了身孕,女儿就会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什么下场?安少音怎会不知?失去清白是安少芫设计陷害为之,她又如何说得出奸夫的名字?前世正因为怎么都说不出奸夫的名字,安少音就这么被沉了塘! 结局是死路一条,亲历一遭的安少音,绝不会轻易就范。 安天庆才不会再去请个大夫进府,昨日那大夫他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回去,这事,无论如何,也只能烂在尚书府里。他胸腔的怒气蹭蹭地向上蹿,安天庆蓦地一把抓住安少音,就这么直接将她拖到牌位前,安天庆强行让她跪了下去,“说,奸夫是谁?” “爹!你怎么对我都可以,若是大夫来了,大夫亲口说女儿没有怀胎,不用爹开口,少音自行去沉塘;丢了爹的脸面,女儿自我了断。”被迫跪在牌位前,安少音决定未改,语气中却多了一丝请求,“这是女儿的决心,只要爹点个头。” 不顾身后的莫娘如何哭喊,不顾眼前的女儿如何反抗,眼前那位府中最高权位者恍若未闻,只是问她:“少音,为父再问你一次,那奸夫是谁?” 冷漠让安少音透露出了一丝绝望,她最后问自己的父亲,几乎带着恳求的语气,“爹,你连给女儿自证清白的机会,都不愿意给吗?” 安天庆没有回答,安少音却知道了想要的答案,唇畔满是苦涩的味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安少音一直不懂,如今却是懂了。 抬头就看到列满的牌位,安少音横下了心,举手对着牌位,铁骨铮铮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安少音对列祖列宗,对天发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若有半句虚言,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说罢,安少音站了起来,不管不顾安天庆的脸色如何地难看,她都站了起来,对着父亲,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怀胎。” 安少芫说的没错,一开始,的确是安少音有心拉她下水。然而自尽的大夫,让安天庆认定了一切,亦让安少音明白了一切。 自尽的大夫并不是多年为尚书府诊脉看病的人,可在京中也是有些名声的,如今那大夫以死明志…… 尚书府的的确确有姑娘怀了孕,既然不是她安少音,又会是谁呢? 安少音转向安少芫,那个身形几近与她无异,年纪相仿,便是两个人所住的小院,都在一墙之隔的安少芫。 除了安少芫,还会有谁呢? * 春时好去处,街道行人纷纷,大多是结伴而行去郊外赏花游玩。而在宽阔的街道上,一辆华丽的马车逆风而行,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徐徐而止,停在了安府。 好奇的街道小贩,路过的行人们张头相望,只见一华服男子下了马车,手持折扇立于府邸外,身形颀长,风度翩翩。 有路过的妇人无意间看了男子一眼,害羞地连退两三步,不断说着赞美之词。男子闻声,对着妇人回眸一笑,竟生生令人看痴了眼。但很快,人群中似乎有人认出了男子,窃窃私语了几句,那妇人微微失望地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再多看两眼。 一旁的随从听了,冷着脸呵斥了两声,路人作鸟兽散,不再观望驻足。男子恍若未听到刚才的只言片语,而是欣赏起眼前的尚书府来。 尚书府虽不及自家的宅子,但已有数百年的根基,稍一抬头,大半府邸于树荫之下,春意浓浓。这是个老宅子了,春去秋来,夏离冬至,多少家族来来去去,唯这琼林玉树屹立不倒,见证了无数次起起落落。 男子立看这一片林木葱郁,少了几分世俗的烟火气,多了几分自然风情,渐渐生出一片难得的兴趣来。且看外观如此,这尚书府,四季都应是美极的。 折扇抵在下颌处浅浅而思片刻,男子凤目微眯,抿唇一笑:他的决定,果真是对极了。脑海里不知想起了何等画卷,他开始隐隐期待起来。 都说下人们最会看主人脸色,可男子身旁的这位随从仿佛眼瞎了般,他见男子意味渐浓地盯着尚书府看,忍不住上前凑近低声道:“主子,你真的要进去吗?” -- 第7页 “你这是在说废话。我既然来了,怎有不进去的道理?”男子瞥了他一眼,此时若有人见了,只觉这一眼惊鸿,勾人心魄,可惜看到的人早已司空见惯,他就是一椿木桩子,对主子的俊美长相无任何波澜起伏。 这厢令随从为难了,他抓耳挠腮,像个盗贼似的,偷偷摸摸地对男子说:“可这尚书府早就和相国公府有婚约在身,您就这么进去,不大合适吧?” “男未婚,女未嫁,有何不可?”男子挑眉,大手一挥,折扇露出了山峦水墨,将他的大半容颜隐藏于后,自信无比地说道,“再说了,小爷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还怕安家不答应?” “……”随从汗颜,默然不语。 男子等了少倾,见并未有接下来的动作,他收扇蹙眉,拿起扇子对着随从的脑袋就是一劈,微微不耐烦道:“还不快去递牌子!” 第四章 (修)是本王。 那厢大门口有贵客来临,这厢祠堂内却是风雨不断。男子摇着纸扇悠然踏入之时,安少音正娓娓道来,将脏水悉数泼到了安少芫身上。 安少音说的没错,闺阁少女寻医问诊,隔着一层纱幔,大夫自然看不到面容。大夫去了枫亭阁诊脉后,确认那位有了身子,而枫亭阁,正是安少音居住的地方。 安少音记得自己被诊过脉,可不过是受了风寒,大夫嘱咐她好生休息。话虽如此,安少音被诊脉是不争的事实:是以安天庆询问大夫是否去了她的院子时,安少音点了头。 就这样安少音被扣上了珠胎暗结的罪过,惨遭沉塘,不谙世事的安少音经历了漂泊后回忆起此事,发现这不过是个极为简单的骗局。 可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骗局,在父亲安天庆的眼里,不过是安少音垂死挣扎,想要脱罪的借口罢了。 至少,在同一个屋檐下,对安少芫疼爱有加,自诩后院和谐的安天庆,是不会去想这一层的。 两轮舌战之后,安少音嘴硬,一定要安天庆再找个大夫来一探究竟。安天庆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人至中年,虽然还没长胡子,但留了多载的唇须抖动不止,似乎下一刻就要抖掉了一样。他指着安少音,恼火道:“少芫安分守己,怎么会做此等污秽之事?!” 父亲明显的偏袒和丝毫不信的态度,一点点地冷却了安少音的心。她半步不让,梗着渐渐发红的脖子对峙道:“那我安少音更不会做!” “啪!”话音刚落,一个巴掌落了下来。这是安天庆第二次出手,下手的力道重了一倍,安少音撞上了供着牌位的桌子,左颊倏地红了起来,如此这般,白如玉的脸侧一左一右都落了巴掌,红得充血。 这一巴掌下来,头上的玉簪落了,“啪”一声碎了,碎了一地,安少音却自嘲自讽地笑了。 如今安少音终于明白,前世的她,确实被安少芫陷害。然而亲手毁了她的,却是她的父亲。 “少音!”莫娘心疼的抱住女儿,眼泪一颗颗地掉。可当看向安天庆时,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她出身普通,又是续弦,谨小慎微地活了这些年,明知丈夫对安少芫偏爱却无能为力。她对事情的经过才刚刚全部了解,女儿一味的自证清白,偏偏大夫自尽了,臂上消失的守宫砂是无法忽略的事实,莫娘没有办法,她拿不出证据,她不能,更不敢对安天庆说不。 “家丑不可外扬,大夫非府中之人,我安天庆丢不得这个人。”安天庆怒而甩袖,严肃地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少女闻言眼眸染红,模样令人一眼见了便觉得于心不忍。可惜除了少女的母亲,无人再为她施舍怜悯。 “父亲不愿意,那女儿就去报官,到那时,天下皆知。父亲大人,你想保护姐姐,可还能保护的住?天下人若是知道,一向温和有爱的尚书大人,偏爱长女,苛责幼女,甚至不惜逼死幼女,不知道那时候,父亲大人还会不会觉得女儿令父亲蒙羞!”说着,安少音抬眸看了一直看戏的安少芫一眼,幽幽一笑道,“想必,和相国公府的婚事,都要黄了吧!” 安天庆怒斥:“逆子敢尔!” “少音,你疯了!”听到那熟悉的几个字,安少芫急忙地插嘴说道,“爹爹不过是想知道那男人的名字,只要你好好配合,爹爹必然不会为难你。你倒好,今日一次次地忤逆父亲,竟然,竟然还要出去报官?” 果不其然,一提及与相国公府的婚事,安少芫就急了。安少音笑着摇摇头,觉得以前的自己真傻,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自己的姐姐和自己的未婚夫眉目传情,她还傻傻地要让出位置给安少芫,可结果呢? 结局如何,安少音用亲生的经历告诉了她自己,同一个屋檐下,她的亲姐姐,原是这般地憎恨她。 纵观一生,她安守本分,从未做逾矩之事,听父母之命,唯父母之言,兄友弟恭,姐妹情深。 她从来没有反抗过不公,哪怕她觉得不公的事情,父亲对安少芫的偏爱,母亲的懦弱,安少音从未,反抗过。 没有反抗的下场是什么?安少音已经体会过了。她再不想体会一次了。 她要反抗了。 安少音狠下了心,从母亲的怀里挣脱出来,悠悠地站起身,拭去嘴角的血迹,扫了感情深厚的父女一眼,冷冷一笑:“姐姐是在担心着什么?父亲,既然女儿已经让家里蒙了羞,那再蒙上一层又何妨?”声音顿了顿,安少音又继续说道,“既然这个家里容不下女儿自证清白,自有天下父母官为女儿做主!” -- 第8页 安天庆自己就是官,不可能会让安少音毁了家中清誉。于是,他狠下了心,不再和安少音争执了,而是说道:“你若再不说实情,为父只能大义灭亲。” 安少音笑:“爹爹是为了大义灭亲,还是为了自己的颜面?亦或,只是为了保护安少芫。” 这句话触及了安天庆的底线,眼看着又要一个巴掌落下,莫娘抱住安少音失声痛哭,劝她:“少音,你就说了吧,告诉你爹,那个人是谁。”当务之急是保住女儿的性命,其余的,莫娘已经不在乎了。 这句话似乎起到了作用,安天庆并没有再出手,只是冷哼了一声,背对着安少音。 死死地盯着眼前淡漠疏离的背影,少女发红的眼眶中不屈不挠,紧咬的嘴唇充斥她此时此刻的委屈与愤懑。原来,哪怕只是在血浓于水的家里,也能见证冷血一般的无情。 偏偏,这无情是她的父亲给予的。 安天庆望一眼安少芫,她无辜的样子看上去令人心疼。安天庆当即就软下了心,可再看向安少音时,目光发狠,声音如是: “这是为父最后一次问你,你还不快说,你那奸夫,到底是谁?” “是本王。” 第五章 (改了些bug)“倒是个伶牙…… “是本王。”身后悠悠地传来这言简意赅的三个字,让屋内的四人凝滞了一瞬。 安天庆一时恼火,闻见男人的声音,心想祠堂早就吩咐下人不得靠近,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闯进来?他倏地转身,还未及开口大声呵斥,他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脊背开始生凉了起来。 是以,当安天庆转过身来时,便已然知晓了来人是谁,待看清那位站在祠堂门外、俊俏男子的脸,安尚书被人打断的怒气“蹭”一下地偃旗息鼓,神态转肃为敬。 “王爷?”安天庆大惊,安府从未和靖王府有来往,这贵人不过回京月余,怎会来此? 安天庆百思不得其解。 “本王不请自来,还望安尚书海涵。”靖王流越似笑非笑地摇扇解释,“左右等了一圈无人来见,本王只好随意逛了逛。” 安天庆看了眼祠堂内,然后朝流越拱手道:“王爷光临寒舍,臣有失远迎。只是今日臣有家事要处理,不能招待王爷,王爷还是请回吧,臣择日登门赔罪。” 若是平常,安天庆肯定是好生好气的招待眼前的贵人,可是今日……这里是安家的祠堂,这靖王随意逛逛到后院来了,未免太草率了些。 一般人还真不会进来,也就只有流越如此,毕竟,这便是他来这里的目的。 在前厅等了许久都不见家里的主人出来,若是一般人就算了,家仆好生解释番闭门谢客。可偏偏流越不是,他是圣上唯一的亲弟弟,圣眷恩宠不断,这偌大的京城里,还真就没有几个人敢拦他。 就这样,家仆不敢拦着他,只能好生招待伺候着。迟迟不见安尚书让流越生疑,询问了家仆后,得知安尚书一家都在祠堂里,却不知具体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论是什么事,能晾着一个亲王不管,稍作思忖,便可知此事非同一般。 手下禀报的消息在流越脑海中过了个遍,他眸色一敛,没有离开,而是来到了安府的祠堂。 刚走进祠堂的小院子,就能听到里面争执的声音,具体说了什么,下人们得了吩咐不敢靠近,自然是不知晓的。流越却是不在意这些个规矩,长腿一迈,就走了进来。 仅是隔了一道门,里面的声音就清楚了许多,寻常人能听个大概,而流越自小习武,耳力分明,得到的讯息,足以让他拼凑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来。 情况与他的猜测无异。既如此,流越便没有了离开的理由,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 见安天庆表明了态度,流越只是笑了笑,非但没走,还向前走了一步,“误打误撞进了贵府的内宅,确为本王之过。安尚书说的有理,贵府的家事,本王不应多管。只是这家事么……本王听了几嘴,倒觉得有趣。” 安天庆心头一凛,“不知王爷听到了多少?” “不多,却也不少。”扇子被收起抵在下颌,流越看着安天庆,意味深长地说,“这故事精彩的紧,不多之处,在于情;不少之处,在于理,于情于理,后事如何,就要看安尚书的抉择了。” 说罢,流越漫不经心地踏入祠堂,手中的折扇轻轻拍打在手心,眉梢一扬地扫了一圈,视线落在牌位前那素妆的少女处多留了一刻,他目光上下巡视了一番,盯着少女红肿的脸庞,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再看安天庆时眼底划过一道不悦的痕迹。 祠堂内的其他人哪里见过这么不见外的客人,安少芫往里面躲了躲,安少音则是回到了莫娘的身侧,看着这个陌生的男子进了祠堂。 即便对方是个王爷,可这么堂而皇之地闯进来,撞见了家里的丑事,安天庆面色凝重,跟着走了进来,拱手对流越说:“王爷,这是臣的家事,王爷若没什么事,还请回吧。” “哎~尚书大人此言差矣,本王作为这‘家事’的一员,自然有资格参与其中。”流越理所当然地说着,脸色十分认真,“安大人方才还在气势汹汹地寻找奸夫,这不,奸夫来了。安大人有什么话要说的,就尽管说了吧。” 话语中玩笑意味明显,安天庆听了心情更加沉重,不敢对王爷摆脸色,收敛了所有的神情,带着一丝为难和恳求,“王爷莫要开这种玩笑,臣教女无方。王爷……还是别再折煞臣了。” -- 第9页 “安大人!”流越忽地提高了声音,看似轻佻的语气中掺了一丝不善的意味,“本王堂堂一品亲王,天子御弟,所吐之言到了安大人的嘴里,就成了玩笑话吗?”他似乎并没有生气,琉璃般的眼睛一眯,笑意明显,他手腕一挥,盛开的墨扇山峦起伏,带着一缕发丝随风而扬。 此时的安天庆不得不开始重视起来,只是流越的语气中总有一丝揶揄的味道,让人听了半信半疑。 “本王便是与二姑娘无媒苟合之人。安大人口中的奸夫,正是本王。”流越指了指自己,随后慢悠悠地走到安少音面前,收起的折扇勾着少女的下颌,一双凤目像是在勾魂。这样公然调戏,安天庆也顾不得对方是不是王爷了,上前一步,正要阻止他,却被接下来的一句话,差点跪了下去。 “你左肩处有个朱砂痣。”流越不再掩饰了,直接亮出底牌。 安少音大骇,原就红肿的脸颊红云一片,瞠目结舌地往母亲怀里靠了靠。流越看着有趣,便不再为难她,而是笑吟吟地看向安天庆,“安大人,如何?本王这奸夫,当得可名正言顺?” 安天庆浑身一个哆嗦,神态当即就软了,隐隐求饶道:“王爷,臣,臣不知是王爷,臣,糊涂……” “安大人可不糊涂,本王在外不过听了只言片语,便觉于心不忍。且不论大理寺办案要秉公执法,讲究证据,便是京兆府办案都要给犯人自证清白的机会。尚书大人到底是两朝元老了,行事果断,冷血无情,非常人所能及。”流越摇摇头一声太息,“今日一见,着实让本王佩服佩服。” 流越的每句话,语气都极为轻松,可越是轻松,就越让安天庆全身发凉了起来,嘴里发苦发涩,刚在祠堂的一席话被眼前这位王爷听去不少,他后悔地肠子都要青了。 流越思忖了少许,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惊讶了一声,说:“啊!忘了告诉大人一声,且不说二姑娘有没有怀胎,就算真的怀了胎……”流越语气顿了顿,再次说话间,竟透出一丝寒冷的气息,“她怀的可是皇家子孙…… “安大人……还要大义灭亲吗?” 安天庆哪里还敢,两腿早就软了下去,头皮发麻,终于没了一丝强硬的气势,就这么跪了下去,俯伏在地。 “臣该死,王爷恕罪,臣,罪该万死。” 这一跪也让其他人看清了全貌,流越乜了对方一眼,不再理会,而是走到安少音的面前,轻笑一声道:“倒是个伶牙俐齿的厉害姑娘。” 安少音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一呼一吸都足以迷人。 在不远处的安少芫冷噤了一声,瑰丽的五官绞在一起,竟是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从靖王踏入祠堂的那一刻,她就开始惴惴不安,心里发慌,直到父亲的那一跪,让她最后的城墙轰然倒塌。 她僵硬在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俊美的王爷再次走到妹妹安少音面前,露出了笑容,那一瞬,安少芫心里闪过一个她这辈子都不会去想的念头: 现在向安少音示好,还来得及吗? 这个念头才刚刚地冒出来,就被流越的下句话浇灭了。 第六章 “好好养伤,我择日再来看你。…… “你想看大夫?”这话,流越是对着安少音说的。 眼前的男子唇畔浅笑,眉眼更是如此,他似乎很喜欢手中的折扇,一会儿收起拍打在手心,一会儿展开,遮住他大半的容颜,只露出一双夭夭明目。 安少音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睛里流过了光,好生吸引。安少音就这么看着他,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就这么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嗯。”少女的嗓音,轻轻的,浅浅的,略过一丝微弱的鼻音。 流越勾唇,眉眼的笑意却是淡了几分,他折向还跪着的安天庆,将这位中年人扶了起来。 “安大人该是听清楚了。” 安天庆受宠若惊,态度更为尊敬了不少。他知道流越的意思,靖王的命令他不敢不从,只是牵扯到家事,府上已经死了一位大夫,再来一位……安天庆犯难了。 流越盯着这位愁苦的朝廷老臣,笑了笑道:“本王既是与安家有了关联,必然不会不管不顾。这事传出去终是毁了姑娘家的名声,安大人若不介意,也不必出去找个大夫,随本王一同来的随从,略懂医术。就让本王的随从来为贵府的两位千金诊脉,如何?” 经年打仗之人,身边有懂医术之人相随并不稀奇,安天庆沉吟了少许,点了头。眼前这位王爷虽然杀伐果断,但是在朝廷之上的名声却是不错,虽然私底下生活作风实在是……但毕竟是王爷的贴身随从,想来靖王也不会让下人轻易嚼了舌根去。 地点很快挪到了一个偏厅内,茶点一应俱全,安天庆挥手屏退了下人。几个人坐着,目光不约而同地移向了罗汉床处,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子半跪在地,伸指覆在落了一层白丝帕的皓腕上,片刻之后,男子收回了手,朝皓腕的主人点了点头,就对着自己的主子拱了拱手,实话实说道:“启禀王爷,二姑娘并未怀胎。” 这男子就是随流越一同前来的随从青辞,他诊脉的女子,自然就是安少音了。 在场出现一片短暂的静默,有靖王在此,安天庆不敢发话,更别说,他终是冤枉了少音。但什么话也不说,就让这沉默存续,未免尴尬,他不禁怀疑,眼前这位王爷,是不是就想让他尴尬。 -- 第10页 流越什么心思无人知晓,安天庆的心思如是,可安少芫的心事,似乎能让人一眼望穿了。 当靖王带来的随从出口后,安少芫就知道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不可控制了。她愈发地不安,卷着绣帕的手颤抖不止,面上看似无波,可眼底的慌乱却是如何都掩藏不住的。 “安大姑娘怎么了,抖得跟筛子似的。” 流越故作讶异地问了句,尾音一扬,说话是真不客气。安少芫羞愤欲死,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什么都不敢说。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明里暗里点醒了某位“糊涂”。比起安少芫的惊慌,仅几步之隔的安少音却是神态自若,眉宇间终是有了一刻的放松。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流越,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安少芫,只见一炷香之前幸灾乐祸,持宠而娇的大小姐,如今却是紧咬牙关,垂目不语。 流越并未让青辞去替这位大小姐诊脉,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真相既然已经水落石出,安大人,这是你的家事,本王就不掺和了。”流越站起身,将折扇别在腰间,意味深长地对安天庆说,“希望安大人一视同仁,莫要厚此薄彼了才好。” 厚了谁,薄了谁,虽未明说,但不言而喻。 说完话,也不管在场的其他人,流越径直走到安少音的面前,“好好养伤,我择日再来看你。” 众目睽睽之下,靖王喜形于色,只看安少音一人。他一个手势,青辞就将随身携带的膏药递给了流越,流越又将其递在了安少音的掌心。 这些,全部,被在场之人看到,没有人会错过,从靖王爷口出说出的那一个“我”字。仅仅这一个字,就足以让屋内的心怀不轨的人,弃暗投明。 两位少女或许不明,但安天庆和莫娘却是明白,这靖王爷打的什么心思。也是,对方都自称奸夫了,今后会发生什么,两个大人已然是心知肚明了。 安天庆一脸难堪,两个女儿都……他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一旁的莫娘所想截然相反,靖王在京中的风评,她略知一二,担忧地看了看女儿,有些发愁。 夫妻俩心中的想法不尽相同,可内心的感叹却如出一辙:家里出了这样的丑事,还能怎么办? *** 片刻之后,流越告了别,安天庆亲自送出了府。 而目送流越离去的安少音,握着手中精致的瓷瓶,内心茫然一片。 路上,安天庆自惭形秽,连连向流越道歉,不仅仅是因他有失偏颇,最让他羞愧无比的,是这一切,都叫眼前的王爷听了去。 “臣教女无方,实在愚昧。今日若不是靖王殿下来此,恐已造成大错。臣,惭之有愧。” 此时间只有男人在场,流越收敛了笑意,眉头微皱,就连神情都严肃了几分,“你确实是教女无方,不但如此,还有眼无珠!安大人纵横官场多年,总该知道官场最重要的便是制衡。安大人可别忘记了当年的朝廷之乱,官场如此,家宅更是如此,一旦失了平衡,终将大乱。” 流越说的是十二年前的朝廷之乱,奸相当道,权倾朝野,最后弄得满城风雨。 安天庆望着挺身而立的王爷,神情态度都不若屋内那般轻松揶揄。在这个前院之中,男人的脚地下,他终是见识到了那个在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因为流越浑身上下散发的,都是冷冽的寒气,几步之外,仿佛能轻易地将人肃杀而无形。 这变化令安天庆不寒而栗,如果片刻之前,让他恭敬的是流越的地位和权力,那么此刻,他害怕的便是对方的真正的实力了。 “王爷箴言,臣谨记在心。” 流越冷笑,道理听得懂,做得到的又有几位?他没有理会安天庆,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在安府前,流越又伫足赏了赏风景片刻,内心悠悠太息一声:尚书府的风景是极好的,只可惜这里面的人…… 稍稍垂目,凭着争执的声音想象祠堂内的画面:据理力争的安少音,视若无睹的安天庆,冷眼旁观的安少芫,以及,无能为力的尚书夫人莫娘。就是这样的一个画面,便能将大宅后院里的阴霾探个究竟。这还只是尚书府,人丁单薄,只有四个主子的尚书府…… 流越摇了摇头,嘲讽地笑了笑,不免为这大片的春景惋惜,这太息声未持续多久,他想到了府上的那个姑娘,不知是回忆起了什么,一声浅笑后,流越一边走一边愉悦道:“跟上。” 说的自然是身后的青辞,他没听见最熟悉的两个字,就知道主子肯定不是回府,“主子,去哪儿?” 远处的云霞染了更美的色彩,流越看了看天,“进宫。” “啊?主子,这太阳都快要下山了……”青辞的抱怨声消失在马车驾驶的杂声之中。 待靖王爷走后,厅间陷入了一片安静。没有人敢打破这片静默,气氛一点点地降低了温度,宛如在过冬,丝毫感受不到春天的气息。 安少音盯着手心的瓷瓶,看样子似乎想从中能想起些什么,半晌无果,留给她的只有放弃。母亲莫娘在一旁低声安慰她,不论如何,靖王的到来给安少音解决了麻烦,这一点,让母女俩十分欣慰。 可怜的,就只有安少芫了。她到现在都没说一句话,脸色十分难看,眉头蹙得紧了,像是在思索接下来该如何向父亲解释一切。 -- 第11页 安少音面无表情地瞄了安少芫一眼,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姐姐从中作梗,甚至,她失了清白都与安少芫逃不开干系。 这些,她没有说出来,就像那位靖王殿下说的一样,真相已经大白了,这一连串的事情究竟如何,父亲不会查不出来。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安天庆回来了。 “少音,带你母亲先回屋。”安天庆面露寒霜,一张脸比黑夜还要阴暗,冰冷的声音里没有了一丝怒意,可任谁听到了,都能感觉到他浑身上下的愤怒。 安少音见状,悬着的一颗心终在此尘埃落地,她没有逗留的必要,挽着母亲莫娘的手,向后院走去。 厅内只留父女二人。 第七章 放纵大哭。 枫亭阁,暮色降临。 简单地拾了晚膳后,莫娘留在安少音的屋里说了好些话。 此时安少音已经沐过浴,两侧的脸颊业已上好了药。看上去有些奇怪,不过眼眸明亮,朱唇皓齿,依旧能看出她秀丽容姿。 长长的发丝垂在身后,莫娘将人劝到了床上。 “今日该是累坏了。”莫娘有些心疼地抚摸着女儿的颊畔,戚戚道,“是娘没用,没保护好你。” “娘,你说什么呢。”安少音握住母亲的手,温柔道,“娘站在女儿这边,对女儿来说,就是最大的满足了。” 安少音劫后余生,心事放下了一大件。虽然某个位置还是空空的,但至少,守得云开见月明,她还是安少音,母亲也还在她的身边。 女儿的懂事使莫娘心底涌过一阵心酸,她曾因安少音的知书达理倍感欣慰,在这个家中,莫娘的心思很简单:别让安天庆讨厌她们母女俩,不要盖过安少芫的风头。 一直以来,母女俩如此,日子倒也过得安安稳稳。而如今,悬在母女俩心头的,是同一把刀子。 “少音,少芫这般对你,你可有头绪?”莫娘回想了今日种种,问道。 “想来,是和相国公府的婚事吧。”一想到这桩婚事,安少音苦笑道,“宁二郎喜欢姐姐。” “这婚事,本就是她的。是你父亲不希望她嫁过去受苦受难,这才换成了你。”莫娘摇头叹气,失望中透过一丝不甘,不甘中又夹杂着一丝无奈,“若是知道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娘当初,还不如搏一搏。” “娘,说什么呢。这婚事,女儿也是同意的啊。再说了,这个家里,能做主的,只有父亲;能让父亲改变主意的,也只有……姐姐。” 说完话,安少音沉默了,母女俩都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些什么,一时间苦涩难咽。 母女俩想的是同一件事:安天庆对安少芫的偏爱,府中上下人尽皆知。这些年来,大家各自心知肚明,却从不戳破,其一有莫娘出身普通,性子文弱,她教出来的安少音也是娇憨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其二,则是安天庆虽然对长女的偏爱,但也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在外人的眼里,他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对两个女儿疼爱有加,对莫娘亦是不错。虽然,这种疼爱是有失公允的,只是,在没有威胁到根基上之前,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这个微妙的平衡。 可在今日,安天庆的所作所为,让母女俩见证了原来他心里的天秤已经朝着安少芫偏向了极端,对与安少音母女来说,根基已然被动摇了。 不仅是安少音无法再面对安天庆,就连莫娘,都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自己的丈夫,毕竟,睡在身边十几年的枕边人,今日对待亲生女儿心狠的地步,远远超过了莫娘可以接受的程度。 今日,就是一把火,猛烈抨击了府中的平衡,让这个表面维持了十几年的天平轰然倒塌。 母女俩相顾无言,她们都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未来该怎么办。 “娘……”尾音悠长,这一声包含太多的无奈,因为安少音心疼她的母亲,今夜,还要与父亲同床共枕。 “没事,都会过去的。”莫娘强颜欢笑地安慰女儿,“也会有法子的,就像今天这样不是吗?” 指的自然是靖王到来的事。说道此人,又是一片沉默。安少音实在是想不来自己在哪里见过他,失身那晚的情形她到现在都毫无头绪。 然而,安少音下意识抚摸了左肩,那里有着流越所说的朱砂痣。对方连这颗朱砂痣的位置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如果不是他,又能会是谁?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有些话莫娘很想说与安少音听,譬如,今日登门拜访的靖王。可是,惊心动魄了一天,这些事情早说晚说都是一样,莫娘便没再提及。 “少音,今晚好好休息,娘明日早点来。”莫娘给安少音掖了掖被子,又相互说了些话,这才离开了枫亭阁。 安少音目送母亲离开,送夫人出去的,是她的贴身丫鬟,心儿。她望了望扎着双丫髻的丫头,无奈地笑了笑。 心儿出去后,安少音就没再让她进来,闺房里就她自己一个人。 一连串的事情发生,争斗终于结束,安少音疲惫不堪,闭目养神。 夜晚烛光明亮,跳跃不断,蜡油一滴又一滴地滑落。该是剪烛了,安少音睁开眼,看着烛火,她下了床,熄了几盏。 随手披了件外衣,安少音独自坐在窗前,烛光浅浅,风吹摇曳,月光斜斜地顺着窗格照进来,透过安少音那清丽的容颜,落在身侧,打下了一层孤单的剪影。 -- 第12页 形单影只,独坐春闺,窗外蝉声虫鸣,月明星稀。经历了一日,安少音精疲力竭,过往种种尽数浮现在脑海,前生和今世的记忆犹如车轮留了两道明显的印迹。此时此刻的安少音,紧绷了一日的肩头松了下来,她双眼清明地凝着月色,无声无言,静如止水。 终于,她忍不住,趴在窗头,放声大哭。哭声沿着窗沿传了出去,像是在诉说着无人倾诉的委屈,将以往的不公倾数化作眼泪,肆意地哭了出来。 春夜渐深,夜凉如水,枫亭阁内传来女子放纵的哭声,月光下树影重重,风吹过,树影散了散,露出了一个人影。 安天庆默默地立在院子外,夜色下看不清他神情如何,长吁短叹,听那一呼一吸沉重而缓慢。 他非是要来做这个马后炮,无关乎靖王,仅是作为一个父亲,来看看被自己冤枉且甩了两巴掌的女儿。其实安天庆并没有想好要说什么,想着见到人了三言两语安慰几句便是,谁能想到,他还没进枫亭阁,就听到了安少音的哭声。 那哭声隔了这一大段距离都能听到,安天庆站在这里有段片刻,哭声依然不止,可见是哭了很久很久,想来,那一双明亮的眼睛都要哭肿了。 安天庆站了许久,许久,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进院子里。作为一个父亲,拂下脸面给女儿道歉这种事,安天庆做不到。 所以,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最后看了一眼院内透出来的残光,离开了。 这边厢主院里,莫娘洗漱上了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安天庆还没回来,就算回来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丈夫。如果今日不是靖王前来,依照家规,安天庆必然是将安少音沉塘的。 思及此,莫娘握紧了薄被,更加难以入眠。 门外这是响起了敲门声,是婢女春儿的声音,“夫人。” 莫娘冷颤,倏地起身,瞅着门口,“是老爷回来了吗?” “夫人,丁仁来传话了,老爷今晚在书房歇息,不回来了。”丁仁是安天庆身边的长随,莫娘听完话,松了口气。 看来,这平衡的打破,影响的,不单单是安少音和莫娘母女二人,是整个尚书府。 *** 这几日,安府出奇的安静,安静地,诡异。 安少芫被禁足了,没人知道那晚安天庆和安少芫说了什么,只知道那晚安天庆从偏厅出来时,脸色难看地很,回到书房摔了好些个东西。 后来,先是二姑娘将房里的心儿赶了出去,再晚些,就是老爷吩咐人将大姑娘房里的玉儿活活打死。 家里的主子再也没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二姑娘和夫人一起用膳,老爷三餐都在书房里,大姑娘连闺房的门都不能出,一日三餐都在屋子里解决。 更奇怪的是,老爷和夫人分房睡了,这几日,老爷一直在书房。 下人们纷纷揣测原因,大家都知道前几日老爷把姑娘和夫人叫到了祠堂里,至于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靖王爷到访的事,下人们也知道,可主子们在偏厅里说了些什么,还是无人知晓。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那日过后,这一切,都变了。只有极少数的人了解个大概,知道这些的,都是老爷的亲信,他们帮着解决了大夫的尸体,不会乱说话。 某一日起,府中突然有了流言,说是两位姑娘中的一位有了身子,从何而起,无处可知。但一传十,十传百,仅半日,安天庆就在书房外听到了两个嚼舌根的下人。 安天庆大怒,当即就下令将这两个下人仗责打死,并严令府中上下,再听到有人议论此事,绝不姑息。 下人嚼主子舌根是大忌,一连几日府里出了人命,没人再敢造次,大家都闭紧了嘴巴,流言烂在肚子里。 安天庆发火不是没有理由,再有几日就是相国公府上门提亲的日子,要是哪个不长眼的说漏了些什么,只怕不好收场。 安天庆的心情烦躁不安,这几日朝廷上,靖王爷总是笑盈盈地看着他,看得他头皮发麻。好容易回到府中,一想到家里那个被他溺爱宠大的安少芫,心情更是跌到了低谷。 事情的原委早已经查得一清二楚,就因为如此,安天庆头痛欲裂。安少芫哭得红肿的眼睛,跪在地上连连说对不起的模样,他心疼,更是,心恨。 一丝苦笑蔓延在嘴角,安天庆抿了一口茶,发觉这苦味绕满了整个口舌,他再也没了看书的心思。 自己到底生了个什么怪物啊,安天庆想,就为了这么个破事,不惜把亲生妹妹送到了青楼…… 说起青楼,就不得不提京城中最有名的绣春苑,来往的大都是有名有脸的人物,这里的姑娘娇柔似水,妩媚动人,宾客么,从来是不缺的。 绣春苑共三层,一层是大厅和包厢,二层是雅间,三层无需赘述,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厢房。雅间中视野最好的一处,便是绣春苑的常客,一个手执折扇的翩翩公子,苑里姑娘都想拿下的“头牌”。 这厢“头牌”本人就在雅间里,闲情逸致地喝着小酒,折扇轻扬,墨发飘飘,他的左侧是绣春苑真正的头牌花魁暮烟,正媚眼如丝地给他倾酒,而他的右手边,站的是个青衣拿男子,青辞。 “有趣,有趣。”流越听完青辞的转述,笑着摇摇头,“该说她是愚蠢如猪呢,还是蛇蝎心肠呢。” -- 第13页 说着,他勾着暮烟的下颌,邪魅一笑,“你说呢?” 暮烟放下酒壶,柔声细语道:“奴家觉得,这姑娘十分自信。” “哦,何出此言?” “凡事意外,遑论这栽赃陷害一事,她没想过要杀人灭口,虽然,是那大夫不堪医术遭疑自了尽,但这个法子,没什么诡计,但凡大夫就诊时多问几句,或是再来位大夫就诊,便会露馅。这姑娘就这么用了。”暮烟笑着往流越的身侧靠了靠,“这姑娘啊,笃定是不会有人来救那位她要陷害之人,可不是自信满满么?” “既如此,本王置之不理,可有点说不过去了。”流越收了句在美人下颌的手,对青辞道,“相国公府何时提亲?” “回主子,三日后。” “那便上门,送份大礼吧。”流越看着扇子上的水墨山峦,笑盈盈道。 第八章 “臣弟想娶妻了。” 御书房内,宽两间的窗户大开,朝阳踏进,微风和煦。 正是春季,御书房的一隅还烧着炉子,炉上的瓦罐中飘来药香。皇上自登基以来,身子就不大好,汤药不断。之后就直接在御书房置了个煎药的炉子,一太监添柴,一太监掌握火候,一宫女负责煎药,确保待会儿皇上进来时,能喝到温度合适的汤药。 流越坐在窗前,凤目微眯。阳光微暖,坐久的他有些发困,低声打了个呵欠。 “王爷,久等了吧?”一旁的公公见了,忙不迭上前恭恭敬敬地说,“陛下还在和丞相大人商讨国事呢。王爷若是累了,不若稍作休息,等陛下那里快结束了,奴才来通知王爷。”说话的高公公是皇上跟前的,特意被皇上叫过来服侍流越。他眼尖,看靖王爷两手空空,没带那把不离手的折扇,就知道眼前这位爷是有重要的事情和皇上商量了,一点也不敢怠慢。 整了整身着的浅色窄袖圆领衫,单手支在额间,流越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坐着。打着呵欠,流扫了眼炉子上的药罐,药香淡淡,烟气氤氲,流越有些慵懒地说道:“不用了,本王就在这里等着。御膳房不是新出了糕点?给本王呈上来些吧。” “是,王爷您稍等片刻,奴才这就去安排。”只见高公公眉开眼笑地应道,很快就吩咐人去了御膳房。 等了些时刻,鼻间的药香聊胜于无了,御书房内发出了声响。 “等久了吧。”右侧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流越回头一看,就看见皇兄流明站在那里,笑着看他。 流明身着赤黄的圆领袍,戴白玉幞头,五官与流越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没有一双勾人的琉璃目,脸色稍白,看上去有些羸弱。 流越站起身抱拳作礼:“参见皇兄。” “你我兄弟,不必如此。”流明摆摆手,走了进来,接过宫女递来的药碗一仰而尽,漱了漱口后,才又看着流越说道,“一大早进宫,有什么要紧事?” 刚说完,流明又想起几天前的情况,复上下打量了流越,没见到他赠予的那把折扇,心里有了分寸,加问道:“听说你前几日傍晚的时候进了宫,怎么,有急事?” 皇上提的是流越从安府出来的那日,落日之前他进了宫,只是最后没有见到人,流越给大兴宫的太监留了口信。 不想一连几日流明都十分忙碌,下了朝后还要商讨国事,今日丞相明日尚书令的,一谈就是几个时辰。流越心疼皇兄的身体,就没来烦他,一直到今日,高公公传话说皇上不忙,流越这才马不停蹄地进了宫。 流越顾左右而言他,笑着说:“没什么事就不能进宫看看皇兄吗?” “朕还不知道你?”流明佯装怒瞪了他一眼,走到书桌前,执起笔道,“别给朕绕弯子了,有什么事情就说。” 流越浅笑,稍整衣襟,他两手抱拳,理了理思绪,“臣弟前来,是想告诉皇兄一件喜事。” “喜事?边境又打胜仗了?”流明看流越笑眯眯的样子,以为又是要提出什么要求,心里一咯噔,“这回要什么赏赐?” 说罢,身边的高公公已经打开了一个奏折,流明给毛笔沾了沾墨水,这时流越的声音幽幽地传到这位皇帝陛下的耳边。 “臣弟想娶妻了。” “啪嗒”一声,是狼毛笔落地的声音,墨水把奏章染黑了一块。流明一怔,还维持着握笔的姿势,很快,他捂嘴急速咳了几声。 “皇兄!”流越一惊,急忙上前一步。流明抬手阻止了他。轻轻咳了几下后,流明放下笔,走到流越的面前,奇怪又怀疑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你说什么?” 流越将刚才的话复述一遍。 目不斜视地盯着流越那张无人能及又无比认真的脸,流明确信了话语的真实性,“扑哧”一声笑了,指着流越摇头道:“你呀你,这三年来朕提了不下于十次成亲的事,你都回绝了,说什么: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决不会轻易娶妻生子。今天到好,竟然想开了。 “说吧,是哪家的姑娘,让咱们这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靖王爷动了凡心?” 流越咧嘴笑了笑,答:“安尚书之女,安少音。” “工部尚书,安天庆?”流明想了想,有些微皱了眉头,“门第倒是低了些。朕听说他的大女儿秀外慧中,才貌双全,你想娶的,就是她?” 脑海一闪而过安少芫的模样,流越表示对秀外慧中这个字有所怀疑,很快这个人从脑海里过去了,流越看了看皇兄,答:“非也,是二女儿,安少音。” -- 第14页 流明眼珠子转了圈,心想京城才女中似乎没听过这个名字。然一抬头就见流越真挚的模样,流明摇了摇头,无奈又欣慰道:“你既然喜欢,就依你吧。” 流越大喜过望,抱拳正要向流明道谢,不料这位皇帝悠悠地说了下一句,让他的动作止了一瞬。 “不过,朕有个条件。” “皇兄请说。” “永安宫那里,你还没去过吧。”流明看了皇弟一眼,又折回去开始批折子,“回来也有段时间了。你三年未归,如今回来了,总该要去看看。” 一提到永安宫,流越眼角的笑意淡了几分,多了几分冷冽,“今时不同往日,待臣弟娶妻后,会携妻子一起去拜见皇嫂的。” 流明眉梢一挺,猛然抬头道:“你又不是小孩子,何必要分的这么清?卿卿虽然名义上是你的皇嫂,但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就是作为老朋友,你总该去看看她。” 唇畔的笑意凛去了,流越没有立刻回答。 “这事你自己琢磨,你不去,那婚事就再缓缓。”流明批完一份奏折,紧接着是下一个。 皇上的话让人听了像是在怄气,流越唇角一扬,半开玩笑道:“皇兄也不怕臣弟存了私心。” “别人会,你不会。”流明十分肯定地望着他,“你是我的亲弟弟,我最信的人,永远是你。” 御书房内,兄弟二人在交谈,房外一公公借着出恭的名义离开了,一路小跑来到了永安宫。 永安宫奢华大气,殿内檀香缭绕,如诗如画。但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最美的画卷仅是殿内的那位贵人。 此刻永安宫的主人正站在窗前修剪花盆中的绿植,她一身华贵的宫装,额头上印着精致的花子,柳眉细细而弯,望仙髻上珠翠满目,仅是侧颜,就足以让前来报信的小太监滞了呼吸。 屏退小太监后,生有倾城之资的贵人蹙起了眉头,她看起来十分不悦,就连落在掌心的绿叶都被捏碎了。 “他竟然,想要成亲……” 美人生气亦是一幅美丽的画卷,掉落的绿枝绿叶都成了陪衬。细润的手指握紧了剪刀,贵人眉目生出了淡淡忧愁。 “娘娘,靖王来了。” 顷刻间,眉目微喜,言卿卿忙扔下手中的剪刀,对宫女说:“快让他进来。” 这惊喜来得太突然,言卿卿喜上眉梢,忙整理了宫裙发髻,似乎刚才的不满情绪不曾存在过。漫步走到偏殿,掀开帷幔,一眼入帘的是那位熟悉的男子。三年未见,男子更加英气风发,俊美绝伦,浑身散发的男子气概,是整个宫中都无法企及的。 扑鼻而来的脂粉香气,流越微微拧眉,冷淡道:“臣弟见过皇嫂,给皇嫂请安。” “你……”话语间尽显的疏离,让言卿卿收敛了内心的冲动,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柔声道了平身,紧接着是一句欣喜和娇羞的字语,“你来啦!” 流越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就拱手做了打算离开的样子,“臣弟听闻皇嫂身子不适,如今见皇嫂气色大好,想来身子已经痊愈,臣弟告退。“ “不许走。你才刚来,就要走吗?”言卿卿急急上前一步,留下的脚步花香四溢,她与他隔了三步的距离,喜中多了几分哀怨,“一去三年,你我之间,竟是如此生分。” “娘娘是国母,久居深宫;臣是王爷,长住王府,君臣有别,总是要避讳的。” 三步外的流越侧过身,对着她的只是半个身体。言卿卿咬了咬朱唇,面上的桃花妆似乎更为红艳了些,她不死心,继续说道:“时间还早,不若留下来用膳?陛下他今晚过来,我们一家人许久未见了,一起用膳,可好?” “臣弟还有事,就不打扰皇兄和皇嫂共度良辰了,臣告退。”说完,不管不顾,流越径直离开了永安宫。 眸光一暗,言卿卿片刻前的悦色已然消减,流越的身影消失不见,美人精致端正的五官上阴霾密布。 “他要娶的人,叫安少音?”娇柔的嗓音没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阴寒的冷漠。 “是的,娘娘。”身后的宫女垂目应着。 “安少音,安少音。”言卿卿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她走到窗前,拿起了放下的那把剪刀,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边剪着枝叶,一边念着安少音的名字,似乎想让这个名字犹如眼前的枝叶般,被剪的细细碎碎。 “安少音……” 细碎的绿叶落了一地,那盆窗前的绿植,残缺了大半个身子,再不能观赏了。 第九章 公府上门怒知实情 春日暖阳,万物复苏,乍一看之下,庄严的宫殿都多了几分生机。流越出了宫门,一眼回望,宫门宏伟,红墙黄瓦,不知唤起了什么记忆,此刻流越的心情喜忧参半。 微风吹过,不适的情绪转瞬即逝,看样子,像是风吹走了流越心中那隐而不发的不悦。大抵是风吹过的时候太温柔,亦或许是日光落在身侧是太和煦,流越眯起了眼睛,懒洋洋地在宫门外伸了个懒腰。守在宫门的侍卫看见了,神态无波,心里却是为之一觑,就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在皇宫外伸着懒腰,除了靖王爷也没谁了。 早就恭候多时的青辞走上前,一旁是王府专用的马车。 流越伸完了懒腰,又打了打哈欠。青辞见状,走近了低声说了句什么,流越揉了揉眉心,须臾间,慵懒散尽,琉璃般的凤目又恢复了他那勾人摄魂的模样。踏上马车,流越吩咐道:“去安府。” -- 第15页 今日是个好日子,春光明媚,宜谈婚论嫁。 相国公府的宁公爷和宁夫人携二郎宁羽城,备了厚礼登门拜访。这本就是数月前定下的日子,两家协商好今日定下喜结良缘的吉日。 尚书府和相国公府有婚约,这不是件多隐秘的事,与两家来往的多半都知道安二姑娘和宁二郎有婚事在身。不过这其中的曲折,倒是只有当事的两家人才能论个明白了。 这婚事原是安天庆元妻和相国公府元夫人闺中之交的缘故,尚书嫡女和相国公府的二郎定下了婚事,如果不是安天庆的元妻病逝,有婚约的自然是安少芫。无奈天公不作美,元妻病逝,相国公府元夫人不久也撒手人寰,公爷如是续了弦。 安天庆续弦有了安少音,提议让安少音嫁过去的,却不是相国公府,而是安天庆。安少芫本就没了母亲,他公事繁忙,若是安少芫嫁了过去,相国公府家大业大,没了元妻的闺中密友,恐是维护她的人都没有。 是的,这婚事,既是安天庆不想和相国公府就此断了往来,又不愿元妻之女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思来想去,安少音最为合适。 如今就是要将日子定下来,宁夫人是笑着踏进尚书府内院里,没有人想到,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这位美艳的继夫人就被气得一拍桌子。 “啪”一声,木桌上重重地被拍了一下,端庄大气的宁夫人瞪着圆眼,噙着怒意看着旁边一脸赔罪的尚书夫人莫娘。 “安夫人,不是我不讲情面,这婚事本就是我那过世的姐姐和元夫人定下的娃娃亲,我们相国公府属意的就是大姑娘!是安大人亲自登府道歉,不愿意将大姑娘嫁入公府,这才换了二姑娘。我和公爷看在过世的姐姐和元夫人姐妹情深的份上,并未深究此事,安大人既然说换,那便换了。可瞧瞧安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事到临头,又要大姑娘嫁过来?尚书府出尔反尔的本事倒是厉害,要换的,是你们,要不换的,还是你们!” 一旁的莫娘赔笑道:“宁夫人多虑了,安府能与国公府攀上亲事,我们高兴还来不及,怎么敢对公府不敬。少音能嫁过去,是她的福分。只可惜她和二公子没缘分,我们做长辈的,总该问问晚辈心中所想不是?” 说来也是奇怪,两位都是续弦,给人的印象却大相径庭,宁夫人稍一蹙眉就是不好相处的主儿,而莫娘,柳眉下一看就是娇弱,受人欺负的样子。仅是从二人的性格神态中,就能猜测出她们各自在府中的地位如何。 宁夫人眉梢微挑,冷哼了一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有什么好说的?若是贵府不想嫁女儿,直说便是,何须这么多弯弯绕绕,这是拿我们相国公府当猴耍呢?”宁夫人这话说得重了些,身为客人,对主人家的这般说言,听的人脸上无光,心里更是不悦。奈何错的一方是安家,莫娘没理,只能让人说道。 在玉兰屏风后的安少芫默默地听这一切,心中不是滋味。她嘴甜如斯,若是平常,这时候早该出面开口说话了,可偏偏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她。虽然宁羽城也做错了事,但在这样的事情上,女子总是要吃亏的。 她被禁足了好些个日子,贴身丫鬟被父亲打死了,她受到了点惊吓,这几日胃口一直不好,脸色稍白,还是继母差春儿好生描眉画眼才没让人看出端倪,安少芫穿着京上最流行的石榴间裙,长眉似棱,花子红妆,美丽动人。她本该是要出面的,若是宁夫人见了她,兴许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然而,安少芫苦苦哀求,父亲只允了让她在屏风后看看,并勒令她不许胡言乱语,想息事宁人,就得安安稳稳地嫁进相国公府,不然,父亲就要将她赶出家门。 画面回到现在,上座的两位夫人你来我往,仍在继续。宁夫人的不满情绪悉数写在了脸上,莫娘只有赔笑的份儿。安少芫作为当事人,躲在屏风后,愈听愈觉得脸上无光。安少芫心中忿忿不平,安少音的母亲抢走了她的父亲,现在,她又要抢走她未来的夫婿。若是安少音死了,她嫁到相国公府就不会有异议,今日的局面就更不会出现。 都怪安少音。安少芫咬牙切齿,明明这是属于她的婚事,明明宁二郎喜欢的是她安少芫,就因为安少音的出现,这一切都变了样。 恨屋及乌,连带着屏风外的莫娘,安少芫都忍不住啐了一口,甚至觉得小声赔罪的莫娘是故意这般行事,来给她丢脸。 宁夫人被气得不轻,说换人就换人,他们相国公府还嫌弃对方门第低呢,要不是看在过世的姐姐面子上,这婚事早该黄了。哪能想到,区区一个工部尚书府,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言而无信。 一想莫娘上午说的话,宁夫人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拂了对方好几次面子。 双方僵持不下,谈话竟是没法再继续。宁夫人正缓口气歇着,莫娘脸色并不好看,但一想屏风后的安少芫,只能硬着头皮好生招待宁夫人。 “宁夫人说了好些话,该是口渴了,这是老爷亲自派人从江南采买的春茶,给夫人润润喉。” 一摆手,两三个丫鬟端着茶杯上来了,茶香四溢,沁人心脾。宁夫人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连连喝了三碗才作罢,口留余香,心态平稳了不少。再抬眸一看安静的莫娘,心中的气焰少了几分。 大家都是做继室的,有些心酸,总是懂得。宁夫人缓和了不少,清了清嗓子,打算说些客气的话。 -- 第16页 一旁的丫鬟也给安少芫递了茶水,听了许久,安少芫觉得自己口渴,没多想就接过了茶盏,甫一打开茶盖,一道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安少芫一时不慎,打翻了茶盏。 屏风外的两位夫人先是一惊,未及反应过来,很快就闻得屏风后一阵作呕的声音,又是一愣。宁夫人微微睁大了眼睛,知道屏风后有人,她上前一步走过去,绕过玉兰屏风,就看到安少芫一边捂着小腹,一边覆在胸前呕吐,秽物和茶水散了一地,发出难闻的异味。 宁夫人早已不是闺阁少女,她一见安少芫的样子,就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气急败坏之下,怒极反笑:“好哇,区区尚书府,安得什么心?一个破了身子的姑娘,还想入国公府的门?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莫娘大惊失色,急忙解释道:“不,不是,宁夫人,您听我解释……事情不是这个样子的。” 宁夫人怒火攻心,亏得她还想客客气气地说两句,她真是小瞧了安家,这样的丑事,都敢找相国公府来接盘。“解释什么解释,事实都摆在面前了,你当我瞎的不成?我要告诉公爷,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尚书府干的好事!”说罢,宁夫人一甩衣袖,转身就要离开。 安少芫的呕吐还在继续,莫娘顾不得这些了,追上宁夫人,握住对方的衣袖道:“夫人,您消消气,此事的确事出有因啊。” 宁夫人甩开莫娘:“别碰我!” 稍一不慎,莫娘向后踉跄了几步,身旁的春儿眼疾手快,扶住了莫娘。莫娘还在呼唤宁夫人,可惜对方压根都不听,脚步寸步不停地向外走,正要踏出拿到门槛时,一个人影出现挡住了去路。 “宁夫人若出了此门,一切都收不住了。”少女眉清目秀微微垂头,徐徐福了个礼,“少音见过宁夫人。” 宁夫人定睛一看,知道跟前的杏色长裙的女子正是尚书府的二姑娘,安少音。有一说一,宁夫人对安少音的印象不错,只可惜,今日发生的状况让宁夫人对这个未来的亲家十分失望,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她冷冷一笑,“笑话,我还怕你们不成,这是你们安家捅的篓子!。” 安少音轻轻地摇头,语气平静而温和道:“宁夫人此言差矣,这篓子,可不单是尚书府捅下的。姐姐和宁二郎情深意重,这孩子是谁的,想必不用少音多说了。” 宁夫人半信半疑地看着安少音,看到的只有神态自若的面容,看上去没有一丝撒谎的迹象。 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宁夫人在尚书府是在是糟心,她没理会安少音的话,气冲冲地质问:“你说是就是?证据呢?空口说了几句就说这孩子是我家二郎的,你当我们相国公府好欺负?” 安少音看着面色不善的宁夫人,心中喟叹一声。她本不愿多管闲事,奈何莫娘是她的母亲,自己的母亲因为安少芫受了气,作为女儿,安少音心底不痛快。 父亲的态度很明确了,安少音并不意外,到底是最疼爱的女儿。 思及此,安少音福了福身,抬眸与宁夫人对视,郑重道:“宁夫人若一定要打开天窗说亮话,父亲和公爷,以及二公子就在前院,少音这就派人请他们过来,我们两家人好好地说道说道!” 第十章 姑娘打架 春和景明,尚书府的院子,风景自然是极好的。屋檐下,长廊中,阳光将树影打下来,点点缀缀,彩蝶飞舞,这里的春景动人,屋檐下了无欣赏之人。 说来也是奇怪,人赏景,景色与心境交织,或喜或悲;当人不去赏景时,景色亦是与心境交织,或悲或喜。 就好比此刻尚书府的院内春景,一道清风徐来,春寒料峭早就过去了,因着当下众人无心观赏,这春风竟是无端叫人生出了些许的寒意,穿过衣裙,穿过发梢,穿过……心头。 听对方要告知公爷,宁夫人心头微微一颤,安少音的神情她悉数看在眼中,不骄不躁,平静温和,她看不到那张平静的五官下有任何慌张无措的痕迹。 宁夫人哑口了,她其实心里明白,如果安少芫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宁羽城的,安家不会选择让她嫁进公府。尚书府胆子再大,在这件事情上,是决计不会冒险的。这点帐,宁夫人会算,只是安家搞这么一出,相国公府的面子实在是下不来台,整来整去还是大女儿嫁过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不过男婚女嫁,女方婚前就失了身怀了孩子,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能不能成为正室都不好说,也难怪安少芫会躲在屏风后面,莫娘对此事亦是遮遮掩掩,不愿意说实话。 宁夫人心里有气,她没想到宁羽城那小子做了如此荒唐事,虽然不是自己亲生,好歹是名义上母亲,事关公府的颜面,宁夫人发火不是没有理由。 冷静过后,宁夫人的火气如风散了不少,她是个聪明人,公爷若知道了此事,断然不会轻易饶过宁羽城。宁夫人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说不准,公爷还会把气连带撒到她的身上。继室难当,宁夫人如今在府中的地位不错,又为公爷诞下一儿一女,未来一片大好。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不能犯错,尤其不能让姐姐留下的两个孩子,在她的眼皮底下犯了错! 思来想去,宁夫人犯了难,闷声吃大亏是铁定不行的,如果告诉了公爷,她又难辞其咎。 安少音观察宁夫人的表情异样,前世她自力更生了十年,早就学会了观人识务,看出公府的这位继夫人有所犹豫,安少音乘虚而入,说道:“此事既然已经发生了,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姐姐和二公子两情相悦,少音又岂能夺人所爱?正如夫人所言,这婚事,公府原本属意的就是姐姐。” -- 第17页 妙龄少女的嗓音间若有若无地会有一丝浅浅的鼻音,再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给人一种憨态可掬之感。 宁夫人气本就消减了大半,听着安少音的话,再看她天真神态,一时竟不该说是她懂事,还是无知:安天庆不想安少芫受苦让安少音嫁,她就嫁了;现在又因为安少芫之故要安少音退出,她就退出了。被动地像街道上讨价还价的小贩和客人一样,换做别人,早该离得远远的,偏偏安少音不仅没走,还进来收拾烂摊子。 这边厢宁夫人沉吟不语,思忖该怎么合理解决了这件事才好,安少音看有戏,同莫娘一起将这位夫人拉进了堂内。 那边厢,安少芫苦胆汁都吐了出来才好些,饮了些温水,终于将那股恶心的感觉压了下去。扔掉手中的绣帕,浅色半臂上染了些污秽,安少芫忍不住拧了拧眉。这一场失控失态,所有人的反应安少芫看得清清楚楚,脸已经被丢尽了。 可万万没想到,安少音竟然出现了! 半臂上的气味尚存,虽然地面早就清理了干净,但还是隐隐散发着和上衣相同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周遭气味的缘故,落在安少芫眼底的安少音,刺眼地如同扎在眼珠上的钉子一样,一日不拔,眼睛就疼得发红发肿。 从来都是安少芫在前,安少音在后,什么时候轮到安少音来为她说话?安少芫咽不下这口气,终于将翻涌的呕吐感消解后,她不管宁夫人还在场了,直接就冲到安少音的面前,手脚并用,没好气道:“是你,是你在茶水里动了手脚是不是,你存心要我在外人面前出丑,你这个心思歹毒的贱人。” 这一招来势汹汹,安少音完全没有防备,就这样被纠缠在一起。两个夫人吓了一跳,眼睁睁地看着石榴色和杏色交缠滚打,染了花色蔻丹的双手青筋凸起,战况尖叫声不断。莫娘吓呆了,还是宁夫人眼疾手快,忙吩咐人将二人分开。 哪知安少芫不知发了什么疯,半日的进食吐的干干净净,竟然还有力气扯住安少音的头发,张口闭口一个骂人的话,闻者不适,几个丫鬟上前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当安少芫犹若青面獠牙地掐着安少音的脖子时,堂屋外传来一道严厉呵斥的声音:“住手!” 安少芫心头一惊,蓦然止了手里的动作,一抬头,就见安天庆面露愠色,两只眼睛狠狠地瞪着自己,脸色难看极了。 父亲的样子和几日前的模样如出一辙,安少芫浑身一震,四肢百骸颤了颤,战战兢兢地在丫鬟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如花似玉的妆容毁了大半,头发乱糟糟的,像个疯婆子似的。 远远就听到安少芫的叫骂声,安天庆心凉一片,然而怒意占了先机,他目光不善地睨了莫娘一眼,公府的宁夫人还在场,家里唱了这么一出戏,丢了好大的一个脸,莫娘作为尚书夫人,没有阻止事情的发生就算了,竟然就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女儿打架,一点反应都没有,安天庆不生气才怪。 当然,让他怒火攻心的,是安少芫。 无论如何都要把安少芫嫁到相国公府,她当着未来婆婆的面和妹妹大打出手,宁夫人看了心里会怎么想?她日后在国公府的日子又怎么会好过? 安天庆顿时有股烂泥扶不上墙的挫败感,心道安少芫果真是被她宠坏了,宠得无法无天。犯了天大的丑事,不知悔改便罢了,竟然还公然和自己的亲妹妹撕打在一起。 丢脸丢到了家,安天庆脸上无光,又是瞪了罪魁祸首一眼,安少芫噤若寒蝉,在父亲怒目而视之下,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屋内的“战场”很快就被清理了干净,两个姑娘分别回了自己的院子。接下来对安府而言,才是最难熬的时刻。 尤其是安天庆,遥想当年登门拜访时,安天庆决计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还会再经历这么一次没脸没皮的事。相国公和宁羽城此时就在外面,因为里面的动静太大,照顾到这里是安府,两位外男比较识趣地没有立刻进来。安天庆有那么一丝丝的放松,还好安少芫的模样宁羽城没看到,不然,他心目中柔情似水,生性动人的安少芫形象大毁,恐是更棘手。 不过,这只是一丝丝的放松,风过无痕,翻不起太大的波浪。不为别的,安少芫这么一闹,就算外面的两位不清楚里面的情形,但就宁夫人阴沉的脸色,安天庆知道,这事,瞒不住了。 在叙述安少芫怀胎这一事的经过时,他仿佛能感受到无数只手啪啪啪地打在他的脸上,一点颜面都不留。 没有哪位父亲会向外人承认自己的女儿未婚先孕这个时候,尤其对方还是未来的亲家相国公府,揭露了此事,相当于给人留了把柄,甚至连讨价还价的资格都没有。 可惜,这次连不承认的资格都没有了。 地点换到了堂屋,两家的大人左右两列坐着,宁羽城坐在下首的第二个位置。安天庆每讲一句,这位俊俏的公子哥脸色就难看一分,直到故事讲完了,宁羽城已经没脸色了,留给他的是满脸的细汗,他甚至能感受到,上首的父亲锋利如剑的目光划在自己身上,要将自己的心脏一刀一刀地划个遍。 这虽然是宁羽城的想象,但却是宁公爷当下的心境。相国公府门风严谨,光看宁公爷严谨的五官就可探一二了。不过凡事总有例外,这例外的下场如何,如今不得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解决这个例外干出的蠢事再说。 -- 第18页 思及此,宁公爷触了触唇须,面色沉稳地点了点头,看样子,是要应了这门亲事。 “公爷……”宁夫人在一旁低声怨道,“我们堂堂公府,要接这个烂摊子,实在不公平。” “你住口。”宁公爷斥了一声,又狠狠地剜了宁羽城一眼,鼻子一哼,一拍大腿道,“安弟,发生了此事,我不好再说些什么,两个年轻人既然情投意合,这婚事,就这么定了吧。” 安天庆倍感欣慰,连忙抱拳道谢:“多谢宁兄成全,我代表亡妻在此谢谢宁兄了。” 宁公爷抬了抬手,“先别谢太早。此事你我两家皆有错,但事出有因,源头都要从当年安弟登门所致,不然,你我两家早就成了烟亲,也不至于弄得今日这个局面,伤了两家的和气。” 听闻这话,安天庆知道相国公府不会就这么轻易应了此事。毕竟宁公爷的态度给了安天庆喘息的机会,相国公发了话,安少芫嫁过去不是什么问题。至于其他的,都好说。 “宁兄说的是。”安天庆一脸歉意道,“一切由我而起,自该有补偿,宁兄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便是。” 宁公爷见对方松了口气,也不拐弯抹角了,开门见山道:“我家大郎常年在外打仗,一直疏于娶妻一事。既然是上天都要我们两家结亲,不如这样,待大郎秋日回京之时,与二姑娘成亲,亲上加亲。安弟,你看如何?” “不行!” 两个字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提议,宁公爷一脸不悦,心想你一个尚书之女能嫁给相国公府的世子,高攀都来不及还有脸拒绝。 这样想着,宁公爷眸光一暗地看向安天庆,发现对方只是张了张嘴,并没说话,反而一脸震惊的模样侧过头,看向堂屋外。 不是他说的,那会是谁? 宁公爷糊涂了,顺着安天庆的视线往外看去,就见一位手持水墨山峦折扇,身着浅色窄袖圆领袍的男子,正冷冰冰地盯着他。 第十一章 靖王“砸场子”。…… “不行!” 简单直接的两个字,惊了在座的每一个人。宁公爷微怒地转头,正要开口发表不满时,就被一把印有水墨画的折扇堵住了口。 一道寒冰的视线直勾勾地望过来,很快就消失不见。 “参见靖王。”宁公爷反应快,忙不迭直了身子,对着来人躬身行礼。 众人都知道来人是谁,随宁公爷一起行了礼。流越挥手,示意无需多礼。宁公爷率先抬头,他微怔,拱手朝眼前这位俊美的王爷说道:“王爷今日怎么也来了尚书府?” 安天庆是工部尚书,和军部没什么交集,这王爷怎么串门来了? 早不串晚不串,偏偏今日串门? “尚书府的春景迷人,本王闲情逸致来赏赏景。”流越十分淡定地回应道,手腕稳定地摇动着手上的扇子。 好一个赏景。宁公爷耳清目明,他在说话间隐隐猜到了些什么,大脑以最快的速度过了一遍,当知道“不行”两个字是从这位王爷嘴里吐出来时,就已经嗅到了一丝不平常的味道。 转念一想安家二姑娘生得花容月貌,能引来这位王爷的注意力倒也不稀奇。只是,宁公爷又糊涂了,一提及安尚书府,大家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大姑娘安少芫了,怎么就靖王注意到了安少音了呢? 宁公爷想不通这个问题,他哪里会想到安少音和流越之间的关联,这个念头在心里存了没多久,很快就淡去。宁公爷看破不说破,随声附和道:“王爷真是好雅兴。” 流越淡淡一笑,这一笑凤目微眯,多了几丝慵懒之意,“本王今日冒昧前来,打断了国公爷和安大人的交谈过意不去,还望二位不要见怪。” 见怪,怎么见怪?安天庆尴尬地笑了笑,连连说了句不会。宁公爷亦是笑着摇头,寒暄了几句,还要让出位置给流越坐下。 流越摇扇婉拒,而是坐在了右下首的第二个位置,随意地拢了拢衣衫,待大家忐忑不安地都坐下后,才薄唇一张,道:“方才听国公爷讲,要宁大世子娶二姑娘为妻?” 宁公爷点点头,“是的,老臣正与安大人商量此事,不知安大人意下如何?” 话题又回到了正轨上,宁公爷盯着安天庆,在等着他的答案。一侧的目光强烈,安天庆有种受宠若惊的荒唐感。 宁大郎即宁司城是相国公世子,地位一目了然,又有军功在身,长得也是一表人才。 这么听上去,安少音能嫁过去,真真是高攀的。 正因为如此,安天庆才心生荒唐:宁司城和宁羽城不一样,他是公府的继承人,未来的正妻当是要门当户对,就是许个乡君,县主,甚至郡主都不为过。宁公爷竟然主动要安少音嫁过去,这的确是说不过去。 是以,安天庆心里对流越是感激的。诚然,这位靖王爷的身份地位是相国公府万万不能比的。他一个工部尚书,女儿能嫁进相国公府已经是高攀,现在来了个靖王爷,说实话,安天庆更容易接受些。 先不说靖王和安少音有了夫妻之实,但就他在京中的风评:秦楼楚馆的常客,风花雪月的浪子,战无不胜的将军,万千宠爱的王爷,都属于眼前这位,名叫流越的男子。 是的,靖王好色,这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安天庆再不才,对于女儿的姿色还是有信心的。如果靖王要收了安少音,安天庆到还能找出个理由出来:靖王好色,二人又有了夫妻之实。虽然目前并不知道靖王打算给安少音什么名份,但女儿迟早有一天进王府已然是铁板钉钉的事。 -- 第19页 可宁公爷提的要求就没个理由了:宁司城经年累月积了不少战功,未来肯定是要袭爵的,前途无限。不同靖王三天两头的左红颜,右知己,宁司城在京中的声望颇高,负面消息几乎没有,这样一个青年才俊,宁公爷竟然提议让安少音嫁给他,安天庆实在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宁公爷没有反对宁羽城和安少芫的婚事,已经是超出意外,如今又提了这么个建议,安天庆才觉得事有蹊跷。 女儿能高嫁,自然是好事。可问题是,他敢吗? 这般想着,安天庆小心翼翼地看了流越一眼,恰好流越两只透着寒气的眼睛也看向了他,安天庆心惊胆战,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装作不经意地转移了视线。 再看一侧宁公爷的神情,安天庆只觉得庆幸,还好出面拒绝的不是他,不然真不知道该什么和对方解释。对方出了一个难以拒绝的提议,安天庆总不能告诉对方,他的二女儿也失了身吧? 傻子才会把老底揭给对方。 安天庆没有开口,甚至,他真的不需要开口,因为流越已经挡下了所有的箭。 “国公爷,宁大世子一表人才,战功赫赫,就这么许了亲,确定不再看看别家的姑娘?”流越凤目微挑,刻意将一表人才这四个字咬得极重。 “安二姑娘兰质蕙心,是个合适的人选。”宁公爷摸了摸唇须,笑着说。 流越乜了上首的宁公爷一眼,心啐一口:这个死老头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宁司城久未娶妻,何故未娶妻,别人或许未明,你心里不清楚吗? 什么常年打仗,疏于娶妻,分明是腿残了只能在军队里当个闲职,两年来,战功一个没长,体重倒是升的极快,肥头大耳,五大三粗的。 就这么个样子,还敢要人家如花似玉的姑娘嫁过去,脸呢,皮呢! 心中说了这么一通,流越看上去笑眯眯的,但眼睛里却多出了几丝寒气。似乎是经过空气,遁到了宁公爷的身上,令这位中年男人无由来的一个激灵。 须臾间,流越一个犀利的眼神就和宁公爷对上了,眼睛里仿佛在说:要不是本王,宁大郎的左腿早就没了,哪能像现在还能全须全尾的! 大抵是心里有鬼,流越未说一字,宁公爷仅是从他的眼神中就能悟出这位不可一世的王爷想要传达的意思,一时语塞,借饮茶掩饰内心微微的不安。 宁司城左腿有疾这一事,知道的人极少,即便是相国公府,也就宁公爷一个人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为了怕刺激到老太太,相国公对这件事缄口不提。 说来惭愧,此事还是流越告诉他的。 两年前,宁司城在西南边境作战,左腿被南蛮子砍了一刀。将领受伤,军队士气受挫,眼看着这帮西南的蛮子们就要打了胜仗,流越携援军赶到,敌人节节败退。 宁司城那时已经失血过多,军医做了大胆的决定:截肢。阻止这一切的是流越,他不仅把皇上赐的名贵药材拿了出来,还让自己的军医给宁司城治病,这才捡回了一条腿和半条命。 流越知道此事,皇宫里自然也就知晓了。宁公爷原本想着给宁司城许个乡君,县君的,出了这遭子事,宫里虽然没把消息散出去,但是宁公爷早就从王公贵族那里碰了一鼻子的灰,缘由自然明了,而宁大郎的婚事么,自然就一点进展都没有。 眼看着宁大郎的年纪越来越大,连二郎都要娶妻了,宁公爷心里着急万分,若说之前要门当户对,如今却是一降再降,宁公爷为这件事发愁了许久,真没想到,老天爷给了他一个机会。 虽说六部之中工部为下,但尚书一职好歹也是正三品,宁公爷对安少音的印象一直不错,不争不妒,天真善良,能嫁进来当世子夫人,也不算委屈了她。 更何况,看安尚书的态度,明显是想让安少芫正大光明的嫁进相国公府,宁公爷抓着对方这一点心思,就想给宁大郎定了婚事。 这才有了一开始的提议。 “本王好奇的很,这宁大世子常年在外打仗,多年未归,相国公不问问大世子的意见就要这么草率了事,不妥吧?”看似无心之言,实则针锋相对,斜方的俊美男子微讶地询问着,语态却是漫不经心地尾了音。 但见流越针对的态度,宁公爷不明白了,就算他厚着脸皮给宁大郎娶妻,管你靖王爷何干?就算靖王对安少音有想法,那也得先来后到不是? 思及此,宁公爷摸了摸鼻子,又说道:“王爷有所不知,大郎对娶妻一事无所求,全凭臣做主。” 看宁公爷油盐不进的样子,流越眉梢一挑,心想也不必给对留什么面子了。于是,他慢悠悠地呷了口茶,开始感慨起来。 “哎……说起来,本王回京前还见了宁大世子一面。”流越叹了口气,棱角分明的五官仿佛多了一股愁色,他摇摇扇子道,“长年在外,思乡心切。本王离京三年都甚是想念皇兄,更别说大世子在西南已有五年之久,本王想,该是让皇兄修书一封,叫宁大世子早点回来……” 宁公爷闻言大骇,一口茶喝下去差一点没吐出来。 他先前的话是有些试探的意思,谁想到在靖王面前,还是败了。 “王爷所言极是,大郎的婚事总是要问问他的意见,是臣关心则乱了,这提议就当听听罢了,安大人莫要放在心上。我们还是谈一谈,大姑娘和二郎的喜事吧……”宁公爷急忙打住说道,生怕这位爷不高兴,就把大郎左腿有疾透露了出去,到那时,只怕连尚书府的姑娘,都娶不到了。 -- 第20页 *** “砸”完场子,两家忙着商讨婚事,流越借赏景的名义离开,来到了安府的后花园。 这里景色无双,除却人工堆砌的湖边有一六角亭外,尽在万千诗意如画的景致中。 尚书府的风景,的确是极好的。借口来此的流越却了无欣赏之意。颀长的身形在春光下留下了影子,遮住石路旁不知名的野花。 他挺拔地身子站在六角亭前,目光如炬地盯着前方,亭下,石桌,石凳,本无其他,如今却是多了一道倩丽的身影。 长长的玉雪纱幔随风微动,日光微斜,杏色长裙轻纱半掩,纤细身姿若隐若现。 “少音见过王爷。”隔一层纱幔,安少音朝流越的方向福了福礼。 一道薄薄的纱幔,隔出了一层别样的朦胧之美,流越动心一念,琉璃风目视线已定,他一步上前,停在了最近的位置。 “几日未见,一切安好?” “一切都好。” 轻扯一丝鼻音的嗓音透过纱幔传递到流越的耳边,稍纵即逝,无影随行,流越顿了顿,早已收起的折扇一时竟无处安放。他负手而立,沉吟少许,才看着纱幔中的倩影说道:“我已经向皇兄告知娶亲一事,相信过不了几日,宫里的旨意就会下来。” “嗯?”尾音上扬,安少音讶异微几,目光投向纱幔之外,流越之处。纱幔虽薄,安少音却看不清流越的神情,凭细碎的光线拼凑出男子的轮廓。 看不清,但不能阻挡灼灼目光,流越品味着安少音那一声轻哼,忍俊不禁,薄唇一抿,无声地笑了。 很快,他抬眸,迷人的眼睛仿佛有一种穿透力,他凝着纱幔之中的少女,用仅容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我想娶你,为妻。” 第十二章 想知道为什么,等乖乖地嫁进…… 一层之畔的安少音睫毛微颤,意料之中的喜悦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夹杂着一丝惊讶的回应:“王爷厚爱,少音愧不敢当。” 流越挑眉:“你当之无愧。” 安少音言语间,还是生疏了些,流越未多在意,他自信来日方长。更有甚者,眼前的安少音尚在闺中,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犹若含苞待放的花朵,最美的那一刻是全然盛开之时,而流越期待的却是它一点一点绽放的过程。 这是在安府,安少音自家的花园,这一帘纱幔来得无妄,流越心中稍定,寻了石凳坐下来,触手去碰石桌上的茶盏,果然还是热的。 “你在这里等我,有何事?”流越说着就呷了一口春茶,唇齿留香,他满意地点点头。 安少音懵,粉面倏地一红,面色开始发烫起来。今日事发突然,她左脸多了三道指甲印,虽然及时上好了药,但还是不好再见人。安少芫这一抓令安少音心里闷得慌,这才避在了后花园处,赏赏风景。 湖光粼粼,春光无限,安少音身心都被治愈了不少,府里的花园对她而言就像是一所避世天堂,素日是不会有人来的,遑论今日,父母在前厅待客,安少芫再度禁足在院子里,安少音还以为,她不会被打扰。 谁能想到流越会来?这是安少音始料未及的事,园子里向来安静,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引人注意,流越身份高贵,他一入花园,家仆行礼的声音就落入了安少音的耳中。思及左脸的伤口,这才急急忙忙地吩咐侍女扯了一层纱幔来,一时情急,竟忘了桌上的茶水还在。安少音就这样看着流越用她用过的茶盏,慢悠悠地品味着,不懵不羞才怪。 听话音里的意思,流越似乎是会错了意。安少音怔愣少倾,回神过来凝着纱幔外安然自若坐着的流越,心里掀起了一点点的水花。 靖王的名声两极分化,朝廷之上和生活之下相差甚远,京西湖畔的街道旁,是风花雪月一条街,从第一家打听过去,没人不知道靖王流越的名声,甚至靖王最爱去的绣春苑,有道听途说,那家的头牌暮烟身心都被幔前的风流王爷收了去。 这般种种,全是莫娘告知于安少音的。从母亲的眼神中,安少音能感受到强烈的不安和犹豫,流越虽是生得极好,可是嫁给这样的一位浪子,真的好吗? 就这样,安少音给自己心里打了一个问号,她深知在这件事情,无法拒绝,流越当日登门拜访,答案不言而喻。 “少音……”安少音支支吾吾地说着,最后只得坦然,“我,我不知道。” 太陌生,饶是有过一场鱼水之欢,安少音对眼前的男子还是太陌生了。过往的二人从无交集,因一场陷害交织在一起。 刹那间,安少音眼前一亮,想到了什么,问:“那一晚……” 声音缓缓而逝,带了些许的期盼,流越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他眼梢微翘,明知故问:“那一晚,哪一晚?” “王爷莫要糊涂了,就是那一晚……”流越的嗓音带了几分玩味,安少音面上微热,渐渐地声如蚊蝇,问起此事,她多是羞涩的。 “哦~你说的那一晚啊?”流越故意拉长了声音,“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折扇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手中,支在了男子线条流畅的下颌上,薄唇间笑意一闪,“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安少音想了想说:“为什么,是我?” 安少音本意是要问那一晚的情形,安少芫不会那么好心。如果说,她是阴差阳错地被送进了靖王正好下榻的一家青楼,倒还情有可原,可是又那么刚好地就和靖王共渡了一晚,这就说不过去了。 -- 第21页 青楼客人如云,怎么就那么地恰好呢? 难道说,命运就是这么地奇特吗? 当然,让安少音不解的第二件事是,流越是如何知晓她的身份的。安少芫既然下的了狠心,就该是将她身上的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全部拿走了才是,第二日她浑浑噩噩地睁开眼,是在自己的床上,安少芫能派人将她带回来,定然是在流越不知情的情况下。 如此一来,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仅凭左肩的一颗朱砂痣,他就那么快地找到了自己吗? 是安少音高估了自己的猜测,还是低估了流越的实力? “为什么?”流越重复了这句疑问,轻笑出了声,像是在品茶一样品味这三个字。 听着流越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安少音心头蓦地一跳,预感这一问似乎并不能有什么好结果。 果然,纱幔外的男子站起身来,步伐徐徐向前,最后,停在一帐之隔,一步之外,流越故意压低了嗓音,语气中带了几分狡黠的味道,暗哑道:“想知道为什么,等乖乖地嫁进王府,我亲自,在你的耳边,告诉你。” 安少音:“……” *** 花红柳绿,草长莺飞,春风无度,包裹在六角亭外的春景依旧,可亭下的气氛多生了几分暗昧,四处弥漫开来。 言语间的暧昧脱口而出,安少音久居深闺,便是前世,她虽然被不少人追求过,可田庄的汉子说的都是老实话:我以后会好好对你,你跟了我,不会吃苦诸如此类,哪能听得这般的孟浪话,心中好生颤了颤,白玉面容上绯红一片,羞赧之极,侧目退了两步。 偏得流越步步紧逼,不依不饶。 “当然,你若是想现在就知道。”流越狡猾地笑了笑,精致立体的五官不可方物,不管纱幔那一层的安少音是否看得见,他勾人似的一眨眼睛,嗓音充满诱惑,“我不介意,现在就在你的耳边低语。” 话音降落,即便看不清,流越都能感受到纱幔外的少女面红耳赤的模样,因是对面的女子别过了眼睛,没再敢看他。 流越被安少音的动作逗得吃吃一笑,视线向下一探究竟,似乎能看到女子的白嫩的小手纠着绣帕,来掩饰内心的慌乱,杏色的长裙微微摆动,可见是掩饰不怎么成功。 眼底漾出一抹兴味,流越两手把玩着纸扇,两只眼睛寸步不离地盯着女子,他十分好奇地想看看,白纱一隔的安少音是如何羞红了脸,又会有怎样的神态。心想如斯,脚步就这么跟随内心的声音步步上前,似乎想要掀开目前这一层薄如蝉翼的白玉纱幔。 风起纱扬,属于男子的气息离得极近,安少音瞪大了双眸,眼看纱幔快要冲破了桎梏,她节节败退,被这一头的言辞和行动迷乱得大脑和身体短暂地分离了一般,安少音一个踉跄,踩到了梯沿处,要摔了下去。 一声惊呼,戛然而止。 第十三章 “你的脸怎么回事?”…… 长臂略过腰际,流越下意识地扶住了安少音,意外到此为止。 安少音惊魂未定,玉手紧握着身前的浅色圆领衣衫,与杏色长裙对立相望的流纹上多了几道褶皱。呼吸轻喘,待心神稍定,安少音抬起头来,恰好对视了一双动人心魂的琉璃凤目。 白玉无瑕的容颜羞红一片,安少音还来不及推开对方,就听到一声不悦的冷问:“你的脸怎么回事?” 凤目的视线定格在了左颊一畔,不及安少音回应,流越便自问自答:“是安少芫?” 安少音侧首,没有说话,默认了回答。 流越眉头皱了皱,安府的事情逃不过他的眼睛,耳目早在之前就安插在府中。一如今日安少芫出丑一事,温水里的手脚是他授的意,原因无他,安少音之前受到的伤害,安少芫也该受一受才是。 至于安少芫出丑,安府颜面尽失,在相国公府面前陪着笑脸,流越根本就不会在意。 流越才不会在意安府的脸面,他甚至喜闻乐见,相国公府家大业大,内子的腌臢事只多不少,她安少芫愿意蹚这趟浑水,随她去。 但是,流越目光冰冷地盯着脸侧泛着微红的三行指甲印,眼底闪过一道狠意。 愚蠢如猪的女人,吃一堑长一智还不够,竟是半点自我反思的自觉都没有。 这般想着,流越那只覆在腰间一直赖着脸皮不愿意松开的手掌竟是收了些力。他自幼习武,力量雄厚,对他而言不过尔尔的一丝力量,却是能让怀里的姑娘吃痛。 “王爷……”安少音蹙了眉,忍不住喊了声,若有若无的鼻音了无了,只留下一声轻而柔的低唤。 流越心头一动,稍稍低头,就见一抹绯红从圆润的耳垂一直绵延至姑娘家如玉的颊畔,好似盛开的桃花妆。 顷刻间,心中的火焰竟是消减无几,唇瓣微启,凤目微微睁大了些,洞察心思的一跃而过,流越知道自己失态了,脚步落地,一切归位。 两人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四目相对,谁也不敢先开口,谁也没能先松手,谁也没能先行挪开视线。 “姑娘。”一声轻唤像是一道天雷惊动了两人,流越终于松开了手,安少音连连后退了两步,长裙的柔顺触感从掌心间窜过。 安少音脸上红云朵朵,拿起绣帕遮住了大半,才对着声音的来源说:“什么事?” 扎着双丫髻的是新来的小丫鬟冬儿,她在一丈之外看到相拥的两人,脸倏地就红了,再不敢上前一步,迅速地退到了一颗树后,低头道:“姑娘,夫人叫你。” -- 第22页 “好,我马上过去。”话说着,心底长长地舒了口气,缓解了安少音那颗小鹿乱撞的心。那一刻身体相触,四目相视,身旁男子的眼睛简直要勾魂一般,安少音委实受不住。 “王爷,少音先告退了。” “好。” 未走两步,安少音忍不住回头看了流越一眼,对方笑着朝她点点头,眉目笑意无限,眼波流转,直入心扉。 那一瞬间,安少音似乎是明白了,为何京西湖畔,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头牌暮烟,会对眼前的男子上了心,不单单是家世,还有他那一张让人无法忽视的容颜。 目送倩丽的身影离开,流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余温尚在,手留余香。流越微笑着手握成拳,置于身后,离开了安府。 出了府,难掩心底的冲动,流越轻轻咳了声,任凭日光遮掩他稍显尴尬的微红容颜。目光不知怎么了,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埋在了悠长的回忆里……时间转瞬而逝,最后存在脑海里的是一双明亮而娇憨的眼睛,浮现给他的,是唇边的一抹回味的笑意。 待青辞呼唤了几声,流越才回过神来。 “主子,你的脸怎么了?”青辞走上来,看见自家主子微红的脸,张望了眼天空,疑惑道,“奇怪,这太阳也不毒辣啊。” “呆子。”流越没好气地心里骂了声,没说话就往自家的马车走去。 青辞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跟在流越的后面,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不疾不徐稳稳地前进着,街头小贩的叫卖声断断续续地传进来,马车内的主仆二人此刻正在说着什么。 “事情处理的很干净,不会有人发现是我们的人做的。”青辞口中我们的人便是今日在尚书府递给安少芫那一杯温水的丫鬟,安少芫有孕一事被相国公府知晓了,怒不可遏地将火气撒到了安少音身上,一时间没人注意到这个丫鬟偷偷将所有的痕迹销毁,就算事后想起来此事有蹊跷,亦无处查询。 流越轻轻地嗯了一声,回应的很平静,就像是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眼里。 青辞知道主子的性子,继续禀告了解的一切:“宁公爷和安大人商量好了良辰吉日,定在一月后。” 流越面露不屑之色,“日子倒是挺赶的,不怕外人奇怪?”话里尽是嘲讽之意,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心知肚明,相国公府能等,安少芫可等不得,日子自然是越快越好。 提到安少芫,流越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安少音脸上的三道红印,鼻子冷哼一声,“安尚书精明能干,工部这几年做的不错,可惜了会教下属,竟是连女儿都教不好。” 说话间,似乎又是想起了什么,流越的眉心蹙得厉害,低吼了一句:“一丘之貉!” 短短的四个字,包含了憎恨,无奈,沮丧,失落,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句,悉数融进了这四个字中。 青辞抿着嘴没说话,他知道流越说的人是谁,然他是没资格作出评价的。更何况……青辞抬头看了眼流越,男子半阂凤目,神态稍敛,似乎是在稍作休息。 流越的自我治愈能力极好,上一秒他还能一脸憎恶地发泄内心翻涌的情绪,下一秒他就能冷静下来,仿佛之前的他,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果不其然,半晌将过,流越睁开了眼睛,琉璃般的眼眸中恢复了平静的模样,他摊开纸扇,慢悠悠地摇着。 “盯着相国公府,我看那老头子不会善罢甘休。宁司城一日未娶,宁老头就不会轻易放弃,这么好的机会那个老头子不会放过,短期内定会再度登门尚书府。” 一想到宁公爷那张严谨的脸,那张今日理所当然地要安少音嫁过去的脸,流越脸色难看了些,俊美的五官扭曲了几分,犹若上战场打仗看到那些拖后腿的狗腿子似的,心里一声谩骂:该死的老头子,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白瞎了张一丝不苟的脸。 青辞默默地听完流越张口闭口一个老头子,心想不知道宁公爷听到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对于这事,他是不会让流越闭嘴的。毕竟,这世上,还真的就没人能堵住流越想说就说的嘴。 远在相国公府的宁公爷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他沉下了脸,扬起手里的鞭子,不管老太太,宁夫人如何劝阻,万无怜悯之意地挥向了正跪着瑟瑟发抖的宁羽城。 马车这厢,青辞点头应了此事,马车内陷入了一阵安静。外头的叫卖声还在,流越沉吟半晌,手里的纸扇“啪”一声合紧,对青辞道:“宁羽城的表妹要进京了吧?” “是,两日后。” 流越想了想,家里长短郎情妾意的戏码似乎还可以再上演一番,正好再挫一挫安少芫那嚣张的性子,最好是脸上能被划伤六道指甲印,断了美美出嫁的念头。 一侧的青辞看主子的神色多了几分阴险狡诈之意,脊背一凉,立刻就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又要他去做了。 脑子转了一圈后,流越点点头,眉宇微挑,觉得这个可以一试。流越张了张口要吩咐青辞什么,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内的二人身子稍倾,没有受到很大的影响,反倒是两匹马受了惊,叫出了声,害怕地蹬了蹬马蹄子。 “主子,不好意思,前面有几个孩子突然闯了过来,没惊着您吧?”车帘外的马夫安稳好了两匹骏马,朝身后恭敬解释道。 青辞对着车帘说道:“无碍,继续赶路吧。” -- 第23页 很快,马车继续前进,车身轻轻缓缓地摇晃了起来。青辞立身,等着主子接下来的吩咐,可转头一看,却见流越蹙眉支额不语。 青辞关切道:“主子,你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骤停的缘故,流越觉得额头一滞,紧张的感觉突袭整个头部,不禁揉了揉太阳穴,稍蹙眉头。 “无妨,只是有些头痛。”流越摆了摆手中的折扇,轻轻地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青辞,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思多虑,总觉得,未来几日不太平。” 话音刚落,脑中的痛感重重来袭,流越的眉头皱在了一起,眼角浮现些许的隐忍之意。 许是头痛给了流越一些理智,他眯起了眼睛,最后摇了摇头对青辞说:“罢了,左右不过两三月的事,相国公府那边先缓缓,让他们自己窝里斗吧。” 他可以做得死,却也不能太过,毕竟他未来的妻,还是姓安的。 这般想着,流越的头痛似乎缓轻了不少。 第十四章 春日宴,宜出事(上)…… 三月三日,上巳节①,这一日朝廷休沐,该是到了游春踏青的好时节,春色满园,群芳盛宴。 宫里宫外都在为这天忙碌着,丝毫不敢懈怠。靖王府倒是安静的很,驾驶了标志着王府的马车就出了门。 流越早早地进了宫,时隔三年赴宴,宫里特意传了旨意让靖王随天子一同出席,足以见皇帝陛下对这位幼弟的宠爱有多深厚。 大兴宫内殿,天子流明双臂敞开,两位宫女正在为他穿衣。汤药将养了数日,大抵是春日暖阳,温度适宜的缘故,这位天子的气色好了许多,面容有了血色,不过和对面的流越比起来,还是苍白了些。 这厢流越手持折扇,一身玄色窄袖翻领胡服,英气潇洒,俊美无俦。他站在流明的左侧,如沐春风地看着正在更衣的兄长。 流明被亲弟的眼神看得有些别扭,笑着说:“笑的这么开心?” 流越咧咧嘴笑,凤目清澄地看着皇兄,拱手道:“自上次臣弟言明有娶妻之意,皇兄可别是忘记了。” 自上次进宫后,流明虽是应允了此事,但旨意一直没下来。想到今日的游宴,流越洞悉了兄长的心思,好事将近,自然开心地紧。 “你的事,朕怎么会忘!”赤黄色的圆领袍穿着完毕,流明伸出两指对着流越说,“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总不能我这个做兄长的,连未来弟媳的模样都不知道,就这么草草下了旨意。” “臣弟知道不就行了。”流越笑眯眯的看着兄长,“再说了,姑娘家生得花容月貌,臣弟是怕皇兄抢我未来的媳妇。” 这话一出口,若是平常兄弟的玩笑话倒也罢了,可这里是皇宫,听这话的是当今的天子,流越就这么玩笑大开,真的是胆大包天了。 一旁的宫女太监听了这话,心惊胆战了一番,正要给皇帝束上腰带的宫女都颤了颤,玉带差一点就要从手上滑溜了下去。眼尖的高公公使了个眼色,将手中的拂尘递给身后的小太监,自己则接过了玉带,亲自给圣上系上。 “没大没小,什么玩笑话都说的出口。”流明瞪了幼弟一眼,语气多了几分厉色,那俊逸的面上眉头微皱,却未显愠色。 最后的金丝幞头戴上后,流明摆摆手,殿内的宫女太监都撤了出去,原以为皇帝陛下会训斥靖王一两句,谁知道皇帝只是淡淡地解释道:“你放心,朕只是见见。你能有喜欢的人,朕开心还来不及。” 惯见了脸色的宫女太监们暗暗缓了口气,震颤之余,又对殿内的靖王爷愈发敬佩起来,这样的话都敢说出口,这样的话皇上都没生气,这位靖王爷,真的是惹不得,惹不得。 一旁看着圣上长大的高公公睨了殿外的宫女太监一眼,心中哂笑一声:陛下和靖王兄弟情深,哪是一句玩笑话就能动摇的。 殿外宫女太监们的想法皇帝不会去在意,他当前的心思仅在幼弟身上,二人依次坐下后,流明呷了口茶道:“礼部那里朕已经吩咐了,今日旨意一下,未来几个月,都会为你的婚事做准备。” 见流越一丝疑惑的神色,流明正色道:“朕是怕你反悔!这些年一直不松口,终于把你这个千年蚌给撬开了壳,朕难道就不能看看里面的珍珠长什么样?” 对于这个亲弟弟,流明只有疼爱的份儿,不单是一母同胞之故,还包含了一起长大,以及战乱之中,相互依靠得来的手足情深。 流明十二岁登基,如今业已二十有四,在位十二年,海晏河清。然体弱多年的流明心知肚明,这天下盛世,有太半的功劳,都是眼前的亲弟弟给他挣来的。 是以,流越想要的一切,流明都会不顾一切地给他,哪怕日月星辰,哪怕坐下的皇位。 只不过流越不愿意罢了。 自三年前流明大婚后,就开始着手担心流越的婚事来。偏得这小子一听就躲,甚至再度一去南境,整整呆了三年不归,硬是把南蛮子打怕了投降了才作罢。 如今能让流越开金口主动娶妻,流明高兴还来不及,管她是谁家的姑娘,只要流越愿意娶,他就愿意下旨赐婚,金玉良缘,不外如是。 流明对流越说的都是心里话:到底是要成为未来靖王妃的女子,流明对流越再宠爱,也该把把关,看一眼对方为人如何才是。对家世高低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女子的品行是否端正。 -- 第24页 一番言语,兄弟二人的心思一拆见准,流越也不再推诿,笑着应道:“一切依皇兄。” 在流明的面前,流越丝毫没有任何心里负担,笑嘻嘻的,兄弟俩的氛围轻松愉快,任何人见了都觉得兄弟俩感情深厚。 守在殿外的高公公面上挂着笑,心中喟叹:都说帝王无情,可是殿内这两位高贵的皇帝和王爷,兄弟情深到是常人不可比拟的。 很快,高公公就笑着摇头,他在宫里待了几十年,也就这么一对例外,是的,也就这么一对,而已。 *** “陛下这是在和靖王说什么悄悄话呢。”一道柔声传来,紧接着是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喝茶闲谈的兄弟俩闻见声音,反应不尽相同。 流明龙颜一悦,遂站起身折向殿外,就看见了一张惊为天人的容颜:款款而入的美人额间点了花子,锦绣华服外披了件浅朱色大袖衫,梳望仙髻,眼角的桃花妆妩媚动人。 只见这位美人抬袖掩面而眉眼弯弯,声音娇柔而闻人心碎,“竟是连卿卿都要瞒着。” 这便是京城第一美人,言卿卿,更是当今的中宫皇后。 流越站起身,面色无波,眼底一丝不悦转瞬而逝,他朝言卿卿拱了拱手,“皇嫂安。” 天子的面色动容,眼神较之前温柔了几分,将身前的言卿卿揽入怀中,他轻降了嗓音道:“卿卿,正好你来了。朕正在和皇弟说起他的婚事呢。” “咦,靖王这是要打算成亲了?”言卿卿装作惊讶的样子,美目微睁地看向流越,“不知是哪家的千金,能让靖王收了心。” 流明伸手轻点娇妻的鼻尖,笑着说:“朕也好奇,不若卿卿和朕一起看看,这未来的靖王妃,容姿可抵得上你?” “陛下尽取笑臣妾。”言卿卿害羞地埋头在天子的怀中,左眼有意无意地瞥向流越所在之处,好奇地说道,“能让靖王看上的女子,想必非同一般。” 说罢,眉开眼笑地朝着天气展颜,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陛下,臣妾是真的想看看,这位未来的靖王妃,是怎样的仙子。” 言卿卿当之无愧是京城第一美人,一颦一笑都能晃了心神,看的流明唇角地笑意都快融化了,点头应允。 流越皮笑肉不笑地看兄嫂情深,看言卿卿发自肺腑的笑容,平静的心头陡然震了一震。 很快,高公公尖着嗓子道:“陛下,时辰到了。” “走吧。”语毕,流明携言卿卿出了大兴宫,流越殿后。 帝后同坐轿撵前行,流越一人坐在后面的轿撵中,此时青辞已经跟随左右。 “青辞。”流越盯着正前方华丽轿撵上的人,揉了揉眉心,脑袋疼的厉害,他对身旁的人低声说道,“你去找几个人暗中盯着安府,别让留在家里的那位大小姐,做出什么事来。” “是。”青辞没有多想,领了命后随刻离去。 轿撵轻轻晃晃地前进,流越半躺下去,抬头望天,蓝天白云,春光无限,这么好的天气,确实适合游宴。 只是……流越复揉了揉额头,这几日,头痛断断续续地,分明身体康健,并无大碍,可就是扰了些许的冷静,让流越心中漾起一波小小的浪花。 “希望没什么事才好。”流越凝望着巍峨的宫墙心想。 第十五章 春日宴,宜出事(中)…… 暖阳将入,曲江池畔,江流不息。 江畔垂柳青青,绿意盎然,这里已然拥满了踏青游人,江畔漫步或是草地为席饮酒作乐,三五成群,好不热闹。 一辆标志了安府的马车款款而入,先一步抵达的马车下了一位身着浅色半臂,红白间裙,扎着多鬟髻的少女。那少女看了一眼身后,喜笑颜开地来到安府的马车前,礼貌地对安天庆夫妇俩福了个礼后,就朝着后面一辆同是安府的马车喊道: “芫姐姐!” 话音刚落,马车帘掀开,出来的是个梳双髻的姑娘,一身月白绣花齐胸襦裙,姑娘稍稍抬头,花子淡妆,一入眼帘的是双明亮的杏眸,少了几分活泼,多了几分文静。 多鬟髻少女微微一愣,问:“少音,怎么是你来了?芫姐姐呢?” 安少音垂眸一看,知道和她说话的是礼部尚书之女李月牙。在冬儿的帮助下下了马车,安少音才轻声道:“姐姐身子不适,在家里休息。” 李月牙年方十三,天真如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说法,她熟稔地挽住安少音的胳膊,亲昵地说:“你来了正好,各家的姐姐们都来了,她们都有伴了。少音,你就和我一起吧。” 安少音看向安天庆,征求他的意见,安天庆点点头。见状,李月牙就再次对安家夫妇福身后,拽着安少音就去了宴席的草地处。 安天庆注视着远去的倩影,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有些莫名的紧张。 往日的宴席,安天庆都会带安少芫出席,一来是对长女的宠爱,二来是安少音实在是不喜欢热闹的场合,就算安天庆不说,她也会婉拒。 这一次的曲江宴不同往日了,安少芫有了身子不能到场,安少音成了首选。当然,更重要的是,安天庆从礼部同僚那里隐隐得了消息,陛下似乎在为靖王的婚事做准备。 昨日早朝结束,靖王给安天庆使了个眼色,曲江宴即,携妻女至,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想到这里,安天庆收回了目光,对着身侧的莫娘说:“走吧,该去宴席了。” -- 第25页 *** 两个姑娘来到了江畔的草地上,这里早就堆满了盛装出席的人。一眼望去,红飞翠舞,热闹非凡。 李月牙虽然年纪不大,但性格活泼,广爱交友,是以安少音不怎么出门的人,她都能搭上几句。 李月牙挽着安少音沿着江畔一边走,一边问道:“说起来,芫姐姐上次说她好事将近。少音,你偷偷告诉我,芫姐姐是不是要成亲了?” 少女睁着宛若铜铃的大眼睛,期待安少音的回答。再过两年就要及笄,李月牙开始憧憬未来成亲的模样,对这个话题自然是十分感兴趣。 安少音下意识摸了摸耳垂,细长的眉梢蹙了蹙,轻轻咬了下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总不能告诉对方,安少芫不但要成亲了,连孩子都已经有了吧? 安少音当然是说不出口,对着草地上的一片绿色,吞吞吐吐地嗯了一声,“唔……姐姐的事一向由爹爹把关……” “哎,不说就不说吧。到时候不就知道咯!”李月牙看安少音不太想说的样子,没再追问,而是眉梢一挑,笑吟吟地盯着安少音,殷切之心熊熊燃烧,“少音,说说你吧,你不是已经及笄了?怎么样,和相国公府的婚事是不是已经提上日程了?” 是啊是啊,月末就要成亲了,只不过嫁过去的是安少芫,不是她。 安少音的心里咕哝了这么一句,没有说出来,对于李月牙的追问,她只能含糊其辞,一会儿看看柳树,一会儿看看草地的,支支吾吾老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李月牙寻八卦未果,心想安少音真不如安少芫活泼可爱,要是往常,安少芫定是红着脸和她谈论起此事了。 思及此,李月牙顿觉了无生趣,无聊地撇了撇嘴,似乎和身边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继续的话题了。 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李月牙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身要往外走。还没动身,她看了眼旁边安少音微微泛红的脸庞,无奈地摇摇头,再次挽住了这个不常赴宴的姑娘家,朝外走去。 “月,月牙妹妹,你这是作甚?”见李月牙径直带着她朝江岸走,安少音奇怪地问道。 李月牙咧嘴笑笑,两只眼睛一直向外张望着,“嘻嘻,靖王殿下马上就来了,大家都说这位王爷貌比潘安,你不想见见吗?” 提到靖王,安少音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放荡不羁,五官精致无比的脸,心脏“扑通”跳了一下。安少音不好告诉李月牙,其实她已经见过这位王爷了,确实是貌比潘安,但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心里这么说着,安少音很快就忆起那日流越坏笑地对她说的话,顿时脸红了一片,心跳地极快。好在身畔的少女目光看着前方,没注意到她的变化。 两人马不停蹄地朝外走了一段路,一路上微风不断,人声不绝于耳。像是有种默契般,江畔的丽人成群结队地,一如李月牙和安少音一样,步履不停地朝外走去。 “这些人都是来看靖王殿下的。”环顾四周看身旁殊途同归的丽人们,李月牙道,“靖王殿下已经三年没有参加宴席了。我娘说,素日他都是去京西湖畔的!” 这般说着,李月牙眼珠子转了转,凑近了安少音的耳旁,用仅能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我听我娘说,陛下有意要给靖王殿下指婚呢!” 安少音懵了懵,李月牙看出了她的疑惑,将她母亲那里听来的原话悉数转述给了安少音,“别忘了我爹是礼部尚书,最近收到了点风声,开始着手采办大婚才需的用品。你想想,放眼整个京城,能动用礼部的,除了靖王殿下外,还能有谁?” “那,也有可能是陛下?”安少音想了想问。 “陛下才不会册妃呢!”李月牙十分笃定地否认摇头,转瞬间,少女的脸蛋上浮现出一丝羡慕,说了一段在京中流传许久的话,“皇后娘娘乃是京城第一美人,陛下专宠。三年了,皇后娘娘一直无所出,朝中老臣不知上书了多少次要陛下广开后宫,陛下从未应过!” “哎,陛下痴情,只可惜靖王殿下……“少女啧啧一声,感慨道,“常眠花柳之地,未来的靖王妃,可是有苦受了。” 说着,李月牙还不忘一声长叹,浑然不觉如今自己正挽着手臂的姑娘家,可能就是未来的靖王妃。 绿地广阔,人来人去,面前一群群穿红着绿,盛装打扮的姑娘家嘻嘻哈哈地笑谈着什么,手里的芍药花随风飘舞。一片热闹的景象,落在安少音的微微睁大的眼眸中,却是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安少音被李月牙说得有些发懵,脑袋嗡嗡地开始慢慢发热,重复不断地回味李月牙说的那句话。 “常眠花柳之地,未来的靖王妃,可是有苦受了。” 是啊,她安稳地活下来了,还是以安少音的身份活下来了,可谁知道未来要踏入的,不会是另外一个狼窝呢? 母亲的担忧犹言在耳,父亲的沉默诉说了无奈。六角亭下,目若琉璃的男子薄唇浅笑,对她说:想要娶她,为妻。 一切恍若昨日。 妻。 流越的话,安少音没有告诉父母,大抵是,她从心里也觉得,这太荒唐。 妻,靖王妃,这样的位置,如果能这般轻易地得到,那也不该是安少音的;哪怕,就算真的如流越所言,她成了靖王妃,那么,未来相伴的,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风流浪子。 -- 第26页 脑海中,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挥之不去,他轻而易举言着孟浪话,眼神唇畔笑容肆意。 安少音怔住了:她真的可以接受吗? 李月牙还在为此事津津乐道,沿着路旁的声音已然开始嘈杂了起来。少女没发现安少音的异样,眼尖地看了一眼皇室御用的马车,激动地摇了摇安少音的手,说:“少音,快看,宫里的马车到了,走,我们去看靖王殿下去!” ** 春日游宴者,曲江畔络绎不绝。坐在马车内都能听到外面的热闹声,流越凤目微眯,执扇掀开车帘:帘外远远可见曲江蜿蜒,草长莺飞;近看,面前密密麻麻,人群一片,女儿郎的尖叫声不断,犹如万花云集,色彩缤纷,或激动,或羞涩,或艳羡,人声鼎沸,如火如荼。 可就是这样,流越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眼底映出了一个月白长裙的女子,在这一片熙熙攘攘的姑娘群中,他一眼就找到了安少音的身影。 车外纷扰,美人缤纷多彩,大胆的女子朝他的马车挥舞手帕,眼含期盼。 若是往日,流越一定会不吝美色,展颜一笑;今日,他没有。 视线落在人流后方,那里站着一位梳双髻的姑娘,在这一片抬头注目的人群中,从未抬头看一眼的,只有她。 只有一个人,她一身月白绣花齐胸襦裙,立身垂目,不论身旁提着红白间裙的少女如何激动,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一眼,他所在的方向。 第十六章 春日宴-宜出事(中二)…… 曲江亭外,流越凝着对面的楼台亭阁,负手而立。右边的亭阁内,远远可见几个衣着长裙的姑娘们走来走去,流越观察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看到一抹月白色的身影。 半柱香前的情景历历在目,流越蹙了蹙眉,凤目向下眯去,若有若无地看着一江春水。 最后一眼分明是看到了,为什么她要别开视线呢?流越心里思忖着这个问题,愈发不明起来。想起放下车帘时的紧要关头,安少音抬起头看向他的位置,就这么短暂的一瞬四目相视,以安少音离开结束。 收起的纸扇张弛有度地轻点在额头,流越凝着江面,陷入了深思…… 画面一转,李月牙提着裙子四处寻找一会儿,在一棵大树后面找到了,正靠着树坐在草地上低头不语的安少音。 李月牙找到了人,面上浮现一丝欣慰,对于安少音突然离开,她没有生气,而是奇怪地问:“少音,你怎么躲这儿了?” 安少音抬起头朝李月牙莞尔一笑,“人太多了,我想清静清静。” 李月牙睁着大眼睛点点头,她知安少音鲜少参加宴会,难免不适应,就没多想,顺势在安少音的身旁坐了下来。 “你看到靖王殿下了吗?他的模样真的是……”李月牙两手托腮,回想片刻之前的画面,“美如冠玉。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啊。少音,你说是不是?” 安少音微微一笑,点点头应了李月牙一声。 李月牙痴痴一笑,双眼似乎有些迷离,似乎是在怀春。安少音抿唇不语,白玉般的绣帕在手里翻转了好几遍,想来有些心事未言。 不多时,少女怀春够了,站起身来,弹了弹裙子上的灰尘,“陛下来了,宴席要开始了,少音,我们过去吧!” 主宾席设在曲江亭内,还有两席分设在不远处的亭阁之中。周边江水应景,绿树掩映,春花漫漫。 李月牙携安少音去了右边亭阁的女宾席,熟门熟路地带安少音进来,寻了个席位坐下,静待宴会开始。 亭阁内坐了不少人,放眼望去,姑娘们嬉笑玩闹,耳畔低语,绣帕捂着脸羞哒哒地笑着,欢快至极。 安少音有些拘谨,随意看了看面前摆了些瓜果的案几,想和身边的李月牙说说话,发现这姑娘已经和邻桌的打成一片了。 安少音不好去打扰,就这么坐着,一时怅然。 面前忽而多了一道影子,将她身前本就不多的光线全都遮挡住了。安少音张眼望过去,来人穿着桃色襦裙,突如其来地站在她的面前。 安少音茫然不解,跟前这位长眉姑娘,她从未见过。 “你就是安少音吗?”那姑娘面色不善地盯着安少音,冷冷地问她。 *** 秋夜狂风大作,迎来了一场雨,落坐在山腰处的避暑山庄内,被这场大雨打湿透了。 山庄正中央的院落,点燃了数盏烛灯,院外两队侍卫轮流值守,将这个偌大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可一入了院内,只让人觉得清冷,一场夜雨更是令这个没什么下人的院落变得更加安静孤寂。 院内的厢房内,铺了一层锦被的黄花梨床上,正躺着一个人。他双眼紧闭,俊美的五官多显苍白,看上去,似乎是生病了。 风忽然吹得更厉害了,雨也下的更大了。豆大的雨滴拍打在窗沿上,雨落的声音不断,吵醒了正在熟睡的男人。 “水,水……”男人半阖双眼,伸出一只手,虚弱地说了几个字。 少顷,有人端来一杯温水来到床前,她先是扶起了男人,随后将茶杯递至男人的唇边,口渴的男人很快就喝完了一杯水。 “还要……”男人无力地说着,嗓音暗哑低沉。半睡半醒中,他感受到有人将他轻轻地放下,然后是一阵小跑的声音,很快,一只手伸到了他的背后,将他扶起来,送来了第二杯水。 -- 第27页 将将喝了一半,男人才缓过来,他身子还有些发烫。南下数月,行到深秋,竟是突然发了高烧,在这个避暑山庄里多呆了几日。 喝到一半流越就没再喝了,他神志恢复了些,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一转眼,没看到熟悉的面孔,一眼所见皆是陌生,更重要的,她是个女人。 流越脸色陡然一变,一把推开她,质问道:“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宫人吓坏了,手里还捧着水杯,就这样跪在了地上。唤她来的白眉公公吩咐过,若是皇上不高兴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定要先跪下再说。 流越像是自问自答似的,跪在床前的宫人尚未开口,他极其厌恶地冷冷道:“太后的手,都伸到这里来了!” “我……奴,奴婢……”跪在地上的宫人之前从未侍奉御前,一时紧张地说不出话来,甚至连一声恕罪都吐不出口,害怕地快要哭了。 一想到是宫里的那位,流越怒不可遏,未去细看宫人其实与之前的宫女大不相同,他大一挥手,竟是将宫人手中的茶杯打落了,水花四溅,茶杯摔碎了一地。宫人被这股惯力摔在了地上,落在流越的眼中,成了一幅别样的画面。 “滚出去,再让朕看到你勾引朕,朕诛你九族!”流越双眼猩红,见宫人颤抖着身子迟迟不动,愈发恼火,一拳锤在床沿上,怒吼道,“还不快滚!” 宫人被吓得半死,不甚白皙的脸上退了血色,煞白一片,急忙哆哆嗦嗦地退了出去。 候在门外高公公听到了屋内东西摔碎的响声,忙不迭进了屋,正好看到宫人躬着身子退出来的情形。 再往里走去,就看到身体有恙的皇上正坐在床边,单手支额,脸色阴沉。 两道白眉向下垂了垂,高公公叹道:“陛下,您这又是何苦呢?” 流越睨了他一眼,冷冷道:“朕不是吩咐过了,朕的跟前,不准有宫女!” “哎哟,我的好陛下啊!刚出去的小娘子是老奴今日从山下田庄处要来的,和太后娘娘毫无半点关系啊。” “没有关系?”流越挑了挑眉,语气中的冷淡降了一丝,却依然严肃,“那你叫她进来作甚!” 高公公上前,蹲下身子给一边流越穿上鞋子,一边解释道:“陛下您是忘记了,这小娘子就是前几日在山庄晕倒的那位。她的儿子嚎啕大哭不止惊扰了圣驾,是陛下您体恤百姓,不仅没有责怪,还吩咐太医给小娘子治病来着。 “说起来到是缘分,青大将军见那孩子根骨不错,想收为徒弟。正巧那孩子从小对军队向往,原就打算明年开春上京来着,一听到青大将军收他,高兴还来不及的。老奴寻思着小娘子留下孩子一人上京不放心,就擅自做主收为宫人了。” “想不到你个老骨头还能做这样的主。”流越乜了高公公一眼,语气中未见有多责怪。 高公公心里有了分寸,眼上的两道白眉又向下垂了垂,开始打起了苦情牌。 “陛下,老奴年事已高,还能照顾陛下几年呢?老奴手下那几个奴才,都太年轻,端茶倒水伺候不成问题。可陛下,您日常生活起居,身边总得有个伺候的人啊。陛下忙于朝政,如今后宫无妃无嫔,宫里的宫女陛下总是不放心,到现在连个近身照顾的人都没有。老奴是心疼陛下啊,若有朝一日,老奴就这么去了,又有人能细心照顾陛下!” 高公公躬着身子,一言一语说得极为恳切,流越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一丝的动容。高公公抓住了这一丝的动摇,添了把柴火道:“老奴打听过了,这小娘子是个寡妇,这些年来和她的儿子相依为命。老奴想的简单,她的儿子在青大将军的手下,就将她留在宫里,想必不会生出什么歪心思,陛下更无须担心太后娘娘会将她收拢。” 流越没有说话,眉头却是皱了皱,高公公看了皇上一眼,心一横,一咬牙,开始抹泪说道:“老奴是半个身子要入土的人了,就是希望陛下跟前能有个细心的人照顾着。若是老奴哪天去了,黄泉路上三生有幸遇到了先帝,想来先帝也不会责怪老奴,没把陛下照顾好。” 提及了先帝,流越终是叹了口气,敛去了最后一丝怒气,没再让高公公说下去,他摆摆手,说:“朕知道了,高公公,你先退下吧。” 高公公心中微喜,目的达成,他不再多嘴,恭恭敬敬地拱手而退。 屋外狂风骤雨,流越披上外衣推开窗,天已经黑透了,烛光微弱抵不住阴风阵阵,这场秋雨来得猛烈而突然,将整个山庄笼罩在黑暗之下。 一道闪电忽过,紧接着是一道雷声,轰隆一阵,震得人耳朵嗡嗡响,流越凝望漆黑一片的天空皱了皱眉,耳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流越屏息凝神,听出了是左边的柱子后面传来的。 他走出门,往左边走了两步,饶过柱子后,透过屋内的烛光,可以看到一个娇小的影子,蜷缩成一团。 复是闪电惊雷而过,那团影子瑟瑟发抖,流越借着转瞬的闪电认出了影子身上的衣服,沉着脸走近了一步。 “你叫什么名字?”流越来到影子身前,问道。 那身影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有想到流越会出现,惊恐地抬起头,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王爷,王爷!” 曲江亭畔,流越望着江面失了魂,记忆似乎飞去了遥远的地方。前来的高公公唤了好几声,才唤醒了他。 -- 第28页 耳目渐渐清明,眼前恢复了一片春景。 “王爷,在想什么呢?”高公公瞧靖王失神般地凝着江面,知道一定不是在欣赏风景,笑呵呵地问了一嘴。 “没什么。”流越摇摇头,“怎么了?” “皇上叫您过去呢。”高公公笑着说,“想来是有什么喜事要宣布吧。” 喜事……流越会心一笑,仿佛刚才的回忆就如同梦一般无影无踪,他十分愉快地收起了纸扇,对高公公说,“知道了,本王这就过去。” 第十七章 春日宴,宜出事(下)…… 当流越眯着双眼踏入曲江亭,席间早就因他的事而热闹起来。 起因是礼部侍郎刘大人说靖王如今二十有一,该是到了成家的时候。 礼部,先一步从皇上流明那里得知了一丁点消息,嗅着蛛丝马迹很快就推断出皇上是打算要给靖王办婚事了。不难想到今日游宴,各家千金赴宴游乐,礼部就顺着意思,替皇上开了这个头。 果然,流明眉梢见喜,对礼部的反应很是满意。他是要给流越赐婚不错,却也不能直说出来,反正,自有官员会表达出他想表达的意思,作为皇上,到最后再下旨赐婚,完美地收线即可。 很快就有位大将军站起身来附议,顺带提及了战场环境艰苦,靖王如何如何云云,拍了流越好大一个马屁。 左下首第一个位置就是流越所在的位置,流越稍整胡服坐了下去,听着席间这些为他婚事着想的官员们,他微笑着,没有说话。 有了这个开头,一时间,竟有三五位官员先后附议,连一向稳重的王太傅都说了两句。想来,真的是觉得,这位风流的俊俏王爷,能够收收心,早日成亲。 流越闻言一笑,丝毫不让地和在场的官员唱起了双簧,席间的气氛顿时变得欢愉起来。 高高在上的流明将席间的情况尽收眼底,他微微笑着敲了敲台面,场间很快就归于平静。 “诸位爱卿言之有理,朕早有此意。”一抹笑意从眼中满出,流明看着左下首凤目微扬的弟弟,温和说道,“靖王,你怎么看?” 流越站起身,笑眯眯地对上座的天子拱手道:“臣弟都听皇兄的。” 此言一出,让台下不少位高权重的大臣蠢蠢欲动起来。 有一说一,虽然靖王生性风流,但文武双全,能言善辩,不仅有赫赫战功,还有陛下无尽的宠爱,再加上他那一张面如冠玉的五官。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些大臣们各个都心知肚明:陛下病体缠身多年,还能再撑几年呢?成婚三年尚无子嗣,其实大家都知道,这并非皇后的原因,根本的原因在于陛下。大臣们面上未明说,甚至隔三差五就要进言陛下广纳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但实际上,这些修炼成人精的重臣早就把希望放在了年轻有为的靖王身上。 是的,就算靖王多情又如何?只要他的恩宠不断,能搭上靖王这条船,未来绝对一片光明。 如今靖王终于松了口,这些个臣子已经开始冒着小心思怎么让靖王注意到自家的女儿了。然而他们不知道靖王和皇上早就“串通一气”,今日不过是上演一出戏,好让指婚更好的进行罢了。 下首再过两三个位置的是尚书的位置,安天庆夫妇就在其中。不知怎的,当靖王一脸笑眯眯地应了皇上的话时,眼神有意无意地往这里瞟了瞟,让这位工部尚书的心里猛地一惊。 既然是陛下指婚,那个位置,自然就是未来的靖王妃。 他突然心生一个念头,虽然可能性极小,但也的确荡起了水花,让安天庆心神荡漾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异想天开。 “靖王难得松了口,莫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一直没说话的言卿卿忽而掩面笑道,“这位姑娘今日可是赴了席?” 流越没有回答,只是简单地点个头,默认了。 