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神少女》 正文 第 1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1 章 书名: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文案: 万物皆有神 优惠券神是个一身名牌的中年大妈 夜猫神喜欢的祭品是熬夜的人的头发 腐坏的牙神比死神更令人害怕 火锅神随身带着很多瓶瓶罐罐,南方人去问他,每一瓶都是“不辣,你尝尝” ——这些都是我奶奶给我讲的故事 ——她年轻的时候,在家乡小镇上做着图书管理员 ——她说她也曾经创造过神灵 “你的意思是,我爸爸他是……?” “……我打死你。” 阅读提醒: 1、不是第一人称 2、不是恐怖故事 3、主线背景上世纪90年代 内容标签: 时代奇缘 幻想空间 异能 搜索关键字:主角:海泠 ┃ 配角: ┃ 其它: ================== ☆、那就从那天说起吧 这些都是海泠给我讲的故事,海泠是我奶奶。她说现在会叫她这个名字的人几乎都不在世了,爸爸妈妈不在场的时候,我这么叫她也无妨。 我很喜欢海泠。爸爸妈妈总说我瞎胡闹,只有海泠会陪我一起瞎胡闹。 海泠说她给我讲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它们如期在她面前发生,就像春天里从石缝中抽出的小芽。 只是这些小芽实在长得太过离奇,让我觉得它们的可信程度并不比手游的氪金爆率更高。然而海泠非说都是真的,那就当它们是真的吧。 毕竟我跟她吹牛的时候,她也全都当真了。 海泠年轻的时候,在家乡小镇上做着图书馆管理员。这镇子临海,镇上只有一家图馆里也只有一个管理员。 图书馆是在她家祖宅上改建的——改建原因不重要,反正和不可说的那十年有关;总之海泠的爷爷,和爷爷的兄弟们费了老大的劲,总算保住了家里那堆据说是从明代传下来的书。 明代传下来的,距离当时五百多年,基本等同于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的时间——里面如果有个书虫什么的,可能已经成精。只是海泠没看过那些书,一本都没看过。她单知道有这么一堆发霉发脆的旧纸囤在阁楼上,仅此而已。 毕竟读书人未必都有着先进的思想和观念,至少她的爷爷不是——藏书阁的钥匙,传男不传女。 然后海泠的爷爷去世了,爷爷的兄弟姐妹也一个个不在了;还剩下她老年痴呆的奶奶,躺在姑姑家的床上,每天早上醒来,脑中的记忆都像洗过一样干净。 然后图书馆盖起来了,旧,新书被摆上架子,三层小楼差个管书的。左左右右的亲戚都不想干这活——政策刚刚放宽,镇上有点想法的青年壮年都赶着下海发财捞金子,谁还想在老屋子里守着这堆发霉的书? 海泠说那我来吧,反正我也没别的事好做。 海泠小学才上到一半的时候,妈妈就成了相框里的一张照片,现在爸爸也加入下海捞金的大军,从这个临海小城去了另一个临海小城——被某个老人画过圈的那个。他这一走之后,除了汇款单,很少再有别的音信。 海泠每天早晚出门回家,玄关都只摆着她一个人的鞋子。 那一年,海泠18岁零6个月,她的世界只有县城那么大。关于未来,她的想法十分简单:顺其自然。 换句话说,没有想法。 她并不是很想留在家乡,也并不是很想像爸爸那样出去;反正,在打定确实的主意之前,守那一屋子书,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海泠接过了图书馆的大门钥匙,每周二至周日,早字全被剪了,只剩下黑白相机拍摄的年轻管理员的照片,小小一块,还没豆腐干大。 老实讲,以当时的纸质和印刷技术,根本看不清五官,发黄的旧报纸上只能看见海泠的眼睛,又圆又亮,像两粒黑豆豆——但这一小块报纸被整齐地裁下,细心地熨平、塑封,夹在剪报本的最前面。 海泠说这张报纸出版的时候,爷爷还在大学里念书,这一页是他后来去找来的,跑了好多旧馆,还去了报社,差点就要去造纸厂翻垃圾了。 瞧瞧这炫耀的嘴脸。 我看过海泠的老照片,也是黑白的,四周边框上剪着一圈细致的花纹,还用金色的笔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摄于某地。 画面最中间的姑娘,十八九岁,脸蛋圆圆,倚着栏杆转身望向镜头,唇角含笑,黑眼睛亮得像打湿的星星;她碎花衬衫的领口上系着一束柔软的蝴蝶结,齐耳的发尾被风吹起,仿佛在水里招摇的海葵。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2 章 虽然海泠没说,但我从她照片上的眼神判断,这一定是爷爷拍的。 我也看过爷爷年轻时候的照片,二十来岁,头发一丝不乱,衬衣像纸一样挺括;他坐在桌边,手里握着支钢笔,目光深沉地对着一本摊开的书,看起来像个做大学问的学究。 海泠说他才不学究,这都是摆拍,假正经。 虽然我没见过爷爷本人,但我觉得,对着家里那两个大书房,以及镜框里那份年代悠久,盖满红戳的学位证书,海泠的这句话根本毫无说服力。 我说,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海泠停了一停。 “我是从‘开始’开始讲,还是从‘认识’开始讲?”她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说,从认识开始,开门见山,直切主题,最好十句话讲完,狗粮吃多了撑。 然而海泠并没有采纳我的意见,她本来也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她抬头望向天花板,望了好一会儿,然后视线像阳光里的灰尘一样缓缓落下。 视线沉入地面的时候,海泠吁了口气,仿佛从一团乱糟糟的毛线里找到了线头。 “那就从那天说起吧。” 我以为会是发生在小镇图书馆的爷爷奶奶罗曼史,然而并不是。 从这里开始,海泠的故事朝离奇的方向一路狂奔。 ☆、飞将军 18岁的海泠是在新时代红旗下成长起来的一代,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如果用鸡蛋做比,她当时的世界观大概就像一个六分熟,嫩生生的流黄糖心蛋——虽然蛋黄尚未全熟,但外壳坚硬,且正在煮熟的途中。 如果她没有在那年夏天遇到那场台风,没有在台风夜独自留在图书馆里,这个唯物主义的糖心蛋大概会毫无意外地煮到十成熟。 然而在那个台风夜,海泠的蛋壳上,“咔嚓”裂开了一道口子。 那年的最后一场超强台风,被预告将在当天夜里直击小镇。 防台抗台的准备在两天前就做起来了。海泠忙了两个白天,把一楼的书架全部搬空,书用油纸包好放到高处;二楼破了的窗户也赶在前一天用塑料板暂时封好,虽然漏风,但至少不进水。 她唯一有些担心的就是三楼。 三楼只有一个房间,两扇乌木大门像蚌壳一样紧闭。门扇上原本雕着一幅 “姜子牙登台封神”,嵌金镶贝,精妙绝伦;但那漫长的十年开始之后,什么神仙瑞兽,天才地宝,都被刨子一下一下地锉平了。 海泠说,当时她对这房间里的书没有任何兴趣——想想也知道,能被她那个冥顽不灵的爷爷当成宝贝的,都是些什么是家里长辈用命保下来的,就算只是叠装订起来的草稿纸,她也得好好看守。 但她没有开门的钥匙,万一里面进水,她怕是只能抄家伙卸了门板才能进去。 海泠用手推了推门板——和平常一样,纹丝不动,像被从里面焊死。她又把眼睛贴在门缝上朝里面使劲望——和平常一样,一片漆黑,像被从里面糊上。 海泠拿来油纸,爬高摸低地把藏书阁的所有门缝都封好,尽人事听天命。 她检查完门窗,回到一楼大厅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距离台风入境还有不到5个小时,外面的雨势已经渐渐大了起来。图书馆柜台上放着蜡烛、火柴、手电,还有一包饼干,两个苹果,和一床毯子,都是姑姑从家里拿来的。 今晚海泠要在馆里过夜——毕竟只有一个图书管理员。 为了这件事,姑姑已经来了三四个电话,叮嘱她一定小心,要是真的害怕,就悄悄回家,反正也没人知道。 这个姑姑是堂上加堂,表上加表的姑姑,但海泠从小就和她很亲,也喜欢她家里那个8岁的表弟。 海泠说没事没事,我不怕,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话筒那边“稀里哗啦”一阵响,姑姑说你等等,奶奶要跟你说话。 海泠赶紧说好好好,然后把话筒换到另一边的耳朵上。 海泠的奶奶(也就是我奶奶的奶奶)好几年前就糊涂了。但她还认得姑姑,也认得海泠,只是不认得8年前才出生的表弟,总把他当成哪个邻居家的孩子。 海泠觉得,奶奶得了老年痴呆,大概也算是福气——最难熬的那十年,她完全不记得了;现在每天早上起来,奶奶都是开开心心的,还要姑姑给她梳头打扮,因为“等会儿要跟老爷子去逛集市”。 电话那头的奶奶“喂”了一声。 奶奶说,囡囡你等下要去哪儿?听说晚上要下大雨,打雷的,你可别乱跑! 海泠小时候最怕打雷,一打雷就嗷嗷哭;奶奶的记忆就停留在那个时候。 海泠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了;正要挂电话,奶奶又喊住她。 奶奶说,要是真打雷了,囡囡你也别怕,雷公公只打坏人,再说,飞将军也守着你呢。 海泠愣了一下才想起“飞将军”是谁来。她赶紧说我知道啦,奶奶你好好吃饭,早点休息,把窗关好。 然后她就挂了电话。 然后台风就来了。 当天晚上8点,暴雨已经下了三个小时,外面的风能把眉毛一根根吹跑。这一片的电闸全拉了,从图书馆的窗户望出去,天空无星无月,四下一片漆黑,远远近近的民宅窗口映出几粒烛光,仿佛一艘艘泊在湖面的小船。 海泠也点了蜡烛,点了一支之后觉得大厅空洞洞黑漆漆的有点吓人,于是又点了一支。这是她第一次“抗台”,她在没踝的积水里勾起脚,蹲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就像个孤军作战的守城兵。 好在没有弹尽粮绝——她看了看桌上的苹果和饼干。 用腻子刷白的墙面在烛光中显出朦胧的暗黄色,她的影子被蜡烛分成两个,模糊地叠在一起,像化开的墨渍。 海泠想起她的小时候了。她还没上学的那些年,经常和家里几个堂表兄弟坐在长凳上,抓一把瓜子花生,在自家宅院里看皮影戏。 眼前被烛光照亮的墙壁就像当时戏台上那帘幔子,只是差了奶奶和“飞将军”。 奶奶是从北方嫁过来的,把家乡的皮影戏也和嫁妆一起带来了。刚来的时候,她谁都不认识;白天爷爷不在家,她就关起门来,拿出她的小箱子,自己给自己演戏玩。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3 章 爷爷的妈妈比爷爷开明,任这个儿媳玩闹,有时候还去她那里坐坐,喝茶看戏。 后来,大宅子里的人多了,孩子多了,奶奶的观众也多了。 奶奶老高兴了,特地在厢房的院子里布置了一个小隔间——幔子一帘,方桌两张,长凳四条,再点上几支蜡烛,就是个皮影戏台。 奶奶的戏班只有一个人,唱词是她,念白是她,腾出手来敲个小鼓的伴奏还是她。剧目也不多,除了《白蛇传》、《封神榜》这些神神鬼鬼的,就是“飞将军”。 “飞将军巧设连环阵”“飞将军笑破千机局”“飞将军三别蝴蝶女”……飞将军百战百胜,神勇无匹,进可保家卫国上阵杀敌,退能守家宅平安止小儿夜啼。民间剧目里最不乏这类朴素的超级英雄题材,拿来哄孩子谁用谁知道。 虽然当事人很不愿意承认,但童年的海泠不是一般的爱哭——怕老鼠,怕打雷,怕毛毛虫,怕关了灯之后黑暗中发出的任何动静,蚊子多咬她一口都能让她扯嗓子开嚎;而她一旦开嗓,非得哭倒一两座长城,不然谁哄都不停,除了奶奶。 或者说,奶奶的“飞将军”。 海泠一哭,奶奶就一边拍她,一边从自己的小箱子里取出皮影人儿来,说“囡囡别怕,飞将军守着你呢”。 这句话几乎是海泠的安神咒。奶奶的戏班的“演员”里,她最喜欢的就是飞将军——手握宝剑,背负令旗,剑眉星目,胯/下还骑着一匹刻了莲瓣团花纹的高头大马,比其他所有的皮影人都要威风;飞将军一出来,海泠就不哭了,鼻涕也吸回去了。 奶奶说,她在飞将军面前请了愿,求他庇佑海泠平安健康,邪祟不侵。 长大以后,海泠当然不再把这话当真了。她也在书上电视上看到了《白蛇传》《封神榜》的故事,知道了更具体的故事细节,和流传的其他版本;只有“飞将军”,除了奶奶时不时地念叨,她在哪儿都没有再听说过。海泠想,也许“飞将军”是只在奶奶家乡口口相传的小故事,他跟着这个新嫁娘一路跋涉来了南方,她在这里扎根,他也经由她的手,在这里落地开花。 海泠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哼了一段奶奶过去时常挂在嘴边的曲子,“飞将军奇袭凯旋归”。 “驾骏马,灭灯火,漏夜袭敌营”; “七星剑,斩番兵,东/突又西进——” “进”字的尾音还没收起,窗外猛炸下一个雷来,窗户都被余响震动了。 海泠被这么冷不丁一吓,脑子比刚刚劈落的闪电还白亮,剩下的唱词忘得一干二净。过了几秒,雷声平息了,她才回过神来,拍拍胸口吐了口气。 她听到大厅角落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 海泠打了手电朝那一照,看到天花板上渗出一滩巴掌大的水迹,她又把手电一转,朝二楼楼梯口望去;光柱扫到的地方隐约有些湿漉漉的水光。 二楼怕是进水了。海泠赶紧跳下椅子,“哗啦”一脚踏进冰凉的积水——这半天工夫,水位已经快要涨到腿肚。 她朝窗外望去,风大雨大,视野里已经看不到第二扇亮着的窗户。图书馆像在暗海上漂浮的小船,被雨幕隔绝在世界之外。 我说,那你怕不怕?海泠说,还行吧,是有点吓人。 我想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乖乖,可吓死我了”。 但是再吓人,她也得上楼去——她不去,还有谁去? 海泠握着手电,踮着脚尖小步小步地蹚水上楼。二楼的地板被水浸湿了,她每迈出一步,都听到一声涩哑的声响。所幸眼前的情况比她想象的好得多,只有几扇窗户被吹大了漏缝,地板上积了点水,插座没事,也没事。海泠把漏缝重新堵上,又把地板擦干,举着手电筒上下左右照了一圈,确认没有其他问题之后,准备下楼继续坐着。 “滴答——” 这一滴水直接落在了她的额头,顺着鼻梁流下。 海泠抬起头,发现头顶上方的天花板正悬着一串水珠,正对上的位置似乎是三楼藏书阁。 她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朝下是一团融融的烛光,朝上是阴暗潮湿的洞穴……海泠又拿手电筒照了照,那一点点昏黄的光亮几乎瞬间就融进黑暗,就像撒在咖啡里的一勺砂糖。 所有能想到的潜伏于黑暗的恐怖,都在这一刻涌入她的脑海。 海泠在二楼平台上站了一会儿,脚尖左左右右地挪动。她想要不今晚就算了吧,等明天天亮,台风离境了,再一次性整理收拾一下;反正三楼的情况应该也和二楼差不多,就是漏了点水,没什么—— 又一个响雷炸落,窗户、瓦片、房梁……这房子的每块老骨头都在雷声中哆嗦。 海泠听到一声 “喀拉”,夹在雷声里,清清楚楚,从她头顶之上的三楼传来。 这是什么声音?什么东西裂了?破了?摔了?三楼只有一条走廊,一个房间,走廊上也没有什么能摔的摆设…… 所以这声“喀拉”是从哪儿发出来的? 海泠望望楼下烛火摇曳的大厅,又望望头顶漆黑一片的藏书阁,吸了一口气,用手按下快要跳出胸膛的小心脏,踏上去三楼的台阶。 三楼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混着新鲜的青苔和草根的气息。但这里高出地面十几米,窗台上也没有花盆,又是哪来的泥巴? 电筒的光束缓慢地扫过每一扇窗,然后贴着地面移动。窗口没有进水,墙面一片整洁,地板也是干燥—— 不对,地板几乎是干燥的。 淡黄色的光芒落在海泠面前六七步远处,那里有几点水渍浅浅反光。 海泠朝前走了一步,两步,手电投在地板上的光圈也跟着移动,更多的水渍在照射下泛出光来。 三楼只有一个房间,这些亮晶晶的小点就指向那个房间。 海泠抬头望去,一大片湿润的痕迹在天花板上洇出,像有条巨大的蛞蝓从这里爬过——爬进了那扇乌木大门后面。 她赶紧跑上去用手推了推门板——和白天一样,一动不动。她又举起手电,照遍乌木大门的每一道缝隙,另一只手的手指跟着贴上门板,仔细地移动,触摸。 她摸到一些起伏不平的刀痕,都是旧日留下的印记,锉刀,砂纸和油漆都没能把它们盖过。木纹里嵌着一些细碎的光亮,像沉在河底的金砂。 “喀拉”,和刚才一样的声音,这一次离她很近。 也许就来自这两扇乌木大门之后。 反应过来的时候,海泠已经在冲下楼梯的途中。她的脚几乎是自己动了起来,连跨两阶三阶地朝下跑,跌跌撞撞摇摇晃晃。 她又跑进那团暖黄色的烛光里了。大厅的水位已经过了腿肚,正在漫向膝盖。海泠一脚一脚趟着水,大步走到柜台旁,来不及放下手电筒,直接扑身抓起电话机,抓起话筒,手指扣上拨号盘—— 一秒的迟疑后,海泠拨出了一个呼机号码。 这是她那个下海捞金的爸爸唯一留下的联系方式。海泠以前也打过,那一次,半个月后她才等来回电。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4 章 她知道这一次也许也是一样,但藏书阁的钥匙传男不传女,只能是在爷爷的独生子手里。 最后一个数字拨出,拨号盘“咔咔咔”地转回原点,话筒里却没有传来“嘟——嘟——”的脉冲音。 海泠把话筒放回座机,又拿起来重拨了一遍。那一头还是安安静静,像埋在雪里。 海泠想也许是传呼信息台临时停工,她转而打了姑姑家的电话。“咔咔咔”地拨完号码后,话筒里依然毫无声息。 ——电话信号也被切断了,就像这片区域全体停电一样? 一道闪电从天际劈落,窗外行道树的每一片叶子都在这一瞬间闪闪发亮。 墙上的挂钟快走到10点,雨势越来越大,像有开山的炮火从云端轰下石子来。海泠紧紧握着话筒,一遍又一遍地转动拨号盘,把那两个号码轮流拨出。 没有信号,没有回音,没有她想要的帮助。 海泠不知道三楼发生了什么,她的头皮一阵阵发紧,张着嘴一下一下地换气,喉头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在当时的当下,她存在的意义是图馆存在的意义是藏阁存在的意义——是那些她素昧平生的书。 海泠抬头朝天花板望去,那里渗出的水迹越来越大,“滴滴答答”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漏下的积水直接顺着墙壁流淌。 海泠眼眶里的水也要蓄不住地淌下了。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的雷雨夜,火亮的闪电,炸响的惊雷,灯影重重的房间,黑暗中汩汩的水声……拨号盘“咔咔咔”地又转出一个号码,话筒那一头的积雪还没有化开。 海泠眼里的水光越来越沉。她想奶奶,想奶奶的小戏台。那帘幔子在她的记忆里一直是暖融融的浅黄色,上面演出过白娘子的爱恨情仇,周武王的生离死别,还有飞将军历经千战,未尝一败的赫赫功勋。 那时候多好。像这样的雷雨夜,她房间的小桌上也会点一支蜡烛,奶奶坐在窗边,举着飞将军对她说——“囡囡别怕,飞将军守着你呢”。 落在桌面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开始敲打,“哒哒——哒——”,是留在童年记忆中的拍子。海泠想起“飞将军”后面的唱词了。她恍惚地唱,声音好像一团被揉皱的棉布。 “驾骏马,灭灯火,漏夜袭敌营”; “七星剑,斩番兵,东/突又西进”; “举火石,烧了他,粮草与辎重”; “众儿郎,齐听令——” 海泠的歌声停下了。 她看到烛火一丝不乱地燃烧,照得那一方墙壁荧荧如玉。 墙上映出一个皮影小人,手握宝剑,背负令旗,剑眉星目,威风凛凛;胯下还骑着一匹刻了莲瓣团花纹的骏马。 然后,英姿飒爽的将领挥起手里的七星剑。 ——莫要惊慌,本将在此。 飞将军用戏腔朗声诵道。 几乎同一时间,话筒里传来“嘟——”的脉冲音。 电话接通了。 ——海泠说,就是从那一天起,她的生活中开始出现各种各样,来自四面八方,已知的未知的,神灵。 她又强调了一下,神灵,字面意思。 ☆、从天而降 我说,暂且不管神灵不神灵的……墙上的皮影是怎么回事?你自己摆着玩的?电话通了?给谁的电话? 海泠说,她当时也忘了拨的是哪个号码,直到对面来了一声甜甜的“你好~”,她才发现自己打的是传呼机的信息台。 于是她磕磕巴巴地留言说,家里的藏书阁漏水了,她没钥匙开门,速回。 回来也好,回电也好,总之“速回”。 海泠问接线员,发送消息之后,对方多久才能收到。接线员说,即时。 也就是说,她提问的当下,她爸爸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海泠挂了电话,转过头,看到蜡烛柔和地燃烧;墙上映着她的影子,平静妥帖得像一张窗花。 飞将军不见了。 我说不见了,怎么就不见了?海泠说,我咋知道。 也许“飞将军”只是自己一瞬间的幻觉,本来也不曾存在过——海泠当时是这么想的。她又试着哼戏词,用手指打拍子,把蜡烛移来换去——亮的只有烛火,动的只有影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甚至连电话信号也没有了。不管再拨打什么号码,听筒里再没传来半点声音。 也许那通电话也和“飞将军”一样,是自己对自己开了个玩笑。 海泠守着电话机,听着外面的风声渐止,雨声渐弱。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又看见了“飞将军”。他高大得像个神灵,手中长剑凌空劈斩,四周的黑暗像碎布一样纷纷落下。 然后天就亮了。 天亮后,台风走了,那个人来了。 那个人来的时候,海泠正灰头土脸地收拾房子。图书馆大体上没事,但二楼掉了两扇窗,砸了三个大的屋顶也飞走一块——还好不是藏书阁顶上那一块。 (海泠说,不过现在想想,应该是“可惜不是藏书阁顶上那一块”) 照房子当时的损坏程度,是可以跟镇政府打报告,申请维修的。但那时候台风刚走,镇子半数以上的公共设施都坏了,所有的人力物力都在集中抢修更重要的建筑设施。图书馆平时几乎没什么客人,镇上读书的风气比高原的氧气更稀薄,所以海泠也很理解老镇长接自己电话时的为难,她也觉得先修好民宅和学校比较重要。 所以她就自己动手,收拾残骸,拖地擦窗,抹干书架,开窗通风……她找了个小簸箕,把那些烂木头碎瓦片一趟一趟地运到屋外,连午饭都没顾上吃;衬衣湿了又干,一身汗味,难受得要命。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5 章 海泠说,老话讲得好,越是狼狈的时候,越容易发生重要的事。 我说老话没这么讲的;海泠说我是老人,我讲的话就是老话。 好吧。 所以按照老话讲的,在海泠狼狈,难堪,脏兮兮,臭烘烘的时候,那个人来了,从天而降。 字面意思上的从天而降。 当时快是傍晚,海泠运完了最后一簸箕废料,正站在水还没干的一楼大厅里,看着被泡得发黑的书架腿,担心它们会不会长蘑菇。 然后她听到头顶上传来“咚”一声巨响,震得天花板上泡胀了的墙皮都纷纷扬扬落下。 能把天花板的墙皮震下来,这是多大的动静? 海泠在原地呆站了一秒,立刻把簸箕一扔,撒腿冲上三楼去。 ——她看到窗下站着一个男人,陌生男人。 那个人逆光站着,个子高得挡住了窗口西斜的太阳。 他穿了件连帽夹克衫,帽兜宽大,把他的脑袋整个罩住了;但帽檐的阴影并没有成功藏匿起他的脸,反而让他的五官线条更加鲜明——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唇下有一片淡淡的胡茬。 额上落着的刘海是金褐色的——这位访客想必不是本地人。 对方也发现海泠了。他摘掉头上的帽兜,露出一双蓝绿色的眼睛。 “你是谁?”吐字清晰,发音标准的汉语——他问她的。 海泠抬起头,看到他头上的屋顶缺了一块——就是被昨晚的台风掀飞的那块;他脚下散着一地墙灰——和他肩上,帽兜上,翻毛工装鞋上蹭着的一样的灰。 被从天而降的陌生人站在自家房子里理直气壮地问是谁——在海泠当时尚只有18年的人生阅历中,可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 她本来还有些害怕,被这么一问,脾气立刻就上来了。海泠脖子一梗,抬头挺胸说,这是我家(的图书馆),你才是谁。 陌生人的视线只在她脸上停留了半秒——或许还不到半秒,然后飞快地转向走廊尽头,那里有两扇紧闭的乌木大门。 海泠说,当时她有种感觉,那个人望着那两扇门的时候,似乎有许多影子从他眼中奔跑而过,就像鸟群的投影掠过湖面。 陌生人没有解释,也没有回答,他直接迈开步子朝藏书阁走去;海泠愣了一愣,立刻上前把他拦下。 虽然她站在他面前,个头还不到他的肩膀。 陌生人停住了,低头朝她一望,像熊望着兔子。 他开口说了第二句话——“这里不是图”。 海泠的脾气更大了。她捋开额头汗湿的刘海,把双手往腰上一插:“今天停业整顿,改天再来。” 陌生人问,改天是哪天。海泠朝屋顶的破洞一瞪眼:“哪天修好房子,哪天再开门。” 陌生人皱了皱眉,然后嘴角一斜。他笑得很好看,但并不令人愉快。 他说,那我帮你修房子,你先出去一会儿,半小时后再回来。 他又补充了一句——“放心,门上的锁我打不开”。 海泠顺着他的视线,看见那把黑沉的铁锁挂在乌木门的正中间,稳如秤砣。 我说你就真的出门了?海泠说是啊,我出门去找人啊。 她当然不会真的把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留在房子里。一从三楼下来,她马上跑到大厅给姑姑打电话。然而姑姑不在家,海泠也不想花时间跟八岁的表弟解释,就让他照顾好奶奶,然后挂了电话出门去。 她还把大门从外面锁上了,不管能不能锁住里面那个,总之尽人事听天命。 这镇子非常小,小到每个人都互相认识,随便来个陌生人,立刻显眼得像一群麻雀里的鸽子——更不用说还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海泠想这个人大概是在台风夜来的,所以才没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而现在,整个镇子都忙着灾后重建,她一时也想不到能找谁帮忙。 她还不敢走太远,不然到时候一回头,怕是早就人去楼空。 夏末秋初的那天傍晚,海泠在图书馆前的小马路上左左右右地跑,眼前只有新生的蚊子在飞来飞去;她又看看时间,自己出门已经快有十分钟了。 她想要不先回去吧,总得有个人守着——而且大厅里有电话,要是出了什么事,她就打电话。 海泠刚打定主意准备回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串清脆又响亮的自行车铃声。她转过身,看到镇上的邮递员骑着一辆凤凰28大杠朝这边过来。 小伙子看到海泠站在路边,一个刹车在她面前停下了,然后咧嘴笑笑,露出一口白牙。 海泠说你干完活了?他说是啊,下班了,正要回去交车。 这一刻,在海泠眼中,邮递员的墨绿色制服,威武得就像军装。 海泠带着邮递员小哥一起回到图书馆的时候,大门的锁还是好的,来路不明的外国人却已经不见了。他们把每个房间都检查了一遍,图书馆里再找不到第三个人。 这还不止。 一楼大厅的积水退了个干净,一颗沙子都没留下;二楼的书架也整齐地立在那里,坏的断的裂的部分全被修好——连发黑的水渍都不知怎么的不见了。 海泠跑到三楼,头上的屋顶完好无损;仔细看的话,倒是能看到修补的痕迹——但她才离开了不到半小时,这是怎么补上的? 邮递员小哥眨巴着眼睛四处张望,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上来图。海泠说真不好意思,刚才真的有个外国人,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 邮递员小哥说,哟,那扇门真漂亮,屋子里放的是啥宝贝吗? 海泠一愣,一时没明白过来。她顺着邮递员的视线往前一看——走廊尽头,两扇乌木大门簇新油亮。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6 章 门板上似乎还雕着什么图案,线条错综繁复,走刀行云流水;整个画面镶金嵌贝,精妙绝伦。 海泠想到了什么,大步走上前去。 那是一幅“姜子牙登台封神”。 邮递员又说了些什么,海泠全不记得了。她耳边似乎又响起隆隆雷声,一道闪电落下,眼前和脑中白茫茫一片。 她揉了揉眼睛,望向窗外。外面的天空下,炊烟四起,暮色渐沉,远远近近的民宅里亮起灯火,就像以往任何一个寻常的傍晚。 这样的傍晚她看了18年。 海泠把视线从窗外收回,她看到窗台上摆着一个小东西,就过去把它拿起来。那是一只一指长的木雕小乌鸦,翅膀收拢,刻痕刀印都是新的,随意又粗糙,像个随手雕来的玩意。 但它用的木料是旧的。海泠把鼻子凑近了闻闻——一股湿漉漉的潮味,和图书馆被打湿的房梁一样的味道。 我说,木头乌鸦?就是家里书架上那只小东西? 海泠点点头说,对,就是家里书架上那只小东西。 ☆、陌生人 海泠更小一些,大概六七岁的时候,曾经在打酱油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老爷爷——浑身脏臭,满脸带笑,他站在路边大树下,问她车站怎么走。 海泠提着酱油瓶子给他指了路。他对她说,这里以后会有很多人离开,也会有很多人到来,这镇子还会热闹很久的。 从那时起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海泠都以为老爷爷这话说的是镇上的人。她想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那时候,大家都说国家的大门打开了,外面的人能进来,里面的人也能出去。于是镇上有很多人走了,去了四面件柜里,但她打开一个又一个柜子,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爬高摸低地找了半小时,毫无所获。 她记忆中的那一格是空的,只落了薄薄一层灰。 海泠叹了口气,揉揉开始抽痛的胃,想起自己从下午开始就没吃过东西。她想要不今晚就先回去吧,明天白天再说。 柜门合上的刹那,她的余光一瞥,看到最上面的格子深处有个小小的暗门。 这口柜子有一人多高,海泠搬来凳子踩着才够到最上面的一格。她小心地伸手摸着暗门,移开,探头进去一看——里面是个夹层。 夹层里放着一个木箱,一臂长,两臂宽,满是灰尘,箱子外面包捆的皮绳都绷断了好几处。 海泠试着用手抬了抬箱子——不轻不重,但里面似乎是满的,不知道装了什么。 她把箱子从暗格里拿出来,放在桌上。灯光下,箱子积年的落灰厚得像层绒布。海泠随手擦了两下,杉木箱子的本色隐约露了出来,角上还有一张泛黄的名牌。 上面写着“文鹤”——海泠的爷爷字文鹤。 海泠顿时精神一振——这是爷爷的箱子,又被这么仔细地藏在暗格里……里面说不定会放着藏书阁的备用钥匙? 她立刻扯开外面早已发脆的皮绳,双手握着箱子的两头,朝上一掀—— “啪嚓”。 天花板上的廊灯闪烁了几下,灭了。 四周顿时一片黑暗,海泠的心跳呼吸都漏了一拍。她回过神来,发现箱子已经打开了,但屋子里黑得太彻底,什么都看不见。 ——下一秒,无数光点从她眼前浮起,散开,像被风吹动的金砂。 漂浮的光点聚集成片,排列成线,线条彼此纠结,互相缠绕,盈盈闪烁着组成一团繁复的图案。 海泠看到骑着黑虎的男人,和手执明镜的女人从光芒中走来;他们身旁有两个腰圆膀粗的大汉,一个眼如铜铃,一个耳大及肩。 又一团光点聚拢起来,两个身段窈窕的貌美女子笑盈盈地挽着手出现,一个着白衣,一个着青衣。 一位老人身披混元道袍,手执打神鞭,坐在四不像上抚须大笑。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7 章 越来越多的人在光点中成形,海泠甚至听到这些人互相交谈的声音。他们彼此招呼、作揖,好像许久未见的老友。 她又听到有人在叫她,她循声一望,看到一个三头六臂的少年站在光里。他踩着风火轮,用最前面的一对胳膊插着腰,仰头看她;他身上缠绕的赤红的绫段,像裁下了一片火烧云。 他说哎呀呀,你都这么大了。 海泠知道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了。 这个写着爷爷的字的箱子,装满了奶奶最喜欢的东西。 这些光点越聚越多,黑暗的大厅扬起一片嘈嘈切切的人声。这不是寻常景象,但海泠一点都不怕。他们中的每个人她都认识,许久未见,十分想念;她看着他们快要笑出声来。 但她没看见她最喜欢的那个,也许他被压在箱子底下? 海泠于是伸手要翻去箱子。 ——“喀拉”一声响动,从三楼传来的,和台风夜里,海泠听到的声音一样。 怪响发出的瞬间,所有光点像迸射的流星一样朝四周爆窜,光芒熄灭了,整个大厅再次一片黑暗。 那些从故事中走来的男男女女的身影也消失了。 海泠感觉就像世界跳了闸,她的笑还僵在脸上来不及收回。 ——“喀拉”,又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挪动。 几乎同一瞬间,海泠脑中响起一个声音。 “快跑!跑出去!他们要来了!” 这声音她也很熟悉,也是昨晚才听过。 但“他们”是谁?说话的又是谁?大脑还没回过神,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海泠几乎是一头撞出了图书馆大门。 房子外面也是一片漆黑,天空无星无月,那些零零落落的火柴似的路灯都灭了,附近的民宅竟然也没有灯光亮起。 海泠说,当时她感觉就像站在另一个空间里,脚下踩着的不是那条熟悉的小马路;明明是盛夏,皮肤却感觉不到半点热气。 ——“喀拉”,那声音跟着近了。 没有思考的时间,海泠立刻下意识地迈腿狂奔。耳边没有风声响起,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脏“突突突”地跳。黑暗中她不知道该跑去哪儿,只知道使劲跑,不能停。 那个声音在她脑中大喊——“快跑!跑到有光的地方去!” 但是哪里有光? 海泠拼命地四下张望,视线被黑暗切断了,她能感觉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心跳,以及从后背漫起的越来越浓的凉意。 好像有只怪兽正伸长舌头舔舐自己。 身后又传来一声怪响,“喀拉”。 “喀拉”,越来越近。 脑里的声音说——“快跑!朝前跑!去找光!” 海泠就像一只被追逐的小老鼠,在黑暗中没命地逃窜。她不知道“喀拉”是什么,但她知道对她说话的声音是什么。 奶奶说过,飞将军会一直守着她,他不会骗她。 ——突然,一团小小的火光,在不远处“嚓”地跳亮。 海泠用尽最后的力气冲进那团光里,橙红色的光芒像天幕一样网罗住她。她感觉到火焰的温度了,地上映出一个精疲力尽的影子。 另一个影子随之出现。 影子中的武将长身鹤立,手持一柄七星宝剑。剑锋寒光泠泠,武将振臂一挥,长剑当空斩下—— 视野好像一张被划破的幕布,一团黑雾从剑锋掠过的地方喷射而出。海泠听到“吱”一声怪叫,背上的凉意瞬间消失。 影子里的飞将军持剑站在她面前,目光如炬。 脑内的声音又响起了。 ——“莫要惊慌,本将在此”。 然后他和那团被他斩杀的黑雾一起消失了。 海泠的视野恢复了,见惯了的街景像水渍一样从幕布下渗出。她看到自己站在一棵行道树旁,右手边是熟悉的小马路,左手边不远处的路灯下,一大群蚊子聚在一起“嗡嗡嗡”地吵个不停。 她的视线落在那点突然跳出的火光上。 ——金发碧眼的陌生人把点燃的火柴凑近嘴边,点了一支烟。三个多小时前,海泠才在图书馆里见过他。 刚才是他划了一根火柴,才破开了那片黑暗? 陌生人把火柴吹灭,随手丢进路边的垃圾桶。然后他转回头,看了海泠一眼。 他说,你家里有个很疼爱你的长辈。 海泠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他用点燃的烟头指着地面。半分钟前,飞将军就出现在那里。 陌生人说,那是她给你的守护神。 海泠说你也看见了?那追着我的东西呢? 外国人抽了一口烟,吐出的烟圈像水母的裙摆。烟圈全部飘散在空气里的时候,他才开口。 他说,那些影子是不甘死去的神灵。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8 章 ☆、挂号信 我说等等,什么意思,神还会死? 海泠说,我咋知道。 她当时也没听懂,听懂的那部分她还不信。她觉得方才的遭遇就像一场奇妙的梦——不,也许在这之前,之前的之前,梦就已经开始了。 后来她走回家的一路上,那个陌生人一直保持着三四步的距离跟在旁边,点燃的烟头明明暗暗,把夜幕烫出洞来。 海泠以为他和她同路,稍微松了口气——发生了这些事之后,让她黑咕隆咚地一个人走回家,还真是有些怕。 于是她和旁边的人搭起话来。 她说谢谢你帮忙修房子,他说“嗯”;她说你怎么做到的,眨眼就修好了,他说“唔”。 海泠说你从哪儿来,陌生人吐了个烟圈。 海泠说你要去哪儿? 陌生人终于松了嘴里的烟,开口了。 他说,我送你到门口。 (我想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别问了行不行”) 陌生人的烟差不多点到头的时候,海泠也到了小区路口。于是他停下脚步,掐了烟要走。 海泠说,你要找什么书,说出来我帮你找呀。 陌生人的脚步在原地停了一停,转回身。光线太暗,海泠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她。 他说,行,那我明天再去图书馆。 然后他就走了。 我说等等,我先问问,爷爷抽烟吗? 海泠说,当然不,怎么了? 我说那没事了,你继续。 于是海泠回到只有自己的小房子里,洗漱,扑床,关灯睡觉。灯泡红亮的钨丝在黑暗中渐渐熄灭,她也一点一点沉入睡眠。 她想明天要书库的清单也找出来——就算进不去藏书阁,至少对着单子,看看那个外国人要找什么。 这天晚上,海泠又梦见飞将军了,他一剑砍在什么东西上,“当啷”一声铮响,火花四溅。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镇子照常开始运作。昨天晚上看见的听见的发生的那些离奇的事,都像水垢一样沉到瓶底。 海泠出门上班才走到半路,就被街坊阿姨组团拦了下来。她们问她,听说昨天有个外国人来了?他是谁?从哪儿来?来干嘛?听说他帮你修了房子,你认识他?哎呀他会不会也帮我们修房子呀? 海泠努力伸长脖子,越过阿姨们的肩膀,看到图焕然一新——在周围一堆被台风吹坏的房子中,鹤立鸡群。 这镇子就这么点大,屋檐下藏不住新鲜事;在本人(也许)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那个陌生人已经成为小镇舆论的关注焦点。 海泠上班的这一路上,听说了无数关于那个人的传言。 传说中,那个人“念一句咒语,屋顶就自己长回去了”,“一挥手,整栋房子都翻新了”,“他从天上来的,身上有翅膀,转眼就飞走了”……虽然除了海泠之外,谁也没见过“那个人”本人,但每个传话的都是一脸认真,仿佛亲眼看见那个外国人使了法术,把房子变新,把自己变不见了。 我说,那他到底是什么人? 海泠停顿了一下,嘴唇抿起,松开,又抿起,十分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她说,他是个好人。 ……好吧。 多亏了好人,这一天的图书馆人满为患。光是一个上午,海泠就接待了三波来图书馆参观的群众。 他们不是来看书的,他们只是来看热闹,看看被神技修好的屋顶,被神技装好的窗户——以及被神技复原的雕刻。 顺便碰一下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神技的使用者本人。 我说那不是很吵,你不赶他们走吗?海泠说都是街坊邻居,怎么能赶走——我把他们全留下来,替我干活了。 好吧,是我认识的海泠。 街坊邻居们替海泠整理收起来的图书,对照分类一本本摆上书架。一群人闹哄哄干了一整天,始终没等来他们想看的热闹。 第二天也是,第三天也是,他们把图书馆上上下下都参观遍了, “姜子牙登台封神”图上的365个神仙都认全了——神技本人还没来。 第四天,只来了两个阿姨,隔着柜台和海泠聊天。阿姨说真有这么个人吗?海泠说有啊,不然这房子是我自己修的吗。阿姨说那他叫啥?海泠说,不知道。 从哪儿来?不知道。 来做什么?不知道。 为什么帮你修房子? 海泠张了张嘴,话头在舌尖上囫囵一转——“我也不知道啊”。 阿姨们也走了。 第五天的时候,看热闹的人都散了,热闹来了。 海泠说,她记得非常清楚,当时是中午,饭点,她正准备关门吃饭,一抬头,看到大门口出现一个高瘦的人影——穿着连帽夹克衫,帽兜盖住了整个脑袋。 陌生人踏着自己的影子进来,径直走到服务台前,视线居高临下。 第 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9 章 时隔五天又见到他,海泠心里有些慌。她想起这些天里,越传越玄的八卦(会法术?是神仙?是妖怪?来干嘛?)。海泠悄悄吸了一口气,绷住表情,放下手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那只木雕乌鸦。 她问他,这个是你的吗? 陌生人“哦”了一声,神色有微妙但平静的变化,仿佛在失物招领处看见自己扔掉不要的旧玩具。他接过那只木乌鸦,又随手把它放在柜台上。 他伸手的瞬间,海泠看到他左手背上有一只乌鸦的纹身。右手背上似乎也有什么,动作太快,她没看清。 她说你来找书了吗,对方点点头。于是她毫不犹豫地顺着说,那你把证件给我,借书要办卡。 这主意她蓄谋已久——这么一来,就算这个外国人不肯说,也能知道他是谁,从哪儿来了。 陌生人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本子,看起来是护照。 海泠在心里给自己“噼噼啪啪”鼓起掌来。 那是本I国护照。照片上的男人胡子拉碴,金褐色的刘海下有双翡翠绿的眼睛——确实是本人。海泠不认得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怎么念,就字认半边地记了名字的首字母,J。 从护照的出生日期看,J 35岁。 护照检查完,借阅证也办好了,正正经经敲了钢印的。海泠把借阅证递给他,J看也不看就和护照一起塞进口袋。 他说,现在我可以去三楼书库了吗? 开门见山,直切主题,好在海泠也不是没有准备。 她坦白承认了——“我没有钥匙”。 但对方并不相信,他狐疑地眯了眼。 海泠说,你这也知道那也知道,就不知道我没有钥匙吗? J说,你是这里的管理员,为什么会没有钥匙?你连房间都进不去,怎么管理? 这话瞬间戳中了海泠的痛处。 小时候,她只要一靠近藏书阁,哪怕只是玩耍时路过,只是想看看门上漂亮的雕花,都会在事后挨上爷爷一顿骂,谁都求不了情。 因为她是“女眷”,不能靠近放“圣贤书”的地方,这是家里的“规矩”。 哪怕后来海泠上学了,学得比家里的堂兄弟都快都好,写的毛笔字还去县里拿了奖——爷爷也没夸过她半句好话。过年的时候,大家都说海泠的毛笔字写得漂亮,今年的春联让海泠写吧。爷爷“哼”了一声,用老风湿的手颤颤巍巍地拿了笔墨,站在八仙桌前,让姑姑扶着他,一笔一晃地写完了。 海泠小时候最想做的职业是老师,因为老师被称为“先生”,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 她当初决定接手图书馆,也有赌气的意思——让爷爷知道,他当成宝贝的藏书阁,最后还是得她这个“女眷”来打理。 可惜爷爷不在了,而海泠也没能拿到钥匙。她入职的时候,爸爸已经去了S城,没给家里寄过汇款单以外的东西。 海泠说,你来得不巧,拿钥匙的人不在,改天再来吧。 J说,又是改天?这次的改天是哪天? 海泠说,那要看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J又看了她一眼,抬头望望两重天花板之上,藏书阁所在的位置,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他走后的当天下午,邮递员小哥送来了一封挂号信,信封上写着爸爸的名字。 海泠把信拆开,一把钥匙“当啷”掉了下来。 她在一周前的台风夜里发出的留言,终于得到了回复。 ☆、爷爷 我说,哪儿的钥匙,三楼的?这也太不巧了吧,人刚走,钥匙就来了?那你得赶紧告诉他啊。 海泠说我怎么告诉他,你以为那时候有手机吗? 好吧。 何况那个时候,比起通知某个陌生人来,海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邮递员小哥一走,海泠立刻关了大门,冲上三楼。木地板被“嘎吱嘎吱”地踩响,天花板上落下不知年岁的灰尘,她又一次站在藏书阁前——手里握着一把暗沉的钥匙。 乌木大门沉默得像一横山壁。小时候,她很少有机会,这么近距离地欣赏那幅“姜子牙登台封神图”。 海泠把钥匙对准锁孔,推进,巴掌大的铁锁内部传来轻轻一声“咔”。她握着钥匙一转,“咔哒”,门锁打开了。 她好像听见自己身体某处,也有个开关被“咔哒”一声按响。 我说,开心吗,当时一定很激动吧? 海泠说,不激动,楼梯上已经激动完了。 把锁打开之后,她发现自己意外的平静,仿佛一杯放凉了的茶。那一声“咔哒”,似乎是个确认信号:确认开启,确认她有资格开启。 开锁的那一瞬间,她已经得到“确认”了。她童年的全部向往与遐想,也不过就是这声“咔哒”。 海泠把铁锁从门把上取下,把一圈一圈的铁链解开,伸手一推,两扇沉沉的乌木大门“吱呀”敞开一条缝,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面而来。 她看见里面的房间了,满满当当的书架,蛛网横陈的木箱,窗下似乎摆着一张桌子,桌上盖满旧报纸, 几支毛笔,几块碎砚散乱地丢在地上,每件物什都积了厚厚一层灰。 到头来,这里不过是个寻常书房。 海泠想,也许铁锁锁的只是爷爷所谓“读书人”的偏执的尊严——遗世独立,傲然出尘。现在那点尊严也在“隆隆”滚过的时间里,化作满地尘埃。 第 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10 章 海泠站在门口,顺着敞开的门缝朝里望了一会儿,重新关好,挂上链子,上锁,下楼,回家。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开门的权利,现在门已经能打开了,门里面的东西,她没有太大兴趣。 她想要是那个外国人在这儿,她说不定还会把屋子里收拾一下,给他找找书——但他既然不在,那就算了吧。 毕竟,在爷爷眼里,她怕是连进去打扫的资格都没有。 回家路上,海泠去姑姑家看奶奶了。姑姑还没下班,表弟坐在板凳上愁眉苦脸地做作业,看见她来,马上红着脸要她在试卷上给自己签个名。 海泠看了看那个分数,签了,就当日行一善。 然后她去找奶奶。她上次来的时候,把放着奶奶整套戏班的箱子还给她了。奶奶喜欢得不得了,还说文鹤人呢,是文鹤让你送来的吧。 现在奶奶就倚着窗台摆弄她的皮影人儿,嘴里还小声哼着戏词。只是戏词断断续续的,中间记不得的部分,奶奶就拉个长音“啊”过去。 海泠进去叫了她一声,奶奶抬头一看,扶着桌子要站起来拉她的手。 海泠赶紧过去在她旁边坐下,把自己的手递给她。奶奶拍拍她的手,问她这个那个,问她家里爸爸妈妈的事。海泠都像平时那样,照着背熟了的回答说:都挺好的,爸爸妈妈都好。 奶奶说,你妈妈身体不好,你和你爸多顺着她,别老惹她生气。 海泠说好。 奶奶说,我知道你也倔,要是在你爷爷那受委屈了,来跟我说说呀,不说也行,咱们上街给你买米花糖去。 海泠说好。她想起那天J说的话——“你家里有个很疼爱你的长辈”。 他说飞将军“是她给你的守护神”。 海泠说,奶奶你还记得“飞将军”的词吗? 奶奶一愣,说,当然记得了,你最喜欢的就是飞将军,我全背下来了,忘不了忘不了。 然后她给海泠唱了一段“飞将军夜奔护驾”,一字不漏,一字不错,每句词都稳稳地扣在调上。 奶奶唱完了,又拍了拍海泠的手。海泠看见奶奶浅褐色的瞳孔清亮透彻,里面有个自己。 奶奶说,囡囡,你遇事别怕,尽管放大胆,飞将军在,飞将军会守着你的。 海泠说,嗯。 奶奶又说,你也别那么怕你爷爷,其实他可喜欢你,前次去上峰家里吃饭,人家席上给他一个洋果子,他悄悄捂兜里,给揣回来了,说你肯定没吃过,要带给你尝尝。 海泠记得那个事,那天爷爷很晚才回来,兜里的洋果子捂太久,糊了,吃不了。 海泠说,嗯。 她一低头,看到奶奶手里拿着的皮影是《封神榜》的杨戬。小时候听《封神榜》,海泠很喜欢杨戬,仅次于对飞将军的喜欢。她觉得他是西岐第一大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什么场面都镇得住。但听了《西游记》的故事之后,她立刻就把杨戬划到“坏人”那一列了——毕竟在她当时的观念里,和主角作对的都是坏人。 当时奶奶对她说,这两个故事是不一样的,不能这么看。 海泠就问她,那杨戬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应该是好人吧,神仙都是好人。 海泠记得,奶奶是想了想之后才回答的。她说,神仙也有好有坏,好的是他,坏的也是他。 第二天,海泠比平时更早地去了图书馆。她特地穿了身洗旧了的衣服,把图书馆所有的清扫工具通通搬出,“吭哧吭哧”拖上三楼。 我说不是说好不收拾的吗,出息呢。海泠说我回去想了想,爷爷不让我进,我偏要进——我不但要进去,还要擦他的桌子,坐他的椅子,把他的书一本本摸遍,气死他。 哦。 两个水桶,两把拖把,三个脸盆,五块抹布……这些是海泠的全部装备。藏书阁里少说也积了十年的灰,怕是得拿出同归于尽的觉悟才能扫除干净。 海泠说,我这个人优点不少,最大的优点是一旦下定决心,就必须完成到底。 哦。 她挽起袖子,打开门,叉腰往门口一站,眼前仿佛看见爷爷那张青白色的脸。如果爷爷在旁边,这时候已经气哼哼地要来拧她的耳朵了。 她又想起那个捂坏了的洋果子——爷爷一路捂着口袋里的小点心回家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 海泠把插着腰的手放下了。她拎起水桶,抡直胳膊,往地板上“哗啦”就是一泼。 ——一个上午过去,海泠觉得自己来来去去换的水,差不多能灌满一座游泳池。 她想要是那个外国人来了就好了,她一定主动出门回避半小时,让他尽情发挥——然后等她回来,整间屋子焕然一新,亮闪闪得晃瞎她的眼。 她又想,上次自己脾气是臭了点,要是那个外国人又来,她一定好声好气地跟他说话,帮他找书——毕竟他帮忙修了房子,还阴差阳错地救了她。 海泠抹了把汗,发现手是黑的,不用说,现在脸也黑了。 ——楼下突然传来人声,男人的声音,拉长音调问“有人吗”。 海泠看看两只黑漆漆的手,朝旁边的玻璃窗子望了望,里面是一张黑漆漆的脸——丑是丑了点,不过她想反正镇上的人都认识,自己人,不怕丑了。 她就这么黑着下楼去了。 站在大厅里不是自己人,也不是镇上人。 是个没见过的小伙子。 雪白的短袖衬衣,规规矩矩的偏分头,衬衣胸前口袋里还煞有其事地插了一支钢笔——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标配。 小伙子的皮肤快和衬衣一样白了。他听见脚步声,抬头朝楼梯一望——海泠看见他的眼睛了,大,且明亮。 我说你哪来这么多描述,爷爷知道你花痴人家小伙子吗? 海泠说,这就是你爷爷。 ……好吧。 第 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11 章 然而海泠当时自然不知道此人未来的身份,但属于她的“偏执的尊严”也不允许她这么灰头土脸地出现在陌生人面前。于是她在楼梯上愣了一愣,转身就要折回。 (我的)爷爷把她喊住了。他说你在啊,还记得我吗,我不久前也来过的。 海泠想起来了,大概两三个月前,从省城来过一组大学生,说是做课题需要研究老房子的建筑设计风格,也是她接待的;毕竟图书馆前身是她家祖宅,是这镇上最有风格的老房子。 当时来的人有三四个,她早忘了这个大眼睛的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只是隐约记得似乎姓高,同来的学生都“小高”“小高”地叫他。 海泠抹了一把脸上的灰说,我在大扫除,你有什么事? 小高笑了笑,朝她走近几步,站在楼下抬头说,我有几本老书要找,跑了好多县市的图书馆都没有,你们县上说,你这里可能有,我就过来看看。 他走了两步台阶,掏出一张书单递给海泠。 海泠要接,伸出手看到自己满手的泥灰,顿了顿又缩回去了。她说你放桌上吧,我去洗个手来再给你找。 小高又笑了笑说,不用不用,看你也挺忙的——不如我帮你收拾吧? ☆、爆米花 我说哇哇哇,然后你们就一来一往留了联系方式地址,然后你去找他他来找你,然后见了父母长辈拍了照登了记,然后我爸爸就出生了对不对? 海泠说,不对。 哦,我猜也是。 小高这次是一个人来的,为了他自己的课题。海泠带他上了三楼,把藏书阁点给他看。第一眼看到门上的木雕画的时候,小高非常震惊,他说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没这个吧,这是突然从哪儿变出来的? 海泠说上次也在,你没仔细看。 小高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这个说法,然后凑近了细看起来。 他说这幅木雕年头不少了,又这么精致,都能算是文物了——你们怎么就这么敞开了放着? 海泠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说是前两天刚回来的。 小高又笑笑,自问自答似的说,也对,为门做的木雕,留在门上是最好看的,文物也不是为了被锁进玻璃柜里供人参观,才做出来的。 他说,古代工匠们的心思都很单纯,他们在木头上雕花,只是为了让它更好看。 海泠说现在的人难道不也是吗? 小高说现在也有这么单纯的人——但想法复杂的人更多;有些人研究艺术,不是因为“美”。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点钞的动作。 两人收拾了一个上午,又一个下午,中途海泠请他吃了午饭——和图书馆隔了一条马路外的小面馆,大排面便宜又好吃。 到了下午三四点的时候,窗户擦完了,地板晾干了,都堆在走廊上放着,等着一本本清理掸灰。 海泠觉得很不好意思,人家本来是来办事的,结果反而帮忙搞了一整天的卫生。她说那堆书先放着吧,我明后天慢慢擦。然后她拿起那份书单,给小高找书去了。 他的书单上一共七本书,都是又冷又偏的名字——关于一些旧民俗、老行当,以及地方史的古籍文献。她问他,你是学什么的呀。小高想了想说,算是历史。 海泠翻开馆里的编目簿子,用手对着上面的书名一行一行地找,花了半来个小时才找到其中三本。她把书架和号码记在纸上,继续找剩下的。 小高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有点坐不住了。他说,这种工作太浪费劳动力和时间,输入计算机信息库的话,几秒就能检索查找完毕。 他说,以后——不对,很快就会大规模普及自动化办公了,到时候你的工作量可以减少一半。 海泠随口说,就算要普及,像我们这样的乡下镇子,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跟上。 小高说不会,现在国家的大门已经打开了,未来十年内的发展,会比过去五十年都快——会有更多新事物出现,淘汰那些不方便不合时宜的旧事物。 他又说,过去也有过像现在这样,外来的技术和文化排山倒海涌入的时期——比如盛唐和晚清,不过当时随之而来的就是战乱,所以没能继续发展下去。 ——说到这里的时候海泠停了一下,叹了口气说,我那个时候想,这人说话怎么跟我爷爷似的,别是个傻读书的痴子吧。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书单上剩下的三本也找到了,任务完成6/7。海泠把那六本书拿下来,登记了一下,一起交给小高。 海泠说,还有一本实在找不到了,簿子上也没有,要不你去别的地方看看? 说完她一愣,又看看书单上最后那个名字:《行笔拾遗》——似乎刚刚才在哪里见过。 她拿出三楼的书目清单,视线顺着目录一扫——一模一样的四个字,平平整整地摆在那里。也许上午大扫除的时候,她刚刚亲手摸过这本书。 海泠说这书单谁给你开的?小高说,东拼西凑,到处看来的。 海泠又上三楼去了,轻手轻脚地翻查那堆线装书,很快找到了那本《行笔拾遗》。 她看小高的书单上写着,作者是唐代的——但唐代哪来的线装书?海泠戴上手套,小心翻了几页,发现这本书的状态很好,纸张几乎没有受潮,也没有发黄发脆,墨迹清晰,书页完整。她想这大概是本后世的手抄本。 按道理讲,三楼这儿都是爷爷的私人藏书,不对外开放借阅,最多给个复印件。何况这些书才刚刚从灰尘里挖出来,要小心处理,妥善保存。 然而海泠想了想,把这本书单独登记在另一个小册子上,给书包了个套子,装进塑封袋,又在塑封袋外面套了个牛皮纸的文件袋——然后交给小高。 她说,你小心点看,尽早来还。 小高吓得不敢接。他说这样行吗,这书看起来不能外借啊? 海泠说,古代读书人的心思都很单纯,他们写,只是为了传播文化。 小高认出自己的话了,他笑笑挠挠头,接过了海泠手里的袋子。他说那我一用完马上来还你。 然后海泠送他到门口,看他把那本书小心地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提着装了六本书的大口袋,朝车站的方向走去。他短袖衬衣的后背上汗湿了一大块,透出的肩胛骨线条秀气又流畅。 第 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12 章 海泠看着他的背影,想到清晨薄雾里的小树。 ——“砰”,爆米花的声音,不远不近。 小树的脚步顿时一停,他伸长脖子,前后左右一阵张望,不知道在找什么。 海泠想了想——她知道。 她站在门口“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完了伸手朝斜街口一指,提着嗓子说,那儿,爆米花在那儿! 小高回头朝她一看,也红着脸笑了。他说好久没吃这种手摇炉里出来的爆米花了,省城里都看不见,想吃都买不着。海泠说走走走,那我带你去买去,新鲜的。 小高还没来得及说好,海泠直接把图书馆大门一锁,背着她的小包跑出来了。 爆米花的摊子在小镇中学旁边,那儿算是一条小商业街,小卖部杂货店沿路排开,大小孩子喜欢的吃的玩的用的,什么都能在这儿找到。 海泠对这里再熟不过,她小时候也没少在这儿买糖买花,捏着五毛钢镚子买冰棍。她领着小高去找卖爆米花的大爷,一路经过炸臭豆腐的推车,编麦桔的铺子,卖头绳发夹的花花绿绿的小摊;她听到“叮叮当”的声音被风吹来,混着甜甜的糖香——那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糖贩。海泠小时候,管这个叫“叮叮糖”,你要买糖,小贩就放下担子,掀开盖布,里面是一大块白花花的麦芽糖。他拿铲子“叮叮叮”给你敲下一块来,碎的算送你。 海泠说你们城里人没见过这个吧,小高说谁说没见过,只不过见得少了——我小时候,省城也是这样的,后来才发展起来。 他说你看,你们这儿不也是有新的店开起来了吗。 海泠顺着他的手一望,有两家新的小店在对面开张了。一家卖的是音乐磁带,店门口贴着男女歌手的大幅海报,站在旁边的老板操着一口带拐音的外地普通话。磁带店旁边的小铺子门口垂着厚厚的门帘,旁边墙上挂了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今日放映:《英雄本色》”。 海泠想起自己上学的时候,那里开了一家很安静的小店,有一个戴眼镜的叔叔坐在柜台后,终日低头修钢笔。 她也找他修过钢笔,修完之后,写出来的字横平竖直。 海泠突然发现,这条小马路就像分界线一样,这一边的老铺子老街坊还在优哉游哉地过着老日子,那一边的新玩意新面孔已经势如破竹地突进,带着从门外传来的西洋镜。 小高说,再过几年,这里也会发展起来,新的取代旧的,然后新的又变成旧的,被更新的取代。 海泠说,你的意思是,再过几年,我也吃不到手摇炉的爆米花啦? 小高一愣,想了想说,有还是会有的吧……不过肯定没这么多了。 他又说,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总有新的要来,旧的要走——不管什么事物都是这样,哪怕是神,也是会被历史更新换代的。 海泠想起他之前说的话——盛唐和晚清时,也曾经有外来文化排山倒海地涌入。 盛唐的时候,印度人的神来了。 晚清的时候,欧洲人的神来了。 那这一次……? 海泠还站在路上想得出神,突然一大群孩子嘻嘻哈哈地从前面跑来,一边大叫,一边紧紧捂着自己的两只耳朵。然后又是“砰”的一声,新的爆米花出炉了,空气里漫开甜甜的米香。 省城来的大学生抱着书和爆米花回去了,笑得很开心。海泠和他在路口道了别,也准备回家。走了两步之后,她想起图的窗似乎还没关,于是只好调头折回。 窗户确实没关,还把好几本书吹落在地。海泠一边骂自己,一边赶紧关了窗,把书捡起来小心检查。 ——她看到一本半新不旧的手抄本,书名很眼熟,叫《行笔拾遗》。 海泠望着那个书名,回忆了两秒,确定自己放进袋子里的书也叫这个名字。 所以这是一模一样的第二本? 海泠决定把书带回家。 ☆、《行笔拾遗》 我说什么情况,咋还有两本,一本收藏一本用吗。 海泠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有两本,所以我带回家去看了——反正也是自己家的书。 对,反正是自己家的书。晚饭后,海泠在自己的小书桌前坐下,戴了手套,翻开那本《行笔拾遗》。 同样的保存完好,墨迹清晰,纸张平整,看上去仿佛是从寻常旧书店里淘来的老货。海泠想,也许藏,也不是每本都传自五百年前。 之前看到另一本《行笔拾遗》的时候,她光顾着检查保存状态,没有留意书的具体内容。现在眼前的这一本,和小高拿走的那一本,是不是完完全全的同一本,她也说不上来。 我说那这本写了啥?海泠说,竖排的,繁体字,还写得一套一套的,玄乎得很,一般人根本看不懂——还好我看懂了。我说,那你用我这种一般人也能听懂的话来概括一下。 海泠说,她本来只是随手翻翻,结果翻着翻着,发现这本书说的,似乎是神仙的事。 唐代,应该是叫神仙吧。 我说是封神演义那种神魔小说吗?海泠说不是。 看完整本书,她觉得那里面写的,都是纪实的故事。 ——玄宗开元十二年冬,有繁星夜陨如雨。不日,长安街头出现一名奇怪的白衣男子,身材颀长,容貌端丽,体有异香。男子不与人搭话,若有人问他,他便说自己是净尘公子。 净尘公子不饮不食,不眠不休,无论昼夜,都在街口长坐。曾有巡更人说,目睹净尘公子伸手指月,彻夜恸哭,咒苍天,骂神佛,泣血椎心。 又有人问公子,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公子说,从烟火处来,不知往何处去。 初时,公子一袭白衣风尘不染,雨雪不侵,虽无饮食但精神健旺,人人叹奇。半月后,公子柴毁骨立,满面尘垢,白衣褴褛不能御寒,便拾了破布旧衣草草披盖;路有孩童经过,公子伸手乞食,与寻常乞丐无异。 同年腊八,公子倒毙街头,收敛时,尚伸手指月,横眉竖目,满面不甘。 我说,就这样?这好像就是个落魄的富家公子吧? 海泠说,不对,净尘公子是一个神,陨落的旧日神。 《行笔拾遗》记录了十几个像这样的故事,都是作者从各地收集整合的。作者在书中说,夜有陨星,便有神灵降世。 第 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13 章 神灵降世后与凡人无异,也会有饥渴困顿,生老病死。他们中的一部分不得不融入人类社会,像个凡人一样生活,直到死去。 我说,那为什么要降世?在天上不好吗? 海泠说,那本书上写着,如果一个神灵不再被人记得,不再被人知道,他作为“神”的身份就会死亡——然后就会从天空坠落,降临凡间。 我说,那为什么会被人忘记? ——刚说完,我自己就明白了。 新的事物出现,新的神灵到来,旧日的信仰和寄托就被人遗忘了。 我说,你刚刚讲“他们中的一部分”——那另一部分呢? 海泠说,另一部分书上没写了。 《行笔拾遗》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句断在“入市镇,入人家”——入人家之后呢?