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妹是黑月光》 第1页 [古装迷情] 《皇妹是黑月光》作者:西朝【完结】 大周朝的嫡皇子陆澂,郎艳独绝,狠决冷厉,权倾朝野、无出其右。 可偏有人传言说,这位贵人幼年时容貌丑陋、说话结巴,曾在前朝的宫中饱受皇子公主们的鄙夷嘲弄。 于是后来,当前朝的小公主卸下马甲、血洗宫闱、被陆澂领兵堵在了殿门口时,如同众人所预料的那样,仇敌相见,一向冷戾沉默的男子……红了眼。 传言中不曾提过—— 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心念成灰的男孩身陷绝境,并因此存下了死志。 小公主夺下男孩手中的匕首,一双水氤清亮的眼眸、映着溶溶月色,“你的才智,可以利国、可以研事、可以治政,可以成为很厉害的人!” 从此陆澂的心中,便刻上了一道白月光。 岁岁年年,不曾忘怀。 女主(想了很久,方才记起那段旧事):那些话,是我皇兄教的。 ************************ 阅读提示: 1 双向救赎的感情线,权谋朝争的剧情线 2 男一和男二从戏份上讲、都算男主,都对女主很好那种,但不是三角恋 3 双c,HE 4 架空,勿考据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之骄子 相爱相杀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令薇,陆澂,萧劭 ┃ 配角:安思远,安嬿婉,赵白瑜 ┃ 其它:下一本预收《嫁皇叔》 一句话简介:双向救赎的相爱相杀 立意:不惧磨难、逆风飞扬,从弱小到强大,掌控自己的命运 第1章 理应凑成一对 承极殿里绘着蜿蜒蟠龙的飞梁,重重地砸了下来,扬起了大片的火星。 先前坠下的几根浮柱,燃烧得噼啪作响,歪歪斜斜地顺着殿前的白玉石阶,零落散乱地滚了下去,撞到了矗立中庭的凤凰铜像,发出咣的一声响,却很快消逝在了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声中。 猩红的血液,从歪倒的尸体下浸了出来,蜿蜒到了年幼的大齐公主脚下。 她惊叫着躲避,脚下一滑,头撞上了凤凰铜像的基座,耳朵里顿时一片嗡鸣。 仓皇间,望见头顶那振翅欲飞的凤凰铜像,依稀想起了父皇所作的《甘醴赋》—— ……甘醴涌兮凤栖,长与大齐久存…… 可是大齐,今日亡了。 她的父皇,也死了。 还有五哥…… 她的五哥…… 卧榻上的阿渺,陡然坐起了身来,大口地喘息着。 身体与神思,似乎还飘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一直不停地下坠、下坠。 她抬起手,攥住了胸前的丝质衣襟,掌心里一片汗湿漉漉。 窗外,传来伏日午后的蝉鸣,密密集集的,一声接着一声的“知——了、知——了”,慢慢地跟她呼吸的节奏融汇在了一起。 思绪稍稍平复。 阿渺撩开鲛纱帐帘,迅速地跳下了榻,光脚踩着冰凉的玉石地砖,噼噼啪啪地跑到了铜镜前。 镜子里小女孩的面庞,五官精致、肤色白皙,一双眼睛水氤清亮,微微透着惊惶与迷茫。 她掐了掐自己的脸,又使劲戳了戳头顶小髻上摇摇欲坠的宝石金蝶发饰,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割刺感,微微地呼出了一口气。 四下张望一圈,见檀窗纱帘、青墙白砖,慢慢地恍惚想起,自己正跟着父皇在紫清山的行宫避暑呢。 所以说,之前那些可怕的情景,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大齐,没有亡。 父皇和五哥……也都好好的吧? 阿渺心头一紧,转身便往外走,一面唤道:“宝华姐姐?” 原本在殿内陪着她的女官,不知去向。 阿渺踮起脚,费力地将连通水榭的侧门拉开了些,挤了出去。 一股伏日的暑气、夹杂着莲花的清香,扑面而来。 侧门外守着的两名宫女,靠坐在树荫遮蔽的廊柱下,随着蝉鸣声、有节奏地吐纳着呼吸,睡得正香甜。 阿渺没有唤醒她们,径直越了过去,拎着裙角,急急地往环水阁的方向走去。 长廊的尽头,是玉玦状的环水阁。金扉雕檐、华贵堂皇,北接花园,南通廊榭。 玦口处,泊着的一艘洒金檀木的画舫,随着莲湖的水波起伏,微微晃动着。远远俯望过去,还能看见画舫旁的水榭廊下,守着几名静立的青衫内侍。 那是……父皇的御船? 这时,靠北另一端的花园里,徐徐行来了一队人。 阿渺驻足一瞬,待看清了行前之人,立刻将御船之事抛诸脑后,拎起裙角飞奔了过去。 “五哥!” 她赤脚踩着花园小径上的圆石子,从葱郁沃若的桃林里斜冲了出来,扑进了刚刚踏过月门的白衣少年的怀中。 少年眉目清俊、气韵贵雅,细白长袍上还有她熟悉的芝兰香气。 可在梦里,他躺在血泊之中,肢体残缺,面目全非…… 阿渺紧紧抱住了少年,细小的胳膊用力地圈在他的腰后,“五哥……” 萧劭被突然间冲过来的阿渺吓了一跳,随即弯腰将她抱起,“怎么了,阿渺?” 他的眉眼,生得和他们的母亲十分相像,丹凤眼尾、墨长羽睫,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沉静贵雅之气。 -- 第2页 阿渺搂住萧劭的脖子,情绪翻涌而来,声音里带着一缕哭腔,趴在他肩头语无伦次:“我刚才做噩梦了……你被杀死了……还有很大的火……我害怕极了……” 她言辞混乱地描绘着梦境。 萧劭的身后,有人扑哧笑出声来,语气戏谑,“萧令薇,你都快七岁了,做个梦还会吓得哭?平日里,你不是最凶悍最胆大的那个吗?怎么每次一见到五哥就又成了小奶娃?” 阿渺不用抬头就听出了自己六哥萧逸的声音,她羞恼地把脸埋低了些,搂着萧劭的双手却绞得更紧了些。 萧劭如今不过十二岁的年纪,身量虽是比阿渺高出许多,但暑天里一直抱着她终是吃力,时间稍长,巾帻边缘的发丝都有些微微汗湿。 他安抚着阿渺,抱着她站到一株槐树的树荫下。 “阿渺不怕,只是做梦而已,都不是真的。” 低头看了眼妹妹光着的小脚,一面吩咐人去唤乳娘,一面让内侍从自己的文具匣子里取出作画用的绢帛,铺到了地面的树影中,哄着阿渺站了上去,然后慢慢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 “待会儿周娘子过来,我让她给你做蜜梨酥吃,可好?” 阿渺夏日一向贪吃凉食,紫清宫里没有冰窖,乳娘便让人用深井水反复凉着蜜梨和蒸藕,只等着公主睡完午觉醒来,便能立刻呈上。 “我不要吃!” 阿渺摇头,伸出胳膊又抱住萧劭,“我只要五哥陪着我。” 先前的梦境,就像亲身经历似的,太过真实可怖。她此时一刻也不想离开萧劭,生怕一撒手,她的五哥就又消失了…… 萧逸在一旁压着声提醒:“五哥,书画先生已经候在了望舒院,我们迟到的话,会不会又被三哥告到母后面前?” 萧劭想了想,道:“那你先自己过去吧。” 这时,阿渺的乳娘周氏,领着几名宫女,匆匆地从水阁那头走了过来。 周氏快步上前,向萧劭行礼请罪。 “都是奴婢看护不周,请五殿下责罚!” 今日贵嫔陪皇后外出礼佛,带走了不少侍女,她便做主安排了宝华留在内厢里看护公主。谁知那宝华悄悄地溜了出去,竟让公主自个儿跑了出来,还撞上了五皇子! 萧劭示意周氏起身。 他年纪虽小,却很懂得恩威并施的御下之术,说话时神情淡淡、语气微冷,但措辞又并不过分严苛。 “宫人们不熟悉行宫的殿宇格局,阿渺又年幼顽皮,让她钻了空子、偷跑出来,也不至于就要一一重罚,但此处建筑大多临水,不比皇城稳妥,周娘子平日还是要再多留心些才好。” 周氏连连称是,赶紧吩咐宫女上前给阿渺穿上鞋袜。 阿渺意识到萧劭是打算把自己交给乳娘,下意识地不愿配合,一双白白嫩嫩的小脚在丝帛上不停踩动、躲避着宫女的触碰,小手攥着萧劭的袍角,眼巴巴地望着他。可想起刚刚萧逸的话,又舍不得让五哥因为自己、而迟到受罚…… 她垂低了眼,最终,还是把涌到了嘴边的哀求又咽了回去。 萧劭将阿渺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他慢慢蹲下身来,把捏着自己袍角的小手握入掌心,笑了笑道:“好啦,你乖乖穿好鞋袜,哥哥便留下陪你。” 回到休憩的水阁,阿渺由侍女们服侍着,清洗手足、更换了衣物。 周氏自知犯了错,吩咐宫婢取来提前凉好的酥酪梨膏,用玉碗盛了,再亲自用黑漆金线嵌螺钿的托盘,殷勤地端到了榻前。 阿渺尝了两口就推开了,“不吃了。” 周氏以为公主嫌梨膏不够凉,连忙哄道:“殿下只挖最里面的那一勺吃,应该还是有些丝丝凉的!” 阿渺却还想着梦里的场景,根本没有什么胃口,只依偎着萧劭,扭过头,“不要。” 周氏无奈,只得服侍着公主重新漱了口,躬身退了下去。 萧劭瞧着阿渺小脸恹恹的模样,忍不住戏谑道:“看来那场梦当真可怕,竟让阿渺吓得连梨膏也不吃了。” 阿渺鼓了鼓面颊,语气凶巴巴起来,“五哥也学六哥取笑我吗?” 噩梦里的可怖情景,太过真实,清晰深刻的就如同亲身经历过一样! 那些面目狰狞龌蹉的士兵,高喊着什么“誓杀昏君”、“庆国公天命所归”……放火烧掉了整座太极殿,杀死了五哥……阿娘也不见了…… 她絮絮叨叨地给萧劭讲述起“恐怖”的梦境。 萧劭听完,笑道:“原来在阿渺的梦里,哥哥竟是那般无用?不但不能保护阿渺和阿娘,还轻易就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若真是这般窝囊,倒也活该有此下场。” 阿渺愣了愣,随即急切起来,伸手捂住萧劭的嘴,“不是的,不是的!” 梦里宫变的时候,他们不知为何,住在了一个并不熟悉的殿阁之中。殿阁先是走了水,熏坏了五哥的眼睛,才令他变得格外孱弱的。 阿渺想起梦中的五哥,愈发难受起来,忍不住圈住了萧劭的胳膊,生怕失去他似的、紧紧靠住。 “……叛军攻进来……我想拉着你逃,可你看不见路……所以后来,后来……就……” 萧劭听她语气又哽咽起来,遂也敛去了玩笑口吻,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哄道:“傻阿渺,那只是梦,又不是真的。” -- 第3页 阿渺也知道那是梦。 “可他们攻进宫里那晚的情景,就跟真的一模一样!那些士兵,全都穿着皮甲,说什么玄武营的人已经拿下了皇城……还有领兵的庆国公,也穿着黑色的铠甲,看上去好凶……” 萧劭柔声宽慰道:“常人皆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段日子,北疆和西北皆有战事,宫人们免不了私下议论,被你听了去。六弟又时常跟顺郡王他们讨论军将兵防之事,所以你心中才会有了那些印象。至于庆国公……” 他想了想,牵唇一笑,“你们不是时常欺负他的儿子陆澂吗?大约是心里觉得有所亏欠,才在梦中将他的父亲想象成了恶人,是不是?” “才不是!” 阿渺立刻坐直身来,眼角处还垂着两道泪痕,气呼呼地反驳道:“我什么时候欺负陆澂了?我都没有同他讲过话!” 明明是萧令露她们欺负人好不好? 非要说什么她叫阿渺,那小胖子叫阿澂,一个茫然不清、一个清澈见底,理应凑成一对…… 讨厌死了! “所以阿渺就更不用怕了。你既没欺负过陆澂,那他父亲为什么要为难你?庆国公的夫人又是皇祖母的侄女,算起来,还是我们的表姑母呢……” 阿渺毕竟年幼,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倚着哥哥、又听他宽慰了半晌,紧绷的心情,终于慢慢地松懈了下来,不再出声反驳。 萧劭见阿渺渐渐安静下来,加之刚刚哭过,洗浴后的倦意也开始回笼,红肿的眼皮越来越耷拉,两排墨睫像小扇子一样地徐徐开合起来,便明白她午睡没睡好、又犯起困来。 他用丝帕给阿渺拭干净泪痕,取过软枕、将她的小脑袋移了过去,再拉过锦衾给她盖上,又轻声哄了几句,最后道: “好了,哥哥保证,以后不会被熏坏眼睛、会一直保护好你,让你永远都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好不好?” 阿渺望着萧劭,眼神因为哥哥的承诺而亮了起来。 她从锦衾里伸出小手,表情殷切,“那你跟我拉个勾勾?” 萧劭笑了笑,伸出了手,跟阿渺勾住小指、紧紧地扣了一下,“好。” 第2章 是他喜欢黏我 萧劭走后,阿渺的这一场“补眠”,一直睡到了临近黄昏时分。 她在榻上睁开眼,意识还有些迷迷糊糊的,盯着织锦帐顶上的嵌宝石金线蔷薇图案、发了会儿呆,隐约听见帐外有人在低声说话。 行宫的水阁,不比皇城里的寝殿宽敞。内外厢之间,只隔着几道鲛纱帐帘,阿渺侧转过头,透过帘帐外的烛光,依稀能望见帐外影影绰绰的、有好些道人影。 是阿娘回来了吗? 阿渺动了动身,想要开口召唤,却听见阿娘身边的张姏姆在外厢说话,刻意地压低着声,像是在训斥宫婢:“宝华承了圣恩,那是她自己的造化。你们心里羡慕、嫉恨,都改变不了人家飞上枝头的事实!以后若是再敢乱嚼舌根,当心你们的脑袋!” 周氏与几名近身侍奉的宫婢,唯唯诺诺地应了话,躬着身,退了出去。 见宫人们退下,张姏姆呼了口气,叹道:“如今宫外不安宁,宫内人心也浮躁!公主还在内寝里休息,这些婢子就没皮没脸地在外厢议论起来了,还好被我撞见!”顿了顿,语气似有几分埋怨,“娘娘也是,该罚就得罚,不能太心慈手软了。” 隔了片刻,阿渺母妃程贵嫔的声音,低低柔柔地响起,“算了,就算她们不在阿渺面前议论,难道还能瞒一世不成?下回阿渺见到了宝华,总不能还唤她‘宝华姐姐’吧?” 阿渺听见母亲的声音,连忙伸了伸脖颈,透过鲛纱帐帘,瞧见她坐在临窗的坐榻上,姿态一如既往的端庄静谧。 张姏姆“哼”了声,“什么姐姐?她也配?宝华那丫头,不过是程家旁支的庶女,若不是她娘死皮赖脸求着老夫人和尚书大人,能把女儿送到圣上的眼皮底下?想想那丫头也真是心机深重,平日装得老实、讨得娘娘和公主欢心,娘娘还想着过几年五殿下大了,送去他身边做个侍妾,没想到这丫头心气儿挺高,趁着娘娘午后出门,竟跑去环水阁里勾……” 她蓦地收了声,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再继续。 程贵嫔沉默了会儿,淡淡开口道:“算了,也未必就是她自己的意思。她模样出挑,圣上又……又是那样的性子,说不定一早就动了心。”顿了顿,“圣上这段日子,因为凉州叛军之事,甚是心烦,若是有宝华陪在身边、能让他欢喜几分,也是好事。” “娘娘就是性子太软!” 张姏姆是程贵嫔从前在程府的乳娘,十分了解她脾性,闻言只觉得又心疼、又怒其不争。 “圣上那里,自然是不能说什么的。可娘娘若肯听老婢一句劝,还是得把这事在老夫人面前闹上一闹,让尚书大人把他心里的盘算说清楚!宝华是他当初劝着娘娘收进宫的,指不定,是想要再送人到圣上身边帮他吹耳旁风!而且听说最近朝廷上因为立储的事、一直闹得不安宁。圣上迟迟不肯择定五殿下,老婢估摸着,尚书大人会不会……是指望着宝华得宠、再得皇子?” 年初的时候,凉州都督起兵谋反,发檄文昭告天下,痛斥齐帝昏聩无能,任由官员层层盘剥赈灾粮草,造成天下大乱。 -- 第4页 齐帝萧景濂正值盛年,原本并未考虑过选定储君之事。但发生了兵变之事,朝堂之上暗流汹涌、各种揣度不断,以宗亲和老臣为首的党派,连番上疏施压,请求萧景濂早日定下储君,以正国本、以稳民心。 萧景濂一共得了七位皇子,其中二皇子和四皇子早年夭折,七皇子尚在襁褓之中。大皇子是萧景濂当年在潜邸时、与一粗使婢女所生,生母身份低贱、自己又莽撞貌丑,一向不为圣上所喜。三皇子常年病弱、六皇子性情浮躁,都不太适合委以重任。 而萧劭在齐帝的一众子女中,是最为聪颖沉稳的一个。十岁时,就能与当世名士沧溟先生谈玄对论,不落下风、名震京都,且又生得俊秀文雅、举止落落,在皇族宗亲中声望颇高,也极受太后疼爱,频频赞他“知君德、懂量才”。 可不知为何,萧景濂对于这个众口称赞的儿子,似乎,也并不怎么喜爱…… 程贵嫔内心深处,并不愿意儿子被卷入到朝争权斗之中,眼下听了张姏姆的劝谏,倒不以为意,“兄长他若是真有如此的打算,那倒是成全了我跟劭儿。宝华到底是程家的姑娘,兄长帮扶她,也是为了程府族人。” 张姏姆急了起来,“可五殿下才是尚书大人的嫡亲外甥!宝华不过一个旁支的庶出女,难不成还真要傍上程府?娘娘身份何等尊贵!当年若不是圣上在潜邸时已经娶了正妻,这皇后之位,就该是娘娘你的!此刻再不尽力争取,难不成将来让咱们五殿下像大皇子一样,被送去偏远之地的封邑、一辈子都跟娘娘母子分离?” 程贵嫔被姏姆说得有些心烦意乱起来,站起身来,撩帘进到内厢,去看阿渺。 阿渺瞧见阿娘走了进来,连忙扯过锦衾、盖到脸上,装睡。 程贵嫔坐到榻边,见女儿鼻口被遮,一阵心惊,连忙伸手把锦衾给掀开了。 这下阿渺装不下去了。 她翻了个身,佯作刚醒来的模样,撒娇似的伸臂抱住了程贵嫔,瓮声问道: “阿娘,你回来了呀?” 程贵嫔垂眸望着女儿的小脸,心情不觉平缓了下来,任由阿渺抱着自己,一面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轻声问道:“睡得可好?” 阿渺摇头,软软糯糯的撒娇道:“阿娘不在,就睡不好。” 程贵嫔闻言,忍不住莞尔。 “你这孩子。你乳娘告诉我,是劭儿亲自哄你入的睡。从小你就最黏他,有他在,还会惦记阿娘么?” 阿渺鼓起小脸,反驳道:“什么呀!张姏姆明明说过,是五哥喜欢黏我,又不是我黏五哥!” 萧劭小时候,也跟其他的婴孩一样,喜欢抱着柔软之物、方能入眠。但宫中规矩严苛,皇子一旦满了三岁,就不能再如此行事,以免沾染阴柔之气。据说当时收走布偶的时候,寝宫里的乳母与婢女,很是费了好几日的工夫,才半逼半哄地安抚住了五皇子。 后来有了阿渺,萧劭总喜欢抱着襁褓中的她、不肯撒手。张姏姆就时常打趣说,五殿下那是又找回了他的布娃娃了! 程贵嫔想着往事,也弯起了唇角。 她轻轻抚着女儿顺滑乌黑的长发,良久,幽幽开口道: “这世上,也只有你跟劭儿,才是阿娘最看重的。旁的人、旁的事,也都无所谓了。” 阿渺伏在母亲膝上,心里默默咀嚼着她的话,不禁有些心绪纷杂。 刚才阿娘和张姏姆的话,她都听到了。 毕竟是宫中长大的孩子,心智早熟,很多事,虽然认知得还懵懵懂懂的,但大体上是什么意思,她还是明白的。 阿渺把小脸贴在程贵嫔的膝上,沉默了好半晌,蓦地低声开口说道: “我以后……见到宝华姐姐,不会再叫她姐姐的。” 程贵嫔抚摸着女儿头发的动作,骤然一顿。 阿渺吸了吸鼻子,又继续说道:“就像从前秋凉殿的如意姐姐,因为成了父皇的嫔妃,就不能再叫她姐姐了,而是要依着宫制,对她尊敬客气。宝华姐姐以前也服侍过我,又被姏姆她们使唤过,心里或许会觉得不痛快,所以以后,我要加倍地对她有礼,对不对?” 程贵嫔怔然良久,末了,有些费力地弯了弯嘴角,“原来我们的小阿渺,什么都知道啊。” 阿渺坐直身来,扬了扬小脑袋,“我当然都知道。从小阿娘和五哥就教我,要对人客气有礼,我早就记熟了!什么‘人主者,以官人为能者也’,要知人善用、要亲近贤良……还有,我是皇朝的帝女,不能失了威严,需得让人敬畏,可也不能太凶,否则便会失了人心……” 程贵嫔瞧着阿渺唧唧呱呱的小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伸手揽过她小小的身子,搂入怀中。 “嗯,我们阿渺,是皇朝的帝女,大齐的公主,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孩。将来,也会像你大姐姐那样,择京都贵门降之,无需担心轻视或苛待。” 程贵嫔抚着女儿细弱的肩头,语气低柔、却又坚定,“一辈子,都得享尊荣。” * 齐帝萧景濂是位酷爱风雅的帝王,喜读佛道经文,一向推崇虚静恬淡的名士作派,每年借着来紫清宫避暑的机会,都会邀请名士入行宫觐见,仿效民间之雅集,流觞听琴、吟诗谈玄。 今年多了凉州兵变的糟心事,让他兴致略减,没有再广邀名士入宫谈玄,而是请来名僧讲读经文、度化劫数。 -- 第5页 此番受召前来的西域高僧,法号竺长生,精通佛法、擅长机辩,圣上特意在望舒园中置办夜宴款待,与其谈论佛法。 是夜园内灯火缤纷、花树盛放,宫娥们衣香鬓影、莺莺燕燕,穿行其间。 阿渺也由着侍女们梳洗装扮,换上了一身流光折耀的冰丝缎裙,佩上白玉禁步、金蝶发冠,跟着母妃,一同去了望舒园。 她今晚的心情颇为雀跃,因为得知靖远侯府的小县主安嬿婉、今日也会到紫清宫。安嬿婉与阿渺年龄相仿,去年在行宫初次见面时,两人就颇为投缘,一起玩得很开心。阿渺也一直盼着,能再跟嬿婉有相见的机会! 到了望舒园,阿渺远远瞧见园中心的释心殿内灯火华艳、映着男子们持盏笑谈的身影,便知晓是父皇在内宴款贵客。皇后与高阶的嫔妃们,则登上了临水的高台之上,款款执扇,各据席案,笑观阶上丝竹乐舞、眺望台下渠水粼粼。 阿渺对于这样的场合很是熟稔,跟着程贵嫔,拜见过皇后,问了一圈安,然后便由皇后身边的女官领去了露台凭栏处,同其他孩童们一起入席。 阿渺到了席位前,左顾右盼了一番,并没有瞧见安小县主,反倒一眼望见了跟自己天生八字不合、见面必吵架的二姐萧令露,正坐在两个堂姐中间,一面指点着吃食、一面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第3章 她是在问自己吗 瞥见妹妹过来,萧令露迅速地撤回了视线,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微微提高了些声音,愈发起了兴致地同小伙伴们说笑起来。 阿渺也不想搭理萧令露,视线游移了片刻,瞅见六哥萧逸旁边还有空位,便走了过去。 萧逸此刻正是心烦,想着三哥和五哥都被父皇传召去了释心殿、与高僧谈法论经,一会儿自己多半也躲不过。可他平时读佛道经文,完全就读不进去,更解释不来什么高深的玄理,去了只有出丑的份儿! 眼下只能临时抱佛脚,努力把稍微熟悉的几段经句再背熟些,万一待会儿父皇召见,至少也能东拉西扯地答上几句…… 萧逸悄悄掏出提前让侍从誊写、藏在袖子里的名句小抄,打算埋头再背两遍,谁知乳娘抱着刚满一岁多的七皇子、坐到了他的旁边。然后没过一会儿,阿渺也坐了过来。 七皇子看见小姐姐,立刻兴奋激动起来,伸手去抓她发饰上的金蝶翅膀,咿咿呀呀的,闹腾起来。 萧逸终于憋不住火了,对阿渺吼道:“我说萧令薇,你换个地方坐好不好?” 阿渺正逗弄着七弟,莫名其妙地被六哥吼了一句,先是一愣,紧接着梗起脖子,“为什么呀?” 萧逸哪里好意思说自己需要潜心“抱佛脚”,只能随口忽悠,伸着脖子看了一圈,“这边坐的都是男孩。你看对面还有空位,你坐过去,也好姑娘家们一起玩!” 圣上崇尚名士做派,行宫家宴并不过于讲究古礼、非得让孩童们也分席而坐,只摆一张宽长的嵌紫金石楠木桌案,全体闹腾地围坐在一起。萧逸说的“对面”,正是萧令露和华音郡主坐的那头,阿渺说什么也是不愿意坐过去的。 “我不要,我就要坐这里。” 阿渺犟了起来,“要换你自己换!” 萧逸气得想揍人。 但眼下众目睽睽的,父皇就在释心殿里,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真动手。再者说,他早一两年的时候确实跟阿渺动过手,深知这丫头看上去奶气未脱、实则发起狠来超凶,并不好对付。 而且,自己十分崇拜的五哥,又偏偏跟这丫头一母同胞。 实在是……不敢惹…… 萧逸只得自己站起身来,视线巡视一番,走到席案最边角的位置,把坐在檐角阴影中的一个男孩给拽了起来,半劝半逼地让他跟自己换位子。 那男孩顺着萧逸的手指,朝阿渺的方向看了眼,神情顿时有些尴尬。 萧逸催促道:“快去吧,陆澂!这里黑黢黢的,要是让人知道庆国公府的世子被安排坐到了这种地方,指不定要说宫里的人不懂待客之道!” 陆澂欲言又止,结结巴巴地解释,“没……没人安排,是我自己坐过来的。” 萧逸懒得听他再说,推攘了一把,“行了,我知道了,你赶紧过去吧!” 席案的另一头,阿渺被七皇弟用小胖手扯住了一绺头发,正绞尽脑汁逗弄他放手,恰好见宫女端来几碟精致的菜肴,便取过瓷碟,将散发着香气的菜品一一举到他的小鼻子前。 “小七郎,你想吃哪个?羊肉花丝?酱汁虾炙?鹿肉烤天酥?还是,韭葱蛤蜊羹?” 宫里的食物做的精致、量少,菜色可人,就连盛菜的小瓷碟都是晶莹剔亮、光采鉴人。七皇子被眼前的五颜六色吸引住,终于松开了攥着姐姐头发的小爪子,又似乎是被菜肴的香气勾起了食欲,猛地扭头扑进了乳娘的怀中,咿咿呀呀地哭闹起来。 乳娘见状,明白小皇子是想喝奶了,遂抱起他,行礼退了下去。 阿渺吁了口气,抬手把散落的发丝捋到耳后,正坐直身来,却瞧见对面的萧令露和华音郡主等人,开始不约而同地朝自己的方向投来了目光,紧接着彼此交头接耳,掩嘴轻笑。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髻,未觉不妥,又循着她们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朝自己的身侧瞥了一眼。 -- 第6页 这一瞥之下,竟发现庆国公府的世子陆澂,不知何时,居然坐到了自己旁边! 阿渺先前,根本就没看见缩坐在阴影里的陆澂,眼下乍然看见他冒出来,先是有些惊诧,随即又立刻戒备地朝萧令露的方向瞄了一眼。 最开始,萧令露说什么“一个茫然不清、一个清澈见底,理应凑成一对”的时候,阿渺还有些半懂不懂。后来再大了些,才弄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小孩都害怕成为众人的笑柄。所以自此阿渺每次遇到陆澂,决计不予搭理、也不会跟他说话,仿佛一旦自己稍稍对他和善些,就会坐实了萧令露她们说的那些话。 久而久之,对他视而不见,就成了一种习惯。 阿渺提起玉箸,给自己夹了一只虾,借着侧头的工夫、偷偷瞄了陆澂一眼。 明明只比她五哥小不到一岁,个子却矮了一个头,还浑身都长得圆乎乎的,正如萧令露常说的那样,确实很像昭阳殿里的那只胖狸猫…… 自己长得又不像狸猫,凭什么要跟他凑成一对呀? 阿渺保持着沉默,仿佛根本没有看到陆澂似的,埋头吃虾。 陆澂比阿渺更为拘谨,低头坐着,连筷子也没拿。 阿渺轮着次儿,把面前的菜品逐一地都尝了一遍,却总觉得没什么滋味。 莫不是因为行宫里没有冰窖和昼夜蕴火的温室,没法随时烹饪时令的菜肴,所以做出来的味道就比不上宫里的? 还是说…… 她忍不住,又偷偷地瞥了身边的陆澂一眼。 唉…… 不知为什么,这小胖子明明一直不言不语的,却总能让她随时随地地、感觉到他的存在,心里沉甸甸堵的慌…… 难道是……上回五哥说的话,真让自己觉得有些良心不安了? 会不会,真如五哥所说,是因为自己心里觉得一直欺负了陆澂、有所亏欠,才将他的父亲梦成了恶人? 若是今天又不搭理他,晚上会不会、又做那种可怕的噩梦啊? 阿渺咬着玉箸,纠结了半天,鼓着脸颊,默默地呼了口气。 她渐渐拿定了主意,在心里默默温习了一遍关于“皇朝帝女”的教导,微微低垂了垂眼,尽量既不失威严、又不显得太凶地问了句: “你……不吃东西吗?” 女孩的声音很轻,又带着几分不够确定的纠结意味,以至于坐在旁边的陆澂,反应得也如同她一般的不确信。 他先是一愣,怔然了好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地往阿渺的方向飞快地瞥了眼,见她虽未看向自己、却微微朝他的方向侧着脸。 莫非…… 公主刚才的话,是在问自己? 陆澂心中忐忑不安,又等了一会儿,见阿渺依旧保持着微微侧脸的姿势,这才清了下嗓子,结结巴巴地答道: “臣……臣不饿……” 阿渺以前没怎么跟陆澂说过话,不知他竟然说话还结巴,一时倒不好再继续跟他往下聊了。 她踌躇了一瞬,取过陆澂面前的筷子,夹了只虾放到他碗里。 “这虾很好吃,你尝尝?” 陆澂身体一僵,垂眸盯着碗里的酱炙虾,出神片刻,然后微微屏住呼吸、转头去看阿渺。 可女孩始终微侧着脸,不肯正视他,面庞细致的轮廓映着台檐下风灯的柔光,显得有几分的不真实。 阿渺把筷子放到陆澂的碗边,等了半天也不见有动静,忍不住缓缓将脸又再转过来些,迅速地抬了抬眸,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不吃呀?” 陆澂的视线,凝濯在她的目光中,刹那之间,又不知所措地分开。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她。从前就曾听说过,这位圣上最小的女儿,出生时眼睛生得特别漂亮,仿佛蕴着淡淡水雾,因而得了阿渺这个小名…… 陆澂惶然地埋低了头,拿起筷子、夹起碗中的虾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 第4章 被围观的世子 这时,有内侍官过来传话,说太后也到了释心殿,想让孩子们都过去让她瞧瞧。 皇后不敢怠慢,吩咐女官给皇子公主们重新整理衣饰、打扮齐整,然后由内侍官护送着去了释心殿。 释心殿的殿顶上架有缠花竹管,引园中渠水而上,再通过竹管和屋檐倾泻而下,形成三面的水帘,水风夹杂着花香,扑面清凉。殿内灯火明耀、熏香袅绕,衣着风雅的宾主各据席案,持盏笑谈。 齐帝萧景濂,身穿天青色的锦袍,摇着白玉手柄的麈尾扇,施施然坐于屏风前的主位,正与一名高鼻凹眼的僧人相谈甚欢。下首处,坐着三皇子萧器、五皇子萧劭,以及几位宗亲与世家的少年子弟,皆是衣饰清贵、气质闲适。 太后则靠坐在侧面的坐榻之上,抬眼见到几个年纪小的孙辈被送了进来,连忙吩咐侍官将他们带到了面前。 “才大半年不见,这几个孩子就又长大了!” 太后年岁已高、腿脚不便,又离不了温泉,遂常年居于紫清山附近的皇寺之中,很少与孙辈碰面,今夜也是因为有高僧莅临,才特意来一趟行宫。 孩子们依次上前向太后问安,太后也逐一拉着小手,打量一番孩子们的变化,又细细叮嘱随行的女官,该多给孩子们吃些什么、平日要注意些什么。 皇室的女孩儿不多,阿渺年纪又最小,太后瞧着可爱,一直揽在身前,又嘱咐女官道:“回头告诉三公主的乳母,公主在换牙,万不能给她吃太硬、或是粘牙的东西。”低头捏了捏阿渺的小脸,“咱们令薇生得这么好,可不能长一口坏牙!” -- 第7页 阿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倚在祖母胸前,垂低了小脑袋。 太后上了年纪,难免有些话多啰嗦,瞧完了孙子孙女、一一叮嘱完毕,又微眯着眼,朝着躬立一旁的内侍官身侧望了一眼,询问左右,“那边那孩子……是谁啊?” 众人循着太后的目光望去,只见陆澂垂着头、站在了侍官和殿柱之间的阴影之中。 女官向太后禀道:“回太后,那是庆国公府的世子。” 陆澂的母亲王氏,是太后的同族侄女。出于这层原因,皇后让人也把陆澂给领进了释心殿。 太后闻言,连忙招手,叫陆澂唤到近前,细细打量了一番,似乎有些失望。 “这孩子,小时候明明长得像他母亲,漂漂亮亮的,怎地如今五官都长变了?跟个小包子似的……” 旁边站着的几个孩子,闻言都有些憋笑。 萧逸更是强忍不住,“噗”的一声,喷出笑来。 太后耳背,倒不曾留意到旁人的反应,继续盯着陆澂瞅了会儿,对女官吩咐道: “瞧这孩子,是不是落下了什么病根?你记得找人去给庆国公的夫人传个话,叫她别给孩子喂太好了。过犹不及!” 女官闻言沉默一瞬,倾下身,轻声提醒道:“娘娘许是忘了,国公夫人已经病了很久,如今国公府都是大小姐在主持内务。” 太后愣了愣,半晌,记了起来,“哦,哦,是了,我都差点忘了!” 顿了一顿,又叹了口气,“锦霞那丫头,也是个苦命的。明明几年前就跟裴家订下了亲事,这头又要照顾母亲、又要照顾弟弟的,何时才能出嫁?上回裴氏的太夫人去般若寺礼佛,好像还跟我抱怨过,说庆国公常年不在京中、一直住在南疆那个侧室的府里。锦霞那丫头,放心不下国公府没人照料,非说要等到她弟弟也订了亲,才肯出嫁……” 太后又抬眼去看陆澂,摇了摇头,“可瞧着这孩子个子也不见长的,比我们六郎还矮了一大截,哪儿那么快就能订亲的?” 陆澂垂首立在太后的面前,一直一动不动。 可即使不抬头,他也能感觉到,有无数道讥诮的视线,正在自己的身上、脸上刮擦着……让他,快要透不过气来。 太后却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的家事。 他久病卧床的母亲,宠爱侧室、常年不归家的父亲,还有因为他而牺牲良多的姐姐…… 他很想开口说些什么。 可又,根本无从辩驳…… 陆澂下意识地抬了抬眼、想要抑制住眼角湿意的涌出,目光却撞上了被太后揽在身前的阿渺。 她正望着他。水氤清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的。 那里面,并没有他臆测之中的讥诮与嘲讽,而是淡淡的一抹怜悯,静谧的犹如月上流云,微拂而过。 不知为何,却令得他,愈发地难受起来…… 这时,有位少年从世家子弟的席位起身,匆匆行至太后跟前,跪礼起身,含笑说道: “娘娘不必为阿澂操心,他虽比其他孩子长得慢些,但脑子聪明、读书也用功,每日从太学下了课回府,还要跟着神策营的仇将军学习兵法策略。上月他在沙盘上演练阵法,连军中第一谋士许先生都赞叹不已,说他极擅机变!” 阿渺望向说话的少年,认出他是王氏的小三郎,名叫王迴,是太后的侄孙。 王迴将陆澂拉到一旁,一面向太后撒娇似的说道:“娘娘刚才说要给阿澂订亲,怎么不也想想我这个亲侄孙?我可比阿澂大好几岁,按道理合该先考虑我的婚事不是?” 太后一向喜欢王迴伶俐有趣,闻言笑道:“你这猴儿,当着弟弟妹妹们说这话,也不嫌丢脸!你表弟是庆国公府的世子,将来要承袭爵位的,能跟你这个浑小子比吗?” 王迴不依不饶的,又插科打诨了一番,逗得太后不住发笑,渐渐也就忘了再向陆澂问话。 坐在主位上的齐帝萧景濂,突然朝这边望了过来,略略提高了些音量,发问道: “刚才是谁说极擅机辩啊?” 萧景濂酷爱佛道经文、风雅美物,行事作派不似帝王,倒更像清谈名士。他一向秉承道家“无为而治”的理念,认定“兵者不详之器”,对征战杀伐之事完全不感兴趣,适才将王迴所说的兵法“机变”、听成了谈玄者的“机辩”…… 圣上既然发了话,侍官连忙过来,将陆澂和王迴带去了御座前。 太后见状,索性让余下的孙儿孙女们也跟了过去,“去吧,都去听听高僧讲经!” 阿渺从祖母跟前弹起身来,身手敏捷,抢先坐去了五哥萧劭的身边。 萧劭今夜穿着一件宽松的月白锦袍,外罩薄如蝉翼的珠色纱衣,见到阿渺挤坐过来,垂眸微笑,将手中麈尾、从右手换至左手,不动声色地给她腾多出了一些位置。 六皇子萧逸却是暗暗叫苦,果断地抢到最角落的位置,低着头、缩着身,唯恐被父皇瞧见,点名要他发言…… 第5章 让你跟那和尚辩 萧景濂这段日子因为北方叛乱的事,情绪一直不大好。好在前日得了位冰肌玉骨的美人、今夜又听高僧讲解了一番因果缘法,淡忘了朝政上的烦心事,精神状态好了不少。 他倚着凭几,环视座下众人,挥麈轻点、闲淡而笑,吩咐道: -- 第8页 “适才高僧对朕说,儒、佛之学,皆为利民,两者可谓殊途同归。来,你们来论论,此言、是对是错。朕若觉得好,自有重赏。” 坐在下首最靠近主位的三皇子萧器,率先开口道: “儒者讲求礼德仁孝,而佛家主张斩断尘缘,因而沙门中人捐家财、弃妻子,若以儒家的观念来看,这些行为俱是不孝。所以儒、佛之学,定不能算殊途同归。” 萧景濂身旁的西域僧人竺长生,闻言合掌,“阿弥陀佛。然沙门中人修身成佛,使父母兄弟皆得度世,岂非仁孝之至?赤布节食、灭绝六情,又非去欲得志、德之至者?” 僧人修身成佛,让家中的父母兄弟都能得以度化,从某种程度上讲,似乎确实更为仁孝。 三皇子一时有些语噎,垂目思索着对策。 坐在对面的王迴,暗中拉了下身边陆澂的衣袖,低声催促他道:“你去说!” 陆澂身形紧绷,不肯开口。 这时,跟过来坐到了三哥身后的萧令露,直了直腰肢,用手中藕荷色绢扇微微遮面,缓缓开口道:“儒者眼中之人世,为实,僧者眼中之人世,为幻。因而两种修行,所求的必然不同。既然所求者都不同,又何言殊途同归?” 令露比阿渺大两岁多,个子已经开始拔高,隐约有了大姑娘的雏形,加之衣饰精致明丽,说话的声音清清脆脆,坐在一堆皇子郡王之中、谈佛论道,颇显殊色。 萧景濂亦不禁抚须而笑,“没想到,连朕的女儿也能谈玄了。甚好!”示意侍官,“把上回江州进贡的那匹流光锦赏给二公主。” 令露行礼谢恩,抿着嘴角、抑制喜色的同时,下意识地朝阿渺的方向瞟了一眼。 阿渺却根本没有看她,低头玩着萧劭麈尾扇柄上坠着的玉石珠子,像是有些困乏无聊了,还张嘴打了个呵欠。 令露嘴角的弧度一下子垮了几分,悻悻地移开了视线。 这时,竺长生接下刚才令露的驳论,合掌施了一礼,“凡人本性各不相同,所求者自然也皆不相同,修佛也好、修儒也罢,本质皆是修心。儒者谓,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三德皆在乎于心。只有心不执着于世俗间种种得失利害,才会有逍遥物外的自在。公主殿下,以为如何?” 令露并不真心喜欢佛道经文,只是因为父皇的缘故,用心熟读了不少经典。然而死记硬背下来的内容,并不足以融会贯通。加之竺长生的这一反驳,面面俱到、无懈可击,她根本就接不下去。 好在毕竟只是女儿家,不曾像哥哥们那样得名师教导过,能答过一次、已是出彩,如今无法继续,令露倒也不觉得丢脸…… 阿渺听令露一直没有吭声,抬头凑近萧劭,悄声问他:“五哥,你能答吗?” 萧劭唇角轻牵,微微垂了垂眼,正欲开口,忽然听见对面有人大声地咳嗽了一下。 众人循声望去,见陆澂握拳掩在嘴上,脸色微微涨红。 萧景濂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笑了笑,吩咐道:“陆世子,你来说说。也好让朕看看,你是如何极擅机辩。” 陆澂刚才又被王迴催促着开口,漠视不理之下,被王迴用手肘使劲捅了一下肋骨,竟猛地带出了一声咳嗽。 他感觉到胸间和喉咙里开始不断上涌的不适感,强忍住气息的紊乱,俯身低头,“臣……臣……” 旁边王迴比陆澂还要紧张,压低着声提醒:“圣上让你跟那和尚辩!” 陆澂握拳掐了掐手心,吸了口气,抬眼望向御座旁的竺长生。 “法……法师适才说,说到‘逍遥物外’。那敢……敢问法师,何为逍遥?” 竺长生合掌说了句“阿弥陀佛”,答道:“随性而为、得其所待,是为逍遥。” 陆澂点了点头,“然……然法师先前曾说,凡人本性各不相同。正……正所谓,人有善恶之分。若人人皆随性而为,那么恶人行恶事,可也算作‘逍遥’否?” 竺长生动了动唇,随即又闭住。 陆澂的反问,很显然,自己只能答否。 可若是答否,便等同于否定自己先前亲口说过的话。 依旧是输。 竺长生不禁重新打量起对面的男孩来。 年岁不大,其貌不扬,姿态拘谨,像是还憋着一口气般的、脸色涨红得难看。 可望着自己的那一双眼睛,偏偏始终神色锐而无惧,清炤若破云之电。细看之下,倒颇有些慑人心魄的意味…… 竺长生沉默片刻,合掌徐言: “世谛之法皆如幻化,所谓般若波罗蜜者,成无上正真道之根也。” 座上众人,单论佛法,无一人能高过竺长生。到了辩无可辩的境地,他只需用深奥的经文来岔开话题、避重就轻,就能击对手一个不知所谓。 然而,出乎竺长生的意料,陆澂并未纠结佛理,却又再次反问:“僧……僧者言道,道者亦言道。那……那请问法师,何谓‘无上正真道’……” 话音未落,胸腔里强压住的气息突然翻涌了上来,再抑制不住,人倏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一次的咳嗽,长且急,根本停不下来,几乎呛住了呼吸,小脸即刻涨得发紫。 王迴见状终于反应过来,俯身向圣上急道:“表弟患有宿疾,需得立即出去透气!” -- 第9页 萧景濂也被吓到,连忙吩咐左右,让侍官帮着王迴、将陆澂扶了出去。 人退去了殿外,下了玉阶,隐隐都还能听到不断的咳嗽声。 太后忍不住开了口,对身旁的女官叨念起来:“我就是说,那孩子身上定是有病根没清好!”摇了摇头,叹了声,“也是个可怜的!身子那么弱,却偏偏生在了庆国公府……” 主位上的萧景濂,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意兴阑珊,视线扫视一圈,“这题目,尚且没论完吧?” 转向身旁的竺长生,“刚刚陆世子说的无上正真道,法师当作何解?” 竺长生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陆澂最后的那个问题,是要他在佛家的“道”、和道家的“道”之中,选出一个“无上正真道”。 竺长生对道家理论并不十分了解,且面前的这位中原君王,既尊佛也崇道,怎么答,似乎都有触怒君王的可能…… 殿内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凝固起来。 这时,一直静坐观战的萧劭,执麈在手,缓缓开了口: “易辞有言,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敬佛者通达二谛,修道者以无为而为,俱是依道而行。劭曾闻僧者言:‘诸法本无,为第一义谛;所生万物,名为世谛’。如来兴世,以本无弘教,所以僧者常言‘诸法本无’、‘一切诸法本性空寂’。 ” 他向竺长生微微颌首,“法师可听过道者‘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之说?天下万物,皆以有为生,以无为本,这根本之意,与佛法可谓殊途同归。” 萧劭模样生得俊秀,举止又十分温文贵雅,浅淡笑言间的一番话,静谧和缓,不疾不徐地驳了适才陆澂的诘问,也替竺长生解了难题。 竺长生暗松了口气,双掌合十,“善哉善哉,正是四大从空而生矣。”转向萧景濂,施礼道:“五皇子悟性高深、精通佛学,实乃皇室之福。” 然而萧景濂看了眼儿子,却没再接话,重新又选了个题目,令众人再议。 萧劭寂然而坐,执麈垂目,默默地弯了下唇角。 第6章 她故意戏弄你? 阿渺从释心殿出来的时候,已经困乏的不行,小嘴不停地打着呵欠。 程贵嫔此时,还在望月台上陪皇后用宴。萧劭吩咐内侍传来肩輿,自己把阿渺送回了水阁。 进了寝厢,由侍女服侍着洗漱完毕,阿渺突然又觉得不怎么困了,在榻上摆弄起了玩偶。 水阁清凉,夏夜里宫人们将临水的窗户打开,引池上清风入内,伴着荷香蛙鸣,甚是爽人心脾。 卧榻四下,外罩三层鲛纱帐帘,内罩绣有嵌宝石金线蔷薇的织锦帐,帐内熏着香,榻上逐次摆放着布娃娃、布老虎、布兔子…… 萧劭坐在榻沿,由着阿渺玩了会儿玩具,然后让侍女熄了烛火,哄着阿渺道:“夜已深了,你先睡觉,明日再玩。” 阿渺借着窗外透入的一点点月光,找到自己的小布老虎,抱在怀中,问萧劭:“五哥,你说安嬿婉明日会来吗?乳娘明明说她今天就会到的,可我等了一晚上,她都没来。” 萧劭摸了摸阿渺的头,“会来的。听说这次,靖远侯夫人和世子也一同来,许是路上耽搁了。” 阿渺听他提到“世子”,不禁想到陆澂,扬了扬小脸,献宝似的说道: “五哥,我今晚见到庆国公家的世子,对他可客气了,还给他夹菜吃了的!” 萧劭闻言笑了笑,没有接话。 阿渺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嘟了下嘴,声音软软糯糯的似有些委屈,“人家特意听了五哥的话、依着五哥教的做事,五哥你怎么也不夸夸我呀……” 萧劭心中沉闷的重负,却因为阿渺的话、而蓦然有些压低,抬眼望了望被夜风吹鼓的纱帐,好半晌,才淡淡地笑道:“好,阿渺最听哥哥的话,哥哥心里很欢喜。” 阿渺抱着小老虎,沉默了会儿,似是觉察到什么,撑坐起身,望着萧劭。 “五哥你怎么了?” 到底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孩子,一丁点儿的情绪变化、都是瞒不过的…… 萧劭扶阿渺重新躺了回去,自己也卧到榻沿上,抬手将手背搭在眼前,宽大的纱衣衣袖轻轻垂落。半晌,低低开口道:“哥哥没事。只是觉得有点累了。” 阿渺听他的话、依着他所教的行事,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处处依照父皇的喜好行事,小到衣饰装扮、大到言谈举止,苦学实则根本就不喜欢的佛道玄学,却依旧、还是博不到父亲的一声赞。 若说父皇不喜欢自己,也似乎不是。 该有的尊荣与赏赐,从来不缺。 可每每自己做得最出色的一瞬,他却总能感觉到,父皇是不喜的。 就如同今晚,他旁征博引、机辩周全,又主动替法师解围,化解尴尬,可最后依旧没有恩赏、没有赞叹、甚至没有一句评价…… 阿渺感觉到五哥的沉默,侧头去望他,却因他拿衣袖挡住了脸、看不清神情。 她放下小老虎,伸手拽住萧劭的一截袖子,朝他依偎过去。 “五哥最好了!阿渺的五哥,是全天下最好的!今晚跟那个西域法师谈玄,就数我五哥说得最好!连法师都亲自称赞了的!阿渺虽然听不太懂,可一直数着,三哥统共只答过两句话,萧令露也只说了两句,唯独五哥你说的最多、最长!” -- 第10页 萧劭依旧用手背挡着眼睛,闻言却终是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抬起另一只手,在阿渺的脑袋上揉了揉,“阿渺最傻。” 阿渺立刻表示不满,“我哪里傻了?今晚最傻的明明是陆澂,说话结巴、还不停咳嗽,我都替他觉得不好意思。” 可想起皇祖母说的那些话,又觉得他,挺可怜的…… 萧劭沉默了会儿,语气沉静下来,“陆澂可不傻。他很聪明,很有才智。” 说话虽然结巴、也明显不懂佛法道义,但辩论的机巧过人,懂得引敌入瓮,用对手的矛、攻对手的盾,极谙策略。 阿渺却噘了噘嘴,不以为意,“他还能比五哥更有才智吗?” “那又不一样。” 萧劭笑了笑,“他的才智,可以利国、可以研事、可以治政。而我……” 他沉默住,出了片刻的神,方才声音极低地缓缓开了口,“如若可能,我想成为像大齐开国太.祖那样的人,让天下有才智的人,皆能为我所用。” 阿渺默默地在心里琢磨了一番,“那还是我五哥更厉害!” 萧劭牵了牵唇角,移开搭在眼皮上的手背,慢慢睁开了双眸。 入目之处,夜风依旧吹拂着纱帐,在绣着金线蔷薇的褶皱处微微鼓动,将窗外映入的朦胧月光折射得一闪、一闪。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胸臆间的那股沉闷,究竟源自何处了。 “天赋才智……未必,就是好事。” 他幽微喟叹,似是自言自语,“若能生来平庸、孱弱愚笨,也就不会……觉得不甘心了。” ** 王迴扶着陆澂出了释心殿,没有听从侍官的建议去请御医查看,而是找了一处临靠望舒园水渠的水榭,让陆澂面水而坐,自己甩开一把扇子、举在他头顶慢慢扇着。 “你今晚是不是吃鱼虾了?” 王迴一边扇,一边气哄哄地质问:“你也快满十二了,不是小孩子了!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吃鱼虾,还不忌口!真是自作孽!活该受罪!” 陆澂弯着腰,费力地抑制着咳嗽,慢慢得调整着气息,胸口的起伏逐渐缓了下来。 跟过来侍奉的内官,见世子状况好转,王家公子又似乎很了解病况、处理得十分利索,也终于放下了心来。 王迴又扇了会儿,吩咐侍从退了下去,压低了些声音,对陆澂说道: “你以为我父亲费了那么大心力,把你送到行宫、真是让你来避暑的?在京城的时候,你难得有机会见到圣上、太后。也只有在行宫,能让你在他们面前露一下脸!圣上喜欢谈玄论道,恰巧你又挺会辩的,所以我刚刚才那般鼓励你开口!你居然还不领情,死不肯说话!还敢乱吃东西,是想故意出丑不成?” 陆澂抑制着咳嗽,努力缓了口气,摇头道:“我……我不是……” 王迴却是越说越气,“原本想着,让你博几分圣人的青睐,将来就算你父亲想撤你的世子位,也拿不到圣旨。你也知道,姑父在南疆娶的那个女人不简单,怕是不撺掇着让自己的儿子夺了你的位子、就不会罢休!姑母常年缠绵病榻,太后年纪又越来越大,我们王家权势日衰,还能护得了你几年?” 陆澂终于止住了咳嗽,扭过头来,眼角有莹莹光亮,“我说过,当不当世子,我都无所谓。” 王迴冷哂,“你无所谓,那姑母怎么办?她嫁进庆国公府,受了多少的罪?凭什么到头来连儿子的爵位都拱手让人?” 他收起扇子,瞥了眼陆澂脸上的神情,又讪讪地住了嘴,坐到旁边的一块大石上,抬脚往面前的清渠里踢进一颗石子。 石子落进渠水,打碎了倒映之上的月光,一时间波光粼动,犹如人的心绪,起起伏伏、难以平静。 良久,王迴再度开了口,语气已然平缓了许多:“你现在觉得无所谓,是因为你还不曾尝过无权无势的滋味。你看看我,在家排行第三,上头两位兄长又才华出众,王家的荫封家业基本跟我无缘,将来想要出人头地,就只能全靠自己。不然你以为,我乐意成天在太后面前装得像个傻猴儿似的啊?” 陆澂的情绪,也已平静了很多,微微垂着头,“表兄的话……我懂。表兄的好意,我也明白。我……我刚才没说话,不是不愿领情,而是因为知道自己一紧张就会说话结巴,又吃了酱炙虾、迟早会犯病……” 王迴逮住他的话头,“哈”了一声,扭过身来,“酱炙虾?你小子明知道要犯病,还吃!谁让你吃的?” 陆澂沉默了一瞬,“是……三公主,让我吃的。” “公主?” 王迴有些出乎意料,神色严肃起来,“她为何让你吃?是不是从哪里知道了你吃了会犯病,所以故意戏弄你?” 陆澂摇了摇头。 他其实,也想不太明白,一向对他避之不及的女孩,为何会变得突然亲近起来。 可后来,她倚在太后身前、默默地望着自己,又分明看不出有半点的恶意。 那双水氤清亮的眼眸里,甚至蕴着淡淡的一抹怜悯…… 静谧的,犹如月上流云,微拂而过…… 陆澂垂低了头,盯着脚下的渠水,一波波触碰到岸边,击出细小的涟漪。 涟漪之中,映着他自己的倒影,破碎、丑陋、臃肿。 明明已经很注意地控制食量了,连晚饭都忍着不吃,可这个模样,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 第11页 在国公府里,因为他的世子身份,没有人会表露出对他相貌的厌恶。 可到了宫里就不一样了,同龄人都是出身显赫的贵女、公子,甚至公主、皇子,谁也不会因为他是庆国公的嫡子,就装作看不见他的丑陋。 哪怕他再如何熬心苦学、博览群书,妄图以才智来补偿外貌的缺憾,都不会改变他只要站在那儿、就会惹人厌恶的现实! 他没有朋友,心里自卑,话也就说得越来越少了,每次入宫的时候,总挑最角落的位置隐藏自己,主动地减少存在感。可萧令露和那些女孩子,还是常常在背后取笑他,说他既肥又蠢,一旦有女孩靠近自己,就会立刻被群嘲…… 因为身形的限制,骑马挽弓、剑术搏杀,他都比不上同龄的男孩。而庆国公府,恰恰是靠军功起家的门阀,世袭罔替、以军治民,替大齐守住整个南疆。自建府以来,还从未出过一位不能上阵杀敌的世子。 他在很多人的眼中,都看到了失望、看到了鄙夷。 因为照顾骤发怪病的他,他高贵美丽的母亲,染上了更严重的病症,容颜枯萎,常年卧床不起…… 因为孱弱无能的他,明明与未婚夫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姐姐,将婚期一推再推,迟迟不愿出嫁…… 今夜公主将那只酱炙虾放到他碗里的时候,他有过迟疑,却终究没有拒绝。 或许,是公主那双水雾清渺的眼眸,让他一刹那微微惶惑。 又或许,因为她是帝女、他是臣下,所以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力。 还是说…… 曾有过那么短短的一个瞬间,一个荒谬而怯懦的念头,在他心中飞快地划过: 若是就这般,一个人,死在父母和姐姐都看不见的地方…… 或许,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第7章 风闾城小霸王 阿渺用完午膳,听宫女们说靖远侯夫人的车驾终于到了行宫,立刻精神抖擞起来,也不午睡了,跑去程贵嫔的寝阁、想央着阿娘带她去找小县主玩。 谁知程贵嫔已经先一步被皇后召了去,在永慈殿一同接待靖远侯夫人。 这下阿渺倒不怕没藉口了,径直也找去了皇后所在的永慈殿。然而在殿外,被皇后身边的女官给拦了下来。 “现在靖远侯夫人正在里面跟皇后娘娘说话,殿下若要进去找小县主,只能坐下安静聊天、不可吵闹,好不好?” 女官私下得过皇后的指示,倒也没有阻止阿渺进去,只是蹲着身,向她细细叮嘱了一番:“还有,安侯如今是圣上所倚重的股肱之臣,殿下见到侯夫人,一定要客气对待,不能耍性子、失了礼。” 阿渺认真点头,“我知道!我肯定不会失礼的!” 大齐的南北两端,分别是风俗民情皆与中原相差很大的南疆和北疆。 南疆的气候潮湿炎热,多有毒虫瘴气之害,百姓又大多信奉巫术,治理起来很不容易。中原的官员去到那里,常常会因为水土不服而病倒,所以自高祖时期起,南疆都是由庆国公府直接调用玄武营、采用以军治民的方式来进行管理。 而北疆以北,是柔然人控制的大漠。 柔然人穷兵黩武,时常南下掠夺,跟北方其他的小国和部落混战,搅得边境一带不得安宁。一直到了先帝继位的时候,才想出了一个办法,在北疆诸多的部族中选择出安氏一族,将风闾城赐予其作为封邑,让安氏替大齐看护住北境。 安氏出身北疆,且擅于治军,历经两代,便已经以风闾城为据点、建立起了不容小觑的军防阵线。 年初之际,凉州都督周孝义起兵谋反,攻下了关中以西的好几座重镇,引得朝局震荡、圣上急怒。 由于凉州毗邻北疆,靖远侯安锡岳统领大军、出兵征讨,责无旁贷。自三月开战以来,战事艰险,各方皆损伤不轻。朝廷又下令将关中和江北两地的驻军,也交由安侯调遣,终于在上月底,传来捷报,夺回了祁城。 养在深宫的阿渺,对于外面的事情并不十分了解。但她喜欢安嬿婉,所以也连带着对素未谋面的侯夫人很有好感。至于对人客气有礼,那不是阿娘和五哥日日教导的吗?有什么难的? 阿渺脚步轻盈的,跟着女官,进到了殿内。 刚转过摆在堂前的鸾鸟髹金黑漆挡风大屏,便听见带着北地口音的妇人,正高声笑道: “这娘娘你可就不懂了!起沙暴的时候,昏天黑地的,什么也看不见!卷起来的尘土,足足遮住了整片天,根本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有时候,远远的还能听见风里像是有哭喊声,鬼哭狼嚎的!” 堂内宫娥环侍、香衣锦纱,皇后高居主位,两侧各有嫔妃相陪。 阿渺循声望去,见皇后跟前坐着一名三十来岁的妇人,梳着时下京都正流行的高髻,肤色偏黑、眼神炯亮,也正扭头朝自己望了过来。 阿渺先上前向皇后行礼,“母后万安。” 皇后荀氏的家世出身,并不如程贵嫔的显贵,但胜在是当年萧景濂尚未被立为储君时、就迎娶过门的正妻,因而之后便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皇后。无奈她相貌生得略显平淡,一直不得圣上宠爱,早年所生的二皇子夭折之后,便一直没有再诞育过子女。对于宫中的皇子公主们,她倒也一直恪尽嫡母职责,时常关心起居功课等事,并将幼年失恃的三皇子萧器、和二公主萧令露留在了身边,亲自抚养。 -- 第12页 荀皇后示意阿渺起身,待她又依次拜见完旁边的程贵嫔和郭美人之后,将她唤到近前,指着刚刚说话的黑肤妇人,“这位是靖远侯府的徐夫人。” 阿渺正欲与侯夫人见礼,却被徐氏径直拉住了手,表情热络地上下打量,赞道: “这就是三公主吧?长得可真好!” 堂内众妇,见状皆微微变色。 按照规矩,即便是公侯家的夫人,未经允许、也是不能直接触碰公主的。 但徐氏却恍然不知,依旧嗓音宏亮地、向阿渺询问着诸如几岁了的家常话,谈笑间咧着嘴、毫不掩饰地露出一口大白牙,头上虽然梳着高髻,但也因此有些不适应地微微偏仰着脑门,姿态显得略有些滑稽。 阿渺被徐氏握住了小手,感觉到对方掌心里厚厚的茧子、摩挲在自己的手背上,不禁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 她从小长在宫中,接触过的皆是些蹑金簪玉的贵妇,举止文雅、谈笑有度,穿着打扮自是精致不俗,说话的声音也不疾不徐的,笑起来的时候,还会用绢扇微微地掩住嘴…… 至于手…… 莫说嫔妃们,就连她的五哥,因为喜欢抚琴,阿娘就令人专门用蜂蜡和木香子调配了香膏,将五哥的指甲养护得极好,闻上去还有淡淡的香气呢。 所以面对着眼前的这位侯夫人,阿渺既觉诧异、好奇,又有几分微微的畏惧,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视线游移着,瞄到坐在徐氏身侧后的安嬿婉,眼神一亮,蓦地绽出了笑来。 徐氏见阿渺露出笑容,愈发瞧着她欢喜,顺着阿渺的视线朝自己身后看了看,伸手把一个男孩给拽了过来。 “思远,你来瞧瞧,人家公主多知书达礼、大大方方的!你个猴崽子看着比公主还大几岁,就知道成天毛毛躁躁的、给你爹娘惹事!” 说着,伸手捏儿子的后颈、往下压了压,像是想让他给阿渺行礼。 安思远却一下子弹了起来,扭着脖子、摆脱了母亲的钳制,嚷道:“你要训就训,别总掐我脖子!” 他莫约十岁的模样,生得黑瘦,一双灰褐色眼珠、亮亮的很像母亲。 由于平时习惯束辫、头发也因此有些微微卷曲,而今日因为进宫,被特意梳了发髻,刚刚一阵甩头扭脖子之后,卷曲的发丝再约束不住,几绺弯弯的长发,乱糟糟地垂到了额前。 安思远满不在乎,拿手把头发胡乱拂了回去,见面前的阿渺睁大着一双眼、略带惊奇地盯着自己,竟扬了扬下巴,对她说道:“怎么样,刚才我那招厉害吧?要不要我教你,下次要是你娘也掐你脖子,一扭就能挣开!” 堂上诸人见状,俱是又惊又哂,强抑着笑。 就连徐氏也意识到有些出格,一瞬间火冒三丈,忍不住就想抬手、狠狠给儿子一个耳刮子。 这时,还是荀皇后开口圆了场,对女官吩咐道:“让令露领这几个孩子,去园子里看看景,省得总陪我们待着、闷得无聊。” 女官领了命,带着几个孩子,退出殿去。 转过屏风前,阿渺下意识地扭回头、朝着程贵嫔的方向望了一眼,见阿娘也正看着自己,神色中微微流露着一丝似是焦虑的紧绷。 可阿渺来不及思索,注意力很快移到了安嬿婉身上。两个久别重逢的小姐妹,出到殿外,彼此交换了一个笑脸,就迅速找回了从前建立起的友谊,拉着手开始寒暄起来。 安嬿婉性情外向,杏眼柳眉,肤色比徐氏白一些,一激动就双颊红扑扑的,挽着阿渺唧唧呱呱地说道:“呀,总算出来了!在里面坐得腿都疼了!我原本想着一到紫清宫就去找你玩的,可阿嬷不许,非要我跟着一起来见皇后!”拉着阿渺的手摇了摇,颇为雀跃地跳了一下,“还好你自个儿就找过来了!” 阿渺也十分欢喜,小脸绽出纯纯笑意,回握住嬿婉的手,“我昨晚就一直等你来!宫人们明明说,你昨日就会到的。” 安嬿婉侧过头,剜了眼正三步并作两步、蹦着走下殿阶的安思远,“还不是都怪我哥!非要去惹事!最讨厌了……” 安思远听到了妹妹的抱怨,跳了过来,“什么惹事?我那是帮圣上打流民!” 阿渺闻言,不觉好奇,“流民?那是什么?” “流民就是难民呗。关中发了大水,淹了田地,没了粮,那些人就一路往南跑,全都堵到了富阳关外!到处张贴那个什么周孝义的檄文,说要……” 安思远扬着脑袋,正想继续给阿渺讲自己“勇斗”流民的英雄事迹,却被旁边的女官出言制止住:“安世子,公主年纪还小,世子莫要说这些吓人的事,会吓到公主的。” 安思远瞅了瞅阿渺,“她没害怕啊!”扭头瞪了眼女官,凶巴巴地说:“还有,不许叫我世子!叫我安小将军!” 女官垂首抑笑,“婢子失礼,安小将军。” 皇后身边的女官,本是从三品的宫人,平日里甚至有资格出言提点皇子公主的言行,眼下碰上了安思远这位粗犷跋扈、不通礼法、却偏偏又不敢怠慢的“风闾城小霸王”,也颇为无可奈何。 第8章 我哥他太讨厌了 这时,适才被打发去传话的宫婢,引领着二公主萧令露,走了过来。 令露养在皇后身边,对于安侯夫人此行的目的、比阿渺更为了解,也一早就从隔着回廊的花厅、偷偷瞧见过那母子三人,心中又是鄙夷,又是忐忑。 -- 第13页 因为顾及着母后的叮嘱,她依旧肃容上前,姿态端庄地同安氏兄妹见了礼。 安嬿婉去年就和令露见过面,也算认识。安思远却是第一次见令露,瞧着她竟像是比自己高一些,忍不住挺胸抬头、伸长了脖子,不自觉地总往她身边凑,暗中比拼着两人的身高。 令露愈发觉得厌恶起来,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问道:“你们想去行宫何处游玩?” 安嬿婉正想开口,却被兄长抢了话。 “我听嬿婉说,这里晚上有流萤,是不是真的?” 安思远微微踮着脚,蹦跶到令露的面前,平视着她,有些突兀地又问道:“你几岁了?” 萧令露这下再忍不住了,瞪了安思远一眼,扭身避开,抬手理了下披帛,冷声道:“放肆!我是大齐公主,按律制,你应称我‘殿下’。” 安思远愣了一下,随即也火了。 “你还不是‘你、你’地称呼我!我是风闾城的少将军!将来要统领北境三军!刚才就连皇后都叫我‘安小将军’!” 急哼哼地四下张望一番,指着旁边的阿渺,“她也是公主!她怎么就没让我叫她‘殿下’?” 女官见状,只得连忙上前岔开话题: “小将军要看流萤的话,宁香阁的水潭那里最多。只是现下天色尚早,婢子先带小将军去那边的园子里坐坐,可好?” 女官半劝半哄着、一面又介绍着有趣的玩意儿,引着安思远往宁香阁的方向行去。安嬿婉知道她哥哥的臭脾气,连忙跟了过去,在旁边不停地数落提点着他。 剩下令露和阿渺,由余下的七八名宫婢引领着,落在了队伍的最后,徐徐往宁香阁行去。 阿渺抬眼偷瞄了一下令露,见姐姐板着脸、一脸冷然,便知她此刻心情很差。若是华音郡主和其他几个堂姐也在,极有可能令露就会伙同着小姐妹们,出言讥讽、拿她出气。 想起昨夜在餐桌上,被她们隔着桌子议论取笑,阿渺也觉得窝火起来,微微扭过小脑袋,再不往令露的方向多看一眼。 令露也憋着一股子火,忍了半天,终是禁不住斜了眼阿渺,“说来说去,都怪某些人,自己不通礼仪也就罢了,还助长着旁人不守规矩,真是丢尽了皇家的颜面……” 阿渺怔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令露是在抱怨自己没让安思远称“殿下”。 她扬头解释道:“他是当着母后的面,就对我以‘你’相称的!母后都没说过什么,可见是允许他那么称呼的,我又能说什么?” 令露养在皇后的身边,心中自然也清楚母后对安氏的那几分刻意示好,可越是思及其间深意、越发觉得烦躁,转头瞪了眼阿渺,“我有说过,刚才怪的某些人是你吗?你少自作多情!” 阿渺张了张口,一时间觉得不可理喻,忍不住也提高了音量,“我什么自作多情?你刚才如果不是说我,还能说谁?” 令露冷哼了声,扭头目视前方,眉眼间神色讥嘲,“这满园子里都是人,你管我说谁。就算没有人,不还有很多肥狸猫吗?” 结尾处她故意放缓了语气,将“肥狸猫”三字吐得尤为清楚。 阿渺的小脸一下子就涨红起来,气鼓鼓地攥紧了拳头。 萧令露最让她痛恨的地方,就是从不正面攻击,而是拿腔作调地从旁讥讽。 阿渺再小一些的时候,根本不知该如何应付,逼得急了还曾跟萧令露打过架。两个小公主在御花园里又是扯头发、又是抓脸的,阿渺年纪虽小一些,出手却是又狠又准,差点把姐姐给打破了相…… 事后姐妹二人,都被皇后唤去狠狠地责罚了一顿。只不过,萧令露幼年失恃,由皇后亲自抚养,而阿渺不同,上面还有一个程贵嫔。女儿犯错,当娘的自然免不了连带也受到了训斥。阿渺事后怀着对阿娘的愧疚,暗暗下定决心,今后无论如何,都不再跟萧令露动手。 所以此刻她强自压下了火气,不着痕迹地放慢了步速,跟令露渐渐拉开距离来。 反正每次两姐妹开口说话,都不会友好收场…… 还好很快,一行人便行到了宁香阁。 这宁香阁的清渠尽头,有一小挂的瀑布,水珠四溅、凉风阵阵,是夏日最惬意的去处。到了夜里,渠边的花树间,时常有流萤上下飞舞。去岁安嬿婉和阿渺,就曾在此处拿软兜扑过流萤,玩得十分开心。 此时正值下午,日头还盛,自是见不着流萤。可对于安思远而言,花树飞瀑、曲水假山,都是在北疆不曾见过的新鲜玩意儿,还能找不着好玩的法子吗? 阿渺和走在后面的宫人,还尚未踏上清渠的岸台,跑在前面的安思远,就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助跑上窜,噌噌地爬上了岸边一棵杨梅树。 随行的女官何曾见过此种操作,顿时吓得骇然变色,连声劝阻:“安小将军,快下来,太危险了!” 那株杨梅树生得枝叶茂盛、足有四丈来高,此时正值果实成熟的季节,满树结满了红彤彤的杨梅。 安思远的身影,很快隐入了枝叶之间,只听见声音由上至下地传来:“嬿婉,你跟她们说,你哥从前在风闾城爬城墙都没失过手,让她们别一个劲儿地叫唤!” 顿了顿,像是寻了一根长枝、折了下来,一面扯着枝条上的叶子,将其做成一根“长棍”,一面又对妹妹喊道:“你在下面接着,哥全给你打下来!” -- 第14页 说完,挥动起手中“长棍”,开始四下乱敲,时不时还单用腿勾住树干、倒吊一瞬,伸长了身体去够果子结得最多的地方。 红艳艳的杨梅果,随着安思远的动作,开始陆陆续续地坠落了下来。 安嬿婉在树下急得跳脚,“安思远,你快下来!” 在风闾城的时候,她就常常被迫为哥哥“助攻”,譬如当陪练、当哨兵之类的……她很清楚,以安思远的本事,定然不至于从树下摔下来。 所以,让她此时觉得万般焦虑的,更多是源于汗颜与难堪。 在北疆,他们安氏一直是最受人拥戴、地位最高的家族。她和哥哥的那些小伙伴们,也总是羡慕侯府里的装潢陈设、羡慕父亲特意找汉人名士为兄妹俩取的文雅名字…… 可自从去年来了一趟行宫,嬿婉才意识到,自己从前以为的那些“身份”与“格调”,根本不值得一提! 她打心眼儿里仰慕着这里的尊贵与雅致,私底下,也曾央着阿嬷、让她像宫中女孩那样打扮自己,穿纱裙、戴禁步…… 可很多东西,不是只要换了衣装,就能自然而然地习得的…… 而旁边的阿渺,仰着头,望着不断落下的杨梅红雨,则是又惊又喜,不觉有些看呆。 她在树荫中搜寻着安思远的身影,对嬿婉惊叹道:“你哥哥竟然能爬那么高啊!” 嬿婉心事重重,听阿渺这般慨叹,觉得似有揶揄之意,愈发地尴尬起来,跺脚道:“我哥他太讨厌了!” 阿渺却是不知嬿婉心事,仰着头,由衷叹服着安思远竟然能爬得那么高、那么快。 自己若有这样的本事,也不至于在噩梦里吓得手足无措、绝望哭泣…… 这时,头顶的树荫之中,突然传来了安思远的一声大喊,手中树枝噼里啪啦地乱打起来。 “啊!有毒蜂!哎呀!” 第9章 再说狸猫,我就打她 树下宫女们听到“毒蜂”二字,立刻慌乱起来。毒蜂虽小,毒性却不容小觑,又常结队出击,往年行宫中曾出过好几次被蛰死人的事件,宫女内侍们无不是谈蜂色变。 女官手忙脚乱地领着两位公主往后撤,一面漫无目标地乱挥着绢扇,一面急惶惶地吩咐人去请禁军! 树上的安思远,像是跟毒蜂缠斗了片刻,最终不敌,扔了手里的树枝,抱着树干往下滑。 几只黄黑相间的大马蜂,嗡嗡地振动着翅翼,也跟着从树荫间飞了下来。 安思远从前在北疆跟小伙伴们烧过飞蝗,对于应付这种成群的昆虫略有经验,跳到树下后,便七手八脚地脱了外袍、罩在头脸上,警惕且缓慢地移动着。 安嬿婉不明就里,禁不住朝哥哥的方向跑了几步,心急如焚地招着手,“你快点过来啊!” 盘旋在树干旁的马蜂,不知是被安嬿婉的声音、还是动作所惊扰,忽地调转了方向,嗡嗡地朝她这边飞了过来。 宫女们此时大多都围守在两位公主身边,加之心中惧怕,见状皆惊声尖叫起来,不断往外挤退,恨不得立刻就撒腿狂奔。 阿渺身处混乱之中,个子又最小,脚下一个趔趄,踢到了刚刚被安思远从树下扔下来的长枝。 她弯腰捡起枝条、握进手里,来不及细想,就迅速地挥了出去。 “嬿婉快过来!” 阿渺仗着个子小,从宫女身体间的缝隙冲了出去,左手拽住安嬿婉,右手挥舞着手中的枝条,击向盘旋俯冲的马蜂。 女官和宫婢们,见状吓得血液骤凉,大叫“殿下”! 若是安小县主出了什么事,她们几人因着全力守护公主、无法分/身,或许还不至于被重罚。可如今要是公主出了什么事,那她们便难辞其咎、死不足惜了…… 阿渺心中亦是害怕,手里的长枝却不敢停歇半分,仰着头,视线急转,狠狠朝着从不同方向俯冲而来的马蜂,横扫竖击。 安思远也冲了过来,脱下裹在头上的外袍,一顿乱打,然后拉着两个女孩往后退。 待退至众宫女的身前,之前一直不绝的嗡鸣声、竟已沉寂了下去。女官连忙揽住阿渺,再不敢撒手。诸人警观四下,也再不见有马蜂的身影,不禁皆暗暗吁了口气。 可就在这时,一只“绝境逃生”的马蜂,又从安思远提拎着的外袍里,嗡嗡地窜了出来。 众宫女再度爆发尖叫。 安思远挥袍乱打,驱赶着马蜂。马蜂犹如无头苍蝇,疾驰乱窜,扑向了躲在宫女背后的令露。 令露失色惊叫,抱头下蹲。 被女官揽住了的阿渺,手里还攥着枝条,见状下意识地就急甩而出,无奈另一只手一直被女官紧紧拉住,身体无法完全探出,挥枝的动作有些偏斜,不但没有击中马蜂,反而引起了它的注意,调转了反向,朝着阿渺握枝的手直冲而来。 阿渺只觉得手背处的皮肤倏然一紧,像是被极细的针头刺中,随即,便有灼伤的痛意扩散了开来。 令露不再听见嗡鸣声,终于缓缓起身,面颊上还挂着两道泪痕,眼神惶乱。 安思远走了过去,视线四下游移,搜索着地面,“咦,那只毒蜂哪儿去了?” 他抬起眼,沿着令露的裙摆和腰带,往上查找,“会不会,是掉到你身上……” 话音未落,只听见极其清亮的“啪”一声,脸颊被突如其来的力量击中、偏向了一边。 -- 第15页 安思远愣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被面前的萧令露给打了! “你……” 他跳了起来,正要发作,突然听见有男子压抑着怒气的呵斥声、从身后传来。 “放肆!” 齐帝萧景濂,在一众随行的簇拥下,正从水渠旁的台榭处匆匆行来。 令露心中一慌,连忙随女官等人跪倒,俯地行礼。 前去求助禁军的宫女,惊动了正在望舒园听讲经的萧景濂。他一则担心两个女儿的安危,二则更忧心安氏两名孩子的情况,遂带着一同听经的子侄等人,匆匆御驾亲临宁香阁。没想到,一来就撞见了萧令露掌掴安思远的一幕。 如今西北战事正紧,就连皇后都知道必须安抚好安氏、万不能寒了靖远侯的心,这边萧令露竟然直接动手打了安侯的独生子,一向推崇虚静恬淡的萧景濂也忍不住动了怒,指着令露训斥道: “身为皇女,不正仪表、言行无状,实在是荒唐至极!” 收到消息的荀皇后,这时也急急地赶了过来,一面吩咐女官查看状况,一面上前向萧景濂请罪,“陛下恕罪,都是妾平日教导无方!” 跟着御驾一同赶过来的萧劭,则快步走到阿渺跟前,蹲下身、检查她的情况,“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触碰到她的右手,感觉不对,拉到近前展开,见手背上已经高高地肿起了一块。 查看安思远的女官,也在他的脖子上发现了一个被马蜂扎过的红点,周围肿成一片。 安思远一脸的满不在乎,“扎了就扎了呗,拿马尿洗洗就好了!” 这时,带人巡查花园的禁军长官,在附近的榆树顶上找到了刚筑不久的马蜂窝,辨认出是毒性极强的大胡蜂。皇后这下愈加心急如焚,连忙传召御医,将两个孩子送去最近的殿阁之中解毒。 萧劭亲自抱起阿渺,疾步而行。 阿渺瞧见哥哥面色紧绷、如临大敌,倒更觉得愧疚起来,“五哥你让我自己走吧。我真的不痛。” 萧劭哪里肯听,语气截然,“别说话,也别乱动。” 到了殿阁之中,匆匆而来的御医给两个孩子拔除了蜂刺,清洗伤口,又上了药。 包扎完毕后,御医退出内殿,向等候在外的萧景濂奏道: “伤口处的蜂毒已清,但侵入体内的毒液已游走血脉之中,只能靠药剂慢慢化解。” 昆虫之毒,可大可小。大多数人,只是伤口肿痛一段时间,便能自愈。但也有少数的人,体质天生特殊,一丁点儿的虫毒,就能致其气促喉肿、无法呼吸,乃至昏厥丧命。 虽然两个孩子暂且看上去都无大碍,但御医为免出错,断不敢拿出胜券在握的姿态,宁可把症状说得严重些。 阿渺手背上的伤,很快高高地肿起了一大片。好在人的精神一直不错,由赶来的程贵嫔亲自照料着,吃了些东西,又饮了御医煎来的汤药。 可喝完药之后,人竟然发起烧来。 一开始,只是头晕脑胀,渐渐的,身体变得滚烫,意识也迷糊不清起来。 程贵嫔六神无主,急的不得了。御医反复察看,也琢磨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阿渺躺在榻上,迷迷糊糊的,一会儿见到母亲和乳娘的面庞、在眼前交替地晃动,一会儿,又感觉五哥的气息、近在呼吸之间,低低唤着自己的名字。 还有一次,父皇也出现了。 他坐在榻沿上,神色关切地望着自己,一面向身旁的御医询问着什么。 阿渺意识混沌,小脸烧得滚烫,朦朦胧胧地记起了年幼的时光,声音软糯地喊了声:“爹爹……” 萧景濂有些怔住,继而伸手抚了抚阿渺的面颊,“要快些好起来啊……” 阿渺也极力地想要清醒起来,可身体发软发沉、使不出半点的力气。 有时候,很想做出些反应,却偏偏动弹不得。又有的时候,明明感觉自己在说话,却完全控制不住说出些什么。 迷迷糊糊地不知躺了几个日夜,有次睁开眼时,听见五哥坐在自己身边,正跟谁说着话。 萧劭见阿渺醒来,俯首凑近了些,声音控制得平缓低柔,“庆国公世子来了。让他给你上点药。” 阿渺视线朦胧,扬了扬眼睫,隐约好像看见有道人影、从鲛纱帐帘中躬身而入,朝自己走了过来。 她意识混沌,还停留在久远的记忆里,含含糊糊地问萧劭:“陆澂……不是病了……一直咳嗽吗?” “他早就好了。你别担心。” 萧劭俯低头,掩去眸中的伤痛忧色,轻轻摩挲着阿渺的头发,“庆国公府世代辖理南疆,懂得很多治疗虫毒的法子。等他给你上完药,你就好了。” 阿渺低低地“嗯”了声。 随即感觉有人从托起了自己的手,慢慢揭去了缠绕在上面的绷带,然后用某种冰冷而尖锐的器物,抵在了手背的伤口上。 “殿下恕罪。” 陆澂的声音,悠悠地飘入耳中。 紧接着,阿渺只觉得手背上的伤口一阵锐痛,继而又骤感清凉,似有一股清甜之气,弥散开来。 她本能地缩了下手,扭转身形,倚向萧劭。 萧劭揽着阿渺,哄道:“没事了,已经好了。” 阿渺费力抬了下眼睫,眸中水雾迷蒙的,依稀看见陆澂就站在自己的榻前。 -- 第16页 因为意识烧得眩晕发昏,小胖子的影像,也有几分朦胧不清、几分摇曳不定。 阿渺疲惫地阖上眼,嘴里突然含糊地冒出一句,有气无力、却又气势很足的话: “下次萧令露再说……狸猫,我就……就打她……” 第10章 除非她天赋异禀 不知是不是南疆疗虫毒的灵药起了效果,阿渺的烧,终于渐渐地退了。 过了两日,安侯夫人带着一双儿女,前来探望她的时候,阿渺已经能坐起身,靠着软枕跟安嬿婉拉着小手说话了。 嬿婉想起那日情形,不禁眼眶泛红,“要不是你拿枝条打落那些马蜂,我跑到树下的时候,一定会被蛰!当时那么多的马蜂,连宫女们都吓得不敢过来……” 被马蜂扎了脖子的安思远,恢复得极快,第二日就又开始到处乱蹦跶了。此刻他也跟着妹妹过来,凑到了阿渺跟前,一双灰褐色的眼睛闪着熠熠的光采。 “对啊!我发觉你挺厉害的!打马蜂一打一个准!唰、唰、唰的,”挥手比划着,“一眨眼就干掉了五、六只!比我还厉害!以后跟我去风闾城捉飞蝗,可以当我的前锋,咱们两个联手,一定所向披靡!” 话刚说完,人就被侯夫人从后面拧住了耳朵,用力拖拽到一边。 “你个猴崽子!全都是你闯出的祸!见到公主不赔礼道歉,还信口开河地瞎说!公主去了咱风闾城,也得是金娇玉贵地供着,由不得你乱来!” 在一旁相陪的程贵嫔,闻言不由得微微变了面色,连忙站起身,将侯夫人请去了外厢。 安思远也被母亲半拧半拽着,给带了出去。 剩下阿渺和嬿婉两个小姑娘,不知大人心思,见母亲们退了出去,愈发活泼起来,凑在榻边,唧唧呱呱地说着话。 阿渺靠着软枕,把自己小老虎、小兔子、小娃娃,一一展示给嬿婉看。 “这只老虎叫元宝,我可喜欢它了!还有这个娃娃,是我乳娘做的,穿的鞋跟我的一样,上面也绣着蔷薇花。” “你知不知道蔷薇的花瓣,永远都是五的倍数?我的名字叫令薇,而我五哥排行第五,所以我跟我五哥,生来就最有缘分、最最亲!” “我以前,其实最喜欢玩我五哥寝殿里的那把青铜剑了。可后来阿娘不许我玩了,只准我玩这些娃娃……” “啊对了,过年的时候,乳娘做了个新的布娃娃,我觉得模样有点像你,一直想送给你呢!” 嬿婉听见阿渺要送布娃娃给自己,也想起自己给她准备了礼物,正要伸手往袖子里摸,忽听见身后有动静,扭头一看,见是五皇子萧劭走了进来。 萧劭抬眼看见嬿婉,对她温和地笑了笑,语带歉意,“打扰到你们说话了。” 嬿婉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想站起身来,却被萧劭制止住。 “无妨,我只看看阿渺便走。” 他微微倾身,罩着珠色纱衣的月白衣袖、带着一缕兰芷清香,从嬿婉面前掠过,迅速伸手掖了掖被阿渺扯得有些凌乱的锦衾,又顺势摸了摸妹妹的额头,嘴角牵出释然的笑意,轻声问她: “哥哥一会儿要去水阁那边。顺便让周娘子给你做些九珍玉蓉糕、再配上顾渚紫笋送来,可好?” “嗯。” 阿渺乖巧地点了点头,又想起刚刚跟嬿婉的对话,道:“五哥去水阁的话,可不可以帮我把那边枕头下的蓝衣布娃娃拿过来?我在娃娃的衣服上绣了字,不想让乳娘她们看见,免得她们笑话我……” 萧劭垂了垂眼,唇畔笑意愈深,“好。” 阿渺仰着脑袋,语音软糯,“那你什么时候去呀?我想拿来送给嬿婉。” 嬿婉连忙张了张口、想说不着急,却见萧劭侧头朝自己望了过来,气韵贵雅的眉眼之中,神色温和。 他站直身,颌首一笑,“那我即刻就去。” 说着,转身撩开纱帘,退了出去。 嬿婉坐在原处,几分僵住似的、依旧窘迫的微微张着嘴,小脸上却迅速地泛出了两团红晕。 这什么呀……人家的哥哥,言谈举止尊贵雅致,俊秀的好似芝兰玉树……随随便便望过来的眼神、都可以那般温柔…… 而自家的那个哥哥呢,长得像只黑猴儿不说,还到处惹是生非…… 真是……好气人啊…… 她一时思绪缭乱,手指触到袖子里、自己亲手为阿渺编的花藤镯子礼物,突然觉得甚是寒碜俗气,再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外厢的花厅之中,程贵嫔跟侯夫人对坐饮茶,闲聊着话儿。 程贵嫔性情沉静,话很少,所以大半时间都是侯夫人一个人口若悬河,讲着北疆的趣事、或者时不时询问起有关阿渺的话题,看其神色,也似是真心实意地很喜欢阿渺。 程贵嫔静静地端着茶盏,心中却是万千个念头飞驰急掣,混乱的一个也抓不住、理不清。 安思远听母亲不断打听阿渺的喜好、生活习惯,也来了劲头儿,探出脑袋,插话问道: “阿渺公主她是不是有教武艺的师傅?我瞧她打马蜂的招式,准头就特别好……” 话没问玩,就被侯夫人抄起煮茶用的瓢扚、梆梆地捶了脑袋。 “瞎问个啥?老实坐着!” 安思远捂着脑门,有理有据地嚷嚷道:“我那不叫瞎问!我是懂行的!那种准头,我爹的亲卫都未必有!不信你回去问虎子他爹!公主肯定请过师傅……要不然,除非她天赋异禀,天生就是武学高手……” -- 第17页 “咣”的一声脆响,程贵嫔手中的茶盏跌落到青玉石的地板上,裂成了几片。 她面色苍白,视线飘忽,见侯夫人朝自己望了过来,方才竭力抑制住情绪,急声致歉,“我……我刚刚手滑了。真是失礼。” 侯夫人只道是自己儿子瞎编排公主、惊到了娇弱的贵人,心里老大过意不去,一面陪笑着“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哈”,一面又反手狠拧了安思远几下。 这臭小子这般不长记性,早知道,就该让那二公主多扇他几个耳光! ** 令露因为掌掴安思远之事,被圣上斥责,又被皇后重罚,关在居所抄了七八日的《女则》、《女训》,手腕都有些发肿。 这日总算得到皇后私下召见,连忙跪到近前,主动请罪,“女儿犯了大错,连累母后被父皇责备,实在追悔莫及。” 萧令露一岁多时,生母就病故了,后来被送去了皇后身边,由其亲自抚养。随着年岁渐长,令露知晓到自己并非皇后亲生,暗自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对着母后,她便格外地察言观色,喜其所喜、恶其所恶,却偏偏这次在安氏之事上犯了重错,还恰恰被圣上亲眼瞧见,迁怒到皇后的头上…… 荀皇后坐在美人榻上,转着手腕上的佛珠,默然凝视令露半晌,末了,叹了口气,示意她起身,赐坐到自己的身侧。 “你这孩子……平时也不是个不知轻重的,偏偏这次就沉不住气了……” 皇后盯着令露,缓缓道:“你是担心圣上把你许给安思远,所以才憋着口气、左右都瞧着人家不顺眼?” 令露被说破心事,既惧又窘,垂低了头,紧绞着手中的绢帕。 皇后见她低头不语,心中已有答案。 “你一直养在我身边,又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伶俐丫头,有些事,倒也是瞒你不住。” 令露愈发忐忑,抬起头,眼圈泛红,“母后……” 荀皇后看了她一眼,又叹了口气,沉吟了半晌。 “我膝下并无亲儿,只养着你跟你三哥两个孩子。你三哥呢,体弱多病,行事又不够稳重……” 顿了一顿,“可总归我坐了这中宫之位,将来无论谁当储君,也必然要尊我为太后。对我而言,无非是想等老了,身边还能有个能时常说说体己话的孩子。所以我岂能舍得让你嫁去北疆,一辈子远离京城?” 令露从坐榻上起身,再度跪倒,“女儿不知母后苦心,都……都是女儿的错!” 荀皇后扬了扬手里的佛珠,示意令露起身。 令露却不敢再坐到母后身旁,只倚榻坐到了脚踏之上,为母后轻轻地捶起腿来。 荀皇后阖了阖眼,想起安氏之事,亦是心烦。 “你那些心思,我也明白。安氏出身北疆部落,血统低贱,祖上还娶过柔然胡族的女子,实是无法与中原正统的世家相提并论。如今的那位侯夫人,听闻其三代以上,还曾做过漠北的马匪,也难怪举止粗鄙、令人生厌。若不是现在战乱连连、四方生变,这样地处蛮疆的兵马之家,怎敢觊觎大齐皇族、请赐公主下降?” 先帝将风闾城赐予安氏为封邑之时,就曾遭到过朝中大臣的反对,每每提及风闾城安氏,皆冠以“漠北匪党”、“胡族蛮夫”之类的贬低称谓。可事实证明,正因为安氏出身北疆、行事粗犷,才能统领北疆部族、平衡住当地各个阶层的关系。 身在北疆的安氏,为戍卫大齐边境,殚精竭虑、牺牲族民,背后却一直被江南门阀所轻视鄙夷,心中自然也会觉得不甘。早在安思远祖父当侯爷的时候,就曾上疏奏请,表达过想与皇室联姻、借此提升安氏名望的想法。 “先帝在位的时候,就曾想过择一名郡主,嫁去风闾城。但当时安锡岳已经娶了那徐氏,又不肯将正妻之位相让,于是后来,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到了今上在位的时候,最开始,是打算选一位皇子、与安氏的小县主订亲,所以去年这个时候,安氏才会特意把安嬿婉送来行宫。” 令露闻言,捶腿的动作稍缓,抬起头来,“既如此,为何现在又想要尚公主了?我瞧着那安嬿婉模样举止,不似她母亲那般粗鄙,配给哥哥们的话……也不算太差。” 荀皇后略带讥嘲地勾了勾嘴角。 “嫁女儿,哪有尚公主来得风光?如今西北被叛兵夺去,关中又有流民作乱,最近,还出了个什么祈素教……朝廷要依仗这些藩将的军马来平乱,也就怪不得人家狮子大开口了。” 令露似懂非懂,“可父皇是天子,是全天下人都敬畏的帝君,他若不肯,谁又敢狮子大开口呢?” 皇后依旧阖着眼,转着佛珠,却没有答话。 身为萧景濂的结发妻子,对于当今这位圣上,她最是了解不过。 从前做皇子的时候,没被当作过储君来教育,后来因缘际会,才匆匆登上了皇位,行事任人、仍旧还是秉承了之前闲散亲王的作派,怕麻烦怕操心,只顾着自己寻乐子,遇到事就只会依仗臣子,赐这个、赏那个的。 处在如今这种境况里,所谓的天子帝君,还真能驳了公侯的颜面不成? 荀皇后沉默良久,慢慢睁开眼,“前朝之事,不是女子该关心的。以后这些事,你不要再问、再管,凡事谨言慎行,可记得了?” 令露连忙点头,却又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迟疑良久,斟酌问道:“那……所以……令薇妹妹她……” -- 第18页 皇后有些怒其不争地盯了令露一眼,末了,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你都当着你父皇的面、打了安思远,他还能把你嫁去北疆吗?” 早知会有那样一出,她之前又何必浪费心思,故意安排阿渺母女与侯夫人相见,又特意让女官提点阿渺要乖巧有礼、留下先入为主的好印象? 荀皇后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 膝下无亲儿女承欢,结发夫君又薄情冷淡,家族势弱、子弟纨绔,将来能有的念想,也就,只剩那么一点点了…… 第11章 你根本就不是她的亲娘…… 阿渺的身体渐渐康复,自己感觉已经全然大好了,可程贵嫔不肯放心,依旧让她吃着补药、卧床休息。 这日午后,阿渺在宫女的服侍下喝了药剂,又被哄着睡下。 养病所居的宁香阁,比之前住的水阁要宽阔许多。为防让公主着了凉,卧榻的纱帐之外,还围放了一张十六扇的描金海棠大漆屏。 或许是因为近日躺得太多,阿渺睡得不怎么沉,迷迷糊糊的,听见屏风外有宫婢行礼问安的声音:“陛下。” 她抬了抬眼皮,依稀瞧见一袭宽袖长袍的萧景濂,正越过屏风、缓步走到纱帐前,立在了榻前。 阿渺身上尚有几分初醒时的麻木沉重感,动了动唇、想要开口发声,却忽然听见帐外的父皇低低喟叹了一声。 那叹息,带着些许幽微、却又沉重的复杂情绪,令得阿渺一瞬间有些怔然。 对于她的父皇,阿渺并不十分了解,甚至,并不怎么熟悉。 年纪还小的时候,因为不懂规矩,反而不怎么怕他,有时还会主动扑过去、扯着袍角唤爹爹。 等到年纪大了些,学会了各种规矩、弄懂了宫里各种复杂的人物关系,也就再不敢那样了…… 萧景濂推崇虚静恬淡的名士作派,喜爱风雅美好的人物,自是宁可花大把的时间去谈经论道、对酒赋诗,也不愿浪费精力去应付吵闹幼稚的小儿女。他的政务、他的喜好、还有宫里始终不缺的美人,都足以消耗掉他所有的注意力,让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关注儿女们的起居教育上的细节。 父女见面的机会,寥寥可数。 可阿渺心中总还是觉得,父皇是爱自己的。 否则,便不会因为她夏日贪凉、就将行宫最凉爽的水阁赐给她居住,也不会在夜宴御典的时候、将她抱在膝上,任群臣瞩目、交口称赞…… 还有这次,自己被马蜂扎伤了手,父皇不也很关切、很担忧的吗? 但是…… 父亲的爱,跟阿娘的爱,又好像差的很远…… 阿渺微微屏着呼吸,半阖着眼,从睫毛下面、悄悄地窥向默然站立在帐外的父皇,却因隔着纱帘,始终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这时,程贵嫔的声音,从屏风外传了过来:“陛下?” 萧景濂沉默了片刻,“嗯”了声,转身走出到屏外。 程贵嫔的声音里,有种压抑着的情绪,“阿渺她……还在睡吧?” 萧景濂又“嗯”了一声,抬起脚走了两步,似是打算出屋。 程贵嫔跟了过去。 紧接着,嗵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在了青玉石地砖上。 阿渺彻底清醒过来,迅速撑起身,向帐外望去,视线却被宽大的围屏给阻挡住了。 她掀开锦衾、滑下榻,赤脚走到屏风前,透过屏风镂空木边的缝隙、朝外望去。 程贵嫔跪在地上,俯低身,努力压着声,“求陛下……求陛下收回圣命。” 萧景濂被拦住了去路,不禁皱起了眉头,一面示意贵嫔身后的张姏姆将她扶起,一面冷冷说道:“朕已经下了口谕。此事,不容更改了。” 程贵嫔不肯起身,仰起头,“口谕尚未传至中书省,只要陛下肯收回旨意,那……” “放肆。” 萧景濂截断道:“朕乃天子,一言九鼎,岂能当作儿戏?且阿渺出降安氏之事,朕已亲口许诺安侯夫人,传与安侯的书函亦已送出,焉能此时反悔?” 屏风后的阿渺,脑中一刹那嗡嗡发懵。 公主出降是什么意思,她懵懵懂懂地知道一些,好像是要选一个人封作驸马,然后让公主搬去跟他同住。之前大皇姐出降京都世家,宫里就曾举行过盛大的婚典,将她一路送出了承极门。 所以现在父皇的意思是……要让她搬去安侯的家里? 屏风外,萧景濂盯着跪在面前、拦住自己去路的程贵嫔,半晌,又撇开了视线。 “朕以往觉得,你知书达礼、甚有名门之仪,如今何以胡搅蛮缠、不分轻重?上回皇后安排你与安侯夫人见了面,事后朕又向你透露过想法,你只说北疆环境艰难、担心阿渺吃苦,不曾言及其他。朕亦心疼女儿,所以下令让安氏在风闾城另建公主府、由工部尚书亲自督建,确保阿渺不会受半分的委屈!安侯夫人甚至向朕保证过,将来安思远绝不纳妾,不让公主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到了这种份上,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一旁的张姏姆,再度尝试扶起程贵嫔,一边小声劝道:“是啊,娘娘。陛下也知道,您是心疼公主,舍不得她远嫁。可咱们公主还小,待到出降,至少还有七八年的时间呢……” 程贵嫔却死死俯着身,肩头微微颤抖着,说什么也不肯起身。 -- 第19页 阿渺站在屏风后,望着阿娘的模样,心中一阵揪痛难受。 不就是让安思远当她的驸马吗? 听上去,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阿渺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头发微卷、眼珠浅灰的男孩的模样,想象着自己若是一直跟他住在一起的话…… 多半……会被他拉着去捉那个什么飞蝗…… 可捉飞蝗的话,她其实,也是挺感兴趣的。 而且,安思远还能教自己爬树,让她也能站到那么高的地方,多好玩! 还有嬿婉。 她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天天一起玩呢! 可是…… 阿渺的视线,越过镂空屏边的缝隙,落在佝身而跪的阿娘身上,眼角不自觉地开始泛出了酸意。 去了风闾城,就不能常见到阿娘和五哥了…… 程贵嫔紧绞双手,置于身前,再度向萧景濂俯身而拜,竭力抑制着的语气中染上了一抹哽咽。 “陛下若是真的心疼阿渺,便将她留在京城,哪怕……哪怕是寻常的读书人家……妾一生一世,都会铭记圣上恩典!” 程贵嫔出身名门,单论家世,甚至远远高过了如今执掌中宫的荀皇后,平日行事言谈,贵雅温和、不急不怒。 阿渺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模样的阿娘。 如此的卑微、如此的无助…… 屏风后的她,再也控制不住,抬手抹了一把面颊上的泪水,站直起身,抬脚就往外走。 她想要抱住阿娘,大声地告诉她,自己并不想要什么尊荣,也不介意搬去北疆!只要阿娘还跟从前一样,快快乐乐的,不要因为自己、跟父皇起任何的争执…… 可就在这时,萧景濂冷冷地开了口: “你有什么资格安排阿渺的将来?莫非是要朕亲口提醒,你根本就不是她的亲娘!” 第12章 绝不会跟你儿子有半点关系…… 萧景濂像是被程贵嫔再三的哀求磨得失去了耐心,语气中仅存的一丝克制、也摒弃不顾,字字冰凉戳心: “朕瞧你,是被你娘家的兄长教得会耍心机了!是想借着朕的女儿、跟朕讨价还价,让朕再三向你们让步,是不是?你那兄长,三番五次,纠结朝臣上疏,让朕早日定下储君,以正国本、以稳民心……说到底,不就是想让朕立你的儿子为储君吗?” 他嗤笑了一声,“一计不成,就又施一计,连自己的亲侄女都肯送到朕的榻上,还真是贤良淑德!” 程贵嫔哽得说不出话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指尖狠狠地掐进了裙摆之中。 张姏姆死命地挽着她,老泪纵横,“娘娘别再跟圣上较劲了,老婢求你了……” 程贵嫔却用力将她推开,扬起头,定定地望着萧景濂,“陛下既然知道,阿渺的亲娘不是我,就该明白,一旦这件事被安氏知晓,又会有何种想法?安氏费尽心力与皇室联姻,无非就是想用公主的尊贵、来光耀自家的门楣!若是他们知道,阿渺的亲娘是罪臣之女,是陛下当年执意从死牢里偷出来、藏在顺郡王府的死囚,难保不会心生怨怼、认定陛下是有意折辱……” “放肆!” 萧景濂额角青筋暴起,面色赤红,不等程贵嫔把话说完,便一巴掌挥了过去,将她打得身形歪倒。 “你……”他抬手指着她,牙根紧咬,“放肆至极!” 这段日子,宫外的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不断传来。 先是有前方军报传来,说凉州叛乱的周孝义打算跟柔然人结盟,再趁靖远侯出兵西伐、后方空虚之机,南下攻打风闾城。 一旦风闾城被破,柔然大军再挥师南下,必当势如破竹、直取建业! 而从关中逃难而来的流民,受祈素教教唆煽动,转向西行,一路逃亡了江州,竟将整座江州城给占了去! 昨日消息传到行宫,一向自恃风雅的萧景濂,也禁不住震怒失控,顺手便砸碎了案上的琉璃盏! 关中年年水灾饥荒不假,但身为帝王,他能做的、自认都已经做了。每年抽调从南疆进贡的米粮,将近百万石,尽数都发往了灾区。可为什么那些人,还是不满意、还是想造反? 那原本叫作“乞粟”的祈素教,打着帮扶贫苦百姓的口号,杀官兵、抢军粮,同时又不断招揽人手,教唆灾民们闹事,如今更是三江重镇给夺了去! 萧景濂想不明白,自己并非暴君、亦从不苛待朝臣侍从,为何周孝义在那篇檄文里,要口诛笔伐地骂他是天下的罪人?为什么,天底下这么多的人,都不想让他安安稳稳地坐在龙椅上? 他萧景濂要的,无非是大家都各安其份、各守其业,各自安逸闲适地过日子罢了! 为什么这么简简单单的愿望,都实现不了? 眼下他望着跪在自己面前,一字一句、将他最为难堪丢脸的陈年往事翻出来的程贵嫔,胸臆间封堵压抑着的诸多情绪,就那么自然而然的,遽然爆发了出来。 萧景濂手指发颤,指着被张姏姆护入怀中的程贵嫔,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咬牙开口道: “你当真是程家的好女儿啊!如今都敢威胁起朕来了……好!好的很啊!朕今日,也就不妨告诉你,你那娘家心心念念的事、这大齐的江山皇位,绝不会跟你儿子有半点的关系!” 语毕,一脚踹在张姏姆身上,大步越过歪倒在地的主仆二人,拂袖而去。 -- 第20页 程贵嫔见乳娘被踹,焦急查问状况,却被张姏姆一把抱住。 “我的娘娘啊!你为何就如此沉不住气?” 张姏姆砸着地砖,声泪俱下,“公主再千好万好,也比不过五殿下对你重要啊!你怎么……就这么傻啊!咱们殿下的前程,如今全毁了,全毁了……” 屏风后的阿渺,早已血液冷凝,浑身僵硬的失去了知觉。 脑中从一开始的一片空白,再到后来无数个响雷轰然炸响,如今,只剩下一片纠结着的混乱与彷徨。 意识坠入了一片空洞的黑暗,没有边际的,不断下沉,不断下沉…… 她不是阿娘的女儿…… 不是阿娘的女儿…… 阿渺机械地抬起身,攥紧了胸前的衣襟,依旧止不住那波及开来的阵阵心痛。 她不但不是阿娘的女儿,而且,还是刚才那些可怕情形的罪魁祸首。 若不是因为她,一向恬静贵雅的阿娘,不会冒失阻拦圣驾、语出威胁。若不是因为她,向来儒雅自持的父皇,不会失控到动手打人…… 还有她的五哥…… 阿渺想到萧劭、想到父皇临走前的狠绝之语,胸中痛楚更盛,大口地呼吸了几下,仍旧觉得双腿发软,一步步踉跄着退回到榻边,瘫坐下去。 这时,屏外的程贵嫔也想起了女儿,慌乱地站起身来,迅速抹去面上的泪水,语气惶恐: “阿渺。” 她快步走向内厢,越过围屏,撩开了纱帐。 榻上的阿渺,却已裹紧了被衾,小小的身躯侧向着榻内,似乎睡得正是香甜。 程贵嫔有些不放心地凑近了些,伸手抚了抚女儿的鬓发,低低唤了声:“阿渺?” 阿渺一动不动,气息均匀。 张姏姆走了过来,“公主年纪小,又刚吃了药,定然睡得深沉。娘娘不必担心。” 程贵嫔微微点了下头,又摸了摸阿渺的头发,帮她掖了掖衾角,才又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榻上的阿渺,慢慢地睁开了眼,茫然地盯着枕角处绣着的那朵金丝白纹昙花。 那层层舒展的花瓣上,早已是浸湿一片。 第13章 凭什么要牺牲她 因为朝局动荡,萧景濂翌日便下令离开行宫、起驾返京,匆匆赶回都城建业,与朝臣商议平乱措施。 行宫中的嫔妃、皇亲等人,也由禁军护送着,陆续启程。 同时离开紫清宫的,还有因为北疆战事、而着急返回风闾城的安氏母子三人。 安思远被圣上择为驸马之事,因为尚未正式颁诏,宫中知晓的人并不多。但侯夫人是个藏不住话的,直接拧着儿子的耳朵、叮嘱他以后不可以再去见阿渺,否则将来娶媳妇会不吉利。 安思远刚满十岁,对于娶媳妇这种遥远的事,尚有些不明就里,倒是后来又听母亲说,若他老老实实听话、将来就让阿渺去风闾城陪他捉飞蝗,这才肯配合起来。 嬿婉在旁边听得满腹狐疑、似懂非懂,心中有了许多想要找阿渺求证的疑问,可偏偏阿渺这几日又病重了起来,一直卧床休养着。 直到出了紫清行宫,行出半日,安氏的车队就要调头转向北而行,安嬿婉才终于有机会去了一趟阿渺所乘的马车,跟她话别。 车内装饰奢侈,罗绡纨绮的衾枕、玄纁缭绫的织锦车壁。 一路看护着妹妹的五皇子萧劭,也静坐一旁,膝上放着一张彩纹螺钿五弦琴。 安嬿婉瞥了眼萧劭,略有些局促地将手里拎着的、一只鎏金的精巧鸟笼,放到案上,对阿渺道:“我哥哥捉了只翠鸟送给你。” 阿渺坐直了些身,探头去看那鸟笼,见里面一只羽色鲜艳、眼珠灵动的小翠鸟,正蹦蹦跳跳地扑扇着翅膀。 安嬿婉见阿渺似乎很喜欢翠鸟,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鄙夷的神色,暗松了口气,小脑袋凑近过去,介绍道:“这笼子上缠着的花藤……是我编的。宫里什么都有,我都想不出能送你什么……” 阿渺抬起眼,嘴角绽出笑,“真好看!我很喜欢!” 嬿婉也笑了起来,随即又生出离别的不舍,扯过鸟笼上的花藤、逗弄着翠鸟,叹气道:“这次都怪我哥哥惹事,害得我们都没能一起好好玩!” 她想起这几日一直盘亘心中的疑问,带着几许期盼,“不过我听我娘说,你以后会来我们风……” 啪! 突如其来的一声响,打断了安嬿婉尚未说完的话。她循声侧头望去,见萧劭膝上的五弦琴被崩断了一根丝弦,松垮垮地绕在他的指间。 “琴弦断了。” 萧劭徐徐抬头,眉目沉静地看了嬿婉一眼。然而那双幽深墨黑的凤目之中,凝着极其锐利的阴霾之色,稍纵即逝、了然无痕。 安嬿婉的心,不觉怦怦地急跳了几下。 她说不出原因,却敏感地觉察到,今日的五殿下……似乎并不喜欢见到自己。 可从前,他明明,对自己很温和的。 还专门去拿过布娃娃送给她呢…… 嬿婉有些不安起来,再想不起之前想跟阿渺说些什么,讪讪地换了话题。 不多时,安氏的阿嬷过来接嬿婉下了车,两个女孩依依惜别、各奔南北。 禁军护送着的皇室车队,辚辚蜿蜒,慢慢朝京城以北的富阳地界行去。 阿渺伏在案边,学着嬿婉的样子,扯着花藤、逗弄着笼子里的小翠鸟。萧劭拨弄着断了一根弦的琴,时不时抬起眼,朝阿渺的方向投去一瞥。 -- 第21页 半晌,他蓦地停住手中动作,对阿渺笑了笑,问道: “就这么喜欢这只小鸟?” 他放下琴,坐到阿渺身边,拉过她的手,“手上的伤还没好,当心被啄到了。等回到宫里,哥哥让人重新做个密网的鸟笼,你再玩,嗯?” 说着,另一只手已经拎起了鸟笼,塞到案下的角落里。 离开行宫之前,他依稀听到了一些传闻,再联想到母亲这几日的郁郁寡欢、宫外日益艰难的战况,一向心思敏锐的他,心中很快便有了猜测。 可这样的猜测、以及因此而生的诸多情绪,又不敢在阿渺的面前流露出半分,唯恐让她看出端倪、空生忧惧…… 阿渺听话地点了点头,从萧劭掌中抽出手来,倚回到了靠枕上。罗绡纨绮的软枕,衬着她略带病容的瓷白小脸,让那双水氤清亮的眼眸、显得格外楚楚。 萧劭抬手触了下她的额头,“脸色还是不大好……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阿渺低垂着眼,摇了摇头。 她这几日对着程贵嫔和萧劭,只觉得开口说话都十分艰难,害怕自己一开口说话,就会泄露了情绪。内心深处,有种近乎自欺欺人的执念,觉得只要一直逃避着,所有的一切、都会维持从前的模样。 如果阿娘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那五哥,也就不再是自己的同母哥哥。 自己对他而言,又跟六哥和萧令露他们有什么分别? 凭什么……占据他格外的爱护? 阿渺眼角一酸,小脸愈发地垂低了些。 萧劭揣测着她的心思,微微揽过她,宽慰道:“是因为安小县主走了,所以阿渺有些难过?等回了京城,哥哥去请舅父帮忙,让舅母出面、请安小县主来建业城作客,可好?” 等见到了舅父,自己也能同他商议对策,设法说服父皇,不必非得通过联姻之法、来稳固安氏的忠心! 北境生变,朝局混乱,靖远侯府对皇室而言,确实举足轻重。 可这一切,凭什么就非要靠牺牲阿渺来成全? 身畔的阿渺听五哥提到舅父,身体却是一瞬间有些发凉。 那日父皇对阿娘说的话,字字狠厉,犹在耳畔。 简简单单的一两句,那么轻描淡写的,就扼杀了五哥的所有希望…… 若他知晓了真相,会是怎样的伤心与痛苦? 还会……像眼下这般温柔关切地对待自己吗? 阿渺扭过肩头,避开萧劭的触碰,转身趴到枕头上,压住眼角溢出的泪水,瓮声瓮气地说道: “我……我有些不舒服了,想休息一下。” 这几日她时常如此,突然而然的,就会感到不舒服,埋头昏睡。 萧劭见状,不由得担忧起来。 御医诊治了这么久,似乎也一直没有结论,倒是上次陆澂给阿渺用过一次南疆的药露,效果最为明显…… 思及次,萧劭起身撩开车帘,将近卫召到身前,低声吩咐了几句。 庆国公世子的马车,也一同跟随着禁军返京。 趁着还未回宫,再让陆澂过来给阿渺上一次药,或许能有些起色。 第14章 被人需要的感觉 阿渺朝内侧躺着身子,偷偷抹着再也止不住的眼泪。却万万不曾料到,五哥会在这个时候,把那个庆国公世子给叫了过来。 她不敢转身。 因为一旦露面,便定然会让五哥瞧出自己的异状…… 身后的萧劭,正对进到车厢的陆澂说道:“世子不必多礼。还请像上次那样,给阿渺的伤口用些药露。” 阿渺慌张起来,扯着织锦毯半蒙着脸,瓮声道:“我不要!” 萧劭微微哂然,移到她身边,俯身哄道:“就一下子,不会很疼。哥哥陪着你。” 阿渺感觉到五哥的靠近,唯恐被他看见自己的肿眼,反手推了他一下。 “那……那五哥你不要在这里!你在的话,我反而更怕痛、更想哭……” 萧劭被阿渺猛地推了一把,不觉有几分意外,但顾及着妹妹的病况,还是顺着她的心意挪开了距离,“那好,我去车外等着。” 他起身向陆澂颌了下首,撩帘出车,吩咐禁军牵了匹坐骑过来。 车厢之中,只剩下了阿渺和陆澂。 一个侧身蒙脸,一个茫然无措,彼此沉默了良久。 过了许久,陆澂开了口,略有些局促地轻声唤道: “殿……殿下?” 阿渺踌躇了半晌,抹干净泪痕,慢慢转过身坐了起来。 她低垂着眼,也不看陆澂,径直把手伸到案几上,“你快割吧!” 南疆的药露对虫毒疗效极佳,但上药的方法也比较讲究,需要很仔细地用尖头锐器、先割出一个有点像井字的刀口,然后再一点点将药露渗透进去。 这也是上次御医建议、最好由陆世子亲自来上药的原因,以免旁人搞错了步骤,影响疗效。 陆澂听见阿渺开口吩咐,遂垂首上前,跪坐到对案,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到她的肌肤、慢慢揭开了缠在手上的纱布。 过了这么久,手背上的刀口早已经愈合。伤口处,除了稍微还有些红肿,并看不出有什么大的问题。 陆澂迟疑着抬起眼,看了下阿渺,这才发现小公主的眼角发红、面颊上泪痕犹在。 阿渺被他盯得窘迫起来,用另一只手迅速又抹了下脸颊,故作凶巴巴地瞪了陆澂一眼,嗓音却是极具反差的软软糯糯: -- 第22页 “你到底割不割呀?” 陆澂反应过来,连忙垂低了眼,“臣……臣觉得,殿……殿下的伤口,已经不需要上药了。” 阿渺瞥了眼自己手背上已经愈合的伤口,沉默了会儿,“既然我五哥都请你过来,那你还是上一点点吧。” 陆澂解释道:“这种药露,多用无益。臣还是去……去请五殿下回来,跟他说明。” 说着,就欲起身。 “别!” 阿渺连忙拉住了他的衣袖,“你先别让我五哥进来。”咬了下嘴唇,神色难堪,“那个……你就坐在这里,等我……等我眼睛不红了,再出去。” 陆澂的衣袖、被阿渺的小手紧紧攥着,人亦不敢挣脱,老老实实地又坐了回去。 他再度抬眼望向阿渺,见她似是有几分窘迫地微微侧过了头,眸色含雾、蕴着淡淡的水汽,一如那晚在宫宴上第一次近距离看见的女孩,不断回避着他的注视,侧面细致的轮廓映着柔光,显得有几分虚幻的不真实…… 后来,她倚在太后身前,默默地望着他。眼中蕴着淡淡的一抹怜悯,静谧的,犹如月上流云,微拂而过…… 再后来,她躺在病榻上,烧得小脸泛红,神色迷蒙、语气含糊。 “陆澂……不是病了……一直咳嗽吗?” “下次萧令露再说……狸猫,我就……就打她……” 陆澂的心中,漾出一缕柔柔软软的滋味。 他没有妹妹。确切地说,没有在身边一起长大的妹妹。 家里的母亲和姐姐,对他颇为严苛,而亲戚里同龄、或比他年幼的女孩子,又都对他避之不及。 此刻面对着阿渺,感受着她紧紧攥着自己的小手,陆澂心里,升出了一种奇妙而陌生的温柔。 这难道……就是……被人倚靠、被人需要的感觉吗? 即使自卑如他,竟然……也能在这一瞬间,有了想要竭力守护的信念…… 阿渺侧着脸,却依旧能感觉到陆澂凝濯在自己身上的注视。 这让她觉得愈发难堪,讪讪地松开了他的衣袖。 “你别乱想。” 她盯着车厢顶垂吊着的鎏金熏球,脸颊微鼓,像是跟谁怄着气似的,“我没有哭。我只是刚刚做了个噩梦,有些害怕,不想让五哥担心,才不愿让他进来的。你别乱想!” 她说到噩梦,又恰巧对着陆澂,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场被庆国公灭国的可怕梦境、还有里面失去了哥哥的恐惧与绝望,人明明仰着头,却忍不住再度红了眼眶,眼瞧着就又要掉下泪来。 陆澂有些无措起来,下意识地抬了抬手,随即又极快地撤了回去。 “臣……臣的母亲曾说过,噩梦只要说出来,就不会发生了。殿下有何忧惧,不妨……不妨说出来。” 阿渺抬手压了压眼角,竭力把泪意憋了回去,小嘴开合了一下,继而又紧紧抿住。 好半晌,方才有些气息不稳地开口道: “那我问你,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发现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其实,不是你的亲人,你会害怕吗?” 陆澂怔了一瞬。 原来公主的噩梦,是这个。 想想也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平日里又是金娇玉贵地被千万人宠着,不知饥贫、不受欺凌,除了这种事,倒也再梦不出什么能吓得她泪眼婆娑的事情了。 他俯低着头,劝慰道:“若……若是臣,既然知道是梦,那就……就不必害怕。” 阿渺盯着陆澂,不觉有些自怨自艾。 自己或许是哭昏头了,竟然以为这个傻乎乎的小胖子、能答出些什么让自己不再伤心的聪明话。 五哥竟然还夸他有才智呢! 可秘密憋在心里太久,总是忍不住想划道口子倾诉出来。他傻傻蠢蠢的,听得半懂不懂,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这时,沉默了片刻的陆澂,却又再度开了口: “就……就算梦境成真,臣……应该也是不害怕的。” 他保持着微微俯首的姿态,似是因为陷入了刹那凝神的思绪、而淡忘了紧张,说起话来竟不再结巴: “臣……资质平庸、身有缺陷,为此时常令家人蒙羞。若有一日,臣发觉身边最亲近之人、实则并非臣的亲人,那臣不但不会觉得害怕,反而会因此而感恩欣喜。因为从此之后,臣身上所有的缺憾、瑕疵、耻辱,都不会再牵连到臣敬爱至深的那些人。她们也不再有责任为了臣,而做出任何的牺牲。” 第15章 手无寸铁之人 不再有责任…… 做出任何的牺牲…… 阿渺愣愣地望着陆澂,咀嚼着他的回答,蓦然的有些怔忡住。 这几日躺在床上装病的时候,她也曾试着开解过自己。 一开始,总自欺欺人地想着,父皇和阿娘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因为一旦放任自己去接受那样的真相,随之而来的现实将是她万般不愿去面对的…… 可时间长了,连自己也再骗不了自己,谎言破碎的刹那,便是情绪的坍塌流离。兜兜装转、反反复复。 拒绝真相,人生便是谎言,接受真相,人生便是苦难…… 然而此时此刻,陆澂的回答,却是在告诉她另一种解读的方式。 若她,不是阿娘的女儿,那阿娘就不必为了她的那一点点喜乐安稳,去抗争、抗旨、无休无止地操心受苦,也没有理由触怒父皇、进而毁了五哥的前程。 -- 第23页 若她,不是阿娘的女儿,那阿娘和五哥就不该因为她的事而受到责罚,不是吗? 如果这样的话…… 那她宁可不是阿娘的女儿! 近乎荒谬的念头,透着陷入绝望的苍白与悲凉,却偏偏、终于让数日彷徨无措的阿渺平静下来,渐渐在心底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勇气。 她要去见父皇,告诉他,自己愿意去风闾城、愿意让安思远当她的驸马!阿娘和五哥既然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便不能因为她的事而受罚! 俯首垂眸的陆澂,突然感觉到面前的几案,被阿渺朝外用力地推了一下。 他抬起眼,见对案的阿渺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小手扒在案沿上,似乎正准备撑身而起。 望见陆澂看向自己,阿渺手中的动作顿住,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她抬手抹了抹眼泪,朝他绽露出一道笑来,软软的声音里,有一丝略带哽咽的欣喜:“你真的,是有才智的呢……” 陆澂怔然地回望阿渺,思绪一瞬有些凝固,下意识地也朝她弯起了嘴角,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车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马车随即倏然地停了下来。 “报!” “富阳关守将遣人来报,从关中南下的那批流民,原本被堵在了富阳河的北边,可今早不知怎地竟然渡了河,正往官道这边来了!” 阿渺听到流民二字,愣了一瞬,随即起身凑到车窗旁,撩开帘子,探头向外张望。 此时整个车队都已经在官道上停了下来,两侧是微微起伏的平原与山林。载有贵人们的马车,被前后的禁军簇拥在了队伍的最中间,后面还跟着高阶宫婢所乘的车辇、和装运行李的车辆。 萧劭正勒马驻于车外,神色严肃地询问禁卫长官: “富阳关不能派兵来接应吗?” “回殿下,圣上曾下过御令,绝不能让流民入富阳关。眼下富阳关也被流民围堵得水泄不通,赵将军如果派兵出城,势必要打开城门,可城门一开,怕就拦不住那些流民了!” 萧劭眸色愈沉,踌躇间瞥见阿渺撩帘探出了脑袋,连忙打马靠近。 “上完药了吗?” 他将声音控制得平静,努力牵出一道和缓的笑来,“有没有觉得好些?” 阿渺担心被五哥瞧见自己的红眼,连忙缩了半边脸回去,捏着帘子,“刚刚你们在说流民……是怎么回事?” 她听安思远提过流民,似乎不是什么好人,而且还像是很危险的感觉…… 萧劭亦不曾亲眼见过流民,只能宽慰妹妹道:“没事的,只是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这时,远处驱策着坐骑、在东北面的山坡处来回巡视的军士,突然抽鞭打马,疾速回撤。 “流民朝这边来了!” 萧劭再不敢迟疑,一面吩咐车夫调头回撤,一面拽下阿渺手中的车帘,语气尽量淡然地嘱咐道:“你乖乖待在车里,千万不要出来。” 随即,又略略提高了些音量,隔着车帘,“陆世子,禁卫会护送你和公主返回紫清宫。烦请你替我照顾好公主。” 陆澂出身将门公府,明白眼下状况严重,也早已凑近了车窗旁,只是不敢触碰到阿渺、微微拉开了些距离,应声道:“臣……臣必定……” 话未说完,马车已调转方向,伴着一声急促的扬鞭声,猛然加速地疾驰了出去。 阿渺被带得差点失去平衡,连忙扒着窗沿,透过被风吹鼓而起的车帘缝隙,再度朝外张望出去。 东北方的山坡上,不知何时,已然出现了一片乌泱泱的人群。 其中有人在高声地大喊着什么…… 骑马驻守在坡上的禁军们散了开来,拔出明晃晃的兵刃,挥舞着、呵斥着,击向企图冲下坡头的百姓。可那些饥民并没有他们想象的脆弱,亦绝非“手无寸铁”,而是高举着木棍与石块,愤怒地砸向禁卫的坐骑。 近百万的关中的灾民流落中原,卖儿鬻女、家破人亡,不得已冒死渡江南下,又被官兵堵在了富阳以外,任由其靠着吃草根树皮,自生自灭。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倒下,一个个被当作口粮吃掉,再懦弱胆怯之人,都能变成恶魔。 他们带着穷途末路、早已将性命抛诸脑后的那种狠劲,不顾身上被戳出血窟窿,前仆后继地扑了过来,合力拽倒禁卫的坐骑,厮杀哄抢起了马肉。 散布山坡的禁卫骑兵,很快被潮水般的人流所围住,如同被投喂进鲤群中的鱼食,接二连三地湮没无迹。 常年居住于深宫中的人,何曾见过如此血腥惨烈的场面?就连围守在马车近侧的禁军士兵们,也不由得变了脸色。 他们大多出身士族,靠着祖荫谋到了这份不用上阵杀敌、但官阶不低的肥差,平时锦衣金鞍,依仗官名就能四面威风,何至于如此不要命地搏命厮杀…… 只有从富阳关赶来报信的士兵还有几分镇定,不断催促着:“快走!快走啊!” 可饥民们的速度极快,黑潮般的往官道上涌来,奔跑的脚步甚至将地面击得微微的震动。 萧劭此时已打马奔至程贵嫔所乘坐的马车前,吩咐车夫调头回撤。 回京的车队,是依照各车主人的宫阶来安排的。圣上率先回京之后,皇后又领着三皇子和二公主、于两日前启了程。此行的车队之中,以程贵嫔的分位最高,其次还有黄昭容、郭美人、赵美人等几名嫔妃,再之后,便是几位皇子的车驾。 -- 第24页 程贵嫔的马车,原本行驶在车队的最前面,此刻变首为尾,想要调头越过后面的许多车辆、并不容易。 萧劭很快看出了问题所在,隔着车帘,对母亲说道: “马车的速度太慢,阿娘须得下车,让禁卫骑马带你走!” 他提声吩咐禁卫:“去请后面车上的娘娘们都下车!” 眼下的情形,乘马车只能耽误时间,不如快马单骑,尚且能快速地逃离。 程贵嫔探出身来,面色焦虑、迟疑不决。 她不会骑马,所以势必需要与人共乘一骑,可身为国君的嫔妃,被外臣看见了容貌都算失礼,又哪儿能与禁卫紧贴着身子、坐到一匹马上? 坐在后面那辆马车里的郭美人,更是生性羞怯,任由婢女们劝了半天,也不肯下车。 此时奔在最前面的灾民已经踏上了官道,被剩余的二十来名禁军挡住了行速。可禁军们见识了之前山坡上的惨烈,此时俱有些惊惧,担心被愤怒的百姓砍倒,不敢轻易出手伤人,不断地退却着防线。 六皇子萧逸也骑了马,跌跌撞撞地跟上前来。齐帝不喜戎马军事,也不主张皇子们过多学习骑射技法,且两兄弟如今身量都尚未长足,年纪更小一点的萧逸,驱策起高大的军马来,更是十分吃力。 他气息不稳,额头冒汗,急慌慌问道:“五哥,怎么办?” 平日里,萧逸很喜欢跟几个堂哥讨论军事问题,说起调兵遣将来,一个个眉飞色舞、豪气干云。可真见到了眼前这样的状况,吓得什么策略兵法都忘光了…… 萧劭眼见着禁军节节后退,而这边嫔妃们又不肯上马,心中也是慌乱。 他尽量控制住情绪,对萧逸嘱咐道:“我想办法拖住流民,你领着几位娘娘和七弟的马车,尽快往紫清宫的方向回撤!” 第16章 不要伤我哥哥 萧劭叮嘱完六弟,又唤来禁卫长官,吩咐其道: “让人把车队最后面、驮载行装的马车送到前面来,你自己亲自护送六皇子,沿官道回撤。” 禁卫长官领命退下。萧劭扯住马缰,在手上紧紧缠绕了几圈,微微吸了一口气,打马迎向了前方。 他此时不过十二岁多,端坐在高大的军马背上,越发显得年岁青涩。然而由始至终,他腰背挺直,神色沉静、气宇尊贵,让人不觉地就忽略了他年龄上的不足。 萧劭越过禁军的“防线”,迎向逼近的灾民,提高声道: “诸位若要财粮,来取便是,勿要动武!” 推攘的人群,因为萧劭的出现,动作不觉放缓下来。 身穿雪色锦袍的俊秀少年,坐在装饰着金色当卢的骏马之上,姿态中一抹与生俱来的傲然,落在那些不曾见过世面的灾民眼中,就好似见到了传说中的神仙一般,世俗的敬畏之心油然而生,霎时就安静了不少。 禁卫们很快将车队后方的行李等物,送了过来。 “箱子打开,东西直接散出来。” 禁卫得了萧劭的吩咐,将箱奁等迅速地一一打开。 越来越多的灾民,也从坡上赶了过来,密密匝匝地集聚了起来。 萧劭镇定住情绪,不疾不徐地说道:“诸位取了财粮,便请速速离去。惊扰皇室车驾乃是重罪,待会儿骁骑营的军长赶来,怕是不会手下留情。” 灾民们中有一两个胆大之人,率先挤了过来,翻拣起箱奁里的行李。 有了人开头,其余的灾民们也开始陆陆续续地上前拿东西。因为程贵嫔带着两个孩子,行装中衣物、点心不少,很快就成了被抢夺了主要目标。 几个头发油腻成绺的灾民,扯出一条阿渺穿过的冰丝缎裙,将先前在山坡上割下的马肉包了进去,浸出血淋淋的一片鲜红。 萧劭撇开了视线,手中缰绳反复攥紧。 就在这时,人群里突然有男子高昂的声音响起: “莫要被他们的东西收买!这些人穿金戴银,连马身上都挂着金、铺着缎子!俺们家人饿死在逃荒路上的时候,他们却在喝酒吃肉!一年到头,一多半的粮食都交了田租,发了水不给救济,还让交粮!俺们今日就该拼了贱命,杀去行宫里会会那皇帝老儿,让他也尝尝爹娘儿女死在眼前的滋味!” 这些话说得粗鄙,却恰能直戳听者的心坎。 很快,有其他的人附和起来: “对啊,凭啥不让俺们入关?” “为啥不给粮?” “发了水不给救济,还让交粮,让人怎么活!” “俺娘临死前一个整月里,全都靠吃树皮草根吊着条命!那皇帝老儿的命是命,俺们的命就不是命了?” 那些痛苦不堪的遭遇、失去至亲之人的愤怒,犹如被再次点燃的火焰,腾然灼烧起来。 不知是谁最先吆喝了一声,有人开始朝萧劭和禁卫扔砸起了石块。 带着泥土的石头,哐哐地落下。 禁卫迅速护到萧劭身前,与灾民们再度冲撞到了一起。 飞落的石块,不断越过禁卫的防线,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萧劭勒缰回撤,然而身下的坐骑已被打中了眼睛,惊得振鬣长嘶,陡然前蹄踏起! 他自己的额头、脖颈也连续被飞来的石块击中,绕是竭力拉缰控绳,也终不敌惊马的疯狂力度,随着坐骑的一声长嘶,他被大力地甩下马背,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喀”地折了肩骨。 -- 第25页 程贵嫔被婢女和乳娘苦劝着,坚持不肯离去,踟蹰间,偏偏撩帘望见了萧劭落马的一瞬,当即吓得浑身冰凉,人倏地昏厥瘫软了下去。其余的女眷们,也跟着失声尖叫起来,场面乱作了一团。 ** 阿渺乘坐的马车调了头,先是加速地行驶了一段距离,继而又猛然减速。 扒在车窗边的阿渺,被剧烈的颠簸震离了开来,下意识伸手扶住了身后的案几。 车内的案几固定在地板上,还算牢固。可其他的物件,却经不住晃动,开始颤动着四散开来。之前被萧劭顺手放到案下的鸟笼,咚隆地滚了出来。笼内的翠鸟惊惶地扑打着翅膀,发出啾啾的叫声。 阿渺倾身拾起鸟笼、抱到胸前,然后又见萧劭的五弦琴滑到了靠壁的角落,连忙起身挪了过去,却不料此时马车突然转了个急弯,差点带得她一个趔趄。 陆澂的视线,始终追随着阿渺的一举一动,此刻不敢再顾忌礼仪规范,伸手扶了她一把。 “殿……殿下别乱动……” 车外传来禁卫的说话声 —— “先停车让一让!五皇子有令,将驮载行装的马车送去前面!” “啊?不是说让回撤吗?” “五皇子是要拿这些行装去拖住流民!你们跟着林将军和六皇子,依旧护送车驾回撤!” 阿渺闻言一怔,扯过织锦毯裹住鸟笼和琴、用软枕固定到角落里,然后重新趴到车窗前,将脑袋探出了车帘。 借着官道蜿蜒的弧度,她遥遥望见车队原本的最先端处,一骑白衣的萧劭,正驱策着坐骑,缓缓迎向了乌泱泱的流民。 阿渺心脏骤紧,来不及细想,转身撩帘,钻出了马车! “殿下!” 陆澂失措唤道,也惶张地站起身来,追了出去。 马车因为让路而减了速,此时行驶得十分缓慢。官道上,禁卫们策马来回调遣着物资,扬起大片的尘土。以至于阿渺跳下车沿的时候,小小的身影湮入扬尘之中,竟然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殿下!” 陆澂追逐着阿渺,也跳下了马车,先是滚落在地,又极快地爬起身来,追了上去。 他的喊声和跌落,总算是引来了注意。 公主的乳娘周氏、和服侍萧劭的几名宫女,就坐在紧靠五皇子车辇的另一辆马车里。周氏原本就担心着阿渺的情况,几次想下车前去照应,此刻终于等到车辆减了速,正要吩咐车夫去请禁卫过来,就听见陆澂一声声的疾呼。 周氏连忙探头,待看清状况后急的大叫: “殿下!!” 朝着离自己最近的禁卫挥手,“快!快!快去把公主拦下来!” 阿渺身量小,跑起来速度反倒很快,在车辇、马匹间迅速地穿梭疾奔,细白的纱裙与尘土纠结到一起、飞舞轻扬。 禁卫策马追行,却不断被官道上的障碍物所阻挡,最后只得弃马下地,可再一抬眼,公主小小的身影,已不知藏去了何处…… 陆澂身形不如同龄人,虽然已经十一岁多了,看上去却更像是个八、九岁的男孩,不比阿渺高太多,咬牙拼命追赶,竟也能挤过车辇间的狭窄过道、矮身从军马的腿下钻过,只是碍于体型,时不时跌撞磕绊,擦破了衣服。 可他的目光,始终一瞬不瞬地锁定着阿渺。 女孩发髻上的宝石金蝶发饰,颤动着赤金薄翼,如同其步履疾驰的小主人,欣悦而明亮…… 就算没有五皇子的嘱托,他也舍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一点的光亮,就此湮没消逝在遮天蔽日的黄土飞尘之中! 车队的最前方,流民愤怒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带着泥土的石头,雨点般的飞砸了下来。 萧劭的坐骑被打中了眼睛,惊得振鬣长嘶,陡然前蹄踏起。而他自己的额头、脖颈也连续被飞来的石块击中,绕是竭力拉缰控绳,也终不敌惊马的疯狂力度,随着坐骑的一声长嘶,他被大力地甩下马背,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喀”地折了肩骨。 而这时,陆澂也终于追上了阿渺,伸手将她用力拉住,“别……别过去!” 阿渺眼见萧劭落马,思绪早已凌乱仓皇,哪里肯听?情急之下,她一脚狠踢在陆澂的小腿胫骨上,大力扭动手腕、挣脱而出,朝着萧劭跌落的方向奔了过去。 “不要伤我哥哥!” 阿渺奔到了萧劭的身前,挡在了他与不断砸落的石块之间。 但她细弱的声音,很快就湮没在嘈杂的纷扰之中。 灾民们呐喊咒骂着,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蜂拥着冲了过来。 萧劭肩骨断裂,意识却还清醒,见状又惊又痛又恨,拼命撑起身,拽过阿渺,俯身将她护在了怀中! 越过飞扬的尘土,阿渺望见了那些肮脏面庞上的愤怒与扭曲,既让她觉得无比的陌生、又令她不觉想起了那场噩梦中同样蒸腾的杀气。 她下意识地反手也抱着了萧劭,“五哥……” 就在这时,一支带着巨大劲力的白翎羽箭呼啸而至,噗地扎入了跑在最前面的一名灾民胸前。 紧接着,又是另一支羽箭袭来。 再一支! 穿着黑色甲衣的兵士从三面包抄了上来,队形整齐、行动迅速,箭手交替着引弓拉弦,以箭雨拉出一个圆圈,将疯狂的灾民隔阻在外。 -- 第26页 这些赶来的兵士明显不同于禁卫,出手狠辣、攻杀时没有半分犹豫,斩/马刀横扫劈砍之处,尽是断肢残躯。一个蓬乱着头发的灾民,被砍倒在前,喷溅出的鲜血洒到了阿渺的眼前。刀锋从他的脖颈处撤离,整颗头颅便连皮带骨地歪了下去。 一位身形高大的将领,领着部属踏上前来。 他蹲下身,想将吓懵了的阿渺拉起来,却发觉她的手死死攥着萧劭、不肯分开,不由得沉声笑了笑,用力将两个孩子一并抱起,交给了随行的副将。 “察看一下两位殿下的伤势。刚刚围聚在此的刁民,格杀勿论!” 阿渺下意识地怔怔抬眼,目光从那将领手中的黑色铁锏、一直上移到他的面孔上。 那将领不到四十岁的模样,留着髭须,五官生得很是英武。见阿渺抬头望向自己,他牵起嘴角,锐利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赞赏的意味,“公主小小年纪,倒是颇有巾帼之风。” 语毕,颌了颌首,转身大步走向亲卫伫立的路侧。 适才被阿渺踢了腿的陆澂,刚刚踉跄着追到她和萧劭身后,就被一块石头击中了脑门,眼前顿时一片血红,紧接着,被人从后面拽住,护到了一旁。 此时额前的流血稍止,人一抬头,便见到一身黑甲的高大身影朝自己逼近而来。 陆澂动了动唇,缩在衣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攥紧,气息不稳地开口唤了声: “父……父亲。” 庆国公陆元恒将手中的铁锏抛给亲卫,一言不发地走近儿子,抬手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废物。” 第17章 噩梦里的那些事 庆国公常年驻守南疆,麾下的随行皆是久经沙场磨炼的精锐,很快就控制住了局势。 两百多流民的尸体,横倒在官道与山丘之上,满目猩红。一些逃窜进了树林里的百姓,被士兵追了回来,拖到了道上抹了脖子。 阿渺和萧劭被送到了程贵嫔的车上,由婢女照料着、处理伤势。 张姏姆领着两名宫婢,七手八脚地给伤势最重的萧劭止着血,且又要兼顾依旧晕厥不醒的程贵嫔,身体相对无恙的阿渺,便被安置在了车帘旁的角落里。 萧劭伤势很重,意识却尚清醒,包裹伤口的时候痛得满头大汗、脸色煞白,却始终咬着牙没有喊疼。 张姏姆看得愈发心疼不已,心里又急,“老婢手笨,又不会正骨,只能暂时先帮殿下止住血。殿下想喊疼就喊出来,千万别忍着!” 萧劭瞥了眼一直焦灼注视着自己的阿渺,稳了稳呼吸,费力地抬了下嘴角,“我没事的。” 这时,马车外传来了对话声—— 一个将领模样的人,粗声粗气地大喊问道:“追到了没?” 军士打马过来,“回褚将军,刚刚在人群里起哄的那几人像是祈素教的,早有准备,全都跑掉了!” 褚将军颇为恼怒,“没用的东西!全他娘一群呆刁!”呼哧了几口,指挥部属:“陆公有令,赶紧把这些流民的尸体都处理了!头不要烧,全砍下来装车里!” 阿渺听到“砍头”、“装车里”几个字眼,不由得后背一凉,下意识地攥紧了车帘。过了好半晌,倒也没见有人来掀帘子,才意识到不是要装这辆车,终于稍稍松懈下来,视线游移间,却撞见萧劭也正望向了车帘的方向,眉头微蹙,一双黑眸显得格外黯沉。 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分,车队在玄武营的护卫下、缓缓抵达了富阳关外的营地。 程贵嫔此时已经幽幽转醒,搂过一双儿女,垂泪不止。 张姏姆在旁边提醒道:“娘娘还是赶紧把庆国公请来,问问他的安排!就算不直接护送咱们回京城,也好歹让人把咱们送回行宫才对,来这脏乱腌臜的军营做什么!” 禁军的几个长官,平日里一副得意昂然的模样,可经此一役,再面对着杀伐狠戾的玄武军,大气都不敢出,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人家走。 车队里论分位,当属五皇子萧劭最高。可如今萧劭伤势严重、虚弱不堪,凡事就只能靠着程贵嫔一个人来拿主意。 程贵嫔一介深宫妇人,对于眼下状况有些惶然无措,下意识地看了眼儿子。 萧劭气息沉重,强撑着说道:“阿娘,你让他们,直接送我们进富阳关……” 程贵嫔也觉得刚才张姏姆的话在理,遂点了点头,打发婢女去请庆国公来见。 谁知庆国公回禀称军务缠身、不得空,只派了麾下一位名叫张隐锐的儒将,跟着婢女过来回话。 那张隐锐年纪不大,言谈文雅,隔着车帘向程贵嫔等人请了安,知悉了对方的想法后,说道: “此刻富阳关外尚有流民出没,并不安全。且天色渐晚,就算某等领兵一路护卫,也未必敢保证不会出任何差池。所以陆公的意思是,请殿下和诸位娘娘暂且在营地里休息一夜,明日天亮之后,再护送诸位入关。” 顿了一顿,又道:“五殿下的伤势不轻,若再行路,又免不了一番颠簸。陆公已经安排了营中最好的医官,来为殿下诊治。” 程贵嫔原本还想再争取一下,可听到张隐锐的后一句话,不由得立刻改变了心意,应允道:“那便有劳将军了!” 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比尽快让孩子得到医治更为紧要的了!萧劭纵是疑虑重重,却终究拗不过母亲的心意,加之人本身虚弱无力,只能任由着张隐锐指挥着部属,将他抬入了营中大帐。 -- 第27页 玄武营中的医官领了命,入内帐为萧劭重新包扎了一下肩骨,之后出来禀报道: “五皇子殿下福祉深厚,所幸没有伤到要害,肩胛处的错骨正位之后,休息半月便能痊愈。至于身上和脸上的伤口,娘娘也不必太过担心,五皇子年纪尚小,只需按时敷用云芝露与珍珠粉,应是不会留疤的。” 程贵嫔略微松了口气,又问:“那公主呢?” 医官回想起阿渺的情况,心中不禁再度暗暗称奇,“公主殿下的手臂上有被石块砸中的瘀伤,但并不紧要,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伤情了。小人听说事发时,公主曾挡在五皇子的身前,所以也一度担心过她头部可能会有隐伤,不过仔细诊查之后,确定是没有问题的。” 程贵嫔怔忡片刻,点了点头,轻声道:“那便好。” 内帐之中,手臂刚刚被涂了药的阿渺,放下衣袖,凑近榻前,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触了下萧劭肩头的绷带。 “是不是很疼?” 萧劭面色苍白,摇了摇头,“不疼。” 比起疼痛,他更觉得丢脸,觉得挫败、恼恨、愧疚…… 回想起之前阿渺挡在自己身前的一幕,他沉默半晌,“以后再遇到那般危险的情况,千万别再意气用事。记得……一定先保住自己。” 阿渺垂了垂眼,“那五哥刚才,为何不自己骑了马走?你都不肯舍下我和阿娘、自己逃命,阿渺为何要逃?” 萧劭有些啼笑皆非,很想抬手拧一下阿渺软嘟嘟的脸颊,却又使不出力气。 “你一个柔柔弱弱的小丫头,留下又能做什么?哥哥是男儿,遇到危难,自当如此。” 阿渺噘了噘嘴。 六哥也是男的,还不是自己骑马走了…… 心中虽是不同意哥哥的说法,却也不愿意跟受伤的他争辩。 两个孩子一卧一立着,彼此都有些兀自沉默起来。 阿渺迟疑了会儿,小声开口道: “五哥,你心里是不是……在担心什么事呀?” 她从小长在萧劭身边,对他细微的情绪变化都觉察得十分敏锐。刚才在马车上,萧劭的刹那怔忡、以及之后态度坚定地不想入营,都似乎在指向着某种隐忧。 而且刚才军医进帐来处理伤口的时候,萧劭几番开口问话,打听久居南疆的庆国公为何会突然回京,那军医答得敷衍含糊、只说是例行归京述职,那时阿渺瞧着五哥的脸色,就似乎越发的不好了…… 萧劭望着阿渺,好半晌,最终却只是牵了牵嘴角,“没事的。” 之前在马车里,他听见了玄武营兵将之间的对话,说是在搜捕祈素教的人。 也就是说,当初那几人在流民中煽风点火的时候,玄武营的人就已经看到、或者听到了。 再由此推断,在灾民动手之前,庆国公的人马就极有可能已经埋伏在了近处。 可直到自己险些丧命,对方都选择按兵不动、不予施救…… 萧劭在心中揣摩着各种可能的缘由。 庆国公陆元恒身上,那种谋定而后动的杀伐果绝,是他从未在自己父亲身上见过的。 那种近乎张扬而睥睨的力量,有些陌生甚至可怖,但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而言,又有些莫名的令人向往…… 或许,陆元恒当时只是在等待时机,想要一举全歼、以防漏网之鱼? 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打算出手相救。 若不是后来陆澂追逐着阿渺、也陷入了危险,玄武营的人根本就不会现身? 萧劭在心中百般思量,琢磨着不同答案所昭示的含义。 但在想明白缘由之前,他又不敢惊扰到母亲和妹妹,只能将心事压到自己一人身上。 阿渺直觉地感到了五哥的情绪变化,不肯放弃地追问道: “真的没事?” 想起自己从前做的那个噩梦,不觉捏紧了小手,“可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那些愤怒而狂暴的流民,口口声声嚷着要杀进行宫、讨伐父皇,跟梦里那些士兵如出一辙,杀红了眼的要诛尽皇族中人…… 还有那个庆国公…… 虽然救下了自己和五哥,可杀起人来却毫不心软,不光让部属杀尽了那么多流民,还把他们的头全割了下来! 阿渺内心一阵惶恐,忍不住坐到榻沿上,攥着萧劭的一截衣袖,“五哥你说,我噩梦里的那些事,会不会……真的发生呀?” 萧劭沉默了一瞬,翻过手掌、覆住阿渺的小手。 “别怕。” 他嘴上安抚着,内心却又斟酌了半晌,最终下定决心,轻声对阿渺说道: “你待会儿,让六弟带着禁军的林将军过来见我。记得要悄悄进来,不要惊动阿娘她们,可以做到吗?” 阿渺突然被哥哥“委以重任”,小小的心立刻充溢满了骄傲感和责任感,迅速抬起脑袋,认真点头,“嗯!” 这时,帐外的程贵嫔向医官问完了话,携着张姏姆匆匆走了进来。阿渺的乳母周氏,也领着婢女入内,将阿渺请至外帐、更换衣物。 外帐之中,设施简陋,周氏让宫婢去马车上取来了织锦毯,铺到地上,方才让几位嫔妃有了暂且歇息的地方。而素日养尊处优的嫔妃们,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一个个满面愁色、形容憔悴,各自的贴身侍女也杂乱忙碌着,替主子整理着衣裙妆发。 -- 第28页 阿渺身上的衣裙,好几处划破,沾染了大团的尘土污迹。而随行所带的行装又被灾民抢得七零八落,周氏只寻得一套小宫婢的替换衣物,简单裁剪短了衣袖、裙摆,裹紧了腰带,给阿渺穿上。 阿渺惦记着萧劭的嘱托,环视着四下,问周氏:“六哥去哪里了?” 周氏跪在地上,一面为阿渺穿袜子、一面答道:“七殿下一直哭闹,昭容娘娘便让乳娘抱他在外面走走,六殿下在旁边跟着。” 六皇子和七皇子一母同胞,皆是由黄昭容所出。阿渺跟六哥萧逸时不时还会拌几句嘴,但却很喜欢白白胖胖的七弟,闻言连忙问道:“小七郎怎么了?是不是也受伤了?” 周氏摇了摇头,“七殿下没受伤,就是这军营里实在腌臜,连做碗酥酪的干净水都没有!” 正说着,被打发去要水的宫婢拢翠,红着眼,进到帐内,手里的执壶空空如也。 周氏站起身来,“灶房也没有?” 拢翠十三四岁的年纪,还不大会忍耐情绪,带着丝哽音说道:“我跟他们说,咱们殿下喝的水,须是井水先经石块和竹炭滤过、再沸煮放凉以后,才能用。可兵营灶房里的人不但不给,还笑我娇气,说让我直接给生水里添点水君叶,就能喝了……” 周氏今日亦是又惊又累,一路忙到现在,积攒了大半天的火气终于再忍不住了,闻言怒道: “岂有此理!能伺候殿下膳食,是他们的福分,岂能不知好歹!” 她劈手夺过拢翠手里的执壶,“我倒要看看,他们胆子有多大!” 说着,撩帘出了军帐。 拢翠和另外一名宫婢,见状连忙跟了出去。 阿渺扭过头,见帐内众人各自忙碌着手头事、无暇注意自己,趁着帘子落下的一瞬,快步闪身而出,也出了营帐。 第18章 你能送我回去吗 暮色中的营地,斜阳夕光渐转昏暗。 帐外的士兵正在长官的指挥下,移动着停放在空地上的皇室车舆。看到拢翠和另一名宫婢走过,几名拉马的士兵停止了动作,其中一人甚至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引得周围众人跟着爆出了一阵哄笑。 阿渺不懂那呼哨和哄笑背后的含义,却下意识地有些害怕。趁着士兵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宫婢身上,她顿住脚步,扭身朝相反的方向快走了几步,退到了帐篷左边的一辆马车后边。 五哥让她去找禁军的林将军。 可帐篷外的这些士兵,分明就不是她所熟悉的禁军。 皇家的那些禁军,都是富贵人家的子弟,披红锦、戴银冠,姿态高昂,见到宫女时还会刻意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情,跟眼前这些举止粗鄙、笑声肆意的黑甲士兵相比,一眼就能看出不同。 阿渺沿着同一个方向前行,视线在暮色中逡巡片刻,却始终一无所获。不见禁军、也不见六哥,倒是看见之前萧劭乘坐的那辆马车,停在空地的边角处。 她走了过去,爬上车沿,掀帘进了车厢,借着车帘处透入的微弱夕光,找到了被自己用织锦毯裹住的鸟笼和五弦琴。 虽然有毯子和软枕的保护,鸟笼还是被颠簸得有些变形,里面装水和食物的器皿也早已打翻,小翠鸟蔫答答地耷拉着脑袋,任阿渺几番用花藤逗弄,都无精打采、没有反应。 阿渺既担心又愧疚,抱着鸟笼,打算撩帘下车,却猛然听见外面有人走近,像是几名士兵在聊着天—— “还是齐副将舒服,领着禁军去吃酒,苦差事都他娘的丢给咱们!” “话也不能这么说。齐副将吃完了酒,不还得……”做了个下劈的手势,“那不也是苦差事?” “苦个屁!都他娘的喝醉了,一抬手就是一个,有啥难办?” 几人言辞隐晦地说着话,拽过拉车的马,扯着缰绳、驱赶着,开始移转马车。 阿渺被他们谈论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屏着呼吸,靠着车厢壁,缓缓地坐了下来。 马车辚辚地出了营地,外面士兵的讨论声开始变得大胆起来: “装人头的那两辆车,已经运出去了吧?” “已经往富阳关那边走了。” “等富阳关外那些流民瞧见了,不得一个个发疯?”叹了口气,“说起来这些流民,也是可怜……” “他们要向阎王爷告状,就该告关中的那些地方官,靠着跟朝廷里大官的关系,贪钱不说、还贪赈灾的粮草!狗日的贪完了钱粮,还反过来诬告说是咱们南疆上缴的粮米不足!” “对!我听说凉州的周孝义,就是因为看不惯这些事才反了!还专门让人写了篇什么檄文,列出皇帝老儿的十大罪状,什么纵容奸党、谋私欲啥的,说朝廷内外的好多官职,都是士族门阀用钱给自家子弟买的,出了事就互相包庇,专门欺负老百姓!” “哟,你小子出息了啊!还能读得懂文书了!” 几人哄笑了一阵,赶着车,朝军营外围的马场走去。 到了马场,有管事模样的人过来交代: “先把马卸了,再查一下各辆车里面,看看有没有兵刃之物。” 阿渺抱着鸟笼,移到车帘边,觑到士兵们走去了前一辆车前,迅速地撩开帘子,滑下了车沿。 此时天色已经已近全暗,临水而建的马场上矗立着的一排排马厩,轮廓起伏朦胧。 -- 第29页 阿渺四下张望一番,心中忧惧蔓生,一颗心怦怦直跳。 刚刚那些士兵聊天里提及的内容,什么“一抬手就是一个”、“皇帝老儿的十大罪状”,她纵然年纪尚幼、理解得有些似懂非懂,却也依稀觉察出了某种隐晦的危险…… 这时,一个卸完马、走过来的士兵,抬眼瞅见了夜色中的小小身影,惊呼道:“什么人?” 阿渺心头一紧,扭转身,撒腿就跑。 身后传来呼声 —— “有人!” “去拿火把!” 她抱着鸟笼,也顾不得看方向,顺势沿着坡度就往下疾奔。 为了方便牧马,马场建在临近靠水的坡地,草木丰茂,越往下跑,脚下的青草越为厚滑,泥土也变得越加潮湿起来。 “站住!” 身后追赶的士兵,看出对方的身形只是孩童,开始各种言语恐吓: “再跑就放箭了!” “箭已经上弦了,马上就放了!” 阿渺到底年幼,听得心里害怕,一咬牙,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你们……谁敢放箭。” 她在心里默念着阿娘和五哥的叮嘱:她是皇朝的帝女,不能失了威严,需得让人敬畏…… 她不能害怕…… 阿渺抱着鸟笼,慢慢扬起头,“你们谁敢放箭?” 几名追来的士兵也放缓步速,停了下来。其中一个举着火把的,把手略抬高了些,笑道: “原来是个小丫头。” 其余几人也围了过来,一个脸上有疤的粗壮士兵将阿渺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嘴里啧啧两声,“小丫头长得还挺水灵的!也是宫里的人?” 阿渺此时穿着被裁去了下摆和衣袖的宫婢衣裙,发丝凌乱,只一双水氤清亮的眼眸映着闪烁的火光,倒显得愈发的亮了。 “我是大齐公主萧令薇。你们……你们现在立刻护送我回营帐。” 几名士兵闻言,面面相觑。 刀疤脸嘿嘿笑道:“公主?公主穿得也太磕碜了些吧?让我闻闻,是不是还有马粪味?” 说着,伸出粗黑的大手,摸向阿渺。 “别碰我!” 阿渺侧身闪躲。 与此同时,一声厉喝也在她的身后方响起:“别碰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昏黄的火把光映之下,陆澂脚步蹒跚地急奔而来,身上的锦袍像是浸了水,下摆湿漉漉地贴在腿上。 “不……不许对公主无礼!” 玄武营的士兵不认得阿渺,却大多认得陆澂,见状皆神色微变,躬身行礼,“世子。” 陆澂微微偏过头,将高高肿起的半边脸颊藏到阴影里,朝着阿渺揖礼,“殿……殿下没事吧?” 阿渺沉默一瞬,缓缓摇了摇头。 玄武营的士兵彼此交换了个眼色,当中较为机灵的一人,赶紧表态道:“都是误会!误会!要不属下等现在就护送公主回营?” 阿渺警觉后退。 “我不用你们送了。” 她侧过头,看了眼陆澂,“陆世子,你能送我回去吗?” 此时此刻,她思绪缭乱,滋味杂陈。 宫人们在军营里的种种境遇、士兵们肆无忌惮的言谈、还有她自己对庆国公由来已久的畏惧……交织到了一起,堵塞在了心头。 乍然见到陆澂的一瞬间,阿渺既感到脱离险境的释然,又难免不把对庆国公和玄武营的感受投影到他身上,生出了几分忌惮与厌恶。 可比起那几个士兵,陆澂又显然更值得信赖一些。 而且,让他送自己回去,还能把他交给五哥来处置,盘问有关他父亲的事…… 陆澂摒退几名士兵,留下火把,自己举在手里,为阿渺照明道路。 “殿……殿下请。” 阿渺步履踯躅地跟着陆澂,朝山坡上走了一小段,忽而记起什么,顿住脚步,“你等一下。我先把这只鸟儿放了。” 她调转头,提着鸟笼,快步走到坡下的水岸边,蹲下身,打开了鸟笼的小门。 “这里水草丰茂,比在笼子里好。” 阿渺小心翼翼地把翠鸟捉了出来,摸了摸它的脑袋,“你也别怪安思远。他把你捉来送给我,定是觉得你跟着我可以吃得好、玩得好,我们两个都能开开心心的。可惜……对不起了……” 不知道嬿婉和安思远他们可安好?千万,别也遇到危难…… 阿渺叹了口气,再次轻触了下翠鸟头顶的软毛,有些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用掌心托住翠鸟的两只小爪子,慢慢举高。 原本有些无精打采的翠鸟扑扇了一下翅膀,在阿渺的手掌上蹦跶两下,发出啾的一声鸣叫,紧接着迅速扑打羽翅窜起,极快地飞向夜色中的河面,消失无踪。 皎若玉盘的一轮明月,倒影在潺潺的河水之中,映着起起伏伏的粼光。 阿渺望向翠鸟消失的方向,默默地站起身来。 陆澂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手里的火把几近燃尽,摇曳着明灭交替的光影。 “那鸟……是安思远送给殿下的?” 阿渺转过身,抬头望着陆澂,点了下头。 陆澂垂下眼,“殿……殿下既然喜欢,为……为何不留下?” 阿渺沉默了会儿,鼓了鼓面颊,笑得有些微弱。 “我喜欢它,可它未必喜欢留在我身边。鸟儿既然生作了鸟儿,就应该自由翱翔于天地之间,而不该被困在笼子里。” -- 第30页 她顿了一顿,“我五哥说过,万事万物,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各安其性、自适其适。” 就好比,君是君,臣是臣,大齐是萧家的,天下是父皇的,旁的任何人,都绝对不能夺走。 不是吗? 她抬眸盯着陆澂,似乎是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有关他父亲的阴谋算计。 可男孩被她盯得久了,呆呆地欲言又止,一不小心、还被火把滴落的松油燎到了手,疼得截住了话头。 阿渺瞧着他笨拙失措的反应,暗暗失望。 就算庆国公真有什么阴谋算计,他大概,也是不知道的…… “我们先回去吧。” 她调整情绪,唤了一声。 两人转过身,准备往山坡的高处走去。 这时,一道黑影突然从陆澂的身后疾掠而来,速度极快,如劲风袭来一般,顷刻间就朝着两个孩子笼罩下来! 第19章 可以成为很厉害的人 那人张臂顺势挟住两个孩子,继而纵身而起。 阿渺只觉得耳畔风声呼呼,人尚来不及反应呼救,就已经被不断的起跃和奔跑、摇晃得头晕目眩,整个身体被从腰部裹挟着,头垂向下,胃里也是异常难受。 行出好一会儿,速度终于渐缓。 那人停住脚步,将两个孩子扔到草地上,一只手在衣襟上拭了拭,嘟囔着:“小娃娃怎么一身湿衣服……” 阿渺大口喘着气,艰难爬起身来,借着林间微弱的月光,依稀瞧见劫持他们的人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头发和胡须都是乱蓬蓬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个老头。 乱发老头走到两个孩子面前,岔腿蹲下身,手搭在两侧膝盖上,姿态有些像只老猿猴,清了清喉咙,问道: “我问你们,今天是不是有祈素教的人被抓进军营里了?” 陆澂这时也喘着气爬起来,不动声色地朝阿渺靠拢,把她挡在自己身后,反问道: “你……你是祈素教……教的人?” 乱发老头一愣,继而学着陆澂说话的样子,“我……我呸!你才是祈素教……教的!” 他扯着陆澂的衣襟,将他拨攘到旁边,似是有些不耐烦,“你这个娃娃说话不利索。”伸手抓向后面的阿渺,“你来说!” 阿渺惊慌之下,下意识地偏头缩身,躲开了老头的触碰。 老头见状反倒起了兴致,目光炯炯地站直起身,再度抓向阿渺。 阿渺被逼得急了,禁不住惊叫了声:“别碰我!” 她躲避的动作,落在寻常人眼中,最多只觉得小女孩的姿态有几分仗着身形优势的灵活,可在毕生钻研武学的行家眼里,那一连串的后退、偏头、缩身,甚至是下意识的格挡,都自然流畅的犹如行云流水一般。 老头的眸光越发亮了,索性不再缠斗,径直提气纵身跃起,截住了阿渺的退路。 他一把拽起女孩的胳膊,手极快地沿着她的肩头向下、一路摸到了她脚踝的昆仑穴。 陆澂冲了过来,用力掰住老头的手,试图将阿渺从他的擒制下解救出来,“你放开她!” 老头此时神采熠熠,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其惊喜之事,注意力始终集中在阿渺的身上,看也没看陆澂一眼,直接一手提拎着阿渺,一手化掌聚力推出,拍到了陆澂的胸口上,“闪开!” 陆澂被掌力震得向后飞出,跌落倒地,紧接着胸前气血翻涌,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阿渺惊叫了一声,大力扭动着身体、试图挣脱,却被乱发老头钳制得更紧。 “果然!果然……是脉门自行闭气归谷!” 老头两眼放光地打量着阿渺,嘴里语无伦次地嘀咕着:“见招拆招的悟性和速度,天生的练武奇才……好,好!有了你,我还找那姓柳的小子作甚?” 说完,自顾自地乐了起来,一脸的笑逐颜开,“比那臭小子好!哈哈!” 他松开挣扎的阿渺,任由她奔至倒地的陆澂面前,然后跟了过去,缓缓在两个孩子旁边蹲下身来。 阿渺扶起陆澂,焦急唤道:“陆世子!陆世子!” 陆澂身体瘫软,没有回应。 阿渺扭过头,抬眼望向暗色中的乱发老头,竭力镇定住语气:“你打死了庆国公府的世子,整个玄武营的人都会来抓你!” 老头大咧咧地蹲在地上,丝毫不以为意,“什么功夫狮子的,我卞之晋谁都不怕!” 阿渺本还想威胁老头送自己回去,却不料对方连玄武营都不怕,一时言辞堵塞,不知该如何应对。 可这时,卞之晋的神色倒是和缓了几分,抬手抓了抓头顶的乱发,像是思索一瞬,然后调整了个稍微雅观点儿的姿势,挺直腰板,盘膝坐下。 他冲着阿渺招了招手。 “来,你过来,给我行个礼,叫声师兄。” 阿渺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卞之晋见阿渺迟迟没有反应,忍不住又催促了一遍,然后姿态傲娇地补充道:“咳!我其实,不咋喜欢女娃娃的,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看在你天资不错的份上,能让师父他老人家欢喜,我也就忍了。” 阿渺瞪着双眼,茫然而疑惑,“你是说……你要……做我的师兄?” 卞之晋“噢”了声,顶着花白乱发的脑袋昂得更高了些,咂了咂嘴,“你不用急着得意啊!要是你学得不好,我半途就杀了你,免得你将来有辱师门!” -- 第31页 阿渺脑中一片混乱,也弄不明白这疯疯癫癫的怪老头究竟想让她学什么,“那你……先带我去见一下我阿娘和哥哥。我哥哥受了伤,还在等我带人回去给他治病……” “不行!” 卞之晋反倒是被阿渺的话提醒了,猛地跳将起来,“我师父也快死了!更等不了!我们马上就回去!” 说着,伸出大掌,拽住阿渺就想离开。 阿渺哪里肯走,“不要!”力气敌不过卞之晋,只得抱着陆澂的“尸体”不撒手,“我不能丢下他……” 卞之晋摸了摸陆澂的脖颈,见还活着,索性也懒得跟阿渺争辩,照着先前的姿势,一手挟起一个孩子,提起一口气就继续疾行起来。 阿渺又急又怕,自是不断扭动挣扎,可一日的惊吓流离、情绪大起大落,加之此刻人又饥又疲,哪里又挣得过武功极高的卞之晋? 她心里还惦记着萧劭的嘱托,又想到已经饱受惊吓、憔悴担忧的母亲,不由得悲惧交加,心底翻涌起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回去与亲人团聚的焦灼! 阿娘和五哥总说,她是皇朝的帝女,行事不能失了威严,需得让人敬畏,也不能太凶,否则便会失了人心……可刚才她对着几个士兵拿出威严的模样,似乎并不管用。 那她现在就不要再凶了,改对人客气有礼些,总行了吧? 阿渺憋住泪意,抑住情绪,仰头喊了声: “师……师兄!” 卞之晋脚步一顿,“啊?” “师兄,我饿了。” 阿渺睁着一双泪盈盈的眼睛,“我已经一天没用膳了,现在很饿很饿,师兄能不能给我些吃的?”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我饿死了,就见不到你师父了。” 卞之晋显然对阿渺的改口颇为受用,把两个孩子放到地上,伸手进衣襟里摸索了片刻,拿出半块干饼,递给阿渺:“拿去!” 阿渺看了眼,不肯接,“我不吃这个。” “那你要吃啥?” 阿渺道:“我夜里喜欢吃九珍玉蓉糕,再配上顾渚紫笋。” 卞之晋一脸茫然,“啥?” 阿渺仰着小脸,出言宽慰:“你没有这些吃食,也没关系。我也可以吃肉的。” 卞之晋:…… 不过转念一想,身上就剩半块饼了,接下来赶路总不能大家都饿着肚子,自己的力气也经不住耗费。 他合计了一下,拿绳子把两个孩子的手脚绑住,扔下一句“在这儿等着!”,转身匆匆地进了旁边的林子。 阿渺确认卞之晋走远,迅速坐起身来,尝试解开手腕上的绳索,无奈麻绳在腕间绕得紧紧的,指尖根本够不着。而双脚也被同样的方法、紧紧缠住了脚踝,人完全找不到站立起身的平衡。 流云蔽月,四下的山林里一片漆黑。 就连天公也不肯作美,没过多久,竟淅淅沥沥地洒落一阵夏夜急雨,击打得满林的树叶簌簌作响。 阿渺几番尝试解绳无果,心底涌出一丝酸楚与绝望,又想到五哥和阿娘,忍不住将头埋到膝上,默然垂泪。 好不容易诓走了那个老头,还是逃不掉吗? 就在这时,躺在旁边的陆澂像是被滴落到脸上的雨水呛住,猛地抽了口气,大力地咳嗽起来。 阿渺先是一惊,继而不禁泛出喜色,“你没死?” 她年纪尚幼,对生死的状态并不完全了解,只从前在宫中见豢养的小鹿、小兔受伤不治,再也活不过来,懵懵懂懂地、能理解生与死的大概意义而已。 先前见陆澂一动不动,她便以为他被卞之晋打死了。说实话,那时心中的惊恐远远多过伤心难过,甚至……还曾有过那么短短一瞬,脑中闪过了近乎恶毒的想法,觉得若是陆澂的死、能让他父亲庆国公受到某种打击,也不全然尽是坏事…… 此时见到他“死”而复生,阿渺惊讶之余,又有些说不出的情绪复杂,但一想到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终究,还是让欣喜和释然的情绪站了上风。 陆澂也被卞之晋绑住了手腕,却没有绑脚踝,一面止着咳嗽,一面坐起身来,拂去脸上雨水,在黑暗中费力捕捉阿渺的身影,“殿……殿下,没事吧?” 阿渺摇了摇脑袋,决定长话短说: “那个老头,要抓我回去给他师父,我让他去找点吃食,说不定他马上就快回来了!你能动的话,可以过来帮我解一下绳索吗?” 陆澂凑近阿渺,曲起膝盖,然后在靴子里摸索了片刻,抽出一把匕首,“请殿下把手……手递过来。” 阿渺将手伸了过去,很快,便感觉陆澂温热的指尖触上了自己手背的皮肤,又慢慢移到了腕间。 “殿……殿下勿动。臣冒犯了。” 冰凉的刀锋,沿着阿渺腕间的肌肤,小心翼翼地割擦到了麻绳上,每一次的动作,皆是无比的谨慎。 两人靠得很近,微微屏着的呼吸,带着各自的气息、不断拂送到彼此的面颊上。 阿渺有些不自在起来,忍不住想开口说些什么,半晌,呼了口气,有几分佩服地叹道:“你怎么……会想着往靴子里藏把刀啊?” 陆澂这时割开了阿渺腕间的麻绳,转而移向她脚踝间的绳索,依旧小心翼翼、谨慎缓慢。 “臣……” 他下意识地开口回答,却又随即顿住,陷入良久的沉默。 -- 第32页 夏夜的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击打在树叶上的雨声,渐渐弱了下去。先前淅淅沥沥的落雨,很快化作了潮湿的水气,夹杂着泥土与草植的清香,慢慢在林间弥散开来。 或许,是黑暗的环境隐去了内心的顾忌,放大了死而复生的释然,又或许,仅仅因为小女孩软糯的嗓音太过清甜,让他舍不得不回答、舍不得放弃透露心扉的这一瞬渴望,陆澂沉默了许久之后,终是缓缓再开了口: “臣……之前,动过轻生的念头……” 父亲当着众人的那一巴掌,击碎了他仅存的那一点点自尊和对父爱的无望祈盼。 其后跟着去了中军帐,玄武营的张将军或是出于好心,特意在父亲面前称赞自己勤用功、擅谋略。而父亲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讥嘲道:“连一个小姑娘都能将他一脚踢倒,如此废物,读再多的书,也不过纸上谈兵。” 陆澂抬起头,望向夜空中流云拂露的一轮明月,抑制住眼中泛出的酸意,微弱地笑了笑,道:“臣听军营里的人说过,说……人投了水,哪怕心里想死,到了最后时刻,还……还是会忍不住挣扎求生。所以臣想,若……若是那时捅上自己一刀,或许,就没力气挣扎了……” 他并非怯懦之人,也不是没有勇气直面命运的艰难,可唯独经受不住的,便是活成了压在亲人身上的累赘与耻辱。 只要他死了,母亲便不必再苦守在冰冷寂寥的国公府,姐姐也能早日与青梅竹马的恋人完婚。 父亲……若想把世子位传给南疆的那个孩子,也不会再受任何阻拦、无须再有任何的顾虑…… 所有人,都圆满了! 阿渺怔然望着陆澂,一时辨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难怪,刚才会在河边撞见浸湿了衣袍的他。 原来竟是…… 雨后的月光,穿过树荫投落下来,照在陆澂高高肿起的半边脸颊上。本来就不怎么好看的模样,如今显得更加难看了。 可那双光泽熠然的眼眸,映着明月银辉,清炤若破云之电,倒是阿渺从前不曾留意到的…… 她想起皇祖母那些善意却不免伤人的盘问,想起今日陆澂在马车上回答自己的话—— “若有一日,臣发觉身边最亲近之人、实则并非臣的亲人,那臣不但不会觉得害怕,反而会因此而感恩欣喜。因为从此之后,臣身上所有的缺憾、瑕疵、耻辱,都不会再牵连到臣敬爱至深的那些人。她们也不再有责任,为了臣而做出任何的牺牲。” 最后,又想起刚才误以为他死去时,那一瞬间,因为忌惮着他的父亲庆国公,她脑中一闪而过的恶毒念头,期冀着陆澂的死、能在某种程度上打击到庆国公府和玄武营…… 陆澂垂下眼,借着月光,加快速度割断了阿渺脚踝上的绳索。 “绳索虽然断了,但殿下还是先假装被缚,待那老者回来,臣会趁他不备,刺……刺他一刀。到时殿下什么都不要管,只管起身逃走,不要回头。” 陆澂平日常与年长几岁的表兄王迴相处,零零碎碎地听闻过一些大户人家内宅的腌臜事,晓得像阿渺这般容貌出众的女孩,虽则年幼,却更容易引来某些龌龊之人的觊觎。 刚才他见卞之晋将阿渺从头摸到脚,遂在心中有了猜测。当时怕误伤到阿渺,他没敢拔刀,但眼下有了机会,便是拼死也不能让那恶人再碰公主…… “那老头存了心要掳走殿下,若殿下此刻逃走,说不定还会被他追上。殿下若信得过臣,便依臣之计行事。” 陆澂抬起眼,看向阿渺,却见女孩也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那双水氤清亮的眼眸,映着溶溶月光,色泽闪耀得近乎虚幻,浮泛交织着复杂难辨的神色,令得陆澂一瞬间有些怔然。 “你刺他一刀,让我逃了,你怎么办?那个老头那么凶,万一你刺不中怎么办?” 女孩的声音软软糯糯,视线却是一瞬不瞬,“你该不会……是还想寻死吧?” 阿渺沉默片刻,从陆澂手中取过匕首,拉过他的手,一点点割着他手腕上的麻绳,“我不知道你为何想轻生,可你总该想想你的亲人、关心你的人。这世上……总归有人能看到你的好、你的才智的。” 她挫断了最后一根麻线,抬起眼睫,回忆着从前五哥说过的话: “你的聪明,你的才智,可以利国、可以研事、可以治政,可以成为很厉害的人!” 第20章 居然这么毒 陆澂身形凝固,怔然注视着阿渺。 夜风吹过,将头顶树叶上蓄集的雨水拂落下来,滴到了他的额头上。他却始终,一动未动。 心底深处,有某种软软绵绵的情绪浮泛了上来,微暖的,夹杂着淡淡的欣悦,又似有几分赧愧的窘迫。 他禁不住弯了弯嘴角,又理智地压平了下去,却很快,不受控制地,再度牵起…… 林间稀疏的月光,被树荫切割得点点碎碎。 明明只是清凉如水的斑驳银色,却又好像,刹那间渲染了颜彩。 陆澂回过神,迅速垂下眼帘,取过阿渺手中的匕首。 “臣不会寻死。殿下若真信臣,便……便请记住臣刚才的话。” 他从腰带的内袋里翻出一枚玉牌,塞到阿渺手中,“臣的令牌,玄武营和神策军的人,都认得。殿下拿好它,不……不会再有士兵不敬。” -- 第33页 阿渺捏着令牌,想起刚刚玄武营里的那几名士兵、和他们交谈的那些内容,再抬眼去看陆澂时,蓦地又有些滋味复杂起来。 要是他父亲真有什么图谋,那…… 阿渺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却在这时听见了窸窣的脚步声,从不远的林间极快地传来。 陆澂也警觉起来,拉着阿渺躺下,示意她学着自己的样子,往阴影里蜷起身体。 两人身上的绳索虽然被割开,却还松松缠绕在腕间。阿渺学着陆澂的样子,把双手并拢、压到身侧,再缩起双腿,尽量隐入树木投映的阴影之中。 另一头,卞之晋拎着几只野兔,大步迈至,远远瞧着两个孩子还乖乖躺在树下,倒也没生出什么疑心,还颇为得意地嚷嚷道: “我专门捉多几只!接下来几日都能有肉吃!” 他扔下兔子,蹲过身,去解开阿渺身上的绳索。 阿渺心咚咚直跳,故意朝内扭了下,“我……我又不想吃肉了。” “啥?” 卞之晋火冒三丈,俯身凑近,作势想要将阿渺拎起来。 他自幼习武,早已练就一双夜视如昼的明睛目,可刚才阿渺在陆澂的示意下,刻意扭身蜷体、遮挡住了手足部位,倒没让卞之晋觉察出绳索的异样。此刻人俯身凑近,立刻便注意到阿渺手腕间松垮的麻绳,顿时意识到不对劲,下意识直起腰、欲往后跃。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一直缩身倒地的陆澂猛然弹起,使出十足十成的劲力,将手中的匕首狠刺入了卞之晋的腰侧! 这一刺,走的是玉石俱焚的路数,全然不顾将自己的周身要害暴露在对手的攻袭范围内,以此换来了雷霆一击的机会。 卞之晋腰腹大穴被刺中,顷刻间内息絮乱,狂怒着大喝了一声,掌风胡乱拍出,将面前一株碗口粗的松树击得咔嚓断裂! “快跑!” 陆澂拽起阿渺,拔腿就跑。 谁知那卞之晋内力修为着实深厚,腰间中了一刀,竟然还能忍住剧痛、纵身跃起,堵住了阿渺和陆澂的逃路! 他气急败坏,憋住一口真气,长臂伸出,径直击向陆澂面门。 这小子看上去愚笨孱弱,却不想是个阴毒的!刚刚伏地诈晕之际竟还刻意控制气息,方没叫自己觉察出异样!着实该杀! 陆澂感觉有劲风直袭自己额前,下意识侧身躲避,同时用力将阿渺推至一旁: “殿下记住臣的话!不要回头!” 话音未落,肩头已被卞之晋的掌力击中,身体犹如断线纸鸢,向后跌飞倒地。 “陆澂……” 阿渺被陆澂推了出去,顺势疾奔几步,心中却终是难以断舍,忍不住就放缓了速度。 可转念想起重伤卧榻的五哥、他的嘱托,想起玄武营里士兵那些意味深长的议论…… 她狠下心来,没有回头,握紧手中玉牌,朝着密林深处发足狂奔而去。 卞之晋摁住伤口,转身欲追阿渺,却被陆澂死命扯住了裤腿。 “臭小子!” 卞之晋怒到极点,弯腰攥住陆澂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 刚刚害怕伤到那小丫头,没敢使出全力,此番可断不会再手软! 卞之晋起了杀意,下手再无保留,陆澂被他攥住了喉咙,霎时便喘不过气来,憋得双目胀痛。 卞之晋弯起拇指,用力在陆澂的天突穴上摁了下去,指甲嵌入了皮肤,渗出了一丝血迹。 眼看气脉就要扼断,卞之晋却突然仓惶地住了手。 “你身上有蛊?” 仿佛是触碰到了什么极其骇人或肮脏的东西,卞之晋遽然松开了手,将陆澂扔到一旁,自己慌张地在衣袍上不断地拭着拇指,一面破口大骂道: “遭瘟的死小子!居然养这么毒的蛊!” 说着,迅速盘膝而坐,运气疗伤,比起先前被捅了一刀、紧张不止百倍。 陆澂被扔到了泥地上,满脸污秽,狂咳不止,用了好半晌的工夫,方才顺过了气来。 卞之晋将真气游走周身一遍,堪堪止住毒行,睁开眼恶狠狠问道:“这蛊叫什么?” 陆澂忍着肩头剧痛,喘息着爬起身来,“什……什么蛊?” 卞之晋吹胡子瞪眼,“别跟我装蒜!老子从前在雁云山……”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往事,讪讪收言,清了下嗓子,“咳,反正老子也懂这些毒玩意儿!你身上这只蛊虫,至少养了六、七年了!” 蛊虫? 六、七年? 陆澂在心中默默消化着卞之晋的话,想起从前在玄武营里听人议论过的那些有关南疆巫术的恐怖传闻,脑中似有念头飞闪而过,一瞬间血液不禁泛凉。 可他惦记着阿渺安危,万不敢将注意力从眼前局势撤离,一面留意观察卞之晋的反应,见其纵然怒极、却始终不再出手,遂慢慢后退几步,顺势接话道: “对,是极……极厉害的蛊!你现在若是动了,必然毒发!” 卞之晋似是甚为忌惮蛊毒,听了陆澂的话,气得胡须乱颤,却始终盘膝而坐、不敢起身。 陆澂放下心来,飞快地旋过身,捂着受伤的肩膀,朝着刚才阿渺离开的方向,踉跄地追了过去。 第21章 找皇帝讨个说法 阿渺在林间没有方向地一路狂奔,直到喘不过气时,方才停住脚步,稍作休息。 -- 第34页 夜空中明月依旧高悬,可天际边又开始有乌云汇聚,慢慢地拢出雨势。阿渺举头仰望,见尚且无云的那一半天空里,繁星点点、一片璨然,排列出灿烂而瑰丽的星象图案。 她从前在五哥的寝宫书斋里,倒是见过标识方位的星宿图,可惜从不曾学过,不懂得该如何辨别方向。眼看着夏夜的骤雨又将来临,阿渺迟疑了片刻,决定沿着山形,一路往最高处走。 山林中四处寂暗,只有微弱的星月之光,勾勒出树木植物的阴沉轮廓。 昆虫此起彼伏的鸣声,一直在身边的灌木草丛里响个不停。 阿渺的心里,害怕极了。 她既担心,会有野兽或坏人突然从黑暗中冲出来,又偏偏、不敢盯着那些暗处多看,只能竭力加快步速,遇到光线晦暗的地方,便闭上眼,如同风一般地疾跑而过,心里默默想着五哥和阿娘的模样,期冀着借此能给予自己力量。 好不容易跑上了一片开阔的山坡,却听见头顶一声闷雷,紧接着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阿渺摸索着,找到一块蘑菇状的大岩石,缩躲到石下,蜷抱住身子,有些怔然地望着垂落的雨帘。 她自幼在金尊玉贵的皇宫中长大,吃穿用度,尽是人间至极精致,身边最亲近之人,亦是清雅贵致、风度非凡,平日在宫中行走,莫说疾速飞跑,就连稍微走得快些、让腰饰禁步发出了乱音,也是会被阿娘责备的…… 阿渺垂手摸了摸自己脚上早已浸湿的软履,感觉鞋底几乎都快磨穿了。 可不知道为何,刚才那种像风一般无拘奔跑的感觉,她竟然,一点儿都不讨厌呢…… 外面的急雨,唰唰地下个不停。 阿渺伸出小手,就着雨水洗了洗,然后犹豫了片刻,用掌心接住些许雨水,凑到嘴边,润了润发干的嘴唇。她倚着石头,时间长了,眼皮不禁有些发沉,开开合合的,最终闭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好像听见有脚步声从不远处跑过,来回兜了几个圈子,继而又渐渐行远了。 阿渺警觉地睁开眼,想到那个怪老头卞之晋,不由得心怦怦直跳,保持着静止的姿态坚持了良久,一直到外面不再有动静、雨也停了下来,方才小心翼翼地慢慢探出身来。 积雨的云层移到了另一边,天幕中出现了一半乌云汇聚、一半星月熠熠的奇异景象。阿渺沿着山势继续往上,待终于走到了最高的临风之顶,遥遥望见天际处已然崭露出了一丝微红的曙色。 再往山顶的左侧看去,底部平缓的原野之上,有点点的灯火聚集在一起,似乎还在极其缓慢的移动着。 那里应该就是军营吧? 阿渺心中一喜,连忙加快了步速,朝左面的原野方向奔跑了下去。 跑跑停停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终于追上了那些灯火之光。 隔得尚有些距离的时候,便能隐隐听见有婴孩的啼哭声。再走近了些,见前方山道中,浩浩荡荡的大批人群,拖家带口、聚集缓行,其间少数人举着火把,替老弱者照明道路,观其衣着打扮,竟与白日里见过的那些流民无异! 阿渺害怕起来,迟疑不决着,既不敢靠得太近,又舍不得灯火人影带来的那一丝安全感,便只远远地跟在人群后方。 时间长了,有老人或者抱着孩子的妇女掉了队,瞧见跟在后面的阿渺,却似乎并不惊讶,还主动出声招呼她:“小娃娃别跟丢了,等进了富阳关,咱就有东西吃了!” 阿渺奔波一夜,头发凌乱,小脸肮脏,身上穿着的那套被裁剪过、不合身的衣裙,也早已沾满泥渍尘污,乍一看上去,跟难民中那些孤儿饥童竟并无太大区别。 她埋底了些脑袋,攥了攥始终紧握在手里的陆澂的令牌,慢慢地跟了上去。 虽然辨不来方向,但她知道,富阳关是通往京城的关口。记得初夏时从皇城出宫前往紫清行宫时,车队就曾经过富阳关,那里赵守将的夫人,还专门带人来献过消暑的酥酪梨膏。若是能到富阳关,就能让守将送自己去找阿娘! 阿渺有了这样的想法,脚步不再像先前那么迟疑,渐渐的,也敢稍稍跟紧人群一些了。 天边的晨曦,逐渐亮了起来。 红色的霞彩,一点点地由最东方晕染开来,周遭的景物也开始显露出更清晰的轮廓。 阿渺抬眼打量前面的那些流民,见他们大多衣衫褴褛、甚至衣不遮体,稍微富足些的,能有辆独轮车推着老人,条件差些的,大人小孩俱是赤脚行在了路上。婴孩们的啼哭声,比宫里小七郎的哭声,持续得长出很多的时间,一开始都是撕心裂肺的,到后来一时得不到回应、哭得累了,又变得跟小猫似的微弱不堪。一个脊背佝偻的汉子,抱着个婴儿,在人群里走来走去,目光涣散,机械地不断重复询问着:“能给点吃的不?给点吃的不?” 阿渺望着眼前景象,回想起自己坐在嵌紫金石的楠木案旁、用各种珍馐美味逗弄七弟的情景,一时有种说不出的恍惚感…… 这时,前方的人群突然停了下来。 一列骑马的队伍,驱赶着两辆马车,缓缓从路侧驶了过来。 马车上,装着满满的两车人头,脏发纠缠,血污满面,死不瞑目。 骑马中领头之人,在马背上高声说道: -- 第35页 “昨日去行宫求粮的人,已经被皇帝老儿的禁军尽数斩杀了!” 他话音未落完,人群中就已经爆出了哭喊声,不断有人冲向马车,跪倒在亲人头颅前,痛哭哀嚎起来。 阿渺跟上前去,认出了原本用于驮载宫人行装的两辆马车。 可那些死掉的流民,明明是玄武营的人杀的啊…… 这时,马背上的人,继续说道:“是祈素教的柳祭酒,领着弟兄们宰了禁军,夺回了这些尸首!现下柳祭酒已经带人去了富阳关,誓要破关入京,找那皇帝老儿讨个说法!” “破关入京!” “讨个说法!” 悲愤交加的流民们,从四面八方集聚了过来。 他们一传十、十传百地跟着呐喊起来,将积攒满腔的愤怒与悲痛化作越来越高亢的呼声,回荡在晨曦洒落的林原之上。 成群的鸦雀,振翅惊飞。山坳里、坡地上、林间汇集而来的流民队伍,密密匝匝,乌乌泱泱,渐聚成势,朝着东南方加速地移动起来。 阿渺小小的身影,也被湮没在涌动的人群里,如同被海浪急推着一般,卷入了冲往富阳关的大潮之中。 第22章 断不敢与陆公为敌 玄武营营地,中军帐。 中军主将张隐锐撩帘进入守护森严的大帐之中,一抬眼,便见分列两侧的军将幕僚,一个个神情严穆、姿态戒备。 他麾下的副将褚兴,正带着人向主位上的庆国公奏报道: “皇寺内外,末将也已经部署了戍卫,保准儿连只雀儿都飞不进去!除了近身侍奉太后的那几名宫人,其余的,末将都尽数斩杀了。只是……” 褚兴微微偏过头,瞥了眼被士兵押至堂前、摁跪到地上的一个锦衣少年,“这个小郎君,嚷着说自己是主公的内侄,所以末将不敢擅作主张,就将他带回营了。” 他话音刚落,跪在地上的锦衣少年连忙膝行上前,叩头道:“姑父!我是王家三郎王迴,前年姑父回京,还曾在国公府见过一面!” 主位上,庆国公陆元恒瞥了眼王迴,眉目深沉地沉吟了半晌,方才低声“嗯”了下。 褚兴见状,示意部属将王迴扶了起来,解了腕间绳索。 王迴却不敢久站,又主动跪倒在地。 庆国公若有所思地盯了他一眼,继而转向褚兴,问道:“太后怎么说?” 褚兴道:“太后受了些惊吓,像是话都说不利索了。末将把主公的信函拿给她读了,等了好半天,她才说了句……”努力回忆了一阵,“说了句什么……欲看要亡。” 