对于流越的冷淡,言卿卿眼底闪过一道失落。但很快,这位姝色无双的美人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对身边的流明柔声道:“陛下,对面不就是女宾席么,不如让靖王去请那位姑娘进来,陛下亲自为二人指婚,如何?” “一切就依皇后。”流明宠溺的目光对身侧的言卿卿,转而对流越说:“皇弟,你都听到了吧,朕瞧你的目光就没怎么离过对面的楼台,这机会给你了,还不快派人去!” 流越笑呵呵地应了是,转头就吩咐了身后的青辞,让他去接人了。 候在一旁的高公公见皇上高兴,自己也微微笑了笑。谁料好景不长,他唇角才勾了没多久,就有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高公公神色一变,下意识地看向噙着笑意的君王,一时间犯了难。 曲江亭内欢声笑语不断,却不知外面早就已经乱成了一片。消息在这时候递过来,是说呢,还是不说呢? 高公公知道流明一直都希望流越能尽快地娶妻生子,不仅是作为兄长的期待,还是对未来君主的期待…… 犹豫的时间没有持续多久,高公公站在皇上的角度,作出了一个很理智的决定。他深吸一口气,轻声地走前,对微笑的陛下低声地说道:“陛下……” 流明静静地听完了高公公的复述,笑容逐渐僵在脸上,眉头皱了皱,硬是生出了几分怒意来。 -- 第29页 欢愉的气氛,在这一刻,凝固了。 天子不悦,下首的臣子当然不会错过,最先反应的过来的是宁公爷,很快其他臣子都注意到了。奇怪之余又十分恭谨,生怕是因为自己说错了话,才让这位天子突然变了脸色,不出片刻,整个宴席就都注意到天子身上散发的不悦,没有人再敢说话,场间的气氛瞬间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流越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很快他就知道这变化来自何处。他看向皇兄,从对方的眼神中,流越看到了愤怒,责怪,隐忍,甚至一丝耻辱。 流越不明所以,但很快,迟来几步的青辞凑到耳边低语了几分。顷刻间,流越神色微变,左手握着纸扇不动,右手执着酒杯,看似没有变化,可杯中的酒水已然泛起了阵阵涟漪,小巧精致的酒杯似乎要被捏碎,足以见握住它的主人此刻的愤怒与隐忍。 兄弟俩四目相对,没人知道他们在这一场对视中交流了什么,片刻后,流明别过了头,双眼一闭又很快睁开,再次看向了自己的弟弟。 不过一息,眼神较之前多了几分温色,流越心底涌起一道暖意,直达胸腔。这份来自兄长的疼惜和忍耐令他无以言表,只能用简单而真诚的行礼向天子表达他此时的心境。 这一垂首抱拳,包含了流越对天子的尊敬,以及对兄长的感激。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流越离开了宴席。 剩下的诸位王公大臣面面相觑,全然不知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让天子和靖王相继闻言色变。 不过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定安侯,他甚至比皇上知晓的时间还要早些。就在流越还在和刘侍郎,王太傅等人激情辩论的时候,府中的小厮就告诉他,姑娘在宴席上大声嚷嚷工部尚书的二姑娘不知廉耻,还没嫁人就丢了清白身,甚至还当各家千金的面,去掀人家姑娘的衣袖。 定安侯听完小厮的叙述,知道自己的女儿捅了娄子,带着歉意的眼神看向工部尚书安天庆的位置。姑娘家的名声最是重要,定安侯正在发愁为什么女儿会这么不知分寸的当口,皇上不知道从高公公那里得知了什么消息,脸色倏然一变。 宁公爷看得出皇上和靖王之间的眼神交流,就是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邻桌的定安候从微微皱眉变成了沉声叹息,正在和侯夫人商量着回去。 宁公爷微微一愣,再看看四周,发现诸位神色各异,似乎都已经从身边小厮那里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定安候又一声唉声叹气的时候,宁公爷的随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声,他闻言一震,怔怔地朝天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折向左下首,脑海里转了一圈,霎那间心头一凛,手心竟微微出汗起来。 一旁的宁夫人显然也是知道了外面的情况,她先是一惊,很快眼底闪过一丝厌恶的神色,目光不善地斜眼看向安天庆夫妇的方向,心中的耻笑更甚。 不止是宁夫人,在座的许多人陆陆续续知道了亭阁那里传出的话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工部尚书夫妇所在的位置。 一时间,无数只眼睛在看着自己,无数的目光,轻蔑,不屑,嘲笑,可怜,同情……在这样融合了无数眼神的目光注视之下,知道外面发生了何事的安天庆羞愧地无地自容,心里激荡了无数次。他脸上无光,但还是正襟危坐着,假装这些眼睛不存在。而身边的莫娘秀丽端庄的脸早就羞红了一片,只得用手帕遮挡住大半的脸,生怕再被人看下去,她就要钻个地洞把自己埋了。 就这样,一轮之后,又是一轮,若不是陛下还在,安天庆早就冲出亭外,携妻女回到府中,三天三夜,不,数天半月都不要再出门,至于告假的理由,他早已经想到了无数个。 现在,满朝文武,王公贵族皆已知晓此事。安天庆痛心疾首,羞愧万分之余,心中那仅存的一丝理智在心中叫嚣着:到底是谁这么无耻,将女儿安少音失身一事,在大庭广众之下揭露出来,丝毫不在乎一个姑娘家的颜面……此毫不在乎这件事说出来,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 第十八章 安少音,你可以选择,相信我…… 这是曲江园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园子,盖在绿树阴浓的一道长廊外,假山石堆砌着,正中央一池碧水,平静的没有一波水纹。 往假山石走近了些,就能见到一位姑娘坐在其中一块石头上,百无聊赖地将手中的石子,一颗颗地扔向碧绿的江水中。她双眼泛红,泪珠子还挂在颊畔,随石子落水的声音而落。当一颗又一颗石子发出了“扑通”的声音,眼眶的泪水便一滴又一滴地落下,沾湿了印有翠叶的衣襟,甚至束在胸前的纯白云带上,都沾满了泪水。 安少音躲在了这里,一个相当安静的地方,前后各有一道圆拱门,因着假山石的遮掩,才无人发现,她坐在这里。 走出任何一道圆拱门,安少音便可预见将会发生的情景,在万千目光注视之下,安少音明白,自己没有勇气,能走得出去。 云亭阁内,那个穿着桃色襦裙的是定安候的嫡女谢伊人,她当着女宾席所有人的面,说安少音不干净,还要扯她的衣服,确认她手臂上的守宫砂,还在不在。 只不过是瞬间的功夫,好多人围成一圈对她指指点点,屈辱感油然而生,安少音拼尽了全力才逃出了这个让她感到窒息的亭阁。她不知道要去哪,就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累了,她躲进了这个小园里,坐在了园中圈着一滩碧水的假山石上,默默地流泪。 -- 第30页 安少音无疑是生气的。当着如此多人的面,被万众瞩目,指指点点,这种感觉不好受。 安少音当然可以反抗,就像当初与父亲对峙争执般,和谢伊人据理力争;亦或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大家都是姑娘家的,颜面何其重要啊。 可安少音没有反抗,人生唯一的一次反抗,是重生醒来的那一次,事关生死的紧要关头,和父亲安天庆的一场对峙。仅仅是这一次,就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体内所谓的反抗之力亦随之消耗殆尽。 现在的安少音,才是真正的安少音,那个娇软可欺,文静内敛的安少音。 被人指责的滋味并不好受,安少音心有委屈,可这,并不是让她泪流满面的唯一原因。 此时此刻,最是令她心烦意乱的,不是自己的名声,而是虚无缥缈的未来。旧事新事堆积在一起,安少音思绪万千,只能坐在假山石上,不停地扔小石子来释放这些负面的情绪。 “少音!”耳边响起一道熟悉又令人不安的声音,清亮中夹杂着几分关切,甚至,还有几分着急。 正在扔石子的安少音愣了愣,粉面微怔,她咬着下唇,滑落在颌边的泪珠又一次坠在了衣服上。安少音没有理会这个声音,她很快,又拾起一颗小石子,狠狠地朝碧水中扔过去。 “少音,你看着我!”寻到此处的流越没得到回应,神色凝重地向前走了一步,他蹙眉望着坐在假山石上的安少音,月白襦裙无力地垂落在假山石上,没有任何动静。 美如冠玉的脸上着急之色尽显,流越一时情急,忍不住抬高了声音,带着几分严厉道:“安少音!” 假山石上的姑娘终于动了动身子,抬起头睁着一双水眸看向他。 不知是安少音抬起头的动作太熟悉,还是流越的声音太过于严厉。刹那间,伴随安少音转身的一瞬间,流越凝着她的眼睛,一幅阴暗昏沉的画面在脑海中绽放开来。 “朕在问你叫什么名字!”帝王自上而下地凝着角落一隅,厉声道。 天雷滚滚,大雨倾盆,避暑山庄四处点了灯,依然无法抵挡秋雨突袭,阴霾密布。 然而即使在这样阴暗的环境下,流越都能看到,因为大雨滂沱,抱膝蹲在角落里躲雨的女人,抬起眉眼时,落在他眼底的明亮双眸。 闪电忽闪忽过,女人的容颜分明了霎那,流越没有看清,唯一记住的,就是那一双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睛。 “音娘。”蹲在角落的女人被雷声惊了一惊,畏畏缩缩地抬起头,轻声细语地回答,“奴婢唤做音娘。”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当眼底的人影清晰了,映出一个月白襦裙的姑娘,方才的画面才随风而逝。 流越凝滞了一瞬,睁大了双目,怔怔地看着与画面中相差无几的明眸,唯一不同之处,是清澈的眸子里含了水雾,染了微红。 满眼的不安和委屈。 流越心头翻滚,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异样情绪,几近要吞噬了自己,他用尽全力,才压制住那一波汹涌澎湃的冲动,才没有失控地,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女子的身前,将她揉碎进骨子里。 冲动即逝,流越一跃而起,落在假山石上。 “不要害怕,也不用担心。”心中反复涌出了太多话,可落在口中,流越还是降低了声音,温和道,“外面的事,我会处理。” 二人都知道外面是什么事:曲江池畔,春色满园。可这满园的春景无人欣赏,外面的人,那么多,熙熙攘攘的一片,随便问一个人,她/他就会知道,工部尚书府的二姑娘,还没成亲就失了清白,没了身子。 这消息,曲江亭内,也早就知道了。 “你要相信我。”流越看着安少音错愕含泪的眼睛,又说了一句。 “为什么?”为什么要出现在她的眼前,为什么要用这样亲近的态度靠近她,为什么要让她相信他。 安少音想不通,也想不透,心里隐秘的角落里,正惴惴不安着。 流越盯着安少音的面容,认真地说:“你知道为什么。” 面对眼前容貌惊艳的男子,他的目光真挚热烈,若不是知晓他素日为人,想来一定会沉沦于此。 安少音却在心底自嘲了一番。 流越愿意娶她,或许是有贪恋她美色之故,但更多的是责任,她毕竟是正三品尚书的嫡女,纳进府中,又有什么坏处呢。 母亲说她学不来外面那些狐媚的手段,又不善心计,长此以往,若是流越一时的新鲜感过了,安少音在靖王府,又有何立身之处? 可不嫁给流越,如今她名声皆毁,失身是不争的事实,放眼京城,还又有谁愿意娶她? 有那么一瞬,安少音竟觉得,还不如前世般做个寡妇,稳稳当当地。虽然身边没有了阿轩,但至少,落得清净。 思及此,安少音满腹的委屈,说不出的不,只能悉数化作眼泪,簌簌而落。 看着那愈发红肿的眼眸,看出了安少音心中的不安,流越一步步向前靠近着,两个人近在咫尺,一呼一吸在鼻尖交融。 “王爷,你怎么可以,这样……”眼睁睁地看那一张俊美绝伦的容颜渐渐放大,安少音急得泪水涌了出来,他怎么可以就这样肆无忌惮地靠近,如果让外面的任何一个人看到了,她又该如何解释? -- 第31页 她早已解释不清。 外面的风言风语已经游遍了曲江,不出一日,全京城都会知道她失了清白,她辩无可辨,谢伊人的嚣张安少音不是不知,可对方所言皆是实情,安少音又如何,对真话反驳,对实情说不。 对此刻的安少音来说,最让她不安的,不是外面的风言风语,更不是众人鄙夷唾弃的目光,而是跟前的男子,红颜知己遍地京华的靖王流越。 安少音不敢说,她害怕嫁给流越,因为他好色,因为他多情,因为他极有可能,将她冷落在家宅后院中,自己却是一如既往地穿梭于秦楼楚馆中。 这些,安少音都说不出口。 她和流越之间,因为一场荒唐的关系捆绑在一起。在那之前,她甚至,都不曾见过他。她对流越的出现感激不尽,因为是他救下了她,那么毫不费力地,她苦苦向安天庆哀求许久都不管用,而流越只需一句话,甚至,只需一个“我”字,就能让父亲待她,不再严厉。 她甚至都觉得流越是个好狡猾之人,知道如何轻易地勾引一个女子的心;他可以轻易地对着安少音说着孟浪话,忽略二人之间的陌生,就这么大胆而明目的,撩拨她。 “你在害怕什么?” 姑娘的惊慌失措的眸子溢出的不安愈发地多了深了,流越似乎是猜到了什么,他不再前进,也没再后退,停在一步之隔的距离中,与安少音四目相视。 “你在害怕我?”声音顿了顿,流越又说道,“你不想嫁给我,是吗?” 心里咯噔一声,安少音没想到流越就这么说了出来,灼灼目光一刻不曾离开,安少音闭上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阵风拂过,带走了安少音眼角的泪。然后,没有了动静,也没有了声音。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安少音睁开了眼睛,此时的她眼前一片模糊,朦胧不清的视线里,只依稀可见一道玄色的身影靠近了,她隐隐约约看到了翻领上的朱红色,还没来得及说一句什么,就被人一把抱进了怀中。 “安少音,你可以选择,相信我。” 第十九章 “原来,是他。”…… 安少音的推拒,让流越恍然大悟,他原以为是外面的流言蜚语伤害到了她,殊不知,最让安少音气愤无奈的罪魁祸首,正是流越自己。 即便如此,流越终究还是抱住了安少音,在她蓄满的泪水破眶而出的瞬间,拥她入怀。 忽然而来的亲密接触使得安少音浑身一震,大脑空白了一瞬,只能感受到春光,感受到微风。 待耳边响起男子的声音,属于男子的气息在鼻尖氤氲,安少音双眸一瞠,开始挣扎起来,“王爷,你……放开……” 谁知流越不仅没有松手,反而拥的更深更紧,线条分明的下颌抵在香肩处,他靠近安少音圆润而绯红的耳朵,“相信我。” 三个字,低沉而真挚,经由耳畔,仿佛传达至心灵深处,弹起一道琴音。 安少音几乎是颤抖着声音说:“一定要信吗?” “嗯,一定。”流越半阖双目,十分笃定地应道,“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与你有关,你都可以相信我。不需要害怕,不需要担忧。” 安少音一咬牙,莹润的小手握成一团,问:“如果,如果我不信呢?” 流越忽地轻轻笑出了声,笑声绕在耳畔,听得安少音心跳加快了一番。“那该怎么办啊……”只听流越好似无奈地轻叹低语道,“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不信也得信,没有选择。”话音落下,覆在后背的手掌缓缓来到脑后,摩挲少女乌黑的发丝,轻轻地拍了一下。 “我是认真的。”流越埋在安少音的颈间,于耳畔呢喃,“我不骗你。” 很轻地一声,心灵深处的琴音又弹出了音弦,余音绕缭,撩人心扉。 “扑通,扑通,扑通。”这是流越的心跳声,也是安少音的心跳声,清晰有力地跳动着,一次又一次地沿着体温传递到彼此的内心深处。 忘记了园外人声鼎沸,忘记了风吹草动,忘记了鲤鱼戏水,忘记了周遭,所有的声音。 耳边响起的,只有一道又一道,心脏跳动的声音。 “原来,是他。”轻轻浅浅的一声低语,伴随着失望与苦涩。 凝望假山石上相拥的二人,站在圆拱门之后的一道倩影脸上藏着隐隐的失落。她蓦地垂下眼帘,羽睫微微一颤,眼底的黯然一闪而过,紧接着,是一丝难以察觉的羡慕以及深不见底的嫉妒,最终,都在闭月羞花的面孔上缓缓浮现。 最终,这些被悉数化作成了愤怒,转移到了身后的贴身宫女身上。 “啪”一声,响亮的一巴掌就这样打在了宫女白净的脸颊上。 “没用的东西!”女子赫然而怒的声音响起,目眦欲裂地训斥跪在地上的宫女,“这点事都办不好,本宫要你何用!” 阳光驱散了这一片的暗光,浅朱色的大袖衫在光线下闪闪发光,珠翠如星的发髻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京城第一美人,当今皇后言卿卿,便是生气,容姿都叫人无法直视。 言卿卿无疑是恼怒的,这么简单的事情,竟然查不出流越牵扯其中。如今看着园内相依相拥的二人,言卿卿的脸色晦暗无比,纤纤玉手握紧了一旁的树枝,脆弱的枝头就这样被生生地折断了。 今日之事,言卿卿终究是低估了流明对流越的宠爱,原以为能让安少音身败名裂的时刻,最终只能在笑谈中一闪而过。外面传的再厉害又如何,没动摇到流明,没让他退了指婚的心思,这些,都是无用功。 -- 第32页 “娘娘,娘娘恕罪!”被打的宫女名唤春蝉,白皙的脸蛋上五个指印清晰可见,春蝉却是一点痛苦的神色都不敢表现出来,而是一味地磕头求饶。 “跪在地上干什么!”言卿卿对手下的办事不力恼羞成怒,春蝉越是卑微地求饶,言卿卿心中的怒火就越烧越旺,又是一巴掌呵声吼道,“还不赶紧去把人处理掉!” 跪伏在地的宫女唯唯诺诺地应了声,颤抖着身子退了出去。 发了一通脾气,言卿卿才觉心中的怒意淡了几分,园内的场景对她来说太过刺眼。她不再久留,折身离去。 便是在这个当口,言卿卿余光一闪,瞥见了随风而动的拂尘,以及它的主人。 犹含怒意的神态蓦然收敛,灿若桃花的眼睛向下垂了垂,眼帘再度掀起时,内里的狠厉之色已然烟消云散,言卿卿微勾唇角,朝来人的方向颔首道:“高公公。” 一袭青衫的灰眉大太监走了两步,堆着温和的笑容应道:“打扰到娘娘了。陛下见娘娘迟迟未归,令老奴来寻娘娘。” 言卿卿眸色骤暗,旋即恢复了原样,她看着高公公的笑容,与往日几乎无异,但就此刻的言卿卿而言,却是多了一丝询问的意味。 她借着更衣离开了曲江亭,贴身宫女春蝉是跟着出来的,如今只有她一个人,高公公虽未明说,但一定是看到了春蝉离开。 想到这里,言卿卿笑了笑说:“本该是早就回去的,竟让陛下担心了。本宫的丝帕也不知丢到了哪里去,春蝉也是,都找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高公公接着话说:“娘娘若不介意,老奴吩咐几个人一并找找吧,人多力量大。” “区区一条丝帕而已,让春蝉慢慢找便是,就不劳烦高公公了。”言卿卿摆摆手,看着一脸微笑的高公公,低了声音说道,“若是陛下问起来……” 话说到一半就没再说了,言卿卿知道高公公一定会意会到她的意思。 她身后,穿过一道圆拱门,就能看到玄色与月白交织相拥的两个人。而那个穿着玄色胡服,腰带处别了一把纸扇的男子,不是流越,会是谁呢。 高公公不傻,这里与曲江亭可有一段距离,言卿卿说是更衣,怎么走,都不会走的这里来。稍稍动一动脑子,就知道皇后娘娘是专门来此处的,为的是谁,只消看假山石上那一抹玄色,便一目了然。 言卿卿知道,高公公也知道,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都不希望,陛下知道。 是以,高公公两道灰眉垂了垂,不假思索道:“老奴只知道娘娘了丢了一条帕子,故而晚归了些时间。” 言卿卿微微一笑,对高公公的识趣很是满意,既是流明派人来寻她了,言卿卿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就这样跟着高公公离开了这里。 幽静的园子里,流越与安少音相拥了许久的时光,激荡的情绪早已经平复地差不多,两个人的心跳在一点点地慢下速度,直至趋于稳定,流越才松开了手。 安少音满是羞赧之色,淡妆的颊畔上绯红一片,使得本就白玉无瑕的肌肤上,宛若染上了一层粉红的桃花妆一般,落在流越那净若琉璃的眼眸中,久久挥之不去。 “你很容易害羞。”流越薄唇笑意一闪,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少音,眼底仿佛透出了一些坏坏的心思。 安少音羞赧不已,方才的拥抱,她仿佛还能感受到来自男子的身体余温。她越界了,虽然突然,但至少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忘记了要推开对方,她陷入了这个怀抱,有那么一瞬,她贪恋这种温暖。 安少音躲闪着流越眼神的攻击,他宛如邪魅的目光有一种穿透力,似乎只要看久了,就会被他吸引过去。 安少音不能保证,自己是不是有这么强的定力。于是,安少音缓缓地吐出了几个字,“时,时候不早了。” “还早。”流越似笑非笑地盯着那淡粉的鼻尖,“这么多人要全部离开,要花很久的时间。” 说罢,再次将安少音揽入怀中,这次却是一同离开了假山石,纵身一跃,来到了长廊处,两个人就这样坐下来,背后对着那一汪碧池。 “说说吧。”流越轻轻拍了安少音的肩膀,轻声道,“今日这事来的突然,谢伊人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来找你的。你好好想想,府中可有什么人,会向谢伊人透露了此事?” 第二十章 “什么都不要想,回去了好生…… “父亲早就下了严令,不允许下人吐露任何一个字。”安少音想了想,说道,“况父亲和定安侯无交集,我与谢伊人,并不相熟。” “谢伊人今日针对于你,明显是有备而来。她知道你失身这件事是真的,不然也不会要看你手臂上的守宫砂。”流越说道,“这件事,除了我和青辞,应该没有外人知晓了。青辞这个人我放心,他断不会泄露出去。少音,你再好好想想,任何有可疑的人,都不要放过。” 听完这些话,安少音点了点头,认真地想了想。 姑娘家睁着一双杏眸,眼底微红,哭过的痕迹还留着;细长的黛眉微微蹙起,恰逢斜斜的光线穿过长廊错落在安少音的身畔,乍一看之下,娇美中带着几分呆气,印在流越的眼中无端心神微动。本是一本正经的讨论,如今却是多了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姑娘家思忖了片刻,忽然睁大了眼睛,食指抵在下唇,说出了一个名字。 -- 第33页 “心儿!” 流越俊美的脸上露出少许疑色,安少音解释道:“她是我的贴身丫鬟。出事后,我将她赶出府。她知道的并不多,只不过是按照姐姐的吩咐,在我的汤水里下了药……至于姐姐诬陷我怀胎的事,心儿概不知情。 “最初了解全部实情的,只有姐姐和她的贴身丫鬟玉儿。玉儿已经被杖毙了,到现在,府中的下人可能会知道些什么,但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的,应该是没有。” 安少音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府中曾出现的流言,悉数讲与了流越听。末了,她看流越的神色无任何变化,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而一直别在腰后的折扇,不知何时到了他的手中。 安少音有些垂头丧气,“是不是,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流越微笑着摇摇头,“不,已经够了。既是你父亲下的严令,自然不会有人敢对外人谈及此事。除非,这外人原是尚书府的人。” “凡是一旦做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流越安慰她,“放心吧,这事我来处理。” 安少音没再说话,两根手指卷着衣袖,眉宇间是淡淡的忧色。 “你还在担心?”流越盯着安少音的脸颊,看着她轻轻地点头。 安少音是担心的,或者,是无奈的。这消息漫天飞,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就算知道了是谁又能如何?时光总不能会如她重生一般,再次倒流回去。 流越当然明白安少音的心思,这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但事情,总得要解决的。 想到此节,流越的眸色微暗,脑海里闪过了流明的脸:他总是要给皇兄一个解释的。 虽是这般想着,但流越没有把心思露在表面。他靠近安少音,降低了声音凑在姑娘圆润的耳垂处说道:“什么都不要想,回去了好生休息,嗯?” 最后一个字语调上扬,余音袅袅,在流越那灼热似火的目光中,安少音甘拜下风,乖巧地点了点头。 园外的声音终于骤减了许多,想来人走得都差不多了,藏在园内的二人才动身离开。 流越先一步出的拱门,他面色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甫一踏出圆拱门,就看到了安天庆夫妇俩。二人候在石门外,神色微动,想来是听到了些什么。只见尚书夫人面露感激之色,十分恭敬地朝流越福了一礼;安天庆则是看流越一眼后,半躬着身子朝流越拱了拱手。 这一礼,十分郑重,亦十分恭敬,是安天庆在向身前的靖王爷,表达感激之情。 流越颔首示意,未执一词就离开了小园。 *** 午时将将而过,曲江宴便因天子身体不适而草草地结束。虽然每一位赴宴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皇上想结束宴会的借口,但是没人敢说不。 曲江亭外谈论的都是一件事,这些无忧无虑的公子千金,论起八卦起来,丝毫不比大街小巷的百姓差。 然而江中的曲江亭上,透出的是一种别样的气氛。 外面在传的,始终是一件事,曲江亭听到的风言风语,自然也是同一个。 一个尚在闺中的姑娘失了清白,这话无论真假,既然抖了出来,在普通人眼里,或是一项茶余饭后的谈资,在各大家族的贵妇人眼里,或是一门亲事的告吹。 可在曲江亭内群臣的眼中,就是截然不同的意味了。 起因是皇上对待此事的态度。 工部尚书府的二姑娘无媒苟合,在皇上的眼里,这是一件根本就不值得他去在意的事情。别说是尚书府,就是公府,宰相府的女儿失了身,皇上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清官难断家务事,世大家族里,哪里没一点故事?说起来,这世上最大的世族,就是皇室。以皇宫为首的皇室中,诸如此类的故事屡见不鲜。只要不动摇皇室的根基,朝廷的根基,这样的事情,皇上连管都不会管,更别说会放在眼里。 可是皇上放在眼里了,甚至,他得知了这个消息后,散发出了肉眼可见的不悦。 大臣们都不傻,安少音不过是尚书之女,她的清白对于皇上而言是可有可无的事情,之所以皇上会在意此事,归根结底,是因为靖王。 是的,大臣们很快就猜到,令皇上不悦的,不是安少音失了身,而是靖王原本选择为靖王妃的姑娘,是安少音。 婚事虽未定,但皇上的心中早已经默认了此事,可如今却……出了这事,相当于安少音给皇室蒙了好大一个羞辱,皇上如何不气?! 可即便出了这样的事,都能让皇上隐忍不发,给足了流越面子。可见,陛下对靖王的厚爱,已经达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 *** 天色尚早,从曲江畔出来的相国公府的马车正缓缓于归途中。作为安天庆未来的亲家,这辆华丽宽敞的马车内,气氛十分的压抑。 “公爷,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安大人是怎么教女儿的,一个两个都这样。” 姑娘家的名声毁了的确可惜,可对于宁夫人而言,她是相国公府的人,最重要的是公府的面子。是以,宁夫人明知道这件事安少音是一个受害者,但还是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脸色十分难看。 越想这件事,宁夫人就越是生气,连带着发髻上的步摇都一阵乱动。安天庆夫妇没有出来解释,在座的人就知道谢伊人说出的关于安少音失身的言论,应当是真的了。 -- 第34页 “出了这么大的丑事,公爷,要不,我们还是别考虑和安府做亲家了。”宁夫人忍不住对一旁的宁公爷道,“和安少芫的婚事退不了,但是安少音……已经委屈了二郎,断不能再委屈了大郎了!” 宁公爷脸色凝重,沉声应着:“安二姑娘和大郎的婚事,自然是不成了。” 说话间观察了宁公爷的脸色也是臭的很,宁夫人当以为公爷如她一般,便皱着眉提议道:“月底就要迎亲,出了这档子事,公爷,要不我们低调地把婚事办了吧。或者……干脆就别办了,直接把人接过来进门得了。” 宁夫人今日被堵的十分难受:那些知道相国公府和安尚书府有婚约的夫人们,在暗暗取笑完安天庆夫妇后,旋即就将异样的眼神落在了相国公府处,宁夫人觉得脸上无光,对于安尚书一家,就愈发地讨厌了起来。一想不久后安少芫就要进了公府门,宁夫人心里,一点也不好受。 谁知宁公爷突然侧目瞪了她一眼,呵斥道:“你懂什么!婚事当然要办!不仅要办,还要八抬大轿,大肆地办!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相国公府娶了工部尚书的大女儿,安少芫;更要让全京城的人知道,咱们家宁二郎原本定的,是二姑娘!” “公爷,这,这……”宁夫人目瞪口呆,全然不知宁公爷为何会生气,更是对公爷的提议无法理解。 见宁夫人因无知而惊讶的一张脸,宁公爷冷哼一声,不耐烦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究竟知不知道陛下为什么会生气?” 宁夫人一怔,当丈夫的脸色如阴云密布笼罩时,她脑海中闪过了曲江亭内发生的事情,在座的王公大臣们,知晓此事后,大都是闭口不言的。 宁夫人眼光一闪,震惊地长大了嘴巴,“难,难不成?” 话音还没落下,马车停了下来,家仆人在外面提醒车内的主子们,已经到家了。 “靖王想娶二姑娘,陛下知道,今日,就是要定下此事的。”马车内,宁公爷睨了宁夫人一眼,冷冷道,“你没看陛下不仅将怒火压了下去,连安尚书都没责怪?这其中缘由如何,你好好地想,想明白了,就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厉声甩了这么一句,不管宁夫人如何震惊,宁公爷先行一步下了马车,拂袖离去。 第二十一章 想娶她,这件事,你自己去…… 翌日下了春日的第一场雨。细雨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昨日还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如今清净了许多。有几个摊贩叫卖着,几个路过的行人用衣袖挡雨一路小跑着离开,撑着油纸伞的路人漫步街头。 一辆马车出现在街道的正中央,细雨绵绵而朦胧不清,便是如此,让路的行人见骏马高大,车厢华丽,就知道乘坐的主人非寻常身份,再靠近了,一眼看到马车上的靖王府标志,恍然之大悟。 马车前进的方向,是皇宫。 朱墙黄瓦被雨水浸湿了,平日一眼只觉巍峨壮丽的宫殿,落在雨水中,远远地看了,像一个落寞的巨人,独自神伤,黯然不语。 最大的两扇窗紧闭,窗外春雨连绵不断。大抵是雨天带了些凉意,御书房内又开始飘起了药香味。太监和宫女煎着药,动作早已经熟悉到了脑子里,可不知怎么,额间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不知是因为药炉的火太盛,还是上首天子的神色太严肃。 是的,天子的心情不好,从曲江宴回来后,就一直冰着脸,接连拒见了好几位大臣不说,连今日的早朝也借着雨天并休了,天刚蒙蒙亮,就行至御书房批阅奏折。 曲江宴的情形大臣们心里有数,没有一个就昨日状况生出无端之事;哪怕素日和工部不对付的官员,都放着大好的参一把工部尚书家风不严的机会不做,窝在了被子里犹探闺香。 一炷香过,药煎好了。宫女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送到御前,流明拿起一仰而尽。良药一直苦口,因天子心情不快,放下药碗时,眉宇皱了皱,就连漱口时都不曾散去。 宫女骇,以为是汤药没有煎好,令天子不悦,面色惊慌不已。不料在天子身侧的高公公朝她颔首,使了个离开的眼色,宫女这才放下心,轻手轻脚地收了药碗退去。 春雨带寒,流明身上披了件外衫,执沾了红墨的狼毫笔在白纸黑字上划了一道又一道,半柱香时间飘然而过,御书房外传来了太监禀告的声音。 靖王来了。 流明顿了顿,抬起头看了眼窗外,天还早着,熟悉的钟声将将而过,流越竟是赶了皇门刚开的点就来了。 想到这里,流明皱起的眉头一松,淡淡地回了一个字:“宣。” 话音落了没多久,御书房的门打开,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传来;不多时,流明稍一抬头,就见着了鸦青圆领袍的流越走了进来,腰间除了玉带,再无其他。 “臣弟给皇兄请安。” 流明点点头,看了流越一眼。流越唇红齿白,鼻梁高挺,生得极好,一双素日总爱似笑非笑的双目如今是丝毫表情也无,薄唇亦抿了一条直线,心事重重的样子。 若是往常,这厢流越行礼后就该要坐下来了,但今日不同,天子没开口,流越更没有要坐下来的心思,只是一味地盯着流明看,等着流明的意思。 流明动作未停,继续批阅奏折,说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 “用膳了吗?” -- 第35页 流越一噎,似乎是没想到流明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他有没有吃饭。他早起入宫,赶在宫门初开的时候进来,自然是没有时间用膳的。他没有回答,但流明已然知晓了答案,一个眼神递给高公公,很快就有人递消息至御膳房了。 天子和靖王一起用早膳并不常见,饶是如此,御膳房还是动作麻利地以最快的速度出膳。不出半个时辰,御书房外的小楼里,就已经摆好了碗筷,一道道精致的佳肴上桌,香气扑鼻。 兄弟二人移至小楼用膳,面对面坐下。流明先动的筷,他身体弱,早膳多是汤食,此刻正拿着金匙食粥,细嚼慢咽。 对面的流越虽然拿了筷子,但见着流明若无其事地用膳,心里不免觉得奇怪。不管面前的美食佳肴如何诱人,他都闻之不动,而是对正在用膳的流明说:“皇兄……” 话没说完,流明打断了他:“食不言,寝不语。” 流越当即闭了嘴,他知道流明在生气,不然也不会这般冷漠。大抵是心中有愧,流越开始乖乖地用膳。 就这样,兄弟二人一言不发,默默地用完了膳。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过去,案几上的残羹冷炙已经被宫人收拾地干干净净,换上了茶点。流明悠悠地喝了一盏茶后,才折回了御书房。 流越赶紧跟上去。 高公公没有进去,他知道兄弟俩有事要讲,早就讲御书房内的宫女太监谴了出去。房门一关,自己候在了外面,小太监一如既往地搬了凳子和茶点过来,却被他一眼瞪了回去。 一时间,御书房内外鸦雀无声。 流明负手而立,盯着墙上的字画;流越就在身后,双手置在身前。 “你欠朕一个解释。”这是流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没有回头,而是继续看着字画,声音中带着些许冷漠,似乎隐隐地透出些许怒气,只是忍而不发。 一场雨给天气带了凉意,可这凉意却没能阻止流言肆意,坊间流传,层出不穷。 流明不会因为一个流言就断了思考。关于流言的主人,他已然了解透彻,不但知道这流言是真,甚至知道,流越就是百姓口中谈及的奸夫本夫。 然而便是在知道了详情后,流明的五官仍旧挂着冷色,就如紧紧关闭的门窗一般,叫人不敢轻易靠近。 “此事因臣弟而起。”流越垂目抱拳,歉意道,“这件事,是臣弟思虑不周,请皇兄恕罪。” “恕罪?你让朕,如何恕你的罪?”流明忽地提高了声音,转身盯着流越怒声厉道,“发生了这种事,你明明都知道,可你却瞒着朕!你可知,朕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多生气!但凡你提前告知朕一声,哪怕是曲江宴前能知会一二,都不至于是今日这个局面。现在朕知道了,你就是那个奸夫,你让朕,该说你什么好?” 对于流越的隐瞒,流明无疑是生气的。他自认和流越感情深厚,不管流越给他捅了什么大的篓子,流明都可以出面解决。在曲江宴上下旨赐婚原是流明的意思,可流越作为流言的主人公,明知道曲江宴会有万人云集,还是沉默着,什么都不说,连给流明寻个借口的机会,都没有。 流明越想此事越是生气,尤其在知道流越就是百姓口中的奸夫后,流明从心底涌出一股,背叛的感觉。 这感觉的来源,源自流越。 BaN 天子的语气怒意尽显,流越一时语塞,短暂的沉默后,他说道:“臣弟,只是不想无端生出是非。” “可现在已经惹出了是非,你告诉朕,该如何收场?!”流明怒瞪流越一眼,苍白的脸色上似乎都被怒色遮掩住了些,“她成了京城的众矢之的,这样的一个人,端不得靖王妃之位。” 她指的是谁,兄弟俩心知肚明,此言一出,流越心中一惊。这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话,或者说,最不愿意从皇兄的嘴中听到。哪怕随便一个言官上奏,流越都不会像现在这般震惊,以至于无法接受。 流越跪了下去,“请皇兄成全。” 流明凝着自己的亲弟弟,苦笑一声:“成全,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是安氏身上的一个污点。皇弟,你这是要让朕,许一个带着污点的女人,当你的靖王妃吗?” 流越沉默了,这一次,是很长的一段沉默。 皇家看重血统,看重家世,看重人品,无论是其中的哪一项,都不会让一个身上有污点的人,成为正妻。 哪怕,这污点的源头,是流越。 流越要娶安少音,工部尚书之女,门第算不上高,流明宠爱幼弟,一切自然是以他为主。可万万没有想到,会因为无媒苟合这四个字,打乱了一切的节奏。 流越毕竟不是皇上,他要的不是一个妾室,他要给安少音的,是正妃之位。 *** “这不像是你做的事情。”长长的一段沉默后,伴随一声长长地叹息与妥协,流明先一步开口了。他似乎看倦了字画,侧身凝着房内的香炉说道,“外人怎么说你,朕不会去在意,因为朕知道你。朕只是好奇,安少音到底是怎样的一位奇女子,能让你,破了戒。” 流越垂目,他没有站起身,沉吟了很短的时间后,拱手回应道,“臣弟与她,是一场意外。” “意外,一句意外,你就将朕打发了?”流明对这个的回答并不满意,他抬头乜了一眼对方,眉心又开始蹙了起来。 -- 第36页 御书房内的药香还未散去,香炉中烟雾缭绕,散发出令人舒适的香味,然而此刻站在御书房内的二人神情毫无轻松之意。 虽然看不到流明的神色如何,但流越听出了流明言语中的不悦,略作思虑后,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自嘲的口吻说:“皇兄该是知道,这偌大的皇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意外。” 这句话似乎是触碰了某个伤口,兄弟二人皆为之沉默,听着窗外的细雨淅沥沥地下着,滴答答地敲打在屋檐上,动作整齐而规律,久久不止。 流越能够感受到流明的情绪有了稍许的变化,提及往事,二人之间,便是有再大的争论,都能够缓一缓,直至平息。 流明的动容就是流越的机会,他降低了语气,平日勾人摄魂的凤目如今都消散了流转的眼波,只留下最诚恳的歉意:“此事因臣弟而起,一应责任由臣弟一人承担,臣弟恳请皇兄,成全。” 未几,流明转过身来,正对流越问他:“非她不娶?” 流越没有犹豫,认真而轻声地“嗯”了声,礼数做了十足。 “朕已经打听过,你与她有交集不过是最近这段时间的事。不足一月的时间,你就要非她不娶。”流明半阖双目,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真的就这般下定决心了吗?” 流越没有回答,沉默已经告诉了他的答案。 深知流越为人的流明轻轻地笑了笑,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问的话有些愚蠢,竟然会问出这种话来。 流越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不是么? “你知道的,这个世上,我最信的人,是你。”流明垂下眼帘,身上的天子威严散去了,留下的,是作为一个长兄对幼弟说的话。 流越心中一咯噔,目光不由自主的被流明带了过去。 “我的身子,我清楚。这皇位,迟早有一天,是你的。” 大概是说的太久了,情绪有些起伏,流明咳嗽了几声,脸色回了几分苍白。 “皇兄!”流越惊慌地看着流明咳嗽,下意识地站起来扶他,担忧地问,“皇兄你没事吧?” 天子摇摇头,咳嗽却仍在继续,他伸手覆在了流越的肩膀上,一边咳嗽,一边说:“阿越,你若执意娶安氏为妻。有朝一日,你登上皇位,安氏就是中宫皇后。身为一国之母,身上有这么一个污点,阿越,届时你该如何自处?” 不及流越回答,流明继续说着:“就算朕答应了,你问问天下言官可应?你可以堵住一个人的嘴巴,可你不能堵住这天下悠悠众口。” “你若一定要娶她,朕不拦你,但也不会帮你。”在这一场长达一炷香的对话中,天子终是吐出了最后的那几个字,“你想娶她,,这件事,你自己去解决。” 第二十二章 雨过天晴 御书房内的声音没了,天公似乎是在可怜着什么,停了这一场细雨,乌云还在天上挂着,走廊和广场上湿淋淋的一片,叫人看了无端生了些寂寥之意。 高公公在御书房外站了半个时辰,里面的争论一直不休,最后以皇上重咳而归于平静。此时,御书房的门开了。 “谢皇兄,成全。” 这是流越离开御书房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宫人们鱼贯而入,该请太医的去请了太医,该煎药的备好了药罐煎药。高公公一如既往地送流越出宫,这是圣上的吩咐。能得御前大太监亲自相送的,这世间,就没有几个人。 这一次谈论看似有了结果,然天子的不悦终是影响到了靖王,离开的路上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一股阴沉之气。 天子和靖王这一对兄弟极少吵架,如今日这般状况,更是少见。高公公一直在流明身侧,知道天子对靖王手足情深,忍不住说了句:“王爷莫急,陛下这是关心则乱,这才一直在气头上。” 看着满园都是雨打湿的痕迹,想到御书房内被自己气得咳嗽不止的皇兄,流越触景生情,心情低沉道:“高公公,本王做错了吗?” 高公公心叹一声,苦心婆心道:“王爷啊,陛下对您一向疼爱。当日事发突然,陛下并不知道王爷您参与其中,事态才会造成今日这种局面。老奴心想,若是陛下一开始就了解了实情,想来,便是曲江宴上有了意外,看在陛下为您着想的份上,定会将此事顺利地解决了。”话音顿了顿,高公公继续说着,“想必今日流传的,就该是王爷您要成亲的消息了。” 流越抿唇,眉宇拧出了一条平川,他知道高公公说的是实话,流明之所以生气,与安少音无关,是因为他的只字未提,让皇兄失了可以及时止损的机会,才会让风言风语在短短一日之内,京城坊间谈笑不已。 流越心叹,他早有预感有事情发生,却未能未雨绸缪,落得现在被动的局面。 抬头望天,流越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双明亮的双眸和秀丽的五官,内心油然而生一丝欣慰,唇畔微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弧度,似乎天上的乌云都能明媚了一瞬。 走到宫门处停下,流越眺望一眼大兴宫在的位置,对高公公叮嘱道:“皇兄的身体,有劳公公了。” 高公公心如明镜,知道眼前这位王爷是想开了,微笑着恭敬回应:“瞧王爷说得,服侍陛下是老奴的本分,定然会尽力尽力的。” --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终于是要停了。晨光熹微,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照下来,飘落的残花败叶缀了一地,生出别样的风景,就像正在驱散云层的晨光一般,乌云会化为薄云,阴雨不再,浮云拨日,万物欣欣向荣,苦尽甘来。 -- 第37页 京西湖畔,这一排排的院子都还安静的在睡梦中,绣春苑的后门却是开了。一位竹青长裙,发若云朵,面若皎月的妙龄女子走了出来,褪去了待客时才有的浓妆,她略施粉黛,立于湖畔。 清风徐来,湖波微动,远处天边的晨光将云层开了一道口子,女子抬头望天,看那明亮的光芒凝聚于一处,想来无需多时,这云层都要被冲开了吧。 “天若有情……”女子的目光凝望天空没有移开半分,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美艳的容颜笑意纷纷,“该做的,暮烟已经都做了。王爷,可不要食言呐……”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透出的晨光照在湖面上,水光粼粼,赏心悦目。 随着晨光出现,街头小巷比雨天更加的热闹起来,各大坊间一如往日般开始了饭后茶资之谈,但细细听了,就知道这交谈的内容,竟是画风突转,防不胜防。 起因是前夜,绣春苑的小丫头听到院里的头牌暮烟酩酊大醉,哭泣地诉说原来她只是个替身,道是靖王心中藏了位与他有恩的姑娘,阴差阳错间错认成了她。 丫头细细所在墙角偷听了几嘴,原来是暮烟发现了靖王随身携带的纸扇中夹了一首小诗,大意是要寻数月前一位舍身救过自己的姑娘。 暮烟姑娘是谁,多少京城贵族的公子哥豪掷千金都难买一笑的绣春苑头牌。谁都知道这位头牌姑娘只为一人笑,如今却在雨夜中,喝的大醉,如泣如诉地喊着命运的不公,为什么不是她云云。 常言道:酒后吐真言,作为京城中赫赫有名的头牌,暮烟姑娘的话便是真言上又镀了一层金,比真金还真。 不过一夜,暮烟姑娘的酒后哭诉就传遍了大街小巷。经由一日的广众传播,众人在津津乐道之时,按捺不住内心的八卦火焰,开始互相猜测,靖王爷心里藏着的那位姑娘,既然不是暮烟姑娘,那该是谁呢? 很快,就有人传出了此事。半月前偶然路过安府的一位妇人十分肯定地说:“我前段时间看见靖王爷了,他亲自去的安府,绝对不会错!当初那位舍身相救靖王的定然是安府的姑娘,不然王爷怎么会亲自登门拜访呢!” 工部尚书和靖王府素来无交集,知道的人顺势地添了把柴,加了一把火,让消息传播地更快更广。 此话一出,很快又有几个人想起来了,他们看到了靖王爷的马车停在安府的门口,还规劝了一位妇人小心不要被靖王爷那迷人的外表给骗了,他可是秦楼楚馆的常客。 没多久就有人问:“既然是安府的姑娘,工部尚书有两个女儿,到底是哪一个呢?” 虽然一直围绕着二姑娘的蜚语不断,但早在前两日,相国公府就传出了消息,说是宁二郎和安府的二姑娘有婚约。看着公府的态度,想来与安二姑娘有私的就是宁二郎了,是以众人都以为会是大姑娘安少芫的时候,不过半日,相国公府对外宣布:月底宁二郎宁羽城和安尚书之女安少芫大婚。 !!! 众生哗然,京城的百姓瞬间就炸了。 “这消息是不是真的?”街头卖豆腐的妇女咕哝着,“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一开始不说?怎么到了这个时候才传出来?” 街尾买菜的农妇明事理地眼观鼻,鼻观心地说着:“这不是半月前刚刚找到正主么。更何况,人家姑娘家的当然是要脸面的。我听说了,前几日曲江宴,靖王有意向陛下讨旨赐婚,本就是要娶安二姑娘为妻的!可见这位爷是个知恩图报之人,若不是被谢家的姑娘捅了娄子出去,如今一对佳人早就终成眷属了。” “那谢姑娘闲着没事将这事捅出来干嘛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几位姑娘家神秘兮兮地围在一团,窃窃私语道,“我听说了,三年前春猎上,谢姑娘对靖王爷一见钟情,自此芳心暗许……宫里有传言,谢姑娘一直求皇后娘娘给她牵线呢。” “怪不得她瞧不惯安二姑娘,那天在宴席上,她还非要掀开二姑娘的衣袖看看……啧啧,谢姑娘的心思真是歹毒,好好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差点被她毁了。” “哎,不对,谢姑娘怎么就知道是安二姑娘呢?曲江宴上陛下不是没有下旨赐婚么,这么说来,她是宴会之前就知道二姑娘和靖王爷的事了?” “你傻啊,靖王爷要娶妻,还能瞒着皇上?当然是提前就告诉宫里了。谢姑娘又一向和皇后娘娘走得近……” 晨光愈发浓烈,犹如这接二连三的消息传出来,京城大街小巷沸腾不止。这前前后后,一环接着一环,哪怕他们并不知道安府的二姑娘为什么会舍身相救,更不知道靖王爷是如何找到的人,哪怕没人出来解释,当知道这位二姑娘就是前两日京城流传未婚失身的那位时,这大街小巷的百姓们已然开始自我脑补,自圆其说,将这一连串的消息串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 悠悠众口,在太阳完全冲破云层的那一刻,被新的美救英雄故事,给堵上了。 雨过,天晴。 第二十三章 保证叫人一里外,都能看见…… 枝叶上的雨珠正顺着脉络缓缓滴落,王府的大树淋了几日的细雨,在阳光下,看上去清亮透澈的,宛如一面面小巧的镜子。 流越又起了大早,身姿挺拔地立于书房门前,双臂交叠,纸扇轻轻的搭在臂弯处。略过屋檐看了眼天空,流越心想,待阳光把云层完全冲散的那一刻,就该是要出门的时候了。 -- 第38页 这时候青辞走了过来,青衣如名,停在两步之外,与流越细说这几日的发现。 青辞派人暗中观察安府,曲江宴前后,安少芫都被禁足于府中,没有机会出去,曲江宴一事与她并无干系。不过府中的周管家每日出府安排采买事宜,春日宴会前一日,她暮色过后又出了一次门,一个时辰后归府时,喝的醉醺醺的,嘴里咕哝着什么,没人听清。 熟人是谁,暂且不论。没过几天,京郊外河边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衙门简单地走了章程,有人指出曾看到死者和安府的周管家喝酒聊天,唤了周管家过来指认尸体,老婆子吓得脸色惨白,但还是确认了死者名为心儿,原是安府的下人,因为做错了事被赶出了府,主子体恤,给了心儿一笔安置费。 衙门见心儿身上没有银两,便以劫财杀人草草结了案。这件事情没有掀起多大的水花,一个身份卑微的丫鬟,死就死了,鲜有人在意,更不会将一个丫鬟的死牵扯到周管家身上,毕竟一个尚书府的管家不至于为了十两银子杀人。 衙门简单结案后,周管家却是寝食难安,忍不住告诉了尚书夫人,也就是莫娘,讲了某晚曾经和心儿一起喝酒,酒后似乎说了些胡话,隐隐约约和两位姑娘有关。 至于为什么又扯上了谢伊人……流越轻哼了一声,薄唇间的笑意透露着几丝讥讽的意味。 事情如流越所料,心儿是通过安府的周管家得知了一些事情,府中两个姑娘发生了何事,虽然周管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心儿却是曾参与其中的。就算不了解前因后果,只要将这些全部整合传递给某人,对方就会从这些细枝末节中探出些答案来。 不需要多么精细,只需要确认一个基本事实,就可以。 青辞想的简单,既然心儿已死,谢伊人牵扯其中的线索就断了。是以,他问:“主子,还用再追查下去吗?“ “不用了,我已经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了。”流越摆了摆手中的纸扇,星眉似蹙非蹙,琉璃目盯着天色,万分笃定道,“除了她,还能有谁?” 她,无需明说,青辞就知道,流越说的是谁。虽然他并不知道为何流越对她如此厌恶,但能让眼前的主子忽略对方的身份地位就仅仅一个“她”来代替的,除了宫里的那位,别无他人。 流越敢不尊,青辞不能,只得低着头道:“皇后娘娘不是游宴当日才知道主子有娶妻的想法?” 流越勾唇讥笑,“皇宫里能有什么秘密?后宫以她为尊,我向皇兄提及娶亲一时并未刻意避开,这消息,只怕是一早就被她探了去。” 工部尚书和定安侯没有交集,但谢伊人对流越的心思,这不是个秘密。定安侯原是南平郡王的门生,两家交往甚密,谢伊人和南平郡王之女言卿卿,自然是从小就相识的。 “为何要是安少音?那日赴宴的女子千千万万,为何选择了安少音?不正是因为,本王想要娶的人,是安少音么!” 屋檐上在太阳照射下,水珠在一滴滴地流着,干涸着,悉数落在流越幽若深潭的凤眸中。只听着俊如美玉的男子收敛了身上的温和之意,冷冷道:“看似是针对少音,实则因本王而起。” 听流越说的话,青辞心头微凛。流越与他虽是主仆,但关系早已不是主仆二字就能简单说明的。是以,私下里,这位位高权重的靖王爷,和青辞交流时,很少以身份自居。 本王二字,带着流越的孤傲和冷静,自信与威严。 如今流越这样说了出来,说明一个问题:他生气了。 “她这个人,虚伪做作,表里不一,若非皇兄之故,本王真的想……” 话说到一半就没再说下去,无论是青辞还是流越都知道,剩下的几个字一旦说出来了,就是诛心之言。 毕竟,对方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后,天子专宠。这样的地位,非常人不可动摇,流越不是常人,但他是天子幼弟,兄弟二人一起长大,感情深厚。若非流越关心天子圣体,恐怕早就对宫里的那位下手了,而不是一忍再忍,忍到现在。 好在,事情解决得很顺利,外面的风声渐朗。悠悠众口流越堵不得,只能用话本里的故事,来改变京城中这几日的风头。 只是外面传的实在是厉害,引得不少人在府外张望着。靖王府人少,访客如是,青辞看着门外与平日相差数倍的一堆乌泱泱人群,忍不住问:“主子,还要去安府吗?” 流越敛去了浑身散发的冷意,斜眼看着青辞奇道:“去,为何不去?” “可是……”青辞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流越,“外面流言满天飞,今日去安府,恐是不大合适。” “谁说的不合适?合适不得了!”流越收了纸扇,瞪着凤眸道,“今日我不仅要去,更要大大方方,堂堂正正的去。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靖王去拜访了安府;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流越,就是他们口中的,奸夫本夫!” “……” 这话说的理直气壮,犹如气吞山河,力拔山兮,听的青辞无语望天,无法反驳。 流越乜了他一眼不管,招手唤来了府中的管事,问:“叫你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吗?” “回王爷,都备好了,您吩咐的那些奇珍异品,奴才都叫人装好箱了,装了整整三大车呢。”管事谄媚地像个弥勒佛笑着,“按照王爷的吩咐,马车的标志都扩了一倍,保证叫人一里外,都能看见这是咱们靖王府的马车!” -- 第39页 听完这话,流越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凤目里笑意闪闪,将书房前的雨后春景系数映入眼中。 一个时辰后,安府外的街道上,出现了四辆马车:八匹骏马膘肥体壮,车厢宽敞华丽,后面的三辆装的都是精致的大木箱;最重要的是,印在马车上,属于靖王府的那个大大的标志,隔着老远就能够看到,是个人都知道这是靖王府的马车。 不多时,马儿蹬了几腿后不动了,马车缓缓地归于平静,最前面的那辆华丽的马车上下来一位华服男子,手执折扇,脚踩黑履。一眼望去,男子挺鼻薄唇,丰神俊朗,凤目间笑意无限。 身旁的青衣随从上前递了牌子,定了定神,提高了声音说道:”听闻二姑娘身体不适,靖王今日携礼探望。“ 这声音没有高出天际,但就是清晰无比地落入了围在街道旁的人群中。 听到这里,群众的眼里亮了。安二姑娘身体不适?哪里不适,分明是靖王想看心上人了,这才胡诌了个理由来安府吧。 如今京中的新故事传的厉害,大家一看靖王爷竟然如此高调张扬地来了安府,点名了是来看安二姑娘的。霎时间,百姓体内的八卦之心燃烧了,沸腾了,原就刻在心里的爱情故事因着亲眼见证而深深地留下了烙印。 无论是英雄救美,还是美救英雄,以身相许仿佛成了更古不变的定律。 百姓间的奇谈很快就传到了宫里,御书房内,流明听高公公一五一十地说起了京城境况,唇角不由自主地勾了勾,略白的面色上多了一丝暖意。 “他到底有小心思。”流明无奈地笑了笑,言语间未见生气,“众口铄金,这天下人的悠悠众口,竟是就叫他这样给拐回来了。” 说罢,流明轻轻地摇了摇头,面前的奏折竟是再无批阅的心思,他收起奏折,对一旁的高公公道: “去,把玉玺拿来。” 第二十四章 行动是最好的证明 安少音望着整整三辆马车,六匹骏马,一时间像个木桩子似的,愣在原地。不仅是她,安天庆夫妇都为之一愣,心想这靖王爷真是大手笔,婚事还没定下呢,礼先送上了。 心想如斯,可是府里突然来了三辆大马车,占了好大的空间,总不能一直就这么晾着。是以莫娘赶紧吩咐下人将箱子一一抬至库房去,棕木箱又大又沉,安府的十几位下人来回搬了两三趟,才搬空了马车。 这时间,安天庆夫妇,安少音及流越就站在一旁看着,安家人面露微惊之色,只有流越得意地笑。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箱子终于搬完了,马车被府里的下人牵了出去,几位主人家终于挪了地方,坐下来喝茶聊天。 安天庆向流越敬茶聊表谢意,每日上朝都不见同僚及其他大臣递来的异样眼光,加之这两日京城风评回转,安府的名声终于不是一降再降的趋势。这一切都是沾了靖王的光,安天庆感激不尽之余,内心又涌出几分自豪感,靖王对自家女儿如此上心,实属难得,看来以后在朝中的地位要步步高升了。 思及此,安天庆笑容而生的褶子又多了几道,流越嘴唇翘着,将对面老狐狸的心思一窥究竟,心中好生耻笑了番,面上却未多显,就这么理所当然地接受尚书大人的道谢。 莫娘的心思就简单了许多,她向流越敬了一杯茶,是单纯的感谢之意,不管靖王的京中的风评如何,但见对方为女儿着想的份上,作为一个母亲,她已然知足。 四个人就这么在后花园六角亭下,春茶相伴,谈笑风生,其乐融融,看起来像是一家人般。不出十日就要出嫁的安少芫见到这一幕,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之中。 靖王登门拜访,安少芫想见见这个未来的妹夫,将将走到后花园外,就被随靖王来的青衣随从告知,靖王喜静,无关紧要之人,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安少芫气得嘴唇发抖,这是在安府,她的家里,竟然被一个外人告知进不得后花园,偏偏,拦她的是靖王的人,代表了靖王的意思,安少芫不能说不。 后花园内,春景如常,笑声不断地传过来,微风像是有了灵性一样,向外吹的同时,落入安少芫耳畔的笑声竟然更加地多了,让这位美丽动人的姑娘,咬紧了下唇,生生地咬出了血丝。 安少芫近乎是黑着脸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一回到卧房里,就气急败坏地开始扔东西,先是花瓶后是茶盏的,能摔多少是多少。瓷器摔碎的声音一茬接着一茬,犹如安少芫粉面上的怒火般连绵不绝。 这些日子的情形一点点浮出水面,安少芫每每想起,便气急败坏地要将身边的一切都扔了,都砸了。 靖王今日登门,一同而来的三辆马车上装了些什么,安少芫不是没看到,可就是这样,让她想起来不日前,相国公府递来的消息:说什么月底婚礼要大肆操办,安少芫原觉得理所应当,她嫁进公府是要当正妻的,婚礼当然不能含糊!可是,当公府来人言语中都少不了安少音和流越时,安少芫听着心中火气蔓延,差点要晕了过去。 凭什么!安少芫拿起梳妆用的铜镜就往地上扔,心里愤愤不平:明明是羽城哥哥和我情投意合,怎么到了外人嘴里,是羽城哥哥无法强人所爱,才勉为其难地娶了我! 三书六聘,八抬大轿,这本来就是我安少芫应得的,凭什么到了公府的嘴里,就成了施舍!为什么要看着安少音的面子,为什么! -- 第40页 为什么,为什么! 不甘,委屈,愤恨犹如虫灾泛滥,在内心翻来覆去;犹如海面上风起云涌,狂风暴雨,惊涛骇浪竟是几天几夜都不曾平息。无法对人发泄的情绪悉数被这些死物承受,一次又一次,直至满地狼藉,碎片无数。 安少芫在房间里大扔特扔,时间过了许久都不曾停止,动作之大,连隔壁院里的安少音都听到了。 对面的流越皱了皱眉,强行把她的头掰正:“和我下棋,别分心!” 下棋,安少音看着棋盘无语。流越让了她十个子儿了,她都赢不下去。这棋,下着有什么意思。 安少音无奈地吐了吐舌头,摇头认输:“王爷,是少音输了,少音棋艺不精,让王爷见笑了。” 不似往日素雅淡妆,安少音罕见地将石榴裙穿在了身上,薄红半臂上襦,额间印了一朵桃花,丹唇皓齿,发髻间珠花点缀,形象较之前大不相同,但叫人眼前一亮。粉面桃腮,檀口轻启,姑娘家小巧的舌头探了出来,落在对面俊逸男子的眼里,化作了一朵正在盛开的玫瑰,鲜艳夺目。 流越深觉恍惚了少顷,眼中的女子似乎和身后的无限春景完美无缺地融进了一起。凤目微微眯着,他回过神来操纵了一番棋盘,轻笑一声:“瞎说什么呢,这不是赢了。” 安少音垂眸看向棋盘,不知何时流越给她让了第十二颗子。 安少音:“……” 再看流越似笑非笑的凤眸,眼波流转勾人入魂,安少音看的恍惚,一度无话。 现在全京城都知道了流越和安少音的故事,流越今日又大张旗鼓地来了安府,全京城地人都看在眼里,两人的关系基本已定,也就不再藏着掖着,甚至流越与安少音单独相处,安天庆夫妇俩也不再阻拦了。 外面的风头转得快,如今安少音在京中的风评正好,世人都将她和流越说成了一段佳话:美人救英雄。然而美人本人得了故事的梗概后一脸茫然:她什么时候救过流越了?一年前她在家呢,怎么就跑到了江南,还舍身相救了流越? 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虽然不知那位名唤暮烟的头牌为何愿意借酒醉将这胡话说出来,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大家是喜闻乐见,乃至于接受的。 安少音的心头涌出了些许暖意,甚至感动。如那日在曲江池畔,小园中,流越让她无需担心,一切有他处理,短短几日,事情就有了极大的反转,安少音心思没有变化,这是不可能的。 流越答应她的,都做到了。这几日安少音闭门不出,真的就什么都没有做。静候佳音,就成了如今这个局面。 父亲和母亲的态度亦一转从前,从无奈接受到乐此不疲,想来是对流越这几日的做派十分满意,竟然真的是高攀上了一位王爷,安天庆来夸赞她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起来,连带着府中的下人们,都开始将重心从隔壁的美人阁渐渐转移到了枫亭阁内。 谁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安少音和安少芫之间,竟能互换了地位,一切,都像是梦一般。安少音不再推就,心里的想法和当初的默默接受合二为一,她开始遵从内心的声音,对嫁给流越一事都不再心生抵触。 行动,真的是最好的证明。 *** 皇宫城,永安宫。 言卿卿起的很早,流明三日未在此留宿,她心中微微有些不安,直到宫外有了新的风声,将这份不安如大风刮过一般,消失殆尽。 华丽宫装恰如其分地勾勒出她玲珑曼妙的曲线,言卿卿倚座在罗汉床上,悠悠地拾起一颗蜜饯置入唇中,细嚼慢咽。 贴身宫女春蝉在一旁低声细语地讲述着京中新传的故事,言卿卿一边听着,一双柳叶眉微微蹙着,直至面色阴沉。 纤纤玉手倏地就握紧了案几的一角,美人生怒,眼中一道阴鸷一闪而过,额间的花子似乎要扭曲变形。 好一个阴差阳错,好一个美救英雄! 言卿卿心底涌起一阵不甘:想让她就此放弃?言卿卿冷冷一笑,流越,你在做梦,我言卿卿得不到你,别人,也休想顺利地得到! 冷静了片刻后,言卿卿冷冷一笑,吩咐道:“去通知丞相大人。” 第二十五章 少音可不是一椿木桩子。…… 御书房内,不同于永安宫阴云密布,这里阳光踏入,宽窗大开,春光无限。 在角落的药炉已经熄了火,天子羸弱的面容上生出些喜色,想来这几日的心情不错。 玉玺已然被高公公拿了过来,放在一旁。流明坐在太师椅上,面前是空白一片,金黄为底,飞龙盘桓的圣旨。 流越的婚事,作为皇兄,流明自然是要亲自拟旨。 “仅仅一个绣春苑的头牌酒后之言,不至于在这么短的时日传遍京城。”流明目视那一抹金色,思忖内容之余又说起了流越的行径。 一旁的高公公知道流明的心思,笑着说出他心里的声音:“京城不少贵族的少公子垂涎绣春苑的头牌,知道自己有机会趁虚而入,巴不得让全下人都知道靖王爷属意安二姑娘,自然是顺势添了几把火,这话本才流传的极快。” 流明笑着摇摇头:“顺势而为,为了安氏女,他上了心。” 高公公一边哂笑,一边打量天子,附和道:“是啊,坊间都在说一直以为靖王爷是个多情之人,谁知靖王爷用情至深,这些日子来竟是委屈了王爷。如今靖王爷在京中的名声,可是比之前的好太多。” -- 第41页 “多情……”面前的帝王忽地轻笑了一声,仿佛是在说着极为可笑愚蠢的两个字一般。末了,他抬头望着御书房的天花板,心中好生一番言语。 以多情掩真情,以深情换真心,倒真是,他的亲弟弟会做的事。 帝王收回了目光,面露温和之色,轻轻地说:“世人都说,靖王多情。殊不知,朕的这个亲弟弟,是这世上最专情之人:但凡他认定的事,绝不会改,他看上的人;绝不会轻易放手。” 高公公闻言愕然,看着天子一点点地陷入了沉默,他却还在回味天子刚才的那句话:绝不会轻易放手。 那为何三年前,靖王放手了呢? 高公公小心翼翼地看着沉默的天子,一时间他忽然觉得,会不会眼前的天子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什么也没说。 默然的气氛未持续太久,流明似乎想好了要写什么,稍稍一摆手,就有人将笔墨摆好置于眼前。流明眉眼间挂着笑意,执起狼毫笔,沾染了墨水后,开始在空白的圣旨上奋笔疾书起来。 高公公见天子舒颜,偷偷瞄了圣旨的内容,俨然是和靖王爷的婚事相关,不禁喜上眉梢,忙不迭将玉玺从盒子里拿了出来。 流明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下了好些字,看上去虽少了些遒劲之力,但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将将写完工部尚书之女安少音,再沾墨要写下靖王妃之时,御书房外传来了太监传唤的声音: “陛下,王太傅和范丞相求见。” *** 晌午过后,流越恋恋不舍地回了王府,前脚踏进书房,后脚就有小厮来报,王府后门停了一辆马车,递出了王府的腰牌。 “让人带马车一起进王府。”流越心如明镜,对小厮点头后,又对身后的青辞说,“青辞,你亲自把人接过来,注意分寸。” 最后四个字咬字极轻,青辞心中了然,应声后同小厮一起去了后门。将将半盏茶的功夫,青辞就将人带来了,来人头戴帷帽,一袭白衣飘飘如仙,经过时可闻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脂粉香气,可见,这是个女子。 茶点已至,流越吩咐来人坐下,青辞就站在一旁。白衣女子十分熟稔地福身一坐,可见是不止一次来此。 帷帽这时堪堪被掀开,女子生得妩媚动人,虽是上了淡妆,但举止投足间的媚意尽显,她轻笑着坐在流越的身侧,为他泡茶。 来人便是绣春苑的头牌,暮烟。 “这件事,你做的很好。”流越接过暮烟递来的茶杯,一仰而尽,手指把玩着空了的雪白瓷器,回想宫里定时透露出来的消息,他展颜一笑,“看来本王要好事将近了。” 暮烟咯咯地笑着,全然没有几日前如泣如诉的模样,她依偎在俊美王爷的怀中,动作熟练而轻巧地将一颗晶莹剔透的果子递入薄唇之中。 暮烟眼波流转,痴痴地看着流越:“看在奴家辛苦的份上,王爷可别忘了答应给奴家的赏赐。” 流越笑着眯眼,琉璃凤目中多了几分兴味,他挑眉道:“那是自然,今晚就宿在你的房间,如何?” 闻言,暮烟面色娇红,羞哒哒地点点头。余光瞥向男子身后的一抹青色,暮烟唇角微勾,媚眼如丝,直接坐在了流越的怀中。 无事发生。 房间的气氛依旧,无形之中似乎是凝滞了一瞬。 流越笑了,笑容中一股淡淡的失望之意,并着一种朽木不可雕的无奈。随意找了个理由将身后的青辞打发后,房间内的二人隔了两个位置坐开,仿佛片刻之前的亲昵动作不曾存在过。 暮烟还是柔媚地笑着,给流越倒茶,不过动作间少了几分暧昧。此时此刻,若是有人看见了,只会觉得这是两个人在谈话,完全不会认为他们将要共度良辰。 “暮烟所求之事,还望王爷不吝相助。” “暮烟啊,不是本王不愿意帮。”流越轻叹地摇着收起的纸扇,精雕细琢的五官挂着淡淡愁容,“你刚才也看见了,那厮像个木桩子杵在那里。你方才都坐在了本王的怀中,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本王觉得,这事,悬。” “鲜花悦目,美酒香醇,有人皆爱之,有人皆弃之,或爱或弃,各取所需。”暮烟面上浮现一丝苦涩,但很快隐去,笑着说,“暮烟便是选择了青公子,哪怕他是块顽石,那也是暮烟自己的选择不是。” 话音刚落,流越又摇了摇头叹息无奈地朝暮烟摇了摇纸扇,不明所以看向暮烟:“你呀你,看上谁不好,怎得就看上了一椿木桩子?青辞这人,怕是都不知你心中所想。” “王爷就别取笑暮烟了,青公子进来后就没看暮烟一眼,真真是伤了暮烟的心。”暮烟佯作掩面哭泣道,“王爷是过来人,怎可说的暮烟的不是?” “你于本王有功,自然是说不得。”流越突然坏笑一声,凤眸倏然一亮,他打开纸扇,遮住了俊美流畅的下颌,凑近对暮烟出着主意,“不若,哪天本王给他灌醉了,你霸王硬上躬。到那时生米煮成熟饭,就他那简单的性子,定然对你负责到底。” 暮烟却是笑着摇了摇头拒绝了此事,“王爷不反对暮烟和青公子,对暮烟来说,就已经足够了。至于王爷的建议……暮烟不才,但对自己的姿色还是有几分信心的,就不劳烦王爷费心了。” 暮烟姿色无双,流越自然对她是充满信心的,只不过么……他想到了自己的随从,这个超出了主仆之间关心,近乎友人的青辞。 -- 第42页 流越面上浅笑,心中却是悠悠地叹息一声:暮烟有此殊色,哪怕流越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青辞都不会多看两眼。 对付这种榆木脑袋,不需要眉目传情,不需要媚眼如丝,以最简单的速度达到最想要的结果,这才是上上之策。 看暮烟笃定自信的模样,流越笑着摇摇头,人家都说了不要他插手,他担心个什么劲。 “你自己做主意就好。”流越说,“有朝一日,你下定了决心,尽可来找本王。” 暮烟笑着应承了,流越的建议让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光一转,对着面前的流越说:“王爷不若和暮烟打个赌?” 流越有了几分兴趣,语气微扬:“哦?说来听听。” 只见眼前这位绣春苑的头牌掩面轻笑,故作神秘地说:“王爷好事将成,皆时娇妻入怀。暮烟想赌一赌,是王爷所选之人先动心,还是暮烟所择之人,先沉沦?” “何须赌?自然是本王赢了。且不论本王乃俊美公子,玉树临风,更甚者……”流越眉梢笑意盈盈,胸有成竹道,“少音可不是一椿木桩子。” 第二十六章 (二更)旨意下…… 阳春三月,再有几日就要接近了尾声。京城的老百姓都知道,月末是相国公府和工部尚书府喜结良缘的日子,不过,更让大家期待惊呼的,是婚期前三日,宫里下了一道旨意。 天,亮的透透的,安府大门敞开,光线照进来,中轴线上的正厅大堂内,安府的四个主人正跪地听旨。 传旨的大太监尖着嗓子将圣旨的内容一一言毕,撇开长长的一段话,核心的内容只有一句: “赐工部尚书之女安少音为靖王侧妃,于三月后大婚。” 话音落下,安少音像木桩子一样,两眼越过了传旨太监,落在了大堂外的高耸树木之上,一时恍惚。 “少音,少音!”一旁的母亲低声督促她,“赶紧接旨了。” 安少音神志回笼,这才起身接过了圣旨,金色黄布放在手中,感受着它的重量。随圣旨一同来的,还有宫里的赏赐,金石玉器,绫罗绸缎,除了最基本的这些,更多的是借着别的名义赏了些金银珠宝,远远超过侧妃之礼,似乎是包含了圣上心中的一丝愧疚。 安天庆夫妇连连向传旨太监道谢,很识趣地递上了一个大荷包,传旨太监眉开眼笑,说了些好话。一旁的安少音捧着圣旨,心头微动,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三步之外的安少芫心中嗤笑,她以为安少音是在失落,为靖王妃位失之交臂的失落。 靖王侧妃又如何,还不是个妾室? 想到这里,安少芫心头大快,多日以来的阴霾在此刻散开了一瞬,她瞥了安少音一眼,嘴角轻蔑地笑着离开了正厅。安天庆夫妇俩正笑脸送传旨太监出门,似乎并没有因为旨意而心有不满。不多时,偌大的大堂内就只剩安少音一人,自然没有人捕捉到,少女眉宇间化作云雾的一丝轻松。 独处的时刻尚未持续太久,安少音身心舒展,压在心头的一颗名为不安的石头终于尘埃落定。安少音轻轻地舒了口气,拾起脚刚要离开堂屋,就瞥见一抹玄色火急火燎地冲破门外的桎梏,也不管门外的安天庆夫妇,传旨太监如何惊呼,那人就径直闯了进来,抓住安少音的手,往后花园走去。 站在门外的三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发觉来人是谁。三人面面相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敢前去打搅两人。 迎风迎着春光来到了后花园的六角亭下,流越稍定了身体,不及调整稍促的呼吸,他握住安少音的双肩,在她满是震惊的神色之下,担心地问她:“少音,你没事吧?” 安少音一怔,抬起眸子看清了来人,高挺的鼻梁,饱满的额头上挂着细细的汗珠,薄唇血色愈浓,俊美的面容上俱是担忧之色,连一向迷人的凤眸都敛了光彩。 宫中今日下旨,靖王府此刻也应是领旨才对,怎么就出现在了安府,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王爷?”流越满头大汗的模样吓到了安少音,她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他。 流越却是从安少音惊异的神色中会错了意,担忧地问:“少音,你,你怎么样?” 安少音秀丽的容颜上俱是惘然之色,不明白流越话中的意思:“王爷,少音不知道您的意思。” “赐婚的旨意,是侧妃。”流越一咬牙,带着几分愤恨之意及几分歉意说道,“事到临头被人插了一脚,原是要许你正妃之位,你可心有不悦?” “嗯?”安少音有些不明所以地问,“少音并未觉得有任何不适,亦未曾觉得不悦。” “少音,这是侧妃之位。”流越微微一怔,对安少音的回答有些意外,眉头微蹙,眼底微暗,他问她,似乎想从那一双明亮的眼眸里得到不一样的答案,“你难道,不会失望吗?” 安少音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摇了摇头,她很想告诉对方,她不仅不会失望,反而有一丝的欣慰。 流越的态度一早就明了了,安少音相信他,从最初内心的不安变化至接受流越这个人,前前后后时间没有很久。 然而这并不代表安少音期待的是靖王妃之位,相反,在接受流越后,一想起他之前的笃定要娶她为妻的态度,安少音心中隐藏着一丝的不安,担忧,甚至觉得有一丝的麻烦。 尤其是今日宫中来旨,安少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直到公公道出了靖王侧妃这几个字,她心头微微一舒,忐忑不安以及其他复杂的心绪就在公公最后一个字落下时犹如风平浪静的海面一般,归于平静。 -- 第43页 靖王妃之位,安少音未肖想过,自然不会去期待着。虽然流越的心思很明确,京中关于他风流多情的风评也因近日流传的故事而渐渐消缺,但是安少音知道,这只是一个故事,故事里的情节都是假的。安少音感动于流越这些时日为她所做的一切,但内心深处,依然笃定流越还是以前的流越:那个经常出入秦楼楚馆的浪子。 既然是浪子,多情好色,那么王府中必然不会只有一个女人。流越生得极好,地位又高,红颜知己想来是不缺的。 安少音想:如果她成为了靖王妃,王府后院,大小事宜就由她来掌管。那么,对于日后王府新进的妾室,她管还是不管呢?若是妾室们争宠吃醋,她管还是不管呢? 作为正妻,中馈之事不想管也得管。 但是安少音不想管,嫁进王府这个事实,安少音坦然接受了;但要她将来和一群女人打交道,安少音想想就觉得胆战心惊。安少音觉得,自己安安静静地当个侧妃得了,地位就在那里,不会太过被动,日后流越有了新的女人,那还是让王府未来的女主人管吧,就安少音这温软可欺的性子,想必服不了众的,若是处理不当,惹得一身麻烦,实在是得不偿失。 前世安少音当了十年的寡妇,田庄民风淳朴,人际关系简单,清心寡欲地过了十年,冥冥之中她习惯了稳定,习惯了安宁,习惯了简简单单。 此等艰巨而吃力不讨好的任务,还是让未来的靖王妃来打理的好。 这个想法安少音告诉过母亲,王妃之位,是很好,谁不想当正妻呢?可问题是,如果今后注定要和一群女人打交道,安少音心思单纯,连一个安少芫都无法完全对付,在日后那个群芳争艳的靖王府里,只怕日子过得更是艰难。 作为尚书夫人,这些年小心翼翼地站在安天庆安少芫之间,大抵是有此经历,莫娘亦觉得靖王妃的位置,该是性格厉害的千金来当,以安少音的性子,未来只有吃亏的份儿。 安天庆则是想过靖王妃之位,有过期待,靖王妃这个香饽饽,渴望的人太多了。可安少音毕竟失身在前,安天庆有自知之明,故而他只是期待,并不抱有什么实质性的想法。是以,尚书府很平静地接受了安少音成为靖王侧妃的事实。 就如此时此刻,站在六角亭下的安少音一样,浑然不觉有什么问题,反而在听完流越的询问后,略带茫然之色看着流越。 姑娘家茫然而迷惑的面容看得流越心头微凛,顿时敛了敛眸,正色一连三问:“你心里就没有什么想法?没能成为靖王妃,你不觉得可惜?不觉得遗憾?” 安少音想了想,没有隐瞒,很实诚地摇了摇头。 俱是真诚之态的神色成了压垮流越的最后一根稻草,周遭的一切仿佛凝滞了时间。风停了,阳光不再散发暖意,亭畔的湖水不再波动,这一瞬是流越心头停滞的一瞬,很快,便开始激荡起来。 流越气结,这丫头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他自问这些时日已经将自己的态度表达的很明确了,可是,可是安少音就这么安之若素地接受了旨意! 这般想着,流越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深且复杂的情绪,有郁闷,有不甘,有无奈,有不解,有哀怨,这些情绪交融相错,使得这位俊美的王爷一时语塞,如鲠在喉,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来表达他此刻的心境。 流越怒气冲冲地想,亏得他还担心,安少音委屈了这么些时日,担心她对这个结果不满意,从而闷闷不乐,现在看来,竟是他想多了,想错了! 人家哪里有不开心,人家开心的紧了!看她安然自得的样子,想来午膳都能多吃一碗! “你…我…”流越罕见地支支吾吾起来,指着安少音,欲言又止,话怎么都说不出,心里被堵得不舒服,气得负手而立,背过身去。 “王爷,你怎么了?”安少音看着流越的背影,十分不解流越气在何处,她想了想,把心里话告诉流越,“侧妃之位挺好的,若是日后王爷娶了王妃……” “王妃,你还想我再娶个王妃?”流越霍然转身,震惊地看着面前秀丽的姑娘,可当落入眼底的只有安少音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流越心中的火焰生得更旺,更甚。再稍稍垂眸看去,圣旨还在姑娘家的手心里,紧紧地握着,紧紧地拥在怀里,就像是珍宝一样,稀罕地不让人轻易触碰。 流越的脸色愈发地难看了,而安少音,则是更加迷惑了。她微微蹙眉地点头:“是啊,王爷难道不想吗?” 想什么想!流越单手紧握成拳,十分想弹一指在安少音那光滑白皙的额头上,最终,他忍住了,隐忍着满腔的怒意怨气,盯着安少音。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你。”最后,流越说完这话,气得负手离去。 留下茫然无措的安少音,目送男子离开的背影发呆发怔。 *** 流越是黑着脸回到了王府,前来传旨的太监还没走。大抵是心中震撼,传旨的太监心想,他传旨无数,从未如今日这般被人冷着,晾着。 这靖王爷怎么将将听完旨意,“嗖”一声飞奔离府,根本不给任何人思考的余地。 不仅传旨的大太监这般想,青辞也是这般想。流越离开的突然,他都没反应过来,流越就已经策马奔腾而去。宫里的人还在,青辞又不好意思晾着人家,只得一直陪着。 -- 第44页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过去,流越终于回来了,众人欣慰不过一瞬,就被流越笼罩在全身的一股强烈的怨气连退三步。 “王,王爷。”传旨太监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将圣旨递上前,“您,您还没领旨呢……” 流越赫然瞪了他一眼,瞅了瞅太监手中的圣旨,忽地抢了过来,冷冷道:“领完了,还不快滚!” 传旨太监欲哭无泪,话不敢说一句,诺了声就退避三舍而去。 原以为亲自登门靖王府,是个好差事,谁知道靖王爷的脸色说变就变。传旨太监心中叫苦,终于明白御前的高公公为何不来了,敢情是知道眼前这位爷心里会不舒坦,不想当这个受气包啊! 眼看着流越身上的怒意都要将整个正厅给填满了,宫里的其他几位再不敢多呆,连青辞递来的荷包都没收,一溜烟,马不停蹄地离开了这个阴霾笼罩之地。 此时流越业已折回了书房,圣旨就那么扔在了桌上。腰间的纸扇倏地一下大开,流越站在走廊下,寒着脸凝着天色。 宫里的人已经悉数离开,这时候青辞走了过来,他看得出自家王爷浑身散发的不悦气息,可究竟因何而来,却是茫无头绪。 “主子,既然皇上已经赐了婚,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青辞挠头不解,宫里的旨意他向来不会去在意说了什么,只要不关乎流越的身家性命,谁当靖王妃谁当侧妃他并不在意。 “呆子!”流越剜了他一眼,对青辞的不识趣没好气道,“我这么聪颖的人,怎么就认识了你这个呆子!” 到底为什么生气呢?青辞没有回答,只是在心里问出了这个问题。 “本王现在很生气,很生气!”流越一边说,一边快速地摇晃着纸扇,似乎想通过摇扇来扇走一些身上的火气,“刚才那位太监透露了消息,皇兄原本就是要少音为王妃的,怎么就那么恰好太傅丞相一同入宫,逼得皇兄不得不妥协。” 王太傅和范丞相,皆是迂腐之人,最是看重一个“德”字,这两个人若是想挑一个人的错来,便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一个是天子曾经的老师,朝中老臣;一个是当朝丞相,朝中重臣。一老一重双管齐下,流明对流越再偏爱,也得顾及两位臣子的面子。 这才造就了今日的局面。 了解详情后青辞还是不理解,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啊?可一抬头就看见了流越阴郁的脸色,他只好说:“主子,木已成舟。” 流越凤目睁大,瞪了青辞一眼,言语间像是在赌气一样,气愤道:“我不管!本王现在很生气,谁从中做了梗,本王就要找谁的麻烦!” 流越无疑是生气的,安少音的态度让他发现自己的担忧实在是多余,心生可笑的同时,胸腔有着一股气,积怨了不少,浓浓的一团堵在那里,不离不去,必须得发泄了出来才好。 这股怨气含着怒意,流越没法对安少音撒出来,自然要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平白无故地这般遭受了一番打击,确实该有人来承担这个责任,流越向来睚眦必报,至于是谁来承担…… 流越凤目微眯,右手猛烈地摇晃手中的水墨折扇,气冲冲地说:“青辞。” 青辞心头一惊,微微牙疼,心觉得要有不好的事发生。 只见流越摇着纸扇,咬牙道:“那个谢伊人,柳州世家程家大公子不是对她有意思?定安侯就这么个独女,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儿远嫁柳州,想必是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王太傅,他门下的弟子不是喝花酒砸了场子吗?京兆府干什么吃的,还不把人捉进去,秉公执法! “还有那个死丞相范一海,他表侄今年春闱落榜,挤掉了别人的名字高中……若是那些苦读寒窗的学子知道了,丞相府该是热闹的很!” 流越一连串就将牵连其中的所有主事之人都说了出来,听得青辞一边心跳着,一边叹息着,一边无奈着。 这些事情,京城中知道的人不过寥寥,流越就像诉说家常一样把人家的老底给抖了出来,一幅我生气我有理的样子。 “至于她……”流越想起了最后那个人,那位从未出面,但一直贯穿始终的中宫之主,京城第一美人,言卿卿。 “浪费了这么好的日子,可惜了这无限春景。”流越看似叹息地一声说着,眼底却划过一道狠色,“对方既然出了手,本王岂能不礼尚往来?” “她不能动,那便,杀鸡儆猴吧。”印有山峦水墨的纸扇簌簌地晃动着,借暖阳照射下来的光线,将这位面色阴沉的王爷脸上,划出了一道曲折的阴阳线,露出那一双凤目里,透着寒冬腊月才有的刺骨冰冷。 只是那冰冷寒眸中,隐隐透着一股怄气,一股怨气,以及诸多,复杂的情绪。 像是在报复,又像只是借故,发泄自己积攒已久的怒意。 **** 宫墙深深,春意渐浓,明日过后,就是新的一月,新的一天。 天子赐婚的旨意已然传遍整个京城。此时,后宫中最富丽堂皇的宫殿内,美人微阖双目,梦到这一消息时,柳眉蹙着,朱唇咬着,就这样从梦中悠悠转醒。 “春蝉……”美人轻轻打了个呵欠,慵懒地躺在凤床上,金色的纱幔垂直地落下,她伸出白玉般的细腕穿过纱幔,呼唤自己的宫女,“春蝉,更衣。” 没有回应。 -- 第45页 美人睁开了眼睛,忽地掀开纱幔,寝殿里除了她空无一人,一直以来留在这里伺候她的大宫女春蝉不知到了哪里去。 言卿卿脸色倏然一沉,春蝉跟她了十几年,对丫鬟的脾性甚是了解,若是因为急事不得不离开,内殿里该是早就安排了伺候的宫女才对。 就这般下了床,青丝垂落在身后,随意地披了件朱红外衫走了出去。言卿卿掀开珠帘,走出寝殿后,来到门外,宫女们各自轻声地忙碌着,一个端水的宫女见皇后娘娘醒了,急忙行礼。 言卿卿却是直接问她:“春蝉呢?” “回娘娘,奴婢不曾见到春蝉姑姑。” “那还不赶紧去找?”言卿卿蹙眉,又随意指了两个宫女,“给本宫更衣。” 端水的宫女很快就诺声退了出去,两个小宫女给言卿卿梳完妆后,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外头还没有传来消息。 言卿卿冷着脸,她身边的大宫女谁不认识,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找到?几分不耐烦的神色浮现在京城第一美人的倾城容颜上,弯弯的柳眉蹙得更深了,正要再吩咐多几个人去寻时,殿外伺候的小太监回来禀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回,回娘娘。”小太监万分惊恐,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地对言卿卿说,“春蝉,春蝉姐姐她,失足落水……死了。” “什么!”美眸骤然一缩,神色大惊,言卿卿“蹭”的一下站起身,春蝉是她的陪嫁丫鬟,水性极好,怎么可能会落水溺死,还是失足?言卿卿不相信,怒瞪着小太监问他: “你说什么,再给本宫说一遍!” 小太监颤抖着身子,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最后,他又说:“春蝉姐姐身体旁还有一张字条。” 说罢,哆哆嗦嗦递上来一张纸,纸是干的,墨水是红色的,上面字迹清逸,只写了两个字:回礼。 回礼。言简意赅,没有落款人的姓名,却足让言卿卿头一次觉得头顶上飘来一丝寒意,无端一声冷噤。 回礼?!玉手紧紧抓着绣帕,言卿卿咬牙切齿,心头怒斥:流越,你竟敢如此猖狂! 春蝉是她的心腹。在这偌大的皇宫里,虽然后宫以她为尊,但也因为如此,一言一行更是要注意。有一个心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而流越,他竟然就这么轻易地将她的心腹害死了。 偏偏,言卿卿只能隐忍下去。 她不蠢,知道先前的事情已经让流明生疑。看在情意上,流明只字未提,对她一如既往的宠爱,可那之后一连几日都未留宿永安宫。 这是天子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来告诉她,既往不咎,莫要再生事端。此刻若是再将春蝉的死捅到御前,虽然言卿卿不会有事,但流明会不会就此对她有了嫌隙,都未可知。 这是警告,亦是威胁! 流越之于流明,是不可动摇的存在,言卿卿再是宠爱,都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龙鳞上碰触。龙之逆鳞,言卿卿是其一,却不及流越的万分之一。 一片逆鳞和无数片逆鳞,那一种更让龙为之珍惜,不言而喻。 “流越,你好狠的心!”言卿卿将纸张紧紧地捏在手中,似乎想要用那一只不沾春水的玉掌捏碎它,最好一点痕迹都不留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第二十七章 好像今日大婚的新娘新郎不…… 三月的最后一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相国公府的正门一早就大开了,门里门外张灯结彩,一片喜庆之色。等着看热闹的百姓早就候在了街道的一隅,谁都知道今日是相国公府和工部尚书府喜结良缘的日子,当然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不久前京城广为流传的话本。因为这事,相国公府很是识趣退了要迎娶安少音的心思,又念及两家先夫人姐妹情深,相国公府没有取消两家的婚约,而是选定了安少芫作为未来的二夫人。 为此相国公府在京中拉了好一波好感,百姓称赞宁公爷深明大义,感叹二郎宁羽城成人之美,实乃君子行径。 宫里似乎对相国公府的行事满意,大婚之日给了赏赐,算是嘉奖。赏赐不多,却足以让宁公爷眉开眼笑,心情大好。 相国公府宽敞明亮的正厅之内,新郎官宁羽城一身大红的喜服,俊朗清逸,恭恭敬敬地给父亲母亲老太太问安。 大喜之日总是开心的,可宁羽城却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父亲宁公爷的脸色,看父亲一向严谨肃立的面上挂着笑意,终于不再是严厉地盯着他看,宁羽城心头一松,舒了一口气。 自从上个月从安府回来后,宁羽城被宁公爷家法狠狠鞭笞了一番,丢了小半条命,一直到两天前,都躺在床上养伤。 要不是今日大婚的缘故,估计宁公爷下手会更重更狠。 想到此节,宁羽城仍觉得身上隐隐作痛,但很快,他想到养伤期间那双柔软纤细的小手在背后轻轻滑过的感觉,不由得心头一动;然后,他想到了即将入门的妻子那张明媚动人的五官,柔软的唇,灵动的眸,宁羽城春心荡漾,一股热流从心流入五脏六腑,带来一丝丝的暖意。 宁公爷看着微微发怔的宁羽城,以为他是在紧张,并未多想,而是催促说道:“好了,别杵着了,赶紧准备去安府接新娘子。” 京城另一侧的安府同是正门大张,红色一片,里里外外忙碌着,已然开始热闹了起来。 最忙的自然是后院的美人阁,新娘出嫁前的准备繁琐复杂,一道道的流程必不可少。天还蒙蒙亮时,安少芫就被丫鬟叫起来沐浴更衣,动作大且频繁持续,吵醒了犹在睡梦中的安少音。 -- 第46页 揉了揉发胀的眼睛,隔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安少音再无法入睡,只得起了,坐在窗前,望着没亮的天色发呆。 作为妹妹,安少音本该去隔壁陪着姐姐安少芫。可是这一个多月来,安少芫与她水火不容,尤其在相国公府对外宣布婚事时,安少芫看她的样子都恨不得将安少音生吞活剥了,心情一日日地不好,动了好几次胎气不说,有时还会将吃食吐出来。 安天庆心疼长女,和安少音谈了一次话,大意就是尽量别出现在安少芫面前。至于大婚日,就别去美人阁了,省的安少芫闹起来。 安少音没说什么,安然地点了点头。她赞同父亲的决定,不仅是安少芫见不得她,她何尝不是见不得安少芫。一场陷害污蔑,两个姐妹之间的情分已然走到了尽头,不过是困在同一片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罢了。 其实安少音不明白,安少芫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还有什么不满的?知道宁羽城对安少芫有意,安少音本就是存了退出的心思,是安少芫拒绝了。拒绝了之后,买通心儿,给自己下药,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失了清白,后又诬陷自己珠胎暗结。 父亲可以为了此事将安少音沉塘,可当真相大白之时,父亲就只是软禁了安少芫,她什么事都没有,只不过失去了一段时间的自由,连和宁羽城的婚事都顺利地解决了。安少音不明白,不理解,若说求之不得生怨生恨,可是为什么心想事成的安少芫非但不满意,甚至对自己恨之入骨。 在这件事情中,该生恨的,应是安少音才对。前世她被无情地沉塘,母亲救了她后,又不得不将她送离京城,流落天涯,再也回不得京城,回不了家。 ……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唤醒了游神的安少音。天色已经大亮,听着院外的声音,似乎安少芫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姑娘,靖王爷来了,在等着姑娘过去呢。”冬儿进了屋子,看上去没睡好的样子,她将打好的热水放好,对安少音说,“姑娘,该更衣了。” “嗯。”安少音点点头,站起了身。 当鞭炮声再一次响起时,安府外停了长长的迎亲队伍,相国公府的人来了。新郎宁羽城这厢被堵在大门口,接受着新娘家人的为难。 流越摇着纸扇寻来时,就看见安少音在垂花门后,蛾眉皓齿,一身藕荷色齐胸襦裙,头饰简单缀了几颗,丝毫不会抢了新娘子的风头。 安少音没什么神色,喜怒哀乐一应全无,站在垂花门外,就像个木桩子似的,唯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叫人看了知道这是个大活人。 不知怎的,看着安少音那圆圆的眼睛,娇态中带着几分憨意,流越想起了前两天的情形,心底一抹残余的怨气一下子窜了出来。他大步流星走上前,二话不说,对着那张莹润的腮帮子就是一捏,未多用力,只是让姑娘家的感到了一些吃痛,好让她体会下过去两天他亲历过的感觉。 “王爷,您这是做什么?” 安少音脸侧微红,她捂着流越刚才捏到的地方,不明所以地与流越对视,眼底隐隐藏掖淡淡的委屈之意,杏眸圆而清而明,下唇轻轻地被牙齿咬着。 流越抿唇一笑,安少音委屈的模样实在是让他觉得有趣,一时兴起,竟是又伸出两根手指捏了过去,似乎是依恋上姑娘家细腻光滑的脸颊,手感分外舒适。 “王爷……” 眼看着流越欺上,安少音忙不迭双手捂着脸,螓首向后退一寸,叫流越扑了个空,指尖触到了柔软的颈间,霎时一顿。 再一转手,竟是就这般擒住安少音的下颌,拇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 安少音惊诧地别过头,离开了修长手指的触碰,往旁边挪了两步,面若桃花似的移开了视线。 这不转移视线还好,刚转过头来,就见本该在大门口阻拦新郎的亲人及宾客们,正目光齐齐地盯着她和流越,眼珠子一个比一个睁的大,嘴角的弧度一个比一个意味深长,好像今日大婚的新娘新郎不是别人,而是面前二位相互调情的安少音和流越。 为首的就是宁二郎宁羽城,一身红色,身前系着同色的红绸,目不斜视地看挡着垂花门的一对男女,动作亲昵却不太过。少女娇羞的表情,轻咬的红唇与记忆里的模样大相径庭,一想到脑海里那个木讷呆板的安少音,宁羽城微瞠,似乎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他生觉无趣的安少音,竟然会露出这般娇美动人的一面。一时间,竟是看的恍惚了。 不过似乎没人注意到新郎官的神色,大家都被眼前所见吸引了过去。 四周无数只眼睛争相而来,一想到他们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幕,安少音羞赧不已,娇绯之色铺满了整个颊畔,红的似血,连腮帮处的微红都遮掩住了。安少音心脏跳得极快,面色发烫,捂着脸颊的双手热意满满,小巧玲珑的耳垂红得快是要熟透了一样。 流越笑意无限,眯着眼睛对在场的宾客解释说:“今日相国公府宁二郎和少音的姐姐成亲,大喜之日,本王触景生情,一时忍不住了。大家别再看了,本王未来的新娘子最是会害羞的。” 虽然宁羽城是今日的主角,可在流越与安少音这一对面前,众人竟是一时忘了提醒新郎官赶紧入门迎接新娘子,反而开始附和这位俊美绝伦的靖王爷起来。 -- 第47页 “王爷何需急于一时,这般空档都要欺负人家,看看二姑娘都被王爷你欺负地不敢睁眼了。” 众人哈哈大笑,此间的气氛欢快至极,笑声爽朗穿过了垂花门,连后院的丫鬟们都听到了。 *** “大姑娘,姑爷和宾客们都在垂花门外,大家都在笑。” 坐在迎亲队伍的花轿中,安少芫想起丫鬟对她说的,脸色难看,白若苍雪的面上愤恨无比。 半盏茶前,安府后院,美人阁内,早就准备好的安少芫迟迟不见新郎官,心急如焚,使了个丫鬟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没多久,丫鬟就进来讲述了垂花门发生的一切。 今日是安少芫大婚,美人阁外面的笑声不断,却不是因为她,而是围绕着安少音和流越。新婚无大小,规矩不及平日,这些人丝毫不忌讳地开起了流越和安少音二人的玩笑,嬉笑间说着,干脆今晚洞房得了,似乎早已经忘了,今日真正的新郎和新娘。 甚至宁羽城来接安少芫出门的时辰,都因此而耽误了一些。 这段时日,安少芫身子不大好,连一向喜欢的蔻丹都被禁止涂了,指甲上白净一片,少了往日的灵动之美;又因为这一个月来她情绪起起伏伏不定,脸色并不好,便是上了浓浓的一层妆都无法将她最美的一面展露出来。 垂眸看了眼披在身上的青绿色外衫,安少芫的心情才稍稍好了一些。青绿色,她嫁进相国公府是正室,青绿色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安少音呢?作为侧室,她只能身着红嫁衣,这一身的青绿,安少音不能有,也不会有。 这般想着,安少芫笑出了声,像是在消减心中的那份恨意。坐在花轿中,听着外面唢呐吹鼓的乐声,街道百姓道喜的声音,安少芫笑着倚座在花轿中,笑着双手交叠,轻嗅织锦嫁衣上的布料味,手中的团扇摇摇晃晃,在一片片欢声笑语的喜悦之中,团扇从手中滑落了下去。 围绕京城的主街道绕了一圈,接受了京城百姓的无数祝福之后,迎亲的队伍终于回到了相国公府的正门前。 火盆里的银碳噼啪响着,炭火猩红,飘着几缕若有若无的烟雾,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在公府门前,等着今日的新人来踏过它。 “新娘子该下花轿了!”一身喜庆红服的喜婆笑呵呵地来到花轿前,喊新娘子出来。 话音落了些许,没听到什么反应,喜娘以为是新娘子害羞不敢出来,这种情况她早已司空见惯,便笑盈盈地又喊了一声。 “新娘子,该下花轿了!” 还是没有反应。 这下轮到喜婆奇怪了,再怎么害羞,喊两遍,也该是出来了。 一直在马上的宁羽城皱了皱眉,心想安少芫早就应该出来了,怎么还躲在花轿之中? 不仅是新郎官,离队伍最近的百姓看花轿中吃吃没有动作,开始张望着,细语着,猜测着,就连门口接迎的公府的人跟着都心生奇怪起来。 “新娘子,冒犯了。”喜婆问了第三次还是没有回应,终于忍不住掀开了正红的轿帘。 大红的绣帕落在了地上,喜婆大惊失色,一时竟是忘记了自己是在给相国公府接新娘子,两只微胖的手大张着,尖叫起声来。 “啊啊啊!新娘子流血了!” 尖叫的声音划破了极短的一阵沉默。宁羽城脸色一白,急忙下马来到花轿前查看。更多的百姓争先恐后地直着身子,窥探花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大红之色的花轿里,一身青绿嫁衣,头戴凤冠的安少芫双眼紧闭,绣着鸳鸯戏水的团扇掉落在红履边。而那裙长过足的裙裾之下,一丝丝鲜红的血涓涓流出,染红了青绿的嫁衣,在一片红色的花轿底边,流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第二十八章 “去把鞭子拿过来。”…… 阳光明媚的春光下,还没到用膳的时辰,京城老百姓便已然觉得有点吃饱了,心想自己不过是来凑喜事热闹的,怎么就突然间又被灌了个新秘闻呢? 然而,八卦这般事就算再多,京城百姓都不会觉得厌倦,尤其出自高门大户,世家大族里的秘闻,百姓喜闻乐见,甚觉越多越好,给平常无聊的生活里带来些水花,带来些乐趣。 就好比如此时此刻的相国公府,大喜之日,新娘子还没进门,晕倒了不说,裙子底下都是血。不是脸上,不是手上,是裙子底下。姑娘的裙下有什么,这消息一传开,街角的乞丐们已经开始嘻嘻哈哈地说起了□□之词。 姑娘的裙下有什么暂且不论,相国公府今日这婚事,却是草草地就结束了。门庭若市的公府内,这些来道喜的宾客们甚至连饭都没吃,就借故离开了。因为他们知道,就算自己不走,相国公府也会找个理由,委婉地赶他们走。 想想也是,新娘子都昏迷不醒了,这婚礼还怎么进行的下去? 大喜之日出状况并不少见,抢亲的,不愿意嫁的,或者私奔的……诸如此类的情况偶有发生,可今日这情形……只能说,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呐。 宾客陆续离开了相国公府,离开时面上的表情各异,五花八门……相国公府的脸面,算是丢尽了。 公府正厅正中央的白墙上,一个偌大的双喜字孤零零地,无人问津。阖府上下红绸安静地待着,红灯悠悠地晃着,红烛还未点燃,就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大喜之日才有的大片大片的红色,本该是宾客盈门,欢声笑语不断的公府正厅,此时已然人去楼空,诡异的安静下来。 -- 第48页 后宅西侧最大的一个院子里,是宁公爷的母亲,宁老夫人居住的地方。这厢整个院子十米外空无一人,因为老太太发了话,没有她的吩咐,谁都不允许靠近半步,违者杖毙。 院里的堂屋内,宁老夫人“唰”一下,将罗汉床上的瓜果茶点全部扫落在地,茶水沾湿了宁公爷的衣角,蜜饯砸在了宁夫人的脸上,即便如此,两个人神情不敢有异,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等候宁老夫人的发落。 “你们两个,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这个老太婆的。好端端的大喜之日已经废了,既然如此,都给我在这里,好好地说道说道!” 鬓发皆白,满脸皱纹的宁老夫人此刻正满脸愤怒地呵斥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和儿息,素日叫孙儿孙女觉得分外和蔼可亲的面容此刻狰狞着,可憎着,丝毫看不出,她原来的模样。 孙子大婚,这位老太太是开心的。可谁能想到,安少芫突然昏倒,裙下出血,连花轿的红色都无法遮掩住鲜血的红,大夫半柱香前已经给安少芫把脉看过了,结论很简单:是小产。 宁老夫人气的脸色发白,更让她生气的,却是跪在跟前的两个人,隐瞒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宁公爷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听得宁老夫人浑身发抖,抓起一旁的木质拐杖对着宁公爷的后背就是狠狠地一挥。 “你个逆子,是不是非要气死我这个老太婆不成!”宁夫人生气极了,连着在宁公爷背后打了三五下,一时用力过度,竟是向后歪了下去。 “娘!”“母亲大人” 宁公爷夫妇俩惊呼着,忙起身扶住摇摇欲坠的老太太,将她扶坐在罗汉床上。不及老太太发话,两个人很自觉地跪了回去。 宁老夫人喘匀了气息,才斥骂道:“这么大的事情,你们都要瞒着我,看来你们是根本不把我这个老婆子看在眼里。” “娘,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宁公爷抬起头看向老母,平日严谨的面上尽是恭敬之色,“儿哪敢不尊,儿只是,为了公府的颜面着想。”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老太太听了,眼睛瞪到了最大,眼白处的血丝都出来了些,她几乎是怒吼着对宁公爷说:“相国公府,如今还有颜面吗!” “出去问问,哪家哪户大喜之日,新娘子还没进门,就小产的!……这么多人看着,全京城百姓的眼睛都看到了相国公府即将进门的二夫人,大喜之日落了红,你当真以为他们这么笨,猜不出来新娘子落红的原因!” 怒骂声像脏水一样劈头盖脸地泼在宁公爷脸上,跪在一旁的宁夫人看丈夫被老太太训斥,一时不忍,解释道:“母亲大人,是安府,是安大人教女无方,这才让我们公府丢了好大一个脸啊。” “闭嘴!”宁老夫人剜了宁夫人一眼,“我在训斥自己的儿子,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宁夫人一听,顿时面色无光,脸色白一阵青一阵,尴尬与羞耻并行,再不敢多说一句。 宁公爷见自己的妻子被自己的母亲甩了好大的脸色,知道母亲这是在借机泄愤,一时间五味杂成,嘴里尝不出是酸是苦,“娘,云儿说的没错,这事的确因安府而起……” “别给我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孩子是谁的,你们难道不清楚?公爷,你自己说说,上个月为什么要家法对二郎?” 宁公爷一噎,如宁夫人一般,被母亲堵的说不出话来。 宁老夫人眼光毒辣,看面前的夫妇俩做贼心虚的模样,冷冷一笑:“难道安府还能管住我们公府的人?好好的一个后院,被你弄的成什么样子!我就不该听公爷的话,把后院中聩之事全权交由你来做!看看如今,我们公府成了什么?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前一段话是对宁夫人说的,说得跪着的继夫人委屈不已,两眼发红。然而宁公爷好不到哪里去,老太太冷冷地扫了宁夫人一眼后,转向了宁公爷:“公爷倒是好算计,安二姑娘出事的时候,我就说过,这个姑娘,公府不能要!你到好,瞒着我对外宣布了婚约一事,还擅作主张要二郎娶安少芫。论后面发生的一切,公爷确实是赢了,赢了一个好名声,但前提是,今日的事情,绝不会发生,更不会叫外人看见! “今日之事,闹的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安府有没有面子,我老太婆不管,可相国公府的面子,就这样被你们给丢尽了!” “儿思虑不周,让母亲担心了,是儿的错。”宁公爷面如土色,对着老母拱了拱手,“儿子会尽量弥补的。” 宁老夫人一声冷笑:“弥补,你如何弥补?安少芫腹中的孩子怀了多久?你当别人猜不出来二郎早就和安少芫有一腿?别人能猜出来,宫里,也能猜的出来!难不成,你要对外公布,并不知道安少芫事先有孕,相国公府也是被瞒在鼓里不知情,把公府摘得干干净净的,是不是?” 听着这话,宁公爷黑着脸没有回答,宁夫人却是若有所思地嗯了声,“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好个屁!”老夫人手掌一挥,木杖狠狠地在地上发出敲打的声音,她瞪着下首的宁夫人,面色十分难看,“你摘,你要如何摘出去!别忘了,工部尚书府还有个亲家:皇家!事关皇家颜面,你觉得皇上会同意你把全部的脏水泼到安府吗!” 宁公爷面露一抹绝望之色,他闭上了眼睛,虽然只有很短的时间,但是足以将他此刻的心境全部展露出来。 -- 第49页 “儿,明日进宫请罪。”宁公爷郑重地超老太太拱手道,“母亲说的对,事关皇家颜面,相国公府的脸面,根本不值一提。” 听了这话,宁老夫人的脸色才稍稍好些,她平复了下心绪,对宁公爷的回应满意地点点头,“不管怎么说,让皇上看到我们相国公府认错的态度,就算皇上知道你前段时日的所作所为存了利用的心思,想来不会过意为难。” 宁公爷忍住内心的激动与无奈,“母亲说的是,让母亲费心,是儿的错。” 言尽于此,老太太发泄了心中的怒火,又见儿子儿媳认错的态度不错,终于不再为难,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回去。 “我乏了,你们去吧。” *** 老夫人的怒气消了,宁公爷的却没有,连带着老夫人发泄在他身上的,当他从母亲的院里走出来时,心情就犹如树下的阴影般沉重,怒火就如同府中的红绸密集。 他恨安天庆,恨他教女无方罢了,连自己女儿有了身子都不知道好好差人照顾;他恨安少芫,尚在闺中就行了那苟且之事,甚至珠胎暗结;他恨宁夫人,儿子在外花天酒地,搞大了人家姑娘的身子都毫不知情;而最让他恼羞成怒的,是自己的儿子,宁羽城。 若不是他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安少芫如何怀孕?今日又怎么会小产? 这般想着,宁公爷压住心中熊熊燃烧的烈火,不及宁夫人在后面如何呼喊,他径直来到了宁羽城的院子,贴满了红花喜字,挂满了红灯蜡烛的新房外。 院里的丫鬟看见了公爷来了,大惊失色,脸上顿时恐惧起来。 宁公爷:“叫二郎出来。” 丫鬟脸色苍白,不安地盯着地面看,在宁公爷严厉的目光下,丫鬟为难地摇了摇头,“二,二少爷不在房间。” 宁公爷一听,怒声斥道:“二夫人身子虚弱,他不在新房里好好照看着,又跑到哪里去了?” “老,老爷……二,二少爷,……他,他去了表小姐……房间。”丫鬟面如土灰,支支吾吾地说完了这几个字,心想,二少爷完了。 片刻之后,公府的一处厢房内,烛光淡淡,动作不断。 仅仅是站在房间外,宁公爷和宁夫人就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暧昧声音,一时分不清男女,交错纠缠。 “殊儿,你看着我,看着我。” “二哥哥……别……” 不多时,房间内传来一道娇媚的叫声,尾音悠长,连绵不绝,像是划破了天空般,也划破了宁公爷脸上,好容易才堆出来的冷静与镇定。 “去把鞭子拿过来。” 第二十九章 少音,人都是自私的。…… 京城自开春以来,十分的热闹。大概是老百姓都没想到,冬去春来,春天将将过半,就被这接二连三的洪水猛兽突袭。只是这洪水不可怕,猛兽更是叫人无惧,更多的,是汪洋一片之中的绿洲,滋润了干燥无聊的百姓生活。茶余饭后之谈资,从未如今春般津津乐道,热火朝天。 若二月的春风是剪刀,那么今时今日,四月的春风就是把镰刀了。两刀下去,一刀砍在街头的工部尚书安府,另一刀砍在了街中的相国公府,两家都不得安宁。 昨日两家大喜之日,而在最好的时辰,人流最多的相国公府门外,花轿里新娘子发生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早已经有人缩在公府外的角落偷偷的观察着,发现相国公府并没有将始作俑者赶回娘家,是以纷纷猜测,出了这样的丑事,新娘子竟然没有被公府扫地出门,这说明什么? 难不成,这安家的大姑娘安少芫,和相国公府的二公子宁羽城,早就有一腿?若真的如此,岂不是相国公府早就定了宁羽城迎娶安少芫?既是这般,那前段时日,又为何放出消息,道是宁羽城和安家的二姑娘安少音有婚约? 一言举出,多言又起。各种揣摩在街头街尾纷飞着,蔓延着,肆意着。不论相国公府是存了什么心思,有一点是大家公认的事实:那便是安少芫未婚先孕,又在大婚之日落红,连带着相国公府,真可谓是颜面尽失,尽失啊。 女儿家的颜面何其重要,犹如之前的安少音般。只不过,安少芫似乎就没有安少音那么幸运了,百姓左等右等了数日,都不见相国公府就此事有一番解释。相国公府名声骤降,再有消息时,竟是两个月后的纳妾风波。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至于安少芫在她小产虚弱,昏迷不醒之时,大婚之日,自己的新婚丈夫竟然按捺不住寂寞,寻了眉来眼去许久的表妹苟且一事,更是湮没在四月的春风中,被这犹如镰刀的风咔嚓咔嚓地,剪碎在空气里,悄无声息。 * 春景极好的安府此刻在阳光下都黯淡了几分,想来是前后的两次风波都与之有关的缘故。大抵是凭了安少音于流越美救英雄故事的遗泽,此次风波中,安府并未如相国公府那般遭受到剧烈的攻击,名声不减不降。不过,更因为如此,安天庆的心情就更加沉重了。 错在安府,受到更大伤害的却是相国公府。新伤旧伤连着一起,公府不能时时刻刻对安府出气,那么承受这些所有罪责的,自然是安少芫了。 大婚之日安天庆没法上门去,憋了整整一日后,终究还是忍不住,一大清早就备了厚礼去相国公府请罪,只希望自己真诚的歉意能给疼爱的女儿带来一丝丝的怜惜。 -- 第50页 安府之中,也同样不得安宁。得了消息的下人们躲在假山后,水池边,树荫下,砸吧砸吧嘴,开始嚼起了舌根。 “哪有新婚第一天,娘家人去婆家的呀。”一脸雀斑的丫头捂嘴偷笑,“大姑娘这下子在京城出了名了。” 另一个肤色不白的丫头应着:“可不是么,大姑娘可没二姑娘那么好的运气。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不知道老爷是什么心情。” “之前府里传言两位姑娘其中一个有了身孕,老爷十分生气,杖毙了两个下人不说,勒令咱们不准再胡言乱语。这下可好,咱们不说了,大姑娘作茧自缚,给老爷丢了好大一个脸。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面,还能是什么?”说这话的是厨房的丫鬟。出嫁前安少芫胃口不好,三天两头对厨房的丫鬟们发火,想来是不少受欺负,说起话来多了几分恨意以及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 “你不要命啦,这种话也说得出口,小心被老爷听到了绝不轻饶。” “老爷不在家,夫人不管事,只要在老爷回府前闭嘴不说不就行了?” “大姑娘被老爷宠坏了,眼高于顶,心高气傲的,如今出了事,不知道大姑娘在公府怎么呆的下去。老爷心情本来就不好,你也少说两句吧,指不定被谁听过去了,偷偷告知了老爷去。” “……不说就不说吧,反正大姑娘这是完了。不像二姑娘,苦尽甘来,马上就要进王府当侧妃了。难怪大姑娘总是生气,府里吃穿用度样样是大姑娘得了最好的,二姑娘只能捡她剩下的;谁能想到啊,时来运转,现在是反了过来,不生气才怪……” “你们在说些什么?”假山外突然传来的一道清亮的女声,多嘴多舌的丫鬟们闻言一怔,折身看过去,就见一身杏色半臂长裙的安少音站在假山旁,古木下,神色严肃地看着她们。 最近府中府外出了太多事,外面谈论的已经够多了,没想到府中也在高谈阔论。今日被安少音听到了,难免心生不快。 父亲对此事敏感,若是被他听到了,这些人可还有活路? 一想此处,安少音不免冷了些声音道:“不好好干活做事,尽在这里嚼舌根,若是被父亲母亲听见了,决计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几个丫鬟欲言又止:“二姑娘……” “每个人罚一个月的工钱,好好管住嘴,下不为例。” “谢二姑娘……”一听到只罚工钱,下人们送了口气,连忙道了谢。只有一个小丫头脸色不大好看,待安少音离开后,她忍不住说道:“我们又没说二姑娘坏话,二姑娘怎么就生气了?” 一旁的同伴劝她:“哎,二姑娘说的又没错,咱们做下人的,断不得嚼主人家舌根。得亏今日是二姑娘,只罚了一个月工钱,你就知足吧。” 小丫头不满地撇撇嘴:“可是,上次我多说了几嘴,夫人听到了也没罚我啊。” “瞎说什么呢,夫人对大姑娘一向不错,怎么会允许?” “是真的,不信你问问春姐姐。上次靖王爷来的时候,送了三辆马车的厚礼,我当时还在说,相国公府上门的时候都没这么多,大姑娘生气极了。夫人听到了,只是警戒我不要在老爷在的时候乱讲……” “别说了,再叫姑娘听去不好,赶紧回去干活吧……” 一番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丫鬟们讲完了尽数散去,殊不知假山后一抹倩影,在听完这些话后,蹙起了眉头。 * 流越又来了。 用又字似乎不大妥当,他天天都来,每日在安府待上一个时辰就走,每次来就只是和安少音下棋。或是在枫亭阁外的小亭下,或是在后花园的六角亭下,两个人都这么相对而坐,下着一盘结局注定的棋局。 好似今日,不管外面闹成了什么样子,流越都雷打不动,厚着脸皮地上门下棋。 今日,是安少芫回门的日子,不知道在相国公府遭受了什么刺激,尚未回府前,安天庆就差人来枫亭阁告知安少音不要出面了,以免安少芫情绪激动。 此时二人就在枫亭阁外的小亭下落座,棋盘上白字黑子落了大半,一旁的茶水还冒着烟气。 水墨纸扇置在一旁,流越手执黑子,欲要落子,抬眸见安少音黛眉微微蹙着,他收回了黑子,对不知道第几次出神的安少音说:“怎么心不在焉的?” 安少音神志回笼,将心绪藏了藏,对视上眼前一双凤目,未及开口,就听凤目的主人自问自答道:“又在想安少芫?” 安少音摇了摇头,否认道:“没在想……” “她自作孽,你想她作甚?”不等安少音说完,流越盯着她秀丽的面容,皱眉道,“我见过的人多了,就是没见过如此愚蠢之人,宁羽城那小子眼神不正,花天酒地的事没少做,处处留情。你这个姐姐,眼光真是不行。” 说完,又很满意地补充了一句:“得亏了她,不然嫁过去的人就是你了。” 安少音:“……” 安少音望着流越神态自若的容颜,对他一本正经说着宁羽城的坏话有些不适,毕竟在她的眼中,惯是花天酒地,处处留情的,只眼前一人。 “王爷如何知道?”安少音不解地问,“二公子玉树临风,风采斐然,在京城之中名声不错。” “我什么都知道!”听不得安少音对宁羽城的夸赞,流越在心里对这个男人翻了个白眼,相国公府个个会伪装,宁羽城亦是学到了精髓,“宁羽城此人,善于伪装,外面看着是棵大树,实则里面是空的……被虫子蛀空的。” -- 第51页 “可……二公子家世显赫,生得是俊朗清逸,怎么会如王爷这般所言……”安少音没把话说完,关于宁羽城,安少音见过他几次,觉得他文质彬彬,性格亲和,确为良配。 不然怎么会让安少芫动了心。 流越却是直接把棋子放回了棋盒中,悠悠呷了一口香茗才道:“少音,如果你是宁羽城,天资聪颖。可惜上头有个哥哥,他长相不如你,文采不如你,人情关系更是不如你,只会一身蛮力。就因为他出生比你早,所以他是世子,是公府未来的继承人,仅此一样,便能处处压的你喘不过气来。 说罢,流越顿了顿,微笑地问安少音:“换作是你,你会如何?” “接受事实,好生活着。”流越的讲述让她想起了自己和安少芫,相似的经历,不过是换了男女而已。所以安少音很快就给了答案,也是她一直以来秉承的做法。 流越一怔,没想到安少音回答地如此简单,忍俊不禁道:“世人若如你这般想,便不会有许多愁了。”语落,带着一丝不屑和一丝太息,流越又说道:“宁羽城是个有野心的人,而这一片野心在宁司城的阴影之下得不到重见天日的机会。