没有下一页了。 或者说,海泠手中的这一本,没有下一页了。 海泠盯着最后一页,盯了很久,视线穿透纸页,仿佛看见千年前的夜空,落星如雨;被遗忘的神灵和星星一起坠落,从此成了地上的一粒凡人。他们曾经的信徒在口中诵念别人的名字,庙宇宝殿的烛光渐渐稀落,他们最终在四季里衰老死去。 她突然想,如果那些神灵最终变成了凡人,那他们在成为神灵之前,又是从哪里来的? 那些没有“入市镇,入人家”的神灵,他们又去哪里了? 和净尘公子一样,心有不甘地冻死街头? 她又想起那个外国人,她觉得他应该知道些什么。 他说,这是你的守护神;他有又说,那些影子是不甘死去的神灵。 海泠想,那个人要是明天再来,她就把这本书给他看,说不定他还能讲个别的故事来听。 但到了第二天,J没有出现。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也没有。海泠很后悔那天斩钉截铁地说了自己没有钥匙的那番话——谁知道他就这么不来了呢? 那个人就像台风在镇上留下的那些痕迹一样,在寻常的日出日落里慢慢消失。镇上的人也很快找到新的物,应该得到更妥善的对待。 说完他就走了。 ☆、木匠 我说这又是哪出,强行上交给国家?海泠说,我当时是这么想的,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妥,但如果能让文物得到更好的保护的话,上交就上交吧。 话虽如此,这毕竟不是件小事。海泠想找人商量一下,一起出个主意,可是家里连个能商量的大人都没有。虽然姑姑在,但她要怎么跟姑姑说?“有人想把我们家的大门给拆了送去博物馆——对对,就是那扇被锉平的门,上面的木雕不知咋的突然又回来了”。 海泠又打了爸爸的传呼机。信息台的接线员姐姐声音甜甜地问她留言内容,海泠握着话筒想了好一会儿,无从说起。 最后她说了句“家里有事,速回电话”。 两天后,老镇长带着老街坊来了,爸爸的电话还没来。 镇长五十多岁,海泠小时候他就是镇长了,她的爷爷和爸爸都和他关系不错。图书馆落成的时候,老镇长还以个人名义捐了书,还送了海泠一个玻璃保温杯,嘱咐她好好干,让她爷爷放心。 镇长进门了,街坊没跟着进来,三五成群地围在门口,伸长脖子朝里看。海泠站起来说,有什么事吗,这么多人兴师动众的。镇长说,昨天有个省城的教授来了,跟我谈了些事,我就过来和你聊聊。 第 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14 章 海泠就赶紧把镇长让到里面坐下了。 镇长说的话和她想的差不多,就是昨天王教授讲的那一套,什么文物什么保护的。海泠说,把门拆了是送去博物馆吗,哪儿的博物馆,县里的还是省里的,要是以后爸爸他们想看,还能看得着吗? 老镇长想了想说,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我也不是很懂,不过那位教授懂啊,人家是专业的,总不会做对文物不好的事。 他看海泠还是犹犹豫豫的,就又说,文物总归都是国家的,与其放在这里白白糟蹋了国家财产,不如就捐了,让更多的人看到,也是把传统文化发扬光大。 他说,古代那位工匠要是知道自己的作品被后人珍藏欣赏,那多高兴啊。 海泠想这财产早就被糟蹋了,要不是那个人来,今天三楼上还是两扇秃头门——哪还有什么发扬光大的机会。 海泠说我知道了,那王教授什么时候来?老镇长说,就这两天了吧,他说要去打个申请报告,很快的。 然后老镇长走了,海泠送他到门口。街坊邻居们一拥而入,推推搡搡地上了三楼,挤在门前看那幅木雕画。虽然闹哄哄的,但倒是没人伸手乱摸——毕竟现在他们都知道是文物了,文物啊,值钱的。 海泠跟着上去了,听到有人议论说,我记得这两扇门不是早就给小将刨了吗?旁边的人马上说,你记错了吧,不是好好地在楼上吗,这么好的东西,真的给刨了砸了,那老爷子当初得多心疼啊。 海泠想起小将们破门而入的那一天,他们走后,爷爷拄着杖站在洞开的斑驳的乌木大门前,站在满地的木屑刨花里,像座摇摇欲坠的塔。后来天黑了,姑姑上去喊他吃饭,爷爷猛地一跺拐杖,一口气闷在胸口吐不出来,就不停地咳,咳着咳着,喘气变成了吁叹,吁叹又变成了号哭。 那个晚上,一直到天亮,家里没人说话。 海泠想也对,既然失而复得,那就好好珍惜——交给博物馆总比留在这里强。 围观的人群一直到傍晚才散,海泠终于又一个人站在大门前了。夕阳是橙红色的,和那一年那一天一样。 过去她没有机会这样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这幅木雕画,未来或许也不会有了。海泠抬起头,视线顺着祥云流动。姜子牙站在封神台上,松形鹤骨;受封的和未封的英灵各执宝器,恭敬地列在他面前。天宇朗朗,河汉皎皎,这一日之后,365个新生的神灵在天空俯视人世,他们司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也掌油盐酱醋,布帛菽粟。 ——直到新的神灵出现,他们被人遗忘,然后坠落降世。 海泠突然想到,千年前受封的365个神灵,现在还在天上吗?姜子牙所封的原本就是战死的英灵,他们作为人死了一次,作为神还会再死一次? ——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海泠刚转过身,脚步声已经踏着楼梯而上,越来越近。 一个人影映在旁边的墙壁上,海泠迟疑着要上去招呼。人影原地一顿,然后走上前来。 一个没见过的男人踩着楼梯出现了。大概三十多岁,中等个子,脸膛黝黑,眼睛又大又亮;他的视线落到海泠脸上的时候,她感觉就像被灯直直地照着。 男人走到她面前了。她看到他穿着的粗布衬衣上沾满木屑,双臂粗壮,手指关节像树枝上凸起的节疤。 他朝海泠笑了笑,露出一排白牙。他说,我听说你们这儿有一幅木雕画,就过来看看,不知道现在方便吗? 海泠看看他,又转身看看紧闭的大门,又转回来看他。眼前的男人她虽然没见过,但他一脸亲善,让人看着提不起戒心。她想他大概是刚来镇上的工人,听见街坊的传言,就过来看个热闹。 海泠说你看吧,就那个门。 男人迈开腿朝藏书阁走去。他走动的时候,身上的木屑“扑簌簌”地往下掉。 他在乌木门前站住了,朝着木雕画伸出粗圆的手指。快要碰到木雕的时候,他的动作一停,转头望向海泠。 海泠会意地说,没事,这东西是一夜之间变成文物的,昨天这时候,我也这么摸。 男人又笑了笑,把手指轻轻贴上木雕。他的指甲缝黑漆漆的,也许刚刚拿过墨斗。 他抚摸每一道刻痕,就像母亲摸着女儿的头发。 然后他开口说话了。 他说,十二岁学艺,十八岁出师,同年成家、立业,二十岁闻名乡里,三十岁声名远播,四十岁病,四十三岁卧床——那之后就没再握过锤子。 海泠问,你在说谁? 男人说,一位在当时的凡人中比较优秀的工匠。 男人又说,我很喜欢他的作品,听说这一幅又现世了,所以过来看看。 ——他说的是“又”。 海泠再度打量起面前的男人:中等身高,貌不惊人,身上穿着的粗布衣裤很旧了,衣褶里满是木屑。 她又把视线转向乌木大门。 被男人触摸过后,整幅木雕在夕阳下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男人说,又能看到这幅作品,我很开心。 他转向海泠说,你们要好好保存它,像这样的东西,今后大概会越来越少。 然后他就道别要走。 海泠赶紧喊住他,问他,你是谁? 男人一愣,看着她没有回答。 海泠说,你讲的……像这样的东西今后会越来越少是什么意思? 她想起《行笔拾遗》上面的话了——被遗忘的旧日神会降临世间,化为凡人,从此有了生老病死。 眼前的男人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寻常木匠,仿佛刚从装修现场跑出来。 男人笑出了两排白牙。 他说,我懂你在想什么,我暂时还到不了那个境地。 说完他的视线一沉,似乎想到了什么,停了停又说—— “不过再过几年,可能就不一定了。毕竟现在又到了‘新旧更替’的时候。” 然后他再次道别,希望海泠能好好保存木雕,交代完这些之后,就转身离开。 第 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15 章 他下楼的脚步声消失在二楼拐角。海泠扒在窗口看了很久,没看到有人从图书馆大门出来。 从他身上落下的木屑,像金砂一样闪闪发光。海泠伸手要拈来细看,突然从窗口吹来一阵风,把它们都吹不见了。 第二天下午,王教授来了,随行的有四名装卸工人,和一辆外地牌照的白色卡车。王教授和海泠打了招呼,几个人熟练地卸了门,小心翼翼地包好之后,就抬着放上卡车车厢。 他们还带了新门来的,顺手就装好了。 海泠跟在旁边说,你们要把这个门运去哪儿,哪儿的博物馆,什么时候能公开展出? 王教授说,要先带回去让专业人员鉴定养护,不会这么快公开展出。 他又拍拍海泠的肩膀说,尽管放心,这是国家的财产,我们不敢乱来的。 然后车子就发动了。 海泠站在大门口,看着白色卡车越开越远。不巧,路口秒跳了一个红灯,他们又不得不在图书馆十几米外停下 海泠想这个红灯真是及时,她能多看一会儿那两扇门了——哪怕是隔着油纸帆布木条框的。 她眨了一下眼。 下一秒出现的情景,她毕生难忘。 海泠看到无数金色线条从门扇厚厚的包裹下下“呼”地腾起,在空中互相缠绕连接,拼合成了半透明的金色影子。她看到手执三尖两刃刀的武将,背生双翼的异人,骑着黑虎的道士……等等等等熟悉的形象接二连三地从门扇上跃出,散花天女挽着披帛飞起,祥云和瑞兽紧随其后,连绵不断。 最后出现的是一幅长卷,一位老人盘腿坐在卷首,松形鹤骨,目光炯炯。 木雕画上365个神灵的虚影,没有片刻停留,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飞腾而去,仿佛归家的鸽群。 ☆、骰子 我说等等,那些飞出来的是神灵?海泠说,不是,那些是被木匠描绘出来的神灵。 世人时常从想象中拼凑出神灵的形貌,那并不是真正的神灵,是各人眼中的他们的样子。 我说是不是就像那句话,狗描绘的上帝一定是狗,猫描绘的上帝一定是猫? 海泠说,对。 但当时的她尚没有这样的领悟。她只是看着金色的神灵们消失在天际,路口的信号灯也转绿了,载着大门的白色卡车一踩油门,一溜烟地跑不见。 她想那些神灵是不是预知到了什么,所以纷纷离开? 然后海泠去给新门配了把新式的自动锁,比原先的大铁锁好用得多。 第二天,图书馆的电话响了,但不是她等的那个电话。 电话是省城的大学生打来的。小高说,是不是有个姓王的去找你们了?海泠说是啊,不过已经走了。小高在电话那头静了一静,然后吁了口气。 海泠说怎么了? 小高说,那个姓王的教授,一直被传说在干倒卖文物的事,只是没有切实的证据——据说他联系的都是国外的客源,文物一旦流出,那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小高说,自己也是不小心,和别的同学聊起来这找资料的事的时候,顺口提了一句图书馆的大门,就被王教授听见了。 然后王教授缠着他问出地址,又四方打探求证图书馆的来头,没过两天就拿到了一叠产权资料。 小高说,我就怕你杠不过他,本来想跟着一起过来,但他一声招呼都没打就走了——不过还好你没让他得逞。 海泠说,啊? 小高说不是吗,他从昨天气到今天了,见一个骂一个,我猜多半是失手了,我又去旁敲侧击地打听——昨天有人看到他停车卸货,卸下来的大货拆了包装,是两扇光秃秃的旧木门。 海泠说,哦…… 小高说你还挺厉害的,能骗过这老狐狸。 海泠说,嘿嘿。 她想起那本《行笔拾遗》了。 她说,上次你借去的书,看得怎么样了? 小高“哦”了一声。 他说,我差点忘了,你上三楼帮我拿的那本,是不是分上下册?我这里的内容好像不完整啊。 海泠想那就是了,《行笔拾遗》确实有两本,她看到的那本的后续,大概在小高那里。 于是两人约了下个周一在县城见面,换书。 我说在我们这个时代,这种行为四舍五入就是“约会”。海泠说,还不是因为他说,马上要去外地调研,只有那天有半天空闲,来不及跑我们镇上,只能走一趟县城——反正图书馆周一公休,我就顺便进城呗。 我说好好好,你都用那么多字来解释了,你说啥就是啥。 于是那个公休日,海泠一大早就搭着来往县城的首班车出门了。 她特意强调了一下,那个时候镇上一天只有三班车,早中晚,错过就没有了——所以并不是兴冲冲赶的清早第一班。 好好好,你说啥就是啥。 她和小高约的是县城一个街心公园,两人一前一后地到了,他把给他;他问了几句王教授的事,海泠“嘿嘿哈哈”地搪塞过了;她问他去哪儿调研,小高说了个邻省的古镇——光是来去路上就要三天。 聊完了,两人各回各家。 我说啥,这就回去了? 海泠说哦没有,我后来还去逛了逛街,反正难得进城,就把东西都买了。 第 1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16 章 哦。 图书馆管理员的工资在当时不算多,勉强够一个人吃穿度用;好在爸爸的汇款单比他的回电及时得多,让海泠不用紧巴巴地过日子,还能有点结余。 于是海泠定期都会进城,给奶奶买药,给表弟买糖,给自己买点这样那样的东西。 和小高换完书之后,海泠转身就去了县城的百货大楼,一小时后她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出来,口袋里还塞了十张奖券。 百货大楼正在搞促销活动。售货员说,这奖券在活动期间任意一天都能兑奖,海泠就不急着当场开了——毕竟店里全是人,又闷又热,多站一会儿都头晕。 她提着东西一路走到街心花园,浑身是汗。夏末的日头毒辣得很,又时近中午,海泠觉得自己快要晒成人干。她想想中午的班车大概是赶不上了,不如索性休息一会儿,搭傍晚的末班车。于是她找了张长凳坐下来,喘口气再说。 ——她一抬头,看到两个花坛之外,另一条长凳上坐着的那个人,似乎有些眼熟。 对方穿了一件暗红色的连帽夹克,低头弓背地坐着,帽兜垂下来罩住了他的头脸;旁边的空位上放着一个很旧的登山包,大概是土褐色的。他膝盖上摊开一份地图,手里握着一个苹果。 海泠说,当时她的感觉就像教务主任偶然路过,不小心抓到逃课的小学生。 J没有发现她,他很认真地低头看地图,手指一寸一寸地点着纸。 海泠张嘴叫了他一声,“喂”。 对方又不叫“喂”,当然没理她。 海泠提高声音,“喂”。 对方抬起头了——朝着另一边。 海泠顺着他的视线朝那儿一望,看到一只乌鸦拍着翅膀从天空落下,稳稳停在他的左肩。他侧过头,它也侧过头,一人一鸟好像在说什么话。 然后J收起地图放进包里,把苹果往嘴里一咬,从长椅上站起来。乌鸦又拍着翅膀飞上天空,J朝着它离开的方向转过身,似乎准备跟着走。 他看见海泠了,有些奇怪地眯了眯眼,然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这个反应让海泠很不高兴——不过才几天不见,至于认不出她吗? 海泠站起来朝他走去。她说你怎么走都不说一声,我还一直等着你。 J说,等我做什么,你又开不了书库。 ——海泠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叉了腰“哈哈”一笑,鹅一样地扬起脖子:“谁说我开不了书库。” J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立刻收回迈出去的那半步,转过身正对着海泠。他说你有钥匙了,门已经打开了? 海泠说门不但打开了,还换了扇新的,现在全家就我有钥匙。 J的嘴角动了动,又被他压下去了。他说,那……那我们走吧? 海泠说走不了,一天就三班车,中班已经过了,下一班在下午5点。 下午5点,距离当时还有三个多小时。 J在原地站了两秒,眼里明明暗暗地一阵闪。他转身就走,朝原来准备去的方向。 海泠站在原地说,你要找什么书呀。J直接走,没说话。 海泠说你去哪儿。J说,没钱了,筹路费。 海泠说,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人看起来干干净净的,不会是个叫花子,洋乞丐吧? 她下意识地一抬头,那只乌鸦早就不见了。 J也没再和她搭话,已经朝前走出一段路了。海泠想了想,转身提上她的袋子,也跟着走。 海泠说,我当时想的是,万一这个人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破坏公共秩序的事来,我就第一时间报警。 我说你算了吧,你明明就是想去看热闹。 J知道她跟在后面,他也没说啥,大步朝前走,路过大马路,路过小商店,路过一条又一条黑漆漆的弄堂。海泠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她就“吭哧吭哧”跟着。 又快到一条弄堂口的时候,J的脚步慢下来了。 海泠朝前面探过头,听见里面传来男人的声音,人还不少,吆五喝六的。她想县城管得这么宽吗,大白天的都有人聚众摇骰子。 J走到弄堂口,里面稍微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传来大嗓门的招呼声。 那些男人嘻嘻哈哈地说哟来了个老外,进来进来,今天让你见识一下我们的国粹。 海泠马上小声说,别去,他们出千坑你钱的,我们国粹才不是摇骰子。 J当然没听,直接往里走。 海泠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进去,一边走一边说,他们当你冤大头呢,骰子肯定灌铅的,你别—— 她话还没说完,前面传来“哗啦”一声响,有人猛地砸了个瓶子,扯着脖子说,哪来的女伢儿胡说八道。 海泠一缩脑袋,退了两步,闭嘴了。 J笑了笑,对着里面的人说,你们不要这么凶嘛。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软乎乎轻飘飘,普通话拧巴得像隔夜的麻花,和他平时流畅清晰的发音之间,差了两个新闻联播的距离。 海泠对我说,就是那种电视上常看到的,标准的“老外”式发音。 这话一出口,里面摇骰子的男人,大概就彻底把他当成傻乎乎的外国游客了。他们赶紧嬉皮笑脸地给他让出位子,拉他坐下。他也“呵呵呵”傻笑着说,怎么玩,你们教我。 海泠提着她的购物袋,望望那张围满人的小折叠桌——这样的场面,她还是第一次见;刚刚讲的什么灌铅出千,都是她听说的,其实并没有亲眼见过。 第 1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17 章 坐在J对面的赤膊大汉朝她翻了个白眼,又吓得海泠一哆嗦。 ——哆嗦完之后,她把手里提着的袋子朝地上一放,大步走到J旁边,杵着,瞪眼看。 这骰子的规则很简单,瓷碗里三颗骰子,两人每人摇一次;三个6最大,其次三个1,剩下的就比点数大小,大的赢小的。 这会儿工夫里,J已经输了一把,正在输第二把。他摇了几下瓷碗,一撒手,“当啷”三声响:1、2、3。 赤膊大汉“哈哈”大笑,伸手拿走他面前两张“大团结”。 海泠想活该,谁叫你不听劝。 第三把了,先是赤膊男人摇。他把肥厚的大肉掌朝碗口一盖,里面传来“叮”一声脆响,瞬间被摇骰子的“哗啦”声盖过。 海泠听见了,也看见了——这是换了骰子。 果然,赤膊男人摇出了5、5、6。他面前放了一叠票子,除了刚刚从J那里赢走的,应该还有别人的。 海泠想,要完,这外国人还想来筹路费,怕是连本钱都得输光——她等会儿要不要替他买车票呀? 赤膊男人摇完之后,J把瓷碗拿到自己面前,皱着眉头,一脸苦闷。其他人都看着他,一个比一个笑得开心。 然后J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端端正正地放在桌角上。 海泠想这是干嘛?赌钱还要带点心? J放完苹果,垂下眼帘,双手合十,食指的指尖轻轻抵在唇上——像某种祷告的姿势。 海泠看不明白了,她想他难道是信教的?他们天上的父还管赌博胜率? 大约5秒后,J睁开地一动。海泠听见他小声说了句什么,外语,她听不懂。 反正在场也没人能听懂。 然后J拿起瓷碗,摇了几下——“当啷,当啷,当啷”,三个6。 ☆、幸运神 我说妈耶,骰子摇出666那不是武侠小说主角才有的技能吗。 海泠说是啊,我也很意外。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意外。赤膊男人眼睛一瞪,讪笑几声,稳住场面,然后抽出两张“大团结”放回到J面前。 旁边的人说,这老外运气不错啊。 J用夹生的普通话说,哪里哪里,客气客气。 下一把开始了,666。 再下一把,666。 666。 J第五次摇出三个6的时候,赤膊男人把桌子一掀,大吼一声——“这老外出千!” 海泠也猛地站起,梗着脖子说,哪出千了哪出千了,这骰子不是你们自己的吗?我倒是看见你偷偷摸摸换骰子呢! 赤膊男人又朝她一瞪,眼睛里黑的白的红的,清楚得吓人。 海泠朝后面缩了缩,然后猛吸一口气,伸手朝他大裤衩的腰上一指。 她说你看你皮筋上鼓起来的是什么! 所有人都看着男人的腰了,三指宽的皮筋底下,还真有个鼓出来的小包。旁边的人冲过去把他的裤子一扯,“啪嗒”滚下来一粒骰子。 男人的脸全红了,像只烫熟的虾。他“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二话不说推开面前的人,抬手抄起酒瓶子就要朝海泠砸下来。 海泠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勾头一闭眼—— 预料中的“哗啦”却没有响起。 反倒有一个傻得很浮夸的声音,用很不流利的普通话说,不要那么凶,不要打女人。 她把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看到J挡在她面前,伸手格住了那个酒瓶。 ——他的另一只手里抓满了钱,他赢来的那些钱。 我说,你也太莽了,你就不害怕吗?他们人这么多,万一都是一伙的,那个外国人又不帮着你怎么办? 海泠说还好吧,是有点害怕,不过也没到吓得腿软的程度。 我想这句话的意思是——乖乖,可吓死我了,差点就腿软了。 还好,那些人并不是一伙的,外国人也没有不帮她。他格住赤膊男人的酒瓶的下一秒,弄堂里其他人立刻一拥而上,又拉又扯又踢又打,把赤膊的放倒了。 海泠从小弄堂里出来的时候,里面“噼里啪啦”正打得起劲。她脑子里混混沌沌的,还没从刚才的惊吓里回过神,像有只小老鼠踩着滚轮“呼啦啦”地跑,停都停不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想起她的书,赶紧伸手摸摸肩上的小包——还好,还在。 她把《行笔拾遗》单独放在背包里,可不能丢。 剩下的购物袋被外国人提在手里——他正大步朝前走,完全没有要等人的意思。 海泠追上两步,跑到J旁边说,你怎么那么厉害,你不会真的出千了吧? J说,扔骰子就是个概率问题,只要是概率问题,那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出现。 第 1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18 章 他已经切换到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了。 海泠说,连着五把666,这得多小的概率,就让你给碰上了? J没说话,突然停下脚步,弯腰从地上捡起个啥来。海泠凑过去一看——一个亮闪闪的钢镚子,一块的。 J说,看来这次的运气借多了点,用完了还有剩的。 然后他一撒手,把那个钢镚丢给海泠。 海泠听见关键词了——“借运”。 说出这两个字的人当然没有继续跟她解释,反倒一步接一步走得更快。海泠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了。 她说你走这么快干嘛,班车要下午五点呢,慢慢过去也来得及。J正要开口,一只乌鸦从天而降,拍着翅膀落到他的左肩。 J马上不再理她,停下脚步,朝乌鸦转过头,一人一鸟又说起话。 海泠想不会是刚才那只吧,认识他?是他养着的?他一路从国外带来的?她脑内的小老鼠又开始“呼啦啦”跑滚轮——才跑了两圈,面前的人突然“呼”地转身,迈开长腿,朝另一个方向大步跑去。 乌鸦拍拍翅膀,又消失在天空了。 海泠在原地愣了一秒,J已经跑出老长一段,手里还提着她的购物袋——奶奶的药,表弟的糖,还有她自己这样那样的东西,全在里头。 海泠赶紧也撒腿追上,一边追一边张嘴要喊——喊什么?她又不知道他的名字,她只好扯着嗓子:“喂喂喂!” 海泠说你停下,前面的人头也不回地说你别跟过来。海泠说那你把东西还给我。前面的人的脚步慢了一慢,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马上一个向后转冲回来,把手里的东西塞回给海泠。 交还的瞬间,他的视线朝下一沉,落在海泠脚下的地面上。 海泠很奇怪地顺着一望。 ——夏日中午直射的太阳下,水泥花砖铺成的人行道上,有一片淡淡的阴影正朝她移动。 海泠起先把它看成了渗开的水迹,但附近没有水源,也没有打翻的杯子盆子,哪来的水迹? 她刚张嘴要问,J的视线已经越过她的头顶,直直盯着她身后。海泠又跟着一望——更多的阴影正从远处连片游来,仿佛深海的鱼群。 它们无法直接移动,只能沿着路旁屋檐和行道树的影子行进,从一片影子到另一片影子,就像热汤上融合又分离的油星。但它们的速度很快,海泠草草一瞥的工夫——可能不到1秒,离她最近的那一块阴影已经快游到她的脚下。 下一秒,海泠的视野整个颠倒,天旋地转。她一声“啊”还没叫出口,腰上被人一抓,整个身子被悬空提起。 ——J用一边的胳膊夹着她,另一边的胳膊提着她的东西,拔腿就跑。 我说这么酷炫的吗,好像动作片!海泠说酷炫个屁,吓死我了! 一呼一吸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提着走了——仿佛一袋米,一罐煤气,或者未来几年后会出现的一桶矿泉水;又高又瘦的外国友人用胳膊紧紧夹着她的腰,大步飞奔。 海泠说你你你先停停停下,你这样跑起来我我我好晕……想吐! J完全没理她,野马一样跑得脚下生风。当时偏偏是个周一,工作日,除了公休的图书馆管理员和闲散的外国游客之外,这一段小马路上鲜有路人——这幅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的架势,自然也很难被人目击。 海泠说后面那群东西是什么,追你的还是追我的—— 她突然想起来,台风走后的那一夜,飞将军在火柴的光芒中出现,他手握七星宝剑凌空劈砍——被他一剑斩杀的,似乎也是一个浅浅淡淡的影子。 她记得当时J曾经说过,那些影子是“不甘死去的神灵”……? 可是神灵为什么要追着他们? 转眼间,脚下的人行道已经跑到尽头,一个十字路口在面前展开。海泠飞快地左右一看——一边是工厂区,厂房连片;另一边是国道入口,沿路竖着大大小小的广告牌。不管是左是右,都有足够多的影子让那些追兵藏身。 海泠说怎么办往哪儿走啊! J的脚步原地一顿。 这片刻的停顿中,他又快又小声地说了一句话。最后一个音节落地的瞬间, J猛地左转,毫不犹豫地朝前冲刺。 脚步拔起的下一秒,游动的阴影就覆盖上了那块地面。 但左边的路口通往工厂区,才往前跑了几步,就看到烟囱和高楼的影子像贴在地上的塔,一直延伸到马路对岸。 海泠说你根本没看路吧,怎么往这儿跑啊能跑得掉吗!J没有说话,继续迈腿飞奔。 他跑得实在是太快了,海泠感觉自己快被一步一步地颠出去,只好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她又回头望望——那些影子在大片大片建筑物的阴影中游刃有余,越跟越紧,像无数水蛇朝他们吐出信子。 海泠说快快快现在调头过马路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她的话才说到一半,一大群穿着工作服的年轻姑娘闹哄哄地从路边涌出,截断了他们的去路。 ——车间换班时间到了,她们是刚刚下班的女工。 虽然还没正式进入工厂区,但附近的小加工厂非常密集,这一波下班潮少说也有百来号人;两人立刻就被穿着车间工作服的女工淹没。 不少姑娘看到J,纷纷停下脚步,又害怕又好奇地小声议论起来。 J也放慢脚步,松手把海泠放下,喘了口气,然后顺着女工们的方向朝前走去。 海泠只觉得晕晕乎乎的,脑中的小老鼠又跑起滚轮。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小包——还好,书还在。 追来的影子一时失去了踪迹,不知是退散了,还是藏了起来。 海泠说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往哪儿走。 J压着声音说,跟着她们走,把自己的影子藏在人群里,它们暂时发现不了我们。 (我说藏木于林!海泠说就你聪明。) 两人随着姑娘们一起过了马路。女工一群群地分散去了路边小饭馆,海泠也跟着J拐进一条弄堂,她朝后看了又看——水蛇似的影子没有再出现。 第 1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9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19 章 她转头问旁边的人说,你怎么知道要往这儿走,还正好遇上人家下班,运气太好了吧—— 这句话刚说完,她自己反应过来了。 几分钟前,J才说过“借运”的事。 旁边的人“哼”地笑了一声,继续朝前走了。 海泠跟在旁边,边走边问,这运气真的是借来的? 他说是啊。 海泠说跟谁借的?J说,幸运神。 说完这一句,J停下脚步,在路过的水果摊上买了几个苹果。 他也没有解释,又走了一段,走到一个人迹稀少的拐角口,停下来,把手里的东西都放在地上。 然后他双手合十,低声说了一段听不懂的话——就像摇骰子的时候做的那样。 祈祷完之后,J从袋子里挑出一个又大又圆的苹果。 海泠说,这是祭品?难不成幸运神喜欢吃这个? J转身朝她一看,咬了一口苹果。 他说不是,是我喜欢吃。 J说,其实不少神灵都是不需要祭品的,祭品最初的作用也不是为了讨神灵欢心——你养了一群蚂蚁,蚂蚁视你如天神,天天把它们认为最好的东西贡献给你,你会心花怒放吗? 蚜虫的卵,蟋蟀的尸体,被蚁酸腐蚀的糖块……人类献上的那些东西,在神灵眼中也是一样。 J说,我向幸运之神寻求帮助,希望他借运气给我,让我渡过难关——这之后我要做的,是让他知道,他确实帮助到了我。 说完,他把那个啃过的苹果放在角落的地上,转身朝巷子口走去。 海泠在原地站了会儿,试图理解他说的话,但J已经走远了。她又小跑着赶上去问,那你念的那几句话呢?是咒语? J说,没有咒语,神灵没那么多规矩,只要把你内心的愿望真实地说出来就好——他们自己会判断。 海泠说,那我也能试试吗?J说,试试就试试呗。 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幸运神未必会喜欢你”。 两人走到了下一个路口,汽车站就在一条岔路的不远处。J把购物袋还给海泠。他说你先回去,我明后天就到。说完他直接转身朝另一边走了。 所以他只是来送她的?海泠叫了他一声,“喂”。 “喂”停下了。 海泠咬咬嘴唇,视线在地上一扫,最后抬起头看着他说,你也是……那个吗? 她伸手指了指天空。 J又露出鹰一样的笑容了。 他说,我是就好了。 J离开后,海泠一个人坐在汽车站候车厅。离末班车到站还有一个小时,她拆了一包米花糖,“嘎吱嘎吱”地吃起来,又甜又脆。 她突然想到J说的幸运神。 海泠把咬了一口的米花糖拿在手里,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十张奖券。 她想,试试就试试呗。 十张奖券,全部中奖了——中了十包米花糖。 ☆、剃头匠 我说可以可以,看来幸运神很喜欢你——不过你怎么就要了个米花糖?反正是试试,干脆想点大的啊。 海泠说,我一时也想不到有什么需要的想要的,而且那时候啥都不缺,再来点米花糖吃就美滋滋了。 工作清闲,收入稳定,生活遂心——作为一个18岁的图书馆管理员,她似乎确实啥都不缺。况且海泠想,“爸爸回家”这种事应该不属于概率问题,幸运神大概是管不了的。 她就拿着十张奖券换来的十包米花糖(装了满满三大袋)上车,到站。然后她去了姑姑家,送药送糖,聊天吃饭。检查完表弟的作业之后,海泠说,那我回去了。 姑姑说路上小心点,到家关好门,有什么事打电话来。海泠说好。 从姑姑家到自己家,步行只需要二十几分钟,这段路海泠从小走到大,熟到不能再熟。但今天她却有些害怕。 夏日傍晚,余辉是浅紫色的,海泠看着新铺的水泥路面,总是想起那些鱼群似的影子,走几步就忍不住停下来,回头张望。 她想等那个外国人明天来了,她一定要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来:那些影子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追着他们?被它们追上了会怎样? 他要是不说,她就不给他开门,不让他进去找书——反正现在全家就她有钥匙。 ——突然有人叫了她一声,小名;紧接着响起“嗡——嗡——”的刮铁片的声音。 海泠循声一望,是镇上的剃头师傅挑着担子,划着唤头,正站在马路对面看她。 剃头师傅姓谢,六十多岁了,一副剃头挑子用了半辈子,整个镇子都认识他;海泠满周岁的时候,还是找他剪的头发。 谢师傅说,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东张西望个啥呢? 海泠“嘿嘿”笑笑说,这么晚了还出摊啊。 谢师傅说今天还没开张,我再转转。海泠看看他肩上沉甸甸的剃头挑子,想了想说,我头发长了,该剪了,谢师傅你帮我剪个头发吧。 第 1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0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20 章 谢师傅看看海泠的头发:刚刚过耳,离下巴都还有段距离。他皱巴巴的眼皮一眨,说哪有大姑娘当街剪头发的,要是传出去,你还想不想嫁人了? 谢师傅说你赶紧回家吧,你爸走得远,你得管好自己。 谢师傅的儿子女儿也去外省捞金了,就剩他一个老头过日子。海泠想他也是闲不住,大夏天的还要出摊——在家休息享福不好吗?又不差他这点行脚剃头的钱。 看她不动,谢师傅又赶她了。他说你快回去,天都要黑了。海泠说那你也早点回去,天黑了你又干不了活。谢师傅说,我再转一会儿就走。 海泠就背着小包回家去了。这一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她在车上都睡着了两回。到了家,海泠把装着书的背包往椅子上一挂,洗澡,上床,睡觉。 她想那个外国人不知道明天什么时候来,她得早点过去,把该打扫该整理的活都给做了。 第二天,一个上午过完,没有人来。 三楼的卫生搞完了,海泠坐在柜台后,闲闲地翻着本书,看几行就朝门口瞟两眼。然后中午了,吃饭了,吃完饭下午上班了,说好的人还是没来。 海泠想难道他是要搭末班车来?那她早就下班了,可不会等他。 她刚要继续看书,又听到唤头“嗡——嗡——”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海泠走到门口,猛一眼差点被白亮亮的毒太阳晃瞎,她赶紧抬手在额前一遮,挡了点光,才看到马路对面,谢师傅挑着担子一步一步地走。 也没撑伞,也没戴帽子,六十多岁的大爷低头弓背,扛着晃晃悠悠的剃头挑子,走在午后的太阳下。 海泠赶紧喊他。谢师傅回过头,眼睛都眯成缝了。他说啥事啊。 海泠说,我要剪头发。 谢师傅说,你算了算了,哪有大姑娘—— 海泠说,所以你过来屋里给我剪。 图书馆大厅的窗口白天都挂着竹帘子,通风又凉爽。海泠把电扇开大,放好椅子,倒了杯凉茶,等着谢师傅从马路对面过来。 剃头挑子晃晃悠悠地都到门口了,谢师傅脚步一停,说,你是真要剪头发吧? 海泠说是啊,我要——我要剪个刘海儿。 她把凉茶一递说,你慢慢剪,剪好看点。 谢师傅看着凉茶笑了笑,放下挑子,把他的家伙一件件拿出来摆开:刀子、剪子、篦子、镜子……光是梳子,就有大大小小五六把。他让海泠去打盆热水来,还挺不好意思地说,天太热,就不挑炉子了。 然后谢师傅让海泠坐下,给她洗头,给她按脑袋。他手上劲大,下手又稳又准,一通按完之后,海泠只觉得神清气爽,连眼睛都明亮了。 海泠说老师傅老手艺真厉害。谢师傅很得意地一笑,刚要收了水盆,手一滑,胳膊肘打了个拐,把旁边的热水瓶碰倒了。 “哗啦”一声爆响,海泠吓得从椅子上猛地跳起——于是椅子也倒了,打翻旁边放着剃头家伙的小凳,刀子剪子梳子镜子“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不过眨眼的工夫,大厅满地狼藉。 谢师傅赶紧说对不住对不住,你身上没烫着吧? 海泠也低头看了,热水瓶就在她手边炸的,但她一滴水都没沾到;满地亮晶晶的瓶胆碎片,正好绕着她散开一个圆,没一片落在她身上。 海泠说没事,我运气好。 然后她和谢师傅一起收拾渣子,扫地拖地。谢师傅一边干,一边低着头小声说,老是老了,手脚不利索了,家里孩子也不让他干这个,说以前是日子不好过,只能学个手艺讨生活,现在日子好过了,干嘛还吃这个苦。 谢师傅说,我倒是也想在家呆着,可是成天坐着躺着也没个事做,再说,这做了大半辈子的手艺—— 他看了看歪倒在旁边的剃头挑子。 谢师傅说,我可能是咱们这一片,最后一个剃头匠了吧。 碎渣子打扫完了,谢师傅收起他的家伙就要走。海泠说你还没给我剪头发呢。 谢师傅说,你还是去街上理发店里剪吧,他们剪得好看、时髦。 海泠侧头看看窗外——太阳还是又凶又毒。她说,你是老师傅,我信你的。 然后她不由分说,扯了谢师傅手里布单,抖了抖给自己围上,转身去椅子上坐下了。 剪刘海用的剪子很细巧,谢师傅拿着在磨刀布上刮了又刮,才上手开剪。 谢师傅说,这套剪子也是最近才买的,当年给大老爷们剃头,不是平头就是光头,哪用得着这么精细的东西。他说现在时代变化快,他还去学了几个新式的头型,万一顾客要剪,他不会,那可就难看了。 谁知道一夜之间,满街都是理发店了。 他说,我也不是说理发店不好,那些小伙子剪得挺好看的,还有很多花样我听都没听过。 他说,我就是觉得……现在我扛着挑子在街上转一圈,老主顾还跟我打招呼,但不要我剪头了。 谢师傅不说话了,把海泠的一撮额发用细齿梳撩起,剪刀“嚓”一声落下。海泠眨了眨眼,用睫毛抖掉碎发。 ——眼睛一开一合的瞬间,她看见有一只白嫩嫩的小手,从后面托着谢师傅粗糙厚实的手掌。 白嫩嫩的,就像十岁出头的小女孩的手。他每次下剪子,那只小手都扶着他的手腕,帮他把正方向。 海泠顺着小手看去,谢师傅身后似乎藏着一个人影。她正要伸头去看,谢师傅又把她的脑袋拨回去,说,不要乱动,小心剪坏了。 海泠说,哦。 她闭上眼睛不看了。 半小时后,谢师傅完工了。海泠朝他递过来的小镜子一望,里面的姑娘脸蛋圆圆,刘海轻薄,发丝又细又软。谢师傅还给她卷了一个弯弯的弧度,他说你明天早上起来,要是刘海不弯了,你就用热毛巾烫一烫。 海泠越看越喜欢,付了钱连连道谢。然后谢师傅收拾起家伙,挑着担子走了。 外面的太阳还是很辣,海泠给他灌了一瓶凉茶,把他送到门口。 剃头匠的唤头又“嗡——嗡——”地划响了。海泠看到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跟在谢师傅身后,浑身泛着一层茫茫白光。她梳了对俏生生的羊角辫,两只手帮谢师傅抬着挑子,走着走着,回过头,朝海泠一笑。 第 2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1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21 章 海泠也笑了笑,摸摸新剪的刘海。 然后她回到大厅,在柜台后坐下——坐下后忍不住掏出镜子照了又照,看够了,才重新翻开那本读了一半的书。 ——海泠不记得自己刚才读到的是具体哪一行哪一段了,但肯定不是现在这一页。 两边一片空白,只在一页的中心位置,用醒目的,加黑的,生怕她看不见的粗体,放着一句话。 ——“为什么谢她不谢我,哼”。 ☆、帮忙 我说这个“哼”是什么情况,这东西还会卖萌?海泠说你再乱说话,小心一年都抽不到SSR。 哦,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虽然海泠现在这么教训我,但我并不觉得,事发当时她能比我更冷静。 海泠说怎么可能,我根本不为所动好吗。 她不为所动地把那两页书盯着看了五分钟。 然后她把书拿起来,往前翻,往后翻,再往前面的前面,后面的后面翻……她把整本书翻了一遍,发现除了夹着书签的那两页,剩下的内容都很正常。 海泠抬头看了看天——没有天,她头上是天花板,一只蜘蛛正在网上爬动。 海泠说,你在跟我说话?你是谁? 没人回答。 海泠又低下头,视线落回到面前的书上。 ——刚才还是空白的第二页上,写着一行文字。 “对,就在跟你说话”。 海泠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把书往后翻了一页。 检查过毫无异样的下一页,现在也成了一片空白,原来的内容不见了,只在中间大大咧咧地印了四个字—— “我是幸运”。 海泠看完这四个字,一瞥眼发现旁边一页的内容也消失了。 空白的底色上只有一句放大加粗的话——“你以为你运气真的这么好,一滴开水都烫不到你吗”。 海泠脸上一红。她说,谢谢你啊,刚才的热水瓶真是把我吓坏了。 她往下翻了一页。 ——“还有米花糖,吃得开心吗”。 海泠脸上更红了。 ——“如果你这有个电视机或者收音机什么的,我也不用这么累的跟你说话,真麻烦”。 海泠赶紧再次道谢,她说你应该很忙吧,你……你吃米花糖吗?说着她从抽屉里摸出一块米花糖,拆开剥好放在——不知道放在哪儿,就放在书旁边了。 她想,幸运神可能是最永恒,最稳固,最不可能被忘记的神灵了。只要地球上还有一个人活着,幸运神就不会失去信徒。 翻页。 ——“是很忙,不过我们分工很细,我只负责一部分,不然哪管得过来”。 海泠一愣:还有“我们”? ——“当然有,你们文化里的幸运神,不也是三个人吗”。 海泠想了想,也对,过年的时候往墙上贴的年画上,掌管好运的是“福禄寿”三个老爷爷。 ——“他们每人手下又各有三千个小神”。 我说还有这样的结构吗,这不就好像下属公司的分管领导?海泠说你说话注意点,网游的装备爆率也归他们管。 哦,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根据书上显示的话,海泠面前的这位幸运神是另外半个世界的幸运神(之一),也不是分管领导,只是一个小小的业务员。 海泠说,你这么忙还特地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事”。 翻页。 ——“我帮了你的忙,也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海泠一愣,又往下翻了一页。 ——“我照顾他几个世纪了,真的很烦,我不想再看见他了”。 ——“希望你能帮助他实现愿望,别让他再来烦我”。 海泠说,“他”是谁?什么愿望?怎么实现?为什么是我? 她又往下翻页——没有了,这一本书翻完了。 不管海泠用多大的声音,朝哪里说话,翻到哪一页,幸运神都没有再发来半句回复。 第 2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2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22 章 米花糖一动不动,桌上的书又变回原样。被遗弃在荒岛的少年终于被邮船发现,重返人类世界。 海泠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幸运神刚刚说过的话印在她脑子里,就像滴在奶油蛋糕上的蜡油。她直觉地想到了一个人,但又不敢确信。 那个人说好今天要来,现在也没有出现。 他上次忘了带走的小乌鸦还留在柜台上。 海泠有些迷糊——幸运神说的“照顾了他好几个世纪”是什么意思? 一直到下午五点,海泠下班的时间到了,那个人还是没有来。 末班车大概要六点半才到,他今天不会来了。 海泠就背起小包回家了。 这天晚上,她又梦见飞将军。飞将军骑在马上,头也不回地朝前奔去。他手中的七星宝剑寒芒泠泠,夜色像块帘子一样被剑锋割开,落地。 然后天亮了。 早上8点,海泠准时去图书馆上班。还没过马路,她就看到图书馆大门口站着一个人。 连帽夹克衫,登山包,瘦高个。 海泠跑过去说,你怎么这么早,早班车都才刚开吧。 J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说,我昨天晚上就到了,但你已经走了,我只好今天再来。 海泠“哦”了一声。幸运神说的那句话又在眼前浮现——“我照顾了他几个世纪”。 她忍不住再次打量面前的外国人。按护照的出生日期算,他才35岁——外表看上去也是三十几岁的样子:眼角的细纹,下巴的胡渣,不知该说是冷淡还是懒散的眼神。如果海泠在路上遇到他,除了认为这是一个背包旅行的外国游客,不会再有其他的想法。 海泠说,你到底要找什么书呀? J说,你先把大门打开,我们要在这里站到什么时候。 海泠说哦。然后她摸出钥匙,低头开门。 三楼的藏书阁已经收拾整齐,古籍旧书都按照新的编目分类放好。海泠带着J从书架间走过,他只是不停地转头看,并没有停下脚步。 J说,他也不知道他要找的书叫什么名字。 海泠说,那内容呢?是关于什么的?我帮你一起想想。 J皱着眉头说,内容……我也不知道。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整个一本一本看过去,然后才能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海泠忍住了没有翻白眼。 她说,你至少得有个目标呀。 J不说话。 海泠说,这书很重要吗? J说,很重要。 海泠想了想说,是关于什么好事的? J停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好事。 他在夹克衫下穿了一件圆领白T;外套的领口敞开,能看到胸前隐隐约约透出一块项坠的形状。 我说,妈耶,不是那种“把最爱的人的照片放在项坠里”的剧情吧? 海泠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她本来还想问J,有个幸运神说,照顾了你几个世纪——这是什么意思;但想想问了他也不会说,又何必多嘴。 绕着藏书阁走了一圈后,J说,所有的书都在这了吗? 海泠说是啊。 J点点头,走回到门口第一个书架,拿起最下一层的第一本,翻开。 海泠说,这个书库虽然没下面的大,但统共也有小千本书,你一本本看,看到什么时候去? J头也不抬地说,这点时间不算什么。 海泠说,我等会儿就下班,图书馆要关门了。 J说,你放心回家,我替你守着书库。说完他靠着书架席地坐下了。 海泠对我说,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脸皮最厚的人。 以她现在的年纪,使用“这辈子……最……”这个句式,很有说服力,我信。 海泠说,老话说得好,你永远无法打败一个不要脸的人。她认输了,她把J留在图书馆里,自己下班回家去。 虽然这种行为完全不符合规定——但只要没人说出去不就行了?海泠是这么认为的。 然后她回到家,打开门,看到自己前天背过的小包还原样挂在椅子上。 包里是那本和小高交换的《行笔拾遗》。小高包得严严实实的还给她,回来后,她连拆都没拆开。 她想起刚才自己对J说,所有的书都在这儿了。 海泠看了看窗外——夏天的尾巴,天已经开始黑早了。 第 2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3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23 章 她想,干脆明天再拿去给他吧,反正他还有那么多书要看。 ☆、小姑娘 我说你居然拆都不拆?就一点都不好奇剩下的半本写了啥?海泠说,本来是好奇的,但是刚回来那天太累了,把书一扔我就忘了这回事。 我说那你到底看了没?海泠说,看了。 决定第二天再拿去图书馆之后,海泠就把书拆开看了。 但她没想到,小高换给她的这本《行笔拾遗》,并不是她要找的下册。 ——而是上册。 她没在书里找到“入市镇,入人家”的后文,反而看到作者洋洋洒洒好几页的前言。这位不知名的作者说,他曾经遇到一位自异域而来的胡人,胡人对他讲述了一些他未曾听闻,也不能料想的奇闻异事。 神灵会被遗忘,会被代替,最终会从云端坠落。他们落入人间,像凡人一样生活。 ——但这个过程并非无法逆转,不可挽回。 胡人说,他曾经遇到过陨落的旧日神,那位神灵的名字如今已经散逸在历史中。神灵对他传授了一个勉强能延长旧日神“生命”的方法。 我说什么方法?海泠说书上没写。我说,既然那位神灵自己知道方法,为什么还是陨落了呢?海泠说,我咋知道。 海泠说,那个作者认为,旧日神虽然失去了神格和神位,但在许多方面的能力依然异于常人。 我说,能上天入地?海泠说不是,他指的是正义感、自尊心、创造力……这些方面。 我说,那不就是比较优秀的凡人罢了——等等,所以唐代那些文人骚客……? 海泠说,你想太多了。 陨落凡间的神毕竟只是一部分;能顺利接受自己凡人的身份,融入俗世烟火的,又是一部分中的一部分。 剩下的,都化为不甘消亡的怨念。 ——海泠突然想到,也许正因为知道有方法可以拯救,所以才会不甘死去? 所以J在找的,不会就是这一本书吧? 第二天,海泠早早起来,洗漱更衣,把那本《行笔拾遗》放进包里,出门前往图书馆。昨天她下班前把钥匙交给J了,让他临走锁门,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她有很多事想问他。 不管他说不说,都要问,撬嘴也要问。 她一路都用手紧紧捂着包,仿佛里面装着一个故事的谜底。 当时天刚亮不久,路边的点心摊才刚刚迎来第一波顾客,面条、馄饨、煎饺的香气热腾腾地扑面而来。海泠从摊头前路过,相熟的街坊大叔跟她打招呼,海泠也笑笑,和他们道个早。 她听见摊主大叔一边炸着油条,一边和食客搭话说,老谢也是可怜—— 海泠一愣,停下来。她说谢师傅?他怎么了? 旁边一个吃面的大爷接话道,老谢我真不懂他,有啥放不下的?现在大家都上理发店了,他扛着挑子走遍全镇,能有几个人找他剃头?再说了,剃头匠,放到旧社会,就是那下九流的—— 大爷不说话了,“吸溜”嗦了一筷子面。 海泠说,谢师傅到底怎么了? 另外一个大叔说,昨天晚上□□点,天都全黑了,谢师傅还在街上转,就这么巧,有段路上没灯——他让一辆外地牌照的小卡车给撞了。 海泠“啊”地就叫出声来了。 大叔说,不用“啊”,人没被车撞,就是吓得摔了一跤,司机带他去医院检查过了,没大事,又把他送回家去了。 海泠说,那怎么说可怜? 摊主说,他的老家什给车轮碾了。 据说当时谢师傅被车灯一照,吓慌了,一个没站稳就坐倒在地,剃头挑子也从手里扔飞,凳子箱子“稀里哗啦”地砸在地上,刀子剪子梳子镜子散了一地。 小卡车猛一个急刹车,然而车上装满了货物,惯性太大,就算踩了刹车也在继续朝前冲;眼看就要撞上谢师傅的时候,只听“喀拉”一声脆响——剃头挑子的扁担被车轮碾过,断了。 亏得这一下缓冲,小卡车在谢师傅脸面前停住了。 摊主说,那个司机要陪他挑子钱,老谢说算了,没要,地上的家伙也是附近邻居帮他收拾了送回去的。 嗦面的大爷说,我看他也想通了,知道老天爷不忍心看他早出晚归这么劳碌,才把他吃饭的家伙砸了,让他回家享福去。 然后几个人哼哼唧唧地换了话题。 海泠摸了摸自己的刘海。 谢师傅说,他可能是这一片最后一个剃头匠——他如果不干了,这里是不是就没有剃头匠了? 海泠想到那个小姑娘。她的刘海还算是小姑娘给她剪的。 一刻钟后,海泠到了图书馆。大门关着,她转了下把手——门没锁。 海泠抬头看看楼上,三楼的窗户大大方方地敞开,不知道藏书阁里那个人,是来得太早,还是走得太晚。 海泠直接背着包上了三楼,书库大门洞开。她站在门口朝里一望,J坐在书桌前,整个身子都靠在椅背上,手里松松地握着一本书,脑袋耷拉下来——睡着了。 我说他这是看了一通宵吗? 海泠说,她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于是特地放轻脚步走进去,犹豫着是把他叫醒还是啥的。 然后她一迈腿,险些被地板上的书绊倒。 第 2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4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24 章 站稳之后,海泠回头四下一望——书架空了,地板满了。 不,岂止是满。藏,传自五百年前的,三百年前的,一百年前的……那些海泠要戴着手套才敢摸的书,通通被丢在地上,就像被推倒的麻将牌,乱七化融合的时期诞生,又要在文化融合的时期被杀死了。 我说,那别的地方也有剃头匠啊,又不是谢师傅不做了,整个行当就消亡了。海泠说,这也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是这一部分迟,那一部分早的区别。 我说,那……剃头匠慢慢也会变成理发师的啊,历史在前进,职业也在进化。海泠说,她已经在进化了,但其他人走得更快,历史不可能停下来等她。 我说,你这个语气真讨厌,就像劝人接受事实的那种说教。 海泠说,我当时也很忿忿,我想既然她迟早就会自我消亡,那那个外国人又为什么非要动手? ——她这么指出之后,那个外国人少见地做出了回答。 J说,如果不在这个时候动手,她也会变成一片没有意识的影子,只剩下疯狂又盲目的求生欲——然后被求生欲驱使,追着人不放。 海泠想起那些追赶自己的影子。她又说,那为什么那些影子要来追我? J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抬了抬嘴角。 这一瞬间,海泠突然意识到——也许那些影子并不是追着她。 也许它们追的是她面前的这个人。 所以他才一直不愿对她详细解释? 这个想法刚刚从她脑中冒出,小姑娘消失的地板上突然渗开一片水迹——不对,是水迹似的阴影,像水母一样蠕动着朝这边游来。海泠还没反应过来,J立刻从椅子上站起,左手朝着地板伸出,翻转。 乌鸦发出一声粗嘎的叫声,猛地张开翅膀朝地板上的阴影撞去。海泠只看到漆黑的残像掠过眼前,乌鸦一头扎进地板,就像捕食的鱼鹰冲入水面,不见了。 影子也不见了。 片刻后,有什么东西从天花板上落下,在地板上弹跳了两下,掉在海泠面前。 是一只小小的折纸乌鸦。 用泛黄的书页折的——上面甚至还有字迹。 海泠看了看手里的书——被J抬手丢出,又被她抢救下来的那本。她弯腰捡起那只折纸乌鸦,转过身,那个外国人还站在桌旁,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呵欠。 第 2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5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25 章 她想到那天捡到的那只木乌鸦,散发出一股被雨打湿的房梁的气味。之前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么个小东西——现在她目睹了另一只诞生的全程,当天发生了什么,不再需要解释。 那些影子到底是来找谁的,也不再需要解释。 海泠把手里的乌鸦使劲一丢,砸在他脸上。 J说你干什么,我又没撕书,不信你翻开看看。 他说,我只是需要一个素材的媒介。 海泠没有翻书,她直接了当地提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J又笑了,非常令人不快的笑容。 他说,你不是看过我的护照了吗? 海泠说,前天有一个幸运神在我的书上说话了。 J的笑容消失了。他眯起蓝绿色的眼睛,像只望着太阳的猫。 他说,我只是一个活得比较久的凡人。 海泠根本不信。但她觉得,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也得不到答案。她看了看满地乱丢的书本,说,你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 J的表情又变了。他皱着眉头问海泠,所有的书都在这里了? 海泠从包里拿出她昨晚才看完的《行笔拾遗》。 看到书名的瞬间,J的眼睛一亮。他立刻要过来拿书。海泠马上把书往身后一藏,倒退到门口。 她说,你到底在找什么,那些神灵又为什么找你? 她后背紧贴着门框,死死地攥紧书。她想就算幸运神托付又怎样,这是她现在仅有的筹码,绝对不能让步。 J垂下眼帘,同时回答了两个问题。 他说—— “那些将死的神灵想像我一样活着,我却想像他们一样死去。” 然后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胸膛,隔着衣料抓紧了那块项坠。 我说那些神灵想要的是他的项坠?他项坠里的东西让他永生不死? 海泠说,不是的。 我突然觉得她说这话时的语气有些异样,神情似乎也是。但当我低头去看她的脸的时候,海泠把头一转,又继续往下讲了。 海泠最后把书给他了。然而J飞快地翻完之后,表情冷得就像深冬的湖面。 他说,这本也不是——真的所有的书都在了? 海泠说,你是从哪儿听说我这里有你要找的东西的? J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 海泠说,确实还有一本书,但现在被借出去了。 ☆、电影 我说妈耶,这听起来不是很像你故意耍他的吗?海泠说我管他的,反正是事实。 就是事实,就这么凑巧。,偏偏是他需要的那一本被借走了。 海泠说你来晚一步,半个月前刚借走的。 J神情复杂地抿了抿嘴。他又看看手里那本《行笔拾遗》,信手一翻,又合上。 他说,谁借走的,镇上的人? 海泠说不是,是省里来的学生,而且他现在也去外地了——哦,就是我在县城遇到你的那天走的。 J皱起眉头了。 他说外地?哪个外地? 海泠说你还要跑去找他吗?我也只知道是某省某市,具体去了哪里,他也没说。 她只记得小高说了个邻省的地名,她没去过,印象中是个古镇——但古镇下面还有乡,还有村,谁知道大学生去哪里了。 海泠说,你不用急,他借了书肯定要来还的,而且走了也有半个月了,说不定再过几天,就自己回来了。 J把书往桌子上一放,提起登山包就要走。 海泠说你要去找他?你知道他是谁?长什么样? J在门口停下了,大概也意识到了这回事。 海泠又说,你不是说这点时间不算什么吗,那再等几天又怎样? 这句话刚出口,她想起几分钟前,J说——他想像那些神灵一样死去。 最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海泠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她觉得这不过是一句比较夸张的修辞。然而现在看到眼前的人急匆匆地找书,一秒都不想耽误的样子——她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她愣神的这片刻里,门口的外国人背上包,“腾腾腾”下楼了。 海泠跑到走廊上,趴在窗口朝下望去。那个高瘦的背影一步一步消失在路口的拐角。 第 2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6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26 章 那不是通往车站的方向,海泠不知为何,有些放心了。 我说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情况,哪有人千里迢迢跑来找死的?而且求生不易,求死还难吗? 海泠说,你闭嘴。 哦。 那个外国人这么一走,又是两三天不见人影。这两三天里,海泠好好花时间整理了被他弄乱的书库。她发现那些书虽然被乱丢一地,但居然没有发生任何毁坏、污损的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甚至觉得有些书看上去还被翻新过了。 又过了一天,谢师傅的儿子上门了。他说家里老爹要跟他一起去城里住,临走前一定要让他来谢谢海泠。 说着他递上了一大包糖。 海泠说为啥要谢我,我啥也没做呀。 小谢说,不怕你笑话,你是今年第一个找我爹剪头发的人。 海泠“哦”了一声。她看看窗外,道旁的梧桐树已经开始落叶了。 海泠说,谢师傅身体还好吧? 小谢说,没啥大事,就是那一屁股坐下去,把腰给闪了,现在只能躺着,所以才叫我来。 他停了停又说,老爹现在也想通了,干了一辈子,该休息就休息——这两天我把老房子收拾收拾,等他好得差不多了,就一起去城里。 小谢说,我还问他,他的老家什还要不要了,他说留把剃刀就行,到时候给孙子剃满月头。 他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又和海泠寒暄几句之后,就告辞了。 这天晚上,海泠回到家里,找出了许久没用的文房四宝,认认真真地研墨蘸笔,写了一幅字。 我说写字做什么? 海泠说,我怕时间一长,我也会把那个小姑娘忘了,所以写了幅字,将来有人问起我,我就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这样也许能多一个人记住她。 当时她就是这么想的,她还把那幅字挂在了自己书房的墙上。 当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个举动会在未来造成这样的影响。 (我说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当时你不知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你就不能剧透一下吗?海泠说,我怕说了你不信,还是等讲到了再说吧。) 然后又是一周过去,秋天真正到来。 但大学生没有来,外国人也没有来。 小学生倒是来了一波又一波——学校开学了,老师的课外阅读作业又开始了,海泠最近每天都要接待至少十个小学生,帮他们办理填写借书卡,帮他们选书,再看情况帮他们写写读后感啥的。 我说你还帮他们写读后感?海泠说有什么办法,我不帮他们写,他们就缠着我问“有对象没”“怎么不找对象”“啥时候找对象”“找啥样的对象”。 哦。 海泠说,那个时候,小学生是镇上仅次于街坊大妈的八卦主力,得罪不起,不然就等着你的小调被他们传遍全镇吧。 当然小学生也不是完全不干正事,除了八卦之外,他们还负责奔来跑去地传播消息。 ——比如镇上的电影院要上新电影了,要不是来做作业的小学生说起,海泠还完全不知道。 海泠说啥电影啊?小学生说,爸妈不许我们去看,说是外国片,光胳膊露腿的。 那个时候的电影院排片很少,一年到头也播不了五部新片。每次上新片,电影院门口都热闹得跟赶集差不多,水果摊炒货摊能摆出半条街,全镇的大小孩子都蹦跶得像砂锅豆子。 海泠上一次看的电影,讲的是一个大学教授保存了被杀害的舞女的头颅,还帮她配了具身体的事——可把她吓坏了,三天没睡好觉。 海泠想,外国电影,那不是更打打杀杀,血赤呼啦的?不看不看。 但表弟要看。 表弟撒泼打滚抱大腿地要看。 他说,姑姑不许他看,所以他才来找海泠,说是万一被发现了,就说是陪海泠来看的——反正海泠也没对象跟她一起看。 海泠说,你小小年纪看什么外国电影,里面姑娘就穿了一丁点衣服,不许看。 表弟说你胡说八道,我们班上同学都看过了,就是个警察抓小偷的故事。 表弟说就我没看,他们说话我都插不上嘴。 表弟说里面的姑娘穿得一点都不少,就露了脖子手脖子脚脖子。 表弟说你不带我去也行,我自己去,看完回来我就迷路,警察叔叔来救我我就说是你把我弄丢的。 (我觉得这位表爷爷比海泠厉害多了) 他吵得连屋里的奶奶都听见了。奶奶说,哪个孩子不爱玩啊,他要去哪儿玩就带他去呗,玩完了再送回家去,别让他家里人惦记。 表弟出生得晚,奶奶一直以为他是邻居家的孩子。海泠应了奶奶,转过头,朝表弟挤了挤眼。 她说我带你去,你不许乱跑,也不许告诉姑姑我们是去看电影的。 表弟说知道知道,我就说去图书馆找你做作业。 那个周末,海泠就带着表弟去电影院了。 周末原本是她的工作日,她特地请了假去的——还特地选了白天场。海泠想,要是剧情太血腥,她就把表弟丢在场里,自己跑到门口等他出来。 