堂内诸将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坐在主位旁的白须老者,沉吟了一瞬,问道:“说的可是……‘欲观其亡、必由其下’?” 褚兴黑脸涨红,忙不迭点头,“对!对!正是许先生说的这句!” 旁边有相熟的同僚,禁不住低声抑笑。 褚兴愈发羞窘起来,连忙朝主位上拱手,“主公明鉴,末将只是书读得少,记不得那些弯弯绕绕的话,并非脑子蠢!昨日在宫眷的马车周围大声放话、把罪责引到祈素教身上,末将就演得很好,一点儿破绽没留!” 四下笑声愈盛。 适才问话的白须老者,乃是庆国公麾下的第一谋士许落星,见状却是皱起眉头,一脸严苛: “没留一点破绽?没留破绽的话,昨日那些宫眷为何坚持不肯入营?你知不知道,此番行事若稍有偏颇,便是满盘皆输!” 褚兴噎住,扶了扶军盔,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张隐锐连忙上前解围,拍了拍褚兴的肩、示意其退到一旁,笑道:“还好最后事情都办妥了,不然褚兴免不了吃几百军棍!” 他朝着主位行礼奏道:“眼下拔营诸事,业已处理妥当。恰好三公主走失,六皇子和七皇子又被扣住,末将便告诉宫眷,禁军全被调遣去寻找公主和皇子们了,暂时堵住了宫眷那边的疑问。到底都只是些娇弱妇人,一夜吃睡得不安稳,俱是无精打采的,只求快点返回皇城,再顾不得其他。只要宫眷返京,富阳关必开城门,到时里应外合,由郝杰带兵拿下富阳关,而藏于马车中的死士,则一路跟至宫城。只要流民那边配合的时间无误,表面上看,便决计攀扯不上咱们。” 陆元恒握着马鞭,漫无节奏地在掌上轻敲着,末了,慢慢问道: “那个小公主,还没找到?” 张隐锐道:“回主公,还未找到。昨夜马厩那边,倒是有士兵曾见过她,说是……跟世子在一起。” 昨夜追赶阿渺的那几名玄武营士兵,虽然被陆澂吩咐着离开,但也没敢真走远,偷偷站在山坡上往下张望,想确保世子平安返营。可谁知一眨眼的工夫,河边火把的光就突然熄灭了。几人再奔下去查看时,怎么也寻不到陆澂和阿渺的踪迹。 “阿澂?” 陆元恒剑眉微蹙,“他跟公主很熟吗?” 跪在一旁的王迴,此时连忙抬头接话:“姑父说的可是令薇公主?澂表弟与令薇公主,一早就在宫中相识!之前行宫夜宴上,公主曾亲自为澂表弟布菜,让他吃下了引发咳疾的鱼虾,侄儿为表弟抱不平、还想着去太后面前帮他讨个公道,可澂表弟却阻拦住我,说不是公主有意为之……后来公主中了蜂毒,澂表弟又亲自去为她上过药……” -- 第36页 陆元恒扫了王迴一眼,“宫里的事,你倒是知晓得多。” 王迴俯身埋首,“侄儿不才。” 陆元恒也没再理会,敲着马鞭,想了想,对张隐锐吩咐道:“就让齐放他们继续去找,找到了,莫要伤了公主。” 张隐锐拱手领命,又迟疑询问道:“那五皇子……” 陆元恒还没答话,一旁的许落星却先一步起身,迅速奏道: “五皇子万万不可留!主公昨日也亲眼见到,那孩子年纪虽小,却临危不俱、擅控人心,差一点就制住了暴民,万万留不得!如今主公已有六皇子和七皇子在手,来日只需择其中一人即位、再行禅让,便能名正言顺,无后顾之忧,实不必多此一举、留下萧劭性命!” 张隐锐驳谏道:“但程芝执掌吏部,门下拥趸甚多,主公尚未入京,就杀了他外甥,恐是不妥。” 许落星一脸不屑,“程芝为人奸滑、左右逢源,眼下大势将倾,他断不敢与主公为敌!” 主位上陆元恒思忖片刻,抬手制止住部属争论。 “暂且留下那孩子性命,待入了京城,再作计较不迟。区区一黄口小儿,不值得诸君为其争执不休。” 众人见状,各自收声,不再多议。 陆元恒又交代吩咐了几项要紧的事宜,随即命诸人各自出帐准备。 张隐锐领命退到了帐门口,犹豫着又转回身,上前斟酌问道: “主公,世子到底身份贵重,又已经失踪了一整夜。要不要,让仇行素调派神策军过来,多派些人手去找?” 陆元恒此时已放下马鞭,拿起了案上的密函展信默读,闻言良久都没有答话。 半晌,方才冷冷道:“他若这么容易就死在外面了,便不配做我陆元恒的儿子,找他作甚?” 张隐锐迟疑片刻,行礼退了出去。 中军帐之中,便只剩下了主位上的陆元恒,和跪在堂上的王迴。 王迴听了适才的一席对话,早已是汗流浃背。他原是抱着讨好太后的想法,打算陪着她老人家在紫清山的皇寺里再住一段时间,却万不曾想到,玄武营的人马竟然深夜突袭,血洗皇寺、软禁太后,若不是自己机灵,嚷出身份,只怕也早就成了刀下亡魂! 而眼下,自己是生是死,全然掌握在这位并不相熟的姑父的一念之间…… 隔了很久一段时间,久到王迴的双膝都开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陆元恒才缓缓放下手中函件,抬起眼来,打量着地上的少年。 “刚才听了那么多,作何想法?” 王迴连忙垂首,忙不迭把早已想好的话,竹筒倒豆子似的地倒了出来: “侄儿……侄儿觉得,太后娘娘所说的那句‘欲观其亡、必由其下’,甚是有理!如今朝中奸党横行,京城以外,也处处皆由奸臣门阀把持权柄,治下百姓苦不堪言,凉州的周孝义,为何不顾祖上几世英名,非得要反?不就是看不惯地方官员贪残无度、贿赂公行、侵吞赈济?这等境况,圣上依旧不闻不管,只顾着自己逍遥行乐,就算亡他之人不是姑父,也必定会有旁人!” “是吗?” 陆元恒冷笑,“那为何靖远侯安锡岳,执掌三军兵力,却没有动?” 王迴额头冒汗,“安侯……安侯他,没有姑父的雄才伟略……” “雄才伟略?安氏以区区平民出身,不到三代,便掌控住整个北疆。此等人物,若无雄才伟略,那天下还能有几人敢自称豪杰?” 陆元恒站起身,缓缓走到王迴面前,“瞧着你有几分机灵劲,没想到只是个会耍嘴皮子的蠢货!安锡岳出身北疆蛮夷,笼络不了中原的人心,更不可能得到士族门阀的支持……” 他伸出手,将哆哆嗦嗦的王迴提拎起来。 “欲取天下者,实力、名分、人心,缺一不可。你今日能留下性命,跟你是不是我内侄并无关系,而是因为你姓王。” 陆元恒冷锐的目光警示地盯着王迴。 “听懂了吗?” 王迴两腿发软,强撑着没有再跪倒下去,双手抬至胸前,颤巍巍行了个礼。 “侄……侄儿懂了。回京之后,侄儿一定劝说父兄……不止父兄!还有袁、张、崔、李四家的表兄们,让他们顺应天命,择明主伺之!” 第23章 涌入决堤之口 玄武营大帐外,程贵嫔扶着张姏姆,迟迟不愿登车。 张隐锐留下的亲兵,在一旁不断催促:“张将军说了,禁军和玄武营的人,都已经出去寻找公主和两位皇子了!这一带林子多,几位殿下许是跑出去玩、走迷了路,多花些时间找寻,定是能找到的。五皇子病重,若再拖着,怕是不好了。” 昨夜军医送来煮好的药,萧劭似是有些疑虑、迟迟不肯饮下,可后来耐不住程贵嫔苦求,终是喝完了汤药,可随即就陷入了昏迷,一直不曾转醒。 紧接着,又传来了阿渺跟两位皇子失踪的消息…… 事到如今,饶是久居深宫、不懂世事的嫔妃们,也渐渐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妥。 程贵嫔心力交瘁,六神无主。身边唯一能帮忙拿主意的张姏姆,处理家宅内院的纷争倒是还行,可应付前朝争斗却也是半点经验也无。并且自从入营以来,庆国公根本连面都不曾露过一次,派来的那位张隐锐将军,又是个极其圆滑之人,磨到了最后,宫眷们也只剩下了唯命是从的选择。 -- 第37页 张姏姆扶着程贵嫔,劝道:“庆国公若是有意为难,娘娘就算留下,也于事无补,还不如早些返京,让圣上和尚书大人出面为娘娘作主。老婢让周娘子带人留在了营中,若是公主寻回,有周娘子照应着,也是极妥当的。倒是五殿下的伤势,实在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程贵嫔无奈,红着眼上了车,守着儿子,与其余的几名嫔妃一道,由玄武营的军队护送着,朝富阳关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风平浪静,倒还顺利。 到了富阳关外,守关的将领赵潜亲自将车队迎入,并上前跪地请罪: “圣上下过御令,绝不能让流民入富阳关,所以昨日臣实是无法派兵出城,让诸位娘娘受了惊吓,臣罪该万死!万幸庆国公回京述职、经过关外,遏止住灾民作乱。臣已连夜将军情上奏京都,恳请朝廷增兵镇压暴民!” 马车上的黄昭容,昨夜骤然寻不见两个儿子,早已是急得几欲昏厥,此刻再顾不得什么宫规仪态,径直掀开帘子,颤声道:“流民既已经遏止住了,那将军现在可以派兵出城了对不对?请将军速速增兵,立刻就出城去寻我的两个皇儿!” 负责护送车队的玄武营副将郝杰,略微压低了声,向赵潜出言解释道:“昨夜六皇子带着七皇子在营地里散步时,双双走失,禁军和玄武营的人,已经在找了。” “那……” 赵潜迟疑不语。 按理说,皇子走失,确实事关紧要,且昨日围堵城关的那些流民,昨夜也已都陆续退散离开,黄昭容要他立刻派兵出城,他并无理由拒绝。 可玄武营都已经表明亲自在找了,自己再派兵插一脚,会不会折损了对方的面子? 正在犹豫纠结之际,突然有城楼守兵疾奔而下,惊惶禀道: “流民又来了!” 赵潜连忙领着亲卫跑上城楼,远眺城外,只见关外山丘上密密匝匝的人影,不断从林木间涌了出来,迅速地汇聚向富阳关的城楼前。 跟昨日情景不同的是,眼前流民的人数多了近两倍,其间还有一些骑着马的青壮汉子,扬着鞭吆喝着,似乎是在指挥着流民的行动。 “祈素教也来了……” 赵潜脸色发白,急声吩咐:“快去传话,让玄武营的人马上护送宫眷的马车返京!” ** 阿渺跟着流民的队伍,翻山过林走了一个多时辰,腹中饥饿更盛。 队伍里,有小孩沿途捡摘野果,阿渺也学着他们,攀着树枝,摘了几串灌木上的浆果放到嘴里,酸得差点径直吐了出来,忍了半天才慢慢咽了下去。 越靠近富阳关的时候,便有越来越多的流民从不同方向汇聚过来,整个队伍壮大而逶迤,渐渐有了潮水之势。 队伍再次爬上了一个山头,阿渺举目远望,见对面山谷间雄关伫立、旌旗招展,朝阳金辉,泼洒在关外平原之上,一列由黑甲士兵护卫着的车队,正徐徐驶入敞开了城门的富阳关。 她认出那车队,不由得心跳如擂鼓,想也不想就拔腿朝山坡下冲了过去。 那是皇室的车队! 她认得那些马车上的错金徽记! 阿娘、五哥,肯定也在里面! 周围的流民看见富阳关,也兴奋起来,欢呼着往坡下奔去。 骑马的几名汉子驱策坐骑,阻拦着流民下冲的速度,高声喊道:“等一下!” 人群中,有些新加入的流民,像是昨日已经来过关口,也提了声劝阻道:“大家不要跑!不要去城门口!官兵会放箭的!” 可饿极了的灾民,什么也顾不得了,眼望着雄关、就如同望见了可以解饥解渴的救命仙丹,心中唯一剩下的信念,就是:只要入了关就能有吃的,只要入了关,家里的老人孩子就能活命! 密密匝匝的奔流人潮,从山丘上的林木间不断涌出,迅速地汇聚向富阳关的城楼前。 城楼之上,赵潜高声下令,弓箭手轮番交替,将急雨般的箭矢射向百姓。奔跑在最前面的流民,很快倒下了一批,却因此愈加激发出后来者的斗志,哭着、怒喊着、咒骂着,前仆后继地涌向城门。 阿渺挤在人潮之中,小小的身躯,到底跑不过成年的男子,吸了一大口被前面疾奔之人扬起的尘土,一时难受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羽箭划破空气的锐利声响,接二连三地在头顶的上方炸开,身边不断有人倒下,好几次,都差点砸倒在了阿渺的身上…… 这时,原本在车队驶入之后、就已经关闭了的高大城门,突然吱吱呀呀地再度打了开来! 城楼上有士兵高声惊呼: “不好!城门开了!” “是祈素教!祈素教的人混进来了!” 赵潜领着士兵奔下城楼,试图阻止破城,然而灾民早已汇聚到了城楼之下,一见门开,便不顾性命地向城内冲了进来。 赵潜急得目眦欲裂,大声指挥部属: “关城门!立刻关城门!” 士兵挥砍着兵刃,逆着人群冲杀过去。 带着满腔怒意的流民,将积攒已久的怨恨爆发出来,拼着血肉之躯,与官兵们对抗了起来。 阿渺随着人群,也冲到了城门口,耳畔边各种喊声、哭声、兵刃相交的锵然声,混乱一片。身后涌来的人,不断推挤着她,有两次甚至将她攘到了地上。好在她身形灵巧、反应迅速,滚地爬起后,猫着腰左避右窜,竟也跟着人潮挤过了城门。 -- 第38页 赵潜为了夺回城门的控制权,早已杀红了眼,手中长剑连番挥砍,侧目瞧见玄武营的副将郝杰带着人也赶了过来,顿时又增了几分斗志,高声督促部属杀敌。 郝杰奔至赵潜的背后,也抽出兵刃,握在手中,“定是祈素教的人混了进来,开了城门。” 赵潜点了下头,正欲说些什么,却猛然感觉有尖锐的利器、刺入了自己的后背,一时气闭,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阿渺进了城门,听见正前方杀声四起、哀嚎不断,不由得想顿住脚步,可后面的人不容得她犹豫害怕,推挤搡攘着,逼得她只能继续往前。 她个子小,视线低,寻着大人们之间的空隙灵活闪避,混乱间,竟瞧见一个玄武营的黑甲将领,右手高举着剑,左手却暗中抽出一柄匕首,猛地刺入到身边的另一位将领后心窝,然而退开些许距离,大声喊道: “祈素教的人杀了赵将军!” 周围还在与流民厮杀的官兵们,闻言俱是一惊,手中动作不自觉地就缓了下来。 郝杰扬剑下令:“敌众我寡,不必做无谓牺牲!速速撤退!” 语毕,领着玄武营的士兵就开始后撤。 富阳关的守兵们见主将身亡,瞬间斗志涣散,此刻见玄武营的人开始后撤,也纷纷收了兵刃,调转头跟着撤逃起来。 再无士兵阻碍的关口,须臾之后,便成了成百上千流民涌入的决堤之口。 第24章 谁稀罕你的牛 陆澂踩着雨夜泥泞,在林地间艰难前行。 被古怪老头打的那一掌,令他浑身血气逆涌、痛楚至极,逃离险境后走出很长一段路,依旧不见好转。 四周阴暗,一声闷雷之后,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陆澂想着阿渺,心忖小公主在这般的环境里,定是害怕极了。他急切地四下搜寻阿渺的身影,揣摩着她有可能会选择的路径,慢慢地往高处行去。 待走到一片开阔的山坡前时,雨下的越发急了,噼啪的雨珠击打着地上的一件头饰,又将其冲刷撞击到旁边的碎石块上,发出叮叮细响。 陆澂弯腰拾起头饰。 嵌着宝石的金蝶,颤动着赤金薄翼,如同其步履疾驰的小主人,欣悦而明亮…… 公主殿下。 陆澂心中涌出希望,忍不住想要大声疾呼,却又怕引来那怪老头,想了想,站起身,在附近反复巡视,试图找出阿渺的身影和行迹。 可绕了一圈又一圈,来来回回地,始终再寻不到半点公主的踪迹…… 莫不是,公主走到了此处,却遇上急雨,于是重新返回林子里躲雨去了? 陆澂斟酌片刻,将金蝶头饰放入衣襟,沿坡而下,又往林间追寻而去。 这一找,便是一整夜。 待到次日天明,旭日东升,依旧无果。 眼看自己气力亦将竭尽,陆澂决定冒险按原路返回、去玄武营军营求助。想来那怪老头不会在原地待上一整夜,且就算真遇上了,他不是害怕自己身上的那什么“蛊”吗?大可再割破伤口,用血唬住他…… 陆澂咬紧牙,扶着林木、努力加快步速,辨着营地的方位,朝西返行。行出大段距离,依稀见林外有山道蜿蜒,往前再急走几步,忽听见有马蹄声由北向南传来。 陆澂趔趄着奔下林坡,驻足山道之上,伸臂拦下了行路骑者。 被惊了一跳的骑者勒住坐骑,垂首打量展臂拦在山道中间的男孩,见其一身泥泞、形容狼狈,眼中却是一抹坚持决绝的意味,清炤熠熠。 这时,落在后面的一队人,也打马跟了过来。当先一人,骑着一匹个头相对矮小的马驹,远远瞧见陆澂,先是“咦”了一声,继而策马加速行近。 “陆澂?你怎么在这儿?” 马背上的安思远,恢复了在北疆的装束,紧袖袍、小口袴,发髻也换成了辫子,姿态熟练地控着马驹,停在了陆澂面前。 两个男孩年纪相近,在行宫的时候也打过照面、彼此介绍过。只不过安思远性情野放,整日上窜下跳的,自然不会跟看上去木讷沉默的陆澂交朋友。眼下骤然在荒郊野外撞见,两人倒不觉生出了几分从前不曾有过的惊喜之意。 自行宫外一别之后,安思远与母亲、妹妹,由安氏的护卫护送着,一路北上。到了临近江北地界的时候,突然碰上大批流民向南异动,堵塞了官道不说,还忿忿扬言说要去宫里找皇帝讨要什么说法。 安思远遇到这种事,定是坐不住的,却无奈被母亲拘着,下不了马车。嬿婉一直惦记着阿渺,说了句“不知公主会不会遇到坏人”,倒让安思远有了反驳母亲的理由: 将来要到风闾城陪他捉飞蝗的媳妇,可不能让坏人给欺负了! 徐氏也反应过来,想着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乖乖儿媳妇、万不能出了什么岔子,也再顾不得中原人那什么订亲后不得见面的破规矩了,召来护卫统领,挑了批最得力的人手护着安思远南下,去确认一下皇室的车驾有没有安全归京。 于是一队人按照原路返回,又上了皇室车驾所走的官道。很快,便瞧见了被流民袭击处的一片狼藉。 安思远在一堆杂乱弃物中,翻出了一条血淋淋包着肉、像是阿渺曾穿过的纱裙,顿时又惊又怕,所幸随行的护卫认出那肉是马肉,且又察看了一番地上的痕迹,确定车队最后是被大批的士兵护卫着离开的,这才安抚住安思远。 -- 第39页 然而经过一夜大雨冲洗,地面上的痕迹消失了大半。众人追寻到此处山林附近,便再找不到车队行驶的线索,倒是撞见了蓦然从林子里冲出来的陆澂。 安思远听陆澂说,皇室车队确实被玄武营所救,不觉放下心来,可紧接着下一刻,又听说了阿渺失踪之事,嘴角立即垮了下来,策着马急慌慌打圈,“你为啥不早说!”吩咐左右,“赶紧进林子里找!” 安氏的一名护卫把陆澂拉上马,与其同乘一骑,随即跟着众人打马入了山林,按照陆澂所说的方位搜寻起来。 陆澂有了之前的经验,觉得还是先回玄武营调兵更好,否则山林深远,单凭安思远手下的二十多个人,搜寻起来并不容易。但安思远不肯放他走,“你不能走!你走了,谁来指引方向?阿渺公主已经走失一整夜了,谁知道会遇上什么麻烦?我娘说了,阿渺是我以后要娶的媳妇,断不能让她出事的!”一顿嚷完之后,又自我宽慰似的嘀咕道:“不过她应该也没那么弱,连马蜂都能对付……肯定没事的!” 旁边护卫回想起自家小将军刚才对着马肉乱嚎的场景,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憋笑不语。 昨夜见阿渺放生翠鸟,陆澂就曾心生过疑惑,讶然于平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安思远、竟会懂得送那样别致的礼物讨好女孩。如今听他一口一个“媳妇”的称呼阿渺,方才明白过来,圣上对于风闾城安氏,大约是许下了某种承诺…… 凉州兵变,关中又有流民作乱,北疆的地理位置举足轻重。圣上做出这样的决定,也确实在情理之中。 所以公主……她……跟安思远…… 陆澂不自觉地沉默下来。 若真如此的话,那在寻找公主的事上,自己似乎……再没有了反驳安思远的立场…… 一行人打马入了山林,将陆澂昨晚走过的地方重新搜了一遍,仍旧是毫无收获。 安思远自忖道:“该不会是你说的那个怪老头,又把阿渺给捉走了吧?”挽缰询问陆澂:“你知不知道那老头叫什么、是什么人,为啥要捉阿渺?” 卞之晋自报姓名家门的时候,陆澂尚在昏迷之中,因而错过了那些信息,此刻自是一无所知。 至于对方想捉阿渺的原因,陆澂想起自己的那些推测,实是难以当着众人启齿,遂只答道: “那人可能与祈素教有所牵连。” 毕竟最初抓他和阿渺的原因,就是为了打听是不是有祈素教的人被抓进了军营…… 这时,一名纵马上了高处搜寻的护卫,驱策着坐骑匆匆返回,禀报道: “少将军,东南方向的平原里,像是有大批的流民聚集!” 安思远一听“流民”二字就来了气,又随即想到祈素教,“啪”的把马鞭一甩,就疾驰着冲了过去。 东南方的平原里,有许多灾民和百姓聚在一处,推着板车、拖着牲口,吵吵闹闹的,乱作一团。安思远领着部属出了山林,纵马奔至平原之中,拦住几名百姓询问情况,方才得知富阳关竟已被祈素教带着的流民给攻下了! “那些暴民入关之后,就开始抢粮、抢牲口!我们是拦也拦不住、打也打不过,只能先请些帮手,追出关来,能追回一些是一些!” 关内的人都在传,富阳的守将赵将军被祈素教的刺客给杀了,驻军也撤跑了。 “听说祈素教还要打进京城里去,所以咱们富阳这边肯定是没人管了!对了小哥,看你们的穿着打扮,该不会是北疆过来的牛马贩子吧?要不你们帮我追一下粮食牲口,事成之后,我送头耕牛给你们作酬劳?” “谁稀罕你的破牛?闪开!” 安思远凶巴巴地甩了下马鞭,猛踢马腹,往人流行来的方向驰去。 祈素教都能打进京城了。那公主多半真的被那帮人给抓去了!说不定他们抓公主就是为了拿她作人质,去要挟圣上! 安思远在心里分析着种种可能,一面领着部属,一路驰入了富阳关。 第25章 你是公主殿下? 富阳关作为皇都建业的北外城关,主要用作驻军,城内的民居并不多,一道主街直通南北,周围寥寥数个街坊,很多只是往来京城和关外间的小商贩、用于临时歇脚的居所。饥饿的流民入城之后,老实一些的,奔至民居外搜寻食物、或者敲门求粮,性情暴虐,若是饿极了眼,直接见人就抢,遇到贩卖吃食的店铺小摊,更是一拥而上,成群封堵。 阿渺奔入城内,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急着找吃食,而是四下搜寻皇室的车队。 可从北跑到南,一直不见车队踪影。 主街南面的尽头,是守将赵潜的宅院。阿渺跑经此处时,见赵潜的夫人被两名婢女搀扶着,正在家门外慌慌忙忙地上马车,周围几名亲兵举着长矛,神色紧张地与逐渐聚集过来的流民对峙着。 “流民越来越多了,夫人快走!” 赵潜的夫人李氏此时身怀六甲,行动艰难,被婢女扶上了马车,低头准备钻入车厢。 阿渺心念一动,挤到车前,大声喊道:“李夫人,李夫人!” 李氏下意识地回了下头,循声望见一个满面尘污的流民小女孩,一面躲避着护卫的驱赶、一面仰着脖子冲自己喊道: “我是萧令薇!萧令薇!” 可皇朝帝女的名讳,又岂是能轻易挂到嘴边、人尽熟知的? -- 第40页 李氏一时不知所谓,且又心神俱慌,移开了视线,掀帘就要进车厢。 阿渺急了起来。 当着愤怒的流民们喊出自己的名字,已是使出了极大的勇气。若是这些人知道了她是皇族的人,一定又会像在官道上那样,投石掷木,誓要取她的性命…… “上月出关前,李夫人曾亲自给我送过酥酪梨膏!当时、当时我五哥也在马车里……” 阿渺灵机一动,用尽全力,赶在李夫人就要弯腰进入车厢的一瞬前,大声喊道。 李氏扭过头,目光惊讶地望着阿渺,愣了一瞬,喝止住拿矛阻挡阿渺的士兵,又吩咐婢女将她带了过来。 “你是……公主殿下?” 她拿手帕擦了擦阿渺的面颊,露出一抹雪白的肤色,心中霎时又惊又乱。 奔聚而来的流民越来越多,眼看着就要将围护着的亲兵们推攘挤倒,婢女们急声催促,李氏拉着阿渺进到车厢,吩咐马车启行。 马车疾速而行,摇晃得厉害。 车内除了李氏和两名婢女,还有赵潜过世的原配所留下的一双子女,女孩年纪跟阿渺差不多大,像是受了惊讶,浑身紧绷、微微发抖,睁着一双大眼睛,神情微显木讷。男孩稍大一些,蜷缩着身子坐在角落里,抹着眼泪。 李氏强抑着情绪,揽过女孩,抚了抚她的脊背,试着宽慰两个孩子: “你们的父亲是武将,求的就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话到此处,自己倒又哽咽了起来。 她不过十八、九的年纪,去岁才嫁给赵潜做续室,年底又怀了身孕,正是与夫君感情渐深的时候,却不幸遭此变故,心中悲痛实难言绘。 李氏悄悄印去泪水,望向阿渺,犹疑问道: “殿下……怎会跟流民在一起?” 阿渺曲着腿,抱着膝盖,内心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我在玄武营的营地里,被坏人掳走,逃跑以后,遇到那些流民,便跟着他们一起来了富阳关。” 她眼神殷切地望着李氏,“我阿娘和五哥刚刚是不是入了关?他们现在去哪儿了?” 李氏点了下头,道:“听府卫说,娘娘的车驾已被护送前往建业了。” 富阳关距离建业城的北城门只有五十里,皇室的车队若是走得快,此刻差不多应该快走了一半的路程了。 李氏打起精神,挪到阿渺身边,帮她擦干净脸颊、重新梳理了一下乱发,又让婢女扯下裙摆细布,填补在阿渺磨破的鞋袜里。 小公主娟秀可人的容貌终于一览无余,与上月在马车前惊鸿一瞥的记忆重合,李氏也再无猜疑,只是转念一想,眼下贼行乱世,竟是连天家贵胄都免不了流离之苦,一时愈发心中惶苦、忧忧戚戚。 “殿下莫要忧心,” 她出言宽慰阿渺:“妾的兄长,是京城骁骑营的郎卫。待到了京城,妾请他传话,定能及时将殿下送回宫中。” 京城的戍卫,神策营负责外城,骁骑营负责内城,再加上宫中禁军,三层护卫、重重关卡,若有骁骑营的人出面帮助,阿渺回宫之行就会顺畅许多。 阿渺此时听说母亲与五哥无碍,释然许多,望着面前为自己温柔整理衣装的年轻夫人,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学着从前阿娘和五哥赞赏宫人的口吻,郑重说道: “夫人忠义、可堪表率,等我回到宫中,一定会请父皇封赏夫人。还有那些伤害了赵将军的坏人,父皇也一定会施以严惩的。” 李氏瞧着小公主一口软糯童音、却偏偏言辞老成的模样,心中又是爱怜又是情绪复杂,配合着颌首道:“妾,谢过殿下。” 旁边一直神情呆怔的赵氏女孩,此时却移来了视线,定定地盯着阿渺。 阿渺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了垂眼,突然想起自己怀里还装着几串早上摘的浆果。 她把浆果摸了出来,选了串没被压坏的,递到女孩面前,“那个……你要吃吗?吃的时候会很酸,吃完了嘴里又会有点甜的……” 女孩有些木然地接过浆果,低头看了一会儿,然后连枝带果直接放进嘴里,大口地嚼了起来。 酸进了牙床舌根里的味道,冲得鼻腔火辣。 她抬起手肘,用衣袖使劲擦过眼角。 一直哭不出来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第26章 天家的男人没有情 祈素教与流民攻入富阳关的消息,很快由撤离的富阳守军传到了京城。 齐帝萧景濂昨夜收到赵潜派人送来的急报,说程贵嫔一行的车队被流民袭击、幸得庆国公出手营救,早朝时遂颁下御令,增兵富阳关。 可如今,增兵尚未出发,就又收到了富阳关沦陷的消息。 萧景濂一时急火攻心,当场头疾发作,剧痛难忍。 “富阳关一千多精兵,竟拦不住手无寸铁的流民!” 他将急报砸到案上,手指发颤地指着殿内几名武将,“岂有此理!” 几名武将跪地俯身,不敢言语。 事出紧急,萧景濂来不及聚集群臣商议,只召来几位最要紧的重臣,在偏殿内慌乱研究对策。 吏部尚书程芝上前奏道:“陛下息怒,富阳关失了主帅,难免军心混乱,才让暴民有机可趁!当务之急,应是尽快部署京城防卫,万不能让祈素教攻入建业!” 兵部尚书亦进言道:“陛下明鉴,往年灾民作乱,绝无南下到富阳关的可能。然而今夏,关中、江北两地的驻军皆被调遣北上,助靖远侯平息凉州叛乱,才让那些暴民有机会一路流窜到了富阳!眼下京城附近的驻军,外加神策军和骁骑营,数目不足五千。而流民人数过万,外加隐在暗处的祈素教,着实不容小觑!依臣愚见,应尽快召庆国公领玄武营人马,回京增援!” -- 第41页 程芝闻言立刻驳斥:“庆国公府治辖南疆,位同边将,大齐开国数百年来,还从未有过边将领兵入京的先例!” 兵部尚书也急了,“眼下局势紧急,当不拘小节!” 旁边几位站了队的大臣,也加入进来,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起来。 萧景濂原本就头痛欲裂,眼下听殿上众臣争论不休,愈加心烦意乱,吩咐侍官提声制止住朝臣,自己则望向相国裴修静,挥了挥手指,“裴相,你来说。” 裴修静已年过七旬,身形佝偻,听闻圣上召唤,颤颤巍巍地上前一步,行礼道: “以老臣愚见,两位尚书大人皆言之有理。边将领兵入京,并无先例,然则流民攻破富阳,却也是从未有过之事。眼下陛下不如折中行事,让神策军和骁骑营合守皇城,再召庆国公领兵回京,将暴民控制在皇城以外、逐一歼灭。” “折中行事?” 程芝乃六部文官之首,在朝堂上向来言行咄咄,闻言当即驳道:“裴相之孙与庆国公的长女缔有婚约,所以裴相之言,可否有偏袒姻亲之嫌?此番庆国公回京述职,不直接返回建业,却绕道去了京北营地,莫不是早就算好了流民作乱,想趁机夺取京畿戍卫权?” 裴修静老眼圆瞪,白须乱颤,“无稽之谈!老夫岂是因私误公之人?庆国公原是要前往紫清行宫朝见圣上,预先不知圣上会提前返京,方才错过了圣驾!若非庆国公绕道北行,又哪有机缘救下贵嫔娘娘与五皇子殿下?” 程芝听出对方拿妹妹和外甥暗讽自己不知感恩,正欲再驳斥几句,却见有内侍匆匆入内,向萧景濂奏道: “启禀陛下,娘娘们的车驾,已经入宫了。” 程贵嫔等人的车队,虽是先一步离开了富阳关,行速却不敌报信的骑兵,因而此刻方才驶抵皇城。 萧景濂站起身来,拂袖下令道:“行了!就依裴相所言,去传旨吧!” 他头疼难忍,被朝臣们吵得心慌意乱,暗自有种急切想要逃离的冲动,抬手示意内侍,“带朕去看看贵嫔她们。” 程贵嫔回到宫中,顾不得梳洗换衣,连忙找来御医,为萧劭诊治。 回京的一路,有惊无险,玄武营负责护送的士兵,也在宫门口被禁军拦了下来,总算是让车内的嫔妃们暗松了一口气。 萧景濂抵达纯熙宫时,御医刚完成诊治,出来奏道: “殿下并无大碍,只是服用了过量助眠的药物,才导致昏睡不醒。臣刚刚已施针调络,估计殿下很快就能醒过来。” 程贵嫔犹疑不定,“当真只是用多了助眠的药物,不是其他?” 御医言辞笃定,“臣不敢妄言。” 萧景濂听完御医所奏,撩袍坐到坐榻上,挥退欲奉茶饮的宫婢,语气中有一抹不耐的颓然,“能醒就好。” 进纯熙宫之前,他被哭红了眼的黄昭容跪地拦住,这才知晓了两名皇子和阿渺失踪之事。黄昭容抽抽噎噎地求着圣恩,请萧景濂立刻派兵去寻两个儿子,言辞之中,对庆国公和玄武营不掩怀疑。 此刻程贵嫔也上前跪倒,对坐榻的萧景濂说道: “陛下,妾一行人在玄武营甚受冷遇,庆国公始终避而不见,阿渺和两位皇子又相继失踪,就连劭儿喝完了军医的药剂也变得昏迷不醒。妾担心……担心阿渺的失踪,或许跟庆国公有关。求陛下再派禁军出城,寻找阿渺和两位皇子!” 萧景濂倚着凭几,抬手揉着额角,好半晌,方才抑着情绪,开口道: “出城?眼下的状况,你要朕如何派兵出城?” 他缓缓放低手,指尖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这些事,皆是祈素教的逆贼所为,跟庆国公有什么关系?你是宫眷,他对你避而不见,也是恪守礼法。若他真存了什么异心,又岂会在路上对你施以援手?军中医官习惯用药量大,不熟悉小孩体质,也值得让你大惊小怪、胡乱猜疑?简直荒谬!” 程贵嫔自十多岁时起,便一直侍奉在萧景濂的身边,对他的习性很是了解。眼下见圣上脸色发白,说话的声音刻意控制着语调与速度,便知晓他此刻其实是忧惧异常。 这位因为兄长离世、才匆匆继承了储君之位的帝王,太习惯年少时闲散亲王的作派,崇尚风雅享乐,政务上一味倚靠朝臣,遇到艰难困境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尽快息事宁人、逃避麻烦。 以至于此时此刻,他宁可相信庆国公并无半点的不臣之心,也不愿想象再被重臣欺骗背叛的可能。 因为那样的后果,他根本没有勇气面对…… 程贵嫔望着面前与自己夫妻十数载的男子,想起两人那日因为阿渺婚事而爆发的争执、萧景濂说过的狠话和那一计耳光,心中滋味百般复杂。 天家的男人给不了爱情,她很早就知道。 可不曾想过的是,就连那一点看似真切的舐犊亲情,竟也脆弱的可怜…… 她抑制住情绪,两难取舍,最终俯首触地: “妾知道陛下为难。可阿渺能倚仗之人,唯有陛下!她若有什么闪失,将来陛下……又该以何人出降风闾城?” 第27章 对着美人也再无兴致 赵府的马车,顺利地进入了建业城。 流民逼近京城的消息,此刻已经传开,街巷中民众惶乱,急着聚集家人、关门闭户。往日最繁华热闹的西市,开始有大批的商贾驱赶牛车马车,将商铺和摊位里的货物转移到安全的所在。 -- 第42页 一时间,街上人马拥堵,一片混乱,昔日熙攘、碾落狼藉。 幸而有几名府卫一路护送,赵府的马车得以挤过人潮,艰难抵达了皇城外。可这时神策军和骁骑营正交接着皇城戍卫的工作,忙作一团,莫说寻到李氏的兄长,就连找个能传话的人都很困难。 前去传话的府卫,返回禀道:“现在是神策军的人在守皇城,都推说不认识骁骑营的人。属下告诉他们三公主就在车内,反被他们嘲笑,说每天都有人跑到皇城门下自称皇亲国戚……” 李氏身怀六甲,一路颠簸,早已动了胎气,却又不想吓到几个孩子,此时强忍着痛,吩咐道:“那你再去寻骁骑营的人,多找找,总能找到!” 阿渺从前见过黄昭容怀七皇弟时的模样,知道有了宝宝的人受不得冲撞,也因为担心李氏悲痛忧惧,才没有把之前在富阳关看到赵将军被同僚暗杀的事说出来。此刻她听府卫提到神策军,心中猛地闪过一道光亮,喊住府卫:“你带我去见那些神策军的人。” 李氏不知阿渺意图,劝阻道:“军人粗鲁,殿下金枝玉叶,岂能屈尊亲自去见?”试图撑起身子,“还是让妾去跟他们说说吧。” “我不怕的!跟流民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没怕。” 阿渺瞧着李氏脸色煞白、说话气促,显然急需休息,而自己至亲之人就近在咫尺,绝没有不亲自尽力一试的道理,“夫人且让我试试。” 说着便迅速地撩帘下了车,让府卫领自己,来到皇城门前的驻兵处。 神策军的军长,正指挥着士兵,七手八脚搭建着用于防御的拒马障碍,见府卫去而复返,一脸的不耐烦,抬手冲他挥推,“圣上御令,禁封城门!我不管你是哪家将军大臣的仆役,再在这儿晃悠,就别怪我动手了!” 阿渺微微吸了口气,走上前,扬起小脸,“这个你认识吗?” 她将陆澂给自己的那块玉牌,高高举起。 “我是大齐公主萧令薇,这令牌是庆国公世子陆澂给我的。你们若认得这令牌,就即刻开门,让我回宫!” 之前的两次经历,让阿渺渐渐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公主身份,在宫外似乎并不怎么好用,尤其对着士兵之类的人,明显是庆国公这三个字更有威慑力一些……既然陆澂说过,玄武营和神策军的人都认得这块令牌,那她索性就把陆澂和自己的名号一起报出来,终归能有一个管用吧? 果不其然,神策军领队之人一见那令牌,神色立刻严肃起来。 “公主殿下?” 阿渺走失之事,并未广泛流传,且神策军一直驻守京城,是以无从知晓。但是庆国公府的令牌,却是军中奉若神谕之物,不敢不敬。 军长迟疑一瞬,示意左右跪地行礼。 “末将失礼,请殿下恕罪!” 阿渺心中五味杂陈,慢慢收起令牌,“你们起来吧。快些送马车进宫城,我就不生气了。” 军长躬身谢恩,吩咐部属打开城门、护送公主车驾回宫,自己则快步越过拒马,行至外围,召来亲卫低声道:“速去禀告陆公!” 进了皇城,马车一路驶抵北宫门。 宫门处的禁军和侍官,是认得阿渺的。乍见到公主一身衣裙脏破地出现,众人惊讶万分,一面找人疾往宫中传信,一面扶着阿渺下车,为她传唤侍从与肩舆。 阿渺记挂着母亲和五哥,恨不得立刻就飞去相见,嘱咐侍官好好安置赵将军家人,自己也不等肩舆了,径直拔腿就往寝宫方向狂奔而去。 只不过一日一夜的分离,却好似沧海桑田般的漫长…… 纯熙宫中,被御医施了针的萧劭,幽幽转醒,见母亲侧身坐在榻边,双眼红肿、神色憔悴。 “阿娘。” 萧劭的意识尚有些微弱,支肘撑起身,觉察到自己身处皇城寝宫,视线游移一圈,随即问道: “阿渺呢?” 程贵嫔闻言,眼眶愈加泛红,装作低头为儿子掖被角,低声道:“你觉得怎么样?头晕不晕?” 萧劭心思敏锐,见母亲刻意岔开话题,便随即有了猜测,握住程贵嫔的手,“阿渺怎么了?” 程贵嫔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沉默片刻后,将阿渺失踪、以及军营后继发生的诸事,一一告诉了儿子。 末了,泣道:“都是阿娘的过错!不该逼着你喝那碗药的。” 当时见那军医恭敬认真、玄武营的张将军又温文儒雅,便不曾起过猜忌,加之担心儿子病情,遂不顾萧劭的犹疑,催着他饮完了那剂汤药。 萧劭听闻阿渺失踪,顿觉心头一空,浑身的血液凝结出冰寒,又是愧疚又是悔恨!恨自己不该让阿渺出去寻人,悔当初思虑得不够周详,只想着不让母亲担忧,对她刻意隐瞒自己的担忧与猜测,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糟…… “阿娘勿要自责,一切都是孩儿的错。” 萧劭竭力抑住情绪,撑身下榻,“我去把阿渺找回来!” 他落马时跌伤的肩骨刚刚正位不久,猛地一使力,伤处顿时剧痛不已,人差点失了平衡、滚落下榻。 “劭儿!” 程贵嫔连忙扶住儿子,“你别着急,刚才圣上已经答应,会再派禁军去寻阿渺的!” 她一心指望着圣上派兵去寻阿渺,可事实上,萧景濂似乎比她更心慌意乱,匆匆赶至后宫不像是为了探视儿子,倒更像是急于逃避前朝、求一份喘息平静的机会,到最后,反而被哭哭啼啼的嫔妃们弄得更加心烦…… -- 第43页 为了打动帝心,程贵嫔不惜松口,主动提及阿渺与风闾城的婚约,萧景濂这才冷静了几分,允诺会让禁军再出城寻人。 一想到此,程贵嫔也辨不清心中到底是释然了几分、还是愈加的悲苦,紧紧拥住儿子,低头藏起了泪眼。 就在这时,寝外突然有宫婢欣喜出声: “公主!” 紧接着,阿渺小小的身子,像风一般地奔了进来,脸颊通红,大口喘着气,连呼吸都来不及平复,便一头扎到了榻边的程贵嫔怀中。 “阿娘!” 程贵嫔和萧劭皆是震惊不已,怔忡一瞬后,方才回过神来。程贵嫔紧紧将阿渺搂住,不肯放松丝毫。 萧劭也费力撑起身,伸手抚上阿渺发顶,确认自己并非身处梦境。 他向跟进来的宫婢问道:“是谁送公主回来的?” 宫婢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阿渺一路疾奔入内,竟是赶在了去御前禀报的内侍前面,先一步抵达了萧劭的寝宫。 她从母亲的怀中抬起头,急切说道:“是富阳关赵将军的夫人送我来的!富阳关的赵将军,其实是被玄武营的人杀的!那些流民,也是看见了官道上被杀的人的头,才变得很愤怒的……” 阿渺顺序颠倒、焦虑急切地向母亲和哥哥讲述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萧劭眉目沉郁,沉吟片刻,又追问了阿渺几处细节,抬眼对母亲急道: “我们必须马上去见父皇!” 齐帝萧景濂从纯熙宫出来,回了自己的寝殿。 这些日子一直伴驾的程宝华,蹑着莲步而至,柔柔地倚到皇帝的身畔,抬起皓腕,将凉凉的指尖抚上他的额角,娇滴滴地唤了声:“陛下。” 宝华年方十六,生得容貌明艳、冰肌玉骨,一头乌发更是光可鉴人。萧景濂自从在避暑的紫清行宫临幸了宝华,每每拥着女孩柔软的身躯、抚着她的一头长发,就觉得暑气消散、清香沁人,恨不得时时留在身边,就连御驾提前返京,也是只传了宝华一人随侍在侧。 可今日萧景濂对着如此美人,再也提不起兴趣。 内侍官一趟接着一趟,在圣驾前递送着消息: “陛下,神策军已经撤至北宫门了。” “召玄武营入京戍卫的旨意,已经送出富阳关了。” “京城西市和永宁坊发生百姓践踏!仇将军调了骁骑营的兵马前去维护秩序。” 萧景濂撑着前额、眉头紧绞,烦躁却又无力地挥手摒退着侍官,直到一名急慌慌奔入的内侍带来了阿渺回宫的消息,萧景濂这才缓缓抬起眼来,神思微恍,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厄运连连的今时今日,竟然还能听到一个让自己略微松了一口气的消息。 就在这时,皇后带着三皇子萧器和二公主萧令露,匆匆前来觐见。 一向端庄沉稳的荀皇后,听闻了前朝与京城中的诸多变故,也不觉焦虑起来,上前行礼后、便径直谏言道: “陛下,眼下建业局势混乱,不如……暂且出宫南撤、去金麟城避一避?” 三皇子萧器也附和道:“父皇,祈素教虽只是乌合之众,但之前江州失守,可不就正是这帮愚民所为?父皇万不能冒险留在京城!” 萧景濂举棋不定。 这样的念头,他其实也有过。可外面的局势到底有多混乱,值不值得他丢掉九五至尊的颜面、仓皇逃离,萧景濂的心中,一直还拿不准答案。 和平盛世出生的皇子,长于金玉奢靡的温柔乡、居于万人之上的九重宫阙,看不见宫墙外的蝼蚁众生、艰难贫苦,他甚至……连流民到底是何种模样,都无法想象。 眼下灾民破关,京城混乱,可毕竟还有禁军、骁骑营、神策军的三层护卫。难道这么多训练有素的兵马,还挡不住手无寸铁的区区流民? 可这时,殿外一阵突如其来的轰隆震响,猛然截断了萧景濂的思绪。 案上一盏琉璃博山炉,滴溜溜地滚落到玉石地砖上,霎那间摔得粉碎,亮晶晶的碎粒四下飞溅。 几名内侍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 “陛……陛下,祈素教攻进皇宫了!” 萧景濂苦苦维持的仪态与表相终于破碎掉,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出宫!马上出宫!” 第28章 只想着自己逃 程贵嫔与一双儿女找到萧景濂时,圣驾已经由禁军护卫着、撤入了通往南宫门的长巷。 贵嫔出身世家名门,极重端仪,虽逢事态紧急,仍坚持让侍女先给阿渺梳洗更换了衣饰,又召来步辇,添了帷帘软枕,才让宫人扶着萧劭下榻,乘辇去觐见圣上。 然而此时南宫巷内的情形,却是混乱仓惶。 禁军主将姜绶领着甲胄侍卫,护着帝后的鸾舆行在最前方,后面跟着三皇子、二公主的车辇,再往后,便是惊慌失措的宫人和闻讯跟来的低阶嫔妃,密密匝匝地挤到狭窄的巷道之中,不顾形象,提裙小跑,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御驾之后,唯恐被落下。 圣上和皇后,是打算离宫出逃了。 萧劭见状,连忙唤停步辇,忍着伤口痛楚,下地迅速疾行,越过了仓皇急奔的宫人队伍,拦在了帝后鸾舆的前面。 “父皇!” 萧劭撩袍跪倒,艰难抬起受伤的手臂,行礼道:“父皇万不可离宫!” 鸾舆之上,萧景濂面色难看,斥道:“放肆,还不快点退下!” -- 第44页 他身边的荀皇后也开口道:“劭儿莫要胡闹。眼下祈素教攻进了皇宫,圣上万金之躯,岂能留下冒险?你也快些领着令薇和贵嫔,同我们一道出宫罢。” 萧劭不肯退让,抬头去看策马护在鸾舆旁边的禁军主将姜绶,问道: “祈素教如何攻入皇宫?从何处入的宫?又有多少人入宫?” 姜绶愣了下,迟疑着向萧劭行礼答道:“回五殿下,军兵力一直专注戍守宫门一带,不曾发觉祈素教逆贼何时入的宫……听巡卫回报,说逆贼先后斩断了天祈殿和承恩殿的两处大殿飞檐,其后又砍杀了十数位宫人,可见这些逆贼已潜入宫城内部,所以……” 祈素教突然而然地出现在皇宫的中心位置,又制造出了骇人的混乱与动静,难免使得人心惶惶,乱作一团。 萧劭再度转向鸾舆上的萧景濂。 “禁军一直严守宫门,逆贼却能现身宫中,可见这其中必有蹊跷。父皇若是此时离宫,反倒容易落入奸人提前设置的陷阱。父皇贵为天子,若能坐镇帷幄,更能稳定人心、鼓舞士气!” 他听了阿渺的叙述,已猜到庆国公必有图谋,只是眼下人多眼杂,无法将细节一一禀明,只得谏言道: “儿臣恳请父皇移驾大殿,再速召各宗亲重臣入宫,与皇室一同拱卫国祚!” 庆国公谋算得再深远,也必然不敢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弑君,且将来他若还想取而代之、得登极位的话,更是没法杀光这大齐朝的所有世家重臣。 因此要解眼下困境,如此行事,会是最快也最有效的方式。 “你是在教朕该如何行事吗?” 萧景濂气急败坏,掀开垂帘,望向跪于舆前的儿子,“还是说你巴不得朕在大殿遇刺,然后便由那些一向高看你的宗亲重臣拥你继位,从此开启圣治、国祚万年?” 萧劭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继而艰难俯身伏地,“儿臣……怎敢有此大逆不道的念头?求父皇信儿臣这一次……” 俯低的动作牵扯伤口,外罩的珠色纱衣上,很快便浸出了血迹。 萧景濂根本无心聆听儿子的谏言,径直摔下垂帘,吩咐姜绶:“去把他拉到一边。继续前行!” 姜绶领了御令,示意两名禁卫上前扶起萧劭。 “父皇!” 萧劭还欲坚持,双臂却已被禁卫紧紧钳住。他奋力抬头去捕捉父亲的身影,视线在缭乱中掠过长巷墙檐的鸱尾、定格在螭兽张狂的面容上,心境不觉一瞬悲凉。 他们是大齐开国太.祖的子孙,是曾经叱咤九洲、逐鹿中原,一统南北的萧氏后人!然而今时今日,却要舍弃先祖一砖一瓦所建立起的宫阙与威严,不战而退…… 这样的念头,浮显在少年的心头,竟是比从前拼尽全力却依旧得不到父亲的喜爱、更加让他觉得羞愧与耻辱! 追着萧劭而来的程贵嫔,在一旁看得心疼忧惧,连忙吩咐张姏姆去把儿子扶起来。可她旁边的阿渺,却先一步松开了握着阿娘的小手,飞快地跑向萧劭。 “你们放开他!” 阿渺试图拽开钳制着萧劭的禁卫,同时仰头望向鸾舆:“父皇为什么不信五哥?你以为出宫了就能安全吗?可宫外好多好多的人,都想杀你!” “阿渺!” 萧劭忍痛出声,企图制止阿渺。 阿渺的小脸上早已潸然浸湿了泪水,想起上次亲睹父皇掌掴阿娘的一幕,又见他此刻斥撵五哥,心中的委屈难过,不觉纠结成了愤恨,不管不顾地朝鸾舆喊道: “外面的人都讨厌父皇!凉州的周孝义,还给你列过十大罪状,说你纵容奸党、专门欺负老百姓!流民们因为你,吃不饱饭、只能吃野果子,那些小宝宝们,饿得整夜整夜地哭……你却什么都不管!现在祈素教要杀你、庆国公要杀你,你还是什么都不管,只想着自己逃!可这里是我们的家,凭什么要我们逃走,让别人来霸占?为了我们萧家,为了大齐,你让安思远当我的驸马、还要送我去那么远的风闾城,我就算心里再难过、再舍不得离开阿娘和五哥,也是会答应的!可是你……为什么就只肯顾着自己逃,一点点的努力都不愿去尝试!” 她年纪尚小,也不太懂政治,只是敏锐地体会了哥哥的情绪与意愿,继而将自己的所思所想,用带着哽咽的稚嫩童音,一股脑儿地全喊了出来。 周围四下,霎时一瞬沉寂。 鸾舆的萧景濂,慢慢回过神来,气得浑身发颤,握紧的双手抬了抬,又无力地放下,满腔的情绪压在喉间,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荀皇后反应过来,连忙撩开车帘,“贵嫔,还不快把劭儿带下去!”又吩咐随行女官:“让令露把令薇领到她的车辇上,好生看着,别让她乱跑惹事!” 女官和内侍将两个孩子拉到一边,张姏姆慌忙扶过萧劭、查看他裂开的伤口,阿渺则被女官送去了令露的车前。 “父皇!” 阿渺拧着手臂,挣扎着想要再次往鸾舆前冲,“父皇!” 女官将阿渺死死拽住。车上的令露领了皇后的命令,也无奈地亲自下了辇,瞪着妹妹,“萧令薇,你别闹了!” 就在这时,长巷南面的尽头,骤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紧接着便有橙红的火光直冲云霄,在暮色将临的天际中拉出一道刺目的亮色。点燃了火的竹球,从巷子两侧的墙后被不断抛入,颤声尖叫的宫人们,跌跌撞撞地从巷口朝御驾的方向奔了过来。一传十、十传百的惊叫: -- 第45页 “祈素教杀进来了!” “杀进来了!” 仓惶的宫人们,犹如发疯一般,不顾宫规礼、禁军刀戟,接踵狂奔起来。围在鸾舆的随侍们,也受到感染般的失声惊叫起来,或抱头蹲地、或混乱失措。禁卫们一面竭力控制受惊的坐骑,一面高声呵斥宫人,却令得场面愈加地混乱起来。 第29章 只要你们都好好活着 长巷狭窄,高大华丽的鸾舆难以调头,姜绶只得劝帝后下了车,由自己与麾下精锐护送着,徒步往回撤。 阿渺从女官和令露的拉拽中挣脱出来,逆行而上,奔回程贵嫔和萧劭身旁,继而又被回撤的禁军所护围住,迅速地朝巷北而行。 萧劭紧紧握住阿渺的小手,将她护在臂弯之中,“阿渺别怕。来见父皇之前,我让人出宫去给舅父送过信,他也会想办法来救人的!” 阿渺回握住哥哥的手,点了点头,“我不怕的!” 经历了回京途中的种种,小小的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一次又一次的艰难与险境让她意识到,当人被逼到了极限时,是可以变得很坚强很勇敢的!只要能一直跟在至亲之人的身旁,一家人都好好的,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是真正值得她害怕的! 而齐帝萧景濂此时,却是怕极了。 突如其来的剧变,让他一向耽于闲适风雅的思维不堪重负。 他喜好谈玄、崇尚佛道,厌恶粗鄙的武将与军事,身边的人与物,也皆只选精致美好者留用。就连近身守护的禁卫军士,也须得是出身士族名门,举止风雅、相貌俊朗。 可此时此刻,周围慌乱逃窜的人影,一张张惶恐惧怕的面孔,全都陌生的不似往昔…… 萧景濂神思缭乱,跟着禁军撤到了离长巷不远的重华阁。 满头大汗的姜绶,正了正头盔,上前奏道:“陛下,重华阁一带偏僻人少,适合藏身。陛下不如暂停此处,待末将遣人去探查清状况、同时将东西两侧宫门处的禁军召至此处,再作计较不迟?” 萧景濂慌乱点头,“速去调兵!万不能让贼人闯入!”顿了顿,又声线微颤地吩咐道:“再……再让人去召兵部尚书和颖郡王,让他二人立刻进宫勤王!” 重华阁一带,属于被贬废的嫔妃才会住的“冷宫”,人烟稀少,且萧景濂倒也并非暴虐君主,继位以来尚不曾贬过嫔妃至此,以至于重华阁年久失修,处处断壁残垣、倍显荒凉。 禁军拉出防线,将宫墙四下守卫森严。 帝后以及诸位嫔妃,由近身侍官与婢女搀扶着,踉跄进到冷宫院门,抬头望见暮光中的重华阁漆木残旧、内里阴沉,几名先帝时期被打发到此处的白头宫人,跟着内侍颤巍巍地迎了出来,跪倒在一旁。 帝后被扶坐到正堂的坐榻上,其余人等也各自寻了歇脚喘息之所。 阿渺被阿娘揽在怀中,盯着张姏姆为萧劭重裹伤口的一举一动,满目担忧。而程贵嫔和萧劭,却因阿渺先前喊出的那一句“让安思远当我的驸马”、而生出了满腹的诘问,却又无法当着众人的面开口相询,只能按捺心思,佯装淡定。 夕阳西斜,堂外的光影逐渐黯淡。一直被女官安抚着的荀皇后,突然惊叫了一声,意识到什么似的、四下迅速张望。 “令露,令露去哪里了?” 适才所有人都急着奔逃,竟不曾有人留意到,二公主萧令露不见了踪影。 女官匆匆地在殿阁内外寻了一圈,依旧无果,回来向皇后禀报。皇后忧心不已,连忙向圣上请旨,要让禁卫出去寻人。 萧景濂心烦意乱,喘息着斥道:“禁军已然人手不够,能去何处寻她?你素日都是如何教养孩子的?此等时刻,还到处乱跑!” 荀皇后欲言又止,想着如今贼人就在宫中,令露又是个女孩子,岂能扔下不顾?可眼下圣上正在气头上,没法强求,遂只能转向三皇子萧器,对他道:“器儿,你带几名内侍,去院外四周找找令露。莫要走远了。” 萧器一阵奔跑下来已是体力不支,闻言颇有些不乐意,磨蹭着站起身来,“是。” 萧器刚带人出去没多久,院外便传来了由远及近的喊杀声,西南角的一处宫阙之上,火光冲天、肆意蒸腾。源源不断的惨叫声与惊呼声,在夜幕笼罩的深宫之中回荡开来,越来越朝着冷宫的方向靠拢。 众人皆惊惶不已,胆小些的宫婢更是缩到了一处,又怕引来贼人,不敢出声哭泣,也不敢点火掌灯,只能各自据于暗黑的阴影之中,瑟瑟发抖。 阿渺被程贵嫔拥在怀中,伸着小手,紧紧攥着五哥的衣袖,视线盯着院墙顶上的火光,一颗心也是咚咚狂跳。 她想起自己的那个噩梦里,五哥就是在一座颇像此处的偏僻宫殿里、被大火熏坏了眼睛,顿时心惊胆战,扭头去问缩立在角落的冷宫内侍:“你们这里若要避火,会怎么做?” 内侍们结结巴巴,“回殿下,重华阁年久失修,并无水池或蓄水用的金缸,只有一口水井,若起了火势,我等便打水扑火。” 打水扑火…… 那岂不是很慢? 阿渺是见过宫人打井水的。有时候乳娘为了给自己做解暑的梨膏,也会把托盘架到水桶里、放置井中,每次摇上来都要摇很久,等着她眼馋心馋…… 可若有井的话……阿渺脑子灵光一现,拽住萧劭的衣袖: -- 第46页 “五哥,要不你藏到井里吧!就算到处都起了火也烧不到你,还能避开贼人……” 她软糯而急切的语音还未落下,坐榻上的萧景濂却猛地抬起了头。 “那井在何处?” 萧景濂慌乱而踉跄地站起身,示意冷宫的内侍: “快……快带朕过去!” 水井位于殿阁的后院之中,在明暗摇曳的火光中,露出残破粗鄙的井台轮廓。萧景濂由内侍引领着,走到井前,伸颈朝下望了一眼、随即又缩回头来,气息紊乱地吩咐道: “来人,送朕下去!” 诸人这才明白过来,圣上竟是打算自己藏身到这深井之中! 御驾近前的侍官,七手八脚摇起井桶,扶着萧景濂迈入其中。井桶狭小,萧景濂只能堪堪踩进一截小腿,将身体倚靠在井绳之上,姿态滑稽、形容狼狈。 宫娥嫔妃见状,愈加觉得大势将去、恐惧不堪,连哭声都不再抑制,瞬时压过了院墙外愈加惨烈的喊杀声。宝华更是扑到井边,梨花带雨,“陛下!求陛下带着妾一同避难!” 萧景濂示意侍官将宝华拉拽到一旁,慌乱地扭头对众人说道: “那些贼人的目标是朕,与你们无关!你们且都散了去,莫要将贼人引到此处!” 语毕业,疾声下令让侍官摇动轱辘,将自己放低到了井中。 皇后见此情形,又气又恨又悲,无奈之中,只得强打精神,将余下众人集合在一处,令其止了哭泣,各自寻隐蔽处藏身。 程贵嫔与张姏姆带着两个孩子,蜷到后院花厅的角落。哭泣不止的宝华,也跟了过来,跪靠到程贵嫔身侧,哽咽着唤了声:“姑母……” 她是程家旁支的庶女出身,因为貌美,被尚书程芝选中送入宫、以博取圣宠。得宠之后,也曾趾高气昂地在程贵嫔跟前拿过腔调,可值此生死攸关之际,方才意识到从前那些小肚鸡肠的勾心斗角、着实不值一提! 程贵嫔抬手抚了抚宝华,“好了,没事。别怕……” 一旁的阿渺倚着萧劭,哑着声,“五哥,待会儿若是重华阁起火了,你要赶紧跑去井边,也让人把你送进去!原本我就想着让你躲进去的……谁知父皇他……” “我不会去的。” 萧劭握着阿渺冰凉的小手,语气中难掩对父皇的鄙夷,“身为天家皇族,遇难便舍弃众人、独自苟且求活,将来又有何颜面再让人敬重追随?” “可我不稀罕别人敬重追随……” 阿渺睁大着一双水汽氤氲的眼眸,语气里一抹哽咽:“我只要你和阿娘都好好活着……” 萧劭的心,不自觉揪痛起来,艰难伸臂揽过阿渺,紧紧将她拥入了怀中。 院外的厮杀声越来越近,随着轰隆的一声巨响,几名伤重踉跄的禁卫,失措地狂奔了进来,尚未稳住身形,便被身后追来的士卒挥刀斩杀。 火光之中,一队黑甲耀目的人马,簇拥着当前身形高大之人,整齐不乱地涌了进来。 第30章 宫变(一更) “不是说人都在此处吗?” 玄武营副将褚兴, 拎着三皇子萧器的衣领,将他半拽半拖到前面,“人呢?” 三皇子瑟瑟发抖, 视线四下游移,“在……在这儿……” 领头的高大之人,抬手制止住部属,上前伸手将萧器拉起,“三殿下莫怕。臣奉旨前来救驾,必是不会让歹人伤到殿下与圣上的。” 躲在花厅之中的阿渺和萧劭, 几乎是同时认出了庆国公陆元恒的声音, 不约而同地凑近门扇缝隙处、朝外望去。 屋外士兵手中火把零星,光影晦暗, 被庆国公扶着的三皇子腿脚发软、站立不稳,语调哆嗦地开口道: “你……你真是来救驾的?可……可为何那些禁军……” 庆国公沉声一笑,“若非禁军勾结逆贼, 祈素教的人如何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宫禁深处?臣不杀他们,难道还要等他们引敌前来弒君不成?”语毕, 淡然环视左右。 簇拥两侧的将领立即领会到主公意图, 对士卒高声下令道:“去四下搜搜, 看还有没有祈素教的贼人藏匿在此!” 很快, 藏在附近的宫女和内侍,一个接一个地被找了出来。 “鬼鬼祟祟的, 定不是什么好人!必是祈素教的奸细!” 褚兴随手拽住几人, 手起刀落,当下便结果了宫人性命。余下之人见状,自是吓得惊声尖叫,见对方明明身穿军甲、又口称救驾, 只当是误会了自己身份,纷纷哭喊哀求: “奴是祥鸾殿的宫人!不是奸细!” “奴也是!” “奴等是太极殿的宫人!求将军明察!” 一名御前的侍官慌不择路,径直奔到井台旁,抱着台基,“陛……陛下,陛下救救奴啊!” 褚兴见状,迅速回首看向庆国公。 庆国公不动声色,微微颌了下首。 褚兴随即抬手示意,麾下的弓箭手即刻将水井团团围住、搭箭上弦,转瞬之间,便已将羽箭如急雨般的射入了井中。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凑在门扇缝隙处的萧劭,见到褚兴抬手示意的瞬间,不觉心头一紧,站起身来就往外冲。阿渺亦忍不住失声惊叫,追着哥哥紧跟了出去,然而兄妹二人刚踏过门槛,便听见了羽箭离弦的震响。 阿渺顿住呼吸,视线越过晃动的人影,一瞬不瞬地凝在了那座残破的井台上,意识仿佛抽离了躯壳,脑中一片空白。 -- 第47页 “住手!快住手!” 躲在院角耳房中的荀皇后,也撇开欲阻的侍女、踉跄着冲了出来,扑到井台边。 “陛下!” 没有回音。 皇后一时心念俱灰,扭头瞪向庆国公,声音微颤,“你竟敢弑君!” “弑君?” 庆国公将手中铁锏交与护卫,自己踱向井台、探头下望,语气似是不可置信,“陛下在这井中?” 褚兴跟过来,一刀戳在倒在井边的那个内侍身上,“这厮一定是祈素教的奸细!末将见他扑向井台,以为井里也有其同党,才下令放箭的!” 士兵们摇动轱辘,慢慢地收绞井绳,齐力将井底之人拉了上来。 昔日尊贵儒雅的君主,此时状态惨不忍睹:大半的衣袍被井水浸湿,一条腿缠在井绳之上,身上扎满箭矢。 被吓得懵然的嫔妃和宫人们,陆陆续续从藏身之处出来,跪倒在井台四下,凄声痛哭。 皇后恢复了些理智,擦了把脸上的泪,上前查看萧景濂的情况,见其尚有气息意识,连忙吩咐侍从将圣上抬入堂内,再速去传召御医。 阿渺跟着哥哥走到了堂前,只觉得自己的两条腿犹如灌入铅水般的沉重,扶着廊柱,怎么也迈不近一步。昏黄摇曳的火把光影中,她的父皇躺在堂内残破的坐榻上,浑身插满箭矢,一动不动。 她蓦然想起那日在紫清行宫,自己佯装假寐、窥向纱帐外的父皇,他也是这般的沉寂静止,一动不动,过得许久,方才带着些许幽微、却又沉重的复杂情绪,轻轻地喟叹了一声。 是因为……不得不把女儿嫁去远方,所以觉得自责愧疚吗? 他心里,其实,也是喜爱她这个女儿的吧? 否则,便不会因为她夏日贪凉、就将行宫最凉爽的水阁赐给她居住,也不会在夜宴御典的时候、将她抱在膝上,任群臣瞩目、交口称赞…… 还有被马蜂扎伤了手那次,他抚着她的面颊,语气蕴着疼惜:“要快些好起来啊……” 阿渺面庞上,不知何时,已落满了滚烫的泪水。 她恨过父皇,恨他出手打了阿娘、恨他责罚了五哥…… 她甚至已经懵懂地觉察到,自己父亲的威严、风度、温和,仅仅是浮于金翠罗绮中的闲适表像。 一旦这些表像被撕破,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生死攸关的艰难,她的父皇,便也只是个懦弱胆怯的普通人罢了…… 可即便如此,他终究,还是她的父亲,是她年幼时,会扑过去、扯着袍角唤“爹爹”的那个人,也是她生于世间的所有岁月里,唯一可以唤作“爹爹”的那个人…… 堂内榻上,萧景濂气若游丝。 荀皇后唯恐庆国公的人靠近,让宫人堵在了堂门,只许皇子和嫔妃聚到御前。 室内光线晦暗,嫔妃哭哭啼啼,萧景濂或是大限将至,神志渐有了一瞬的清明,抬了下手,喉间嗬嗬作响,似在向扶着自己的皇后示意。 皇后明白过来,从萧景濂腰间解下锦囊、握入他手中,又将萧器和萧劭唤到近前。 萧器被褚兴一路拖拽、又亲睹杀戮,此时胆颤心惊、瑟瑟发抖,伏在榻前语不成调,“父……父皇……” 萧劭亦是面色苍白,幽黑的双眸中压抑着复杂的情绪,凑近唤了声:“父皇。” 他同阿渺一样,怨恨过父亲,也鄙视过父亲。 可又何曾不是……一直都渴望能得到他的青睐与喜爱? 从小到大,小到衣饰装扮、大到言谈举止,处处皆依照父皇的喜好而行,甚至苦学实则根本就不喜欢的佛道玄学,都只为能博得父皇一声简单的称赞、一计嘉许的眼神…… 可每每自己觉得做得最出色的那一瞬,却总能感觉到,父皇并不欢喜…… 萧劭抬起眼,与萧景濂投来的目光撞到一处,父子对视一瞬,爱憎恩怨湮没流尘,俱是刹那红了眼眶。 萧景濂面色灰败,只一双眼睛因为回光返照而多了些许光亮,泛着泪光地凝视萧劭,半晌,使出最后的一丝气力,喉音颤抖地开口道: “是朕……朕错了……” 大口地喘息了几下,“朕不如他……不如你……” 他倚着荀皇后,挣扎着,僵直地伸出手,将手中锦囊塞入萧劭怀中,“你……你……” 话未说完,整个人便不受控制抽起气来,四肢抽搐、眼珠泛白,吭哧吭哧地喘了几下,已然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陛下!” 皇后抱住萧景濂,失声惊呼,周围嫔妃也涌了过来,哭喊着“陛下!” 阿渺心头骤紧,抹了把眼泪,奋力钻到近前,恰见到父皇僵直着朝外伸展的手臂、软软地耷拉下去,垂落到了榻沿。 “父皇!” 尘埃落定,一世了结,梦境中的那些江山崩塌、轰然宫倾,犹如积久成病的急症,骤然如山而倒。 竟是……这般的容易…… 庭院里,褚兴听见哭喊声起,快步走到庆国公面前,催促道:“主公,里面像是已经咽气了。咱们没必要跟他们瞎耗时间了!骁骑营毕竟不是咱们的人,万一出了岔子就不好对付了!” 陆元恒负手而立,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去办吧。”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到底是皇族,留些颜面。” “是!” -- 第48页 褚兴领了命,带着一队黑甲兵士大步冲向了堂阶之上,拖拽出护卫的宫人,径直将手中钢刀劈砍过去。 一时间,哭喊声乍起,鲜血飞溅。 最后,就连嫔妃和皇后,也被拖了出来。 荀皇后发髻凌乱,眼见着忠心护主的女官被砍倒在地,冲下堂阶,高声质问道:“陆元恒!你既自称是来救驾,为何还要滥杀宫人?” 陆元恒被几名心腹簇拥在火光明亮之处,似笑非笑,淡淡说道: “何为滥杀?这些宫人,护主不利,导致陛下无辜惨死,自然该杀。” 荀皇后怒极失语,扭头望见褚兴竟拽着三皇子萧器出来、手中钢刀已经横到了皇子脖颈,连忙惊叫着扑了过去,”你们要做什么!” 褚兴甩开荀皇后,拎起萧器,“这小子说此处藏的有逆贼、把我们诓来,害得老子杀错了人,也该死!” “不……” 萧器还来不及辩驳,便被褚兴一刀抹了脖子,鲜血喷涌、飞溅四下。 荀皇后虽非萧器生母,却毕竟养了他十几年,见此惨状,当即瘫软了下去,被追过来的士兵一剑戳中前胸,倒地抽搐,不到片刻,也断了气。 褚兴又拎起一名嫔妃模样的女子,拽着头发正要下刀,忽瞥见其姿容绝丽、肤白胜雪,不觉迟疑了一瞬,攥着女子衣襟、将其抖如筛糠的身子提拎到近前。 程宝华梨花带雨,战战兢兢地将嫩白的手指握到褚兴手臂上,“求……求将军垂怜……” 褚兴看清楚宝华的模样,忍不住匝巴了一下嘴,转头去看庆国公,“主公,这……有个美人。” 庆国公的注意力,早已转到了被拉出来的另几人身上,瞥了眼褚兴的神情,淡淡撂下句话:“莫误了正事。” 褚兴应了声,盯着宝华又看了两眼,呼了口气,一刀砍了下去。 士兵将萧劭和阿渺,拖拽到庆国公的面前。因为目睹张姏姆被杀、而昏厥过去的程贵嫔,也被抬了过来。 陆元恒盯着阿渺,“听说你手里,有我儿子的令牌?” 阿渺被接踵的杀戮震得脑中一片发白,漠然仰起头,盯着火光映照下的高大身影,紧紧地抿着唇,眸中神色渐渐凝聚成极黯的一点。 陆元恒回望阿渺片刻,哂然失笑,扬了扬手,身边部将立刻将刀架在了萧劭的脖子上。 阿渺回过神来,连忙冲上前去,用力扳住了持刀士兵的手腕,扭头瞪向陆元恒,“你儿子被我认识的人捉去了!你若敢伤害我五哥,我就杀了陆澂!” 陆元恒盯住阿渺,见小公主眸光熠熠、不避不闪,竟不似在说谎。 他沉默片刻,勾了勾嘴角,“我又不止阿澂一个儿子。你威胁不了我。” 萧劭伸出手,将妹妹拥到身侧,低声安抚道:“阿渺别怕。他若要杀我,早就动手了,岂会等到现在?” 他原就有重伤在身,此时经历一番折难,面色苍白如纸,然而神色却极是沉静,被人拿刀抵住了脖颈,不躲不惧,姿态中一抹与生俱来的尊贵与傲然,视线慢慢在庆国公左右的部将面上扫过。 “这些人……真是可怜。跟着一个连亲生儿子都可以不管不顾的人谋朝篡位,将来只怕是,飞鸟尽、良弓藏。” 褚兴愣了愣,反应过来萧劭的言下之意,扭头去看陆元恒,“主公,这小子他……” 庆国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萧劭,半晌,垂目掩去眼中杀意,冷声吩咐道: “带下去。” 第31章 宫变(二更) 陆澂与安思远等人纵马入了富阳关, 只见关内四处俱是破城之后的狼藉,城门一带更是尸横遍地,惨不忍睹。 从富阳关到建业的五十里官道之上, 亦是兵马过后的凌乱景象,拖家携口的百姓、着急转移货物的商贾走贩,饥民如织,妇哭儿啼。 待到了京城北城门外,竟不见负责京都防卫的神策军戍守在此。而靠近北城门的西市,此时正燃着熊熊烈火, 西市鼓楼顶部的巨大火舌舐舔着傍晚的夜空, 将周围人影晃动、狼藉杂乱的巷道照得一清二楚。这一带的住户,原本就鱼龙混杂, 此时天灾人祸并发,倒给了那些市井之徒趁机作乱的机会,打砸商户, 肆意偷抢,集众喧闹, 将暴行从西市一路延施到了朱雀大街之上。 陆澂自幼长在京城, 何曾见过如此境况?想到或有可能陷入这般险境中的公主, 心中不觉戚戚惶惶, 继而又渐渐意识到,眼下面临的局势、只怕不仅仅是灾民入城那般的简单…… 安思远问清楚宫城方向, 领着护从, 沿着大街疾驰而去。临近皇城之际,便远远听见刀兵铿然相交、喊杀声高昂不绝。 此时夜幕已临,城楼上零星摇曳的火光映照在厮杀军士的铠甲之上,折射着刀光剑影、鲜血飞溅。 前行查探的护卫回来禀报, 语气犹疑,“少将军,前面好像是……京城里的骁骑营和神策军打了起来。还有一伙士兵,穿着黑盔黑甲,属下以前来京城时不曾见过……” 安思远更是头一回来京城,什么状况也搞不明白,扭头去看陆澂,“你认识吗?” 陆澂坐在马背上,遥望皇城门下的兵戎厮杀,面色渐渐泛出苍白。 玄武营的军甲,他自然认识。 父亲他…… 到底在做什么? 陆澂脑中纷杂着种种令人心悸的可能,努力镇定住心绪,“眼下宫城大道……是走不了了。” -- 第49页 安思远一行人的服饰马匹太过引人注目,此时三军交战、敌友难辨,再冒然前行的话,极有可能陷入危险。他平日出入太学,倒是知道附近有一条由皇寺直通宫城的途径。 “跟我来!” 皇寺附近负责看守的禁军,早已被调去了更紧要处执勤,只留下寺内的僧侣自行戍卫。陆澂与安思远等人纵马抵达皇寺,刚到山门殿前,便与从另一方向驶来一队人马撞了个照面! 对方领队之人,是位十八、九岁的矫健少年,见到陆澂时微微错愕,不可置信地唤了声:“陆世子?” 陆澂也认出了那少年正是吏部尚书程芝的嫡子程卓,五皇子和令薇公主的表兄。 程芝收到萧劭派人送出宫的口信,心中自是震惊无比,无奈当时人已回府,再想法联络兵部与骁骑营时,送出的消息皆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很快,城中又传来了西市起火、祈素教攻入宫城的各种传闻,程芝再不敢犹疑,让儿子亲自领着府卫、去宫城一探究竟。 程卓赶到皇城时,也见到了三军混战的情形。他先是尝试改走东面的延熹门,发现城门被玄武营的人所控,于是又想起在太学读书时知晓的这条小路,转而带人来了皇寺,却撞上了陆澂和安思远。 因为知晓五皇子送出的口信,且又亲睹玄武营占据皇城要塞,程卓对陆澂的态度甚是戒备,盯着他与随行众人打量片刻,方解释道:“家父担心姑母安危,让我来看看宫里的情况。” 安思远和陆澂也从程卓口中,得知了阿渺已经安全回宫的消息,释然的同时,又愈加迫切地想要入宫确认一下状况。两方的队伍遂同时下了马,由山门殿入寺,再登至寺角的观星台。 观星台高耸矗立,与宫城之间,由一道造型精巧的飞拱桥相联,从桥头向宫城眺望,可将大半座皇宫尽收眼底。众人刚登上台顶,便望见宫城之中,有好几处地方显然已起了大火,滚滚的浓烟在夜色中都清晰可辨。 旁边随行的北疆护卫,见此情景,悄悄拉住安思远,“少将军,属下觉得,事情只怕不止祈素教入京那么简单。咱们还是先回风闾城,向侯爷禀报之后,再做打算吧?” 安思远一把甩开护卫的手,“怕什么?咱们风闾城安氏,从来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再说了,五皇子和阿渺公主都在里面!我怎么能丢下他们不管?” 程卓这时也弄清楚了安思远和随行的身份,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开口劝道: “安世子还是回去吧。眼下这种状况,绝不是你们区区二十来人就能扭转乾坤的。你若冒然入宫,有可能会落入有心之人的圈套。”语毕,不动声色地朝陆澂的方向投去一瞥。 安思远不知所谓,只下意识顺着程卓的视线望去,见陆澂竟已经快步走上了拱桥,顿时跳了起来。 “陆澂都敢过去,凭什么我不去!” 说着,就朝着桥上跑了过去。 护卫等无奈,只得也追了过去。 飞拱桥的桥面极其狭窄,只容得一人前行,也因而防卫得并不严苛。 陆澂心急如焚,最先一步奔至桥对岸,登上宫城角楼,再次望向宫中起火之处。 南华门、天祈殿、承恩殿…… 还好,离后宫的方向都很远。 安思远和程卓也带人跟了过来。 众人沿着石阶下了角楼,然而从此处入宫城,尚需过一道十分坚实的铜锁木门。好在程卓准备得充分,令人用铁锤砸破大门、再以利器剜出门锁,继而破门而入。 入门之处,是角楼下的一处白石小园,沿着石子路一直向东南,便能抵达太极殿。 诸人刚踏上石径,倏然,一道人影从园林的灌木中冲了出来,直直地扑到了安思远的身上。 “安世子!” 安思远原就绷紧了一根弦,被猛然一扑,小辫子都差点绷直了,下意识地就挥手而出,“滚开!” 旁边护卫也眼疾手快,抓住来人,掏出火折子照清形容,发现竟是位衣饰华贵的小女孩。 “二公主?” 程卓认出了萧令露,惊异之下,从护卫手中搀扶住她,倾身急问道:“殿下何以身在此处?” 令露双眼红肿、满脸泪痕,双唇开开合合好几次,才断断续续地开了口: “我跟父皇母后去南华门,宫巷里……遇到了祈素教。贼人们放火,宫人们吓得乱跑,我就被挤倒了……” 当时事发突然,周围一片混乱,宫人们都只顾着仓惶逃命,令露个子小、却又不似阿渺那般身法灵活,先是被挤到了一边,然后又趔趄地被绊了一跤,自此便跟丢了父皇撤离的方向。 那时天色已暗,令露又慌又怕,唯恐遇到传闻中可怕的祈素教,一路藏藏躲躲,朝父皇寝殿的方向跑了过去,却在承恩殿外的园子里看见几个持刀的黑衣人杀戮宫人,一时间惨叫声、呼救声、哀求声充斥暗夜,彻底击垮了令露的理智,再不敢多停留片刻,疯一般只想逃离宫阙。 “……我想起以前去太学听佛经,走过角楼的这条路,就想来看看,能不能从这里逃出去……到了这里,看见有两个禁军守在门口……可然后,又来了几个穿黑甲的士兵。他们打了起来,我心里害怕,就一直躲在园子里……” 令露极力忍住抽泣,回想起自己缩在灌木中的恐惧与难受、脑海中各种飞驰乱窜的念头。想着父皇被禁卫护着撤离的时候,竟不曾留意到自己被挤倒在一旁,想着自己终究不是母后的亲生女儿,所以才没有派人来寻自己、救自己,越想心里越难过,啪嗒啪嗒地掉了一阵眼泪之后,又开始怨恨起妹妹来。 -- 第50页 要不是阿渺惹事、触怒了父皇,自己也不必被母后喊下辇去劝她,那样的话,就不会被挤到,不会走散!那个讨厌的死丫头,不通礼仪、不守规矩,还总连累别人!可像她那样讨厌的人,偏偏能有五哥那么好的兄长、贵嫔那么温柔的阿娘,真是太不公平! 令露躲在灌木里又气又恨地落了半晌的泪,直到那些士兵的打斗声在园子的另一头沉寂了下去,好半天也再没有人来过角楼这边,她才鼓足勇气跑到楼门前,尝试拉开门。可不曾想到,大门被上了锁,根本就拉不开…… “再后来,我听见有人在外面砸门,就又躲了起来。然后,看到安……安小将军……” 令露经过一夜死里逃生般的体会,再不顾及自己从前是多么鄙视安思远和陆澂、甚至动手掌掴过“北疆来的蛮夷”,见到熟悉面孔的一瞬,心底涌出希望与欣喜,什么也来不及想的就冲了出去。 安思远此时也忘了跟令露斗气,扯着她急问道:“那阿渺公主呢?她在哪里?你赶紧带我去找她!” 陆澂的视线,也紧紧凝在令露的脸上。 唯有程卓视线游移,下意识地将手摁上佩剑,暗中留意着陆澂的举动。 他年纪虽轻,却毕竟是门阀世家的嫡长子,且父亲程芝又时常身处朝权争斗的最中心,因此从小耳濡目染,对于朝局政治变化的感觉十分敏锐。眼下二公主所说的“黑甲兵”与禁军打斗,直接证实了萧劭口信中的内容,亦对应了程卓之前在皇城门亲睹三军交战时的猜测:父亲一向最为忌惮的庆国公陆元恒,举兵谋逆了。 如此一来,面前的这位庆国公世子,是否……需要动武拿下? 令露被安思远扯住衣服急问,心中情绪也如程卓一样的复杂起伏。 阿渺跟安嬿婉交好,且母后曾暗示过、父皇多半是会把阿渺嫁到风闾城去的,所以安思远眼下这般急惶惶地大呼小叫、扯着自己带路去找阿渺,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反正眼前所有的人,都只一心记挂着那个惹祸精的安危…… 令露心里,堵塞着说不清辨不明的滋味,一时不觉又红了眼眶,使劲咬了下嘴唇,对安思远开口道:“阿渺她……她死了!” 不是她故意撒谎,是因为今夜目睹的种种血腥杀戮实在太过可怕,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回到那样的地方去!而且以刚刚的那种状况来看,指不定阿渺就已经真死了!令露在心中如此开脱辩解着,手指不自觉地轻轻颤抖起来,继而又紧握成拳,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坚定了许多: “她死了!五哥和程贵嫔也死了!在去南华门的长巷里,被祈素教的人杀死了!” “什么?” 程卓最先反应过来,撇开僵滞住的安思远,急切上前质问令露:“五殿下和姑母,被祈素教的人杀死了?” 程卓毕竟年长许多,九岁的令露有些不敢看他,垂头抹了抹眼泪,“是阿渺先被捉了去,然后五哥和程贵嫔去救她……” 萧劭和贵嫔有多么宠爱阿渺,程卓自然是清楚的。 他心头一紧,还欲开口再追问几句,这时,猛然听见一计震破天际的钟声,雄浑而苍凉的,自承极殿的方向传漾而来。 “咣咚~” “咣咚~” 彻响在暗夜的建业宫城之中,一声、接着一声…… 承极钟鸣,天子驾崩。 令露从掩面的掌中抬起头来,眼中充斥着惶色,紧接着失色惊叫起来。 “父皇!他们杀了父皇……” 她拽住程卓的衣袖,泪如雨下,“我们快走!这里太可怕了,我不要留在这里!马上带我走!” 程卓也意识到事态的严峻,思忖片刻,说了声“失礼”,然后弯腰抱起了令露。 若是圣上驾崩,五皇子又死于祈素教之手,那么朝局的震荡只怕会远远超出程氏所能应对的范围!他必须马上回府禀报父亲,商议对策。 至于庆国公世子…… 程卓抬眼朝陆澂的方向望去,见那个之前同安思远一样、被噩耗惊呆了的孩子,不知何时已经疾步踏上了白石小径,步履踉跄地朝宫内急奔而去。 也罢,若五皇子真的死了,这庆国公世子,暂且还不能动了…… 程卓转向安思远,“现在局势不明,你最好跟我一同出宫,以免落入贼人之手,变成要挟靖远侯的筹码。” 安氏的护卫感激涕零,连忙附和:“少将军,这位程公子说得不错!咱们还是先出宫吧!” 安思远终于回过神来,拐着衣袖在脸上抹了一把,“我不信!阿渺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死了!她还没跟我去风闾城捉过飞蝗呢!”说着,就要朝着陆澂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程卓反应迅速,极快地将一计手刀劈在安思远的后颈上,令其当即昏倒瘫软下来。 “带上你们小将军,跟我出宫!” 北疆护卫抱起安思远,紧随在程卓身后,迅捷地按原路返回,重新上了角楼。 奔入宫阙之中的陆澂,脚步越迈越快,胸腔中紧压的气息被复杂的情绪纠缠住,每踏出一步,便牵扯出隐隐的痛意。 稀疏的花木间,开始出现宫人惊叫奔跑的身影、士兵刀剑的铿然声响,甚至还有匆匆掠过的车影,犹如梦境中的走马灯一般,恍惚不清。殿宇高台之上,有零零碎碎的火光,折映进迷茫的视线里,随着奔跑的动作而不断跳跃。 -- 第51页 他蓦然想起一个黄土飞尘的午后,女孩纤细的身影,在车辇、马匹间迅速地穿梭疾奔,细白的纱裙与尘土纠结到一起、飞舞轻扬。 他用尽全力地奔跑着,追逐在她身后,目光牢牢胶着在女孩发饰的光芒上,那不断闪烁的,一如其步履疾驰的小主人,欣悦而明亮的光芒…… “下次萧令露再说狸猫,我就打她……” “你真的,是有才智的呢……” “你刺他一刀,让我逃了,你怎么办?” “这世上,总归有人能看到你的好的。”丽嘉 “你的聪明,你的才智,可以利国、可以研事、可以治政,可以成为很厉害的人!” 陆澂抬起头,似乎在仰望、又似在期盼着什么,喉间倏然充溢的哽咽卡住了呼吸。 他撑到宫径旁的一座假山石上,剧烈地喘息了几下,泪水蜂拥而出,烫湿了眼眶。 一队疾速行过的黑甲士兵,被假山处的异动吸引了注意力,举高火把照了过来。 “世子?” 为首的将领看清陆澂的面容,有些不敢相信地语带惊喜,连忙示意左右收起兵刃。 陆澂抬起头,认出了玄武营的主将张隐锐。 他撑直起身,几乎是扑过去一般、抢过一名士兵尚未入鞘的军刀,抵到了张隐锐的军甲上,嗓音沙哑的厉害: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第32章 此生必如明火(三更) 阿渺和萧劭、连同昏厥过去的程贵嫔, 被送进了一辆遮蔽住门窗的马车里。 车厢内一片黑暗。 萧劭将母亲扶靠到自己身上,阿渺则跪倒在一旁,俯身用小手不断地抚着程贵嫔的胸口、帮她顺着气。 “阿娘……” “咣咚~” 车外, 传来了一声雄浑而苍凉的钟鸣,紧接着又是一声。 仿佛是被这彻响天际的钟声所惊醒,程贵嫔终于缓过了气来,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在黑暗中怔然半晌,继而抬起手,摸索到抚在自己身上的小手, 倏然攥紧, 起身一把将阿渺拉入怀中,呜咽地哭出声来。 阿渺被阿娘拥在怀里, 拼命忍着泪,哽咽说道:“阿娘别怕。我和五哥,都好好的。” 萧劭的伤口崩裂, 人又有些昏沉沉发起烧来。见到母亲转醒,他略微放下心来, 朝角落的位置挪动了些, 靠到车厢壁上, 竭力打起精神、聆听车外的动静。 马车走的路径, 寂静而崎岖,转了好几处圈, 最后才踏上一条稍微平整的大道, 加速疾驰了一小会儿,继而又慢慢地放缓下来。车外像是有人抬起了马车的轮子,将车推过一道门槛,入内又行驶了一段时间、拐了几个弯, 最后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母子三人被拉了出来,送入一间灯火昏暗的厢房之中。屋内陈设简单,却不失舒适,少顷,又有几名婢女领着医者入内,查看了一下程贵嫔等人的伤势,备下药剂饮食等物。 程贵嫔有了之前的经历,再不肯用对方给的药食。 萧劭却劝道:“阿娘无需戒备,庆国公若要我们的性命,大可在宫中就动手,不必等到现在。他们上次在军营里对我下药,大概是因为我曾极力反对过入营,且我病得越重,阿娘更容易被他们拿捏。眼下的状况,却是不一样的。” 他抬手摸了摸依偎在身侧的阿渺,语气柔软,“而且阿渺这么小,总不能一直不吃东西。” 阿渺感觉到萧劭指尖滚烫,迅速抬头,见哥哥面色苍白如纸,连忙抬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随即起身跑到食案前,端了那碗汤药过来,自己先喝一口,然后递到了萧劭嘴边。 “五哥喝吧!我已经尝过了。” 女孩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眸,清亮而坚定,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若是有毒,阿渺就陪你一起中毒好了。” 萧劭凝视着阿渺,接过碗,嘴角轻轻地牵了牵,眼中神色却复杂的难以言绘…… 程贵嫔瞧着两个孩子的模样,早已垂泪不止,拭了拭面颊,吩咐那些侍奉的婢女将食案端了过来。 “好,若是有毒,我们母子三人就给彼此做个伴。来,阿渺 ——” 她将女儿揽到身前,挑拣着孩子喜欢的菜肴,每选一样,就先自己尝一口、再喂给孩子。 阿渺没什么胃口,甚至一想到那些血腥杀戮的场景、就觉得嗓子堵的厉害。 可她尝过饥饿的滋味,也见过那些流民因为饥饿、失去理智的疯狂样子。 她不想变成那样。她要好好活着,变得强大,变得足以不再畏惧那些恶人! 阿渺强迫着自己,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菜。 但不知为何,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就流了出来。 自己还能尝到美食的滋味,可她的父皇、她的爹爹,却再也活不过来,再也吃不了他喜欢的鱼脍、虾炙了!还有母后、三哥、张姏姆、宝华姐姐……他们,以后也都再见不到了…… 阿渺胸口一窒,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一顿饭,吃得万分艰难。 阿渺到底年纪小,勉强进了些汤水,漱了口,被阿娘抱着哄了半天,终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程贵嫔把阿渺放到内厢的榻上、朝内躺着,然后又扶着萧劭躺到床榻的外侧,自己坐于脚踏上,微微倾身,用湿绢轻拭儿子的额头,身体虽已累得麻木,可脑中万千思绪缠绕,心弦时刻紧绷着。 -- 第52页 室内只燃着一只细弱的铜枝灯盏,微弱摇曳的光亮,将母子三人的身影投映在榻内的围屏上。 萧劭凝望着屏风上的影像,亦是毫无睡意。 他抬起手,摁向被塞入衣襟里的那个锦囊,感受着衣物锦缎下玉石印章的起伏轮廓,静默了半晌,缓缓开口问道: “阿娘,你知不知道,父皇崩逝前,说的……是什么?” 是朕错了…… 朕不如他……不如你…… 这是父皇临终前,唯一留下的两句话。 那个“他”,指的……到底是何人? “圣上说的,” 程贵嫔沉默了良久,方才低声开口道:“大概……是怀明太子吧。” 怀明太子? 萧劭费力思索,忆起曾在国史中读到过的这个名字,“那不是……父皇的兄长吗?” 程贵嫔点了点头,“嗯。” 怀明太子和萧景濂一样,都是当今太后所生的皇嫡子。怀明太子比弟弟大五、六岁,且又生得天资聪颖,很早就被立为储君。然而遗憾的是,英年早逝、又未有所出,因而最后储君的位置,才落到了萧景濂的身上。 萧景濂即位之后,既没按照惯例、对早逝的皇兄进行追封,也没有让人为其著书立传,甚至在国史中的记录,也只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宫中之人更是从不敢提及这位圣上的胞兄。 “可是怀明太子,跟我又有何关系?” 萧劭不解,“父皇为何会对我说,不如他、不如你?” 程贵嫔顿下手中的动作,默然片刻,声音低微: “你的性情气质……据说,有些像那位早逝的太子……” 建武五年的中秋,萧劭以十岁之龄、与名士对论不落下风,名震京都,引得宗亲交口称赞。一向宠爱这个孙儿的太后,自然也不例外,甚至直接在萧景濂面前提到了立储的建议。 那一回,太后母子因此在萧劭的寝宫外爆发了激烈的争吵。随侍在侧的程贵嫔,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了素来自恃风雅的圣上、情绪完全失控的一面—— “母后宠爱劭儿,不就是因为他像皇兄吗?从小就懂得揣摩人心,知道怎么让人喜欢、让人敬重,不像朕,不知君德,不懂量才,只会在风花雪月里消磨时间!如果不是皇兄早逝,这大齐主君的位子,说什么也不会让朕坐了去,对吧?母后当时,宁可死的那个,是朕吧?” 那时萧景濂双目泛红,语气尖锐,一字字地质问:“可母后怎么不想想,当初是你一心想要稳固皇兄的储君之位,从小让朕读佛学道、淡泊心志,才让朕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他从未被当作过储君来教育过,后来因缘际会、匆匆登上了帝位,应对起政务来,时常力不从心,全盘依仗臣子。这种时候,还免不了被太后提点,说他不懂御人之术,母子俩隔阂愈深。 那次大吵之后,太后便常居行宫皇寺不归、不再过问政事,避暑时偶与圣上见面,也只是彼此保持表面的客气,再无交心之谈。 程贵嫔垂下眼,语气中有深深的愧疚: “你一定想问,为何我从未将这件事告诉过你……是阿娘不好,总觉得这些年你舅父给你灌输了太多争权夺势的念头,害怕你卷入权力的争斗、受到伤害,所以……宁可你父皇他,不要太喜欢你……” 那个世人倾羡的位子,真坐上去了,未必就是幸事…… 萧劭摁在锦囊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锦缎下坚硬的玉石、硌得胸口微微钝痛。 这么多年的疑惑与不甘,始终阻绝在他与父皇之间的那一层隔阂…… 竟然,如此。 程贵嫔轻轻抚上儿子的手,握进掌中。 “是阿娘自私了。总以为自己的想法,是最好的……” 兄长程芝,这些年来,给圣上身边送美人、给萧劭安排在太学的老师,培植门生、施压立储,无一不透露出其渴望权势的野心。可她却是个温软安静的性子,只盼着能过平顺淡然的日子,哪怕是从前张姏姆苦口婆心地劝她多在母亲面前诉苦、拿捏住兄长,她也只是逃避不谈,一味地淡然处之。 “你舅父的很多做法,我都不赞同,可他有一句话却说得没错,一个人若没有能力、没有力量,一辈子就只能仰仗旁人的态度而活……最后,连最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 程贵嫔眼圈湿红,视线在萧劭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向床榻内侧的阿渺。 孩子小小的身体微微蜷着,潜意识地依偎向哥哥,即使是睡梦之中,也是眉头紧锁、呼吸急促…… 想起她在御驾前喊出的那句“为了我们萧家,为了大齐,你让安思远当我的驸马、还要送我去那么远的风闾城,我就算心里再难过、再舍不得离开阿娘和五哥,也是会答应的”,程贵嫔心中翻涌出一阵酸楚。 这孩子,那日多半是听见了自己与圣上的对话,却一直装作自若、不曾流露出丝毫的情绪。难为她小小的年纪,就要负担起如此多的悲难愁苦。 而自己身为母亲,大难临头,竟没有半点保护孩子的能力…… 萧劭循着母亲的目光侧过头,抬手帮阿渺捋了捋散落到颊边的乱发,然后轻轻地揽住了她。 另一只手,朝另一边伸出,拥住低头垂泪的母亲。 三人拥在一处的影像,投映在素纱的屏风上,柔柔淡淡、影影绰绰。 -- 第53页 萧劭望向那光影的源头,任由着摇曳的烛火灼烫了自己的视线。 他心思敏锐,之前听过阿渺讲述经历,便暗自推断出了庆国公谋划始末。六弟和七弟双双失踪,必然是被扣作了他日可供操控的傀儡,所以陆元恒留下自己的性命,唯一的原因,大概就是为了引舅父屈服。 中原和江左的门阀大族虽多,但真正能影响到如今齐国朝局的,无非是王、程两家。王家跟庆国公府已是姻亲,关系牢固。而舅父程芝,则一向厌烦庆国公府权势过盛、多次上疏弹劾陆元恒插手吏部的官员任免,眼下也定然不肯轻易配合。陆元恒想要得到程氏的支持,必然需要握住一些筹码。 只不过,自己这个筹码被利用完之后……依旧,会被除掉吧? 可他……不想死。 死了,人生便再无重来的机会。 那些不甘、悔悟、心愿、梦想,只会化作尘埃粉末,消逝湮没在旁人杜撰的历史之中。 若上天能给他一次机会、一些时间,他一定会努力获得力量,不再仰仗任何人的态度而活!此生必如眼前的这一簇明火,掌控万物影像、光耀至爱之人! 第33章 这就是懦弱的下场 陆澂见到父亲的时候, 已是宫变之后的第四日。 整座京城,天翻地覆。 昔日繁华的街道巷口,满目狼藉, 百姓惶恐不安、闭户不出,靠近皇城的显贵门庭,则挂出了素幡奠帘,彰示对帝君驾崩的哀思。玄武营和神策军彻底控制住了建业,打着肃清祈素教的旗号,一队队兵马纵行城中, 入府闯户、搜查抓捕, 所过之处无不哀嚎四起、鲜血飞溅。 这等情境下,饶是陆澂举刀抵到了玄武营主将身上, 也博不到面见父亲的机会。 他被夺了刀,押回了国公府,关进了自己的房间。 除了照料起居的仆婢, 谁也见不到。 整个庆国公府里,亦是人心惶惶、气氛沉重, 陆澂尝试了所有能用的法子, 依旧没法说服任何人, 帮他去父亲或者姐姐面前送句话。 直到三日后的傍晚, 张隐锐才奉了陆元恒之命,将陆澂带去了凌烟阁。 凌烟阁位于内园, 一直是陆澂姐姐陆锦霞所居住的地方。后来母亲久病不起, 也搬了进去,由陆锦霞亲自侍奉照料。 陆澂被张隐锐送入凌烟阁外的庭院,沿着回廊进到花厅,再转入内堂, 一抬眼,便看见屋中一跪一立的两个人。 庆国公陆元恒像是刚从外面回来不久,神色微倦,铠甲的肩吞和护膊还尚未卸下,负着手,抬眼瞧见陆澂走来,面无表情地对他吩咐道:“去劝一下你姐姐。” 他常年留居南疆不归,回京的次数寥寥可数,上一次出现在这凌烟阁中已是好几年前的事,高大的身影映着背后的粉色软罗香屏,显得甚是突兀。 陆澂心中积攒了太多的诘问想要开口,可视线掠过跪在地上的姐姐,人不禁一瞬怔住。 “阿姐?” 庆国公府的嫡长女陆锦霞,继承了父母的姿容,生得玉颊朱唇、国色动人,因其常年代替母亲执掌国公府内务,言谈行动间、颇有当家主母的沉稳风范,比寻常美人多出了一种清冷沉稳的气韵,平日照料陆澂学业起居,亦姐亦母,不乏严厉。 然而此时此刻的她,泪流满面地跪于父亲面前,见到弟弟走了过来,侧过脸,悄悄抹去了泪痕,用力地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 “父亲让阿澂过来做什么?” 陆锦霞推开了陆澂欲扶起自己的手,语气中一抹极力忍耐的哽咽,“父亲要女儿改嫁旁人,女儿不敢不从。莫说是一月之后,就算父亲要女儿现在就出嫁,女儿也绝无怨言!只是……裴郎他……” 她咬了咬唇,呼吸微微颤抖,双手摁向地面、再度伏地叩首,“求父亲……饶过他的性命!” 陆元恒神情漠然,“你从小早慧懂事,当知我为何必诛裴氏满门。斩草不除根,是要故意给自己留下后患不成?” 陆锦霞伏地不起,肩膀簌簌发颤。 陆澂终于明白过来。 江山易主,权力交替,父亲这是打算要诛杀太傅裴氏一族,包括……与阿姐订过亲的那位裴六郎…… “阿姐……” 他心绪缭乱地跪到陆锦霞身边,伸出手,再度尝试将她扶起。 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还未生病,姐姐也无需操持府中内务,天真烂漫、嬉笑开怀,常常领着他去外祖府中玩耍,每一次,都与同去那里做客的裴家兄妹玩得难舍难分…… 再后来,母亲做主订下了锦霞与那裴家六郎的婚事…… 青梅竹马、情开懵懂,纵是依着风俗再无法会面嬉戏,靠着鸿雁传书、鱼寄尺素,彼此间的倾慕却是越发深重起来。 裴怀笙酷喜丹青,每行一处、每见一佳景,便忍不住执笔作画、送与锦霞分享,恨不得此生所遇之万彩千色,皆能与心爱之人携手共赏…… 陆澂见过那些画,也见过阿姐脸上因此而生出的喜悦神情。他懵懂地体会到,这大概,就是诗中所咏的爱慕之情吧? 可阿姐,终是迟迟不肯出嫁。 原本订好了及笄之后就出阁的婚期,被一推再推。 家中有病重不起的母亲,还有一个无法独自撑起门户的弟弟。她唯一能做出的选择,就是等弟弟也订了亲、得到一个强大可靠的妻族的支持,自己方能安心嫁人…… -- 第54页 然而如今,所有的憧憬与期望,全都化作了泡沫! 陆澂感受着被自己扶在掌下、微微抽动的肩膀,心中难受异常,胸腔中似有种压抑到极限的情绪,随着混乱而剧烈的心跳、蜂拥而出。 “父亲以为杀了裴氏全族,天下人就猜不到是你利用祈素教、弑君乱国吗?” 他抬起润湿的眼眸,望向自己身形高大的父亲,慢慢松开扶在姐姐肩头的双手,站起了身来。 “是你,故意放流民入京,故意以平乱为名、带兵进宫,不惜以整座建业城内的百姓陪葬,谋杀了当今圣上和大齐皇族!” “阿澂!” 锦霞抬起头来,眼神惶乱,出声喝止住弟弟。 陆澂却眼角泛红,一瞬不瞬地逼视着父亲。 他自官道遇袭、流落山林,再到返京入宫、被押送回府,关在屋中这几日里,寝食难安,甚至用上了绝食的法子逼迫仆婢传话、求见父亲,此时面色憔悴,发丝凌乱,站在姿容绝丽的姐姐旁边,甚是显得其貌不扬。 然而罕见的语速流畅,笃定而不屈的语气,令得陆元恒不由得移来了视线。 他默然注视了儿子片刻,神情中有微微的诧然,言辞却依旧冷厉如故,“我利用祈素教?荒谬!那等莽夫贱民,也配为我所用?” “正因其出身卑微,无知无畏,才能为父亲所用!愚者不计其死,一点点的煽动、许诺,都能让他们甘愿做马前卒,为你所控!” 陆澂迎上父亲的视线,一字一句地说道:“京城之中,可用的兵力只有神策军、骁骑营和禁军。神策军的仇行素一向听命庆国公府,所以西市的那场大火,就是为了引开骁骑营,让神策军独自留守皇城!还有最初杀入宫中的那些祈素教,他们如何能越过禁军盘查进入宫内?我这几日百般思量,方才想明白,当日你为何非要宫眷的马车在军营里停留一夜……因为只有那样,你才能将刺客提前藏进宫眷的马车里!” 他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拧住了衣袖,触到了藏在袖中的那支金蝶发饰。 陆澂心中一绞,倔强地转过脸,藏起了眼角溢出的泪光。 陆元恒盯着儿子,面色亦似有些波动。 蓦然而然的,思绪仿佛有些恍惚,意识、心境、感觉,都好像一瞬间回到了许多年前、次子尚未出生的那些日子里—— 那时的陆澂,还只有两、三岁的年纪,生得粉雕玉琢,聪明漂亮,且又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他心里,自然是也很欢喜的,时常单手抱着儿子,坐到沙盘前,讲着行军布阵、沙场规则。陆澂年纪虽小,却听得很认真,一双清亮的小眼珠,始终追随着父亲指向的方位…… 可不知从何时起,那般可爱伶俐的孩子,慢慢地,竟变成了貌丑结巴、孱弱拘谨的模样…… 陆元恒回过神来,压抑住胸中泛起的复杂滋味,缓缓说道: “你的想法,终究只是你一个人的。世人相信什么,你并没有能力左右。” 他顿了一顿,稍稍褪去了语气中的凌厉与讥讽,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陆澂: “有朝一日,你若能像你父亲这般,随性而为,那便也算是没有辱没了你的姓氏与出身。人生短短数十载,但凡是想要的,都应该尽全力去争取,懂吗?” 这是许多年来的头一次,他用上了还算心平气和的口吻,以父亲的姿态、来教导长子。 然而陆澂此刻的心中,却充溢着难以言绘的痛苦与悲怒。 父亲口中的随性而为,是以牺牲旁人为代价、踩踏着千万条无辜性命而换来的,是他宁可放弃所有,也不愿承受的现实! 他的姐姐,为了支撑住这个摇摇欲碎的家,放弃了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好不容易盼到久不归府的父亲、许多年头一次踏足内宅,得到的却是锥心刺骨的噩耗…… 还有公主殿下…… 那个天真善良、给过濒临绝望的他无限抚慰与勇气的小女孩,她又何罪之有? 凭什么因为自己父亲的一己私欲,就国破家亡、命丧暗夜? 陆澂隔着衣料,将袖中的金蝶发饰握入了掌心,蝶尾尖锐的边缘,一点点地刺进手掌的皮肤里,迫出了愈来愈深的痛意。 他扬起头,神色悲怆,“你把三公主她……她怎么样了?” 陆元恒微微一怔,继而忍不住失声嗤笑了下。 原以为这孩子还能再说出些什么让自己刮目相看的话来,却不曾想……还是这般无用! “她死了。被祈素教的反贼斩下头颅,剥去衣裙,抛进了太液池里。” 陆元恒语气冷然,正了正手臂上的玄铁臂鞲,“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这就是懦弱的下场。” 他转过身,大步离开,“劝好你姐姐!陆家不需要这么多哭哭啼啼的人!” 陆澂的脑中,却像是有什么白茫茫的东西裂了开来,一瞬间就连视线都变得茫然了起来。 斩下头颅,剥去衣裙,抛进了太液池里…… 十五个冷冰冰的字眼,一遍又一遍地,在意识里重复着。 而四周是一片的空荡漆黑,混沌的、只余下了无望的坠落感…… 第34章 再没有半点的关系 陆元恒踏出堂外, 召来候于园门处的张隐锐,吩咐道: “宗祠那边关着的人,不必留了。” 陆元恒对张隐锐如是吩咐道, 须臾,又补充了一句:“动手前,先让他们把玉玺交出来。” -- 第55页 张隐锐踌躇一瞬,“程贵嫔和公主……也不留吗?” 程氏向来为朝中文官之首,又通过三代执掌吏部、广植拥趸,是以陆元恒最初留下程贵嫔母子三人性命, 打算假意允诺让萧劭继位、换得程芝支持, 再图后计。 然人心险于山川,难知于天。谁又料得到, 仅仅几日之后,局势的变化就已翻天覆地? “那个小公主,” 陆元恒沉吟片刻, 神色中看不出喜怒,“暂且留下。让人好生养着, 过几年再作定夺。” “末将明白了。” 张隐锐合拳领命, 躬身行礼。 这时, 凌烟阁的内庭之中, 突然传出了一阵惊恐慌乱的尖叫! 陆澂和姐姐沿着庭院回廊疾奔入内,冲进了内庭寝房, 只见重重纱帘之后, 烛光飘零,侍女们围在床榻边慌乱哭泣。 陆锦霞脸色霎时刷白,迅速撩帘而入。 床榻之上,被众人扶起的王夫人, 青丝倾洒、面色惨白,胸口处插着一把银剪,伤口鲜血侵开,大片殷红。 “阿娘!” 姐弟二人见状,俱是瞠目失声。 管事的婢女上前跪倒,簌簌直抖,“奴婢该死!夫人说想要休息一下,谁知一眨眼的工夫就……” 少顷,陆元恒和得到了消息的府医,也匆匆走了进来。 王夫人常年重病卧床,府医也一直被安排住在凌烟阁附近、以便传召。他熟悉王夫人的情况,上前把脉诊断一番,一面蹙眉摇头,一面质问侍女: “这刀刮着胸骨插入,且伤口如此之深,非得极大力气方可。夫人久病不起,哪里使得出那般力量?你等是否有所隐瞒?” 侍女们吓得面如金纸,慌乱摇头,“奴婢们不敢妄言!是夫人她……她手握剪刀抵在胸口,翻下了榻……所以才……” 跪在榻前的锦霞与陆澂二人,早已被眼前景象吓得呆傻,此时再闻侍女之言,霎时痛彻肺腑。 王夫人靠在榻枕上,无力地阖着眼,喘息说道:“这事,是我自己做的……跟旁人无关……莫要为难他们……” 府医一连串地止血、上药、施针,忙得满头大汗,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伏地向陆元恒禀道: “属下无用,求主公治罪。” 陆元恒是征战沙场的将领,见多了刀口下丧命之人,明白此时回天乏术,怪不得旁人。他沉默片刻,挥了挥手,摒退了侍女和府医,“都下去吧。” 王夫人适才饮了一剂老参所制的药露,此刻药效渐起,睁开眼,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一双儿女。 伏在榻边的陆锦霞,早已是泣不成声,“阿娘……” 而陆澂则是神情恍惚,唇色苍白,摇摇欲坠。 王夫人的视线,似是蕴着万般的不舍,始终凝濯在儿女的身上,然而嘴里的话,却是对着帘外的陆元恒而说: “玄郎,你现在满意了吧?你真心爱慕的女子,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住进这座府邸……用我用过的封号,穿我穿过的衣裙,戴我戴过的饰物了……” 纱帘之外,陆元恒身形僵硬地默立了半晌,冷锐的语气里、似压抑着某种难辨的情绪。 “阿婧,你终究是……太任性了。” “是吗?” 王夫人虚弱地笑了笑,“我守护自己在意的人,便是任性……你为了你喜欢的人,不惜叛国夺权,就不是任性了?如今你大权在握、位极人臣,将来……还会坐上太极殿里那个位置……那个南疆贱婢,和她生的那些贱种……” “住口!” 陆元恒的呼吸沉重了起来,“莫要胡说。” “我偏要说。” 王夫人弯了下弧度极美的唇角,牵出一声咳嗽,嘴角瞬时逸出了一缕血痕。 “我都要死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你想谋大业,就少不了江左世家的支持。如今我死了,你还能靠什么去拉拢王家和那些门阀?靠你那贱婢吗?你那贱种儿子,就算拿金盘子托着,也娶不到任何名门的闺秀……” 帘外,陆元恒负在身后的手握紧成拳,继而倏然转身,大力撇开层层帷帘幕,大步离去。 病榻上的王夫人盯着向空荡荡的帘外,蓦地又笑了起来,紧接着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阿娘!” 陆锦霞垂着泪,起身将母亲扶侧躺身,“阿娘别说话了……” 王夫人喘息着止住了咳嗽,“我的这副身子,早晚是不成的……难得他今日回了府……我就要他亲眼看着我死……一辈子都记得这一幕,记得他欠了我、欠了你们……” 她气近衰竭,疲惫地阖了阖眼,“你们……别难过,我死了,他就只能靠你们来维系跟江左世家的关系,绝不敢……亏待你们半分!” 王夫人剧烈地咳嗽了一声,呛出了一口鲜血,胸前伤口处又有大片的血迹晕染开来。 陆锦霞扶住母亲,绝望无助地想帮她顺一下气,然而王夫人却越发喘息得厉害起来,抬起眼,艰难地将视线凝驻在了儿子的脸上。 “阿澂,你……你向阿娘起个誓,永远……都不要让那南疆贱婢的儿子,夺去属于你的位置!” 陆澂怔然望着面前奄奄一息的女子,脸上不知何时,已然浸满了泪水。 这样的话,在过去的几年里,反反复复、复复反反地响在他的耳边 —— -- 第56页 “你生作了庆国公府的嫡长子,便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软弱。” “你要保住世子之位,就必须比旁人更努力千倍、万倍……” “不要跟我说你不想当世子!我也不会同你父亲和离!我要留在这里,亲眼看着你得到理应属于你的一切!” 可终究,她还是决定离开了。 并且,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 陆澂的双唇微微翕合,始终,说不出话来。 幼年时光中,那个灿如盛夏之花般的女子,高贵美丽、笑靥明媚,给过他人生之初最温柔快乐的记忆。 可那样的记忆,实在太过遥远,太过模糊,太过虚幻。 就好像,从未曾真正地发生过…… 王夫人口中溢出的鲜血,愈发的多了起来,人也开始抽起气来,一双眼睛瞳孔灰白,始终紧紧地盯着陆澂。 “阿澂!” 陆锦霞拽过弟弟的胳膊,甩了他一个巴掌,嘶声催促:“快说话!你快说话呀!” 陆澂回过神来,浸泪的视线里、映着母亲生命尽头的模样。 他机械地举起右手,微微颤抖着,开口道: “孩儿发誓,永远……都不让任何人,夺去属于我的位置。” 王夫人染血的唇角弯了一弯,绽出一丝笑来,眼中的灰白之色、一瞬被某种光采所取代,可随即,又很快地黯淡了下去。 “阿娘!” 陆锦霞抱住母亲,嚎哭出声。 陆澂浑身血液冰凉,僵硬的几乎连呼吸都凝固下来。 摇曳的烛光,从榻畔的缠枝鎏金灯盏上投映下来,形似枯枝的阴影攀爬在了逝去之人的面庞上。 陆澂视线朦胧,恍恍惚惚中,竟犹如幻觉一般,看见一条通体油黑的软虫,从母亲胸前的伤口处爬了出来,晃动了数下,继而瘫软下来…… 他怔然住,继而惊悟而起,不管不顾地伸出了手去,然而那黑虫却已融成了一滩血浆,黏稠地粘到他的指尖上。 听到哭声的侍女们,纷纷跪到在外堂之中,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陆元恒也重新进了屋,姿态僵硬地在纱帘外默立了片刻,冷声吩咐侍女,入内劝哄着拉开陆锦霞…… 陆澂蜷起黏湿的手指,缓缓站起身,越过哭喊忙碌的人群,看也没看自己的父亲一眼,兀自步履虚浮地朝外走去。 屋外,已是夜幕深沉。 守在园门的张隐锐,神色中带着难掩的怜悯,朝着目光茫然的小世子躬身行了个礼,犹豫一瞬,退至一旁,没有阻拦孩子的离去。 陆澂一步接着一步,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 周遭的万事万物,都仿佛跟他再没有半点的关系。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脚下被抬高的门槛绊了一下,身形趔趄,人方才抬起眼来,望着黑暗中高大建筑的轮廓,发了半天的呆,然后慢慢地走了进去。 陆氏的宗祠,建在了整座府邸西北的最外沿,内接园林、外通巷道,既方便府中仆役清扫照料,又便于让居住在府外的族人参与节日祭祀。寻常的日子里,这里少有人迹,只每日早晚有家仆奉上祀酒等物。 今夜,或许是国公夫人骤然辞世的消息传出,各处的仆婢皆去了凌烟阁前哭悼。家庙内的祭案之上,还摆放着上午送来的祭食,早已冰冷的闻不出味道。罩着琉璃罩的长明灯,孤寂地燃烧着星星点点的火苗。 陆澂仰起头,望向案后层层排放的牌位,一个接一个的名字与头衔,既觉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风华江左,子孙蕃盛,英俊豪杰,万世不绝…… 他的身体,冷的厉害。 心跳却一下一下地敲击得沉重。 每一次的跳动,都仿佛是撞在了利器之上,痛的让人恍惚觉得整个身子都被掏空…… 陆澂慢慢伸出手,握住了案上长明灯的铜柄,似乎想借此笼住一丝光明、让自己好受些许,然而掌中冰冷发腻的虫血,黏到了滚烫的铜柄上,令他愈发地,觉得恶心起来…… 他保持微微蜷缩的站姿,凝滞了良久,继而低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幽微而悲戚,掺杂着压抑的哽咽,回响在昏暗空荡的祠堂之中,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郁感。 下一瞬,他猛地执起祭案上的酒樽,用尽所有力气,砸向最高处刻着“风华江左”那行字的横匾。 “轰”的一声,匾下的木架应声而塌,层层排放的牌位,东倒西歪地哗啦跌落。 陆澂漠然盯着一个个倾塌在自己面前的公侯将相,勾了勾嘴角,将黏着血迹的长明灯推倒在地。 第35章 一定可以的! 阿渺这几日, 睡得很不安稳,时常梦见宫变那夜父皇惨死的场景,每次从噩梦中惊醒, 浑身冷汗、心跳如雷。 这一晚,噩梦重演,她再度在榻上猛地坐起身来,微微喘着气,意识尚有些昏沉不定,却突听见屋外有嘈杂的说话声与脚步声, 似是发生了某种十分混乱的状况。 她定了定神, 撩开帘子滑下榻,见萧劭已经站在了窗前, 正侧耳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五哥?” 阿渺走了过来,拉住萧劭有些冰凉的手,一面踮脚朝窗纸上望去,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萧劭的伤还没有恢复,虽是勉强退了烧, 但身体依旧虚弱的厉害, 夜里也时常睡不好觉。此刻他倚在窗边, 病容苍白的脸映着跃动的焰影, “外面起火了。” -- 第57页 他回握住阿渺的小手,眼中熠着光亮, “你说, 会不会是舅父来救我们了?” 阿渺这时也才看清,被封住了的窗户一角上,映着橙红的火光,火源似乎来自及其临近的建筑, 焰苗窜得很高很急。 她不觉兴奋起来:“真会是舅父吗?” 程贵嫔也下榻走了过来,揽住两个孩子,一面抬眼朝窗纸上的火影望去。 三人被马车从宫中送来之初,并不清楚身处何处。但萧劭一路留心记忆马车所行的细节,从宫外大道转至小巷的距离、时长,在心中一一推敲分析,之后又留心观察送餐的仆婢举止形容,时不时出言试探几句,慢慢在心中做出判定,推测他们多半是被关进了紧邻皇城的庆国公府。 纵观整座京城,没有哪里能比陆元恒自己的府邸,更能掩耳目、防卫周密。 可如此一来,无论有没有人施救,想要逃脱都将是万分艰难之事。 但萧劭无法放弃任何可能的希望。 “阿娘,不管这火是谁放的,我们都该试着趁机逃出去!若是失败了,大不了被他们再捉回来。陆元恒若想要我们的性命,不会因为我们逃离便放弃,若他出于利益权衡而不敢杀我们,也不会因为我们尝试逃走就改变心意。” 程贵嫔护着一双儿女、在陌生的囚禁环境中待了几日,早已是心力交瘁。她自幼娇生贵养,性情柔弱,但为了不让孩子担心,一直强打精神硬撑着。眼下见儿子态度坚决,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只是茫然失措,“那我们……该怎么逃?” 萧劭沉吟片刻,让母亲和妹妹稍等,自己走出内厢,将前门轻轻拉开一些,向外张望。 屋外火光冲天,紧邻着的一座院落上方燃烧着腾腾烈火,将头顶的夜幕都照得明亮如昼。那火势看上去十分迅猛,被夜风拉扯出张扬的姿态,正极快地向这边的建筑屋顶移动。透过正对着的月门,能看见不断有提着水桶等物的仆役来回奔走,一面喧杂地指挥、呼喊着。 守着门口的几名侍卫,也被大火吸引了注意力,眼见火势朝这边移动,不约而同地都流露出焦灼担忧之意。 今夜国公夫人骤然离世,负责调遣任务的张隐锐等人滞留在了凌烟阁,之后家仆侍卫中的管事者、又按习俗去了凌烟阁外哭悼,剩下的全是听命行事的部属,不敢擅自做决定,眼见着宗祠莫名起了大火,也只能按照命令继续留在这里。 萧劭观察了片刻屋外的状况,转身回到内厢,对程贵嫔和阿渺道: “庭院里的仆婢都去救火了,我想办法把外面看守的侍卫引开,便能安全逃出这座院子。待出了院子之后,我再按照那天马车入府的过程反推,应当能辨出出府的方位。此处离皇城很近,也就是说,离舅父的府邸也不远!就算只靠我们自己逃过去,也未必没有可能。” 程贵嫔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犹豫不决,“可……若是路上碰见士兵……” 一旁的阿渺挽住母亲的手臂,仰着小脸,“阿娘就听五哥的,试一试吧!就算碰到士兵、又被捉住了,大不了还被关回来。而且现在外面起火了,我们一直留在屋子里,说不定还会被火烧到!” 她还记着从前的那个噩梦,万分不愿五哥靠近任何有火的险境…… 程贵嫔瞧着两个孩子坚决而殷切的神情,终是也定下心来,慢慢地点了下头。 阿渺刚才的话,倒是给了萧劭灵感。 他四下张望一番,将母亲和妹妹引至外厢,自己回到里间,反手取过案上灯盏,举到榻帘下,将帘帐、屏风等物逐一点燃。 火苗腾然窜起,极快地燎到了横梁。 京城气候潮湿,宗祠一带的宅院又极为老旧,为防梁柱木料生蛀虫,府中仆役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四下刷些硫磺涂剂,驱杀虫蠹。此时火舌窜上了房梁,噼啪烧了片刻,猛地发出一声爆裂响声,涌下了大团呛人喉鼻的烟气。 萧劭用衣袖掩住口鼻,拉着母亲和妹妹,躲进了靠门的角落处。 因为屋子被封死了窗户,浓烟开始大团大团地弥散开来。掉落的木梁惊动了看守的侍卫,推门而入之后,又被烟气呛得咳嗽不止,一面慌乱地奔入火势最猛的内厢查看。 萧劭屏息凝神,数着最后一名侍卫也奔入了浓烟弥散的内厢,迅速拉起母亲和妹妹,逃出房门。 他努力回忆来时记住的方位,不敢完全按照原路、撞上门口与要塞处的守卫,只朝着连接外巷的方向、挑隐蔽和阴影浓重之处行走。 未过多久,三人穿过一片林木,抬头望见一堵高墙。 砖石砌成的围墙既高又厚,显然连接着府外的巷道,但也因此根本无法空手翻越! 萧劭旧伤未愈,又高烧刚退,急走了一段路之后,身体有些不受控制的发虚,此时扶着墙,心中不禁涌出一丝绝望。莫不是上天并不曾听见他的祈求与承诺,注定要亡他于此? “我知道怎么上去!” 一旁的阿渺松开母亲的手,俯身捏起外裙的裙摆、折系在腰际,然而撒腿转身跑开。 她在几丈外的空地上驻足,回转过身来,迅速地朝前疾驰几步、助力蹬起,手脚麻利地攀上了靠墙最近的一株樟树,再一个翻身,站到了一根粗壮的矮枝上。 阿渺扶着树干,微微倾身,向萧劭伸出小手,“五哥,把你的腰带也给我!” -- 第58页 萧劭回过神来,既惊又喜,瞥见一旁的母亲手摁胸口、似是被阿渺刚刚的举动吓坏了,遂也冷静下来,上前阻止道: “不行,太危险了。快下来!” “五哥你相信我,我真的可以!去富阳关的时候,我还跟着流民的小孩子一起从树上摘过果子吃呢!” 阿渺扶着树干蹲下,殷切地伸着手,“你就让我试试吧!求你了!” 萧劭回头看了眼母亲,见程贵嫔依旧手摁胸口、神色复杂,却并没有出口阻止阿渺,相反,像是思虑良久后下定决心般的,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萧劭沉吟一瞬,解下自己的腰带递给阿渺,叮嘱道:“那你答应哥哥,若是遇到困难,就立刻下来,我会再想别的法子。” 阿渺乖巧点头,“我知道!” 说完,将萧劭的腰带缠到自己身上,然后手脚并用地不断往高处爬。 她之前攀过树枝,却没真爬过这么高的树,眼下回忆模仿着上回安思远爬树摘杨梅的动作,伸臂弯腿,寻找枝干间的支点下脚,渐渐的,发觉竟也没什么困难,很快就上到了跟墙顶齐平的高度。 树干距离墙顶,尚有不小的一段距离。而伸向墙顶的树枝,从下面看过来似乎显得挺茂密,实际上到高处,才发觉枝干本身十分细弱,纵是阿渺人小身轻,也难以支持。 阿渺攀在横枝上爬了一小段,便感觉树枝急速下折,人也跟着晃动起来。 树下的程贵嫔和萧劭看得心惊胆颤。 “阿渺,快下来!” 萧劭气息急促,压着声唤道。 阿渺循声低头,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爬到了很高的位置,地面上的五哥和阿娘,看上去都变小了呢! 她视线游移间,掠过旁边的庭院,猛然发现出现了一队点着火把的人马,像是正在四下搜索着什么。 不好,庆国公的人很快就会找过来了! 阿渺心头一紧,回退了几步,攀着樟树主干站直了身来,低头又看了看树下的两道人影。 不能让阿娘和五哥再被他们捉住…… 她望向远处与自己齐平的墙顶,沉默了一瞬,继而解下自己的外裙,跟萧劭的腰带一起缠成一根长绳,一头拴到自己的腰上、一头拿在手中,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 一定,可以的。 必须,可以。 阿渺攥了攥握绳的小手,随即猛冲而出! 墙顶与主干之间,有差不多两丈多长的距离,而横支而出的树枝能够支持她体重的长度,尚不到一丈。若不能一次跃过,必然失去凭附、狠摔落地。 阿渺死死盯住墙顶,凭着身体中的一股直觉,不管不顾地奔了过来,一步、两步、三步…… 横枝塌下的那一瞬,她拼尽了全力跃起,同时将手中的绳头抛了下去。 身体,犹如失去了控制的风筝一般,骤然飘起,又急速落下。 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和狂乱的心跳声。 视线迷茫,思绪发白。 待看清眼前事物的一瞬,她下意识地抬手挡在了脸前。 “砰”的一声,身体狠狠地撞向墙面,肩膀和大腿处一阵剧痛。 她成功了? 成功了! 那不顾一切的纵身一跃,让她跳过了墙顶,飞落到了墙的外侧,继而……又悬挂在了墙面上。 阿渺双手攀扯“长绳”,双脚蹬墙发力,慢慢爬至顶处,探出头朝内墙下面望去,小脸上掩饰不住的欣喜。 围墙的内侧,萧劭手里握着长绳的另一头,也正神情焦急地抬头仰望。 兄妹二人视线交汇的一瞬,萧劭一颗紧绞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 阿渺将绳头缠绕到墙顶的石砖上、用力固定住,萧劭测试着绳索的力度,很快手足并用地爬上了围墙。然而程贵嫔一介深闺妇人,身体又不如两个孩子灵活,即使有绳子借力,爬得也十分艰难。萧劭遂又攀绳而下,让母亲踩到自己身上,咬牙托举了半天,方才将程贵嫔送到了墙顶。 外面连接的巷道,被陆氏宗祠的大火照得十分明亮。 萧劭不敢耽搁,先用长绳将母亲和阿渺放下,自己则收起布条,抠着砖柱凹凸处、慢慢向下爬了一段,最后纵身跃下,身体有些失去平衡地跌倒在地上。 阿渺连忙上前扶起哥哥,“不是说好了用绳子吗?五哥为何不用啊?” “我若用了,这些衣物就必然要留在墙上,留下线索。” 萧劭忍着腿上疼痛,慢慢地直了直身,解开手中的“长绳”,帮阿渺重新系好裙子,“哥哥刚才不也说了,让你遇到困难就立刻下来,你又为何不听?” “那是因为我知道,我一定能跳过去的!” 阿渺面庞细致的轮廓映着远处的火光,嘴角微微地翘了翘,伸手挽住萧劭的手臂,小脸贴了上去。 “而且我还知道,我的五哥,一定会帮我拉住绳子的!” 第36章 莫要连累了族人 程氏的府邸, 与庆国公府一样,同处于皇城以东、豪门大族云集的七桥坊一带。若是沿大道直线而行,并不需要走太远的距离。 然而此时国公府的火势, 显然已经惊动了城中戍卫,接二连三地有玄武营的骑兵纵马飞驰而过,纵横于灯火稀疏、满地狼藉的京都大道。 母子三人不敢选显眼的道路行走,只能绕转朱雀街西行,专挑狭窄小巷,尽量将身形隐蔽在阴影之中。 -- 第59页 城中百姓大概也被兵马流民之乱闹得怕了, 个个关门闭户, 一丁点儿的灯火光都没有。 程贵嫔被儿子搀扶着,脚上单薄的丝履踩踏在泥泞脏乱的石板路上, 每走一步,都感觉身子愈发的沉重。萧劭亦是一身的新旧伤,一路都在靠咬牙硬撑, 感觉到母亲的身体颤抖得厉害,不敢再执意冒进, 扶着她坐到巷角的青石阶上休息。 阿渺也依偎到阿娘的身旁, 小手一只紧紧捏着萧劭的衣袍、一只被程贵嫔握在了掌心, 仰着小脸, 望向被火光映红了一角的夜幕。 真希望这大火,把庆国公府和里面的人, 都烧得干干净净! 三人怕引来追兵, 不敢说话,就这般静默相偎地坐了一段时间,恢复了些力气,再度互相扶持着上了路。 好在一路绕回七桥坊的另一端, 都不曾遇到过什么阻扰。远远望见青溪桥程氏大宅的轮廓时,程贵嫔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此时因为不远处国公府的火势,七桥坊一带的很多官邸都已被惊动。不少下人奔至桥头仰首张望、议论纷纷,程贵嫔一行不敢引人注目,避开临街的程府正门,小心翼翼地转去了狭巷的侧门处。 萧劭抬手叩门。 门内的看守大概是早被火势惊醒,回答得倒是很快:“什么人?” 程贵嫔抑制住激动的心情,上前凑近门边,“我……我是嫁入宫中的三娘。快去禀报兄长和母亲,就说……我带着孩子逃出来了。” 门内之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少顷,松开门栓、将门轻轻地拉开一道缝,像是朝外张望了几眼,随即又飞快地将门关上了。 “你们稍等,小的这就去通禀。” 说完,脚步声噼啪地急走离去。 程贵嫔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见那人重新落锁,不觉有些失望,可转念一想,自己出嫁已久,这家仆未必认得自己的模样,且如今时局混乱,多加些谨慎,亦是情有可原。终归只要他将话带到兄长面前,便能解眼下燃眉之急。 思及此,她不由得伸臂拥住两个孩子,略带喜悦地说道:“好了,舅父马上就来了。” 阿渺虽不曾来过程府,却也时常在宫中见到舅父程芝一家,且依稀记得宫人们提及舅父位高权重、在朝中是位颇厉害的人物,此时在心中自然也是充满了期待。 不多时,侧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疾步而出,脸色先是一愣,继而又转讶然。 “姑母?” 程贵嫔看清程卓的模样,一颗高悬的心终于落下,眼中几乎要溢出泪来,“卓儿。” 她被程卓扶入门内,语速凌乱的,将被庆国公所囚之事简单说了一遍。 程卓的视线,在母子三人的身上来回逡巡,面上神情几经变化,最终慢慢地平缓了下来。 “姑母能从宫变中逃生,实乃大幸。只是如此一来,庆国公势必会怀疑到程府头上,说不定即可就会派兵马过来强搜!姑母留在这里,不会安全。不如由侄儿安排马车,将姑母和两位殿下先送去城外的庄园暂避,待风头稍息,再作计较!” 程贵嫔此时见到亲人,焦灼不安尽解,且侄儿言之有理,自是应允遵从。 程卓召来两名家仆,叮嘱吩咐了一番。 少顷,便有备好的马车从巷后驶至,程卓亲自将姑母和表弟、妹扶上了车。 “侄儿手里有兵部的通行令,现交予两名驾车的亲随,想必守城的士兵不敢阻拦。姑母只管放宽心,毋须害怕。侄儿担心庆国公会来府中查问,不敢此刻离府,以免引其疑心,还望姑母勿怪。” 程卓生母早逝,幼时曾受程贵嫔亲自照料过一阵,跟姑母的感情、相较于后来继室所生的之子女,原就要更深些。 此时程贵嫔见侄儿行事周全,俨然已有其父之风,不觉又是感慨、又是欣慰,连连点头,“我明白。如此安排已是极好,莫要连累了族人。” 程卓行了一礼,放下车帘,吩咐马车启程。 车内软垫熏香,甚是舒适。 一路强撑的萧劭,此刻终于能稍微放松片刻,舒展了一下因为之前托举母亲、而崩裂了旧伤的肩头,微微曲起僵痛的腿,将逸到了嘴边的嘶声咽了回去。 阿渺伸手探了探萧劭的额头,感觉有些发烫,不觉担忧起来。 “阿娘,城外的庄园里有医官吗?能给五哥治病吗?” 程贵嫔抚了抚女儿的头,“阿渺不必担心,程家的庄园大着呢,什么都有。等到了那儿,一切就好了。” 马车在城中偏僻之处盘亘了一阵,待到寅时时分,才从商贾常用的西北城门出了城。 此时京中大乱,关卡盘查是免不了的。但程卓所授的通行令似乎十分好用,守门的兵士见之便躬身退却,十分配合地开门放了行。 车内萧劭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不太说得通的地方,然而此时人烧得昏沉,脑中一直嗡嗡作响,实难集中思绪。 阿渺伏在阿娘身边,感觉着身下的马车越行越快。她浑身被浓重的倦意所袭,竟也不觉得颠簸,人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 是已经到了庄园吗? 车外的家仆将车帘微微掀起一角,“娘娘,下车吧。” 程贵嫔扶起两个孩子,逐一下了车。 -- 第60页 车外夜色依旧黯淡,远处东方的一角隐约透出些橙色的曦光。一轮半月,光晕苍白地挂在天幕之中。 头顶处高直稀疏的树影,有些像剥去了皮肉的巨人骨骼,伸展着张扬的肢臂,拢掠着黑暗中的一切。 一只不知是老鸹还是夜枭的大鸟,被突如其来的人声所惊动,猛地扑打着翅膀、弹枝而起,发出了一声令人悚然的诡异鸣叫。 第37章 一辈子好好的 阿渺环视左右, 只见地面上到处都是起伏的坟包,显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什么都有的庄园”。 程贵嫔亦是震惊不已,一面将两个孩子护到身后, 一面质问两个家仆: “这是何处?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那两个家仆并不答话,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各自从袖子里抽出匕首,扑了过来!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慌乱之间,程贵嫔本能地将两个孩子用力一推,“快跑!” 自己挡住了一名家仆挥来的手臂, 拼尽全力地抵制他的攻袭。 然而另一名家仆还是手脚利落地抓住了萧劭, 手臂勒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扬起就要扎下匕首! “不要!” 一旁的阿渺扑了过去, 死死扳住了家仆举刀的手臂,仓惶之下、张口狠狠地咬了下去。家仆吃痛不已,怒骂了一声, 大力将阿渺甩开。 阿渺跌倒在地,眼见着匕首银光翻闪、再度朝着萧劭的胸口扎去, 心中惊恐焦灼霎时化作绝望, 禁不住声嘶力竭地大喊: “五哥!” 就在这时, 两条黑影从旁边的坟包后窜了出来。其中一人手中高举着锄头, 带着风声直挥而下,“啷”的一计闷响, 砸在了家仆的头上。 家仆不及防备, 应声倒地。 黑影又迅速移向跟程贵嫔缠斗的另一人,将手中锄头一顿乱砸,其后索性扔了锄头,扑上去用力压住了那恶仆。 阿渺和爬起身的萧劭, 也冲了过去。 那家仆被压制得死死的,动弹不得。萧劭捡起锄头,用锋利处抵住家仆的咽喉,自己的嗓音因为之前被勒了脖子而泛着沙哑: “是谁,让你们杀人的?” 家仆害怕起来,求饶道:“殿下饶命!小的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萧劭手中加狠力度,“奉谁的命?大表兄还是舅父?” “不……不是尚书大人!” 家仆被锄刀压住了脖颈,语速混乱,“尚书大人他……他以为贵嫔娘娘和两位殿下,在宫变那日就已经死了!所以他已经答应庆国公,要拥立六皇子继位、然后让庆国公辅政……庆国公也答应把他的女儿许配给大公子,国丧一过就完婚……” 宫变那夜,圣上暴毙,被救出的二公主又亲口证实萧劭已死,程芝惊怒之余,又不得不强自冷静下来,盘算应对之策。 苦心培养多年的外甥身亡,国舅梦彻底破灭,但好不容易积攒到手里的权势,是万万不能舍弃的! 身为门阀大族的掌权人,程芝一生浸淫官场、经营权术,深知大局已定、纠结无用,只能想办法尽快为家族和自身谋求最大的利益。 于是宫变的第二日,程芝就主动出击,试探陆元恒的口风,并暗示条件。陆元恒诧异之余,亦为解决心腹之患而释然,顺势瞒下萧劭母子三人的真实境况,许诺将长女嫁给程府大公子程卓、并让程芝坐上裴太傅的相国之位,以此换取文官们对自己摄政的支持。 这样的结局,对于程芝而言,是无可奈何下的一种保全。 但对于程卓来说,却是意义非同的转机。 他身为门阀世家的嫡长子,常年耳濡目染朝权争斗,对很多事都比同龄人看得更透彻。 若是五皇子萧劭登基,父亲程芝固然是可以借此笼络势力、权倾朝野,但对于程卓自己而言,却只不过是分一杯羹而已。家中尚有继母所出的几个兄弟,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野心勃勃?自己生母已逝,外祖家又远离京城,将来想要继承父亲手中的权势,只怕未必容易。 反观若是自己娶了陆元恒唯一的嫡女,待将来陆元恒再从摄政之位高登一步,那自己便是新王朝的驸马皇亲,不必再依靠家族和父亲的力量,亦能获得万人钦羡的权势! 所以面对着骤然“复生”的姑母与萧劭,程卓心中纵然有过犹豫,但还是很快地下定了决心。 萧劭,必须得死! 反正已经是“死掉”了的人,送去城外的乱葬岗埋掉,合情合理,何必再让他出来搅乱已经逐渐安定下来的局面? 不是吗? 萧劭想通表兄念头的一瞬,心中五味杂陈、滋味难辨,握着锄柄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他早就该想到,之前出城出得那么顺畅,程氏家仆手中的东西必然不止兵部通行令那般简单!今时今日,想要不被盘查地送人出城,必然少不了与陆元恒那逆贼有利益关联…… 是自己,太盲目、太疏忽、太轻信! 凭什么就那么自信地以为,自己折戟沉沙、一无所有之后,别人还会像从前那样,将他当作天之骄子来尊崇与守护? 萧劭胸中翻绞出一股灼烧的情绪,耳畔缭绕着的家仆的哀求声变得嗡嗡不清起来。 他指尖攥紧,手腕力转,将锄刀的锋刃狠狠压入了家仆的脖颈! 站在一旁的阿渺,神情怔滞,瞧见鲜血从家仆颈间汩汩涌出的一刹,忍不住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 第61页 身后的小女孩扶住了她,语气有些木讷:“公主……” 阿渺回过头,借着天边展露的晨曦之光,看清了女孩的面容。 她想了起来,“你是……富阳关赵将军的女儿?” 再扭头仔细看了眼帮萧劭制服家仆的那个人,可不正是那日在李夫人马车上见过的赵家小郎君吗? 这兄妹二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渺满腹疑问,尚未来得及出口,余光瞥见适才退到一旁、扶着马车站稳的程贵嫔,突然身形一晃,整个人倏然地瘫软了下去! “阿娘!” 阿渺连忙冲了过去。 萧劭也闻声而至,扶住了程贵嫔,手指触到母亲后背时,只觉得黏湿一片,心头霎时寒凉彻骨。 两人将程贵嫔扶上了马车,车外的赵氏兄妹则将家仆的尸首拖去了一旁掩埋。 萧劭神色紧绷、动作仓皇,慌乱地翻扯出软垫下的锦布,试图帮母亲裹住伤口。然而那刀伤穿胸而过,血如泉涌,哪里止得住? 阿渺跪在母亲面前,小手摁在她胸口,努力学着哥哥的样子帮忙止血,只觉得掌心里热流汩汩,用光了她浑身的力气都压不住…… “阿娘!” 拥堵的情绪挤进了喉间,以至于嗓音颤抖的厉害,可意识偏有些模糊,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眼见所见所感,都不是真的。 父皇死的时候,她也曾悲痛不已,可此刻面对着的,是会抱她、亲她,会任由她着软糯撒娇的母亲,是尘世间她最舍不得割舍的温柔与牵绊!那种恐惧失去的强烈感觉,侵袭得阿渺全身发抖,胸腔里压抑着无法言绘的东西,剧烈地起伏着,不受控制地发出沉闷的憋气声。 程贵嫔幽幽地睁开眼,费力地抬起手,握住阿渺摁在她胸前的小手,“阿渺……别怕。” 阿渺喉间堵塞的情绪,终于蜂拥而出,眼泪如断线般的流了下来,“阿娘!” “阿渺别怕,也别……难过。” 程贵嫔沉默一瞬,不知是因为气息不稳、还是情绪纠结,语调有些轻颤,“阿娘知道,在行宫的时候,你听到了我和圣上的话……” 生命走到了尽头,所有不敢说的、不愿说的话,终究,必须说出来了。 阿渺紧咬着唇,定定望向晦暗光影中的母亲,没有啃声。 自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喊出了愿意让安思远当驸马的话,自然也明白迟早会被母亲质问。只是不曾想过,这样的诘问,会发生在今时今日这般的境况下…… 程贵嫔亦凝望着阿渺,泪目婆娑。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能长长久久地陪在女孩的身边,看着她一点点地长大,嫁人、成家,有一个疼她爱她的夫君,一辈子不离不弃地宠爱着她…… 她的小阿渺,本就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女孩,值得被所有的人温柔以待…… 程贵嫔落下一串泪珠,用力地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最终狠下心来,颤声继续道: “你其实,也不是……圣上的女儿。” 她紧握着阿渺的手,提着气,唯恐一瞬呼吸的错乱、就让自己失去了坦露真相的勇气,“所以你,不必因为我和圣上而难过……你的亲生父母,应该……都还活在世上。等你找到他们以后,他们会好好爱你,不让你觉得难过、孤独……” 这也是,她身为一个孱弱无能的母亲,所能给予女儿的最后抚慰…… 阿渺如遭雷击,瞪大泪眼怔然一瞬后,遽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不是的……不是的!” 不会的! 不是这样的! 上一回是阿娘,而这一次,就连父皇也…… 不,不会的! 她下意识地缩起身子,蜷躲到车厢的角落里,紧紧捂住耳朵,浑身发抖。 她不想听那样的话,那样可怕的话…… 只要不听,那些话……就不是真的! 程贵嫔亦是泪如雨下。 “你的生母,汝南殷氏的六娘,跟我,曾是手帕之交……她天生丽质、才貌绝伦,以至于家族获罪被诛之后,圣上,仍是舍不得她,悄悄把她藏到了顺郡王府……可六娘她,早有了喜欢的人,所以才一直拖到了双十年华,都不曾婚配…… 那人,我曾见过一次。不是官宦人家的郎君,倒像个游侠儿……像你一样的,身手敏捷。我还记得那夜,他跃墙来会六娘,被十多个府卫用弓|弩伏击,竟是分毫不曾伤及…… 所以我一直害怕……怕你的身世瞒不住,怕被圣上看出破绽,怕你去到安氏那样的人家、会变得越来越像你的亲生父亲……” 角落里的阿渺,依旧紧紧地捂着耳朵,剧烈地喘息着,不肯去听程贵嫔说的任何一句话。 扶着程贵嫔的萧劭,亦是浑身僵硬、脑中一团混乱,抱住母亲越来越冷的身体,喃喃哽咽:“阿娘别怕,阿娘……什么都不用怕……” 程贵嫔靠在儿子的怀中,费力地弯了下嘴角,“好,阿娘不怕。” 她身中数刀,失血衰竭,自知大限已至,唯独放不下的,便是身边的两个孩子。 怕他们将来无依无靠,怕他们悲恸绝望、一蹶不振,怕他们心存仇恨,一辈子都活得不快乐…… “其实,这样也好……以后,你们不必再像在宫里那样,活得小心谨慎。我从来都不想,让你变成你舅父那样的人……” -- 第62页 她抽了口气,喘息了几下,摸索着握住了萧劭的手,“你以后,寻个远离京城的地方,平平安安的,哪怕……在寺院里帮人抄抄经书……也能安然度日。若能帮阿渺找到她亲生父母,自是甚好,若找不到……” 缩在角落的阿渺,瞧见母亲抽气的一瞬,终是忍不住挪了过来,满面泪水地攥住了程贵嫔的手: “阿渺谁也不找!阿渺只要阿娘!只要阿娘!” 程贵嫔竭力地转动手腕,想要像从前那样,将女儿拥入怀中、抬手摸一摸她顺滑乌黑的长发,然而最后一丝力气亦从指尖泄露,眼前一片漆黑。 “你们……要一辈子……好好的……” 她将两个孩子的手握到一处,逸出了最后一缕气息,随即,溘然长逝。 第38章 我们还有彼此 夏日的朝阳, 璀璨而温暖。 可立在这般晨光之中的阿渺,哭得抽光了力气,只觉得寒冷异常。 她怔然望着苍白而沉默的萧劭, 将最后一捧土洒落到母亲的坟茔之上,心中封堵的悲痛紧拧缠绕,纠结出丝丝缕缕的恨意。 总有一日…… 她在心中默默地想着,总有一日,她要把那些伤害过阿娘的人全部找出来!庆国公、玄武营、程卓……她想要他们全部都死掉! 阿渺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用力抿了下嘴唇, 望着母亲最后的归宿, 又蓦然觉得有些愧疚。 阿娘她,是不会喜欢自己这样想的吧…… 她是那样一个温柔恬静的人, 做事说话都是和和缓缓的,无论多么匆忙,也总能把一双儿女打扮得精致漂亮。就连责备失职的宫人时, 也一直轻言细语、不急不怒。所以常常被张姏姆抱怨,说娘娘的性子实在太软…… 可就是这样一个温软到骨子里的女子, 为了保护儿女, 可以不惜阻拦圣驾、语出威胁, 又甚至, 不惜拼出性命、以身抵刀! 而自己,根本……就不配让阿娘做这么多的牺牲…… 阿渺垂了垂眼, 大颗的泪珠滚落了下来。 身畔的萧劭, 握住阿渺的小手,拉着她一同跪下,朝着坟茔叩首。 此时的他,异常的沉默。昔日抚琴读书时的淡然温柔、被坚硬而冷锐所替代, 蕴着兰芷残香的珠色纱衣上浸满了血迹,整个人犹如被褪去了剑鞘的利刃一般,冰寒而僵凝。 帮忙葬人的赵家两兄妹,也跟着在旁边跪了下来,朝着程贵嫔的坟茔磕了几个头。 适才掘地时,那个名叫赵易的男孩,曾将他与妹妹入京后所遇种种,简单地说过一遍。 原来当日李氏用马车将阿渺送到皇城之后,便有了临产之兆。随行诸人没敢在皇城滞留,急急将人送到了位于城西的李家。 李氏的家世并不高,先祖辈中曾有人做过低阶的官吏,到了近些年,子弟凋零,不少族人甚至沦为了行贩商贾、背井离乡。好在李氏的兄长出类拔萃,被选入骁骑营当上了郎卫,李氏自己又容貌出众、知书达理,嫁给了富阳关的守将为续室,算是给家族添了些门楣之光。 李氏回家不久,毗邻的西市就突然起了大火,一些常年混迹在附近的市井之徒,趁机闹事作乱,打砸商户民居,肆意哄抢,最后竟闯入了李家的宅院,砍伤了不少下人。不久之后,李家兄长的尸体,也被抬了回来,说是骁骑营勾结逆贼、引祈素教入宫,已被全数诛杀…… 照护李氏的老妪一时又惊又怕,唯恐勾结逆贼的大罪牵连下来,遂带着两个孩子和临盆的李氏,匆匆逃离出城。 李氏屡遭刺激,又乍闻兄长过世的噩耗,痛熬了许久,没来得及诞下孩儿,便在车上难产而死。其后,又遇到流民作乱,抢走了马车、打伤了阻拦的老妪。 老妪不久也咽了气。 赵家两兄妹抬着继母与老妪的尸体,走了一整天,昨晚寻到了这里的乱葬岗,给李氏下了葬。 此时他俩望着跪在坟茔前的萧劭和阿渺,感同身受的滋味油然而生,禁不住亦是流下泪来。 “殿下请节哀。” 赵易常随父亲出入军营,从小就被教导着上行下效、忠勇卫国,因而对于身为大齐皇族的萧劭和阿渺,有种自然而然的尊敬。他人有些憨实,话不多,一股子行伍人家的冲劲却是十足十,朝着程贵嫔的坟茔又磕了个头,拄着锄头站起身道: “这些祸事,都是祈素教闹出来的!等过得几年,我能参军入伍了,一定杀光那些逆贼,为无辜死去的人报仇!” 萧劭拉着阿渺,慢慢起身,回头望向神色忿然的赵家兄妹。他逆着晨曦而立,面容苍白似雪、眸光唇色俱是黯淡,显然已是体力不支,然而姿态与语调却依旧控制得十分沉静: “赵潜将军,是被庆国公麾下的玄武营将领所杀。当日阿渺不想惹令慈难过,才刻意瞒下了实情。” 赵易兄妹闻言,讶然失措,齐齐望向阿渺。 阿渺点了点头,将那日在富阳关撞见赵潜被杀的情景、以及庆国公在其中的图谋,向两兄妹说了一遍。 赵易得知父亲竟是死于同僚的暗杀,自是又惊又痛又恨,忍不住伏地而泣。 阿渺想起自己曾向李氏许诺、会让父皇为赵潜昭雪,然而时过境迁,国破家亡,那样的承诺再无从实现,心中既悲又愧,不禁也陪着垂下泪来。 萧劭沉默片刻,走上前,弯腰将赵易扶起。 -- 第63页 “逝者已矣,悲恸伤心并无所用。” 他将从程氏家仆身上搜来的通行令递给赵易,“眼下时局混乱,危机四伏,你且拿着这令牌,带妹妹去投奔亲戚吧。赵将军是大齐的英雄,皇室不会任由他白白牺牲。庆国公与玄武营的仇,我迟早会报的。” 赵易盯着眼前的通行令,又抬头去看萧劭,见那年岁与自己相仿的少年,逆光而立,神色沉静、气宇尊贵,姿态中一抹与生俱来的傲然,仿若屈尊救世的谪仙一般。 赵易抹了把眼泪,霎时觉得有几分羞愧。 昨夜见萧劭逼问家仆、动手杀人,那种毫无迟疑的果决与凌厉,已让赵易心中起了钦佩。今日又亲睹其葬母时的冷静与自控,明明已是悲痛到了极点,却丝毫不曾失态。 相比起自己,遇敌时慌乱出招、轮着锄头乱砍,丧亲后在马车里一蹶不振、悲哭流涕,萧劭身上的那种风度,实在……太让身为同龄的男孩自愧不如! “这令牌……” 赵易不肯伸手去接,“这令牌若给了我们,殿下又怎么办?”抬起眼,“殿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萧劭沉默半晌,“如今京中奸臣当道、国祚蒙难,我也只能去沂州投奔大皇兄了。” 京城,是回不去了。 留京的皇族与宗亲,也都落入了陆元恒的掌控之中。唯一尚能自保的,便只有早年被送去了偏远封地的大皇兄萧喜。 赵易几乎是脱口而出:“那我们也跟着殿下去沂州!” 说完,把神情有些呆滞的赵白瑜拽到身旁,齐齐在萧劭面前跪下,道:“我爹在世的时候,就时常说,身为大齐军人,要时刻铭记忠君报国、护卫江山社稷!现在京城里奸臣作乱,我们还不如留在殿下身边,将来如果能有机会给爹报仇,也能出一份力!” 萧劭伸手将赵氏兄妹扶起。 “跟着我,怕是会很辛苦……” 赵易态度坚决:“我跟白瑜都是行伍人家的孩子,不怕吃苦!而且现在爹娘都不在了,李家的舅父也死了,我们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就请殿下留下我们吧!” 萧劭迟疑一瞬,依旧还是将令牌交给了赵易,“那你先将令牌收着,若是改变主意,随时可走。” “绝不会走的!我这就去备车!” 赵易用袖子抹干净眼泪,领着妹妹将马车收拾了一番,让萧劭和阿渺上了车,自己坐到了车夫的位置,扬起马鞭,这才想起根本不知道沂州在哪里。 “殿下,那个……沂州,在哪个方向?” 坐进车厢里的阿渺,心中亦是诘问翻涌。阿娘临去前,并没有让他们去找大皇兄啊。 旁边萧劭撑着身子,向赵白瑜比划了一番行路的方向:“……先往北走,过了江再转东。” 白瑜与阿渺年岁相仿,话很少,看上去有几分木讷呆滞,但手脚却是麻利,记清了萧劭的交代,一溜烟出了车帘,跑去向赵易传话。 少顷,马车辚辚地移动起来。 萧劭倚着车厢壁,伸手撩开车帘,望向视野中逐渐远离的母亲坟茔,眸色幽暗,蓦地抬手摁住胸口,剧烈地咳喘了几下,人骤然瘫倒了下去。 阿渺连忙扶住萧劭,“五哥!” 她很清楚,萧劭一身的旧伤新伤、十分虚弱,一直都在艰难地强撑着。 “我没事。” 萧劭支着车厢壁,稳住身形,看着泪眼氤氲的阿渺,抬手抚了抚她的小脸,“以后,别再叫我五哥了。” 阿渺霎时面色惨白,小脸上透着惊惶,心底一直狠压着不愿去想的事,猛地又如蛇虫般的游走肺腑。 “五哥……你,你不要我了?” 是了,五哥不要她了,肯定是不要她了…… 所以刚才他说去沂州的时候,才会只用了“我”,而不是“我们”…… “傻阿渺,哥哥怎么会不要你。” 萧劭虚弱地弯了下嘴角,“叫五哥,容易被人觉察身份,以后,你就直接叫我哥哥好了。” 阿渺睁大着一双泪光盈盈的眼睛,有些不确信地盯着萧劭。 “真的?五哥……哥哥真的不会不要阿渺?不会因为阿娘说的那些话,就……就不要我了?” 话未说完,泪珠已经簌簌而下。 “傻瓜。” 萧劭的手,抬到阿渺发顶,轻轻地揉了一揉。 阿渺猛地扑进他怀里,哇地哭出声来,然后抽抽噎噎地讲起了自己的“分析”: 阿娘说那些话,只是不想让自己伤心,并不是真的! 反正就不是真的! 父皇那么多儿女,若她不是他的女儿,早就被赶出宫了…… 反正不是真的…… “嗯,不是真的。” 萧劭轻声安抚着阿渺,“乖阿渺,别哭了,赵家的两兄妹就在外面。哥哥以前教过你,不能在人前失了威仪,还记得吗?” 阿渺伏在萧劭怀中,努力地屏着气、想把眼泪憋回去,抽泣道:“他们也是小孩子啊……而且赵家哥哥不是已经说了,一定会帮我们的。” 萧劭沉默了许久,没有答话。 人心难测。从前就知道,如今更是明白。 即便贵为君主,亦要博弈人心,给予对方实现心愿、利益的机会,才能笼络住甘愿攀附的力量。更何况,如今自己处在人人想要除之的境地,除了一个皇族的虚名,还有什么值得旁人高看的?时间一长,遇到艰难险阻、利益冲突,再亲近的人,也不会不计得失地为他卖命,更何况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 第64页 大表兄,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可这样残酷的道理,他舍不得对阿渺说。 越是这般艰难无望的时候,人越不能失掉的,就是仅有的那一点信念…… “阿渺说得对,他们会帮我们的。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都会帮我们。当年开国太|祖被围困在金麟城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可最后,还不是夺得了天下?” 萧劭拥紧阿渺,语气坚毅,“我们,比他更幸运。因为我们还有彼此。” 阿渺伏在萧劭臂弯,藏起了眼角最后的一抹湿润,用力地点了下头,“我们还有彼此。” 车帘外,程贵嫔的坟茔越来越远,最终,变作了山林平原中的一触黑点,柔软深幽的,凝望着两个相拥慰藉的孩子,渐行渐远。 第39章 要一直跟哥哥在一起 赵易因为有了先前被流民抢走马车的经历, 又担心有恶人继续追杀萧劭,格外谨慎小心,避开了富阳跟京城间的主要通道, 专挑偏僻的乡村小路走。他虽然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但之前常随父亲出入军营、跟兵士们操练过,颇能吃苦,日夜赶车不觉疲乏。 他和白瑜在萧劭的示意下,也改了口,称萧劭作“表哥”、阿渺作“小妹”, 路过村落前, 又将马车上稍显贵气之物拆下,从套马的银璎环、到锦锻的车帘, 一一分开来,跟不同的人家交换些干粮食物,并找来些破旧的衣服斗笠, 各自换上。 很快,原本的双马贵族车骑, 变作了麻布帘、粗绳缰辔、一马拉行的木厢车。扬鞭驾车的赵易, 穿着草鞋的赤脚盘坐着, 斗笠的边缘压得低低的, 乍看之下,倒也颇像大了好几岁的农户孩子。 可时逢乱世灾年, 越往北走, 所遇到的村落就越贫瘠,换粮也就愈发困难起来。 有时候,太过直接的赵易、或者略显木讷白瑜,会被村户人家给直接撵了出去。这时候, 阿渺就会接替他们再去试。她长得可爱,声音软糯,一双水气氤氲的眼睛更是加重了些许可怜兮兮的意味,总令那些大娘大婶怜爱不已,给的米面都不自觉地多抓上几把。有两次,还差点被人强留下来做女儿…… 赵易一开始觉得,让金娇玉贵的公主做这种事、实在太屈尊了,可时间久了,见阿渺自己一派坦然、毫无怨言,又不禁肃然起敬,自愧狭隘。而一直病势堪忧的萧劭,每每以自己没有胃口、难进饮食的理由,将大半的口粮都让与了赵家兄妹,更是让赵易心中滋味复杂,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护得两位殿下周全! 所幸的是,因为时值夏末,水草丰茂,时常还能摘到野果,一路行来,走走停停,人和马都尚有果腹之餐,不曾失掉意志。 这日,赵易打听到,再往前走不久,便是毗邻天穆山的沂水河,而一旦过了沂河,就进入了沂州所辖的区域。众人闻言,皆不由得振奋起来。 夜里,依旧露宿山野。 白瑜、阿渺和萧劭睡在马车里,赵易则担心有人偷马,习惯了一直在车外跟马睡在一处。 阿渺因为知晓了快到沂州的消息,经不住有些小兴奋,睡得不大安稳,夜里迷迷糊糊的,感觉到旁边萧劭的呼吸有些沉重。 她连忙睁开眼,见萧劭仰面静卧,手摁在胸口,眼睫映在车帘透入的微光中、微微颤动。 “哥哥是又觉得难受了吗?” 阿渺压低着声音,不想吵醒另一边熟睡着的白瑜,一面凑近萧劭,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又发烧了吗?” “哥哥没事。” 萧劭握住阿渺抚在自己额间的手,轻轻拉开,然后侧转过身,面对着她。 “哥哥在想……” 他沉默了片刻,斟酌开口道,“下回若再遇到好心的农户,想留你在家,要不然……你就暂且留下,等哥哥在沂州安顿好了,再来接你。” 阿渺瞬时便吓坏了,连忙摇头,“我不要!我要一直跟哥哥在一起!” 萧劭柔声哄道:“就待十多日。你若害怕,我让赵家兄妹都留下来陪你。” 阿渺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萧劭见状,心中亦是犹豫。 他自是舍不得,让阿渺住进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家中。 可沂州的大皇兄萧喜,未必就一定强得过陌生人。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萧劭就听人说过,这位大皇兄是父皇当年在潜邸时、与一粗使婢女所生,生母身份低贱、自己又生得莽撞貌丑,依着萧景濂的脾性,定然是不喜欢的。所以很早的时候,萧喜就被送去了偏远背海的封地,逢年过节时,才会偶尔奉诏回京。 萧劭和这位皇兄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印象里,萧喜的性情有些孤僻,并不好相处。而自己和阿渺甚得皇祖母和宗亲疼爱,母妃又出身名门,恰与萧喜的境况相反,一向都是宫宴之上最引人褒赞的孩子。 如今萧喜偏居一隅,知晓京中之事后,无非只有两种选择。一,屈服于庆国公的势力,向其选定的六皇子萧逸俯首称臣;二,则是不服庆国公的决定,以皇长子的身份,向其发起攻讦。 若是前者的话,自己和阿渺去了,必然性命不保。 而后者的话……萧喜定然也不会乐意见到自己这个手握玉玺、最有资格与他争夺继位名分的人…… 所以无论是哪种境况,此去沂州,都是危险重重。 可若是不去的话…… -- 第65页 萧劭的手,不自觉的,再度摁向了胸口。 衣襟下,锦囊里坚硬的玉玺,硌得胸口发痛。 若不去的话…… 身侧的阿渺,一直无法合眼,一面听着萧劭咚咚的心跳声,一面视线紧随着他摁向衣襟的举动。 她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 也明白,这件东西对于萧劭的意义。 她垂低下眼,手指轻轻绞着萧劭的衣袖,好半晌,声音幽微地开口道: “我……我改变主意了。要是……再遇到好心的人家,愿意收留我,我就留下来。” 萧劭摁着玉玺的手指,凝滞住,继而微微攥紧。 “我知道,哥哥为什么非要去找大皇兄。” 阿渺低声说道:“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守住大齐的基业。如果我们听阿娘的话,只顾着自己去偏僻的地方躲起来,那世人就不会知道庆国公干的坏事,会一直以为父皇是被祈素教杀的、而庆国公是护国的大英雄。没有人会去建业城救六哥和小七郎,也没有人会为父皇报仇,大齐以后,就是庆国公的了。” 她顿了一顿,“只要能报仇,阿渺,做什么都可以。” 萧劭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半晌,抬手摸了摸阿渺的头,低低唤了声她的名字:“阿渺。” 他抬眼望向黑黢黢的车厢顶,觉得那深重的黑色似乎散了开来,一点点地蔓入了自己的眼帘,胀得眼角微微发酸。 一夜,辗转难眠。 翌日,赵易赶着马车,缓缓驶入了毗邻沂河的穆山镇。 镇上的人口,显然远远多过了山野荒村。到了渡口附近,更见围堵了不少等待过河的商贩民夫,其中还有些衣衫褴褛的流民,拖家带口、成群结队地坐在在河滩上。 赵易将马车停在远离人群的一处草场旁,自己拎着一袋粟米去了渡口。渡口边等客的船夫有好几个,但听说赵易要载马车过河,纷纷表示难办。 “咱们这儿都是小船,咋能载得动马车?” “你往上游走,去泰安的渡口,兴许能寻到大船!不过你这一袋粟米肯定不够,至少得五两银子!” 赵易听得满心犯难,余光瞥见聚在渡口的不少人好奇地望了过来、似是各怀心思地打量着自己,不由得立刻又担心起被人觊觎马车和马,急急收了粟米,转身往回走。 刚走了没几步,突然听见身后的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回首一看,瞧见两名黑甲士兵从渡口斜对面的巷口冲了出来。 赵易心头一紧,连忙撒腿奔向马车。 “站住!” 赵易跳上车,调转马头,挥鞭急出。可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伴随着高声的厉喝: “停下!” 车内的阿渺,被急转的马车带得身形一晃,随即撩开车帘,探头朝后望去。 只见两名黑盔黑甲的士兵,驱策着高大的军马,正飞速地朝他们追了过来! 那种式样的甲衣,她再熟悉不过,心顿时便攥成了一团,慌乱地合上了车帘。 “赶车的小子!军爷跟你喊话呢,还不赶紧停下!” 骑兵的速度,终究快过马车许多。很快,两名黑甲士兵越过了马车,勒马阻住了赵易的前行。 两人打量了几眼赵易,见他的模样与通缉令上的人物并不相符,遂呵斥道:“臭小子!跑什么跑?车里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赶紧滚下来!” 赵易一动不动,梗着脖子,“车里是我表兄,得了疫病,见不得人。” 黑甲士兵啐了一口,“什么疫病见不得人?老子还偏要看看!” 说着,便翻身下马。 车厢里的阿渺,不觉憋紧了呼吸,下意识地望向身边的萧劭。 萧劭明白情况严重,心绪波动片刻后,又很快地镇定下来,不动声色地伸手摸出席子下的锄刀头,握在了手中。 车外的赵易焦急万分,情急之下冲了过去,企图拦住士兵。但对方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格开攻势,反手拧住赵易的胳膊,顺势抽出兵刃,往他胸前刺去。 “住手!” 萧劭掀开车帘,露出苍白的面容,盯着黑甲士兵,“你们想看什么?” 另一名骑兵也下了马,围了过来,用刀尖挑开车帘,目光在萧劭和阿渺的脸上来回逡巡,神色渐渐凝肃起来。 就在士兵瞳色微敛的一刹那,萧劭飞快地扬起手,将那块从锄头上卸下的刀头、用尽全力地劈到了他的脸上,随即拽过阿渺,“快走!” 阿渺滑下车,迅速地稳住身形,回头却见萧劭被困在了车上。那被劈到了脸的士兵鲜血覆面,勃然大怒,不管不顾地朝萧劭挥刀砍下。 阿渺扑了过去,试图架住士兵的手臂,“哥哥快走!” 旁边另一名士兵举刀前行,却被赵易死死抱住。白瑜也冲了过来,用力踢打士兵的腿。 可孩子的力气,又怎能敌得过久经沙场的军士? 很快,白瑜被踢滚到一边,赵易的头顶吃了狠狠的一击、人顿时昏厥了过去。马车处的阿渺,也被士兵拽着衣襟、拎了起来。 “他娘的,遇到你玄武营的军爷,还想跑?老子守在在这破渡口十多天了,总算把你们给逮到了……” 话没说完,下巴被挣扎的阿渺抬脚狠踢了一下,猛地咬到了舌头、剧痛不已,震怒之下,也顾不得上头嘱咐过不能伤到“逃犯”里的女孩,手腕一转,狠狠地就把阿渺朝地上砸去。 -- 第66页 阿渺身体不受控制地骤坠,脑中一片发白。 可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旁闪出,极快地掠过就要触地的阿渺,将她卷入了手臂之中。 “你这个蠢娃娃!” 接住了阿渺的乱发男子,像是被人欠了钱似的,一脸愤懑地吼道:“刚刚你那一脚踢得不对!完全不对!你应该直接踢他天突穴!” 阿渺抬起眼,看清楚男子的模样,乱蓬蓬的头发和胡须,一脸自顾自说、神游天外的表情…… 不就是…… 那晚劫持了她和陆澂的怪老头,卞之晋吗! 卞之晋瞅着怒吼着、朝自己挥刀冲来的两个士兵,有些不屑地匝巴了下嘴,抱着阿渺轻飘飘纵身而起,瞬时已跃至对手身后,同时足尖飞快踢出,狠狠击向两人后心。 两名士兵各自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朝前跌出,扑倒在了地上,再没了动静。 卞之晋站稳身形,顶着花白乱发的脑袋扬得挺高,一面垂着眼帘、朝下偷瞥着阿渺的反应,咳了声,道: “怎么样,师兄厉害吧?” 第40章 凡你所愿,并当成真…… 今时今日的阿渺, 经历过种种濒死险境,再静下心来审视卞之晋,竟不再那么害怕了。 她的视线, 在洋洋自得的卞之晋和倒地的士兵之间逡巡一瞬,又移向不远处聚集过来看热闹的人群,迅速拽住卞之晋的衣袖,仰着小脸,“你能带我们走吗?” 草场离渡口并不太远。附近等船的百姓,被此处的打斗声惊动, 一边张望着聚了过来, 一面表情惊愕地指指点点着,夹杂着诸如“杀了官兵”、“出大事了”之类的议论。 卞之晋放下阿渺, 上前拎起赵易和白瑜,扭头恶狠狠地瞪了眼旁边围观的好事者,吓得众人纷纷后退撤离, 然后将几个孩子都送进车厢,自己跳到了驾车的位置, 唰地一扬鞭, 将马车朝着河西的方向驶去。 他上回被陆澂捅了一刀、又沾了些蛊血, 元气受损, 在外休整了好些日子才有脸回天穆山,确实也不想在自己家门口惹麻烦。 阿渺进到车厢, 见萧劭浑身浸血、倚在角落, 面色苍白如纸,显然刚才被士兵的乱刀砍中,伤势骇人。 她一下子红了眼圈,跪过去帮萧劭摁住流血的伤口, 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萧劭不曾失去意识,望向阿渺,“哥哥没事……” 赵氏兄妹也先后转醒,各自捂着伤口爬起身来。白瑜见萧劭受了伤,连忙凑过去,撕下衣料、为其包扎。 赵易则是满面愧疚,跪在地上,“都怪我,太大意了!” “路是我选的。就算有错,也应算在我身上。” 萧劭艰难地挪动身体,配合着白瑜为自己包扎伤口的动作,一面宽慰赵易道:“渡口遇到守兵,亦不全然是坏事。至少……证明我大皇兄还不曾向陆元恒屈服……” 阿渺流着泪,盯着浑身是血的萧劭,蓦地,起身撩帘出了车厢,抓住外面赶车的卞之晋。 “我哥哥受了伤,你能帮他止一下血吗?你那么厉害,一定可以的!” 卞之晋扭头看了眼满脸泪水的阿渺,瞬间开始头疼。 “又哭,又哭!你这个女娃娃怎么这么喜欢哭!上次为了那个阴毒的男娃娃,也是哭得鼻涕眼泪的!那小子浑身都是毒,刺了我一刀,还撺掇你逃走,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根据卞之晋自己在脑海里的演绎和推敲,其实上次阿渺得知能拜入师父的门下,肯定是欣喜若狂的!毕竟那样的机会,是好多人求都求不来的!但就因为被那个阴毒的男娃娃给撺掇了一番,居然突发奇想地跑掉了。 所以事后呢,这女娃肯定又想明白了,追悔莫及,四下打听自己的下落,亲自找到了天穆山的脚下,打算恳求原谅,因此才有了今日的重逢偶遇…… “你要是记恨陆澂伤了你,我以后帮你报仇好了!” 阿渺扯住卞之晋的衣服,噙着泪,神情却是笃定决绝,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以后,一定帮你报仇!” 卞之晋不觉有些讶然,张了张嘴,一把花白胡子颤巍巍的。 这个女娃娃……怎么,好像跟头一回遇见的时候,又有点不太一样了? 他读书少,脑子里能用的形容词不多,一时也说不清楚到底哪里不一样。但反正就是觉得,这女娃从前虽说也动不动就眼泪汪汪的,但如今却好像更忍得住情绪了,心里面就算很担忧害怕,却不曾露出以前那种惊惶绝望的神色,整个人,像是多出了一层坚硬的感觉,眼睛里的光亮就跟两簇燃烧着的小火苗似的…… “啊我知道了!” 卞之晋的脑筋终于转了过来,“你被那那男娃娃撺掇跑了之后,肯定后悔!肯定恨他!想杀他对不对?” 觉得自己之前的推测得到了肯定,卞之晋禁不住乐呵起来,拿袖子朝阿渺脸上胡乱抹了几下眼泪,“知道错了就好!行了,师兄原谅你这个小娃娃了!你哥哥的伤不在要害,我刚才看过一眼,暂时还死不了。等到了天穆山,我会给他治的!” 卞之晋把马车驶得极快,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便抵达了天穆山下的一处河湾。他弃了马车,从河湾畔的芦苇丛中拉出一叶小舟,送几个孩子坐了上去,自己持桨掌舵,又沿着河湾向山峦深处前行了一段,将小舟停泊在一座险峰之下的深潭池岸。 -- 第67页 赵易将萧劭扶下了船。卞之晋却嫌他动作太慢,直接上前将萧劭驮在了背上,健步如飞地拾阶登峰。 赵家兄妹见卞之晋发须皆已花白,摇舟登山却异常矫健有力,之前出手击杀那两名士兵、更是凌厉狠猛,对他既是心怀羡慕,又暗暗有些害怕,跟在他身后不自觉地都有些沉默,不敢大声说话。 卞之晋自己却不嫌话多,一路唧唧呱呱,教几个孩子应该如何对付刚才那两个士兵,又趁着背负萧劭的机会,暗戳戳地查探了一番他身侧的穴道,然后颇为失望地对阿渺匝吧了下嘴,问道: “他怎么不像你,能脉门自行闭气归谷?真是你亲生的哥哥?” 阿渺的脚步一滞,小脸当即紧绷起来。 伏在卞之晋背上的萧劭,侧头看了眼阿渺,虚弱地接过话:“就算是血脉至亲,也未必人人相同。尊驾的家族之中,恐怕就找不出能与尊驾齐肩、如此精通武学之人。” “那倒是!” 卞之晋对萧劭的话,显然十分受用,哈哈笑了起来。 他一时心情畅快,炫完了自己的本事,又开始给几个孩子讲起自己师门来。 天穆山一派,实则源于齐国开国初年一位名号半山的高人。此人武功修为极高,又精通天文地理、各种奇门秘术,在小周山一带广收门徒,声名远播。但门下弟子天资有限,无法做到像师父那般样样精通,只能专攻各自所长的技能。于是,渐渐的,其门下便分化出了赤、玄、青、白四个分支,各擅所长。而天穆山一派,便是其中最擅击杀之术的玄门,曾经出过不少名震江湖的人物。 随行的几个孩子,皆出身官家或皇室,对于卞之晋口中的江湖轶事闻所未闻,皆听得十分惊奇。 萧劭之前听阿渺讲过被卞之晋所掳的事,当时只觉得荒谬可恨,在心中将其判定作了一名疯癫狂徒。然而今日亲睹他出手救下阿渺,又回想起阿娘临终前、对于阿渺生父的那段描述,也不再觉得此人之话全然只是一派胡言了。 再侧目留意观察阿渺的神情,见她一脸专注,对卞之晋口中的那些江湖侠事,似乎听得十分投入、满眼崇拜…… 几人一路向上而行,中途在卞之晋的帮助下、攀爬过一截陡壁,又再莫约走了一个多时辰的工夫,终于抵达了穆山玄门的入门之处。 几个孩子皆是又累又渴,唯独卞之晋还在说个不停。 刚过了山门的石阙,一道褐影突然从旁闪出,手中剑光闪烁,直击向了卞之晋的面门! 卞之晋反应极快,背着萧劭,纵身后跃开来,躲开了对手的剑锋。 他看清来人面容,瞬时脸色尴尬起来,清了下喉咙,唤道:“师姐。” 被唤作师姐的褐衫妇人看上去只有三、四十岁的年纪,模样比发须花白的卞之晋要年轻许多,然而一开口,语气却是十分鄙夷冷厉: “卞之晋!你个臭不要脸的!跑哪里鬼混去了?明知道师父他老人家病重,还脚底抹油地往外乱跑!” 说着,再度挥剑,又刺了过去。 卞之晋没法还击,左闪右躲着,一会儿岔腿蹲下、一会儿窜到石阙后面,活像只被人捕猎的老猿。 “师父他怎么样了?我带了个人回来见他!他老人家见着,一定高兴!” “师父被你气昏过去了!” 褐衫师姐一剑劈到石阙上,溅起一串带火星的碎石,正要举剑再追,却反应过来卞之晋的后一句话,连忙撤剑收势,有些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圈。 “你带谁回来了?是……是柳师弟吗?” “不是姓柳那小子!” 卞之晋放下萧劭,让赵易搀扶着,自己一把抓过阿渺,拉到师姐跟前,“是这个女娃娃!她跟师父、还有那姓柳的小子一样,也能脉门自行闭气归谷!师父见了这娃娃,肯定欢喜!” 褐衫师姐垂眼打量了阿渺片刻,表情冷淡,“长这么细皮嫩肉的,一看就吃不了苦。收来做什么?” 卞之晋也犟了起来,“收不收,得师父说了算!你赶紧带我去见他!” “师父被映月先生给带走了。” 褐衫师姐似有些情绪消褪,也不再追着打卞之晋了,收起长剑,一面说道:“师父的病,只有映月先生治得了。反正师父昏过去以后,也没法再死要面子、不让我请人来。我就让映月先生把他带走了。” “什么!你让映月那个疯老头子把师父带走了!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把师父送回来?” “不知道。说是至少要治个七、八年才能好。” 褐衫师姐见卞之晋动怒,自己的心情倒好了起来,“你现在才知道关心师父,有屁的用!” 垂下眼,盯着阿渺又看了会儿,见女孩脏兮兮的小脸上还印着些泪痕、一双清亮的眼睛焦虑而殷切地回望着自己。 她“哼”了声,对卞之晋凶巴巴地扔下一句: “好生教你的这个小娃娃,要是师父回来了,却不答应收她,我就一剑杀了她!” 语毕,便转过身大步离去。 卞之晋在原地跳脚咒骂,赌咒发誓要把阿渺培养成门派之光,势必胜过那姓柳的臭小子。 骂完之后,唤来个仆役,带着几个孩子,绕过庭侧的回廊,踏着青石小路去了正庭后面的宅院。 天穆山上的屋宅,跟阿渺之前所熟悉的建筑风格相差甚远,却又不同于流亡路上所见的民居村屋。青砖白瓦,院墙上爬满了蔓藤植物,间或盛放着馥郁甜美的蔷薇花。院落四下伫立着高大的槭树,冠盖如伞,愈发增添了烟霞山林的意境。 -- 第68页 阿渺守着卞之晋,见他给萧劭处理了伤口,上了药、又以真气辅助疏通经脉,不出多时,萧劭的面色便渐渐恢复了些红润。 “我哥哥他,没事吧?” 阿渺还是有些不放心。 “没看他精神已经好很多了?” 卞之晋昂着一头花白头发的脑袋,“师兄我虽然比不过映月那个老疯子,但医治这些皮肉伤还是很在行的!” 阿渺不知那映月先生是何人,但也没有追问,只乖巧附和地点了点头。 萧劭却还惦记着刚才褐衫师姐的话,开口道:“适才尊驾师姐所言,说若是令师不肯收阿渺,便要杀她,可是当真?” 卞之晋收着药瓶,“她就是想激我,认定了世上再找不出比柳师弟更厉害的人!你们不要怕!再说她根本打不过我,我刚才是故意让她的……” 他说着说着,突然顿住,瞪眼瞅着阿渺,“等一下,你刚才……说她叫阿喵?阿喵?” 卞之晋爆出一阵狂笑,胡子乱颤。 阿渺脑门发黑,“不是阿喵!是阿渺!” “喵喵喵……啧,太拗口了!还是叫你小狸猫好了!” 阿渺如今尤为忌恨狸猫二字,恼怒起来,眼巴巴望向萧劭,“哥哥……” 倚在榻上的萧劭,沉静的眉眼中有浅浅笑意,沉吟一瞬,对阿渺道:“那你也给师兄取个名字好了。” 阿渺鼓了鼓面颊,盯着卞之晋,“师兄……师兄长得像只大白猿!就叫大白猿!” 卞之晋原本还挺期待,想着阿渺或许会给自己取个威武厉害的名号,却没想到结果会是这个,当即吹胡子瞪眼,“胡扯!” 他抄起放药瓶的托盘,气哼哼起身出了屋。 阿渺趴在榻沿边,守着萧劭。 她一路奔波遇险,身体早已酸痛疲惫不堪,可偏偏又没法入睡。一合上眼,脑袋里就有无数的思绪开始飞驰乱窜。 竹窗下的油灯摇摇曳曳,在陈设简单的小屋内投映出参差晃动的影像。 此情此景,倒让阿渺想起了被囚禁在庆公国府的日子。也是是这样空荡简单的房间,也是这样守着病中的哥哥……唯一不同的是,再没有那个会在灯下教自己用手绢叠小老鼠的阿娘…… “在想什么呢?” 萧劭注视着阿渺。他也睡不着。 阿渺抬起头,抽了下鼻子,“我想起被关在庆国公府里的时候了。我记得,我那时候曾经有想过,若是能像这个白猿师兄那么厉害,就好了……” 那时想过,如今更想。 她想变得厉害,想要为阿娘报仇!还有父皇、张姏姆、三哥……他们所有人! 她还想去建业城,把皇祖母、六哥和小七郎救出来!也包括那个成天跟自己吵架的萧令露…… “阿渺,想留在天穆山吗?” 萧劭审视着阿渺的神情。 阿渺沉默住,回望着萧劭,好半晌,垂了垂眼,低声反问道: “哥哥不也是想我留下吗?” 她年纪尚小,还不大懂得对所有人都察言观色,却因从小在萧劭身边长大,对他的情绪变化、一举一动甚是敏感。从前萧劭在宫中就很懂得御下之术,如今经历过程卓之事,待人接物更愈发地谨慎起来。 “哥哥刚才问白猿师兄那些问题,就是想弄清楚我留下会不会有危险,对不对?你让我给他取绰号,也是想试他的反应,看他对我发怒的时候、会不会真生气,对吗?” “也不全然。” 萧劭道:“很多人外表恭敬、心中却是欺慢,貌似仁勇、实则内怯。我与卞之晋相识不久,很难完全了解他的性情,刚才只是想看看他是否表里如一、不掩喜怒。” “那现在哥哥如何看他?” 萧劭沉吟片刻,“此人外表鲁直,实则心性犹如孩童,无所隐瞒,并不难相处。你以后只需顺着他说话便是,他不会为难你。至于那位褐衫妇人,依我看,也是差不多的脾性,看似性情古怪、实则嘴硬心软,又万分敬重其师,不会真伤到你。” 阿渺点了点头,随即又有些异样的安静,垂着脑袋,指尖抠着梨木床榻的边沿。 “那哥哥……是真要让我留在这里了?可我,不愿你一个人去沂州……我心里知道,大皇兄未必喜欢见到你,就像二姐从来都不喜欢我一样……” “你不用担心我。” 萧劭慢慢伸出手,捉住阿渺抠着床的指尖,轻轻握在掌心。 渡口一劫,生死一线,亦让萧劭幡然意识到,从前的那些纠结与犹豫、在死亡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想好了,一旦抵达沂州,便将父皇传给自己的玉玺、当众献与大皇兄萧喜。如此一来,萧喜难以推卸责任,必当继位伐敌,更重要的,亦能消除他对自己的忌惮。 即便是,不得不因此舍弃原本属于自己的名分…… “我必须尽快赶去沂州。若不然,大皇兄或许会受人唆使,臣服于庆国公掌控的建业皇廷。如此一来,大齐的基业便尽数落入奸人手中,再难翻盘。” 萧劭看着阿渺,“哥哥不会逼你。留在这里,必然会很辛苦,但沂州亦是危险重重,你又身份特殊,一不小心还会沦为朝权争斗的棋子……若你不喜欢天穆山,哥哥会再帮你寻个安稳的地方。” “我喜欢这里。” 阿渺下定了决心,“我也不怕辛苦。我想要变得像白猿师兄那么厉害,那样的话,就再不用害怕坏人,再不用任由着他们伤害我的亲人了……” -- 第69页 她望着萧劭酷似阿娘的眉眼,忍不住又难过了起来,掩饰着抽手揉了揉鼻子,微垂低了头。 “我原本,还担心哥哥不愿我留在这里呢。哥哥跟阿娘一样,都喜欢安静文雅的人,从前因为我跟二姐、六哥打架,还数落过我呢。” 萧劭忆起往事,唇角不自觉地微微翘了翘。 那样的日子,仿佛,已经隔了一个轮回般的久远…… 他唇畔笑意敛去,眼中渐有郁郁伤痛浮泛。 “从前或许是那样吧。又或许……不是那样。” 萧劭沉默了良久,话音幽微,“阿娘走之前,要我去偏僻之地隐居度日、远离朝争,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的母亲,竟然从来都不知道、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她那么柔弱,那么纯善,以至于身为她的儿子,我也从来不敢跟她分享自己的心事,怕她会担心、会害怕、会觉得我并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孩子……” 阿渺抬起头,眼中有水汽凝聚,“五哥……” “哥哥不愿意让你成为阿娘那样的女子,阿渺。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也不愿你因为身份家世、而成为拉拢朝臣的棋子……我想要我们都变得强大,强大到不但能够自保,还能改变旁人的命运,再也不用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倒在面前、却无能为力!你……能明白吗?” 阿渺使劲点头。 她一直都明白。 纵然萧劭什么都不曾说,她也一直都明白。所以当他决定去沂州去投奔大皇兄、而不是按照阿娘的心愿隐居时,她有过一瞬的诧异,却由始至终没有质问过萧劭的决定。 “阿渺和哥哥都会变得强大,变得很厉害!” 她飞快地拭去眼角浸出的泪珠,伸出小指,“上次哥哥向我保证过,不会被熏坏眼睛、会一直保护好我,阿渺今天也向哥哥保证,会好好照顾自己、变得很厉害,让哥哥成为像开国太|祖那样的人!” 萧劭凝视着阿渺,慢慢将两人的小指勾在一起,像从前做过的千百次那样、紧紧地扣了一下。 “哥哥也向你保证,终有一日,凡你所愿,并当成真。” 第41章 豆蔻少女初长成(二合一)…… 数日之后, 萧劭在卞之晋的护送下,去了沂州。 他原想让赵家兄妹都留下陪着阿渺,但阿渺坚持让赵易跟在了萧劭的身边。临行分别那日, 山雾缥缈、细雨微湿,几个孩子眼里,都染上一层蒙蒙的水汽。 沂州的情形,与萧劭预料的差不多。 建业城中父皇骤逝、六弟萧逸继位的消息传至,萧喜自是震惊不已、满心怀疑,深知就算父皇当真死在祈素教手中, 也断不会将皇位传给萧逸那个无能的小儿! 