作为次子,他不允许比世子还要优秀,更不能压了世子的风头。常年压抑之下必遭反噬,既然不被看好,所以宁羽城选择了自暴自弃。 “放弃自己的方法无非是借酒消愁,美人入怀。”流越嘴唇一翘,对着认真听他讲述的安少音低声道:“宁羽城选择了:两个都要。” “公府家风极严,宁羽城在外面是不敢胡作非为,可是在公府里的,自己的院子里,只要下人嘴巴管的严,再有他人暗中相助,想瞒住宁公爷,并不难。”流越一边说着,一边放在一旁收好的纸扇不知何时被打开了,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 “宁羽城院里的丫头,想来都被他摘了个遍。” 听着此言,安少音不禁睁大了杏眼,瞠目结舌地盯着流越似笑非笑的眼眸看去,难以置信之余,心想流越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 “你没去过公府,自然不知道。”似乎是看出了安少音的心思,流越坏坏地一笑,“我却是去过的。宁羽城院里的丫头,一个个水灵灵的,正值妙龄。宁夫人,想来是费了不少心。” “宁夫人?”安少音听的一头雾水,这和宁夫人又扯上了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宁夫人暗中打点,就宁羽城此番行径,能瞒得过公府老太太和宁公爷的眼睛?若不是和你的姐姐东窗事发,想来这两位到现在都还被瞒在鼓里。” 看着安少音不可思议的模样,流越轻点了点她微红的鼻尖,心觉自己未来的娘子好生单纯,怎么连这般简单的事情都想不透。也不知初见时,她不遗余力地和自己的父亲安天庆据理力争,头头是道的模样,是怎么做到的。 很快,流越没再细想,而是继续前面未说完的话:“少音,人都是自私的。而宁夫人,她给宁公爷生了一双儿女,若说她没存了些心思,只怕她自己都不信。再软弱无能之人,当自己最珍视的宝贝受到了威胁,她也会化作利剑,斩妖除魔。更不用说宁夫人之流,善于心计,又怎么不会,给自己的孩子未雨绸缪呢。” 安少音一字一句地听着,心中一番震颤,将藏起的,想不透的心绪给震了出来,在心头回荡,久久不去。 后面流越说了什么安少音再也听不见了,脑海里只是在回味那一句,再软弱之人……都会化作利剑。 这让她想起了这两日在府里听到的话,下人偷偷谈论安少芫今非昔比,比不上安少音……这样的言语只多不少,可大家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不在父亲在家时开口的默契。 安少音不禁想到了她的母亲。 第三十章 这是娘唯一一次狠下了心,少……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到了用午饭的时间。流越半个时辰前就走了,安少音心里有事,没留他用饭,而是在送走人之后就往主院走去。 她心里云起云涌,久久不息,这股异样的感觉让她明白,自己总该是要找母亲问问清楚的。 穿梭在府里的走廊,迎着南风沿石桥一点点往里走,风过留痕,裙角迎风摇曳了一番,如桥下水面上泛起的涟漪。很快,涟漪散去了,安少音停了下来,看着桥下的三五个小厮丫头端着棕木餐盘穿过走廊,来到了石桥的下沿,与相反方向的安少音相遇。 周管家在最前面,见到了桥上的安少音,顿下身子给福礼:“二姑娘。” 安少音颔首:“周管家。” 石桥并排可容两人,只是周管家没再往前走,而是等着安少音下来再上去。 微风吹动,裙角飞扬,安少音几步下了石桥。回望了眼下人要去的方向,发现并不是会客的花厅,更像是去书房,她转过头来,问:“这是要送到书房去?” “回二姑娘,是的。”见安少音面露疑色,周管家笑着解释,“老爷吩咐的,和大姑娘一起在书房里用膳。” 听到这里,安少音眼眸微张,粉面桃花浮现一丝疑惑:“宁姐夫,不留下来用膳吗?” “这……姑爷今日没来……只有大姑娘一人回的门。”周管家讪讪笑着,也没瞒着安少音,直说道,“听大姑娘说,姑爷照顾她两日受了风寒,正卧床不起呢。索性就一个人回来了。” 安少音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这位姐夫风寒倒是生的及时。 -- 第52页 不光是安少音这般想,府里知道消息的心里都在嘀咕:宁姑爷怕不是风寒不能回来,而是觉得丢脸才不想陪安少芫回门。 只是他们哪里知道,宁羽城确实是有事来不了,毕竟被宁公爷抽了几十个鞭子,恐怕未来两三月都在床上度过了。 * 安府的主院内,莫娘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她在为安少音的婚事做准备,此时拿着鸳鸯戏水红布为底的绣品,一针一针地绣着。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就是婢女春儿在说:“二姑娘来啦。” 闻言,这位柔若无骨的尚书夫人微微一笑,手上的动作稍定。正张望着门外,就见一抹杏色踏进了房间。 “娘。” 莫娘眉眼弯弯地笑问:“怎么这时候来了,王爷呢?” “王爷回去了。总不能日日都留他用膳。”安少音轻轻地说着,熟稔地坐在了莫娘的对面,拿起一幅已经绣好的双喜红帕,脸颊微微红了些。 进来后安少音就没再说话,而是看着莫娘一针一线地对着手里的红布穿梭自如。大抵是沉默的时间有点久了,连莫娘都生觉奇怪,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了安少音一眼,女儿的神色喜怒不辨,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莫娘毕竟是安少音的母亲,在这么平静无波的神色下,感觉出对方应当是有话要讲,问:“怎么了?有话对娘说?” “这几日,府里的下人碎言碎语比较厉害,都叫女儿听了几嘴去。”安少音沉吟少许,开口道,“娘也该管管,要是父亲听去了,又得说娘的不是。” “左右不过几句闲话,碍不得事。”莫娘听了,笑了笑,手里的动作继续起来。她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只是言语间多了一丝往日不会有的豁然之意。 安少音看自己的母亲,眉眼一如即往的温柔随和,手里的动作轻轻缓缓在红布上留下针线的印迹。看上去与往日无异,可安少音总觉得心里怪怪的,说道:“可是说的都是我和少芫。她刚小产不久,身子还虚弱,今日回门,要是听到了下人们的闲话,想来又要生气去了。” 话音刚落,莫娘刚刚穿出的一针停住了,白线在空中划过,很快就落下。 “少音,你有话对娘说,是吗?”莫娘放下手中的绣品,坐直了身子说,“少芫的事,自与相国公府定下后,你就再也不过问。今日你突然说起了她,怎么,有心事?” 母女俩眼神对视,时光仿佛停止了,连空气都不再流动。 “女儿想知道,娘为我做了些什么。”安少音打破了沉默,不再旁敲侧击,而是直截了当地问自己的母亲,“比如,对少芫做了些什么。” 意外的,莫娘没有生气,似乎从前面的言语中就知道了安少音想要了解的是什么,既然安少音意识到了,莫娘也不再隐瞒。 “少音想到了什么,就是什么。娘不过是,替你讨回个公道罢了。” 心头微怔,安少音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她慈眉目善地对她笑了笑。下一瞬,莫娘止住了笑容,暗淡了神色,带着几分怨气幽幽地开口。 “我与你父亲夫妻十几年。为他生儿育女,主持中馈。知道他痴情亡妻,偏爱少芫,我都接受了。扪心自问,对于少芫,我从未有失偏颇,甚至,有时候还会委屈你……少音,你才是我的亲生女儿;安少芫,她是你的父亲的女儿,却不是我的。 “我自问问心无愧,可祠堂那日的行径,娘的心凉透了。都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你父亲以为你珠胎暗结,可以不顾你的性命动用家法;可当事实的真相指向了少芫,他就沉默了。你父亲好偏心,好无情,偏心得我心生寒意,无情得我心有不甘……这十几年来的付出竟是换不来你的一次自证清白的机会。 “至于少芫,她心思歹毒,为了一己私心,要害你性命。既然她可以下得了狠心,娘也可以。她心气高,这些年一直都在你的前头,自然是听不得下人说你的好话。但凡她是稳重端庄的性子,知道自己怀着身子,就不至于这段时日情绪大起大落。 “这是娘唯一一次狠下了心,少芫动了你,我就动了她,仅此而已。” 以莫娘的性子,决计不会下药来害安少芫,甚至,为了给安少芫安胎,饮食起居无不用心尽力。她只是利用了安少芫善妒的心性,纵容下人们不停地嚼舌根,使得安少芫接二连三地动了胎气,为的就是让安少芫这一胎怀的不安稳,甚至小产。 活在云端的日子惯了,娇生惯养这些年,安少芫心比天高,很少把安少音放在眼里。对于安少芫来说,安少音就是影子,影子怎么能挡住她的视线呢?影子又怎么能,获得比她还要多的关注,无论是下人的,还是百姓的。 尤其是安少音还勾搭上了流越,这是令安少芫最最痛恨的一点,一想到这里,就对那个已经死去的大丫鬟玉儿痛骂不已,骂她没用,送安少音去哪家青楼不好,偏偏送去了绣春苑,还正好被流越给遇上了。 一想这一个多月来的遭遇,安少音不仅没死,反而水涨船高,在京中的名声越来越好不说,就连相国公府八抬大轿迎娶她,都是看在了安少音的面子上。 安少芫如何不气,如何不恨,如何不怨? 也就是在这一个多月反反复复大起大落的情绪中,安少芫这胎怀的不顺,早就有了预兆。 -- 第53页 只是莫娘始料未及的是,安少芫竟然是在大婚之日,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事。 只能说,这是天意,是上天要给安少芫惩罚,才让她在全京城百姓的面前,原形毕露,丑态百出。 安少音听完这一切,沉默了许久。心里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不再起伏,而是逐渐趋于平稳。 莫娘见女儿迟迟不说话,以为是自己的行为吓到了她,“你在怪我吗?怪我心狠?” 安少音微微阖目,摇了摇头,极为认真地回答:“我不会。我只怕,下人们这么口无遮拦地说下去,父亲迟到有一天知道。我……我怕他,找娘的麻烦。” 莫娘轻轻一笑,略带着几分嘲讽地摇头说着:“他不会。如果是以前,你父亲一定会找我的麻烦。可是现在……”莫娘顿了顿,对上安少音微微迷茫的双眸,温言道:“少音,你现在是娘最坚实的后盾。你的身后站的是靖王,你父亲就算知道了,他生气,他恼怒,但是,他不敢。” 安少音没有说话,她知道母亲说的是实话。流越日日登门拜访,圣上亲自下旨赐婚,外头疯传已久的流言都能被圆回来,这些,都从侧面证实了一点,证实流越对安少音的看重。 自然,作为安少音的母亲,莫娘不会再害怕安天庆,甚至,不会再处处妥协而委屈了自己。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无论何时都站在自己的身边。 思及此,莫娘伸出手覆上安少音隽丽的脸庞,感受肌肤带来的真实感,她笑了笑,眼中含泪,诉说自己心里最深的情绪。 “每每想到那日,娘都要胆战心惊许久,如果王爷没有出现,少音,我可能真的,保不住你……如果你没了,娘也不活了。” 这样一个软弱善良的女子,一个母亲,终于在亲生女儿遭受不公的待遇时,内心最阴暗的一面被激发了出来。 眼前的女人,在尚书府小心翼翼地活着,即便这般,她还是用尽方法,护自己的女儿周全。 安少音眼眶微红,不由分说地抱住了自己的母亲,表达自己对她的无尽感激。 “娘,你保得住我的。”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 第三十一章 大婚已定 一晃时间悄然流逝,夏日来临,是夜,天空繁星闪烁,似乎是在为第二天的吉日而献上最美好的祝福。 夜色朦胧,宫灯灼灼,留在高墙之下,而巍峨的皇宫城楼于星夜中打下一层层的暗影。在皇宫西侧的一处宫殿内,殿门外的灯笼燃着烛火,殿内一片静谧之色,但从偏殿窗棂透出的明黄光线可知这里是有人的。 这里,素日不大有人的。后宫只有永安宫一位主子,其余的宫殿皆空置无人,与十几年前群芳争艳时相比,不可谓不落寞。甚至那时候的冷宫,都要比这偌大的后宫,热闹。 今日西侧的寿安殿内却是燃起了灯,门外只有一两个太监候着,将这所空寂已久的殿宇留给殿内的那一人。 寿安殿的偏殿犹如寺庙般,一进去就是两排的蜡烛,正中央的高台上是牌位,不知是已有牌位供奉在太庙的缘故,还是这牌位之人生前所愿的原因,牌位上无名无姓,空无一字。 流越身着素衣,手执灯盏一个个点完了两排的蜡烛后,才站直了身子折身于牌位前,双手合十,看似多情风流的眸眼里只留下了虔诚的思念与追忆。 “母后,您曾说过,缘分最是让人心动。如今儿臣遇到了此生的缘分。”流越抬眸看着那无字牌位,温言说着,“她叫安少音,是工部尚书之女。” “儿臣在梦中见过她,醒来后发现这不是梦。母后您说,这是不是一场缘分?” 流越没有全须全尾地说出来,而是以一场梦来叙述过往的经历。 “梦里的她,很不一样。”流越眸若星辰的眼底划过一丝温柔,沁在了眉眼,流转至唇畔。他垂下眼帘,开始叙说这场“梦境”:“梦里的她,只是个农妇,那么大的人了,心思还那么的简单。可是她的眼睛,很明亮,没有杂质,她是一个很真实的人。 “梦里好久的时光,儿臣身边都不再有一个真实的人,然后她出现了。梦醒了,儿臣看见了她,发现她竟然是尚书之女。 流越忽地轻笑出了声,笑容看似很浅,却又深入心灵:“母后,儿臣没有选错人。缘分,真的是件很奇妙的事,冥冥之中,又有天意。” 流越话说的很轻,很温柔,平日放荡不羁的性子收敛在温柔之下,此刻的他是一个年仅九岁的孩子在和已逝的母亲说说话。 “母后您若是见了她,一定会很喜欢的。”流越再次抬起了双眸,温柔的底色蕴在五官,蕴在眼梢,他十分认真地对着高台之上的牌位说,“因为她和您一样,都是个很真诚的人。” 末了,流越说了最后一句:“母后,明日儿臣就要成亲了。母后在天之灵,可不可以给儿臣一个祝福。” 流越没有在问,像是在等一个不会有的答案,孤身站在这牌位前,素来深觉孤单的他,此刻已然无了孤寂之意。 话音落下后是长长的沉默,流越给牌位上了三柱香,深拜三礼之后,将三根香置入香炉之中,看着灰白的香灰一截截地落下。 待香燃尽之时,就是流越离开的时刻。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夜幕更深,三根香燃了大半之时,寿安殿又来了一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子,流明。 -- 第54页 “大哥。”流越回头看了兄长一眼,这是兄弟俩的约定,踏入这偏殿之时,二人不是君臣,只是兄弟。 流明亦是一身素衣,来到牌位前,恭敬虔诚上了三柱香。 “上次你来的时候,还是母后生辰那日,你刚回京不久。”流明上完了香,折身看向自己的幼弟,温和道,“明日大婚,你总该是要来陪母后说说话的。” 流越朝兄长笑了笑,没有说话,二人同时看向空空如也的牌位,一时不知各自都想到了什么。 寿安殿是皇太后生前所住的宫殿,太后病逝后这里就被打造成一个无牌祠堂,兄弟俩时不时会来和母后说说话,流越来的时候,当夜都是要宿在皇宫里的。 不过有一夜,却是出了例外。 “说起来,母后生辰那一日,家宴还没过半,你就离开了。”流明注视着牌位想起了什么,“我以为你是思念母后,来了这里,不想没有你的踪迹。派人去王府,守卫却说你根本没有回府。” 流明顿了顿,面露疑色的看着自己的弟弟,问:“那晚,你去了哪里?” 那晚……流越陷入了回忆中:是那一晚,良宵一度,似梦非梦。他睡梦中惊醒,看见了睡在身畔的佳人;他愕然荒谬之中,瞥见佳人左肩处的一颗朱砂痣;他撩起了遮掩容颜的青丝,收获了意外之喜。 “那一晚,臣弟发生了一件意外。”流越薄唇微勾,唇畔一抹淡淡的笑意,“意外之喜。” 算上了时间,流明心中了然,知道他说的是和安少音意外发生夫妻之实。 “你喝了许多酒,以往这般,不见你会失控。”流明若有所思地说着,“偏偏那一晚失控了。” “若是没有失控,怎么会发生这场意外呢?”流越反问而笑,将兄长的疑虑消减在香雾之中。 他没有告诉流明,母后生辰的那个夜晚,他的酒水被人动了手脚。离京三年而归,大抵是思母心切,流越未察觉到异样,待药效发作时,他才身觉不适。 偌大的皇宫,只有帝后二人。仙逝皇太后的生辰与忌日,天子只会宿在大兴宫,这是自流明登基以来,就留下的习惯。 那一晚,是家宴,能做此手脚的,只有一个人。 * 翌日天明,盛夏时节,尚书府大片大片绿枝树叶愈发青翠浓郁,消减了夏日阳光带来的热意。这一日蓝天白云,大抵是前段时日一直下雨的缘故,虽是盛夏,却并不炎热,嫁娶之日,最为合适不过。 天子赐婚,不同于民间娶侧室能省则省的态度,所应之礼全权由礼部负责。侧室出嫁,新郎无需相迎,只得花轿白日入门即可。不过到底是靖王娶亲,看热闹的百姓,前来祝贺的宾客络绎不绝,乃至比三月前安少芫正妻出嫁还要热闹。 然而令在场所有之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本不该出现的新郎官,竟是在吉日良辰之际,带着众傧相和迎亲队伍来到了安府,将街道堵的水泄不通。 来往的宾客中有不少是王太傅和范丞相的门生,见到风度翩翩的靖王爷潇洒自如地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踏入安府时,已经挤满客人的正厅顿时哗然起来。 礼不可废,礼不可废,不少人在心中说着这四个字。可即便如此,这些由迂腐的老师带出来的迂腐的门生们,心中大念逾矩逾矩,但也只能干瞪眼大气不敢出一个,将这些话烂在肚子里。谁也不敢在这样的日子里当出头鸟,想想自己的老师在几个月前以“德”字令皇上妥协了一步,不出两日就遭到了靖王爷的疯狂报复,更何况今日这大喜之日,一旦出了口,便意味着今日这婚事不再安宁,不十分顺利,绝对绝对会得罪靖王爷。这些官位名望皆不如太傅丞相之流的言官们,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大肆言语一番,就当是,上奏弹劾了。 不同于这些迂腐的言官,前来道喜的各家千金和夫人们看见靖王亲自来了,心中感慨安少音好福气,规矩终究是规矩,能得一人为她破了所谓的规矩,想来是这些贵妇千金的美好憧憬了,不免羡慕这一对神仙眷侣。 这厢枫亭阁内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妆娘还在为今日的新娘描眉点唇,身后的几个丫鬟正在整理大婚的红嫁衣和凤冠。 天未亮就起来,此时已然坐了几个时辰的安少音身觉不适,腰处酸痛得紧。一旁深色布裙的嬷嬷见了,上前给她揉了揉,并安慰她:“姑娘再忍忍,马上就好了。” 说话是云嬷嬷,是两个月前流越从宫里请来教安少音规矩的,年轻的时候一直跟在已逝的皇太后跟前。太后仙逝之后,皇上欲让这位陪伴了生母几十年的嬷嬷安享晚年,无奈嬷嬷不肯,就留在了宫里做掌事姑姑。一直到流越请她出山,这才踏出了宫门。 这件事当时还在宫里流传了许久,宫女和太监们围在一起窃窃私语,道是靖王对未来的侧妃竟是这般看重,连宫里最德高望重的嬷嬷都请了出去,日后,更是要留在这位未来的侧妃身边。 话说间,朱色的门帘被掀开了,探头进来的是位活泼生动的少女,看见了新娘子,喊了声:“少音。” 安少音定睛一看,眉眼弯弯,上了妆的容颜明媚如月:“月牙,你来啦。” 来的正是礼部尚书之女李月牙。安少音往日鲜少交际,认识的人不多,安少芫与她之间有隔不开的墙,是以大婚之日,枫亭阁内除了看看热闹的几位千金与夫人,就没有适龄的少女留在房间里。这厢李月牙来了,倒是给房间内带来几分活力。 -- 第55页 “嘻嘻。”少女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朝安少音身边的嬷嬷笑了笑,就这样拖着一身藕荷长裙走了进来。 “妆好了,该更衣了。”妆娘点完唇,上了许久的妆容终于在此时尘埃落定。 云嬷嬷听了,忙扶着安少音站起身,后面的丫鬟早就准备好了一切,此刻就一件件地给安少音穿上。 李月牙站在一边,看着安少音穿上一层层的衣裙,心想这成亲可真是繁琐,这一身嫁衣该多重呐。 但没多久,少女眼前一亮,目光被冬儿双手捧着的华丽凤冠而吸引,看着它被戴在了安少音的头上,忍不住一声赞叹:“少音,你这凤冠真好看,是哪里定制的?”少女眼睛睁得大大的,心想以后她成亲的时候,也要戴这样的凤冠。 安少音冲她笑了笑,头上的凤冠让她的脖子一僵,“是王爷差人拿来的,我也不知,是那家铺子的手艺。” “这是宫里的,并非俗物,外面是买不到的。”一旁的云嬷嬷笑呵呵地告诉了好奇心重的李月牙。她没有说的是,这顶凤冠是当年太后,也就是天子和流越已逝的母后,嫁入中宫时头上所戴的那顶。一直以来被完好无损地保存在宫里,就这样被流越拿来,稍作改良作为聘礼给了新娘子。殊不知当年言卿卿出嫁时,都没能戴上这顶凤冠。 “原来是这样。”李月牙赞叹地点点头,艳羡的目光投向一身大红的安少音,笑着说,“少音,王爷对你真好。” 第三十二章 叫相公。 少女直愣愣地凝着一身红嫁衣的新娘,眉眼如画,簪星曳月,霎时间忘记了,原来的安少音,该是文静内敛的模样。 李月牙欣赏了好一会儿,终是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什么,轻轻地啊了一声,摸了摸鼻子,说:“那个,少音,靖……” 话还没说完,朱色的门帘被掀开,走进来一位“不速之客”。这“客人”的身后是两位捂住了自己的嘴,睁大了眼睛的丫鬟,看样子是想告诉屋内的姑娘,却不知因何选择了无奈闭嘴。 安少音怔怔地望着一掀门帘而入的男子。不知是不是大婚的缘故,流越一身绛公服,身姿轻逸,少了几分素日漫不经心的模样,愈发俊美摄人。 便是隔着一层团扇,安少音看痴了眼,一时竟忘记了,流越不该是要出现的。 “想什么呢?” 一声轻笑唤醒了安少音,也驱走了她一时的恍惚,回笼了神志。安少音望着来人惊呼:“王爷,你怎么来了?” 安少音问出了很多人想问却又不敢问的问题:流越怎么会来。按礼制,他不需要出现,只需在王府等花轿入门,等安少音进门。 流越并未生气,凤眸里光彩照人,他眉梢轻佻,笑着反问:“你不想我来?” 一抹淡淡的羞红浮现粉面,安少音错开那双迷人心窍的琉璃目,将自己的容颜掩在团扇之后,一时踌躇,犹豫着该点头还是摇头。 震惊之余,撇去各有的杂乱心绪,最后沉淀在心中的,是一抹隐秘的欢喜,直至接受。 薄唇闪过一抹笑意,流越一步上前,不再为难眼前的新娘。手中的红绸并未递上去,而是先勾住了新娘的手,轻轻地,一点点地,让那只玉手离开了团扇,落入了自己的掌心之中。 安少音一身红嫁衣,花子红唇,难得一见的妩媚动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流越微微眯眼,安少音身上披的是红袖衫。他眼神稍稍暗了些:该是青绿色。 心想如斯,流越对中宫的那位心生不满起来,要不是她多此一举,如今一切礼制都该是正妃之礼。 大喜的日子,流越将那个不重要之人一掠而过,不再多想,而是眯着双眸打量凤冠红衣的安少音。 这目光炙热而迷人,盯得安少音微微垂首。偏生此时,手中传来属于对方的温度,害羞地想要挣扎开来,却被人牢牢掌控,掌心愈热愈浓。一时间,淡淡的羞红绽放开来,如云雾般化成一片片娇绯铺在太半的面容之上,安少音单手死死握住团扇,再是不敢挪开半分的视线看他。 空中的气氛顿时因二人变得暧昧起来,屋内的妆娘和丫鬟们很自觉的退出了房间。就连一向脸皮厚的云嬷嬷都忍不住轻咳一声,先一步离开了房间,临走时还不忘将看傻眼的李月牙带上。 偌大的空间内只剩二人,红与红的碰撞似乎要迸发出灼热的火花来。流越轻抿薄唇,视线一直落在将自己遮掩在团扇之后的安少音,犹若此地无银三百两。 “再遮,是一辈子都不想拿下来了?” 头顶上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安少音大窘,可惜另只手抽不得空,便是再也遮掩不得,团扇缓缓地侧开一道口子,安少音微微侧首,对着流越莞尔一笑。 云嬷嬷等人前脚出去不过几息的功夫,朱帘最后一次掀开,一对新人缓缓而出,彼此手中的红绸像是在诉说这一对姻缘再也无法分离。 很快便是要去正堂拜别父母,在丫鬟的指引下,在流越的陪伴下,遮了大半视线的安少音很快就来到了正堂,上首左右坐着的,分别是自己的父母。 心绪飞回到三个月前,素来懦弱怕事的母亲为了她化作了一把利剑。安少音鼻子一酸,虽然头上顶着沉重的凤冠,她依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对着眼眶微红的莫娘深深行了一礼。 莫娘的双眼微红渐深,女儿出嫁,作为母亲,总是心有不舍的;但同样作为母亲,她希望女儿尽可能的,远离这个家。 -- 第56页 更深的思绪紧接着被流越的一礼而打散,靖王前来迎亲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就在安府之内的安天庆和莫娘,自然是第一手就得知了消息。 震惊是有的,欢喜也是有的,担忧……也是有的。 到底是大喜之日,一应不该有的情绪风吹而散。对方是靖王爷,天子幼弟,官位品级皆远高于安天庆,即便是大婚,二人都深觉流越这本该不存在的一礼太沉重,沉重得他们连忙拱手回礼,不可谓不尽心。 礼毕,在宾客的欢呼声中,这对新人悠悠然折身离开。 安天庆恭敬之色看着不请自来的背影,心中喟叹一声,眼光下意识瞥向一侧,安少芫就在那里,纠着手中的绣帕,下唇死死地咬着。虽然已经尽力地在掩饰了,但是作为父亲,安天庆还是从她的眸眼中看出了愤懑,不甘,嫉妒。再侧首看去,是如沐春风的宁羽城,只可惜这一脸的笑容与他一旁的妻子毫无瓜葛,是参与大婚的而有的喜悦,当然,更多的是月前新纳进门的侧室表妹。 宁羽城在床上养病躺了两月,痊愈后就嚷嚷着纳妾,闹得是满城风雨。已经在京城丢过一次脸的安少芫,为了不再留下个善妒的名声,只好点头同意了。 据安少芫身边的丫鬟透露,姑爷和大姑娘成亲三月,种种原因,竟然时至今日,都没能圆房。 叹息声从心中留下一道长长的印迹,安天庆又看向一旁的妻子,发现对方如是看着他,微微地笑了笑。安天庆心头一震,想到这段时日自己得到的信息,满心复杂的情绪汹涌翻滚,最后只得慢慢地,无奈地,沉浸下来,留下了一个声音: 活该。 * 坐上花轿,听着一路声乐不断,迎亲的队伍绕着京城整整一圈,得到了无数的祝福与惊叹。 想想也是,且不说无需出现的流越出现了,单是看他玉树临风,俊美无俦的外表,坐在骏马上一绝骑尘的模样,该是迷倒了不少人才是。如曲江宴那日,万众云集,只为了一睹流越俊颜一面。 在花轿中的安少音难免心生一抹隐秘的心绪:这般万众瞩目之人,今日之后,是她的丈夫。一想到这里,安少音那好容易才消减下去的红晕又染了上来,垂目看自己一身大红的嫁衣,霎时又涌起太多的情绪。 太多太多,多到日后的安少音自己都分不清,出嫁当日,她是否有一丝丝的遗憾。 抵达靖王府正是吉时,正门大敞,迎接即将入门的新人。 安少音望着眼前气势恢宏的靖王府三个字恍惚了一瞬,还没踏进门去,她仿佛已经感受到了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凝着她,带着各种各样的批评与指责。 安少音不安地握紧了手中的红绸,害怕了些许。 “别怕。”似乎是看出了安少音的不安,流越在红绸的另一端握紧了红绸,确信对方感受得到。他看着她笑了,“有我。” 笑容和煦,眼神真挚,安少音感受到内心正一点点地安定下来,她朝着他点头,“嗯。” 余音将落,这一对新人同时拾步踏进了靖王府。 安少音预想中的场景虽然没有,但她还是从宾客满贯的正厅之中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凝视。不及看靖王府的富丽堂皇,不及听宾客交头换耳,窃窃私语了什么,大抵是身旁的流越给予了她无限的勇气,即便是在这样瞩目的空间之下,她选择性了忽视了周遭的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在属于自己的婚礼之中。 就这样,经这么一遭,作为侧妃出嫁的安少音除了一身艳红嫁衣,一应其他皆与正室无疑地,完成了所有的仪式。 *** 夏日的夜晚吹过一丝清凉,红烛漫漫,给静谧的房间里打下一层淡黄的光晕。 安少音正忐忑不安地坐在婚床上,云嬷嬷和冬儿早就为她沐浴洗漱了一番,头顶上的凤冠卸了下去,给紧绷了一日的安少音得了休息的机会。 云嬷嬷一炷香前给她带来了些吃食,半盏茶前刚离开,不忘告诉她,王爷马上就回来了,这偌大的院子里,这一晚上只有他们二人。 云嬷嬷一言一字说的极轻,可咬字却是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地让安少音更加地慌乱了起来。 只有她和流越两个人,今晚会发生什么,云嬷嬷早就在她耳边说了不下于十次。 思及此,安少音心脏砰砰地跳,芙蓉面上不可避免地又又又染上了绯红,她不禁双手捧住自己的脸颊,发觉掌心的温度烫的很。 就在这时,门开了。 安少音猛地一惊,差点没从床上跳起来。她看着径直而入的男子,一身红服,俊美绝伦,盈盈而笑的凤目中眼波流转,一进门视线就没从她身上挪开。 “王,王爷。”安少音羞涩不安地向后退了退,可她本来就在床上,再往后退,整个身子都要躺了下去。 眸光含笑的流越眼神暗了刹那,心头一动,他唇畔微翘,漫不经心地走上前,擒住了垂涎已久的白皙下颌,眉梢一挑,“不悦”地说道: “什么王爷……叫相公。” 第三十三章 陛下,不要。 “……这……这……”安少音吞吞吐吐,被这突如其来的要求羞的无地自容,清隽秀美的容颜染上了更为浓郁的绯色,像是身下那炽红的大婚锦被,再淡再浅的烛光都无法遮掩住的娇羞。 “不愿意?”流越眉梢一挑,纸扇不知何时到了手里,轻挑似的勾在安少音光滑细腻的下颌处,眼眸微眯。 -- 第57页 安少音被他的动作弄得面容娇红,轻轻咬着下唇,十分地为难,好像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说,还是不说?”流越倏然凑近了,凤目灼灼犹如骄阳似火,温热的气息刮在羞红的脸颊之上。低沉的尾音轻佻上扬,像是在告诉对方,如果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他就不会放手,一直撩拨下去。 红烛跳跃得厉害,夜幕低垂,星空漫天,周遭都静谧了下来。只有这间屋子里,红烛摇曳不止,不知是打在了谁的身上,又打在了谁的心上。 “相……公……”安少音那盛开如桃花的粉面如今像滴了血一般,她声若蚊蝇地吐出了两个字,恐怕是自己都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只是眼前所见落在流越的眼底,已然成为了诱人心扉的画面。 良辰美景,春宵一刻,流越想:这良宵苦短,千金一夜,不可浪费。 纸扇就这么被扔在了地上,红烛漫漫,宛若预知未来般,蓦然凶狠地跳动了一下。 安少音垂首微阖双目不敢对视过去,顷刻之间,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再然后,地转天旋,她害怕地轻叫一声,眼眸一睁,就撞上一双迷人的眼睛,眸若深潭,不可见底地注视于她。 安少音没由来的一丝慌乱,两个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属于男子的温度徘徊不去。她开始挣扎,一双玉手揪着流越的衣襟不放,惊问:“王爷,你,你要干什么?” 流越抱紧了她,眼眸里含着光,斥满焰火的光,低沉暗哑地吐出了两个字: “正事!” 正红的纱幔一扯就落,隔出一道隐约朦胧之美。纱幔上绣着几只鸳鸯,水纹荡漾,荷花绽放,鸳鸯戏水,栩栩如生。 安少音怔怔地看着男人慢条斯理地散去了所有的束缚。 心脏扑扑通通地乱跳,对即将到来的事安少音感到紧张,害怕。虽然经历过,虽然嬷嬷已经详细地描述过,然而真真到了这个时候,眼前的时刻,安少音不安地咬着咬唇,眼眸里微含水光,娇羞不离。殊不知,水眸含雾,似乞似求的模样,只会让人更加的,想要欺负她。 流越凤眸一缩,过往的隐忍悉数融在了此时,他逡巡,他试探,他撩拨,他沉沦,低头含住了柔软的丹唇。 一股异样的感觉随着血流涌至全身,四肢百骸微微一颤,安少音檀口微启,杏眸睁张,心中好生奇怪。流越凤眸一闪,乘机而入,肆意鞑袒,便是怀中的人面红耳赤,水唇潋滟都不曾作罢。 安少音,散去了对即将到来的忐忑与不安,隐去了心中浅浅的一抹害怕之意,她任由流越附在耳畔吐息,亲吻,纠缠。她在紧张着,莹润纤细的小手紧紧攒住面前之人的衣襟,得到是耳畔传来低低浅浅的一声轻笑,与之更深更悠长的羁绊。 在被洪水猛兽淹没之前,一声嘤咛消失在缠绵悱恻之中,当头顶那片摇晃的鸳鸯戏水纱幔逐渐迷离时,安少音的心缓缓地拨开了一道口子,恍然之大悟。 她终于意识到,那股异样的感觉,名之为: 熟悉。 * 月白色的纱幔层层叠叠,于夜梦中轻飘悠扬,遮住了熠熠烛光。银辉的月光透过数百个细小的木格照进来,带着春夜的微风,缓缓而入,给静谧的卧房里留下一道道银白的月色。 宽大的木雕床周,绣着点点桃花的月白纱幔直直地垂落在地,留下一个隐秘而独立的空间,无人侵犯。 “吱呀”一声,门突然开了,进来一个摇摇晃晃的身躯,面如皎月,眸若星辰。凤目间染上一层薄红,唇口溢出的,全是美酒的味道。 他看上去喝醉了,却是没醉,身体上不断涌出的热意让他无法站直了身子,眉梢缀满的红意在不断挤走他的神智,薄唇轻颤似乎是在证明他此刻的异况。 清逸的身姿摇摇欲坠,视线逐渐模糊。饶是如此,他还是关上了房门。门被迅速地关上,一把纸扇抵在门闩处,加了一层防护后,这才稍微安心地朝木床走去。 房间里的纱幔多而长,他撩开一层,另一层随即而来,滑过他俊美的侧颜。一层又一层,他的视线愈发的迷蒙起来,眼角的红色愈发浓烈,月光之下,尤为更甚。 层峦叠嶂之后,只待最后一层,纱幔包裹住了宽大的木床,尾端微微地飘动着,似乎在等待有人能掀开它。 太多的纱幔让人心烦,他心中意念难耐,哗啦一下,长臂一挥,月白的纱幔就这样被撕扯成一道道碎片,如落叶飘落,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了床畔,有的落在了他的肩头,还有一块,落在他的手掌心。 绯目陡然瞪大,借着月色映入眼帘的,是一俱沉沉入睡的娇躯,如墨的青丝随意地铺洒在身后,玲珑紧致的身形难掩,轻轻浅浅的呼吸声就如掌中撕碎的纱幔般,滑过他暴露在空气中的俊颜,也撩起了他心中压抑许久的欲念。 凤目倏然红艳更甚,体内不断燃烧的火焰随着今日的异况喷薄而发。一夜荒唐而生,一夜如梦而袭。 行至半夜,沉沉睡去。月亮似乎也终于是困了,躲在了云层之中不再肯出来,京城中陷入一片黑色,直至天色朦胧,残烛犹存,还在挣扎地给予最后一丝光亮。 流越突然睁开了眼睛,望着头顶朦胧的帐慢,一时恍惚。他记得自己病重吐血,身畔是垂垂老矣的高公公,面色担忧惊呼陛下,阖眼之前,他尚听见对方在叫太医……想来该是到彼岸的时候了,怎么一醒来到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流越思绪纷飞了许久,心中震惊之余,残烛噼啪的声响惊到了他。挣扎的侧头,想要下床去息了那苟延残喘的烛火,可转瞬之间,却被身旁的熟悉的画面而定住了所有的动作。 -- 第58页 讶异之色于俊颜上浮现,流越不可思议地看着身侧的沉沉睡去的佳人,难以置信地怀着一丝几乎不会有的希望向下挪了挪视线。 烛光犹存,视线仍在,莹白无暇的左肩处,一颗朱砂痣醒目地印刻在肌肤上。流越满目震惊的伸出触摸了过去,温热的感觉真实无比,心中溢出一股失而复得的喜悦,就像是魂牵梦绕多年的梦境终于在此刻变成了真实。 芙蓉帐下,佳人睡得深沉,乌鸦般的青丝盖住了她大半的容颜。流越薄唇轻抿,凤目里含着几分期待,素来稳重的手掌此刻竟然微微颤抖着撩开了遮挡面容的青丝,借着微弱的烛光,他低头得以窥见真容。 眼中的期待转瞬而逝,紧接着是震荡的情绪在俊美的五官蔓延伸展,呼吸比昨夜的疯狂还要紧蹙,还要炽热、兴奋。 再多的情绪都不足以形容流越此刻的心境,失而复得的喜悦如是陷入了狂烈的海浪之中,惊喜席卷全身,从上而下从无遗漏地,让流越激动万分,惊喜若狂。 末了,精致的面容上带着餍足的神色,流越抱住了沉睡的佳人,心头大定,满怀欣喜地随怀中人陷入了睡梦之中。 再次睁眼,天已经大亮了,日光破窗而入,打在碎落一地的纱幔上。 酣睡而醒的流越揉了揉眉眼,复杂的心绪一股脑儿地涌上来,撇去那些不悦的,恼怒的,流越头一次傻笑出了声,深觉老天爷对他,实为不错。 昨夜种种重回脑海之中,流越微笑着,侧头去看佳人如何。可甫一转身,留给他的只有一片空白,身边哪里还有什么娇躯,什么佳人,只有空荡荡的薄被,和一夜留下的凌乱。 流越大惊,忙不迭翻身下床。他四周张望着,房间很大,能藏人的柜子,桌子,窗帘,一一探去,没有,什么都没有。 人呢,人去了哪里? 浑身的喜悦一瞬间荡然无存,流越不安着,惊恐着,怒吼着,木桌木椅乱了一地,长臂因为愤怒而不断地将身旁触手可及的一切打落。房内发出的巨响,吵醒了所有人,包括一墙之隔的头牌暮烟,和刚从王府喊了马夫的青辞。 二人破门而入之时,就见一向自信潇洒,放荡不羁的靖王爷,正在厢房里挥动乱砸,怒声低吼:人呢,人呢?! 她不见了?! 梦自梦中再一次惊醒,凤目里俱是惊恐:失而复得的喜悦双重化作怅然若失而来的恐惧。流越呼吸大促,猛然地抬起头来,惊慌如梦中,想要抽出手去追寻,直至掌心的温度尚存犹在,温热香甜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耳畔是已然疲惫睡去之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声。流越失色了一瞬,高挺的鼻梁缀满了薄汗,发觉这终于不再是浮生若梦一场时,他欣慰地松了口气,双手深深环紧了些,惹得怀中人不甚舒适地蹙眉低吟一声。 流越垂首看去,安少音微微蹙起的眉头很快就舒展开来,她没有被吵醒,反而往流越的胸膛靠近了些,安然地沉睡着。 惊魂终于悉数已定,流越心神安宁了下来,折腾了大半夜,终于卷入了困意,环住娇软似水的身躯,沉睡了过去。没有听到,来自怀中温香软玉毫无意识的一声极轻极轻的呓语。 “陛下,不要。” 第三十四章 进宫 天色亮了,晨光微熹,稀薄的云飘在浅蓝色的天空下悠然地飘浮着。院外隐隐几声蝉鸣,窗外有亮光,屋内的视线开始明晰,红烛燃尽,灯油沾满了灯盏。正红的纱幔上荷花半明半暗,偶尔能看见几只戏水的鸳鸯。纱幔内,光线照到很少的地方,没能照醒还在沉睡的人。 安少音却是已经醒了,睁着圆润的杏眸看着身前的仍在熟睡的男子,一双眼睛安然地闭着,露出长长地睫毛,精雕细琢的五官安安静静地,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安静地,在入睡。 这是安少音第一次见到流越安然入睡的模样,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画面中,流越凤目微眯,薄唇微勾,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眼中流过了光,总在不经意间勾人心魂,看的安少音小鹿乱撞,粉面染了桃花色才作罢。 如今看到流越安静无比的容颜,竟是一时无法将脑海里最常浮现的他对上,睡颜安详,安详地安少音情不自禁的靠近了些,莹白的小手摩挲着他的侧颜,不经意间碰到了那张薄唇。 指尖递来的是微凉的唇,安少音微微一怔,想起昨夜二人亲密无间,流越亲吻她的时候,安少音的第一反应不是害羞,而是熟悉。 熟悉?如果是因为几个月前二人一夜风情,可为什么,安少音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个疑问很快就消逝了,因为一只手于睡梦中下意识地攀紧了她,让二人的距离更近。 头顶上温热的一呼一吸吹过来,安少音整个人埋在了流越的怀中,一时动弹不得。落在侧颜的小手因此而垂落了下来,无辜地圈在一起,垂在男子宽阔的肩头。 二人亲密相拥,时间仿佛回到了昨夜。 昨夜……安少音面上微热,小巧的耳垂不禁染上了粉色,休息了半夜的心又开始砰砰地乱跳。 昨夜近乎疯狂,流越时而温柔,但更多的,是痴狂,眼角如她沾染了绯色,随着夜色渐浓而愈发浓烈。安少音记得自己的啜泣声,记得鸳鸯绣枕被她紧紧地揪着,攥着。可是哭声带来的不是平息,流越将她细碎的哭泣悉数吞噬,还给她的是波涛汹涌的海浪……就这样,安少音犹如沉在了汪洋大海中,精疲力竭地沉沉睡去。 -- 第59页 如今,安少音埋在流越的身前,可以清晰的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的。太近了,距离太近了,安少音这样想,秀颜早就潮红一片。 便在此时,门外响起了云嬷嬷的声音:“王爷,娘娘,时间不早了,该是起来了。” 心中长呼一声,安少音向后挪了半寸,圈住的小手张开了,攀在肩头轻轻地晃着:“王爷,嬷嬷在唤了。” “唔……”睫毛轻颤,流越闷哼了一声,悠悠转醒。一睁眼就看见一张秀美的容颜,清亮的明眸,以及微微张开的红唇。 流越笑了笑,片刻前安静悠然的凤目中此刻已经有了几分暧昧的神色。他凑近了些,二人鼻尖相抵,额头相碰,轻抿薄唇低语:“你叫我什么?” 安少音耳畔一红,感受到身后的两只手蠢蠢欲动,她咬着下唇轻声说着:“相公……该起床了。” 话音刚落,相拥的二人顷刻间换了方向,安少音整个人躺平了身子,抬头就看见流越用他的琉璃目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安少音心里陡然而生一种不详的预感,她两手无措的抵在他的身前,双眼看向红色的纱幔说:“相公,嬷嬷还……”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丹唇就被微凉的唇堵了回去。 清晨带来的,不仅是光亮,还有休息之后恢复的,精力。 无措的五指不知何时被温热的手掌相扣纠缠。流越在外打仗多年,掌心上附着的薄茧揉捏白嫩的小手,由掌心至皓腕,再缓缓向下,永无止境。 杏仁般的眼眸倏然睁大,安少音呜呜咽咽地出着声音,娇躯轻颤不止。流越却丝毫不给她机会,轻咬着柔软的下唇,食髓知味地啃噬着。 云嬷嬷在外面喊了两声,丝毫没听到回应,心里有些着急。若非今日要进宫,她断然不会这个时候来打扰二人。看了看天边快要散去的薄云,云嬷嬷拧了拧眉,最终还是向前一步,打算将两个人喊醒。 将将走到门外,敲了敲门,正要再叫唤一声时,从屋内传来细细碎碎的哭泣声围在耳边,云嬷嬷滞了一瞬,她是宫里的老人了,里面发生了什么她一听就了然于胸,忍不住摇了摇头,新婚第一夜就如此,不知道屋里那位侧妃娘娘吃不吃得消。 云嬷嬷最终还是没做什么,只是轻叹一声,出去嘱咐冬儿准备热水衣服,吩咐青辞去安排出行的马车,再通知膳房着手准备早膳后,这才又折了回来,等屋内的二人完事后出来。 好在流越知道分寸,没有太沉溺其中,欺负了安少音半晌作罢,没有再做更过分的事。 安少音眉眼微红,轻轻地咬着水光潋滟的下唇,一时无话,只是默默地整理微乱的雪白中衣。 流越望着她,勾着食指刮了刮佳人的鼻尖:“生气了?” 安少音没说话,颊畔却是一直羞红着,一直咬着下唇,说不出的无辜可怜。 流越稍整就下了床,撩起纱幔,光线透了进来,将一夜的凌乱照得无处遁形。 安少音殿后,可她刚伸出脚,宽大的婚床猛地向下一压。安少音大惊,以为流越又要对她做些什么,大惊失色地向后退了退。 流越被安少音的反应逗笑了,也不管她挣扎,就这么将她抱在怀里,走出了房间。 关了一夜的房门终于被打开,云嬷嬷欣慰地上前,还没来的及说什么,就看到流越抱着安少音进了隔壁的浴室之中。 浴室里热水已经备好了,冬儿将整理好的中衣放在一边,拿起了地上的篮子,将花瓣洒在了冒着腾腾水雾的热水中。 浴室的门不知何时开了,冬儿还洒在花瓣,以为是云嬷嬷进来了,动作未停,说着:“嬷嬷,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姑娘什么时候能来?” “已经来了。”回答的是一道清冽的男声,冬儿被吓了一跳,隔着水雾望去,就见靖王正抱着安少音站在一旁。 “参……参见王爷。” “起来吧。”流越颔首,将安少音安置在一旁的软榻上,轻摸了摸乌黑的长发,眼底漾出温柔的神色。 安少音被流越的动作弄得不自在,片刻前的记忆还在脑中回旋,甫一见流越温柔的眼神,脸颊不自觉地又羞红了些。 流越轻笑一声,不再逗弄她,而是对着冬儿说:“好生服侍你家姑娘。” 说罢,转身离开了浴室,往隔壁的房间去了。 冬儿怔怔地望着流越离开的背影,这才反应过来王爷说了什么,忙不迭放下了篮子,来到软榻前,为安少音沐浴更衣。 浴室里水雾弥漫,热意席卷,安少音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地踏入浴桶之中,恰到好处的水温带给她无穷的惬意,全身都为之舒展开来。 冬儿却还在一旁傻眼,手里是刚刚才为安少音脱下的中衣。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当雪白的衣服褪去后展现出来的痕迹,一时吓坏了她。 冬儿才十三岁,因为枫亭阁上一个贴身丫鬟手脚不干净被赶出了安府才有幸服侍在安少音左右。她年纪轻轻,并不懂得闺房之乐,云嬷嬷虽然早就给安少音描述了些,但都只说与了安少音一人听。是以,在冬儿为安少音沐浴时,傻着眼睛看着安少音满身的青紫痕迹,一时都忘记了增添热水。 “冬儿……”安少音有些疲惫地趴在浴桶上,四周是弥漫开来的水雾,打湿在她的身体上,染上了浅浅的绯色。 -- 第60页 “冬儿,该添水了。”没有听到回应,安少音软绵绵地又唤了一声。 “好,好的,姑娘。”冬儿终于被唤醒了,硬着头皮往浴桶里添水,纤细的小手微微颤抖地给安少音揉搓着身子,鲜红的花瓣轻敷在肌肤上,留下一道道水渍。 冬儿短暂的失神,安少音没有多在意。直到多年后给冬儿议亲时,她才恍然间明白,当年自己新婚一夜后留下的痕迹,给小小年纪的冬儿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打击。 沐浴之后便是更衣梳妆,安少音一扫疲惫,眉眼清亮了不少。此刻正坐在铜镜前,任由冬儿细细地擦拭湿漉漉的秀发。 此时云嬷嬷也进来了,手中捧了间簇新的宫装,身后是捧着首饰的丫鬟。 云嬷嬷放下宫装,走上前笑盈盈地对正在梳妆的安少音说:“娘娘好生准备,今日要进宫面见圣上和皇后娘娘。” “哎?我也要去吗?”安少音吃惊地问,圆圆的眼眸透过面前的铜镜看向身后的云嬷嬷,眼底充满了不解。 流越大婚,他身为靖王,第二日进宫安少音是知道的,不过能随他进宫一同面见圣上的,只能有靖王妃而已。 云嬷嬷看出了安少音的疑惑,笑着说:“当然了,娘娘是王爷迎娶的第一人,虽然是侧妃位,但圣上亲自下旨赐的婚,娘娘自然是要进宫谢恩的。” 第三十五章 面圣 早膳过后,靖王府的马车朝着皇宫城驶去。 天色大亮,薄云尽散,阳光愈发明媚起来,还未到晌午最热的时候,街道上已经熙熙攘攘一片,流越放下车帘,将马车外的声音消减了大半。车厢宽敞舒适,中央摆着一张方正的紫檀案几,茶点一应俱全,不过车内的二人似乎都没有想要去品尝糕点的意思。 流越的目光打量在身旁,鸦羽般的青丝高髻而绾,珠翠满目的发冠牢牢地附在发髻上,冠后的步摇随着马车的晃动而轻轻摇动着,簇新的大红宫装将颈间的痕迹遮掩的很好,只露出颌下一抹白皙的肌肤。当然,最瞩目的,还是这一身之下的美人,流越眯起了眼睛,安少音有些紧张,眉目微微蹙着,身子绷的很直,未近其身,流越似乎就能听到对方心脏不停跳动的声音。 “不用紧张,皇兄性情温和,你见了就知道了。” 新婚第二天进宫,流越一身朱色锦袍,衣襟和袖缘是如墨的玄色,暗纹流动全身,墨发藏在玄帽之后,腰间是他那柄水墨纸扇,看上去多了几分清冷的味道,若不是还顶着一双见人便惑的凤眸,只叫人觉得这是个衣冠楚楚的俊美王爷。 安少音却是没心情欣赏美色,她有些委屈地抿唇,今日要进宫一事,流越分明知道,却一个字都不透露,出门前一个时辰她才知道此事,不紧张才怪。 这般想着,安少音略微哀怨的目光递给了身旁的流越,不过点到为止,转瞬即逝。 流越眼珠子转得极快,一眼就看出这新过门的小娘子心里有气。这事确实怪他,昨夜尽兴,竟是忘记说了。安少音从未进过宫,面见圣上亦是头一回,自然会紧张不安的。 “生气了?”流越凑近了些,低声说,“我错了,晚上好好地,补偿你。” 人在道歉,可语气里的意味听着却不是这么回事,尤其那最后三个字,附在耳畔咬字极重,吐息还在耳垂徘徊,听的安少音一身激灵,觉得耳畔痒痒的,不十分舒适,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安少音稍一抬眸就对上流越坏笑含光的凤目,薄唇亦是如是勾着,她面上一红,轻咬着下唇不敢说话。 再这么逗下去,怕是进宫了面圣了面上的红晕都不会消散……想到这里,流越私心在此,便不再轻言撩拨,而是轻轻握住安少音攥在软席上的玉手,有一搭没一搭开始嘱咐起来。 “待会儿进宫见过皇兄后,你要去永安宫一趟。有嬷嬷陪你,别紧张,嗯?” 安少音看着流越开始认真的眼睛,问他:“相公,你不去吗?” 流越对安少音脱口而出的两个字甚是满意,他笑着捏了捏娘子细腻的颊畔,摇头说着:“我不想去,而且,你自己去,会更好些。” 永安宫的那位是什么性子,流越心知肚明。他若是陪安少音一起去了,恐是要激起女人心底中更加汹涌的嫉妒。作为中宫皇后,三天两头下个懿旨请安少音进宫不是难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他不在,那位有什么如意算盘就不会在藏着掖着,正好遂了他的意,何乐而不为呢。 安少音一脸茫然的神态,流越深觉好笑,忍不住又捏了佳人另一半柔软的颊畔:“后宫里就你和她,出了事中宫少不了责任。且放宽心,她不会动你。” 安少音听完更糊涂了,杏眸微微眯着,侧首陷入了深思,连带着头上的发冠都歪了一寸,步摇微微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安少音细细回味流越说的话,感觉字里行间都有一种皇后会对她不利的意味。安少音心想,言卿卿乃京中第一美人,在京中的名声素来不错,能获得圣上恩宠三年,必然是个温婉可人,端庄秀丽的女子,怎么到了流越的嘴里,她似乎成了个心机深沉之人? 后面流越似乎又说了什么,只不过安少音在思忖前面的话,后面的,竟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 第一次踏入雄伟壮丽的皇宫城,安少音没由来的紧张。金黄色是皇家专有的颜色,是至高权力的象征。 -- 第61页 下了马车的安少音有些茫然,藏在广袖下的玉手紧张地搓着,流越在她的身旁,给她指了指大兴宫的方向。 “我们先去大兴宫见皇兄,这时候他在御书房。” 顺着流越的手指看去,那里是皇宫的正中央处,是后宫与前朝的分水岭,在太阳的照射下,显得遥不可及。 早就有人在等候着二人了,带头的是个灰眉的公公,和蔼可亲地对着流越和安少音问安。安少音看着堆满笑脸的青衫公公,似曾相识。 走过长长似乎没有尽头的长廊,两排的侍卫面无表情地相对而站,宛若兵佣。安少音不是第一次见,她还记得前世的时候,新帝南巡来到了洛阳,将本就不宽的道路硬生生隔出来的,就是这样的一群人。 说起来,安少音想,她似乎没有见到新帝的模样,只记得一声清冽带着威严的声音,再无其他。 走神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公公的带领下很快就到了御书房。早朝刚下,皇上却还在忙着。一行人抵达的时候,正巧碰上两位大人走出来,安少音偷偷瞄了一眼,对方身着紫袍,官位不低。 “王太傅,范丞相,别来无恙啊。”流越笑眯眯地朝出来的二人大人说着,“这么好的日子都不忘来叨扰皇兄,二人大人以身作则,着实让本王佩服佩服。” 流越生得一副好皮囊,偏得说话间字里藏刀,还一脸笑盈盈的模样,丝毫不管对面的二人神色微变。 三人心照不宣,彼此间心里明白,王太傅和范丞相为什么要来打扰陛下,流越又因何嘴不饶人,他们清楚,但是,都不会说出来。至少不会在今天说出来。 “王爷谬赞了,王爷大喜,臣等还未向王爷祝贺,失敬失敬。”两个大臣挂着假笑说着,心里却是在想,等两日后上朝再一雪前耻。 说话间范一海的目光看了流越身旁的安少音一眼,那位靖王侧妃默不作声候在一旁,安静地像只沉睡的猫,螓首微微低着,看不清容颜。 一想昨日大婚,团扇之下的姿色,范一海似乎明白了靖王为何会逾矩。 对面传来的视线安少音感受到了,她被盯得不舒服。关于这二人她有所耳闻,就是因为他们,皇上才变了下旨封她为靖王妃的旨意,如今被陌生的视线看着,安少音觉得是对方看她不顺眼的缘故。 范一海的视线并没有持续太久,只是一转而逝,便是如此还是惹得身前的靖王爷一脸不悦,狠厉的目光就这般刺过来。 “范丞相这是在往哪里看呢?” 这个死色鬼,流越心里骂道。 范一海讪讪一笑:“臣失礼了,王爷勿怪。” 流越瞪了他一眼,动了动唇还要说些什么,灰眉的高公公满脸笑容地上前一步:“王爷,陛下还在等着呢,王爷没来之前就在跟老奴说要见一见安侧妃。” 言外之意:别让圣上久等了,对安侧妃的印象不好。 孰轻孰重流越清楚,不善的目光看了两位腐朽的臣子,没说什么,牵住安少音的手走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光线很好,窗户已然打开,一隅的药炉看上去停了一段时间,流明这两个月的身体不错,太医说可以暂缓用药。 不过到底是经年累月煮药的缘故,药香已然深深地刻在了御书房的角落,对于经常出入此地的人来说,这淡淡的药香味早就习惯;可对于头一遭踏进御书房的安少音而言,这味道便是一进门就萦绕在鼻尖了。 天子身体不好不是什么秘密,安少音未觉得不适,依旧垂首跟在流越的身后,与他一同向上首的赤色圆领袍的男子行了大礼。 “起来吧。”天子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很快就有太监递来了圆墩,只有一个,是给流越坐的。安少音是侧妃,天子未赐座,她没有理由坐下,便是乖乖地候在一侧,没有再说话。 只不过流越没有坐,而是并肩在安少音的身旁,等着天子说话。 流明放下手中的折子,这才看向了今日前来的一对新人。他先是扫了一眼流越,以及他身后的圆墩。 “一路进宫坐着马车来的,不想坐就不坐吧。”流明微微摆手,小太监又进来把圆墩撤了回去。 “安氏,上前来。”冷不伶仃,流明先开口对下首垂目的安少音吩咐道。 “陛下。”安少音战战兢兢地走上前,依照嬷嬷的嘱咐,双手平行置于身前,垂首对天子行了大礼。 “抬起头,让朕看看。”头顶上传来不容置喙的语气。 安少音依言抬头,将自己的五官悉数露了出来,流明在看她,她亦是看着流明,这个眉宇间与流越有几分相似,脸色稍白的男子。 流明凝了安少音不过半晌,他没说什么,而是垂首批起了折子,手里拿的是王太傅刚丞上来的,说的正是昨日流越大婚逾矩一事。 末了,他头也没抬,说道:“你先下去吧,朕和皇弟单独说会儿话。” 第三十六章 她是自己人。 流明态度冷淡,喜怒不形于色,安少音没有多想。她见的毕竟是天子,自己嫁进王府前就与流越有了纠缠,想来是并不被朝廷百官所喜,看看王太傅和范丞相之流就知道了。天子作为九五至尊,能有这样的态度,安少音已经知足了。 只不过会是对流越那一句“皇兄性情温和”有所怀疑,这想法在心中一闪而过,安少音很快就拜退了出去。 -- 第62页 御书房外带路的小太监早早地候着了,接下来要去的,就是永安宫。云嬷嬷陪在安少音的身侧,她是宫里的老人,一砖一瓦业已铭记在心,有她陪着,倒也安心。 “少音。”还没来得及走出一步,御书房内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是流越。他大步流星走到安少音跟前,与她解释:“皇兄那里,你别多想。皇兄眼里只有永安宫,对你对任何其他女子,态度都是一样的。” 未几,流越补充了一句:“他眼里只看得到永安宫,其他的女子于他不过如石子尔。” 不过如石子的安少音怔怔地点头,她想说自己本来就没多想,可一见流越的神色就将话堵了回去。 流越当安少音听进去了,满意地揉了揉她小巧的耳垂。抬眸一瞥就看到停在一旁带路的蓝衣太监,流越不放心地再一次嘱咐道:“永安宫那里,她给你什么你就收着。别待太久,嗯?” 对上流越担忧的眼神,安少音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永安宫偏殿内檀香弥漫,白雾袅袅,香气宜人。 安少音怔怔地看着言卿卿给她的“东西”,一时犯了难。 耳边传来的是中宫皇后娇柔的嗓音,一呼一吸都是好听极了:“安侧妃刚进王府,靖王常年在外打仗,王府的下人不多,侍女更是少之又少,你刚嫁进去,想来有些不适应才是。虽然是侧室,但饮食起居也该有几个贴身丫鬟照顾才好。” 说着,指了指下方的桃裙美貌宫女,言卿卿温言细语地又说着:“这是本宫跟前的一等宫女。安侧妃日后少不得要进宫赴宴,嬷嬷在宫里德高望重,便是在陛下跟前也能说上话的,怎么能让她一直操劳?安侧妃若不嫌弃,秋蝉,今日就是你的婢女了。” 安少音没说话,一眼就看到这名唤做秋蝉的美丽宫女走到她的跟前,规规矩矩地跪地行礼。 “奴婢秋蝉,见过安侧妃。” 秋蝉年纪约十五六岁,生的是如花似玉,我见犹怜。安少音不禁感叹,随便拎一个出来便是貌美如花的,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就是不一样。 安少音只犹豫了一瞬,她没忘记流越的嘱咐,就这么将这个美婢给收下了。 “妾身谢皇后娘娘恩典。”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安侧妃不必多礼。”中宫美人美目盼兮,顾盼生辉,眉眼的桃花妆妩媚动人,一身华丽的宫装衬托出她完美的曲线,远远地只看一眼,就叫人无法忘记。 安少音又叹:李月牙说的没错,言卿卿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陛下专宠。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这偌大后宫仅本宫一人,深宫寂寞,如今有了安侧妃为妯娌,本宫高兴还来不及。安侧妃日后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找本宫便是。”只听得美人清清浅浅地笑着,声音柔和甜美,丝毫没有流越所说的,为难。 安少音在永安宫没有待上很久,一盏茶的时间将将而过,皇后就以身子乏了为由结束了这次见面。 安少音以为这就结束了,言卿卿方才告诉她今日宫内没有设宴,简而言之,她可以回王府了。 云嬷嬷打发了带路的太监,表示自己知道出宫的路,于是安少音和身后的秋蝉就跟在云嬷嬷的身后穿梭在长廊之中。 等穿过了两道宫门,安少音才察觉这不是出宫的途径,她问前面带路的云嬷嬷:“嬷嬷,不出宫嘛?” “娘娘莫急,今日进宫还有个地方要去。”云嬷嬷放慢了脚步,微微福身回答,“这是王爷千叮咛万嘱咐的,今日务必要娘娘去一趟。” 还有个地方?安少音百思不得其解,这后宫就永安宫一位主子,她还要去哪个地方,去见谁? 很快,安少音就知道了答案。云嬷嬷带她来到了西侧的一处宫殿停了下来,那里候着两位太监和两个宫女。殿宇看上去有了年头,宽大的门匾上写着恢弘大气的三个字: 寿安殿。 “娘娘,就是这里了。”云嬷嬷微笑停在殿门外,朝殿内做了个请的手势,“王爷在里面等您呢,娘娘快进去吧。沿着长廊一直往里走,最里面的偏殿便是。” 听嬷嬷的意思,似乎只要安少音一个人进去,安少音没有犹豫,点点头就走了进去。 一入殿内是满目的碧色,直冲云霄,都快要看不见天空的模样。沿着长廊向前走着,一眼所见,只觉得这所宫殿朴实无华。这里面很干净,走在地上感觉不到一丝的灰尘,但越往里走,廊外的景致却毫无人为的痕迹,就像是任由这些花草树木自由生长。 可以看出宫殿一直有人打扫,不过落在自然中的一切,却没有人去管。明显可见的,便是廊内没有一片绿叶落下来,但是一廊之外,天空之下,绿叶红花洒落了一地。 这种感觉很奇妙,安少音走在里面,觉得是这宫殿生前的主人不希望留下有关她的记忆,却又不想夺走属于自然的东西,这才造就了今日所见的宫殿。 偏殿就在最里面,殿门大开,安少音走过去,就看见一个身形颀长的背影,锦袍红黑相配,静静地直立在殿中央。背影两边是整整齐齐拜访的蜡烛,背影的前方是一张牌位,静默无声地立在那里,不知道已经待了多久。 男子听到了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面如皎月,微笑地向她伸出手:“少音,过来。” 安少音敛裙而入,直直走到流越的身边。她大致猜到了这里原先的主人是谁,只是疑惑头顶上的牌位空无一字,没有身份,没有姓名,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 第63页 就如同方才经过的所有,这牌位带给安少音的感觉,亦是对方不希望留下太多的记忆。 “是母后的无字牌位,她说人走便是走了,留下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无用。”看安少音不明所以的模样,流越解释道,“今天带你来见见她,也让母后看看你。” 流越的声音难得一见的温柔,五官放下了所有的神情,只留下一抹温柔之色。安少音安静地点头,她看得出流越对先太后的思念深厚,那一抹平静的温柔之下,是无限的思念。 “母后,儿臣带少音来看您了。”流越握住安少音的手,二人并肩站在牌位下,凝视着那一张无字牌位,“这位就是儿臣和您说过的,她是儿臣的妻子,安少音。” 安少音心头一动,下意识地看了流越一眼,流越仿佛预知她会看过来,传过来的目光温柔和煦,如沐春风。 “给。”很快,流越递给她三根香。 安少音接过香,看着流越持香对牌位深拜三礼,看着他将三根香置入香炉之中。一系列动作毕,流越微笑看她:“少音,该你了。” “儿臣安少音,见过母后。”说罢,如流越方才所做所为,三次拜礼,深深作揖之后,安少音才将三根燃香置入香炉之中。末了,安少音又双手合十,朝牌位拜了一拜。 殿内一时无音,流越就这么立于一旁,静静地看着安少音合上双目,虔诚祭拜。殿内空旷而安静,他就这么注视着,感受不到一丝的孤独,心里一直都是暖的。 永安宫内白雾缭绕,珠帘下娇躯若影若现。 珠帘外跪着一位蓝衫太监,正是给安少音带路的那位,此刻正垂头恭恭敬敬地对帘后的美人讲述些什么。 “她当真去了寿安殿?”听完太监传来的消息,言卿卿瞪目生怒。一炷香前的温婉大气一瞬之间席卷全无,美目中怒火丛生,朱唇轻颤。 言卿卿如何不知寿安殿的重要性!三年前她嫁入皇宫时,流明带她来的第一个宫殿,就是寿安殿。他当时还笑着说:这是他们兄弟俩的约定,日后娶妻了,一定要带过来让母后看一看。 不过是娶一个侧妃,成亲之日亲自上门迎亲,大开靖王府的正门便罢了;不仅如此,还要带她去拜见已逝的太后……言卿卿妒火中烧,葱白似的手指紧握成拳,指尖发红。她情绪激动,眉目的桃花妆染上了妒色才有的红,心中恨道:好哇,流越,你如意算盘打得真好。让她一个人来本宫这里,最后再去寿安殿,就是怕本宫知道了心生嫉妒,找她的麻烦是么! 这团怒气没有持续太久,言卿卿想到了送给安少音的美婢,眉梢得意地向上一杨,冲散了眼中些许的怒意。 安少音无法夜夜承欢,流越惯是个流连花丛的,身边有这么个水灵的婢女,既能帮她打探消息,又能横亘在流越和安少音之间,一箭双雕之计,言卿卿勾唇一笑,脑海里浮现出安少音那副娇憨的模样。 生的倒是美,只可惜脑子不够用。言卿卿这般想着,满意地陷入了睡梦中。 出了皇宫门,还没到晌午,不过天却是热了起来,街道的小贩行人较之出门前少了大半,再过一两个时辰,烈日当空,人,应当是更少了。 坐在回去的马车中,流越啄着莹润的小手问:“永安宫给了你什么东西?” 二人依偎在一起,玄色锦袍与红色宫装纠缠,一时分不清谁是谁的衣服。不知道归去的马车里有什么动静,安少音的颊畔露着不自然的粉色。 左手就这么被流越握在手心,感受他薄唇的轻吻,安少音动了动身子,细想了会儿才意识到流越说的是皇后,糯糯应道:“唔……皇后娘娘给了一个婢女。” 流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叫什么名字?夏蝉还是秋蝉?” 安少音心不在焉,没听出流越话语里的异况,微阖双目轻声细语:“嗯,秋蝉。” “那没事,就让她在府里待着吧。”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流越心中大定,点点头。蹭着怀中人如墨的发丝,至于头上碍事的发冠,早不知扔到了哪个角落里。 “嗯?”安少音没明白流越的意思,有些茫然地盯着流越看。人她是按照流越的吩咐收的,难不成他不打算要? 流越薄唇一闪,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秋蝉是自己人,不碍事。” 第三十七章 带娘子逛青楼。 自己人这三个字流越说的很轻松,就像是一个对于别人来说很重要的棋子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告诉了对方,而且还是不会后悔的那种。 安少音一时发愣,她在自我思忖这个自己人的含义,好比如为什么皇后的身边,有他的人。 留给她思考的时间没有多久,很快马车就停了下来,到王府了。 昨晚夜深才眠,今日又一早进了宫,发冠华丽而沉重,宫装大气却繁琐。披在身上大半日,安少音早已经疲惫不堪,午膳不过是匆匆地扒拉了两口,就更衣回到屋里沉沉地睡了过去。一觉无梦,睡前有过的思考都在梦中悄然隐去。 也不知是睡了多久,半梦半睡中的安少音总感觉有人在摩挲她的左颊,柔软的肌肤触碰上薄茧,她感到脸上痒痒的,闭着眼睛嘟哝了两句,来表达她的不满。 随之头顶处传来低低的笑声,“睡得像只猫似的……再睡下去,是不是入夜不想睡了?” 嗯,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的笑声,有点坏,有些肆意…… -- 第64页 安少音动了动眼皮,隐隐约约见到一个身影,容颜不清。她在挣扎是要起床,还是要再睡过去。 “看来夜里是不想睡了。那可怎么办呀,长夜漫漫,能做的事好多好多,比如早上……” 话音未落,安少音蓦然睁眼,瞬间清醒了过来。 “终于醒了。”流越微笑地坐在床边,捏着安少音睡眼惺忪的脸颊,“乖,快起来更衣,带你出去。” 安少音云鬓微乱,面上带着刚刚睡醒才有的茫然之色:“去哪儿?” * 简单沐浴后,安少音扫了眼冬儿手中的浅白圆领袍,睁大了眼睛问道:“怎么是男装?” 时下女着男装并不少见,有女子爱男装胜过女装,多是性格潇洒大方之辈。如安少音乖巧文静的千金,衣橱里是没有一件男装的。她记忆里自己第一次穿圆领袍,还是前世深夜离开的京城的时候。 “王爷吩咐奴婢给姑娘拿来的。”冬儿笑了笑,“外面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王爷在等着呢。” 脑海里一闪而过流越笑眯眯的俊颜,安少音心想穿男装出门也方便,就在冬儿的帮助下,褪去了一身的长裙。 男装穿起来亦是轻松了许多,墨发随意绾城髻,仅一根玉簪固定,不需要首饰,就连脂粉都只用了少许。是以流越并未在外等多久,就见一抹浅白的身影款款而来。 女子肤白,娇唇轻施芳泽,浅白长袍称得肤白更甚。见者赏心悦目,十分惬意地眯起了眼睛,好以整暇地打量着慢慢靠近的倩影。 不一会儿,安少音已经来到了跟前,银杏般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看着他,眼中是一片疑色:“相公,这个时候了,我们去哪儿?” “好地方。”流越故作神秘地冲佳人一笑,长臂一挥,拦住柔软的腰身,将其带上了宽敞的马车。 这一辆马车比不上进宫时的那辆,当然更重要的是,它没有王府的标志。这样外面的人看了,只会觉得这是京城哪位大户人家的,不会想到马车出自靖王府。 申时已过大半,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街道的小贩有又开始多了起来,赶着太阳下山前的一时半刻多做些生意。 马车走了有一段时间,最后停下来之前的这一段路里,外面有些安静,又有些吵闹,透露着几分古怪,让人十分好奇,这目的地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 上了马车后流越就一直擒着安少音,故意地不让她腾出手来一探究竟。距离产生美感,距离亦产生暧昧,马车内的空间再大,也是有限的。很快这里面似乎开始冒着腾腾烟雾,不知是茶水余温还是别的什么,两个新婚男女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在听到两匹骏马如释重负的几个马蹄声后,停了下来。 帘外是青辞那不轻不重的声音:“主子,到了。” 流越先一步下的车,安少音随后出来时,一侧的耳垂还在红着,对上流越的目光时下意识地闪躲了一寸,小手倒是安安分分地任由对方握住,就这么下了马车。 抬眸所见是看不到尽头的湖水,一阵清亮的风吹来,驱散了耳畔残存的微热。湖畔杨柳依依,湖光潋滟,远处水光一线间是阳光打落在湖面上,接近于无的白光,看上去恍若仙境,遥不可及。 京城里大大小小的湖泊不少,安少音一时没想起这是哪里,只觉得这里的风景不错,明明是夏日,风吹过时非常的温柔。 湖畔的左右两边,远处均可见几位衣着鲜丽的女子,手中各拿着一把圆扇,风韵娉婷,笑声盈盈,闻着骨头都要酥了。 安少音左右各看了看,有些不明所以。这个时辰了这些姑娘家聚在湖边嬉戏,身后怎么连个服侍的丫鬟都没有?不仅如此,怎么这些个女子衣着打扮都十分相似,举手投足间尽显媚态。 “少音,我们进去。” 安少音还在打量两边的丽人们,流越则是直接揽过她的腰身,就这么转了个圈,背对着湖面,来到了一座院子的后门。 这院子一眼所见就知道里面占地宽阔。不过天下的后门都长得差不多,这华丽的院落正后方,是一扇朱色的木门,除了顶上了那个小小的门匾外,别无他饰。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安少音想。直到她缓缓地抬起头,那个普普通通的匾额上,方方正正地刻着几个看上去并不惹人注目,却足以让她瞠目结舌的三个字: 绣春苑。 * 绣春苑闭了三日门。 众所周知,这京西湖畔,秦楼楚馆一条街,当绣春苑为翘楚,宾客盈门不说,来往的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可如今却是闭了三日门,一整条街的同行都知道,原因为何。 昨日靖王大婚。在这以前,一直将这位风流多情的王爷把持不放的,便是绣春苑的头牌姑娘暮烟。整个京城都知道,自三个月前暮烟知道靖王爷心有所属外,就一直闷闷不乐。如今靖王已经成家立业,昨日大婚的情形早就传遍了京城,靖王对这位新进门的侧妃如此重视,想来是暮烟姑娘心如死灰,便是连个活生生的人都不乐意见了,这才硬生生地关了三日的门。 可怜那些苦苦等候的公子哥们,好容易靖王爷不再霸占这位美人了,本以为自己能够趁虚而入,谁能想到啊,美人直接伤心过度,拒不见客了。 苦了这些慕名已久的贵客,乐的却是隔壁的同行,京西湖畔太半的生意都是绣春苑了,如今关了三日门,倒是揽了不少的客人过去。 -- 第65页 这时间,四周的各家院子都在为暮色的到来而作准备,殊不知大门紧闭的绣春苑内来了二位客人。其中一位若是叫人看见了,怕是院后的湖水都要颤了颤;而另一位,则是任谁都想不到。但凡有个人认了出来,一定会眼珠子都要掉了下去。 大婚第二天,新郎官竟然带着新娘子逛青楼,这恐是千古未见,闻所未闻。这要是传了出去,本就在京中有美救英雄之说傍身的安少音身上,想必又要添上了浓重墨彩的一笔, 一进门安少音就捂着面容不敢见人,她此时羞愤欲死,院里如何布置她一概没有仔细看去,恨不得掘地三尺将自己埋起来。生怕有哪个见过她的人认出来了,在外面大肆宣扬,届时,安少音有十张嘴都解释不清。 流越在一旁,牵着安少音的手掌一直不放,身旁任何的小动作落在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这让他觉得十分有趣。尤其当安少音敛着衣袖遮脸,偷偷瞄着四周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的时候,一副做了坏事又怕被人发现的窘样,落在眼中,流越忍俊不禁,轻笑出了声。 安少音忍不住瞪了流越一眼,却不敢对着他发火。说不出的怒气与羞意就这么堆积在五官之上,眼角泛红,颊畔如是,绯唇撅了起来,像是被人欺负了一样。 “王爷……” 安少音羞愤交加,一时都不愿再叫一声相公,嗓音里夹杂了几分委屈,听得流越心头颤了颤,心一软,不愿再逗她。 “放心,都是自己人,不会有人说出去的。”流越收紧了臂力,让二人贴得更近,鼻息交缠在一起,“不信你就出去问问,绣春苑闭门三日,哪有什么客人。” 安少音半信半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两个人靠的很近,她一抬头就对上流越那双似笑非笑的凤眸,安少音脑袋瞬间灵清了:她又不可能真的出去问问,流越又在捉弄她! “还是不信?”流越望着怀中人露出的疑色,摇头失笑,“不信就打个赌……”说罢,眼光一闪,戏谑的意味路过,流越凑在安少音微红的耳畔,吹着温热的气息低语:“输了我把自己赔给你,如何?” “啪”一声,安少音脑袋里一道绷着的弦断了,霎时间白光一闪,大片大片的红晕由脖颈向上蔓延,莹白的肌肤融在漫天遍野的羞色之中。她已经够羞愧的了,羞赧,惭愧,各种情绪涌上心头,一颗心脏跳得极快。光天化日之下来一趟青楼就已然抽走了安少音的一魂半魄,谁知道带她来的罪魁祸首还这么不正经。 安少音终于忍不住,抽回自己的手,捂着羞红发热的脸颊向前跑去。 流越就在后面看着逃离的背影,眼前浮现的是娇绯不已的容颜,眉眼间綴了笑意,腰间的纸扇回到了手上,悠悠地打开,向里面走去。 跟在后面一直无语,犹若空气的青辞终于忍不住问:“主子,有什么好笑的?娘娘都跑没影了。” 话音刚落,笑容满面戛然而止,流越用着一个看木头的眼色乜了青辞一眼:“你懂什么!” 说罢,心中一叹,暮烟大抵是又要失望了。 * 安少音捂着脸,沿着路不知道跑了多久,来到了大堂内。这里空无一人,一眼所见是一层层的纱幔,身后的正门紧紧关闭。 纱幔之中是红布铺就的舞台,四周流水还冒着白烟,舞台的四周放着几张桌子,如今却是都收了起来,堆在楼梯后的墙角。 若是往日,这个时辰,绣春苑就已经来满了客人,入夜之后,更是歌舞升平,好不热闹。 此刻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就这么空荡荡的,安少音四处张望,便在此时,纱幔后多了一道身影。 来人一身淡蓝长裙,薄如蝉翼,洁白的披帛垂落肩头,覆在臂弯处,隔着层层纱幔走来,婀娜的身姿寸寸而进,飘渺如仙。 安少音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女子向她走来,粉面上的几朵红晕因而渐渐消散,归于宁静。 那女子掀开了最后一道纱幔,露出一张精致如画的容颜,施施然对已然看痴了的安少音说道: “暮烟见过娘娘。” 第三十八章 你不是外人。 这位自称暮烟的女子一肌一容,媚骨天成,嗓音如是酥进了骨髓里。同作为女子,安少音初闻此声,忍不住内心一颤。 不愧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头牌。安少音惊叹,今日能见两位国色天香的绝色美人,不枉此行。 “这就遇上了。”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流越手纸折扇来到了这里,身后跟着他的随从青辞。暮烟朝流越福身一笑,目光不经意间落向了一旁的青辞,那人似乎没察觉到暮烟殷切而炙热的视线,便是流越心感刺眼挪了几寸,都没能让那位木讷的随从抬起眸来。 暮烟似乎早就意料如此,恋恋不舍收回了目光,转而朝流越轻声道:“王爷,暮烟所求之事,今日可是有答复了?” “本王如今做不了主了。”流越双眼一眯,展颜笑着摆手,“此事,你还得问问大当家的意见。” “原来如此。”暮烟会心一笑,对流越点点头,旋即将一双媚眼凝在了默默不语的安少音身上,”那便有劳娘娘了。“ 一时间,除了一位宛若木桩的随从外,屋内两道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一个方向。身着浅白圆领袍的安少音站在两层洁白的纱幔前,一时间叫人以为她是从纱幔上悄然滑落下来的仙人。仙人娇小玲珑,略施粉黛,茫然地看着两股视线奔向于她,一脸不解。 -- 第66页 迟钝半晌后,安少音愕然之后大悟,伸出了一根手指指向自己:“我,大当家?” 对面的男子点了点头。 * 地点换到了二楼的雅间,这里视线最好。不过今日没有别人,再好的视野如今看去,不过是一片空寂。 此时却是无人在意视野如何,四人围桌相对而坐,紫木桌上多了黑字白纸一张,一旁是笔墨。 不知何时成了绣春苑大当家的安少音硬着头皮看完了纸张的内容,拾笔落字之前,她轻咬下唇看向流越,想从他那里获得些讯息。 流越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她不语,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面前就是容资绰约的暮烟,盯着安少音手里的那张纸,眸含期待,意思最是明白不过。安少音一咬牙,没再犹豫,落笔署了自己的名字。 “多谢娘娘成全。”暮烟笑容妩媚地接过已定成局的纸张,小心翼翼地收好后,朝安少音福身行礼,”今日之后,暮烟便是自由身。娘娘厚爱,暮烟没齿难忘。“ “姑娘客气了。”安少音微笑回应,掩在桌下的小手却是揉成了一团。她的心情莫名有些烦躁,偷偷地看了流越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将心底那股异样的情绪掩藏下去。 沉默只短暂了一瞬,流越扣了扣桌子,轻抿一口茶水,开口道:“说说正事吧。” 此话一出,场间的氛围顿时变得严肃起来,饶是安少音都忍不住坐直了身子。她面露疑色,身前的三人屏住了一瞬的呼吸,顷刻间,话题大变,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初来乍到的安少音瞠目结舌,目瞪口呆。 原来绣春苑是流越在京城里的一个暗桩,用来打探消息的。安少音惊愕的神态渐渐平复,脸色却是有些为难。 “怎么了?”流越察觉出妻子的异样,捉住她藏在袖中的小手问。 安少音眉头微蹙,轻咬着下唇说道:“这些……我是不是不知道比较好?” 暮烟已然将这段时日新打探出来的消息悉数告知,比如某侍郎吞了笔流往南方的货物,某御史手里多了条人命,某下属为了巴结丞相而往丞相府送了个美人,从而官品升了两级等等,都是暗底下被遮掩住的,就这么当着她的面说了出来。 显然,流越打探这些消息是为了朝中稳定。想来是前车之鉴,对于文武百官私下的交往不能太趋向某位朝中的大臣,权力要分散出去,一旦有隐约冒头集结的迹象,流越就会出手,打散打乱。只是无论是哪一个消息,一旦出了手,就不会只是端了一个侍郎或是御史就能够轻易解决的。官场错综复杂,再小的一件事情,都可以牵扯出其他人来,甚至,朝中的重臣。 既然是暗桩,既然是为了打探消息,那么知道的人就该是越少越好。看着暮烟与青辞二人神色自如地和流越讲述这一切时,安少音心里明白:这三个人关系非比寻常,十分有默契。而最不该知道,又最是格格不入的人,便是她,安少音。 流越捏了下安少音布满了情绪的脸蛋,认真地对她说:“你不是外人,当然有资格。今日带你过来就是让你知道,这里是我的暗桩之一,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打听消息。” 说这些话时,流越的凤眸寸步不离地盯着安少音看,这份信任让她心头微暖,萦绕其中的异样情绪都因此而消散。 “王爷,这些事都是朝堂之下的阴私,娘娘久居深闺,怎么可能会接触到这些。”暮烟将这些时日打探的消息都已说完,接下来就没有她的事了。看着安少音忐忑的神色,暮烟站起身说,“娘娘若不嫌弃,暮烟带您逛逛这绣春苑如何?” 暮烟看出了安少音的心事,她的提议让安少音眉头一舒,点了点头。 流越随即明了,朝廷中的事安少音几乎不会接触,乍一听到自然会不适应。想到此节,他摩挲着妻子莹润的小手,“我和青辞还有些事情商量,你们俩先去逛。” “嗯。” * 出了大堂就是绣春苑精心布置的花园,小桥流水,假山古树。池畔的荷花还在绚丽地开着,无穷碧叶安静地飘在水面,一走进来,心情都舒畅了许多。 最引人注目的,是过了碧水小桥后的一栋小楼,木梯曲折延伸,将只有一间厢房的小楼孤立在花园之中,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之感。 安少音望着那栋木质小楼,觉得特别,停下来多看了两眼。 暮烟停在左边,看了眼视线不离小楼的安少音,微微一笑,“娘娘可还有印象?”。 安少音问:“这里是?” 暮烟眨了眨眼睛,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敛眸想了想说:“这里便是那晚,娘娘和王爷一夜春情的地方。” 安少音微微一怔,看着别具风格的小楼,一时无话。 暮烟忽而朝安少音行了个大礼,淡蓝的长裙垂落在地,裹住了一双丝履。 “暮烟姑娘,你这是?” 跪在地上的姑娘面带歉意:“娘娘有所不知。那一日,娘娘之所以会在这间厢房,是暮烟所为。” 话音刚落,原是惊讶的安少音睁大了眼睛,银杏般的眼眸里写满了震惊。暮烟见状,开始讲述起了来龙去脉。 这里虽是烟花柳巷之地,却不是每个姑娘一开始都是心甘情愿地踏入这样的地方。诸如安少音这般情况,被人下了迷药,扔进青楼里的,偶有发生。 -- 第67页 别的青楼会如何处理这些可怜的女子,没有人愿意知道,只期望会有个好结果。那怕事实是,不过几日老鸨高兴地说来了新人…… 但在绣春苑里,决不能有此情况发生。暮烟在绣春苑已有五年,五年间,她见过不少的女子被迫踏入深渊,所以,她绝不允许绣春苑里发生这种情况。 更何况绣春苑作为流越的暗桩,规矩一直是极严的。院里突然多一人或者少一人,都会很快被察觉到。 那天夜幕低垂,院里的丫头来报,三楼某个公子事先定下的厢房里突然多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姑娘。暮烟进了厢房查看一番,就看到了昏迷不醒的安少音,赤着身子隐在纱幔之中,曲线诱人无比。若是定了房间的公子进来,定然酿成大错。 可那日,是真的不凑巧。 先太后的生辰,靖王入宫留宿,得了消息的贵公子知道暮烟晚上得了空,争先恐后地过来,点名要她相伴。暮烟是头牌,卖艺不卖身,这些公子哥们过来无非是想听她弹弹曲,唱唱歌罢了。更何况,那晚暮烟身边有青辞,大家都知道他是靖王的随从,不敢造次,就真的只是听暮烟唱曲弹琴。 正因为如此,客人比往常都多,厢房都定满了。暮烟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房间,不会定给任何一位客人,更不会有人敢闯进去。 那便是绣春苑后院的小楼,流越偶尔宿在此处。只不过那晚,他进宫赴宴,缅怀先太后,留宿宫中,绝不会来此。 暮烟做主将安少音送到了这间屋子,只等她醒了,再问问她姓甚名谁,是哪家的姑娘。 没有人想到会发生意外,尤其翌日,暮烟匆匆跑到小楼,满屋狼藉,床上空无一人,姑娘不知踪影。 而本不该出现的靖王,竟然只着了中衣边砸东西边低吼:她不见了。 那一刻,暮烟明白:意外还是发生了。 “虽说是王爷,但那晚意外之所以会发生,归根结底,是暮烟思虑不周。” 暮烟的本意是为了保全一位姑娘的清白,却不想意外陡生。哪怕与之春风一度的是流越,哪怕暮烟知道流越一定会对那位女子负责。然而当事情发生后,这位头牌姑娘的内心深处,还是透出了几分自责。 一个姑娘家的清白,何其重要啊,稍有不慎,便如临深渊。这也是为什么,曲江宴上流言四起,安少音失了清白颜面尽失之时,这位曾有过相似经历的女子,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就算流越不说,暮烟亦会尽绵薄之力,力挽狂澜。 “暮烟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我都没想到,事情的原委竟是这样。”安少音将人扶了起来。她对暮烟的印象不错,如今一言,更是对眼前这位妩媚动人的女子心绪激荡了些许。 “暮烟姑娘,是我要谢谢你,若不是姑娘,少音……不会有今日。” 这是实话,正因为暮烟心善,安少音才没被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客人玩弄。至于后面的一切,只能说,天意如此。 天意让她与流越有了纠缠。 第三十九章 就好像,他们知晓彼此,所…… 安少音独自上了小楼。 推开门,一入眼帘的是月白色的纱幔,层层叠叠垂落着,刚好与地面契合。安少音神色未有太大的起伏,她拾起脚步,撩开一道道纱幔,朝内走去。 不出片刻就来到了宽大的木雕床前,床上的纱幔有一点不同,上面点缀了些许的桃花,安静把大床包裹住了,只待有人能撩开它,一探究竟。 安少音静静地伫立在床前,两手握住了置于胸前,杏眸明亮清澈,如墨的瞳仁凝视被纱幔包裹的大床,隐隐地期待着。 轻轻地一咬下唇,安少音伸出一只手,缓缓撩开了最后一层桎梏,床里是整整齐齐卧着的锦被,丝枕,没什么特别之处。 安少音细细打量了番,一眼望了又望,看了又看,还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她干脆坐在床上,闭上眼睛,用手触摸大床,感受到的除了一抹冰凉,再无其他。 安少音放弃了,她果真什么都想不起来,哪怕暮烟与她细说了一切,她对自己在绣春苑发生的情形毫无头绪。 她坐在这张和流越初次相遇纠缠的床上,感受不到任何能称之为熟悉的记忆。这是她被人下药昏迷的缘故,那一晚她就是条任人宰割的鱼,留给她的记忆只有一身的酸痛。 安少音非是一定要想起些什么,她不再去尝试,将涌上些许的熟悉感又隐藏了回去,站起身,打算离开。 便是此刻,身后多了俱温热的躯体,长臂环住袅袅细腰,男子的气息铺满而来,一道轻音回旋在耳畔。 “王爷……唔。”话没说完,安少音吃痛一声,流越咬住了她的耳垂。安少音抿抿唇,乖觉地换了称呼,“相公。” 流越十分满意地放过了被他咬红的莹润耳垂,薄唇自耳后滑过白皙的脖颈,他停在此处,落下一个轻吻。 安少音全身轻栗,双手下意识地握住了环在腰际的臂膀,嗓音轻颤,“相公。” “怎么来了这里,暮烟都告诉你了?”流越放过了她,却是没有松开手,而是将头埋在柔软的颈畔,低语说着,声音有些慵懒,像是早就知道了答案一样。 安少音点了点头,顷刻间,腰间的长臂松开了,她被人转过身来,再一次坐在了床上。 一抬眸撞进的就是一双熟悉且迷人的眼睛,面如冠玉的容颜无限放大,安少音还没来得及细看,呼吸再一次被夺去了。两人近在咫尺,安少音一睁眼,似乎都能感觉到流越长长的睫毛蹭到了她的眼角,鼻尖萦绕的是男子的气息。这个吻来得突然,安少音有些承受不住,脖颈微微后仰,两只手无力地垂在床上。 -- 第68页 只是这样一来,安少音心底的那抹名为熟悉的异样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小手紧紧地攥住身下的织锦床单,任由流越攻略的同时,安少音睫毛微颤,双眸轻阖,粉雕玉琢的五官回味昨晚,流越初吻她的时刻。 一吻结束,二人唇上均沾染了光泽,水光潋滟,诱人采撷。安少音缓缓睁眸,回忆令她玉面上染上一层浅浅的粉色,落在男子的眼中,以为是方才的吻所致。 流越薄唇微翘,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安少音的,两个人就这么相对而坐。 “如何,可是想起了什么?” 安少音玉面发烫,她没有说话,但心里却是在告诉她:熟悉,很熟悉。 犹如昨晚,流越将她圈在怀中,她羞赧之余,回荡在心中的是一抹奇怪的熟悉感。 那个吻,有些霸道,有些急迫,是在掠夺她的神志,想让她就此沉沦。那个吻带给她的,不像是意外,而是有意为之。 就好像,他们知晓彼此,所以才会熟悉,所以他才会故意地吻她,夺走她的呼吸,让她心甘情愿,放弃了挣扎。 而这些,不该是出自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的夜晚。因为那晚之所以发生,就是源自意外。 如果熟悉是来自那天夜里,两人发生了亲密的关系,可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时至今日都不想起任何情况的安少音,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是觉得熟悉才是。 可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过于紧密,二人亲密的次数愈多,安少音心中的熟悉就会愈发浓烈。这委实是太奇怪了,奇怪地安少音忍不住问了句: “王爷,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之前,在哪之前?安少音这话问的含糊,意味不明。可就是这样,安少音直视流越的双眼,心中笃定着,流越一定明白她此话是什么意思,一定是的。 流越有一霎那的失神,瞳孔微缩,不敢相信地咽了咽口水,问她:“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安少音诚实地摇了摇头,想不起来,哪怕身临其境,她还是想不起来。 流越将人揽入怀中,安慰她:“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对你来说,这并不是个值得记住的夜晚。” 话虽如此,靠在流越怀中的安少音轻咬自己的拇指,心中仍是觉得有一丝怪异。 * 天色不早了,云霞漫天,夕阳将落。 流越牵着安少音的手出了小楼,花园里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丝人影。两个人携手走到后门处,马车已经备好了,可是青辞与暮烟二人不知到了何处。 今日驾驶马车的都是流越的亲卫,他指了指候在马车外的两个人:“去找找青辞和暮烟。” 二人领命而去,不多时,就看到一抹倩影和高大的身影一前一后的走过来。天色将晚,远处看了未觉得有异样,可当暮烟走到跟前时,流越和安少音才觉得不对劲起来。 安少音吃惊一问:“暮烟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一炷香前还妩媚动人的绣春苑头牌,淡蓝的长裙稍显凌乱,长裙由膝向下悉数都湿透了,水珠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洁白的披帛沾染了灰尘,原是一丝不苟的发髻,珠翠掉了几颗,云鬓微微散开,精致的容颜上覆上一层灰色,肉眼可见的狼狈。 暮烟脸色不大好,勉强露出个笑容,温和说道:“不小心摔倒了。” 不小心?安少音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然而一旁的流越却是眯起了眼睛,打量的目光的看向暮烟,对方的神色不自在,看样子是在隐瞒着什么。 “哦?摔哪里去了?”流越将折扇抵在下颌处,挑眉问道。 暮烟心头一颤,她知道瞒不住流越,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青辞,发现那厮面不改色,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暮烟顿觉委屈,唇一咬,心一横,老老实实地回答:“后院的井里。” 安少音一听,惊讶道:“好端端的,怎么掉井里去了?” 暮烟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怪我赏景入迷,一时竟是忘记了后院里的井盖没了,就这么不小心踩了空。多亏青公子及时相救……” 最后那一句尾音悠长,流越一听眉头微皱,瞥了眼一旁浑然不觉的青辞。 “暮烟姑娘随我一辆马车可好?”安少音指了指身后的一辆马车,“车上有干净的衣服,先把湿衣服换下来。” 暮烟得了自由身,至此离开绣春苑,而安少音在雅间签下的那张纸上,写了暮烟今后便进入王府,身份待定。 经历了小楼一时,安少音不再排斥暮烟进王府,况她已经白纸黑字地签了自己的名字,暮烟早晚都要是王府的人。 “娘娘……这恐是不大方便。”暮烟为难地看了眼流越,安少音指的是她和流越一起来的那辆马车。 流越伸出纸扇摆了摆手,示意暮烟:“无妨,本王和青辞一辆马车,你就听少音的话,与她一起回府。” 流越发了话,暮烟不再推拒,跟在安少音的后面,在踏进马车之前,她回眸望了身后的青辞一眼。青衣男子身姿挺拔,面无表情,似乎都没有意识到暮烟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暮烟失望了收回了视线,眼神透露出一丝哀怨,转瞬即逝。 从王府而来的马车缓缓驶离了绣春苑。留在后面的两名男子却是不急于一时,待马车离了视线后,流越才折身来到青辞的面前。 -- 第69页 “说吧,怎么回事?” “本来在后院好好地呆着,暮烟姑娘突然过来了,说要和我一起赏景。”青辞挠着头,有些不解地说,“赏景归赏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我的手,我就推开了她。” “然后你就把她推到井里了?” 青辞很实诚地点点头,说:“这……我也没用多大力啊……哪知她那么弱不禁风。” 流越:“……” 暮烟对青辞的心思他如何不知?莫不然也不会同意她进王府,满足她时刻都能看到青辞的期待。 暮烟为何会去后院流越心中了然,在这之前二人已经三月未见,很简单,因为流越自赐婚后就没再踏入绣春苑,今日是第一次。 久久不见,思念至极,流越恍若看到了这样的一幅画面:面露娇羞的暮烟走到慕恋多年的青辞身边,一时情动,小指勾向了对方的…… 然后被这个不解风情的木桩子推到了井里。 流越无语抹额,一时都不想和青辞说话。暮烟在京中多少人惦记,若是让那些贵公子知道了今日的情形,怕是后面的碧湖都不够让青辞淹的。 青辞察觉到流越神情严肃,试探地问:“主,主子,暮烟姑娘是生气了吗?” 流越凝他:“你觉得呢?” “我不是故意的。况且她自己很快就从井里出来了。” “这么说,你不小心把她推到井里,还让她自己从井里出来?” “嗯。”青辞理所应当地点头,英俊的容颜上十分坦然,“暮烟姑娘身手不错,根本不需要我帮忙。” 流越:“……” “你没救了!”流越没好气地说道,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这……”留下来的青辞望着拂下的车帘挠了挠耳朵,“主子也生气了?” 第四十章 安少音,你竟然敢打我!…… 新婚第三日的回门,出行排面有些隆重。街道上队伍长长的一排,与出嫁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乃至于路过的行人见了,以为是哪家在办喜事。 直到标志这靖王府的马车出现在视野之中,众人才恍然大悟,转念一想大婚当日的情形,复是一声惊叹。 莫娘也是这般想的,她一早就候在安府门前,等着女儿回门。当王府那辆华丽的马车停下时,出现一位胭脂襦裙,漆鬟髻上珠翠如星,花子红唇的美人时,一时竟没认出来那是自己的女儿。 安少音很少穿鲜艳的衣裙,少有的几件也是莫娘专门给她裁制的。大婚当日莫娘一直坐在前厅,女儿的容颜遮在团扇之下,她心有不舍,光顾着抹泪,自是没去细看。如今突然一见,莫娘愕然,待安少音唤了一声“娘”后,才反应过来。 “少音。”莫娘激动地上前握住女儿的手,张了张唇正要说些什么,一想靖王就在身刻,忙不迭松了手,给眼前的王爷福礼。 流越的心情很好,礼貌性地和安天庆夫妇寒暄了两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携着一只玉手踏入了安府的大门。 莫娘在一侧见了,心中欣慰不已,心想女儿在王府的日子该是不错的。走了两步,这位夫人朝候在一旁的周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心会,点头后就折身从侧门进了府去。 一行人在花厅里用茶,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安天庆略有所指地朝流越多看了两眼。靖王大婚休息三日,今天就是最后一日。朝中喋喋不休吵了三天,安天庆今日专门休沐,为的就是赶在靖王上朝前,告诉他当下的局势,省的明日进宫了,就这么劈天盖地地迎接太半言官的上书。 流越微微一笑,他知道安天庆有话说,亦心知肚明朝中的情况,其实他是不屑的。不过,看在安少音的面子上,他不介意多留些时刻。 “夫人,你带少音先下去吧。”安天庆沉吟片刻,看着安少音说,“园子的荷花开得正艳,你素来喜欢,且去看看。” 安少音一愣,似乎对安天庆突如其来的关心有些吃惊,她下意识地看了流越一眼,男子眉眼微笑地点点头。 “是,父亲。”安少音恭敬地行了一礼,随莫娘离开了花厅。 安天庆望着离开的倩影,心中略微失望。自那日后,安少音唤他,就只是一声父亲。 * 母女俩并肩在后院里走着,尚书府枝繁叶茂,是以阳光正好,走在这里却并不有多热。 莫娘问了安少音好些话,无非是衣食住行如何,王爷待她如何如何。安少音隐去了流越带他去绣春苑的这一段,其余的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莫娘。 末了,莫娘停了下来,神色有些不自然,压低了声音问:“那,房事上……” 安少音面色一红,颊畔上一抹红晕犹如身上的胭脂一样散开来,她没法直视母亲的眼睛,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单是安少音的羞色就足以说明了一切,莫娘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所求的不多,无非是女儿 幸福安康。归根结底,莫娘是开心的。至少就目前来看,流越对安少音不错。 “以后不能常回来,在王府可要好生照顾自己。” “娘,我知道了。” 便在此时,周管家匆匆忙忙赶来,朝安少音行了一礼,对莫娘说:“夫人,膳房托奴婢来问,今日可还是要送饭到书房?” “不用了,老爷今日在花厅用膳,至于少芫的那份就送到她自己的院子吧。” -- 第70页 周管家得了令后折身离去。安少音闻言微微皱眉:“少芫在家?” 安少芫如今是相国公府的二少夫人,平白无故地留在娘家,说出去了总归是不大好听,有损颜面。 “是,她说要在家里住几天。”莫娘说,“她还在气头上。” 莫娘没告诉安少音,安少芫和宁羽城在她大婚那日就大吵一架,源头似乎是进门不久的侧室,也就是宁羽城的表妹。一架吵完,夫妻俩快把美人阁给拆了,结果就是安少芫负气不愿回公府,宁羽城不知怎的,竟是一句挽留的话也无,径直回了府里,到现在都没再上门。 能让安少芫还在气头上的,安少音想了想,只有宁羽城月前那个刚过们的表妹了。一想到这里,安少音不得不佩服起流越来。几个月前说过的话如今是一语成谶,宁羽城的本性暴露如此之快,为了这个表妹,竟是闹了绝食。 为了这样的一个男人。安少音眼中微暗,就为了这样的一个男人,安少芫之前的所做作为,到底有什么意义。 到了后花园,莫娘没有停留多久,她知道安少音喜欢独自呆着,嘱咐了两句后就离开去了膳房。冬儿和秋蝉两个丫头候在园子外,将这个浑然天成的美景之地留给了安少音。 池子里的荷花确实开得好,安少音坐在六角亭下,她今日没有带发冠,头上并不如何重。单手支额凝着水面上盛开的荷花,安少音神态舒适而惬意。 “我当时谁呢,原来是咱们的侧妃娘娘回府了!”一个尖锐的声音直直地刺了进来,安少音不用回眸,就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她蹙了蹙眉,待听到脚步声愈发地进了,才起身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安少芫冷冷地扫了安少音一眼,一身华服,光鲜亮丽,明眸皓齿,朱唇粉面,不可谓不吸引人。 尤其是颈间若隐若现的吻痕,虽然已经淡去了很多,但眼尖的安少芫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毕竟在相国公府时,这样的痕迹她几乎每天都能看到。 都是在不同的人身上看到! 思及此,安少芫咬牙切齿,连带对安少音的目光都不甚和善,她鼻子一哼,尖酸刻薄地说:“你的心还真是大,这么漂亮的婢女都敢留在身边。就不怕她哪一天勾引了王爷,过两天你就得称她为妹妹?” 安少芫说的自然是秋蝉,她一进来就看到了,过去几个月的情况历历在目,她十分排斥身边的丫鬟有几分姿色。又见秋蝉和冬儿一起,很快就想到是安少音带回来的。 这话说的毫不避讳,听得在院外垂首的秋蝉心中愤愤,她长得好看怎么了,难道就因为出身低下,在安少芫这类千金小姐的眼中,她就成了个会勾引主子的贱人? 不仅是秋蝉,连安少音闻言都皱起了眉头,“秋蝉是我的婢女,姐姐这话说的过分了些。” 安少芫睨了她一眼:“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王爷若是没心思,怎么允许你留下她!” “秋蝉是皇后娘娘赏赐给我的,王爷当然不会赶走她了。” “噗……哈哈哈哈。”不知道那句话刺到了安少芫,她突然放声大笑,注意外表的她此刻是毫不顾忌在安少音身前笑的合不拢嘴。 安少芫笑了好一会儿,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了下来,幸灾乐祸地看着安少音说:“皇后娘娘送的人都敢要,姐姐真的是小瞧你了。竟然说你心大,你分明是愚蠢。” 说完,安少芫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道:“也对,你要是聪明,我当初就不会那么容易地收买你的丫鬟,给你下药,送入青楼。” “青楼那么多人,谁知道王爷进来前,又多少人摸过你,碰过你?”安少芫故意压低了声音,走上前附在安少音的耳边,眼神恶毒阴鸷,“你知道我安排谁把你送进的青楼吗?你当然不知道,你当时昏迷不醒的,怎么可能知道,是谁抬你进的青楼,又是谁给你脱得衣服……” 这句话无疑刺到了安少音的痛处,她瞳仁骤缩,呼吸一滞,浑身冒着冷汗。暮烟说过,第一次见到安少音时,她赤着身子在床上。也就是说,在暮烟之前,安少音身上就什么都没有,既然不是暮烟吩咐人给她脱得衣服,那又会是谁? 安少芫美丽的脸庞此刻如树荫下的黑影还要阴暗,她没有错过安少音发白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起到了作用,给对方的心里留下了印迹。 她当然没说实话,玉儿买通了青楼的人把人塞进去,至于是谁给安少音脱去了衣服,是男是女,安少芫不想知道,也懒得知道。 不过,只要能刺激到安少音一时,安少芫心里就畅快一分。 “玉儿说了,她就看着几个男人把你送到了青楼就回府了。妹妹生得如花似玉的,谁知道那几个男人会不会对你做了些……” 话音未落,安少音终于忍不住,抬手给了安少芫一巴掌。那一声并不多响亮,饶是如此,安少芫白皙秀美的脸庞浮现出了掌印,微微泛红。 安少芫的话无疑刺激到了她,虽然后面的事情暮烟一五一十地讲与了安少音听,可在这之前的种种,一想到自己的身体可能被别人看到过,安少音羞愧中带着愤怒,安少芫多说一个字,她心底的怒意就上去了一分,直到蓄满而发,再也忍不住。 安少芫目瞪口呆地捂着自己的左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安少音收回的右手,震惊缓过之后,是无尽的羞辱和愤怒。 -- 第71页 “安少音,你竟敢打我,你不想活命了是不是!” 安少音自己都震惊了,她失控了,她真的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敢伸手去打安少芫。掌心微微作痛,安少音不可思议地望着安少芫尖叫,望着她左颊浮现的红色,又看向自己的掌心,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换做从前,安少音是绝对绝对不敢打安少芫的。 “谁给你的胆子,你这个贱人,你竟然敢打我!” 安少芫惊叫着,扯着嗓子扬起手就是要还一巴掌回去,只是还没还得及扬起来,就被人狠狠地捏住了手腕。 安少芫一声吃痛,来人力气很大,再用力些她脆弱的骨头都要碎了。 “王爷。”一声轻唤让那人松了手,安少芫手腕一松,无力地垂了下来,她咬着唇揉着发红发疼的手腕,就看见衣着华服的男子越过她,长臂环住了对面的安少音。 “那只手打得?”流越的声音有些微冷,目光如是。 安少音以为流越在为她打人一事而生气,没吭声,怯怯地伸出了右手,掌心微微泛红。 “打就打了,无妨。”流越眉头一皱,语气缓和了下来,“她说了什么?” 安少音:“也……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能让你有胆子打她?”流越一副不相信的模样,说话时冷冷地剜了安少芫一眼,语气冰寒,“定然不是什么好话。既然敢说,就得承担后果。” 眼前二人没有避讳的亲昵动作,似一把利剑刺痛了安少芫的双眼,她心情本来就不好,今日本是想发泄一番,没想到成了这幅模样。 偏得对面二人你侬我侬的样子,流越甚至低头在安少音微红的掌心间吹了吹,吹得怀中的少女面色一红,似乎已经忘记了,眼前还站着一个安少芫。 安少芫只觉得不光眼睛痛,心也痛,心脏不是利剑,而是细细小小的针,密密麻麻地,一根又一根扎在心头上,疼得她眼眶发红,疼得她醋意大发,嫉妒横生。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安少芫的神智在脑海中叫嚣着,怒吼着,愤懑着。 不公平,她千方百计嫁给了宁羽城,却在大庭广众下出了丑,连带着相国公府上上下下对她都不怎么客气。 哪怕有宁羽城护着她也好啊,安少芫这样想着。可谁知道,在新婚当天,她小产虚弱之时,宁羽城却和他的表妹厮混在一起,不仅如此,事情败露之后,他还一定要纳表妹入门。 夜夜生欢,宁羽城的院子里夜夜如此,安少芫嫁进去之后才知道自己嫁了一个斯文败类。处处留情不说,院子里随便一个丫鬟都敢公然地挑衅她,给她使小绊子,在她的面前撩拨自己的丈夫。 一怒之下去找了宁夫人,对方却摇头说宁羽城非她亲生,管不了太多。想去找宁老夫人和宁公爷为她做主,可这两个人还在因为安少芫小产给公府蒙羞一事不愿理她。甚至,在宁羽城闹得满城风雨要纳妾时,还是宁老夫人出的面,同意了此事。 本想着趁回娘家能够和宁羽城独处,把新婚之夜没能做得事补回来,谁知宁羽城却夸赞安少音漂亮,有福气。 不能忍!宁羽城可以夸赞任何人,却独独不能夸赞安少音!这句话击败了安少芫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隐忍了三个月的怒火在此爆发,如今看安少音新婚燕尔,羞色不离,嫉妒的火焰燃烧沸腾,在一点点地吞噬安少芫的理智。 直至流越前一刻温和的声音转向安少芫时,如数寒冬。 “我安少芫就说了如何!”安少芫赤红着眼,理智已失,像个疯子一样,对着安少音大呼大叫,“谁知道王爷在碰你之前,有没有别的男人……” 说话间,安少音脸色一白,只觉得男人握住她的腰畔的手臂用力更紧了,体温仿佛都降低了一瞬。也许是错觉,因为很快就因为一个新的巴掌而消散了。 “啪!”这一声响亮而透彻,似乎能穿透人的耳朵,也让安少芫白皙如玉的右脸中伤,五个指印清晰无比,较之左脸的那一巴掌,显然力气要大得多。 而打下这一巴掌的不是别人,正是安天庆。他随流越一前一后进来的,没有错过之后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表情,不然也不会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凶狠利落地打了安少芫一巴掌,让她及时住了嘴。 “爹,你怎么能打我。”安少芫捂着有脸,不敢相信地看着疼爱自己的父亲,“我是你的女儿,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啪!”安少芫话还没说完,安天庆又是给了她一巴掌,直接把人打得傻眼了,眼眸里含得都是泪,一张脸肿的不像话,嘴里呜呜咽咽的,看上去委屈可怜极了。 安天庆心疼极了,但还是装作漠不关心的神色别开了眼睛,一张方脸面无表情,负在身后的手却是在微微颤抖,牙关似乎都快咬碎了。 安天庆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明显地能感觉到,安少芫说话时,来自旁边男人身上那股无形的杀意,这是作为一个浸淫官场多年的直觉。安少芫说出别的男人这四个字时,安天庆就知道,如果他不做些什么,安少芫会死,真的会死。 “拖回去!”安天庆眉头一皱,冷着脸,无情地吩咐下人带走了安少芫。不管安少芫如何大吵大闹,他都闻之不动。 直到安少芫的声音终于被距离淹没,安天庆才面露惭色,拱手对流越歉意道:“王爷,臣教女无方,请王爷恕罪。” -- 第72页 流越颔首,敛去了眼底一抹凛意。他知道安天庆是在为安少芫求情,一声冷哼,拂袖道:“安大人,是得好好管管了。本王不希望再从任何人的嘴里,听到任何一句,安少芫今日说出的话。” 中间一句话咬字极重,闻者心颤,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安少芫再敢对外嚷嚷,流越不会再手下留情。 心颤之后安天庆微微庆幸,还好自己下手快,出手重,不然今日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多谢王爷。”安天庆说完不再多留,离开了后花园。 园中是一片短暂的沉默。 流越皱眉,怀中的人一直没说话,脑中转了一圈,握住怀中人柔软的下颌,两个人的眼睛彼此相望。 “想什么?她的话你也信?”见怀中人面容上闪过一抹异色,流越十分笃定地说,“除了我没别的男人看过你的身子,没有,谁都没有!” 流越说的是实话,一夜春情之后,佳人不知所踪,流越快将绣春苑翻了个遍。他待下人不错,很少甩脸色,是以当一向笑盈盈的俊俏王爷陡然冷脸寒光地在找人时,很快就有人就主动招了:是清扫房间的一个使婆子,儿子娶妻缺钱用,这才撺掇着两个关系不错的婢女一起拿钱办事。趁夜色开了绣春苑的后门,使婆子望风,趁着客人还在楼下饮酒作乐时,两个婢女负责把人塞进房间,并脱去了一身的衣物。其中一位婢女心里有鬼,放下人后就告诉了管家,装作是自己发现了人……虽然后面出了点意外,第二日仍旧是那使婆子与两名婢女壮着胆子偷偷上了小楼,用了些迷烟,将人带了出去,原路送回了接人的马车上,还多讹了三倍的价钱。 绣春苑毕竟是个风花雪月的地方,隐藏在光鲜亮丽之下的阴霾,一些下人为了银子去偷偷摸摸地做些事,并不意外。也幸亏是在绣春苑,安少音才能被人及时发现,但凡是旁的任何一家,都不会是如今这个结果。 男人的神色十分认真,灼灼目光也只是盯着她看,撇去了往日不正经的眼神,正经无比。两个人靠的极近,近到安少音都能听见锦衣之下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 安少音心中一暖,她将自己埋在流越的怀中,听着他那没有加快,规律且平稳的心跳声,缓缓地点了点头。 “嗯,我相信相公。” 两个人相拥了许久,直到冬儿来唤用膳才作罢。流越松开的安少音,二人四目相视,都露出了不愿多留的神色。 这一次回门还是留了不好的印象,让流越对安府愈发地不满了起来。他寻思这地方以后一定要少来,省的遇见疯子,说些令人不快的话。 思及此,流越看向安少音的眼睛:“回去?” “嗯。”安少音郑重地点点头。 二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安府。 第四十一章 圣上英明。 翌日早朝,一行例事之后,高公公说出了每日都会说出的一句话:有事请奏,无事退朝。 不过今日,高公公便知这早朝定是要延迟了。原因无他,今日早朝多了一人:下首第一排的紫袍男子,身如玉树,清贵出尘,正是休沐了三日的靖王爷。 朝中文武百官吵了几日,终于等正主来了,哪能轻易地放过。便是高公公的声音才刚刚落下,就有人从队中出列。 第一个就是礼部侍郎刘大人,只听他开门见山道:“陛下,祖宗有制,礼不可废。然靖王自成亲之日,屡次逾矩,请陛下明察。” 流越在队伍的正前方,闻言眉梢一挑,不作表态。 很快言官中又有人走了出来:“陛下,靖王屡屡违制,皆因侧妃安氏之故,红颜祸水,难堪侧妃之位。” 流越身后的亲信率先站出了一步:“诸位有一说一,何故扯到安侧妃身上,她一个深闺女子,怎么就红颜祸水了?” 紧接着,又一个言官出列,言之凿凿,殿内的气氛顿时紧张无比,文武两队开始猛烈地吵了起来。 以王太傅,范丞相为首的言官一队,咬着靖王违规礼制不放,说安少音红颜祸水,迷惑乱心。 以靖王为首的武官一行,梗着脖子吵闹着:我们家王爷本来就是要娶正妃的,要不是你们闲着没事干,何来逾矩之说? 文武百官大吵大闹,大殿内乱成一团,差点都要打了起来,不知道是谁说了句安氏堪比沈贵妃,“噔”的一声,大殿之上高公公手中的拂尘不知何故掉落在了地上,灰眉的高公公即刻就跪地谢罪。霎时间,百口默然,庄严的大殿内,落针可闻。 天子一言不发,冷冷地凝着殿下众臣,搭在龙椅上的手收紧了些。位于第一位的王太傅和范丞相一眼便可窥见,心道不好,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竟然将沈贵妃搬了出来。 这便罢了,丞相范一海明显感觉到身侧遁来的冷冽之风,不消去看,他都能感觉到靖王的眼神已经化作匕首刺过来,嘴里连连叫苦。 光是眼神还不算,言官此言惹恼了靖王,因为在这之前他一直噙着浅浅的笑意不语,显然他并不将今日之事放在眼中,便是做好了受罚的准备。可此时此刻,三米之外的太监侍卫们仿佛都能感受到来自最前端紫色朝服的男子身上散发的冰寒之意,一息之间,由夏至冬。 “本王好奇地很,诸位大臣列出的种种罪名,罪魁祸首皆为本王。怎么诸位不让皇兄惩罚本王,而是偏偏只针对本王的侧妃呢。” -- 第73页 龙椅上的天子仍旧未说话,一直沉默不语的靖王终是开了口,面色冷淡,眼神微寒。 没有人说话,流越轻蔑地扫了对面的一众言官,语气不甚和善:“怎么,本王说的不对?几月前你们上书说安尚书之女德不配位,难堪正妃之位,却丝毫不说本王之过错。难不成,这所谓女子清白一事,是仅凭女子一人就能破的了的?诸位大臣中谁能有这等本事,不妨说出来听听,本王好讨教一二!” 言官一行人小声地嘀咕着,却丝毫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话,任谁都知道,谁先开了口,就是得罪了靖王。 哪怕,方才已经得罪了。 “怎么都不说话了,方才不还是振振有词有理有据,如今怎得都做成了哑巴?贵妃沈氏,既然都说起了此人,那不防诸位大臣说道说道,本王的侧妃到底是做了什么事,她是祸国了,还是殃民了,竟然能与沈氏相提并论!” 殿内的诡异沉默让流越冷冷一笑,对眼前的一众朝臣更是不屑,只觉得这些人虚伪做作,色厉内荏。 “诸位饱读圣书,本应为朝廷效力,乃公证无私,明辨是非的能臣。如今看来,十余年的圣书白读了,一个二个迂腐至极。朝廷养你们这么多年,倒是养出了一群一丘之貉,欺软怕硬之辈。” 流越意有所指,说得对面面上无光,言官之首范丞相听不下去了,终于站了出来。 “王爷此言,恐为不妥。”范一海朝陛下拱手一礼后对流越说着,“微臣所作所为皆为朝廷社稷安康,别无他心。臣等不过是依言行事,非是针对安侧妃一人,王爷勿怪。” “呵。”流越嗤笑一声,那一笑邪恶中带着厌恶,“既是如此,本王之错,为何不见诸位大人指责本王,难不成因为本王是天子亲弟,所以大人敢怒不敢言,便只能为难无辜女子?” 范一海一时语塞,心想这不是废话么。不过这一句他是说不出口的,只能沉默。 流越显然没打算轻易放过他,继续冷嘲热讽:“范大人言辞凛然,为人正派,怎么家中鸡犬不宁?连家事都管不好,范大人还有心思管本王的事,可叹可叹。” 范一海面色微窘,流越说的是府中几个美妾争执,其中一个还酒醉跑到了大街上狂笑不止。虽然人已经处理了,不过听对方的语气,似乎了解得不止这些。 流越很少因为这些事来打压群臣,少有的几件无非是为了报复,譬如三个月,譬如现在。 不过今日,到底是言官一行犯了忌讳。范一海看了身旁的太傅大人一眼,对方无奈地摇了摇头,上前一步说道:“陛下,丞相大人与老臣等关心则乱,口不择言。无意冲撞了安侧妃,恳请陛下责罚。” 一直在看戏的天子终于点了点头。 “诸位爱卿乃国之栋梁,为国效力,劳苦功高。今日之事,乃无心之失,朕不便苛责。”流明扫了殿下百官一眼,话锋一转,“然沈氏迷惑先帝圣心,至前朝后宫大乱,此乃重罪之人;安氏乃靖王侧妃,已入皇室族谱,怎能与罪人相提并论。诸位爱卿失言,着罚俸一月。范爱卿,你是百官之首,罚俸三月,小惩大诫。” 末了,流明眯着眼睛看向自己的弟弟,紫袍男子已然收敛了怒意,喜怒不形于色。 稍作思忖,流明便道:“靖王言行不当,大婚之日违规礼制在先,礼不可废,非常人不可僭越。今日起罚俸半年,闭门思过一月,未得朕的旨意不得出府半步。” …… 殿内一时无话,百官沉默。 很快,流越屏住笑意,恭恭敬敬地拱手:“臣领旨。皇命不可违,臣弟定谨遵圣意,好好地闭门思过。” 最后四个字流越说的极重极慢,且是盯着王范二人一字一句说得,确保无虞让二人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此言一出,王太傅和范丞相脸色十分难看。大家都知道了皇上的意思,殿内的言官心凉了一截,武官们却是乐呵地偷笑。 乍一看之下,靖王罚得最重,一个月都不能上朝,可不是吃了大亏。 可换句话来说,靖王足足一个月都不能出门,既然是闭门思过,那便是谁来求见都不得。一不用上朝,二不用会客,那窝在王府中,还能干什么呢? 眼下皇室子嗣淡薄,自十二年前大乱之后,皇宫城内便再无新的生命诞生。圣上成婚三年无所出,众臣已经不抱希望了,那么重担自然就落在了靖王的身上,一旦安少音有了身孕,那便是十二年来的第一个皇嗣,不论这一胎是男是女,单凭一个“头”字,就足以福泽延绵。正妃之位,唾手可得。 皇上打得真是好算盘,靖王刚成婚,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的,如今大门都不用出了,可不得使劲折腾了! 范丞相和王太傅两人对望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心中好生气愤。可陛下都这么说了,本来就是言官犯了忌讳,众臣只能有口难言,不仅如此,还要道一声圣上英明。 果真是白费了力气,范一海心里想:他得好好查查是谁把沈氏说了出来,不然皇上也不会如此生气,做出了这样一个看似惩罚,实则为了日后更加名正言顺封赏的决定。 * 午后的太阳毒辣,万里无云,照得院落的枝叶都打起了卷儿。秋蝉和冬儿在屋檐下乘凉,人手一个扇子慢悠悠地扇着。午膳后安少音便回了屋子补觉去,夜里捯饬地厉害,白日得了空闲补补睡眠,两个婢女就守在外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言细语着。 -- 第74页 当阳光不再刺眼,由炎热转为温热之时,树荫下出现了一抹丽色。冬儿眼尖,一眼就认出来人是日前新进府的暮烟姑娘,丫鬟白净的脸上神色不大好,轻轻地哼了一声。 秋蝉微笑,她知道冬儿为什么不待见暮烟,就像她一开始不怎么待见自己一样。以为对方进府来是打着王爷的心思,来从安少音的嘴里抢一杯羹吃。 秋蝉轻轻地拍了冬儿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多嘴,待暮烟快走到了跟前了,才站起来友好地互礼而笑。 “暮管家来了。” 暮烟莞尔一笑:“娘娘还没醒吗?” 秋蝉:“娘娘这几天嗜睡,暮管家来早了些,左右还得半个时辰等呢。” 算上时辰,安少音这一觉得小半日,可见是夜里累坏了。暮烟心中了然,捂嘴轻轻一笑,笑容自然中多了几分羡慕。未几,她看向面前的两位婢女:“无事,若是两位妹妹不介意,我随你们一起等可好?” 冬儿撇嘴,张口正要说些什么,秋蝉拦住了她,温和地说:“暮管家客气了,你是后院管事的,我和冬儿麻烦你的事多,当然不介意了。” 暮烟点头轻笑,几步上前,和两个丫头并排站在屋檐下。冬儿不喜暮烟,秋蝉与之不熟,三个人半晌无话,直到房间内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安少音醒了。 外面的丫头微微一愣,齐齐看天,再看照在树枝下的阴影,心想时辰没错啊,怎得安少音今日这么快就醒了? 来不及细想,屋内懒懒的声音已经在唤了。两个丫头忙不迭进门而入,暮烟殿后,一入门就见云鬓微乱的女子,半阖双目,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什么时辰了?”安少音迷迷糊糊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由着两个丫头服侍。 冬儿扶着安少音下床:“姑娘,还有三刻便申时了。” 安少音听得不真切,以为已经到了申时,猛地睁大了眼睛:“我和暮烟约好了申时一起逛园子,可不能错过了时辰,快给我梳妆。” “娘娘急什么,园子就在那里,早晚都去得,不急这一时。倒是娘娘,可是休息得好了?”暮烟在后面笑着,走上前来施施然行了礼。 安少音转过身,看清了来人的面容后,朝暮烟笑了笑。这不转身还好,一折回来浑身酸痛,安少音忍不住轻呼了声。冬儿熟稔地在安少音的身后揉揉捏捏,一低头,颈间的痕迹旧的不去,新的又来,她浑身一个激灵,下手不自觉重了些。 安少音倒是享受地紧,这才几天,她就要受不了了。还好流越今日上朝,天不亮就要起身。昨夜相对收敛,她休息的不错,这才醒的早了。 暮烟看着这一切,抿唇笑而不语。方才青辞来报,宫里下了旨意,靖王要闭门思过一月,她本来是要告诉安少音的,可转念一想,心里多了些小心思。便是什么也没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冬儿与秋蝉给安少音更衣梳妆。 片刻之后,二人就来到了王府的园子里。 暮烟和安少音并排走在小路上,入了府后就暮烟掌管家之责,协助安少音打理后院。今日二人协商着怎么将这偌大的园子休整休整。 靖王府占地极广,院落奢华大气,尚书府是不能比的。只是这偌大的园子实在是一言难尽,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单就说左边这一块小地,一旁的小河里空荡荡地,两边也没什么应景的树木,比起尚书府的景致,真的是差远了。 流越十七岁封王,王府便是那时候御赐新建的,住了不过一年,流越就又去了南境打了三年仗。常年在外,府里的下人不多,这偌大的园子就没什么人打理,荒废了许久。如今能有这般的景色,还是流越说府中要有新主人,这才新添了几个下人,好生打理了番。 只逛了一半,安少音便折了回去。她自小浸在景色宜人的尚书府里,春夏秋冬该是什么模样早早就刻在了心里,却不想外表富丽堂皇的靖王府,后园一片冷清。 安少音不禁想起了寿安殿,太后生前的住所里,枝叶肆意地生长,无人打扰;到了王府里,却是觉得枝叶被压制地厉害,无人敢留意。 就像是无人期待的生命一般,孤寂清冷。 安少音长叹一声,她想到了前世漂泊无依的日子,安顿下来之前,只觉明日渺渺。逛园子时,最容易触景生情。 暮烟看出了安少音神色的变化,“娘娘在想些什么?” 安少音站在入园的门口,望着毫无雅致的园子说:“只是觉得要将这园子改头换面,可有得忙了。” “来日方长,有娘娘在,这里定然会生机勃勃的。” 夏日的风温热中带着一丝丝的凉意,天色渐转,日渐西移。光线落在园子的一隅,泛着闪闪的亮光,给这清冷的园子里带来了几分生气。 黄昏夕阳下,平添几分美色。 长眉舒展开来,心境平复如常,安少音凝着这短暂的景色,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嗯。” 一转身,夕阳余晖下,站着一人,紫袍朝服,身长鹤立,目若琉璃,眉眼中笑意无限,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也不知看了多久。 第四十二章 生气 天气热了两天,今日一早倒是下了雨。雨不大,细如丝线,无声无息地滴落着,给整个王府的屋檐薄薄打湿了一层。浓绿的枝叶沾上了雨珠,光泽透亮,青翠欲滴。夏风不再是热的,一吹过,解了几日的酷暑,凉快的很。 -- 第75页 王府的下人早早地开始干起了活计,难得今日凉快,大家不敢偷懒,只想早早地结束一日的工作,多贪一贪凉爽的天意。 主院凌云堂还在一片睡梦中。雨天让天色暗了一层,屋内的光线不足,还在暗着。 安少音勉强地睁开了一只眼,她浑身无力,怎么都休息不够。肩头重量不轻,想起男子的头还搭在此处,安少音杏眸微阖,拍了拍扣在腰畔的手背,低声说着:“相公,该起来了,早朝要迟了。” “唔……今日休沐。”身后的男子蹭了蹭她的左耳,微热的鼻息有一下没一下地拂着。 安少音只觉左耳痒痒的,忍不住挪了一寸。未觉得流越话里的古怪,问:“昨日不也休沐,今日还要休?” 男子的嗓音懒懒的:“嗯,要休一段时日。” 一段时日?安少音不由得疑惑起来,一段时日是多久? 她微微侧身,还未来得及问出口。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微凉的缘故,只觉得这昏暗的空间内热意直升,身后的那俱躯体尤为更甚。 安少音大惊,红晕未褪的面容倏地惨白了一瞬。她伸出手,挣扎着想要掀开那层鸳鸯纱幔,葱白玉指将将触碰到鸳鸯那以假乱真的羽毛时,一道修长的臂影连人带手拽了回来,再次堕入了黑暗之中。 …… 安少音顶着略青的眼角,沐浴之后一身依旧是说不完的疲惫。流越的精神气色倒是不错,折腾一番后好端端地往府里的校场去了,这是他每日必须要做的事,刮风下雨都不曾停。 被冬儿扶着来到了偏厅,面前是精致可口的早膳,安少音索然无味地嚼着。饭食是美味的,只可惜安少音腰酸背痛,两腿发颤,没什么心思用膳。 云嬷嬷掀帘走了进来,看安少音神情恹恹,知道这是经历了一番劳累,心中一叹,拾了玉碗给安少音盛了碗红豆粥。 “娘娘还是要多吃些才好,精力不济更是要多补补。” 云嬷嬷慈眉目善,言语温和,安少音乖觉地接过了玉碗,往嘴里送了几口。未几,她想到早上流越说的话,对眼前这位从宫里出来的云嬷嬷问:“嬷嬷,王爷说他这段时间休沐,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哪有什么事。”云嬷嬷笑着,将宫里递来的消息避重就轻道,“王爷不小心做了错事,陛下罚他闭门思过呢。一个月在府里呆着,哪都不许去。” “什么,一个月?”正喝着粥的安少音呛了一下,不及接过冬儿递来的帕子,她睁大了眼睛继续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云嬷嬷:“三日前,王爷下朝回府后,就开始了。” 安少音浑身一个激灵,竟是连饭碗都拿不稳了,双手微微颤抖地放下了玉碗。她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无奈两腿一软,现在还在轻颤着,人没站起来又坐了回去。 安少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一个月……一想这几天过的日子,安少音全身颤栗,心中忍不住苦叫。 云嬷嬷见安少音脸色发白,担心地问:“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没,没事……我,我吃饱了……”安少音支支吾吾地,在冬儿的搀扶下站起身,回去的路上,脑海里还回荡着云嬷嬷刚才的那句话。 一个月……一个月…… 她月事一向不准,一想才过了三天……安少音心里发怵,她仿佛已经预见了未来。 安少音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步,一想到流越一整月不出门,腿上的酸软都能一瞬的忘记,开始为未来的日子发愁。 这才几天她都受不了了,接下来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安少音不知所措,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时,秋蝉已经端着茶点走了进来。 安少音停下了脚步,她看见了貌美如花的秋蝉,脑袋灵光一闪,言语还未在脑子里过一圈,就脱口而出: “秋蝉,你愿意服侍王爷吗?” * 校场外,流越结束了训练,俊颜上的汗珠未去,就见秋蝉神情异样地走了过来。 片刻后,流越脸上的汗干了,神色凝重。 “她当真这么说?” “是。王爷。”秋蝉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回答。一时听不到主子的回应,她心头一颤,急忙忙解释,“奴婢绝无二心,断然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啊,恳请王爷明察。” 夏日的细雨微凉,绵绵而落,屋檐覆上一层薄薄的雨珠,偌大的王府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下。 流越没有回头,而是凝着灰暗的天空,朦胧的细雨,喜怒不辨:“此事与你无关,你的为人,本王自是知晓。” 秋蝉心口一舒,可下一句直接让她瞳仁骤缩。 “娘娘现在在哪里?” 一颗心悬至嗓子眼,因为男子的声线陡然冷了下去,秋蝉不得不说了实话:“回王爷,该是去了暮管家那里。” 暮烟么……流越的脸色晦暗不明,悠悠搓着手,叫人看不出情绪。 只是跪在身后的丫鬟瑟瑟发抖的模样,叫人见了便知这主子定然是生了怒意。此时若是青辞在场,只会叹一声惹谁生气不好,偏偏惹流越生气。 这下可惨了。 然而此刻的罪魁祸首浑然不觉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秋蝉生得貌美如花,心思倒是干脆,“不想”两个字浇灭了安少音隐隐期待的心。没办法,既然秋蝉那里行不通,她只好来找了暮烟。 -- 第76页 安少音暗暗地想着,当初知道暮烟要进府时她还有那么一丝丝的烦躁,如今看来倒是觉得庆幸。 暮烟和流越的关系斐然,大婚当日带安少音去了绣春苑,就是为了把这个头牌姑娘接近府中,足以见二人的情意不减,想来暮烟不会拒绝。 思及此,安少音对着天人之姿的暮烟说着:“暮烟啊,你想不想……” 话音未落,就听得头顶上一道冷冽的男音: “你想她做什么?” 廊下的两位女子身子微滞,折身就见玄衣一身的流越,神色无波,眼神冰冷地盯着她们看。 准确地说,是盯着暮烟身后的安少音。 没给安少音解释的机会,暮烟眨了眨眼睛,朝着清逸的男子福身说:“回王爷,娘娘是在问暮烟,是否愿意侍奉王爷。” “哦?”流越挑眉,烈烈大火从眼底一闪而过,他隐忍着,平静而冷漠,凤眸死死地盯着躲在暮烟身后的倩影,幽幽道,“问一个秋蝉还不够,还要问问暮烟?” 安少音正想说些什么,可一对上流越的眼睛,一股油然而生的恐惧感从体内沿着血流涌至全身。 不知为何,流越看她的眼神冒着冷意,就像冰天雪地的九尺寒冰般,让人害怕。 在一旁的暮烟唇角微扬,心想这位侧妃娘娘感情之事上好生单纯,怎得这般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新婚第一日,王爷便迫不及待地带她来绣春苑,为的就是让这位侧妃娘娘知道,自己这个所谓的绣春苑头牌与王爷并未外面传言那般有亲密关系。王爷的心思都表露的明明白白了,侧妃娘娘竟是看不透,非但如此,还要往伤口上撒盐,王爷不生气才怪。 这下好了,王爷惯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如今安少音惹他生气了,恐是不得安生。 思及此,暮烟很识趣地退了出去,连给安少音挡生的机会都不再给。离开前,她不忘对男子福礼,意料之中的,对方视若无睹,仅有的视线只给了一个人。 偌大的花园里,就剩下流越与安少音。 细雨绵绵还在下着,二人站在廊下,背后是渐渐模糊的花园。流越站在背光处,本就灰暗的天色经由长廊在他身上打下一层暗影,俊美的五官一半明一半暗,那双眼睛却是在暗处,锐利如寻找猎物的老鹰,穿透了空气的阻碍,直直地落在安少音身上。 安少音说不出话来,她极少见到这样的流越,这样冷漠,浑身散发一股无形寒气的流越。 男子负手拾步而起,声音依旧寒冷无比:“怎么,你就这么讨厌我,这么快,就要将我推给别的女子?” 安少音下意识地后退,不停地摇头,“相,相公……不,不是这样的。” 流越每向前一步,安少音便后退一步。可这本来就是走廊,地方不大,很快,安少音就被抵在了柱子上,一抬眸,就看到流越自上而下地盯着她看。 “不是这样,那是怎样?”流越倏然抓住了安少音的肩膀,擒住对方白皙的下颌,继续逼问,“难不成,你没这个意思?” 安少音不得不仰头与之对视,男子眼底冒出的怒火吓得她眼角微红,死死地咬着下唇,“相公,我不是……” 隐忍的怒意悉数刻在了一双凤眸里,流越看似在笑,可笑容里无端让人胆战心惊,尤其落在安少音的眼中时,脊背生凉,头皮发麻。 檀口轻启,安少音求饶:“我错了。” 回应的是落在头顶上的一声轻笑。 “晚了。” * 花园石拱门后,堆着一层高高的假山,上面被细雨打湿了,颜色深了一层。 假山下是散乱一地的珠钗玉翠,粉色的披帛宛如一道长长的丝线堆落在草丛处,遮不住凌乱的衣衫,破碎的长裙。 安少音水眸氤氲,如泣如诉,整个人花枝乱颤地,梳好的云鬓随意地散落在肩头,遮住了太半莹白如玉的肌肤。 姿色无双的人儿背靠雨水打湿的假山上,整个人战栗不止。精致如画的容颜梨花带雨,安少音嗓音呜咽着,夹杂着浅浅的鼻音,无助地求饶:“相公,我错了。” 身前的男子不依不饶,“哪里错了?” “不该……去找秋蝉,不该去……找暮烟……呜呜呜……” 安少音十分委屈地哭诉着,素日明亮清澈的眸子里此刻是水雾迷蒙,我见犹怜。朱唇粉面染上了浅浅的绯色,堪比绿叶下成熟的果子,待人采撷。 流越的眸子却是愈发愈暗,额间是密密麻麻的细汗,自棱角分明的五官滑落,落在唇畔,从线条流畅的颈间滴落。 “下次还敢不敢?” 安少音不住地摇头,浑身颤抖,“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没良心的小东西。”流越压低了声音,在白嫩的下颌上咬了一口,引得怀中人轻颤,眼泪又落了一层。 怀中人轻轻地啜泣,两手紧紧地揪着男子朱色的翻领不放。 “相,相公,回,回去,好不好……” 第四十三章 他不会有别的女人。 暮烟守候在园外,生怕哪个下人不小心闯进了,窥见不该见的景色。为着避嫌,暮烟离了花园几米远的回廊下。饶是如此,微风吹来时,除却一抹清凉,更是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婉转心肠。 声音很浅很轻,只偶尔才会若有若无的那么一下。便是这般,如琴音拨弦,余音绕梁,静站在廊檐下的青衣姑娘,面若桃花,沾染薄红。 -- 第77页 暮烟伸出了手去,细细绵绵的雨若有似无地点落在掌心,带来一丝凉意。暮烟凝望细雨迷蒙的院落,心想,这雨再细润无声,落在光滑娇嫩的肌肤上,该是会冷得一身轻颤。 也不知过了多久,花园的动作窸窸窣窣落在耳畔。暮烟折身望过去,就见玄衣锦袍的男子走了出来,翻领随意地卷作一团,发丝微乱。男子怀中抱的那位,纤细皓腕无力地攀在男子的肩头,衣衫凌乱。螓首埋在男子的胸前,面红似血;如墨青丝看上去被淋湿了般,无措地散落在姑娘白嫩的颈肩,只是不知打湿这墨发的,是天空的细雨,还是额头的薄汗。 流越抱着安少音离开时,青辞正好过来,匆匆看了一眼,面露疑色,不方便去打扰流越,便径直走到暮烟的身前,问:“瞧见娘娘脸红似血,怎么,娘娘发烧了?” “……”暮烟乜了不知所以的青辞一眼,乱跳的心在此时缓缓平稳,只是颊畔和耳垂的绯色未退。 青辞见暮烟没有回答,又看到女子容颜残存的红晕,下意识地伸手碰在女子的额头。暮烟微微一愣,青辞的手很凉,突然触碰过来,冰冷的温度就这么随之递来,毫无温热之意。暮烟却是怔怔地看着男子俊秀的五官,认真的神色而失了一瞬的心神。 “你没发烧,怎么脸也红了?”青辞很快就收回了手,一脸正经地问。 “……要你管!”暮烟气结,不想理身前这椿木桩子,敛裙离去。 暮烟没有跑多久,身后的男子亦没有追来。早就平复了情绪的暮烟没见到男子的身影,赌气似的踢着路边的石子,心中大喊青辞这个榆木脑袋,循环往复,不知过了多久。 夏雨还在淅淅地下着,如雾的雨珠密密附着着发丝上,衣衫湿了些许。暮烟心中的气已经消了,左右等了片刻,没见到人,想必人早就走了。她收回了脚,看着路边已经沾满泥土的石头一眼后,折身离去。 将将走到回廊的出口,就见青衣男子手执着伞停在那里,听到身后的传来的脚步声,看清了来人的容貌,将伞递了过去。 “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人影,这雨要下一夜,别再淋着了。” 暮烟才平复不久的心间一暖,眉眼弯弯,抿着笑意接过了雨伞,心脏开始扑扑通通地跳着,两只手紧紧攥住男子给她的雨伞,唇角一翘,雀跃笑出了声。 暮烟给自己鼓足了勇气,再一抬眸,却见那厮已然撑着不知何时拿出来的另一把伞,走出了几米远,浑然没有要等她的意思。 以为能共乘一伞的暮烟直跺脚,对着越来越远的青色背影在心中呐喊:青辞你这个大笨蛋! 暮烟打着伞走在路上,满腔委屈,欲哭无泪,心里不知骂了自己多少遍:自己当初是哪里来的自信,竟然觉得能将青辞这椿木桩子拿下。 她当时脑子一定是进了水,不然如何会和王爷打赌,谁胜谁输呢?! 暮烟就这么一直走着,内里风起云涌。末了,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她蓦地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天,摇头失笑。 自己蠢便罢了,怎得王爷如她一般糊涂,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应了赌约。 拿两椿榆木头作赌,如何分得出胜负。 * 雨天的夜似乎要比平日更早些,王府上下已然掌灯,凌云堂内的蜡烛最先点燃。 沐浴后的安少音有些失神地坐在窗前,白日她受了点凉,泡了两次热水澡,身子倒是通透了些,未施粉黛的玉面漾出沐浴后才有的浅绯。明眸犹含少许水雾,眼角的桃花色未褪,看得出是哭过了。 晚膳的时候流越不在,确切的说,自流越送她进浴室后,就没再出现过。 白日在花园中,安少音衣衫不整,娇躯与淋湿的假山相抵,浑身发颤。流越并未进一步做些什么,可即便是这样,不知道暮烟在外面守着,生怕哪个下人无意间闯进来看见她这般模样,羞愧,委屈,害怕,惊恐,无数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安少音泪盈于睫,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无法意识到流越宽厚的身躯将她遮掩地死死的,根本不会有人窥见雨后春色。 不仅如此,流越的眼神是难得一见的陌生,陌生之中是隐秘的怒火,哪怕流越已经在克制了,但还是流露了出来。仅仅是这一点点的愠色,就足以让安少音花容失色。 情绪起伏不定,整个人又漫在细雨之中,安少音很快就晕了过去。醒来之时,就发现自己躺在水温舒适的浴桶中,一身的寒气就这么随着水雾蒸腾而出,服侍她的是贴身丫鬟冬儿。 安少音以为流越在房里,可是没有;以为他在书房,可是没有,一直到了晚膳的时间,流越还是没有出现。 安少音孤零零地用了膳,却是没什么胃口,胡乱地扒拉了两下。 时间就这么到了现在,将是要就寝的时间,流越没有要回来的意思。天子下旨要他闭门思过,流越现在一定是在王府的某处,可到底在哪里,安少音并不知道。 她问过了青辞,问过了暮烟,问过了秋蝉,没有人知道。 最后,她不得不把希望放在了云嬷嬷身上。 只是……已经从情绪中恢复的安少音抬起头,烛光下,铜镜中的自己秋水翦瞳,楚楚可怜。可安少音知道,这一双无辜的杏眸里,隐藏着名为迷茫的神色。 云嬷嬷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她是宫里的老人了,是从先帝的后宫里走出来的宫人,在那样一个污泥不堪的地方里,活下来的人,早就修炼成精。云嬷嬷只消从铜镜里望一眼安少音的神色,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 第78页 想到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小王爷,云嬷嬷忍不住心中喟叹,好一阵心疼之后走上前来,拿起木梳轻轻地给安少音梳理半干未干的秀发。 “嬷嬷。”安少音见人来了,檀口轻启,欲言又止。 “娘娘先别动,头发还湿着,要擦干了才行。娘娘今日淋了些雨,可不能再受寒了。”云嬷嬷这般说着,安少音不好再乱动,乖乖地让嬷嬷给她梳发。 房间内一时安静了下来,蜡烛正在一点点地燃烧,云嬷嬷不徐不疾地给安少音打理湿发,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惴惴不安的安少音忍不住了,率先开口:“嬷嬷,我是不是做错了……” 云嬷嬷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心里的叹息声又长了些。她很快继续手里的动作,面色神色未显,和蔼道:“娘娘知道自己今日做了错事?” 安少音点点头。 “可娘娘却不知王爷为什么会生气,是不是?” 安少音又点了点头。 云嬷嬷:“娘娘千不该,万不该,是不问王爷的心思,擅自替他做主。” 安少音听了,眼中的迷惘之色未减,身后的嬷嬷见镜中的女子眼神愈发迷离了,不由得心中长叹。 果真是没听明白。 “王爷年轻气盛,难免不懂节制。”这几日的情形云嬷嬷都看在眼里,知道这位娇软的娘娘受累了些,不好多说苛责的话,温言道:“娘娘心里有什么想法,直接告诉王爷便是。若真的不便细说,娘娘不妨告诉我这个老婆子,由老奴转告王爷,也是可以的。” “可是……”安少音犹豫道,“秋蝉和暮烟模样都是极好的,秋蝉是相公的人,暮烟与相公交好。我以为,相公会同意的。” 话听到一半,云嬷嬷就开始摇头了,她心想:这娘娘心思真是迟钝,先不说秋蝉有没有多余的心思,那位新晋的管家暮烟,人家三天两头地制造偶遇的机会和青辞碰面,只有正经事才会来打扰流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暮烟喜欢的是谁,流越也有意地给二人相处的机会,足以说明流越对暮烟并无旁的心思,怎么就娘娘看不清,看不透呢。 安少音打理府中事务井井有条,这些云嬷嬷都是看在眼里的,打心眼儿里满意。只是,这位娘娘在感情一事上,真是糊涂到了极点。 “王爷他,不会有别的女人。” 第四十四章 “去吧,王爷在等你。”…… 话音悠悠而落,烛火似乎凝滞了一瞬。霎那间,安少音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目瞪口呆地盯着铜镜看,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怎,怎么会?”安少音不敢相信,哪怕这句话是从云嬷嬷的嘴里说出来,她仍是带了怀疑的态度。 “娘娘有所不知。先帝……”云嬷嬷将荒淫无度几个字吞在腹中,继续说着,“嫔妃众多,东西六宫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女人多了,是非多,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王爷打小见惯了后宫嫔妃争宠,久而久之,心生厌烦,对女子避而远之。这些年来,也没见王爷与哪家的千金姑娘走得近,也就宫里……” 云嬷嬷即刻止住了嘴,思前想后决定将皇后娘娘这几个字避而不谈,话锋一转道,“若不是王爷亲自指名道姓地要娶娘娘,老奴还以为,王爷这辈子都不打算娶妻生子了。” 想起过往,云嬷嬷嘴角扬起一抹说不出喜乐的笑容。只有最后在说到流越娶妻时,笑容才如拨开云雾所见的明月般,明亮生辉。 安少音静静地听完了,圆睁的眼睛早就出卖了她此刻的心境,似乎是为了印证这些话的真实性,安少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可,可是……京中早有传言……” 靖王的风流在京中数一数二,自从当初美救英雄的故事流遍京城后,就再没有传出与流越有关的风流韵事,流越在京中的风评亦渐渐好转,由多情至专情,赢得无数好评。 可是这所谓的故事皆为虚假,是流越为了正大光明地娶安少音使出的手段。在知情人的眼里,流越还是以前的流越。 这些知情人中,包括了安少音。 “王爷在京中的风评,老奴早有耳闻。”云嬷嬷点了点头,而后放下了木梳,与铜镜中的安少音深深地对视,“娘娘虽然才嫁进来没几天,可过去三个月日日与王爷相处。老奴想问一问娘娘,与王爷相处的这几个月,请娘娘凭心而言,王爷,真的如传言那般,风流多情吗?” 云嬷嬷的目光深沉而认真,安少音沉默了,敛眸陷入了深思之中。平心而论,自故事流传后,再没有传出流越留宿青楼的消息;自流明赐婚后,一直到成亲前三日,流越已然能将安府的下人认了个遍。 他日日都来拜访,久而久之,竟也就习惯了。安少音想了想和流越相处的日子,好像,似乎,真的就没有从流越的嘴里说出,任何一个所谓的红颜知己的芳名。 哪怕是众人皆知的绣春苑头牌,暮烟。 安少音这般思忖了许久,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云嬷嬷微微一笑,知道自己的话安少音听了进去,想着是时候了,手里的动作加快了些。 云嬷嬷手指灵活地穿梭在安少音那乌黑的秀发中,确认发间的湿意全无后,才绾起墨发成髻,简单的簪花点缀。 白袜将一双玉足裹得紧紧的,娇躯藏在长裙之下。夜色见凉,云嬷嬷最后给安少音披了件外衫。 -- 第79页 一切事毕,云嬷嬷才领着安少音来到了王府东侧的小院里,云水轩小院中的一座阁楼,亦是整个王府最高的地方。 云嬷嬷指了指云水轩的位置,对安少音说:“去吧,王爷在等你。” 少女瑰丽的容颜似有迟疑之色,沿着走廊还没前进几步,便停了下来,不安地看向身后之人。在屋檐的灯笼照耀下,云嬷嬷面容慈祥,眼底尽是温柔之色,慈眉目善地对安少音点点头,示意她不用担心,放心大胆地进去。 少女得了些许的勇气,这才一个人踏进了云水轩。云嬷嬷就站在原地,注视着渐渐离去的背影,直至对方被夜色融合,再也看不清半分。 四周是一片寂静之色,云嬷嬷走了几步,灯笼搁置在一旁,整个人挺直了身子立于屋檐下,抬头凝望昏黑无比的夜色,思及往事,心有感触。 先帝荒淫无度,后独宠贵妃沈氏,乃至祸起萧墙,天下大乱。 沈氏恃宠而骄,后宫以她为尊,甚至中宫皇后都在这份恩宠之下不得不挪去了偏僻的寿安殿居住。然而即便这般,为了给沈氏腹中的孩子铺路,先帝竟是半分父子情意也无,狠心地将自己的亲儿子打入冷宫,任其自生自灭。 云嬷嬷不止一次地想,先帝若是知道,如今坐稳这天下江山的,正是他当年扔进冷宫的两个孩子,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天意真的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云嬷嬷感慨,有那样一个多情却无情,乃至绝情的父亲,如今仅存的两位皇子却是一个比一个专情。 流明是,流越更是。 * 雨后的夜晚微凉,天空无星无月。云水轩并不算高,最多能一览王府的全貌,再远些的地方,早就被街道的大树遮掩住了。 靖王府算是个两极分化的地方,前院灯火不断,后院,连接这花园的那一大片,无灯无光,亦是无人,倒是和天色相成,连为一线。 流越就注视在这一侧,眼前黑灯瞎火,什么也没有。阁楼上只有一盏灯在亮着,可以看到流越身侧是一壶酒,他喝了些,看上去有些醉了。 凭栏远望,任由雨夜的凉风吹袭,似乎只有这样,流越才能将内心翻来覆去的思绪安定下来。 今日忍不住欺负了她,最后在紧要关头舍不得罢了手。一想到那双明亮的眼眸里溢满了泪水,眼含惊惧之色,流越于心不忍,庆幸这不是在前世,不然只会欺负得更凶更深。 那时的他,比现在的自己更加地冷漠无情。 大抵是想起了什么,流越闭上了眼睛,相似的画面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同样的一张脸,肤色算不上白,可见岁月留下了痕迹;同样的一双明亮清透的眼睛泪眼婆娑,杏眸的主人眉头紧蹙,整个人花枝乱颤地,无尽的哭声被冰冷的薄唇吞入了腹中…… 画面隐隐而过,思及此,流越眼眸一暗,在凉风中吹了许久,才将体内的热意悉数散了去。 他承认自己今日有些失控,在知道安少音打算让秋蝉和暮烟服侍他的时候,不论有心或是无意,都足以让流越心生不快。 因为这让流越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安少音,只是把他当做一个丈夫来看待,而不是,喜欢的人。 至少,她并未动情,不然,也不会就这么急着要将他推出去,推到别的女人怀中,没有任何的反思,任何的犹豫。 这让流越心生挫败之感,安少音不喜欢他,流越可以理解,来日方长,总会有这么一天;然而,过往三个月日日相处,他深觉自己的心思已然一览无余,可安少音竟是没有问过他的意见,不知他想与不想就去找了人……一想到这里,流越又开始恼怒了起来,抓起酒壶灌了些酒,眼角染上了薄红,几缕残酒沿着薄唇自上而下地滑落,从线条流畅的下颌滴入衣襟之中,平添几分魅色。 窸窸窣窣的声音便是这时传来的,流越放下了酒壶,静立于阁楼前少许,丝毫不见身后进一步的动作。流越被气笑了,偏头望着身后的一片灰暗,微弱的烛光打落的暗影下,是一道屏风,屏风的一隅是一抹白色。 流越目不转睛地望着屏风的角落,低声道:“你还要藏多久?” 沉默只有很短的一瞬,流越看不到屏风后的情形,但不知怎么,他好似看到屏风后的身影滞了一瞬。未多时,一道怯怯的声音仅隔着屏风传过来,跟在声音之后出现的,是一抹白色的身影。 “相公。”短短的两个字,轻浅中夹杂一丝若有若无的鼻音。 仅仅是两个字,却让流越听得心头一颤,一身的冷气都融化了不少。 无可奈何地摇头一叹,心道自己是败了。 他转过身,正对着白色的影子,朝她伸出了手:“过来。” 第四十五章 “我不这么觉得,因为有你…… 安少音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锦衣外衫将她的上半身裹得紧紧的,白色长裙掠过地面,白皙如她,好似月空的仙子,弥补了今夜无星亦无月的天际。 流越朝她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手,俊美的容颜在暗夜下,依稀只见轮廓。即便是看不清,安少音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寒气悉数褪了去,较之白日的冷若冰霜是不同的。 安少音没走两步,缓缓地将右手伸了出去,指尖与掌心相抵,须臾间,小手就尽数落在了流越的掌心之中,薄茧摩擦着修长的骨节,轻轻地揉搓着。 -- 第80页 烛火不如何强烈,今夜无月,人在此处,借着昏暗的烛火看到对方的容颜,流越的五官时明时暗,那眼角的绯色,更是看不大清了。 近在咫尺的距离中,在夜中的阁楼上,二人就这么相顾无言。 “对不起。”流越率先打破了沉默,右手摩挲着安少音的手指,四目相视,眼睛不曾离开半分。“这段日子,我太冲动了。” 安少音杏眸圆睁,轻咬下唇。她注视着容颜不甚清晰的流越,似乎根本没有预料到他会开口道歉。一时语塞,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转念间,想起云嬷嬷的嘱咐,夫妻之间生了嫌隙,无论如何,心事是不能过夜的。 一夕能变的太多了。 “我,我也有不对的地方。”静默少许,安少音开了口,“我不该不问相公的意见,就去找了秋蝉还有暮烟。” 提及此事,流越眉梢动了动。 “你希望我有别人吗?”流越十分认真地盯着安少音的脸颊看,“我想听你说实话。” 哪怕隔着模糊的光线,安少音都能感受到来自对方炙热的目光,她面上微热,诚实地说:“我,我不知道。” 想来是早就意料如此,流越听完情绪淡淡的,面色不显。但很快,他双手握紧了安少音的,十指相扣,掌心相抵,流越凑近,二人额头相碰,鼻尖相触,唇瓣之间不过咫尺之距。 “既然你不知道,那我今日便告诉你。”只看那薄唇一张一合,“我不想你希望我有。少音,这句话,你要好好地记着: “我是你的,你也只能,是我的。” 二人彼此掌心的温度相传,额间的温度渐升,鼻息与吐息交融相错。 “嗯。”最后,安少音点了点头。 流越满意地笑了,十指松开,两个人的距离分开了些。不过转瞬之间,他就抱住了身前白衣长裙的安少音。 两个人相拥彼此,密不可分,安少音埋在流越的身前,鼻间是淡淡的酒味。她没有推开他,琼首靠在宽阔的肩膀上说:“相公,你喝酒了?” “嗯,喝了一点。”流越将头埋在少女柔软的颈间,刚刚沐浴后的娇躯花香尚存,他鼻尖都是这个味道,觉得好闻极了,扣在腰际的手掌微微收了些。 安少音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换来的是耳畔暗哑低沉的男声,隐忍而克制。 “别动,让我好好抱着你。” 安少音真就没再动了,整个人被流越包裹在宽阔的怀抱之中,一双眼睛露了出来,看向的是流越身后,王府花园中的暗夜幽语。 好黑,好暗。这是安少音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她没有动,眼珠轻轻地转了转,在流越的耳边低声说着:“相公,这里好暗,我们回去好不好?” 流越反问:“你觉得暗?” 安少音嗯了声。 不知何时一只手自下而上,温柔地覆在安少音的脑后,轻轻地拍着。与此同时,男子的唇仿佛离身边莹润的耳垂更近一步。 “我不这么觉得,因为有你。” 这一句几乎是贴在耳畔说出的,声音极轻,却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一般,落在怀中人的耳中,余音悠长,连绵不绝。 四周万籁俱寂,夜色静谧幽深,夏虫在雨夜中闭上了嘴巴。阁楼上安静极了,回绕在耳边的,只有彼此轻轻浅浅的呼吸声。 安少音安然地倚在流越的怀中,再没说要回去。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微弱的烛光将二人的身影愈发地拉长了些,夜风吹来,带着雨夜才有的清凉。流越一个人在此,或许会承受凉风吹袭,现在怀里多了一个人,他换了地方,走到了房间内,屏风处的一个软塌上坐下,仅存的一盏灯就在身刻不远的地方。 流越凝着漆黑的天空,再垂首时,发现不知何时,人儿已经睡着了,蜷缩在他的怀中,安静地如一只小猫。流越亲吻怀中人的额角,稍整动作,让小猫更舒适地安睡。 发间的清香萦绕在鼻尖,与身体的香不同,青丝中的花香更浓,亦更加让人心安。 也许夜色本身,就会让人心安。 流越想,自己还是太贪心了些。安少音尚且不喜欢他,流越心知肚明,可当人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跟前时,那一句“我不知道”,让流越的心还是微不可查地跳动了一下。 可他不该这么贪心的。 至少这一生,她与他相遇提早了十年,不是一天,不是一月,而是整整十年。多出的这十年中,他与她日夜相伴,羁绊定然比前世相见时更深更远,谁都剪不断。 所以啊……流越太息一声,他不该这么贪心的。 灯火不再阑珊,因为眼前是无尽黑夜,了无灯火驻足。 烛火悠悠,快要燃尽,该是要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便在此时,烛火突然噼啪了一声,惹得怀中人不悦地呓语了两句,几个字说得实在含糊,流越没有听清她在说些什么。不过怀中人睡梦中往温暖的身躯蹭了蹭,白嫩的小手揪住流越身前的翻领,攥得紧紧的,生怕松开了人就丢了一般。 一番动作令流越无声一笑,温柔疼惜地拢了拢安少音身上的衣衫,长臂微微收紧,感受少女的体温与自己的相融为一体,薄唇与青丝微乱的额间相抵。流越怀里抱着入睡的安少音,眼眸子盯着窗外暗夜无边,耳边听着轻浅的呼吸声,忍不住抿唇苦笑。 -- 第81页 怎么可能不贪心啊。流越心想,佳人在怀,温软香玉,叫他如何不贪心。 * 入睡之后的安少音置身进入了一场梦境之中,梦里的她穿着一件黄杉裙在四角凉亭下忙碌着。 不知道这里哪里的凉亭,四周环水,水面一眼望不到尽头,白雾渐起,远处缥缈如太虚幻境。 风景极美,可梦里的安少音却无暇欣赏美色,正在做梦的安少音犯了嘀咕。这不应该啊,如此良辰美景,她竟然只顾着凉亭,委实不像她。 不知为何,安少音身在梦中,感觉梦里的她十分紧张,小心翼翼地烧水泡茶,额间的细汗都忘了去擦。 可是她为什么要自己烧水泡茶呢?安少音不明所以。 这个疑问将将而出,凉亭外出现了一个人影,不知是不是白雾的缘故,对方的容颜看不大清,依稀可见是青衫,手中拿着一个浮尘,声音听上去有点尖,有点老。 “陛下朝这边来了,音娘,茶泡好了没有?” 音娘?安少音嘀咕,这不是她前世离京后才改的名字吗?难道说,这梦里,是前世? “回公公,马上就好了。”不及给她更多思考的机会,画面中的音娘马上就接了话,手中的扇子不停地扇着,终于得了空拿衣袖擦了擦额间的汗珠。 被音娘称作公公不大放心地嘱咐道:“你仔细些,这是陛下最爱喝的碧螺春。你上次不小心打碎了一盒,这次可千万别出差错了。” “公公且放宽心,奴婢不会再犯糊涂了。”音娘郑重地点头,丝毫不敢懈怠。 话音刚落,白雾外传来脚步的声音,公公忙不迭折了回去,毕恭毕敬道:“陛下。” 音娘手里的动作一顿,脸上的汗似乎更多了起来,随着脚步声愈来愈近,她整个背都绷直了。水这时候开了,音娘放下扇子,将烧开的水壶浇在事先备好的茶叶上,茶雾弥漫,茶香四溢,沁在鼻间,让人一时忘记了,其他的存在。 音娘放下水壶,撇去茶杯中的水沫,再一次注水。直到最后一次注水时,她忽地呼吸一滞,拿着水壶的手轻轻地颤抖着,即便是在做梦的安少音都能感受到梦中自己渐渐生凉的脊背,渐渐发麻的头皮。 因为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正在背后注视着她的动作,寸步不离。 第四十六章 她在跑 凉亭的氛围透露着一丝古怪,音娘战战兢兢地在注目之下泡好了茶,双手捧上递给了身后的男人。 “陛下,请喝茶。”音娘的一双手举得高高的,越过了眉眼,她不敢看他,只能低着头。 一呼一吸的时间似乎变得格外漫长,对方有了动作,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 没有说话,只有脚步的声音从耳边传过,很快是男人坐下来的动作,音娘心头一松,这次终于没再出差错。 男人一身赤黄色的圆领袍,背对音娘坐着,凝视水面无语。青石桌上的茶盏见了底,音娘眼疾手快,忙不迭续上了一杯。 男人自始至终没有转过身来,目光一直盯着水面,音娘续好一杯茶,他就拿起来慢悠悠地品尝着,直到音娘再续上,两个人的动作有一种无言的默契。 便在此时,凉亭外有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快是一个又尖又细的嗓音,比青衫公公的声音听上去要年轻些。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来了。” 太后? 与梦中愈发奇怪的安少音不同,男人闻言,倏地将茶盏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语气不悦道:“太后来了,竟没人告知朕?朝中的大臣,真是没把朕放在眼里!” 男人的声音很冷,天子威严,语气中的怒色早就与寒冰般的声色融为了一体。 男人动怒,一直在身旁的青衫公公跪了下去。“陛下息怒!” 音娘见状,有模有样地跪了下去,她不知道陛下为什么会生气,内心在告诉她不要惊扰到陛下。 “你跪着作甚。你跪着,谁给朕沏茶?” 音娘微怔,哆哆嗦嗦地站起了身子,水壶就在一旁的炉子上,她伸手去拿,却忘记了水还在烧着。 啊了一声,算不上白皙的小手被滚热的水壶烫到了,音娘下意识地抽回手,不料半途中,被人截了胡。 手腕被一只男人的手紧紧地握着,与之而来的是男人身上冷冽的气息。他气力十分之大,将她的手腕都捏痛了。 “唔……”音娘吃痛一声,眼泪都快要掉了下来。脸色惨白,大脑一空,一时忘记了对方是陛下,就这么抬起头看向他。 抬眸的瞬间,画面一转,陌生的花园中,听得女子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待画面逐渐清晰了,安少音才发现异样。 跑,她在跑,呼吸渐重,气喘不匀,天气应该很冷了,她每喘一次,白色的水汽出现又消散。寒霜侵袭,触手摸过的一切皆是冰凉无比,寒风刮在脸上留下微涩的疼,耳朵似乎冻得没了知觉。 安少音拼尽全力地跑着,不知怎的,身子意外地有些笨重,她分明用尽了全力,可速度只比平日走路时相差无几。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只是心里有个声音,离开,要赶紧离开这里,去见一个人。 可是,她要去见谁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疑问,哪怕是在梦中亲历这一切的安少音。不知道跑了多久,这条路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她的呼吸越来越粗重,白汽接二连三地从嘴里冒出来,她浑身开始变热了不少,背后应该出了很多汗,脖颈粘腻的感觉十分不适。 -- 第82页 渐渐的,安少音体力不支,速度一点点变缓变慢,腹中终于忍不住的一阵绞痛,惹得她一声惊呼,不得已停了脚步,藏在假山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想要平复乱跳不止的心脏。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藏在昏暗中的安少音心跳终于平缓了许多,玉面上的薄汗也干了,脸色恢复了正常的红润。她小心翼翼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久久听不见一声动静后,安少音才松了口气,从假山之中走了出来。 沿着这片假山走了段时间,安少音终于找到了出路,她站在假山高处,俯瞰远处平地上一望无际的水面,水面平静无波,一眼望不到尽头。水中央,长长的走廊连接着的,是一个四角凉亭,凉亭下,炭火燃烧,一旁炉子上的药罐正冒着白白的烟雾,青石桌畔,凉亭中心下正坐着一个人,安少音在高处,看不见上半身,只能看到桌角露出的一双黑履以及赤黄色的衣角,凉亭外还有个青衫公公在后面,他正对凉亭的方向,背对着安少音,袖手而立,白色的拂尘安静地躺在臂弯处。 安少音莞尔一笑,她感受到自己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呼吸渐匀,心口不再乱成一团,她抽出了系在衣间的绣帕,朝凉亭的地方挥舞着。 她的眼睛注视凉亭,看样子是要喊亭内的人,只是人还未出声,脚步倏然一滑,安少音一个不慎,就这么从假山上摔了下来。 “啊啊啊啊……” 尖叫的声音划破了天空,睡梦中的安少音猛然惊醒,眼睛骤然张开,望着头顶的纱幔出身。 惊魂未定,安少音心跳极快,躺在床上剧烈地呼吸着,小腹便是在这时突然痛了一下。来不及皱眉,随即是下身一热,安少音坐起身,伸手探了去,确认无虞后,惊慌的容颜才舒展开来。 原是月事来了,安少音松了口气,将梦里惊魂动魄的感觉压了下去,坐在床上缓缓深呼吸了一会儿,才终于从梦里面完全清醒。 “怎么醒了?” 耳边突然响起了声音,安少音心头一跳,寻声看去,这才发现,本是在阁楼的自己不知何时睡在了床上,声音的主人自然是同床共枕的流越了。 安少音一番动作不算小,一惊一乍早就把人给弄醒了。 流越躺在床上,墨发微乱,随意地散开铺在脑后,五官倦怠之色稍显,凤目微阖,中衣微敞,暗光下,多了几分春色。 然而安少音是没什么心情欣赏流越此时此刻的魅颜,她身心都注意在锦被之下的异况,经流越这么一问,面色微红,轻声细语道:“我想出去。” 流越嗯了一声,嗓音慵懒,单手轻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让大脑清醒了些后,他起身,掀开纱幔下了床,熟稔地伸手,要将安少音抱下来。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看就是做惯了的。只不过这一次,安少音没有回应,她紧紧地攥住身前的锦被,眼神有些闪烁:“我,我自己出去。” “怎么了?”流越望着她,“脸这么红,你发烧了?” 安少音摇头:“没,没有。” 安少音吞吞吐吐的模样令人生疑,更不用说她神色异样。流越前身一倾,大手一挥,锦被就这么被掀开了,安少音的脸颊更加地红了。 床单上的一抹暗色映入眼中,流越眼神一暗,下一瞬,目光落在安少音的身上,发觉她脸红似血,面露窘状。 霎那间,男人恍然大悟,心中了然之余,一时苦笑不得。 “你呀。”流越无奈地用手指轻点安少音的额头,没有顺从她的意思,长臂一挥,娇小的身躯便落入了怀中。 安少音大窘,来了月事她不敢大肆挣扎,任凭流越将她抱进了浴室中。 这月事来得突然,好在浴室里一应物品准备齐全,无需费力拿了干净的衣裤过来。只是最后一步,安少音死活都不让流越靠近。 珠帘后多了一层水雾,愈发叫人模糊了视线,流越依言候在珠帘外,身后是安少音宽衣解带的声音。 沐浴的时间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安少音整个人犹如浸在水中一般,像个熟透了的果子,冒着丝丝的热气。 匆匆地将身子清洗一遍,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后,安少音顿觉神清气爽,甫一掀开珠帘,就听见了流越的声音,他没有离开,等着安少音出来。 回到屋内,今晚守夜的冬儿已经将被褥换了新的。二人重新趟回了床上,安少音将自己裹在锦被之下,只露出一双眼睛,脸上的红晕未褪,房内烛光虽是暗淡,她仍是有些害羞,不敢看流越。 流越却是将房内仅存的一盏灯给灭了,暗夜中,听见流越的声音在耳边低语:“睡吧,外面的天还黑着。” 黑夜将最后的一抹羞意消弭于无形,安少音睁着一双眼睛,她看不见流越是否已经睡了,从彼此的呼吸中,她主动凑近了些,埋首在宽阔的胸膛之下。 “嗯。”合上眼睛之前,安少音回应道。 第四十七章 报应。 时间转瞬而逝,闭门一月期满,暮夏转为秋日,很快就迎来了中秋佳月。 团圆的大好时节,皇宫一早递来了消息,今晚要在麟德殿设宴。团圆只为家宴,皇室成员本就不多,留在京中能扯上血缘关系的,不过几人。 秋日暖阳而入,少了夏日才有的炙热感,流越站在书房前的屋檐下,凤目凝着不远处的褪去青色的树叶,神态自若。 -- 第83页 今日进宫,他一身赤色圆领袍,衣襟展开,露出较浅色的翻领,脚踩六合乌皮靴,勾勒出一双笔直修长的小腿。多年的战场浸淫使得他的站姿挺拔立,身站在那里,侧颜线条流畅,浑然天成。 这时,一个黄杉长裙的丫鬟走了过来,道是一切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流越点点头,转身看了眼黄裙的丫鬟,正是秋蝉。 “这件衣裳。”流越若有所思地指了指,“本王记得,这是南平郡王府上的。” 秋蝉垂首:“王爷记性好。奴婢这一身是郡王府里独有的,郡王妃说府里的下人也要打扮地干净亮丽,特意选了黄色。” 赤黄与金黄是权力的象征,皇室专用,其余颜色虽未明言,但对于“黄”一字,寻常人是尽力不去触碰的。放眼望去,也就江南的南平郡王毫不忌讳,阖府下人的衣服都以黄色为主。 早年有人上书一封,道是南平郡王府只让下人着黄色,意欲不轨,可惜被驳了回来。天子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想想也是,南平郡王,当今皇后的父亲,以言卿卿之专宠,这样的事流明又怎么会去计较。 流越亦不在意,在秋蝉身上多扫了两眼,认可地点头:“今日进宫,你倒是有心思。” 秋蝉:“谢王爷夸赞。” 秋蝉虽然是流越的人,但毕竟是郡王府出来的丫鬟。今日她一同进宫,永安宫那里一定会找机会见她打探消息。秋蝉换了这一身,不过是提醒中宫,她是郡王府的人,以此减少言卿卿的疑心。 只是这件衣裳落在流越的眼中倒是想起了什么,他眯起了双眼,折扇抵在下颌处,脑海中一个画面一闪而过。 看着一身黄裙的秋蝉,不知不觉一张脸换了个模样,肤色算不上白,底子里的美貌不减,一双眼睛明亮无比,时而掺杂着一丝恐惧。常年劳作的手上生了茧子,身段却一点也不像个农妇的模样,曲线紧致,让人遐想非非。 唔……到真是许久没见了。 流越这样想。 半柱香后,两辆马车缓缓驶离了靖王府,两列是王府的随从和丫鬟,后面一辆坐的是秋蝉和云嬷嬷,前面一辆,是王府的两个主人。 安少音今晨起床后就一直忙到现在,上午忙完中馈之事,午膳后来不及休息,就被丫鬟们带去了浴室,沐浴,梳妆,更衣……大半个时日过去,出门后的安少音戴了一顶较重的发冠,珠翠奢华,两侧的步摇轻晃,一身华服颜色靓丽,光彩照人。 安少音却是折腾到现在,有些犯困。单手支颌打着盹儿,长长的睫毛轻颤,玉面安然。 但很快,安少音就睁开了眼睛。不知怎的,今日流越怪怪的,自从上了马车后,就一直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盯着她看,安少音原以为是错觉,然而这视线从未离开过,看得安少音耳朵微红,面上微热。 安少音迎上了流越的视线,对方大抵是没料到如此,手中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在掌心,一瞬之间目光意味深长。 安少音被流越的视线看得不自在,摸了摸脸问:“相公,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流越一愣,旋即微笑着摇摇头。 “你今天很美。”流越目光中的深沉意味淡了去,折扇这时候打开了,将他半张脸遮住了,只露出了一双平日常有的,漫不经心但勾人摄魂的凤眸,“让我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安少音不明所以。 流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他迷人的眼睛沿着安少音的全身自上而下地扫了过去,视线略过娇躯时多停留了些时刻。流越眯着眼,一只手捏着下颌,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勾起,最后下定决心似的点了点头。 安少音被身前的一道视线看得无由来的冷噤一声。近来流越比较克制,闺房一事都会询问她的意见,偶尔生得一些小心思,倒是让安少音羞愧难当。一时间脑海里闪过了一些画面,她浑身一个激灵。 这马车里就他们两个人,舒适且宽敞,思及此,安少音向后挪了两步,身子紧绷着,大气不敢出一个。 出乎意料,对方并未如她所想欺身上前,而是收起了折扇,薄唇微启。 “有趣的事。”流越最后这么说着,收回了打量的目光,嘴角的笑容没有收回去,眼底的意味更加深不可测了。 刚刚放下心的安少音见到这一幕,心脏突地咯噔了一下。 很快马车进了宫门,入宫之后先去拜见了天子流明,皇帝如初见一样,对安少音的态度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一同在御书房的还有两三位王爷,是流明流越的王叔,几个男人论事,安少音不好多待,行礼后言语了两三句就退了出来,跟随云嬷嬷前往御花园。 皇后娘娘携王府女眷在御花园赏花,中秋时间花开的不错,秋菊潋滟,丹桂飘香,远远地就能闻见花香,以及女子嬉笑的声音。 御花园的景致对于喜爱风景的安少音来说自然不会错过,她期待着踏进了御花园中,被初进一见的芙蓉花吸引,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留了些时刻。 园内嬉笑交谈的女人们见惯了御花园百花齐放的场面,她们过来并不是为了赏花,而是为了“赏人”。 御花园中央,五彩缤纷的秋菊开的正艳,最惹人注目的还是中心处的两盆绿菊。正巧今日言卿卿穿了一身碧色宫装,长裙修身,衣襟和广袖间绣了数朵菊花,乍一看之下,人比花更美,更显生动。 -- 第84页 一旁的几位王妃们年纪不小了,无论是容貌还是身份,都无法与眼前这位京中第一美人媲美,只能在一旁艳羡不已。 一位紫衣王妃奉承道:“娘娘倾城之姿,今日来御花园分明是赏花,倒是被娘娘拔了头筹。这园中再好的鲜花,都比不上娘娘万分之一。” 言卿卿听了,故作害羞地掩面道:“诸位王妃端庄典雅,本宫自愧不如,担不起这般夸赞。” 另一位玉王妃上前一步:“娘娘可别谦虚了,放眼京城,有谁能和娘娘比肩?难怪陛下把娘娘放在手心里捧着,独宠娘娘一人,臣妾等羡慕不已。” 众星捧月的感觉,言卿卿作为中宫,不可谓不喜。后宫太大,只她一人独尊,下面的奴才的阿谀奉承话听惯了听厌了,偶尔听一听能和她平起平坐的王妃们说的场面话,言卿卿很是受用。 场间的话开始多了些,三言两句都是夸赞言卿卿的,闻者眉开眼笑,笑容美颜诱人,姿色无双。 几个人聊着聊着,话题引道了安少音身上,最后一个声音温和的丰王妃道:“说起独宠,臣妾听说靖王与安侧妃亦是如此。到底靖王与陛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宠起人来,竟是如出一辙的专一。” 提及安少音,场面有一时的凝滞,言卿卿笑容不变,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笑容里多了几分不悦的意味。 最先开口的紫衣贵妇晴王妃察觉出异样,忙皱了眉给刚才说话的丰王妃使了个眼色:“你说的是安侧妃?她进王府不久,靖王图一时新鲜罢了,别忘了他是京西湖畔的常客,左右不过几个月,京城的青楼又要热闹起来了。” 玉王妃:“就是啊,安侧妃嫁入王府才一个多月,娘娘可是进宫已有三年,独宠一事,怎能相提并论?” 丰王妃知道自己说错了,连忙低头道歉:“是是是,臣妾失言。还望娘娘恕罪。” “安侧妃与本宫乃是妯娌,她能得王爷的喜欢,本宫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言卿卿微笑着,声音娇柔,听不出别的情绪,“不过晴王妃有句话说的不错,靖王风流多情,本宫只是担心,安侧妃管得住王爷的身,却管不住王爷的心。王爷在京中好容易才回转的好名声,到时候若是毁了,真真是得不偿失。” 丰王妃:“娘娘说的有理,那安侧妃性子太弱,靖王府里还是得有个王妃管管才好,靖王毕竟是成家的人了,总得要收收心的。” 剩下两位王妃忙不迭附和着,言卿卿十分满意,越看越觉得这绿菊美艳,她折下了一朵,放在手中细细观赏,再抬眸时,眼前一抹丽色。 “哟,安妹妹来了。”言卿卿微微一怔,很快露出了和煦的笑容,走上前,握住安少音的手,嘘寒问暖了几句。 安少音福礼:“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 “一家人何须这般客气。”言卿卿虚扶安少音起身。云嬷嬷也在,言卿卿对这位老嬷嬷点头笑了笑:“嬷嬷来了,本宫和安妹妹先进去,嬷嬷请自便。” 云嬷嬷对眼前这位美艳的皇后娘娘行了一礼,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两声。 言卿卿挽着安少音的胳膊,注意到对方的神色淡淡的,眼珠子转了转,轻声说:“方才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本宫及诸位王妃并非说妹妹的不是。” 安少音敛裙垂首,温言道:“娘娘言重了,妾身并未多想。” “既然来了,妹妹好好地逛逛。”见安少音神色无波,言卿卿没再多问,十分亲昵地带着安少音往里走,折身之时不过瞥了身后的秋蝉一眼。 黄裙丫鬟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 半柱香后,借着更衣的由头,言卿卿来到了一处偏殿内,秋蝉已然等候在此,将最近一个多月来的一切娓娓道来。 言卿卿原是漫不经心地听着,直到后面,神色愈来愈难看,听到最后,她“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咬牙切齿。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他们二人夜夜宿在一张床上,哪怕安少音来了月事,流越都不曾与她分房睡?” 秋蝉低着头,面上一脸平静,眼神如是,说出来的话里却是生出了情绪的味道:“是。奴婢无用,明里暗里使了许多手段,可王爷非但不领情,还斥责了奴婢。若非奴婢是娘娘赐给安侧妃的,想必现在都不能在安侧妃身边伺候了。” 言卿卿一张盛世美颜变得有些扭曲,护甲在茶盖上划过,留下一道轻浅的划痕。 “他对安少音就这般上心?”连身边这么个水灵的丫头都看不上眼? 秋蝉貌美如花,家里送她到宫里生得什么心思,言卿卿最是明白不过。这样的美人,决不能留在后宫里,言卿卿嫉妒安少音,正好顺水推舟送给了她。 可如今听秋蝉讲述过去一个月发生之事,言卿卿醋意大起,怒意陡生,她送秋蝉,分明是为了膈应安少音,给她添堵,怎么现在听着,被膈应的反而是自己? 第四十八章 你喜欢孩子? 言卿卿自然是被气得嘴唇发抖,宫装上绣的菊花都在这股怒色之下失了色彩。 “娘娘有所不知,最初那几日,安侧妃受累吃不消,还想让奴婢服侍王爷来着。奴婢心想这是大好的机会,不曾想,王爷知道此事后,看都不看奴婢一眼,直接去找安侧妃了……”秋蝉一五一十地说着,言语间添油加醋地说了不少,确保无虞地让听者全身全意地想象出当时的画面,就像亲身经历了一样。 -- 第85页 “也不知王爷和安侧妃说了什么,自那日后,安侧妃就在没有提起让奴婢服侍王爷这件事了。” 秋蝉人美,更会看脸色,她谨遵流越的吩咐,铆足了劲儿让这位中宫娘娘气得浑身发抖。 果不其然,言卿卿听了脸色愈发地难看,精致的瓷杯握在手里似乎都要被捏碎了一样,依稀可以闻见双手紧握成拳时,骨头发出的清脆声响。 言卿卿咬碎了银牙,眉头紧蹙,美目狰狞,眼底浮现的血丝足以见她此时此刻的愤怒。 好一个安少音!日夜霸占着流越不说,竟然还想把流越推出去?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男子,安少音就那么愚蠢,敢把他推向别的女人? 言卿卿气得不轻,最让她怒火攻心的是流越的态度,如果说御花园里那几个王妃奉承话有几分可信的程度,那么此刻言卿卿听到的一切,足以证明流越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流越了。 他真的就如此在乎安少音,哪怕她糊涂愚蠢地要把他推出去,他都不愿意退一步。 偏殿的光线不如何强烈,半明半暗地照在这位中宫美人身上,只给人一种晦暗不明的意味。 不过落在一明一暗处的双眸里,怒火丛生,熊熊燃起。 * 麟德殿内,四周摆上了五彩缤纷的菊花,窗格能看到外面的树影,太阳已经下山了,过不了几个时辰,圆月当空,月光会将整片大地洒下银色的光辉。 殿内宫女和太监们各自忙碌着,一道道精致的膳食被端了上来,必不可少的是桂花酒和月饼。今秋桂花开的极好,酒酿得也香醇,一时间,殿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这些全天下最尊贵的几个人,似乎都在这一场家宴中醉了。 今秋的宴会不同于往日,因为宴席上多了一个新人,那便是一个半月前刚刚嫁入靖王妃的侧妃,眉目如画,温柔可人。在座的几位王爷仔细打量了番,丝毫没觉得眼前的安侧妃与前段时间王太傅、范丞相等说的祸水红颜有什么瓜葛。 不过瞧靖王与安侧妃眼神交流的小动作,这些过来人心不由得感慨:能将流越收了心,安侧妃还是有能力在身上的。 这不,一席饭才刚刚吃完,论起平日,接下来该是去赏月的时候。谁知流越却站了起来,拱手说:“皇兄,今夜中秋,街上有灯会,臣弟想带着侧妃去赏灯,还请皇兄允了此事。” 流明放下酒杯,点了点头:“外面热闹,不比这里,想去便去吧。别在外面呆得太晚,明日早朝,朕可不允你迟到。” 流越喜上眉梢:“多谢皇兄成全。” 话音一落,流越就要带着安少音离开,对面的几位长辈见了,佯怒道:“靖王这是刚成亲就忘了我们这些个老人了,瞧你心不在焉的样子,生怕我们几个拦着你不走似的。” 流越笑眯眯地回话:“丰王叔别笑话侄儿了,京城谁不知道王叔您与王婶琴瑟和谐,举案齐眉。侄儿羡慕王叔都还来不及,哪能忘了王叔啊。” “就你贫嘴。”另一个王爷酸苦道,“到底是你们年轻,比不上我们几个老了,外面的灯会也就年轻人看着热闹。” 流越面上依旧挂着笑容,对几位王叔的刁难不以为然:“王叔风采依旧,不减当年。侄儿自愧不如。” 宴席热闹寒暄了两句,流越对几位年长的王叔态度不错,三言两语哄得他们开开心心地放人离开。 临走前还不忘再给流明行了一礼,只是从头至尾却是一眼都没多看左边的言卿卿一分。 流越安少音走后,麟德殿变得有些安静。也是,素日都是流越在活跃气氛,如今主事人走了,殿内的交谈亦是少了。 当然很大程度上,是在座的妇人们看出了皇后娘娘的心情似乎不大好,而妇人们的情绪间接影响到了自家丈夫身上,这才让一旁静静观望的宫女太监们觉得,歌舞虽仍在,气氛却不如之前。 果不其然,助兴的舞蹈跳到一半,天子就摆摆手撤了去,稍白的五官神色淡淡的,声音如是:“时候不早了,去赏月吧。” * 中秋月夜,京城不宵禁,万家灯火张灯结彩,悬灯高挂,各家各户得了空往大街上走去,街道上热闹非凡。 各式各样的灯笼承载了无数美好的祝愿悬挂竹条之下,给平静无光的街道上带了光彩夺目的景致。 明月当空,天清似水,再加上大街小巷里飞禽走兽,果蔬花草的灯笼照耀,京城似乎如今夜不会宵禁一般,彻头彻尾地成了一个不夜之城。 流越和安少音牵手走在街上,二人换了一身常服,穿梭在五花八门的灯笼下,身后是暮烟青辞,以及几个常服的侍卫,他们与前面两位保持了一些距离,让二人尽可能的单独相处。 街道的热闹是皇宫里无法比拟的,这里的热闹多了人情味,走在路上的安少音十分单纯地快乐着。 灯笼多了,街上摆摊的小贩也多了,卖的都是些小玩意儿,有给小孩子玩耍的拨浪鼓,也有姑娘所需的镜子,或者公子哥想要的纸扇等等。也有人卖各种形状的灯笼,专门给那些临时起意想要燃灯的客人们。 安少音就这样沉浸在笼光与月色之下,没有了礼仪的束缚,她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自在了许多。她四周张望着,什么都想要看,一时忘了形,竟是什么时候和流越分开的都不知道。等她意识过来的时候,已经刚走过一个桥,来到了湖边。 -- 第86页 湖畔挂了一排排的荷花灯,糊纸瞄上了各种颜色,看上去比夏日池塘里的花园还要栩栩如生。只是这般美丽的花灯,安少音却一时忘记了欣赏。 因为在那一片荷花灯下,站着一个妇人,妇人的怀中,抱着一个孩子。 小孩儿看上去不过几个月大,在这一片热闹的场景下,咿咿呀呀地叫着,看上去开心极了。安少音动心一念,走了过去。 流越很快就寻了过来,沿着一排排的荷花灯,一眼就看见了安少音。 此时的安少音浑然不知流越的靠近,注意力只在小孩儿身上。她看清了小孩儿,生得是白白嫩嫩的。一双小手看上去软乎乎,雉儿小嘴含着自己的手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咿呀学语吱了几声,煞是可爱。 安少音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孩儿看,心中涤荡着,不能平静。 这段时日安少音多梦,总是梦见前世的情景,一些她不记得的,一些她经历过的,当然最让她放心不下的,还是前世与她相伴快十年的孩子。 她捡到阿轩的时候,那孩子就比面前这位差不多大,中秋月夜,思念与日俱增,她甫一见到这个孩子,就想到阿轩。 寒冬腊月,除夕团圆,洛阳南部的小田庄,深夜无人的小树林里,漂泊了近一年的安少音心如死灰,从树林里可以看到山下田庄百家灯火,可以看到窗前的人影,树林太多静谧,安少音甚至能听到田庄传来的欢笑声。 无人为她驻足,无人为她停留,漂泊在外,身心俱疲。除夕夜,对母亲的思念越是深厚如汪洋不息,那么此刻的孤独越是浓烈至如临万丈深渊。 哀莫大于心死,安少音面如土色,形单影只地行走在树林中,绳索已经备好了,安少音抓着冰凉的绳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呜哇……”暗夜中突然响起了哭声,惊得安少音浑身一个激灵。她猛地睁开双眼,闻声寻去,月色下,几个月大的孩子闭眼嚎啕大哭,两只细嫩的手臂张牙舞爪地张开乱晃。 犹如此刻面前的小娃娃一样。 阿轩。 安少音在心里默默地念了这个名字,小娃娃像是能听见她心里的声音似的,倏然间咧嘴一笑,参差不齐的牙口就这般露了出来,小娃娃的眼睛弯弯如月牙,咿呀学语叫唤着,安少音的心都快化了。 小孩儿的娘亲吃了一惊,很快喜笑颜开。她见安少音妇人打扮,衣裳华丽不凡,再一看其身后两步之外,气度不凡的流越,以为是某大户人家带着夫人出门看花灯,温声道:“我家小宝一向怕生,见了夫人却不怕,想来夫人与孩子有缘呢。” 安少音笑了笑没说什么,这小孩儿确实可爱,嗦着自己的手指头不说,还将自己另外一只小手伸出来,五个小指头朝安少音大开着,似乎是在求抱。 抱着孩子的妇人和蔼地笑着:“小宝真的是喜欢夫人,夫人可否要抱一抱?” 安少音心动了,她伸出了手,很快又缩了回去,害怕抱不好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只是一根手指搭在小孩的掌心中。小孩本能地笑着将一根手指握住,像是抓住了什么宝贝般,开心地叫着,小手不停地摇来摇去。安少音将这些看在眼里,感受一根手指在小娃娃掌心中的温度,眼眸里的光都快化成了一汪水,兑满了温柔。 “你喜欢孩子?”一直默声不语的流越见状,冷不伶仃地问了句。 安少音心不在焉,一只手还在握着小娃娃的手指头,软软的,嫩嫩的,心思被分走了太半,来不及细听流越说了什么,亦没有多想与她说话的正是流越,下意识地嗯了声。 在一旁的流越不知安少音心中意,看她对小宝溢出的欢喜之色,眼底难得一见的温柔,安少音一声回应以为如他所想。流越眯着眼睛,搂住安少音的肩膀,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你若是喜欢,我们多生几个。” 安少音被这突如起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可下一秒,当她听清流越在耳边低语的话时,面容顿时红了一片,她一时僵住了,没有说话。 小娃娃的娘亲离得近自然是听见了,笑着附和:“大人与夫人这么年轻,一定会多子多福的。” 连外人都这么说,安少音听得害羞,红晕自脸颊漫过耳畔,耳根子都快发软了,急忙收回了手,背过身去,径直离开。 流越欣慰地笑着,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打开了纸扇慢悠悠地摇晃,望着安少音离开的背影眉飞色舞。 离开前,他朝身后的小娃娃看了一眼,刚才还咧嘴大笑的小娃娃此刻却是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这个陌生的男子。流越对孩子没什么感情,他客气地对母女俩点了点头,旋即跟着安少音离开的方向追去。 流越走后,剩下妇人抱着孩子。妇人对露水一面并未多在意,见人走了,自己也打算回去。只是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见一个貌美的陌生女子走上前,微笑朝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暮烟盈盈一笑,徐徐上前,对小娃娃的娘亲说:“感谢夫人吉言,既是我家夫人与这孩子有缘,小小礼物,当是给这孩子的中秋之礼了。” 说罢,暮烟递上了一个如意金锁。妇人定睛一看,金锁上的光泽在夜色下难掩锋芒,价值不菲。妇人憨笑着接受了,连连道谢,金锁握在手里爱不释手。 暮烟微笑点头,接受妇人的谢意,离开时朝妇人怀中的小娃娃温柔一笑,这才折身离了去。 -- 第87页 妇人见人走了,忙不迭将金锁咬在嘴里探了番,果真是纯金的。 “果真是大户人家……”妇人好生感慨一番,将金锁待在了小娃娃的脖子上,摇着孩子的手臂十分开心地笑着,“小宝,你今日有福了。” 第四十九章 心事 安少音走了没两步,再折身回望过去时,荷花灯下已无妇人和孩子。 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安少音心有所思,此时的心境掺杂了太多的东西,安少音来时不曾发觉,一味地沉浸在圆月与燃灯之下;当下站在相同的地方,还是一模一样的明月与悬灯,只是落在眼底第一眼的画面较先前大不相同。 墙角处几个孩子追逐嬉戏,湖边三五位小女儿家放灯许愿……大都是不足十一二岁的男孩女孩,正是爱玩的年纪,笑容里是纯真无邪,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阿轩,就太要懂事得多。 算上日子,再有三个多月就是除夕,前世她在洛阳,所以捡到了阿轩;这一世,不出意外,安少音想,她一定是在京城的。 除夕宴,百官守岁,流越是靖王,她是侧妃,那一晚,她一定会在宫里待到很晚。听说除夕夜皇宫城会放烟花,就在一览无余的广场上。云嬷嬷说过,那里视野最佳,天空的绚烂之色尽在眼中,若是安少音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准备出嫁的安少音听了这些,隐隐期待过。时过境迁,饶是安少音都不曾想过,开始希望一些不太可能的事情来。 能不能去洛阳呢?安少音突发奇想,还有三个多月,现在出发,一定来的及。那个小树林到了夜里人迹罕至,冬夜冰寒,天气那么冷,如果没有别的人发现襁褓中的孩子,他一定会冻死的。 一想到这里,安少音心里开始发慌了起来,她毕竟养了阿轩快十年,这些感情不是风雨一变说去就去。在这之前,安少音总以为时间还来的及,可直到今日看到了那个咿呀学语的小娃娃,安少音这才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时间的问题。 她早已经不是前世那个被迫离京,无奈流浪的安少音,她如今是靖王侧妃,要如何去洛阳?即便真的说动流越去了,她又该如何解释自己要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田庄呢? 安少音记得,田庄归入皇家是来年的事,也就是说,如今的位于洛阳南部的小村庄里,那个她曾经生活了十年的田庄,并不是安少音该去的地方。 思绪来去而散,安少音魂不守舍地走在路上,浑然忘记了自己的丈夫就默默地跟在后面。 一位少年不小心摔了一跤,正好倒在了安少音的面前,她忙不迭上前扶起了他。少年穿着簇新的长衫,白衣胜雪,起身时后背沾满了灰尘,脏了这一身的纯净。安少音未作他想,下意识腾出手给少年拍去背后的灰尘,无意间令自己的半边长裙遭了殃,橘红的袖口一片暗色。 安少音匆匆拍了衣衫两下,少年便挪了几寸,识大体地将二人的距离隔开来,“多谢姐姐。”少年言语温和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安少音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了规矩,玉面微红,尴尬地收了收手,不好意思地朝少年点了点头。 BaN 安少音莞尔一笑:“你没事就好。” 少年复是一礼表达感谢之情,抬眸间看到安少音半侧的衣裙上的灰尘,清秀的面上浮现一丝歉意。 “弄脏了姐姐的衣裳,是小可的不是。”少年从衣袖间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双手递给安少音,“还请姐姐莫要嫌弃。” 手帕样式普通,纯白的一片,没有任何绣样,并非是贴身之物。 “不会。”安少音摇了摇头,她没有犹豫地接过了帕子,握在手心中,对少年颔首,“谢谢。” 机缘巧合,仅此一面,二人客客气气地道了别。只有安少音在少年转身离去时眼底闪过一丝的怅然,少年与阿轩的年纪相仿,行事上,与阿轩有相似之处。 今夜上街本意是为了赏灯,到最后安少音了无欣赏的意思,少年给的手帕还在手心里握着,她忘了去擦拭衣服上的灰尘,只是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发怔。 安少音身在思念之中,从幼儿再到少年,恍若间与两个不同时间的阿轩重逢,她自然是有点心不在焉的。 这一点心思印在了眼睛里,浮现在容颜上,明眼人看了一眼,就知道此人有心事。 打道回府成了一件没有悬念的事。这一路上,流越罕见地没有与安少音交谈,他全程在注视观察安少音的神情,凤目微敛,不见光影。 马车一前一后回到了王府,安少音心神恍惚,一人先行回了凌云堂,下人的行礼如雾如烟消散在耳畔,更不用说一直跟在身后的流越。 流越没有走进院子,而是停在了院外,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烛光下映在窗花上的人影,神色淡淡的,爱不释手的纸扇别在了腰间,负手而立。 “王爷看上去有心事。”暮烟走上前,她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进府后就在流越的身后。荷花灯下到街上少年,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气氛朝着一种诡异的方向发展。 暮烟看得出流越神色不大好,大致猜出了原因。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要多说几句,缓和一下当下的氛围。 暮烟的眉眼在笑着,以一种轻松的语气问:“娘娘似乎很喜欢孩子,怎么不见王爷高兴?” “你素来聪颖。”流越没有去看暮烟,视线一直盯着窗花下的剪影,语气没有不悦,只透出几分冷漠,“你都能看出来的事,何须再来问本王?” -- 第88页 暮烟微微一笑,听流越的语气未见责怪,依然温言细语地说:“不是暮烟多嘴。娘娘不是个很会掩藏心事之人,王爷心中困惑,最好还是与娘娘说清楚。” 流越敛眸,月光下他的影子修长而孤单。树影没有挡住他的影子,今夜圆月当空,影子愈发地长了。 “本王自有分寸。”少倾,流越动了动唇。 暮烟说得没错,安少音不是个会掩藏心事的人,她今日的心绪,都写在了脸上。 安少音今日的反常,乍一看之下是喜欢孩子,甚至看在眼里的流越与暮烟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这样的想法只停留了很短暂的一瞬,源自安少音的目光不知觉开始落在从幼儿至少年这些不同年岁的孩子身上时,神色并不如何的喜悦。 可眼底的温柔是无法遮掩的,尤其当安少音驻足停留,观望那些孩子们欢声笑语的时候。那时的她,并不像一个喜欢孩子的姑娘,更像是一位温柔敦厚的母亲。 不同之处,是少了期盼。 喜欢孩子,却没有期盼;她还不是个母亲,然而眼神温柔得有了母亲上才有的爱意。 流越眼前浮现安少音心神不定的模样,有些烦躁地搓了搓手,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走进了凌云堂。 月明星稀,这一晚,同床共枕的二人头一次各自有了心事。 安少音睡得不好,幼儿与少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将她的回忆带到了前世,她如何将阿轩从咿呀学语的雉儿抚养长大,出落成一个懂事伶俐的少年。 一梦尽散,安少音额头上全是汗,她回了神智擦拭着汗珠,翻了个身子打算继续睡去。手臂习惯地向外伸去,只摸到冰冷的锦被。 安少音掀开锦被,一眼所见空空如也,锦被下亦是冷的,也不知离开了多久。 室内的烛光还在跳跃着,黑夜犹存。安少音当即下了床,披了件外衣出门去寻人。她甫一打开门,银辉的月光就照了进来,连同一道人影打在地上,安少音顺着影子看过去,就见一道身影立身站在走廊下,抬头望月,身姿清逸挺拔,于夜色中,多了几分寂色。 第五十章 月色很美,风不温柔。 安少音看不清身前人的模样,但她知道他就是他。 “相公。”她糯糯地唤了声。 廊下的影子微微一顿,旋即半个身子偏过来。二人的距离没有因此变长或是变短,但相对而视的瞬间,月光把两个人的影子紧紧地贴在一起,她的鼻尖抵在他的下颌,月影中的二人近在咫尺。 月光太亮,流越看向安少音时背光,容颜愈发地隐藏在暗处。安少音倚在门边,发丝微乱,她一眼所见皆是一片暗色,暗影憧憧,她甚至都看不清他的轮廓。 “怎么不披件衣裳?”流越蹙眉凝着身躯略显单薄的安少音,上前一步,露出了太半的轮廓。一只眼睛里倒映着倚在门外的女子,闪现出关心的神色。 “醒来后发现相公不在,没想太多。”看见了熟悉的侧颜,安少音心神安定,她亦是上前一步,攥住男子的衣袖,摸到的是一片冰凉。 想到床上同样冰冷的锦被,安少音忍不住问:“这么晚了,相公怎么不休息?” 流越:“在想一些事。” 什么事?安少音差一点脱口而出,只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流越的身上很冷,五官看不出神情,太半的容颜隐藏在暗中,有点可怖。如果不是知道这个人就是流越,安少音极有可能转身逃开。 不多时,沉默被流越率先打破,他握住了安少音的手,知道对方没了困意,对她说:“少音,陪我一起赏月吧。” 握住自己的十指冰冷,不过掌心的温度犹存,安少音感受到了那一抹微弱的暖意,没有犹豫地点头。 “好。” 秋月的风与夏日不同,这个季节之后便是冬日,夜里的风是在提前告知人们该为逐渐踏步而来的冷冬早做准备。 更何况,这是在屋檐上。夜深人静,屋顶上的绿色琉璃瓦在月光下散发出幽深的光泽,触及生凉。 安少音没想到流越所谓的赏月是在屋檐上。惊愕存续了没多久,她拿了件印有红梅的地毯铺在上面,流越用披风将人裹得紧紧的,二人就这般坐在地毯上,欣赏月色。 地势拔高让月亮都靠近了几分,流越与安少音依偎而坐,圆月就在眼前,银辉四溢,灵动让人以为月亮上真的有仙子一般。 远处是数不胜数,悬挂市井的灯笼,虽然看不到样式,但冒出来的点点烛光照耀在夜色中,借着月色将京城笼罩在微光之下,等待黎明的到来。 今晚的月色很美,哪怕风并不是温柔的。只赏月色,便足矣。 二人就这样欣赏月色,四周一片静谧,落针可闻。 “你想不想生个孩子?”流越突然问道。 安少音一怔,错愕地抬眸看向流越。他抿唇一笑,将人揽入怀中,唇畔轻吻安少音的额头,鼻尖传来发丝上淡淡的桂花香,解释道:“今日在街上,我看你对孩子很是喜欢。” 安少音安静了少许,问:“相公喜不喜欢孩子?” 没有听到答案,流越心头一跳,一伸手将两个人的距离靠近了,互听彼此的心跳声。他答:“只要是和你生的,我都喜欢。” 闻言,安少音沉默了。 养一个孩子有多辛苦,安少音实在是心有体会。捡到阿轩时她将十六岁,她没生过孩子,没有奶水,最初的几个月是她去隔壁的村子找新生的产妇讨要奶水给阿轩喝。白日干农活,到了晚上哄孩子睡觉,再大了些,教他读书写字,辨别是非善恶……一年复一年,凡事亲力亲为,安少音几近咬碎了银牙才将阿轩拉扯大。 -- 第89页 安少音是有些害怕的,更何况,她如今心不在此。 沉默告诉了流越答案,他勉强一笑,脸上的黯然神色消失在夜色中,“不急,我也不想你这么快怀上孩子。皇兄尚无子嗣,我们可以再等等。” 流越并不着急想要孩子,一个多月前,流明罚他闭门思过,实则是在给他和安少音一个机会。母凭子贵,在如今子嗣尚无的皇室中,更可窥见孩子的重要性。 是了,如果安少音现在有了身孕,流明一定会借着这个由头顺理成章地给予安少音靖王妃之位。文武百官是这么想的,甚至流越,一开始也是这么打算的。 直到那日,安少音不堪重负打算将他推向别的女子,流越一气之后回归本身的是冷静。在阁楼的那一夜,安少音在他的怀中沉沉地睡去,流越在此期间想了很多。 他不希望一开始就用孩子将他与安少音绑在一起。有了孩子,血浓于水,亲情羁绊是这辈子都挥之不去的。真到了那一日,不论安少音是否喜欢流越,她都会因为孩子加固与流越之间的纽带。 就像母后,因为他和皇兄的存在,宁愿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也要用尽了心思讨好先帝,只为让自己的两个孩子安然无恙。 母后与先帝的关系是一面镜子,照在流越的身上,融在骨血里后,流越希望要一些更纯粹的东西:彼此间的信任,依赖,相互依靠。 他希望与安少音之间,不管有没有孩子,这种纯粹的相融以沫,任谁都无法割开。 孩子,是锦上添花。所以,流越是要心甘情愿的,安少音,亦是如此。 如今说起此事,是他心头绕了一个疑问,而安少音的沉默,证实了这个疑问。思及此,流越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坐在屋檐上的二人彼此相拥,紧紧相依, “嗯。”安少音埋首在流越的怀中,没有看到流越眼底闪过的落寞之色,本就有心事的她亦是错过了流越语气中淡淡的几分无奈与不甘。 * 翌日,下了早朝,流越并未打道回府,而是去了御书房。早朝察觉流明的神色异样,流越放不下心。果不其然,刚到书房门外就听见流明忍耐已久的咳嗽声,伴随着淡淡的药香味传来。 流越蹙眉,踏入御书房,看着流明不太自然的脸色,忍不住担心:“臣弟听太医说皇兄的身子已经大好,怎么又开始喝起了药?” “昨日受了些凉,不碍事。”流明握着拳头抵在薄唇上轻轻咳着,俊秀的面容透出不自然的白皙之色,一身的赤黄色圆领袍似乎都夺去了天子的锋芒。 听见流明咳嗽的声音,流越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担心极了。他扫了眼书案上一排排的奏折,眉头蹙紧,拧出一条川字,语气不悦道:“入秋了,皇兄更要好生注意自己的身体,有些事就交给下面的人来做,这些大臣是给皇兄分忧解难的,而不是添麻烦。” 流明摆手:“咳咳……无事,多服几日汤药便无碍。” 说罢,宫女已经熬好了药,趁着流明喝药的间隙,流越给候在一旁的高公公使了个眼色。 流越在御书房呆了半个时辰,替流明处理了一些事务后才离开。 送流越离宫的自然是流明跟前的大太监高公公。高公公灰眉长脸,袖手半躬身子走在流越的后侧,只听得头顶上一声质问:“怎么回事?” 短短一夜就让天子受了凉,流越不相信这是天意。 高公公有口难言,欲言又止:“这……” “高公公,你是宫里的老人了,该是知道本王的性子。”流越顿下脚步,睨了青衫太监一眼,“本王不想问第二遍。” 高公公急忙低声应着:“是是是,王爷息怒,奴才实在是……一言难尽。” “那就长话短说。” 高公公在心里打了个腹稿,稍稍整理后说:“昨日王爷离席后,陛下提出去赏月,可一行人在御花园不过半个钟头,皇后娘娘借口身子不适回宫了。陛下,御花园里多站了些时刻,回宫后就受了凉。” 高公公尽可能地隐去了一些无法诉说出口的细节,即便这般,流越还是一下子就听出了异况。 “皇后昨日不是好好的,怎么就身体不适了?” 高公公心如明镜,嘴上却说:“这……奴才哪里知道。” “高公公若是不知,恐怕这宫里就没有知道的人了。”流越冷冷地笑了一下,鼻子一哼,显然是不信高公公的鬼话。 高公公心里叫苦,心想惹皇后娘娘不快的人除了您还有谁呢?可话从口中,却只是一脸为难,佝偻着太半个身子道:“王爷恕罪,就别再折煞奴才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流明久病缠身,可能让他不顾惜自己身体的,唯宫中一位。高公公说不出来的,流越已然心神领会,他面色凝重地站在大兴宫外,看向永安宫的方向,眼神阴寒。 这个女人,是留不得了。 只是皇兄的身体……流越的眼神暗了下来,一手握拳置在身前,一眼望到尽头去,屋檐上黄色的琉璃瓦闪耀金色的光泽,顶角一排的神兽整齐地化作一线,似乎要随着骑凤的仙人驾鹤西去。 驾鹤西去…… “王爷关心陛下的身体,更该明白陛下心里最看重的是什么。”浸淫宫中多年的大太监高公公当即就意识到了流越内心的阴暗面,他压低了声音提醒道,“王爷,切不可操之过急啊。” -- 第90页 流明的身子本来就弱,若是骤然要了那个女人的性命,只怕流明无法承受。这样的代价,流越接受不了。 高公公言之有理。然而……流越暗想片刻,留那个女人在皇兄身边越久,才越是祸害。 第五十一章 坦言 中秋之后迎来了短暂几日的秋老虎,午后的日头仿若时光倒流回至了盛夏时节,秋风吹过时的清亮之意叫人明白这还是秋日。 午休后,安少音来到了花园,和暮烟商量着如何整改这大片几近荒败的园子。泥土已经被全部翻新了一遍,除了园子里原有的岁寒三友,又新种春风一家等各种树木花草。等这里长成如御花园那般的美景需要经年累月的时光,是以园子里摆放了许多秋日时节才有的花草盆景,桥下的湖水也早就好生打理了番,比安少音第一次见时,这里要好上太多。 不仅如此,安少音还命人在花园四周摆放了灯台,到了掌灯的时候,这里同样有光,不再如那日阁楼所见,一眼皆是黑暗。 云嬷嬷来到花园时,安少音还在和暮烟商量修葺亭子的事儿。这位老人走到了花园观看半晌,内心是说不出的喜悦,觉得这花园终于有了一丝烟火气。 安少音一抬眼就看见了云嬷嬷和蔼的面容,她朝暮烟点点头,便来到了老人的跟前,“嬷嬷来了。” “娘娘,老奴是来告别的。”云嬷嬷朝安少音福礼道,“今后若要和娘娘再见面,多半是在宫里了。” 老人的身后是两个拿着行礼的丫鬟,安少音看见这一幕,意识到云嬷嬷今日就要离开,她诧异道:“嬷嬷这就要回宫?不再多待些时日?” “老奴大半辈子都在宫里,早已经习惯了宫里的生活。这几个月和娘娘相处,看着娘娘将王府打理的很好,老奴欣慰,早该是回宫的时候了。”云嬷嬷笑着摇了摇头,她回宫是流越的意思。流明近日身子不好,流越需要在兄长身边留一个人,平衡一下帝后之间的关系,不要过于紧密。 云嬷嬷是先太后跟前的,在后宫德高望重,思来想去她是最合适的人选,也只有她时刻在御前,流明可以听进去一两句。即便是中宫皇后,也要给她几分薄面。 云嬷嬷对中宫那位亦是不喜,欣然答应了流越的要求。至于帝后与流越之间微妙的情感关系,这些云嬷嬷是不会告诉安少音的。没有人敢当面提及这些,即便是当事人,他们心知肚明,同时又心照不宣,这是一种无声的默契。 云嬷嬷执意要离开,安少音没再挽留,她亲自送人到了侧门,备了些绫罗绸缎和金石玉器,对这位陪伴自己几个月的嬷嬷表达谢意。 云嬷嬷半推半就地收了东西,临走前,由衷地对安少音说:“老奴要走了,想多叮嘱娘娘几句,娘娘别嫌老奴聒噪。” 安少音:“嬷嬷但说无妨。” 云嬷嬷想起这几天的情形,认真地对安少音说道:“娘娘良善,藏不住心事。老奴看娘娘这几日愁眉苦脸的,既然不是与王爷有了嫌隙,老奴劝一句:王爷是娘娘的夫君,切不要事事都藏在心里不说。” 安少音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未料到云嬷嬷说的是这事。她最近几天确实心事缠身,脑海里反反复复就一个念头:洛阳。 如何去,让安少音犯了难,不敢轻易地开口,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安少音从小到大没有出过京城,骤然提出去洛阳,连个合适的借口都没有。 她心里念着这事,心神不宁了好几日。听闻此言,安少音霎时间意识到,她似乎有些冷落了流越。这般想着,面上生出了愧疚之意。 云嬷嬷看出了安少音的神色变化,有些欣慰,继续说道:“打开天窗说亮话,便是这个理。一日不说,若是因此生了怨气;日复一日,心中的埋怨越积越深,哪怕到了互相解开心结的那一日,可过去的时光却是白白浪费了啊。” 最后,云嬷嬷道:“至亲至疏夫妻,老奴言尽于此,还望娘娘不要嫌弃老奴多嘴。” 安少音静静地听着,细细品味嬷嬷所言,一字一句。 末了,她想通了,对云嬷嬷拜了一礼:“嬷嬷一言,少音如饮醍醐。这几个月,有嬷嬷陪伴,少音感激不尽。” * 书房午后是流越独有的时间,他多半是处理朝中的事务。不过这几日,流越的日常任务中多了一项。 比如现在,书案上铺了一层的宣纸,笔墨准备好了,他执笔在纸上写字。这几日心烦意乱地很,似乎只有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才能让他静下心来。 门便是在这个时候打开了,流越头也不抬,以为是青辞,正要开口的时候,就听见女子轻声的呼唤。 “相公。” 流越闻言一顿,有些错愕地抬头,待凝目看清了来人后,即刻放下笔,走到来人的身前,说:“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午后安少音打理府中事务,流越就在书房处理要是,夕食之前,安少音极少踏入书房。 安少音神色微异,轻咬着下唇说:“我有事想和相公说。” 流越一瞬不瞬地盯着人看,这几日安少音心不在焉的,很少会主动地过来和他说话。这个时辰过来,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流越没有犹豫地点头:“嗯,你说,我听着。” 安少音的眼神闪过了一刹那,似是在斟酌着什么。但很快,她下定了决心,开口道:“我想离开京城。” -- 第91页 流越心中猛然一动,喉结滚了滚,暗哑了嗓音问:“去哪?” 安少音抬眸看向流越,两个人四目相视,彼此的眼中有彼此的身影。 “洛阳。”她说出了这两个字。 “好。” 一个字,简单利落,流越回答的很干脆,干脆地令安少音有些发愣,她望着他,疑问道:“相公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去洛阳吗?” “你想告诉我,自然会告诉我的,不是么?”流越微微反问,没有在期待会有答案,他握住了安少音的肩膀,“入秋了,天气见凉。洛阳最好的时节是春夏,你想去那里,等明天开春了一起去。” 话音刚落,安少音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不行。”安少音摇头,“我,我想尽快就去……必须要赶在明年之前。” 流越瞳孔微缩,手里的动作一顿,旋即嘴角扬起一抹几不可查的苦笑,他尽力在隐忍心中的不悦,压低了声音:“好,我尽快安排。” 一道热流随着声音落下从心底涌上来,温暖地包裹了安少音的全身。云嬷嬷的话让安少音决定直言心中的想法,然而流越的应允来得简单而又直接,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相公,谢谢。”一语而落,包含了最真诚的感激与一丝歉意,愧疚,认错。 流越蓦地就心软了,他将眼底的不悦隐藏在暗处,代替而来的是素日里有的坏笑,眉梢一挑,语气一扬:“既然谢了,娘子是不是应该给谢礼?” “相公想要什么,只要是我有的,一定给。”捕捉到流越言语如常,安少音放下了心,爽快地应了。 “这可是你说的?”流越单指勾起安少音的下颌,温热的吐息打落在女子白皙的容颜上,眉眼间似笑非笑,“不许反悔。” 安少音两颊一红,乖觉地点了点头:“嗯。” * 安少音走后,书房内的光线似乎随着太阳的移动而略微暗了一瞬。 流越嘴角的笑容凛了下去,狼毫笔在手里握着,沾了笔墨后,在洁白稠密的宣纸上写下一个“静”字。 只是此刻的他心烦意乱,一个“静”字怎么写,都写不好。不过片刻,十几张宣纸随意地揉成一团,被扔在了地上。 推己及人,此时的流越终于体会到中秋月夜时,皇兄的心境。流明对言卿卿的不舍,再到自己的身上,流越双眸微阖,看似风平浪静的俊颜之下隐藏了太多的波澜。 也不知写了多久,自己与自己斗气用了多久,当地上快被揉团的宣纸占满时,流越终于想通似的,手中的毛笔“啪”一下,丢在了砚台旁。 左右一个快死的男人,她想去见就去见!反正如今她嫁的人是他,流越心想,他何必那么小家子气,跟一个从未见过,注定会病死的情敌怄气! 这般想着,心底的那股气才终于缓和了些,意乱的心境渐渐平复。 “青辞。”流越唤了声,很快外面的青衣随从就走了进来。 “去打探打探洛阳方面有没有什么消息。”流越再次拿起了笔,沾染墨水开始在宣纸上写字,“这件事尽快去做,不要惊动任何人。” 青辞匆匆扫了眼满地的宣纸团,听完流越的话问:“主子想去洛阳?” 流越没有回答,而是用写字告诉了青辞答案。 “好端端的,何故要去洛阳?”青辞问,“主子既然想要去,属下即刻安排便是,何必大费周章。” 流越摇了摇头,停下手中的动作,敛眸深思道:“这几日皇兄身子不好,我这时候无端去洛阳,被太傅丞相之流发现我不过是带着少音游山玩水,定然抓住不放。” 青辞恍然大悟地喃喃道:“太傅和丞相大人这几个月确实一直在针对主子。” 闻言,流越冷哼一声,沾墨继续手中的动作:“哼,王妃之位一日空着,他们一日都不得安生。越是抓住少音的错处,朝廷上就有越多的声音支持我另娶正妃。这些人打的如意算盘,我才不会让他们心想事成。” 最好是借着处理要是的由头顺理成章地去了洛阳,既能堵住悠悠众口,又能了解安少音的一桩心事;更消说百官安静下来就不会再额外地叨扰流明,皇宫里有云嬷嬷在皇兄身边,流越不用时刻担心皇兄的龙体安康。 三全其美,岂不乐哉? 流越这般想着,心绪随着手中的动作显现出来。 宣纸上,落笔一挥后,写下的一个“静”字,终于是龙飞凤舞,遒劲有力,让人看了赏心悦目,心生愉悦。 流越停下笔,低头看着自己写下的字,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第五十二章 她穿过这条裙子,在梦里。…… 自从流越答应了安少音之后,最沉重的心事烟消云散,二人之间又恢复了如常的相处模式。 是日晚膳之后,流越附在安少音的耳畔低语,要她提前给谢礼。 安少音答应了,她问流越想要什么,对方微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没有回答,只吩咐她先去沐浴。 不疑有他,安少音来到了浴室。半个时辰后,浴室里白雾缭绕,安少音整个人软在浴桶里,轻唤丫头的名字:“冬儿……” 没有人来。安少音以为自己声音太低,又唤了几声。 依旧是无人回应。 左顾右盼见不到熟悉的身影,安少音走出了浴桶,在浴室里转了一圈,发现冬儿不知去了哪里,浴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 第92页 刚沐浴后的身子不宜受凉,安少音没有多想,折身去拿中衣,然而架子上什么也没有,只在屏风上看见了一条裙子。 安少音细细打量这件长裙,白雾之中看不大清楚,只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布料算不上好,与她平日穿的相差一大截,倒是与王府的下人穿的布料相似。 安少音没有理会这件衣裙,继续翻找备用的中衣,然而翻来覆去扒拉了半天,别说中衣了,连条多余的巾帕都没有。 不得已,安少音把目光投向了屏风。她换上了长裙,站在浴室的长镜前看着自己。这衣服穿上去很合身,衣袖口是简单的说不出名字的小花,对襟间露出颈下肌一小片肌肤,裙色通黄,浴室的烛火明亮,尚未化开的水雾之下稍显朦胧之色。安少音怔怔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间,眼光一闪。 她穿过这条裙子,在梦里。 安少音的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她盯着自己看许久许久,梦里的画面从未如今日般真实。 她的的确确穿过这条裙子,安少音笃定地想着。 正在这时,一双手臂从身后环住她的腰身,打断了安少音的心绪。流越站在她的身后,二人在镜中凝望彼此。 “相公。”安少音习惯地唤他。 “你穿这条裙子,很好看。”流越将头埋在莹白的脖颈间,嗓音暗哑道。 “是,是吗?”安少音看了眼镜中的自己,“我好像穿过这条裙子。” 闻言,流越凤眸微睁,低着头的他并未在镜子里露出他的双眼,环在腰畔的手臂蓦然收紧。 直到怀中人说了句:“在梦里。” 期待尽散,流越掀起眼帘,浴室中的白雾愈发地浓了,镜子上蒙上了层层雾珠,安少音的脸在镜中朦胧不清,流越却看清了镜中的自己,凤眸里闪烁的异色。 欲壑难填。 画面转到了浴室的隔间里,这里用来堆放沐浴的用品,烛光笼罩着一层的雾光,将本就模糊的房间照得更暗了一层,连同肌肤之色,都在恍惚间,深了些。 唯一的一张的椅子上是相拥的两人,怀中的女子褪去了一身黄裙,肌肤娇嫩细腻,柔软诱人。 暗光可以将肤色打下一层暗影,看上去肤色不那么的白皙,与记忆里如是穿着黄裙的宫女相差无几。只是岁月蹉跎,痕迹难掩,十五岁的安少音和二十五岁的音娘,终究是不一样的。 不过玲珑的曲线骗不了人,流越如是想,曾经他就想过,那样一个地方,常年劳作辛苦,农妇大都腰身粗壮,只有她是不一样的。 他猜出她非本地人,猜出她可能来自北方,却从未想过,她来自京城。 月光皎洁,诉说深夜的故事,留下一道道银辉。 窗内仅留下的两盏烛光下,与月光交融,在墙面上映出了相拥的身影,影子密不可分,发丝纠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 安少音累了,满身是汗,皓腕攀住流越的肩膀,青丝如海藻般错乱地粘在汗涔涔的背后。她抬眸看了流越一眼,他亦是满头大汗,鼻尖上,额头上,密密麻麻地聚集着,在缓缓地沿着肌肤滑落,滴在薄唇上,有的进入了唇中,有的流到了颌下,有些隐藏在了发丝中,打湿了一头黑发。 安少音抬起一只手,想要给他的额头上的汗珠轻拭了去,手臂浑身无力,还没抬起便又落下,与流越背后的墨发缠绕在一起。 流越握紧了安少音的腰身,稍一垂眸,就看见了左肩处的一颗朱砂痣,在昏暗的烛火下,带着莫名的吸引力,刻在琉璃美目中,荡出一丝幽深复杂的情绪。 如果当初能发现它……流越目不斜视地盯着那颗小而醒目的朱砂痣,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一个他不愿意想起但无法遗忘的念头。 他曾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发现这颗朱砂痣的存在,那个萦绕在前世心中多年的记忆,那个曾和他共度一夜的女子左肩上留给他的唯一线索。如果当初就能发现它,就不会有后面发生的事了。 思及此,流越抱紧了疲惫不堪的娇躯,轻拢胡乱搭在肩头的几缕汗湿的发丝,在白嫩肌肤上,含住了那一颗朱砂痣。 “唔……”安少音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吻轻栗着,本就无力的她更是化作了一滩春水,螓首枕在流越的肩头,怨怨地瞅了流越一眼。 可是她累了,软软绵绵地摊在流越的怀中,水眸含雾,似娇似嗔,面色酡红,如饮酒醉。 亲吻从肩头转移到脖颈间,由下至上,最后是沾染了水泽的红唇。 安少音最后一次抬眸,是撞进一双深情的眼睛里,带她进入更深更悠长的醉梦中。 月夜漫漫,在进入睡梦之前,安少音隐约听到了流越在说:“我想要的,只有你。” * 安少音提出想去洛阳后,流越已然开始着手准备。想来天公垂帘,在流越的人从洛阳回复消息前,机会已然先一步抵达了京城。 由春至夏时节,中原水患,朝廷早就拨一批巨款用于赈灾,无奈收效甚微。究其原因,是因为这比赈灾的白银经过了太多人的手,等到了水患之地时,所谓的巨款不过如一叶扁舟,杯水车薪。 这次水患未持续太久,大水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当地的父母官并未因此而退缩不前,反而与受难的百姓共渡难关。日子一点点地过去,冲散的泥土上用枯草树枝搭起了新的家园,这些灾民们用仅剩下的那一点白银就这么撑到了现在。 -- 第93页 大局已定,受灾之地正迎着朝阳新生,然而对京城来说,若不是那些贪官污吏起了歹意,这场水患不至于延续了几个月才控制住。 天子大怒,中原上至刺史,下至县令一应追责,贬斥甚至流放。在新晋长官上任之前,百官建议朝廷再拨一笔赈灾款抚恤难民,为避免前车之鉴,再派一名钦差大臣南下中原,监督此事。 这名钦差的人选,必须得是京中官员,品级不低,清廉公正是其次,最好么手段狠厉,给那些打着山高皇帝远而为非作歹的官员们一个教训。 这件事做成了,自然是立了大功。不过此行一去,非数月不可归京,再过三个月就是年底,一旦去了,意味着新的一年都要在异乡度过。更消说此次南下是去救灾的,不是游山玩水,总不好带着家眷一同跟去受苦受累。 鉴于此,文武百官愿意前去的不过寥寥,这些朝臣在京中待惯了,骤然要他们远离京中数月,跑到受灾之地过着艰苦的日子,这些个文官多是不愿的。 至于武官们,他们久战沙场,雷厉风行,留他们在京中为着就是制权,天子不会放任这些人南下。一时间,朝廷上静默一片。 直到最前列的紫袍男子上前,揽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皇兄,臣弟愿意南下。” 众生哗然,百官面面相觑,丝毫没有预料到靖王会主动站了出来。最危险的水患已经过去了,此行南下主要是为了抚恤难民,耗时且耗力。百官惊愕的大抵是如此,没想到靖王会这般心系百姓,屈尊纡贵去中原那个人满为患的地方。 以他的身份,南下必然是令中原蓬荜生辉,民心大悦。 流明有些意外地看了眼下首的流越,对方神态自若,长身鹤立,一副下定了决心的模样。 帝心甚慰,应允了此事。 大义面前,朝臣同心一片,就连频频针对靖王的王太傅和范丞相之流都对流越这个决定好生夸赞了一番。 流越静静地听完百官的赞赏奉承之语,待大殿内安静了下来后,他才又朝着天子拱手道:“此行中原,臣弟有一事相求。” 流明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流越抬起头来,对着上首的天子灿然一笑:“臣想带家眷一同南下中原。” 三朝后,诸位大臣三五成群地向外走去。 文官之首范一海和德高望重的王太傅并肩朝着台阶一节节地走下去,王太傅须发皆灰,一边走着一边摇头叹气:“此行南下艰苦,也不知靖王心里打得什么算盘。” 王太傅说的正是流越早朝时说的要带安少音一同南下之事,这件事无疑令在场众人大吃一惊。这个差事劳心劳力,诸位大臣正是不愿意让家属跟着去受苦,这才犹豫不决,不曾想流越倒是直接,就这么让府中娇滴滴的侧妃一起跟过去。且不说这一路舟车劳顿,中原不如京城,如今经历了一场水患后,百废待兴,安侧妃跟过去,定然是要受苦受累的。 想到这里,不少大臣心中啧了一声,当初靖王对安侧妃是如何的袒护,如今看来,靖王果真是靖王,流连花丛惯了,露出了狐狸尾巴,亏得他风花雪月了许久,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王太傅连连叹了几声,也不知是在惋惜什么,似乎忘记了自己曾经以德行迫使一位女子无法顺理成章地成为王妃之事。 如若是叫流越见了,定然是要好生嘲讽一番的。 范一海却是笑着摸了摸唇须,摇头道:“太傅大人此言差矣,王爷的心思,只怕是我等自叹弗如啊。” 王太傅:“丞相大人何出此言?” “王爷一旦离京,靖王府就失了主心骨,虽然有陛下撑腰,但是陛下日理万机,总不能时刻关注到王府的境况。若是有心人趁着王爷不在时对王府里的那位侧妃起了别的心思……呵呵呵,王爷对这位安侧妃,倒真是如此看重。”范一海点到为止,话里的意思已经尽数表达,他知道身边的迂腐太傅听得懂,不再逗留,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宫门。 回去的路上,范一海凝望着天空微笑,蓝天白云浮现出一张女子的脸,明眸皓齿,有些怯怯地躲男子身后,露出一双明澈的杏眸。 这位丞相大人眯起了眼睛,一抹垂涎之色划过眼底。 第五十三章 她不会是饿死的吧? 南下的旨意三日后便下达至靖王府。九月将至,事不宜迟,一切需得早做准备。趁着还是秋日,天气尚可,走水路前往中原,最迟深秋便能抵达。 时间定在了十日后,这次去中原不像去南境打仗那般,备好必须的粮草,军马等便是,其余能省则省。靖王要带着安侧妃一同南下,几近是搬空了太半个靖王府,王府里的丫鬟本来就少,如今差不多都要随安侧妃一起离开。届时偌大的靖王府,除了必要的守卫,便只有十来个打理王府的管事及随从了。 中原水患,洛阳亦在其列。幸运的是,洛阳遭受的损失不大,最严重的是临近的宛城,而前世安少音所在的那个田庄,是通往宛城的必经之路。 田庄如今还没有归入皇家名下,仍旧属于洛阳的某位偏支王,且那里有一个避暑山庄。青辞不日前与流越商量在中原的行程安排时,已然确认了会在那座避暑山庄里留宿几日。 安少音知道了此事,激动不已。避暑山庄与田庄隔着一座山头,那里是一片树林,是安少音第一次见阿轩的地方。 -- 第94页 只要能在除夕前抵达田庄,就一切都来的及。 心想如斯,安少音心情愈发愉悦起来,许是未料到一切会如此的顺利,对不久的将来开始隐隐期待起来。她此时念头便是找到阿轩,至于之后的打算如何,那便是后话了。 前院在为出行一事做准备,凌云堂这边厢也在四处忙碌着。此次南下的随从和丫鬟有数十人,再加上随行的侍卫,流越的亲兵等,这必然是个庞大的队伍。安少音作为主理内宅事务的女主人,这几日不可谓不忙碌。 午休之后,安少音在偏厅里核实王府的账务,一并清点库房的银两。明日就要出发了,临行前将账目过一遍,日后回府清算起来也方便。 日渐西移,这一坐就是一个时辰,安少音看的眼睛都酸了,停了下来休息片刻。便是这时,秋蝉端着新出的桂花糕走了进来。 糕点上綴了几朵细小的桂花,一入鼻尖是淡淡的桂花香味,入口即化。安少音有滋有味地吃着,得了休闲的时刻,这才用余光看了眼秋蝉。纤细的手指伸向了盘子,正要再取一枚桂花糕来吃,指尖将将触及到淡黄色的花瓣,安少音看清了秋蝉身上的裙子,全身一滞。 秋蝉不是第一次穿这条裙子,上次进宫时她就穿了这身。不过那时安少音未多在意,直到后来她在浴室中穿上了一件黄裙。 是了,那日在浴室中见过的长裙,秋蝉进来时,穿着一条一模一样的。 安少音指了指丫鬟的裙子问:“你这条裙子颜色倒是别致,是在京中哪家裁制的?” 秋蝉老实回答道:“回娘娘,这是奴婢离开江南时,从郡王府时带来的。” 安少音点了点头,越看秋蝉越觉得不自然,好似此刻正是她穿着这条长裙似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丫鬟的面上浮现一丝奇怪,安少音微笑解释:“我倒是觉得熟悉的很,总觉得很久之前穿过这件衣服。” “娘娘是尚书千金,怎么会穿这种粗布素衣。”秋蝉被安少音的话逗笑了,摇头说着,“这衣服不过是扑通的布料裁制而成,且颜色与制式是郡王府里独有的,郡王妃只吩咐我们这些下人穿。娘娘远在京城,想来是不会见到有这般颜色的绸缎才是。” 秋蝉说的没错。一提及黄字,大家首先想到的是代表至高权力的金黄与赤黄,而皇宫就在京城。天子脚下,为着避嫌,大家对于“黄”字是尽力不碰。 安少音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特意问了一嘴,如今听秋蝉这般说着,她心里倒是愈发地迷糊了。 “你刚才说这是你从江南带来的?” “是啊。”秋蝉十分笃定地点头。 江南,安少音复看了眼秋蝉身上的黄裙。联想上次在浴室镜中的模样,她不禁想,前世的她去过江南吗? 说起来,前世的她是怎么死的呢?安少音头一次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对于前世的记忆,她只停留在新帝南下抵达田庄的那一日。新帝南巡,远不在京城十年,安少音都不知道新帝是谁,只记得百姓称赞天子是个好皇帝。 田庄的庄民为了能一见天子圣颜,早早地就候在路边。还是音娘的安少音就在这群庄民之中,等待新帝的到来。 安少音细细想着前世的场景,手里不自觉地拿了一枚桂花糕塞入嘴中,细细咀嚼之时,她忽而惊讶地想:她不会是饿死的吧? 很快,安少音否定了这个想法,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不至于只是一日饮食不济,就送了性命。 那一日,她应该是晕了过去。然而之后的记忆,安少音室一概不知的。 最后一枚桂花糕落肚,安少音将过去一个月来梦见的画面拼接整合,再到方才秋蝉所穿的那条黄裙上……安少音做了一下吞咽的动作,心想,这些梦中的场景,会不会就是她前世的记忆。 * 从偏厅出来后的秋蝉面容有些古怪,不知怎的,无论是流越还是安少音,对于她穿的这条裙子总是要多问两句。秋蝉轻咬着下唇想了想,王爷之前还找她要过一件,如今看来,倒是让这位丫鬟生出了些奇怪的心思。 秋蝉思忖片刻,最终回了房间,将这件黄裙褪了下来,压在了箱底,大概是再也不会穿了。换了件普通的长裙后,秋蝉去了凌云堂,她要和冬儿一起整理安少音的行李。 此时此刻,冬儿忙着收拾梳妆台上的金银首饰,秋蝉则是打包架子里的衣物。秋蝉心细,这一次南下并不是游山玩水,特意避免了鲜艳靓丽的衣裙,将架子上素雅的衣服悉数地塞进了包裹里。 天气渐凉,行李中多半是冬装,秋蝉又取了十余件春秋所穿的襦裙,半臂。她动作利落,十指流利地穿梭在衣架之间,寻着浅色素色的衣裙。目光逡巡来回,她刚取下一件杏色半臂,就瞥见了一抹黄色。 秋蝉多看了两眼,确认这件黄裙正是自己从江南带来的那一件后,眼睛有些恍惚地闪了闪。 这裙子怎么在娘娘的衣橱里。秋蝉一边摸着黄裙一边小声嘀咕着,王爷不是说拿它用来作研究么。 “秋蝉,怎么了?”冬儿正拿着一些珠翠往紫木匣里放,见秋蝉停下了动作,盯着一条黄色的裙子看,“那裙子有什么不妥?” 素日都是冬儿在打理安少音的衣饰,那条黄裙是几日前打理浴室时拾起来的。前后进出的只有流越和安少音,冬儿便以为是安少音留下的,将它塞到了衣橱里。 -- 第95页 秋蝉摇头将裙子塞了回去:“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眼熟。” “难怪你眼熟,我记得你也有条黄色的裙子,上次进宫时特意穿的。”冬儿想了想,像是突然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似的,笑眯眯问道,“秋婵姐姐生得好看,在府里却是不爱捯饬,怎么一进宫了就打扮得鲜艳亮丽的,可是宫里有什么惦记的人?” “冬儿别胡说。我那是不得已才穿的。”秋蝉被冬儿这句无心之言一语成谶,面色有些不自然的红晕,随便说了句什么转移了话题。 冬儿只当是害羞,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经过这两三个月的相处,冬儿早就把秋蝉当做了亲姐妹一般,有什么话就说了出来,两个丫鬟互相打趣。 丫头们嬉嬉笑笑的声音在屋子里响了起来,手里的动作未见有任何的怠慢。忙活了一下午,下人们终于把主子们的行李整理好,装了一整辆的马车。 翌日清晨,晨光熹微,薄云满天。靖王府外十余辆马车前前后后驶离了大门,马车左右是一排的侍卫和亲兵,浩浩汤汤地朝着码头而去。 此次出行,带走了王府太半的人手,一行人走到码头时,天已经大亮。沿着运河边的鱼贩们叫卖声中偶尔断了几句,随着走过的路人一起,目光被远处而来的长长的队伍吸引了过去。 更不用说,停靠在码头的,十余艘船只。最大的那条船高三层,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目光所及,不见奢华之处,但在码头叫卖了多年的鱼贩们只看一眼,就知道这艘船坚不可摧,行在运河之上,宛若游龙。 很快有百姓认出来马车上靖王府的标志,众生恍然大悟。原来今日便是靖王及侧妃南下的日子。 想到消息刚出来之时,京城里不少人如王太傅一般咂舌了一顿,只有亲眼见到码头这一幕场景的人,才能深刻体会到,靖王即便是南下,也断然不会叫这位侧妃娘娘受苦的。 且不说王府的马车将码头堵得水泄不通,来回搬运消耗了半日,就连这些马车都被送到了船上,身后跟了数十位丫鬟与随从。 令人注目的,是码头终于被清空时,走在前面的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那艘三层高的船只。甲板上可见一对锦衣男女,男子将身上的披风解开来,将女子的身躯包裹住,生怕运河上的风吹坏了她。 第五十四章 抵达洛阳 顺风顺水走了三五日,运河沿途的风景出了城后开始变得开阔,一览无余。秋季枫叶当头,浓翠的绿一点点褪去,渐变为金灿灿的黄色,漫山遍野,黄绿红三色交织,大雁南飞在天空划过一道直线。秋风吹过,落叶缤纷之时,大片大片如花瓣飘落在树根、泥土,或是悠然广阔的运河之上,美不胜收。 出了京城后规矩少了许多,服侍好两位主子的前提下,这些下人获得了极大的自由,可以自由地在第一层穿梭来回。船上的女眷大都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京城,所见之处什么都是新鲜的,三五结伴倚栏指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山脉交头接耳,嬉笑不断。 这些天早晚的天气清凉,临近晌午,明光当头,十分舒适。而三楼最右的茶厅视野广阔,四面环着碉栏,凭栏望去,秋水与长天凝为一色。 安少音就坐在这里与身边的两个丫头在茶厅外倚栏说说笑笑。 运河水纹轻晃,日光下波光粼粼一片,远处白鸟展翅而飞,折腾累了,落脚在河面的漂浮的树枝上,小憩片刻。 几步之遥的流越平静地凝望水面,有一时的出神。 曾经一如这般乘船而行,不过那时候是从江南折回京城,经过苏州时,春光明媚,绿意盎然。苏杭名动天下,入眼便知一切所言非虚,如至天堂仙境。只是可惜了,有一人从头至尾都未能好生欣赏过沿途的风景,一路晕船到金陵,吐得是昏天暗地。船只因此停停走走,不料人吐得是更加厉害,浑浑噩噩不知天地为何物。以至于队伍到了金陵后,不得不稍作休整,改走陆路。 记忆出窍了片刻,耳畔传来脆如银铃的笑声,将流越的视线从水面上收了回来。他侧过头看去,安少音背靠在碉栏上,不知秋蝉说了什么与她听,笑的合不拢嘴,拿起绣帕遮住太半的笑颜,露出一双弯月般的眉眼,神采飞扬,哪有一星半点晕船的模样。 流越唇角扬起一抹弧度,纸扇在手中把玩着,他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几步外的安少音,忆起过往,轻轻地摇了摇头。 乱想什么呢。流越心里对自己这么说着。目光回笼在水面之上,方才的波光换了一处,只留下一片涤荡的水纹。 青辞探出了头,他见流越面色无波,喜怒不辨,一瞬之前还没由来的摇了摇头,忍不住问:“主子有心事?” 流越望了他一眼,没有回应,转了身沿着回廊漫步而行。主仆二人的默契悄无声息,青辞识趣地闭了嘴,他知道流越心情没在低落就已足够,默然跟后面。 三楼的视野是最好的,远景漫无边际,所见是山水相成,天水相连。流越边走边想,中原之事解决后,是否该再去一次江南,故地重游? 江南到底是不一样的。 主仆一前一后地走着,正在这时,楼梯间上来一位青衣女子,与青辞一身的青色相得益彰,说不出的般配。 来人正是暮烟,向流越行了一礼后,她一双秋水翦瞳,含情脉脉地对青衣男子说:“青辞,我的耳环掉了。” -- 第96页 青辞看向暮烟,果真女子的右耳空荡荡的,他问:“掉哪里了?” 暮烟敛眸,故作深思地想了会儿才说:“唔,我记得上次见到它是今早下船舱的时候,应该是掉在了那里。” “那你怎么不进去找找?” 暮烟玉面微羞,低了几分声音扭扭捏捏着:“船舱太黑了,我一个人有点怕……你陪我一起下去好不好?” 青辞很认真地答:“船舱里有蜡烛。” 暮烟:“……” 流越:“……” 女子姣好的容颜划过一种名为失落的情绪,眼瞧着暮烟泫然欲泣的模样,流越终于忍不下去了,折扇指着青辞,命令他:“青辞,你陪她下去。” 青辞看了看自己的主子,仿佛在说:这有必要吗? “有必要!你不下去,我把你踢下去。”流越看穿了青辞的想法,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人家哪里是丢玉佩,摆明了要和你独处的机会。 主子发话,青辞不得不从,挠了挠头随暮烟去了,临走时不明就里的声音在风中渐渐消散:“暮烟你什么时候怕黑了,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 在大运河上一路行驶小半个月,船只驶入中原地区,最先抵达的是卫县。水患之地中原南部损失较重,北部大多未受其害,是以流越在卫县和新乡两地逗留了不足十日,处置了几位贪污灾银的官员后,继续在水上行了两天,终于在立冬的前一日,标志秋季即将结束的那一天,抵达了永济渠的终点,洛阳。 步入十月,天气由凉转冷,迎来的风刮在脸上是丝丝的冷意,还未至冬日,多披一件外衣倒也能忍受。 十几只船停在码头时,那里业已有人在候着了。前来迎接的是洛阳王,属于皇室的偏支一脉,先前提及到的避暑山庄,正是隶属于这位王爷的名下。 这位洛阳王年过半百,鬓发灰白,长得是一脸和蔼可亲的模样。他一身素白的宽袍,笔直地站在一行人的最前方,当最高的那艘大船上走下来一对携手而来的璧人时,这位王爷上前拱手一礼。 “老夫见过王爷,安侧妃安好。这一路舟车劳顿,王爷与侧妃辛苦了。” 洛阳王态度恭敬,目光温和,神态慈善,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叫人见了,只当这是位和蔼和亲的长辈,很快就能熟悉亲近起来。 他在洛阳的名声很好,此次水灾未在洛阳成大患之事,有他太半的功劳。流越抵达之前,便已然听说了洛阳王将名下的几处宅子腾出来安置从南部流落至此的灾民们,是以对他的印象极为不错。 流越微笑点头:“洛阳王客气了。” 二人寒暄了几句,很快随洛阳王府的车马一同离开码头。王府位于洛阳城的中心,早前听闻靖王的侧妃喜欢山水,管家便腾出了一处景色别致的院落给即将到来的贵客住下。 确实不错,一入院子是一座假山,一眼所见红叶烂漫。枫叶如火,将整个院落掩映在层层红叶之下,别有一番风味。 安少音对满院的红叶十分满意,随意拾起一片落下的枫叶,深红的叶子落在掌心中,鲜艳而夺目。 一切安顿下来后,夕晖已至。离用膳还有段时间,安少音吩咐冬儿准备热水沐浴,被指来服侍她的王府丫鬟听了,说:“娘娘,王府里有一处温泉,下人已经收拾妥当了,娘娘可以去那里沐浴。” 安少音点了点头,跟随丫鬟来到了温泉处,恰好就在她下榻院落的后面,距离很近。温泉白烟缭绕,散发出清淡的花香,水温合适,整个人躺在这里,舒适而惬意。 安少音看着一旁守候的冬儿与秋蝉,笑着对她们摆摆手:“你们也一起来吧,这一路上的确是辛苦,今夜好生放松一下。” 说罢,她指着带路来此的丫鬟,“绿叶,有劳你再走一趟,将暮烟带过来。” * 沐浴后扫去了一路的疲惫,安少音梳好妆来到花厅,流越已经和洛阳王酒过三巡,相谈甚欢。 “安侧妃。”上首的洛阳王执起酒杯,笑着对刚刚落座的安少音点头作礼。安少音颔首示意,敛裙坐在了流越的身边。 安少音落座前环顾了一眼,花厅装饰简单朴素,案几上用来盛放佳肴的盘子边缘的花纹褪了色,想来是用了许多年缘故。 接风洗尘的一餐,没有歌舞助兴,只有无尽的烛光照得厅内光线充足。安少音一时奇怪,这偌大的花厅只三人,她到没觉得冷冷清清,反而有一种温馨之感。 见安少音面露疑色,洛阳王摸了摸下颌的胡子:“老夫是孤家寡人一个,这偌大的王府也就老夫一个人住着,安侧妃莫要觉得冷清了。” “怎会。”安少音以茶代酒对洛阳王说,“承蒙王爷以礼相待,少音长途跋涉来此,感激不尽。” 洛阳王笑呵呵地应了,好生地与安少音寒暄了几句。言语间,这位年长的王爷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下去过,神情态度令人放松。