当时的电影院白天场次不多,看的人也少,连摆摊的小贩都懒得出来。海泠带着表弟到电影院的时候,售票处的阿姨眯着睡着了。 第 2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7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27 章 还好看的人少,她们买到了最正中的票。进了场坐下,海泠才发现——岂止是人少,全场就她和表弟两人。海泠想,这两张票如果没卖出去,放映员今天下午大概就能休息了。 她回头望了望放映厅尽头那个小窗户,里面投出一束雾白的光线,落在幕布上便有了画面。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来看电影,妈妈说,电影就像奶奶的皮影戏一样,是小窗户里的叔叔给我们演的。海泠一直记着这话,每看一会儿电影,她就要回头看看那个小窗——一直到现在,她有时候还忍不住这毛病。 然后电影开始了。 ☆、米老鼠 说实话,从某些角度来讲,我非常羡慕海泠那个时代。当年的电影题材十分自由、广泛,许多在现在看来会被禁被剪的情节,在当时都能堂而皇之地摆上大荧幕。 现在就算看个引进大片,还要先查查,阉/割了多少内容。 海泠说那是之后几年的事,我那个时候,外国电影也不多,所以偶尔来个新片,全镇的小孩子都疯了,把一点片段传来传去,还带现场表演的。 我说,那不是传到后来都是胡编了吗? 海泠说,是啊。 这一次就是胡编,表弟不幸被骗。 这电影确实讲的是警察抓小偷的故事,女主角也确实穿得不少——但他的那些同学们可没告诉他,一部全长2小时的警匪动作片,前面有整整一小时,都在讲述男女主角的爱情故事。 男女主角相遇了,男女主角相识了,男女主角去酒吧了,男女主一起回家,然后—— 海泠刚要伸手去遮表弟的眼睛,发现他已经“呼噜噜”地睡着了。 海泠对我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这么好的电影都不懂得欣赏。 然后剧情发展到关键时刻,男主角被匪徒追杀,女主角立刻飞车救援,一路枪林又弹雨,火花带闪电。 海泠赶紧把表弟推醒,她说你起来起来,要开始高潮部分了。 表弟打了个呵欠,站起来说我去尿尿。 屏幕上,男女主角已经成功汇合,正在一条小巷里与匪徒展开枪战。海泠说你再憋会儿,你不是来看打架的吗? 表弟头也不回,嘟囔着“尿尿”就朝出口走去,然后开门,出门,关门。 两扇包棉大门安静地合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海泠看着他出门,再转过头的时候,发现屏幕上的画面静止了。 射向女主角的子弹被暂停在空中。枪口的火焰凝固了,持枪的匪徒也不动了,幕后大BOSS的奸笑僵在嘴角,男主角英俊的眉头紧紧皱起,正要伸手推开他的爱人—— 他的爱人突然转过头,看着镜头的方向。 她说,你为什么不帮他? 海泠一愣,她想自己是不是漏看什么剧情了? 女主角收回持枪躲避的姿势,三两步走到镜头前,顿时整个屏幕上都是她的大脸,脸上的粉底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捋开掉下来的额发,把手往腰上一插,细眉一挑,说,你为什么不帮他? 她说你气死我了,本来他拿到书,差不多就完了。 海泠懂了,原来是见过一次的熟人。 幸运神用电影女主角的身体,和女主角的声音继续开口。她说,我看着都要急死了,这么多年来,这可能是他最接近答案的一次,结果一个不小心,的人还不见了? 她说,你就不能争气点,当时就问那个小伙子要个电话吗? 海泠脸上一红——哪有刚认识就要电话的事,而且要了电话也未必能联系上。她解释了几句,突然想到什么,于是说,你不是幸运神吗,他借不到书,完全是因为运气不好吧? 幸运神的眉头“唰啦”就皱起来了。 著名的外国影星插着腰翻了个白眼,说,我倒是全给他安排好了,他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幸运神说你收到钥匙的那天,他如果晚几个小时再来,正好可以赶上你开门,对不对? 幸运神说就算错过了那一次,如果他在那个大学生前后来,也能赶上,对不对?当时你都把书给找出来了! 幸运神说哪怕这一次也没赶上,他只要在你去找那个大学生还书的那天,先一步遇到你,也能及时完成任务——他当时离你们见面的公园不到一百米,我拼命暗示他拐弯,他偏不!气死我了! 我说,感觉这位神灵也很不容易啊。海泠说是啊,当时我一下子就理解他说“烦死了”是什么意思了。 幸运神说,自己为J安排了少说50种能及时拿到书的路线,但那个人偏偏完美避开所有选项,终于成功和书擦肩而过。 女主角在屏幕上大发雷霆——“气死了!我再也不想管他了!” 海泠觉得这时候打断不太礼貌,但她想想,也许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于是提了提音量问幸运神,那个人在找的到底是什么内容,为了什么? 幸运神用女主角的脸震惊了一下。 著名女影星说,什么,他没告诉你? 海泠刚要说没有啊,突然看到女主角的肩膀上出现了一只手,有人从身后把她一拽,让她离开了镜头。 画面上出现了男主角的脸。高大英俊的外国男影星露出了他的招牌微笑。 他说,如果你借用我的场地之前,能跟我打声招呼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女主角耸耸肩,转身回到剧情中的站位。男主角也回去了,两人摆好之前的姿势,下一秒,背景的枪炮声响起,子弹沿着轨道飞射,警匪双方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又下一秒,表弟推门进来了。 海泠呼了口气,说你咋这么慢。表弟“砸吧砸吧”舔着“雪娃娃”,他说我顺便去买了根冰棍,天凉了快要吃不到冰棍了。 第 2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8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28 章 他又看看屏幕,说怎么还是这段剧情,这片子真拖。 从电影院出来后,还不到傍晚。海泠把表弟送回家,自己又溜达着上街了。她说这不是逛街,这是散心。 反正也没人等她回家,也没人等她吃饭,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镇上供销大厦的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在当年,这是镇上最热闹的街口。橱窗里的假人模特穿着最新的潮流时装,画面鲜亮的大彩电播放着地方台的曲艺相声。几位老大爷捧着茶壶站在橱窗前,跟着相声哈哈大笑。 海泠脑中一直浮现着刚才在电影院的那一幕,就像漂在水面上的浮标,按都按不下去,倔强得很。她想,幸运神说的这事有这么麻烦吗?非要她帮忙? 她有这么重要? 海泠想起刚刚差一点就要问到的回答;不知道附身男主角的是谁,但他非得在那个时候打断幸运神,让她有些生气。 在出口的瞬间被打断的答案,在提问的那一方看来,就像酝酿了半天,最后还是打不出来的喷嚏。 海泠听到橱窗里的电视机传来报时的声音,傍晚6点了。蹭电视看的大爷们纷纷散场回家,电视屏幕的画面跳转,地方台的动画节目开始,穿着大红裤衩的米老鼠出场了。 这只全世界最著名的老鼠对着屏幕鞠躬致意,然后抬起头,尖声尖气地说—— “他在哪儿?” 海泠在半秒内反应过来,立刻转头四下张望。 身边半径两米内,没有别人,看来米老鼠也是看过时机的。 米老鼠继续说,我特地过来找他,结果他居然没有和你在一起? 海泠说你是谁,你是刚刚电影院里那个? 米老鼠像米老鼠一样点了点头。 他说我是电影。 事到如今,海泠也没有感到意外的理由了。 电影说,他能看到全世界所有播放着影片的屏幕前的画面,从最豪华的影院到贫民窟的黑白电视,人类看着电影的同时,电影也看着人类。 但是那个人,有将近五十年没在任何屏幕前出现过——不要说坐下来观看,他甚至连路过都没有。要不是不久前,某台电视机屏幕的反射中出现了他一闪而过的倒影,电影现在还不知道他在哪里。 海泠回忆了一下:大概是在县城的那一天,她和J路过了某扇橱窗。 海泠说,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电影说,既然他不在,那我过两天再来。 然后米老鼠哼起了动画节目的片头曲,不再说话了。 ☆、远门 我说,电影也有神吗?海泠说,万物皆有神。 那电影神应该蛮有钱的——名利双收的那种。 海泠说,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电影在那个时代,可以说是一位炙手可热的新神。 哪怕到了现在,他的地位也依然显赫得不容忽视。 海泠说,电影曾经非常得意地告诉她,他是科技与艺术的结合,旧时代与新时代的交集,他掌握了全世界半数以上的知识,他把灵感的种子吹入创作者的耳朵,借他们的手,把那些过去的故事,消亡的历史用胶片重现,传播到全世界。 我恍然大悟——就是纪录片?那不是可以让一部分旧日神能更长久地活下去了? 海泠说,对。 电影是能拯救神的神,他虽然诞生于艺术之下,但不少同为艺术的大小神灵都要对他敬让三分。许多神灵畏惧时间的力量,而对电影来说,时间反而是能让他愈发强大的筹码。 他只会成熟,不会老去。 所以在那个时代,电影是个气焰嚣张的小伙子。 我说,“在那个时代”是什么意思,你还特意强调一下? 海泠说,因为现在,已经有比他更嚣张的神了。 不过这也是后来的故事了。 如气焰嚣张的小伙子自己所说,“过两天”之后,他又来了。 当时海泠正在秋日午后的阳光里昏昏欲睡,然后图书馆的大门被突然推开,一个人影逆光出现在门口。 不论长相还是体型,都像雕塑一样俊美。 小伙子大步走到正厅中间,视线朝海泠脸上一点,然后扫向四周。 海泠也看着他。细看之后,她觉得他的长相有些奇怪——并不是说不好看,而是很难确切地辨认,他到底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 小伙子挑起一边的嘴角——这个微笑很像年轻的马龙白兰度。 他说,你这儿可真是破。 海泠说,哦。 他说,呵,书籍,过时的信息载体。 海泠说,哼。用鼻子说的。 他说,图书馆的功能会越来越侧重在信息的交流传播,而不是储藏,毕竟信息本身是没有体积的。 第 2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9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29 章 海泠说,听不懂。 小伙子收回视线,转头看着她。 他说,不过倒是可以作为某些特定时代背景的取景地。 海泠几乎是直觉地想到了他是谁。她从柜台后站起来,对方已经走到她面前,伸手拾起了那只木雕乌鸦。 他的眼神锐利得像《追捕》的高仓健。 海泠说,那个人真的不在,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来。 电影皱了皱眉头。 海泠说,他是来这里找一本现在被借走了,所以在书还回来之前…… 电影的手掌使劲一捏,掌心里传来“咔”的一声,再松开手的时候,那只木乌鸦裂成几段掉了下来。 海泠说,你找他有什么事? 电影看了她一眼。 他说,那个人见证了历史发展的轨迹,我有一些问题需要在真实的历史中找到答案。 海泠说,你不是也能记录历史吗? 电影说,我记录的只能是我诞生之后的事,再往前,我就分不清人类灌输给我的,是现实还是故事。 他说,我需要一个真正的历史的见证者,只有他才能解答我的问题。 海泠说,那没办法了,借书的人去了邻省古镇,已经走了半个月,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不过我想应该快回来了。 电影又皱了皱眉头,伸手打了个响指。 ——下一秒,柜台上的电话响了。 海泠看看电话,又看看面前的人,伸手接起。 电话是镇政府办公室打来的,通知她后天去邻省进修培训。培训内容是自动化办公,培训地点是她刚刚说过的那个名字,邻省古镇。 海泠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为什么是我?” 这话刚说完,她看到面前的英俊青年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就像《罗马假日》的格里高利派克。 办公室的小姐姐说,本来确实不是你,但是原先安排好的人,这两天突然忙的忙,出差的出差,一个个的都没空了,一圈数下来就轮到你了。 小姐姐说,反正图书馆平时也没什么人去,你走开几天应该不要紧。 然后她把电话挂了。 海泠说,她当时的害怕更多于惊讶。她想难道自己把面前的人的身份猜错了,他其实根本不是电影之神? 要不然他怎么能管这么宽? 对面的人捕捉到了她脸上所有的微表情。 他说,我们和那些老家伙最大的区别,就是懂得互相配合,互相帮助——前两天借用我场地的那位兄弟,今天来还人情了。 他又说,过去的世界是块状的,就像掰碎的饼干,而未来的世界必定会变成网状——神灵也好,人也好,但凡活着,就无法独立于世。 当时海泠并不懂这句话,没工夫懂,她的害怕全变成气愤了。她说你的意思是,让我自己过去,找小高要书?然后再亲手交给你要找的那位,好让你有机会逮到他? 她说我凭啥要帮你啊。 她觉得这也太不讲理了,她只是一个无辜的路人,安分守己的图书馆管理员,为什么接二连三地被神灵布置任务? 帮助J,帮助电影见到J——两个任务都指向那个外国人,可这里面又有她什么事? 扶了老奶奶过马路,还要把她送到家,帮她做饭洗碗? 她脑子里的小老鼠都气得“呼啦啦”跑着滚轮停不下来了。 电影说,十年前和你一起去电影院的是你的父母吗? 滚轮被猛地按停,小老鼠被惯性甩出去。 面前的人继续说——你的母亲好几年没有再出现,是去世了吗? 海泠的妈妈是在海泠10岁的时候病逝的,一家三口去电影院这样的活动,确实只进行了几次。 电影说,你帮助我见到他,我就告诉你,你爸爸在哪儿。 海泠猛地抬起头盯着他。 她说,我爸爸不是在S城? 电影很满意地笑了。 他说,我可没在S城任何一台电视机前看到他。 我说,然后你就从了?海泠说,我就从了。 一年多以前,她送爸爸到县火车站,亲眼看着爸爸上了去S城的火车。她还在车窗外拉着他的手说,要经常给家里写信打电话,过年一定要回来。 她万万没想到,爸爸竟然不在S城。 我说,说不定是这个神骗你呢,你就这么信他? 海泠说,其实已经比我想的好多了,至少他没有说爸爸不要我了。 第 2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0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30 章 于是她就出门了。 这是她在18岁的人生中,第一次去远方。 一天的火车,大半天的汽车,汽车之后又是“噗噗噗”的小三轮……培训中心还在更郊区一些的地方,今天是赶不及报到了。于是海泠在当地招待所住了一夜,这也是她第一次睡在陌生的天花板下。 还有陌生的枕头,陌生的被子,陌生的台灯和床头柜。海泠翻了一下身,木架床“咯吱”地扭响——家里的床可不会有这样的动静。 墙外走廊上传来稀稀落落的脚步声,窗外的小马路边似乎还有人在说话——语言也是陌生的,她只能听懂几个字。 还有陌生的霓虹灯,陌生的街景,陌生的天边的广告牌……她觉得自己就像被丢进鸡群里的鸭子一样茫然无措。 我说那你害怕吗,长这么大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 海泠说,我不怕。 她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莫要惊慌,本将在此。 ☆、踏香 在古镇的第一夜, 海泠一整晚都睡得很轻。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一直张着眼, 视野像一块银灰色的幕布,许多影子在上面来来去去,吵吵嚷嚷。 影子们的声音都软糯清甜, 像四月里的雨水。 她还听见巡更人敲梆子的声音了。就算是在她家乡那样的小镇上, 家家户户也都有了钟表,“更夫”早已是个消失的职业,没人再需要这样古朴的报时方式。 海泠想起小时候奶奶对她说,更夫都有夜游神守着, 更夫守护镇上的其他人能在夜间安睡,夜游神就守护更夫避开夜间的祸祟。 海泠突然想,现在快要没有更夫了, 那夜游神呢? 她又转念一想,虽然没有了更夫,但熬夜的人只怕是会越来越多,应该轮不到她操这份心。 她又迷迷糊糊了一会儿, 天亮了。 昨天海泠到站的时候天已经大黑, 她没有时间仔细看看这个镇子。现在太阳初升,古镇的样貌也被阳光擦亮。 她从房间的窗口望出去, 外面是平整宽阔的柏油马路,古色古香的建筑群落;环城河桥头的石狮子干干净净,没有半点风吹雨淋的痕迹。 人行道上摆出早餐摊来了,自行车“叮铃铃”地穿梭,戴着红领巾背着书包的孩子三两结伴, 从崭新的石牌楼下经过。 海泠退了房,向前台小姐打听了培训中心的具体方位,就拖着箱子走了。沿路两边的店铺都挂着复古的牌匾,做的也大多是老行当老手艺。铺子里的伙计都穿着长衫短打,比起做生意,倒更像是拍戏的。 海泠觉得这镇子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仿佛吹得鼓鼓的大气球里面,隔着一层绷紧了的橡胶,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她又想了想自己的家乡——也是有些年头的小镇子,新旧街区交杂,老房子和新房子就像隔着田埂相望的麦地;虽然乱糟糟的,但新旧交融,就像一只正在脱壳的蝉,再挣扎一下,就能叫响整个夏天。 我说你只是纯粹不适应陌生的环境吧。海泠说不对,她后来仔细想了想,也许是因为那个镇子给她一种十分刻意的感觉。 刻意拒绝新事物,刻意营造出的复古感。 我说人家是古镇,就是针对性地保护开发旅游资源吧,造景也很正常。 海泠说,她当时也这么说服自己的,但那种刻意的感觉还是在心头萦绕不去;就像得知一位美人的脸上动过刀,就没法不去注意她的鼻梁、下巴、双眼皮。 她当时就想,小高他们来调研的……就是这样的景点? 一个戴着毡帽的货郎从她身边经过,担子上一边是针头线脑,一边是胭脂水粉,小箩筐里还装着糍粑糖。货郎手里的拨浪鼓“咚隆咚隆”地响,他扯开嗓子吆喝了一段——自古传下来的货声,竟然清亮悠扬得像山歌。 海泠想,刻意就刻意吧……要不是这份“刻意”,说不定世间再也听不到这样的货声了。 海泠对我说,现在想想,那样的古镇就像是旧日神的动物园。 那些原本要消失在历史中的神灵,都被圈养在镇子上;这些人工造景就是他们最后的保护区。 中午的时候,海泠到了培训中心。也许是因为在市郊的关系,培训中心倒是普通的办公楼,没有被强行复古。前台接待的小姐姐用电脑登记了海泠的信息。海泠听着“噼里啪啦”的键盘声,有一种“回到现代”的感觉。 接待小姐把培训资料和日程交给她。海泠接过来一看:培训为期两周,除了中间一个周末,剩下的十几天几乎全天都有课。 这可怎么办?她又不是真的来培训的,日程排得这么满,她还上哪儿去找人啊? 一看她皱眉头了,接待小姐马上会意。她笑笑说,其实只要第一天来签个到,最后一天来考个试,然后拿个结业证就行了。 海泠说,哦。 我说你被当成那种公款旅游的小领导了啊。海泠说是啊,所以我就顺便问她,附近有没有什么有特色的小村子——古迹古建保存得比较好的那种。 小姐姐很奇怪地眨了眨眼,她说我们这儿到处都很有特色的啊,这个区,那个区,还有附近的几个村子,都是拆了老房子新盖的,完全照着明清的制式盖的——还有剧组来取过景呢。 海泠说,哦。 安顿下来之后,她出门买了一份地图,一份公交时刻表。报刊亭的阿姨问她,是来旅游的吗?海泠想了想说,不是,我是大学生,来这儿调研课题的。 阿姨顿时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她说我懂我懂,你一定是去踏香村那一片的——你们大学生怎么老喜欢往那种又穷又破的地方凑啊? 海泠“嘿嘿”地笑笑,回头就把地图上的“踏香村”用笔圈了起来。 她也翻了公交时刻表——一天三班公车,和她家乡差不多。 第二天上午,海泠去教室报了到签了名,领了学习资料,转身就上了去踏香村的车。一路上她都在设想找小高的办法,模拟找到小高的情形,构思见到小高后说的话。她想小高会随身带着书吗?要是他没带书,而且调研还没结束怎么办?她强行把他带回去?她等他结束了一起回去?他不肯跟她走怎么办? 她想,要是小高问她,为什么这么急着要书,她该用什么理由来解释? 我说都是一家人,还解释什么解释。海泠说你闭嘴。 哦。 第 3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1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31 章 公交车颠簸了二十几分钟后,踏香村到了。海泠下了车,感觉自己仿佛回到故乡小镇——小时候的故乡小镇。 新铺的水泥路和晒在路边的稻谷,新建的二层小洋楼和门口晒太阳的大黄狗,还有个黝黑精瘦的男伢儿穿了件洗褪色的背心,抱着瓶酱油往家走……这些景物凌乱地组合在一起,新旧参半,就像正在一只脱壳——不,正要开始脱壳的蝉。 脱掉不合身的旧衣服,就能飞上树梢,加入夏天。 海泠想,这里倒确实像小高会来的地方。 进村之后,几乎就看不到小洋楼和水泥路了。村里的路是石板和石子铺的,几乎没有什么大道,尽是歪七扭字。 海泠说,这儿供的是谁, 这村子的祖先? 她看到神位上方挂着一块朱漆斑驳的匾额,颜色很旧了,字迹又草;她看了半天也只能认出“娘娘”两个字。 (我说那看来不是祖先,是神佛啊。海泠说就你聪明。) 大概是看她一直盯着牌匾,旁边的人开口说,不用看了,她早就不在这里了。 海泠说,谁? J用眼神指了指神位上的泥塑。 海泠说,可是门口的香炉还有人点香,这蜡烛也是新的啊。 J说,只是这里的人不知道她已经不在了而已。 海泠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J说,叹什么,这个时代不需要她,她早就该死了。 海泠说,明明是现代人的信仰淡泊了,跟“该死”有什么关系?而且这里还有人在祭拜她,她怎么会死? J说,她只是不在了,不是死了——就像她只是该死,并没有真死。 海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想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张嘴闭嘴就是死,还跟她抠字眼。但是她又想不出话来反驳他——她连这神位上是哪位娘娘都不知道。 虽然小山村的祠堂里供着的,多半也就是个保佑村子风调雨顺的小神仙——这怎么就不被需要,就该死了? 她憋着一口气正想顶回去,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有人朝祠堂过来了。 海泠转身一看,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姑娘,眉清目秀,穿了身干干净净的碎花衬衫,齐耳短发的发尾整齐得像一条线,看来刚剪不久。 那姑娘刚抬腿跨过门槛,看到大厅里的两人,抬起的腿僵在半空,不知该落下还是收回。海泠正想说自己是游客,旁边的人一声不吭,拉了她就走。 门口的姑娘又愣了一愣,收回脚步为他们让出通路。擦身而过的时候,海泠转头多看了她一眼,正好撞上对方的目光。 短发姑娘很慌张地把头低下了。 海泠本来还想问她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学生,但看她这么害羞,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 我说反正电影只是让你找J,现在人找到了,你的任务不是完成了?海泠说,哪有这么容易。 第 3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2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32 章 虽然她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电影嘱托她的时候,曾经告诉她,如果找到了J,就把他带到随便一台开着的电视机前面——或者电影院的大屏幕更好。现在他们身在小山村,大屏幕自然是不想了,然而海泠兴冲冲地跑到对面的小卖部,发现店里连台黑白小电视都没有。 倒是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坐在里屋窗边,缝着一双厚厚的鞋底。海泠叫了她好几声,她才探出头来,操着漏风的瘪嘴说,买啥? 海泠刚要开口,旁边的外国人又转身走了。 海泠只好再追上去。对方本来就腿长步子大,一走快了,她得小跑着才能跟上。海泠“呼哧呼哧”地跑着说,你去哪儿,这么急干嘛? J说下一个村。 海泠说有个人想见你,你能不能稍微等一下。 J果然停下脚步了。 他转头又低头,朝她一看。 J说,你讲错了,想见我的肯定不是人。 说完他又迈开步子朝前走了。 海泠“呼哧呼哧”地继续追。她说原来你也知道,那你是故意在避开他……他们吗?为什么?他们要找你干嘛? 海泠说,怎么活的死的都要找你? J飞快地说了两个字——“烦人”。 海泠闭嘴了。她不知道这两个字说的是她,还是那些要见他的神灵——总之还是闭嘴比较好。 她跟着J在小巷里拐来拐去地走了一阵,转眼竟然到了村口。她又看到远处的小洋楼和大黄狗了。海泠有些难以置信,她说真亏你认得路,就我自己一个人的话,肯定要在里面转晕了。 J指了指左手边,说,公交站。 然后他自己朝右边一转,又折回村里。 海泠看看马路对面的公交站,看看刚才见过的大黄狗,看看天上一步步西斜的太阳——又看看那个走得头也不回的外国人。 公交时刻表上写着,踏香村和市区,一天只有三班车,错过就得等明天。 海泠考虑了2秒——等明天就等明天。 公交车明天还会来,但这个外国人,明天又不知道去哪儿了。 她就转头追上去了。 J没有说什么,也没问,只是略放慢了一些速度。这一次他走了一条与刚才不同的路。不知道是因为路线变了,还是天色晚了,海泠发现两边的村民多了一些,有男有女,大多粗手大脚,肤色黝黑。他们也许一辈子没出过这个小村,也是第一次看到外国人,一个个的眼里都直勾勾地透着好奇和警惕。 海泠在旁边也承担了许多不怎么善意的眼神。 J看也不看他们,直接往前走。他很熟练地在小巷子里穿梭来去,就像走在回家路上。 天色更暗了一些,附近民宅里开始飘出饭菜的香味。 海泠饿了,但她不知道这个人要走到什么时候,又不敢开口问——怕再被他说“烦人”。她只好边走边朝四下看,寻找能落脚的地方。 ——她在人群里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似乎是刚才在祠堂见过的那个姑娘。 海泠下意识地步子一慢,多看了她一眼。 又是视线突然的相触,对方又低了头,飞快地挪着小步,躲进电线杆的阴影里了。 海泠觉得这姑娘有些奇怪——和村里其他人不一样,不像是会下地干活的样子。 倒不是说她看上去懒怠,只是这么白净纤瘦的胳膊,怎么想也抡不动锄头。 海泠想,她大概是从村外来的——比如嫁过来? 我说会不会那姑娘也是神灵?海泠说,你想太多了。 虽然当时她脑中也闪过了这样的念头,然而下一秒,立刻被现实打脸。 她听到听到旁边围观的村民说,瞧瞧,棍子也来了;旁边的人马上接话,肯定又是来抓他媳妇的。 海泠下意识地朝前一看:一个高壮的年轻汉子从小路那边朝她俩相向而来。汉子脸上泛着一层汗光,肩头的肌肉鼓得快把衬衣绷坏了。 他大步流星走得飞快,皱着眉红着眼,像头被激怒的牛。他的视线只在外国人的脸上扫了一扫,马上准确地落入人群。 人群立刻散开一个口子,让出了那根电线杆,和电线杆后的姑娘。 海泠下意识觉得不对劲,于是边走边回头看,然而身旁的人并没有放慢速度,她没看上两眼就落在后面了。 她一边小声叫着等等我,一边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那个叫“棍子”的男人伸出肌肉虬结的胳膊,一把揪住姑娘的手腕,把她从电线杆后面拖了出来,像老鹰抓起地上的小鸡仔。 他压着嗓子说了两个字——“回家”。 ——海泠觉得情况不太妙,她想自己也许应该停下来再观察一会儿。然而两边的村民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男人拉着自己媳妇也很快消失在巷口拐角,追不上了。 海泠想起刚刚在祠堂遇到那姑娘——她是去祈求里面的“娘娘”保佑什么的? J一直走到村子边缘才停下来。当时太阳已经快要完全下山,海泠留意过,这一路上她几乎没有见过路灯——一旦入夜,整个村子都是一片黑暗。 海泠说你到底要去哪儿啊?现在这里连个能吃饭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她四下望望,两人现在大概已经出了踏香村,一条黄土路通往更西边的方向。左右两边是稻田和小林子,没有房舍,最近的人烟在五百米开外。 J说,我不能在人太多的地方停留太久。 第 3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3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33 章 他说要是你能在黑暗中走路,那我们就继续往前走。 海泠说为啥,你这么急吗? ——说完她明白了:因为会有很多“人”去找他,身边光是有自己一个,就够让他分心了。 J在小林子附近寻了一块比较开阔的空地,熟练地生起篝火,然后支了一个小帐篷。 装备都是从登山包里拿出来的,他大概一直背着这些东西到处走。 他说你就睡里面吧。然后给了海泠一点干粮。 海泠没带任何吃喝——她根本没想到今天会是这样的发展。 她原本的计划是,过来碰碰运气,看会不会遇到任务目标,要是没有,那就坐末班车回家,明天再说。 但现在再回头也来不及了。 海泠看看渐渐黑深的天幕,又看看那堆小小的篝火,说,那你呢? J说,我大概有一百年左右,没有在屋顶下睡过觉。 ☆、姑娘 我说妈耶, 你当初小小年纪就这么想得通的吗, 就和陌生人在野外露宿? 海泠说你小小年纪就想得这么多吗,我当年可比你单纯多了。 我说那怎么说也是个不熟的人啊。 海泠说,话是这么讲的……不过我觉得他人还好。 我想起来了, 海泠说过, “他是个好人”。 虽然话少,又凶,总是摆着一张“懒得跟你解释”的脸。 海泠说,当时已经是初秋了, 一入夜就又潮又凉。帐篷里倒是有软垫,但她没敢躺下,就蜷着身子裹着毯子, 缩在角落里。 今天要想的事太多,她的小老鼠又“呼啦啦”地跑起滚轮了。 海泠想,小高去哪儿了?明天也找不到他怎么办?她继续跟着这个外国人,就当山村旅游?她想这可不行, 她得趁早把他拖到电视机前去, 哪怕是骗也要骗去。 她又想起刚才那个姑娘。她想那姑娘不会有事吧?听旁边的人的意思,她丈夫好像一直对她很凶——所以她去祠堂里求娘娘保佑? 海泠想, 看她白白净净的样子,应该不是本地人,那她怎么会在这儿? 海泠想着想着就累了,眼皮越来越沉,脑子却清醒得很。她想睡, 又睡不着,迷迷糊糊地坐了一会儿之后,海泠感觉自己似乎进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 她的眼睛应该是闭着的,但她能看见眼前的东西。 她还听见有人在帐篷外轻轻地说话,不是J的声音。 说到这里,海泠停了停。 我说怎么了?海泠扁扁嘴,继续往下说了。 她说,她记得当时自己撩开帐篷的帘子悄悄向外望,看见篝火已经很小了,柴堆里只有几点火星明明暗暗地闪烁。她的视线又朝前一飘——离帐篷大概五六步远的地方,J坐在他的登山包上,背对着她,低着头托着腮,似乎在打盹。 一个淡淡的身影落在他旁边。 虽然从海泠的角度只看得到背影,但只看一眼就能知道——那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 淡金的长发,纤细的腰肢,她□□的肩膀在月色下像圆润洁白的鹅卵石。她并拢双腿跪坐在他身边,伸出手臂环着他,脑袋轻轻搁在他的肩头,柔顺得像只小猫。 夜风吹过,吹灭了最后一点篝火,吹不动女人的发丝和裙摆。 第二天,海泠是被乌鸦的声音吵醒的。她发现自己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倒在地上睡了一夜。 毯子倒是裹得好好的,就是起来之后浑身酸痛。 海泠撩了帘子走出帐篷,发现J正在收拾背包,一只乌鸦停在路旁的树上。 海泠想起昨晚见到的景象,刚要开口,J抢了她的话头。 他说,收拾收拾,早去早回。 海泠想了想说,好。 他们很快就到了第二个村子,然后是第三个。这一带村落的景象大同小异——古朴的房子,质朴的村人,“现代化”这个词就像沙子一样,从男耕女织的劳作生活的缝隙里渗入,但还不足以引发改变。 兜兜转转一上午之后,除了两座挂着同样的牌匾的祠堂,两人什么也没发现。 海泠还问了几个村头洗衣服的大姑娘,路边揪狗尾巴的小伢儿,还有门口晒太阳的婆婆——“见过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学生吗?大概这么高,城里来的。” “没有。” 唯一的收获是,海泠现在知道了这三个村子,或者说这一带,供奉的都是同一位娘娘——叫“玉纯娘娘”。 但知道了又有啥用? 海泠说现在怎么办啊,还要接着找吗?她说反正他借了书肯定迟早要回去还的——而且万一他已经在还书路上了,结果图书馆没人,这又怎么办? J想了想说,先送你回去。 海泠感觉自己一晚上和一上午的时间都白费了。 她说,那你跟我一起回镇上吗? 第 3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4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34 章 J没有直接回答。他伸手招来了那只乌鸦,一人一鸟又交流了几句,然后他转过头对海泠说,走吧。 海泠说好好好,你说了算。 踏香村是最靠近公路的村子,也只有那里有公交站。于是两人又原路折回,花了一个中午的时间,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 进村的时候还没到傍晚,应该赶得及最后一趟公交车。两人再次穿过那些歪七扭八的小巷,路过村人好奇又警惕的眼神。 拐完一条巷子之后,海泠又看到玉纯娘娘的祠堂了。 虽然是个籍籍无名的小神仙,但看样子,在当地居民心目中,她相当于庇佑一方的土地神。 海泠还跟上一个村子的人打听过,晒太阳的婆婆说,玉纯娘娘什么都管——家宅平安,财源广进,儿孙满堂……只要是这村里的人,求什么,她就管什么,有求必应。 婆婆说,不过这两年,后生辈都不信玉纯娘娘了,娘娘渐渐地也就不管事了。 海泠又看着那座祠堂,想起J说——“她早就不在这里了”。 那娘娘会去哪儿?镇上的“动物园”? 她刚忍不住要问,突然看到对面巷口拐出一个人影,迈着小步朝祠堂走去。 是昨天那个被丈夫拉走的姑娘。 海泠喊住旁边的J,说你等等,我去那边看看,马上就来。然后她也不等对方回答,直接跑过去了。 海泠看到那姑娘停在门口的香炉前,恭恭敬敬地上香。她试着叫了她一声,那姑娘回过头了。 近看之后,海泠才发现她一边的眉毛是断的,空出一道淡淡的伤痕,下巴上的皮肤也凹下一块,像是伤口愈合后留的疤。 那姑娘又飞快地把脑袋一钩,低头看着地面说,有什么事吗? 海泠想了想说,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学生,大概二十多岁,白白净净的,这么高,头发是这样的,眉毛是这样的。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然而那姑娘只是低头看地,连眼睛都不抬。等海泠说完了,她又低着头说,没有,没见过。 海泠说,那——那你是本地人吗?听你口音好像和这里的人不一样。 姑娘一愣,抬起头看她——然而只看了一眼,又像豆芽一样垂下脑袋了。 她说,我老家不在这里。 海泠说那你也来拜玉纯娘娘啊,我听说娘娘在这一带很灵的——你是求啥的,拜了有用吗? 姑娘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抬起头说,能有什么用呢,也就是求个心安——点完香烧完蜡烛回去,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她说话的时候皱着眉头,有疤的眉毛像被虫子咬掉一块。 她说,可能因为我不是本地人,所以娘娘不保佑我吧。 海泠说,怎么会呢,你是本地人的媳妇,也是本地人—— 她说到一半就闭嘴了,她看到对面姑娘的断眉又抖动了一下。 海泠想了想说,我看娘娘这儿除了你也没什么人来,要不我们把里面打扫打扫吧? 她说,说不定娘娘一高兴,看你这么听话,也保佑你了呢? 我说你这哄得也太假了。海泠说不然怎么办,总得找机会和她套话啊。 毕竟她看起来就一副知道什么情况的样子。 海泠这么说完之后,姑娘的眼神一动。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其实里面我一直在打扫……就是够不着那块匾,本来想把匾取下来,擦一擦…… 海泠赶紧说没事没事,我带了个高个子来。 高个子踩着椅子,把牌匾摘下来了。 海泠本来有些担心,这怎么说也是个神位,她们几个外人冲进来二话不说就摘人家的匾额,会不会有些冒犯;不过她又一想,J说那位娘娘早就不在这儿了——那应该也没有关系吧? 牌匾一落地,在阳光下一照,更显得破旧不堪,字迹上的裂痕都清清楚楚。海泠说,这种情况,光是擦已经没用了——要不你找笔墨来,我把上面的字描一遍吧? 她说,至少把娘娘的名字写出来,不然人家都不知道这是谁。 那姑娘连连点头,然后跑去对面小卖部,买了笔墨回来。 (我说这么容易就买到笔墨了?海泠说,像那种村头小卖部,仓库里的存货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有笔墨也很正常。) 当时海泠看过天色,还是下午,离傍晚尚有一段距离。于是她草草泡了笔开了锋,往墨汁瓶里一蘸,沿着裂开的牌匾上的旧迹,一笔一划地描。 玉,纯,娘,娘。 因为原来的字迹实在模糊得不行,她也不敢保证每一笔都和原来的一样。好在一共也就四个字,转眼就写完,放在供桌上晾干。 那姑娘说你真厉害,字写得比我好多了。海泠“嘿嘿嘿”地说,也就懂点皮毛。 说完她看看旁边的高个子——站在神像前,双手揣兜,什么也没说。 她本来还担心这姑娘看到J会害怕,没想到她这会儿倒是大方得很,还主动开口,问她们从哪儿来。 海泠说从镇上来的。她“哦”了一声,没往下接话。 海泠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被提问的对方张了张嘴,刚要说话,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口炸响。 ——“一天天的就知道出门勾三搭四,是这地方不够好,留不住你这城里的仙女吧?” 第 3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5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35 章 ☆、刀伤 我说, 你们那个年代怎么说也比较开化开放了, 怎么还有这样的人? 海泠说,就算是现在,也还有这样的人。 也对, 长在根里的东西, 一时半会儿拔不掉。 海泠说,当时她循声朝外一望,看到前一天见过的那个男人,煞气腾腾地堵在门口, 像头被吵醒的熊。 海泠还没来得及说话,男人三两步就冲进祠堂,伸手要来抓她旁边的姑娘。那姑娘吓慌了, 闪身朝旁边避了一步;男人一抓落空,踉跄着撞上了供桌。 供桌被这么一撞,桌面上放着的烛台“稀里哗啦”地倒了,还没晾干的牌匾也晃荡着掉下来——然后被一只手接住。 J扶住桌子, 把牌匾烛台都放回原位。他转头望向男人, 刚要开口,对方又一步上前, 一把拉住旁边躲躲闪闪的女人。 他说你这一下午都在这里瞎晃荡?我看你连自己家在哪儿都不记得了! 被他抓着的女人哭起来,还不敢大声哭,只是低着头咬着嘴唇,肩膀抖个不停。 海泠说你别动手啊,你—— 她的后半句话还没出口, 那男人立刻转头瞪了她一眼,眼神比刀子更利。 海泠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了。她不是没见过凶狠的男人,但眼前这个,眼里腾腾的都是杀气。 男人从海泠脸上收回视线,又转头看看旁边的J,手上又一使劲,把那姑娘拽了个趔趄。他说外面来个人你比谁都欢腾,你以为出了这村子都是你娘家人?既然不想留在这儿,你当初跟着我来干嘛?我看你就是定不下心,欠治! 他说着又是一拽,那姑娘被他拉着就要往地上扑。 海泠想都不想,条件反射地上前一拦,从旁边搀住她。男人一看,直接撒了手,把姑娘猛地推倒。 他鼻子里喷着气说,你还真是她娘家人? 海泠说我不认识她,但你这是要干嘛? 男人说,我带我媳妇回家,你才是想干嘛? 他说当初是她自己吵着闹着要嫁我,现在反过来嫌这村子破了? 旁边的姑娘哭叫着说我没有,我没嫌弃,我能吃苦。 “啪!” 男人抬手就是一耳光。 这动作太快,海泠甚至没反应过来。她看到姑娘脸上浮起一个红红的巴掌印,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耳边再次响起“呼呼”的风声——男人反手又要抽来。 海泠又是想都没想,一下子把那姑娘护到自己身后。然而男人的动作根本不停,眼看就要扇到她脸上。 “啪!” 声音响起的瞬间,海泠紧紧闭上眼。 然而预想中的灼痛感并没有传来。 她睁开眼睛一看,那男人跌坐在地上,脸上一个红红的五指印。 J说,反弹。 那男人也没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变化。这外国人刚刚一直站在边上不动,他大概以为他是听不懂,或者不想插手管闲事——谁知道突然动手了。男人愣了一愣神,从地上爬起来,眼睛还是瞪得老大,但底气没那么足了。 J说,有什么事都不能打女人。 男人扯着嘴角笑了笑,像只露着尖牙的黄鼠狼。他上下打量了面前的外国人——虽然高,但体格并不健硕,倒不如说还有些偏瘦。男人说行行行,不打女人。 说完他把脑袋一低,右手往衣兜里一伸,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海泠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侧着肩膀朝J撞了过来。 旁边的姑娘叫了出来——“小心!” 她的尖叫和刀刃破体的声音同时响起。男人握着一把巴掌长的小刀刺中了J的左臂。 暗红色的夹克衫下慢慢润开一片水迹,刀口很深。男人很是得意地笑了两声,就两声,最后一声笑磨磨蹭蹭地拖了个长音,仿佛流进下水道的污水。 J抬起胳膊,把小刀拔出来。 巴掌长,两指宽,满是铁锈,不像是注意保养的正经武器。J说,这样的时代还需要随身带刀?你的胆子也太小了。 说完他把小刀递还给男人,刀柄朝外。 男人的表情像糊了一脸油漆一样僵硬。 他正要说什么,突然视线往上一抬,转眼脸色都变了,连虚张声势都张不起来。男人二话不说扭头就跑,跌跌撞撞地,还被门槛绊倒了。 我说他是不是看见什么了?海泠说我咋知道。 我说J是故意让那个人捅一刀的吧,不然为啥不躲?海泠说,我咋知道。 她停了停又说,反正那个人干的事,我从头到尾就没有明白过。 我想我还是不要接着问了——毕竟她看起来不太开心。 那男人逃跑之后,海泠马上上去查看J的情况。袖子上的水迹越渗越大了,他却一直捂着衣袖,不肯拉起。 他说没事没事——我们可以走了吗,马上就要傍晚了。 第 3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6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36 章 他的表情倒是真的若无其事。 海泠说怎么可能没事,他那把刀那么脏,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J说我不会被感染的,说着把手往身后藏了藏。 当然没人信他。 海泠直接问旁边的姑娘,你们这儿有医生吗?那姑娘也立刻点点头说,有的,就在前面路口。 说完她脸上一红,咬咬嘴唇补充了一句。 她说我家棍子就是这样……让你们看笑话了。 海泠一听到这话,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当众扇耳光,拔刀子捅人——这就是“看笑话”的程度? 他都能干出这种事了,她还要帮着维护他? 海泠没再说什么,让那姑娘带路去找医生了。 当时的小村子里,也就有一两个赤脚医生,能治点风湿痢疾之类的毛病——其他的病,大了治不了,小了没人治。 踏香村的卫生所在村子另一头,那姑娘带着两人选了最近的路,兜兜转转,也花了十分钟才到。 那姑娘刚一进门,卫生所的老大夫就“哎哟”地叹了口气。他说你家棍子又把谁伤着了?我昨天就听说村里来了外人,还想着不会又跟他—— 老大夫还没说完,J就进门了。卫生所的门框太矮,他低了头才进去的。 老大夫手里的搪瓷茶杯盖儿“当啷”掉地了。 他赶紧把海泠和那姑娘拉到旁边,小声说,这外国人什么来头?伤了他有事没事?会不会引起啥国际纠纷? 海泠说没纠纷你就不治了吗?大夫说不是,我是怕要是闹出什么麻烦来,她家棍子要倒霉啊。 大夫说,上次他把那个大学生给伤着了,这不是去隔壁村躲了好几天嘛,就怕那小伙子带着警察来抓他。 海泠心里也有个茶杯盖儿掉地了。 她说大学生?什么时候的事? 说着她又朝那姑娘看了一眼——她就知道她肯定见过小高,没想到是这种见过。 那姑娘被她看得脸上一红,说四五天前,有个跟你说的差不多的小伙子来过——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的。 大夫说你胡扯什么,也就三天前的事,你家棍子差一点点就把人眼睛打伤了,我这儿看不了,就给他敷了敷,让他赶紧去乡里的医院。 海泠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刚转过头望那姑娘,对方把大夫一拉,说,别管那个了,你赶紧给这个外国人看看吧。 说完,她也低着头快步走开,不敢再看海泠。 老大夫走到J面前,有些紧张地张了张嘴。J说我没事,那个人没伤到我。 海泠说怎么可能没事,你袖子上还有血呢。 老大夫把J的手一抓来一看——果然,袖子上破了道口子,血迹都还湿着。 老大夫摇头叹气,说这个棍子,这么大的人了,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你是他媳妇,你也说说他啊。 媳妇低着头不说话。 老大夫又转回对J说,没事没事,简单的割伤,我给你洗洗伤口就好。说完他把J的袖子捋了起来。 衣袖底下是一段完好无损的手臂。 J的手臂线条纤瘦而有力,瓷白的皮肤下隐隐能看见血管;手臂外侧倒确实有个浅淡的刀疤,但看上去已经愈合很久了。 大夫抬着他的手腕上上下下地看了个遍,也没发现出血的地方。 大夫说这就奇了,这袖子上的血是新鲜的啊。他说着还捻了捻衣袖上的血迹,凑到鼻子下闻闻。 棍子的媳妇眼神一亮。她说,一定是玉纯娘娘保佑的——保佑我家棍子不会伤到人。 她说谢谢你们,多亏你们把牌匾修好了,果然娘娘又保佑我们了。 海泠陪着笑了笑。她说那你今天晚上回去,不会被棍子打了? 对面姑娘的眼神又暗了下来。 我说你何必又刺她呢,她也不想被打啊。海泠说,我就是看不惯。 趁她还没说出更刺的话来,J把袖子一拉,背上包说,我们走吧,末班车要来了。 海泠说好。 她直接跟着J出了门,再也不想看那姑娘一眼。 ☆、小高 我说你们就这么走了?海泠说不然呢, 还要留下来吃晚饭吗? 我说我以为还会有玉纯娘娘什么事来着, 毕竟漫画里都是这么演的,要先解决完一个地图小bss,才能换地图去下一关。 海泠说, 你没事少看那种智障漫画。 好吧。 第 3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7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37 章 然而我还是猜对了, 虽然不全对。 虽然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天两人出了卫生所的门,海泠气得像只打鸣的青蛙,一边走一边哼哼唧唧——还不敢大声哼哼,怕又被嫌烦。 要早知道是这样, 她才懒得管这闲事。 她又想起小高。J是因为情况特殊,所以没有大碍——那小高呢?他可是实打实的肉身凡胎,被打了会疼, 会流血的。 海泠说我们这就去乡里的医院吧。旁边的人“嗯”了一声。 他停了停又说,你以后不要再随便写神的名字。 海泠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口一说,咋啦? J说, 郑重其事地写下他们的名号, 就像在呼唤他们一样。 海泠想起自己刚刚写完的那块匾了。她说会有什么事吗? J说,本来是没什么事的, 但是对于那些不甘死的,才死不久的,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神灵……他们可能会把你的呼唤当成救命稻草。 在长久的时光中,经历了无人问津的寂寞之后,自己的名字又突然被人叫响;就像守着空屋的老狗, 终于等到—— 呃,这个比喻不太恰当。 海泠说,那……会怎样吗? 她说这样不是正好吗,如果只是写个名字就能让那些神复活的话。 J看了她一眼。 他说,你以为那些从古传下来的东西,就一定是好的吗? 海泠想了想说,哦。 J说,有些东西,早就该死了。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还是寡淡得像杯白开水。 海泠又大了胆子问了一句——“那那些年轻的神,他们找你是为了什么?” 她以为J肯定要不理她,没想到他竟然回答了。 他说,因为他们怕死。 他说,当你活得足够久的时候,你会发现历史的脚步是有规律可循的;那些神虽然现在年轻气盛,但他们知道得越多,越容易从过去的神灵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也会越害怕有一天自己也会老去——所以他们来找我,想从历史发展的轨迹中,得到一点关于未来的启示。 海泠似懂非懂,她想自己还活得不够久,不懂也很正常。她又看看身旁的人,然后想起那天深夜,看到的那个金发女子的背影。 即使只看着背影,也能感觉到这是一个美貌出尘的女人。 她也是某处的神灵,也和幸运神一样,在他身后悄悄守护他? 海泠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的时候,公交车到了。于是两人上去,落座,照例撞上一连串各色各样的目光,直到到站下车。 海泠小声说你一路都是这么来的吗,被人盯着不烦?J说,多活几年,别人的目光就不重要了。 我说妈耶,这个人一旦披露设定之后,就敞开了装逼了啊。 海泠说,你闭嘴。 哦。 两人下车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日暮西斜。照那位赤脚大夫的说法,小高是三天前来这里的医院的。 海泠也想过,事情过去三天了,他不一定还在这儿;但眼下,她们也只剩下这一条线索。 眼前看到的街景比之前的小村子多了些烟火味。马路两边的小贩正互相招呼着收摊,穿着虎头鞋的娃娃被自家父母拉着,摇摇摆摆朝家里走。窄窄的柏油马路上,三轮车、自行车“叮铃铃”地来来去去。 两人稍微走了一段,到一个人少的街角的时候,J伸手招来了他的乌鸦。 一人一鸟又说了会儿话,然后J转过头,对海泠说,医院在两条街之后,你笔直往前,左拐,再往前,就到了。 海泠说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J说,我不去,天快黑了,我在那边等你——不管最后找没找到,都来告诉我一声。 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空地——那儿挨着一座开了一半的山脚,堆满建材,路边还竖着“正在施工”的牌子。 海泠说,好。 她照着J说的路线,很快就找到了乡里的医院。进门之后,海泠问前台的护士小姐,最近两天有没有一个姓高的小伙子过来。护士小姐很警惕地看了看她,说,你是谁?找谁? 海泠意识到自己这幅样子确实有些可疑,赶紧笑笑说,我是他同学,听说他过来调研,出了点事,就来看看他。 护士小姐还是盯着她,说全名叫什么? 海泠一愣,她虽然帮小高做过借阅卡,但一直都是“小高”“小高”地叫他,他的全名她压根就没记住。海泠很尴尬地笑笑说,他好像是眼睛受伤被送过来的,是不是在这儿? 护士小姐的眼神更狐疑了,她正要说话,旁边响起一个声音——“你怎么在这儿?” 海泠顺着一看,被她忘了名字的小高同学站在楼梯口,穿着医院的病号服,身上搭了一件外套。他的左眼附近包着一层纱布,胶带快贴到眼睛了。 海泠脱口而出,你不要紧吧? 小高被她问得一愣,然后反应过来,笑笑说,没啥大事,就是软组织挫伤——话说你怎么在这儿? 海泠对我说,其实她当时别说小高的名字,连这个人长啥样都快想不起来了——一个多月没见,之前也就见过两次的人,谁还记得那么清楚? 第 3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8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38 章 她说,但是当时他一叫我,我一转头,一看到他,就知道是了。 我说——算了,我还是不说了,说了也是一句“闭嘴”。 人是找到了,该怎么解释“你怎么在这儿”这个问题?来的路上准备的那50套问答,海泠早就忘了个干净。她支吾了半天,说,我来这镇上培训。 小高说,那你怎么来这儿了,不用上课吗? 海泠赶紧说,要上课啊,现在下了课……我就到处转转。 旁边的护士小姐哼笑了一声。她说小姑娘脸皮薄,听说你受伤了,特地过来看你——这有啥不好意思的,大方说啊。 海泠本来还没那么不好意思,现在彻底不好意思了。她说没有没有,我就是到处转转——对了我有点事想问问你,我们去那边说吧。 她赶紧推着小高去走廊边上的椅子坐下,走的时候还听到护士小姐“哼哼哼”地笑。 小高说有什么事?海泠说你脸上的伤什么情况? 小高说,之前在一个村子里,拦了个姑娘问路,路还没问到,她丈夫就来了。 然后他有些难为情地笑笑,点了点脸上的纱布。他说是我想得不够周到,大意疏忽了——那种地方,人的观念肯定也很保守。 海泠说那你不要紧吧?他说不要紧不要紧,本来也没什么大事,我明天就准备出院了。 他说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海泠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说,你之前借走的那本老书…… 小高“哦”了一声。 他说真的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我想调研结束直接去你那里还和行李一起带来,放在镇上宾馆了——谁知道会出这事,一下子耽误这么多天。 他说我明天就出院,反正你也在镇上培训,不如到时候我去找你? 海泠说好好好。说完发现自己这副腔调真成了千里追书的小气鬼,她赶紧又补充说,其实也不是很急,就是有个人老是过来问那本书在哪儿……挺烦的。 小高笑笑说,是我不好,不能怪人家。 海泠突然想起一个事。她说那本书你看了吗? 小高说看了,看完了——不过这书是不是还有下一本? 海泠想问的也是这个。但她十分确定,藏书阁里没有第三本《行笔拾遗》了。 小高说,我推测了一下后面的内容,说的应该是那些神和凡人之间的故事吧。 他说,应该不是所有神都无法接受这样身份的转变,除了像净尘公子这样到死都不能释怀的,剩下的一部分神,也许能够适应凡人的身份和生活。 小高说,他们是神,见多了人间烟火,要融入人类社会,对他们来说本来就不是难事。 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说不定还能和凡人结婚成家,生下后代”。 海泠一愣。 她想了想说,真是这样的话,岂不是我们身边的人就有可能……是神灵的后代? 小高“噗”地笑了。他说这毕竟只是书上记载的故事,真假未知,而且就算是神灵的后代,那也是陨落后的神灵,和凡人没有区别——他们的孩子,说不定也就是个隔壁家的王小花。 海泠也跟着笑了,然后两人约好了在镇上的培训中心再见。海泠又出门买了一袋水果,送到小高房间里,让他好好休息。 她在护士小姐“哼哼哼”的笑声中离开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海泠看了我一眼。我立刻意会,表示我没什么想法要说的,你继续) 海泠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所幸这里不比小村子,该亮的路灯都亮着,她很快就找到了来时的起点。 她站在路口朝前望望,J之前说的空地就在马路对面,隔了五十来米的距离。那一带没有路灯,但映着月光,还是能看到有个高瘦的人影站在那儿。 海泠马上朝空地跑去。她想总算可以交差了,等明天一拿到书,就把J拖到电视机前,按着他坐下,再打开开关—— 一只乌鸦迎面朝她撞来,暴躁地叫了一声。 海泠猛地刹住脚步,堪堪避开尖利的鸟嘴。 乌鸦也在她面前停下了,扑着翅膀叫个不停。海泠想这鸟是什么意思,不让自己过去? 她又抬头朝空地一望。 “嚓——” 一团小小的火光亮起,J笼着火柴朝嘴边一凑,点了支烟。 ☆、妻子 海泠说, 这是她第二次看到J抽烟, 之前一路上,他连烟盒都没掏出来过。 我说可能是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不抽烟? 海泠说应该不是,因为当时他对面还站着一个人。 或者不能说是“人”。 在火柴小小的光圈之外, 有一个影子站在黑暗与火光的交界线上。 和之前那些贴在地面上的阴影不同, 这是一个直立的,可见的,人形的影子。 海泠用手挡开乌鸦,偏过脑袋使劲朝前张望。那个影子的身形像是个女人——但肯定不是之前她看到的那个。她觉得这女人似乎很老了, 身体佝偻在宽大的衣裙里,像一只在壳里干瘪脱水的虾。 第 3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9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39 章 夜风从那一头吹来,空气里涌起一股腐坏的味道。 乌鸦绕着海泠飞个不停, 还警告似的伸头来啄她的手背。海泠一巴掌把它拍开,朝前走了两步。马路很窄,路上也没有车和人声,她听见J似乎在说话, 声音很小, 顺着风才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 他说——滚开,死心, 放弃。 那个老女人往前跨了一大步,朝他伸出干皱的双手。这不是乞求的姿势——而更像是追讨。 J吸了一口烟,烟头“呼”地一亮。他顺势伸出手臂,把烟头朝前一点。 明明还隔着两步的距离,那个老女人却像被烫到似的, 朝后猛退一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干瘪的胸口。 她弓起身体,扯着嗓子说,反正你不想活,我不想死,为什么不给我?! J说,凭你的脏手也想碰她。 这句话清清楚楚地传到海泠耳中。不知为何,她一下子想起了那个薄雾似的美丽女人。 海泠不自觉地又朝前迈了一步。乌鸦暴躁地大叫一声,对面的两人同时转头朝这边望来。 海泠看到那个老女人的脸了——五官模糊不清,仿佛被风化的雕塑。她身上的衣裙也不像是寻常款式,颜色艳俗的褙子、马面裙,外面还罩了一件毛了边的斗篷;海泠总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这身打扮。 照面的瞬间,那个老女人的身形消失了。海泠还没反应过来,一股浓烈的尘土味猛灌鼻腔,她面前“呼”地出现了一张暗沉沉的脸孔。 ——何止是风化的雕像。老女人的脸上绽开大大小小无数的裂痕,还在扑簌簌地朝下掉碎屑。她完完全全就是一座泥塑。 海泠想起是在哪里见过这身打扮了——这是祠堂里的玉纯娘娘。 海泠一声尖叫还没出口,乌鸦立时俯冲直落,利喙击穿了泥塑的前额。泥塑面上的裂痕顿时如蛛网般张开。 但她还没有倒下,干枯的双臂像树枝一样朝海泠猛地戳出。 ——一根划亮的火柴从对面抛来,小小的火光在夜色里烫开一道弧线。火柴落在积满灰尘的斗篷上了,只是轻轻一落,下一秒,烈焰冲天。 泥塑的裂缝里爆发出尖锐的嘶鸣声,像有一百支汽笛同时被拉响。火光中,海泠看到泥塑落在地面上的影子——仿佛无数女人的轮廓重叠融合,不分彼此。 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呼”地延长。一名武将从光下的阴影中出现,手中宝剑如雪如电。 ——他挥臂,斩落。 剑锋所到之处,女人们的影子像纸片一样裂开。火焰烧成了泛青的金黄色,泥塑轰然倒塌,碎成粉末,消失在火光中。 火焰也熄灭了。 四周再次沉入寻常夜色。海泠原地转了一圈,这里虽然不是市中心,但几十米外也有民宅,刚才烧了那么大的火,竟似乎没有被人发现。 影子里的飞将军,还有叫个不停的乌鸦也不见了。 小小一点火星从马路对面飘来。到她跟前的时候,火星骤然一亮,然后被一只手掐灭了。 J吐了口烟圈说,人找到了吗? 海泠抬起头,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的脸;但现在什么火光也没有了,昏暗的夜幕里,遥远的月亮是唯一的光源。 海泠说,找到了,不过他没带书,他说明天就回去镇上,到时候把书送到我那儿去。 J淡淡地应了一声。 海泠说刚才那个是谁?是不是之前在祠堂见过的玉纯娘娘? J说,是啊,她被你从千里之外叫来了。 海泠说她在跟你要什么东西? J在黑暗中看了她一眼,然后摸出烟盒,又点了一支。 狠狠地吸了一口之后,他说,她以为我会把我妻子的遗物给她——和之前那些人一样,痴心妄想。 妻子,遗物。 海泠只听见这两个词了。 她站在原地,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她想到月色里的那个女人,她伸出双臂温柔地环抱他,像只小猫一样柔顺地靠着他,她口中倾吐出只有他才懂的语言——对,那是他的妻子。 面前的男人没有再看海泠,他背过身抽完了一整支烟,把熄灭的烟头远远丢进几步外的垃圾桶,然后顾自走了。 他望着月亮吐出最后一口烟的时候,海泠听到他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外语,她听不懂。直到很多年后,她翻起小高的字典才知道那句古拉丁语的意思。 ——“如果爱情可以拯救你,那你应该永生不死”。 这天晚上,海泠自己在招待所投宿。一整夜的梦境混沌得像一锅汤。 第二天一早,她直接去了车站,同行的旅伴果然已经在那儿了。他说你不等那个小伙子吗?海泠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院,而且我总得比他早到。 然后早班车来了,二人像来时那样上了车。 我说,你都不顺便问问他,关于他妻子的事吗?你就不好奇? 海泠说,别人一看就不想说的事,还要不长眼地问,小心挨打。 哦。 但不问不代表她不会胡思乱想。公交车颠簸的这一路,海泠已经在脑内补完了一个跌宕起伏,缠绵悱恻的西方爱情故事。她想莫非J想找的,是复活他妻子的方法?《行笔拾遗》上还有这样的方法? 还是说,有这样的神灵可以做到? 她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售票员扯着嗓子喊踏香村到了,有没有要下车的。然后公交车停下,前后车门打开,几个人下车,几个人上车。 