沂州封地虽然偏远贫瘠, 但领土范围却不算小,且又处在风闾城和江北驻军地之间的位置。因此, 治下的官员中,亦有有野心者,力主萧喜拒认京中旨意, 自立为帝。 萧喜虽有当人上人的心,却没有对抗建业城和庆国公的勇气, 一时难以抉择。 就在这个时候, 逃离京城的五皇弟萧劭赶至沂州, 当着一众属臣的面, 讲述宫变始末,并献上大齐传国玉玺, 口传父皇遗命, 令萧喜继承大统、诛杀奸臣,护卫萧氏国祚! 萧喜伏于堂前,接过五弟奉上的玉玺,胸中热血翻涌、惊喜掺半, 禁不住放声大哭,立誓要报国仇家恨,夺回建业城! 这些消息,传回天穆山时,已是差不多小半年之后。 萧劭不愿让阿渺卷入政局未定的环境,只对萧喜说,自己在逃亡途中将阿渺送入了寺院修行、以避战祸。阿渺入寺时,曾向主持立过誓言,会一直带发修行直至及笄之年,方能下山。 如此一来,萧喜也不便再坚持接阿渺去沂州。 然而留在天穆山的阿渺,过得可完全不是什么清修静养的日子! 她那大白猿师兄卞之晋,根本不是哥哥说的什么“心性犹如孩童”,十足就是个大魔鬼!每天天不亮就把她拎起来练功,一直到晚上太阳落山,各种扎桩、跑山路、爬悬崖、踢悬铃、躲飞石……一旦错了一点点,就要被他抓回去重新开始! 她身体轻盈,反应快,应付起诸如悬铃、飞石这样的训练来,还算轻松。可扎桩、上下来回跑山路什么的,完全是实打实的体力活,又偷不了懒,对于从小娇生惯养的阿渺来说,很难一下子就吃得消。 而留下来陪伴阿渺的白瑜,被卞之晋一边抱怨着“资质太差”、一边也强拎去参与各种苦练,还给她俩取了个搭档名号,叫“小猫吃鱼”…… 白瑜跟阿渺刚刚相反,对于纯体力的训练,甚是吃得苦。且她性情木讷,大日头下扎桩,哪怕人下一刻就要昏倒了,也绝不会直一下腿。轮到锻炼反应和速度的训练,比如连贯踢向悬挂成排的铃铛、却不能被反弹回来的铃铛击中时,就通常会被打得灰头土脸。 这种时候,那位扬言要杀掉阿渺的褐衫师姐甘轻盈,还不忘抱着剑过来看热闹,站在旁边讥讽几句,气得卞之晋哇哇大叫,第二天保准儿又再提升训练的强度! 只有在抄写背诵武学心经的时候,两个小朋友才能得一刻清闲工夫,稍稍喘上一口气。 可面对着回来探望的赵易,两个女孩都不约而同地报喜不报忧: “一点儿都不辛苦,每天都只是抄抄经文、跑跑步,哥哥们不用担心!” -- 第70页 阿渺心里很清楚,萧劭在沂州的生活,也绝不会轻松。 萧喜筹划了数月,兴致昂然地在属臣的拥护下称了帝,国号天应,与建业萧逸国号为“元庆”的政权隔江对峙,互称对方为“伪帝”。然而最初称帝的新鲜劲一过,头脑冷静下来,萧喜意识到自己以区区临海小国,对抗坐拥玄武营大军的庆国公,又不禁害怕起来。 萧劭早有准备,自请出使风闾城,为萧喜争取靖远侯安锡岳的支持。 如此一来,从前还偶尔有机会跟赵易一同去天穆山的他,从大半年见一次阿渺、变成了一年也未必能见上一次。 赵易倒还是时常回来,每一次,都会替萧劭捎上一箱礼物。 布制的娃娃、泥塑的玩偶、敷彩的皮影……越来越有北疆一带的特色。 到了阿渺快满十岁这年,赵易又送来了几位更具北疆特色的“访客”。 走在最前面的安侯夫人徐氏,进屋一见阿渺,就不管不顾一把搂进了怀里。 “我的乖乖殿下啊,总算是见到了!可把我急死了!” 安思远和安嬿婉也跟了来。 嬿婉哭得稀里哗啦,和阿渺两个小姐妹,拉着小手,唧唧呱呱地说了一大堆话,也终于将这几年的经历串联起来。 原来那夜侯府护卫将被打昏的安思远带出了皇城,为避祸端,便决定直接带他回风闾城。而一同被带出的萧令露,举目无亲,内心又害怕谎言揭穿、被程家人惩罚,哭哭啼啼地非要跟安思远一起走。护卫一时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便将萧令露也带去了风闾城。 风闾城这边,安侯统领着三军,正跟凉州的叛军打得热火朝天,却突然接到了圣上遇害的噩耗。一急之下,索性放弃了好不容易打下的祁城,退兵回到风闾城。 安锡岳听儿子讲述完京城沦陷始末,也认定是暴民作恶、弑君乱国,打算主动请旨清剿祈素教。然而这个时候,建业皇廷却传来了要他即刻入京述职、并交回江北和关中兵力的旨意。 “还好五殿下及时赶来了!我家侯爷才没中那陆老儿的计!” 徐氏气哼哼地说道:“风闾城一向奉建业为尊,朝廷说什么就是什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听他们说沂州的是伪帝,就老老实实地封了边境,要不是五殿下冒险过境,将实情告诉我们,我家侯爷怕就要死在建业城了!只恨真相没有早一点大白,凭白让你们遭了那么多罪,还有程娘娘……” 提到程贵嫔,徐氏不禁抹了下眼角。 她出身不高、举止又有些粗鄙,嫔妃贵妇们明里暗里难免有讥诮之意。唯独程贵嫔温柔亲切,从未流露出丝毫轻视嘲讽的神色。生的女儿,也同母亲一样的客气有礼,还曾不顾危险地冲进蜂群救了嬿婉。徐氏是打心底里、真心地喜欢阿渺母女。 安思远也跳了出来,“都怪萧令露跟我瞎说!让我以为你死在宫里了!不然我早就把你们救出来了!” 长大了一些的他,身形拔高,神情动作却没怎么变,张牙舞爪,一双灰褐色眼珠依旧是亮晶晶的。 嬿婉也帮哥哥作证:“我哥担心死你了,在路上捡到你染血的裙子还哭了好久!后来也想冲进宫里确认的,可惜被人打晕了!” 安思远面染尬色,手伸到背后猛拽了下嬿婉的辫子,干嘛老提他的糗事! 徐氏瞅见儿子,猛地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张罗着就要带阿渺下山。 “先前五殿下只说你住在寺庙,不能打扰,被我软磨硬磨逼问了这么久,才终于松了口。我瞧着这里破屋烂院的,没什么好住的,殿下还是跟我去风闾城,自自在在的,也安全!” 她话没说完,躲在外面听了半天壁角的卞之晋从窗户跃了进来。 “放屁!谁敢带小狸走?” 他习惯了管阿渺叫“小狸猫”,时间长了,就简化成了“小狸”。 卞之晋挥着双臂,像只护崽的老猿,“没学会玄门的七十二绝杀,没见过我师父,小狸就不许下山!” 徐氏祖上做过马匪,也算半个江湖人士,并不胆怯,直接跟卞之晋针尖对麦芒地吵了起来,从屋上的破瓦、到他衣服上的破洞,把天穆山说得一无是处。而卞之晋向来不把身份官职什么的放在眼里,也不管阿渺是什么出身,看人只看武功强弱,直嚷着要徐氏跟自己比武,谁赢谁带小狸走! 最后还是阿渺劝住了两人。 她自己,是不想走的。 虽说也曾暗暗腹诽过师兄的“残暴”训练,但心里明白,要想实现报仇自保的心愿,不下苦功是不行的。再者,她了解萧劭。去到风闾城那么长时间,却拖到现在才告诉徐夫人自己的所在,想必是有他自己的打算。身为亲睹过建业宫变的孩子,她也很难相信安侯真如徐夫人所说的那样,没有一点点的顾虑、就选择站到了大皇兄这边。 既然五哥没有传话让自己去风闾城,那她便不能去给他添麻烦…… 徐氏见阿渺无意跟自己下山,劝说了半天,最终也没有勉强。 她真心喜欢这个孩子,不愿强逼着她。所幸这几年南朝忙于整肃内政、稳定人心,又忌惮着安侯手中的三军,一直不曾挥师北上,因而边境一带还算安宁。天穆山虽地处南境之内,若走水路暗河,亦是不难抵达。徐氏返回风闾城之后,时常置办女孩子的衣物用品、让人送来,又让安思远兄妹有空便来探望阿渺,陪她一起读读书、背背经文什么的。 -- 第71页 安思远对读书什么的,完全不感兴趣。 他更喜欢看阿渺习武,看她身形灵活地同时避开从不同方向击来的石子,看她以一根树枝穿透满树落下的黄叶,不觉一脸的惊喜: “我早就说过,你天赋异禀,天生就是武学高手!” 阿渺这几年下来,却早已明白,所谓天赋、不过只是锦上添花而已,若不是靠着复仇的信念支撑,她和白瑜,很难撑得过那么严苛的训练。 尤其是当两个女孩都年满了十二岁之后,身体上与同龄男孩的差别渐渐明显起来。某天白瑜扎桩的时候,下身突然浸出了一股鲜血,惊得两人目瞪口呆,不知道练功练久了、竟然能练出血来…… 最后还是甘轻盈把两个女孩带去了自己的居所,给白瑜换了衣服,又简单解释了一下什么叫作月事。 她盯着两个懵懵懂懂的女孩,叹道:“我早就知道,卞之晋那个木楞子教不了你们!他走的是刚猛的路数,一拳一脚用的都是狠劲,所以四十来岁的人就弄得像六十岁的老头!小时候跟他学点基本功还行,现在大了,再让他按照自己的经验来要求你们,迟早是不行的!” 甘轻盈挽起阿渺的衣袖,数着她手臂上的淤青,嘴里啧啧出声,“这是卞之晋教你拆招时留下的吧?他也不想想,你一个小姑娘,单拼力量,怎能拼得过男子?” 旁边白瑜闻言,率先焦虑起来,“那照这么说,我们永远都打不过男的吗?” “不是不能,你们没看卞之晋就天天被我打得漫山跑吗?” 甘轻盈这几年一直旁观着阿渺和白瑜,见两个女孩用功吃苦、全无娇气,早已暗暗改变了印象,也乐意指点一二。 “男人有男人的长处,女人也有女人的长处,并非学武的姑娘就一定要五大三粗、把自己弄得跟个糙男人似的!咱们女子虽然天生占不到力量上的优势,但身形灵活,还能借助巧劲和兵刃。从明天开始,你们每天吃了午饭就到我这儿来,我带你们试试各种不同的兵器,看哪种对你们最趁手。” 很快,白瑜在甘轻盈的指导下,选中了一把据说综合杀伤力很强的环首刀。 而阿渺,却迟迟做不出决定。 她幼年时就曾痴迷过兄长寝宫中的青铜剑,后来因为母亲不喜、才再接触不到类似的物件,如今对着穆山玄门中珍藏的各路兵器,刀、剑、戟、钩、弩……着实是看花了眼!一一试过之后,兴趣愈浓,不但仔细研究起它们的构造,还测试了不同长度、厚度、材料所产生的不同效果。得知看守兵器库的哑大叔从前做过铁匠,她又央着他分解铸锻兵刃的过程,自己没事就亲自上手琢磨。 她觉得,兵器这种东西,有点像人。 从前五哥曾说过,人没有愚智之分,只有长短之别,‘短处’换到对的地方用,就能变成‘长处’。而兵器,又何尝不是呢? 阿渺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卞之晋。 卞之晋盯着娓娓而论的阿渺,突然眼圈一红,胡须发颤,“咱们小狸该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居然觉得刀剑长得像人……” 旁边甘轻盈抱剑轻哂,一脸鄙夷,“蠢猴子!你这是捡到宝了!” ** 十四岁那年,阿渺依据所习,为自己组装出了一件特殊的兵器。 那是一条极细极软的链条,通体银白,似银又似丝绢,据卞之晋吹嘘说,是自四门分派之时就传下的、由天外落石与冰蚕丝打造而成,水火不侵、刀剑不断。链条一直存放在天穆山中,数百年不曾派上过什么用场,可阿渺第一眼瞧见的时候,就喜欢上了。 她有了想法,在甘轻盈和哑老头的帮助下,给银链两头加了两朵寒铁雕制的蔷薇花,再以乌金丝连通机括,一旦弹开,花瓣与花蕊皆变割喉利器,锋利非常。 “软兵器的优势在于控制距离,劣势在于格挡,可这冰丝链连天穆山上最锋利的刀剑都斩不断,所以劣势也就成了优势了。” 阿渺将冰丝链缠入臂间,让寒铁的蔷薇花荡了个轻快的弧度,“比如,如果你现在出拳来打我……” 她抬起眼,望着来山中探望自己的安思远,浅笑催促:“你出拳呀。” 安思远回过神来,挥拳击向阿渺。 他如今已是十七岁的英挺少年,人高臂长,又在军中历练了不短的时间,拳头夹风袭至,劲力不容小觑。 阿渺身法轻盈地侧身避闪,同时双手拉开冰丝链、绷出一根硬弦,架住安思远小臂的一瞬,又飞快将链头交缠拉紧,旋身反扯到他身后,一脚踢进膝窝,将安思远以一种近乎被反绑的姿态、压制在了肘下。 “怎么样,厉害吧?” 不等安思远反攻,阿渺已松开冰丝链,将一头的铁蔷薇抛向头顶树枝,整个人纵身而起,接着拽力踢树而上,翻身坐到了大横枝上,笑意嫣然,“这招叫金蝉脱壳,玄门七十二绝杀的第十七招。” 安思远仰头望着阿渺,把一绺因为打斗而垂落的弯曲长发乱拂开来,一脸的不服,“打不过就跑,算哪门子的绝杀!” 他手脚并用,也爬上树来,坐到阿渺身边,扯过荡在她臂间的铁蔷薇,研究了一会儿。 “要不你也给我做一个吧!不是做花。混元锤你知道吧?帮我做个可以弹开的锤头,上了战场,既能冲砸、又能劈刺!” -- 第72页 “不用那么麻烦。” 阿渺安静下来的时候,说话的语调仍有几分小时候软糯的感觉,“上战场的时候你要策马,锤头若太大了,反而会不好用的。我以前试过,五斤生铁的锤头加两尺余长的手柄,用力得当的话,就可以很容易就击碎两层薄木板,也能轻松击凹铁甲片。你瞧——” 她扯下一片枫叶,翻折比划着,“五斤生铁铸出来其实就这么大。你要想劈刺的话,只需把一头做尖就行了,然后再把手柄设计得容易控制一些……” 她拉过安思远的手,研究了一下他手掌和指骨的大小,再握到自己手腕上测试尺寸。 安思远一开始还听得很认真,待阿渺捉住了他的手,一会儿展开手指摸摸、一会儿又按住掌心压压,最后直接攥到了她的手腕上、反复摩挲。他不觉心突突急跳起来,脑海里有不知名的声音嗡嗡作响,再也听不清阿渺在说些什么。 风闾城中,跟他年纪相仿、一起长大的哥们儿,大多都已经订了亲甚至经了人事。北疆风俗开放,他又时常出入军营,听过太多让人遐思脸红的荤段子。平素朋友之间打趣,也少不了谈论女人、未来媳妇之类的话题。 可安思远从十岁时起,就一直知道,他以后要娶的媳妇是阿渺。 只不过从前他看阿渺,就跟看玩伴似的,觉得她武功厉害、又有胆色,完全有资格跟自己做朋友。再过了两年,他自己倒是懂事了些,可阿渺年纪尚小,两人凑在一处依旧是打打闹闹的。 然而这一回,隔了小半年再相聚,倏然而然的,就发觉感觉突然有点不一样了。 安思远的视线,从阿渺的手腕、局促地掠过胸前婀娜起伏的曲线,再移到她的脸上,见女孩羽睫微垂,遮住了那双水气盈盈的明眸,娇红润泽的双唇不断开合着,还在专注地解说着混元锤的手柄…… 是不一样了。 长大了,更好看了…… “思远?安思远?” 阿渺半天等不到答复,抬起头,“你到底要哪种啊?” 安思远幡然回神,惶乱地跟阿渺对视了一瞬,随即扭头起身,扒着树干,“你等我想想!我……我想先爬会儿树!” 说着,撑住枝干,又噌噌地往上爬。 阿渺也跟了上去。 两人在最高的一根粗枝上站定,稳住身形,放眼眺望崖外的青山碧峦、云蒸霞蔚。 山风清凉,日影斑驳,对面碧痕峰的峰壁垂直耸立,大片的白石光滑如镜。 安思远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侧目去看阿渺,见她倚着枫树主干、望向崖外,似有些微微的怔忡。 他促狭心起,拽过头顶的枝条,脚下使劲,晃了晃两人所栖的树枝,咧着嘴,“小心掉下去啊!” 阿渺睨了他一眼,也踏脚猛踩树枝,“你才小心掉下去。” 两人互相使坏,打闹起来。 不远处的空地上,白瑜挥着环首刀,劈砍着练功用的木桩,发出接连不断的梆梆撞击声。 她年岁渐长,人却变得越发沉默,平时除了阿渺,很少搭理旁人。安思远跟阿渺说话的时候,她就会站去一旁,要么练功、要么发呆,但随时都会将阿渺的一举一动收在眼里,确保公主安然无恙。 “你的小侍女跟那木桩子有仇吗?砍得那么用力。” 安思远被敲打声吸引了注意,拽着枝条,朝下瞥了一眼。 “说过多少次了,白瑜不是我的侍女。” 至于那木桩子嘛…… 原本是没仇的。被她俩刻上那些名字以后,就变得有仇了。 刚入山的时候,两个女孩都时常被卞之晋的体能训练折磨得半死,一天十二个时辰里,六个时辰练功、两个时辰背心法和吃饭,余下时间基本是倒床就睡,一刻闲暇的工夫都没有。有时实在累的坚持不下去了,白瑜就攥着拳头说:“只要一直记着仇恨,一刻也不忘,就能扛住!” 于是阿渺便开始往练功的木桩上刻名字:陆元恒、程卓、玄武营里姓褚的那个将军…… 她那时还识字不多,又不清楚每个仇家的姓名,实在写不出字就干脆用画代替,比如画个将领模样的小人,再往身上扎一把刀之类的,十足的孩子气。 “思远,你们是不是要跟南朝开战了?” 阿渺重新倚回到主干上,望着安思远。 “没有啊!不是跟你说过,那姓陆的这几年一直在安抚内政、没精力开战吗?再说,沂州也拿不出那么多军资支持南征吧。” “我还以为……” 阿渺眼神黯了黯,垂目望向峰峦下的曲河,“你突然想设计上战场的兵器,嬿婉这次也没来……我还以为是要打仗了,水路危险,侯夫人不放心让她来呢。” 天穆山下的水源,一头接着沂水南端,位于南朝境内,另一头蜿蜒曲折、时南时北。赵易和安氏兄妹每次入山,都是从北面经一条暗河而至,以避开有可能出现的南朝巡兵。 “我们不是还在跟柔然和周孝义打吗?上回我带兵去扎固河的事你忘了?” 疑心阿渺忘了自己的英勇事迹,安思远的语气不觉忿忿起来。 但他一向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很快又倚到树上,跟阿渺肩抵着肩,扯下一片枫叶,在指间漫无形状地碾着: “至于嬿婉那丫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从小就喜欢学你们南边的作派,因为马上要满十五了,就非要弄个什么及笄礼,现在正在家里瞎准备。” -- 第73页 “嬿婉就要满十五了?” 阿渺居于山中,日子单调而重复,常常过着过着就忽略了年岁。 安思远斜眼瞄向阿渺,想起她与嬿婉年纪相仿,再过几个月也将满十五了。 按着汉人的习俗,这就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了。嬿婉那傻丫头,成日在家涂脂抹粉、时不时还抄些伤春悲秋的酸诗,心思一眼就让人瞧破。可身边的阿渺,却总有种让他看不明白的感觉,牵系着那般复杂深刻的国仇家恨,却偏又在天穆山这样避世而单调的环境中长大,有时候,他觉得她就还像小时候那样的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可有的时候,又觉得她心底的那些仇怨、以及由此而生出的某种强烈意志,随时随地都能将她表面的那层无忧无虑给抹杀掉。 安思远也是经历过沙场生死的人,见识过血腥屠戮之下的仇恨愤怨,可阿渺身上那种掺杂了宫廷江湖、复杂纯然的矛盾特质、及其所造就出的独特气韵,时常令他有些捉摸不透的眩然感。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阿渺一直是欢笑快乐的,眉梢眼角最好永远都含着喜色,整个人洋溢着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生机勃勃…… “你是不是也对那个什么及笄礼感兴趣?” 他热切起来,提议道:“要不要跟我回风闾城去看热闹?你五哥也会去的!” 初秋的风闾城,没什么风沙,城外观霞山的草木也还是绿的,他们可以骑马打猎、篝火烧烤,阿渺学过弓|弩,箭术也是不错的,到时候跟他一起射雁,保准让虎子他们都羡慕死! 若她不喜欢城外,便去风闾城西的市集逛逛,那里有西域商人摆设的小铺摊位,卖各种中原没有的新奇玩意儿,她肯定能喜欢! 还有小时候他常去爬的古城墙,日落的时候看景特别美!她又功夫好,两人可以手牵手,踩着城墙垛口散步,旁人想学都学不来…… “我还没学完七十二绝杀,不能下山。” 阿渺的回答,打破了安思远的遐思。 萧劭前年被萧喜封了魏王,赐了封邑。阿渺原以为如此一来、萧劭来天穆山探望自己的时间会多起来,然而实情恰恰相反,两人上一回见面,已是差不多两年之前,并且还只是在山下的潭岸边匆匆一顾,萧劭连船都不曾下。 阿渺心中难免失落。 忍不住的,就有些胡思乱想。 而那些胡思乱想的念头,总让她既难受、又害怕,夹杂其间的,还有些许负气的意味…… “再说,哥哥也没让我下山。” 阿渺呼了一口气,侧目瞥见安思远一脸悻悻,又不觉莞尔: “你干嘛瞪着我呀?你想要的那个混元锤,我还是会给你做的!我想了一想,就做木柄的好了,用起来会更趁手些。还有嬿婉的及笄礼,我也得做件礼物送她,你过两个月一起来取,行吗?” 安思远别过头,将指间的枫叶碾碎,弹进山风之中,飘落而逝。 “哦。” 第42章 不要做你媳妇 阿渺考虑了很久, 觉得嬿婉肯定不会喜欢兵器,而自己又做不来其他的器物,于是最后决定折中而行, 参照着银蟒鞭的设计、做一条马鞭出来。北疆人人善骑,嬿婉也不例外,应该会用得上的。 至于安思远想要的混元锤,做起来就更麻烦一些。锤头通常都是以模具浇铸,可现下因为加了一个尖头,需要分开来加炭粉和锻打, 稍有失误就得全部返工。 忙碌了两个月, 终于赶在跟安思远约好的日子前,把东西都做了出来, 虽然不算完美,但功效还算达标。 阿渺有些小兴奋地去找卞之晋和甘轻盈,想向他们展示一下自己的成果, 刚走到正庭门口,就看见卞之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而甘轻盈拎剑追在后面。 两人瞧见阿渺, 皆是脚步一缓。 甘轻盈抬剑指着阿渺, “姓卞的, 你今天要是跑了,我就把小狸一剑杀了扔沂水河里!” 对面卞之晋梗着脖子, “你杀呀, 杀呀,我不信你杀得了小狸!” 两人对峙不退。 阿渺这些年早习惯了两人吵嘴拿自己当赌注,上前岔开话题:“师姐,师兄, 你们想看我做的混元锤吗?” 甘轻盈却没有上当,调转剑头,指着卞之晋,“你以为我说笑是吧?我早就说过,要是师父不收她,我就杀了她!这回青门的人来送信,八成与师父的行踪有关,如此紧要之事,你竟然因为来送信的是冉红萝门下的弟子,就吓得要跑!我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现在这幅老不兮兮的丑样子,她还能看得上你、再抓你回去?做你的黄粱梦去吧!” 卞之晋被甘轻盈戳破糗事,老脸涨红,索性也豁出去了。 “跑不跑是我的事!你个凶婆娘少管!说老子丑,你自己不也一样?要不然,当年姓柳那小子也不至于背弃师门……” 话还没说完,甘轻盈的剑尖已经劈到了他面门。 卞之晋双足点地,衣袍飞鼓地反身纵跃闪避,连续梯纵数次,斜踩石阙,疾逃而去。 甘轻盈也追了出去。 剩下阿渺留在原地,一脸懵然。 今天好像……听到了许多不该听的秘辛欸…… 甘轻盈年轻时曾发过誓,此生绝不踏出天穆山一步,所以追出去没过多久,便一个人悻悻地折返回来。 心情极度恶劣之下,撞见任何跟卞之晋有关的人或物、包括跟着他学武的阿渺和白瑜,甘轻盈都是一张凶神恶煞的黑脸。 -- 第74页 这下阿渺也不敢让安思远上山了,到了约定的时间,直接在临近暗河的水边截住了他的船,把给嬿婉的礼物和混元锤交给了他。 安思远今日,特意换了身新做的衣袍,发丝也梳得一丝不苟,没想到一见到阿渺,对方竟像是一副想让自己马上就走的样子。他毕竟是风闾城成名已久的小霸王,不由得顿时自尊心受挫,冷着声让摇船的护卫下了锚,自己跳下船拉着阿渺往山上走。 阿渺拽住安思远,“我师姐最近心情不好,总是喊打喊杀的。而且这两天会有客人过来,我们就在山下玩,好不好?” 安思远顿住脚步,“你只是不想上山?不是不想见我?” 阿渺摇头。 怎么会不想见他?卞之晋跑了,白瑜一向话就少,这几日连甘轻盈也不搭理人了,阿渺一个人苦闷坏了。 安思远的神情和缓下来,翘了翘嘴角,转身回到船上、取了个装得鼓鼓的布囊提在手里,重新拉了阿渺走到附近的一片林间。 “这是什么?” 阿渺很是好奇。 安思远拉着阿渺坐到一株树下,从皮囊里取出了一把螺钿紫檀琵琶。 阿渺凑近细瞧,只见那紫檀琵琶华美异常,正反面皆镶嵌着精致的螺钿图案,边缘处描有金线,间或点缀着色泽华丽的玳瑁与琥珀,纵然她幼年在宫中阅历甚多,也觉得颇为瑰丽罕有。 安思远一直留意着阿渺的反应,见她似有惊叹之色,挑眉道: “怎么样,这琵琶好看吧?” 回到风闾城之后,他连着几晚都没睡好,翻来覆去地想着阿渺、想着自己与她相处的种种。一会儿觉得有些甜,一会儿又觉得有些空落落的,想得再多些的话,还会觉得自己的某些念头挺龌龊的…… 北疆男女向来大胆奔放,表达直接,安思远家世显赫,人又生得高挺矫健,从小到大也见过不少在他面前献殷勤的女孩。可那种炽热娇羞的目光,他从没在阿渺的眼中看到过。 自诩精于此道的好弟兄给他支招,道:“你那位毕竟是公主,身份尊贵、眼界又高,不像咱们北疆的寻常姑娘,随随便便耍几招马术箭法就能让人家看入眼。你得弄点风雅有格调的,懂吧?不过吟诗作对什么的,估计你也装不来,要不……临时抱佛脚学点器乐之类的?我看我爹他们营里那个弹铜琵琶的军乐师就弹得不错,要不让他私下教你几段?” 于是,便有了眼前的这一幕。 “嗯,很好看。” 阿渺点了下头,伸指拨动琴弦,清泉之音自指尖淌出,“不过这种样式的琴,应该叫阮琴才对吧?” 安思远恍若被迎面浇了盆冷水,黑下脸来,“卖琴的人说是琵琶。” 这可是他用了两匹最上等的千里马,从一名西域奸商手里换来的!当时虽然也觉得形状有些不同,但都是抱着弹的乐器,声音也差不多,对方也一直叽里咕噜地喊着琵琶、琵琶…… 阿渺倒不以为意,“叫琵琶也没错,阮琴也许是南边才用的名字。”抬起眼,眸光殷切,“你会弹这个呀?” 她离开皇宫时年纪尚小,不曾认真地学过什么乐器,倒是一直记得从前萧劭弹的那些琴曲,心中很是怀念。 安思远稳下心来,定了定神,抱琴入怀,一脸严肃地扭转琴轴、调整音调。 手指触弦,叮咚拨出几个散音,余光瞟到阿渺一脸专注的姿态,突然一下子又紧张起来,红着脸说道:“你能不能别盯着我啊!” “我没盯。” 阿渺很配合,支颐阖目,“我闭上眼睛了。” 安思远扭头查验,见阿渺果真认真地闭上了眼,两排微翘的睫毛像小刷子似的、时不时轻轻颤动一下,红润的嘴角轻轻扬起,噙着一丝笑。 他却越发紧张起来,手心都攥出了汗,最后索性自己也闭了眼,按照记忆去摸触琴弦。 山风清凉,草木幽香。 身畔的阿渺明明隔得有些距离,可不知为何,安思远总能感觉到,少女细细柔柔的呼吸,不断吹拂在自己的面颊上、脖颈间…… 他嗓子有些发干起来,心突突直跳,猛地将阮琴扔到一边。 虎子那臭小子乱出的什么破馊主意!等回了风闾城,一定揍爆他的头! 一旁的阿渺睁开眼,有些诧然,“怎么了?” 安思远面色涨红,手指有些局促地攥着,一双灰褐色的眼眸,倒映着自树叶间隙洒落的阳光,亮晶晶的,一瞬不瞬注视着阿渺。 他这个年纪的男孩,看到漂亮女孩,就觉得像看见了柔软娇艳的花一般。 可不同的是,阿渺这朵花,跟他从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鲜活而明亮,会含着朝露徐徐打开花瓣,也会在暮光中轻轻随风颤动,还会在骄阳下舒展花蕊、吐露芬芳…… “阿渺,你能……能让我亲你一下吗?” 阿渺愣住,微微睁大了眼睛,“什么?” 安思远调整了一下坐姿,凑近了些,依旧盯着她,语调因为太过紧张、而有些不稳,“就……就亲一下脸,行吗?” 阿渺隐隐觉得有些羞怯难堪起来,瞪着安思远,“为什么啊?” 她一直避世而居,所接触的人物事俱是质朴单调,对于男女情|事的了解,还停留在小时候宫中所习的内闱礼教,半懂不懂。 为什么? -- 第75页 这下轮到安思远一脸茫然了…… 还能为什么?因为骄阳明媚,和风温柔,身畔的人又如此殊色耀眼,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如其分,所以想亲!不对吗? 可话出了口,却变作了有些理直气壮的主权宣示:“因为你是我媳妇啊!” “我不是。” 安思远急了,“现在不是,以后肯定是!你爹写的书函还在我家里供着。他是皇帝,亲口许诺过的事,不能不作数!” 他这么一急声,倒让阿渺想起了从前父皇因为选驸马之事,与阿娘之间起过的争执,想起自己曾在怎样艰难伤心的情况下、做出了顺从父皇的决定,诸般种种,令得她心情顿时暗沉起来。 “我不要做你媳妇。做你的媳妇,就得搬去风闾城住,我不要!” 安思远闻言站起身来,气冲冲转到阿渺面前,“为什么不要?不去风闾城,你还想去哪儿?” 阿渺抬头,“我要回建业。” 她要回去,要报仇…… 安思远盯着阿渺,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脑海里那句“不要做你媳妇”卷着热血直冲头顶,连耳朵都开始发红起来。 他既觉得气愤、又觉得丢脸,恍不自知地就吼了出来: “建业城早就不是你们萧家的了!去年底你六哥就禅了位给陆元恒,如今南朝姓周、建业城姓陆,你根本回不去了!” 阿渺神情一滞,紧接着也站起了身来,“去年的事,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那我六哥呢?还有我七弟?他们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安思远气咻咻地望着阿渺,想着自己从小就知道会娶她,整个风闾城的人也知道他会娶她……从一开始他就欣赏她的勇气与天赋,不止一次地在伙伴跟前炫耀过,自己将来的媳妇比他们的都强,是能跟自己一起上战场、并肩作战的人!而且长得还美,比他们见过的任何姑娘都美! 可现在她突然说,不要做他的媳妇了…… 还一脸凶巴巴地质问着他,好像是他存心欺骗了她似的……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是我要存心瞒你吗?是你五哥不许我跟你说的!” 安思远满腹的沮丧与窝囊,转过身,往地上装琴的皮囊狠踢了一脚,大步地跑出了林子。 第43章 他是在问自己吗 阿渺僵立在原地, 慢慢消化着安思远话中的信息。 白瑜拎着刀,从对面林子里慢慢踱了出来,面无表情。 “他走了。我们回去练功?” 阿渺抬起眼, 这才想起自己每回跟安思远见面,白瑜都总会在附近守着。那不就意味着……刚才安思远说的话,包括那句“让我亲你一下”,都让她听去了吗? 阿渺不禁有些发窘,飞快地将腰间冰丝链抛出、缠入树枝,一眨眼的工夫, 人已借力上了树, 隐入了葱郁的树荫之中。 “你先去吧。” 她曲起膝盖,倚靠着花楹树粗壮的树干, 坐了下来,“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白瑜点了下头,依旧没什么表情, 拎着刀,转身就走了。 反正五殿下只让自己盯着那姓安的, 又不是盯公主…… 阿渺靠在树上, 先前暂且摈至脑后的那些思绪, 又慢慢地冒了出来, 萦绕不绝。 六哥禅位,南朝易主…… 而这些事, 五哥竟都刻意对自己隐瞒下了…… 为什么呀? 她揣测着这其间的种种可能, 不觉又有些胡思乱想起来,末了,拭了下眼角,鼓着面颊、呼出一口气。 抬眼望向翠绿的树冠, 只见此时正值红花楹的花期,缀满树枝的红花成簇、如火如荼,满眼的夺目之色。 建业城里的花,现在,也开得很好吧? 还有紫清宫里的杨梅树,应当,已经结了果子吧? 不知那新朝的宫人们,夜里会不会在宁香阁的水潭边扑流萤玩…… 阿渺慢慢地合上了眼,脑海中有昔时的记忆渐渐浮现—— 紫清行宫的释心殿内,灯火明耀、熏香袅绕。 殿顶上架有缠花竹管,引园中渠水而上,再通过竹管和屋檐倾泻而下,形成三面的水帘,水风夹杂着花香,扑面清凉。 一袭盛装、妆容精致的阿娘,牵着小小的她,缓缓踏入殿内。白玉的禁步,轻轻甩动在冰丝缎裙之上,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殿内居中正坐的,是手里摇着白玉柄麈尾的父皇,将她召至近前,噙着笑意,询问随侍左右的僧人们:“法师们觉得,朕的小女儿,可算得上是钟灵毓秀?” 旁边的坐榻上,是一脸慈爱的皇祖母,急切地想看孙女,让侍官将她领了过去,揽在身前,又对身旁的程贵嫔叮嘱道:“换牙的时候一定要注意饮食!咱们令薇生得这么好,可不能长一口坏牙!” 阿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扭过身,把脸埋进了阿娘的衣袖里。 阿娘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与皇祖母相视而笑,“这孩子……” 堂内的下首处,坐着她的哥哥姐姐们。 三哥萧器和六哥萧逸,坐在窗边玩双陆棋,一个眉头紧缩、一个一脸得意,旁边观战的萧令露,端庄矜持地摇着藕荷色的绢扇,时不时侧头瞟一眼扭股糖似的贴着程贵嫔的阿渺,撇着嘴角表示鄙夷。 隔着鸾鸟髹金黑漆屏风的另一边,五哥萧劭神色沉静,低头抚着膝上的五弦琴,指间珠玉之音起伏轻跃,时而低语吟吟,时而悠扬清澈。 -- 第76页 阿渺留心起来,努力去辨识那乐音。 华美古雅、意境绵长…… 像是,祭典时听过的那支《阪泉破阵曲》? 可这乐声,又不全然像是低吟的五弦琴所奏,倏然间繁音渐起,促音渐急,犹如战鼓齐鸣、三军雷动。 视线中萧劭的身影,也仿佛隐入了一片白雾之后,无论阿渺怎么努力,却再看不清晰。耳畔的乐声,却越来越高亢,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力,直冲九霄。 意识被卷入飓风之中,跌宕起伏,无所倚凭…… 阿渺猛地睁开了濡湿的双眼,入目之处,只见叶影斑驳,满树繁花。 耳边残余的琴音,也在同一瞬间噶然而止,归入了一片肃杀宁静之中。 那琴音…… 分明不是五弦琴能奏得出来的。 而是…… 阿渺心头一动,垂下眼,透过层层叠叠的碧叶间隙,朝树下放着阮琴的位置望去。 那把被安思远扔在地上的阮琴不见了。靠近树干的位置,倒是多出来了一抹极淡的天青色,那种雨过天晴、云破之处极清润极淡雅的浅蓝之色。 这般纯净色染的衣料,太过难得。以至于阿渺已经有很多很多年,都不曾见过了。 所以说…… 树下这弹琴之人,不是安思远,也不是天穆山的人。 可又会,是谁呢? 阿渺想开口相询,却又很想再听听这人抚琴奏曲、舍不得就此惊扰,遂屏息禁声,静静地等待着。 然而树下的那人,似乎也没了动静。 就如此一上一下,谧然地僵持着。 直至过了良久,有微风拂过,楹花簌簌而落,洒落满地嫣红。 树下那人,蓦地开了口: “这把阮琴,是你的吗?” 他的声线,还带着几分少年郎独有的清越,口音却是江左京都的散漫柔软。 阿渺愣了一下,控制着呼吸,没有出声。 他看见自己了? 可她所栖之处,明明离地面甚远啊!而且还隔着密密层层的枝叶和花朵,没道理能被人看见! 所以这人,真的是在问自己吗? 阿渺忍不住俯低头,再度朝下面张望了一眼。 岂不料,那一抹天青色的人影此时正施施然而起,手中握着安思远的紫檀阮琴,似要就此离去。 这是……没找到主人,就打算侵吞了? “等一下!” 阿渺心中一急,手中冰丝链灵蛇出洞,人借势纵身而出,卷着大片的落花缤然飞落。 树下那人觉察到身后破风之声,抬手掠至后腰处,刹那间将一柄银色的软剑遽然弹开,于空中挽出电光火石般的朵朵剑花,绞碎漫天嫣红。 好一把柔软缠绵、寒芒夺目的利剑! 阿渺没料到这人的戒心如此之重,一出手便杀气十足。可她对他手里的兵刃起了兴趣,也不喊停,手中的冰丝链在半空转了方向,身体从树干的后面急绕而出,使出七十二绝杀里的“表里山河”,将一头的铁蔷薇击向对手后背。 铁蔷薇的花瓣展开,露出尖利的瓣缘与花蕊,折射着点点光芒,直刺那天青色的背影。 她想借此试试他手中的软剑,能否使出一招神龙甩尾…… 谁料那人却突然收了剑,也不转身,紧接着衣袖翩飞,手腕轻旋,将手中拎着的紫檀阮琴反举到身后,堪堪挡在了自己与夹风而至的铁蔷薇之间。 这……是什么招数? 眼看着蔷薇利刺就要扎入那镶钿描金的琴面之上,阿渺忍不住惊呼出声,连忙收势撤力。 来不及完全合拢花瓣的铁蔷薇缠入手臂,在手背上划出一道血痕,疼得她紧咬了一下牙关。 这算是哪门子的打法? 她自幼跟着一根筋的卞之晋学武,成天被耳提面命的就是要老实苦练、以实力来拼胜负,何曾见识过这种拿对手心爱之物来挡兵器的攻心招数?换作是卞之晋在场,早就开启“狡诈”、“阴毒”的咒骂了…… 阿渺压着手背,怨忿地抬起头来。再比一次的话,她决计不会让他得逞! 红花楹树下,那“狡诈阴毒”之人,也正转过了身来。 阿渺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一瞬,霎时怔然愣住,涌到了唇边的质问与怨言、不自觉地又咽了回去。 尚未加冠的少年郎,身形颀长俊逸,模样亦生得极好,鼻梁和下颌的线条、精致的犹如细细琢磨过的玉器一般。 只不过,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上,缚着一层天青色的轻纱,不透光的,绷在高直的鼻梁上,系于脑后。 适才从背后望见,还以为那是抹额或者发巾,却不曾想过…… 这人竟然,是个盲人。 “你……” 原本理直气壮的阿渺,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瞄了眼被他拎着手里的阮琴,清了下喉咙,“那琴,是我朋友的。” 盲少年神情疏冷,将软剑摁入蹀躞。 “既如此,刚才为何不答话?” 他朝着左前方迈出几步,脚触到地上的琴囊,俯身捡起,将手中的阮琴慢慢地收了进去。 阿渺的目光,一直追循着他的举动,此刻意识到之前他拎琴离开,大概就是想去捡被安思远踢远了的琴囊、不是真想偷拿琴走。 她语气不由得放轻了些,霎时有了几分软糯的意味,“你突然发问,我也没法确定啊。按道理说,你是不该觉察到我在树上的……” -- 第77页 她话未说完,却见那人装琴的动作、遽然停了下来,朝着自己的方向偏过头,原本温润的面庞轮廓绷出一丝近乎紧滞的专注。 阿渺愣了愣。 这是……生气了? 先前想不通对方何以发觉自己藏身树上,后来再做推敲,倒是有所彻悟。 刚来天穆山不久的时候,卞之晋为了训练她的反应能力,曾花了半年的时候逐步封闭她的五感,让她感官缺失的状态下、做出对敌的正确判断和应变。其中大约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阿渺每日跟卞之晋过招,都必须蒙住双眼,只依靠听觉、触觉甚至嗅觉来避开攻袭。那段时间,她的五官敏锐度被提升到了极限,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 眼前这位,常年无法依靠视觉,对声音的敏感必然高过常人。自己刚才在树上虽然没弄出什么动静,但醒来时呼吸的微微一促、俯身下望时擦过树干的轻轻摩挲,未必就能逃过他的耳朵。 阿渺望向依旧微微偏着头、沉默而紧绷的盲少年。 反应这么大…… 是以为自己在嘲讽他的身体缺陷,所以动了怒吗? 天穆山的仆役大多身有残疾,阿渺从小和他们生活在一处,同理心至深,就算刚交过手,也不愿去揭这种伤疤。再且,她心中对这人的身份也有所猜测,不想将关系弄得太僵。 思及此,她整肃了语气,郑重道:“我没别的意思。算我失礼了。” 那人听了阿渺的话,静默一瞬,依稀竟是有些失望之意,面上的神情很快恢复了先前的冷漠疏离,也不答话,默然装好阮琴,站开了身来。 “无瑕师兄!” 这时,对面的林子里,奔出来一个眼若点漆、唇红齿白,莫约十岁出头的小僮,“船已经驶过来了,可以走了!” 跟在小僮身后的,是天穆山的船夫岑大。 岑大远远看见阿渺,摘了斗笠过来行礼,“小狸姑娘怎么在这里?甘姑娘刚还在寻你呢。” “师姐寻我?” 阿渺的视线从那对师兄弟身上掠过,将岑大拉到一旁,略压低了声音,“他们……是映月先生派来送信的人?” 先前交手的时候,心中就曾闪过一丝猜测,眼下见岑大亲自下山来驶船,更是坐实不疑了。 岑大点头,“这两位的师父冉红萝,是映月先生的师姪。他们的船本是从南边来的,刚才见过甘姑娘之后,说要北上,甘姑娘就让我把船给他们调到这边来,走暗河。” 天穆山上的侍者总共只有三人。负责山中伙房杂物的岑二、和眼前这位岑大是亲兄弟,看守库房和庭院的那位铁匠哑大叔与他们也是旧识。年轻的时候,不知江湖深浅,触怒了仇家、被下了毒,各自落下残疾,幸得穆山玄门收留,一直避世居住于此。 岑大水性甚好,常年负责外出采购山中所需用品,对附近的水路十分熟悉。 阿渺见甘轻盈让岑大亲自相送、又肯将暗河路线相告,足见是把对方视作了贵客。 她踌躇了一瞬,打算还是得过去跟那两个师兄弟正式见一下礼,可一抬头,却见那被唤作无瑕的盲少年,已然早转过了身,领着小僮迤迤离去,缚目的系纱掠过肩头、随风扬出起伏的弧度。 “哎!” 岑大扭头一看,禁不住喊出了声,迅速朝阿渺点了个头,疾步追了上去,“两位等等我!” 阿渺拾起地上的琴,望向那道丝毫无意减速、逐渐消失在了林间的天青色身影。 倒是,有几分像梦里面那些反复重现的繁华绮丽、虚无缥缈。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呢…… 无瑕? 好狂妄的名字。 好狂妄的性情。 第44章 我要去见五哥 阿渺回到山上, 去到正堂,见地上扔着卞之晋练功用的绑腿沙袋,被戳得七裂八断的。甘轻盈坐在案后, 手里捏着封书信,愁眉不展。 “映月先生来信了?” 阿渺小心翼翼地跃过地上的沙袋,凑到甘轻盈身旁。 甘轻盈把信扔到案上,“烦死了。” 阿渺拿起信纸,将其中内容读了一遍。 她在天穆山中这些年,对玄门里外的情况也大致有了些了解。那位尚未曾见过的师父, 谢无庸, 执掌穆山玄门近五十年,性情孤僻、鲜少与人来往, 座下的弟子也不多,除了甘轻盈和卞之晋以外,就还只收过另一名姓柳的弟子。据说那位柳师弟天资过人, 深得谢无庸青睐,可惜行事叛逆不羁, 后来更是背弃了师门, 甚至跟祈素教有了牵连。 卞之晋每每提到这位柳师弟, 必然破口大骂, 坚决地认定师父的病是被那臭小子给气出来的! 但眼下阿渺看映月先生信中所言,更像是说谢无庸的病症乃是练功过激所致、需要依靠寒气来化解, 因此这些年来, 他一直带着谢无庸住在柔然西北的莫加湖畔。 年初的时候,谢无庸总算恢复了些意识,睁眼瞧见死对头映月,立马挂不住脸面, 死活要立刻回天穆山。映月先生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被闹得烦了,也发起火来,一边带着谢无庸往南走,一边写信来让穆山玄门赶紧去领人。 阿渺放下信,看了眼甘轻盈,立刻明白过来她为何愁眉不展,拉着她衣袖笑道:“师姐就别生气了。师父醒过来了,总是好消息吧?” “好个屁!” -- 第78页 甘轻盈怒火再起,唰地站起身,取过剑对着地上的沙袋一阵乱砍,“卞之晋这厮跑了!我又不能下山!谁去接师父?依着那两个老头的臭脾气,只怕还没走到沂州,就已经吵翻天了!” 阿渺连忙跟了过去,毛遂自荐:“我可以去啊!” “你?” 甘轻盈停下手中动作,扭头看了阿渺一眼,“不行。你一个小丫头,不知江湖险恶,再说他们青门的弟子个个古怪,万一出了什么麻烦,你也应付不来。” 个个古怪? 阿渺立刻想到了在山下跟自己交手的那个盲少年,不觉赞同点头,遂又问道: “他们为什么那么古怪?师兄又为什么那么害怕那个冉红萝?” “反正就是邪乎的很!出手狠毒,招式阴险,打赢了还会捉回去弄个囚禁虐待之类的……当初卞之晋被冉红萝关在雁云山,一关就是三年,说是拿他的身体去试什么蛊毒……” 甘轻盈有几分微妙地扯了下嘴角,“可我瞧着,八成还试过别的什么!” 她瞥了眼旁边听得专注的阿渺,没好再往下说,“哎”了声,“你别管这些破事!老老实实留在山上练功,七十二绝杀你才学会了四十五杀,等师父回来万一不肯收你,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玄门七十二绝杀,分为乾、坤、震、巽 、坎、离、艮、兑八层,由兑往上,阿渺和白瑜至今只学到了巽,还差乾坤震三层、共二十七式没有学会。 但这二十七式,卞之晋只让她们背了心法,一直没有传授招式,有时兴致来了展示几招,完了又抓耳挠腮地摇头,不让她们跟着学。 阿渺私下猜测,大约白猿师兄自己,也没能真学会那剩下的二十七式…… 所以这种情况下,自己又何年何月才能学得会? 阿渺回到住所,见白瑜像是刚练完功、洗了澡,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胡乱挽着,坐在桌前啃包子。 山里饮食简单,负责伙房的岑二厨艺又不怎么好,白瑜在这儿住了几年,硬是把自己逼出了一身做饭的本事。取了崖蜜、摘了槐花洗净切碎,包进包子蒸熟,一掰开,金黄色的蜜糖混着槐花的香气、热腾腾地淌了出来…… 见阿渺进屋坐下,白瑜也不多话,一面继续啃着包子,一面提起竹笼,把底下那屉还冒着热气的包子推到了阿渺面前。 可阿渺却是一点儿胃口也没有,歪着头趴到桌案上,一双水氤清亮的眼睛盯着白瑜,直到白瑜也抵不住斜过眼瞅着她,嘴里咀嚼包子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白瑜,你知道吗?陆元恒逼着我六哥禅位,自己做了皇帝。” 白瑜啃包子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阿渺注视着她的反应,“你也不知道?你哥哥也没告诉你?” 白瑜摇了摇头,捏着手里的包子。 阿渺心里有些发堵,依旧趴在案上,隔了许久,有些犹疑地自语道:“你说……他……他们不告诉我们,是觉得我们一定帮不上忙、一点儿用也没有吗?” “不是。” 白瑜神情坚定地抬起了头,“我哥他都打不过我,没道理瞧不起我。” 两个女孩视线交汇,眼中俱有情绪一瞬翻涌。 阿渺站起身来,拿定了主意:“我要去沂州见我五哥,还有大皇兄!” 她走到床榻旁,从柜子里找出药露和换洗衣物,一面说道:“我得知道六哥和小七郎他们怎么样了,还有我皇祖母!你哥哥好几个月才来一次天穆山,我不能留在这里干等!” 白瑜也腾地站了起来,转身翻了一块包袱布出来,手脚麻利地就开始捡包子往里装,捡了一半,又顿住: “甘姑姑能答应让我们下山吗?” 阿渺摇头,“她不答应,但我还是要去。映月先生的信里说,他们大概这个月就会到沂州境内,我刚好过去接他们,顺便见我哥哥,不算叛逃!” 她收好行装,坐到桌前,提笔给甘轻盈留了封信。 甘轻盈和卞之晋,其实也是知晓她的真实身份的。只不过穆山玄门内,凡事只论武功、不计其他,对于甘轻盈和卞之晋而言,阿渺只是一个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父母是谁完全不重要,背后牵扯的那些国仇家恨,他们不关心、也不想多了解。 所以阿渺的这封信,也干脆写得十分简单: 师姐,我和白瑜去接师父了。你放心,我们不会给玄门丢脸。 捱到入夜就寝时分,两个女孩拎了包袱,推门出了院子,牵着手往山下行去。 天穆山的山路,她俩是自小就走熟了的,即便是星光黯淡,也不妨碍加紧步速、走得飞快。倒是偷跑出门带来的兴奋感,让她们觉得有些呼吸急促,时不时停下调节气息。 到了山下临水处,两人不敢惊动岑大,绕去了卞之晋带她们入山时走的那处水潭,寻到了系在池岸的小舟,跃了上去,解开船索。 月色中粼粼的波浪,拍打着船身,很快便漾着小舟缓缓离岸而去。 阿渺和白瑜立在船尾,不约而同地回首望了眼黑黢黢的山岸,继而又相视一眼,呼了口气,抿嘴笑了起来。 七年半了。 她们头一次离开天穆山,既兴奋又紧张,转头望向潭水的另一端时,还有种对于未知将来的殷切好奇! 阿渺放下包袱,弯腰拾起木桨,慢慢划动起来。白瑜也跟了过来帮忙。 -- 第79页 水潭的北面,连着通往沂州的暗河。阿渺曾听安思远讲过,说里面的水流并不太急,也没有跌水或瀑布,她遂提前准备了火折和火把,待船一驶入溶洞,便让白瑜点燃了火把,照亮洞内情形。 溶洞里,钟乳倒悬、石笋挺立,洞顶上集聚着大群的蝙蝠,黑压压地悬在石头上,船上火把投映出光怪陆离的影子,在石壁上摇摇晃晃,愈发显得骇人。 两人从前都未曾见过这样的景象,不由得瞠目结舌,同时又有些不自觉的害怕。 阿渺一害怕,话就多了起来,一面摇桨,一面张望着洞顶的那些蝙蝠,压着声问白瑜: “你说它们要是突然全部飞过来,该怎么办?会不会比我们练功用的铃铛阵还难避开呀?” “不会。” 白瑜弯腰把火把插到船舷的铁环上,重新持桨划水,“就算会,也难不了你。你过铃铛阵,从没失手过。” 阿渺听她这么说,倒想起了什么,不觉有些懊恼起来:“我今天下午,跟青门的一个弟子交过手。原本我也觉得自己速度挺快、出招够敏捷的,可一旦遇到那种会使诈的对手,还是会吃亏……其实我当时就该按照闯铃铛阵的法子,什么也不多想,就对了……” 师姐说青门的弟子“出手狠毒,招式阴险”,确实都能对应的上,还有那什么“打赢了会捉回去弄个囚禁虐待之类的”,听得阿渺至今心有戚戚。 所以下次若再交手,可千万不能输…… 白瑜划着桨,“你是说那个瞎眼的青门弟子?我下午在山上瞧见过,看上去挺正常的,可甘姑姑说她试过,真是个瞎子。”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不过长得挺好看的,像画里的人。” 阿渺闻言促狭心起,扭过头,抿嘴睨着白瑜,“你觉得他长得好看啊?” 白瑜抬起眼,绷着脸。 她与阿渺同岁,亦是豆蔻年华的妙龄少女,虽然五官稍显浓重、不够秀气,但别有一番憨然的可爱感。 “只是说他好看而已。” 白瑜一脸正色,“又不是像某个人,琴都没弹完,就想要亲别人的脸。” “啊?” 阿渺一愣,随即立马反应过来,脸色涨红,甩了下船桨,“你偷听!” 平时木讷少言的白瑜,没想到暗戳戳地藏了这么多小心思!下午在山下树林,还偏装得泰然自若…… “太阴险了!” 阿渺击起水花,溅向白瑜,自己倒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白瑜抬肘抵挡,也挥水反击。 清脆的笑声,此起彼伏地回荡在幽静的溶洞之中。 不知不觉,水面开始逐渐变得开阔起来。 夜风清凉,水波荡漾。小舟驶出洞口的一瞬,只见大片开阔的河口,映于银色的月光之下,波光涟滟,遥远的山峦起伏处,有稀疏灯火、城郭轮廓。 女孩们不觉都安静了下来,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眺望向远方的点点灯火。 阿渺收起船桨,拄在船板上,慢慢歪过头、靠着桨柄,五味杂陈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45章 不一般的风流意味 整个沂州的地理范围并不太小, 东临渤海、南接江北,西北方向如今又将风闾城所辖的北疆收了进去,版图得以很大扩张。 阿渺和白瑜下了船, 一路打听着,往都城沂州城的方向而行。 时隔多年,再度结伴上路,跟小时候流亡时的心情相比,两人都多了几分自信、少了很多畏惧。遇到需要问路或搭车的情况,依旧还是阿渺出面的次数最多, 但白瑜也不再像幼时那样木讷言拙, 偶尔也会学着阿渺的样子、向人微笑道谢。 两人搭上一辆运货去沂州城的商行马车,临近傍晚的时候, 才抵达了都城外的草市。商行掌事见两个女孩一路只吃了几个冷包子,便很热情地请她们去铺子对面的茶摊喝点热粥。 阿渺和白瑜没好拒绝,跟了过去, 围坐在靠内的桌子旁。 临街而坐的几个贩子模样的人,扭头盯着阿渺看了几眼, 又转回头, 继续大声议论起来 —— “运粟米的话, 还是走绛夏城那边合适!那里是魏王殿下的封邑, 两年前就开始按户分田,好多从凉州退回来的伤兵也都在绛夏领了耕地, 粮多价钱便宜!” “不是说那边的粮, 都要优先供给风闾城作军粮吗?” “瞎扯的事!魏王仁德,凡事都先顾着治下的百姓,听我堂叔说,绛夏那边一连斩杀了好几个乱收田赋的官员, 沂州城这边被牵连的豪族也都不敢再乱来的!” “可如今魏王被圣上召回了沂州,已经快大半年没回过绛夏了,还能管事吗?” “这种事不好说。反正要是真不让魏王殿下回去了,那绛夏那边的百姓就亏大了。好不容易得了个明主,又是分田、又是减赋的,还出钱给办乡学,沂州好多人都想迁居过去呢!” 众人纷纷点头。 魏王?不就是五哥的封号吗? 阿渺听人议论萧劭,留心聆听起来。她上次是听赵易提过,萧劭从封邑绛夏、搬回了沂州的府邸,却也不清楚其中的缘由。 白瑜也微微侧过头,视线掠过桌对面的年轻掌事,见其端着茶盏、眼睛却一直偷瞄着阿渺,颇有几分獐头鼠目的意味。 因为赵易交代过她盯安思远的梢,并曾大致讲解过注意事项,所以白瑜在这方面的知识比阿渺略丰富一些,戒备性亦是极高,当即狠狠瞪了那掌事一眼,反手取下背在背上的环首刀,“啪”地放到了案上。 -- 第80页 掌事被吓了一跳,盏里的热茶泼溅到衣襟上,慌乱起身整理。 他其实,也不是什么恶人,只是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还不曾见过阿渺和白瑜这样不同寻常的姑娘。 一个背上背着把刀,表情木木的,看起来有点女匪的架势,可年岁又实在太小了些…… 另一个,五官生得极美,只略微尚有几分稚气未脱,想必再过得一两年,定是位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跟那“小女匪”一样,也是一身普通的素色细布衣裙、没戴头饰,可言谈举止间,却有种高门贵族才有的那种闲适感,眼神不避不躲,笑起来缓缓的,不刻意示好、也绝不无礼傲慢。 可要说她贵气吧,刚才在车上啃冷包子也啃得津津有味…… 那种平易洒脱和贵人尊华,既矛盾着、又浑然天成地结合在一起,造就了一种甚是独特的气质,完全不像他从前走南闯北遇见过的任何一类人…… 掌事心中充满了好奇,忍不住就盯着多看了几眼,寻思着、再出言打听几句。 但白瑜既然起了戒心,就不愿再多待下去,催着阿渺喝了几口热粥,就拉她离开。 阿渺还想再听听萧劭的事,却拗不过白瑜坚持,只得喝了粥、跟商行掌事道过谢,便起身告辞。 草市离沂州的南门并不太远。 此时城门外,排着许多赶着在天黑前入城的百姓和商贩。 阿渺见白瑜拎着刀、一脸的严肃,忍不住莞尔,“你不要这么凶巴巴的嘛!哪儿有那么多的坏人?我五哥说过,真正的大恶人,外表反而根本就看不出来。而且你越这样紧绷,不是越引人注意吗?城门口检查得那么严,你还是把刀放回包袱里好吧?” 白瑜想了想,提条件:“那你把脸藏起来,免得引人注意。” 她拿布巾裹了刀,重新和包袱一起、背到了背上,然后把之前装包子的包袱布扯出来,像捆头巾一样地绑到阿渺头上,缠来绕去,遮住了小半张脸,弄得阿渺又躲又笑。 两人跟着入城的人群,进到城楼下的盘查点,大约因为只是小姑娘,并没被太多留意,很快就被放行了进去。而同行中那些青壮年的男子、尤其是带南方口音的,大多被拽到了一旁,由军官严厉审问。 阿渺不觉有些怅然。 原本都是大齐的子民,如今南北两分,竟变得跟仇人似的…… 两人打听着方向,很快找到了京中魏王府所处的寿康坊。 此处毗邻皇宫,坊口巡逻森严,来往马车、人员,皆需出示府邸腰牌,查验身份。阿渺想了一想,拉着白瑜,直接跃上墙头,从旁边的小巷进了寿康坊。 夜色中的沂州城,灯火零星,完全没有建业那种宝马香车、火树银花的繁华。不远处的皇宫,也是由从前萧喜的王府扩建改造而成,新筑的宫墙不过两丈来高。寿康坊一带的房屋,更是造型单一、院墙低矮,阿渺和白瑜轻轻松松的,就从坊界墙头跃上了旁边的屋顶。 两人正要找地方下地,却见一队车马辚辚驶近。 当先骑马之人,一身缁衣,腰背挺直、表情整肃,正是白瑜的兄长赵易。 赵易护着马车,在一处府邸的侧门外停下,翻身下马,与一众侍卫恭立一旁。 马车四下围满仆婢,阵势端严。一仆取来车凳、两婢执熏香吊炉,先引了车中的高阶侍女下到车下,再由侍女一人撩帘、一人牵裙,将一位簪着嵌宝金步摇的华服女子扶了出来。 女子经过赵易身前,脚步微缓,开口问了句什么。 赵易不敢直视,躬身行礼,像是在做回答。 白瑜不禁好奇,“那是谁?” 赵易去岁就被封了中护军,也是有官衔在身的将领,如此态度恭敬,想来对方必定不是普通人。 阿渺从现在的位置望过去,也看不清女子的容貌,猜测道:“会不会……是我五哥的妃子?” 可是,没听过哥哥娶了王妃啊…… 华服女子扭过头,在婢女的簇拥下进了府邸。 赵易吩咐了部属几句,也跟了进去,关闭了侧门。 房顶上的两个女孩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皆有些不知所措的意味。 白瑜见到赵易,心里不自觉还是有些发怵,毕竟是偷跑下山,而且还是带着公主一起偷跑的,依着赵易的脾气,多半是会冲自己发火的。 而阿渺见到“疑似”萧劭王妃的女子,心底那些胡思乱想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一直不让自己来沂州、也不告诉南朝发生的事,现在就连娶了亲也要瞒着…… 会不会……根本就不愿见到自己? 两人在房顶上兀自沉默了片刻,离家出走的兴奋感似乎冷却了几分。 最后,还是阿渺拿定了主意:“我们悄悄进去好了。我只想见见五哥。” 白瑜点头,拉紧了包袱的系带,“好,只见五殿下。” 两人跃下屋顶,借力上了王府墙头,翻身而下,再慢慢朝邸内摸索而去。 行不多时,隐隐听到西北方有喧闹的人声与乐声。阿渺避开有侍者穿行的庭院,扔出冰丝链,从一株榆树跃至台榭房顶,隐在伸展开来的树荫中,朝下望去。白瑜轻功稍弱,先上了树,再轻轻跳上屋顶,随即被阿渺迅速拉着蹲下。 “小心,周围有护卫。” 阿渺嘘着声,朝几个方向指了指。 -- 第81页 白瑜留神望去,见斜对面墙下、东南方的亭柱后,都有暗卫隐身其间。幸而此时园中水榭外的宴乐声骤起,掩盖了自己刚刚上房的声响。 水榭建在一处围圆的荷塘之上,正中是宽大的露台,案几等物席地而置,风灯高悬、人影绰绰,谈论说笑声融融不绝。 几名随乐起舞的美姬,俱是衣裙单薄、腰肢婀娜。其中一名胡女装扮的舞者,更是只穿了抹胸与短裙,露出丰盈身姿,一面随着乐曲的节拍踏着步子,一面逐一跪至客人面前献酒。 一位满脸醉意、衣襟半开的宾客,伸手揽过敬酒的胡姬,在腰上掐了一把,高声笑道: “魏王殿下不愧是在风闾城住过的皇族,既识得胡女的妙处、又能玩出不一般的风流意味,今日我算是开了眼界了!” 他在胡姬的腿上拍了拍,挥了下手,“去!去给殿下也敬杯酒!” 胡姬眼波流转,含笑而起,旋着舞步从侍从手中取过酒壶、酒盏,发辫上坠着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最后在宴会主位的面前,跪下了身来。 主位案后的魏王萧劭,宽袍广袖、漆纚纱冠,一手执着酒盏、一手微撑着额角,似有些醉意醺然。见胡姬过来,他散漫一笑,将手中的酒盏递了过去。 那胡姬却不接盏,眼神含情地盯着萧劭,慢慢旋身,以一种分外妖娆的姿态扭着身半仰着,酥|胸尽呈,然后把自己手中的酒盏衔进口中,再提起酒壶,将酒液淅淅沥沥地倒了进去。 众宾客拊掌大笑,“妙!甚妙!” 胡姬取下斟满的酒盏,双手托起,奉至萧劭唇前。 萧劭扬了下嘴角,手指抚上胡姬腕间,慢慢握着她的手,将酒一饮而尽。 第46章 什么事没告诉你 夜色渐深, 曲尽人乏,酒醉的宾客在各自仆婢的搀扶下,意犹未尽地谈笑着告辞离去。 萧劭也起了身, 步履间似抑着醉意,由提灯的婢女引领着,缓步踏上回廊,出了水榭。 一路穿庭过院,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他摒退左右,踱入内室, 站在铜镜前怔忡片刻, 然后抬手慢慢摘了发冠、解开绛纱罩袍,眼神一派清明。 屋内一盏孤灯, 柔光莹莹,映在镜角摇曳拉伸,光影虚幻。 少顷, 靠西的窗户被轻轻推开,一身黑衣的暗卫闪入, 低声禀道: “殿下, 有人闯进府来, 在荷荇园闹出了动静。” “荷荇园?” 萧劭正握着巾帕、用力拭着手, 思忖一瞬后吩咐道:“不必留活口。” “是!” 暗卫躬身领命,转身欲离开。 内室尽头的屏风后, 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暗卫警觉拔刀, 护在萧劭身前。 “是……是我。” 阿渺轻细的声音,带着些许的紧绷,“荷塘那边的……是白瑜,她为了帮我引开护卫才闹出动静的。五哥, 别杀她。” 适才两个女孩,在荷荇园旁边的屋顶上,被宴乐场的香艳淫靡给震撼得鸦雀无声。纵是涉世未深、不明就里,也难免觉得羞窘汗颜,心情复杂。宴会一散,阿渺就忍不住飞快跃下屋檐,循着萧劭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而白瑜则很有默契地引开了周围护卫的注意力。 屏风外,听见妹妹声音的萧劭,默然怔立。 半晌,他对暗卫微微颌了下首,令其退出,自己朝屏风的方向缓缓走去。 “阿渺?” 阿渺躲在屏风后,瞧着萧劭朝自己走来,不觉紧张起来。 她原本是抱着兴师问罪的心态过来的,想要劈头质问萧劭何以南朝易了主,他还能耽于享乐、肆意荒唐。可刚才在屏风后面瞧见哥哥的神情举止,又潜意识地觉得,自己或许是下了错误的判断。 眼下瞧着萧劭走近,她有些窘迫,可终究还是让久别重逢的喜悦占了上风,期期艾艾地转出身来后,依旧还像小时候那样扑进了他怀里,“五哥!” 萧劭也下意识地拥住了阿渺。 他数月前已经及了冠,身形俨然已是成熟的年轻男子,肩宽腿长的,显得怀中的阿渺愈发纤细娇柔。 快两年未见,她倒是长高了许多,体型也开始有了婀娜窈窕的起伏。 萧劭松开手,将阿渺拉开了些,“怎么跑来沂州了?” 阿渺抬头,望向萧劭那酷似阿娘的眉眼,心里一下子委屈起来。 “为什么不能来?” 她撇开身子,越过萧劭,自顾自地在案边坐下,“哥哥不想让我来,但师姐要我来!有重要的任务做不可以吗?” 萧劭在她身旁坐下,沉默一瞬,“可上回我问了卞之晋,他说你至少还得再学上三、四年才能下山。” 阿渺撇头,“任务是师姐给的,白猿师兄做不了主!再说,我现在已经很厉害了。” 萧劭瞥见她手背上的伤痕,蹙眉伸手拉过,在灯下细细察看,“赵易送去的云芝露呢?怎么没用?” 之前见阿渺练武时常伤手、长茧,萧劭便让人备了护手的药露给她,叮嘱要时常使用。 阿渺看了萧劭一眼,有些结巴,“这个是……意外。” 都怪那个叫无暇的青门弟子太阴险! 她遮住手背,“哥哥给的云芝露和珍珠粉,我一直都有用,手上也没再长茧子了。”想了想,低头托起腰间的冰丝链,献宝似的,“这是我现在用的兵器,软软滑滑的,一点儿都不伤手。不信你摸摸看!” -- 第82页 萧劭伸出了手,却是抚向了阿渺鬓边的一缕乱发,轻轻地将其拨至脑后。 “我信,阿渺说什么,哥哥都信。” 烛光下,他眉目沉静温柔,一如往昔。 阿渺不觉抽了下鼻子,鼓了鼓面颊,“是吗?可我不敢信哥哥。哥哥有什么事……都不会告诉我的。” 萧劭的眼神沉了下来,嘴角却依旧噙着笑意,“什么事没告诉你?” 阿渺抬起眼,视线与萧劭的目光触碰了一瞬,冲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没告诉我……” 她想了想,有些理直气壮起来,“没告诉我你娶亲了!” “娶亲?” 萧劭想起阿渺今夜去过荷荇园,脸色不由得有些难看。许久未见,刚一重逢,就让她撞见了自己最荒唐的一面…… 阿渺却不知哥哥所思,哼哼唧唧地讲起在王府侧门、看见赵易护送华服女子归府之事。 萧劭神色一松,继而又有些啼笑皆非。 “那是令露。” 沂州不似建业富庶,且如今宫城尚在扩建、无法单独为公主立府,因而萧劭从风闾城接回萧令露之后,便让她一直住在了自己的王府。 阿渺愣了一愣,垂低了眼帘。 萧劭注视着她,“当年令露说谎之事,她已解释过缘由,无论是真看错了、还是有意为之,我们都没法改变已经铸就的结局。哥哥之前让赵易带给你的《韬策论》可读过?居高位者,必当懂得容人容错。” 阿渺的脑袋越垂越低。 萧劭停了下来,似有几分无奈地轻轻一笑,“算了,也不用你容她。若不喜欢,便避开不见好了。有哥哥在,你理应活得随心所欲些,喜欢谁、不喜欢谁,都不必藏在心里。” 阿渺没说话。 她不怨令露当年撒谎骗了安思远,却怨她骗了程卓和程芝,间接导致了阿娘的死。 她也知道,萧劭心中亦有怨恨。可即便如此,他仍旧愿意将令露留在身边、朝夕相伴着。 这难道,就是血脉至亲之间永无法割舍的羁绊? 萧劭起身走到铜镜旁的盥盘前,换了清水,润湿干净巾帕,返至阿渺跟前,给她擦了擦脸和手,又取过药膏,坐下为阿渺的手背涂药。 多年前的流离辗转,从沂州到风闾城、再到封邑绛夏,早已将少时那些旖旎散漫的习性消磨殆尽,可流亡途中照顾年幼妹妹的习惯,倒是一直不曾遗忘,做得十分熟练。 阿渺感觉到萧劭手指间,有薄茧摩挲的触觉。那应是先前在北疆学骑马射箭时起,就开始留下的。 小时候,阿娘生活精致,会让人专门用蜂蜡和木香子调配了香膏,涂到兄妹二人的手指上,将两人的指甲都养得漂漂亮亮的,闻上去还有淡淡的香气。可如今,他们都长大了,也都弄糙了手,再也不是阿娘呵护下的小宝贝了…… 沂州自古贫瘠,如今这所谓的王府,其间陈设与布局,跟五哥从前在建业所居的纯熙宫比起来,实乃天差地别。 阿渺举目四望,见坐榻上空空无物,似是极少使用。靠窗一面的铜镜、衣架,亦是造型甚简。除了梨木屏风和后面的卧榻,整个内室之中,便再无其他的家具。 回想起从前纯熙宫中的月华殿,换衣的地方也正对着雕窗,可人在镜前,抬眼便能望见殿外的韶光明媚、满目芬芳。旁边的百宝架上,摆满了古玩雅器,年幼的阿渺,时常伸着小手去摸那柄战国传下的青铜剑、却怎么也够不着,最后都是萧劭笑着取来给她…… 阿渺的视线,慢慢地移向了萧劭。 先前初见,觉得他好像变了许多,那种习惯了驾驭权柄的气度、完全替代了少年时清贵闲适,俨然是个有些陌生的成年男子了。可眼下他低头为自己涂药,神色专注、动作温柔,分明又还是从前的模样。 五哥…… 阿渺的心,慢慢安宁下来。 之前那些胡思乱想的情绪,也终是渐渐、烟消云散而去。 外屋的门上,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紧接着,赵易推门而入。 “殿下。” 萧劭放下药膏,示意阿渺在内厢待着,自己起身去了外屋。 赵易跪地,“末将失职,被人潜入府中而不知,请殿下重罚!” 语毕,伏地叩首。 萧劭令其起身,低声询问了几句。 赵易意识到内厢有人,遂也压低了声音,迅速地禀报了一番情况。然而阿渺自小习武,听力远胜常人,依稀捕捉到赵易提及白瑜的名字,便立刻留了心,竖起耳朵。 “……白瑜那丫头素来怕我,又性情憨直,一见我带人过来,就慌着大声解释,说她是跟公主来沂州办事的,恰那时曹府的家仆正扶着曹启出园,看神情,多半是听见了……” 赵易诚惶诚恐,“我已经让人盯紧了曹府的马车。只需殿下一声令下,便可……”声音渐低。 萧劭沉吟片刻,否决了赵易的提议。 “暂时别动他。让你的人先回来吧。” 赵易很是愧疚,“白瑜的错,再加末将自己的失职,实难开脱,还求殿下重罚!” “总是罚你,又有何用?” 萧劭道:“今夜你入宫接令露回府,不司护府之职,失职之处,也并非是被人潜入府中而不知,而在于用人不当。府中暗卫,由你选擢部署,却无需你时时亲力监管。你身为统领,当知如何选出得力可信的部属为你所用,而不是事事亲为、把所有的责任都放在自己一人身上。这个道理,我原以为经过上次绛夏暗杀之事,你就该明白了。” -- 第83页 他语气淡然,说起话来,还似从前在宫中责备宫人时的不疾不徐。 然而赵易听完,却是俯首更甚,额头触地道:“易以性命担保,这样的失误,绝不会再有。还请殿下信我!” 萧劭将赵易扶起,“我自是信你,就怕你将来吃亏。你自己诚然做得了千军的表率,但千军未必个个是良臣。今日我若不逼着你看明白这一点,他日又如何放心让你独当一面?” 第47章 那样算是喜欢吗 赵易禀报的内容, 阿渺听得断断续续、不甚清楚,可也依稀地意识到,自己的到来, 怕是给萧劭惹了不小的麻烦。且这沂州城如今的局势,也远比她之前预想的要复杂。 萧劭见过赵易之后,亦是若有所思,吩咐婢女照顾阿渺,自己便重新穿戴了冠袍,外出离去。 阿渺放心不下, 一夜睡得辗转反侧, 到了快天明时、方才有了几分真实的倦意。待迷迷糊糊睡醒之际,早已是天光大亮。 等候在外厢的婢女, 捧着早膳、妆盒等物入内,服侍阿渺用膳和梳洗。 跟着一同进来的,还有白瑜。 她依旧穿着昨日的衣裙, 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有些讪色地看了眼阿渺: “昨晚被我哥捉住了。” 阿渺昨夜已知晓了此事, “赵易哥哥没有为难你吧?” 白瑜摇头。 骂肯定是骂了的, 但她不在乎, 只是觉得丢脸!在天穆山学武的时候, 交手的对象是诸如卞之晋、甘轻盈这样的顶级高手,几年磨砺下来, 她自认为自己的能力不弱, 足以应对各种场面。这次跟阿渺来沂州,一路上的畅通无阻也再次加强了她的自信心。 然而昨夜被七、八名暗卫围攻时,白瑜方才意识到,再强的武者, 面对数量具有压倒性优势的敌人时,依旧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也就是说,单靠自己那点儿本事,想要杀去建业城为爹娘报仇,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她泄气到了极点。 好在后来五殿下来了,问了她几句话,又安抚了她一番,让她心里又升出了些希望来。 阿渺劝慰白瑜:“其实都是我的错!走的时候一时情急,忘了乐声停了、侍卫就能听见我们的动静。所以不怪你!别气了,坐下吃点东西。” 两人聊着天,一起用了些早膳。 白瑜昨晚被赵易拘在身边,跟着他忙进忙出,倒是了解到不少沂州的事情。 她咬了口糕点,闷闷说道: “听我哥说,沂州的圣上,根本就没打算出兵南伐。而且但凡提议过出兵的大臣,都被责罚了。” 阿渺闻言诧然,“为什么?” 白瑜摇头,“我哥也没说清楚。我一直追问他,他不耐烦了才答上几句。好像是说,圣上没有军马粮草,想让风闾城的安侯先把江北和关中的兵还回来。”咬了口糕,“哦对了,安侯一家人马上也要来沂州了。” 阿渺在心中默默琢磨着萧喜不肯出兵的理由,隔了半晌,突然意识到什么,在座位上“啊”地惊呼了一声,扭头望着白瑜: “你……你告诉你哥哥,我们知道了南朝政变的事?” 白瑜一脸疑惑,“对啊。我们不就是为这个,才来沂州质问他们的吗?” 阿渺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这时,萧劭与赵易也走了进来。 萧劭像是刚从宫中朝会回来,衣着正式,一身质地华贵的玄色锦袍,袖口处点缀着紫色暗纹,襟前微露出月白内袍镶边,与发冠的羊脂玉色相应、皎然若雪,外罩紫纱袍,腰悬金玉,一派的尊贵雅致。 白瑜下意识地就站起了身,把捏在手里还没吃完的玉芙糕,迅速塞到了餐碟沿下,毕恭毕敬地唤了声:“殿下。” 萧劭温和地笑了笑,“不必拘礼。是我们打扰了。” 白瑜瞥了他一眼,愈加有些不好意思,挪到赵易身侧,低垂了眉眼。 萧劭对赵易道:“昨夜白瑜跟着你,都没怎么休息,今日府中没什么事,你带她去昙然院见一下令露,就说是我的意思,让白瑜在府中住下。” 赵易躬身领命,随即带着白瑜退了出去。 萧劭撩袍在阿渺身边坐下,正要开口,却见已经退出了屋子的白瑜又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一把盖住自己刚才用过的餐碟,收进怀里,涨红着脸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又急慌慌地退了出去。 萧劭笑了笑,“白瑜这性情,倒跟她哥哥的不像。” 他斟酌一瞬,对阿渺道:“我有意将白瑜留下,跟赵易一起办事。” 眼下沂州无数的人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招揽可靠的部属极其不易。昨夜白瑜以少对多地与暗卫交手,虽明知对方不是敌人,却仍旧出招狠厉、绝无手软。这种一心只为达到目标、绝不瞻前顾后的性子,恰恰是对部下过于宽宥、太讲人情的赵易所欠缺的。 阿渺闻言,却是想着白瑜以后便能一直跟她哥哥待在一起,自是万分开心、没什么不好,点了点头,道: “白瑜一直都想为父母报仇,留在沂州,离实现这个目标也能近些,她肯定是愿意的!” 阿渺拎着筷子,搅了搅碗里的粥,纠结了半晌,语速低缓地又道: “其实……我也可以留在沂州,帮哥哥的。” 萧劭一口回绝:“你师父和映月先生,我已经让人去打听下落了。等找到他们,你就跟你师父回天穆山。” -- 第84页 “可是……” 阿渺抬起眼,一脸委屈。 白瑜这个大嘴巴,真的是什么事都全部上报了欸…… 萧劭望着阿渺气鼓鼓的面颊,语气放柔了几分,“如今朝中局势有些乱。你身份特殊,留下并无益处。” “什么叫我身份特殊?” 阿渺不喜欢这样的字眼,垂下眼,“我有什么特殊的?我……我只想能早点回建业去,为父皇和阿娘报仇。现在六哥和小七郎是什么处境,我也不知道……” 萧劭道:“六弟和七弟都无恙,各自被封了侯,软禁在府邸中。皇祖母是王家的人,更不会有事。” 阿渺抬头,“那为什么不能派人去救他们回来?” “不是不救,是根本不能救。” 萧劭凝视阿渺,缓缓道:“六弟从前在建业做过皇帝,若是接来了沂州,圣上又算什么?” 阿渺愣了愣,“但是六哥登基是被陆元恒逼的!” “那他就是叛国,理应自尽谢罪。” 阿渺闻言彻底僵住。 萧劭顿了顿,“朝权之事,讲不得半点情分。我不想你太早介入进来,所以这几年,你还是留在天穆山,等再过几年……” “我不要!” 阿渺下意识地摇头,“正因为沂州的局势乱,我才更不能让哥哥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微微吸了口气,倔强的情绪逐渐占据了上风。 “我又不傻,也并非什么事都看不明白!其实,昨夜见哥哥宴客……一开始,我原本是有点生气的。可后来看见哥哥一个人的时候,似乎也不开心的样子……我就猜,哥哥那样做,大概只是为了做给旁人看罢了,对不对?哥哥在封邑做了许多好事,百姓们私下都交口称赞,可朝廷里的其他人未必就会喜欢,从前在建业的时候不就是那样吗?你跟赵易哥哥说话,提到什么绛夏暗杀,我也都听到了!不管那些恶人是谁,只要我留在你身边,就保准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阿渺说着说着,忍不住站起了身来。 天穆山的生活,让她习惯了凡事都通过武学与实力来证明自己,差一点儿就打算像应对白猿师兄那样、在哥哥面前比划出招,好叫他信服! 可抬眼对上了萧劭温和而深沉的视线,立马便觉得这样的念头太过傻气,瞬间觉得有些赧颜。 她沮丧起来,索性也不再琢磨说辞,直接像小时候那样依偎了过去,拽住萧劭的胳膊,由下往上地仰着头,耍赖道: “就让我留在哥哥身边好不好?好不好?原本不也说了等我满十五岁就接我来沂州吗?我马上就十五了……” 萧劭无奈地笑了,垂眸盯着阿渺,禁不住又有些微微失神。 他记不清已经有多久,不曾见过阿渺这般不管不顾、由着性子撒娇无赖的模样了…… 自从建业宫变、逃亡北上,年幼的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懂事的让他心疼。 露宿荒野,沿路乞讨,明明害怕被留在陌生的地方、却强装作满心欢喜。 萧劭抬起手,抚了抚阿渺的发顶,“哥哥知道你厉害。这王府里的暗卫,好歹也是四五年精挑细选出来的,结果昨夜竟没觉察到你和白瑜上了房顶,可见我们阿渺确实是有些本事的。只是你还太小,朝廷里很多事,远比看上去复杂……” “那你就教我啊!” 阿渺扬起脑袋,咬了咬唇,“不要什么事……什么事都瞒着我!” 她微仰着头,一双氤氲的秋水眸溢着殷切,不自觉轻轻嘟起的唇上印着刚刚咬过的牙印,半是哀怨半是委屈。 萧劭垂了垂视线,半晌,幽幽叹喟: “好,哥哥以后什么都不瞒阿渺。” 阿渺雀跃起来,可又觉得自己似乎是逼迫了哥哥,有些不大好意思,挽着萧劭的手臂、低着头,脸贴着他的衣袖静静偷笑。 两人谧然依偎,彼此沉默了许久。 末了,萧劭缓缓开口,“昨晚见到我时,为什么……没直接问?” 阿渺听懂了萧劭的问题。 “哦……” 她垂着脑袋,扯着他的一截衣袖,默默抠着上面的紫色绣纹。 “我本来,是挺气你瞒我的。可静下心来,仔细想了一想,你不让安思远把六哥禅位的事告诉我,只是不想让我担心罢了,又没有什么恶意。要是我拿这事质问你,让你知道安思远没守住秘密、对他生气,岂不是弄得跟风闾城关系不好?风闾城安氏有多重要,我好早以前,就已经知道了……” 毕竟是经历过朝争政变的皇家孩子,纵是被天穆山的生活陶养出一份简单纯稚的随性,可该明白的事,却也是一件也不糊涂。风闾城为什么重要,五哥为什么没把自己真实的下落告诉萧喜、却偏偏告诉了安侯夫人,阿渺心里,其实一直都很明白的…… 萧劭凝视着阿渺,心中亦有万千的情绪缕缕漾开。 “安氏重要,却也无需我们不计底线地去维系。” 他声线微沉,“生在皇家,注定了我们必然要利用自己的身份、名分,去谋夺利益与权势。但当初留你在天穆山时,我就曾说过,我不会让你成为阿娘那样的女子,因为身份家世、而成为联姻的棋子……” 阿渺伏在萧劭臂间,安静地听着。在天穆山的这些年,她一直记着萧劭说过的话,要她变得强大、有能力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 第85页 萧劭继续道:“今上重用沂州旧臣,对我、对安侯,都并不放心,所以他定不会愿意让你下降安氏、愈发促成了我与安侯的联盟之势……” 阿渺愣了一下,扭过头,微微仰着脸望向萧劭,“大皇兄对你和安侯都不放心?” 她语气担忧:“是说他一直防着你们、不相信你们吗?那他平时会不会故意为难你,让你很辛苦?” 被打断了话的萧劭,垂眸俯视阿渺,唇角不自觉地轻抿了一下。 “算不得辛苦。自古君王皆是如此,既希望臣子们有能耐,可又不能太有能耐,最重要的是要对主上忠心不二、绝无取代之心。” “那五哥你,会一直对大皇兄忠心不二吗?” 萧劭伸出手指,将阿渺扭头时弄乱的一缕青丝拨到她耳后,神色温和,却没有答话。 阿渺等不到哥哥回答,兀自在脑中翻着思绪,倒终于意识到了另一桩重要的讯息。 “大皇兄不会愿意让我下降安氏……那我是不是,就不用当安思远的媳妇了?” 不用再被安思远那样称呼,也不用再被他提那种莫名其妙的请求了…… 想起那日在树下与安思远相处的情景,阿渺的面颊有些发起热来,慌忙掩饰似的把头又埋低了下去。 萧劭将阿渺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判研地注视着她。 “阿渺,喜欢安思远吗?” 阿渺拽着萧劭的一截衣袖,半遮半拉地蒙到自己面上,沉默一瞬,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鼓着面颊,似是纠结地咬了下唇角。 “我喜欢他,就像我喜欢嬿婉,不像……” 她眼神微微迷茫,苦恼地寻找着合适的比方,“不像……从前宝华姐姐喜欢父皇那样……” 宝华喜欢父皇那样? 萧劭不觉怔然失笑。 那样…… 算是喜欢吗? 他自己,好像也不知道。 第48章 到底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 萧劭私下使了些手段, 但阿渺来了沂州之事,还是没能瞒下。 他几番权衡,赶在宣召的旨意到达之前, 便主动携了阿渺入宫觐见。 阿渺在天穆山住了许多年,早不再习惯隆重的妆扮方式。入宫之前,人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侍女们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长发一绺绺梳顺、抿得光润芬芳,一时不觉有些怔然出神。 她尚未及笄,没法梳髻加钗, 好在长发浓密, 稍加盘转固定以后,也能簪上不少发饰。侍女们低声商量着, 连试了几套饰品,最终选定了一副双鸾金玉半月梳篦,插在了发后。 尚有几分稚气的面庞, 被华贵的头饰一衬,那抹还未完全长开的惊世殊色, 便立刻被突显了出来。 侍女们忍不住都惊赞起来。 闻声入内的萧劭踱至阿渺身后, 从铜镜中审视着她。 阿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嗫嚅道:“是不是很奇怪?” 萧劭回过神来, 不置可否,转至捧着饰盒的婢女面前, 另选了套造型简单的彩蝶逐花发饰, 吩咐道: “换这个,梳双鬟。” 侍女们上前重新伺弄阿渺的头发,换下了原先华贵的梳篦,将妆发改得稚气了些。 一应准备妥帖, 兄妹二人在王府大门外上了马车,由府卫护送着,向皇宫而去。 阿渺对于如今朝堂的复杂局面尚了解得不深,又因为萧劭之前的话而心存忐忑,不断向哥哥询问沂州皇廷之事。 他们的大皇兄,当今的萧氏齐主萧喜,十多岁的时候,就被送来了沂州的封邑。成年之后,顺理成章地娶了当地士族曹氏的女儿为妻。 沂州贫瘠,当地的官员和士族,与中原门阀世家相比,可谓是云泥之别、霄壤之殊。但萧喜当年作为一名不受重视、被早早踢去封邑的落魄皇子,能与沂州本地世代扎根的曹氏联姻,实则算得上是不小的幸运。 之后有了萧劭带来的先皇遗令,萧喜猝不及防地继承了萧氏大统。即使是在最为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头两年里,他也始终倚重原配曹氏,大肆晋封姻亲和沂州当地的旧臣。 这几年,陆元恒掌控的南朝一直休养生息,安抚政斗,再凭借着粮产不竭的南疆、和富甲天下的江左平原,将百万大军养得兵强马壮,越来越有了北上征讨的势头。而萧喜最初登上皇位的兴奋感早已消褪殆尽,如今面对着三面环绕的强敌,既担忧又害怕,愈加地依赖沂州城带给自己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强硬地要求安侯退还兵力,打算将从前关中和江北的驻军、都调来围守沂州,并因此撤销了发往风闾城的军资供应。 安锡岳有自己的考量,不愿就此屈从,来回拉锯几番,与沂州朝廷的关系渐生嫌隙。皇后曹氏见状,提议邀请安侯一家入京,由自己来亲自主持安嬿婉的及笄礼,以缓和两边的关系。 “圣上畏惧外敌,又觉得朝臣难以掌控,时间一长,难免会疑神疑鬼。” 萧劭半年多前被召回了京城,与风闾城私信来往也被截断,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难舒拳脚,“圣上如此行事,实是矫枉过正,根本无法逼迫安侯依旨行事,反倒会令朝局愈加混乱、南征之事遥遥无望。” 他十三岁时,为了替萧喜争取靖远侯安锡岳的支持,曾自请出使风闾城,并一直在那里生活到十六岁,对于安侯及其麾下将领的脾性都十分熟悉。 -- 第86页 也因为这层特殊的联系,每次朝廷和风闾城生了龃龉,萧喜的怨气就会迁怒到萧劭的身上…… 马车驶抵宫门。萧劭的车驾有直接入宫的权力,一路驶进宫门,入长巷、至宣仪门外。宣仪门前跪着几名官员,见魏王府的马车驶近,纷纷伏地行礼。 萧劭迟疑片刻,让车夫勒停马车,自己撩开车帘,操着沂州本地口音,态度温和地与那几名官员寒暄了数句。 阿渺听他们不断提到“军资”、“北疆”之类的字眼,不觉有些微微失神。从前只知征战杀伐、英雄豪迈,如今才明白,再厉害的英雄,也必然会困在一个“钱”字上。她在天穆山时,亦曾听安思远提过军资之事,知道眼下沂州和北疆的境况艰难。若没有军资,便养不了军队,没有军队,又能拿什么去保疆卫土、收复失地呢? 想到嬿婉的及笄礼被皇后换到了沂州城来举行,阿渺有些替朋友担心,待萧劭放下车帘、重新吩咐行车后,她便着急开口问道: “安侯这次奉召来沂州,会不会因为还兵和军资的事跟大皇兄起争执?那样的话,嬿婉的及笄礼不就没法好好办了?” 萧劭刚跟官员们寒暄过,神色尚有几分沉吟的肃然,然而一抬眼,瞧见阿渺微仰着脸、目光切切的小模样,眉头便又不自觉地松了开来,一抹温柔、涟漪般漾入眼波之中。 “你一路上巴巴地追问了我半天的政事,最后却只关心嬿婉的笄礼?” 他语气中有淡淡的揶揄,抬手敲了下她的额头,力度却是极轻,“到底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 阿渺捂着脑门,“嬿婉的笄礼也是政事啊!而且不是我不关心别的大事,是你们的沂州话说得太难听,我听不懂……” 萧劭睨着她,“难听?昨天不是还嚷着要留在我身边吗?留下的话,这难听的口音你迟早也得学。” 阿渺的嘴角抿出浅浅弧度,依到萧劭手臂上,“那有何难?只要哥哥留我,再奇怪的口音我也能学!” 萧劭也笑了。须臾,又语气转肃,叮嘱道:“今日圣上的心情怕是不大好,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安静应对,就像从前在宫中拜见母后那样,乖顺少言,让他挑不出你的错来。” 阿渺点头,“我知道的。” 从前宫里的人、流亡路上接触过的人,甚至天穆山上的甘师姐,都不是好相与的对象。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还是懂得分辨的。 而且,只要能跟哥哥在一起,再难应付的人和事,好像都没那么难了…… 车驾驶过宣仪门,在大殿外停下,等候在此的宫侍上前跪迎萧劭与阿渺下车,将二人引领去了东侧的凤仪台。 齐主萧喜一早便收到了讯息,在凤仪台之上,由一众随侍簇拥着大步迎来。 他年近三十,生得凹鼻阔口、其貌不扬,又因喜欢服用丹药散剂,面庞常年泛着潮红色泽,一激动,说话便不由得微微发喘: “小令薇!” 萧喜上前打量阿渺,叹道:“朕最后一次见你,还是建武五年新春的时候!那时你尚不满五岁吧?一转眼,竟都这么大了!”环顾左右,“承旨官何在?传旨下去,朕要封皇妹为越阳长公主,待宫城西面扩建的秋水殿完工,便赐与公主居住!” 皇后曹氏也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上前来。 曹氏容色白净,细眉细目,华裙下小腹高高隆起,显然是有了身孕。她上前略显亲昵地挽住阿渺,细细打量一番,赞道: “公主生得可真好。之前听魏王说你在江北的寺院修行,我还一直担心,怕寺里饮食太简单,耽误了公主长身体,好几次都想让人去接你回来,可魏王说你入寺时立过誓言,要一直修行至及笄之年……如今瞧着你的模样,倒真是我多虑了!这次从江北过来,是魏王派人去接应吧?路上可有遇到南兵?” “回皇后,是寺里托商队送我来的沂州。路上扮作随行仆役,不曾遇过麻烦。” 阿渺记着萧劭的叮嘱,谨慎应答,同时心中不免又有几分唏嘘。既有能力派人去江北寻自己,为何就不能派人去建业营救六哥和七弟,让一家人彻底团圆呢? 曹皇后见阿渺的形容装扮仍是一派的稚气未脱,且又像是颇为认生害羞,便也没好再继续追问,唤女官将提前备下的礼物送了过来。 几人在凤仪台内侧的阁楼中入座,宫人鱼贯而至,奉上美酒点心等物。 最初的热络劲头过去,该问的寒暄话也已问尽,殿内气氛渐渐安静下来。 萧喜嗜酒,几杯豪饮下来,视线有些飘忽。他盯着阿渺看了会儿,举起酒盏一口饮尽,回忆道: “上回朕见到令薇,是在承极殿的春宴上吧?朕记得……那回朕特意请东海的方士炼制了一丸丹药,进献给父皇,结果倒被坐在父皇膝头的小令薇给抢去了!” 萧喜呵呵地笑了起来,人又有些气喘,却握起酒盏,仰头又灌下一大口酒。 阿渺听萧喜这么一提,也记起了旧事,却是与萧喜记忆不符的情景: 那日春宴,年纪最小的她,穿着层层叠叠的金丝软烟罗纱裙,被父皇抱上了膝头,小小的胸腔里溢满了骄傲。从远方归来的大皇兄跪于御座前,说了好大一段祝词,又殷切地献上礼物。可父皇似乎都没怎么留意,只惦记着跟旁边的僧道人讨论经文,倒是自己瞧着那丹药红红亮亮的很漂亮,伸着小手摸了一下。父皇见状,便将整个盒子都给了她,由她把玩。 -- 第87页 而那时端坐在侧的萧劭,眉目沉静、手执麈尾,一面言语自若地与僧道人谈玄论经,一面忍不住觑探了一眼父皇的神色,期冀着他能露出半分赞许的表情…… 然而时过境迁,回首往昔,方才明白他们费心讨好父亲的举动实则尽是枉然。父亲的喜与不喜,全源于他内心既成的判定,跟孩子们做过什么、尝试过什么,都不会有任何的关系…… 兄妹三人,一时俱有些沉默。 流年辗转。 他们至少,都还好好的活着。 而那位曾让他们费尽心力去讨好的父亲,早已化为了尘与土,留给世人的、只余史书中一段可悲可叹的冰冷文字。 过得一阵,有内侍领着一名世家子弟模样的男子匆匆入内。 阿渺抬眼瞧去,见那男子生得细眉小眼,正是上回在王府夜宴上衣襟半开、掐着胡姬腰的那个醉客。听内侍开口禀奏,方知此人竟是曹皇后的胞弟曹启,当朝国舅。 “禀陛下,安氏的车马已经入了沂州。臣让人将他们先安排住进驿馆,但安侯的意思是,入京理应要先拜见陛下,想要尽快带部将入宫觐见。” 曹启一边向上禀奏,一边偷偷瞄向阿渺。 魏王胞妹来京的消息,还是他府上的人在王府偶然获悉的。沂州贫瘠偏远,所谓的当地豪族,百余年前都不过是小门小户,与这些人相比,出身皇族、生母又是门阀贵胄的魏王萧劭,与生俱来的风姿绰绝,秀立群中。曹启自得知阿渺来京之后,就曾在心中无数次想象过魏王亲妹的风仪。此刻亲睹之下,见其果真是姿容绝丽、令人垂涎,只可惜妆发太过稚气,人又一直垂首沉默,少了些许趣味…… “已经到了?” 主位上的萧喜听闻安氏入京,皱起眉头,“倒是来得挺快。” 他放下酒盏,问曹启:“安锡岳带部将来是什么意思?他带了多少人?” 曹启回过神,“回陛下,安侯麾下的部将有七八人,外加安世子和两名副将。” 萧喜没好气地说:“朕不见那些部将!你去告诉安锡岳,这次让他进京,是给他女儿办笄礼,不是打仗!让他底下的人都回去,只留他和他的家眷!” 曹启很是为难。 他见识过那些北疆将领的强硬,实在不愿意当这个传话筒,试着打圆场道:“安锡岳带着部属一起来,多半是为了参加安嬿婉的及笄礼。他们北疆人习惯了胡人那一套,尊卑不分的。陛下要是直接拒之不见,怕是……又会让谏官议论。” 曹启不提谏官倒罢,一提,就让萧喜又想起这几日中署监的几名大夫、署丞,以及五营校尉司马,日日都在宣仪门外跪请,要朝廷抚恤北疆退下的伤兵,吵得他心烦不已。 “议论?议论什么?议论朕对安锡岳早已是仁至义尽?” 萧喜的气息急促起来,病态潮红的脸色微微泛紫,“之前让他归还关中和江北的兵力,他却只送了些伤兵残将回来、要朕来给他养这些伤员!”转向萧劭,抬指对着他,“当时是你,你劝朕允下,又在你的封邑分田安顿那些伤兵,可结果怎么样?他们还是不满意!” 萧劭从案后起身,“皇兄息怒。” 曹皇后让侍女倒了水,自己亲手奉至萧喜面前,瞥了眼萧劭,缓缓开口道: “陛下也别责怪魏王为安氏说话。魏王年少时,毕竟在风闾城住了三年,多少是跟那边的人有些情分的,终归面子上抹不开。” 萧喜闻言愈发气急,将面前的水盏一把推开,甩出的茶水、直接溅到了萧劭的脸上。 “什么情分!朕才是这大齐之主,没人能越过朕谈情分!” 阿渺反应极快,在萧喜推盏的一瞬,就已经腾地站起身来。可转念想起哥哥的叮嘱,终是强忍着将冲动压了回去。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曹启跟萧劭有些交情,私下里又收了不少好处,咳了声,上前又打起圆场: “魏王跟陛下是亲兄弟,自然不会不知好歹。”一面示意宫婢为萧劭奉上巾帕,拉他重新入座,一面笑得有几分猥琐,“说来说去,只怪那些北疆的胡姬太过妖冶,枕边风听得多了,就算是我,也难免生出些怜惜之意,哈哈……” 那头萧喜在曹皇后的安抚下,亦略微平复下来,由着曹启拉着萧劭重新入了座。 曹皇后则示意女官将阿渺扶至自己身畔,携手坐下。 “没事,都是那些个不识好歹的臣子,惹得圣上不高兴。公主自幼在宫中长大,肯定也知道治下之艰难。” 她让侍女倒了杯甜浆酪给阿渺,叹道:“说实话啊,圣上待那安氏,是真的好。安侯的女儿要办笄礼,圣上就下旨在京中为其举行,给足了颜面。安氏一直想联姻皇室,”曹氏抬眼飞快地瞥了阿渺一瞬,“圣上想着令露与那安世子年纪相近,又曾一起在风闾城住过几年,彼此熟悉,也愿意将公主下降。你说说,君待臣下如此,算不算够好了?” 阿渺已从萧劭那里知晓,萧喜不会愿意让自己联姻安氏,倒不曾想到,他会动了让萧令露替代的念头。 可她此时见识过了曹氏挑拨引事的手段,心中对其厌烦不已,根本不想接她的话,低头饮着浆酪,敷衍地“嗯”了声,将注意力重新移回到五哥身上。 另一边席案上的萧劭,却始终神色自若,淡笑着为皇兄斟酒,既没因为之前曹启的讥俏而动怒、也没有因为阿渺担忧的注视而感到难堪,仿佛刚刚被迁怒斥责之事,从未发生。 -- 第88页 国舅曹启则是眼神飘忽,时不时往阿渺的方向偷瞄,听见姐姐说起公主下降,接过话对萧喜说道: “依臣看,咱们大齐的公主何等尊贵,实不该许了那些北疆蛮夷!安侯想要联姻的话,就该把他的女儿送进宫来!”说这话时,全然忘了自家姐姐是后宫之主,最不待见嫔妃争宠。 萧喜心中,其实早有考虑过纳安嬿婉为妃之事,只是碍于皇后,一直没好正式提过。眼下见曹启主动言及此事,也不再避讳,直言道: “联姻之事,父皇在世时曾有过决断。只是当时圣旨未曾下达中书,按律法,并不能作数。且现在安锡岳握着从前从江北和关中调去的驻军,迟迟不还,叫朕如何放心真把令露送过去?安氏想尚公主,就必须先还兵,否则免谈!若不然,留他女儿在沂州,也未尝不可。” 朝廷难以把控安氏,与其将公主送去风闾城,确实不如将安嬿婉娶进沂州城来更为妥帖。 曹皇后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也没有说什么。 她与萧喜夫妻多年,对其脾性相当了解,早就猜测到他或有此意。从大局上看,安氏的独生女儿入宫、成为掣肘风闾城的棋子,是为上策。所以当初曹皇后主动谏言在宫中为安嬿婉举行笄礼,也或多或少有些试探圣心的意图。 可眼下亲耳听见丈夫开口承认,曹氏的心里又有些不自觉的难受…… 萧喜看了看曹启,又盯了眼萧劭。 “此事,就交予你二人去办。趁着安锡岳在京中,把话跟他说明白,朕不想下次见到他时,还要跟他争长论短!” 曹启开始冒汗,“这事……” 萧劭抬眼看向萧喜,“若安锡岳执意不允,皇兄打算如何?” 萧喜被弟弟的目光盯得有些气弱,语气却反倒愈加强硬起来: “你以为朕不敢治他?关中和江北的两支军队本就只是从前父皇调派给他暂用的,如今朕要调回这些兵力,名正言顺!他若不还…… 他四下看了一圈,猛地站起身来,从旁边的架子上拔出一柄剑,“铛”地扔到案上,“他若不还,你就以忤逆大罪、替朕当场除了他!” 萧喜放出了狠话,待萧劭领了命、携着阿渺拜别离去之后,他倚在龙位之上,面庞神色阴晴不定,兀自又有几分后悔。 曹氏看透了他的心思,心中鄙夷,嘴上却道: “听说魏王从前在风闾城,安侯可是亲自教他骑射练兵的人,亦父亦师,如今说要杀就能杀,半分犹豫也没有。陛下的这位五弟,表面上看着温文尔雅,实则十足的冷心冷性,送去他府上的那些美人,也没有一个能留下的……” 萧喜扫了皇后一眼,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冷笑道:“你终日搬弄这些个是非,不就是想让朕早点除掉五弟?一会儿让朕把他从封邑召回了沂州、不给一兵一卒,一会儿又让你弟弟整日监视着魏王府,可直到今日,有发现过什么谋反的罪证吗?他说话做事,又有半分能让人挑出错处的地方吗?” 不但如此,昔日萧劭孤身西行、招揽安氏,其后又在封邑分田减赋、稳定民心,百姓们颂他仁德,朝中一些旧臣也生出了拥护之心,纷纷赞叹魏王有谋大业之智勇。就连平时看谁都不顺眼的曹启,刚才竟然也肯出言帮起腔来…… “都是些没用的蠢才!” 萧喜仰头喝了口酒,感受着灼热的酒意自胸腹间升起。 “朕让五弟去对付安锡岳,就是想给他留个罪名。朕逼安氏还兵、断他们军资,安锡岳如今正在气头上,又是个顽固不化的性子,岂是那么容易说服的?五弟办不成朕交代的事,自证不了忠心,便得担一个抗旨失职的罪!这,才是朕身为一国之君该用的驭下手段!” 曹皇后听到萧喜有意治萧劭的罪,终于不再言语,低头抚了抚隆起的腹部。相比起让安嬿婉入宫,她更不愿意见到魏王的势力日涨。 萧喜至今只得了两个公主,此次曹氏有孕,御医和司天台皆言会是皇子。她自己或许能容下一个才能出众、擅获人心的亲王,可她的儿子、大齐未来的储君,断不能活在这样一位皇叔的光环之下! 偌大的殿室,渐渐的沉寂下来。 萧喜放下酒盏,仰靠到御座的靠背上,腹中醉气慢慢上头,视线变得有些虚幻,仿佛眼前时光倒流,周遭景致更迭交替,人又回到了建业城的承极殿上。 天资聪颖、宗亲宠爱的五弟端坐御侧,眉目沉静地执麈谈玄,朗朗清清;而相貌丑陋、生母卑贱的自己,被冷落在离殿门最近的席位上,反复纠结着想要说出些惊艳四座的言论来,却永远没有勇气开口…… 生母在建业病逝的时候,他痛哭流涕,却依旧没有勇气上疏请奏,回去见阿娘最后一面…… 父皇的遗命传到沂州的时候,他亦曾惊喜激昂,满腔热血地立下誓言,要夺回建业、报国仇家恨!而最初称帝的新鲜劲一过,意识到四面强敌个个虎视眈眈、兵强马壮,习惯了偏安一隅的萧喜,又开始胆怯和后悔起来。 他没有受过储君的教育,也学不来五弟那种辨识收揽人心的本事,从前靠着与沂州豪族的姻亲关系,尚能勉强治理临海小国,如今面对着四面八方复杂的局势、面对着远远强大过自己的臣下,萧喜焦虑无措的同时,对眼前这个总能保持着沉静风仪的弟弟,既嫉又恨。 -- 第89页 这世间,仿佛就没有任何事,能逼得他这位五皇弟失控一回。 总是这般的泰然自若,不疾不徐…… 有的时候,萧喜酒醉得厉害了,恍恍惚惚的,还能在幻象里看到父皇从前望向自己的眼神。 漠然的,厌恶的,甚至是对年少荒唐之举的深深悔恨…… 这种时候,萧喜的心底,就会慢慢浮现出那个一直被自己竭力回避的可怕猜想: 所谓的父皇遗命,全都是假的。 当年不满十三岁的萧劭,奉上传国玉玺、力持让自己登基继位,为的只是让他这个大哥拿封地和属臣做嫁衣,待到弟弟羽翼渐丰、长大成人,便要堂而皇之地取而代之! 第49章 想要你当他的妃子 曹启跟着萧劭兄妹出了殿, 一路下了凤仪台。 他盯着萧劭手里握着的御剑,压着声急道:“你还真领了圣上的旨意、打算去问安侯的罪不成?” 曹启拦住萧劭,“还兵的事, 已经够难办了!至于那位安小县主,我也就随口一说,没想到圣上还真想要她入宫!安锡岳出了名的臭硬脾气,怎么可能轻易答应?那他要是既不肯还兵、又不肯嫁女儿,你还真敢拿这剑去砍他?只怕是他先动手要了你的命!” 阿渺厌恶曹启这般说话,探出头开口道:“你自己害怕办不成事, 莫要诅咒我哥哥。” 曹启觉得公主言辞中似有轻蔑, 觉得万分没有颜面,急咻咻地辩解: “我这是为魏王着想!”转向萧劭, “圣上要是真跟安锡岳闹翻了,两边都得拿你出气!别忘了之前你在封邑斩了粮官,引得沂州几大士族联名弹劾你, 亏得我又是摆酒又是设宴的、帮着你斡旋,好不容易平息了些!这回你要是栽了, 我看有的是人等着给你落井下石!” 萧劭无奈一笑, “圣上既已有了旨意, 也就只得尽力而为。大不了我也试着东施效颦, 学着曹兄的手段,将风闾城一干人等灌至酩酊, 便不怕安侯不点头。” 曹启噎了一下, 继而又觉得萧劭是真心佩服自己交际的手腕、忍不住暗自自得,一时也没好再反驳,拿手指虚点萧劭,道:“行啊, 学得够快!” 他干别的事马马虎虎,但纨绔子弟饮酒宴乐那一套却极其在行,想了想,觉得萧劭与安氏总归是有些交情,且眼下也似乎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遂合计着不如今夜就在驿馆摆下酒宴,先跟安氏的人活络活络关系再说。 “这事还得我来张罗!” 曹启语气中多了几分自矜与自信,顺带暗觑了眼阿渺的反应,唤来随行侍官交代几句,先行出了宫。 阿渺和萧劭,也随内侍回到了宣仪殿外,上了马车。 经历过今日宫中之事,阿渺脑子里一下子充斥入太多的信息与情绪,飞驰乱窜的,一时难以理清。 她抬眼去看萧劭,见他倚窗而坐、神色清冷,那种对着外人常有的淡然笑意,此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只有身边最亲近之人、方能觑见一瞬的疲惫与厌倦。 感受到阿渺的注视,萧劭移转视线,再开口时,语气已是平日的泰然笃定,夹杂着一丝对阿渺独有的宠溺: “不是最喜欢和嬿婉玩吗?哥哥现在就带你去驿馆见她,可好?” “不想去。” 阿渺想起萧喜的那道旨意,“哥哥干嘛要答应大皇兄?他那样的要求,分明就是无理取闹。” 萧劭道:“皇兄本就疑心我与安侯有瓜葛,我若不答应,他便有了理由坐实猜疑。” “可要是安侯不同意大皇兄的条件怎么办?那时候,不就会像曹启说的那样,两边都拿你出气吗?” 萧劭笑了笑,眼中却是一片凛色。 岂止是出气?这位被自己半逼半劝着登上帝位的大皇兄,怕是,终于下了要取他性命的狠心了…… 不过,如此也好。 甚好。 阿渺心里难受,“哥哥当初就不该把玉玺给大皇兄。大齐的皇位,本来是父皇传给你的……” 从前不清楚也就罢了,如今亲眼见过,她实难想象,萧劭这些年独自一人,都是怎么过来的。自己在天穆山流汗流泪、觉得万般辛苦的时候,她的五哥,又何尝不是以另一种方式受着苦? 萧劭回过神来,淡淡牵唇,“一国社稷,岂能是单靠一人之力就能保全的?没有能经制体的官员、统御军旅的武将,没有耕稼农夫、工者商贾,如何撑起一方政权,保存住大齐基业?当日的我,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这样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从前内心深处的纠结与无望,也只有在面对着他信任的阿渺时,方能直视片刻。 阿渺默默地挽住萧劭的手臂,靠了过去。 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阿娘离世的时候,不就让他们逃得远远的,寻一个避世之所、平安度日吗? 可那样的话,国仇家恨,又该如何去报呢…… “阿渺会永远帮着哥哥的。” 她抽了下鼻子,“当年太-祖被围困在金麟城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们比他幸运,因为我们还有彼此。” 萧劭牵起唇角,抬手轻柔地抚了抚阿渺的发顶,语气笃定,“我们还有彼此。” 车行至驿馆,先一步得到了消息的驿官,已经带着几名属下等候在此,将萧劭和阿渺恭迎了进去。 -- 第90页 萧劭让人引领阿渺去后院见安嬿婉,自己则被官员们簇拥着,去了待客的厅堂议事。 嬿婉见到阿渺,自是又惊又喜,撇下一干侍女,拉着阿渺进到自己歇息的厢房,唧唧呱呱地问了半天问题。 阿渺与她自幼-交好,也没什么可隐瞒,便把自己忧心南朝政变、而特意来沂州见哥哥的事,跟嬿婉简单地说了一遍。 “噢,原来你不是特意来参加我的及笄礼的呀?我刚才还高兴来着……” 嬿婉佯装生气地剜了阿渺一眼,接着又意识到什么,揶揄道:“我是说我哥他前几天回到家,怎么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定是瞧见你因为南朝的事生气,自己也跟着瞎担心!” 嬿婉不曾经历过建业城的兵变,很难感同身受地体会阿渺的心情,反倒觉得留在建业的六皇子既然登了帝位、合该有所作为,可这么多年了,也不曾与流亡北边的兄妹联络过,反而任由着权臣操控利用,实难值得她同情。 阿渺没好意思跟嬿婉说上回同安思远闹矛盾的真相,且又惦记着政事,问道:“那如果朝廷问你父亲要兵,或者让他带兵南伐,他会答应吗?” 嬿婉虽出身北疆帅府,但却自幼倾慕南朝的风雅作派,对军务之事一向不太感兴趣。 “我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拨着首饰匣子上的鎏金铜扣,“不过,我觉得可能有点难。听我娘说,这两年我爹麾下的军队,因为跟凉州人和柔然人打仗,伤亡了不少人。从前因为南疆的粮产多,朝廷也舍得往风闾城供应军粮,日子要好过许多。如今没有了南疆的供粮,边境上的战事又一直不断,军队里怨声载道,好些北疆部族出身的人都嚷着不想干了,宁可散回从前的部落里去。” 安嬿婉的祖父当年之所以与大齐达成盟约、做出率北疆部族归附中原的决定,很大一个原因是考虑到北疆物产贫乏、需要靠着中原王朝才能让百姓活得好些。所以如今朝廷断了安氏的供粮,自然引得人心不满。 嬿婉有些赌气似的掀起铜扣,打开首饰匣子: “你看吧,我爹因为愁军资,把家里的吃穿用度也都抠得紧紧的。这次我想办笄礼,还是我娘把她从前的簪子找工匠熔了、才重新给打了这套金鸾钗饰。”苦闷地叹了口气:“弄得我都不想办了!” 阿渺知道她素来喜欢精致华贵之物,宽慰道:“我瞧你这套发钗挺好的!比今日我入宫见到皇后娘娘的头饰还好看,而且是用你娘的旧物打造的,还有意义,多好!” “真的?” 嬿婉高兴起来,拿起金鸾发钗、插到发间,笑盈盈问阿渺,“和我的容貌般配吗?” 她五官生得俏丽,笑起来格外生动,阿渺不觉也笑了:“配!配极了!” 嬿婉起了兴致,摁着阿渺坐下,拆了她稚气十足的双鬟,拿自己的头饰重新给她挽了个发式,又让阿渺依样画葫芦,给自己梳个随云髻。可阿渺常年住在天穆山上,根本没工夫梳复杂的发式,哪里梳得来什么随云髻,索性使坏堆出古怪的形状,惹得嬿婉又气又笑。 两人笑闹了一番,阿渺瞅着抬手挪正发饰的嬿婉,见她笑意倩然、眉目间溢满少女娇俏,俨然已是大姑娘的模样。 她心里还惦记着萧喜的打算,斟酌片刻,踌躇问道: “嬿婉,如果……我是说如果啊,万一我皇兄觉得你好看,想要你当他的妃子,你会答应吗?” 嬿婉一愣,手中动作顿住,紧接着面颊倏地涨红,抬眼盯着阿渺一瞬、又飞快地垂下眼帘,有些语无伦次地嘟囔道: “你瞎说什么呀……” 嘴角,却不经意地抿出了浅浅的弧度。 半晌,又期期艾艾地抬起眼,望着阿渺,双颊绯红,语气既犹疑又有几分殷切,“他……他有说过我好看?” “那倒还没有……” 阿渺实话实说,“不过等他见到你,肯定会觉得你好看的。” 只可惜,大皇兄长得不好,脾气也坏,嬿婉多半不会愿意当他的妃子…… “你说的是……” 嬿婉瞪着阿渺,脸上的绯色渐渐褪去,只余尴尬与失望,待缓过神来,作势要掐打阿渺,“不许再乱说了!” 少顷,得到了消息的侯夫人徐氏,也赶来与阿渺相见。 她向来喜爱阿渺,如今见孩子长大了许多,寻思着或许再过不久就能迎娶进门、改口唤自己阿娘,便不由得乐呵呵地合不拢嘴,拉着阿渺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的话。 最后,还是驿官派了人来请,说国舅在前院置下了洗尘宴,也请安氏的家眷一同入席。 沂州自古贫瘠,京中驿馆的布局陈设原亦简单,但曹启颇擅纨绔子弟吃喝玩乐的那一套,唤来自己府中管事筹备,短短时间之中,风灯彩饰、丝竹歌舞一应俱全,正堂上食案齐置,仆婢恭立,倒也很是有模有样。 北疆民风开放,入席不分男女,也不太讲究什么避讳。但驿馆官员还是按照中原习俗,将徐氏等女客引领入堂侧的花厅之中,中间摆有绣纱屏风遮蔽视线。 徐氏本还想赶紧把儿子叫过来见见阿渺,无奈被所谓的中原规矩给拘着,只得自己携着阿渺的手,入内就座。 第50章 安思远的未婚妻 另一边正堂之中的宴客与官员, 已经开席了一段时间,交谈声与丝竹声夹杂交错,嘈音切切。 -- 第91页 徐氏刚拉着阿渺和嬿婉坐下不久, 正欲用点膳食,却听得隔壁的丝竹之声嘎然而止,似乎是有人说了什么,同时喝止住了乐师歌姬。 “朝廷有钱扩建宫室,有钱在京城中置宴设礼、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却没钱为三军将士供粮购药?我只问你, 咱们百万大军, 靠着建武七年留下来的三十万石存粟,还能活多久?” 徐氏和嬿婉认得那声音的主人, 乃是安侯麾下的一员猛将,名唤尉迟坚,脾性暴躁, 极易动怒。 尉迟坚又道:“去岁冬月,我们西征军在扎固河与柔然一战、今年初春又在凉州边境跟周孝义一役, 光是冻伤冻死的士兵, 就不下千余人!你们有人过问过吗?光他娘的喊着让我们还兵, 还给你们, 你们养得起吗!” 曹启打着圆场:“尉迟将军误会了!圣上虽日理万机,但也心系子民, 要是知道北疆战事那么艰辛, 定然会提前拨资备药的!” 这时,靖远侯府的世子安思远,把餐箸往案上一撂,接过话道: “提前个屁!奏请御寒被服、药物的奏疏, 去年秋天就送到了沂州城,根本就没人过问!” 不仅如此,萧劭也从封邑搬来了沂州,与风闾城的来往彻底中断,害得他守着最后一次通函里那句“勿要让阿渺知晓”、巴巴地将南朝的变故隐瞒了大半年,直接导致了上次跟阿渺的不欢而散…… 安思远越想越气,索性转向萧劭,“五哥当初在风闾城信誓旦旦,说什么大齐与安氏必不分彼此、荣辱与共!如今却是只顾着自己逍遥,不管我们了是吧?” 他小时候跟萧劭一起住过几年,彼此熟悉,也习惯了跟着阿渺、管他叫五哥。 花厅里的徐氏,听儿子又是口出脏话、又是针对萧劭的,禁不住额头浸汗,连忙拉住阿渺,解释道:“那臭小子就是性子急了些,但绝没有恶意的!他自前年起,就开始跟着他爹在军中历练,扎固河一役也立下了不小的战功,被提拔了去管整个西征军的中军营,肩上有了责任,难免会为底下的部将和士兵多着想!” 阿渺从前跟安思远相处,大多只是一起玩闹说笑,很少见过他一本正经议论政事的模样。 可到底是作为风闾城继承人长大的少年,一旦遇到涉及族人利益的事,倒也丝毫不含糊呢…… 正堂里的安氏部将,见少将军都不再讲情面,也纷纷炸了开来—— “对!要是你们只想着顾及自家门口的这块地,那就别想着跟周孝义打、跟北方的柔然打!至于南边改姓了陆的大周朝,更不是你们能肖想着抗衡的!从此老实缩躲在此,安安生生地过你们的日子,我等也好卸甲归原、各回各处去!” “不错!区区沂州,不过临海弹丸之地,还不及凉州一半大!凭什么把我们北疆部族当牛马驱使?” “对啊,既不吃你家的粮,干啥还要为你家卖命?” 安氏出身北疆部落,祖上被齐帝赐邑之时,就曾遭到过朝中大臣的反对,每每提及风闾城安氏,皆冠以“漠北匪党”、“胡族蛮夫”之类的贬低称谓。而安氏麾下的将领,更是行事粗犷、举止彪悍,丝毫不讲中原礼数放在眼里。 曹启试着劝了几句,最终还是招架不住,只得求助萧劭:“陛下不是还有恩旨吗?魏王赶紧说说!都是一家人的事,何必吵得这般生分!” 萧劭被他催促着,似是缓缓说了句什么,顷刻便被淹没在了众将的忿然声之中。 待过得片刻,喧哗声突又静止了下来。 紧接着,安思远腾然起身,“啥?要我娶那个满嘴谎话的恶妇?”砸了酒杯,一脚踢翻面前食案,“做他娘的梦!” 徐氏这下再坐不住了,急匆匆起身越过屏风,冲进了正堂。 嬿婉拉起阿渺,也跟了过去。 正堂之上,一片狼藉。 被安思远踢翻了的酒食等物,腌臜地洒在青石砖上。安氏麾下的将领,一个个剑拔弩张,或站或踞,好几个全然是胡人的装扮,身上还穿着皮甲,长发结辫,看上去颇应了“漠北匪党”、“胡族蛮夫”的绰号。 被曹启拉来陪酒的几位本地官员,早已吓得面色发白,胆小一点儿的、也扶着桌案哆哆嗦嗦地站起了身来。 徐氏看似身份贵重,却是出身平民、凡事习惯了亲力亲为的主母,在北疆日日与粗犷男儿们打交道,见怪不怪,上前骂了儿子几句,就赶紧召唤周围的仆婢们收拾残局,自己也帮忙扶正桌案。 安思远越过母亲,视线愣在了蓦然出现的阿渺身上,一瞬间脑子有些发懵,连徐氏骂了他什么、也不曾听清。待回过神来,既惊又喜,灰眸中有晶亮的光芒浮现、一瞬间舒展至眉梢眼角,当即就想冲去阿渺的面前,可双腿又有些不受控制地铅沉,踯躅迟疑着,不敢挪动。 嬿婉走了过去,将安思远拽到一旁,视线瞥过主位上的萧劭,只觉得又是丢脸、又是愧疚,忍不住地就往自家哥哥的胳膊上狠掐了一把,“讨厌死了!” 从小到大,他就不能给自己长一回脸吗? 满嘴脏话,还敢踢桌案…… 真是丢人…… 阿渺站在侧门处,注视着眼前混乱的景象,目光游移着,扫过也正齐齐朝她望了过来的北疆诸将。 她刚刚被嬿婉拉着换了发式,盘挽的云鬓将面容中的那抹稚气压了去,眸光氤氲、殊色尽显,一时难以让人挪开视线。 -- 第92页 北疆女子大多洒脱矫健,少了些南朝女子娉婷婀娜、柔情似水的娇媚感。即便是平时总爱按照南朝习俗打扮自己的安小县主,外表看起来再如何温文华贵,也免不了一遇事就炸毛。而面前的少女,神情恬淡,扫视众人的眼神落落大方、不避不躲,没有任何刻意示好的意味,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冷漠傲慢。 很是……不常见。 阿渺迟疑了一瞬,缓缓朝主位方向走去。 “五哥。” 她看了眼萧劭,注意力同时被他身旁的一名中年男子吸引住,很快便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萧劭原是有意冷眼旁观曹启触怒安氏,并不介意将局势搅得再乱些,却不料阿渺在这时现了身,还顺理成章地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他定了定神,朝阿渺微笑道:“既然来了,就先拜见一下安侯吧。” 安锡岳年约四、五十,魁伟英伟,腰背挺直地端坐于案后,也正目光锐利地打量着阿渺。 阿渺双手交叠,执后辈之礼,向安侯盈盈拜下,“见过靖远侯。” 按礼制,安锡岳也理应起身向阿渺还礼,但他却只是微微点了下头,“公主。” 堂内的气氛,越发的尴尬起来。 阿渺垂了垂眼,却并不难堪。 很小的时候,她便明白,身份和名分只是附加的外在,在权力迭替的挤压下、至多只算得上是筹码而已,想要获得旁人真心的尊敬和喜爱,只能靠着自己的一言一行、亲手去争取。 她视线落在食案上,想起从安氏兄妹那里听来的北疆习俗,伸手取过酒壶,满斟了一盏,继而双膝微屈,将酒盏高举过胸,低头,触额,再将酒敬奉至安锡岳面前。 “安侯请饮酒。” 她在天穆山长大,幼时所受的严苛宫廷礼仪教导、与避世山中习得的纯然平易交融在一起,令得她的言行举止,既矜贵又诚挚,有种甚是与众不同的动人感。 如此的敬酒礼节,在北疆,就算是世仇,也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安锡岳注视阿渺片刻,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酒盏,“谢公主。” 阿渺笑了笑,抬起眼。 “年幼时曾听父皇讲,安侯是大齐股肱,北疆因为有了风闾城,才能不受柔然人滋扰、让百姓们得以安稳度日。我虽不懂政务,却也见过战事的残酷,能够想像风闾城麾下的三军将士、同时抵御柔然与凉州的兵马,是何等的辛苦。” 她执起酒壶,盈盈转身,移到了安侯下首的席案前,为另一位的北疆将领也斟了杯酒,再次举起。 “今日这酒,既是大齐公主,敬为萧氏受下戍边之苦、忍下治军之难的将军们,也是我作为一介普通女子,谢谢诸位,让我和我兄长,还有北疆和中原的万千百姓,能够在乱世中侥幸安享太平。” 阿渺奉上酒盏,行礼退下,转而开始为堂内其他的将领,逐一斟酒敬上。 北疆的将领们,得知阿渺竟是大齐公主的一瞬,皆有些暗暗称奇。 昔日齐国的二公主萧令露,也曾在风闾城暂住过。可那位殿下,莫说是屈尊给他们敬酒,就连逢年过节的酒宴,也是要执扇遮面、不以正脸示人的。有次在侯府外,撞见了脸上有疤的尉迟坚,令露更是吓得直接惊叫出声,弄得场面一度无比尴尬…… 阿渺执着酒壶,行至一位北疆将领的面前,见对方脸上极长的一道刀疤、鼻翼也被砍去了一半,相貌甚是丑恶。换作寻常女子,见到这样的一张脸,少不了花容失色。而阿渺却是面不改色,举杯奉上,恭敬施礼,“将军请。” 天穆山中仆役大多身有残疾,阿渺从小和他们生活在一处,又在粗旷好斗的卞之晋教导下长大,对于身有残疾、抑或杀气腾腾的男子,都丝毫没有畏惧感。 那将领接过酒,仰头一饮而尽,盯着阿渺,“谢公主!” 阿渺认出了他的声音,弯唇一笑,“尉迟将军有礼。” 她一圈走下来,所过之处,原本剑拔弩张的军将们,喝过酒、见过礼,便没好再继续气势汹汹地站着,各自慢慢在席位上重新坐了下去,视线随着阿渺而行。 当中亦有知晓她与安思远婚约之人,不由自主地,也将目光投向了自家的少将军,意味深长。 安思远被嬿婉拽到了正堂的角落里,可视线一直紧紧凝在阿渺的身上,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上次在天穆山不欢而散,他一气之下回了风闾城,事后左思右想,又是沮丧、又是后悔。 按理说,自己提出那样的要求,确实有些龌龊……安思远逮着乱献策的弟兄暴揍了一顿后,在心里也拿定了主意,等下次见到阿渺,若她还记恨着那事儿,就任由着她打自己一顿出气,他绝不还手! 可揣着南朝的消息没告诉她,确实怪不得自己! 还有她否认他俩之间的婚约,也说不过去吧? 安思远毕竟是众星捧月长大的风闾城小霸王,骨子里的那股傲气让他没法轻易退让,心里辗转思量了无数次,演练着自己再见到阿渺时该拿捏出来的表情、语气,觉得无论如何,都得让她也表个态,对自己说上几句软话…… 然而此时此刻,他望着她盈盈穿行于堂上、被那群平常谁也不服谁的将领们仰视着,胸臆间充斥着骄傲与自豪,什么演练、策略,统统一股脑儿化成了乌有! -- 第93页 他只想立刻就大步上前,拉住阿渺,向所有的人宣告—— 看到了吧?这就是他媳妇!是将来能与他驰骋北疆、并肩作战的,他安思远的未婚妻! 第51章 温香软玉的天家贵女 阿渺的出现, 让气氛僵持的宴会,又渐渐重新恢复了正常。 北疆的将领们重新入座,喝起酒来。丝竹管乐也在驿官的示意下, 重新奏了起来。 曹启却被刚才的对峙闹得心惊,再不想跟一大堆的“漠北匪党”待在一处,遂向安锡岳和萧劭说道:“堂上人太多,讨论起朝政来七嘴八舌的、难下断论。不如你我几人转去书房,坐下来静心商议?” 坐去了安锡岳身旁的徐氏,也表示赞同:“要不你们就去书房里谈吧!我顺便把嬿婉和公主送回后院, 免得这群兵油子喝多了酒、又开始瞎吵吵!” 相比起麾下的部将, 徐氏其实更担心安思远又闹事、在阿渺面前出丑,同时也想借这个机会, 把儿子和公主都带出去,让两人有机会单独见见面…… 安锡岳治军严苛,却对这位马匪世家出身的夫人十分宠爱。 见徐氏开了口, 他不再强硬,召来心腹副将吩咐了几句, 便带着亲卫与曹启等人出了宴会正堂。 室外, 已是暮色渐郁。 曹启由驿官相陪、与安锡岳行在最前面, 女眷们则跟在最后。徐氏故意将安思远唤到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数落着, 实则是想让儿子与阿渺离得更近些。可阿渺却跟去了萧劭的身边,拽着哥哥的衣袖, 仰头跟他说着些什么。 从徐氏的角度望过去, 只看得见阿渺的侧影姿态和萧劭的面容神情。萧劭先是微微摇头,似在表示不赞同,阿渺便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眼巴巴地仰着头又说了句什么。萧劭垂眸看着她, 眉眼一缓,忍不住便温柔地笑了。 徐氏不禁在心中慨叹,公主打小就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对着谁都是客气有礼的模样,倒也只有跟她哥哥相处的时候,才能流露出几分小女儿不管不顾、撒娇耍赖的神情…… 到了分隔内外院的月门处,女眷便要转向东行。萧劭昔日在风闾城住过几年,跟徐氏和嬿婉都很熟悉,见状顿下步子,过来说些辞别问安之语。 嬿婉已有一年多未曾见过萧劭,此时于暮光中抬眼望去,只觉得那熟悉的眉眼中又多了几分成熟稳重的男子气韵,一颗少女心不禁怦怦快跳了几下,转念想起刚才堂上发生的种种,又觉得万分愧疚丢人,等到萧劭与徐氏说完话、转向自己时,便斟酌着开口道: “刚才我哥和尉迟将军他们……并不是针对殿下。从前在风闾城时,大家都是……很喜欢殿下的。圣上和朝廷的决定,与殿下无关,他们其实也都懂的。” 萧劭淡笑颌首,“我明白,你不必担心。” 嬿婉心跳如鼓,手指暗暗绞紧了衣袖,默默咀嚼着萧劭的言下之意,一时抿唇欣喜,一时又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或是说得有些傻气,禁不住蹙眉懊恼。 徐氏把女儿的表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既觉得好笑,又忍不住有些担忧。 萧氏的这两兄妹,俱是人中龙凤,安思远若能讨得阿渺作媳妇,那她这个当婆婆的,自是无比的欢喜。可萧劭那样的男子,却是万万不适合做人夫君的…… 众人分作两路,各自前行。 徐氏终于抓住了机会,推了推安思远,示意他去找阿渺说话。 可阿渺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抱歉道:“我有件重要事忘了跟哥哥说!夫人先回去吧,我说完了就去找嬿婉。”说完,就行礼转身,往书房方向追了去。 徐氏:…… 另一边,萧劭入了月门,吩咐驿官先往书房准备,自己引领着安侯也随行跟了过去。曹启则落在最后,习惯性地往刚才女眷离开的方向张望了一眼,正要抬脚,却眼神一晃、瞧见阿渺朝自己走了过来! “曹公子。” 阿渺颌首致意,唇角一丝淡淡笑意,看得曹启霎时神思翩跹。 她越过曹启,探身入了月门,似在打望萧劭离去的方向,握在身前的双手有些纠结地绞紧。 曹启跟了过去,凑近道:“公主是要找魏王?” 阿渺点了下头,又迅速摇头,人杵在月门下,忧心忡忡地开口道: “我就是担心哥哥。害怕万一安侯也像安世子那样发火……” 她扭过头,抬眼望向曹启,语气殷切、眸光盈盈,“曹公子待会儿跟他们议事的时候,可否帮忙留意些,护着我哥哥?” 曹启见美人儿软声相求,且又事关自己的男儿本色,哪儿能说不?当即信誓旦旦:“公主放心,有曹某在,必然不会让人伤到魏王!” 阿渺闻言绽笑,“那太好了。” 她望着萧劭与安侯的背影渐渐行远、转入了庭院拐角处,回首向曹启点了点头,便也转身离去。 曹启心中发痒,差点就想伸手拦人。 之前在宫中初见,便觉得公主姿容绝丽、令人垂涎。但那时阿渺梳着稚气满满的双鬟,又一直垂首沉默,美则美矣,却少了些许趣味…… 如今再看,人换了发式、绽了笑靥,霎时多了几分妩媚动人的意味。刚才为众人一一奉酒时的姿态,更是既落落、又楚楚…… 曹启视线紧黏着阿渺的背影,暗恨天色不曾全黑,否则就算是顶着触怒魏王的风险,也要…… -- 第94页 他正思绪乱窜间,却见缓缓回到了月门下、正要转向东行的阿渺,脚下突然踉跄一扭,人扶住门墙,轻轻地抽了口气。 “怎么了?” 曹启赶忙奔了过去,扶住阿渺。 阿渺拧眉,“好像……崴到脚了。” 曹启心中暗喜,语气关切:“公主勿怕!臣先扶公主坐下,再去唤人。” 他施了个眼色,装模作样地吩咐一旁的侍从去书房找人来帮忙,自己的手臂径直搂上了阿渺纤细的腰肢,微微用力,携着她往旁边僻静的回廊走去。 四下无人,怀中温香软玉,且又是身份贵重、常人难以肖想的天家贵女,曹启心猿意马,脚步踏得虚浮,走到回廊台阶处时,不知怎地,突然就踩滑了一下,当即惊呼出声,向下栽倒! 眼看着要撞上旁边的廊柱,他挣扎着偏了偏身,可后脑不知怎地,还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人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识。 阿渺反手拽住曹启的胳膊,把他往廊下的树荫处拖了拖,站直身整理了一下衣裙,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回廊的台阶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阿渺警觉地抬眼回首,却见是安思远疾步地踏进了回廊。 第52章 你想让我娶她? 两人对视片刻, 皆有几分尴尬。 安思远原本要送母亲和妹妹回内院,可心里惦记着阿渺,一路上都走得有些心不在焉。徐氏知道他的心思, 找了个理由、将儿子撵去一边,由他自去。安思远纠结了半晌,最后拿定了主意往回走,谁知刚走到月门处,便瞧见了曹启半扶半搂着阿渺的背影。 他顿时火起,恨不得立刻上前分开两人、再狠揍曹启一顿。谁知下一刻, 却见阿渺脚下出招, 绊倒曹启,还顺带一掌打晕了他。 她的招式, 既快又准,若非安思远从小跟她拆招长大,只怕也会以为曹启是不小心自己绊倒的。 夕光渐斜, 暮色隐入朦胧的夜影之中,两侧灌木花藤被细风吹拂出沙沙的轻响。 安思远慢慢踱到阿渺面前, 微垂着头, 没敢直视她, 穿着马靴的脚朝地上的落叶踢了踢, 又顺势踩上了曹启的胳膊: “这人,得罪你了?” 阿渺独自面对着安思远, 亦有些微窘, 偏着脖子、越过他朝月门处望了眼,确认无人跟来,轻轻地“嗯”了声。 “这人老跟着我哥哥,特别烦。我不想他去偷听我哥和你父亲谈话, 就想让他先暂时晕一会儿。” 她蹲下身,察看了一下曹启的情况,估摸着没有几个时辰醒不过来。 安思远小时候就是个捣蛋鬼,对这种事的“善后”工作,显然比阿渺更为在行。 他拉起阿渺,自己抬脚把曹启踢到灌木丛下,“你在这儿等着,我找人把他弄到客房里守着,保准他赖不到你身上!” 说完下了回廊,少顷又带着两名自己的亲卫返回,指挥着把曹启抬去了旁边的院落。 一顿忙完,天也全黑了,两个剩下的少男少女,你对着我、我对着你,终是再躲避不开。 阿渺沉默一瞬,“我得去书房一趟,跟驿官说一下曹启失足跌倒了。” 就算曹启醒来、自己回想,也会认定是失了足,怪不到她头上。所以现在不如主动去跟驿馆的官员说一声,还能把他们也从五哥的身边调开。 安思远道:“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下了廊阶,并肩往书房的方向行去。 或许是刚才的“合作”,让他们又找回了从前玩闹时的亲密感,又或许原本就没有真的心存芥蒂,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后,阿渺斟酌着,缓缓开了口: “你的那把琵琶,还在天穆山呢……” 安思远“哦”了声,抬头去看屋檐上初升的月亮,语气控制得漫不经心,“你留着吧!反正就是买来送你的……” “我又不会弹。” “我也不会弹啊。” 两人沉默一瞬,彼此对望了一眼,不由自主地都翘起了嘴角。 毕竟是自幼相识的情分,撇开身份、婚约那些成人世界里的关系,打小就结下的友情,终归是根深蒂固、情真意切的。 阿渺微绷的情绪松懈了几分,揶揄道:“那你买来做什么?那琴看上去挺贵的。你们风闾城不是缺军资吗?” 安思远满不在乎,“我拿我养的马换的,又没花钱!” 虽然等他爹知道了,少不了还是要挨一顿鞭子…… 阿渺想起今日堂上的争执,问道:“要是我大皇兄真没法解决你们军资的问题,还坚持让你们退还从前江北和关中的兵力,那是不是……北疆的局势就会变得很糟糕?” 安思远点了点头,“凉州的周孝义是个硬骨头,麾下的链枷骑兵,更是从前让柔然人都闻风丧胆的队伍。上次在上阳关交战,我爹都亲自上阵了,最后还是在他手下折了两万人。倒也亏得周孝义从前杀了太多的柔然兵,柔然人至今恨着他、不肯跟凉州结盟,否则……” 否则整个北疆,早就成了虎狼蚕食之地。 “链枷骑兵?” 阿渺对兵刃之物一向感兴趣,想了想,琢磨过来:“链枷用在骑兵上,相比起其他的长柄武器,是会灵活很多。而且出击的方位可上可下、可左可右,令对手防不胜防,确实挺有利的!” 安思远见阿渺聊起敌人的装备居然一脸兴致勃勃,哭笑不得,“对!交锋的时候还能绕过我们的盾牌,肯本没法挡!” -- 第95页 “那你们也可以用啊!链枷并不难铸造的。” “造是能造,却造不出他们那样既轻又锋利的。你也知道,马战武器若不能控制重量,反而扯后腿。” “是因为没有锻造所用的材料吗?” 两人聊起彼此都感兴趣的话题,气氛彻底融洽了起来。 安思远见阿渺对骑兵作战之事挺感兴趣,便又挑了些自己在西征军中的见闻经历讲给她听。从前因为萧劭的嘱托,没敢讲太多的战事杀伐,今日见识了阿渺在堂上的行为,才知道自己错了,应该早点多讲!她根本一点都不排斥…… 阿渺不曾亲睹过沙场的惨烈,听得情绪起伏,心里又还惦记着萧劭应下的那道旨意,顺势说道: “既然敌人这么强大,我们才更应该互相扶持,对不对?这种时候若是你们风闾城跟朝廷闹翻了,各自为营,反而会给敌人可乘之机。” 安思远见阿渺前一刻聊着兵器战役还一脸兴奋、生机勃勃的模样,后一刻提到政事,整个人又被那种国仇家恨的情绪给捆绑住,眉梢眼角都蕴着不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深沉。 他的心情,一下子也不好了。 “我们也不想闹!” 如果可以,他也想立刻就率兵攻入建业城、帮她报却大仇,让她从此就只会笑,眉梢眼角永远都只含着喜色…… 可那些埋尸荒野的袍泽,也需要他去讨一个公道。 “还了那两路兵马给朝廷,我们拿什么跟柔然和凉州打?任他们屠杀吗?你们皇帝要求的事,实在是太过分了!” 想起那道所谓的“恩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还他娘的想把萧令露塞给我!” 建业宫变之后,令露跟安氏的人回了风闾城,头一年多,还算风平浪静。后来萧劭的到来,让她的谎言不攻自破,顿时成了所有人鄙夷和责难的对象。要不是萧劭拦着,安思远那时就拖她进大漠里喂狼了…… 夜空中,月亮被漂浮的流云隐去,刹那间模糊了光泽。 一阵清风拂过,夹杂着淡淡的紫藤花香,触碰到如月色般朦胧不清的尘封心事。 阿渺蓦然有些沉默,微微垂低头,静静走了一段路,继而缓缓开口道: “可你们安氏,不就是一直想尚公主吗?令露是货真价实的大齐公主,有什么不好的?” 安思远停下步子,扭过头,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阿渺,“你什么意思?你想让我娶她?” 阿渺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我知道你不喜欢她。小时候,她还打过你……可她是公主,你们不是想要公主吗?” 安思远动了动唇,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胸口处焦灼而愤怒的情绪,挤压得他快窒息,“那你也是公主!你才是我媳妇!是你爹亲口允了的!” 阿渺跟他对视一瞬,别开头,“我不是。” 安思远伸出手,拽过她的手臂,“你是在生我的气对吧?上回我没告诉你建业的事,瞒了你,还……” 他脸有些涨红,“还跟你提那样的要求……是我不对!” 阿渺这下也窘迫起来,抽出手,”上回的事我们都有错。你没告诉我建业的事,是对我五哥守诺,是诚信之为,我生气也不应该怪你……” 安思远面色转霁,想着阿渺也曾为自己着想过,心底不由得漾出一丝甜来,“那不就行了?你难道,还真愿意看我娶萧令露那个恶女人?” 阿渺沉默住。 良久,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喜欢安思远,却不喜欢萧令露。 五哥总劝她,说已经发生了的事,无法改变。 但一句轻轻松松的无法改变,就能让她忘了失去阿娘的痛苦吗? 若不是令露告诉程卓、他们母子三人早死在了宫里,或许,一切的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样!阿娘还活着,五哥不会像如今这般辛苦,而她…… 也永远不会听到,那些有关她身世的可怕的话! 第53章 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不知不觉间, 两人已经走到了书房所在的院落。 因为阿渺的摇头,安思远勇气倍增,很想再拉着她再问些话, 可一进院落,阿渺便径直让护卫找了驿官出来。 驿官听说曹启失足摔倒之事,自是忧心忡忡,急匆匆带着几名亲随赶去了客房,查探国舅的伤势,已在书房内开始议事的萧劭和安锡岳, 也被惊动。 少顷, 安侯的亲卫来传话,将安思远和阿渺请进了书房。 书房之中, 萧劭与安锡岳对案而坐,案上摆着萧喜赐的那柄剑,和一卷羊皮舆图。 两人的谈话, 显然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 萧劭的神色柔缓下来,为阿渺挪开些位置, 让她坐到了自己身边, 问道: “没事吧?” 适才来后院的路上, 阿渺执意想要替他拦下曹启, 拗着求了半天,无奈之下, 他便由着她去了。 对于将阿渺卷入朝政之事, 萧劭一直怀着一种矛盾纠结、举棋难定的态度。内心最潜意识的反应,是想将她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一如幼年时抱着那个小小的她、舍不得撒手的男孩。 可另一方面,他又不愿见她成为像阿娘那样的女子, 无力自保、没有选择命运的自由。 再者说,他也没法虚伪地否认,阿渺从前与安思远的婚约、刚才在堂上安抚群将所展露的锋芒,都曾经、或者必然让他所走的这条路舒畅许多。 -- 第96页 站在理性的角度考量,他没有理由非要将她再逼回鞘中,藏起棱角。 但每次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心里却又……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萧劭将视线从阿渺身上移开,定了定心绪,将注意力转回到与安锡岳的谈判上。 他少年时,在风闾城住了近三年的时间,也曾在安锡岳的指导下学过骑射与兵法,与其有种似师徒、似父子的情分。萧喜的疑心,迫使他中断了大半年与风闾城的联系,但安锡岳此行进京的目的和打算,萧劭却是洞悉得十分清楚。 此刻没有了曹启和驿官的监视,他亦不用再拐弯抹角,将案上的那柄御剑移到一旁,继续之前的谈话: “如今封邑的粮草我不便动用,但当初向安侯许诺过的军资与供给,必定会想办法兑现诺言。” 萧劭看向安锡岳,语气郑重,“三个月后,军资、粮草、药品,加上拖欠的军饷,共计一百八十万两,我会亲自送到风闾城。” 阿渺不禁暗觉讶然。 大皇兄的旨意里,可不曾提过会拨军资给风闾城。 她忍下疑惑,静坐不语。 萧劭目光恳切,“也请安侯,暂且应下圣上的旨意,明日入宫觐见时,答应向朝廷还兵。” 安锡岳尚未表态,坐到了他身旁的安思远率先忿然起来: “怎么说了半天,还是要我们还兵?要是可以还兵,我们干嘛还向朝廷讨要军资?” 而且应下的圣上旨意里,是不是还包括要他改娶萧令露的那道所谓“恩旨”? 那他是打死也不会同意的! 安锡岳制止住儿子,看向萧劭。 “殿下说‘暂且’,那‘暂且’之后,又是什么?” 在安思远和阿渺来之前,他与萧劭已有过一番艰难的拉锯。到了此刻,形势渐渐看清,语气也不觉渐驱平缓起来。 他看着萧劭长大,知道他心志高远,绝非贪图一时利益便滥许承诺之人。可他也清楚,这位五皇子说话做事、从没有无缘无故的道理,铺垫一番的背后,必定另有其文章。 萧劭将案上的羊皮舆图展开了来,指尖掠过,“如今我们处于被南北夹击的位置,如若一味偏安一隅、或是向西拉长战线,都迟早会被强敌蚕食而尽。” 绘制详细的羊皮舆图上,最北的一块疆域,是柔然。柔然之下,东南一带是萧喜的齐国,绵延囊括了安氏所治的北疆。西面,则是周孝义占去了的凉州。再往下,大片的河山,俱被圈入了陆姓的周朝。 萧劭的手指,移向舆图中心的一个位置,抬眼判研着在座诸人的反应: “若能将都城西迁至洛阳,既能激励军心,让常年在西部征战的三军将士明白、朝廷势必与他们共进共退,亦能让南朝和中原的士族意识到,皇权的正统,始终掌握在萧氏的手中。” 齐国最初建都洛阳,之后才南迁去了建业,是以许多名门望族虽跟随皇室迁去的江南,却始终心怀故土,对中原和旧都皆存有一份极特殊的感情。夺下洛阳,不仅仅意味着拿下了一座城池,而是在某种意义上取得了统御中原的正统,势必会在心理上对南朝的士族产生极大的动摇。 “你的意思是……” 安锡岳蹙眉望向舆图中心,“想要我攻打洛阳?” 安思远朝前凑近,研究城池布局,一抬眼,见阿渺也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舆图、神情殷切。他遂认真考量一番,接过父亲的话,“洛阳是座废都,没有重兵把守,但周围有好几处驻军点,攻打起来可未必容易。”一面说着,一面将驻军位置一一指给阿渺看。 萧劭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 “从前在风闾城时,我曾得安侯不吝教诲,学过一些治军作战之术。那时安侯对我说过,人心所向、百战不殆。“ 他看着舆图,缓缓说道:““如今内局不稳,军心、民心也随之不稳,究其根源,还是朝廷与靖远侯府都再提供不了稳定人心的实际利益。中原比沂州富庶百倍,风闾城想要彻底解决军粮供给的问题,迟早也必须南征。再者,七年征战,从前由关中和江北抽调至北疆的队伍中,有太多的士兵因为如今的南北割裂、而无法与家人团聚。拿下洛阳,对他们而言,是值得竭尽全力的。” 安思远也是带兵的人,知道让士兵攻打别人的地盘、跟夺回自己的故土,在气势上完全就是两种程度。善战者,求之于势,历史上太多的名将,皆是靠着这个势字,以少胜多、反败为胜! 他认真琢磨起萧劭的分析来,再思及占据中原重镇、便能从此彻底缓解北疆供粮的难题,不觉暗自振奋,扭头去看安锡岳,“爹……” 阿渺也抬起头来,“五哥说的不错,若是南征,连我也是愿意冲锋陷阵的!” 安思远激动了,“好啊!咱们一起!都当前锋!” 两人相视一眼,不觉同时绽出一抹笑意。 安锡岳养儿子这么多年,知道这小子虽然从小皮惯了,但在正事上倒也绝不莽撞,否则自己也不敢让他去管西征的中军营。可眼下瞧着他这没出息的样,安锡岳只觉自己从前还真是高估了这傻小子! “成大事者,必当弘略高远。” 安锡岳斜了儿子一眼,“就你这样不顾大局、曲从私情,将来还想统领北疆大军?” “我……” 安思远梗着脖子,张口欲驳。 -- 第97页 可他到底是中军大帐里长大的少将军,在家里可以跟爹横,但一旦涉及到行军作战的正事,倒也分得清轻重,强忍住情绪、缄了口,只在心中腹诽道:您老人家当年为了娶我娘当正妻,连跟皇室联姻的机会都拒绝了,还好意思说我不顾大局、曲从私情?得了吧您! 安锡岳看向萧劭,语气似有松动:“魏王想要风闾城出兵攻打洛阳,那关中和江北的兵,本侯可就还不了了。” 他与夫人徐氏不同,不会因为个人对萧氏兄妹的偏爱、就改变大局上的决断。身为北疆统帅,肩负着族人与部将的荣辱生死,他必须理智地对待每一次的承诺与选择。先祖的遗命,确实让他无法轻易背弃萧氏,但他自己的判断,才会是决定追随面前之人的唯一动力。 萧劭颌首,“我明白。安侯明日只需先应下圣上的要求,至于交还兵力的日期,大可往后推迟半年。” 还兵本就非一朝一夕能完成之事。三个月之后,他许诺的军饷送到,风闾城便可直接发兵洛阳。 安锡岳沉默一瞬,没有拒绝,却又再问道: “那凉州与柔然,又该如何应付?若我集中兵力南伐,那二者从旁突袭,岂不是要我腹背受敌?” 萧劭道:“安侯可放心,我既有意夺取洛阳,必然会想办法牵制住凉州与柔然。” “哦?” 安锡岳目光锐利,“魏王该不会,也要去求娶那位柔然公主吧?密报上说,就连南朝的陆氏也动了心。” 北方传来的消息说,柔然可汗的女儿娜仁公主已到适婚年龄,下个月会按照习俗,在色尔腾会见各方婚使,进行择婿。 萧劭闻言淡笑,与安侯对视,神色郑重,一字字缓缓说道:“大丈夫建功立业,何须倚仗姻亲?联姻之事,我一向不齿。” 旁边的安思远莫名头皮一紧,抬起头来,却又不见萧劭朝自己移过半寸的目光。 安锡岳盯了萧劭一会儿。 “那便好。我安氏祖上虽也有柔然血统,但自曾祖迁居北疆以来,每年在柔然人手中折损上千的族人与兵马,早已成世仇。我北疆战士就算有再大的胸襟,也断然容不下跟柔然人结盟。” 阿渺觉察到气氛似有几分紧绷,莞尔一笑,道:“安侯大可不必担心我哥哥娶柔然公主。我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我最清楚。反正绝对不会是柔然公主那样的!” 她语音清脆、神情活泼,说出的话又带着几分俏皮可爱,再严厉者如安锡岳,也不禁因此微微松开了眉头。 很多年前,安锡岳就不断地听见自己夫人、女儿、儿子,提起面前的这位小公主。 有说她善良勇敢的,有说她可爱亲切的,还有说她打马蜂特别准的……仿佛每个人提到的特质都不太一样,但却不妨碍他们每个人都毫不掩饰对她的喜爱。 这位大齐的小公主,和坐在她身边的兄长一样,都是凭着身上那种让人油然生出喜爱的特质,才得以于刀光血影之中活到了今天吧? 看似淡然随意,实则将局势看得清清楚楚,说起话做起事来,总能让人不愿不信、无法不喜。 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带着一名年纪相仿的护卫,孤身来到敌友不明的风闾城,最后却能让侯府上下、军营内外,几乎所有的人,都慢慢地站到了他的那一边。甚至是已经动心归附建业新皇的自己,因为赞服于他的胸襟与胆识,最终做出了完全不同的选择。 相似的情形,在今时今日,似乎又要重演。 人心所向,百战不殆?安锡岳在心中默默暗叹。 希望自己的选择与追随,将来不会后悔罢! 他沉默了会儿,将视线转回到萧劭身上。 “三月之内,一百八十万两?” 萧劭语气郑重,“三月之内,一百八十万两。” 他很清楚,风闾城麾下诸将大多草莽出身,追随安氏亦有其利益考虑,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军资的难题,就算自己用尽办法稳住安侯的忠心,也没法确保他下面的人不生出反意。 安锡岳缓缓伸出手,与萧劭击掌盟誓。这是北疆男儿许诺的方式,虽简单,却是以性命相承的生死承诺。 安思远见父亲与萧劭达成共识,心情也松快起来,凑上前,伸出手: “五哥,要不你也跟我来一个吧?许诺绝不把萧令露塞给我!我死也不会娶她!” 他偷瞄了眼阿渺,语气有些理直气壮:“阿渺也说了的,不愿让我娶萧令露!” 萧劭侧头去看阿渺。 阿渺的神情尴尬起来,鼓了下脸颊,却没否认。 安锡岳盯着阿渺看了会儿,露出几分少见的慈父神色,开口道: “今日既然见到了公主,我便顺便问上一句,公主觉得我这傻儿子可还好?若是喜欢,将来不管朝局如何变化,我安氏的大门都永远为你敞开。” 他说得一派坦然,饱经沙场风霜的老脸上看不出半点尴尬,“我们北疆人,不喜欢扭捏。跟皇室联姻,是我祖辈与父辈的一点儿念想,我自己却不看重。你们年轻人自己的想法,才最要紧。你若嫌我家思远蠢笨,不想理会他,我也自有办法让这小子骚扰不到你。” 安思远满头黑线,“爹!” 阿渺第一次被长辈逼问“喜不喜欢”这种问题,顿时又羞又窘,求助似的去看萧劭。 -- 第98页 萧劭此刻却微垂着眉眼,慢慢收卷着手中的舆图。 阿渺没辙了,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现在只想给父皇和阿娘报仇……” 安锡岳豁然一笑,转身盯了眼儿子,“听见了没?公主可比你有志气。” 安思远看了阿渺一眼,嘴唇翕合了几下,却没说出话来。 萧劭收好了舆图,起身与安侯告辞。 安锡岳领着安思远走到门口,似有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吩咐儿子先行离开,自己转过身,视线在阿渺和萧劭之间逡巡一瞬,最后落在的后者身上。 “当初我夫人为了得到公主的下落,曾答应替你在风闾城秘密练兵?” 他刻意问得突兀,留心去观察萧劭的反应,却见其始终面色不变、喜怒不显,心中不禁滋味复杂,一方面有些似父似师的欣慰,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暗叹,若自己那傻儿子能有这十分之一的定力,那他也便可放心许多! “这事也不怪我夫人,她确实信守承诺、守口如瓶。” 安锡岳盯着萧劭,语气有些意味深长,“是殿下最近有了太多动作,才让我觉察到了一二。” 语毕,笑了笑,也不等萧劭作答,负手踏出门去。 萧劭面色自若,待到安侯背影消失、门外亲卫重合上房门,眉眼间的淡然,方才染上了一抹阴霾。 阿渺动了动唇,又旋即抿住。 当初徐氏被赵易带上了天穆山,她就曾猜测过,萧劭必是出于某种原由,一直在风闾城住了两年多,方才把自己的下落告诉了徐夫人。只是没有想到,这其中涉及到的条件,竟是秘密练兵。 按律法,这可是大逆之罪。 阿渺斟酌片刻,最终还是问道:“安侯他,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这些?” 萧劭抑住情绪,转身拣起被搁置一旁的御剑,拉开来映着烛光看了一眼。 “他一则,是想看看你知道自己被我利用过的反应,借此对你做出判断。” 安锡岳如今应该是看得清楚,自己的儿子对阿渺确有几分真心的,这种情况下,他要关注的就不再只是阿渺的身份,而是她的心机与志向。 阿渺哂然,“我心甘情愿被自己哥哥利用,能有什么反应?安侯他倒是自己心机深重好吧?跟嬿婉、思远还有徐夫人一点都不像!” “坐在他的位置上,没心机如何能成?若他也像父皇那样,把所有事、所有人都看得简单,北疆早就大乱了。” 阿渺听见哥哥评价父皇,不觉有些滋味复杂,岔开话题道:“这是一则,那二则呢?” 萧劭收剑入鞘,剑光划过面庞、隐去了神情。 “二则,你没进屋之前,我拿圣上的旨意和安氏的处境威胁过他,言明他与柔然、凉州交战多年,又曾背弃过建业的招安,若是此时与大齐决裂,那三方政权皆不会容他,还会趁机复仇。” 萧喜的那道杀旨,是他有意激将得来的,也是他有意一字不差地转述给安锡岳的。 在谈任何交易之前,他都习惯让对方明白,除了选择与自己合作,别无其他之路可走…… “安侯性情直接,吃了我的威逼,必然是要还击的。” 萧劭放下剑,转至案后坐下,取过纸笔,“所以临走前也让我知道,自己亦有把柄攥在他手里。” 又或者…… 是想提点他行事更隐蔽些? 萧劭沉默一瞬,最终,还是将这样的猜测压了回去。 除却利益牵连,自己还能奢望什么私心真情不成?早在十二岁失去母亲时,他便不敢再轻信任何人的好意。宁可,相信诸人皆恶、一辈子活于戒备之中,也好过,那被至亲背叛的滋味…… 一旁的阿渺,闻言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什么?” 拿把柄还击? 她笑着摇头,“安侯这么大的人,竟还似小孩心性。这点,倒挺像思远的!” 萧劭手中握着的笔,顿在纸面上,凝滞了一刹。 阿渺对他的情绪一向十分敏感,见状凑到近前,关切地看着萧劭。 “哥哥还真生安侯的气了?” 萧劭回过神来,抬眼看向阿渺,笑了笑。 “我在生你的气。” “啊?” 阿渺睁大双眼。 萧劭看着她,“我辛辛苦苦地跟安侯谈条件,逼着他连退兵都应下了,你倒好,鼓动着安思远不答应跟令露的婚事。怎么,你还真想嫁他?” 阿渺顿时羞窘。 “我……” “我不知道……” 上次确实跟安思远闹得很尴尬,可他今天又是道歉、又是跟自己聊有趣的话题,感觉也挺好的。说到底,她从小到大,好像也就只跟安思远这一个同龄的男孩相熟,非要说嫁人的话,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 “我……我只是觉得,思远到底是我朋友,我不想他娶自己不喜欢的女孩……” “哥哥若是小时候被女孩挖苦过、打过巴掌,会喜欢吗?” 萧劭沉默了会儿,转过笔杆,轻轻敲了下阿渺的额头,板起面孔,“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你不是最清楚吗?” 阿渺愣了下,反应过来,捂着脑门、辩解道:“这个呀……我刚才那是想帮你呀……” 萧劭不依不饶,“你倒是说说,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你倒那么清楚?” -- 第99页 阿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闪身绕到了萧劭的身后,故意拖长了声音,“我当然清楚啊……” “反正……” 她伏到萧劭肩上,笑得狡黠,“绝对不会是柔然公主那样的!” 铜枝灯盏中,烛火摇曳,将两道玩笑嬉闹的身影,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形态,投映在了窗紗之上。 第54章 闺房私语 安氏入京的第二日, 进宫觐见萧喜。 因为之前已与萧劭谈妥了条件,安锡岳的态度还算配合,定下了半年之后、安氏将两军兵权移交给朝廷的约定。 至于联姻之事, 安锡岳却推辞道:“犬子年纪尚小,不成气候,待过几年有了战功,再议此事不迟。” 男方不愿表态,皇族也不能拉下脸硬把公主塞过去。而如此一来,萧喜想借机纳安嬿婉为妃的打算, 也只能不了了之。 事态的发展有些出乎众人意料。 朝堂上, 那些有意向萧劭靠拢的朝臣,见魏王失去封邑控制权、势力几番遭受打压之后, 与安氏的交情仍然固若金汤,不觉皆暗自坚定了投靠之心。而那些之前有过摇摆的人,也开始试探着、主动地示起好来。 萧劭这大半年来, 借着跟曹启等人的“鬼混”,将沂州各个官员的底摸了个清楚。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用, 俱是了如指掌, 应付起来, 也自是得心应手。 驿馆里的安嬿婉, 对自己险些成为萧喜嫔妃之事,却是毫不知情, 只知朝廷与风闾城的嫌隙化解, 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兴高采烈地准备着笄礼诸事。 阿渺也被嬿婉留在了驿馆,每天陪着她试穿行礼所用的素绢采衣、初服等物。嬿婉知道阿渺再过不到两月也将满十五,便半逼半劝着她, 把笄礼的步骤跟着走了一遍。 夜里两个小姐妹同榻而眠,说着悄悄话。 嬿婉最近多了许多心事,问的问题总是另有深意: “按照你们中原的习俗,是不是女子满了十五、男子满了二十,就差不多要成婚了?” 阿渺也不是特别清楚,“好像是吧。” 嬿婉揪着被角,低着声,尽量将语气控制得自然:“那……五殿下都已经满了二十,怎么还没成婚?” 阿渺琢磨了一下。 大皇兄夫妇既是防备着五哥,定然不愿他同有实力的家族结亲,可若是一般的人家,五哥他,或许又会不愿意吧? “我也不知道。可能,还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吧?” 嬿婉“噢”了声,抠着被面上的刺绣,欲言又止。 阿渺倒想起了近日时常被人追问的那个问题,翻了个身、面对着嬿婉,问道:“嬿婉,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是不是……就有点像我们这样,总想在一起玩?有了好东西,也愿意送给对方分享?” 她之前一直在天穆山生活,身边的白瑜话少沉闷、又跟她一样避世而居,几乎不会讨论这样的话题。而甘轻盈和卞之晋比她年长太多,还时常因为“到底是男强还是女更强”之类的争论大打出手,根本不会考虑到小师妹尚在成长中的懵懂少女心…… 可嬿婉不同。她在正常的环境中长大,耳濡目染的,应该会懂得比较多…… 嬿婉抬起眼,借着帐外摇曳的烛光睨了阿渺一眼,扑哧一笑,道:“像我们这样?那你想同我生活一辈子不?每天眼里心里都装着我、不许想着别的人?” 阿渺曲臂支着下巴,认真思考,“和你生活一辈子可以啊,可我也得跟我五哥在一起,也得为他着想。” 嬿婉脑海里浮出某种设想,不觉红了脸,翻身平躺着,望着帐顶出神。 半晌,她缓缓开口道:“喜欢一个人,就会想……想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他吧。自己的心事、想法,从前的经历、将来的打算,甚至只是某一瞬间看到的一处美景,都会想着……要与他分享。会因为他,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会因为他高兴或不高兴,自己也跟着变得高兴或不高兴……既想让他知道自己喜欢他,可又害怕让他知道……” 阿渺撑起身,瞪大眼,“这么多?” 嬿婉心里装着事,愣是把阿渺的意思听成了“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随即涨红了脸,掩饰似的扯过一张绢帕盖到脸上,“又不是说我!我是……是瞧着我爹娘就这样的。” “我爹,可喜欢我娘了。虽然我娘长得不算太美,言行举止也不怎么文雅,可她心肠好、胆子大,骑马的时候特别英姿飒爽。当年我爹在陀罗原巡营,遇到沙暴迷了路,是我娘救了他们。那时她骑着匹大黑马,从满天黄沙里冲了出来,就跟传说中的草原女神似的……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我爹现在每次提到当时的情景,眼睛里都还闪着星星!后来,他为了保住我娘的正妻之位,执意不肯娶郡主,为了这事,据说被我爷爷抽了几百鞭子!直到现在,我们侯府里,但凡不是跟军务有关的事,都全然凭我娘的喜好来安排。可我娘,也特别为我爹着想,有些事、自己虽不乐意做,但为了我爹,便不会拒绝……” 阿渺听得有些出神。 她的父皇和母妃,可不是这样相处的。 就算是相处得最和谐的时刻,也不过是一起下下棋、说说话,彼此的眼神都是淡淡的、客客气气的。父皇有很多的妃子,喜欢时,会赏很多东西给她们,不喜欢时,便板着脸、冷冷的。遇到特别美丽的女子,譬如像宝华姐姐那样的,偶尔眼里也会有像嬿婉所说的星光闪过,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他还不是弃下了她们所有的人,只顾着自己一人活命…… -- 第100页 嬿婉分析了半天父母爱情,忽然领悟到什么,撤了掩面的绢帕,凑近阿渺: “我现在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我哥和我娘都那么喜欢你!当初你在行宫里打马蜂,救了我,不就是像我娘当年那样,又是热心肠、又是胆子大么?” 她咯咯笑起来,睨着阿渺,“我是说为啥我哥那之后就天天嚷着想带你回家,原来他是想学爹爹!” 阿渺羞窘起来,伸手把嬿婉的绢帕掩回到她脸上,反击道:“什么叫你哥和你娘喜欢我?你不喜欢我吗?” 嬿婉笑得喘不过气来,“不行,下次他再惹到我,我一定把这事揪出来!糗死他!” 两人掐打笑闹了一番。嬿婉挽着阿渺,压着声,认真地问道: “阿渺,说实话,你到底喜欢我哥不?” 阿渺纠结了许久,“你刚刚说的那些……好像有的有,有的又没有。” 有些事,她是挺愿意跟安思远分享的,比如自己对南征的期盼、对兵器的研究,愿意听听他的意见,跟他聊聊战场上的事,感受他经历中的喜怒哀乐。 至于别的…… 嬿婉想了想,问:“那你见到他的时候,会不会心跳得很快,像要飞起来似的?” 阿渺摇头,“好像没有。” 想了想,又道:“但我们有时候见面会比试几招,那时心就会跳得很快……” 嬿婉一脸无奈,“这个怎么能算?” “我哥真是没用!” 她叹了口气,“不过呢,你从小到大,就只接触过他这么一个同龄的男孩,都没法对比分析一下……” 她突然想到什么,凑近阿渺,语气神秘,“那我问你啊,你会不会想……” 嬿婉贴到阿渺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 阿渺双眼睁大,继而双颊涨红,万分窘迫,“什么呀!” 嬿婉也有几分不好意思,抿着嘴角,语气却不肯示弱:“这没什么吧,在我们风闾城,这方面挺开放的,我还见过我侍女跟人钻草垛子呢!而且你不是学武吗?难道就不知道男人和女人生得不一样?” 她揪着阿渺衣服,凑近她、又耳语了几句。 阿渺这下彻底懵了。 她是学武,也知道男守丹田、女守檀中的区别,可却不曾知道,那些身体上的差别,还会涉及到其他的功能…… 嬿婉红着脸,“反正我阿嬷也是这么说的,你要是不喜欢谁碰你,那就肯定是不喜欢。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阿渺听她这么一说,莫名想起了那日曹启搂住自己腰的情景,当时并没觉得什么,现在再回想,竟觉得万分的恶心…… 她猛地坐起身来,转身扯过被子盖到嬿婉头上,扑过去呵她痒痒,“你干嘛告诉我这些呀?太坏了!坏丫头!” 听了这些胡话,以后自己再看男人,肯定会觉得别扭了! “是你自己要问的嘛!” 嬿婉笑得抽气,挣扎着,裹着被子蜷去了床榻角落。 两人笑闹一番,直至深夜,方才入眠。 第二日,便是嬿婉的笄礼之日。一大早,便有宫中女官来到驿馆,开启各项准备工作。 按照习俗,女子的笄礼一般在家庙中进行,但安氏奉诏入京、远离故土,行礼的处所便改在了敕建的泽心观,以示郑重。 安嬿婉由侍女服侍着,匆匆喝了几口浆酪,之后就不曾再进过食。沐浴梳洗妆扮之后,换上初服,被女官扶上马车,缓缓往城东的泽心观驶去。 阿渺也被萧劭接上了自己的车舆,一同前往泽心观观礼。 她昨晚睡得不好,忍不住一直掩嘴打呵欠。 萧劭笑道:“又跟嬿婉聊了一夜的天?你们女孩子哪儿来那么多话,白天聊了一天不够、夜里还得继续?” 他侧过身,挪出些位置,示意阿渺坐到自己身边。 阿渺从前很喜欢挽着哥哥胳膊、靠在他臂间小憩,可昨夜听了嬿婉的那些“混话”,如今再对着萧劭,竟也不好意思靠近了。 “我……我就在这儿趴一下好了!” 她飞快地趴到几案上,把脸埋进手肘里,藏起了微微泛红的面颊。 萧劭的目光,落在阿渺染上了一层粉色的耳垂上,不觉怔忡了一瞬,继而唇角轻牵,默默移开了视线。 前往泽心观的官道颇为崎岖,中途还要穿过一片山林。 马车进入山林地界之后,愈加走得摇摇晃晃起来。 萧劭担心阿渺趴得不舒服,取过一个软枕,正要倾身放到案上,突听见车前马匹振鬣长嘶了一声,紧接着车厢一晃,倏然骤停。 密密匝匝的羽箭,夹带着疾风鸣音,铺天盖地的,自四面的林间穿刺而来! 第55章 哥哥知道今日会有麻烦 阿渺本就没睡熟, 多年习武的经历更是让她条件反射地警醒过来,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就击掌推起几案、抵到了车窗上, 同时反身倚到萧劭身前,将他护至车厢的角落之中。 箭矢犹如雨点般,噼啪不绝地钉入车厢的外壁。拉车的马匹浑身中箭,不断地嘶鸣、踏蹄,拽得车身剧烈摇晃。 车外,护卫的惊呼声、呵斥声, 以及兵刃出鞘、拨打羽箭的声响, 乱成一片。 阿渺撩开车帘,见赵易已经领着护卫回围到了马车四周, 不远处的林外空地上,有两队蒙面人正在激烈交战,其中一身形纤细之人, 手中挥舞着一柄环首刀,招式凌厉、横开六合, 看起来十分眼熟。 -- 第101页 白瑜? 阿渺忍不住就想掀帘下车、赶去帮忙, 却被萧劭制止住: “赵易他们已有准备, 你不必去。” 萧劭今日第一次亲睹阿渺习武多年的成效, 那种藏在柔软可爱外表下的瞬息锐利、还有那不顾一切挡在自己身前的冷静决绝,与他记忆中的小女孩既相似、又不全似, 明明是以事实证明了她如今的能力, 却偏偏令得他愈发舍不得让她以身犯险…… 阿渺看向萧劭,“哥哥知道今日会有麻烦?” “我料到迟早会有麻烦,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沂州城里想要他性命的人不少,此番眼见着他安抚住安锡岳、与风闾城的关系不破反睦, 自然有人会坐不住了。 林间的兵刃相交声渐渐弱了下去。 少顷,赵易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殿下,活捉到两人。” 他掀开车帘,将两名五花大绑的刺客推到车前。 两名刺客满嘴是血,面目狼藉,应是为防自尽、被护卫用竹蒺藜塞了嘴,见到车内的萧劭,拒不下跪,一副一心求死之态。 萧劭见状也知问不出什么,吩咐赵易:“带去让容姬看看,问她是否曾在曹府里见过。” “是。” 萧劭又问:“兵刃和箭矢上,看得出什么吗?” 赵易递上一支羽箭,“末将留心看过,箭头上虽无标记,但箭杆是小叶杨木的。之前按照殿下吩咐,末将探查了沂州各处兵器行的账册与货源。京城里能用得起这种箭的,无外乎曹、胡两家。” 萧劭接过箭,握在手中、沉吟片刻,将赵易唤到近前,低声吩咐了几句。 “是!” 赵易领命离去。 阿渺看着萧劭,迟疑问道:“是曹家的人想杀你?是……皇后?” 她知道帝后皆对萧劭有所忌惮,可家人之间起了杀心这种事,终究,还是挺难接受的…… 萧劭神色冷肃,摩挲着箭杆上银白的木纹,没有答话。但以阿渺对他的了解,这便算是默认了。 当初在封邑分田安顿伤兵时,萧劭曾下令斩杀了几名负责田赋的官员,因此跟沂州的几个家族结了仇。之前暗杀行刺之事,也曾发生过几次,可像今日这般直接在官道上动手,显然不是那几人的作为。如此这般,倒让答案昭然若揭了…… 他思忖了片刻,对阿渺道: “今日安嬿婉的及笄礼,你别去了。一会儿我让人送你去东山的清风观,你师父和映月先生,此刻就在观中。” 阿渺听到头一句话,正欲反驳,可随即又被第二句话给镇住,呆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 “哥哥找到我师父了?什么时候的事?” “前两日便找到了。” 萧劭担心谢无庸性格古怪、为难阿渺,打算敬言好语地先笼络几日,摸清了对方的态度再让阿渺前去拜见。但眼下事出紧急,他宁可让阿渺去应付谢无庸,也好过去参加安嬿婉的及笄礼。 萧劭撩开车帘,吩咐侍从牵了坐骑过来,自己下车翻身上了马。而一身玄衣、戴着蒙巾的白瑜,则被唤了过来,爬上了马车。 萧劭接过侍从奉上的马鞭,微微俯首,对从车窗处探出头来的阿渺嘱咐道: “你跟白瑜去清风观等我,不要乱跑。” “可是……” 阿渺扒着车窗,不愿接受哥哥的安排。 她答应过嬿婉,一定会参加她的笄礼。 再说,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也不放心跟萧劭分开。 可视线游移间,瞥见一屁股坐到车厢角落的白瑜,正手指颤抖地拉下蒙巾,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阿渺心头一紧,禁不住将注意力移了过去。 “白瑜,你怎么了?” 车外萧劭向策马跟来的赵易交代了几句,嘱咐部属诸人护送公主前往清风观,随即扬鞭疾驰而去。 马车辚辚重启,车内的阿渺凑在白瑜的身旁,抬手摸了摸她的面颊和额头,触手之处,尽是汗湿冰凉。 “怎么回事?是不是刚才受伤了?” 阿渺连声追问了几句,忍不住就想叫停马车。 白瑜制止住她,用力吸了几口气,“我没事的……”声音有些微颤,“我就是……刚才,第一次杀了人。” 从前在天穆山的时候,两人往木桩上刻了仇人的名字,练功时一顿劈砍,下手绝不留情。那时白瑜坚信,若有一日遇到真正的敌手,自己也必然不会胆怯,出招断然果决,不给对方留丝毫的破绽与机会。 今日她被赵易安排带领暗卫随行于官道两侧,早在刺客稍有异动之际,便敏锐觉察、率先作出了反应。动手的过程中,亦如想象中那样,出招凌厉,无所惧怯。 但人终究不是木桩子,刀锋劈砍到血肉骨骼之中,划拉出来的甚至不止是喷涌的热血…… 白瑜忍不住抬起手背,抵到唇上,抑制住喉间涌出的干呕感。 适才在兄长和其他护卫面前,她竭力装得镇定无波,眼下只对着阿渺,再装不下去,目光有些空洞地呢喃道: “还好从前卞之晋逼着我天天闯那个铃铛阵。当时真是又苦又累,咱们还想过给他的饭菜里下巴豆……可刚才真到了杀戮场上,脑袋里一片空白,就记着你上回说的,什么都不要想,全靠着身体的自然反应做动作……” -- 第102页 阿渺给白瑜倒了杯水,扶着她喝下,语气自责,“我刚才就该下车去帮你的!” 小时候,曾亲眼目睹被玄武兵斩落的流民头颅、歪斜在自己面前,之后又相继经历富阳沦陷、建业宫变,自认经历过的血腥场面不少,可亲手取人性命之事,却也是思之极恐。 白瑜喝完了水,慢慢地镇定下来。 她本不是孱弱娇软之人,情绪发泄出来之后,人便渐渐恢复了冷静沉默,坐直身,拿起放在毯子上的环首刀,裹好、负到背后。 “我没事了。” 白瑜系着缚带,眼里熠着坚定,“我要给家人报仇、要成为像我爹那样的人,这点儿事必须抗得住!我哥说了,我们是将门之后,必须时刻铭记忠君报国、护卫江山社稷。沂州的圣上不肯出兵南伐,五殿下是唯一能让我爹沉冤昭雪、带我们重返故土的明主,我守护他,就是守护自己的心愿、守护大齐江山!那些心怀不轨的刺客,合该死有余辜!” 阿渺望着白瑜,一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难辨。 一方面,她从没把白瑜当作婢女或属下,而赵家兄妹却很显然、始终将她和萧劭视为了主上。从前在天穆山上只有她们两人时,她和白瑜相处得更像是患难与共的朋友,如今来了沂州,身份之别再难视而不见,白瑜如今更是成了时刻准备舍弃自己性命、守护五哥之人。这种关系的变化,让依旧把她视作朋友的阿渺,觉得既愧疚、又有些别扭,不知道是该附和激励白瑜的壮志,还是该出言劝阻她不再涉足危险…… 另一方面,白瑜的所为,也让阿渺不由得再次审视起自己的处境来。 给家人报仇、从陆贼手中夺回故园,也是她的心愿。可为了这个心愿,她所做的、能做的,似乎还是远远不够。 之前五哥还曾说过,等一旦接到了师父,就要她回天穆山。如今师父找到了,那她……会不会真的被哥哥送回去? 思及此,阿渺突然想起刚才还想追问萧劭的事,连忙撩开车帘,却见马车早已驶离了官道,上了前往东山的崎岖小路。 五哥他…… 到底打算做什么? 竟然非逼着自己不去嬿婉的笄礼…… 不久马车抵达东山,停在了清风观的门前。随行侍从登阶叩门,禀明来意,随即便引着阿渺和白瑜入了观门。 临到要见这位传说中的师父,阿渺心中难免忐忑起来,跟着领路的道僮亦步亦趋地走进一间青瓦小院,正寻思着待会儿要不要演练几手七十二绝杀里的高难招式、让这位从未谋面的师父欣然认下自己这个弟子,突然听见正房中传来重物掀翻落地的咣当巨响。 阿渺和白瑜连忙快行几步,奔入正堂。 只见堂内满地遍撒着黑白棋子,两个空空的棋子盒、和一个两尺见方的铜棋盘被扔在了地上。棋盘上面零零散散地贴着几枚玉石所制的白子,落在掀翻了的棋盘上,依旧齐齐整整、毫无歪斜。 堂上主位上,两名白须老者对案而坐,灰衣者黑着脸、青衣者抄着手,彼此怒目而视。侧方的榻上另坐着一名光头的老僧,正一脸无奈地合掌叹息,“阿弥陀佛。” 阿渺循声望了眼老僧,竟觉得有几分面熟,凝神在记忆中搜寻片刻,忍不住惊讶出声: “您是……” 那位曾奉诏到紫清行宫讲授佛法、跟皇子公主们一起对论谈玄过的西域和尚!“竺长生法师?” 阿渺小时候对父皇酷爱的佛道玄学毫无兴趣,每次参与那样的活动都忍不住想打瞌睡,可那一次与竺长生的谈玄,印象却是深刻,一是因为骤然发病的陆澂咳得太过吓人,二则……拜那小胖子的父亲所赐,那一场谈玄竟成了她最后一次与所有家人齐聚一堂的时刻…… 竺长生也认出了阿渺,颔首行礼: “公主殿下,别来无恙?” 主位上坐着的灰衣老者,闻言眼神骤然一铄,望向阿渺。 “你就是卞之晋替我收的那个徒儿?” 阿渺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欲行大礼,却被老者一把钳住手腕,拉至案边,顷刻感觉一股内力自腕部阳池穴、沿着手少阳三焦经直冲头顶,经不住身形一晃,险些踉跄。 第56章 莫要再分心 谢无庸松开手, 久病枯白的老脸上神色莫测,问道: “你那哥哥说,你在天穆山已经学了七年的功夫。可有学完七十二杀?” 阿渺紧张起来, 恭敬答道:“回师父,已经……学完了七十二杀的心法……” 至于最后三层的招式,不是她偷懒没学,是白猿师兄没教啊! 阿渺偷觑着谢无庸的反应,生怕他蹦出来一句“你不配做我弟子”之类的结论。倒不是她如今还相信拜不成师、就会被甘师姐一剑杀了,而是这么多年的心血与信念, 内心深处亦渴望能得到认可…… 跟入堂内的小道僮, 显然是见惯了各种场面,一进来就手脚麻利地收拾“残局”, 此刻已经将散落满地的棋子和棋盘拣了起来,恭敬地重新置回到案上。 谢无庸老脸冰冷,顺手从棋盒里抓出一把棋子, 塞到阿渺的手里,令道:“你来下!” 阿渺见谢无庸没有反对自己叫他师父, 不禁暗松了口气, 温顺地在案边坐下, 抬眼望向对案的青衣老者。 这位, 应该就是青门的映月先生了。 -- 第103页 映月先生与谢无庸看上去年岁相仿,皆是须发雪白的耄耋老人。但他们身上的老态、又不同于卞之晋那种因为练功过猛而导致的“催老”, 反而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闲适之意, 相比起大病初愈的谢无庸,映月先生的面容更显得清隽光采、神姿肃肃。 阿渺记得师姐说过,青门中人不似玄门避世自苦,喜欢广收弟子、搅弄风云, 门下人才辈出,其中也不乏好勇斗狠、结交权贵之人。跟他们玄门比起来,一个像是展翅高处的花孔雀,另一个,就像是隐居深山的老耕牛…… 见阿渺朝自己投来视线,映月抚须含笑,语气却暗含一丝讥诮:“小姑娘就不用试了!你们穆山玄门固步自封、藏头缩尾,这代弟子当中,何人曾学会乾坤震三杀?那般狠决的招术,只有从千军万马死人堆里活出来的人,才能领悟得了其间真意。” 他转向谢无庸,“玄门一派创始之初,本就是行的是杀人夺命的勾当,偏你非要领着弟子避世而居,说什么潜心习武,也不想想你们祖上传下的技艺,本就是要人出去大杀四方的。一辈子缩在深山之中,是打算修仙问道,还是化妖成精?” 谢无庸面色冰冷,“玄门之事,轮不到你这老匹夫插嘴!” 他干枯的手指依旧钳在阿渺腕间,将她捏着棋子的手拽到棋盘上,“关冲阳池汇天牖,贮溟冲脉少阴出!” 阿渺在天穆山早已将七十二杀的心法背得滚瓜烂熟,听到谢无庸指令,条件反射一般,当即气运手少阳三焦、再经手少阴心脉反推而出,顺势将手中的黑棋子摁在了棋盘上。 “喀”的一声,黑子碎成两半,在棋盘上滴溜溜颤动不已。 映月见状,抚须大笑,“再试一百次,这局棋你也下不了!” 谢无庸暴怒,一掌掀翻棋盘,“若非你把我医成废人,何至如此!” 谢无庸当年病重垂危,被映月先生带去了柔然西北的苦寒之地疗伤。七年多过去,人虽恢复了意识和机能,内力却受了很大损伤,且神智状态时好时坏,脾气变得越发的古怪。 映月先生更是个怪人,从前就常干拿人试药试毒之事,此番借着给谢无庸疗伤的工夫,在他身上尝试各种奇药针法,心道,谢无庸这老家伙一直想要另辟蹊径、让弟子用清修心法的方式来练七十二绝杀,那自己何不也剑走偏锋,看看能不能通过改变人体经脉结构来修炼杀技。如若成功,那自己本事高过谢无庸的事实,也就不言而喻了! 两老头自少年时起就彼此看不顺眼,谢无庸醒后,发觉自己被映月医治、还被他用来试炼针法,自是恼羞成怒,天天见面就开骂。有次闹得凶了,映月一怒之下,让人送信去天穆山、叫甘轻盈赶紧来接人,一面跟谢无庸约定,效仿两人各自的师父、以铜盘棋局来决胜负,若谢无庸能胜出,那他就恢复其功力、且不再阻碍其自行离开。 这铜盘棋局的难处,并不在棋局本身,而在于要将凸底光滑的棋子、落到同样凸面光滑的铜盘上,还必须保证稳贴不动。 