他的年纪比安天庆还要大,与安少音交谈时,更像是一位慈父在关切问怀离家已久的女儿。 这种感觉无疑令人觉得亲切,一向怕生的安少音在这里卸下了心防,这一餐三人吃的愉快,不知觉一柱香的时间悄然而过。 晚膳过后是茶点时间,洛阳王看了眼金枝玉叶的安少音,对流越说:“王爷,宛城以南条件艰苦,如今马上便是立冬,冬日严寒,不若让安侧妃留在王府里,等王爷回京。王爷意下如何?” -- 第97页 流越抿唇一笑,不置可否。 洛阳王这个提议合情合理。这一行定然是要在此度过一个冬天,宛城以南是水患灾重之地,难民众多,流越来此是为了抚恤难民,搭建住所,分发粮食,好让这些个可怜人安然无恙地度过寒冬。到那时,流越必然是不可能日日锦衣玉食将养的,他曾在军营里待了许多年,边境条件恶劣,流越作为主帅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早就习惯了,这点苦还是吃的了的。 如今身边带上了安少音,洛阳王心细如发,看得出靖王对这位侧妃的看重,这才提议要安少音留在洛阳王府,好生照看。 若不是知道安少音心不在此,流越想必会答应洛阳王的建议。这般想着,流越侧头看身旁的安少音,果不其然,安少音轻咬下唇,心事都写在了脸上。 流越握住了她的手,莞尔一笑后,婉拒了洛阳王的好意。 “洛阳王有心了。只是本王的侧妃胆子小,离不得本王半步,若是一日不见,就要哭哭闹闹。本王得时时刻刻带她在身边才行,她这一哭,本王舍不得。” 流越十分坦然地说着,一席话让身旁的安少音面红耳赤,明知道说的是浑话,外人在前,她一只手下意识地往回一缩,不料被人大力禁锢动弹不得。无奈作罢,安少音害羞地低下了头,默然听着,当是接受了。 何况,她确实是不愿留在这里的。 洛阳王微微一愣,历经世故的眸子里映出十指相扣的二人,眯了眯眼睛,旋即了然于胸地哈哈大笑:“王爷与安侧妃感情深厚,是老夫多言了。” 随即又道:“既然如此,老夫在郊外有一处避暑山庄,虽为避暑,但那里有一处天然温泉,四季皆宜。且山庄正好与宛城比邻,中原之行需得数月,在此期间,王爷不若带安侧妃在那里住下。这样一来,不仅王爷来回宛城方便,安侧妃亦免了辛苦折腾。” 避暑山庄这几个字落在耳边,安少音呼吸滞了一瞬。流越感受到掌心的小手动了动,无言一笑,他欣然接受了洛阳王的这个建议,以茶敬了洛阳王一杯:“本王原打算在避暑山庄借住几日,如此一来,本王便却之不恭,感谢洛阳王美意。” 洛阳王忙不迭拿起茶杯回敬:“王爷能来是百姓之福,老夫不过尽绵薄之力,哪能担得起王爷的道谢。” 一番言语之后,厅内逐渐变得安静。也不知过了多久,安少音眼皮微阖,水眸里染上了一层雾色。 “困了?”耳畔传来流越的声音。 “嗯。”安少音回望过去,男人的容颜开始变得模糊,只见轮廓。 夜色渐深,流越吩咐守在外面的冬儿和秋蝉带安少音先回去,他没走,留下来与洛阳王单独聊天。 花厅里只剩两个王爷,一老一少。 “听闻洛阳王平易近人,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王爷谬赞了。老夫不过是个闲散王爷,也只有这点能耐。”洛阳王神态温和依旧,只是眉宇间收敛了一些笑意。 “你有话要对本王说?”流越复坐了下来,这一次,坐在了上首的位置,凤目一瞬不瞬地盯着鬓发灰白的老人,平静道:“有什么话,尽管说,本王听着。” 第五十五章 “你身上热,给我暖暖。”…… 从花厅出来后夜已经深了,更深露重,深夜的风吹在脸上冷冷的。流越仿佛感受不到秋风的寒意,一张脸冷若冰霜,俨然比这深夜的冷风更甚。 他没有回去,而是径直去了青辞休息的地方。作为靖王的贴身随从,住所比一般人要好,就在枫园的西侧,一间卧房,一间小厅。 此时的青辞还未睡,人坐在小厅里,拿着一本医书翻看。桌上的蜡烛燃去了一半,意味着蜡烛再燃去剩下的一半,就该是休息了。 夜深人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勾起人的注意力,青辞亦不例外。他通医术,身手俱佳,当脚步声还在走廊中踱步时,青辞的目光即刻就警觉了起来。 医书随手放在身旁的桌子上,青辞看向门外,屋内的烛光将纸窗上的人影照得一清二楚,最后定格在房门的中轴线上。 来人身形颀长,在门外停留了一瞬。青辞知道来人是谁,放松了警惕。他站起身的同时,房门被人推开。 “主子。”青辞抱拳行礼,很快就走开了一步,将上首的位置让给流越。 流越神色淡然,凤眸犀利。他并未坐下,而是左手一扔,一团黑物朝青辞扔了过去:“你看看,这东西是什么?” 青辞一脸狐疑地接过了流越扔过来的东西,黑乎乎的一块,拇指大小,摸上去有些硬,眼观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青辞打量了少许,最后用小指头刮了几下,深黑色的内里颜色变浅,接近于白,指尖轻轻一挑,就有少许粉末落在了指甲中。凑到鼻尖轻轻一嗅,青辞蓦然色变,急忙别过头,与这块暗木似的东西挪开了距离。手指一挥,粉末散落在地上,消失于无。 见状,流越眼眸一暗:“有何不妥?” “主子,你哪里来的这个东西?”青辞用袖口捂住口鼻,拿着暗木的手尽量的递远了,“这是曼陀罗花粉,多作迷药之用。” “这是广西境地运来的。因为中原水患之故,这批货物滞留于此,前两天刚刚送走。你手里拿的这块,是清理仓库时发现的。清理的伙夫看黑黑的一块,以为是不值钱的东西,随手当作垃圾扔掉。当时洛阳王在场,见到此物便拾了去。他如你通药理,已经知道这黑块之下另有乾坤。” -- 第98页 一番话听完,青辞又定睛看了看掌心看似毫不起眼的物什,奇道:“这黑乎乎的一块,若是我看到了定然是随手扔掉,洛阳王竟然会拾走,真是稀奇。” “若是我,我也会拾走。”流越冷冷一笑,眸子里阴鸷一片,单手握拳,青筋突起,“这是贡品。” “啪嗒”一声,青辞的手抖了一下,黑块送掌心脱落,掉在了地上。这花粉外不知是抹了一层什么东西,质地稍硬,掉在地上也没散开,只有青辞刮下的那一块碎了些。 “主,主子……”青辞咽了咽口水,他一时忘记去拾掉在地毯上的物什,原是流越冷峻的神情更让他注意。 “洛阳王还告诉我,广西每年都会大量进贡,今年是水患才发现了这个,可往年呢……每年进贡的清单,皇兄都会让我过目,清单上,并未记录有此等之物。”流越的脸色愈发地难看,烛光给他的侧颜打下一层暗影,声音在夜色下打上一层寒霜,“本王可不信,这是巧合,只有这一次。” 青辞抿唇不语,思忖片刻后才说:“陛下的汤药是高公公亲自看管的,配药必然是经过每一位太医瞧看,应该不会是药里有问题。” “你方才不是说,这多作迷药之用?”流越点头认可了青辞的说法,脑海里闪过一只香炉,“御书房常年点香。” “可曼陀罗不是无气无味之物,这东西一旦用了,必然留下痕迹。”青辞疑惑道,“太医每日请安把脉,又怎会注意不到异样?” “这东西,也不一定要在大兴宫不是?永安宫里,一样可以有。”说道此处,流越目光阴沉,烛光下的背影刻在窗户上,寒气逼人,“本王不信太医院没有她的人。” 青辞默然,如果真是这样…… “主子,那怎么办?”青辞盯着流越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可是要书信通知陛下?” 流越摇了摇头,这必然是不可能告诉流明的。言卿卿之于流明的重要性,流越心知肚明。洛阳王心思细腻,猜出了一二,所以才按下不放,只是告诉了他。 “先别打草惊蛇。如今我们远离京城,变故太多。洛阳王私下告诉我此事,便是知晓事情的轻重。”沉默了一会儿后,流越开口,唇角扬起一抹不知是苦是涩的笑意,“这一趟中原,还真是来对了。” 一想到此处,流越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是的,若不是安少音心念他人,茶饭不思,流越不会南下,今日的一切,更不会知晓…… 命运,还真的是造化弄人。 思绪漂浮了一会儿,外面的夜色又更深了一层,时间已经不早了。 沉默了半晌后,流越才开口吩咐道:“书信上,告知嬷嬷务必好生照看皇兄的身体,尽量不要去后宫,就算要幸她……”最后一句,流越几乎是咬碎了银牙才说道,“让她去大兴宫。” 青辞领命。 心中的迷惑已了,交代也已下去,流越并未多留,转身就要离去。 “主子。”青辞有些犹豫地上前,在流越离开之前,终于问出了口,“洛阳王说的话,可信吗?” 并非是青辞不愿意相信,凡是留个心眼总该是好的。 也许这一切都只是洛阳王的片面之词,也许这曼陀罗花粉并不是从贡品中掉出来的,也许只是洛阳王为了挑拨流越与宫里的关系,也许…… 不管是什么也许,既然问了,流越就一定会懂。 男子的身躯未见任何停滞的迹象,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本王信他。” * 回到枫园已经是半夜三更,悠然静谧的院落里,枫叶沙沙作响,不似中秋月大月圆,引人思念。此刻的月光打落在随风而起的片片枫叶上,暗影憧憧,犹如鬼魅。 一如此刻流越的心境。心寒如九尺冰雪,锦衣之上冰凉一片,墨发沾染了些许的水珠,一双眼睛在暗夜中幽黑似无尽深渊。 带着这样的心境走进了屋子,简单的沐浴之后,流越脚步顿了顿,他犹豫了一瞬,在想要不要踏进房间,毕竟此刻他的模样,叫她看见了,兴许会有些害怕。 可转念一想,人都已经睡了,他进去看一眼再出来,未尝不可。 思及此,流越轻手轻脚地打开了房门。室内只留了一盏灯,烛光昏暗,枫红的纱幔将一张大床裹住,手指轻轻一挑,露出了一条间隙。 “相公,你回来了。” 意料之外,人还没见到,声音就从纱幔内传来出来。流越心中一惊,精致的五官上神色晦暗不明,无数的心情交融之后闪现在眼中的,是一名叫复杂的情绪。 动心一念,流越掀开了纱幔,就见安少音墨发微乱,整个人埋在锦被之下,半阖双眸地看着他。 玉面上倦意尽显,安少音胡乱地拢了拢发丝,轻轻打了个呵欠。 “不是让你先睡?”差人送她回房到现在过了两三个时辰,这么久了人还睁着眼睛,流越有些不悦瞪了床上的人一眼,“这才出来多久,你就不听话了。” “已经睡过一轮了。”安少音睡眼惺忪,听到话里的指责之意,似有委屈地抿了抿嘴,解释道,“醒来看相公还没回来,一时睡不着。” 闻言,流越神色一松,语气也降了下来,眼底的冷意隐藏去了,目光所及一片温柔:“那我现在回来了,你可是睡得着?” -- 第99页 “嗯。”安少音点了点头,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流越的衣袖,不想触到的是他冰凉的手,瑟缩了一下,“相公,你身上好冷。” “外面风凉。”流越言简意赅说着,翻身上床,两个人发丝贴在了一起。 锦被里暖意无限,流越躺进去就觉得身心被融化了般,耳畔是安少音温热的呼吸。他伸了伸脚,触碰了一只温暖的玉足,惊得人朝里面缩了缩。 在外面刮了许久,他全身都是冷的,刚才洗的还是冷水澡。安少音在锦被中待了这么久,身上如暖炉似的,乍一下一块寒冰进了被子,不惊才怪。 “好凉。”安少音不满地撇嘴。 流越轻笑,侧身看向她:“你身上热,给我暖暖。” “唔,不要,太冷了。”安少音摇头说着,身子却是没动,只是将锦被向上扯了扯,遮住了太半的容颜。 流越恬不知耻地凑近:“那怎么办。我进都进来了。” 安少音幽幽地看他:“谁让相公回来的那么晚。” “这么说,还是我的错了。” “就是相公的错。” “好,我的错。你的手也热,给我捂捂。” “不要……” 深夜的王府沉浸在一片静默之中,安然地笼罩在月光之下,与夜间才有的冰凉融为一体。唯有枫园的一间卧室里,传来男女你来我往,一言一语的嬉笑声,似乎与幽静的夜晚格格不入,房内不断地升温,一点点暗去的烛光似乎都叫这份温暖加速燃尽了。 不多时,房间内安静了下来,“争执”的二人相拥而眠,安少音埋首在流越的怀中,沉沉地入睡。 流越睡颜安详,唇边是一抹浅浅的弧度,双眼安然地紧闭着。一身的寒意消散而去,一颗从花厅出来后冻结成冰的心,化成一片水流,将更多的寒冰融化掉,直至全无。 第五十六章 会是你吗? 天气渐寒,流亡至此的难民是愈发地多了,城内的空间渐渐地开始拥挤起来。日子长了,百姓开始心有怨言,对不断涌入的难民怨声载道,临近年关,总不能过年这种喜庆的日子还要看到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们堆在洛阳城内,那时放个鞭炮恐都不能尽兴。洛阳的上州刺史胆小怕事,不日前下令禁止难民流入城内,控制人数。 这下便苦了在城门外的难民,他们流落至此就是为了有个安身之地,如今连城门都不得入,不得已在郊外风餐露宿。郊外风大,入夜之后更是冰凉,已然有老弱病残之人接连熬不住冻死,城墙上守门的士兵夜夜都能听到哭嚎声。 流越从水路抵达的洛阳,并不知郊外的情形。况上州刺史下令封锁消息,待得知城门外发生的惨况后,已是两日后。 “王爷稍安勿躁。冯刺史此行虽为不妥,但确为无奈之举。”洛阳王府的正厅内,两位王爷正对当前的形势交谈。 这几日上州刺史所做之事,洛阳王见流越的脸色不大好,劝慰道:“水患之故,中原上下受阻,若非洛阳富庶,恐怕也无法接受这么多的难民。洛阳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了。” 这些人本来就不是洛阳人,占用的是洛阳的土地,吃的是洛阳的食物,短时间或许无恙,日子一久,便是如今的模样,人言啧啧,怨声盈路。 流越知晓怨不得洛阳城内的百姓,是以对冯刺史未多苛责。说到底,这场水患带来的灾难,洛阳已经作出了它最大的努力。 “若不是那些小人见利忘义,这些难民何苦四处逃亡,洛阳今时今日的状况,更不会出现。”一想到那些个罪魁祸首,流越怒气上涌,一掌拍在桌子上。 洛阳王见状摇头轻叹一声:“宛城、汝南及申州三地的官员早就收押了,左右是王爷一句话的事。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安置这些难民。已经入冬了,接下来的日子,不好熬啊。” 流越点头赞同,天气是最大的阻碍,因为冬日严寒,留给流越的时间不多。最好的法子,是送他们回去,尽快地搭建住所,分发粮食。安安稳稳把这个冬日过去了才行。 “本王需得向冯刺史讨要数人,既然北部损失不大,劳烦洛阳王派人去这些地方挑选身强力壮的劳工来,工钱不是问题,人越多越好。” “王爷放心,此事,老夫定会办妥。” 事不宜迟,当日,流越便随洛阳王一同巡视洛阳城,开仓放粮,安抚这些从南部逃来的难民们;同时派人先一步前去宛城、汝南、申州三地,分批带走一部分的难民。 不得不说洛阳王确实是个为国为民的好王爷,他先前就已经将自己名下的宅子安置灾民,每日开仓放粮未断;如今流越用人之际,他协助冯刺史挑选身强力壮的侍卫,去北边县城找了经验丰富的木匠,石匠及劳工数十人,又慷慨解囊采买了几辆马车的粮食,建房所需的木材等一并随流越的侍卫一起去了南部。 这些时日劳心劳力,流越每每回枫园,便是深夜,天不亮就要起身。在洛阳城待了半月有余,才终于将城外的难民安置妥当。 不想因此耽误了行程,原本定下在王府待半月。等事情完毕之后,不知觉大雪时节已至,寒霜堆满了整个王府。洛阳王府的花厅内,流越细细听着南部传来的消息,一切顺利。紧绷多日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一瞬,嗓子发干,握拳咳了几声。 洛阳王关切道:“王爷可是身子不大舒服?莫不然在这里多休息几日再出发。再有半月便是冬至,那时候再走也不迟。” -- 第100页 流越摇了摇头:“本王无碍。天气渐寒,宛城以南,本王要尽快过去。” 来中原已经一个多月,于情于理,流越都要去南部一趟,稳定民心。 洛阳王心明眼亮,见流越主意已定,点了点头:“王爷既然下定了主意,老夫便不再挽留了。只是王爷还是要注意身体,这段时日,王爷休息的太少了。” * 最美的枫园内,落叶缤纷,凋零一片。明日就要动身,此时此刻安少音正吩咐下人收拾行李。 回到屋内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安少音还未坐下,就见床上倚着一人,她眼睛一亮,上前一步:“相公,你回来啦!” 流越睁开了眼睛,看清了来人后,嘴角扯出一抹微笑,他点点头:“嗯。” 这段时日流越早出晚归,安少音常常一整天见不到人影,只有半夜梦醒时知道身边有人在。掐指算来,他们二人已经十天没有白日见过面了。 安少音会心一笑,杏眸里亮晶晶的,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两人许久未见,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只是人到了面前,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安少音看向流越,男子容颜俊美依旧,然而较之平日呈现不自然的白色。 安少音蹙起了眉头:“相公,你的脸色不好。我去叫青辞过来看看。” 说罢,便要起身离开。流越握住了她的手腕,又将她牵了回来。 “不用,多多休息便是。你过来陪我一会儿。” 流越的声音有些低,有些沉,有些暗, 安少音有些担心:“相公,离用膳还有些时间,你先休息一会儿吧。这些天都没见你怎么休息。” 流越轻笑,薄唇似乎褪去了一层血色:“你是不是在心疼我。” 安少音的眼睛盯着那张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流越并未等候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脑袋有些昏沉,的确是想要休息了。 “我睡一会儿。”流越半阖双目,右手攥住安少音的衣袖不放,“你陪我睡。” “我现在不困。”安少音替他脱去了外衣和鞋子,将人安置在床上,自己就坐在一边。“我就坐在这里陪你。” “嗯。”流越点点头。他的确是困了,奔波了这么久,为了能赶在春节前将灾民安置好,他一日只休息两三个时辰,困了就用冷水澡冲一冲,才终于有了点成效。 事情办得很顺利,流越终于有一丝的放松,明日就要离开,路上三五日的行程,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 最后的那句话令他欣慰,流越闭上了眼睛,一沾床就睡了过去。 安少音就坐在旁边陪他,流越的呼吸很轻,一只手留在被子外,安少音见了,将手塞进了锦被中。 确认流越睡熟之后,安少音这才起身,拿出衣柜中的刺绣。这些天她就在绣这些东西,凭着前世的记忆给阿轩绣几件肚兜,早晚用的到。 便是这时,门外传来轻微的声响,有人来了。安少音看了眼床上的流越,让人去了偏厅候着。 抵达偏厅时,等候的是冬儿和绿叶,只见绿叶的手中拿着一个精致的盒子。 安少音坐下,看着眼前的两个丫鬟:“何事?” 冬儿福身后上前一步,“姑娘,洛阳王爷差人送来了一对首饰。” 安少音看了眼绿叶手中的盒子,点头:“拿来吧。” 绿叶将盒子递了过去,木盒通褐,用的是上好的梨木,盒案上刻着一朵并蒂花。 冬儿替安少音接了过来,还没打开,就听绿叶笑眯眯地说:“王爷当真喜欢娘娘,连王妃生前最爱的一对并蒂步摇都送与了您。” 冬儿刚接过盒子,一听这话,有些不悦:“你瞎说什么呢!” 安少音凝了丫头一眼:“冬儿,不得无礼。” 绿叶被冬儿一声轻呵吓了一跳,很快她意识自己没讲清楚,急忙补充说道:“奴婢没有瞎说。郡主离世时与娘娘差不多大年纪,王爷见到您,就想起了郡主。” 安少音若有所思:“郡主,就是王爷那位早逝的女儿?” “回娘娘,是的。王爷原有一儿一女,可惜都在二十年前的大火中去了,一同去的,还有王妃。”绿叶一五一十地答,见安少音面露疑色,表情似乎在说她是如何知晓的,继续解释道,“奴婢是家生子,阿娘原先一直在王妃身边照顾,这些奴婢都是从阿娘那里听来的。娘娘有所不知,自从王妃,郡主和世子去了之后,王府已经很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王爷这些年,都没再娶吗?” “没有,听阿娘说,早些年族里的长辈还要王爷续弦,王爷无论如何都不肯。这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族里的长辈都不在了,这下更没有人敢提议叫王爷续弦。” 安少音静静地听完,她看了眼盒案上的并蒂花,似乎大致想到这一对步摇该是如何模样。 盒子很快就被缓缓打开,里面是一对相同的鎏金步摇。 步摇上面不是常见的凤凰,蝴蝶,而是一只鸽子携并蒂花枝,作展翅远飞之状。鸽子的眼睛红如血,拿起来看了,缀着花瓣的流苏轻晃,精致华美,栩栩如生。 “好漂亮。”冬儿在身后发出赞叹。 确实漂亮,鸽子的眼睛镶嵌的正是鸽血红宝石,一支便造价不菲,盒子里放的还是一对。 洛阳王与她不过片面之交,这礼物,委实贵重了些。 -- 第101页 安少音轻拿轻放地将这一对步摇放回了木盒中,她并未让冬儿收起来,而是拿着离开了枫园,去了王府主人所在的地方。 “安侧妃怎么来了。”洛阳王正在书房里看书,一听下人通传安少音来了,起身相迎。二人在王府不多见,枫园与他的院落有一段距离,家里又没有女主人,两个人没什么要见面的理由。 今日安少音不请自来,洛阳王已有猜测,明日流越和安少音就要离开,他方才差人送了一对步摇过去,这才多久,安少音就来了。 他并未生气,而是笑着将人请了进来。一茶过后,才摸着胡须对眼前明眸皓齿的女子直言道:“安侧妃对这个礼物不满意?” 安少音点头,双手将盒子推到了洛阳王面前:“王爷好意,少音心领了。只是这一对太贵重了,少音不能收。” 洛阳王没有接过盒子:“这是老夫的一点心意,还望安侧妃笑纳。” “可是……” “老夫觉得与安侧妃有缘,这才以礼相赠。”洛阳王和蔼可亲地说,“王府的状况,安侧妃也知道。老夫要这些珠翠无用,它们生来是要佩戴的,而不是留在匣子们不见天日。安侧妃若是不收,这步摇老夫也无人相赠,只能长眠地下了。” 安少音婉拒三回,洛阳王丝毫没有要收回的意思,年过半百的男人一直温和有礼地回应着,宛若慈父一般的眼神之下,安少音不得不退了拒绝的心思。 “如此,那便多谢王爷的一番心意。” * 回到枫园,流越还在沉睡。冬儿将步摇取了出来,佩戴在安少音的发髻上。铜镜中,步摇闪烁金色的光泽,两边的鸽血红宝石灼灼如火,女子的容颜如临光泽,闪闪动人。 冬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步摇叹道:“姑娘带这一对步摇可真好看。” “太过华贵,不适合我。”安少音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最后还是将这对步摇取了下来,“好生收起来,等回京了送去安府,娘亲带着应该合适。” 冬儿诺了声,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收好。 安少音盯着铜镜感慨:“洛阳王爷为人不仅亲善,而且还如此深情。” 冬儿放好了盒子,应和道:“是啊。谁能想到当年,这位王爷是个宠妾灭妻,流连花丛的主儿呢。” 洛阳王成熟稳重,待人亲厚,与冬儿口中的描述相差甚远。安少音闻言皱眉,当即斥道:“你从哪听来的,净胡说去了。” 冬儿一时口快,见安少音面露愠色,急忙低声解释:“姑娘误会奴婢了,这些随便在洛阳城里一打听就知道,王府的老人也都知道这些事,并未刻意隐瞒。听说,这还是洛阳王爷的意思。” 冬儿心思单纯,不像是会撒谎的样子,安少音愕然道:“当真有此事?” 冬儿睁大了眼睛点点头:“早年王爷风流多情,常年流连烟花柳巷之地,府里的宠妾是数不胜数。二十年前,王爷刚从世子袭位至郡王,当夜就去云水馆逍遥快活去了,这才连王妃他们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据说那场大火是王府的一个宠妾放的,打那之后,洛阳王爷将后院的女人都赶了出去,从此更是性情大变。这些年也没听说纳什么新人,一门心思全扑在洛阳百姓身上。” 一席话听完,安少音怔怔地凝望着铜镜,只是眼中却没有自己的模样。 “一个人,前后真的能相差甚远么?”安少音喃喃自语。 冬儿认真地点头,附和道:“那是自然,府中不就正好有一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屏退了冬儿后,安少音坐在窗前,望着园内的一片落叶出神。 心绪不知飞到了那里去,眼前的画面一闪,四角亭下,赤黄色的背影孤寂冷傲,给人的感觉如至深冬。 安少音有一瞬的恍惚,如果这是前世的记忆,那么梦里的那位陛下该是谁呢?她内心思忖了许久,太后,青衫公公,陛下…… 她其实是想过一个人的,只不过两个人给她的感觉相差甚远,安少音如何都不敢将这两位联系起来。如今听冬儿说起了过去的洛阳王,安少音动心一念,拾步走到床前。 人还在熟睡,长长的睫毛安静不动,俊美的五官安然入睡。 会是你吗?安少音在心里问道,一只手无意识地向前探去,落在了安然沉睡的侧颜上。 好烫。 安少音杏眸圆睁,异常的滚烫让她收回了手,她抓着流越的肩膀,轻轻地摇晃:“相公,你醒醒。” 没有回应,安少音这才慌了:“相公,你醒醒。相公!” 还是没有回应,流越的面容红得不自然,安少音用手触碰他的额头,那里已然烫如热铁。 安少音花容失色,一边轻轻晃动流越的身体,一边朝外大喊,嗓音中似有哽咽之状:“冬儿,秋蝉,快,快去叫青辞!” 第五十七章 音娘。 初冬来袭,枯叶纷飞,下人们在清扫枫园落叶,地面传来的“沙沙”声不断,与落针可闻的厢房内大相径庭。 室内温度适宜,宽两间的厢房内站了不少人,青辞与两名中年大夫分别诊脉后,确认了流越是寒气入体,受了风寒,需要好生静养。 适才冬儿已经去煎药了,绿叶送走了两位大夫,厢房里开始变得空阔。饶是如此,萦绕在室内的压抑气氛不减反增。 -- 第102页 洛阳王的目光在安少音与流越的身上徘徊,坐在床边的女子神色沉重,眉宇间凝着一层忧色,双眸凝睇昏迷不醒的男子,下唇轻咬,一言不发。 这位和善稳重的王爷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见女子的神情,话到了嘴边,生生地咽了回去。 多说无益。洛阳王心里想,此刻他无论说了什么,安少音当是听不进去的,她眼底黯然一片,仅有的注意只留给了一个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再待下去亦做不了什么,洛阳王很快就退出了房间。在枫园外与刚返回的绿叶照了个面,嘱咐丫头仔细照顾,又吩咐管家去准备些上好的补品,这才独自一人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房间内少了一人,悄然无声,哪怕里面有四个人,安静地窗外落叶的声音都能飘进来。 “好冷。”安少音握着流越的一只手,触手可及是一片凉意,心倏然抖了一下。 “青辞,为什么王爷的手这么冷?”她倚在床边喃喃,话是对青辞说的,然而视线钉在了床上,不离半分。 青辞听安少音喊他,老老实实地说:“主子这些天都是冷水沐浴,手脚自然比较凉。” 安少音的手动了动,看样子是要把流越的那只手紧紧地握在掌心,只可惜她的手与男子的比起来,实在是纤细小巧,能圏在手心里的,只有四个冰凉的手指。 指尖冰凉,安少音用另只手抚摸男子的左脸,眉宇的忧色更深了一层:“手脚冰凉,可为什么他的身体这么烫?” 安少音又问了一遍,方才大夫在的时候已经解释过,只那会儿她整个人神不守舍的,压根没能仔细听进去。 “娘娘,主子这是风寒引发了热症,一时半会儿下不去的,服几天药就会好了。”青辞解释着,看了眼在床上面容发红的男子,忍不住道,“这几日主子忙的没时间休息,每天又冷水泡着,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话音落了,女子没有回应,不过几步之遥的暮烟觉察到安少音的眼神又暗了一分。暮烟凝眉瞪了青辞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青辞似乎是没注意到,继续言语着:“本来天气就越来越冷,主子为了能尽快出发,一刻都不曾歇息。这差事本是轮不到主子的,若非他一定要来洛阳,也不至于劳累至此……” 暮烟见安少音的脸色越来越白,咬牙拧了拧青辞的胳膊。青辞被这出乎意外的攻击惊了惊,他不解地问暮烟:“暮烟,你干嘛……” 后面的话还未说完,暮烟一个眼色过去,青辞默默地闭了嘴。 因为安少音正幽怨地盯着他看。 青辞恍然,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背后的两只手搓来搓去。好在安少音只瞥了他一眼就挪开了视线,从未见过侧妃如此模样的青辞忐忑不安少倾,认真地想了想才说:“娘娘放心,主子身体一向康健,这次是累坏了才会寒气入体的。照着大夫的药方好好喝药休息,十天半个月就好的差不多了。” 安少音没有理会,默默地坐在床边,流越的手还是很凉,被子里塞了两三个汤婆子,似乎并未起太大的作用。 暮色四合,房内已经掌灯。烛火悠然,安少音凝着沉睡不醒的流越,有口难言。 如青辞所言,流越身体一向康健,像今日这般昏迷不醒的状态安少音是第一次见。平日里那个自信轻佻,漫不经心的男子,如今正虚弱无力,不省人事。 安少音恍惚了一瞬,朦胧之中她仿佛见到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男子唇边的笑意让眉眼间的戏谑无限放大,再一晃之间,画面消失了,映入眼帘的,只有双眼紧闭的容颜。 心口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堵着,安少音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她不懂得此刻的心境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描述说出来,刚才青辞的一番话落在耳中,更是令她眼角一酸,如鲠在喉。 青辞所言非虚,以流越的身份,这样的差事,本不需要他来做。流越根本无需来洛阳,是安少音主动说要来的,她甚至都没有解释原因,流越便安排着来了。 心不能静,掌心的温度暖不热冰冷的指尖,就像是在做一件无用功,安少音的心口愈发地难受了。 “姑娘,药煎好了。”紧接着是门打开的声音,冬儿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丫头走到了床前,打算给病人喂药。安少音咬住了下唇将眼角的酸涩忍住,伸手出道:“我来。” 冬儿把药碗递了过去,安少音在吹着汤药。丫头走到床前,欲将流越扶起来,手还没伸出去,暮烟攥住了她的衣袖。 “青辞,你去扶王爷起来。”暮烟对青辞说着,轻轻地引着冬儿向后退了一步,温和地凑在丫头的耳边低语,“王爷病体,你最好还是别过去,免得染了病气。” 冬儿听了,眼里是安少音正给流越喂药的画面,惊道:“那姑娘岂不是……” 暮烟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你看娘娘的样子可是愿意离开的?若娘娘到时候真受了病,也有你在身边照顾。娘娘的贴身丫鬟只有你和秋蝉,要是你也不小心病了,谁来照顾娘娘和王爷。秋蝉一个人,可是忙不过来的。” 暮烟的话在理,冬儿默然地点了点头。 * 袅袅炊烟升起,青蓝镂空的香炉里燃起了清香,将满屋的汤药味遮去了不少。两日前屋子里就烧起了炭火,消减了冬日的一丝冷意。一连喂了两日的汤药,流越的手脚终于不再是冰凉的了,握在手心有了温意,脸上的热烫淡去了几分,相比昨日,看上去气色更好了些。 -- 第103页 只是人还在昏迷不醒。安少音守在床头已经两日,早中晚三次汤药都是她喂流越喝下的,眼睁睁看着流越恢复了血色,她是安心的,可过了两日人还是不醒,安少音的心怎么都悬不下来。 青辞说无碍,早晚都能醒,可早晚是个什么时候?两日前,青辞道是十天半个月就会痊愈,每过一日时间就要长几天,到现在又延长了几日。 “主子很少生病,如今是劳累过度才被寒气入侵,身子好的自然比平常慢了些。”今晨青辞过来把脉时说道。 大抵是见安少音面色不善,青衫男子离开时补充道:“总之娘娘放心,主子不会有事的。” 安少音默不作声,又是在床头前候了一日,直到冬儿在门外轻唤:“姑娘,该用膳了。” “进来吧。” 话音刚落,丫头推开门,冬儿和秋蝉一前一后的进来,将食盒里的饭菜摆放在桌子上。安少音没什么胃口,随意扒拉了两口就不再吃了。 冬儿看盘子里几乎未动的饭菜,担心道:“姑娘,你总得要好生休息,好好吃饭才是。若是王爷病好了,发现姑娘您生病了,会心疼的。” 秋蝉在一旁附和:“是啊,娘娘仔细着身体。若是生病了,娘娘该如何照顾王爷呢?” 两个丫头你一言我一语的劝着,才让魂不守舍的安少音又多吃了半碗饭。 是夜,到了用晚膳的时间,冬儿吩咐厨房炖了一晚参汤,半哄着让安少音喝完了。里面放了些安神的药,安少音喝下后一头栽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是深夜。恢复了精力的安少音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流越,好在她就在隔壁的房间,没走两步就到了床边。 床头的药碗已经空了,看来丫头已经给流越喂了药。 流越还在昏睡,安少音探了探他的额间,心头微松,比白日的温度又降了不少。 这一觉睡了大半夜,安少音有些渴,倒了杯水给自己喝。一杯茶还没见底,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安少音心头一跳,折身看去,一直昏迷的男子薄唇微启,正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 “相公。”安少音睁大了眼睛。 “水,要水……”床上的男子神志不清,眉头紧蹙,一只手伸了出来,随着嘶哑的声音乱晃。 安少音闻见声音,忙起身去倒水。床上的流越双眸紧闭,薄唇微动,安少音扶起了他。水杯递到唇边,流越口干舌燥,着急地灌了几口,待嗓子被水润了之后,蹙起的眉头才稍稍平缓了下去。 “相公,还要吗?” “嗯。”流越有气无力地应了声,随着声音的落下,他微微张开了眼睛,隐隐约约看见了安少音的容颜,脑子里一片混沌。 一杯水见底,安少音放下流越的身体,折身又去倒了一杯。 便是这时,身后传来男子暗哑低唤的两个字。 安少音动作一滞,水杯溢满了才回神,她以为刚才那一声是错觉。轻轻地放下水壶后,拿起水杯正要转身,又听得男子的一声轻唤。 “音娘。” 第五十八章 陛下 夜深人静,屋檐上月光冷寂,枫园内静若无声。在这样一个该是深入梦境的深夜,主院的窗棂上却映出了一道人影,昏暗的烛光下那人影晃动了一瞬,紧接着人影从窗纸上消失了,仅留下灯台的影子,以及静静跳跃的烛火。 夜色中任何一丁点的声音都能无限放大,纵使声音再低再浅,在这样一个落针可闻的月夜之中,安少音再也不能欺骗自己这是错觉。 安少音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听着男子口中低唤的两个字,两手止不住地轻颤,透明的水珠打湿了手背。 “音娘。”病中的男子星眸半眯着看着她,嗓音像是卷入了一层沙子,嘶哑得厉害。 安少音没由来的一声冷噤,“咚”的一下,水杯倏然滑落,在地上滚了一圈。温水打湿了袖口,裙角与鞋底,然而衣履的主人已经无心在意这些。 “音娘。”男子久久不见床前的女子回应,伸出手又唤了一声。他双眼朦胧,大脑混沌地令他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只是觉得暗光下,有一位女子深了肤色,与记忆中的婢女别无二致。 安少音双目圆睁,脚步经不住使唤抬步上前,浑浑噩噩地坐在了床上。男人面色微红,身体的温度不减,安少音一靠近就能感受到这股热意。 只是此时的安少音忘记了去注意,她微微抬眸,一双清澈明眸里写满了震惊,螓首蛾眉都被这一句轻唤吸走了神智。 安少音动了动唇,一个字卡在了齿畔,她想像如平常那般唤他相公,可话从口出,却成了想都不敢想的两个字: “陛下。” 安少音几乎是颤抖着声音唤了出来,尾音还在空中浮动,丹唇还在微微张着,女子瞠目结舌,自己都被自己说出的这两个字,吓得惊呆了。 短短的两个字,若是被外人听去了,定然是吓得大惊失色,两腿发软。可在方寸之间,这句轻唤就像是要将二人之间的羁绊给连接起来。 纱幔下空气骤然凝滞,安少音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皓腕便被人生生地擒住。下一瞬,她整个人身子向前倾去,覆在了男子的胸膛之上。二人鼻尖相抵,滚热的呼吸落在了安少音的睫毛之上,吹得她耳垂泛红,粉面含春。 安少音没有挣扎,流越的气息近在咫尺,一张薄唇只离她不过一寸,只要她一抬眸,就一定能触碰的到。 -- 第104页 可安少音没有抬眸,亦没有反抗。她就这样倾覆在流越的身前,羽睫微颤,朱唇微启,杏眸望着半梦半醒的男子,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吓了一般,目瞪口呆,痴痴地望着半梦不醒的人。 太像了,流越握住她的手腕往自己身前靠拢的那一瞬间,安少音的脑中仿佛有什么画面被打开了。画面里她如是被床上的男人擒住了手腕,被迫地埋在男人的身前,动弹不得。 她挣扎着起来,却被身下的男子更为大力的环住了腰身。一个踉跄下去,二人的嘴唇相依在一起,男人的唇很冰很冷,犹如他常年冰冷的面容,吓得她急忙扯开。只不过,她穷尽了气力,两人的距离也只挪开了一寸。她的挣扎令男人不悦,下一秒,天旋地转,安少音只觉得眼前的画面一暗,温热的吐息中夹杂了几缕酒味,密密麻麻地垂落在眼睑上。 算不上白皙的五官惊恐俱现,明眸含泪,正如刺激了身前的男人一样,刺激了正凝望着流越的安少音。 “陛,陛下,不要。”几乎是同时的,画面中的她和现实中的安少音说出了同样的一句话。 病中的流越闻言,眸眼的绯色愈发浓烈。他一个翻身,就将身前的女子覆在身下,在安少音惊惧不已的眼神中,吻住了那张微微阖动的红唇。 霎那间,安少音眼光一闪,脑海中的画面呼之欲出,伴随着与之而来的亲吻轰然一声炸裂。 画面与现实相融在了一起,前生与今世划开了一道口子,让消失的记忆从中踏来,此刻的安少音正是前世的音娘,她面前的男人长着和流越一模一样的脸,却,更为成熟。 “陛下……唔……不要。”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落入青丝中消失不见,音娘水眸含雾地乞求,希望男人能清醒过来,放过她。 酒醉的九五之尊哪能听得到这些,只觉得女子的声音娇美轻柔,犹如蛊毒在耳畔诱惑。 粗重的呼吸落在耳畔肆意地舔舐,这般熟悉而又亲密的动作,对如今的安少音来说依然会羞涩不已,更遑论前世不谙此事的音娘。哪怕是隔了一世,安少音都能感受到,作为音娘的她,在经历了这样的疾风骤雨时狂跳不止的心脏,无力反驳的双手抓住了衣袍肩头,好似要将天子的常服抓破一般,力量的悬殊让她在这一场交手中落于下风。 “陛下……”安少音被吻得昏天暗地,一晃前世与今世分不清,以为自己还是音娘。 流越整个人浑浑噩噩的,饶是如此,在听到这一身轻唤时,将人禁锢在自己的怀中,丝毫都不愿意松开。 正如安少音以为自己还在前世般,大脑一片混乱的流越停在了前世的记忆中,那一晚他喝醉了酒,身畔的婢女一呼一吸都像是诱惑,酒意上身,他终于忍不住,将人擒在怀中,侵略了她的呼吸,泯灭了他的神智。 音娘在闺房之事上毫无经验,仅有的那一夜多前年便毫无印象。她就像一张白纸,男人欺身而来的压迫感让她恐惧,害怕,本能地去推拒,去反抗。她以为陛下一向冷漠无情,素日理智到极致,从不近女色,这一点点的念想让她存了一丝的侥幸,兴许陛下浅尝辄止,却不想醉酒的男人就像一只隐忍太久的猛兽,一旦离了笼子便本性暴露,一发不可收拾。 男人愈发地凶狠,唇齿交融不分,略有薄茧的手掌自上而下地抚摸,试探。 噬入心扉的酥痒由耳畔贯穿全身,绯红之色染遍了不甚白皙的面容。音娘反抗不得,委屈地暗自垂泪,呜咽声自唇齿溢出来,熟料轻微的啜泣声才更是毒药入侵,酩酊大醉的男人眼眸泛红,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叹。 音娘泣不成声,呜咽着啜泣。 浅浅的低吟换来的是男子更凶更狠的侵犯,音娘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在不断被身上的男人掠夺,不仅仅是呼吸,还有她那呼之欲出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被堵在冰凉的薄唇之中。 伴随黄裙被撕裂的声音,安少音分明的感受到,前世的自己,脑海中那个名为理智的弦,断掉了。 一如前世,攥紧男人的衣襟,到最后,她不知今夕何夕。小手一松开,旋即被男子的手掌禁锢,垂在玉枕两侧,十指相扣,滚烫与冰凉交融。 “唔……”情难自抑。欲/念似海浪狂袭,无论是前世的音娘,还是今生的安少音,都在这片汪洋大海中,化作一叶扁舟,被浪花卷入进深海里。 画面尽散,一室旖旎从脑中渐渐消退。安少音杏眸泛红,不同于前世的强势,此刻的流越很快就放开了她,他在她的背后环住她,头埋在她的颈畔,含着期盼低唤道:“音娘,你来了。” 安少音心头一颤,想起前世的画面,眼泪倏地就滑落了下来,她紧咬着下唇没让泣声溢出来,点了点头应着:“嗯。” 听见了怀中人的回应,流越会心地笑了,可转瞬,他眉头微皱,语气中极为复杂地沉声道:“你是不是怪朕?怪朕强留你在身边。” 安少音无语凝噎,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未等怀中人的回应,流越垂在她的耳畔自顾自说着:“可是朕不后悔。音娘,你不准离开朕。听见没有,你不允许离开朕。” 一字一言宛若刻在了骨髓之中,印在了心头上,男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然,可话音刚落,他又将头靠在安少音的背后,恳切而渴求地低语:“音娘,朕错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 第105页 得不到回应的流越陷入了前世的循环中,他如置身在迷雾中不得出,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寻着,唤着:“音娘,音娘。” “我在,陛下。”安少音转过身来,看着双眸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男子,她抱着他,回应他,“我在。” 女子的体温就在身边,得到了怀中人的应答,流越吃吃地一笑,昏暗的烛光都遮不住的昳丽容颜勾魂摄人。 流越终于安心地再度沉睡了过去。 安少音抚摸上流越的侧脸,哽咽得难以自已。 她终于明白大婚当晚熟悉的亲吻因何而来;她终于知晓从未去过江南的她,为什么会穿上南平郡王府下人才会穿的黄裙;她终于看清了四角亭下,身着赤黄色圆领袍的陛下的容颜。 褪去岁月留下的痕迹,抹去一身冷若冰霜的寒气,记忆里的流越比眼前的流越更加的成熟,冷峻。 可是,他就是他。 第五十九章 自己好似更在意前世的他…… 一觉睡醒之后,天已大亮。少许的光线顺着纱幔透进来,安少音不甚舒服地扭了扭脖子,她睁开眼,一入眼帘便是流越沉睡的俊颜。他双目紧闭,睡颜安详,面色恢复了些许红润之色,宛如一个乖巧的婴孩,舒展的眉宇像是在诉说昨晚午夜梦回不过是梦境一场。 安少音维持侧卧的姿势睡到现在,半个身子都要僵了。她躺在床上缓了缓,不多时,轻拿轻放地将环在腰身的手臂挪开,四肢一动坐在了床上。 枫红的纱幔打开,安少音看了眼身后还在熟睡的男子一眼,放下了一半的纱幔,将为数不多的光线遮住了,好让床上的人再多睡一会儿。 昨夜虽是和衣而睡,但是一番折腾令衣衫凌乱了太半,是夜处在震惊之中的安少音没去理会。如今一起身,半个娇躯露在空气中,冬日中就这样生出一抹凉意来。安少音身体微颤,急急忙忙地开始整理衣裙。发髻上珠翠全无,昨晚流越发狠地吻她,以至于云鬓散乱披落在肩头,大片青丝下,冰肌玉骨半遮半掩。最为瞩目的,当属左肩背处的一颗朱砂痣,在欺霜赛雪的肌肤上,一抹朱红格外显眼,便是乌黑的发丝都败了风头。安少音匆忙地将滑落在臂弯处的上襦笼至肩头,玉白的云带束紧了妃色襦裙,安少音走下床,抓起掉落在床畔的外衫就披在了身上。 不同于前世音娘一夜荒唐后骤然苏醒,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正要离开时手腕就被床上的男人紧紧地握住。这一次,没有人阻止安少音离床,身后的男子仍在沉睡。临走前,安少音放下了另一半纱幔。 打开门,守夜的冬儿在对面的走廊下,娇小的身躯埋在棉被之中,蜷缩在墙角打着瞌睡。 安少音几步上前,打开了主院的门,门闩移开的声音唤醒了一旁缩着的丫头,冬儿打了个哈欠,扭了扭身子睁开双眼,睡眼惺忪地望着眼前人,犹带着困意道:“姑娘,你醒了。” 安少音嗯了声,须臾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问丫头:“冬儿,昨晚可听到了什么动静?” “奴婢什么也没听到。”冬儿摇了摇头,说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惭愧道,“这几日太冷,奴婢守到半夜就困了,哪里还听得到什么声音。” 闻言,安少音心头一松,担忧烟消云散。昨夜低声细语,那一声声的陛下二字是决计不能被旁人听到的。好在冬儿或秋蝉守夜时都在厢房对面的走廊下,听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以防万一,安少音还是再三确认了才作罢。 冬风袭来,安少音瑟缩了下身子。她看了眼院外满地的落叶,半月前的枫叶如火如荼地美丽着,谁能想到一场病让滞留在此的安少音见到了这般场景。 思绪飞了没多久,冬日的早晨清冷,安少音只觉鼻尖红了些。昨夜是和流越在同一张床上度过的,二人相拥而眠,想必是沾满了流越的气息。 流越病倒现在还没醒,安少音想,她可不能轻易地倒下,要是流越又说了胡话怎么办? “冬儿,你去叫青辞过来守着。”安少音对丫头道,“把秋蝉也叫过来,你与她陪我去温泉沐浴。” 思来想去,安少音还是决定让青辞守在这里,流越曾告诉他,青辞是信得过的,想必就算是听到了流越说了什么胡话,也不会传出去一个字。 * 枫园后的浴池内烟雾弥漫,泡在温泉里,不属于自己的气息蒸腾而起,消散而去。 安少音微闭着双眸靠在青石上,颊畔是水温氤氲出的绯色。这里就是一个小暖炉,进了里面就完全不想出去。 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地在为她揉捏身体。右侧的秋蝉眼尖,瞥到了安少音粉嫩耳垂后面的红色吻痕,一眼便知这是新留下的。 秋蝉脸一红,瞅了一眼浑然不觉还在轻柔轻捏的冬儿,眼神复杂地看了安少音一眼。昨晚安少音宿在哪里她当然知道,想不通娘娘明知道王爷病重,为何还要与他同床共枕,就不怕染上了病气? “怎么了?”感受到一旁的视线,安少音掀起眼皮,问盯着自己的秋蝉,“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没有。”秋蝉连忙垂眼否认,红着脸轻轻擦拭浸在温泉之下那一俱玲珑有致的娇躯,尽力地告诉忘记眼见的一切。 安少音未多在意,只因她人在温泉中,心里想着别的事情。 昨夜种种,安少音终于想起了部分的记忆,一直以来出现在梦境中,原来真的是前世发生的事。 -- 第106页 万分感慨之余,浴中的女子不敢相信地长叹一声:前世,她竟然与身为皇帝的流越有染啊。 昨夜的场景历历在目,想到此节,安少音耳垂一红,半个脸埋在了温泉之中。她虽然不知自己为何会成为流越的婢女,不过昨夜的回忆就像是重新经历了一遭,身临其境,真实地让人一度以为这并非是一次记忆,而是正在发生的事。 哪怕它的的确确地发生了,真实的存在自己和流越身上。 成为帝王的流越浑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即便是醉酒都无法抹去,他的一双凤眸平日最是勾人的,在记忆中只留下如临深冬的冰寒。 这样的流越让安少音陌生,可是…… 此时此刻,褪去一身束缚的安少音尽身置在温泉之中,大抵是热水触及在肌肤上的感觉真实无比,亦让浴中的美人作为一个旁观者窥见了前世的自己心中那一抹不易察觉的小心思。 那般成熟而又冷漠的流越,安少音轻咬着自己的手指,玉面羞赧不已。内心的声音与脑海的声音在这一刻相撞,都在告诉她一个事实。 那样的流越,醉酒后眼含春色的流越,落在前世音娘的眼中,留下是一道道小鹿乱撞的心跳声。 是了,骤然发生此事,音娘是害怕的,所以她挣扎,她推拒。帝王的霸道不容置喙,肆意地掠夺走音娘仅存的神智。 如果说酒醉的帝王是无意宠幸了音娘,那么被动的音娘最后是沉浸在流越的美色中松开了手。 也许,醉了的不止是流越,还有她。 只是那时,不谙此事的音娘并不懂得心中所想,闭上眼之前,她满脑子思索的都是陛下醉了,一夜之后他什么都记不得,只待那时尽早地离开,一切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直到最后,音娘都是心存侥幸的。她看不透自己的心思,可身为局外人的安少音却感受到了,察觉到了。 当过往的疑惑悉数在昨夜化开了云雾,重见光明。不知是因梦中的帝王就是流越而喜悦;还是因流越的冷淡而陌生;或是因那一晚的纵情而委屈……总而言之,无数的情绪在内心翻滚涌动,最后留给安少音的是夺眶而出的泪水。 一夜过去,安少音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情,可正因为如此,因着这人就是前世的自己,因昨夜而忆起的画面,安少音才会更加地羞愧。 安少音大概终于明白,为什么第二日醒来后的帝王会冷着脸质问音娘。对于被酒误事的流越来说,一向不近女色的他,翌日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躺在床上,而眼前就是鬼鬼祟祟穿衣打算离开的罪魁祸首,能说出那样的话来,倒也情有可原。 思及此,安少音无言地闭上了眼睛。 她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流越了。冥冥之中,自己好似更在意前世的他。 安少音这般想着,殊不知哪怕自己看透了前世的那一点微不可察的小心思,自己对这一抹一样的心思也只到羞惭为止,她没再更深一步的探究过去,只是觉得无颜以对流越。 不论是前世的音娘,还是今生的安少音,在感情一事上,迟钝犹如青辞尓。 “娘娘。” 正在安少音愁眉苦恼之时,绿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不多时,小丫头兴冲冲地跑进来,跪在安少音的身前告诉了一个好消息,“王爷醒了。” “什么?!”安少音倏然站起身来,望着行礼的丫鬟满脸地不可思议,“王爷醒了?” 绿叶不小心抬头,白雾散去是难得一见的春色,她脑海一轰,眼前白光一闪,霎时间低下了头去,好容易才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是” 绿叶的不自然很快让安少音意识到自己未着寸缕,湿哒哒的水珠沿着白皙的下颌一路向下,一滴又一滴,水珠滴落在温泉之中,漾起的水雾环绕在四周,若隐若现极为诱人。 面容“蹭”一下红似滴血,安少音默默地蹲下了身子,只露出一双水眸轻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绿叶忙不迭应答后退了出去,生怕自己的眼睛又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安少音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不仅吓到了绿叶,还吓到了身边的两个丫鬟,瞠目结舌之余,不禁乱想,王爷醒了,怎么不见姑娘(娘娘)高兴? 姑娘(娘娘)的反应,怎么更像是做贼心虚? 第六十章 亲一下都不行? 温泉至枫园的一路上,种了几棵四季常青树,翠绿的枝叶浸在泉眼处飘来的袅袅炊烟中,恍若置身在仙境。 忽然间,宛若仙境的小路中多出了一道身影,水雾之中容颜看不大真切,倒是身上的锦缎提花斗篷最先入人眼帘。冬日下天青色的斗篷如流光绚丽悦目,帽子四周缝了白绒,将女子的头裹在其中,抵挡住冷风的纠缠。 远远地一看,女子的出现更添几分飘渺之意,画面唯美至极,只叹转瞬即逝。女子狂奔的速度在空气中留下一道道重重的呼吸声,将这意境十足的天堂美卷生生地撕开了一角。 宽大的斗篷将娇小的女子捂得严严实实的,若不是身后的丫头紧跟其后呼唤,旁人是看不出斗篷下的别样风光。 “姑娘,你走慢些,小心冻着了身子。”身后的冬儿喘着气,怀里抱着一团物什,仔细看了竟然是鞋袜。 安少音走得急,秋蝉刚给她披上了斗篷就跑了出去,浑然忘记了换鞋子。赤脚踩着木屐在外面,斗篷暖和,但是抵不住脚下灌进来的风。心急火燎的安少音一路狂奔进了枫园,丝毫没有注意到双足吹了一路的冷风。 -- 第107页 入了枫园,没去注意下人们瞠目结舌的表情,安少音径直来到了主院,能进这里的,都是靖王府的人。在王府里逗留了这些多日子,只有流越突然昏迷不醒那天最热闹,而今日,就如重现了那日的场景。 此刻主院的厢房内,大夫给床上的病人诊脉,青辞就在一旁盯着,两个人之间眼神偶尔有交流,像是在试探彼此的医术;暮烟站在离窗最近的地方,两手端着放着药碗的木盘;洛阳王端坐在一旁,静静地等待大夫开口。 这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除了青辞,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外,初见是一抹天青色亮丽夺目,,衣上的花纹平添几分丽色。 只是斗篷下的人累得不轻,有失仪态,面色绯红不说,发丝微乱,白汽从口齿间溢出来,一下又一下的喘气。 暮烟忙不迭放下木盘,走到安少音的身前,用最短的时间遮住了眼前的光景。她眼疾手快,一眼就见到安少音双足的一片冻红,恰这时冬儿终于跟了上来,两人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一同折去了次间。 秋蝉是最后抵达的,她没再进去,就守在门外听候吩咐。 大夫与洛阳王匆匆一瞥便收回了视线,丝毫不敢再窥探一分。最苦的还是正在给流越把脉的大夫,只因视线挪了一瞬,便能感受到头顶上一道犀利的目光,盯得他头皮发麻,暗自咋舌。 若不是自己的手正搭在男子的手腕处,确认眼前这位正在病着,大夫恐是要怀疑流越在装病,不然这股要把人生吞活剥的感觉从何而来? 心中虽这般想着,却也不敢直言说出来。大夫干咳了两声,收回手,恭恭敬敬地拱手道:“祛病如抽丝,王爷如今虽看着大好了,还是要好生静养才行。草民重开一份药方,换上几种温和的药材,一日三次药,想来不出一月王爷身子便能痊愈。” 说罢,大夫看向了一旁的青辞,青辞认可地点点头。 “有劳大夫了。”流越冷冷地应着,眼神依旧是不大友善,似乎还是为大夫看了安少音一眼而斤斤计较。大夫心中纳闷,洛阳王不是也瞄了一眼,怎么王爷就不看他呢? 大夫心中不解,洛阳王倒是笑眯眯地在一旁乐呵着。到了他这般的年纪,很容易看透年轻人的心思。流越针对大夫的原因无他。今日来的大夫是前两日中一位的长子,长相清秀,温和有礼。至于洛阳王……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了,有什么可以计较的。 大夫离开时,安少音正好换了衣服出来,客气地与大夫打了声招呼,面带微笑,端庄有礼。某人不善的视线瞪来,令大夫浑身一个冷战,急忙遁走。 安少音迷惑地看大夫匆匆离去,不解地眨了眨眼睛。未几,她来到了床前,流越半坐在床上,气色尚佳,唇色仍是不足,眉眼下垂,可见虚弱之色。 安少音朝洛阳王点点头后才坐在床前,“相公,你醒了。” “嗯。”流越虚点了点头,凝着对面绯红未褪的女子,问,“你方才去了哪儿?一觉醒来没见到你。” 流越声音轻浅,乍一眼只觉他是病中体弱,只是语气中夹杂了一丝探究之意,不知是意有所指,还是安少音心中有事,以为如此。 “昨晚简单拾掇了番就睡了,一早醒来身子不利索,泡了会儿温泉。”安少音隐去了昨晚二人之间的事情,不仅是屋里人太多的缘故,而是她实在不好去解释。流越还在生病,两个人就处在一张床上,有些字眼万万是不能说出来的。可若含糊其辞,又怕越描越黑,若是让流越误以为是自己趁着他病重垂涎他的美色,安少音便是几张嘴都说不清了。 *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洛阳王起身告辞,临走前说道:“王爷方才听见大夫的嘱咐了,这段时日就请王爷和安侧妃小住,还望王爷好生歇息。” 流越点了点头,给这位和善的王爷一个礼貌的微笑:“有劳了。” 洛阳王走后,屋里就是自己人了。流越的眼中开始露出了些许不耐烦之色,暮烟见了,拽着青辞离去。 青辞没走两步,想起了什么,嘱咐道:“主子,您的病还没好,注意身子,与娘娘保持些距离。不可过于亲近。” 流越黑着脸摆手:“知道了,你们都下去。” 人走后,屋里就只剩二人。 睡了几日,灵魂仿佛回到了前世走了一遭,婢女容颜依旧,一晃一忽之间,一会儿是音娘的模样,一会儿是安少音的模样,流越总是认错,前生今世分不清楚。 倒也真是想念了。 思及此,流越向安少音招手:“过来。” 安少音挪了挪身子,两人的距离靠近了些。流越将人抱在怀中,她身上有刚沐浴后的清香,发丝间是淡淡的桂花味,流越怀念地嗅着,不知何时,手指在女子的下颌处摩挲着,他向上一勾,两个人的距离愈发地靠近。 就在唇畔相抵的那一刹那,流越的额头冒了三根黑线。 “不,不可以。”安少音两手死死地抵住男子的胸膛,硬生生将二人隔出了一段距离,她呼吸不稳,微红着脸弱弱道,“相公有病在身,青辞吩咐过了,不能过于亲近,免得过了病气。” 流越眸光一暗,不悦地挑眉:“亲一下都不行?” 安少音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 流越生无可恋地向后靠了靠,在心里狠狠地骂青辞呆子。 -- 第108页 约莫半个时辰后,药煎好了,秋蝉端着药碗进来送到流越的面前。不料流越余光瞥了一眼就别过头去。他没去接过那药碗,而是怄气似的看安少音:“我要你喂。” “好。”安少音点点头,端起药碗轻轻地吹着,一勺一勺地给流越喂药。 流越的心情这才好了不少,心底那一点点的不悦就这般烟消云散。房间内开始变得安静,一人喂药,一人喝药,没人去打断这份静谧。 到底还在病着,流越喝完药不久便又睡了过去。 安少音给流越掖了掖被子,没有离开,静静地看着的睡颜。星眉似风平浪静的海面舒展,若是眉宇稍加严肃,眼尾下垂,薄唇紧抿,五官更为立体,亦更显成熟。 安少音心头一动,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点戳他高挺的鼻梁。一想到流越几年后的模样,安少音忍不住羞红了脸,大抵是前世的因素作祟,生人勿进的流越,较之今生放荡不羁的他,在安少音的眼中,更引人注目。 安少音这般想着宛若春心萌动的少女般,眼睛里亮晶晶的,唇角不知何时微微地翘了起来。 “你还要戳多久?” 冷不伶仃,头顶上传来男子的声音,安少音吓了一跳,忙不迭抬眸看去,发现自己指尖还停留在他的鼻尖处。 安少音欲收回手,不想男子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地“啊”了一声,一如昨夜,安少音倒在他的身前,扑面而来的是男子温热的呼吸。 “相公,你,你没睡。”安少音像是做了错事被抓了现行的小孩子般玉面羞红,不敢抬起眼睛看着他。 “闭上眼睛都能感受到你的视线,如何能睡?”流越微微用力,两个人的距离更近了一步,他没有错过安少音的神色,笑着问她,“你在想什么呢,脸这般红。” 安少音摇头,一如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否认:“没,没想什么。” 流越不信:“胡说,没想什么,那你何故心虚?可是被我的外表迷住了?是不是觉得相公我风流倜傥,俊美摄人?” 一番话几近是贴在耳畔说的,安少音的耳根子犹如熟透的莓果愈发地红了,在男子灼灼目光之下,她挣扎不得,无措地点了点头。 “嗯。” 简单地一个字令流越笑开了花,凤眸里星光点点。他松开了手,转瞬之间圈住女子的身子,画面一转,二人复是侧卧在床四目相视。 “喜欢就好好看,让你看个够。”流越摸着眼前红得若血的耳垂,唇角笑容肆意。 一睁眼流越那张俊美的容颜无限放大,五官印刻在脑海之中,距离如此之近,安少音想起了昨夜的场景,不敢再看去。 流越戏谑地捏着她的脸颊:“怎么又不看了?” 埋首在男子的怀中,安少音没有回答。头顶上的男子复是一声轻笑,再也没逗弄她。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又开始变得安静起来,安少音终于抬起了头,发现流越已然闭上了眼睛。 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第六十一章 假如青辞病入膏肓,不久于…… 腊月的天转瞬而来,枫叶全都落了,腊梅开得正欢,五颜六色,很好地略过了枯叶凋零后的惨败,枫园里风采依旧。 这几日风不大,阳光也很好,大片照在人身上,感受些许日光的温度。流越谨遵医嘱,每到了太阳出来的时候沿着走廊走两圈,活动活动身体。 是日刚用完午膳,安少音就带流越出来走走,午后的阳光温度最是合适,两个人出了主院,在小花园里散步。 流越衣玄色鹤氅,相较于前两日意气风发了不少,他牵着安少音的手在小花园里慢悠悠地逛着。 安少音外着白绒披风。一黑一白在小花园中,看似泾渭分明,实则早就分不清彼此,黑白不分又如何,掺杂之后是别样的景致。 小花园中黄梅居多,花开的正好。流越停下来摘下一朵,别在安少音的耳侧,看了看觉得不合适,又移到至发髻上,与正好是梅花的珠翠相邻。 安少音今日额间正是点了梅花,三朵不一样的梅花彼此衬托,相得益彰。 两个人在园子里逛了快半个时辰,直到彼此的鼻尖都冒出了点点红意,脸颊亦是。 “相公,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 “嗯。” 香炉冒出的清香充满了整个房间,案下烧着炭火,温暖如春,一进来,落在衣上的寒意都被融化掉了,鼻尖是淡淡的清香,闻之心旷神怡。 回到房间,安少音熟练为流越更衣。 二人咫尺之距,流越一垂眸就能看到安少音的一头乌发,软嫩的两只手在自己的身上上下一动,指尖不经意略过皮肤,叫人心痒痒。 常言道,饱暖思□□。只不过流越思的不止是这些,还有件更为让他在意的事。 这厢安少音已经替他换好了衣服,二人来到窗前,现在是到了午休时间,只等药煎好给人喂下。 流越凝着安少音的容颜,她神色安然,正慢条斯理地给流越盖上锦被,全然没有任何迫不及待要离开的意思。 “你不着急吗?”流越突然开口,安少音一惊,很快抬眸与他对视,不明所以。 安少音一脸茫然:“着急什么?” “你来洛阳的目的。”流越目不斜视地看着安少音,似是思忖了许久才说:“我这一病,耽误这么久,再有二十几天就是年底,你可心急?” -- 第109页 当日安少音下定决心要来洛阳,务必要赶在明年之前。如今已至腊月,两人在这里停留多日,比初定的时间多了快一个月。这一病,流越太半时间都是在床上,安少音就在他的身刻,一次都未提及要离开一事,似乎已然忘记了当初是她为了这事而茶饭不思的。 一听流越说的是这事,安少音展颜一笑,坦然道:“等相公病好了再出发,时间来得及。” 流越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大夫开的药再喝两日便可,余下再休息几日。此去避暑山庄,三五日便能抵达,安少音自然是不着急的。 便是除夕那天到山庄,都是来得及的。 来洛阳这件事安少音一直没告诉流越原因。最初是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到后来,恢复了前世部分的记忆后,安少音似乎明白了一件事。 回想前后流越的态度,今日又是他主动提及,安少音更加确信了,流越是知晓阿轩的存在的。 可是……安少音想起了前世的某个画面,那时候种下的因,换来现在的果。 她想让流越随她一起看看,当初捡到阿轩的地方。这样,前世的误会,想必就会迎刃而解了吧。 安少音的心思,不过如此。浑然不知流越心里想的是另外回事。 待女子的话音落去,流越拧眉,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道:“你确定?” “嗯。”安少音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明眸里不见一丝杂质,纯净如宝石,清澈透亮。 流越半信半疑,像是在斟酌安少音此言的意思。他没有再问,身后向后靠了靠,面露疲惫之色。 安少音见此,当他是困了,看了看门外,那里还没传来动静。 “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说罢,安少音离开了房间。 * 安少音踏出主院不过片刻,相反方向出现了一个青色的身影。 来人是暮烟。枫园一应庶务安少音无需管太多,暮烟打理的很好。因着流越在病中,定下了每五日来汇报一次。 不想暮烟今日来的不凑巧,她进来时安少音刚走不久。暮烟说明了来意,不再打扰流越休息,正要折身离开,流越却开口让她留了下来。 男子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多日的休息精力早已恢复,一场大病,倦怠了这些天,并未让眼前的靖王有什么变化,两手枕在脑后,侧颜轮廓分明,下颌的线条精致流畅如常。 只是那最是迷人的琉璃目无光无彩。 “王爷看上去不大高兴?”暮烟站在床前,将流越的神色悉数落在眼中,她微微一笑,“娘娘日日守在王爷身边,暮烟看了羡慕还来不及。怎么瞧王爷的脸色,像是有心事?” 流越没有回答她的话,眼皮耷拉着,淡淡的一句回应间接承认了心事的存在:“暮烟,本王有一事想听听你的想法。” “王爷请讲。” 流越望着头顶上的枫红纱幔,仿若自言自语道:“假如,假如青辞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你待如何?” 暮烟微怔,脑海中一想而过的是青辞又是哪句惹得流越不痛快了?但下一秒,她见男子凝重的神色,想来与青辞无必然联系,答道:“自然日日守在他的身边,与他共度最后的时光。” “若是你远在千里之外呢?”流越挪开了视线,看向暮烟,看似波澜不惊的眼眸里恍若卷入了深渊海浪,男子顿了顿才又说,“而你知道他必然活不过这个月,可还会逗留在别处,做无关紧要之事。” 暮烟眼眸一瞠,旋即掩面一笑,轻柔道:“王爷这是说笑呢!喜欢之人不久于人世,暮烟哪还有心思去做别的事!早就心急如焚,不顾一切要与他相见。” 女子的反应真实,流越看了一眼后,喃喃自语:“是啊,若是如此,必然分秒必争,快马加鞭也要赶过去见他。” 屋内安静了一瞬,男子敛眸深思,站在一边的青衣女子如若洞悉了一切。 “王爷此言前后矛盾。在暮烟看来,既然无心相见,只怕是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人。”暮烟一边观察流越的神色,一边笑着说,“所谓的喜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自欺欺人……流越心里重复了这四个字,须臾间眼光一闪,脑中想起了某人说过的一句话: “奴婢心念亡夫,求陛下不要为难。” 说这话时,那人泪眼婆娑,泪水如天然的屏障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视线,只叫见到这一双泪眼之人心觉她委屈极了。如今想来,眼泪真是个好东西,不仅可以让人心软,还能用来掩饰谎言。 不然,如她藏不住心事的人,又怎么会骗过他呢? 心念……眼前浮现的是安少音安然平静的面色,流越勾唇自嘲,这哪里有心念的意思? 一想到这里,流越不得苦笑,什么自欺欺人,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无中生有,故意诓他! “王爷心如明镜。”暮烟看流越晦暗不明的神色,“怎么还心事重重?” 流越答:“正因为事情明了,所以才更看不透。” 如果不是为了那个男人,何故千里迢迢要来洛阳? 这件事,流越总是不愿想起的。如今去想了,却是愈发地看不透了。 “既是看不透,不若静观其变。”暮烟聪颖,一番对话下来,她能在这段关系中看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一语之后不再多言,默默地退了出去。 -- 第110页 出来后,暮烟的神色淡淡的,折回的路上,有些心不在焉,差一点没和对面而来的秋蝉撞上。 秋蝉看了眼暮烟的身后,明白她刚从房间里出来,以为暮烟是被训斥了:“暮烟姐姐,王爷这是生气了吗?” 暮烟眨了眨眼睛:“何出此言?” 秋蝉老实答:“我看姐姐有些落寞。” 暮烟尴尬地抬起了衣袖,一抬眼,在秋蝉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的确如丫头所言,她神色落寞,好似失了魂一样。 暮烟勉强一笑,摇了摇头解释:“王爷很好。是我心里有事。” “出了什么事?” 暮烟没有立刻回答,随丫头的声音落下,面前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 走廊下,冬儿刚煎好了药端进去,走在前面的是安少音,她步履匆匆,身上的披风飘起了一角,时不时张望身后,嘱咐丫头小心些。 主仆二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走廊之中,不多时,只有冬儿走了出去,候在门外,等里面的人喝完药了再唤她。 这样的场景悉数落在对面回廊下的两个姑娘眼中,其中身形较高的青衣女子轻轻摇头,嘴角扯出一抹笑容,比寒冬腊月的梅花还要清冷。她喃喃道:“我在想,我可能要输了。” “输?”秋蝉捉住了这个字眼,不明所以。 暮烟抿唇不语,凝望园中盛开的腊梅,再没多说一个字。 第六十二章 出发。 腊月的天一来,时光如水流潺潺稍纵而逝,不知不觉,流越休养了一个多月,身体痊愈。 是日枫园内又开始整理行李,这一次,是真的要离开了。大寒将至,这是冬日最冷的时候,往年这时节大雪纷飞,怕到时候雪天路滑不好走,遂决定趁着严寒到来之前出发。 一大早,枫园内就开始各自忙碌。主院里,两个丫鬟正在东次间收拾行李,安少音这厢在卧房里,偷偷地打开梳妆台下的柜子,最下面一层放着她这一个多月来私下绣好的肚兜和冬衣,全都是给阿轩准备的。安少音四周张望了一眼,小心翼翼地将衣物全都塞进了一旁箱子的最底下,用自己的衣裳盖好。 “你在做什么?” 安少音正在捯饬箱子,突然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惊得她眼皮一跳,一颗心悬倏然就空了起来,忐忑而不安地乱跳着。她以为流越发现了幼儿的衣物,肩头轻颤,欲盖弥彰似的两手盖在箱子上,头也不敢回地说:“没,没什么。” “哦?”尾音上扬,身后的男子一副不信的语气,旋即脚步愈发靠近了,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嗓音在耳畔低声徘徊,“这是什么?” 说着,男子长臂一挥,略过了安少音的耳朵。须臾间,安少音只觉自己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了,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她甚至能感受到头皮青筋在跳动。 流越恍若没看见她臂下的箱子,而是径直地将第二层的一个木盒拿了出来。 定睛看了看流越手中的褐色梨木盒,提心吊胆的安少音心口一松,长长地舒了口气,装作没事的盖上木箱,慢吞吞地站起身,整理方才乱动的心绪。 转过身时,男子已然将梨木盒打开了,从安少音的角度,刚好能看到盒案上一朵并蒂花。此时流越正拿起了其中的一只步摇细细观赏,鸽子的眼睛深红如血,光泽亮丽。 安少音动了动嘴唇,正欲说出这木盒的来源,只见流越凤目微眯,盯着手中的飞鸽携枝,略过摇摇欲坠的流苏,自问自答说着:“是洛阳王送你的?” 安少音讷讷地点头:“相公如何得知这是王爷送的?” “这对步摇,我是见过的。”流越回答道,“华美精致,你若是再年长十来岁,想来戴着正好。” 话音刚落,流越一步上前,试着将步摇簪在安少音的发髻上,不多时摇了摇头,将步摇放回了梨木盒中,就像印证了他刚才的一句话般:“果真是不适合。” “我亦是这般想的,打算回京送给娘亲。” 安少音这般说着,殊不知短短的一句话令男子眸光微亮,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很快,流越赞同似的点头,将木盒还给安少音:“倒是有缘,甚好。” 安少音接过木盒,不明白流越话里的意思,疑惑地嗯了一声。 流越却是未再多解释什么,只是抚摸着安少音的脑后,温言道:“时间不早了,走吧。” * 一两个时辰过去,天色已经大亮。枫园内,两位主人先行一步,下人们正在一箱一箱地往马车里搬东西。 洛阳王亲自送流越与安少音至王府大门外。这一住在王府小两月,在洛阳城待了许久,安逸之心渐生,这些从京城远道而来的一行人似乎都忘记了这一趟南下是要办正事的。 好在南部的一应事宜属下的人都在盯着,洛阳王又在流越病中之初于洛阳以南吹了一阵好大的风:大意是靖王亲临中原,不辞辛苦,任劳任怨,结果把自己给累倒了,一病不起;加之在这之前的流越所作所为大家有目共睹,是以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灾民都未曾对流越滞留洛阳城一事而心生不快,反而是歌颂靖王勤劳爱民,狠狠地收割了一波平民百姓的好感。 故而这些时日过去了,流越未能行至宛城,却是不见宛城之南抱怨。 洛阳王和善慈爱深入人心,安少音对他很有好感,有意无意地想到家中偏心的父亲还不如眼前的老王爷对她慈善,心有比较,想到此处,安少音的目光多了几分亲切之意。 -- 第111页 “这段时日叨扰王爷了,我家王爷生病多亏王爷前后照拂,少音感激不尽。” 洛阳王乐呵呵地摸了摸胡子:“哪里,王府许久不曾这般热闹,是王爷与安侧妃令这里蓬荜生辉,该感谢的是老夫才是。” 几个人好生寒暄了一番,气氛融洽。陌生人见了,若不是知晓这是洛阳王府,只怕误以为是出嫁的女儿与夫婿回娘家小住几日,正是到了离开的时候,而年岁最长的洛阳王则便是依依不舍的慈父,字里行间仿佛是在表达要两个年轻人不妨再留些时日。 不论如何挽留,结局依然是两位年轻人拜别“慈父”,踏上“归途”。 一番言语之后,几辆马车都侧门缓缓而出,待最后一辆停靠在路边时,众人皆知离别的时间到了。 洛阳王拱手一礼:“避暑山庄老夫已经派人布置妥当,老夫在此先祝王爷与安侧妃诸事万愿。” 两位年轻人回礼:“后会有期。” 随着马蹄声声,一辆辆马车从面前经过,最后离开的是青辞。在洛阳的这段时日,心境变化最大的便是青辞,曼陀罗花粉一事只有三人知晓,当时青辞还怀疑过洛阳王。有道是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青辞这会儿却是低的心甘情愿。 内心对洛阳王生出敬意之余,又感慨主子眼光毒辣,识人清明。 思及此,青衣男子立在原处,对眼前的中年男人抱拳一礼,表示自己最大的尊重。 洛阳王温和地朝青衣男子点了点头,青辞这才翻身上马,跟在队伍的最后离去。 * 春和景明,河面上的冰化开了,水流波动,在船只的行进下,如被利刃劈开了身体向两侧展开。白色的水花滚滚而动,最后化作泡沫消失在水面之上,紧接着,又一波水花荡漾,再化作星星点点的水沫消失,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这一行有二十多只船,中心处,最大的一只船金龙盘旋,雄伟壮丽。船只高三层,每一层都有数名侍卫把手,戒备森严,远望着,似乎一只苍蝇都进不去。 第三层分成了两个房间,一前一后,前面的房间占据了几乎占据了整一层,内里又被隔成了两间,其中一间作书房用,临窗的书案前坐着一身赤黄圆领袍的男子,光线将隔窗的身躯打下一层暗影,男人的侧颜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只是浑身散发着一股冷冽的气息。身前的书案上摆满了奏折,一旁的红墨半干未干,眼前是批了一半的奏疏。 正是晌午,午膳刚过不久,该是到了休息的时候,男人双眼看累了,单手支额,闭目养神享受这一刻的宁静。 春风吹来,垂在肩头的幞头微动,男人蓦然睁开了眼睛,眉头微蹙朝外沉声道:“什么声音?” 话音刚落,候在外头的青衫公公佝偻着身子走进来,长长的白眉垂在两侧,看上去苍老极了。 “回禀陛下,听声音像是后面传来的。老奴这就派人去看看。” 闻言,男人眸光一紧,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快,他摆了摆手,冷声道:“不用了,朕亲自去。” 后面是三层的尾端,另一间房的所在地。男人绕过走廊来到房间,隔着一扇木门,里面的声音无限放大,传来的是一阵又一阵的呕吐声,落在耳中,听得人身心都不舒畅。 不需要敲门,男人就这样把门推开,房间很小,再容不下第三人,青衫公公就候在门外,没再驻足。 这里与前面的房间比起来就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又小又暗。陈设简单的很,一张床,一扇窗,一张可以忽略不计的案几。房间的主人将这里收拾的很干净,仅有的几件衣物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案几上,最上面的一件颜色通黄,已然是为数不多的衣物中最亮丽的了。 男人的视线从黄裙上略过,移到床上声音的来源处,那里正躺着一个人,发丝微乱,素日看上去不算白皙的小脸今日倒是惨白地紧。 那人扶着床沿呕吐不止,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以为是白眉公公进来了,有气无力地抬头。不想一眼所见一身赤黄,吓得她双眼一睁,眸含惊恐,浑身战栗不止,绷直了身子,哆哆嗦嗦地开口。 “陛……呕……”话到了嘴边,船只轻晃,胸口难受至极,宫女面色惨白地倒头大吐,丑态毕显。 见状,男人的眉心蹙得更厉害了,浑身的寒气骤降。青衫公公心里大叫一声不好,张了张嘴正要说两句,只听男人吩咐道: “叫太医。” 随着男人冷冽的声音放下,宫女惊喜交加,杏眸睁大了望着眼前的男人,一时忘记了身体的不适。 船只这时忽然猛地一晃,宫女胸口一口气涌上来,本该是谢恩的话音悉数掩埋,污秽破口而出,她难受地匍匐在床上,余光瞥见男人的衣角沾上了些许她吐出来的东西。 “完了。”宫女绝望地对自己说着,眼睛一黑,昏死了过去。 半梦半醒中身体微微地晃动,安少音脑袋迷迷糊糊的,以为还是在做梦。下巴咯的生疼,意识不清的安少音动了动身子,低声咕哝了两句。 “少音,醒醒。”耳边传来一声轻唤,随之而来的是某人在轻拍她的左脸,“别睡了,我们到了。” “到哪儿了?”安少音半阖双眸,慵懒地吐气应了声。 只听头顶的声音轻笑道:“避暑山庄。” -- 第112页 第六十三章 “亲……亲一下,是可以的…… 马车缓缓驶入去往避暑山庄的必经之路,安少音睡意全无,一把掀开了车帘,向外看去。 薄雾散开,一入眼帘的是远处连绵不断的山丘,山丘下是大片大片的田地。秋收之后播种小麦,正值冬季,遍野的麦田一排紧接着一排,在天气的作用下生长合适,等待来年收割。 虽然田庄与宛城相邻,但这里未遭水患祸及,又因流越很好地将灾民分散了回去,是以这里生活如常,鲜有外人叨扰。 一切与记忆中并无差别。 故地重游,喜悦与怅然并存,夹杂着一些不明的情绪,安少音心情复杂,逾是往山庄近一步,心跳就要快一分。 马车忽而停了下来。 流越掀开车帘:“发生了什么事?” “主子,前面是田庄的庄民,把路口给堵住了。”一阵马蹄声传来,青辞来到了马车旁解释着。 流越的视线向前一探,果然就见到前面不远处乌泱泱的一群人。 洛阳王吩咐手底下的人收拾山庄一事不胫而走,田庄里很快就得知靖王等人要来。天寒地冻,这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庄民们犹如前世新帝南巡至此般,早早地候在此地。 靖王也好,皇上也罢,都是从京城来的贵人,这些常年在土地里劳作的庄民一生罕见,自是期待的紧,迫不及待想沾沾光。 庄民脸上俱是虔诚之意,一模一样的神情让流越想起前世自己初达此处时的场景,那时的他是天子,是君;今时的他是王爷,是臣。 百姓跪拜只能是天子,靖王再受恩宠都不能受。思及此,流越在青辞的耳畔低声吩咐了几句,青辞得令很快策马前去开路。 青辞的动作很快,很快找到了庄头嘱咐,老庄头拘谨,知道了对方的来意后很是恭敬了应了,急忙扯着嗓子让庄民开路,并叮嘱无需叩大礼。 庄民老实淳朴,一听老庄头发话了,齐齐排成两列,激动而又紧张地等贵人经过。 最前面的一辆马车却是未再前进一步,围观的百姓张望着,不明着。很快,车帘被打开,先一步下来的是玄色鹤氅的男子,身姿清逸,面如冠玉;紧接着,在男子的搀扶下,一身天青色提花披风的女子走了出来,明眸皓齿,粉面朱唇。 庄民们眼睛都快要看花了,他们常年劳作,无论男女皆是五大三粗之状,很少见到如此姝丽之色。眼前一个个比田里生长的最好的庄稼还要显眼,这些庄民由衷感叹,不愧是京城里来的贵人,丫鬟和侍卫已然是不多可见,不想压轴菜才刚刚端上来。 通往避暑山庄的一条路不短也不长,庄民站成两列,留出了一条直达的道路。被围在中心的一男一女像是在重温大婚当日的情形,两人携手并肩,时而对视一眼,面露微笑地缓缓前进。四周是热情的庄民,善良淳朴的他们怀中抱着瓜果蔬菜等,堆着真诚的笑容来表达对这一对贵人的热烈欢迎。 安少音一步一步的走过,见过了太多熟悉的面孔,一时百感交集,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她另只手中被塞了好些东西,都是些常见的瓜果。以安少音今时今日的地位,这等面相一般,上不了台面的果蔬断不会送到餐桌上。但就是在这里,此刻,曾经这些一同生活过的邻里乡亲递过来的东西,安少音一一笑纳,手里拿不下的,就让身后的丫鬟,侍卫去接着。 便是此时,一位腰身似槐的农妇开怀大笑,挤上前来,毕恭毕敬地从怀里摸出一块冒着热气的布包,对恰好经过的安少音说:“侧妃娘娘,草民没啥能拿出手的,这是草民一早刚烙的大饼,还热乎着呢。” “刘大娘,侧妃娘娘平日山珍海味吃惯了,哪能吃得到你烙的饼!”一旁的农妇嚷嚷,“还不如给些瓜果蔬菜,胜在新鲜。” “你们都送瓜果蔬菜的,我再送有什么意思!”刘大娘佯怒对身边的邻居喊着,旋即笑呵呵地转过头来,手中的布包被打开了,露出了白花花的两张饼。 刘大娘憨笑:“侧妃娘娘别见怪,这饼是草民的一点心意,娘娘不喜欢是应该的。” 安少音停住了脚步,手中的瓜果等递给了身后的丫鬟,自己则是接过了刘大娘揣了一上午的大饼。如她所言,还热乎乎的,安少音一口咬下去,熟悉的味道随着遥远的记忆涌来,那是她刚来田庄的时候,吃到的第一口食物,就是眼前刘大娘烙的饼。 回忆重现,安少音鼻头一酸,眼眶一红,微微湿润了些。好在天寒很好解释了眼鼻的红色,安少音一口细细咀嚼吞咽之后,才莞尔一笑地点头:“确实好吃,谢谢刘大娘。” “哎哟,草民哪能受娘娘一句谢,娘娘喜欢草民便开心。” 一旁的农妇们笑着羡慕刘大娘好运气,刘大娘开心极了,她真的没想过贵人会吃她的饼。现下听到了一句夸赞,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几位农妇还在乐融融地欢笑一团,安少音看着眼前这一幕觉得十分温馨。可下一秒,耳畔的男子忽而问: “很好吃?” 安少音侧头看去,流越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望着她。怔愣了一瞬,女子才意识到流越问的是什么,不假思索地点点了头。 点头的动作未止,身旁的男子旋即握住自己的手腕,他的手没有触到大饼,而是就着安少音刚刚咬下的缺口处咬下了一大口,快速嚼了几口吞腹,十分满意地点头:“确实好吃。” -- 第113页 安少音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珠转动之间,她的右手被流越揣在手心里,左手的手腕还在被流越的右掌握着,隔着一张冒着丝丝热气的大饼,一双凤眸灼灼如火。 安少音的面容“噌”一下就红了,长长的睫毛微颤,她羞红地垂下眉眼,尴尬极了。众目睽睽之下,流越竟然就吃着她咬过的东西,这么多人,可是全都看见了。 “哎哟哟,看不得,看不得……” 果不其然,流越的话音刚落,众生哗然一片,忽地就沸腾了起来。以刘大娘为首的几位农妇都不是小姑娘了,眼瞅这这一对之间擦出的火花,都在尽力地捂着嘴笑,意味深长的眼神来回地切换,甚至还有的人在那里起哄。 这场意外并未持续很久,老庄头很快就制止了他们,生怕因为庄民的过度热情而扰了王爷和侧妃娘娘的清净。不想年轻的王爷哈哈一笑,道是人多热闹,不用拘束。 庄民们本以为这次见到贵人多少会拘谨,不曾想贵人比他们还要随意。一场小水花下来,庄民们知道了眼前的贵人平易近人,和亲友善,顿时好感倍生,这下更是一窝蜂要把手里能拿出的东西送出来。 不长不短的一条路,硬生生地走了小半日才作罢。亏得安少音和流越决定走着过来,庄民热情好客感染了这对从京城而来的一行人,就像一场温暖的阳光融掉了这一路堆积下来的寒意。待靖王府的队伍抵达避暑山庄时,大家看到山庄上下高挂的红灯笼,再看看怀里庄民送来的瓜果粮食,终于有了一种快要过年的感慨。 大门缓缓打开,流越和安少音最先踏入,山庄上下灯光一片,两个人在庭院中注视着四周,再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对方。 安少音的手里还拿着刘大娘给她的饼,温意犹存。走了这一路,肚子就这么不合时宜地叫出了声,安少音微红着轻咬手中的饼,一抬眼看到流越深沉的目光,她咬下一口,将饼递到了流越的唇边。 男子凝望着她,就着她刚刚咬下的地方,扯掉了一块吞入腹中。 “扑哧”一声,安少音笑了。不似山下多重的心境困扰,她心头微微动着,看着丈夫与自己分食一张饼,两个人四目相对,恍若在彼此的眼睛中都看到了一种名为火花的东西。 晚膳后又是好生忙活了一阵,一行人安顿完毕,开始享受夜晚的宁静。这一路走了三五日,安少音已然吩咐他们明日可以多休息半日。 这些人中,却是不包括流越的。他一病拖了一个多月,托洛阳王之福,南部未见怨声,只是临近过年,流越作为南下中原钦差大臣,过年之前必然要在中原南部的宛城,汝南与申州这三城巡视一番,抚慰民心。 这厢二人沐浴后围炉坐在床上,流越单手拨动着怀中人的秀发,叮嘱着:“我明早便出发去宛城,除夕之前回来。这几日天冷,好生在山庄里待着,想出去走走叫让暮烟陪你,嗯?” “好。”安少音乖觉地点头。 一席话后是一片沉默,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语。 房间内陷入了安静,人声皆无,偶尔传来炭火“噼啪”的声音,一下又一下,配合灯盏上的烛火微动,似乎是诉说夜色幽静,良辰已至。 幔帐早就放了下来。有限的空间内光线昏暗,视线受阻,看不清对方的容颜,但是彼此黑亮的眼眸却能是看得一清二楚,暗光下更显深邃,直达心灵。 安少音对上流越幽若深潭的眼眸,心跳一点点加速。自流越病后,二人便未再行事。此时夜色已深,春宵一刻,她知道流越在想些什么,耳根绯红一片,却还是不得不拒绝他:“不行。” 流越的眼眸里似乎在喷火。 安少音红着脸道出原因:“月事来了。” 话音刚落的下一秒,火势骤灭,流越犹如熄灭的火苗泄了气,颓然地倒下身去,灰心丧气的声音在暗光中无限放大:“天不怜我。” BaN 男子幽幽叹气,沮丧与哀怨之意尽显。 说者无奈,闻者心软。安少音紧接着躺了下来,她扬起头,于有限的视野中寻到男子的身侧,握住男子指骨分明的右手,掌心传来的是薄茧擦过的摩挲感。二人不是第一次牵手,但似今日般,却还是头一次。 流越感受到一俱温热的娇躯靠近,心头涤荡着,眼神虚晃,他反手掌控了主动而来的小手,十指紧扣,分刻不松。 极快的回应令安少音颊畔生花,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脸红的像熟透的果子般,暗光下看不清楚,可面上的热意如何都挥之不去。四周静默一片,无形之中倒是生出了几分暧昧的意味。 末了,安少音轻咬下唇,凑在男子的耳边软软糯糯地轻语:“亲……亲一下,是可以的。” 第六十四章 安少音清晰无比的看到,自…… 寅时三刻,天色灰黑一片,廊下的红灯笼泛着微亮的烛光。青色幔帐缓缓撩开了一角,不多时,纸窗上映出一个颀长的身影。 堪堪披上鹤氅,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床上传来,流越顿了顿,以为是自己的动静太大,吵醒了熟睡的人。他转过身子看去,发现床上的人只是翻了个身子,双眸阖着,玉面安然。 红唇微微露出一丝细缝,与平日无异,似乎昨夜深深拥吻留下的水泽不曾有过,直到目光稍稍下移,白嫩的颈间红迹犹存,诉说亲密。 -- 第114页 一双凤目幽深地注视着仍在酣睡的安少音,四周静谧,均匀的呼吸宛若凝神静心的安息香,听者眸中溢着温柔之色。流越眉眼微垂,一抹笑容于唇边轻扬,修长的指节探出了几寸,想要再抚摸那张盈润如玉的脸庞。 一只手伸出了半截,最后停在了半空中,怕不小心弄醒了熟睡之人,流越终是放弃了这个打算。掌心落在锦被之上,向上提了些,盖住了脖颈之间的吻痕。 蜡烛将残,蜡油未干,窗外天色尚黑,屋内的人却是不得不出发了。 目光再度深深地望了一眼熟睡的人,流越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放下幔帐,离门而去。 来到庭院,下面的人已经准备好出发了。一位亲兵将马牵了过来,流越颔首,翻身上马之后,借灯光环顾四周,未看到熟悉的身影,不由得问牵马的亲兵。 “青辞呢?” 亲兵垂首答:“属下不知,方才经过青辞的房间,人不在。刚才已经派人去找了。” 流越眉头微蹙,似乎在为青辞的无故缺席而不悦。时间不等人,再有十来天就是除夕,趁着这点时间走完三城,少不得要日夜兼程。青辞什么性子流越最是清楚,他非是无缘无故失踪之人,这一找恐要花上些时间。 流越未经犹豫便道:“不用管他,出发。” “是。” 众生得令,纷纷上马,庭院内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不多时,马蹄声声踏门而去,叫醒了在门外昏昏欲睡的守卫。 一行人马不停蹄地下山,经过还在梦中的田庄以及一片片的麦田之后,流越回头望了身后的山丘一眼。 破晓时分,远处可见天光云影;薄雾弥漫,半腰山庄若隐若现。 一眼足够,流越收回了视线,一声轻呵之下,骏马奔腾,急速而去。 * 天将亮未亮之时,不知枕边人已然离去的安少音再度掉进了梦里。 梦里的她身着宽大的衣裙,将不合容颜的娇躯遮掩。衣裙样式一般,上下绣着几朵莲花,布料倒是上好的织锦裁制而成。若非能清楚的看见自己前世深了一层肤色的面容,安少音还以为这不过是一个无关的梦。 正摆在她眼前的是一桌精致华美的糕点,方才意识到自己在梦中时,安少音的嘴里刚刚咬了一口如意糕,似是不尽兴,只吃了一半便罢。 “夫人不喜欢,再尝尝这道桂花糖蒸栗粉糕吧。”一旁传来少女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块撒了桂花的粉糕放在了自己的碗碟中。 安少音抬头看了少女一眼,衣着素净,扎双丫髻,是个丫鬟。 知道自己在做梦的安少音微微一愣,手中的动作随着梦中的音娘而一缓一动,不曾停下。她轻咬了一口栗粉糕,却尝不出任何味道。梦中的她该是尝的出的,只是此刻的安少音感受不到,因为脑海里有个声音在问:她的身边为什么会有丫鬟,为什么会叫她夫人。 疑问未解,安少音发现自己又只是吃了一半栗粉糕就不再动筷了。一连串的动作令她暗自咋舌,心想自己怎么这般挑食了?在田庄里粗茶淡饭她吃了十年,如今面前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糕点,安少音想,自己本该狼吞虎咽才是,怎得这时的她无端地食髓无味?不仅是吃不下,闻着满桌的香甜,安少音甚至觉得胸口隐隐泛出一丝恶心的味道。 丫头见了,声音焦灼劝道:“夫人还是吃点吧!您这几日胃口一直不好,若是高公公见了,一定会怪罪奴婢侍奉夫人不周。” “这些太甜了,我不想吃。”安少音摇摇头,一桌的精致落在眼中毫无知觉。她推了推身前的碟子,视线落在了一旁冒着白烟的蒸炉上,杏眸渴望地期待着,“热好了吗?” 丫头拿起了扇子摇着:“夫人再等等,马上就好了。” 听完这话,安少音趴在桌子上,神色恹恹的。 很快,蒸炉上的白烟陡增,安少音眼光立刻就亮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蒸盖被打开,丫鬟动作麻利地将一碗深色的果汤递到她的面前。 “夫人,酸梅汤好了。” 热乎乎的酸梅汤,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安少音眉眼一舒,按奈不住地执起勺尝了一口。她一时着急,忘了这是刚刚热好的,舌头就这样被烫了一下,尝了一口后马上把勺子放了下去, “夫人,你没事吧。”丫鬟吓坏了,连忙给安少音倒了一杯温水。 温水将舌头的痛意很快就消散而去,安少音望着面前的酸梅汤,方才的惊喜与期待全无。她清楚的感受到梦中自己心里的失落和心声:她想现在就喝,她还想喝冰的……明明是夏季。 这般想着,安少音神色黯然,眉头微微一皱,两只小手无意识地互勾纠缠,表达她此时此刻的不满。 她想的出神,浑然不知一旁的丫鬟无端地噤了声,向后退了两步,低下头去。 直到身侧骤然暗了一片,紧接着是男人身上的龙涎香飘来,安少音明显感觉到她的身子一震,呼吸都凝滞了下去。 男人坐在她的身边,神色不明地扫了一眼没怎么动过的糕点,沉声道:“不合胃口?” 安少音想摇头,怕男人不喜;想点头,又怕惹到了男人。左右摇摆不定,一个字堵在口中半分都吐不出来。 男人未说什么,望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酸梅汤,很快将手伸了出去。 -- 第115页 安少音以为他是要喝那碗汤,咬着下唇眼含不舍地顺着男人的动作看去,一瞬不瞬对上男人不见冰冷的视线,顷刻之间傻了眼。 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颜喜怒不辨,一碗酸梅汤端在手里,流越并未喝下去,而是拿起勺子置在唇畔吹气。 梦中的自己就这般怔怔地望着他,望着他结束了唇边的动作,转而将瓷勺递到了她的唇畔。 也不知一碗酸梅汤是怎么喝完的,看上去并未用太多的时间。也许是安少音真的口渴了,也许是梦里的她被震撼地无以复加。她的神情宛如痴呆,嘴唇一张一合,将一碗酸梅汤悉数喝完。 酸汤入口,胸口的异样就这样被压了下去,安少音顿觉自己胃口大开。在流越的注视下,食完了一盘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安少音觉得自己吃饱了,呷了一口温水润润喉。这时身旁的男人忽而靠近,一把揽住她的腰身,两个人的气息错乱混杂,安少音只觉得梦里的自己心在砰砰乱跳。 男人的薄唇虚吻她的乌发,一只手握住腰身不放,另一手缓缓向下,沿着宽大的衣衫停在了她的肚子上。 安少音只觉梦里的自己耳根子红透了,下一瞬,她忽而意识到不对。 等一等,肚子? 尚在做梦的安少音一惊,忙不迭垂下头看去。在男人手掌的轻抚中,宽大的衣裙终于露出了遮掩后的轮廓。 安少音清晰无比的看到,自己的肚子,犹如山丘微微隆起。 一梦尽散。 窗外天已然大亮,蜡烛不知何时燃尽了,门外能听见下人扫地洒水的声音。这时候冬儿面色匆匆地跑过来,对着门轻唤:“姑娘,你醒了没?” 安少音半刻钟前醒了,此时的她怅然若失地靠在床头,她两手紧紧攥着身前的锦被,神情恍惚,眼前闪现的是醒来之前的那个画面。一直到冬儿的声音传来,她猛然惊醒,下意识地去抚摸自己的肚子,一切如常。女子这才察觉,她已经醒了。 “姑娘,姑娘。”门外的冬儿得不到回应,开始轻轻地拍门。往日她不会这样不耐地来打扰安少音,只是今日非同寻常,事态紧急,她不得不来找安少音。 “进来吧。” 安少音掀开幔帐,人还没从床上下来,门已经开了。冬儿气喘吁吁走进来,一呼一吸看上去困难极了,口中吐着丝丝水汽,白净的脸上红彤彤的。 安少音心生奇怪,忙不迭下了床问:“发生了什么事,这般慌张?” “姑娘,姑娘快去……”冬儿喘气不匀,想要开口,却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安少音见状,走到桌前给丫头到了杯温水。 “不着急,慢慢说。” 说是不急,冬儿却是一杯水一口灌了下去,气息终于匀顺了,这才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水渍,道:“姑娘,快去后院看看吧,暮烟,暮烟姐姐她……” “暮烟怎么了?” 安少音不解地问,她不问还好,一问面前的小丫头面色红透了,比廊下的红灯笼还要显眼;看的安少音一脸迷惑,正要开口之际,丫头面上的红晕又很快褪了一层,只留下因奔跑而来才留下的残晕。 只听冬儿睁大了眼睛,嘴巴一张一合说着:“暮烟姐姐和青辞昨晚宿在一个房间了!” 第六十五章 青辞终于开窍了。 山庄以安少音居住的主院为分水岭,隔开了前后。东西两侧一排排的屋子分别住着王府的男眷与女眷。西侧罩房有一处小院,前左右三个屋子分别住着秋蝉冬儿与暮烟。是以清晨之时,当暮烟房中传来一声尖叫,住在左右两边的丫头便第一时间得知了消息。 安少音在冬儿的带领下来到了小院,隔一道远门,听不见多少声音,但一脚踏进了院落,就能依稀听见南边最大的一间屋子里传来女子细声啜泣的声音,呜呜咽咽惹人生怜,更不用说那女子是有着倾城之姿的暮烟。有道是美人落泪,我见犹怜,暮烟这一哭,都叫推门而入的女子看痴了眼。 安少音甫一入门,呼吸不由得凝滞了一瞬,眼前的画面委实娇柔旖旎,呜声垂泪的暮烟只露了半个香肩,她和两个丫鬟只觉得眼睛要花了,耳朵快要酥软了。原是过来看看情况,不想一进来就被柔媚的轻泣失了魂。 安少音有些腿软地坐在床上,青碧的外衫将暮烟半露的美背轻裹,墨发如海藻凌乱地披在肩头,暮烟两眼红红,见安少音来了,失声扑倒来人的怀中,委屈地哭诉:“娘娘,你要为暮烟做主啊。” 哭音婉转千回,听得安少音心窝乱颤,暮烟到底是暮烟,一肌一容,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能酥进人的骨头里。 思及此,安少音的眸光不甚和善地看向杵在床前的青辞,他青色的袍子像是刚刚才拾掇好似的,鬓角稍乱的发丝暴露了他是造成这一切的幕后之人。 “好端端的,怎么发生了这种事?”安少音不明所以,东西两边隔着长长的庭院,更不用说还有前面的厢房,暖阁……宿在山庄东院的青辞是如何进到西院这里的,安少音委实想不通,看青辞的模样,他似乎更是想不通。 “娘娘,都怪暮烟的不是。”怀中人小声地啜泣着,水眸轻抬望了安少音一眼,闪过一丝异样。 这异样太过明显,与之对视的安少音见到了,一时不知何意。她刚想问暮烟,秋蝉在一旁不停地给她使眼色,安少音对上秋蝉的眼睛,旋即看暮烟闪躲的眼眸,再看青辞不知所措的面孔,霎时间福至心灵。 -- 第116页 怀中的美人嘤嘤而泣,安少音蹙起了眉头,盯着青辞质问:“青辞,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俊秀的五官难得一红,青辞一脸茫然地摇头:“娘娘,我,我不知。” “不知?”安少音瞪他一眼,“这个时间你不随王爷去宛城,却出现在了暮烟的房间里。这里住着的可都是女眷,你该如何解释昨夜发生之事?” 青辞面露惭愧之色,可对于昨晚发生的一切,说来说去只有一句:“娘娘恕罪,青辞糊涂,昨夜之事实在是不知所云。” 安少音不依不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可是抵赖不得的。” “我……”青辞吞吞吐吐,他实在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昨夜秋蝉跑过来说暮烟有事找他,青辞过来了才发现暮烟喝醉了不省人事,嘴里一直喊着他的名字。青辞还记得自己留下来,将酩酊大醉的暮烟抱回了床上,再然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质问了一炷香的功夫,青辞一直支支吾吾的,既无法准确描述昨晚的状况,又不能给个准信。大抵是时间过的久了,怕外面的下人都起了发现这里的异况,暮烟深深地望了青辞一眼,转头轻轻摇晃着:“娘娘,罢了。青辞既然想不起,便当是昨夜是暮烟做的一场梦吧。” “那怎么行!”安少音惊呼。话音刚落,暮烟蓦地抬头,安少音亦是愕然地看向青辞。 那一句异口同声,分别出自安少音与青辞。 亲眼看到暮烟眸眼中泛起的火花,安少音急忙问他:“既是不行,你当如何?” 杵在床前的男子终于挪动了身子,抱拳道:“青辞一定会给暮烟一个交代。只是,在那之前还请娘娘先允青辞出发去宛城。” 青衣男子立于床前,掷地有声。安少音一点点看着怀中人双眼中的火苗熄去,无可奈何地叹了声:“你且去吧。” * 青辞走后,场面安静了一瞬,暮烟终于不再哭泣,微红的双眼泪珠尚含,惹人怜惜。 安少音让秋蝉取件干净的衣裳来,屋内只有女子,身后的冬儿上前,帮忙给暮烟更衣。 乌鸦鸦的青丝从指间穿过而起,香肩美背白皙一片,看不出有何不妥。 安少音两眼怔怔盯着欺霜赛雪的肌肤:“暮烟,昨晚……” “昨夜,无事发生。”暮烟抿唇轻笑,解答了安少音的疑惑。 “那,那,那你为何还要?” “昨夜,喝了些酒,意识不清。醒来时,却发现青辞就在身边……”暮烟眉眼微垂,面色微红,压低了声音,羞涩道,“怪……怪暮烟一时糊涂,做了此计。” 不及安少音回应,暮烟忽地笑了,面色讥讽之意难掩,她自嘲道:“娘娘,我是不是很糊涂?都这般了,他还是不愿给一个明确的答复……” 安少音一时语塞,暮烟的神情太过落寞,她忽而很想抱抱她,而她如是这般做了。 残存的泪珠滴落,暮烟轻轻拭去了些,隐忍着满腔的委屈对安少音说:“娘娘,容暮烟一个人静静,可好?” “好。我就在外面。”安少音颔首同意了,离开前不忘嘱咐了一句,但见暮烟失魂落魄的背影,想来是没怎么听进去。 房门轻轻地合上,安少音和两个丫鬟就守在外面。未多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声响,三人齐齐看去,眼睛不约而同地睁大了。 离开了不过半柱香的青辞,又突然出现了。 他新换了一身衣裳,虽然还是青色。身后背了个包裹,额间是些许的细汗。男子踏门而入,见到候在外面的安少音,行了礼问:“娘娘,暮烟呢?” 安少音指了指前面:“还在房间。” 听完这话,青辞行完礼后,大步流星地跨上台阶。正要敲门,门从里面打开了。暮烟穿戴整齐地出现,乍一看见不过咫尺的青辞,惊讶地美目圆睁。 青辞看了屋内的人一眼,不由分说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塞给了暮烟。 “这个给你。” 暮烟看着手中的匕首,短小精致,柄上镶嵌了一颗白玉,霎那间她的双眼睁得更大了,惊呼道:“这,这不是……” “是,所以送给你。”青辞说道,“昨晚之事,真的很抱歉。” 暮烟听着后面的一句话,以为男子只是觉得亏欠,惊喜不过一瞬倏地冷了下来。 “一场意外罢了,你不必如此。”暮烟淡淡一笑,睫毛轻颤遮掩内心的酸涩,将手中的匕首递给眼前的男子,“这匕首,是王爷赠予你的,你素来当珍物爱惜,不必为着愧疚赠予我。” “我会多想的。”她低语道。 青辞不语。他没有接过匕首,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暮烟看,不知他在女子的容颜上看到了什么,他长臂一挥,突然抱住了暮烟。 这一动作可把在远处观察的三人吓了一跳,无一不是目瞪口呆地望着门外相拥的二人,像是见到了鬼魅般,一双眼睛睁到了最大。 而最最意想不到的当事人暮烟,已然惊愕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会向主子说明一切的。”青辞轻声说着,“等,等我回来。” 鼻尖萦绕着青辞的气息,暮烟玉面娇绯,握紧了手中的匕首,轻轻地点了点头:“嗯。” “那,那我走了。” “好。” 言语与动作皆为生疏,想来是平日不常说出这样的话,青衣男子的脸又红了一些,很快就松开了手。 -- 第117页 * 山庄外,目送远去的青衣男子,暮烟恍若失了魂魄,直到下意识握紧了手,匕首的轮廓唤醒了她。 目光旋即落在掌心的匕首之上,眸光幽深。 只是送一把匕首,暮烟或许可以欺骗自己;可男子的气息尚存,她却是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小小的一把匕首攥在手心,暮烟两眼明光闪闪,芙蓉面上浮现出一抹笑容。 羞涩而幸福的微笑。 一直观望没吭声的三个人之间终于被一阵长叹打破了沉默。只听得身后的秋蝉感慨万千:“真好,暮烟姐姐心想事成。” 一旁看傻眼的冬儿点头附和:“是啊,这么久了,青辞终于开窍了。” 秋蝉复是一声叹气:“不枉暮烟努力。” 冬儿如捣蒜似的点头。 安少音不解,有着迷惑之色的杏眸在身后的两个丫鬟之间来回切换:“你们在说什么?” 两个丫鬟被突如其来的一问吓了一跳,冬儿无措地眨着眼睛说:“我们在说暮烟姐姐心悦青辞的事。” 安少音吃惊地问:“暮烟喜欢青辞?什么时候的事?” 秋蝉与冬儿对视了一眼,同道:“一直都是啊。” “你们都知道?” 两个丫鬟齐齐地点头。冬儿挠了挠耳朵,十分不解地说:“这件事王府上下人尽皆知的,奴婢以为,娘娘早就知道了的。” 安少音摸了摸鼻子以掩盖面上的尴尬。她原想不通暮烟为何假意失了清白,为着姑娘家的清誉这才好生质问了青辞一番。暮烟的反应令安少音迷惑又心疼,只是当时她是想不明白的。直到现在听了两个丫鬟的对话,安少音才后知后觉。 青辞人如其名,常是一身青衣,清隽俊逸;而自从进了王府后,暮烟如是常常一身青衣。 就像不久之前拥抱的两人,青衣裹身,分不清衣角是谁的,衣袖又是谁的。 原来如此。 第六十六章 王爷常宿烟花柳巷之地是真…… 青辞离去之后,尚未从欣悦之喜中脱离出来的暮烟来到了主院。此时安少音刚用完早膳不久,复是一身青碧外衫的暮烟走进来时,座上的女子正在喝茶。 暮烟缓缓给安少音行了大礼:“一早令娘娘费心了,是暮烟的不是。” “怎会?”安少音将人虚扶起身,带人进了次间,双双坐在了临窗的罗汉床上,隔着一个小小的案几,二人不似主仆,更像是在闺阁中说着悄悄话的姐妹般。 安少音微动眼帘,细细地打量暮烟。青衫女子羞色未褪,眉眼间笑意无穷,她进王府后胭脂用的少了,今日倒是颊畔上抹了些,想来是为了遮掩不愿离去的娇羞。 一想半个时辰前发生的事,两个丫鬟笃定的神情,安少音情不自禁地问:“你一直都喜欢青辞吗?” 暮烟眼眸微张,旋即垂了下来,轻轻地点头:“是。自暮烟第一次见到青辞时,心里便有了他。当初进王府,也是王爷看在暮烟对青辞的情意上应允的。” 想到了不久前刚刚离去的青辞,暮烟嘴角止不住的笑意,同在屋檐下,安少音都被溢满的欣喜包裹,感染。 她忽而问暮烟:“什么是喜欢?” 暮烟捂着脸,羞答答地说:“喜欢就是,当你心里说出喜欢的时候,心里想的第一个人,那就是喜欢。” “娘娘想到了谁?” 暮烟问她。 安少音答不出来,在暮烟说出何为喜欢的时候,她眼前出现了不曾有过的画面。 晨光熹微,薄雾云散,背后相抵的纸窗映出天外亮色,新的一天开始,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向勤勉的陛下却头一遭睡过了头。一扇门紧紧闭上,临近的窗格发出异常的轻颤,守在院外的太监只当是晨风吹到纸窗时发出的声音,丝毫不会想到室内会是另一种风景。 一室凌乱盖不住零星的酒味,男人的气息冷冽,眼神犀利如剑,似乎能穿透人的内心。在男人高大的身躯下,抵在窗沿的身影战栗,肩臂乱颤,泪眼迷蒙。娇躯无助地被一片阴影笼罩,溢出口腔的只有破碎不全的啜泣声,碎言碎语断断续续的,只在长长的纠缠中口齿不清地吐出了两个最为频繁出现的字眼。 陛下……陛下……陛下。 画面尽散,眸眼清明如常,暮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看得人不自在地别过了头去。 “你对青辞……说来惭愧,我还不如身边两个丫鬟看得透彻。”安少音脸红一阵白一阵,小手不安地拨动案几上的茶盖,目光盯着足底,思绪不知飞到了何处,声音渐若蚊蝇。 “我以为,你是因为王爷,当初还想你去服侍他。” 声音很浅很轻,一几相遥的暮烟听了个透彻,不由得敛眸一笑,细细解释道:“娘娘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京中流传暮烟与王爷有私情,怕是现在都还有人认为我对王爷用情至深。暮烟与王爷之间,从来都是清清白白的,京中盛传的那些不过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毕竟王爷的身世相貌都极为出色,又有无数军功在身,京中不知多少人想打王爷的主意。 “风言风语真真假假,各自一半。王爷常宿烟花柳巷之地是真的,但,仅仅是宿在那里,并无其他女子相陪。暮烟在京中这些年,只见过一次例外。” 说这话时,暮烟停顿了少倾,安少音似是心有灵犀般地抬起眸来,只见那张红唇一上一下地开合,说出了几个字: -- 第118页 “那便是娘娘您。” 安少音惊呆了一瞬,对上暮烟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眸光深深不见谎意,字里行间都是真金白银的真心话,容不得叫人怀疑。 恍惚间,安少音眼前模糊了,对面的眼睛换成了流越的,凤眸微挑,肆意不羁。 暮烟见安少音霎那间失了魂,直到冷风吹打了窗头才猛然清醒,自洛阳后默默注视着一切的她,大抵是猜到了安少音在想些什么,忍不住捂嘴轻笑,似是玩笑话挤眉弄眼说道:“所以,就算暮烟答应,王爷头一个不肯呀。” 安少音面上微热,被暮烟的话说的不自在。好在这时候秋蝉来了,说是山庄来了人,有事要和安少音商量。 半柱香后,安少音来到庭院,正站在院中的是一位瘦削的青年,肤色少深,不似田庄里五大三粗的庄民,这位青年可谓是凤毛麟角,身材高大不说,五官亦是俊朗。特征较之田庄太过于与众不同,安少音一眼就认出了他。 “见,见过侧妃娘娘。”青年听见了声音,眼眸稍抬便是一抹亮色,不敢再看,低头躬身道,“草民给娘娘请安。” 虽然知道,安少音还是装作不认识对方问了嘴。毕竟现在的她是不认识他的。 来人自报了姓名,是老庄头的长子,庄民都叫他小韩,日后子承父业,庄民会改称为韩庄头。 “快起来吧。”安少音问,“何事?” 青年闻言直了身子,眼睛依旧是不敢抬起,一字一语道明了来意。 除夕将至,老庄头想请她和府中众人去田庄用团圆饭。临近年关,这里是郊外,采买年货多有不便,老庄头便想了这么一出。 话虽如此,只不过洛阳王早就备好了一切,山庄里山珍海味都是不缺的。安少音原本打算在山庄里过年,如今听小韩庄头细细说着,倒是让安少音动了几分心思。 不出意外,这该是她最后一次与山庄有交集,前世在这里的生活虽然清苦,倒也安然自在。 田庄如是记忆中的田庄,热情好客。这里与她有缘有恩,安少音不想拒绝。 安少音莞尔一笑,温和应了:“盛情难却,烦请小韩庄头回去告知令尊一声,除夕夜,本妃及府中众人会去的。” 小韩庄头听了,连连谢安少音赏脸。不经意间抬头望了面前一眼,惊鸿一瞥,刹那间小韩庄头微红着脸,宛若木桩凝滞。 * 时光荏苒而逝,转眼间便是除夕。今年的冬天入月而至,大雪却是迟迟不归。中原不比南方温暖,不及北方寒冷,但往年大寒至除夕时,总该零零散散地飘着雪花才是。 安少音一早醒了,两眼望着不甚清明的天色出神。不知不觉都已经是除夕了,意味着今晚,她就可以见到阿轩了。 心想如斯,安少音已然开始期待夜晚的到来。用过早膳后,她来到卧房,打开了衣柜的最下层,拿出了厚厚的一个包裹,虎头帽,虎头鞋,肚兜,冬袄……从头到脚,给幼儿穿的衣服都在这个包裹里,盖世她这几个月来私底下偷偷地绣的。 今日,这些便可都有主人了。 安少音摩挲着掌中的衣物,白玉般的脸上映出爱怜之意,夹杂着几分的期许。她看得出神,未曾察觉冬儿的靠近,直到丫头惊讶了一声。 “姑娘,你拿着小孩子的衣物作甚?” 安少音心惊肉跳地转过身,小小的一件衣物差点从掌心脱落。她咽了咽口水,正想着该怎么解释,丫头却是一手各抓着一条红肚兜左顾右看,刹那间福至心灵,眉眼弯弯,带着惊喜的语气脱口而出。 “姑娘,难道,难道您有身子了?” 安少音被惊得差一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好容易才故作镇定地坐直了身子,收敛了神色,佯装嗔道:“想什么呢。才没有的事。” 一听自己猜错了,冬儿悻悻地将手里的衣服放回了原处:“那姑娘拿这些作甚?” 安少音转了转眼珠子,冬儿的话给了她一个理由,她忙胡口乱诹道:“我,我看山庄有几户新添了家丁。晚上咱们下山去田庄里吃年夜饭,我想着送几件孩子穿的衣物。” “是这样啊。”冬儿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我还以为是姑娘有了。不过这么多的衣服,姑娘,这都您自己绣的吗?” “没……我差人去山下买的。” “也是,这么厚的一叠,咱们来山庄才几天,便是日日熬夜都绣不完的。”冬儿一边收拾一边嘀咕着,不多时,她拿起一条,撇了撇嘴说,“到底是郊外,没什么好东西。姑娘你瞧瞧,针眼这么粗,和姑娘你有的一拼。” 说罢,多看了两眼后又忍不住摇头叹气:“这猫看上去好奇怪,好端端地抱着月亮作甚。” 安少音看着她自己赶了几日才绣好的白兔抱月:“……” 不过看着冬儿信以为真地帮她收拾一桌的衣物,安少音心里松了口气,还好来的是冬儿,换作了秋蝉或是暮烟,恐怕是骗不过了。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安少音心里刚刚说完这么一句,门外传来了曹操的声音。 “娘娘。” 是暮烟。 但闻脚步声一点点地靠近,安少音慌乱地站起身,将面前的衣物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收好,在冬儿的目瞪口呆之下,胡乱地将一堆小孩子的衣服塞进了柜子里。 -- 第119页 做完这一切,人恰好进来。 暮烟匆匆扫了一眼,仿佛未见似的,微笑着对安少音说:“娘娘,时候不早了,该出发了。” 第六十七章 倒是捡到了一个孩子。…… 暮烟的出现打乱了方寸,叫安少音一时忘记了片刻之前是如何诓冬儿的。一听田庄的人来了,她点了点头,吩咐冬儿取了披风来,便要向外走去。 冬儿一手抱着披风,她看抬步就要离开的安少音,有些茫然地睁大了眼睛,空余的另一手指着衣柜对安少音说:“姑娘,这些衣服不拿走吗?” 房间里突然陷入了沉默,安少音脚步一顿,神色微动,心想坏了。 暮烟带着疑惑的眼光扫了扫面前的主仆二人,不解问道:“什么衣服?” 安少音喉中如卡了一根鱼刺般,朱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杏眸里闪过几分不安,她看向冬儿,丫头嘴巴一张一合,非常实诚地将安少音方才诌她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暮烟。 “原来如此。”暮烟“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仿佛没发现安少音的局促似的,微笑着转了转眼珠子,意味深长地说道,“身为管家,竟是连娘娘何时派人下了山去都不知,暮烟实在惭愧。” 暮烟的眼神如潭水幽幽,看上去像是在微笑,可落在安少音的身上只像是将人看穿看透了。 大抵是被看穿了心思,安少音的面色尴尬地红了起来,只得含糊不清地嗯了两声。冬儿没听出暮烟话里的异样,而是继续问安少音:“姑娘,可是都拿走吗?” 眼睁睁地看着冬儿打开了衣柜,内里一览无余,属于雉儿的衣物就这般光明正大地露了出来。 “都拿走吧。”安少音无奈地垂下眼帘,吩咐道,“你看着收拾,打包两份。待会儿到了田庄,一份留给韩庄头,一份送去刘大娘那里。” 安少音说的这两家里刚添了新丁,刚来的时候大家便知道了此事,是以冬儿没有多想,以为这些衣服就是安少音买来给他们的。 暮烟走上前,与冬儿一起将这一堆衣服拿了出来。作为管家,山庄里谁下了山,采买了何物她一应俱知,自然知道安少音所谓的差人去山下买了衣服是胡话。现下手中拿着一件件衣服观看,一针一线皆是出自一人之手,就是绣工差了些,鸟不像鸟,花不像花。暮烟心有疑惑,很快便解开了:以为安少音真的是打算将这些衣服送到田庄里,只是不想叫人知道她手艺不佳,绣得不够好,才说是从山下买的。 直到将衣柜掏了空,暮烟目不转睛地看着幼儿的衣服宛如小山丘堆在眼前,原以为解开真相的内心又开始搅入了浓雾疑云。 暮烟抬眸,细细打量了安少音。只见她朱唇玉面,白里透红,双眼有神,半分困倦也无,想来在山庄的这些时日休息得不错,应是极少熬夜赶工才是。 只是……暮烟复看了眼桌上,一边整理,一边心想,这么多衣服,要绣完少说要上月的时间。既然是给田庄的庄民,可他们才来了这里十几日,安少音又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绣了这么多的衣服呢? 到底是为什么呢?暮烟心里嘀咕着,目光时不时地打量安少音,想到方才她局促不安的神情,青衣女子脑海中闪过某个画面,惊讶之余,却是愈发地看不透了。 * 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快一炷香,等候在庭院的青年面色平静,看上去并未因为等了许久而不快,反而黑亮的眼眸里闪过了光,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天空的薄云微动,青年抬头望着天看。正在这时,耳边响起了脚步声,青年心头一动,收回了目光,站直了身子,一时间呼吸紧张了几分,忐忑不安地等候脚步的主人出现。 不多时,青年的眼前出现了一抹亮色,裙衽是鲜丽的瑰色,衽下的绣花鞋一步一步地靠近,最后停在了几步之遥。 青年只觉得自己的心一阵阵地乱跳,他来山庄正是给安少音等人带路的,来时的路上便激动不已,如今真到了跟前,倒是眼睛都不敢抬起。 “侧,侧妃娘娘安。”青年的声音微颤,深色的皮肤似乎染上了一层薄红。 “真是巧了。”暮烟看清了来人,微笑地说着,“娘娘要送的衣服都无需到山下再给了,直接给小韩庄头便是。” 安少音点点头,示意冬儿把手中的包裹递给院中的青年:“本妃听闻韩庄头喜得孙子,这些衣物就当是给孩子的新年礼物了。” 小韩庄头伸出接住了包裹,恰逢安少音走下了台阶。他生得高大,便是低着头都能看见女子的容颜。她整个人被洁白如雪的披风包裹着,瑰色的罗裙称得她面色红润,落在庭院小韩庄头的眼中,只觉是画中的仙子,粉雕玉琢。 “谢,谢过娘娘。”英俊的青年腼腆着脸,安少音美貌无双,即便是短暂一眼,都能让他说话间不经脸红红的,忍不住地挠头。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山庄的一行人齐齐跟着小韩庄头下了山去。这一路并不长,是以安少音并未坐马车下山,而是如来时一般走着下去。 天寒地冻,虽然未曾下雪,但是地面冻如硬石,稍有不慎便会栽个跟头。半山雾多,算不上浓密,只是几米外的视野受了阻,在前面带路的小韩庄头步伐缓慢,时不时地回头叮嘱安少音注意脚下。 一路上青年脸上的红晕不退,暮烟看在眼里,遮掩了半张脸凑在安少音的耳边道:“娘娘,容暮烟多嘴一句:这位小韩庄头似乎对娘娘有意。” -- 第120页 “哪有的事,你可别是看差了!”