第 3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0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40 章 海泠前面的位置坐下人了,是一对年轻夫妻,女人手里还抱着一个小伢儿;小伢儿正在专心地吃手指。 海泠看到他们,又想起前天遇到的那对男女。 她稍微记挂了一下那个断眉的姑娘——不知道她那天回去之后怎样了。然而她又转念一想,反正是愿打愿挨的事,她一个外人,瞎操什么心。 车子开动了,前面的小夫妻开始说话。海泠稍微听到几句,无非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他们似乎是去镇上给孩子看病的, 那个年轻女人说,这趟走得也太急了,家里的事都没做完,要是到了镇上,挂不上号,把鸡给饿着了怎么办? 男人说,儿子发了三天的烧,你还要管家里的鸡鸭喂没喂?哪个是你亲生的? 海泠忍住了一声笑。 然后她听到那个女人说,干嘛非去城里看病,让玉纯娘娘看看啊,上哪儿看不是看? 男人说,你还真信她是玉纯娘娘?前天这时候,她还被叫棍子媳妇呢! 海泠把耳朵竖起来了。 女人说,真的呀,大家都这么说的,你不也看见了吗?祠堂里那块破匾上的字变新了,娘娘雕像的脸也变得跟她一样——眉毛是半截的。 男人说,我看还是不靠谱,字是她写的,脸也是她画的吧。 女人说,那她刚被附身那天,还治好了一个外国人呢,就那天傍晚来的那个,被她家棍子给捅伤了,她一治,啥事都没有,连疤都没留下!卫生所的大夫也看见了! 男人嘟囔着胡说八道,又换了个话题。然后吃手指的伢儿不想吃手指了,“哇哇哇”哭起来,两人又手忙脚乱地哄孩子。 海泠身边一直戴着帽兜闭着眼睛打盹的人说话了。他压着声音说,这就是大部分宗教在初级萌芽阶段的样子,那个女人很快会成为十里八乡的新神。 他说,不过这么一来,她的丈夫也不会再打她了,她的目的也达到了——用你们的话说,也算是“娘娘显灵”。 海泠说,可她这算是利用神灵造假吧? J说,你以为最早的“娘娘”就是真的吗? 海泠一愣。 J说,很多民间的神都是这样,是被信众捧成神灵的——在成神之前,她们可能只是情商略高,懂得随机应变的家庭妇女。 他说,宗教的神大多是人造的,但这些人造神却往往活得更长久。 然后他又闭上嘴,不说话了。 海泠看到他胸前的项坠,坠子里大概藏着一个像星辰一样美丽的女人。 ☆、下册 我说原来他已经结婚了啊。 海泠说他几百年前就是三十多岁了, 没结过婚才奇怪吧。 我说, 几百年里就结过一次婚,也挺…… 海泠看了我一眼。 我说,也挺专一的。 几个世纪的时间, 足够让宝殿上的御座几度易主, 让宗祠里的神像立起又倒下,让山峦下沉,湖泊干枯,甚至让头顶星辰聚散离合——他却始终只想着一个人。 我不知道海泠看见的是怎样的背影, 但我想这个人一定比全世界的风花雪月都要美。 所以几百年的时光流转,都磨不掉她在他眼中留下的倒影。 海泠说,时间是刻刀, 只会挖掉节疤,削下枯皮,真正心爱的东西,反而会被它一刀一刀刻得更深。 我说那他知道她一直在他身边吗? 海泠说, 她本来就在他心里呀。 我说那他旅行的目的是什么? 海泠停了停说, 为了在梦境以外,也能见到她。 海泠又回到古镇了, 这次是和J一起。还在车上的时候,海泠说小高应该这两天就会来找她,不如再约个时间地点,到时候她拿着书和J碰头。 J拒绝了这个提议,并且一路跟着她到培训中心, 记下地址门牌号。 他说我明天再过来,希望那个人能抓紧点。 海泠说,你到底要找什么,这么急。 J不说话。 海泠说你反正也已经告诉我不少事了,再多说一句又怎样。 J说,我告诉过你,只是你不信。 他说,这是我一生中最接近答案的一次,我不想再错过。 幸运神也是这么对海泠说的,还说,她一定要帮助他实现愿望。 所以到底是什么愿望?她有这么厉害,就一定能帮他实现? 之后的第二天,海泠终于按照培训日程开始上课。翘了三天的课后,老师教学的内容她已经完全听不懂了;所幸她自觉不笨,半节课后,硬是连猜带蒙地懂了起来。 她想这就是小高说的“自动化办公”?如果将来要用电脑管理图书馆档案,那像她这样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戳键盘,说不定比手写还要慢得多。 第 4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1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41 章 她又看看四周和她一起培训的同学,许多都是比她年长的中年人,他们都费力地听着,按老师指示的操作。海泠想,回去之后,她也得对着教材好好练练——大家都在努力跟上时代的脚步,自己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要被淘汰了。 小高是中午来的,他换了一身干净又精神的衣服,带了说好的书,还有一网兜水果。他说路过水果摊,看到新鲜上市的石榴,于是买了一些,就当是逾期不还的赔礼。 我说都是一家人,还赔礼什么赔礼。海泠说那肯定要赔礼啊,他有次把我的画册折了个角,还不是自觉跑出去又给我买了一本。 啧啧,狗粮来得防不胜防。 海泠说,当时她才没想那么多,只是培训中心的同学都看着她笑,她才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她赶紧接过书和水果,说你吃了没,我们去旁边吃饭吧? (我说你这叫不好意思?海泠说我只想赶紧从那里走开,哪管得了这么多。) 午饭就在培训中心旁边的小饭馆,小圆桌上摆了三菜一汤,还有两玻璃瓶的可乐。海泠非常开心,她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和同龄人聊天了——过去的一个月里,她接触最多的除了叽叽喳喳的小学生,就是闷声不响的几百岁老头子。 海泠问他,这一趟调研还顺利吗?小高说,虽然想收集的资料还差一点,但也能交差了。 海泠说,你的课题是什么呀,跟那本书也有关?小高笑笑说,另一个要借书的人是谁,难道也有论文急着要交? 海泠刚要说话,突然余光一瞥,看到一只乌鸦从窗边掠过,停在对面的行道树上。 另一个要借书的人来了。 J从门口进来,没有张望,没有停留,径直走到二人桌前,拉了一把椅子在小圆桌的另一边坐下。小高看看他又看看海泠,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招呼。 海泠赶紧说,这就是要借书的那位……朋友。 小高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然后又询问地朝海泠一望。海泠会意地说,他听得懂,也会说中文。 小高立刻放下手里的筷子,朝J伸出右手。他说你好你好,幸会幸会,你也对我国的古代文化感兴趣吗?能看懂文言文,很了不起了。 J很客套地与他一握,换上标准的“外国人”发音。他说一直在找这本书,没想到只找到上册,看不到下册,有些心焦。 小高说是我不好,拿了书就跑了。他又朝海泠笑笑说,现在书已经还回去了,物归原主——不过这书好像不止上下册,应该还有第三本吧? J的神情一顿,也望向海泠。海泠赶紧把小桌上的碗盘一推,把包里的书放在桌上。 她说这本书后面的内容确实不完整,话说了一半就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你要看的那本。 她刚一把书拿出来,J马上接了过去,迫不及待地翻开。海泠说,他当时眼睛都亮得能发光了。 看到他这么急的样子,小高似乎有些尴尬。海泠也尴尬地笑笑解释说,他可能是有很重要的事吧,所以一直来问……还好今天算是拿到书了,就算不是他要找的,我那儿也没有第三本了。 J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他说不对,这书一共就只有两本。 海泠说怎么会,你看最后面,最后那页只有半句话呢。 J重复了一遍。他说这书只有两本,上下册。 说着他已经翻到最后一页。 海泠说你看你看,明明就没讲完。 J的眼神一滞。他把书合上又打开,再次前前后后地翻了一遍,视线落在最后一页,看了又看。 然后J把书放下了。 他说,最后几页被人撕了。 说完他的视线像箭一样射向小高。 海泠赶紧开口,她说不可能,这书我也看过,之前就是这样的。 J把整本书摊开,使劲一拉封底,书背“嚓”一声被撕开。 海泠猛吸一口气,忍住了要冲出口的尖叫。她努力压低声音,咬着牙说你这是要干嘛? J把书脊指给她看。 封底被撕掉后,露出光秃秃的书背,一横胶水的印迹清楚地留在上面。 胶水痕之后,是三五页被裁得整整齐齐的订口,就像被收割后的麦茬。 ——有人为了掩盖裁剪的痕迹,把封底黏在了没说完话的那一页上。 海泠一愣,她说这怎么可能,我上次看的时候—— J说,早就被裁掉了,在你看到之前。 说完,他把书往桌子上一放,仰倒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海泠想起他昨天说的那句话。 ——“这是我一生中最接近答案的一次,我不想再错过”。 他的一生,横亘几个世纪。 海泠想起爷爷在世的时候,整个藏书阁都是他的珍宝,里面的书根本不可能外借给别人——所以如果有书页缺失,多半也是自家人干的。 海泠说你别急,我下周就结束培训了,等我回去再帮你找找,说不定是另外夹在哪里了。 J“嗯”了一声,站起来走了。 这顿午饭结束的两小时后,培训中心的前台小姐转给海泠一个电话,是家乡镇上打来的。 镇政府办公室的小姐姐告诉她,图书馆失火了。 ☆、失火 第 4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2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42 章 我说怎么就失火了?谁故意趁你不在放的火? 海泠说, 没人放火。 接到电话的第一时间, 海泠就赶回去了。她在火车上颠簸了一天一夜,脑子里乱得像被塞进一窝蜜蜂,它们“嗡嗡嗡”地鼓动翅膀, 在她颅内密密麻麻地爬行。 在电话里, 办公室的小姐姐只告诉她图书馆在前一天夜里失火,剩下的情况来不及说明。海泠一路都在想怎么会着火,烧掉了多少,要不要紧, 房子还在吗,姑姑知不知道,奶奶知不知道…… 还有爸爸, 爸爸知不知道? 30个小时的火车,4小时汽车,她就像坐在风暴中的小舢板上,思绪一秒都静不下来。她觉得自己成了个空壳, 心跳声在胸腔里撞出“通通”的回音。 车上邻座的阿姨看她脸色不好, 问她要不要喝水。海泠摆摆手想说没事,才一开口, 眼泪就流下来了。 她有没有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图书馆不能出事。要是图书馆没有了,她还能做什么? 她还能去哪儿? 海泠转过脸对着车窗,用衣袖抹掉眼泪。她的两个袖子都湿了。 到达镇上是第二天中午,她顾不上回家, 直接背着包跑去图书馆。才刚拐过街口,海泠一眼就看到一个焦黑的屋顶。 不对,半个焦黑的屋顶。 她的脚步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失火原因已经调查清楚:路边的电线杆线路老化,短路冒了火花,加上秋天天气干燥,图书馆是木制结构的老房子,三楼离得又近——各种客观的意外叠加在一起,房子就着火了。 还好发现及时,只被烧掉了半层顶楼。 正好是藏书阁那半层。 屋顶烧光了,房梁焦黑,墙上被烧掉几层墙皮。救火的邻居说,地板一踩一个坑,最好别过去。 海泠到的时候,老镇长正好也在。他说,藏书阁里都是海泠爷爷的个人藏品,政府赔不了,也没法赔,只能帮着修修房子。他说现在三楼还太危险,先别急着上去,等工人把楼层加固了,你再上去点数一下,查查损失。 查了又怎么样?烧掉的书还能再回来吗? 海泠抱着她的小包,站在大门前就哭了。 出声的,不遮不掩的,劝不住的哭。 不知道谁去叫来了她姑姑。姑姑搂着她说别哭别哭,不过烧了些霉纸头,再说也是意外,你在也好不在也好,天数注定要烧,躲也躲不过的。 她说我倒庆幸你不在,不然你肯定要冲上去救火,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 她说这些本来就是你爷爷的书,说不定是爷爷在地下想看书了,就一把火带走了。 海泠缓过气来了。她说奶奶知道这事了吗? 姑姑眼皮一垂,说,还没敢告诉她。 毕竟图馆以前,是奶奶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 海泠说那爸爸呢? 姑姑叹了口气说,当天夜里就给他的寻呼机留了言,现在你都坐火车回来了,他还没个音信。 姑姑说,哪儿有这样的人,过年过节不回来,家里出事了也不回来,不回来就不回来吧,连个音信都没有——不知道在哪儿赚他的大钱。 姑姑又陪她说了会儿话就回去了,老镇长也回去了,海泠站在小马路上看着工人修了一下午房子,然后工人们也收工回去了。 他们说你早点回家吧,三楼得重新盖过,没个十天半月修不好。 他们说的“回家”是回海泠现在住的地方,但在并不遥远的几年前,这栋被烧掉的房子才是海泠的家。 海泠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了。小时候的夏天,太阳一下山,她就坐在这儿,手里端着个小碗,碗里有时候是洗净的大红樱桃,有时候是冰冰凉的切成块的西瓜。 爷爷总说她端着碗坐门口像什么样子,赶紧进来;妈妈说你再坐石头上就要拉肚子了;有时候爸爸也会在她旁边坐下,抓她碗里的果子吃,给她讲天上的星星的故事——有些是书上写的传说,有些是他随口胡编的。 但现在不是夏天,石阶非常凉,寒气沿着脊柱向上爬,海泠浑身都觉不出一点暖意。 没人训斥她,没人记挂她,也没人陪她一起坐了。 海泠想,这火为什么会烧起来,为什么要烧起来,她现在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她的手指伸进发丛,抓紧又松开。 ——她突然听到翅膀拍动的声音,不是寻常小雀儿。海泠抬起头一看,暗沉的夜幕中,一个黑影张开双翼从她头顶掠过。 脚步声从小马路对面传来了。 J说,书还在吗? 海泠低头坐着,不说话。 J走到她面前了。他说是三楼的没事吧? 海泠说,烧光了。 J立刻一步跨过三级阶梯,走进图书馆大厅。海泠听到身后传来“咚咚咚”上楼梯的声音。 然后是损毁的木地板被踩踏的“吱呀”声。 楼顶上“哗”地掉了什么东西下来。 脚步声变轻变远了。 海泠从台阶上站起来,跟着跑上楼去。整栋房子都没有开灯,但屋顶现在是敞开的,月光和星光直接倾落,不需要开灯。 第 4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3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43 章 她看见J已经走进书库了,正蹲在地上扒拉那堆烧剩下的废纸。 J说不可能全烧光了,肯定还有剩下的……必须有剩下的。 他说我找了这么久,不能把最后的答案烧掉。 海泠踩着焦黑的地板,大步冲到门前。她说你给我出来,这是我家的房子,我家的书! J没有理她,继续在灰堆里翻找。 海泠又一步踏近,脚下的地板“咔嚓”一声断了,她措不及防地一晃,险些掉下去,还好及时地挪开脚步,在旁边站稳了。 书库里的人还低着头找东西,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 海泠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爸爸。 爸爸也是这样。海泠小时候总觉得他像活在另一个频道上,他和自己的交流总是单向的:他说,她听;轮到她说的时候,他就切换频道了。 就像家里的老电视机,只能接收到寥寥几个电视台,有时天线的角度没调好,屏幕上就是一片雪花斑。 现在书库里的那个人也是这样。 海泠吸了一口气,对里面的人说,你出来,我想起有个地方可能会有你要找的东西。 信号接上了,对方收到了她的话。 J说,哪儿? 傍晚六点,小镇的马路上鲜有行人。海泠带着J一路朝前走,一直走到镇上的供销大厦。 大楼外墙的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像满天星彩。 海泠继续领着他朝前走,走灯火通明的橱窗和幕墙。J说要去哪儿?你说的地方在哪里? 海泠猛地停住脚步。 两人现在的位置,是在一面广阔的橱窗前。玻璃那一侧,三五台大彩电正在播放这个时段的电视节目。 带着白手套的米老鼠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从屏幕那头走出来了。 J意识到了什么。他收回迈出去的脚步说,你骗我? 海泠说,我早几天就告诉过你,有人在找你。 她的话音刚落,米老鼠朝屏幕前伸出手。戴着白手套的四个指头扒着电视机的框体一撑,圆溜溜的大脑袋探了出来。 米老鼠的脑袋从屏幕中剥离的瞬间,变成了一张俊美的人脸。 是海泠曾经见过的那张脸,集中了世界各地的银幕美人们的长相。 然后是脖子,肩膀,胸膛……以及笔直修长的双腿。 电影从屏幕中走出,穿过橱窗的玻璃,走到两人面前——在J转身要走的同一瞬间,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然后他转过脸对海泠说,谢谢你帮我找到他。 海泠说,那你告诉我,我爸爸在哪儿。 电影说,我最近一次看到他,是在M市——不过这个最近,也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 ☆、M市 我说M市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是国内第一大都市了吗? 海泠说是啊, 民国的时候就是了。 我说, 那曾外公从S城转去M市,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啊? 海泠说,那他为什么不给家里回电话? 我想了想, 难道是怕被发现, 电话是从M市打来的? 海泠说,反正那个时候我非常生气。 电影说出“M市”两个字之后,她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那里和爸爸之前说的S城,相距一千多公里。 爸爸一个人瞒着家里, 绕了个大圈,音信全无地走了两年——这是在干什么? 要不是汇款单还在陆陆续续地来,海泠可能都要去报案了。 电影又补充了一句。他说半个月前, 你爸爸在商场电视幕墙前站了一会儿,当时屏幕上在播放天气预报。 他说,那之后我也没见过他。 海泠说,哦。 旁边的第三人皱着眉头开口了。J说, 你把我骗到这里来, 就是为了这个? 海泠说,你要找书, 我要找爸爸,我觉得我的理由也很正当啊。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她听见电影在身后说话,她听不懂的语言,但语调似乎激动又恭谨——显然是对J说的。 J也说话了,语气平淡, 又透着些不耐,像搅着一杯迟迟凉不下去的咖啡。 然后海泠走远了,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她径直回了家,开门,开灯。开关“啪”地按下,小圆顶灯亮了,整个房子都浸在暖黄色的光里。 第 4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4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44 章 电视机顶上挂着一张全家福,是海泠七岁的时候拍的。照片上的她梳着羊角辫,戴着大红花,左边是爸爸,右边是妈妈。 海泠每天进出家门都会看一眼这张照片,她闭着眼睛都能画出妈妈的样子。 那天晚上,海泠把老影集都找出来了。爸爸妈妈结婚前没有照片,结婚后才陆陆续续地拍了几张合照,两人或者站在一起,或者坐在一起,或者头挨着头,或者眼望着眼。然后照片上多了一个小娃娃,小娃娃慢慢长大,从穿着尿布,变成穿着开裆裤,又变成穿着小裙子;爸爸抱着她,妈妈牵着她,爸爸妈妈拥着她。 海泠翻了一会儿,突然发现照片似乎少了几张,也许是从老宅里搬出来的时候遗失的。不过,反正照片也只记录到她十岁那年为止,妈妈去世后,家里就没再拍过照了。 她印象中和妈妈拍的最后一张照片上,妈妈烫着时兴的大波浪,穿着长长的花裙子,拉着她的手站在镜头前。海泠记得照片上的自己正在哇哇大哭,因为她的蛋筒冰淇淋掉地上了,她还一口没吃。 当时要是知道,这是最后一张和妈妈的照片,她说什么也不会哭的。 看完影集,海泠早早地关灯睡觉了。她梦见飞将军在对自己说话,但他光是动着嘴,她听不到声音。 第二天上午,海泠像往常一样早起出门,去图书馆。虽然屋顶还敞着,但图书馆还在——只要图书馆还在,她就是这里的管理员。 当家人不管这里了,那就她来管。 修房子的工人们差不多同时到了,一到就开工。海泠给他们倒水泡茶,他们就一边干活一边和她聊天。 这些工人都不是本地人,是结了个队,四处揽活干的。他们说房子没那么快修完,小姑娘你正好放个假休息。 海泠说,不想休息,休息着也不心安。 耳朵上夹了支烟的叔叔说,那你也可以请假出去看看呀。 海泠说,什么出去看看? 叔叔说,你才多大?17?18?难道就一辈子待在这镇上了?你看看我们强子——他指了指旁边一个低头干活的小伙子——16岁就跟着我们东奔西走,到处开眼界了。 旁边的人说,人家是女孩子,安安稳稳地过着就行了,再过两年年纪到了,找个好人结婚生娃——不比我们劳劳碌碌的强? 叔叔说,这倒也是。 他又看了看海泠,朝她笑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黑的牙。 他说不过我还是觉得,年纪轻轻就留在这小地方,也有点太可惜了。 他说,留下也好,出去也好,两边你都经历过,比较过,才叫选择——比都不比,那叫没得选择。 他说,我每次出远门回来,都觉得家里特别好,太好了,比哪儿都好——你见识过大风大浪,才知道什么是安安稳稳。 海泠说,那你怎么不选“安安稳稳”? 叔叔说,我是男人啊,我图安稳了,家里就不安稳了。 海泠说“哦”,然后给他的大茶杯里添满了水。 她想,这叔叔说得对,两边都经历过,比较过,才叫选择。 爸爸两边都经历过了,比较过了……然后他大概是选了“大风大浪”。 海泠提着水壶给工人们挨个添水。走到那个叫“强子”的小伙子旁边的时候,他正在搬一个烧焦的柜子;海泠放下水壶,给他搭了把手。 柜子抬开了,强子“咦”了一声。 他说这儿怎么还有个娃娃。 海泠一愣,凑过头去看。 柜子和墙的夹缝里,还真躺着一个脏兮兮的木偶娃娃。 巴掌大的小木偶,用木片木板连成的身体和四肢,边缘有些烧焦了,油漆都起了泡。 海泠认出来了,自己小时候玩过这个,她跟着妈妈去上班,妈妈在下班路上给她买的。她记得木偶娃娃的身体里穿着绳子,用手一拉,手脚就会动起来。 海泠说,这是我的娃娃,好几年没找到,没想到丢在这里了。她弯腰把娃娃捡起来,吹掉灰,一拉绳子——娃娃的手脚动都不动。 她朝里一看,木偶里的绳子已经霉断了。 刚才的叔叔也凑过来看。他说哎哟这种娃娃现在可不多见了,上次想给我儿子买,满街找了一圈,看都没看见。海泠说绳子断了,玩不了了。叔叔说,绳子断了就换绳子呗。 他把旧绳子从娃娃里抽出来,找了一条蜡棉绳,沿着孔洞重新穿了一遍,又把四肢连上了。 海泠又拉了一次,小木偶立刻听话地挥起手脚,像她小时候见过的那样跳起舞来。 我说,就是家里那个小木偶?海泠说,是呀,你小时候还摔过它呢。 海泠说,本来油漆都掉光了,后来你爸爸出生了,你爷爷就买来颜料,又照着补上去了;后来你出生了,你爸爸又补了一遍漆——绳子都不知道换了几遍。 原来是传家宝啊…… 海泠那天就带着未来的传家宝回家了。她把它里里外外擦了个干净,然后放在电视机柜子上,和那张全家福放在一起。 这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小时候了。她穿着花裙子,头上扎着羊角辫,辫子上束了大红花。她的手还是圆嘟嘟的,握着一个冰淇淋。 妈妈说囡囡你别跑,慢慢走。 海泠想,对,这次一定要慢慢走,不能又把冰淇淋摔了。 一定要好好和妈妈拍一张照。 梦里她伸出另一只手让妈妈拉着,和妈妈一起望向镜头。拿着相机的是爸爸,他伸出三根手指,倒数321,然后按下快门—— “咔嚓”。 海泠睁开眼睛,她是真的听见了一声“咔嚓”。 但不是快门声,像是木板断开的声音。 第 4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5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45 章 海泠看了看床头的闹钟,晚上11点,窗外已经漆黑一片。她想刚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又是一声响动,“哗啦”,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了。 非常清楚,非常真实——从客厅传来的。 海泠脑中立刻闪过“小偷”两个字。她想这时候该怎么办?如果出去,她肯定干不过小偷,但是卧室里没有电话机,要报警只能去客厅……或者自己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等天亮了再说? 客厅的声音变成了“悉悉索索”,有人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捡起来了。海泠悄悄从床上坐起来,探头朝门外望去。 客厅里泛着光。 不是灯光,也不是手电筒,更不像是蜡烛一类晃动的光芒。那光线是淡金色的,非常柔和,好像有个小太阳落进了屋里。 ——大概不是小偷。 海泠披上衣服,光着脚小声走到门口。她看到有只小猴子背对着她站在电视机前,正在摆弄什么东西。 确实是只发着光的小猴子。像三岁小孩似的身高,还有大耳朵,长尾巴,光芒特别亮的屁股蛋……不管这么看都是猴子。 海泠忍不住“啪”一声打开顶灯。 她说,你是谁呀。 小猴子被吓得一勾脑袋,手里的东西又“哗啦”掉地上了。 海泠看见了,地上的是自己的木偶娃娃。 小猴子转过头。海泠看到它的脸:一半是金色的,一半是银色,就像太阳和月亮拼在了一起。 小猴子说,你怎么会看见我? 说完它的眼睛一亮,又自问自答地挠了挠脑袋。 它说原来是有守护神的娃娃,怪不得怪不得,了不起了不起。 海泠看它似乎没有恶意,就上前捡了自己的木偶。她看到木偶的手断了,大概是刚刚被摔了一下,顿时心疼得“唉”了一声。 小猴子说,你再晚来一会儿,我就帮你修好啦。 海泠说然后呢? 小猴子说,然后我就把它拿走啦嘿嘿嘿。 海泠马上把木偶藏到身后。她说你是谁?来干嘛?就为了偷我的玩具? 小猴子说,我叫“寻不得”。 它说什么叫“偷”,神仙的事,能叫偷吗? ☆、寻不得 我说妈耶, 这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名字。海泠说可人家是神灵啊, 而且还是你得罪不起的那种。 我说咋了? 海泠说,就是你看不惯它,又干不掉它的那种。 哦。 据小猴子自己说, 它是一个藏东西的神, 这样的神有很多,名字都一样,叫做“寻不得”。 我说那种平时经常在眼前晃,但一旦要用, 就那儿都找不到的东西,就是被它们藏起来了吗? 海泠说,对。 不过当时她面前的那一只, 是专门偷……专门藏小孩子的玩具的。 那只小猴子还凑到她跟前,闻了闻她的手,然后报出一串清单。 ——三个娃娃(一只小狗,一只熊猫, 一只狮子), 一袋玻璃球(透明的,中间有红色蓝色绿色的梗), 一个塑料喇叭(刚买来不到两天)……海泠一听就明白了——都是她小时候玩过,然而很快就找不到的玩具。 小猴子说,这些都是你的吧? 海泠说是啊,都是我丢的。 小猴子说,没丢没丢, 都在我那儿,都是我拿的。 它“叽叽叽”地笑,尾巴都甩起来了,好像根本不担心会被面前的失主殴打。 它说它只拿小孩子的东西,因为小孩子丢了玩具,会一直惦记在心里,哪怕长大成人了,也念念不忘——这个“念念不忘”就是它生命力的来源。 而大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惦记去寻找,他们直接选择再买一个。 “寻不得”是活在夹缝里的小神,地位低下,没有信徒,但它们比许多高大上的神都活得长久。 我说可是有时候丢了东西,再过一阵子,那些东西就会自己出现啊。海泠说,那是它们在整理仓库。 天天藏东西,“寻不得”的仓库是会满的,所以它们要定期整理,把到了时效的东西还回去。 小猴子这样说完,海泠直接说,那你什么时候把我的东西还我? 小猴子说,不还不还。 海泠说那帮我把这个木偶修好,是你砸的。 小猴子说,修完了你就把它给我吗? 第 4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6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46 章 海泠说,不给。 小猴子说,不修。 现场气氛开始尴尬了。 海泠想起一个事来。她说,所有丢了的东西都是在你们那儿吗? 小猴子说,什么是“丢”?“丢”这种状态其实根本就没有。 任何存在,人也好物也好,有生命的也好没有生命的也好,只有两种状态——“在”,或者“不在”。 这件东西“在”的时候,不管你能不能看到,它都存在——只是有时存在在你视野之外。 这件东西“不在”的时候,就算找遍全世界也不可能找到,因为它的存在已经被抹消了。 小猴子说,你们常挂在嘴边的“丢了”,其实根本不是丢,那东西还是在的,只不过你们看不到了而已。 它说你们凡人就这样,喜欢用自己的眼光判定世界;一个东西存在还是消亡,哪是你们说了算的。 我说有道理啊。海泠说,呸,它只是强行唬人,不想还回来而已。 然而18岁时的海泠尚没有这样的觉悟,她被猴子成功地唬住了。 海泠说,我家丢了几页书,你帮我看看,是在不在了? 小猴子说肯定不是我们拿的,我们要拿就是拿一整本,才不会单独撕几页。 海泠说,是有人撕了,但不知道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 说完她跑去拿了自己的小包,从包里掏出那本《行笔拾遗》。 整间书库被烧后,这本书成了唯一的幸存者,顿时意义重大。海泠把书递给猴子,小猴子耸着鼻子闻了闻,开始眨眼。 它一金一银的眼皮“刷拉刷拉”眨得飞快,好像在用眼睛点钞。片刻后,它停下了。 小猴子说,我们仓库里没见过这书的残页,最近隔壁五十年的焚化炉里也没见过——应该还在撕书的人那里。 海泠说,那你能知道是谁撕了吗? 小猴子说,不知道不知道——我就是一个收破烂的,你真当我有什么神通了? 说完它又一甩尾巴,浑身的金银光芒闪闪烁烁,消失在空气里。 猴子跑了,海泠感觉自己白费了一晚上的时间,只抢救回一个残废的木偶。 不对,不是白费,至少她现在知道了,书页没有被烧,也没有“丢”。 只要还在世上,那就应该能找到。 第二天,海泠带着木偶去镇上转了一圈,想找个师傅把胳膊给它装上。然而走遍大街小巷,玩具店倒是有不少,但卖的都是电动玩具,会“哇啦哇啦”地叫着跑的,能修木头的老师傅却一个都没看见。 她的要求也不高,就是把木偶裂开的胳膊再装上而已。她本来想找图书馆的工人师傅帮忙修,但他们都很忙,连着几天拿玩具去打扰他们也不太合适。 然后海泠路过一条小巷,听到里面出来“叮叮当当”的锤子声。 海泠还小的时候,镇上人家嫁女儿,嫁妆里一定要带木箱、木桶、木盆,大大小小好几个;所以箍桶师傅的锤子“叮叮当当”一响,附近的人就知道,马上有喜酒喝了。 然而现在早就不兴那套了,原先的箍桶师傅们也纷纷转行,另讨生活。 海泠看到那家铺子又小又暗,门口挂满大小盆子,一个老师傅坐在路边敲锤子。 海泠脸熟他,她印象中他姓张。于是她过去叫了他一声,张师傅“啊”地应了,抬起头来。 他说哟,你都这么大了?大姑娘来打嫁妆?。 海泠“嘿嘿嘿”地笑,她说你这儿能修东西吗?张师傅说啥东西呀? 海泠就把木偶一亮。 张师傅“唉”地叹了口气。他说这种小玩意,坏了再买一个呗,还修什么修。 海泠说买不到了啊,所以要修。 张师傅拿着小锤子点点她,说,你还真是你爸亲生的——他当年有什么坏了磕了,都拿来让我修。 他说,这条街上大概也就我这个箍桶的会修玩具了。 说着他接过海泠手上的木偶,很熟练地抄了剪子,剪了一段铁皮下来,把木偶的胳膊箍上,然后捏了几个小钉子,“叮叮当当”地锤起来。 海泠一边看一边和他搭话。她说我爸爸也找过你呀?张师傅说是啊,比你还小的时候。海泠说找你修什么呀?张师傅说还能是什么,木刀木剑小木车,拴着布条的红缨枪,都是男伢儿玩的那一套,他和小朋友玩坏了,不敢告诉你爷爷,就拿来让我修。 说着张师傅的锤子一停。 他说,也不对,好像前两年还来找过我。 海泠说前两年?他离家走了都快两年了。 张师傅说是啊,他跟我说,要出门去外地了,所以临走前找我来修个东西。 海泠说,修啥? 张师傅又开始“叮叮当当”地落锤子了。他一边打一边说,是个陀螺。 一个很旧的木陀螺,开裂了,也掉了漆;海泠的爸爸临出门,特地带过来,让张师傅看看能不能修好。 张师傅说,还修这个干吗,你伢儿也十几岁了,难道还要玩陀螺? 海泠的爸爸说,不给她玩。 第 4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7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47 章 他说,这陀螺是我爸当初做给我玩的,他也就给我做过这么一个玩意,还让我伢儿给弄坏了。 他说,我马上要出去了,就想看看能不能修好。 张师傅说哦哦哦,懂了懂了,你就想带身上做个念想。 然后海泠的爸爸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 海泠说,那他就带走了? 张师傅说,带走了呀——不是我吹,我拿起手艺这么多年,就没遇上过我修不好的东西。 他说我还给他上了漆呢。 说话间,木偶也修好了,胳膊上套了个金闪闪的箍子。张师傅调好油漆,给它涂了件新衣服。 他说你试试,跟新的一样。 海泠就抱着跟新的一样的木偶回家了。 她想也许爸爸并不像自己想的这样,是因为不想回来才不回来的。 说不定其实他也很想念这里,想念自己的小时候——所以出门前还要特地找人,修好小时候的玩具,然后带在身上。 我说,那为什么不回来呢? 海泠说,可能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 而且想念归想念,对大人来说,想念的东西,放在心里就行了。 我说那个几百岁的老头子好像不是这么想的。海泠说,他不一样,他不能用一般人的想法去揣摩——反正像我这样的一般人,就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海泠打开家里的门,屋子里安安静静,她出门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她把木偶放进玻璃柜,锁上门,刚要转身走开,金灿灿银亮亮的光点突然闪得她满眼都是,像扑进了一窝萤火虫。海泠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立刻用身体护住了玻璃柜。 她还抬头看了看时间:上午10点,大白天。 那只小猴子在光点中出现了,抓耳挠腮,“叽喳”乱叫。 海泠说你又来偷东西。小猴子说,呸呸呸,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个事而已。 海泠说什么事,难道我爸爸的陀螺后来也被你拿了? 小猴子说,不是。 它说,不过你爸爸确实有东西在我这里。 它又飞快地眨起眼皮,金色银色的光芒一阵乱闪。然后它猛地闭上眼,停下了,同时伸手往空气里一抓,好像从不存在的架子上拿下什么东西来。 小猴子睁开眼睛,翻开手掌。 手掌上是一叠照片。 海泠妈妈的照片,海泠和妈妈的照片;她哭得稀里哗啦,一点面子都不给的那张也在。 海泠的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她说原来都是你拿的! 小猴子说,你说错了,之前是被你爸爸带走的,我是从他身上拿的。 海泠说,你不是说只拿小孩子的东西吗? 小猴子说,那是一般情况下;而且我拿孩子的东西,是因为孩子会一直惦记;但有些东西,大人会记得比孩子更久——那当然更要拿。 海泠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小猴子“叽叽”一笑说,那些要脸的,都早早地死了。 海泠说,那你把照片还给我,我用东西跟你换。 小猴子说不换不换,你主动送给我的东西,肯定不会惦记,我拿了也是白拿。 海泠说,那你要怎么才跟我换? 小猴子的眼珠子一转。它说,我先把照片给你,等你以后有了更喜欢的东西,我再来拿。 说完,又是一阵粉末似的光芒闪过,小猴子不见了,那叠照片“啪”地落在地上。 ☆、远行 我说, 那猴子最后拿了你什么东西? 海泠说, 气死我了,你爷爷亲手刻来送我的镇纸,没两天就不见, 我找了半辈子都没找到。 她说气死我了, 为了做那东西,你爷爷手上都划了好几道口子。 我说妈耶,那你不得打死它。 海泠说,我倒是想, 但是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它了。 这个后来是指很久以后,我爸爸出生以后。当时海泠早已不是18岁,也早已离开家乡小镇, 像一条从鱼缸的裂缝里滑出的鱼,顺着溪流,顺着河流,摇着尾巴游向更大的世界。 虽然她已经在别处安家落户, 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每逢年头节尾,海泠都会回到镇上, 看姑姑,看奶奶,拜访老人。她看着家乡越来越好,自己能见到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她想,这个镇子和她一样, 也在朝前走,只是朝着不同的方向;越变越好是肯定的,变得陌生是难免的。 毕竟改变未必都是坏事,固守也并不一定都值得炫耀。如果在许久的分别之后,这镇子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丝毫未变——那才是值得担心的事。 ——当然,海泠在18岁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多感慨。在18岁的前半段,她满脑子还是自家的图书馆 我说,那后半段呢? 第 4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8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48 章 海泠说,18岁的后半段,我就不在图书馆了呀。 图书馆的老房子被烧,在当时的镇上算得上是件大事。海泠回来后一连三五天,每天都有大妈阿姨过来打听八卦。 她后来才知道,当时镇上传说,是那个外国人在修房子的时候做了什么,冲撞了家神,所以海泠一走,房子就着了。 阿姨们说,这事真的假的?你家里没丢东西吧?唉我就说这洋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帮你们修房子,肯定没安好心! 她们说你爸爸呢?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你爸爸还没回来?哎呀你爷爷要是地下有知,这不得气得打死他! 阿姨们一天天地来,动动嘴皮就把海泠全家的戏份安排好了。海泠也不和她们争,就是在她们问到自己的时候,发几声“嗯”,说个“不知道”,然后继续坐在柜台后,翻一本看不完的书。 我说你就不气不烦吗?海泠说当然又气又烦,但有什么办法,又不能让她们闭嘴。 这一天海泠去图书馆的时候,在门口遇到老镇长了。双方都很意外,老镇长说,你这几天一直都在?海泠说,我是管理员呀,当然在了。 老镇长“哈哈哈”笑了。他说你比你爸老实多了,要换了是他,别说房子烧了,就是房子没烧,他也能编出一百个理由来找我开假条。 海泠知道爸爸以前在镇政府办公室工作过一段时间,是老镇长的直属部下,虽然没做多久就调了岗,去了另一个部门。 海泠也听爸爸的同事说起过,他当年的鸡贼,在单位是出了名的。 老镇长说,不过你爸也就年轻的时候耍滑头——后来结了婚,有了你,他就老实多了,心也收了,神也定了,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挣钱,不成天琢磨那点小聪明了。 他说,所以那时候我们都讲,男人就是得成了家,才有心思去立业——肩上要没个担子压着,他就轻飘飘地找不着北了。 海泠说,嗯。 他说你爸爸就是暂时抽不出身回来看你,其实心里一直惦记你的。 海泠说,我知道。 然后两人站在大门前,看了一会儿工人修房子。距离火灾过去一星期了,新的房梁已经架起,已经能看出屋顶的样子了。 老镇长说,再过个十天,这房子就能修好了,你就接着安心上班吧。 海泠说,我想请假。 老镇长转头看了她一眼,皱巴巴的眼睛一眯,“哈哈哈”笑出声了。 他说请几天? 海泠说,我上班一年多,还没用过年休假呢;今年去年的年休假加起来,再请半个月事假——加起来一个月。 老镇长一愣,他说那请假理由?你要出远门去玩儿? 海泠说,探亲。 老镇长又笑了,搓了搓下巴上花白的胡渣。他说出去看看也好,见识多了,心胸广了,嚼舌头的碎嘴你也不会放在心上了。 海泠说,嗯。 老镇长说我今天过来,本来是想劝你别把那些话听进去——那些人就是图个爽快,说完自己都忘了,你又何必在意?别跟她们一般见识。 海泠说,嘿嘿嘿。 应下这些话的时候,她想到了J。她想,活到他这年纪,大概真的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了。 他的心上也只放得下一件事。 这一趟远门,比之前的培训要远得多,还要自己准备路费盘缠,自己找住宿的旅社。海泠从存折上提了几百块现金出来,再多也不敢带,然后收拾了自己的洗漱用品、换洗衣服,装满了一个大皮箱。 我说,你连具体地址都不知道,就这么敢走啊? 海泠说,所以我请了一个月的假,慢慢找——就算找不到,也当是我出去见识过了一趟。 老镇长当时也问她了,就一个人走,没个照应的吗?海泠说没事没事,丢不了。 老镇长说怕你丢,还怕你走了就不回来了。 海泠想起老镇长的孙子——比自己大两岁,高中毕业后就出门“长见识”,一走就没回来。 海泠说不会的,我奶奶还在这儿呢,我去哪儿也不能忘了回来。 然后行李全部收拾完了,海泠又花了一个白天,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毕竟下次回来,说不定得在一个月后。 海泠一边擦窗拖地,一边顺手开了电视机,听个响。妈妈以前在家干活的时候,也会开个收音机什么的;她说屋子里有个动静,就没那么冷清了。 电视机打开在省台,正在重播前一天的新闻。海泠一边听着国内外局势一边扫地,地扫完的时候,新闻也结束了。 然后海泠转身去拿拖把,电视机里传来天气预报的开场音乐。 她在卫生间听见天气预报的主持人姐姐说话了,洗拖把的水龙头“哗哗”地开着,冲掉了主持人大段的台词,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词传到海泠耳中。 她听见主持人说,未来24小时内,晴转多云,多云转阴,阴有雨,降温。她提着洗碗的拖把走进客厅,看到天气预报的主持人正望着镜头笑。 主持人姐姐说,所以部分去M市找爸爸的小朋友,要记得带伞,多穿衣服,以防感冒。 海泠手里的拖把“啪嗒”掉下来了。 主持人抿嘴一笑,朝她妩媚地眨了眨眼。 海泠说,你,你是哪个? 主持人说,还是我,我今天是来正式跟你道谢的。 海泠“哦”了一声——她知道是谁了。 电影用主持人的身体和声音说,谢谢你帮我找到他,我终于把以前没问的那些事,一次性问完了。 第 4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9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49 章 海泠说,你问他什么了? 电影神秘地笑笑说,不告诉你。 海泠说,哦。 其实她也就是随口一问,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哦”完之后她就继续拖地了。 电影还在屏幕上说话。他说问了那个人之后,我更坚信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未来世界必然会发展成网状,每一环都与其他的环节相连,人也好神也好,都不可能独自生活在世上。 海泠说,哦。 他说接下去我要去找更多的伙伴了,我要在新的平台的神灵成长起来之前,尽可能地扩大我的影响。 海泠说,哦。 电影说,你就不好奇? 海泠说,那个人现在去哪儿了? 主持人小姐漂亮的脸蛋一愣,大概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电影说,不知道——就因为不知道他下一站会去哪儿,所以我才急吼吼地把话一次性说完。 电影说,我还打了好几页草稿呢。 海泠说,哦。 她是突然想起,似乎好几天没有见到J了。虽然并没有特别惦记,但那天对J说的气话,一直让她过意不去。 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到他,可能不会了吧。 海泠想了想又说,你今天特地过来找我是干嘛? 主持人小姐眯起眼笑了。电影说,为了感谢你帮忙,我联系了我的一个朋友,他对M市的地形很熟悉,一定能帮到你。 他说虽然你有保镖,但总归还需要一个导游——等你到了之后,他会主动跟你联系的。 海泠有些意外,她想了想说,那个人也是神灵吗?我认识他吗? 电影笑笑说,你肯定认识,他可不是新面孔;何况最近几年,托商人们的福,他在你们这儿也开始变得家喻户晓了。 说完,电影走回到气象预报的屏幕前,摆好指点的姿势,继续播报天气了。 ☆、外地人 我说,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感觉你身边各种奇怪的人越来越多了。 海泠说,万物皆有神,他们一直都在——只不过你看不见他们, 他们也懒得和你招呼。 我说这么高冷的吗。海泠说除了高冷, 他们别的臭脾气也多着呢——所以你可不要乱说话。 我想了想,不管在哪个国家的传说里,神一旦发起小心眼来,那可比妖怪可怕多了——惹不起惹不起,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我换了个话题,说那你现在还能看见他们吗? 海泠说,不能了。 她又说, 但我知道他们一直都在照拂我。 说完她摸了摸我的头。 几十年前,她坐在去往M市的火车上的时候,也是这样祈愿的。 两天两夜的火车,海泠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被拆开装在罐头里, 那罐头又跟着车厢摇晃, “咣当咣当”地响。 她上车出发的时候,是两天前的上午10点——她又转头看看车窗外, 晚霞漫天,太阳像一只漏底的碗,一点一点沉入地平线下了。 火车是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开的。海泠坐在车里,感觉自己就像追着太阳跑。 再过一个小时左右,她就要到站了。海泠抬头看看行李架, 她的大箱子稳稳当当地放在上面——上车的时候,隔壁座的叔叔帮她放的;面前桌子上放着一袋麦丽素,已经拆开吃了几颗——在上一站下车的姐姐拿出来请她吃的。她想可能自己看上去就像个没出过远门的乡下妹,所以大家都来照顾她。 海泠想这可不行,自己怎么说也18岁了,不能处处都靠人帮扶。 火车到站的时候还不到晚上7点,天已经全黑了,夜风也凉飕飕的冻人。然而海泠拖着箱子跟着人群走出车站,发现车站外的世界,夜晚根本没有降临。 路灯和霓虹灯远远近近地亮着,穿梭来去的车灯沿着马路描出城市的轮廓;电视幕墙上的女明星在音乐声中俯视大地,笑盈盈地推荐她手中的新款护肤品。 远处的高楼大厦通透得像点亮的灯罩,整座城市闪闪发光。 她想这就是M市,爸爸就在这儿。 她感觉像突然回到小时候第一天上幼儿园。当时爸爸一走,她就在教室里“哇啦哇啦”地哭;老师说,你爸爸上班的地方就离你几条街远,他也等于跟你一起上课呢。 这一次,不知道爸爸和自己之间又隔了几条街。 海泠拖着箱子站在出口,冷风“咻咻”地吹,人潮从站台涌出,像从钢笔墨胆里挤出墨水。出口外还站了不少人,有些人手里拿着写了姓名的纸板,脸上有急切和期盼。 海泠看着他们,有些羡慕,但往细了想想,又不知自己是在羡慕哪一边。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了。车站广场上倒是有招呼客人的小面包车,但她没敢上——她一路上听对面的姐姐讲了不少黑车的事,十分吓人。她又想起电影说他联系了朋友,到时候会主动接应海泠;但海泠也不知道他的朋友是谁,长啥样——而且万一也是只小猫小狗小猴子,她又该怎么去认? 我说这人怎么这样,至少给点相认的线索,不然到底算是帮没帮忙啊。 海泠说,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一见到他朋友本人,我就知道他说的“你肯定认识他”是什么意思了。 我说很有辨识度? 第 4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0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50 章 海泠说,站几百米外都能认出来。 好吧。 不过这位神灵出场也是之后的事了。 海泠在出口站了一小会儿,没等到像是来接应她的人,她就拖着箱子走了。 她已经18岁了,不能处处靠别人帮扶。 海泠走到车站门口,买了地图和公交时刻表,然后上了公交,下站,一边看路牌一边看地图,很快就到了市中心,又很快找到了一家最近的青年旅社。 我说那时候就有青年旅社啦?海泠说名字不叫这个,但是也很洋气了——我觉得这么说你比较容易懂一点。 但旅社的房间都满了,前台小姐姐抱歉地笑笑,又给海泠指了下一家。海泠拖着箱子赶过去,得到的也是同样的回答。 满员,继续下一家。 继续下一家。 下一家。 …… 她拖着箱子走完了两条街,不远处的大钟楼传来“铛铛”的报时声,八下。 海泠想,还早还早,下一家一定可以住下了。 虽然一直吃闭门羹,但她的心情还是很雀跃的,这一路,她的步子都轻快得像踩在飞毯上。她想自己这就算是真正来到M市了,说不定每一步都在离爸爸更近一点——说不定再走两步,就能在街角遇到爸爸了呢? (我说懂了,就跟我第一次去横店,感觉上个厕所都能撞到三个明星的心情是一样。) 然后大钟敲了九下。 海泠站在车来车往的十字路口,感觉冰凉的夜风从开司米衫的孔洞里灌进,把自己吹成筛子。 她开始慌神了。 晚上九点,她还没找到入住的地方——甚至还没吃饭。路边的小饭店倒是还开着,但她不敢去吃饭;万一她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又有一个空房间订出去了呢? 肚子“咕噜”地响了,她最后吃过的东西,是几小时前的一把麦丽素。 海泠想,赶紧找到住的地方,然后洗澡,吃饱,睡觉。她又抖开地图,继续朝下一个街头进发。 ——她突然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从街对面传来的。 热烘烘,香喷喷,光是闻到,口中就下意识地泛起甜味来。 ——是烤番薯的味道。 海泠朝街对面一望,花砖铺成的人行道上,只有一个身材矮小的老爷爷推着个小车朝前走着。 车子上架了个铁桶似的炉子,一看就是卖烤番薯的小摊贩。 海泠只考虑了一秒,马上拔腿跑过街去。 然而她把老爷爷拦下了才知道,他已经在收摊回家的路上了。海泠的眉头刚刚耷拉下去,老爷爷说,没事,才熄的炉子,番薯还热呢,你挑一个,我给你算便宜。 他一口M市方言,但发音和海泠的家乡话很接近,所以听起来非常亲切。 海泠就“嘿嘿嘿”地挑了一个又大又软的烤番薯,捏着就知道是红心。 买了烤番薯,她顺便问老爷爷,附近有没有能投宿的旅馆招待所。老爷爷把她上下一看,视线落在她的箱子上。他说,外地人啊? 海泠说是啊,今天刚来。 老爷爷的语气变了变,说怪不得跟我讲的普通话。他一边说一边收起秤子炉子,准备推起车走了。 海泠有些奇怪,但也没太在意。她追上两步说,这附近有能住的地方吗,我下车晚了,找不到旅馆了。 老爷爷还没说话,海泠听到身后响起一声长长的呼哨,像用指甲划过十米大黑板,又尖又难听。 她回头一看,是三五个小青年,晃悠晃悠地从几步外过来。 她这一看的工夫里,卖番薯的推车一溜烟就走了。 带头的一个小青年说,这么晚了是迷路了吗? 海泠说不是迷路,就是找不到能住的旅馆了。 带头的人“哈哈”一笑,马上又浮夸地叹了口气说,那不是没地方住啦?这可咋办办啊? 海泠说,总有办法的吧……你们知道附近哪儿有旅馆吗? 那群人哄笑起来。 我忍不住打断了,我说你怎么这么傻,这要是电视剧,你可就只能等男主角来救了。 海泠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她说这不是傻,这是心地单纯——而且那时候,也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电视剧。 但就算再“心地单纯”,海泠也察觉出不对劲了。这时候已经快要九点过半,小马路上来往的车辆行人都不多了,附近的小商铺也一家一家地打了烊。海泠就着路灯的光把面前的人打量了一遍:四个人,有高有矮,都是二十岁上下,都是中分头,像脑袋上顶了一本摊开的书。 海泠朝旁边挪了一步,准备过马路,回到主人行道上。 ——立刻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海泠下意识猛地一挣,挣不脱。旁边的人说,跑什么呀,我们带你找旅馆。 海泠说你放手,不然我就叫了。 第 5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1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51 章 她这一说完,对方不但没松手,反而哈哈大笑。剩下的三人也一边笑着一边把她围了起来。 抓着她的人说,你初来乍到,我们帮你带路,你怎么还—— 他的半句话在嘴里刹车了。 海泠没留神听他说话,只觉得腕上一松,她把胳膊猛地一甩,轻轻松松就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旁边三人也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那人说,什么情况,我的手僵了? 他伸出的右臂就保持着空握的姿势,抬不高,收不回。他试着用左手去拽,发现左手也没有知觉了。 其他三人哪见过这种场面,慌慌张张地对他又拍又打,问他有感觉没有。没人顾得上旁边的海泠了。 海泠下意识地瞥眼朝地上一看。 路灯把四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的站位正好让彼此的影子重叠在一起。相交的影子的旁边,一个武将手执宝剑的剪影落在灯下,剑锋从四人的影子中穿透。 有人在她耳边说——“快走”。 ☆、限量供应 海泠说, 她当时真是吓慌了, 几乎想都不想,拔腿调头就跑。 我说,那之前你被影子追, 就不害怕吗? 海泠说, 我不知道那些影子是什么,会对我做什么,但我知道小混混是什么——还有他们会做什么。 她拖着箱子跑了好久,跑得心脏都快从嗓子里颠出来了;她根本顾不上看路牌, 反正什么路都不认识。她只知道要朝着光跑,不能离开大路。 匆忙的喘息间,海泠隐约觉察到四周越来越安静, 灯光渐渐稀落,只有自己一人的脚步声在夜里踏响。 钟楼的报时声又传来了,“铛铛铛”,十下, 隔得很远。 海泠停下来, 一边喘气一边回头看。 身后没有人。 前后左右都没有人。 自己似乎跑到一个居民区了——小马路,小花坛, 还有零零落落亮着灯的住宅楼。海泠说,她当时的感觉就像误入洗衣机的小猫,机器即将开动,而自己还惶惶不知所措。 海泠吸了一下鼻子,不能哭出来。她摸出刚刚买的烤番薯, 已经被一路的夜风吹凉了。 她一边咽着烤番薯,一边拖着箱子慢慢走;她路过一盏路灯,脚下的影子从身后跑到身前,变短又变长。 海泠想,这个城市的善意只限时供应八小时;现在天黑了,善意下班了。 她想起那个会搭帐篷的外国人,早知有这一天,她应该向他讨教一下野外过夜的经验。 ——地上的影子冲她挥了一下手。 海泠一愣,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揉揉眼睛,然后举起胳膊,放下,举起,放下。 影子没有跟着她一起动,还又挥了一下手,好像在招呼。 海泠的烤番薯“啪嗒”掉地上了。 一秒的思考后,海泠冷静下来,她知道面前的影子是什么了。她弯腰捡起烤番薯,吹了吹,镇定地又咬了一口。 影子一动不动地贴在地上,好像在等她。 海泠说,你是谁,有什么事? 影子当然不会说话,它又举起一只手,朝旁边一指。 海泠跟着朝那儿看去——是一条亮着路灯的小路,横穿过居民区,不知道通往哪里。 影子指着方向的手重重挥了两下。 海泠明白过来。她想反正现在也不认识路,就当它是来指路的吧。她又咬了一大口烤番薯,拉起箱子朝那条小路走去。 小路,左拐,小路,左拐,弄堂,右拐——海泠走动的时候,影子也跟着她一起走动;但只要她一停下,影子就像有了独立的思想,立刻给她指出下一步的方向。 十几分钟的步行后,海泠再次看到了闪烁的霓虹灯,和电视幕墙上女明星的漂亮脸蛋。 深夜十点,市区还是车来车往,“滴滴叭叭”的喇叭声却比一片死寂让人安心得多。 海泠松了一口气,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影子。 现在影子的手正指着正东方——路牌显示“江文路”。 海泠马上拖着箱子朝前走去。 大钟敲响11下之前,她终于在影子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家有空房的旅馆。前台小姐说你运气真好,本来这房间都订出去了,那客人10分钟前又临时退房——现在阿姨还在打扫呢,你等等,马上就好了。 马上就好了,然后海泠洗澡,吃饱,在旅馆的小床上躺下了。 她想,那个给她指路的影子是谁?或者说,谁借用了她的影子为她指路? 是电影的那个朋友吗? 不然的话,难道除了飞将军,还有谁在身边悄悄保护她? 问题太多,她来不及一个个琢磨明白,就沉沉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上午8点,对海泠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圆满的懒觉。她拉开窗帘朝外望去,天气晴好,昨晚的夜色被剥开,这个城市像橘子瓣一样展现在她眼前。 海泠忘了昨天的惊吓,背着小包出门去了。 第 5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2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52 章 她不知道爸爸在哪儿,现在手上唯一的线索是电影说,半个月前他曾经出现在某商场。海泠今天就要去那儿。 不指望遇到,至少踩点。 作为国内第一大都市,M市当时已经与国际接轨,在许多方面都领先十八线小城镇半个世纪。海泠透过公交车的窗户,第一次看到柜子似的爆米花机,五颜六色的冰淇淋车,还有路边栏杆后,排队等着的士的长龙。 一家商店门口还有小丑在做表演:大红鼻子,爆炸假发,身上穿着花里胡哨的连体衣,手里甩着五六个瓶子,身边围满小孩。 她还看到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子了,脸上画着明艳的妆,纤细的胳膊提着裙摆,急急忙忙地穿过马路,走进一扇石库门里。 这些都是从“门外”进来的东西。这些东西飞快地落地生根,在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噼噼啪啪”地发芽,争抢着要在新鲜的空气里开出花来。过去数百上千年的时光在这座城市里留下的痕迹,正在一天天地剥落,好像被撕掉的墙皮。 这一对比之后,海泠觉得自己的家乡,自己之前去过的古镇,简直就像冰封的冻土层。 她想,如果将来每个城市都会发展成这样的话,那“里面”和“外面”,好像也没有区别。 整个世界也就“天下大同”了。 她觉得自己想得有点远,但这样的“天下大同”是好还是不好,她也不知道。 海泠说,那个时候M市都有KFC了,只不过要凭专门的餐券就餐,一般人吃不上。 我说那是给谁吃的?海泠说,外国游客呀。 她就在外面看了看白西装白胡子的上校爷爷,然后信号灯转绿,公交车继续朝前开去。 电影说的那家商场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紧挨着一座正在施工的电视塔——竣工后,它会成为M市的标志景观。 海泠站在商场的电视幕墙前了。17天前,她的爸爸也是这样站着,看着屏幕上的画面。他站了大约5分钟,然后转身走进商场的人群。 海泠也站了五分钟,看着一对少女组合唱完了一首歌,然后她也走了——去其他柜台,给奶奶、姑姑、表弟,买点特产礼物。 我说你才到第一天啊,这就急着买礼物,准备明天就走吗?海泠说,她当时想,这么大的商场来都来了,总不能空着手出去。 M市当地特产都是些甜甜酥酥的点心,海泠不知道买什么好,又怕路上颠坏了,于是一种种挨个问,问完一遍,最后买了点不容易坏的萨其马、茴香豆,让营业员包好,包结实,准备寄回家。 营业员说你问了半天就买这么点啊?海泠说我昨天刚来,先随便买点,以后几天慢慢看了再买。 营业员隐蔽地翻了个白眼。 海泠又问她,M市除了吃的还有什么能买的。营业员把她上下一看,先收了她的钱,开了票,才张嘴说,你这小姑娘真当不懂了,买特产哪能来这里买呀——我们这里什么都贵,连橘红糕都比外面贵十几块,喏,包好了,拿去。 她说都是有钱人才来我们这买东西的——你拎着我们商场的袋子,回去不会被家里人骂吧? 海泠绕了个弯才懂她的意思——然后就有点气,但没气几秒又想开了。她“嘿嘿”笑笑说,除了吃的,还能买什么特产呀? 营业员嘴角一扯说,喏,城东的农批市场,又便宜又大包,外地穷佬最喜欢去那里买东西了。 海泠说,能有多便宜,比你这儿还便宜? 营业员一愣。 海泠又接着说,好好好,那我还是去那儿买吧——唉本来还想过两天走的时候,把你这包圆了呢。 我说你可真能吹。海泠说,是你,你不吹吗? 我想了想,是我,我也吹。 做人嘛,最重要的还是开心 。 海泠就开开心心地吹完牛,走了。 说是开心其实也没多开心,也就是扳回一城的程度——也许还是单方面的。 她拎着那个很贵的商场的塑料袋走出门口,看到马路边围着一群人,不知道在看什么热闹。她听见有人用方言叫骂,有人用方言讥讽,涂着大红唇的漂亮姑娘掩着嘴“咯咯咯”地笑。 她就踮了脚抬起头朝人群里一望。 有辆小推车倒在人行道上,散架了,旁边掉了一大堆磁带盒,有几个被碾得粉粉碎。 一个瘦男人站在推车边上,低着头不说话,身上的夹克衫皱巴巴的,比他的脸色还暗沉。 对面的胖阿姨口沫横飞,手指头都要戳到他脸上去。她的语速又快又急,又是用方言讲的,海泠只听得懂大概。 大概是这卖磁带的小推车不长眼,把她的丝袜蹭破了。 海泠觉得有必要修改一下自己昨天的看法。 ——这个城市的善意,也许不是限时供应的。 应该是限量才对。 ☆、章老师 我说, 不过就是个小碰小擦, 道个歉也就完事了,有什么好吵的。 海泠说,人人都像你这么想, 世界可就简单多了。 她说, 很多时候,“门”打开了,心没有打开。 我说什么意思? 海泠说,这座城市能欢迎地球那一头的人, 却不一定能容得下版图那一头——甚至街道那一头的人。 我说你能用我也听得懂的话解释一下吗?海泠说没事,反正她也是后来才明白的。 第 5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3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53 章 在事发的当时,她也就是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 她还没看上几眼, 胖女人骂完了,人群也散了,剩下那个男人蹲在地上,收拾掉出来的磁带。 