当年两位的师父,一人执棋、以内力嵌棋入盘,一人指尖暗藏玄机,以化骨毒药轻触棋子底部,再将其落入盘上,当即粘连不脱。而此时谢无庸无法嵌棋入盘,是以棋盘上只有白子落定,黑子一颗也无。 阿渺拿起一枚棋子,举至眼前细看片刻,又伸手摸了摸光滑如镜、表面有点微凸的铜棋盘。 难怪…… 以内力嵌棋入盘,既要力足以嵌凹铜面、却又不能破损棋子,刚且柔、强而曲,绝非一般高手所能实现。就算是白猿师兄来了,也只能一下子摁碎棋子吧? 阿渺抬眼望向还在跟映月互怼的谢无庸,眼中浮泛出崇拜之色。 原来他们玄门一派的武功,竟可以那般厉害…… 她抿了下嘴角,把重新拣起来的棋盘在案上摆好。 “是不是只要让棋子粘在盘上,你们就能开局了?” 见两位老人没有否认,她朝白瑜示意,让其递来窗前的一盏烛台,放在案上、用火绒点燃。滚烫的蜡油很快在灯芯周围熔聚起来,向外慢慢溢出。阿渺执起一枚黑子,将其底部在蜡油上轻轻一触,随即飞快落入棋盘之上,蜡凉而凝,转眼便将棋子牢牢地粘在了盘中。 “这不就可以了?” 她眉眼蕴着浅笑,视线在两个皆有些呆住的老人面上掠过,“师父和映月先生谁先下?” 两位当世高人,各自俱是其领域中最出类拔萃者,却因太过执着所习之术业,忽略了最浅显简单的办法…… 旁边一直旁观的竺长生,见状亦不由得豁尔一笑,合掌叹道: “阿弥陀佛!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矣。” 映月回过神来,先怼了句竺长生:“秃驴又话多!” 接着抬眼审视阿渺,片刻后,将棋盘上一直粘着的几枚白子收入掌中,执一子于指尖。 “你既开了局,便接着下吧!” 语毕,指尖轻拂白子底部,手指落下,棋子稳稳落在了黑子斜上方的一处。 阿渺细看那白子底部边缘,见似有淡淡青色,想来便是映月所用之毒,竟能腐蚀铜、石,一时不觉好奇心起。回过神来,方才意识到对方是要跟自己对弈,不觉面色微窘: “可晚辈……不会下棋。” -- 第104页 她离开宫廷时的年纪太小,只玩过双陆之类的游戏,不曾正统地学过棋艺。后来在天穆山的时候,萧劭担心阿渺疏于文韬,倒是时常会让赵易送些经史子集、诗棋乐画的书籍上山,每一本皆由自己亲自标注过详细的讲解,清晰易懂、足以自教。但阿渺每日练功练得精疲力竭,后来又发展了淬火锻铸的业余爱好,对于哥哥送来的书,便只挑拣自己感兴趣的读了些,不曾仔细钻研过。 所以眼下…… 旁边的谢无庸却不以为意,伸出干枯的手指,指向白子旁的一点,对阿渺说道: “开局先占角。毒医占了小目,你可取星位。”指尖飞速点过,“九星以天元为中,此处,还有此处,为四边星……” 对案映月捻着胡须,表情傲倨,却没出言阻止谢无庸现教徒弟。 阿渺听得认真,学得也很快,一边落着棋子,一边将师父所授在心中细细分析消化。与此同时,也恍然意识到、为何甘师姐和白猿师兄那样自视甚高之人,每次提到师父,尊敬爱戴之情都难以言表。 谢无庸脾气虽然很是咄咄直接,也丝毫谈不上和蔼可亲,可传教技艺时可谓倾囊相授、甚有条理耐心。 阿渺对这位久闻名而不得见的师父,渐渐也生出由衷的好感,想起之前映月先生的话,大起胆子请教道:“师父,刚才映月先生提到乾坤震三杀,是不是说,只要学会了这三层的杀式,就能像师祖那样,嵌棋入盘?” 谢无庸面无表情,专注棋局,半晌,指挥着阿渺落下一子,方才缓缓开口道:“乾坤十六式,是杀戮场上与千人交锋所用之式。震式则无形,惟快狠准三诀,需得常与高人交手、取人性命,方能有所悟。你学不会震式,就学不了乾坤式,若能学会了乾坤十六式,莫说嵌棋入盘,移山倒海也不在话下。” 常……取人性命? 阿渺禁不住抬起眼,跟坐到了侧席上的白瑜对视了一瞬。 “莫要再分心!” 谢无庸提点阿渺,将她的注意力拉回棋局,又弈了几步后,“学得有些皮毛了,自己来下!” 阿渺心里没底,又不好给师父丢脸,只得硬着头皮,每走一步都思索良久,在脑海里先前前后后地演绎大半天,确认无误后,方才落子。 小道僮端着茶水,进进出出了好几趟,阿渺手里捏着的一颗棋,都未必落得下去。 时间长了,她也就慢慢地沉浸了进去,恍然不知屋外已暮色悄临,案头灯盏火簇轻摇。 阿渺伸出手,有些迟疑不决,手里的棋子欲落未落。 眼下的局面似乎是个死局,不论下哪里……都必然会输掉吧? 这…… 到底应该下哪里呢…… 不知何时,有熟悉的兰芷气息从身后袭来,一截珠色纱袖拂过手腕,修长的手指握住了她的,往下压去。 萧劭的声音,蕴着浅浅的温柔笑意,坚定而从容的,在她耳畔响起: “下这里。” 第57章 兄妹俩的第一次碰撞 “五哥!” 阿渺扭过头, 目光撞上萧劭的面庞,不觉一瞬绽出笑来,“你来了?” 棋盘上落下的那枚黑子, 因为底部蜡油早已冷却,有些不稳的微微歪斜着。然而盘中的对杀之局,因为这一枚黑子填死了大片己方兵马,竟使得白棋右上骤然收气,以此解开的层层嵌套的僵局。 萧劭的视线掠过棋盘,向对案的映月先生颌首致意。 “执弈者当以终局胜负为目标, 其间过程, 再重要的棋子,都可以舍弃。” 他低下头, 抬手拭了拭阿渺不小心蹭到了颊边的蜡油,语气温和,“记住了?” 阿渺嗅到萧劭袖中的兰芷清香, 觉察到他竟是更换过衣物才过来的,不觉有些好奇, 想要开口询问嬿婉笄礼的事, 却见萧劭已经站直身来, 转向侧席上的竺长生, 跟他低声交谈了几句。 一旁谢无庸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棋盘上,催促阿渺: “不要分心!” 阿渺只能将视线移回棋局, 余光依稀瞥见萧劭与竺长生出了房间。 有了哥哥刚才的一步助力, 阿渺得以又存活了大段了时间,但终究是初学技疏,最后还是以败局收了场。 阿渺惦记着谢无庸和映月的赌约,向对案求情道: “先生医者仁心, 跟我师父订下这个约定,也是因为不放心让他独自离去,对不对?如今我收到先生的书信,特意来接师父回山,先生肯定还是会放人的,是吧?” “小姑娘可想好了?真想跟这老顽固回深山里住着?” 映月见阿渺聪颖可爱,愈发觉得可惜,“你师兄师姐有没有跟你说过,他们为何被拘在深山里几十年,苦练怎么也学不会的二十七杀?”指了指谢无庸,“因为这老头非要另辟蹊径,明明知道那是需要杀人夺命才能学会的狠毒招式,却非要让徒弟通过闭关清修的法子去练,何时才能练成?你小姑娘年纪轻轻,若跟他回了天穆山,成日被逼着瞎练,指不定等到两鬓花白都一事无成!之前那姓柳的小子,不就是熬不住才跑了的吗?” 阿渺知道那位早年逃离师门的柳师兄、一直是扎在师父心中的一根刺,连忙出言道:“练不成也没关系。非要靠取人性命才能学会的招式,不练也罢,对吧师父?” 谢无庸抬眼盯住阿渺,锐目矍铄,像是在对她做出判研。 -- 第105页 半晌,他缓缓开口,问道: “你这一生,最想实现的是什么?是在武学上有所成就?何等的成就?” “嗯?” 阿渺愣住。这样的问题,她似乎……从来没有仔细想过。 从宫变离京、到闭居在天穆山中的漫长数年间,心中唯一清晰的目标,便是报仇。 可一生那么长,报仇之后,又还有什么愿望是自己渴望实现的呢? 谢无庸审视着阿渺的神情,不觉暗暗失望。 心不在此,天资再高又有何用?叛离师门的弟子,一个就已经够了…… “做不到一心一意,便注定不能大成。” 他将视线从阿渺身上撤离,冷下了面孔,“你这样的人,不适合留在天穆山,还是另寻去处吧!” “可是……” 阿渺思绪纷杂,欲言又止,“我……我答应过师姐,要带师父回去……” 谢无庸本就是性情执拗之人,既拿定了主意,便没有通融的可能。 “我有手有脚,自己可以回去!” 他棋技高于映月,如今知晓了落子的方法,迟早会赢得赌约。 阿渺无措起来,扭头去向白瑜求助,却发觉那丫头不知何时也已经离开了房间。 对案的映月先生,慢悠悠地收拾着棋子,目光掠过刚刚萧劭落子的地方,停顿片刻,蓦尔一笑,对阿渺道: “小姑娘就不要纠结了!你的那位哥哥,绝非池中之物,想来也不会舍得让你一辈子留在天穆山。他让那秃驴在这儿做了两天的说客,叽里咕噜的烦煞人,也就一句话说得还在理:凡事,皆讲因缘二字。你既生在了那样的人家、有那样的一位兄长,就注定跟老顽固这样的人没有缘分!” 没有缘分? 阿渺被谢无庸赶出了屋,反手关上门,仰头望了眼树梢上的一弯冷月,心里不觉也凉飕飕的。 明明感觉已经跟师父处得挺融洽了,还耐心细致地教自己下棋,到最后突然一盆冷水浇来,不肯收她。 还不如一开始就嫌她蠢笨,一点儿希望都不给呢…… 阿渺一面暗自沮丧,一面沿着坡路往长廊下方走,隐隐瞧见山门方向有火把的光影晃动,再一定睛,望见背负着环首刀的白瑜、正翻身坐上马背,跟着一队人往外出发。 她连忙跟了过去,刚走到阶上,便同从山门返回的萧劭撞了个正着。 阿渺快步上前,“白瑜去哪儿了?” 萧劭对随行护卫交代了几句,令众人退去,自己踱近阿渺。 “下完棋了?” 之前还曾担心谢无庸会为难阿渺,可刚才瞧他们在堂内对弈的情形,倒像是相处得很融洽。 回想起适才阿渺执棋沉思的模样,既有专心致志的认真、又透着几分茫然纠结的可爱,萧劭禁不住牵起了唇角。 这世上,谁又能不喜欢他的阿渺呢? 夜风清凉,花香淡淡。 阿渺抬头去看萧劭,见他神色舒缓、眸光潋滟,眉宇中有种难得一睹的少年意气,不由得愈发好奇起来: “哥哥到底让白瑜做什么去了?” 萧劭没有立即答话,倾身拉过阿渺的手、在掌中握了握,觉得有些泛凉,便牵她走到一处避风的蔷薇花架下。 “她去取我许诺安氏的那一百八十万两了。” 许诺给安氏的那一百八十万两? 这笔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我自己的私库中,尚有二三十万两的存资,等暂停了沂州宫城的扩建,朝廷的国库内还能匀出七十多万两。至于剩下的……” 萧劭倾身拂去花架下石凳上的落花,拉阿渺坐下,“你还记不记得,竺长生到紫清行宫讲经的那年夏天?” 阿渺坐到哥哥身边,点了点头。 她当然记得。那一年,国破家亡,怎会不记得…… 萧劭伸出手,将触近阿渺额边的蔷薇花枝轻轻拨开,一面继续说道:“那年夏天,父皇因为周孝义起兵谋反、关中天灾等事而心烦意乱,召竺长生入宫讲经,一是为了论道清心,二是想安排他在关中修筑佛寺、为民祈福。” 萧景濂自己崇尚佛道玄学,觉得若能广传佛法,一则祈福,二则也能让百姓们多学学修身养性的法子,这样就不会再胡乱生事了。 他听从了竺长生的建议,从国库中拨出五万两黄金,命竺长生在关中建一座规模宏大的金佛寺。然而竺长生刚刚出发北上没多久,就发生了建业宫变的祸事。 押送黄金的竺长生与弟子见时局不稳,不敢再贸然经中原北上,遂自江北改走海路,用海船将黄金运至东海,最后将海船泊入一处隐蔽的海湾,暂且藏了起来。 竺长生的毕生夙愿是在中原广传佛法,对身外之物并不贪恋。他离开故土,花费了数十年的时间,在中原传经收徒、渐渐有了名气,眼看着博取了中原君主的信任和支持,马上就能大展宏图、实现志愿,却一夜之间折戟沉沙,又失去了倚靠,免不了扼腕叹息。 南朝的那个傀儡小皇帝他曾见过,对佛法丝毫没有兴趣。至于手握实权的庆国公,将门出身,并不信佛,据说府中那位得宠的如夫人甚至出身南疆、笃信巫教…… 而沂州后来称帝的萧喜,炼丹服饵,养着不少的方士,虽不排斥佛教,但也不曾显露过任何兴佛的意愿。 -- 第106页 直到前两年,竺长生偶然获悉,那位曾在紫清行宫朗朗而言、谈佛论道,并为自己解过围的五皇子,如今受封魏王,在绛夏有了封邑。 他便抱着希望找了过去,跟萧劭碰了面。 然而到了绛夏之后,却见北方一带贫瘠偏远,百姓忙碌求生、商贾蝇营狗苟,鲜少有人求佛学佛。而五皇子受制于沂州皇廷,连番受到打压,最后甚至还被迫离开了封邑,哪儿有多余的能力帮他推行佛学? 竺长生对萧劭道:“贫僧毕生所愿,是想将佛法妙义传扬深远,帮助众生离苦得乐,既修功德,亦能法供。然而殿下在沂州皇廷之内没有决策权,实难在中原助贫僧广兴佛法。” 阿渺听到此处,忍不住慨叹:“他不是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吗?竟然算得这么清楚!” 萧劭被阿渺的反应逗笑,语气淡然,“人为了实现心中夙愿,总免不了患得患失、小心谨慎,一步都不愿踏错。他没有十足把握、确信我能助其实现理想,所以不愿轻易将手中的筹码献出。那我,就让他彻底安心好了。” 竺长生希望他拿到沂州皇廷的控制权,而他自己,也未必不想…… 只不过心有宏愿,自然也会小心翼翼地爱惜羽毛,不能让人挑出任何的错处,不能留下一丁点儿的恶名。既要稳住风闾城安氏的忠心,还必须让沂州有能力的官员、都主动站到自己的一边来。 阿渺默默咀嚼着萧劭的话,意识到什么。 “嬿婉的笄礼……” 她望着他,话语有些迟疑,“嬿婉的笄礼……还顺利吗?” 萧劭垂了垂眸,半晌,淡淡道: “嬿婉受了点轻伤。” 今日笄礼进行到最关键的步骤,穿着素绢采衣的安嬿婉跪在笄者席上、正要俯身朝礼案下拜,却突然被一支小叶杨木的羽箭射伤了额头,顿时血流如注。 很快,又有更多的箭矢射向观礼的醴席。好在醴席坐着的大多是安氏前来观礼的将领,身手敏捷,未有折损。 魏王手下的护卫捉出两名刺客,扭送到庭前,被审出竟是曹府门客,当即引得群客哗然! 安氏众将本就对朝廷心存芥蒂,见到安嬿婉被伤,自是怒火中烧,直接拔刀围住了前来主持笄礼的曹皇后,要其给出说法。 曹氏一介弱质女子、且又身怀六甲,被一群彪悍暴怒的北疆蛮夷拿刀逼问,硬撑镇定却也终究撑不了太久。 毕竟刺客确实是曹府的门客,也确实是她派出去杀人的…… 只不过……她要杀的人,并不是安嬿婉啊! 参加笄礼的还有沂州本地的一些重臣,见状既惊又怒。朝廷跟安氏和睦相处,肯定是利大于弊,魏王殿下好不容易才化解了跟安氏的矛盾,这下岂不是又要翻天了? 出了这种事,圣上也护不住皇后了…… 阿渺听完笄礼上的变故,动了动唇,又随即抿住,眸中倒映着萧劭沉静的目光、和他身后重重的蔷薇花影,心绪一时有些纷杂缭乱。 过了良久,她才移开视线,低低问道:“嬿婉她……没事吧?” 萧劭摇头。 额头擦伤,并不严重,只是看着血流如注、格外的触目惊心,也就格外的,引观者动怒…… “那皇后她……” 阿渺盯着地上的落花,脚尖漫无规则地在青石砖上划了划,“哥哥……会杀她吗?” 萧喜和曹氏,都不是难对付的人。难只难在,萧劭走的每一步,都必须名正言顺、博得众望所归。为了实现这一点,他谋划已久,从在封邑推行新政、收拢人心开始,刻意不掩锋芒,刻意加剧皇廷与风闾城的矛盾,然后在拔除异己的同时、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两股势力的制衡点。 萧劭注视着阿渺的举动,静默一瞬,“到底是一家人。我没有那么狠心。” 说到底,他更看重的是大齐基业稳固、万众民心所向,只有这样,他们才有实力与南朝抗争,实现复仇复国的志愿。至于谁坐那个位子、坐多久,相比之下,并不是最重要的。 萧喜性情不定,内心又有些软弱,极容易被吹耳旁风,政策朝令夕改。如今皇后被软禁在泽心观中,再挑唆不了圣上,事情便简单了许多。沂州旧臣中有才能、有抱负者,早已都站到了支持魏王的一边,而那些固步自封、一向持反对意见的朝臣和显族,此番借由皇后之事,便能一一尽数拔除,不再为患。 阿渺垂着眼,没有说话。 她诚然知道,萧喜和曹皇后不是合适的执政者,也难以实现复仇复国的大计。曹氏失势、萧劭一步步收拢朝廷的决策权,便不会再出现分夺兵力、克扣军资这样的荒唐事,也不会任由着萧喜倾空本不充盈的国库、去扩建宫城殿阙什么的……汇集满朝之力,出兵南下,终是指日可待。 可阿渺心中,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既想开口、却又害怕开口去问哥哥,这场分夺沂州帝后权力的争斗,到底是因为被逼无奈而采取的反击,还是……他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的预谋…… 她的五哥…… 由始至终,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吧? 阿渺慢慢抬起头,望着萧劭,眼中浮泛着坚决: “我要和白瑜一起去取黄金。” 她话题转得突兀,令得萧劭微微一愣。 他今日心中难得有了几分久违的放松,眉目间一抹少见的闲适潋滟、却因阿渺突然的提议而顷刻消散。 -- 第107页 “不行。藏金之地紧靠柔然,太过危险。” 从前因为担心局势不明,不敢让她来沂州,如今大局将定,终于可以留她在身边、好好守护,她却说要走? 阿渺既下了决心,便执拗起来,反驳道:“可刚才下棋的时候,哥哥不是说执弈者当以终局胜负为目标,其间过程,再重要的棋子,都可以用吗?那哥哥为什么,就不能用用我?” 两人的视线,在月色花影中交汇凝濯。 萧劭抑制住情绪,竭力将语气控制得温和,“那些话,我是有意说给映月先生听的。青门中人向来不忌出仕,映月先生的胞弟许落星,是陆元恒身边的第一谋士……” 他这几年花了不少心思培植人才,在封地收拢人心、兴办乡学,来沂州后暗中又结交了一批有抱负和志向的旧臣。之前因为被帝后忌惮,行事不得不谨慎些,如今再无畏惧,遇到像谢无庸和映月这样的当世奇才,他岂能不竭力招揽、试着收归已用? 许落星通晓军政、谋略过人,一向是陆元恒身边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且听暗探回禀说,他如今跟南朝的那位阮贵妃处得不太愉快,还为此几番触怒过陆元恒。恰逢其胞兄映月就在跟前,萧劭自是不愿错过试探拉拢的良机。 “所以哥哥是打算通过映月先生去招揽许落星?招揽帮陆元恒窃国弑君、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那个谋士?” 阿渺打断了萧劭,不想再去细忖他的意图与逻辑,“哥哥下的是博弈天下的棋局,所以人人都是你的棋子,仇人是、朋友是,我当然也可以是。” 萧劭唇畔的笑意,彻底敛了去。 一直以来,阿渺都是最理解他、与他最有默契的人。 哪怕是当初为了换取徐氏的相助、不得不默许了安思远与阿渺的往来,萧劭内心深处也很笃定,为了实现他们少时对彼此许下的承诺,阿渺一定能明白他的想法。 他不会真让她嫁给不喜欢的人、也不会真让她涉足危险与伤害,所有的一切,都必然在他能掌控的范围之内,也必须在他可控的范围之内! 萧劭望着阿渺,眼中情绪翻涌,“你如何能与旁人相提并论?” “为什么不能?我们都是一样的。” 阿渺执拗地反问,内心诸多话语诘问塞堵着,却终是没有办法说出口。 似乎是生平第一次,她和五哥,竟然陷入了无法互相理解的境地…… 她望着面前男子酷似母亲的温柔眉眼,不知如何才能让他明白,哥哥诚然是她至亲至爱之人,是哪怕一同下地狱也能让她义无反顾相陪的人!可是,她除了爱他,也会在意别的人…… 白瑜成了他的属下,嬿婉成了他的棋子,但她们……也是她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是她亲密无间分享过少女心事的闺中挚友!她能够容忍自己的哥哥,为了家国大业、将她们用到了博弈天下的棋盘之上,却没有办法不对她们感到愧疚和自责。 如果非要吃苦受累的话,那她必须跟她们一起分担!只有这样,良心上的愧疚感才能稍稍减轻一点…… 可这样话,她没法对萧劭讲。 因为一旦开了口,便等同于直接说她厌恶鄙视他的所为…… 阿渺站起了身来。 萧劭伸手拉住了她。 “你怎么可能一样?” 他手指攥紧,“对我而言,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样!你知道的,阿渺。” 今日笄礼之上,受了惊吓的嬿婉见他过来安慰时,竟流着泪一头扑进了他的怀中。他便只好抱着她,轻声哄了几句。看着女孩泪珠涟涟的模样,萧劭脑中划过刹那的念头:若是受伤的人是阿渺,他无法想象、自己该会是何等的惊痛愤怒…… 可眼前的阿渺,字字诛心,满心满眼地不信他。 她到底…… 还是鄙视厌恶了他吗? “我没什么不一样!” 阿渺却是下定了决心,“白瑜要为她父母报仇,我也要为我父母报仇!我还要救六哥和小七郎……” 她扭动手腕,想要抽出手来。 “六弟七弟不是你的责任。” 萧劭的思绪混乱,难受到极点,竭力将语气控制得平稳,“阿娘也说过,不用你记着他们的仇。” 不是她的责任? 不用……记着他们的仇? 阿渺手上的动作猛地一僵,整个人如同被抽离了生气般的凝住,只睁着一双水气氤氲的眼眸,定定地盯着萧劭。 心底深处,隐蔽的壳又裂了开来。那些宁可遗忘、不愿触碰的记忆,又一次丝丝缕缕地萦绕了上来,浸得她浑身冰凉,喉间发哽! 是因为……不是他们的女儿,所以,连报仇救人的资格都没有吗? 可阿娘的那些话,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啊! 她眼角发酸,呼吸微微颤抖,胸腔里翻涌着纷杂强烈的情感,使劲一转腕、挣脱开来: “那你以后别管我了!” 语毕,旋身跑了出去。 第58章 心甘情愿地嫁我 阿渺的轻功过人, 普通的护卫根本追她不上。 她心里憋着一股气,奔至山下之际,便索性飞身上了树, 将身形藏进浓重的树荫之中,扶着树干,哽咽地垂下泪来。 长这么大,头一回跟哥哥吵架。 竟然……是如此的难受。 -- 第108页 师父不肯收她…… 就连哥哥也…… 阿渺蹲下身,收拢双臂,将头埋到肘弯里, 鼻尖触到一抹柔软芬芳的清凉, 抬起眼来,见是一朵不知何时落在了衣袖上的蔷薇花。 蔷薇的花瓣, 永远都是五的倍数。我的名字叫令薇,而我五哥排行第五,所以我跟我五哥, 生来就最有缘分、最最亲! 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跟人炫耀的一句话…… 阿渺默然捻起袖间的蔷薇,举至眼前, 泪水蜂拥而出。 可她, 不是真的萧令薇…… 那个本该叫作萧令薇的女孩, 并不是她啊! 阿渺埋低头, 呜咽地哭出声来。 夜风吹拂着满林的树叶,簌簌轻颤。不远处的平原之中, 有疾驰的马蹄声渐行渐近。 阿渺拭了拭眼泪, 抬起头,扶着树干站直身来。 借着月光,她看清马队行来众人皆是北疆装束,当前一人英姿挺拔, 单手挽缰的姿态流露出一股张扬矫健之意,正是她自小就熟识的安思远。 阿渺心中有念头飞快闪过,纵身跃下,拦在了安思远的马前。 安思远勒缰看清阿渺的模样,随即翻身下马。 “你怎么在这儿?” 他原来是找萧劭的,却不想在山外先撞上了从天而降的阿渺。 阿渺看见安思远,就忍不住想到嬿婉,想到嬿婉,心里就忍不住有些愧疚。 她沉默了一瞬,开口道:“思远,你能把马借给我吗?” “你要马干嘛?” 阿渺了解安思远的脾气,不跟他解释清楚,自己这马也是借不成的。好在他个性张扬,又叛逆惯了,倒也不会说她什么。 “白瑜骑马走了,我要去追她。我哥哥不让我去。” 安思远想了想,果然也不多问,吩咐一名随行把他的马让了出来,牵到阿渺面前:“我的坐骑太烈,你控制不了。骑这匹,我带你去追!” 阿渺在天穆山确实没什么机会学骑马,只偶尔有几次在山下骑过岑大雇来拉粮食的马,纵马飞驰的经验是一点儿也没有。出于这个原因,萧劭也根本想不到她能一个人追去东海。 阿渺点了点头,抓住辔,姿态轻盈地翻身上了马。 安思远也重新上了坐骑,叫过一名亲随吩咐道:“你帮我去给魏王传个话,让他有空去看看嬿婉。别把公主的事说漏嘴!” 亲随领命,带着余下几人继续前行离去。安思远调转马头,一手持缰,一手挽着阿渺坐骑的缰绳,问明方向,带着她疾驰而出。 安思远对北行的路径还算了解,得知白瑜去的是东海,很快在心里作出判断,料想大概率是会取道八方关一带,便朝着那个方向一路急行。 一连驰奔了一个多时辰,安思远瞧着阿渺脸色似乎一直不大好,担心她不善骑马、颠簸得难受,加之马匹长时间疾驰,亦需稍作休息。 “咱们休息一下吧!” 他勒住缰绳,下了马。 两人牵马走到一处避风的山石处,将马拴至一旁。安思远脱下大氅,铺到地上,对阿渺说: “你躺下,弯一弯腿,会舒服些。” 阿渺初次策马疾行,虽然一路被安思远提点着姿势和技巧,还是难免有些吃不消,大腿内侧又僵又痛。她慢慢坐到大氅上,却终究不好意思照安思远说的那样舒展身体,只曲起腿揉了揉,道: “我没事。” 小时候在他面前练功,什么样的姿势都做过,如今懂得东西多了,再不敢那般自在了。 安思远从坐骑身上取来一个皮酒囊,打开塞子,递给阿渺,“夜里风大,喝点马奶酒,可以暖暖身子。” 阿渺接过酒囊,迟疑了一瞬,仰头喝了一小口,觉得味道有些奇特,紧接着嗓子里划过一道辛辣感,忍不住咳嗽起来,“好呛人……” 安思远望着阿渺的模样,笑了起来,挨着她在旁边坐下,“习惯了就好。嬿婉第一次喝的时候都呛哭了,可现在也挺喜欢的。” 阿渺听他提起嬿婉,思绪一下子又紧绷起来,垂了垂眼,问道: “嬿婉她……还好吧?我听哥哥说,她今天受伤了。” 安思远想起今日笄礼上的变故,亦有些沉默,隔了片刻方才说道: “她没事,就是怕额头留疤、以后嫁不出去,一晚上都哭哭唧唧的。” 笄礼上的发生的事太过突然,场面一时差点失控。他与嬿婉虽然是吵吵闹闹着一起长大的,但实则感情很好,见到妹妹受伤、其后又揪出了主谋,安思远同其余的北疆将领一样,当场就想动武,按照北疆的方式、让皇室给个交待! 父亲思忖片刻,却稳住了他,说:“这件事,魏王自会给我们一个说法,以他行事的方式,不会让你妹妹白白受罪。从大局上看,这事表面上是我们吃亏,实则有益无弊。” 安思远静下心来,依稀仿佛领悟到什么,却又理不太清、或者不愿理清,胸口里憋得难受,索性打马去找萧劭,想找他问个明白。 可半路遇上了阿渺。对着她,那些想问的话,就再也问不出口了…… 他岔开话题:“五哥胳膊上不是也中了一箭吗?笄礼上又没来得及让医官瞧,没伤到筋骨吧?” 五哥也中箭了? 阿渺失神回想,这才依稀反应过来、萧劭为何特意换了衣袍才来见她…… -- 第109页 为了把戏做足,他竟不惜伤及自身,还一直装得若无其事,被她那么用力地甩开了手,居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安思远见阿渺面色微惘、眼角莹光涌动,吓了一跳。 “五哥他没事吧?” 阿渺回过神来,垂眸,摇了摇头。 “那就好。” 安思远松了口气,又道:“原本见你没来笄礼,我还挺气的。可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倒是庆幸你没来。” 他注视着阿渺,迟疑片刻,飞快地伸出手、指尖在她的眼角轻轻拭过,抹去了那一点晶莹,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仰躺到地上,双手交叠在脑后,望着满天繁星,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狂跳了几下。 阿渺有些怔住。 眼角被安思远触碰过的地方,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她抬手摁了摁,继而陷入了沉默。 过了会儿,她把酒放到安思远的身旁,斟酌说道: “刚才我跟着你骑了一路,御马的技巧都学会了,也知道该往那个方向追。要不你就先回去吧,不然安侯他们会担心的。” “没事!” 安思远听出阿渺言语间的关切之意,心情不觉放松下来,“我送你找到白瑜那丫头再说!” 山林外的平原开阔,夜幕笼罩、虫鸣星灿,夹杂着草木清香的夜风一阵阵吹过,跟他自小就熟悉的北疆夜晚倒有六七分的相似。 安思远侧过头,望着阿渺。 “你还没告诉我,你去追白瑜做什么?她到东海又是去干嘛的?是因为今天见着你们师父,他有安排?” 阿渺欲言又止。 她去追白瑜、去取黄金,归根结底,是因为萧劭答应过安侯,必须在三个月之内送去一百八十万两的军资,否则风闾城和萧氏皇族间的盟约,就维持不下去了。然而这样的答案,面对着风闾城的少主人安思远,她又该如何开口去说? “就是……有些事要跟她说。” 阿渺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含糊地应了声。 夜风托起她鬓角的一缕青丝,在颊边徐徐地打着旋儿。她抬起手指,飞快地将发丝掠到耳后,不着痕迹地微微垂下了头。 身边男孩热切的目光,带着少年郎独有的炽热温度,让她即使百般回避,却总还是能随时随地地感觉到。 小的时候,他们其实常常这样相处,或是躺在草地上、或是坐在树下,赏着风景,聊着心事。安思远想当大将军,阿渺想当铸剑师,两人拿松果石子在地上摆出打仗的军阵,脑袋凑在一起讨论什么兵种该用什么兵器…… 可那样惬意而单纯的心境,为什么一长大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呢? 阿渺曲起双腿,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上,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思远,你觉不觉得长大以后做的事,一下子就复杂了许多?为了实现一个心愿,就不得不先做许多别的事、牵连许多别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像小时候学武那样,简简单单的,单靠着自己努力就能达成呢?” 就像最初与安氏的兄妹俩相识相交,可以只凭喜好、心无旁骛,后来慢慢长大,把牵系的利益纠葛看得越发清楚,再能真心说出的话就越来越少。而比她更早卷入朝权争斗的萧劭,只怕连一个能吐露半句真言的朋友都没有…… “那是因为人长大了,想要实现的心愿也变得大了。小时候轻易能得到的满足,现在觉得没意思了呗!” 安思远被阿渺的话勾起了共鸣,坐起身来,扯过一根草在指间碾着,“小时候逮只鸟、捉条虫都能兴奋一整天,长大了谁还稀罕那些?想要的东西多了,付出的也就多了,为了更大的目标,不但自己要多付出,同行之人也不能懈怠,所以你还得随时顾及着别人的想法,自然就变得复杂了。” 他想着心事,继续说道:“小时候我带虎子他们去捉飞蝗,没人会不听我的指挥,因为那种事到底简单,又无需赌上身家性命,大不了错就错了。可在战场上领兵打仗就不同,每一道决策都有可能改变整场战局的胜负、影响无数人的生活。有的时候,为了大局,还得学着割舍牺牲,拿少数人的命、去换多数人的命。我一开始,也觉得挺郁闷的。” 长大了,就得渐渐学着参与朝政上的那些弯弯绕绕,学着弄明白担负在肩上的责任、不仅仅只是领兵冲锋陷阵而已,学着为大局、舍小义,学着让自己的心变冷变硬…… “那你……” 阿渺扭头看着他,“你牺牲部属的时候,就不会愧疚吗?” “愧疚当然有。” 安思远松开手里的草沫,送入夜风中飘逝而去,抬头吸了口气,“可我们安氏麾下的兵将,都有一个相同的心愿,要捍卫北疆安宁、不被柔然人侵掠!只有疆土安宁了,兵士们的家人和族人才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为了实现这一点,就算牺牲了也值得。” 阿渺沉默了片刻,问道:“那你们现在跟我哥哥一起谋事,万一……万一出于大业考虑,要你们作出牺牲,怎么办?” “那就牺牲呗!” 安思远又扯了一截野草,突然觉得自己先前没想明白的一些事、好像渐渐地想通了: “我们北疆物产不多,要靠着中原王朝才能让百姓活得好些,所以当初我爷爷跟你们大齐达成了盟约,为你们、也是为我们自己,守住北疆。这盟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几年磕磕碰碰的,看起来,也只有五哥是能真正兑现承诺的人。当初他在风闾城住的那几年,大家都挺服他的,后来朝廷断了我们的军粮,也是他偷偷从自己封邑送来过粮草……只要他以后一直兑现承诺,不把我们当傻子,将来打下洛阳后能彻底解决北疆供粮的难题,我愿意听他调遣!” -- 第110页 他的视线与阿渺的交汇一瞬,又有些窘迫地飞快移开,清了下喉咙,补充道:“还有,他也不能把萧令露硬塞给我。否则我死也不听他的!” 阿渺还在琢磨着安思远之前的话,心里沉甸甸的地方好像变得滋味复杂起来,想起哥哥,忽而生出了许多懊恼。 隔了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安思远的后一句补充,禁不住也微微红了脸。 “你不喜欢萧令露……” 阿渺低声开口道:“可我……以后,不会是大齐的公主。” 萧喜想要将令露嫁去安氏,安侯明面上没有回绝,私底下也亲口对阿渺说过不会勉强她的承诺。两家联姻之事,如今停滞在了似定未定的局面。而阿渺与安思远的那桩婚约,至少从表面上看,是有几分不了了之的意味了。 阿渺微微侧头,面容神情隐在晦暗的夜色之中,“今日见到师父,他问我能否一直留在天穆山,一心一意地专研武学。我现在,还没法做到,但将来,或许会的……” 安思远盯着阿渺,慢慢领悟着她的言下之意。 出乎阿渺的意料之外,他竟然没有像以前那样发火动怒,移开视线,低头碾着指间的草,半晌,轻声开口道: “上次我爹跟我说,你比我有志气。我回去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我说话做事容易冲动,论智谋性情,都比五哥差太远……你身边有那样的兄长,再转过头瞧我,自然是看不上的。” 今日笄礼上出了那么大的变故,女眷、军将、朝臣乱作一团,亏得有萧劭在场,极快地将各方势力安抚住,该审的审、该杀的杀,迅速果决,干净利落,任是哪一方的人都挑不出错处。 当初在风闾城的时候,安思远就明白,萧劭身上的那种风度与智慧、大概是自己穷尽一生也学不会的。阿渺来了沂州,成日跟在萧劭身边,眼界自然也就高了,如今她找藉口拒绝自己,实在情理之中,没什么好抱怨的! 安思远把手里的草一扔,站起身来,攀到山石高处、临风而立。 “可我不会放弃的,阿渺!” 他沉默了片刻,居高临下地转过头来,清透的眼珠映着星月之光,亮晶晶地望着阿渺: “总有一天,我会建功立业,让你瞧得起我、心甘情愿地想做我的媳妇!” “我爹说了,如今沂州的局势变了,我们可以回风闾城筹备南征了。等到了攻打洛阳的那一日,我一定会是前锋,一定会破关夺城,一定不会让所有人失望!” “你等着瞧吧!” 安思远冲阿渺咧嘴笑了笑,扭头望向夜幕中的平原,抬起双手、拢在嘴边,大声而激昂地高喊道: “你们等着瞧吧!” 远处苍茫起伏的山峦暗处,遥遥地传来了起伏的狼嚎,嗷嗷呜呜,应和着回荡原野的喊声。 阿渺仰望着月色下迎风而立的男孩,胸中突然有股辨不清缘由的热意涌动开来。 是啊,他们都只是十来岁的少年少女,未来还那么长,又有什么是一定不可能的呢? 只要肯去试、去做,总会有所成就的! 阿渺撑起身,攀着山石而上,站到了安思远的身旁,眺望暗夜中的原野。 苍茫晦暗的浓重墨色,肆意而张扬地延展着。 阿渺学着安思远的动作,也大声地喊了句:“你们也等着瞧我吧!” 她要去找白瑜,要帮哥哥,要报仇! 师父和映月先生花了一辈子时间钻研武学医学,老和尚也能为了夙愿百折不挠,白瑜心里装着复仇的执念、难受成了那样也咬牙挺了过来,就连一向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安思远,也有了一心一意要去实现的心愿。 她惦记了这么多年的复仇大计,如今南征在望、只待军资,自己终于有了亲力亲为可添助力的机会,说什么也不会退缩! 你们,等着瞧吧! 第59章 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安思远和阿渺重新上路, 向北策马疾驰。所经之处,地貌越渐开阔。阿渺驱策起坐骑来,也越发地得心应手。 两人行出一日, 沿途亦有投店小憩,到了通往八方镇的大道,阿渺觉得必须劝服安思远返行了。 “如今我骑马没问题了,可以自己去找白瑜。你若再不回去,安侯他们会担心,我哥哥也会起疑心。我可不想他派人来捉我回去!” 小时候不太明白男女之防, 如今懂了, 再一起同行同住便觉得尴尬起来。 催他离开,一方面确实是顾及沂州的人和事, 另一方面,却也是自己不想再多领他的情。 虽然安思远愿奉萧劭为主,将来免不了一起共谋大业、并肩作战, 可有些别的事,她实在是给不起承诺, 也就不敢滥给希望…… 安思远虽见阿渺一路上应付自如, 但到底有些不放心, “你真要一个人走?” “我是穆山玄门的弟子, 能有什么危险?当初去沂州的时候,我还一路步行呢。” 阿渺态度坚决, “而且安侯要回风闾城筹备南征之事, 你不是要当前锋、要顾全大局的吗?难道说过的话不算数?为大局考虑,你还是赶紧回去比较好!” 安思远懊恼道:“我就最恨我这张嘴!说话从来不过脑子……” 阿渺被他逗笑,“那你以后想好了再说呀。先在心里默问自己三次,‘说了会不会后悔’, 然后再开口。” -- 第111页 “以后会不会后悔,谁又能预先知道?” 安思远想了想,摇头,“算了,太麻烦,我宁可说傻话!” 他少年心性,被阿渺一直催促着返行,脸面上终归有些挂不住,也不好再犟,把阿渺她送到了临近八方镇的路口、见来往的商贾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勒马停行,把自己坐骑的上乘鞍辔等物都换到了阿渺的马上,并留下水囊银两给她。 “那你找到了白瑜就赶紧回去!实在找不到,也别往北走太远。五哥那里,我尽量帮你多瞒几天。” 萧劭发火的样子他虽然没见过,却有的是办法让人觉得害怕。 “到时候,你再帮我……跟哥哥说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跟他置气,我只是……只是……” 阿渺低垂着眼眸,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述。 安思远笑了,“行了,我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我也是有妹妹的人,知道这事怎么说能让他不生气!” 两人在镇口话别。 安思远怕自己再纠结,索性扬鞭抽马,绝尘驰去。 阿渺挽着缰绳,望向尘土中少年一人一骑离去的背影,有些惆怅复杂地沉默了一阵。 要是永远都能像初遇时那样,一辈子只简简单单地做朋友,该有多好…… 阿渺调转马头,驱策坐骑,随着入镇的车马人流,一日疾行,到了汇通南北、商贾杂集的八方关。 她想了想,白瑜他们若是走大道、白日里也赶路的话,必然没法黑衣蒙面、引人注意。只要白瑜没有遮面,她的形容举止便极容易给人留下印象。 安思远告诉过阿渺,北方的这种商镇通常设有喂马的草场和茶水铺子,供来往的商贩歇脚和用餐。想来人多见识多,就算白瑜没有在那里停留过,也兴许有人曾在路上见过他们。 阿渺问明方向,打马去了草场。 草场外围,几个牛马贩子都聚在马棚处闲聊,听见蹄声、侧头瞥目,瞧见一妙龄绝色少女,驱策着高大骏马徐徐而至,几人不由得顿住了交谈,齐齐朝着阿渺的方向转过身来。 其中一个矮壮青年,冲着阿渺吹了个唿哨,扯着道笑,问:“小妹子是来喂马、还是来卖马的?” 阿渺客气问道:“你们有没有见过一队人,里面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姑娘,大眼睛,背上背着一柄环首刀?” “环首刀?” 矮壮青年跟几名同伴交换了个眼神,转向阿渺,呲牙笑道:“环首刀没见过,不过哥哥这里有别的刀,你想瞧瞧不?” 几名贩子立马哄笑起来。 矮壮青年出了风头,甚是自得,索性又继续道:“哥哥的那把刀,锋利坚硬,无往不……” 他话未说完,只觉得喉头突然一紧,像是被骤然卷来的布帛之物狠狠缠住了脖颈,顷刻间就喘不过气来! 周围诸人也敛了笑意,震惊地望向马背上遽然出手的阿渺,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阿渺手里握着冰丝链的另一端,轻轻绞动,半弹开的铁蔷薇划在矮壮青年的脖子上,只要再用点力,便能叫他身首异处。 她语气淡缓:“你戏弄我可以,但亵渎我哥哥、我可就生气了。” 矮壮青年无法呼吸、胀得满脸通红,眼看就要昏厥,旁边的贩子替他求饶道: “朱二就是个喜欢耍嘴皮子的货,女侠大人有大量,莫要跟他计较!快些松手罢!” “女侠的兄长,一定是人中英豪,朱二这小子给他提鞋都不配!绝不敢再乱自称!” “女侠打听的那路人马,午后曾经路过!” 阿渺撤回冰丝链,问道:“那他们后来去哪里了?” 午后路过的话,距现在不过一两个时辰,应该能追得上! 贩子说:“我给他们添草料的时候,好像听他们提到镇北的霜叶山庄。” 霜叶山庄? 阿渺问清方向路径,调转马头,离去前,又侧头盯了眼被众人扶到一旁、还在喘息咳嗽的朱二,对他说道: “你可得长点记性,别动不动耍嘴皮子占别人便宜。想要出风头,不如上战场,跟柔然人使坏去。” 她出手凌厉迅速,以至于刚才众人都没看清那白链是如何缠上朱二脖子的。可说起话来,却并不凶狠,模样又生得极美,姿态中还有种上位者独有的不徐不疾,种种矛盾交织在一起,给人留下的印象,实在深刻无比。 朱二红着脸咳喘着,拼命点头。 望着阿渺的背影离开了草场,他转过头问刚才提供线索的贩子: “你午后真看见她说的那个姑娘了?” 贩子抓了抓头发,“我那不是为了让她放了你嘛!反正也是一队人马,跟她一样也像是有钱人出身,骑的马又都是上等脚力的,应该就是一路人……” 阿渺按照贩子指的方向,策马出了镇,沿着山谷继续向北走。 她自然不敢全信牛马贩子的一面之词,一路上也不断向人打听求证,倒真遇见好几个人也都说曾见到一路马匹精良的队伍,确实往霜叶山庄的方向去了。 阿渺心想白瑜等人赶路,衣着装扮或许会有意掩人耳目,但坐骑的优劣却是无法隐藏,必然是脚力极好的千里良驹。八方镇一带来往的大多是些平民商贩,那等精良配置的马队、确实极有可能就是白瑜他们,便当即打马加速,沿着崎岖山路急向北追了过去。 -- 第112页 夕光西斜,入目的山丘植被越来越显光秃萧索,四周偶见的村户也越来越少,偶尔有老鸹飞落在枝叶稀疏的高大桦树之上、“啊啊”地乱叫着。 阿渺十分讨厌老鸹的叫声,总令她不自觉想起阿娘去世的那一晚,胸口发闷,透不过气来。她扬鞭打马,想要再加紧行速、快些奔过这讨厌的老鸹林子,却不料身下的坐骑突然驻足,振鬣长嘶一声,紧接着受惊般的前蹄高抬,在原地打起了转。 安氏的战马皆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受过严格的训练、因而能应对战场上的诸多变化。阿渺见状不由得警觉起来,勒缰四下环视一番,不见有异,又翻身下马,低头查看地面上的情况。 左侧的灌木丛,似乎有被压碾过的痕迹。 她将马拴到树林边,沿着痕迹,往灌木深处寻去,穿过一片荆棘丛、进到矮松林前的一片空地上,抬眼一看,竟见地上赫然躺着几具死尸! 阿渺的心急跳了几下,大起胆子走上前去,蹲下身去查看那些尸体。 一两人身着缁衣,身上多处刀口,为不同兵器所伤。另外几人的装束更像普通平民,皆是一刀致命。 阿渺留意查看死尸的容貌,依稀记得似乎曾见过其中的一名缁衣男子,且其衣料、与上次白瑜同刺客交手时所穿衣物,十分相似,当即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站起身来,往松林深处奔去。 难道是白瑜他们遇到了劫匪? 按理说五哥麾下的那些人武功应该不弱,怎么可能轻易被普通人所杀? 难道是对方人多势众?又或者是设下了埋伏? 阿渺心中飞驰电掣着无数个念头,四下查寻人行痕迹,沿着灌木压斜的方向朝林间深处急行,待越过一大片干枯虬曲的荆棘,远远地似乎能听见兵器打斗的声音。 灌木延伸的尽头,是另一片山林的起始,居中略显开阔之处,几名平民装束的男子,各据一角,正在齐力围攻当中的一人。此时夕阳西沉,余晖昏黄,兵刃上折射出星芒点点、闪烁翻飞,不断发出金属相撞的铿然声。 这些人虽是平民装束,手中兵器却是不俗,出手时彼此协作、甚有章法,其中一人,手中扯着根细长的铁链,链条的末端坠一枚带倒钩的铁流星,携着风声向目标击去。另外两人则手持短弩,自外围搭弦拉弓,羽箭疾发而出,阻断了目标的退路。余下诸人各执刀剑,蓄势待发,只等时机一到,便强攻而上。 被围攻在中心的那人,姿态却无惊惶之意,先是头微微后仰,避开了袭至面门的铁流星,同时衣袖翩飞,手里软剑横扫而出,直斩铁链之上。 羽箭夹杂风声疾至,那人手中软剑又变斩为缠,身形骤然跃起,借助铁链拉拽之力临空侧身,风姿历落地避开了箭矢,手中银剑同时弹向一名执刀之人,拉划在其脖颈之上,顷刻带出喷涌的殷红鲜血! 他出手时,姿态飘逸、丰神脱俗,却无端给人一种狠戾无情的意味。缚目的天青色系带,随着主人的动作在空中扬出起伏的弧度,继而徐徐飘落。 是他? 立于林边的阿渺心中一惊。 那个曾在天穆山同她交过手的青门弟子无瑕,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第60章 今日还你,便算两清 围攻诸人见对方出手狠厉精准, 不觉皆面露惶色,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索性一涌而上, 兵刃银光齐齐劈向阵心。 阿渺来不及多想,飞身掠近,手中冰丝链急弹而出,另一只手凭空击出一掌,使出七十二绝杀中的一招“风雨如晦”,震在了近旁的一株松树之上。冰丝链缠入最靠近阵心一人的长剑之上、隔断住了其后几人劈下的兵刃, 掌风震落的漫天松针, 被再度抖动的冰丝链缎面横扫而出,犹如灌入了神力般的, 直刺诸人的面门! 松针虽非坚硬之物,但刺入眼睛却足以令人乱掉方寸,加之阿渺出现的猝不及防, 围攻的众人既惊且惶,手中招式一缓、当即就露了破绽。 然而那目盲的无暇却不受松针之扰, 软剑银光翻转、如虹贯日, 趁此一瞬之机掠圆而出, 顷刻划破数人咽喉。 两人一袭一杀, 虽未交流一言一语,却配合得浑然一脉、天衣无缝。 可阿渺却并不想取那些杀手的性命, 急喊道: “先别杀!” 无瑕不为所动, 剑影弧光之下,已是再无活口。 阿渺又急又气,收回冰丝链,奔上前查看倒地诸人的情况, 只见刀口之处鲜血汩汩,皮翻肉裂、深可见骨,哪里还有一丝生机? 毕竟是她间接导致这些人丢了性命,阿渺胸中泛起一股愧疚,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那日白瑜杀人后的心情,嗓子里堵得万分难受。原本她是因为怀疑这对平民装束的杀手、跟之前杀了魏王府暗卫的人是同一批,想要擒住查问,以此打听出白瑜的情况和下落。 谁料到这名字和性情都狂妄的青门弟子,下手竟是如此狠绝…… “你最好别碰尸体。” 身侧的无瑕,一脸神情疏漠,默然收起软剑、摁入腰间蹀躞,“上面有毒。” 有毒? 阿渺竭力忍下不适,站开了些身来,却看不出尸体上有中毒的迹象,“什么毒?”顿了顿,又追问道:“这些人是谁?为何要杀你?” 她担心对方没认出自己,“我是穆山玄门的弟子。上次我们在天穆山……见过面的。” -- 第113页 不但见过,还打过…… “我知道。” 无瑕语气淡漠,依旧是散漫柔软的京都口音,“我认得你的兵器。” 他转过身,朝松林边的一丛灌木走去,弯腰从后面抱出一个人来。 阿渺跟了过去,认出正是那日同他一起上山的小僮。小僮像是受了伤,衣服上沾染着好几处血迹,人昏迷未醒,四肢软软垂下。无瑕查看了一下孩子的脉搏,掏出药瓶喂了他一些药露,然而将孩子抱起,站直起身来。 阿渺见那孩子似是伤得不轻,小脸上血色全无,“他没事吧?” 无瑕沉默不言,起身时、被地上的荆棘绊了下,身形微微一晃。 刚才他以一敌众,纵然身法凌厉,却也受了不少伤,衣袍上血迹斑斑。而从前充当他眼睛的师弟又昏迷不醒,行动间再难如往日那般从容。 阿渺下意识伸手,拽着他的衣袖、拉扶了一把。 无瑕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体,从阿渺手中将衣袖抽了回去。 “无需你帮忙。” 他微微侧过头,似乎辨认了一下夜风的方向,然后转过身,抱着小师弟便缓缓朝松林中行去。 阿渺早领教过这人性情的疏离与冷漠,知道跟他交流不会容易,但心里担忧着白瑜的状况,还是厚着脸皮地跟了过去,拦在面前。 “你虽然不需要我帮忙,可我刚才毕竟已经帮了,就算你不言谢,也至少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吧?” 夕光已敛、夜幕初临,林间光影晦暗,零零碎碎地投印在男子的面庞上。 “你出手帮我,自然有你的目的。” 他的口音,明明是阿渺最熟悉而眷恋的柔软乡音,偏生却语气冰冷,“既然是为达成自己的目的,与我又有何干?” 阿渺不可置信地仰头瞪着他,恨不得用目光在他覆目的轻纱上剜出两个洞来。 她将语气竭力控制得和善:“那就算是我现在诚心诚意请你帮忙,可以了吧?” 无瑕越过她,继续前行,“不想帮。” 阿渺拦住他,语气渐转锋利,“我前几日刚见过映月先生。你这般无礼,就不怕连累你们青门的声名?” “师叔祖若因为这般小事就为难我,那我不敬他也罢。” 阿渺此生见过的怪人不少,却还不曾遇到过眼前这种油盐不进的。 “既如此,那我也不必顾及青门的面子了?上回你使诡计让我划伤了手,我可还一直记着呢。” 她双手拉开冰丝链、钩动暗藏的乌金丝,将寒铁雕制的蔷薇花“啪”地一声弹开,径直掠向无瑕的脖颈。 无瑕听到风声,却不避不躲,任由那蔷薇花缠上了自己的咽喉,锋利的花蕊划过下颌、留下了一道鲜红的血痕。 “你!” 阿渺这回真是无语了。 这又是什么攻心的招数?伏低作小、装可怜吗? 无瑕淡淡道:“上次交手,迫你划伤了自己,今日还给你,便算两清。” 他单手托住怀里的孩子,另一只手抬到自己脖颈处,慢慢地将绕在上面的冰丝链解开、扔下。 “下在那些尸体上的毒,是为了除掉他们稍后跟来查看的同伙,并不是有意针对你。你的死,亦与我无关。”语毕,重新抱好师弟,朝前缓步而出。 她的死? 阿渺听得一头雾水,正要开口,忽觉得自己腕间脉门一阵剧痛,酸麻感沿着手少阳三焦飞快地蔓延开来。 不好,中毒了! 她来不及细想,连忙盘膝坐下,运功抵毒。 一定是刚才检查尸体时,不小心染上了这人下在尸体上的毒。 好个阴毒卑劣狡诈之人! 阿渺恨不得把平日从卞之晋和安思远那里听来的脏话、一股脑地全部倾倒到了无瑕的头上,将他骂个体无完肤! 她自小就被教导着要对人客气有礼,行事也必然考虑大局,可不知为何,对着面前这人,竟有了种什么都不想再顾忌的劲头…… 抬眼瞧见那天青色的衣袍掠至自己身侧,又想起师姐说的青门中人打赢了会弄去囚禁虐待之类的,心怦怦狂跳了几下,差一点运岔了气、霎时喉间一股腥甜。 无瑕从阿渺身旁走过,却丝毫不曾放缓步速,施施然而行过,仿佛她已经是个死人。 阿渺抑住情绪,合上双眸,努力将意识集中。 她体质特异,能脉门自行闭气归谷,自是与常人不同。忍着痛,从手少阴心脉反推气血逆行,不出一柱香的工夫、便将那毒逼出了体外。 待解完毒,方又才意识到,这毒虽容易沾染,毒性却不算强,根本不是那人说的那般骇人严重。想必他又是故意攻心,夸大其词、扰人心志!若不是她心性坚定,且又体质特殊,常人被他那般一吓,必是忧思忡忡、心绪难定,耗费几个时辰都未必解得了毒! 阿渺恨恨咬牙,站起身,朝着无瑕离去的方向,发足疾奔着追了过去。 他总这样不择手段,那她也就不必客气有礼了! 松林的外缘处,无瑕抱着小师弟,慢慢寻到了通往坡顶庄园的石阶。 此时夜幕已暗,草木略带潮湿的气息被微风拂散,静静地四溢开来。他脚下触到一截台阶,心中默默数着数,缓缓拾阶而上,朝前走去。 空气中的某种味道自上而下地溢了出来,令他神情微微一紧,警觉地停驻了脚步。 -- 第114页 与此同时,身后突然有一道劲风袭来,冰丝链破风的泠然响动直击他的后心! 他旋身而起,一手护住怀中小僮,一手探向腰间蹀躞,却不料那冰丝链亦半路变换了方向,卷向他探手的位置。 蔷薇花机栝展开,花瓣直割向无瑕腕间脉门。 无瑕撤腕闪避,阿渺反应迅速,卷住他腰间蹀躞,“喀”地割断了开来。 软剑在半空弹开,阿渺伸手去接。 这人的兵器既软又利,她早就想好生研究一番,眼下若夺了他的利刃,再交起手来,他便更没了胜算! 阿渺手伸出一半,又蓦地想起刚才那些尸体上的毒。 她没见过他直接接触那些杀手的身体,所以那毒多半……是涂上了兵刃之上? 阿渺一瞬的犹豫,手上的动作便慢了一分。 无瑕反手接住软剑,手腕急转,电光火石般的朝阿渺绞来。 阿渺掠身避闪,纵身上了阶顶的平台,冰丝链缠入臂间,另一只手将刚才从蹀躞上卷来的另一物扬了扬: “你这香囊里装着什么宝贝?” 她退到一口井边,做势要扔下去,“扔到这井里、沾了水会不会坏啊?” 香囊不大,里面硬物摸起来形状起伏,有点……像小女孩用的发饰? 无瑕抬手摸了摸腰间,面色骤变,一向的冷漠疏离化作了紧绷焦灼: “还过来!” 阿渺抿起嘴角,有点奸计得逞的小愉快。 对付这种人,还真不能客气,就该一开始就使坏,以毒攻毒! “那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那些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你?你在附近还有遇见过别的人吗?” 无瑕握着剑柄的手指紧了紧,朝阿渺的方向踏近一步。 阿渺顾忌着他剑上的毒,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正要开口说话,却猛然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平台上方的建筑爆发出冲天火光,震得脚下青石板哗哗倾翻。 人尚未稳住身形,响声再度暴起,平台下的整片坡地与石板被掀翻裂开,铺天盖地地倾斜了下来! 第61章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阿渺反应再机敏, 也抵不住周围无处可凭附,飞落的砂石遮挡视线,让原本就已身处黑夜的视线愈加模糊。 她感觉到身体的坠落, 一面迅速触摸可攀附的借力处,一面将冰丝链迅速抛出。 几块石头擦着她的耳边落下,坠地时发出咕咚的响声。阿渺侧身闪避,拽着冰丝链的手上感应到一股拉力,整个人总算是止住了下坠之势,连忙将手探出、四下摸索。 头顶上方黑咕隆咚, 还不断有细碎的沙石落下。 她担心沙土迷眼, 微微垂目,感觉鼻尖像是触到一截柔软的衣物, 伸出手往前摸了摸,好像……有点什么不对劲…… 头上的沙石终于簌簌落完,耳边渐渐安静下来, 顶部依稀有微弱的光亮泻入。 阿渺习武多年,目力极好, 慢慢睁开眼, 借着一星半点的光亮、艰难地打量四周环境—— 她的身体, 像是被悬吊在一口井的中央, 井壁光滑垂直,难以寻到支撑点。底部一团漆黑, 看不太清, 但根据之前石块落下的声音判断,应该是有水。 触在她鼻尖的,则是一截柔软的布。 确切的说,是某人衣袍上的一截布…… 阿渺的视线适应了光线与距离, 终于看明白眼前境况的一瞬,差点没叫出声来。 那个阴险狡诈的青门弟子,落在了自己的上方,一手托着小师弟、一手伸出撑在井壁上,双脚分踩在井壁的两处凸起点上,而自己的冰丝链,刚好绕在了他撑出的那只手臂上! 也就是说,只要他松手,自己就得掉下去…… 她连忙四下搜寻,也想在井壁上找到可以落脚的凸起点、稳住身形,可偏偏周围的石壁都光滑无比,甚至还长满了青苔。唯一能落脚的,就是无瑕此刻占据了的那两处。 “香囊还我!” 头顶上,传来了男子的声音。 阿渺想起井口炸裂之前、他明明离自己还有一两步的距离,莫不是就是为了拿回这个香囊,竟跟着一起跳进来了? “你拉我上去,我就还你。” 无瑕没答话,却也没动。 阿渺明白他此时也用不上力,不松手、便是默许了自己借力上攀,遂也不计较,拽住冰丝链,往上攀行。 可人刚移动了一下身体,又意识到不妥。 井道狭窄,堪堪容得下两人同时挤过。此时她落在他的下方,鼻尖正对着他衣袍的下摆,往上攀行数寸,脸就几乎快贴上了他的大腿,若再往上…… 阿渺想起那晚跟嬿婉的闺房夜话,面颊不自觉地发起烫来,再不敢动弹半分。 早知道就不该听嬿婉说那些瞎话,还像从前那样什么都不懂多好! 但人的力气终归有限,这样悬在半空并非长久之计,且她也不放心将自己的安危一直托付在他的手上。阿渺纠结了片刻,一咬牙,闭上眼,尽力扭头避开,迅速拉升身体、向上攀去。饶是如此,手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腿、小腹…… 男子身体所特有的、因为紧实而偾张肌肉所散发出的热度,夹杂着淡淡的杜衡与檀香的气息,蹭在她的鼻尖,羞得她满面火烫,却偏又没有办法避之不碰。 幸好这井中光线黑暗,对方又是盲人、什么都看不见,阿渺暗自开解着自己,没有被窘迫束缚住行动,很快攀至贴近无瑕胸口的位置,伸出脚、勉强能够踩到井壁上凸出的石块,将支撑身体的凭靠力转移了一些过去。 -- 第115页 她一手撑壁,一手去解缠到无瑕胳膊上的冰丝链。 两人的身体,无可避免地紧紧贴靠。 无瑕将手臂挪开了些,“香囊还我。” 阿渺十分无语。 遭此变故、生死难卜,都掉进井中这么长时间了,这人开口闭口地就只惦记着他的香囊…… “行了,还给你。” 她从腕间解下香囊,塞到他手边。 亏得这香囊上有系绳,坠井时被她的手指勾住,不然他还真得一脚把她踢进井底去! 无瑕接过香囊,攥进手心,支撑的动作因此变得愈加艰难。 他身上本就有伤,又要一直托着小师弟,单靠着一只手臂支撑自己和阿渺的重量、已是拼尽了全力。 阿渺见三人挤到一处,实难挪动手脚。无瑕的身型比她高大许多,堵在井中间,让她既看不清井口的情况、也没法尝试出井的方法。 要想脱离眼前困境,就必须彼此合作。 “我帮你把你师弟捆到你背上,你便能多腾出一只手。这里井壁上到处都是青苔,想要爬上去不会容易。” 她决定暂弃前嫌,提议道。 无瑕也明白情况艰险,冷然沉默片刻后,没有拒绝,依照阿渺所言、调整了一下姿态,将师弟挪到后背。阿渺与他对面而立,手臂从他腰侧伸至身后,用冰丝链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捆到了他的身上。 她伸手触了触孩子的额头,觉得烧得烫手,显然已是伤势极重。 “你身上的药露呢?拿给我再喂他一些。” 无瑕拿回了香囊,语气便又恢复了从前的淡漠疏离,“无需你管。” 阿渺怒极反笑:“我管得是他,又不是你,你怎知他不愿被我管?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般的戒心深重?” 从宫廷到江湖、她也算是跟各色人等打过交道,暴躁者如师兄,讥冷者如师姐,话少者如白瑜,因她从小跟在萧劭的身边、学他待人接物,亦懂得如何机变应对,可偏生就从没遇见过像无瑕这样的人,仿佛对什么事都不关心不在意、比老和尚还无欲无求,一点儿让人可以投其所好的地方都没有! 考虑到眼下的局势,阿渺呼了口气,抑制住情绪,努力将声音放缓下来,淳淳善诱道: “这世上,总归有人对你好过、有过善意吧?你没事多想想那些人,心胸便也能开阔些。总不至于你坏到让所有的人都想害你……” 女孩轻柔的声音,回响在空洞的深井之中,徐徐转转、萦萦绕绕。 空气里,弥散着潮湿水汽和苔藓的味道,依稀……竟有些像某个雨后月升的山林夜晚。 无瑕撑在井壁上的手,恍然间有些脱力。 这世上……总归有人能看到你的好、你的才智的…… 你总该想想你的亲人、关心你的人…… 他控制住紊乱的气息,稳住身形,难以自抑地朝女孩声音的方向侧了侧头,下颌触到了她发顶柔软的发丝,又极快地移了开来。 “药露的剂量,你不熟悉。” 他最终,低低开了口:“所以无需你管。” 阿渺听他此时言语,虽依旧淡漠、却少了些许冷戾之意,不觉暗暗生奇,心忖此人倒也未必冷硬的不可转圜? 无瑕亦慢慢定下神来,沉默片刻,道: “你刚才说,这井壁里到处都是青苔,向上攀援,应是使不上力。” 阿渺“嗯”了声,“所以我暂时也不计较你从前的恶行了,咱们先想办法出去再说。” 无瑕撑着井壁,费力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身体挪开了些。 “你看看上面,井口有没有被遮住。” 他比阿渺高大许多,挪开身体之后,先前阻挡阿渺视线的阻碍被移除。阿渺将打开来、撑在井壁上的双手努力又后移了一寸,仰起头来,定睛朝上望去。 井外的平台显然是被火|药炸开,掀起的石板倾盖在微微坍塌的井缘之上。从黑暗的井中朝上望去,只能看见一团挤压变形的亮光。亮光之上,又依稀有橙红色的火光、夹杂着烟雾,映在夜幕之中。 阿渺的视线,越过漆黑的井壁通道,定格在了那一团光亮之上。 心,突然猛地跳了一下。人下意识地想要移开目光,却又仿佛被粘了胶般的无法动弹。 这大概,就是……父皇临死之前见到的景象吧? 井口、火光、烟雾。 还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那暗道尽处的光亮,犹如吞吐烟火的怪兽似的,在阿渺眼前来回地放大、缩小,放大、缩小……不断地重复拉伸着…… 她的意识,渐渐被吸进了这光怪陆离的深洞,卷入了久远而深埋的记忆之中 —— 重华阁荒芜的庭院里,士兵从水井里拖出了她的父皇,奄奄一息、浑身插满了箭矢…… 宫阙之上,火光冲天、肆意蒸腾,到处都是惨叫声与惊呼声…… 黑甲军将手中的利刀,割开了三哥的喉咙,鲜血喷得满地都是…… 阿渺耳中嗡鸣、头晕目眩,紧接着胸口发紧地像是喘不上气,竭力大口地吞吐了几下呼吸,下一瞬人便向后坠去。 失控的身体,像是被某种力量从身后托住。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攥到了身前的一截衣襟。 那似云锦、又似素绫的名贵织物,看着并不华丽,却是极其难得之物。为将那抹雨后天色染得纯净,须得从蚕丝时就开始上色,细细织就、寸锦寸金,是建业京城里贵人们争先相求的一抹烟霞,亦是……从前宫里父兄们常穿的衣料…… -- 第116页 阿渺眼角迸出莹莹的泪光,攥着衣襟,身体簌簌发抖。 父皇…… 五哥…… 无瑕食指飞快伸出,点在阿渺眉心的印堂穴上: “合眼。” 托在她的后背上的手,将一缕真气自后心注入其体内,“什么也别想,专注呼吸。” 男子的声音,带着故乡的散漫柔软,触动了阿渺心底最可望而不可即的眷恋。 这么多年,流离辗转、寄人篱下,她和哥哥,学会了北方的口音、抛却了风雅旖旎的过往种种,心里唯一残存下来的记忆,便只剩下了国仇家恨。 建业城对她而言,其实不过也就只是宫城周围的那一小片地方。宫阙楼台、雕梁画阁,小时候住得时间久了,看着四处便觉得似乎都差不多,没什么新奇的,倒不如花木葱郁的紫清行宫更有趣…… 可长大后才明白,那座城、那片宫阙,承载着她一生最纯真快乐的时光,是她魂牵梦绕的舍不得,也是她既想回去、又害怕回去的生生恋恋…… 阿渺闭上眼,眼角泪珠垂落,大口地呼吸了几下,脑中的眩晕感渐渐消退,心跳也慢慢地恢复了节奏。 “先别睁眼。” 无瑕将手从阿渺的后心挪开。 “我未曾觉察到异声,想必你是看见了什么,才引发了惊悸之症。不去看,便能归神宁气。” 雁云山一系虽更擅使毒,却毕竟隶属青门、亦通医术。这惊悸之症,在普通人身上也算常见,可像阿渺这般的果决勇敢的女子,无瑕倒猜不出有什么东西能令她如此恐惧…… 阿渺平复着气息,内心一片流离飘忽。 她并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反应。 从前听到老鸹叫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气短胸闷,但只要逃开、听不见,便也就很快恢复了。没想到今日被困在井中,无处可逃、无处可避,竟然……会是这般难受…… 很多事,并不是只要肯闭上眼,就能恢复原位、归于安宁的…… 她闭目凝神,调整着气息,努力不再去想那些跟国仇家恨有关的人或事,可兜兜转转的,似乎脑海里所有的影像、又都能最终牵扯到那些可悲可怨的往事上…… 她竭力将意识移回到眼下的处境,感官里便浸满了身前男子的种种,他的气息、他的心跳声、他衣服上杜衡和檀香的味道…… 其实他,也不是什么心肠歹毒的大恶人吧? 若真有心害她,之前就不会出言提醒她别触碰尸体。 若存心要报复,刚才,也不会伸手救她…… 他只是,有些古怪的淡漠和疏离,疏离到宁可故意被划伤脸、以此两清,也要把跟旁人的关系和牵绊撇得干干净净…… 耳边嘈杂的嗡鸣渐渐消散。 阿渺尝试着缓缓睁开眼,入目之处,是自己紧紧攥着无瑕衣襟的双手。 她有些难堪,抬了抬头,感觉到他的一只手还揽在自己的后背上,忍不住窘迫地暗觑了他一眼。 晦暗的光影中,男子微侧着头,弧形优美的下颌对着她的视线,嘴唇抿紧,高直的鼻梁上绷着缚目的系带。 “你的眼睛……” 或许是情绪大起大落之后的一瞬懈怠、又或许是两人紧紧相贴的姿势让人终是卸下了些许防备,阿渺对他的好奇忽尔而盛,心中盘亘许久的疑问,不经意间已脱口而出:“是……怎么回事?” 无瑕沉默着。 过得许久,轻声答道: “小时候,被火熏坏的。” 第62章 你的名字 阿渺心中一触, 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场噩梦,梦里女孩的伤心绝望,令得她神思恍然有些迷茫。 “那你……” 她动了动唇, 又随即抿住,感觉有许多的问题想问、却又没有一个是合适问出口的。 过了良久,她才轻声开口道: “是……在建业城发生的?” 顿了下,迅速地补充解释道:“我是听的你口音……像是那里的。” 她很想再听听他说话的声音。那种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的、纯正的故土乡音,柔柔软软,缠缠绵绵, 让她既想流泪, 又忍不住会弯起嘴角…… 无瑕朝阿渺微微侧过头,呼吸轻轻地拂在她的额角, “嗯。” “那你……来北方做什么?” 无瑕沉默一瞬,“来娶一个女子。” 娶亲? “什么样的女子?” “不知道。” “不知道?” “不在意。” “是……你家人为你订下的亲事?所以你不在意对方是怎样的人,只要家人满意就好?” “不是。” 无瑕缓缓道:“只要家人不满意, 就好。” 阿渺愣了愣,忍不住有些好笑, “这是什么道理?要是让我跟自己不在意的对象成婚, 肯定是为了让家人得到利益, 哪儿有反过来的?” 无瑕语气淡然, “那是你心里自卑,怕被家人遗弃。” 阿渺心口一紧, “你胡说什么?” 无瑕的手掌扶在她的后背, 感受着阿渺混乱的心跳。 “若非内心自卑、害怕被抛弃,又何必过分取悦旁人?” 阿渺彻底怒了。 “什么旁人?” 不是旁人,是家人!是亲人! 可冲到了嘴边的话,怎么也无力说出。 -- 第117页 她松开攥着无瑕衣襟的手, 摸索着重新撑回到井壁上,竭力挺直后背,不肯再接受他的揽扶。 自己真是昏头了,干嘛要跟这个冷漠的恶毒家伙讲那么多话? 有这个工夫,还不如赶紧琢磨一下怎么出去! 她将思绪抽回到眼前的局势上来,语气转变得严肃起来,清了清喉咙,说道: “刚才井口的情况我看清了。虽然有坍塌的石块压在上面,但没有完全堵住,应该可以从那里出去。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之前要杀你的人是谁、为何要杀你?还有刚刚的火势和爆炸,跟那些人有没有关系?” 无瑕从阿渺的后背撤回了手,撑到一旁的井壁上。 天底下想要取他性命的人太多。每一个,又都可能出于截然不同的原因。 他最初有过揣测,可如今见识到了对方行事的手段,又有些不太确定起来。 这拨人提前埋下火|药,将攻袭的范围扩得如此之大、不留余地,倒反而不像是单单冲着他来的…… 他沉吟道:“这些人想杀的,应该不是我,而是霜叶山庄里的人。” 霜叶山庄? 阿渺立刻警觉起来。 那不就是……白瑜他们去往的地方吗? 她之前从松林中追出,沿着石阶而上、偷袭无瑕,也曾很快地扫视过周围的环境。碍于高台的位置,她无法看清更里面的情况,只瞥见台后有排列齐整的树木,像是人工饲弄过的庭院。 难道…… “这里就是霜叶山庄?” 无瑕颌首。 “此处是霜叶山庄的后园,荒废已久。对方大费周章,应是不想留下活口。” 到底……会是什么人? 阿渺想到白瑜,也顾不得探究对方身份了,总之得尽快想办法出去才行! “我们现在站的地方,离井口差不多有六七丈的距离。没有可以攀附的借力处,纵然轻功再好,也是无济于事。” 她有些不敢抬头再看井口,摸着井壁,往下张望了一眼,“你觉得,有没有可能从井底出去?” 无瑕摇头。 “此地大部分水井都只靠沙土层渗水,并无连通水源的可能。” 他摸了摸井壁,若有所思,“这口井虽是石壁,但石块间亦有空隙。” 阿渺学着他的样子,将指尖抠入厚厚的青苔之下,感觉井壁坚硬的石层之间、间或有泥土或砾石的断层。 她很快领悟过来:“若有利器可以凿入这些缝隙,我们就有办法借力了!” 无瑕点了点头。 阿渺兴奋起来,又想起了什么,急问道:“你的那柄软剑呢?” “丢了。” 丢了? 阿渺无语,“我师姐常说,兵器就是武者的性命,无论如何都是丢不得的!你就只惦记着你那个香囊……” 她在脑海里复盘了一下落井时的情景,探头朝下又打望了几眼。 “你的剑,或许是落到下面去了。我下去找找!” 那柄剑锋利异常,应该能轻易插入砾石之间! “剑若落入井水深处,如何找得到?” “你的那柄剑很软,若是跟随石块一同坠入井中,中途就会被遇到的阻力击弯,但那剑同时又很锋利,刮蹭到井壁时,很有可能卡入缝隙之中。井壁越往下越松软,卡住剑的可能性也更大!” 阿渺伸手解开绑在小师弟身上的冰丝链,让无瑕重新用手托住孩子,另一只手绕着冰丝链的一头、撑在井壁上。 一切准备就绪,她又迟疑了一瞬,朝无瑕摊出掌心,“把你那个香囊,再借给我保管一下。” “为何?” “当然是为了确保你能拉我上来啊。” 阿渺狡黠地翘了下嘴角,“万一你记恨我,等我一下去就松开手,我怎么办?你先把香囊给我,等我上来了,就还你。” 无瑕表情冷如冰塑,“若我有心害你,趁你惊悸之际,便可取你性命,何必等到现在?” “可你刚才不是说我害怕被抛弃吗?” 阿渺不肯退让,扬起头,望着面前冷若冰霜的盲眼男子,无赖起来,“我就是自卑、就是怕被你抛弃,行了吧?” 无瑕怔了一瞬,神情依旧冷漠,唇角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抬了抬、又极快地被压了回去。 他微微偏过头,“香囊在我衣襟下。你自己拿吧。” 他此时一手托着师弟、一手撑着井壁,自然无法腾出手来取香囊给她。 所以他的意思是…… 阿渺脸颊一红。 “算了!” 随即双手拽过冰丝链,脚尖轻点,迅速地擦过他的身体、沿着井壁滑了下去。 水井的下方,潮湿更盛,井壁的结构也逐渐由岩层转为泥层。越往下行,光线越加昏暗,饶是阿渺从小跟着卞之晋修练明睛功、夜视如昼,也不由得越来越吃力。 她伸出一只手,四面摸索,一点点地往下搜寻,入手之处,要么是湿润的砾石泥层、要么就是大团的青苔。 冰丝链的长度到底有限,下到一定程度就再无法延伸了。 阿渺不想放弃,想了想,解下裙带接了上去,然后把带子末端捆到自己脚踝上,将身体倒吊了过来。 这一瞬间,承载在冰丝链上的重量骤然剧减。 无瑕猛地攥紧了缠着丝链的手指。 -- 第118页 阿渺却已倒转过了身,朝上喊道:“我没事!” 她撑着井壁,继续四下摸索。 少顷,手指在一片潮湿的泥壁上触到了冰冷的硬物,再仔细一摸,正是那柄软剑! 阿渺心中大喜,握住剑柄、将剑拔出,朝上喊道: “找到了!” 她握着剑,拉起身向回攀援,慢慢回到了上方。 无瑕收臂将她拽起,两人的身体在狭小的空间中互予平衡,重新又相对而立地紧紧站在了一起。 女孩蕴着欣悦的声音、带着轻轻的喘息,“这下可以了!” 无瑕静默一瞬,提点道: “剑上有毒。我衣服里有个药盒,你取出来先吃一颗解药。” 中毒绝非小事。 阿渺想起之前逼毒的痛苦经历,犹豫了片刻,也再顾不得羞涩,一手攥住无瑕衣襟、稳住身形,一手飞快探入,摸了一番,最后在靠近他腰侧的地方触到一个小盒子,迅速取了出来。 两人皆有些兀自沉默。 阿渺清了下喉咙,将盒盖弹开,“吃哪颗?” 盒子不大,里面却有好几个格子、装着不同的药丸和药粉。 “最左边那颗。” 阿渺捻起最左边的药丸,凑到无瑕的鼻子前,“是这颗吗?你闻一闻,确认一下。” 无瑕唇线紧抿,微微偏开头,“我不是狗。” 阿渺愣了下,继而忍不住扑哧一笑: “哪儿有你这么冷冰冰的狗?我是不清楚这盒子的正反,所以才请你确认一下,你却偏要多心。这里真正自卑的人是你才对吧?因为自卑,所以多心,怕被人区别以待?” 无瑕面无表情。 阿渺莞尔,语气不觉软糯起来,“行啦,咱俩都自卑,扯平了,总行吧?你赶紧告诉我。我吃了解药才能带你和你小师弟逃出生天。” 无瑕沉默住,末了,朝她举着的药丸方向转过头,嗅了嗅。 “你没拿错。” 阿渺吞下药丸,将盒子收入怀中。 “那我上去了。” 她将先前插在井壁上的剑执入右手中,不等无瑕开口,左手的冰丝链已破风弹出,身形随之而起,足尖轻点井壁,向上跃起。 无瑕感觉到少女柔软的衣裙从自己颊边拂过,下意识地循声偏头,紧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阿渺的速度极快,冰丝链一端的铁蔷薇钉入石壁的一刹那,身体借力而起,将另一只手上的软剑插入井壁。铁蔷薇能维持拉拽的时长非常有限,若是软剑不幸遇到了岩石的阻力,她就必须要异常迅速地做出反应,再钉一次铁蔷薇、尝试插剑,否则必然失去凭附、向下坠落。 如此左右配合,一点点向上移动,每上移数尺、皆是大费周折,并不容易。 阿渺凝神贯注,唯恐自己又出现之前惊悸的症状,谨记着无瑕的话,不去看不去想,只凭着本能不断往上、不断往上…… 要找到白瑜,要帮哥哥拿到黄金,要南征,要复仇…… 铛!丽嘉 冰丝链的一头缠入了某种坚硬的物体,发出一声脆响。 阿渺忽觉得眼前光亮骤盛,一抬头,望见倾覆在井口的石板就在头顶。 成功了! 她手将软剑插入井桡,另一只手手指轻攥,身体借力而起,攀着坍塌的井缘跃了出去。 落地的一瞬,整个人险些跌倒在地。 四下一片火光,砾石堆散、一片狼藉,石栏和青石砖瓦上到处都是黑火爆炸后留下的烧灼痕迹,碎片和木屑上有零星的火苗还在燃烧,燎出浓重的烟雾。 阿渺害怕吸入烟尘,不敢大口喘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气息,转身回到井口,将手里的冰丝链连着裙带朝内抛下。 “上来吧!” 有了绳索的借力,无瑕抱着师弟,很快也上到井缘。阿渺俯身接过孩子,把他挪到远离火苗的地方,撕下一截衣裙、在井沿的青苔上蹭湿,掩到他的口鼻处。自己也如法炮制,用打湿的衣布蒙到脸上,隔阻住了呛人的烟火。 无瑕身上的旧伤尽数崩裂,走得有些费力,跟过来查看师弟的情况,伸手触到孩子脸上的蒙巾,缓缓收回: “谢了。” 阿渺的手抬在脑后,一边给自己绑着蒙巾,一边似笑非笑地说道: “谢我什么?谢我照顾你师弟、还是谢我费尽心力拉你出来?” 她绑好蒙巾,弯腰把地上的软剑捡了起来,“你要真想谢我,就把这剑送给我如何?” 上回安思远说,他们铸造不出来凉州人用的那种链枷。这软剑既轻盈又锋利,若是拿回去好好分析一下锻造工序和材料,说不定能帮安侯造出一等一的马战武器! 她蒙着脸,声音因此有些朦胧不清,却令得语调中那抹轻灵软糯的起伏感格外明显。 无瑕抱起师弟,默然伫立,没有言语。 空气中,弥散缭绕着浓重的烟火味,熏得人有些微微意识迷茫。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他忽然,很想能看一眼面前之人的模样。 想要看一看,这个刚刚在井中如彩蝶般的竭力向上飞舞女孩,会长着怎样一张鲜活而生动的面孔…… 又或者,他其实,是想透过她、去看另外一个女孩。 一个同样声音轻软起伏、却又同样那般坚毅而不言弃的女孩…… -- 第119页 那个曾在许多年前,被他紧紧追逐过着,发髻上颤动着金蝶发饰,步履疾驰、明亮灿烂的小小身影…… “你的名字……” 他踯躅开口,“叫小离?” 阿渺愣了下,随即微窘。 那日在天穆山,他好像听岑大喊过自己“小狸”,所以就记住了这个绰号? 她“哦”了声,心中暗道,可千万别让她解释是哪个“狸”字呀…… “其实我……” 阿渺欲言又止。 微弱但迅速的风声,自台沿的断墙处倏然传来。 无瑕收敛心神,急声出言: “小心!” 第63章 站在谁的一边 阿渺也感应到了袭来的风声, 迅速后跃开来,手中软剑长驱而出,在空中划出格挡的屏障。 对方的兵器亦是一柄长剑, 寒冰锋利,破开屏障、直捣要害。 阿渺没想到对手如此迅速就破解了自己设下的防御,心中暗暗震惊,立刻打起精神、谨慎应战。 来者也蒙着脸,看身型发式,像是个中年男子, 纵步高跃、如鹤凌空, 手中剑势如疾风虹光,直逼阿渺面门。阿渺后退一步, 矮身躲过攻袭,右手剑锋横扫对手下盘,左手凝气拍出、击向其少海穴。 那人旋身闪开, 凝神打量了一眼阿渺,剑法化刺为削, 斜掠向她脖颈。 阿渺愈发惊疑。 好像不管自己出怎样的招数, 都能被这人轻易化解!论招式内力, 他竟似高过了甘师姐与白猿师兄! 眼看剑锋就要划至她的颈间大穴, 身后一道劲力夹杂着金属破风的声音击来,“铛”的一声撞开了对手的攻击。 “你的剑上有毒, 随便划他一道便足以取他性命。” 无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手中收势而回的冰丝链缠入阿渺的臂间,自己的手则握上她的,将软剑电光般旋刺而出,剑尖直逼向敌手面门。 这种危急关头, 阿渺竟忍不住有些哂然。那剑上的毒根本不足以致命,他却一脸严肃地说得这般虚张声势,分明又是要故意吓别人…… 对方听见“有毒”二字,果然多了几分戒备,纵身后跃数步,横剑在胸,冷笑道: “松林里的人,也是你们杀的?” 阿渺反问道:“霜叶山庄,是你炸的?里面的人呢?” 那人打量着阿渺,“里面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渺道:“是我朋友。” 那人闻言冷笑了几声,“好啊,好得很!” 这时,又有四、五人从断墙处跃下,围至持剑人身旁,唤了声:“祭酒。” 祭酒? 阿渺和无瑕心中俱是一动。 阿渺只觉得这个字眼似曾相识,而无瑕却很清楚,这祭酒二字、史上虽曾用作朝官名号,但在近几十年里,也只有祈素教众会用来称呼教内的高阶使者。 也就是说…… 祈素教,竟然也搅进来了…… 被称作祭酒的男子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随即朝阿渺和无瑕的方向抬起剑尖,下令道:“捉活的!” 众人应喝一声,各自亮开兵器,围攻而上。 阿渺来不及多想,松开手指、将手中的软剑交还给无瑕。 “那个使剑的留给我!” 语毕,她腕间冰丝链直掠而出,在空中绕出一抹凌厉的圆弧,击向祭酒。 祭酒手中白刃翻转,与铁蔷薇撞击出脆响,身形连转侧旋,避开冰丝链诡异的弧形缠绕。 他意识到阿渺兵器的厉害,便也拿出了十足十成的劲力,劈砍削刺,宛若凤翅拨云、凌厉决绝。 阿渺生平还未曾见过如此的高手,既有甘师姐的灵活敏捷、又有白猿师兄的力大无穷,每次兵器相交,只觉得虎口破裂、剧痛难忍。 无瑕手中剑光疾抖,将另几名帮手阻挡在外围,同时不忘聆听阿渺那边的情况。 女孩吃痛的呼吸,越来越重。 “药盒。” 无瑕出言提点,一面使出一招“破空苍弩”,剑尖在围攻诸人的臂上迅速划过。 阿渺反应过来。 之前她从无瑕身上拿的那个药盒、没好意思再伸手放回他衣襟里,就暂且放在自己身上了。 她调整身形、猛地闪身收势,拉动机括,将袭至祭酒眼前的铁蔷薇“啪”地一声弹开,趁着对方吃惊的一刹那,抛出怀中药盒,凌空拍出一掌七十二绝杀的“惊涛骇浪”。 木质的药盒,在半空中碎裂开来。 赭色的药粉,如雪沫般四下飞洒,倾泻而下。 祭酒大喊一声:“小心毒粉!”,自己却因此吸进了一口飞舞至面前的粉末,当即觉得眼前一暗,脚下顿时踉跄。 其他几人被无瑕的软剑所伤,催动内力跃避开来之际,令得体内毒素加快发作,各自亦是身形难稳。 无瑕趁势追击,软剑银光四溅、击向对手胸前要害。祭酒情急之下,憋住一口真气,足尖点地,自后旋身反向跃出,剑尖直刺无瑕后心。 表里山河? 阿渺见状,禁不住心下暗呼了一声。 无瑕感应到背后风声,软剑急转后扫而出,使出了那招阿渺上次想看却没看成的“神龙甩尾”、反手架住了对方的攻击,同时左手指尖凝气,击向祭酒面门。 “等一下!” 阿渺急声喊道,铁蔷薇弹入两柄剑之间,绞出“喀”的一声锐响。 -- 第120页 祭酒趁机后跃开来,被部属齐力扶住,随即喷出一口黑血。 阿渺盯着他,“你……为何会用七十二绝杀的‘表里山河’?” 她脑中思绪急转,心中似有所悟,猛然间忆起了童年时随流民夜行的那一晚,好像也有人也提过“祭酒”这个词—— “是祈素教的柳祭酒,领着弟兄们宰了禁军,夺回了这些尸首!现下柳祭酒已经带人去了富阳关,誓要破关入京,找那皇帝老儿讨个说法!” 阿渺嘴唇翕合,“你是……” 祭酒啐了口血,盯着阿渺冷笑道: “谢无庸自诩避世超脱、不屑沾染俗务,门下弟子行事竟然如此不择手段!”视线在阿渺身旁的无瑕身上巡逡一瞬,“还勾结狗官、甘为权贵鹰犬,实在是可笑至极!” 狗官? 阿渺下意识地侧头朝无瑕看了一眼。 无瑕面色清冷,缓缓开口道:“祈素教自诩帮扶百姓、为民起义,实则为了一己私欲,不惜祸乱民心、引天下大乱,又算什么?” 他手腕轻抖,徐徐抬剑,“杀你,不必计较手段。” “不行!” 阿渺调转身形,挡在祭酒诸人面前,侧头问那祭酒:“霜叶山庄里的人,到底怎么样了?” 祭酒冷笑,“怎么,我若杀了他们,你便要杀我?” 阿渺拽开冰丝链,心中犹疑难决,举棋不定。 这人若真是早年叛离师门的柳师兄,那为着师父和师姐的缘故,她自是不能杀他。 但若他真的伤了白瑜,这笔账,又该如何算? 中了剑伤的其余几名祈素教,此时亦各自有了毒发的迹象,尚且意识清晰者,急声催促众人赶紧撤离。 祭酒见大势已去,强撑住一口气,一面紧盯着阿渺和无瑕的举动、一面护着部属朝后退去。 阿渺思绪纠结飞驰,余光瞥见无瑕的剑光掠近,来不及多想,反身挡住了他的攻势。 软剑与冰丝链缠至一处,一时难解难分。 祈素教众人跃上断墙。 祭酒扭头遥望阿渺一瞬,用内力将声音传出:“霜叶山庄的炸|药,并非我等所为,里面的人,往西北方向去了。若你尚能分辨是非,就莫要再与奸人为伍!” 阿渺闻声侧首,见他的身影自墙头一闪即逝,携诸人消失无踪。 她双臂叉拽、收紧冰丝链,将无瑕的软剑牢牢控制,身体顺势而起,右手化拳为掌,凝气击出。凌厉的掌风在两人间顷刻爆开,逼得无瑕险些松脱手中兵刃。 无瑕衣袖翩飞、抽剑后跃,化解掉阿渺的雷霆一击,退后数步后,漠然伫立。 阿渺平复住气息,开口道:“你旧伤未愈,真要一直打下去,不会是我的对手。” 无瑕坠井之前便负了伤,几番周折,体力耗费不少,天青色的衣袍上此时浸着血迹,被青苔濡湿、微微贴在身上,勾勒出矫健的身形。 他早已从招式的相似上、觉察到了那祭酒与阿渺间的渊源,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 “他或许与你同出一门,却未必值得你舍身相救。你可知,他曾做过怎样的恶事?” 阿渺唇线紧抿,静默无言。 若这祭酒,就是自己曾在流民队伍中听到的那个祭酒,那么当年富阳关沦陷之事,便很有可能跟他少不了干系…… 但,那毕竟是未经验证过的推断。她没办法眼睁睁看见同门中人,因为自己“不择手段”的诡计、中毒被杀,就这样无从辩解地暴毙在自己面前。 夜幕中一轮冷月,寂静地俯照着烟火弥散的狼藉庭园。 阿渺抬眼看着无瑕,“那你呢?你就不曾做过恶事?” 她之前,也对他的身份有过猜测。建业的口音、寸金寸锦的衣料,想来不会是出生在寻常的人家。师姐说过,青门中人喜欢搅弄风云,不介意结交权贵,门下收了个出身富贵的徒弟,倒也并不奇怪。 可若只是普通官宦人家的男子,再如何张狂自矜,表面上为人处世的圆滑多少都总会有些,行事不至于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留。再往上走,身份地位高到可以不把旁人放到眼里的,那等权贵子弟、且又是这个年纪的,她小时候在太学里基本都见过,却并不记得有这样的一个人。 若说不是官宦出身,可刚才柳师兄喊出“狗官”二字时,他也没有反驳。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你……是凉州周孝义的部将?” 如今天下统共就四个王朝,除去北方的柔然、和沂州的大齐,就剩下了西北的凉州和南边改姓了陆的大周。祈素教当初引流民作乱、与陆元恒里应外合,如今多半还是那姓陆的走狗。能让他们出手对付的、且也是唯一还能出仕做官的地方,就只剩下凉州了。 而且,他不是也说过……要到北边娶亲吗? 无瑕背对着火光,面容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情。 夜风拂过,废墟上的火苗缭乱颤动,腾然地明旺了一个瞬间,烧得碎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区别?你顾及同门情谊,还能站到我这边不成?”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惯有的冷漠疏离,将手中软剑抛于地上,转身走到井台旁边,弯腰将小师弟抱起。 阿渺伫立原地,欲言又止。 没错。 -- 第121页 他是不是周孝义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只要他是官,无论效力于哪个朝廷,都必然是曾背叛过大齐的人、是她和五哥将来一定会面对的敌人…… 她抿紧了唇,沉默不语。 无瑕抱着师弟,踏着碎屑灰烬,慢慢踱到阿渺近前,身影映着背后的火光,有种动人心魄的艳朗之色。 “剑留给你了。刚才撒的那些血萼散毒性不弱,但你之前吃过解药,不会有事。” 语毕,径直擦身离去。 阿渺转过身,望着男子高挺俊逸的背影,双唇微微翕合一霎。 黑暗的深井之中,他们曾经那般亲密地相处过。 曾经互相扶持,曾经一同逃出生天…… 还曾经联手对敌,一招一式、配合得天衣无缝…… 仿佛已经走得很近,仿佛已经成了朋友…… 但其实,什么也不是。 他们只是这乱世中偶然相逢的两个陌路人,身后牵系着各自无法逃避的责任与立场,一旦离开必须彼此依靠的境况、冷静下来,便又会理智地拉开距离,甚至因为对立的利益冲突,毫无犹豫地拔剑相向…… 不是吗? 阿渺望着渐渐在视线中远离的背影,梗在嗓子里的那一句话,隔了许久、久到对方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也始终、没有说出来。 第64章 阿渺沿着原路返回, 穿过松林,找到了被自己拴在林边的坐骑。 也幸亏这一带人迹罕至,过了大半夜的时间, 马背上的水囊银两等物依旧安然无恙。阿渺取过水囊、喝了几口水,转身望向月色中漆黑寂静的山林,默然出神了片刻。 也不知那人,负着伤、抱着师弟,目不能视地独行在这黑夜里,不饮不食的, 万一…… 她定了定神, 将思绪努力收拢理清,握缰翻身上了马。 不要再去想了! 她对自己说道。 反正那人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人。跟他在一起, 自己所有恶的一面都被带出来了,好胜心起的去偷袭他、威胁他,不择手段地用毒伤人……要是被师兄知道了, 肯定要被他骂死! 阿渺挥鞭打马,疾驰而出, 朝着西北的方向急行而去。 一夜一日, 沿途留意打探跟白瑜有关的消息, 却一直没有收获。 到了第二日傍晚时分, 抵达了一处三川河谷地界,终于问到了一些马队经过的线索。 她策马沿着河岸追寻, 很快在堤旁的一片空地上发现了打斗不久后留下的痕迹, 随即驱策坐骑上了河谷侧面的山路,居高临下、四面眺望,遥遥望见一队人马正迅速地沿着河水北岸、向西行去。 阿渺连忙加鞭提速,朝着那队人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此时夜色初显, 天空中黑云密布,已然有了暴雨将至的势头。 阿渺沿着河谷急追了近半个时辰,直至抵达了三川分叉的河口处,都一直没再发觉那队人的踪迹。 她勒马暂停,远远瞧见下游的河岸处、停泊着一艘不大的乌蓬船,稍作迟疑,催马慢慢行了过去。 乌蓬船莫约一丈半见宽,船头堆放着的渔网鱼叉等物,像是被什么东西在上面拖拽过,颇显凌乱。一锅被打翻的粥,狼藉地洒在甲板上,陶炉里的火星尚未完全熄灭,被河风吹得时明时暗。 船蓬的推窗紧紧关闭,垂落的灰布舱帘也纹丝不动、将舱内情况遮掩得严严实实。 阿渺警觉起来,尽量不发出声响地翻身下了马,将无瑕的那柄软剑从马鞍下抽出、握在手中,缓步上了甲板,举剑挑开了舱帘的一角。 “嗖”、“嗖”数声,几枚钢钉从舱中射出,紧接着一名持刀的黑衣男子跃了出来,手中白刃毫无迟疑地直逼阿渺面门。 阿渺后退抬剑,化解开对方攻势,提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黑衣男子并不答话,手中长刀再度挥来。 “住手!” 船舱内突然传出一声女子的喝声。 紧接着舱帘一掀,从里面迅速地钻出一道黑衣蒙面的娇小身影,抬眼看清阿渺的一瞬,人已抬手拉下了面巾,“公主?” 阿渺欣喜万分: “白瑜!” 白瑜向之前出手的黑衣人低声交代了几句,自己拉着阿渺,撩帘进了船舱。 舱中除了五六名跟白瑜相同装束的人以外,还有一对船主夫妇模样的男女,被绑了手、罩住头脸,蜷缩在床舱的角落之中。 白瑜顺着阿渺的视线朝那二人看了一眼,解释道:“事出突然,先委屈他们一下,之后会拿银子补偿。” 两人在舱尾的席子上坐下,彼此心中俱是诘问翻涌。 白瑜先开了口:“公主怎么会突然找来了?” “我……” 阿渺斟酌了一瞬,“是哥哥让我来帮你的!” 她担心白瑜追问,索性不留停顿的空白,紧接着把自己在霜叶山庄的经历迅速地讲了一遍,问道:“那个像是柳师兄的祈素教祭酒说,霜叶山庄的火|药不是他们设下的。那会是什么人想要杀你们?难道是你们去东海取黄金的消息走漏了,被贪财的盗匪盯上了?” 白瑜听得一脸茫然,“什么霜叶山庄?我们没去过什么山庄。” 阿渺也愣住,“可是……我在霜叶山庄附近的松林外,见过一个魏王府暗卫的尸体……” -- 第122页 “哪个暗卫?” 白瑜紧张起来,“长什么模样?” 阿渺描述了一下那人形容。 “是跟着我哥的人。” 白瑜视线焦虑游移,“难道是我哥他们出事了?” 赵易? “赵易哥哥也跟你们在一起?” 可那晚在清风观门口,并没有看见赵易跟白瑜他们一起上马呀…… 白瑜摇头,“他有别的任务。” 因为担忧兄长的安危,她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也向阿渺交待了一番 —— 原来,白瑜此次奉命北上与竺长生的弟子碰面、收运黄金,一路上小心谨慎,倒也不曾遇到过什么麻烦。但阿渺不知道的是,除了白瑜的这一队人马,萧劭还同时派出了另一队精锐,由赵易率领着、去处理一桩更为紧要的任务。 这桩任务,涉及到一个近日偷偷从泰安过境北上的南朝官员。 “那人名叫王迴,是南周的中书右仆射,陆元恒的内侄。” 王迴? 这人阿渺倒是有印象,王家的小三郎,皇祖母的侄孙,小时候还带着她一起玩过…… “他北上做什么?” “不清楚。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阿渺思索了片刻,“那……赵易哥哥是要去行刺王迴吗?” “我猜是。但那之前,他还得先做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不知道。” 白瑜有些悻悻地把刀拄在席面上,垂了垂眼。 她一向有些怕赵易,兄妹二人出门之后,虽有通过斥候互传过一次消息,但赵易此行的具体任务,白瑜没有打听到、也不敢再多打听。 可她心里终归还是记挂着兄长,因此也就稍稍关注了一下王迴那边的动静。这一关注,倒让她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跟在王迴身边的一名武将,正是当年在富阳关暗杀了她父亲的那个玄武营将领,郝杰! 白瑜攥紧环首刀的刀柄,略显浓重的眉眼里蕴满着决绝,沉声道:“我想杀他!亲手杀他!” 白瑜对郝杰有多恨,阿渺大概是这世上最清楚的人。 当年在富阳关暗杀了赵潜的将领身份,是后来赵易去了沂州之后、才慢慢打听出来的。最初的那几年,白瑜并不知晓仇人的姓名,只和阿渺在练功的木桩子上刻了个丑恶的小人,日日对着挥刀乱砍,直至虎口破裂、满手血泡。 正是靠着那种强烈的恨意,两个稚龄娇弱的小女孩,才撑过了卞之晋的严酷训练,一点点变得强大起来…… “我想杀郝杰,可我不清楚我哥什么时候才对王迴下手,害怕打草惊蛇、坏了他的正事,所以一直不敢贸然出手。” 赵易身边,带着魏王府麾下最精锐的一队人,还有萧劭从前在风闾城秘密训练的那批私兵,所行之事,可见十足紧要。白瑜不敢坏了五殿下和赵易的大事,却又实在放不下眼前难得的复仇机会。 昨夜行至连通东海的三川河附近,再往前走,就是海陆分割、不得不乘船出海的交界地了。白瑜清楚,这是她能亲自动手的最后机会!于是纠结半日后,决定想办法把郝杰单独引出来,在不惊动王迴的情况下、先取了郝杰的性命! 然而事情进行起来,却并没有她想像的那么容易。 “趁着郝杰带人先行探路,我想办法把他引到了河谷北岸,可没想到,他没中我们的埋伏,身边还有几名极难对付的高手,伤了我们不少人……” 白瑜又是沮丧又是愤怒,此刻面对着阿渺,还有些难以言绘的愧疚。 五殿下信任她,委她重任,也从不因为她是女孩、就轻视她想要成为将领的志向。可这一次,她自作主张地去引杀郝杰,不但冒了暴露身份行踪的风险,还差一点让队伍原定的行路计划被打乱,实非身为人臣者所应为。 白瑜思及此,将怀里的环首刀放到一旁,支起身来、变坐为跪,俯头触地,向阿渺顿首行礼。 阿渺脑中正思绪飞驰,默默拼接着各条信息、试图将它们串联在一起,却不料白瑜突然朝自己跪行起大礼来,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道: “你这是做什么?” 白瑜语气郑重,“为将的第一要旨,就是要忠君。我领了五殿下的命令,却中途因为私心而延误行程,还请公主代替五殿下责罚我。” 阿渺心中滋味百般,拉住白瑜的手,道:“我为何要责罚你?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的想法!杀父仇人就在眼前,换作是我,也不可能做到视之不见。” 她沉默了会儿,缓缓继续道:“这么多年了,因为我阿娘的死,我至今都不愿意见我二姐一面,若是陆元恒或者程卓出现在我面前、而我又有机会动手,又岂能忍住不出手?当年郝杰在富阳关暗杀赵将军之事,我亲眼所睹,你和赵易哥哥有多难过,我也比谁都更清楚……” 两人生平第一次见面,在那辆逃离富阳的窄小马车上,一个因为奔波流离、脏的看不出原本的面色,另一个刚刚丧父、一脸的茫然,靠着吞下小公主递来的酸野果,才逼出了哽咽满腔的泪水…… 白瑜抬起眼,望着阿渺。 刹那间,眸中皆有泪光隐现。 白瑜握紧拳头,“可我已经试了,却还是没能杀得了郝杰……” 阿渺抑制住情绪,思忖问道:“之前你是不是在河谷外的堤岸附近跟郝杰交过手,然后就沿着河骑马撤离了?” -- 第123页 白瑜点头,“我不想留下能被追踪的线索,就先弃了马、在渔船上躲一阵子。” “但我刚才跟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郝杰的追兵。” 阿渺道:“他身边既然有厉害的高手,却没有选择继续追杀你们,那会不会意味着,王迴就在附近?因为郝杰不敢撇下他走太远,才没有追过来?” 白瑜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有可能。那个姓王的,行迹十分隐密,之前我好几次亲自去查,也只查到了出来探路的郝杰。” 白瑜的轻功虽不及阿渺,但也不容小觑,应对普通的官兵与暗卫,理应不在话下。 阿渺垂眸思考了良久,最后权衡判断道: “我不太懂调兵遣将的谋局之事,但我相信我五哥的决定。既然他只安排你去取黄金,又将精锐和私兵派遣给了赵易哥哥,自然是有他的判断和考量。如果我们再贸然行事,说不定会坏了大局……” 她抬眼望着白瑜,神情恳切,“要不这样,你派人去查探一下你哥哥的情况,看看能不能确认他的安危。王迴若在附近的话,他说不定也在。要是赵易哥哥没出什么事,我们还是先出发去东海比较好。论对敌经验、部属军力,赵易哥哥都比我们更适合出手去对付王迴和郝杰。你说呢?” 白瑜垂下眼,沉默住。 过了半晌,点了点头,“好。” 说完站起身,唤来名部属,吩咐了几句,令其下了船。 阿渺靠到席子尽头的一摞毡毯上,继续思考心中未解的疑问。 赵易和王迴那边的情况,实在有些古怪的令人难懂。 白瑜说她没有去过霜叶山庄,那之前去山庄的那队人又是谁?为什么会有人埋火|药偷袭他们?偷袭的人,又是什么身份? 路上遇到过的人都曾证实说,那伙前往霜叶山庄的人马、所用坐骑俱是千里良驹,绝非寻常人物。 那会不会……是赵易他们? 又或者…… 是王迴? 还有那个有可能是凉州部将的青门弟子无瑕,他又为什么出现在了霜叶山庄附近? 难道是祈素教跟随王迴一同北上,偶遇凉州部属,便行追杀之事? 阿渺脑中一片混乱。 一日两夜的奔波与劳累,令她的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思索着难解的疑问、又吃了点白瑜送来的干粮,靠着毡毯,不知不觉的,竟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待到转醒之际,只听得船外骤雨倾盆的声响,篷顶上密集地打落着噼啪的雨点,舱内几近漆黑。 她坐起身来,让视线渐渐适应光线、隐约看清了舱内事物的轮廓。 船里的人数,明显变少了。 一名靠近舱尾的护卫见阿渺醒来,目露惶色,慌张俯首行礼,“殿下。” 阿渺心中升出不好的预感,急问道:“白瑜呢?” 护卫伏在舱板上,“赵姑娘带了三个人,去杀郝杰了……她吩咐说,若是她丑时尚未返转,就让我们驶渔船直接去东海……” 阿渺听得混乱,暗运内力、意识到自己竟被下了蒙汗药,不觉又急又气。瞧着这护卫的反应,想必是白瑜把药掺在了之前的干粮里,估算着自己会一觉睡过丑时! 她盘膝坐起,将真气运行周身流转一圈,确认不再受药物所扰。想来或许是前日吃过无瑕的那颗解毒丹,竟让她提前苏醒了过来…… 阿渺急切起身,令人给船主夫妇松绑道歉、赔了银两,又向那妇人求了套暗色的衣物换上,伸手触摸腰间时,突然发觉冰丝链不翼而飞,再摸索草席边角,先前放在那里的那柄软剑也不见踪迹! “她连我的兵刃也拿走了?” 护卫额头冒汗,“好像是……” 阿渺咬着唇,气得不知是该骂还是该哭,转念之间,忽而又想起了什么。 “她,她碰了那把软剑?” 阿渺面色一凝,倏然失声:“不好!” 第65章 河谷南岸竹林深处的子云草庐, 屋檐雨水如瀑,屋内熏香缭绕。 王迴靠着临园的矮窗,展开手中的嵌宝漆玉骨扇, 幽幽地叹了一句:“这北境穷山恶水,连雨也下得这般粗鲁。” 他缓缓摇动折扇,移目看向对案男子,“这等天气,你那小师弟高烧不退的,不会有事吧?” 对案之人, 此时刚沐浴完、换上了一身素白锦袍, 没再缚目,只微微垂首, 专注于手中事物,宽大的纱袖拂在案沿,从旁人的视角望去、看不清举动, 倒像是位在静谧沉思的翩翩少年郎。 “他身上养着蛊,所以才烧得厉害, 与伤势无关。” “噢, 对啊……” 王迴听到“养蛊”二字, 想起曾见识过的那些可怖场景, 背上不禁一阵寒栗。 他扭过头、望着窗外檐下的雨帘,末了, 长吁短叹了一阵:“我总是想不通啊, 想不通……你何等的身份,大周唯一的嫡皇子,陆、王两姓最贵重的血脉……这么多年,竟然委屈到与江湖杂人为伍、日日伴着那等恶心的毒物……” 几名侍从捧着白玉食盘, 躬身而入,跪至案前,奉上餐点。 王迴扫了眼,目光转锐,言辞苛责:“怎么会有鱼脍?还不快撤下去!” 侍者俯倒在地,连声告罪。 王迴不耐地挥了挥手,将众侍摒退了下去,说道: -- 第124页 “此番出行为保周全,抽调的都是府卫中可信之人,反而不太清楚你忌口之事,算是我疏忽了!” 对案的陆澂,没有立刻答话,依旧眉眼低垂着,无比耐心地、一点点将手中金蝶翅膀上压出的折痕捋平。 隔得片刻,方才漫不经心地开了口:“表兄多虑了。我已经不忌口了。” “你不忌……” 王迴合起折扇,“你可以吃鱼虾了?”扭头望了眼侍者端着食盘离去的方向,语气急了起来:“那你为何不早说?” 这小子,真是冻死人的性情! 转念再一想,不觉又语气惊喜起来:“你不再忌口,那是不是就是说……蛊毒余毒已清、你的眼睛就快好了?” “应该就在最近这两日了。” 陆澂缓缓抬起眼,注视着案上的的灯盏,依稀可见其光影轮廓,也不再因为直视亮光而痛得那么厉害,想来……就在这一两日了。 王迴欣喜过望,“善,大善!当年你师父给你解蛊的时候,说要等你满了二十岁、双目才能复明。我之前一直担忧,这离你满二十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万一等我们到了柔然,你眼睛还没好,那不就难办了?现在好了,总算能彻底放心了!” 他拎壶给自己斟了杯酒,仰头饮尽,转了转酒杯: “此番你娶到柔然的娜仁公主、储君之位收入囊中,我便等着瞧那姓阮毒妇跌足捶胸的模样!” 说罢又斟了杯酒,高高举起,一派的志盈心满。 陆澂捋平蝶翅,将头饰小心翼翼地收入香囊,“我不想娶柔然的公主。” 王迴刚饮下的一口酒,喷了出来。 “什么?” 他坐直起身来,盯着陆澂,“你之前不是答应了你姐姐吗?怎么又要反悔?” 王迴克制了一下情绪,“我们分析得好好的,如今朝中势力两分,我们王家是坐稳了中书省、你姐夫程卓也掌控住了吏、礼、户三部,可阮贵妃和她那南疆党羽手里握着兵权,实是不容小觑!想要逼得主上退让、早日定下你的储君之位,你就必须娶一位能带给你兵马的正妻!你自己不也说过,若能与柔然结盟,则大周与柔然便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无论是凉州、还是沂州的北齐,都必然落入被动的局面。” 他撂下酒杯,拿扇子指着陆澂、虚点着,“你自己说,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 陆澂漠然,“但我没说一定会娶公主。” 王迴怒意蒸腾。 他少年得志,自建业政变之初就随于陆元恒左右,行事八面玲珑,比起武将出身的人更懂得应付朝内外复杂的人际关系,在陆元恒摄政的时期就开始颇得重用,从中书省七品都事、一路升迁至从二品的右仆射,风头权势甚至盖过了家中父兄。 在建业城,他过的是风流喧闹、受人追捧的舒坦日子,如今跋山涉水、吃尽苦头,一路人连番被人追杀,为的是什么?听说霜叶山庄还是被人埋下了炸|药、将整座庄子尽数炸掉,王迴想想都不寒而栗!亏得陆澂事先安排下三路替身、之后又亲自引开一批刺客,才让他得以顺利脱身…… “我现在总算弄明白,为何你姐姐非要我亲自出面替你提亲了!她早就知道你这小子靠不住!” 王迴忿忿然地指点着,目光落到陆澂手中的香囊上。 “不娶公主?我看你是不想娶除了某人以外的公主吧?难不成你是听说她跟安思远解除了婚约,就以为自己有机会了?荒唐!” 陆澂指尖凝滞,神色微绷,没有言语。 王迴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沂州送来的密报,可是一早就交到你手上的。曹后软禁、旧臣失势,沂州这些年的党派之争算是彻底落幕,如今整个北齐都会掌控在那位五皇子的手中,以他的心机盘算,将来定是要将萧令薇用作极重要的联姻棋子,就算不许给安思远、也会许给北境内的其他豪族。” 他展开扇子,垂目看着扇面,似笑非笑,“若是这位北齐魏王、跟建业城废帝一样的窝囊怕事,我便是使些手段,也能把那小公主弄来给你……” 陆澂截断了他:“表兄慎言。” 他抬起头,“我从未有过那样的念头。” “从未有过?那你整日揣着那香囊做什么?一回来就急着修那头饰……以为我眼睛也看不见么?” 王迴嗤笑。 “当初建业宫变,你可是当着你姐姐的面、疯了似的质问主上,问他把萧令薇怎样了,后来我们派去沂州那边的暗探、打听到她被送去了江北的佛寺,又是你逼着我,带你去找人。那时你刚在雁云山拔了蛊,站都站不稳,还动不动就咳我一身血,我有抱怨过吗?” “有。” 陆澂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抱怨过。” 不但抱怨,还威胁不给水喝、恐吓他,一路都不曾消停…… 王迴愣了愣,移开视线、望向窗外,继而又有些忍俊不禁,扯着嘴角低低骂了句:“臭小子。” 屋外骤雨如瀑,坠流不止,恍若岁月经年、稍纵已逝。 王迴扭了扭头,觑了眼陆澂的神情,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难辨。 小时候的澂表弟,明明是那么活泼可爱的一个孩子,漂亮、聪明,妙语连珠,惹得长辈们疼爱非常。可随着年岁渐长,又遇到了那些糟心的变故,人就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除了跟他姐姐和自己能说上几句话以外,在旁人面前皆是一副不言不语的沉闷神情。再后来,拔了蛊,模样恢复了,人也依旧那么聪明,可性情…… -- 第125页 却是愈发的疏冷孤寂了。 “我也都是为了你考虑。” 隔了些许,王迴重新开了口: “这种事,放在小时候,别人或许以为你只是放不下小孩子之间的那点幼稚友情。可如今你马上就要及冠,再被人捉到什么把柄可就说不清楚了!亏得这些事只有我和你姐姐知晓,若是被第三人传到阮贵妃那里,她岂能不趁机大做文章?你能走到今时今日,每一步都踏得凶险万分,万不可因为一时意气而前功尽弃。” 陆澂亦平静了下来,将手中的香囊拢入袖中,“表兄的意思,我明白。” 他沉默一瞬,“我对婚娶之事,并不在意。不想娶柔然公主,也绝非因为心中存有荒唐妄念,而是此番北上所历,让我对四方局势有了新的判断。联姻柔然,诚然会让我们在短时间内获得强大的助力,但从长远来看,却未必是最上乘的选择。北境诸方的势力,并没有我们设想的那么分散、脆弱,沂州与安氏的结盟便是最好的例证。若我推测得不错,在霜叶山庄埋下黑火的,是沂州魏王府的人,而他们的目标、也并非只是你,还包括凉州的周孝义。” “周孝义?” 王迴不解,“我们借道北齐,被魏王的人追杀倒也情有可原。可怎么把周孝义也牵扯进来了?” 陆澂道:“我先前没有想通,为何祈素教的人找来得如此迅速、且又如此准确,就像是有人提前将我们的行踪告诉了他们。一开始,我曾怀疑与阮氏有关。但,对于瑶华宫的人,我们一向死守严防,他们甚至都不可能知晓你我北上之事,又何以能早一步找到霜叶山庄来?出手之人,将整座山庄尽数炸毁、不留半点痕迹,同时却又不介意声势浩大、引人瞩目,显然意在引罪。” “引罪?” “嗯。将杀你之罪,引到祈素教的身上。” 王迴凝神思忖,“可祈素教想杀我……也不是什么说不通的事。当初他们跟主上反目,诛杀的令旨是我草拟的,围剿那日……” 回想起当日血腥场面,王迴一时有些犯怵,默默地住了口。 陆澂道:“当初跟玄武营合谋的,只是祈素教内的一小部分人。祈素教教众甚多,内部分化严重,这些年来,我试过很多次打探其内部情形,派出去的人全都无功折返。但这一回霜叶山庄之事,倒帮我指明了一个方向:无论祈素教背后的决策者是谁,他都应该跟凉州的周孝义有所牵连。” “怎么讲?” “我们探查不出来的消息,常年跟凉州交战的安氏却未必探查不出来。正是因此查出了那层关系,北齐魏王才会费尽心力地设下这个局。” 若魏王萧劭是背后布局之人,那借助于他与安氏之间的特殊关系,对于凉州境内的情况、也自然会比其他人都更加了解。 王迴亦是身处政斗多年之人,被陆澂稍加提醒,很快便领悟过来: “你是说,祈素教暗地里投靠了凉州周孝义,此事被萧劭知晓,便设局引祈素教之手杀我,之后毁灭痕迹、将罪责推到凉州人身上,以此激化大周与凉州之间的矛盾?” 陆澂道:“以北齐魏王今时今日的能力,想要调遣官兵、在北境内直接搜捕你我,易如反掌。他之所以选择暗中行事,只能是为嫁祸旁人,否则无利可图。” 王迴沉思片刻,合起扇子在掌心猛地一敲,“怪不得当年许落星言辞凿凿,说萧劭必须得杀。此等心机深沉、布局缜密,真真是个狠人!这么大的手笔,一箭三雕,他是日夜不寐才能有时间想得出吧?一面还要在沂州城里争权夺势,倒也是不嫌忙……” 陆澂道:“周孝义既能收服了祈素教,实力便不容得小觑。他原本出身中原将门,并非北疆流寇,也不是没有招降的可能,但如若我们现在与柔然联姻,便是彻底断绝了招降他的可能性。从长远的局面考虑,就算我们与柔然短暂结盟,也不适合选择联姻这样的方式。” “所以你就不想娶柔然公主了?” 王迴想了想,“你分析得是不错,但我们现在等不了那么长远了!你不娶,豫王就会娶,一旦他得到柔然助力、登上了储君之位,就难以逆转了。” 见陆澂似要出言反驳,他举起扇子,提前怼了回去:“你可别忘了当初对姑母许过的誓言!” 陆澂面色一凝,倏然抿紧唇线,不再言语。 王迴也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过份了些,略有讪意地收了声,侧过头,再度望向窗外。 沉寂半晌,他清了清喉咙,自言自语地调换着话题: “咳,去了这么久……这帮江湖人士,还个个都是有名有号的人物……真是无用至极!” 陆澂听他提起江湖,蓦地倒想起了一直盘亘心中的疑问,斟酌着开口问道: “表兄这次招揽来的那些人里,可有……穆山玄门的弟子?” “穆山玄门?” 王迴摇头,“不记得有。不过人都是郝杰在应酬,我只负责给银两、许官职,也不曾细问过出身。” 为了掩人耳目,他按陆澂所言,将随行人马分作了四路,按照两远一近的布局、分开来行。第一路人马刚过泰安不久,便遇到了袭击。第二路由陆澂亲自带领,在霜叶山庄遭遇了两股势力的同时绞杀。而郝杰领着的那批人,则是离王迴最近、也是最精锐的一支,总算暂且不曾遇到过什么麻烦。 -- 第126页 陆澂陷入沉吟。 那个穆山玄门的女孩,若不是王迴招揽来的帮手,又何以卷入了霜叶山庄之事? 难道,真只是巧合? 他原以为…… 转念想起王迴之前的话,他抬起头,“你刚才说,去了那么久?” 王迴悻悻道:“对啊,那帮人跟着郝杰去北边探路,酉时初便去了,现在都快子时了还没回来。你说是不是无用?” 陆澂算了下时间,眉头渐渐蹙起。 “不好。” 第66章 白瑜与部属三人抵达河谷口时, 已是子时时分。 大雨瓢泼,四下漆黑一片。 先前出去打探赵易情况的护卫,返回禀告道:“在南岸发现了斥候传信的标记, 赵将军他们应该就在附近!属下留了暗号,说了我们的行踪。” 白瑜点头,握紧刀柄,吩咐道:“我们也去南岸!” “是!” 白瑜拉起蒙面的面巾,将夜行服的风帽紧裹在头上,只露出一双坚决狠毅的明眸, 领着部属、迅速地奔入了夜雨之中。 之前阿渺的话, 提点了她。郝杰不敢冒进,可见王迴必在近处, 而王迴若在近处,那么兄长的人马也不会离得太远。她自己杀不了郝杰,但若能有赵易相助, 便未必不能成事! 将王迴和郝杰留给兄长对付,或许是更明智的做法。但白瑜没有办法眼见着仇人就在近前, 自己却临阵而逃! 她必须亲手杀了郝杰。就算是兄长出手, 她也必须在场、必须亲眼瞧着, 否则这么多年的愤怒和悲痛就得不到平静!哪怕事后被责罚、被刑惩, 她也心甘情愿! 白瑜诸人循着白日与郝杰人马交手的堤岸,向南而行。她自幼在天穆山学武, 对于在山林间搜寻人迹之事、甚为精通, 所以之前才顺利查到了郝杰的探路行踪。但此时大雨滂沱,洗去了山间大部分的痕迹,再查寻起来,就变得异常艰难。 正感气馁之际, 突听得半空中有一声极短极促的哨音划过。 那是……赵易的鸣镝! 白瑜振奋起来,循声赶了过去。 山林间,蓑衣笠帽的几十余人,蛰伏犹如雕塑。赵易踞于山势高处,神色紧绷地注视着谷口两路交汇之处的动静。 霜叶山庄的失手,令他倍受挫折,耗费了巨大的人力与物力,甚至不惜炸掉整座山庄,竟还是没能取到王迴性命…… 这一次,万不能再让他逃掉…… “哥!” 白瑜紧裹在夜行服中的身影、自林间跃下,压着声,语气不像往日见到赵易时那般胆怯:“我来了!” 赵易侧过头,斗笠边沿雨水嘀嗒而下,怒声道:“谁让你来的?” “不是你看到我们留的暗号,发鸣镝让我们过来的吗?” 赵易盯着谷口、不敢分心,抑着怒意道:“鸣镝不是发给你,是引郝杰出来的。你赶紧回去!” 白瑜纹丝不动,“你既然知道郝杰在附近,就该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来!今夜无论如何,我也要亲手杀了他!” 她是女儿,对父亲的那种源自天性的依恋更胜兄长,过往的这许多年里,每每只要一想到父亲被袍泽背叛、死不瞑目的一幕,胸中便有悲愤蒸腾,恨意灼烫。 “郝杰本就是我先找到的,也合该让我来杀。” 她继续说道:“而且他身边带着江湖人士,懂得如何避开斥侯的追踪,我若不留下,说不定就又让他跑了!” 赵易没搭腔。 他无法否认,若非白瑜与郝杰在河谷交了手,自己的人怕是未必能追查到王迴这路人马的行踪。 “为将者,当知军令如山。你如此行事,还想当大齐的第一女将军?” 赵易沉声道:“你的任务是去东海!赶紧回去!别逼我动手!” 白瑜后退了两步,“你打不过我。” 她拎着刀,眸光切切,“我就只任性这一次。只要杀了郝杰,以后我一定唯命是从、绝不有一丝违背!” 只任性这一次? 赵易冷冷道:“五殿下能给你的信任,也只有一次。” 白瑜眼神黯敛,沉默住,倔强地伫立在雨中。 这时,黑衣蒙面的斥侯匆匆自山下奔来,疾声报道:“禀将军,人来了!” 白瑜不等赵易反应,身形一闪,先一步地就急奔而去。 “给我站住!” 赵易反手取过弓箭,迅速搭箭在弦、对准了白瑜的背影,指尖抠动了一半,却又终是迟疑住,偏了偏手臂、闭眼射出,转身示意蛰伏近旁的众部属起身,“追!” 白瑜感觉到夹着风声的箭啸自耳边擦过,心头一紧,脚下的步子跑得越发快了起来。 人堪堪跃至坡下的路口,就见一队人马从东面打马行来,当前一人,鹰目黑髭,正是昔日玄武营的参将郝杰! 白瑜越过滂沱雨帘、死死盯住仇家,思维还来不及做出判断,手中环首刀便已当胸横举,旋身扫腿而出,使出一招“风卷残云”,挥刀而出,径直劈向了郝杰身下坐骑。 郝杰虽有防备,却不敌白瑜这一招近乎玉石俱焚的撞马打法,遽然勒马躲避的瞬间,身下坐骑已被对方的刀锋砍中,痛楚嘶鸣、前蹄高扬,当即将郝杰甩下了马背,滚入泥浆之中! 白瑜的前胸也被马蹄踢中,人被掀翻在地、喷出一口鲜血,但随即咬牙一招“鹞子翻身”,跃身而起,挥动斩向郝杰。 -- 第127页 旁边护卫刀箭齐至,围在了郝杰左右。 赵易的人马也赶了过来,双方混战在了一处。 白瑜杀红了眼,大口地喘息着,环首刀四开八合,拼尽全力向郝杰的方向靠拢。 郝杰被护卫扶上了马,并不恋战,调转马头,打马回撤溃逃。 白瑜急追而上,赵易带着部属也跟了过去。 两路人马的溃逃与追杀持续了快半里的距离,抵至一处名唤龙岭坡的山坳地界,原本一路回撤的郝杰突然放缓了行速,调转过头,再次与赵易等人兵刃相交。 赵易环视四下,暗道了一声不妙,尚未来得及做出号令,就见如雨般的箭矢自坳中竹林射出! 紧接着,一队伏兵自山坳右侧冲出,以环绕之势将赵易诸人团团包围。 佯装溃退,实则设伏。 觉察到对手退伏之计的赵易,此时再如何悔恨焦急,亦是于事无补。 他原以为自己此行计划周详、部属精锐,对付一个世家出身的文官,理应手到擒来。然而数次出手追杀王迴,皆以失败告终,这一次,更是要赔上整次行动的主力! 离开沂州之前,五殿下曾对他嘱咐道: “杀王迴、擒祈素教头目,是为上计。杀王迴、引罪祈素教,是为中计。如若遭遇劲敌,实难两全,也必要除掉王迴,阻其北上柔然,此乃最下之计。” 如今看来,也只有行这最下之计,才不算满盘皆输! 赵易挥剑在手,大喝一声:“左十、东五,随我突围!” 左十与东五,暗指私兵中的两支队伍,是当年萧劭在风闾城所培植的一批死士。赵易毕竟是常年领兵之人,战局中随机应变的能力不弱,迅速忖道:王迴北上所携人马有限,现下用了如此数量的兵力前来设伏,那其主营的护卫就必然薄弱! 既然已经被逼到了这般田地,不如来个同归于尽、玉石俱焚!至少杀了王迴,不算全然辜负了殿下所托! 赵易带领精锐,自右翼冲杀而出,郝杰亦是领人围剿而上,盘旋于东路。赵易愈加坐实心中猜测,狠下心来,传令余下部属死战伏兵,自己与众死士奋力向东杀出。 郝杰被杀红了眼的白瑜缠住,又瞧着赵易等人一派豁出性命的打法,不禁忧惧交加,被逼着败退一段之后,仓惶命令左右:“你们先拦住他们!我去向大人请令!” 他早年任职玄武营,后来因为大批南疆出身的武将入京,为争夺职权利益、与老将们闹得水火不容。郝杰受了几次排挤之后,一气之下,转投到王氏门下,成了王迴的府将,也因此随着家主的不断升迁而混得风生水起,平日事少钱多、逍遥自在,引得昔日同僚艳羡不已。 这一次随主北上,身边带着重金招揽的江湖高手,又有楚王殿下坐镇帷幄,派人及时传来了应敌策略,郝杰本也是成竹在胸、无所畏惧,可没想到遇到了不要性命的疯子,吃错了药似的偏要死死纠缠他! 郝杰舍下部属先退,余下者顿时士气锐减,白瑜浑身是血、眼白泛红,手中钢刀起落不绝,砍出一条血路,狂追了过去。 竹林深处,石径生苔,小路尽头是一座隐蔽得极好的草庐。 白瑜与追在最前面的几名死士,率先踹开院门,跃了进去。 四面箭弦齐响,伏于屋顶的弓|弩手两人成组交替,将羽箭如疾风骤雨般的射向庭院。 白瑜早有防备,伏身挥刀撬起被踹倒的院门,遮挡在自己与死士身前。 赵易带着人,也冲了进来。 羽箭的数量毕竟有限,弩手交替挽弓片刻,箭尽矢绝,只得拔刀跳下屋顶,与赵易等人白刃相交、拼杀在一起。 赵易心中目的明确,眼观六路,见几名江湖路数的高手,挥舞着各自兵器,始终盘亘于草庐东厢之前。他顿有所悟,料定对方所护之人、必然身处这东厢之中,当即以暗号传令,调动精锐,搏杀过去。 几名死士抵住敌军高手,赵易大力踢开厢门,冲了进去。 屋内没有点灯,四下矮窗大开,夹杂着雨点的夜风狂乱吹入,将屋外潮湿与血腥的气味尽数带了进来。 一道雷电闪过,将室内景致一瞬照清。 临窗的屏风前,站着一名身形俊逸的男子,衣袍华贵、双目低阖,姿态静谧地似在等待着什么。 赵易见其衣饰气宇矜贵斐然,也不多加怀疑废话,径直挥剑刺去。 黑暗中,金属相撞的声音铿然响起。 赵易只觉得虎口骤然剧痛,整个人被大力击飞后退,连忙滚身侧翻而起,护住了身体要害。 轰隆隆一阵雷声滚过,紧接着又是一道银白的闪电。 赵易再度举起了剑,只见剑尖所指方向,那华衣男子蓦然睁开了双眼。 眸光冷锐。 清炤,若破云之电。 第67章 阿渺赶到子云草庐的外院门前时, 天空中电闪雷鸣、雨势更盛。 连接院门的石阶上,雨水冲刷出猩红的血色,顺着一节节台阶、如水瀑连跌般的层层涌下。院内隐隐有紧促的兵刃相交声不断传出, 一阵阵湮灭在滚滚的雷电之中。 她带着渔船上余下的几人一路赶来,浑身透湿、笠帽掀翻。先前在竹林处遇到了抵御伏兵的赵易部属,几人上前相助,力挽颓势,将王氏的伏兵一一击杀。然而剩下来的己方人数,亦是屈指可数。 -- 第128页 阿渺脑中混乱, 满身是血, 握着刀柄的手指不住发颤,叮嘱余下诸人道: “大家记得隐藏身份, 倘若失手被擒,可以降,但万不能泄露黄金的事。” ”是!” 阿渺抬手将蒙面的黑巾往上拉了拉, 顺势拭去面颊上不知是雨还是血的液体,领着众人, 迅速奔入了草庐的院门之内。 人刚跃入, 尚未来得及抬眼, 便被迎面飞来的一物击中胸前、擦着她的身体滚落到地。 雨水噼啪落下, 溅起尚有温度的血珠,滚落的人头, 滴溜溜停在了槐树下的石凳旁。 满院刀光剑影, 杀戮嘶吼不绝,就连空气……都浸着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阿渺的一颗心,拧成了欲断未断的丝弦,视线游移着, 唯恐在四下横倒的尸体中看到白瑜,待看清楚院内局势,不敢迟疑,纵身跃向东厢阶前。 东厢房的阶外,几名死士正与敌手奋力缠斗。 敌手中,一人手持双锤,孔武有力、招招凶狠,另一人执三尺来长的短戟,横扫纵劈、矫若游龙,俱是不容小觑的外家高手。 一名死士被铜锤砸中胸口,喷出一口鲜血,滚落台阶。阿渺飞身上前,举刀架住了使锤者落下的第二击,手腕轻旋、翻转刀锋,瞬时在那人小臂上拉出一道血口,同时左手凝气成掌,拍出一招“惊涛骇浪”,击向其胸前大穴。 使锤者踉跄连退数步,稳住身形,怒吼着朝阿渺挥锤袭来。 阿渺从小被甘轻盈教导对付卞之晋的法子,向来不惧这种走外家路数的武者,身体轻盈纵起、斜转擦身而过,避开对方的猛力,刀锋自侧面劈出,重创其肋,顿时鲜血横溅、痛呼震耳。 使锤者跌倒在地的一瞬,阿渺已掠向另一头、格挡开使戟者的劈砍。 被她救下的那名死士亦是身手敏捷,抓住一刹破绽,身形暴起,将短刀没入了对手的喉间。 原本颓败的局势,因为阿渺的骤然出现而彻底反转! 几名死士控制住局面,立刻匀出人手、向东厢房内冲了进去。 阿渺见状也往东厢房奔去,刚踏上阶顶,余光却瞥见西侧角落一道挥舞着环首刀的娇小身影。 白瑜! 阿渺再顾不得其他,立刻纵身朝白瑜掠去。 白瑜此时却是杀红了眼,根本没有认出来跃至近前、蒙着面的阿渺,眼见着敌方的攻势被化解开来,什么也不再管,急扭转身,往刚才郝杰逃离的方向发足狠追过去! * 草庐后方竹林深处,窄小的角房之中,王迴坐在榻沿,呼吸有些心神不安的急促。 黑暗之中,屋外的雷雨声、以及远处不绝的兵刃相交之声,都显得愈发的清晰。 床榻悬挂的纱帘后,传来了孩子低低的咳嗽。 王迴从袖中摸出夜明珠,撩帘举至枕前,借着微弱的莹光打量去非的情况。 去非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朦朦胧胧的,依稀辨出面前之人,含糊问道: “无瑕师兄呢?” “你师兄在外院。” 王迴出身门阀大族,多少有些清高自恃,心中其实十分厌烦去非这样身份的人,但碍于陆澂的缘故,还是耐着性子帮去非摁了摁被角,哄道: “好孩子,别出声,继续睡觉。过会儿你师兄就来看你。” “我要师兄!” 去非浑身难受,从王迴压好的被子里支出手臂,“蛊虫又闹我了……我想师兄帮我养一会儿……” 王迴挪开了些距离,“你忍耐一下!” 这间屋子,是整个草庐最不起眼、也最隐蔽的所在,且空间狭小、便于四面设防,是以陆澂选择将他和去非藏于其内,再在屋外布下防御,以求万无一失。 可若是去非此时闹腾起来,哭嚷几声,说不定就会引来敌人注意,转而攻至。 王迴拽过被角,尝试着盖到去非身上,嘴里又胡乱安抚了几句。 可去非被蛊虫闹得难受,掀开被子,翻转过身,索性踢腾了起来。 他自幼被师父以毒喂养,与那蛊虫也算相依相生,原本是相处无碍,只是这蛊如今即将大成、时常躁动不已,令得他伤口反复恶化,十分痛苦。 王迴几番尝试制止去非,却竟敌不过从小学武的孩子,一时手足无措,又不能大声斥责,愈发气急: “行了!” 他学着从前陆澂的做法,伸出手、摊开掌心,“把那东西给我,我替你养两刻!” 王迴见过陆澂帮去非养蛊,也听他提过,这蛊长年累月由男童的纯阳之气侍养,每隔十五日又以心间血饲之,一刻都不能离了人气。 去非平日需要靠蛊虫来压制他体内原本的毒性,与其贴身不离倒也相得益彰,但若是蛊虫躁动过盛、难以承受之时,陆澂就会替他养上一会儿。 去非听说王迴要帮自己养蛊,安静了几分,昏昏沉沉地望着他,心里惦记着师父的叮嘱,软趴趴地问道: “你是童男吗?不是的话,就养不好……” 王迴想打人。 “行了,行了,会给你养好的!” 去非取下挂在脖子上的系绳,把坠在上面的玳瑁壳子递给王迴,迷迷糊糊地叮嘱:“你可得好好养……这是我师父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宝贝……” 王迴用手指勾过系绳,将玳瑁壳虚握在手中,另一只手迅速地给去非压了下被子。 -- 第129页 “你老实躺下睡觉,不再出声,我就好好养!” 他放下纱帘,起身下榻,快速地走到房门口,拉开房门,召唤来一名守在屋外的护卫: “你们谁是童男?” 屋外电闪雷鸣,大风夹杂着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角屋斜对的天井尽头,踉跄地奔入了一个人。 郝杰借着一闪而过的雷电,瞥见角落檐下跟护卫说话的王迴,仓惶失措地冲了过来。 “大人救我!” 王迴所处之处,四下守护森严,屋子四周和房顶上皆伏有暗卫,闻声刀剑出鞘、迅速地围了上来。 郝杰自知颜面尽失,却也顾不得许多。 他从军多年,见识过各种格杀场面,却从未遇到过今夜这样疯狂的人物!仿佛就是认准了他一般,马挡砍马、人挡砍人,招招狠辣夺命,气力不竭,怎么也甩不脱! 郝杰尚未奔至王迴近前,白瑜已经足点墙壁、纵身挥刀袭来。郝杰慌乱回身举剑抵挡,却不及对方居高临下拼出的狠力,脚下趔趄,后退着跌倒在雨水之中。 护卫结出围阵,持刀阻挡白瑜,白瑜眼见仇人跌落在咫尺之间,哪里肯轻易放弃,也不管对方护卫人数众多、强攻等同以身饲刀,依旧不管不顾地撞了过去。 身后又跃出一道纤细的身影,动作极快,在泥水中凫掠而起,手中钢刀轮出一招“风前月下”,瞬时击破了对方护卫的防御。 白瑜抓住这一刹那的时机,身形暴起,双手举刀过顶,用尽全身力气地朝郝杰劈去! 刀锋嵌入了郝杰头颅,当即便要了他的性命。 白瑜大仇得报,一霎那喜不自胜、又悲不自禁,胸口处气血翻涌,忽觉得一股剧痛自手少阳三焦迅速地蔓延开来。 她身体一歪,拄刀撑地,摇摇欲坠。 阿渺逼退开一众护卫,上前扶了把白瑜。面前又有两名侍卫举剑刺来,顷刻被阿渺的刀风袭中,身形后跌而出、撞到屋门之上,哗地将门扇冲了开来。 门后立着的一人,面色煞白、惊惶僵硬,正是刚躲回了屋中的王迴。 阿渺挥刀的动作,一瞬凝滞。 雷电闪过,照亮刀锋正对之处,是一张勾起了久远回忆的熟悉面孔。 很小的时候,她就常在宫中见到这位王家的小三郎哥哥。 他话语逗趣、笑意朗朗,比同岁的三哥萧器更讨孩子们喜欢。 他抱她上过台阶、帮她摘过小花、甚至喂她吃过一次梨膏……而她,也曾看过他下棋、听他讲过故事、喊过他三郎哥哥…… 王迴站在撞坏的屋门后,恐惧地望着雨中的蒙面持刀人。 他毕竟只是世家出身的文臣,适才亲睹那二人的杀人招数,凌厉迅猛,眨眼间就劈开了郝杰的头颅,又岂能不怕? 他下意识后退,无奈双腿不听使唤,身形向房门歪倒,慌乱间挥手撑扶,一面疾声高喊: “来人!来人!” 阿渺惊醒回神,感觉到有破风之物朝自己面门飞来,连忙刀锋斜出,“啪”的一声,像是击碎了某种脆薄的东西。 她手背一麻,视线顿时有些昏暗起来。 身后的白瑜跪地起身,架住围过来救护王迴的侍卫,用尽余力大喝了声:“速战速决!” 敌方的人数太多,她们俩人的情况又各自不妙,唯一能引开对手注意力、博得一丝逃生机会的法子,就只能是斩杀主将! 阿渺狠咬牙关,竭力集中精神,长刀一转,劈向王迴。 刀锋没入骨肉,拉划出对方一声惨呼。 阿渺步履踉跄,憋住一口真气,旋身抱住白瑜,纵身跃上了屋顶。 几个纵跃之后,体力便再难为继,脚下一软,人猛地滚落在地。 白瑜虽中毒失力,但意识还是清醒,扶住阿渺,拉下她蒙面的面巾,又惊又急:“公主!” 最开始见阿渺出手相助,她曾以为是赵易的手下,但后来发觉招式眼熟,心中疑窦骤生、却又不敢去相信…… 明明给她下了蒙汗药、明明藏起了她的兵刃,可她……还是来了! 若是因为自己的莽撞自私,牵连公主受损,那便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我没事。” 阿渺握住白瑜手腕,声音低促,“你中毒了,要从手少阴心脉反推而出……快!” 强敌在后,追兵随时可至,白瑜不敢迟疑,将阿渺扶靠到一株榆树下,自己迅速盘膝而坐,运毒疗伤。 阿渺靠着树干直起身,也试着运转内力,却止不住身体簌簌直颤,完全使不出气力。 一阵夜风刮过,吹落树顶积雨哗然倾落。 阿渺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第68章 赵易被冲入厢房的死士从剑光下抢出, 扶退至房门。 此时赵易已意识到,这东厢房内的华衣男子,绝非是自己想要刺杀的文官王迴。他摁住胸前伤口, 提声下令: “撤!” 对方既能以替身布下陷阱,想必是早有准备,继续恋战无益,只能暂且撤退、再另谋他计。 死士护住赵易杀出一条血路,跃墙而逃。 陆澂持剑从厢房踱出,冷锐的目光紧随赵易等人离去的方向, 吩咐部属:“追!” 可就在这时, 后院方向的上空突然升起一枚带着火星的竹哨,呼啸着划过夜雨。 -- 第130页 陆澂攥着剑的手指一紧, 绕过阶顶廊角,在夜雨中奔向后院。原本奉令追击的部属,也只得退了回来, 一同赶去了后院。 角屋外,尸体横陈, 一片狼籍。 陆澂目盲多年, 从最开始被宗祠大火熏坏眼睛、到后来冉红萝为他从双目中拔出毒蛊, 时隔近八载, 到了今夜,方才第一次看见表兄王迴成年后的模样。 却万不曾料想, 会是如此的惨烈不堪! 王迴被侍卫抬进了屋内, 置于榻上,案头点燃的几盏烛灯、照在他鲜血喷涌的右臂和右腿之上,将深可见骨的伤口映得清清楚楚。 因为失血过多,他此时连痛呼的力气都快使不出来, 吭哧地喘息着,见到陆澂靠近,挣扎着抬起上身: “阿澂……” 陆澂屏息凝神,迅速为王迴止血包扎、处理伤口,一面吩咐人配取药剂。 出手的那人,手法极快,却像是最后一刻微微偏斜了几寸,刀锋自王迴的右臂和右腿劈割而下,挑断了他的手筋与脚筋。 王迴发髻凌乱、面色惨白,紧紧盯着陆澂的一举一动。 他忽而觉察道什么,抽着气问道:“你眼睛……好了?” 陆澂缝合着王迴的伤口,低声“嗯”了下。 今夜双目突然复明,反倒令得他出招慢了些,否则也不至于让攻入东厢房的敌手活着离开…… 王迴感觉整条右臂和右腿已失去了知觉,心中恐惧冰凉蔓延。 “好,甚好……如今你眼睛好了……” 王迴扯了下嘴角,紧攥的左手因为失血发冷、而不断抖动,“……以后我家中妻儿,便能托你照料……” 陆澂手中的动作一顿,低声道:“有我在,你死不了。” 死不了,但……人却也废了。 就算是请到映月先生出手医治,王迴这一生,也再无可能像正常人一样坐立行走、握笔取物了! 陆澂低垂着眼,烛光映在高直的鼻梁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整个人仿佛凝成了一幅画作,良久,都没有抬起头来。 他幼时遭逢变故,极度讷言,除了亲姐以外、也就只跟王迴还算亲近。每逢被同龄人讥讽嘲笑、被长辈盘问苛责之时,都是这位表兄出面维护、替他解围。 他了解王迴,知其少年老成、练达世事,很早就懂得为自己谋出路,也从不掩饰对功名利禄的渴望。如今好不容易仕途顺遂,却骤然落得手足残废,等同多年心血付之一炬,岂能不悲伤痛心难抑? 王迴将陆澂的表情尽收眼底,先前听闻保住了性命的些许喜悦、支离破碎,心里凉意起伏,竭力鼓足勇气,哑着声问道: “死不了,但是……手脚都废了?对吧?” 陆澂抑制住情绪,迅速地裹好伤口,最终慢慢抬起眼,“嗯。” 王迴盯着他,眼中一片死寂空洞。 隔得片刻,他慢慢在枕上闭住双眼,怆然无声地笑了笑,“还不如死了好……” “伤你之人,我一定找出。” 陆澂抬起头,一字字说道:“表兄今日之痛,我必定十倍还之。” 他不是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心中之痛,只有通过这样的承诺来宣泄。 若不是因为他,王迴不会北上,若不是因为他错误的判断,王迴更不会遭受这致命一击!他明明估算得很清楚,无论是北齐还是祈素教、最精锐的力量都已经在前几次交锋中被他除掉,也明明计划得很周详,以退伏之计诱敌深入、再以山坳伏兵斩断了对方的兵力,最后以身为饵、引开了最具攻击力的敌手! 可明明每一步的目标都已成功实现,却偏偏,还是漏掉了最意想不到的一环! 王迴仰卧枕上,心中情绪万般,既恨亦怨,眼角濡湿,虚弱嗤笑道: “一条贱民之命,能还我什么?” 中原历朝选拔文臣,皆遵循“身言书判”之准则。身有残疾者,连最低品阶的官员都无法相授,更何况是将来想要执掌中书的朝政大员? 王迴虽出身门阀世家,但家中已有两位兄长承袭祖荫,想要出人头地,只能靠着自己一点点打拼。他不否认自己在意虚名、渴望权势,为此不惜迎奉苟且,也要换得前拥后戴的风光。可过去近十载里的努力、经营、谋局,一切的一切,却都尽数毁在了今夜! 王迴徐徐睁开眼,盯住陆澂,迸着泪意的眸中灼烧出不甘的愤怒。 “你欠我的,不是一条贱命。” 他挣扎起身,用尚有知觉的左手用力攥住陆澂的衣襟,声音嘶哑:“……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耀!你懂吗?阿澂,只有你坐上那个九五至尊的位子,我才能活!堂堂正正地活!你要当储君,当帝王,让我就算成了废人、也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建业宫的承极殿上!” * 白瑜触摸那柄软剑之时,上面的毒性已经削弱许多,是以她中毒并不深,直至气血骤然翻涌之际、方才毒发。 有了阿渺的指点,她很快从手少阴心脉反推逼毒,不到一柱香的工夫便重新睁开了眼。 入目之处,是倒在了榆树下的阿渺。 白瑜大惊失色,上前扶起阿渺:“公主!” 她原以为阿渺和自己一样,因为莫名中毒,才导致步履虚浮、踉跄跌落,眼下自己既能轻松解毒,何以阿渺却昏厥过去? 白瑜凝气推出,尝试为阿渺将毒逼出,然而几番尝试,竟觉得阿渺体内气息一派紊乱,宛如将死之人,毫无生机。 -- 第131页 白瑜魂惊魄落,调整身形,再度将双掌抵于阿渺后背,不管不顾地将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 不远处的林间,传来了沙沙的疾行声。 白瑜不敢撤手,眼角迸出泪意,心中暗暗拿定主意,若是追兵行至,自己便是拼出性命也要保得公主周全! 只是,自己死便死了,公主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里,又岂能存活? 脚步声越行越近。 白瑜腾出一手,暗暗蓄力,只待敌人走近,便猝不及防地出手击杀! “赵姑娘?” 行来之人却先认出了白瑜,脱口唤出了声。 几名死士和护卫搀扶着赵易,蹒跚驻足。 “哥……” 白瑜抬眼瞧见赵易,一直蓄在眼眶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急声道:“快来救救公主!” 赵易看清阿渺面容的一瞬,亦是震惊不已,迅速询问了几句,一面吩咐左右上前护住公主,一面自己摁住伤口、踉跄走到白瑜面前,将她一把拎起,狠狠地甩了两个耳光过去。 “这两巴掌,打你罔顾军令!打你贪功冒进!” 白瑜一身的刀伤,又因耗费内力帮阿渺驱毒,此时早已精疲力竭,被赵易的耳光扇到在地,爬了起来,仰着头,将眼泪倔犟地逼了回去。 她撑着被雨水打湿的泥地,站起身,拔出了插在一旁的环首刀。 “我知道我犯了军规,但我不后悔!今夜我若没来,你杀不了郝杰,也报不了仇!” 白瑜的视线掠过赵易胸前的伤口,瘪了下嘴、移开目光,泪眼莹莹。 赵易怒不可遏:“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若非你冒进,我们何至于那么快就落入敌人的陷阱?若非你胡来,公主又怎会卷进来?” 照顾阿渺的护卫,这时也抬起了头来,疾声道:“赵将军,公主脉象虚弱,须得尽快就医!” 旁边几名死士,也认出了阿渺就是之前帮他们击退高手的蒙面人,心中俱是由衷感恩,担忧之心溢于言表。 赵易见情况紧急,也顾不得再训斥白瑜,指挥护卫背起阿渺,下令撤离。 众人急速离去,而白瑜却拎着刀,站在原地没动。 赵易转过头,怒吼道:“赵白瑜!” 白瑜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被护卫背着的阿渺,飞快跪倒,叩了个头,然后起身。 “我去东海了。” 语毕,转身就疾行入夜雨之中。 赵易咬牙切齿,索性不再管,吩咐众人继续前行,待走出一小段路,却又终是不忍,唤来两名得力的护卫,“白瑜身上有法师的亲笔书函,不容丢失!你们跟着她一起去东海,等事情办妥了,就立即押她回来!” 护卫领命,旋身朝白瑜离去的方向追去。 赵易担心着阿渺的情况,不敢延误,好在他带兵多年、颇有经验,行军过境总会先将周围地形调查清楚,知道附近哪里有捷径、哪里可藏身,出了林子便吩咐部属去附近庄户征来衣物马车等物,与众人稍作乔装,急速南行。 此地虽靠近柔然,但毕竟尚属于齐国疆域。只不过,萧劭此次所谋之事牵连甚深,且朝中还有残余的反对势力尚待清理、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引来政敌弹劾,是以赵易此行北上,并没有惊动地方的驻军和官员。 可公主的情况愈加恶化,上了马车之后,赵易找了名村妇照顾阿渺,又让两名内力高强的随行、轮流为她注入真气疏引气血,但阿渺始终没有恢复意识,脉象反而越发的紊乱。 赵易这下也顾不得会不会惊动政敌了,驱驾着马车直接上了官道,加速往沂州的方向驶去。 岂知刚行至恆阳附近,便与一队军马撞了个正着。 为首之人,被几骑银铠重甲的侍卫簇拥上前,神色沉静、气宇尊贵,端坐马背的姿态中流露出一抹天家贵胄独有的傲然。 赵易几乎是滚落马下,伏地叩首: “殿下!” 第69章 安思远揣着阿渺北上的消息, 熬到了第三天才告诉了萧劭。 确切地说,是萧劭率先查到了安思远的身上,逼得他不得不老实招供, 才吐露了阿渺的去向。 萧劭没有想到,不会骑马的阿渺竟在安思远的帮助下,短短时间便已跑出了那么远的距离!他忧急焚心,派出去打探的人更是带回了赵易失手的消息,足见对手并非自己先前预判的那般简单。 如此一来,萧劭也再顾不得调动兵马会引来的麻烦了, 从京兵中抽调出一支精锐, 亲自前往八方镇寻找阿渺。刚到恆阳附近,便撞上了赵易一行人。 见到马车里阿渺的一刹, 萧劭一颗心陡然落下、又被揪起,像是被极细的绳勒住,既痛又窒, 透不过气来,积攒了数日的担忧、愤怒、悔恨、焦急, 纠缠到一处, 无处可泄、无人可诉, 只得继续维持着表面无懈可击的冷静自持, 吩咐众人急速返回沂州。 沿途之上,也曾找来各处医官查看阿渺的病况, 但除了能判断公主大概是中了毒、以至于完全失去意识以外, 就再说不出些什么。 众人用尽办法,也没能让阿渺转醒。萧劭只得令赵易等人,继续以输入真气的法子、稳住阿渺的内息,驱车去了沂州城外的清风观, 请来映月先生为她诊治。 映月脾气古怪,少不了趁机贬损了穆山玄门一番,但到底还是没有拂了萧劭的面子,仔细检查了阿渺的情况: -- 第132页 “公主确实是中毒了。” 映月作出判断,同时又心生疑惑,向跪在屏风外的赵易等人询问阿渺中毒的过程。 赵易等人,其实也不清楚公主是如何中的毒,只说诸人遭遇敌军、与之混战,之后公主便突然出现了眼下的这种症状。 映月又追问了一番敌军的身份来历,末了,蹙着眉头,抚须喃喃自语了一句: “这鬼丫头,还挺能搅事……” 众人只道他说的是阿渺,皆不知该如何接话。 萧劭听映月断出缘由,便知必有法子医治,恳切说道:“还请先生施手相救。但有所需,劭必无不从。” 映月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此毒原本无解。但老夫,或可将此毒引到旁人身上,便能保公主无虞。” 引到旁人身上? 萧劭闻言静默住,没有立即接话。 跪在屏风外的赵易,则当即叩首道: “殿下,末将愿为公主引毒!此次公主受伤,全因末将行事不利、大意轻敌。求殿下允许末将为公主引毒,以减心中愧疚、以全为臣之义!” 两名跟进来讲述阿渺病况的死士,也伏地道:“某等也愿为公主引毒!若非公主在草庐出手相救,我二人早就死在那几名高手的兵刃之下!若能救得公主,小人万死不辞!” 几人齐刷刷地磕起头来。 映月被吵得烦起来,拂袖喝止道:“想救公主,你们还没有这个资格。” 萧劭将屏风外诸人摒退了出去,屋中只剩自己与映月。 “先生的意思,是不是需要体质特别之人,方能替阿渺解毒?” 他曾听卞之晋说过阿渺体质特殊,由此推断,直言道:“先生大可说得清楚些,我自会想法子去寻人。” 映月睨着萧劭,老眼矍铄,“殿下肯找人引毒?刚才当着部属的面,可没把话说得这般直接啊。难怪世人都赞你礼贤下士、公允仁德,当真是好涵养啊。” 萧劭并未被映月话中的讥讽触怒,沉静的目光不避不躲,“阿渺于我而言,是舍弃声名也必须要救的人。无论用什么办法,只要有一线生机,我都必须要试一试。” 映月盯着他若有所思,也没再卖关子,如实说道: “公主所中的,并非寻常毒药,而是一种蛊。” “蛊?” 萧劭依稀记得曾在书中读过有关蛊毒的记载,“可是南疆人善养的那种蛊虫?” “差不多吧。” 映月猜到此事与自己在雁云山的那位师姪冉红萝脱不了干系,也不想把出处说得太清楚,只道: “此蛊名唤金丹,失传已久,十分难养,我也是看古籍上记载说,这种蛊养成之前,喜阳恶阴,因此宿入女子体内,会致病患气血枯滞、衰竭而亡。要除此蛊,只有两种办法,一是杀死宿主,二是将蛊引入到男子体内。” “怎样的男子?” “倒也不需要什么体质特别之人,普通人即可。只不过这蛊偏好童男之血,所以若是童男之身,更容易将蛊引出。” 萧劭思忖问道:“先生既说这蛊喜阳恶阴,那是不是被引入男子体内之后,便不再作祟?” “若入男子体内,则不会致病,表面上看亦与常人无异。只不过……此蛊喜食心间之血,每隔十五日,会令人阵发心痛,难受些许时间。” 萧劭垂了垂眸,“若是如此,倒也不算什么。” 映月抬手一摆,“我还没说完!” 他清了下喉咙,“我且问你,这小公主可曾有婚配过人家?” 萧劭看了眼映月,沉默片刻,没有隐瞒事实,“阿渺幼时,父皇曾有将她许配安思远的口谕。” 不过…… “那这个安思远,他性情如何?可算得上意志坚定之人?” 萧劭意识到什么,缄唇不语,隔了半晌,方才望向映月: “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映月也不想卖关子,只是瞧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小姑娘、觉得话说出来有点寒碜…… “咳,适才我说过,这金丹蛊嗜心间之血,进入人体之后,也会宿于人的心脏之中。要想将此蛊引出,只能从一个人的心脏、引入另一个人的心脏,明白吗?” 映月伸出手指,比划着,“所以要解此蛊,就需得满足三个条件。第一个,就是我之前说的,找一名男子、且最好是童男之身,将这蛊移到他的身上。第二个条件,是移蛊之时,二人心口必须相贴,中间无衣物相阻,你懂我说的什么意思吧?” 萧劭的面色,沉了下来。 心口相贴,且无衣物相阻,那不就是…… “所以我问公主有没有许配过人家。” 映月瞅了眼萧劭的神色,似笑非笑,“当然,殿下也可以先找人帮公主解了蛊、然后就立即杀掉,以此护全公主名节,对吧?” 萧劭凤眸中并无半点笑意。 “我并非迂腐之人。名节于性命而言,算得了什么?只要阿渺能好好活着,我必不会让她因为那种无关紧要的事而烦恼。” 映月口中“啧”、“啧”叹了两声,“那这样的话,事情就好办许多了。” “先生刚才说,有三个条件。” 萧劭看着映月,“那最后一个条件,是什么?” 映月道:“移蛊之时,那受蛊之人,必须忍受剜心剧痛,同时保持清醒、身体静止不动,否则稍有抗拒,引发蛊虫反噬,则两个人的性命都会不保。” -- 第133页 利用心间之血、引蛊虫移位的整个过程,是极其痛苦难捱的。若是忍受不住,稍有异动、刺激蛊虫反噬,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 萧劭彻底地沉默住。 映月道:“所以老夫之前问你,那姓安的是否是意志坚定之人。如若是,自然最好,正所谓夫妻一体,让他为公主受些累、吃点苦头,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打开药箱,取出一个匣子,起身转过屏风,凑到靠窗光线明亮之处、将匣中银针一根根举起细看。 屏风后的空间内,陡然安静了下来。 萧劭坐在榻边怔忡半晌,扭过头,凝视阿渺,俯身将她身上的锦衾朝上拉了拉。 阿渺此时唇色极淡、面色极白,平日里有着鲜活表情的面庞,凝成了静止的雪塑,再看不出半点的生机。 萧劭静静地注视着她,心底有丝丝缕缕的痛楚撕裂开来。 先前苦苦压抑的诸多情绪,担忧、愤怒、悔恨、焦急,一瞬间,全都又浮了上来。 他还记得,生平第一次见到阿渺的时候,她只是那么小小的一个婴孩,娇嫩而脆弱,被乳娘包裹在厚厚的襁褓之中,显得一张粉扑扑的小脸、就只有大人的拳头那么大似的…… 他在母亲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抱过她,低头好奇地打量着婴孩,既有些紧张、又有些欣喜,害怕弄哭了她、摔伤了她,小小的胳膊用力把她揽到胸前,凑得那么近、那么紧,几乎鼻尖贴到了鼻尖。 而就在那一刻,阿渺睁开了眼,一双水汽氤氲的明眸,倒映着他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一瞬、不瞬…… 萧劭被胸间翻涌的情绪搅得心疼,忍不住俯低了头,伸出手指,触摸过阿渺紧紧阖上的眼帘、睫毛,轻轻唤了声:“阿渺……” 睁开眼,看一看哥哥可好?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睁开眼,看一看他…… 然而榻上的阿渺,始终一动不动,寂静而漠然。 萧劭撑在阿渺枕边的手、攥了攥,额头垂低,抵到手背上,抑制着蜂拥失控的诸多情愫。 这么多年,在旁人眼里,他一直是阿渺的守护和倚靠。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若没有阿渺的存在,他根本没有勇气和信念闯过那一道又一道的难关。 “五哥最好了!阿渺的五哥,是全天下最好的!” “蔷薇的花瓣,永远都是五的倍数。所以我跟我五哥,生来就最有缘分、最最亲!” “你都不肯舍下我和阿娘、自己逃命,阿渺为何要逃?” “我的五哥,一定会帮我拉住绳子的!” “阿渺会好好照顾自己、变得很厉害,让哥哥成为像开国太|祖那样的人!” 她一直,毫无条件地支持着他。 可他,却独断地否决了她的想法,逼得她独自铤而走险、受尽磨难…… 映月选好了银针,捧着匣子走回屏风后,抬眼瞧见萧劭的举动,脚步不由得缓了下来。 萧劭闻声迅速地抬起身,转过头来,面上已看不出有任何不妥。 他眉目沉静地端坐于榻沿之上,问映月:“是不是只要找到满足这三个条件的人,先生就能立即医治阿渺?” “医是可以马上医,不过那剜心之痛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映月回过神来,琢磨了一下萧劭的语气,似乎并不想用那姓安的男子,遂道:“你既然不介意公主名节受损,那便仔细挑个可靠的人。你能豢养死士,自然清楚如何拿捏住人的法子,也不必我费心提点你。” 他自己便是个喜欢试药试毒的医痴,连谢无庸都敢用来试药,胡闹惯了,在良心层面完全不以为然。想到有机会接触金丹蛊这种失传已久的毒物,还不觉有些小兴奋,撩袍在榻前坐下,拉过阿渺的手、查探了一番脉象: “我还能暂时护住公主心脉,但也等不了多久,你尽快找人吧!” “不必等了。” 萧劭接回阿渺的手,握入掌心,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只觉得冰凉似雪、柔若无骨。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人,让他足以信任到可以把阿渺的性命托付出去。 没有任何一个人,让他能有勇气去冒这个险。 他抬起眼,语气安静而笃定: “我可以。” 第70章 阿渺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光怪陆离, 异象丛生。 有那么一阵子,人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置身在漫天的血雨之中, 到处一片殷红,四周的植物拉伸得高直稀疏,犹如被剥去了皮肉的鬼怪骨骼,朝她伸出了张扬的肢臂。 她吓得转头就跑,赤脚踩在血水里,噼里啪啦地溅起血珠。 远处, 是一片和光明媚的庭院。 葱郁沃若的桃林外, 立着一道少年的身影。 她流着泪,朝那身影奔了过去。 可少年转过身来, 却……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 王迴戴着太学生的巾帻,含笑朝她行礼:“三公主。” 下一瞬,他的脖颈遽然裂开, 喷涌出鲜血,人却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挂着笑, 定定地望着她。 阿渺吓坏了, 倒退着, 猛地朝后跌倒。 身后,是无边无际的深渊, 一片空荡荡的黑暗冰冷。 她大声地呼喊着、挣扎着, 试图攀住任何可凭附的支撑。 -- 第134页 但人仍旧不断地下坠、下坠…… 直到有一双手,从后背托住了她,将她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两个人,贴得那么近, 以至于她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阿渺的心,终于也平静了下来。 她闭上眼,呼吸着咫尺间熟悉的气息。 那是…… 故乡的气息。 安宁的气息。 让她…… 什么都不再畏惧的气息…… 阿渺睁开了眼,入目之处,是鲛纱帐顶绣着的金线蔷薇,一朵朵、盛放得正灿烂。 帐外,有人声交谈之语,低低传来—— “……风闾城那边,已经准备得差不过了。待军资一到,即可发兵南下。” “户曹也重新核算了宫城停建之后的度支。一应账册准备就绪,只等殿下垂问。” “这是三司审定的曹启与胡维二人的各项罪名,请殿下过目……” 纸张翻动的声响,断断续续…… 过得片刻,萧劭略显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 “传令给安侯,让他务必留下陀罗原的驻军,以防柔然有所异动。再增派三千精兵,沿着八方镇向西设五处关卡,一旦发现南周楚王的踪迹,格杀勿论。” 众人各自领命,行礼退了出去。 室内,一下子又安静了起来。 阿渺的神志渐渐清晰,动了动身体,只觉得手臂发软、眼前眩晕,默默调节了一会儿內息,掀开被子,想要起身下榻,却遽然腿脚一软、猛地翻滚下来。 外厢中的萧劭,闻声一怔,随即仓忙起身、奔入内室,转到髹金黑漆屏风之后。 “阿渺!” 他上前抱起阿渺,查看她的情形。 守候在外的侍女匆匆赶来,被萧劭摒退,吩咐道:“去请映月先生。” 阿渺脸色尚有些苍白,被萧劭揽在怀中,低低得咳嗽了几声,抬眼看他,“五哥……” 萧劭见阿渺醒来,心中大石总算落地。 “醒了就好……” 他温柔的眉眼里印着一抹疲惫,望着阿渺的目光中却似有水光流淌、闪耀着喜悦,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回榻上,抬手捋了捋她额前乱发,还像小时候那样轻声哄着她: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映月先生一会儿就来。等问过他,哥哥就让人给你做好吃的,嗯?” 阿渺昏迷了一个多月,日日只能靠映月配制的药露喂养,以至此时虚弱的使不出力气。 她倚着萧劭,摇了摇头,昏厥前的记忆渐如潮水涌上,哑着声问: “白瑜和赵易哥哥呢?” “他们没事。” “那东海的黄金呢?” “白瑜去取了。” 阿渺总算放下心来。 “我……是中毒了吗?” 她回想最后一场交战的情形,依稀记得王迴仓惶躲避之际、像是朝自己甩来了个什么物件,刀锋将其击碎之后,手背上就传来一阵麻痛。 阿渺抬起右手,举至眼前,却看不出有什么痕迹。 萧劭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声,“映月先生已经帮你解毒了。” 他将前情往事种种,简略地向阿渺交待一番,只略过了有关蛊和解蛊的部分。 阿渺发了会儿怔,低声问道: “那王迴他……他死了吗?” “没死。” 萧劭的语气冷了下来,“是我低估了他,没料到他身边有谋士相助。那人智计,或不在许落星之下。” 阿渺听说王迴没死,一时五味杂陈,说不清自己到底是释然多些、还是懊恼多些,隔了半晌,问道:“那哥哥……还会再派人去杀他吗?哥哥杀他,只是因为他是陆元恒的内侄吗?还是……” 萧劭听阿渺嗓音暗哑,侧身取过案头的药露,喂她喝了几口。 “王迴此次北上,其实是想替南周的楚王求娶柔然公主。” “楚王?” “就是陆元恒的长子,陆澂。” 陆澂? 阿渺喝完药露,精神好转了些,脑中浮现出久远记忆中那个小胖子,有些讶然,“他想娶柔然的公主?” 萧劭点了点头。 不是想,而是一定会。 北边传来的密报里说,十日前陆澂竟赶在各方婚使离开之前、亲自抵达了色尔腾,求见柔然国君。不知为何,娜仁公主竟对其一见倾心,当日便央着父王议定了婚事。 如此一来,柔然与南朝结盟、促成南北夹击之势,对大齐而言,实乃极为棘手的局面。 “这些年来,陆澂一直抱病在身、深居简出,参与过的政事、大多经手其姐或王氏,很少亲自出面,我也因此没怎么留意过他。” 现在再回想,那个在王迴身边出谋划策的“谋士”,多半正是此人。 萧劭道:“到底是我疏忽了,忘了他小时候就曾显露过才智,是个十分聪明的人……” 阿渺忧心着柔然的局势,又见哥哥懊恼,忍不住忿怨起来,“哥哥确定密报里说的都是真的?陆澂再聪明,柔然的公主也不能答应嫁他吧?他小时候就长得那么难看,现在长大了,肯定更胖更丑,所以才会一直深居简出、不好意思见人。那种模样的男子,谁会喜欢呀?” 她仰起脸,求证似的看向萧劭。 萧劭也正垂目看着她,蓦地撞进那双氤氲的眼眸,人不觉有些怔住。 -- 第135页 他有些艰难地移开了视线,目光落在虚无之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哥哥?” 萧劭回过神,笑了笑,“阿渺若是柔然公主,会选什么样的驸马?” 阿渺愣了下。 “肯定……不会是陆澂那样的啊。” 谁会喜欢又胖又丑的?肯定都会喜欢长得好看的吧? 除非那柔然公主是个瞎子…… 阿渺想到瞎子,不觉又有些失神。 恍惚忆起梦中场景,那双揽扶在自己后背的手、带着灼烫的温度,将她紧紧拥住…… 她竟然……会梦见他? 阿渺迷茫而羞窘起来,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再倚着哥哥,红着脸撑开了身来。 萧劭感觉到阿渺的动作,侧转回头,却一眼撞见女孩因为撑起身体而微微拽开的衣襟,露出了心口处的那一点若隐若现的嫣红。 他脑中一阵轰鸣,竭力压至心底的记忆与画面又浮现了上来。 胸腔里堵塞得厉害,人如同溺水了一般,窒息到了几近恍惚…… 阿渺坐直身,扯过被子拥着,一抬眼,对上了萧劭幽阒的黑眸,心不自觉地快跳了几下。 “哥哥……怎么了?” 萧劭迅速地撇开头,手紧握在榻沿边缘,呼吸沉重却又克制,“没什么。” 阿渺看不透萧劭的心思,却一向异常敏锐地能感知他的情绪。 “哥哥生气了?” 她能感觉到,萧劭此时的心情不太好,似是有些生气,又似有些纠结…… 可刚才,明明还好好的啊。 “是因为没能拦下王迴、让柔然跟他们结了盟,所以哥哥不高兴了?” 阿渺不觉自怨了起来,“都是我不好。明明说要去帮白瑜,结果最后事情还是没办好……” “是我不好。” 萧劭背对着阿渺,白皙清颀的颈上,轮廓温柔的喉结、轻轻滑动,带出一声幽微喟叹,“都是我不好。” 阿渺听得难受,伏到他肩头,“不是的。” 她也不知道安思远是怎么帮自己解释的,“是我太任性,没有好好跟你商量就跑掉……说是去帮忙,结果什么也没帮到……” 虽然不愿承认,但杀王迴的那一刹,她确实犹豫了。若没有偏上那几分,他一定,必死无疑…… 萧劭沉默了许久,慢慢冷静下来。 “你比我想的,做得还要好。赵易说了,若不是因为你,他跟白瑜都活不了。” 他垂下眼,见阿渺的一缕长发拂在自己膝头,下意识伸出手指,轻轻缠绕住。 “我曾对自己说过,永远不要成为父皇那样的人,单凭个人主观的偏见来决定对与错。可终究,我还是犯了同样的错误。我启用赵家兄妹,看重的是他们的忠诚。白瑜有能力、也比许多人更值得我信任,所以我认定她是去东海的最佳人选。可我忽视了一个事实:你,比她更有能力,也更让我信任。若是一开始我就理智地来做选择,给予你支持、让你来做这项任务的决策者,或许结局就不是这样。” 萧劭顿了一顿,语气微沉,“我臆断地觉得,因为你是我心中珍视之人,我就不该舍得让你涉足一点点的危险……可结果,却反而令你陷入险境。我总说不愿你像阿娘那样、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自由,却又不肯让你按照自己的想法随心所欲……” 他视线低垂,落在指间纠缠的青丝上,浓密的墨色在眼前蔓开,胀满了眼帘。 他微微吸了口气,转过身来,凝视着她,声线中有着一丝不寻常的紧绷: “哥哥做错了事,你会……原谅我吗?” 第71章 阿渺伏在萧劭肩头, 眼角酸的厉害。 “我怎么会怪哥哥?” 她抬了抬濡湿的睫毛,“再说哥哥什么都没做错,都是我不好。” 她埋低头, 挽住萧劭的胳膊,脸微微贴在他的臂间,声音有些低不可闻: “阿渺此生最幸运之事,便是能做哥哥的妹妹……” 萧劭明明觉得,自己是应该高兴的,可浑身仓惶无力, 说不清缘由的、就连握着阿渺发丝的手指也有些僵硬凝滞,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方才极轻地“嗯”了声。 这时, 侍女领着映月先生,走了进来。 萧劭站起身,腾出位置, 让映月上前检查阿渺的情况。 映月探完脉象,道:“行了, 没什么问题了, 这几天多休息, 饮食也不用忌口, 多吃些补血益气的。” 萧劭闻言,唤来侍女, 选了些阿渺素日喜欢的吃食, 吩咐尽快做好。 阿渺问映月:“先生可知我到底中的是什么毒?我自己觉得,像是被带毒的利器划伤了手背,可手上却看不出有什么痕迹。” 映月微微侧首,看了眼立在屏风旁的萧劭, 转回头对阿渺说道: “你昏睡了一月有余,伤口早就愈合了,而且我为你拔毒时用了些上等药膏,自然是不会留痕迹的!不过,你心口拔毒时留下的疤、倒是不好根除,等我再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调配些药膏出来。” 外厢中,有侍从匆匆入内通禀,说是中护军赵易求见。 萧劭点了点头,向映月告罪一声,又上前叮嘱了阿渺几句,便起身离去。 阿渺听映月先生的意思,这毒竟然是从自己心口处拔除的、且还留了疤,禁不住好奇心起,侧转身躲在帐后,飞快地拉下衣襟看了一眼。 -- 第136页 说是疤痕,其实也就小小的一点红。比银针的针头大不了多少,若不细看,倒挺像是颗用朱笔点上的小痣…… 映月见状哂然,“小姑娘家家,到底是爱漂亮!不过这疤就算除不了,也只有你最亲近的人瞧得见,不碍事的。” 阿渺微微赧颜。 她转过身来,沉默了会儿,蓦而又想到什么,斟酌问道: “上回先生派去我们天穆山送信的那个弟子,就是……叫无瑕的那个,是住在凉州吗?” “无瑕?” “就是雁云山冉红萝前辈的徒弟。” 映月“噢”了声,盯着阿渺,“你打听他做什么?” “没什么。” 阿渺垂了垂眼,“就觉得他身份挺神秘的……” 照先前萧劭所言,当日在霜叶山庄布下黑火的人,是奉了他之命的赵易。而赵易特意引来的祈素教,又原来早已投靠了凉州的周孝义…… 那这样再返回去推敲,若是无瑕是凉州人的麾下,祈素教就不该杀他呀? 难不成……他…… “什么神不神秘的?以后你见着他,有多远跑多远,提也别提!” 映月的话,打断了阿渺的思绪。 阿渺不解,“为什么呀?” 映月敲了下阿渺的脑袋,“你总惦记这些不相干的人,当心你哥哥生气!” 他害怕阿渺再追问雁云山的事,匆匆说了些注意事项、嘱咐阿渺好好休养,便起身告辞了。 出了殿门,有侍从躬身上前,引领映月沿回廊西行、自侧殿离开。 路过西侧殿阶时,远远瞧见阶下的庭院之中,直挺挺地跪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像是他曾在清风观里有过一面之缘的赵姓女孩…… 萧劭立在殿阶前,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情绪,“赵易,扶你妹妹起来。” 赵易叩首拜倒,“末将清楚白瑜罪不可恕!但请殿下看在她幸不辱命的份上,听她把话说完!” 庭院回廊下的大石上,蹲着个花白乱发的半老汉子,正是许久未见的卞之晋,此时也清了清喉咙,指手划脚地插话道: “你就听她解释一下又能咋了?小鱼是我亲手教出来的,人虽然笨了点,但该讲的道义也不会含糊!你知不知道,他们驾的那艘船在海上遇了风暴,几丈长的桅杆断了,全靠着小鱼一个人用身体硬扛着,才撑到了岸上!要不是一心想着完成你给的任务,她一个女娃娃,哪里扛得了那么久?” 卞之晋上回跑下了山,心里却又还惦记着师父的消息、舍不得真走远,于是便悄悄在山下偷觑青门弟子的行踪,瞧着岑大用船将二人送往了北方,料想映月先生和师父应该也在那个方向,遂从陆路北上,沿途打听疑似人等的行踪。 结果他在北境绕了几大圈,师父没找着,青门的那两个弟子也仿佛消失了似的。最后他一路从临近柔然的海岸南下,误打误撞地竟碰到了靠岸修船的白瑜,这才知道了师父身在沂州的消息。 有了卞之晋的助力,白瑜很顺利地将黄金运回了沂州,昨日快马加鞭让人先给兄长传了讯,今日便亲自来了清泉宫负荆请罪。 白瑜俯身拜倒,又直身而起,目光定定地望向石阶之上的那道皎然身影: “殿下要怎么罚我,我都认!反正若不是公主出手相救,我早就死在子云草庐了!但眼下南征在即,我就算死,也想死在战场上。求殿下成全!” 语毕,又一叩首,额头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 萧劭示意侍从上前扶起白瑜,“公主既然救了你,我又怎会再罚你?你起来吧。” 白瑜撇开侍从,扬起头,眼中蓄满决然之意。 “我罔顾军令、贪功冒进,为了一己私欲而置大局于不顾。殿下不肯罚我,那我便自己来!” 说完抬起左手,右手从腰间拔出匕首,刹那之间,手起刀落、斩断了左手末端的两根指头! 鲜红的热血,顿时涌洒了出来。 赵易没料到妹妹会来这么一出,顿时失声道:“白瑜!” 白瑜捂着刀口,抬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萧劭。 回沂州之后,赵易就跟她说过,以他对五殿下的了解,若是肯罚她,那便表示还愿意再给她机会,若不罚,则代表着永不叙用。 萧劭心思深沉、喜怒难形于色,赵易跟在他身边八年,也只敢说比旁人稍微更了解这位主君的习惯而已。 他用人,诚然可以做到不问出身、不存怀疑,但那样的机会,通常只会有一次…… 而白瑜今日,铁了心的,是要为自己求得第二次的机会! 映月先生遥遥望见白瑜斩落两根手指,快步下阶走了过去。 廊下的卞之晋正打算上前查看白瑜的伤势,一抬眼,瞧见映月、就跟见了鬼似的,发须瞬间绷紧,也不义愤填膺地从旁帮腔了,夹着尾巴就跃墙跑了。 映月蹲身拾起断指,研究了一番断骨处,“这断指,应该还能接得回去。” 白瑜捂着手,“不用了。” 视线始终须臾不离萧劭。 萧劭沉默良久,末了,终是缓步上前,俯身扶起白瑜。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容得这般毁伤。” 他垂目看了她一眼,“你且让映月先生为你诊治,待伤愈后,再去武卫司领罚。” 白瑜感受着托在自己臂下的那道力度,禁不住身体轻颤,泪眼晶莹地摇了摇头,“我……我要留着这断指,提醒自己,不再犯错!” -- 第137页 她后退一步,抬手拭了下面颊,跪地行礼道:“谢殿下!” 赵易也行礼起身,将白瑜扶了下去。 映月将白瑜的断指收进随身所带的药囊之中,回头看了萧劭一眼,“那女孩儿是穆山玄门的人吧?就跟那老顽固一样,傲气犟的很!结果到了殿下面前……”口中“啧”、“啧”两声,没把话说完。 萧劭早已习惯了映月时不时的揶揄,淡然不置可否,召来侍从询问、得知映月已看完诊准备离开,殷勤道:“我亲自送先生离宫吧。” 他如今渐拢权势,手中职权和需要处理的公务皆是日增月累,为了同时顾及朝政和阿渺,便特意搬入了位于宫城和清风观之间的清泉行宫。此时正值行宫枫树繁茂的季节,回廊下临水的悠长堤岸,尽是一片叶红似火。 两人沿临水的露台而行,举目眺望,但见碧水连天、树影婆娑,颇有江山如画之意。 映月道:“蛊毒的事,老夫没跟公主说,也会记着应承殿下的事,除你我之外、不会有第三人知晓。这件事,就此揭过,以后都不再提了!” 顿了顿,又道:“我门下有个弟子,名叫石济,医术不弱,且也有些抱负。如今公主已无大碍,至于殿下每隔十五日的心痛之症,我会传几个方子给石济,让他过来照料。” 萧劭脚步微缓,琢磨着对方的语气,“先生这是……打算要走?” “谢无庸的那个毛躁徒弟来了,我不走,难道还要等着被他两师徒联手欺负不成?一个我倒是还能对付,两个可就打不过了!” 映月观察着萧劭神色,语气调侃,“魏王殿下该不会是心疼你这段时间让人送来的那些医典奇药,白白让老夫卷跑了?” 萧劭莞尔,眉目温和,“怎么会?原就是特意为先生寻来的,先生肯笑纳便好。” 映月瞧他反应,看不出丝毫虚假之意、却也完全看不透,依旧还是素日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无懈可击。 他之前与这位魏王殿下接触,就见其谦和恭敬、博学切问,让他与谢无庸两个性情古怪的老头也挑不出任何错来,几番出言讥讽试探,对方也始终喜怒不显,足见其城府之深。 是以他半点不敢透露那蛊毒与雁云山之间的牵连,就怕触怒萧劭,为门派引来祸端。 萧劭沉吟片刻,“上次托先生打听的事,不知可有回复?” 映月回过神,反应过来对方所问之事,抚须呵呵一笑,“殿下还真当真了?” “自是当真。” 萧劭在临岸的露台处驻足,眉目映于湖光之中,神色郑重:“我既有意纳贤,必当诚心以待。如今大齐百废待兴、四面临敌,若能得落星先生相助,劭必敬为上宾!” 因为安抚住了风闾城,他如今并不太缺武将的助力,反而是文臣谋士方面,当真是求贤若渴。阻杀王迴之事失利以后,萧劭愈发地意识到,单靠他一个人运筹帷幄,根本无法应对愈加复杂的局面、和逐渐拉伸的战线。他需要文臣谋士,需要有才智能独当一面的左膀右臂!然而沂州的旧臣中可堪重任者寥寥,封邑培养的士子们又太过年轻,着实很令萧劭头痛。 映月先生虽有些毒舌,但毕竟医术绝顶,又甚有洞悉世事之睿智,只可惜,并无出仕立业的志向,萧劭几次试探招揽,均被对方谈笑婉拒。 而映月的胞弟许落星则不同,本就是谋士出身、志存高远,若能收归己用,他愿意不去计较从前的仇怨。 映月笑了笑,摆了摆手,“殿下想要招揽我那幼弟,只怕是不太可能。” 萧劭专注起来,“还请先生指教。” 映月盯了他片刻,移开视线,微眯着眼,望向露台外的湖光山色。 “殿下可知,舍弟如今为何与那南朝的阮贵妃不睦?” 萧劭道:“听闻南朝阮氏干政,屡次提拔南疆出身的将领,因此得罪了不少旧臣。” 映月摇头,“令舍弟心烦之人,并非是那阮贵妃,而是放任阮贵妃如此行事的君王。” 他顿了一顿,缓缓道:“舍弟喜读史书,曾对老夫讲过许多前朝旧事。昔日胤朝末帝,继位之初,国力尚且富强,却因其爱子生有痼疾、必须倚靠巫术续命,遂宠信巫士,任由小人作恶,以至朝政混乱、叛党四起。桓朝景帝,明明可以有一线生机卷土重来,却因舍不得妻儿,执意从北境返回洛阳,成了叛党的阶下囚,最后惨遭毒杀,导致天下大乱,战祸延绵三十余年。 末帝、景帝这样的男子,若是生在了普通人家,可谓慈父、可谓佳郎,但坐在了执掌天下的位子上,便是连累万民的巨大灾难。 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是不能够有个人情感的。家人也好、爱人也罢,在必要的时候,都必须能够舍弃。正如上次殿下执弈时所言,天下任何人,都只能是你的棋子。只有彻底摈弃了私欲,一切以“天下”二字为先,方能称之为帝王。” 萧劭垂下眼,注视着粼粼湖水,“落星先生既然对陆元恒宠爱阮贵妃感到失望,那……” “那殿下与陆元恒,就能不一样吗?” 映月打断萧劭,回首看了他一眼,老眼矍铄,似笑非笑: “殿下年纪轻轻,就能把心思情绪控制得毫无破绽,行事懂得恩威并施,拿捏人心恰到其处,老夫活了八十多岁,也学不来你这种本事,因此曾经一度也很笃定,殿下将来的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 第138页 可那日,我提议为公主引毒,一众部属皆争先恐后,你却迟迟不肯表态……一开始,我还以为你不明言,是担心被臣子看作自私之人、失了人心,但后来……” 他摇了摇头,重新望向对岸红枫,“后来我才想明白,你其实,是一开始就打算用自己引毒吧?不说话,不是怕被人觉得自私,而是怕被人看破你的软肋。一个因为私情、可以连自己性命都不顾的主君,哪个有头脑的人会愿意追随?若你为臣,会肯吗?” 萧劭无懈可击的表情里,终于有了一丝起伏,看向映月的目光中神色复杂交错。 戒备、杀意、痛苦、纠结…… 一瞬即逝,复归平静。 他沉默了片刻,“阿渺不一样。我们一起经历过的种种,旁人也不会明白……” “殿下和公主之所以经历了那么多,不正因为你们的父亲、是个一味随性而为的君王吗?” 映月道:“殿下要护公主,便不能像先帝那样活,殿下想要天下归心,就更不能那样活。” 萧劭眸色黯沉,缄默不语。 映月转过身来。 萧劭敛去眼中神色,躬身行礼,“多谢先生指点。” 映月笑了笑,“老夫曾得你以性命相托,又收了你不少好处,就随口瞎说几句……“ 他背过手,略略佝偻着背,抬脚缓缓朝前走去,仿佛自言自语:“其实啊,你未必没看明白,只是看明白了、也宁愿装作看不明白……公主她、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而殿下你、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让她需要……总有一日啊,你也只能学着放手……” 湖风凉凉地拂来,将几片鲜红的落叶卷过栏杆,在池岸徐徐飘坠。 