安少音两手揣在紫色织花暖袖中,乍一听此言,吓得暖袖都快要掉了下去,连忙否定。然而她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是突然跳了跳,只因暮烟一句话让她想起了前世。 那时候安少音刚来田庄不久,三天两头带着孩子去庄头家的大儿媳妇那里讨要奶水,一来二去久了,便是与庄头一家熟络了起来。某一日,安少音照例去庄头家,被大韩媳妇告知以后不要再来了,自那之后她不得不去邻近的村庄。安少音一开始不明所以,直到刘大娘告诉她小韩对她有意,老庄头不准,嫌弃她是个寡妇,又带着一个拖油瓶。不仅是老庄头不同意,整个田庄都不看好小韩和音娘。在田庄多年,庄民一直待安少音与阿轩不错,只有这件事上,庄民一致对外。毕竟小韩作为庄子里罕见的英俊苗子,庄民们嘴上不说,心会还是会介意他娶一个寡妇,更何况,还是个外人……一直到多年后,小韩庄头成了韩庄头,亦成了鳏夫,三天两头地往安少音这里跑。而这次,再没人不同意了,男鳏女寡,又各自带着一个孩子,凑到一起过日子,最是合适不过。 暮烟这么一提,安少音回忆起往事来,再看看前面的小韩,一时间竟是觉得不自在起来。 “暮烟是过来人,见到喜欢的人在眼前,是什么样的神情,暮烟是最清楚的。”暮烟压低了声音道,“此人不过见了娘娘两次,便上了心。娘娘可得仔细了,若是王爷回来瞧见了,该如何是好?” “别胡说。”安少音会错了意,以为暮烟在说流越会误会她和小韩,杏眸微瞠,忙不迭生了急色,“我与他没有的事,王爷不会多想的!” 安少音的反应把暮烟逗笑了,“噗嗤”一声柔声说着:“娘娘,暮烟是说,这小韩庄头藏不住心思,若是叫王爷瞧见了,可是要醋的。” 不料安少音听了,看似毫不在意地嘟囔着:“醋便醋吧,我不怕。” 暮烟以为自己听岔了,蓦然双目圆睁,不可思议地问:“娘娘此话当真?” 安少音囫囵吞枣似的地应了声,自己也说不清刚才那一句回应到底是假,还是真。 流越十几天没回来了。不似在洛阳早出晚归,这次,是真的十几天没有见到他的人,夜晚入睡时,身边没有他;醒来时,更不会有。 乍一听到他会吃醋,安少音脑海里浮现出一张脸。 说好的,除夕之前回来。今日便是除夕,大半日快过去了,半个人影都没见到。早上刚收到了书信,道是夜里才至。 不知能不能一起守岁。 “要醋,也得先回来才是……” 安少音诺诺地在心里嘀咕了这么一句。 话题从小韩引到了流越,安少音心不在焉地垂头,看到地面上的石子,顿时心烦意乱,没由来地踢了一脚。 队伍便是这时忽而停了下来。安少音一直低着头,没注意到情况,差一点撞到了走在前面的小韩,好在暮烟眼疾手快地稳住了她的身子。 “怎么不走了?”安少音抬起头来问,待她向前投去了视线,答案如何,她是一点儿也不在乎了。 “姑娘,快看!”冬儿拽着安少音的衣袖,指着不远处,欢喜地对安少音说着。 耳边呼啸而过的是一阵阵的寒风,霎那间空白的大脑转瞬间回了神智,顺着冬儿的手指一眼望去,冷风带走了薄雾,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晰。 寒冬腊月,路边多了一个人影,那人身边一个人没有,只有一匹累坏的骏马耷拉着头吃草。 骏马的背上汗水浸湿了毛发,在低温下冒着丝丝的白汽。骏马疲惫地垂下头,在冰霜的道路上拱着野草嚼着,鼻子重重地喷着气。马蹄子因为长途跋涉不甚舒服地乱蹬两下,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可见是一路奔波,累坏了。 而牵着马的主人独自屹立在寒风中,身长鹤立,玄衣披风迎风飞扬,也不知站在多久。 “相公。”看见几尺之外的人影,安少音又惊又喜。顾不得身边还有其他人,她大喊了一声,飞奔着越过身前的小韩庄头,步履不停地向着人影跑去。 这一段距离不长,从远处看,一抹白色很快就与玄色比邻。 安少音怔怔地望着来人,呼吸微重,白汽氤氲。她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待脚步停下来时,不知怎的又垂了下来,紧张而无措地乱搓着,最后两根拇指勾住了流越的衣袖轻晃。 “不是说晚上才回来么?”安少音询问着眼前人,不知觉言语中嗓音哑了几分,多生了几缕鼻音。一开口,鼻尖酸酸的,眼眶如是。 奔波多日的容颜稍微疲色,眸眼忽然多了洁白如雪的姝色,流越将一切照单全收。他心头涌动如海浪狂袭,面上却是不显,听得安少音的话音,佯装不悦地语音微扬:“你不高兴?” 安少音急急忙忙地摇头,小手微微用力攥紧了男子的衣袖,咬着唇否认:“哪有的事!” “不这么说,怎么给你一个惊喜?”玄色的披风将白色裹住,感受到安少音的回应,流越喜上眉梢,手掌伸向身后,握住安少音的向后靠近了些,凤目灼灼盯着如玉的面容看,“有没有想我?” “嗯。”安少音埋首在流越的怀中,感受他的气息在鼻尖萦绕,双臂环住流越的身躯,认认真真地点头。 近来梦见前世的次数愈发地多了,梦中日日相见,醒来后身边空无一人,怀念与日俱增。说起来自成婚后,二人还是第一次分开这么久,说不思念自然是假的。 -- 第121页 流越对安少音的回答很是满意,他双手捧着安少音清丽的小脸:“既然想我了,可有什么表示?” 安少音粉面倏地就红了,余光瞥了眼身后,低声咬字道:“有人呢……” “没事,他们不会过来。”流越说着,抬了抬眼。果不其然,正欲打算动作的一行人在暮烟的指使下止了下去。 未几,他垂眸盯着怀中的人看,看得安少音害羞,脸红得快要滴血了,才终于鼓起了勇气,掂了脚尖,闭上了眼睛。 流越瞳孔骤缩,有一刹那的失神,最终理智占了上风,不轻不重地在安少音面若桃花的左颊上落下了一个轻吻。 薄雾隔开了视线,候在原处的一行人大体能看见依偎的两人,虽然看不清具体的画面,但是仅看玄白相拥,便大抵猜到了会如何。 暮烟这时候扫了跟前的小韩庄头一眼。那人垂着头,像是受到了重创般恍然清醒,意识到了自己不可言出的心迹以及瞬间认清现实的打击。 * 二人相互贪恋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分开。这时候,停止不动的一行人才终于如慢龟爬行上前。众人行礼之后,很快有小厮上前,接过了流越手中的缰绳。 暮烟在最前面,朝流越的身后张望着,似乎是在寻找谁的身影。只可惜一眼所见皆是薄雾,再无其他。 暮烟问:“王爷,您就一个人回来了?” 流越点了点头,一眼明了地告诉暮烟:“青辞他们在后面,暮色四合前便至。” 一听青辞还要半日才归,暮烟有些失望地收回视线。一眼扫过风尘仆仆的玄衣男子,朝他身旁的白衣女子递去了羡慕的眼光。 回归的时间有了差别,半日之遥,暮烟越是想,越是在无形之中生出了比较。 “事情已经忙完了,还有些小事要打点。”流越看出了暮烟的失落,解释了两句。话是对青衣女子说的,眼睛却是没离开身边半步,他轻点娇妻的眉间,轻笑着说:“正好出发时青辞迟了半日,就当是惩罚他了。” 暮烟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便是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小韩庄头突然开了口,稍显拘谨地说着:“王爷,侧妃娘娘,快到午膳的时间了,咱们先出发吧。” 青年的声音洪亮似钟,敲醒了浸在喜悦之中的安少音。她的思绪飘了飘,一想不久之前自己大言不惭,顿时神色紧张地看了流越一眼,有些懊恼地在心里斥了自己一声,怎么就这么口不择言。要真如暮烟所说,流越吃醋了,她定然是会怕的。 不想流越只是淡淡地扫了青年一眼,点头道:“嗯,走吧。” * 抵达田庄时,各家各户的烟囱都在冒着烟雾,炊烟袅袅,飘来阵阵的饭香。客人中多了提前了半日归来的流越,庄民如安少音一般又惊又喜。大抵是多日未见,庄民对流越不如对安少音自在,举止行为间多了几分敬重之意。 山庄来的众人都被安置在了各家处,流越与安少音则是随着小韩庄头来到了田庄里房子最大,最受尊重的老韩庄头的家。 庄头一家人原打算与安少音一同用午膳。一听靖王也来了,左右晚上才是团圆饭,一庄子的人都会聚在一起。老韩庄头心想王爷与侧妃娘娘一别多日,许是有许多话要说,是以在王府的暮管家提议下,午膳时单留了堂屋给二人,没人再去打扰。 午膳过后,两个人沿着田庄散步。山下的薄雾淡去了许多,过了晌午的天大亮,寒风渐缓,云层散开来,日头当空,给冬日的冰冷天带来了些许的温意。 不远处的山丘可见轮廓,山丘的最前端的半腰处坐落着避暑山庄。 饶了田庄一圈之后回到了原点,庄头屋外的院子宽敞,看向山头的视野亦是整个田庄里最好的一处。此时安少音就立在院子的一隅,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看。 流越顺着视线看过去。起先,流越以为安少音是盯着山庄的位置,而直到这时,站在此处,流越才发现,她看的不是山庄,而是山庄后连绵不绝的山丘,尤其是紧挨着山庄之后的那一处。 流越瞧安少音似是要看痴了的眉眼,情不自禁问道:“那处山头有什么,怎么老是盯着那里看?” “只觉得山丘好看,所以多看了两眼。”安少音收回了视线,面上未见异色,心里却是在一下下地跳动个不停。她打算夜里去山庄后的小树林里找阿轩,安少音已经想好了理由,趁着晚上在温泉沐浴时偷偷溜出去。 她还有前世的记忆,知道阿轩大致在哪个位置,想来不会花费太多的时间。 这件事,安少音本就是打算偷偷地做的。她想给流越一个惊喜,自然是紧闭口舌,不敢透露半个字,用尽了气力来保持神色自若。 流越凝着她那张不见异色的容颜,看样子是相信了她的话,不再追问,而是拥着她一起凝望那处山头。 在屋里转了不知站了多少圈的小韩庄头最后一次走出大门时,看到玄白的两人还在目不斜视地盯着不远处的山头看。终于忍不住地挠挠头,走到了二人身边,正要开口问对方要不要进去休息时,只听安少音忽然说道:“这山丘连绵不绝,不知有没有什么野兽。”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却是提醒了一旁默不作声的小韩庄头,他寻着安少音的视线看向云雾渐浓的山丘,喃喃道:“说起来,因为王爷和侧妃娘娘要来吃团圆饭,刘叔上午上山去看看能不能猎到些野味,不曾想野味没猎到,倒是捡到了一个孩子。” -- 第122页 第六十八章 “臣莫子轩参见皇上。”…… 日头渐淡,随之淡去的,还有人那均匀轻浅的呼吸声。 “大过年的,也不知道谁那么狠心,将一个孩子扔在那里。”小韩庄头凝望山头思绪飞了一会儿,没有注意到周遭情况的变化,他自顾自说着,“那山头我们不常去,要不是王爷和侧妃娘娘的缘故,刘叔也不会上山去碰碰运气……” 青年顿了顿,似乎还是想再说些什么,熟料手臂忽然被人紧紧地抓住了。青年敛了视线,看清此时此刻正是安少音抓住他的臂膀,一低头明眸皓齿,眼光亮了一瞬,他不由得瞠目结舌:“侧妃娘娘,您……” 动作发生的太快,令小韩庄头心惊肉跳。因在这时,他注意到了安少音身后递来的目光,比耳边吹过的寒风还要刺骨。 那眼神转瞬而逝,被安少音紧接着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敲碎了。 安少音难以置信地瞪着深肤色的青年,两只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留下一道抓痕。当下她顾不得这些,只是一味地晃着青年的手臂质问:“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 田庄的东侧坐落着一排排的房屋,各家各户紧挨着,大都在为夜晚的到来做准备,男人砍柴,女人备菜,分工明确。唯一处乱了阵脚,东头刘家,男人在忙里忙外,满头大汗;刘大娘亦是急得焦头烂额,她怀里抱着丈夫刚捡来不久的男婴,一直到现在都哭闹个不停。自己两个月大的宝儿在屋里睡着,刘大娘怕吵醒他,不得已抱着孩子来到了院子里。 一时间各家邻里都能听见孩子的哭闹声,俱知孩子可怜,大伙儿没说什么。可一直这么哭下去不是个办法,不多时,各家都来了人到刘家的院子,这些生养过的农妇们挨个抱着男婴哄了个遍,结果是不尽人意。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刘大娘的怀里。 孩子的哭叫都快要撕破了嗓子,听得围在身边的邻居一个个开始叹气来。 “这孩子也是命苦啊。” “谁说不是呢。” 刘大娘一边轻晃身体一边心骂丢下这孩子的爹娘,大过年的把人丢在山里,这不摆明了不想他活么,真的是狠得下心。 心想如斯,再看看小脸都哭红的男婴,刘大娘心里不是滋味,想着是不是这孩子在怨父母弃了他,所以才一直哭个不停。 当务之急还是得让孩子安静下来,身着布袄的农妇两手托着男孩摇来摇去,见效甚微,急得人心急如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便在此时,围在一旁的人群开了一道口子,刘大娘余光看过去,瞧见梳得高高的发髻,零星几朵的簪花,便晓得是谁来了。 白色的倩影旋即而至,来人眉头微蹙,神色凝重。以为是孩子吵到了贵人,刘大娘忙面带歉意说着:“哎哟,侧妃娘娘怎得过来了。真是对不住,这孩子拾过来一直哭闹,惊扰到了娘娘,还望娘娘别往心里去。” 安少音的目光一眼就落在了刘大娘的怀中,仅仅一瞥,窥见襁褓的衣角,她呼吸不可避免地滞了一瞬。 正是阿轩。 雉儿的哭声落在耳中犹如剜心般的疼,安少音拧眉上前,音色不觉重了几分:“他怎么一直哭闹,可是给他喂食了?” 刘大娘边哄着孩子边回话:“喂过了,俺奶水不足,中午叫大韩媳妇来喂的。这孩子吃的饱饱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哭,哄了许久都不曾停。” 说话间,襁褓中的男孩哭得撕心裂肺,一声声打在人的心头上。安少音走到刘大娘的身边,伸出手掀开了一角,只见婴儿的一张小脸红红的,小嘴大张,没有一颗牙齿长出来,拇指大小的舌头浸润在口水中,颤个不停,哭声渐渐哑去,闻人心碎。 安少音心疼极了,忍不住红了眼眶,声音微颤:“让我抱抱他。” 刘大娘有一瞬的犹豫,侧妃娘娘尚未有孩子,也不知她哄不哄的住。但看安少音生了急色,眼中是对孩童的担忧,一时间,刘大娘生出无限的好感出来,忙不迭腾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递到了安少音的怀中。 怕安少音颠着手,刘大娘两个手臂还悬在下面,以防万一。 纤臂感受到幼儿的重量,算不上轻。安少音凭着记忆将阿轩圈在怀中,轻声细语地哼着几声摇篮曲,哄着怀中的男婴。 不知是女子身上的清香好闻,还是女子唱歌的声音轻柔。不多时,男婴逐渐降低了哭声,很快就没再哭了,他十分舒适地依偎在安少音的怀中,转了转脑袋,粉唇嘟哝着,小指头含在嘴里,就这般睡着了。 整个过程连半盏茶的功夫都不用,看得一旁的庄民们目瞪口呆,这侧妃娘娘没生养过,哄孩子倒是熟练地紧啊。 “哎呦呦,侧妃娘娘,这孩子与您有缘呐。”刘大娘收回了手,压低了声音惊呼道。身后的几个农妇听了连忙应和着:“是啊是啊,俺们几个哄了半日都不见停,娘娘一抱,这孩子就不哭了,不是有缘是什么。” 只一会儿庄民们就开始七嘴八舌,三言两语地说了起来。声音算不上大,没有吵醒熟睡的阿轩,安少音抱着他,感受着无比真实的重量,沉浸在回忆中无法自拔,一时忘记了周遭的存在。 暮烟站在她的身边,温和的目光打量在安少音宛如慈母的神情,熟稔地怀抱孩子的动作上。须臾间,从最初的中秋月夜,一幅又一幅画面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最后定格在出发前,安少音慌张地将什么东西塞进衣柜里,最后在冬儿的提醒下,拿出了幼儿的衣物。 -- 第123页 心如明镜透亮,暮烟会心一笑,她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流越,那人神色隐藏,面色看不出是喜是怒,只是一双凤眸目光幽深地一直注视着安少音怀中的孩子。 暮烟上前一步,对着温柔地凝着男婴的安少音提议道:“娘娘与这孩子有缘,不若给他取个名字?” 神智回笼的安少音微微一怔,被暮烟的这个提议带回了一些心绪。 刘叔和刘大娘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这孩子着实幸运,要不是知道娘娘要来,俺也不会上山,更别提会捡到他。这是注定的缘分,娘娘给他赐名,这孩子日后定是个有福气的。” 安少音看看暮烟,又看看面前的围着的庄民,他们个个递来友善的目光,对暮烟的提议达成了一致。 握着襁褓的手指攥紧了一角,安少音目光深深地注视了怀中的孩子一眼,最后,落在了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流越身上。 很巧,流越也在看着她,四目相视,眼眸里波光暗涌。安少音看着他墨如黑玉的眼眸,霎那间从那双眼睛里抓到了什么东西般,她觉得自己跳进了那一双幽深无比的眼睛里,朝他大喊她此刻的心境。 她想给流越一个惊喜,告诉他,阿轩是她捡来的,不是她亲生的。她从来没有什么亡夫,不论前世的音娘为着何因诓骗了流越,这一世这一刻她想告诉的都在眼前,真相不过如此。 安少音抱着孩子,目光凝视流越的眼眸,一步步地靠近,一步步地说出了两个字。 “子轩。” 话音刚刚而落,安少音明显地感受到流越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墨色的瞳仁骤缩后如烟花绽放,她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他的眸子里,一同出现的,还有怀中的孩子。 两个人心照不宣,在这一场对视中,异口同声地喊出了三个字: “莫子轩。” * 昨夜雨急风涌,京城被浸润在大雨之中吹了一夜的风。清晨,雨停风散,雨后初阳照得皇宫城上下水泽通透,广场上湿淋淋的一片犹如一面面天然的镜子,要把蔚蓝的天空照个透。 御书房外,悠长曲折的走廊中出现一个身影,银甲裹身,意气风发,背上的披肩随风而扬,高大的身躯俊逸不凡。 候在外头已然垂垂老矣的高公公见人来了,急忙对着御书房禀告,声音苍老至极:“陛下,少将军进宫了。” “宣。” 话音刚落,一身银甲的少年踏门而至,半跪于地,高声抱拳行礼。 “臣莫子轩参见皇上。” 座上的男人眼窝凹陷,一身赤黄都无法遮掩疲惫的面色。他颔首,示意座下的少年起身。 “你回来了。”流越抬头看了他一眼,见少年仍未起身,收敛了眸色,抿唇不语。手中的动作未停,继续批阅眼下的奏折。 一时间,御书房内落针可闻,挡在二人中间的香炉弥漫出的雾气,隔开了一道天然的屏障,让二人再无法彼此更近一步。 奏折旁堆着一封捷报:少将军莫子轩于边境大获全胜,不日而归。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流越抬眸,略过细细的一道香雾,座下的少年仍旧在跪着,无形的生疏远比香雾还要化不开,褪不尽。他扫了眼肘边的捷报,再看少年未曾换下的银甲,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 末了,流越摆摆手,对少年说:“天色尚早,你且看看弟妹再出宫去吧。” “谢皇上。”少年喜上眉梢,恭敬抱拳,“臣告退。” 少年转身便走,不带半分留恋。跟随带路的太监一路来到御花园,春季百花齐放,招蜂引蝶。尚未入园,就能听见园内传来幼童嬉戏的声音。 “一,二,三……” 踏入园中,略过层层叠叠的花树,可见一个五六岁大的女童正面对假山报数。她扎着双环髻,襦裙上绣着盛开的桃花,犹若她宛若桃花的脸颊。 “十!”最后一个数报完,女童兴冲冲提起裙衽就要寻人去。不想甫一转身,瞧见面含微笑的银甲少年,明眸一双瞪得极大,她不可思议地长大了小嘴。看到少年莞尔一笑蹲下了身子,朝她伸展了手臂时,女童才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即刻喜出望外地朝少年跑了过去。 “子轩哥哥!”女童冲进了少年的怀中,笑靥如花地用双臂圈住了少年的脖颈,对着少年的侧颜亲了下去。 莫子轩将女童抱在怀中站起身来,微凛的神色尽散,眼眸里全是温柔之色,他伸手捏着女童的小脸,温和问她:“半年未见,公主有没有思念臣。” “想的想的。”女童抓着莫子轩肩头的披风不放,对着他素日冷若冰霜,此时却是笑口常开的俊颜亲来亲去,一边一个,从不偏颇。 莫子轩开怀大笑,抱在怀里的女童如是咯咯地笑着。不多时,她终是想起了什么,对着园内大喊。 “哥哥不要躲了!哥哥快快过来,子轩哥哥回来了。” 女童稚嫩的声音渐渐落下,融进在漫天的春色之中。没多久,御花园的另一侧传来奔跑的脚步声,浓翠的树枝下很快就出现了一个男童的身影。 “子轩哥哥!”男童一身赤黄元宝袍,精致的小脸上惊喜交加,待看到了真真切切抱着妹妹的少年,才终于将最后的一抹惊色褪去了,只留下欢喜。 他跑到莫子轩的跟前,伸出了双手求抱。莫子轩哈哈一笑,爽朗的笑声似要穿透了整个御花园,再一次蹲下身,将男童也抱在怀中,一左一右,毫不费力。 -- 第124页 男童年纪与女童相似,如今两个孩子都抱在怀里,就会发现他和女童几乎长得是一模一样,唇红齿白,犹如精致的瓷娃娃。最最明显的不同之处,是两个孩子的眼睛。 一双杏眸,像母亲;一双凤目,像父亲。 只有他不像,既不像弟妹,也不像母亲。 只有他,莫子轩。 第六十九章 “相公,你抱抱他好不好?…… 暮色刚至,晚了半日的队伍终于抵达田庄,伴随爆竹声声,噼里啪啦的火光与竹烟尽散,团圆宴正式开席了。 院外高挂着红灯笼,照亮了不算太暗的天际。两人宽的长桌从庄头家伊始,跨越了太半个庄子,几百来号人围着几十条长桌坐下,场面十分壮观。 流越与安少音安排在伊始的位置,二人并排坐在庄头家的院子里。从他们的方向向前看去,长桌似乎看不到尽头,左右两排从前往后是庄民,坐在中间的是暮烟和青辞,隔了几桌的庄民后,才是王府的其他人。 秋蝉与冬儿不在此列,她们两个在照看睡着了的阿轩,适才安少音吩咐下人给她们送去了一桌的饭菜去。 除夕夜至,团圆宴起,一时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压在心中的巨石化作灰烬,安少音一身轻松,如云得水地沉浸在这一场桌宴中,不时有庄民来与她敬酒,她都一一笑纳。果酒是热过的,温度刚好,度数如是,一来一回喝了不知多少杯,才觉得脸颊微热。 “相公。”安少音身子微倾靠近了身旁的男子,执起酒杯朝男子手中的酒碗轻碰,抬起目光看向他,笑盈盈地轻咬着声音,“敬相公一杯。” 酒过微醺,灯光下女子的容颜泛起了一丝红晕,眼尾綴了浅浅的绯色,明眸犹如沾染了果酒般敛起了极为浅淡的薄雾,再看下去,还是清亮着的。 流越长臂揽在她的肩头,目光含笑地应了这一杯,“好。” 杯碗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响,玄白两色各自饮尽,很快就又端坐好,好似方才的亲昵不曾有过,只是人多眼杂,再是短暂的亲近都逃不过庄民的眼睛。 很快就有人起了头:“王爷与侧妃娘娘感情真好。” 紧着就有人接话:“蜜里调油的,怎么这顿饭是甜的不成?” “是甜的,酒是甜的,菜是甜的,人更是甜的……” 一回生二回熟,这场团圆宴本就是因二人而起,话头引到了二人身上似乎更是名正言顺了。长桌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反倒是成了“众矢之的”的两人安静地过分。看两个人端坐着,以为是害了羞不敢当着面再过亲近。殊不知长桌之上二人正襟危坐,长桌一下,十指早就纠缠在一起,玄白密不可分。在庄民笑眯眯的眼神中,安少音本想松开手,却不想玄袖下的大掌紧固着不放。 想来是饮酒的缘故,安少音仿佛觉得耳根子熟透了,便是吹过的风都无法降下温去。 一尺之遥的庄民你来我往,话题不知何时说起了阿轩,很快就自然而然地提到了孩子身上。 “侧妃娘娘年纪轻轻,对待孩子倒是熟练,以后娘娘的孩子可是有福了。” “你还别说,今天拾到的那个孩子模样生得不错。娘娘长得这般好看,生出的孩子得多俊呐。” “王爷与侧妃娘娘模样都生得好,日后有了孩子,定然是长得漂漂亮亮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安少音的心跳猛地加速了一瞬,听着对面的刘大娘几个妇人在乐呵呵地讨论起了孩子,一桌之隔的她眼帘微动,檀口轻启,榴齿轻咬下唇,一双手藏在桌下揉搓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未几,她轻轻地侧过头,目光落向身边的流越,像个娇羞的闺阁少女般,春心萌动,偷偷看廊外的少年郎。 “少年郎”五官俊美,眸若星辰,身姿挺拔地坐在原处,丰神如玉。感受到身边的视线,少年郎”回头看了过去,不想少女惊慌地别过了头,生怕对方发现了自己在偷偷观望他。面染桃花绯色不减,留下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一来一回,流越终于忍不住抓紧了身边人的手腕:“你看我作甚?” 安少音蓦然抬起头来,与之对视。一双明眸里满含期待,流光溢彩,便是烛光微暗,都能瞧见眼中的火苗不息,动人至极。 流越只觉得嗓子发干,端起桌上的酒碗一口灌进,热过的果酒在唇齿间留下一阵果香,大脑似乎清醒了些。耳边听到了庄民在谈论孩子,再看身边的人,他错了意,问她:“在想那个孩子?” 乱晃的心在夜色中蠢蠢欲动,害怕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安少音微红着脸垂下了眼帘,顺着流越的意思点了点头。 “你倒真是喜欢他。”流越这般说着,一想到那个名叫莫子轩的孩子,他总是有几分吃味的。思及此,流越给自己倒满了酒,端起碗一仰而尽。 欢声笑语间,夜色渐浓,大家都吃饱喝足了,留几个人在收拾残局。 阿轩睡醒后,大韩媳妇给他喂了奶,睡足饭饱的幼儿胡乱扑腾四肢,在不大的小床上滚来滚去。 安少音怕他磕着,把人裹在了襁褓中抱了出去。再过不久便要放烟花了,她就带着阿轩来到了院子里。 残局收拾得干干净净,长桌和长椅一同撤了去,流越在一群人中很显眼,他身长鹤立,夜色遮掩不住他一身玄衣,只会更加突出他挺拔的身姿。 -- 第125页 安少音连人带娃走到了流越身边。此时的幼儿乖巧地紧,浑然不似几个时辰前哭闹不止的模样,就这么砸吧着小嘴任由安少音抱着他,小手伸了出来抓住了安少音的衣襟,他还不会说话,只能咿咿呀呀地乱叫。 流越听到了声音,神色不变,淡淡地扫了安少音怀中的幼儿,没有说话。 院子里夜色凝重,高挂的红灯笼照出了昏黄的光芒,远处能看到火把在黑夜中跳动,是王府的人在弄烟花。 田庄里很少看到烟花,这厢院子里挤满人,一家老少满含期待地等待不久后的夜景。 安少音和流越就站在最前端,她怀中抱着孩子,乍一看下,像是一家三口带着仆人出游似的。 怀中的阿轩很安静,很乖巧,乖巧到给了安少音一种错觉。 她看向一旁的男子,烛光给他的侧颜打下一层暗影,看不清神情如何。 “相公,你抱抱他好不好?”安少音小心翼翼地试探流越的态度。 流越没有拒绝,点了点头后张开手就要把孩子抱过来。安少音不禁嬉笑颜开,扬起了手臂要把阿轩递给他。 熟料流越的一双手还未碰到孩子,阿轩忽地就哇哇大叫起来。这是继安少音将他哄睡后第一次哭闹。 安少音始料未及,她忙将大哭的阿轩揽入怀中,轻声细语地哄着。不知怎的,阿轩一离了流越一尺就不再哭闹,安然地躺在安少音的怀中龇牙咧嘴地憨笑。 幼儿一瞬之间的态度反差明显,饶是流越有心接纳都忍不住敛了眸,黯然了几分面色。 “相,相公。”安少音无措地看了流越一眼,她哪里会想到阿轩反应如此剧烈。一时语塞,好容易打好的腹稿只得这般吞了下去。 流越幽幽地看了阿轩一眼:“他大概是不喜欢我。” “怎么会这样……”安少音喃喃自语,她看着怀中的孩子,心中不由得一声轻叹。本以为能让流越接受他,遂着由头带他回山庄,却不想是阿轩“阻扰”了进一步的发展。 烛光下流越的神色半明半暗,眼光融在了暗处,低声细语着:“他大概是在怪我。” 安少音没听清流越在嘀咕什么:“嗯?” 流越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说些下去,而是抱住了安少音。女子怀中的孩子白嫩的小指头张牙舞爪地抓着她的衣领,口水横流。 流越自上而下地看着只对安少音憨笑的阿轩,在这时候把将才未说完的话说了出来。 怪我抢走了你。 他心里这般说着。 大抵是感受到了视线,阿轩睁大了眼睛,转动眼珠子盯着陌生的男人看。安少音发现了阿轩的目光,一同抬起眸看过去,将将对上男子的凤眸,刹那间,烟花绽放开来,明亮的火花就在二人的面前发出灿烂的光芒,照出两人四目相视的轮廓,一半明,一半暗。 “哇!”身后的庄民及王府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盛开的烟花,跳跃的火光映出不全的五官,一双双黑亮的眼睛里映着烟花绽放的光影。 烟花阵阵,璀璨而放,声音盖过了人声,同样带走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不会看到,一玄一白正在烟花下拥吻,彼此的眼中映出火光下彼此的模样,眸中星光点点,火苗生生不息,难舍难分。 唯一看到这一幕的,只有白衣怀中的幼儿。他痴痴地张大了眼睛,嗦着手指的小嘴忘记了合上,沾满了口液的十指张牙舞爪,一手抓着女子的衣襟不放,似乎想引起对方的注意力。女子稍稍垂眸,很快就被男子勾住了脖颈转走了视线,引得女子一声轻吟。 幼儿不满,他探出了另只手,想要抓住男子的衣襟,五个手指头抓来抓去,怎么都够不到面前的一身玄色。 幼儿急了,急得快要哭了,他咿咿呀呀地叫着,直到最后,他抓住了男子的一身手指,停住了叫声。 第七十章 你喜欢这孩子,那便一直留下…… 翌日清晨,天清云散,燃了一夜的灯尽了,蜡油干涸,一条条一块块地碎在灯盏里。冬日的早晨太冷,睡得迷迷糊糊的安少音瑟缩着身子,下意识地往温暖的地方停靠。 耳下与颈间是温热的气息萦绕,半梦半醒之中的安少音只觉得很舒服,本能地往气息的来源靠近了些,引来耳畔的一声浅笑。 紧接着,是温暖的手掌落在腰畔,点点明光被黑暗笼罩。安少音未觉得暗夜可怖,反倒是整个人如置身在暖炉之中,即便双眸闭着,看不见光,但切切实实感受到的暖意就是无形的光,照亮了满天的夜。 再醒来时,竟是身在马车之中了,车内放了暖炉,她手里捂着汤婆子,身上盖着厚实的毯子,一点没觉得冷。 车内只她一人,外面传来车毂撵过的声音,安少音放下毛毯,掀起了帘子一角向外探去。冷风沿着小口灌进来,安少音缩了缩脖子。 跟在马车旁的秋蝉听到安少音一声轻叫,侧过头看去:“娘娘醒啦。马上就到山庄了,娘娘还是把帘子放下,免得冷。” 安少音没听秋蝉的话,眼珠子转了一圈,都没看到玄色的背影,不禁问:“王爷呢?” “王爷一早去宛城了。” 安少音惊愕地张了张唇,似乎是不愿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昨夜除夕还在一同守岁;今晨醒来,便这么突然…… 不知不觉间,眼神怅然一片,两手握紧了褪至膝畔的毛毯,仿佛身上残留的气息都是错觉。 -- 第126页 “王爷走的急,那会儿娘娘还睡着,王爷不忍吵醒您,就先走一步了。”秋蝉见安少音不说话,以为她是为流越的不告而别在意着,补充道,“青辞说了:过年了,王爷肯定是要去看看灾民的。娘娘放心,不出三五日,王爷就会回来了。” 安少音抿唇不语,掀起的车帘放下下去,马车内的空间唯她一人所有。膝畔的毛毯提到了身前,她将自己埋了进去,温热的毯子里还存着清冽好闻的味道,若是她早醒一会儿,兴许还能见到他。 好多话都还没与他倾诉,安少音想,原以为今晚能秉烛夜谈的。 她微阖着眼睛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转眼间,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坐起身,正欲掀帘开口询问阿轩的状况,马车在这个时候停下了。 马车一停,车里的人便急不可耐地掀开了帘子,在秋蝉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四处张望。安少音光顾着在庭院里探头探脑地看着,未注意到她所乘的马车后面还有一辆,下来一位青碧长袄的女子,怀中揣着绣有碎花的襁褓。 “姑娘。”紧跟着暮烟下了马车的冬儿看到安少音唤了声。白色的倩影转过身来,看见二人面色一怔。 “姑娘一直睡着,子轩哭闹,奴婢怕吵醒娘娘就抱走了。” 冬儿与暮烟走了过来,见安少音蓦然睁大的眼睛,解释了一句,不想安少音突然指着暮烟怀中的孩子吃惊问道:“阿轩,他怎么会在这里?” “咦?不是说娘娘想留子轩在山庄几天,才让奴婢抱过来的吗?”冬儿奇怪地看了安少音一眼,像是确认似的与暮烟对视了一眼,“暮烟一早过来和奴婢说的,王爷也答应了的。” 暮烟温婉一笑,接过冬儿的对视,轻轻点了点头,才上前一步,将孩子递给了痴痴望着这一切的安少音。 “王爷知道娘娘喜欢这孩子。”暮烟一边抚摸还在睡着的幼儿的小脸,一边微笑着对安少音说,“娘娘放心,已经给孩子喂过奶了。韩庄头的儿媳晚些时候会来一趟。” 安少音又惊又喜地抱住阿轩,幼儿的体温在怀中无比的真实,让她知道这些不是错觉。心里犹如涌上了一股暖流,明明这天是冷的,可安少音的心是无比的热忱。 阿轩对流越并不亲近,是以安少音昨夜卡在喉咙处的话一直没能说出来,心里惦记着这事,不曾想惊喜来的这样突然。 一时间,想起一早就动身离开的人,安少音方才还埋怨他不打招呼就走,如今抱着怀中的孩子,倒是一点都舍不得再怨他。 * 明亮宽敞的屋内,小床轻悠悠地晃着,属于幼儿的拨浪鼓咚咚地响,躺在小床里的阿轩安静内敛地笑,一点也无除夕那日大声哭闹的模样。 安少音坐在一旁,一手轻轻摇着木床,一声轻轻晃动拨浪鼓,眼中的慈爱满满地溢了出来,如同明媚的春光着落在正安静咬着手指头的阿轩身上。 唇齿轻轻哼着儿歌,哄得幼儿眉眼弯弯地冲着她笑。安少音亦情不自禁地笑了,她望得出神,一时不察身后的人影渐渐靠近。 人影高大,走路生风,棱角刻着寒冬的印迹,鹤氅上打了一层的冰霜。 流越薄唇轻抿,惯是不正经的琉璃目此刻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安少音微伏的身子看,她熟练摇动拨浪鼓的样子是他未曾见过的,更消说口中零星的碎歌,轻柔婉转。再看看木质小床中的阿轩,那孩子警觉地很,他一进来,他就转动眼珠子朝他的方向看。倒是不爱哭了,就是一边吃着指头,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一点都不害怕的样子。 这样的眼神太过于熟悉,流越很难不会和记忆中的少年重叠上,想他银甲裹身,策马奔腾的模样,倒是与少年的自己有几分的相似。 想到此处,流越的目光和善了几分,轻轻咳了一声。 “相公!”安少音随着声音转过头去,甫一见到熟悉的容颜,顿时喜上眉梢,放下手中的拨浪鼓就站起身来,“你回来啦。” “嗯。”流越走上前,颀长的身躯将娇小的人儿笼罩。他四肢冰凉,是一路奔波的结果,是以他不曾再多一步靠近,而是温声说着,“听说这几日,你一直和孩子在一起。” 安少音点头,她看不出流越的神色是喜还是怒,咬着唇道:“相公,我……” “你喜欢这孩子,那便一直留下。”流越打断了她,朝摇篮中的阿轩颔首,“我们带他回京。” 静默在此刻诞生,伴随最后一个字落下,周遭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分。 清澈的眼眸中星光点点微微颤动,从一脸的不可思议再转换到喜出望外,转瞬之间,安少音已然扑倒了男子的怀中,白细皓腕攀附在宽阔的肩头,满乌鬓发与瘦削下颚相抵,她浑然不觉流越一身的凉意,满心欢喜地拥住他,向他表达内心最诚挚的谢意。 “相公,谢谢。”埋在怀中的女子如是说着。 流越低头,恰巧安少音抬起了头,四目相视着,两个人近在咫尺,彼此的心跳仅隔着衣物相存,饶是一身的冰霜都能在此刻悉数融去。 修长的手指于白皙的下颚摩挲轻拭,鼻息愈发地靠近了,下一刻不论发生什么,似乎都是那么地名正言顺。 直到流越略过女子的耳畔,看见小床的男孩,瞪着一双圆圆的小眼睛。 流越想,总是在孩子面前做这些不好,半大点的孩子,两只手一直挠来挠去的,容易分散注意力。 -- 第127页 若是又哭闹个不停,可谓是得不偿失。 适逢该到了给孩子喂奶的时候,知道流越进了屋,冬儿没敢进来,而是候在屋外轻唤探探情况。流越借着由头先一步去了书房,安少音则是梳理了一番狂跳不止的心后才叫人进来。 大韩媳妇进了屋,一如既往地给阿轩喂奶后,多留了一袋的奶包。安少音熟练给阿轩换上干净的衣物,孩子吃饱了在打嗝,安少音便把孩子抱在怀中,轻轻地拍背。动作轻柔至极,幼儿的脑袋搭在安少音的肩头,小手捏着锦衣,一点点地吐气,乖巧安静地很。 大韩媳妇这时候将装好的奶包递给冬儿,看着安少音正轻手轻脚地将幼儿放回小床中,忍不住笑着说:“娘娘如此年轻,照顾孩子倒是比庄子里那些头一次当娘的熟练多了。娘娘若是有了孩子,一定会省心不少。” 安少音浅浅一笑,没多说什么。这样的话这几日总是能听到,一回生二回熟,听得次数多了,容易在心里扎下根。 吩咐冬儿送走了大韩媳妇后,安少音坐在小床边上,温柔地看着安然入睡的阿轩。一只手搭在床沿,另只手却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小腹之上。平坦无波与往日无异,安少音垂下眼帘,神色不显,眼底闪过了一丝微荡的涟漪。 这么久了,倒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最近关于前世的记忆一点点如潮水般涌进来,安少音在梦中经历了怀孕,妊娠……那种感觉很奇妙,隔了一世都觉得自己仍在亲历着,哪怕经历这一切的正是前世的自己。 说来也怪,前世似乎没几次就怀上了,怎么这一世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安少音百思不得其解,正这时冬儿折了回来,丫头今日穿的是青色的短袄,她看着恍惚了一会儿,忽然间醒过神来。 “冬儿,去唤青辞过来。” 第七十一章 想要孩子了。 书房内炭火正悠悠地燃烧着,烧红的炭上浮着一层灰色,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脱落。 书桌上静静地躺着一封书信,信纸明黄,方正的印迹宣示了它的身份,这是来自京城的信件,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山庄。 流越更衣后来到书房,一眼便瞧见了书桌前那一抹熟悉的红印,拿起书信在手中掂量着,尚未打开,已然对远在京城皇宫之中的流明露出了几分思念。 在洛阳城发现的曼陀罗花粉仍在心头盘桓不去,流越在信中只字未提,而是自那日起,来往京城的书信频繁了起来,借着冬日的名义关心皇兄的身体。这些时日过去,未见有何异样。想来御前的云嬷嬷遵从了嘱咐,后宫那里相对太平。 流越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了信封细细读着。流明的字迹看上去似乎并无两样,字里行间在问流越何时返京,并对中原一事的进展顺利表示了赞许。不仅如此,书信中,天子借着过年与流越南下有功的由头,询问他要什么赏赐,还特意嘱咐了,万事不拘。 读到此处,流越会心一笑。皇兄的意思最是明显不过,他也乐得其成。此次南下是最好的借口,民心安得极为顺利,来自中原的一道道折子揍上去,仅是用事实说话来讨要些赏赐,想来京中那些迂腐的重臣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思及此,流越执起笔沾了墨,很快就在信纸上写了一封回信,将将把信纸叠好塞入信封,书房外传来一道扣门声。 “进来。”流越头也未抬,紧接着在信纸上盖上了一道专属的红印。 “王爷,这是刚刚从洛阳送来的书信。”进来的是暮烟,青辞这会儿去了主院,书信便由她送到了书房。 流越瞄了一眼信纸上的印迹,神色未见波澜地接了过来。暮烟自觉地拿起流越写好的书信,打算稍后差人送至京城。 流越没有着急打开信,而是看了暮烟一眼说:“你和青辞之间的事,本王已经知道了。” 暮烟容颜浮现一丝羞愧之意,流越的眼神未见责怪,只是明里暗里有了几分揶揄的味道。 “本王一早就告诉过你,青辞在男女之事上迟钝,用最简单的方式就能达到最想要的结果。你当时不听,早知今日,可还后悔当初?” “王爷就别取笑暮烟了。这件事,暮烟自知做得不对。”暮烟低头,想起那日的场景,心跳不止。她继续道:“不瞒王爷说,当时那种情景,如果青辞没有过来,暮烟真的就放弃了。” 流越想到跟随自己多年的随从,无奈地摇头失笑:“青辞愚钝,想来自己动心了都未可知。” 暮烟如是想到了青辞,唇角不可察觉地扬起了一抹弧度。 “有你在他身边,本王也放心。”流越最后对暮烟说了这么一句,这时才打开了洛阳王送来的书信,信的内容不长,很快就读完了。 流越的神色却是凝重了几分,眉头微微蹙着,很快就又散去。 “王爷,怎么了?”暮烟见状,眼神朝流越手中的书信看了一眼,问,“可是洛阳出了事?” “洛阳没事。”流越轻轻地摇头,旋即将书信置入炭火中化为灰烬,半张脸在炭火的照耀下泛着红光,眼中的光似明似暗。 “出事的是京城。”流越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此时,落在炭火中的信纸最后的一抹白色化为了灰烬,再无痕迹。 * 午后的时光很安静,阿轩在次间里睡得正熟,鸦青色的帷幔遮住了房间的一半。安少音从外间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到床角一隅。 -- 第128页 雪白的丝帕悬落在皓腕之上,在一旁搭脉的青衣男子不动声色,长指细细探究着。不多时,青辞才松开了手,清净的侧颜平静如常。 “如何?”等不及青辞开口,面前梳着发髻的螓首轻晃,鬓边的紫玉蝴蝶翅膀微动,明光下双翅骨节上的珍珠闪烁着光泽,似乎在诉说主人的心事。 青辞将软巾收好,认真回答:“娘娘身体康健,并无不妥。” 安少音将手敛回长袖之下,听完这话带着疑虑的心未落,反而更是悬空了起来,她不解地问:“既然无事,那为什么还是没有消息呢?” “娘娘想要什么消息?”青辞不明所以,轻抬起眸眼,见女子的神情微异,郑重其事地说着,“娘娘若是不介意,属下可以帮您打听打听。” “就是……”安少音动了动唇,看青辞略有迷茫的眼神,一句话堵在唇畔,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未几,安少音压低了声音,在青辞的耳边说了几句。闻者的神情从微迷再到恍然大悟,他边听边认真地点头,看样子似乎是真的听懂了一般。 二人的距离随着言语的结束很快就分开至合适且安全的分寸之间,青辞望着安少音眸眼中期盼的神色,思忖了少许,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娘娘,这事……讲究缘分,来日方才,孩子总会有的。”青辞一边说着,一边回想书上的内容。他的脑海里闪现的都是医书上的字眼,回答的也都是从医书上参照下来稍加贯通理解的话。这也难怪,此事上,青辞自己亦是懵懵懂懂的,知道怎么探出喜脉,却只是知道,从未深究过……自然,给不出什么好建议,只能照猫画虎,治标不治本。 这样的回答安少音显然不太能接受,面容上不禁淡了几分期许,她垂眼看身前的粉色短袄,眼光像是要把衣裳穿透,直达锦衣之下的肌肤上。 眼光灼灼终是无用,安少音忍不住小声嘀咕着:“明明前世没几次就怀上了……” 青辞没听清楚,问:“娘娘在说什么?” “没事。”意识到自己多言了,安少音忙捂住了嘴,摇了摇头。 青辞见状,便不在多留,告辞后就离开了房间。周围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次间幼儿的呼吸声几不可闻,偶尔的一道风吹在纸窗上,吹得窗棂一声轻响。 室内的温度温暖而舒适,安少音来到了次间,下颚枕在双臂上,看着酣睡的阿轩若有所思。 午后的天气带来冬日里温暖的时刻,到现在洛阳未曾下过雪,瞧着外头的日光,似乎大雪纷飞的日子遥遥而无期。 犹如此刻屋内的光景。 来日方长,短短四个字道破了玄机。安少音敛眸,眼前的孩子似乎愈发地模糊了,长长的睫毛正与发髻上珍珠蝴蝶一般微颤,无暇的肌肤上了浅浅的胭脂,颊畔红润生花,只是眉眼里多了几分失落。 除夕夜听到田庄的人谈到流越与她以后的孩子,安少音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前世有孕的自己,想到那个近在咫尺的男人。 浑身散发冷冽气息的流越给予人无形的压迫感,他每次的靠近都能让前世的自己心跳不止。 画面一转而散,安少音想,怪不得自己跑起来身子是那般的笨重,不想是这样的缘故。 前世两人温存的时间很少,身为天子的流越日理万机,很多时候是音娘都打瞌睡了,流越才批完奏折回来。 身心俱疲的两人自然是没什么机会亲近,更何况那时候两人之间,相差甚远。作为音娘的安少音,对身为天子的流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前世的流越,冷漠地已然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仅仅是看一眼,就让人害怕个不停。 似乎就是那夜之后……想到这里,安少音轻轻叹了一声,说不好此刻是怎样的心情,比较是件让人头疼的事,尤其当事人之一正是自己的时候,这种对比就在不知不觉中自然而然地生根发芽。 青辞说的没错,这事讲究缘分,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只是……安少音不禁想,明明都是一样的人,与前世不同的是,她和流越自成亲后亲密无间,便是中秋就孩子一事谈论后也没有因此而刻意少了亲近,但缘分,却是比前世来的慢得多。 来日方长啊。安少音看着次间露出的床角,心中忍不住对自己说道:来日是何日呢? 出了主院的青辞穿过庭院正往西处走,恰好与从书房出来的流越相遇。主仆俩简单地打了声招呼。流越眼神指了指主院的方向,看青辞刚从里面出来,问:“少音找你有何事?” “没什么大事,娘娘想要个孩子了,问属下何时能怀上。”青辞挠着头如实答道,“这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自然是急不得的。” 流越原是心里想着事情,一时没听清青辞的话,直到眼前的青衣男子一字一句地说了太半,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心事在一瞬之间烟消云散,精致的五官顷刻间四处扩散,流越目瞪口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安然负在身后的手霎那间握紧成拳,又极快地散开,慌乱而无措。 他盯着青辞问:“你方才说什么?” 青辞未注意到流越神色的变化,讷讷地重复:“属下是说,这事需得慢慢来……” 流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上一句,娘娘想要什么?” 第七十二章 要个孩子吧。 -- 第129页 冬日入夜很早,掌灯不久夜幕完全降临,弦月当空,将整座山庄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月光之中。 临近后山的小筑是山庄的温泉所在,便是夜晚也还能看见袅袅白雾,夜色中一个娇小的身影步履匆匆地朝温泉小筑走去。走到门口,一只手刚探出去,身后传来沉稳有力的步伐声,令人影暂停了手里的动作。一回头看去,正欲推门而入的手,就这般垂落了下来。 小筑里四季如春,到处是化不开的水雾,层峦叠嶂的洁白纱幔轻飘轻扬,将方正的水池遮得严严实实,池壁四角两虎两狮的嘴里源源不断地吐着泉水,乳白的汤池内一人身心浸在山泉之中,闭目养神。 池壁四周是一座印着岁寒三友的屏风,一块嵌入了石壁中的铜镜,紧接着便是置物的长桌,而池中人枕在脑后的这一片,除了长长的纱幔,再无其他。 汤池里的泉水温度适宜,安少音半阖双眸,于水中尽情地舒展身躯。 温泉小筑与后门隔得很近,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安少音会选择从这里出去寻找阿轩。如今她来这里单纯是为了沐浴。过了年后的天气虽好,可还是寒风阵阵,是以每日安少音都要来温泉小筑里,泡暖了身子再去入睡。 一如往日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安少音感受身体正在一点点地融进了热水中,潺潺水声好似悦耳的琴音,蒸腾而起的白雾将每一寸肌肤沾染处一层浅绯。她向下探了探,太半的青丝与水中漾开,神态恣意,无不舒适。 约莫着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安少音站起了身子,于温泉之中沿着池壁缓缓向屏风走去,清透的水珠顺着肌肤滴落,于波动的水纹相融,发出极轻极浅的水滴声。 不多时,安少音走出了汤池,修长的双腿沿着地面留下一道道的水渍,她来到屏风后,发现这里空无一物,不由得微蹙了眉头。 这么久了,冬儿还未将干净的衣物送来。露在空气中的身躯微颤,安少音很快又踏入了水池中,便是这时,纱幔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安少音半个娇躯搭在池壁上,向外呼唤:“冬儿,快把衣物拿来。” 没有回应,伴随的是戛然而止的脚步声,池内的光线昏暗,她隐隐约约能瞧见纱幔外的人影,只是身影残缺,辨不出身形。 安少音被突如其来的安静无端生出一股凉意,她双手环在身前,继续向外喊道:“冬儿,是你吗?” 依旧无人回应,暗光中半缺的身影似乎愈发靠近了,安少音警觉地向后退了两步,内心的不安陡然放大,嘴里却是不死心地在喊:“冬儿?秋蝉?” 夜中的小筑安静地有些过分,零星的声响都能叫人坐立难安。忽然间脚步声再一次地响了起来,迟迟不得回应的安少音终是慌乱了阵脚,她顺着池水向后走了几步,抓起本该要换洗的衣物就要离开。 “扑通”,这是落水的声音。安少音两手一抖,手中的衣服掉了一件在温泉中,心头乱窜,她只想尽快离开,顾不得掉落的衣服,她伸手抓住了池壁,向外走去。 脚步在此刻凝滞不前,安少音半分动弹不得,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住了她,不及安少音挣扎,熟悉的气息已然萦绕在鼻尖,她倏地就放下了心,紧张的一颗心松懈。安少音任由对方将她转过来,于半昏不明的烛光中对视。 “相公。”明亮的杏眸中映出流越精雕细琢的五官,与他深沉的凤眸相撞。安少音被看得面上发热,忍不住别过头,浓如绸缎的墨发欲盖弥彰地遮掩脸上的红晕,她两手抵在他的身前,想要将他推开:“相公,你,你先出去。” 不料下一刻两个人同时坠入温泉之中,水花如海浪从四周晃动开来,久久才归于平静。白不见底的温泉之下是肌肤相拥的身躯。 流越单指勾起安少音的下颚,慵懒的声音自耳畔散开,夹杂一丝蛊惑的意味。 “现在,你还要我出去吗?” 温泉打湿了两人,四处溅开的水珠由上而下滑落,从额角至下颌,一场水花令二人一身的狼狈。 后背与池壁相接,安少音就这般被他圈在此处,无路可逃,无处可去。 安少音松开了手,浸湿的衣物不能再穿,就这样漂浮在水面上,一点点地远去。太半的容颜埋在面前宽阔厚实的肩膀上,安少音说着:“不要。” 流越笑了,笑声低沉而诱惑。他环住她,就这般沿着水池坐下,两手捧起眉眼如画的小脸,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想起了多少?” 流越没有问是什么事,在这样四目相交的时刻,安少音清楚地明白他所说的是什么。 “在洛阳王府,相公生病的时候。” “果然。”流越薄唇微勾,手掌在她的下颌摩挲着,不愿放手。安少音被他的一番动作弄得心神微动,情不自禁地挪了挪身子。 凝视的眸眼下,再小的变化都能被无限放大。流越饶有兴味地看着安少音的小动作,唇角的弧度愈发地深了。 安少音浑身不自在,流越不放她走,目光灼灼盯着她看,看得她虽身在温泉之中,却是无处遁形,仿佛身心都被穿透了,内心的想法随之浮出水面。 末了,安少音受不住了,咬着唇认错。 “哦?你错在哪里?”流越眉头一挑,语气清淡如烟,手中的动作却是丝毫不停。 安少音微仰着头,杏眸含着水雾,将前世说过的谎言统统地一言而尽。 -- 第130页 “你该是要受些惩罚的,因你的一句深情,可知让我嫉妒一个不曾存在过的男人?”流越一字一句地听完,烛火微动间,薄唇从圆润的耳垂轻舐,引得怀中人轻微的战栗。他低沉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来,安静的空间内格外清晰,“便是此次来洛阳,我都以为你是来见那所谓的‘亡夫’。” 他说着,嗓音暗哑,像是笼上了一层沙子。 安少音轻吟一声,原是流越忽而在她的耳畔吹了口气,吐息微热,余下皆是密密麻麻的酥痒之感。 “相公是不是在怪我?”安少音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不会。”流越再一次勾起安少音的下颌,眉眼间缀着浅浅的笑意,“我高兴还来不及。”说罢,他不再多言,低头堵住了柔软的红唇。 温泉白汽蒸腾,将两个纠缠的身躯抹上了一层雾气。流越眯着眼睛看着安少音愈渐迷离的水眸,皓腕与迷茫中攀附在他的脖颈,螓首微仰,眉眼染上了绯色令他心神涤荡,思及前世,他手臂收力,拥紧了她。 他没有说的是,正因为音娘的一句谎言,才让他内心的角落腾然升起一团阴鸷。身边太多想要爬上龙床的人,单单是太后隔三差五地送人都不计其数。皇兄的骤逝带给他太多的黑暗,中宫的失德又令他无比的厌恶。魂牵梦绕之际,只有多年前的一次露水情缘能给予他短暂的宁静。直到,他遇见了她。 一个与他有着天壤之别的女人,竟然敢当着他的面说心系亡夫。不平衡就此诞生,焰火熊熊而烧。 成为天子的流越很少失控,只有那一日,晨光微熹,汗水涔涔,他无比清醒而又无情地占据了她的一切。 而他从未后悔过。 前世不会,这一世,更不会。 安少音被吻得昏天暗地,只觉得水温簌簌而升,快要蒸熟了她。白雾之中,她看到一双深邃无比的眼睛,在侵略中一点点夺走她的呼吸,叫她不能自已。 恍惚之中,安少音听到流越在她的耳边呢喃:“少音,要个孩子吧。” “嗯。”安少音整个人瘫软在他的怀中,有气无力地点头,仅存的意识里想起了白日青辞说的话,“可是……青辞说这事需要缘分。” “那便制造缘分,直到它来。” 迷蒙之中一双手掌将她的身子提了起来,她听见男子的声音在雾气中逐渐消散,余音浅浅,绕人心扉。 冥冥之中,留给安少音的只有细微的啜泣声。水眸含雾,唇畔生泽。情到深处,她胡乱地伸手四处乱寻,薄如蝉翼的纱幔略过皓腕,她紧紧地抓住了纱幔一角。温泉白雾缭绕,万物之下朦胧之中,当池柱的烛火倏然间跳动时,攥在掌心的洁白“撕拉”一声,如落叶般飘落在水面,被白汽腾腾的温泉吞噬,摇曳无踪。 深冬寂静,脚畔的灯笼里,蜡烛似乎快要燃尽了。秋蝉与冬儿相互依偎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发现夜色已深,整个山庄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月光浅浅,躲在云层之中不愿见人。 透过纸窗发现温泉小筑的灯还在亮着,都过去了这么久,不知两位主子有没有出来。秋蝉拿不定主意,遂叫醒了冬儿一起去打探打探。 “冬儿,快醒醒。”秋蝉摇晃着身边人的身子,“时候不早了,我们去里面瞧瞧。” 半梦半醒的冬儿“嗯”了一声,睡眼惺忪地搭在秋蝉的肩头,喃喃道:“王爷叮嘱过了,没他的吩咐不能进去。” “可是已经半夜了啊。”秋蝉轻声说着,不想一旁的冬儿又睡了过去。她无奈地摇摇头,替她掖好了被子,自己则是拿起将要燃尽的灯笼向前走去。 路走到一半,蜡烛灭了,秋蝉握着手里的灯笼,一时纠结是要去换盏灯还是先去小筑探探情况。 便是这时,温泉小筑的门开了,里面出来了一个人影。夜色下,人影身长玉立,抱着一抹白色的身影,沿走廊步伐笔直地往主院走去。廊下灯光微暗,暗夜中的丫鬟却是无比清晰地看到,被流越抱在怀中的安少音,玉面含春,就着夜色被一步步往寝屋靠近。皓腕无力地攀附在流越的肩头,颊畔羞红一片,身上是白如冬雪的中衣,遮不住的绯红像是盛开的梅花,久久不散。 第七十三章 你想不起来吗? 暮夏时节,清晨与傍晚的天气凉爽,午时的日头亦不如盛夏炎热。自从皇帝陛下到访此处后,齐州城的赏花吟诗等五花八门的游园会开始接二连三地多了起来,地点大多定在莲子湖畔。谁都知道皇上是从江南回京城的,原本不打算在此多留,不想一住竟就这般住了一个多月,丝毫没有打算动身离开的意思。 齐州城百泉争涌,天水一色,不仅如此,城中上下百姓安居乐业,皇帝陛下欣慰,这才多加逗留了一些时日。不过,这都是流传在表象的说法。 如梦园坐落于莲子湖畔,是皇上等人在齐州的落脚处,这里风景如画,可以说,齐州最美的风光皆在于此,亦是百姓出游结伴最好的去处。曾有某位千金看到,一辆购置了数十匹鲁绣的马车驶进了如梦园的侧门。原是这位千金想裁制新衣,发现最好的料子都被人买走,这才心中愤愤地跟了过去。正是那日起,城内开始流传出皇上的身边有了女人。 一国天子,身边有女人原不是件新奇的事。然而这位登基不足两载的皇上着实让人猜不透心思,不仅身边一位宫女也无,就连太后娘娘替他物色好的贵女都一再推拒。皇室血脉淡薄,先帝未留一子,是以朝中大臣都将希望落在了新帝身上,谁能想到这位陛下比先帝还要令人费心。先帝身子再不济,至少是有过后宫的,且看当今的太后娘娘便是;可陛下呢,正值壮年,登基这么久了,后宫连个影子都没有。 -- 第131页 是以,当这个流言开始在齐州城兴起时,便勾起了愈来愈多人的好奇心。如梦园戒备森严,寻常人进不得;而天子只见朝臣,不见朝臣的家眷,根本无法有外人靠近如梦园的后院一步。如此一来,便越发有人想尽办法一探究竟,看看如梦园是不是如那位千金所言,有个神秘的女人。更有甚者,以地为床,以枝叶为被,蹲在莲子湖畔日日夜夜的守着,大半个月过后,才终于看见如梦园的侧门走进了一个女人。 见者大失所望,连连摇头叹气,如梦园是有女人,但却不是皇上的女人。那人衣着确为鲁绣,可年纪早逾四十,面容枯槁,怎么看都不像是锦衣玉食的贵女。 翌日,就有人在街头巷尾游走,道是此前那位千金所言并非实情,皇上并没有女人。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那日踏进如梦园的中年妇女不是别人,正是齐州城里最好的稳婆。 如梦园内,秋风渐起,落叶纷飞。入秋的园子如诗如幻,庭院深深,只有自然的声音能安然无恙地留存。守在园中各处的侍卫面无表情,一个个如同木偶般笔直地站着,叫人觉得,哪怕一只虫子飞了过来,这些侍卫连眼睛都不会乍一分。 这便是此刻刚从玉泉阁里走出来的稳婆的心境,她穿着作为定金裁制的鲁绣成衣,轻手轻脚地沿着回廊前进。引路的公公年纪不大,神情倒是严肃的紧,他直着身子走在前面,声音不高,嗓音却尖利如刺。 “刚才见到的一切,你若是不仔细透露出去半个字,小心自个儿的脑袋。” 稳婆被尖锐的声音吓得不轻,微臃的身躯轻颤,她忙不迭佝偻着身子道:“公公放心,民妇的嘴严实,断是不会乱说的。” 带路的公公满意地点头:“你知晓分寸便好。玉泉阁的贵人你且小心伺候着,万万不能有半点儿闪失。只要你老实本分,保你一家老小十辈子容华富贵,锦衣玉食。” “是……民妇晓得了,多谢公公指点。”十辈子这样的字眼重如泰山,不禁令稳婆暗中咋舌,如梦园对她唯一的要求便是管住嘴,一想自己最拿手的本事,心中的俱意都减轻了不少。 玉泉阁四周重兵把守,将如梦园内最大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富丽奢华的阁内,贴身伺候的婢女都退到了走廊,守在屋外的是陛下身边的高公公,有他在,任谁都不敢进来打扰屋内的两人。 竹兰的屏风下映出两个人相拥的身影,四周半遮半掩的床帐透露出朦胧之美。绕过屏风,紫木雕刻的床沿坐着一身赤黄龙袍的男人,他半个身子侧过来,一手揽住怀中人的肩头,一手轻轻地放在高高隆起的锦被之上,薄唇正在与怀中的女子纠缠,凤眸幽黑如墨,寸步不离地盯着怀中人看。 怀中的女子坐趟在床上,一身名贵的鲁绣衣襟四周是精致的芙蓉花,正好应了女子此时面若桃花的芙蓉面,经过大半年的精心调养,原本不甚白皙的容颜面色红润,肌肤的底子较之初见透亮了不少,就着一张本就榴齿明眸的五官,愈发迷人。 “唔……”细细碎碎的声音自女子口中溢出,越过竹兰屏风,若隐若无。两只小手无措地抓住了身后的床单,娇躯微晃,重心不支,音娘只好伸出了手搭在男人的肩头,任由疾风骤雨般的湿吻落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流越最后在水润的唇上蜻蜓点水一啄,才终于略有不甘地结束了亲吻。 一吻终罢,音娘靠在流越的肩头调整呼吸,玉面红晕未消,似是有些疲惫。她眼皮无力的垂下,流越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只见她华美的绣衣下高高耸起,快要将锦被刺穿了一般,势如破竹。 再有一月便是临盆的日子,里里外外皆已经准备妥当,只待时机成熟,瓜熟蒂落。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音娘虽然不曾经历过,但是亲眼看过田庄的农妇临盆的情形,以及生产时撕心裂肺的叫声。,当年,她就是因为珠胎暗结一说惨遭沉塘,惊恐的种子早早地在心里种下,更不用说,这一胎较之常人不同,太医诊脉确认过,此胎是双生胎。 音娘看着宛若高耸入云的锦被,知道未来不久将要发生的事情,双胎,意味着将是双倍的疼痛。思及此,身子冷不伶仃轻颤了一下。 “你害怕?”流越感受到了异样,手臂微微收紧,抱紧了她,低声说着,“朕陪着你,无需生惧。” 自怀孕后,两人都未再越近雷池半步,最多如今日般拥吻片刻。温存前后的流越一如既往的面若冰霜,只有守在屋外的高公公知道,自先帝去后,流越难得温言轻语,仅存的温柔只给了一个人。 音娘却是不知的,于她而言,恐惧的是萦绕心中的噩梦以及未来分娩的剧痛。而流越少有的温柔,并不足以安慰她内心的俱意。 分娩之苦可以诉说,心里的噩梦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流越知晓其一,不知其二。见怀中的女子不见舒色,以为是心念多月未见的儿子,顾及她的身子,流越盖住了满心的不情不愿,面色平静地允诺道:“待你出了月子,朕会安排他来小住,让你们母子团聚。” 倚在肩头的音娘一怔,错愕地抬起眸来看着身前的男人,他冰冷却俊美,迷人但无情。二人相处这么久,他不容置喙的口吻已然让人习惯。 乍一听这话,语调虽是冷的,只是言语间少了厉色。音娘心头一暖,低着头小声道:“谢谢陛下。” -- 第132页 女子的反应令流越笃定方才她所思所想的定然是那个叫莫子轩的少年,说不定还顺势想念了一番死了多年的亡夫。他瞧着她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泛出喜色,心中吃味之余,一股异样的心绪蒸腾而起。流越眼神一暗,倏地双指勾住了音娘的下颚,重重地在泛着水光的下唇咬了一口。 音娘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弄得眉心微蹙,搭在流越肩膀的手握紧了,眼眸迷离之间,她看见手心下赤黄的龙袍被自己抓起了褶皱…… 恰在此时,又是一记轻咬,安少音轻呼出声,迷蒙的眼睛渐清渐明,她看清了床畔鸦青的幔帐,以及不远处昏黄幽暗的烛光。 梦中苏醒,左肩的疼痛漫开,暗光下的朱砂痣四周是浅浅的牙印。安少音侧过头看去,流越还埋在她的颈间啃噬,一呼一吸在夜色中无比清晰的落在耳中。 “醒了?”流越见她醒了,动作未停,薄唇有意无意在耳畔游走,引得身畔的人忍不住动了动身子。 流越目光灼灼地盯着安少音的羞颜看,看着她动了动唇,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他停下动作,等待安少音开口。 不想安少音只是背过了身,整个背后都在他的怀中,两个人因此靠得更近了。流越从身后揽住她的腰肢,密密麻麻的亲吻铺天盖地落下来,房间的热度逐渐升温。 “相公。”安少音突然喊道,流越枕在她的肩头,轻轻地嗯了声。 安少音半眯着眼睛,感受流越的体温在一点点地融化她。她感到身心都被此打开了,情不自禁地问了他一句。 流越蓦地停住了动作,问:“你想不起来吗?” 安少音摇了摇头:“不知怎的,总是看不到临盆时的场景。太医说是双胎,我有些好奇是男是女。” 流越闻言,暗自松了口气,他环紧了她,薄唇凑在她的耳边轻道:“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我日后慢慢说与你听。” 第七十四章 第二春 再说自洛阳王不久前递来一封书信后,流越开始有意地注意来自京城的一切消息。是日天晴无云,最新一封从京城而来的书信抵达山庄,流越就坐在书房中拆开了书信来看。 青辞进来时,适逢流越将手中的信纸放下,一言不发地靠在椅背上。剑眉微拧,星眸幽深,一身黑袍将他看似平静的神色打入了一层暗影之中,愈发深不可测。 至中原后,流明的书信未断,自家主子与天子手足情深,每每读信都是面露舒色,极少有今日这般情况。青辞瞥了书桌的信纸一眼,确认是出自宫中,不禁奇怪地问:“主子,可有什么不妥?” 流越揉了揉眉心,闭眼道:“年前起京城文官开始内斗,截止目前已然有朝中官员折损进去。事发两月有余,皇兄的书信对此只字未提,我总觉心中不安。” 不但如此,连他在京中的暗桩都未递消息过来。细忖究竟,无非是京中时局动荡,暗桩的消息受阻;或是京城原就将此事当做官员之间的相互争斗,明争暗涌损失在所难免,并不是什么大事,一切尽在流明的掌握之中,皇权未收半点损失。 偌大的京城中,能让远在中原的流越挂念的,唯有流明。离开前,流越嘱咐暗桩,哪怕是中宫出了事,只要流明无碍,便无需来报。 不过文官争斗一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而流明一言不发,倒是叫流越心中古怪。思及不日前洛阳王送来的书信,脑海里闪过炭盆中燃尽的纸灰,流越轻抿薄唇,若有所思。 青辞想了想说着:“属下得知消息:王太傅于年前病逝。” 流越点头:“是,太傅之死便是内斗的源头,文官重心向丞相一党偏移,有冲突在所难免。皇兄未提及京中内斗一事,想来是有这番的缘故。” 闻言,青辞不禁愈发迷惑地抬头看向坐在书案前的黑袍男子:“太傅一党群龙无首,范丞相占尽先机,可再如何,皇上都不会让丞相大人独揽大权,主子又何必烦心?” 委实不该,不过有一点耐人寻味。流越唇角微勾,似笑非笑,语中多了几分嘲讽的意味:“折损的官员中,有不少六部的人,照此情形下去,六部尚书早晚都要卷入这趟浑水之中。” 此话一出,青辞大抵明白:六部之中的工部尚书与侧妃娘娘血脉相连,虽然流越并不在乎安天庆的死活,但他到底是安少音的父亲。 流越能想到此节,身为天子的流明不会注意不到,但皇上还是选择对远离京城的皇弟秘而不宣,不知是不是为了不让主子担心的缘故。 流越思考了片刻,很快就奋笔疾书,一边写一边对青辞吩咐:“中原一行至少还需两个月,两个月能发生的事情太多,你尽快派人回京,通知暗桩盯着此事,一有状况,即刻禀报。” “是。”青辞接过流越写好的书信,却不急着离开。 流越望了望他:“还有事?” 青辞点头:“有,洛阳城传来了消息。” * 快到午膳的时间,流越和青辞从书房中走出来,人还没到饭厅,里面的欢声笑语便传了出来,声如银铃清脆,闻者情不自禁放慢了脚步,唇畔不由自主地扬起了一抹弧度,将凝重了半日的神情逐渐打散。 一眨眼间,眼前出现一抹亮色,杏仁般眼眸如新月眉弯起来,墨黑的发髻上流苏轻晃。安少音原是在和两个丫头说笑,一见流越来了,喜形溢满于色,她径直向前走了一步,两手挽着流越的手腕边往餐桌处走边试探地问:“相公,我听说洛阳王爷要大婚了,这是真的吗?” -- 第133页 流越闻言微微一怔,这消息他刚从青辞那里听说,不想安少音这么快就知道了此事。 思及此,流越顿下脚步:“确有此事,你如何得知的?” “方才田庄的人告诉我的。昨日有庄民进城了,整个洛阳城都在谈论此事,一听王爷终于要再娶,洛阳的百姓高兴坏了。”安少音双眸清亮,娓娓道出了缘由。 不多时,两个人面对面坐下,冬儿与秋蝉在一旁布菜。安少音没有拿起筷子,而是看着流越玉面上浮现出几分期盼,夹杂着一丝焦灼的意味,道:“据说是下月初二大婚,还有半个月便是了,怎么不见洛阳城送喜帖过来。” 流越朝青辞使了个眼色。 “有的,娘娘。”一旁的青辞见状,忙不迭从袖口间拿出来一张喜帖递过去,“方才刚送过来的,属下还没来得及拿出来。” 请帖上的双喜字显眼夺目,安少音只觉眼光一亮,喜气洋洋地接过了过来,笑靥如花。 见安少音眉飞色舞,笑容灿烂,餐桌对面的流越不由得被感染了几分,失笑道:“你就这么想去?” “那是自然的。不仅是我想去,整个洛阳城的百姓都想去。”安少音小心翼翼地将喜帖收好,这才拾起了碗筷,继续说着,“谁都想见一见,这位未来的洛阳王妃。” 说话间,流越已经开始动筷,安少音看男子气定神闲地用膳,神色间并未对这件婚事有多大的兴趣。像是他早就预料如此似的,不禁问:“相公就不想见见吗?他们可都在好奇呢。不知准王妃是位怎样的仙子,竟然能让洛阳王爷二十年的坚守就此作罢。” “是不是仙子我不知,但……”流越抬眸,目光邪肆地凝着对面的佳人,饶有意味地上扬了语调,“再美的仙子都不如你。” “相公……”安少音“噌”的一下脸红了,一时食髓无味,眼神闪烁了指了指身旁的三人,糯糯道,“他们都还在呢。” “你还知道他们在。瞧你面前的汤羹都要冷了。”流越指了指面前的汤碗,“往日不见你与洛阳王有多亲厚,怎么一听他要大婚了,竟是高兴地废寝忘食了。” “没有的事。”安少音喝了口一小碗汤羹,轻轻拭了唇角后才说道,“我只是觉得,洛阳王年事已高,膝下无子无女。如今,终于有个盼头了。” “你这么想没错。”流越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只可惜他不会再有子嗣了。” “嗯?”安少音红唇半阖,瞠目地望着流越,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一桌之隔的流越只是笑了笑,再未说一字。 * 午膳后的一个时辰,流越回到书房处理公务。这时安少音端了茶点走进来。 “相公。” 耳边是女子柔和的轻音,流越抬起眸来,微异道:“这个时候,你不陪子轩?” “阿轩已经睡了。”安少音递给流越一杯热茶,看了眼堆积如山的书案问,“相公这是在做什么。” “在清点洛阳王名下的田庄。回京之后,他名下所有的田庄,包括这一处避暑山庄,都要归入皇庄名下。”流越接过茶盏润了润喉,继续说道,“离开王府前洛阳王与我谈起此事,他名下无儿无女,宗室里挑不出合适的继承人,迟迟拖延下去,待他百年之后,恐是洛阳城内的产业都无暇顾及,更不用说这些郊外的田庄。思来想去,还是归入皇室较为稳妥。” 安少音一边听着,一边看书案宛如小山的地契,她多扫了两眼,直到看见了田庄的名字。安少音知道,田庄会在今年纳入皇庄名下,不想其中有这般缘故。 不多时,流越见安少音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茶盏往一旁的案几一放,长臂一挥,将人揽在怀中, 安少音就这样背对着流越坐下,眼前的书案上一应是遍布洛阳的田产明细,字迹如浓云密布,洛阳富庶,可以此略窥一斑。 “午膳时说的话,吓到你了?”安少音迟迟不语,流越的手掌向后轻轻的一扯,怀中的人便向后倾了身子,两个人因此愈发地靠近,他下颚支在安少音的肩膀,目光如是盯着书案上一堆地契说道,“这到底是实话,洛阳王自己心知肚明,不然不会将他名下的产业清理出来。” “确实有些突然。王爷毕竟是那么地和蔼友善。”安少音看着面前一排排的白纸黑字道,“我原以为他会挑个宗室的晚辈当未来的世子。” “他本就是皇室偏支,族下人口单薄,晚辈里挑来挑去就那么几位,要么资质平庸,要么不学无术,日后最多给他们留些田产度日。用洛阳王的原话说,他宁肯将名下的产业送给有缘人,也不会让族下那几个晚辈来打理。”说着,流越自嘲地笑了一下,“说来惭愧,这些年但凡与皇室有血脉关系的,子嗣零丁,一代不如一代。” 想来是报应。流越在心中补充了这么一句。 安少音轻叹一声:“难为王爷待人亲厚,也许洛阳城里,同我这样想的人比比皆是。” 书房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怀中温香软玉清香萦绕,流越没有因此昏了头脑,反倒是愈发地清醒了。 须臾间,脑海里闪现不日前洛阳王送来的那封书信,像是打开的记忆的匣子般,流越手臂紧紧环住柔软的腰肢,唤了怀中人一声。 “少音。” “嗯?”安少音转过头,正好撞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她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容颜,一肌一容,清晰无比。 -- 第134页 只听身后的男子唇瓣一张一合。 “要不要把子轩过继给他?” 第七十五章 最好的礼物。 书房内,流越将写好的书信递给青辞:“青辞,你先去趟洛阳城,将此信亲手交到洛阳王手中。另外,还有一件事。” 话音未落,书房前的人已不在,下一秒出现在青衣男子的对面。流越小声地附在青辞耳边说了几句,转眼间青衣随从的眉宇间露出了几分迷惑。 流越吩咐完后,伸手拍了拍青辞的肩膀:“早去早回。” 青辞挠头,手中的书信随着另一手的动作微微颤抖着,他不明所以道:“主子,看个人至于要这么小心吗?” “你去了就知道了。”流越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唇角,转身又回到了书案前处理公务。 青辞看了眼手中的信封,想了想方才听到的话语,他面上的迷茫之色未褪,倒也没再多问,拱了拱手便退出了书房。 几日后,青辞从洛阳城回来, 第一时间冲到了书房中,不同于离去时的迷惘之色,归来时他的一双眼睛中充满了惊愕,并着一丝豁然开朗的觉悟。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 洛阳王再婚的几日前,安少音正在房间里思忖该送什么贺礼才好。她命人将临时当做库房里的箱子都搬了出来,来来回回挑挑拣拣就那么几样,似乎哪一个都不适合。 这次离京是为了公务,自然不会带什么奇珍异宝,是以安少音挑了许久都不满意,又命人将这些东西收了回去。 这厢午休醒来后,安少音打开了自己的梳妆奁,想从里面挑几支合适的首饰。一连翻了几个木匣才想起来,南下中原主要是抚恤灾民,离京之前她将妆奁里价值连城的首饰都留在了王府,只挑了些简单的珠翠,便是衣裳多为素色,思来想去,竟是不知道送什么好。 安少音将妆奁一一收了起来,对着轩窗沉思不语。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安少音便一五一十地将情况解释了一遍,说完后托着腮悠悠一叹:“挑了一日了,都没什么好东西。这时候再进城去寻,想来早被其他人买去了。” 流越扫了眼梳妆台上的首饰,目光停在一个紫木盒上,指着它说:“这不是洛阳王送与你的一对并蒂步摇,我看这个礼物倒是适合准王妃。” 安少音看盒子上的并蒂花,忙不迭摇头道:“这对步摇是要留给娘亲的。何况,这是洛阳王爷赠予我的礼物,我再拿来赠予他未来的王妃,多不好啊。” “由你决定便可。若真的挑不出来合适的,也无需再特意送贺礼过去。”流越挨着安少音坐下来,“毕竟,他们已经收到最好的礼物了。” 安少音听出了话里的意思,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洛阳城那里有消息了?” “嗯。”流越点头,修长的指沿着茶盏的四周徘徊,他看着她说,“洛阳王已回信,他很乐意接纳子轩。一个未来的继承人,已然是最弥足珍贵的礼物。” 安少音闻言,一时陷入了沉默,若有所思。 流越盯着她,没有错过安少音神情的一丝丝变化,他在猜测她心里想些什么,清了嗓子,直截了当道:“少音,洛阳王不会拒绝的。对他来说,再没有谁比一个雉儿更适合当王世子。洛阳王为人处世少有人及,有他教养子轩,你也好放心。” 说话间,流越顿了顿,手指抚摸在安少音莹润的耳垂,那里空空如也。子轩近来总是伸手乱抓,有一日抓到了秋蝉的耳坠,给丫头疼了几天。那之后,能近身照顾子轩的,都不再带着耳环。 少了耳环装饰,倒是别有一番风味。流越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温软的触感十分舒适。 往日这般,安少音该是要流越松手了,今日倒是一言不发,一双美目对着案几上的茶盏发怔。 还是在想莫子轩的事情。 流越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走过去直接将人揽在怀中,掌心捧着安少音的小脸,两人四目相对视着,他认真地告诉她:“准王妃温婉端庄,王府的下人都很喜欢她,她会对子轩好的,你不必担心。”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你既是不愿意,我再书信一封告知洛阳王。” “没有不愿意。”安少音听到最后这句话,终于反应了过来,皓腕环在流越的肩膀上,连连摇头解释,“只是一想和阿轩相处时日无多,心中不舍。” 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后,安少音将头靠在男子的肩膀,回想几日前流越的提议,恍若如梦游荡。 洛阳王世子,这样的身份,安少音没法说不;相反,因为流越主动提及了这件事,她还心神激荡了好几天。 她以为,流越是不喜欢阿轩的,没想到,最后给他安排了这样好的家世。 流越答应阿轩可以一起回京,安少音是高兴的。同样,她深知一旦回京,最多是给阿轩找个好人家。 流越没法收养他,皇室尚无子嗣,决不会允许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作为亲王的孩子,哪怕是义子。 若是留在王府,只能做个下人。然而以安少音对阿轩的感情,她待他如亲生,留在王府中,又怎么可能只是个下人。 日后两人有了孩子,夹在中间的阿轩便更加是不清不楚的了。 在京城之中寻个好人家,保不齐安少音还要隔三差五地上门去看一看。一来二去,无论挑选的是小门小户还是世家大族,都会因为靖王府的存在而牵扯上千丝万缕的关系。 -- 第135页 便是与皇室有了干系。不知会有多少人眼馋,又有多少人嫉妒。 而现在,他们远在洛阳,京中对阿轩的存在或许知道,但不甚上心。阿轩还是阿轩,可安少音却不再是音娘了。她不是一个寡妇,她是靖王侧妃,终其一生与皇室相连,再无法割舍开来。 她无法如前世般收养他。 洛阳王就不同了。他本就属于皇室的偏支,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由洛阳王出面收养阿轩,是最合适的,亦是最让人无法拒绝的。 闻言,流越想到了前世,莫子轩,安少音将他养得极好,那个孩子待人亲和,聪慧伶俐不说,又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年纪轻轻立了战功,从不持宠而娇。朝中的大臣对这位少将军亦是青睐有加。那个孩子对谁都好,除了对他。 流越知道,莫子轩对自己的疏离皆来自对母亲的思念。听到现在安少音字里行间对他的不舍,流越将思绪拉了回来,他抱紧了怀中人,温和地安慰她:“日后你想他了,咱们就来洛阳,或者让洛阳王来京城。你想见他,总会见到的。” 两人就这样坐了一会儿,彼此的呼吸交错相融,彼此的温度都在相互间流传。 “姑娘。”门外突然响起了冬儿的声音,紧接着是阵阵急促的脚步声。相拥而坐的两人很快就分开,安少音站了起来,下一刻,冬儿就进来了。 “姑娘,你快去看看子轩吧。”冬儿如是说着,丫头进来的匆忙,以为房间里就安少音一个人,进来后才发现流越也在,话音刚落后,对安少音身后的男子行了礼。 安少音一听到阿轩的名字,忙问:“冬儿,阿轩怎么了?” “子轩发烧了,正哭得厉害呢。” * 摇篮轻晃,刚吃了药的幼儿正安然地入睡,他的小脸还有些红,一触手摸过去,温度还是高于正常人的。 安少音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入睡的阿轩,这时候暮烟走了进来,安少音抬眸朝她颔首,也没起身,就又收回了视线。 暮烟今日过来不为别的,因为子轩生病的缘故,安少音和流越无法去洛阳城参加洛阳王的婚事,青辞又要留下来照看子轩的身体,便只有暮烟以靖王府管家的身份,带着贺礼去洛阳王府。 这时候过来,就是要告别的。马车已经备好了,再有一个钟头就要出发。 暮烟看安少音的脸色有些疲惫,想来是这几日为了照顾子轩,没有好好地休息。她上前一步,蹲下了身子劝安少音:“娘娘还是休息片刻,子轩已经睡了,叫秋蝉冬儿过来看着便是。” 安少音没有回答暮烟的话,而是一边看着熟睡的阿轩,一边说着:“暮烟,你说这孩子是不是知道我要送走他,所以才发烧了呢。” 难为安少音会这么想,原是打算带着阿轩去洛阳城参加婚礼,就这样顺其自然地留下他。不想这一病,就因此耽误了,只得作罢。 “娘娘多虑了。冬日天寒,王爷身体健壮都病了一个多月;子轩本就受了凉,他还不足一岁,身子自然娇弱些。”暮烟说着,“青辞日日来把脉,他清楚子轩的身体,多休养几日便好。娘娘,青辞的医术,你该是清楚的。他说子轩无碍,便一定相安无事。” 安少音仔细听着,轻轻地点了点头,想来是将暮烟的话听了进去。她蹑手蹑脚地给阿轩掖了掖被子,这才抬起头看向暮烟,小声说着:“我不能去参加婚礼,难为你前后忙活了。洛阳王那边,告知他,回京前,我一定会把阿轩送到王府上。” 暮烟郑重地点头:“娘娘放心,暮烟一定将祝福带到。” 第七十六章 和一个孩子吃醋。…… 夜深渐凉,烛火微晃。小床里的幼儿含指而睡,而守在一旁打盹的妃衣女子被暗夜中走进来的人影直接抱回了房间。 妃色长裙曳地,发出沙沙的声音,男子的脚步不重,一来一回的轻微颠簸还是晃醒了安少音,她枕在男子的肩头,鼻尖是熟悉的清香不散。安少音悠悠转醒,看着烛光将眼前男子的太半容颜遮盖,留下线条分明的下颌,打进她的眼眸里。安少音顺着线条向上一看,一眼所见是微阖的薄唇,再往上,便是一片暗光所在了。 大抵是夜色幽深冰冷,本就昏昏欲睡的安少音没有挣扎着要下来,而是任由对方将她放在了床上。 长裙落地,发髻上的宫花珠钗一一取下,墨黑的发如瀑布倾泻而下,贴着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显得乖巧文静极了。 流越将锦被把人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最后落了一吻在微颤的眼睑之上,薄唇刚刚挪了半分,就见眼帘被主人掀开了,怔怔地望着他。 “瞧你日日夜夜守他身边,我都要醋了。”流越一手还落在锦被上,另一手揉捻安少音额间的发丝,温声说着,“不把你抱回来睡,你又要一晚守着他。” 卷了困意的安少音意识不大清醒,以为流越真的是在吃醋,撇了撇嘴道:“相公要和一个孩子争风吃醋么?” 流越凤眸一瞪,佯怒道:“怎么吃不得,你陪他的时日比我还多。” 安少音小声嘀咕:“以后我陪相公的时间更多,不差这一个半月。” “你呀。”近在迟尺的流越自然听见了安少音的细语,他失笑一声,冰凉的指尖轻碰安少音微红的鼻尖,叮嘱她,“今晚好好休息,子轩那里秋蝉照顾着,你无需担忧。” -- 第136页 安少音没有回答,而是将一张灼若芙蕖的小脸埋在了锦被之下,露出一双含了一层迷雾的眸子,像是应了,又像是在表达不满。 流越两手撑在娇躯的两侧,目光炯炯地盯着人看,“威胁”道:“不许起身,仔细我罚你。除非……”流越顿了顿,太半个身子向下倾压,他虚含着她的耳垂低语,声音魅惑极了,“你是想我罚你。” 不知是声音太诱人,还是眼光要将人穿透,安少音忽然清晰了一瞬,连人将头都埋在了锦被之中,糯糯地应着:“我睡便是了。” 流越这才放心地勾起了唇角,他很快将身躯挪开,坐直了身子,替人最后掖了掖衣角。 迟迟不见动作的安少音探出了半个头,微乱的发丝半拢在颊畔,抵不住微染薄红的容颜。她瞧流越衣衫完好不像是要就寝的模样,不禁问道:“相公不休息吗?” 流越唇边的笑意深了些,似乎是为方才的那一问而欣慰,长指挑开了微乱的发丝,一一别在了安少音的耳后。 流越站起了身,将鸦青的幔帐放下。在最后一束光消失前,他看着她说:“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先睡。” * 两日的时光转瞬而逝,子轩好了许多,这厢两脚踩在安少音的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蹬着,气色红润,两只眼睛明亮有神,咿咿呀呀对着安少音傻笑,完全看不出两日前在小床上病恹恹的样子。 幼儿天真单纯,一颦一笑叫人心都化了,安少音抱着阿轩迟迟不松手,一大一小互相看着对方傻笑。候在一旁的两个丫头瞧见了,不觉互相对视一眼,捂嘴偷偷笑着。 秋蝉靠门近,她将将收回手,看见门外一抹青色的身影渐行渐近,复是定睛仔细敲了敲,面露喜色。 “娘娘,您瞧谁回来了。” 话音刚落,暮烟便走了进来,徐徐朝安少音行了一礼。 “快起来吧。”安少音略过阿轩看向暮烟,“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明日才到。” “最近天暖,路上冰都化了,马车自然跑的快些。” 暮烟站起身,思及回来时遇到的情形,面色微红。离她最近的冬儿眼疾手快,咧着嘴笑道:“暮烟姐姐直说实话便是,这么着急回来定然是为了早些见到青辞的。一大早青辞就去田庄候着了,暮烟姐姐可有看到人。” 暮烟被人说中了心事,羞着脸瞪了冬儿一眼。屋子里除了幼儿便都是女子,暮烟没多想,便道:“他堵在田庄路口,便是一眼就见到了。” 话音一落,屋里的其他三个女子嘻嘻笑着打趣。不明所以的阿轩瞧安少音不再看他,急得十指乱晃,牙牙学语不停,似乎是想将跟前女子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边。 安少音感受到了阿轩的变化,将人抱在怀里,温声软语哄了几声,又亲了亲幼儿的脸颊,才让阿轩再度咧嘴傻笑,明眸灼灼,眼底映出安少音的含笑的模样深深地刻在了记忆里。 孩子被哄好了就要去睡,两个丫头抱走了阿轩,屋里就只剩暮烟和安少音,两人围炉而坐,说起了洛阳城的盛大婚礼。 洛阳王年逾半百,一朝再婚,几近是全城的百姓都来看热闹。洛阳王府门庭若市,里里外外被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想一睹王妃真容。无奈整个过程新娘子将自己的脸捂得紧,一路上下来,倒是没几个人见个真切,只远远瞧了一眼,觉得是个美人。 “王妃是个性格温婉的美人。”暮烟将过去两日在洛阳城所见所闻娓娓道来,“大婚三日前王妃一直呆在王府里,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王府的下人都很喜欢这位新晋的女主人。” 安少音双手捧着脸,一边听着,一边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容颜:“相公说她为人和善,如今你也这么说,我真有点想见见这位洛阳王妃了。” 暮烟神秘一笑,眼神里意味深长:“娘娘一定与她合得来。” 安少音好奇问:“何以见得?” “暮烟总觉得,和王妃相处时的感觉,与娘娘在身边极为相似。”暮烟说着,“说来也巧,正是我们离开王府的那日,洛阳王在码头发现了王妃,王爷心善,娘娘您是知道的。这一来二去,日久生情。不过我也私下听说,是王爷对王妃一见钟情,这才一开始就带她回了王府。” 安少音闻言愕然:“可是,我们离开洛阳城才不过两个多月?” 暮烟掩面而笑,似是没意会到安少音话中的意思似的,回应道:“是啊,若再晚离开半日,想来王爷也不会遇见一段新的姻缘。娘娘您说,这不是巧合,又是什么呢?” “是缘分。”安少音赞同地点头,心里却是对那位洛阳王妃愈发地好奇了,她是真的想见见这位洛阳王妃的。 听暮烟这么一说,算上时间,两人相处的时间不过一个多月,洛阳王爷就决定要娶她为妻了。也许,真如暮烟所说,洛阳王是一见钟情,所以才会迫不及待地要与她永结同好。 到底是怎样的女子呢?安少音不禁想。 “说起来,王妃听说了阿轩的事,表示欢喜的很,临走时还不忘嘱咐暮烟告知娘娘一声,她和王爷一般,十分期待未来的孙子。” “啊?”安少音一时没听仔细,乍一下还以为是听错了,她怔怔地转过头来,望着暮烟含笑的眉眼重复道,“孙子?” “是啊。”暮烟眨眨眼睛,见安少音一脸不解的表情,佯装不知地问,“娘娘不知道吗?子轩这是要以洛阳王爷的孙子入族谱,这样一来,子轩与娘娘之间隔了一层辈分。日后相见,名义上,娘娘便是子轩的长辈了。” -- 第137页 * 一席话说完,过了半个时辰,时刻也不早了,暮烟离开后很快就去了书房。 流越还在处理中原南部三城的事宜,他这几日紧赶慢赶,大有起色,想来最迟三月初就能离开洛阳回京。 “王爷。”暮烟踏进书房时,就见流越还在看皇上写给他的家书。 “你回来了。”流越抬起头看了人一眼,放下手中的书信,问暮烟:“如何?” 青衣女子敛去含笑的眉眼,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怕是要王爷失望了。王妃她,对京中的情况不甚了解。” 流越凝眉,不动声色地说:“知道了,你下去吧。” 暮烟应了声就要离开,折身之际,她若有所思了少倾,忍不住开口问:“王爷,此事,不告诉娘娘吗?” 流越定了定神,旋即抬起眸来看了过去,暮烟聪颖,流越如是,很多事,不用挑明,点到即可明白。 暮烟看到那一双黑亮的眼眸时,便知道流越一定明白她的意思。 沉默的时间极为短暂,流越忽地一声轻笑,面孔俊美却浮上了一丝清冷之意, “怎么,你回来之前没问过她?”他看着她,声音淡淡听不出任何的温度,“此事不在本王,言说与否,皆看她的意思。” 暮烟想起回来之前的画面,识趣地闭了嘴:“是,暮烟失言了,请王爷不要怪罪。” 流越抿唇,喜怒不形于色。暮烟与青辞不同,她太聪明,以至于很多事,她看个大概,就能从中连串,继而心生一些大胆的猜想。 思及此,流越又开口道:“暮烟,你是个聪明人。很多事,你看得透,但不说破。正因为如此,本王才放心地用你。” 从中秋月夜至除夕夜的莫子轩,安少音的反应足以令人生疑。流越经历了双世自然明白许多。可暮烟是不同的,她仅仅凭着这些异样有所猜测,哪怕真相荒诞,但事实如此。 暮烟看出了流越与安少音之间的不一样,从发现莫子轩开始,她将过往心中所有的疑窦梳理了一遍,甚至可以追溯到绣春苑出事的那晚,但是她从未宣之于口。这些流越都是知道的,所以,他才会这样说。 “你心中有许多疑惑,之前你是如何化解的,那么此次,你也如是这般化解即可。” 第七十七章 幸亏莫子轩不喜欢韩庄头,…… 雾霭沉沉,天亮而散。 晨光穿破苍穹打碎了最后的一层云雾,点翠而绿的山脉浮云拨日而现。草长莺飞,临近三月的天气渐暖。路上的冰化开了,积攒了一些的冰水,从田庄至山庄的这一段路不好走,稍不留神就会滑一跤。知道京城来的贵人今日便走,小韩庄头一早就来到了山庄门口候着,他心里着急,路上也不知滑倒了多少次,膝盖以下全是泥水,鞋子都看不出一块干净的地方。 这个时候,安少音还在给阿轩穿衣,虎头帽下是圆润的小脸,乖巧文静,待安少音半蹲着身子为他穿上虎头鞋时,小家伙凑上前来,亲了她一口。颊畔是幼儿的口水,冬儿很快就拿着帕子擦了擦干净,安少音动心一念,手指轻轻点戳另一侧颊畔,意思再是明显不过。 阿轩很快嘟起唇又亲了安少音一下,逗得人莞尔一笑,抱起小家伙回了一吻,幼儿“咯咯”地笑着,四肢在怀中乱蹭,口齿含糊不清。 正这时门外的小厮前来通传,原是逗小孩子笑的安少音听闻来人一身的狼狈,忍不住微蹙眉头。 “叫他进来,取件干净的衣服给他。” 小厮去后很快回禀:“回娘娘,他不肯进来,说是怕弄脏了地面。” 安少音沉默了一会儿,杏眸里映出阿轩少年的模样。回想过往,年轻的韩庄头对她照顾有加,对阿轩,亦是不错的。 安少音抱着孩子站起身:“都收拾好了吗?” 冬儿和秋蝉点头,房间已然恢复初来时的模样。左右时刻差不多了,安少音吩咐下去准备出发,自己则是先一步来到了大门外,马车已经整齐划一得候在一旁,山庄门口的角落里,一身布衣的青年默然不语。 直到门口出现一抹碧影,长裙比山脉青绿,珠翠如夏夜繁星。青年呼吸一窒,紧握包裹的两只手蓦地收紧,眼神慌乱而无措。 安少音把孩子交给秋蝉,提起了裙角向前走去。 “娘娘,小心路滑。”秋蝉叮嘱道。看样子小韩庄头是要有东西相送,吩咐下人去拿便是,她不解安少音为什么要亲自过去。 山路泥泞,不过十几米的距离,安少音走得小心仔细。饶是如此,裙衽沾染了泥水,一双绣花鞋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却抵不住这一身的华丽,与小韩庄头的一身布衣对比鲜明。 安少音望着青年微笑道:“这个时候,你怎么先过来了?瞧你衣服都脏了,随本妃进来吧。” “娘娘……草民有东西要给您,就不进去了。” 模样生得俊俏的青年面色微红,眼神有意无意地往安少音身上瞟着,说话间支支吾吾的,一句话磕绊了好几次才结束。 流越出来时,正好见到这副光景。相同的地方,如是要离开的那日,流越一言不发,目光直勾勾地看面前的这一切。除夕夜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此人眼熟,现下看着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如回忆重现。流越双眼微眯,仔细盯了肤色稍深的青年半晌,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回想起来。 -- 第138页 原来是他。 这不就是那个前世为了不让音娘离开,一早候在山庄门口,执意要娶她,信誓旦旦会对她们母子俩好一辈子的鳏夫庄头么。 想当初此人鼓足了勇气,还在他这个皇帝面前请求。自己当初是怎么评价他来着,勇气可嘉,只差一脚,他便允了此事。 如今回想起来,流越眼神极为复杂地闪了闪,唇角扬起一抹说不出意味的笑容。 幸亏莫子轩不喜欢韩庄头,莫不然,音娘也许就因此留下来了也未可知。 这般想着,他侧眼看了看躺在秋蝉怀中的小儿,像是心有灵犀般似的,子轩嘴里嗦着两根手指,一双眼睛透亮透亮的盯着流越看。 流越勾唇,难得对幼儿笑了笑,熟料这一笑看得幼儿双眸一瞪,“哇”的一声大叫哭了出来。 抱孩子的秋蝉惊叫一声,急急忙忙温声细语哄起了孩子。冬儿在一旁帮忙照拂,手里的拨浪鼓咚咚响起,怀里的幼儿眸中含泪,看上去可怜极了。丫头一边摇鼓一边嘟哝着:“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哭了?” “我也不知道,刚才还好好的,安静的很。”秋蝉轻轻摇晃身体安抚阿轩,喃喃道,别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了。” ……流越脸一黑,装作与他无关似的向前一步,吩咐两个丫头:“天冷,带子轩上马车里去。” 丫头们应了声,即刻去了马车里。说来也巧,一进马车,子轩就不再哭闹,令两个丫头以为,孩子真的是被冻哭的。 这厢孩子远离的视线,那厢的两人还在叙旧,青年脸红得说不出来话,短短几句话说了许久。流越的脸色更黑了,他耷拉着半张脸吩咐一旁的随从:“青辞,你过去瞧瞧。想来那包裹不轻,别叫娘娘累着了。” “是。”青辞不疑有他,点了头就向前走去。 安少音接过了小韩庄头递来的包裹,里面是些小孩子用的小玩意,还有个布料包好的一团东西,安少音拿起来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只银镯子。 镯子算不上精致,可怎么都不是小孩子带的,安少音目光看了自己的手腕一眼,刚刚好。 好在安少音是背对着大门口,身后的人看不到这些,安少音很快就将镯子包好了递给小韩庄头。 “这些玩具我都收下。这个镯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镯子你还是拿回去,送与你未来的妻子。” 青年抬头看了安少音一眼,更多的,是她的背后,丰神如玉的流越。青年讷讷地接过了布团,紧紧地攥在手中。 “娘娘此去,一路保重。” 安少音颔首:“你也保重。” 话音刚落,青辞就出现在身边,告知了缘由。安少音把包裹递给他,一转身,看见门口处的熟悉身影,眉眼一弯,拾起了脚步向前跑去。 她动作急,一时不注意踩得是泥泞的山路,小跑了没两步,脚底倏地一滑,安少音重心不稳,向前倾倒而去。 “少音!”“娘娘!”交错的几声惊呼即刻而起,一旁的青辞眼疾手快,急忙伸手握住了安少音的手腕,无奈另一手不得空,安少音的身子尚未稳妥,又向山下的方向落去,直到一只手略过安少音的肩头揽在了她的右臂,这才没让安少音摔在地上。 疾步而来的青年冒着冷汗,言语间满是关切:“娘娘,你没事吧?” 安少音惊惶未定,呼吸渐重,她一句道谢的话未说,就这般推开了小韩庄头,甩开了青辞。流越飞奔而来,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去,安少音已经先一步扑进了他的怀中。 “没事。”流越双手拥紧,温声地安慰着怀中人。 一时间雅雀无声,留下的是各种呼吸不匀的喘气声,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一点点淡去。 方才那一瞬,安少音心悸无比。按理说小韩及时扶住了她,她一时无碍,可不知怎的,身体向前倾斜的感觉令她熟悉又害怕,虽是相安无事,但那一刻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确认流越就在眼前,身前满满的都是他的味道,安少音砰砰乱跳的心才终于开始安定下来,只是那没由来的一阵心悸还是困扰着她,只有待在流越的身边,她才能放下心。 流越久久听不到怀中人的回应,捧起了怀中人的面容,问:“怎么不说话,吓到了?” 怀中人咬唇不语,明眸含泪的模样像是委屈的快要哭了出来。安少音摇头后又低下头,再一次将自己埋进了流越的胸膛里,一刻也不愿松开。 流越微瞠,怀中软玉温热,清香氤氲,一呼一吸皆近在咫尺。须臾间,他忍不住低头笑了,一吻落在女子额间,语调微扬:“你抱着我不松开,还要不要走了?” 这一连串的行为举止反常,饶是流越都觉得奇怪。 安少音抬起头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而是再一次埋首在流越的怀中,用行动做了回答。 安少音鲜有这般依偎不离的时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更不用说她的两只小手还拥在自己的背后,就像是在抱一棵大树般紧紧不放。流越高兴还来不及,佳人在怀,温香软玉,安少音不愿放手,他更是不会松手半分。 “好,一时半刻我们就在这儿,哪里也不去。” * 王府的两个主子当着众人的面相拥不离,下人们恍若不见地,井然有序地将行李一一搬到马车上,为了避嫌,这些人搬完行李都退到了山庄里,等待主子发话。 -- 第139页 这些人中不见青辞,此刻他宛如木桩立在原处,两指捏在下颌处,若有所思。 暮烟刚刚送走了小韩庄头归来,见青辞魂不守舍的模样,好奇地在他的身旁转了几圈,想引起来人的注意力,不想对方完全没注意到她。 暮烟不悦,猛地跺脚一声,脚下的泥水溅湿了衣角,她轻呀了一声,才终于让青衣男子回笼了神智。 “方才便觉得你心不在焉的,你是在想什么?”暮烟灼灼地盯着人看,发觉对方的目光只在一个方向,顺着视线过去,不由得吃味道,“难不成,你扶了娘娘一把,这就怀念起这番滋味了?” 暮烟一语,醋意浓稠。话音刚落,青辞霍然抬头,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包裹塞到了暮烟的怀中,大步流星向前一步,走到了仍在相拥的二人面前。 暮烟的眼神暗了,攥着包裹的手用力,似乎听到布料的一隅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 青辞走上前,拱手后开门见山:“娘娘,容属下再探一次脉。” 安少音不明所以,抬头与流越对视了一眼。流越颔首,安少音没多想,伸出了一只手。 “失礼了。”青辞说着,并着两指在白皙的腕臂上细细探究。不多时,青辞展颜舒眉,心中之惑一解,会心一笑地点头:“果真是喜脉。” 第七十八章 不想一个人呆在洛阳BaN 半山腰上出现了一阵沉默,只闻得耳边徐徐而过的风声,与树枝摇曳的轻微声响。大家似乎都沉浸在了青辞短短的一句话中,惊讶之余忘记了言语。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还是暮烟最先反应过来,揣着怀中的包裹两三步走上前,顷刻之前的不悦悉数消散,回笼花容的俱是真诚的祝福。 暮烟笑靥如花:“王爷,娘娘,这可是大喜啊。” 女子的声音唤醒了一时出神的众人。安少音茫然无措,一会儿看看暮烟,一会儿看看青辞,最后看向身后的流越,正这时闻得消息的冬儿和秋蝉都下了马车道喜。青碧的丽影终于从惊愕中醒神,紧接着一声声一句句接踵而至,安少音倏地玉面绯红,没来得及回应便扑进流越的怀中,羞涩地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爽朗的笑声穿透薄雾云层,自风中飘散而去,流越喜不自胜,勾在腰肢的手掌收了些力,肆意的笑容风光无限,他抚摸着怀中人害羞的容颜,眉飞色舞地高声说着:“赏,通通有赏。” “谢王爷,娘娘赏赐。”众生哗然,复是一声声道谢的声音袭来。安少音羞的整张脸都埋在了男子的胸膛,空气中露出的赤红双耳表明她此刻是多么地羞赧难言。 流越双臂一屈,怀中人双脚离地,手腕顺其自然地攀在了男子的肩头。 “出发。”流越吩咐道。目光灼灼凝着怀中人不离,安少音早就羞得不能自已,丹唇轻抿,羞嗒嗒地避开了似火炙热的视线,一双手表露了心迹般分寸不离地从男子的肩头攀附到了颈项之间。 流越薄唇微翘,眸光深深如烈火燃烧,就这样抱着怀中人上了马车。 惊喜乍然而来,相拥坐在马车里的二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安少音枕在流越的肩膀上,一只手与流越的紧紧相扣,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彼此的温度和心跳诉说着两人此刻惊喜交加的心境。 马车行驶了没多久,就被热情的庄民堵住了出路。安少音本想如来时般走下马车一一道别,不知道是谁说了句娘娘有喜,这些庄民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让马车顺顺利利地过去。 车帘被缓缓打开,两边并排站着的都是庄民,热心肠地向京城的贵人告别。 “王爷保重,娘娘保重。” “你们也都保重。”安少音仔仔细细地将庄民看了个遍,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大家,一边告别,一边挥手,“这些日子,谢谢大家了。” 马车缓慢而规律的前行着,这时窗外一抹熟悉的身影挤了进来,腰身似槐,满头大汗。妇人将怀里的油纸塞到了安少音的手中。 刘大娘带有粗气的声音随着马车的前行一点点消散而去:“娘娘一路平安。这是一早做的饼,还热乎着,娘娘有了身子,千万别累着身子了。” 安少音将油纸揣进了怀中,朝离开的方向大喊:“好。谢谢刘大娘。” 墨黑的车帘随风而扬,安少音注视着田庄的方向,看到田庄的庄民一点点地从视野中变得模糊,看到田庄的土地化作了一条平行的直线,直至再也不见。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终于从热情高枕的告别声中走了出来,踏上了归途。 * 出了田庄后的道路平坦,照顾安少音有孕的身子,这一路走得并不快。车毂的声音均匀有力,马车里,两人分食了油纸里的饼,流越正拿着丝帕轻轻擦拭安少音的唇角,末了,他低头在唇上啄了一口。 安少音脸颊微红,似是嗔怪地抬起眼帘看了流越一眼,身子却是没动,依然坐趟在流越的怀中。 流越淡哂,他掀开车帘向外探了片刻,明了此刻的位置后,才将车帘放下。 “此次去洛阳城最多呆上两日便走。”流越将落在软腰之上的手掌向上提了提,唇畔抵在安少音的额间,小声地提议,“这一路行车匆匆,你留在洛阳安胎可好?” 安少音抬起头看向他:“相公也会留在洛阳吗?” 流越握住怀中人的小手,摇头道:“离京小半年了,我总得回京看看皇兄。你放心,我去去便归,不会很久。” -- 第140页 “不要。”安少音一听,倏地垂下眼帘,半个身子往流越的身体蹭了蹭,“既然要回京,那就一起回去。” 流越一怔,他没想到安少音的回答这么干脆,不禁试探问道:“你如今怀了身子,多有不便,回京一路舟车劳顿,你可受得住?” 安少音坚定地回答:“相公去哪儿我去哪儿,我不想一个人呆在洛阳。” 安少音的答案显然令人满意,流越欣然笑了,不再试图留安少音在洛阳。 “好,一起回京。” 一番行路后,安少音鬓角的发微乱,流越仔细地为她梳理。安少音坐直了身子不过半晌,很快又躺在男子的怀中。 一路如此,再是欣悦都不免心生疑惑,流越带着好奇的口吻问:“平日倒是不见你如此亲近,怎么突然变了性子?” 安少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实则是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唯一确定的,是她想流越在身边。沉默了少许,安少音再次抬头,一双杏眸乌黑明亮,炯炯有神:“相公不喜欢吗?” 流越眸光一闪,似是对安少音的回答有些惊讶。但很快,讶异之色被笑容替代,他眸中含光,捧着怀中玉容,注视着那一双明眸应道:“你最好一直如此。” 瞧着那双明眸净透无瑕,没有一丝杂质地只映出他的容颜。思及一路上安少音不吝的亲近,流越心口如浪花翻滚不去,再也忍不住地一口咬住了那张柔软的红唇。一吻悠长,手掌也开始不安分守己起来。 安少音死死地握住了一只兵临池下的手掌,红着脸低声嘀咕:“不行的。” 流越收回了手,转瞬间将人抱得更紧了,薄唇于颈畔轻吻,唇舌于小巧圆润的耳畔回旋。 耳边酥酥痒痒,安少音轻吟出声,细微的嗓音自唇齿溢出,埋没在四方端正的马车之中。 不多时,男子适可而止地停了手,染了薄绯的凤目愈发媚人,比早春的景致还要出色着迷。他将人抱在怀里,压低了嗓音在女子的耳垂轻语:“你素日不曾这般,我真不想放过你。” * 开春的天气渐暖,路也好走,马车渐行渐近,还是在五日后抵达了洛阳王府。 过去两个月,宛城以南的三州逐渐安定,停滞在洛阳城中的灾民亦逐渐回到了故乡,城中繁华一片。初春袭来,生机来寻,再过些时日,牡丹盛开,届时国色名动倾城,想来又是一番热闹的景象。 不过来自的京城的一行人是无福消受此等美景了。此行在洛阳只待两日,两日后,一行人便要踏上回京之路。 今年的冬日无雪,早春时节还是有些冷,安少音裹了件薄绒披风。踏入王府,给他们安置的还是枫园,流越下了马车后便与洛阳王商讨要是去了,而安少音一行人则在绿叶的带领下向枫园走去。 “知道王爷和侧妃娘娘要来,院子一早打扫干净了,娘娘放心住着便是。” 带路的正是当初被指来伺候安少音的绿叶。走进王府,经过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熟悉无比,不一会儿来到了枫园。一切如初,只是入园的假山处多了几盆绿植花草,多添了几分春色。 “娘娘先休息片刻,午膳时奴婢会来叫您的。”绿叶将人带到,福身后就要离开。 安少音喊住了她:“等等。绿叶,方才怎么不见王妃呢?” 绿叶顿下脚步:“回娘娘,王妃去山中寺庙祈福了,需得三日后才归呢。” “是这样。”安少音点头,略有失望地自言自语,“原以为离开前能见上一面,不想还是错过了。” 身后的暮烟闻言,上前一步,“娘娘,有缘自会相见,不急于一时半会儿。” “嗯。”安少音点头,跟随贴身的丫鬟踏进主院。 这一行只是小住两日,是以许多行李不必搬出来,很快众人便安顿好完毕。 行了几日,安少音的确有些疲惫,她叫上身边的几个人一起去枫园后的温泉小憩。行至温泉入口,遇见两个洒水的婢女。不知是不是临近温泉,水雾朦胧的缘故,两人见到走在前面的安少音,吃惊地忘了行礼。 “怎么了?”安少音被两个婢女的眼神生了疑惑,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问,“是本妃的脸上有什么东西?” 两个婢女醍醐灌顶,想起今日管家吩咐过有贵人要来,终于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忙不迭跪下:“奴婢是新来的,之前没见过娘娘,惊扰了娘娘,请娘娘恕罪。” 安少音细细看了婢女一眼,确实觉得眼生。“起来吧。”她颔首,很快就踏步而去,消失在一片雾色之中。 余下两个婢女面面相觑,手脚麻利地做完剩下的工作,沿着小路匆匆离开,只在弥漫的水雾间时不时传出两个人对话的声音。 “还别说,王妃与侧妃娘娘模样竟是有些相似呢。” “嘘,别随便乱说,叫管家听到了,小心训斥。” “幸亏姐姐提醒,差点忘记了……” 声音由远及近,很快消失不见。慢了一步而来的青衣女子闻得此言,长眉紧蹙了蹙,很快,装作未曾听见似的,踏进了一片水雾之中。 第七十九章 毕竟是个做母亲的人了。…… 快是晌午的时刻,早春乍暖还寒,王府正院前的几棵杜仲树叶绿花开,嫩芽新生,最先生了春景。不多时,远远的出现一抹水绿竹青的身影,随院中的绿叶融进了这一片春色之中。 -- 第141页 沐浴后的安少音淡妆素净,初孕身材不显,水绿半臂竹青间裙裹在身上只叫人觉得她娇小玲珑,偶尔经过的下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互相打量对方的神色。 安少音心不在此,目光直视正院的方向而来,身边的秋蝉怀中抱着的正是换了一身新衣的阿轩。 到了正院,一眼扫过的是几位仆妇以及候在门外的王府管事。管事年纪与洛阳王差不多大,鬓发染灰,远远瞧安少音来了,连忙上前一步。 安少音站定,微笑颔首,“瞧着日头正好,带子轩过来让王爷见见。” 管事恭恭敬敬地拱手:“娘娘来早了一步,两位王爷还在书房议事呢。” 正院里有些安静,管事的声音浑厚,长脸堆笑,减去了几分静谧。 不知流越和洛阳王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商量,这都快一个时辰过去了,还没见人出来。外人面前,安少音不好多言。 总不能说是想见自己的丈夫了,这才不过一个时辰而已。 “既然还有事,本妃晚些再来。”安少音没再多留,转身便要离去。 管事和蔼可亲地笑了笑,目光朝安少音一旁的婢女的怀中看了两眼,眼睛笑眯眯的:“这便是小世子吧,唇红齿白模样生得真好。王爷与王妃见了定会喜欢的。” 安少音摸着阿轩长了零星一抹碎发的脑袋,微笑着没有说话。管事看孩子嗦起了自己的手指头,会心一笑,继续道:“娘娘且先去东厢房,小世子的房间早已准备好,茶点也已备下。奶娘昨日刚到王府,请娘娘稍后片刻,老奴这就安排人叫奶娘过来。两位王爷完事后,老奴会及时差人通知娘娘的。” 王府做事周全,安少音心头微喜。她点点头:“好,有劳管事了。” 管家憨笑应了一声,做一个请的手势,很快就有仆妇上前带路。途中见到阿轩的人不少,众人喜笑颜颜,乌鸦饶舌地传开了话:“早听说府中会添一位小世子,王爷高兴极了,请了各位族中长辈五日后来主持小世子入族谱一事,可见王爷对小世子上心。” 来到东厢房,奶娘已经候着了,动作熟练地抱过阿轩,去了屏风后给孩子喂奶。一应在东厢房的还有几个婢女,是王妃专门指过来伺候阿轩的。这些婢女们大约也是第一次见到王府里有孩子,奶娘喂奶时,一个个十分好奇地观望着,像是在观望一件了不得的宝贝似的。 吃饱喝足的阿轩很快就睡了,看上去他很喜欢自己的新家,躺在一切陌生的小床上,睡得十分踏实。 安少音在屋子里多坐了一会儿。 打量四周,室内布置妥当,安少音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面色平静悠悠品茶,心中暗暗称许,对阿轩的留下少了几分不舍之意。 * 日照当空,书房内光线入得透亮,一束束从窗棂处倾洒进来,明媚地落在桌子左上首的男子身上,太半人影在地面映出身形,散发出少有的清冷气质。 而坐在他对面右首位置的中年男人,惯是友善的面容挂了几分愧色,一盏茶喝了许久也不见底,就这么干耗着时光流逝。 直到茶温渐凉,中年男人又吩咐人换了一壶热茶,再一次屏退众人后,他拿起茶壶给左首的男子亲自倒了一杯茶,态度极为诚恳打破了久违的沉默:“王爷这一路辛苦,还是喝口茶吧。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老夫听着,决不多嘴。” 流越终于动了动身子,端起茶杯一仰而尽,“咚”一声茶杯敲在紫檀木圆桌上,残余的水四溅而处,在深色的圆木桌上留下点点水渍。 他半身挺拔如松,神色如暴风雨前的宁静般波澜不惊,一双凤眸瞥向一旁微有不安的中年男人,眉宇间多了几分斥色,语气亦是十分不客气:“想当初未至洛阳,便闻得洛阳王名声在外;初至洛阳那晚,你亲手交予本王广西贡品落下的曼陀罗花粉,是何等慎重小心。洛阳王早已过不惑之年,本王当你为人沉稳,处事妥当。不想有朝一日,还能见到洛阳王迫不及待,按捺不住的样子,全然没有半百的觉悟。” 洛阳王讪讪一笑,尴尬地摸了摸胡子,两侧的长袖宽大可以藏物,却不能藏住他面色尴尬。只听他干咳了两声,说着:“王爷是折煞老夫了。老夫活了大半辈子,年轻时不懂珍惜,失去妻儿后早已追悔莫及,心如死灰,浑噩数年。原以为一切都看透了,不想如今一把年纪,还要再糊涂一次。不过,老夫并不后悔。王爷就当老夫鬼迷心窍,请别怪罪拙荆,此事怨不得她。” 流越一身冷哼,阴阳怪气道“洛阳王惯会疼人,这才成亲多久,便开始护短了。” 洛阳王自知理亏,无言一笑,沉默了半晌后才平心静气地宽慰道:“王爷生气是应该的。只是,感情一事又怎么能说的清楚呢。老夫初见拙荆心中大动,这才心急火燎,生怕出了变故。实在是老夫一事做事一人当,还请王爷莫要再动气了。” 洛阳王言辞恳切,想他名义上到底是长辈,流越神色稍霁,双眼微阖,一身的冷气渐散。 近来诸事缠身,从京城至洛阳,内斗不断。流越吩咐人在京中暗中观察,洛阳里有眼前这位受人尊重的偏支王爷在,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未多上心。人过半百,要体验一次烈火干柴,也在情理之中。却不想朝令夕改,眼见朝阳起,夕阳落,冬日去,春日来。流越猜到了会有这么一日,但从未想过是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的速度到来。 -- 第142页 原本就想趁着留宿王府这两日好生解释清楚,结果今日抵达王府,一听洛阳王妃不在,流越的脸色多少又难看了几分。 流越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水,语气稍有缓和之势:“罢了,左右木已成舟,本王再追究已是无用。” 一旁的洛阳王长气一舒,很快也给自己续上一杯,结果茶还没来得及再喝一口,就听上首的男子语气不悦了起来:“本王当初是看在王妃言辞恳切的份上,未将此事提及。可瞧瞧王妃这做的是什么糊涂事?事到临头躲在寺庙不见人!怎么,躲得了十一,躲得过十五?回京之后一切便真相大白,届时纸包不住火,王妃难道还要躲到那时去?” 洛阳王忙不迭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不及擦拭湿了衣角的长袖,拱手歉意道:“王爷息怒。拙荆的性子,王爷也是知道的。到底事发突然,她素来胆小怕事,解释不清;如今又入住王府,想来更是不知从何说起。” 大抵是心中有愧,洛阳王好生说了一番话,才终于让流越的神色再次有所缓和。两个人这顿茶喝的是一波未平一波起,最后终于只剩一层层的水花翻滚,再如何兴风作浪,也掀不起太大的浪花来。 茶水将尽,窗外的光线愈发的明亮,映出庭院杜仲的树影,微风浮动,窗纸上的树影随风而舞,晌午快要到了,马上便是午膳的时刻。 想这时候安少音该是等急了,流越不欲久留,清了清嗓子,言简意赅道:“本王后日便出发回京。” “这么突然!”洛阳王乍一听,吃惊道,“安侧妃既然已有身孕,何不留下在洛阳安胎?这一来二去,事情也好交代。” 流越明白洛阳王所言的交代是为何事,这也正是他提议安少音留在洛阳的原因。答案他先一步获悉,此刻洛阳王的提议在流越的眼中,倒是一文不值了。 流越敛眸,漫不经心瞥了对方一眼:“你当本王不知?少音执意随本王回京,洛阳断断是待不得的。她如今有了身孕,头三月胎像不稳,为免再生事端,本王不会走漏任何消息。然而回京后,月份渐渐大了,少音身边总得有亲人陪伴,真到那时,本王再也瞒不住。” “王爷说的是,女子怀孕,月份太小太大都不好多思多虑,还是得从长计议才好。”洛阳王认同地点头,眼珠微动,偷偷觑着流越的神情,想从他那里获取些有用的信息。 “洛阳王还是好生与王妃商量商量,自己好生掂量着,寻个由头赶紧回京。”流越站起身,逆光负手站在窗前,背影挺拔端正,锦衣四周被挡住的光线晕出了丝丝白光,犹如羽化登仙之势。不多时,他半侧过头,明光在外,暗光在内,穿过的容颜叫人看不清,只能辨别处轮廓几何。 末了,只瞧明光下一张薄唇上下阖动,与窗纸上的树影合二为一,分不明彼此。 “别叫女儿在京城临盆了,她这个做母亲的,还远在千里之外不见人影。” 第八十章 回京。 是夜月色朦胧,树影憧憧下出现一个颀长的黑影,直达枫园书房。书房内烛火熠熠,映出窗纸的暗光下可以看清停在书房外来人的容颜。 正是青辞。 几个月前一行人走水路抵达中原,原是怎么来便怎么回去,青辞未作细想,就这么安排了。等到回禀流越时,被告知安少音有了身子,容易晕船,改走陆路回京。 这才一早出去忙活整整一日,落了月色才回来。 轻轻扣门,得到了室内的允许。青辞推开房门踏入时,流越正坐在烛光下看书。 听到来人的脚步声,流越眼皮未抬,直至脚步声戛然而止,昏暗的灯光下多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青辞站定了身子,拱手答道:“已经按照主子的吩咐,万事俱备,只待明日出发。” “好。”流越颔首,翻看了一半的书合上放置一旁,看向青辞,“京城那边还没有消息?” 青辞摇头:“没有,属下日日都留意着。主子,兴许,京城真的没事呢?” 两人说的是京中文官内斗一事,自上次流越安排京中人手多加注意之后,到现在没有收到消息。 洛阳王那里也没得到有用的消息,如此看来,许是京中并无不妥的缘故。 流越轻揉太阳穴:“但愿是本王多思。” 他本无需多虑,只是流明的书信最近来迟了些。仔细论起来,时间正是自流越书信一封讨要赏赐之后。 烛火悠悠,室内室外都在夜色中悄然无息,静谧无声。且看书房内,一站一坐的影子于地面相差几厘,随着时间的流逝,烛光将两道身影拉远拉长。 很快,坐着的影子摆手:“时候不早了,你先下去休息。” 站定的人影领命而去,室内人影孤坐,略显单薄。 蜡炬成灰,夜色已经深了,流越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前世在京城时,王太傅逝世,京中文官并没有闹得厉害,是因为流越身在京中的缘故。便是说,这文官内斗,也许是可以避免的。 想来是流越不在京中的缘故,这内斗,便无法避免了。 流越如是想,他想得出神,没注意到窗外映出的人影。还是烛火忽而闪了一下,他才抬起了头。 门这时被打开,灌进来一阵凉风,夜色中的洁白丽影堪比天上弦月银辉。 