海泠觉得他虽然脸色不好, 但似乎并不生气——他一盒一盒捡起磁带的样子, 慢条斯理的,仿佛是捡起滚落在地的橘子。 但他的慢条斯理只持续了不到半分钟, 马路那一头,有人远远地喊了一声——“城管来了”。话音响起的瞬间,附近的小贩纷纷有摊的收摊,有车的上车,动作快得像赶潮的螃蟹。转眼间, 半条街就空了。 男人也立刻把手里的磁带往推车上一撂,慌慌张张地推了车就要走。 然而他胳膊一提,车斗一斜,刚堆上去的磁带又“哗啦”撒了一地。他赶紧弯腰去捡——然后手上一松,推车又倒了,刚才没掉的磁带也全甩了出来。 海泠本来要走,看看他“稀里哗啦”的样子,停下来说,我帮你收拾吧。 说完,她也没等男人应声,直接蹲下来捡磁带。男人连声说不用不用。他说到第四个不用的时候,海泠把磁带捡完了。 她刚要把磁带放回推车上,旁边又传来一声——“走啊!都到了!” 男人二话不说,直接推了车跑。海泠手里抓着满把的磁带,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她转头朝身后看看,三五个戴着大盖帽,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正从十几米外的街角小跑过来。 他们还没发现海泠——不,已经发现了,带头的一个大盖帽伸出食指来戳她了。 半秒的考虑后,海泠把手里的磁带通通丢进那个很贵的商场的塑料袋,兜起来就跑。 朝男人逃跑的方向跑。 海泠说,她这辈子也算体验过被城管追的感觉了——还不止被城管追,她还得追前面的男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她们在马路上跑成一条贪食蛇。 终于,海泠听不到身后追赶的脚步声了。前面的男人也边跑边回头,发现看不见城管了,他猛地刹住脚步,把推车朝旁边一靠,撑着墙插着腰,又抬手抹了抹汗,喘得比狗还急。 海泠也总算停下来,一边喘气一边四下打量——M市常见的小弄堂,过道就两个半人宽,两边的小阳台上晾满花花绿绿的衣服,把阳光都遮挡了。 男人说谢,谢,谢,谢,谢你啊。 海泠说你,你,你,你把车扶起来,我把磁带放回去。 男人喘着气“哈,哈,哈”地笑,扶起推车,让海泠放东西。 他看到塑料袋上的标志,说你怎么去商场里买特产,太贵,不划算,专宰外地人的。海泠又一次听见“外地人”三个字,她皱皱眉头说没事,也没买多少。 她还以为这小贩也不是本地人呢。 男人说,你是不是B市那儿的人? 海泠一愣,说你怎么知道? 她想她难道真在脸上写了“外地人”三个字? 男人笑笑说,你说话有口音。 海泠的眉头刚要皱起来。男人又说了——他说你们那儿方言的发音还保留了一点古时吴语的特点,很有雅趣。 这话可不像是一个路边小摊贩会说的。海泠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大概三十出头的年纪,眉毛很细,眼睛很小,五官清淡斯文;海泠觉得他身上那件又脏又旧的夹克衫一点都不衬他。 她的视线落在拖车车斗里的一个公文包上。 公文包的口子半开着,里面似乎放着两三本书;从侧边看,书页都被翻得很旧了。 海泠想,这说不定是个备考多年的学生?不过他看起来已经不年轻了……成人高考?这么多年都没考上? 男人看她盯着公文包看,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包收起来,丢到旁边。海泠也不好意思了,她随便扯了点话题,说你这儿有什么磁带啊,新歌吗? 男人说,别买,我这都是盗版磁带,翻录的,音质不好。 他说你要想听的话,我送你几盒,你随便挑,就当今天谢谢了。 海泠当然没要,她赶紧退了两步说,我要去邮局了,得给家里寄东西。 男人就给她指了去最近的邮局的路。然后两人道了别,海泠提着她的袋子,走出弄堂了。 她听见手推车的轮子“吱吱”滚动的声音,大概男人也走了。 最近的邮局也在一个街区外。海泠在路上花了一个小时,又在柜台前花了半个小时。她从邮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她想时间不早了,今天可得早点回去旅馆,不能再在外面逗留了。 她照着路牌和地图走,大路两旁是曲折阴暗的小路和弄堂,天幕下挂满衣物,拐角里堆起杂物的高塔。 海泠想,这些弄堂就像城市的血管一样,运输血液,以及代谢废物。 又路过一条弄堂的时候,海泠下意识地一探头——她看到一辆眼熟的小推车被架在弄堂口。 明星海报挂起来了,小音箱放起来了,“哇啦哇啦”地唱着最新的港台歌曲——果然是盗版的,音质很劈。 海泠没看到那个男人,她停下来又朝里望了望。 她看到弄堂里站着两个人,正好一个面朝她一个背对她。两人似乎在说话,男人皱着眉头,小眼睛挤得更小了。 他连连摇头摆手,然后伸手去推面前的人,想从他身边挤开。 海泠看到背对她的那个人转过身了——是小高。 (我说妈耶这都能遇上?海泠说反正是遇上了。) 男人走出弄堂来了,小高两步追上,一边追一边还在说什么,表情很急切。 海泠还没来得及撤步,两人就从弄堂里出来了。措不及防的迎面相遇后,两个男人都是一愣,然后用不同的短句同时表达了“你怎么在”的意思。 海泠说,我刚从邮局里出来……就是路过的。 第 5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4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54 章 小高说那正好。他走到海泠旁边,介绍似的对她说,这是我在学校的老师,对我很好,我的目都是他给我开的。 男人马上打断了他的话。他说我不是你老师,我只是个助教,不要乱叫老师。 他停了停又说,而且我现在早就不在学校了……连助教都不是了。 海泠忍不住又朝旁边的推车看了一眼。 小高说,那个事是学校处理有问题,我觉得不是章老师你的错—— 章老师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他自己也走到推车上坐下,继续看一本打开的书。 就是刚才海泠在公文包里看见的名是行草,海泠勉强认出一个“物”字。不管怎样,他这幅样子,都是不准备继续对话了。 小高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 他说,他觉得章老师既然能给他开书单,肯定看过——所以他会不会知道,被撕掉的那几页写了什么内容? 海泠一愣:有道理。 小高看她神情一动,马上接着对章老师介绍海泠了。他说这是我之前借馆的管理员,人很好,那两本书都是她家的私藏,她也拿出来让我看—— 章老师又摆摆手打断他,然后看着海泠说,那两本书,是你家的? 海泠说是啊,是我爷爷的。 章老师看着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合上手里的书,塞回公文包里。 然后他站起来,关了音箱,收起磁带。 他说,要不,你们俩来我家坐坐? ☆、胡人 我说妈耶, 一起去家里坐坐?这要是武侠片, 下一集就是武林前辈传授秘籍了。 海泠说,人傻就要多读书,你回去把你爷爷架子上那套三国志给我看完, 写个五千字读后感来, 让你爸检查了再给我。 我赶紧站起来给海泠削了个苹果。 不过海泠当时也很意外——从小高叫他“章老师”开始,就很意外了。 她本来暂时已经把书页的事放下了,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过话还是不能说得太早。 总之两人跟着章老师朝他家走。路上小高要帮章老师推车,对方说什么也不让。 章老师说, 我自己推着都觉得丢人,你要是来帮我,那我直接把你丢路上了。 海泠想, 既然觉得丢人,为啥还要做呢?老师还怕找不到工作吗? 这话当然不能问出口,这点数她还是有的。 章老师住在一栋居民楼里,五层的老房子, 外墙糊满陈年的油烟。章老师收好车, 带着两人上了四楼。他一边开门一边说,家里乱, 见笑了。 门开了,海泠探头一望——确实很乱,还又小,又窄,又暗。 客厅里有窗户, 但窗帘拉上了,屋子里像浮着一朵乌云。门口鞋架上放着三双小孩子的鞋子——拖鞋,皮鞋,运动鞋;都是粉红色的。 章老师带两人进了自己的书房,说了声“随便坐”,就去泡茶了。 说是随便坐,但桌前一张椅子,也不知能坐在那儿。 海泠四下张望着想找个能坐的地方,然而只看到满地的,满架的书……所有水平面上都放着书,这间不到十平的小屋子像是用书垒起来的。 小高从客厅搬了两把钢折椅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搬开两堆书,把椅子架开了。 他指指椅子说,那我们就随便坐吧。 海泠说哦。 她在椅子上坐下了,一低头,看到书桌抽屉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贴花纸——全是日本动画片的。 小高顺着她的视线一看,笑了笑说,章老师有个9岁的女儿,跟他一起住。 海泠又“哦”了一声。 章老师端着两杯茶进来了。小高马上站起来去接,把其中一杯递给海泠。章老师说,你现在倒是懂事了。小高就笑笑,说那不是老师教的吗。 章老师终于在书桌前坐下了。他看看海泠,呼了口气说,原来是[ste]的姑娘,怪不得看着落落大方,仪静体闲。 这是第一次有人用成语夸自己,还一来就是三个;海泠除了“嘿嘿嘿”,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章老师拉开抽屉,拿了一本笔记出来。他说,他也是机缘巧合下看到那本《行笔拾遗》,觉得里面的内容写得十分新奇;开始他以为是志怪小说,后来看着看着,越来越觉得,作者做的是“记录”,而不是“创作”。 他说我还写了读书笔记,不过内容不全,就记了一些我觉得有价值的东西。 海泠借了他手里的笔记本,翻开,工整的蓝色钢笔字铺成一片湖面。 海泠说,你还记得第二本的后半部分写了什么吗? 章老师说,时间太久,具体的东西也说不清了,不过我记得,作者对“死神”的看法非常有趣。 海泠眨了眨眼睛,她说原文就叫死神?唐代的话,应该叫阎王吧? 章老师说,不是的,阎王是阎王,死神是死神。 他说,民间传说里的阎罗王,其实司掌的是死后的审判。 第 5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5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55 章 就像埃及神话中给灵魂称重的阿努比斯,他们负责的是死后的工作——而不是“死亡”本身。 章老师说,古时候人们普遍认为,人的寿命长短是天注定的,时候到了就走了,不需要一个主动触发死亡的神灵。 什么牛头马面,什么鬼差,在民间传说里,都是负责把死期已至的灵魂接引到冥界的引路人——他们接引的亡者都是“已死”的,而不是被他们“杀死”的。 章老师说,作者在书里的看法是,“死神”是存在的,但记载中没有这一神职——也许说明,在所谓的“神谱”之外,也存在着不为人知的神灵。 海泠想到了那只猴子。寻不得说,他们是存在于夹缝中的神灵。 海泠又想了想,她说那为什么作者这么笃定,一定有死神呢? 章老师说,因为他的胡人朋友是这么告诉他的。 那个胡人说,任何一种文化——或者宗教,其实涉及到的神灵和神职都是互通的。 每个文明里,都有掌管财富的神,都有掌管生育的神,都有掌管灵感、智慧、健康,和婚姻的神。 不管在时间的哪一段,大陆的哪一端,不管是什么肤色、发色、语言,人们向神灵祈求的东西总是相同的。 ——更不用说“死亡”是任何生灵都无法回避的终点。 有始就有终,有生就有死。有掌管生育的神,自然也应该有掌管死亡的神。 那个胡人把这些信息传播给了唐代的作者,他说你们的传说中缺少一位这样的神灵,也许他存在于传说之外。 存在于传说之外的神灵——没有他的传说,自然也没有他的信徒,就像“寻不得”从人们对物件的惦念中汲取生命力一样,如果在传说之外存在着“死神”,那么他是靠什么维生的,自然不需言表。 但“生死有命”是几千年来的传说,已经深深地扎根进传统文化——那个胡人简简单单的几句讲述,就颠覆作者的认知了? 海泠这么问了之后,章老师拿回笔记本,翻到某一页指给她看。 他说,也许是因为那个胡人没有见过死亡的终点,死神收割不了他的生命。 他的存在,就是对“有始有终”的反驳。 我“啊”地叫出声了。 我说原来那个人不是活了几百年,是活了几千年啊!那为什么幸运说他—— 说完我意识到,幸运说的是“照顾了他几个世纪”,但没说从头到尾都是他在照顾他。 说不定他只是个中途交接的。 海泠说是啊,章老师这么说了之后,我第一反应也是那个人。 所以她马上追问了许多关于那个“胡人”的事。但章老师的笔记本毕竟只是读摘书抄,他也只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些对内容的感想和看法——没有海泠想知道的东西。 海泠说,那你还记得最后那几页写的是什么吗? 章老师说,好像是作者的后记,写了几段他和胡人的交谈。 海泠说,具体呢? 章老师抓了抓下巴,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他说,这本书是他十多年前看到的了,要不是那天小高来问他参考资料,他也不会想起还有这些故事来。 他说应该是关于旧日神坠落人间后的事吧,也许是对前面一些故事的补充。 他说我听小高说,你家的书被撕了? 海泠说是啊,就撕了最后几页——撕完还把封底贴好了,生怕被看见。 章老师又抓了抓下巴,咂咂嘴。 他刚要说话,客厅里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然后门轴“吱呀”地转开,脚步声踏进来了。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脆生生的“爸爸~”。 章老师的小眼睛都笑眯得看不见了。他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迎去客厅。 海泠跟着一望,看到一个扎着马尾辫背着红书包的小姑娘,圆脸,细眉,凤眼——跟章老师活脱一个模子出来的。 小姑娘说爸爸你有客人啊?章老师说是我学生和他朋友。小姑娘探头朝书房里一望,眼睛“滴溜溜”地转,看看小高又看看海泠,朝他们怯怯一笑,又转向章老师了。 小姑娘说,那我先去做作业了。 小高赶紧站起来说,我们也该告辞了。 章老师有些意外,还是送两人到了门口。他又和小高聊了几句论文的事,然后就站在门边,目送两人出去了。 下楼的时候,海泠听见屋子里传来小姑娘的说话声。她说今天老师上课讲了圣诞老人的故事,外国小朋友真好,还能收礼物。 章老师说,你先好好学习,到时候爸爸也送你礼物。 小姑娘说,那又不一样,圣诞老人送的和爸爸送的,不一样。 下了楼,出了小区,已经是下午三点。两人聊着章老师的事,几乎问都没问对方要去哪儿,直接朝着同个方向走了。 小高说,章老师以前在学校里和学生起过冲突——比较激烈的语言冲突,对方家大业大,直接让父母找了校领导,然后章老师就做不了老师了。 海泠说,那可以去别的学校做老师呀。 小高说,老师工资又不高,他太太还整天嫌弃他;他辞职后没多久,两人就离婚了。 海泠说,做老师不赚钱,难道卖盗版磁带就赚钱啦? 小高看了她一眼,笑笑说,卖磁带肯定比你想的赚钱——盗版磁带也算是“开门”以后应运而生的新事物了,至少最近几年,会很赚钱。 第 5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6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56 章 海泠说,可是就算赚钱,街边的小摊贩哪有做老师体面啊?连章老师自己都嫌丢人呢。 小高说,现在早就不是那个尊师重道的年代了,做老师也不体面——市场经济,都是看钱说话。 海泠刚要和他争,小高突然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袖子,说了声“小心车”,然后自己走到了外侧。 一辆亮黄色的的士从他身旁飞快开过。 海泠想,算了,就当他是对的,不争了吧。 两人慢慢走回到市中心,路边有些商店已经挂起了促销海报。海报上大多印着一个胖胖的白胡子爷爷,红衣服红帽子,背着一大袋礼物,身后还有驯鹿、雪橇、圣诞树。 小高说,你看,这也是市场经济的产物——孩子要礼物,家长要花钱给孩子买礼物,如果真有圣诞老人,他也被这个时代变成了商人的守护神。 海泠说,哦。 小高突然转过头,笑嘻嘻地问她,吃棉花糖吗? 海泠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小高已经转身走去旁边了。那一边的街角摆了一个卖棉花糖的小摊。海泠走近两步,鼻子里闻到暖洋洋甜丝丝的味道。 小高回来的时候,手里举着两大团棉花糖,像从天上缠了两朵云下来。 他说,给,圣诞礼物。 我说哇,这么温柔的吗? 海泠说,屁,我后来才知道,他是自己想吃,又不好意思单独去买,所以干脆一人一个。 说这话的时候,海泠翻了个白眼,嘴角却是上翘的。 ☆、梦境 我说然后呢? 海泠说然后什么然后, 然后就到了公交站, 上车,他送我回旅馆了呀。 当然因为到站的时候快五点了,四舍五入是晚饭时间, 于是两人又顺便在旁边的小饭馆里一起吃了晚饭。 海泠说, 就是顺便。 她又说,他剥虾的手势真好看! 我说,哦。 然后小高写了一张纸条。他说这是我学校的宿舍电话,这是现在住的地方的电话——如果有什么事, 你可以打这两个号码。 说完他自己一愣,补充了一句说,我的意思是, 如果找到了后面那几页书什么的…… 他又抓抓脑袋,说算了算了,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我说哪个意思,几个意思?海泠敲了我的头。 她就拿着那张小纸条, 迈着小步回房间了。 当时天已经全黑了, 海泠打开房门,屋子里暗沉沉一片。她摸索到电灯开关, “啪”一声按下,落地灯亮了,她的影子落在旁边的墙上。 ——影子说,玩得开心吗? 和她一样的声线,不一样的语调。 海泠一时没反应过来, 下意识地猛退一步,后背着墙,仿佛被逼到角落的小老鼠。 然后影子朝她挥了挥手。 海泠冷静下来了。她说,昨天也是你吗? 影子用她的声音说,是啊。 海泠说谢谢你。 影子说刚才的小伙子不错。 海泠脸上一红,她说你有什么事吗? 说完她想起来了。 她说,你是电影的朋友? 影子安静了一会儿,连动都没动。片刻之后,她才用海泠的声音再次开口。 她说,我确实认识他,也多亏了他,我的力量有了更稳定的来源。 她说,我是夜游神。 海泠想起在古镇时听到的梆子声。当时她还担心了一下,如果“更夫”这个职业消失了,那么守护更夫的夜游神,是不是也会跟着消失? 现在想想,她觉得自己真是多虑。时代的发展不但让空间的差距缩小,对于时间也是一样。太阳下山了,那就用灯光来照亮夜空;白天的工作结束,夜晚的狂欢才正要开始。 昼夜是星辰运转的结果,但不再是人类遵循的时序。 海泠说,当时她面前的这一个夜游神,只是M市的夜游神,并不是主神。 我说也就是小区片警?海泠说,对。 然而小区片警也是警,海泠对夜游神说明了来意。她问她,有没有关于自己爸爸的线索。 墙上的影子说,我不认识你爸爸,要找人,得先给我一些他的信息。 第 5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7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57 章 海泠马上去翻自己的行李。但她刚拿了照片,一转身,发现影子还是一动不动地贴在墙上。 影子说,我看不见那些平面的图像,给我照片也没用。 她说,今晚你入睡后,试着在梦里见到他——然后我来抽取你的梦境。 她说梦境里有声音和图像,比什么照片都生动;而在夜间做的梦,夜游神可以看到,也可以记录。 于是海泠早早地上床睡觉了。 这一夜的梦境很快降临。海泠合上眼睛之后没多久,就感觉自己在行走——在一片灰白的荒漠中。 她转头四下看去,视野辽远又狭窄,就像两张叠在一起的白纸,四边都被黏上,自己就站在中间的空白里;头顶的天幕低得像要塌落下来。 她想起自己的任务了——她要努力梦见爸爸。于是海泠开始回忆,爸爸的长相,爸爸的声音,爸爸指着星星给她讲的故事。 但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说为什么会想不起来?海泠说,你在梦里的时候,想做什么就能做吗? 做梦的时候,总是拨不对要打的号码,拿不到想要的东西,哪怕只想张嘴吃口好吃的,也有很大几率在即将咬到的那一刻醒来。 海泠越是着急地想要记起关于爸爸的事,她脑中越是一片空白——她甚至不记得爸爸的名字了。 她想这样不对,应该换个思路,想想自己带来的照片——对,照片上有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和自己。 但梦里看到的照片像被水浸泡的墨迹,只有三个模糊的人形。 海泠又气又急,她怕再过一会儿,自己连这个任务本身都要忘记了。 ——她突然看到灰蒙蒙的远方出现了一个人影,正在一步步地朝前走。 海泠赶紧追上去。她听见自己的脚步踩在灰白的地面上,声音像踏着砂砾,又像踏着纸屑。 她终于追上那个人影了。 瘦高的背影停住了脚步,转过身。 海泠猛一个刹车,稳住了没有撞上去。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脸上都是“你怎么在这儿”的表情。 J说,你来干嘛? 海泠说,我不是来找你的。 J耸了耸鼻子,像要从空气里闻出什么味道来。他又看了海泠一眼,然后转身朝自己的方向走了。 灰白的荒漠里出现了一栋小房子,就在J选择的方向的不远处。海泠看到他在门前停下,打开门,进去;房门又安静地关上。 海泠下意识地想跟着走去,然而才跨出一步,她突然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别过去”。 海泠立刻收回了迈出的脚步。 那个声音说,别再往前走了,快醒过来。 海泠说,为什么,怎么了,什么情况? 她看到自己落在灰白地面上的影子——没有形体,像一团蠕动的水母;水母旁边是一个将士英武的剪影,和她过去所见到的一样。 飞将军说,有人—— 他才说了这两个字,一阵尖利的撕裂声中断了他的话。地面上武将的剪影被从中间击碎,像纸屑一样飞散了。 ——海泠猛地睁开眼睛。 窗帘的缝隙里漏进几缕青灰色的日光,天快要亮了。 海泠伸手“啪”地打开台灯,对面墙上应声出现她自己的影子。海泠说,刚才是什么情况,我的守护神怎么了? 影子说,他没事,那只是个梦。 海泠刚要再问,影子抢着打断了她的话。她说,你梦见的那个男人是谁? 海泠一愣,想了想说,就是一个……之前认识的人。 夜游神用她的声音“哦”了一声。 她说,你和他的梦境重叠了,偶尔也会发生这样的事——尤其是当你们有同样的目标的时候。 海泠一愣。她说,他也在找我爸爸? 夜游神说,下次再遇到他的时候,你试着跟上他,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海泠说,可是我的守护神不让我过去。 夜游神说,不要管他,你是他的主人,为什么要让他来指点你的行动? 这话似乎有点道理,但海泠又觉得有些不妥。她继续追问了几句,然而影子什么话都不说了。 海泠拉开窗帘,发现太阳已经跃出地平线;因为离她太远,所以看起来小得像一粒放在楼顶的鲑鱼籽。 这一日的白天,海泠也出门了。但她没有梦见爸爸,夜游神自然也无法为她提取线索,她坐着公车从城市的这一边游荡到那一边,什么也没发现。 倒是发现了几个打扮成圣诞老人的促销员,被一群孩子围着,为他们派发小糖果小礼物。 海泠想起绕着城市转的这一路,哪里都能看到一闪一闪的小灯泡,挂满彩球彩带的圣诞树,还有电光纸包装的礼物盒子,金闪闪的铃铛和大片大片的装饰雪花;还能听到“叮叮当”的圣诞歌。某个外国神灵的生日即将来临,整座城市欢腾得像一张打开的音乐贺卡。 公交车在红灯的路口停下,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一盒人偶娃娃,牵着女儿从斑马线上走过。 海泠想起爸爸了。 第 5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8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58 章 她还小的时候,爸爸倒是经常为她买糖,买玩具,买漂亮的小裙子。她一年年长大之后,这样的小礼物也越来越少,最后成了几张薄薄的汇款单。 也许是因为“爸爸”的存在越来越淡薄,她才不能梦见他。 海泠又想起夜游神说,她的梦境和J重叠了,因为她们俩有着同样的目标。 如果J和她一样在找她爸爸——难道他也在这个城市? 但他又为什么要找? 她脑内的小老鼠踩着滚轮“骨碌碌”跑了几步,突然停下。 ——也许不是她们俩有着一样的目标,而是她们俩的目标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公交车又绕着城区开完一圈,到站了。远处的太阳已经成了橙红色,日光凉了下来,“白天”还剩下不到一个小时。 海泠回到旅馆房间,拉上窗帘,打开台灯,然后坐在椅子上望着墙上自己的影子。远处的钟楼“铛铛铛”敲了六下的时候,影子说话了。 夜游神说,刚才天亮了,来不及跟你解释太多——毕竟白天归日游神掌管,他看到我赖着不走,是要生气的。 夜游神说,现在是我当值的时间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我都能看见。 她说,我们出门吧。 ☆、蛛丝 我说, 出门?去哪儿? 海泠说, 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但影子自己动了,我就跟着走了。 她跟着影子走出旅馆, 走上街头, 走回那片闪闪发光的夜色中。 她问影子,我们要去哪儿?影子不说话,只在需要转向的时候,伸出左右手作为提示。 入夜后的街头比白天更热闹。马路两旁的商铺灯火通明, 装饰的彩灯彩球连成一片彩虹;盛装打扮的年轻男女结伴出行,且说且笑,还有孩子戴着一闪一闪的小饰品在人行道上奔跑。整条街道看上去就像有星河流过。 我说, 那跟现在的平安夜街头也差不多啊。 海泠说,是啊。 她说,年味一年比一年淡,圣诞却还是那个圣诞。 我想, 可能是因为过年的孩子越来越聪明, 过圣诞的情侣却总是那么傻吧。 夜游神带着海泠穿过大街小巷,穿过那一片“铃儿响叮当”, 不像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海泠看看时间,他们已经走了快半个小时。她又问,我们要去哪儿? 夜游神说,你看不见吗? 海泠说,看见什么? 夜游神用海泠的影子打了个响指, “啪”。 ——四周的灯光刹那暗了下来,连旁人的说话声,音乐声都小了;像是一台电视机被调低亮度,关小音量。 夜游神说,这座城市的夜晚太吵了,气流和能量都是浑浊的;但也多亏他们,我才能比其他同侪更强大。 她说你现在看见了吗? 看见了。 海泠看见一条银闪闪的细线从空气中横过,一头连着自己,一头轻飘飘地延伸向街的那一头。 海泠说,这是什么? 夜游神回答,是蛛丝。 在梦境中相遇过的两人,彼此之间会有这样的“蛛丝”联结,作为梦境重叠的遗留物。 夜游神说,你们的目标一致,所以才会有相交的梦境——所以你找到他,说不定也会有关于你爸爸的情报。 海泠说,那蛛丝的那一头……就是他? 夜游神说,对,但蛛丝只能存在24小时——你昨晚又睡得太早,现在光芒已经很微弱了。 海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虽然夜游神调低了她的世界的亮度,但那条蛛丝还是黯淡得像生锈的银线;夜风吹过,它闪闪烁烁的快要看不见了。 海泠说,那我们快走吧。 她顺着影子指引的方向,在街上更快地奔跑起来。商业街的熙攘渐渐听不见了,四周的灯光很快也只剩下路灯,和居民楼窗口透出的光芒。 海泠觉得有些冷,出来的时候忘了穿上厚外套。她停下来打了个喷嚏,正要跟着蛛丝继续往前,地上的影子突然说——“别过去了”。 海泠说,怎么了? 她顺着蛛丝朝前看,银闪闪的微弱光芒通往一条小弄堂。 夜游神说,别过去,那里有人,不安全。 海泠马上明白了。她说那怎么办? 夜游神说,从大路绕过去。 路过一栋民宅的时候,夜游神又说,先等一等再走。 海泠正要问为什么,前面传来“哗啦”一声,一个花盆从楼上掉下来了。 夜游神说,走吧。 第 5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9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59 章 海泠说,你都看得见吗? 夜游神用她的声音笑了笑,说,阴影都是我的眼睛,夜晚的每个角落我都看得见。 她停了停又说,除非是那些刻意回避我,不想被我看见的人。 海泠觉得夜游神似乎意有所指,但现在也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 她胸口的蛛丝已经淡成了浅灰色。 她的脚步在快走和小跑之间来回切换,身旁的街景从热闹到平静,又再次欢腾。海泠看过路牌了,她们已经到了市中心的另一边,这里和她的旅馆之间有相当一段距离。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8点,距离她昨晚入睡的时间还有不到半小时。蛛丝的光芒已经淡得快要融入空气了。 海泠有些犹豫,是该继续跟着,还是打道回府。地上的影子又指出了下一个方向,夜游神说,如果现在放弃,那你刚才的路全都白跑了。 海泠觉得这话有理。 她迈开大步,在人行道上更快地奔跑起来。 错过这一次,她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爸爸。 要是爸爸也像老镇长的孙子一样,再也不回去了怎么办? 要是爸爸明天一早就离开这个城市,躲到她找不到的地方去了怎办? 要是那个外国人赶在她之前—— 夜游神突然大喊一声——“快停下!” 海泠想都没想,下意识地猛刹住脚步。 半秒的回神后,她发现自己又站在一个岔路口。蛛丝指向左手边,那有一条小路,路灯很少,小路弯弯绕绕地消失在光影明灭的矮墙边。 夜游神说,别往那里走,绕路。 海泠说来得及吗,绕到一半蛛丝就灭了怎么办? 夜游神说,那里不安全,绕路。 海泠迟疑了一下。 她突然听到一阵低低的抽泣声——是女孩子,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在哭。 声音是从左手边的小路上传来的。 海泠说,这是什么情况? 夜游神没有解释,只是再次强调那两个字:绕路。 海泠站在岔路口,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最终咬咬牙,往右走了。 然而她才刚转过身,就听到那阵抽抽噎噎的哭声近了。海泠忍不住回过头,看到一个人影在矮墙上慢慢地移动。 一个穿着粉色小棉衣的女孩子一边哭,一边揉着眼睛,从拐角走出来。 海泠停下脚步了。她觉得这女孩子有些眼熟,想了一会儿之后,她记起这是章老师的女儿。 小姑娘也认出她了,她挂着眼泪鼻涕,扁扁嘴问她,你是那天来我家的客人吗? 影子里的夜游神催促了一声。 海泠看看小姑娘,又看看胸前快要熄灭的蛛丝。她说是啊,你怎么在这儿? 她说你是迷路了? 小姑娘“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海泠再次低头看了一眼蛛丝——闪闪烁烁,在夜风里像一道即将干涸的水迹。 她说你别哭,有什么事,慢慢说。 她拉着小姑娘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给她擦了眼泪,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看到自己的影子跟着自己的动作移动,那位附身的神灵似乎已经离开了。 ☆、圣诞 我说, 你居然就这么放弃了? 海泠说, 不然呢? 她说,反正那时候的光线已经很淡了,就算跟着找也不一定能找到, 还不如照顾一下面前的小朋友。 她这会儿是顺着我的口气说的。但我想, 她当时大概压根没想这么多,单纯看见小女孩子哭,放不下心而已。 然后海泠知道了那小姑娘的名字叫天天,今天本来是要去妈妈家里过圣诞的。 天天说, 我和新爸爸吵架了,就从饭店跑出来了。 她说那个男人一看就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一定是用花言巧语把妈妈迷住了。 我说等等, 这小姑娘的人设怎么好像不太一样了?满嘴中老年八点档电视剧台词是什么情况? 海泠当时倒不是太意外。她说那你妈妈会担心的啊,快回去。 天天“哼”了一声,哼完又“哇”地哭了出来。她说妈妈马上要有新弟弟了,她有了弟弟就不是我妈妈了。 第 5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0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60 章 海泠想了想说, 那要不我送你回章老师那儿? 天天说我不回去, 爸爸每天吃完饭就进,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我不回去。 海泠想起那天在章老师家,他一听就女儿回来,聊了一半的话题不要了,笔记也不要了,眼睛亮闪闪地就要迎出去。 海泠说, 你爸爸只是不善于表达,还是把你放在心里的。 天天说,你们大人总是说这种话,都是空话,我才不信。 她说你男朋友也是这么哄你的吧?他只是不善于表达~还是把你放在心里的~ 我替这位几十年前的小姑娘抽了一口凉气。 海泠对我说,她在章老师家里第一次看到天天的时候,就知道她是在装乖。 但没想到她去掉装乖滤镜之后,性格这么……八点档。 海泠说,我爸爸以前也是这样的,我妈妈去世以后,他就很少对我说话了。 就算是对她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也不会望着她。他的视线往往随意地落在什么地方,就像被散漫的手摆下的杯子,除了杯垫,哪儿都放。 他也很少叫她的名字,自说自话地就开口了。海泠曾经觉得,说不定爸爸那些话是说给空气听的——说不定他是在关照椅子多穿衣服,叮嘱鞋子出门小心。 海泠一度怀疑,爸爸是不是看不见她了? 天天说,你说的是以前,那现在呢? 海泠说,现在?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我快有两年没见过爸爸了。 天天说,那他一定不要你了。 海泠“呼”地从长椅上站起来。 天天被她吓得一愣,“哇”一声又哭出来了。她用手揉着眼睛说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海泠看她揉了半天眼睛,一滴眼泪都没出来。 但节日的街头本就人来人往,小姑娘这么扯嗓子哭起来,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朝这边张望。 海泠转过身,正对她。 ——然后拉着她的小胳膊,把她从长椅上拽了下来。 海泠说,其实我对这种节日不是太在意,他们热闹他们的,我过我的就是了。 她说但是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时候,你故意当街装哭—— 天天立刻闭嘴,把手也放下来了,巴巴地眨眼看她。 海泠说,其实你就是可怜自己,没人带你玩儿。 她说一边哭哭啼啼地怪别人不关心你,一边又不肯主动走出来和别人玩——你到底要哪样啦。 天天脸上一红说,我才没有,你管我干嘛。 我说这么别扭的吗?海泠说我管她别不别扭,我就把她拖走了。 她就把她拖到最近的商场去了。 海泠说,城里小学生和乡下小学生,耍赖起来都一样——她见多了。 她说这伢儿还跟我卖乖扮可怜,她玩的那点把戏,我小时候跟客人要糖吃的时候早就玩遍了。 海泠拖着天天进了商场,从玩具柜到零食柜一趟走,没多久就变成了天天拖着她。 小姑娘粉色的棉袄里换了条新裙子,手里新买的娃娃会笑会眨眼,饮料机的冷饮热饮一杯接一杯……海泠说,现在开心了? 天天抿着嘴“哼哼哼”地笑,又要朝下一个柜台走去。 海泠说,我没钱了,我们回去吧。 天天说,回哪呀? 海泠说,你想回哪儿? 天天说,你住哪儿?我去你那儿。 海泠说哦,那就回你爸爸家吧。 说完她像来时一样,不顾对方又哭又嚎,把天天拖出商场。 当时已经快要晚上10点,公交车早没了。海泠拦了一辆的士,二话不说打开车门,把给小姑娘买的娃娃扔进后座。 天天看看她,又看看娃娃,钻进车里了。 海泠说,报地址。 天天乖乖报了自家地址。 然后亮黄色的出租车开动,在霓虹灯影里滑行,就像小船破开水面。 天天看着怀里的娃娃说,上次妈妈也要给我买这个娃娃,我想她马上要生弟弟了,还是给弟弟买吧,就说不要。 海泠说哦。 天天说,这条裙子我之前看到就很喜欢,爸爸问我要不要,我想他现在不做老师了,赚钱那么累,就说不要。 海泠说哦。 第 6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1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61 章 天天说,刚才我乱说的,你不要生气。 海泠说,啥? 天天说,你这么好,又漂亮,你爸爸不会不要你的。 海泠说对呀,那你为什么又觉得你爸爸妈妈不要你呢? 天天不说话了,打了一个小学生该睡觉了的呵欠。 海泠说,我两年没有见到我爸爸了,这一趟过来,也不仅仅是为了找他。 她说,我找他只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想看看他看到的世界。 现在她看到了。这里的白天比家乡忙碌,夜晚比家乡喧嚣……她想也许爸爸向往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海泠说,如果能见到爸爸,我更希望他能好好看看我。 天天朝她转过头,大眼睛望了她好一会儿,说,你很好看呀。 海泠说,这还用你讲。 出租车在章老师家的小区门口停下了。下车的时候,天天悄悄说,这是我第一次坐出租。 海泠更小声地说,其实我也是。 她把天天送到楼下,两人抬头朝四楼望去,窗口是暗的。海泠说,你爸爸一定是出门找你去了,你快回家,有什么能联系到他的号码,赶紧打。 天天“嗯”了一声,“腾腾腾”跑进楼道里,没走两步又折回来。 海泠说怎么了? 天天说,今天是平安夜,我还没跟你说“圣诞快乐”呢。 海泠“哈哈哈”地笑了。她说那你快乐吗? 天天说,本来是不快乐的,不过现在快乐了,所以希望你也能快乐。 海泠说,嗯,等会儿跟你爸爸也这么说——不过要先认错。 天天说,那你呢?怎么大晚上一个人在外面逛?男朋友呢? 海泠刚张了嘴要反驳某句话,出口的瞬间又想了想,她说,我今天演圣诞老人,要帮助一个圣诞不快乐的小朋友,现在你快乐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天天的眼睛眨巴了一下。 她说什么,今年是你演圣诞老人? 海泠一愣,说怎么了? 天天说,去年我看到的圣诞老人,是个小哥哥,他还给了我一个苹果吃。 海泠想,她说的大概是商场的促销活动吧。 然后天天再次道谢,道别;然后海泠看着她进了楼道,过道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亮到四楼。 然后四楼那扇小窗口也亮了,海泠就转身走了。 到了小区门口,“圣诞老人”游戏结束,夜风冷冷地迎面一吹,海泠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 ——她该怎么回去? 公交车早就没了,刚才的出租车也不见踪影,这里又是老住宅区,深夜的马路上连狗叫都听不见——她该怎么回去? 这里距离她的旅馆有大半个城区那么远。 刚才她又好像惹夜游神生气了。 海泠想这下完蛋,上一个在平安夜冻死街头的女孩子,好像是卖火柴的。 深夜十点过半,远处的天际陆陆续续地燃起烟花,人们开始准备庆祝一个异国的神祇的诞生。 ——海泠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从空中传来。 爽朗利落的男声,尾音奇怪地上翘,带着一点古里古怪的语气。 那个声音说——“不要乱讲,我们圣诞老人,出门可都是配车的”。 下一秒,一道银光闪烁的光带从天空盘旋而下,仿佛星屑铺成的路轨。海泠感觉就像被迎面吹了一捧银粉,连眼睛都来不及眨。 她还听见“叮叮当当”的铃声,和“呼哧呼哧”的响鼻声了。她朝光带上方望去,一队驯鹿拉着雪橇,踩着光点朝她奔来。 ——雪橇上坐着一个男人,银发,白胡,红衣,红帽;他身旁的位置上放着一个巨大的口袋。雪橇在烟花和星光里飞快地穿行,像穿过落英的春风。 我说哇,圣诞老人本人? 海泠说,不是的。 坐在雪橇上的是个年轻男人。 不对,应该说是少年——他的胡子都是黏上去的。 雪橇在海泠面前稳稳地停住,拉车的驯鹿鼻孔中喷出热气,吹动面前飘散的光点。 海泠说,你,你,你是—— 少年在假胡子后面瓮声瓮气地说,这两天在准备礼物,来晚了,没耽误你什么事吧? 他说电影告诉我的时候,也没说你什么时候到,我就想着趁平安夜发礼物的时候,顺便找找你。 第 6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2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62 章 海泠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她说原来是你啊。 少年很得意地抖了抖假胡子。 他说是啊,我是这座城市的圣诞老人。 ☆、夜游神 海泠说, 坐了圣诞老人的雪橇, 可能是她18岁这一年,最惊喜的惊喜。 我说你就上车了? 海泠说我就上车了——不然怎么回旅馆? 碎银在夜风中翻卷着朝前铺开,驯鹿们撒了蹄子一路小跑, 在“叮叮当当”的铃声里拉着雪橇腾上天空。海泠坐在年轻的圣诞旁边, 看着星光越来越近,天际的烟花也越来越近;“啪”一声脆响,灿烈的光芒在眼前炸开,雪橇像穿过一株繁茂的紫藤花树。 海泠突然觉得, 也许苍穹之外是流动的星彩,烟花拖着尾巴窜上天空,把天幕戳出洞来, 星星的浓浆就从破口上喷涌而出。 她察觉到半空中并没有风,穿着薄外套也不觉得冷了。 圣诞唱起歌来了,没听过的语言和没听过的调子,欢快得像夏天光着脚在雨里跑。他说这是他在之前的城市学会的小曲, 那里的人们到了圣诞就唱这首歌。 海泠说你还去过别的地方呀? 圣诞说那当然了, M市这儿,也是最近一两百年才开始过圣诞的——我的从业时间可比这久多了。 说这话的时候, 他十分得意地捋了捋下巴上的假胡子。 海泠上雪橇的时候就悄悄看过他了,虽然半张脸都被胡子盖着,但眉眼十分年轻,大概也就十四五岁——以外表判断的话;那件圣诞老人行业标配的大红棉衣穿在他身上,又大又长又宽松, 袖口都是折了两折的。 所以她此刻的感觉,就像听邻家小弟吹牛。 海泠看了看旁边座位上鼓鼓囊囊的口袋,她说这里面都是礼物吗? 圣诞说是啊。 海泠说,真的是送遍全城,每个孩子都有? 圣诞抖着胡子“哈哈哈”笑了。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送遍全城不假,每个孩子都有也不假,只是我送出之后,不一定每个人都能收到。 海泠说,你送的是什么? 圣诞拍了拍口袋,朝她一笑。 他说,我送的是从明天日出后开始的,持续一天的好心情。 听他这么一说,海泠也摸了摸那个口袋——就像摸在羽绒枕头上一样,又轻又软。 海泠说,可是很多孩子本来就会收到礼物,本来就会开心啊。 圣诞说,所以要让那些没有收到礼物的孩子,也一样开心。 他说,圣诞节是最应该开心的日子之一——不管大家的信仰是否相同,多一个能开心大笑的日子,不好吗? 说着他又抖着胡子笑起来,继续唱那首欢快的小调。 海泠想了想说,你来之前,我遇到了一个夜游神。 圣诞的歌声停了,他转过头看海泠,眉头皱了皱,然后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 他说你是说那个人啊。 圣诞说,那个人我也见过,刚来的时候去跟他打过招呼;不过他看起来脾气不太好,脸色一直阴沉沉的,也没理我——我后来就和他没什么来往了。 他说今晚很多人会熬夜,那个人应该挺高兴的吧——真羡慕他,我一年到头,也就被记得几天而已。 11点的钟声响起的时候,雪橇到了旅馆上空。圣诞说,来晚了不好意思,你从口袋里自己摸个礼物吧。 海泠一愣,摆摆手说不用了,我天天都很开心。 圣诞说,你就没有想要实现的愿望什么的吗? 海泠想了想,她说,有的。 圣诞就把大口袋递给她了。 我说,圣诞老人的口袋里是什么?塞得那么鼓,总有东西的吧? 海泠说,我看的时候,里面是空的,口袋是自己鼓起来的。 但是圣诞对她说,你随便摸,摸到什么都给你。 他说你摸的时候想想自己想要的东西,全心全意地想——不要太贪心,其他什么都行。 海泠就伸手进去摸了。 手像泡在热水里,又像有风从指间轻轻吹过。她的手指突然触到了什么东西,大概拳头大,摸起来既不像布料也不像塑料。海泠用手轻轻一掐,那东西像果冻一样软软地陷了进去。 海泠握着那个东西,把手拿出来了。 她的拳头刚刚从袋口抽出,几道银白色的光束从指缝里散射出来,转眼交织汇聚到一起,缠绕成了一团光球。 海泠用手一抓,抓了个空,光球像流星一样朝远方飞去了。 圣诞看着飞走的光球,愣愣地眨了眨眼睛,他说你想要的是啥? 海泠说,我刚才一直想,要找到爸爸。 第 6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3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63 章 那个光球落入了城市的另一头。 这天晚上,海泠又梦见了那片灰白色的荒漠。地面像纸,又像铺平的砂砾,她光着脚走,每一步都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她想起刚才在雪橇上,她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光球沉落的位置——她明天就可以见到爸爸了。 海泠在灰白色的梦境里笑出声来。 远处又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轮廓清瘦颀长,像一只独行的鹤。海泠朝他追过去,但不管跑得多快,她和那个人影之间总是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 海泠张开嘴,大声地叫他。 ——她以为自己叫的是“喂”,然而声音出口之后,变成了一个繁复但动听的名字。 前面的人停下脚步了。 停下了,仅仅片刻,他又继续朝前走去——连头都没回。 海泠又要追过去,然而一步还没迈出,双腿突然沉得抬不起来。她低头朝地下一看,自己的影子淡成了一团混沌,没有形状,没有轮廓,她就像站在一朵云的阴影下。 耳边有一个声音在说,快走,有人要来了。 海泠使劲挣扎着要走出去,然而双腿纹丝不动地粘在地上。她又奋力朝前一扑,想贴在地上用手爬行,但这个念头一浮上来,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她的意识像被困在一尊雕像里,跟着雕像一起沉入沼泽。 海泠想,快醒过来,醒过来就好了。 这句话在她的胸腔里震荡,但说不出,也做不到。 ——她突然听到了利刃出鞘的声音。 下一秒,地上那团混沌的阴影碎了,像被震裂的石块一样四散纷飞。海泠又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地面上,轮廓清晰又鲜明。 一个武将的剪影站在她身边,一如既往。 飞将军说,快走,刚才有人吃掉了你的影子。 海泠来不及问,立刻迈腿朝前跑去。步子还是很沉,越来越沉,她感觉自己像在沼泽里蹚水,眼看就要走不动了。 海泠朝地上一望,飞将军正在奋力挥舞长剑,为她砍去那些蠕动着附上来的阴影。他说不要看脚下,快走,快走! 海泠使劲地抬起腿,迈出。 ——下一秒,灰白色的天空骤然暗落,光芒像被巨大的手掌遮蔽,海泠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了。 也看不见飞将军了。 她迈了一半的步子悬在半空,放不下收不回。海泠试探着叫飞将军的名字,没有回应。 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笑了起来。 那个声音说——“靠光才能生存的小东西,连家神都不是,还想做什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海泠面前的视野被猛地扭转,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她听到一声压低的痛呼——然后有什么东西被撕碎了。 一团火焰在她面前凭空燃烧起来,片刻之后,火焰熄灭,地上落下一堆小小的灰烬。 海泠又叫了飞将军的名字。 没有回应,那个声音反倒笑得更大了。 他说,你迟早都是要失去他的——从明天起,就自己保护自己吧。 海泠觉得心跳得飞快,但她分不清这是害怕还是愤怒。她拼命使劲挣扎,还是脱不开看不见的束缚。她说你是夜游神?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夜游神的笑声渐渐轻了下来。 他说你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海泠摇摇头。 她面前的空气泛起一丝波动,一个人影从空气的裂缝里走了出来。他的头发是浓重的黑,身上滚动着霓虹色的光纹。 夜游神说,找到他就可以得到永生的秘密,而困住你,也许就能——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道黑色的影子从后方袭来,利剑般贯穿他的身体。他身上的霓虹色瞬间一阵狂闪,然后熄灭。 夜游神猛地朝后方转过身——正好迎上盘旋折回的乌鸦的利喙。 乌鸦击穿了他的额头。不过一呼一吸的半秒间,他的整个身形都颓成一张薄薄的纸片,烟一样消散了。 乌鸦又拍拍翅膀盘旋而去。顺着它飞走的方向,海泠看到那个瘦高的人影站在梦境那头。 他穿着繁复考究的衣装,像从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上走下来的主角;金褐色的头发有些长了,在脑后拢成一束。 他胸前挂着一枚项坠,海泠知道坠子里放着一个女人的照片。 现在项坠是打开的,正对向她。但夜游神消失后,梦境又暴露在灰白的光线下;项坠反着光,她看不见上面的照片。 J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对她说——“天亮了”。 海泠醒了,她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窗户。她从床上坐起来,拉开窗帘。 窗外停着一只乌鸦。 乌鸦又用尖嘴敲了敲玻璃,“笃笃笃”。 ☆、爸爸 第 6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4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64 章 我说, 那飞将军呢, 飞将军就……没有了? 海泠说,飞将军是一个人造神,是奶奶为我创造的。 她说, 可能奶奶自己都不知道, 她只是希望有人能替她守着孙女,所以就有了飞将军。 我说,那现在飞将军不是没有了? 海泠说不会呀。 我还在等她继续往下说,但她直接换了话题。 她说她一看见那只乌鸦, 马上从床上跳起来,拉开窗户朝外望。 但视野里没有那个人。 她又急急忙忙地换衣服出门,冲下楼梯, 冲出旅馆——外面也没有。 大街上,小巷里,有爷爷奶奶做操练舞的广场边……海泠在附近转了一圈,哪儿都没看到J。 她想, 难道那只乌鸦只是普通地路过? 或者说, 为了把她从噩梦中叫醒? 这个疑问只在她脑中存在了半小时。早饭后,她就搭上公车, 前往城区的另一边。 她昨晚一回到房间,马上找出地图,把光球沉落的地点用红笔圈了起来。 这一次不会错了。 公交车弯弯绕绕地穿过市中心,在一条安静的小马路边上停下了。这里是M市的老城区,三五十年前的开发中心;那个时候, 全国最繁华的城市是M市,M市最繁华的地区就是这里。 那些颇有西式风味的旧楼老房还留在原址,就像被潮水冲上沙滩,又来不及跟着潮水一起退下的贝壳。 地图上圈出的只是一个范围,虽然已经缩减到很小了,但还是不能完全确定具体的地点。海泠照着地图一条街一条街地走去,穿过一扇又一扇石库门,穿过那些花花绿绿的晾衣绳。路边的法国梧桐刚被修剪过枝条,看上去又瘦又精神;海泠想它们的年纪,大概和自己爷爷差不多大。 她看到一条窄窄的小街,窄到就能并排放下三张八仙桌。街道两旁开了几家闲散的铺子——古玩店,旧书店,钟表店;随缘买卖,自负盈亏的那种。 海泠朝里面望了望。 她想,爸爸如果是来M市工作的,那应该不会在这样的地方。 她想那个光球为她指出的,也许是爸爸住的地方——在老城区居住,在新城区工作。 然后她就转身要走。 视线移开前的最后一秒,她的余光看到一个人影从小铺子里走出来,手里握着一把鸡毛掸子,拍了拍门口的招牌。 招牌上写着“旧书店”,招牌前站着的人是熟悉的旧时样貌。 海泠下意识地叫出声了——“爸爸”。 面前的男人停住了手里的动作。他循声转过头,朝海泠望来。 脸庞瘦削,眉眼清隽,下巴上蒙了一层淡淡的胡茬——和两年前他离家时一模一样。 海泠又叫了他一声,“爸爸”。 爸爸眨了眨眼睛,仿佛从一个沉沉的梦境中醒来,眼神中还有些困倦。 他说,哦,你来了啊。 旁边铺子的大爷从窗口探出身来了,说谁呀,谁来了? 爸爸转头朝他笑笑,说,我女儿。 ——海泠又仿佛站在藏书阁的大门前了。她伸出钥匙插进锁眼,手腕一转,“咔嚓”。 她等了那么久,走了那么远,就为了这一声“咔嚓”。 海泠大步冲上去,冲到爸爸面前,她抬头看着他的脸——他也看着她,眼睛望进她的眼里,视线再不是落在旁边的墙上,桌上,柱子上,乱得像一捧被吹飞的蒲公英。 海泠“嘿嘿嘿”地笑起来了,她说,你在这里呀。 爸爸说,嗯。 爸爸是在这家旧书店里帮忙看店的,每天坐班七个小时,大部分时候都在和老板聊天。 聊历史,聊野史,聊那些旧书上写的故事。这家店又小又暗,店里的货倒是不少,有些是老板自己家里的,有些是从附近居民那里收来的。 海泠趴在柜台上说,爸爸你看我剪了刘海儿,镇上谢师傅帮我剪的。 爸爸说嗯,漂亮了。 海泠说我找到小时候玩过的那个木偶人了,它胳膊断了,不过我又找箍桶师傅帮我修好了——他还说你小时候也经常找他修玩具。 爸爸说哦,他记性真好。 海泠说家里我都收拾得很干净,每周一次大扫除,一点都不乱——不过这次这么久不在,回去之后又得好好搞卫生了。 爸爸说,辛苦你了。 海泠说我还找到几张旧照片,好像是以前不见了的——我也带来了,明天拿给你看吧? 爸爸顿了顿,他说,好。 旁边的老板“哈哈”笑笑说,今天女儿来了,你就回家陪女儿吧。 海泠就和爸爸一起回家了。她一路忍不住跳着走,就像小时候,爸爸从幼儿园接她回家一样。 第 6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5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65 章 爸爸住的地方离旧书店不远,简简单单的一居室,站在门口就能把整个屋子望到底。 一张床,一套桌椅,一个柜子,一个矮架。 海泠说,你这里还挺干净的,我还想着帮你搞卫生呢。 爸爸笑了笑没说话,指着屋子里唯一的一把椅子说,坐呀。 海泠坐下来,吸了一口气,把刚才在外面不能说的话说出来了。 她说,家里的图书馆失火了。 爸爸转过头看她。 海泠说,别的没事,就是……三楼的藏全没了。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吐了口气说,我已经知道了——没事,没就没了,那里的书我全看过,没什么要紧的。 海泠看到床头的那口柜子,里面塞满了各种旧书。她说你在那家店里工作,也是为了看书? 爸爸含糊地“嗯”了一声。 海泠说,为什么偏偏要来这里? 爸爸没有说话。 海泠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柜前,随手翻了一本——40年前对岸出版的民间故事集,纸都发黄发软了,竖排的铅字,又密又小。 也差不多:民间故事,民间传说,冷僻的神话,少见的童谣……所有书都有一个似乎很明显,但又极难总结出来的共同点。 爸爸说,这些书都是他慢慢收罗到的,有些是跟老板买的。 他说这工作做这个倒是方便,毕竟现在的人都喜欢新鲜东西,老书不好找了。 他说现在什么样的东西都能印成书出版,也怪不得不爱看书的人越来越多。 他说还是古时候好,被印刷出来是对文字的最高礼遇,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怀敬畏。 海泠把手里的书放下了。 她说,你收集这些书,是想找什么东西吗? 爸爸没说话。 海泠说,那你今年过年回家吗? 爸爸吸了一口气,说,有时间的话,会回去的。 ——有时间?海泠觉得旧书店的工作,有的是时间。 她又问爸爸为什么不回寻呼,为什么不告诉家里来了这里。但爸爸又切了频道,虽然就在她面前,但是他听不见她说话了。 海泠又坐了一会儿,说那我明天把照片给你拿来,然后就起身离开。 我说父女久别重逢就这样吗? 海泠说,是久别,但没重逢上。 一开始爸爸看着她的眼睛的时候,她还以为,爸爸终于回来了。 海泠出来的时候还不到中午,她沿着小马路慢慢地走,没一会儿又走回旧书店了。 她站在路口朝旧书店望了一眼。她想,爸爸每天就是坐在这里,看着一条小街这么宽的天空。 她想这样的生活就足够让他离开家乡? 不明白,没见过什么世面的18岁姑娘,想不明白。 海泠转过身要继续走。她一抬头,看到小路那一边,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旁边的梧桐树上还停了一只乌鸦。 对方也看着马路对面的旧书店,眼神专注。海泠想了想,“喂”地叫了他一声。 J的视线一侧,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然后他举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小声说,你看。 海泠顺着他的视线朝前望去。 旧书店小小的窗户里散逸出淡金色的光芒,像有细细的藤蔓从窗口伸出,试探着朝前攀爬。 但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它们依附,那些柔软的芽尖点亮又熄灭,熄灭又点亮。 海泠说这是什么? J说,是旧书里的灵。 他说,它们是神灵的碎片,但也许没机会再拼成神灵了。 ☆、造神 我说, 他怎么会在那里?他不会一直跟着你吧? 海泠说, 没有的事。 我说你怎么知道,你又没看见他。 第 6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6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66 章 海泠说,因为他好像压根就把我忘了。 她打完招呼之后, J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才眯起眼,轻轻“哦”了一声。 他说,原来是你啊。 他每次重新见到海泠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表情;海泠不知道他这声“哦”是真是假, 但才半个月不见,就把人忘了这种事——怎么想,也不太可能。 海泠想了想说, 昨晚梦里那个人是你吗,怎么好像和现在的打扮不太一样? 她说,你以前穿得很华丽吗?说完她还故意“哈哈”笑了两声。 J说,我可不知道你梦见了什么。 海泠很尴尬地把“哈哈”收起来了。 她说, 我梦见我的守护神为了救我, 被一个夜游神攻击了。 她说我现在也不知道那个梦是真是假,他是不是真的不在了。 她又不可能故意陷入危险来试探。 J说, 那位将军吗?他迟早会离开你的。 海泠说,那他现在是真的走了吗? J看了她一眼。 他说,他是你的守护神,你不忘,他就不走。 海泠觉得这大概是个纯粹的安慰, 但现在也只能听听安慰了。 J又指了指马路对面的旧书店,从小窗口伸出的金色藤蔓在缓慢地来回攀爬。他说那位将军是一个人造神,从本质上来讲,他和这些书灵是一样的。 他说,在创作的神圣性还令人敬畏的时代,文人的笔尖是可以创造神的。 工匠的刀锋,乐师的手指,歌者的双唇和舞者的脚步也是一样。 许多旧日神灵并没有什么光辉的出身,他们诞生自嘈杂的街市,阴暗的作坊,泛黄的纸面。他们被凡人创造,又接受凡人的膜拜,守护凡人的安宁——然后被凡人遗忘。 海泠看到那些金色藤蔓明明暗暗地闪烁,每一粒芽尖上都含着一瓣往日的时光。 她突然想问J——那现在呢? 现在还能创造神吗? 她想,也许就像小高说的,这个国家进入了金钱至上的时代,一些在过去被认为美好的东西,正在渐渐被厌弃;但她想,不管是哪个时代,普罗大众渴求幸福安宁的愿望,始终都是一样的。 古时的工匠为了养家糊口挥起锤子,现代的工人为了养家糊口操作器械——他们之间没有区别,电动曲锯锯出来的线条,也未必就比凿子凿出来的丑。 那现在还能创造神吗? 海泠想了想,她发现自己最想知道的是——她能像奶奶一样,创造出自己的神灵吗? 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她想问旁边的人,但又怕像以前一样,被他搪塞笑话。她抿抿嘴,看到对面旧书店的老板捧着保温杯踱去了隔壁铺子,修表的大叔跟着收音机哼起一首流行歌曲,一只橘色虎斑猫从墙头“咚”一声跳下,走到阳光充沛的巷子口,眯着眼睛打了个呵欠,开始洗脸。 这里曾经是最繁华的城市的最繁华地段,但在50年后的下午三点,这里和她的家乡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她突然意识到——也许神灵的诞生与死亡,也正是如此的轮转。 旁边的人已经转身要走了。海泠跟上一步说,你来这里是要找什么? J头也不回。 海泠继续跟在后面说,是跟“死神”有关吗? J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他说你看到那几页书了? 海泠说,没有,但我见到一个看过书的人。 她说,真的是和死神有关? J说,那个人在哪? 海泠张了嘴刚要回答,一抬眼看到J皱着眉头,眼神急切又焦躁,和平时完全不同。 她想了想说,那个人也不记得具体写了什么,只有一本读书笔记。 J又看了她一眼,哼笑一声,转身继续走了。 海泠赶紧又跟上。她说你要去哪儿? J没回头,也没回答。 海泠说你什么时候来这儿的?你打听到那几页书的下落了吗? 她说真的有死神吗?那个作者提到的胡人是不是你? 她说,你不会想干什么坏事吧? J停下脚步,转身,直直地瞪了她一眼。 他说,闭嘴,别跟着我。 海泠一口气吸到底,把嘴唇抿上了。 第 6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7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67 章 她看到J离开的方向是她来时的方向,也许他要去另一边的城区。 她也要回去,但被他又瞪又骂地说了之后,她又不高兴走了。 于是海泠在心里默默地“哼”了一声,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转身的刹那,她看到J脚下的影子闪过一阵凌乱的波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中挣扎分离出来。 她一愣,下一秒,一道黑影鱼一样从他脚下游出,飞快地蹿到了小马路的那一头。 