萧劭伫立在原地。 心境,一瞬空白。 第72章 萧劭之前因为阿渺昏迷不醒, 放心不下,索性将平日议事的场所搬到了她休息的外殿之中,时间长了, 也就没有再换回去。 阿渺卧床休养了几日,身体渐渐恢复,偶尔还会起身在室内活动活动筋骨、蹦跳一番,听听哥哥在外厢与朝臣论证的内容。 如今沂州的曹胡二族相继被拔除,皇后依旧被软禁,齐帝萧喜彻底失去了旧臣的扶助。他原本就是有些心志不稳之人, 之前对五弟的各种忌惮与戒备、此时全然被暗压心底的惧怕所取代, 日日在宫里喝得酩酊大醉,不理朝政。 萧劭如今的权势, 几乎等同摄政,朝内外的大小事都经由清泉宫决断,每日出入奏报的官员更是络绎不绝、持至深夜。 因为军资提前抵达, 风闾城出兵南征的日子也提前了许多,赶在了冬季来临之前, 将战线延至了长平, 如今正在集中兵力攻打洛阳以北的河内郡。 阿渺整日在内厢里听着外殿的奏报, 心中亦是紧张, 让侍女找了份舆图,铺在坐榻上垂首研究。 午后萧劭议完了政、踏入内厢之际, 便见阿渺跪在榻前, 微微倾着身,手里提着支鼠须小笔,埋首在舆图上圈圈画画。 他凝视她的背影片刻,缓步上前, 低语温柔:“在做什么?” 阿渺扭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了下舆图,“我胡乱画的,哥哥千万别看!” 她之前听安思远说过洛阳附近的驻军情况,知道河内郡是个极重要的关卡,所以忍不住按着小时候跟安思远用石子摆军阵的法子、在舆图上边画边分析起来,可毕竟没系统地学过兵法,画着画着、就又把注意力转到了兵器上,整张图上到处都涂着刀枪剑戟…… 萧劭笑了笑,看着阿渺手忙脚乱地卷起舆图,从怀中掏出一个雕工精美的漆匣,递了过去: “生辰礼物。” 阿渺接过匣子,眼蕴惊喜,“是什么?” 她掀开白玉扣,打开匣盖,从里面取出一支净白玉的发簪。 簪身的玉质既清透又温润,是极其难得的羊脂净白,簪头细细雕琢出一朵蔷薇花,五个花瓣自然舒展、浑然天成。 阿渺喜欢得不得了,忙不迭走到铜镜前,抬手往头发里簪去。 萧劭也跟了过去,“上月二十七是你生辰,人却还昏迷着,稀里糊涂的,就满了十五。” 阿渺还梳着小女孩的发髻,簪不稳这么长的发钗,戳来戳去地满头试着,一面望向铜镜里的萧劭,抿着嘴角,“怎么会是稀里糊涂?哥哥这不是送我发簪了呀!” “小心戳到头。” 萧劭无奈地摁住她的手,取过发簪,另一手拆开她的发髻,重新绕于手中、慢慢往上盘绾。 阿渺惊讶,“哥哥会梳女孩子的发髻?” “从前见张姏姆给阿娘梳过……” 萧劭抬起眼,视线落在镜中的两道身影上,手中动作不由得渐渐放缓、最终彻底停了下来,慢慢松开了掌心里的那一绺青丝。 “还是等行了笄礼再戴吧。” 他退到一旁,示意侍女上前替阿渺整理妆发,自己取过漆匣,将簪子重新放了进去。 阿渺有些不舍,把匣子要了过来,抱在胸前,“我生辰都已经过来,还行什么笄礼?” 萧劭撩袍坐在榻上,“年底之前,我们会搬去长平郡,到时候,我会请安侯夫人为你主持笄礼。她与阿娘是旧识,身份也不低,算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们要搬去长平郡?” 阿渺也顾不得一缕头发还被缠在梳子里,扭过头来,“哥哥是要亲自去前线督战吗?” -- 第139页 “算是吧。” 如今南朝与柔然有了联姻之盟,大齐被夹在中间,西边还有一个凉州,局势不容乐观。萧劭必须敢在对手有所行动之前,尽快攻下洛阳,拿稳中原的据点。 皇室西迁,一则为了士气,二则也是为防柔然南下、沂州陷入孤立无援之境,三则……他也想近一点试探凉州的反应,想办法招降周孝义。 阿渺听说包括萧喜在内的所有皇族、都要西迁出沂,不禁喜忧掺半:“哥哥是要舍弃沂州了吗?陆元恒的兵马若从江北而上,很容易就能攻下整个沂州。” 萧劭道:“赵易会留守沂州,确保后方无虞。” 阿渺梳好了发髻,坐回到萧劭对面,“白瑜也留下吗?” 她听说白瑜顺利地从东海带回了黄金、还偶遇了“流落在外”的卞之晋,便一直想找机会去见见他们,而且她的冰丝链和软剑,不知被白瑜藏去了何处,她还盼着分析一下那把软剑的锻造工序和材料,帮安侯造出克制凉州人链枷的马战兵器呢! 萧劭取过侍女奉上的茶盏,低低“嗯”了声,“等她的刑伤好了,便会留在护军之中。” 刑伤? 阿渺抬起了眼。 萧劭没有瞒她,将白瑜自断手指、之后又在武卫司领了八十军杖之事,略略说了一遍。 阿渺面色微滞,盯着萧劭,几次翕合嘴唇,却都没说出话来。 “原本罚她的事,应该由你亲自来办。她当日,违抗的是你的命令。” 萧劭抬眼瞧见阿渺的神情,语气和缓了几分,“小时候,哥哥不就教过你、该如何赏罚臣下吗?忘记了?” 阿渺垂下眼,摇了摇头,“没有。” 人主者,以官人为能者也,要知人善用、亲近贤良,不能失了威严,需得让人敬畏,可也不能太凶,否则便会失了人心……这样的话,小时候五哥总对她说,早就背熟了…… “赏需服人,罚需甘心。” 萧劭道:“身为主君,不能滥赏无功之人,如若给奖赏,必须给得让其他的臣下也能心服,否则便会引发众忿。若是罚人,则须得让受罚之人心甘情愿地认罚,否则他若觉得不甘、心存怨恨之意,便是在你身边埋下了祸根,你要时时记得。” 阿渺点了下头,望向萧劭。 “所以……白瑜那样做,就是为了自证甘愿受罚、彻底打消哥哥的疑虑,对吗?” “她有没有想到这一层,我无法断定。” 萧劭修长白皙的手指抚着杯沿,沉默一瞬,“但我确实,因此少了些疑虑。” 阿渺不知该说些什么。 或许因为在天穆山长大,冲淡了幼年生活环境所留下的印记,阿渺很难像做到萧劭这样,那么自然地、从上位者的角度去看待旁人。甚至,如果没有此次北行的经历,她一定还会完全站在白瑜的立场来看待整件事,觉得萧劭过分严苛、缺乏人情…… 但因为见识过了杀戮的惨烈,如今的她,也没有办法再轻易地去决定对错。 她诚然理解白瑜报仇心切,但子云草庐里的尸横遍野、雨血杀戮,也至今油然在目。 无数条鲜活的性命,消亡在那个雨夜,为的只是少数人心中的一段仇恨。 若是白瑜没有冲动,或许,死的人就会少一些…… 又或者,若是自己再决断一些,事情的结局,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其实都是我不好。” 阿渺分辨不清、心里发堵,只能通过自责来减轻难受:“那时要是我早点赶过去,结果可能就不是那样……” 侍女奉来茶点,萧劭亲自取过银箸,选了几样阿渺最喜欢的点心、放入瓷碟,推到她手边。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若不是你,情况只会比现在更糟。” 他宽慰阿渺,“陆澂虽与柔然订了亲,但王迴这个左膀右臂也折在了你手中,朝中原本势力均分的局面被打破,向来视陆澂为眼中钉的阮贵妃,必然会有所行动。” “他们若是内斗……” 阿渺抬起头,眼里总算恢复了些神采,“陆元恒的朝廷就乱起来了?” 萧劭颌首。 阿渺想着这几日听到的朝臣奏报、大齐三面临敌的艰难处境,恨不得陆家的人立刻自相残杀,立刻就全部消失。 她曲肘撑在案上,手支着下巴,悻悻道:“要是能像对付王迴那样、除掉陆元恒,就好了。” 萧劭微微哂然,“你以为陆元恒是王迴,没事也到处乱跑?当年他为杀父皇,动用了整个玄武营、神策军,外加祈素教所鼓动的数万流民。陆氏身为江左门阀大族,手握兵权、积威数百年,也不得不倚靠这么多外在的力量,才能达成目的。且陆元恒军将出身,暗杀之事、于他而言,并不容易。” 阿渺默默盘算,腾出一只手在案面上戳划着,“不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他不出来,我们可以自己过去呀。” 萧劭不置可否,侧首望向躬身立在窗下的两名侍女,将她们召到近前。 “你二人叫什么名字,籍贯何处,家中都有些什么人?” 两名侍女跪地回禀: “奴婢雪影。” “奴婢霜华。” “婢子祖上七代皆是沂州人,家中除了父母双亲,还有一位兄长、两个妹妹。父亲是魏王府舍人,兄长在中护军赵将军麾下听差。” -- 第140页 “婢子祖辈父辈都是绛夏人,父母早逝,姐姐已经嫁人,兄长很早就进了江北军,还有两个弟弟,如今都尚在学堂读书。” 萧劭又问:“若是南周人、或者柔然人,以金银收买你二人、让你们找机会帮忙暗杀公主,你们可会愿意?” 两名侍女吓得磕头不已,“奴婢不敢!” “我只是随口问问,你们无需惊惶。” 萧劭语气温和,“说说吧,除了忠义之道,还有什么原因,让你绝不敢背叛公主。” 雪影叩头道:“婢……婢子的父亲、兄长,皆在殿下所辖处任职,婢子若行大逆之事,岂非陷家人于万难?” 霜华亦道:“婢子的父亲,死在柔然铁骑之下,婢子宁死也不会帮柔然人做事!家兄如今随江北军听令于安侯麾下,无论是南周、还是柔然,都是兄长要在战场上面对的敌人,婢子又怎能去帮敌人?还有两位弟弟,若非魏王殿下在封邑为清贫学子兴办义学,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读书!奴婢又岂能忘恩负义?” 萧劭颌首,让二人起身暂退一旁。 他看向阿渺,“你我客居沂州、毫无根基,身边的侍从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陆元恒?想要靠近他,谈何容易?” 阿渺怔忡不语。 她也明白,单凭自己一人之力,无法抵挡千军万马、也无法从窃国贼手中夺回建业城,所以兴兵鏖战,必不可免。 但草庐那夜的所见所历,让她真真切切见识到了杀戮的惨烈,也让她意识到,为了个人的一己仇怨、让不相干的旁人丧命,也绝非是她所愿! 两相权益,对比之下,若是有机会一个人就除掉仇人、又能同时重创敌军的士气,何以不为? “可万一要是能有机会的话,哥哥到时不许拦我。” 她微仰着脸,目光试探。 萧劭避开阿渺的注视,指腹在瓷杯的青釉花纹上轻轻摩挲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渺锲而不舍:“我的意思是,假设有机会接近陆元恒、事后又能全身而退,哥哥就把这件事交给我去做决策,好不好?我本来就不傻,经过了上次王迴的事,还会更小心谨慎,绝不会再像上次那么大意了。” 她索性把盘碟推到一旁,伸出手、越过案面,扯着萧劭的衣袖,晃了晃,“而且哥哥上次不是说,我有能力、让你信任,也不会阻止我按自己的想法做事了吗?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呀……哥哥……” 萧劭垂眸,望着绞着自己袖口的纤细手指,下意识地抬手覆了上去,只一瞬的工夫、又松了开来。 半晌,终于低声道:“好。” 第73章 皇室西迁, 非同小可,各种准备工作耗时耗力。 阿渺身体稍微恢复到可以骑马外行,趁着萧劭入宫议事的工夫, 去探望了还在养伤的白瑜。 白瑜受了八十军杖、暂时还下不了床,但精神状态却比阿渺想的好很多。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五殿下无关,公主不必觉得愧疚。两根手指,换给我爹报仇的机会、换那些因为我冒进而殉难的同袍性命,已经是很值了!等以后南下夺回建业, 杀了奸贼逆臣, 给我爹正名,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当年富阳关不是因为他没本事才弄丢的!” 阿渺低着头, 摸着白瑜断指的伤口,沉默良久无言。 “我想办法帮你做个指套吧。用薄银片,戴着也好看。” 末了, 她提议道,对比了一下自己手指的大小, 记下了尺寸。 白瑜也把上次偷偷藏起来的冰丝链还给了阿渺。只是那把软剑, 因为当时没法随身携带, 便被她塞到了渔船甲板上的炉灶里, 以为阿渺他们可以在去东海的路上慢慢找出来。 白瑜道:“等我伤好了,就回去三川河谷找回来!” 阿渺摇了摇头, “算了, 都这么久了,多半很难找回来。我要那软剑,主要是想铸造对付凉州骑兵的兵器,可如今安侯集中兵力在攻打南周, 应该也不会需要。” 她又叮嘱白瑜,不要把自己在霜叶山庄的经历说出去,免得让五哥知道自己险被黑火误伤的事、内疚自责。白瑜想了想,点头应允。 从白瑜的处所出来,阿渺又打马去了清风观。 此时映月已先一步离开,剩下谢无庸与卞之晋师徒二人,也准备返回天穆山。 阿渺虽知谢无庸不肯认自己这个弟子,依旧恭敬行了大礼,然后把遇到那个疑似柳师兄之人的事、向两人讲述了一遍。 卞之晋听完阿渺的讲述,询问了一番那祈素教祭酒的身形、语气,笃定道:“一定是那小子!张狂的不得了!”激动地将阿渺拉到一旁,“来、来,你把他那日出的招式都耍一遍给师兄看!我就不信他能招招克制住我!” 阿渺凭着记忆,将柳师兄的招式演示了一遍。 卞之晋抓耳挠腮,“死小子……这是专门创出来克制玄门七十二杀的吧?”陷入苦思,琢磨着能破解对方的招式。 阿渺凑去谢无庸身边,陪他说了会儿话,斟酌问道: “祈素教投靠了凉州的周孝义,以后说不定会跟我哥哥正面为敌,要是……要是再碰见柳师兄,师父觉得,有没有可能招降他?” 谢无庸盯着阿渺:“他见着你时,可有说过些什么?” 阿渺想起那日柳师兄讥讽师父的言语,哪里敢转述,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 第141页 谢无庸沉吟了片刻,“那就是没可能了。” 阿渺有些微微疑惑,却也不好再继续追问。 她陪着师兄和师父又说了会儿话,让随行的护卫把提前备好的礼物送进来,一一拆拣到行囊之中,有给师姐的衣饰、给师父的补药,给师兄和山上几位仆从也各自按喜好挑了东西。 卞之晋突生伤感,把阿渺拉到一旁,“师父也不是不想收你,只是有他的顾虑。你乖乖地再去求求他,让你同意一起带你回去!” 阿渺那日听了柳师兄的讥讽,倒更明白了谢无庸不肯收自己的原因,摇头道:“我现在还没法求师父,等我做完了想做的事、想明白一些问题,再去天穆山见师父。” 卞之晋吹胡子瞪眼,“你跟小鱼一样,都失心疯了!在山里待得好好的,一出来就尽做蠢事!” “我们也是按照师兄的教导在做事啊。” 阿渺不着痕迹地把“罪名”栽到了卞之晋头上,“小时候,师兄不是总教导我们要行侠仗义、堂堂正正做事吗?我跟白瑜都是经历过战乱的人,亲身体会过时局动荡带来的伤害,所以我们厌恶阴谋作乱的奸臣、渴望见证乱世的终结,让不公平的事得到纠正、作恶的人得到惩处,跟师兄的从前教导一点儿都不矛盾呀。” 卞之晋抓了抓乱发,也不知该如何反驳,遂叮嘱道:“那你还是得好好练功,不能懈怠,世上恶人那么多,你武功不好也惩处不过来!” 阿渺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七岁入天穆山,其实也早已习惯了淡然出世、平易简单的生活,可那些理剪不断的恩怨纠葛,注定还是会将她拉回到博弈天下的棋局之中。 季秋之末,齐帝萧喜,携嫔妃、公主,连同废后曹氏、平城长公主萧令露、越阳长公主萧令薇,一同西迁长平。 同行的,还有魏王萧劭,以及如今尽数收归至其麾下的心腹重臣。阿渺的车舆紧随萧劭之后,时常撩开车帘、便能看见络绎往来的官员军将,往前面的车驾处奏报述职。 浩浩荡荡的皇室队伍,出沂州、再过沂水,原本平坦的地势开始逐渐变得起伏,北方绵延数百里的晋中山脉,也显露在了视野范围之内,峰峦叠嶂、葱葱郁郁。 车队行至萧劭的封邑绛夏时,便到了沂州疆域最西的一点。 听说了皇室西迁的百姓,扶老携幼、聚集在绛夏的城门处,前来拜别皇室与魏王殿下。 车队在城外停驻,萧劭身边的亲卫高序,策马退至阿渺的车舆外,隔着帘子传话道: “殿下请长公主下车,一同前去接受封邑子民朝拜。” 阿渺在车舆中闷了好长时间,听到能下车透透气、看一看从前五哥住过的地方,不觉兴奋起来,让雪影和霜华为她整理了一下衣裙发饰,又在她们的劝谏下、戴上一顶帷帽,轻巧地下了马车。 车外仪仗整肃、群侍恭立,远处传来的人群聚集声,遥遥可闻。萧劭被几名亲卫簇拥着、站在亲王的金辂车前,身着绛紫暗纹的玄色锦袍,英气华贵,正与一名穿着官袍的大臣低声说着什么。 阿渺放缓脚步,待哥哥结束了与官员的交谈,方才走上前,撩开帷帽上的垂纱,问道:“待会儿我需要做些什么?” 萧劭伸出手,把阿渺撩开的垂纱重新合上。 “你什么都不需做。待会儿到了祭台上,夏大人会替圣上颁布一些惠民的政令,你只需待在我身边,让百姓们能记住你便好。” 因为皇室西迁,有必要安抚留在沂州的百姓、稳定民心,魏王府的幕僚们夙兴夜寐,商议出一系列可行的惠民政令,里面除了之前萧劭推行过的义学、减赋之外,还有分发粮种、军属抚恤、田园划分等一系列举措。 萧劭清楚,这样的政令一旦发出,百姓自然是欢欣鼓舞、感恩朝廷。这种时候,他希望阿渺也能站在自己的身边。 这时,高序匆匆赶来,凑至萧劭近前,低声道: “圣上又醉酒了,不肯下车,一直在砸东西。” 萧劭沉默一瞬,“没人能劝住?” 高序摇头。 毕竟是大齐的帝王,说软话若是行不通,却也不能来硬的…… 阿渺回首扫了眼渐渐聚集过来、准备随萧劭登城楼祭台朝臣和官员,斟酌道: “我去劝劝圣上吧。” 萧劭俊眉微蹙,“不必了。他不来也无妨,你不用去自讨没趣。” “可就算他不去祭台,万一在马车上闹起来,待会儿进城的时候、被百姓听见,定会觉得不安心的。” 阿渺坚持:“我好歹是妹妹,能说上话,也不怕他伤到我。” 她身份尊贵,不必像侍从那样谨慎回避,且以她的身手,害怕的人应该是萧喜才对…… 萧劭权衡片刻,最终点了点头,“那你小心些。” 群臣簇拥着萧劭,沿着幡旌飞扬的官道,朝城楼方向行去,百姓呼声瞬时雷动。 阿渺领着侍女走到萧喜的鸾舆外,人还没到,远远就听见有器皿砸到地上的声音。 萧喜喝的酩酊大醉,将舆内的杯盏之物、接二连三地砸出车外,一面喝退着企图上前劝阻的侍从: “都给朕滚!” 阿渺朝那些仓惶无措的宫侍们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退下,自己摘下帷帽,交给霜华,躲闪着从车帘内掷出的杯盏,攀上马车,弯腰进了车厢。 -- 第142页 “陛下?” 萧喜手中的酒尊朝着阿渺的面门砸来,被她身手灵巧地躲过,人飞快地在他身边坐下,抬手摁住了他的手臂。 车内的动静,终于停了下来。 而车厢外,远处城楼上的人声愈加鼎沸,一声声“魏王殿下”响彻云霄。 萧喜目光恍惚地盯着阿渺,好半晌,像是终于认出了她是谁,沉重的呼吸里喷着酒气: “你来做什么?” 阿渺跟萧喜并不熟悉,也说不出什么太亲昵的话,且又想到他以前对萧劭的态度,语气不觉有些干巴巴:“来看看陛下。” “看朕?” 萧喜嗤笑了起来,甩开阿渺摁着自己的手,“你现在,应该去陪着你五哥才对啊!如今整个大齐都是他的了,你还理会朕做什么……” “大齐不是五哥的。” 阿渺抬起眼,与萧喜对视,“大齐是萧家的。陛下难道不是萧家人吗?” 为什么,就总不能为萧氏的社稷想一想? 萧家人? 萧喜怔怔望了阿渺片刻,哧地又笑了一下,取过案上酒盏、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你当自己是萧家人,朕可不敢当。” 他醉眼迷茫,视线依稀虚幻,人仿佛又回到了建业城的承极殿上、变成了那个被父皇冷落的少年。 “整个建业宫的人都知道,父皇当年很后悔生了我。一个粗使婢女的儿子,着实玷污了萧家的姓氏……” 阿渺听萧喜提到父皇,不觉也沉默了下来。 萧喜又喝了几杯酒,蜷到车厢角落,晃着手里的酒盏,“所以朕一开始,也是不信的……父皇他,他从来就不曾正眼瞧过我,又怎么会把大齐的江山交到我的手里?可五弟他,偏能说得那般真切、让人看不出一丁点的破绽……” 他倚着车厢壁,自嘲地笑了几声,“朕就是不甘心,不甘心被他当作猫狗般的戏弄……他那时,才十二岁啊!十二岁,就懂得苦心谋划,拿朕作他的嫁衣……呵呵……故意引朕忌惮他与安锡岳有勾结、引朕打压风闾城,然而再自己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好人面孔,坐收渔翁之利……” 阿渺骤然打断了萧喜:“可要是五哥当年来沂州,不献玉玺给陛下,陛下会留他吗?陛下那时,说不定已经动了向陆元恒低头的打算,若是我和五哥空着手、投奔到沂州,您会留下我们的性命吗?” 萧喜愣了下,嘴唇动了动,没有答话。 阿渺微微吸了口气,又道:“我了解五哥。他有他的志向,但也有他的底线,只要陛下您安安稳稳地继续坐在这个位子上,不再做动摇大齐社稷、令臣子们寒心的事,五哥他,是不会伤害您的。” “不会害朕?” 萧喜眼中情绪再次纠搅,“他若不想害朕,为什么要逼朕离开沂州?为什么要软禁皇后?” 他扔下酒杯,凑到阿渺近前,伸手掐住她的肩头。 “皇后现在怀着朕的儿子,马上就要临盆了,他却不让朕见他们……他不想杀朕,却想杀了朕的儿子!只有朕没了子嗣,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子!” 阿渺意识到跟醉酒的萧喜讲道理、不会有任何效果,抬手将他掐着自己肩膀的手拽了下来,朝车厢外提声唤道: “让人送醒酒汤来!” 萧喜被阿渺推开了手,人又斜靠到了车厢壁上,哧哧笑了起来: “不过五弟的好日子也不长了。朕听说了,陆元恒的儿子要娶柔然的公主,到时候,南北夹击……”晃了晃手指,“不,不对!还有西边的凉州……三军合围,安锡岳再厉害,也抵挡不住!到时候,反正朕已经是昏君了,不介意跪地求饶、苟且偷生……但五弟不同啊,他要装出仁德忠义的模样,就不能弯了膝盖!哈……哈哈,朕就等着看他被陆元恒五马分尸……” 话没说完,忽觉后颈一痛,眼前骤然一片漆黑,人昏倒着滑了下去。 阿渺缓缓收回手,咬着嘴角,心境一片缭乱。 第74章 皇室的车队快要抵达长平时, 恰逢河内郡捷报传回: 安思远所领的前锋营,突袭沁阳成功,顺利拿下郡内这座最紧要的重镇, 彻底打通了通往洛阳的进攻路线! 消息传回,军心大振,待翌日皇室的车队到达长平行宫时,一直还能远远听见城外军营中传出的号角声和擂鼓声。 阿渺下车进到皇室暂居的“行宫”,稍作休整,便随萧劭去了城外的中军大营。 此时长平的大营之中, 聚集了安氏麾下最精锐的主力, 阿渺与萧劭驱策坐骑登上高原,见下游河流沿岸的旷野之上, 密密层层的扎着营帐,印着大齐与安氏徽记的各色旌旗,在风中张扬招展。营地外围的空旷之处, 骑兵步卒各自操练,兵甲军刃的铿锵相撞之声、战鼓声, 不绝于耳。 生平第一次, 离真正的战场如此之近! 阿渺忍不住撩开帷帽的纱帘, 迎风呼了口气, 挽缰叹道:“好壮观啊!” 萧劭身侧的幕僚夏元之,接过话笑道:“自古穷文富武, 这么多的兵, 也难怪安侯动不动就向朝廷要军粮、讨军资。这远远望去,哪里是兵将,分明是漫山遍野白花花的银两嘛!” 周围诸人都笑了起来。 萧劭亦牵了牵嘴角,随即又肃色道:“养兵实属不易, 届时如何有效用兵、如何尽快拿下洛阳,还望诸君能与安侯通力合作、议定良策,助大齐早日入主中原。” -- 第143页 众人在马背上躬身行礼,“是!” 萧劭打马自高地而下,驰近营地。营外的将领看清来者形容,当即抬手停止着操练,领兵将整顿衣甲、敬肃分列,自己上前行礼道: “参见魏王殿下!” 萧劭翻身下马,扶起将领,“娄将军请起。” 这时,另一队人马从军营大门的方向疾驰而来,当前一人,驱策着一匹高大的军马,行速极快,身上的银盔银甲映着骄阳光芒,耀人眼目。 “少将军?” 娄显伦扭过头,随即起身,抱拳朝正从马背上跃下的安思远行了个礼,语气惊喜:“少将军何时从沁阳回来的?” “刚回来!” 安思远拍了下娄显伦的肩膀,上前冲着萧劭咧嘴一笑,“五哥!”眼神却飞快瞟向跟行在萧劭身后方的阿渺,“你们到长平了?走!我接你们入营!” 他重新上了马,引领着队伍向营门方向行去,一面不着痕迹地减速落至阿渺身侧、与她并驾齐行。 “你还好吧?” 安思远并不知道阿渺中毒之事,只担心她因为上次离家出走、被萧劭责罚,抬手朝前指了指,无声地用嘴型问道:“没骂你吧?” 想起上回萧劭找到自己时的模样,安思远就禁不住心里发怵。原本他还想在沂州多留几日、等一等阿渺的消息,但知晓了始末的安锡岳没给机会,直接就把他踢回了军营…… 阿渺摇了摇头,透过帷帽的纱帘去瞧安思远,见他数月在外征战,人晒黑了不少,身形也比从前更高壮了些,被一身锃亮的盔甲一衬、颇显得有几分成熟的将领风范,可偏偏比手划脚的动作神情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她遂也心无芥蒂地轻笑了声:“你怎么知道是我?我可戴着帷帽呢。” “除了你,还有哪个姑娘会跟在五哥身边?再说……” 安思远飞快地瞥了眼阿渺的纤腰,清了下喉咙,“你腰上的冰丝链我也认得啊……” 阿渺顺着他的视线垂了垂眼,亦有些窘迫,沉默一瞬,调换话题道:“听说你在沁阳打了胜仗?” “就一座小破城。” 安思远扯了扯嘴角,语气满不在乎,“没啥大不了的!” 话虽这般说着,还是忍不住把攻城的细节,挑最精彩的,一一都讲给了阿渺。 一行人抵达中军大帐。 安锡岳领着麾下几名大将,围立在帐中的布阵沙盘之前,早已等候在此。 出乎阿渺的意料之外,安嬿婉居然也在。 诸人彼此见礼,两个久别重逢的小姐妹,自然又比旁人更亲昵了些,拉了手,站到帐内的一角,开口的第一句话,不约而同的都是: “你怎么来了?” 北疆风俗,不似中原,并不避讳女子出入军营。而自从上一回中毒醒来之后,阿渺就渐渐注意到,五哥或是出于愧疚弥补之心、又或是真的认可了她的能力,不再在谈论政事时回避她,甚至还会主动将涉及战事布局的谋划解释给她听,让她一点点地参与到朝政的决策中心来。 倒是嬿婉,从小就最厌烦打打杀杀的军务之事,眼下跟着一群将领待在这中军大帐之中,颇让阿渺觉得惊讶。 嬿婉飞快地朝主位方向瞥了一眼,扭回头,帮阿渺摘了帷帽,“我跟我娘吵架了。她一生气就跑回风闾城去了,我总不能也回去挨她骂吧?所以只能留在爹爹这里了。” “吵架了?” 阿渺一直因为上次嬿婉笄礼之事而心存愧疚,留心去看她的额头,见没有留疤,心石总算落了地,关切问道:“怎么了?” 嬿婉颊色微红,似乎不想多说,呼了口气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挺烦的……” 两人聊了几句,将注意力转到沙盘那边的议论上,慢慢围了过去。 安氏的几名将领,用木棋在沙盘上演示解说了一番最近的几场战役、以及整个北境的军事布局。 风闾城麾下的三军兵力几乎全部调动,主力突袭南下、势如破竹,没给对手任何设防和喘息的机会,因此不出两月的工夫,已是兵临洛阳城下。 “按照现在的进度,” 安思远一面移动着沙盘上刻有“弩”、“骑”、“步”等字样的木棋,列着行军的布阵构思,一面说道:“我有把握,能在一月之内攻下洛阳!” 洛阳城原本就是座废都,周围虽驻有好几处的兵力部署,但面对突袭而来的北境大军,并没有太大的抵抗能力。 娄显伦接过安思远的话,指向沙盘西北方,“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凉州和柔然。周孝义的链枷骑兵,实在难以对付,如今我们西北方向的军力弱了下来,这里,还有这里,”指尖迅速在盘上划过,“已经数次被他们从后方偷袭了。要是这时候柔然人也打过来,别说风闾城,整个北疆都难以保全!” 众人围着沙盘研究一番,神情俱渐渐沉肃了起来。 调转兵力南征,便必然让西北和北方的防御变得薄弱,萧劭的这一决策,原本就是兵行险招。 安锡岳转向萧劭,“殿下曾有过承诺,会想办法牵制住凉州与柔然。可如今南周与柔然有了婚姻之盟、凉州人也并未有所退让。这件事,殿下是否需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萧劭自入帐之后,便一直有些沉默,似是在思索战局,又似有些心绪飘忽。 -- 第144页 “此事,确实是我筹谋不周。” 他定了定神,缓缓开口。 原本,阻杀王迴、引罪祈素教的计划若是顺利实现了,牵制凉州与柔然就会容易许多,但因为低估了对方的实力,错失良机,如今就只能再从长计议。 萧劭的目光、移向沙盘下方,语气沉着:“但,南周楚王与柔然定亲之事,必然会加剧南朝储君之争的内斗。阮氏绝对不会袖手旁观、让陆澂与柔然的结盟进行得那么顺利,只要陆元恒不以主君的立场做出结盟的决定、许以利益,单凭一个皇子的婚约,是无法说服柔然人出兵南下的。至于凉州……” 他抬起头,“我打算,招降周孝义。” 此言一出,帐内先是一静,紧接着炸开了锅。 安锡岳制止住部属,“周孝义可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殿下能有把握招降他?” 北疆的将领们与凉州征战多年,对周孝义的态度、却跟对柔然人的态度并不相同。柔然人南下,大多是为了掠夺粮、财,为此屠杀百姓,毫无道义可言。而周孝义的兵马,虽也让他们吃过很多苦头,但都是战场上堂堂正正地交锋,不涉及平民、不滋扰百姓。且北疆男子向来钦佩英勇善战之人,因此对于招降周孝义的想法,安锡岳并不十分排斥。 萧劭身侧的幕僚夏元之,接过话道:“周孝义出生中原士族,曾为大齐戍守边境多年、屡次与柔然人为敌,现如今他既回不了中原,也无法被柔然和西域的政权所接纳,听闻唯一的养子也于年前病逝,要说他丝毫不为自己将来的处境担忧,诸位应该也不信吧?” 见众人没有反驳的意向,夏元之又道:“南朝与柔然有了婚约,便是双双站在了与周孝义对立的一面。眼下,正是我们出面招降的最好时机。” 帐内安静了下来。 安锡岳示意麾下几名将领退了出去,只留下安思远和娄显伦。 “安氏与凉州交战多年,折在周孝义手下的兵将少说也有几万人。殿下若要招降周孝义,须得有把握让大家信服他的投诚之意,否则还是很难服众。” 娄显伦昔日在风闾城就与萧劭相熟,说话倒也不拘谨,谏言道:“听说周孝义有个独生女儿,长得还挺不错,殿下要不考虑把她娶了?” 立在沙盘下方的嬿婉,闻言倏地抬起了头。阿渺站在她的旁边,因为政局的复杂而忧心忡忡、正垂头仔细研究着沙盘上的城池山河,余光瞥到嬿婉的指尖突然抠进了盘沿的沙土里,不觉也讶然抬头。 沙盘的另一头,萧劭眉目微垂,不置可否。 夏元之接过话,“殿下身份尊贵,就算行联姻之举,也最多只能纳周氏女为侧室。”思忖一瞬,“不过,此事若能成行,确实有百利而无一弊。” 安思远担忧地朝嬿婉投去一瞥,见妹妹脸色煞白、咬着嘴角,连忙打起眼色,示意她别闹事丢脸。可安思远越这样,嬿婉偏就越觉得委屈起来,抠在沙盘里的手指狠狠一搅、毁掉了一座“山”,扭转身,拔腿就跑出了营帐。 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阿渺似有所悟,忍不住循着嬿婉离去的方向扭过身去,却被安思远从后面拉住了手,“别管她!丢脸死了……” 安锡岳也语气微沉地开了口,“夏先生请继续说。” 夏元之点了点头,继续分析起凉州的局势。 阿渺脑中思绪飞窜,回想着刚才的情形,隐隐约约的,算是明白了嬿婉生气的缘由。 她转回身,抬头去看安思远,试图通过眼神来求证。 安思远此时还握着阿渺的手,见状迟疑了片刻,捏住她的一根手指、垂到沙盘的案下,然后朝对面的方向轻轻抬了抬。 阿渺顺着指尖抬起的方向望了过去。 沙盘对面的萧劭,也正看向了她,黑眸幽深、神色清冷。 刹那的工夫,视线却已又移向了别处。 第75章 …… 阿渺暗呼了口气。 原来…… 嬿婉喜欢五哥啊。 回想起两人从前的闺房夜话、嬿婉那些有意无意的试探, 阿渺此时有种恍然彻悟的感觉。明明就是再显而易见不过的事,自己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还是说自己以前,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过? 中军帐内的讨论又持续了一段时间, 领了军务的将领与谋士各自行礼退了出去,最后只剩下萧劭和安锡岳还站在沙盘边,神色严肃地讨论着什么。 安思远也必须要马上返回前线,过来跟阿渺道别: “你们先在长平委屈几日,等我打下洛阳、就能搬进紫微宫去!” 阿渺想起他上次对着荒原与狼群喊出的那些豪言壮语,也不知该不该出言鼓励, 问道:“那你走之前, 要不要去看看嬿婉?” 嬿婉既然没把心事告诉过自己,阿渺也不好意思主动去问, 尤其她还是萧劭的妹妹,在没弄清楚五哥的态度之前,她的立场也挺尴尬的…… 安思远剑眉一拧, “这事你别管了!” 他原本没想把嬿婉的事抖漏出来,可今天她自己当着大家伙这么一闹,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事后都能琢磨出来, 他索性也就不管了。 “嬿婉的性情你知道, 外表大咧咧的, 其实心思多的很!” 安思远领着阿渺走到帐角处,压低了些声音, “五哥是什么人?将来又会有多少女人?嬿婉那种脾气能受得了?我娘为这事都被她气回风闾城去了!你可千万别帮着她, 瞎给她希望!” -- 第145页 安嬿婉自小顺遂,受家人宠爱,又亲睹父母之间相濡以沫的爱情,自己对未来感情的幻想也是极纯粹浪漫的, 就连安思远都觉得太过不切实际: “我娘原本打算,在我爹麾下的将领里寻几个合适的、让嬿婉自己挑挑,有我和我爹在,准保那人不敢做出半点伤她心的事!可这要是换成五哥,你说我能拿着刀去逼他不许纳妾、不许冷淡我妹妹吗?” 他呼了口气,转念想到了自己身上,清了下喉咙,“所以说还是你爹当初的那种选择最好……许给臣下……要是我乱来,你哥直接就能找人剁死我……” 阿渺还在想着嬿婉和萧劭的事,回过神意识到安思远说了什么,腾的一下涨红了脸,“你怎么又提这个呀……” 上次不是说得好好的嘛…… “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知道怎么劝嬿婉了。” 她侧开身,推了安思远一下,催促道:“你赶紧回沁阳吧!” 安思远也有些赧颜。 明明上回放出豪言要先建功立业,如今洛阳都还没打下来,怎么又惦记上了? 他在意念中抽了自己两耳刮子,冲阿渺讪笑了下,转身撩帘出了大帐。 少顷,安锡岳跟萧劭聊完了事,也退出帐外。 萧劭手里握着几枚军棋,依旧站在沙盘的西北方,目光在盘上的城池间缓缓逡巡,面色严峻。 阿渺走了过去,“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行宫?” 萧劭没有抬眼,语气淡淡,“待会儿夏元之他们巡视完军械和粮草,就带你回去。” 阿渺领悟着他的言下之意,“哥哥不一同回去吗?” 萧劭摇头。 阿渺动了动唇,却见萧劭神色专注、将手中的军棋逐一放入阵中,便不敢扰了他的思路,踱到一旁的兵器架前,研究起上面的刀弓剑戟来。 帐内静谧,阳光从帐梁毡毯间的缝隙中落了进来,映出斑驳交错的光影。 萧劭的视线,从沙盘慢慢移向了阿渺的背影,停留了片刻、又撤了回来,指尖执着的最后一枚棋子顿在半空,过了良久,方才徐徐落下。 阿渺评估完兵刃,转回身来,见萧劭放置完了军棋,凑到近前,看了看棋子摆放的位置,问道:“哥哥要亲自去凉州招降周孝义?” 萧劭“嗯”了声,道: “周孝义不会容易被说服,等这边战事稍缓,我就亲自过去。” 阿渺想起嬿婉,踌躇了一下,轻声问道:“那哥哥……真会娶周孝义的女儿吗?” 萧劭抬起眼,看向阿渺。 阿渺眸光清澈,语气蕴着一丝担忧的探究,“哥哥……不是最不喜欢联姻这种事的吗?可千万……别因为眼下局势艰难,就乱委屈自己。” 萧劭移开视线,目光触到对面的帐帘,见那帘面被风吹得微微鼓起、颤动出层层波纹,一如此刻他的心境一般,起起伏伏、难以平静。 他牵了牵嘴角,“也没什么,我本就该娶亲了。” 按照习俗,男子及冠便可婚娶,皇室子弟甚至不受民俗限制,十来岁就婚娶的大有人在。 “南征是我的主意,安侯与北疆兵将为此赌上了身家性命,若我娶个女人、就能免却数万将士的战场厮杀之苦,并不委屈。” 阿渺听得难受,“可哥哥应该娶自己喜欢的人才对……要是现在娶了周孝义的女儿,以后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怎么办?” 她生在宫廷,见过父皇有很多嫔妃、大皇兄萧喜也有很多嫔妃,所以潜意识地也像安思远那样觉得、萧劭将来理所应当地不会只有一个女人。可自从在嬿婉那里听说了安侯夫妇的故事,阿渺又觉得,一辈子若是能遇到一个真正喜欢的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相知相许、相濡以沫,好像,才是最最完美的…… 萧劭垂了垂眼,缓缓道: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的?若喜欢了谁,便会忍不住总去想她。见她与旁人说话,心里会难受,见她对旁人笑,心就……患得患失、愁思迷惘,到最后,连自己都会觉得自厌。”顿了顿,“人生苦短,能畅快恣意的活法何其多,何必非要自寻烦恼?” 阿渺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懵懵懂懂之间,却又感觉萧劭说的话,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 人生在世,可追寻之事那么多,若喜欢人只会让自己痛苦,又何必非去执着? 只是,听他口气这样消极厌恶,原本想替嬿婉试探一下态度的勇气也就没有了…… 阿渺沉默了会儿,遂换了话题,把注意力转到更关心的问题上: “哥哥刚才说,等这边战事稍缓,才会去凉州。那万一南朝增兵中原,一直牵制住我们怎么办?” 萧劭摇头,“南朝的兵,应该暂时增不了。” 他重新取过几枚军棋,握在手中,轻轻置于洛阳以西的几处,“淮南郡是陆澂和王家的势力范围,若南兵从此处克制我们,便会让陆澂分夺兵权、占据军功,阮氏自然不会乐见其成。如今南朝的兵权大部分都握在南疆系的手中,阮氏若想阻挠,能有一千种的办法。” 阿渺凑到萧劭身畔,研究着沙盘。 “你记住,计划任何一件事之前,都不能只单看事件本身,需得像这沙盘一样,将整个全局都囊入谋算之中,理清楚所有人、所有事之间的关系,方能占据先机。” -- 第146页 见阿渺对沙盘上的军阵起了兴趣、看得专注,萧劭也彻底静下心来,握着她的手、将盘中刻有“步”字的军棋微微折转移动: “比如这里,看明白周围的地形,推测敌军有可能从侧翼以骑兵突袭,你便可提前将步兵一分为二,随时可侧面推出,以备不测。” 阿渺本就对沙盘推演军阵充满好奇,此刻早将之前八卦的话题忘到了九霄云外,注意力全然集中到了盘上,不断点着头。她学东西的速度很快,有了萧劭的指点,先前一些看不太懂的东西,很快就明白了过来,甚至还尝试着自己在沙盘上排兵布阵了一番,兴致盎然。 待到夏元之等人返回,各自汇禀了所得,又护送阿渺返回行宫之时,已近傍晚时分。 所谓的长平“行宫”,实则是由从前的一座官宅仓促改建而成,用于皇室暂时落脚之所。 宅院的面积不大,房屋的数量也很有限,前庭因为还住进了随行的宫侍和护卫、显得颇为拥挤不堪。 阿渺避开主路,从西侧面的僻静内巷往后宅行去。 可走到临靠西院的一处庭院前时,还是与迎面走来的另一路人撞了个正着。 当先的一名女子,身形高挑、衣饰华贵,发髻中簪着蝶戏双花嵌宝金步摇,由七八名侍婢簇拥而来,姿态矜持,神情举止皆流露着天家贵女应有的气度。然而视线触到阿渺的那一瞬,她遽然驻了足,表情微微僵滞,既戒备、又紧绷。 萧令露? 阿渺也定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一直以来,她都刻意地避免与萧令露碰面。 以前萧令露住在魏王府,她就住驿馆、住清泉宫,可如今到了这狭小的行宫之中,又因曹后被废,统筹行宫的职责、落到了一直帮萧劭打理魏王府的萧令露身上,两姐妹想要再完全避开活动轨迹,就没有从前那般容易了。 萧令露抑住情绪,走上前来,视线掠过阿渺身后的护卫,问了句: “你跟五哥去军营了?” 两人之前,其实也曾在王府和皇室西迁的途中打过照面,只是那时隔得远、没有交谈的必要,眼下却是躲不开了。 阿渺不想说话。 萧令露向那几名随行的护卫吩咐道:“你们去向五哥传禀一下,就说曹氏提前临盆了。” 阿渺也没制止,让护卫中的一人领了命离去,自己转过身,继续前行。 “萧令薇!” 令露出言唤住了她。 她其实,很早之前就想找阿渺谈一谈,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她心里清楚,以自己今时今日、完全依靠五哥而生的处境,根本没有跟阿渺撕破脸的底气,一直这样无期限的冷战下去,最后吃亏的只能是自己。 令露走到阿渺跟前,放缓了些语气: “行宫外的护卫擒到一名形迹可疑的妇人,自称是从前在建业宫服侍过母后的宫婢。可现在曹氏临盆,我脱不开身,你能否先去认一认,若真是母后身边的旧人,也不好让她再在护卫手下吃苦。” 这要求要是旁人提的,阿渺肯定不会犹豫,但因为是萧令露,她便不想答应。 “关我什么事?我不去。” 令露攥了攥衣袖,抬手将周围诸人摒退下去,只余自己与阿渺。 “我知道你记恨我……” 令露掐着手心,微微吸了口气,“可那个时候,宫里到处都是玄武营的人,就算他们去救,也是救不出你们的。而且要是陆元恒捉住了安思远,天下大势都会倒向他那一边,不但程家迟早要叛,五哥的性命也会保不住……” 当初对安思远他们撒的谎,一直是令露心里的业障。后来事情真相被揭露,寄居在风闾城的她,受尽了鄙夷、冷眼、责难。安思远甚至扬言说,要把她拖到大漠里喂给狼吃…… 令露那段日子,哭得眼泪都干了。 人人都只知道骂她,可谁又能明白,当年只有九岁的她,亲睹宫变杀戮,心里有多害怕?有多想逃离? 最后,还是萧劭护住了她,带她回了沂州,也没责备过她的过错,只说:“从前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现在罚你,也是于事无补。以后你要学着勇敢起来,时刻记住你是大齐萧氏的皇女,既为表率、亦有其责,不要再令姓氏蒙羞。” 令露领了哥哥的教诲,渐渐地平复了心态,也把从前那些帝女应有的风度重新拾掇了回来。 在沂州,她俨然是以女主人的身份、替萧劭打理着各种内务,宫中的曹后嫔妃等人,对她也颇为亲近,时常召她入宫陪伴聊天。 令露慢慢的,寻回了从前在建业宫中贵为公主、荣宠加身的感觉。 可一旦见到阿渺,那些好不容易筑出的心防与意念,顷然之间,就又坍塌瓦解。 毕竟,心有愧。 阿渺心中亦是情绪翻涌,听萧令露将话说得如此淡然,恨不得立刻攥住她衣襟质问:你轻轻松松的几句辩解,就能让我忘了失去阿娘的痛苦吗?若不是你告诉程卓我们死在了宫里,一切的一切,或许就不是现在这样!哪怕就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哪怕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未必救得了阿娘的性命…… 她盯着令露,眼中禁不住泪光闪烁,“你闭嘴吧!这些解释用不着你来说!你当初为什么做那样的事、原因自己心里清楚!别跟我扯什么天下大势!” -- 第147页 令露也被阿渺的态度给激怒了。她到底是姐姐,从小喜欢横压妹妹一头的习惯,在骨血里刻得根深蒂固。 “是,我是心里有愧!可这么多年了,我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赎罪,你还想我怎么做?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因为私心做过伤害别人的事?” 阿渺气得想动手。 可她再如何怨恨、痛苦、不接受,又有什么用? 就算她现在像小时候那样、狠揍萧令露一顿,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就像五哥说的,已经发生了的事,再也没法更改了…… 她恨恨转过身,抬脚就走。 这时,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从西侧的废后住所传了出来。 第76章 婴孩的哭声, 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令露也顾不得再跟阿渺怄气,转身召来随行的宫婢和仆妇,连声做出指令, 让人将事先选好的乳娘唤来,又挑了能言善道者去通知并安抚住萧喜。 曹后虽然被废,但皇子的身份不受牵连,沂州皇廷虽远不及从前的建业讲究,可皇室孩子出生时应该有的各种物件,哪怕准备得仓促寒酸, 也必不可免。 令露小时候在荀皇后身边长大, 每日耳濡目染母后管理偌大皇宫,之后又替萧劭掌握王府诸务, 处理起内廷的各种事宜、甚是得心应手。就连驻足旁观的阿渺,也无法不承认,此时此刻发号施令的萧令露, 很有几分当年母后的感觉…… 领了任务的宫婢们匆忙奔走,让原本就狭窄的空间显得愈发拥挤。曹氏因为被废, 居所是整个行宫最偏僻窄小之处, 阿渺和令露不得不退至西院的月门旁, 给端着礼盘的侍女们让出通道。 两人视线交汇一瞬, 又极快地撇了开来。 阿渺回过神来。 自己还杵在这而干嘛? 抬腿欲走。 可这时,几名刚刚端着礼盘进去的侍女, 又神情惶张地退了出来, 对令露禀报道: “有兵士围住了里面的院子,不让婢子等入内。” 兵士? “怎么回事?” 令露一面皱眉发问,一面领着侍女往内院里走去。 阿渺想起上次萧喜的那些醉话,迟疑一瞬, 也跟了过去。 按照习俗,未婚的贵族女子是不能靠近产房的。两位长公主刚过了月门,走到内院的小木门前,便被从里面出来的高序给拦下了。 越过微微开启的木门缝隙,阿渺瞥见里面矮小的宅院门前,站着一队全副戒备的护卫。 高序顺着阿渺的视线回望一眼,反手将木门关上,解释道:“为防曹氏余党作乱,末将带人在此守着。” 他朝两位公主抱拳行礼,“此地不适合两位殿下久待,还是先请回去吧!其他诸事,末将自会处理。” “这是五哥的意思?” 令露一直按照萧劭的吩咐在照顾曹氏,没想到却在产房外被萧劭的亲卫给拦了下来,她心中疑虑丛生,继续询问里面的情况。 阿渺这时,却蓦然出言,打断了令露:“你不是说要去认母后身边的旧宫人吗?” 这是她很久以来的第一次,主动对姐姐开了口,语气甚是坚持,“我现在和你去。” 令露怔了怔,抬眼盯着阿渺。 片刻,又越过她、看向木门前的高序,像是终于明白过来什么,脸色渐渐泛白。 她是亲历过宫变的皇室公主,亦是从风闾城到沂州、一直跟在萧劭身边的人,该明白的事,终究不会一直糊涂。 萧劭让她照顾曹氏,并不一定是要她护得曹氏周全、按照皇室宫规来置办诸事,是她想得简单了,忘了五哥早不是从前建业城里那个执麈抚琴的温柔少年……正如他当年力排众议、将她收留在身边,也绝不仅仅是因为顾念那一点手足之情…… 令露机械地转过身,吩咐婢女们带路去前院,脚下步履踏得虚浮。 待慢慢行到了通往前院的回廊上、彻底远离了西院,她才猛地停了下来,扶着廊柱用力地喘了口气。 跟在后面的阿渺,亦有些怔忡,靠着回廊一侧的石壁,静默无言。 令露转过头,看了阿渺一眼,又很快地扭转了回去。 阿渺从她的那一瞥中读到了恐惧,心里滋味难辨,半晌,低声道: “那孩子……不会有事的。” 可曹氏,怕是留不住了。 从前还曾跟五哥称兄道弟的国舅曹启,早就下了大狱、被赐了毒酒,曹后能活到今日,应该只是因为萧劭还顾念着那点血脉亲情,不想伤那孩子…… 令露没说话。 她在沂州待了数年,一直跟曹氏相处得不错。可那样的情分,还不足以让她有勇气置喙萧劭的任何决定。 廊角的石窗下,几株芭蕉枝叶阔长,在墙顶斜斜探出,随着夜风送来一阵淡淡的清香。 沉默着的两姐妹,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闪过久远的记忆画面。 那些躺在建业昭阳宫的芭蕉树下、听着对面水阁里呜咽箫声的悠长夏夜…… 那时生活中唯一的烦恼,无非是姐姐非把妹妹跟小胖子凑成了一对,妹妹得到的赏赐比姐姐的多出了一串珊瑚珠子…… 孩子气十足的无聊。 遥远的,仿佛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到了关押妇人的前院偏厅,令露已有些心神萎顿。 -- 第148页 她垂眼打量那人一瞬,见面孔陌生,失望之余又有些动怒,正要吩咐人打发掉,那被五花大绑住的妇人却挣扎而起: “二公主幼时可是住在万年宫的流彩阁?卧榻上雕着瑞草云雁图案,榻帐是镂银丝牡丹碧纱帘?” 令露皱起眉头,让侍卫摁住妇人,靠近了些再度倾身打量,见其四十上下的年纪,皮肤偏黑、手脚有些粗大,像是常在外奔走的下等奴婢,不禁有些犹疑不决:“你是万年宫的婢女?” 妇人昂了昂头,“我是瑶华宫的人。” 瑶华宫? 令露神色微惑。 阿渺总跟在萧劭身边,却是听过瑶华宫之名的,当即警觉起来,上前问那妇人道: “你是阮贵妃的人?” 她研究着对方的反应,蹲下身,视线与那妇人齐平,“她让你到长平来做什么?是打探消息、还是来传信?” 令露伸手将阿渺拉了起来。 她自小在荀皇后身边长大,一言一行最讲究凤仪,一开始瞧着阿渺上前、离得那妇人甚近,便觉不妥,后来竟见她当着一众护卫的面、姿势不雅地蹲下身去,再也忍不住了,压声提点: “你怎能用这种姿势跟一贱妇说话?” 可话说出了口,又立刻有些后悔。 阿渺再如何胡闹,都有五哥护着她,而自己如今寄人篱下、全仰仗着这位异母兄长而活,又有什么资格去冲撞对方最宠爱的亲妹妹? 阿渺习武多年,被令露突然从身后一拉,差点条件反射地就要出手,待回过神来,又有些哭笑不得。 小时候萧令露就特别喜欢打着“教育妹妹”的旗号,指摘她的各种言行举止,语气偏生又喜欢拿腔作调地从旁讥讽。她四五岁的时候,还不懂如何用言语回击,逼急了就直接动手,在御花园里对萧令露又是扯头发、又是抓脸的,差点把姐姐给打破了相,直接哭闹到了母后跟前。 没想到都过了这么多年,两姐妹的相处模式,居然还是老样子…… 曹氏产子的消息,早一步就传去了城外的军营。 萧劭带着人匆忙赶回长平行宫时,刚好得知了阿渺和令露在偏厅提审妇人之事。 他迅速做出权衡,吩咐心腹前去处理曹氏之事,自己则赶往了前庭,去找阿渺。 萧劭一到,室内原有些僵滞的气氛立刻起了变化。 他问完始末,似乎并不惊讶,让人给那妇人松了绑,自己不疾不徐地撩袍在主位上坐下,淡笑道: “阮贵妃最近,因为楚王很头疼吧?” 妇人自称姓梅,唤作梅姑,是替阮贵妃前来送信之人。 梅姑抬头审视萧劭,眼神锐利,“头疼的人,应该是魏王殿下您吧?风闾城麾下的兵马虽多,但若是柔然与南朝大军联手夹击,你们应该也没多少胜算吧?” 萧劭神色自若,“有没有胜算,要打了才能知道。怎么,阮贵妃准备让柔然人发兵了?” 梅姑意识到萧劭的讥嘲,哼了一下。 “殿下就真的一点儿不怕?你可知道为何安氏攻打洛阳、进展得如此神速?正是敝国楚王向主上谏言,要故意引你们入伊洛平原,再行围剿之计,将你们困死在中原!” 令露在旁边听她说得真切,不由得微微抽了口气,转向萧劭,“五哥,她……” 萧劭抬了抬手、制止住令露,转向梅姑,笑了笑,道: “既然我们都要困死了,阮贵妃还派你来做什么?难道是担心将来陆澂当了储君,建业城再无她的栖身之所,想提前在这长平行宫里求一处居室?” “你!” 梅姑出身南疆军武人家,跟在阮氏身边多年,也算是经过不少风浪之人,可几番试探萧劭的态度、想要占据谈判上风的切入口,却是完全找不出破绽。 萧劭此刻已将对方弱点拿捏清楚,不再步步紧逼,语气放缓了下来: “上回陆澂借道大齐,不但不遵客道、反而出手伤了本王不少人,若是阮贵妃能帮忙讨回公道,本王倒是不介意以礼回赠。” 梅姑保持着语气的倨傲,“贵妃确有一计,可帮你解除柔然之患。” 萧劭面色沉静,“怎么帮?” 梅姑微微扬高了头,“只要我家贵妃开口,主上必不会答应与柔然结盟。” 萧劭沉吟一瞬,徐徐开口:“条件?” “两个条件。” 梅姑跪在地上,腰背却挺得很直,“一,殿下攻打完洛阳之后,就立即停战。” 萧劭不置可否,“那二呢?” 梅姑扭转身,视线在旁边的两位公主身上掠过。 “第二个条件,就是把越阳长公主许给贵妃娘娘的儿子,豫王殿下。” 她话音一落,室内针落可闻。 阿渺也惊了一跳,几乎是隔了好几个瞬间,才反应过来“越阳长公主”就是自己。 她下意识扭头去看萧劭。 萧劭眸光微冷,沉声吩咐身畔亲卫:“请两位长公主出去。” 亲卫上前,引领令露与阿渺离开了房间。 屋外早已是夜色深沉,风灯高悬挂。 阿渺心中诘问翻涌,有些惶乱得整理着思绪,过了片刻,又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令露却恰恰相反。 一开始还能沉得住气,慢慢的,垂落在身前的双手渐渐握在了一起,十指紧紧交缠。 -- 第149页 过得约两盏茶的工夫,房门再度打开,护卫带着梅姑走了出来。 一名亲卫行至令露跟前,行礼道: “魏王殿下请长公主进去说话。” 令露握在身前的双手松了开来,指尖微颤地、理了理臂间的披帛,随亲卫进了房间。 第77章 夜色深重, 悬挂在檐角的风灯轻轻摇晃着,昏黄色的光映在屋外护卫的军甲之上,泛出锈一般的暗泽。 阿渺立在阶上, 内心就像那摇晃着的灯火,时明时暗。 身后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发出“咯吱”的一声响。 阿渺转过身,视线与正出门的萧令露撞了正着,将对方这一刻的神情尽收眼底, 忍不住怔然愣住。 令露扬起头、撇开视线, 竭力将眼角的一点晶莹逼了回去。 “五哥让你进去。” 她传完话,不动声色地从阿渺的身旁擦肩而过, 冷然离去。 阿渺望向令露的背影,下意识地动了动唇、却终又抿住,微吸了口气, 进了屋内。 萧劭坐在桌案后,面沉如水, 面前摊放着几份信纸, 看颜色、并不属于同一函件。 他抬眼看见阿渺进来, 眉宇间神色舒缓开来, 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将阮贵妃让梅姑转呈的密函递了过去: “我对比过之前密探截获的信件。看笔迹与印鉴, 确实是阮氏所写。” 阿渺飞快地扫过密函内容。 里面所说, 与那梅姑所言基本一致。 她放下信,“哥哥早就猜到阮贵妃会有所动作,可我没想到……她选择的方式会是这种。” 萧劭轻敲案面,但笑不语。 阮氏当然会有所行动。 早在几月前, 他通过竺长生、买通建业皇寺的巫僧,将“化敌为友、大利西北”的谶言送进了瑶华宫,萧劭就笃定迟早有一日,阮贵妃会找到自己这里来。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沉吟道: “阮氏有这样的想法,也算合理。照那妇人的说法,最初想要与柔然联姻的人,是阮氏所出的豫王,却没料到被陆澂和王氏的人暗中使了绊子,致以计划落空。豫王自幼受宠,心有不甘亦是正常,最重要的是,他生母出身南疆,论血统近乎卑贱,他想要在建业城里立足、博得世家的支持,必然需要通过婚姻来提升声名。” 中原门阀等级森严,尤其在江左一带,更是全凭血统出身来划分阵营与资辈。八年前宫变之后,陆元恒的原配夫人骤然离世,不久以后,一直生活在南疆的豫王兄妹、便随阮氏入住到了建业城。 阮氏通过常年往玄武营输入南疆出身的亲信,为豫王一点点建立和巩固起在军中的势力,然而想要单靠军权、就逼迫在江左扎根了数百年的门阀世家弯腰,却是难以实现的。 这种情况下,豫王显而易见的,需要一位血统高贵、且高贵到足以让世家大族都挑不出瑕疵的妻子,来帮助他提高社会地位。 而这世间,没有什么女子,比皇室的公主更适合这一角色。 “所以……豫王一开始的时候,想要求娶柔然的娜仁公主。后来没有成功,就想……” 阿渺心想,若是对方想依照血统来挑人,那么选中自己也算得上是情有可原,毕竟阿娘出身的程氏,是同王家一样、并列江左门阀之首的大族,地位不比寻常。 “可阮氏费了那么多心思,只是为了给豫王娶一个血统高贵的妻子?” 萧劭摇头,“阮氏盘算的,应该不止于此。” 他接过阿渺递回的密函,思忖着、试图理解阮氏的心理,“她若是个有脑子的人,就应该清楚,陆澂娶了柔然公主,便失去了招降周孝义的机会。而我,一旦得到了停战喘息的机会,必定会想办法去收复凉州……” 他将折好的密函重新放入信封之中,“一旦周孝义被我招揽,陆澂之前的所作所为、在陆元恒眼中就会变成愚蠢之举,彻底失去坐上储君之位的机会……” 阿渺顺着萧劭的思路,推敲了一番,“这样去想确实有道理,可那个阮贵妃为了扳倒一个继子,就不惜插手战事、甚至将凉州拱手相让……是不是也太过了些?” “你不要忘了,她是一个母亲。” 萧劭的语速低缓下来,“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母亲的天性,让她在考虑天下大事之前、必然先考虑自己孩子的利益得失。凉州失去了,还有夺回来的机会,但陆澂原本就有门阀支持,一旦被定为了储君,将来想要再废掉,就没那么容易了。 且据之前的密报所言,那位豫王被父母宠溺着长大,性情执拗、行事乖张,只怕背地里没少给他母亲施过压…… 阿渺不觉也想起了自己的阿娘,微微垂低眼、点了下头,“当母亲的,是总会为孩子着想……” 萧劭亦是有些沉默,但很快将思绪回归到正事上。 “不过这件事,也有可能只是南朝的计策。” 他沉吟道:“不是没有可能,对方背后之人其实是陆元恒,想借此引我暂时放松警惕,然后再趁机出手……” 阿渺抬起头,“那哥哥会答应吗?” 萧劭面容沉肃,“即便有可能是陷阱,但这样的机会,我没有办法拒绝。” 过去的几年当中,他一直尝试往建业的宫廷中暗插人手,却一直举步维艰,如今有机会渗入到陆氏的中心,他自然不想放过。 -- 第150页 阿渺也认同这样的想法,并且早已在心中有了揣测,缄默了片刻,轻声问道: “所以……哥哥是打算把二姐许给那个豫王?” 适才萧令露眼角的莹莹泪光,没能逃开阿渺的视线。 也让她,狠狠地吃了一惊。 从小到大,跟自己打架差点被抓破脸也好,被母后惩罚、被父皇责备也好,高傲矜贵的大齐二公主萧令露,都是不会掉一滴眼泪的。 她是那么的强势、那么的毒舌,总爱拿腔作调地从旁讥讽,气得阿渺咬牙跺脚直想动手…… 然而那一瞬的她,强撑出的倔强之下,是昭然若揭的脆弱与彷徨。 这或许,就是她所说的,“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赎罪”吧? 先是被萧喜当作棋子许给了安思远,如今又…… 萧劭没有否认,“此事我还需再斟酌,但若是成行,我会前让令露以联姻之名前往建业。” “可阮贵妃不是说……她信上说,须得是我吗?” 萧劭声音微冷,“她能提条件,我自然也能拒绝,岂能事事皆如她意?” 更何况,为了逼对方让步,他还附加了一个那么大一个筹码? 阿渺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之前两姐妹站在屋外等待的时候,她也曾微微地紧张过,可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因为心里笃定,五哥断然不会拿她去跟人谈条件。但若她不去的话,那便……也只得是令露了…… “哥哥说,那个豫王,脾气不太好是吗?” 萧劭凝视阿渺。 “你不是一直很讨厌令露吗?” 阿渺垂下眼,“讨厌是讨厌……” 可同样身为女子,她也能感同身受地体会令露的处境…… “那一直记着你讨厌她便是。” 萧劭沉默片刻,抬手将阿渺垂落的一缕鬓发捋到耳后,视线掠过她的神情,又慢慢说道: “豫王如今只有十七岁,婚礼可稍缓一年,令露去了建业之后,先暂住在皇祖母那里。那么长的时间,事情未必不能转圜。” 一年? 阿渺抬起眼。 如果能有这么长的时间,那…… 她脑中思绪疾驰,目光渐转熠然。 “哥哥让我跟萧令露一起去建业吧!我可以扮作她的女官或者侍女,只要我能留在建业城,一定能找出刺杀陆元恒的法子。” 说不清具体因为什么,她心中有种愈加迫切的隐隐急躁、想要尽早解决掉所有烦恼的根源。 见萧劭垂眸不语,阿渺急切起来,“你答应过的,如果有这样的机会,你不会拦我的!” 萧劭缄默了会儿,淡然一笑,“我没说不答应。” 这段日子,他一直努力兑现着承诺,教她谋局、用人、定策,让她能彻底按照她的心意,成为与自己并肩作战的人。 所以这样的情形……不也是他想要的吗? 然而再开口时,语气终究又还是有些迟疑: “我刚才说过,这件事有可能只是陷阱,而且陆元恒身边人才济济,并不是你仗着武功高、就一定能全身而退的。我也想安插人到建业、想与南朝的旧臣重新有所往来……但所有的一切,必须要先一步步计划好,每一种有可能遇到的危险,都要提前拟定应对的方法和退路。” “嗯!” 阿渺的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我可以跟哥哥先把每一步都计划好!” 萧劭望着阿渺,心中情绪复杂。 “如果你去了建业,所有的行动,必须按我的安排来做,绝不能贸然行事。” 虽不愿承认,但静心思量,诸多计划若真要施行,却也只有阿渺是最合适的执行人选…… 阿渺继续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可以,可以,我都听哥哥的!” 终于得到了萧劭的许诺,她振奋起来,转念又担心起计划的成行,有些焦虑地自语道: “那万一阮贵妃不答应哥哥的要求怎么办……” “她不会不答应的。” 萧劭清俊的眉目映在烛光之中,目光渐渐沉定下来。 因为他附加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筹码。 帮她,杀掉陆澂。 第78章 天应八年冬末春初, 接连发生了数件大事 —— 废后曹氏产后身亡,留下一名先天不足的小皇子,被送入寺庙中由高僧抚养, 以求延年。 安思远领兵攻下洛阳,当月南朝便遣使者前来议和,暂停南北交战。同月,南周遣婚使至长平,为豫王求娶北齐长公主萧令露。婚约定下,长公主先至建业待嫁, 一年后正式成婚。 送亲的那日逢雪, 又因为车舆与陪嫁之物繁多,整个队伍从城门处往外延伸出一里, 路边搭起了整理行李所用的避雪帐篷。 阿渺所乘的马车,跟在令露的玉辂之后,帘子掩得严严实实、挡住风雪。 特意上到马车里与她话别的安嬿婉, 穿着一件大红的斗篷,衬得容色娇俏, 语带埋怨地说道: “这些日子都没怎么跟你见面, 原想着可以一起搬去洛阳、赏赏传说中的东都春景, 结果你又要去建业了。” 各桩的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 阿渺一直忙着跟萧劭和魏王府的幕僚们商议计划、忙得晕头转向,确实没有太多与嬿婉相聚的时间。 两人围着银炉聊了会儿话。 -- 第151页 嬿婉让侍女将提前备下的礼物送了进来, 一一展示给阿渺, “这个,是我做的香囊,里面有平安符……这个,是我哥用他打的雪貂做的裘衣, 让我们风闾城里最好的工匠鞣制的,又轻又软,你带着路上御寒……” 嬿婉半逼半央着阿渺立刻披了裘衣,满意地打量一番,揶揄道: “我哥现在又是欢喜又是愁苦,欢喜萧令露终于嫁给了旁人、不用他接手,愁苦你去了建业,遇到风流俊逸的世家公子,就把他这个北疆莽夫给忘了!他也是够倒霉的,急慌慌打下了洛阳,还没来得及跟你显摆,你人就走了……” 阿渺有些赧颜,摆弄着嬿婉做的香囊和手炉套子,岔开话题道:“上一回你到马车上跟我告别,还是小时候那次吧?我记得你编的那个花藤,也是差不多的花样子……” 嬿婉也想起了往事。 “对啊。” 当时,萧劭也在车里,好像……还有些不大高兴地盯了她一眼…… 嬿婉的心情不觉阴霾起来,倚到阿渺身旁,低头扯着斗篷系带,“上次……就是中军大营我跑出去那次……你五哥他后来,有没有说过什么?” 那之后她再见到萧劭,见他的态度依旧跟从前一样、客气而温和,可越是如此,嬿婉心头反而越是空落落的。 阿渺沉默了会儿,想起自己答应过安思远的话,斟酌了片刻,轻声道: “嬿婉,我五哥他,其实……可能不太适合你。” 嬿婉手中的动作一顿,却没抬眼,面色有些泛白、亦有些紧绷,“这话……是他说的吗?” 被阿渺说破了心事,她也没再藏匿,反正那日在中军帐里一闹,事后也没想过能再瞒下去。 阿渺听嬿婉的声线微微颤抖,连忙摇头,“不是他说的,是我自己瞎觉得……” 嬿婉道:“适不适合,见仁见智,只有自己内心的感受,才是最真实的!再说,世上哪有天生就适合的人,还不都是要慢慢磨?只要心里真心喜欢,才最要紧。” “可我哥哥他,他对这些事……好像不怎么感兴趣……” 阿渺在这些事上、一向是奉嬿婉为师的,如今要反过来劝她,颇是有些吃力,只能狠下心站在朋友的立场、来“出卖”自己哥哥的缺点:“他平时很忙很忙,要考虑的事也很多,为了效率、会直接摒弃掉任何多余的情感,大部分时候,他都不会顾及你的想法,而他自己的想法,也是不会轻易为了任何人而改变。” 正因为她了解这些,所以就算曾想过要为白瑜求情、为曹氏的孩子求情,甚至……还同情过萧令露的身不由己……却也终究,不曾向萧劭开过口。 “他不肯变,我肯变。” 嬿婉并不在乎,“他若不喜欢被人打扰,我可以不去烦他,他若喜欢安安静静的女子,我也能做到……” 这些年,她一直努力地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更像那些曾在小时候羡慕过的南朝贵女们,甚至……还悄悄模仿过萧令露的衣饰装扮…… “可那样的话……” 阿渺打断了嬿婉:“那样的话,你就不再是你了呀。” “怎么不是?那是更好的‘我’!” 嬿婉斜眼盯着阿渺,有些委屈,“你怎么一个劲儿地打击我呀?若换作是你,我一定变着方儿地帮你出主意!我看你就是没有喜欢过人,所以根本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阿渺惭愧起来。她与嬿婉相识多年,是实实在在的手帕之交,想想也确实不该因为安思远的几句分析、就完全忽视嬿婉自己的想法。 她伸出手,挽着嬿婉的胳膊哄了几句,决定临阵倒戈,出谋划策道: “要不这样吧,我五哥他事情特别多,根本没时间管宫里的琐事,现在我二姐去了建业,你如果有时间、能帮他管理一些内廷的事务,他一定会很感激!还有,他以前说过,不喜欢女孩子太软弱,所以我猜,他应该也是很欣赏你这种性格的……” “真的?” 嬿婉一瞬睁大了眼,继而又抿起嘴角,睨了阿渺一眼,“这还差不多。” 小姐妹的友情,很快得以修复,两人挽着手、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会儿话,直至车外侍者来报,说魏王殿下亲自前来送行,嬿婉才依依不舍地下了马车。 正如阿渺所言,萧劭一向很忙,到了临行前的这几日,更是几乎数夜未眠。 此刻他策马匆匆而至,担心将寒气带进车内,先在外解了披风、取过侍者奉上的手炉,方才让人撩开了车帘,迅速入了内。 阿渺坐在车厢一角,身上裹着一件雪白的貂裘,宽大的风帽罩住了整个头,露出的一张小脸如玉琢一般,见到萧劭进来,绽出一道浅笑来,“五哥。” 萧劭在阿渺面前坐定,瞧着她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似的,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柔软的貂毛,“嬿婉送你的?” “这个是安思远送的,嬿婉送我的在这里。” 阿渺献宝似的把嬿婉的女红作品摆出来,又问:“哥哥刚才在车外见到她了?” 萧劭淡淡道:“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在背后议论了哥哥,阿渺此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裹紧貂裘、藏起尴尬,“我跟嬿婉说,现在萧令露去了建业,如果有什么内务、或者后宫里不太方便哥哥处理的事,她都可以帮忙的。” -- 第152页 萧劭笑了笑,“好。” 车内安静下来。 银炉网罩下的炭火摇曳了一瞬,爆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 阿渺连忙松开裘衣,伸手取过炭夹、将溅出的一点碎末轻轻拨回炉中,原本罩在她头上的风帽,因为此刻的动作而滑落下去,露出了女孩发髻上绾着的白玉簪。 萧劭抬眼望去,目光微滞,恰逢阿渺此时也抬起了头,他便移了视线,语带歉意: “哥哥还欠你一个笄礼。” 原本打算让安侯的夫人为阿渺主持笄礼,但徐氏因为与嬿婉置气、回了风闾城,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替代人选,此事竟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阿渺抬手摸了摸发间的蔷薇白玉簪,弯唇一笑,“我原本就不想办,又是不停换衣服、又是一直跪着行礼,早上还得饿着肚子,想想就难受!” 她放下炭夹,坐到萧劭身边。 “哥哥专门来跟我话别,肯定不是只想说笄礼的事吧?” 该交代的事,其实早就交代清楚了,只是临行之前,免不了又要再叮嘱一番。 萧劭缓缓道: “你虽是以女官的身份随行,但一到建业,必然会被人认出你的真实身份。到时候不必隐瞒,只说是你想念皇祖母,所以才跟着令露一同去的。” 阿渺点头,“嗯。” “我在建业安插的人手暂时有限,且并非完全可靠。一应的消息,皆以皇寺传出的为准。” “嗯。” “跟着你的那几名侍女,雪影和霜华最为可用。应付外事、可遣雪影,沉稳机敏、当属霜华。她二人,你可作死士用之。” “嗯。” “还有,你会武功的事,我身边的人知之甚少,建业城中更是无人能知。能够守住这个秘密、关键时加以利用、固然是好,但必要的时候,一定还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最重要。” “我知道了。” 阿渺听着萧劭的话越说越沉重,忍不住疲赖起来,“这话小时候哥哥就总是说,我早记住了。” 此去虽然任务艰巨、危险重重,可一想到能回到建业、能见到祖母和六哥七弟,阿渺心中的兴奋之情就远远超过了担忧,恨不得马上就飞奔过去。 萧劭将阿渺的神色看得清晰,心中滋味复杂,沉声道:“你得真记住了。要是被我发现你没听话,以后便再不会让你出去了。” 他放下手炉,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交给阿渺。 “这是石济配置的三颗解毒丹,可解世间绝大部分毒药,你随身携带、万不能离身。” 阿渺接过瓶子,收了起来。 “石济?就是映月先生举荐来的那个徒弟?” 阿渺想起自己也见过那人几次,心下微疑,抬眼看着萧劭,“那人最近总跟在你身边,可他不是个医士吗?是哥哥身体不舒服吗?” 长平的冬天都冷的瘆人,西北的天气还不知道是何等恶劣,想着萧劭马上就要启程去凉州,阿渺心下担忧,伸手摸了摸哥哥的手背,觉得还算暖。 “哥哥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萧劭不动声色地挪开了手,只觉得那柔软的触碰像是直接划上了他的心头,让他的心裂出了一条缝隙,诸般的情绪顷刻就要蜂拥而出。 “我没事。你才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他费力一笑,抬手摸了摸阿渺的发顶,将她微微揽住,“记住哥哥的话。别让我后悔自己的决定。” 语毕,飞快地在她的发丝上亲了亲,随即起身撩帘下了车,吩咐道: “启程!” 号角声起。 候在外面的雪影和霜华,领命行礼,逐次上了马车,侍于阿渺左右。 少顷,浩荡的车队辚辚而动,往东南方向徐徐而去。 雨雪霏霏,车舆逶迤。 这一上路,各种登山涉岭、过府冲州,自是不在话下。 护送车队的将领,是安侯麾下的娄显伦,性情豁达,比起寻常武将更善言谈交际一些,一路时不时会打马过来,在车外询问阿渺的情况。 相比起有些小兴奋的阿渺,令露的精神状况则要差很多,一路都有些恹恹无力、亦无什么胃口,常常要求停车休息。 到了与南周约定碰面的江夏,已是比商议好的日子晚了两天。 南周派来迎接的人马,由南疆出身的武将黎璜所率,依照之前的约定,接管了车队,遣返了北齐护送的大部分兵士,只留下娄显伦和长公主的贴身护卫。 令露见状,愈发忧心忡忡,召来娄显伦询问。 娄显伦和大部分风闾城的将领一样,对这位昔日借居过侯府的长公主印象并不太好,遂道:“两国交战都不斩来使,何况殿下是去结亲的公主?他们要杀也是杀末将,不会把殿下怎样的!” 可过了江夏、进入到淮南郡内不久,黎璜却突然提出要绕道往南而行。 这下娄显伦也警觉起来了,“直接往东走马上就到建业城,为何要绕道南行?” “娄将军莫要误会,不是我想使绊子,是……” 黎璜面色为难:“是刚刚收到消息,楚王的府兵此刻就在前面的淮南官道上。” 第79章 陆澂带人赶到淮南郡西的官道时, 停驻在道上的一整列印有王氏徽记的华舆、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住了车顶。 -- 第153页 十数名黑甲府兵,围于一辆镶金嵌玉的车前,见到陆澂打马疾驰而来, 忐忑不安地拜倒在地: “殿下!” 陆澂面色冷凝,翻身下马,径直掀帘入了车内。 车内装饰奢华、炉暖酒香,犹如春日盛宴般的场景,但那卧在软衾之上的主人,却是胡渣满腮、眉宇阴郁, 望向陆澂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死气:“阿澂, 你来了?” 陆澂盯着王迴,“表兄不在温泉山庄待着, 来郡西做什么?” 王迴在子云草庐被斩断了手脚经络、成了废人,回京之后,自然也就失去了中书省的职位。他情绪低靡, 一直在府中闭门不出,直至南北停战、阮氏与北齐联姻的消息传出, 才又似乎有了几分精神, 以避寒养伤为名, 住进了王家在淮南郡的温泉别院。 王迴移目望向悬着镂银薰球的车厢顶, 嗤嗤一笑,“也对, 既然我废了, 下面的人心自然也就散了……但凡我做些什么,他们都会事无巨细地向你禀报……” 他顿了片刻,用左臂撑起身来,“我没做什么。只是想着萧令露回京路过此地, 按习俗,我该送她些家乡菜肴。她的祖母出身王氏,算起来,跟我们都是亲戚。” 江左一带,素有赠送家乡菜肴、迎接远归亲人的习俗。 陆澂闻言却是语气微紧,“你下毒了?” 王迴依旧望着车厢顶,答非所问:“我让崔俨去送了一槅鱼炙,想必萧令露从那穷乡僻壤的北境而来,此时收到我的礼赠,应是感激涕零吧……” 陆澂骤然转身,掀帘就要下车。 “阿澂!” 王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褪去了散漫、压抑着森冷:“阮氏明摆着要跟北齐魏王结盟,联手对付你,你难不成还真想放萧令露进建业?” “表兄执掌门阀多年,怎会看不明白,让萧令露进建业、看似是阮氏的主意,背后却免不了主上的支持,你眼下如此行事,等同于授人以柄。” 陆澂克制着情绪,“你若只想泄私愤,也实在不必拿一女子开刀。” 陆澂的话,彻底激怒了王迴。 王迴强直起身,操过案头的一把酒壶,砸到地上。 “我就是想泄私愤又如何?” 他情绪失控,声音嘶吼:“萧劭夺了我半条性命,我还不能杀他一个妹妹吗?” 陆澂从车舆中甩帘而出,脸色冷若冰塑,召来王迴亲随问道: “送食槅的人,去了多久了?” 北齐的送亲队伍在淮南郡西的官道上,缓缓地停了下来。 黎璜早一步得到了探子回禀,说楚王的府兵上了郡西官道,顿时如临大敌,正试图说服娄显伦绕道而行,却忽见前面已有几骑人马迎面驰来。 当先一人,却是清河崔氏的小郎君崔俨。 崔俨年纪不大,人也和气,上来客气见礼,“我与表兄在孤鹜山赏雪,听闻二公主路过,便来送些吃食,以全礼数。” 他身份贵重,不能随意打发,黎璜有些举棋不定,又见崔俨身边只带着几名随从、不像是来生事的,遂策马退至令露的车驾前,禀报了一番。 令露极重礼仪,与崔俨亦是旧识,略感讶然的同时,倒没有拒绝。 阿渺坐在令露玉辂之后的马车上,见车队突然停止了前行,又依稀听见交谈声,便移到窗边,微微掀开帘角、朝外张望。 崔俨领一名随侍来到辂前,让侍从将捧于手中的鎏金槅奉与令露的侍女,又在车外恭敬地问了声安: “公主一路可好?” 崔俨的年纪与令露相近,因家里跟顺郡王府有些姻亲关系,小时候总跟在小顺郡王和六皇子萧逸的屁股后面,斗棋、下双陆、扮将军……在宫里混得很是面熟。 就连阿渺,也是记得他的。 乍见幼时的伙伴、突然以大人的面貌出现在跟前,任谁的心中都不觉有几分触动,更何况是令露与阿渺这样漂泊在外多年之人? 阿渺心中滋味难辨,松手放下了车帘。 令露的侍女收过鎏金槅,奉入车内。 那食槅造型精致、四角微圆,是建业贵族们最喜好的样式,夹层中藏有热碳,将鱼炙的温度保持得恰到好处,香气四溢,在积雪覆世、凿冰取鱼的季节,也是只有门阀世家才享受得起的奢侈。 北齐来的侍女何曾见过此等精巧之物,皆不由得暗声赞叹起来。 崔俨隔着车帘,又在外面说了些客气的场面话,便要作辞离去。 可这时,又有一队人马,自郡西官道的方向,纵马疾驰而来。 黎璜看清当前之人,心中暗暗叫苦,领着众人下马跪于雪地之中,按礼节拜行大礼: “楚王殿下。” 陆澂被十余名黑甲亲卫簇拥着,看也没看黎璜一眼,径直在玉辂前勒了马,盯着崔俨: “食槅呢?” 后面马车里的阿渺,心突然猛跳了一下。 这声音…… 崔俨被陆澂的脸色吓到,有些气弱:“送……送与公主了。” 娄显伦也策马跟了过来,神情戒备。 他被萧劭提点过南周政局之事,也清楚阮贵妃与楚王之间的利益冲突,之前见黎璜下拜行礼,方明白过来这位模样生得甚是俊美的年轻男子、便是传说中的南周楚王。 娄显伦打马上前,护于玉辂之前,问道:“楚王殿下意欲何为?” -- 第154页 阿渺攥住车帘一角,缓缓的,拉开一条缝,朝外望去。 陆澂挽缰驻于玉辂之侧,向车内开口道:“请公主将食槅还来。” 他的口音,依旧是记忆中熟悉的柔软缠绵。 可车帘后的阿渺,此时却犹如身置冰窖,浑身冰凉。 怎么……可能? 怎么会…… ……是他? 覆目的青纱撤去了,但声音还是那个声音、模样还是那个模样…… 只是名字,变成了楚王殿下。 阿渺脑中嗡嗡作响,风驰电闪般的混乱,前尘往事如走马灯一般地不断闪回 ——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小时候,被火熏坏的。” “是……在建业城发生的?” “嗯。” “那你……来北方做什么?” “来娶一个女子。” “什么样的女子?” “不知道。” “不知道?” “不在意。” “你不在意对方是怎样的人,只要家人满意就好?” “只要家人不满意,就好。” …… 她早该猜到。 早该猜到! 早在得知祈素教归附了凉州之后,她就猜到他可能是南周的人! 可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姓陆! 阿渺放下帘子,转身靠着窗侧的车厢壁,目光茫然。 雪影和霜华瞧见公主面色骤然苍白,眼中似乎同时蕴着火与水、消融交织,浮泛着异常复杂的情绪,皆惶惑担忧起来,低声唤道:“殿下?” 阿渺渐渐回过神来,垂低了头,将脸埋进双手之中、用力地吸了口气,再抬起头时,放低的双手拢进了袖中,渐握成拳。 早知道……在霜叶山庄的时候,她就该杀了他! 而另一边玉辂内的令露,隔着帘子、看不清陆澂的模样,但听侍女低声禀出其身份,脑海中即刻浮现出昔日被自己鄙夷地唤作“肥狸猫”的男孩。 她定了定神,拿出一国帝女应有的矜贵姿态,昂首道:“礼物我既然已经收下了,便断无还回去的道理。” 陆澂的语气疏冷,“公主最好还回来。” 不然呢? 萧令露心中涌出一股似悲似怒的情绪。 她如今,已沦落到了人人皆可欺的份上了吗? 娄显伦手摁佩剑,在旁出言道:“长公主既不想还,楚王殿下就请回吧!” 他是风闾城的军将,领得的大齐的俸禄,可不必像黎璜那般畏首畏尾! 陆澂身形未动,亦未接话,执缰沉默。 双方陷入僵持。 阿渺这时,也终于镇定了下来。 暂且不去思量,为何那个青门的盲眼弟子、突然成了陆元恒的嫡长子,也不去琢磨,为何明明目盲的他,此时眸光清熠、锐利如电…… 他此刻出现在这里,无外乎只有两个原因。 一,故意来闹事,想要羞辱、甚至伤害萧令露。 二,就是他坚持要回的那个食槅里、有什么问题。 以五哥之前对南朝局势的分析,楚王直接出面闹事的可能性不大。 所以说,那便是……第二个原因了? 阿渺脑中念头飞驰乱窜,蓦地想起那人用毒的手段,阴险刁钻、触之即染。 莫不是…… 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就想掀帘出声。 可手刚攥到帘角,又缩了回来。 不行。 他认得她的声音。 要是此刻她出了声,就会立刻暴露天穆山弟子的那重身份。 而若是让陆元恒的儿子知道了自己会武功,那后继一系列的计划、都统统无法实现! 阿渺犹豫片刻,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两名侍女背转过身去。 她倾过身,取过雪影做女红的针线盒,从里面取出一根银针,飞快地在银炉的火焰上燎了下去。 小时候生病发不出声,师姐甘轻盈曾用银针帮她疏导过经络。后来,她也曾自己学着施针,却因为技术不熟练、反倒把嗓音弄得很奇怪…… 阿渺拈起针,盘膝而坐,抬手将银针慢慢刺入自己颈间的天突穴,闭目凝神运气。 待收气睁眼、将银针从天突穴中抽出,她试着慢慢开口道: “你们……转过身来吧。” 雪影和霜华听见公主的嗓音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俱是惊诧,转过身,又见阿渺解下了腰间的冰丝链、放进妆奁之中。 车外,僵持的气氛依旧笼罩。 陆澂最后一次开了口,“公主执意不还?” 辂内无声。 陆澂漠然地挽了下缰绳,调转马头,对崔俨道:“走。” 走? 这就……回去了? 崔俨一头雾水,但还是很听话地老实上了马,跟上陆澂,又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眼玉辂。 就在这时,玉辂后的一辆马车掀开了帘子、放下脚凳,踏出来一位女官装扮的妙龄少女。 崔俨愣了下,再定睛细看,一时不觉惊诧万分。 “三……三公主?” 第80章 陆澂握着缰绳的手指, 猛然僵住。 马停了下来。 崔俨还半扭着头,马差点径直擦前而行,连忙手忙脚乱地勒了缰, 解释道:“我突然看到三公主也在,惊了一跳……” -- 第155页 陆澂端坐在马背上,腰背挺得笔直,也没回头,只是声音却有些虚浮: “谁?” “前齐的三公主啊。” 崔俨将马控制在陆澂身侧,拿手肘比划着, “就是那位、年纪最小的, 令薇小公主,她怎么也来了?我刚看到还以为自己眼花……” 可公主的五官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褪去了小女孩的稚气、添了几分少女的柔美与殊色,唔……比小时候还要好看! 陆澂身形凝固,静默了片刻, 在马背上缓缓回过了头。 车队周围,除了护卫、便是侍从, 哪有什么公主? 他转向崔俨。 崔俨被陆澂的眼神吓到, 回头瞄了眼, 赶紧解释道:“我没瞎说, 我……她刚才好像上二公主的车了!” 二公主的车? 陆澂悚然清醒,猛地调转了马头。 阿渺迅速地登上了萧令露的玉辂, 问了声, 找到被置于案上的鎏金槅,二话不说,从旁边扯过一条锦毯,盖到食槅上, 将其包裹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 萧令露头戴金玉芙蓉冠、衣饰华贵,端坐在软榻之上,注视着阿渺的举动,又意识到什么:“你的声音……怎么变了?” 阿渺没时间解释,询问随侍的侍女,“你们谁碰过这个盒子?” 一名圆脸侍女茫然地低了下头,“奴……奴婢碰过。” “那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适?” 侍女惶恐摇头。 阿渺将她唤到近前,装作查看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探了探脉象,确认没有中毒,稍稍放下心来。 令露听出端倪,“你怀疑这食槅上有毒?” 阿渺转向她,“不然呢?他干嘛非得要回去?” 识破了陆澂的另一重身份,她就不得不联想到他那把软剑上的毒。 一经触碰,便沾染散开。目的达到了,自然要回来拿回罪证! 令露的想法,却完全不同。 “我看他,无非就是想羞辱我罢了。” 她薄施粉黛的面容中透着憔悴,这一路,哭过、也恨过,但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接受命运,正如同当初萧喜要将她许给安思远时、她对自己说过的那样,这是她维持皇室身份、兄长庇护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然而所有的心理建设,还是在遇到昔日故人时的那一刹,还是轰然倾塌。 时移世易,脚下的土地换了主人,从前被她领头鄙夷嘲笑的男孩、成了这方国土的少主人,换作是她,说不定也会想方设法地出口恶气。 “你想多了。” 阿渺抱起食槅,“他还不至于那么无聊,为了小时候的一点破事专门来报复。” 可就在这时,车外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紧接着,娄显伦的语气带着些许讥诮、质问出声: “楚王殿下去而复返,是还惦记着我家长公主的残羹剩菜吗?” 车内的令露与阿渺,面面相觑。 阿渺:…… 陆澂望向玉辂,“烦请公主将食槅还来!” 他的声音里,比先前多出了一丝焦虑的意味。 阿渺想起上回被他追着讨要香囊的一幕,知道这人坚决起来,怕是……不会放弃。 她沉默的片刻,车外已有兵刃出鞘的声音骤然响起! 娄显伦大喝一声:“你这是要硬闯不成?” 话语间,手中长剑已经挥出,与领命攻来的黑甲军士斗到了一处,一面高声下令:“保护公主!” 车内的侍女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全然不知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哆哆嗦嗦地围靠到软榻前,守住令露。 阿渺伸出手,想要掀开帘子朝外打探,却猛然感觉一阵劲风袭来,连忙侧身躲开。 “哗”的一声响,玉辂侧面的半块厢板,被外力裂开,轰然落下! 刀光剑影之间,阿渺瞥见两名策马的黑甲武士,分驻于玉辂前后,手中各执玄铁长链的流星飞爪,将爪尖钉住的车厢板拖拽了开来。 车厢内的侍女皆失声惊叫起来,令露也吓得闭上了眼、双手紧攥。 娄显伦被另外几名黑甲军士缠住,召唤而来的护卫被阻挡在外围,一时无法近身,急呼道:“殿下小心!” 阿渺被那功能奇特的流星爪分了神,堪堪移回目光,倏然望见立在自己面前的俊逸身影。 他背着光,面容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情,却一如霜叶山庄离别时那样,有种动人心魄的艳朗之色。 还真的……是他呢。 陆澂侧转身体,挡住了车厢损裂而迸落出的灰尘,视线逡巡的刹那,一眼便望见了跪坐在车厢之中、仰头打量自己的女孩。 周遭的一切,似乎陡然间消声遁迹。 脑海里,仿佛依旧还是他们上一次分别时的情景。 那个在雨夜山林里互为依靠的夜晚,他曾经,怀着怎样的心情、怔然注视过她,又曾经,怀着怎样的绝望、漫山遍野地找寻过她…… 心底的情绪灼得他呼吸困难,以至于开口时,连语调都微微有些颤抖: “殿下,可还好?” 这一句话,他等了足足八年。 终于,问了出来。 车外的打斗,渐渐平息下来,几名黑甲军士的兵刃、架在了娄显伦的脖子上。 阿渺后退了些许,冷声道: “你觉得,我能好吗?” -- 第156页 她嗓音泛着一丝哑、有点像是着了凉,可一双水氤清亮的眼眸,定定地望向他,一如从前。 被这样的眼睛看着,他心底深处那点久违的软绵情绪,就又浮泛了上来。恍惚间,不自觉地已脱口而出:“臣……” 跟过来的崔俨,也不知是被粉尘呛到了、还是别有用意,挥着手,大力地咳嗽了一声: “咳!楚王殿下不是要拿食槅吗?” 他将楚王殿下四个字咬得特别清晰。 陆澂清醒过来,看了眼后退进车厢的阿渺,心中仿佛被烙烤般的、炙出了一缕自嘲与苦涩。 他在问什么? 他以为,她会答什么? 那样的问题,从陆元恒儿子的口中问出,就仿佛是这世上最滑稽荒谬的事…… 他默默转过身,示意部属收起兵刃。 娄显伦迅速退至车舆旁边,面色微窘,询问阿渺:“殿下没事吧?” 他没想到,传言中深居简出、常年卧病在床的南朝楚王,身边的护卫竟如此厉害,打斗间明显使用了阵法、极有策略,若是运用到战场上,说不定能有以一敌十的效果! 阿渺摇了摇头。 看样子,陆澂没有认出她的声音。 如此一来,最紧要的事不会受到影响,总算是能稍微放下心来。 黎璜这时也带着人围了过来,见双方又停了手、反倒不知如何继续,又不敢对楚王施压,只得质问崔俨道: “崔郎君今日到底是来送礼,还是惹事的?” 崔俨莫名被揪成了罪魁祸首,一时哭笑不得。 他就是个被表哥抓来送礼的,怎么搅进了这么复杂的局面里了? 就连平日最冷漠少言的楚王,今日也是奇奇怪怪的,来了又走、走了又回,还差点在萧令薇面前称了臣…… 难不成……小时候宫里女孩子间流传的那些话,真是有事实依据的? 三公主叫阿渺,庆国公世子叫阿澂,一个茫然不清、一个清澈见底,理应凑成一对? 车内的阿渺依旧担心被识破身份,决定谨慎行事,尽快将陆澂等人打发走。 她将包好的食槅拽到手边,“你们就是想要这个食槅吧?” 陆澂转过身,伸手去取。 阿渺捧起入手颇沉的食槅,下一刻,却倏地偏开了身子,将食槅倾倒在了车厢外的雪地上。 包裹的锦毯散了开来,鎏金的盒盖掀翻在地,露出里面还冒着热气的鱼炙。 “抱歉,太沉了。” 她用手撑了下厢板,有些虚弱地稳了稳身形,随即退入到厢内,吩咐侍女用毯子将破掉的半边厢壁挡了起来。 陆澂的手,还伸在半空,慢慢地、又收了回去。 雪地上的满地狼藉,晕染出无数沉重的色泽,尽数都压到了人的心上,瞬间便塞得透不过气来。 娄显伦踏前一步,语气咄咄,“楚王要的东西,长公主已经还你的!就不要再挡在此处了!”朝黎璜示意,让他把带来的兵驻防到玉辂四周,然而摁着刀、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请吧!” 之前看对方人少、疏忽了防范,现在若再交手,毕竟己方人多,定能有把握制胜! 陆澂怔立片刻,漠然转身,挽缰上了马。 崔俨和黑甲府兵也各自上了坐骑,跟了上去。 玉辂内,侍女们渐渐镇定下来,悬挂起毯子、收拾着被撞落的物件。 萧令露坐在榻上,还没有从之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神情恐惧。 她虽然经历过宫变,也懂得内廷中的人际政治,但毕竟不曾在刀光血影中博过生死。昔日宫变之后,有安思远护她回了风闾城,后来谎言被揭穿、又有萧劭护她回了沂州。一直以来,她都有人庇护,以天家皇女的姿态在生活。刚才那般近距离的打斗与厮杀,彻底压断了她原就紧绷的神经,想着自己未卜的命运,整个人便禁不住簌簌直抖。 她语气迷茫而惶惑:“刚才那个人……真是陆澂?” 小时候……他明明就是另外一种模样…… 阿渺此时亦在平复着心情。 来建业之前,她就有过心理建设,要隐藏住自己会武的事实、以弱示人,等待时机。 可撞见曾跟自己交过手的他,心就还是止不住有些发慌。 刚才捧起那么沉的食槅,隔了好一瞬,才反应过来要装柔弱、装无力地把盒子倾倒滑落…… 好像……是不是演得太假了些? 阿渺咬了咬手指,自我反思。 另一旁的令露,还在絮絮地自语: “可我看他的眼睛,倒是……跟从前一样。他那时,也就只有那双眼睛生得最好……皇祖母总说他小时候长得漂亮,我还不信……” “他变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阿渺朝令露的方向抬起眼,打断了她,“他是陆澂,陆元恒的儿子。” 只要记着这样想,一切就简单了。 任他换了怎样的壳子,只要记得他里面流着陆家的血,就行了! 阿渺扭过头,透过挂毯边沿的缝隙,望向车外,神色有些怔忡。 外面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沫,细细碎碎的,被风卷了进来,凉凉地粘到了脸颊上。 思绪慢慢平静了下来,心亦有些泛冷。 五哥答应了阮贵妃,要帮她杀掉陆澂。 -- 第157页 可现在陆澂成了青门的无瑕,杀他……不会容易。 如此一来,诸多的计划都会受到影响。 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第81章 两日后, 车队驶过了建业北面的富阳关,抵达建业城外。 按照约定,送亲的队伍没有直接进入建业, 而是停去了城外的兰苑、也就是祖母王氏如今的住宅。 兰苑依山傍水,环境清幽,但里里外外驻守着数百名神策军的兵士,个个神色戒备、态度冷漠,将整座园子守卫得如同囚牢一般。 阿渺和令露被引领前去拜见祖母。 老太后的居室还算宽敞华贵,草药味与熏香的气息浓郁交织, 气氛显得腐朽沉闷。 祖母如今已是风烛残年, 自八年多前的宫变之后,便一直卧病在床, 形容消瘦,此时卧靠在软垫之上,老眼浑浊地打量着双双跪倒于榻前的两姐妹, 潸然落下泪来。 “好,好……” 太后声音颤动, 伸出枯瘦的双手, “快来让祖母瞧瞧!” 阿渺忍着泪意, 起身挪了过去。 令露也低头拭了下眼角, 坐到了祖母腿边。 一别就是八年多,当初还在换牙的孩子, 如今已梳上了成人的发式, 亭亭玉立、姿态盈盈。 太后一手拉着一个孩子,眼中含泪,亦悲亦喜,颤颤巍巍地抬手摸了摸阿渺的脸, “咱们的小令薇啊,还是生得这么好!” 她老眼浑浊,视物早已艰难,努力想要看清孙女的容貌,可最终、还是只能伸出手慢慢地触摸。 摸完了阿渺,又摸了摸令露的脸。 “令露长得像你们父皇……这眉眼,这鼻梁……” 令露再也忍不住,伏到太后腿上,哭出声来:“祖母……” 太后摸着她的头发,叹息道:“苦命的儿啊!” 她已经知晓了令露此次来建业的原因,心头悲切,“你们不该来啊,不该来……” 来了,只怕就回不去了。 “祖母不必忧心,来之前五哥已经做了安排,不会让我们任人欺负的。” 阿渺抑住情绪,宽慰祖母道:“而且终归我们来了、能陪着祖母,便是值得的!没什么比一家人团圆,更值得。” 太后听她提到萧劭,连忙追问:“劭儿,劭儿可好?” 她从前就最疼爱萧劭,如今也自是最惦念。 阿渺便拣好听的,什么五哥受百姓敬爱、群臣拥戴,什么制定了入主中原的计策、顺利攻下洛阳之类的,如数家珍,一一说给了祖母听。 太后不住点头,“那孩子从小就知君德、懂量才,有此成就也理所应当。” 又问起萧劭的婚事,“娶亲了没?有几个孩子了?” 阿渺道:“五哥还没娶亲,不过可能快纳侧室了。” “那他得抓紧!你们父皇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嗯,我下次写信帮祖母催他。” 太后又问起北齐的一些情况、两人流亡后的经历,姐妹各自挑了些哄老人开心的事,娓娓而述。 阿渺问:“祖母可知,六哥和七弟现在的情况如何?” 太后摇头,“你六哥做了几年的皇帝,人总是生病,怕是故意被人养坏了……我也一直见不着他,不知如今他的日子是不是好些了。至于小七郎那孩子,一直是阮贵妃在养,几年前带来见了我一次,已经完全不认得我了,害怕的直躲……” 阿渺听得心头悲凉。 太后拉着两个孙女的手,压低声叮嘱道: “听祖母的话,你们最好不要去见六郎、七郎,就算见到了,也不要因为他们而心软,受人要挟。生在帝王家,最忌讳的就是心软!你们只是女孩家,好好留住性命,便是不枉父母生养了你们一场!” 从太后的居所出来,令露一直苦苦克制的恐惧便涌了上来。 “五哥不是说,他跟阮贵妃谈好了条件,不会让我受委屈吗?可你看这里到处都是士兵,连六哥他……他以前,不是当了皇帝吗?为何还能被人养坏?祖母的意思是,他被陆元恒下了药?” 若是他们能给六哥下药,那也可能将这种手段用到自己的身上。 令露心口空荡荡的发慌,又恨又怕。 阿渺劝抚道:“正因六哥从前做了皇帝,才会被人算计。你身份不同,只要尽力讨阮贵妃喜欢,便不会有事。” 陆元恒坐的是六哥禅让出来的皇位,所以不会明目张胆地戕害萧氏族人,尤其还是没什么威胁力的女孩儿。令露从前养在荀皇后身边,察言观色的能力一直是有的,否则萧劭也不会送她来建业。 只是官道上的那一吓,着实让令露失了些理智,惶惶难以平静。 而阿渺这边,也有两件紧要的事,令她甚是愁苦。 第一件事,是需要将萧劭安排的第一批暗桩与刺客,顺利接入建业。这件事,托借了刺杀陆澂的名义,因此换得了阮氏承诺的帮助。 但如今知晓了陆澂的另一重身份,原先的刺杀计划也许不再可行。 如果杀不了陆澂,阮氏那边,她又该如何应对? 其二,她答应过哥哥,不会擅自做主,所以此事也需要尽快去一趟皇寺、将消息送去西北。然而皇寺周围守卫森严,在没有探明其戍卫布局之前,也无法冒然行动。 阿渺回到暂居的处所,提笔写了封书信,将娄显伦唤了来,叮嘱道: -- 第158页 “这两日阮贵妃一定会传你过去问话,到时候,你就将这封信交给她。” 另一头,楚王府与王迴的车队,也回到了建业城。 陆澂先将王迴送回了府邸,安排下人手应对看护事宜,方才策马回了自己的王府。 楚王府是从以前的庆国公府后园、延伸出新建的一座邸宅,沿袭了昔日国公府的大气雅致,又引水入园,遍种花草,庭内湖光明媚、廊榭曲幽,后院则与陆锦霞的公主府相接,通行的阶壁上雕窗精美,形态繁复,透出其后湖水的一抹清影。 陆澂刚进府,就得知姐姐陆锦霞已候在了书房。 他换过衣装,沿着清流徊绕的白石径行至中院,一进书房,便瞧见了碧罗朱影纱的屏风后的那道熟悉身影。 陆锦霞坐在榻上,斜靠凭几,手里握着一卷名册,微微直了直身:“王迴怎样了?” 侍女奉上盛着白芷花露的盤匜,伺候陆澂净了手,又送来茶点等物。 陆澂在锦霞对面落座,“表兄还好。” 该放的话、也放了出去,下毒之事算是彻底遮掩住了。至多,便是被人弹劾自己羞辱了萧令露,总好过如今白衣之身的王迴,再被坐实重责之罪。 锦霞翻过手中册子的一页,并未抬眼,淡淡道:“他若再惹事,你可就别心软了。我早说过,应该把他送去会稽的别院,离京城远些。” 她继承了父母的姿容,生得玉颊朱唇、国色动人,如今做了母亲,举止中又多了份少妇的风韵。自小代替母亲执掌国公府内务、养出的那份当家主母的沉稳风范,愈加明显。 陆澂没有说话。 王迴在北境受伤之事,他心中一直有愧。 锦霞沉默了会儿,缓缓又道: “听说,萧令薇也来了建业?” 崔俨一回京,就被她召进了公主府,自是什么也瞒不住的。 陆澂眉眼微垂,“嗯。” 锦霞从书页上抬起视线,审视着弟弟的反应,“听说……你在她面前,自称‘臣’?” 陆澂神色淡漠,“小时候习惯了。” “是吗?” 锦霞不依不饶,“那你为何先是离开,又突然转了回去?” 陆澂没说话。 “你原想帮王迴拿回罪证,却又不想太引人生疑,所以一开始没有硬抢。这一点,我能看懂。但,以你的机智,分明能想到别的法子拿回食槅,却突然放弃离开,又是为什么?” 锦霞放下书册,坐直了身些,盯着陆澂,“莫不是……因为想起那晚二公主骗了你们,让你错失了救萧令薇的机会,于是心里有恨,索性便任她死掉?” 面前这个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弟弟,看上去疏离冷漠,却也是曾经一把火烧掉了整座陆氏宗祠的疯狂少年。 他心里藏着怎样的情感,又有怎样的想法…… 锦霞已经很多年,不曾琢磨得透彻了…… 对案的陆澂,终于抬起了眼。 “阿姐到底想说什么?” 锦霞沉淀了一下思绪,将刚刚读的那本名册推到他面前。 “这是这次举荐到中书省和尚书省的官员名册。你目盲多年,之前无法直接参与政事,如今也该亲眼看一看,为了保住你的位置,有多少世家大族被牵连进来。这些人、这些关系,以后都会依附着你而生,你稍有行差踏错,他们就满盘皆输。” 顿了顿,“你觉得,他们输得起吗?” 陆澂取过名册,在手中展开。 为除蛊毒,他拜入青门,常年不在京中,虽则运筹帷幄,但实际操作也只能通过姐姐和王迴来进行。这其间动用了多少关系、欠下了多少人情,实难计量。 “父皇这次肯答应豫王的婚事,实则就是想敲打你,想让我们尝尝擅自做主、联姻柔然的恶果。既然这步棋走得如此艰难,那就必须要好好利用,你得尽快迎娶娜仁公主,坐实结盟的关系!别忘了我们要彻底扳倒阮氏,不仅仅是要取她性命,还得让她承认毒杀母后的事实、连带着豫王一起身败名裂。” 锦霞瞧着陆澂神色静如冷玉,“也别忘了,你答应过王迴,会帮他报仇。子云草庐那件事,虽没有确凿证据,但十有八/九是萧劭做的。你要杀哥哥,就莫要怜惜妹妹。” 陆澂的指尖压在书页上,攥了攥,半晌,低低道: “我没有怜惜她。” 怜惜这样的字眼,用在他们之间,本身就透着一丝荒谬。 他有什么资格,去怜惜她? 想问的话,终于问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与羞辱,听到了、也看到了。 就像表兄说的那样,他对她的那些放不下,不过就是孩童时的些许幼稚友情罢了。 站在今时今日的立场上,他早就该将那些妄念统统摒弃、彻底地放下了! “我已经派了人去凉州,阻杀北齐魏王。” 陆澂说完,静默片刻,从腰间解下香囊,放到案上。 “阿姐找个机会,替我还给她吧。” 他留着这件东西这么多年,无非就是想有朝一日能物归原主、从此两清。 不是吗? 第82章 数日后, 宫中传来口谕,召平城长公主萧令露与随行女官,一同入宫觐见。 对方特意点名了随行的女官, 显然已是识破了阿渺的身份。 -- 第159页 而阿渺自从那日被崔俨认出,便清楚自己来建业的事不会瞒太久,亦早有心理准备。倒是见到宫里特意派来了人,与兰苑的侍女一起、侍奉自己与令露梳妆更衣,有些讶然。对方的监视如此缜密,连女子藏携凶器、入宫行刺的可能性都彻底断除, 难怪五哥当日说, 想要暗杀陆元恒,几乎就是无法实现的事! 阿渺如今成了年, 梳髻加钗、殊色尽显,令露服饰一向端庄华贵,又因婚约在身, 加簪了一副朝阳五凤珠钗,额点梅花, 比平日更显艳丽。 两姐妹罩上裘衣, 各自登了车, 由禁军护送着, 从城外的兰苑一路进了建业城,过城门、经西市, 上了朱雀大街, 再驶进了皇城、宫城…… 阿渺一路上都异常沉默,也不曾朝车帘外看过一眼,可耳边不断传来的熟悉乡音,还是令得她思绪有些不受控制的恍惚。 进了宫城, 宫侍、婢女依照规则,引领着二人下了车。 阿渺抬起眼,望见长巷墙檐上的鸱尾与螭兽,昔年的记忆宛如潮水般一幕幕涌来。霎时胸口一紧,先前那种刻意逼出的恍惚与麻木感,消褪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牵扯着五脏六腑的隐隐痛意。 她终于,回来了。 这座梦里出现过千百遍、承载了她此生最幸福也最痛苦的记忆的建业宫…… 她唯一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如今,已经成了别人的家园。 宫侍将二人引领至了阮贵妃的寝殿,瑶华宫。 这瑶华宫,原是萧逸生母黄昭容的寝宫,从前叫做引鸾殿,后来阮氏入主、扩了庭园,才又重新改了名字。 殿内典雅堂皇、鼎炉生烟,因为烧着地龙,室内温暖如夏,熏香四弥。 侍女为阿渺和令露除去了外裘,领着她们转到鸾鸟髹金黑漆的屏风之后,自己上前伏地向主位行礼: “陛下,娘娘。人带到了。” 阿渺听到陆元恒也在,心头一紧,连忙循声望去。 高居正中主位的陆元恒,如今已是五十多岁左右的模样,依旧是黑色髭须、五官英武。但过去数年间的主宰朝局、发号施令,加深了他脸上严厉的纹路,给人一种愈加冷酷的感觉。也不知是不是生了病的缘故,他面庞略显瘦削,倚靠扶手而坐的姿态流露出几分苍老。 坐在他侧下首的华服妇人,莫约像是三四十岁的样子,五官面容中却有种近乎明媚的娇俏感,让人恍惚觉得仍旧是位少女。 观其服饰规制,应是豫王生母阮贵妃无疑。 内侍官扯着尖细的嗓音,上前道:“平城长公主殿下,赶紧上前觐见陛下吧。” 入宫之前,宫里派来的女官就曾提点过,按制,令露需向大周皇帝跪行稽首大礼。 令露亦精通礼制,此刻心情虽亦有些复杂,但被内侍官提点着,还是动作端庄地驱步上前,朝陆元恒行了大礼。 “见过陛下。” 又拜向阮氏,“见过娘娘。” 跟在令露身后的阿渺,此刻双腿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跪不下去。走上前,忽觉得胸口堵塞得厉害,耳畔嗡鸣,那夜在井中惊悸发作时的窒息眩晕感再次袭来。 她跟令露不同。 她见过陆元恒杀人的模样。 那一晚,父皇身上插满箭矢、三哥被割断了脖子,荀皇后、张姏姆惨死剑下……种种血腥场景,犹如噩梦一般,在她心里盘亘了整整八年! 主位上的陆元恒,一直盯着阿渺,忽而一笑。 “怎么,令薇小公主跪不下去?” 阿渺艰难地抬起头,想起杀戮的那夜,他也是这样地笑了笑,然后让人把刀架到了五哥的脖子上。 要是可以的话,她宁可将五哥的叮嘱抛诸脑后,什么都不管不顾,就在此地此刻,不惜一切代价地杀了陆元恒! 可入宫后她也留心观察过,宫城内的戍防几乎找不出任何破绽,单是瑶华宫一处、内外便至少有五十名黑甲禁卫,且不算陆元恒身边还有没有藏于隐蔽处的暗卫,他自己也是将领出身,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若是一击不中,便很难有把握取他性命。想来这人亲自缔造过兵变,如今轮到自己当了皇帝,更是格外小心谨慎。 阿渺笼在衣袖中的手指、拼命狠掐手心,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不要看,也不要去想! 她必须熬过这一关,必须打消对方对自己的戒备! 她暗运劲力,逆转太阴脾经,硬生生将自己膝盖处的阴陵泉穴锁住、牵出一股剧痛,逼出两滴眼泪,也因此终于弯了膝盖,徐徐地跪倒下去。 “参见陛下。” 顿了顿,“令薇因为思念祖母,所以偷偷央着姐姐一同来了建业,还望陛下恕罪。” 总有一天,她会把这个礼讨回来! 不止是这个礼,还有脚下的这座建业宫、建业城,整个大齐原有的山川江河,统统讨回来! 陆元恒一直在判研地打量阿渺。 这个小姑娘,从前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是深刻。 第一次,是她不顾一切地冲向暴民,展开细弱的双臂,护在了哥哥的身前。 第二次,是那一晚,明明已经被接踵的杀戮吓得泪流满面,却仰起头、越过火光,毫无畏惧地对他怒目而视,甚至语出威胁。 那样的一个孩子,若是今日轻易地就跪了下去,他反倒会怀疑她是藏起了什么祸心,故意曲意迎奉…… -- 第160页 陆元恒居高临下,并不着急让两个女孩起身,先看了看眼角微红的阿渺,又转向垂着头、身形微簌的令露,缓缓开口道: “当日祈素教做乱,祸及天下,朕虽竭尽全力、亦未能力挽狂澜。六皇子继位之后,身体一直孱弱,七皇子又年幼,为苍生计,便效仿尧舜,将帝位禅让于朕。这一切,皆是天命。如今你与我儿缔结婚约,亦是缘分。江山天下,只是男人间的争斗,跟你们这些女儿家无关,昔日胤高祖、桓太/祖,都曾娶前朝公主为后、为妃,夫妇和睦、并无嫌隙,你将来也只需铭记恪守妇道、忠于夫君,便不会有什么难处。” 女人一旦嫁了人,做了母亲,就算对丈夫心存芥蒂,却终归还是会为孩子打算的。萧家的女儿,若都有萧令薇那样的勇气与胆色,将来延绵子嗣,倒也不担心孩子血统强健…… 令露听陆元恒这般说,心中忐忑稍减,连忙将早有准备的腹稿说出: “天命无常,应归有德之人,当日六皇兄承尧舜之章典,亦是为百姓谋福,陛下所说的天意缘分,正是如此。” 陆元恒注视着令露,轻敲着座位扶手,问道: “公主既然如此说,那便等同承认北齐的那位,是伪帝了?” 若是陆元恒从萧逸手中接过的禅位合乎天命,那么沂州萧喜的政权、便不能算是大齐的正统。 这二者之争,由来已久。 令露被这样的问题问到,张了张口,又答不出话来。 因为无论怎么答,都会是错。 殿内一下子安静起来,熏香炉里不断爆出的噼啪声,将气氛衬得愈加沉闷。 阿渺看了眼令露,斟酌一瞬,抬头道:“陛下这样的问题,太难为我们了。我和姐姐只是女儿家,所能依附者,唯有自己的家人。但凡能保护我们、照顾我们者,我们便顺从跟随,并没有能力、也没有立场去置喙外务。” 五哥说过,陆元恒之所以选择禅让的这条路,就是想在这个位子上坐得名正言顺。既如此,他便不能明目张胆地对付萧氏族人。 现如今自己只一味强调她们是萧氏的皇族,不言其它,他便挑不出错来! 陆元恒将目光移回到阿渺身上。 女孩的五官依稀还是小时候的模样,望向自己的眼神落落大方、不避不躲,没有任何刻意示好的意味,却又有种世家贵女少见的纯然坦荡。 莫名,便会让人觉得异常诚挚。 他蓦然笑了笑,“难怪,阿澂小时候会疼惜你……” 抬了下手指,让宫女扶起令露和阿渺,将她们引领去了各自的席位。 阿渺咀嚼着陆元恒刚才的最后一句话,心中波云翻涌、又不得其解,抬眼间见端坐一旁的阮贵妃朝自己望来、眸光中隐约有揣度之意,脑中的弦一下子紧绷起来。 陆澂小时候? 是说…… 帮她上药那次? 还是……被卞之晋抓去的那次? 总不能,陆元恒也听说过那什么“理应凑成一对”的孩童戏言吧? 阿渺将神色控制得自若,接过宫婢奉上的茶杯、饮了口茶,乖巧道: “小时候我年纪最小,哥哥们自然都很照顾我。如今大了,就没有那种福分了。” 阮贵妃与她对视了片刻。 末了,笑道:“楚王是公主的从表兄,有那层血缘在,情分自然也就不会散。” 阿渺却垂目摇头,“可是来建业的路上,碰到楚王殿下,他似乎并不怎么欢喜见到我们,还让人拆了二姐的玉辂。” “这事……” 阮贵妃面色尴尬地瞥了眼陆元恒,向阿渺递着眼色,“这事就莫要再提了。” “出了何事?” 陆元恒微微坐直身来,盯着阿渺,“说。” 阿渺看了看阮贵妃、又看了看陆元恒,一双水气氤氲的眼睛里透着些无措,不肯开口。 陆元恒皱了下眉,又转向令露,“你来说。” 令露端坐案后,斟酌了一下用词,将那日在官道上遇到陆澂阻拦之事,说了一遍。 阿渺在一侧默默聆听,适时配合地做出附和、担忧、害怕的神情。 她需要让陆元恒相信,自己只是一个因为思念祖母而陪伴姐姐来到建业的小姑娘,没有任何的算计与城府,更不具备任何的攻击力。但同时,又不能显得太傻气,否则与她合作的阮贵妃就必然会对她生疑,加深防备。 这演起来,可真费力呀。 第83章 陆元恒听完令露所奏, 面色微沉,沉默不言。 他一共有两个儿子。 豫王陆沅,小时候伶俐可爱, 在他身边亲自教养着长大,感情不同旁人。而长子陆澂,则恰相反,跟他几乎没有过什么交流。 那孩子,从小就有些沉默少言、甚至说话结巴,比起精于骑射武学的弟弟, 着实难以让做父亲的寄予厚望。后来, 结巴的毛病渐渐好了,人也出落得英武俊逸, 自小就被许谋士等人称赞的才智、亦在悄无声息就与柔然缔结婚约一事上得到了验证。 陆元恒再以对比考量的态度去看长子,感觉便有些不同了。 他如今,毕竟年纪大了, 更希望看到儿女们承欢膝下的场景,亦出于其他方面的考虑, 不是没有试过、跟那个依旧沉默少言的孩子修补关系。 但父子间的相处, 似乎……还比不上陌生人。 -- 第161页 他握拳掩唇, 压抑地咳嗽了两声。 阮贵妃暗觑陆元恒的反应, 起身坐在他旁边,抬起涂着丹蔻的纤白手指、为其顺了顺气, 一面说道: “妾问过黎璜了, 楚王也没伤到什么人,算不得什么大事,主上就不要为此心烦了。平城长公主是阿沅未来的妻子,主上若是为她的事责罚楚王, 岂不又让朝臣们议论说他们兄弟不和?” 顿了顿,语气低缓而担忧,“再说,楚王身体本就不好,要是因此加重了病情,不也是令皇后姐姐泉下不安吗?” 当年陆澂火烧宗祠,陆元恒怒不可遏,就是靠着宗亲与近臣、以“王夫人新逝、恐泉下不安”的请辞,才未被严惩。事后陆澂彻底失去了父亲的庇护,被送去京外别院软禁,再之后,又因眼疾外出求医,常年深居简出。 但即便他人不在建业,因为王家与江左世家盘根错节的关系,陆澂在京中的势力一直不减。 他是陆元恒的嫡长子,母亲是门阀里身份最贵重的女儿,这一点,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袁、张、崔、李四家,与他俱是表亲,亲姐又嫁给了程家长子,结为姻亲。就连当时坐在皇位上的萧逸,算起来跟陆澂也是从表兄弟。 这种世家历尽数百年所积累出的血脉荣耀,是出身南疆平民的阮氏,难以理解、也永远无法企及的力量。她所能做的,只能是靠着陆元恒的宠爱、靠着提拔上来的南疆将领,一点点创建属于自己的助力,为儿子赢得朝政上的支持。 可她在行动,对方亦在行动。 尤其近一年,陆澂的眼疾像是慢慢得到了恢复,出现在公开场合的次数越来越多,不但收拢住六部两省的势力,还猝不及防地订下了与柔然的婚事。 好不容易扳平的权势分布,再次发生了偏颇。 所幸阮氏了解陆元恒,知道他深恶被世家拿捏、也尤为痛恨被人抓住王氏之事大做文章。 年轻时迫于家族压力,娶了不喜欢的女人,当属无奈。如今大权在握,还在立后一事上不得自由,便如逆鳞在身、触之即怒了。 陆元恒挥了挥手,抑住咳嗽,直起身来,最终做出了决定: “传朕旨意,楚王骄纵失礼、亏节违道,罚没食邑千户,交宗正寺议罪。” 这样的惩罚,令阮氏稍微有些失望,面上却也不曾显露。 陆元恒传完旨意,情绪似有些暗沉,询问了些有关北齐的情况,阿渺挑明面上能说的、老老实实答了,既没有刻意隐瞒,也没超越闺阁女子所能了解的范围。 陆元恒自作估量,又稍坐了会儿,便由禁卫护拥着起驾离开。 阮贵妃领着两位北齐长公主、出殿门恭送完陆元恒,恭敬温柔的面色便慢慢凝成了冷肃。 三人返回殿内,抬眼却见主位的榻上多出来个少年,正捻着盘里的茶点,仰头往嘴里送。 阮氏皱眉唤了声:“阿沅!” 豫王仰着头,嚼着糕点、移来视线,先是掠过一脸惊诧的萧令露,然后又停在了阿渺的脸上,伸出一根手指,先指了指令露的方向,道:“我不要她。” 又移向阿渺,“我想要她。” 令露的脸色,难堪到了极点。 按照习俗,她与豫王有了婚约,便不能再碰面。 可竟不知那豫王行事张扬惯了,自是不会放弃亲睹未婚妻相貌的机会,一直藏身在殿侧的暗室之中,从觑孔中将刚才殿内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自小在南疆长大,快十岁的时候才搬到建业,因为母亲出身低微,不为世家门阀所高看,因此对于京城贵族的作派,有种近乎叛逆的反感。适才躲在暗室里观察令露,觉得她跟京城里的贵族女子就一个样子,拿乔作势的、没什么趣味,倒是那个妹妹…… 父皇说陆澂小时候疼惜她? 那可……还真有点意思…… “胡闹。” 阮氏嘴上训斥着儿子,却也不撵他走,思忖一瞬,转过身、吩咐女官将令露领去了偏殿避嫌。 豫王一脸不以为意,又捻了块糕点,倚在坐榻上,一条腿曲起、一条腿平展着,睨着阿渺: “阿娘之前不就说,我原本要娶的就是她,她哥哥不允才换成了另外那个?可她现在不也来了建业吗?娘就把她扣住,许给我好了!就算不肯换,我两个都要也不是不可以,中原古时候不是有‘姐为妻、妹为媵’的习俗吗?” 豫王长得酷肖母亲,圆脸大眼、一对浅浅的酒窝,这样的相貌,在小时候,应该是极讨人喜欢的,可换到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上,就有些适得其反的效果了。 阿渺曾从哥哥那里听说,陆元恒很是宠爱这个儿子,当年他以摄政王的身份接阮氏母子进京,便是亲自将豫王抱在马上、与他共乘一骑,于万民夹道跪迎中踏入的朱雀门。 按理说,凭着这份宠爱,陆元恒定是想将豫王立为储君。 可他能以武力夺天下,却不能以武力守天下,坐到了那个位置上,就不得不考虑更多的利弊,权衡更多的关系…… 阿渺不动声色地避开豫王的注视,敛去眸中情绪,向阮贵妃提及正事:“我让娄将军送给贵妃娘娘的信函,不知娘娘可有收到?” 她许诺会在陆元恒面前纠举陆澂拦车之事,算是初次见面的投桃报李,同时也提了些需要阮贵妃帮她做的事。 -- 第162页 阮贵妃尚未答话,豫王倒先撑身凑了过来,“收到了,你想要户籍?” 阿渺垂了垂眼,“是哥哥让我要的。他不是答应过,要替你们除掉陆澂吗?所以需要娘娘帮忙接应一批人手到建业来,给予他们留京的身份。” 阮贵妃盯着阿渺,沉吟半晌,“你们,打算怎么杀他?” 尽快除掉陆澂,眼下对她而言,比什么事都更为重要。 “这个,具体我也不知道……” 阿渺像是努力地回忆了一下,“哥哥说……陆澂身边守卫森严,不会容易对付,且这件事做下了,不能让人引罪到娘娘或者豫王身上,所以行事务必要谨慎,至少,也得要四五十名剑客……” 阮氏与豫王交换了一个眼色。 “二十个人。” 阮氏斟酌了良久,“我只能给你二十个人的文书与身份,将他们安置进京城。若是你们能证明有伤楚王的能力,我会考虑帮你再安置其他的人。” 阮氏笃信巫术,在寺庙里养了些暗中修习巫术的僧侣,数月前,巫僧的一道谶语将她指引向了北齐皇廷,却不曾言明究竟该如何利用这层联系。 抱着试探的打算,她让梅姑去了趟长平,却不料带回了对方愿意以暗杀陆澂、换取中原停战的条件。 阮氏权衡思量,暗自欣喜。 她自己在京中无法直接调用武力行刺楚王,但萧劭却是传闻中在北境废了王迴的幕后主使,有能力、有动机,还能以外人的名义除掉陆澂。更重要的是,毕竟是他要将妹妹嫁到建业,人来了,就成了她手中的质子,于她并无半点坏处。 陆元恒对陆澂联姻柔然的事、本就有些疑虑,心中既有猜忌,也就无法确信与柔然人的这桩盟约。阮贵妃再在枕边温言细语:“阿沅那孩子像主上,有了想法就非得达成,吵着一定要娶位公主……妾心想,原本就因为妾出身卑贱、连累了孩子,若有能力让他娶一位出身高贵的妻子,也算是稍稍能弥补他些许。将来待主上彻底收服了柔然,萧劭那边又放松了警惕,再行南北夹击之术,也必定事半功倍。” 依着陆元恒对阮氏母子的宠爱与愧疚,在这件事上说服他并不难。 难就难在,与萧劭的这场结盟,本身又无异于与虎谋皮。 她既想要利用对方、又不得不时时戒备着被对方反加利用,四五十名剑客同时进京,足以掀起一场大乱。 这样的风险,她不敢去担。 所以,最多二十个人。 “二十个人?” 阿渺神情犹豫。 豫王凑到阿渺身侧,在她耳边说:“刚才父皇不是说,陆澂小时候对你不错吗?他又是你表哥,你去勾勾他,让他放松戒备,然后……”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就废了他。” 阿渺面露惶色,“我……我不敢……” 阮贵妃打量阿渺。 这丫头看似有几分小聪明,但到底是女孩,还是少了些胆色,萧劭选中她来建业主持行事,也算得上的兵行险招了。 “这事无论你们怎么计划,总之我刚才说的条件,不能转圜。你告诉你哥哥,为了说服主上答应这桩婚事,我费了许多工夫,暂且能帮你们拖延住中原的战事,却不能保证柔然一直不出兵南下,只有杀掉陆澂,才是解决你我心腹大患的根本之法,懂吗?” 阿渺很受教地点了点头,“嗯。” 第84章 有了阮贵妃的安排, 萧劭事先备下的第一批人,顺利进到了建业内城,以商户的名义被安排进了卢康坊。 阿渺如今对外依旧是萧令露女官的身份, 因为令露的婚嫁事宜、出面与豫王来往,倒也并不太引人生疑,便跟着豫王去了一趟卢康坊,与来人见了一面。 商户领头之人,是赵易从前的部属,向阿渺和豫王推演了一番暗杀陆澂的各种可行操作, 从正面击杀、到设置陷阱、甚至用毒, 阿渺也时不时提上几个建议,听得豫王在一旁嗤笑不已。 出门之后, 豫王领着阿渺上了马车,睨着她,道:“你要安置的人, 已经给你安置了,一个月之内, 让我见到陆澂断了一只手、或者一条腿, 便也罢了。” 听了刚才那一番推演, 也没觉得有什么令人惊艳的奇思妙计, 看来那北齐魏王也不过是浪得虚名,未必能成事!他伸出手, 从案上勾过一把酒壶, 给自己淅淅沥沥地斟了杯酒。 “不然的话……”移目打量着阿渺,“你哥哥兑现不了承诺,我娘可是答应了我,要把你扣在建业, 做我的媵妾。” 就算杀不了陆澂,把这个小美人留在身边玩弄玩弄,也倒不算亏…… 他仰头喝了一口酒,凑近阿渺,“建业城里的人不是喜欢凡事都讲身份吗?你是皇女,生母出身也不错,倒是够资格做我的妾室……” 阿渺偏开头、避开喷到自己面颊上的浓重酒气,“答应过你们的事,自然办到。你答应过我的事,也最好不要食言。” “食言?” 豫王呵呵笑了起来,挪开了些身子,“我倒不想食言。可陆澂,也没有那么好杀。” 阿渺琢磨着他的语气,“你们以前是不是下过手、但没成功?” 豫王喝了口酒,“自然试过。” 半晌,沉声道:“他很小的时候,我娘就下过手,结果人也没死掉……” 阿渺沉默一瞬,顺势道:“你既然知道陆澂不好杀,那就不要催得太急啊。” -- 第163页 “不要太急?” 豫王连饮了几大口酒,一时有些酒气上头,仰倒在软垫上,“我本来是可以不急……小时候父皇说过,他的一切,将来都是我的……”顿了顿,“可为什么……现在又犹豫了?” 他陷入沉寂,过得片刻、又突然坐起身来,从案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瓶子,倒出一粒药丸,神情阴鸷地吞进了嘴里。 “你觉得,本王比陆澂如何?” 他盯着阿渺。 阿渺这几日与豫王接触,也用心观察过他,此刻被突兀提问,便挑好的地方说道:“殿下豁达有风采,行事严谨有思虑,对待属下……有将帅驭下之风,而且殿下还有父母的宠爱,这一点,是陆澂肯定比不上的。” “我不是问你这个!” 豫王朝阿渺靠近了些,面色渐渐透出异样的潮红,“我问你,我样貌比之陆澂如何?” 他五官长得像阮贵妃、过于稚气娇俏了些,个子也不高,自小在军营习武的经历、反倒令身型显得有些矮壮,单论样貌,并不出众。 阿渺斟酌了几种说辞,感觉都似乎太假,最后开口道:“陆澂小时候,因为特别难看,宫里的人叫他‘肥狸猫’。” 豫王嗤嗤笑了起来,挤坐到阿渺身边,逼视着她,“那他现在呢?你是不是觉得,他现在长得比本王好很多?所以柔然的公主那么爽快就答应嫁给他?” 阿渺挪开了些,“我不觉得啊。有可能……柔然公主就喜欢他那样的吧?” “那你呢?” 豫王眼色暗沉,“你不想急着杀他,是不是心里跟那柔然公主想得一样?” 阿渺哭笑不得,“怎么会?” 之前觉得豫王有些轻浮放纵,没想到竟还几分疯癫,倒霉的是他有武功底子,没法不留痕迹地对他出手,要是他真发起疯来,她还真有点不知该如何应付…… “那你躲什么?” 豫王伸手扳过阿渺的双肩,猛地用力,将她摁到在软垫上,仰面与自己相对。 “本王吃了药,上百童男心间血炼制的灵药,将来一定比陆澂长得更好更英武……” 他俯低头,鼻尖凑到阿渺的鬓边,呼吸中带着灼热的酒气,“黎璜说,那日陆澂拆了你们的马车,却没把你怎么样……你说他是不是像父皇说的那样,对你有些不一般?” 阿渺心中翻滚着他之前的话,只觉万般恶心,颤着声说:“他若对我不一般……那就,就不会拆了我们的马车……” 豫王沉吟着,忽而一笑:“也对。你哥废了王迴,他不可能不报这个仇。” 他慢慢地坐起身来,往下拽了拽衣襟,伸手撩开了车帘。 车帘外,是毗邻皇城的街巷,青溪桥头、七桥坊……再到一条左侧院墙异常高大的深巷。 阿渺平复了一下心情,越过豫王身后的车帘缝隙朝外望去,久远的记忆浸袭而来。 这不就是…… 当年他们母子三人逃离庆国公府的那条巷子吗? “你是……要带我回你的府邸?” 昔日庆国公府的很大一部分,如今都改建成了豫王的王府。 阿渺确实是想要留在内城之中,却不料豫王直接将她带回了离皇城如此近的王府,这对她而言,倒是会让行事更便利了许多。 豫王靠着车厢壁,视线飘忽地掠过车外景物,答非所问: “你觉得,建业城好看吗?” 不等阿渺回答,他又低低地笑了声:“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好……” 阿渺见他面颊潮红,不知是醉得厉害、还是刚才吞下的药丸里有致幻的作用,索性缄默不语,不去接他的话。 豫王扭过头,盯了阿渺一眼,似笑非笑,“你是不是在想,本王像个疯子?” 马车驶过一排像是修葺过的院墙,他将车帘撩开了些: “你看那堵墙。那是陆澂母亲死的那晚,被他放火烧塌过的。陆氏传了八百年的宗祠,被他一把火地全烧光了。他,才是陆家最疯的那个……” 他嗤笑了下,眼神流露出略带醉意的讥诮,“建业城里的人,都是疯子!” 阿渺抬起眼,望向帘外飞快掠过的新壁青瓦、光秃颓败的越墙枯树,缄默沉吟。 原来,那晚的火…… 那晚让他们得以逃生的大火,竟然……是陆澂放的? 马车停了下来,豫王拉着阿渺下了马车。 矗立面前的,是一座华丽堂皇的府邸。 阿渺抬眼瞧见“公主府”三个字,吃了一惊,拽住豫王,“我们……不是去你的豫王府吗?” 豫王不答话,捏着阿渺的手腕,半拽半拖的,拉着她踏进了公主府的大门。 “殿下!” 阿渺的侍女霜华从随行的仆婢马车中掀帘而出,快步地追了过去。 公主府的府吏自是认得豫王,不敢直接阻拦,上前劝堵道:“殿下要见公主,也得容小人先通传一声,不能就直接硬闯啊!” “本王来看自己的姐姐,为何需要外人通传?” 豫王挑着眉,“难不成在姐姐眼里,本王还不如一个外人?那她在父皇面前一副对我爱护有加的模样,全都是装出来的?” 他对公主府里的布局似乎很熟悉,拉着阿渺大步进府,径直上了一道连通后院的围廊。阶壁上雕窗精美、形态各异,行出一段路后,便能透过雕窗遥遥望见大片落了雪的冰湖。 -- 第164页 霜华见阿渺被豫王拖拽,几番想上前救护,却被豫王的随从阻挡开来。公主府的府吏见拦不住豫王,只得吩咐左右:“快去禀报公主!” 此时豫王拉着阿渺,已经走到了围廊的尽头,之前雕窗后的雪湖呈于眼前,霎时一片开阔。 湖畔处一座八角亭下,围着屏风,人影绰绰。 七八名黑甲护卫从暗处跃出,拦在了豫王的面前。 府吏总算松了口气,快步上前,提醒道:“豫王殿下,此处已是楚王府内。” 楚王府的后院,与陆锦霞的公主府直接相通,中间只隔着湖畔的一道围廊。 豫王抬了抬下巴,笑意凉薄。他想要进的,本就是这楚王府。 因为有侍者先一步前去传了话,待豫王和阿渺走下廊阶时,陆锦霞已出了亭子,迎了过来。 “豫王这是做什么?” 陆锦霞拢了拢侍女为她批上的斗篷,髻上的红玉珊瑚步摇衬得面色娇艳,视线在被豫王紧拉着手的阿渺脸上流转而过,“这位是……” 豫王把阿渺朝前拽了拽,“怎么,皇姐竟不认识越阳长公主?她不是你从表妹吗?还有程驸马,不就是长公主母家的表兄吗?” 他将微微潮红的面庞凑近阿渺,语带讥诮:“你眼巴巴地来拜访亲戚,可我皇姐却不想见你,怎么办啊?” 说话间,视线却越过锦霞,投向她身后的湖亭里。 亭下展开的围屏处,一道临湖而坐的俊逸身影,正侧着身、望向湖边,姿态疏冷。 锦霞看了眼阿渺,颌首致意,“原来是越阳长公主。” 阿渺的手腕被豫王掐得吃痛,又没法催动内力强行挣开,只得也对锦霞还了一礼,“打扰了。” 豫王突然伸手揽过阿渺的腰,笑道:“都是一家人,不用那么客气。”抬起眼,看向锦霞的方向,“阿娘说,北齐的两个长公主,我都能娶。” 锦霞怔了下,淡然一笑,“那恭喜豫王了。” 豫王视线再次越向亭内,抚在阿渺腰间的手慢慢上移、摁至她的后颈间,侧过头,在她耳边说道: “看来你没骗本王,他对你,果真很一般啊。” 说话间,指尖猛然用力,阿渺措手不及,喉间顿时气息逆塞,呜咽着咳出声来。 第85章 阿渺不愿用武, 却也不想任由着豫王再胡闹下去,脚下遽然撤力、顺势曲腿软倒了下去。 跟在一旁的霜华抢上前来,扶住阿渺: “殿下!” 阿渺伏在霜华肩头, 呛声咳嗽,霎时憋红了眼眶。 锦霞也看不下去了,皱起眉头:“豫王这是喝醉了酒?” 豫王又朝亭子的方向瞥了一眼,面露失望,对锦霞笑了笑:“怎么,我要是真醉了, 皇姐还能邀我一起饮茶不成?” 建业城人的这些风花雪月, 他耳濡目染了八年,却也终究融不进、学不来…… 锦霞神色淡淡, 扭头吩咐黑甲护卫:“送豫王回府。” 霜华唯恐豫王此时再强拉走阿渺,上前向陆锦霞跪请道:“我家公主受了些惊吓,还请殿下能允她在此歇息片刻!” 锦霞看了眼梨花带雨的阿渺, 点了点头,示意侍女上前帮忙搀扶。 豫王被几名黑甲护卫围住, 冷笑了下, 大步离开。 陆锦霞的侍女扶着阿渺, 将她送到了湖亭里面。 湖亭四周, 围着挡风的屏风。临湖的一面,用的是价值连城的素雪鲛绡, 既透不进一丝的冷风、又足以让屏后开阔的湖面尽数呈现, 仿佛是在淡雅的山水画上加了层朦胧的莹光。 亭内置有暖炉,煮着茶,水声咕噜,炭火噼啪。 陆澂一袭天青色锦袍, 白玉发簪,侧目凝望向鲛纱后的湖面,仿佛全然不曾在意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锦霞走了进来,坐到阿渺斜对面,命人合起屏风,又亲手斟了杯茶递过去,语气温和: “喝点茶吧。” 阿渺坐直了些身,接过茶杯,垂眼道:“谢殿下。” 她并不想与陆家姐弟有所接触,但一想到豫王的那些所作所为,也难免忧心忡忡,一时不愿面对。 豫王行事疯狂无状,全无理智可言,甚至还能做出以孩童心间血去做药引的恶事……阿渺虽不至于害怕到被他直接伤害,但也无法确定再跟这样的人继续合作下去、会不会随时遭遇背叛,也诚然不想助纣为虐,间接成了恶人的帮凶! 锦霞笑了笑:“都是一家人,不必这么生分。若不介意,你便叫我霞姐,我随你大表兄、也叫你阿渺可好?” 阿渺听她提起程卓,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抠紧,竭力抑了下情绪,慢慢开口道: “大表兄和舅父,可还好?” 锦霞取过竹夹,在滚动的沸水中轻轻搅动,“都好。”顿了顿,往水中加了些茶末,缓缓又道:“父亲与程郎,因为当年没能护好你们兄妹,一直心有愧疚,你既来了建业,有空能去看看他们也好。” 她这是……不清楚当年程卓对阿娘做过什么吗? 阿渺啜着茶,抬眼研究锦霞的神色,继而“嗯”了声,放下茶杯,“谢谢霞姐。” 锦霞弯了下唇,凝视阿渺,“倒是个乖巧温顺的孩子。” 她少时忙于持理家务、入宫的时间很少,仅在阿渺还只有两三岁的时候见过她,如今再看,昔日的孩童已出落得姿容绝丽、殊色尽显。 -- 第165页 阿渺从前对陆锦霞也没什么印象,今日初见,见其处事落落有度,将情绪控制得毫无破绽,莫名的、倒有些让她想起了五哥…… 锦霞不动声色地举杯饮了口茶,问道:“刚才豫王说,你和你姐姐、他都会娶,可是真的?” 湖面缕缕的凉风拂来,将银白的素雪鲛绡吹得微微鼓胀,屏风畔的陆澂收回视线,缓缓放下了茶盏。 阿渺摇头,语气柔婉:“豫王殿下说笑罢了。我来建业,只是想陪一陪祖母。因为兰苑附近没有什么寺庙、祖母又笃信佛教,我便想着请豫王殿下带我入城,有空去一下从前祖母常去的寺庙,为她祈福。此外还有二姐婚仪需要的一些采买,我也需要帮忙看着。” “原来如此。” 锦霞抬了下手,示意阿渺将空的茶盏递来,为她添茶。 阿渺伸出手,衣袖下露出腕间的一圈淤青。 锦霞抽了口气,拉过她的手,蹙眉道:“豫王怎地这般不知轻重。”侧转过头,“阿澂……” 陆澂却已倏然站起了身,“我先回去了。” 阿渺抬起眼,见他面色冷若寒玉,似乎心情并不太好。 她想起自己几日前与阮贵妃一唱一和,在陆元恒面前纠举陆澂拦车之事、令他被重罚,也难怪他现在不给自己好脸色看…… 锦霞盯着陆澂,“再坐会儿吧。” 她像是记起了什么,又转向阿渺,“对了,阿澂小时候捡到过你丢的一件东西,我一直保管着,今日刚好还给你。”说完,召来侍女吩咐了几句。 丢的东西? 阿渺狐疑,暗自思索着,又抬眼去看陆澂。 陆澂姿态微僵,撩袍坐回原位,却又再度侧身望向了湖面。 少顷,侍女捧着一个匣子,返身入内,奉至阿渺面前。 阿渺好奇地接了过来,缓缓打开。 匣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只珠色的香囊。 阿渺愣了一刹,紧接着脑中轰然一声! 这香囊…… 她迟疑伸手,取过香囊,触摸着里面物件的形状起伏。 竟然……真的是…… 她拉开系带,打开香囊,取出里面一枚小女孩用的金蝶发饰。 薄金的蝶翼,嵌着宝石的蝶身…… 这是…… “你这香囊里装着什么宝贝?扔到这井里、沾了水会不会坏啊?” “我师姐常说,兵器就是武者的性命,无论如何都是丢不得的!你就只惦记着你那个香囊……” 记忆里,遭逢变故、生死难卜,开口闭口只惦记着这个的香囊的男子…… 他…… 阿渺怔然抬起眼,朝陆澂的方向望了过去。 仿佛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也正侧目向她望来,青衫冷肃,眼神漠然。 阿渺与他对视了一瞬,飞快地垂下了眼帘。 她抑制了一下情绪,转向锦霞,笑了笑,道: “这真是我的吗?我都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件东西了。” 锦霞也笑了,瞥了眼陆澂,对阿渺道:“你小时候自是不缺这些东西,不记得也很正常。我其实也料到你肯定不会在意,但又不能不物归原主。” 阿渺向锦霞致谢,“霞姐费心了。” 又转向陆澂:“也谢过楚王。” 陆澂仿佛没有听到,倾身揭开鹾簋,取过银勺,为茶汤加盐。 阿渺将发饰装回香囊,踯躅一瞬,心中忽有念头一闪而过。 她转过身,将香囊递给一直跪坐在身后的霜华:“我记得你家中有个妹妹,这发饰,就送给她玩吧。” 她眼角的余光,掠过还在倾身添盐的陆澂。 那人身形未动,表情也依旧疏冷,只是手中银勺像是微微顿在了半空,淅沥的盐花不断落入茶汤之中。 阿渺慢慢坐直了身,端起茶杯,沉默啜饮。 很长的一段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待稍稍回过神来,又有无数的思绪开始飞驰乱窜,却一个也捉不住…… 冬日的天色,暗得有些快。 阿渺又坐了会儿,便起身向锦霞告辞。 锦霞瞥了眼她手上的伤,有些迟疑,“你仍是打算去豫王府上?” 阿渺点头,“有些事需要再同豫王商量一下。” 锦霞也没再多挽留,让侍女奉来一瓶药露、交给霜华,叮嘱她回去为阿渺上药。 “豫王府离楚王府不远。” 她让人唤来一名管事,吩咐道:“你就送长公主从楚王府的正门出去吧。” 霜华扶着阿渺起身,向锦霞与陆澂行礼辞别。 主仆二人随着引领的管事,离开了湖亭。 锦霞抬手摒退了侍女,转向陆澂,沉默一瞬后,缓笑道:“你也是的,好歹与她相识,招呼都不打一声,是否也太过了些?” 陆澂举起盏,饮下一口咸的发涩的茶汤,动作微微一滞,缓缓放下了茶盏: “她在宫里与阮氏一唱一和、纠举我拦车之事,明显是站定了阵营,我又何必跟她虚与委蛇?” 锦霞思忖片刻,“可我瞧着她,倒也不像是什么有心机的人,怕也是身不由已。早知道父皇能允下豫王与萧令露的婚事,之前咱们也该试着与北齐联姻的……可惜,现在是晚了。我看豫王,多半是不会放她回去。也说不定萧劭把她送到建业,原本就是想放到豫王身边。” -- 第166页 她抬眼看向弟弟,“也罢,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今日也将东西还给她了,以后就别多想了。我瞧着她好像根本就记不得那发饰的事,也就你一个人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最初见豫王来闹事、之后阿渺的婢女又提议留下歇息,锦霞心中,不是没有过怀疑。可接触下来,见阿渺明显没有半点对陆澂亲近示好的企图,倒是彻底让她放下心来。 陆澂夹了些薄荷叶扔进茶汤,站起身,“我叫了中书省的人来府中议事。先回书房了。” 他向锦霞告辞,出了湖亭。 天色沉的厉害,沿湖的枯树上堆着雪,压得摇摇欲坠。 陆澂接过侍从递来的大氅,抬眼望了下湖面的尽头。 天空中,不知何时又开始絮絮地飘起了雪。 细细的雪沫一点点落下,转眼间就融化得了无痕迹,如同人心中演绎过千百回的前尘旧事,仿佛、从未真正发生…… 一行人沿着湖畔的石子路,转入了通往前院的竹林。 竹林中央有座花圃,因为季节的缘故、鲜少有人出入,如今已是锁闭了园门。 可此时,那青檐乌门之下、却盈盈立着一道倩影,见他走近,微微睁大了一双水气氤氲的眼眸,唤道: “楚王殿下?” 第86章 陆澂在门前驻足。 适才护送阿渺出府的管事, 候在了一旁的竹树下,见状上前压低声禀道: “刚才突然下起了雪,越阳长公主的侍女就说要去取马车上的裘衣, 让我们先在此等着。” 管事想起之前豫王对待这北齐公主的态度,语气里忍不住有了些许鄙夷的意味。豫王府的马车,说不定早就回去了,有这工夫返回去取裘衣,还不如直接趁早出府!瞧着刚才这北齐公主被豫王拉拽的模样,也不该娇气的经不住一点风雪…… 阿渺见到陆澂, 亦似是有些尴尬, 微微侧过身,往窄小的门框里退了一步, 后背撞到铜门锁上,发出“咣”的一声响。 她霎时无措起来,瓷白的面颊上, 不知是因为窘迫、还是寒冷,微微泛出一抹红晕。 陆澂移开视线, 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问管事:“怎么不进去?” 管事躬身答道:“冬季关了园子, 钥匙在前院管事那里, 这一去一回的……” 感觉就有些多此一举了。 陆澂没再说话,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护卫。 护卫会意, 抽出佩刀, 径直上前劈开了门锁。 阿渺见那护卫提刀而来,先是一怔,继而踉跄着转身,却又被紧接着响起的劈锁声吓了一跳, 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撞到了侧后方陆澂的身上。 女孩的发髻轻轻擦过他的下颌,带着雪沫的清凉、又浸着一股少女的香甜。 陆澂伸手扶了下阿渺,又很快地撤了开来。 管事推开门,引领阿渺:“您去里面坐吧。” 花圃数月无人打理,里面积雪满地,阿渺也看不清原本的路径,微微拎起裙角,跟着管事往里走。一不小心,脚踩到埋在雪下的圆石,崴了一下,人压着声抽了口气。 管事伸了伸手,又收了回去。到底是位贵女,身份放在那里,他一介普通男仆,确实不方便扶。 “我没事的。” 阿渺看出对方的犹豫,笑了笑,蹒跚着一步步走向廊阶,伸手扶住了廊柱,艰难抬脚上阶。 身后,有踏雪而来的脚步声响起,带着些许决然的急切。 男子有力的手,从身后托住了她的手肘。 “脚别使劲。” 陆澂的声音,克制着语速,在耳边低低传来。 他扶住阿渺,待她在廊下完全站定,方才缓缓松开了手。 管事扭头见楚王殿下竟然跟了来,不觉愣了下,随即赶忙进了正屋,燃起炉火。 阿渺站在廊下,扶着廊柱,扭头抬眼望着陆澂,“多谢。” 她的眼神里似有些慌乱与惶惑,同时却又弯出道略带怯意的笑来,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挪开了目光。 管事很快生好了火,来请二人进去。 陆澂扶着阿渺,将她送到炉边,坐了下来。 阿渺弯腰摸了摸浸湿的鞋袜,将脚朝炉火的方向靠近了些过去,低头拧着裙摆上的雪水。 陆澂沉默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半晌,转了转身,想要离去。 可隔了良久,也不曾迈出一步。 屋里,静悄悄的。 识趣的管事也不知躲去了哪儿,只剩下炉火旁一坐一立的两个人,沉默无言。 “其实……” 阿渺低着头,视线落在炉火映到地上的陆澂的影子上,缓缓开了口: “其实,我记得的。” 她说:“丢了发饰的那天夜里,我有听你的话,一直都没有回头……林子里漆黑一片,地上的泥土全被雨水浸湿了……那时我的鞋袜,也像现在这样,全都踩湿了……可心里又害怕的很,根本不敢停下来……” 陆澂的身形静固,慢慢转向阿渺。 阿渺继续道:“后来我想,得站到高处,才能看清楚路,所以就拼命往山坡上跑。刚上去,就又下起了雨。我躲到一块大岩石下面,又累又渴,还用手接了点雨水喝……” “那时的我,还从没吃过什么苦,嫌雨水脏,只敢润了一点点到嘴唇上……” -- 第167页 她轻声笑了下,带着些许的苦涩与自嘲,沉默了片刻,扭头抬眼望着他: “你那时,在哪儿呢?” 陆澂的心,仿佛被烙铁反复炙烫着,绞出了一股深重的痛楚。 他抑住情绪,缓缓在她身边坐下。 “那个山坡,我也去了。” 他去的时候,已经下起了雷雨。 因为害怕引来恶人,他没敢出声,只能自己傻傻地找寻着,一遍又一遍…… 若是,那时找到了她,他一定会好好护住她,至少……不会让她踩在泥泞的雨地里,不让她觉得冷,不让她觉得害怕。 可再然后呢…… 他能……改变得了她国破家亡的命运吗? 阿渺拢了拢裙裾,托腮望着炉火,语气有些懊恼: “原来,那时我听到的脚步声,是你的呀。我还以为是……是那个怪老头。” 她小心翼翼地瞥了陆澂一眼。 按他的反应判断,他应该,不知道那晚擒了他俩的怪人是卞之晋。 那晚陆澂晕倒,不曾听过卞之晋自报姓名,后来他以青门弟子身份去天穆山时,也没有遇到过卞之晋。唯一让阿渺有些许担忧的是,陆澂在青门的那位师父冉红萝,像是曾与卞之晋十分熟悉。可依着甘师姐的说法,白猿师兄跟冉红萝有来往的那阵,他还没练功催老、长得年轻帅气,就算冉红萝向弟子提过师兄的相貌形容,也是对不上号的…… 阿渺弯了下唇角,笑道:“你说那时我要是胆大些,出声问一句,你会不会就找到我了呢?” 陆澂抬起眼,见女孩眸光清澈、笑意浅浅,带着些许期盼地望向自己。 他的心,不由得莫名漏跳了一拍,只觉得那闪耀的炉火像是映到了自己心头,灼热了他的一呼一吸…… 阿渺望着陆澂,见他俊美的眉眼仿佛一瞬被火光烁亮,那般深沉而专注地凝视着自己。 她禁不住的,迅速移开了目光。 视线在游移间,又掠过他的下颌,想起那日他宁可故意被划伤脸、以此两清,也要把跟旁人的关系和牵绊撇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会把自己的发饰视若珍宝般的带在身上那么多年? 难道就因为他们小时候,曾经一起共患难过吗? 阿渺扭开了头,装作烤火,微微倾过身,将手伸到炉火上,揉搓着。 陆澂迟疑了片刻,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斟酌半晌,最后,弯腰盖到了阿渺的脚上。 阿渺扭头看他。 陆澂垂着眼,低声道:“我只穿过一次。” 他修长柔韧的手指,在大氅的边角上压了压,慢慢地撤了回去。 阿渺想起那日在官道上,她扔下食槅时,他好像,也是这般缓缓地撤了手,举止间有种极力克制的紧张与仓惶…… 她默默咀嚼着他的话,隐约像是领悟到了什么,沉默了会儿、伸手将地上的大氅拾起,披到了自己身上。 “我不介意。” 她顿了会儿,又声音极轻微地补充了一句:“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 陆澂呼吸微微一窒,人如同石化一般,连目光也不知该投向何处。 他守着执念,等了这么多年,无非……就是想听她开口说一句这样的话。 不是吗? 阿渺拢了拢大氅,又道: “就算是你父亲,我又能怎样呢?我不过就是依附兄长而生的小女子,大部分的事,我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陆澂移来视线,看着她因为拢衣而露出的腕上淤青,语气艰难,“是你兄长,让你跟在豫王身边的?” 阿渺点了点头,“豫王要娶我二姐,就等同是跟我五哥结了盟。我来建业,也只能跟着他。” 她嘴唇翕合了下,垂了眸,低低道:“阮贵妃让我,在宫里说了你拦车的事……我,我不敢不听她的。”有些怯怯地飞快扭头,看了他一眼,“你会记恨我吗?” 陆澂摇了摇头。 但心,也终于冷静了几分。 这时,阿渺突然越过他,看向了门口。 霜华抱着裘衣,站到了廊下,微微带着一丝奔跑后的喘息、向阿渺禀道: “马车刚才已经回了豫王府。豫王殿下正等着您去呢。” 阿渺站起身来。 陆澂盯着炉火。 “那我就告辞了。” 阿渺抬手解开身上的大氅,犹豫了一下,“刚才在地上弄脏了,要不我让人洗干净再送回来吧。” 陆澂没说话。 他害怕只要一开口,就会说出些让自己追悔莫及的话来…… 他缓缓起身,颌了下首,对管事吩咐道:“让人送顶软轿过来。” 阿渺将大氅交给霜华,自己披上裘衣,由她搀扶着慢慢走出了屋门。 霜华略微压低了些声,对阿渺说道:“豫王说,他没时间陪你去皇寺。” “这几日都不行吗?” 阿渺蹙眉,“可我答应了祖母,要在仲阳节前替她去慈恩寺祈福的。皇寺只供皇室子弟与宗亲使用,要是豫王不去,我也就进不去了……” 主仆二人踏着园中积雪,慢慢朝花圃门口走去,压低了声的切切交谈,融进了落雪之中,却躲不过从小目盲之人的耳朵…… 陆澂站在屋檐下,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隐入了飘雪的暗沉暮色之中。 -- 第168页 不知为何,脑海中莫名响起了姐姐的那些话。 “可惜,现在是晚了。” 第87章 阿渺顶着北齐女官的头衔, 住进了豫王府的外院。 原本还担忧着豫王再次发疯,却不料豫王所掌握的玄武营,当天夜里突发了万分棘手的状况。豫王震怒之下, 却也不得不立刻离京,赶去了京外的驻军地。 这一去,便是数日。 而阿渺的行动,也因此一下子变得自由起来。 她以替婚礼采买为由,先后又去了几次卢康坊,次数多了, 豫王府监视她出入的管事也渐渐松懈下来, 并不次次相随。 到了这日,她身边只带着侍女霜华, 再度踏入坊内暗桩所营的商铺,便被请进了里厢、转入了后院的厨房。 领路的部将,把灶台后堆放的柴薪挪开, 露出一道隐藏在后的暗门。打开暗门,阿渺弯腰而入, 一抬眼, 便望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忍不住绽出释然笑意:“赵易哥哥。” 费了这么多波折, 总算是见到了! 暗室之中, 赵易一身小贩装扮,上前向阿渺行礼。 他原本奉萧劭之命驻守沂州, 但因为突然有了能进入建业城的机会、便另行领了任务, 提前混入了南朝。 建业城人口百万,外城中鱼龙混杂,商贩汇聚的西市之中、更是有不少没有正式身份的人,干着些见不得光的买卖。赵易与亲信诸人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 以流民的身份混进城中,如今又有了被豫王安排进来的这些“商户”从旁助力,行事更比从前方便了许多。 赵易的父亲从前是镇守富阳关的将领,舅父也曾是骁骑营的郎卫,借着这些关系,他联络上了一些旧人,按着萧劭的意思,一点点铺开人脉。 简短问安之后,赵易向阿渺交代这段时间的各项进展: “八年前宫变之后,陆元恒为掩盖事实真相,以勾结祈素教之名、诛杀了骁骑营中的大批将领。侥幸活下来的那些人里面,如今亦有子侄在军中,末将按照五殿下的吩咐,使了些银钱,想办法往骁骑营里安排了些人手。” 京城的兵力部署,还是沿袭了之前的三军制度。陆元恒自己,掌控着禁军和神策军,另一支驻防京城的骁骑营,由兵部调遣。而从前戍卫南疆的玄武营,一部分的兵力调回了京城周围的郡县,由豫王和麾下心腹在掌管着。 神策军与玄武营对陆氏忠心耿耿,难以渗透,但骁骑营和禁军则不同,前者跟玄武营素来不合、宫变之后愈加添了仇怨,后者中大部分都是士族子弟、立场摇摆,未必没有倒戈的可能。 这些安排,离开长平之前,萧劭都曾细细讲给阿渺听过。丽嘉 “五哥说了,银钱方面不必顾虑,只要能顺利将人安插进去便是。二姐的嫁妆里还有二十万两,我会想办法让娄将军送过来。” 她接过赵易奉上的名册与度支簿仔细翻阅,叮嘱道:“安排进骁骑营里的人,暂时不要通过他们再往里送人,以免打草惊蛇。这些人,以后五哥会留着有用。” “是。” 赵易颌首领命,又道:“红月坊那边,末将也想办法建立了联络。” 阿渺听到红月坊,眼神一亮,“你可有见到宝华姐姐?” 有关宝华的事,也是离开长平时,才从五哥那里听来的。 宫变那晚,身为先帝宠妃的程宝华,被玄武营的副将褚兴捉了去。原本是要就地处决,但褚兴惊艳于宝华的美貌,下手时故意砍偏了几寸,留下了她的性命,事后又让心腹将宝华的“尸体”偷运出宫,藏到了自己的别院之中。 宝华伤愈之后,便顺理成章地成了褚兴偷养的外室。开头几年,褚兴极尽宠爱,宝华的日子过得倒不算太艰难。但时间久了,最初的惊艳之情渐渐淡去,再加上宝华的身份特殊,褚兴慢慢失了兴致、觉得烦心起来,最后家中的正室再一闹腾,褚兴就索性将宝华送出了建业,关去了偏远的庄户上。 失去了庇护,原本姿容出众的宝华便犹如羊入虎口,在京外的庄子上受尽欺辱、却无处可诉。中途也曾想过求助程家,可考虑到程府与陆元恒以及玄武营的关系,又哪敢出声?无奈之下,求着来往的商贾,辗转给远在北齐的萧劭送了一封信。 萧劭那时刚封王不久,虽则行事艰难,还是想办法派人救出了宝华,助其改名换姓,重新回到了建业。 宝华为换取新的身份,入了妓籍,之后又在萧劭的授意下,开始经营建业城中的红月坊。 她出身世家,又曾做过帝妃,选人、挑曲、编舞,皆有旁人学不来的一份风流雅致,加上在褚兴身边那几年、耳濡目染地了解到当今朝局上的各种人物关系,极擅接待各路朝臣和官员,很快便将红月坊做得风生水起,甚至与太乐署有了合作。 此番萧劭想要暗中试探拉拢建业的旧臣,也少不了要借助宝华和红月坊来施展。 赵易道:“红月坊被太乐署收编成了外教坊,也算半个官署。末将等潜入建业的身份见不得光,没法在明面上行事,只能靠下人之间的走动,所以尚不曾见过程娘子。不过,如今有了钟六他们几个的商户身份,就会容易许多!” 阿渺点了点头,“嗯。” 从豫王和阮氏那里得到的户籍、到底有其裨益,也总算是没有白费那许多的工夫…… -- 第169页 阿渺要来纸笔,将上次入宫记下的一些宫城戍卫情况,标画出来,交予了赵易。 执着笔,她又斟酌了片刻,凭着记忆画出了皇寺附近的街道,问道: “以我们现在的人手,若要伏击一个带着十来名高手护卫的人,能有几层胜算?” 赵易想了想,“这要看具体在哪儿,还有对方护卫的布局。” 阿渺在纸上圈出一个位置,“若是我能将他引到僻静人少的地方,跟他的护卫完全分开呢?” 赵易觉得难办。 “但僻静之处,我们的人也不方便藏身。”又问道:“那人自己的身手如何?” 阿渺低头圈画着,缓缓道: “我猜……他就是上次在子云草庐跟你交手之人。” 赵易面色转凝,“殿下说的是……” 阿渺抬眼,“南周楚王。” 竟然是他? 赵易没有想到,上次那个险些取了自己性命的人,竟然是传闻中体弱多病的南周楚王! 阿渺将陆澂的另一重身份告诉给赵易,只是略过了自己之前与他的那些偶遇。 赵易浓眉紧锁。 之前萧劭也交代过刺杀陆澂的计划,但布局时大家都没有想到对方会是个武功极高的人,眼下再重新判断,便变得十分困难。 “恕末将直言,他若是上次在子云草庐跟末将交手的那个人,那杀他、恐怕比杀陆元恒还要难的多!” 阿渺自然也明白,杀他不会容易。 赵易道:“以他的身手、加上用毒的能力,就算派死士以命搏命,也未必能有近身的机会。他护卫众多,若不能短时间击杀,便必定毫无胜算。公主是精通武学之人,估计比末将更清楚这一点。” 阿渺“嗯”了声,用笔杆头轻轻戳着下巴。 “所以我想,既然杀不了,那也许……我们可以暂时把他放到棋盘的另一个位置上……” 五哥曾对她说过,计划任何一件事之前,都不能只单看事件本身,需得将整个全局都囊入谋算之中,理清楚所有人、所有事之间的关系,方能占据先机。 她分析说道:“单独看来,杀陆澂似乎是横在我们面前的一道障碍,可若是拆开来、放到更大的局面上看,那只是五哥为求取与豫王合作而给出的条件,与我们实际要达成的目标并无关联。如果我们能从他身上得到比豫王更多的助力,那我们为什么不改变原有的策略呢?” “公主的意思是……放弃豫王、选择跟楚王合作?” 阿渺点了下头。 阮氏过于谨慎,豫王又为人疯狂,跟这样的人再继续合作下去,接下去只怕举步维艰。 更何况,事情进行到最后一步,她必须想办法把滞留在建业的北齐人和萧氏族人全送出去,若是豫王的话,多半……不会肯放人。 至于陆澂…… 说实话,在见到那个香囊之前,她根本没有想过,他对于她——一个幼时交情甚浅的前朝公主,竟然会有些不一般的感情…… 因为心中的震惊与不可置信,所以便特意又再试探了一下。 目前看来,那人对她,应该是有些愧疚,也或许……还有些因此而生的由衷关心。 感觉上,说服他做一些事,应该会比说服豫王更容易一些…… 哥哥小时候就反复地教过她,人主者、以官人为能者也。 若是陆澂能为她所用,她又为何不用? 赵易沉吟片刻,“楚王在两省六部有绝对的主导力,若是能接近他、或者得到他的帮助,我们得到的益处必然不少!可就算我们开出替他除掉豫王的条件……应该也不足以说服他答应跟我们合作。若是没有上回子云草庐的事,我们还算没有跟他直接结仇,但如今王迴废了,只怕……难以转圜。” 阿渺思考片刻,“倒也未必。” 不过,她还得再试上一试。 两人又交接了其他一些事的信息,便各自离开了卢康坊。 回到豫王府,侍女雪影前来禀报: “婢子今日奉公主之命,将那件洗干净的大氅送去了楚王府。” 阿渺问:“豫王府的人没怀疑你?” 雪影摇头,“婢子用缎面遮了大氅、挽在臂间,装作是自己的裘衣,只说去楚王府寻一下前日公主遗失的饰物,他们便没阻拦。” 雪影容貌娇俏、口齿伶俐,如萧劭所言,极擅处理与人打交道的事。 “婢子到了楚王府,说明来意,便被领去了楚王的书房。楚王书房内当时应有官员在议事,婢子去了以后,那些人就被遣去了偏厅等候。楚王让人收了大氅,又问了几句公主的近况。婢子就按您吩咐的那样,说公主后日打算去慈恩寺为祖母祈福,楚王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便让婢子领赏退下了。” 阿渺点了下头,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取过着拨香的铜箸、在炉沿上敲着,思索着下一步。 雪影斟酌了片刻,有些迟疑地谏言道:“公主请恕婢子直言。公主这般直接地邀约楚王见面,会不会……太明显了?” 阿渺从思绪中抽离开来,抬起眼,“有什么问题吗?” 雪影见阿渺一脸的坦然,不觉放低了些声音,“按习俗,世家的未婚女子,若是向外男透露自己的具体行踪,就是……有意邀他私会的意思啊。” -- 第170页 阿渺不解,“对啊,我就是希望他能出来一下。” 如果邀约得太直接了,难免会让对方起疑,所以选择这样透露行踪,一则看看他会不会出于愧疚之情、帮自己进入皇寺,以此判断情分上可利用的程度;二则他若真来了,带的护卫也不至于太多,方便行事。 有什么……不对吗? 雪影跟侍奉在阿渺身侧的霜华交换了一个眼神,语气有些尴尬: “婢子说的私会……是男女幽会,就是……就是枕上留香的那种幽会……” 点到这种份上,公主总该懂了吧? 雪影望着一脸茫然的阿渺,突然感受到了自己作为她贴身侍女的重任压力。 看来她们的小公主,某方面的学识真的需要恶补啊…… 不过隔壁那位楚王殿下,这方面也比公主高明不到哪儿去,就算有层远亲的身份,最多问一句“身体可安康”便好了,哪儿有把未婚少女的衣食住行全都问一遍的道理?以为能把语气控制得冷淡,就可以遮掩唐突的本质吗? 说起来这两位,明明都是身份极高的贵人,可又好似连世家男女最寻常的交际准则都不懂,也是够让底下人操心的…… 另一头,阿渺思索着雪影的话,终于渐渐领悟过来,想起从前跟嬿婉的那些闺房密语,不觉腾的一下子红了脸。 半晌,她梗着脖子,低头把手里的铜箸“铛”的一声捣进熏炉里:“谁要跟他枕上留香?” 项上流血还差不多! 第88章 后日午后, 阿渺带着雪影和霜华两名侍女、以及从兰苑跟来的两名北齐护卫,从豫王府的侧门乘马车出了门。 王府毗邻皇城,距离皇寺慈恩寺并不远, 沿河行了莫约一刻钟的工夫,便抵达了皇寺的正门。 侍女上前报了姓名,说是北齐平城长公主的随行。 守门的僧人合掌行礼,说楚王府的人曾来打过招呼,对北齐来的女官一应放行。 阿渺暗忖一瞬,隐有释然之意, 随即又问道:“楚王也来了吗?” 僧人摇头:“不曾。” 阿渺点了点头, 没说话。 听了雪影那什么“枕上留香”的介绍,她其实也巴不得他别来。 反正他肯示好, 便表明有游说的可能,而且自己今日来皇寺的主要目的、另有其他,陆澂来与不来, 都不算白跑一趟。 陪着阿渺入寺的霜华,上前低声请示道:“楚王若不来的话, 那之前那些部署……” 阿渺跟前面领路的僧人微微拉开了些距离, “暂时留着, 见机行事。” 慈恩寺的住持, 由几名弟子簇拥着、从正殿的方向行来,与阿渺见礼。 阿渺没有隐瞒身份, 报上了真名, 又道:“祖母从前经常来贵寺参拜,如今年事已高,身份也不方便再出入皇寺,可心中一直惦念不忘, 今日我能有机会代替祖母前来跪拜祈福,还望住持通融。” 语毕,合掌虔诚行礼。 住持昔日常随侍王太后礼佛,受过老人家不少恩惠,眼下思及江山易主、时移世易之事,不免亦心生慨叹,合掌道:“阿弥陀佛!世事难料,皆是因缘。” 他收到过楚王府传的话,自也不敢怠慢,与阿渺寒暄数语后,便亲自领她往各处佛殿参拜。 从如来殿、观音殿,再到伽蓝殿,阿渺一路诚心为祖母祈福。住持见她态度恭谦虔敬,由衷欣喜,不时也向她讲解起佛法经义,每到一处,便会将所供之佛的故事娓娓道来,再对其背后的佛学启示做一番说明。 阿渺为祖母祈福的真心是有,但对佛学的兴趣却是半点也无,强撑出认真好学的势头,不断配合点头、附和、发问,跟着住持从伽蓝殿出来,又沿着园中小路,往讲经殿而去。 寻到一个合适时机,她试探问道:“听说贵寺,有修习密宗的法师?” 住持颔首。 “密宗僧人此刻正在坐禅,待会儿老衲可让他们来讲经殿,为贵人讲释禅理。” 阿渺连忙致谢。 如今帮萧劭做事的那位僧人智镜,也就是竺长生的旧友,修习的就是密宗。阿渺今日来慈恩寺的主要目的,便与智镜会面,递收跟哥哥之间的传讯。 为恐引人猜疑,她不敢问得太具体,只说自己是对密宗的禅理格外有兴趣。住持信以为真,也很配合地将话题换到密宗佛学上,讲起了人佛合一法来。 两人与身后众随侍者,缓步徐行,转到讲经殿外的拐角处时,一抬眼,见前面梅树下立着一名身形俊逸的男子。 男子衣饰尊贵,神情略显疏冷,闻声望来的目光却清炤熠熠,极快地在阿渺身上停留一瞬,又垂落移开。 有僧人快步过来,向住持低声禀道:“楚王殿下来了。” 住持愣了下,连忙上前见礼。 皇寺地位特殊,平时很少有客人来访,结果今日一来、就来了两个,这让住持感觉有些头疼。 “老衲正要往讲经殿去,不知楚王殿下……” 他看了眼陆澂,又侧目看了看另一端的阿渺,一个是显贵的当朝皇子,另一个是有旧恩的前朝公主,可他身为住持、只能陪同一人,被撂下的那一人必定面子难看,却也……没法不做选择。 他转向阿渺,正欲开口致歉,一旁的陆澂却说道: “今日正想去讲经殿听法师们诵经,如此还请住持带路。” -- 第171页 他解下大氅、交予侍从,自己略略侧身,缄默淡然地对阿渺颌首一礼。 阿渺没想到,陆澂竟真的来了。 想着他说不定误解了自己的意思,阿渺禁不住面色一阵红一阵白,镇定了一瞬,侧头看了霜华一眼,才又上前还礼。 住持那边,倒是如释重负,一面合掌称道“善哉、善哉”之语,一面引领着两位拾阶而上,进了讲经殿。 讲经殿比起之前去过的几处殿宇,要雅静许多,没有了色泽艳丽的塑像和藻井,只有排列整齐的拜垫和墙壁两侧雕刻着的释迦牟尼讲经图。 十几名前来诵经听讲的僧人,神态静谧地端坐于各自的垫上,四周经幡悬垂、焚香袅袅。 住持将阿渺和陆澂领至殿侧入座,又取过两册经文,交予他二人: “今日所讲之经文,乃是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中的中品般若。两位可先跟随诵读,之后再听讲义。” 阿渺道了谢,接过经文,感觉入手颇沉,放在膝上翻了翻,发觉不是一般的厚,心中暗呼不妙。 住持坐到一众僧侣之前,背对众人,面朝向置于面前的大木鱼,取槌轻轻敲,开始引领众僧诵念起经文来。 阿渺掀开第一页,试着跟上僧侣们的语速,但很快就放弃了。 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些佛道经文,也不曾像萧令露那样、为讨父皇开心而刻意死记硬背过,每次一听僧人们嗡嗡吟诵的声音,就忍不住想打瞌睡。 她垂头翻了会儿书,然后小心翼翼地朝身旁的陆澂瞄了一眼。 男子眉眼微垂,神情专注,修长的手指时不时掠起一角书页,像是跟随得十分流畅。 他今日穿着一件暗朱色的锦袍,衬得五官愈加艳朗,或是因为要入寺庙的缘故,锦袍外又加了层银玄色的纱衣,因而又添了几分冷肃。 这样的着装方式,是建业高门子弟最推崇的雅致风格。 她的五哥,也是喜欢这般穿衣的…… 阿渺想到哥哥,思绪不由得慢慢沉了下去。 若是不曾国破家亡,五哥他,此时理应过着比陆澂更风雅的日子吧?穿着漂亮的衣袍,自由出入建业的皇寺,与高僧论法、与鸿儒谈笑,不必挽弓策马弄糙了手,更不必冒着深冬严寒地跑去西北那种兵荒马乱的地方…… 也不知哥哥他,如今好不好? 会不会因为招降周孝义的事,而忧心难寐? 那位他有可能会纳为侧妃的周家娘子,可会对他温柔以待? 陆澂听着经文,意识却全然不在书上。 借着翻页的刹那,他微微侧头,视线似不经意地扫过身旁的阿渺。 女孩微垂着头,一手捧着经文、一只手支着下巴,一开始还哗哗地翻了几页书,到后来眼皮就变得越来越耷拉,两排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颤动着扑扇了一会儿,最后慢慢合拢,在白皙的脸庞上印出两道微弯的墨弧。 他索性……也不再遮掩,凝望向她,一瞬不瞬,默默怔然。 小的时候,他就曾挨在她身边坐过,也曾……这样偷眼瞧过她。 每一次的感觉,就如同此时此刻一般,是那样的不真实…… 花圃一别,他整晚无眠,心里翻来覆去想着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 “你那时,在哪儿呢?” “你说那时我要是胆大些,出声问一句,你会不会就找到我了呢?” “我不介意。” “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 “我不过就是依附兄长而生的小女子,大部分的事,我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会记恨我吗?” …… 岁月流逝、流年辗转,他以为,他们必定都变了。 可她,并没有变。 依旧坚忍、宽容,亦……理解着他。 依旧……还是他记忆里那个善良可爱的女孩…… 那个……连偷看上一眼,都会让他觉得自惭形秽的萧令薇。 萧令薇。 他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 萧令薇…… 僧侣们虔诚吟读神旨的诵声中,陆澂无意识地翻转着指下的书页,目光定定停驻于她的睡颜上。 住持敲击出“咚”的一计木鱼响。 阿渺倏然惊醒过来。 手里的经文,还只摊着最开头的地方,悄悄瞄了眼身边的那人,书页早就翻过了大半…… 她这是……差点睡着了吗? 阿渺抬手捋了下鬓边垂落的发丝,侧目又瞥向陆澂的书,想看清他到底翻到了那页。 那人许是感应到了,将书朝她方向挪了挪,轻声开口:“初分相应品,第三,之一。” 阿渺有些窘迫,垂头慢慢翻找着书页,语气微讪:“多谢。” 陆澂沉默着,半晌,低声道:“我其实,也不喜欢佛经。” 阿渺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扭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她垂下头,慢慢找到了他说的那段章节,把书页摊开、压好,酝酿了一番。 “可我记得,你小时候辩论佛理很厉害的。”她顿了顿,“就是在紫清行宫那次,跟那个西域来的法师论法,就属你说得最好……” 陆澂怔住。 阿渺依旧垂着眼,牵了下嘴角,“其实我那时吧,什么也听不懂。我就数着数,我三哥一共只答了两句话、二姐也只答了两句,就属你说的最多最长,可不是很厉害吗?” -- 第172页 陆澂凝望向她,唇畔笑意淡若浮痕、一掠而逝,随即又移开了视线,语气幽微: “殿下竟然还记得。” 阿渺侧目看他,眸光诚挚,“当然记得。” 陆澂的胸口,被蓦然而起的心跳撞得发疼。 这么多年了。 原来……他其实,也没有变。 依旧……还像是从前那个丑陋自卑的男孩…… 只因被她亲近、被她需要、被她褒赞,便会顷刻间怔然失语,忘乎所以。 第89章 这时, 一个小沙弥领着几位僧人踏入了讲经殿,上前对住持低声禀报了几句。 住持示意众僧继续诵经,自己起身将几名僧人带到了阿渺面前, 介绍道: “这几位,便是本寺修习密宗的僧人了。” 阿渺放下手中的经书,起身问礼。 住持知道阿渺对密宗的禅理格外感兴趣,又询问了一下陆澂的意见,将他二人请至道殿侧的一间禅室,听几名僧人解惑密宗经文。 僧者中领头之人, 法号普慧, 入座后向阿渺合掌行礼:“贫僧愚智,稍通《金刚顶经》, 不知贵人可想听听五相成身的故事?” 阿渺的视线在众僧身上流转一圈,停在了神情沉肃、坐在角落的西域僧智镜身上。 她的目的,可不是听什么密宗的经文。 “《金刚顶经》, 我已熟读过多次了。” 她想了想,施礼道:“今日还想听法师们讲讲密宗的巫术。” 众僧闻言, 皆合掌还礼, “阿弥陀佛。” 《金刚顶经》传入中原不久, 译文晦涩、佛理深奥, 没想到阿渺看上去年纪轻轻、竟已熟读此经,着实令人敬佩! 普慧道:“巫法之事, 座中当属智镜最为精通。”转过头示意, “智镜,你上前来吧。” 智镜起身上前。 他年纪约四十来岁,五官有西域人深邃的轮廓,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 然后看向阿渺。 “贵人所问之巫术,源自南部,在天竺国被成为‘降伏’,与中原的厌胜之术、有相通之处,亦与南疆的蛊毒之术、同源共流……” 智镜说话还带了些外族的口音,语速偏慢,一字一句地,将巫术的起源、历史等事,娓娓道来。 “密宗施术的过程,又叫做‘下鬼蛊’,是借用鬼力而行的一种法事。比如天竺圣僧莲华生的传记中,就曾提及,将孩童尸身磨碎,加之珍贵的加持物与药品,便能做出引饿鬼附体的甘露丸……” 阿渺之前从萧劭那里得知,智镜和尚修习密宗的巫术,所以今日刻意提及这个话题,只是为制造藉口与其接触,却不曾想到巫蛊之术竟这般邪恶…… “这样的事,竟然也是僧侣的修习之术?” 她忍不住发问。 智镜道:“在密宗弟子眼中,饿鬼者、实则亦是金刚,可行诛杀之用。下蛊,在密宗内属于无上瑜伽续的一种修习方法,与双修术一样,不太为中原人士所接纳。” “那这种蛊术,比毒药还要厉害吗?有没有克制的法子?” “蛊术分很多种,除了鬼蛊,还有药蛊、虫蛊、符蛊,甚至声蛊。下蛊的方式各有不同,效果亦有差别。鬼蛊本身,对人体并无伤害,而譬如南疆的虫蛊,则可致命、致病、致小儿无法生长,必须将虫蛊从宿主体内引出,方能解蛊。” 阿渺听得又是忌惮、又是有些好奇。 想到用毒,她禁不住朝身旁的陆澂投去一瞥,见一直缄默的他、此时神色有些微冷。 南疆…… 虫蛊…… 致小儿无法生长…… 阿渺的脑中,似乎有什么模糊的领悟,却又一时分辨不清。 她陷入思索,禅室内便渐渐安静起来。普慧合掌,开口道:“敢问贵主还有什么疑问?” 阿渺回过神来,明白自己若不问点跟佛经有关的问题,怕是会引人怀疑,遂道: “还想请法师讲一讲《无量门持经》。” 之前听住持提到密宗的经文,说这《无量门持经》虽短小、却寓意深远…… 短小,就好。 “是。” 普慧合掌,娓娓将《无量门持经》里的内容讲了一遍。 诸僧亦跟随着诵念了其中几段偈语: 无自恣作恶, 恶令堕恶道。 …… 一切诸佛,一切法诸功德藏。 阿渺神态虔诚,拿出听得十足投入的表情,不断颌首。 经文很短,普慧很快讲完,又陪坐了片刻,见两位贵客似乎也没有别的禅理请教,便领诸人起身请辞。 “那个……” 阿渺抬起头:“刚才听了巫蛊的传闻,此时仍心有戚戚,可否请刚才那位智镜法师赐些符咒、护佑信女与家人?” 普慧点了点头,示意智镜:“那你便留下为贵人写些佛咒。” 语毕,自己领着其余人等行礼退了出去。 智镜转至一旁的书案边,取过纸笔,开始书写佛咒。 阿渺这时,开始后悔让陆澂跟了来。 若他不曾跟来,此时自己便正好能同智镜密议交谈,无所避讳…… 她转头看他,语气控制得温和,“你也想让法师写符咒给你吗?” 陆澂摇了摇头。 阿渺腹诽:那你还留在这里干嘛呀? 她面上带着笑意,似是好奇:“那你,是想和法师讨论一下禅理?” -- 第173页 陆澂又摇头,“我不喜欢佛经。” 阿渺想起之前他在讲经殿里对自己说,“我其实,也不喜欢佛经。” 他用了个“也”字,是不是想说……他看出自己对佛经其实并无兴趣? 那这样的话,自己来慈恩寺与智镜的会面,会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这时,智镜写好了佛咒,折成一叠,上前奉与阿渺。 管不了那么多了! 阿渺起身致谢,将佛咒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殷切道:“我送大师出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阿渺趁着智镜向自己行礼告别的瞬间,飞快地将一封书信塞入他手中,嘴唇无声而动: “给我哥哥的!” 智镜不动声色地收起信,道了句“阿弥陀佛”,遂转身离开。 阿渺暗松了口气,隔着衣袖捏着里面的那叠纸,心情涌动。 这里面,应该有哥哥传的话吧…… 真恨不得,马上就拿出来看一眼!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阿渺想起自己先前的担忧,转过身,抬头对陆澂浅浅一笑,“其实密宗的佛经,还是挺有趣的。我从前,在江北的寺庙中住了几年,好些经文都听得厌烦了,唯独就还觉得密宗的东西有些意思。” 此时天色已暗,屋檐下的风灯罩着昏黄的烛火,将摇曳的光亮投映进陆澂的眼中,柔柔熠熠。 他凝视阿渺一瞬,移开视线,望向暮色中庭园虬枝的萧索影像,“殿下,相信佛经里的话?” 阿渺犹豫了一下,“有些话,还是有道理的。” 顿了顿,“你不信吗?” 陆澂摇了摇头,“佛家所言的赏善罚恶,不过是劝人行善的说辞而已,跟儒教的忠孝两全一样,都是高位者用来教化臣民的手段。