流越定睛,霍然站起身,连人带灯笼抱进书房,一扇门关的死死的,密不透风。 -- 第143页 “深夜天凉,来书房也不通传一声。”流越将人放置在书桌上,双臂撑在两侧,注视着对方。 来人珠翠皆无,发髻尽散,墨发如细丝垂落在身后。安少音粉黛未施,一张小脸被夜里的凉风吹得有些微红。她默默地坐在书桌上,一双杏眸定定地望着人看,一言不发。 “怎么不说话?”流越心头微动,对上那双欲说还休的眼睛,灵光一晃而过,他摸着安少音的脸颊轻声问,“做噩梦了?” 安少音唇瓣轻抿,两只手细细揉搓身前男子的锦衣云纹,轻轻地点头吱了声。 安少音这几日依赖他,按照青辞的说法,孕中多思,情绪不定,需得好好陪伴左右。想来正是诊出喜脉后出现的微妙变化,流越心头稍定,淡去一身的思虑,他双臂一收,又将人抱在怀中。 “怪我,一时想着事,忘记回屋了。”流越推开书房的门,朝怀中的安少音微笑道,“我们这就回去。” “嗯。”安少音环住流越的脖颈,靠在怀中。神情平静如水,眼中漾起了几分涟漪,稍纵而逝。 * 翌日,天色大亮,微风不燥,日光正好,最是适合出门的时候。洛阳王府正门大开,一行人相继而出。 偶尔驻足的路人观望了半晌,打听了两嘴才知今日是靖王与侧妃娘娘回京的日子。想到这段时日正是靖王劳心劳力才让灾民安定了下来,不多时,王府外的百姓渐渐多了起来。 出来相送的还是洛阳王,不同于上次,今日洛阳王一路相送至城墙外,做足了地主之谊。 洛阳繁华,城墙高楼巍峨壮丽,高耸入云。短暂逗留在此的一行人在如此高楼下远远地只瞧着像黑点密集,分别犹如浮光云影,转瞬而逝。 而对于此时此刻正在告别的人来说,当下便为永恒。 “子轩能过继在老夫名下,多谢王爷与安侧妃厚爱。”洛阳王感激道,“短短两月,喜上加喜,老夫真是感激不尽。” “王爷客气了。子轩能得王爷照拂,该是少音向王爷表达感激之情。谢谢王爷愿意收留子轩。” 安少音面色红润,这一胎她尚未有孕吐之状,昨夜回屋后又休息的不错,略施粉黛姿容娇丽。她盈盈一笑,对着送别的和蔼王爷说:“原以为能在王府与王妃见上一面,不想又是错过。待王妃祈福回府,还望王爷能向王妃转告少音的问候。” 洛阳王与流越匆匆对视一眼,彼此眼神交汇。 很快,洛阳王和善一笑:“这是自然。安侧妃如今有孕,回京路途遥远,侧妃好生照顾身子。” 安少音笑着应了。 时候不早,城墙内外来往的人流渐多,该是到了离开的时候,送别亦到这里为止。 “后会有期。”流越颔首,语毕,拥着安少音踏上马车。 马蹄声声,伴随鞭子挥起又落下的声音,队伍开始缓缓前进。城墙下的黑点密密麻麻,愈发地多了起来,无数黑点之中,可见一行队伍,十余辆马车与洛阳城渐行渐远。 云卷云舒,冬去春来,城墙高楼,俯瞰万物。 今日候在这里的,除了守卫的士兵,还有位妇人打扮的美妇以及她的仆人。几个人早早地从寺庙回城,半个时辰前就候在了这里,一直等到现在。 美妇眉眼泛红,凝望城墙外短暂停留的队伍。从她的位置刚好可以见一抹白色倩影踏上马车,在一声吆喝之下,马车离开。美妇见状,轻啜不止。 一旁的婢女见了忙拿起丝帕为王妃拭去眼角的泪水,不明所以道:“王妃,好端端的怎么哭了?若是王爷见了要心疼的。” “风太大了,吹得眼睛疼。”王妃语中犹带哭腔,叮嘱身旁的婢女,“别告诉王爷。” 婢女称是,将王妃眼角的泪水擦拭干净后才又说:“王府里方才传来消息,小世子睡醒了在哭闹,奶娘哄了许久不见好。王爷一时半会儿不得空。王妃,可是要回府瞧瞧?” 王妃注视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点点头:“好,先回去吧。” 话音落下,她又看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回到王府,内院里乱作一团。管事瞧见王妃回府了,愁苦的面容上即刻舒展笑颜,他忙不迭上前一步,像是久旱盼甘霖般说着:“王妃,您可算回来了。侧妃娘娘一走,小世子哭个不停,老奴已经束手无策了。” “给小世子喂奶了吗?” 王妃边走边问,裙畔生辉,发髻上珠钗满目,流苏轻晃。管事再走近些,双眼似乎都要被上面的宝石闪了眼。 好在他双耳听得分明:“奶娘一早就喂过了,方才又喂了一次。” 走进内院,远远地就听到东厢房处传来幼儿哭泣的声音,啼声不止,闻者心碎。王妃皱了皱眉,不禁加速了步伐,转眼间便进了东厢房。 幼儿的哭声近在咫尺,夹杂着奶娘的轻哄,婢女摆动拨浪鼓的声音,许是哄了太久,言语间都多了几分急色。 王妃很快进了内室,奶娘和婢女如同见了观音菩萨一般。这两日小世子乖巧安静,让奶娘等人以为孩子好哄,不想今日这一闹快要翻了天。一上午东厢房被小世子的哭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眼见小世子越哭越凶,嗓子哭哑了,小脸哭红了,屋里的几人使尽浑身解数,依旧是不得法子。 众人这时才乍然明了,小世子之所以不哭不闹,皆是有侧妃娘娘在一旁的缘故。小世子睁开眼见到了人,就不会哭闹。 -- 第144页 可是侧妃娘娘已经离开了啊。 众人不知所措,寻不得法子,不知是谁提了句知会王妃一声,王妃与侧妃娘娘有几分相似,想来小世子也会对王妃亲近些吧。 管家豁然开朗,急忙差了人出府去。 如今王妃回来了,众人心头皆是一松。不过片刻,就见王妃走到小床边,接过哭闹不止的小世子,抱在怀中轻言细语地哄着。 房间内传出几道零星的歌声。 王妃怀中的雉儿紧闭双眼嚎啕大哭,一听见歌声,泪眼微张,小手胡乱地往眼睛上一抹,黑亮的眼眸里映出一张脸,眉眼与日日见到的一张脸很像,幼儿恍若间,以为印在脑海里的温柔女子回来了,一时间忘记了哭闹,沾染了泪水的手指嗦在嘴中,轻轻地吸吮着。 他睁着一双墨黑如玉的眼睛,听着女子唱歌的声音,很轻很温柔。他看见女子朝他笑了,弯起的眉眼与笑容映在脑海中,幼儿长大了眼睛,在女子歌声结束时,笑出了声。 第八十一章 朕打算封安侧妃为正妃之位…… 京城多日大雪不止,年前大雪纷飞,年后小雪绵绵。皇宫城内,朱墙黄瓦白雪皑皑一片,连宫殿四角的一排排一首都被雪花盖住了原有的身形,只留下雪团一片。 大兴宫里炭火烧得十足,御书房的药炉又开始烧了起来,药味萦绕不散,经过香炉里的檀香相融,只留下淡淡药香少许。 暮色四合,御书房外将将停下一辆轿撵。下撵的美人千娇百媚,仪态万千,仅仅是一个眼神,便令御书房外的侍卫垂首,不敢多看。而守在御书房外的两人见了来人,若有所思地互相对望一眼。 言卿卿进来时,流明正看一封书信出神。无需多猜,言卿卿便知流明看的什么,饶是如此,她佯作不知地靠近。 “陛下在看什么,竟是连臣妾进来了都没注意到。” 流明抬头,一眼所见姝色,身心欣悦。 “皇弟回了书信,得知他在洛阳一切都好,朕放心了。”流明伸手,握住了来人的柔荑,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近,“此行洛阳委实辛苦皇弟在外奔波劳累,朕想好好赏赐他。” 言卿卿半推半就地靠近,朝流明盈盈一笑,“赏赐不在贵重与否,只要是陛下赏的,靖王都喜欢。” 美人一笑不可方物,流明心神微动,虚白的俊颜上多了几分笑意。流越的书信就摆在眼前,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有几个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流明将书信合上,对言卿卿说:“卿卿所言极是。朕打算封安侧妃为正妃之位,中原艰苦,难为她愿意随皇弟南下,皇弟生病时又是她日日守在身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言卿卿恍若不觉,就这般看着流明微笑:“安侧妃温柔敦厚,陛下既有此打算,不枉她南下一行。” 流明颔首,言卿卿的态度极大取悦了他。这番就拿了新纸,想把这个好消息尽数于书信告知流越。 言卿卿转身吩咐婢女将食盒拿进来,从中端出了一碗汤羹。 “陛下看折子看累了吧,卿卿带来了御膳房刚出的参汤,陛下休息片刻再回信也不迟。” 流明同意了,放下笔接过递来的汤碗,抿了一口眉头微蹙。 言卿卿忙问:“不好喝么?” 流明放下汤碗,“御膳房的厨艺似乎退步了不少。味道是大不如前了。” 话音刚落,就听得耳边一声轻叹:“看来是卿卿的厨艺不精。” 柔音婉转,听上去有些失落,流明双眼一瞠,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桌前的汤碗,继而看向一旁轻叹的美人,吃惊地问:“这是你亲手做的?” 灯光下,言卿卿容颜绯红,眉眼微垂,吞吞吐吐:“卿卿不善厨艺,怕陛下不喝,这才说是御膳房做的。早知如此,就不该拿来给陛下喝下。” 流明心神大动,他眼中倏然一亮,激动万分,转眼间便再拾起桌前的汤碗,将不甚美味的参汤一仰而尽。 言卿卿来不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流明将空底的汤碗放回了桌前,长臂一挥,地转天旋,自己落在了温热的怀中。 “卿卿的手艺,朕岂能辜负?” 言卿卿娇软了身子瘫在男子的胸膛,羞答答地嗓音优柔:“明哥哥……今晚让卿卿留下来,好不好?” 流明眸光一暗,映出眼底我见犹怜的美人,长臂收紧,修长的指轻拭女子的樱唇。 “无需你说,朕必不让你离开半步。” 夜色朦胧,天子的声音暗哑了几分,不知是不是太过惊喜的缘故。言卿卿羞涩地垂下了头,顺势躺在流明的怀中,眼睛盯着桌前写了一半的信纸,烛光刻在眼中,就像是沁在眼底的火焰正在燃烧那张信纸。 * 御书房的灯暗了几盏,守在门外的两人见状,相顾无言。吩咐宫人候在殿外,两人一先一后借着出恭的借口离开片刻。 两个人沿着空无一人的长廊慢悠悠地走着,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在宫中待了许多年,相识已久,交情不浅。彼此面前无需藏掖,亦无需顾虑,任何表情都一览无余。 云嬷嬷唉声叹气,回声在空荡悠长的长廊中消失殆尽。 一旁的高公公见了,紧着劝她:“你别总是愁苦着一张脸,说到底咱们都是奴才,总不好事事劝说陛下。” “原先有太傅在,陛下还能听上几句。不像丞相大人三天两头进宫,说的都是朝中之事。”云嬷嬷无奈地摇头,“只盼王爷能早些回来,你我不必守得辛苦。” -- 第145页 高公公却道:“我倒是觉得,王爷离京后,皇后娘娘一门心思在陛下身上,是件好事。” 云嬷嬷闻言,白了身旁人一眼:“若真是如此,我何必愁心?这一个多月来,皇后娘娘每每侍寝后,陛下神思倦怠好几日。天气本来就冷,陛下汤药不断,如今又这般折腾身子,我实在是担心的很。” 高公公:“陛下情深,这已然是十分克制了。皇后娘娘说了,她想要个小皇子,陛下欣喜的紧,自然要多陪陪她。” 云嬷嬷知道高公公说的在理,只是她与中宫乃是面和心不和,如流越一般,对那位没什么好印象。过去几月发生的事愈发令云嬷嬷不喜,故而道:“皇后娘娘能想通,当然是好的。倘若真是心疼陛下,总该适可而止才是。每次瞧陛下眼下乌青,便觉辜负了王爷对我的信任。” “我知你心疼陛下,方才已经派人去通知太医院,明儿一早就会有太医给陛下诊平安脉。”高公公深知对方的心思,事已至此,多说下去已是无用,便道,“夜深了,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今晚我守夜。” * 天外朦胧,清晨将至,后宫祥和一片,大兴宫里烛光不断。 寝殿帘外是等候的高公公,灰眉低垂,拂尘岿然不动。听到寝殿内的细微动静,朝殿外的小太监使了一个眼色。 很快,云嬷嬷携永安宫的宫女过来。一入寝殿,言卿卿刚醒不久,正依靠在窗边的罗汉床上打着呵欠。 雪白中单松松垮垮,香肩微露几许,冰肌玉骨,艳色无边。昨夜疯狂一览无余,言卿卿生得极美,一身凌乱只叫人呼吸凝滞,心觉怪不得陛下会一再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可是这样的美,落在云嬷嬷的眼中,只觉得刺眼。 来前细问了守夜的宫人,陛下昨夜叫了水,现在见眼前美人,不用想便知昨夜陛下被勾走了几缕魂,一时半会儿是醒不来的。 云嬷嬷心里不快,即便如此,仍是面色不显恭敬地说:“老奴为皇后娘娘更衣。” 言卿卿眼角微勾,媚眼如丝,声音还存着昨夜未尽的春意:“有劳嬷嬷。” 话音刚落,宫女们鱼贯而入。言卿卿赤足下地,双臂睁开,任由夏蝉与云嬷嬷为自己更衣。 片刻之后,云嬷嬷为言卿卿梳发,她手指灵活,很快就在浓墨的青丝中绾起一个简单的发髻。 言卿卿回宫后还要沐浴休息,发髻上綴了几朵简单的宫花作罢。这厢她坐在罗汉床上,贴身宫女夏蝉在为自己穿鞋,其余人被打发了出去,而云嬷嬷就站在一旁,默然不语。 言卿卿瞥眼看过去,娇躯一歪,单手支额撑在案几上,对面色平静的云嬷嬷说:“嬷嬷进来后便不再多言,可是觉得本宫太让陛下劳累了?” 云嬷嬷闻言心头不悦,她神色不变地应道:“娘娘多虑了,老奴不敢。” 言卿卿吃吃一笑,美目盈盈,流光溢彩,十足的妩媚动人。她的身子一倾,慵懒地说:“嬷嬷有什么不敢的。能轻而易举地让陛下不再来后宫,可见陛下对嬷嬷信任。” 说着,话音一顿:“就是不知,嬷嬷是授了谁的意?” 尾音上扬随一双丝履穿着完毕而止,言卿卿摆手,夏蝉自觉地退了出去。 她说话时一直注意云嬷嬷的情况,所见所得除了一张平静如水的容颜再无其他多余的表情。 言卿卿勾唇一笑,似乎早就料到如此,眉宇间不见有多失望。 “陛下不来后宫,本宫无法,只好如嬷嬷所愿,来大兴宫见陛下。”言卿卿站起身,走到云嬷嬷的身边低语,“嬷嬷心想事成,应该欣悦才是,怎得绷着一张脸,瞧着脸色不大好。” 两人的身前是一盏宫灯,一前一后两张脸照得分明。 云嬷嬷确实不大好,主要是陛下因为中宫而操劳过度的缘故。言卿卿针锋相对源自年前她对陛下的提议,而陛下如是答应了。自那之后言卿卿对她就开始刻意相对,云嬷嬷原就不待见中宫。两人面和心不和,一直到现在。 听着言卿卿言语间的嘲讽之意,云嬷嬷神情依旧,不冷不淡道:“冬日严寒,老奴昨夜是冻着了,这才面色不佳,还望皇后娘娘见谅。” “身子不适要早些休息,嬷嬷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原就是要颐养天年,总是叫陛下担心不好。”言卿卿得意洋洋地笑着,“本宫先行回宫,陛下这几日,有劳嬷嬷照顾。” 话音就此而落,寝殿内安静一片,龙床之上的天子熟睡不醒。没过多久,门帘被掀开,候在帘外的高公公最先见到一双金丝履,而后是一道娇柔微哑的声音从头顶响起:“陛下昨夜睡得晚,想来还有好一会儿才醒。还请公公知会前朝一声,今日早朝,恐是要推迟了。” 高公公眼皮抬起又很快落下,应声后即刻退出,离开大兴宫后才轻轻地摇头不语。 陛下又要休养几日了。 第八十二章 王爷,您总算回京了。…… 天气回暖,冰雪消融,殿宇上的琉璃瓦渐渐露出原来的模样。雨水时节,初春嫩芽新开,万物复苏。 屋檐下滴滴答答是冰柱融化成水落地的声音,走廊石阶上留下一大滩水渍,宫人们正清扫残雪,擦去水渍,余冬的痕迹随着春季的到来,在宫人的清扫下一点点逝去。 御花园里的白雪很好的保留了下来,百花沉睡,梅花犹存,雪压枝头。陛下这几个月鲜少来后宫,冬日后御花园更是不再踏足,是以这里最后的雪景无人破坏,任由天意的到来,将其召回。 -- 第146页 湖上冰面渐小,一簇簇的雪树很好地遮掩了视线,加之御花园外有人守候,是以这里成了天然的庇护所。 脆弱的枝头不堪一击,被雪打断了一截,正好看到雪树后一个宫女打扮的人,正与一位紫色官服的男人轻声低语。 先是紫袍的男人惊叹不止:“娘娘今日别出一格。哪怕是宫女的衣服,都难掩无双姿色。” “陛下即便不来后宫,本宫仍是要小心为上。”回应的是一句轻嗤,柔音之中多了几分冷意,比压在枝头的白雪还要冰凉。 “皇后娘娘思虑周全,下官不如。”男人扬唇,继而压低了声音,“最新消息,靖王已经离开洛阳。” 画面一转,雪树后的两道身影俱现,一个正是穿着宫女衣裳的中宫之主言卿卿,另一个则是文官之首丞相范一海。 听闻流越在回京的途中,言卿卿明丽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期待,很快消融在周遭的白雪之中。她背对着范一海,“依大人所见,该当如何?” 范丞相贼眉鼠眼直勾勾地盯着曼妙的后背不离,一想这身躯的主人惊为天人的容颜,不禁面露垂涎,说话间吞咽了一口唾沫。 “左不过听娘娘的意思办事,下官悉听尊便。” 御花园里相谈甚欢,大兴宫中却是凝重一片。 寝殿内,流明双目紧闭,脸色虚白地躺在龙床之上,跪坐一旁诊脉的中年太医陷入了深思。 下了早朝后,陛下的脸色就不太好,在御书房批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折子,忽而晕了过去。云嬷嬷连忙叫了太医令过来。 寝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没多久,太医令收回了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云嬷嬷忧心过度,忙问:“吴太医,陛下到底是怎么了?” “依脉象看,陛下这几日操劳过度,需得好生静养几天。”吴太医站起了身子,朝身后的医丞颔首后才转过头来对云嬷嬷说,“本医令于药方上再添几味温补的药。还请嬷嬷仔细叮嘱煮药的宫人,一日三次的汤药必不能断。” “好,有劳吴太医了。”云嬷嬷郑重地点头,担忧地望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流明后,亲自送太医令等人出门。之后进入御书房,吩咐宫女太监煮药,到了时辰给陛下服用。 待再折回寝殿时,正好见言卿卿锦衣华服,珠光炫目地走进来。云嬷嬷一想太医令的嘱咐,心里对这位皇后愈发不满,若不是她缠着流明不放,陛下也不会过度操劳,以至于昏迷不醒。 心想如斯,云嬷嬷面无表情地站定在寝殿前,看样子并不打算要言卿卿进去。 言卿卿难得受阻,被堵在寝殿外,乜了对方一眼:“怎么,陛下病了,本宫连瞧一眼,嬷嬷都不允么?” 云嬷嬷神色不变,恭恭敬敬地福身答:“陛下需要静养。还请娘娘先行回宫,待陛下醒了,老奴自会差人去禀告娘娘。” 言卿卿说明来意,道是陛下龙体欠安,要留在大兴宫侍疾。 云嬷嬷寒暄了两句,身子一动不动,木头似的杵在寝殿前,凛然不可侵犯。 自年前知晓流明不入后宫与眼前这位老人有关之后,言卿卿与她之间裂痕尽显。如今流明昏迷不醒,此人不过是个掌事嬷嬷,但敢阻拦她这个中宫皇后,吃了闭门羹的言卿卿怒火中烧,:“嬷嬷执意如此,可有陛下口谕?” 回答的是一声沉默。 言卿卿冷冷一笑,提高了嗓音斥道:“既然没有,嬷嬷,这宫里除了陛下,便是本宫为尊!嬷嬷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本宫是皇后,容不得嬷嬷你来阻止本宫!” 高公公匆匆赶来时,正听到皇后这一声训斥。他方才去打听了靖王最近的行程,这才离了片刻,得知了陛下的消息立即赶了回来。 眼瞅着皇后生怒,这位灰眉青衫公公忙不迭上前:“皇后娘娘能侍奉陛下左右,陛下醒来一定会欣慰的。” 高公公半躬着身子,说着,这位御前大太监亲自为言卿卿掀起了寝殿的门帘。 言卿卿怒容稍敛,美目噙着得志的笑意,檀口轻启,阴阳怪气地哼道:“到底是高公公明事理,不像有的人,给点脸面便尊卑不分。” “皇后娘娘心系陛下龙体,奴才们不敢不从。”高公公挡在云嬷嬷的身前,堆着满脸褶皱的笑容恭敬道,“云嬷嬷侍奉太后多年,是看着陛下长大的。陛下突然昏迷不醒,嬷嬷关心则乱,一时忘了分寸,还望皇后娘娘勿怪,别是气着凤体,陛下知道了,会心疼的。” “本宫双眼清明,自然看得出嬷嬷对陛下关心。”言卿卿颔首,在夏蝉的搀扶下踏进寝殿,门帘放下之前,她朝后看了一眼,“本宫不是个不近人情的人,嬷嬷好自为之。” 说罢,门帘合上,遮住了玲珑的背影,消弭了悠悠尾音。 云嬷嬷隐忍着愤怒踏出大兴宫,高公公朝几个徒弟使了眼色守着宫殿后,才跟了上去。 两个人没走远,就在大兴宫后面乱逛。这里的雪都被清扫干净,只留下一片水光如镜的地面。 云嬷嬷脸色复杂而难看,生气,耻辱,不甘……心中杂绪起伏,眉头皱成了“川”字。 “说到底咱们是奴才,你何必执拗于此。惹了皇后不快,她要罚你亦是应当。”高公公站在她身边,“左右陛下病着,皇后用不着侍寝,日日汤药喝下去,总会好起来的。” -- 第147页 “她说得对,宫里除了陛下,便是她一人独大。我不过一个奴才,尊卑有别,奈何不了她。”云嬷嬷语气不甘,愤愤不平,“若不是她,陛下何至于此。” 高公公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压低了声音劝她:“你快别说了,仔细叫皇后听了去。只要陛下无碍,咱们委屈点无妨。我方才已经确认过了,王爷已经离开洛阳,暂且忍一忍吧,一切等王爷回来做主。” 听到王爷回京的消息,云嬷嬷眉宇终于舒展了些,她松了口气,抬头望天。 “好,我且等着。” * 一个月后,从中原归来的一行人终于踏入了京城之地。此时天蒙蒙亮,京城大多还在一片睡梦之中,马车里亦是静默一片。 车辆缓缓前行,最前的一辆马车里,一男一女相拥入睡。虽是入了春,越往北走的天气越凉,两人的身上盖着绒毯,彼此的体温互相取暖,倒也温暖舒适。 城墙的守卫见了为首的青衣男子递出了靖王府的牌子,一声令下,城门大开。队伍接连踏入,速度不快不慢,看样子并不想惊醒尚在睡梦中的二人。 忽然,安静的街道上传来一道急速的马蹄声,直奔刚刚进城的队伍而来。为首的青辞面露警惕之色,直至认出了来人,才令身后正欲拔箭的亲兵收手。 静谧的街道上,有人在敲马车。 流越睡眠浅,他被这敲打的声音吵醒。寻得声音就在帘外,他睁开双眼,单手掀起门帘,就见一人满头是汗,气喘吁吁,情绪无比激动。 “王爷,您总算回京了。” 流越定睛,认出来人是禁军的副统领。但看天色尚早,来人急速奔驰才一身大汗的模样,流越神色凝重,下意识地伸手捂住怀中人的耳朵,探出了头低声问:“发生了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有话好好说!” 副统领喘匀了气息,霍然单膝跪地,声音夹了几分急切:“王爷,您快进宫瞧瞧吧。陛下,陛下他……” 半个时辰后,皇宫城内。 流越风尘仆仆,来不及回府更衣径直入了宫,直达大兴宫。 他这一路脚步生风,不知惊到了多少人,守在宫殿外的小太监们甫一见到来人,差点没把眼珠子掉下来。 流越目不斜视,视线只在一个方向。 宫殿内安静一片,炉内檀香袅袅,依稀可闻药香淡淡。太医令吴太医正在寝殿内给流明把脉,此时殿内香雾忽然变了方向,紧接着是一阵凉风吹了进来,吴太医直接打了一个寒颤,待抬头看向来人时,身上的寒颤多了一层冷意,他冷不丁哆嗦了一声,震惊之余收回手朝来人行了大礼。 “王爷……” 流越没有耐心地摆手:“吴太医不必多礼。给皇兄诊脉要紧。” 吴太医诺了声,继续给天子把脉。片刻后,两个人出现在偏殿。 流越眼神凌厉,言语间多了几分关切,他心中着急,就这样站定看着吴太医,开门见山道:“皇兄这是怎么了?本王听闻,皇兄这阵子断断续续昏迷不醒。” 第八十三章 皇兄向来克制,此事有蹊…… 月稀天明,晨光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看不清蓝天白云。如同此刻的永安宫内,浴池生烟,刚刚沐浴完毕的玲珑身躯于蒸腾白雾中若隐若现。言卿卿袅袅娉婷地踏出浴池,灼若芙蕖的玉容上犹带困意。半个时辰前她才刚走大兴宫回来,昨夜有些劳累,这厢沐浴后正要回寝殿入眠。 婀娜身姿才走到寝殿口,贴身的宫女夏蝉步伐匆匆进了殿内。 “皇后娘娘。王爷,王爷回京了。” 轻纱悠扬,葱白玉手穿纱而过,戛然而止。粉色幔帐后的一双美目惊喜了一瞬,很快便掀开幔帐,赤着身子,无尽优雅地坐在了凤床上。 言卿卿浅笑盈盈,眼珠流转,若无其事地慵懒着开口:“回京便回京,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跪在地上的夏蝉容颜失色,声音急切:“王爷连王府都未回,直奔皇宫来了。” 言卿卿唇际笑容转瞬即逝。 * 大兴宫外,得知王爷进宫后的云嬷嬷踩着小碎步如风而至。这几日她睡得不好,面容上多有倦意,今日倒是清醒无比,心情亦是无比激动。 忍耐了这些天,终于是盼星星盼月亮的把人盼回来了。 行至殿口,高公公候在殿外,见人来了,笑着将人带到一边候着。 “王爷在里面与太医令说话呢,咱们等会儿再进去。” 正朝殿内张望的嬷嬷闻言,捣蒜似的对身边人应了声,退到殿门右侧,忐忑焦灼地等待着。 偏殿内,在吴太医说完后,气氛陡然变得宁静下来。 回京一路舟车劳顿,上座的流越双眼微青,面露疲惫,一身的风尘都还披挂在身上。饶是如此,在听完太医一言后,流越薄唇紧抿,喜怒不形于色。薄光逆着他照进殿中,男子单手支额,陷入了深思。 在吴太医的眼中,面前那张熟悉的俊美五官幽暗不见分明,全然不见记忆里不羁放肆的模样,夹杂了几分陌生。 很快,沉默就被一道清冷的声音打破:“吴太医,可知你在说什么?” 流越目光清冷如是,自上而下凝着跪地的中年太医看。吴太医被盯得头皮发麻,擦了擦冷汗,颚下胡须微颤,唇干舌燥。 没多久,他咂咂嘴重复说了一遍:“陛下龙体原就孱弱。近来,召幸多了些,精力不济,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 第148页 “胡言乱语!”流越猛地一拍桌子,茶具被拍得叮当作响,不仅吓得吴太医浑身哆嗦,更是让候在殿外的两人心头一惊。 “且不说后宫只有皇后,皇兄向来克制,怎会纵容自己的身体胡闹!” 吴太医大骇,急忙匍匐于地,行了大礼。 “王爷息怒。方才给陛下诊脉,依稀有情动燥热之状。臣替陛下把脉前细问过御前服侍的太监,昨夜皇后娘娘留宿大兴宫。”吴太医神色紧张,小心翼翼地留意流越的脸色说着,“王爷若不信,不妨去查看一番。这两个月,皇后娘娘来大兴宫侍寝的日子,多有太半。” 闻言,流越眸色渐深,支在额间的两指微微用力,快要拧作一团,只差青筋凸起,以表怒色。 “你先下去。”流越终是愠色不发,他摆摆手,吩咐道,“云嬷嬷和高公公呢,叫他俩进来。” 吴太医如释重负,行礼后马不停蹄地离殿而去。随即进来的是候在殿外的两人,一先一后。先一步进来的云嬷嬷见流越一身疲色,满嘴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关心的两个人一个不醒,一个身疲,云嬷嬷于心不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老奴无用,没能照顾好陛下龙体。令王爷担忧不说,连累王爷一路辛苦,不得休息。是老奴无能,请王爷责罚。” 流越瞥了一眼高公公,后者连忙将人给扶了起来。 “嬷嬷一把年纪了,动不动就跪仔细跪坏了身子。”流越端坐在软塌上,语气少了几分厉色,面色沉稳道,“嬷嬷是否尽心本王心里有数。太医的话,想必嬷嬷都听到了。本王问你,我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皇兄可常留中宫侍寝?” “王爷,最初几个月,陛下确实召幸不多,次数规律与从前无异。只是……”话说一半,云嬷嬷开始支支吾吾起来,她和一旁的高公公双眼对视,似乎是在交流该怎么把话全须全尾的说出来。 才能让流越更加厌恶永安宫那位。 流越心中下了几分定论,当是云嬷嬷不敢开口,旋即道:“有什么话,不得隐瞒,一五一十地告知本王。” 云嬷嬷点头,将心中的腹稿一一言出:“自从年前陛下不去后宫后,永安宫那里没有异议,到了时日,规矩地来大兴宫侍寝。原先倒也无碍,可过了正月,皇后娘娘有次侍寝后,陛下开始神思倦怠,一连几日提不起精神。再过不久,皇后娘娘每次侍寝之后,陛下都是如此……” 后来,流明昏厥一场,言卿卿侍疾左右,不见有异。龙体很快安康,也正是那时起,流明召幸的次数开始多了起来,不知怎的,十日里有三五日留言卿卿夜宿大兴宫。有时突然兴起,流明亦是指名道姓地要宫人请言卿卿过来,一夜云雨。 一连几月,由冬至春,流明的身体渐渐不支,时而昏迷不醒。自三月后,早朝三日中有一日缺席,一直延续到今日。 云嬷嬷绘声绘色将一席话说完,偏殿中刹那间安静极了。似乎照入的薄光都有了自己的声音,落针即闻,就连呼吸都若有似无。 安静地有些可怕。 沉默越是长久,下面的两个人越是忐忑不安。尤其云嬷嬷,她授意留在御前,为的就是照料流明的身体,不想辜负了流越的期待。 思及此,云嬷嬷惭愧地低头:“是老奴无用,让王爷操心了。” 流越眉宇稍舒,尽量留有一丝的温意:“嬷嬷无需自责。皇兄身体抱恙,只有嬷嬷在身边照顾,本王才放心。至于皇后,她是一国之母,她想做的事,你又如何阻止?本王是未料到皇兄身体会受损,到底是疏忽了。” 说罢,流越深吸了一口气,看样子是在尽力隐忍内心的不悦。 他吩咐高公公:“去唤青辞入宫。” 紧接着,他又吩咐云嬷嬷:“有劳嬷嬷去看看皇兄的药煎好了没。” 两个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知道流越是想独自思考片刻,不再多留,得了令后就退了出去,将寂然的偏殿留给了流越一人。 * 青辞是在大兴宫寝殿内见到流越的,他岿然不动坐在龙床前,一言不发。光线遮掩的寝殿内,疲惫未褪的流越五官晦暗不明,眸如黑墨,如临深渊。 听到帘外窸窸窣窣的动作,床前的男子才抬了抬眼皮,薄唇轻启。 “青辞,你给皇兄探探脉。” 青辞领命,拾步于龙床细细探脉。来之前高公公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原委,是以诊脉后,青衣男子实话实答。 “主子,吴太医所言不虚,陛下确有此状。” “太医的话,想必高公公都告诉你了。”流越面色不变,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容颜欠安,昏迷不醒的流明看。 “是。”青辞点头,他半躬着身子凑在流越的耳边,用仅能两人的声音说,“太医说的没错,陛下纵身过度,才会精力不济。” 流越闻言阖眸,浑身散发的冷意述说了他对这个答案极为不满。他抬手,青辞退出寝殿。流越复是深深看了流明一眼,才走了出来。 此时的偏殿不再如刚才清寂,香炉里燃起了檀香,桌上备好了茶点。茶温刚好,龙井清香,流越端起茶盏一仰而尽。 随后,他示意青辞一同坐下。 “皇兄严于律己,他再宠爱中宫,绝不会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流越眸色幽深,嗓音低沉,“此事,有蹊跷。” -- 第149页 听主子十分笃定的语气,青辞没有回答,而是点点头认可了主子的怀疑。 流越目光扫了寝殿的方向一眼,继续道:“妖妃沈氏曾以迷情香迷惑先帝,你随我在绣春苑待的时日不短,该是清楚青楼中常有此香。你告诉我,方才把脉时,可曾探出皇兄是否用过迷情香之类的东西?” 青辞摇头:“此物用于情动,与欢好之后脉象不稳相似,不易察觉,很难说陛下一定用过。” 紧接着,他又说:“陛下素来克制,无端纵情,主子所言不无道理。以防万一,陛下近来用过的东西,容属下先查看一番。” 流越颔首:“好,此事不宜拖延。你想看什么,吩咐高公公便是。” “是。” 主仆俩交代了事情后不久,殿外响起小太监的通传。 “王爷,皇后娘娘来了。” 青辞双眼一瞠,下意识地看向自家主子,果不其然,流越一听到言卿卿来了,眉头不可避免地蹙了起来,眼帘间尽是厌恶。 “她的动作倒是快。”流越敛眸,冷冷地环顾了偏殿四周,目光闪入几分阴鸷之色。 “这殿宇的墙,漏风成这样,是该好好粉刷一次了。” 第八十四章 靖王,你怎么敢? 流越走出来时,言卿卿刚好跨过大兴宫的殿门,两个人隔着两道门的距离互相打量着对方,一言不发。 惊鸿一瞥足以呼吸微滞,一别几月,男子比离开时更加丰神如玉,俊美无俦。言卿卿心头大动,细眉舒颜,脚步匆匆,很快就停在了一步之距。 恰逢此时流越刚好从白玉石阶上走下来,言卿卿双眸流光一闪而过,欣喜道:“靖王回来了。” 流越闻言,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靖王回来也不通传一声。”言卿卿恍若未见流越的忽视,眼中含笑,她攥着手中的手帕,语中生了几分羞意,“本宫意外,还以为是听错了。” 流越自上而下地瞥了一眼锦衣华服,盛装打扮的女子,鼻子一哼,讽刺道:“是么。瞧皇后的样子,哪里有半分意外之喜。” 说罢,他再不看她,而是看向一旁的高公公:“都叫来了吗?” 高公公脸色微惧:“回王爷,大兴宫的宫人都在这里了。” 语落,宫殿外窸窸窣窣一番动静,言卿卿此时若是观看一眼,想来会知道流越要做什么。只可惜她还在为方才的事情而心烦意乱着。 流越的虽然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但言卿卿还是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心悸。更快的,这股心悸转化为愤懑。 数月未见,她自信自己愈发妩媚动人,举手投足迷人心神,乱人心魂。流越反应冷淡,甚至不如对一个太监,这显然从身至心地刺激到了言卿卿。 她极力才扯出一抹苦笑,眸中流光亦是在霎那销声匿迹,随着喜悦不见踪影。 直至面前忽然乌泱泱地出现了一群人,这位中宫才意识到不对劲。 大兴宫外,数名侍卫候在两列,手中各持长板。站在一旁的是十余名太监宫女,一应皆是在大兴宫里伺候的。这些宫人乍一被拘到这里,茫然不知所以。但见上首锦衣男子神情冷漠,这些看主子脸色的下人们心里已经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天明云稀,太阳尚未出来,清晨的风还有些凉。对于这一排宫人来说,晨风冷飕飕的悉数刮进了他们单薄的衣衫中,身躯战栗,颤抖不止。 流越负手一挥,声冷若冰,不容置喙。 “打。” 话音刚落,数十名太监宫女就被两列的御林侍卫狠狠地按在地上,长板毫不留情地落下。霎时间,宫殿外传来宫人们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求救声,连绵不绝。 不仅是受罚的宫人,就连言卿卿都被这突入而来的阵仗下了一跳,转眼间眼前血淋淋的一片,更消说如雷贯耳的哭嚎。 言卿卿被惊吓得倒退两步,右手覆在心口上缓和了几许,她美目一瞪:“靖王,你在干什么?” “皇后以为,本王在做什么。”流越冷冷地凝了她一眼,很快就走到受罚的宫人前,高声斥道:“奴才就该有做奴才的本分。陛下龙体抱恙,你们不好好伺候,尽想着吃里扒外。” 紧跟而来的就是宫人高声呼救。哀嚎遍布,鲜血淋漓,几寸之遥的美人不敢去看,挪开了视线,不经意间对上流越的眼睛,浑身一顿。 木板高高抬起又重重落下,执行的侍卫无情似铁,便是眼前血肉模糊布满眼帘,手中的动作也并未停下一分半毫。 比这更加无情的,是靖王如数寒冬的命令。 “给本王狠狠的打,打死了扔到乱葬岗去。” 言卿卿心头如云海翻涌,她的话流越压根就没听进去,方才的眼神实在是令人害怕又憎恨。害怕是为对方的厌恶,憎恨是为对方的无视。 明明她才是后宫之主啊! “靖王,这里是皇宫,容不得你一个亲王放肆。”言卿卿眼帘微阖,旋即掀开,她走上前一步,提高了声音盯向流越,“奴才做得不对,有陛下定夺;再不济,本宫自会处置。” 言卿卿的开口似乎起到了作用,话音刚落,流越右手一抬,侍卫纷纷停住了手。 言卿卿心头一松,隐隐有那么一丝得意:流越到底还是在乎她的。 她如是想着。熟料意外来的如此之快。 “皇后此言倒是提醒了本王。”流越扫了一眼中宫的仪仗,“永安宫的掌事宫女何在?” -- 第150页 回话的是言卿卿身旁的绿衣宫女,她上前一步行礼:“奴婢夏蝉见过王爷。” “拖下去,乱棍打死。” 耳边求饶不断,落在耳畔仿佛噤了声,再也听不到半分。恍惚间,只看到一张薄唇上下阖动,言卿卿美眸圆睁,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王爷,皇后娘娘,饶命啊!” 夏蝉的呼救声尖锐刺耳,唤醒了凝滞一瞬的言卿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贴身宫女被拖走。 言卿卿倏然回头,额前的流珠并着发髻后的步摇急速摇晃,啪嗒啪嗒的发出碰撞的轻响。而她此刻的心境,就如同晃动的珠翠震颤不止。 “靖王,你怎么敢?” 流越像是听到了一句可笑的蠢话般嗤笑反问:“为何不敢?” “夏蝉是本宫的宫女,轮不得你来处置。”言卿卿瞪着流越看,心跳起伏不定,汹涌的憎恨逐渐填满整个胸腔。 她满心欢喜地来见他,他不欢迎便罢了,竟然丝毫不顾她的颜面,严刑拷打宫人。 思及此,言卿卿两指指向流越,嗓音有些失控:“本宫才是这中宫之主!” 流越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比清晨还要冰凉的寒意,脸上的憔悴被风刮得残存无几,他负手步步上前,丝毫不惧言卿卿的斥问。 “你该庆幸自己是中宫之主,不然这一棍下去,打得就是皇后了。”流越走到言卿卿的身旁,与她并肩而立,视线相左。 余光可以感受到右手畔递来的凝视,流越如若不觉,目不转睛地看向远处朱墙黄瓦,宫门一扇。 “皇兄不醒朝政累有月余,你贵为皇后,皇兄龙体欠安不多照拂,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纵容皇兄透支身体,延误国事。此事传到大臣的耳中,皇后失职在先,又久无子嗣,该当如何?”流越冷言冷语地说着,忽然间他转身,与言卿卿对视,咬字极重地狠狠附着在她的耳畔说:“便是请旨让皇兄废了你,都不为过。” “陛下才不会废本宫,他离不得,更舍不得本宫。”言卿卿乱动不止的心跳缓了下来,她不甘示弱,自信满满地露出了笑容,如出一辙地附着流越的耳畔回敬他,“陛下心思,王爷最是清楚不过。”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轻,旁人听不见分毫,只觉靖王与皇后之间箭拔弩张,形势急迫。 不多时,就见靖王退了两步,喜怒不形于色对皇后说:“是,所以你该庆幸。未怪罪于你,已经是看在皇兄的面子上。再得寸进尺,本王不敢保证,皇后不受牵连。” 皇后闭嘴没有吭声,手中的丝帕揉在掌心中,皱成一团。 顷刻间,又听到靖王冷眼凝了过来,厉声喝道:“都还愣着干什么,给本王狠狠地打。” 侍卫们不敢怠慢,长板一挥,宫人的哀嚎再次响起,染遍宫门。 言卿卿玉面红一阵白一阵,美貌不失却是难堪至极。言卿卿何尝不知,流越方才那句话是针对她的,所以眼中的厌恶,流水滔滔不尽,只一眼就流淌到深处,将她心中仅存的一抹念头都敲碎打烂,不剩半分。 言卿卿上前,呵声制止再用刑,却没有一个侍卫听她的话。 “这些都是禁军,皇后娘娘的懿旨他们是不会听的。为今之计,还是先回宫再做打算。”眼瞅着皇后娘娘的神色愈发不好了,似乎有要鱼死网破之兆,一旁的太监连忙阻止了她,小声提醒,“丞相大人已经在进宫的路上了。” 言卿卿这才强忍将心中的不满与愤恨压制下来。 时间流逝而过,日光浮开薄云,渐渐没了呼吸的宫人接二连三地被拖了出去,最后是侍卫用水清扫血迹的场景。 言卿卿只觉场景刺眼无比。大兴宫里,除了两个老人,这些宫人有太半是她的眼线,这一顿板子下来,已然全部折损。 她并不在乎这些宫人的死活,眼线没了再安排就是。膈应她的,是流越对她的不屑。 宫人的每一声呼救似乎都在说她这个后宫之主,在一个王爷面前,不过是个笑话。 宫门外恢复了宁静,言卿卿看着地面上血迹一片,贝齿紧咬下唇,玉手紧握成拳。 “好啊,靖王当真得陛下厚爱,连禁军都只听从靖王的吩咐。靖王有此权力,本宫佩服。想来哪一日犯下滔天大罪,陛下都不会怪罪王爷半分。” 言卿卿愤恨地说着。她不知道流明早有吩咐,流越可以在非常情况下可以调度禁军,只以为是流越僭越职责,滥用权力。 “本王有罪与否,皇兄自有定夺。倒是皇后,好自为之。”流越拂袖,折身往殿内走去,临走时不忘吩咐,“带皇后回宫。中宫失德,这段日子,也不必出来了。” 说着,一批侍卫上前,要将皇后娘娘请回去。 言卿卿看着眼前这些要将她“请”回去的侍卫,怒火中烧,她死死地盯着流越的背影,咬牙切齿。 “你会后悔的。” 第八十五章 相国公府二少夫人求见…… 雾开云散,卯时已过,辰时将至,今日的早朝是上不成了。候在宫门外的诸位大臣听到小太监递来的休朝消息后未多见异,看来是习惯了一个多月来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似的休朝。至于皇宫城内发生的事,这些官员不知其因。自年王太傅去后,诸位文官内斗一直到现在,才终于有了消停的时候,是以朝中大臣没有更深入地去思忖陛下身体抱恙的根本原因,只当是陛下身弱体虚多年的缘故。 -- 第151页 明日又是五日一休的日子,无需上朝。文武百官纷纷折回,不少人得知靖王回京的消息,路上相继聊起了靖王在中原一行的所作所为。 文官之首丞相范一海并未离去,天子身体有恙,他是最先知道的人之一。不仅需要留下同几位翰林学士处理国事,更要借此机会与永安宫互通消息。 今时不同往日,靖王一早进宫,变相发了一通脾气,还下令将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乱棍打死。此消息一出,范一海马不停蹄地赶往大兴宫,临到殿门口得知靖王并未将言卿卿禁足,骤然变了主意,只道是来此关心陛下龙体安康,并与靖王商量接下来国事该如何应对。 意料之中的,靖王待见了他,并告知陛下需要静养。为免国事堆积如山,早朝由靖王亲自主持,百官奏疏由丞相及翰林学士从中协助,直至陛下痊愈。 “臣蒙厚爱,定当用心尽力。只是陛下近来龙体反复欠安,可是有什么不妥?” 听范一海试探的语气,流越眼神不善地瞥了此人一眼。他不想让外人知道流明的具体状况,对范一海的这个提问下意识的生出反感之意。 “皇兄的身体本王自会吩咐太医院好生照料,范丞相管好分内之事足矣。” 流越经历了一早的事,心情本就不佳,早膳后处理了一些要事,情绪更是向下跌了一层。京中文官相斗一事牵连数月才有所平息,与眼前的这位丞相大人逃不了干系。再一想半柱香前看到的一道旨意,他神色微凛,冷冷地盯着范一海,“另外,本王听闻六部尚书中三位受了牵连。吏户两部暂且不论,工部向来安稳,范丞相此举所谓何意?” 范一海讪讪而笑,不似御花园中面目垂涎之色,此时的他恭谨非常。 一入大兴宫这位丞相大人就发现了不对劲,先不说宫殿的侍卫多了一倍,除了最常见的两位老宫人,其余太监宫女皆是新面孔,再一联想大兴宫殿外被清扫地无比干净的地面,这位步入中年的朝中重臣已然猜透一二。 范一海向来知晓靖王被陛下宠爱的有恃无恐,但从未想过靖王有一日会如此雷厉风行,丝毫不顾及皇后的颜面惩罚宫人。皇宫城内,天子脚下,除了靖王,也许不会再有第二人了。 是以,一听靖王质问的语气,范一海堆砌着温和恭敬的笑容应道:“王爷有所不知,工部侍郎与户部尚书来往甚密,三个月前查出于两年前的京郊河坝修葺一事中贪污受贿,牟取了不少银子。陛下大怒,严惩二人。安大人虽然没有直接证据牵扯其中,但他作为上司未管好下属,责无旁贷。陛下下令禁足安大人于府邸,亦在情理之中,实在是与臣毫无干系。” 一席话范一海说的是面不改色,不见异常。旁人见了恐是到此为止,流越却是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哦?”流越倚着身子靠在软榻上,揶揄道,“依丞相之言,是本王错怪你了。” 范一海回应不敢,言语间提及工部尚书与靖王之间关系所在,靖王关心问一句是应当的,他断断不敢有怨言。 流越当是听进了一阵耳旁风,完全未放在心上。眼看香炉中的檀香渐无,困从中来,流越面露倦意,挥手打发人离开。 “是与不是,有或没有,丞相心里清楚。时候不早了,大人该回去了。” 范一海离开后,流越才又拿起了书案前的奏折翻开,这一次,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工部尚书,而是相国公府。 * 靖王府,主院凌云堂内,孕中多困的安少音还在沉睡,什么时候回到了王府都不知道。下人们各自忙碌,没有人敢上前打扰。 约莫两三个时辰过去,回京的一行人终于将行李收拾妥当,只待属于凌云堂的行李晚些再去收拾。 秋蝉与冬儿在院子里候着。初春从洛阳出发,行至京城,春意渐浓,不似清晨凉风习习,快到晌午的天气正好,云海翻腾,花开叶曳,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便是此时,一名婢女朝着主院的方向而来。 “两位姐姐,娘娘醒了吗?” 秋蝉和冬儿站起身,“还没呢,什么事?” 婢女答:“回两位姐姐,相国公府二少夫人求见侧妃娘娘。” “二少夫人?”秋蝉眉头微蹙,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此人是谁。还是冬儿眼珠子转的快,她一下子知道了来人的身份,白净的脸上不见豁然之色,而是奇怪地撇了撇嘴。 “大姑娘没事来王府作甚?” 听冬儿一声咕哝,秋蝉终于想起了二少夫人是何许人也。她与冬儿一般,对此人的到来不明所以。 安少芫与安少音的关系有多差无需赘述,自归宁日后二人就不再见面。虽然是亲姐妹,但私下里从无往来。如今安少芫乍然求见,令守在院口的两个丫头百思不得其解。 秋蝉的心思与之稍有不同,她并肩碰了身旁的冬儿,小声地说:“你家大姑娘求见不说自己是娘娘的亲姐姐,只说是相国公府的二少夫人,是不是怕守门听了直接不让通传?” “这我哪儿知道。”冬儿皱着眉头,一手握在秋蝉的肩膀,边摇边说,“姐姐还是别说了,先想想怎么办吧。” 秋蝉看她,理所当然道:“还能怎么办。王爷不喜这位安大千金,自然是不能放她进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兴许,大姑娘真的是有急事呢?”冬儿面露难色,她是安府里出来的,最能明白安少芫对安少音是打心眼里厌恶,所以她心中的迷惑如深渊一般。在冬儿的眼里,安少芫是绝对不会主动找安少音的,今日状况实属奇怪,冬儿有些犹豫要不要叫醒安少音。 -- 第152页 传话的婢女见秋蝉和冬儿说了许久都不定,忍不住开口问:“两位姐姐可是商量好了?那二少夫人还在门口等着回消息呢。” 秋蝉和冬儿面面相觑,一时均无法做出决定。最后,还是秋蝉回了一句。 “娘娘还在休息不得空,你去将此事告知暮管家。” * 靖王府外,一辆属于相国公府的马车赫然停在街道上。 在马车内焦灼等待的安少芫十指揉搓不停,她行色匆忙,衣饰皆是简单无比,就连额间的花子都没点上。 安少芫素来在意外表,最喜鲜艳的颜色,如今日一身浅白襦裙,淡妆素裹出门,委实不比寻常。 然而安少芫却无心在意她一身的穿着如何。知道安少音今日回京,安少芫匆匆赶来求见。若不是情非得已,她才不会厚着脸皮来此。可是她实在无法,父亲禁在府中不能出来,宁公府的长辈对她不喜,再这样下去,她真的要被扫地出门了。 说来也是可笑,明明与王府是姻亲,可安少芫却不敢递上安府的牌子,生怕王府的人知道她的身份后不敢通传,只敢说自己是相国公府的二少夫人。 只是,相国公府的牌子递上去有些时间了,怎么还没消息? 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了,王府安静地一点动静也没有。坐立难安的安少芫心急如焚,终于等不及了,一把掀开车帘,走下了马车,打算亲自再去求见一趟。 “吱呀”一声,门开了,却不是大门,而是一旁的侧门。 安少芫稍显惊喜的面容“唰”一下就拉了下来,心里对这位妹妹恨得牙痒痒。她原以为安少音安静内敛,不想是个记仇的。一朝飞上枝头,就开始这般作践她。 未及心里的一番话说完,从侧门走出来一位青衣女子,容颜姣好,眸中含笑,十分规矩地给安少芫行了一礼。 安少芫见她态度不错,脸色这才缓和了不少。 “下人通传是相国公府的二少夫人求见,暮烟苦想许久,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姑娘,失敬失敬。” 来人的声音动听婉转,柔中带媚。这样的声音安少芫十分熟悉,在公府中已然听过千遍万遍,憎恶感油然而生,面色才收敛一会儿的安少芫倏然就冷眼斜看对方。 “你是谁?少音呢?我是来见少音的。” 来人自称是靖王府的管家暮烟,福身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又妩媚至极。 “娘娘正在休息,不得空见少夫人您。” 安少芫日日见这番熟悉的场景,愤恨的种子早就扎根进了心里,只看暮烟的一言一行,她气急败坏,怒火从心头蔓延开来,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来求人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休息!” 暮烟微笑的神情丝毫不变,嗓音婉转如是:“少夫人,娘娘一路回京,奔波一月,今晨刚刚至王府,身子疲乏的很,王爷吩咐要娘娘好生休息。暮烟可不敢打扰,若是王爷回来怪罪,岂是你我能担待的起的。少夫人,您请回吧。” 请回两个字令怒火中烧的安少芫神志回笼,眼前的画面渐渐从府中的姬妾中清晰明了,换到微微含笑,但一副于千里之外的王府管家身上。 安少芫大梦初醒,知道对方是在下逐客令,不死心地想再试一试。 “可是……” “少夫人,一样的话,暮烟不想说第二遍。”暮烟打断了她,唇畔微笑浅露,眸中含笑,可细看了便知这笑意从未抵达深处,只停在表面,如她的声音一般客套。 “暮烟只是王府的管家,人微言轻,做不得主。王爷进宫前特意留话,午膳之间回府,时间快是近了。少夫人若是执意要见,不妨等王爷回来时再说。” 安少芫定住了,父亲的话犹言在耳,流越对她不喜,万万不可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就是听说了流越不在府中才敢壮着胆子求见,暮烟的一句话直接堵死了她。 至此,安少芫愤恨不平地剜了貌美的青衣女子一眼,一脸的怨气。 暮烟像是没看见似的,温和有礼地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请回吧。” 安少芫求门无望,不甘心地拂袖离去。 暮烟的笑容一直到相国公府的马车消失在街道后才不见踪迹,她冷着一张脸,挺直身子走到门前,厉声地吩咐守门的侍卫。 “王爷吩咐了,娘娘身子不利索,需要静养。今日起,任何人求见都要先禀告我才行。安尚书府或是相国公府的少夫人求见,一律不得通传!” “是!” 第八十六章 决计不能有任何人来打搅少…… 忙活了半天,流越身心俱疲,一时半会儿不是休息的时候,从寿安殿出来后,便直奔宫门回府。 安少音这一胎颇为敏感,孕中不宜多思,回京路上安少音却是患得患失,醒来时是一定要见到人的,若是等的久了找不到流越就开始忐忑不安。 安少音有孕后开始依赖他,回京这一路流越是身有体会。莫不然也不会撇下流明回府,离宫前流越特意嘱咐了青辞留下。 回府的时间恰到好处。流越踏门而入之时,主院房门刚刚打开,才醒不久的安少音睡眼惺忪,冬儿简单地给她梳了发髻,粉黛未施,半合未合的杏眸望着屋外的人影发怔。 晌午的天气正好,王府一角,烟囱白雾传来阵阵饭香,唤醒了半梦半醒的安少音。她双眼完全的睁开了,不及关注腹中嗡嗡作响,安少音莞尔一笑,冲到了来人的怀里。 -- 第153页 “小心。” 流越快步上前拥住了她,三个多月孕形初显,流越不敢抱安少音太紧,挪开了半步。 鼻尖桂花的清香不散,怀中娇躯温暖而真实。这让一上午在宫中见了几位虚伪做作之人,又看了些烦心琐事的流越无比踏实,似乎浑身的疲惫都被这一缕清香消失殆尽。 安少音睡醒不久,还以为流越就没出过府。用完午饭后,两个人在后花园里逛了一会儿,一直到回屋午休之时,安少音才从流越的口中了解了宫中发生的事。 室内,海棠缠枝的小香炉中燃起了安息香,香气宁心静神,将满屋整理过的噪音悉数淹没。梨花翠叶交错的天青纱帐下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织锦薄衾下二人和衣而卧,两个人没有离的太近,流越的一只手轻轻盖在她的小腹上,长发尽散,于软枕上交错不分。安少音躺在外侧,将流越的话听进了透彻。 “皇兄身体不适,我自是要守在他身侧的,陪你的时间便少了些。” 螓首轻斜倚在男子的胸膛,在听到流越要留在宫里陪伴流明时,安少音默默地点了头。南下一趟,积累的家书不计其数,她知流越与流明手足情深,安然地接受了流越做出的这个决定。 只是…… “你会每天回来吗?” 安少音翘首企盼,眼中星光点点,一瞬不瞬地盯着流越的五官看,想听到一个理想中的答案。 半昏半暗的床帐之下,五官变得不甚清晰,轮廓隐在不明的昏光之中,一双凤眸清晰无比。薄薄的唇微扬,漆黑的眸中糅合几道光点,流越眼角含笑,修长的指在莹润的颊畔来回摩挲。 “每三日回来一次。”流越回道,如是凝着眼前一双满含期待的杏眸,不舍之情点点映出,“今晚不走,青辞留在宫里,明日我去。” 三日啊。安少音失望地垂下眼帘,后面的一句话并不能很好地安慰到她。 三日,安少音默语了这两个字,一双手紧紧地揉搓着身前的薄衾,她心里做了一番的争斗,最终是理智占了下风。 安少音侧过头,想再说些什么,身畔的流越已然入睡,留给她一道道轻轻浅浅的呼吸声。 流越睡着了,精神紧绷了一上午,终于能有一时的小憩,拥着安少音沉沉睡去。 落至嘴边的话吞咽了下去,安少音缓缓地侧过身子,右手抚上流越的脸庞。上午睡了许久,她并不困,一想下次再见是三日后,安少音就这样安静地看着流越,从饱满的额头,至高挺的鼻梁,再到薄削的唇。 想来是要将眼前的睡颜刻在脑海之中,即便室内光线昏暗,安少音还是细细打量了许久,便是这时这才发现流越眼下的乌青,锦衾之下高大的身躯染上了温意,只是脖颈间还有一丝微凉。 玉指来到不染而朱的唇瓣,上下来回轻拭,安少音看了这张唇许久。最后,她昂首,颈项向上一抬,玉足作向下踮脚的姿势,借力向轻抿的薄唇靠近。 唇畔相抵,流越的唇温生凉,像是含了一块清凉的玉石一样。安少音轻轻眨眼,眼底映出流越紧闭的眉眼,他没有醒,可见是真的困了。 也是,一上午就在宫中奔波劳累,难怪这么快就睡熟了。 安少音这般想着,终于接受了流越进宫留宿的决定。 午后日光当头,春日温煦,舒适而惬意。秋蝉和冬儿两个人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打发时光,开始比赛数起了院子里有几朵盛开的花。 两个人数的不亦乐乎,低吟浅笑,相互嬉戏。当看到眼前多了一片杏花折枝的身影时,以为看花了眼。 “娘娘。”还是秋蝉反应快,拽了拽冬儿的衣角。 冬儿站直了身子,向前一步扶住安少音的手腕。 “冬儿,陪我去花园里走走。”安少音吩咐道,左右一抬制止了想要跟上来的秋蝉,对她说,“你去叫暮烟来花园一趟。” * 流越一觉睡到了申时才起,简短洗漱之后来到书房,着手清理积累数月的差事。 送来的书信堆积如山,来来回回与在洛阳听到的无太多差别,其中的两件事流越多看了两眼。上午在宫里已经将来龙去脉了解了透彻,流越匆匆扫了两眼作罢。 “王爷,暮管家来了。”书房外的小厮通传道。 “让她进来。” 流越眼皮未抬,书案前的一堆消息命人收拾干净,很快就恢复如初,整齐一片。 暮烟进来时,流越正打算写信,她主动在一旁研墨,并将今日之事悉数说与了流越听。 “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流越手执狼毫笔轻点了些许墨水,上午在宫里以及刚才书案前的消息来回切换,他多生了几分烦躁。 “相国公府与本王毫无干系,”他叮嘱道,“决计不能有任何人来打搅少音安胎。” 暮烟听从,又提及一事,“安府的情况,王爷是知道的。哪里还有什么尚书夫人,方才总算搪塞应付了。王爷,现下是在京城,总不能一直瞒下去。” 流越敛眸不语,而是在信纸上奋笔疾书,书信的内容言简意赅,信封合上,洋洋洒洒留下几个黑字。 “你说的对,此事耽误不得。”流越放下笔,将拟定好的书信递给暮烟,“这封信务必快马加鞭送过去。” 中央一抹红色的纸上写着洛阳王亲启几个大字,暮烟茅塞顿开,接过信封后领命离开。 -- 第154页 留在书房的人不见舒意,流越眉头紧锁,神情不怒自威。兴许是听了暮烟的转述,他若有所思地在书房多待了些时刻。 到了用晚饭的时间,安少音又和流越说起了这件事。 “相公要留在宫里,我,我想让娘亲来陪我。” 午后逛花园的时候,安少音已经与暮烟提及一次。她有孕需要静养,便打算让暮烟去安府一趟请莫娘过来小住。暮烟以刚回京,王府事务繁多为由,建议过一两个月后再去尚书夫人也不迟。 暮烟所言在理,只是安少音习惯了流越在身边的日子,看不到他,她心中难安,又不能阻止流越进宫去,便想着有娘亲陪在身边也好。 暮烟做不了主,那就问问流越的意思。 只可惜流越没有答应。 晚饭顿时变得索然无味,安少音随意扒拉了两口,再也吃不下。 “因着皇兄生病一事,朝中事务繁忙,只怕你父亲琐事不离身,再将你母亲叫来,尚书府一应家务谁来打理?”饭桌上气氛变得安静起来,瞧着安少音失落的神色,流越握住她的手,安慰她,“待皇兄病愈了再考虑此事,嗯?” 流越的回答与暮烟一样在理,天子生病,朝中事务累积,想来六部亦是繁忙。这样一来,若是将莫娘喊来王府,只怕安府要乱作一团了。 离京许久,安少音不知京中近况,以为一切如流越说的那样。父亲再不济,府中上下需得母亲主持中馈这样的理由,安少音没法拒绝。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垂着头喃喃低语。 “府里就没什么人了。” 流越会错了意,上前一步拥住她,“你那两个丫头,暮烟,都在王府,哪里就没人了?” “不一样。”安少音背靠在流越的怀中,贝齿轻咬下唇,低声说,不一样。 声音又低又浅,相距分毫的流越听了透彻,短短的三个字如至心灵,诉说了不舍与委屈。 安少音近来十分敏感,只有流越在身边情绪才会好些。后宫言卿卿一人独大,不宜留安少音在宫里小住。住在后宫是不行的,一直留在大兴宫亦是不合规矩。 一时半会儿又不能把莫娘变出来,思来想去,流越长臂一挥,就这样将人抱在了怀中,捧着一张黯然欲泣的面容。 “明日你随我一起进宫,申时后再回府。之后我不在府中留宿的日子,你都随我进宫如何?” 饭桌前鸦雀无声,寂静了半晌,院中随风而起的绿叶微动,表示时间还在流逝。 安少音杏眸微瞠,玉面上的神情凝滞,眼角的泪花硬生生地塞回了眼眶之中。很快,玉面上笑容初绽,旋即如春日的花朵盛放,杏眼弯弯如弦月当空,黯然的神色跟随时间消散而去,安少音两手圈在流越的脖颈,喜出望外地点头。 “嗯。” 一前一后变化极快,流越生不起气来,双臂抱紧了些,语气忽而“严肃”道:“就怕你身子受不住。” “受得住的。”安少音赶忙说着。怕流越反悔,她端起桌上的汤羹一勺勺往嘴里送,吃的滋滋有味,全然不见方才没有胃口的模样。 鸡汤鲜美入味,安少音一连喝了三碗才作罢。流越静静地看着她吃饭,安少音意犹未尽,恐觉得证明自己能好好吃饭不够,又补充说着:“这都三个多月了,一点孕吐的反应都没有,一定受得住的。” 这一点倒是实话,不似前世初孕呕吐不止,从洛阳至京城,奔波一路,一直过了头三月,安少音的胎像稳妥,不见孕吐之状。 瞧着怀中那一双睁得溜圆的杏眸,流越终于忍不住一点娇妻的眉心,失笑道:“好,我相信你。” * 翌日上午,又是天气爽朗的一天,街道上开始逐渐热闹了起来。 靖王府停了一辆马车,不同昨日,今日随马车同行而来的小厮才刚将牌子递上去,就被守门的侍卫推拒了。 “王府诸事繁忙,我家娘娘腾不出空,让你家主子回吧。” 坐在马车里的安少芫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厚着脸皮来王府已经令她不甘,现在连牌子都递不进去,安少芫的心情一落千丈,如花似玉的一张脸上流露了狰狞之色。 屈辱感油然而生,安少芫挣扎了许久,才终于让理智占了上乘。她吩咐马夫离开王府,驶离了王府的视线后,来到一个偏僻安静的角落,安少芫下了马车,怕人认出她,让丫鬟给自己拿了帷帽带上,就这样候在王府外,等待时机。 不知过了多久,安少芫终于看到一辆马车从王府里驶出来,这一次,她看见昨日拒不让她进府的管家暮烟一同随马车离开。安少芫心头大定,给身旁的丫鬟使了眼色。 丫鬟往一旁的小门方向去,很快就回来了。 “二少夫人,安侧妃随靖王一同进宫了。”丫鬟的声音伴随着明显的紧张,显然是害怕主子生气,毕竟昨日安少芫回府受了太大的委屈,她一个婢女自是成了安少芫的出气筒。 街头的一隅,王府的马车渐行渐远,很快不见踪影。 安少芫期望的眼神很快就缀满了失望,讷讷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丫鬟扶住她,忐忑道:“二少夫人,咱们还是回去吧。” “回?”目光遥望华丽的靖王府,想起相国公府,安少芫苦笑,“现在回去,少不得被辱骂一通,还不如不回。” -- 第155页 安少芫没有回去,她让马车绕着京中逛了一圈又一圈,一日的时光打发着很快就过去,安少芫不死心,最后还是回到了靖王府前。 日渐西移,从皇宫出来的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王府外。安少芫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车,她看见马车上走下来一个身影,只有安少音,没有流越。 安少芫心头一松,会心一笑,觉得老天爷都在帮她。时间刻不容缓,安少芫一路小跑上前,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她看见安少音侧过了身子同一旁的丫鬟说说笑笑,自然而然的,她看到了安少音微微隆起的小腹。 帷帽的两帘纱幔轻扬,露出一张呆滞的容颜。 春风拂动,静止的事物随风而起,本该前进的步伐却无端停滞了。 第八十七章 银针压制治标不治本。…… 御花园春意尽欢,百花齐放。往日能来这里的多是后宫之主,如今言卿卿虽未被明言禁足,但由于她一步不得靠近大兴宫,许是心高气傲过不去,言卿卿干脆连永安宫的宫门都不出了。 云嬷嬷这才放心地带安少音来御花园逛逛。 两日前知道安少音怀孕后,云嬷嬷喜不自胜,一连将过去几月的不满一扫而空。陛下那里有流越照看,她便主动请缨来照顾安少音。 这厢在御花园,云嬷嬷扶着安少音走在卵石路上,冬儿和秋蝉跟在后面,还有几个小太监。 安少音问:“陛下的身体可好些了吗?” 流越未将流明生病的缘由悉数讲与安少音听,她以为流明是普通的高烧,适才问了一嘴。 作为外命妇,安少音不宜一直留在大兴宫里。流越一直忙着处理事务,没时间陪她。知道安少音喜欢山水风景,御花园春景一绝,是宫里的一大好去处,是以这两日流越吩咐云嬷嬷带着安少音在这里打发时光,倒也清净安逸。 “有劳娘娘挂念,陛下已经开始退烧了。”云嬷嬷说,“有王爷在身边,陛下身体好的快。” * 沿着石子路走了一会儿,安少音有些累了,一行人在四角亭下歇息片刻。 安少音悠然自得地欣赏园中春景,亭外花影重重,绿枝交错,看着令人赏心悦目。 原是安静赏景的时刻,站在后面的秋蝉突然“咦”了一声。 秋蝉指着绿枝后的一隅,奇怪地问:“怎么有一朵紫色的花?” 亭下众人寻着秋蝉手指的方向看去,眼前一片五彩缤纷,独独没有紫色的花。乍然出现一抹紫色,耐人寻味。 云嬷嬷给一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两名太监小跑到绿枝后,紫色的花没摘到,摘到的是一个身着紫色长裙的宫女。 云嬷嬷眸光一暗,上下打量了宫女一眼:“你是哪个宫里的掌事宫女?” 紫裙宫女支支吾吾的,最后才说自己只是御花园的洒扫宫女。 各宫宫女衣服皆有规制,一个洒扫的宫女穿的这么花枝招展,不管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都足以令云嬷嬷勃然大怒, 厉声呵斥了两句,云嬷嬷就令两个太监将这名宫女拖了下去,宫女求饶的声音响彻园中,一身的长裙曳地,在石子路上沙沙作响。 安少音望着宫女一身紫裙出神,云嬷嬷还以为是吓到她了,急忙说道:“真是对不住,让娘娘看到不好的东西了。” “哪里。”安少音回神,温言道,“陛下龙体有恙,皇后娘娘不得空,难为嬷嬷两头辛苦,还抽空陪我逛御花园。” “娘娘体谅。若是人人都如娘娘善解人意,这宫里就少了许多烦心事。”云嬷嬷轻叹之余,眼神中多了几分厌恶,“这些人,瞧着皇后娘娘不便出来,心思就飘了。” 安少音笑着不语。云嬷嬷说的不仅仅是方才的紫裙宫女,自从言卿卿不出永安宫后,短短两日,就有不少人借着机会攀进大兴宫。 刚才的紫裙宫女,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 从御花园出来快要申时,该是要离开的时候。流越今晚还是要宿在宫中,临走前,安少音去了一趟御书房。 一路来到书房,流越还在和什么人商量要事,语气不佳,听上去十分生气。 安少音以为是丞相范一海,此人每每见她一副色眯眯的模样,安少音很是不喜,不愿多呆。还是候在外面的小太监提醒了一句,说里面的人是相国公。 安少音这才留了下来,在书房外稍后片刻,听到相国公三个字,有些吃惊。 “都这个时候了,宁公爷还在宫里?” 云嬷嬷解释:“娘娘有所不知。相国公府出了大事,宁世子和亲弟弟无缘无故打了一架,还是在大街上,不少人无辜牵连受了重伤,两个人现在还被关在大牢里呢。” “哪个弟弟?” “好像是二公子。”云嬷嬷低叹道,“事情发生的除夕夜,大过年的日子,娘娘和王爷离京,宫里本就冷清,陛下思念之情最重。此事传到陛下耳中,陛下大怒,一直将两个人关到现在。” 流明流越手足情深,听闻相国公亲手足互殴打架,难怪会生气斥责。 安少音如饮醍醐,不再过问此事。 没多久,书房的门开了,出来的中年男人神色颓然,正是宁公爷无疑。 他面如死灰地离开书房,突然见到在一旁等候的安少音,愣了半晌。一直到对方朝他颔首示意,宁公爷才缓过神回礼。 安少音很快就走进了书房,随之传来的是较之前截然相反的男音,来自同一个人,区别犹如云泥。 -- 第156页 如同在泥潭里走了一遭的宁公爷愕然醒神,一时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嘴巴里干涩不已。最后,他无奈地摇头离去。 * 是夜,大兴宫灯火熠熠,安静一片。守在殿外的侍卫又多了一批,严禁地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流越还在书房里批改奏折,书案前厚厚的一堆奏折正在一点点地减少。不知批阅了多久,流越放下笔,朝窗外看了一眼。 夜已经深了。 看了太久的奏折,流越眼睛发干,坐在一旁的软塌上闭目养神。书房里的檀香静心,在这静谧的夜晚尤甚,只需休息片刻,流越便又精神饱满,干劲十足地来到书案前,随意拿起一份奏折来看。 暗夜静谧,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无限放大,是以,当宫殿外步伐匆匆作响之时,流越已然将手中的奏折放下,警惕地朝外看了一眼。 不多时,御书房外出现高公公满头大汗的样子,“王爷。陛下他又发作了。” “什么?”流越抬头看着来人,映入眼帘的是灰眉公公呼吸急促,一脸惊慌的模样。 大兴宫,寝殿内。 朝外看,不见异常。掀开门帘进入殿内,一室的燥热似有若无地铺面而来。龙床之上昏迷不醒的天子不住呢喃,本是岿然不动的龙床似暗流涌动般,伴随着天子气若游丝地吐息,摇摇欲坠。 “卿卿,卿卿。”双目紧闭的流明头部乱晃,额间是密密麻麻的细汗,发间更是浸在了水里一般,身下的赤黄玉枕汗湿了大半。 青辞已经候在床前替天子把脉,流越屏退众人后,坐在龙床前,双手紧握兄长的肩膀,摇晃龙体唤他。 “皇兄,你说什么,皇兄?” 流明面红耳赤,浑身发烫,汗水涔涔不止,口中翻来覆去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卿卿,你在哪儿,卿卿。” 寝殿内升温异常,不一会儿,流越的掌心沾满了汗水。他一脸担忧地看着躁动难耐的皇兄,余光看向正在诊脉的青辞。 “到底如何了?” 流越担心皇兄的状况,语气有些不耐烦,眼神变得愈发犀利起来。 青辞搭脉的手收了回来,看向流越,他没有说话,眼神已经告诉了对方一切。 流明看上去痛苦不堪,唇齿逸出的字眼不断,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渐渐的,龙床之上的流明有些失控,四肢乱晃,浑身溢出不正常的绯色,口齿开始含糊不清起来,但最频繁的两个字拼接起来依稀可辨。 卿卿。 言卿卿。 流越脸色难看非常。此刻,流明的一言一行足以让他焦灼万分,尽管如此,流越还是狠下心来,吩咐青辞动手后,走出了寝殿。 “卿卿!”最后两个字话音悠长,穿透了软帘传到流越的耳中。他逆着烛光站在寝殿前,听到这两个字,本就晦暗不明的五官更添几分恚色。 渐渐的,寝殿内安静了下来,再之后,青辞从里面走出来。 流越关切地问:“压制下来了吗?” “嗯。”青辞朝他点头,出来后才将满头的汗水擦去,紧绷的神情稍缓片刻。 流越松了口气,双手合掌,很快就有太监们鱼贯而入,热水毛巾,干净的寝衣一应俱全。这些太监的动作利索,半个时辰过去,寝殿里又恢复了安静。 流明睡了过去,流越并未离开,而是留在了偏殿内,静观其变。 青辞缓和了片刻,很快神情又开始紧张起来。窗外夜色已深,在偏殿的主仆俩却是毫无困意。 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夜,还很漫长。 “主子,银针压制治标不治本。这一次抵住了,下一次会变本加厉。” 青辞轻轻地喘气,心有余而力不足。给陛下施针,虽然三日前已经经历了一次,但青辞还是无法很好的适应。尤其当流越不让高公公叫太医过来的情况下,青辞头顶的压力就更重了。 更何况,施针非长久之计,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迷情香的来源。 流越目光盯着寝殿的方向不离,毋庸置疑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想法,今晚一定要压制住。” “这番情热来的突然,非一时能好。”青辞脸色有些为难,更多的是疑惑,他十分不解地说道,“可怎么会这样,陛下所用之物属下皆看过,并无不妥啊。” 三日前流明突然出现这种状况,在那之前,言卿卿没有再踏进大兴宫。流明无虞是受了迷情香所致,嘴里含糊不清只喊了言卿卿的名字, 流越仔细盘问高公公之后,得知流明在他回京前有相似状况,但从未这么严重。一直到流越回京的前一晚,流明要求言卿卿来大兴宫侍寝时,看上去是清醒的,与素日相差不大,就是呼吸稍乱,面色微红,嘴里一直喊言卿卿的名字。 原本流越怀疑流明纵身过度是否受迷情香所致,三日前已然被证实。而短短几日,流明的情况愈发严重,只能说明,迷情香的药量加重了。 可疑问就出现在这里。 青辞心觉蹊跷,流明的衣食他全部查验过,没有任何问题,太医院开的药方以及香炉里的檀香他亦是仔细瞧过,没什么异样。特别是流明饮食用过的茶杯碗碟,甚至煮药的药罐,一一核验之后,均无异常。 方才细细探脉,加之流明此时的症状,青辞确定是迷情之故,可这些究竟是怎么入了流明的口鼻之中呢? -- 第157页 青辞百思不得其解,流越亦是头疼脑涨。 中了迷情香,最好的方法不外如是,施针非长久之计,若找不到解药,寻不到迷情香来源,一切便如青辞所言。 这一次压制住了,下一次变本加厉。 时间转瞬而逝,很快的,寝殿内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偏殿的主仆俩对视一眼,青辞站起身,朝寝殿内走去。 掀开软帘,一声声“卿卿”沿着缝隙传出来,又很快被赤黄的帘子隔绝其中。 流越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他翻身下榻,走到廊前,天色黑暗一片,月明星稀,静谧无声。 流越抬头,看向后宫的方向,一隅的宫殿巍峨,哪怕在大兴宫,殿宇下四角的宫灯似乎都能看得到。 你会后悔的。 最后一次见面,言卿卿给流越留下了这句话。三日前,流越终于明白言卿卿回宫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后悔。流越恶狠狠地往永安宫的方向瞪了一眼。 让你留在皇兄身边,才是真的后悔。 第八十八章 分宠。 靖王府的后花园,从当初安少音决定重新整修一番开始,冬去春来,原是看似荒芜的花园步入了一园的春色。 一盆盆的芍药,海棠,牡丹等鲜艳夺目,安少音走在春光里,远远看去,像是浸在一片花海中,令人眼花缭乱。 来回绕了几圈,安少音踌躇不定,不知道该选那一种花才好。 自回京后,流越担心流明,时常郁郁寡欢。知道他今天回府,安少音打算折一束花插在书房里。想着,看到书房里一抹艳丽的春色,流越的心情会好一点吧。 花瓶早早地就选好了,至于用什么花搭配,在花园里逛了快一个时辰,安少音才选定了盛开的蔷薇。 蔷薇花香诱人,颜色开的正好,花匠修剪了根茎上的刺,挑选了最好的几朵给安少音。安少音双手捧着花,欢天喜地朝外走去。 才走出花园,小厮告知安少音,王爷一炷香前已经回府,现下正在书房。 安少音沿着抄手游廊往书房的方向走着。阳光下,手中的蔷薇愈发明艳动人。她看着手中的蔷薇,心想相公见了,一定欢喜。 * 书房内,流越读完今晨才至的书信,大抵是终于有了一件能让他舒心的事,眉头稍有舒展。 信纸阅后即焚,留下一层的灰烬。抬眼时,流越注意到倚窗的书案前多了一个天青釉观音瓶,就那么空空的放在一旁的案几上,没有花枝点缀。他动了动唇,正要问清扫纸灰的小厮,恰在此时,云嬷嬷端了一盘茶点进来,神色有些凝重,分走了流越的注意力。 屏退了小厮后,流越来到窗外,朝东坐下。云嬷嬷沏好茶,亲自递给了他。 “瞧王爷脸色这么差,就知道昨夜一定没睡好。”云嬷嬷若有似无地笑了笑,脸上的皱纹似乎要比几个月前多了一倍,愁容满面,声老如钟,“先是陛下,又是王爷您,老奴是辜负了太后娘娘生前一番嘱托啊。” 流越安慰了几句,云嬷嬷并未因此有多放心。两人来回聊了一会儿,才将话题引到了流明的身上。 “王爷,老奴有一问:陛下那里,你到底有何打算?如果一直找不到迷情香的来源,难道要陛下一直这样下去吗?” 云嬷嬷语气十分动容,她说的正是青辞施针压制流明动情一事。在王府里留了几日,宫里的消息知道的慢些,昨日陪安少音一同进宫时,她才从高公公那里得知了陛下前天夜里的凶险。 好在流明的情热被压制住了,不过看流越严肃的神色,便可知这情况不过是暂时的。 流越虽未明言,但是云嬷嬷打心里笃定这一切与永安宫那位逃不开关系。 有一个想法,云嬷嬷在心中盘桓了许久,可碍于自己的身份,碍于流明的固执,她从不敢提。然而,在亲眼见到这段时日永安宫是如何用尽心思消耗流明的体力后,云嬷嬷心里这个想法愈发地在心中放大。 或许是前几日在宫里见到了太多花枝招展的宫女,或许是高公公描述前夜的情况太令人揪心,云嬷嬷思前想后了整整一日,终于决定,哪怕是豁出一条命,也要将心中的这个想法吐出来。 流越哑然。云嬷嬷这一问无疑是问到了心坎里,事实是,流越的确不愿流明长此以往下去。 流明神志不清,只想要言卿卿,偏偏,流越不会,更不愿意这么做。 流越的神色云嬷嬷看在眼底,她咬咬牙,说:“有个想法,在老奴的心里憋了很久了,一直都想说与王爷听。” 流越抬头看了她一眼,颔首:“现在就你我两个人,嬷嬷有什么意见,我洗耳恭听。” 说罢,流越示意她坐下说话,嬷嬷不肯,一定要站着把话说完。 安静的时间只停留很短的一瞬,年过半百的云嬷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对上流越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了起来。 “中宫愈发肆无忌惮,王爷离京这些时日,她霸占陛下不放,如今又弄得陛下龙体过度受损。老奴实在是忍无可忍,可又不忍让陛下一直这样受苦。瞧王爷这几日都消瘦了许多,让人看了就心疼。想来王爷也是不愿再看到她留在陛下身边的。 “老奴知道王爷为此事烦心不已,也明白王爷不愿让她服侍左右。事急从权,既然她不行,王爷何不去找别的女子来解这燃眉之急?去外面找个家世清白的女子来侍候,日后更能借机分宠。如此一来,便都可迎刃而解了。” -- 第158页 云嬷嬷一鼓作气,将藏在心底许久的话说了出来,紧接着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流越一言不发,拧眉深思。 又是过了三五息的时间,云嬷嬷才开口试探问:“王爷,可是觉得为难?” “不,嬷嬷这个提议甚好。”流越从深思中回过神,他呷一口香茗,将一席话定了型,“本王已经想到了一个人,即便是她,都不会轻易说不。” 见流越并不反对,云嬷嬷眼睛一亮,由衷开心地笑道:“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王爷想定的人是谁?” “嬷嬷见过的,是秋蝉。” 云嬷嬷脑海里浮现一张脸,秋蝉她相处了几日,为人是信得过的。身世清白不说,容颜生得亦极为不错。 可问题是,秋蝉愿意吗? 云嬷嬷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又觉得可笑。秋蝉一个下人,愿意与否,由不得她说了算。 但流越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补充了一句:“秋蝉是南平郡王府送来的,于情于理,她自然是愿意的。嬷嬷无需多虑。” 云嬷嬷豁然开朗,是啊,秋蝉出自南平郡王府。 南平郡王府送进宫来这么一个貌美如花的婢女,也许一开始,就是要送给流明的。言卿卿入宫三年无所出,文武百官也许放弃了,把希望放在流越身上;但作为皇后的娘家,南平郡王府是不会放弃的。不管言卿卿出自什么原因无所出,只要是南平郡王府的人诞下龙种,届时再由中宫抚养,一切水到渠成。 言卿卿知道娘家的心思,兴许是自尊心作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秋蝉送给了安少音。 兜兜转转,云嬷嬷这才明白流越那一句“即便是她,都不会轻易说不”是什么意思。 “好,好。”云嬷嬷欣慰地点点头,“老奴这就去安排此事。” 说完,云嬷嬷向流越行礼后离开书房,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下,她满脸堆笑地推开门,丝毫没注意到书房外多了一个人影。 霎时见到来人时,吓了一跳。 “呀,娘娘您什么时候过来的?” 第八十九章 吃醋。 一束蔷薇花落了一地,阳光照在廊前随意铺地的红花绿叶之上,留下点点星光与斑驳碎影。 印刻在方格窗棂前的倩影微斜,一半倾斜到了墙角,一半刻在地面上。墙面与地面的一道折线,像一把利刃将人的身影劈成两半。 犹如影子本身此刻的心境。 安少音直直地站在书房前,双眸微瞠,丹唇轻启,神情凝滞在了脸上,两手还保持握花的姿势不变,不动分毫。 满脸笑容尚未完全散去的云嬷嬷扫了眼掉落在地的蔷薇花,再一看安少音宛若呆滞的神色,意识到不对劲。 “娘娘,你是不是……” 在书房的流越在云嬷嬷开口惊呼那一句时便动身下榻,来到门外,四周微妙的气氛围绕,他看见神色异常的安少音,打断了嬷嬷的话。 “少音?” 安少音醒神,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连连摇头,“我,我什么都没听到。” 话音未落,欲盖弥彰地转身就走,浑忘了来到书房的目的。 余下二人顿悟,云嬷嬷来不及说话,耳边一阵生风忽过,只觉得余光里一个人影闪过,再眨眼看清时,身旁的流越已经不见踪影,追人去了。 脚下是一地散乱的蔷薇,有几朵被疾走而去的流越踩到了,汁液溢出印在地面,沿着游廊向前看,还能见到离开的脚步留下的汁液残迹。 云嬷嬷蹲下身将散落的蔷薇花一朵朵拾了起来,去掉不能再用的,她收好在掌心中,站起身来,透过窗格看向书房内。 临窗的书案上,一个天青釉观音瓶静静地立在原处。隔着一道窗户,给人一种错觉,似乎握在掌心的蔷薇已经安然无恙地插在了观音瓶中,完美地契合着。 * 来回的路安少音走过无数遍,熟悉无比,此时她却觉得走廊太长,一点都看不到尽头。 这一段路并没有走多久,因为流越很快就追了上来。 耳后的脚步声疾步重重,安少音没有回头,可很快,眼前的路被人挡住了,蒙上的是一堵结实的肉墙。 “少音。”熟悉的声音从头顶飘然而过,伴随着温热的吐息萦绕不散。 “别过来。”安少音捂住了双耳,掩耳盗铃说着,“我什么都没听到。” 流越不信:“那这是什么?” 修长的指忽而抵在安少音的颊畔,指腹薄茧轻拭,带走一滴泪珠。 颊畔生凉,划过两道泪痕。安少音一怔,她大脑一片混沌,思绪纷飞,浑然不觉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我,我……”安少音如鲠在喉,一时间觉得无地自容。她心乱如麻,根本没法很好地表达当下的心境,一个我字支支吾吾了许久,最后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委屈地潸潸泪下,一边推拒着流越,一边寻着出路。无奈流越堵在身前不动,安少音推也推不开,着急地四处乱撞。可无论从哪个方向走,流越总能快一步拦住她。 安少音离开无门,本是混沌不知的情绪一股脑儿爆发了,满腹的委屈如滔滔江海奔流不息,她难过地大哭出声,哭着喊着要流越走开。 “你走开,走开……呜……”安少音声泪俱下,除了推拒堵着不走的胸膛,什么都做不了。 流越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声声无奈道:“你听见了什么?” -- 第159页 “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安少音一味地重复这句话。 自孕后她就敏感非常,方才听了几嘴,满脑子都在想着云嬷嬷说的那几句话。 她现在怀着孕,身体多有不便,确确实实是没法子的。放在之前,流越若是想去找别的女人,安少音不会多想。 可是,现在已经不是从前了啊。 一想到方才云嬷嬷要流越找别的女子,安少音心神不定,绞痛难耐。 嬷嬷分明说过的,流越不会有别的女人,可是现在却提议要流越去找别的女人。 还有流越,流越竟然答应了。 流越指名道姓要秋蝉。 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婢女。 安少音愈想愈觉得委屈,豆大的泪珠潸潸而落,一滴滴打在蜷缩不已的手指上,沿着指尖滑落在衣裙之上,最后化为一片水渍。 “王爷想要秋蝉,当初何故生气!我最初,是想秋蝉服侍王爷的。” 闻言,流越心头微微一沉,随之是一声轻叹。 果真是听了只言片语。私下两人相对,她头次唤他王爷。 “我没有这个打算。”流越一把抱住安少音的肩膀,“你听我解释。” 泪眼模糊了视线,安少音听到了流越在说话,但又听不清具体说了些什么。整个人浸在了情绪之中无法抽离,泪水不断的拍打在容颜上。 眼睁睁看着安少音快要哭成泪人,流越眉头紧皱,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孕妇情绪易变,安少音这一胎不曾孕吐,心情却是变得极为敏感。夜晚睡在身侧都要握住他的手不放,一点都不敢松开。 一时半会儿只怕是听不进一言半语,当务之急还是要安稳住她的情绪。 流越简短了思考了片刻,很快长臂一揽,将哭得不能自已的安少音抱在怀中,大步流星地朝卧房里走去。 安少音不知道流越要带她去哪里,两手成拳无措地拍打在男子的肩头,“放开我,你放开我。” 流越则是恍若未闻地继续向院子里走,不管安少音如何挣扎,他都不曾松手一刻。 这一路不长也不短,不知情的下人乍一见侧妃娘娘哭了一路,捶打了王爷一路,不由得瞠目结舌。 侧妃娘娘是个多么文静和善的主子啊,下人们心中想,王爷是做了什么,能让侧妃娘娘哭成这样,还敢打上手了。 此情景落在冬儿的眼中,快把她吓坏了。以为安少音是受了什么委屈,忙不迭就要跟在后面一同进去了。 寻声而来的暮烟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她。 “暮烟,你干嘛呢,姑娘哭得厉害,我要进去看看。” “有王爷在,你进去作甚。”暮烟抬眼瞪了丫头一眼,“实在不放心就守在外面,别让任何人进去打扰他们。” 冬儿不明所以,秋蝉是心有体会地理解了暮烟的意思,抓着冬儿的手留在院子外头,将院里的空间留给刚刚进去的两人。 床畔纱帐低垂,映出交错缠枝的梨花翠叶。 许是床上的空间较之屋外太过狭小,许是房内的视线暗了一层,又或许是一路回来经历了太多视线停留,躲在薄衾下不肯出来的安少音哭声渐低,最后只留下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余光瞥向床头,男子的身影高大,将纱帐下不多的空间占据太半。流越背着光,泪水犹存的安少音眼眸浮起一层水雾,看着坐在床边的男子,模糊的身影中透出一道白光,逐渐靠近。 流越朝床上的人伸出手,“过来。” 哭过之后,安少音冷静了不少。现在处在一个相对逼仄的空间内,听到流越那两个字,她心中惶惶,却还是赌气地别过头,身子一动也不动。 流越靠在床头,一瞬不瞬地盯着薄衾下的人看。泪花沾染的玉面上,眼眶微红,鼻尖如是,最是惹人注目的,还是那一张水光潋滟的樱唇。 一路的哭声没能让流越心烦意乱,相反,此刻的他有一股难言的兴奋感。安少音听了只言片语,哭泣不止,油盐不进,一想其中缘由,流越的心便跳动地愈发厉害。 再看看床上那一张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小脸,流越只觉心头涌上一股热气翻涌,他翻身上床,一伸手就将躲在锦衾下的人揽入怀中。 “你,你走开。”安少音推搡着他,还在极力抗拒着。 “怎么,听见我要找别的女人,心里不乐意了?”流越桎梏着人不放,指腹擦拭着安少音眼角的泪花,来回摩挲。 安少音暗暗咬唇,一听此言,便觉的一切都要化作真实,好容易收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两手抵在流越的胸膛,一点点向外推去。 脑海中回想起太多的话,有一句是切切实实地定格在记忆里不曾离去。 我是你的,你也只能是我的。 吹在颊畔之上的这句话犹在耳边,恍若隔世。 此情此景,安少音委屈难耐,泪如雨下,“王爷想要秋蝉直说便是,何必要这么久才开口。当初既然不愿,又何必骗我说不会有别人。” 怀中人泪眼婆娑,少了几许方才的失控,水眸含雾地望着流越,说不出的我见犹怜。 流越觉得,自己快要忍耐到极限了。心头翻滚骇浪不止,他极力隐忍万般的激动,维持平静的神色,道:“看样子,你听了不少。” -- 第160页 安少音哭哭啼啼地敲打流越的肩膀,“都听见了,嬷嬷要王爷选别的女人,王爷要秋蝉。” “我才不信,你若是都听见了,为何偏偏漏掉了最重要的信息。” 安少音否认:“我没有,我都听见了。” “胡说,嬷嬷分明是要我选个女人送给皇兄。你到底是听了些什么,都不过来问我,就想一个人躲着哭。你吃醋了,是不是?” 安少音呜呜咽咽的说着话:“才不是。是相公出尔反尔,指名要了秋蝉。” “还说不是。”捕捉到最重要的两个字,流越薄唇微翘,紧追不舍,“敢不敢抬头看我的眼睛?” 说着,流越抬手擒住安少音的下颚,隔着一层水雾的泪眼睫毛微颤,眼帘低垂。 流越忍不住轻笑一声,手指轻轻一抬,强行让她与自己对视。 “你不敢,所以你在撒谎。”流越目光灼灼地盯着怀中人看,言语中忍不住的得意。 抽抽涕涕的泣声如蚊蝇细声渐逝,安少音双眼向外挪了一寸,眼神闪躲,“我没有。” “没有?那你哭什么?”感受着怀中人原是抵在身前推拒的双手一点点地松开,流越唇角的笑意愈发浓烈,他并不打算放过她,安少音心虚不敢对上他的眼睛,流越就垂下头,薄唇虚含着耳垂低语。 “嗯?不愿意说?秋蝉是不能了,我瞧着你身边的冬儿还不错,再不承认,我今晚就收了她。” 安少音听到流越的话,稍稍平复的心境再一次乱开。不及初时之烈,可停下不久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悠悠打转,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王爷,你……” 称呼的转瞬之变令流越措手不及,他见过安少音哭的样子,不想吃起醋来是另一番风味,惹的人哭笑不得。 流越一改温和的笑意,敛了眸色愈发逼近地说道:“叫我什么?” 安少音含泪改口:“相公。” 抱着她的男子力道一松,看样子是要下床去,安少音以为流越真的要去找人了,急急忙忙拽着流越的衣袖不放,眼角犹存的泪珠倾斜而下。 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我不要,我不要你去找冬儿。” 哭声倏滞,随着渐渐合上的天青纱幔隔绝在了床帏之中。 不算明亮的光线映出两个人的身影,一转眼,流越整个人都坐在了床上,再度将安少音揽在怀里。 “不找,谁都不找。”流越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与怀中人听。这一次他没有再用指腹拭泪,薄唇落在挂满泪珠的眼帘,流越一点点吻去安少音眼角的泪水。 “难得见你吃醋的样子,还不愿意承认。”流越手捧着怀中人的小脸,边吻边道,“都快哭成泪猫了。” 亲吻由上至下,最后停在水泽动人的唇畔。安少音眼帘微阖,双臂由肩膀攀至男子的颈间,眼角泪痕渐干,而氤氲多时的啜泣声终于完全销声匿迹。 一吻悠长而逝,情绪终定。两人的衣襟都被安少音的泪水打湿了,泪迹斑斑弄得衣领褶皱不堪。不得已,两个人褪去了外衣,一时也没叫人送换洗的衣服过来,距离晌午还有段时间,在这之前安少音与流越依偎在床上说说话。 流越枕着一条胳膊躺下,另只手抚摸着安少音乌黑的秀发,从鬓边再至发梢,丝丝缕缕,修长粗粝的手指穿梭而过,留下一股清凉的桂花油香。 安少音半个身子枕在流越的胸膛之上,双颊微红,眼尾还存了些哭过的薄绯,只是睫毛上的水珠早已经干涸了。 室内安静无比,帘外的香炉里烟雾飘渺,比安少音发间的桂花香还要静心宁人。流越嗅了半晌,终于想起来一件事。 “有好事要告诉你。”流越望着床顶纱幔上的梨花翠枝,道,“洛阳今早来了书信:五月皇兄生辰,洛阳王和王妃,以及子轩会至京贺寿,届时在京中小住。” 话音刚顿,身前的脑袋动了动,流越停下手中穿发的动作,很快安少音抬起半个身子看向他,眉飞色舞,欣喜无比。 流越忍俊不禁,“瞧把你开心的,与子轩分别才一个多月,你就这般想他。” “自然是想的。”安少音喜出望外,说话间又枕在流越的身前,两根手指扒拉着眼前的发丝,“这么重要的消息,相公你才说。” 流越闻言,枕在头下手臂收回,一个翻身将人置在身下,额间相抵,二人的唇齿一寸之隔。 “不知道是谁哭了一上午,半个字都听不进去。” 安少音自知理亏,面红耳赤地别过头去,无奈流越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短短几息,她就被圈在方寸之间,动弹不得。 吹在肌肤上的吐息如同羽毛在脸上刮过一样,酥酥痒痒。安少音眨眼盯着一双如琉璃通透的眼睛看,发现自己越是多看一眼,面上似乎越是热度不减。 “我,我饿了。” 第九十章 一呼一吸之间,安少音都能感…… 一呼一吸之间,安少音都能感受到眼睛的睫毛轻颤时扫过流越的眼帘。 逼仄的空间让她心跳加速,安少音只好撒谎自己饿了。一句话刚说话,她有些心虚地眨眼睛,嗓音柔柔绵绵,原有若浅的一丝鼻音因着哭了许久的缘故,加重了几分。 一语见效,流越果真挪开了身子。安少音呼吸舒定,很快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她孕后嗜睡,一觉睡到天亮,早饭一个时辰前才刚用过,根本就不饿。不过是找个理由借机出去。 -- 第161页 半柱香前那一会儿,两人温存间,流越还特意叮嘱她情绪不要激动。 怀孕的人忌情绪大动,青辞不知嘱咐了多少次,甚至还再三强调不可过分亲近,流越一直很好地保持了下来,不想最先破戒的是安少音自己。 安少音承认自己今天有些失控,哭闹了小半日,回想起来只觉头脑发热。 在洛阳自从山庄那日差点滑倒后,没由来的心悸让安少音心惊胆战。回京的路上,为数不多的几次梦境中,安少音看到的都是相同的情景:她身在高处,看着不远处停下的赤黄身影,乱跳不止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她感到自己心头一舒,浑身都放松了,会心一笑地要上前抓住那道影子,可留在掌心的只有一片虚无。 在梦中,每一次安少音伸手要抓住那抹身影时,那种抓而不劳,患得患失的感觉流遍全身。梦中惊醒,如果流越不在身边,这种感觉就会被无限放大。 这是前世残存的记忆,一直模糊不清在游荡在记忆的深处。安少音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梦不到自己临产的场景,流越对此亦是讳莫如深。 也许这份不安全感就是答案,安少音总是看不到。这份不安一直延续到现在,只有在流越的身边安少音才觉得心里踏实,她甚至都觉得梦里的那道黑影就是流越,她想要抓到的人就是他。 安少音依赖流越,这份依赖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她习惯了流越身边只有她,而她的身边也只有流越的日子。在洛阳的几个月,前世的记忆卷土而来,过往种种浮现,安少音心里早就认定了流越要她牢牢记住的那句话。 我是你的,你也只能是我的。 是以在书房里听了片面之词,安少音的反应才会非比寻常。 流越看上去似乎很开心的样子,抱着她亲了许久。一番解释后,还笑着揶揄安少音莫不是吃了一缸的醋,不然两人的衣襟怎么就浑被她的眼泪打湿了。 了解了来龙去脉后的安少音得知这不过是一场误会,满腔的委屈偃旗息鼓。一想到一路上被那么多人看到她哭闹的模样,再看到散落在一旁被她满脸泪水打湿的衣襟,安少音理屈词穷,只能埋在流越的怀中不说话。 不想他又提了这事,安少音羞愧难当。在这里待得时间久了,面上愈发滚烫了起来,她只想赶紧出去。 心里打着小算盘,安少音将手伸向了纱帐,只需轻轻一勾,她就可以下去了。 霎那间,地转天旋,安少音反应不及,又被身旁的男子擒在怀里。 “正好。”流越抬起她的下颚,欺身向前,“我也饿了。” 仅是一吻意犹未尽,回来这么久,两个人很少如今日这般亲近。流越犹觉不够,还想再多些时刻。 复是一吻不知过了多久,似乎香炉里的沉香都燃烧殆尽。再分开时,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安少音脸上的红晕快要溢出来,整个人软化成一滩汪水,瘫在流越的怀中,静静地呼吸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室内炉香尽散,再无半点烟雾缭绕,关了许久的门终于被打开了。 冬儿担心主子的身体,几近是跳着站起身。她一路小跑上前,见安少音羞答答地躲在流越身后,面若桃花,一点也寻不到哭泣的痕迹。 就是两个人的衣服有些古怪,衣领处皱巴巴的,隐隐还能看见水渍干涸留下的印迹。 冬儿眼睛瞪得溜圆,不大理解两人在屋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瞧安少音容颜染绯,愈发明媚动人,应该是叫王爷哄好了。丫头没去细想,她先是向流越行了一礼,才关切地问安少音:“姑娘,你没事吧?” 安少音摇了摇头,玉面红得比后园的蔷薇还要艳丽。即便是对着自己的丫鬟,她都羞的说不出话来。 两只手紧紧地攥着流越的衣袖,只敢露出一双明亮含春的眼睛。 冬儿放心地点头,告诉他们午饭已经好了。 流越颔首,三言两语打发了冬儿。待主院里没什么人后,安少音才敢从身后走出来。 流越牵住安少音的手,手掌在绯红似血的容颜上摩挲着,他戏谑道:“她是你的陪嫁丫头,有什么好害羞的。” “都怪相公。”安少音声若蚊蝇,赧然万分,明眸似怒似嗔地盯了流越一眼,“这个时候了还要欺负我。” “我是哪里欺负你了。”流越死皮赖脸地坏笑,“你怀着身子,我可不会欺负你的。” 安少音瞪他,抬手轻轻敲打了一下流越的肩膀。垂眸时看到衣领处因沾了泪水干涸后留下的一片褶皱,耳朵烫的快要发烧了一样。 本来好好的,要叫人送衣服进来。流越抱着她亲完后不知餍足,一双手不懂安分,等再回过神来时,已经是晌午了。 好在流越没再逗弄她,两个人在春风里站了一会儿,安少音脸上的红晕消减了太半后,二人才往饭厅里走去。 吃完午饭又在花园里漫步消食。上午精神消耗了太半,安少音很快就困意重重,回到卧房里,一觉睡醒时,太阳都快下山了。 醒来时伺候的只有冬儿。从中午开始就不见秋蝉了,安少音知道她要被送进宫,还以为是云嬷嬷带她去学规矩了,无意间问了一嘴。 “姑娘下午一直睡着,所以不知道。”冬儿一边给安少音穿衣,一边说着,表情有几分不舍,“嬷嬷申时就将秋蝉姐姐带走了,说是要赶在太阳下山前进宫。” -- 第162页 安少音惊讶道:“这么突然?” 原以为最快进宫也得明日,安少音打算醒来后给秋蝉置办一些嫁妆。在身边快一年的时光,秋蝉行事规矩本分。虽然言卿卿为了膈应安少音才将人送给她的,但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安少音对这个丫头很满意。 晚饭的时候,安少音向流越说起了此事。 流越:“你别怪嬷嬷着急。半个月来,皇兄发作的时间毫无规律可言,夜长梦多,还是尽早给人送进宫才好。”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但是放在秋蝉身上,似乎有些不合适。 她并不是正大光明地送进宫。目前尚不知迷情香来源何处,在流明身体未愈前,为免生出其他事端,为今之计是不能让外人知道大兴宫里塞了一个女子。 尤其是永安宫。言卿卿自信甚笃,认定流明只要她,想来是高估了自己,以为流越不舍流明痛苦,总有一日会来请她去大兴宫。 给皇兄塞女人,还是在他意识不清的情况下塞人,流越的确是犹豫的。流明清醒后,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流越自己也不知道。 想当初皇兄千方百计要给自己赐婚,流越推三阻四,甚至跑到了南境三年。推己及人,放在流明的身上,想来他是不愿的。 但云嬷嬷有句话说的不错。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言卿卿侍寝,流明情深,她却未必。不管怎样,都不能再让流明溺在言卿卿的温柔乡里了。 不论后果如何,流越想,哪怕流明就此与他疏远,他也决不能再让言卿卿靠近皇兄了。 思绪纷飞有些远,等回过神来时,流越发现对面的安少音也在想着心事。 安少音拨动着眼前的玉碗,叹:“我都没来得及和她告别。” 流越放下碗筷,瞧安少音一副不舍的模样,宽慰道:“秋蝉又不是回江南,何需告别?她会一直安置在大兴宫,你明日随我进宫就能见到。” “你且放宽心,虽说此番进宫是委屈了她,但总归是她心甘情愿的事。”流越注视着安少音的眼睛,“不然你以为,她出自南平郡王府,本该是忠于皇后,若非有所求,又怎会无缘无故心甘情愿效忠于我?” 安少音懵懵懂懂地看了他一眼,只听流越继续说道:“当年皇兄大婚,他是亲自下江南将人接到京城来的。皇兄在江南住了一个多月,来来回回见的人多了,总有一面,是见过秋蝉的。” * 是夜,大兴宫看上去并无两样。伺候在此的宫人侍卫知道在靖王府小住的云嬷嬷回宫了,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事。 只有少数的人知道,此番云嬷嬷回宫,还带了一个人,而且这个人就在陛下的寝宫里。至于是男还是女,了解实情的,整个大兴宫内,寥寥几人。 大兴宫殿一隅,烛光熠熠。青辞正在翻开着医术古籍查看,迷情香暂无踪影可寻,他试想可否从古著里寻得万全之策,无奈看了许久都无所获。 流越不放心太医院的人,因为他知道里面一定有言卿卿的眼线,至于是谁,尚无可论。每日的朝政多不离身,流明生病,安少音怀孕,接二连三的事情堆积着,流越尚无心思去追究哪一位太医是中宫的内应,一应事宜的重担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青辞身上。 半个月来,他只回了王府一次。若在过去,青辞一定义不容辞,主子发了话,他定是全心全意地照看天子的龙体。可如今,从洛阳走了一遭后,感情一事上向来迟钝的青辞也开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翻开了半夜的医术无果,寝殿内看上去并无异常,青辞神情有那么一刻的放松,单手支额,就在沉香阵阵中小憩了片刻。 梦中如诗如画的舞台上,一袭青衣的女子正在翩翩起舞,舞姿婀娜,身姿曼妙。台下的人纷纷叫好鼓掌。掌声震耳欲聋,听得二楼雅间内,本该陪着主子观舞的青辞心烦意乱,他一个翻身,将台下的人一个个撵走。 可惜人太多了,赶走了东边的客人,西边的又挤了上来;赶走了前面的,后面又慢慢聚拢在一起。没多久,台下的人不减反增。青辞气结,听着愈演愈烈的掌声,最后实在忍不住,一步跃跨上舞台,将正在跳舞的青衣女子扛走,留台下的客人在后面一阵吵闹乱骂。青辞回头,那些客人乱成一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抢走了暮烟着急大乱的样子,得意地笑出了声。 梦中笑的太过,青辞一个趔趄,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乍然惊醒,眼前是翻了一半的医术,以及燃到一半的蜡烛。 原来是梦,青辞失望地向后靠了靠,若有所思,像是在回味梦境。 耳边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青辞还以为是梦中那些吵闹的客人,可很快,他意识到不对。 图着方便,青辞就在寝殿旁的偏殿内,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声音,他急速来到寝殿,甫一掀开软帘,天子的呻/吟落入耳中,随之是轻呼不断的声音。 “卿卿,卿卿……” 青辞蹙眉,陛下又发作了,这一次隔了两日。算上高公公讲述的时间,这快两个月的日子,陛下的发作时间时长时短,最长是隔了七日,最短如这次,两日。 毫无规律可言。 可天子的饮食起居,甚至是煎药,都最是规律的。 青辞想不通,但这一次,他没再去施针,很快给守在殿外的高公公递了消息。 -- 第163页 西耳房距离陛下的寝殿不远,内部直通,不需要经过殿外就能抵达。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云嬷嬷就从左边的里间里将人带了过来。 与平日里见过的模样不同,秋蝉应是刚沐浴过,一头秀发倾泻般铺在脑后,一身云白的披风挡不住身上的清香。 青辞对秋蝉入宫的事知晓一二,他言简意赅,嘱咐了句小心后,就离开了寝殿。 陛下昏迷不醒,或许会收不住力,更重要的,是他口齿不断逸出的两个字。 所以要小心。 寝殿内,龙床之上的异况如两日前无甚差别。扑面而来的热意,看上去摇摇欲坠的床幔,紧闭不醒,浑身散发不自然红色的流明,以及他满身的热汗。 云嬷嬷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失控的陛下。之前都是听闻,如今亲眼所见,心如刀割般难受之余,以生出了几分惧色。 先不说龙床上的情形。单是流明意识不明,嘴里一直喊着言卿卿的名字,一声声一句句,很难不让人痛心。 无法想象过去几天流越是如何坚持住的。如果是她,云嬷嬷想,光是听陛下一声声的呼唤, 也许自己会心软,直接跑到永安宫前求人来了。 越是听流明呓语,云嬷嬷心里对永安宫就越恨。陛下情深如此,那位却是一点儿都不懂得珍惜。 女人最懂女人,言卿卿的心思,云嬷嬷何尝不知。 吃着碗里的,还要看着锅里。 这般想着,云嬷嬷涌出的几分心软才压制了下去,听着陛下喊言卿卿的名字,似乎有一瞬的习惯。 云嬷嬷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秋蝉,生怕她会因为害怕而抗拒。转念一想,她一个年过半百的看了都惊心,更何况是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呢。 想归想,云嬷嬷有所动容,更多的是私心为上。 “好孩子,陛下这里,就交给你了。” 秋蝉没有接话,她双目微瞠,丹唇微张一瞬不瞬地盯着龙床上的人看,似乎被惊吓坏了。 云嬷嬷见秋蝉不说话,以为她是要打退堂鼓。 “嬷嬷,你,你先下去吧。”秋蝉忽然说道。 云嬷嬷心头大定,应声后很快就出去了。 一道软帘半遮半掩了寝殿内的异状,而紧闭的殿门似是在宣示一切都不能再回头。 寝殿内,烛火暗了几盏,视线愈发朦胧起来。 秋蝉褪去披风,走到龙床前坐下。满室的热意似乎都让宽大的寝殿小了一倍,纵然只有两个人,秋蝉无端觉得这里无比狭小。龙床上,双目紧闭的流明满头是汗,原是虚白的俊颜笼罩了一层浓郁的绯色,急促的呼吸令他眉心紧皱,剑眉中心拧出一个“川”字,看不出原来温文尔雅的模样。 受了外物扰乱心扉,流明的吐息是不同于常人的炽热,秋蝉才刚将手递上去,就被这滚热的呼吸给吓退了回来。 许是感受到有人靠近,意识不清的流明伸手呼唤:“卿卿,是你吗?卿卿。” 秋蝉无声苦笑,眼前的男子喊着别人的名字,她心中苦涩。昏暗的烛光将她的容颜打下一层暗影,映在明光里的双眸中,一片失落。 她在犹豫,在挣扎。 最后,她尝试着探出手,想要抚平男子紧蹙不下的眉心,想要他不再那么痛苦一些。 面前多了一股凉意,流明本能地抓住凉意的来源,让其靠近自己,纾解身上不自然的热度。 一片混沌中,流明睁开了眼睛,看到床前女子的身影。分不清梦境现实,看不清女子容颜的流明,抓住了对方的手,哑着声音笑了。 “卿卿,你来啦。” 他这样说着,一把将人扯进了怀中,如饮酒醉,如梦不醒。 月色朦胧,大兴宫寝殿只有两个人守着,以防万一,其余的太监宫女早早地被支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寝殿里一点点的安静了下来。守在殿外的云嬷嬷与高公公对视一眼,凭着不算明亮的宫灯,两个人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欣慰之色。 翌日清晨,流越早早地进了宫。 寝殿内,流明还在沉睡,经由昨夜,身上的热度逐渐消退。因着没有施针压制,虽然流明还是昏迷不醒,但眉宇间终于不再是紧蹙的了。一早青辞去诊脉时,流明眉宇舒展,面色平静。比前几次施针压制的情形,要好了许多。 流越站在龙床前,看着流明的舒颜,听青辞说起了昨夜之事,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放了下来。 走出了寝殿,他问:“秋蝉看上去怎么样?” “还算稳定。”青辞说,“即便是中了香,陛下还是克制为上。” 流越赞同地点头,正因为如此,他最初才笃定流明纵身有异。皇兄克制非一日之功,而是数年习惯所持。流越足够了解,所以一开始就察觉到事情有蹊跷。 只是过了这些天,迷情香的来源一无所获。流明再克制,也抵不住毫无规律的发作。 思及此,流越很快又说道:“虽然有秋蝉在身边,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不管怎么说,务必要尽快找到迷情香的来源。” 青辞点头应是,怎么找有些犯了难。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就在青辞检查流明一应所用之物二次无果之时,一次意外,终于让他寻到了迷情香的来源。 第九十一章 我,我头有点晕,心跳得好…… -- 第164页 两日前迎来了春天的第一场雨,雨后天晴,御花园的花朵打上了一层天然的雨珠,经过一日春光的洗礼,看上去更加鲜艳欲滴。 安少音折了几枝海棠回来,御书房的流越还在忙,她只来得及将海棠花插入花瓶中,就又有大臣来见流越了。 春日万物复苏,复苏的似乎不仅仅是自然,还有人事。 安少音只好先离开。 “我去看看秋蝉。” “去吧。”流越的目光逡巡在安少音的腹部,孕形显怀,看上去又大了些。他温和一笑,嘱咐道,“记得喝安胎药。” “嗯。” 离开御书房,越过大兴宫的前殿,走不了几步就来到了西耳房。 安少音进来时,秋蝉正聚精会神地拿着扇子摇着炉火,炉上的瓦罐内冒着腾腾白烟,是炖给流明的鸡汤。 安少音在冬儿的搀扶下坐下来,示意秋蝉不用行礼后,说道:“你现在是陛下的人了,煲汤这种事怎么还亲自动手。” “嬷嬷的意思是,越少的人知道奴婢的存在越好。”秋蝉蹲了下来,继续用扇子扇着火,没注意到鼻尖与下颌沾上了碳灰,在冬儿递来绣帕时才尴尬地笑了笑。 秋蝉放下扇子,端出刚泡不久的春茶,“住在这里,什么都不缺。不过,总是一个人呆着。” 西耳房宽五间,内里精致奢华,秋蝉一个人住在这里,身边没有服侍的宫女,衣食住行皆有云嬷嬷打理。 秋蝉说起这些的时候,看上去并不如何开心, “这宫里什么都是好的,就是人太少了些。”安少音握住秋蝉的手,安慰她,“不碍事,我和冬儿每天过来陪你。等陛下醒来后就好了。” 秋蝉勉强地笑了笑,简短地喝完一杯茶后,她又拿起扇子把控着炉子里的火势。 “瞧你神色恹恹的,有心事?”安少音盯了秋蝉半晌,进宫已有半月,秋蝉的神色从没有像今日这样暗淡。 秋蝉默不作声地停了手中的动作,安少音见状,更加笃定了她心里有事。握住她的手好生宽慰了几句,秋蝉才吞吞吐吐地开口。 “娘娘,陛下,陛下似乎察觉到异样了。” 安少音听了有些迷惑,“陛下,不是一直昏迷么?” “是在昏迷着。”秋蝉欲言又止,思忖了片刻才犹豫地压低了声音说,“可是昨晚,他已经不再喊皇后娘娘的名字了。” 流明动情之时,口齿喊出的都是言卿卿的名字。昨夜是发作的一夜,作为枕边人,秋蝉对于流明的变化可以说是洞察入微。 除了最初的那几句卿卿外,流明再没喊过这个名字。 安少音听懂了。如果真是这样,陛下并非是全然昏迷着。 无论是安少音还是秋蝉,对于这种情况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毕竟,秋蝉是在流明不知道的情况下入的宫。 一时无话,安少音明白了秋蝉低落的原因何在,却是无可奈何。 她只好转移话题,“好香啊,你煮的汤。” 秋蝉心照不宣地撇过方才的话题,哂笑道:“娘娘怕不是饿了,奴婢都没闻到这么香的味道。” “也许吧。”安少音望着面前炉火烧得正旺,瓦罐的白烟丝丝缕缕向上飘荡,她凑近嗅了嗅,“嗯,好诱人的香味。” 说完,面上露出期待的神色。秋蝉只当安少音是真的饿了,笑盈盈地说等汤好了给她盛一碗。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炉火渐熄,终于到了尾声,罐子里飘出诱人的香味。 秋蝉放下扇子,打算先给安少音盛一碗。 “秋蝉,你有没有觉得好热。” 坐在榻上的安少音突然说着。秋蝉看了眼已经完全熄灭的炉子,并没感受到有多热,她摇头看向安少音,发现对方的颊畔犹如火烧的红云。 “娘娘,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安少音浑浑噩噩地答:“我,我头有点晕,心跳得好快。” 觉察到状况的冬儿伸手摸去,所触之处皆是滚烫,她着急地看向秋蝉:“姐姐,姑娘是不是发烧了呀!” 秋蝉亦是担心一片,她注视着安少音的神色,与其说是发烧,倒不如说是…… 秋蝉的脑海里闪过流明的发作时的模样。 此时的安少音心慌意乱,她觉得呼吸有些困难,打算站起身出去。 冬儿才刚扶住她,安少音身子一软,倒在了软塌上。 “娘娘,娘娘!” 秋蝉反应快,急忙吩咐冬儿:“快去,快去叫王爷。” * 安少音浑身发热,眼前模糊一片,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安少音不由分说地抱住了他,无意识地喊着自己的丈夫。 “少音。” 听到丈夫的声音,安少音张开眼睛冲他笑了。 “相公~你来啦。”安少音眼尾含春,音柔婉转,影影绰绰融了几许媚态。她半个身子瘫在流越的怀中,玉指纠着流越的衣襟,柔声地向人撒娇:“相公,我好热,我好难受。” 与此同时,安少音的另只手正在案几上,白里泛红的手腕被一层丝帕笼罩,再往上,两指一并隔着丝帕探脉,两步之遥的青辞的表情很是古怪,他讷讷地抬眼看了正抱着安少音的流越,语生迟色。 “主,主子……” 青辞话只说了开头便没再说了,他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流越不知该如何描述当下的心境,只觉心头涌上一股猛烈的气焰,又不得不强制压下去。 -- 第165页 在御书房里听到安少音晕过去的消息,流越匆匆感到西耳房,看到安少音时,如秋蝉一般,想起了初见流明发作时的模样。 此时此刻,怀中的安少音如同一条砧板上的鲶鱼,两只柔荑不安分地往清凉的地方寻去,云鬓微乱,两缕青丝垂在面色潮红的脸侧,平添几分媚色。 在耳房里呆的时间越久,安少音神智渐昏,难耐地低声啜泣起来。 “相公……” “还不赶快想想办法!”流越心急如焚,几乎是吼着问青辞,“银针呢,赶紧用银针压制。” “主子,娘娘的怀着身子,若是用银针压制,下一波来临时如山海之势,只怕是受不住。”青辞一脸为难,银针压制,最后一刻,得不到缓解的情绪会急速高涨再逐渐归于平静。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或许还能熬过去,譬如流明;但对于一个孕妇来说,情绪大起大落本就是大忌,并非上策。 思及此,青辞硬着头皮说道:“为今之计,还是由主子……” 最好的解决方法亦是最自然的方法,流越何尝不知。可一抬眼,看见安少音裙下微微隆起的一面,流越便犹豫了。 青辞看着流越迟疑的神色,又语:“娘娘怀孕四月有余,胎像稳妥。主子,您,温柔些……” “王爷,方才拾掇了一间干净的屋子出来,您快带着娘娘过去吧。”姗姗来迟的云嬷嬷对流越说道。她如青辞建议的一样,让流越在摇摆不定上又向前跨进了一步。 不大的次间里站了六个人,其余的五个都能听见安少音唇齿溢出的嘤咛声不断,箭在弦上,像高高刮在天上的风筝,风一吹,随时都能断了线。 流越不再挣扎,屈身将安少音抱在怀中朝外走去,还差一步要踏出门槛时,逆光的男子回过头来,眼神冰寒若数九隆冬。 他盯着青辞,冷冷道:“你今天若是找不到迷情香来源,提头来见!” * 大脑一片混沌的安少音正在一点点失去理智,好在环住她的身躯体温清凉,让安少音没那么地难受。 恍惚之中,安少音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放了下来,冰凉的手忽而离去,她难受极了,身体里仿佛如万条蚂蚁爬过一样。 安少音着急地哭了起来:“呜呜呜……相公,相公……” 正在宽衣解带的流越三两步上前,看安少音愈发红热的面孔,忍不住握住她的手,给予她一些舒意。 “我在,少音,我在。” 十指间传来温凉的体温,可很快,安少音发现这不过是望梅止渴,根本不够。 她想要更多。 小腿胡蹬乱撞,对于安少音来说每分每秒都是在煎熬。她想赶紧挣脱掉,想要让狂跳不止的心脏平复下来,四肢不受控制地无处乱寻。 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很急躁,可仅存的理智根本无法阻止她反常的行为,身体的温度像堆进了一个火炉里,水分一点点地流失。安少音口干舌燥,混沌的意识里,她在不停地拍打包裹她的火炉,这里太热了,她想出去,可炉子里炭火燃烧得正旺,四处红彤彤的,遥远的,看不到尽头。 安少音的身体在叫嚣着,她在极力地抗衡,无奈留下的只有徒劳。 她崩溃地嚎啕大哭:“呜,相公,我,我好难受。” 流越翻身上榻,拥紧了她,手掌贴在安少音的额头,轻言细语地安慰她:“少音,乖,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安少音手臂胡乱伸展,抓到有温度的东西,她紧紧地抱住,终于有一丝的舒适,便是半分都不愿意松开了,仿若觉得还不够,整个身子都要往那里挤过去。 流越张开了怀抱以便安少音的靠近,二人相拥彼此,温香软玉如滚热烙铁,异常的体温似乎要将微凉的躯体淹没。 流越的心境笼罩了一层灰雾,一想到引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的大脑冷清了下来。 平日两人亲近,乱了心智的是流越,可如今这样的时刻,冷静下来的也是流越。 娇媚万千的安少音无疑是美的,是诱人的。五官凝红,意识半失,一双翦水秋瞳泫然欲泣的模样,无一不是在惑人品尝。 眼下所见容易让人失控,流越却是冷静而清醒着。他知道不能失控,必须要保持清醒。 她还怀着他们的孩子,此刻的情绪不是那么的稳定。 流越圈住了安少音的肩膀,动作温柔而克制,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自己不会伤害到她。 这一天,大兴宫的下午变得格外漫长,黄昏终于到来,绚烂的晚霞铺在云边,不知有多少人欣赏这一幕夕晖,不知又有多少人各怀心事,错过了这一场短暂的美。 暮色四合,宫门开始落锁,守在墙角的靖王府马夫奇怪不已,从申时到现在,侧妃娘娘已经迟到许久了。 昨日这个时候,都已经在王府里用晚饭了,眼看着宫门都要关了,侧妃娘娘怎么还没过来? 不过很快,就有人过来告诉他,安侧妃今晚不出宫了,要马夫先回去,明日再过来一趟。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之时,隐藏在大兴宫内的暗流涌动恢复了平静。 殿内一隅的宫室内,残存些许余香。衣衫凌乱的软塌上,流越神智清明,额间是密密麻麻的汗珠,一滴又一滴从眉宇滑落至下颌,他毫无心思在意这些,单手支额撑在软枕上,空出的另只手整理安少音散乱无章的湿发。 -- 第166页 这次意外令安少音体力不支,沉沉地睡去。海藻般散落的青丝里汗湿,贴在安少音浅绯的肌肤上,她呼吸均匀,面色终于恢复了正常的红润。 流越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怀中人的睡颜,直到门外传来声音。 流越稍整后便下了床,他随意披了一件外衫后出门,敲门的青辞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流越,有些吃惊地张了张唇。 殿内已经站起了灯光,流越一头黑发随意的披在脑后,几分随意地坐在靠墙的罗汉床上。外衫之下的肌肉露出分明的线条,常年习武使得男子的身材结实紧致,配上一张精致却慵懒的五官,倒是比平常更为俊美摄魂。 虽然许久未见,但对自家主子已经司空见惯的青辞很快地就从美色中清醒过来,他不忘自己来此的目的。 流越屈腿,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看着青辞:“怎么样?” 青辞上前一步拱手,“回主子,已经找到了。” 第九十二章 授了皇后娘娘的意。 皇城东角一隅,太医院的太医们各司其职,分工有序。今日是每旬议事的日子,医正至医令共计一十六人都在,是以宽五间的院里看上去有些拥塞。 高公公肃然灰眉长脸走进来时,最里面的房间里太医令等人还在议事,正在磨药的一位小太医见御前太监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两手往衣服后拍了拍,笑盈盈地虚拱了拱手。 “高公公来了。” “嗯。”高公公淡然地颔首,平日总是佝偻的身子此时站的是直直的,他垂眼看向对方,嗓音尖尖的,“陛下的药材备好了吗?” “一早就备好了。”小太医说着,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了几包药材,递给了随高公公一同的两个小太监。 高公公拿到了药,不欲久留,就要折身离去。 正是这时,里面的房间门开了,前后乌泱泱走出了十几人,最前面的两人正是太医院之首,其中一位太医令正是常年累月给陛下诊脉的吴太医,而另一位则是一直侍奉皇后娘娘的陈太医。 一行人见到了高公公,态度和善,陈太医先一步上前,笑呵呵地说:“高公公有事吩咐一句便是了,实在是不必亲自过来取药。太医院近来并不多忙,倒是为难公公两头跑。” 自从流越回京后,太医院似乎就成了一个摆设,除了陈太医偶尔能去永安宫把平安脉,其余人得了不少空闲。 陛下有恙,太医院不能挥发它的作用,一来二去私下里多少有了些想法。