J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步子一顿,立刻转过身。然而那影子转眼已经没入临街屋檐的阴影下,像鱼沉入水底,看不见了。 不,不是看不见,屋檐的影子颤起一阵微妙的波动,波动的痕迹由近及远,朝着旧书店过去了。 朝着旧书店窗口过去了。 那些金色的书灵还像藤蔓一样,在午后的阳光下柔软地摆动。 J迈开步子就朝书店跑去。然而他才跑了两步,那些黑影已经像墨水一样漫上窗棂,缠绕,挤压,吞没那些金色的光芒。 书灵熄灭了。 下一秒,窗棂上腾起无数条黑蛇,朝着街道另一头飞窜而去。 J的步子才顿了一顿,立刻更快地追上。海泠来不及想也来不及问,只能紧紧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在小街上狂奔,惊醒了打盹的猫,惊动了哼曲的修表匠;屋檐上还“扑棱棱”飞起一群麻雀。整条小街都在看着他们。 他们追着黑影跑完了一整条街道,又拐过大大小小的路口,那些影子蹿得飞快,它们甚至不再依赖其他的阴影,堂而皇之地像海蛇一样贴着地游动。 海泠越跑越觉得不太对劲——那些影子似乎是朝着爸爸的房子去的。 她半个多小时前才路过这些地方,她记得清清楚楚。 海泠大声问前面的人,这是什么情况?J如预料般没有理她。 他一边大步朝前飞奔,一边高高伸出左臂,从经过的行道树上揪了一片叶子。 他左手背上的乌鸦刺青开始闪烁。 J用中指和无名指夹着树叶,手臂飞快地舞动,食指似乎在空气中画出什么图案。 短短两秒后,他一扬手,一只乌鸦从他指间腾起,拍着翅膀飞上天空。 J大声地问,你知道它们要去哪儿吗?海泠迟疑了一下说,不知道,不过我可以猜。 J说,我追着它们,你想办法从另一边包抄。 海泠说我哪儿知道什么包抄的近路啊。 J说你跟着乌鸦走。 他说,我们必须在天黑前把它们拦下,快点! 当时是三点过半,距离天黑还有长长一个多小时。 海泠说为什么这次是我们追着它们,它们是什么东西? J停顿了一下。 他说,我还以为,昨晚已经把他击退了。 听到这话的第一秒,海泠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乌鸦在头顶焦躁地叫着,海泠朝它一点头,立刻转了方向,朝旁边的一条小路折去。 她想的没有错,那些影子确实是朝爸爸那儿去的。她跟着乌鸦一路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觉得自己的脑仁都在颅骨里蹦跳起来。 乌鸦又一声大叫,海泠猛地抬头,看到前面不远处,是爸爸住的小楼。 J已经站在那儿了,他背对她,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左手背的刺青闪闪发光。 海泠大步朝他跑去,她扯开嗓子叫他——“喂”! J转头的刹那,她看到他手中握着的东西了。 是一团影子,像流动的灰烬。 他被她一叫,一分神,那团影子立刻从他指间溢出,朝海泠飞扑过来。 视野被乌云覆盖的同一时刻,海泠意识到,J让她跟着乌鸦绕小路,不是为了什么包抄——他只是想支开她。 随便想想也该知道,就算要包抄,她一个凡人又能怎样? 她看到影子中夜游神狞笑的脸了——她又能怎样? 她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耳边断断续续地响起。 ——“休得……放肆。” “本将在此!” 剑刃的寒光裂破黑影。 ☆、造神·二 我说哇哇哇, 他回来了吗! 海泠说, 我当时也是这么以为的。 第 6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8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68 章 她看到剑光划开黑雾,就像割裂一块漆黑的玻璃。影子的碎片纷纷落下,夜游神站在阴影之后, 脸上横过一条血痕。 她又听到有人长长地叹息, 然后是“当啷”一声铮响。 好像有一把剑从倦手中松脱,落地了。 夜游神又挑起嘴角大笑起来。他说你瞧瞧你这小宝宝,你的守护神自己都半死不活了,还要分心过来照顾你——你怎么这么让人操心? 他说, 不过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话音落地,接下去的所有情景都在海泠一呼一吸的瞬间里发生。 她看到夜游神的指缝间爆绽出浓稠的黑影。她又看到乌鸦从半空落下,迅烈得像一支漆黑的长矛。 然后夜游神泼出掌上的影子, 同一瞬间,乌鸦的利喙贯穿了他的额头。 更多影子像浆水一样从他额头的裂口里喷溅迸发出来。 夜游神嘶吼起来,他奋力捂住鸟嘴击穿的破洞,猛地转身面对J。他龇着牙说我以为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为什么不能与我合作? J划亮火柴, 点了一支烟。他说,谁和你一样。 夜游神说, 你不是在找死神? 他说你到处寻找死神,难道不是为了杀死神? J长吸了一口烟,然后尽力吐出。 他说,杀死你这样的小神,我现在也行啊。 说完, 他把手中的烟头一弹,小小的红色光点在空中划过舒展的弧线,稳稳落在夜游神眉心。 凶烈的火焰燃烧起来了。 海泠看着面前的神灵在火光中渐渐佝偻,渐渐蜷缩成小小一团。眨眼间,火焰熄灭了,地上只留下一滩淡淡的水迹。 有风从旁吹来,那块水迹也很快蒸发不见。 J说,这只是个小神,不要紧。 他说只是在下一个夜游神被派来之前,这里的夜晚可能会比较危险了。 海泠又抬头看他。J正收起烟盒,把火柴揣进口袋。她看到他左手背上的乌鸦刺青了,她记得他的右手上似乎也纹着什么,但图案十分复杂,匆匆一瞥的工夫里,来不及看清。 海泠说,你到底是谁? J看了她一眼。他说,只是个活得比较久的人。 海泠说你真的是在找死神?你要干嘛? J似乎不准备回答。他转身的瞬间,旁边的住宅楼上传来脚步声。 海泠抬头一看,爸爸正站在楼梯间的窗口,朝两人望来。 爸爸说,是你? 但那句话不是对海泠说的。 我说等等等等,这又是什么情况?难道曾外公也认识J吗? 海泠说,我也没有想到,但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 她和J被爸爸喊到家里去了。 确切地说,是她跟着J被喊去了。 爸爸像变了个人,眼里闪闪发光。他在窄小的一居室里来回打转,泡茶,端椅子,爬高摸低地在柜子里翻找东西。 他说我上次看到你,都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吧? 被他询问的当事人面无表情,只是眼中蒙着一层淡淡的困惑。 爸爸说你忘了吗,抽陀螺也是你教我的,后来班上同学斗陀螺,没人能赢得了我。 他说我后来跟人讲,是一个路过的外国人教我的,他们都不信,没人信。 他说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我看着都比你老了。 海泠偷偷看了J一眼。他的眼神告诉她,他还没想起来爸爸是谁。 J打断了爸爸单方面的叙旧。他说,我在找一些东西,线索引着我到你这里——你是不是带了什么东西? 他说话的时候,爸爸一字一句认真地听着,比第一天上学的孩子更虔诚。J说完之后,爸爸点了点头。 他说,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那个。 他转身去了房间的另一边,打开柜子,取出一个薄薄的文件袋。 牛皮纸的文件袋,用蜡绳缠了好几圈。解开之后,爸爸把袋子一斜,小心翼翼地取出几张纸。 那个大小,形状,纸质……海泠差点叫出声了。 J也非常意外地瞪大了眼睛。他说原来这几页书是被你撕了? 爸爸说,那书不是真品,是我以前练字抄着玩的。 他说只是因为这样比较方便携带,才撕下来的。 J立刻拿过他手里的书页,一张张摊开在桌面上。 第 6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9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69 章 海泠也凑过去看。 那确实是《行笔拾遗》丢失的最后几页,一样的纸张和笔迹。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能作为判断依据的东西。 ——那几页纸都被蛀得千疮百孔了。 J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爸爸说,就是为了找人修书,我才把它们带在身上。 他说一开始听说S城有会修书的老师傅,但去了那里之后才发现,老师傅都去世的去世,转业的转业了。 然后他又辗转来了这里,但这里的情况也是一样。 他转念一想,与其找人修补自己的抄本,不如去旧书店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收到其他人的抄本——甚至碰上真品也不是不可能。 爸爸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他说的每件事,都不曾对海泠吐露半个字。 J又看了看那几页旧纸。他说,我知道谁能修复。 爸爸一愣。 J说,你愿意的话,就把这些交给我,我带去找人修。 然后他看了看旁边的海泠,说,结束之后,让你女儿替你带回来。 爸爸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海泠,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似乎是刚刚才发现,她也在这里。 那一刻,海泠有种感觉——爸爸在内心还是个抽陀螺的男伢儿。 就算有了家庭,他也是飘飘荡荡,不曾落地。 爸爸说,你怎么会认识我女儿的? J说,我怎么会认识你的? 爸爸愣了一下,“哈哈”笑了,然后把文件袋给了J。 海泠说,那你还要照片吗? 爸爸说,当然要啊,有几张照片我找了好久没找到,还以为丢在路上了。 海泠说,嗯,那我明天带来给你。 她想,她和妈妈只是他在天空俯瞰的风景,对他来说,有照片就够了。 她不知怎么想到了J胸口的项坠。 藏在项坠里的那个女人,对他来说,会不会也仅仅是俯瞰的风景? 从爸爸家里出来的时候,J非常难得地主动开口了。他说你别不高兴。 海泠等了半天没有下文,只好接话说,没有不高兴。 她说,爸爸这个样子,我早就习惯了。 J说,他自己的世界太多彩,他陷在里面,出不来了。 海泠说,嗯。 她看着J在前面慢慢地走,和她梦中的背影,只有衣装的差别。她说,你要去哪儿找人修书啊? J说,去你们国家藏书最多的城市。 海泠想,那是哪儿? J说,那里有一位神灵,能帮我修好这些东西。 海泠说你不是也能修房子吗? J说,我的能力需要素材,而且并不是修复,是完全重新制作。 他用旧的房梁制作出全新的房梁,用旧的瓦片制作出全新的瓦片——所以就算有旧书作为素材,他也只能做出全新的,空白的手抄本。 海泠说,那那位神灵会帮我们吗? J想了想,他说,一定会的。 他说,就像你遇到危险的时候,你的守护神一定会来保护你一样。 ——但没有下次了,海泠想起夜游神刚才的话。 她说,那现在呢?现在他还会来吗? 她说你不是说只要我记得他,他就永远都在吗? J说,只要你记得他,他就永远都在——你心里。 然后他摸了摸胸口的项坠。 海泠跑了几步冲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她说,现在这个时代,还有可能创造出神灵吗? J看了她一眼。他说这个时代的神灵,来得快去得也快;今天诞生,明天就被忘记,从这方面来讲,造神的人,简直就是神的神。 海泠说,就是可以咯? 她说那我呢?我也可以创造神灵吗? 第 6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0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70 章 J认认真真地看她了。他翡翠色的眼睛深处像有一片森林。 他说,你的奶奶为了你创造出了守护神,你能像她爱你一样去爱别人的话,也是可以的吧。 他说,你写下守护神的名字,想象他的样子,然后对他许下愿望——说不定就能成功。 我说,这后面几句完全是动画片哄小孩的语气啊,敷衍得也太明显了吧? 海泠说,我信了。 她在旅馆的房间里展开笔墨纸砚,脑中响起奶奶映着烛光为她唱的皮影戏。她想起那个英武的剪影,或骑马,或佩剑,在摇曳的光芒里长身鹤立。她从未真正见过他,但他始终没有离开她。 海泠蘸了一笔墨水,在纸上写下一折奶奶为她唱过的戏词。 百战还,志不灭, 看我气雄雄跨马征番邦; 斩奸逆,剿匪寇, 谁人敢在我面前逞猖狂; 人只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偏要护得我儿郎周全还家乡—— 她又蘸了一笔,换纸,写下“飞将军”。 笔势收尽。 她脑中突然睁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瞳仁里有龙一样的鳞光。她没有见过这双眼睛,但这眼神熟悉得恍如故交。 海泠对着那双眼睛喃喃地念——“请你守着我爸爸”。 眼睛闭上了,像是应允。 我说,那你呢?你就不想继续留下他吗? 海泠说,那是我已经18岁了,该自己保护自己了。 她说,但爸爸他也许会在外漂泊很久,也许他会忘记回来——应该有人守着他。 第二天,海泠把照片和自己写的戏词一起带去给了爸爸。 爸爸说,哟,飞将军啊,我小时候也很喜欢听。 他又把戏词来回看了几遍,说,你的字写得不错。 海泠笑了笑。 爸爸把纸合上了。他说你要和他一起走了吗? 海泠说,嗯,我本来也请了一个月的假,顺便去长见识了。 见识过了,才能叫选择。 爸爸也笑了。他又望进了海泠的眼里,像月光落入井水。 他说,那你注意安全。 海泠说,嗯。 ☆、首都 我说, 你没问曾外公, 为什么要把那几页书带出来吗? 我说既然是特地撕下来,还粘好书背,又到处找人修补, 肯定是有原因的吧? 难道上面记录的东西对他来说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海泠说, 有什么好问的,就算知道又怎样。 她说,爸爸望着她的时候她就有种感觉——他的世界里发生的事,只有他自己才看得到。 好吧, 也许我还缺少一个能让我有这样的感触的契机。不过再想想,这样的感触,不要也罢。 海泠说, 一开始她完全没想到,J会主动提出让她也跟着一起去。她还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或者这只是他随口说着糊弄爸爸的噱头。 但是J又对她说了——“你回去准备一下,我们这两天就走”。 这话是他第二天, 到海泠住的旅馆门口, 自己对她说的。 非常认真,很当一回事。 海泠当然立刻跑回去收拾行李了。 她还给小高打了个电话, 宿舍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个北方口音的汉子。她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含含糊糊好一会儿,才说,我找小高。 然后小高的声音响起来了, 背景里还有些“嘻嘻哈哈”的声音。两人在电话线两头打了招呼,不知为何,各自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最后小高说,你找到书了? 海泠说找到了,但情况不太好。 J这一趟来,也把那几页书交给她了,她仔细看了才发现,书的损伤不只是虫蛀那么简单。 那几页也许被打湿过,字迹都化开了,纸张也变得很脆;蛀洞密密麻麻,那些破孔附近的纸薄得根本不敢去碰。 第 7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1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71 章 海泠相信爸爸是不会故意损坏这些纸的,那大概是之前就保存不当——偏偏就正好是这几页。 又是偏偏,总是偏偏。 小高说,那可怎么办? 海泠说,所以我现在就要去看看,有没有办法修补起来。 小高说,去哪儿? 海泠也问过J同样的问题。当时他说,去你们国家藏书最多最丰富的城市。 在过去,书籍和阅读都是一定阶级以上的社会群体的消遣;虽然时代越往前发展,书籍的受众面越广,阅读也变得越来越平民化——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阅读者能接触到的书籍种类和数量,依然受制于社会阶级。 所以J指的那个城市,是曾经被皇权统治的地方。 海泠说,要去首都。 小高“啊”了一声,他说那么远啊,现在马上要走? 海泠说,嗯。 小高说,那你……那你路上小心。 他停了停又说,到时候我能去看看书吗? 海泠说,可以啊。 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她说不过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书修复好。 虽然只有薄薄几页纸,但这种程度的损坏,不是说修就能修好的。 何况在修复之前,还要先找到那位神灵。 海泠想了想说,下个月应该能好吧——我也只请了一个月的假。 小高说,那我到时候去图书馆找你。 海泠说,好啊。 然后话题中止,两人又各自握着话筒,微妙地不好意思起来。 我说有啥不好意思的。海泠说,还不就是他喜欢我。 哦。 然后就到了和J约定的时间,该出发了。 当时,从M市到首都,坐火车要将近20个小时,第一天中午走,第二天上午才能到。坐在两人对面的是一对母子,母亲戴着夸张的大耳环,烫着蓬松的波浪;儿子才四五岁大,穿了一条簇新的背带裤,一上车就盯着J看个不停。 J把帽兜拉起来,靠在椅背上闭眼打盹了。 那个妈妈小声说你别盯着人家看,不礼貌。儿子噘嘴“哦”了一声,转头去看海泠。 海泠起先还能假装看窗外,但车窗玻璃反光,她还是能感觉到小男孩直愣愣的视线——实在是不自在。于是她掏出上车前买的杂志,支起书,低下头,把脸半遮起来。 那个妈妈又小声教训他了。 小男孩说,那个姐姐好看。 海泠脸上一红。 小男孩说,头发金灿灿的,皮肤好白,像动画片里的花仙子。 海泠眼神一沉。 对面的妈妈说了句“又胡说八道”,然后从包里掏出一本小人书,一包“大白兔”,让儿子闭嘴了。 海泠偷偷瞧了旁边的人一眼。他还是盖着帽兜,紧抿嘴唇,不知道是不是装睡。 她突然想到,夜游神说,J也在寻找死神——会不会跟他的妻子有关? 让死神把去世的妻子还魂? 难道他妻子是在这个国家去世的? 但按照章老师的读书笔记记录,死神只负责收割,之后的接引、审判,全都另有发落;就算他找到了死神,对方也还不出什么。 海泠想了一会儿,只觉得头昏脑涨。这趟火车太颠了,她脑内的小老鼠都不高兴再跑。 对面的小男孩吃着糖看着书,很快就被火车晃悠得睡着了。他妈妈又拿了一条毯子给他盖上,自己也合眼打起盹来。 海泠揉揉脑门,把杂志摊在桌上又翻了一页。她想总得有个人醒着,不然这一桌全睡着了,丢了东西可怎么办—— 杂志的后一页是空白,只在中间用最醒目的黑体字写着一句话。 ——“你累也去睡吧,看行李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干的”。 海泠立刻清醒了。她四下看看——母子俩睡着了,J的眼睛被帽兜盖着,呼吸平顺,似乎也睡着了。 过道那一边的乘客或者看书,或者打盹,没人注意她。 海泠把声音压到最小,她说又是你? 又是那个不由分说给她布置任务的幸运神? ——“他在,我肯定在”。 ——“你可以不用说出声,用想的我也能知道”。 第 7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2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72 章 海泠马上闭嘴,然后翻过下一页。 ——“所以不许想我的坏话”。 海泠翻了个白眼。 她在心里说,这次又是什么事? ——“谢谢你跟他一起走”。 海泠有些奇怪——为啥要谢?这本来也是她家的书啊。 而且书也在她这儿,她应该算是运送。 海泠又往下翻了一页。 ——“我最近才发现,他一次次和要找的东西失之交臂,并不是他刻意避开我的指引”。 海泠脑里冒了个问号。 ——“有人故意干扰,阻止他找到目标”。 海泠一愣,飞快地翻页。 ——“如果他在遇到你父亲的时候,就主动提出要看书,完全有机会看到真本”。 ——“他本来都要说出口了,然而话到嘴边又放弃,最后教你父亲抽了一下午陀螺”。 ——“也害得我又要多照看他40年”。 然后空白的纸面上飞快地铺开一句又一句——“气死我了”,直到填满整个画面。 海泠一边翻页一边在心里问,那会是谁?为什么要阻止? ——“我不知道”。 海泠脑里冒了一串省略号,像金鱼吐泡泡。 ——“我只能确定,影响他做出决定的那个人,在他意识中占的比重很大,比我还大;我想方设法安排的情形,全被回避,一个不剩”。 纸面上又开始冒出一句接一句的“气死我了”,海泠赶紧翻到下一页。 ——“但这一次,你和他在一起,请你千万看着他,别再让他又干蠢事”。 这是幸运神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杂志翻到底了。他消失的下一秒,封底上显示出原来的图案——一碟色泽诱人的京味点心,金黄的,雪白的,酥脆的,软糯的……旁边印着一个老字号点心铺的名字。 海泠多看了一眼,觉得有些饿,她就把杂志合上了。她想等到了那儿,一定要去尝尝这家的点心。 20小时的颠簸后,火车到站了。 J从上车到下车,始终盖着帽兜,靠着椅背,甚至没有动过一下。直到列车员的播音响起,他才打了个呵欠,掀下帽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替海泠从行李架上拿了皮箱,提在手里。 对面的小男孩还是盯着他看,但没看上几眼,马上就被他妈妈抱下车去了。 海泠也下车了,迎面就被冷风冻了个激灵。她看看车站里来来去去的人都裹得严严实实,连脸上都用围巾裹好,也赶紧拉起衣领,把自己的脸遮上。 两人跟着人群走出车站,耳边尽是洪亮利落的京腔。海泠听惯了南方的吴侬软语,头一次听见这种句尾字末要拐上三拐的调子。她想这些人的舌头一定又薄又软,说不定能卷得比铅笔还细。 J走在她旁边说,这里的神灵都是上了年纪的,顽固得吓人,少跟他们打交道为妙。 海泠缩在领子里瓮声瓮气地说,那你要找的不也是这里的神灵吗,你要麻烦人家帮忙,还要说人家坏话。 J不说话了。 海泠说你知道对方在哪儿吗? J想了想说,我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住在皇宫里。 海泠想,看来得先去买票了 ☆、皇城 我说厉害厉害, 我到现在也没去过首都, 别说皇城了。 海泠说她自己也觉得挺厉害的,毕竟一个月前,她还连县城都没出过。 我说感觉如何? 海泠说, 当时一出车站, 她就被满大街的自行车震惊了。 自行车,三轮车,板车……骑着的停着的扶着的,十字路口也好, 人行道上也好,机动车道旁边也好,这些小车子成群结队地快速穿行, 就像在蚁巢的甬道里劳作的蚂蚁。 我说妈耶,难道路上就没有机动车吗? 海泠说有的,虽然私家车不多,但有不少大巴和“面的”。 只是这些自行车让她更直观地感觉到, 这座城市是活着的。 和M市不同, 这是一种沉淀之后,厚积薄发的活力。如果真有所谓的“时代发展的脚步声”, 那海泠觉得,那这座古老城市的脚步声,一定是自行车铃的“叮铃铃”。 海泠说,首都的街道都是四平八稳,规规整整的, 沿路走去,没几步就能遇上一个老店老字号——卖鞋的是老字号,卖瓷器的是老字号,卖剪刀的是老字号……连个炸麻花的小摊,旁边也竖着“老字号”的牌子;两边铺子门上挂的牌匾好多都是墨底金字,两旁还有朱漆的门柱,光是这通体的气派,就知道是“老字号”。 许多店门口还排着长队,队伍里还有爷爷带着孙子,妈妈抱着儿子,客人之间还一边排队一边大声聊天,买东西都买成了老熟人。 海泠说,她当时觉得这些店非常了不起——能和一座城市共生并存的店,差不多就是城市历史的见证者了。 她又悄悄看了旁边的人一眼——这一位,大概是许多历史的见证者,更了不起。 第 7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3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73 章 又走了一段之后,她看见上杂志的那家点心店了:也是朱红的门头,墨匾金字,匾上“梁记”两个大字笔势沉稳踏实,落款是一位名臣的字号。 海泠本来想进去买些点心,但她伸长脖子望了望门前的队伍——绕了两圈,一直排到街口;她想完了完了,这还得专门空出一天来排队啊? 旁边的人突然开口了。他说我们不是来玩的。 海泠说,哦。 那就等办完正事之后,再玩吧。 海泠在一家小旅馆里投宿了,紧挨着的大街据说是一条著名的古玩街,远远看去,街上走来逛去的都是捧着大茶杯,戴着粗框眼镜的老大爷。 虽然才进城不到一小时,但海泠觉得,自己都有点老气横秋起来了。 J在旅馆门口和她约定了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地点,就赶着离开了。 我说他还送你到旅馆啊?海泠说是的吧? 我说那他不住店是去哪儿?海泠说我咋知道。 这一天晚上,她梦里都响着自行车的“叮铃铃”,和带着卷舌音的洪亮的叫卖声。 不过,再没有哪位将军在她梦里说话了。 两人约好的时间是第二天清早,海泠一早就坐公交大巴到了那条街口。她下车的时候,街边有些店铺才刚刚开门,早饭摊也刚热气腾腾地摆出来。 海泠买了两张热乎乎的糖油饼,一边啃一边在附近溜达——隔着一条小马路,她又看到一家“梁记”了。 这一家比昨天看到的“梁记”要大得多,装潢也更有古趣,门口甚至还摆了两个小石狮子。海泠想这大概是“梁记”的总店吧。 她看见店门已经开了,但暂时还没有顾客排队,赶紧跑过去买个新鲜。 才刚过了马路,还没跑到门口,她就听见“哗啦”一声响,好像摔碎了一整桌的碗碟。 就是从“梁记”后厨传来的声音。 海泠停下脚步,又隐隐听见几声叫骂。 不对,是吵架,两边都骂得很凶,一边骂一边还有更多的“稀里哗啦”传来。 海泠又啃了一口糖油饼,折回去了。 J是十几分钟后来的,眼里有些疲惫,但兴致似乎不错,过来的时候他甚至还朝海泠笑了笑。海泠问他昨晚是在哪儿,他摇了一下头,拒绝回答。 海泠想,不说就不说吧。于是两人就上车,到站,买票,排队,准备进门了。 因为来得早,两人到的时候,队伍还没多长。海泠一看旁边还有一些拍照的小摊子,就“嘿嘿嘿”地建议——“难得来一趟,我们去拍照吧”。 J说,我们不是来玩的。 海泠说,反正也要排队,这个玩不耽误正事。 J顿了顿说,行吧。 海泠非常意外,她还以为他会坚持到底,坚决不答应——没想到这么快就松口了。 海泠说你今天很高兴吗? J又笑了笑。他说,我走了这么远,等了这么久,这一次总该让我实现梦想了。 海泠趁机说你的梦想是什么呀?然而J很精明地闭了嘴,不再说话。 那边挂着照相机,戴着蛤蟆镜的小伙子过来兜揽生意了。海泠马上喊住他,她说帮我们拍一张吧。小伙子说行啊,不过照片是你过两天来我这儿拿呢,还是我给你寄过去? 海泠想了想,就留了图书馆的地址,付了邮票钱。 于是海泠和J站在故宫大门口,一个“嘿嘿”傻笑,一个微微咧嘴,一个的视线看着镜头,一个倒也是望向前方,但视线的终点不知落在了哪里。 小伙子伸出手指倒计时三下,“咔嚓”。 ——说到这里的时候,海泠停下,叹了口气。 她说这大概是唯一一件能证明他真的来过的东西。 然后两人就跟着队伍一起进门了。 海泠小时候听过奶奶唱皇城里的故事,戏词里的皇城是个大圈圈,大圈圈里又套着一个黄圈圈。当时她想,什么圈圈套圈圈的,把皇帝说得好像夜市套圈的奖品似的。 后来上了学,读了书,海泠觉得,像套圈的奖品的不是皇帝,是皇帝坐着的那把龙椅。 套圈也不是套圈,是赌了自己的人头和一世荣华,拼了命地要钻进圈里。 现在要进圈里就容易多了,只要花十块钱买张门票,再排上半来个小时的队,不管你是身份可疑的外国游客,还是带薪休假的乡下姑娘,想进就进,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巧夺天工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琼楼玉宇,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我说真的假的,不是很多地方不开放参观的吗? 海泠说,我知道啊,但那个外国人不知道。 或者说他知道,但他完全没放在心上。 进门后,J直接无视了那些指向主流景点的路标,带着海泠走偏门,过曲桥,一路往东,目标明确。 海泠看到越是往前,跟她们同行的游客越是稀少。她忍不住问,我们要去哪儿? J说,藏书阁。 幸好,两人经过的地方虽然并不热门,但也还在开放参观的范围内;藏书阁也不是什么禁地,允许普通游客在外围参观。只是因为当时尚早,大部分游客还在沿着参观指南一站一站慢慢地看,还没走到这一处。 第 7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4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74 章 两人绕过一堵白玉照壁,站在藏书阁门口的时候,方圆百米内,连人声都听不见。 海泠说就是这儿?你要找的神灵是管藏书阁的吗? J说,她专门修补破损的书籍。 这一位神灵名叫清墨,司掌书籍的修缮、清理,和保养。就像那些寻不得和夜游神一样,世间也有无数清墨;而与其他同名的神灵不同的是,住在皇城里的这一个,是清墨的主神。 J说,上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她正帮着整理一部丛书,是当时的皇帝下令编撰的,三百多名大臣主理,光是抄写就动用了三千多人。 当时,创作和记录另有神灵掌管,清墨不能插手;但全靠有她,那些被天灾人祸损坏的旧书,才能作为珍贵的资料得以重现人间。 J说,她是从焚书坑儒的火光中诞生的,最见不得书籍被损毁。 海泠说,那她在哪儿?怎么叫她出来? J愣了一下。 他说这藏书阁是为了那部丛书专门兴建的,我想……我想她应该在这里吧? 海泠也愣了,然后忍住了一句嘲讽。 她转头看看面前的宫殿,二层建筑,典雅素净,檐上覆着碧绿的琉璃瓦,五列屋脊上落着仙人走兽。这栋小楼在主体金红的皇城里,安静得就像一丛竹林。 竹林里只有风声。 海泠又回头望望身后的照壁——汉白玉的墙面上,刻着十二生肖的浮雕,十二时序之神谁也没理她。 海泠说现在怎么办?我们要走遍整个皇城找她? J说那只能这样了吧。 海泠又忍住了一句嘲讽。 她说你就这么确定,这位神灵就在皇城里吗? J说,这座城市里的神灵大多顽固又傲慢,自己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何况对于清墨来说,住在这里是她的骄傲,她是不会随便放弃的。 海泠说,那如果她不在了怎么办? J不说话了,直接低头朝前走。 海泠闷了一肚子气。她以为他是有了十成把握,才带上她千里迢迢过来皇城,没想到他的把握,只限于“我想”“应该”的程度。 前面的人已经快走远了,海泠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去。然而她才迈了两步,照壁后面响起一个声音来。 声音说,你们在找清墨? 这声音听起来非常奇怪,说话的时候,还有“呼噜噜”的换气声。 ☆、猫咪 海泠说, 那个声音听起来又低又沉, 好像闷在石头后面。 她说还“呼噜噜”“呼噜噜”的。 我说这么可怕的吗,所以到底是啥东西? 海泠说,一开始我也不知道。 一听到那个声音, 她立刻停下来左右查看, 确定声音是从照壁的方向传来的。 她绕到墙后去看了,谁也不在那儿。 刚才过来的时候她没有太注意,现在仔细一看,她发现这白玉照壁上的生肖浮雕, 似乎与其他地方常见的生肖造型不太一样。 十二种动物被依次拢在十二个圆里,身边环绕着祥云瑞气,姿态各异, 栩栩如生。它们从不同的角度翘首望着东方,就像在朝拜太阳。 海泠发现只有鸡的眼睛是金色的,其余的十二支都瞪着白玉眼珠,目无神采。她想, 可能因为今年是鸡年, 所以特地点的金漆吧?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你们是在找那个磨磨唧唧的女人吗?” 一个词一个词,拖长了音调, 好像是一个漏气的口袋在说话。 海泠不知道该看向哪一边,她就望着照壁说,是啊,你认识她? 前面的J停下脚步,转身折回来了。 那个声音“呼噜噜”地笑了声, 说这座皇城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他说皇帝小时候在御座底下藏了个蛐蛐儿笼子,这事除了他自己,就只有我知道——连几百年前,那些把皇城翻了个底朝天的洋人都不知道。 他说,更别提那个女人和我做了几百年的邻居,她在哪儿,我会不知道? J也走到照壁前了。他说,你是谁? 照壁后渗出一个小小的影子,像墙对面有人打翻了一杯洗笔水。 影子说,你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 J说,只要记得重要的东西就行了,会被我忘记的事,说明本来就不重要。 海泠想起每次有几天不见,J总是会对自己露出“这是谁”的表情——有点不太开心。 J说,她在哪儿? 他好像已经不准备探究“不重要”的人物的身份了。 地上的影子动了动,好像有什么东西甩了一下尾巴。影子说,我好久没有吃过梁记的玫瑰饼了。 海泠有些摸不着头脑。J倒是笑了笑,他说,就要玫瑰饼? 第 7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5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75 章 影子说,要是能再来点儿别的,那就更好了。 我说妈耶,真不愧是皇宫里的神仙,要办事先送礼——那你们去给他买玫瑰饼了吗? 海泠说,当然买了。 不止玫瑰饼,她和J在皇城附近找了一家梁记的分店,排了两个小时的队,从上午排到下午。 排队的时候,前后两位大爷看二人都是游客,J又是个金发碧眼的,就口若悬河地给他们讲起故事来了。他们说梁记祖上给皇室供过点心,在宫里都是出了名的,别说那些旁支的王爷公主逢年过节请客做寿,要差人来梁记拎上几盒酥饼方糕萨其马;就是太后她老人家犯起馋来,也指名过梁记的师傅,非要吃人家做的银丝卷。 他们说,梁记的祖师爷,规矩多得不得了,什么时辰发面,什么时辰洒扫这些都有讲究;别说手艺秘方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这种行业默认的规矩,就是招个打杂的小工,他也不收外地人,不收外姓人,不收去别家做过事的人,不收和自己儿子孙子一个属相的人——哪怕这些条件全符合了,他还得细细摸了你手上胳膊上的骨头,觉得合意才收。 他们说当年这京城里,也就梁记这儿,宫里的太监出来替小主们买个饼,还得跟着老百姓一块儿排队,卖完了就没了,不做,不给面子——要是强抢,老师傅直接跑出来摔盒子,谁也别想吃。 我说这么厉害啊?那一定很好吃了? 海泠说,好像是挺好吃的。 我说“好像”是什么意思?好不好吃还有“好像”的吗? 海泠说,那天他们排了两小时的队,终于排进店里,然后把每种点心都扫了,装了满满三大盒。 其中一盒是海泠买给奶奶的,她准备等会儿寄回家去。 她这么说了之后,J把自己那边的点心拿了一盒给她。 他说,那这一盒你就带回去自己吃吧。 海泠傻了一下,也没推辞,就“嘿嘿嘿”地收下了。 剩下的就是给那“不知道是哪位”的神灵的贡品。 但那位“不知道是哪位”的神灵,在看到两人带来的点心盒子之后,非常生气。 海泠刚把盒子打开,放到照壁前,她就看到最上面的玫瑰饼突然动了一下,就像被舌头舔了。 然后地上的影子“呜——”地低吼起来,轮廓一阵颤动,好像有尾巴不耐烦地甩来甩去。 他“呼哧呼哧”地说,这真是梁记的东西? 海泠说不好吃吗?我觉得挺好吃的啊…… 昨天回到宾馆后,她把那些点心当晚饭,一口气吃掉了半盒。 影子又发出一声“呜——”的低吼,摆在照壁前的点心盒子突然被“哗啦”掀翻,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各种糕饼从盒子里滚出来,芝麻掉了一地;一阵风吹过,吹起大片大片白花花的酥皮。 影子说,这不是梁记。 他说梁记不可能做出这种不讲究的垃圾。 海泠一边蹲下来收拾一边说,这就是梁记,你上一次吃梁记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影子一颤,然后轮廓再次震动起来。 海泠赶紧把盒子装好,从照壁前飞快地退开。 ——她看到两只毛茸茸的白爪踏着影子从照壁后走出来了。 然后是第三只爪子,第四只爪子。 然后是一条柔软的白色尾巴。 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咪缓步走到两人面前,在距离他们还有两步远的地方,优雅地蹲坐下来,“喵”。 它有一对金银异色的鸳鸯眼,全身的毛白得发亮;坐在阳光下就像一团雪。 它说,这怎么会是梁记,这一堆破玩意儿,还没藏书阁里的老鼠好吃。 它又走到J面前,抬起头看他。它说,你现在想起我了吗?你上次来的时候,我两岁,刚有了第十个孩子。 它说至于现在嘛—— 猫咪一甩尾巴,白色的尾巴分化成了九条。 J皱着眉头想了想,又摇摇头,还是没记起来。 猫咪很没耐心地砸了咂嘴。它说你现在重新认识我也不迟——我是贵妃的宠物,我的一条命,可比不少人都值钱。 海泠想,那也是过去的事了。 猫咪朝她龇了龇牙,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它说你们要是还想从我这儿打听到清墨的下落,最好照我说的做。 它说我要吃梁记的玫瑰饼。 说完,猫咪一低头,潜进了自己的影子。影子又很快淡去,就像水迹在阳光下蒸发。 海泠问旁边的人,怎么办?J说,明天再来。 这一天从皇城出来后,他们坐车去了梁记总店。海泠想,也许是因为分店的口味不地道,所以猫咪才会发火。 那去总店买,总该没错了吧? 在车上的时候,她小声问J,像那只猫那样,算什么情况? 算是成了神灵,还是——? J说,你是想说,你们文化中那个“修炼成精”的说法吗? 海泠点点头。 第 7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6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76 章 J说,明明是不断锻炼自己提升自己,充满上进心的积极行为,偏偏要用“成精”“成妖”这种说法来嘲讽——你们可真是见不得别人好。 海泠想,关我什么事? 她说那那只猫到底是神是妖? J说,一半一半。 海泠说,那你是真的想不起它了吗? J看了她一眼。 他说,你还记得你上学时候背过的每篇课文吗? 海泠想了想,两三句的印象还是有的,但要说每篇都记得……有点不太现实。 J说,我见过的人,比你课本上所有的文字加起来还多,你又怎么能要求我每一个都记得? 海泠觉得他说得对,不过又一想,照这个道理,自己也不过是他课本上的一个字? 不,说不定只是一个标点。 说不定只是一道下划线。 海泠有一瞬间的不开心。 然后公交车转了个弯,远远地能看到梁记总店的招牌了。她又想起之前在总店门口听见的骂架。那天她听到的大概算是比较标准的“京骂”,18岁的乡下姑娘听了会脸红的那种。 海泠想,点心店也是要做生意的,那能有什么要不得的事,非得在大清早刚开门的时候当着面骂? 公交车到站,两人下了车,在离店门口还有好几十米的地方,加入了排队的行列。 前面的人本来就多,好多人又是五六盒七八盒地买,光是一个人的份就要包装好久。两人排了将近四个小时的队,快到傍晚的时候,才刚刚走进店里。 海泠看了看店里的货架——有些架子已经空了,剩下的点心也零零散散,不成样子。 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的店员问,买啥? 海泠说,一盒玫瑰饼。 店员左右看了看,说,今天的卖完了。 海泠还没开口,旁边的J上前一步说,没有了? 店员瞪着小眼睛看了他几眼,说卖完了啊,明天赶早吧。 旁边有别的店员搭腔说,玫瑰饼?不是还有一炉吗? 小眼睛转头瞪了那人一眼。她说那个怎么能卖?你不怕,我还怕老爷子出来打死我。 海泠说既然有货的话就帮个忙卖给我们吧,我们急着要。 小眼睛说那个不能卖,烤出来也是要扔的。 海泠说都烤出来了,为啥要扔?既然要扔,为啥要烤?反正要扔,不如卖给我们算了。 小眼睛刚要说话,后厨的门开了,一个年轻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他大概三十出头,也是白帽子白大褂的打扮,手里拿着一个纸包。 他一出来就顺手关了门,然后眼睛左右一看,视线落在海泠和J身上。 两边正在闲聊的店员,马上闭嘴不说话了。 男人说,就是你们要玫瑰饼? 海泠赶紧点头。 男人把手里的纸包一递,说,玫瑰饼。 J马上就拿出钱结账了,先买下来再说。 海泠接过来一摸,隔着纸都有些烫手,显然是刚出炉的。她把鼻子凑近一闻——烘烤后的麦香,甜甜的蜜香,馥郁的花香,还有一点芝麻和核桃仁油润的香味;这些味道被腾腾热气包裹,轻飘飘软绵绵地充实了她的鼻腔。 海泠的肚子十分敏锐地叫了一声。 旁边的店员“噗嗤”笑了。男人没笑,他对海泠说,你要不要尝尝看? 海泠赶紧把纸包拿开一些。她说我吃过你们的玫瑰饼啊,很好吃的。 男人说这个是新品,改过配方的——你尝尝看,要是觉得好吃,我再送你们一盒。 听他这么一说,海泠就揭了最上面的纸,看到四个圆圆的酥饼并排摆着。酥皮雪白细腻,薄得像蝉翼,像风筝纸,像骨头汤上刚刚凝起的油膜。饼上都盖了鲜红的戳:梁记?玫瑰。 海泠刚要伸手拿出一个饼来,突然发现店里的几个店员脸色不对,一个个都看着她,还时不时朝后厨的方向瞟去几眼。 她想起刚才小眼睛说的话——“我还怕老爷子出来打死我呢”。 海泠犹豫了一下,缩回了要拿饼的手。 面前的男人见她迟疑,刚要开口,后厨里传来“咚”一声响。 门开了,被一条棍子猛地戳开的。 不对,不是棍子,是拐杖。 一个白发驼背的老头拄着拐杖站在门口。他穿了一条很旧的围裙,上面粘着几块面糊,有些是新鲜的,还在往下淌,有些已经发干了,他拄着拐杖走一步,面糊就“扑簌簌”地落下来。 一看到海泠手里的纸包,老头的眼睛瞬间瞪得精亮。他二话不说,举起拐杖就朝旁边的男人横抽下去。 他说这种垃圾你还敢卖给客人? 第 7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7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77 章 他说你是不是还盖了梁记的戳?你还有脸盖梁记的戳? 他说你可给我学会耍猫腻了,活得越大越抽抽,老祖宗的手艺没学全,就敢自己开方子了——你这么牛,怎么不自己开个梁记去? 他抽第一下的时候,旁边的店员就一左一右把他拦住了。几个人一边说老爷子消消气,一边给男人打眼色,让他赶紧走。 小眼睛还压着声音对海泠说,你们也快走,家事。 海泠连连点头,转身就要走出门去。 谁知那老爷子突然挣脱了两边的人,大步冲到海泠面前,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纸包,使劲抡圆了胳膊往地上砸—— 他说,这废物点心,不许给我走出梁记大门! ——纸包即将落地的瞬间,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乌鸦,张嘴就把那一袋子酥饼叼走了。 一屋子的人都看傻了。 海泠悄悄松了一口气,然后跟着J,跟着乌鸦跑出店外。 门外排队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海泠听见几句零零碎碎的议论,关于这家的老掌柜和少掌柜。听他们说的,似乎两人吵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海泠想,大概那天早上她听见的吵架,也是父子俩吧。 我说,亲爹亲儿子,对骂起来都能这么难听吗?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海泠说,百年老店的招牌有多沉,我们这些没扛过的人,就别瞎猜了。 两人跟着乌鸦走了一段,在一个小公园里停下了。 然后乌鸦落下来,“呱”一张嘴,把袋子丢到J的手上。 海泠说没事吧,饼没碎吧? J打开纸包一看,说,碎了。 海泠赶紧凑上去看纸包。里面那四个玫瑰饼碎的碎裂的裂,酥皮全掉了,袋子底积了白花花一层面衣,好像下了一场雪。 海泠说这可怎么办? J说没关系,能修好。 海泠恍然大悟地想起,J曾经说过,他的能力是通过素材把东西重新制作,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J很快在小公园里找到了一个安静的角落,还摆着一套石桌石椅;平时这里大概是老年人聊天对弈的场所,但现在天近黄昏,又是深冬,早不会有人在这下棋了。 J把纸包放在小石桌上,然后让海泠退开两步。 海泠退开两步了。 然后J收起纹着乌鸦的左手,把右手朝桌上的纸包伸出去。 他右手上的纹身开始发光了,一层淡淡的火焰般的光芒。 海泠试着看清他手背上的图案,但他的右手立刻在石桌上飞快移动起来,食指指尖贴着桌面,好像在描绘一些复杂的线条。 那些线条闪烁着淡金色的光芒。 大约3秒后,J收回食指,手背上的纹身也随之熄灭。 海泠说怎么这么快。J看了她一眼,他说四块点心而已,这点工夫足够了。 说着他拿起纸包,打开,一股香甜的热气又扑面而来。 两人带着再次出炉的玫瑰饼离开公园,上车下车,然后J送海泠朝她的旅馆走去。夜幕已经降临,首都的夜景不如M市充满现代气息,但红灯笼和霓虹灯放在一起,也有一种特别的韵味。 海泠抱着纸包走了一段,她忍不住问,万一猫咪又不满意,这可怎么办? 她说,万一它喜欢的是几百年前的口味,现在可没人能做得出来了啊。 更何况她们手里的这包玫瑰饼,似乎还是改良之后的新品——连梁记老掌柜都不认的。 J说,就信它这一回。 海泠说,那万一它吃了饼,也觉得好吃,但就是不告诉你清墨在哪儿,怎么办? 她说它吃饱吃开心了,随便撒个谎骗骗你,那又怎么办? J停下脚步,转过头,用翡翠色的眼睛看着她。海泠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像一头潜伏在夜色里的豹子。 他说,你别说了,我相信它。 然后他直接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距离这事过了很久之后,海泠才明白,J当时说的“相信”,其实并不是指那只猫咪。 他相信的是自己——这一次一定能实现目标。 不过等她明白的时候,J的目标也早就实现了。 我说,到底是什么目标呀? 海泠说,你就不能耐心点吗? 她说我当时跟他认识了这么几个月,一起去了这么多地方,还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好吧。 第二天,两人带着梁记总店的玫瑰饼去找猫咪了。海泠还买了个保温盒,出门前又借了旅馆的炉子,把四块酥饼热了热,装在盒子里,揣着一路带去。 第 7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8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78 章 这一天是个大阴天,天色暗沉沉得好像随时都会下起雨来,皇城里的游客也格外少。两人像前几次一样,直接去了藏书阁。然后海泠把保温盒在照壁前放下,打开,退开几步,静静等着。 风大了,天空隐约掉了几颗雨星子。 50米外有两三个人结伴走过,大概是工作人员。 几片草叶被风卷着从照壁这一头滚到那一头。 两人等了快有十分钟,盒子里终于传来“嚓”一声轻响,最上面的那一块动了一下,酥皮凭空少去一片。 海泠一激动:来了。 地上又漫出淡淡的黑影了。那只纯白的猫咪踏着自己的影子从照壁后面走出来。 海泠说,好吃吗? 猫咪一巴掌把保温盒掀翻了。 它猛地弓起背来,尾巴“唰”地裂成九条,浑身的白毛“噼噼啪啪”爆着电光。 猫咪说,这怎么可能是梁记? 它说你们别是把我当成路边的野猫了吧? 海泠刚要解释,猫咪猛地张嘴,龇着牙哈气,喝住了她的话。 J说,那真正的梁记玫瑰饼应该是什么样的? 猫咪的神情一僵,金银异色的瞳孔放大又缩小,胡子也跟着微微抖索起来。 片刻后,猫咪开口了,像是终于找回了当时的记忆。 它说,梁记的玫瑰饼,酥皮比少女浴后的皮肤还要细滑,内馅比美人唇上的口脂还要香甜,一咬下去,是酥的,软的,嫩的,脆的,蜜糖在舌尖上化开,果仁和花瓣的香气嚼个满口——哪怕是梦里梦见,都能笑出声来。 它说,怎么可能会是这种俗气的东西?! 猫咪又哈着气弓起背来,九条白尾在阴沉的天色下像蛇一样翻搅。 J说,你讲的这些,也许是过去的梁记,是很多年以前的味道——现在就算是梁记总店,也没有办法重现了。 他说,今天的玫瑰饼是梁记总店做的,少掌柜亲自做的。 他说我们也送了两次饼,能做的都尽力做了,你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们,清墨在哪了吧? 猫咪眯起眼睛,胡须一抖,它说少掌柜?就是说还有老掌柜了? 它说那就让老掌柜做个玫瑰饼来啊。 说完,它原地一滚,倚着照壁躺下了。 姿态悠闲,神情倨傲——甚至当着两人的面开始舔毛。 舔爪子,舔肚子,舔—— 一只乌鸦从天际疾掠而来,仿佛破空的黑色羽箭。猫咪从地上惊起一弹,跳了足足一米高。 乌鸦扑了个空,又回旋而去了。 猫咪昂着头看着乌鸦飞远,又猛地转头朝J一瞪。它龇着牙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J说,我的意思是,你适可而止。 猫咪浑身的毛都炸开了,九条尾巴像竖起的鸡毛掸子;爪子全部伸出,紧紧抠着地,然而它除了哈气,也不敢再有别的举动。 猫咪又瞪了J一会儿,一猛子扎进自己的影子里,再次消失了。 海泠说,现在怎么办?它肯定不会来了! J说,那我们就自己找吧。 海泠说,昨天不是你自己说,信它一回吗? J“哼”了一声。 他说,我最讨厌的动物就是猫。 傲慢,狂妄,喜怒无常……最气人的是,还有九条命。 J说,既然它不愿意告诉我,那我自己去找也是一样的。 他说这一趟趟为它排队买点心的时间,如果用来找人,也许早就已经找到了。 说完,他直接转身走了。 海泠对我说,那个人说了一大堆猫的毛病,可是当时她觉得,他自己至少也能对上一半。 包括九条命。 她说,后来想想,他说不定就是因为和自己太像了,才会讨厌猫。 我说,那你就跟他一起回去,当这几天白来了? 海泠说,没有,我去逛皇城了。 她说,她当时也气得不行,一半是被猫气的,一半是被J气的。 ——他从来不问自己,要去哪儿,要做什么。他总是二话不说就往前走,确定自己自己做的肯定是对的,确定身后的人一定会跟上。 海泠想,这次我偏不跟。 第 7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9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79 章 难得来皇城,我偏要好好逛逛。 她就去逛了。 这一天天气不好,游客不多。但她刚从藏书阁出来,就遇到一队游客,看上去像是退休老教师的旅游团,年轻导游举着个喇叭正在熟练地讲解。 海泠就远远跟着他们,蹭个路线向导。 太和门,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然后是乾清宫,坤宁宫,御花园……导游很能讲,然而那些老教师更能讲——从古代史到近代史,从正史到野史,再到那些皇帝妃子们的逸闻趣事;有个老先生嘴巴没停,连讲带逗,最后连导游都停下来,笑眯眯地听他讲了。 跟着这些老人家大咧咧一圈逛下来,海泠差不多就把生气这回事给忘了。在太和殿上的时候,她还想起那只白猫说,皇帝在龙椅底下藏了个蛐蛐儿笼子——她都想悄悄过去看看,到底有没有? 然后御花园逛完,老教师团互相招呼着准备离开。海泠还在盘算下一站去哪儿,那个很能说的老先生突然朝她走过来。 他说小妹啊,刚刚我说的那些事,你可别当真啊。 海泠说,啊? 老先生笑笑说,活得久了看得多了,有些事反而记不清了——刚刚我讲的那些,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哪些是真的,哪些是编的,你可别真的听进去啊。 海泠说,哦……不过都很有趣啊。 老先生“啪”地一拍手。他说对,人活着不就图个有趣吗? 海泠想,活得很久的那个人,怕是一点都不有趣。 老教师团离开后,海泠又在御花园里稍微溜达了一会儿,看看天色不好,就准备离开。 ——视野里突然甩过一条白绒绒的尾巴。 海泠转头一看,一团白毛球“咻”地钻进假山丛,不见了。 海泠想都不想,直接追着猫跑过去;跑过假山,跑过凉亭,跑过花坛……她不确定这只猫是不是那只猫,但既然—— 既然它能竖着尾巴踮着脚,在荷花池上一溜小跑……应该就是的吧? 海泠看着荷花池上那团白毛球说,你停下,过来。 猫停下,扭头,并没有过来。 它说你跟着我干嘛,带玫瑰饼来了? 海泠说,你其实没有吃过梁记的玫瑰饼,对吧? 猫转过身了,在水面上蹲坐下来,九条尾巴层层叠叠地盖着爪子。 它说——“胡说八道”。 它说我是贵妃的爱宠,我吃过的山珍海味,比你见过的还多。 海泠说,可是你刚才形容玫瑰饼的那些话,不像是自己的体验啊。 海泠说,比较像是……看着别人吃,然后想象出来的味道。 猫咪从水面上站起身,一弓背,转眼到了海泠面前。 它说,我当然吃过梁记的玫瑰饼。 它金银两色的眼睛细细地眯起,就像含着两颗星星。 猫咪说,只是我吃过的所有酥饼,都不如那天,她吃的那个香甜。 ☆、宫女 雨星子变大变密了, 好像天幕的漏缝终于被绷开, 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下来,打在没有荷花的荷花池上。刚才未散的游客也纷纷挡着雨都四散而去。 昏暗的雨幕中,海泠看到猫咪浑身的白毛亮得像月光, 一滴水都没有沾到。 它上前两步, 纵身一跳,落在一只石狮子头上,细眯了金银色的眼睛望向她。 猫咪说,朝西20米有个凉亭, 你去避雨吧。 然后它从狮子头上落下,踮着脚尖走在前面,九条尾巴竖得高高的, 像是带路。 海泠跟着它到了凉亭里,视野内已经看不见其他游客了。海泠掸掉身上头上的雨水,问它,你在说谁? 那个吃玫瑰饼的人是谁? 猫咪跳到了围栏的扶手上, 仰头望向皇城西宫的方向。 那里曾经汇集了这个国家最美丽的女人们。 猫咪说, 这皇城里,皇帝最宠的是贵妃, 贵妃最宠的是我;我才是万千宠爱在一身。 它说,死谏皇帝的臣子给我画过像,百战杀敌的将军替我梳过毛;皇城这么大,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大总管见了我都要为我让道。 猫咪说, 当时贵妃还立了规矩,她的猫,没经过她的同意,除了她和皇帝,谁都不许碰——就连吃的用的,也都是她亲自过手。贵妃说这后宫就是个蛊池,满地蛇蝎虿虫,这里的人阴毒起来,连个猫儿都不会放过。 所以谁都不许碰她的猫。 猫咪更嚣张了,每日在贵妃的院子里跑跳打滚,挠花扑蝶。价值连城的头面,随便拿来玩就是,反正挨打的不是它;皇帝赏赐的绫罗,用来磨爪子最合适不过,反正磨烂了还会有人送新的来。 它每次胡作非为的时候,宫人们都又急又气,又无可奈何——弄坏了贵妃的东西,不过挨一顿打,养几天就好;要是碰了贵妃的猫咪,这一顿打下去,怕是就养不好了。 猫咪最喜欢窝在贵妃怀里,眯眼看那些宫人心怀怨怼的眼神——它觉得受用极了,和被皇帝亲手用茶盏喂水喝,一样受用。 但它看不惯贵妃院子里一个洒扫的小宫女。 第 7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0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80 章 非常看不惯。 它耀武扬威地竖着尾巴踏进院子的时候,其他宫人都急急忙忙跑去收起花草,关起门窗,把廊下的鸟笼和鱼缸藏进屋里——还不忘了拿眼睛瞪它,动嘴不出声地骂它。 只有那个小宫女,一看见它,就放下手里的扫帚,眉眼弯弯地望着它。有时候它故意在她面前走过,冲她挑衅地伸出爪子,她还会咧嘴笑起来。 猫咪想,她别是个傻子吧? 她就不怕被自己碰瓷,挨了打? 猫咪不高兴了,它觉得自己被看不起了。 有一次,它故意挑了个院子里的人都在忙的时候,踮着脚尖悄悄进去。小宫女正在扫落叶。它走到小宫女面前,冲她轻轻“咪”了一声。 小宫女一愣,手里的扫帚差点掉了。 猫咪对她的反应非常满意,它想原来这丫头也是知道害怕的。它正要得寸进尺地抓她的裙子,小宫女突然飞快地转头四下看看——没人注意这里。 然后她朝它伸出了手。 在猫咪措不及防的时候,小宫女的手挠了它的脑门,脖子,肩胛……顺着背脊一路往下,在它的尾巴根那儿,使劲挠了两下。 猫咪可从来没被人挠过尾巴根,它舒服得胡子都要软下来了。 猫咪眯着眼睛等小宫女挠第三下,等了好一会儿,只等来扫帚扫落叶的“嚓嚓”声。它睁眼一看,有人朝这边走过来,小宫女又继续干活了。 猫咪龇了牙——真是扫兴。 从那之后,猫咪就时常去小宫女住的屋子附近晃荡。它想她挠痒痒这么舒服,应该告诉贵妃,别让她扫地了,专门给自己挠痒痒吧。 然而它不会说话,小宫女位分又太低,住的是大通铺——它去十次,才能碰上一次挠痒痒的机会。 那天,它又去小宫女的屋子前溜达了。它在窗前听见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个是小宫女。 ——扫兴,今天又挠不成了。 猫咪转头就要走。 突然有半句话没头没脑地传进它耳朵里。 “梁记的玫瑰饼好吃”——说话的是小宫女。 猫咪停下了。 另一个宫女说,好吃是好吃啊,可是咱们这样的,什么时候才能吃上第二回啊? 她说还不如宫外头的野丫头呢,想吃了就去排队买,咱们连城门都出不去,还吃什么梁记。 小宫女说,你不是在娘娘屋里的吗,她有梁记的时候,就没赏你两口? 那宫女说,别提了,上回娘娘吃剩了半块玫瑰饼,放盘子里,睡午觉去了;采蕊见了,以为她不要了,就把盘子收走,把那半块饼吃了。 宫女压了声音说,吃完了饼子,就该吃板子了——养了三天才下地呢。 小宫女也“啊”地抽了一口凉气。 然后两人换了话题,又开始讲什么鸡毛蒜皮了。 猫咪知道梁记的玫瑰饼,贵妃也很喜欢吃,所以皇帝时常差人送来。它也被贵妃喂过几口,那个酥皮又薄又脆,轻轻一碰就碎了;然而它的猫舌头尝不出味道,不好吃,它更喜欢吃鱼翅羹。 它想这小丫头就想吃那玩意儿? 这天晚上,皇帝又让人送玫瑰饼来了。猫咪看贵妃赏了送饼的公公,就趁她转身的工夫,纵身跳上了桌子。 贵妃回头看见它,说,猫儿也想吃饼了? 猫咪轻轻叫了一声。 贵妃笑盈盈地过去,用手指点点它的脑门,然后亲手打开了那个十锦攒心盒子。 每一格里都放着一件梁记的点心,中心的大圆格子里装的就是玫瑰饼;雪白的酥皮上盖着鲜红的戳,像小格格眉心的一点胭脂。 贵妃拿了一块,唤来猫咪,把饼拢在掌心里喂它。 猫咪还是觉得不好吃,又碎又淡,满嘴面皮。但它低着头使劲吃,硬是啃掉了半个。 它吃完了饼,挂着一脸碎屑仰头看贵妃,天真可爱。贵妃被它逗得掩嘴笑起来。她说既然猫儿爱吃,这几块饼就都给你吧。 她又亲手拿了个浅浅的青花瓷碟,把玫瑰饼放进碟子里,端到猫咪专用的小桌子上。 小桌子是红木雕花,掐了金丝的。 第二天,猫咪小心翼翼地叼着一块饼子,沿着墙根一路小跑,去找那个小宫女了。 小宫女正在扫院子,看到猫咪过来,正要眉开眼笑地蹲下来,又赶紧四下看了看——还好,虽然附近有人在,但没人注意她。 猫咪跳上花坛,一张嘴,把玫瑰饼放在花坛边上了。 然后它朝小宫女抬起头,“咪”。 小宫女一愣,压了声音说,你带来给我吃的? “咪”。 小宫女说,你自己吃吧。 猫咪用爪子把饼朝小宫女拨了拨,“咪”。 小宫女又四下看看,然后弯了嘴角。她说谢谢你啊。 第 8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1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81 章 她就放下扫帚,擦擦手,把玫瑰饼拿起来吃了。 她一口咬下去,雪白的酥皮纷纷扬扬地落下。小宫女“噗”地一笑,唇上全是白花花的碎屑,她用手兜在下巴上,接住碎皮,三两口就把饼吃完了。 吃完了她还要咂咂嘴,用舌头舔了手掌上的酥皮,抿嘴朝猫一笑。 猫咪想,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个饼吗,至于吃得笑出来? 它想起贵妃吃玫瑰饼的时候,是用丝帕接着碎屑,小口小口慢慢地吃,吃几口还要喝会儿茶。手掌大的一块饼,她能斯斯文文地吃上好一会儿。 这丫头牛嚼牡丹地吃完,居然还用舌头舔,没规没矩的,成何体统? 猫咪顿时有些嫌弃起来。 但它又一想,会不会是这丫头的这块饼,特别好吃? 它吃过的玫瑰饼,都跟面糊似的没有味道,没有一块能让它这么笑出来。贵妃也是,别人都说她爱吃玫瑰饼,可她只在皇帝身边吃饼的时候才笑,要是皇帝不在,她一边吃一边叹气,怎么看也不像是喜欢吃的样子。 猫咪想,早就听说梁记的点心难买,说不定平时送来的点心,都是皇帝让御膳房做来骗贵妃的。 对,这丫头吃的那块,才是真正的梁记的玫瑰饼。 猫咪想这下亏大了,贵妃都吃不着的饼,让这小丫头吃了——非得让她给自己好好挠挠才行。 然而小宫女才刚咽下饼,就被人叫走了,猫咪的“挠挠”还是没实现。 它又回去把剩下的饼也都尝了尝,淡而无味,一点都不好吃。 它想一定是一盒饼里只混了一个梁记的,剩下都是假的。 至于为什么是假的——还用说?当然是被皇帝拿去分给别的妃子了! 反正猫咪是这么想。 它想这下亏大了,下次皇帝再差人送饼来,它说什么也得自己全吃了,它要尝尝玫瑰饼到底是什么滋味。 能让那小丫头笑出来,那得是多好吃?贵妃吃饼都没她开心! 第二天,猫咪在花园里扑蝴蝶玩的时候,看到两个太监把那个小宫女拖走了。 它有点没明白。它想跟去,看看他们要带她去哪儿。然而才走了两步,就被一双手抱了起来。 这宫里只有两个人能这么抱它。它闻到贵妃身上玫瑰花露的香气了。 贵妃的手指上套着长长的掐丝珐琅指套。她挠它头顶的时候,总让它不太舒服。 贵妃说,这奴才竟然敢抢你的饼子吃,她是不把你放在眼里,还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猫咪的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雨停了。 海泠说,那那个小宫女呢?她被打了? 猫咪没有回答。它又望了一会儿西宫的方向,然后跳下来,走到海泠脚边,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腿。 它说,我想吃梁记的玫瑰饼,能不能再帮我买一次? ☆、玫瑰饼 我说, 小宫女好可怜啊, 随手撸个猫就把命给丢了。 海泠说,是啊,我当时也信了, 觉得好可怜。 我说, 啥?这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这猫咪还骗你? 海泠说,她一出了皇城,就马上去了梁记总店,排了几小时的队, 终于又进了店里。 她问戴白帽子的店员,老掌柜在吗? 店员一愣,把她上上下下看了几遍,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哦,你是昨天和那个外国人一起来的。 海泠点点头,她说我想请老掌柜帮忙做个玫瑰饼……不知道方不方便? 几个店员面面相觑, 旁边的一个说, 老掌柜今天不在——再说多大点事,你可以买这里现成的啊, 都是老方子老手艺。 她说我们这儿的点心,几百年了就没换过配方,地道的京味儿,就算不是老掌柜亲手做的,也是一样的味道。 海泠想了想说, 那老掌柜什么时候回来,我再等等他。 几个店员又互相看看,然后有人跑进后厨去了。 过了一会儿,那天被老掌柜拿拐棍抽的年轻人出来了。他一看见海泠就皱了皱眉头,说,怎么,上次的玫瑰饼不好吃? 海泠赶紧摆摆手。她说不是不是,昨天的饼很好吃,而且我觉得比之前在分店买的好吃多了。 