这世上,有太多品行端正的人遭遇厄困,也有太多行恶横暴的人显贵通达,若是所谓的赏善罚恶真正存在,那这样的事、又岂能发生?” 阿渺偏过头,“那照你这么说,劝人行善,倒成了不对的事了?” “人行善举,不该是为了通过所谓的‘行善’去换取‘善报’,而是为了无愧于心。” 陆澂看向阿渺,“考虑的得失太多,反倒会忘了自己真心想要的是什么。” 两人的视线,在浸着雪气清凉的夜风中,静静交汇。 男子面容俊美、目光专注,阿渺想起,那日在井中紧拥相对,她好像……也曾这样地看过他 —— “那是你心里自卑,怕被家人遗弃。” “若非内心自卑、害怕被抛弃,又何必过分取悦旁人?” 他那时,说的是她,还是……他自己? “南疆的虫蛊,则可致命、致病、致小儿无法生长……” “他很的小时候,我娘就下过手,结果人也没死掉……” “若有一日,臣发觉身边最亲近之人、实则并非臣的亲人,那臣不但不会觉得害怕,反而会因此而感恩欣喜。因为从此之后,臣身上所有的缺憾、瑕疵、耻辱,都不会再牵连到臣敬爱至深的那些人。她们也不再有责任为了臣,而做出任何的牺牲。” “臣的令牌,玄武营和神策军的人,都认得。殿下拿好它,不会再有士兵不敬。” “难怪,阿澂小时候会疼惜你……” “你去勾勾他,让他放松戒备,然后就废了他。” …… 阿渺清醒过来,记起了自己约陆澂出来的目的,清了清喉咙,道: “其实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五哥好像也说过。” 她斟酌了一下说辞。 “我哥哥生平之志,便是想要平定乱世,守护天下百姓安稳。可在旁人眼里,或许并不能得到理解,认为他所做一切、只是为了一人一姓的荣辱,觉得他出兵攻打洛阳,也是出于想要攻城略地的野心……” 她抬起清澈的眼眸,看着陆澂,“可我知道,他做那些事,不是为了为自己博得权势名利,而是真心想要结束纷争的乱世,让治下的百姓能过上富足的日子。你可能不知道,北疆的百姓生活有多苦……” 那日在霜叶山庄,她曾听陆澂质问过柳师兄:“祈素教自诩帮扶百姓、为民起义,实则为了一己私欲,不惜祸乱民心、引天下大乱,又算什么?” 所以阿渺直觉地判断,他应该……会因为自己的这番话而稍稍触动。 然而陆澂此时的神情,却有些明晦难辨。 阿渺等待片刻,不见他有所表示,垂眸笑了笑: “不过我干嘛跟你说这些事啊?差点忘了,你都快要娶柔然的公主了,自然……是不会可怜北疆的百姓的……” 第90章 陆澂心头纷乱。 他不知道, 该如何用言语来表达此刻的彷徨。 她到底,是萧劭的妹妹。 小时候,他们面对疯狂的暴民、生死相依的兄妹情, 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所以……无论萧劭做过什么,她都会义无反顾地站在维护他的一方。 不是吗? 陆澂的视线,艰难地从阿渺身上移开。 “殿下的五皇兄,或许会是平定乱世的英豪,但他当日派人在北境刺杀我表兄,令他终身残废……” 他顿了顿, 垂在袖口边的手指慢慢攥紧, “我曾发过誓,一定会为表兄报仇。” 空气中的寒意, 似乎在这一瞬间,变得凝固起来。 -- 第174页 阿渺盯着陆澂。 若非早已有过心理准备,她此刻就想不管不顾地朝他大吼、质问: 我哥哥让你表兄残废了, 你就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那我们呢? 我的父皇、母后、三哥, 被你父亲杀死了!我的阿娘, 被你姐夫害死了!就连我六哥, 都已经成了你们姓陆的傀儡、老老实实把萧氏的皇位让了出来, 却还是被你父亲毒成了废人! 这些账,就算陆元恒死一千次一万次也还不了! 表面上, 她却竭力地抑制住情绪, 拿出惊讶的表情,摇了摇头,道: “不可能,我哥哥从来没有派人去杀过你表兄。” 陆澂没说话。 他想要相信她。 可他, 也不是傻子。 当日在子云草庐对他们出手的,不是萧劭、又还能是谁? 夹杂着寒意的夜风,呜咽拂过,摇晃得檐下风灯轻摆。入目之处,夜幕漫无边际地延展,直至望不到尽头的黑暗。 他想起前日,她的侍女来归还大氅。 事后,他也是隔了许久,才想起小时候替姐姐与未婚夫传递书信时,像是听谁说过,若是女孩子愿意透露行踪,便是有意邀约的说法…… 可那样的说法,他又怎敢妄想加诸到她的身上? 他只是想着,她或许,是有什么要紧的话想对他说。 或许,是她害怕了豫王,想向他求助。 又或者,是终于有了勇气,要将所受苦难归罪于他和他的至亲,讨还公道。 所以终究,他还是来了。 在得知她没有拒绝他让人递话的好意、入了寺之后,便策马加鞭疾驰地来了…… 可他其实,不该来的。 因为只要来了、只要一见到她,便又会生出了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妄念,自以为是地想像着,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仇怨夙嫌,从不曾存在过! 可那些仇,又怎么可能不存在? 他派去刺杀萧劭的那些人,此刻……差不多也快到凉州了吧? 阿渺见陆澂缄默不语,心中的判断反倒愈加肯定起来。 这人介意的,也就是王迴的那件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她低低开口,唇线带着几分倔强的抿紧,“虽然你不信我,但……我们从前,到底也是朋友……所以我约你出来,是想告诉你,让你小心豫王……他那个人很是可怕,会用孩童的心间血做药引,还说,你小时候他母亲就试过要杀你……” “你……多保重。” 她语气染上了一丝哽咽,飞快地敛衽一礼,旋身疾步奔离而去。 陆澂悚然惊醒,转过身来,却见少女掩面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回廊的拐角。 * 阿渺快步出了皇寺,领着雪影和霜华,回到了等候在外的马车前。 雪影扶着阿渺先上了车,让车夫将车赶到了寺侧的巷口处,霜华稍后而至,低声禀道: “赵将军那边,已经收到了奴婢传的话了。酉时中就过来了。” 阿渺一边取过雪影递来的夹衣换上,一边吩咐道:“你看着寺门口,陆澂一出来,我们就走!” “是!” 阿渺迅速地穿上夹衣,再罩上夜行装、裹了头发、戴上面巾。面巾由雪影亲手缝制,连眼睛部位都蒙了一层黑色网纱,将阿渺的双眼遮得影影绰绰。 她穿戴完毕之后,又取过银针,盘膝运气将嗓音恢复的原样,清了清喉咙,对雪影道: “把冰丝链给我。” 冬日的夜晚总带着些许的雾气,淡淡的迷茫之色四下弥散开来。 陆澂循着阿渺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面色冷如寒玉,心却混乱如麻。 守在庭园角落的护卫与随侍,也跟了过来,簇拥着家主一路行至慈恩寺的寺门口,牵来了坐骑。 此时阿渺的马车,已经辚辚驶离了巷口,往豫王府的方向而去。 陆澂翻身上马,抖缰策马也进了巷子。 她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怀着怎样的善意,才对他说出了那样的话? 一个失去父母庇护的孱弱女孩,身处群敌四伏的建业城,无人可依,就算两人之间有着不可回避的仇怨,他也不能放弃任何能帮助她的机会!当年没有能力保护住她,一直是痴缠他多年的遗憾与追悔,不是吗?他之所以想方设法地将豫王诱出了京城,不也就是因为不想她身处危险之中吗? 可最后,他还是犹豫了。 因为他必须杀了她最至亲的兄长,杀了此刻身在凉州的北齐魏王萧劭。 这是他作为主君与兄弟所必须履行的职责…… 陆澂挽在手中的缰绳渐渐攥紧,坐骑前行的速度,慢慢放缓了下来。 到那时,他还能奢望她再说出“不介意”、“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这样的话吗? 陆澂抬起头,望向雾气迷茫的夜空,心境一瞬荒芜。 就在这时,有几道轻微但迅速的风声,自巷墙之上骤然传来。 陆澂收敛心神,提示左右:“小心!” 楚王府的护卫拔出兵刃,迅速四下散了开来。墙头处几道黑影,接连落下,脚下虚点墙壁的同时、已各自执剑袭来。 当前一名蒙面人身形高大,手中剑气凌厉,喝令部属道:“守住外围!” 语毕,直接飞身挥剑刺向陆澂。 -- 第175页 陆澂听他声音似曾相熟,鞍中佩剑倏然弹出,“铛”的一声、挡开对方剑尖攻袭,心中同时回忆闪过—— 这人,正是上次在子云草庐与自己交手的那个蒙面人! 赵易这回出手多了几分谨慎,但饶是如此,虎口还是被震得一麻,人不得已后退跃开,稳了稳身形,再度挥剑而上。 陆澂在马背上旋身侧躲,手中白刃翻转、银光闪耀,右手缠架住对方攻击,左手指尖凝气,直击赵易面门。 赵易只觉得眼前一道劲风袭来,连忙撤招后仰,向后跌去。 陆澂跃下坐骑,高声下令:“留活口!” 赵易踉跄连退数步,直至后背被人轻托了一把,方才重新站稳。 托住他的人,慢慢从身后现出身来。 “你们找机会行动。” 阿渺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穿在夜行装下的夹衣令她的身形显得微微臃肿,手中挽着的冰丝链垂落身侧,抬眼望向前面的陆澂,“狗官留给我。” 楚王府的护卫朝夜空中射出示警的鸣镝,呼啸着划破暮色中的薄雾。不用多久,戍守皇城的神策军就会带重兵赶来! 赵易点了点头,口中呼哨一声,飞身上了墙头,跃向与护卫缠斗的部属中间。 阿渺将冰丝链在身侧挽了个利落的弧线,笑道: “好久不见啊,楚王殿下。” 她刻意地将声音一字字慢慢拉长,但对面的陆澂,还是极快地认出了她的身份。 “是你。” 他盯着雾色中黑衣人影,见其像是穿着冬袄、身形显得比自己想像中略臃肿了几分,面上蒙着黑巾,亦看不清眉目,但她手中的那道银白弧线,已迅雷不及掩耳地、朝他飞袭而来! 冰丝链自阿渺腕间直掠而出,夹杂着凌厉的劲风,绕出了一道诡异的圆弧。 陆澂侧身避开,手中长剑若凤翼拨云,银光四溅地击向冰丝链的链头。 阿渺步步紧逼,口中怒道:“当初在霜叶山庄,就该帮祭酒杀了你!” 陆澂忆起她与那名祈素教祭酒之间的渊源,心中似有所悟,一面挥剑架住她的攻袭,一面冷声道:“你入了祈素教?” “是又如何?” 阿渺道:“早知道你是陆家过河拆桥的乱臣贼子,那日就该让你死在井里!子云草庐没能杀了你,算你命大!” 陆澂心中一凛,脑中一道雪亮划过,手中剑尖缠绞住冰丝链,一时难解难分。 这时,墙头上一名黑衣人大声喊道: “堂主,前面的车已经追上了!” 阿渺任由着陆澂控制住自己的冰丝链,旋身而起,同时左掌凝气击出,高声下令:“撤!” 凌厉的掌风在两人间爆开,震得陆澂长剑一松。 楚王府的护卫因为赵易等人的撤离,有了喘息的机会,急速汇聚到陆澂的左右。 阿渺趁着陆澂长剑松开的一瞬,纵身后跃,紧接着在平地间凫掠而起,骤然弹开的铁蔷薇轮出一招“风前月下”,划向围攻的众护卫,霎时割伤了数人要害。 阿渺顺势跃上墙头,疾驰而去。 收到了讯号的神策军,此时也从皇寺的方向赶了过来,领头的将军下马向陆澂跪拜:“殿下!” 陆澂却因之前那黑衣人的喊话而惶惶不已,飞身上马,喝令道: “去追豫王府的马车!” 第91章 狭窄的内城巷道, 使得队伍难以并驰而行。 陆澂一马当先,率先抵达巷口之时,抬眼便见阿渺所乘的那辆马车歪斜地停在巷墙之下, 两名护卫身受重伤、瘫倒在车前,车帘被撕开了一大截,里面传来女子慌乱的哭泣声。 他的心猛然攥紧,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勒得马、如何下得坐骑,意识恢复的一刻,人已冲进了车内! 之前替阿渺送还大氅的那名侍女, 后背、手臂上鲜血浸染, 歪倒在车窗旁。另一名侍女侧身护着阿渺,手腕间亦是鲜血淋漓, 见到陆澂闯入,发出一声尖叫,挡在了阿渺身前。 阿渺正迅速地将脱下的夹衣塞进车板内, 一抬眼,见陆澂拉开了霜华, 朝自己望来, 眼中尽是惶恐与焦灼。 她来不及银针刺穴, 因此不敢开口, 只像是害怕极了似的,氤氲的双眸惊恐地望着他。 霜华重新护了过来, 挡在了陆澂与阿渺之间, 带着些哭腔:“请楚王殿下别……别靠这么近。于礼不合……” 陆澂见阿渺没有受伤,撤开了些身,扯过霜华的胳膊、看了眼她手腕上的伤口,又转向倒在一旁的雪影, 探了探脉搏,点穴止住了她的血,沉声问道: “伤你们的人,有没有说什么?” 这两名侍女的伤口,细而深,应是被那人冰丝链上的链头所伤。 她既投了祈素教,又为何要刺杀北齐的长公主? 霜华声音微颤:“那人好像说了句……要怪,就怪魏王……” 魏王? 陆澂似有所悟,又抬眼看了下蜷靠着车厢壁的阿渺,心中犹如针扎。 他撩帘下车,解下腰间令牌、交予赶过来的神策军统领。 “持我令牌,立刻封锁九处城门,全城搜捕可疑人等!” 这时,一位部属快步上前,低声奏道: “殿下,按您的吩咐,上次在子云草庐跟刺客交过手的人都找来了。” 说着,引领着陆澂走到巷口的另一侧,将两名护卫唤了过来。 -- 第176页 而此时车内的阿渺,借着陆澂暂时离开的工夫,迅速直身坐起,银针刺穴、变换嗓音。 霜华则扶起雪影,动作麻利地为她包裹伤口。 各人心里,都暗自松了口气。 另一头,陆澂向那两名护卫询问当日刺客行刺王迴时、所用的具体招式。两人一面演示,一面回禀道: “当时第一名刺客被我们以围阵阻挡住,疯了一般地硬闯上来,我们本来以为凭借数量上的优势,必定能抵挡住那人,可谁知又冲过来第二名刺客,劈出一招极快极刁钻的刀法,将我们的防御一下子就击破了。” 说着拔出刀来,演示了一招在平地间凫掠而起的攻袭手法,“就是这样。” 接着又道:“头一名刺客杀了郝将军之后,就好像突然没什么力气了,属下听她喊了声‘速战速决’,声音听上去像是个女子。” 另一名护卫也认同了这个说法,又补充道:“那晚下着暴雨,衣衫尽湿,属下瞧着伤王大人的那名刺客,身形看上去,也像个女子……” 陆澂良久沉默,末了,摒退诸人,兀自静思不语。 如此说来…… 那晚在子云草庐围攻他们的,当真,竟……是祈素教? 神策军的人,将四周的街巷严密地控防起来。 陆澂重新上马,听了神策军统领回禀的一些事宜,又返回到阿渺的车前,踯躅半晌,隔着帘子问道: “殿下,可好些了?” 阿渺清了下喉咙,与霜华交换了个眼色、确认声音听不出破绽,缓缓开口道:“我没事了。” 陆澂挽着马缰,斟酌道:“刺客在逃,眼下京城并不安全。殿下若不介意,可先随我回府。” 阿渺摁着帘角,沉默了会儿。 “我还是回豫王府吧。” 她声音轻微,“还是……不要麻烦你的好……” 陆澂握着缰绳的手指紧紧攥起,想起之前在慈恩寺对她说过的话,心口刺痛,隔了许久,方才吐出声来: “可我有话,想对殿下说。” 他语气低微,胸中像是滚着烙铁,抬眼盯着垂落的车帘,等待着。 阿渺明白自己的计策起了作用,不动声色。 太过配合,反倒容易让人起疑。而且既然想要的目的已经达到,那陆澂这边她可以先且放置,将注意力转去更重要的事上…… “我现在心里怕的很,不想去不熟悉的地方。” 她语音低柔,话语间却有一丝不容退让的坚决,“再说,若是去了楚王府,将来只怕……就回不去豫王府了。” 陆澂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静默了片刻,调转马头,吩咐护卫:“送长公主回豫王府。” * 陆澂封闭城门的举动,毫无疑问地在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陆锦霞从府吏处第一时间得知了消息,立刻出动府兵,堵截住欲带神策军搜查外城的陆澂,要他立刻进宫。 陆澂策马行至宫门,远远望见姐姐府中的马车已经等候在此。 锦霞压着声,语气责备:“你明知道父皇最忌讳什么,还偏要擅自做出这种决定,是想等着他给你定罪不成?” 陆澂神色平静,“阿姐不是一直想要玄武营的指挥权吗?” 锦霞不解,“你的意思是?” 陆澂今夜心绪缭乱,实不想再在旁的事上再与姐姐争执,“玄武营虽被压制住,但祈素教的事若不闹大,又如何动得了兵权?” 封城门,当然是为了捉刺客,但……也确实可以借此去下另一步棋。 锦霞渐渐反应过来:“丹阳郡的事,也是你设的局?” 她既惊又诧,望着弟弟的目光中又有一丝喜色,“你这孩子,做事怎么总是无声无息的!” 锦霞甩下车帘,犹豫了一阵,“反正都来了,还是进宫去跟父皇解释一下。我现在就让人去给你姐夫和王歙他们传个话,让他们把中书省收到的急报连夜送进来!这事你既然想闹大,就索性闹起来好了。” 语毕,吩咐了一声,马车辚辚驶入宫门。 作为当朝唯一嫡出的公主与皇子,锦霞与陆澂的地位,始终牢牢居于阮氏所出子女之上。 陆元恒宠爱幼子,给了豫王骑马入宫的特权,也就不得不授予锦霞和陆澂同样的权力。姐弟二人的车马一路径直入内,到了承极殿侧,方才各自下车下马,由宫侍迎接着,去了陆元恒此时所在的偏殿。 偏殿之中,夜灯高悬,辉映珠帘金柱,昭显着皇室独有的尊贵堂皇。 陆元恒一袭玄色衣袍,立于铺陈在玉石地砖上的巨大舆图前,正与许落星和张隐锐二人讨论着什么。他如今虽承帝位,却还保持着从前将帅的作风,夙兴夜寐、喜研战局。 见到陆澂姐弟随着内侍官入内,张隐锐连忙上前行礼:“楚王殿下,大公主。” 他因为从龙有功,从玄武营的主将、一路升为了大周朝的辅国将军,位高权重,深得陆元恒信任。而昔日为玄武营谋士的许落星,如今也受封了麓陵县公、领秘书监一职,依旧是陆元恒最为依仗的智囊。 陆元恒侧目瞧见一双儿女,并未搭理,而是转过头,继续与臣子们讨论军情。 他握着用来指点舆图的铜杆,在掌心轻轻敲击着,“朕应下了与北齐的联姻,中原一带战事稍停,如此一来,萧劭必然会放松对南朝的戒备,将重心转到西北的周孝义身上。许卿以为,朕若是想找机会剿灭北齐与安氏,应该选怎样的时机?” -- 第177页 阮贵妃想要北齐的公主,他可以答应。反正萧令露姐妹两个孱弱女子,来到建业,等同于向他送上了两名萧氏的人质,有益无损。而至于萧劭和安锡岳,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八年前让那位五皇子从眼皮下逃脱,实乃大憾,眼下有机会将计就计,引他疏于防备,再一举偷袭,陆元恒必然是不会放过。 许落星在舆图前徘徊片刻,抚着白须,似是迟疑。 “北境形势复杂,权力三分。何时兴兵北上,只怕……” 他抬头朝陆澂的方向看了眼,“还得看柔然人的态度。” 陆元恒循着许落星的视线,终于也朝儿子望了过去,冷冷哼了声,“柔然的公主还没娶到呢,就有胆子关闭九座城门,这要是真娶了,岂不是连朕的宫门也敢擅动?” 锦霞闻言,连忙跪倒: “父皇息怒。父皇有所不知,此次混入京中行刺的人乃是祈素教逆党,楚王谨慎行事,也是唯恐京城生变。” 她朝陆澂的方向微微侧了下头,示意弟弟开口请罪。 进殿之前,她就低声地叮嘱过他,“你待会儿,一定要服软!父亲老了,疑心重,无非就是想确认你心里能敬重他这个父亲。你那般聪明,怎会不知他忌惮什么?” 陆元恒双手交叠,拄着铜杆,目光锐利地望着神色漠然的陆澂,语气讥讽: “怎么,楚王如今对着你的亲生父亲,心里就只有仇恨?是想不通为什么你的父亲,明明知道你费尽心力联姻了柔然,却还迟迟不肯定下你的储君之位,是吗?” 第92章 陆澂依旧没说话。 人不是器物, 有感情,便会生出亲疏之别。 常人饲弄猫狗,都难免会更关注抱抚得多、逗玩得多一些的那只。他自出生到现在, 跟父亲朝夕相对的日子,加在一起、尚不足一年,而豫王,却是从小长在陆元恒身边,由他亲自教导到十几岁的孩子。 谁亲谁疏,不言而喻。 正因为曾亲自牵着那孩子的手、领他蹒跚学步过, 便不会舍得见其跌倒。 也正因为曾对那孩子倾囊相授、悉心教导, 便不会舍得见其失败。 这样的道理,不是显而易见, 明明白白摆在面前的吗? 锦霞用力拉了下陆澂的袍角,“阿澂!” 不到二十五岁的姐姐,发顶的乌发间却已有了一缕银丝, 被刻意盘转压到了髻下,却瞒不过陆澂此时居高临下的视线。 似乎从小到大, 姐弟二人每一次与父亲的相处, 都免不了成为眼前的这种景象。 他斥责, 他们跪。 为求父亲去看一看病中的母亲, 姐姐先跪了,然后又拉他再跪。 为求父亲放过姐姐青梅竹马的裴六郎, 姐姐伏身在地, 他亦跪。 为求让他以世子的身份重返建业城,姐姐又先跪了,然后摁着他的头,狠狠撞到地上…… 他那时, 刚拔了蛊不久,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还好,什么都看不见。 陆澂伸出手,将锦霞从地上拉了起来。 “阿姐请的罪,请错了。” 锦霞惶恐,却再挣不过如今已比自己高出快一头的弟弟,“阿澂!” 陆澂的视线,却越过了宽大的舆图,望向对面神色微沉的陆元恒。 “主上介意的,并不是京城的城门被关,而是关闭城门的这道命令、来自于我。” 他脸色清冷,“主上执掌朝政多年,自然不会不懂,事急从权。只要命令本身是正确的,于国于民皆有益处,那么是何人所下又有什么关系?主上,难道是想要祈素教的人,将当年如何攻入富阳关、杀害齐帝的事实在京城里肆意传扬?” “你……” 陆元恒陡然变色,将手中铜杆朝儿子面门飞砸过去,“放肆!” 陆澂微微侧身,铜杆飞驰掠过,“铛”的一声跌落到地板上,锒锒地滚到一旁。 殿内外的禁卫全被惊动了,迅速地围了过来。 陆元恒抬起了手,似是要下杀令,旁边的张隐锐连忙上前,“主上三思!” 陆元恒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骤然咳喘出声。 他平复着喘息,透过浑浊的视线,盯着如今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儿子。 年轻俊朗、凌然无惧,再也不是……那个昔日里任他喝令、被他动手掌掴却无从躲避的羸弱孩子了…… “主上要杀我吗?” 陆澂神色漠然,与父亲对视着。 元庆二年,许落星曾向陆元恒进言,让他改革吏制,不要一味倚靠门阀,改擢选寒门子弟,培养尽忠于自己和豫王的力量。 但那时,陆元恒为了彻底取萧氏而代之,必须拉拢世家,所以放弃了许落星的建议,觉得将来等你坐稳了帝位、再行改革,也并不算晚。 可惜,他算错了。 而陆澂,赌对了。 陆元恒拉拢世家,必然要授予他们权力,世家握在手里的权势越多,便越不会放弃。那时躲在幕后,运筹帷幄的陆澂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确保所有获得权势的家族,必然都会站到自己的一方。 陆元恒抬起的手,终于缓缓放了下来。 “好……好,你好的很啊!” 自己从前,到底是……轻视了这个孩子! 禁军退了下去,内侍官快步过来,将陆元恒扶到了龙椅上。 -- 第178页 偌大的殿室,气氛凝固到了极点。 一旁的张隐锐和许落星,皆是陆元恒最为倚重的心腹,也是看着陆澂长大的人,尤其张隐锐,见过主上对这孩子的无情与冷酷,也亲眼见证了王夫人自裁时的惨况,明白世子心中郁结、恐一生都难纾解。 而许落星此时的心中,亦是唏嘘。 他素有治世经国之宏愿,辅佐陆元恒一步步走到今日,眼看似乎是已实现了毕生所愿,然而眼下的困境却是他身为谋臣、而始料未及之事。 主上宠爱次子,但那位豫王行事乖张、出身南疆,不为朝臣与世家所接纳。如今大周新建,根基尚且不稳,若是勉强将豫王扶上储君之位、继承大统,那将来必然会引发朝堂动荡。 而殿上这位楚王,有才智,有谋略,论名分出身、亦自是无人质疑,但偏偏……又与主上离心。将来若是由他登基为帝,那从前效忠于陆元恒的这些心腹近臣,说不定会受到打压,失去好不容易博来的权势。 许落星也曾向陆元恒谏言过,让他在世家名门中挑选女子、扩充后宫,以便诞育出更合适的储君人选。但因为宠爱阮贵妃的缘故,陆元恒回绝了这个提议。 他宠爱阮氏。不能给予她皇后之位,已令他愧疚万分,更遑论再立继后、再充后宫? 许落星对此,甚是失望。 当初他选择辅佐陆元恒,看中的是对方的野心与胆色。 却不曾想过,那些野心与胆色的初衷,一开始或许,只是为了让心爱的女子能光明正大地站到他的身旁…… 他暗叹一息,上前行礼谏道: “依臣之见,楚王殿下说的也并没有错。就算是手握兵权之人,亦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只要事情的结果对大局有利,又何必计较施令者是谁?陛下大可不必动怒。” 两相权衡,为大业计,他终究,也更倾向站到楚王的一边。 陆元恒坐在龙椅上,眸色暗沉,良久无语。 这时,侍官入内禀报道: “中书令王歙,有要事请求觐见!” 王歙乃是王迴的长兄,如今算是执掌住了整个中书省,三十来岁的年纪、体型微胖,被宣召后,快步走进殿内。 “陛下!” 王歙拜倒在地,“丹阳郡守急报,玄武营护军长史斩杀典虞都尉,引丹阳两万驻军暴乱!” 说着,将手中急报交予侍官,呈至御前。 南朝每年从南疆征收大量的粮食,供应各地。在陆元恒摄政掌权之前,这种征粮的工作,一直是由玄武营在负责。 后来,朝廷将这一职责转给了太仆寺,由征粮官与典虞都尉,调配南疆的贡粮与其他贡物。而从前负责经手粮草、从中捞取过不少油水的玄武营护军长史等人,嫉恨失去了牟利手段,索性借着在南疆的人脉与影响力,篡改了贡粮帐目,将剩余出来的粮草私下转卖了出去。 如今事情暴露,恐慌之下斩杀了典虞都尉,引发了太仆寺治下的少府兵与玄武营的武力对抗,加之丹阳郡本就是驻军重地,混乱一时越演越烈。 王歙朝陆澂的方向看了眼,见他朝自己做了个微微颌首的示意,遂再度伏地又道: “若只是普通的倒卖贡粮,也便罢了,可被玄武营转卖出去的粮食,因为不敢在大周境内进行交易,竟被低价发去了江州!江州自前朝时起,便落入了祈素教的手中,朝廷几次派兵围剿,折损无数,何其艰难?如此送粮救困,岂不等于与敌人同舟共船、为虎作伥?“ 江州虽是被祈素教占去的一座孤城,但地理位置特殊、易守难攻,朝廷几番想要夺回,尽数铩羽而归。后来陆元恒采取了许落星之计,斩断了江州周围的供粮渠道,企图以断粮围困的方法逼对方投降。 陆元恒将手中急报扔到地上,“反了!” 张隐锐跪地道:“陛下息怒!” 他从前是玄武营的主将,即便如今卸了任,却也感觉难辞其咎,“此事……或许尚有隐情,臣愿亲往丹阳郡,彻查始末。” 王歙道:“此事人证物证俱全!” 顿了顿,“豫王殿下六日前,业已赶去了丹阳郡,也正在亲自彻查这件事……” “豫王?” 陆元恒从主位直起身来,“他这几日不是生病了吗?” 他侧头看了眼内侍官。 一向与瑶华宫走得很近的内侍官,此时眼色游移,哆哆嗦嗦地跪倒了下来。 陆元恒见状明白过来,静默片刻,低低冷笑。 “好,一个个的,都好的很!” 他缓缓靠到椅背上,下旨道:“辅国将军张隐锐,领朕手谕,往丹阳郡平息兵乱,一应涉案人等,悉数押解回京,朕要亲自审问!” 退出了侧殿,锦霞积攒了半晌的担忧与质问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驻足看了眼陆澂: “你刚才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拿祈素教的旧事讥讽父皇?就算你说不来软话,不说话总可以做到吧?” “抱歉。” 陆澂沉默一瞬,望向殿阶下空阔幽暗的庭园,“我今日,心情不太好。” 第93章 护卫领命, 赶了马车,在神策军的保护下,将阿渺等人送回了豫王府。 阿渺回到居所, 先是请来府医为伤者进行医治,又遣出霜华、将马车里藏匿其间的衣物处理掉,一顿忙碌下来,时间已过半夜。 -- 第179页 最后终于得了空闲,她紧闭房门、转入内厢,在榻上坐定, 取出袖间智镜所赠的佛咒, 一页页翻看起来。 夹在最中间的一页纸,色泽与其他纸张稍稍不同, 阿渺将其抽出,凑近火光,显出上面熟悉的字迹来: “已入凉州, 诸事暂安,不必挂念。唯思阿渺, 忧灼难宁。部署之事一旦妥当, 切勿多作滞留, 即刻返回洛阳, 切记切记。” 当初商议计划的时候,萧劭拒绝了阿渺亲手刺杀陆元恒的提议, 要她在安插完必要的人手之后、就立刻脱身返回洛阳。可他到底也了解她, 知道她肯定不愿把所有的任务都留给赵易去做,只能不断地、又是劝说又是威胁地提点着她—— “记住哥哥的话。别让我后悔自己的决定。” “你得真记住了。要是被我发现你没听话,以后便再不会让你出去了。” …… 阿渺看着熟悉的字迹,默念着熟悉的语气, 忍不住地、嘴角微微上扬,却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她当然一直记得哥哥的叮嘱。 可她也是他的妹妹,必定同他一样,哪里有遇到了机会还肯轻易放弃的道理? 阿渺捧着信反复读了几遍,不舍地将信纸凑近胸口,紧贴了一下,然后在烛火上点燃,投入了香炉。 她不会让哥哥失望的。 阿渺凝视着骤然明旺的火光,心底升出一股愈加坚定的信念。 她一定,能做到的! 接下来的几日,豫王所辖的玄武营、被卷进了涉嫌谋逆的大罪之中的消息,在京城里沸沸扬扬地传了开来。 与此同时,霜华也几番带来了楚王府暗中传来的口信,说楚王想见公主一面。阿渺一直忙得无暇顾及,待通过卢康坊安排好了下一步的计划,终于能抽出些时间来应付其他事时,又偏偏赶上了豫王从丹阳郡回了府。 跟她预料的一样,豫王一回府,戎甲都还没脱,就径直来找她兴师问罪。 “听说你在慈恩寺外遇袭了?” 豫王冲进阿渺所在的院落,撞上正闻声出来的她,二话不说就拧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回了厢房。他像是数日不曾休息好,双眼泛着血丝,逼视着阿渺的双眼中尽是戒备与怀疑:“你当时怎么会跟陆澂在一起?” 那日他特意将阿渺拖去楚王府试探陆澂的反应,结果毫无所获。没想到自己刚因为丹阳郡的事、离京几日,一回来倒听说了阿渺跟陆澂搅到一起的传闻! 他此时正因为玄武营之事而头痛心烦,心里面又怀疑整件事皆是楚王算计的手笔,但凡看见跟那人有关联的任何人或物,都恨不得统统毁掉! “我不是答应了要帮你杀他吗?“ 阿渺早有准备,申辩道:“那夜就是想将他引入窄巷,再暗中刺杀,不信你去问神策军的人。” 刺杀的事,豫王已从神策军那里了解过始末。 “那些刺客,明明是祈素教的!” “他们当然得说自己是祈素教的。” 阿渺扭着手腕,感觉到对方力度稍减,便竭力从他的钳制中挣脱出来,靠退到一旁,“不然难道说是我五哥派的?或者说是豫王府派的?那不是给我们找麻烦吗?” 豫王的情绪,总算平复了几分。 “真是……你们做的?” 他眼神阴冷,语气微嘲:“那不也还是没得手吗?” 豫王年纪不大,偏圆的五官脸型又更添了几分稚气的感觉,此时穿着厚重的甲衣,绷出来的阴狠劲儿倒更像是个乱发脾气的倔犟小儿。 “这次只是试一试他身边的护卫。下次动手,就会更有把握些。” 阿渺如今基本摸清楚了豫王的脾气,决定走怀柔路线,唤了霜华过来,帮他卸了甲衣,自己又添了些宁神的熏香道香炉里,拿铜箸拨弄开来。 豫王脱了戎甲,接过霜华递来的巾帕擦了下脸,紧绷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 他半靠到坐榻上,一手扶着榻栏,头微仰着,阖了阖眼,吐出一口浊气,“下次你们打算怎么杀他?” 阿渺心中已有计划,“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打算在春日宴会上动手。” 中原一向有庆祝上巳节的传统,而建业的皇室,还会在上巳之前、举办奢侈风雅的春日宴,以迎季春。阿渺从赵易那边得到消息,程宝华暗中使了些手段,让她所营的红月坊、争取到了今年替太乐署筹办春日宴的一些机会,届时两方配合,必然能让五哥的下一步计划顺利实施。 “春日宴?” 豫王思忖着,“你是打算,让刺客混入宴会上动手?” 阿渺点头,侧身坐到榻沿上,态度诚挚:“到时候,还需要殿下在人员盘查上行些方便。”顿了顿,“另外……也想请殿下帮忙,让我能见一下我的七弟……” 豫王眯眼瞧着她。 眼前少女的这张面孔,长得确实很是动人。一双眼睛水盈盈的,映着对面的人,像是能透进人的心里去…… 他这几日在外奔波,时不时的,都还会想起这张脸来…… 豫王伸出手,捏住阿渺的下颌,“把嘴张开。” 阿渺愣住,盯着他,“为何?” “不是想要我答应帮你吗?” 豫王的指尖微微用力,“那就乖乖听话。” 阿渺迟疑一瞬,缓缓张开了唇。 -- 第180页 豫王掏出一颗药丸,塞入了她的嘴里,“咽下去。” 阿渺尝到一股辛辣之味在口中蔓延,晓得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强忍下了抵挡的本能,由着那颗药丸滑进自己喉间,方才扭身咳嗽起来。 “这……是什么?” “毒药。” 豫王重新倚回到引枕上,“你乖乖把事情办好,我就给你解药。否则一月之后,你必肠穿肚烂而死!” 没有些筹码握在手里,他岂能轻易答应她的要求? 阿渺止住咳嗽,“殿下就这般不信我?” 豫王没说话,抬起手搁到额头上,衣袖挡在了眼前,好半晌,低低说道: “我他娘的谁也不信。” 空气里,弥散着馥郁的宁神熏香气息,莫名让人觉得呼吸发沉。 他遮着眼,想起刚跟母亲搬到建业城的时候,第一次闻到香薰的味道,又是好奇又是欣喜,还蘸了些粉末放进嘴里尝,跟个傻子似的! 在他们南疆,用来熏屋子的都是驱虫蚁的草药,从来都不会,有这样甜软的味道…… 那时,父亲刚刚夺权,初期也曾诛杀铲除过大批的异己,但他亦明白,中原的政权世代依靠门阀支持,想要名正言顺地坐到九五至尊的位置上,必须要拉拢有实力的世家、获得他们的支持。 对于阮氏所出的一双儿女,他采取了最传统的世家教育方式,请最好的老师、学最好的琴棋书画,力图让他们尽快融入到建业的生活方式中,被南朝的高门贵族所接受、甚至尊崇。 女儿阿蘅年纪尚小,学得快些。但豫王住进建业城的时候,已经十岁,早已习惯了南疆的规范准则,喜欢田猎、喜欢纵马,只接受以武力评定高下的标准,弄不来那些文绉绉的诗文客套。所以毫无疑问的,时常会出丑,还会被同龄人暗地耻笑。 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去向母亲倾诉,反而会被斥责不好好珍惜得来不易的机会。 久而久之,心底的委屈渐渐变成了愤怒,行为也越发的叛逆乖张。 他鄙视和痛恨建业的一切人、一切事!更喜欢跟和自己有同样经历的南疆人来往,年纪再大些、开始参与到政务之中时,也会刻意提拔南疆出身的人,认定这些人才是他最可靠的支持。 可丹阳郡发生的事,又证明他的“以为”,并不正确。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谁,值得永远的信任! 他的父亲,不也是这样吗? 仿佛是格外地宠爱着他,用自己表字里的“元”字给他起名,封他做了豫王,后来又把玄武营的指挥权交给了他,还将从前庆国公府的大部分都改建成了豫王府…… 可是…… 陆澂的病一好,不再是从前那个深居简出、每次露一下面就虚弱不堪地告辞离开的病秧子,父亲的态度,就开始起了变化。 任凭阿娘在宫中如何旁敲侧击,也再听不到小时候父亲曾对自己说过的那一句: “为父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 …… 豫王将挡在眼前的衣袖撤了开去,有些语气幽微地开口问道: “你说,人要是想获得权势,是不是就得让自己变得心硬,一丁点儿的私情都不能顾?” 阿渺刚趁着豫王沉默的工夫,把临别时哥哥拿给自己的解毒丸、悄悄取出一颗放到了嘴里,闻言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只得拖长声音装作不解: “唔?” 豫王倒没注意到她的异常,仰躺在榻上,“你们建业的人,不都这样吗?就像我那位大皇姐,昔日的未婚夫全家刚被父皇满门抄斩,她就能带着喜色嫁进程家,半点儿伤心都看不出来……就算是至亲之人,也只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关系吧?” 阿渺咽下了解毒丸,沉默了片刻。 “也许……是吧。” 第94章 春日宴的庆典, 分作了祭祀和夜宴两个部分。 祭祀由皇室主持,而夜宴则将参与人员的圈子扩展开来,除了宗亲显贵, 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员、亦都受邀在内。 是夜,毗邻皇室祭台与银雀湖的清湄园中,早早便悬挂起了无数的灯盏。石栏、廊檐,甚至树枝上,处处璃灯焕彩,流光争辉。 负责承办夜宴的太乐署, 今年另辟蹊径, 将丝竹歌舞的表演散落到园中各处,贵客们沿着池水清渠漫步, 时不时便能见到身姿曼妙的歌舞姬,或挥袖舞于庭园一角的桃树下、或三五结伴抚琴弄萧坐在莲灯照耀的流水前,乐曲徐而不绝, 柔而不妖,别有一番意境与趣味。 按道理, 令露此时的身份并不适合在外抛头露面、也不该收到邀请, 但豫王与阿渺既有了合作的协议, 便让阮贵妃施了些手段, 将姐妹二人都请了来。 阿渺依旧以女官的身份,跟着受邀而来的萧令露, 在园外下了马车。入园之后, 她叮嘱霜华好生看护住令露,自己很快寻了个理由,从更衣的花厅溜了出来,隐蔽着身影, 悄悄行至园东南的一座假山前。 一个身穿外教坊服饰的小歌姬,早已等候在此,抬眼打量了一番阿渺的形容,上前拉了她的手,迅速转身进到了假山的山洞里。 山洞中,有提前预备好的一套教坊歌姬衣裙。 小歌姬帮阿渺换了衣饰,领着她从假山后,一路穿庭过园,走到了一处偏僻的杂物院中。 “师父在里面等您。” -- 第181页 小歌姬低声说了句,手脚轻盈灵活地关上了院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院子里,没有点灯。阿渺借着星月之光,遥遥望见院廊下立着个女子,脸上像是覆着面纱。 她走了过去,试探问道: “宝华姐姐?” 女子也快步走上了前来,末了又顿住,后退一步屈膝行礼,“阿渺公主。” 阿渺心头一震,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 童年时久远而甜糯的记忆,随着这一声“阿渺公主”纷至沓来…… 那时在宫里,也只有身为程贵嫔侄女的宝华,才能用这样的称呼来唤她。 阿渺那时年纪小,觉得宝华生得美丽、用的熏香清甜沁人,也格外地依恋她,整天缠着“宝华姐姐”、“宝华姐姐”的叫,总想要她抱…… 可后来,宝华成了父皇的妃子。 阿渺也再不能叫她宝华姐姐了…… 宝华见到昔日窝在自己怀中撒娇的小女孩,如今已长大成人、亭亭玉立,心中感概亦是万分。 但眼下时间有限,来不及叙旧,只得低声催促道: “公主请随我来!” 她转过身,推开房门,引领着阿渺进入杂间中的一条密道。 “公主不必担心清湄园那边,太乐署那边安排我们红月坊筹办乐宴的部分,我特意将歌舞的场所分散了开来,贵客们游走其间,一时半会儿,谁都不会注意到少了哪些人……” 宝华一面在前带路,一面迅速地交代情况:“五殿下深谋远虑,一早就把所有的人和事都考虑周全了,司隶府的何秀、中军监的张岐,一直被玄武营和陆贼打压,靠着家族关系才保全住了职位。裴长龙是八年前被陆贼抄了家的裴氏远亲,这两年靠着军功被提拔回京城的,但实际上,他实则是被诛的原相国裴修静的私生子,一直想报父仇……” 宝华这些年在风月场所摸爬滚打,将待人处事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加上有了萧劭的谋划,说服起这些原本已有反意的官员,并不太费力。 “我收到五殿下的传话之后,就着手跟这些人建立了来往,也基本算是摸清了他们的态度,今日公主亲自来见,便是给他们吃颗定心丸,确认我不是空口无凭。” 她毕竟身份低微,无法让对方完全信服,所以今日趁着夜宴,将这些人集聚到密室,亲自面见阿渺,彻底打消疑虑。 密道与密室的设计,皆十分巧妙。与官员们会面的暗室,更是藏于一处歌台之下,四面有乐音作掩,半点的风声都走露不出去。 阿渺跟着宝华,弯腰进入窄门,一抬眼,便见四五名官员模样的人,业已等候于此。 司隶府的何秀从前在宫中当过承旨官,见过幼时的阿渺,当即认出了她的容貌,上前惊喜拜倒道: “公主殿下!” 之前从程宝华处听闻五皇子有意招揽之事,虽是动心、却尚存疑虑,如今见到令薇公主亲自前来,便再无怀疑对方诚意的道理! 阿渺连忙将何秀扶了起来。 待对方站稳,她后退了两步,然后郑重跪倒在地,向诸人拜行大礼。 众人皆面露惶色,伏地还礼,“公主万万不可如此!”,“殿下折煞我等!” “诸位大人切莫推让,这个礼,是我代替我五哥所行。” 阿渺依旧跪在地上,直起身来,“昔日周公为求贤才,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今日诸君肯冒性命之险前来相见,我兄长行此谢礼,理所应当!” 几人闻言,俱是感激涕零,垂泪道: “当初迫于陆元恒的武力与威刑,某等无力与之对抗,致使江山易主,愧对先帝,合该受罚才是!” 这几名官员,原本就心念旧主、或与陆氏有仇怨,之前被宝华暗中游说,已是生了归附之心,如今见到阿渺亲自来拜,彻底确信了萧劭的招揽之心,当下各表忠心,誓愿奉北齐为主。 各自拜见完毕,阿渺又携诸人入座,代兄长询问目前建业的政局。 张岐说道:“陆元恒虽是世家出身,但治政上、沿袭了从前的武将作风,偏于严苛,执政之初杀了太多无辜的人,又一味宠爱南疆出身的妾室与次子,导致士族中对他有怨言的人也不在少数。后来,他驱逐诛杀祈素教、又失了底层百姓的民心,可以说朝内朝外的人心,都让他得罪了。” 其余几人亦点头称是,列举了一番陆元恒当政的劣行。 阿渺是萧劭亲自教导过的人,自是不会只听好听的,问道: “陆元恒既然能顺顺利利地坐上那个位子,必然也是有人追随的。如今朝中应该还是有不少人,愿意为他所用吧?” 何秀道: “官员和士族里,大致有两种人,一种是家族不大、胆子小的,之前看不到别的选择,又害怕被陆元恒迫害,就唯唯诺诺地随波逐流了。但如今北齐攻下洛阳,占据住中原旧都,这些人心里肯定会起动摇。而第二种,也就是江左一带稍有名望的世家大族,这些门阀的实力原本就足以与皇室相抗,说实话,只要能保存家族利益,其实并不介意谁坐在那个位子上!陆元恒的原配出身王氏,然后又将女儿许给了程家,基本上,就算是跟整个江左的大家族建立起了姻亲关系。” 裴长龙也附和道:“其实认真说来,如今最需要忌惮的,应该是楚王与大公主那一系。楚王心机深沉,这些年不动声色的,将江左一带有名望的世家大族全都笼络到了他的麾下,然后又订下了与柔然公主的婚事。虽说中原人向来瞧不起柔然蛮夷,但对方的百万大军不容小觑,且以楚王的身份,再娶几位门阀出身的平妻与侧室亦是容易,到时候他一边把控住了江左门阀、一边再手握柔然大军,很难让意志不坚的人生出背叛的胆量。” -- 第182页 其余几人闻言,亦是面露忧色,却不得不表示赞同。 何秀试探问道:“不知公主殿下……有没有试着跟程家联系过?殿下的舅父程芝,从相国之位上退下之后,其子程卓便借着驸马的身份、和楚王的支持,把持住了六部,成了新的文官之首。这层关系,不知五殿下打算如何利用?” 阿渺听懂了他的意思。 若是能说服程卓背叛陆氏,许以利诱、让他站到支持萧劭的一边,那么对于哥哥夺回建业的大计,必定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然而世人不知的是,程卓与他们,有杀母不共戴天之仇。 就算五哥肯考虑,她也决计不会答应! 张岐却与何秀的看法不同,“程卓私欲太重,行事过于狠戾,刚掌权便将几个异母弟弟全都打压去了京外。这样的人,未必适合与我等同路。” 阿渺思忖衡量片刻,决定不将话说得太绝。 “诸位还且放心,不管最后如何应对程氏,他们都不会成为大业之路上的绊脚石。” 众人称善。 阿渺能停留的时间不多,嘱托完萧劭的各项交代,又将赵易等人在京中建立起的暗中联络方式告之,最后再次行礼拜谢,匆匆与诸员辞别。 从密室出来之后,宝华道: “刚才这批人,是名单里最容易说服的几个。如今他们见识了公主的诚意,也算打消疑虑,将来多半是靠得住的。至于名单上其他的官员,有的可以通过刚才那几人去试探口风,剩下的我也会慢慢安排着接洽。” 阿渺相信宝华识人辨人的能力,驻足行礼:“有劳宝华姐姐了!” 宝华扶住阿渺的手肘,望着女孩眉目清泽的模样,语气中有淡淡的喟叹: “公主……是真的长大了。” 第95章 …… 从前那个不知忧愁为何物、窝在榻上抱着布老虎玩过家家的小女孩, 已经成了记忆深处模糊的印象。 就连阿渺自己,也快要记不清那些久远的岁月了…… “姐姐现在,过得可好?” 纵然宝华一直戴着面纱, 额头处的伤疤却没瞒过阿渺的眼睛,还有那沙哑的嗓音,明显是由外伤所致。 宝华沉默了会儿,慢慢抬起手,解下面纱,露出了一张划满刀疤的丑陋面孔。 额头、唇角和下巴处, 皆因疤痕而变得微微扭曲, 只有鼻梁从侧目看,依稀能看出从前的娟秀轮廓。 阿渺心里已有所准备, 却还是忍不住抽了口凉气,“你的脸……” “若非如此,我又怎能重新在京城活下来?” 宝华神色淡然。 “从前年纪小, 以为自己生得美,靠着姿色、就能令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为我做这做那, 极尽恩宠……可却不知, 以美色侍人, 迟早会有色衰爱弛的一日……当初你父皇宠爱我, 不论是赏赐、陪伴,都给予我超越其他所有嫔妃的殊荣, 可大难临头, 他还不是……舍弃了我?褚兴也迷恋过我的容貌,冒着忤逆陆元恒的风险,将我偷偷藏了起来,可时间久了, 再美的脸也会看腻,昔日喜爱的理由不复存在,自然也就不在意了…… 当年五殿下派人将我从渪阳的农庄里救出来,也曾给过我别的选择。但我想要报仇,想要以一个新的身份回到建业,所以这条路,是我自己心甘情愿选的,并不觉得有什么不甘,而且比起从前以色侍人的日子,我更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 她抬起眼,唇畔蕴笑,眼神笃定,“所以,刚才公主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的回答是:很好。” 她过得很好,凭自己本事谋生,不必再倚靠谁、刻意讨好谁。 两人从密道里出来,回到了之前碰面的杂物院中。 阿渺想起今夜的另一桩任务,问宝华道:“五哥最想要招揽的人,是陆元恒身边的第一谋士许落星。姐姐可有与他接触过?” “不曾。” 宝华答道:“那人鲜少与人交际,也断不会出入教坊这样的地方,我们几乎找不到与他接触的机会。不过听说他今日会来春日宴,我打算到时候派人去试探一二。” 阿渺道:“不必了,待会儿我想办法自己去会会他。姐姐身边可有可靠的婢女,对此间的环境特别熟悉?” 宝华点了点头,取下腰间短笛,凑到唇边、吹出几个简短的音符。之前在假山接应过阿渺的小歌姬,很快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小虹是我的徒弟,机灵可靠,之前也曾在集会上见过许落星的模样,公主可将她带在身边,帮忙指认。” 三人在杂物院彼此暂别,小虹领着阿渺回到之前的假山洞,换回了衣裙,又跟她一道回到了清湄园中。 此时大部分的宾客,都开始陆续聚向观礼台的方向,准备观看稍后的祭礼,令露也已先一步被阮贵妃的女官带了过去。 小虹打听清楚之后,领着阿渺,往园子的北端行去。 夜色之中,园中清渠中漂流着盏盏莲灯,曲折萦迂而行,乐坊的歌舞姬莺莺燕燕,穿行花林之间。 路过一处临水的平台前时,阿渺远远抬眼望见一名华服妇人被侍女们簇拥着,正倾着身,握着一个三四岁孩童的手,帮他把一盏花灯放置到水中。 而离母子二人不远的栏畔前,一名身形高挺的男子背对众人而立,仿佛是与人群隔在了繁闹与寂静的两端,令其姿态里的那抹俊逸风流、添了种萧索疏冷的感觉。 -- 第183页 周围随侍的女官率先注意到阿渺的靠近,附耳向锦霞禀报。 锦霞抬起眼,神色稍凝,继而朝阿渺望去,逸出道笑来:“阿渺也来了?” 栏畔前的陆澂,闻声立即转过头来,俊秀的侧颜,在夜色灯彩中影映出精致线条。 阿渺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陆锦霞姐弟,却也无从躲避,只得上前见礼: “霞姐。” 锦霞颔首,又拉了拉儿子的小手,对孩子说道:“哲成,这是你表姑姑,去见个礼吧。” 哲成年纪虽小,但毕竟出身门阀,举止十分得体,有模有样地向阿渺行了个礼,奶声奶气地唤了声:“表姑姑。” 阿渺意识到这孩子就是程卓的儿子,心里一瞬滋味难辨。垂眸间望去,却见哲成的眉眼竟是有几分像萧劭。 她的心,一下子软了几分,不由得慢慢蹲下身,笑了笑,“真乖。” 哲成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哪里知道长辈之间的那些纠葛?只觉得阿渺生得十分好看,又对自己很和气,便立刻就喜欢上了,伸出小手: “姑姑也来陪我放花船吧!” 锦霞拍了下儿子的手,责备道:“姑姑来赴宴的,不是来陪你瞎闹的。” 哲成捂着手背,撅了撅嘴,却到底不敢违逆母亲,垂着小脑袋不再说话。 阿渺也不想久留,保持着蹲身的姿势,顺手从地上捡起两片落叶,在指间折转: “姑姑送个叶子船给你吧,你要有时间,就帮我放一下。” 说着,飞快地将两片树叶交叉交叠,卷起两头、用细枝穿起,做成一艘头尾高昂的小船,递给了哲成。 这是她从前在天穆山跟着岑大学的小戏法,建业这边的贵族孩子不曾见过,哲成收到这样新奇的礼物,自是高兴的不得了,举在手里“哇”地一声惊叹。 而一旁的锦霞,居高临下地将阿渺的举止尽收眼底,试图从少女纯粹的神情中、看出些许的伪善与刻意,却终究未有所获。 上次慈恩寺外的刺杀之事,锦霞后来听闻了始末,自然也顺藤摸瓜地知道了陆澂去皇寺私会阿渺的事。她又惊又疑,也愈发弄不明白弟弟的心思,前去质问时,却又听他说,王迴在北境受的伤、与萧劭无关…… “王迴到底被谁所废,这件事如今已不重要!” 她那时有些气急,“你在宫里也听到了,父皇有意北伐,这种时候,你若敲定与娜仁公主的婚期、再请旨领军,父皇一定会把京外的兵权交给你!你现在的意思,难道是不想杀萧劭了?” 陆澂神色疏漠,看着姐姐,“北齐魏王既然没有伤过表兄,我又为何还要杀他?就因为我们父亲夺了他家的江山,所以我必须继承父愿、杀光萧氏所有的人吗?” 锦霞气得说不出话来。 盛怒之下,又很难不将恨意转到阿渺的身上。 一定,一定是那丫头对阿澂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才让明明在对付北齐之事上态度坚决的他改变了主意! 可那日在临湖茶亭之中,她偏又是一派全然无意与阿澂接触的模样! 到底是这丫头太擅于伪装……还是阿澂对她的执念、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预判? 这时,一名穿着绛紫官袍的男子,在侍从的护卫下走了过来。 远远瞧见这边情形,他快步走上前,将哲成一把抱了起来。 阿渺也站起了身来。 八年多未见,眼前的男子比记忆中的少年成熟了许多,衣冠华贵、留着短髭,瞥向阿渺的目光中抑着一抹戒备。 程卓移开视线,对怀中的儿子笑了笑,“在干嘛呢?” “阿娘带我放花灯。” 哲成被父亲高高抱起,小脸上洋溢着喜悦与自豪,唧唧呱呱地讲起做灯放灯的事,又扭头望向阿渺,“姑姑还会用叶子做船,好厉害……” 说话间,这才发现刚刚拿在手里的叶子船、因为被父亲猛然抱起而失手落到了地上,伸着小手想去捡,无奈却被程卓抱得紧紧的。 程卓这时,终于再度看向了阿渺,颌了下首,语气紧绷而客套:“既然回了建业,有空还是去程府看看祖母吧。毕竟血脉相连,她老人家,一直记挂着你跟阿劭。” 阿渺盯着程卓,唇线紧抿,没说话。 是啊,毕竟血脉相连。 此时她望着程卓,方才意识到为何哲成的眉眼会长得像五哥。 因为那孩子跟他父亲一样…… 都有几分像阿娘呢…… “大表兄有心了。” 好半晌,阿渺弯出一道笑来,“我有时间就去。” 程卓又点了下头,转身对锦霞道:“宗正寺那边还在等你去检查祭筵,现在就过去吧?” 他有些快要掩饰不住地想要尽快离开。 阿渺长得,其实并不像姑母。 可不知为何,程卓看到她,脑海中便不由得浮出了那张被自己极力想要遗忘的面容…… 那个温柔慈爱、曾给过幼年丧母的他无尽抚慰,那个直到最后一刻,都还一直信任着他的女子…… 当年被他派出去行刺的家奴,消失无踪,但萧劭,也再没有返回过建业城。程卓在惶惶焦虑之中,迎娶了陆元恒唯一的嫡女,又最终得知了萧劭北上沂州的消息。 知晓萧劭与阿渺没死的一瞬,他的心里,其实是有过释然的。父亲与陆元恒的结盟已成定局,自己也已经娶到了陆锦霞,萧劭死与不死、便不再那么重要。若是姑母也还活着,那一直折磨他内心的罪孽感便会减轻一些,噩梦就会少一些。 -- 第184页 然而事与愿违,密探从沂州传来了讯息,确认姑母死在了离开建业的途中。 萧劭虽然一直没有将凶手是谁公之于众,但程卓却有种近乎直觉的确信,姑母的死,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这种良心上的折磨与负疚感,陪伴着他这些年一步步登上权力的顶峰,始终不曾消亡。 而这样的痛苦,又偏偏不能说与任何人听…… 见到阿渺的一刻,程卓攥着一念的侥幸、期冀着能从她眼中看出些什么意料之外的神情。 或许,姑母的死跟自己其实并无关系?又或许,那两个家奴最后不忍心下手,所以隐姓埋名地逃离了建业? 然而阿渺的目光,没能让他如愿。 那般深重的恨意,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的…… 锦霞意识到丈夫急切离开的异样,却没反驳。她毕竟,也不愿弟弟再跟阿渺有什么纠缠。 她跟上了他,曳地的缎绣长裙,随着转身的动作而波光流动、逶迤翩跹,掠过弟弟的身前时,顿住脚步,语气中带着些许警示的意味,“阿澂。” 陆澂却没有理会,垂了垂眼,“阿姐先去祭筵那边吧。” 第96章 锦霞暗咬唇角。 私下里, 姐弟二人已经数次剑拔弩张地对峙过了。 该说的话已经说了,该用的威胁也已经用了,甚至为了确认他或许只是被萧令薇的姿容所蛊惑、连往他身边强塞女人的事都试过…… 可最后, 还是强拗不过他。 他明明,是个聪明到极点的孩子啊!怎么就偏偏看不明白呢? 锦霞无奈跟上程卓,让乳娘将哲成抱去了一旁,低声询问丈夫道: “豫王和萧令露的事,你拿定主意了没?” 程卓点头,“已经安排好了。用的药, 事后最好的医师也查验不出来。” 他瞥了眼锦霞的神情, 有些担心:“怎么,你是犹豫了?” 他们夫妻多年, 虽无感情基础,但在大事上却一向配合得很有默契。 锦霞摇了摇头。 “我不是犹豫此事。我是在想……” 她顿了顿,同样揣度地观察着丈夫的反应, “能不能用这样的法子,也毁了萧令薇。” 比起豫王与北齐的联姻, 她现在更担心的, 是弟弟陆澂对萧令薇的态度。 但阿渺毕竟跟令露不同, 是丈夫的亲表妹, 她多少还是得顾及一下他的反应。 然而程卓此时,本就对阿渺动了杀心, 却没想到妻子倒先一步提了出来。 他脚步微缓, 侧首看了眼锦霞,宠溺一笑: “只要是你想做的事,为夫但无不从。” 临水的池畔,阿渺蹲着身, 将刚才哲成掉落的叶子船捡了起来。 她的心情,也因蓦然见到程卓而坏到了极点,低头修整了半天小船的枝条,确认自己的情绪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方才慢慢站起身来。 而陆澂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两人视线,倏然撞到了一处。 自慈恩寺一别之后,陆澂便几番传信求见阿渺,阿渺猜测到他的意图,反倒并不着急回应。 那夜伪装成祈素教行刺之后,从他的反应来看,她的目的已经达成。所以陆澂作为棋盘上一颗棋子的位置、也基本确定了下来,并不需要她再多触碰。今晚虽有打算想跟他见上一面,但排在他之前的、还有别的几件事,感觉优先级别应该高出许多…… 但眼下,他一个人留了下来,这样目光定定地站在自己面前,阿渺倒也……没法不搭理。 她举了举手里的叶子船,对陆澂浅浅绽笑: “想去放船吗?” 阿渺走到池水旁,意识到奉蜡烛的婢女已经跟着锦霞离去,便折去廊壁前摘了几朵迎春花,放到船上,代替了烛火。 她蹲下身,撩起衣袖,将船放进水里。波影粼粼间,小船被涟漪击打着紧靠在岸边打旋,不肯离去。 陆澂跟了过来,倾下身,将船朝前轻轻一推,暗催内力将波纹反击而出。 载着花朵的小船晃晃悠悠的,终于顺遂而去。 阿渺突然惊呼了声,“呀,我忘许愿了。” 陆澂垂在水中的手微微一滞,紧接着便倾身想将船捞回来。 “小心!” 阿渺拉住他的手臂,将浸湿的衣袖“抢救”出来。 “你怎么……” 她低头拧了下袖子上的水,侧目看了他一眼,眸中有淡淡揶揄,“大不了我再做一只就好了,你难不成,还想踩进水里把它追回来啊?” 她站起身,从小虹那儿接过锦帕,帮陆澂擦了擦衣袖,又见他手也浸湿了水,便顺手拭了下,继而意识不太妥,将帕子塞到他手里,“你……自己擦吧。” 陆澂握过锦帕,怔然擦着手,手臂上残留着刚才被她拉住的触觉,掌心处还有被她轻拭时的柔软……清晰的,盖过了其他一切感官。 阿渺这时,又已经做好了另一只叶子船,放了花朵进去,重新蹲到池边,将船放进了水中。 她双手交握,垂目许愿。 可小船再度被困在了涟漪之中,不肯远去。 陆澂将锦帕递还给侍女,走到渠畔,想要倾身再度用内力将船送走,却被阿渺拦了下来。 “算了。” 她站直身,望着清渠尽头的花灯焕彩、点点流光,“原本也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 -- 第185页 陆澂听着女孩语气中的颓然与失落,很想问一问她、她到底许了怎样的心愿,却到底没好开口。默立片刻,他轻声问道:“我让人给殿下传信,殿下为何……不肯见我?” 阿渺在心里回顾了一下前情,侧头抬眼,看了他一瞬,又移开了视线。 “你上次,都说你要找我五哥报仇了,我还见你做什么?我若替我哥哥辩解,你定要觉得我满嘴谎言,我若不辩解,任由着你将罪名扣在我哥哥身上,那又……有什么必要再跟你继续做朋友?” 顿了顿,又道: “其实,到底是我妄想了。就算没有你误会我哥哥的事,你跟我……也是做不了朋友的。你如今,是这建业城的少主人,而我,只是个身份让人猜忌的过客,刚才就连我表兄见到我、都一副想要避开的模样……若你避嫌、不理会我,我心里,也是能明白的……” 陆澂的心,宛如被油煎火熬一般。 他想要告诉她,他才是有妄念的那个人! 怕被她嫌弃,怕被她避之不及…… 就算他必然要向萧劭寻仇,他也断不会将那样的仇怨加诸到她的身上!他只是怕,怕她会不原谅自己、跟他彻底地成为仇人…… 但如今,就连那样的事也不会发生了。他知道了当日刺杀王迴的其实是祈素教,派去凉州的暗探与刺客也已经召了回来,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障碍,不再有什么是他所畏惧的了。 “是我错了。” 陆澂望着阿渺,“北境的事,是我误会了魏王。那日在慈恩寺让殿下伤心,也全是我的错。” 夜色中,他双眸漆黑,映着湖光熠熠的光采,郑重而专注地凝视着她。 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即使是心不在焉的阿渺,也不禁有些微微窘迫起来。 “什么叫让我伤心……我哪里伤心了?” 她垂低眼,捡起掉落地上的一条迎春花枝,扯着上面的花叶,一片片抛入水中。 池面倒映着的男子俊颜,因为沾染了点点花叶,显出一抹异样的妖娆。 他却恍然不觉,目光依旧凝濯在身畔的女孩身上…… 阿渺莫名有些烦躁起来,一把撸下花枝上的花叶,尽数洒进水里,击碎了倒影。 “你……” “我……” 两人几乎同时开了口。 阿渺道:“你不是想见我吗?有事就先说吧。” 陆澂的心,冷静了下来。 “殿下最好,尽快离开建业。” “为何?” “因为我父亲,打算对北齐出兵。” 他语气中有压抑的艰难,“什么时候出兵暂且不知,但殿下最好尽快离开。” 阿渺移目望向对岸的暗影处,心中思绪万千。 五哥曾经推断过,联姻之事、也可能是陆元恒的算计,看来果真不假! 那现在他们的计划,必须加快速度了…… 阿渺想起陆澂这颗棋子的主要用途,决定顺势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我走了……那我二姐怎么办?还有我祖母、六哥、七弟、从洛阳一起跟来的那些人……我总不能,让他们留在这里……” 陆澂对她有愧疚之情,却未必肯帮她送走所有的人。她因此早有准备,等他一旦拒绝,便会将交易的筹码亮出来。 然而陆澂的回答,却令她始料未及。 “我会送他们离开的。”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殿下想要送走的所有人,我会让他们安全离开。” 阿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看着陆澂,眼中的惊诧再非假装。 她想过他会帮,但绝对没想到,在自己没有许诺任何好处之前,他就会愿意帮到这样的程度。 “你……” 她动了动唇,逸到嘴边的问题又退了回去,末了,道:“你就不怕触怒你父亲?” 陆澂摇头,面部的线条微微有些绷紧。 “那你姐姐,会同意你这样做?” 他们姐弟一向同气连枝,陆澂若是动用部属,必是瞒不住陆锦霞…… “这些事,殿下不必操心。” 陆澂缓缓道:“我敬重阿姐,却不至于唯命是从。既许诺,必然守约。” “那你姐夫呢?” 姐夫? 陆澂心中微惑,看向阿渺。 他自己并不将程卓判定为任何阻碍,但阿渺语气与眼神中刹那的情绪,却仿佛有种比芥蒂更深层的戒备与忌惮…… 两人的目光,触到一处,彼此静默了片刻。 阿渺恍然领悟到了什么,垂眸颌首,“也没什么,我就……怕给你添麻烦。” 她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差点泄露出了真实的情绪,掩饰似的转过身,往观礼台的方向望了眼,“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拿不了主意,我得……找我二姐商量一下。” 她拎裙上了露台,沿着渠岸,朝园子的北面缓缓而行。 陆澂跟了过去。 随行的侍卫因为了解楚王殿下的习惯,全都远远地跟在了后面,也同时将阿渺的侍女阻隔了开来,沿岸的临水石径上,只有两个人一前一后缓步相随的身影。 阿渺此时的心思,依旧有些紊乱。 按理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比她原先期待的更加顺利。可因为如此,反倒让她有些无法心安。 -- 第186页 身后的那个男子,是五哥从小就称赞过甚有才智的人…… 之前会见朝官,众人也皆言他心思深沉、不容小觑。就连自己从前跟他交手,不也因为他攻心的阴险招式而吃过亏吗? 可为什么…… 她竟然……又会觉得他其实挺傻的呢? 就好像,这么多年,其实什么都没有变,还是那个说话结巴、不敢正眼看她的小胖子,换进了一副漂亮的躯壳里,话还是很少,要么不怎么敢看她,要么……就是看得傻傻的…… 阿渺垂下眼,望着地面上一前一后的两道影子。 光,从后面的露台处投映过来。他的影子,堪堪落在了自己的脚边。 小时候,宫里的人常说,影子里有人的魂魄,若是被旁人踩了,魂就会被那人收走。因此孩子们打闹嬉戏,便会故意追逐着去踩彼此的影子,被踩到的那个人,就得受罚当对方的“奴隶”。阿渺那时年纪最小,却动作灵活,谁也踩不着她,好几次,还收了六哥和小顺郡王当奴隶…… 她不自觉地抬了下嘴角,步履朝身侧挪了挪,翩然的裙角掠过地上的那道人影,像是踩到了他的头上。 一下,又是一下…… 那人的影子,仿佛怔了怔,却没移动位置,依旧保持着之前的步速,固执地停在了她的脚边。 还真的……跟从前一样傻呀…… 阿渺抬起眼,望向远处灯火耀目的观礼台,想起之前想问、却没问出口的那个问题。 心境,一瞬空白。 第97章 两人从渠畔的小径上了大路, 经过一座山石交叠而成的石林,来到一处道路相交的叉口。 另一端的花林小径上,几名衣饰华贵的妇人在宫人的引领下、走了过来, 远远瞧见陆澂,连忙上前拜见。 为首的妇人是礼部李侍中的夫人,出身崔氏,余下几人,也多是与崔氏有亲眷关系之人。崔家与陆澂母亲所出的王家,祖上屡次通婚, 如今各自的族长亦是表亲, 平日便有来往。只是这位李侍中,是在陆元恒掌权之后、才得以擢升高位, 是以崔夫人从前并未有机会见过阿渺,视线扫过她时,见其身着女官服饰、却生得姿貌绝伦, 又几乎是与楚王并肩而行,当即便生出了几分揣度与忌惮, 不着痕迹地瞪了她一眼。 要知道, 京都世家为了将女儿送入楚王府, 暗地里可是费尽了心力, 哪怕是陆澂与柔然公主定亲的消息坐实之后,各府的热情也是丝毫不减。 柔然人毕竟是外族, 将来就算做了楚王的正妻, 也断然是不会有机会诞下嗣子的,自家的女儿刚送去时即使做小,将来未必没有被扶正的机会。更何况,日后楚王身边的那个位置, 可是人上之人的尊贵! 崔夫人自然也动过这样的念头,还曾想办法求到了陆锦霞的面前,但对方迟迟并不表态,今夜运气倒好,竟让她直接撞到了楚王本人! 崔氏行完礼,退到一边,转身招呼自己的两个女儿上前拜见楚王。两个李家的小女郎,今夜第一次见到楚王本人,见其竟如画中人般的俊美耀眼,禁不住女儿心怦怦直跳,含羞抿笑地上前见礼。旁边的几位夫人见状,也不甘示弱,有女儿在场的立刻推了出来,若不在场、去了别处游玩,也赶紧让侍女去寻回来! 眨眼的工夫,陆澂的周围,就被莺莺燕燕地围了个严实。 楚王府跟来的亲卫了解主人的习惯,遥遥望见陆澂的面色冷了下来,便立刻调遣护卫,从后面移了上来。 之前被护卫阻隔开来的小虹,此时也终于有机会回到阿渺的身边。 阿渺正愁被簇拥而来的女眷们各种打量、明盯暗瞪,见到小虹过来,便顺势退去了她身边。 小虹凑近阿渺耳边:“奴婢刚看到许落星走过去。” 阿渺激动起来,“在哪儿?” 小虹朝着水池对岸的方向看了眼。 阿渺扭头查看了一下局势,趁着护卫们正专心应付那群莺莺燕燕,拉了把小虹:“走!” 两人退入花林之间,迅速走上连通两岸的石桥,朝许落星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不出多时,便看清前面的花径上有几名官员模样的男子缓步而行,当前的一人,正是阿渺幼时曾在玄武营见过的张隐锐。 小虹凑近禀道:“后面那个白须老者,就是许落星。” 阿渺睁大些眼,视线紧紧跟随。 对方身边有武将,并不好应付…… 阿渺思忖一瞬,想起刚才陆澂被女眷们包围的场景,灵机一动,对小虹吩咐道:“你去找几名教坊的姑娘,人越多越好,想办法把那队人冲散。” 小虹听懂了她的意思,迅速离去,不多时,引着七八名抱琴起舞的教坊歌姬,窈窈窕窕地朝张隐锐等人走了过去。 今晚歌舞的形式别致,园中各处皆有节目,张隐锐等人被突如其来的舞姬们绕住,倒也不疑有它,且他们大多都是武将出身,行事并不拘束,被活泼貌美的女孩子献殷情,也乐得周旋一二。 唯独一向爱清静的许落星,对这等事完全不感兴趣,不自觉地就拉开了些距离,很快,便被独自阻隔在了最后边。 他皱着眉头,刚负手踯躅绕过拐角的花坛,却被一道倏然闪出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许先生请留步。” 阿渺压着声音,“晚辈承蒙映月先生嘱托,特来拜见。” -- 第187页 说完,也不等对方表态,拉着他进了一旁的花林间。 许落星大概不是第一次被映月派来的人骚扰,倒也配合,被阿渺拽到了远离人群与路径的花林深处,方才甩开手,语气不耐地问道:“兄长又有何事?” 花林深处阴暗寂静,枝叶间透入的斑驳夜光影影绰绰。 “刚才唐突了,还请先生莫怪。” 阿渺行礼致歉,同时决定暂且不表明身份,只道:“映月先生问,上次他信中所提、让前辈考虑转投北齐魏王麾下之事,不知前辈……有否改变主意?” 许落星彻底沉下脸来。 “此事我早已明言,绝不会予以考虑!何故又来追问?难不成是萧劭掳劫了兄长,逼迫他如此?” 以映月先生的本事,许落星倒不担心他真会陷入危险,但这般锲而不舍的态度,也分明不像兄长的行事风格…… 阿渺亦有些气闷。 说实话,她并不愿意哥哥招募许落星。 当年建业宫变之时,许落星是陆元恒身边的第一谋士、没少出谋划策,算是宫变背后的推手人之一。 但萧劭因此却看中了许落星的智谋与才华,愿意摈弃前嫌、诚意招揽。没想到,许落星的态度反倒如此不屑一顾。 “先生觉得陆元恒值得追随吗?背主叛国之人,将来对臣子也有可能飞鸟尽、良弓藏。” 阿渺拦住欲抬脚离去的许落星,“再说先生不是讨厌陆元恒一味宠爱阮氏,公私不分吗?魏王心怀宽广、海纳百川,又有革故鼎新的大志,不正与先生谋定天下的心愿契合吗?” 许落星足下一顿,盯着面前看不太清容貌的少女,目光判研,“你到底是不是青门的弟子?” 阿渺道:“我是什么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陆元恒不是明主,他宠爱的豫王更是个乖张狭隘的恶人,先生想追随着他们实现抱负,并不容易!” “大周还有楚王。” 许落星有些恼怒兄长将自己回信的内容尽数转告了旁人,也不愿再作纠缠,“楚王自幼便才智过人,不输北齐魏王!且他懂得谋略大局,不因私情而障目,联姻柔然便是最好的证明!大周有皇子如此,值得许某追随!你若再纠缠,老夫就唤护卫了!” 说完,越过阿渺,径直离去。 阿渺想再阻拦,却怕真惊动了园中的护卫,只得悻悻作罢。眼下陆元恒有了北伐之心,许落星留在他身边便会是一大助力,要不是答应了五哥,她就该一掌劈了这老头! 她调转头,从来时的方向返回,脚下踩得枯枝噼啪作响。 早知道这人不会容易说服,也做好了无功折返的准备,可他傲气归傲气,怎么也不能贬低五哥吧? 陆澂才智不输五哥? 不因私情而障目? 早知道就该拖着许落星去看一看陆澂被莺莺燕燕包围的靡乱场景! 守在林外的小虹见阿渺走了出来,上前禀道: “师父刚才让人来告,说平城长公主被阮贵妃的人请去了观礼台后面的庭院。” 令露跟着女官进到花厅里时,尚且有些懵然。 堂内并不见阮贵妃的身影,侍者环立的主位上,坐着名身形瘦削的男子,下首处则是一个衣饰精致的男孩,正齐齐抬眼朝她望来。 令露有些不明就里,侧首询问般的看了眼领路的女官。 女官上前行礼,将那男孩牵起身,引到令露面前。 “广陵侯,去跟你二姐见个礼吧。” 令露脑中一道电闪,此刻方才反应过来,低头去瞧那孩子。 萧栾九岁多的年纪,眉眼生得俊俏,颇有几分像六哥萧逸小时候的模样……然而神情却有几分怯怯的,拽着女官衣袖,不肯上前。 他尚在襁褓之中就遭遇了国乱,对眼前这个二姐没有任何的印象,若非贵妃娘娘许诺了给他玩具,他是根本不愿来见的。 主位上的瘦削男子,此时却颤巍巍地站起了身来。 “令露?” 令露抬眼望去,见那男子年纪似乎不大,但面色枯槁、双眼凹陷,抬至胸前的一只手不受控制地上下颤动,显然已是病入膏肓。 她嘴唇翕合,不敢置信,“六……六哥?” 守着萧逸的一名內侍伸出手,将他摁回到座位上,语气带着训诫的意味:“侯爷坐下说话。” 令露怔然片刻,踟蹰着走了过去。 脑海里翻搅着幼时零零碎碎的片段,那个带着男孩子们在御花园扮将军的六哥,讨论起布兵打仗就一脸眉飞色舞的六哥,还有在她跟萧令薇斗嘴时总会帮她多一点的六哥…… 她胸口窒痛,一时又有些怯懦,而萧逸却已再度挣扎起身,几乎是扑到了她的身上,干枯的手指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令露,令露……你能不能跟阮贵妃说说,让她派人再给我送点五石散?你不是马上要嫁给豫王了吗?那你说话,你说话他们会听的!会听的!” 令露双目睁圆,盯着面前喷着酒气、五官扭曲的陌生男人,浑身发抖起来。 她踉跄退步,泪水充盈眼眶,随即捂住嘴,扭头转身就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便跟找来的阿渺撞到了一起。 “怎么了?” 阿渺拦住令露。 令露双眼泛红,抬着下巴盯着阿渺,“是你把六哥和七弟找来的?” -- 第188页 提出要与六哥和七弟见面,是阿渺跟豫王之间达成的约定,令露之前并不知情。而阿渺也没想到,阮贵妃安排让他们见面的时候,自己却又刚好不在令露身边…… “是。我是想……” 她话没说完,便被令露打断:“你想什么?祖母叮嘱过不让我们见他们!你为什么还要特意把他们找来?为什么?” 阿渺已经很久没被令露这样劈头训斥过了,“六哥七弟到底是我们的亲人,哪有来了建业却不相见的道理?” “亲人?什么亲人?他做皇帝的时候,可曾有惦念过我们、想办法派人来找过我们?我不管他受过什么罪,他也不知道我在北疆受过怎样的苦!乱世之中,我们能各自保住性命、各安其份,就足够了,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非得互相牵连!” 令露攘开阿渺,夺门而出。 第98章 阿渺让两名侍女去追令露, 自己将霜华召到近前询问刚才发生的事,一面走进了花厅。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见到六哥的一刹, 阿渺也还是禁不住愣在了原地。 萧逸如今还不满二十岁,可看上去,竟已有了垂暮之态…… 阮氏的女官上前行礼: “娘娘说了,请长公主见完兄弟之后,就立刻兑现承诺。” 见到六哥和七弟的条件,是帮豫王和阮贵妃刺杀陆澂。 阿渺原先开出这样的条件, 为的是引豫王答应帮自己安排人手混入夜宴, 然后再反过来将他出卖,以揭露豫王安插刺客为筹码, 去跟陆澂谈交易。 可没想到的是,陆澂一点儿犹豫都没有的,就答应了帮她送人出京。 如此一来, 她预先准备的这个筹码,竟然还派不上用场了。 “我知道了。” 阿渺对女官说道:“你让我跟六哥七弟单独待一会儿, 我就让人去办。” 女官迟疑了一下, 点了点头, 领着一众侍从退了出去。 萧栾害怕起来, 追了女官几步,转头又盯着阿渺。 阿渺也看着眼前这个怯生生的孩子, 喉间渐有哽意充溢。 小七郎…… 那个幼时一见到她, 就咿咿呀呀、兴奋地舞着小胖手的小婴孩。 如今,也都全变了。 她伸出手,想摸一下萧栾的头,却被他后退避了开来。 “萧令薇?” 坐榻那边的萧逸, 撑着身站了起来,充血的双眼一时眯起、一时又睁大,“你是萧令薇……” 阿渺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上前握住萧逸的手臂,一面扶他坐下,一面按指探查他的脉象。 她不通医术,却也能辨得出,萧逸如今的身体状况,已几乎是油尽灯枯,若不能早些将他带出建业城,只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六哥……” 她盯着萧逸,压低声:“你可愿离开建业?” 萧逸愣了下,随即猛地从阿渺手中抽回胳膊,疯狂地摆动着,“不,不想……” 他蜷起身子,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地抱住头,“我只想服散,只想喝酒,别的一概不想!” 过去的八年多里,有太多的人,怀着各种不同的心思,问过他相似的问题。 可愿离开? 可想杀了陆元恒? 可曾想过去沂州? 每一次,无论他给怎么的回答,结局都是不堪回首的痛苦! 阿渺抬手掩在咬紧的唇瓣上,抵挡着喉间不断涌起的酸意。 她得带他们离开。 她必须,带他们离开! 另一边,令露置气离去,随后被两名侍女追上,开解了几句,劝着她往回走。令露并非任性之人,心中实则伤痛大过愤怒,冷静了片刻后,还是决定回去。 谁知几人转过一处廊角时,却迎面碰到两名宫人,对令露上前行礼道: “贵妃娘娘请长公主前去一叙。” 令露揣测,应是阮氏想问问她与六哥七弟见面之事,虽有些不愿,但也无法拒绝,遂跟着宫人沿回廊去到一处院落之中。 “长公主请稍坐,奴婢去请娘娘过来。” 宫人领令露与侍女入了厅堂内,请辞告退。 室内分内外两厢,装饰典雅、榻几锦陈,青铜鎏金的香炉袅袅生烟。令露经过刚才情绪的大起大落,情绪颇有些低靡,被侍女扶坐到榻上,兀自沉默着。 过得片刻,人似有些困乏,不知不觉间,便靠上了引枕,阖目睡了过去。 待人幽幽转醒之际,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躺在了内厢的床榻上! 令露坐起身来,紧接着便惊叫出声! 她身上衣裳尽除,身侧一个同样不着寸缕的中年男子,正涎着脸对她笑道:“公主醒了?” 令露此时的惶恐,无法用言语形容,一面拉扯毯子裹住身体,一面尖声呵斥: “你是何人?” “出去!出去!” “出去?” 男人的手,搭上了她的肩头,嬉皮笑脸地哄道:“刚才公主可是一刻也舍不得我出去啊……” 令露扭开身,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声音却是染上了哭腔,“放肆!” 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 驸马都尉程卓,领着几名护卫走进内厢,一见屋内光景,喝问道:“祭礼将启,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榻上男子也顾不得还赤着身,滚落到地,跪禀道: -- 第189页 “大人明鉴!卑职原本是要去观礼台的,可路经此处时,被平城长公主的侍女唤了进来,然后……” “然后什么?” 男人道:“然后长公主她让卑职喝酒,卑职人轻言微,不敢不从,便陪着饮了些酒。可后来她又向卑职讨要大周的兵防图,说只要卑职答应,便……便愿陪卑职春宵一度……卑职自是不肯,但不知是不是酒水里被动了手脚,就……就……” 榻上的令露,此时早已面无血色、簌簌直抖,身上异样的痛楚让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霎时连开口的力气都被抽得一干二净。 程卓神色冷峻。 “不知廉耻的东西!” 他吩咐左右,“把郑长史带下去!” 护卫领命上前,将那还在絮絮叨叨辩解的男人拖拽了出去。 程卓抬眼望向面色惨白的令露,冷笑了声: “长公主不辞辛苦,南下建业,为了得到大周的兵防图,牺牲未免也太大了。” * 阿渺从与萧逸兄弟见面的花厅中出来后,整个人的心情沉郁到了极点。 而且眼下来看,六哥和七弟想要离开建业的意愿并不强烈,若不能得到他们主动的配合,要将他们顺利送出京城,怕是不会容易…… 这时,奉命外出找寻令露的霜华,神色惊惶地跑了回来。 “殿下,二公主像是出事了!” 阿渺跟着霜华,匆忙赶去了观礼台西的那处院落。到了门口最早去追令露的两名侍女,此刻躺在门外、不省人事,一名裹着薄毯的中年男子跪在廊下,被几名持刀的侍卫围护着。 屋内程卓听说了阿渺到来的消息,并未阻拦,令人将她放了进去。 厢房之中,尚有一丝残余的熏香与汗味交织的气息。 令露蜷在锦毯之中,面若金纸,身体簌簌直颤,抬眼见到阿渺,万般复杂情绪涌斥心间。 阿渺被眼前的景象震住,饶是对男女之事并不十分了解,却也大致领悟到发生了什么,一面让霜华上前安抚令露,一面转向程卓,厉声质问:“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程卓此刻,也无意再维持表面的客套,“你应该问问平城长公主做了什么?为了得到大周的兵防图,竟然不择手段,灌醉兵部长史、行苟且之事,毫无廉耻可言!” “他胡说!” 令露被霜华抱住,终于有了些许开口的定力,“我根本不知道那人何时入内……只被人引领至此,便昏睡过去,再睁眼时……就……” 她竭力维持着身为帝女的颜面,逼退着眼中泪意,没让自己歇斯底里地喊叫出来。 “是与不是,自有人证物证奉至主上面前分辨。” 程卓截断了令露的话,盯住阿渺,道:“你也知道你的这个姐姐,当年可是为了自己逃生、编排过你死掉的人,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那你又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阿渺听着令露语无伦次的辩白,推断前因后果,前怨旧恨牵扯出的入腑怒意腾然而生,踏前一步道:“真相是什么,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才见过六哥七弟的状况,此刻又目睹姐姐的遭遇,阿渺悲怒交加,恨不得立即就让程卓死在自己面前! 只要一招,甚至只是须臾眨眼的工夫,她就能立刻取了他的性命,为阿娘报仇! 可是…… 若是程卓现在死了,她自己兴许可以顺利逃生,但萧令露、六哥、七弟……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人,却会被牵连受累! 五哥想要布完的局,也只能半途而废…… 她骤感无力,前所未有地觉得沮丧。 程卓被阿渺眼中刹那凌厉的杀气所慑,禁不住后退了一步,亦或许是出于内心隐蔽的负疚感,他有些不再敢看她。 “此事不是你胡言乱语就能化解的。” 他回过神来,召唤侍卫:“把这里所有人,都带去观礼台!” “慢着!” 阿渺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望着程卓:“你真的想让这些事闹得满城皆知吗?要知道,一旦去到你们主上面前,我绝不会替你隐瞒当日暗杀姑母的恶行。” 之前跟陆澂的对话,让她意识到,程卓并没有把自己杀害程贵嫔的事告诉身边亲近之人。想来,当初他全然为自己私利,不顾父亲和家族亲情,心中自知有亏,就算落在陆家人眼中,也不会博到什么好名声。 程卓闻言,脸上浮出了一丝迟疑。 阿渺继续说道:“你费这么大工夫,无非是想破坏豫王跟萧氏的联姻,削弱他的势力。我现在,可以立刻给你一个名正言顺除掉豫王的机会。” “什么机会?” 阿渺沉默了片刻。 纵然万般不想成为程卓的助力,但眼下没有什么比救下令露更重要。 “我这段时间一直留在豫王府,暗中也留意过豫王的举动,知道他今日会派人来夜宴上行刺楚王。” 她目光清澈,缓缓道:“当然,这种行为,也可以被解读成行刺主上。” 程卓执掌门阀多年,当即听懂了阿渺的言下之意,也很快嗅到了其间的契机。 “什么时候?在哪里?” 阿渺道:“你先放我二姐离开,我就告诉你。” 程卓踌躇片刻,继而想起了之前锦霞对自己提的那个请求。 -- 第190页 “好。” 他思忖说道:“不过,你必须留下。” 第99章 祭台两侧, 灯彩光耀,尊华流淌。 白玉石所砌的台阶一侧,是容纳贵客的观礼台, 按照身份的尊卑、由上至下地立满人影。 程卓带着护卫回到了祭台前时,锦霞已换上华丽的外帔与九风珠冠,明艳动人、万众瞩目。 夫妻多年,程卓知道,但凡这样的场合,锦霞都会竭尽所能地压制阮贵妃的风头, 不为自己、而为了她那位早逝的母亲。即便王夫人已去世多年, 但只要人们看到她一双出众的儿女,就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位曾经以美貌而名震京都的女子, 和她的不凡、她的不甘。 程卓走上前,与锦霞低语了几句。 锦霞抬起眼,不着痕迹地扫过祭台的上方。 依照阿渺所说, 祭礼开始的时候,就会有人点燃祭台, 然后趁乱行刺楚王。而这些刺客, 混在了今日入园的工匠之中, 仔细查证, 便能找出豫王暗中放人入园的线索。 锦霞心下存疑,压着声, “你去确认过?” “确认了。” 程卓道:“祭台的香炉中藏有黑火, 工匠的名单也有些问题,只是尚没有时间将人找出来。萧令薇我也已经控制住了,她不敢骗我。” 锦霞盯了他一眼,“我让你做的事……” 程卓点了下头, “你放心。” 这时,观礼台上的女客们,不约而同地朝台侧的一面投去了视线。 楚王府的黑甲护卫,甲胄明锃、英武齐整,无论走到哪里,皆是引人注目的存在,然而与其簇拥的家主相较而言,竟也黯然成了背景。 陆澂面色清冷,拾阶而上,步态沉稳而肃杀。 锦霞走到他面前,审度片刻,低声道:“豫王在祭台动了手脚,一会儿可能有刺客,你见机行事。” 陆澂俊眉微蹙,“阿姐如何得知的?” 锦霞迟疑了一瞬,“你不必管我如何得知,反正留神便是。” 陆澂抬眼看向祭台的位置,在心中判研了一番,觉得疑点甚多。但更让他觉得意外的是,锦霞竟然没有质问他刚才独自滞留在水渠边的事…… 而侧目扫过观礼台,也依旧……不见阿渺的身影。 这时,程卓的一名侍从匆匆而至,凑近他身边,低声禀报着什么。 换作平日,陆澂不会刻意去听旁人的交谈。但眼下他留了心,一旦凝神关注,没有什么声音能逃过他目盲多年所练就的耳力—— “……按大人吩咐的,越阳长公主和豫王……已经送去了……” 陆澂遽然转身。 还在聆听侍从禀报的程卓,被楚王骤然投来的冷锐目光所慑,禁不住面色凝滞。 * 阿渺让人将令露送出了清湄园,自己却被程卓留下的侍卫扣住了。 按照程卓的说法,若是豫王不出现在祭台,那么之后给他定罪的把握就更大,所以作为交换条件,他要求阿渺想办法拖住豫王,让其无法在祭台附近现身。 阿渺原本已做了今夜与豫王和阮贵妃彻底决裂的准备,倒也并不惶恐。 被领入了先前的院落之中,她临窗静坐,默然等待。 屋外的天色漆黑如墨,跟她此刻的心情一样,沉寂到了极点。 不多时,程卓以阿渺的名义派出的侍女,引领着豫王走了进来。 “你找我?” 豫王一身重锦的华袍,挥手示意随行护卫关上门,守去了门口。 因为玄武营牵连到了逆罪案里,朝中对豫王弹劾不断,陆元恒纵然护短,亲自提审涉案人等、明显庇护次子,面对着六部两省源源不绝的上疏,时间长了,亦是心烦。 阮贵妃几番从中斡旋,今夜又特意提点豫王去祭礼的时候要晚一点到,这样便能“偶遇”跟她一同前往的陆元恒,然后顺理成章地跟着父皇一同登阶,受众人礼拜,如此一则在父皇面前博个乖巧孝顺的印象,二则也是向观礼的朝臣表明,豫王依旧是主上最疼爱的皇子。 因此豫王没有提早前往观礼台,而是跟着一群南疆出身的将领在园外水榭玩投壶、打发着时间。 不成想,阿渺却派了人去请他相见。 “不是说了这次万无一失吗?” 豫王自丹阳郡之事后、对部属与周围人的能力和忠心愈加怀疑,预感着阿渺又会找理由推脱,盯着她道:“你最好别是又跟我提什么借口!别忘了没有我的解药,你必死无疑!” 阿渺见完了六哥七弟,又目睹了令露的遭遇,此刻心情坏到了极点,再不想虚以委蛇地应付豫王。程卓让她拖住豫王,她自然也提了要求,首先会有人控制住豫王在外面的护卫,然后,一名会武功的侍女会以奉茶为由入内,找机会打晕豫王。 到那时,她就刚好将计就计,杀了豫王,嫁祸程卓! 屋门处,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阿渺移目望去,却不见奉茶的侍女现身。 而窗角下,一阵熏香的气息淡淡逸出。 阿渺怔然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迅速弹身而起,然而奔至屋门处时,却发现房门已被人从外用铁链锁住。 她抬袖遮住口鼻,心中懊恼不已。 不是没有过防备,可万没想到程卓会故伎重施到自己的身上!他既然要破坏五哥与豫王的结盟,那就不该把自己跟豫王绑到一起才对…… -- 第191页 豫王并不知情,见状跟了过来,正要开口质问,却猛然嗅到少女身上的清甜气息,顿觉头脑一恍,霎时间身体所有的感官都变得迟钝起来。 阿渺的意识,亦有些抽离。 她凝气归谷、用内力抵御着沉沉袭来的疲乏感,转过身,却见豫王面色潮红,抬手拉扯着锦袍前襟,双目黢黑盯着她。 这种香,用在习武和不习武的人身上,状态会有所不同,而中香之人是否有过食髓知味的经验,身体的反应也会不同。 豫王意识混沌,唯一清晰的、且带着一种不可遏抑的强烈感觉,便是骤然自身体某处涌进四肢百骸的灼热。 他年纪虽小,却时常出入风月场所,没少见识过焚香用药的手段,此时隐隐约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伸手拽过阿渺,将她的身体紧紧搂住,俯首贴近她的脖颈,声音微喘: “怎么,你是迫不及待要做我的媵妾了?” 阿渺用力将他推开,一面后退躲避,一面摸出萧劭给她的解毒丹。 豫王却再次欺身而至,拧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臂反折到身后。 装着解毒丹的瓷瓶,咣当掉落在地,滚去了一旁。 阿渺再不敢犹豫,左掌聚气、侧挥而出,却不料运气而行的同时,一直被压抑住的毒性也因此窜了上来,身体深处一股躁动不安的力量,不可控制地来势汹汹。 她双腿一软,劈出的掌风掠过豫王的肩头。 豫王常年习武,肩膀吃了阿渺软倒之际的一击,并没有什么损伤,反倒顺势将她揽入怀中,不由分说地拽倒在锦毯之上。 少女的娇躯玲珑,他早已肖想过许久,此时紧握住她手腕,将人摁倒在身下,便再没有退却的道理。 就在这时,屋门发出轰然巨响,一整扇被人从外卸了去,一道人影迅速地疾奔入内! 豫王尚来不及抬头,只觉后颈骨一阵剧痛,顷刻失去了意识。 被他压在了身下的阿渺,领口被撕扯开来,露出雪色的一段肌肤,映衬得面色愈加酡红。 陆澂伸出手、想去扶她,手指却抖得厉害,身体内的血液纠结着冰冷的混乱,连呼吸都凝固住了。 阿渺朝一旁避开,扭过头,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刚才情急之下,她拼着筋脉逆行的风险、再次催动内力,却不料陆澂来得突然,最后关头制住了豫王。她蓄势待发的一击,只好硬逼了回去,一瞬间气血翻涌、喉间腥甜。 “别碰我!” 她意识紊乱,身体发软,却明白若是让陆澂探查了自己的脉象,便会泄露身怀武功的秘密。 陆澂脸色苍白,扯过旁边的锦毯裹到阿渺身上。 “我不碰你。” 他取出一个药盒,倒出两粒药丸,“你把这个吃了。” 阿渺知道他青门弟子的身份,不多怀疑,伸出手接了药,吞入口中。 两个人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少顷,亲卫在房门口禀奏道:“大公主正带人过来,圣上那边也惊动了。” 陆澂见阿渺的气息平复下来,俯身将她抱起,冷声道: “废了他。” 亲卫愣住,视线扫过地上的豫王,惊悟过来,“殿下?” 陆澂面若寒玉,一字字清晰:“我若亲自动手,必取他性命。” 亲卫迟疑片刻,终是横下心来,抽出佩剑,上前拖开昏厥的豫王,猛力刺下。 阿渺被陆澂裹得严严实实,带出了庭院。 她内息渐渐归稳,但意识尚且有些不清,又怕被陆澂觉察到破绽,不敢再催动内力,只得昏昏噩噩地由他抱着。 迈出几道大门之后,迎面像是围堵上一队人,领着的陆锦霞,声音蕴着压抑到极致的怒意: “阿澂,你疯了吗?” 阿渺的头被毯子遮住,脸靠在陆澂的胸前,听见他沉着声、胸腔里堵着寒意,回敬道:“疯的是你。” 锦霞气急的呼吸,紊乱无章。刚才在祭台上,陆澂攥着程卓的侍卫、将其拖下台阶的一幕就已经够难收拾了,眼下再闹出什么来,六部联名也未必压得下去! “父皇就要来了!你把萧令薇先交给我……” “阿姐若想用她来顶罪,就先取了我的项上人头。” “你!” 有护卫疾步奔来,对锦霞低声奏禀了几句。 锦霞惊恐望向陆澂,“你把豫王他……他到底是父皇的儿子!你这样堂而皇之对他下死手、又要带走萧令薇,你让我如何跟父皇解释!” “我告诉你怎么跟他解释。” 陆澂声音冷冽,“八年前,他曾对我说,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是懦弱的下场。今日,我用同样的话,回赠他。” 说完,他绕过锦霞,大步离去。 第100章 阿渺被陆澂带出园外, 送进了一辆马车,由他找来的侍女照顾着,一路回了楚王府。 期间无论是侍女提议请府医过来查看伤势、还是伺奉沐浴更衣, 都被阿渺出言谢绝了,只让留下一套干净衣裙,自己独自在客房之中闭门疗伤。 陆澂给的那两颗药效果甚佳,阿渺稍稍运气游走周身,感觉身体已无大碍,慢慢从坐榻上起身, 走到侍女准备的盥盘前, 取巾梳洗。 双手摁入盘中,十指还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她在天穆山习武长大, 跟孔武有力的男子拆招亦有过身体接触,但她从前不知道的是……当男人处在“那种”状态的时候,竟然会有种比打架更恐怖而强烈的侵略性。 -- 第192页 此时再想到令露之前的遭遇, 阿渺感同身受,恼恨异常, 同时又难受的发慌, 更不想在陌生的地方宽衣沐浴, 绞着巾帕擦洗了一下脸和脖子, 换下了被撕破领口的外裙,坐回到榻沿上, 松开了凌乱的发髻。 这时, 门外传来了侍女们的行礼声:“楚王殿下。” 阿渺抬起眼。 陆澂的身影映到了鲛绡的窗纱上,正低声向侍女们询问着什么,继而转向屋内的方向,抬手轻轻叩了下门。 阿渺迅速地拢过散落的长发, 胡乱地结了根辫子、垂在肩侧,“进来吧。” 陆澂缓缓推开了门。 侍女们随行而入,撤去了盥洗用品和换下的衣物,然后退了出去。 屋内银灯幽幽,光影若水。 阿渺觉得自己应该说些感激的话,却又终是开不了口,末了,垂着眼问道:“你能……送我回城外的兰苑吗?” 或许是银纱笼着灯盏的缘故,她的面色显得异常的白,透着些许的清冷之意。 陆澂的心,也黯了下去。 想着她经历的种种,想着自己的亲人是一切灾祸的推手,他又能说些什么? 沉默了会儿,他开口道:“现在外面的情况有些乱,明日我送你回兰苑。” 祭礼当夜闹出那样的事,又牵扯到令露、豫王和程卓,就算明面上能把真相压下去,但父亲和阮贵妃那边绝不会罢休。他倒不是担心护不了阿渺的周全,只是怕那些流言蜚语、揣测询问,又惹得她伤心。 阿渺垂着头,指尖轻轻抠着榻沿上的缂丝。 她现在最担心的,其实是令露的情况。 回想起送令露离开清湄园的时候,她那么愤恨地望着自己,咬着牙说:“遭这个罪的人原本应该是你!嫁到南朝的人,原本也该是你!要不是因为代替你,要不是因为五哥要跟人结盟,我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萧令薇,你欠我的,一辈子也还不清!” 阿渺的呼吸,有些无力而发涩。 屋内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陆澂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胸间翻搅着的无数话语,无论哪一句,都似乎起不了安慰的作用。 他不敢再提刚才发生的那些事,怕惹她伤心。可他实在,也不大懂得用别的言辞去哄人开心…… 默立了半晌,他转身走去临窗的隔架前,像是迟疑了片刻,打开了摆在最上面的一个盒子。 阿渺还垂眼坐在榻前,想着心事,恍然感觉陆澂走到了近前,正朝自己倾过身来。她条件反射般的缩退了一下,指尖却触到了他放到自己手边的柔软物什,人下意识地移去了目光。 那是一个半旧的布娃娃,梳着发辫,穿着一双绣着蔷薇花的鞋子。 布娃娃的旁边,还有同样半旧的一只布老虎和一只布兔子。 阿渺有些怔住,伸出手,捏了捏那只布老虎,有些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向陆澂,“这些是……” 这些不就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吗? 怎么会……在他这里? 出事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正眼看他。可他,此刻却有些不敢回视她,低声道: “当年,殿下的乳母周娘子留在了玄武营。后来,我将她安置回了老家。她告诉我,公主很喜欢这几件旧物,一定……会舍不得。” 阿渺伸手取过小老虎,垂眸抚摸过它额头上绣得有些歪斜的“王”字。 那是她初学刺绣、嚷着要亲手尝试,结果最后只能哭着找乳娘补救的“杰作”…… “元宝。” 阿渺像小时候那样,把小老虎圈入到怀中,抬起食指戳了戳它的鼻头,嘴角漾出一抹纯纯的笑意,下一刻,眼角却溢出了泪珠,潸然垂落下来。 从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仿佛隔了一生一世般的遥远。 那个窝在榻上玩上一整个下午,只等着乳娘送来冰镇梨膏的小女孩,似乎,已经成了记忆中的另外一个人。 陌生的,有些难以想象。 阿渺抱着元宝,偏过头,藏起了落泪的眼眸。 元宝还是从前的元宝,而她,却变了。 变成了戴着面具、为了达到目的而开始变得不择手段,甚至眼看着亲人遭遇耻辱不堪却选择什么也不做的人…… 从前觉得五哥心狠,然而如今的自己又何尝不是? 若还是从前的那个她,目睹令露那样的遭遇,必是不会想着再与程卓交易,而是不管不顾地杀出一条血路,替家人讨还公道的…… 陆澂望着女孩微微轻颤的肩头,心中有苦涩的痛意层层漾开,令得周身情绪晦暗发冷,整个人空落落的,茫然无力。 他原以为,她能开心一些。 可到底,还是他蠢笨了…… 良久,阿渺平复住情绪,抬了抬濡湿的睫毛。 夜风微拂的纱帐上,映着那道已经看得熟悉的身影。 她动了动唇,语气有些飘忽: “豫王……曾经问我,人要是想获得权势,是不是就得让自己变得心硬,一丁点儿的私情都不能顾。我其实,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人若活成了那样,又有什么意思?可到底,我终究也还是活成了那样…… 我本来,可以早些让你知道,今夜你能有机会除掉豫王的。可我存了私心,觉得若是你们两人暂不相伤,我就或许……能有两处的退路……” -- 第193页 她顿了一顿,声音低幽,“我这人,其实挺坏的。” 陆澂先前便从程卓那里知晓了豫王谋刺的打算,也知道了这件事,阿渺没有告诉自己、却作为交易的条件告诉了程卓。 但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怼呢? 他望着她,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个萧令薇,就算是掉眼泪,也是带着骄傲与倔强的。一双水盈盈的眼睛,努力睁得大大的,以为那样眼泪就不会掉下来,脸颊总不经意地微微鼓起,不像伤心、倒更像是在跟谁怄着气,若是被他看得发窘了,还会凶巴巴地瞪过来一眼…… 在他的心里,她是那样的鲜活明亮,令他仰视,令他可望……而终不可及。 若不是因为他的父亲,她应当,一辈子那样明亮灿烂下去吧? 没有嘎然而止的童年,也没有颠沛流离、苦难恐惧…… “若没有公主,臣八年前就死了。” 陆澂凝望着阿渺的背影。 女孩的发辫有些松散开来,一头乌黑的青丝蓬蓬涨开,像是蔓延纠缠到了他的心上。 “那晚臣……是真心想寻死的。若非听见殿下的声音,臣,早已成了牧马河里的一具尸首。” 他人已站在了水里,刀也握在了手中,却在那时,听见女孩对追赶她的士兵们说:“我是大齐公主萧令薇。” “臣活下去,就是为了保护殿下。从臣踏出河水的那一刻起,臣就只想着……要保护殿下……” 可那时他,没有能力保护她。 打不过掳走他们的人,寻不到迷路山林的她,再后来……更是亲睹自己的父亲毁掉了她的一切…… 时至今日,他以为他能为她做些什么了,却还不是再次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自己的手足伤害? “殿下是臣所认识的最善良之人,而像臣这样,明明有能力早一点断绝祸根、却无所作为的,才是真正的恶人。就算臣死在了豫王手下,也是自作自受,与殿下没有关系。” 阿渺转过头,眸光氤氲地盯着陆澂,心里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层层叠叠地塞住。 她沉默半晌,抬手拭了下眼角未干的泪痕,有些微微窘迫: “所以,你对我这样好,收着我小时候的东西……不计条件地许诺帮我,就是因为……我曾经阴差阳错地救过你吗?” “殿下可还记得对臣说过的话?” 陆澂的目光触到了她的视线,“因为殿下的那些话与善意,臣……想要认认真真地活下去。” 这么多年,无论是痛苦、还是绝望到极限的时候,他都始终记得她说过的话。 这世上,终归是有人能看到他的好。 终归有人,不计身份、外貌、血缘、利益,单纯地,只是觉得他很好而已。 阿渺移开了视线。 她不知他说的“那些话”具体是哪些,可若开口询问的话,又似乎有些尴尬。 “你……别再称臣了。” 她遂转了个话题,“也别再叫我殿下了,不然,你叫我殿下、我也叫你殿下,听起来好生别扭……” 陆澂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换了自称,被阿渺这么一提醒,方才留意过来,亦有些讪然。 阿渺瞅着他呆怔的模样,想起之前被他抱在怀里、听着他口气冷厉地跟陆锦霞说着话,感觉恍若隔世。 明明那一刻她还觉得,自己终于以萧令薇的身份、见识到了陆澂作为青门弟子“无瑕”的那一面。 疏离,冷漠,不择手段。 可一转眼的工夫,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傻傻的小男孩…… 阿渺坐直身,把几个布娃娃和刚才梳发摘下的发簪拢到身侧,挪开了些距离,抬眼道: “你过来坐下说话吧。” 陆澂迟疑了会儿,撩袍缓缓坐下,腰背挺直。 阿渺平静了下来,便开始思索正事。 “之前你说,能帮我把我二姐和六哥他们,都送出建业?” 陆澂颌首,道:“淮南郡的驻军将领大多是我的亲信,从建业到洛阳的行程应该顺遂。” 阿渺没想到,他连出京之后的路途都已经计划过,微微沉默了一瞬,又道: “原本这事我想先跟我二姐商量一下,可今夜出了这样的事,她必是比任何人都更想离开……而且,我六哥的身体,也实在拖不得了。只不过我觉得,我六哥和七弟……可能不会愿意冒这个险。” 陆澂垂首,想起自己亲人加诸于她亲人身上的那些手段,放在膝头的双手不觉有些攥紧: “只要你想带他们走,我必然会把他们都送出去。殿……”顿了下,“你若信得过我,送你们离开之前,我就可以给你六皇兄用些药剂、抑制住他的散瘾。” 阿渺知道青门弟子精通医药,自是不作推辞。 “那多谢你了。” 她抬起手,将鬓边垂落的一缕乱发捋到耳后,又轻声道:“那个,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叫萧令薇就好。” 陆澂失神一瞬。 那个心里唤过无数次的名字在唇齿间轻碾而过,却终又、止了回去。 “除了你的两位兄弟、二公主,以及随行亲卫,”他缓缓问道:“你可还有想带走的人?” 阿渺想了想,“祖母年事已高,怕经不起旅途颠簸。她出身王氏,想来……你父亲是不会为难她的。 顿了顿,又道:“今夜那个……那个欺辱了我姐姐的官员……” -- 第194页 “我会绑他去见二公主的。” 陆澂的声线沉了下来,“还有豫王的事,我也会给你一个交代。” 这一系列的事,看似是程卓所为,但陆澂心里明白,若非有自己姐姐的授意,程卓是不敢这般明目张胆伤害阿渺的。 阿渺摇了摇头,“大家阵营不同,站在你姐姐和姐夫的立场上,对令露和我出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不必为了我们,寒了你亲人的心。” “朝权争斗,亦有底线。你不是也说,人若只为权争而活,又有什么意思?” 陆澂眉眼微垂,摇曳的烛光映照在他高直的鼻梁上、投下一片晦暗的阴影,衬得轮廓优美的侧颜犹如剪影而成的画作。 “权势于我而言,从来都不重要。” 他语气低黯,“若是我早想明白这一点,更果决一些、更随心一些,很多事就不会是如今的样子。” 他想要为母亲报仇、想要弄清楚阮贵妃毒害自己与母亲的真相、想要名正言顺地给阮氏治罪,其实,不止一条路可以走。 早在最初,他们就能直接拿豫王的性命作挟、逼迫阮氏认下罪行,一了百了。 可姐姐想要的不止这些。 她还要声名、要权力,要他以无可指摘的仁君身份成为人上之人。 因为要做到无可指摘,他便不能手足相残、被人诟病,即使明知豫王私底下恶行昭彰,即使第一次看见他在湖亭前对阿渺动手、就忍不住想要取他性命…… 阿渺咀嚼着陆澂的话语,心中似有领悟,想起上次在皇寺听智镜讲述南疆蛊毒之事,斟酌问道: “我听豫王说,你小时候,阮贵妃曾经试过杀你。她是不是……给你用了南疆的蛊毒?” 陆澂沉默一瞬,没有隐瞒:“是。” 阿渺又道:“那你……想杀阮贵妃报仇吗?” 陆澂道:“不为我自己。而是因为她用同样的方法,害了我的母亲。” 阿渺闻言若有所思。 所有的往事,终于可以串联成线:蛊毒,王夫人身亡那夜、陆澂火烧宗祠的疯狂,他变化巨大的相貌,雁云山冉红萝的弟子…… 原来,如此。 一旁的陆澂,亦陷入了沉默。 良久,缓缓开口问道:“你,也想给父母报仇吗?” 阿渺回过神来,斟酌片刻,虚浮地弯了下嘴角,“我若说不想,你会信吗?” 微风鼓起纱帘,轻柔地在两人间拂过。 陆澂垂下眼,看着掠过自己指尖、又转瞬滑落的帘角,寂然半晌,低声道: “那样的事,交给你兄长去做就好。等你回到他身边,务必……别再让自己卷入危险了。” 第101章 翌日, 陆澂依照承诺,派人护送阿渺回到了京城外的兰苑。 霜华被阿渺安排着看护令露、夜宴时先一步离开,是以并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与雪影担忧地苦等了一夜,又见兰苑周围增驻了许多士兵,心中不禁忧心惶惶,此刻见到阿渺归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上前禀报各项状况。 原先被阿渺安排进入春日宴的赵易等人, 在祭台上埋好黑火、便提早撤离了, 卢康坊内接头的店铺、秘道也早一步全部毁掉,没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 至此, 所有涉及到他们和豫王之间关联的证据都不复存在,就算将来豫王或阮贵妃想要报复、或者反咬揭发北齐在建业城的暗桩,也找不到任何相关的人。 除了阿渺和令露。 令露自夜宴归来之后, 一直闭门不出,不肯见人, 也不肯饮食。阿渺亲自端了食盘, 前去劝慰。而眼圈红肿、脸色煞白的令露, 扭过头根本不愿理睬她。 阿渺也明白再如何劝慰也难解此种恨意, 只能平铺直叙道:“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再折磨自己的身体也于事无补。我会想办法尽快送你回洛阳, 走之前, 程卓、还有那个姓郑的长史,我也都会替你杀掉的。” “你不用把话说得这么好听……” 令露终于开了口,嗓音嘶哑:“你我如今都是笼中雀,能杀得了谁?你看着我这样, 心里指不定有多快活呢,何必假惺惺地装慈悲?” 换作从前,姐妹俩少不了又要掐架,可眼下阿渺缄默着,任由着姐姐发泄了一通。 “我怎么想的不重要,旁人怎么想的、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想。你是想从此萎靡不振、一辈子活在这件事的阴影里,还是把错误归结到恶人身上、让他们去承受痛苦与罪责?” 她轻声说道:“你是母后养大的女儿,是我们萧氏最尊贵的公主。你的名分、尊贵、骄傲,不会仅仅因为一个男人的欺辱就变少了。” 令露沉默着,紧绷的面庞线条终于有了一丝回缓。 是啊,她们的背后,是萧氏的大齐。 因为生在了帝王家,她们比别的女子多了倚仗与底气,不必因为这样的事而担心被人诋毁、被人轻视。 可若非生在了帝王家,她们又何至于,卷入这样的磨难与痛苦之中? 令露垂眸攥着被角,一直强抑着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而此时建业城内,新朝之中的局势,也变得愈加波谲云诡起来。 祭宴当晚,因为陆澂的骤然离场,致使祭礼程序被完全打乱,但锦霞不愿失去扳倒豫王的机会,事后让程卓使了些手段,先让人报上了入园名单中的“纰漏”,再“查出”祭台上的黑火,最后引罪到豫王的身上,参奏豫王因丹阳郡之事而生畏罪之心、索性在祭台暗埋黑火,意图杀兄弑父,罪不可恕。 -- 第195页 豫王伤势极重,始终未醒。 当日出手的护卫到底有些忌惮与迟疑,落剑时偏了半寸,没有伤到豫王的根本,反而戳进了大腿根部的要穴,致使其血流不止,一度性命垂危。 阮贵妃悲怒攻心,在陆元恒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申辩豫王受奸人诬陷,求验真凶。 然而豫王受伤之时的所有人证物证,早被锦霞提前一步处理干净。此后程卓堂而皇之地授意刑部,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到豫王暗中勾连的刺客身上,甚至攀扯上了祈素教,让原本对阮氏母子心软的陆元恒也生出了疑窦。 阮氏亦很清楚,这件事多半与北齐的那位长公主脱不了干系。 但自己与萧劭之间的交易、刺杀陆澂的计划,也是万万见不得光的。 所以她没法在明面上向阿渺兴师问罪,暗中派出去的人,又全都被楚王府的府兵截了下来,根本没有靠近兰苑的机会!而京外的玄武营因为卷入了丹阳郡的叛逆罪案,也根本动用不得。 整个南朝的势力,已经显著易见地倾向了陆澂姐弟的一边。 阿渺也明白阮氏和豫王的人不敢名正言顺地找自己麻烦,因此倒也不太忌惮。但陆澂并不知道她与豫王之间的那些牵连,派了暗卫将兰苑守得严严实实的,又动用了兵部的关系、将戍卫兰苑的神策军将领换成了自己的亲信,确保任何有可能伤害到阿渺的势力都无法靠近。 可阿渺自己,却是急切地需要出去。 局势发生了变化,他们的计划必须加快速度。 眼下有了陆澂帮忙送走家人,免去了她的后顾之忧,她和赵易便能再稳下心来筹划刺杀陆元恒和程卓的行动! 并且,她还需要再去一趟皇寺,看看有没有哥哥的回音。还有那个许落星,她也要再试着去说服一次…… 这所有的一切,都促使她必须再进一趟建业城。 阿渺在兰苑陪了祖母几日,待令露状况好转、之前受伤的雪影也完全痊愈了,便特意换了一身随意的装束,带着两名霜华和雪影出门上了马车。 新调来的守将领了陆澂的吩咐,没敢阻拦阿渺,却派人跟了马车,瞧着她们一路驶入了建业外城的西市大街。 阿渺早有准备,最初与赵易筹划从卢康坊搬走时、就已经考虑到了被人跟踪的对策,先是进了西市繁茂东街的一间成衣铺子,选了一大堆衣物,进到最里间的屋子里一一试穿。 雪影和霜华装作在屋内侍奉小姐试衣,用交谈声掩盖住阿渺推窗的动静。阿渺身手伶俐,纵身跃出朝着天井的窗户,戴上帷帽,从一侧的夹道钻了出去。 赵易栖身的地方,在西市的南面的一处酒窖,阿渺按照约定的方式、在窖外的酒楼递了口信,很快,便被人请去了底层的密室。 赵易这几日通过娄显伦、跟兰苑之间也暗通过消息,但涉及到最机密的部分,还是必须面见阿渺亲禀: “末将通过司隶府的何秀和安插在骁骑营里的人,已经将宫城戍卫的情况打听得差不多了。” 他将上次阿渺起草的图纸打开,最初简单的标注,如今已经添加成了完整的布防图,宫阙楼台一应勾画得详实细致。 “戍卫最为薄弱的几个地方,都集中在西南角银安阁的附近。” 赵易指点着图纸上的几个位置,向阿渺解说道:“此处的宫墙两年前塌过角,因为那时陆元恒刚登基,宗正寺的人觉得不太吉利,且宫墙的位置又很偏僻,便索性没有上报,之后也没有怎么修补过。城墙顶上有了塌陷,禁军也没法上去驻守,只巡逻的时候会看上一眼。” 阿渺研究了一下图,思忖道:“他们不怎么担心,也是因为这里的宫墙很高吧?而且外面就是护城河,就算有人打算由此出入,过河倒是小事,要爬上这么高的宫墙却是不可能的……” 陆元恒极少离开皇宫,而他们又需要速战速决,因此行刺的地点也只能选择宫内。 如此一来,如何入宫和如何全身而退,便是最重要的两道难题。 赵易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而且银安阁的位置偏僻,就算从这里潜入宫城,要想往内部移动,必然要经过守卫森严的南长巷口。”他手指在图上划过,“这里驻守着五十名禁军精锐,同时东西侧有两百兵马随时可赶来增援。以我们的人手,根本闯不过去。” 就算闯过去了,陆元恒也一早收到消息躲起来了…… 赵易斟酌谏言道:“为今之计,恐怕还是要动用骁骑营里的人,才有胜算的可能。” “不行。” 阿渺思忖摇头,“骁骑营里的人,日后五哥有用,若是现在就暴露了,不但这步棋全毁了,说不定还会牵连城里其他的暗桩。” 赵易颌首沉默。 阿渺盯着图纸,反复推敲良久。 好不容易来了建业,她不想空手而归!而且就算杀不了陆元恒,除掉几个他身边的重要助力,也能帮五哥减轻将来对敌的压力。 “没法从银安阁进去……但我们可以从银安阁撤离。宫墙这样的高度,我以前,曾经上过一回……” 她拿定了主意,对赵易道:“你且先等我几日。” 两人又交接了一些事宜,阿渺告辞离开。 赵易送她走到酒窖出口的时候,缓下脚步,似有些欲言又止。 “末将听说……” -- 第196页 他迟疑了一瞬,开口问道:“听说二公主出了事。不知她现在……可还好?” 阿渺从小就认识赵易,了解他少言慎行的性格,眼下瞧着他略显浓重的眉眼中有掩饰不住的焦灼与关切,隐隐意识到什么。 说起来,当年五哥住去风闾城的时候,身边就只带着赵易一人,也就是说……其实赵易和令露,算是一起长大的呢…… 阿渺望着赵易,嘴角略带苦涩地抿了下,分不清是为令露感到欣喜、还是伤感…… “赵易哥哥今天没劝我放弃,是因为二姐吗?” 赵易领过萧劭的命令,若有机会行刺、可动手,但万事必以公主的安全为重。所以每次两人讨论刺杀,遇到任何不利的条件,赵易总会力劝阿渺放弃,说什么“将来反正少不了有正面攻城的机会,到时候陆元恒与程卓也逃不了一死”…… 但今日,他却没有劝。 “赵易哥哥跟我一样,也一定要杀了程卓对吧?” “末将……僭越了。” 赵易低垂着头,抱拳行礼,将情绪尽数收敛。 阿渺伸手在他手肘处扶了下。 “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想出法子来的!” 阿渺从原路返回,推窗而入。 为了拖延时间、掩人耳目,她们要了十多套试穿的衣物,眼下被雪影和霜华分类收拾完毕,依旧堆得跟小山似的。 这家成衣铺子并非赵易的据点,阿渺想着试了人家这么多衣裙,最后若是一件都不买,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便挑选了一番,拣了几件轻薄的内衫和胸衣出来,估摸着相对会比较便宜,拿在手里,撩帘出了试衣的房间。 谁知刚出门转出走廊,便撞上了守在外面的楚王殿下。 第102章 阿渺心头一惊, 判研地盯着陆澂: “你……怎么来了?” 陆澂目光掠过阿渺手里的绛纱胸衣,连忙移了视线,低声道:“有事找你。” 店铺的堂内, 此时多出来了七八名神情严肃的男子,挺立有序地站在门口与柜台旁,虽都刻意换成了平民装扮,但一看就知道是楚王府的护卫。 阿渺见他不像是觉察到了自己借屋脱身的秘密,放下心来,一面示意霜华和雪影捧着衣物出来, 一面自己缓步走到柜台前, 把选好的衣物摆了出来: “就买这几件吧。” 店铺老板常年混迹市井,极有眼力, 原就瞧着阿渺气质不俗,而后头来的这位年轻公子更不像凡人,遂十分精明地把价格算高了两倍。 负责付钱的雪影忍不住惊道:“这么贵?” 她们从北齐带来的银两、包括明面上令露的嫁妆, 都被阿渺拿去给了赵易和宝华打点外务,眼下说实话, 手头确实有点紧…… 妇人“哎”了声, “一分钱一分货嘛!你家小娘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的, 肯定也看得出我们店里这些衣物, 做工、用料那都是最上层的!”她拣起最上面那件半透明的绛纱胸衣,摊给雪影看上面的绣纹, “不信你上别家看看, 这种材质的,整个西市也只有我们家有货!” 她扫了眼一旁的陆澂和阿渺,又压声道: “看你家小娘子年岁,应该是订了亲, 出来给自己置办嫁妆吧?不是我自吹自擂啊,这种料子的内衫一穿上,再冷面冷心的郎君,都能让他马上热火起来!” 妇人的声音刻意压低,但却瞒不过阿渺习武多年的耳朵。 一想到身畔的陆澂比自己耳力更好,她禁不住窘红了双颊,绷着脸上前截断道:“不用挑了,全都买了!” 店铺老板喜滋滋地收了雪影递来的银两,把衣物包进盒子,交给了两名侍女。 阿渺戴上帷帽,走出店铺。陆澂也跟了出来。 “有什么事,竟让你亲自来了?” 她抬头问他。 陆澂送她返回兰苑之后,也曾派人来传过口信,譬如因为担心阮氏报复,他早一步让人将阿渺的七弟萧栾从宫里接了出来,送去了妥善安全的地点…… 又譬如,担心姐姐再对阿渺出手,将太后身边的王氏族人尽数理清出了兰苑…… 但一收到她离开兰苑的消息,一颗心无法安宁,还是急匆匆地亲自赶来了。 “送你们回去的安排,部署得差不多了。” 陆澂看了眼阿渺身后、被侍女捧着的衣盒,沉默一瞬,“上巳节那日便可离京。” 上巳节? 那不就只剩五日的时间了? 阿渺缄言不语。 这人做事,怎么这么雷厉风行的呀…… 现在就走的话,她和赵易的计划怎么实施呢? 但若是拒绝的话,又似乎,拿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理由…… 阿渺扭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护卫,问陆澂:“你能先让你的护卫,送我的侍女回去吗?我也有些事,想跟你说。” 陆澂召来亲卫,吩咐了几句,让他们护送雪影和霜华返回兰苑。 阿渺琢磨着说辞,装作闲逛,继续漫无目的地朝街市中心走去。 陆澂也不催促,默默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 这里是建业城最繁闹的地带,也是贩夫商贾最为集中的一处,茶坊酒肆,人声鼎沸,满目缤纷。挤满了行人的大街两侧,接踵摆设着各色货摊,吸引着路人流连驻足、讨价议价,赤着脚的孩童们在货摊间追逐嬉戏,大声地欢笑着。 -- 第197页 阿渺和陆澂今日的衣饰都不算太显眼,但毕竟容貌气质出众,走在一起十分引人注意。所过之处,嘈杂声便会弱上几分,周围男男女女的视线皆不约而同地投过来,一个牵着驴的农妇,甚至因为回头呆望陆澂,将驴拉拽得偏了方向、撞上了旁边卖麻葛衣料的摊位,引得摊主破口大骂。 阿渺隔着帷帽,将那一幕看得清楚,慢慢转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 两人心思各异,彼此都有些沉默,又因环境骤然安静许久,不由得俱放缓了脚步。阿渺佯装浏览着周围的店铺,视线游移,时不时还会在摊铺前驻足片刻,末了,轻声叹道: “建业城里的东西真好。回了北方,就买不到这些了……” 陆澂循着她扭头的方向,扫过那些胭脂水粉,缓缓道:“若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我可以让人提前买好,到时一起送走。” 阿渺摇头,“可若是买衣物的话,不自己亲自试一下,怎知合适不合适?” 陆澂想起她之前在成衣铺子里买的那些内衫,想着店铺老板低声对她说的那些话,不觉呼吸微紧,一时再接不下话去。 阿渺见他缄口不言,心里亦是七上八下。 这种胡诌的说辞,确实是太假了,可还有什么藉口,能让自己理直气壮地拖延留在建业的时间呢?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天空中,不知何时有黑云愈渐聚集,不多时,竟淅淅沥沥地开始下起了雨。 巷子两侧的铺子忙碌起来,伙计们进进出出地搬抬货物,收起摊位、关上窗户。行人和玩耍的孩童们也小跑了起来,加快步速往自己家中的方向奔去。 原本就显得有些清寂的巷子,愈发萧索凋敝起来。 阿渺站到一排屋檐之下,摘下被雨水浸湿的帷帽、拧了拧帷帘,一面抬头望向飘落的细雨。 陆澂跟了过来,看清雨水拂落的方向,便倾转过身、挡住了飘向阿渺的细雨,一双清炤的眼眸与她的目光撞在了一处,人刹那有些怔然。 飘扬的雨雾濡湿了女孩墨黑的发梢,额前的一绺紧贴到了眉边,他想要抬手为她捋一捋,却又惶惶然的,没有勇气。 旁边一个正收拾摊位的年轻妇人,看了几眼细雨里对望着的一对璧人,忍不住抿起嘴角,清了清喉咙招呼道:“哎呀别傻看着了,赶紧进来避避雨,莫让姑娘湿了衣裙!这里的屋檐小,遮不住雨的……” 阿渺瞥了眼陆澂被雨水淋湿的肩头,偏过头静默一瞬,真就转身走进了那妇人的店铺。 这是一家铁器铺子,卖的大多是铁铸的农具等物,挂在四面的墙上,齐整有序。一个铺主模样的年轻男子正从里间的帘子后走出来,怀里抱着个一岁多的男孩,脚下还跟着个稍大一点儿的小女孩。 铺主跟妻子一样的热心,将怀中孩子交给姐姐哄着,自己领着阿渺和陆澂走到柜台后面的一张小桌旁,一面招呼他们坐下,一面收拾了一下桌上凌乱的器物。 阿渺见上面摆着几个铁片组装的动物和人偶,心生好奇,询问道:“这是你自己做的?” 铺主有些不好意思,“瞎做给孩子玩的!做的不好!” 阿渺倒很感兴趣,“我能看看吗?” “当然能,随便看!” 铺主寒暄了几句,挽起衣袖,出门帮妻子抬回摊位的长板和架子,又手脚麻利地在门口支起了挡雨的油布。 妇人先一步忙完,打水洗了手,收拾靠门的矮桌凳,抱过孩子们坐下,见丈夫忙完了回来,又起身给他递巾擦了擦手。 ”这建业城的鬼天气……” 男人低声抱怨着。 妻子安慰道:“早上已经卖了不少,现在得了空,我刚好喂娃们吃饭,反正你在后面打铁,下不下雨都不碍你事。” 男人擦了手,帮她捋了捋淋湿的头发,“我不是怕你来回出摊收摊辛苦嘛!” “有啥辛苦的?不是有你帮忙吗?” 妇人想着旁边还有客人,羞窘地打开男人的手,回后屋里端了饭菜出来,又给阿渺和陆澂倒了茶,自己坐到小凳子上,照顾两个孩子吃饭。男子也扯了个凳子在旁边坐下,帮忙哄着年纪小的那个。 妇人拿手肘支了支丈夫,“这儿有我,你自忙去!” 丈夫腆着脸一笑,“我就想跟你在一处,咋了?” 妇人剜了他一眼,抿起嘴角,“油嘴子。” ……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噼啪地打在油布上,又滴答地落下。 阿渺坐在柜台前的小桌旁,远远望着门口处的一家人,心中翻滚过模糊的念头。 她取过桌上的几个人偶,低头研究了半晌,缓缓轻声问道: “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我们马上就得离开建业?” 陆澂点了点头。 “现在的局势,有些复杂。上巳节,城内外的巡防兵力都会调去西郊,是最好的离京时机。” 豫王重伤,朝中两派分立的局面被彻底打乱,之前他在丹阳郡布下的局也收了网,玄武营难洗叛国罪名,陆元恒再心疼豫王,也没法重罚如今唯一可用的另一个儿子。 表面上看,权势的天平似乎已经完全倒向了陆澂这一边。 但越是这种时候,他身边的人就越容易被卷入到腥风血雨之中,尤其是春日宴上导致了兄弟相伤、姐弟反目的阿渺。 -- 第198页 陆澂很清楚,若不是他在阿姐面前撂下了狠话,阿渺今日踏出兰苑的一刻,就会立刻陷入险境…… 阿渺迟疑问道:“能不能……再让我留下一阵子?” 陆澂抬眼看向她,默然片刻,“为何?” 阿渺没答话,垂眸继续摆弄着人偶。 “你会玩这个吗?” 她一手取过一个人偶,垂眸比对了一番,把它俩放到一处,然后又拿过剩下的两个稍小的人偶,放在旁边。 “你看,这里有一家四口。” 阿渺轻声说道:“这个是父亲,这个是母亲……就跟我们小时候玩过家家的游戏一样。” 她把那个父亲人偶拿起来,递给陆澂,“你来试试?” 陆澂拿着人偶,一脸茫然。 “你不会玩吗?” 阿渺弯起嘴角,把两个孩子的人偶朝他推近了些,教道:“你就把你自己想成这家的父亲,现在回到家,见到了你的两个孩子,然后你就跟他们说话。” “说……什么?” “随便说呀。” 陆澂看了看那两个小人偶,嘴唇翕合,半晌,把父亲人偶朝前凑了凑,硬邦邦说了句:“回来了。” 阿渺忍不住笑道:“哪儿有你这样的呀?” 陆澂把人偶放回到桌上,寒玉般的面庞上泛起淡淡赧色,“我不会玩。” 阿渺取过父亲人偶,想了想,挪到女儿人偶面前,凑近了些,“父亲先抱了抱女儿,摸了摸她的头发,问:‘今天一切可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然后,又说,‘一会儿就让人给你做好吃的’……” 陆澂怔然沉默。 这样的话语,他从未听过自己的父亲说过,也不敢相信能从一个父亲的口中说出来。 世上,真会有如此温和的父亲? 他不知道…… 阿渺将人偶重新交给陆澂,“我帮你跟女儿说完话了,现在你跟儿子来说吧。” 她把男孩的人偶挪了过来。 陆澂依旧言辞艰难,隔了许久,才低声开口:“父亲问儿子,‘功课可有做好?’,然后,又说……又说,‘你要再努力一些’。” 阿渺像是笑叹了声,拿起那个母亲人偶,慢慢凑到了父亲人偶的旁边。 “母亲看不下去了,过来对父亲说,‘你呀,不要一回来就问功课好不好?应该先问孩子今天过得开不开心,知道吗?你想想自己小时候,是希望怎样被父母对待来着?可还记得?’” 她的声音轻而温柔,像是一缕极细极软的丝线,绕上了他的心头。 陆澂静止住,视线落在靠近着的两个人偶身上,意识有些恍惚。 阿渺扭头看他,“怎么不接话?” 陆澂动了动修长的手指,将父亲人偶转向母亲人偶,“父亲对母亲说……他说,‘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的指节,有些微颤,不小心蹭过了她的手背。 那么小的一块肌肤,相触的霎那,竟是将整颗心都牵动得剧烈狂跳……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否则,不会在心里闪过那样荒谬的念头。 他跟她,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如此幼稚而笨拙的,却又这般令他心动神摇地……第一次、竟然……对婚姻生出了由衷的渴望…… 阿渺沉默了会儿,捏着人偶,轻轻动了动。 “母亲听到父亲说的话,心里很开心。她说……” 顿了顿,眉眼微垂,呼吸中有一抹极低的喟叹:“她说,‘柔然的那位公主,真是好福气啊’。” 女孩似叹似喟的气息,如同巨浪一般,拍打上陆澂几近溃塌的心岸。 他扭头望向她,恰逢她也正移目而来,视线触碰的一瞬、又飞快地低下了头。 “我……” 阿渺垂着眸,指尖展着人偶身上卷曲的铁片,“我大概,又说错话了……对吧?” 陆澂怔然凝视着她。 阿渺又道:“其实,上次你能来皇寺见我,我已经……很知足了。能够跟你再做回朋友,得到你的帮助,按理说……我是不该再奢求旁的什么了……” 她顿了片刻,“可我还是舍不得,这么快就要离开了……” 她不知道陆澂对她有没有超乎愧疚之外的情感,但这并不妨碍她自己、用如此的藉口拖延留京的时长。 一个女孩子,放不下心里惦记的人,因此不肯离开,就好似刚才铁匠丈夫的那一句“我就想跟你在一处,咋了”,说得理直气壮,让人挑不出无理之处。 不是吗? 屋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店门口铁匠一家的说笑声起起伏伏,而陆澂却恍若未闻,眼里、心中只有阿渺的容颜、声音,她低垂的睫毛,眼角一点闪烁的水光,唇边一抹略带苦涩的弧度…… 他在恍惚中伸出了微颤的手,抚向宛如梦境中的倩丽侧影,似想以此验证一切并非幻境,可又……舍不得惊扰了哪怕只是幻象的她…… 那个……连偷看上一眼,都会让他觉得自惭形秽的萧令薇。 她怎么可能…… 会心悦他? 第103章 门口处的铁匠起身走了过来, 见阿渺低头展着人偶上的铁片,有些窘迫地说道: “这铁片打得不好!让你见笑了。” “已经很好了,我还从没见过能把铁片打得这么软、这么薄的。” -- 第199页 阿渺抬眼微笑:“能做成这样, 肯定花了不少工夫吧?” 铁匠从她手里接过人偶,“花工夫倒不怕,就是这铁器很难铸得又坚又韧。我试过十来种不同法子调剂,都得不出想要状态,说到底,还是自己手艺不行!” 阿渺想起之前跟赵易讨论的银安阁宫墙之事, 若有所思。 待铁匠离开之后, 她对陆澂说道:“我原本还想着请他给我也做个人偶,就做成你帮我收着的那个布娃娃的模样……可没想到, 铸铁这么麻烦。” 陆澂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望着阿渺清澈的眼神,神色强抑淡然, 取过桌上人偶再细看了一下,开口道:“还好。” 雨势渐渐转弱。 两人起身, 向店主夫妇致谢告辞。 守在外面的护卫匆匆现身, 向陆澂低声禀报了几桩事宜。 阿渺见状道:“你有事就去忙吧。我没什么想买的了, 这就回去了。” 编排完那么丢脸的藉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再继续一直相处下去…… 陆澂道:“我送你。” 阿渺道:“不用了, 你让护卫送我就好。” 陆澂沉默一瞬, “好。” 阿渺纠结了下,又道:“上巳节那天,你能不能……再陪我去一趟皇寺?” 陆澂看着她,“好。” 阿渺垂下眼, “那离京的事……以后再说?” “嗯。” 她心头大石落地,戴上帷帽,敛衽告辞。 回到兰苑,已是傍晚时分。 阿渺换了衣裙,按惯例去探望祖母。 老太后进了些晚膳,正靠在引枕上阖目休息。阿渺询问了侍女几句日常,便乖巧地坐到祖母身边,一面为她捶敲四肢,一面不着痕迹地查看了一下老人的脉象。 太后睁开眼,昏花的视线依稀捕捉到阿渺的轮廓,幽幽问道: “令露她,可好些了?” 阿渺手中的动作微顿了一瞬,随即继续,“好些了。” 为了不让太后担心,她瞒下了令露这几日不来问安的真实原因,只说是染了风寒。 太后沉默了会儿,开口道:“我眼睛虽然看不清了,可心还清楚。” 她毕竟是经历过四代皇朝的人,又在这兰苑里住了近十年,对任何细微的变化都异常敏感。 令露突然病倒,身边服侍的人也被换掉,就连守卫走动的声音也愈发密集起来。 哪里只是染了风寒那般简单? 太后摸索着握住阿渺的手,叹息了一声。 “你们都长大了,不愿意说的事,祖母不会逼你们。就算说了,我这个老妇人,也帮不了什么忙。只是,你们若是受了委屈,心里难过,想找个人撒撒娇、哭上一场,别忘了还有我这个祖母。” 阿渺回握住太后的手,抑着喉间泛起的酸意,“嗯。” 她想不起已有多久,没能跟人说说心里的事了。 静默了片刻,她整肃好情绪,凑近太后,压声道:“祖母,我和二姐可能不久之后就要离京回北方了。” 她略去细节,将陆元恒有意北伐、以及陆澂答应送她们出京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太后的身体状况十分不好,是以阿渺最初考虑到旅途颠簸、不敢冒险,可刚刚查看祖母脉象,又觉得似乎有所好转。 她继续道:“我看陆澂似乎是很有把握,若是能安排妥帖,也许祖母亦能一同出京。”顿了顿,“我自是不敢全信他,只要出了富阳关,便会另外安排人马接应,确保万无一失。” 太后却显然被陆澂相助的事震惊到,隔了半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陆家的男人,当真都是情种。” 阿渺连忙解释道:“他帮我,是因为小时候的情分,并没有别的念头。祖母也知道,他小时候在宫里很受欺负。所以,才会特别记得别人对他的好吧?” 她不是没被男孩喜欢过。 相比起安思远满嘴大胆的情话,陆澂沉默的就像一块石头,哪里看得出有爱慕她的心思? 不是吗? 应该,不是的…… 太后却不踯躅于这样的小儿女情思。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情,总之他动了情,便不能在那个位子上坐得长久。” 她伸手抚了抚阿渺的头发,“祖母虽是一介妇人,但我的夫君是皇帝,儿子是皇帝,孙儿亦是皇帝。就连陆元恒,也是我的侄女婿。这世上,没有人比我看这个位置看得更清楚了。从前陆元恒为了给南疆的女人博取名分地位,不惜谋朝篡位,如今他儿子为了你,连家族的利益也不要了。我倒要留在建业里看看,他陆家还能在这帝京里活多长时日!” 阿渺抬起头,“祖母不走?” 太后摇头。 “你不用担心我,我一把老骨头了,没人会动我。就算将来他们拿我威胁劭儿,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你五哥跟陆家父子不同,他是个清醒的孩子。” 阿渺心里有些滋味难辨,缓缓趴到祖母的锦被上。 过了半天,轻声问道: “祖母,一个人若想坐到那样的位子上,就真的一点儿私情都不能有吗?” “若有,必惹祸端。哪怕一代不显,也会殃及子孙,总之不会长久。” 太后拍着孙女的肩头,“你看陆元恒,但凡他不独宠那个南疆女人,便不至于长子离心、次子离德,若是多纳几个侧室,多几个儿子,如今也不会落得没有选择。生在帝王家,便不能有情。” -- 第200页 阿渺低低地“嗯”了声,“哥哥也说过,喜欢人不好。人生苦短,能畅快恣意的活法何其多,不必自寻烦恼……” 太后颌首,“你得学着你哥哥,活得清醒些、心硬些。等回到北边,彻底安全了,也时不时给陆家那小子写些书信,别让他断了情。否则,反倒是助了他成事,懂吗?你看他姐姐,就是没了裴六郎之后,变得格外清醒。如今再看,陆家最适合坐那位子的,其实是锦霞那丫头……” 阿渺趴在祖母身侧,乖巧地点了点头。 “孙女明白。” 第104章 …… 两日后, 赵易通过往兰苑送菜的杂役、将消息递了进来,按阿渺上次的交代,将宝华约去了西市秘会。 阿渺不敢耽搁, 带着雪影和霜华就准备入城,刚走出自己所居住的院所,却见陆澂在兰苑守将的引领下,从庭园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锦袍,宽纱广袖、白玉发簪,抬眼望见阿渺的一瞬, 缓下脚步, 目光凝濯于她身上片刻,又似有几分局促地微微移向了旁处。 阿渺心头一跳, 上前见礼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们是约了上巳节见面,可现在离上巳明明还有两天的时间…… 陆澂语气淡然,“今日外出巡营, 回京路过兰苑,想起你上次说姑祖母的身体不大好, 便想来探望一下, 顺便送些药材。” 王太后是陆澂母亲的同族姑母, 他来尽些孝心, 倒也不足为奇。 只不过,这个时间点……也太奇怪了吧…… 阿渺回答得也很客气有礼, “祖母刚午睡醒来, 精神正好,你去了刚好陪她说说话。那个……我还有事,就先出去了。” 语毕,敛衽颌首, 领着侍女匆匆离去。 雪影跟着公主行完礼,偷瞟了一眼陆澂的表情,待远离了庭园,斟酌着上前对阿渺低声道: “奴婢瞧着楚王,应是专门来看公主的。” 阿渺步子走得飞快,“他不是去见祖母了吗?” 雪影道:“他刚才一见公主离开,就一脸失落的样子,眼神差点就黏到公主的背影上了,哪像是来看太后的?再说,哪儿有人穿得跟相亲似的去巡视军营?” 这种藉口,也就只有这两位,一个编得出口、一个信以为真吧? 旁边的霜华,忍不住也扑哧笑了声,继而又想到什么,对阿渺说道: “早上有人送了一箱东西过来,箱子上有楚王府的徽记。奴婢打开来看了眼,见都是些西市上廉价的胭脂水粉,以为是谁弄错了,还没来得及去问。殿下可知……是怎么回事?” 阿渺想起那日陆澂陪她在西市漫步,自己佯装浏览、大赞胭脂水粉的情形,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脚下的步子迈得愈发地快了,“没什么回事……宝华姐姐出来一趟不容易,你俩走快些,别误了时间!” 到了西市,阿渺依照之前的方法,避开眼线,去到了跟赵易碰面的酒窖。 有些时日未见的宝华,也易了容貌前来相会。 “上次公主碰面过的那几名官员,这几日都有在暗中奔走,帮忙游说同僚。” 宝华将提前备好的名卷展开,指过上面标注的三省六部、各级官员,禀道:“春日宴之后,豫王重伤、楚王一系又生内乱,让我们的事情进行得比预想的顺利。五殿下名单上的人,如今有七成已签下誓书。” 阿渺闻言大喜,接过名卷仔细查看,又将宝华奉来的誓书逐一收了起来。 赵易问宝华道:“楚王一系的内乱是什么?” “听说楚王当夜就带人封了驸马府,第二天又让王歙亲自锁拿程卓去刑部,后来陆锦霞出面才让事态稍稍平息下来。但程卓手下二十多名的护卫,全部让楚王府的护卫斩杀了。” 宝华将这几日听到的消息讲述一遍,“楚王姐弟如今虽然大权在握,但若是生了嫌隙,朝中支持他们的官员必定会心生动摇、揣度横生。” 阿渺点了点头,“他们越乱,我们才越得益。” 因为春日宴的事,所有外教坊的人也受到了调查和监视,宝华无法出来得太久,汇禀完事宜,便起身告退。 阿渺起身想送,问道: “上巳节那日,姐姐可否想办法帮我把许落星约出来?然后寻一处比较热闹的场所,譬如有丝竹奏乐之类的,再将乐师们单独隔开。” 宝华听她说得详细,“公主可是有什么打算?” 阿渺也不好相瞒,沉默了下,缓缓道:“许落星觉得楚王有明君之质,想要择而辅佐。若是他能断了这种念想,想必,就不会再执迷不悟。” 宝华早已从小虹那里知晓了夜宴上阿渺与陆澂来往之事,再推敲此后诸般事件的因果,心中自是揣测出了大半,闻言颌首道: “我明白了。这事,就交给我来安排吧。” 两人的视线,交汇一瞬。 阿渺做贼心虚,总觉得宝华看自己的眼神里别有深意,不自觉的微微红了脸。 走到了酒窖的天井口下,盖门的缝隙处透出微弱的光亮,她吹灭手中引路的灯盏,纠结了半晌,低声问宝华: “姐姐……如何判定,一个男子是否喜欢自己?” 宝华道:“男人的喜欢分很多种,公主问的,是哪一种?” 阿渺垂下眼,脚尖划着地面。 -- 第201页 “好像……无论我要他做什么,他都能答应,即使会伤害他自己的利益……还会收着我用过的东西很多年,一直记着我喜好……时不时的、总出现在我跟前,但,也从没说过喜欢我……若是这样的话,能算哪一种?” 宝华沉默了会儿,反问道:“那他,让公主为他做过什么?有向公主提过任何、跟他有关的要求吗?” 阿渺陷入思索。 可反反复复、复复反反,却找不出一件这样的事。 好像……自从她以萧令薇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曾对自己提过哪怕一点点的要求…… 每一次,都总是说“好”。 每一次……都像他那日握着人偶时的低柔轻语 ——“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宝华注视着阿渺的神情,半晌,牵唇一笑: “看来公主,不需要知道答案了。” * 上巳节这日,建业城内外俱是一派热闹景象,无论是世家贵族、还是平民百姓,皆按照习俗聚往水边饮宴游春。 富裕人家让仆婢围起帐帘,圈出临水的一方雅地,引水流觞,普通百姓则三五相聚,坐于花树下饮酒谈笑,或领着孩童在岸边泼水嬉戏。间或亦有船舟穿行驶过,船头立着装扮得花团锦簇的少年少女,手执芍药,睇笑嫣然。 陆澂按照约定,一早便到了兰苑,来接阿渺去皇寺。 两人的马车路经河岸,车厢外人声喧闹,阿渺撩开车帘向外张望,忍不住叹道:“好多人啊!” 她今日穿得素净,发髻间只挽一支净白的玉簪,簪头雕着一朵五瓣蔷薇花,而一只羽翼轻薄的金蝶,灵巧地栖在花前。 阳光透过拂卷的车帘洒入,映得旁边男子俊美面容有些影影绰绰。他的目光落在女孩的发簪上,怔然停驻。 前往皇寺的路径,亦毗邻建业城内的镜渠,两侧的楼台阁榭、茶坊酒肆比之外城更为格调高雅,平日出入的大多是京城中高门世家的子弟。 此时河畔已有花开,夹杂于抽芽的柳树之间,随风摇曳。河上有三三两两的舟艇与画舫,像是城中富贵人家的私船,装扮得金翠华丽,伴有笙歌丝竹之声由舱内传出。 阿渺扭头看了眼陆澂,“若是我们也去河边的话,会不会有麻烦?” 这里是内城,来往的人中不乏高阶官员,若是陆澂现身,大概率会被人认出。 他今日特意寻了藉口、避开了宫中的庆典,眼下如果在外走动被发现,难免授人以柄。 但陆澂却摇了摇头,“不麻烦。” 随即出言叫停了马车,伸手去撩车帘。 阿渺沉默了一瞬,抬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等等。” 她取过自己的帷帽,递给陆澂,“你把这个戴上吧。” 见他寂然不动,径直直身凑到他近前,把帽子扣到了他头上。 “虽然不麻烦,但你露着脸总归不方便。” 阿渺扯过帽子的系带,指尖探到陆澂的下颌处、帮他系着帷帽,嘴角微微扬起,“上次在西市因为看你,那个农妇的驴都把衣料摊给撞翻了……” 陆澂透过帷帽的纱帘,定定望向面前女孩的容颜,手不禁慢慢抬起,摁住了她触在自己颈的手指。 “我自己来吧。” 他的声音,有些压抑的暗哑。 阿渺缩手,指尖却还捏在他掌心。 那里面,有近乎狂乱跳动的脉搏…… 两人都有一瞬的沉默。 阿渺飞快地抽出手,扭头转去了一旁。 陆澂手指发僵,不受控制的,好半天,才将带子系好。 镜渠畔,人流如织。 两人并肩而行,依旧又引来了无数的目光。 男子身形高挺俊逸,戴着略显柔美的细白纱帷帽,秀而不媚,女孩的容貌惊世殊色,举手抬眼间有种平易淡然与显贵尊华交织的独特气质。 岸上其他结伴出游的男女,擦肩之际亦不觉纷纷侧目,画舫船头的几个富家少年甚至特意将船靠近过来,手中花枝抛向阿渺脚下,以求美人回首一顾。 陆澂不动声色地挪到了近水的一侧,隔开了那些浮浪的视线。 而阿渺的心思却飞去了别处,目光顾盼间,远远望见一幢倚水而建的酒楼。 高楼一共上下三层,每层临水的一面都有一个向外略微延伸的栏台。从最高一层处望出去,恰能将整个河岸的全景尽收眼底。 她轻轻拽了下陆澂的衣袖,“我们去那楼上坐吧。” 第105章 雅座之内, 一面临水,纱帘微卷,另两面隔着竹帘, 各有乐伎抱琴坐于其后,拨弄曲乐叮铃。 阿渺入了座,环视了四下一番,对陆澂道: “你把帷帽摘了吧。” 陆澂依言摘了帷帽。 伙计上前招呼:“两位想点些什么?” 陆澂看向阿渺。 阿渺想了想,抬眼对伙计道:“先来点茶和点心吧。茶要顾渚紫笋,不要雪水煮的、要泉水煮的。点心的话, 要九珍玉蓉糕, 再加一道酥酪梨膏,这个要冰的。” 伙计有点懵。他家虽也算得上有名号的酒楼, 但顾渚紫笋这种贡茶却是没有的。至于那些点心,做起来本就费事,而且还要冰的!这都开春了, 他上哪儿找冰去? “这……这些茶和点心,小店都没有。” -- 第202页 伙计陪笑着建议:“小店的茶粿十分有名, 客官要不要试试?” 阿渺尚未言语, 对案的陆澂却先开了口:“朱雀街的鸿远居有卖。” 他取出一枚金锭, 放到案上, “你让人赶车去买。梨膏的碗外再套一层冰,不要化了。” 伙计呆呆拿过金锭, 行礼退下, 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望了眼相对而坐的两人。 阿渺也看向陆澂。 “我也只是随口一问,没必要那么麻烦。” 她移目看了看河中的舟船画舫,又转向陆澂:“你自己喜欢吃什么?怎么不点?” 陆澂取过刚才伙计送来的桃花酿, 试了试温度,淡淡道:“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阿渺欲言又止,沉默一瞬,再度扭头望向河面。 竹帘之后,有丝丝缕缕的琴箫声,柔柔传来。 阿渺回过神来,开口道:“前日你去见了我祖母,她很高兴。” 她抬眼看着正将一小盏桃花酿推到自己面前的男子,轻声问: “那日……我有事去西市,没来得及跟你说话,你没有生气吧?” 陆澂推来酒盏的手指缓缓收回,眉眼微垂着,摇了摇头。 是他唐突了。 不该因为想见她,就去了兰苑。 铁匠铺里她对他说过的那些话,或许……原就是他理解错了意思。 她是萧令薇。 他是陆元恒的儿子。 她曾见过他此生最丑陋、最不堪、最脆弱的模样。 怎么可能……会心仪他? 他觉得,自己已经毫无疑虑地确定了答案。 却…… 又还是那般厚颜无耻的,忍不住想去见她…… 阿渺等了许久,见陆澂垂目沉默,只得又问道:“你不问我去西市做什么吗?” 陆澂幡然清醒,从善如流:“你去西市做什么?” 阿渺抬起手,触了下发髻上的白玉簪子。 “我去买嵌这个的金线了。” 她的手指、停在镶于簪上的金蝶发饰之上,对陆澂弯了弯嘴角,“你觉得,这样好看吗?” 陆澂凝望着阿渺巧笑嫣然的模样,那种恍若身置梦境的感觉再次袭来。 他动了动唇,声音有些虚浮飘渺:“好看。” 阿渺放下手,握着面前的桃花酒盏,指甲在盏沿上轻轻划了划,“我想……等你送我回洛阳之后,我就日日戴着这个簪子,想着这支金蝶是你帮我寻回来,就好似……你也日日在我身边。” 陆澂被心头剧烈的撞击压得无法呼吸,定定望她,明明觉得自己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却又像是什么也没听懂。 恨不得,让她将这话,再重说上千万遍…… 阿渺举杯抿了口酒,微微吸了口气,继续道:“我已经想明白了。反正终究都要走,再继续拖着,只会给你多惹麻烦。我记得,你姐姐打算在槐夏节之后就帮你定下跟柔然公主的婚期。我就……那个时候走好了。” 楼下的河面上、谈笑嬉笑声起伏不绝,雅室内两侧的竹帘后,乐声依旧萦绕婉转。 “我不会娶她的。” 陆澂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他望着阿渺,纵然明知这样的陈述或许并没有任何意义,但还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一字一句的,想让她听见。 “我不会娶她。” 他望着她,清炤熠熠的双眼里蕴着那般深重而复杂的情愫,绞入了阿渺的视线,让她一瞬丢失了回避的力气。 逸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阿渺攥着酒盏,缓缓放下,目光掠过一侧的竹帘,感觉到后面人影的晃动。 她迅速起身,拉住陆澂的衣袖,“我们出去看船吧。” 她拉着他,下了楼。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 应该让竹帘后许落星听到的内容,想必他也已经听到了。 可一颗心不知为何……还是慌乱的厉害…… 两人到了楼下的岸边,站在石栏畔的一株桃树下,阿渺回头看了眼酒楼,解释道: “坐着等太无聊,等吃食送来了,我们再回去吧。” 以她对那位许谋士的了解,现在八成是暴怒了。 小虹要劝他离开,少不了还得再花些工夫…… 适才两人离开得匆忙,忘了将帷帽拿出来,如此一来,便立刻成了桃树下最引人注目的风景。 阿渺觉察到四周投来的目光,转过身倚到了栏边,朝外望着粼粼河水。 一个戴着斗笠的小姑娘,摇着一艘载满鲜花的小舟,在河岸与画舫间穿梭着。她远远瞧见栏畔的阿渺与陆澂,见两人衣饰考究、姿态贵气,便撑着竹篙,掉头而来,将小舟摇到岸边。 “公子要买芍药吗?” 上巳节,自古就有男女结伴踏青、以芍药定情的习俗,是以今日的芍药花卖得特别好。 小姑娘从甲板上捡起一束事先扎好的芍药,殷切地举高了些,“我早上起来刚摘的,可好了!” 阿渺俯身接过花束,凑到鼻边闻了闻,问那姑娘:“多少钱?” “只要五文钱。” 阿渺侧头去看陆澂。 他也正望着她。 阿渺目光躲闪开来,掩饰似的将花举到他面前,“你……闻闻这花。” 层层的花瓣在风中轻颤,遮住了男子熠熠的眼神。 -- 第203页 相似的一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只不过,那时她手里捻着的是药丸,问他:“是这颗吗?你闻一闻,确认一下。” 他有些冷漠地偏开了头,说:“我不是狗。” 井里潮湿而黑暗。 两人的身体,在狭小的空间中紧紧相贴、互予平衡。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她有些羞怯地想起了嬿婉曾说过的话 —— “你要是不喜欢谁碰你,那就肯定是不喜欢。” …… 小舟上的卖花姑娘,还在语气恳切地保证着:“这花真是我今早上摘的,可新鲜了!我每年上巳节都在镜渠卖花,不敢欺骗贵人的!” 阿渺收回手,将花束递还给姑娘。 “这花束太大了,我不好拿。你单选一朵小的给我,公子还是照五文钱的价钱付给你。” 抬头看了眼陆澂,“可以吗?” 她的眼里映着骄阳与湖光,像是蕴着流彩,闪亮了他的双眸。 陆澂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出声,卖花姑娘一声响亮的“可以!”就先一步地传了过来。 他禁不住抬了下嘴角,随即飞快地压平了下去,很快的,又不受控制地、再度牵起…… 卖花姑娘动作麻利地选了朵色泽娇艳的芍药,剪下,重新递了过来。 阿渺伸手接过了花。 陆澂掏出一块金锭,放到卖花姑娘手中。 小姑娘愣住,窘迫地摸了下围兜。 “不用找了。” 陆澂的语气温和,带着散漫柔软的京都口音,“你的花很好。” 小姑娘又惊又喜,鞠躬道谢,撑着船离开了。 阿渺旋着手里的芍药,微微倾过身,一面注视着水中的倒影,一面将花插到了自己的发髻间。 “好看吗?” 她的视线,与陆澂投来的目光在倒影中交汇一瞬,有些孩子气地晃了下头。 陆澂动了动唇,却又害怕自己实则身处梦中,一出声就会骤然惊醒…… 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把被玉簪压住的几片花瓣轻轻拨出。 娇嫩的粉色花瓣触在指尖上,弱不禁风的,让他的整颗心也跟着在颤动。 这时,酒楼的伙计走了过来,行礼道:“去鸿远居的马车已经回来了。” 阿渺估摸着许落星这时已经离开了,转过身,跟陆澂重新回到楼上雅室,用了茶点。 她没再继续之前的那些话题,兴致雀跃地品鉴起食茶,又让伙计送了几道酒楼的招牌菜肴来,就着桃花酒吃了点。 陆澂还和从前在宫宴上一样,阿渺让他吃什么、他便吃什么,一面静静聆听她的点评。他出身显贵,衣食住行皆通晓世间极致,一酌一箸间,亦是举止文雅、赏心悦目。 稍坐了些许时日,两人按照原定的计划,去了慈恩寺。 住持出来相迎,见到陆澂与阿渺同行而来,怔了一瞬,问道: “两位可是要去讲经殿诵经?” 陆澂看向阿渺。 阿渺对住持道:“今日主要是为祖母祈福,另外上回听智镜讲密宗的巫法也很有意思,想再听听。” 住持道了声“阿弥陀佛”,领着阿渺去大殿叩拜祈福,又让人去传智镜前来相见。 阿渺悄声对陆澂说:“你不是说,阮贵妃以前对你和你母亲用了南疆的蛊毒吗?今日既然来了,就顺便再问问法师,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防止她再对你下毒。” 陆澂拜入冉红萝门下多年,如今对蛊毒的了解早已远胜旁人,但听见阿渺特意为了他去打听防备的方法,心底一股温柔浮漾,颌首道:“好。” 从大殿祈完福出来,阿渺抬眼便见智镜正从对面的廊下徐徐行来。 而殿阶上另一侧,陆澂正和住持说着话。 她抓紧时机,上前与智镜见礼,压低声问道:“我哥哥可有回信?” 智镜朝阿渺合掌还礼,眉目低垂。 “无信。但安小将军亲自来了,此刻就在城西月山池。” 第106章 阿渺从慈恩寺出来, 人有些异常沉默。 陆澂以为她是被智镜所说的蛊毒故事吓到,扶她上了马车,轻声宽慰道:“虫蛊虽毒, 却不是那么容易养成的。” 他犹豫着,想将自己在雁云山的经历讲给她知晓,却又担心她厌恶嫌弃。想了想,取出一个小木匣子,递给阿渺。 阿渺狐疑接过,打开匣子, 从里面拿出一个小人偶, 比寻常的布娃娃小些,通身是亮晶晶的铁片, 头上有锦缎拼织的发巾,眉眼以漆笔细细勾画,脚上穿着的鞋上印着盛放的蔷薇花。 “这是……” 她抬眼望着陆澂, “你做的?” 陆澂颌首,视线落在她手中的人偶上, 解释道:“原本想用绒线做头发, 但粘合的效果不好, 不能完全跟布制的人偶一样。” 阿渺听他语气歉疚, 下意识地弯了下唇,“已经很好了, 我很喜欢。” 按理说, 这算不得什么惊喜,因为当日她曾刻意地在他面前提过、想要这样的一个娃娃。 可若不是惊喜,那此刻心中的情绪,又似乎复杂了些。 她想— 她其实, 只是想要那把软剑的铸造方子罢了…… 阿渺的心,渐渐冷静下来,收起人偶,撩开车帘、看了看外面西斜的夕光。 “时间还不晚。要不,我们去月山池逛逛?” -- 第204页 城西月山池,是建业百姓上巳节最常去的郊游地点,也是离兰苑最近的水源,离他们归途所经的官道不远。 陆澂见阿渺恢复了先前的兴致,自是酬应如流:“好。” 马车驶出了京城西门,逆着返城的人流、行向月山池畔。 这个时间,不少郊游踏青的游人已经开始往回走,年轻的男女们手里握着兰草和芍药、三五成群地结伴而行,时不时互相交头接耳一番,红着脸哄笑着。富贵人家的马车,将回京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王府的护卫靠近车厢请示,问要不要调兵将人群疏散。 阿渺连忙对陆澂说:“我们下车走走就好。” 按照智镜给的消息,安思远前两日就已经到了建业城外。 他与随行扮作了北疆来的牛马贩子,试图进入西市与赵易等人接洽,却不料京城自上次“祈素教”事件之后、加强了戍卫,但凡没有身份文书者,不仅没有入城的可能,还会被守城的神策军扣押盘查。 而城外阿渺所居的兰苑,也因为陆澂的授意而加强了戒备,安思远联络无门,想办法给智镜传来的最后一道消息里说,他麾下的几名部属被守城的官兵扣押住了,自己则打算上巳节去月山池碰碰运气,若是消息能早一步传到阿渺手中、当然最好,若是不能,他或许也有机会遇到出来过节的阿渺。 阿渺忧心忡忡。 因为节庆,月山池一带的官兵巡察会比平日更为谨慎。安思远眸灰发卷,操着一口北方口音、又完全不懂中原庆典习俗,只怕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是北疆人。他跟阿渺和令露不一样,是执掌着北齐重兵的将领,一旦身份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她纠结再三,决定拉着陆澂同行,万一此时安思远已惊动了官兵,也只有陆澂才救得了他…… 两人下了马车,踏上相对清静的池畔小路,沿湖而行。 此时夕光正美,整个湖面被染成了耀眼的金色,波光粼粼地闪动着,犹如情人多情的眼睛。 而阿渺的心思全然不在美景之上,不断举目四望,依着自己对安思远性情的了解,专门留神去看高台、树顶这样的地方。 陆澂见她沉默观景,亦不出言打扰,只静静随行于她身侧。 这时,阿渺的脚步突然一缓,视线定格到侧前方岸坡上的人群之中。 一个穿着朱服的高大少年,被几名男子围攻拉扯着,一面乱哄哄地争执着什么,几绺微卷的长发从少年的发箍间落了出来,凌乱地垂在额前。 “思……” 阿渺差一点就脱口而出,犹豫一瞬,抬眼看了下陆澂,还是快步走了过去。 安思远虽然换上了中原男子过节常穿的朱服,头发也梳成了发髻样式,但一开口还是北方的口音,正冲着拉扯他的几个人吼道: “再不松开我就动手了!” 拽他的那几人也不示弱,七嘴八舌地嚷着要去见官之类的激愤之言。 “住手!” 阿渺快步奔至,阻到几人中间,“出什么事了?” 安思远看见阿渺,灰眸中闪耀惊喜,“阿渺!” 阿渺将他拉开了些,迅速而低声地说道:“我跟陆澂一起过来的,你说话要小心。” 安思远闻言四下张望,尚没来得及找到陆澂,又被刚才那几人围住。 原来,上巳节自古便有祓禊洗濯的习俗,但传至今时,很少有人会真的下河沐浴,年轻人或会泼水嬉戏,而上了年纪者,要么只是临水宴饮,要么就用柳条、兰草沾水点头,取祈福之意。 但安思远显然不太清楚这些习俗,刚才挤到河岸的时候,被一名老者用柳条甩了头,当即大怒,挥手间不慎打到了对方,致使老人的亲属不依不饶,因此才闹了起来。 阿渺问明情况,得知老人情况并无大碍,只是安思远态度一直跋扈,方才触怒了对方家人,遂催促安思远赶紧给人道歉。 安思远本不是肯说软话的性子,被阿渺半逼半劝着,才颇为不甘地拂了拂额前乱发,上前跟人行礼,“行了,今日是我不对,对不住了!” 阿渺也摸出自己的荷包,递过去帮忙说道:“他外乡人不懂规矩,还望诸位见谅。这里有些碎银,麻烦给老人家买些宁神的药品……” 安思远劈手把阿渺的荷包夺了过去,“哪儿能让你给?我自己来!”说着,揣起阿渺的荷包,自己掏了几锭银子塞了过去。 对方原本有些不情愿,但一则今日出来过节、终归不想闹得不愉快,二则瞧着阿渺貌美和善,也不想太刁难,且安思远给的银两不少,拿人手短,也就大事化小了。 旁边看热闹的人,也指指点点地散了开去,几个嘴碎的妇人边走边回头打量安思远和阿渺,议论着: “那般标致的一个小娘子,怎么跟了这么个莽夫?” “不过看两人还挺恩爱的!这种事,如人饮水,自己喜欢就行!” “其实男人在外面横点儿也好,免得女人受欺负。我家那口子遇事就窝囊的不行……” …… 另一头,安思远也在跟阿渺解释: “……我也是习惯成自然!你也知道在我们北疆,拿马鞭子敲人头是多大的侮辱!我没多想就反手挥了下,没想到对方那么老弱,我又力气大,所以就……” 他说着话,留意到周围人群散完之后,唯独一旁的柳树下还站着个男子,默然不动。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注视,那人也移目望了过来,眸光清炤,依稀有寂然冷潋之意…… -- 第205页 阿渺拉着安思远走了过去,有些尴尬地捋了下头发,“你们小时候在紫清行宫见过的,应该……都还认识吧?” 陆澂眉目微垂,“安将军。” 安思远一头雾水,视线从陆澂脸上移开,望向阿渺,“他是……” 阿渺飞快地点了下头。 “陆澂?” 安思远惊呼出声,转过头盯着陆澂上下打量半晌,神色变得严苛起来,“你怎么……变成这样儿了?” 话没说完,被阿渺隔着衣服掐了下胳膊,龇牙咧嘴地吸了口气。 阿渺盯着安思远,咳了声,“你怎么来建业了?” 安思远张了张口,瞥了眼旁边的陆澂,拖长了声音、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不是写信跟你说,上巳节会来建业找你吗?虽然你不肯信我,但我这人说话一向算话,不但来了,而且咱俩还就这么有缘,一下子就碰见了!” 阿渺隐约感觉不妙,看了眼陆澂,低声道:“你稍等一下。” 说完,拉着安思远下了草坡,一路走到湖畔的河滩上,确认远离了陆澂的听力范围,方才质问道: “你干嘛那么阴阳怪气的?你现在是在建业城!他要是有心对付你,五哥的计划就全毁了!” 安思远也很不爽,一脚踢开脚下的鹅卵石,反问道:“你干嘛怕我跟他阴阳怪气?你信里怎么没说,我见到你跟陆澂在一起,千万不能阴阳怪气?” 阿渺上次通过智镜给萧劭送的那封密信,安思远也读了,知道她有意拉拢陆澂、甚至也知道了陆澂的另一重身份是青门的弟子…… 但他不知道的是,从前那个又难看又弱包的蠢小子,现在居然变得这么人模狗样了! 不但人模狗样,而且看自己的眼神里带着冷、看阿渺的时候又是另外一种意味,明显就是心怀不轨! 他成长的环境比阿渺和陆澂都正常太多,没有宫规家训的禁忌、没有玄门青门的闭关苦修,跟着一群同龄的男孩子打闹着长大,见惯了伙伴追求姑娘、争风吃醋的各种场面。男人有没有啥歪心思,他一看一个准儿! 另一头阿渺听安思远提到五哥,连忙把注意力扯回到正事上:“五哥看到我的信了?他怎么说?” 送出那封信时,她还没有确定能得到陆澂的帮助,接下来要走的很多步骤、都是临时制定,五哥那边,未必能配合得天衣无缝…… 安思远扯了下嘴角,“五哥是什么人?一看你说有意拉拢陆澂,就立刻明白了你的意思!虽然进出建业不容易,但城中局势变化的消息他一直都在关注,一听说你七弟被陆澂接出了宫,就知道你一定是说服了陆澂、让他答应了送人出城,所以我们那边接应的安排也都准备好了。” 阿渺闻言大喜,忍不住抓住安思远胳膊,“真的?” 安思远瞄了眼岸边的方向,任由着阿渺抓着自己胳膊,还很自然地顺势朝她凑近了些,把萧劭的安排慢慢说了出来。 末了,又补充道:“五哥还说了,让你放弃刺杀陆元恒的计划,直接出城。” 阿渺闻言垂了垂眼,默不作声。 安思远履行完传话的责任,清了下喉咙,开始继续之前的话题:“你是怎么说动陆澂帮忙的?” 之前读了阿渺信中的打算,他一直把陆澂想成小时候的模样,寻思那小子傻傻蠢蠢、从前对阿渺也确实有些义气,被说服帮忙倒也不是完全不可理解。 但眼下怎么看,都觉得有些猫腻…… “我信上不是说了,会帮陆澂对付豫王、作为交换的条件吗?” 阿渺不想把话题往陆澂身上扯,低头拨动脚下的圆石,追问五哥的交代:“我哥哥有没有说,若我到时候没出城,他会怎么样?” “怎么,你又打算跟五哥对着干?” 安思远盯着阿渺看了会儿,突然嘿嘿一笑,将河滩上的鹅卵石“扑通”一声踢进水里,“行了,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既然来了这儿,怎能忍得了不去报仇?” 也对,到底是他想多了。 阿渺对陆家的人一向恨之入骨,就算那小子有什么歪心思,也是骆驼进鸡窝——没门! 阿渺抬起眼,“你不会告诉五哥?” “我啥时出卖过你?” 安思远踩到一块大岩石上,迎着河风而立,扭头望着阿渺:“要我说,你想去就去!以你的本事,还不至于没法保全自己,到时候,我亲自来接应你!五哥真要罚,我就替你扛着!” 他向来是个火气来得快、也去得快的性子,脑筋转过弯来,意识到自己之前担忧的有多荒唐可笑,心情便马上松快了下来,转回身,抬手拢在嘴边、朝河流奔涌的地方,嗷嗷呜呜地喊了几声。 阿渺吓了一跳,唯恐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手忙脚乱地去拉安思远,“你快下来!” 安思远由着阿渺把自己拽了下来,趔趄着踏到浅滩里、溅起一片水花,肆意而飞扬地哈哈笑了起来。 第107章 岸上的陆澂, 将远处两人相处的场景,尽收眼底。 夕阳西斜的愈加厉害,由东而至的夜幕慢慢蔓延过来, 附近的游客也已经差不多散光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柳树下,沉默地凝望着。 从前行宫里的孩子,都有些害怕安思远,私下里管他叫“小蛮夷”,嫌他举止粗鄙、到处惹是生非。唯独只有阿渺, 跟安氏的兄妹一向相处亲密。 -- 第206页 甚至那天夜里, 都被追赶得那般害怕了,怀里还紧紧抱着安思远送她的那只翠鸟…… 他那时就曾想过, 公主……是真的很看重那位安世子吧? 那样一个飞扬肆意、无所顾忌的男孩,会花心思给她送最别致的礼物,也会在大祸临头的危难关头, 不顾一切地冲入皇宫去救她;总是满脸挂着自豪,不加掩饰地对所有人宣告, 她是他未来的媳妇, 总有一日、他一定会带她去风闾城…… 他们从一开始, 就是那样投契, 那样的、亲密无间。 晚风吹过,摇晃满树的柳枝随风而舞, 几片叶子划过陆澂的脸庞, 刮蹭出麻麻的感觉。他一动未动,心里也仿佛生出了些麻痹的恍惚,带着一缕莫名的痛楚,好似每一次的心跳、都撞在了布满尖刺的荆棘之上。 河滩上的少年被女孩拽了一把, 趔趄着溅起一片水花,反而因此大笑了起来。 他们的一举一动,谈不上有越矩的亲密。但姿态间的那种熟悉感、自然而然,是彼此相伴多年的人,才会拥有的一种默契…… 阿渺问清楚了最重要的事,看了眼天色,对安思远说:“天快黑了,你赶紧离开吧。今天在西郊巡逻的官兵很多,要是惊动了他们,就麻烦了。你那几名被扣住的部属,我会想办法把他们救出来。” “什么办法?” 安思远一面跟着阿渺往回走,一面朝岸上瞄了一眼,“你不会又打算找那小子帮忙吧?他是陆元恒的儿子,我信不过,也不想让他知道我手下弟兄的身份!这事你别管,他们几个嘴巴都严,不会被查出什么来!” 阿渺想起五哥的计划与部署,斟酌片刻,点了点头,“也好吧,那你自己小心。” 两人回到岸上。 阿渺上前看了眼陆澂,勉力笑了笑,“现在南北停战,安思远他闲着没事、就来建业城看看热闹,现在马上就走。” 这事确实显得太过凑巧、有些尴尬,可她宁可被怀疑是事先跟安思远约定了在此碰面,也好过他被当作敌国奸细给捉走了…… 陆澂沉默一霎,“需要我派人送他出富阳关吗?” “不用!” 安思远走了过来,抬着下巴,“南朝的官兵,我当初攻打洛阳的时候就见识过,全是些不堪一击的草包,遇到了也没什么好怕的!” “思远。” 阿渺满脸发黑,“行了,你赶紧走吧!” 安思远瞥了眼垂目看向地面树影的陆澂,朝阿渺眨了眨眼,叹道:“行,我走了。” 他毕竟是统领千军的将领,在大事上倒也不糊涂,明白这档口得罪陆澂并不明智,但真要一点儿警告都不给、又自觉咽不下这口气…… 他后跃一步,顺势伸手将阿渺发髻间的芍药花抽了出来,在手里甩了甩。 “空手回去太寒碜了……” 安思远眼眸晶亮地瞅着阿渺,“全北疆的人都知道你是我未来的媳妇,你人不跟我回去,这花就让我带回去交差了!” 说着,咧嘴笑了几声,迅速转身走远了。 阿渺抬手摸了下发髻,望向隐入夜色中的少年身影,气得狠咬嘴唇。 夜风从河面上徐徐吹来,拂得头顶树叶簌簌作响。 她转过头,对上了陆澂的视线,彼此皆是片刻沉默。 陆澂移开目光,轻声问:“要我……帮你追回来吗?” 阿渺怔了下,随即摇了摇头,解释道:“他从小就是那样的性子,你知道的。” 陆澂寂然片刻,极低地“嗯”了声,缓缓问道:“那你……要回去了吗?” 阿渺下意识地点了下头,继而又有些沉默住。两人转身上了旁边的石径,往来时的方向徐徐行去。 举家出行的游人,几乎已经全走光了,河畔、林间剩下的身影,大多是依依不舍的年轻男女,时不时有娇声笑语夹在晚风中传来。 阿渺恍惚有些领悟,觉得刚才陆澂问那句话的意图,或许……是想听她说要留下那花吧? 是吧? 她望着脚下的石子路,目光落在边上那道修长的身影上,低低道:“你是……生气了吗?” 陆澂脚步微缓,欲言、又止。 他能感受自己内心的情绪,却也因此而觉得羞愧。 那样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说出口。 阿渺等不到陆澂的回答,顺手拽了枝柳条、掰断握在手中,侧过身在石径上倒退走着,一边捋着手里的柳枝,一边抬眼看他。 她这样倒退着走,陆澂便再没法移开视线,唯恐她撞到旁边的树上,伸手扶住她的手肘,“小心。” 他停驻下来,凝视的双眸映着浓重的夜色。 四目相对,两人内心皆有复杂的情绪滚过。 阿渺沉默了会儿,将柳条举高了些,挡在了自己的脸前,另一只手取出了先前陆澂送给自己的那个人偶。 “我……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小薇。” 她清了清喉咙,握着人偶,模仿着走路的姿态,在半空缓缓掠过,停在了陆澂的面前。自己的面容则遮在柳叶的后面,声音模仿着孩童的稚气: “小薇问,‘你刚才,是生气了吗?’” 陆澂望着被自己一笔一画精致描绘出的人偶眉眼,声音低微: “没有。” “真的?” -- 第207页 “小薇”歪着头:“你不介意萧令薇姐姐没有把你送她的花追回来?也不怀疑……她跟安思远是特意约好了在这里见面?” 陆澂摇头,静默了半晌,缓缓道: “花没有了,我还可以再送。她今日能与我同游、能选择留在我身边,我已是……铭感五内。至于安思远……他们从来都那么投契,又没有国仇家恨、没有立场不同,就算她……”顿了一顿,语气带着一缕晦涩的艰难,“就算她喜欢他,想要来此地与他相会,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小薇”安静了下来。 过了许久,轻声道:“是不是……无论她怎么对你,你都不介意?” 陆澂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这个问题,良久无声。 他抬起眼,很想看一眼“小薇”背后之人的神情,可她的眉眼隐在柳叶之间,影影绰绰的分辨不清。 “我……” 心口处剧烈的撞击,迫使他无法逃避自己的真实感受,“我心里,其实很怕。怕她对我说过的话尽是虚幻,怕今日种种只是一场梦,怕她其实并不是真的想留在我身边……因为害怕,所以患得患失,因为自卑,所以嫉妒气恼……我也曾想,只要她过得开心,哪怕彻底遗忘了我,我也应该是高兴的……可心里……又忍不住生出无耻的贪恋,舍不得她忘了我、舍不得她眼里看不到我,想让她也对我笑,只对我笑……” 他伸出手,指尖触了下“小薇”的手,与阿渺握着人偶的手指咫尺相隔。 “你说,我这样一个懦弱又厚颜的人,会不会……让她瞧不起?” “小薇”凝固在半空,许久未动。 两人的手指隔得那么近,只要轻轻的一个颤栗,就会再次的肌肤相触。 清凉的带着香草气息的微风,轻轻拂过,“小薇”的脑袋,像是有些撤力地偏了偏。 “萧令薇姐姐说——” 她的声音,恢复了少女的低婉,“她说……她从没瞧不起你,你也……一点儿也不懦弱,小时候,受了那么大的罪,也都好好地活了下来,而且……还成了这么厉害的人。 她不傻,不是不懂得朝争的复杂与凶险,若非你才智过人、平衡住各方的关系与势力,她不可能在春日宴之后还能毫发无损地安稳生活。虽然你什么都不提,但她心里清楚,你做那么多事、帮她那么多忙,又怎能一点儿的代价都不付出? 你跟她,虽然都是长在帝王家的人,可你活得比她通透,不会因为那些所谓的不得已、就选择忽视自己的真心。能在这建业城里不为权势、利益放弃自我的人,实在……太少了…… 所以,你根本无需担心被她看不起,也更不用担心被她忘记,而且……北齐根本没有像你这样好看、说话还带建业口音的世家公子……萧令薇姐姐她……她就喜欢你这样的……” 一轮明月,自树梢间静静升起。 银色的月光,将挡在两人之间的柳叶染成了白色,如云似雪,如雾如梦,涨满了陆澂的眼帘。 唇畔,有淡若浮痕的弧度,先是隐隐而现,继而又慢慢加深。 修长柔韧的手缓缓抬起,带着一丝急切、又抑着一份颤意,拨开了阻挡眼前的云雾。 云雾后的女孩,手里还握着人偶,一双水气氤氲的双眸微微睁大,随即回过神来,窘迫地避开了他的注视,“你怎么……” 她飞快地撤回手,试图拿柳条重新挡住自己,但男子的手指已经轻轻攥了住,让她无计可施。 四目相对,亦是、无从可避。 陆澂伸出手,抚向阿渺的面颊,触摸他心底最牵挂的那一份柔软。 他的指尖有微微的凉意,令得阿渺幡然清醒过来。 “我……” 她后退开来,“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 陆澂亦意识到自己的唐突,飞快地撤回了手来。 阿渺清了清喉咙,举起手里的“小薇”,“我刚才还……还没说,你能做出这么漂亮的人偶,是真的很厉害!” 