只觉得靖王流越谨慎过度,陛下病了,连太医令都不让去瞧了,听说就留了一个懂医术的亲随守在陛下身边,懂医术又如何,能和太医院的医令相提并论?! 当然,这下话只能私下里说说,断断是不敢传到靖王耳中的。 “能为陛下分忧,我自然是要亲力亲为的。”高公公微微一笑,对陈太医的话未多在意,寒暄了两句后就离开了太医院。 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吴太医亲自送人出去,走到院外,这位中年的太医才讪讪一笑,对高公公说方才陈太医的话不要往心里去。 高公公回礼一笑,太医院在这二十多天来似乎只起到了一个抓药的作用,对这些太医来说,委实是大材小用了。他知道有几位太医已经心生不满,不过未曾把他们放在心上。至于眼前这位亲自送自己出来的吴太医,高公公十分友善地提了一嘴:“吴太医有心了。王爷和陛下手足情深,陛下这一病来势汹汹,王爷关心则乱,难免会疏忽了太医院。凡事尽好本分便是,王爷知道太医院的辛苦,必然不会亏待了诸位大人。” 吴太医点头称是,笑着对高公公虚礼相送。言尽于此,高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离开,路还没走多远,就被一个匆匆而来的太监撞到了,几包药就这样掉在地上,里面的药材散落了一地,有几味随风而去,有的还沿着地面滚作一团,最后停在了高公公的履下。 高公公勃然大怒,尖着嗓子指着撞人的小太监骂道:“大胆!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这般不懂规矩!” 赶路的太监知道自己撞了人,看对方衣服品级知道他是个大太监,忙不迭跪地磕头:“公公饶命,公公饶命。奴才是有急事,慌不择路,一时冲撞了公公,还望公公恕罪。” 高公公冷冷地扫了地面一眼,怒斥道:“冲撞我能有什么大罪!你可知这些药都是给陛下的,耽误了陛下喝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小太监一听掉在地上的药材是陛下的,脸色煞白,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不住的磕头求饶,“公公,奴才知错了,奴才真的不是故意的。” 夹道中小太监的求饶声与高公公斥责声此起彼伏,很快就引来了太医院的人。才刚踏进院门不久的吴太医闻见声音,立马就折了出来,见到此情景,忙上前宽慰了高公公两句。 “公公别生气。好在就在太医院门口,我这就吩咐人再去配药,不会耽误太多时间。”说着,吴太医给身后闻见声音接二连三出来的太医们点点头,很快就有一个医丞回去配药去了。 高公公神色稍霁,眼看太医院涌出的人越来越多,他清了清嗓子,不再为难跪地求饶的小太监。 “亏得这是在太医院口,不然要你小命。”高公公看着面无血色的小太监,对方的额间因为磕头浑是血,哼了一口气,轻缓了语气道,“这么急匆匆的不看路,你既说有急事,那便仔细说来听听,让本公公掂量掂量该不该罚你。” -- 第167页 小太监一听,又是磕了几个头后,才颤颤巍巍地说明了原委。 细细听完后,在场的几名太医脸色不大好,看样子像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一样,恶心地干呕了一声。 原来外御膳房的人不小心,将宫里烧炭后的余灰当成薯粉混在面中做成了点心,等发现时这些点心已经分发至前朝官员各处,再去阻止已经来不及。原本外御膳房的总管想按下不表,不想有十几个官员吃了薯糕后开始上吐下泻,禁军得知了此事即刻开始彻查缘由。总管感觉大事不妙,即刻派小太监来太医院,不单单是为了请太医去诊治,更重要的是午前外御膳房也给太医院送来了薯糕。 在场的太医听完,面色各异,尤其是医正之上的那十六人无一例外地均食了薯糕。 高公公听完后,事关朝臣,便不再为难小太监,而是赶紧吩咐太医院先互相检查身体有没有异样。再与两位太医令说,如有未食薯糕的太医,可赶紧派去前朝为那些官员诊治。 不及各位太医反应,两位经验丰富的太医令便开口说话了:“不过是食了些不干净的东西,不碍事。况薯粉送至各处的时间相近,过去了这么久,如果有事应该早就发作了,就像上吐下泻的官员一样。太医院既然没有人有状况,应当是无虞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安排几名太医过去看看。” “既然如此,有两位太医令看着便成。”高公公认可地点头,正好医丞将刚刚配好的药递了过来,一件意外就此解决,他带着两个小徒弟再次离开。 太医们也纷纷进了院,想来是认同太医令方才的话,不过是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罢了,除了几位太医一听自己吃了些炭灰到嘴里,觉得恶心猛地灌水外,一应似乎没什么不妥。 陈太医吩咐各位太医准备药箱后去往前朝各处,留几位守在太医院。有人提出肚子有些不舒服,顺势留在了太医院,其余人皆收拾妥当后前后离开。 不多时,拥塞的太医院开始变得空旷起来,留下的三个人原是坐在位子上,看上去脸色十分不好。待院里只剩他们三人时,气氛才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其中一个人关上门后守在门外,余下两人来到一处翻箱倒柜,脸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落下,手里的动作却丝毫不敢怠慢。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当中一人终于拿出了一个小巧的药瓶,开心道:“找到了!我找到解药了!” 另一人闻言大喜,忙朝外喊了一声。不等守门的人进来,房间里的两个人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药瓶。 门便是在这时候打开的,手心各持一粒解药的太医急忙招手:“快快快,正好还有一粒。” 回应的是一片安静。 正在招手的太医往外一看,表情瞬间凝滞了。持着药瓶的太医也看了过去,霎那间,脸色煞白一片。 只见门外,站着本该离去的高公公,不知何时出现的禁军统领以及,一个懂医术的,靖王的亲随,青辞。 * 大兴宫御书房内,流越刚批完一本奏折,殿外通报,禁军统领和青辞来了。 流越放下狼毫笔,坐在了一旁的软塌上。不一会儿,禁军统领和青辞走了进来,流越挥手,免去了行礼,开门见山地问:“都招了?” “回王爷,吴太医和他手下两个医丞都已经招了。”禁军统领上前一步抱拳道,“三人均承认是授了皇后娘娘的意,在香料和炭火中掺和曼陀罗花粉等数十种有毒之物;并在三月前,再度受皇后娘娘之意,加了一味催情香。随后,借陛下身体有恙之因,于汤药中添了几味易受催情的补药。” “本王知道了,你先下去。”流越面无表情地挥挥手,“至于那三个人,先打入大牢,务必保证其性命。” 禁军统领领命而去,御书房内只剩下主仆二人。 青辞将得到的解药递给流越,“主子,这是解药。吴太医说只有这三粒,而陛下受慢毒侵害已久,仅这三粒并不能够,日后,恐怕陛下还要喝许久的药才行。” “不够,就继续研制。太医院的人已经清理了出来,本王会安排下去。不论如何,哪怕寻遍天下名医,都务必要皇兄彻底痊愈。” 流越盘坐在软塌上,表情和语气冰冷地令人陌生,在青辞的眼中,面前的人与自己的主子,距离遥远,天壤之别。 此时此刻的流越,仅是一瞥,眼中迸发的寒意足以让人脊背生凉。 这一切,伊始于三日前的夜幕降临。 第九十三章 为什么陛下的发作毫无规律…… 三日前的一场意外让青辞发现了端倪,或者说,是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 在秋蝉煲汤的小火炉里,炭火燃尽,留下一堆余灰,青辞细细查验后,在里面发现了异样。 里面含有催情香,与迷情香不同,仅有此香不足以动情,但可以激发药草或是香料中迷情的作用,一旦两种混合,便可予以情动。 安少音无端中香,可在场之人不仅仅有她,还有秋蝉和冬儿,甚至后面赶来的流越等人,为什么,只有安少音出了事? 同样,流明初有此状犹在冬日,那时候大兴宫内炭火十足。且不说贴伺候的高公公,云嬷嬷等人,日常进宫与流明商讨国事的大臣不计其数,为什么,只有流明动了情? 答案在流明日日都喝的汤药里。里面有几味温补的药材,药材无毒,也的确有补气之效,仅仅如此并无不妥。不过,这几味药材亦可以作他用,譬如,暖情酒的配方。 -- 第168页 而安少音日日都喝的安胎药里,有一两味药材,与流明的药方里一样。西耳房内炉火燃燃,安少音刚刚服用安胎药不久后在那里呆了快一个时辰,早晚会动情。正因为二者有相同之处,青辞才会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二人的药方之中,才会发现炭火余灰里有催情之物。 不仅如此,青辞还发现余灰里有加了其他的东西。其中一样便是在洛阳时发现的曼陀罗花粉,并着粗略分辨发现了三五种之物,这些亦药亦毒之物混合一起,相生相克,如若食之,身体必然受损。 这些东西并没有混在流明的药食中,而是以炭火与香料中燃烧,从鼻而入,短期不见情况,但长期会消耗人体精力,使五脏六腑日渐虚空。 是以探脉时不易察觉为他物侵害。况流明本就体弱,不明真相之人,只道是天子自身之故,不会去想,有外物之因。这些慢毒,都在无形之中一点点地吞噬着流明的精力,长此以往,生命如土,尘归而去。 令青辞懊恼万分的是,因着在洛阳发现曼陀罗花粉是在一团黑块之下,最初他查看流明所用之物时并没有漏掉在御书房常年燃烧的药炉,那时他可以无比确信炭火里绝无异样,可偏偏,造化弄人,在他确认无误的东西里,发现了异常。 青辞惭愧,只觉无言面对流越,为了弥补自己的疏忽,也是为了印证心中更大的迷惑,青辞将宫里所有的炭火都查看了一遍。 果不其然,并不是所有的炭火里加了东西,能找得出问题的,也不过十之一二。这次发现让青辞动心一念,他着手又去查了能同样动手脚的香炉,结果如他所料,送往大兴宫所有的香料中,只有一小部分里掺了东西,其余大部分,没有任何问题。 不仅如此,有问题的香料里,配方用料谨慎,极好地将原有气味的曼陀罗花粉等掩盖。就如同炭火中,药炉上散发的药香味可以掩盖炭火里的味道一样,如果不是细查,决不会发现。 更消说,给陛下请平安脉的吴太医本就是永安宫的人。 整整一个下午,青辞埋在炭火和香料中,身上沾染了无数味道。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陛下的发作毫无规律可言。是啊,无论是炭火,还是香料,或许是毫无问题,或许是都有问题,或许是两者参半,真真假假混在一起,落在大兴宫的各处,本就是随机使然,毫无规律。 炭火香料中加了东西,能否察觉,不仅仅是需要仔细,还要耐心和运气。 显然,青辞少了那几分运气。他两次查验,都毫无所获,以至于确信炭火香料绝无问题,忽略了,没有问题的,只是他查验的那两批而已。 三月前两物中再添加了一味催情香。流越回京前,恰好吴太医在流明的药方里添了几味温补的药材,所以流越回京后,流明的发作才会加重。在慢毒前提下,又因迷情消耗体力,可以说是加重吞噬了流明的精力,使他一直昏迷不醒。 了解了迷情之源,又终于和在洛阳的发现对上,听完青辞讲述的流越大发雷霆,一掌之下,怒火牵连,生生将一旁的红木案几折断。 但他终于还是冷静了下来,青辞的描述,让二人知晓吴太医有问题,却不能笃定太医院只有他一人参与其中。为了揪出太医院的眼线,才策划出了今日之局。 因为随机使然,所以幕后之人自信这些伎俩不会轻易发觉;流越正是利用所谓的随机,让隐藏在太医院的眼线无处遁形。 根本就没有什么炭灰做薯粉混在了面粉里,发作的官员不过是吃了点泻药而已。昨夜,流明再次“发作”,这消息传到了太医院里,知晓内情之人必然明白昨夜的香料或炭火里有问题,吃进嘴里会发生什么结果,这些人心知肚明。即便不能确认一定是炭火作祟,但安全起见,他们还是趁着机会找出了藏在太医院的解药。这是当年吴太医以防万一之时研制的,也许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但这些年过去了,流明的身体早无法仅靠这几枚解药就能无恙,对于他们来说,却刚好可以救急。 运气,意外,侥幸……三三两两不仅探出了流明发作的源头,更是发现了一个隐藏了多年的秘密。 原来一直有人在暗地里经年累月,一点一滴摧毁流明的身体。 太医曾说,流明活不过半百,而在慢毒的无形消耗下,迟早有一日,流明的生命会提前终止。 事到如今,流越终于明白,为什么前世皇兄不过三十又四便悄然离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事尽毕,流越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御书房内,默然不语。 流越深思了许久,直到窗外暮色降临都不曾结束。 没有听到吩咐,外面的人不敢进来点灯,是以御书房里黯然一片,依稀可辨软塌上盘坐的身影。 “为什么?”流越扶额沉默了半晌,自言自语道。 为什么,要现在才下手? 这个问题,流越不曾深度思考过。在这儿之前,他最关心的还是皇兄流明的身体;而如今,终于弄清了来源后,流越陷入了沉思中。 炭火与香料在大兴宫里日日都用,流明长年累月的喝药,不管幕后之人是以什么样的心境要害流明,可想而见,对方并不急于求成。 因为她确信,早晚有一天,流明会被掺杂了多种慢毒的香料侵扰,甚至发作。 -- 第169页 言卿卿与此事逃不开关系,可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要双重消耗流明的身体? 无论是多加一味催情香,还是让吴太医在流明的汤药里多添了几味药材,让本就受慢毒侵害多年的流明加重了精力消耗,短短几个月内元气大伤。 流越不明白,既然这件事小心翼翼做了这些年,为什么现在又沉不住气了? 还是说,三个月前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言卿卿不愿再忍耐,而是迫不及待地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三个月前……流越想了想,京中无非是文官内斗,而京城外,远在洛阳的流越在做什么? 流越灵光一闪,按时间来算,三个月前,自己给皇兄的一封书信里,向他讨要的奖赏,是为安少音正妃之位。 再往前一两个月推算,依照高公公和云嬷嬷所言,是流越在洛阳发现了送往京城的曼陀罗花粉,书信嘱咐云嬷嬷不要皇兄踏足后宫。 再往后推算,流明生了一场病,言卿卿在一旁侍疾后很快病愈,而正是那之后,流明开始纵身过度起来。算上日子,应该是又一封书信送至京城,而信中的内容上流越告知皇兄,安少音怀孕一事。 “来人,掌灯。” 脑海所想盘旋不去,流越表面上看似不以为然,实则内心已经开始风起云涌。 御书房内很快就有了亮光,流越询问了当值的高公公,照出了时间前后的书信,就像是印证了流越的猜测一样,流明前前后后几个月内异常的转折点,正好对得上抵达宫内的,从洛阳始发,由流越亲笔书写的家书。 一旁的灰眉公公看流越一直在翻看书信,想起了什么,提醒流越道:“王爷回京前,有一日皇后娘娘来瞧陛下,陛下同她说起了要封安侧妃正妃一事。娘娘当时的语气,听起来并无不妥,陛下高兴,当晚就留娘娘宿在大兴宫。” 流越冷冷地瞪了高公公一眼,灰眉老人顿时禁言。眼光看向书案处,发现流越放在书信上的手快要将这些信纸揉碎。 御书房内的气氛开始变得诡异,没有人说话,余下皆是安静,只是高公公面部肌肉的抽动,不敢转动的眼睛,可知他此刻的心绪是多么的紧张与压抑。 一番话,说是提醒,不过是让流越笃定了心中所想,仅有的一丝丝怀疑在此刻定型,他连怀疑都没有了,他确定,言卿卿之所以沉不住气,就是因为他。 言卿卿对流越的心思,高公公知,云嬷嬷知,流越懂,流明更懂。但是这几个人中不会有人将此事提在表面上,他们心照不宣地按下不表,将此事隐在心头,看破不说破。 不仅仅是三人本就青梅竹马,又有当年言卿卿于冷宫雪中送炭的情谊在;更重要的,言卿卿是皇后,是流明的妻子;而她喜欢的流越,是流明的亲弟弟。 所以不会有人说起,大家都维持着一种很微妙的平衡。 不说,不代表会不在意。所以流明知道当初是言卿卿因一己私心不愿让安少音为流越正妻,所以在流越借着中原一事讨要赏赐时,所以他才会告诉言卿卿。 借机告诉她,流越与她,泾渭分明,中间隔了一个安少音。 而言卿卿的态度,极大地取悦了流明。她似乎真的放下了,还亲手为给流明煮了参汤,流明怎会不高兴。 言卿卿,知道安少音成为正妃无法阻挡,知道安少音怀了流越的孩子后因爱生恨,她报复,开始消磨流明的身体。 仗着流明对她的喜欢,肆意妄为。 不仅如此,还在入主永安宫后不久,就与太医院勾结在一起,以慢毒日渐消耗流明的身躯。 流越手握成拳,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正前方的匾额,光明磊落四个字,落在此时流越的眼中,只觉得讽刺无比。 人心,真的能扭曲至此吗? 御书房里落针可闻,高公公见流越看似是风平浪静,实则是暴雨将至的模样,忍不住开了口。 “王,王爷……” 流越醒神,垂首望着拳头下层层叠叠的家书,双目微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去永安宫。” * 永安宫内,烛火熠熠,寝殿内清香不断,珠帘之下照出一个绰约倩影。 夜幕已至,用膳后该是要休息的时刻,言卿卿正在镜前描眉。 长长的细眉弯若柳叶,眉间的牡丹花妩媚动人。红唇点缀,望仙髻上珠翠如星,镜中的女子绝世无双,华丽的宫装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娇躯,优美的天鹅颈在明黄的烛光下如同细腻光滑的羊脂玉,不用说颈项之下,美色半遮半掩。 她去不了大兴宫又如何,即便是待在永安宫里,她也要做这世上最美的女人。衣饰,妆容,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不能失了分寸。 因为她是京城第一美人,言卿卿。 最后一笔落下,修长的柳叶眉完美无瑕刻在她精致貌美的容颜上,言卿卿悠悠一笑,铜镜中的美人唇畔轻扬,不可方物,使得刚刚进来的小宫女眼前一晃。 自从夏蝉杖毙之后,她成了言卿卿的贴身宫女,这么多天了,每每见到皇后娘娘在铜镜前梳妆的模样,都叫她晃了眼睛,以为是哪里来的仙子,惶惶不敢直视。 小宫女垂下头,声音瑟瑟地说:“皇后娘娘,靖王爷正朝着永安宫的方向来。” “真的?”坐在铜镜前言卿卿眼前一亮,一瞬间站起身来看向珠帘外的宫女。 -- 第170页 确认无虞后,她朝殿内一隅看了一眼,很快就清了清嗓子,淡去了几分喜色,道:“本宫知道了,你先下去。” 宫女退出后,言卿卿往角落的方向颔首,直到帘后微动再无异样,她才又坐了下来。 轩窗之下,梳妆台前,铜镜里的美人正在一点点卸去精美华丽的珠翠,先是刚簪上不久的牡丹花,随即是凤钗,宫花,步摇……发髻尽散,乌鸦鸦的青丝倾泻而落,不一会儿,铜镜前的女子脱簪完毕,眉间的牡丹花尚在,言卿卿唇角一勾,朱唇潋滟,脱簪后的她,似乎更美了。 永安宫外通传的声音响起,言卿卿抚面微笑,徐徐站起身。 珠帘轻晃,只有落地的华丽宫装还留在原处,而铜镜前的女子早已不见身影。 第九十四章 “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 夜幕来临,流越面目阴暗地来到了永安宫。 殿内的各个宫人噤若寒蝉,对此时到来的流越疑惑不已,却又不敢置喙一声,只得默默地退到一隅。 踏进正殿,一路风尘,圆领袍上染上继续夜色才有的凉意。流越四周环顾,偌大的正殿内不见任何宫女。 东侧一隅,流越掀开珠帘越过偏殿,复是一道水晶流光的珠帘后,美人榻上半躺着一个女子。 正是言卿卿。 流越淡淡地扫了一眼,旋即皱眉,别过眼去,语气不悦道:“身为皇后,穿成这样接见外男,成何体统!” 一帘之后的美人身着雪白中单,发丝轻垂而落,身上再无一物。 言卿卿吃吃一笑,美目盈盈流光闪过,她慵懒地靠在美人榻上,柔音婉转,声声动人:“靖王此言差矣,你是陛下的亲弟弟,怎么会是外男呢。况,你我之间,何需这般生分。” “强词夺理。”流越生怒,背过身去,不再看一眼。 言卿卿不以为然,起身下榻,掀开了珠帘,漫步走到流越的背后。 她看了窗外一眼,天已经黑了。 “夜幕重重,靖王这个时候拜访,可有注意自己外男的身份?”言卿卿收回视线,一瞬不瞬地看向流越,喜上眉梢,不掩分毫。 她得意地笑着:“我说过,你会后悔的。瞧,你这不就来找我了吗?” 感觉到女子的气息靠近,流越厌恶地眉头微皱,向前走了一步,侧过身子冷冷道:“废话少说。我问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太医院,前朝,大兴宫,这几日的动作流越并未刻意隐瞒。他清楚,言卿卿已然得知了吴太医等人被打入天牢的消息,究其原因,作为幕后之人的言卿卿,该是灵清的很。 言卿卿轻轻一笑,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悠悠地折回去,珠帘轻启,美人半躺在珠帘后的美人榻上,葱白似的玉指把玩垂在身前的一缕秀发,一双眼睛盯着流越颀长的身形看。 “越哥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就是这般叫你的,而你也会唤我卿妹妹。”她看向帘外的男子,“这些,难道越哥哥都忘了?” 流越闻言,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十几年前的事情,不过始龀之年的流越最烦的便是跟在身后哭戚戚的言卿卿,一口一口的越哥哥喊他。碍于长兄的面子,流越才不情不愿地卿妹妹喊着。这个称呼在明白长兄对言卿卿的情意后再也闭口不言,那时,刚刚步入十岁的流越终于松了一口气。 思及此,流越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转过身来正对着帘后的女子,冷眼问道:“你想说什么?” 话音刚落,珠帘在烛光下流光四动,透明的珠子一摇一晃,闪过人的眼中,留下一道光影。 而晃动不止的珠帘下,是一件洁白如雪的上衣。 雪白中单如落叶飘零,窸窸窣窣褪至脚踝处,趋于完美的曲线在烛火下闪耀着明亮的光泽,她是块洁白似雪的美玉,正一点点地向流越靠近。 “我想要你,越哥哥。”言卿卿来到流越的身前,一字一句,美目灼灼看向他,“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 流越眉心一皱,眼光不再移动,只是盯着言卿卿的一张盛世美颜看。再多的色彩与他无关,再多的余光都收回不探。 他厉声呵斥道:“你在做什么?还不赶紧穿上衣服?” 言卿卿寻着流越高高在上的双眸,眼底划过一瞬的失落。她未料到流越不为所动,有些不死心地上前。 “你不敢看我吗?越哥哥,你为何不低头看一看?”言卿卿吃吃地轻唤道,美目盼兮,明媚动人。 “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当年我与明哥哥大婚,你之所以离开京城,不正是因为我嫁给了你的皇兄吗?” “既然你心悦于我,我现在就在你的身前。今夜你来了,我的身,我的心,都会给你。” 随着话音的落下,胭脂香味徐徐靠近,并着女子的呼吸声以及她逐渐靠近的体温。 “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你?”流越挪开身子,再度背对着言卿卿,美如冠玉的容颜此时此刻难看至极,他双眸微阖,在身后女子的期待中,冷若冰霜地开了口,“言卿卿,你自己好好地想一想:从你我第一次见面,一直到现在,我从未对你说过一句喜欢。” 冰冷的话语在男子的背对之下更显冷漠,言卿卿不可思议地滞在原地,满目的期许如是凝固。 “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 -- 第171页 身前的男子似乎是不尽兴,又补充了一句。 言卿卿摇着头,玉足向后退了两步,满脸的震惊之色。 “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我不信,你骗我!”言卿卿低声低语地重复了一句,难以置信地赫然抬头,朝着流越喊道,“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其他的皇子欺负我时,你会上前保护我?如果你不喜欢我,又为什么要守在我的身边?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大婚的时候,你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流越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折身侧对着言卿卿,告诉她这一串问题的答案,“我对你好,是因为,你是皇兄喜欢的女子。” “你说什么?仅仅是这个原因?”言卿卿不相信这个说法,她手足无措,面容上的神情上,愕然之中带着几缕荒谬,她忽地笑了一声,压根不接受流越的这个回答,追问道,“当年你何其冷漠,从不对别的女子假以辞色,只有我,只有我可以亲近你,可以唤你越哥哥,你也不曾拒绝。现在你告诉我,一切都是因为明哥哥?” 流越头也不回,言简意赅:“是。” “当年我回江南,运河之上水贼突袭,你为了救我受了重伤,性命垂危。难道,也是因为你的皇兄?” “是。” “皇兄?你就如此看重你的皇兄,甚至不惜性命也要保护他喜欢的我,是吗?!” 伴随着流越一声声仅有一字的笃定,言卿卿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朝流越吼了出来,难以置信的表情让她的一双美目失了最大的分寸,可这也无法遮掩她的美。 破碎的美,让人生怜。 可换来的只有流越的一声肯定。 “是。”流越如是这个回答,这一次,他将内心的想法和盘托出,一字不落地说与言卿卿听。 “皇兄喜欢你,所以我保护你;皇兄心疼你,所以我尊重你;皇兄下定决心要娶你,而我知道你对我的情意,所以大婚之后,我离开京城,为的,就是要你的眼中,只有皇兄。” 流越终于再度正面看向言卿卿,赤身的女子早就瘫坐在美人榻上,双眼睁得溜圆,花容月貌之上,写满了惊愕的神情。 “如果不是皇兄,我根本不会对你多看一眼。”他盯着珠帘后的女子容颜,神情不见波澜一字一句道,“如果知道当初的所作所为会造成今日的恶果,我一定不会靠近你半分。” 先帝后宫的女人千千万万,心机深沉。从小见惯的流越除了皇兄与母后,未再亲近他人。 诚如言卿卿所言,她是个例外。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然而言卿卿的青梅竹马不单是流越,还有流明。 “不,我不信,我不信!”言卿卿歇斯底里地大喊,双目赤红。 那么多年,流越不愿娶妻,言卿卿还以为,是他心中装着她,所以迟迟不应。不然流明为何三番五次要给流越指婚,除了是真心实意希望流越安稳下来,不也是为了心底那一丁点的私心么? 她已嫁,他再娶,两人从此再无瓜葛,只有名义上的叔嫂之分。 可是流越不愿意啊,不仅如此,他为了躲避流明三天两头的指婚,去了南境三年,那是他当年一战封王的地方。言卿卿以为,是流越在抒发心中的愤懑,所以才将这股气悉数洒在南境的身上,所以才会打得打得南境节节败退,连连求饶。 现在,流越告诉她,他从未喜欢过她,对她好,只是因为,她是流明的女人。 言卿卿不知是哭还是笑,她觉得自己的一切都那么地可笑。 她现在,衣不蔽体,敞开所有,将自己交给流越。自信,只要流越看一眼,只要一眼,他就会明白自己对她的情谊,亦明白她如是那般地喜欢他。 喜欢到,甚至不愿久等,不愿等到流明油尽灯枯。 “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就该知道真相如此。”流越负手而立,冷言冷语道,“我从未对任何女子另眼相看。即便是在皇兄的面子上,我待你,不过情理之中,从不曾僭越半分。是你多思多虑,以至成魔。” “从未,好一个从未。”言卿卿眼眶倏红,泪水正一点点涌上来,她从美人榻瘫坐到了地面,流越的回答让她嗤笑一声,“那安少音呢,为什么安少音就可以?家世,样貌,我哪里不如她?可你不仅想要成亲,还要许她正妃之位?凭什么她可以嫁给你!” “因为她是安少音。人前人外,她都是安少音。”流越不假思索地回道,言语落在面前的女子身上,多了几分厌恶。 他质问她:可知自己是谁?可曾知道自己的身份? 言卿卿大为受挫,简单而又直接的真相已经狠狠地打击了她内心的自尊。如今,她泪眼朦胧,视线一片模糊,恍惚中,面前的男子回到了小时候,冷宫里,皇城外,运河上……一桩桩一件件回忆浮现,言卿卿死灰复燃,她不愿意相信流越嘴里的真相,有那么一瞬间,满心的自尊如风而逝。 她看着他,忍不住呜咽喊道:“我喜欢你啊!在这世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流越!” 回应她的只有男子冷漠无情的声音:“喜欢?你可担当的起喜欢二字?诚如你所说,你喜欢我,那当年,又为何嫁给皇兄。” 言卿卿语塞,无法回答的话语卡在喉咙里,生生地咽了下去。 -- 第172页 早就料到如此的流越嘲讽一笑:“你固然不喜欢皇兄,可你喜欢的也从来不是我,而是你自私自利的心。对于而言,你所爱的,只有权力。” 幼时见惯宫中女人勾心斗角,先帝为了沈氏不惜将幼年的他和皇兄打入冷宫,流越对女人毫无兴趣。 流越知道言卿卿喜欢他,但他没有任何感觉。可是流明喜欢言卿卿,在冷宫的日子,兄弟俩常常食不果腹,受饿挨冻。流明将食物分给流越,将薄被留给流越,而自己留下了身体虚弱的病根。 甚至后来,祸起萧墙,皇宫内血流成河,立誓要赶尽杀绝的权相找到仅存在冷宫内的两位皇子,亦是流明替流越挡下了那一剑。 本就是手足,幼年坎坷让兄弟俩更加互相信任,不分彼此。 哪怕,中间多了一个女人,言卿卿。她对于流明是特殊的,所以在流越的眼中,言卿卿便是特殊的。 因为她是皇兄喜欢的人。 知道皇兄会成为新君的时候,言卿卿开始有意无意地靠近皇兄,流越以为她是终于接受了皇兄的心意,为此开心了许久。甚至大婚时,真诚地祝福她和皇兄,乃至酒过数巡,酩酊大醉。 由于流明数次提出指婚,流越洞悉皇兄的用意,开始游走于花丛之中。让世人知道,他流越只是一个风流多情的王爷。 不想言卿卿因此生了好几天的气,流明为此受了几日冷落。 便是那时,流越深知自己留在京城会亘在兄嫂之间。决心一下,流越一朝远离,来到南境。 一晃三年而过,南境真的是无仗可打了,流越这才回了京城。 真相就是这么简单而已,言卿卿不愿意相信,笃定流越对自己情深意重,殊不知她最看重的,永远是自己的私欲。 就算她不嫁给流明,流越也不会娶她。 因为皇兄喜欢她,不管二人结果如何,皇兄喜欢的人,流越不会沾染半分。 只可惜他实在小看了言卿卿。或者说,因着流明的缘故在,流越不想把言卿卿看得太过于恶毒。 不想她真的恶毒,司马昭之心,在流越初归京城时昭然若揭。 事后回想起来,流越猜测到母后生辰那晚被人下药是言卿卿所为。虽然前世流越寻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那晚与他共度良宵的女子,但他最终没有追究此事。一朝重生之后,流越甚至有些庆幸,无形之中与安少音的姻缘埋下的根,始于言卿卿的一杯药酒。 前世,一直到流明去世,流越对言卿卿都是敬重有加,以礼相待。 谁会想到她的心,竟是这样的肮脏不堪。 皇兄去世不足一月,流越登基不久,身为太后的言卿卿便全然了无思念追忆之情,开始有意无意地勾引他。 暖情酒,迷情香,投怀送抱,暗香浮动,不外如是。 流越强忍心中的不适,他念言卿卿是皇兄深爱之人,一一揭过不予追究。熟料言卿卿目的不成,开始三天两头地往流越宫里塞人。忍无可忍之下,流越一走了之,借着由头,南下巡视,就此离开京城,一去便是两年。 前世,流越是在流明离世后,才知道言卿卿隐藏在深处的心思,才知道她表象对自己的友善体贴之下,藏的是一池污秽。 流越还是没有动她,不是因为言卿卿太后的身份,而是流明。 自始至终,都是因为流明。 后来,在知道流明于言卿卿而言就是一张护身符后,她开始变本加厉,不但离宫南下,还与朝中大臣结党营私,干扰流越南下的进程。 这些,流越一一忍过。直到,她动了自己的女人。 回忆一闪而过,流越醒神,才发现面前的美人早已泪流满面。 没有愧疚,没有悔意,一味的流泪,似乎受了很重的情伤,似乎她才是这世上最可怜之人。 流越只觉得一阵恶心,他忍着心里的不适,继续揭露着眼前女子隐在心底深处的阴霾。 “你知道皇兄会登基为帝,所以你答应嫁给他。你知道皇兄身体有恙,不会一直成为皇帝,所以你想嫁给我。你想当皇后,却不想成为太后,你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是皇后之位。不论坐在皇位上的,是皇兄,还是我,都无法阻挡你想成为皇后的决心。” 许是被说中了心声,伤恸不止的言卿卿含泪凝向不愿踏近一步的男子,目眦欲裂,“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对你的情意。你怎么能不喜欢我?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做了什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所以,你就要对皇兄下手?”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言卿卿含泪站起身,忘记了自身毫无一物,她走到窗外,怅然若失。 “你都不喜欢我了,我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一句话,像是对流越说的,又像是对自己说着。 身后的男子有了些许的动静,言卿卿转过身来,带着最后一丝的希冀看向他。 所见惊鸿一瞥,男子匆匆看了她一眼,继而厌恶似的挪开了视线,背对于她。 “滚,你滚!”言卿卿嚎啕大哭,捂着心口朝流越大喊,面目可憎。眼前的男子身长如玉,俊美绝伦,可此时的她却一点都不想再看到这张脸。 “你给我滚出去,滚出永安宫!”她指着他,愤恨地吼道。 不用言卿卿多言,流越亦不愿多留片刻。他此行目的已了,这一次对峙,答案早就揭晓了。 -- 第173页 人心,真的可以扭曲至此。 流越再不多看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猛然掀起的珠帘急速晃动,滴滴答答的声音交错响起。珠帘后,眼睁睁望着流越离开的言卿卿泪如雨下。 她还站在原地。轰然倒塌的念想令她忘记自己不着寸缕,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也丝毫感受不到寒意。 言卿卿就这般站着,望着还在摇晃的珠帘和早已不见的身影,无声哭泣,泪流不止。 “既然靖王不懂得怜香惜玉,不若让下官为娘娘解忧。”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不一会儿出现了一双黑履,紫袍曳地,一双手从后面伸出来,裹住了空无一物的娇躯。 男人附在默泪美人雪白含香的颈项间,贪婪地嗅着。 他露出一双垂涎的眼睛,大胆而肆意地四处游弋,本是成熟的音线在暗光清香中暗哑了几分。 软玉在怀,男人扫了一眼珠帘的方向,叹息不已:“美人在怀,靖王不识分寸,真是可惜了。” 说完,男人垂首,继续享用唾手可得的美味。 言卿卿恍若未觉,她没去想为何本该离去的男人会突然出现。她像一个木桩似的任由他人的攻略与侵袭,目光遥望流越离开的方向,檀口轻启,唇齿喃喃。 “他不喜欢我。”吐气如兰的言卿卿双目圆睁,一副不愿意相信的模样,泪流满面。 “有下官疼你,娘娘不必伤心。”身后的男人攻势为上,鼻尖从颈项挪至言卿卿一头乌黑的秀发。 言卿卿仿佛失了神智,浑然不去在意背后的动作,目光灼灼未曾离开半分。 “他竟然不喜欢我。”她又含泪道。 身后的紫袍男人早已魂不守舍,含糊应对。唇齿在优美的颈后啃噬,理智下移,不再回应言卿卿的呢喃,开始自行探索,一路向前。 言卿卿阖眸,两行清泪肆无忌惮地流淌而下。她似乎忘记了身后的男人,再睁开眼时,美目泪水犹在,可眼底的悲伤早已化作无痕。 “杀了他。”言卿卿死死地盯着微微晃动的珠帘,眼底溢出冰冷的寒光,噙泪的嗓音中充满了恨意。 “既然他不喜欢我,那就杀了他。” 第九十五章 他一定会抓住她。 入夜的后宫幽静,走出永安宫一段距离,这种静谧的感觉便从四面八方传来,除了偶尔巡逻的侍卫经过,鲜有人在路上走动。即便有,至少是两人一起,携灯度过这幽暗静谧的长廊,匆匆离去。 两道朱墙内长长的道路上,每隔一段距离点亮的宫灯互不干扰,没有谁会愿意打破这夜色的宁静,只盼望着翌日的天明。 便是在这样一条少有人走的夜路上,宫灯照出一个身影,落在地面的黑影身形修长,昏暗的灯光照不出人的轮廓。 暮春的夜晚无星无月,两道宫门之间,留下的是独自走过的背影,略过一侧的宫灯,映出负在身后的双手。 从永安宫出来后,流越屏退高公公,一人在寂静的宫殿里四处游走。 踏足永安宫,一次对话,证实了心中所想,却像是进入了一个虚伪的枷锁中。流越在言卿卿身上看到的一切,不过如是。 偌大的宫殿中,不同于先帝后宫的拥挤,这里是那么地空荡,入夜之中更显寂寥。即便如此,这里还是无法阻挡人心飘浮。 原来,所谓的心机与虚伪,与人数的多少无关。 偌大的宫殿内,一个人,一百人,一千人,甚至一万人,都无法阻挡做人的虚伪,同样,也无法隐瞒为人的坦荡。 就算先帝的后宫再拥挤,流明的后宫再凋零,都不能掩盖一个既定的事实。 从始至终,做出选择的,都是那个人而已。 离开这座虚伪的宫殿,女子的哭声被夜色笼罩已至逐渐消失。背后的宫殿是后宫里最亮的一处,而远离它的流越就像是离开了一个有着光明的地方,没有目的的乱晃,希冀寻找另一个光明的场所。 与永安宫不同,但足够光明磊落的场所。 没有人带路,流越独自在宫中行了许久,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寿安殿,亦是除却永安宫外,后宫最亮堂的一处。 原来即便毫无目的的游走,无形之中都有一个指引带他来到这个地方。 流明尚在昏睡,安少音身在王府,此时此刻,也许只有已逝的母后才能给予流越安慰。 寿安殿的灯,似乎从来都不会熄灭。一踏进去,春生万物,即便是黑暗降临,廊前的花草树丛密密麻麻,肆意生长,想要无时无刻地冲破这片宫墙,朝天而去。 即便是夜色中,墙角的花草像是感受到窗内透出的烛光,往光亮的地方挣扎。 自然万物渴望阳光,渴望生命,渴望一切有光的地方。 万物如是,人亦如是。 来到正殿,一推殿门。两排的烛光将殿内照得通亮,正殿中央上,空白的牌位安然地立在原处,而刚刚推开殿门的流越来不及收回手,凤眸微瞠,视线来到正前方,牌位下,背对着他的女子背影熟悉地从心底刻了出来。霎那间,在这个入夜的宫殿里,流越目瞪口呆地立在殿口,痴痴地望着殿中央的倩影。 恍若是错觉。 “少……少音?”流越不可思议,试探性地动了动唇。 正前方的女子闻言转过身来,似梦非梦,皓齿明眸的女子正对看着殿门外的流越,莞尔一笑。 -- 第174页 “相公。” 短短的两个字,一声惊醒。流越不再停留,大步流星踏入殿门,朝里走去;与此同时,殿中央的安少音向前走来。 两排蜡烛熠熠生辉,从殿门至空白牌位前,这一段的距离间,一里一外两个人朝对方走过去,相拥在一起。 扑面而来的,是发丝上散发出的桂花香。流越长臂一收,怀中的身躯相拥,嗅着熟悉的桂花清香,感受着怀中人的体温,身心一股暖流涌起,流越有些忘我地拥着安少音,会心而笑。 不是错觉。 拥抱结束,二人相对而望,流越右手摩挲着安少音明丽的五官,肌肤触手可及的真实感,让他彻底的相信,不是错觉。 是活生生的人,真实无比地站在流越的面前,一颦一笑,一呼一吸,都真实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什么时候进宫的?”流越再度将人拥在怀中,一手拥在腰际,一手抚摸着安少音低垂的发髻。 安少音靠在流越的胸膛上,如实告知:“太阳下山前。” 三天前那件意外发生之后,安少音就没再进过宫。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何况是过了三日,四季快要轮回而过。回京后,两个人分开一天都是奢侈的,乍一下过了三天,安少音思念之情深重,一听说宫里的事清理的差不多了,就急忙地进了宫。 赶在下钥前马车驶进了宫门。来到大兴宫,天色已暗。安少音迟了一步,匆匆来到御书房时,流越已经离开了。 去永安宫只有流越与高公公知晓,是以安少音询问了当值的太监一无所获,她以为流越会来寿安殿,毕竟这里是他唯一会来后宫的理由。 意料之外,流越不在此处。安少音没有立刻离开,留下来祭奠素未谋面的母后,同样祈祷流越能早日解决宫里发生的状况。 从流明生病至现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五月将至,宫里已经开始在准备天子的寿辰,到那时万人贺寿,流明身为天子,是不能缺席的。 简短的对话后是一片沉默,只有两排蜡烛不辞辛劳地绽放生命,亮堂的殿内将二人的容颜照得清晰分明。 离宫前,流越特意嘱咐过在王府休息几日,不要再进宫。一来是流越忙着派人清扫后事,二来是怕安少音再受蛊惑失控。 瞧流越的神色有些黯淡,安少音还以为是她未经同意擅自进宫的缘故。 “相公,我不是故意隐瞒你的。”安少音两手分别握住流越的衣襟,眼睛不眨分毫,“我很想你。” 流越恍惚了一瞬,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言卿卿声嘶力竭的那一句喜欢。流越从未喜欢过言卿卿,但是言卿卿这样明目张胆地向他表露心迹,是头一次。 流越,流明,言卿卿,三人之间造成如今这样的局面,心照不宣未必是好事,也许一开始,就应该说清楚。 神智回笼,流越双手握住安少音的肩头,对上她的一双明眸,目不转睛,一字一句地问她: “少音,你喜欢我吗?” 四目相撞,黑如曜石的眼眸里闪过了光。相拥的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透过明亮的烛光将彼此的容颜映在眼帘中。 时间分秒而过,沉默就此展开,殿内落针可闻,就连彼此的呼吸都停在了那一瞬。 流越从未问过安少音这个问题,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头一遭,两个人面对面,流越第一次问了出来,而时间停滞的时刻,就是他在等候这个问题的答案。 安少音微微一怔,流越突如其来的一问令她始料未及,杏眸痴痴地盯着流越的容颜看,像是在回味,像是在求证。很快,她意识到了这句话是真的,福至心灵的刹那,安少音还没来得及回答,从颈项攀附上来的红晕就提前告知了她的答案。 “暮烟说过,心里说出喜欢的那一刻,想到的第一个人,那就是喜欢。如果这就是喜欢,那么……” 安少音用力地咬着唇瓣,粉唇在贝齿的重咬下变得嫣红。安少音两颊酡红,眼中流光闪闪,摇摆不定间,她伸出一指在口中轻咬,感受到疼痛之后才终于下定决心,她抬起头,对上流越的眼睛,羞涩而又认真地点头。 “嗯,我喜欢你,相公。” 话音一落,余下是交错的呼吸声,灼光的视线逡巡在玉面上不放,安少音来不及等到回应,就在一道灼热的目光中害羞地低下了头。 天知道,她此刻的心脏跳动的有多厉害。短短几个字说话,快要用尽了气力,流越的视线怎么都不挪开半分,安少音被看得面红耳赤,螓首抬也不是,低也不是。 犹豫之间,安少音咬咬牙,吞吞吐吐着:“我,我……” 回应她的,是流越的怀抱,耳畔温热的吐息感觉分明,属于流越的气息包裹住了她。 “少音,我喜欢你。” 眼前是一排燃烧的蜡烛,流越的声音回荡在空中,那么远,又那么近。 一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逐渐平息,安少音伸出手,一点点地环住了男子的腰身。 “嗯。”她埋在流越的怀中,轻声的应着。 声音渐散,转瞬而逝,一旁的流越欣慰地笑了。 盘桓脑中的杂绪悉数化作灰烬消失,流越拥着安少音,终于能够放松下来。 是真实的,怀抱她的感觉是真实的,耳边她的声音是真实的,彼此交错的呼吸也是真实的。 -- 第175页 良久之后,两人才分开。流越一瞬不瞬地看着安少音,颊畔红晕未消,杏眸明亮清澈,不含一丝的杂质。 只要对上这一双明亮的眼眸,就能安心从容。因为这一双眼睛,不会说谎。 就像她的主人一样,真实。 * 清晨,天刚蒙蒙亮,还没到换班的时候,大兴宫守了一夜的宫人神思倦怠,面露疲惫。偶尔晨风吹过,一两个太监浑身一个激灵惊醒,睁眼一看祥和一片,眼皮不由自主地耷拉了下来,只能天再亮些,换班的人过来,好好地回屋休息。 寝殿内的光线不明,明黄的纱幔垂落,将一张龙床遮掩地不露一丝缝隙,内里的视线更是暗了一层,不仔细看了,根本不会发现,龙床上的男子睁开了眼睛。 流明醒了,这是第几次醒来早已忘记,他知道的是,很快自己便会又昏睡过去。 躺在床上的流明动了动身子,挣扎片刻不过是徒劳。他没什么力气,眼睛能看,耳朵能听,但四肢不能动弹,也喊不出任何声音。 即便如此,情况也比第一次醒来时好很多。流明还记得第一次睁眼的时候,不过转瞬,就又昏睡过去。这些天过去了,流明知道,每一次他睁开眼睛,清醒的时间都要比上一次更长。 至少这一次,虽然身不能行,好歹,手指可以灵活地动了。 行动受限,耳清目明的时间亦是短暂,流明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了解在此期间发生了多少事。昏迷不醒的日子里,他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追寻言卿卿的脚步。梦中的言卿卿身着凤服,头戴凤冠,每走一步,冠后的步摇发出清脆的声响,伴随她婉转动听的笑声,令远在身后的流明倾心不已。 她一直走在前面,偶尔停留,朝他微笑,柔声地喊着他明哥哥,朝他招手。 每到此处,流明便会欣喜地上前,可很快。言卿卿不再等她,稍整衣襟后再度出发,无论流明在后面如何呼唤,梦中的言卿卿都不会停下脚步。 只有她想停下的时候,才会真正地停下来。 但有一次,出了例外。落后的流明朝着言卿卿的背影呼喊,等一等,卿卿,等一等。一句句的呼唤脱出而出,随心所欲向前的言卿卿终于停了下来,等流明跟上她的脚步。 流明大喜过望,撑着体力不支的身体向前,这一次,他终于追上了她,紧紧地握住言卿卿的手,不愿松开。 他满心欢喜地抬眸,喊着卿卿的名字。然而眼前的女子却不再是言卿卿,取而代之地是一张模糊的容颜。 当流明伸出手,想要弄清楚容颜的主人时,梦境就此消散,流明睁开了眼睛。 望着头顶昏暗不清的幔帐,流明的眼珠在不停地转动。昏迷许久,纵使他不清外面到底发生了何事,不代表他真的就一无所知。 流明知道,流越回来了。偶尔的几次半梦半醒中,他躺在床上,流越在给他喂药,还说了好些话。 有一次,流越对他说,皇兄,对不起。 不明所以的流明很快就陷入了昏迷中。那之后,他再未听到流越说起这三个字,暂时不能开口的流明亦无从得知这一句道歉所谓何事。 不过很快,流明便了然于胸。 想到这里,流明尽力地转动脑袋,视线朝内探去。纱幔遮掩下的龙床视线模糊,流明虽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情况,但依旧能依稀辨别出一个人影。 在他昏迷不醒的期间,龙床上多了一个人,是一个女人。 梦中无数次喊着言卿卿的名字,真到了软玉在怀的时候,流明知道,她不是卿卿。 这些天了,流明没能看清她的模样。初次,他将她当作了卿卿;随后,断断续续的时间里,流明的意识再混沌,也终于在为时短暂的清醒时刻中明白,身边的女人,根本就不是言卿卿。 思绪纷飞中,似乎昨夜,又是做梦的一晚。梦里的流明抓住了言卿卿,再一次的,他看见了一张模糊的容颜。 流明眉头微蹙,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内心的不满。 时间流逝,四周的视线在一点点变亮,也是在这时,里面有了轻微的动静。 流明合上了眼睛。 睡在里面的女子醒了,不一会儿,她坐起身,第一眼看向身边的男子。他没有醒,想来是做了不好的梦,眉头皱了皱。 秋蝉伸手,抚平了流明微蹙的眉头,借着不算太亮的光线多看了两眼。 蹑手蹑脚地走下龙床,掀开帷幔,动作麻利地穿好衣服,秋蝉站起身,放下帷幔前,又替睡梦中的流明掖了掖被子,这才匆匆离去。 流明睁开眼时,短暂可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很快,就被再度垂落的帷幔完全地遮住了探究的视线。 躺在床上的流明动了动手,十指已经可以抓住身下的床单,只是手臂还抬不起来。 再等等。流明想,等他四肢可以动时,他一定会抓住她。 第九十六章 永安宫那里,皇兄不要再去…… 自从青辞发现了炭火与香料中的秘密,大兴宫里里外外进行了一番清扫。在不知情的宫人眼里,皇宫里所有的炭火与香料在短短几日内全部销毁,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些东西在经过太医院一次次的筛选后,精挑细选出来的炭火与香料,会送往他处。 但不管是什么地方,大兴宫内是不会再有了。 -- 第176页 没有了外物侵扰,流明的情况稳定了许多。经过新的太医令诊治,陛下不久后便会苏醒,不会耽误下旬的生辰。 此言一出,大兴宫上上下下松了口气,在宫里呆了一个多月的青辞放心地将剩下的任务交给太医院,终于能出宫回府。 许是步入夏日的缘故,过了午后,天气开始变得炎热起来。当大伙儿穿着薄衫时,大兴宫寝殿内,龙床上的天子终是不再盖着冬日的棉被,经过一段时日的调养,前两日换上了薄衾。 香炉里燃着安息香,与半个月前的香料不同,此香味较之清新,更有凝神静心之效。 秋蝉正坐在龙床前给流明喂药。 半个月前,流明不再发作,秋蝉亦无需留宿在此。云嬷嬷看她伺候陛下妥当,默许了秋蝉每日给流明喂药。 入宫一月有余,她仍在西耳房住着,没有吩咐,来回的地方只有西耳房至寝殿这两个地方。 随着陛下身体状况愈发稳定,秋蝉能在寝殿里呆的时间便越少。两日前,给流明更衣换衾时,秋蝉似乎看到流明紧闭的双眼动了动。 就在一旁的云嬷嬷也看到了,想她情况特殊,太医的话犹言在耳,今日后,秋蝉就不能出现再寝殿里了。 流越也说过,他会亲自告知陛下秋蝉进宫一事。在此之前,最好不要让流明看见她。 这般想着,秋蝉手中的动作缓慢了些。一碗汤药,再如何拖延时间都会见底,不知不觉间,药碗已经空了。 秋蝉拿起丝帕轻拭流明的嘴角。抬头看向窗外,光影倾斜了一角,待在寝殿里已经半个时辰,秋蝉知道,她该离开了。再停留下去,云嬷嬷也会进来喊她走。 秋蝉抿唇,最后一次,见流明的眉头皱了起来,下意识地伸出两指,抚平了眉心的“川”字。 随后,她收拾好药碗,准备起身离去。 秋蝉没能离开,甚至身子都来不及站起来,右手才从流明的眉心挪开不久,手腕突然就被一只手掌握住了。 秋蝉大惊失色,来不及叫出声,一入眼帘的是倏然苏醒的天子,紧握住她手腕的也正是他。 “你……是谁?” 终于能够灵活动用四肢的流明,苏醒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死死地握住女子的手腕,质问对方的名字。 女子容颜貌美,一眼即是陌生。兴许是未料到流明突然苏醒,未想过卧床多日的天子气力并不小,她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你是谁?进入朕的寝殿,有何目的?”流明眼神犀利地盯着女子,虽是刚醒,手掌的力量不小,他收紧了些气力,抱着务必要知道答案的决心。 话音刚落,女子的脸颊忽地就红了,她一言不发,奋力挣扎,才终于逃离了流明的掌心。 她没有回答流明的问题,抓起落在一旁的披风后,落荒而逃。 软帘掀起很快又放下,流明盯着女子离开的背影,气息有些紊乱。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卧病在床这么久,才刚刚苏醒的手掌能使多大的力。 呼吸渐缓,流明撑起了身子坐在床上。床前的案几上,还放着一个空荡荡的药碗,流明望了有一会儿,才收回视线。 不及他细想,寝殿的门帘很快又被掀开。 “皇兄!”是流越的声音,听到皇兄苏醒的消息,第一时间赶来。 流越几乎是飞奔进到寝殿中的,亲眼见到坐在龙床上的流明时,悬起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一晃回京这么多天了,流明终于醒了。 流明望着激动不已的流越,唇角扬起一抹微笑,他朝他伸出手,兄弟俩掌心紧握。一别数月,虽然流越早就回京,对于流明来说,还是久别后初见。 鉴于流明刚醒,身体还虚着,没多久,得知消息的太医匆忙赶来;紧接着,是御膳房送来午膳,前前后后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寝殿里才终于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兄弟二人。 屏退众人后,兄弟俩互诉衷肠,将数月一来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至于慢毒与催情一事,流越避重就轻,一笔带过。 “这段时日,辛苦你了,难为你南下几个月,回京后还要帮朕处理朝政。”流明细细听完,对眼前的皇弟表达了谢意,“瞧你眼下的乌青,为了朕,你没怎么休息吧!” 流越微笑:“皇兄身体无恙,臣弟再辛苦,都是值得的。” 话是如此,流明是不愿再让流越辛苦操劳。他半个身子向后靠了靠,一呼一吸之间,看向床前的香炉。 流越半柱香前就注意到,里面的安息香换了。不过他此刻的注意力不在此处,凝着流越清瘦不少的脸,流明让他今日早些回去休息,朝中的事务有大臣打理,别忘了自己是要当父亲的人,这几天多陪陪安侧妃。 一席话说完,流明想起了什么,唇角并着浅浅的笑意,他道:“安氏的正妃之位,朕准许了。本想等你回京就告诉你,谁知来来回回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说着,流明脑海中闪现的是一碗参汤,以及落在怀中的言卿卿。 流越不知流明的思绪已经飞走,回道:“多谢皇兄,臣弟甚是欢喜。” 流明走了一会儿神,片刻之后,神智回笼,见流越还杵在床前不走,笑骂道:“你还不快走?等着朕再催你离开?” “皇兄,臣弟,还有事情要告诉你。” 一语落毕,流明这才发现流越有些不对劲:神情不似方才放松,语气更是严肃了几分。 -- 第177页 流明收敛了唇角的笑意,神情如是变得严肃起来,他颔首:“说吧。” 流越思忖了片刻,说出了秋蝉进宫一事。 出乎意料的,流明听完息怒不辨,只是淡淡地问了句:“给朕喂药的人,便是她?” 得到了流越的肯定后,流明回了句朕已知,便不再过问。 原以为这一事过去就罢,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流越提及了言卿卿的事,个中缘由他说的极为含糊,归根结底,流越的想要让流明知道的,只有一句话。 “不论皇兄如何责罚臣弟,臣弟绝无半句怨言。但是永安宫那里,还请皇兄,不要再去了。” 流明目不转睛地看向亲弟弟,想从他的眼睛中寻到一丝可以让他收回这句话的痕迹,无奈寻来寻去,得到了只有一个笃定的答案。 流明不愿意:“理由?你不想朕见她,理由呢?” 流越答:“中宫失德,明知皇兄身体有恙,还要恣意妄为,害皇兄龙体受损。” 流明默然,太医诊脉时提了两句,纵身过度,是昏迷不醒的要因。 想起给他诊脉的太医,面孔算不上陌生,但一直以来给刘明诊脉的是吴太医……流明敛眸,神色一暗。未几,他双眸轻阖,叹了叹气道:“卿卿说,她想要一个孩子。这么多年来,她头一次松口。朕乐乎所以,便多宠爱了她些。这些,你都明白吗?” “臣弟明白。臣弟知道这件事是大不敬。但,皇宫之中,臣弟唯一在乎的人,只有皇兄。为了皇兄,臣弟可以做任何大不敬之事,哪怕,同文武百官一起上奏,请求皇兄,废后。” “大胆!”流明怫然起怒,长臂一挥,床前案几上空荡的药碗碎了一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下令候在殿外的两位老人吓了一跳,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担心陛下龙体之余,一想到能让流明生怒的原因,两个人都退了想要进去的心思。 因为他们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正正说服流明的,只有流越。 寝殿内的气氛氛围陡然变得紧张万分。 不久前还是轻松友爱的手足,此刻是针锋相对。天子生怒不是稀罕事,但天子对他的亲弟弟生怒,确确实实是一件稀罕事。 可想而知,流明此刻的怒火,是多么地汹涌。 一墙之隔,秋蝉听到了瓷器摔碎的声音,流明在生气,可对于一个刚醒来不足几个时辰的人来说,发这么大的怒,实在是令人担忧。 流越的心情与秋蝉如出一辙,如果可以,他不会现在就让流明动肝火,然而,如果今日不说出来,以流明对言卿卿的心思,他今晚一定要见她。 流越明白言卿卿之于流明意味着什么,可他实在不想流明再与这个女人有任何瓜葛。是以,流越徐徐道来后,直接跪在龙床前,行了一个大礼。 流明神色从平静变得凝重,最后眉心紧蹙,愠色尽显。他没有再发作,可他的神情已经诉说了天子生怒,只差临门一脚,彻底爆发。 这一脚没有出现,因为流越跪地一拜就消减了流明不少的怒意,可他到底还是生气的,连对流越的称呼都变了。 “靖王,你这是在做什么?”流明眸中含怒,咬牙切齿。 大病一场,身边多了一个陌生的女子,流明是不满的。猜出是流越所为,看在兄弟手足,流越又为他操劳多日的面子上,流明没多去计较。谁能想到,流越接下来的话,才是变本加厉。 流越离开京城后不久,云嬷嬷言辞恳切对流明说了一番话,流明知道这是流越的意思,他明白流越担心他的身体,所以流明允了此事。 不想流明太过宠爱言卿卿,可以;但不想流明不再见言卿卿,这,怎么能够? 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言卿卿,兄弟俩已经达成了默契,心照不宣了这些年,流明从未因言卿卿喜欢流越而迁怒于流越。他们从未如此对峙过,就像流明从未像今日这般忿恚过。 而现在,流越撕开了这道口子,打破了长久以来的默契。流越给出的原因是,中宫失德。 跪拜后,流越言语诚恳,不见一丝退让,望向流明的眼睛里,闪着决绝的光。 龙床之上的天子与双膝跪地的靖王胶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最终以流明的疲惫收场。 “此事,择日再说。”流明摆摆手,“朕乏了,你先回去。” * 流越走后,寝殿内安静一片。 “来人。” 殿外的高公公听见声音,三两步踏入了寝殿。 “陛下。” “朕病了这些日子,皇后有没有过来瞧过一次?”龙床上的天子神情肃然,大抵是生了一次怒,语气有些冰冷。 高公公语塞,一脸为难,支支吾吾道:“陛下……这……” 流明瞪了他一眼:“你实话实说,有,还是没有。” “没有。” 第九十七章 我要进宫。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初夏的第一场的雨来的突然而猛烈,亟待洗刷笼罩宫墙内多日的郁色,朱墙黄瓦被席卷而来的暴雨淋湿,豆大的雨珠哗啦倾盆而下,地面上数不清的雨泡转瞬即逝,紧接着是新的雨滴卷土重来。雨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沿着黄瓦屋檐上接连不断地流下,前廊很快就被打湿了,堵住了流越要离开的路。 “下雨了。”流越站在廊下,看着突袭而来的大雨喃喃自语。 -- 第178页 他刚从大兴宫出来不久,廊外天色阴云笼罩,知晓是要下雨了,流越还加快了脚步。 人算不如天算,还未走至楼梯口,大雨临盆,雨声将脚步声完全遮掩,远方的城楼都变得愈发模糊。 暴雨如注,流越凝着连绵不绝的大雨,心里想的是,还能回去吗? 仅是暴雨还不够,乌云上空白光一闪,随即是轰隆的雷声。天空像是听见了流越的心声似的,一声落下,用行动告诉了他结果。 半途匆匆折回去取伞的云嬷嬷回来见状,上前一步:“王爷,雨这么大,还是别回去了。老奴这就去禀告陛下。” 流越颔首。这么大的雨,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天色将晚,等到雨停宫门早就下钥了。 况,流越本意,今日是不打算回去的。他还是不放心流明,推己及人,站在流越的角度,乍然被告知不能见安少音,想来是万万不肯的。 他没找提出这个要求的人麻烦,就已经很冷静了。 既然天公作美,流越顺势而为。这般想着,流越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便在此时,拐角处走廊的另一头出现一位小宫女。 “奴婢是永安宫的宫女,参见王爷。” 那宫女见到流越行礼后直接表明自己的来历,果不其然,流越闻后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 “何事?” “皇后娘娘想见王爷一面,希望王爷能去永安宫一趟。”小宫女勾着身子,一时半会儿没有听到任何回复,想起出来前皇后娘娘的吩咐,小宫女补充道,“娘娘还说,如果王爷愿意前往,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见陛下一面,自请离宫修行。” 流越思忖良久,最后点头应允。 “嬷嬷先回去,这件事,还请先不要告诉皇兄。”流越道,“我亲自说与他听。” 他看向一旁的云嬷嬷,她自然是听到了,面露几分忧色。 云嬷嬷沉重地点头,“王爷,小心呐。” 廊外大雨似瀑布,雨帘沿着屋檐的边角倾泻而下,远处看了去,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隔开了相反的两端距离。 一个往大兴宫方向,一个往永安宫方向。 * 宫外繁华街道的一处,靖王府内,主院凌云堂的前廊下,安少音正望着夜幕降临的天空出神。 院内风雨大作,树叶飘摇,廊檐雨水如珠,廊外风急雨骤。偶尔闪过的雷电给灰暗的院内劈出一道白光,树影花影交错,诉说这一场暴雨的疯狂。 忽然一道雷声轰响,夜里的风雨见凉,雨水没有淋到安少音,不过雨夜的凉意隔着一层薄衫侵袭而来,安少音向后退了一步,正这时,身上多了一件披风。 安少音转身,暮烟将披风系好,半拥着她又向后退了一步。 “娘娘,雨这么大,王爷今晚应该是不会回来了。”暮烟这般说着,借着廊下的灯光看向安少音,她面色看上去很平静,但是一双期待的眼睛不停地朝外看去,骗不了人。 流越原是要回府的,可看看这一场雨,已经下了一两个时辰,丝毫不见停下的样子。 天已经黑了,下雨夜,总不能一直在廊外站着。 暮烟握住安少音的胳膊,安慰她:“今晚风雨雷电,娘娘若是怕,暮烟陪着您,可好?” 话音落下,伴随着几道闪电与惊雷,轰隆一声,快要划破入夜的天际。 安少音终于收回了目光,点了点头:“好。” 半柱香后,安少音躺在了床上。关上了门窗,外面的雨声雷声不断。安少音听着屋外的雨声,看着头顶上盛开的荷叶纹路,慢悠悠地闭上了眼睛。 屋外大雨哗啦啦不停地下着,屋内入睡的人儿不知觉陷入了梦境中。 这场关于前世梦,已经出现过很多次。春夏秋冬,天晴云舒或是鹅毛大雪,各种各样的场景变换,许是今日大雨如注的缘故,安少音进入梦中时,也是下了雨。 梦中是白天,即将临盆的音娘迷失在花园的假山中,寻找着出路。 突然而来的大雨,陪她的丫鬟折回去取伞,音娘就在假山中乱逛,不知觉迷了路。 雨声不断,她一时半刻出不去,只好安然地呆在这里,等待雨停。 好在,只是一场雷阵雨,很快就停了。音娘走了出来,雨后天晴,出现一道彩虹,她抬起头欣赏片刻。 回去的途中,音娘才意识到,这一片错落有致的假山林中,不止她一个人。 “哀家妥协了那么久,他都不为所动。若不是你告诉哀家,我竟不知,他要当父亲了。”一道严厉的女声从旁边的假山处传来,音娘寻着声音过去,隔着一排古树,看向假山池畔一前一后的两人。 女子华服凤冠,一眼所见雍容华贵,音娘见过,知道她是当朝太后,与陛下是叔嫂关系。 每每见到太后,音娘只觉得这个女人生得极美,就连生气时,神情都迷人不已。 太后是三日前刚刚抵达如梦园的,住在园子的西侧,与假山林比邻。 音娘没敢上前。陛下似乎很讨厌太后。从江南到济州城,太后紧追不舍跟随陛下的脚步,然而陛下多半是避而不见。陛下不想见的人,音娘更不敢去见,更何况,太后正在生气。 “太后国色天香,常人不能及。是陛下无福消受。”说话的是太后身后的中年男人,紫袍曳地,模样生得端正,多了几分成熟。可不知怎得,男人看向太后的眼神有些不自然,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太后看,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 第179页 难以想象他一张成熟俊逸的容颜下,是一副贼眉鼠脸的模样。 “我言卿卿哪里不好?!他堂堂天子,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一个寡妇!呵……寡妇,论姿色,家世,哀家样样出挑,竟连一个乡野村妇,都不如?” 音娘听了两嘴,才后知后觉,太后口中的乡野村妇是自己。让她更加震惊的是,太后对陛下,似乎不仅仅是叔嫂关系那么简单。 只听到太后冷冷地哼了一声。 “哼!哀家费劲心机,既然皇帝不领情,休怪哀家不仁不义!”言卿卿恼羞成怒,连带着冠上的珍珠都不住的摇晃。 “太后打算怎么做?” “呵,还能怎么做?哀家已经害过一个皇帝了,难道还会怕害死第二个吗?”伴随着冷血的笑声的,是突然复返的雷阵雨。 雷声乍然,惊得音娘叫了一声,急匆匆折身离去。 正在对话的两人还是听到了雷声下的一道人声,紫袍男人朝外看了一眼。 “谁?” 出现的是一个侧影,看不清人的容颜,但光看身形,一目了然。 论起整个如梦园中,大着肚子的女人,还能有谁。 凤冠华衣的美人太后给一旁的中年男人使了个眼色。 音娘节节后退,她拖着笨重的身子向前跑,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回头望了一眼,隐隐约约见到一抹紫色。 想来是太后身边的紫袍男人。刚才听到的话还在脑海里转来转去,音娘心惊胆战,漫无目的地向前跑。 无奈身子太重,她跑了没多久,就开始气喘不匀。 雷声后迎来的是第二场雨,音娘的身上很快就被打湿了,可是她不敢停下,心里的声音告诉她,要赶紧离开这里,去见陛下。 不知道跑了多久,音娘的呼吸越来越粗重,雨水打湿了她的眼帘,视线一片模糊,速度随之减缓,当腹中一阵绞痛袭来,音娘终于停下脚步,急急忙忙藏在一处假山石后,平复此刻狂跳不止的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雨再次停了,外面也没再有动静,音娘放松了些,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意外之喜的是,音娘来到了假山林的高处,俯瞰望去,园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这个时辰,陛下正在园中的湖心亭,距假山林不远。音娘心头大定,找准了路过去,走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她来到了距中心湖不过几米的距离,从这里望过去,刚好可以看到湖心亭的男人。 黄袍黑履,负手而立。 候在湖心亭外的是高公公,长长的两道白眉都快把他的脸遮住了。 音娘会心一笑,只要从面前的石阶上下去,她就可以见到陛下了。 惊魂终定,音娘彻底地放松了,她朝凉亭的方向挥手,云白的绣帕在风中轻扬。 “陛……啊啊啊啊!” 尖叫的声音湮灭在雷雨夜中,睡梦中的人儿尖叫出声,屋外的风雨雷电还在不停地拍打窗户,安少音害怕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荷花缠枝的纱幔很快就被掀开,暮烟端着一盏烛灯进来,抱住了正瑟瑟发抖的安少音。 “娘娘,怎么了,做噩梦了?” 安少音惊魂未定,一双眼睛睁得极大,呼吸不稳,她看到暮烟来了,抓住她的衣袖,道:“我要进宫。” 第九十八章 你……做了什么?…… 站在假山上,音娘凝望着湖心亭的身影展颜而笑。话说出口的瞬间,一双手从音娘的背后冒出来,推向了她。 音娘的身体在下坠,落地之前,她看见一双白皙的手伸了回去,凤冠后的流苏快速地摇晃,留下一道圆珠般的影子。 而后,一张倾城的容颜自上而下探了出来,阴鸷地看着音娘下坠,再消失无影。 轰隆惊雷一声,现实与梦境交织,安少音尖叫地坐起身,屋外的雷电犹在,暴雨倾盆。 “我要进宫!” 这是安少音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暮烟不明所以,她下意识看向窗外,天黑的彻底,风雨不止。 “这个时候,宫门都下钥了。”暮烟以为安少音噩梦困扰,思念流越,低声安慰她,“明天我们再进宫,好不好?” 安少音恍若未闻,捂着双耳不住地摇头,语气笃定坚决:“我不管,我要进宫,暮烟,我要进宫!” 时明时暗的天际,雷电响彻整个京城。荷叶满田的纱幔明暗交错,映出一张泫然欲泣的容颜,唯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是害怕但坚决更甚,是惊惧但勇气更嘉。 安少音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内心狂跳不止,混沌一片,犹如屋外混作一团的雨夜。可是她知道,无论风雨多大,都挡不住她要进宫的决心。 “我一定要进宫!” 暮烟沉默了一会儿,手中的灯盏被风刮得摇摇欲坠,叫她看不清床上安少音的脸。然而即使这般,她还是接着时而到来的闪电,望进一双眼睛,在昏暗不明的房间里,黑得发亮。 沉吟少许,暮烟朝外喊道:“冬儿,去知会青辞,备马。” 她看向安少音,十分温柔地笑了:“我们进宫。” * 雨夜清冷,大兴宫内烛火摇曳,御书房里燃起了灯。 流明拖着刚好的病躯批阅奏折,听到侍卫来报安侧妃要进宫一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胡闹。流越得寸进尺便罢了,现在连他的侧妃都要由着性子胡来!夜已深,宫门早就上了锁,外面狂风骤雨,她怀着流越的孩子,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 -- 第180页 流明眼中腾腾冒出了一丝怒气。 时候一旁的高公公见陛下脸色难看,砸了砸嘴巴,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陛下,安侧妃素来是文静端庄,如今又怀着身子,怎会不知分寸地乱来。兴许,真的是有急事呢?” 流明拧眉,沾有朱墨的笔悬在空中,而后慢悠悠地放回在笔架上。 他何尝不知?流明想,不过是为了某一事迁怒罢了。 御书房的窗户被风刮得砰砰响,雨声萦绕耳边不断,这场雨,想必要下一整夜才是。 流明眉头一舒,朝高公公摆手:“你亲自去接安侧妃进宫。” 灰眉公公得令后即刻便出去。不一会儿,流明奏折看得眼酸,瞧着一旁案几上正冒着热气的汤羹,他起身,端起碗抿了口。 温度刚好的鸡汤,鲜美入味,流明甚是满意,一仰而尽。 复是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估摸着人应该进了宫,流明折回寝殿,问正在整理龙床的云嬷嬷。 “嬷嬷,阿越去了哪里?” 正在铺被的嬷嬷身子一顿,很快就讪笑回道:“陛下,王爷留宿宫中,还能去哪儿呢。” * 与此同时,在永安宫里待了许久的流越已然开始不耐烦。言卿卿打着离宫修行的名义诓他来到此处,不想她竟然在沐浴! 转眼便是一两个时辰过去,偏殿的茶点未动分毫,干坐枯等许久,流越渐发到了极限。 直到蜡烛燃尽了一半,言卿卿才姗姗来迟。 沐浴后的她未施粉黛,轻薄的纱衣衣袂飘飘,噙着盈盈笑意踏入殿中,客套地说了几句抱歉。 等候多时的男子急不可耐地摆手:“废话少说,见我所谓何事?” 一别几日,流越对言卿卿依旧是冷冰冰的,侧着身子不愿意看她,留给她的只有半张容颜。 言卿卿笑而不语,她自信流越会来,亦笃定流越会等。手足情深,兄友弟恭并非是口舌言语,但凡有一丝的希望,只要能让言卿卿主动离开流明,即便是再渺茫,流越都会过来。 真该是一段佳话啊。天潢贵胄,权力顶峰,流明流越兄弟二人的感情深厚只叫她觉得是一场笑话。 但凡搅和在权欲的漩涡中,亲情算的了什么? 言卿卿心中一嗤,面色不显,一点儿也不着急地坐在梳妆台前,涂抹香膏。 流越一直在偏殿,泾渭分明,不曾踏进一步。 梳妆台靠近内室,隔着一道碧水青幔,袅袅清香氤氲而起,沁人心脾。 “靖王为何不敢靠近?”言卿卿轻擦细抹莹白如玉的面容,指腹轻揉。仅是香膏还不够,言卿卿又在玉面上扑了一层香粉。 不多时,镜中的美人容光焕发,在烛光的照耀下,肤若凝脂,容畔生辉。 偏殿的男子一言不发,言卿卿一瞬不瞬地盯着铜镜看,痴痴地笑了。 “瞧我这记性。香炉里燃着十余中慢毒之物,旁人怎敢轻易靠近。” 话音一落,透过铜镜,她看见殿中的男子身形一滞。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么在乎陛下,终于发现这几年我一直暗地里给明哥哥用毒的靖王,岂会坐视不理。”玉指轻扶颊畔,言卿卿对着镜中的美人莞尔一笑,笑容邪肆,有些得意,有些漫不经心。 “只可惜,你不会杀我,更不会将我做的事告诉明哥哥。因为你知道,我是他的心头肉。” “你叫我来,就是要说这些?”偏殿的男子再一次不耐烦道。 “当然不是。”爱惜美貌的言卿卿正在给肩膀涂抹香粉,她很少自己做这些,今日到底是不同的。 借着铜镜,她用香粉一点点将白皙的肩膀涂抹完毕,觉得还不够,干脆去了内室。 “我说过,我想要你。”青幔落下,与烛光中映出一个玲珑有致的娇躯,言卿卿褪去纱裙,由上而下,轻抹慢揉,“越哥哥,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真的不要我吗?” 不多时,她听见男子的脚步声。 似乎早有预料,一帐之后的美人自嘲一笑,她很快便道:“听我这么说,你就非要这般急不可耐地要离开?都说靖王怜香惜玉。我也是女子,为什么,你就不愿意怜惜我,哪怕是一刻?” 流越即刻反问:“什么时候,你才能想起来,自己的身份是皇后。哪怕一刻?” 言卿卿噗嗤一声笑了,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了一句极为可笑的话语。她仰头狂笑不止,可眼底的阴霾比雨夜的乌云还要黑暗。 打破这笑容的,是人体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流越的声音变得暗哑起来。 “你……做了什么?” 第九十九章 前世音娘没有见到的陛下,…… 葱白似的玉指挑开青幔,言卿卿慢悠悠地走出来,从头到脚散发着香粉清新的味道,犹夏日的荷花淡香宜人。行至偏殿,她循循蹲下身子,眸子里映出一张俊美但眉心紧蹙的容颜,外面还下着大雨,空气清凉无比,可流越却是满头大汗,薄唇被咬出了牙印,褪了血色。 这样的流越,言卿卿许久不曾见到了,上一次,是回江南的途中,流越身受重伤的那晚。一晃四年时间流逝,曾经的画面与现在重叠,眼前的男子比记忆中的更加成熟,迷人。 尤其一双琉璃美目,在药物的作用下像是覆盖了一层迷雾,是林中迷路的小鹿,寻不到来时的出口,倚在参天古树旁,等待别人的救赎。 -- 第181页 言卿卿动心一念,莹白的指一点点探过去,在流越憎恶的眼神中停滞在半空中。 “等了这么久,迷药终于见效了。”言卿卿不为所动,她跪在地上,白纱裙薄如蝉翼,铺在地面上好像一只展翅而飞的白蝴蝶。 “你以为,不碰我宫里的吃食,不进内殿,便可高枕无忧了?”她似猫一般双手撑在地面向前爬行,一点点靠近,直到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似鬼魅低语,“想不到吧,这椅子,这张桌子,这杯茶,甚至这盆花,我都涂了药。” “流越,你逃不掉了。”言卿卿停了下来,她停在流越的耳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侧颜看。 “你……”流越几近咬碎了银牙,话到了嘴边,唇舌开始渐渐变得麻木起来。 药效又在进一步起作用,流越只觉心脏狂跳不止,额间的细汗密密麻麻如乌云遍布狂奔而袭的细雨。这还不是他最担心的情况。 若只是迷药便也罢了,生怕是与流明一般的情况,陷入海浪中无法控制,理智迷失在无尽的浪花中。 言卿卿似乎看穿了流越的心思,她又向后爬了回去,跪坐在地毯上。 “放心,不过行动渐缓罢了,毕竟,要是突然闯进来什么人,可不好。”说着,她像是漏掉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般突然惊讶地长大了嘴巴,“呀”了一声。 “呀,怎么办?我已经让人去通知陛下了。越哥哥,你说,若是陛下看见你我缱绻缠绵,会不会失控呢?” 慢慢烛光下,长长的睫毛轻颤,一双耀眼的美目中,无辜,清纯,邪恶,得……各种复杂的眼神交错并存,言卿卿一瞬不瞬地看着尽力在保持清醒的流越,好以整暇地向后仰躺着,露出一双修长而笔直的纤纤玉腿。 流越努力地别过眼去,“你……疯了。” 言卿卿哈哈一笑,很快,单手托腮正对着四肢渐滞的男子,她自诩现在的模样无人能够拒绝,而她同样承认自己的确是疯了。 于言卿卿而言,她早已无后路,偏偏是流越,堵死了她唯一的后路。既然得不到,她何必再苦苦追求什么。 流明相信流越,言卿卿当然知道。那是因为流越从不主动与她靠近。只是,没有哪个男人会愿意看自己心爱的女子与别的男子同床共枕,哪怕,流越是流明的亲弟弟。 思及此,言卿卿仰望着流越,她的呼吸在他的面庞上徘徊,在他的耳边呢喃:“越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喜欢我呢?” 犹似不死心的问出最后一句,得到的只有男子紧闭的双眼与拒人千里之前的冷漠。 心角需得扒拉开来才能看到的一片角落里,一个弱不禁风,名为希望的小火苗就此熄灭,永世不再复燃。 言卿卿也不再多等待。她来到流越的身边,葱葱玉指从轮廓分明的侧颜划过下颚,至颈畔,再到身前,很快就要触及到半边翻起的圆领袍尚存一颗咬的死死的扣子处。 “滚!”流越奋力地将人推开,眼眸猩红,额头青筋凸起。 药物使得流越行动受阻,言卿卿并没有被推得很开,她倒也不恼怒,知道他这是垂死挣扎,这一次,她直接褪去了一身的白纱裙。 有意的花落了,可无情的流水就要失去反抗的能力。言卿卿饶有兴味地凝视着流越的怒容,一双手再度寻至圆领袍的扣子处,只需指间稍稍用力,就能打开它。 而言卿卿如是用了力,就在宫殿外传来一道急切呼唤的瞬间。 “相公!” 流越猛地睁开眼睛,“砰”一声,茶壶与茶杯相撞,碎成一片,流越抓起一块往胳膊上迅速地花了一道,鲜血顿时溢出,迷药的作用似乎小了许多。 “相公!” 殿外,安少音的声音愈发地靠近了,流越望着胳膊上的划痕,动作犹迟,他咬咬牙,又在胳膊上划了两道才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拾起落地的纱裙,流越朝后扔去,盖住了言卿卿的身躯。随后,他朝殿门口的方向走,人才将将掀开珠帘,殿门被推开,闯进来一位不速之客。 “相公!”一推开门看到流越,安少音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九死一生的大事,也没去注意殿内是否还有其他人,来不及欢喜,双手死死地攥住流越的衣袍。 “相……相公,我,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安少音害怕又紧张地说出了前世最后的场景,她曾无数次梦回,画面里模糊不清,无法抵达尽头。而当真的到了记忆重现的一天,安少音却害怕了。 她是音娘,音娘也是她,前世音娘没有见到的陛下,这一世,安少音一定要见到。 “太后,太后要害陛下。”安少音看到了内殿的美人,注意力并不在纱裙半遮半掩的娇躯上,她双目圆睁,指着言卿卿对流越道,“是她,就是她。她喜欢陛下,她还和丞相合谋要杀了陛下,她说,她说你不喜欢她,所以要杀了你,要杀了陛下……” 梦境和现实交错,安少音语无伦次,她脑海中存着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可到了嘴边,她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股脑儿的将最后的记忆说出来。 “她还说,还说……既然已经害过一个陛下了,她不介意害死第二个……” 流越在安少音开口说太后的时候就明白了一切,他及时阻止了她,没再让她说下去。这份迟来的真相事到如今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出现在面前活生生的人。 -- 第182页 “嘘,少音,没事的,少音。都没事了。”他抱住了安少音,将她揽在怀中,“她谁都害不了。” 熟悉的怀抱让安少音醒神,她深深地埋在流越的怀中,再不似音娘胆怯不敢靠近。 鼻尖萦绕着血的味道,安少音不确定嗅了嗅,才发现鲜血是从流越的左臂上流出来的,窄袖被划出了三道血痕,残破的衣料下血肉模糊一片。 流越朝安少音温柔地笑,安慰她:“一点血而已,不疼。” 这不说还好,话音刚落,咬着下唇的安少音倏然泪如雨下,“……我,我该早点想起来的,如果早点想起来了,无论是陛下,还是相公,都不会有事了。我,我……” “少音,你听我说,没事的。你来的正好,一切都来的及,是你阻止了这一切。”流越伸出右手抚在安少音的脸庞,手指拭去眼角的泪珠,温言细语抚平安少音自责不安的情绪。 安少音认真地点点头,二人再度相拥,似乎都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这是在永安宫。 两人相拥不过短暂,内殿中,闻见此言的言卿卿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她的心绪早就从眼前二人的温存转变至巨大的惊愕之中,她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未着寸缕,身前只有一条薄薄的纱裙。 怎么可能? 谋害流越一事,连流越本人都没查出来有丞相的参与,安少音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甚至道出了她心里的声音。 “不可能,不可能!”言卿卿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她睁大了双眼看向不远处的安少音,指着她问,“当时在场的只有本宫和丞相,你怎么可能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 言卿卿的尖叫让流越与安少音终于意识到这里还是皇宫,尖锐的声音令他们不得不将目光看过去。 只一眼,安少音便觉得难为情,很快,她好像明白了言卿卿叫流越来此的目的,明白了流越的左臂上为何有三道划痕,以及,就在永安宫外的流明。 这个地方,安少音不想再待下去,她拽着流越的衣襟,“相公,我们走好不好。” “好。”流越颔首,揽着安少音的肩膀,不再有一刻的停留,就此离开。 见两个人要离开,尚未得到答案的言卿卿奋力嘶喊道:“不,不准走,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不准走!” 没有人回答言卿卿的疑问,留给她的是电闪雷鸣之下两个人离开的身影。 眼睁睁地看着二人离开,言卿卿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哪怕连人影都看不到了,还是在朝着殿口呼喊。 “不,流越,你不准走,你回来!” 回答她的是一个很轻的声音,在暴雨连天的雨夜中显得是那么地微不足道,微弱地人几乎都听不到。 “卿卿。” 第一百章 恭喜皇兄。 “卿卿。” 雨夜惊雷不止,男音声浅,像余音绕在弦上,虽然只是轻轻的一拨,言卿卿还是听见了。 一抬头便看见一个赤黄的身影出现,数日不见,他更加清瘦了不少,面容瘦削,脸色虚白。许是下了雨的缘故,流明的衣袍湿了太半,幞头上的两只软脚耷拉在肩头,浑浑噩噩,不见一丝气力。 “明,明哥哥。”言卿卿双目圆睁地看向流明,看着他面无表情的容颜,忐忑不安地问,“明哥哥,你都听见了吗?” 流明走进来,对于方才听见的一切,未执一词。他拾起言卿卿身上的白纱裙,为她穿上。梳妆台的一角放着大婚时流明亲手送与言卿卿的凤簪,流明走上前拿了出来,用凤簪给错愕的美人绾发成髻。 “卿卿,你真美。”流明深深地望着眼前的美人,眼底是满满的不舍与怜惜。 “明哥哥……”言卿卿双臂环住流明的肩膀,紧紧地抱住他。 她在示弱,一声轻唤足以让流明反拥住她,感受着背部长臂收紧的力量,言卿卿的目光略过流明的肩膀,看向内室冉冉升起的香雾。 不久之前,这香雾只会在大兴宫里出现。 言卿卿一瞬不瞬地盯着香炉中不断升起的香雾,好似这香料的燃烧永远都没有尽头,她看在眼底的不只有这些,还有当初下定决心在香料与炭火中掺杂东西时的场景。 没有后悔,没有罪恶感。犹如此刻,流明正深深地拥着她,如同之前无数个夜晚一样,他爱护地拥着她的身体,紧紧地,不愿意松开。 她的视线转向香雾旁的铜镜上,镜子映出两个人,流明背对着铜镜拥着言卿卿,而言卿卿正目光灼灼地盯着铜镜看。 而后,她抬起左手,拔掉了头上的凤簪,对向了男人的后颈。 “陛下!” 流明大梦初醒,顷刻间松开了怀抱,也正是这时,耳边传来一道异样的声音。 他看向了声音的来源,瞠目结舌。 凤簪狠狠地刺入,鲜血涓涓流出,染红了白皙修长的脖颈,染红了莹润的细指,染红了纯白若雪的纱裙。 “明……明……明……”尖锐锋利的凤簪刺入喉咙,一双美目睁到最大,樱唇轻启,哪怕是一个字,都再也无法完整地说出来。 言卿卿不可思议地望着流明,不可思议地看向刺入自己喉咙的凤簪,以及,正拿着这根凤簪的,属于自己的左手。 流明如是震惊万分地看着言卿卿,一双眼睛上下来回,鲜血刺痛了他的眼睛,更让他后知后觉。 -- 第183页 “卿卿,你……” 如果不是那一声陛下,言卿卿手里的凤簪,是刺向他的。 意识到这个真相,流明再也忍不住,倒退两步的同时,一口鲜血破口而出,星星点点喷溅在已经被鲜血染红的白纱裙上。 “陛下,陛下。”秋蝉不顾其他闯入内殿,赶在最后一刻,将摇摇欲坠的流明扶住了。 “来人啊,来人!”秋蝉朝外大喊,她瘫坐在地上,抱着流明的身体,一只手来回地擦拭天子唇畔的鲜血,急得眼泪掉下来,一声一声地叫着陛下。 流明的视线还在几步之遥的言卿卿身上。她目瞪口呆,想要说出话来,然而凤簪狠狠地刺入了她的喉咙,左手还握着凤簪,她不敢松开,比起不能说话的恐惧,此时此刻拔出凤簪才是更让她惊恐的一件事。 言卿卿动了动唇,嘴巴微张,她想说些什么,到了嘴边发出声的,只有一个个短促的啊字。 最后,她跪在了地上,任由鲜血将剩下的白纱染红。 窗外闪电白光,雷声大作,倾盆的大雨响个不停,象征着今夜不再宁静。 一夜风云变换,乌云犹在,下了一夜的大雨渐息,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雷声终止,只是淋了一夜雨的朱墙黄瓦仍旧浸在雨水中,地面上积攒了一夜的雨水不知何时才能褪去。 早朝结束,流越匆匆从前朝赶到大兴宫,步入寝殿,流明已经醒了,正在喝药。 “你来了。”流明看了他一眼,将药碗中的汤药一仰而尽。 众人退散,留下兄弟二人。 流明靠在软枕上,哑着嗓子问:“她怎么样?” 她,自然是言卿卿。 昨夜事发突然。言卿卿失手自戕未遂,流明吐血昏迷,一晚上,宫里忙来忙去,此刻才终于能安静下来。 经此一夜,流明已然明白流越不愿让他去见言卿卿的原因。真相事实无论是从言卿卿口中听到,还是流越转述,对流明来说,都不重要了。 当亲身经历的那一刻,目睹言卿卿本该刺向他的凤簪阴差阳错刺哑了她自己,流明无需再听到任何解释。 流越沉吟一声,面色凝重地摇头:“性命无虞。但……太医说,她恐怕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流明闻言,双眼一闭,陷入了沉默。 “既然这样,她废了嗓子,便不用挪去冷宫。”良久,流明才开口,“终生幽禁在永安宫,无诏不得出。” * 西耳房内,秋蝉还在倚门看向寝殿的方向。 昨夜安少音突然进宫,众人寻流越不得,最后还是云嬷嬷道出了实情。得知流越去了永安宫,连陛下也坐不住,随安少音一同前往后宫。 秋蝉担心流明的身体,自然也跟了过去。在正殿外,同陛下一起将言卿卿的话听了个遍。 流越带着安少音离开之后,流明便走了进去。秋蝉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情感大于理智占了上乘,踏入了殿门。 正好看到言卿卿拔出凤簪,情急之下秋蝉一声大喊。流明大恸,口吐鲜血昏迷不醒,秋蝉照顾了整整一夜,当下眼窝凹陷,脑袋有些昏沉沉的。 陛下醒来后不愿意见任何人,秋蝉再没能进去,只能这样望着寝殿的方向聊表心意。 安少音站在一旁,昨夜大雨,她没再出宫,而是在宫里歇了一晚。 不久前刚至西耳房,安少音看着秋蝉虚白的面色,忍不住担忧道:“秋蝉,瞧你脸色这么差,还是赶紧去休息。” “我陪你。” 秋蝉看向安少音,继而将视线转移到她衣下隆起的山丘,不忍看到安少音陪她这么久,秋蝉点头,表示这就去休息。 来到内室,云嬷嬷已经铺好衾被。昨夜她看在眼里,今早劝了许久都没能让秋蝉休息,不得已才去请了安少音过来。 好在安少音的话管用,秋蝉很快就来到内室,云嬷嬷为她更衣,衣服将将脱至一半,面前的人身子一歪,朝床上倒了下去。 惊得安少音忙吩咐冬儿去叫青辞过来。 不多时,青辞过来诊脉,短短地道出了三个字。 “是喜脉。” 此言一出,在场一人无不一惊,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云嬷嬷,她忍不住惊叫一声,喜不自胜地像青辞确认了两次后,便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好,好。”安少音一会儿望望青辞,一会儿望望冬儿,最后看向躺在床上昏睡的秋蝉,欣慰地直点头,“回京这么久,宫里终于有了一件喜事。再有几天是陛下的生辰,这,这种真的是,喜上加喜啊。” 更消说,秋蝉的身份。陛下虽然默许了她留在大兴宫,但一直未明确表示。没有人会想到意外来得如此之快。这下,秋蝉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宫里。 这边厢,寝殿内,流越认同了流明作出的决定,幽禁中宫的旨意才刚刚下去。 流明再度陷入了沉默,他现在已经没有想说的话,整个人空荡荡的,即使陪他的是亲弟弟,流明都不想再开口说一个字。 他动了动唇,正要说些什么,殿外传来云嬷嬷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激动。 软帘掀开,流越向外看去,一眼所见是嬷嬷眉飞色舞的笑颜,上了年岁的眼角堆满了皱纹,她开心地合不拢嘴。 未及流越拧眉,就听云嬷嬷“扑通”一声跪下,提高了嗓音。 -- 第184页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云嬷嬷喜形于色,激动不已,“秋蝉有喜了。” 随着话音落下的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流越喜不自胜,未来及蹙起的眉头转瞬间舒展开了,他下意识地看向皇兄,面色虚白的天子双眼里流过了光,神情看似未变,但流越还是捕捉到皇兄嘴角微不可查的一抹弧度。 这么多年了,流明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怎能不开心,不激动呢。 “恭喜皇兄。”流越双眼一眯,笑容尽显。 流明的心绪亦是十分激动,突如其来的喜脉让他有一瞬的心乱,不过很快,不甚明显的喜悦渐凛,最后归于平静。 “来人!” 很快高公公走了进来,流明颔首,开口道:“传朕旨意,封秋蝉为妃,择吉日册封。” “是。”高公公领旨,得令离去。云嬷嬷还沉浸在欢喜中,听到陛下册封秋蝉的旨意,喜笑颜开,跪拜在地,先替秋蝉向陛下道谢。 流明扯了扯嘴角,大手一挥,先后进来的两人相继离开。不多时,殿内又只剩兄弟二人。 流越显然注意到流明的眼神变化,喜悦转瞬即逝,到现在,流明的脸上已然看不出任何喜悦之色,反而愈发凝重,迸发着冷意。 流越灵光一闪,意识到皇兄此刻的心境,试探地轻唤:“皇兄……” “阿越,秋蝉进宫才多久,朕便有孩子了。”流明身体向后靠着,他抬头看着顶上的金黄纱幔,嘴角扬起一抹苦笑,“看来,她真的不想怀上朕的孩子。”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西耳房的两人从云嬷嬷口中得知了陛下册封秋蝉的旨意。 适才刚给秋蝉喂过安胎药,这厢人还在沉睡。三人挪到次间,安少音的身子愈发笨重,需得冬儿小心搀扶才能坐在软塌上。 云嬷嬷端来糕点与牛乳茶,三个人围着聊天。 冬儿单纯,由心为秋蝉感到开心,只觉得秋蝉有福气,这才进宫多久,就有了身子,哪像中宫。 “皇后娘娘进宫这么多年都没消息。”冬儿咂咂嘴说着,大脑转了转,有些疑惑,“奇怪,就算是陛下……为什么秋蝉进宫不到一个多月就有了呢?” “冬儿!”安少音呵斥了丫头一声,怒瞪看着她,冬儿意识到自己多嘴,连忙捂住了嘴巴。 一脸带喜的云嬷嬷都收敛了笑容,大抵是想到不久前在寝殿里见到的一切,陷入喜悦的嬷嬷迟钝恍然,为何陛下的喜色转瞬即逝。 言卿卿进宫四年无所出,众人皆道是陛下体弱的缘故。兴许,就连陛下都认定是自己身体的原因。 现在秋蝉有了身子,如冬儿所言,她才进宫多久?半个月前陛下就不再发作,秋蝉侍寝的次数前前后后加起来还不如中宫的一个零头。。 之所以四年没有动静,源头不是出自陛下,而是中宫。 第一百零一章 正文完结倒计时。 连绵下了两日的小雨,清晨天色朦胧,坐落于京城繁华街道的丞相府传来一声突兀的尖叫声,划破了晨曦清寂。 也是在这个清晨,雨后初晴,结束了下了三日的雨,同样结束的,还有当朝丞相不过半百的生命。 短短半日,京城皆得知了这个消息:丞相范一海暴毙。 不过这并未引起百姓太大的注意力。毕竟在他们眼中,丞相沉溺美色,府中姬妾数不胜数,夜夜笙歌不在话下,早晚有一日会出事。 不过在丞相府中的妻妾眼中,内心的想法大抵便是:他终于死了。 丞相为官多年,乃文臣之首,在王太傅去世后,几乎被推向文臣的巅峰。这样的一个人物,突然逝去本该是天子大恸,下旨厚葬。说来是不巧,宫里早在一月前便开始着手准备天子的生辰,断不能推迟天子的贺寿之日,丞相竟然在天子生辰前三日暴毙,这无疑是皇室蒙上了一层黑影,更消说府中妻妾控诉丞相多年施虐暴行,一件件一桩桩。陛下动怒,念在丞相为朝廷效力多年,着允留个全尸归乡。 当然,这只是民间流传的版本。真相是丞相在醉生梦死的一晚,被枕边人一刀捅死,紧接着,府中的妻妾每个人都补了一刀,所谓的全尸,也不过是字面意思罢了。 至于是谁给了这些可怜女人勇气下定决心动手,想来,也只有当事人知晓一二。 而发生在宫墙之内的故事,皇后潜行修行闭宫不出,陛下身边多了位新人,一跃贵为妃位,其中来龙去脉如何,也只有亲历过人才清楚了。 * 明日便是流明的生辰,宫里宫外各自忙碌,焦头烂额。不过,对于安少音来说,今日是个值得开心的日子。 用早饭时,流越已经答应她,陛下寿宴一过,便会接母亲莫娘来王府小住,一直陪她至出月。还有一件事,在路上耽误了几日的洛阳王夫妇终于抵达京城,这厢暮烟作为王府管家已经去城外迎接了。 早饭后,流越在屋内更衣,安少音上前给他扣上圆领袍上的衣扣。 “就这么急着要进宫吗?子轩他们很快就要来了。” 流越淡哂,动作亲昵地在安少音的面容声轻蹭,“朝中有要事处理,再忍一忍,过了这个月我便有更多的时间陪你,嗯?” 回京前后忙活了快两个月,流越心头的最后一颗石头也终于在今天落地。他心情很好,轻声低语时尾音不知觉微微上扬。 他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他侧拥着安少音,长臂揽在软嫩的腰畔,另只手轻轻抚摸襦裙下的隆起的小腹。 -- 第185页 自暴雨夜安少音回忆起一切,流越亦是在那晚全盘托出,前世的双胎是龙凤呈祥,男孩像她,女儿像他。 再看现在,一晃已经五个多月了,胎像安稳一切都好。这一胎安少音怀的很安静,胎儿乖乖巧巧的,想来是个女儿。 流越轻吻怀中人的发丝,说起了孩子的名字,每每想到一个,流越便嗯一声,询问安少音的意见。 余音绕梁,上挑的嗯字伴随温热的吐息吹在安少音的眼睑上,听得她赧然地低下头,乖巧地应了一声。 “都好。” 二人温存片刻,流越便要出门。 临走前安少音关心地问陛下的近况,毕竟宫里发生了那样的事,皇后似乎还与暴毙的丞相有染。 流越微微一笑,笃定道:“不需要你担心。皇兄他是天子,会振作起来的。” * 当太阳逐渐升到高处,天气微热,站在日头下眼睛都无法睁开。 安少音在庭院里来回踱步,时不时向门外张望着。早饭后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两个时辰,午饭的时间就要到了,门口看上去没什么动静。 半柱香前,一名小厮来传队伍刚至王府门口。时间飞快的流逝,安少音等待地有些焦灼,轻拍冬儿的肩头,着急道:“不是说已经到门口了?冬儿,你快去瞧瞧,是不是已经进门了?” 丫头离开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一路小跑奔了回来,像是见到不该见到的人似的,气喘吁吁地指着门外的方向,断断续续地说:“姑娘,姑娘,夫,夫,夫人……王,王,王妃……” “你在说什么?一会儿夫人,一会儿王妃的。”安少音被冬儿的话说得糊涂了,见她一路跑回来满头大汗的样子,失笑道,“你还是先别说了,我亲自去看看。” 冬儿急忙拦住她:“不,不是。姑娘,你听我说,王妃她……” “娘!” 透过冬儿的肩膀,安少音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容颜,开心地叫出了声。 不及冬儿喘匀了气息,安少音便拾步上前,笑靥如花。一双手伸了出去,想要握住母亲的手,两三步行至跟前,才觉得情况有些不对。 不对劲。 安少音停下脚步,伸出的手凝滞在了半空中。杏仁般的眸子来回在眼前的妇人身上打量,有些匪夷所思地摇着头。 眼前的人正是母亲莫娘无疑,可她怀中为什么还抱着一个孩子呢? 安少音朝那孩子望了两眼,扬起的笑容中渐渐地露出了几分迷惑。 母亲怀中抱的孩子,不就是阿轩吗? 可是为什么,阿轩在母亲的怀中? 安少音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再看母亲与素日大相径庭的装扮:绿色的大袖纱罗衫,且不说宝髻上花钿金钗几何,一抬头便能看到莫娘的两只耳坠分别镶嵌了一颗红宝石,有些耀眼。 更不用说身后跟了一堆仆妇,其中几个人安少音见过的,但不是在尚书府。 “娘?” 半信半疑地又喊了莫娘一声,安少音不敢相信地望着她,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的母亲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洛阳王妃呢。 “少音。”只见莫娘愧笑,“是不是吓到你了?” 半个时辰后,在花园的四角亭中,安少音才终于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经过,一席话听完,安少音浑浑噩噩了片刻,有些不知所措。 看着母亲愈发愧疚的神情,安少音才缓过神来,喝了一口牛乳压压惊。 “娘,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呢?”安少音握住莫娘的手,母亲是在自己离开京城后不久便被父亲休掉,一想到这里,安少音对母亲心疼不已。 “娘实在是惭愧。一路来到洛阳,就是为了寻你。谁想阴差阳错就……”大抵是对自己突然被休又突然再嫁而不知所措,思及几个月前的事情,莫娘脸色一红,不觉害羞了起来,“就嫁给了王爷。娘这么大的人了,哪里会想到会遇上这种事,一时半会儿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和你说。” “王爷待你好吗?”安少音问。 莫娘脸色更红了,随后轻轻地点头:“自然是好的。” 安少音静静地注视着莫娘的一切。眼前的母亲对她来说有些陌生,在安少音的记忆里,莫娘很少有这般羞涩的时候。 几个月不见,母亲愈发明丽动人,笑起来如沐春风,不似在家中,小心翼翼,谨小慎微。 想来,洛阳王真的待母亲极好吧。 安少音如是想。 提及洛阳王,安少音这才想起,怎么进来的只有母亲,洛阳王呢? 莫娘看出女儿的心思,解释道:“过来的时候,暮管家瞧见王府四周有人鬼鬼祟祟的。怕管家一个人不应付,王爷派了几个人一起过去看看,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母女俩刚诉说完心事,前院里传来了消息,洛阳王至。 一同随他进来的,还有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第一百零二章 明天正文完结。 听到消息,安少音与母亲一同出了园子,来到王府的花厅,与洛阳王打了个照面。 本是想多寒暄两句,洛阳王先一步道出已经抓住了在王府四周行迹可疑的人。几名壮丁已经叫人看管起来,只是还有一位是女子,口口声声说要见安少音,现下正被关在柴房。 -- 第186页 安少音闻言,带着疑惑来到柴房。在暮烟的陪同下一起踏入房中,一眼见到瘫在杂物旁的女子,一身素白毫无点缀的长裙沾染了不少灰尘,发丝微乱,有些颓废地望着地面。 听见门开的声音,女子抬起了头。 白日光线甚好,安少音一看到女子的脸,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她才试探性地开口:“少芫?” 不大不小的柴房内,跪在地上灰头盖脸的女子迎着光与站在门窗旁逆着光,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怀孕女子四目相视。 两人所着皆是素白的长裙,一远一近一眼便可看出其中分别。 安少音不可思议地看着跪在地上素衣淡妆的女子,一晃数月不见,她竟一时没能认出来安少芫。 安少芫的变化太大了,她最喜鲜丽的颜色,今日却只穿了一件素色襦裙,发髻上只有些简单的簪花。而且,她都没带耳环。 但凡下床后便要精心打扮的安少芫,今日出现在面前,竟是粉黛未施,与之前的她大相径庭,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了不少,眉头不蹙而皱,整个人看上去恹恹的,面如土色,眼睛里没了光彩。 安少音很难将之前的安少芫与眼前的素装女子联系起来,不确定地又问了一次:“你是少芫?” 大抵是未料到能见到人,安少芫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当安少音问第二次的时候,她终于反应了过来,一时顾不得形象为何,她冲上前,开心极了:“少音,我终于见到你了!” “这是怎么回事?”安少音不明所以地朝暮烟的方向看了看。 未等暮烟开口,安少芫已经开始急不可耐地乞求了:“少音,姐姐知道之前对不住你。可看在我们姐妹情深一场的份儿上,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许是真的有求于人,安少芫一改往日,放低姿态。她甚至都没有站起身,而是继续跪在地面徐徐上前,憔悴的面容上布满了恳求的神色。 安少音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问她:“有话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话的声音很轻,听不出太多的情绪,就像是在问一个陌生人般。安少芫却是没听出里面的不妥,以为自己真的抓到了救命稻草,逮到机会便开始滔滔不绝。 原是为了宁家二兄弟除夕夜互殴入狱一事,这件事乃陛下亲自下旨,没有人敢看在相国公府的面子上给两人网开一面。是以到现在,兄弟俩都还在牢里。 可这是陛下亲自下旨。安少音还记得宁公爷曾求见流越,希望他能放过两子一马,结果是不了了之。 按理说,过了这么久,两个人早该放出来了。至于为何还会在狱中,少音并不知详细,只大概听人提起过,似乎是牵扯到一条人命。这人命并不是来自除夕夜不幸无辜受累的百姓,而是相国公府。 具体是谁,安少音不得而知。私心而论,她并不多在乎相国公府。能听安少芫一言,至于能不能帮到她,安少音不能确定。 然而细细一番描述听下来,安少音觉得荒唐可笑。 “这是公府的家事,你出一份力是应该的。可,办不好这事就要赶你出门,荒谬!相国公府怎会如此蛮横不讲理!他们兄弟二人打架,与你何干?” 她百思不得其解地看向安少芫,心里想的是,就算是宁老夫人爱孙如命,可宁公爷不同,哪怕在流越回绝他后还能一如往常地与流越共商要是。如此泾渭分明,实在是不会像答应宁夫人这般要求的人。 “我……我……”安少芫被问得哑口无言,一个字支支吾吾了许久都说不出口。 安少音意识到了什么,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惊问:“真的是你?” 若是往日,安少芫也许会选择否认;但今非昔比,这几个月在公府里看尽了冷暖,没有人再当她是二少夫人,就连一向公允的公公都选择视而不见。在这件事上,安少芫没法撒谎。因为她知道,如果能说动安少音,必然是要走靖王这条路,一旦撒谎,流越定会知晓原由。到那时,才是真的一点后路都没有。 一切确实因她而起,宁司城残了一条腿,回京后浑浑噩噩度日,宁羽城不甘大哥一直霸占着世子之位,明里暗里使了许多绊子。 而安少芫,她不满宁羽城的表妹嚣张跋扈,一朝有孕后,更加肆无忌惮,甚至不将她这个正室放在眼里。 于是,在除夕的前一夜,得知宁羽城打算让兄长背上觊觎父亲的妾室的污名时,安少芫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宁公爷的妾室偷梁换柱成宁羽城的表妹。 不想事情闹得太大,表妹受辱自尽,宁羽城大受打击,除夕夜与宁司城大打出手…… 以上种种,安少音或许不知实情,但流越一定是知道的。不然回京这么久,为什么要将靖王府围得水泄不通,不就是为了让安少芫有求无门,不去打搅安少音安胎么? 虽然安少芫不解为什么靖王府今日愿意将她放进来,但能见到安少音,安少芫便知足了。 “少音,只怪我年轻不懂事,一时荒唐行事。看在我就要无家可归的份上,你就可怜可怜我这个姐姐,去求求靖王爷好不好?只要能让他们兄弟二人出来,我真的别无所求了。” 安少芫仰起头,抓住安少音的裙衽乞求着。自从姐妹俩撕破脸皮,这还是安少芫第一次死乞白赖地跪在安少音面前,或许,有生之年,她都不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 第187页 安少音被震惊到了,这件事关系着人命,她帮不了她。 “公府不容你,可知你做了什么。”安少音后退两步,借着窗沿透进来的光线与安少芫隔出了一道距离,她摇头,淡淡道,“我帮不了你。你何不去求父亲?他素来最是疼你,但凡你有所求,必然应允。” “你以为我不想吗?可爹爹已经被禁在府中许久,根本就帮不了我!” “囚禁?”安少音捕捉到了这两个字,眼前一片茫然,就像是掉进了一团迷雾中,回京以来,从父亲到母亲,再到少芫,期间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然后在一日之内同时得知了一切。 莫娘赶到柴房时,房间内安少芫还在不停地恳求。 “少音,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帮帮我好不好,好不好?” 在柴房外听了几句的莫娘皱眉,不用分说,她已经听出了里面说话的人是谁。 本来她是要和安少音一同前来此处,阿轩睡醒哭闹,便留下来多待了些时刻。姗姗来迟,听见安少芫的乞求声,莫娘面无表情地推开了门。 “来人,送宁二少夫人回府。” 安少芫以为是安少音下的令。苦苦恳求许久都不见对方动容,可见是不想帮她了,再一听到这句话,压垮了安少芫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安少音,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她扯着嗓子尖叫,“我是你的亲姐姐啊!” “你有何颜面说出亲姐姐这三个字!当初对少音下手的时候,可曾想过你是她的亲姐姐!” 屋内又多了一个逆光的人影,挡住了安少芫视野,她抬头向来人的方向看去,意识到方才的话是来人口中所言。 安少芫看清了莫娘的脸,震惊之色转瞬即逝,随之到来的是希望被彻底的压碎的心碎声。 如果说在安少音面前她还有一丝丝的希望,那么在莫娘的面前,便是这一丝丝的希望都无了。 毕竟,是安少芫以死相逼,父亲才不得不休了这个继母。 大抵是希望破灭,安少芫仅存的忍耐因此消散,她指着莫娘,面目可憎地大喊:“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已经被爹爹休了,根本就没资格在我面前说话!” 很快就有个婢女走上来,呵斥道:“大胆,王妃面前岂容你放肆!” “王妃?你是王妃?”安少芫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也是在这时,她才注意到莫娘的装扮。 如安少音看在眼里震惊一样,与之不同的是,安少芫多了几分不甘。 她没来得及和眼前的母女俩鱼死网破,在那之前她就像一件物品般,被人随意地丢出了王府。 你算什么?凭什么? 这是安少芫被“送”出靖王府前,嘴里念念有词的两句话。在宽阔的街道上,望着靖王府的牌匾许久,安少芫嘴中不听地叨念着,一句都不曾停。 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驻足的人很快便多了起来。直到半柱香后,一辆马车缓缓停在靖王府前,接走了喃喃自语的安少芫。 很快有人认出,那是相国公府的马车。 * “送”走安少芫后,母女二人在主院的寝屋里聊起此事。 见安少音的神色淡然,莫娘以为她还在想安少芫的事,宽慰她:“你的决定是对的。少芫她心术不正,一而再再而三犯错,害人又害己。我们母女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包括你的父亲。” “娘,我不在乎了。”安少音倚在母亲的身旁,道出自己的心声。 回想安少芫跪在自己的面前,小心卑微的场景,安少音看了内心波澜不惊。 当初失身一事让姐妹之间的情分不再;得知父亲为了安少芫而休掉母亲后,再看对她不屑的安少芫落魄成这幅模样,安少音本以为自己会觉得心情舒畅。真到了面前,安少音没有多余的情绪。 好像柴房里的女子于她不过是个陌生人。 如母亲所言,她没有对不起她,包括她的父亲。 至于安少芫是死是活,安少音并不在乎,她早已成了无关紧要之人。 一个月后,工部尚书安天庆爱女心切,出面顶罪,宁司城与宁羽城因此被放了出来。而安少芫,她还是宁公府的二少夫人,再也没能挽回宁羽城的心。 第一百零三章 流慕音,慕恋的慕,少音…… 透过窗棂的光温度合适,照在相互依偎的安少音与莫娘身上,岁月安静而美好。 直到门外传来冬儿的声音,随冬儿一同来的还有洛阳王府的婢女,想来是被“冷落”了许久的某人呆不住,安排丫头来叫人。 丈夫这般着急要寻她,虽然在洛阳已经习惯了,可在正值芳华的女儿面前,深觉自己一把年纪的莫娘还是有些难为情。 莫娘害羞地错开眼,讪讪一笑:“光顾着说起旧事,都快忘记他们祖孙俩了。” 说完,想起什么,莫娘握住安少音的双手,温和道:“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阿轩他已经在学走路了。昨天,娘亲眼看着他站起身,摇摇晃晃走了两步。” 安少音闻言,顿时笑逐颜开。在她的印象中阿轩还是只会咿咿呀呀嗦着手指头的奶娃娃,这才几个月没见,变化都这么大了。 很快,莫娘便起身,对她说:“我们去看看阿轩。” 安少音欣喜颔首:“嗯!” * 太阳刚要下山,就要用饭的时候,流越回府了。他从暮烟那里听说今天府上发生的一切,未置一词。 -- 第188页 当安天庆下定决心休了莫娘的那一刻,无论是安府,还是相国公府,都与流越再无任何干系。 他不会出手相助,而安府与安少音有关系,是否出手在于安少音的决定。 为了将来,安少芫迟早要见安少音一面,她在王府外徘徊了不止一次。只有今日,恰好被远道而来的洛阳王“发现”而已。 既然安少音已经知晓了一切,且已然作出决定,流越想,妇唱夫随这个道理,总归是有些道理的。 越往王府里走,饭香的味道便愈发诱人。而最令人动心的,是在院中等待流越回来的人。 在暮色四合的天际下,二人相拥彼此,短暂的时间过后,再携手共同踏进门槛。 今夜不同,多了三位客人,相互问候相互寒暄。最小的客人阿轩被丫鬟抱在怀里,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饭桌前的几位大人,嘴角的口水就这般溢了出来。 流越没有嫌弃,温和一笑朝小家伙的脑袋上摸了摸。 站在对面的洛阳王忽地轻声一笑,声音虽不大,但房间里的人都听见了。 莫娘看向他:“王爷笑什么?” 洛阳王笑言:“只是感慨,很久未像这般,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了。” 话刚说完,安少音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沿着饭桌寻视一圈。 母亲莫娘,继父洛阳王,相公流越,在一旁咧嘴而笑的阿轩以及,安少音敛眸,向下看去。 以及,尚未出世的孩子。 他们的确是一家人。 这般想着,安少音不由自主地看向流越,发现自己如是被他的目光注视着。 两人相视一笑,朝饭桌走去。 * 翌日天明,天子生辰,举国同庆,京城上下一早开始忙碌,靖王府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缩影。 流越醒的早,安少音才刚刚下床洗漱,他已经更完衣,并在王府内转了一圈回来。 这厢冬儿正在给安少音梳妆,流越坐在一旁,长指敲打在桌面上,目光落向刻在镜子里的女子精致的容颜。 “我看了你给皇兄准备的贺礼,他收到后一定欢喜。”流越单手支额,好以整暇地对安少音说,“虽然提早两个月说起此事,但,我很好奇,你会给我准备什么礼物?” 两个月后是流越的生辰,不同去岁时他们刚成婚不久,短短一年发生了太多事,安少音早在洛阳的时候,就已经想好要送什么。 洛阳一行后,流越腰间的那把纸扇便不再出现,最初道是丢了,后来安少音才知道,那把纸扇,还在避暑山庄时,不小心被阿轩咬坏了。 当然,现在的她不会透露一字。 冬儿梳好妆,出去了片刻,趁着这时安少音转过身,轻轻眨着眼睛。 “秘密。” 她如是说着,流越轻笑,倒也不急,走到铜镜前将安少音扶起身,隔一层雪单,掌心落在隆起的腹部,对着肚子里的胎儿轻声细语。 不多时,冬儿又回来,一同进来还有几名婢女,手中端着安少音进宫要穿的服饰。 安少音推开流越:“时候不早了,我要更衣。” “好。”流越低头,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轻吻,“我出去看看准备的如何了。” 今日进宫,衣着服饰皆于依制,宫装层层叠叠,更消说一顶几斤重的珠冠。这对怀孕的安少音来说并非易事,耗费了近一个时辰才整装待发。 天色大亮,阳光明媚带着夏日才有的几分热气,夏风吹在踏出房门的安少音脸上,有些温柔。 一抬眸,映入眼帘的,是紫色的身影。 流越正在外面等她,见安少音出来了,大步流星上前,揽住她的腰身,两个人一起走到前院,坐上马车,一起进宫,参加天子的生辰宴。 熙熙攘攘的街道,来自靖王府的马车穿过人群,向皇宫城驶去。 * 四个多月后,由夏至深秋的季节,数不尽的枫叶如火,将王府上下卷入了一场诗意的画境中,一眼望去,美不胜收。 而此刻王府上下无一人欣赏这一美景,里里外外忙成一团,远远地,便能从主院凌云堂的方向听见女子凄厉的惨叫声。 紧接着,便是稳婆的声音传来:“用力啊,王妃,用力!” 是的,靖王妃今日临盆,从午后到现在已经黄昏,主院内的动静似乎一点都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在院子里等待的人焦灼万分,洛阳王夫妇相对稳妥,但面露关切之色,尤其是莫娘,时不时地朝房间里张望着,其后是并蒂青衣的暮烟与青辞。 院里院外时不时有丫鬟进进出出,脚步声不停。但在等候的四人眼中,脚步声最急促,最慌乱的,是面前神色凝重的流越。 从午后到现在,安少音进去了多久,他就在外面等了多久,开始还有将为人父的期待,神情激动不已。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流越开始坐立难安,到现在,脚下的地面似乎都要被他给踩塌一层。 流越来回焦灼踱步,腰间的纸扇晃动不止。他额间布满了细汗,每一次听到屋内安少音的叫声,流越的心头就要跳上一分,到现在,他的心跳比上阵杀敌时还要猛烈。 指间的薄茧似乎都要被自己的手指搜刮无几,眼看着天就要黑下来,流越想,他快要坚持不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屋内的叫声戛然而止,连带着屋外流越的心跳戛然凝滞。 -- 第189页 众人屏住了呼吸,不约而同地望向声音停止的地方。 “哇……”来自婴儿的哭声似破晓般从房间内传出,一声声哭进众人的心头,齐齐松了口气。 不明所以的阿轩闻见哭声,只觉得这哭声甚至清脆,咯咯地笑了出来。正这时,房间的门终于开了,稳婆抱着孩子走出来,向流越道喜。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是位小郡主。” 流越匆匆看了孩子一眼,问:“王妃怎么样了?” “回王爷,王妃一切都好,只是产后虚弱,现在已经睡……”稳婆的话还没说完,眼前一阵风吹过,再眨眼,靖王不见了。 踏进房间,一切皆以收拾妥当,只有空气中还残存微弱的血腥气。 流越来到床前,床上的人儿脸色惨白,眉心微蹙地睡了过去,可见是累坏了。 外面传来众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是在讨论小郡主长的像谁。屋里相对安静,流越坐在床边,伸手抚摸安少音凌乱的发丝,一点点地将它们捋顺。 将将收回手,床上的人儿动了动眼睛,不一会儿,缓缓睁开。 “相公。”睁开眼见到想见的人,安少音虚弱地笑了笑,朝他抬手。 “孩子呢?” “就在外面,有岳母他们照看着。”流越握住她,将人揽在怀里,声音温柔极了,“少音,我们有孩子了,是个女儿。” “嗯。”躺在流越的怀中,枕在他的肩头,听着屋外传来的声音,安少音浅浅一笑。 “相公,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流越答:“流慕音。” 慕恋的慕,少音的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