她说那个玫瑰饼甜而不腻,蜜糖的味道没有压过花瓣,花瓣的味道也没有盖住蜜糖,花香里带着甜香,清爽得很——而且酥皮不光是酥脆,还有韧性,不会一碰就掉一地,比老酥皮好多了。 少掌柜的脸色松了一些。他说,那怎么又来找我爸? 海泠不好意思地笑笑。她想了想说,家里的老人非要……非要以前的味道。 她说上了年纪的人,吃东西就是图个情怀。 少掌柜“哼”了一声。他说那店里的玫瑰饼,你随便买吧,想买几斤买几斤,反正梁记的祖师爷定了规矩,配方几百年没改过,你家祖宗的祖宗吃的也是这个味儿。 他停了停说,我最烦的就是“情怀”这俩字。 他说就是因为吹什么老京城情怀,这些年来店里买东西的,不是老头老太太,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外地游客——这哪还像个点心铺啊?这些人,哪个是因为好吃才来买的? 第 8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2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82 章 他说,点心是拿来吃的,能让人吃得开心了,痛快了,这才是好点心。 他说梁记早就不是卖点心的了——就是个挂牌的景点,让人参观完了,临走带一盒纪念品回去。 少掌柜一口气说了一通,在场的店员谁也不敢插嘴,都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干自己的事。大厅里的其他客人,不管买完没买完,也都麻利地走了。 少掌柜停下来,缓了口气,才意识到自己面前的姑娘是个客人。他讪讪地把眼神一垂,说,算了,你过来后厨吧。 海泠就跟着他进去了。 (我说妈耶,百年老店的后厨,就这么随便进?海泠说,少掌柜都不介意,你介意啥?) 梁记的后厨很大,宽敞明亮;正中是两排不锈钢操作台,一共10张桌子,整整齐齐。七八位点心师傅正挽着袖子,忙这忙那,热火朝天。 靠墙列着几个大烤箱,旁边的桌子上一半是等着进炉的点心,一半是烤完了等着盖戳的点心。边上就有个戴口罩的师傅,拿着小红戳,往一盘一盘的酥饼馅饼上敲过去,手势又轻又快又稳,蜻蜓点水,雨打沙滩。 少掌柜给了海泠一件白大褂让她穿上,还有配套的卫生帽。他说不好意思,刚才一时气急了,让你见笑。 海泠说没有的事,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说我家也有一些……从老一辈传下来的东西得守着。 少掌柜有些意外地一扬眉,然后朝她笑了笑。他走到一张空着的不锈钢桌子前,抹了桌子洗了手,又往桌面上撒了把粉,开始和面。 虽然梁记号称老配方老手艺,但和面拌馅这种粗活,在大型点心店里,早就成了机械操作,很少再有人手动和面了。海泠看着奇怪,少掌柜就解释了一句。他说好的酥皮要手揉,油和水的比例,要亲手捏着,才能掌握好。 说着,他把油面揉成团,又和了一块油酥面,然后把油酥面团包进油面里,拿了擀面杖,一下一下地擀平。 擀平了再叠起来,叠起来再擀平,他层层叠叠地不知道重复了几遍。海泠看他皱着眉头咬着嘴角,把面团使劲地压,使劲地碾,好像擀面杖下的不是面团,是“祖师爷定了规矩”的“老方子”。 海泠说,其实现在很多老字号,也都是在一直改配方,还有些中西合璧的新品什么的……毕竟时代在变化,大家的口味也在变化,要是一份方子守几百年,那可就真成了老古董了。 她说我觉得那天你做的玫瑰饼就很好吃啊。 少掌柜又擀了一下面皮,直起身来看她。 他说,你刚才说的,你家里那些得守着的东西呢? 海泠挠了挠脸说,是书。 她说,我家有个,里面都是几代人传下来的藏书……前个月,房子失火,书都烧没了。 少掌柜点点头,说,那你一定难过了。 海泠说,一开始是很难过的,毕竟是我爷爷的宝贝,我也花了很多时间在上面……但是真的接受这个事实之后,又觉得有些轻松。 她说,至少我现在不用老是惦记着那个了。 少掌柜“哦”了一声,又弯腰下去,继续擀面。 他说,要是我们家的事也这么简单就好了。 少掌柜说,当初皇帝还在位的时候,梁记的祖师爷曾经被抓进大牢,家里人到处打点,过了几个月才放出来;人也吃了不少苦,整个瘦得没型了。 祖师爷出来之后就定了个规矩:不许改方子,一个字都不许改;方子上没写的东西,一样都不许放——省得再被人栽赃陷害。 海泠说,什么情况,什么栽赃陷害? 少掌柜说,宫里的贵妃死了,验尸结果是中毒——她最后吃的东西,是一块梁记的玫瑰饼。 海泠“啊”了一声。她说会不会是别人下的毒?对方又位高权重,没法问罪,只好拿你们顶罪? 少掌柜说,这么多年的事了,哪还弄得清啊。 海泠想了想说,那是哪个贵妃? 少掌柜说,这贵妃也是个厉害的——据说是从一个扫地丫头做上来的。 他说,老人跟我讲的故事,这贵妃以前很喜欢猫,就是在花园里逗猫玩的时候,被皇帝看见了,觉得她天真可爱,就收在身边;她也是个争气的,一步步往上爬到了贵妃的位置,当初的那只猫也跟着她得道升天了。 海泠说,然后呢? 少掌柜说,还什么然后,然后宫里又有新的美人进来,她慢慢失了宠,然后就被毒死了呗。 他说还不就是电视剧里的那一套。 海泠说,也对。 她想起在皇城遇到的那位老先生的话了。 老先生说,活得久了,自己也记不清哪些事是真的,那些事是编的了。 我说,你的意思是,猫咪给你讲的故事里有它编的? 海泠说,不一定是编的,但它说不定把两件事记混了。 她说,戴着长指套,挠痒痒不舒服的贵妃,和挠痒痒很舒服的小宫女,大概是同一个人。 我说你怎么看出来的?宫里又不止一个扫地的宫女。 海泠说,直觉。 好吧。 她提着新出炉的玫瑰饼从梁记出来的时候,也是凭着直觉朝马路对面一望——那个外国人就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她,好像在等她主动回头。 两人隔着马路对望了一会儿,海泠过去了。 海泠对我说,没办法,我脾气好。 第 8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3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83 章 哦。 J说,你还在伺候那只猫? 海泠说,我觉得唯一的线索不能放弃。 J说,那你的线索找得怎样了? 海泠说,很接近了,说不定马上就能完成任务。 J眯眼朝她一看。 海泠说,你就也信我这一回呗。 她说,在来这里的路上,你的幸运神又跟我说话了;他说让我千万看着你,别让你做傻事。 她说可是你要做傻事,凭我怎么拦得住?所以我想过了,又要不拦着你做傻事,又要顺利完成任务——那就只能跟你唱反调了。 J“噗”地笑了一声,马上又把嘴抿上了。他说好啊,那就信你这一回。 海泠说那我们明天早上老时间? J说,等不了了,就现在过去。 海泠说可是傍晚皇城就清场关门了。 J说,所以趁现在还没关门,赶紧过去。 海泠说那万一还没问出个结果来,就清场了呢? J说,所以我找了一个朋友来帮忙。 说着他朝旁边侧了侧身。 然而那里什么人也没有,海泠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有一只蝴蝶慢悠悠地绕着J飞;它的翅膀折射阳光,看上去有钻石的光彩。 ☆、贵妃 我说, 这个人这时候在梁记附近转悠, 其实他也是来买酥饼的吧? 海泠说,是啊,我后来也反应过来了, 但又不好说出来——万一他又被气跑了, 我还得哄他。 我说那你们就去夜闯皇城了? 海泠说,才不是夜闯,我们买了票的。 她们赶上了当天的最后一波门票,终于在傍晚清场前再次进了皇城。 海泠一度犹豫过, 该去哪里找猫咪;她想,它应该不会老是等在照壁那儿吧?然而在前面带路的是J,他又头也不回地朝藏书阁走, 海泠也只好跟上。 她看到那只钻石翅膀的蝴蝶在他身前身后盘旋飞舞,像个被风吹动的肥皂泡,也像一片落在他衣服上的光斑。 海泠问过他,这蝴蝶是什么?J说, 这是“梦”。 海泠又问他这是做什么的, 有什么用?J说,你的措辞太失礼了, 别当着人家的面讨论这些。 海泠就扁扁嘴,不说话了。 她想,这难道是“庄周梦蝶”的那个“梦”? 两人又到了藏书阁,时近傍晚,附近的游客更少了;藏书阁檐上的琉璃瓦在昏暗的天光里绿得又浓又沉。海泠把点心盒在照壁前放下, 然后又是一段安静的等待。 树叶被风吹动,“沙沙”作响。 有什么小虫匆匆忙忙地在草丛里爬过。 远处传来导游的招呼声,提醒游客收队,准备离开。 ——太阳渐渐西沉,猫咪还没有来。 J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他说我们别在这里傻等着,去别的地方转转吧。 海泠说去御花园吧,我上午是在御花园看到它的。 然而他们沿着游览路线走了一遍,猫咪没找到,清场的时间倒是快到了。 各个宫门前都有了引导游客的工作人员,手里拿着指示牌,提着喇叭,提醒游客结束参观,尽快离场。 J说,回去。 海泠说我们也回去了? J看了她一眼,他说我的意思是,回藏书阁。 两人选了一条偏僻的小路,飞快地回到最初的起点;那只蝴蝶一直在旁飞得不紧不慢,却始终没有掉队。 才刚到殿门口,海泠看到白玉照壁前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形,乍一眼看去,雪白的毛皮和照壁几乎融为一体。 海泠立刻走近两步,叫了它一声——“喂”。 猫咪回过头,金银双色的瞳孔细细一眯。它说你回来得倒是快。 第二眼,它看到了海泠旁边的人,顿时“呜”地弓起背脊,九条尾巴上的毛齐齐炸开。它龇着牙说,这男人又来这儿做什么? J说,参观。 猫咪勾起头塌下腰,瞳孔“呼”地放大,这是准备进攻的架势。 第 8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4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84 章 海泠赶紧打开手里的点心盒,说,我买玫瑰饼回来了,你尝尝看。 猫咪的耳朵动了动。它看看J,看看海泠,又看看海泠手中的盒子,慢慢直起身,收回爪子。 海泠蹲下来,把手里的盒子放到地上。猫咪踮着脚尖凑过来,耸着鼻子使劲闻了闻——然后一巴掌拍翻了盒子。 它说不对,这不是梁记,梁记不是这样的。 它说你也骗我,拿别的饼来骗我。 海泠刚要解释,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工作人员的说话声;检查清场的范围已经扩大到了这里,她都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了。 海泠转头去看J,然而一瞥眼,她的视野中闪闪烁烁地亮起了钻石的光芒。 她看到那只蝴蝶扑扇着翅膀朝前飞去,有闪亮的粉尘从它的双翼间落下,又被风吹散,消失不见。 工作人员的说话声已经很近了,鞋跟落在石板路上的踢踏声也清清楚楚——然而下一秒,这些声音像拐了一个弯,海泠听见的所有声响都变了调:说话声变得软绵绵了,脚步声也被无尽地拉长,仿佛有人拽着声波的两端,全力拽开。 不止是声波,海泠感觉自己所在的这一小片空间之外的世界,就像一杯被搅动的咖啡;她的感觉十分混乱,她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顺着搅拌沉了底,又有什么东西在搅拌中翻涌上来。甚至有这么一瞬,她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儿了。 无数杂乱的影子从她闪过,她还来不及看清哪怕一个,它们又转瞬淡去了。 我说,什么情况,那只蝴蝶做了什么? 海泠说,我后来问他,他说那只蝴蝶就是“梦”,它能利用人脑中现有的记忆制造梦境——不论对方当时是醒着还是睡着。 它也能在现实的空间里制造出一块封闭的梦境空间,让某些滞留游客不必担心会被发现。 海泠又对我说,梦境的作用不只是让人睡着时也有事干,最重要的功能是——梳理和寻找。 短暂的混乱过后,第一句传入海泠耳中的话是猫咪的碎碎念——“这不是梁记,肯定不是”。 它朝她抬起头,它说你不要骗我,我知道—— 猫咪之后的话海泠没有听清,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那堵白玉照壁上。 照壁上刻着十二生肖的浮雕,原本只有鸡的眼睛被涂了金漆,而眼下所有神兽的双眼同时闪烁起来,然后又依次熄灭,一双双一个个地熄灭——最后唯一亮着的是兔子的眼睛。 海泠看到一个穿着宫装的女人从照壁一侧走来,明艳又华贵,像绣在云锦上的一株海棠。 女人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咪,猫咪懒懒地眯着眼,像是睡着了。她身后跟着两个宫女,面目清秀,低眉顺眼。 女人在照壁前停了一停,视线从浮雕上浅浅掠过。她说,为什么猫儿不能算作生肖呢? 她怀里的猫咪像是听见了,抬头看她。 女人说,扫地的奴婢都能做娘娘,猫儿你要争气点,是不是也能位列仙班? 猫咪轻轻叫了一声,不知是懂还是不懂。 女人笑了,她说要是有猫年就好了,我要生个小格格,让她属猫。 然后女人又带着随行的仆从朝前走去,消失在照壁的另一头。 浮雕的十二双眼睛又同时亮起,然后依次暗下,最后亮着的是马的眼睛。 女人又抱着猫从照壁一侧出现,这一次只有她一个人,身上的服饰也不如往昔的精致华美。她迎面遇上了另一个宫装女子,对方朝她款款行礼,却没有要让路的意思。 那女子说,娘娘的猫儿倒真是惹人喜爱,怪不得皇上日日夜夜都挂在嘴边。说着她上前一步,伸出手指要来逗猫。 女人被逼着朝旁退开,把猫咪紧揽在怀里。 那女子轻笑一声,她说可爱归可爱,不过也是只老猫了——前几日我哥哥特地为我寻了只波斯猫,才断了奶的,那真真是粉雕玉琢的一团毛球儿,连皇上也爱不释手,还说要带去上朝呢。 然后那女子又笑笑,行了个礼,带着随行的宫人扬长而去。 女人在照壁前彳亍片刻,朝另一边走了。 浮雕的眼睛再次闪烁,亮起又熄灭,熄灭又亮起。然而照壁前再没有女人的身影——只有一只白猫,蹲着,走着,靠在墙根躺着;有时也扑蝶追鸟,但绕了一圈之后,又会回到照壁前,望着浮雕上的十二生肖。 十二神兽齐齐高昂着头面向东方,谁也不屑低头看它一眼。 ——猫咪“嗷”一声大叫,使劲跳起来,奋力伸出爪子,对着照壁又拍又打。它说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你们施了什么妖法?? 它猛地回头,用金银双色的眼睛狠狠瞪着两人。 J说,梦境都是用你的记忆制作的,这本来就是你过去的事。 猫咪低下头,爪子深深地抓着地面,有水珠子从它脸上落下,刚一落地就被砂石吸干了。 过了好一会儿,它说,对,猫就是猫,扫地丫头就是扫地丫头。 它说有些事我可能记混了,但至少有一件事绝对没错。 它面前的地面已经湿了一小块。 它说,要是那天那个饼,是被我吃了就好了。 猫咪说,那一日,贵妃终于托人买到了一盒梁记的玫瑰饼。 她用小碟子盛着饼放到它的小桌子上,轻声唤它。 她说,猫儿,过来吃饼。 猫咪不知道贵妃为什么又有玫瑰饼了,在它印象中,连御膳房的小点心,都很久没见。 它凑过去嗅嗅,面皮上闻不出味儿。 贵妃说,这是找了好多人,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你快吃呀。 第 8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5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85 章 猫咪抬头看她,她脸上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她说吃饼呀,你吃了这个,我才有机会见皇上一面。 “皇上”两个字,是从抖索的嘴唇里发出来的。 贵妃倚着猫咪的小桌子坐在地上。冬日的日光又短又浅,照不亮她的脸。她笑了两声,然后用自己的头撞上墙,一下又一下。 猫咪吓慌了,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只能瞪大眼睛“咪咪”地叫。 贵妃一把把猫咪抱起来,为它梳毛,为它挠痒痒。她已经很久不戴指套了,她从它的脖子一路挠到尾巴根,猫咪不慌了,它舒服得直打呼。它想贵妃还是那个贵妃,会给它挠痒痒,有了好吃的也想着它,可惜它不爱吃玫瑰饼——但如果她看它吃了会高兴,它就吃吧。 猫咪从贵妃怀里跳出来,低头要去吃饼。它才伸出小舌头去舔酥皮,却被贵妃一巴掌推开。 贵妃说不许吃,不许吃!她的眼泪流出来,流下来,落在地上。 猫咪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只看到贵妃夺过碟子,自己抓起饼,张嘴咬了一口,一大口,又一大口。 它看到她哭了,就又跳到她怀里,窝成一团,用身子暖她。 贵妃又给它挠痒痒了,真的很舒服,猫咪“呼噜噜”地睡着了。 照壁上的浮雕又开始闪烁,持续地闪烁,然后熄灭。 照壁前蹲着一个小宫女,穿着粗使的衣服,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把扫帚。 她在逗一只雪白的小猫。 ——猫咪低下头,把海泠带来的玫瑰饼都吃光了。 吃完之后,它的脸还是埋在盒子里。 猫咪说你们在找清墨是吗?她已经不在这儿了——她现在的生活,你们可能会想象不到。 钻石似的蝴蝶又飞来,轻轻落在猫咪的头上。蝴蝶的翅膀突然光华大盛,它轻轻扇了两下,然后从猫咪头上飞起,回到J的身边。 猫咪说,我把关于清墨的事都告诉它了,让它给你们带路吧。 它从纸盒里抬起头来,沾了满脸的酥皮碎屑。 猫咪舔了舔胡子,金银双色的眼睛又一转,它望着海泠说,告诉梁记的少当家,他想的方子,一定能火。 它说,要是没火——我去替他招财。 ☆、清墨 我说那后来呢, 梁记怎么样了, 真的发了? 海泠说,梁记后来怎么样,你还不知道吗? 我想了想, 也对。 进门前, 我才从路边的视频广告牌上看到了他家的广告,当红流量小花代言的,一半古韵,一半时尚——听说公司的股票, 下个月也要上市了。 我说,那还有个问题。 海泠说啥问题,你怎么那么多问题, 你就不能好好听着,自己想吗? 我说,猫咪是活久了,记不清事了——那J呢?他会不会也有什么事记混了? 他可比区区一只猫活得久多了, 而且看起来, 记性也变得不太好的样子。 然而海泠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说,反正猫咪对清墨的记忆,没有差错。 它把记忆交给了那只蝴蝶。第二天,海泠和J就跟着蝴蝶,开始寻找“清墨”。 蝴蝶是朝与皇城完全相反的方向飞的。两人穿过了小半个城区, 从行色匆匆的骑着车的年轻人,和气定神闲的打着太极拳的老人们身旁经过。视野中的房子渐渐变得低矮,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道旁的行人却越来越多;海泠能听到街坊在胡同里互相招呼的声音了。 蝴蝶还在朝前飞。海泠一转头,看到路边一户人家门前贴了副对联,笔势苍劲,走字如风——只是写着字的红纸有些褪色,大概等着今年过年,换上一副新的。 她想,离市中心越远,就离这座城市过去的样子越近。 她又有些担心起清墨来。那只猫咪说,她现在的生活,你们肯定想象不到。 海泠想,那会是怎样? 她想,虽然在电影眼中,书籍是“过时的信息载体”,但不管怎么说,至少在这个国家,实体书籍依然是被需要的,更何况有许多从古代流传下来的珍贵史料,都需要被妥善地修复保存。 清墨是司掌修缮旧书的神灵,虽然她离开了皇城,但应该不至于失去神格;所以猫咪说的“想象不到”,或许是指她如今的所在地? 蝴蝶还在往前飞,路上的自行车也开始少下去了,小三轮和板车倒是多了起来。海泠看到了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扛着一支稻草垛,稻草上插满了红彤彤、圆滚滚的冰糖葫芦;小贩一边走一边叫卖,调子拖得很长,总觉得他会唱起歌来。 海泠在海边小镇长大,没见过这么大,这么红的冰糖葫芦,于是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她看到两个小孩儿把贩子喊住了,个子高的付钱给他,然后挑了两串,一人一串。 海泠想,就像不管时代怎么发展,总有爱吃冰糖葫芦的娃娃一样——总有些东西,是会在历史的浪潮中沉淀下来的吧? 蝴蝶飘飘悠悠地飞到了一条路口,小马路一侧拦着红砖的围墙,围墙顶上还绕了几圈铁铁丝网。 海泠隐约听到一阵闹哄哄的说话打闹声,都是小孩子的声音。她抬头朝两边望了望,果然,几步远的地方,竖着一块“前方学校”的路标牌。 转过一个拐角之后,她看到一扇铁门,门边挂着块小铜牌——“塘湾子弟小学”;吵闹声也更清楚响亮了。 当时正是午休时间,校门口两边的小店小摊都围满了学生,什么年级的都有,吵得像动物园的猴山。那些孩子大多肤色黝黑,穿的衣服也半新不旧;有些年纪小的,脸上的鼻涕都不知道擦,鼻孔里像拖着条毛毛虫,快到嘴边的时候才使劲吸一下。 海泠想,清墨难道是在这儿? J说,不可能,她最讨厌别人吵着她。 他刚说完,蝴蝶朝着小学门口直直地飞去了。 蝴蝶飞进了一堆学生中间,翅膀在空气里划过两道起伏的波纹——转眼就不见了。 第 8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6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86 章 连蝴蝶本身也看不见了,就像扔进热水里的糖块,完完全全消失不见。 海泠一愣,她说,跟丢了? J没有回答,直接跑过马路,跑到校门旁边,挤进人群里。那些孩子一看到他,都像小猴子似的,又好奇又害怕,只顾着睁大眼睛看他,一片人很快安静下来了。 J站在小学生中间,直接高出半个身子。他拨开那些挤在一起的学生,到处找那只蝴蝶。 海泠也跟着跑过去了。然而她才刚到,就听到围墙后传来一阵刺耳的电铃声,像炸雷一样响,像指甲刮锈钢板一样难听,海泠忍不住就皱着眉头捂住了耳朵。 电铃声止住的时候,校门口的小猴子早已撤了个干净——大概是下午上课的时间快到了。 人群散光后,校门口小卖店的摊子总算露出来了,老板们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杂货店门口的胖阿姨朝海泠一看,说,你们看着面生,外面来的? 海泠刚要开口,J突然朝着一边快步走去。 海泠顺着一看——那只蝴蝶就落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摊上。 那是一个书报摊。 摊位后坐着一对母子。妈妈三十多岁,短发布鞋,穿着打扮和其他店主没有区别;儿子才七八岁,圆脸大眼睛。两人正凑在一起,对着小簿子算账。 那女人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抬头,看到正扑着翅膀的蝴蝶。 她眨了眨眼,把旁边的儿子叫起来。她说你们的铃已经响过了,快去上课吧。 她说话的时候,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口型非常清楚。 男孩子提起一个小书包走了,和J擦身而过的时候,他也抬起头好奇地看他。 女人侧过身,朝J笑了笑。 她说,好久不见了。 J先说了好久不见,然后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女人说,认不出我了? J说,最近记性好像更差了。 女人说不怨你,我和以前比,确实变了很多。 她也看到旁边的海泠了。女人用鼻子吸了一口气说,你身上有股墨汁的味道,我很喜欢。 说完,她从椅子旁边拿起一个铁皮饼干盒,把账本和零钱都放进去,然后站起来,开始收摊。 女人说,你们肯定也不是正好路过,顺便来看我的——有什么事,去我家里说吧。 海泠转头看看,学校门口那一溜摊主店主,正伸长脖子朝这边望,好像从洞里探出头来的泥鳅。 我说,这就是你们在找的那位神灵? 海泠说,是啊。 清墨住在子弟学校附近的小区——其实不能算小区,只是大家都把房子盖在这里,自然而然形成的聚落。 清墨推着收摊的小三轮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还和J说上两句。海泠看她的步子又稳又轻,虽然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衣,但还是看得出身形窈窕。 她听见她说——“你那张画像怎样了?” J说,墨迹越来越淡了,纸也很脆,不敢再碰。 清墨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纸也是会老的。 J说,等会儿能不能再帮我修一下画像? 清墨只是笑了一声,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她带着两人进了一个被平房围起来的小院子。她推着车进去的时候,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正在水龙头边洗衣服。她看见清墨进来,就抬起头,叫了一声“吴姐”。 她说吴姐今天有客人啊? 清墨说,老朋友。 那姑娘马上也朝两人笑笑。 然后清墨把两人让到屋里,关上门,找了两只杯子,拿去外面的公共厨房洗了。 她做这些的时候,海泠稍微打量了这房间——不到二十平,挤下了一张饭桌,三把折椅,一台小电视,一口五斗柜,还有她们现在坐着的两张沙发。 清墨拿着洗干净的杯子回来了,倒上两杯热水,放到二人面前。 J说,有事想请你帮忙。 清墨说,我知道,没事你也不会来找我。 她说,不过我现在不一定能帮上你的忙。 J停了停,把视线浸入面前的水杯里。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清墨说,我儿子都8岁了。 海泠想起曾经和小高讨论过,《行笔拾遗》那丢失的下半本的内容。小高说,会不会讲的是,坠入人间的神灵可以和凡人结婚生子? 海泠又看了看面前的神灵。她的短发像是胡乱剪的,身上几乎没有首饰,只在左手的无名指上环着一圈细细的戒指。 清墨说,我现在有些能理解你的感受了。 她说,爱情确实能让人活过来。 第 8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7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87 章 ☆、正题 我说妈耶, 那她老公知道自己娶了个神仙吗? 海泠说, 应该不知道吧——毕竟她嫁给他的时候,也已经不是神仙了。 清墨说,她在某一天醒来, 突然发现自己有了心跳。 胸口的位置下, 有什么东西在“呯咚——”“呯咚——”地跳动,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清墨说,当时我就想——来了。 神灵本是没有心跳的,也没有呼吸和脉搏, 他们的生命不需要靠血液和氧气维系。 所以对于神灵来说,有了心跳和呼吸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这意味着他们快要死了。 虽然就算失去神格,他们也能以凡人的身份继续活下去;但凡人不过百年的生命, 在神灵眼里,实在是过于短暂;更不用说这短暂的一生中,往往还伴随着病痛和衰老。 但清墨说,她很开心。 她甚至迫不及待完全变成凡人, 就偷偷从皇城跑出来了。 J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清墨说,差不多20年前吧——那段时期, 这个国家又经历了一场文化的灾难,皇城里那些老家伙们,成日成夜地号哭叹气,大吵大闹,烦得我都睡不着觉。 她说, 所以我就跑出来了。 海泠说,你为什么会失去神格?现在应该还有人在保护古书啊。 清墨说,少数人的力量,不足以让我继续以神的身份存在。 她说,虽然当时我不能离开书阁,但我看过很多书,我从过去的历史中大致揣测到了未来的轨迹——有些神灵也许可以枯木回春,但对于我来说,不存在这样的可能。 从骨片龟甲到木板竹简,到羊皮缣帛,再到种类繁多的各色纸张……作为传播信息的载体,书籍的形制伴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经历了数次更迭变化。在清墨看来,纸书已经存在了上千年,已经气数将尽,是时候被更新的事物取代了——也许在这一个百年,也许在下一个百年。 文化不会消失,但文化的载体会。 清墨说,所以我想了想,反正迟早要走,还不如我自己出来——那些老家伙哭哭啼啼的样子,真是太难看了,我可不想变成那样。 她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彻底变成凡人,也不过是十年前的事。 海泠又忍不住看她。 清墨现在看上去完全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普通女人;她有了心跳、呼吸、脉搏、体温……也有了眼角的细纹,手上的冻疮,和唇上干裂的口子。 海泠想,真可惜。 她没见过清墨以前的样子,但即使光看她现在的身段气质,也能想象出曾经的美貌。 她想,神灵最终还是要坠落人间,就像星星燃烧后只是一块黑铁。 清墨抬起头来了。午后的阳光正好落在她脸上,让她脸上那些本不该有的细纹更清晰地显露出来——她看上去甚至比刚才更老了。 海泠想了想说,我这一路上也见到一些过去的神灵,没办法,这个时代—— 清墨说,这个时代真是太好了。 海泠一愣,她看到她在阳光下笑起来了。 清墨说,这个时代真是太好了,大家都在努力生活,努力去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说,这个时代就像春天里刚刚下了雨的草地一样,土壤下有数不清的生命正在酝酿着爆发,只需要再一点点的时间,就会有嫩芽和翅膀从泥土里生长出来。 她说,这是我见过的最朝气蓬勃的时代,这个国家正在飞着朝前奔跑;刚刚过去的这十年,比我曾经活过的几千年,加起来都还要开心——我在神位上的时候,可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的努力,可以让生活变得更好。 清墨絮絮叨叨地又说了许多,关于她住的这个院子,关于她平日的工作,关于她的丈夫和孩子。 她说她第一次遇到丈夫的时候,他还是个年轻的餐馆学徒,家乡在离这里几千公里外;他的围裙兜里永远揣着一本小书,工作间隙会掏出来看几眼。 清墨说,他还包笔记呢! 现在她丈夫已经夜校毕业,下个月就要去市区的公司上班。 清墨笑嘻嘻地说,我们马上要搬到更大的房子里去了。 她说这个时代,只要努力就能有回报,比过去——甚至未来,都要好。 我说,比过去要好我懂,可是比未来也要好……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难道我们现在,还不如你们那时候吗? 海泠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说,清墨看了很多书,也许是从过去的历史中看到了未来的方向吧。 ——而另一个能看到未来方向的人,从进门起,脸色就不是太好。 J说,你确实变了很多,以前你不是在生气,就是在叹气。 清墨停下了讲述,有些后知后觉地笑了笑。 她说,因为我现在每天都很开心啊。 海泠看到她说着说着就摸了一下戒指。 清墨说,就算再没有人知道我也没关系,历史的缝隙里都留不下我的名字也没关系,他爱我,这比任何膜拜都更虔诚。 她这一句话说完之后,屋子里突然异常安静。过了很久,J才开口。 第 8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8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88 章 他说,但这虔诚的膜拜,不能让你像过去一样永生。 清墨又笑了笑说,有什么关系,我宁可和他一起死去,也不想要一个人孤独地—— 她愣了一下,住嘴了,讪讪地站起身,给两人满着的杯子里添了点水。 J说,回到正题吧——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海泠马上从包里掏出了文件袋,把那几页薄薄的残页在小桌子上铺开。 清墨的眼神渐渐沉下来了。 她拿起一张,盯着从头看到尾,仿佛能看到那些残破的文字的原形。 J说,都是手抄稿,但被虫蛀了,看不清,能不能麻烦你把它们复原。 清墨放下手里的书页,她说我已经不是神灵了,没有那个本事。 J说,才过去十年,不足以让你完全失去力量。 清墨不再回答,她把书页重新装进文件袋,还给海泠。 J说,那你至少告诉我,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清墨转过头望着他。他也望着她,谁也没有退让。 清墨说,我现在只是个凡人,你看见什么,我就看见什么。 J皱了一下眉头。他说你是不想说了? 清墨说,你为什么还没有放弃? J说,你不是说开始理解我的感受了吗,为什么还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清墨也不说话了。 屋子陷入沉默的下一秒,院子里响起两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个是刚才洗衣服的姑娘。然后小屋子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男人刚跨进一步,愣了一下,停在门口。 他穿了一身洗旧了的夹克衫,一只手里夹着一个公文包,一只手里提着一个小书包;方脸,浓眉,嘴唇宽厚。 他说,桂玲说你有客人的时候,怎么没告诉我,还有一位是外宾啊? 清墨笑了笑说,什么宾不宾,是老朋友了。 男人说,怪不得今天这么早收摊——你应该提早跟我说一声,我就早点去接儿子了。 海泠低头一看,刚才那个小男孩也跟着男人一起站在门口——这么一看,他的眼睛是随了妈妈,眉毛和脸型随了爸爸。 男孩子看见海泠在看他,把头一低,躲到爸爸背后去了。 清墨说,这么害羞干嘛,跟客人打招呼呀。 男孩子探出脑袋,伸出右手,朝两人弯了弯拇指。 清墨解释了一下,她说他在对你们说“你好”。 海泠“噢”地点点头,也对小男孩弯了弯拇指。 清墨说,他听得见,只是听不太清。海泠又赶紧补了一句“你好”。 旁边的男人说,没关系,今天发钱了,晚上就带他去买助听器——戴上以后就跟别的小朋友一样了。 躲在他后面的小男孩又探出头来,仰起脑袋朝他咧嘴笑了。男人也摸了摸他的头。 然后他转头对两人说,你们继续聊吧,我去炒两个菜——你们能吃辣吗? J站起来说,不用客气,我们要走了。 海泠也赶紧跟着站起来,收起自己的包,跟着他走了出去。 清墨和父子俩一直送他们到路口。 J一路都没有说话,只是一步接一步地朝前走。海泠也不知该说什么,她想他或许是触景生情了,她还是不要踩雷比较好。 海泠想,他的妻子,也是一位陨落的神灵吗? 又走出一段路之后,J突然停下来,扯出了胸口的项坠,打开。 他垂眼看了一会儿,说,刚才忘了请她修了。 海泠突然大了胆子,她说我能看看吗? J看了她一眼,把项坠合上,又挂了回去。 海泠扁扁嘴。 ——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把那句话说出来了。 “你的妻子,也是陨落的神灵吗?” J才提起脚步,还没迈出去,听到这句话之后,他又停下,转头看着她,蓝眼睛像深秋的湖面。 他说,是啊,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她了。 ☆、克克拉 海泠说, 她当时已经做好了再次被忽略的准备, 然而没想到,J讲起了他自己的事。 第 8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9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89 章 他说在他还小的时候,家乡的老人一个个都是故事篓子, 他从他们那里听到了许多神奇的传说。 那些神话故事里, 他们的先祖曾驾着飞鸟出行,和巨人一起开垦荒山,伐倒彩虹做跨河的渡桥。 他也曾听老人说过,如果半夜总是被噩梦惊醒, 就在临睡前,把窗户开一条缝,在窗台上放一杯牛奶, 一碟饼干。 这样,克克拉就会从窗缝里飞进来,整夜守着你,让你安然入睡, 安然醒来。牛奶和饼干是给她们的谢礼。 J说, 克克拉是他家乡传说中的小精灵,当时的图画书上都把他们画成长着尖耳朵和翅膀, 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小人儿。他小时候经常做噩梦,于是每晚临睡前,他房间的窗台上都会有一杯牛奶,一碟饼干。 也许是巧合,但自那之后, 在梦中追他的凶兽便不再经常出现。 那一天夜里,他被一个久违的噩梦惊醒了。 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他看到屋子里蒙着一层淡淡的光亮,房间里好像落进了一颗星星——就落在他的床边。 然后有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努力想去看清,但刚醒来的眼睛实在不太好使,他只能迷迷糊糊地看到一个发光的轮廓。 那只手替他掖好被子,又抚上他的眼睛。 闭上眼睛的刹那,他感觉有人轻轻吻了自己的面颊;他闻到牛奶的香味了。 完全下意识的,他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海泠还在等他说下去,但讲故事的人似乎突然醒悟过来,就此打住,不再继续。 海泠说,然后呢? J轻轻呼了一口气。 当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两人就站在小马路边上,身旁是来来去去的自行车,后座上坐着孩子,车筐里装着晚饭;车铃“叮铃铃”地响,急切而愉快。 卖糖葫芦的小贩从对面过来,肩上扛着的稻草垛已经空了。 J说,你回去吧。 然后他继续朝前走了。 海泠赶紧跟上。刚才提问的时候,她压根没想过能得到回答——甚至那句问题本身,也是她无意识说出口的;能听到这半个故事,她已经很知足了。 于是她很识趣地换了话题说,那我们明天怎么办? 前面的人说,你可以回去了。 海泠说,清墨已经没有力量了,就算有,我感觉她也不是很想帮你。 她说那你准备怎么办? 前面的人说,你回去吧。 海泠说清墨放弃了,但还有许多古书需要修补保护,总不可能,从此以后再也没人做这个工作了吧? 她说,能不能造一个,和清墨能力相同的神? J停下脚步了。 他转过身,在路灯下望向海泠的眼睛。 他说,你回去。 海泠说,我知道,这不是在回去路上吗?我是在问你明天怎么办。 J说,我说的“回去”,是回你的家乡。 海泠愣住了。 J说,你的假期还剩几天?早点回去吧,你的家人会担心的。 这句话的语气,可能比他对她说的任何话都要温柔。 海泠扁扁嘴,说,那你呢? J说,我继续做我的事。 他停了停又说,这一路谢谢你帮忙。 我说,真不像他会说的话。 海泠说,你也这么觉得吗? 她说这几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根本不像是劝说和道谢——倒更像是刚学会的客套话。 我说,然后呢,你就真的回去了? 海泠说,我回旅馆了。 她说不然我还能做什么? 我想了想,想不出来。 海泠说,J说完那句话,就转身管自己走了。她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楚地意识到—— 他说的“我的事”到底是指什么。 虽然J早就语焉不详地提过,这一路遇到的那些神灵,也多多少少地谈论过。但那一刻她才如梦初醒地明白——他一直以来真正在寻找的是什么。 他追逐着妻子离开的背影,但在那之前,他必须先跨越死亡。 第 8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0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90 章 他带着希望迈出的每一步,都让他离死更近。 而她自己,这一路上都在帮助他死去。 我说,怪不得清墨不肯帮他……这么一想,幸运神说的,在阻止他的人,会不会是他的妻子? 我说她也不想他死,所以在他意识中干扰他,不让他靠近最后的答案。 海泠说,大概吧。 我说,那你也要拦着他啊,至少不要让他去找死神了。 海泠摇摇头,然后抬头看着我。 她说,你不懂。 当时的她也不懂。她回到旅馆考虑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就独自坐车去了城郊。 我说,他不是让你回去吗? 海泠说,我当时想,他说的“回去”其实是“解散”的意思——都解散了,他还管得着我干嘛? 我说,那你是要去干嘛? 海泠说,我去找清墨。 她觉得,这位曾经的神灵一定是从残页上看到了什么,但又不想说出来告诉J,所以才会断然拒绝他。 但那本书是海泠家里的东西,她觉得自己有权知道。 所以她买了一点水果点心,就去找清墨了。 公交车到站,海泠又走了一段路,到了那所小学附近。红砖墙里传来老师授课的声音——口音很重,普通话的成分只有大约30%。 校门口的店老板们正在各自的铺子里整理小商品,吃早饭,聊天……当时差不多是上午9点,今天的第一波客人已经回教室上课了,他们可以稍微喘一口气。 海泠也看见清墨的书报摊了,但清墨不在那里。 她的小摊子没有收起来,椅子和零钱匣子都在,所以海泠想她大概是稍微走开,很快就会回来。 她在摊位前等了一会儿。等到红砖墙后面传来下课铃声,就像拔掉了水箱的塞子,笑声脚步声打闹声从下水口里喷了出来。 清墨还没有来。 隔壁小店的阿姨倒是过来了。她问海泠,在等小吴? 海泠说是啊,她什么时候走的? 阿姨说,你来之前没多久,她就走了——你也太不巧了,前后就差了五分钟吧。 阿姨说,刚才有个电话打到小卖部找她,她接完,就急急忙忙地跑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对面小卖部的大叔说,儿子丢了。 海泠和阿姨同时“啊”一声。 阿姨说,真的假的啊,你怎么不早说? 大叔说,电话就在我这儿,虽然我就听了一半,但多半就这么回事,差不离。 他说,电话是学校老师打的,好像说上课时候发现她儿子不在,学校里到处找了一圈,没找着,就来问她了。 然后清墨就跑了,连摊子都顾不上收。 海泠直觉地想到了什么,但立刻又被她自己否定。她问,那清——小吴姐她朝哪里去了? 大叔随手指了个方向,说往那儿走的,不知道现在去哪儿了。 他说这子弟小学里上学的都是打工仔的娃,满大街疯跑疯玩,我以前还觉得她儿子挺乖,谁知道还会翘课。 海泠谢了两人,朝大叔指的方向去了。 她想这么小的孩子,就算要走,也走不了多远——应该还在这附近。她就绕着学校开始找,特别留意那些堆了建材的空地,废弃的小房子。 然而半个小时过去,没找到。 海泠已经把学校附近有可能藏孩子的地方都走了一圈,她想会不会清墨已经找到儿子,带回学校去了?她又回到校门口——书报摊还是老样子,没人回去过。 她还去了清墨家,院子里只有洗衣服的姑娘在。她说吴姐一早出门,还没回来过。 海泠点点头,谢了她就走。 刚才的“直觉”又浮上来了。 这么小的孩子,就算要走,也走不了多远——前提是,只有他一个人。 如果有人带着他,抱着他,或者用车子载着他……那能去的地方就多了。 我说,听你讲的,她们家又没什么钱,谁会绑架她们孩子啊。 海泠说,比如急着需要帮忙,但又被拒绝的人。 我傻了一下。我说不可能吧,他不会做这种事的。 海泠说,我也这么觉得。 所以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自己否决了。 然后海泠把带来的点心交给小卖部的大叔保管,开始第二轮搜索。她想,那孩子也许是在某个地方躲起来了,更仔细地找,肯定能找到。 第 9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1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91 章 她沿着原路线相反的方向走,走过空地、小公园,小孩子爱玩的沙坑……她一边走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从车来车往的杂声中努力分辨,有没有孩子的声音。 路过一排旧屋的时候,她听到了一点很微弱,但是特征鲜明的声音。 ——是孩子的哭声。 男孩子,声音含含糊糊,不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字。海泠立刻停下脚步,努力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 ——就在前面不远处。 海泠拔腿就跑。 翻过矮墙,钻过铁门,蹭了一头一脸的灰之后,她看到一块被旧房子围起来的小空地,有个孩子蹲在墙角小声地哭,一边哭一边用手抹鼻涕眼泪。 高瘦的外国男人就站在他对面,并没有想要帮他的意思。 ☆、死神 我说妈耶……这个人还是迈出了犯罪的一步吗? 海泠说, 不要乱讲。 虽然事发当时, 她的反应比我还大。 她冲上去就抱住那个孩子,把他揽到自己身后。 J说,你干嘛, 把人家吓着了。 海泠说你才干嘛, 你为什么要把他带出来? J说,我只是路过这里,正好碰到他;我还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他不说话, 就是哭。 他说,不过我也大致猜到了。 他伸出右手,摊开手掌, 掌心里是一把塑料碎片。 ——是助听器。 海泠转头看了看孩子,他的耳朵上光秃秃的。 J说,你怎么又来了? 海泠没有理他,她拿出自己的手帕替那孩子擦了眼泪, 拍拍他的背, 说怎么了,为什么从学校跑出来?你妈妈还在到处找你呢。 那孩子也不回答, 光是哭,半个字半个字地哭,声音含糊得像吞了一团面。 海泠意识到他现在听不清楚自己的话。她又看看J手里摔碎的助听器,问他,这个能修吗? J把双手合上, 再打开的时候,里面的碎片拼合成了一个全新的整体。 海泠赶紧接过来,又给那孩子戴上。然而她的手才刚碰到他的耳朵,那孩子一把抢过助听器,往地上使劲一砸,又连着踩了几脚。刚修好的助听器又成了一堆塑料片。 他使劲抽了一口气说,我不要戴这个! 还是含含糊糊的发音,就像舌头僵在了嘴巴里。 他说我不戴这个,别的小朋友都不戴,只有我要戴! 说着,他又上去踩了几脚,塑料和电子元件“噼噼啪啪”地碎了一地。 海泠差不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把他的脑袋扳过来,面向自己,一个字一个自己地问他——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男孩子摇摇头。 他说,我不戴这个的时候,还跟别的小朋友一样,带了之后,他们都不跟我玩了。 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海泠连听带猜才大致弄懂意思。 他说老师在班上讲,我的助听器很贵,让别的同学小心点,不要弄坏——然后他们就不跟我玩了。 他“哇”一声又哭出来了,又用脚去踩那堆碎片。 海泠重新把他拉过来,让他看自己。她说,你们班上有戴眼镜的小朋友吗? 那孩子点点头。 海泠说,有些人视力不好,要戴眼镜,有些人个子不高,就穿高跟——你戴助听器,本质上和近视的小朋友戴眼镜是一样的。 她说你告诉小朋友,跟他们玩的时候你会把助听器收起来,让他们别担心这个,他们肯定还跟以前一样,带你一起玩。 那孩子还是哭,不说话,刚吸进去的鼻涕又拖出来了。 海泠说你别哭了,我给你买了点心,就放在你妈妈那儿,你回去之后拿来吃吧。 那孩子停了一停——然而只是一停,停完之后,又继续往下哭了。 海泠没办法了,只好给他擦眼泪,又是摸头又是拍背地哄他。 那个外国人就一直站在旁边,光看不动手——甚至还笑了一声。 海泠说你笑什么。 J说,你倒是挺能讲道理的,也许适合做老师。 海泠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转头看了他一眼。她说,不然还能怎样? 第 9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2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92 章 J也蹲下来了,也伸手要去摸那孩子的头。然而他才刚伸出手,那孩子猛地一躲,避开了他的手。 J毫不迟疑地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过来,扳正脑袋,让他看着海泠。 确切地说,让他的耳朵对着自己。 然后他伸出双手,捂住了男孩子的耳朵。 他右手背上的刺青又亮起来了。这一回,海泠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只凤凰。 J左手背上的刺青是一只收起翅膀的乌鸦;右手背上纹着的,是一只舒展双翼,尾羽像火焰一样燃烧的凤凰。 J翘起右手食指,开始在空气中勾画什么图案。虽然受姿势所限,动作幅度很小,但海泠还是看了个大概——他在画圆。 圆圈里面,是一个工整对称的多边形。 多边形的角落里,又填充着别的琐碎细小的图案。 与此同时,他的手掌紧紧贴着男孩子的耳朵,手背上的凤凰亮得好像真的要烧起来;然而男孩子的神情一片茫然,似乎完全没有感觉,也不知道身旁的人在做什么。 海泠也不知道,她只是睁大眼睛看着。 J最后一笔画完,正要收起手指,围墙那一头突然传来一声大喊——亮亮! 男孩子一惊,挣脱了J的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海泠也跟着一看,她看到清墨站在那里,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头发也被风吹乱了。 清墨飞快地朝这边跑来,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儿子,用手抚摸他的脑袋,背脊,脸颊。然后她抬头朝J一瞪,眼里有刺。 她说是你把他带出来的?你刚才在做什么?要是亮亮有什么情况,你别想跑! J张了嘴似乎是打算解释,然而清墨还在不停地往下说,他也索性闭嘴了。 清墨说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不帮你,你就绑/架我儿子来胁迫我? 亮亮从她怀里挣出来,叫了她一声妈妈。 他说,我是自己跑出来的,跟这个叔叔没关系。 这一句话的语速还是很慢,但吐字清晰,比刚才流畅多了。 清墨愣了一下,她左右看看——亮亮没有戴着助听器。 她又转向J,说,你干的? J说,是啊。 清墨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马路对面远远地传来糖葫芦的叫卖声。亮亮转头朝那一看,拉了拉清墨的袖子说,糖葫芦。 清墨说,你听见了? 亮亮点点头。 清墨说,声音是从哪儿过来的? 亮亮指了指马路对面的一头。 清墨的眼里有水光滚动起来,她用袖子一擦,站起来,拉着亮亮走过马路去了。 海泠看到两人拦住了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清墨买了一大把糖葫芦。 她问J,你还能修复身体组织? J说,我这一支,后来成了医生。 海泠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朝她淡淡地笑了一笑。他说,我是一个炼金术师。 当时的海泠并不知道什么“炼金术师”,她是多年后在书上看到这个词汇,又查阅资料,才算是了解了这个职业;她也总算明白,J说的“需要素材来修复”是什么意思。 只是那个时候,她身边已经没有炼金术师了。 清墨牵着亮亮又走回这边了。她的视线有些尴尬地飘了一会儿,然后落在J的脸上。 她说,谢谢你。 亮亮也冲着跑过去,张开双臂抱住J的腰。他被撞得晃了一下,胸口的项坠掉了下来。 他刚要弯腰去捡,亮亮已经帮着捡起来,还给他。 清墨说,链子也老化了? J说,没关系,这个很容易修。 清墨抿了抿嘴,对亮亮说,你快回学校去吧。 然后她又转向海泠。海泠明白她想说什么,她直接开口说,书是我家的,我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清墨点点头,然后看着亮亮走过马路,拐弯,消失在街口。 清墨说,死神确实可以杀死你。 J的眼神亮了。 然而清墨又补充了一句。 第 9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3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93 章 她说——“但他早就已经死了”。 海泠对我说,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男人流泪。 他睁大眼睛,泪水无声无尽地涌出,仿佛他是一个被子弹击穿的玻璃瓶。 ☆、回家 我说, 怎么可能, 死神怎么会死?难道这个死神和我以为的死神不一样?除非这颗星球上的生灵全部灭亡,不然每一天都会有诞生和死亡啊。 海泠说,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但清墨说, “死神”是和皇权一起覆灭的。 ……皇权?那我大概明白了一点。 我说,这个死神……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海泠说,对。 死神为皇权护驾, 斩断的是本不该绝的寿命。他直接执行皇帝的命令,从他手中发出的“死亡”,任何人, 任何神都无法阻止。 但从皇城的大门被攻破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令人畏惧的力量。 清墨说,《行笔拾遗》的作者没有见过当时的皇帝,但他从传闻和野史的缝隙里, 隐约看到了御座后的阴影;他的胡人朋友又把不同地域和文化的死神的故事告诉了他, 于是他在书上记下了自己对这个神灵的推测和猜想。 这就是那几张残页所记录的内容。 清墨说,皇城里确实曾经住着死神, 但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去了。 清墨又简短地说了些什么,海泠不记得了。她只看到身旁的男人沉默得像一片影子,嘴唇抿得紧紧,眼底的泪水蓄不住地落下。 海泠张了张嘴,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甚至到现在,她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男人在原地站了大约五秒,然后转身走了。 海泠追上两步,大声喊他,说,你要去哪儿? 当然没有回复,也没有停留;他像过去任何一次一样,大跨步朝前走去。 清墨在她后面说,我一开始也不是故意不想告诉他……只是觉得他要是知道了,会更难过。 海泠转过身说,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清墨说,什么办法,杀死他的办法? 海泠不说话了。 如果能找到解答,那么他就会死去;但如果找不到解答,他就永远要继续这样的旅行? 他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东西,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他目睹这个世界运转的轨迹,从古至今,从神话到现实。但他自己——却在一段静止的时间里止步不前。 他一直在奔走,但他又哪儿都没去,像一条在鱼缸里泅泳的鱼。 海泠不知道他的下一站是去哪里——他也不再邀请她继续参与。 也许之后的故事,都与她无关了。 那个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 海泠问清墨,书还能补好吗? 清墨很抱歉地摇摇头说,我已经没有修复的力量了。 海泠也谢了她,然后带着她来时拖着的大箱子,在第二天上午,跳上了回家的火车。 “轰隆隆”地颠簸了两天后,她回到了那个临海小镇。 明明才离开一个月,但拖着箱子走在路上的时候,海泠却意外地觉得——眼前的这个镇子,意外的陌生。 这里的房子,从前也是这么矮的? 人行道和小马路,从前也是这么窄,这么脏的? 天空低得像盖在电线杆上;站在路口,一眼能望穿整条街道。 哪怕是镇上最繁华的供销大厦,看上去也不过是一栋多开了些窗户的小楼。 海泠拖着她的大箱子朝家里走。这条路她走了几乎上万次,闭着眼睛都知道在哪儿拐弯,在哪儿换道——但这一次,她抬头看了路牌,才发现自己似乎是第一次注意到它的名字。 “槐花路”,以前觉得土气,但现在念出口来,竟然还有些好听? 她想,这就是那个工人师傅说的,“涨了见识”? 她到家了,打开门,家里的窗户紧闭,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家具都和她离开时一样摆在原位。 海泠想,这间屋子真是又小又窄,又暗。 她感觉自己就像掉到一个树洞里了。 接下去的一天,她去了姑姑家。姑姑说爸爸来过电话了,问了家里的事,还和奶奶聊了好一会儿天。 奶奶拉着海泠说,囡囡你这么多天没见,是去哪里了? 海泠说,我去了好多地方,去了你一直想去的M市,还去了首都,还去看过皇城啦。 奶奶说,好好好,出去好,多出去看看,女孩子的眼光才会放远——再说了,飞将军守着你呢,去哪儿你都不用慌。 海泠说,嗯。 第 9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4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94 章 她还顺带检查了表弟的作业,表弟嬉皮笑脸地把空白的读书笔记递给她,她看了一眼说,自己做。 再接下去的一天,海泠去向老镇长销假了。老镇长说一个月还差几天呢,你这就回来了? 海泠说,想见识的见识完了,就回来了。 老镇长捧着大瓷杯笑起来了。 图书馆的房子早就修完,三楼整个都翻新了;墙壁也全部刷了一遍,用的新出的防水涂料,天花板再不会漏水。 老镇长说,还到了一批新书,就等着你回来入库呢。 海泠说,那我这就开始上班吧。 时隔一个月,镇上的图书馆又开门了,和以前一样,先迎来了一拨街坊阿姨。她们热情地打听海泠去了哪儿,去做什么,和谁一起的;又关心海泠的爸爸在哪儿,在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海泠也和以前一样,一边礼貌地敷衍,一边干自己的事。 有个阿姨说,你这次怎么走了这么久,我们都以为你走了就不回来了。 海泠说,我是出去看看,看完就回来了。 阿姨说这里有什么好的啦,想买个衣服都没地方逛。 海泠说,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又一个阿姨说,之前来我们这儿的那个外国人,你后来还遇上他没有啦? 海泠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她说,不知道啊,他本来也是路过这里,哪会说遇到就遇到。 不知道他现在又去哪里了,但大概不会再遇到了。 她转头看了看柜台。第一次遇到J的时候,他留下的那只木乌鸦,现在还放在她的桌子上。 之后的问题,海泠又用“嗯嗯啊啊”统一回复了。 下午的时候,图书馆门外响起了“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这声音在首都到处都有,然而在这镇子上,一听到自行车铃,想到的大多是——“邮递员来了”。 海泠跑到门口,邮递员小哥正从车上下来。 他说回来了?海泠说嗯。 他就笑嘻嘻地从车兜里掏出一叠信递给她。 他说你走了这么久,信我都给你攒着,我想你总会回来的,到时候再一起给你。 海泠说你怎么知道我还会回来,万一我不回来了呢? 邮递员说,还没到你该走的时候,你走不了。 海泠一愣,正要琢磨他这句话的意思,邮递员小哥又跨上自行车,“叮铃铃”地走了。 海泠看了看手里的信——两份杂志,三份报纸,还有寄给图书馆的宣传册……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收件人信息也是冷冰冰的铅印字,海泠都没时间拆,就扫一眼信封,然后一封封地往桌上丢。 ——最后一封信的地址是手写的,流畅又端正的行楷。 海泠停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收件人只写了本地图书馆管理员,寄件人栏上留了一个学校名,然后是一个“高”字。 海泠就把信拆开了。 信是一周前寄来的。小高在信上说,他的课题顺利结题,论文也发表了,多谢她帮忙找资料。 他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回去,本来想过个把月,等你回了图书馆,再打电话告诉你;但看到发表的杂志,实在太开心,就写信过来了。 他说我怕等你回去的时候,我已经开心完了。 他说想想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就写了个图书馆管理员——不过你们应该没有第二个管理员吧,这信不会被别人拆吧? 海泠“噗”地笑出来了。她拿起电话机,给这个“高”打了个电话。 这次的电话很快被接起,是小高本人的声音。海泠听他“喂”了一声,还没回答,倒是先噘嘴笑了。 小高又“喂”了一声。海泠说,是我。 小高的声音一提,他说你回来了? 海泠说是啊。 她说我看到你的信了,真厉害,恭喜你。 小高“嘿嘿嘿”地笑。 海泠说,不过最后那本书……还是补不好了。 小高的笑声稍微收了一点。他说那是有点可惜,现在真本也差不多完全失传了。 他说,不过你平安回来就好。 海泠稍微有些意外——这样的话,她过去只在姑姑和奶奶口中听过。 总之都是家里人说的。 小高说,那你已经上班了吗? 海泠说是啊,假期结束了。 小高说,那我周末过来一趟,你在图书馆吗? 海泠说,啊? 第 9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5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95 章 小高说,我要来还书呀——上次借的资料还在我这里,没时间还给你。 海泠“哦”了一声,她还没检查过借阅记录,差点把这事忘了。 她说那你把书寄过来就行了,来一趟多麻烦。 小高在电话那头支吾了一会儿。他说,其实……其实也不是光为了还书。 海泠说,啊? 小高说,你们……你们那儿的爆米花挺好吃的。 海泠又“哈哈哈”笑起来了。她说行呀,那我等你来。 ☆、河神 我说, 我能问个问题吗? 海泠说你怎么又有问题了, 你怎么成天那么多问题啊,你能不能自己先好好动脑子想想——什么问题,你说吧。 我说, 爷爷他是不是……挺馋的? 海泠抬起头看着我, 说,那叫好吃,第四声。 她停了停又说,不过你说得也对。 海泠说, 爷爷喜欢爆米花、棉花糖、芝麻糖、藕粉这种甜甜的东西,年轻时候就喜欢,从小高变成老高了, 还喜欢。 海泠说,后来我就得管着他了——糖分这么高的东西,怎么能天天吃。 但老高还是小高的时候,哪会顾忌这个。海泠挂了电话之后, 还不到三天, 他就背着包,带着馆的门了。 海泠说,她跑过去开了门,就看见他站在门口,鼻子红红的,一条驼色的围巾裹得严严实实;一看到她, 他咧嘴一笑,嘴里呵出白气来,眼睛黑亮得像小狗。 小高把借去的书都背来了。海泠一本本翻了翻,没有涂改,没有掉页,没有翘角,有几本还是包着书皮来的。她于是摊开借阅记录,点着书名,一个个写下归还时间。 小高问她,你这趟出去玩,感觉怎么样? 海泠停了停笔,说,外面真大,这里真小。 小高说那你是准备出去了吗? 海泠说,还没想好。 还没想好,但不是她来图书馆之前的“还没想好”。 图书馆刚盖起来的时候,老镇长问她,你就准备在这儿干活了? 海泠说,我还没想好要干啥,就先在这儿做着吧。 现在她有一些想做的事了,只是没想好,该什么时候去做。 