她迫使自己迅速地冷静下来,调转着话题:“为什么铁匠做不出来的,你能做呢?” 陆澂将手在袖口微微蜷握,似乎是想将适才指尖上那一抹温软的触意牢牢锁入掌心,一面淡淡答道:“只是淬火的法子不同而已。” “怎么不同?” 阿渺追问。 陆澂略感诧然,“你对这个感兴趣?” “嗯。” 阿渺垂了垂眼,“我想学。” 第108章 两人约定好日期, 陆澂将阿渺送回了兰苑,再转程返回了京中的楚王府。 这时,已是临近夜深时分。 王府门外, 等候的侍从早已恭立在外,其中二人见马车驶近,迅速搬了马凳子躬身上前,另有两名侍者提着薄荷香气的鎏金熏香炉也跟了过来,轻轻晃动香炉、将车帘外的马汗味驱散了去。 陆澂撩帘下车。 之前一路隐身暗处的护卫,上前低声禀报道: “殿下, 安侯世子往富阳关的方向去了。末将按殿下的吩咐, 引开了关卡巡视的官兵,没出什么纰漏。” 陆澂拾阶入府, 一面沉吟着吩咐道:“确认他安全出了富阳关,便不用再跟了。撤回来的人,留在关内, 暂且驻进北府营。” 他无意为难安思远,更不想因为此事给阿渺惹来麻烦, 而若要实现安全将萧氏族人送出建业的承诺, 富阳关一带的驻兵与控制权, 他也必须牢牢掌控。 -- 第208页 行至府门, 府中管事迎面匆匆而至,神色似是有些焦虑。 “禀殿下, ” 管事行礼道:“今夜麓陵县公突然登门求见, 小的按吩咐、不敢擅自放朝官入府,原想寻个理由将他打发掉,却不料惊动了恰巧从宫里回府的大公主……就把他请进书房去了!” 麓陵县公…… 许落星? 此人一向不涉派系之争,缘何突然来访? 陆澂修眉微蹙, 吩咐左右几句,转而行去了书房。 书房之中,陆锦霞与许落星对案而坐,正在执棋对弈,听到动静,她眼帘轻掀,不动声色地落下一子。 “阿澂回来了?” 姐弟二人这几日的关系,僵到了冰点,但陆澂向来性情疏冷、锦霞行事则是八面玲珑,旁人单从表面看,倒看不出两人之间像是生了什么嫌隙。 许落星向陆澂的方向微微侧了下首,却并未出声,注意力始终集中在棋局之上。 他为人清高,除了陆元恒以外、打交道的对象十分有限,平时在朝堂上遇到楚王与豫王两党相争的局面,亦是不偏不倚,态度持中淡然。今日骤然来访,锦霞又惊又喜,亲自请去书房接待,又投其所好地设下棋局、与之手谈。 此时正进行到对弈的关键处,锦霞有意让弟弟在许落星的面前展露才智,待对方所执的黑子落下、锁住自己一方区域之后,选择跟紧一步,下出一手二路托,然后扭头看陆澂: “阿澂来说说这棋局。” 棋盘上此时已棋子密布,势均力敌间、可见杀法精谨。 陆澂走到锦霞身侧,研究了片刻她刚刚走出的一步,缓缓道:“按常理且谨慎的方法,阿姐本可以选择在上三七处落子,反锁住黑子在上星旁的三角区域。” “但我没有。” 锦霞接过话,抬头看着弟弟,“你觉得是为何?” “谨慎的选择,可以暂且缓解危机,却会让阿姐在将来面对不确定的局面。所以从全局长远观之,占据边角,更为上策。” 对案的许落星目观棋盘,抚了抚胡须,幽幽道:“楚王眼力不错,看上去倒不像愚昧之人。” 语毕,执黑子又落下一棋。 锦霞听出许落星话里有话,一面紧跟落子,一面含笑道:“阿澂幼时曾跟随仇行素学习兵法,我记得,当年许先生在神策军的大营看了阿澂的沙盘演练,也曾有过褒赞之辞。” 许落星颌首,“楚王殿下谋局机变、卓异出众,这一点,许某无法不承认。” 年少时于病中运筹帷幄,比他的父亲更早一步建立起了权势的屏障,病愈之后走的每一步,从柔然到丹阳、再到最近对豫王的出手,杀伐果决,既狠又准,很难让人挑得出毛病。 只可惜…… 许落星再度落下一字,徐徐问道:“不知楚王与柔然公主的婚期,会定在何时?” 早在陆澂归来之前,锦霞为了暗示己方的实力,曾在许落星面前主动提起过陆澂的婚约,但许落星却只笑道,此事怕是只有楚王殿下自己能作答…… 但阿澂自己的心意…… 锦霞想起这几日与弟弟的争执和冷战,心中暗生畏惧,连忙接过话道:“婚期之事,我已让人修书……” “此事与许先生无关。” 陆澂神色淡漠地截断两人的对话。 锦霞执着棋子的手,僵在了棋盘上。 对案的许落星,皱起了眉,抬眼移来视线,“殿下确定?” 他语气中,隐约透着些冷。 陆澂态度依旧淡淡,伸出手,帮姐姐挪正放下的棋子,“我不但确定,而且此刻就能告诉先生,我不会娶柔然的公主。” “阿澂!” 锦霞抽回手指,抬头怒目而视,唇线紧抿。 “那你们……输了。” 许落星在盘上重重落下一子,随即站起身来,也不行礼,抬腿就走。 “先生留步。” 陆澂的注意力似乎始终在弈局之上,从锦霞手边取过一枚白子,轻轻放到入九三的位置,“这局棋走下去,是四劫循环,未必能赢,却也必然不会输。” 许落星拢手在袖,慢慢转身瞥了眼棋盘。 那一子,落得机巧灵动、出神入化,硬是将自己苦心设下的一盘杀局扭转成了和局。 他心中默然叹息,面上却是冷冷一笑: “不能赢,那便是输!棋局犹如战场,若是最后的结局是和局,那先前的所有牺牲与投入便成了浪费,又有什么意义?” 陆澂漠然道:“或许执弈之人的目的,并不在赢。” 锦霞彻底坐不住了,撑案起身:“许先生……” 许落星抬手制止住锦霞,目光矍铄,“楚王殿下聪明秀出、才智过人,只可惜少了一份圣人之心。老夫今日,算是白来一趟了!” 语毕,越过上前相劝的锦霞,拂袖而去。 锦霞滞在原地,继而慢慢转过身,盯着弟弟: “你有什么气,尽可冲着我来!许落星一向爱惜羽毛、唯恐涉足党争,今日肯亲自来访,足见他已存了辅助你之心,但凡你稍稍谦恭一点、不要胡言乱语,便必然能将他招揽到麾下!他是天下第一的谋士,若能得他相助……” “我不需要他的相助。” 陆澂坐到案边,垂目研究棋局,“此人自诩有治世报国之心,实则只为实现个人志愿,当年怂恿父亲利用祈素教生乱,窃国弑君,祸乱民心,害死了多少无辜百姓?这样的人,我为何要用?” -- 第209页 “好,你清高、你仁义……” 锦霞唇色发白,怒极反笑:“你难道就不知道,这些年为了保住你的位子,中书和六部的那些人暗地里做过什么?我又默许他们做过什么?” 陆澂触拣棋子的动作微微顿住。 他抬起眼,眸光清炤若电,“我从来就不曾想要过那个位子。阿姐看着我长大,岂能不知?” 锦霞道:“可你不坐那个位子,豫王就会坐!你别忘了当初在母亲面前许下的誓言!” 母亲临终弥留之际,是她这个姐姐,一巴掌扇在弟弟的脸上,让他许下了那样的誓言。 这么多年了,她牢牢铭记于心,时时不敢遗忘。 可没想到的是,当年许诺的那个人倒是要先忘了…… “我没有忘。” 陆澂的语气低沉:“但所谓的那个位置,指的又是什么?是曾经庆国公府的世子之位,还是如今大周朝的储君之位?母亲真正想要的……是我成为父亲更偏爱的儿子,并且通过这样的结局去证明她始终胜过阮氏,但你我心里都很清楚,我永远不会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而母亲也不会是父亲最爱的女人!所以那些虚名就算争到了,又有什么意义?我想要为母亲报仇、想要让阮氏供认当年毒害她的罪行,这样的事,也根本不需要坐上储君之位就能实现!可阿姐真心想要的,不止这些,为了权势与执念,你可以嫁给自己厌恶的人、同他生儿育女,也可以不顾手足之情、杀我在意之人。如果实现誓言之路的代价是如此之大,那我宁愿违弃誓言、永坠无间地狱,也不愿走上这样一条路!” 锦霞怔怔地望着弟弟,半晌,移开了视线,扬起眼帘抑制着情绪。 “是因为萧令薇吧?” 半晌,她缓缓道:“自从她来了建业,你就变了。春日宴之后,我答应过你,不会再动她,也可以退让、让你将她留在身边……你也该冷静下来了!” 陆澂垂目望着指下晶莹剔透的玉石棋子,没有接话。 他不会否认,因为萧令薇,他想要变得更好,想要像她所说的那样,不因为所谓的“不得已”就选择忽视自己的真心、成为一具没有真实情感的谋利躯壳,他想要光明正大地为他们博一个将来、而不是将心爱的女孩当作禁.脔一般地囚于身旁…… 她于他而言,是一生之中所体会过的最甜蜜而美好的存在,是他唯一清晰而深刻的渴望,是心底无法割舍的那一抹柔软与依恋。 从前他,只是盼着她能幸福……可如今知晓了她的心意,又岂能舍得放手? 他想与她朝朝暮暮、长长久久,想要她成为他的妻,想要一直守着她、直到皓首苍颜…… “我没有不冷静。” 良久,陆澂抬眼看向姐姐,“正因为我如今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会更不惜代价地早日清除一切阻碍。” 从对玄武营着手布局、到丹阳郡事发开始收网,再到春日宴上直接对豫王出手,之后收拢住京城内外的兵权,他一直在周详地为自己的目标做着部署。 只要再等一个月…… 一旦阿渺和她的家人被顺利送出京,他再没有任何的顾虑与担忧,便能集中力量彻底铲除阮氏一系、为母复仇!而阻隔在他与阿渺之间的重重障碍,也会从此开启坍塌。 第109章 数日后, 陆澂按照约定,将阿渺带到了城外离兰苑不远的一处草庐,教她给铁器淬火的法子。 草庐的院内外陈设皆很简单, 像是并无人时常出入,靠东的偏屋之中,架有一个半人高的火炉,炉边是鼓风所用的橐籥。橐籥鼓风入炉膛,将铁器烧红,再移到铁墩上进行锻打, 整个过程和身处的环境, 都是异常的炙热。 陆澂没敢让阿渺进屋,只让她站到了门口旁的通风之处, “炉火烫热、且有火星飞溅,别太靠近。” 阿渺曾在天穆山跟随守兵器库的哑大叔学过铸锻,也亲自上过手, 对这些设施和锻打的过程都十分了解,不但不怕、还倍感亲切, 一闪身便溜了进去, 探头去看火炉中的熔铁。 “你不必担心我。”丽嘉 感觉陆澂跟了过来, 阿渺扭头对他笑了笑:“我从前不是在江北的佛寺住过吗?那里伙房的炉灶也是又烫又有火星乱飞, 我也能应付得了。” 陆澂凝视着她,眼神微黯, “你那时……需要自己做饭?” “也不是每天都做。” 阿渺的注意力, 被一旁光滑高大的铁墩吸引住,慢慢踱了过去,“就偶尔去帮帮忙。” 火炉旁边,一个穿着皮围甲的仆役正鼓动着橐籥, 将风呼呼地送入炉膛。 陆澂担心火星溅到阿渺,示意那仆役停了动作、退出了屋去,自己接过橐籥,亲自操作起来。 他今日穿着罩着素纱的月白衣袍,风一鼓动,外罩的纱袍便被吹得飘逸翻飞,只得暂停了手,斟酌了一瞬,脱下了外袍。 阿渺又转去研究了一番火炉中的熔铁,觉得差不多到火候了,招呼陆澂道:“你觉得这样是好了吗?” 陆澂见阿渺伸着脖子往火炉里看,连忙上前将她拉开了些,“小心!” 他将她拉到一旁,自己取过火钳,夹下一小块烧得发红发亮的熔铁,放到了铁墩上,开始锻打。 阿渺忍不住又凑近了些。 锻打,是对力量要求很高的体力活。当初在天穆山学铸锻的时候,她年纪还小,而哑大叔又年纪大、且身有残疾,所以他们大部分的时候是用模具直接浇铸,真正锻打的次数不多。 -- 第210页 但陆澂不一样。 他此时刚刚二十出头,正是由少年蜕变为男人最鲜活而有力的年岁,每一次落锤敲击,动作既准又稳,充满力度。热热的炉风迎面吹来,拂动着他因为动作而微微拉开的衣襟,勾勒出挺拔而矫健的身形,扭头望向阿渺的一瞬,额前汗湿的一缕长发被热风托起、掠过线条俊美的面庞。 “你别站这么近。” 他放下铁锤,再次伸手拉她,“火星会溅到你身上。” 阿渺被拉到了他的身后,视线被高大的背影挡去了大半,忍不住抗议道: “不是说好了教我吗?你不让我看清楚,我怎么学?再说了,火会溅到我身上,难道就不会溅到你身上吗?你也没像刚才那个师傅那样、脱了袍子穿皮甲呀?” 寻常人打铁,因为高温和火星,都会脱掉上身所有衣物、穿上皮围甲。陆澂从前,也会如此。 但今日阿渺来了,他如何好意思在她面前衣衫尽除? 陆澂想着那样的情景,也不知是不是炉火太烫的缘故,只觉得连耳根都灼烧了起来…… 阿渺见陆澂沉默着没反驳,鼓着脸颊、又慢慢挪近了些,专注凝看他的动作。 “你以前……就经常在这儿打铁吗?” 她缓缓问道。 陆澂一面谨慎地落着锤,避免溅出太多的火星,一面缓缓说道: “我小时候因为驱蛊毒,必须频繁地出京居住。阿姐为免引人怀疑,有时便将我送到这里,既靠近京城,又方便外出……” 那时候,他刚刚拔了蛊,身体虚弱、彻底失明,十分的不习惯。师父教了他通过声音辨别方位的法子,却没有耐心陪他练习,留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也就是那个时候,陆澂发现,自己好像很喜欢听打铁的声音…… “我也说不出是为什么,也许……是炉火特别温暖的缘故吧,听到锻铁的声响,也会莫名地觉得心安。后来,我渐渐学会了通过声音来辨别物体的位置,便试着自己来做东西。一开始,因为什么也看不见,还做出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玩意儿……” 阿渺想起自己曾经的那些失败“作品”,心中感触,禁不住哧一声笑了出来。 陆澂扭头看她,目光相触的一瞬,不觉也扬起了唇角。 他顿了顿,将已经捶打得薄薄的铁片用火钳夹起,又道:“所以我花了更多的时间去研究淬火的药水,借此补拙。” 淬火冷却的步骤,其实是锻铁中最为重要的环节之一。尤其对于兵器而言,若是冷却的过程过快,会导致铁件开裂变形,而若是冷却的过程太慢,韧性是有了,但硬度又会不足。 因此,当阿渺第一次见到那把软剑的时候,心中的好奇便促使她对陆澂出了狠招、想要亲自试试那把剑的锋利与韧性。因为想要同时具备这两点优势,实在……是太难办到了! 陆澂夹着铁片,走到屋子的另一侧。 “想要让铁片既柔且韧,便不能只使用一种冷却的药水。” 见阿渺满脸专注地跟了过来,他牵了下嘴角,将她让到一瓮水坛前,“要先让器物快速定型,再慢慢冷却。” 他说着,将铁片浸到自己跟前的水坛中,短短一瞬后,将还在“滋滋”冒烟的铁片夹出,又放进了阿渺面前的坛内。 阿渺连忙问:“这两个水坛里面,都用的是什么药水?” “第一个坛子里有水和香附子,还有少量凤凰木的树皮末。第二个坛子里,主要是油脂和天麻。” “具体是什么比例呢?” 阿渺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继而意识到意图太过明显,嗫嚅道:“我是……也想学着自己做。” 陆澂并没有生疑,“一会儿我写给你吧。” 阿渺沉默了一刹,笑了笑,从旁边取过火钳,走回到火炉旁边。 “我现在其实就可以试一下!” 她一面说着,一面学着之前陆澂的模样,想夹一小块红铁下来放到铁墩上。 但此时炉火的温度已经降了下去,熔铁不再像之前那样软,而阿渺的个子又比陆澂矮了一截,不得不微微踮着脚,一面使劲夹搅、一面费力探头向内张望。 陆澂连忙跟了过来,唯恐阿渺的身体撞到火炉上,一手扶住她的肩,一手伸出去握火钳,“我来吧。” 阿渺撤手躲避,“我自己可以的。” 想要的药水配方已经得到,按理说,她没必要再浪费时间跟他周旋了…… 不是吗? 仓惶避开的火钳,蹭到了滚烫的炉壁,带出一串腾然而上的烬屑。 阿渺连忙抬起下巴躲闪,一抬眼,目光便落到了火炉上方的烟囱口。 因为铸铁火炉的缘故,烟囱口比寻常的更大一些、更短宽一些,正对着屋顶外的天穹,一片光亮之中夹杂着烟雾、火星和蒸腾的烬屑。 阿渺的视线,不受控制的,便定格在了那一团光亮之上。 紧接着,便有由胸口蔓延开来的窒息感轰然而至,耳中嗡鸣、头晕目眩,手中火钳“铛”地一声坠入了炉中。 这是…… 上次在井中犯过的惊悸之症! 阿渺用尽残余的所有力气与理智,狠狠地闭上了眼,但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瘫软下去。 她转过身,伏倒在陆澂胸前,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襟。 千万不能……让他识破自己的身份! -- 第211页 走到了这一步,若让他认出自己就是那日井中的“小离”,一切的一切,便全都功亏一篑了! 陆澂站在阿渺的身侧后,适才并没看清女孩的神情变化,只见她躲避飞烬仰了下头,紧接着便突然扭身扑入了自己的怀中…… 他一时心跳如鼓,愣了片刻,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阿渺不敢用内力,只能靠着呼吸慢慢调整着状态,低声道:“好像……有灰吹进我眼睛里了……” 陆澂抬了抬手,又迟疑住,感受着女孩温热的气息不断吹拂在自己敞开的衣襟上,整个人犹如石化。 好半晌,他也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微颤的手掌终于还是扶到了她的后背上。 “让我看看。” 他低下了头。 阿渺脑中的眩晕渐退,五官重新有了些感觉,慢慢睁开眼,入目之处,却是被自己拉攥得半敞的男子的衣襟。 衣襟下紧实的肌肤,带着男性特有的热度,散发着淡淡的杜衡与檀香的气息…… 阿渺怔了一瞬,随即满面火烫,惶乱地想要拉开距离,竟没留意到自己正被陆澂用手揽住,猛然起身的刹那,人没挣开,嘴唇倒撞上了正低下头来的他! 两片嫣红的柔软,触到了男子弧形优美的下颌,须臾停留,一触而别。 陆澂脑中轰然炸开,所有的意识顷然溃散、一片空白,慌乱中对上了那双同样闪烁着紧张的氤氲眼眸,一颗心狂乱急跳。 他觉得,自己应该立刻松开她的,可身体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的不受控制,滚烫的手掌依旧扶在她同样发烫的后背上,视线里,一会儿是她如同小扇子般的两排墨睫,一会儿又是她因为惊愕而微微翕合的红唇…… 他强迫自己醒来,抬起左手,试图将阿渺攥在自己胸前的手握开,然而指尖掠过她手腕的一瞬,女孩身体轻抖,倏地反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紧紧交缠。 陆澂觉得自己就是那坠入了炉中的火钳,浑身都烧灼起来,喉间滚烫而干涸,而世间唯一能解救他的,只有她的柔软…… 他微微俯低头,试探般的,凑近阿渺。 两人交握着的双手,被他紧紧压到了自己的心口处,右手抚在她的背上,带着些许不容退让的执着。 阿渺觉得,自己应该是想躲开的。 一定是想躲开的。 可手被他那样捉住,一不小心,就会被他摸到腕间的脉门。 所以,她没法躲。 对不对? 思绪缭乱的毫无头绪,而陆澂的吻,已经落了下来。 一开始的温柔轻啄,带着几分青涩的探索,极轻极浅地触碰上她的唇角,然后又再缓缓辗转,凭借着本能的指引,微微吮住了她的唇瓣,几许颤栗、几许清润,反反复复地描摹体会。 抚在她背后的手掌,不自觉地用了力,像是想要将她压入自己的灵与肉中,紧紧纠缠,从此再不分离。 掌下的身躯,也在发着抖,透着不知是被炉火还是剧烈心跳所催生出的炙热与薄薄汗意,令得他愈加有些失控。他试探着含住她的唇,缓缓将那两片嫣红的柔软分开,慢慢深吻下去,唇舌间温热的湿度浸染了彼此的呼吸,溃散了意识,只余下无休无止的缠绵…… 阿渺觉得,自己大概……是又惊悸了。 头晕目眩,身体发软,完全地透不过气来。 周遭的一切都早已销声匿迹,只有身前之人的气息、呼吸、力度,将她紧紧包围,让她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一片茫然迷乱。 他的手,烫的吓人。 可比那还要炙热的,是辗转在自己唇舌间的……他的亲吻。 身侧的火炉,爆出一阵急促的噼啪声。 阿渺悚然惊醒,挣扎着扭过头去。 陆澂恋恋不舍地抬起头,嗓子泛着一丝哑,“无妨,只是炉里进了风。” 阿渺此时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偏着头,喘息着,声音低若蚊吟:“你看都没看,就知道?” “嗯。” 陆澂垂眸望着女孩羞红的双颊、还残留着自己润泽印迹的柔唇,一颗心犹如化作了水,慢慢将她拥入了怀中。 “不是说了,我以前目盲吗?什么都看不见,就全靠声音分辨判断……” 他顿了一顿,下颌轻触着她的鬓角,语气缓慢而艰难,“那个时候,我的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我母亲走了,父亲厌弃我,姐姐和表兄虽然护我,但我心里清楚,他们的照拂其实也不是没有条件的……因为害怕被抛弃,我一直努力成为他们心中理想的儿子和弟弟,纵然那样得到的爱并不纯粹……我只是,一个人孤单的太怕了……” 一生之中,从未对人提及过的心事,孤独、畏惧、自卑、伤痛,那样的脆弱与不堪,他不想再对她遮掩。 “我这样一个生在阴暗之中的人,背负着父辈的罪孽,从没敢痴望能得到一份纯净的爱恋。从来,没有。” 陆澂低下头,嘴唇落在阿渺的额头上,听见自己暗哑微颤的声音,第一次唤出了她的名字: “所以……谢谢你,萧令薇。” 第110章 槐夏之月, 最重要的节日便是寒食节。 每年这个时候,建业城开始进入多雨的时节。普通的人家忙着给家里的柱梁刷桐油防潮、农户们急于收麦插秧,而高门世家的贵族们不为俗务所拘, 泛舟湖上听落雨、把酒推盏宴笙箫,一旦寒食节的祭祀完毕,便少不了阖家聚会饮宴。 -- 第212页 四月初七,皇室亦举行家宴,宗亲外戚集聚一堂,饮新茶、斗百草, 男子行令咏诗, 女子秋千游戏,一直持续至夜半时分。但楚王一过午后, 便又以身体不适的理由,提前出了宫。 他从前因为眼疾的缘故,不想被人看破自己完全目盲的状况, 每次出现在公开场合时通常稍坐片刻便随即离开,加之性情疏冷, 提前离席倒并不引人生疑。 而此时城外的兰苑之中, 萧家的两姐妹也在匆忙地准备离京的诸事。 阿渺提前数日, 已将离开建业的计划告诉了令露。换作从前, 一向恪礼胆小的令露,免不了会瞻前顾后、不愿冒险, 但经历了春日宴之事, 她只恨不得能早一点离开伤心地! 两人午后一直陪在祖母身边,抑泪不舍地依依惜别。 王太后从阿渺口中得知了萧劭此后的安排,念着佛号,宽慰两位孙女:“你们只管护好自己, 以后能陪着祖母的日子还长着!我这把老骨头,不见到劭儿,是舍不得散架的!” 拜别祖母,姐妹二人连同近身服侍的婢女,各自换上了轻便的衣装,舍了大件行李,捱到入夜时分,离开了所居住的院落。 看守兰苑的将领是陆澂的亲信,提前便调遣开人手,引领着阿渺与令露从连通内院的后门离开,上了马车。从北齐随行而来的护卫,也换上了平民装束,在娄显伦的指挥下跟了出去。 陆澂早在寒食节前,就将早前在北府营部署的兵力调动了起来,辟出京城西门至富阳关的一条安全通道,又利用连番的节庆,将皇城至西城门一路的守将皆替换成了心腹。至此,由建业北归的路径完全打通,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带着从皇城中“偷运”出来的萧逸、萧栾两兄弟,等候在城外西郊通往富阳关的小路上,遥遥看见缓缓行近的北齐车队,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情绪飘忽流离。 马车停住,阿渺撩开车帘,见陆澂下马朝自己走来。 大概因为直接从宫中出来的缘故,他今日的穿着稍显正式,一身质地华贵的重锦玄袍,袖口襟前绣着的银丝暗纹,行动间隐有流光潋滟。 见到陆澂走近,阿渺握着车帘的手不觉撤了些力,将帘角垂低了些。 那日跟他有了那般亲密的相处,若说事后完全不曾多想,只能是自欺欺人。有几次,甚至夜里梦见两人又回到了霜叶山庄里的那口井中,身体被他紧紧拥住,感官里浸满了他的气息、热度和咚咚的心跳声…… 陆澂在车前驻足,炙热而复杂的目光凝濯向她,抑住情绪,缓缓开口道: “你的六哥和七弟在后面的马车里。不得已给他们用了些药,十个时辰后便能醒来。” 阿渺点了点头,“我明白。” 陆澂停顿一瞬,视线瞥向车厢内的令露,略放低了些声音:“郑规,我也带来了。” 令露听见这个名字,面色骤变,倏地偏开了脸,缩坐到角落的阴影中。 阿渺回头看了姐姐一眼,迟疑片刻,掀帘下了车。 “我二姐……定是不想看见那人。” 她示意陆澂走到远离马车的路边,斟酌道:“但我想,若不让她亲眼见他死,可能会心魔难除……要不然,就先将他捆回洛阳,交给我五哥来处置?” 陆澂思忖片刻,召来部属吩咐了几句,又对阿渺说:“郑规是武将出身,我会让林焕他们小心看管。” 阿渺点了点头。 陆澂沉默了会儿,又道:“林焕是我心腹,过了富阳,他会护送你们出淮南郡,直到你安全到达洛阳。” 阿渺又点了下头。 “通关的文书,我也都交给娄显伦了。” 陆澂顿了顿,欲言又止。 选择今日送阿渺她们离开,是因为宫宴拖住了掌管兵部的程卓、也分散了京城戍卫的兵力,但姐姐带着年幼的孩子入宫,必然会提前回府,自己若是离开京城太久,一定会引起怀疑。 所以他能送到最远的地方,也就只是这里了。 陆澂垂下眼,取出一封书信,交给阿渺,“到了洛阳,将这封信交给你兄长。” “我哥哥?” 阿渺犹疑顿生,接过信,“你写了什么?” 陆澂凝视着她,神色郑重:“他看了,自然会明白。” 他摘下腰间的一个玉牌,“这个你自己留在身边。这是我的令牌,南朝境内,无论何处,都可畅通无阻。” 清凉的月光,在稀疏的树荫间投映出点点碎碎的斑驳银色,夜风沙沙拂过,像是有人在呢喃低语地诉说着离情。 阿渺握着玉牌,心思一瞬有些沉寂,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月夜—— 小男孩翻出了身上最珍贵的东西,塞到了她的手里: “臣的令牌,玄武营和神策军的人,都认得。殿下拿好它,不会再有士兵不敬。” 相同的一幕,似乎……是又重演了…… 陆澂望着面前眉眼低垂的女孩,胸口被离别的愁绪堵塞得层层叠叠。 他伸出手,将阿渺耳畔的几绺碎发拨到耳后,指尖拂过耳垂、轻轻划向她的下颌,默默酝酿纠结了半晌,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阿渺也终于抬起了眼来,手指覆到他抚着自己面颊的掌上,似想将其掰开,可视线相触的一刹,指上的力度又有些溃退,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 第213页 月光落在她如玉的面庞上,让唇色显得异常的淡白,微微启合的瞬间,柔软的线条像是勾勒了一抹盈盈的水光,闪亮了面前男子的双眸。 陆澂的理智,霎那间丢盔弃甲、一片仓惶。他伸臂揽过阿渺,紧紧拥住,俯低了头,将所有的不舍、爱慕、依恋、渴望,全都化作了炽热的辗转,温柔绵长地无限流连。 阿渺被突如其来的柔情席卷,思绪一时抽空,感觉到对方明显少了从前的生疏与试探、攻城略地般的渴求着沦肌浃髓的交融,不觉又有些慌乱起来,扭过头,挣扎开来,低低道:“你别这样。” 她心跳如鼓,思维混杂,脸颊烫的吓人。 陆澂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控,连忙撤了力,歉疚道:“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他厌恨自己的笨拙,厌恨自己无法用言语来倾诉满腔的情思,如果可以,他不介意将自己的一颗心剖开献上、心甘情愿地将世间一切的美好都奉至她的脚下,可却又惶恐地觉得,这世上,好像没有什么能配得上他的萧令薇…… 一抹淡淡的流云拂至月上,遮映出一层苍白的光晕。 林间栖息的夜枭忽而惊醒,猛地扑打着翅膀弹枝而起,发出了一声悚然的诡异鸣叫。 阿渺也终于镇定了下来。 “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她后退着跟陆澂拉开了距离,眼神落在夜色林间的晦暗虚无之处,轻声道:“上次你送我的那个人偶,我不小心忘在打铁的草庐了。你能不能……去找一找,若是可以,让人快马送来给我?我想……带着一起回去。” 离别的时刻,终是百般攥拽、亦留拖不住的。 陆澂点了下头,艰难开口:“好。” 阿渺迅速地转过身,抬脚就走。 身后那人的视线,凝濯在她的背影上,即使走得那么快,还是依旧能感觉他目光中的热度与缱绻…… 马车里,令露的心情亦是复杂,见到阿渺撩帘回到车厢,紧掐着交握于身前的双手,隔了许久,低不可闻地问了句: “郑规……死了吗?” 阿渺坐在靠窗的一侧,面庞隐在窗帘边角的阴影中、看不清神情,好半晌,都没有出声。 车外传来了出发的信号,马车再度辚辚而动,重新启程。 阿渺终于缓缓开了口:“还没死。那人是兵部的官员,知道南朝的兵力部署,我要先将他交给五哥,之后再杀。” 令露听她语气里有种少见的恹冷,心中疑惑,“你……怎么了?” “没什么。” 阿渺伸出手指,将窗帘拨开一角,“我就是……想起我阿娘离世的那一晚了。那晚的月色就像今夜,树上的老鸹,也是这样叫的……” 令露对于程贵嫔之死一直心有愧疚,没敢接话,待到阿渺彻底沉静下来,马车又行出好一段路程之后,自己被车厢内近乎死寂的气氛折磨得有些慌乱,方才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开了口: “都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你竟然还记得这般清楚。” 阿渺依旧握着窗帘,淡淡“嗯”了声,“当然清楚。一辈子,也不能忘。” 这时,有马蹄声在车外靠近,娄显伦的声音低低响起: “殿下,都准备好了。” 阿渺手中的车帘,终于松了开来。 她打开车厢角落的一个行李箱,取出一副黑色的甲衣和头盔、穿戴上,又从一个匣子里抽出了冰丝链,缠到臂间,一面压着声对令露叮嘱道: “出了富阳关,五哥的人就会来接应。到时候,楚王府派来送行的兵将必定会跟他们交手,你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千万不要下车。” 令露面色惊惶,“那你要去哪儿?” 她并不知阿渺会武之事,也弄不明白她为何要往身上套一副军甲…… “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杀了程卓。” 阿渺拉紧甲衣上的皮系带、抬起眼来,目光透着一股决绝的冷毅,随即掀开车帘,悄无声息地跃下了马车。 第111章 …… 赵易与随行的几名死士, 早已等候在附近的林间,很快与阿渺汇合,各自上了坐骑。 阿渺握着缰绳, 最后确认了一遍众人的衣饰,对赵易点了点头: “出发吧!” 萧劭安排在她身边的两名侍女,霜华记忆力超群、雪影则极擅手工,阿渺刻意让她们与楚王府的护卫多有接触,将对方军甲衣物、马车形制皆牢牢记住,绘制图样, 再交由赵易通过不同的途径仿制而出。 此时诸人皆身穿楚王府的军甲, 马匹当卢上印着王府徽记,由赵易领头, 一路扬尘疾驰,很快奔至了京城的西城门。 因为今夜陆澂事先做了安排,皇城至西城门整条线上的守将都是他的亲信, 眼下见到楚王府护卫返城,自是不敢阻拦, 连忙退至一旁躬身行礼。 赵易等人一路入京畅通无阻, 直到临近皇城附近, 方才渐渐减慢了速度, 转入了一条人迹稀少的阴暗小巷。少顷,一行人再次从巷中重新出发, 依旧是楚王护卫的装束, 只不过阿渺一人改乘了马车,在车厢内迅速地恢复了女装。 车队抵达皇城门下。 守门的神策军上前拦住了马车,打量着马车上的徽记,“这是……楚王殿下?” 阿渺撩开车帘, 眉目清冷: “我是齐国长公主萧令薇,奉御诏前来觐见。” -- 第214页 守兵面面相觑,迟疑不动。 阿渺抬手示出陆澂的玉牌:“事关两国军政大事,楚王殿下亲自代传的口谕,你们是打算抗旨不成?” 守兵瞧见令牌,连忙后退行礼,“不敢!” 上一次阿渺奉诏入宫,曾与守军打过照面,身份确实不假,而现下手持楚王令牌,更不容得轻慢。且楚王与这位北齐长公主来往亲密的传闻,皇城里很多人都曾听过,据说还有人在上巳节亲睹过二人结伴出游…… 为首的将领斟酌片刻,一面放了行、令部属沿路随行,一面让人速往御前禀报。 依照宫规,马车在承极门前停了下来,阿渺被请下车,随行的赵易等人也按要求卸下了兵刃。 灯火晦暗的宫巷之中,夜风猎猎涌过。 阿渺压了压被风吹得鼓起的裙摆,回首与赵易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的心弦都绷成了一根紧线。 少顷,一名曾在阮氏寝宫见过的御前内侍官、跟着禁卫匆匆而至,上前打量阿渺一瞬,行礼道: “越阳长公主。” 阿渺语气镇定:“楚王殿下传信,要我入宫觐见主上,他稍后就来。”说着,将玉牌递上,“这是凭信。” 内侍官看了眼玉牌,再次行礼,“主上口谕,请长公主往承极殿觐见。” 陆元恒虽心有疑惑,却没有直接撵她出去,大约也是想亲自审上一审…… 阿渺心弦稍松,摁在腰间冰丝链上的手慢慢放了下来,点头道:“是。” 他们有把握能进得了皇城,却不确定能一路顺利抵达陆元恒的身边。若是在此处被拦下,就必须一路拼杀入内,时间与体力上都会是巨大的挑战。 她走了两步,驻足对内侍官说道:“若是主上询问楚王传信的细节,我自己一个人怕是说不清楚。”回头看了眼赵易,“你让楚王府的亲卫也跟着,帮我解释一二。” 内侍官向禁卫示意,随即有人上前搜查了赵易与另一名死士的身体,确认没有携带任何兵刃,颌了下首: “请吧。” 禁军簇拥着几人,徐徐跨过承极门,朝正殿的方向行去。 殿门的两侧古木参天、宫墙高立,当中正对着的一座凤凰铜像,矗立在殿前的中庭。 阿渺记不清自己已经有多少年,不曾踏足这座巍峨的正殿了,那振翅欲飞的凤凰,连同父皇所作的《甘醴赋》,好像永远只会出现在梦中,湮没在献祭于火光与厮杀的废墟下,回荡着苍白无力的吟诵—— ……甘醴涌兮凤栖,长与大齐久存…… 她在白玉石阶前驻足,抬起头,望向巍峨的殿堂,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缓缓拾阶而上。 大殿之中,家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皇亲国戚各据其席、谈笑风生,歌舞丝竹稍减肃穆、曲调轻快, 坐在陆元恒身边的阮贵妃,最先看见了踏入殿门的阿渺,强撑一日的笑颜再装不下去,当即冷了眸色。 春日宴上豫王身受重创、险些丧命,事后刑部在程卓的授意下,不但揪出了豫王私自放入刺客之事,还顺水推舟地将豫王受伤的事也推到了这些刺客身上!但阮贵妃心里清楚,要求豫王放刺客入园的人是阿渺、后来让人把他请去相见的人也是阿渺,豫王受伤,绝对跟这位北齐的长公主脱不了干系! 可她没法在陆元恒的面前直接诉说真相,暗中派人刺杀阿渺又屡次被楚王府的人截堵,似乎除了含血咽下这口恶气,便再没有了别的方法。 原以为手里攥住了北齐送来的一朵娇花,却没想到这花身上全是带毒的暗刺,实在……可恨至极!所以刚才听说阿渺持陆澂的信物入宫,她暗觑着陆元恒神色,从旁谏言主上应允,只盼借此曝露楚王勾连北齐公主的腌臜事,一箭双雕! 陆元恒也抬眼看见了阿渺,吩咐了一句,殿上的丝竹声霎时停顿了下来。 舞姬们躬身退下,内侍官则引领着阿渺与随行二人,踏上了前来。 阿渺今夜的装扮并不繁复,素色衣裙,发髻间挽一支金蝶白玉簪,腰上坠着一条似银似绢的链子,耀泽盈盈、信步流光。 她随侍官上前,却并不跪拜,缓缓敛衽一礼,便昂首望向主位上的陆元恒。 殿内的气氛,顿时凝固起来。 陆元恒的面容有几分病后的清瘦,望向阿渺的视线却依旧锐利,皱眉打量她片刻,问道:“是楚王让你来的?” 陆澂与阿渺在上巳节结伴出游的传闻,陆元恒听说了,兰苑的护卫被换成了楚王府的亲信,他亦有所觉察,但要说之前有多在意,倒也没有。 他的那位嫡长子,毕竟是王家的血脉,是那个宁愿枯守国公府、也不肯放弃名分的女人的儿子,是为了权势可以在未婚夫死了不到一月、就含笑嫁给始作俑者之子为妻的女孩的弟弟。他跟他的母亲和姐姐一样,骨血里生来就该有着对权利的渴望与眷念,否则不会韬光养晦这么多年、跟豫王争得水火不容。 所以陆元恒凭着自以为对儿子的了解,并没有太计较过他对阿渺的态度。那丫头是个美人,并且还是陆澂小时候就惦念过的女孩,如今想要将她据为己有,实乃常情,倒也不至于因此做出什么伤害自身利益的事来。 只不过,今夜将这一脸桀骜的萧令薇直接带到了家宴上来,反常的太过越矩。如此行事,是想再次挑衅试探他这个做父亲的底线,还是觉得自己正愁找不到罚他的罪名、特意来拱手送上? -- 第215页 阶下的阿渺点了点头,“是楚王让我来的。” 她缓缓取出陆澂给自己的玉牌,举在手里,像是打算奉至御前,朝前走了两步。 “他说……” 阿渺扬起头,眼神一如许多前相似的一幕,被那手染鲜血的将领居高临下地问道:“听说你手里,有我儿子的令牌?” 小女孩漠然地仰着头,越过火光望向仇人,紧紧地抿着唇,眸中神色渐渐凝聚成极黯的一点。 “他说……你打算扣我和我姐姐在建业为质,然后出兵攻打大齐。” 殿内气氛再次骤变,御前内官着急上前呵斥、却被陆元恒抬手制止住,一旁的阮贵妃眼神透着一丝欣喜的狠亮,而下首处的锦霞则是唇线紧抿、满面阴沉。 “所以,” 陆元恒的语气渐转森冷:“你是想来求情?” “不是。” 阿渺将手里的令牌扔到了陆元恒的脚下,“我是来等你为自己求情,庆国公。” 她年纪不大,模样极美,声音中还有一抹少女独有的娇俏稚然,然而此时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一把凝结了冰霜的利剑,赫然出鞘! 陆元恒脸色遽变,尚没来得及开口,只见眼前银光一闪、直掠而至。他到底是武将出身,反应敏捷,当即抬脚猛踢桌案,身形后仰倒下,避开了雷霆一击。 银光在半空转了个弯,扫向侧座的阮贵妃,链头飞旋,顷刻绕住了她的脖颈! 这一切,发生太过突然,以至于谁也没看清,阿渺腰间的丝链是如何飞弹而出。 殿上众人霎时惊呼出声,案倒盘掀,不知发生了何时的孩童们吓得哭叫一片! 阿渺趁着这一瞬的空档,一手拽住冰丝链、一手探入自己裙下,将缠在自己腿上的两柄软剑抽了出来,抛给殿上的赵易二人。 而此时殿内外的禁军也一涌而上,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阿渺拽过阮贵妃,大喝一声: “谁敢过来!” 阮氏被勒住了脖子,窒息的面色涨红、眼泪直流,被内侍们护住的陆元恒抽出了御剑,目眦欲裂地指向阿渺: “放了她!” 阿渺站在主位前的台阶上,与奔来的赵易以及另一名死士汇合到一处,抬头对陆元恒冷冷一笑,压抑多年的情绪喷涌而出: “看到自己在意的人要死了,心里不好受吧?当年你当着我的面,杀我父皇、母后、三哥,我的心情跟你现在一样!” 她拉动冰丝链上的机括,链头铁蔷薇的花瓣“啪”地弹开,在阮氏白皙的颈上割出数道血痕。 “要我放了她,你先自裁谢罪!” 陆元恒执剑的手微微颤动,厉声道:“你若伤她,我必倾天下之力,将你萧氏满门凌迟!” 又一批重甲武装的禁卫涌入了大殿,整齐迅速地排列开来,拉弓搭箭,对准了阶上的三人。 赵易退到阿渺身前,急速低声道: “弓.弩手太多!他们一旦用箭,我们必死无疑!” 第112章 阿渺凝气击向阮氏后颈, 将其敲晕,让身形高大的死士将其捆缚到背上,令道: “你们先走!” 语毕, 手中铁蔷薇叮铃而出,缠向护在陆元恒身前的一名内侍,借力拉拽飞身而起,另一手凭空击出一掌,使出七十二绝杀中的“风雨如晦”,震向陆元恒。 陆元恒感觉掌风扑面而来, 连忙挥剑相阻, 却被那巨大的劲力逼了个趔趄,身侧龙椅“喀”的一声裂开, 再一眨眼、便见银链横扫而至,铁蔷薇绞上了他手中长剑,急拽而出。 两名内侍扑了过来, 挡在主君身前。阿渺抬手接住抛落的御剑,电光火石间掠圆而出, 顷刻便划破了两人的咽喉, 而陆元恒趁着这一空档, 踉跄后退, 被禁卫抢护到了一旁。 沙场将领出身的陆元恒,一生见惯了血雨腥风, 却亦被女孩凌厉果决的招式惊到, 禁不住喝了声:“你到底是谁?” 阿渺手臂回撤,将冰丝链收缠入臂间,紧握的长剑横挡在前、甩出一圈血珠,面上神色犹如修罗:“我是今日必取你性命的人!” 话音未落, 人已纵身而起,手中银光窜动,入虹贯日般地直刺而出! “放箭!” 原本坐在侧下首的陆锦霞,奔至父亲身边,一面高声下令:“快放箭!” “嗖嗖”一阵弓弦响动,箭矢疾风骤雨射向阿渺,她手中长剑挥舞,却也被迫中止攻袭。赵易二人见状,连忙回撤至阿渺身旁,挥动兵刃,架出了防御。 然而弓.弩手的行动,很快被陆元恒制止住。 锦霞知道父亲是怕伤到了阮氏,谏言道:“他们只有三人,此刻被层层围在中间,只要禁卫放箭,必能全数歼杀!父皇若是迟疑不决,受人掣肘,只会延误时机!” 陆锦霞此刻的震惊程度,不亚于父亲。前些日子还在自己面前梨花带雨的前朝小公主,突然成了满手鲜血的女刺客,再一想到这段日子陆澂的变化,锦霞心中思绪混乱如麻、又惊又惧,只想立刻就取了萧令薇的性命! 陆元恒却顾及着阮氏、不肯下令放箭,且他到底是将领出身,临阵应敌,分析策略,笃定对方不会任由阿渺死在这里,所以也不会轻易伤害手中用作筹码的人质,遂下令道: “不许用箭,以长.枪围剿,莫要伤到贵妃!” -- 第216页 禁卫统领大声领命,随即调遣麾下,围攻上前。 阿渺冷笑一声,剑尖挑过案上青瓷圆盘、扬至半空,磬然击碎,同时身形后旋,仰身避开长.枪攻袭,手中冰丝链缎面抖动而出,将坠落的瓷片劲扫而出,直刺敌人的面门。 攻在最前面的七八名禁卫痛叫出声,个个捂脸掩目、鲜血涌流,周围躲闪的宾客女眷也有被散落的瓷屑击中者,瞬间惊声尖叫起来。 锦霞被侍女护到身后,仓惶间瞥见殿柱另一侧、在乳娘怀中大声哭喊的儿子哲成,焦灼问道:“驸马呢?快送他们出去!” 程卓怀里抱着小女儿,本已经被禁军护送往外退走,谁知赵易半途阻截而出,招式狠戾地朝他拼杀过来,而另一名背负着阮氏的死士亦是身法敏捷,从被斩杀的禁卫手中夺下一柄长.枪,横开六合,将企图上前营救的敌人拦在了圈外。 阿渺再度纵身而起,掠向陆元恒的方向,同时朝死士的方向高声下令:“不要管我!先杀程卓!” 锦霞神色愕然,想着丈夫怀中的女儿,忧疾焚心,从侍女的拽护下挣脱出来,朝阿渺怒道:“春日宴之事是我的主意!你要寻仇便冲我来!” 阿渺正举剑架住了禁卫抡向的一击,闻言冷笑道:“你以为我要找他寻什么仇?” 她顺势手腕轻旋、翻转剑锋,在那人胸前拉出一道血口,抬眼瞥向锦霞,“程卓没脸告诉你,当初他是亲手设局,杀害了我阿娘、他的亲姑母!” 想到母亲,阿渺霎时红了眼眶,不顾面前列队涌上的重甲禁军,迎着刀锋便冲了上去。 她的阿娘,那个会抚着她头发唤她“小阿渺”、为了她宁可舍弃荣宠与性命的温柔女子,正是因为眼前的这些人,今生今世都无法再见到了! 时至今日,她终于能体会那夜白瑜在子云草庐的心情,面对近在咫尺的仇人,哪怕拼得玉石俱焚,她也绝对不能放手! 阿渺撞向刃林,眼看就要成为刀下鱼肉的一瞬,身体骤然轻盈斜转、凫掠而出,剑走下盘,轮出一招“风前月下”,连挑数人脚筋,趁着对方彼此倾轧着倒地的一刹时机,身形暴起,另一只手上的铁蔷薇破风而出,击向陆元恒的面门。 绽开的铁瓣钉入了仇人的眼眶,拉拽出横溅的鲜血! 与此同时,大殿另一边亦响起了震耳的惊叫。 赵易手中软剑锋利缠绞,“噗”地割断了程卓的脖颈,带着体温的热血喷涌而出,尽数洒在了尚被抱在怀中的小女儿身上。 锦霞肝胆俱裂,压下冲到了嘴边的尖叫,厉声狂吼:“放箭!放箭!” 陆元恒倒在了一边,被内侍七手八脚地围护住,再无法开口喝止,而禁卫也被对手的狠戾震惊到,纷纷退至外围,换了弓.弩手上前。 密密匝匝的羽箭,夹带着疾风鸣音,铺天盖地地自四面袭来! 赵易与死士连忙退至阿渺身后,彼此掩护后背、以兵刃击开箭雨,但毕竟敌众我寡,难以为继,赵易二人为护阿渺,各自的手臂与后背皆连续中箭。 阿渺深知锦霞姐弟与阮氏的仇怨,明白此时阮氏作为人质定然起不了作用,一面号令外撤,一面手疾眼快地将冰丝链弹出,将奔至身前的一道小小身影缠住,拉拽了过来。 “住手!” 锦霞见儿子哲成被拽到了阿渺身前,连忙喝止住弓.弩手,凄声喊道:“不要伤他!” 小哲成早已是满面泪痕,失声地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适才他被乳娘抱着往外走,扭头却瞧见了父亲被赵易割断喉咙的一幕,惊声尖叫着挣扎滑落,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乳娘也被驸马的骤然惨死吓得僵住,待回过神来,才发现小公子已冲向了刺客。 赵易割下了程卓的头颅、拎在手中,退回到阿渺身边,而哲成也在此时追到近前,恰好便成送至阿渺跟前的筹码! 阿渺抱起哲成,恨恨望向陆元恒倒地的方向,咬牙斟酌一瞬,号令左右:“撤!” 赵易二人的伤势不轻,自己的右手臂也中了一箭,继续缠斗下去未必能有胜券。阿渺只能咽下心中的不甘,横剑抵在哲成颈间,带着部属谨慎地退出殿门。 殿外不远处的宫巷中,此时火光冲天,皇城门口几簇尖锐的鸣镝呼啸升起,不断奔入的禁军和神策军将殿前的庭院围得水泄不通。 一队高举火把的黑甲军,由正中庭的门口分列而至,簇拥当先之人身形俊逸挺拔,疾步踏上凤凰铜像下的白玉石道,仓惶抬起眼来。 他还穿着分别时的那身重锦玄袍,衣襟上还残留着相拥难舍的缠绵气息,可明明只是须臾短暂的片刻,再见时……却已是沧海桑田的巨变。 陆澂抬眼望着大殿门口的那道身影,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个声音飞驰乱窜地回响着 —— “上次你送我的那个人偶,我不小心忘在打铁的草庐了。” “刚才殿下府中的六七名护卫,已经从这里返城了啊……” “是北齐的那位越阳长公主,说是……殿下亲传口谕,让她入宫觐见主上。末将见她手里拿着殿下的玉牌,也不敢阻拦。” “承极殿被刺客突袭了!还有人在承极门外放了火!” “殿下!林焕将军与麾下被尽数斩杀在富阳关外,北齐车队不知去向!” “越阳长公主走到御前就突然出了手!她腰间的那根锻带其实是件兵器,刀枪不断,两头的铁花弹开后锋利异常,身上又还藏着两柄软剑,末将从未见过那等柔韧的利刃,缠在身上根本看不出破绽……” -- 第217页 陆澂的身体有些虚浮,踏在殿阶上的每一步,仿佛都踩在了虚空之中。视野之中,那道刻进了他骨血深处的婀娜倩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却又……陌生的让他不敢相认。 阿渺抱着哲成,退到了殿外的台阶之上。 庭内乌泱泱聚集而来的士兵,将每道出路都堵得死死的。锦霞带着禁卫追了出来,神色比先前控制得镇定了几分,昂首切齿道: “你们走不了的!放下我孩儿,我或可留下你们性命!” 阿渺无惧地与锦霞对视着,“你以为我怕死吗?我能活到现在,已是大幸,就算今日死在建业宫,也是命归故土、心满意足!你要你儿子性命,就拿陆元恒的人头来换,只要见到他的人头,不必你动手,我当即自刎!” 锦霞冷笑道:“你那昏君父亲,只顾自己逍遥行乐,纵容奸臣贿赂公行、侵吞赈济,引关中大乱,就算没有我父皇,他也必然会亡!所以你不必在人前把自己说得这般大义凛然!我倒想问问你,为了谋划这一切,你又做过什么无耻的勾当?” 说话间,她的视线,落在了正踏上殿台的陆澂身上,胸中怒恨交加,想着若非弟弟为阿渺昏了头、对自己处处防备,甚至清理掉了父皇和自己设在兰苑的眼线,如今形势又何至如此? 阿渺循着锦霞的目光瞥了一眼,蓦然撞进了一双熟悉的眼眸。 那双曾经永远溢满了柔情、浮泛着星光的眼睛,怔怔地望着她,没有情绪的,黯沉的如同没有底的深渊。 他望着她,一瞬不瞬的,濒临绝望的灰暗中像是又带着些许祈求的意味,祈求她说出哪怕只言片语的辩解,一点点也好…… 然而阿渺冷漠地撤回了视线,握在手中的长剑朝哲成收紧了一寸: “你们陆家的每一个人,都该死!对付你们,不必计较手段。” 哲成惊恐的哭喊与尖叫声,在大殿门口回荡开来。但陆澂的脑中却是一片空白,茫茫然的,仿佛五感皆失,连心脏都被硬生生地扯出了身躯,一丝的活气都不再有。 等能感觉到痛的时候,又好像所有的感受被放大到了极致,痛得他锥心彻骨、痛得他想要流泪…… 夜色吞噬了星光,整个世界一片黑暗冰冷,浸透了万念俱灰的绝望。 陆澂下意识地抬起手,攥向衣襟,似想通过触碰那里残存的温度、减轻一点点胸口的剧痛,然而下一刻,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顷然折断,一口腥甜、涌入了喉间。 第113章 阿渺握着剑柄的手指再次收拢, 对赵易二人下令道: “走!” 她将哲成交给赵易,左手冰丝链破风弹出、钉入对面高大的廊柱顶端,右手挥剑而出, 逼退近前禁卫。 赵易与死士各负人质,纵越而起,足尖踏上拉展开来的冰丝链,借力上行跃起,攀向殿檐。廊下的禁卫顾及贵妃与哲成,不敢放箭, 只得齐齐向阿渺攻来。 锦霞抬头望向被掳上了殿檐的儿子, 目眦欲裂,伸手掐住陆澂的手臂:“你还不动手!” 她比任何人更清楚, 楚王府的府卫才是京城里最精锐的一只军力,从装备到策略、全经陆澂一手培养,要追回儿子, 她必须动用所有的力量! 锦霞一耳光扇到陆澂脸上,“那是你的亲外甥!他要是有个好歹, 我就死在你面前!” 一直抑在口中的鲜血, 从陆澂的嘴角逸了出来, 涣散的眼神, 也因此终于慢慢沉寂了下来。 他漠然地抬起手,印去唇畔血痕, 从身侧亲卫手中抽出长剑, 低声下令道:“用流星爪。” 几名黑甲护卫迅速散开,在玉阶上分列站定,解下悬挂腰间的玄铁长链,将链头的流星飞爪击向殿檐。“喀、喀”数声, 爪尖狠狠钉入殿内,护卫随即借力而起,纵向殿顶! 正挥剑与禁军缠斗的阿渺见状,暗呼不妙,左手收力,跃向廊柱,足尖轻点嵌入柱身的铁蔷薇,旋身翻转攀上的檐头。 几支带着劲力的箭失,避开人质的方位,疾风般射向阿渺。她听风跃躲,但肩头还是中了一箭,破皮刮骨地深刺入肩胛骨窝。 阿渺忍住痛意,拧断箭杆,收回的冰丝链再次弹出,击向正攀上殿顶的黑甲护卫,同时大声对赵易二人喊道: “快走!” 赵易一手执剑、一手抱着哲成,朝西掠去,然而刚跑出两步,便被另一道跃上殿顶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衣袍华贵、矜贵斐然,一双冷锐的双眼清炤若破云之电。 赵易心头一紧,横剑压到哲成脖子上,“你不要这孩子的命了吗?” 陆澂盯着赵易,认出了他的声音。 “原来是你。” 子云草庐里跟他交手的人,慈恩寺外冒充祈素教的人…… “你上次,都说你要找我五哥报仇了,我还见你做什么?我若替我哥哥辩解,你定要觉得我满嘴谎言,我若不辩解,任由着你将罪名扣在我哥哥身上,那又……有什么必要再跟你继续做朋友?” “其实,到底是我妄想了。就算没有你误会我哥哥的事,你跟我……也是做不了朋友的。” …… 呵,自己……真是蠢的可怜。 陆澂的视线越过赵易,落向不远处与护卫交锋的阿渺,心口处再次漾出一丝剧痛,思绪一团缭乱之际,手中长剑已招式凌厉地击向了赵易。 -- 第218页 衣袖翩飞,剑光疾抖,直刺对手面门。 赵易躲闪不及,被剑锋在脸颊上拉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赵易哥哥!” 阿渺挥剑砍倒一名敌兵,飞身跃了过来,扶住赵易,指尖迅速在他后背几处大穴凝气注入。 整个建业城中,她最忌惮的对手,一直都是陆澂。 这人一旦聪明起来,再加上用毒的手段,她跟赵易很难有应对的把握。若是赵易现在就中了毒,她根本没有能力带他逃出宫去! 赵易平复着内息,确认自己没有中毒,疾声道: “我没事,公主快走,这人……”顿了一顿,“根本不顾人质生死。” 阿渺抬起眼,望向对面身影寂寥的男子。 夜幕中,陆澂的面容隐在了阴影之中,看不清神情,只是握着剑柄的手腕似在轻轻颤抖。 他其实,一直都很聪明。 所以一眼就看破了赵易不敢真伤了哲成的处境。 可为什么…… 她会总觉得他傻傻的,一直都是……那个说话结巴、不敢正眼看她的小男孩,因为她的只言片语,就能顷刻忘乎所以,心甘情愿地将一切奉上。 若非笃定了他的言听计从,她不会有勇气冒这样大的风险来行刺。 若非算计了他的一颗真心,她也不可能一步步走到这俯瞰天下的承极殿上。 可她唯一算错了的,是他竟会赶来得这么早、这么快…… 夜风猎猎,拂得衣袍簌簌作响。 陆澂怔然望着对面与自己渊渟岳峙的女孩,失血的面庞苍白如雪,一双水气氤氲的眼眸透着几许迷茫之意,就像那日……他们颤抖的双手紧紧交握、柔唇温柔贴合时,她墨黑羽睫下的那抹神色…… 五脏六腑间升起的一股疼痛,从身体深处一波一波地袭来,人几乎快要窒息,脑中一片恍惚。 他不该来得这么快的…… 若不是那般急切地想要将人偶送去她身边,他就不会一路快马加鞭、风驰电掣,也就不会那么快就返回京城,看到眼前的这一幕。 只要不是亲眼看见…… 他就可以自欺欺人地以为……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背负着阮氏的死士跃了过来,喘息着急道:“禁军要上来了,赵将军快带公主走!” 说着,挥动手中折断了长杆的铁枪,向陆澂猛冲而去。 赵易拉住阿渺,迅速西撤。 承极殿一带是整个建业皇宫最中心的一处,周围宫阙林立,飞檐相接、参差错落,从一座宫殿的飞檐跃至另一处的殿顶并不太难。两人之前就曾细细研究过宫中的布防与布局,早已确定下几条不同的逃生路线,全都通向银安阁旁的宫墙。 阿渺轻功过人,赵易亦是身经百战,只不过眼下两人皆有负伤,还带着个哭喊不止的小孩,难免留下被人追踪的痕迹。 赵易扯下一截衣袍,堵了哲成的嘴,又把悬在腰间的人头重新包裹一番、止了血滴。阿渺攀着殿檐边的参天古木扭头回望,只见无数的火把在建业宫快速地蔓散开来,其中一路正朝他们的方向急行而来。 两人顺着树干跃至地面,转行于繁密的庭院花木之间,向西南方疾速掠去。 之前留在承极门放火的几名死士中,有两人活了下来,按照约定此刻已等在了银安阁附近,见阿渺与赵易行至、从暗处现身: “殿下!” “赵将军!” 银安阁旁的宫墙在两年前塌过角,因为那时陆元恒刚登基,宗正寺的人觉得不太吉利,加之宫墙的位置偏僻,便摁下了没有上报,之后也没有怎么修补过。由于城墙顶上有了塌陷,禁军无法上去驻守,便成了整座宫墙中戍卫最薄弱的一处。 唯一的难题,就是这样高而光滑的墙壁,几乎没有攀登的可能! 除非……是曾经攀过相似墙体的人。 阿渺从赵易手中取过软剑,又接过一名死士递来的绳索、缠到腰间,站到宫墙与阁台相接连的夹角处,仰头望向高耸的墙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手中冰丝链铮然弹出,身形随之而起,足尖轻点墙壁,向上跃起,另一只手上的软剑飞快嵌入垒石间的缝隙,向上,再钉出铁蔷薇…… 就如同那夜在深井之中,左右配合着,一点点地向上移动。 铁蔷薇能维持拉拽的时长非常有限,而宫墙石块间的粘合剂又比井中的砾石泥层坚硬太多,即使阿渺早有心理准备,每一次的移动依旧是万般艰辛,肩膀和手臂的箭伤处更是鲜血汩汩直流。 她唯恐自己的失误连累众人全军覆没,咬牙凝神贯注着,直到冰丝链绕上了墙头的垛堞,方才暗松了口气,手腕收力,顺势而起,翻过垛堞,迅速将那截韧绳接到冰丝链上,朝下抛了出去。 一名死士攀着绳索,很快上到了墙头。而不远处火把的光亮也越来越近,阿渺甚至能依稀辨认出当先之人那熟悉的身影…… “将军先走!” 墙底被赵易催促着握住了绳索的死士松开手,“属下去引开他们!” 语毕,不等赵易阻拦,便抽出兵刃朝火光渐近的方向冲了过去。赵易狠咬牙关,将绑住了手脚的哲成捆到后背上,挽过绳索、在宽大的手掌上绕了两圈,迅速向上爬去。 城头上的另一名死士焦急地拉拽链尾,助力赵易以更快的速度上行。 -- 第219页 不远处,火把的光亮只是短暂地顿了一顿,随即便继续地朝银安阁疾速而来! 好在此时赵易已顺利攀上城墙,死士也收起了绳索,将解下的冰丝链奉给了阿渺。 三人疾步转至城墙的另一边,望向月色中波光粼粼的护城河,不及多思,同时纵身而下,“哗哗”数声跃入了水中,游至对岸。 岸边的一排高大槐树之下,高鼻凹眼的西域僧人智镜牵着马,已等待了多时。 阿渺查看了一下哲成的状况,翻身上马,问智镜:“大师来时,可有惊动守兵?” 智镜也拽缰上了马背,摇了摇头,“今夜楚王调走了皇城西的大批守军,贫僧自慈恩寺而来,一路未曾遇到过盘查。” 阿渺紧抿了下唇线,没有再接话,令道: “走吧!” 几人挥鞭打马,往北城门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奉命关闭九处城门的传令官,亦从皇城中纵马而出,飞驰向各大城门。 阿渺浑身湿透,强忍手臂和肩头的伤痛、用尽全力策马狂奔,眼看着高大的北城门在视野中越来越近,身后的天际中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鸣镝声,伴随着破空射出的火箭,驱策神骏的传令官一骑绝尘而来,示警高喊道: “楚王殿下有令,立刻关闭城门!” 阿渺侧面的死士取过鞍下弓.弩、在马背上转身射出,传令官痛呼落马,但前面的城门守将显然已经收到了警示,手忙脚乱地开始关闭起城门。 阿渺眼看着前方两扇巨大的城门徐徐合拢,一咬牙,将铁蔷薇大力弹出、击打在赵易坐骑的后臀上。 马匹受惊嘶鸣,振鬣狂奔而出,撞向意欲阻拦的官兵,踏翻数人,疯一般地从正在关闭的城门间冲了出去! 阿渺手中冰丝链挥向官兵,对死士下令道:“带法师走!” 死士纵身跃上智镜的坐骑,手挥长剑,砍倒近前的一名守兵,策马疾驰出去。 阿渺收势回身、甩缰跟上,纵马奔至城门之下,然而此时城门合拢的缝隙已再不容通过! 第114章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刻, 一根铁杵“咣”地卡到了快要闭合的城门之间! 门外的马背之上,安思远急切大喊道:“阿渺!” 阿渺不及多思,飞身纵起, 弃马跃过门缝,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安思远的坐骑之上。 “走!” 身后的城门发出“咔”的一声巨响,将铁杵绞入了木框之中。 安思远纵马疾奔,引领众人朝东行去。 上巳节在月山池碰面之时,安思远就将萧劭的部署与计划告诉了阿渺。 当初应下与阮氏结盟、暂且稳住了中原的局势之后,萧劭确实像所有人判定的那样, 去了西北的凉州招降周孝义。但与此同时, 他暗中派遣赵白瑜在东海筹备海军,制造集结了近百艘战船, 一路南下,此时早已过了江北以东的海域,直逼建业! “真不愧是五哥!” 一向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安思远, 当日也忍不住在阿渺面前大赞道: “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去了西北,就连我和我爹也以为他会靠着联合周孝义来南伐, 走‘先占中原、再夺建业’的路子, 可结果他悄无声息地就从东海直接潜了过来!这一招声东击西、暗渡陈仓, 玩得实在太妙了!” 所以此次他们从建业逃出, 也不会按照常理的富阳关北行路线,而是一路向东、从滁河的入江口坐船往海上, 与萧劭汇合。 阿渺攥着安思远的腰带、坐在他身后, 迎着夜风大声问道:“能再快些吗?” 安思远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人,闻言咧嘴一笑,猛甩了下马鞭,“抱紧了!” 他一骑当先, 如离弦之箭般的冲入了暗夜之中,绝尘狂奔。 一路驰行,就快要到滁河江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示警的呼哨。 安思远勒缰停马,调头回望,“怎么了?” 跟着他一起来的部属策马上前:“赵将军昏倒了,跟他一起的那个孩子也像是没气了。” 阿渺闻言连忙下马,朝后面奔去。 同行诸人已将赵易抬到了山路旁的树林中,焦急地查看他的伤势。 因为先前在宫中就受了多处重伤,之后又一直策马疾行,赵易伤口崩裂、体力耗尽,直接跌落马下。而众人救起他时又才发现,被他负在背上的哲成也几乎没有了气息。 阿渺抱过哲成,伸手探查他的内息,当即盘膝而坐,将孩子揽在身前,凝气于掌、将内力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体内。 安思远也赶了过来,见状跳脚道: “马上就到河口了,这人质留着也没用了!你自己的伤口还在流血,救他做什么!” 嘴里急的不得了,可又怕让阿渺岔了气,不敢上手去掰开她。 月光透过树荫,照在阿渺苍白的面庞上。她双目微阖、凝神运气,先前在护城河里浸湿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肩头和手臂里的箭头不断牵扯出剧痛,令她的双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明白,安思远说的没有错,原本捉这孩子,就是为了留作脱身的筹码。 可她,也记得他奶声奶气地唤自己“姑姑”、对着她做的叶子船发出由衷惊叹的模样,记得他生得有几分像五哥的眉眼…… 他同从前的她一样,只是无辜被卷入了父辈争斗的稚子,无力选择、无力抗争……她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自己的面前。 -- 第220页 林外的山道上,有急速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安思远立即抽刀在手,警觉聆听,觉察到对方人数不少,立即示意部属等人噤声控马,勿要发出动静。 不料对方带着追踪的高手,行至近前,勒马提声高呼道: “殿下,马蹄印从这里转进树林里了!地上还有血迹!” 陆澂收到了北城门的急报之后,随即便带兵追出了京城。 因为先前被派去为阿渺送人偶的心腹,曾传回富阳关外、护送北齐车队的林焕等人被尽数斩杀的消息,陆澂敏锐地判定北齐必然舍弃了向北的接应路线,如此一来,能最快离开南朝的选择便是向东走水路。 而此时的发现,也无疑验证了他的猜测。 树林里,安思远明白躲不了一场恶战,戒备地持刀挡到阿渺和哲成身前,一面转头示意部属退至灌木丛后,伺机行动。 就在这时,被阿渺揽着的哲成突然呛声咳嗽起来。 阿渺被骤然回推的内息翻搅得气血一逆,撤手的一瞬、胸口剧痛,额前鬓边冷汗直浸。 哲成刚刚转醒,意识还有些模糊,昏沉沉地睁开眼,依稀看到远处火把下朝自己走来的人影,脱口唤了声: “舅父。” 陆澂在府兵的簇拥下疾行至林间,遥遥便望见了空地上揽着哲成的阿渺,和她身前的安思远。 安思远反手将哲成提拎起来,晃了晃手中马刀,指向陆澂:“再往前一步,我就往这孩子身上划一刀。” 陆澂的视线越过他,声音暗哑中又带一丝冷冽,“有什么事都冲我来,别伤孩子。” 哲成被安思远的拖拽惊醒,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当即大声哭喊起来,挣扎着朝陆澂的方向伸着小胳膊:“舅父!” 安思远瞧着陆澂一直盯着自己身后,心底火气乱窜,加上本来就讨厌小孩哭闹,拎起哲成、用刀背在他屁股上狠打了两下:“哭个屁!再哭把你舌头割了!” 他抬眼望向陆澂,“你也少在这儿装模作样!当初你爹杀人,不也没放过小孩?”晃了晃手里瘪嘴忍着泪的哲成,“这小子他爹,当年杀阿渺兄妹也没手软过!老子凭什么要对他心软?” 他一面骂着,一面暗向埋伏两侧的部属示意,只待对手不备、就突袭杀之! 可这时,身后的阿渺抑住紊乱的内息,慢慢地站起了身来。 她比安思远更清楚陆澂的能力,也明白此时的处境有多凶险。 “让他们带着赵易哥哥先走。” 她凑近安思远,压着声轻轻说道:“别暴露了行踪。” 安思远反应过来,沉吟一瞬,用北疆的家乡话高声喊了几句。两侧的灌木后一阵窸窸窣窣,随即又很快恢复安静。 跟在陆澂身后的府兵见状,意欲有所行动,却听见楚王殿下低低开了口—— “放他们走。” 陆澂望向站在安思远身后、面容若隐若现的阿渺,目光掠过她浸满鲜血的肩头,一字字缓慢艰难:“放了哲成,我让你们走。” 阿渺没说话。 适才拼尽全力为哲成疏导经脉,令得原本已疲弱不堪的她几乎气力耗绝。 安思远早就担心阿渺的状况,忍不住微微侧身,一手拎着哲成,一手揽扶住阿渺,“我抱你上马?” 阿渺握着他的手臂,“再等等。” 现在走掉的话,无法确保能完全避开对方的追踪。 为了五哥的计划,她不能冒一点点的险…… 夜色越加的深重起来,就连原本就淡漠的月色,也不知何时隐没到了云层之后。 火把光亮照向的一端,是一对相依相偎的少年与少女,姿态间透着彼此相伴多年、才会拥有的一种默契。而逆光的另一头,站着默然而立的男子,心口空洞冰凉,不知在想着什么。 他觉得,自己是该感到痛的。 可一颗心早已连皮肉带骨血地被扯了出去,还会……再痛吗? 是他生了贪念,明知自己是一个生在阴暗之中的人,背负着父辈的罪孽,还妄想着那一点的希望与温暖,妄想着……能得到一份纯净的爱恋。 她的爱恋…… “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良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可有……一句是真的?” 他问得突兀,周围诸人皆有些懵然。 但阿渺却是听懂了。 听懂了,却没法回答。 安思远抢过话来,“什么真的假的?要做梦就滚回你家去!” 他上一次心里就满腹狐疑,眼下越发笃定了猜测,心里翻涌着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盯着陆澂:“阿渺是砍着刻了你们全家名字的木桩长大的,从七岁起就立志要杀光姓陆的!”揽着阿渺手臂收了收,“是吧?” 阿渺始终扭着头,不去看陆澂,心中默算了一下时间,低声对安思远道: “我们走吧。” 安思远打了个呼哨,踱至一旁的坐骑甩着尾巴小跑而来。 安思远先扶着阿渺上了马,然后自己拎着哲成翻身跃上。 他的坐骑是北疆千里挑一的良骏,由他亲手养大,足力惊人,一旦上路,很难有人能追得上。 可阿渺还是没法放心。 若是让南朝的人发现他们走的水路方向,顺藤摸瓜,找到五哥暗渡陈仓从东海驶来的那些战船,那哥哥突袭建业的计划就会功亏一篑! -- 第221页 所以……她不能容许一丝一毫有可能的失误。 安思远一手挽住缰绳,一手拽起哲成的胳膊、打算出发的一瞬就把他扔出去。 阿渺制止住他,低声道:“让他过来接。” 安思远愣了愣,依言而行,朝着陆澂抬了抬下巴,“过来拿你这哭包外甥!” 陆澂走了过来。 哲成憋了半天的两泡泪终于飙了出来,朝陆澂伸着两支小胳膊,“舅父!” 陆澂走近,伸臂从安思远手中去接哲成。 一直侧身扭头的阿渺,突然转过了身来,被苍白面色衬得格外氤氲的双眸,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神色复杂而难懂,蕴着某种异常深刻的情绪,令人心颤。 被这样的目光凝视着,陆澂也不由得恍惚起来,仿佛蓦然间……又变成了那个自卑而无望的男孩,只要能被她这样地看上一眼,便忍不住欣喜若狂、忘乎所以…… 然而下一刻,阿渺遽然抽出了鞍下匕首,狠狠刺进了他的胸膛! 一切,发生得太过猝不及防。 男子唇角那将绽欲绽的一抹笑意,还定格在俊美的面庞上,犹如断翅的孤蝶、折翼的哀鸿…… 安思远也震惊得几乎石化,待回过神,连忙扯缰打马,调头驰掣而出! 身后,兵将蜂拥而上的惊恐呼声,逐渐消散在越来越远的夜风之中。 安思远纵马狂奔了好一阵,终于琢磨过来,低头问自己身前的阿渺: “你是怕敌兵追上来,所以捅了陆澂、让他们群龙无首,没工夫顾及我们?” 阿渺没有答话,松软软地靠在安思远胸前。 安思远意识到不对劲,减了些速,伸手摸了摸阿渺的手背和额头,只觉得触手处冰冷似雪。 “阿渺!” 他扳了下她的面颊,试图看清女孩的面容,指尖下一片濡湿…… 阿渺迷茫的意识一瞬清醒,眼前飞驰着无数错综纷杂的画面。 紊乱的内息骤然涌到了喉间,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晕厥了过去。 第115章 一场梦, 做得漫长而混沌,梦里景象光怪陆离,蜂拥地挤压到心上。 阿渺艰难地睁了睁眼, 意识模糊、呼吸发窒,整条右臂又僵又麻。 有人凑到了她的近前,惊喜地说了声:“公主醒了!” 紧接着,有轻微的脚步声开始进进出出,像是有人扶着自己的手臂扎了几针,又有人浸湿了巾帕、替她擦拭着脸颊…… 水汽清凉的感觉, 让她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 默默地调整着内息、扬起了眼帘。 入目之处,是悬挂在帐顶轻轻晃动的鎏金熏香球。 雪影坐在榻边, 拧着巾帕,一脸的释然与欣喜:“神佛保佑,殿下总算醒了!” 她放下巾帕, 取过软枕、扶着阿渺靠坐起来,又转身端过一碗药, “刚才石先生说了, 公主卧床的时间太长, 一起来就得先喝了这药, 才能有力气。” 阿渺右臂还缠着绷带,只得由雪影帮忙捧着碗, 喝了几口苦的发涩的药, 抬起眼,环顾四下,“我们……这是在哪儿?” “这是在魏王殿下的海船上,公主没感觉到地板有些晃吗?” 雪影口齿伶俐, 一面服侍着阿渺继续喝药,一面道:“公主不知道吧,您在床上躺了整整七日!那时我们也刚从富阳关被接到了海船上不久,安将军风急火燎地抱着公主回来,当时公主身上全是血,把我和霜华都吓得够呛,魏王殿下更是……” 提到萧劭,雪影忍不住顿了一顿。 阿渺喝药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哥哥他……” 她抬起眼,“他是生气了吗?” 雪影迟疑着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道:“殿下他给了安将军一拳,差点把人从栏杆上打翻下去……婢子跟在魏王殿下身边这么久,还从没见过他对人发过什么火,更别提动手了……” 萧劭一向行事贵雅,治下自有其手腕,几乎没人能瞧见他情绪失控的模样。所以那晚的情形,着实让雪影吓了一跳。 阿渺早就知道自己免不了要面对哥哥的震怒,自以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近乡情怯,再听雪影这么一说,禁不住头皮有些发凉。 哥哥他,定是生她的气了。 临别时再三叮嘱,书信里谆谆告诫……可最后,她还是没听他的话。 这下,不但是帮她打掩护、做接应的安思远遭了殃,她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怕是比安思远更惨。 难怪醒了这么久,哥哥一直都没出现,换作从前,他总是第一时间就陪在了她身旁…… 雪影看出阿渺的担忧,宽慰道:“咱们的军队六日前就入了江,听说眼下已经围住了建业城,军务忙的不得了,可殿下他一直都守在船舱的外厢、不肯离了公主,战报都是每日让人用小艇送进送出,足见是万分担心公主的。刚才听说公主醒了,也是殿下让石先生立即就过来,依奴婢看,殿下他就算再有气,也不会冲公主发的……” 雪影伶俐善察,连带着又将过去几日的各处情势,也都迅速地给阿渺讲了一遍。 南下的大军,已经……开始攻打建业了…… 阿渺默然若有所思。 末了,用左手端起碗,咕咕地一口气喝完了药,对雪影道:“去看看哥哥在做什么。” -- 第222页 雪影应了声,端着药碗退了出去。 阿渺慢慢起身下榻,趿着丝履,走到了窗边。 船舱里的空间不大,为防移动、所有的家具都固定在船板之上,帘外的木窗也紧紧闭合。阿渺取过杆子,撑开窗,夹杂着咸湿味的海风立刻扑面而来,撩动纱帘簌簌而飞。 窗外一片海雾浩渺,视野所及的范围之内,有莫约十数艘高大的三桅海船,长宽惊人,舱体下方设有成排的机弩口,显然是专门为海战所建。 船队的后方远处,遥遥可见大江的入河口。 那里,就是通往建业的方向吧? 依着刚才雪影所说,齐国三万大军由水路突袭,行动神速且出乎意料,而此时建业城中,陆元恒遇刺瞎了一只眼、病情反复,统领六部的驸马程卓死无全尸,朝中大臣人心惶惶,京城周围的兵力又因之前丹阳郡之变而权力散落、无将可领,而陆元恒膝下唯一的两个儿子,一个还因为春日宴上受的伤卧床未起,另一个……听说也病势沉疴、药石难进…… 阿渺默然望向窗外,看着海船下方一圈圈漾起的泡沫与涟漪,心绪亦如此般起起伏伏,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海风潮湿,偶尔吹着卷起的浪花拂过,将一团团湿漉漉的水汽在空中击散开来,飘进了她的眼中、脸上。 阿渺抬手摸了摸面颊,指尖冰凉,好像是梦里那永不消逝的寒意,晦暗而混沌的,也是这样带着湿意、无处可逃地将她紧紧包围。 雪影从外面归来,上前禀道: “议事的将领们已经走了,魏王殿下一个人在看公文。” 阿渺清醒过来,用力吸了口海风,点了点头。 船舱的构造与普通房屋不同,内外厢各自有单独通往甲板的出口,两厢之间则由一处狭窄的小舱相连。 阿渺在心里打了会儿腹稿,踯躅地走进小舱,缓缓掀开了隔帘。 外厢比内厢宽阔一些,船窗敞亮,黑漆木的地板纵横东西,靠着小舱的一头摆放着宽大的桌案,上面堆满公文卷册。萧劭一身素服,正背对着她,执笔批阅公文。 或许是眼下运筹战局的缘故,他衣饰简练贴身,肩臂上甚至戴着军将所用的皮制臂鞲,发髻也只以皮箍绾束,腰背挺直、姿态沉静。 阿渺望着那熟悉的身影,攥着隔帘,轻声唤道: “五哥?” 萧劭头也没抬一下,手中丹笔游走轻盈,恍若未闻。 阿渺咬了咬唇,厚着脸皮走近了些,坐到萧劭身侧后的垫子上。 “听说我们已经在围攻建业了,那是不是……很快就能见到祖母了?” 提别的话题,指不定会被反诘,但若是祖母的话,哥哥就算有气,也只能听着,没法赶她走…… 阿渺抠着手臂上的绷带,觍着脸自言自语地继续道: “祖母她,最挂念的就是五哥了,天天都在念叨,梦里都喊着‘劭儿’、‘劭儿’的……” “她让我跟你说,要你赶紧娶亲,说父皇像你这么大时,都有两个孩子了……” “祖母还说,哥哥要多生儿子,以后才好选最出色的嗣子……” 阿渺清了下喉咙,“可我觉得,哥哥还是生女儿好。女儿肖父,哥哥的女儿肯定长得像阿娘,多好啊。” 一直沉默不语的萧劭,手中笔速微顿,冷冷开口:“不敢。万一生个女儿性格像你,无法无天的,我怕自己没有那么多阳寿可折。” 阿渺见萧劭终于肯接话,连忙凑近了些,眼巴巴地表忠心:“可像我这样的,也能帮到哥哥不是?这次我虽然没能杀掉陆元恒,但总算给阿娘报了仇,哥哥难道就不觉得我做得挺好,比原先计划的完成得更快、更多?” 萧劭握笔的指尖攥紧了些,面色似是愈加沉郁,没有接话。 阿渺伸出尚能自由活动的左手,可怜兮兮地拽住他一截袖子,“我在建业城的时候,可是一直都想着哥哥……结果现在哥哥竟然不想见我……” “是吗?” 萧劭不动声色地抽回衣袖,“要真想我,何以不听我的话,早些出来见我?” 阿渺暗叹一息。 看样子,这次真是没法糊弄过去了…… “那大不了……” 她呼了口气,“大不了就像哥哥说的那样,罚我好了。”有些不甘地咬了下唇,“我发誓,以后都不再乱跑,哥哥让我待在哪儿、我就待在哪儿。” 萧劭顿住笔,沉默片刻,终于侧转过头,凤眸幽黑地盯了眼阿渺。 “自愿的?” “噢,自愿的。” 阿渺垂着脑袋。 她直接从病榻上过来,头发也没梳,一头柔顺光滑的青丝从肩头散了下来,遮住了缠着绷带的手臂。 萧劭取过一张纸,迅速在上面写了几行字,递到阿渺面前。 “签字,画押。” 阿渺抬起头,愣了一下,拎着纸读了几句,瞠目结舌:“这是……” “这是你刚才的原话,一字未改。” 萧劭将笔递给阿渺,“签吧,用左手就行。” 阿渺鼓起面颊,接过笔,潦草地写了个“薇”字,然后又用朱砂润了指尖,往签字上摁了个红印。 “还不如像小时候那样勾手指呢……” 她悻悻嗫嚅了声,不甘不愿地把纸递给萧劭,“哥哥就这么信不过我?” -- 第223页 萧劭折起纸,放进案头的银匣。 “不是信不过你,而是输不起你。” 他合上银匣的锁扣,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挲片刻,低声缓缓道:“你当明白,若没了你,我做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阿渺听得鼻头微酸,垂着头,搓着手指上的朱砂印,“我知道哥哥怕我出事,可我不是好好的嘛?我又不傻,而且跟着哥哥学了那么多,也是懂得计策谋划的……” 萧劭想起雪影和霜华所禀的种种,面沉似水。 “以后不需要你的计策谋划了。” 他抬手拢了拢阿渺垂落的长发,拿了个软垫过来、垫到她的右臂下,“剩下的事,交给我去做。等攻下了建业,便接你回去。” 阿渺倚到萧劭手臂上,摇了摇头。 “我不想去建业了。” 她抽了下鼻子,呼吸着哥哥身上熟悉的兰芷香气混合着海风送入的潮湿咸味,低低地喟叹了声:“建业城,其实……也没什么好的。” 萧劭揽过阿渺,若有所思地咀嚼着她的言下之意,修眉微微蹙起。 “那就把建业忘了吧。” 良久,他淡淡开口道:“将来我在洛阳为我们修一座新帝京,穆煌焕彩、抗稜九州,比建业……好千倍万倍。” 第116章 …… 战事紧迫, 阿渺一醒,萧劭再无后顾之忧,次日便下了海船, 乘小艇入江,前往前线督战。 而签下了“誓书”的阿渺,奉命老老实实地留在了船上,喝药睡觉,休养生息。 好在萧劭前一晚就把安嬿婉从随行的另一艘海船上接了过来,又将负责海上军务的赵白瑜调到了邻近战船, 让阿渺有朋友作陪, 不至于太孤单无聊。 大半年不见,白瑜长高长壮了不少, 整日曝晒在阳光之下,肤色黝黑,套着军甲, 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乍一看倒颇像位相貌清秀的将领少年。 两人许久未见, 且此次阿渺在建业又与赵易配合行动, 谈到兄长和分别之后彼此的经历, 自是少不了一番交谈。 白瑜告诉阿渺, 上次去东海接应黄金的返程途中,运载黄金的海船在海上遇了风暴, 船体和桅杆尽数受损, 后来坚持撑靠到岸、寻人修补,因缘际会之下,不但偶遇了卞之晋,还结识到了几名手艺高超的造船匠人。之后萧劭有了海路南下的打算, 白瑜便很快通过这些匠人再行招募,组建出一支造船的精锐队伍,自己也渐渐锻炼成了这方面的能手。 她领着阿渺和嬿婉在海船上观览一番,又讲解船体构造,“这次南下的战船主要分两种,一种是用来运送士兵的海船,另一种体型轻巧些,能入江,将来沿江西行、攻打各处水城,便要靠它们。” 阿渺听得很感兴趣,不断好奇发问,无奈白瑜军务繁忙,陪着没说多久的话,便被小艇上的副将请了回去,说是要检查给机弩刷的桐油。 白瑜顺着船舷上的软梯下到艇中,跟随副将返回到对面战船。留在主船上的阿渺和嬿婉,凭栏而立,目送碧波中荡漾离去的小船。 嬿婉举起手中羽扇,遮挡住刺目阳光,眺望小船上的背影,问阿渺:“欸,你觉得白瑜跟虎子哥配不配?” 虎子本名叫呼延义,出身风闾城,父亲是安侯的亲卫,自己也同安氏兄妹一起长大,算是安思远最好的哥们儿。南伐的战事铺开之后,呼延义也领了军职,几经擢升,如今成了白瑜手下的副将。 阿渺还沉浸在海船和水战的思绪中,闻言一愣,“你干嘛这么问?” “就随口问一句,需要原因吗?” 嬿婉挽着阿渺的左臂,“虎子哥最近总向我打听白瑜的事,我瞧着他目的不纯。”睨了眼阿渺,似叹似怨地打趣道:“你说我们风闾城的男孩,怎么都喜欢你们南边的女孩啊?我哥是一个,虎子哥又是一个……” 阿渺望洋沉默。她跟嬿婉是实打实的手帕之交,两人凑到一块儿,总是有聊不完的话。可妙龄年华的少女情思缱绻,尤其嬿婉,十句话里有九句都跟情爱有关。然而现在的阿渺,最不想提的,就是这样的话题。 “你想多了吧?呼延将军现在跟白瑜共事,又是她的属下,打听她的喜恶再正常不过了,而且现在战局这么紧张,大家心思都在正事上……” “战局有什么紧张的?我听娄将军说了,五殿下这次布局缜密,里应外合,拿下建业是必然之事!” 嬿婉提到萧劭,不觉抿起了嘴角,仿佛自己也骄傲了起来,“再说,你别总以为我是瞎说。俗话讲得好,术业有专攻,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适合做的事。比如白瑜,她就喜欢打打杀杀的、想当女将军,而且做得也确实不错。而我呢,我就喜欢研究谈情说爱的事,并且精于此道,将来还能给朝廷出谋划策,帮忙制定政策鼓励民间婚嫁,让官府出资下聘配对,促进生育和人口增长,也算是利国利民的大本事好吧?” 阿渺听得不可置信,扭头盯着嬿婉,“你说真的?” 嬿婉自己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好啦,我瞎说的!我自己都没嫁出去,哪儿有工夫替别人操心?” 她转身倚到栏上,羽扇掩着嘴角,惆怅叹息:“说起来,咱俩马上就满十六了……我娘前两天又让人送信来,说要给我在风闾城议亲,真是烦死了。” 阿渺转过身跟嬿婉并肩而靠,想了想,问道:“你跟我五哥,现在怎么样了?” -- 第224页 当初南下时,阿渺曾给嬿婉出过主意,让她替代令露、帮萧劭管理一些内廷的事务,后来嬿婉也确实很积极地去尝试了。 只是,管理内务并不像嬿婉最初以为的那样简单,涉及到的各种人事关系搞得她头疼无比,外加还有个实权旁落、终日在居所醉酒闹事的萧喜,很快就令得嬿婉偃旗息鼓,趁着萧劭从海路南下,也就跟了过来。 “我不知道。” 嬿婉揪着扇坠上的一截璎珞,把脱落的丝线扔进海风之中,“就像你说的,他总是特别忙,很难见上一面。就算见到了,感觉……他就是客客气气的,跟从前没什么分别……” 本来觉得自己上次在中军帐里那么一闹,萧劭多多少少也该觉察到她的心意,可他的反应,完全就不是她设想的那样…… “我觉得,他其实就是不怎么喜欢我吧?一个男人若是真心喜欢你,定是巴不得时时刻刻都能见到你,做什么事都想着你,再忙也是能挤出时间来的……” 嬿婉低头扯着丝线,“以前我心气儿高,觉得风闾城里那些小姐妹交往的情郎都特别不入眼,整天就只知道围着姑娘鞍前马后、大男人家的陪女孩子在市集上乱转悠……可现在想想,倒是挺羡慕的。” 阿渺沉默了会儿,思维有些泛空。 “那你,是打算要放弃了吗?” 嬿婉摇头。 “才不呢!” 她把手里最后一撮丝线扔进风里,扬起头来,“他不怎么喜欢我,但也没喜欢别人啊,听说凉州的周孝义想把女儿嫁给他,他不最后也没答应吗?可能他就像你说的那样,对情情爱爱的事不感兴趣罢了……反正他也不撵我走,偶尔还能跟我说说话,只要能看见他,我心里就很欢喜,能让自己觉得欢喜的事,我为何要放弃?” 阿渺问:“现在觉得欢喜,可日子长了,觉得后悔怎么办?” “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目光短浅,就只顾得眼下的欢喜!” 嬿婉侧过头,冲阿渺眨了下眼,眉眼弯弯的神情、神似安思远咧嘴而笑的模样。 阿渺禁不住就也笑了,挽着嬿婉,倚头叹道:“唉,要是人人都能像你这般洒脱就好了……” “你想洒脱还不容易?有你五哥给你撑腰,天底下有什么事能拘着你?” 嬿婉拿羽扇盖到两人头上,笑语道:“等咱们打下了建业,你就把城里所有的俊俏公子都捉来,一个个地挑选,保准能找到合心意的!我现在也算是看明白了,你跟我哥确实也不怎么合适,两人都太热血了,关键他人又不精明,没事瞎撺掇两句、你就得干坏事!所以说,你还是得找南边的读书郎,聪明有见识,才能辅佐你一直走正途!” “什么呀!” 阿渺抢了扇子,作势要敲嬿婉的脑门,“你才总干坏事!” 一笑一躲间,甲板上回荡起少女嬉闹的清脆笑声。 对面的战船起了锚,晃悠悠地驶开了去,露出大片湛蓝的水域。 阿渺臂伤未愈,跟嬿婉闹了会儿便有些气促,扶栏望向视野里渐渐开阔起来的海平面,大口地呼吸着海风。 水天相接的遥远之处,一抹淡淡的天青之蓝,温润净透,似幻似雾。 阿渺凝望着那一抹淡淡的色泽,默然沉静了下来。 嬿婉倚了过来,眼色探究,“你怎么了?” “没什么。” 阿渺回过神,“我就在想,我才没你说的那样热血。” 她牵了牵嘴角:“我这人,其实……挺冷血的。” * 令露和萧逸等人被接应到船上之后,被安置到了临近的另一艘海船上,只待病情稍好,就要启程北上。 阿渺带了侍女乘小艇前去探望,顺便向石济打听诊治的情况。 石济是映月先生举荐给萧劭的弟子,医术高明,用过几次药后,对阿渺禀道:“二公主和七皇子各自受了不同程度的惊吓,但不算伤及根本,这段日子用了宁神的药剂已大有好转,只是暂时还有些嗜睡贪眠。六殿下的情况要差些,毕竟从前服用毒药和五石散的时间太长,必须长期调理,慢慢来。” 阿渺对六哥的状况已有心理准备,嘱托石济道:“那烦请先生费心,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石济点头致谢,忽而想起什么,问道:“两位皇子被被送来之前,曾经服过致其昏睡的药剂。公主可知,那药剂为何人所配?” 阿渺静默一瞬,眉眼微垂,“是……雁云山冉红萝前辈的弟子。” “原来如此。” 石济像是恍然彻悟,抚须颌首,“我是说难怪用药用得那么精巧,换作旁人可能就下剂过猛了,那样的话六殿下肯定经受不起!幸好是位懂药的,又肯花工夫慢慢熬制,用的分量都恰到好处,足见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石济跟他师父映月一样,也是个医痴,一聊到感兴趣的话题便有些滔滔不绝。 阿渺盯着案上的药杵,似是有些出神,好半天,都没再接话。 回到自己的船舱,雪影和霜华把刚才顺路取来的、离京马车上装的衣服和物件,一一收捡到现在的舱内。 阿渺坐到榻沿上,摸了摸被翻拣出来的布老虎和布娃娃,吩咐道: “这些东西,都放到箱子最底下吧。” 还有发簪上的那只金蝶,她想办法捋了几下,却镶嵌得太紧、捋不下来。 -- 第225页 转念又一想,本就是自己小时候的头饰,没什么可忌讳的,又后悔用的力气太大,低头慢慢将金蝶的翅膀重新展平。 “啊对了……” 阿渺想到什么,问两名侍女:“我身上原来有封信,放去哪儿了?” 霜华回忆了一下,记起那封浸了血的书信,答道:“奴婢瞧着有‘魏王亲启’几个字,就送去给魏王殿下了。” 阿渺不禁心头掐紧,“那……哥哥看了之后,有说过什么吗?” “殿下没说什么,只让……奴婢又把公主在建业做过的事讲了一遍。” 霜华面有讪色,却也只能如实回禀:“奴婢……自是不敢欺瞒魏王。还望公主勿怪。” 霜华和雪影是五哥安排来的侍女,自然也是他的心腹。 她俩知道的事,肯定毫无疑问地都上报给了哥哥。 至于她们不知道的事…… 阿渺默默靠到榻栏上,摩挲着手里的白玉发簪。 她不知道陆澂的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可看样子,连霜华她们都不知道的事,或许……哥哥已经知道了。 第117章 孟夏之月, 萧齐大军历时半个月强攻,拿下了南朝建业东城门。 与此同时,戍卫京畿的骁骑营发生兵变, 由先前北齐安插进去的一支精锐掌控住了决策权,并在司隶府何秀、中军监张岐等人的协助下,与攻城大军里应外合,打开了皇城大门。 有了文臣武将的内应,齐军一入京城,便势如破竹、迅速占领各处要塞, 从东市到朱雀大街、再至西市, 不但迅速解决掉了残余的神策军兵力,也在声势上安抚住城中百姓, 确保京城易主进行得有条不紊。 陆氏的主心受损严重,但手中的兵力与实力也并非不堪一击,且陆元恒早年摄政之时, 曾拉拢世家,授予权柄, 令这些尝到了甜头的门阀大族们、如今舍不得将到手的利益分配再重新打破, 纷纷率兵勤王。 陆锦霞一面照料重伤的父亲, 一面跟辅国将军张隐锐议定了保全实力的策略, 在齐军攻入建业之前,便提前带着皇亲宗室撤至了建业之南的金麟城, 其后、又再退到了安庆府, 打算集结丹阳以南分散的军力,卷土重来。 萧劭对于这样的局面并不惊讶,一面派人接管建业城内的枢要部门、稳定时局,一面领兵在建业以南驻扎设营, 拉开应敌的军事防线。 嬿婉在海船上听说了攻下建业的消息,满面雀跃,对阿渺道:“从小就听说建业如何富庶堂皇,如今总算是能见识到了!咱们在船上待了这么久也烦了,刚好去瞧瞧!” 阿渺手臂和肩上的伤势已经痊愈,这段时间一直埋头在画兵器的设计图,闻言沉默了会儿道:“建业虽然攻下了,但战事才刚刚开始,我们就别去添麻烦了。” 嬿婉不觉奇怪,狐疑地瞅着阿渺盯了片刻,“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老实了?” 阿渺低下头,扇着纸上的墨迹,“你不也劝我要走正途吗?” 说话间,霜华引领着萧劭的亲卫高序,走到了舱门口。 高序向阿渺躬身行礼,“魏王令末将接长公主下船。” “下船?” 阿渺放下扇子,微微愣住,“去哪儿?” 她之前明明跟哥哥说过,不想再去建业的。 高序答道:“回公主,是去吉山皇陵。” 吉山皇陵位于建业城以南,是历代萧氏皇族的归葬之地。昔年宫变之后,萧景濂和皇后荀氏的尸首,便被葬入了提前建好的永陵。而此次萧劭派人把阿渺接去,正是为了将生母的尸骨也迁入陵寝。 此时他早一步到了城西北外的乱葬岗,主持迁葬的祭祀。一同前来的除了随祭的朝臣将领,还有同样准备移葬继母与弟弟尸骨的赵易兄妹。 或许亦是天公有应,原本清朗的天气,在午后开始变得细雨纷飞、霏雾缭绕。萧劭一袭白袍,被近臣亲卫簇拥在前,伫立于起伏的坟茔对面。 阿渺赶到乱葬岗与哥哥汇合,一下马车,便不觉心情陡然沉重,缓步走到了萧劭身边。 萧劭神色冷肃,抬手拂了拂阿渺被细雨打湿的额发,轻声道:“现在正在做法事,之后会有血祭。入棺椁前,要剪你我的头发和衣物随葬。” 阿渺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神情亦是沉穆。 士兵将整个乱葬岗围护森严,负责迁葬法事的道人们,手捧香炉法器等物绕着程贵嫔的坟冢唱念许久,退散开来,再请祭台于前,围坐左右。 高序捧着装有程卓人头的木匣上前,掀开匣盖,跪奉至萧劭面前。 按习俗,迁葬时多以禽畜之血为祭,而萧劭却选择了以仇人之血代替,其意之决绝,令在场诸人无不心下生畏。 程卓身亡多时,头颅又以药水封存,早已血干,最终只能以火焚之,化于墓前,留下一滩黑红相间的灰烬。 法事既全,便要开启坟茔。 彩漆描绘的棺椁被抬了过来。萧劭从发冠下勾出一缕发丝,取过道人奉上的银剪剪断,又以同样的方法、剪下阿渺的一绺头发,束在一起,放入玉盒,与其他的随葬品一起摆置到了内棺之中。 他握了握阿渺的手,感觉触手冰冷,想起当年埋葬母亲时入殓简陋,待会儿的情形怕是难以承受,遂道:“这里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你先去马车上等我。” -- 第226页 阿渺面色泛白,却摇了摇头,回握住萧劭的手,“我要和哥哥一起。就像……那时一样。” 坟茔很快被打了开来,萧劭亲自上前、撩袍入到坑中,用锦布裹起母亲遗骸,将其抱入棺内。阿渺跟了过去,从侍者手中接过礼服、礼冠,一一放入棺中,又将自己与萧劭的衣物各自剪下一截,随葬其间。 周围随行臣将大多都是经历过当年宫变之人,此时眼见兄妹二人沉静穆然地安葬亡母,俱是心怀感慨,各自执臣子礼,在一旁敬跪下拜。 阿渺手扶着棺沿,眼泪默然而下。 他们做到了。 这么多年,她和哥哥都好好活了下来。 就像阿娘当年希望的那样…… 所以阿娘她,应该能放心了吧? 萧劭走到阿渺身旁,揽着她微微站离了些,望着描绘着彩鸾图案的红漆棺盖被徐徐合上,低声道:“还记不记得当年离开的时候,我们说过些什么?” “记得。” 阿渺噙着泪,“哥哥说,当年开国先祖被围困在金麟城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可最后还是夺得了天下。” 她将头靠到了萧劭的肩上,紧紧攥住他的手,“我们比他更幸运。因为我们还有彼此。 萧劭注视着工匠将母亲的棺木套入椁中,神色凛然,伸臂拥住阿渺,一字字语气坚定:“我们还有彼此。” 细雨纷飞,濡湿了两人身上的素袍。 山林间缭绕的雾气,一如母亲温柔的目光,静静地抚慰着她此生最缱绻的牵挂。 棺椁被运往吉山皇陵,随行的诸人也一同启程,前往如今驻扎在皇陵附近的中军大营。 萧劭携阿渺上了自己的车舆,长史夏元之也被召入,汇禀京畿驻地几件紧要的棘手事宜。 萧劭翻看着公文,仔细聆听完夏元之的禀奏,逐一示下道: “人事的调动先放置一边,无关民生的衙署和公职也都暂且关停。百姓若有疑难,可直接上报各坊军巡使。” “抚恤之事,你要与裴长龙商量着办。你是我府中出身的幕僚,执掌度支这样的事,我放心交给你去做。但建业毕竟不同于沂州,派系间利益纠葛牵连甚广,你需要裴长龙这样士族出身的人从旁指点,换作我自己也是一样。此事与能力无关,你不必心怀芥蒂。” “皇祖母的意思是不想远离故土。你让人在滁河入江口附近寻一处稳妥的庄园,再派人将石济请过去。” …… 一番指示下来,夏元之不断颌首铭记,又执笔撰写几份文书,奉与萧劭过目用印。 末了,夏元之想起某事,斟酌片刻,又谏言道: “贵嫔娘娘迁葬之事,殿下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此时入葬皇陵,明面上不能依照皇后的位份来办,将来若是再行追封,也不好再动土重迁、与先帝合葬。” 如今齐国名义上的皇帝萧喜醉酒疯癫,形同摆设,有眼力的臣子早就将萧劭看作了大齐真正的君主。将来若是萧劭即位称帝,必然会追封生母为太后,因此程贵嫔入葬所循的礼制也就应该按皇后的规格来办。 萧劭沉吟一瞬,“南朝向来以孝治国,若我为了博一个嫡皇子的虚衔,此刻让母亲停棺迟葬、不能即时入土为安,他日又如何为臣民之表率?” 夏元之也反应过来,连忙俯首道:“确实是臣浅薄短视了!” 萧劭示意他起身,将用完印的文书递过去,语气温和,“南朝的习俗你确实不熟,将来战事稍定,让你在建业做几年地方官,也就了解了。” 夏元之行礼退了出去。 萧劭继续端坐案后,将余下的几份公文展开,细读完之前略过的部分,再度重作批示。 阿渺倾身取过案上水壶,斟了杯水,捧到萧劭面前,“哥哥。” 她早就知道萧劭很忙,但连为母亲迁葬的途中都不得停息、各桩事务又极其繁杂琐碎,着实有些过份了。 “要是有什么事我能帮忙分担的……” 她斟酌说道:“哥哥其实可以让我去做的。” 萧劭从阿渺手中接过水杯,“你就老老实实待在我让你待的地方,不再乱来,便是帮我了。” 阿渺琢磨着他的语气,想着那封连自己都不知道内容的信,心头七上八下,“我乱来什么了?哥哥对夏大人都能那么和气大度,还帮他开解,我是你妹妹,而且能力也不差……刚才看到何秀和张岐他们也在,这些人可都是我在春日宴上当说客帮你招募来的……” 萧劭低头喝水,神色沉默。 半晌,慢慢放下水杯,“说起春日宴,那晚令露出事之后,你让霜华她们送她回了祖母的居所,自己一个人被程卓留下。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的事,阿渺不曾告诉过雪影和霜华,因此暗忖萧劭也是不知的。 “没发生什么。” 她垂低眼,“我跟他周旋了一阵,就想办法悄悄离开了……” “是吗?那为何你彻夜不归,第二日早上才被楚王府的护卫送回兰苑?为何夜宴当晚,楚王匆匆离开祭台,之后又出手重伤了豫王?” 萧劭盯着阿渺,“那一夜,当真什么都没发生?” 那一夜…… 阿渺思绪缭乱,脑海中浮现出纷杂交错的画面 —— 豫王潮红的脸色,紧握住她手腕、将她摁倒在身下的蛮横…… -- 第227页 陆澂抱着她,胸腔里堵着寒意,声音冷冽:“阿姐若想用她来顶罪,就先取了我的项上人头。” 银灯若水的小屋之中,他将她幼时的玩具一一放到手边,告诉她: “臣活下去,就是为了保护殿下。从臣踏出河水的那一刻起,臣就只想着……要保护殿下……” “因为殿下的那些话与善意,臣……想要认认真真地活下去。” …… 她的善意? 阿渺垂了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真是……荒谬的可笑。 她抬起眼,对上萧劭幽暗的凝视,心不觉急跳了一下,一直盘亘纠结的疑问忍不住终于脱口而出: “陆澂……给哥哥的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萧劭移开目光,眉宇间寒霜隐去,淡淡道: “一纸废言。” 第118章 …… 阿渺从小, 就对萧劭的情绪异常敏感。 她直觉地觉察到,哥哥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不仅仅只是她最初在传信中提过的、会想办法以对付豫王为交换条件去拉拢陆澂,也不仅仅是霜华她们见到的自己与陆澂来往的过程……事实上, 就算哥哥像祖母一样,猜测到那人是出于更深一层的感情、对她出手相助,只要谁也不戳破,那她就可以继续在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 可一想到自己对陆澂说过的那些话、和他做过的那些亲密之事,被自己的哥哥知晓,阿渺心底的羞窘与自惭, 便如同做坏事、被父母捉了个现行的小孩一般, 恨不得挖个地洞将自己从头到脚埋进去! 她为自己这样的心理感到迷茫。 既然说过了“对付仇人、可以不择手段”的话,她为何要觉得自惭自愧? 她理应不该觉得愧对了陆澂。 不是吗? 然而刚刚萧劭看她的眼神, 又让她有种莫名的心惊。哥哥一向爱惜羽毛,尤其掌权之后,正名修身、广纳贤才, 言行举止不会让外人挑出任何的错处、传出半点的恶名,相较之下, 自己做的那些事, 恐怕很难不让他觉得丢脸…… 马车辚辚驶至了吉山大营。 负责迁葬的礼部官员将程贵嫔的棺椁接入陵园, 等候吉日下葬。静候在大营门口的亲卫, 上前向萧劭低声禀报事宜。 萧劭闻言神色一振,携了阿渺, 步履匆匆向中军帐径直行去。 到了帐外, 侍者撩起帐帘,阿渺一抬眼便瞧见上次在春日宴无情拒绝过自己的许落星,正拢袖站在座前。旁边张岐等南朝新降的官员,簇立左右, 彼此低语交谈,俱是面露欣喜。 瞧见魏王驾临,诸人立刻整冠上前拜见。 许落星长揖行礼道:“魏王殿下。” 萧劭数日前便收到映月先生的传信,说许落星有意投诚,当即便问询其下落、派了人去接应,原以为对方多半会拿乔作态一番,正寻思安葬完母亲再亲自去请,不料许落星竟如此爽快地就来了。 萧劭连忙扶起许落星,神色诚挚,“先生肯屈尊前来,乃是天大幸事!今后还望先生不弃愚钝,多多教诲!” 许落星之前曾听兄长反复提过,说魏王仁义温和、礼贤下士,如今一见方知不假,想起从前在陆元恒面前力主斩草除根,不觉心中惭愧,后退一步,再拜道: “昔日许某蠢笨,不识好歹,亏得殿下宽宏。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大丈夫理应顺应天命、归附明主,承蒙殿下仁爱,许某必当衷心效力。” 选择在这种时候放弃陆元恒,许落星亦是经过了百般思量。 虽说陆氏的实力依旧不容小觑、随时都有卷土重来的可能,但若不能在萧劭胜券未握之时就投入其麾下,又难以自证忠心、得其重用。 两相权衡,既是择“主”,挑选的便是人,萧劭能从一无所有的流亡皇子成长为如今半个天下的雄主,涅槃重生、步步缜密,比起陆氏那两位“情种”父子,更值得他压下赌注。 萧劭和缓一笑,重新扶起许落星,“先生志存高远、才不可量,将来运筹帷幄,还盼先生不吝赐教。” 随即召来身边近臣,一一介绍予其认识。 转到阿渺跟前的时候,许落星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行礼拜下: “长公主。” 阿渺垂眸还礼,心中升起窘迫。 上巳节那日,自己特意在茶楼上演的那一出“戏”,应是被这老头看得清清楚楚吧? 那什么“等你送我回洛阳之后,我就日日戴着这个簪子,想着这支金蝶是你帮我寻回来,就好似你也日日在我身边”之类的话,现在再回想起来,真是臊得发慌…… 也不知那个时候,是怎么说出口的…… 阿渺脑中思绪翻飞,想着等哥哥从许老头那里听说了自己的“台词”、指不定又会怎么看她,连身旁众人说了些什么都不曾听清。 不多时,安思远和几名北疆的将领,以及料理完继母迁葬的赵氏兄妹,也先后进了大帐。 文臣武将各据其位,依官职入了座,阿渺被萧劭召至身侧,许落星则被请到了上宾席。 安思远自上次一别,便领兵去了江北,趁着萧劭攻打建业的时候、率骑兵夺下了沂州以南的大片土地。如今萧齐的疆域,由关中横扫沂州,再经江北南下,呈半月状地向中原与南方收拢,气势如虹。 之前萧劭从被俘的郑规口中得到了南朝兵力布防的详情,如今又将许落星收编麾下,在对对手的军力分析与判断上、可谓又进一步。 -- 第228页 然而许落星却带来了一个不太妙的消息: “建业破城之时,楚王并没有跟随陆锦霞一起撤去安庆,而是北上去了淮南。淮南一向是王氏家族的势力范围,陆澂与其表兄王迴,自早年起、便在淮南蓄养了一批精兵,因为涉及到争储,具体兵力一直不为人知,但以王家的财力与实力判断,或许不下数万人马。” 在座诸将闻言,不由得都是面色一变。 北齐的全部兵力,号称百万,实则不到四十万,且其中因为北方连绵战事而受伤的伤兵、到了退伍年纪的老兵,加起来又有近十万。此次萧劭带兵突袭建业,一共也只调动了五万兵力,余下的大军留守北方,以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柔然突袭。 按照计划,陆元恒被逼退至南部,齐兵只需不断缩小包围、徐徐突之,然后再小范围地逐步制定用兵策略。但现在若是淮南出现一支数万人马的精兵,恰好卡在建业与沂州之间,与陆元恒手中实打实的百万大军南北夹击,那建业这边的情况,必是危矣! 娄显伦浓眉紧拧,忽而想起什么,转向安思远问道: “少将军不是说……南朝楚王受了致命重伤,大概率活不了了吗?怎么突然还能跑到淮南郡去?” 安思远也觉奇怪,盯着许落星,“你这消息从哪儿听来的?准不准啊?” 他对许落星并不了解,只听萧劭介绍说是名士谋臣,还引为上宾。但安思远从小就是张扬惯了的性情,除了他爹,也就只服萧劭,眼下对着许落星问话,难免有了几分屈尊轻视之意。 换作别人,考虑到安氏的特殊地位,或许也就忍了。 但许落星亦是异常清高自傲之人,被安思远这般质问,看也未看他一眼,转向萧劭道: “战场混乱,就算是武将本人,也未必记得清兵刃落至了何处,有时为逞军功,夸大其词者亦是常有。当务之急,倒也不在一人的伤情之上,而是确定淮南的兵力与部署,并且尽快调遣援军南下……” 一旁的安思远琢磨着许落星的前一句话,不由得勃然大怒。 这老家伙分明以为他就是刺伤陆澂之人,为领功劳、故意把伤情说得过重! 安思远腾地就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萧劭投来的目光震慑住。他试图辩解:“五哥,这老头他……” 萧劭面容沉肃,“坐不住就出去。” 安思远僵了下,悻悻归座。 阿渺见状迟疑片刻,又看了眼许落星,缓缓开口道:“这件事跟思远没关系,陆澂中的那一刀,是我刺的。” 帐中的绝大部分人,此时都已经知晓阿渺曾入宫刺杀陆元恒、并斩杀了驸马程卓,眼下又听她认下了重创陆澂之事,对这位看上去貌美婀娜的少女不觉又深了一份敬畏之心。 “那一刀,刺的是他的胸口。” 阿渺微微吸了口气,转向萧劭,“所以思远觉得他受了致命重伤,也是情有可原。至于他为什么挨了一刀,还能逃去淮南,可能……跟他是青门弟子、精通医术有关。” 萧劭没看阿渺,也似乎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踯躅,默然听完她的解释,示下左右: “许先生已经说了,当务之急不是讨论陆澂伤势轻重,而是如果淮南当真调动了兵力,我们该采取何种应敌之策。” 他令人将悬于一侧的宽大舆图展开,“淮南占据地理优势,东可夺江北、西可取洛阳,不容小觑。” 众将与谋臣闻言亦整肃思绪,围至舆图前,各抒己见地讨论起对敌策略来。 直至傍晚时分,领了军令的将领才逐一退出大帐,而萧劭依旧与许落星等谋臣,还在围案商议各项细节。 阿渺撩帘而出,瞧见安思远与几名北疆的将领站在不远处,整理着坐骑上的马具。 因为江北有可能出现的危机,他们必须马上赶回,调遣五千精兵布防边境。 娄显伦看到阿渺,连忙用胳膊肘捅了下安思远,“少将军,公主来了!” 安思远正低头调整马镫,抬起眼,看向阿渺,却没说话。 阿渺把画好的兵器图纸递了过去,“以前你不是说过,马战的长柄兵器没法造得又轻又锋利吗?这里是我画的图纸,还有铸铁的配料和方法。” 安思远接过图纸看了看,其他几名将领也凑了过去,欣喜传阅。 阿渺瞧着安思远似是有些异样安静,问道:“还在因为刚才的事生气?” “没,我就是见不得人说话弯弯绕绕而已。” 安思远从来都是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一开始被许落星怼了一嘴,自是火大,后来渐渐消了气,讨论策略的时候又见那老头确实智计百出、对作战的各种谋略运用娴熟,忍不住暗生佩服,也就没再往心里记恨了。 他从马夫手里接过刷子,亲自给爱马刷着鬃毛,偶尔朝阿渺的方向瞥上一眼,却梗着脖子沉默不语。 阿渺也意识到什么,怔立了会儿,转身准备离开。 “刚才那许老头问的问题……我后来,也想了一想。” 安思远这时开了口,语气有些纠结的踌躇:“当时我递孩子给陆澂,他也正伸手接,要说对他下刀最方便的地方,头颈一定比胸膛更合适。” 他顿了顿,盯着阿渺,“所以换作是我话,一定会刺他脖颈。” 第119章 -- 第229页 暮色苍茫, 微风轻拂,空气中飘荡着青草与马汗交杂的气味,令得人呼吸微微堵塞。 阿渺身形微僵, 转过身来,盯着安思远,“你什么意思?” 安思远避开她的注视,“没什么意思。” 他拽着马笼头、制止住有些躁动不安的坐骑,抬眼望了望层云密布的天空,一双灰色的眼眸因此变得色泽深邃起来。 “就我之前说的那样, 我这人, 不喜欢说话弯弯绕绕。” 他喜欢阿渺,但他也有他的傲气, 有些话他说不出口,也觉得没有说的必要。 安思远扭过头,瞅了眼非常识趣站去了一旁的娄显伦等人, 绞了绞指间的缰绳,“我对你是什么心思, 大伙都明白。从十岁起, 我就一直在等你给个准话……这一年里, 我带兵打洛阳、打江北, 想立的军功也立了,虽说算不得什么大能耐, 但至少证明自己不是只靠父亲的怂包, 将来一直跟着五哥干,大致能有个什么成就、什么官位,你也能预判得到。 我娘前几天写信来,说要给嬿婉在风闾城议亲, 也顺口问我自己有什么打算。她如今上了年纪,急着抱孙子,有些事,也不像从前那样执着了……” 安思远摸了摸马背,抬起眼来,眼神还似从前那般,晶亮灼灼的。 “阿渺,咱俩从小就认识,也没什么好别扭的。我今天就问你一句话,你还愿意……考虑我吗?” 不等阿渺回答,他清了清喉咙,揪着马鬃,又补充道: “你也不必拿虚话来安慰我。反正咱们一个阵营的,就算做不成夫妻,将来也是要在一处谋事,我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拿乔作脸。这些年跟着五哥,我也看明白了,男人还是得以事业为重,征服姑娘、哪儿有征服天下来得畅快威风?所以今天就是想听你给句准话,要是不成,我也趁早死了心。” 阿渺怔然而惶乱。 安思远以前也在她面前提过这样的事,但如此正经严肃的表态,这还是头一次。 她隐约地能感知到他突然做出这种决定的原因,那个……连她自己也不敢去正视的原因…… 安思远一颗心提在嗓子眼,等了半天不见阿渺开口,神色不觉渐渐黯淡下去。 他垂着眼,扯了下嘴角,勉强地笑了笑,“那就这样吧。我……” “我没说……” 阿渺却在这时蓦然地出了声,“……不愿意。” 安思远揪着马鬃,张开的嘴几乎忘了合拢,呆呆望着阿渺。 “那你……是愿意了?” 马被揪得吃痛,打了个响鼻,不安地甩动起身子来。 “真的?” 安思远松开马,走到阿渺跟前,微微低头,试图想要看清女孩垂首的神情。他晒黑的面庞上染出一层激动的绯红,原先黯淡了的眼神此刻亮如星子,身上那种属于十九岁少年的勃勃生机与热情喷涌而出,伸臂一把抱起阿渺,大声笑道: “真的?” 旁边的几名北疆部将都被惊动了,投来视线,瞧见自家的少将军竟然将公主抱了起来,愕然一瞬又有几分兴奋的欣喜,齐齐咧着嘴聚拢过来。 “少将军这是咋了?” “啥事这么乐呵?” 几名将领都是安锡岳身边的老将,几乎是看着安思远长大的,跟自家子侄没什么差别,也不顾忌笑呵呵地打趣。 “阿渺说她愿意!” 安思远放下阿渺,胳膊依旧半揽着她,朝部将们得意地扬起头,亮晶晶的眼眸里溢着畅快:“她说她愿意!” “这是……” 娄显伦与同僚交换着眼神,雀跃起来:“咱们风闾城真讨到公主做未来女主人了?” “哈,太好了!” “这不老生常谈,早在先帝的时候就订下来了嘛!” “少将军不错啊!有能耐啊!” 阿渺还有些发懵,扳着安思远圈着她的胳膊,欲言又止,“我……” 他问她愿不愿意考虑。 她愿意考虑。但不是马上就…… “这事我马上写信告诉我爹,行不?” 安思远被同僚的反应感染,恨不得立刻就将这件事昭告天下,他低头看着阿渺,满面的喜色,征求她的意见:“还是先跟五哥说?” “不是,你等等……” 阿渺话说了一半,却见中军大帐的帐帘被人撩开,许落星等文臣簇拥着萧劭走了出来。 夏元之跟北疆的武将最为熟稔,似笑非笑地问道:“外面这是怎么了?一顿嘻嘻哈哈,跟放鞭炮似的。” 娄显伦上前抱拳,“吵到殿下议事,确实不该!不过咱们这儿也是该放鞭炮庆祝的事!”咧嘴呵呵笑了声,拿眼瞟向安思远和阿渺的方向,努了下嘴: “咱们少将军跟长公主都在商议婚期了!” 众臣面露讶色,再看向姿态亲密地站在一处的阿渺和安思远,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萧劭面色沉静如水,看向阿渺,“怎么回事?” “五哥……” 阿渺掰开安思远的手臂,走到萧劭身边,看了眼他旁边的许落星,垂头捋了下鬓边乱发,赧颜嗫嚅道:“我只说……愿意考虑……” 周围诸人听了个头尾不接,以为阿渺说的“考虑”,是拿不定婚期的选择。 从前公主与风闾城的婚约传闻,北疆的人都很清楚。军营里一传十、十传白,渐渐所有人都略有耳闻,眼下再瞧着阿渺的神色,只觉得姑娘家腼腆,反倒愈加在心里坐实了这桩传言。难怪刚才在帐中安将军一动怒,公主就立刻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这不就是舍不得情郎受气嘛? -- 第230页 有心思活络的,甚至自行揣度出小两口面临的难题:战事紧迫,安少将军与公主聚少离多,难舍难分,肯定是着急定下婚期。但战局一日不稳定下来,这大婚就不好办得周全盛大,所以面对安少将军的催促与提议,公主殿下有些举棋不定,只能说自己愿意考虑。 这下就连偏保守的几名南朝文臣,都不禁暗暗莞尔,裴长龙更是殷勤开口道: “先帝宫中的仪仗和礼器,如今都还在司礼府里,系亲所用的衣物罗缎、银鞍玉带,也当然是建业的制工最为精湛,就算赶期,三个月也是来得及的。” 众人闻言亦是凑趣而笑。 萧劭面色淡淡,默然看了眼夏元之。 夏元之连忙敛了笑意,对兴奋的北疆诸将说道:“眼前正事要紧,诸位还是赶紧启程去江北,莫误了时机!” 安思远也不想阿渺被众人起哄得太尴尬,拽了马缰过来,吩咐部属:“走吧。” 一名北疆将领一面翻身上马,一面笑道:“少将军走之前,乍不像刚才那样再抱公主转几圈?” 安思远跃上马背,抽了一马鞭过去,“滚一边儿去!”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了阿渺,心底涌出一股子意气风发的骄傲,嘴角抬起,对萧劭道: “五哥放心,我一定守住江北和建业。”视线在阿渺身上略作停留,“等着我啊!” 语毕,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余下众将,也行礼告退,逐一跟了上去。 萧劭转身回了中军帐,阿渺暗掐手心,也撩帘进了帐。 帐内舆图前的沙盘之内,散落着刻有“弩”、“骑”、“步”等字样的木棋。阿渺慢腾腾踱到盘边,低头伸指,指尖划过木棋,解释道: “哥哥,我刚才不是有意把事情闹大的,是娄将军他们……” 萧劭垂首整理着案头的公文,语气微寒地截断道:“你想好了?” 安思远跟阿渺的婚约,他们从前也有讨论过。依着阿渺自己的理解,哥哥跟安侯的态度好像都差不多,都很开明、都愿意给予她足够的自由,让她凭着自己的心意做决定。 “思远问我愿不愿意考虑,我想了想,那应该……还是愿意的。” 阿渺咬了下唇,抠着沙盘的木沿,“反正哥哥身边的这些人,跟我年纪相近、又算熟悉的,也就只有赵易哥哥和安思远。赵易哥哥就像哥哥,我对他只有尊敬。思远不一样,我们一起玩着长大,跟他一起,我还是挺开心的……” 萧劭的指尖压在公文册页上,半晌都没翻动,隔了许久,方才合起了书册,淡淡道:“你还小。这些事,不必着急。” “我没急,是他非要问,我才说的。” 阿渺见哥哥似乎没有不高兴的意思,暗吁了一口气,又连忙巴巴地献着忠心:“而且我想着,将来就算要结亲,必定只能是哥哥看重的人,那除了那些老头子、也就只有思远了,所以我肯定会考虑他的呀。再说这也是父皇从前的意思……” “可阿娘不愿意。” 萧劭抬起眼来,眸色幽阒。 阿娘…… 阿渺想起母亲临终前的那些话,那些她曾努力不愿听见、却终究刻进了记忆深处的言语—— “我一直害怕……怕你的身世瞒不住,怕被圣上看出破绽,怕你去到安氏那样的人家、会变得越来越像你的亲生父亲……” 阿渺的嘴唇翕合了下,“阿娘她,她的意思……是怕我……可反正我现在,不是大家都知道我武功好吗?我……” 她轻颤地抿住唇,一双水气氤氲的眼眸略带怯意地看向萧劭,似在懊恼,又似在祈求着什么。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睁大着盈盈泪眸的小女孩,惨白的小脸上透着惊惶,委屈巴巴地扑进他怀里,问他:“哥哥真的不会不要阿渺?” 那时的他,心疼的都快窒息了。 他怎么会不要她? 他想要她,已经想到连自己都觉得难堪的地步…… 萧劭垂下视线,卷着手里的帛书,语气中有一丝狠下心来的凉薄: “说到这件事,我也正想告诉你,你亲生母亲的下落已经打听到了。这次你跟我北上调遣援军,顺便,也是去拜访她。” 第120章 为防陆氏大军与淮南的精兵南北夹击, 萧劭必须尽快动身北上、调遣北疆的援兵,与此同时,他还需要最后敲定与凉州周孝义的合作, 稳固住北方的局势,最大程度地获取能与南朝对抗的兵力。 主持完程贵嫔迁入皇陵的事宜,萧劭便带着阿渺,连同近身护卫的一支劲旅,出发西行。为求速度,一行人乔装改扮, 骑马日夜兼程, 从江夏郡南横穿过境,向西北疾驰。到了临近齐国管辖范围的伊川郡南, 众人才稍稍减低了行速,住进了乌江镇一家位置偏僻的小客栈。 高序照例提前快马入镇,安排好了客房、部署下暗卫, 待到萧劭携着阿渺抵达的时候,房内的熏笼香炉等物便已一应准备妥当, 前堂里也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酒菜。 萧劭着急处理几桩公务, 帮阿渺摘了帷帽, 让她先盥手吃饭, 自己则带着高序等人进了客房,一一回复完密函, 方才一面叮嘱着部属, 一面回到前厅。 餐桌前,阿渺胳膊放在案上、圈着一盘菜,坐得端端正正,案上菜肴一动未动。 -- 第231页 萧劭走了过去, 蹙眉坐到她身边,“怎么没吃?” “哥哥没来,我怎么好一个人吃?我要是拿筷子戳了,哥哥还没来,菜就变凉了。” 阿渺把圈在身前的一盘清蒸鲥鱼挪到萧劭面前,“这个鱼哥哥喜欢吃,我一直护着,热气都没怎么散。” 萧劭沉默了一瞬,淡淡道:“凉了也能吃,没那么多讲究。” 侍从上前,再次给菜肴一一验完毒,退至一旁。阿渺暗咬了下唇,依旧殷勤地给萧劭递上筷子,“哥哥快吃吧。” 萧劭接过筷子,握着指间默然片刻,然后又慢慢地放到了案上。 “阿渺,” 他抬眼看着阿渺,“你不必刻意如此。” 他很清楚,阿渺是怀着怎样不情不愿的心情、被他半逼着上了路,之前赶路太忙,鲜少有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刻,表面上看着似乎是风平浪静,实际上两个人心里都堵满了情绪。 “找到你的亲生父母,是阿娘的遗愿。就算你对你生母没有感情,但她至少是阿娘的朋友,你就不想帮阿娘确认一下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不想!” 阿渺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耳朵,随即又意识到这样的举动只是幼稚而无效,忿忿地放下手,讨好卖乖的假面具顷然破碎。 “我什么都肯听你的,连你让我保证以后不乱跑的誓书都签了,唯独就这一件事不愿意,就一件!哥哥为什么就非得要逼我?” 她眸光盈盈,似怒似怨,嫣红唇瓣上咬出的牙印泛着水光。 萧劭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是你在逼我。” 他语气艰涩,神色中一抹克制的沉肃,迅速抑至无影无踪。 “我逼你?” 阿渺睁大眼,感觉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逼你什么了?” 他是她最在意的亲人,又是她的兄长,她怎么敢逼他?从小到大,她都仰视他、维护他,做过的任何选择,哪怕是违背本愿的,无一不是从为他考虑的角度出发,憎他所憎、恶他所恶,他想拉拢招揽的人,即使她心底并不喜欢,也会尽力帮忙说服,就连选择日后成婚的对象,也只会选择跟他同一个利益阵营里的人…… 她做的,难道还不够吗? 阿渺扭过头,嗓子委屈的发哽。 她讨厌跟哥哥吵架,讨厌这一路上跟他的冷战与拉锯……他们原本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萧劭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个恍惚脱口的回答,差一点,就让他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局面。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失控迷惘的像个孩子。明明是最冷静自持的人,无论朝着怎样的目的都能一步步走得缜密周全,可偏偏在这件事上,一点儿的耐心都留不住。 这时,院外的护卫发出了短促的一声示警,随即又很快安静了下来。 守在厅堂角落的高序警觉地摁住刀柄,示意左右暗伏屋门两侧,待看清踏门而入者的面容时,瞬间松懈下来。 安嬿婉摘下斗篷的风帽,视线逡巡一圈,定格在萧劭兄妹的方向,俏丽的面庞上绽出甜甜笑意,“阿渺!” 阿渺听到院外稍纵即逝的示警,正觉奇怪,却瞧见嬿婉走了进来,立刻面露惊喜:“你怎么来了?” “我回风闾城呀。” 嬿婉走了过来,先跟阿渺拉了拉手,又转向萧劭敛衽行礼,“殿下。” 回风闾城? 阿渺拉她坐到身边,先前沮丧的情绪因为朋友的从天而降消褪开来,狐疑问道:“那你……是恰好找到了这里,还是一直都跟着我们?” 安嬿婉用余光瞥了下萧劭,对阿渺道:“我可没跟着你们。但是我哥送你的那匹马,刚好跟我的坐骑是一对儿,可能走着走着,它就循着气味跟过来了……” 阿渺不知道马居然有这么厉害的追踪能力,忍不住肃然起敬。安氏族人都是养马的好手,或许养的马也特别厉害吧。 嬿婉清了清喉咙,打量着案上的菜肴,“我……没打扰你们用膳吧?” “怎么会?” 阿渺连忙取过干净的碗筷,放到嬿婉面前,“刚好一起吃饭!”说完,踯躅一瞬,看了眼萧劭,“对吧,哥哥?” 她正愁跟哥哥冷战得难受,嬿婉一来,倒帮忙打破了僵局。 萧劭对嬿婉温和地笑了笑,“盥了手就一起吃饭吧。” 嬿婉心情立即大好,去壁炉旁的盥盘前洗了手,脱了斗篷,坐到阿渺旁边,见她正夹了块肉放到自己碗里,忍不住亲密地挽了下手,压声打趣道:“谢谢嫂嫂!” 阿渺腾的一下红了脸,“什么呀?” 嬿婉抿着嘴角,“你就别不好意思了,我哥就差没把你答应他的事写进新兵守则、让整个军营里的人挨个背一遍了……” 阿渺面颊火烫,狠掐嬿婉的手臂,“我哥哥在呢!” 嬿婉抬眼去看萧劭,见他面色沉静地吃着饭,一箸一饮俱是姿态贵雅,不由得生出些许自愧,松开挽着阿渺的手臂,拾起筷子,慢慢吃起东西来。 但毕竟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凑到了一起,哪怕只是你给我夹个菜、我给你递个水,随口评价几句,都能很快延展开话题,唧唧呱呱的,彻底消融了嬿婉到来之前的凝固气氛。 萧劭聆听着耳边少女们清脆的交谈声,思维有些莫名的游离。 -- 第232页 他从十三岁起,就一直住在风闾城的侯府,直至十六七岁受封魏王,可以说几乎是和安氏兄妹一起长大的。从某种角度来说,在他成长最迅速的那几年里,比起阿渺,安嬿婉才是更像手足一样的存在…… 萧劭一语不发,很有效率地吃完了饭、漱了口,接过侍从递来的巾帕。 他拭着手,看向嬿婉,“尉迟坚什么时候到?” 嬿婉正夹了口菜,微微愣住,语气僵硬:“我怎么知道?” 萧劭放下巾帕,淡淡一笑,“行了,我没生气,但也没傻到相信你能一个人跟过来。你本事虽大,安侯还不至于忘了在女儿身边安排人看护。” 嬿婉有些羞窘,同时又有几分小小的欢喜,踌躇了一瞬,很快就招了:“尉迟将军说,大概比我晚到一个时辰。” 萧劭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唤来高序吩咐了几句,重新回了客房。 案边的阿渺盯着嬿婉,“你不是说……” 嬿婉连忙给阿渺喂了一筷子菜,“哎呀我确实是骑马跟着的,可是你们走那么快,跟过江夏就跟不到了,我也只能去找尉迟将军……刚好他今日要在这里接应你们,就把位置告诉我了!” 萧劭一走,她也没有遮掩的必要了。 她就是想见他,就是一路跟着,最后还仗着风闾城大小姐的身份,软磨硬泡地逼着尉迟坚把接应萧劭的时间地址说了出来。 嬿婉想起刚才被萧劭揭穿的一幕,窘迫间又有丝丝缕缕的欣喜,心中反复咀嚼分析了一番他的话,低声问阿渺:“你说……刚才他说我本事大,是真觉得我有能力吗?上次你不是跟我说,你哥哥不喜欢女孩子太软弱吗?我这样,他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阿渺还在气愤自己傻兮兮信了马匹追踪的事,被嬿婉揪着袖子晃了好半天,才静下心认真帮她分析起来: “应该……是喜欢吧。你就这么突然而然地过来了,又是通过尉迟将军得到的消息,先前还刻意隐瞒了一下,以我哥哥的性子,被你又是欺骗、又是违反军纪的,还能笑着说他不生气,可见是非常包容你的。” 相比起来,自己就才叛逆了那么一两次,他就又是冷脸、又是无情的。 是不是……人一旦长大了,手足之情就再敌不过红颜知己了? 嬿婉听了阿渺的分析,咬着嘴角呆呆地笑了会儿,半晌,又微微黯沉了面色,“那你说,他要真对我有些喜欢,那你们这次去凉州,他会答应娶周孝义的女儿吗?” 阿渺反问:“这事之前不是已经提过了吗?你不也说没答应吗?”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 嬿婉神色忧愁,“我听尉迟将军说,现在北疆的局势特别不好。那个柔然的娜仁公主还没嫁给陆澂呢,就把自己当作陆家的人了,扬言要替他们报建业被夺之仇,正怂恿着可汗出兵南下呢!本来咱们的兵马数量就比不过南朝,现在再加上柔然,可更是难上加难。周孝义知道五殿下急着用兵,当然会趁机开条件了……” 嬿婉看着阿渺的表情似有些怔然,不觉愈加气馁起来,“是吧?你也觉得你哥哥最终是会答应的是吧?” 第121章 …… 阿渺尚不知如何作答, 而这时,院外的暗卫示警声却突然再度响起。 不同于之前安嬿婉到来时的虚惊一场,这一次的鸣镝声尖锐且长。 阿渺警醒起身, 问嬿婉:“你来的路上,有觉察到人跟踪你吗?” 嬿婉也紧张起来,“没有吧?” 守在门口的高序弹身而起,同时几名蒙面的麻衣男子已然破门而入,刀剑相交犹如急雨铿响,招式凌厉, 杀意蒸腾。 阿渺拉着嬿婉退至客房的廊口, 瞧见听到动静的萧劭匆匆而来,连忙将嬿婉推至他身前: “哥哥先带嬿婉回屋!” 蒙面领头的男子扭头看见萧劭, 瞬间纵步高跃而起,手中长剑势如疾风虹光刺来。阿渺旋身挡在剑前,腰间冰丝链拉拽弹出, 铁蔷薇“铛”的一声撞开了剑锋。 那人后跃开来,认出对手兵器, 语气惊讶地开口道: “是你?” 阿渺亦被激荡的内力震得后退两步, 低头握了下发麻的虎口, 心中暗暗惊讶, 转瞬间认出了对方的声音,“是你!” 那个在霜叶山庄跟自己和陆澂交手的祈素教祭酒! 他怎么…… 阿渺疑惑抬头, 却不料对方看清她容貌的一霎, 目光骤然凝滞。 祭酒迟疑片刻,“你……不是跟陆氏的人一起吗?如今怎么又跟了萧氏?” “我本来就是萧家的人。” 阿渺想起卞之晋说这人极有可能就是同门的柳师兄,略略放缓了些语气,又补充道:“我是大齐的长公主, 萧令薇。” 柳祭酒闻言,神情如遭雷击,盯着阿渺上下打量一番,手中长剑突然翻转而出。阿渺反应迅速,腕间冰丝链在空中绕出一抹凌厉的圆弧,缠向剑尖。然而祭酒却不着急化解,反身侧转,出掌拍向阿渺的至阳穴。 阿渺矮身闪避,左掌凝气而出,与祭酒掌风相接,内力激荡散开。 祭酒后退两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视线陡然迷茫,随即喝止住其他的麻衣蒙面人:“撤!” 阿渺平复内息,望向率领部众仓惶退离的柳祭酒,满腹狐疑。 -- 第233页 刚来就走,是何缘故? 而且这人武功明明远高于自己,可刚才的那一掌……倒更像是在测试她的内力? 难道是说,他是因此确认了自己同门的身份,所以不打算同门相残、选择撤离? 她脑中思绪迅速驰转,抬腿疾奔追了出去。 高序也带着护卫先一步追出了门,但对手一出客栈便立刻分散了开来,带头的中年男子轻功了得,常人根本望尘莫及。 阿渺视线紧锁,纵身上了巷道墙头,姿态轻盈地跃随在柳祭酒的身后。 “柳师兄!” 眼看祭酒落入到一间无人居住的废弃杂院,阿渺连忙大喊,也跟着跳进院子。 “你是柳师兄对吧?” 祭酒在屋檐下站定,呼吸中似有一丝微微的慌乱,抬起剑尖,“别乱叫人!” 阿渺犹豫驻足,解释道:“我不是来打架的。上次在霜叶山庄跟你交手后,卞之晋师兄就曾猜测说,你是我们同门的柳师兄。所以我想……” 上次拜别师父的时候,她就考虑过替哥哥招降这位柳师兄的可能性。 祈素教投靠了凉州的周孝义,而现在五哥尤为需要周孝义的助力,若是柳师兄能奉萧劭为主,那岂不是间接多了一层助力。 “你今年几岁?” 祭酒语气发紧,突如其来地劈头问道,“生辰又是何时?” 阿渺愣了下,如实答道:“我……我今年九月底就满十六了。”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是快七岁时拜入的天穆山,所以师兄不认得我。” 九月底…… 祭酒一直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过得许久,缓缓拉下了蒙脸的面巾。 “你母亲……” 他顿了许久,像是略微镇定了些情绪,声音却依旧有些不稳:“你宫里的母亲,可曾……跟你提过你的身世?” 阿渺脸色刷白,“你说什么?” 祭酒年纪莫约四十左右,眉眼略显冷凌,面庞轮廓却生得颇为清秀。他盯着阿渺,继续问道:“她可有告诉过你,你的生母姓殷?” 阿渺倒退两步,禁不住攥紧了手腕间的冰丝链,“你怎么……” 她的心怦怦急跳,手脚却是冰凉,犹如被人识破了隐秘罪恶般的寒碜畏惧。 柳祭酒将阿渺的反应尽收眼底,很快悟出了答案。 他沉默半晌,吸了口气,“那她可曾告诉你,你的……”挪开视线,“你的亲生父亲……又是谁?” 阿渺怔然瞪着面前男子,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脑中一片混乱。 “那人,我曾见过一次。不是官宦人家的郎君,倒像个游侠儿……像你一样的,身手敏捷。我还记得那夜,他跃墙来会六娘,被十多个府卫用弓.弩伏击,竟是分毫不曾伤及…… 所以我一直害怕……怕你的身世瞒不住,怕被圣上看出破绽,怕你去到安氏那样的人家、会变得越来越像你的亲生父亲……” “这个女娃娃跟那姓柳的小子一样,也能脉门自行闭气归谷!师父见了这娃娃,肯定欢喜!” …… 脑中飞驰乱窜的声音,牵扯得一颗心咚咚狂跳。阿渺只觉得眼前发黑,随即后退一步,逃也似的转身就走。 “站住!” 祭酒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语气带着一丝艰难的紧绷,仿佛他自己比阿渺更想立刻逃离。 “你……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世,就不该认贼作父。当年萧景濂无耻觊觎,逼迫你母亲,我未能亲手杀他,已是抱憾!你如今长大成人,又有一身本领,合该趁早离开那等肮脏之地。皇族世家里皆是为权力而活的冷心人,不惜旁人苦痛、不顾百姓存亡,你不会想活成那个样子。” 阿渺腿脚发滞,嘴唇也在哆嗦,一字字回答得僵硬:“我想怎么活,你如何知道?你若再出言辱我父皇,我便是拼出性命,也不会放过你!” 祭酒沉默住。 好半晌,苦涩一笑,自言自语般地低低叹喟了一句:“六娘啊六娘,你可真是恨毒了我罢……” 四周一片寂静,风吹在残破的窗纸上,发出凌乱的沙沙声。 祭酒望着阿渺的背影,缓缓开口道:“好,我不管你。这次萧劭北上凉州,定是会去见你母亲,她如今已是祈素教内数一数二的人物,等你见到她,应该会愿意听她的话。” 阿渺心中惊疑交错,然而一开口,堵塞喉间的情绪先一步蜂拥而出: “谁会听她的话?我根本就不认识她!我的阿娘早就死了!她葬在萧氏的皇陵,跟我父皇在一起!” 说完,拔腿就跑。 客栈之中,高序正因为跟丢了阿渺、匆匆返回向萧劭请罪,却不料公主比他早一步从回廊的另一头现了身,面色苍白、神色凄惶。 萧劭听到高序的问礼声,快步走来,瞧见阿渺的模样,心头骤紧,抑着语气问道:“怎么了?” 他扶着她进到屋内,正要传令找医者过来,阿渺却猛地一下子扑进了萧劭的怀里,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五哥!” 萧劭措手不及,愈加担忧,急问道:“怎么了阿渺?受伤了?” 阿渺摇了摇头。 萧劭示意高序退下,自己试着拉开阿渺、查看她的状况。但阿渺抱得死死的不肯松手,绕到他背后的双手甚至交握着,就跟小时候撒娇耍赖时一样…… -- 第234页 上一次被她这样抱住,还是她刚从天穆山偷跑出来、悄悄找进了沂州王府里的时候。 那时,他已经有两年没见过她了,最后一次的相见也只是在船头的匆匆一顾,连彼此神情都不曾看清。于是那晚重逢,记忆里还是小女孩的她,仿佛突然之间变了模样,抽高的个头、婀娜的身形,猛不丁地扑进他怀里将他紧紧抱住,明明还是跟小时候如出一辙的举动,却令得他不由得心如擂鼓,慌乱地将她拉开了些…… 萧劭无奈地低下头,声音温柔,“到底怎么了?真的没受伤?” 阿渺听他语气变得温柔,愈发难过起来。好像自从上次从建业回来,她跟哥哥的关系就一直处在反复的冷战之中,一两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都能随时莫名其妙地触怒彼此…… “我要是真受伤了,哥哥会关心我吗?” 阿渺侧过头,把眼泪压进萧劭的衣襟里,“哥哥会不会又只说,谁让你不听话、谁让你乱来?凶巴巴的,拿眼睛瞪我?” 萧劭闻言沉默,半晌,莞尔道:“我有那么凶吗?” 他缓缓抬起手、抚到阿渺背上,却又唯恐自己情难自控,只敢松松地揽着她,“你以为我愿意跟你怄气?每次跟你怄气,我都难受的不得了……” “我也不想跟哥哥怄气,是你非要……” 阿渺咬住话头,蹭了下泪痕,慢慢伸出右手,“那我们现在拉个勾吧,像小时候那样。” 萧劭笑了笑,松开揽着她的右手,与她小指相勾,“好了,以后都不再怄气了。” “不是这个。” 阿渺勾着萧劭的小指,仰着头,殷切而认真地望着他: “是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永远都得是我的哥哥。” 第122章 萧劭身形僵住, 继而抽开手,“这是什么话?” 阿渺见他如此反应,心中悲戚骤盛, 想起之前柳祭酒的话,情绪翻涌交错: “哥哥为什么非要我去认那个生母?就因为她是祈素教里厉害的人物,所以要拿我去交换是吧?” 萧劭面色骤沉,“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刚才那些人是……是祈素教的。我在霜叶山庄就跟他们交过手。” 阿渺从萧劭身前挣脱出来,抬着泪光盈盈的眼眸望着他,“他们说的是真的是吧?那个殷六娘, 也是祈素教的, 对吧?” 萧劭也看着她,目光中神色万般复杂纠结。 阿渺见此情形, 霎时落下泪来。 她太了解萧劭,了解他长久以来的志向与野心,为了拉拢到譬如许落星那样的人, 他可以连从前的仇怨都不计较,如今为了招揽祈素教, 他又会……舍弃掉什么? “哥哥可知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从小到大, 我都把哥哥看作最重要的人……我一直以为, 我们是世上最亲密的兄妹……”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 她的五哥,有一天会愿意割舍掉这份羁绊! 萧劭将阿渺的一字一句听得清晰, 心像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些苦苦压抑至深处的情绪几欲冲撞而出。 他没有想过,被她误解会是如此的难受,而面对那样的误解、连开口解释的勇气也拿不出,更是回肠九转的痛苦。 天知道, 他有多想割断这名分上的羁绊,可又有多害怕一旦这样的羁绊被割断,他便什么都不再是! 不是没有试过克制、试过隐忍,试着将心底那些不知何时而生的禁忌情愫撕扯搓揉成她想要的感情。若非如此,他不会放手让她高飞、不会放手让她远离、也不会想方设法地把她培养成能与自己比肩的大齐长公主! 可她去了建业,他的心,就空了。 等到她回来了,带着其他男人写的信、又当众人认下跟安思远的婚约…… 心思变了、眼神变了,对他的隐瞒遮掩也越来越多……他的心,就更空了。 空的发慌,空的痛楚。 夜深人静一个人的时候,他也会想,若是他不曾把她留在天穆山,若是他看着她在身边一点点长大,那会不会……他如今对着她、就会和对着嬿婉的感觉一样,有些身为兄长的包容,也有些身为兄长的严苛,会讨厌她的任性与执拗,也会衷心希望她得到一个好的归宿。 他会骄傲于她的美丽,却不会生出那些阴暗而难堪的渴望,会揶揄她情窦初开的模样,却不是心如烙铁炙烤般的嫉妒痛苦。他会快乐多一些、难受少一些,还能心怀坦荡地拥抱她,告诉她无论你的亲生父母是谁,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 “你不必把我看得那么重要。” 萧劭凝视着阿渺,艰难出口:“世上最亲密的关系怎会是手足?将来你的夫君,难道不比哥哥更重要?” 他的心微微颤抖着,视线里翻搅着隐蔽的祈望,盼着她能听懂这话中的含义,盼着她能明白他和她未必只能是兄妹,盼着她……说他无论如何都会是她最重要的那个人。 然而阿渺却被自己解读出的推诿刺痛,流着泪道:“夫君是爱人,哥哥是亲人。跟夫君在一起顶多就觉得开心,可只有跟亲人在一起才能觉得安心。” 她是在何种不堪的情形下被孕育出来的孩子,又该是怎样地被亲生父母厌弃甚至憎恶过?以至于他们明明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却从来不闻不问;以至于当年他们效忠的祈素教勾结陆元恒血洗建业皇城,要取的、也包括她的性命! -- 第235页 那种已经被生身父母抛弃过的自卑与彷徨,她真的,没有办法再重新承受一回!所以哪怕明知自己不配拥有阿娘的爱、不配拥有哥哥的爱,她还是竭力全力地想要留住这份此生唯一所知的亲情! 萧劭下意识地抬了抬唇角,却被溢满的苦涩与自嘲瞬间压回。 亲人?安心? 这,就是她给的答案。 这么多年了,她眼里能看见安思远、能看见赵易,甚至跟仇人的儿子都可以“两情相悦、目成心许”,为什么就偏偏看不见还有一个他? 长久以来的相依为命、颠沛流离,他一直是她的守护与倚靠,而她也一直是他的勇气与信念,从一开始,他们就是对彼此最重要的人。 可这世上,终究却会有另一个人,比起自己,对她更重要。 他们会携手一生,亲密无间,生儿育女,白首不离…… 心口处,有熟悉的剧痛蔓散开来,如蛆附骨、来势汹汹。 萧劭后退几步,撑着榻沿,坐到了软榻上。 阿渺瞧见萧劭面色遽然煞白,惊惶起来,刚才的争执与怨愤顷刻抛诸脑后,跟过去急道:“哥哥怎么了?” 她伸手想去探查萧劭的脉像,却被他避了开来。 “叫高序进来。” 萧劭气息艰涩,短短几个字说完,额角竟已浸出汗来。 高序匆匆而至,一见萧劭状况,立刻反应过来,去案上的银匣中取了药瓶,倒水侍奉萧劭服下。 之前得知阿渺归来、一直守在门外的嬿婉,也跟了进来,望着萧劭,紧张的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了?” 蛊毒之痛,剜心蚀骨。 纵是萧劭再如何隐忍自持,也免不了脸上血色尽失,呼吸错乱。 每隔十五日的发作,以往总会有些先兆,今日或是心痛得太久,竟是未曾觉察。 阿渺焦急凑上前,问高序:“哥哥到底是怎么了?是受了内伤吗?” 见高序回避不答,又伸手去握萧劭的手腕,“若是内伤,我会真气导引之术,用内力……” 萧劭甩开阿渺的触碰,“你出去。” 他不能让她探出端倪,不能让她知道为了帮她解蛊,他和她、曾以怎样亲近的姿态相处过。 那是印在了他心上的一抹朱砂、藏进了灵魂深处的一段欲念、融入了夜夜梦境的一世旖旎,却偏偏……会是让她避之若浼的噩梦与耻辱。 因为她要的,只是亲人。 阿渺被萧劭这样斩钉截铁地拒绝,愣愣地退到了一旁,指尖蜷进袖中,脸上的苍白之意比萧劭好不了多少。 萧劭沉默地移开视线,转向嬿婉:“你……能留下帮我煮点茶,可好?” 嬿婉怔了下,紧接着有欣喜的光采自扬起的嘴角、转入明眸之中,迅速地点了下头,“好!” 她七手八脚地取过隔架上的风炉和水壶等物,摆到桌案上,专注地张罗起来。 高序朝阿渺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引领她退出屋子。 阿渺看向萧劭,见他目光始终追随着嬿婉的一举一动,心中渐渐领悟过来,再不好开口留下来打扰,默然片刻,旋身跟着高序出了屋。 门扉闭合,萧劭苍白的面庞转向那道姗姗离去的背影,幽黯的墨眸、一瞬寂然。 屋外,高序向阿渺行礼请示: “公主可要属下护送您回客房?” 阿渺摇了摇头,估摸着自己没法从他口中问出些有关萧劭病情的事,“不用,你去忙你自己的事吧。” 她独自转过回廊,朝着内院的方向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阴暗下来,乌沉沉的暮云压在屋檐墙顶。 厢房连着后院的纱窗上,映着客房里嬿婉来回走动的身影,先是在案前拿起了一盏东西、小心翼翼地捧去了房间的另一头,然后又匆匆地返回,手忙脚乱地往茶釜里加着什么…… 阿渺望着纱窗上映照出的影像,默默地弯起了嘴角。 大概,哥哥身边最需要的,就是像嬿婉这样的女孩子吧。 热情,活泼,积极、明媚。谁又能,不喜欢呢? 她甚至能想象,哥哥此时含笑看着嬿婉,目光温柔、情意缱绻,以至于先前跟自己争吵的那些不愉快,也都烟消云散了…… 难怪他会说,世上最亲密、最重要的,是将来要携手一生的那个人呢。 阿渺垂下头,看着脚下的石子路,慢慢走到园墙旁的柳树下,坐到了石凳上。 北方的春夏,总是比南方来得迟些。建业城里的柳叶早已濯濯深绿,这里的柳树还是新枝柔软的随风婀娜,时不时地轻轻拂过她的肩头发丝,又瞬间落下。 她垂眼望着地上柳枝的影子,觉得心里像是绵绵地塞满了柳絮,却又空飘飘的一片孤寂。 脑海中,像是有久远而深藏的声音,轻轻地、毫无征兆地,窜了出来 —— “要是让我跟自己不在意的对象成婚,肯定是为了让家人得到利益,哪儿有反过来的?” “那是你心里自卑,怕被家人遗弃。” “若非内心自卑、害怕被抛弃,又何必过分取悦旁人?” “也许……是炉火特别温暖的缘故吧,听到锻铁的声响,也会莫名地觉得心安。” “那个时候,我的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 “因为害怕被抛弃,我一直努力成为他们心中理想的儿子和弟弟,纵然那样得到的爱并不纯粹……我只是,一个人孤单的太怕了……” -- 第236页 …… 阿渺抬了抬眼,却发觉自己的眼眶里不知何时已沉甸甸地蓄满了湿意。 柳叶夹着清凉的夜风,触过她的面颊,被她伸手捉住,挡在了自己脸前。 另一只手,搁着膝头,在园墙投映出一个小人模样的影子,微微晃动了一下脑袋。 “萧令薇姐姐说,她其实……也很怕孤独。” 四周,空荡荡的寂静无声。 只有微风悄声掠过,带出了低低的一声叹息。 第123章 尉迟坚带来接应的队伍, 很快抵达了客栈。 听完军务汇报,又考虑到之前祈素教的偷袭行刺,萧劭身体稍稍恢复, 便决定连夜出发、尽快赶往凉州。当中涉及到的诸多顾虑与考量,阿渺是在路上方才逐渐知晓了解清楚。 正如嬿婉所说,北疆现在的局势,十分微妙。北有兵强马壮的柔然,西有坐拥二十万精兵的周孝义。几个月前萧劭初访凉州,因为双方在条件上的拉锯、最终只和周孝义达成了暂且休战的约定。 而眼下南朝陆元恒眼伤痊愈, 据传已纠集了八十万大军, 分两路攻打洛阳与建业。单靠留守江北一带的五万北兵,根本无法与之抗衡。萧劭若想要尽快调遣北疆的援军南下, 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跟周孝义达成盟约! 政务上巨大的压力,迫使萧劭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到接下来的难题上,一路上都在跟尉迟坚等人商讨对策。阿渺则和嬿婉打马跟行在队伍后方, 因为赶路匆忙,也没有多少工夫交谈。兄妹俩之前争执的那些话题, 亦因此暂时搁置。 两日后, 风尘仆仆的一行人, 驶抵了凉州的主城西平。 驿馆的官员上次已和萧劭等人熟识, 将众人请入馆内、各做安排,少顷, 安平王府内就有人前来通传, 说周孝义在府中设下酒宴,恭请魏王一行赏光赴邀。 和尉迟坚同来的将领郭玄明,闻言有些担心,对萧劭道:“上次来凉州跟周孝义谈得并不算愉快, 今次明知我们有求,却突然这般殷勤,该不会……是想搞一出鸿门宴吧?” 萧劭沉吟片刻,神色泰然,“此时杀我对他并无好处,倒是有可能想趁机为难一番、出一口怨气。若是如此,我受下便是。” 他让尉迟坚安排下接应的部署,带着阿渺等人,登车去了周孝义所居的安平王府。 周孝义出身中原末等士族,祖上靠着军功起家,原本一直是为齐国戍守北方边境、抵御柔然的护国将军,到了周孝义这一代,更是被萧景濂封为了凉州都督。但之后因为朝廷与主君的昏庸,边关地方官员贪残无度、贿赂公行,导致关中灾民年年被侵吞赈济,周孝义所管辖的凉州境内百姓生活亦是苦不堪言。 一开始小范围内的暴动,逐渐扩散成规模更大的兵变,到了最后,周孝义索性顺应天命民意,举兵起义,发布讨帝檄文,叛出了大齐。 叛离之后,他没有采纳麾下将领的建议称帝,而是选择了以安平王的名号,统治一方。如今所居的安平王府,其实也就是从前的都督府,武将风格明显,窗牗门户亦俱是简单。 萧劭一行被府中管事引领着,穿过前院宽大的练兵场,沿着侧廊,行至宴客正厅。 正厅周围的庭院与高台稍显华丽,阶侧两边各立着一座双目圆睁、龇牙咆哮的青铜狮兽,甲胄齐整的凉州士兵沿阶而立,姿态肃穆戒备。 入到正厅,只见堂内已坐下了不少人。当中主位之上,一身褐色锦袍的周孝义手握酒盏,正与左右宾客觥筹交错。见到萧劭入内,他迟疑一瞬,起身将萧劭携手引于身侧,临案而坐,笑道: “适才我正与颜将军说,上次魏王殿下来凉州,还不曾尝过我西北的烈酒。此番来得正好,刚好赶上一批好酒出窖!” 郭玄明与同行而来的阿渺和嬿婉,也被引入了宴厅。郭玄明上一次便跟着萧劭来过凉州,倒也并不拘谨,上前拜见行礼道: “安平王。” 跟在他后面的嬿婉,却腰身挺得笔直,颇有些紧绷踌躇。 她父亲安锡岳与凉州交战九年,期间战死的风闾城将士不计其数,且周孝义是齐国的叛臣、而她却是萧喜亲封的郡主,要她拜见周孝义不难,但要她也像郭玄明那样、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王,她可有些不情愿。 这时,堂内诸人也注意到了嬿婉与阿渺这两名女客,见两人虽然穿着骑马疾行的简单衣装,却各自气质不凡、相貌出众。 周孝义抬眼看见阿渺,问萧劭道:“这位是……” 萧劭道:“舍妹越阳长公主。” 阿渺上前敛衽,神态和顺:“久闻安平王威名,今日得见,荣幸之至。” 周孝义年约五十左右,皮肤黝黑、络腮长胡,盯着阿渺细细打量一番,似是若有所思,吩咐道:“快请长公主入座。” 嬿婉心中虽有不甘,但见阿渺都称对方为安平王,也无可奈何,迅速也上前见了礼,随后入座。 堂上众人听闻安锡岳的女儿也来了,纷纷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嬿婉心中气恼,不觉有些后悔不该强扭着萧劭跟来,取过案上酒盏自斟一杯,垂首啜着。 周孝义清了清喉咙,对萧劭道:“既然魏王殿下带着女客,那我们也不讲究了。”回头看了眼主位侧面的纱帘,唤道:“音绮,你也出来罢。去拜见一下长公主。” -- 第237页 帘后有一少女轻声而应,紧接着撩帘而出,先是举止温婉地朝着萧劭敛衽行礼、抬眼间眉目含羞蕴悦,然后款款地走去了阿渺的案旁。 “见过长公主殿下。” 嬿婉比阿渺更先抬头,见那周音绮十七八岁的模样,长得秀气柔美,丝毫不像她那络腮胡子老爹,当即便有些心下发堵。 阿渺挪了挪身子,让音绮坐到自己身边,“周姑娘快请坐。” 刚才音绮撩帘的一刹,她恍惚看见里面还坐着个女子,猜测或许是周孝义的夫人,心中暗忖这周孝义不让夫人出来相见,却偏偏唤来了云英未嫁的女儿,足见想将音绮许给五哥的意图不曾打消。 她有些担忧地看了嬿婉一眼,对音绮笑道:“我和嬿婉都是第一次来凉州,不知这里有哪些特色的美食,烦请周姑娘推荐一二。” 周音绮性情娴静,阿渺问她什么、就恭敬地回答什么,轻声细语地介绍起本地的菜肴美食。 而主位之上,周孝义不断与萧劭推杯换盏,又叫来几名侍卫进到大堂,持舞木剑、比武助兴。 嬿婉听音绮婉婉转转地细数着菜名,心中烦闷愈盛,有些不耐烦地说:“你说的那什么苦豆子,案上又没有,单听你描述了半天,还不是不知道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音绮道:“此物庖厨中便有。郡主稍坐,我唤人送来。” 语毕便盈盈起身,走去了厅口处传话。 嬿婉咬了下唇,重重地呼了口气。 阿渺借着这个空档,担忧地朝主位上看了一眼,低声问另一侧的郭玄明:“周孝义怎么一直在灌五哥酒?他明知道我们为急事而来,还这样拖延时间,是什么意思?” 周孝义令侍者直接抬来了酒瓮,自己执酒勺不断给萧劭添酒劝酒,一盏紧接一盏。 郭玄明道:“上次周孝义提的那些条件,包括让魏王殿下娶他女儿,都没谈成。看来殿下猜得不错,这次周孝义有意刁难,大概是想挫挫我们的锐气。” 阿渺又朝萧劭的方向看了眼,见他神色从容、笑意淡淡,仿佛并不觉得对方不断斟来的烈酒有何恶意。 可前两天,他明明还生着病…… 阿渺眉头紧蹙,“我原以为,这个周孝义当年因为反感官场黑暗起兵叛国、必然是仁义豁达之士,没想到,竟是如此营营役役的小人肚量。” 郭玄明闻言道:“论领兵作战,周孝义确实是一方勇将,也有其豁达的一面。只是他毕竟在一方主君的位置上坐了整整九年,在凉州、他就是天子,每天都被帝王才能享有的阿谀奉承所包围着,怎么可能还完全跟从前一样?奉承话听得多了,自然不再习惯被人拒绝,权力在手中握得久了,也自然舍不得轻易放弃。” 郭玄明是安侯麾下年纪最长的几名将领之一,看事情也比年轻人多了些见解与睿智。 阿渺道:“他虽不舍放弃,但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让他必须放弃。要是这样一直配合着他拖下去,岂不是浪费时间?再者,他肯让女儿出来相见,可见还是有结盟的打算,我就不信他自己完全不在意我们的态度!” 郭玄明压低声音:“但他现在手里的筹码比我们多。而且男人有时候较起劲来,就如同稚子,非想拼个高下输赢,尤其在我们北疆一带,公主殿下怕是难以理解。” 较劲? 阿渺心忖,自己可是被白猿师兄卞之晋带大的人,这点怕是比任何人都更了解! 她沉吟片刻,问道:“我听思远说,北疆人尚武,喜欢以武力高低来做赌约,凉州人也一样吗?” 郭玄明颌首:“也是如此。” 那不就好办了? 阿渺望向场上舞剑的护卫,放下手中酒盏,站起身来。 堂上的女客本就很少,她这一起身,所有的人都立刻投来了视线。 阿渺转向主位上的周孝义,笑道:“我见几位武士舞剑舞得甚好,不知安平王可否容我下场,与他们切磋一二?” 凉州和建业相隔甚远,在场大多数人都尚未听说过阿渺带人血洗建业皇宫之事,兀然听见玉质纤纤的公主提出这等要求,皆不禁面露惊色。周孝义亦是有些讶然,下意识地朝身侧的纱帘看了一眼,又转向阿渺。 按凉州习俗,武人是不会拒绝比试切磋的请求的。 但…… “刀剑无眼。虽然此处使的是木剑,但是万一伤到公主,岂不是万分罪过?” 周孝义斟酌说道。 阿渺心中好笑,觉得此人假惺惺的叫人厌烦,一面往死里的给她哥哥灌烈酒,一面装出一副不忍伤她分毫的嘴脸。 “无妨,若我被伤到了,即便是破了相,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她朗声道:“但若我侥幸赢了,还请安平王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跟我下一盘棋。” 下棋对弈,自然不能在酒宴这样的环境里进行,周孝义再想靠着灌酒来拖延谈论正事的时间,当然也是不行。 周孝义领悟过来阿渺的意图,有些犹豫,又朝纱帘的方向看了眼。 “也罢……” 踌躇半晌,他示意身边一个护卫:“你去跟公主拆几招,注意分寸。” 护卫躬身领命,取了两柄木剑,走到阿渺面前,向她俯身一拜:“公主请。” -- 第238页 阿渺接过剑,走到场内,抬手还礼:“你先出招吧。” 护卫斟酌了一瞬,举起木剑,用了三分力度,刺向阿渺手臂。 阿渺有些无语,利落地侧身闪开,左手飞快地在护卫握剑袭来的手腕上轻轻一击。护卫只觉手少阳三焦经处一阵酸麻,木剑险些脱身,连忙掠至一旁,稳住了身形。 阿渺眉梢轻挑,“你就算想让我,也别让得这么明显,不然显得你们凉州武士也太弱了些。” 护卫被阿渺的言语所激,又见她确实身手不凡,犹豫片刻,再次举剑,挥劈而来。 这一次,他用上了十足十成的力量,砍向阿渺肩头。阿渺再次速度极快地闪开,护卫来不及收势、险些劈到了她身后的一桌酒案上,心头不禁暗怒,正要转身回攻,忽觉得颈后一股强大的劲风压制而来,就连两侧铜灯的烛火都剧烈地侧倾下去。 阿渺手中木剑平抬,宽平的剑面看似极快极轻地在护卫的后颈处拍了一下,护卫却猛然向前扑身而倒,“咣”地跌在了酒案之上。 周围不少宾客被这一幕惊呆了,纷纷站起身来,想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渺整肃了一下情绪,转向周孝义,“安平王是怕伤到我,所以故意叫护卫让着我吗?我都没怎么出手,他就自己倒下了。那到底是算我输,还是算我赢呢?” 她刚才的动作很快,落手看上去也确实极轻,在旁人看来,确实是像女孩子急着闪躲、并没出多大力气对招,想来必是安平王顾念对方身份尊贵、又是女孩,因此特意做了吩咐。 这样一来,倒是显得周孝义颇为仁慈谦善。 主位之上,周孝义亦有些诧然,半晌,笑了笑:“当然算公主赢了。” 第124章 …… 周孝义身边的长史, 将阿渺与萧劭请入了王府的书房。 或许因为周孝义武将出身,书房内部的空间略显窄小,两头隔架上稀稀落落地摆放着一些书籍。 阿渺坐到萧劭身边, 趁着周孝义还没进来,轻声问他道:“哥哥可还好?” 夜宴上的酒,她也尝过一口,辛辣割喉、酒劲极大。萧劭一入席便被周孝义不断劝酒,连筷子都不曾动过,想必现在是难受至极。 萧劭眉目沉静, 淡淡答道:“我没事。” 说话间, 却又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阿渺的殷切注视。 阿渺想起两人前两日仓促中止的争执,料定萧劭还在跟自己怄气, 不觉垂低了头,手指抚着裙面、渐渐纠绞。 萧劭的目光,落向阿渺拧着裙子的指尖, 缄默半晌,伸出手覆到她的指上, “我真的没事。事急从权, 他需要出这口气, 我也承受得住, 没什么大不了的。” 从前在沂州的时候,比这更艰难的事都应付过, 这真的不算什么。 阿渺抬起头, 眼中泛着点点水光,语速立即轻快了许多:“我知道哥哥一定有自己的打算。”顿了下,“刚才我也没折他们的面子,不算失礼, 对不对?” “嗯。” 阿渺要求比武的举动,虽然考虑周全,到底还是稍微冒进了一些,依着萧劭对周孝义的了解,原本不会结束得这么顺利。可一想到她是因为担心自己才做出这样的决定,萧劭的一颗心,又如同化作水一般的柔软起来。 “人都有私心,都会为自己的利益考虑,你若只看他的短处、心中蕴怒,只会让关系变得更坏,最后两败俱伤。一会儿不管他提什么条件、我又答应与否,你都不要表现出任何情绪,记住了?” “记住了。” 阿渺点了点头。 转念又想起什么,斟酌片刻,问萧劭道:“那万一,万一……他让你娶周姑娘,你会答应吗?” 萧劭移来视线,黑眸看着她,静默了会儿。 “你想我娶吗?” 阿渺动了动唇,又抿住,继而直言道:“那个周姑娘,看上去其实不错。只不过,要是哥哥娶了她,那……那嬿婉又该怎么办?” 萧劭盯了她片刻,牵了牵嘴角,眼中却看不出一丝喜色,“是不是全天下的女孩,你都想我娶回家?” 阿渺连忙辩解:“不是,我只是想让哥哥娶自己真心喜欢的!” 论交情,她确实应该帮着嬿婉。可哥哥自己,不也对嬿婉特别包容和喜欢吗?就连生病不舒服的时候,也只会想让她一个人留在身边陪伴。万一他为了拉拢周孝义而答应娶周音绮、甚至许以正妻之位,凭着自己对嬿婉的了解,她决计不会肯屈居人下,那这样的话,哥哥岂不是错失了自己真心喜欢的人…… 真心喜欢的? 萧劭笑了笑,垂下眼帘,视线不知落在了哪里的虚无之处,茫茫然的没有焦点。 伴着门外脚步声而拂入室内的一阵微风,撩动纱帘倏然飘起,在两人周围投下混乱交错的斑驳影像。 周孝义带着一名长史,施施然大步入内,大马金刀地坐到对案。 “府中事杂,稍稍来迟,两位殿下见谅。” 他顿了一顿,不等对方作答,又转折了语气,似笑非笑道:“不过上次魏王殿下走得匆忙,周某心想,殿下也未必着急想再与我等叙旧。” 周孝义身形魁梧、嗓音粗沉,就算脸上挂着笑,也让人难免感受到一种压迫感。 萧劭闻言站起身来,郑重行礼,“前次因军务紧急,不得不先行离开,并无不敬之意。” -- 第239页 周孝义也起了身,托了把萧劭的手肘。 “既如此说,上次周某提的那几个条件,殿下是准备答应了?” 他目光锐利地抬起眼,一面引了萧劭重新入座。 萧劭已有准备,“我已奏请了皇兄,拟旨昭告天下,将凉州以及关西三郡划至安平王治下,升诸侯王位,世袭罔替。” 周孝义昔日叛出齐国,还曾发过列举萧景濂十大罪状的檄文,按律已是当诛之人。如今萧劭不但允他重归朝廷,还许下诸侯王爵,可谓已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 但周孝义却不满足: “此事我又重新考虑过。想来我已年过五十,膝下无子,要这世袭的王爵做什么?再说,这种虚名,朝廷哪日想收回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要与不要,意义不大。” 他接过侍者奉上的茶水,呷了一口,“我其实,更想要的是北疆的统兵权。且无论战时、还是战后,我麾下二十万精兵的调遣权,也都必须完全握在凉州军将的手里。” 萧劭闻言俊眉微蹙。 上次见面,他明明已将周孝义的兴趣诱导到了头衔与名号之上,而对方看似也并无反对。眼下突然改变心意,莫不是麾下又新招揽到了什么得力的谋士? “若我不答应,安平王又当如何?” 如今齐兵的统领大权,掌握在安锡岳的手中。如果答应周孝义的要求,便等同临阵易帅,并且之后还要将原本听令于安氏的北疆三军,也交到周孝义的调遣下。 对于萧劭而言,此事风险太过巨大,而且齐兵中大部分得力的军将都出身风闾城,绝不可能同意这样的权力替代。 他试探出言道:“没有安平王的援兵,我便只得调遣驻扎在北疆的齐国三军南下,届时中原与柔然之间的屏障倒下,凉州何尝又不是唇亡齿寒的境地?” 昔日周孝义戍守边境,曾亲手斩杀了柔然可汗亲弟,个中仇怨,极难化解。萧劭心中笃定,除了选择与齐国结盟,周孝义也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周孝义放下茶盏,示意身后的长史取出一份密函,奉至案上。 “这是刚刚传回凉州的八百里急报。陆元恒已调遣八十万大军,分两路攻向洛阳和建业。而他的长子陆澂,率七万精兵,业已拿下了沂州城。” 萧劭听到后一句话,眸色微敛,伸手取过案上密函,展了开来。 周孝义继续道:“陆澂的这一招突袭,着实是出其不意、精明异常。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着急夺回建业、或者攻打洛阳,却没想到沂州看似一处废城,实则连通柔然,又毗邻东海,他这下不但是替他未来岳父打通了南下之路,还截断了殿下在东海的海军退路。如此一来,殿下的胜算又打了折扣,我若在此时做选择,要求必然会多一些。” 萧劭缓缓放下密函,抬起眼,神色依旧控制得淡淡,但心中清楚,沂州之失对他而言乃是天大的噩讯。 来之前,他本已准备好了应对周孝义的说辞,但此事一出,先前预设的所有筹码都不再有用! 一旁的阿渺取过密函,迅速地读了一遍,问周孝义:“你这消息准确吗?万一是讹传呢?” 周孝义对阿渺笑了笑,“长公主如果不信,可以等你们自己的军报。只是多等一天,你们的胜率就会少上一分。虽说唇亡齿寒,但那也是唇先亡、齿再寒。” “你……” 阿渺还欲再言,却被萧劭制止住。 “除了兵权之事,安平王还有什么要求?” 他平静问道。 周孝义闻言,眉目舒展,“别的都好说,只是小女的婚事……” 萧劭垂眸,“令爱秀外慧中,温婉娴淑。”顿了顿,“只不过,做我的正妻会是件十分辛苦之事,以令爱的性情,怕是少不了要受委屈。” 周孝义举盏慢慢呷了口茶。 他诚然明白,以萧劭的身份地位,将来身边定是妻妾成群、贵女环绕,而自己那独生女儿,性情太过文静软弱,能不能主持大局是一回事,会不会受委屈又是另外一回事。 只是,若不结这门亲…… 这时,一名侍从蹑足入内,匆匆在周孝义耳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周孝义面色有些疑惑,放下茶盏,思忖着清了下喉咙,转向阿渺道: “那个……刚才公主不是说要与我对弈一局吗?既是应承过的事,自当兑现。不如……现在就开始?” 阿渺看了萧劭一眼,正要开口,却听周孝义又补充道: “我麾下的斥侯,新得了份南朝的兵力部署图,想拿给魏王殿下看看。” 他转头看了眼长史,“趁我陪长公主下棋的时间,你带魏王去隔壁看看图。” 阿渺隐约觉察到什么不对劲,站起身来:“我也要去。” “不必。” 萧劭制止住她,轻声宽慰:“高序就在门外。他跟我去就好。” 阿渺想起他之前的叮嘱,抑制住情绪,慢慢重新坐了下来。 萧劭跟着长史出了屋,被请入了隔壁的另一间书室之中。 室内光线黑暗,甬道窄长,两侧架上虽零星放着些书卷,却并不像有人时常出入翻阅。长史引领着萧劭行至甬道末端的一间暗室之中,便迅速行礼退了出去。 萧劭心内疑窦丛生,虽清楚周孝义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对自己行暗杀之举,但亦存了一分谨慎,抬眼望向暗室尽头的烛火光亮处。 -- 第240页 这间暗室的构造奇巧,将书房环绕其间、又以银管连通两侧书架,将书房中极其微小的声音也能扩大数倍,清楚地传入耳中。灯烛旁的矮榻之上,坐着一名女子,正倾身贴进身旁的墙壁、从一窥孔中向内张望,过得片刻,缓缓转过身来,抬起了头。 萧劭看清那女子模样,不由得微微一愣。 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姿容绝丽,五官与阿渺有六七分的相似,只是比起阿渺,少了几分清秀气韵、多了一层端庄之意,眉目微冷,酷若画中仙人。 他震惊之下,很快又回过神来,猜出对方身份,上前拜道: “殷夫人。” 第125章 殷六娘默然打量萧劭片刻, 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 “我与你母亲三娘是手帕之交,你也不必生分,唤我一声六姨便可。” 萧劭态度谦恭, “是,六姨。” 殷六娘的眼睛,形状生得跟阿渺很像,却又截然没有那种水气氤氲的柔软感,相反很是锐利。 她盯着萧劭看了会儿,似是陷入回忆。 “看到你, 就像看到你娘似的。我与她相识于幼时, 性情迥然不同,感情却一直很好……那个时候, 也是机缘巧合,我与她同时有孕,只不过她的那一胎未能保住, 萧景濂便做主把阿渺送去了她膝下抚养。” 萧劭听她提到自己父皇,从座上起身, 顿首行礼道: “昔年之事, 虽只听家母提过寥寥数语, 但我明白父皇所为实是有愧, 今日子代父过,向六姨请罪!” 殷六娘道:“起来罢。我不像你母亲, 慈悲宽怀, 能原谅任何的罪过。你也不像萧景濂,所思所想都写在脸上。所以你代他向我谢罪,实在毫无意义。” 萧劭领悟着殷六娘的言下之意,不觉微微凛然, 意识到自己此时面对之人、绝非等闲之辈。 他斟酌问道:“六姨来凉州之后,可是一直住在安平王府?” 他心中一直疑惑,为何以往替阿渺找寻生母、毫无踪迹可循,而上次来凉州会见周孝义之际,轻而易举就“凑巧”打听到了殷六娘的下落。现下再作揣度,这里面怕是少不了对方的有意为之。 殷六娘点了点头。 “我自逃离建业之后,一路北上,中途曾偶遇过那时还是凉州都督的周孝义,受过他的一些恩惠。后来我南下江州,嫁给了祈素教的教主单钺为妻,与他育有一子。单钺病故之后,祈素教内部分化严重,我们孤儿寡母、手无兵权,很难将一盘散沙重新聚拢,这时,我便又想到了周孝义。” 有了周孝义的帮助,殷六娘很快平息了教内几股反对的势力,将控制权重新掌握回自己手中。 “周孝义原本就看不惯门阀当道的朝局,又因为我的缘故跟祈素教搅到了一起,索性便叛出齐国,自立门户。而我也率领着祈素教的教众,投靠来了凉州。” 殷六娘面色泰然,丝毫没有任何羞涩的意味:“当然这里面,也有些私情的成分。我长得不丑、人也不蠢,周孝义的正妻去世后,就一直想娶我续弦,很多事上,也都对我是言听计从。” 萧劭此时终于明白过来,为何周孝义见到阿渺之后,就对她格外关注宽容。想来他早已知道、或者猜到阿渺就是殷六娘的女儿,所以抱着讨好的心态,爱屋及乌。 “那六姨此次,是打算要跟阿渺相认吗?” 殷六娘审度着萧劭的神色,勾了下嘴角。 “你很着急让我认她是吧?凉州局势未定,你却带着阿渺前来,想必早已打定主意要让她见到我这个生母。而听了我刚才的话,你或许又想,待我与阿渺相认之后,凭着我与周孝义的关系,你便更有把握说服他与你结盟。是也不是?” 萧劭并不否认:“若是能两全其美的事,何故而不为?” “两全其美?” 殷六娘涂着丹蔻的指尖,轻轻敲着凭几,“你想要的,是怎么个两全法?”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或者说,你想让我告诉阿渺,她的生父是萧景濂、还是另有其人?” 萧劭神色渐转凝肃。 殷六娘继续道:“我念在当年与你母亲的情分上,自然是想帮你。如今战局危急,没有周孝义增兵相助,你好不容易守住的那点齐国基业,很快就会被一点点吞食掉。 可周孝义提的那些条件,看似有些趁人之危,但他确实也有他的顾虑。毕竟他曾经是十恶不赦的叛臣,你如今有求于他、自然什么条件都肯答应,等将来他帮你赢得了天下,你再翻出旧帐、置他于死地,他怕是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所以他要与你联姻也好、掌控兵权也好,都是出于为自己多求一份保障的目的。 另外,旁人只知他那养子是病故,可实际上却是因为之前与安氏交战落下的伤势反复、方才导致的病情恶化。周孝义心里对安锡岳有恨意,兵权上的要求怕是也不会松口。换作从前,你自然可以跟他继续讨价还价,但如今沂州被南朝的楚王占了去,你晚一日发兵、就少一份胜算,就算你跟周孝义最后都得死,你也必然死在他前头。他笃定了你无路可退,便绝对不可能让步。 但如果我的女儿,是萧景濂的骨肉、是大齐的公主,那周孝义心中对于皇室的不安,就会消除一些。而若是阿渺将来再嫁给了安氏的那位公子,冲着我的面子,周孝义亦不至于在明面上与安氏为敌。你再同他谈条件,就会容易一些。 -- 第241页 至于母亲扶持女儿、弟弟归附姐姐,更是天经地义。祈素教二十万教众,包括如今占据着江州的那批兵马,也自然会投诚到大齐长公主的阵营里。” 殷六娘看着萧劭,“这对你来说,将是最有利的选择。” 萧劭沉默住,黑眸中有层层叠叠的情绪,幽深的近乎死寂。 “六姨所说的‘有利’,与阿渺的生父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是你的女儿,她与凉州、与祈素教之间的关系,就依旧存在。” “所以你难道,不想她是你的亲妹妹吗?” 殷六娘目光锐利,语气试探:“还是说,刚才我透过窥孔看到的、理解到的,并没有猜错?全天下的女孩,你其实,没有一个想娶回家的。” 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逐渐笃定起来:“除了……阿渺。” 萧劭倏然抬起眼,呼吸微滞,一时有种被长辈识破了心事的惶乱,却又极快地、坦然而克制地,平静了下来。 是啊,除了阿渺。 那让他思之即伤、思之即痛的刻骨情愫,从来都不是单纯的欲念使然,所以才无法仅靠着压抑与回避就能磨灭。世人只知他善察人心、八面玲珑,却不知他自己那一颗看懂了尔虞我诈、利益交织的心,很早以前就冷透了!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人能让他真正信任,也从来没有人让他想要去爱。 除了阿渺。 他的阿渺。 萧劭没有答话,但千帆阅尽的殷六娘,已经敏锐地领悟到了那沉默背后的含义。 “看来你是已经下定决心,要解除你们的兄妹关系了?” 她笑了笑,语气有些冷漠:“可你觉得,就算你们不是兄妹,阿渺会答应嫁给你吗? 你跟她不再是兄妹,她就跟萧氏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她跟风闾城安氏的婚约,也会随着公主身份的剥落而作废。祈素教没有归附你的理由,而周孝义也依旧还是不安,你除了答应他的所有条件,别无选择。” 她看着萧劭的目光中,有一抹半带怜悯的嘲意,“最有意思的是,若是阿渺的亲生父亲,是策划了当年弑杀萧景濂的人,那你跟她,又该算作怎样的关系?” 萧劭面色骤凝,“你是说,当年与陆元恒合谋之人……” “我说过,祈素教内部有过分化,其中不乏行事激进者,因为从前受了萧齐朝廷的苦,妻离子散、心怀仇恨,誓要杀尽萧氏皇族,前几日在乌江镇行刺你的,就是那样的人。他们仅仅是得知了我或许有意与你见面,唯恐祈素教与朝廷达成合作,就能不管不顾地对你下杀手。要是阿渺的生父是这样的人、是当年率领流民攻破富阳关的主谋,你觉得,你又该如何与她相处?” 萧劭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许落星归降之后,曾向他讲述过当年祈素教与陆元恒合谋的细节。 事实上,跟大部分人所猜想的不同,陆元恒最初的想法里并不包括弑君。他要的是能凌驾于皇权与门阀之上的权力、能让他随心所欲赐予心爱女子名份的自由,就算萧景濂不死,他仍然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并且免去道义上被人指摘的风险。 可后来与自荐上门的祈素教头目协商时,那人表示可以煽动关中流民作乱、借此打开由富阳关通往京师的门户,并在之后担下所有明面上的罪名。而作为交易条件,那人要求陆元恒一定要在宫破之日杀掉萧景濂! 这样利用牺牲百姓的手段,与祈素教的教义背道而驰。其后扛罪的行为,又等同于将祈素教的声名碾入泥沼,当然不可能来自于祈素教教主单钺的授意,所以萧劭也理所应当地以为,这些事不会跟身为教主夫人的殷六娘有任何关系。 但没想到,最后的最后,却还是绕到了阿渺的身上…… 殷六娘望着萧劭,勾了下嘴角:“你现在懂了吧?这世间的事,根本就没有两全。” 书房里的阿渺,心不在焉地跟着周孝义下着棋。 她刚谢无庸学会下棋不久,技巧并不娴熟,却也并不在意着输赢,只不断留意着房门的方向,好不容易瞄到萧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连忙起身跑了过去。 “五哥!” 阿渺瞧着萧劭的脸色有些泛白,担忧地扶着他的手臂,“你怎么了?” 萧劭低头看她,墨眸中黯色深幽、溢满情绪,半晌,淡淡笑了笑,“我没事。就是刚才酒喝多了些。” 他抬起手,覆到她扶在自己臂间的手上。女孩的手指纤细柔软,仿佛带着不绝如缕的缱绻,一圈又一圈地缠进了他的心里。 他想起那日,她扑进自己怀里,小指紧紧缠着他的,眼里蕴着满满的殷切与渴求,要他赌咒发誓:“你永远都得是我的哥哥。” 萧劭的掌心有些泛凉,仿佛脉搏的跳动都无力的随时会要停止。 他垂目抑制了一下情绪,慢慢地将阿渺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掰了开来。 “阿渺,刚才我见的那个人,也想见见你。” 萧劭朝周孝义的方向望了一眼。 周孝义自是早已知晓了殷六娘的打算,十分会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吩咐了长史几句。长史躬身行至阿渺跟前,“长公主请。” 阿渺还有些懵然,“是拿了兵力部署图的那个斥侯吗?