最后一个日期写完,海泠放下笔说,那我们去买爆米花吧? 旁边的人眼睛一亮,咧着嘴说,好。 自从回来后,海泠自己也没去过那条小街。这一趟带着小高过去,她差点有些不认得路了。 才一个多月,街上似乎又少了几家小店,相熟的老面孔也少了,音像店的大喇叭倒是更响亮了些。海泠小时候常光顾的杂货铺变成了一家小饰品店,背着书包的女中学生扎堆挤在那儿,吵得像一窝雀子。 这会儿快到年关,人行道上又摆出新的小摊来了:卖年画,卖对联,卖窗花,卖红包卖炮仗,还有大红底撒金粉的福字,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海泠指着写对联的摊子对小高说,小时候我们家的对联都是爷爷写的,可比这好看多了。 小高说,那现在呢,得是你写了吧? 海泠顿了一下,她说我没写过,以前爷爷说对联都得男人写,一家之主才能写。 她说现在家里人少了,也不写对联了,就算要贴,也是买一副现成的。 小高扁扁嘴,不接话,很难接。 然后两人找到了卖爆米花的摊头。老大爷正一手转着手摇炉,一手往炉底下添柴。海泠说来一斤米花;老大爷指了指身边几个大口袋,说,排队。 那些口袋里,各自装满年糕条、大米、花生……年底一到,炒货又开始紧俏了。 两人就在炉子旁边等了一会儿。小高说你怎么不戴手套?海泠说出来的时候忘了。他就把自己的手套给她,自己把手揣兜里。 前面不远处传来“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锣鼓喇叭闹哄哄地奏着一支迎亲的调。穿着婚纱的新娘子被簇拥着下楼,簇拥着上了婚车。婚车是辆黑色的桑塔纳,这镇上少见的进口车。 老大爷朝那边一望说,哟,赵家女伢儿出嫁了。 海泠认识这个“赵家女伢儿”,她大她三岁,海泠还喊过她姐姐。小时候两人一起趴在水泥球桌上做作业的时候,赵姐姐说,将来她想做服装设计师,出国去,给最著名的国际明星设计衣服。 赵姐姐又问她,你呢,你将来想干嘛? 那时候海泠小学一年级。她一边做数学题一边说,不知道。 现在一转眼,大家都长大了;赵姐姐没做成设计师,也没出国,但嫁了一个有桑塔纳的男人,也能让她妈妈喜滋滋地到处分糖了。 老大爷一边转炉子一边说,赵家女伢儿也是有菩萨保佑,找了个老板——听说还在省城买了新房,要去做城里人咯。 他转头看看海泠,又看看她旁边的人,说,你呢,你啥时候请我们吃糖啊? 海泠摸摸口袋,掏出一颗糖来说,喏,吃糖。 提着爆米花回去的时候,海泠问小高,你毕业了想做什么? 第 9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6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96 章 小高说,应该还会继续读书。 他说读的书越多,越觉得自己无知,也有越多的事想去弄明白——所以可以的话,还想继续深造。 海泠说,我也想回学校,继续念书了。 小高一愣,笑了笑说,那你要不要来试试我们学校?我们的文科专业还不错。 海泠说,我想考师范。 她说我想做老师。 小高又转头看她了。 海泠对我说,她就是在18岁那年,在从外面回来之后,决定要做一个小学老师的。 我说,为了用爱浇灌祖国的花朵吗? 海泠说,你看我像是那样的人吗? 也对。 她说,她知道自己传授不了太深奥的知识,但她想给孩子讲故事——因为孩提时听到的故事,往往能伴随人一生。 海泠说,这样,就算我自己将来忘记了这一段经历,还会有许多人替我记住——我遇见的那些神灵的故事,也不会被忘记了。 我想起海泠家里那本大影集,上面有好多她和学生的合照。她的第一届学生,也差不多都有孙子孙女了。 海泠说,我可能教不出伟人,但我希望他们能都成为正直的人。 我说,其实在图书馆里,也能给孩子讲故事啊。 海泠说,但我想更多地看看这个世界。 她说,那个人的经历是她没办法比较,但她也想在自己能力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多去一些地方,用自己的眼睛多看一些东西。 她说做老师有两个长假呢,我可以去好多地方啦。 我猜也是。 听她这么说了之后,小高想了想说,那我帮你找些备考资料吧。 他说我妈妈就是老师,有好多材料可以给你看——你准备明年报考?那我过两天给你带过来。 海泠马上跑回去,又给他买了一袋爆米花。 两人走完了一整条街,再往前就是汽车站了。海泠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来,她问小高,你觉得那些神灵的传说都是从哪儿来的? 小高想了想说,如果存在神灵,那么也是先有人,后有神——神灵大概是过去的人们创造的心灵寄托吧。 希望能有超自然的力量能保护自己的家人,希望能有超自然的力量能为自己带来幸运——于是人们创造出一些高高在上的意向,相信他们能实现自己做不到的事。 海泠说,可是像疾病、灾厄、死亡……这些神灵呢,也是寄托吗? 小高说,这是迁怒。 他说,在过去的条件下,治不好重病,避不过天灾,又找不到可以怨恨的对象,于是虚构出掌管这些的神灵来,至少还能口头上骂一骂。 海泠觉得他说的也不算没有道理——但她不太同意。 当然她也没说出来,把小高送上车之后,她就自己回去了。 路过镇上那棵标志性的大树的时候,海泠停了一下。 十年前,她就是在这棵树下,遇到了那个老爷爷。 他对她说,今后这镇上还会有人很多人来,很多人走,还会热闹很久的。 那个时候,她以为他说的是镇上的人口。 那一年夏天,海泠差不多七八岁,抱着酱油瓶往家走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瘦精精的老爷爷。 当时是盛夏,知了一声接一声地吵。老爷爷笑眯眯地坐在路边大树下,身上穿着一件很脏的小褂子,粗布裤子上全是黑漆漆的烂泥,走近几步,一股恶臭就扑面而来。 海泠想他大概是刚从地里干活回来,但老爷爷的脸很陌生,从未在镇上见过。家里不让她和陌生人说话,于是海泠拎着酱油瓶子从老爷爷面前经过,目不斜视。 老爷爷却突然开口了,问她,车站怎么走? 海泠继续目不斜视,小短腿“一二一”地朝前迈。虽然这段路上没有别人,但他又没叫她的名字,她就假装不知道他在跟她说话。 老爷爷“哈哈哈”地笑了。他说你都长这么大了啊,掉进河里那时候,还是个奶娃娃呢。 海泠一下子就停下来了。 当时,整个镇子被一条小河环绕,河水在这里打了个马蹄形的弯。老人都说,这条河是孙悟空用金箍棒画的圈圈,河里有河神,守着镇子上的人家宅平安的。 这传说大概是真的,因为镇子确实风调雨顺;临近的市镇旱涝频发的时候,这个小镇还是什么事都没有,水清河晏,鱼肥虾壮,偏安一隅。 海泠一岁多的时候,曾经不小心掉进河里。据大人说,她才刚下了水,马上就被波浪推到岸上,连襁褓里的尿布都没湿。 对这件事,海泠只有一些零星的记忆。她隐约记得似乎有一双手托着自己,把她推出水面,之前和之后的事,全然没有印象。 现在倒是没人会掉进河里了——镇上的印染厂开起来之后,整条河都又黑又臭,三五米内连只鸟都看不到,别说人了。 海泠以为这老爷爷大概刚从远方回来,于是走近一步,准备给他指路。然而老爷爷立刻挥挥手,不让她继续靠近。 老爷爷说,我身上臭,你别过来,小心熏着你。 他衣服裤子上散发的臭味,和那条小河的气味很像,也许他刚从河边过来。 第 9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7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97 章 于是海泠站在几步外,一只手拎着酱油瓶,一只手给他比划去车站的路。 镇上就一个小汽车站,非常好认。 海泠说坐车要钱的,你有钱吗?老爷爷从脏兮兮的裤兜里摸出一把沾着泥的硬币说,喏,不少呢,都是你们给的。 然后他站起来,笑眯眯地朝海泠道谢。他的个子不高,还有些驼背。海泠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镇上有这样一个爷爷。她眨巴着眼睛说你要走啦?老爷爷说是啊,我要搬家了。海泠说搬去哪儿?老爷爷说,还不知道,看看哪里能住得下吧。 海泠说,那非要走吗?老爷爷说,你们不要我了,我留在这里也碍事,总得给新来的让路啊。 海泠不是很懂他的话,但她看到他的眼睛,虽然是笑眯着的,里面却滚动着水光。 老爷爷又说,这里以后会有更多的人要走,也会有更多的人要来,这镇子还会热闹很久的。 然后他双手背在背后,踱着方步走了。 那之后的第二天,海泠听爸爸说,镇上那条小河要被填平了——为了修路。 现在,小河已经变成了小马路,未来还会拓宽成大马路;站在那棵树下,远远就能看到车辆奔波来去。 海泠想,那些最初的神灵,是从人类对自然的敬畏之心里诞生的。 现在,他们已经开始死去,或者已经死去了。 ☆、急病 我说, 那你就开始备考了? 海泠说, 我就开始备考了啊。 小高很快就把学习资料带过来了,还有两本厚厚的笔记本;他说都是他妈妈以前用过的。他还说,他妈妈让海泠加油, 说有什么不懂的, 打电话问她就行。 海泠也跟老镇长报备了要考师范的事,老镇长说好好好,年轻的时候就得多尝试尝试。 他停了停又说,那你家的房子, 以后要是交给别人管着了,你不心疼? 海泠说,那已经不是我家的房子了, 再说了,房子有啥好心疼的—— 后面那句话她就没说下去。老镇长也点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那之后, 海泠就开始白天上班看书, 晚上回家看书。虽然毕业了快有一年,但她平时没离过书本, 所以再次投入学习,也立刻就上手了。 海泠说,那个时候报考师范的门槛不高,只是师范学院在省城,考上了她就得住校, 估计就不能经常回家了。 我说那不是正好,放假可以和老高出去玩了。 海泠又敲了我的头。 她说,她当时最担心的是奶奶。 奶奶一直糊里糊涂的,但精神倒是不错;只是海泠每次去姑姑家,都看到奶奶床头摆着一堆药。 药片、药粉、药水、胶囊……瓶瓶罐罐,大大小小,越来越多。 她又一次去的时候,奶奶小声跟她抱怨说,你上次寄来的点心真好吃,偏偏你姑姑不许我吃,就给了我两块。 海泠说那个太甜了,你是不能多吃。 奶奶说,过年就是要吃甜啊,这样新的一年才会甜甜美美。 海泠说,我下次上街给你买别的吧。 奶奶一把拉起她的手,又朝外间望了望,压着声音说,你要上街的话,给你爷爷打点儿酒去——别给你姑姑知道,她也不许他喝酒。 奶奶说咱们悄悄地给他藏着,等他回来喝——过年嘛,喝点儿老黄酒怎么了。 海泠想了想说,好。 奶奶也不是第一次让她给爷爷打酒,前两年她突然记起爷爷来,嚷着文鹤要回家吃饭,让海泠快去打酒买菜来。 等海泠把东西买来了,奶奶又指挥她摆盘装菜倒酒,然后“去路口看看你爷爷的车来了没”。 那天海泠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表弟来叫她,说奶奶睡着了,等她醒来就忘了——她才回家去。 那瓶酒她也带回家去了,放在厨房里做料酒,现在也没用掉一半。 现在奶奶又让她打酒了,海泠想打就打吧,只是不知道那家小铺子还在不在。 我说什么铺子,土酿老黄酒的铺子? 海泠说是啊。 我说那差不多都关了吧。 海泠说,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结果人家不但没关门,还做得红红火火的。 那天下午,她提着空瓶走到那家铺子那儿,抬头就看到新挂的牌匾——黑底金字的大匾,和她在首都看到的那些“老字号”一样气派。 里面的铺面也装修过了,照着水乡风味做的,活脱脱从语文课本上出来的。掌柜的老爷子笑嘻嘻地靠在柜台后面,问她,来打酒?家里有客人? 海泠“嗯”了一声,没细说。她说你这儿做得挺好啊。 老爷子“诶”地叹了口气说,去年这时候,差点开不下去,要关门回家啦。 他说这镇上,除了几十年的老街坊老头老太太,谁还喝老黄酒啊?光是去年一年,咱们这儿就倒了多少铺子? 海泠说,那怎么办的? 第 9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8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98 章 老爷子很得意地笑笑说,还镇上没人喝了,就卖到镇外头去——他给家里的酒注册了个商标,带着全国各地跑,总算是拉到了点儿生意,倒闭不了啦。 老爷子说,今年上半年,他野心大了,三转四回头的,弄了两瓶黄酒到日本——鬼子喝了“哟西哟西”,直接拍案下单,就要咱们的酒! 老爷子一边说一边舀酒往海泠的瓶子里灌。他说这下子,总算轮到咱们去赚外国人的钱了——这小子也真是会给我添忙,照这么下去,明年咱们家就得买厂房雇工人,不然哪来得及啊! 海泠想,清墨说得对,这确实是个好时代,努力和实力都不会被辜负。 毕竟,新时代也不是开着推土机来的。 海泠提着瓶子出门的时候,又抬头望了望那块新做的匾。 ——她看到有个老爷爷坐在房顶上。 他笑眯着眼,圆脸红通通的,像个小孩子似的“啪嗒啪嗒”晃着腿;他也看到海泠了,好像要张嘴打招呼,结果打出一个醉嗝。 海泠也咧嘴笑了。 然后她就提着酒瓶去了姑姑家。 ——然而家里没人在,谁也不在;整间屋子安静得像个空盒子。海泠心里一咯噔,立刻放下酒瓶,四下查看。 她在餐桌上找到一张纸条,是姑姑写的。 第一句话就是——“奶奶晕倒了”。 海泠二话不说,几乎是飞着跑去医院。 奶奶住院了,脑血栓,还好发现得及时。海泠刚到,就看到医生叫着姑姑在走廊上说话。 医生说,现在情况暂时稳定,但还不能算脱离危险。他又问,老人高寿? 海泠抢上去说,这是什么说头? 医生解释了一下,他说要是年纪大了,那就建议住院观察,保守治疗,不然用药猛了,怕老人身体受不住。 奶奶当时七十多岁,海泠不知道这算不算年纪大。医生又和姑姑说了些什么,她也心思没听,放轻脚步进了病房。 奶奶闭眼在床上躺着,身上盖的被子几乎没有隆起,看上去就像被埋在床里一样。 海泠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她在门边站了站,又上前一步,替奶奶掖好本来就很严实的被角。 ——她突然看到有只小虫子在奶奶耳垂上爬。 就半块指甲那么大,透明的外骨骼,透明的翅膀,透明的触须;要不是她离得近,猛一眼看去,只会觉得有滴水珠落在耳垂上。 海泠正要伸手去捉虫子,奶奶突然动了动,醒了。 奶奶迷迷糊糊地睁眼说,囡囡你怎么来了,你不上学吗? 她说高中了课业重,别老是过来看我。 ——那只小虫子转眼就不见了。 海泠说,今天不上学,快过年了,我们放寒假。 奶奶“哦”了一声说,对对对,要过年了。 她的声音虚弱得就像地面上被风吹动的落叶。 海泠说,所以你好好休息,听医生的话,养好身体,大家都等你回家过年。 奶奶说那我可得早点回去,给你爸爸炸酥鱼,给你妈妈糟鸡肉——还要给你买米花糖。 海泠走出病房的时候,医生已经走了。姑姑拉住她说,你回家收拾一下,给奶奶带几件换洗衣物过来。 她说这个年怕是要在医院里过了。 海泠说,好。 她回到姑姑家,找了只小旅行包,给奶奶收拾东西。 换洗衣服放进去了,牙刷牙杯放进去了,收音机也放进去了……她看到爷爷的木箱放在五斗柜上,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存着奶奶的皮影戏班。 自从找回这个箱子之后,奶奶每天都要把她的戏班子拿出来好好看看。这些都是奶奶曾经唱过演过的故事,箱子里的每一个人都神通广大。 海泠盯着看了一会儿,拿了一个小人儿,用盒子装好,包好,放到旅行袋旁边。 她只希望这些戏里的神灵也能保佑奶奶平安无事。 这天晚上,海泠很晚才从医院回到家里。关灯之后,她还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想奶奶的事,想自己考试的事。 妈妈去世那天,她在学校上课;等她赶到的时候,妈妈的眼睛已经看不见她了。 海泠想,要是奶奶的病情一直拖着,她要不就不去考师范了吧? 她只觉得这些念头越来越沉,越来越多,翻来覆去圈圈绕绕,像毛线一样把她缠住捆住——她动不了了。 不知多久之后,海泠意识到自己站在一片荒漠里——非常熟悉的灰白色荒漠,她曾经来过。 她试着朝前走了一步,地面被“咔嚓”踩响,就像踏在挺括的纸张上。 又有人在身后叫她——“喂”。 海泠转头,看到那个也被她用“喂”称呼的男人站在那里。他身上穿着繁复华丽的异国服装,脑后拢起一束马尾。 J说,我可以帮你治好你奶奶——血栓和肿瘤都会消失,保证让她的内脏器官恢复如新。 海泠猛地冲到他面前。她说真的?你现在在哪儿?你能马上过来? 第 9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9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99 章 J说,但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海泠的话头停住了。 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J说,为什么我会永生不死?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 他说,在这里,有一块石头——是我妻子的遗物。 他说只要石头还存在,我就无法死亡;但要我把她从我体内分离,这也无法做到。 他湖蓝的眼睛望向海泠。不论清醒或入梦,这都是海泠见过的最认真的视线。 J说,请你创造一位神灵,能让我带着她一起死去。 海泠说,这是什么石头? J说,后世把它称为贤者之石。 他说,我是从她的骨灰中炼成的。 ☆、念旧 海泠说, 她是在很久之后, 才从书上知道了“贤者之石”是什么东西。 它被那个时代的炼金术师们称为“奥秘中的奥秘,世间最完美的精华,长生的灵药, 永恒的光辉, 上天最伟大的赐福”。然而在J说出那个名字的当下,海泠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是我?” 她这么问了之后,面前的男人朝她伸出手,摊开手掌。 他的掌心上躺着一枚项坠, 坠子是打开的,里面似乎有一方小小的画像。但海泠想凑上前去看的时候,梦境的画面又模糊了。 J说, 她的画像本来差不多已经碎在了坠子里,纸张脆得像烤过的蛋壳;然而几天前,我再次打开项坠,发现从纸到墨, 全都焕然一新。 纸张挺刮干净, 线条鲜明又流畅,就像5分钟前刚刚画好的。 J说, 那天,清墨的儿子碰了这个坠子——也许是他把画像修复了。 他说在这之前,我几乎没有想过,旧日神的后人,能够继承力量这件事。 他湖蓝色的眼睛又望向海泠了。 海泠意识到了什么。 J说, 你数百年前的先祖中,曾经有过一位旧日神——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你的祖母,能那么轻易地创造出守护神的原因。 他又说,虽然到海泠这一代的时候,血缘已经被稀释得相当淡薄了,但她依然拥有特别的力量。 ——也许这力量能帮他实现愿望。 他说,我已经厌倦寻找和等待了。 海泠明白了。她说,可是这不就等于是我杀了你吗? J说,我只是不会死亡;饥寒、干渴、疲累、灼痛……该来的还是会来。 沙漠中的脱水与饥饿,世界最高峰的极寒与暴晒,丛林中猛兽的撕扯,毒虫的噬咬……这些不能杀死他,却真真切切地折磨着他。 他曾经被封入领主的墓穴,忍受了长达几个世纪的饥/渴与窒息,直到墓室被考古队的□□轰开。 J又点了点自己的心脏。 他说,但和这里的痛楚比起来,这些什么都算不上。 他的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在提醒他——是他最爱的人的死,才换来他的长生。 海泠说,可是如果你死了,唯一记得她的人也不在了…… J说,如果爱情可以拯救她,那她应该永生不死。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低下头,亲吻手中的项坠。 然后海泠醒了。 被子里的温度是真实的,床头闹钟走秒的“嚓嚓”声是真实的,从窗口落下的阳光是真实的。 她低下头,看到一条细细的银线从自己的胸口穿出,飘飘荡荡地连接着另一个方向。 这也是真实的。 海泠闭上眼,抬起头再睁开,不去看它。 她和老镇长请了假,今天一整个白天都要去医院看护奶奶。 海泠到医院的时候,姑姑刚喂奶奶吃完早饭,让她躺下休息。她嘱咐了海泠几句,就急急忙忙去上班了。 海泠在奶奶床边坐下,听奶奶靠在床上咕哝着说话;奶奶声音很小,她其实听不清几句,但还是很认真地应。 奶奶说,过年,新衣服,吃饭,文鹤。 海泠说,嗯。 奶奶说,小时候,瓜子,炮仗,红包。 海泠说,嗯。 第 9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0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100 章 奶奶说,老家,北方,祖上,仙女。 海泠停了停——嗯。 说完,她的视线一斜,又看到昨天那只小虫子了——水滴一样透明,圆圆小小的,正沿着奶奶的耳垂爬上去,就像一滴滚动的露珠。 她立刻伸手要去捉它,然而小虫子飞快地爬进奶奶的耳朵眼儿里,看不见了。 海泠说,奶奶你朝我这儿躺,我给你掏耳朵。 然后她坐到了床沿上,把奶奶的脑袋搁在自己腿上。奶奶瘦瘦小小的,就像一把干巴巴的骨头,一点分量都没有。 海泠捏着挖耳勺,小心翼翼地探入奶奶的耳朵;她把指尖轻轻一拧,没有碰到像是虫子的东西。 海泠想,也对,要是随便就能掏出来,那也不过是只寻常小虫。 奶奶又开始讲过去的那些事了,有一搭没一搭,但听起来似乎很高兴。海泠还没把另一只耳朵掏完,奶奶就睡着了,呼吸声又长又沉。 海泠又替奶奶梳了梳头,然后把她的脑袋小心地托到枕头上,轻轻放下,又给她盖好被子。 海泠想,不管那只小虫子是什么,事到如今,能相信的也只有医生了;毕竟自己不过是一介凡人—— 她看到胸口的蛛丝突然亮起来了,原本柔和的银光耀眼得像一片月亮。 蛛丝飘飘荡荡地伸向病房门外,穿过门板。 海泠又看了看睡着的奶奶,开门出去了。 ——昨晚在梦里见过的那个人,果然站在医院走廊上。上午的日光落在他脸上,他碧蓝的眼睛就像一汪池水。 J看到海泠出来,伸手扯断了胸前的蛛丝。连着两人的银线像雨丝一样没入空气,不见了。 海泠说,你来了。 J说,你愿意吗? 海泠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如果说“同情”,那未免太过冒犯;但要她杀死这个人——她又怎么可能做到? J说,你们宣扬生命可贵,那是因为你们的生命短暂;对我来说,这一生太长了——漫长,无趣,痛苦。 他说,普罗米修斯也不愿意被捆在悬崖上永生。 海泠说,非要吗? J说,你不想治好你奶奶了? 海泠吸了一口气。 J说,有了努力的目标之后,人生才算是刚刚开始——我想你也不舍得放弃。 海泠不说话,也不抬头看他。她的视线落在地面上,J的影子颀长挺拔,像刀片切开满地的阳光。 她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可没想过,这个人有一天会要求自己杀死他。 我说,是我,我也不想答应。 海泠说,但是奶奶怎么办? 我说不上来。想了好一会儿之后,我说,如果有人用治好你做条件,要求我做事,我大概会答应吧。 海泠伸手又要敲我的头,手都快落下来了,她又停了停,替我撩起落下的额发。 海泠说,你现在觉得简单,可能是因为,你身边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的人。 即使对他来说,死亡是更好的归宿,她也不想杀死他。 至少不是自己杀死他。 海泠抿了抿嘴,正要开口,面前的男人突然大步朝她走来。他伸手把她一揽,另一只手从她肩上拿起了什么东西。 ——一只小虫子,圆圆的,透明的,就像一滴凝固的水珠。 J皱了皱眉头,手指稍稍用力,把虫子捏碎了。 海泠立刻问他,这是什么?我奶奶身上也有! J看了她一眼,没有解释,直接破门而入。海泠在后面小声喊他你轻点—— 她的话才出口一半,就卡在唇上了。 她看到一层厚重的水雾在病房里蒸腾而起——不对,不是水雾,是无数只透明的小虫子,密密麻麻地团在一起,几乎挤满了整个房间,连病床都看不见了。 海泠说这到底是什么? J背对她,直直地站在虫群面前。他说,这是记忆神的走狗——“念旧”。 他说完,虫群里“叽叽叽”地一阵骚动,水雾像网一样张开,兜头盖脸地朝J猛压下来。 J不慌不忙地划了一根火柴,扬手丢到空中。整张水网都被“轰”地烧着了,“叽叽叽”的怪叫声响成一片。 海泠说不会有事吧?这是病房啊,我奶奶在里面!她要绕过J挤进去,又被他一手拦下。 J说没有关系,正常情况下是不会聚集这么多的,它们一定是发现我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被点着的虫群突然再次骚动起来,无数燃烧着的小虫成群结队地朝门口的两人飞扑,像一场落火的暴雨。 J立刻把海泠拉进病房,反手关门,用身体把她护在墙角。同一时间,他用纹着乌鸦的左手单手抽出一根火柴,屈指朝空中一弹,干脆利落,甚至没有回头。 火柴接触到燃烧的虫子,更大更炽烈的火焰爆窜开来。海泠几乎尖叫出声,J又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第 10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1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101 章 他说,没事,烧完就没了。 下一秒,火焰熄灭了,像被一张看不见的嘴巴“啊呜”吞掉。 病房的天花板也好,地面也好,柜子,椅子,病床的被褥……整个房间干干净净,连一颗灰都没有。 海泠看到奶奶还躺在床上,睡得很沉,就像几分钟前她出门时那样。 奶奶甚至还在打呼。 J说,这些虫子叫“念旧”,会爬进人的耳朵里,说一些陈年旧事;它们说的事不一定是真相,但一定能让听见的人感到安慰。 我说,就是记忆的美化? 海泠说,对。 J说,人和念旧之间是互相吸引的,总是沉浸在过去中的人,不愿面对未来的人,身边会有很多念旧;那些小虫子就在他们的耳朵里鼓动翅膀,让他们活在被美化后的记忆里。 时间长了,就记不清事了。 海泠说,我奶奶的老糊涂,难道也跟这个有关? J说,你想恢复她的记忆吗? 海泠又转向奶奶。奶奶闭着眼睛,嘴唇动了动,看口型,似乎在叫“文鹤”。 她隐约看见奶奶的发间似乎藏着一滴水珠,圆滚滚的。 海泠说,不用了吧,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不需要她记得了。 J说,就算你想恢复,我也做不到。 他亮出了纹着凤凰的右手。 J说,但治好她的身体,这件事还是很容易的。 医生来的时候,海泠正在给奶奶倒水。医生说情况还好吧?海泠还没说话,奶奶坐在病床上朝他笑了笑说,本来就没什么大事,早点放我回家去,我还要给儿子媳妇灌香肠呢。 ☆、年轻人 我说, 你最后还是答应他了? 海泠说, 没有,我只是请求他治好奶奶。 我说,这不还是一回事?这么一来, 你也不能拒绝他的要求了。 海泠说, 嗯。 那天晚上,她刚一入睡,就又落到那片灰白的荒漠里了。 J在那里等她。 马尾,华服, 双腿修长,腰身挺拔,像一头在林中驻足的雄鹿。 海泠说, 这是你过去的样子? J说,这是她还活着的时候,我的样子。 海泠忍不住抬头去看他的脸。然而梦境又模糊了,她只看到一对碧蓝的眼睛。 J说, 没什么好看的, 从那一天之后,我的脸就没有发生过变化。 他说, 当时他和同时代的其他炼金术师们一样,毕生的追求就是那块传说中的石头。这是来自国王的命令,也是炼金术师们证明自己的途径。 虽然他内心也怀疑过,这东西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但又一想——创造了不存在的东西, 岂不是更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岂不是能气死学会里那些老头? 他就把自己关在了实验室里,埋首在羊皮卷和坩埚之间。 ——当然,他没有成功,就像同时代的其他炼金术师一样。 甚至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妻子已经躺在病床上,虚弱得像一张被打湿的白纸。 J说,她是因病去世的。在他蒙头工作的那段时间,隔壁市镇爆发了瘟疫,老鼠和飞鸟把这种凶猛的疾病传播到了整个国家,连最该受神眷顾的主教都没能幸免于难。 而J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溶解分离煅烧调和。 妻子在他怀里死去的时候,床头柜上的杯子里没有一滴水。 然后妻子成了一抔灰。 J说,是我的错。 他在她的枕边找到了一封信,笔迹浅淡,歪歪扭扭。信上是一些家务琐事,类似地下室的钥匙在哪儿,哪个抽屉里放着票据;笔迹一行比一行浅,一行比一行乱,最后只写了她姓名的首字母,笔迹的线条疲得像被拉断的弹簧。 她原本也许还想给他讲讲过去的事,但才写了开头几个词,又用横线划掉了。 剩下的是对于她自己的处理,非常简洁,简短,简单。 J说,就像她说的,她的骨灰在火焰中凝固成了一块鲜红的石头。 当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从那一天起,他的时间就停止了。 J朝海泠伸出双手,把手背上的纹身展示给她看。 他说乌鸦代表死亡,也是炼金术的第一环;凤凰代表新生,是炼金术的最后一环。 第 10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2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102 章 炼金术,就是把旧有元素的形态和样貌毁灭,创造出全新的物质。 海泠想到了什么,她说,所以按照这样的理论,那些死去的神灵,其实也没有真正死去? J说,他们的生命被打碎分散,溶解在叫做“历史”的坩埚里。古往今来,人类向神灵祈求的东西并没有区别,他们也不过是换个形式从愿望中诞生。 但她不一样,她的生命已经凝结在那块石头里了。 说完这些之后,J又用蓝色的眼睛望着海泠。 海泠说,你以前从来不提起这些事,为什么今天要告诉我? J说,你也许是最后一个与我交谈的人。 他又张嘴说了一句什么,海泠没有听清。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的耳垂上。 ——他的耳垂上趴着一只“念旧”,就像阳光下的一滴露水。 然后海泠醒了,除了最后的那句话,梦境中的一切都清楚又鲜明——和她胸前那道银色的蛛丝一样鲜明。 我说,他的耳朵上也有念旧?那他的记忆也是有偏差的? 海泠说,正不正确,重要吗? 她说记忆又不是考试,必须填出唯一的正确答案;念旧把人的记忆柔化,也是为了从真实的刀口下保护他们。 我说可他一直认为自己脑中的记忆是正确的吧,就像皇城里那只猫一样。 这么一想,他之所以厌恶“念旧”,会不会是因为,其实他隐约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记忆未必正确? 海泠说,也许吧,我也不知道。 她又说,但对他来讲,记忆正不正确,早就不重要了。 海泠照常起床,洗漱,吃饭……然后回去图书馆上班了。刚坐下没多久,就接到姑姑从医院打来的电话。姑姑说,奶奶刚刚做完检查,目前情况还不错,不知道检查结果怎么样。 海泠说,肯定没事的,奶奶的福气都攒着呢,一定会长命百岁。 然后她把电话挂了,继续看书。 看着;文字像贴在纸片上,她的大脑感知到它们存在,却拒绝处理它们的数据。 海泠强行打起精神,使劲看,也没看进去多少。她索性把书推开,趴在桌上。 她看到胸前银亮亮的蛛丝在风里轻颤;那一头与她相连的男人,历经千年,只求一死。 再过一会儿,也许他就会来敲响图书馆的大门。 就像半年前的那一天,他从天而降,踩着余辉落在三楼走廊上一样。 海泠只觉得胸口像个被抽紧的口袋,里面闷着几千只蝴蝶,她要很小心地忍着,守着,不能让它们飞出去。 海泠叹了口气,从桌上直起身。 ——刚一抬眼,她就看到被自己推开的那本书,上面的文字发生变化了。 摊开的两页上只写了三个字,还是巨大加粗的黑体字,生怕她看不见。 ——“看这里”。 海泠马上把书拿回来,翻到第二页。 ——“好久不见”。 海泠说客套就免了,又不是第一次见面。 幸运神顿了一下——文字出现的间隙比上一条长了一些。 ——“他还有20分钟就会到这里了,到时候,你会帮他的,对吧?” 海泠想了想说,我觉得他的记忆也许有差错。 果然,幸运神的反应和她想的一样——“事到如今,正不正确也不重要了”。 海泠说,但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说,如果他会因为我创造的神灵死去,那就等于是被我杀死的——我不想不明不白地杀死……一个朋友。 我说,哈,朋友?海泠说,就算他不这么认为,我也单方面地把他当成我朋友了,不接受反驳。 幸运神的字迹又过了一会儿才出现。 ——“还有18分钟,你的阅读速度如何?” 海泠脱口而出——“我看书很快的!” 话音刚落,她面前的一整本书突然像被风吹动一样,“哗啦啦”地连连翻页,转眼又退回到了第一页。 整本书的内容都改变了,但又不像是过去她和幸运神之间对话的格式。 海泠落下视线,看到第一页第一行的第一句话——“从前,有一个年轻的炼金学徒”。 他英俊,聪颖,天资过人,他的脑内装下了一整个王国图书馆,他用十天的时间就能复制出旁人三年才探索完成的配方;所以,还是学会里的一个学徒的时候,他就已经备受瞩目。 国王允诺为他保留一个宫廷职位,主教称赞他有着神赐的双手。他是最受期待的炼金术师,也是王国的少女们津津乐道的梦中情人。 这些都成了他高傲的资本。 年轻人每天都会收到来自不同的淑女的丝帕与情信——然后被他原封退回。他当着送信仆人的面,嘲笑那些姑娘们的粗鄙与浅陋,不管对方是公爵的千金,还是学会导师的女儿。 第 10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3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103 章 别人都说他是只高昂着头的公鸡,眼里怕是只有镜中的自己了。 那年轻人却说,我抬起头是为了仰望天空,我的眼里有明亮的晨星。 年轻人用不到三年的时间完成了全部学业,得到了国王承诺的宫廷职位,以及独立的研究室。 他的同期们嫉妒他,导师们厌弃他;少女们怨恨他,又把他写进诗里,做进梦里,惦念着他。 年轻人全都知道,又全都不在意;他说当你抬头注视星空的时候,哪还能顾得上脚边老鼠的动静。 然后年轻人在酒馆里见到了一个舞娘。 她披着轻纱敲着铃鼓,像风中落花一样旋转着迎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的星星掉下来了。 ☆、故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 海泠停下来, 看了一眼窗外。 她微微仰起头,好像在空中寻找什么东西。 我说,你累了吗, 要不你先休息, 我下次再来看你吧? 海泠回过头,摸了摸我的手说,没事。 然后她又继续讲那个故事了。 ——高傲的炼金术师,最有希望的年轻学者, 爱上了一个卑微低贱的舞娘。从年轻人的眼中燃起爱火的那一刻开始,流言就像野地里的杂草一样疯长起来。 坊间传说,他整夜整夜泡在有舞娘的小酒馆里, 即便是最清醒的时候,也像一只烂醉的青蛙。 传说他专属的研究室许久没有开门,灯油都干了,墨水瓶里的墨渣硬得像石头。 又有传说, 曾有人看见他和美艳的舞娘在月夜的墓地里追逐, 在无人的旷野里纵声大笑;他们拥抱着冲进初春冰凉的泉水里,他摘下第一朵绽放的野蔷薇插在她的发上, 她贴着他的耳垂为他唱了一首异国的情歌,歌里有化为魔兽的男人,和射杀恋人的女人。 他们说,年轻人沉溺美色,被舞娘诱惑, 在暗地里与黑魔法勾结。 年轻人本来就身在话题中心,这些传言也不过是让他的故事又多了几页谈资,作为当事人本人,他毫不在意——更何况,其中有不少本来就是真的。 但这些故事传到了国王耳中。 导师在小酒馆里找到了年轻人,明里暗里地提醒他,想想自己的前程。 年轻人却两眼放光地说,她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姑娘,她知道很多东西,给我讲了很多故事,我想她比学会里的所有人都要渊博。 他说她这么美丽、耀眼,又温柔聪慧,在她面前,我简直就像头聒噪的蠢驴。 他说她是从哪儿来的?她的灵魂比黄金还要纯净,她的爱情比火焰还要炽烈——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完美的存在! 导师回去了,把他的话转述给了国王。然后国王召见了他最年轻的宫廷学者——传令官在舞娘的门外等了一个小时,年轻人才打着呵欠开门而出。 这件事在下一个小时里传遍全城。 但国王爱才,也懂少年风流,他只在口头上责备了几句,并督促他的宫廷学者尽快回到工作状态。 年轻人说,陛下说得对,这样确实不太好。 于是他一离开皇宫,就向舞娘求婚了。 年轻人说,现在我们可以合法地在一起了。 他们的婚礼有无数人围观,收到的祝福却寥寥无几。证婚人是学会的导师,他面无表情地念完祝词,就转身回家,去安慰哭泣的女儿。 年轻人失去了宫廷学者的职位,也失去了他的研究室和经济来源——但他得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 他们在远离闹市的小湖边盖起了房子,有她的花房,和他的研究室。年轻人身上的锐气和傲气消失了,他开始温和地微笑,用自己的手帮助身边的人。 曾经他只对国王行礼,但现在他会对每一个人问候日安。 他说,他的妻子因他而受到了许多责难,他用善意对待别人,只是希望那些人也能同样温柔地对待他的妻子。 年轻的炼金术师又开始工作了。远离勾心斗角的学会和宫廷之后,他的才华就像月光下的银币,在荒芜的夜里闪闪发亮。 传言的野草也再次开始生长。人们说他掌握了点石成金的力量,他能从什么都没有的水中淬炼出钻石,他炼制了能永葆青春的万灵药,让他的妻子从始至终都明艳动人。 于是理所当然的,国王的传令官来了,年轻人又被请回皇宫。 他再次成为宫廷学者的第二天,新的传言随风散播开来。 ——人们传说,他的妻子是精通黑魔法的女巫,她用黑魔法诱惑了他,又用黑魔法帮助他取得那些成就,让他重返宫廷;她美丽妖娆的秘密来自墓地和虫穴,她花房里的鲜花常开不败,因为被她用人血浇灌。 年轻人暴怒了。但在旁人眼里,他的愤怒也成了传言的佐证。 这些事又传到了国王耳中。他是从皇后那里听说的,皇后又是在下午茶的时候,从公爵千金口中得知的。 国王和导师商量后,召见了年轻人,希望他驻留在皇宫里,为他炼制传说中的贤者之石。 贤者之石,最伟大的创造,无以伦比的奇迹,永恒的光辉,大自然最珍贵的宝物——所有炼金术师都在谈论它,但从没有人见过它。 年轻人不相信它的存在,他觉得关于它的传说,才是伟大的奇迹、光辉、宝物;他更不相信有人能够创造它——即使有,这个人也不会是他。 但他也不能忤逆国王的命令。一番讨价还价后,他与国王约定,无论成功与否,一个月后他都要回家。 于是他告别妻子,短暂地入住皇宫;一个月后,又带着来时的行李踏上归途。 海泠翻过这一页,下一页是空白。 下一页的下一页,还是空白。 第 10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4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104 章 她说怎么了,然后呢? 过了好一会儿,书页上才慢慢显示出文字。 ——“这个故事的结局和他告诉你的,其实没有多大差别”。 海泠说,什么意思? ——“在他看来,她都是因为他而死的”。 海泠说,那你又为什么要花时间给我说这些? 这一次的停顿,比上一次还久。海泠几乎要伸手去翻书的时候,幸运神的回复才显示出来。 ——“那个女人并不是神灵”。 即使她在他眼中光芒万丈,灵魂比黄金更纯洁,爱情比火焰更炽烈,她也只是个普通的酒馆舞娘。 不是神灵,也不是女巫;即使后者是她在他离开的那一个月里,被捆上火刑架的罪名。 ——图书馆的大门被敲响了。 海泠胸前的蛛丝又颤动起来。她抬起头,看到门被推开,一个高瘦的剪影逆光站在门口,蛛丝笔直地指向他。 J说,又在多此一举。 海泠慌慌张张地把书一推,说,什么多此一举。 J说,我不是在说你。 他对着面前的空气挑了挑眉。 海泠桌上的书本突然“哗啦啦”地翻动,空白的书页上出现一行小字——“他知道了,他要骂我了”。 J走进大厅,反手锁上门。 他说给你添了这么久的麻烦,真是对不起。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沉落,像被撒进茶水里的糖粒。 J说,谢谢你。 书上的字消失了,纸面恢复空白,又恢复成原来的书页。 紧接着,J面前的空气出现一阵扭曲的波动,一只洁白的鸽子拍着翅膀,从波动的裂缝里飞了出来。 鸽子绕着J飞了一小圈,然后在他肩上停下。它说,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麻烦,虽然你有时候实在是太气人。 J又说了一次,谢谢你。 鸽子“咕咕”叫了两声,低头用脑袋蹭了蹭他,然后拍着翅膀飞到海泠面前,在桌上落下。 它朝海泠点了点头,又转过身对J说,作为旅行的终点,我会在这儿看着你。 J说,你也觉得这一次我能成功吗? 鸽子说,我想这总比炼成贤者之石容易些。 J笑了。 ——这一瞬间,海泠突然有些怀疑,哪一边的故事才是真实的。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转眼又熄灭了。 J转过头,用蓝眼睛看着她。她也从座位上站起来,迎上他的视线。 海泠说,我该怎么做? J说,给你创造的神灵取一个名字,然后写下来。 他说,名字蕴含着力量,也能凝聚起力量——所以你要好好考虑。 他又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心脏。 J说,你要创造的神灵,必须有足够强大的力量,能把我和贤者之石一起毁灭。 ——我说,那你真的创造出来了? 海泠缓慢地笑了笑说,我当然做不到。 她说,就算他说我有旧日神的血统,但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凡人。 ☆、守护神 海泠上楼去找笔墨纸砚了。 其实用钢笔在白纸上写, 大概也是可以的。但她对楼下的人说, 用毛笔她才能集中起精神。 J点点头。他说不用太麻烦。 海泠想,怎么可以不麻烦。 ——不麻烦,她怎么拖延时间? 上楼后, 海泠打开三楼书库的门——现在这间屋子, 从里到外,从门窗桌椅到地板书架,完完全全都是新的。里面的书也是,她甚至一本都没看过。 她儿时对这屋子的那点想象和执念, 就像气球里的气一样,早在第一次开门的那一刻,就“噗吱——”地漏光了。所以就算这整撞房子将来会交给别人, 她也没有什么不平的。 海泠扫了一眼屋里的柜子架子,从最近的一口书柜开始,慢慢地找。她希望这屋子再大一些,柜子再多一些, 能让她找到天黑。 第 10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5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105 章 能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来想清楚, 她到底该做什么。 她从J和幸运神那里听到了两个故事,殊途同归;不管过去是神灵抑或舞娘, 如今那个美丽的女人,都成了她爱人心中的一块顽石。 炼金术师因为她而永生,又因为她而决意放弃永生——海泠觉得,这与她真正的身份没有关系。 我说,那你就不准备弄清楚了? 海泠说, 弄清楚又怎样,能让他放弃寻死的念头吗? 海泠拉开一格抽屉,一套笔墨砚台被规规整整地收在里面。 她不禁扫兴地“啧”了一声。 又拉开一格抽屉后,宣纸也找到了,干净又平整地叠放在一起;她没有拖延的理由了。 海泠端着纸笔下楼,看到J站在大厅中间。他抬头望她,眼神热切又温柔。也许在千年以前,他也是这样望着他的妻子的。 J说,都找到了? 海泠说,嗯。 她把东西放在桌子上,用热水化开笔,然后铺纸,研墨。J就站在旁边,帮她用镇纸压好边角,一遍遍地扫掉纸面上不存在的灰尘。 海泠低头看着笔尖说,我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从哪儿来。 J说,我的家乡早就不在了——战火,洪水,地震……甚至那种语言都消失了。 他说时间以千年为单位流逝的时候,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足够发生很多事,但不足以让他忘记她。 不管她是神灵还是舞娘,是牧羊女,卖花女,还是商人的女儿,学者的女儿……他爱的是他眼中的她。 毛笔沥干了,海泠蘸笔试了试墨——稍微淡了些,她又动手磨了一下。 她想起自己刚开始认字的时候,妈妈就要她挺直背拿稳笔,把学会的字端端正正写在纸上;小孩子的指头没力气,那至少把笔画写正,写直。 妈妈说,练字练的是品格和心性,不说一定字如其人,但字如其性还是有那么几分的。 直到现在,海泠每次拿起笔的时候,也会想到这些话。大家都说她有一手俊秀飘逸的好字;但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练出妈妈说的“品格和心性”。 海泠又抬头看他。 她说,我第一次问你,你的愿望是什么的时候,你告诉我说——“想在梦境之外的地方,也能见到她”。 J点了点头。 海泠提着笔,蘸墨,悬在纸上;好像握着一柄按而不发的宝剑。 她闭上眼睛,眼前和脑中都是一片黑暗。然后有光缓缓亮起,仿佛有人笼着一支蜡烛,从黑暗中走出来了。 海泠看不见人,只看到了一片剪影。 她有着纤扬的曲线,柔软的发丝,她脖颈背脊腰身的线条流畅得像一尾鱼。 海泠说,是你? 影子没有说话。 海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影子张开嘴,唇瓣撅起,合上,然后她抿嘴浅浅地笑,消失在昏黄摇曳的光芒里。 海泠突然明白了。 ——不管那个女人过去是不是神灵,当她被一个人热烈地爱上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他一人的神。 海泠睁开眼睛,笔尖上有一滴墨汁正要落下。 她飞快地落笔一点,手势飞扬转折,就像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她的守护神用长剑为她破开黑暗。 最后一笔收尽,她写下的那两个字绽裂出澄净的光芒,然后腾空而起,像两轮燃烧着的太阳。 她面前的男人身上落满辉光。他虔诚地闭着眼睛,右手紧紧贴合心脏。 他仰着头流下泪来。 太阳升到顶空的时候,海泠已经看不清他的身形了。但她突然感觉有人走向她—— 然后,她被用力地拥抱,就像落进被阳光晒暖的湖水里。 在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这个男人。 我说,然后呢? 海泠说我有点累,下次再给你讲。 我看了看时间,确实快到傍晚了。 海泠又转头看了看窗外,她说我有点想你爷爷。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所以我也没见过爷爷。但海泠口中的“小高”,是个快活的年轻人,所以我想,他就算老了,也是个快活的老头。 怪不得海泠会喜欢他。 海泠转过来看我说,我也有点想吃米花糖。 ……哦。 第 10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6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106 章 我站起来说,那我给你去买——不过你只能吃一点,不能多吃,吃完还得把包装藏起来,不然护士要骂我了。 海泠笑眯起眼,用没插着针头的那只手,对我做了个“OK”的手势。 我就把海泠的病床放低,让她躺着休息,然后出门给她买米花糖去了。 但那天,整条街的米花糖突然都不见了。穿过半个城区,一直跑到第五家超市,我才找到世界上最后一包米花糖。 芝麻味的,海泠似乎不喜欢,但也没得挑了。 我带着米花糖回去的时候,病房里只亮了一盏小灯,输液袋也撤了。海泠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就像她形容她奶奶那样,“好像被埋在床里”。 我过去叫了她一声,海泠没有应我。 我又叫了她,她轻轻“唔”了一声。 我说,奶奶。 海泠眯着眼说,啊? 我想告诉她,我把米花糖买来了,但话要出口的时候,舌尖好像被黏住,说不了话。 我走到她床边,把米花糖放在她床头,然后伏下/身,叫她,奶奶。 海泠说,嗯。 我说,我爱你。 海泠闭着眼睛,嘴角一勾,“哼哼哼”地笑了。 她说,我知道啦。 那之后的一周,海泠的情况突然变糟了。妈妈和我去医院的时候,爸爸已经签了单子,正在手术室外等着。 他和妈妈说,情况不太好,医生已经让做心理准备了。妈妈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我转头看到窗外,火烧云那么红,那么艳,就像一只燃烧的凤凰。 就像是从天顶上飞落下来的。 我突然脱口而出,她不会有事的,肯定能回来。 海泠的手术成功了。医生说,几乎是最后一瞬间,突然就好了。他又跟爸爸说了什么,我反正听不懂,我只知道海泠又能躺在床上给我讲故事了。 海泠又和我讲了她和爷爷的一些事,她教书时和学生的一些事,就是不再提那个外国人。我旁敲侧击也好,单刀直入也好,每次提起J,海泠就打个呵欠说,我累了,然后闭上眼睛,不再理我。 又过了半年,我没有奶奶了。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来了。 她的告别仪式来了很多人,除了家里远远近近的亲戚,还有老家的街坊,还有许多她的学生。 去老房子收拾遗物的时候,我找到了她找了半辈子也没找到的镇纸,也许是那只小猴子还回来的。我还找到她和小高的结婚照,两个人头碰头靠在一起,笑得有点害羞。 我想,他们现在搞不好正在一起吃爆米花。 我突然想起海泠说的那个木乌鸦——小的时候,我见过好几次,就在她的书架上。我立刻去找,然而海泠的三个书架上都没有,柜子上也没有,抽屉里也没有。 难道又是被谁藏起来了? 我拉开最后一个抽屉,看到里面有只铁皮盒子,打开,盒子里是一叠老照片。 爸爸出生的照片,一家三口团团坐的照片,爸爸毕业典礼的照片,爸爸妈妈的照片,我的照片……还有家里四个人正正经经的全家福。 照片底下有一个小小的纸口袋,我拿起来——稍微有点沉。 口袋是贴好的,我想了想,把封口撕了。 “啪嗒”一声,掉出来一小段木块。 我捡起来一看——是一只木雕凤凰。 木质很旧,刀工也很粗糙,和我削铅笔的水平差不多。我是从扇子似的尾羽上认出这是凤凰的。 纸袋里还有什么东西,捏着有些硬。我把袋子往手上一倒——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比之前的那些都要老。 照片上,18岁的海泠站在恢弘的皇城大门前,咧着牙“嘿嘿”地笑,有点可爱,还有点傻气。她在照片上看起来又瘦又小,但是腰杆挺得笔直,和她的字一样。 她旁边站着一个高瘦的外国人。 老照片已经看不清颜色了,但他的眼睛明亮得像晨星。 我看了一会儿,把照片重新放进纸袋里。 盒子最底下,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打开之后,我看到一句话,工整端庄的簪花小楷。 我突然知道她最后创造的那位神灵的名字了。 那两个字就写在纸条上。 后面紧跟着一句话——保佑吾孙健康平安。 她创造的那位神灵,最后成了我的守护神。 我也明白,海泠说的“我只是个凡人”的意思了。 她只是个凡人,凡人最大的渴求是幸福。她没有能毁坏贤者之石,或是杀死谁的力量,但她对幸福的企望,比这些力量更加强大。 她一定是许下了能让那个男人得到幸福的愿望。 然后从她的愿望里,诞生了一位能带来幸福的神灵。 第 10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7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107 章 我突然听到窗外有翅膀拍动的声音,但转头去看的时候,只有一道黑色的影子从视野中掠过。 我又回过头,把那张纸条看了一遍,上面的每个字都是海泠亲手写的——在我出生的当天。 我想,这真是太好了。 在她离开前,我亲口把那句话告诉她,真是太好了。 ——奶奶,我爱你。 ☆、番外 我曾经问过海泠, 你说了那么多, 可还记得我一开始问的是啥? 海泠说,是啥? 我说我只想知道你和爷爷是怎么认识的,结果你就开始跑马了;跑了马还不算, 还把我丢坑里了。 海泠眨眨眼, 眼珠子一转,似乎也想起了最初的问题。她扁扁嘴说,那,那, 那反正你现在也知道了嘛。 我说,这不一样,这个认识不是那个认识——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哪个认识。 海泠说, 好吧。 于是她就开始讲老高的事了。 她说,她最开始认识老高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怀疑——这小伙子,不会是读书读傻了吧? 我说咋了? 海泠说, 他说起话来就跟背课文似的。 而她认识的另一个爱背课文的男人是她爷爷。所以当时海泠总想, 看不出这小伙子年纪轻轻,壳里面藏了个老学究。 海泠说, 她考上师范学院的时候,是那一届的最高分。老镇长亲自帮她申了补贴,镇上的亲朋好友又热热闹闹地把她送上火车。大家送了大大小小一堆东西,吉祥话也说了一箩筐,说得海泠一路颠簸的时候, 还靠着车窗,一个人“嘿嘿嘿”傻笑。 她想之前的旅行都不算数,这才是她作为自己,迈向更大的世界的第一步。 她想这一步迈出去之后,她就要有新的人生了。 ——而这一步迈出去之后,她新人生中看到的第一个人,是那个背课文的小高。 当时他就站在接站的人群里,伸长脖子四处张望,身上的衬衣白得亮眼,像只迷茫的鹭鸶。 海泠看到他的下一秒,他也看到她了。他立刻朝她挥了挥手,笑咧着牙叫她的名字。 海泠走过去说,你怎么在这儿啊? 小高一愣,短暂但明显地思索之后,他很流利地说,有个同学要过来接他弟弟,喊我一起来了——他弟弟还没看见,倒是看见你了。 说着他很自然地帮海泠提起了大包小包的行李。他说我送你去学校吧——反正横竖是接人,就当完成任务了。 海泠一听,立刻开心地说,好啊好啊。 ——很多年后,她才从老高口中知道,哪有什么同学的弟弟。 某个人是提前打听了她们学校的报到时间,还有临近几天的列车班次,连着两三天去车站等着,才把她给等来了。 我说这么厉害的吗? 海泠说就这么厉害啊——不过当时我啥也不知道,就当自己捡了个便宜,就带着他一起去学校了。 于是小高就顺便把她的室友们给见了。 一个扎马尾的姑娘说,这是你哥哥? 海泠说不是啊。 小高在旁边不失时机地补充——是朋友。 发音标准,字正腔圆的“朋友”。 室友们就了然于心地“哦”了。 到后来开学了,小高一天天地打电话找海泠,她们也继续“哦”,一起“哦”,用各种语调“哦”,心照不宣。 我说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就你不知道? 海泠说就是因为她们不知道,才以为自己知道;而我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一直不知道。 我说不要绕。 海泠说我比较单纯,光觉得这是个好人。 我说那你就不喜欢他? 海泠又扁扁嘴,“嘿嘿嘿”地笑着红了脸——然后敲了我的头。 喜欢还是喜欢的,但她有点不好说。 作为一个刚进城不久的乡下姑娘,她想,万一人家只是单纯随手顺势地做个好人,这可咋办办? 而且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她之前觉得他跟自己爷爷似的,是个动不动就背课文的老学究。然而现在她发现,除掉他背课文的那些时候,他给她讲的许多事还是很有趣的——她想他大概也是个有趣的人。 但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有趣,万一他嫌弃自己不有趣,这又咋办办? 在海泠寻思“咋办办”的期间里,半个学期过去了,期中考结束了。小高在电话里听她说完这件事,说,那你这周末没事了? 第 10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8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108 章 海泠说是啊。 小高说,那我们出去玩儿吧。 海泠一愣,说,去哪儿玩? 室友们本来在各干各的,一听见她这话,又齐齐“哦”了一声;“哦”完之后她们各自提出了23个备选项,其中包括电影院、商场、公园、旱冰场等当时年轻人的热门娱乐地点。 然而海泠说,我想去看看你们学校。 她说我还没去过你们学校呢——你倒是来过我们学校了。 (我说又不是见家长,还一来一往的。海泠又敲我的头了。) 于是那个周末,小高就来了她们宿舍楼下,带她去他的学校。 这是海泠第一次走进大学——她印象中的大学。 她又有一种从小县城到大都市的感觉了。 和她上的师范学院不一样,这学校要大得多,开阔得多,连天空都显得澄净高远;不管她转向哪一边,视线都可以沿着碧绿的行道树,像球一样“呼啦啦”滚出好远。她走过操场和球场,还有广阔的草坪和悠长的林荫道;她看到三五成群的学生抱着书,或者骑着车,或者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说说笑笑。 海泠对我说,那时候她是真的觉得,学校里的空气都有种知识的味道。 小高领着她,绕着教学楼、图书馆,慢慢逛了一圈。走到半途的时候,天上突然掉起雪花来,虽然不大,但密密实实地落个没完。于是两人朝最近的宣传栏一钻,站在窄窄的檐下避雪。 海泠是在海边长大的,从小到大见多了台风,见过的雪花却是寥寥无几。她抬头去望,伸手去接,要不是旁边站了个人,她还想伸出舌头来尝尝—— 小高说你进来点,小心头发湿了会感冒。说着他把海泠朝里面拉了拉。 他说这雪太小了,没劲,不值得为它感冒——要是下大点,咱们还能出去堆个雪人玩玩。 海泠“嘿嘿嘿”地笑了。她说,这里真好,怪不得你想一直留在学校里。 小高笑笑说,我原本想上的是另一所学校,那里更好——但那个时候我没考上,所以现在还要为了它继续努力。 他说认准了的事,就算多花点时间,迟早也是要做到的。 海泠几乎想都不想地脱口而出——“那我也要加油了”。 小高一愣,转过头来看她。 海泠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奇怪,但一时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她想了想说,那所学校在哪儿? 小高说,在北方。 他说那里的雪可比这儿大多了,一脚踩下去,能淹到腿肚子;下完一夜,整个世界都是白的,要是起个早爬上顶楼去看,地面上一个脚印都没有,屋檐和天空连在一起,就像天上的云满得堆到了地上。 海泠“哦”了一声,看着面前小气吧啦的盐粒似的雪花,点点头。 世界这么大,有更好的学校,更美的雪景——她想再多去一些地方,再多看一些东西。 她又想到那个人了——他一定看过更多的雪。 短暂的相处中,他极少对她描述自己见过的东西。也许他是对那些东西习以为常,觉得没什么好说;也许他是觉得浪费时间——就算说出来,她也无法想象,无法理解。 这个世界曾经以各种绮丽的姿态美过;有各种精灵神怪花天锦地地来过——然后他们又被历史碾碎,化作不会说话的尘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海泠都对此感到惋惜。她想,许多神灵静悄悄地死去,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存在。 ——但这样静静死去的,又何止是神灵? 海泠想,自己确实还要继续加油——即使看不到过去,至少要看到未来。 旁边的人突然笑了两声,演技浮夸的笑声。 小高转过头对海泠说,下次……我们去北方看雪吧? 海泠很自然地说,好啊。 她回答得太快,太理所当然,面前那个想法很多的人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海泠又说,下次是什么时候呀——你别是随便说个“下次”来骗我吧? 小高急忙摆摆手说,没有没有,我以为你不会答应…… 海泠很奇怪地说,为什么不答应? 她说我以前活得太封闭了,现在有好多地方都想去,有人能跟我一起去,那可太好了。 小高看着她,眼睛黑亮黑亮的,像在热水里泡化的黑砂糖。 他说,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们来计划一下。 我说,你们这就算是……那个认识了? 海泠说,不然还要哪个认识? 我说,就没有什么……明显一点的认识? 海泠说,老高这辈子最明显的认识,是他考上他心目中的学校的那天,骑着自行车来找她。 他站在海泠宿舍楼窗下喊她的时候,她的室友们又心照不宣地“哦”了一声。 海泠披着头发跑下楼去,看到他扶着车把“呼哧呼哧”地喘气,额上的汗水把头发都打湿了。 小高说我终于考上了,可以去那里念研究生了! 海泠说恭喜恭喜! 第 10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9 章 造神少女 作者:湖砚 第 109 章 小高说,所以下半年……我就要去那个城市上学了。 海泠停了停说,嗯。 小高说,那你,那你—— 他说那你今天来我家吃饭吗? 这话题转得太快,海泠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高说,我跟爸妈讲了,他们说那你啥时候来家里吃饭吧;我想今天就不错,正好我也考上了—— 海泠说,等等等等——你跟你爸妈讲了啥? 小高说,我跟他们讲……你是我喜欢的姑娘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和往常一样笑咧着牙,皮肤在初夏的太阳里泛出光来。 所以那之后的很多日子里,海泠一想起他,都觉得心里落进了一块夏日的阳光。 我说然后呢? 海泠说,然后……我就跟他回家去了啊。 然后小高去那个雪很大的城市上学了。 然后海泠也毕业了,帮她提箱子来学校的人又帮她提箱子回家,和她一起见了奶奶和姑姑。 然后他们一起去了那个城市。小高继续学业,海泠也顺利地找到了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 再然后,我爸爸就出生了。 我说,你们那时候真好,遇到了就是一辈子。 海泠说,不是那个时候好,是那个人好;不管我在哪个时代遇到他,只要他还是他,我还是我,那我们肯定也是一辈子。 就像那个男人一样。 我说,那你之前对他说,你也要加油了是什么意思? 海泠说,他那么努力地朝前走,我当然也要跟上啊。 她之前的大部分时候,总是跟在别人后面;而走在前面的人是爷爷也好,爸爸也好,是话不多的外国人也好——他们都极少会回头来看她。 而对于小高,她不想跟着,她要和他并肩走。 海泠说,我一开始觉得他像我爷爷,后来发现他和我爸爸一样,也是心里装了一个小世界的人;他的世界比外面的有趣得多,所以他常常走不出来。 海泠说,不过还好,他和爸爸还是不一样的。 我一开始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问了之后,海泠也不说,只是笑,红着脸笑,就像那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小高的心里也有一个小世界,海泠也在他的世界里。 第 109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