他见我做什么? “你去了,就知道了。” 萧劭安抚住阿渺的犹疑,目送着她听话地跟着长史离去,却忍不住又蓦然出声唤道: -- 第242页 “阿渺!” “嗯?” 阿渺在廊下拐角处回过身来,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定定望向萧劭。 萧劭双唇紧抿,过得半晌,终是浅然一笑: “哥哥在这儿等你。” 第126章 阿渺从暗室里出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脑中都是茫然的一片空白。 直到萧劭上前半拥住她、扶着她去了一旁的厢房坐下,阿渺才稍稍回过神来,扑进他怀里, 抑泪哽咽。 见到殷六娘的一瞬,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转身逃走。 这般相似的五官、这样刻意的安排,让她一下子就猜出的对方的身份! “不想帮你哥哥了吗?” 殷六娘的声音,在背后平静地响起:“你可以不认我,却不能不顾你们萧家的存亡,对吧?” 阿渺脚下的步子骤然停滞, 惊诧地回过头, “你……你说什么?” 那个长着跟她相似五官、却又无比陌生的女人,笑了一笑, 道:“怎么了?你这样看着我,是觉得我没有能力帮你们,还是觉得……我说你是萧家人, 有些难以置信?” 顿了一顿,“虽然我不愿承认, 但你, 确实是萧景濂的女儿。” 厢房里, 阿渺抱着萧劭流了会儿泪, 又弯起唇角,“虽然我不想见她, 可她说……我是父皇的女儿!”仰起脸, “哥哥,我是父皇的女儿!” “嗯。” 萧劭抬手拭着阿渺脸上的泪水,似乎也有几分欢喜,“你是父皇的女儿。” 小时候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阿渺都活在自欺欺人的否定之中,认定阿娘临死前说的话都是假的、认定了她只是不想让自己伤心才编出了那样的谎言。可若不是因为内心深处早已笃定了真相,她又何必自欺欺人? 在暗室里,因为殷六娘的那句话,阿渺最后踯躅地走去了她身边,语气犹疑: “可我阿娘临死前说,那个柳……柳祭酒……” 殷六娘神情冷漠,“孩子是谁的,只有母亲最清楚。我与柳千波是曾有过一段情,但你不是他的骨肉。” 她拉着阿渺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然后讲起了从前的往事: 从汝南殷氏的没落,到自己是如何被萧景濂从死牢中带进了顺郡王府……讲起那晚因为阿渺出生、王府对她的看守松懈下来,让她有了逃脱的机会…… “抛下你,是因为我当年身不由已,你如今也大了,应该能明白我的苦衷。” 阿渺被自己的生身母亲拉着手,却感受不到一丝的热度与温情。 若是她不曾有过程贵嫔那样的阿娘,她或许会觉得感动、觉得欣喜。可她曾经有过母亲,并且,是天底下最温柔最慈爱的母亲…… 她脑中一片空白,机械地点了点头,然后抬起眼,问:“你说你可以帮我哥哥。你要怎么帮?” 最后的协商,是萧劭安抚住阿渺之后、独自一人与周孝义进行。 或许是因为殷六娘的从中斡旋,这一回的过程,进展得比前次顺利一些,但却也不是完全没有牺牲与让步。 萧劭带着阿渺回驿馆的途中,一直沉默无言,偶尔抬手轻抚她的发丝,眸色寂然。 到了驿馆,早一步护送嬿婉回来的郭玄明,快步迎了过来,递上一封密函: “殿下,沂州急报!” 萧劭拆开信扫了一眼,递还给郭玄明,“沂州失守了。我们必须马上发救兵。” 郭玄明迅速读完密函,神色亦是大变:“听说陆元恒麾下八十万大军,其中三十万已由其次子豫王率领、奔赴建业!少将军驻守江北和建业,统共才只有五万人马,如今沂州失守,他们回撤的道路也被堵死。这……” 萧劭默然踏入书房,至案后取过纸笔,一面道: “周孝义已经答应出兵。二十万凉州精兵,由他和我同时调遣,外加江州城内三万祈素教兵马,会同时牵制住陆元恒的大军后方。” “那太好了!” 郭玄明闻言一振,继而想起周孝义之前开的那些条件,神色又静肃下来,“那他的条件……” 萧劭垂首执笔,语气淡漠,“我需要即刻在凉州与周孝义的女儿完婚,纳她为侧妃。”放下笔,将信纸迅速甩干折好,递予郭玄明:“快马送去洛阳,让皇兄用印。” 郭玄明接过信,人还有些发懵,确认道:“周孝义答应只封侧妃就行?他上回不是挺强硬的非要……” 他留意到萧劭的神色,又讪讪地住了口,收起信抱拳行礼,退了出去。 阿渺盯着萧劭,心底像是有什么裂了开来,“哥哥……必须要联姻吗?” “嗯。” 萧劭又取过一张纸,重新提笔,眉宇间神色坦然,“我这个年纪,早就该娶亲了。你也说过,周音绮其实不错。” “可是……” 阿渺欲言又止。 她了解萧劭,知道他一向反感联姻之事,可眼下瞧他,似乎又并不像很难受的样子。 萧劭写了几行字,手中笔速微减,缓缓道: “你生母的身份,我也需要让皇兄昭告天下。诏书里会说,你的生母是昔日紫清宫宫人殷氏,因八字与你相克,被父皇送出了宫廷,并允其自行婚嫁。其后因缘际会,她成了祈素教的教主夫人,你的异父兄弟,便是如今的祈素教主。你觉得这样,可还好?” -- 第243页 阿渺沉默了会儿,“我都无所谓。只要周孝义赶紧出兵就行。” 萧劭停住笔,转头看她,“把你生母的身份定成宫人,实属无奈。但若是有品级的嫔妃,后面的事便有些说不过去……” 两人视线交汇,一个深幽黯沉,一个水光晶莹。 “我根本就不介意这些!” 阿渺绕到萧劭身后,把脸贴到他肩头,藏起了泪眼。 “我还能是父皇的女儿、是哥哥的妹妹,就已经很开心了!” 整个驿馆之中,相比起阿渺,更伤心之人当属嬿婉。 听闻萧劭要纳侧妃的消息,她当场就红了眼,扭身跑进卧房,倒床就哭。 阿渺也跟了进去,试着劝慰。 嬿婉在阿渺面前没什么好遮掩的,呜呜咽咽地骂道:“周音绮太不要脸了,居然拿这种事来做要挟!人家都没说过喜欢她,她就上赶子地非要自己贴过来!我瞧着那晚宴会上五殿下根本就没多看她一眼,她好意思吗她!” 阿渺坐到床边,抚着嬿婉的背,“你也说了,我哥哥不喜欢她,而且她只是侧妃,等将来你当了正妃,五哥又真心喜欢你,一定过得比她开心。” “谁要当什么正妃?” 嬿婉带着哭腔,“我爹就我娘一个女人……我们家从小到大就没进过其他女人!凭什么我要跟人分享?” 阿渺无言以对。 她的父皇,可跟安侯不一样。 嬿婉哭了一阵,抓着被角,抽泣着又道:“我真恨死打仗了!从小就讨厌死这些打打杀杀的!为什么非要闹出那么多的事?为什么就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整天你打我、我打你,为了点破权势连自己的幸福都可以不要了!这么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阿渺低头抚着嬿婉,忍不住鼻头泛酸,也湿润了眼眶。 这样的问题,她其实也问过自己。 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就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要是一开始,就像阿娘临终前叮嘱的那样,忘记仇恨、远离朝争,跟哥哥一起找一个偏僻安宁的地方生活,那是不是……他们就不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戴着面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违背真心? 若是没有战乱、没有争斗,那今时今日的她与身边的所有人,是不是就会活得更快乐自在些? 阿渺扶着嬿婉抽泣耸动的肩头,低头将额头抵到手背上,默然而无声地垂下泪来。 七月初一,齐国魏王在西平迎娶周音绮为侧妃。 婚礼的准备略显仓促,但毕竟是在周氏的凉州举行,仪式尽显张扬,宾客人数与婚礼礼制几乎比肩了迎娶正妃的规格。 萧劭穿着正式的礼服,外罩紫纱袍、腰悬金玉印,一如既往的尊贵雅致,微笑着将周音绮迎入了驿馆。阿渺也盛装等候在侧,带新人行完礼,上前拜见道:“嫂嫂。” 嬿婉竟然也出席在观礼席上,神情倔强、姿态高傲,弄得郭玄明和尉迟坚都紧张不已,把驿馆护卫的三分之一兵力都安置到了自家郡主周围…… 翌日,齐国国君萧喜在洛阳颁发诏示,公开越阳长公主的生母身份。 消息一出,天下哗然。 堂堂皇室公主的生母,竟然会是祈素教的教首!这可不是天底下最矛盾最滑稽的事吗? 但转念一想,从前到处散发过讨帝檄文的周孝义,现在不也重新归附了大齐?而与此同时,祈素教亦公开表示,当年与陆元恒合谋弑君之人,只是打着祈素教名号的叛徒,与祈素教并无关系。他们本身的教义,只是为贫苦百姓谋福祉,如今的齐帝愿意接纳他们,愿意安置贫民、分发土地,他们没有道理不追随。从前魏王在封地上的一系列政治举措,就是最好的例证! 这些说辞与倡言,经过祈素教众在百姓间的有意传扬,很快散播了开来。就连最偏僻乡村的农夫猎户,渐渐地也都知道,萧氏的齐国是对百姓好的,而姓陆的那一国、是决计没有齐国好的! 婚礼当天,戍守北疆的安氏大军就开始全线南移,与攻向洛阳的陆元恒正面对敌。而凉州二十万精兵,在南下与江州的兵马汇合后,也疾速向东推行,增援建业。 第127章 萧劭与凉州周孝义达成盟约的消息, 很快传至了各处要塞。 军报送到沂州的时候,坐在轮椅上的王迴几乎咬碎牙根,捶着扶手道:“那周孝义简直就是蠢不可言!区区侧妃之位, 便让他卖掉了麾下二十万精兵!蠢不可言!” 他右臂残废,使不出力,伸着颤巍巍的左手、展着密函又仔细读了一遍,渐渐冷静下来,转向屋子的另一方,斟酌问道: “阿澂, 现在的局面, 你怎么看?” 军报上面还提到了另外几条消息,其中有关越阳长公主身世的内容, 足以震惊天下。王迴本想骂一句萧劭为招揽祈素教、连妹妹的名分都出卖了,可又不想在陆澂面前提起那人,只能含糊笼统地询问他的意见。 站在沙盘旁的陆澂, 面容有些大病初愈的憔悴,因此倒显得五官线条格外清晰起来。胸前的那处刀伤, 没能要走他的性命, 却像是让他整个人由骨血到皮相地变得愈加疏冷起来。 “萧劭的这一布局, 确实万分精巧。” 陆澂凝视沙盘上的军棋, “祈素教占据江州多年,齐国的战船一旦逆江西行、与之汇合, 整个中原的局势就要再度翻转。要掌控先机, 我们就必须提前布局水战。” -- 第244页 王迴闻言沉思片刻。 “依我看,我们就索性先不管!主上不是派了豫王去攻打建业和江北吗?那小子扛着春日宴上的罪名、急着建功立业,现在手里攥着三十万大军,肯定会拼死去立战功。但安思远守着建业, 也必然不会轻易屈服。等他二人最后两败俱伤,圣上的主力再在洛阳遭受损耗,我们便趁机联手柔然,挥兵南下,刚好可得渔翁之利!到时候,直接逼主上退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王迴浮沉官场多年,在政治上的分析能力远胜常人。上次在官道毒杀令露失败之后,陆锦霞曾一度想将他送去远离京城的会稽别院。王迴了解锦霞的脾气,索性便自己先一步回了淮南,将王家的租宅和私兵握在了手中。 他从小就渴望高人一等的权势地位,身体残废之后,这样的心理反而变得越加强烈。 “因为萧令薇的事,主上现在有了打压你的理由……” 王迴一着急,冷不丁还是提到了那个一直避讳的名字,立刻瞥了眼陆澂,见他眉眼低垂、神情冷漠,似是没有什么反应,遂放下心来,正要继续,却见陆澂突然握拳掩嘴,压抑地剧烈咳嗽起来,因为胸前的伤口被牵扯出剧痛,原本高挺的脊背变得有些微微佝偻。 王迴又恨又气,可想到锦霞在信中的叮嘱,又不敢再将萧令薇提出来咒骂,只得转了话题道: “豫王那小子真是命大,不但醒了,还能上马领兵……我早就说,你根本不该帮忙替他们拖延时间!要不是你想出夺下沂州的妙计、破了齐军的围剿之势,如今主上和豫王就得被萧劭围死!等他们走投无路了,主上下诏传位给你了,我们再动手也不会晚。可你偏就不听我的!” 陆澂撑着沙盘的边沿,艰难地止住了咳嗽,声音微哑: “战事绵延,吃苦的是天下百姓。不论这场仗谁赢谁输,我只想一切早点结束。” 豫王掌控住三十万大军,正如王迴所猜测的那样,一方面急于证明自己能力、同时也是向戏弄了他的萧劭兄妹复仇,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就杀向了建业。 因为兵力上的悬殊、以及玄武营对地理环境的熟悉,豫王与麾下大将褚庆经过三日血战,便夺回了建业以南的驻军重镇金麟城。 带兵入城之日,豫王下令将城中所有曾向齐兵投降过的官吏、文臣、兵士,连同家眷以及俘虏,全部以极刑处死。一时间,全城哀嚎震天,血腥弥散。 这样的消息传进了建业,自然引得人心惶惶、恐惧异常,百姓间流言四起,家家户户忙着存储食物、挖藏身地窖,唯恐大战一旦蔓延至京城,便再无一线生机。 安思远在江北部署完防御战线,带着余下的三万兵力,赶到建业,恰逢敌军兵临城下。 他来不及卸甲,与娄显伦、张岐等人一同登上城楼,眺望向前方尘土翻滚的平原。只见对方密密匝匝的行军队列,彰显着人数上压倒性的优势,黑压压地犹如翻涌的潮水一般,踏着烟尘、推进而来。 娄显伦面露难色,对安思远道:“这样悬殊的兵力差距,我们根本没有获胜的可能!” 安思远亦是神色凝重。 “我答应过五哥和阿渺,一定会守住建业城。五哥传信说让我等他十日,就算咱们正面交锋敌不过,守城十日还是有把握的。” 他一进城就传下军令,清点城内粮草、减少消耗,再调遣了长弓营的好手在三面城楼布防,并让夏元之将文臣与官员家眷护送去了滁河入江口。 南城门外的苍原之上,南朝步兵排着方阵,逐渐压近。列行其间的,还有十多座高耸的攀城云梯、几十架弩车,以及一辆由几十名壮汉奋力推动着的巨大冲撞车。 豫王策马行于方阵之后,抬手微微挡着嘴、遮住扑鼻的尘土,询问副将:“守城的,就是萧令薇的那个蛮夷未婚夫?” 副将点头:“正是安思远。” 豫王眼神渐转阴狠,“本王要让那贱人没过门就守寡!”放下手臂,“给我攻城!” “是!” 号令传下,巨弩车和投石车,被推到了队伍的最前方,一字排开。石块和铁弩带着强大的冲击力,一轮轮飞出,撞向城墙,溅起飞石碎砾。 城墙上安思远扶着垛堞,取过长弓,一面传令:“放箭!” 弓箭手们点燃浸了火油的箭头,仰首引弓,将羽箭似急雨般的射出,击向敌军的攻城器械。这些器械上虽然都涂抹了防火的药水,但毕竟是木制,在连番的火箭攻袭下,被逐渐点燃,窜起了腾腾的火苗。 豫王勃然大怒,“直接上云梯、用攻城槌!凡登上建业城楼者,不论生死,每人赏银一百两!” 毕竟是十比一的人数优势,就算是用血肉之躯积垒而上,他们也必然能登得上城楼! 低沉的进军号角被再次吹响,悬挂着巨大攻城槌的冲撞车,在箭矢的掩护下,被推上前来。步兵们举着的盾牌,高喊着震天的口号,护送着云梯冲向城楼,践踏起的烟尘犹如翻涌的浪涛。 城楼上正挽弓搭箭的安思远,感觉到整个城楼都在微微振动。 他摒息掣肘,杀气冷凝,将手中铁箭呼啸射向敌阵之中,高声下令道:“去准备滚木擂石,一个南兵都不能放进城来!” * 江州的水军大营。 尉迟坚大步走进中军大帐,将腰间佩刀砸到颜至德面前的沙盘上,击起一片沙土。 -- 第245页 “都三天了!你们的兵还不肯上船!我们风闾城的士兵也是骑兵、也是北方人,乍就没有怕水的毛病?让你再这样耽搁下去,建业就沦陷了!” 颜至德是周孝义手下的前锋大将,此次奉命督策行军事宜,被一脸狠相的尉迟坚砸了沙盘,也不示弱,挺胸昂首: “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别他娘的拿你风闾城的一套来吓唬老子!再说了,当初安平王跟魏王定下的协议,咱们凉州军归凉州将领管,轮不到你个丑脸怪插嘴!” 尉迟坚从前跟凉州人交战破了相,鼻头都被削去了半边,因此尤为忌讳别人提及相貌的缺陷,更何况对方还偏偏是凉州出身的将领! 眼看着双方就要剑拔弩张,萧劭带着部属掀帘入帐,蹙眉问道: “又在闹什么?” 他连日率兵疾行,新婚之夜就匆匆离开了凉州,带领十万前锋先是南下、紧接着东行,夙兴夜寐、衣不解带,整个人磨砺得连语气都锋利了几分。 尉迟坚放下拳头,行礼道:“殿下,这批援军从江州赶往建业,要至少十日的时间。可如今已经过了快三天,尚有七成的兵马还没上船!这样拖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抵达建业?少将军手里只有三万士兵,怎么抵挡得住对方十倍的兵力?” 颜至德上前解释道:“不是末将拖延!是这些士兵从没坐过船,一上去就吐的吐、晕的晕,末将想着让他们先适应几天……” 萧劭目光冷凝地盯了他一眼,转头问高序:“让你给安思远送信,让他守不住就撤回江北,可有回音?” 高序摇了摇头。 眼下豫王的三十万大军将建业围得水泄不通,连送信的斥候有没有顺利进入城内、他都无法确保。 萧劭沉吟片刻,对尉迟坚说: “召集已经上船的三成人马,跟我先行出发。” 颜至德一听急了,“殿下,您要是先走的话,六七万人加安思远那三万人,也扛不住对方三倍的兵马啊?这万一……” “万一什么?” 萧劭似笑非笑,“万一我死了,此番周折就白费了?” “末将不是这个意思。” 颜至德赶紧垂首抱拳,嘴角紧绷。 萧劭伸出手,将沙盘上的佩剑捡起,交还给尉迟坚: “去传令吧。” 第128章 建业城的整座南城门, 沦为了血浸尸山的修罗地狱。 安思远握着刀柄站在城墙头,眼前弥散着洒入空中的血雾,耳中充斥着此起彼伏的杀戮哀叫之声, 一颗心沉入到了无底之渊。 他们这样不眠不休地厮杀,已经整整十二日了。 敌军的人数实在太多,足以分成批次、精力充沛地轮番进攻。而他们的守兵每天休息不到一两个时辰,熬得满眼血丝、手腕发颤,完全是靠着本能在砍杀。 滚木擂石用完了,又抬上了烧得滚烫的热油和金汁。 云梯上的敌兵发出凄惨的喊叫, 倒了下去, 又很快、卷土重来。 娄显伦捂着箭伤匆匆跑来,喘息奏道:“少将军, 他们把犀角冲推过来了!” 前两日南兵的攻城槌差点就撞破了城门,是安思远带着长弓营的人,各自将身体悬在城墙上, 冒着敌军羽箭的袭击,成功将攻城器械引燃了火。 可这还没过两天, 对方竟又运来了更厉害的破门利器犀角冲! 安思远抬起手背拭了下脸上的血迹, “召骑兵五百, 随我出城迎敌!” “还是让末将去吧!” 娄显伦看了眼安思远浸满汗渍、尘土和疲色的面庞, 劝阻道:“少将军是主帅,理应镇守城楼!” 安思远一面指挥着抬运火油的士兵, 一面将视线从城墙上鲜血飞溅的厮杀、移向平原上密密匝匝的南军, 再落回到娄显伦满身浸血的衣甲上: “既然知道我是主帅,那你就得听我的!” 他收刀入鞘,顺势用手肘将垂落额前的一绺长发拂到脑后,微微扬起的脸上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满不在乎, 抬脚大步往城楼台阶走去,“让张岐一定守住城楼!” 他答应过五哥,一定会守住建业! 他也知道阿渺,有多么挚爱这片故土! 他安思远,誓要与建业共存亡! 厚重城门,吱呀着被徐徐打开。 安思远接过头盔戴上,翻身上马,取过印有风闾城徽记的军旗高举手中,振臂朗声道: “北疆的儿郎们,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是萧氏皇族的、也是我们自己的!没有了大齐,就没有了北疆的安宁,我们的父母亲人,会再次沦为柔然马鞭下的奴仆!所以守护大齐、就等同守护我们自己的家园!我风闾城安氏一族,誓死捍卫大齐江山、萧氏荣耀!你们,可愿随我同生共死?” 身后五百骑兵士气如烈焰般高涨,在马背上用刀背击打着盾牌,发出震天的声响,高喊道: “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 安思远心中充斥着激荡的热情,炽热的手心挽着缰绳、用力一抖,战马振鬣长嘶,犹如一柄破云的利剑,疾驰冲刺而出。 身后战鼓号角齐响,骑兵策马跟随而上,如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冲向了城门外的敌人。 与此同时,尉迟坚领着队伍在滁河口下了船,便率先点了一千骑兵直奔建业战场! -- 第246页 凉州人的枷链曾横扫北疆沙场,划拉在黄土之上、拨动起飞扬的尘土,用作信号的青烟,也在平原的北方冉冉升起。 城楼上的娄显伦抬眼望见青烟,一面继续砍杀着从云梯攀上的敌兵,一面兴奋地高声大喊道: “援兵来了!援兵来了!” 苦守了十二日、濒临绝望的齐国守兵瞬间有了气力,挥刀博杀得更有力量起来。 援兵到了! 魏王殿下到了! 敌阵中央的豫王,显然也发现了骤然出现的援军,一面调遣左翼拦截,一面急声下令: “给我攻城门!告诉褚庆,半个时辰内攻不下建业,就提头来见!” 又扭过头吩咐副将:“投石器装上火油,对准城门,给我烧!烧!” 副将有些不确定,“殿下,咱们自己的兵也在城门那里……” 豫王双目圆睁,“那就让安思远给他们陪葬!” * 阿渺和萧劭所乘坐的帅船,比尉迟坚晚到了一个时辰。一靠岸,阿渺就让人牵来坐骑,要赶赴战场。 同行的嬿婉亦是心急如焚,但知道自己不会武功、帮不上忙,便将她的马让给阿渺: “我的坐骑是战马,不怕刀剑,速度也快,你赶紧去帮我哥哥吧!” 阿渺点了点头,跟着调遣增援队伍的郭玄明一起,纵马急奔向建业城。 刚行到北面的一座山丘之上,远远便听见山下平原中回荡充斥着厮杀声、哀嚎声,甚至马匹的嘶鸣声。黄色的烟尘在半空中盘绕蒸腾,城墙靠近城门的部分,大火熊熊、火舌冲天! 阿渺正欲打马疾冲而下,却见尉迟坚匆匆而至,浑身是血、脸色暗沉,勒马道: “公主等一下!” 阿渺不解,“怎么了?” 尉迟坚看了眼郭玄明,对他道:“赶紧带人下去!我们已经控制了敌军左翼和中路!你们只管往南冲,城楼上娄显伦在打令旗!” 郭玄明也不啰嗦,迅速吩咐下去,带着援兵冲下山去。 尉迟坚等着士兵都走得差不多了,方才转向阿渺,眼神有些凝重而迟疑。 “少将军受了很重的伤。怕是……” 思远? 怎么会…… 阿渺的头脑一瞬空白,整个人僵在马背上。尉迟坚不敢耽搁,上前拽过她的缰绳,拉着她往营地的方向狂奔而出。 待行至匆忙搭建的简陋营地,阿渺几乎是滚落下马,被尉迟坚半扶着带进了帐篷。 帐篷里弥散着浓重的药味与血腥味。几名军医模样的人围在榻边,七手八脚地上药、止血。其中一人看到尉迟坚进来,慌忙起身行礼,神色惶恐: “将军,安世子他……” 阿渺呼吸凝滞,踉跄越过军医,抬眼望去。 草垫搭建的简易软榻上,安思远浑身是血、毫无生气,胸前皮甲烧得焦黑。两名军医正用力将他扶起,尝试将煮好的参汤给他灌下。 几番周折,汤没灌下几口,人却抽搐起来,紧接着噗地喷出一口鲜血,身躯无力地向后瘫软。 阿渺惊醒过来,上前扶住安思远,来不及多想便盘膝坐到他身后,凝神运息,将真气沿后心大穴源源不断地输入。 可不管她输入多少,都仿佛是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军医趁着安思远此时似乎恢复了几分神智,连忙重新将参汤给他灌下,退至尉迟坚身旁,跪地道: “我等已经尽力了。求将军责罚!” 尉迟坚硬朗的面容绷如砾石,挥了下手,让众人退了出去。 他征战多年,见过了太多的沙场死伤,安思远的伤有多重,他岂能不知? 他赶到战场的时候,发觉南军的左翼几乎不堪一击,正觉庆幸之际,才意识到豫王是将所有的军力都集中到了城门的位置。 近乎一比百倍的人数之差,将整个城门口瞬时沦为了被围剿击杀的修罗场。 长矛樱枪列阵圈出,将困在中间的齐兵和战马,一个接一个地刺穿、拽倒。地面上血流成河,尸体成山,紧接着,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巨大火球,飞砸了过来…… 尉迟坚清楚,那时的安思远,明明是有机会逃的!只要他下令打开城门,就能退回城中、就能保住性命,可他偏偏……没有那么做。 因为城门一开,就等同失掉了建业…… 阿渺还在不管不顾地输着真气,拼到了极限,发丝汗湿、脸色煞白。尉迟坚上前摁住她的手臂,颤声道: “公主别做无用之事了。” “你走开!” 阿渺泪如雨下,死死不肯撤手。 只要她不放手,他就至少还活着!至少还有一丝气息! 尉迟坚用了力,拽住阿渺,“再这样下去,公主也活不了!” 阿渺被拽住了胳膊,另一只手下意识凝气成掌,抬臂就要击向尉迟坚。 这时,安思远幽幽地出了声: “阿渺……” 阿渺连忙收手,扶住他,“思远!” 安思远慢慢睁开眼,一双灰褐色的眼眸,似乎因为参汤的作用而恢复了几分光亮。 他看向尉迟坚,声音微弱:“建业守住了吗?” 尉迟坚狠咬牙根、抑着情绪,点了点头,“守住了。左翼和中路也拿下了。郭玄明正带兵去收拾豫王。取他人头是早晚的事。” -- 第247页 安思远阖了阖眼,嘴角扬出一抹笑意,“那就好。” 他朝阿渺的方向费力扭了扭头,“你的家乡,守住了。” 阿渺拼命压着哽咽,哑着声:“思远你别说话了……说话费力气……” 安思远握住她扶着自己的手: “你别哭。小时候,我爹说过,马革裹尸英雄事。能死在战场上,就是一个将军最好的归宿。” 尉迟坚仰起头,看向帐顶,再也忍不住泪光。 这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那孩子,从小就想当将军,不许人叫他世子,要叫安小将军。他淘气、却不骄横,跟着大人们出入军营,跟士兵们混得比当将领的还熟。他喜欢养马,也帮安氏其他的将领们驯马,对亲手养大的马儿个个爱惜得不得了,唯一一次卖掉了两匹心爱的千里马,听说是……为了换一把自己都不会弹的紫檀琵琶…… 尉迟坚抬起粗糙的大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沉声道: “少将军等着我,我取了陆沅的人头就回来!” 语毕,拎过地上的一柄长刀,大步掀帘而出。 阿渺扶起安思远,想要再次替他运功度气,却被他攥住了手。 “别坐我身后,我得再多看你几眼。” 阿渺唇角几乎咬破,才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拿软垫靠在安思远头下,自己坐到了他身前。 昔日鲜活健朗的少年,此时奄奄一息,唯有一双眼睛,还似从前那般亮晶晶的,定定地望着她。 她想起他们的初识,想起他站到自己面前,满不在乎地把头发胡乱拂了回去,扬着下巴对她说:“怎么样,刚才我那招厉害吧?” 想起自己曾怀着怎样羡慕的心情,看他手脚利索地爬上了杨梅树,想起他如何雀跃地邀请她去风闾城打飞蝗…… 还有那日的林间,阳光明媚、草木幽香,他扔了阮琴,红着脸问她: “阿渺,你能……能让我亲你一下吗?” 可那时,她却说,“我要回建业。” 阿渺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安思远移开视线,望着开始变得模糊起来的视野远处,轻声道:“你别哭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顿了片刻,“我跟你……说到底也不是特别熟。小时候你住在天穆山,也是偶尔才见一回。算起来,我跟萧令露更熟。”他扯了下嘴角,“现在想想,我其实,更愿意娶她呢。” 阿渺拭了下泪,握着安思远的手,“好,等你好了,我马上就把她接来!” 安思远移回目光,怔怔地看了她一眼,末了,咧嘴笑了笑,“好啊。” 他回握着女孩的手,感觉自己身体的知觉在一点点地消逝,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都再无法感受她的热度。 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还没带她去过风闾城呢。 初秋的风闾城,没什么风沙,城外观霞山的草木也还是绿的,他们可以骑马打猎、篝火烧烤,阿渺学过弓.弩,箭术也是不错的,到时候跟他一起射雁,保准让虎子他们都羡慕死。 若她不喜欢城外,便去风闾城西的市集逛逛,那里有西域商人摆设的小铺摊位,卖各种中原没有的新奇玩意儿,她肯定能喜欢。 还有小时候他常去爬的古城墙,日落的时候看景特别美!她又功夫好,两人可以手牵手,踩着城墙垛口散步,旁人想学都学不来…… 安思远想着那样的情景,嘴角浮出浅浅的笑意,眼神中被参汤吊起的光采却渐渐散了去。 阿渺连忙扣住他腕间的脉门,将内力推入,颤声唤道:“思远……” 安思远神智稍返,低声喃道: “忘了我吧,阿渺。虽然我舍不得,虽然我不甘心。但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陆澂,对不对?” 他望着她,残存的视觉里映着梦里出现过千百回的女孩的容颜,“那天你捅了他,哭得那么伤心,我就知道……我输了。” 阿渺泪珠簌簌直下,一面拼命输着真气,一面哑声道:“你别说话了……我求你了……” “要是我不死,我绝不会……把你让给他。可现在……” 安思远的声音逐渐低微下去,嘴角逸出血沫。 “我只想……你能幸福。” 第129章 “思远!” 阿渺发出一声凄厉的悲嚎, 拼着经脉逆行,将全身所有的内力疯狂注入。 帐帘被人掀开,几个人快步奔入。 安嬿婉尖叫一声, 挣开侍卫的束缚,扑到榻前,“哥!” 军医围了过去,手忙脚乱地施着针。 阿渺被萧劭拉了开来,半拥着退到一旁,恍惚间看见安思远那双熟悉的灰色瞳仁, 正慢慢扩散开来…… “放开我!” 她挣扎起来, 虚脱的身体却使不出力气,连视线都眩晕起来, “放开我!” 萧劭揽着阿渺,把她拽进旁边的一顶帐篷,任她在自己怀中颤抖流泪。 不多时, 一名护卫匆匆入内,跪地道: “安将军他……” 萧劭抬手制止住他继续, 吩咐道:“封锁消息, 不许外传。任何发往洛阳的军报, 必须经由我用印。” “是!” 阿渺彻底瘫软下去。 萧劭扶她躺到软垫上, 抬手拂开她被泪水汗水浸湿的发丝,沉声道:“别怪哥哥狠心。你不会愿意看到他最后的模样。而且嬿婉也需要跟他告别, 懂吗?” -- 第248页 阿渺抖得厉害, 隔了许久,嘴唇翕合,“思远……他死了。” 他死了。 那个曾在星月下迎风而立、对着苍原狼群肆意高喊的男孩,那个无论她冒出如何离经叛道的念头、都会无条件支持着她的少年…… 再也……没有了。 阿渺扑进萧劭怀里, 放声痛哭起来。 萧劭明白这种时候,必须让阿渺把所有的情绪都宣泄出来。他抱着她,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抚着她抽动的脊背,不断低声哄着:“哥哥在呢……” 阿渺哭了许久,忽然想起什么,抬起红肿泪湿的脸,撑开身来。 “嬿婉……” 这种时候,嬿婉一定比自己更难过。 “哥哥去陪嬿婉吧!” 阿渺伸出脱力的手,攘了下萧劭,抽着气说:“我没事了……你去陪嬿婉……” 萧劭默然地望着阿渺。 阿渺继续推他,“你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风闾城少主的骤然离世,对北疆、对眼下的整个战局,都有不容忽视的影响。安锡岳此时正率领着麾下兵马在洛阳与陆元恒交战,谁也无法预料,这样的噩耗会对他产生怎样的打击。 “好,我去看看她。” 萧劭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帐帘处吩咐了几句、命人看住阿渺,然后快步离去。 阿渺歪倒在垫子上,头脑一片空白,怔怔然之间,恍惚觉得自己只是身处梦境,连眼睛里不断溢出的泪水,都犹如空气般轻飘飘的根本不属于自己。 她就这样睁着眼,迷迷蒙蒙地流着泪,躺了不知有多久。 帐外有士兵不断走动,刻意压低了声音交谈着。 过了会儿,萧劭带着一名军医走了进来。 军医上前看了看阿渺的状况,以银针探穴,禀奏道:“公主悲伤过度,之前又运功过急、导致气血逆行,需要静养几日,期间万不能再用内力。” 萧劭颌首,示意其退下,自己倾身抱起阿渺,用大氅微微遮了她的脸。 “我们先去吉山大营。” 他抱着阿渺出了帐篷,上了马车,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铺好的软衾上,理了下她的头发,“援军到了,战线会继续往南压。过两天我把你送到祖母那里去,嗯?” 阿渺无力地“嗯”了声,沉默片刻,问:“豫王死了吗?” “他中了尉迟坚的一箭,据报是伤到了要害。现在有几路人马都在搜捕他。” “那嬿婉呢?” “她还好。” 萧劭过去的时候,哭晕过去的嬿婉刚被军医施针唤醒,泪眼婆娑地扎进他的怀里,一遍遍语无伦次质问着、哭喊着、倾诉着…… 阿渺没说话。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安氏的两兄妹表面上吵吵闹闹、互相揭短,实际上感情不比自己和哥哥的浅。眼下安思远骤然辞世,嬿婉定是难过至极。 到了营地,萧劭将阿渺送进休息的帐中,亲自喂她喝了点药露。 高序匆匆忙忙地到了帐外,压着声唤道:“殿下。” 眼下战局紧迫,又出了安思远的事,无数要紧的决策等着萧劭去做。 他站起身,叮嘱阿渺:“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上一觉。” 然后便撩帘跟高序匆匆离去。 阿渺迷迷糊糊的,像是睡着了一会儿,隐约听见喧哗的吵闹声,重新睁开了眼。 帐外已经一片夜色。 她掀开帘子,见不远处的中军大帐内灯火明亮,娄显伦激昂的声音顺着夜风传来: “……说好了援军十日就到,我们就苦苦熬着!箭矢、滚木、擂石都堪堪只够八、九日的量!到了最后几天,兄弟们都是拿血肉之躯在跟敌人搏斗啊!整整十二天啊!少将军几乎都没怎么阖过眼!”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顿了一顿,又才继续道:“我们今日不为别的,就想弄明白为什么说好了的事兑现不了?为什么明明可以十日之内就赶到,偏偏非要拖了这么长时间?” “对,就是要弄明白!” “颜至德就是故意的!” “殿下莫不是娶了周孝义的女儿就要偏袒凉州人了?” 周围其他北疆的将领,也齐声嚷了起来。 萧劭的身影映在帐面上,颀长而挺拔。他制止住众人,沉声说道: “此事我必会给风闾城一个交代。但眼下战事紧迫,颜至德已经带兵赶往了安庆府,就算要解释、要治罪,也不能是现在!” 他抬起眼,目光在众将脸上慢慢掠过,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坚决与威仪,“敌国未灭、敌将未死,诸君此时内讧,是想让思远的牺牲白白浪费吗?” 大帐之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总算稍稍安静了几分。 阿渺放下身后帐帘,抬手挥退欲上前阻拦的护卫,脚步虚浮地走向了中军大帐。 她一进帐,所有人的视线都投了过来。 原本正要再开口的尉迟坚,见状也收了声,主动地为阿渺让开了位置,“公主。” 大家都同情而怜悯地看着这个脸色苍白、双眼红肿的女孩,默默让出通道,压制住心中的情绪。 阿渺走到萧劭面前,抬起头,“豫王捉到了吗?” 萧劭上前扶着阿渺,“不是让你静养吗?跑这里来做什么?” “我已经没事了。” 阿渺眼神恳切,“哥哥让我去找豫王吧。这里就我对他最熟,他身边的护卫我也都认识。” -- 第249页 “不行。” 萧劭蹙眉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出去?” 一旁的郭玄明也劝道:“公主千万保重贵体。” 他是真心怜惜阿渺,同时作为风闾城中最年长的将领、也意识到同僚们之前的做法有些罔顾大局。 郭玄明转过身,对尉迟坚等人道:“魏王殿下向来一言九鼎,说会处置就一定会处置!你们自己该捉的人都还没捉到,有什么脸来闹?难不成,真要公主亲自出去?” 尉迟坚和娄显伦等人的脸色,都难堪起来,沉默片刻,上前向萧劭和阿渺行礼请罪,带着部属匆匆离去。 郭玄明又转向萧劭,“风闾城这边的将领,我会帮忙安抚住,不至于延误了战机。但也请殿下不要忘了承诺,尽快给我们一个交代。” 语毕,躬身长揖,退了出去。 萧劭望着诸将离开的背影,俊颜深沉,伫立沉思片刻后,召来高序。 “去滁河把许落星和夏元之带过来。再传口信给周孝义,让他直接从襄阳南下。” “是!” 高序领了命,迟疑一瞬,斟酌道:“安少将军身故之事,营地里不少人都知道了,就算消息不会通过军报传出,但士兵、将领的私信里难免会提及。若是安侯发觉我们刻意隐瞒,会不会……” “寻常的私信,至少一月才能抵至洛阳。” 萧劭站到案前,将摊开的與图慢慢合拢,“一个月的时间,足以定下输赢大势。” 这场胜败之局,他必须要赌! 萧劭取过马鞭,看了眼阿渺,走到近前叮嘱道:“营外还有些事需要我去处理。中军帐守卫森严,你今晚就待在这儿,好好休息。” 又召来侍从吩咐了几句,带着几名护卫迅速离去。 烛火摇曳的空荡大帐内,就只剩下了阿渺一个人。 她下意识循着哥哥离开的方向,走到门口,望向夜色中的帐外空地,呆呆出神。 夜风轻拂,空气中,有青草与战马的气息。 她想起不久之前,就在这片空地上,安思远抱着她,那样欣喜而快乐地转着圈…… 阿渺的心,又纷乱了起来。 她朝前踏出一步,很快被守在一旁的侍卫拦住: “魏王有令,长公主不得出帐。” 中军大帐,分内外两帐,内帐是萧劭休息的地方,布置得简单却也舒适。阿渺回到帐中,躺到榻上,拉过毯子裹到身上,可过了许久,还是觉得冷的慌。 她迷迷糊糊地阖了会儿眼,却始终无法入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又是满脸的泪水。 她爬起身,举着灯盏,走到帐篷角落的箱子前,弯腰打开箱盖、翻找起来。 萧劭一共有两枚常用的印,私印随身携带,另一枚官印则放在一个银匣子里,位置大概只有高序和她最清楚。 阿渺很快找到了匣子,解开锁扣,打了开来。 匣子的最上面,是一张折过的薄纸,阿渺认出是自己签过名保证不乱跑的那份誓书。她拿起誓书,打算把它压到最底下,一抬手,却瞧见誓书下面放着的一封书信。 信封上血迹斑斑,如今已是干涸的暗色。 封面上,写着四个笔迹俊逸的字: 魏王亲启。 第130章 阿渺犹豫了片刻, 拿起信,拆了开来。 信纸布满折痕,像是先被人揉碎了、又重新展平, 纸上很多地方也浸了血,揉折之处的字迹因此变得有些模糊。 她走到灯盏旁,对着昏黄摇曳的烛火,垂目朝信纸上看去。 “萧兄惠鉴: 一别九载,久疏问候,知兄闻达, 甚感欣慰。澂资质浅薄, 亦无四方之志,唯感念战乱年年, 百姓流离失所、万千人白骨沉埋,实不愿再见无辜之人因两姓之仇而丧命。 今吾与令妹两情相悦、目成心许,愿以江山为聘, 将原归萧氏的疆土拱手奉还,负荆称臣……” 阿渺指尖微颤, 将信纸朝烛火处再靠近了些, 试图看清被血迹模糊掉的后面几句。 这时,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身风尘仆仆的萧劭大步走了进来。 “怎么还没睡?” 他在帐外远远就瞧见了阿渺被烛火投映的身影, 修眉一蹙便直接走了进来。 然而一抬眼, 却看清她竟是手握信纸、站在了灯畔。 阿渺的神色,亦是怔然而惶乱。 “五哥……” 她下意识地想收起信纸,不料仓促间掠到了烛火,火苗飞快窜起, 沿着纸角烧了起来。 萧劭快步上前,将燃烧的信纸从阿渺手中夺下、扔进一旁的熏炉里,拉起她的手焦急察看,“没烧到吧?” 阿渺摇了摇头,抽出手,眉眼微垂。 萧劭看了她一会儿,视线转向箱笼,落在被阿渺打开了的银匣子上。 “在找什么?” 阿渺依旧低着头,过了半晌,低声道:“找你的官印。我想出营,去捉豫王。” “不是说了,已经有很多人在搜捕他了吗?” 萧劭的语气透着无奈,克制住情绪:“这些事,你不用再管。” “可我没法心安!” 或许是那封信里的内容太过震撼,让阿渺心底那些原本压得死死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了出来。 她截断了哥哥的话语,抬起头来,氤氲的眼中浮泛着水气,“我没有办法就这样待在这里,什么也不做。我……我不像哥哥,可以狠下心来什么情分都不顾!” -- 第250页 萧劭的黑眸暗沉,瞳孔骤缩,“阿渺。” 阿渺望着他,潸然泪下。 “哥哥一早就知道,凉州人故意要拖死思远是吧?那天跟周孝义密谈的时候,他态度那么的坚决,宁可不做诸侯王、也要拿到北疆的统兵权!我不知道他跟安侯有什么仇怨,但只要安侯在,他就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 豆大的泪珠,沿着阿渺清丽的面庞簌簌而落,“这世上,没有人比哥哥更看得懂人心。周孝义有怎样的野心与算计,你怎么可能没有看破?可你要用他的兵,就宁可装作不知道,由着他得到他想要的,然后老老实实帮你打下南朝……可是哥哥,思远他……他跟你一起长大,像敬重亲兄长一样地敬重你……他……他才只有十九岁……” 阿渺声音颤抖,喉咙哽痛的说不出话来。 她太了解萧劭。 为了得到祈素教和周孝义的支持,他可以逼着她去认殷六娘、可以含着笑去娶根本不喜欢的女人,他对她和自己都能那么狠,更何况是跟他毫无关系的安思远? “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萧劭凝视着阿渺,面色苍白,“你既然这样看我,刚才又为何要帮我解围?为什么不直接就当着那些风闾城将领的面,把你的想法说出来?” 他朝她走近了一步。 阿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陆澂的那封信……” 她抬起泪眼,“他明明说……明明说,这一切都可以结束……可以没有战争、没有牺牲,没有必要跟周孝义结盟,思远也没有必要死……” 萧劭垂下眼帘,望着地上阿渺不断后退的裙影,胸口时而犹如烙铁炙烫、时而又如冰凌钻心。 “那你就得嫁给他!” 他震怒地打断,逼视着她,“你觉得,我有可能会答应那样的事吗?” 阿渺吓了一跳,抬眼被那双仿佛燃着涅槃之火的凤眸凝视住,禁不住猛然僵滞了思维。 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听过萧劭对自己大声说过一句话。他从来,都是那么温柔沉静,即使是跟她怄气,也都是轻言细语、克制隐忍…… 阿渺翕合着嘴唇,无声颤抖,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萧劭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扭头移开视线,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抑制住情绪。 半晌,低低开口道: “皇权争斗,从来都少不了流血牺牲,也从来都会有无辜之人牵连受死,若非如此,人人皆可得登极位,又哪里来的孤家寡人? 从我决定投奔大皇兄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除了让自己的心变得比任何人都硬,我没有别的选择……可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没有想过要杀安思远,即便是……” 他艰难顿住,“即便是……我并不赞同你们的婚事。我将许落星和夏元之都留在他身边,可他却将他们送去了滁河,我也不止一次传信给他、让他弃城,最后变成那样的结局,显然绝非我愿。 我唯一要承认的,是我确实有意纵容了周孝义,也有意包庇了颜至德。因为现在在我的棋盘上,每一颗棋子,都必不可缺。这……就是政治。” 灯盏中的绳芯沉入油里,帐内的光线,一下子暗淡了下去。 阿渺望着面容霎那间变得模糊的萧劭,心底涌出一股说不清滋味的难受。 她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 出口的一刹,却又无声地止住。 末了,还是萧劭静静地开了口: “我让人送你去祖母那里住几天吧。换个环境,心情会好些。” 语毕,转过身,快步离去。 翌日清晨,阿渺几乎是一路沉默地被马车送去了滁河入江口。 她内力受损,整个人无精打采,到了祖母所居的庄园,也不敢带着哭得沙哑的嗓音去给祖母请安,只让人领着她直接去了前院的厅堂,稍作休息。 滁河的入江口因为连通水路、方便撤离,安思远在大战前曾将一批文臣与其家眷送到了此处,以备不测。而此时大部分的朝臣已被重新召回,前院里仆役们进进出出地搬运着之前暂存的文书与行李,显得有些凌乱。 阿渺避开正门,转至侧廊,一抬眼,竟见白瑜领着几名随从,从西面而来。 “公主!” 白瑜见到阿渺,亦是惊讶。 她先前接到安思远的传信,要她准备两艘接应的战船赶到滁河,万一建业沦陷,便护送太后等人离开。 “结果我刚到,就听说援军到了,南兵也退了。这下我们的船就用不上了对吧?” 跟在白瑜身旁的副将呼延义,也上前向阿渺见礼:“公主可知思远现在如何了?我们这边一直等不到指令,也不知是要等、还是撤,正打算亲自去吉山大营问问呢!” 阿渺垂了垂眼,笼在袖中的手指狠掐掌心。 “你们……” 她清了清发哑的喉咙,“你们应该不用等。我……就是从吉山大营那边过来的,大家现在都正往南边压战线了,这里不会再出什么变故的。” 白瑜想了想,正欲再问,却听阿渺又道: “我六哥七弟他们还在海上吗?” 白瑜点了点头,“原本是要送几位殿下去长平的,但现在沂州被占了去,船就算驶过去也靠不了岸,所以就还在海上漂着。” 阿渺心忖来回不出一日,算不得违背对哥哥的承诺,遂道:“那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他们?” -- 第251页 “当然能。” 庄园临江而建,几人从侧门一出来,就能望见停泊在江口的两艘高大战船。 白瑜让人撑来小舟,领着阿渺乘小舟过浅滩、再转至大船下,顺着绳梯上到了甲板。 上次见面的时候,白瑜就告诉过阿渺,这些专门为了入江所制造的战船,比起运送兵马的海船要轻巧许多,为了防止触礁搁浅的情况,她还专门找来了从前造过走私船的行家,改了船底的一些设计。 “那些贩私货的船夫通常会冒险过险滩,所以船也会造得格外轻巧结实。” 白瑜如今已是这方面的半个行家,一面吩咐挂帆起锚,一面又给阿渺介绍起她心爱的战船: “他们把船舱的面积减少了,去掉了露台,添了层弩舱,然后还按走私船的设计,给船底中央加了个小舱。我说我们又不藏私货,底下加层舱干嘛?他们说不藏货可以藏人,让水兵从舱底出去偷袭也是可以的……” 白瑜原本是个话很少的人,但一讲起自己感兴趣的内容,竟也滔滔不绝起来。 然而阿渺的情绪始终有些低沉,附和地点着头,思绪却是一片荒芜。 战船驶向了入海口。 湿润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气味扑面而来。 白瑜爬上桅杆,又很快滑了下来,呼延义伸着脖子站在杆底、双手迅速地将她扶住。 白瑜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皱着眉道:“我留在这里放哨的海船,瞧不见踪影了!” 呼延义闻言道:“是不是海雾太大,遮住了。” “没雾。” 白瑜想了想,吩咐下去:“给下面的人说,全力加速,赶紧的!” 说着,自己跑向了舵盘。 三桅帆扬,船速急增,如破浪之箭般的朝北速行而去。呼延义又亲自上了桅杆上的眺望篮,不断四下张望。 “看见了!” 呼延义终于看到了原本该停在入海口附近的海船,一面读着对方用旗帜传达的信号: “他们遇敌了!” 白瑜掌着舵,“什么敌?问清楚!” 呼延义在桅杆顶部扬开一面红色的旗帜,又换成一面黑色的。过了片刻,朝下传话道: “是南朝的楚王!” 第131章 …… 宽大的海船甲板上, 陆澂伸手扶住船舷、眺望远方。一名士兵匆匆行至,跪地奏道: “启禀殿下,又有两艘敌船自入海口方向驶来!就快进入左翼的视野范围了!” “那两艘船……” 陆澂开口问话, 被风带出一声轻微的咳嗽,顿了顿,“那两艘船,各自有几张帆?是否配有长桨?” “回殿下,有桨,皆是三桅九帆。” 陆澂扶着船舷, 默然感应了片刻海风的方向, 吩咐道: “让右翼的亥、戌两船后撤三里,待申号船能看见第一艘敌船时, 鸣镝示意。” “是!” 传令兵领了命令,迅速离去。 坐在轮椅上的王迴,示意侍从将自己推到陆澂面前, 抬头问:“你是打算出手了吗?” 陆澂有了布局水战之心,很快便在沂州征召船艇、组出一支队伍, 于大雾之夜不动声息地驶入了东海, 绕过齐国泊船, 一路南下到了入江口。 王迴对这个表弟行军布阵的能力毫无怀疑, 就只觉得他在其他方面实在是冥顽不灵: “你这样,是能掌控住水战的先机。可这种时候逆江西行, 不就恰恰让豫王那小子渔翁得利了吗?就算你想立军功、想对付萧劭, 也不必非选这种办法吧?直接从沂州去洛阳帮主上岂不更好?” “我说了,我不是在帮任何人、也不是特意对付任何人。” 陆澂倚舷而立,垂目望向海上翻涌的波涛,“我只想, 让这一切都早日结束。” 既然注定了只能以输赢来了结这场战争,那他也索性速战速决。 没有时间建造战船,便征召普通船艇,绕过齐军主力、从后方开启围剿,再将俘获的敌船收归己用,同时占据长江之险,彻底截断萧劭连通海江的布局。 王迴有些不甘地叹了一声,但又想不出反驳的说辞来。 好像从小到大,哪怕是这位澂表弟结巴的时候,自己也从来都辩不过他…… 西南方的上空,骤然升起了一枚尖锐的鸣镝。 陆澂转过身来,清炤的眉眼隐在逆光的阴影中,吩咐左右道: “击鼓传令,准备围攻!” 远处的齐国战船上,白瑜急步走到船头,眺望向对面幡旗飞扬的海船,又匆匆奔回到指挥台上。 “现在能看到两艘船了。” 她对阿渺和呼延义说道:“之前哨船说他们曾被三艘船夹击过,可我瞧那些船的构造、不似专门建造的战船,没有围板、也没有弩舱,不会是我们的对手。” 阿渺对海上的作战方式不太了解,闻言道: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直接安排便是!” 白瑜不想让公主涉险,但也了解阿渺的脾气,知道阻她不了,且这两艘船原本是接应所用,载的士兵不多,人手也有限。 “那公主就去弩舱照看一下机弩吧。” 白瑜交代了阿渺一些细则,又连声吩咐左右:“拉起挡板!落帆!调转船头向北!” 阿渺下到甲板下的弩舱,见连成一排的机弩对准开启的窗外,弩手们正七手八脚地拉弦、装箭,每张机弩的前方,各自摆放着一个点燃的火油坛。 -- 第252页 这批可连发七箭的机弩,白瑜曾反复测试过射程,一旦敌船靠近到射程范围之内,就会击鼓下令放箭! 阿渺站在窗边,警惕地朝外望去。 很快,悬挂着楚王徽旗的敌船,在视野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阿渺盯着那熟悉的徽记,唇线抿紧。 “咚!”,“咚咚!” 甲板上,传来了鼓声的指令。 阿渺敛肃情绪,撤身下令: “放箭!” 燃着火苗的弩矢如急雨般飞驰而出,袭向敌船。 王迴被侍卫推入了船舱之中,刚刚停稳,便听见外面的舱壁上响起一连串的金木相撞之声,紧接着,就有带着火油气息的焰苗、燎着窗框烧了进来! “快灭火!” 他急声下令。 “不用管。” 跟进船舱的陆澂制止住侍卫,抬手示意众人后退,默然静立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又一轮火箭嗖嗖射来,咣地钉到了舱外的桅杆和甲板上。 陆澂撩开舱帘一角,望向箭矢落地的位置,神色凝肃。 再一轮的箭雨袭来,落到了靠内的船舷上…… “击鼓传令,两翼船队同时包抄!” 他眉目冷峻,上前扶起王迴,“委屈表兄,先跟我上一下小船。” 白瑜扶着栏杆,不解地望着对面已然开始燃烧起来的大船。 为什么……既不反攻、又不撤退? 明明已处在了颓势,还任由着船漂近过来,难不成是要送上门来让他们屠戮吗? 正思索间,对面的船上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鼓点。 不好! 白瑜意识到什么,连忙大声疾呼: “挂帆!起桨!” 她声音刚落,桅杆上瞭望的士兵也高喊起来: “东南方有两艘敌船!” “西北方也有!有……有六艘!” “对面的船有小艇下水了!上面全是士兵!” 弩舱内的阿渺,这时也看见了正从敌船头尾处驶来的小艇。士兵身上的铠甲与盾牌,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刺眼的银白光芒,密密匝匝,越来越近。 “放箭!” 她指挥士兵重新拉弩,朝着小艇的方向放箭。 然而箭矢呼啸而出,却越过艇上士兵的头顶,飞驰着落入了他们身后的海水之中。 这些专为海战而造的机弩,射程远、力量大,却也因此体型笨重,一旦固定住了位置,就很难调整瞄准的高低与方向。 所以说……对方刚才是故意试探他们的射程,并以舍弃大船为代价,将他们引入了无法再动用机弩的范围之内! 白瑜这时匆匆下到弩舱,神色愧疚地看了眼阿渺。 “是我大意了!以为对方没有装备,就轻敌了。” 她环视舱内,走到朝西的一张机弩前,弯腰装箭,“西面也有船来,这边的机弩也得准备上。” 阿渺跟了过去,“这里交给我吧!你去指挥上面。” 说着,取过白瑜手中的箭,俯身一支支装入凹槽之中。 白瑜退到阿渺身后,沉默一瞬,牙根狠咬,迅雷不及掩耳地出手劈到了她的颈后! 身为水军将领,她比任何人都看得明白,眼下的形势,已是到了无法转圜的余地。 前有袭兵,后有船堵,就算他们即刻弃船跳海,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阿渺的性命! * 阿渺醒来的时候,后颈还在隐隐作痛,耳朵里嗡嗡鸣响。 她睁了睁眼,瞧见木板缝隙里透入的几缕光亮,身下的地板轻轻晃动着,海浪声依稀可闻。 她还在船上。 只是…… 阿渺试着动了下身体,这才发觉自己的双手被缚在一起,撑着壁板坐起身来,一抬眼,望见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呼延义。 呼延义瞧见阿渺醒来,也是吃惊不已。 白瑜不是说,她封了阿渺的穴道,至少要三四个时辰才能醒来吗? 阿渺此时也感觉到了内息的异样。白瑜与她师出同门、一起长大,是世上极少能封她穴道的人之一,可偏偏阿渺之前为安思远疗伤,导致气血逆行,反而歪打正着地冲开了穴道。 “白瑜呢?” 阿渺一面开口急问,一面俯身靠到壁板上,聆听外面的动静。 兵器相交的铿然声,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时不时传来的瓮声瓮气的说话声…… 呼延义试图将阿渺从壁前拉开,“赵将军让公主待在密室里,直到外面完全安全了,再出去!她让我告诉公主,她武功不弱、水性也好,自保足矣,让公主不要担心!” 阿渺躲开呼延义的手,耳朵寻到一处海浪声尤为清晰的地方,撇开身,令道: “你把这里挖开些,让我听听外面是什么状况。我不会乱来。” 呼延义其实也万分担心白瑜的情况,见状犹豫片刻,抽出匕首,在阿渺指示的地方剜出一个小洞来。 这间密室的位置,就在甲板之下。 洞口剜出,甲板上的声音立刻变得清晰起来。 刀剑相交,急促铿锵,而临驾于其上的、是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 “拿下那个使刀的!” 王迴的语气中翻搅着恨意:“那个用环首刀的,一定给我碎尸万段!” -- 第253页 阿渺悚然抽身。 王迴…… 他一定是……认出了白瑜手里的环首刀。 那把在子云草庐斩杀了郝杰的环首刀。 她急切地朝呼延义伸出手,“解开绳子,我得去帮白瑜!王迴不是旁人,他一定会用尽办法取白瑜性命!” 呼延义也听见了甲板上的对话,神色焦灼,却不肯退让,咬牙道:“我答应过她,不能放公主出去。” “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外面的打斗声渐渐变得密集起来,似乎所有的攻袭,都集中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阿渺眼圈泛红,盯着呼延义,“虎子哥。” 呼延义没想到公主会这样称呼自己,一时有些局促,板起面孔道:“公主拉关系也没用。我既然答应了主将,那就是领了军令!大不了,下回见到思远,再让他揍我一顿好了!” 阿渺垂下眼,泪珠不受控制地就落了下来。 呼延义吓了一跳,“公主……” “思远他……他死了。” 阿渺抑住哽咽,抬起头来,“他死在了建业城。呼延将军,我从小到大,一共就只有三个朋友……我真的……不能再亲眼看着白瑜也死在我面前了!” 甲板上,白瑜被八九名士兵围在中央,几番想靠近船舷,皆被堵住了退路。 她手中环首刀横开六合,却终是有些体力不支,抵挡的招式渐渐乏力起来。 王迴左手掐着轮椅的扶手,眼中迸着恨意交错的光芒。 苍天不负,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碰上了那晚偷袭子云草庐的杀手! “给我杀!先废她四肢!” 就在这时,船侧遽然传来木板碎裂的声响,一道清丽的身影自船舷后纵跃而出,手中匕首折射点点骄阳,直刺王迴! 第132章 …… 阿渺此时内伤未愈, 每次运功都免不了浑身剧痛,她明白唯一的制敌机会就是擒贼先擒王,捉住王迴、用作筹码, 才能换得白瑜的一线生机。 跃出密室的一刹,她不及思索,径直就击向事先根据声音预判出的王迴方向,匕首刃光雪亮,直刺其面门! 然而电光火石的霎那,一柄软剑银光乍现, 似蛟龙出海般的弹向匕尖。阿渺被震得虎口一麻, 胸口一股气血翻涌哽窒,几步踉跄后退方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她垂目抬手, 用手背使劲抵在唇上片刻,抑住了喉间涌起的那股腥甜,扬起眼来。 王迴身边的男子, 也正定定注视着她,清炤的双目中蕴着万般复杂的情绪。 四周充斥不绝的浪潮声、风声、海鸟鸣叫声, 这一瞬, 仿佛都倏然沉寂了下去, 茫茫的天与海之间, 只余下了默然对望着的两个人。 陆澂握着软剑的手、轻轻颤了下,紧接着人转身扶住船舷, 压抑地咳嗽起来。 王迴回过神来, 看了眼陆澂,又转向阿渺,吩咐左右道: “给我全部拿下!” “等一下!” 阿渺抬起手,示意从栏杆处爬上来的呼延义去护住白瑜, 然后转头看向王迴: “放了他们,我束手就擒。” 王迴嗤笑道:“怎么,你还以为自己能逃得出去?” 整条船上的齐兵,已几乎全被斩杀,剩下这几人哪怕武功绝顶,也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 阿渺抬手将匕首抵到了自己脖子上,“你是聪明人,当知我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放他们安全回去,我五哥才能知道我确实落在了你手里。” 白瑜挥臂击倒一名士兵,拄着环首刀,喘息着急声喊道:“公主!” 阿渺目不转睛,盯着王迴,“如何?” 王迴视线游移。 他当然清楚,若是活捉了萧令薇,那便等同握住了要挟萧劭的一大筹码,哪怕是将来攻城、把这丫头直接绑到云梯上,也能叫齐国人不敢乱放箭! 只不过…… “那个使环首刀的我不能放!” 王迴思忖片刻,提出条件:“除了她,剩下的兵将,我可以放过。” 阿渺依旧抵刀在颈,闻言讥嘲一笑,“你不肯放过白瑜,无非就是想报子云草庐之仇!你难道不知道,我……” “放他们走。” 一直背转着身的陆澂,回过头来,对王迴截然说道:“就按她说的,放所有人走。” 王迴抬眼看向陆澂,目光暗沉,“你要我放了害我的仇人?” “赵白瑜害的是郝杰,不是表兄。” 陆澂的面容逆着光、看不清神情,语气却一字一句笃定:“我说过,表兄受过的伤,我必十倍还上。此言绝不敢忘。” 王迴盯了陆澂许久,最终带着几分不情愿地颌了下首。 “好,我信你。” 他不愿与陆澂闹僵,且赵白瑜也确实并非直接伤他之人,权衡之下,遂吩咐部属:“去找条小船来!” 白瑜见状,自是不肯离开,拎刀要冲向阿渺,“公主!” “别过来!” 阿渺手腕用力,在脖子上压出一道血痕,抑住眼中晶莹、望向白瑜:“我的命值钱,不会有事的。你早点回去,才能早点带我哥哥来救我。” 说完,又转向呼延义,“白瑜交给你了。确认彻底安全之后,发个讯号给我。” “嗯。” 呼延义望着阿渺,想到安思远,不禁也红了眼眶,瞥见小船停靠过来,狠下心来,拽住白瑜的胳膊,“走!” -- 第254页 余下两名负伤的齐兵,也一瘸一拐地跟了过去。 白瑜被呼延义半揽半拽地拖到绳梯旁,执拗着不肯下船。 当初在子云草庐自己就连累过公主一次!而这一回,又是因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让她再涉险境! 呼延义明白白瑜的心思,气息低促地说道:“你是大齐最好的水军将领,要救公主、要报仇,就得先留住自己的性命!莫让她的一番苦心白白浪费!” 白瑜眼含泪光,扭头看向阿渺。 阿渺也正看着她,攥着刀柄的手指、握紧了些,提声道:“快走吧!” 白瑜面色凝重,忍着泪意点了下头,转身抓住绳梯,跃上了小船。 呼延义执了长桨,将小船顺流迅速划出,待彻底远离了敌军船队的范围,方才减慢了速度,取出齐军所用的烟雾鸣镝,用袖箭射向空中。 鸣镝呼啸划过,带出一缕青烟,缓缓地散向天空。 战船上的阿渺,一直专注地留意着小艇离开的方向,此时见青烟升起,心中忐忑终于落下。 王迴也转向她,吩咐左右:“拿下!” 阿渺闭上眼后退一步,手腕翻转,将匕首毫不犹豫地朝自己的颈间大脉刺了下去! 明知自己沦为俘虏对哥哥会意味着什么,她怎么可能真的束手就擒? 只是……她好像,还没有机会跟哥哥说一句对不起…… 强大的力量,骤然绕上了她的手腕。 剧痛、拉拽、拧转。 匕首咣当落地! 软剑的剑面从她的腕间撤离,留下一许冰冷的凉意。陆澂收剑入鞘,身形侧转,像是刻意地拉开了距离,腰背挺直、姿态疏离。 “别想着寻死。” 他的声音,淡漠的不带任何情绪:“就算只有你的尸身,我们也能逼得萧劭让步。” 士兵一拥而上,将阿渺的双手缚至身后,领头之人更是在王迴的示意下,一脚踢进她的膝窝,迫使她单膝跪倒了下来。 “这丫头着实狡诈!” 王迴让人推着轮椅靠近,居高临下地打量了阿渺一眼,转向陆澂: “她上次伤了你,这回落到我们手里,你想怎么折辱她都行!就像你说的那样,就算只留她的一具尸体,也能逼得萧劭让步。”吩咐军将:“绑好了、塞住嘴,送去舱里!” 士兵押着阿渺,退了下去。 陆澂保持着微微侧身的姿态,默然倚舷望向大海,始终都没有回头。 王迴转向他,又道:“你能不心软,便是最好不过。萧令薇可是比毒蛇还要狠的人,想想你姐夫、你外甥……一旦给了那丫头反扑的机会,她绝不会对我们手软!你要切记切记!” 陆澂没有接话。 潮湿的海风卷着浪花冲向船舷,拂动他额角一缕长发,掠过唇边略带苦涩的弧度。 沉默许久,他召来麾下将领,传令道:“将船向北掉头,再让俘获的两艘战船行在最前面,速度不必太快。” 王迴神情惊讶,待将领退下后,靠拢问道: “我们不是应该逆江西行,去截断萧劭的布局吗?” “齐国的海船,大部分还泊在海上。” 陆澂道:“现在赵白瑜一定赶去建业报信,海上没了主将,正是我们一举拿下他们整个船队的最好时机。” 舱室之中。 阿渺被绑到了榻柱上,双腿跪地,无法动弹,几次尝试催动内力,反而让之前的内伤愈加严重。 如此自我折腾了良久,抑在喉咙间的那股腥甜终于涌了上来,浸得塞口的布团一片殷红。意识也有些泛白起来,整个人像是漂浮在了深海之中,冰冷、混沌,满身满脸都润着湿意。 就这般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恍惚中突然感觉到有极其温暖的气息笼罩过来,徐徐缓缓地注入她的五脏六腑,将发凉的心房紧紧包裹。 她睁开眼,扑扇着迷茫的羽睫,然后对上了一双清炤明澄的眼睛。 两人俱是蓦然怔忡。 陆澂松开扶在她背后的手,站开身来,将另一只手里攥着的浸血布团放到案上。 阿渺喉间发涩,低低咳嗽了几声,这才发觉堵嘴的布团被取走了。 她静默一瞬,冷笑道:“怎么,不怕我咬舌自尽了?” 陆澂垂目看着掌心染上的血迹,用指尖默然地轻轻触着。 “小时候,我父亲曾对我说,他们攻入了建业皇宫后,将你头颅斩下,剥去衣裙,扔进了太液池……” 舱室幽暗,光影斑驳,他的语气冰凉而压抑:“你兄长想要维系皇族的尊严,就不可能接受那样的折辱。就算只有你的尸首,我们也能逼得他妥协。所以,别再想着寻死。” 斩下头颅? 剥去衣裙? 阿渺怒极反笑。 “你们陆家的人,当真是恶心至极,也就只配用折辱尸首这样的伎俩来耀武扬威!不过也好,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等哪日你们落到我手里,我也不用费心想法子对付你们!” 她想到陆家人,就想起了豫王,想起豫王,便又难免想起了安思远,刹那间胸臆间的恼恨悲痛再度充斥涌上,连语气都带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不,我会比你们更恶毒!剥皮抽骨、剖腹掏心,然后趁着人还没死透,架到火上,扔进热油里!我会让人把你们做过的事写成书,让千世万世的人都知道你们有多恶心,让人一看到你们的名字就想吐……” -- 第255页 她恶毒愤怒的描述声中,陆澂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掌心的那抹殷红上,可意识却空荡荡的厉害,胸中窒痛、百骸冰凉,只觉得那血、竟好似从自己心头渗出来的一般。 他艰难地转过头,望向阿渺。 女孩泛红的眼微微阖着,俨然沉浸在杀戮他与他家人的畅想中。那曾被他温柔辗转吮吻过嘴唇带着笑意,不断地翕合着。 恶心至极? 听到名字就想吐? 这……才是她真正的想法吧? 那些善解人意的言语、甜蜜入骨的相处,她眼里闪烁着的迷茫与羞涩、还有让他溃散了意识的温柔缠绵,统统……都只是她的谎言与圈套! 心口的炙痛灼得他无法呼吸,忍不住地,便开了口。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杀了我呢?” 陆澂遽然打断阿渺,半跪到她身前,灼灼的视线逼视着她:“你既然这样恨我,为什么那一刀要扎在不致命的地方?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我的心在哪里!” 他眼中像是蕴着火,却又像蒙着一层水雾,水火不融地纠结着,明明晦暗的只剩下了绝望,却偏偏舍不得掐灭那一点点残破的期冀…… 是啊,为什么没有早点杀了他呢? 阿渺怔怔地睁着眼,眼中也慢慢涌出了泪意。 她是从小学武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往哪儿下刀能最快取人性命呢? 可为什么……就偏偏扎在了最不致命的胸膈上? 要是……他那时就死了,沂州不会失守,五哥也不会向周孝义屈服,而安思远……更不会以那样惨烈的模样死在她的面前! 一切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因为我不想你死得那么痛快!” 阿渺倔强地昂起头,氤氲的双眸中仿佛燃烧着火苗,“若我再有一次拿刀的机会,一定将你千刀万剐!” 第133章 陆澂的指尖, 冷的像冰。 他曾无数次想象过与她重逢的情景,愤怒、怨恨、诘问……又或者,只是空荡荡的冷漠与绝望。 可此时此刻, 望着那样的一双眼睛,他只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他松开手,抽出匕首,割断绑缚着她的绳索,然后握进她的手里。 “那你动手吧。” 他红了眼,一瞬不瞬地逼视着她, 将刀尖反转抵到自己胸前, “现在就动手,我给你这个机会!” 阿渺的手被陆澂紧紧握着, 感受着被他亲自抵上胸膛的力度,只觉得掌心里的刀柄就像烙铁般的 烫人,意识里充斥飞驰着无数混乱的声音, 逼得她快要发狂—— “因为害怕被抛弃,我一直努力成为他们心中理想的儿子和弟弟, 纵然那样得到的爱并不纯粹……我只是, 一个人孤单的太怕了……” ““我这样一个生在阴暗之中的人, 背负着父辈的罪孽, 从没敢痴望能得到一份纯净的爱恋……所以……谢谢你,萧令薇。” “那天你捅了他, 哭得那么伤心, 我就知道……我输了。” “那你就得嫁给他!你觉得,我有可能会答应那样的事吗?” …… 思绪剧烈的撞击,令得阿渺头疼欲裂、泪如雨下,她哭喊出声, 猛地将手中的匕首刺了出去! 然而舱门也在此时被人踢开,士兵抢到近前,将阿渺拉了开来。 一直守在门外的王迴被人推入,怒其不争地盯向陆澂,见他胸口处染出血色,显然已被阿渺的那一刀刺伤。所幸那一刀在两人情绪失控的拉拽间刺出,因此偏了方向与力度,只划破了胸前的皮肤,未曾伤到要害。 王迴强压着脱口欲出的咒骂。 因为从小一起长大,他太了解陆澂对萧令薇的那份执念!可经历了被那丫头戏耍欺骗利用之后,他以为陆澂总算清醒理智了起来,所以才会以雷霆之击毫不手软地破了萧劭的军事布局!他甚至也自私地想过,宁可表弟变得越发冷漠疏离,也好过再对萧家的人心软!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才让这两人单独相处了短短片刻,陆澂那在外人眼中无法融化的疏冷淡远,就顷刻间荡然无存!不但放了萧令薇,还亲手递上了刀子!要不是自己存着一份戒备、一直守在门外偷听动静,后果根本不堪设想! 王迴忍住怒意,正想要开口查问陆澂的伤势,突然听见阿渺的声音,带着一抹讥诮,从身后传来: “看到了吧?你留着我的性命,只是给他放走我的机会。” 王迴转动轮椅,朝舱外旋过身来,见被士兵控制住的阿渺抵靠着船舷,脸上泪痕犹在,嘴角的弧度却蕴着一丝嘲讽,望向他,一字字清晰问道: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是谁在子云草庐废了你吗?” “表兄!” 舱内的床榻旁,陆澂摁着胸口的刀伤撑身而起,急步走了过来。 阿渺却没有给他插话的机会,盯着神色一寸寸暗下去的王迴,加快了语速:“那晚下着大雨,我救下白瑜,又砍倒了两名侍卫,他们跌撞到你的屋门上,撞破了门扇……” “住口!” 陆澂抢出舱门,面色煞白,“别说了!” “让她说!” 王迴浑身颤抖,拦在了陆澂面前,充血的双眼紧紧瞪向阿渺。 阿渺扬着头,“你那时吓得没法动弹,歪倒在地,高声呼救,可那些人,都赶不及来救你。我手里的刀,先是砍进了你的肩膀,然后顺势向下划拉,挑断了你的手筋脚筋……” -- 第256页 她一字一句地娓娓而述,眸中依稀浮泛水光,唇畔却始终噙着讥诮的笑意。 王迴在对方鲜活的描述中忆起了当日的惨况与绝望,不由得悲从心起、眼眶猩红,目光从阿渺身上移向陆澂,定定注视他半晌: “你早就知道?” 陆澂面如死灰,只怔怔望着阿渺,一语不发。 王迴被他这样的态度彻底激怒,唯一能活动的左手攥紧成拳,狠狠敲在轮椅的扶手上,身形几乎要趔趄而起: “你早就知道!却一直不告诉我,还想要放她走!” 他似伸手欲拽向陆澂的衣襟,却差点因此失去了平衡,被护卫迅速扶住。 王迴甩开护卫,指着陆澂,声音愤怒而嘶哑: “十六年!阿澂,十六年!扪心自问,从你中毒、无人理会,到如今整整十六年,我可曾有负过你?从前你被人轻视、无力自保,是谁护你顾你?你羽翼渐丰之时,又是谁为你在朝堂奔走、谋局造势?” 他气息紊乱,吭哧地喘息了一阵,迸出泪来,“当日我为什么会去北疆,为什么会成了废人?你告诉我,陆澂,若不是为了你,我王迴何至于沦落至今时今日的模样!” 他用力深吸了口气,抑住情绪,“你亲口说的,我受的痛,你要十倍还之。今日不必劳你动手,这个仇,我自己来报!” 语毕扭转过身,厉声号令部属: “给我断了萧令薇的手脚!” 钳制住阿渺的士兵将她拖到甲板旁的船栏旁,拽过其手臂、压到舷上,拔刀就欲砍下。 “住手!” 陆澂疾步追来。 王迴用轮椅拦住了他,抽出身旁护卫的佩剑,咣当扔到甲板上,“今日你若要阻我,就先直接取了我性命!” 阿渺被押伏在船舷上,低头望向破浪翻涌的波涛,只见碧蓝的大片海域之中,漂浮着无数被斩杀的齐兵尸体,浓重的血腥气甚至已经引来了鲨群,不断有耸出水面的黑色背鳍在海船四周出没。 那些不久前还鲜活矫健的儿郎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不知名的海域上,成了鱼齿下被撕扯的食物,片刻间便尸骨无存…… 阿渺胸口冰凉、意识迷惘,视线变得一片潮湿模糊。 身后,传来了拔剑声和惊呼声。 紧接着,是王迴带着震怒的质问: “你为了萧令薇,真要与我反目成仇?好!你动手,我今日就睁大眼看着你怎么杀我!” 控制着阿渺的士兵显然被突发的变故分散了注意力,举起的刀滞在半空,手中的力气也散去了几分。 阿渺侧过头,虚浮的视野之中,只见陆澂面色苍白、神色悲怆,左手握着一把短刀,站在了王迴面前。 “表兄说的不错,所有的罪责,都在我!十六年前,我就不该活下来……如今表兄的仇,我没法报,表兄想要的荣耀,我也没法实现,但如我所许诺,表兄所受过的伤痛,我必定十倍还上!” 说着,举起手中短剑,猛地扎入了自己的右臂肩骨,拧转着便向下刺划开来! 他自小拜入青门,熟习医术,哪里刺入最为痛苦、哪里筋脉划破必断,拧转着刀刃,招招准确,霎时鲜血喷涌,白骨可见…… 王迴怔在轮椅上,待回过神来、大喊着让人制止住眼前疯狂的一幕,陆澂手中的短剑、已经扎进了他自己的小臂之中,身下的甲板上血泊成洼。 “快给我拦住他!” 王迴抖如筛糠,“你这个疯子!谁要你来还?”见陆澂手中动作不缓、剑尖已经拉向手腕,捶着扶手,焦灼迸泪道: “行了!我认了!我放过萧令薇了!” 护卫涌上去扶住陆澂,慌手忙脚地裹住他臂间伤口。 船舷边的士兵,也愕然惶乱地挪开了位置。 所有的人,都毫无意外地被眼前发生的一幕惊呆了。 阿渺亦盯着甲板上浸染开来的血迹,脑中一片空白,嘴里似有浓重的苦味不断蔓延,苦涩到溃蚀得她快要窒息,难受到让她只想不惜代价地彻底远离这一切! 她逆气凝力,趁着士兵散乱的刹那,陡然挣脱开来。 押制她的士兵反应过来,惊呼出声。然而阿渺已经飞快地拍出一掌,左手拽过桅杆的支索,纵身跃上了船舷。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移了过来。 陆澂正被亲卫摁住捆扎伤口,见状霎时意识到什么,仓皇推开诸人,趔趄奔来。 “别过来!” 阿渺脸色苍白、满面泪水,手里握着固定船桅绳索的铁钩,凑近喉咙,“不是想拿我去要挟我哥哥吗?” 红日西沉,波光涟滟,女孩绝丽的面容上犹如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影,催动了内力而气血逆行的手臂、不受控制地脆弱颤抖。 “我不是……” 陆澂半幅身躯都浸在血水之中,朝着阿渺的方向艰难伸出手,语气祈求:“你先下来……” 王迴目眦欲裂,朝着阿渺怒喊道:“我已经说了放过你了!你还想怎样?” 阿渺凝视着陆澂,氤氲的眸光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抱歉,我的性命和尸首……” 她居高临下,凄冷一笑,“你都拿不到了。” 语毕,手中铁钩划开了脖颈上已经愈合的血口,随即纵身跃入了海中。 “萧令薇!” -- 第257页 陆澂心胆俱碎,痛呼出声,始终伸出的手压到了船舷上,意识尚来不及做出思量,人已翻身跟着跳进了海里! 嗵、嗵两声,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坠入水中。 王迴吓得呆住,随即急声吩咐:“快救人!救人!” 士兵们涌到船舷边,几名亲卫拉住绳索准备下水,可慌乱间瞧见水中情景,又都顿在了原地。 船下的水面上,一片鲜红的血色迅速地浮散开来,不远处,十几片耸立的黑色背鳍正急速靠拢,最前面的一头鲨鱼甚至连轮廓都已清晰可辨! 士兵们都是刚刚亲历过海战之人,知道海上交战的血腥气必然引来成群的鲨鱼。那些浮沉在海面上的敌兵尸体,吸引来猎食者盘踞附近,静候着下一轮的食物落水,即便是没有受伤的人落入水中,也难免遭遇鲨群的攻击。 这种情况下,入水就等同于自寻死路! 所以萧令薇那丫头,是存了心地要她自己尸骨无存…… 王迴被人扶起身体,倚到栏边,惊惶万状地下令道:“放箭!放箭!” 萧令薇死不足惜,但陆澂却万万不能没命! 弓.弩手被调遣到近前,紧挨着船沿向水中放箭,羽箭破风而出,击中了游在最前面的几头鲨鱼,伤口逸出的血丝在水中浮散开来,立刻引来了同伴的扑咬。 霎时间,七八条个头巨大的鲨鱼蜂拥成团,翻腾围攻,将船下的方寸之地撕咬成一片血池。 不远处的海面上,波涛隆起,有更多的背鳍开始急速朝这个方向游来。 一截天青色的衣料,从海水深处徐徐漂起,荡漾在血水之中。 “阿澂!” 王迴伏在栏上,痛嚎出声。 他这个疯子! 疯子! 他们两人……都是疯子! 王迴仰天嘶吼。 自己从小的雄志,王氏满门的荣耀,姑母一生的执念……那么多的牺牲、那么多年的筹谋,如今,是彻底葬送了! 第134章 …… 天泰三年夏, 战事绵延,天下大乱。 夹杂在刀光血影的战报之中的,还有接连不断的桩桩噩耗, 其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齐国越阳长公主与南朝楚王双双毙命东海的消息。 一经传出,九州震动,自是不在话下。 而此时远在汪洋深处的无人之境,却是一派的波澜不惊、风平浪静。 湛蓝而清透的涟漪,一圈圈地拂荡开来。 水底细沙洁白, 礁石间有色彩鲜艳的鱼群, 欢快地来回穿梭着。 阿渺睁开眼,望着呈现在视野中的奇异景象, 意识陷入混沌,好半晌方才醒悟过来,自己仍旧活在人世间。 她挪动僵硬的手臂、试图撑起身来, 然而身下的木板因此晃动起来,颤悠悠地从礁湖飘向细白的沙滩, 最终触岸停了下来。 她翻动身体, 滚落到沙滩上, 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干涸烧灼的嗓子, 抬起身,张望四周。 这是一座被珊瑚礁环绕的海岛, 岛上丘陵起伏、树木葱郁, 周围海水接天碧蓝,靠近岛屿的一圈礁石围出了一片水波相对平静的礁湖。 之前栖身的海船看样子是在风暴中撞上了这些礁石,彻底地碎裂了开来。 此时大块的船体残骸或是飘落在海水上、或是搁浅在了海岸边,有些还保留着火烧过后的痕迹, 黑乎乎的跟礁石混为了一体。 阿渺恍恍惚惚地记起,自己落水后不久,士兵们先是用羽箭射杀鲨群,之后情况失控、王迴又让人用上了火油,再后来,整条船就被火油引燃起了熊熊烈火。 而那时她和陆澂,便被困在船底的暗舱之中,无法逃生。 陆澂…… 阿渺思绪一凛,转过身,望向躺在木板另一头、毫无生气的男子,悚然清醒过来。 她爬起来,踩着细沙,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过去。 陆澂跟着她跳进海里的时候,整条右臂已经鲜血淋漓、筋脉尽断,后来为了护她,后背又被巨鲨的利齿所伤。那时阿渺本已存了死志,却无端升起了求生的本能,仓皇间想起白瑜曾提过船底的暗舱,堪堪赶在鲨群扑到之前,拉开了舱门,拽着陆澂避了进去。 之后的情况,便是一片的混乱:疯狂撞击舱板的鲨群、燃烧的火油、碎裂的船体、汹涌的海浪、黑夜中漫无方向的漂荡…… 阿渺俯低身,轻轻唤了声:“陆澂?” 没有反应。 此时的陆澂,已然完全昏厥过去,面色苍白如雪,浸湿的长发凌乱地纠缠在伤臂之上,沾着带血的细沙。 阿渺伸手触向他的脉门,神色一变,连忙用力将他挪到沙滩上,将手探入他的衣襟,急切地摸索起来。 之前两人躲避鲨群进到暗舱时,陆澂还未失去意识,抵着舱门,什么也来不及顾地、径直取出一瓶药露,倒在了阿渺脖子的伤口上。 他师从青门,精通医与毒,身上带着的药自然亦有奇效,至少阿渺现在再摸自己的伤口,几乎都不觉得痛了。 可现如今陆澂身上……也似乎没有别的药露了。 阿渺搜索良久,没找到任何的药瓶药盒,反倒摸出来一个铁皮制作的人偶。她握着人偶,默然怔忡片刻,随即又像触碰到扎手的物件一般、将它飞快地塞回了原处。 没有药物,必须要尽快清洗伤口。 阿渺站起身,举目四望,见海滩的尽头有一座连接着内陆山峦的石崖,崖顶青翠、草木葱郁。 -- 第258页 卞师兄常说,只要是有草木的地方,就总能找到水源。 阿渺定了定神,从岸边的残骸中选出一块木板,将陆澂挪上去,慢慢朝山崖的方向拖动过去。她内伤未愈,一路走得艰难,待行至崖下,已是气喘吁吁。 亏得幼时在天穆山长大的经历,让她能懂得些许根据植被和山势判断水源的法子,绕着山崖巡视了一番,竟然运气不错地在崖底一侧发现了个背风的洞穴。 阿渺赶紧放下木板,进洞查探,发觉洞口虽小、里面却空间广深,且石洞深处石笋林立,还圈着一汪清水! 她迫不及待地蹲下身掬了一捧,小心翼翼地凑到唇上。 是淡水! 比起两人身上的伤势,没有可饮用的干净水源才是会最快致命的难题。 阿渺迅速喝了几口水,起身出到洞外,将载着陆澂的木板拽了进来,靠到了水池边。 陆澂手臂的伤势最为严重,但之前在船上被亲卫简单地包扎过,割开的皮肉被绷带紧紧捆拢,没有渗进太多的泥沙。而背上被鲨齿擦划出的伤口,则一直暴露在外,状况十分糟糕。 阿渺不敢耽搁,从陆澂腰间蹀躞抽出软剑,割开开他背后的衣衫,用清水慢慢将伤口洗净,又脱下自己的内衫,临时充作绷带、裹住了伤口。 她俯身掬了捧水,凑到陆澂的嘴边,然而男子失去了血色的双唇紧紧闭拢,淅淅沥沥的水珠落在他脸上,就像雨水打在玉石雕像上似的,击不起丝毫的反应。 阿渺心里清楚,只有尽快让他恢复意识,才能博得一线的生机。她伸出手,握住他腕间脉门,尝试将内力徐徐注入。 先前受的内伤始终阻碍她运行内力,每咬牙输入一分、就感觉浑身的气血再度逆行,剧痛难忍。 但最让她难受的,却不是身体上的痛楚,而是相似的场景、竟不断让她回忆起了那日妄图救活安思远的绝望心情…… 阿渺咬着唇拼尽气力,分不清是因为痛还是因为过于复杂的心绪,眼眶不受控制地就湿润了起来。 她和陆澂,为什么没干脆都死在海里? 为什么她偏偏就会想起船底的暗舱,还把他也拉了进去? 要是他那时就死了,自己眼下也不必用救思远的法子来救他,不是吗? 可若是他真死了…… 若他真死了的话…… 阿渺一时嗓子发涩,分辨不清的纷杂思绪在脑海中飞驰乱窜,蜂拥堵塞的几乎快要让内息不再受控制。 她用尽最后一丝定力,运转气脉、注入对方的三焦经,随即倏然起身,撇下陆澂,走到洞口。 洞外依旧是碧波蓝天、骄阳明媚。 阿渺虚弱地倚着石壁,怔然望着视野虚无之处,任由咸湿的海风猎猎地吹到自己的脸上,就这般默然伫立了不知多久,直到身后传来一声低微的咳嗽,方才惊醒般的转回身去。 陆澂的意识仍未恢复,但身体总算有了些反应,阿渺再次挪动他时,眉头会因为伤口的痛楚而蹙起,墨色的眼睫也会微微颤动,不再似先前那般毫无生气。 阿渺用池水浸了袖角,轻轻润湿陆澂的嘴唇,指尖触过他的脖颈,只觉得烫手的厉害,可再摸向他的腕间,又觉得冰凉似雪。 这是……邪扰少阳的寒热交替? 阿渺在天穆山习武的时候,曾听师姐说过这种同时发热发冷症状,知道情况危急,连忙再次摁住陆澂脉门、输入内力。 但她此时的体力,也已耗费到了极限,稍稍用力便禁不住头晕目眩起来,视野中的景象逐渐模糊,变得暗沉混沌起来。 身畔男子颀长而坚实的躯体,时而像火、时而像冰,在她指下传递着颤栗的触感。阿渺摁紧他的脉门,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内息上,直至意识彻底空白。 池上倒悬着的石笋,断断续续地滴答着水珠,犹如计时的滴漏,绵绵延延、无休无止。 陆澂睁开眼时,翌日的晨曦正透过洞口上方的灌木枝叶、如澄金薄纱般洒落进来,铺展在石纹起伏的地面上。 他思维微滞,凝迟了片刻方才找回了昏厥前的记忆,与之同时,手臂与后背上的剧烈痛意也沉沉袭来,疼得他呼吸骤然一顿,下意识地缩转身体。 下颌处,却触到了什么绒绒的东西。 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了少女乌黑光滑的发丝上,再往下,是倚在他胸前、遮去了大半的面颊,瓷白细腻,墨睫若羽,微微泛红的眼角处还残留着泪痕。 她右手握着他的左腕,左手扶在他的腰后,似乎是想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去拥抱他,可纤细的身体靠在他的胸前,反倒更像是婴孩蜷伏的模样,让人一见便不由得心生怜惜,想要即刻拥她入怀。 她还活着。 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欣悦而释然: 她还活着。 陆澂忍不住想要伸手轻触阿渺的额头,确认她之前的伤口没有恶化,抬臂的刹那,背后被割开的衣衫却因此顺着肩头滑落下来,露出了肌理紧实的肩胛与锁骨。 女孩清凉的呼吸,细细浅浅的便吹拂在了他裸露的胸膛上,带出一阵难以言绘的颤栗。 陆澂陡然僵硬,一时连伤口的疼痛都再感觉不到,呼吸凝滞、继而沉重,再后来,连头脑都有些泛白。 他艰难地挪了下手臂,想要拉起滑落的衣衫,手指刚刚移到胸前,便见阿渺带着几分酣然地扑闪了下小扇子似的睫毛,徐徐地睁开了眼。 -- 第259页 氤氲的眸光,尚有些许刚刚醒来的迷蒙,怔怔然地,跟他的视线交汇在了一处。 第135章 …… 阿渺回过神, 迅速地撑起身来,手臂却因此掠过陆澂的衣襟,让松垮垮垂落的衫口彻底滑了下来。 男子坚实的胸膛上, 两道新旧交错的刀痕骇然醒目。 新的那道割开了皮肉,此时依旧微微渗着血,而旧的那一刀刺得尤为深,留下了一辈子也除不去的疤痕…… 阿渺惶乱地移开了目光。 她一言不发,起身走出洞外,少顷拿了几片宽大的树叶返回, 蹲身在池边洗净, 然后用叶面兜了些水,送到陆澂唇边。 “喝吧。” 她伸着手, 却不看他,语气透着几分疏冷,“我没有你们陆家人恶心, 不想留具尸体当人质。” 陆澂没有拒绝,就着阿渺的手喝了点水, 抬眼看向她, 动唇欲言, 阿渺却倏然起身, 坐去了一旁的角落里。 “我要运功疗伤了,别打扰我。”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 闭目盘膝而坐, 慢慢疏导起紊乱的内息。 这几日在内伤未愈的情况下,几次逆脉运气,只怕是落下了难以根治的病根,恐怕没法再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了。若再不想办法疗伤, 说不定情况更糟…… 阿渺沉下心来,凝神静气,按小时候师兄所授的心法,尝试一点点修复内息。 她自小在卞之晋的严苛教导下习武,认真起来也是极有定力,一坐便是小半天,缓缓归气入脉,睁开眼定了定视线,发现原本躺在池边的陆澂,早已消失无踪。 这是……以为她要扣他当人质,所以跑了吗? 阿渺连忙起身,快步出了洞口,见碧浪白沙之间,陆澂衣衫飘扬、倚着一块岩石而坐,闻声朝她转过头,站起身来。 “吃点东西吧。” 他声线中还带着几分干涸的暗哑,面色苍白,残破的衣衫被认真地整理过,肩头两端用细绳穿过扎紧、有些歪斜地系了个死结。 他右臂无法动弹,左手捧出一个蚌壳,上面盛着颜色鲜艳的野果,递至阿渺面前: “我辨认过,没有毒。” 阿渺看了眼野果,内心挣扎了片刻,冷冷道:“不用。” 她一日一夜没有进食,要说不饿,那是骗人。 可此刻她宁可挨饿,也不想再承他的情! 陆澂沉默片刻,缓缓撤回手,斟酌说道:“那要不吃鱼吧。我刚捉到一条鱼,待会儿生了火,可以做鱼汤。” 鱼? 阿渺心底翻涌的好奇心占了上风,脱口问道:“哪里捉的鱼?” 随即又立刻有些懊恼,瞥了眼陆澂身上的伤口,语气添了一丝讥嘲,“就你这样,还能有力气捉鱼?” 她收回视线,恰巧却与他的目光撞到了一处。 两人默然对视一瞬。 阿渺飞快地扭开了头。 “我小时候因为拔蛊,用过青门的许多奇药,所以皮肉伤比常人恢复得快些。” 陆澂静静开口,转向崖石与礁湖相接的水湾,“而且捉鱼也不费力气,我只在那里设了个鱼笼,放了些蚌肉作饵,它就自己进去了。” 阿渺踯躅片刻,终是忍不住踩着细沙走到水湾前,望向几块礁石天然围出的圆圈中、木杆撑开的一顶“布伞”。 “那些东西……” “都是船上的。” 陆澂跟了过来,轻声解释道:“我们之前身处的海船虽然被火烧了大半,但底舱还在,被礁石撞碎以后,里面不少东西都冲进了礁湖。礁湖有礁石作天然屏障,这些物件便被困在了其间。” 阿渺想起沙滩上的那些船体残骸,一下子反应过来。 虽然看上去烂糟糟的,但那些残骸中必然有许多有用的东西!昨天慌乱之中竟然没有想到……要是早些找出些帆布之类的料子,也不至于靠着自己的体温去救陆澂…… 想起今早醒来时的场景,阿渺不由得再度心跳如鼓,连忙转身,快步朝海滩的另一头走去。 洁白绵延的沙滩上,零零散散地躺着许多被波浪推送上来的残骸。 阿渺低头寻觅,专挑织物、木料等物拾捡,又远远眺望到礁湖里浮着的几块大木板,脱了鞋袜,下水游了过去,慢慢推拽着往岸边走。 陆澂也跟了过来,伸手帮她扶住在波涛中起伏的木板。 阿渺挪了开来,“不用你帮!” 陆澂收回手,默然一瞬,转身去拉一旁被浪冲过来的一截木柱。 阿渺皱眉,迎风喊道:“你拿那个做什么?” “那上面有串铁索。” 陆澂费力地拉住木柱,一面道:“铁器难得,将来可以熔作它用。” 阿渺扶着木板,冷眼瞧着他艰难地稳住身形,胸背和手臂的伤口被击起的海浪打湿,忍不住情绪翻搅起来: “熔什么熔?又不是要一辈子困在这里!这岛上明明丘陵起伏,说不定另一头就连着陆地,我今天就出发去找离开的方法!死也不会死在这里!” 陆澂在浪涛中侧转回身,英俊的眉眼映着骄阳碧波,显得面色格外苍白。 阿渺跟他对视一刹,情绪越发有些失控。 “你看什么看!等我找到离开的法子,你就是大齐的人质!要是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海风猎猎,吹拂起她乌黑的发丝,掠过潮湿的眼角。 -- 第260页 陆澂静静凝视她,半晌,动了动唇,“好。” 阿渺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仿佛周身的力气都打在了棉绒上,憋了口气正要发作,一个抛高的浪头突然从身后打来,卷住她冲了出去。 失去平衡的身体撞上了另一堵“肉墙”,两人面对面地跌进碧涛,被雪白的浪花冲到了沙滩上,紧接又被退浪回撤的力度向后摩挲着拉拽。 阿渺只觉得自己先是伏倒在了陆澂胸前,然后又被海浪拉扯着、朝更下方摩擦过去,当即羞窘得无地自容,也顾不得会不会吃一口沙子,用力抠进沙地里,挣扎着翻身跪坐起来。 混搅了细沙的海水,浸了她满头。阿渺懊恼地捋开乱发,用袖口拭去粘到眼皮上的沙粒。 待重新定下神来,视线恢复,见陆澂依旧坐在浅滩的水中,头微微扭向了一旁,颈间喉结轻轻滚动了下,神色似乎比她自己更为窘迫。 什么嘛…… 又不是她故意去扑他的…… 阿渺悻悻想到,站起身弯腰去拧湿透的衣裙,一低头,突然瞧见了自己几近透明的衣襟。 “啊!” 她禁不住惊叫起来。 陆澂闻声移来视线,又再度仓皇地瞥开。 她的内衫脱给了他裹伤口,如今就只剩外面薄薄的一层夏裙,一浸水,婀娜的曲线便一览无余。刚刚还只是上半身,如今站了起来,更是连下面也…… 陆澂只觉得心血翻腾、脑中嗡鸣,也不知是不是伤口泡了水开始恶化,人好像又有些发烧,连意识都是迷糊的。 阿渺又气又急,收臂抱在胸前,一抬眼瞅见陆澂耳根都红了,愈加恼羞成怒,捡起沙滩上的鞋袜,扭头跑开来了。 日色尚早,岛上阳光亦分外曛暖。 阿渺沿着原路朝崖洞跑出一段,又觉得不妥,跺了跺脚,调转方向,朝内陆的那一头走去。 她此时衣衫尽湿,留在海滩附近难免会与陆澂照面,不如趁着等衣物变干的时间、去岛中高处走走,确认一下地形。 阿渺穿好鞋袜,研究了一下方位,走进了沙滩西北方的密林。 跟海滩边山崖相连的丘陵山脉,一路朝西北蔓延增高,地势不算陡峭,只是林间草木葱茏、灌枝遍地,时常钩扯住阿渺的衣物,且四下一片寂静深幽,连虫鸣鸟叫的声音都鲜少可闻。 阿渺腰间的冰丝链还在,伸手解了下来,时不时施展轻功跃过枝叶蔓生的灌木,向上攀登。莫约过了近一个时辰的工夫,总算看到了山坡的顶端,忙不迭纵身跃了过去。 这里是山脉次高的地方,虽不是最高处,却也足以将整座海岛的地形尽收眼底。 阿渺在山顶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来回仔细看了半天,心里的担忧渐渐冷凝成绝望,思绪不由自主地发凉。 这座岛,确切地说,是一座孤岛。周围没有陆地、也没有其他的岛屿,茫茫四下,除了海水、还是海水…… 也就是说,除非再造出一艘可远航的海船,他们根本没有重返中原的希望! 一辈子……都得困在这里。 而且…… 是跟那人一起…… 阿渺只觉得浑身失力,连忽略了许久的饥饿感、此时也万分不合时宜地闹腾起来,腹胃绞痛,手指发抖,整个人都是晕的。 她机械地朝来时的方向返回,行动间没了先前的那股劲头,连被树枝刮到了也没反应。好在走的是下山路,不用费力,一路跌跌撞撞地连奔带跑,冲到了坡下。 头晕的厉害,脚步亦是虚浮,阿渺扶着树木走到快到沙滩的位置时,经不住停下喘息起来,恍惚间像是瞧见一道高挺的身影,疾步朝自己而来。 “怎么了?” 陆澂奔至阿渺近前,见她脸色发白、冷汗浸湿了额发,身上还有大大小小被树枝刮破衣物的痕迹,不由得陡然焦灼,下意识伸手就想探查她的脉象。 他自己身上的伤,实则比看起来严重许多,之前设鱼笼、打捞器物,已是耗尽了他强撑出来最后一丝气力。 被阿渺撇在海滩上之后,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站起身来,又花了很多工夫,才将崩裂开来、浸满了泥沙的伤口处理干净,重新缠裹好,待稍稍恢复了些力气、确定不会露出让人觉得厌恶嫌弃的病态,便起来四下寻找阿渺。 阿渺抬眼看清身前陆澂的面容,挥开他朝自己伸出的手。 “你走开!” 她从树干上撑身而起,踉跄着继续朝前走去。 陆澂一语不发,跟了上去。 林间靠近海滩的地面上,铺散着被海风刮入的细沙,踩上去沙沙脆脆,起伏着深浅不一的脚步声。 阿渺头晕的厉害,耳朵里回响着身后之人亦步亦趋的步履声,只觉得愈加心烦不已。 她猛地顿住脚步,侧转身怒道: “你干嘛一直跟着我!你是狗吗?” 陆澂停下步伐,沉默一瞬,“你觉得是,便是吧。” 阿渺呆呆瞪着他,一时辨不清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咬着唇角,遽然转回身,抬脚急走。 步子迈得越加的歪斜,连奔带走地刚刚踏上了海滩的沙地,眼前一黑,人晕乎乎地便跪到了地上。意识尚未抽离,可所有的情绪却纠成了莫名的悲伤,她埋低头,霎时落下泪来。 少顷,感觉有人在身边坐了下来。 -- 第261页 阿渺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正打算动手推人,一抬眼却瞧见面前一个切开一半的嫩黄果子,足有甜瓜大小,清香四溢。 “先吃点东西吧。” 陆澂将果子递到阿渺手边,“你长时间不曾进食,先慢慢喝点甜汁……” 阿渺垂下眼,见果瓣中央凹聚着清亮的果汁,瞪着盯了半晌,怔怔无语。 她从小就喜欢吃冰冰凉凉的甜食,以前心情一不好了,乳娘就赶着给她做冰镇的梨膏、酥酪,后来大了,五哥也还时常拿这样的法子哄她…… 阿渺抹了把眼泪,下意识地伸出手,慢慢接了过来。 陆澂又从怀里掏出根削过的竹管,递过去,“用这个。” 阿渺伸手接过,插到果汁中,低下头,尝试地啜饮了一小口。 好甜…… 饶是心中情绪依旧复杂,她不禁又多尝了几口。清甜的果汁顺着喉间滑入腹中,先前因为饥饿而产生的难受感渐渐缓和了几分。 “这海岛上的果树很多,还有些珍奇的草药,从前我只听师父描述过。” 陆澂凝视阿渺片刻,害怕再触怒她,移开视线,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愿跟我困在这里。”他将重音压在了“我”字上,微微一顿,又道:“但此间的草木无罪、也不是我们陆家种的,天地所赐、尽可采撷。” 阿渺愣了下,吮饮果汁的动作缓缓停顿,捏着苇管的指尖轻轻掐出了痕迹,却不看他,嗫嚅怼道: “赐什么赐?一座破孤岛,周围什么也没有……” 她垂低头,微微偏过身子,不再言语。 陆澂之前瞧见阿渺的神情,心中就曾有所猜疑,此刻听她说出“孤岛”二字,更是坐实了自己的推断。 他沉默片刻,站起身,走到沙滩上,将收集起来的一些物件,一一拾掇整理,然后将一块圆石压到晒干的叶片上,抽出了软剑。 利用金属与石块摩擦产生的火星来生火,阿渺从前在天穆山也曾看哑老头做过。 她喝完果汁,一面用竹管挖着果肉,一面忍不住觑看陆澂的进展。 夕阳西斜,海滩上一片金色耀目,将男子挺拔的身影勾勒得异常清晰。 他俯着身,左手执剑,一遍遍将剑刃在圆石上迅速划擦过,每一次的动作都难免牵动全身的伤口,不受控制地滞慢一瞬。 阿渺是习武之人,自然看得明白,陆澂的右臂……大概是废掉了。 她垂下眼,默默吃完果子,起身收拾了下果皮,又踱到海边洗了个手,慢慢转身往回走的时候,经过陆澂身后,似是不经意地扫了眼圆石下的枯叶,踯躅片刻,走过去蹲下了身。 “哪有用这么厚的叶子的?” 她语气讥嘲,伸手将石下的枯叶一点点撕扯细碎。 陆澂撤回剑,抑住牵动了伤口的痛楚,平复气息说道:“现在是夏季,枯叶难寻,岛上亦无火绒草……” “你刚才不是把这岛夸得跟神仙宝地似的吗?还不是什么都没有。” 阿渺凶巴巴地打断他,站起身,后退两步,解下腰间的冰丝链,弹开铁蔷薇,朝圆石上倏然击去。 啪的一声,圆石被击断开来,碎成了两半。 怎么会…… 阿渺皱起眉头,蹲下身捡起碎石查看,一点儿火星的痕迹都没有。 “火星……要靠刮擦才会出现。” 身后的陆澂,小心翼翼地轻声开口:“还是我来吧。” 阿渺顿生窘意,同时胜负心骤盛,守着“工地”不肯退让: “不可能!把你的剑给我。” 她朝后伸出手,等到陆澂终于将剑柄放到她掌中,迅速移至身前,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捻起铁蔷薇,将剑刃和花瓣凑到一处,使劲击了一下。 几点火星,落到了脚下。 果然! 铁蔷薇用料是玄铁,而软剑淬火的药水独特,以前跟他交手的时候,就常常火花四溅的…… 哼,谁说非得要刮擦? 阿渺铛铛地敲着兵器,忍不住眉梢轻挑,接着开始如法炮制,尝试将枯叶碎末点燃。 陆澂欲言又止,默默走近了些,伫立一侧。 阿渺感觉到他的目光始终紧随着自己,挪动位置拿背朝着他,没好气地开口道: “你是要监工吗?我小时候烧火打铁都做过,怎会不知道如何点火?” 隔了片刻,没听见他接话,正觉奇怪,蓦而又想到自己说起“打铁”,再忆起那日与他在炉火前的种种亲密,不由得霎时红了脸,直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她清了下喉咙,将声音控制得冷漠淡然,隐含讥诮: “你不会……还以为我以前是在江北的佛寺,从小养尊处优,被教养得温顺慈悲、弱不经风吧?不管你之前以为自己知道了、看到了什么,那都不是真的!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统统都是假的!建业城里的那个我,根本……就不是真的‘我’!” 身后的人,依旧沉默。 过得良久,他轻声开口道: “可我有自己的感觉。” 陆澂的声音,低微却笃定,带着京城口音的柔软缠绵,“就算是同一副面具,戴在不同人的脸上,感觉也会不一样。所以不管你是不是变了容颜、换了身份、改了姓名,对我而言,你都只是‘你’。独一……无二。” -- 第262页 他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男子,有些话说出了口,连自己都担心会词不达意。 然而阿渺却一下子就听懂了。 她默默领悟,恍然怔住,手中的动作不觉偏了方向,差点划到了手指。 陆澂亦回过神来,连忙倾过身伸手: “还是我来吧。” 阿渺避开来,倏然起身,冷不丁地抬头对他怒目而视道: “来什么?做这事要两只手,你整条右臂都废掉了!怎么来?” 陆澂伸出的手在半空凝滞片刻,修长柔韧的手指慢慢蜷回,最终缓缓地收了回去。 他在她面前,一向都没什么自信。如今被她用这般鄙夷厌弃的神情看着,不由得愈加自卑自耻…… 阿渺将陆澂的表情尽收眼底,胸腔堵的更厉害,先前窜出的莫名火气越发蒸腾,移去一旁,狠狠敲着手里的兵器。 “砍手算什么能耐……” 她嗓子发哽,抑住呼吸不让鼻音浑浊起来,“有本事,你怎么不直接在王迴面前自尽呢?” 陆澂垂着眼,望着脚下被海风吹得无所依附的细白沙粒,心绪荒芜凌乱。 流离飘忽的思维,脱口呢喃而出: “因为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 他不畏死。甚至已经在心中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拿性命赔给表兄。 可那时她还身处险境之中,他又怎么能死? 毕竟他一生的执念,只是想护她圆满。 少时如此。 今日,亦然…… 阿渺手中的动作缓滞住,继而用力刮擦而下,恼怒嚷道: “我就喜欢一个人!” 一串闪耀的火花,落在了枯叶上,击起一缕烟雾,终于燃起了细弱的火苗。 她扔下兵器,起身快步走开了。 夕阳西下,金红的落日一点点隐入海平面,暮色中的波涛也似乎变得温柔起来,将铺陈千里的余晖粼粼起伏地拍向海岸。 阿渺抱膝坐在沙滩上,望着远方越沉越低的太阳,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刻的她,俨然已经平静了许多,没有了被饥饿催生的眩晕与失控,也少了几分被纷杂思绪搅出的混乱与迷茫。 正如陆澂说的那样,她只是……不愿跟他困在一处罢了。 或者更确切地说,她害怕跟他困在一处…… 陆澂踩着细沙,缓缓走来。 “喝点鱼汤吧。” 他手势略带几分踌躇,小心翼翼地递过盛着鲜热鱼汤的海蚌壳,“鱼肉已经去了骨,你多吃些,才不会再犯晕。” 阿渺移来视线,瞧那鱼汤冒着热气,上面还漂浮着陆澂不知从哪儿采来的提味的香草,鲜鲜嫩嫩、香气扑鼻。 她尝过了饥饿的苦头,不敢再倔犟,迟疑一瞬,伸手接过,嗫嚅了声: “谢谢。” 两人递送蚌壳的手指相碰,彼此抬眼,目光紧绞一瞬,又极快分开。 阿渺扭过头,视线掠过海滩高处的火堆,停顿片刻。 “那个火……你放着不管,不会灭吗?” “无妨。我搭了个灶,存了火种。” 陆澂见阿渺不再排斥交谈,慢慢撩起袍角,试探地在她身边坐下:“如今有了火,做什么都会容易些。一些需要的器物,我也能想办法铸出来。” 阿渺低头喝着汤,沉默不语。 过得许久,她缓缓开口道:“你手不方便。铸铁的法子我也懂,我来好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又不蠢,眼下这种情况,活命最重要。寻仇什么的……等回了中原,再计较也不迟……” 陆澂默默思忖着她的言下之意,半晌,低声道:“好。” 阿渺辨别着他的语气,心里一时懊恼、又一时有些如释重负,复杂的难以言绘。 她抬起头,望向已经彻底沉入海平线的夕阳,神色茫然。 “我一定会想办法回去的。” 她像是自语般的重复道:“一定会回去的。” 陆澂望向阿渺的侧颜,凝视着女孩晶莹双眸折映的色泽,心中有杂陈的滋味弥散。 她自然是想回去的。 海水的另一边,有她惦念至深的亲人、爱人…… 不像此处,只有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他。 “嗯,你会的。” 陆澂轻轻动了动唇,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更诚挚些,“你一定能回去,能与家人团聚,你的兄长、朋友,还有……还有安思远。” 他克制着没让自己的声线发颤,移开了目光,却又不知该落向何处。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逝在了海上,霞光敛暗,波涛的颜色晦沉了下去。 阿渺的视线,也渐渐暗淡了下来。 她放下蚌壳,寂然良久。 “思远……他死了。” 她轻声说道:“被你的弟弟,杀死的。” 第136章 陆澂彻底地沉默下来。 他恍惚明白过来, 阿渺在海船上一心求死、到后来的情绪脆弱易碎,大抵都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安思远死了。 而自己穷尽一生,不可能让他复活, 也不可能代替他在阿渺心中的位置…… 暮色中的海面,寂然地黯淡了下去,夜幕下的白色沙滩,显得一片空旷荒芜。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俱是默然而迷茫。 好在如今有了火,让眼前最紧要的难题暂时得以缓解。 -- 第263页 至少, 夜里两人不用再靠彼此的体温, 蜷倚在潮湿的山洞中休息。 入夜之前,陆澂在山洞外的不远处, 寻了处避风之地,搭起简易的草棚和火灶,铺上白天晒干的油布船帆, 留给阿渺夜间御寒,自己又做了火把, 将海滩一带的海船残骸重新清理, 分拣出有用的材料。 船帆里面填塞进晒干的瓜瓤, 就可做成软褥。固定船舷的铁板轻薄光洁, 可以直接锤打成锅具与餐具。碎布织物最为难得,哪怕极小的一片也会仔细保存下来…… 到了翌日天明, 他决定再往山林深处探寻一下, 看看能不能找出可用的天然物材。 阿渺得知了陆澂的打算,决定同行。 她休息了一夜,情绪又平复了几分,决定将注意力都集中到眼前的生死之上, 暂且不想其他。 两人收好火种,带了捆从残骸中取下的绳索,钻进密林,朝丘陵高耸的内陆走去。 此时晨曦灿烂、草露晶莹,昨日明明显得寂静的近乎诡异的山林,蓦然间变得鲜活起来。 阿渺走在后面,时不时需要紧盯陆澂高挺俊逸的背影,见他天青色的衣衫虽被割破了好几处、稍显狼狈,然而无论是俯身为她拉开阻路的蔓藤、还是抬手拨开有可能回弹的树枝,行动间皆依旧如烟霞轻拂、流云细淌。 阿渺禁不住暗忖,她和他虽然都是显贵出身、少时拜入江湖门派的人,但陆澂那时年纪已有十一二岁,又有王氏的人从旁看护,身上原有的贵族气质和风雅情趣不曾磨掉太多,哪怕是如今流落荒岛,也必然衣饰整洁干净、行事不落风度。 相比之下,她自己受卞师兄的影响可就多得多了,窜树拽藤什么的,活脱脱就是被大白猿带大的小猿猴…… 正思绪纷杂间,人一不留神,差点儿撞上了前面倏然驻足的陆澂,鼻尖几乎贴到了他背上,将衣衫下隐隐的伤口渗血都看得一清二楚。 陆澂身体微僵了一瞬,随即回过神,转向旁边的一株树,上前伸手摸了摸树皮、又凑近闻了下气味,缓缓道: “这是谷桑,树叶可以入药,但树皮亦能熬制成浆,或做粘合剂、或摊晒成细薄的纸张,若是有合适的药草一同浓炼,还能锤打成布料。” 他说着,抽出腰间软剑,割下一绺树皮。 阿渺踯躅着凑了过去,见那树从前并不曾见过,不禁问道:“真有这么有用?” 陆澂点了点头,继续割着树皮,“我从前在雁云山试过。” 他背伤未愈,左手又用得不大习惯,阿渺伸出手,帮忙抻住树皮上端,让剑锋利落地划下。 “你的右手……” 她眉眼微垂,淡淡问了句:“还能恢复吗?” 陆澂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片刻,低声道:“应该是不能了。” “你们青门的医术,不是很厉害吗?” 阿渺抻着树皮,依旧垂着眼,“我只是想,既然眼下要想办法造船,你手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 陆澂沉默住,在心中默默咀嚼着阿渺的言下之意,半晌,开口道: “我会尽快让左手熟练起来。” 两人割了一小堆树皮,用绳索捆了,暂且放在原地,又继续朝林间深处寻探。 正如陆澂所说,这座海岛上的植物品种丰富,各种奇花异草、天赐天养,除了大量的果树以外,还有疗伤效果极佳的如意花、树液如奶的牛奶树,即使不捕鱼蟹,也不会有断粮的危险。 在靠近山坳的地方,又找到了可烧制陶器的粘土,还有成排的高大棕榈树,枝叶垂长而柔韧,可编制绳索。 阿渺蹲到岩石壁前,摸着下面的粘土,不觉有些兴奋起来。 这里的粘土看上去跟从前天穆山上的差不多,塑型和烧制都不会太难。小时候铸兵器的时候,她就喜欢偶尔捏个小动物什么的,放到火炉里一同烧制! “我们可以搭个冶炼炉,用船上的皮帆做橐龠,不但能烧陶器、还能试着熔铁铸铁,大点儿的器物用沙模直接铸,小的东西锻打也不费力……” 阿渺遇到了熟悉而喜爱的事物,话不自觉地也多了起来,全然忘记了昨日陆澂提到熔铁时自己凶巴巴的口气和模样。 身后的陆澂,静静凝视着山岩下挽起衣袖、像拣到宝贝似的扒拉着泥巴的女孩,不禁轻轻牵起了唇角。 在没有知道她真实经历之前,他很难想象,金娇玉贵的大齐公主会亲手做这样的事。 可亲眼见她如此之后,又觉得她似乎本来就是这样的。 那个记忆里,声音轻软起伏的小公主,那个曾被他紧紧追逐过的小姑娘,还有……那个在井中、如彩蝶般竭力向上飞舞着的女孩…… 不……都是她吗? 明亮而灿烂,倔强而勇敢。 从来,都没有变过…… 阿渺转过头来,撞上了凝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脸上雀跃的兴奋有些尴尬地慢慢敛去,低头搓了搓手上的粘土: “要不,今天还是先收棕叶吧。” 两人取了些长叶捆扎好,又带上之前采的草药和果子,按照原路返回,拿了暂放原处的树皮,回到了海滩上。 远处的天际线上,不知何时已经集聚起了乌黑的云层。 卷起水雾的海风,将草棚前的炉火吹得摇曳蒸腾。 阿渺原本还想赶着熬炼树皮,眼下风雨将至,只能迅速地收拾起容易被吹飞打湿的器物,搬入了山洞里。 -- 第264页 海上的风暴,来得快而猛。 若不是亲眼所见,阿渺也不敢相信,海风竟能变得如此可怕,刮得浪潮拔高而起、然后又一个接一个地摔碎在礁石之上,水雾漫天,靠近海滩的树木被吹得折弯了腰,大片的细沙被席卷过来,扑入林间。 陆澂选择搭棚的位置虽然四周都有屏障,但免不了还是被风沙与水汽包裹住,油布的帘角不断啪嗒地甩打着,支撑着棚顶的木柱也开始微微摇晃起来。 阿渺从洞口探出头,望向不远处挣扎在风中的草棚,一时有些无语。 踌躇片刻,她又退了回去,给快要熄灭的火堆添了些柴,默然静坐。 洞外的光线,愈渐阴暗下来。 突然之间,一道雪亮的电光闪过,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一阵雷声炸响,在山洞中嗡嗡地回荡开来。 阿渺心头一紧,禁不住又扭头看了眼洞口。 倾盆的大雨,哗哗地泼洒下来。 她站起身,再度走到洞口,只见外面黑压压的一片雨意,隔着洞口处的雨帘,什么都看不清。 “陆……澂。” 阿渺有些局促地朝外唤了声,感觉声音霎时就湮没在了雨声和风声中,纠结一瞬,略略提高了些声音: “陆澂!” 还是没有回应。 算了…… 阿渺心想。 这就是天意…… 她正欲转身,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将四周景物照得刹那雪亮。 而被她呼唤过的男子,此刻就站在洞口的雨帘之外,长身玉立、发丝尽湿。 “啊!” 阿渺吓了一跳,禁不住失声惊叫。 陆澂紧张起来,踏入洞中,“怎么了?” 阿渺气急败坏:“哪儿有你这么突然出现的!!” 她扭身走回到洞内的火堆旁,猛地坐了下去。 陆澂隐约意识到,自己好像又惹恼了阿渺。 他自小目盲、听力过人,刚才隔着风雨恍惚捕捉了一声呼唤,便走了过来。可到了洞口外,人又迟疑住,觉得阿渺不可能会喊他名字,举棋不定之下,却到底还是惹她生气了…… 他犹豫片刻,转身准备离开。 “你去哪儿?” 火堆旁,阿渺曲膝而坐,抬眼看向陆澂,“你那草棚,能经得住这么大的风雨吗?” 她移开视线,望着石壁上投映的影子,清了下喉咙: “你……过来坐吧。” 陆澂一愣,心头纷乱,努力将神色控制得淡然,走了过去,缓缓在火堆旁坐下。 他此时衣衫尽湿,打湿的衣袖贴在臂膀上,勾勒出右臂缠绕的绷带轮廓。 两人静静对坐,良久无言。 隔得半晌,阿渺才又缓缓开口道:“你的伤口沾了水,不用换药吗?” “不用。” 陆澂端身而坐,轻声答道:“一会儿就干了。” 阿渺沉默一瞬,转过身,背对着他,手扶着膝头: “你换吧,我不看。” 顿了顿,又道:“不是我多事,是你既然答应了要帮忙造船,就最好别病倒。我急着回中原。” 陆澂寂然片刻,迟疑着慢慢解开蹀躞,松开了上身的衣衫。 他的伤,远比看上去更严重。 事实上,若是强撑着一直不换药,怕是熬不到明天…… 阿渺的手肘支在膝头上,双手托着下巴,飞快地扬了扬眼帘,偷瞥了一下石壁上投映着的男子身影,脸庞微微有些发烫。 毕竟……是曾跟她那般亲密相处过的男子。 她还记得,他们颤抖的双手是如何紧紧交握、炙热的唇瓣是如何青涩而热切地探索着彼此,记得他的气息、他的温度、和他狂乱的心跳…… 她明明觉得,那一切都不该是真的。 可偏偏又觉得,真实鲜活的仿佛刻入了骨血之中,随时随地都能在脑海里重现…… 阿渺长呼了口气,圈住膝盖,将脸埋进了膝头。 “其实……” 陆澂的声音,带着几分斟酌,在身后轻轻响起:“你不必担心,我会误解你的好意。” 他一圈圈解开手臂上的绷带,感觉情绪也似同样纠缠,低垂了眉眼,继续道:“从前……我是有过痴念。但如今已经想明白了,你就算心软,不肯对我下杀手、愿意救我性命,皆是因为你天性善良,我不会……再敢痴望些别的什么。” 唔? 阿渺埋在膝上的眼睛眨了眨,怔住。 天性善良? 他是在讥讽她吗? 她忍不住抬头转身看了陆澂一眼,却见他上衫尽除、赤身湿发,心头一跳,仓皇转回头去,没好气地问: “你什么意思?谁心软善良了?” 陆澂垂目绕着腕间的绷带,“那日听你说起刺杀我表兄的经过……我才知道,你原本是可以直接取他性命的。就像……那时对我一样。” 他手中动作缓了缓,视线落在光影摇曳的虚无之处。 “所以我想明白了,你没杀我,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不一样,而是你原本就心地善良,否则,那晚你也不会冒着被擒的风险、为哲成运功疗伤,不是吗?” 阿渺身形僵硬,欲言又止,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两难境地,既不想承认对方的看法,又不能开口否认,不然……岂不是等同于说他对自己而言、确实有什么不一样? -- 第265页 她翕合了几下嘴唇,好半天,凶巴巴地挤出一句: “你既然知道自己没什么不一样,干嘛砍自己手?干嘛跟着我跳海?天底下哪儿有你这么疯的人……” 陆澂抬起眼,望向面朝石壁的女孩背影: “我本就不是心狠之人,哪怕只为小时候的情分,也不能眼睁睁看你死在面前、而无所作为。再说,你的祖母是我的姑祖母,你与我和王迴,皆是从表兄妹,终归又与旁人不同。” 阿渺在心里反复琢磨着,总觉得这话里的逻辑听上去有些怪怪的,可若真要她出言反驳,又好像说什么都是错。 她纠结了半晌,声音低微了几分: “照你这么说,我们突然间就成了亲戚朋友了?从前发生过的那么多事……都能装作没发生过?我伤了你父亲,杀了你姐夫,还……还有其他那些,你说得像能一笔勾销似的……哪儿有那么容易?” “不然你想怎样?” 陆澂柔软低沉的嗓音,萦入淅沥的雨声,有种潮湿的感觉:“不然,我们现在再去跳一次海?把父辈的仇、我们的恨都了结了?” 阿渺愣了愣,继而啼笑皆非,咬唇不语。 轰轰的雷声不断回响在洞内,洞口的雨帘哗哗如瀑,而她的心里,却难得地觉得安宁了下来。 “你……很恨我吗?” 她抬起眼,看着石壁上的人影,轻声问道。 陆澂沉默了会儿。 “若说一点儿没恨过,你信吗?” 他顿了片刻,又道:“但我也能理解,人为了达到目的,有时候难免不择手段,说些违心话欺骗别人……这种事,我也不是没对你做过。” “你骗过我?” 阿渺下意识地提高了声,很想问“你骗了我什么”,可又觉得显得太在意,窜出一半的话慢慢咽了回去: “那……你的意思是,你现在……不恨我了?” 陆澂摇了摇头。 他望向阿渺的背影,堵塞在胸腔中的疑问轻声问出: “你呢?恨我吗?” 阿渺盯着石壁,没有立即说话。 她恨过他吗? 因为他的姓氏、他的家族…… 可其实她心里清楚,那些父辈的罪恶,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若是罪名要通过血缘来继承,那她自己,不也是十恶不赦吗? 若身为儿子、就必须要担负起旁人对父亲的仇恨,那思远就合该因为凉州人的刻意拖延而丧命吗? “我只恨……” 良久,阿渺缓缓开口道:“只恨那些争斗,没法早点结束。” 她顿了顿,长久压至深处的心事脱口而出,“小时候,只知道自己仇恨痛苦,以为只要能报了仇,便能从此释怀快乐,可长大了,才明白这条路走下去能有多艰难、又会牵连多少无辜的人,早知道会是这样,我……” 她讪讪收住话头,垂低眼,没再继续。 陆澂握着解下的绷带,在指间轻绕,“我明白。当年为了给我母亲报仇,我还在雁云山的时候,就开始谋局朝争,拉拢过江左的世家、铲除过敌对的势力。后来,为了让豫王坐实罪名,还曾刻意纵容过他麾下将领渎职谋反。若没有这些算计,很多人的命运都会不同。丹阳郡的士兵不会枉死,我表兄也不会千里迢迢地去到北疆、又在那儿遇见了你…… 所以上回春日宴之后,我便做了决定,将来再与阮氏为敌,务必不要牵连旁人。既然我的本意只是为了给母亲报仇,那为何一定要搅入权势荣耀的争夺?我宁可直接一些,哪怕被人说我残害手足、不敬庶母,我都无所谓。” “不要权势荣耀?” 阿渺盯着壁上陆澂的影子,撇嘴笑道:“你既然能这么洒脱了,干嘛还要去夺我们的沂州?” “因为我跟你一样,只想让这一切都早日结束。” 陆澂语气郑重,顿了一顿,又低声道:“别的方法,我也并非没有试过。你知道的。” 阿渺想起他写给五哥的那封信,沉默下来。 洞外的风雨声,也在渐渐消退,海上的风暴,似乎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风雨彻底散去,他们估计得想办法把炼炉建到更内陆的地方去…… 阿渺在心中计划着接下来的打算,恍惚觉得,好像跟陆澂朝夕相处也没有那么让她害怕惶恐了。 他是皇祖母的外侄孙,是青门的弟子,只要她永远把注意力放在这样的身份上,就不会觉得纠结难堪了,是不是? 而且,他不也说了,不会再心存痴望、也不会误解她的好意吗…… “等雨停了,我们就把工具和材料搬到今天去过的山坳那边吧。” 阿渺调转了话题,提议道:“那里地势高、又有粘土可取,还能再继续往内陆探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有用的物材。” 或许是陆澂的那些话,在心理上潜移默化地起了作用,她此时的语气自然了许多。 “既然……” 阿渺顿了一顿,斟酌着用词,“既然现在的处境都这样了,你也说了不再记着从前的事,那不如我们暂且约法三章、和平相处,先将眼下的难关度过了再说。” 陆澂看向她,缓缓道:“好。” “好什么好呀?我都还没说条件呢!” 阿渺伸着手指,朝他的影子比划着,“第一,凡事涉及战争和政治的事,都不要在彼此的面前提起。第二,跟你我两姓仇怨有关的事,也不能提。第三……” -- 第266页 她不自觉地咬了下嘴角,“上次……上次在建业城的那些事,任何有关的任何话题,都不能再提。”顿了顿,“要是你能办到,我就……就试着只把你当作我的从表兄,跟你和气相处。” 阿渺的情绪一放松,说话就有了少时轻灵软糯的起伏感,一如许多年前,那个半劝半哄、逼着庆国公世子吃虾的小女孩…… 陆澂凝视着她的背影,目光清炤,唇畔却有温柔的浅弧浮现: “好。” 第137章 …… 两人在岛上最先要解决的, 是最基本的衣食住行。 食材,是最容易的部分。其次,为了避免有可能出现的风暴破环, 陆澂将海滩边的草棚、迁至了内陆的山坳中,并且开始伐木扩建。而阿渺最为在意的,是赶紧熬炼树皮、捣晒成纸巾或者软絮,不然再过几日就要来访的月事可不知该如何应对…… 好在两人都是动手能力极强之人,几日分工配合下来,必要的东西皆已置齐, 对四周山林间的草植又有了更多的发现, 濯发用的木樨、洗浴用的皂荚、漱口的杨枝、滤水的水君叶,俱是取之不竭。 天公, 也甚是作美。 自从上一次的风暴之后,一连近半个多月都不曾再下过雨。 阿渺和陆澂趁着好天气,很快将土封的冶炼炉建了起来, 又用船上的皮帆改制成了橐龠,最先尝试的, 便是烧制陶器。 阿渺用山岩下找到的粘土捏了碗状的泥坯, 自信满满地开始烧制, 但不知是不是炉火温度控制不好的缘故, 前几次出炉的陶碗,一夹出来就碎了, 令得她无比气馁。 到了第四次, 阿渺索性把泥坯扔进炉里、也不踩橐龠了,回到海滩那边整理造船的材料。待她返回之时,却见陆澂正站在火炉前,俯身将烧得发红的小碗夹了出来。 他感觉到阿渺走近, 小心翼翼地将碗放到石板上,扭头对她缓缓一笑: “烧成了。” 阿渺连忙放下手里拎着的螃蟹,蹲身凑到了石板前,难掩兴奋,“真的?” 这下存药汁、浆糊什么的,总算不用再去拣蚌壳…… 陆澂取来细竹筒里装着的草药水,递上一支竹笔:“不是想添上花纹吗?现在画,药水的颜色就能保存下来。” 阿渺连忙接过笔,既期待又紧张,思索一瞬,在盏身迅速地勾勒出一艘小船的轮廓。 “希望造船也跟这次烧陶一样顺利吧!” 她打量着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地弯起嘴角,雀跃地站起身来,不经意地撞上了身后咫尺之距的陆澂。 被炉火烤得温热的发丝,轻快地蹭过他的下颌,女孩转身抬头,脸上纯然的笑意还没来得及褪去,他便不由得也牵了下唇角。两人眸光中映着彼此的欣然,俱有片刻的怔忡。 阿渺回过神来,垂了垂眼,将竹笔递还给陆澂: “你要画点什么吗?” 陆澂接过笔,握在手中,慢慢蹲下身,在阿渺画的小船上添了两个小人,淡笑道: “只有船、没有船客的话,感觉像是因为我造船的技术太差,让风浪把我们中途颠进海里了。” 阿渺闻言不觉莞尔,也蹲下身,等陆澂画完了小人,从他手里取过笔,又迅速地在小船行驶的前方添了片陆地。 “那照你那么说,只是在大海上漂着,也岂不是前途未卜的意思?” 她抿唇转着手腕,在陆地上勾勒出一座小小的屋舍,一面继续道:“要像这样,前面马上就要到有人烟的地方了,才算大功告成了!” 陆澂目光流转,修眉佯蹙,“那万一你这小屋是荒废的旧舍、久无人居又怎么办?” “那我添上炊烟,表示有人在做饭好了!” 阿渺握着笔,在屋顶上戳戳点点,无奈碗体窄小,画出的炊烟晕成了一片云状。 她有些心虚地顿了一下笔,清了清喉咙:“那个……这里也有可能是铁匠铺,火炉的烟比较大……” 陆澂努力压平上扬的嘴角,“嗯,也有可能是铁匠铺。” 他夹起陶碗,放到了石板下。 有了第一次制陶的成功,阿渺兴趣一发不可收拾,各种盆盏器皿,很快大大小小地堆满了炉火旁。 “工地”不断扩张,“工棚”越搭越大,与之毗邻的两间小屋,也从最初简易的草棚、变成了木制的房舍。阿渺用烧出的小陶罐养了些色彩各异的小野花和药草,点缀在门前窗下。陆澂则用棕叶编制剩下的绳索,在屋前的大树下做了个秋千。 而最重要的造船任务,历时数月之久,也总算有了些进展。 陆澂当初在沂州组建船队时,曾了解过海船的基本构造和设计,知道船体底部的工序尤为重要,寻常的粘合剂决计不能用,固定船体必须依靠手工锻打的铁钉,为了解决这一点,两人单是从建造更高温的冶炼炉、到用沙模制作出锻打的工具,就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到了第一批铁钉制成,已是两人漂落荒岛的六个月后。 有了铁钉,陆澂便用榫接钉合的方法,将之前海船残骸中的船板、重新裁制后,慢慢组装出了隔水底舱,然后固定住单桅。 他右臂的筋脉被割断,虽不曾伤至手掌,但任何大幅度的动作都无法完成。这天傍晚,阿渺来到海滩边的时候,便见陆澂站在成型的船上,用一侧身体支撑住桅杆,左手拉动长绳,艰难地将帆索收紧。 -- 第267页 她将手里的陶罐放下,走上前: “要我帮忙吗?” “已经好了。” 陆澂系紧绳索,跃下船来。 沙滩上架着烧烤的铁皮板子,下面的柴火烧得正明旺,将鱼虾的香味送入张扬的海风之中,四下飘散。 阿渺在烤架旁坐好,铺开芭蕉叶,把带来的陶罐和小盏摆放上去。 陆澂也走了过来,用叉子翻动了一下烤盘上的螃蟹和海虾,看了眼芭蕉叶上的罐盏,问道: “怎么今日就把酒取出来了?” 这酒是他在阿渺生辰那日,用岛上的杨梅酿的,如今封了才三个多月。 “我知道现在开了味道还不醇,可我数了下日子,好像今天是年夜吧?没有过年的屠苏酒,杨梅酒也不错。” 阿渺低着头,掰着罐上的封泥,一面说道:“再说,依着我们造船的速度,过不了多久就能启航。这酒反正也留不长。” 她凑到罐口,闻了闻味道,倒出两盏酒,递了陆澂一盏,自己取另一盏抿了一小口,“还好,刚好配螃蟹。” 陆澂接过酒,望向暮空,依稀有些失神。 海岛气候常年如夏,每日又忙得晕头转向,不知不觉眨眼间,竟然……就已经是年夜了。 时间,过得可真是快啊! 太快了些…… 他仰起头,将盏中果酒一饮而尽,笑道:“是啊,反正也留不长,不如现在喝!” 两人就着酒、吃着烤蟹,海平线上的夕光渐渐暗去,夜风吹开浮云,露出了漫天耀眼的星光。 阿渺曲起双膝,支肘托着下巴,感受着腹间升起的温热酒意,人不禁有一丝微微的曛然。 “你记不记得,紫清行宫里也有一株很高的杨梅树,每年都结特别多的果子?” 她想起童年往事,语气轻柔,“每次路过,我都想摘一颗尝尝,可乳娘嫌不干净,说什么也不许,所以直到现在,我都还一直有些念念不忘呢。” 陆澂亦陷入回忆,重新斟酒,执盏于手,“我记得那株树。有一次,你在那树下玩耍,被马蜂蛰了手背。” 他那时跟一群贵族少年一起、陪着圣上听经,知悉了马蜂之事后,也一同匆匆赶到了清渠边,远远看到阿渺被萧邵疾步抱着离开。 阿渺也记得那场意外,想起安氏兄妹,不由得声音低微下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而是喝了药后才开始发烧的。” 她是去了天穆山以后才琢磨过来,自己天生体质特异,那点蜂毒根本不可能伤到她,所以反而可能是御医的那剂猛药,让她白白受了场罪…… 陆澂笑了笑,“你自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兄长可是担心万分。我还记得他找到我时,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话那么快。” 萧邵少时的性情,最是温柔沉静。阿渺想象着哥哥当时焦急求助的口气,又是酸楚、又是感动,微微弯了唇角: “我记得。当时五哥带着你来给我上药,我还昏昏沉沉的,只觉得你拿什么东西戳了我手背一下,有点痛,然后上的药凉飕飕的,是吧?我那时迷迷糊糊的,好像还说了些话,但自己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陆澂垂目看着手里的酒盏,笑意浅浮,“你说,若是二公主下次再提狸猫,你就打她。” “啊?” 阿渺愣了一下,随即扑哧一笑,“我怎么会说这个呀?好傻啊……” 陆澂抬眼凝视她的笑颜,眼神清澄,语气中有淡淡的揶揄:“是觉得我帮了你,想替我出头?” 阿渺跟他对视了一瞬,垂了垂眼,“我可没那么好心,要替你出头。我要打萧令露,也是因为她瞎编排我……” 说什么阿渺和阿澂,一个茫然不清、一个清澈见底,理应凑成一对…… 想起这些幼时令她着恼的戏言,阿渺如今却只觉得羞窘,讪颜地住了口,取过酒盏,自斟自啜着。 陆澂看出她的尴尬,笑了笑道:“确实是瞎编排。照二公主的说法,大名对大名,你叫令薇、她叫令露,清露澄澈,也合该是她跟我更配些才对。” 阿渺牵了下嘴角,笑意稍纵即逝,抬起眼,越过篝火的火光,望了陆澂一眼。 或许是这大半年与世隔绝的生活太过简单纯粹,他身上从前那种疏冷拙言的别扭劲儿、被松弛舒展的情绪所化解,人变得……像是更善言谈了些,也笑得多了些。 其实他原本,就是很聪明机变的一个人。如果没有小时候的那些遭遇,正正常常地以本来的容貌在京城长大,那当年二姐她们断然不会拿这样聪明漂亮的男孩开玩笑,也断然不会让他跟自己这个“死对头”扯上任何的联系…… 想着那样的情形,阿渺心里说不出是好笑还是有些古怪,垂着眼道: “是呀,你的名字其实跟好多人都特别配。你在青门不是还有个名字叫无瑕吗?无瑕美玉,跟我朋友白瑜的名字就很搭!还有那个柔然的娜仁公主,她名字在柔然语里不是月亮的意思吗?《诗经》里不都唱什么‘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想想都特别美,月色如水,澄澈无瑕……那可不是天生一对吗?” 明亮的火光后,少女低垂着面庞,絮絮叨叨地数着名字。 她的身后,是广阔无垠的海岛夜空,壮美瑰丽,就连星星都仿佛比别的地方更明亮一些。每当夜风拂散流云,那些闪耀的点点光亮,便如同情人的眼眸一般,温柔地俯瞰下来。 -- 第268页 陆澂定定凝视着阿渺,看着金色的火光跳跃在她轻轻颤动的眼睫上,依稀觉察到了某种让他心跳逐渐紊乱的情绪,就连意识,也变得微微眩晕起来…… “令薇……” 他望着她,带着几分试探与祈盼的,轻唤出声。 然而阿渺却在同一时间,倏然站起了身。 “时间不早了。” 她埋低着脑袋,迅速收拾了一下罐盏等物,“我去洞里洗澡。你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可以吧?” 他们的主要作息场地已经搬去了内陆的山坳,但为了方便日后下水、造船必须海滩附近进行,所以两人日常都会到海滩这边来走动,于是阿渺每晚都顺便在洞中的水潭洗漱完,再回木屋休息。而陆澂则去山中的落泉旁洗浴,与阿渺完全避开,省去了彼此尴尬。 “要我等你吗?” 陆澂定了定神,掐灭心中祈望,也站了起来,帮忙收拾着东西。 “不用。” 阿渺摇了摇头,裹好芭蕉叶,从炉架底下拣起一支火把,转身朝海滩尽头的崖洞走去。 进了洞,她点燃鱼油灯,又往池边的火堆里添了些柴,然后慢慢绾起长发,情绪依旧有些起伏。 自己刚才,都在说些什么呀…… 她坐在水池边,有些懊恼地把脸埋进双手中,呼了口气,哭笑不得。 他跟谁一对,关她什么事啊?又不是还在建业城,要靠着这样的伎俩去试探他的心意…… 而且人家不也已经说了,不会对她再起念头、跟她以前的事也都彻底了结了吗? 第138章 阿渺盯着脚下的水面, 呆呆地出了半天的神,过了良久,才想起自己是来洗漱的。 她俯身打水, 视线再度落到水面上,留意到一圈急速荡漾开来的巨大涟漪,下意识极目四望,却并没瞧见有什么东西坠入。 该不会是什么小动物吧? 可这岛上两只脚的海鸟都很少见,四足的活物就只有昆虫和蜥蜴。阿渺盯着水面又望了会儿,一直都没再看到有什么变化。 大概……就是石笋上的积水落下来了吧? 阿渺安下心来, 褪去衣衫, 打水加了些皂荚粉、迅速地冲了个澡。 她穿好衣服,漱了口, 在火堆旁整理着濡湿的头发,突然感觉一阵力度不小的海风,呼啸着自洞口吹了进来。 鱼油灯盏的火苗闪动了几下, 熄灭黯淡下来。 几颗碎石啪嗒地从洞口处滚了进来,带着被风卷入的海沙, 撞入了阿渺跟前的火堆里。 洞外风声巨大, 树木飒飒作响。 阿渺意识到情况有些反常, 警觉地站起身来, 疾步朝洞口走去。 人刚顶着大风探出头,便见不远处的海滩上, 一股汹涌的高浪正袭卷而下, 如开闸的洪水般喷涌过来!巨浪之后,一个更高的浪头正在海上形成,俨然近乎百尺,宛如高楼拔地而起、又即将倾塌而倒! 阿渺暗呼不好, 尚来不及做出反应,那急卷而至的大浪已经猛烈地冲击过来,将她狠狠撞回了洞中,人被巨大的力量纠缠住,毫无方向地翻搅在水浪之中。 整个山洞,顷刻间便被海水灌满,随着浪涛的回退,又短暂地撤潮、露出了洞顶短短的一截空间。 阿渺竭力控制住身体,挣扎着向上游去,人刚刚浮出水面,大口地呼吸了一下,第二波的巨浪却已经又冲了进来! 洞内再次被海水灌满,整个人被抵到了最高处,完全包裹在了水中。 四周,一片黑暗。 阿渺定住心神,扎入水底,摸索着寻找着洞口。 她常年习武,闭气的时长远胜普通人,但也经不起太久的消耗。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游出洞去,才能有机会逃生! 她潜入水底,伸手触摸可及之物,靠着记忆来分辨位置,然而冲入的大水带入了大量的海沙,将洞内的底端和石壁堆填住,怎么摸,也分辨不出原本的形状来…… 阿渺不禁开始绝望起来。 眼看着一口气就要用尽,胸腔中窒息的难受,伸出去探索的指尖却突然触到了另一只手。 陆澂修长柔韧的手指,带着急切的力度,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了身前。 黑暗之中,阿渺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水裹得软绵绵的,由着对方拽入了怀中,紧接着便是两片温柔的唇瓣,搜寻地触到了她的嘴角,紧紧地吻了上去。 渴望已久的空气,随着辗转的亲吻,渡了过来。 胸间的窒痛褪去,阿渺回过神来,后撤分开。 陆澂却拽住了她的手,拉向自己腰间。阿渺领悟到他的意思,伸出双手,环绕住他的腰,随即便感觉对方带着自己,开始朝更往下的某处游去。 此时的洞口,已经被海沙堵住了一半。两人艰难穿出,犹如在流沙中游了个泳,浑身都沾满了泥沙。 陆澂手臂用力,先将阿渺托出水面,然后才拽着绳索浮了上来。 阿渺大口地呼吸了几下,借着微弱的夜光,看清此刻两人漂浮在昔日的洞口之上,整座山崖已被淹没了将近三分之一的高度,头顶不远处的大树上悬着一根绳索,绳索的另一头捆在了陆澂身上。 他右臂无法使力,只能靠着左手拉拽,方才将两人从湮没的洞中拉出。 “后面还有巨浪,要尽快上崖顶!” -- 第269页 陆澂绷紧绳索,对阿渺道:“你先上去!” 阿渺不敢犹豫,拽住绳索,借力纵身而起,足尖轻点绷直的绳中央,跃向树干,攀了上去。 她扭回头,望向陆澂,目光却瞥见海面上高耸而起的一道巨浪疾驰而来,禁不住惊声高喊: “小心!” 轰的一声巨响,海浪带着劲风已经扑撞了过来,摧枯拉朽般的将所经之处夷为平洋,径直冲入了密林之中。 拴着绳索的大树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又慢慢地恢复平静。 阿渺稳住身形,死死盯着水面,好半晌都不见陆澂浮上来,禁不住胆战心裂。 “陆澂!” 她唤着他的名字,一声高过一声:“陆澂!” 海浪退了下去,而远处的海面上,又有新的一道巨浪在成型。 阿渺拼命拉拽着绳索,准备下水查探,却见陆澂浮出水面,晃了下绳索: “我没事。” 阿渺手里加快着拉绳的动作,将陆澂拽至崖边,盯着他慢慢攀到树上,语带着急怒地质问: “你刚才怎么在水里待了那么久?” 陆澂扶住树干,解释道:“我想等浪退了再浮上来。退潮的力度,足以将这株树都拉断……” 他听出阿渺的声音里似有一丝哽咽,缄默一瞬,“你……” “我什么我?我讨厌死你了!” 阿渺扭过头,解下腰间冰丝链,划断树上绳索、握在手中,另一只手弹出铁蔷薇,纵身而上,朝崖顶攀去。 她轻功绝世,很快攀至山顶,转身拉紧绳索,让陆澂也借力跟了上来。 两人迎风而立,眺望海面,只见宽阔的海平面上翻涌着接连的巨大波浪,形成了起伏绵延的曲面。 这难道……就是传闻中的海啸? 曾经能抵挡住风暴浪涛的礁石圈,在这样强大的自然力面前,亦是一点儿的办法也没有。脚下的整块沙滩,包括再往内的一大片树林,此刻都已淹成了汪洋! 阿渺突然想起什么,低呼了声:“我们的船……” 这么大的海啸,连岸上的大树都连根冲断,他们停泊在滩头的海船,怕是绝无可能幸免于难。 陆澂沉默片刻,“先去避风的地方坐一坐,等海潮退了,我再去找。” 他之前回到了山坳的居所,留意到天色变化,以为又有风暴将至,便带了绳索去加固海船,谁知竟是遇上了如此可怕的海啸。 两人找到一处避风的大树后,坐了下来。 “冷吗?” 陆澂挪动身体,将最靠里面的位置让给了阿渺。 阿渺摇了摇头,曲腿抱住了膝盖。 海船没有了…… 那上面,倾注了他们七个月的心血,用尽了岛上几乎所有的铁器。 以后若要再造,又该上哪儿去找材料? 她长呼了一口气,低下了头,把脸埋进了膝间。 陆澂侧头看着身畔的女孩,感觉她湿透的身躯在微微颤抖,抬起手,迟疑地抚了下她的湿发,将带着泥沙的长发捋至她耳后,等待片刻、不见对方躲避,方才鼓起勇气将她轻轻拥住。 “别担心。船冲坏了,还能想办法再造,没有了铁器,还能试着用榫卯。天无绝人之路,你一定能回中原的。” 他的声音轻而沉,带着家乡的柔软。阿渺觉得,自己这时应该是要撇开他的手、立刻逃得远远的。可或许是身心的疲惫抽光了她所有的力气,此刻的她,只想贪恋着他的慰藉与体温,哪里也不去。 两人坐在树下,静静相依,聆听着彼此的呼吸与心跳,思绪缱绻。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风声与浪声,渐渐消退了下去。夜幕中密布的阴云,也在逐渐地撤移。天空中出现了一半乌云汇聚、一半星月熠熠的奇异景象。 阿渺扬着脸,怔怔望着这瑰丽的天象,喃喃开口道: “这样的夜空,我小时候……好像也见过一次。” 她扑闪着眼眸,在记忆里搜寻着,“就是……那天晚上,我们被卞师兄捉去,然后逃掉,我在石头下躲完雨出来,看到的天空就是这样的,一半是乌云、一半是星星……” 陆澂仰望夜幕,也回忆起了同样的景象,“嗯,我也记得,跟现在一模一样。” 那时他心急如焚,满心满眼只想找到她,望着天上的星星也在问:公主在哪儿呢? “那时我害怕极了……” 阿渺沉浸在回忆中,呢喃自语:“甚至也想过,就算你是陆元恒的儿子,可只要能陪着我、不让我觉得孤单害怕,也是挺好的……” 夜风清凉拂过,陆澂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某种软绵的情绪涨得满满的。 他低头看她,欲言又止,满腹情思化作一声轻唤: “令薇……” “你以后,还是叫我阿渺吧。” 阿渺将脸朝他的臂间靠紧了些,“我其实……都不是真的萧令薇。” 陆澂诧然,却未发问,拥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 阿渺继续道:“我生母的事,你应该听过了吧?她姓殷,是罪臣家的女儿……” 这桩父母辈的往事,是她此生最不愿提及的伤疤,然后此时此刻,她似乎不想再忌讳害怕,静静而述着: “……那时,我阿娘也有身孕,但可惜那孩子没留住。因为这样,我才能完全没引人怀疑地养到了她的膝下……所以,真正的萧令薇,是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不是我。” -- 第270页 陆澂轻声道:“萧令薇是你父皇取给你的名字。换作是另外那孩子,也许便不会叫这个名字了。” “你不明白。” 阿渺嘴唇翕合,“其实我父亲……” 她欲言又止,最终沉寂住。 陆澂感受着阿渺情绪的变化,缓缓开口道: “你阿娘明知你的身世,却依旧那么爱你疼你,是因为你原本就是她理想中最想要的那个女儿,跟你叫什么名字又有何干?名字只是一个称呼,无论你叫什么,你都还是你。在我看来,正是因为‘萧令薇’这个名字用在了你的身上、它才有了不一般的意义。换作旁人用这个名字,这三个字就立刻变得黯然失色了。” 阿渺本来前面听得挺动容,可听到最后,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那照你这么说,你不管叫什么名字也都是你,那不如你改名叫‘大狗子’好了!” 陆澂唇角轻牵,“好,我都听你的。” 阿渺伏在他臂间,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觉得自己的心也乱跳了起来。 她缓缓撑坐而起,站起了身来,“我去看看潮退了没有。” 东方的海平线上,已有一丝晨曦崭露,在满天的阴霾中撕开了一道明亮耀眼的弧线。 阿渺迎风眺望曦光,蓦然有种清朗的畅快感,忍不住就弯起了嘴角。 陆澂也走了过来,与她并肩而立。 新的一年,竟然就这样到来了啊…… 阿渺仰头看了身畔的男子一眼,恰见晨光修镀侧颜,沿着他弧形优美的鼻梁和下颌、投映出薄薄的一层金色。 他也正垂目看她,眸光缱绻,“真不冷吗?” 阿渺仓促地撤回落在他嘴唇上的视线,胡乱摇了下头,想起刚才在水下的那一吻,不禁脸颊隐隐发烫。 泛涨的海水,还在山崖下翻涌起伏着。 他们苦心修造的那艘海船,早已踪迹无存。 可即便如此,她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值得自己再害怕的了。 第139章 海滩上的潮水一度退却, 但为了避免再遇到海啸的余波,阿渺和陆澂在山坳的木屋中又等了两日,才重新回到了岸边。 入目之处, 断树残枝铺陈满地,与冲刷上岸海藻和石块纠倒在海滩之上,满目疮痍狼藉。 两人沿着礁湖一带,搜寻着海船有可能剩下的残骸,来回走了许久都始终一无所获,直到绕去了岛侧的一面, 阿渺才远远望见一块长形木板之物、搁浅在浅滩的礁石之间。 “那里!” 她一面示意陆澂, 一面快步奔了过去。 木板裁制齐整,边缘残留着铁钉, 显然是船体的某个部分。 阿渺连忙顺着波浪推进的方向,往岸上相对应的范围继续搜寻起来。 陆澂却觉得有些奇怪,蹲下身仔细研究了一下木板和上面的铁钉, 发觉这样的形制并非出自自己和阿渺之手,也不记得自己曾装过这块船板…… 这时, 踏入了岸边棕林的阿渺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陆澂连忙起身跟了过去, “怎么了?” 离沙滩两三丈距离的棕树下面, 倒着两个人。 男子渔夫装扮, 二十来岁的模样,合抱树干、身体呈半跪的姿态, 显然已经死去多时。旁边地面上的年轻妇人, 蜷身而躺,面色苍白。 阿渺探到那妇人尚存微弱呼吸,握住其腕间脉门,将己身内息迅速注入。 陆澂上前察看片刻, 制作住阿渺: “她怀有身孕,受不了你的内力。” 阿渺闻言连忙撤了手。 陆澂又看了眼旁边男子的尸首,“这人渔夫装扮,想来水性不弱,却是在水下窒息而亡。看他的姿势,应是为了护住身怀六甲、无法游水的妻子,选择在急流中抱树而立,将她托到了自己肩上,至死都不曾松手……” 阿渺听得心下悲戚,“我们得想法救她!” 陆澂仔细探查了一番妇人的脉象,俊眉微蹙,“先把她带回木屋,我试一下药剂。” 两人取来滩上的木板,将妇人抬回山坳。 到了木屋、平躺下来之后,妇人高高隆起的腹部才终于清楚地显露出来。想来之前她跌落地面,蜷身抱腹,全然出于母亲保护孩子的天性与本能…… 陆澂用平日存下的几种草药配了一剂药方,跟阿渺一起烧水煎好,慢慢给那妇人灌下。 过得半个多时辰,妇人面色渐渐有了些颜色,徐徐地睁开了眼。 睁眼望见一对衣饰虽朴、但姿容气质非比寻常的男女,妇人恍惚觉得自己已死,此刻正在天界与仙人照面,惶惑问道: “这……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你被海啸冲到的海岛上。” 阿渺也不知道这岛的名字,反倒听出了对方的口音,“你是……沂州人?” 妇人虚弱地点了点头。 阿渺扶她靠坐起来,喂她再喝了些提神的汤药,妇人稍稍恢复了些气力,定了下神,开口问道: “那你们,可有看见我夫君?” 这…… 阿渺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既不想撒谎,又怕答案惊扰到妇人、伤了胎气,纠结一瞬,调转话题反问道: “你和你夫君,都是一起乘船过来的吗?” 妇人点头,弱声道:“我娘家姓梁、夫家姓董,都是沂州的打渔人家。前段时间,我夫君听说吉令岛那边招船工,想去试试,就驶着船南下。可我家的渔船窄小,中途遇到好几次风暴,偏了方向,前两天晚上突然又起了海啸,船就彻底失去了控制……” -- 第271页 阿渺暗自惋惜,忍不住叹道:“沂州和吉令隔了那么远的距离,而且此时正值冬季,你又怀着身孕,为何非要此时出海?” 梁氏垂下泪来,抚着隆起的腹部,“原也不想的,但夫家亲戚惹了官府的祸事,牵连我夫君丢了营生、又被罚没了田产,想着孩子就要出世,就打算去南边试试机会。” 阿渺闻言扭回头,看了陆澂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沂州从前是她大皇兄萧喜的封地,一度作为齐国的临时国都而存在,可后来,却是被陆澂领兵给夺了去。所以现在那边的官府,不就是他麾下的人吗? 陆澂问梁氏:“什么样的官府祸事?” “好像是……去年南朝楚王在沂州征船,我夫家一个远房的叔伯为贪钱财,便卖了艘海船给官府。后来南朝吃了败仗,以前在我们沂州的魏王殿下回来了,还当了皇帝,然后就要抓当初卖船给楚王的那些人……” 梁氏只是名普通渔妇,对朝政之事也说不太明白,只知从前在沂州和绛夏以仁德宽容而闻名的魏王,突然变得狠虐起来,在海船这件事上一应处罚从重,甚至不惜连坐、杀人无数。 “我听人说,好像是魏王殿下的妹妹、因为这些沂州海船,出了事,最后连尸首都没找回来。魏王一怒之下,就杀了好多人,好多被牵连的大户人家都没能幸免……” 梁氏将自己知道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然后又再次追问: “你们……可有看见我的夫君?他二十出头,褐色的布衫和头巾,一直都跟我在一起……” 陆澂瞥见阿渺的脸色泛白,拉了她站起身,对梁氏道: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必须卧床静养,且先在此好好休息,让我们再去帮你找找。” 语毕,扶着阿渺出了屋。 阿渺此时眼泪已经迸了出来,挣脱开,快步走到屋后打水的落泉旁,抑制着情绪,默立不语。 陆澂跟了过去,将她从飞溅的泉水边拉开了些,“令薇……” 阿渺抬起头,看着陆澂,眼眶泛红。 原本时隔这么久,第一次听到有关五哥的消息、听到战局的赢面似乎是偏向了他们这一方,她应该是觉得很高兴的。可刚才面对着梁氏,再想起棕林里死状凄惨的渔夫,她心中只觉万般沉重、难以言表。 “是我不好……” 她脱力地坐到泉池旁的大石上,抬眼望天,抑制着眼角的湿意,“当初我就不该那么任性的……要不我跳了海,哥哥就不会这么生气……伤了无辜、又毁他自己的声名……” 陆澂凝视着阿渺,慢慢蹲下身与她齐平,“你跳海的时候,可曾想过,有可能会牵连梁氏夫妇?” 阿渺移来目光,“我……” 她那时,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陆澂又问:“若是能提前预知,便一定不会为之,对吗?” 阿渺点了点头,“当然不会。” “既是无心为之,便不须自责。” “可是……” “没有可是。” 陆澂握住她的手,“非要可是的话,你跳海也是因为受了我的逼迫,而且在沂州征船的人也是我,所以罪责其实都在我。” 阿渺瞪着泪眼,“那……那照你这么说,你去沂州、还有后来逼迫我,也是因为气我从前算计了你……” “你算计我,是因为我的家人伤害过你的家人。” “可你父亲做过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渺话出了口,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敢再看陆澂那双灼灼的眼睛,抽开手,道: “说了不许提那些事的……你就喜欢拿小时候对付和尚的法子来跟我辩,讨厌死了!” 语毕,撇下陆澂,回了木屋。 阿渺敲门进了屋,一抬眼,却发现原本躺在里面休息的梁氏,人不见了! 她当即反应过来,转身出门,正和跟来的陆澂撞了个正着,遂说明情况,与他一同追了出去。 从山坳到海滩之间,有一条被两人走出来的小路、直达海岸,梁氏若沿着这条路找过去,很快就能抵达海边。 阿渺和陆澂加快步伐、迅速追去,心中皆不禁有些自责。 他们自以为站在安慰的立场做出了最好的选择,却低估了梁氏对丈夫的担忧与执念,着实大意了! 好在梁氏身体孱弱,走得并不快。两人追出不久,便瞧见她扶着路旁一株大树、弯腰喘着气。 阿渺连忙上前扶住梁氏,“没事吧?” 梁氏面色发青、冷汗淋漓,抬眼看清阿渺面容,求证似的颤声问道: “董郎他……他是死了,对吧?” 她之前看出阿渺神色有异,待两人出屋后、又细细回忆了一番在海啸中求生的种种,记起最后丈夫用身体将自己托到树上,一直不曾离开,没道理如今获救的只有自己一人。 除非…… 梁氏心中一恸,忽觉腹中一股锐痛,身下破出带血的羊水,猛地瘫软倒地。 陆澂连忙上前扶住她,探了下脉象,对阿渺说:“得赶紧带她回去!” 两人托起梁氏,带她回到木屋,刚进屋门,一直有些意识昏沉的梁氏突然挣扎了起来: “孩子……孩子要出来了……” 她怀孕不足八月,原本离产期还有很长一段日子,此时骤然临盆,又思及丈夫,心中悲痛忧惧交加,不由得泪如雨下。 -- 第272页 阿渺也惊慌起来,眼巴巴看着陆澂:“怎么办啊?” 陆澂虽出身青门,却不曾习过任何与妊娠有关的医术,只能回忆着书里看过的些许内容,交代阿渺道:“先帮她把……把裙下的衣物脱了。” 阿渺不敢迟疑,伸手摸到梁氏裙内,把她的亵裤解了下来,触手之处、只觉到处都是滑腻腻的鲜血。 梁氏反手撑住榻沿,痛叫出声。 陆澂扶着她直起身来,视线扫到阿渺吓呆的表情,吩咐道:“你出去,烧点热水,再准备几块干净的软布。” 阿渺惶惶然地站起身,出了门,七手八脚地准备起东西来。 屋内的梁氏痛吟声不绝,过得良久,突然猛地爆发出一阵嘶嚎。 阿渺端着烧好的热水,匆匆冲进屋。 只见梁氏靠着榻沿,脸色发青、身下鲜血满地,陆澂半跪在地,正从她裙下接出了一个小小的婴孩,身上还连着脐带。 他扭头看到阿渺,神色有些尴尬,“不是让你在外面烧水吗?” 妇人产子的艰辛与痛苦,着实超乎了他的想像,自己身为男人尚且觉得万般难受,瞧着阿渺的表情和反应,怕是会从此对生子之事留下褪不掉的阴影…… 阿渺盯着陆澂手里被鲜血包裹的婴儿,片刻才回过神来,连忙端水上前,蹲到他身边,“水烧好了呀!” 陆澂也稍稍定下神来,迅速吩咐:“用水把你的兵刃洗干净,割断脐带。” 阿渺解下冰丝链、弹开铁蔷薇,冲洗干净玄铁花瓣,然后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割断了婴儿的脐带。 脐带一断,孩子立刻哭出声来,声音微弱的像只小猫。 陆澂和阿渺清洗干净婴儿身上的血水和污渍,用软布包好,送到梁氏面前: “是个男孩。” 梁氏身下鲜血汩汩而流,脸色呈现出一种近乎灰白的青色,看向孩子的神情却甚是温柔。 “这是……我和董郎的孩子……” 她艰难地抬了抬手,想要触碰一下婴儿,然而抬至一半已没了力气,重重地垂了下去。 阿渺焦急地看向为梁氏探脉的陆澂。 陆澂修眉紧蹙,跟阿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在棕林救下梁氏时,她的情况就已经十分危险,如今骤然早产、引发血崩之症,即便是映月先生在场,只怕亦是无力回天。 阿渺不肯放弃,伸手握住梁氏,将真气输入。 然而源源不断的内力,皆如石沉大海、杳无回应。 怀中的小婴儿,仿佛感知到了即将与母亲分离的伤痛,瘪了瘪嘴,不安地啼哭了起来。 第140章 梁氏没能撑过孩子出生的那日, 甚至没能有力气再多看儿子几眼、就陷入了昏迷,直至离世,都没再睁开过眼。 对于已见过太多生离死别的陆澂和阿渺而言, 这无疑又是一次悲伤感触的经历。两人将渔人夫妇合葬在了山坳中,依照中原习俗,烧纸供奉,带着婴儿前去祭拜。 这个早产出生的孩子,身体的状况并不太好,又没有母乳可食, 陆澂研究了许久, 最后试着让他喝了点混合了药露的牛奶树汁液,觉得孩子似乎能接受、也没有了再腹泻的症状, 才总算安下了些心来。 阿渺也跟着长出了一口气。 为了找出能给孩子吃的东西,她和陆澂几乎把岛上所有的汤汁都研究了一遍,各种果汁、鱼汤、药露……甚至她一急之下, 竟然脱口问陆澂:“我也是女的,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让我能喂他?” 现在回想起来, 真是羞死人! 婴儿容易饥饿, 夜里也哭闹不止, 阿渺和陆澂两个人就一直守着, 用打磨得极小极光滑的勺子,一点点给他喂用树汁和药露调配的奶浆。 陆澂抱着孩子, 阿渺则一手端着陶碗、一手将勺子凑近婴儿哭啼的小嘴, 哄他喝下。 孩子吞咽得极慢,有时喝下去了还要吐出来,一顿喂下来,两个大人皆是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了, 陆澂示意阿渺: “你先去休息一会儿。不知他什么时候又会醒。” 阿渺一脸苦笑,“是呀,不知这小子什么时候又得醒……” 她坐到陆澂身畔,凑上前用指尖轻轻戳了下婴儿软乎乎的小脸,“真是个烦人的家伙!” 虽然烦人是烦人,可睡着了、不哭不闹的时候,也挺可爱的…… 屋内只点着一盏小小的鱼油灯,光影昏暗,孩子的脸显得只有小小的一团,蜷缩在陆澂的臂弯里。 阿渺坐直身,“我来抱吧,你手不方便。” 陆澂没有撤手,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 “我这几日在想,也许……可以想办法治一下我的右臂。” 治? 阿渺眼神晶亮,神情专注起来:“你之前,不是说不能治吗?” “并非不能治。只是没法完全恢复到从前的状态,但大体上,倒也与常人无异。” 他是名药养大的体质,又不曾伤到手掌,如今在岛上采集到几种中原没有的药材,若是试一试,兴许能有好转的机会。 阿渺既是欣喜,又有些埋怨,低声道:“既是如此,为何不早点治,非得拖到现在……” 陆澂侧头看了她一眼,垂目道:“要用药的话,就需要重新把伤口割开。以前急着造船,不想耽误时间,现在虽然要照顾孩子,但毕竟轻松些,也有时间。” -- 第273页 这几日他们沿着海岛找了几次,都再没发现任何船体的残骸,也就是说,想要再造船的话,所有的材料都必须依靠岛上已有的自然资源。木材什么的倒不难办,但固定船底的铁钉却几乎没有可能再造出来,若是单纯依靠榫卯和鱼胶拼接,又无法确保能行驶多长的距离。 理智地来分析,造船之事,不但如今需要暂且搁置,将来能不能成功,亦是未知。 阿渺沉默了会儿,缓缓道:“造船的事,可以慢慢来。等你手治好了,以后再造船,也容易些。” 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王迴的事……本来就跟你没关系……就像你上次劝我那样,总之不用你来背负愧疚……而且,等你治好了自己,确认草药和方法有用,以后回到中原就能帮他也治好,不是吗?” 陆澂领会到阿渺的言下之意,侧头凝视着她,唇畔有温柔笑意淡淡浮现。 良久,轻轻问道:“万一,我们一辈子都回不去了,怎么办?” 一辈子…… 阿渺抬起眼,跟陆澂对视了一瞬,心头莫名慌乱,“一辈子……一辈子也太长了。” 要是一辈子都回去的话,他们就得永远住在这座岛上。 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现在的两间屋子肯定不够用……后院的炉灶,也得重新修得大些,然后烧几个大水缸,既能蓄水也能储鱼……还有山坡南面和西面的那些果树,也得移植到木屋旁边,省得她每次摘果都跑老远…… 阿渺脑海里各种思绪飞驰乱窜,没过多久,就把未来几十年的规划全想了一遍,末了,不觉又有些伤感起来,看了眼陆澂怀里的婴儿: “最后,等我们都老了、死了……这个孩子一个人活在岛上,会不会……觉得特别孤独?” “应该会吧。” 陆澂摸了摸怀中熟睡婴孩的小手,“除非,这岛上以后又添了别的孩子……” 别的孩子? 还会再有飓风海啸带来别的人吗? 阿渺想像着那样的可能,视线从婴儿身上抬起,撞进了陆澂的清炤目光中。 昏暗的油灯下,他的一双眼睛偏是那般的清亮温柔,就像海边夜空中的星子,一瞬不瞬的…… 她低垂了眼帘,蓦然想起自己之前问陆澂“如何能有奶”的蠢问题时、他红着脸给她解释了半天的答案,一颗心怦怦急跳起来,明知道以对方的性格、多半说的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面颊还是不受控制地变得火烫起来,梗着脖子,清了下喉咙: “噢,对啊……” 她看了眼陆澂怀里的婴儿,“等他长大了,我还不老,说不定……我跟他就成亲了,然后有了孩子,那他自然就不孤单了……” 陆澂神色微敛,原本摸着婴孩小手的指尖慢慢收了回去。 阿渺继续道:“你看啊,他由我亲手养大,脾气性格爱好什么的,肯定都特别合我心意!聊天也会特别谈得来!虽然年纪差多了些,但还是挺有希望的……” 陆澂听着阿渺絮絮叨叨地“展望未来”,垂眼望向臂弯里的孩子,觉得突然这皱巴巴的小脸也不可爱了、撅着的小嘴巴看着也不讨喜了,反正就没一处长得好看。 亏得自己之前还担心她会对产子之事留下阴影,如今听她规划得如此周全,倒足见是自己多虑了! “那你现在就抱着他吧。” 陆澂冷了脸,伸臂将孩子送到阿渺怀中,“抱得多了,感情更好。” 他语气疏寒、动作却依旧小心,递完孩子,顺手取过一旁的小碗,起身推门而出,留下油灯旁抱着婴孩的阿渺,抬眼望向他的背影,忍不住地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眉眼弯弯的像极了月牙儿。 有了孩子的加入,岛上的时间就过得快了起来。 到了满月那日,两人终于给婴儿商定好了一个名字: 行舟。 因为阿渺在起名这件事上有种执拗,坚持想让孩子自己选,遂想出个主意,满月那日一早,便把身边各种器物往孩子眼前送,孩子看见什么东西笑了,就选来做名字。 结果试了半天都没反应,倒是后来陆澂端着喂奶的陶碗过来时,小家伙就突然笑了。 这下阿渺为难了。 陶碗…… 也太难听了吧? 最后还是陆澂想出折中的办法,看着碗上两人画的“行舟图”,建议道:“就叫行舟吧。反正以后长大了,也得学着跟我们一起造船。” 行舟算是大名,平时他们便唤他小舟。 小舟早产体弱,虽然靠着陆澂调配的药露、一天天慢慢健壮起来,但到底还是比寻常婴孩发育得迟缓了些,直到四个月大的时候,才能勉强抬头。 午后的时候,阿渺坐在树下的秋千上,把小舟抱在身前。孩子倚靠着她,感觉到秋千的晃动,咯咯笑了起来。 阿渺想起小时候的七弟,心底升起一股柔软,仿佛少时那些陡然破碎的童年时光,在眼前苒苒重生。 她低头看着小舟:“等你再大点,姐姐就教你天穆山的武功,让你变得跟白猿师兄一样强。” 说着,用脚尖撑着地面,将秋千的弧度荡得再大了些,逗得小舟又发出一串咿咿呀呀的笑声。 一旁的陆澂,正低头拼合着给小舟做的木澡盆,闻声抬起眼,望向秋千上的一大一小,默默牵起嘴角。 -- 第274页 阿渺感觉到他的目光,移来视线:“要我帮忙吗?” 陆澂摇头,“很快就好了。” 他三个月前开始尝试修复手臂的断筋,重新割开旧伤、用上了在岛上找到的断续草,渐渐有了恢复的势头,虽还不能舞剑打铁,但做寻常动作已趋于流畅。 阿渺看着埋头敲打盆底的陆澂,思绪亦蓦而有些游离,想起昔日在建业城中与他相处的情景,只觉恍如隔世。 曾经位高权重的皇子,如今这样,就一点儿都不觉得沮丧失落吗? 听到五哥夺回沂州的消息时,他似乎……也没什么反应。难道真的是……对中原的生活一点儿也不惦念了吗? 还是说…… 只是遵守着他们之间的约定,刻意回避与战事或政治有关的话题? 阿渺动了动唇,正想斟酌发问,可这时,陆澂却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侧头聆听,神色似是有些凝肃。 因为少时目盲的经历,他的耳力一直远胜常人。阿渺见状也警觉起来,将小舟抱进怀里,站起身来,“怎么了?是又有海啸了吗?” 陆澂抬起眼,摇了摇头,刚欲作答,一道尖锐的鸣镝陡然从两人的头顶上方划过,拖出一条长长的五色烟尾,在空中弥散开来。 阿渺循声仰头望去,一颗心骤然提了上来。 她认得这鸣镝。 这是……齐国海军的信号! 第141章 天泰三年夏, 北齐越阳长公主与南周楚王双双毙命东海的消息,传遍九州。 同月,南周豫王在丹阳被齐军重伤生擒, 人还没被押解回吉山大营,便被怒火冲天的北疆将领在丹阳郡五马分尸。远在洛阳与安锡岳交战的陆元恒,得知长子丧命、次子惨死,当场喷出一口鲜血,从马背上跌坠而下。 主帅失志、兵心溃散,安氏的大军势如破竹, 将三十万的南朝大军打得丢盔弃甲, 一路撤回了南疆的密林山地之中,靠着地势的屏障、才没至于全军覆没。 而与此同时, 江左一带的全部兵力,都被用到了清剿王迴及其麾下的水师之上。 赵白瑜与呼延义所率的齐国水军,不分昼夜、围攻厮杀, 将战火延绵至东海大片的水域之中,浮尸千里、血染碧波。不出两月, 整个华夏大地, 北抵柔然、南至南疆、西起凉州、东入东海, 尽数已是大齐萧氏的领土! 而原本该在这个时候荣耀万丈的齐帝萧喜, 却因常年的酗酒与服用丹药而油尽灯枯,死在了迁往洛阳新宫的路上。同年九月, 齐帝最年长的弟弟、亦是朝政的实际掌权者, 魏王萧劭,在群臣的推拥之下,众望所归地继承大统,成为大齐帝国的新君。 新君素有贤名、善得人心, 然而其继位后的第一道旨意,却是要彻查沂州船商的通敌叛国之罪,刑罚之苛刻,着实出人意料。 朝臣之中,亦有许多人表示理解。毕竟越阳长公主一直都是主上最为看重的亲人,且又是为了不沦为被敌军用来要挟兄长的人质,自投鲨群、忠勇振寰,新帝哀痛之下,不择手段想为惨死的妹妹讨还公道,也诚然是情理之中。 萧劭昼夜不休地提审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从亲睹过阿渺投海的敌兵、到参与造船的工匠,逐一细察。在从工匠和白瑜口中听说了船底设有暗舱之事后,便下令让赵易在东海范围内的岛屿中大量设埠,调遣水兵、征召船工,进行全范围的搜寻。 对于萧劭而言,由始至终,都无法接受阿渺已死的定论。 他的阿渺……怎么可能会死? 那个他亲手呵护着长大的女孩,活过了幼时的宫变、熬住了天穆山的锤炼、甚至杀进了层层戍卫的建业宫…… 那样坚韧顽强的一个她,怎么可能会死! 阿渺坠海的一年之后,吉令群岛上的船埠终于传来消息,说派出去的船工在八百里外的一座小岛上、找到了当年海船的残骸,经过工匠辨认,亦确认无误。 收到急报的萧劭,当即就从洛阳启程、赶往吉令,又由赵易等人陪同,亲自登船入海,在发现残骸的岛屿附近巡航,遇岛则搜、无一遗漏。 一个多月下来,船队由南绕西,历经十余座孤岛,俱是毫无所获。坐镇京城的许落星、夏元之等重臣,有些着急起来,说服安锡岳一同联名写了份奏章,让娄显伦送到海上,力图劝谏萧劭早日返京。 这日,娄显伦带着部属追上海船时,船队正刚探到一座由礁石环绕的小岛,放了小船、送人上岛搜寻。 见萧劭亲自上了小船,娄显伦也赶紧跟了过去,在船上跪拜行礼,呈上书函,待萧劭展信阅毕,谏言道: “陛下,安侯和许相的意思是,寻找公主的事虽然重要,但并不用陛下亲自涉险……” 他跪在摇摇晃晃的船头,望了眼另一艘小船上指挥士兵发送鸣镝信号的赵易,“赵将军与末将,都曾与公主相识,完全可以继续留在海上搜寻!陛下万金之躯、身系江山社稷,还请早日返京,以定民心!” 萧劭不动声色地读完奏疏,交予身畔的高序收起,示意娄显伦:“起来吧。” 他连日奔波,眉宇间隐有疲色,玄色锦衣外的紫纱袍在海风中簌簌翩飞,衬得面色略显苍白。 娄显伦是北方人,坐船十分不惯,扶着摇摇晃晃的船舷起身,暗觑了眼萧劭的神情,见其仍是如往常一样的看不出喜怒,遂也不敢再开口追问,老老实实站到了船侧。 -- 第275页 第三枚的鸣镝射出不久,小船陆续驶过礁湖,抵达沙滩细白的海岸。几个水兵率先跳下船,各自拉着船绳,寻找固定船身的最佳方法。 忽然间,士兵们手中的动作顿了下来,齐齐盯向岸边树林的方向,身形凝滞。 碧树绿萝之间,奔出了一位身形婀娜的少女,倏然止步、怔忡抬眸,望向岸边的小船方向。 她身上的衣裙洗得发白,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可在海风中与墨发一同飘扬翩跹,黑白分明地反倒映得五官愈发殊色夺目。 大约是经历了太多无功折返的搜岛任务,士兵们一时都愣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直到身后传来“嗵”的一声,方才惊醒过来,循声转头望去。 素来行事贵雅的萧劭,径直踩入了水中,大步朝岸上走去。 另一边,一直头脑空白、不敢相信眼前一切的阿渺,也终于回过神来,朝萧劭飞奔而去: “五哥!” 船上的赵易、高序、娄显伦等人,也纷纷跳下船朝岸上围来,跟醒过神的士兵们一起兴奋地欢呼高喊起来: “公主!” “找到公主了!” 这里绝大多数的人,甚至包括赵易和高序,其实之前都在心里默认了公主已死的事实,此时见到阿渺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面前,既是惊讶万分,又不由得心生感触,暗叹果真是陛下与公主手足情深撼天,方能如此心念相通、不离不弃! 阿渺朝着萧劭奔去,眼看要到近前了,蓦然又迟疑地放缓了速度,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住脚步,扭头朝身后望去。 白沙与碧林的交界处,这时,徐徐又走出一道身影。 高挺俊逸的年轻男子,长发松绾飘扬,怀中抱着个小小的婴孩,一大一小,正举目望向阿渺。 萧劭的步伐也滞了下来,默然停伫原地,眸色微敛。 赵易回过神,快步凑到萧劭身侧,低声禀奏道:“陛下,那是陆澂!” 萧劭已经有十年未曾见过陆澂,只听阿渺的侍女描述过,说那人如今生得模样极好…… 提审南朝被俘的水兵时,也曾听闻了那人追随阿渺跳入鲨群的行径,此事后来被他压得严严实实,唯独自己一人清楚:若是阿渺还活着,那么与她一同坠海的陆澂也极有可能活着…… 他心中,预先做足了准备。 然而亲睹两人同时出现、回首对望的一幕,萧劭的心,还是陡然沉了下去。 娄显伦也立刻认出了陆澂,当即拔出佩剑、号令部属,杀意腾然地围攻了上去。 “住手!” 阿渺连忙后退数步,挡在了娄显伦与陆澂之间。 娄显伦不肯撤剑,对阿渺道:“公主为何拦我?要不是陆澂夺下沂州、阻延战事,当初少将军就不会死!今日既然撞见了,我娄显伦说什么也不会放过他!” 安思远的死,对于风闾城的将领而言、是难以言绘的伤痛与打击,但凡碰到与此事有关的人或事,立刻就能被牵动得情绪失控。 阿渺如何不知对方想法?所以才会在瞥见娄显伦的一瞬,就驻足停步、心生戒备。 “娄将军……” 她斟酌开口,试图平息剑拔弩张的气氛。 这时,被陆澂抱在怀里的小舟,显然感应到了陌生人的敌意,瘪了瘪小嘴,朝着阿渺伸出手,猛地哇哇哭了起来。 阿渺下意识地就凑了过去,接过小舟,抱在怀里哄了起来,动作自然而熟练。 娄显伦看了眼那婴儿,视线在陆澂和阿渺身上掠过,又有些惶惑地扭头望向面沉如水的萧劭,欲言又止。 其他的军将,也各自在心中生出了相似的揣测,只是谁也不敢开口。 最后,还是赵易打破了僵局,谏言道:“既然找到了公主,就先……回船上吧。” 他朝前走向阿渺,驻足行礼,“海船就停在礁湖外。”看了眼小舟、又抬头朝内陆的方向张望一瞬,抱着一丝希望问道:“这岛上可还有其他人?如有的话,也可以随我们一同离开。” 阿渺哄着小舟,摇了摇头,“就只有我们三个。” 赵易垂低了眼,做了个请的手势:“公主先上小船吧。” 阿渺抬起头,望向与自己数丈之隔的萧劭。 两人视线交汇片刻,一个复杂纠结,一个冷若玄冰。 阿渺咬了下唇,微微吸了口气,转身对陆澂说: “你回去拿一下给你表兄的药露吧,还有小舟的玩具和碗……我在这儿等你。” 陆澂看着她,静默了会儿,唇角浮痕淡淡,“好。” 语毕,转身进了林间。 娄显伦不甘地收起剑,退回到萧劭身边,行礼请罪。 赵易留在阿渺身边,侧头看了眼陆澂离开的方向,思忖片刻,低声斟酌出言道: “如此也罢,留他自生自灭,也算两全。” 他与阿渺自幼相识,又曾一同出生入死,有些话说起来比旁人多了几分熟稔与勇气,“公主孤身与他流落荒岛一年多,结下孽缘亦是难免,此时当断则断,陛下定然理解公主之心,也必不会为难这个孩子。” 赵易一面说着,一面引领着阿渺朝萧劭的方向走去。 阿渺下意识地被赵易护着朝哥哥走去,可脑子里却一片懵然。 结下孽缘? 为难孩子? -- 第276页 大家竟然以为……小舟是她与陆澂的孩子! 阿渺被这样的念头惊到,有些哭笑不得。她平日在小舟面前皆以姐姐自称,这下被人误会得……足足提升了一个辈份!可仔细算起来,她和陆澂流落荒岛一年多、小舟看上去又比实际年龄小一些,别人会这么想,确实也情有可原…… 阿渺回过神时,人已走到了萧劭面前。 眼前是自小就熟悉的眉眼,到底霎时就引出了久别重逢的悲喜交加,她心头一酸,眸光氤氲,嗫嚅唤道:“五哥……” 海风拂过,潮气涌入纱袖,吹得萧劭衣袍微微鼓动。 他抑住情绪,视线避开阿渺怀中婴孩,定定看了阿渺一瞬,淡然牵唇:“阿渺。” 簇拥在侧的军将们,早已由最初的兴奋雀跃、转为了噤声垂首,气氛安静的近乎暗沉。 萧劭示意随从递上大氅,接过来裹在了阿渺身上,微微揽住她,吩咐众人: “上船吧。” 阿渺被哥哥拥在怀中,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兰芷气息,思绪微微迷茫,待走到了船头、就要抬脚登船,突然反应过来。 “我们……不等陆澂吗?” 赵易刚才说的留他自生自灭,难道竟是…… 萧劭扶着阿渺的手微微攥紧,语气听起来却还平静:“你要等他吗?” 阿渺抬起眼,看着萧劭。 没有人比她比她更了解,昔日陆澂夺取沂州之举,曾让萧劭在凉州经历了怎样的屈辱。那场带着微笑迎娶周音绮的婚礼,在旁人眼里或许是桩热闹欢腾的喜事,但对萧劭而言,却只是被逼到了无可奈何的境地而不得不做出的退让…… 要他容下陆澂,何等之难。 所以就连陆澂自己,只怕也万分清楚这一点…… 阿渺蓦然怔住。 想起自己刚才让陆澂回去取东西时,他那般地看着她,依稀还带着微弱的笑意…… 他也以为……她是刻意要支开他,留他一人在岛上自生自灭? 阿渺的心,像是被细绳牵扯拉拽着,漾出丝丝缕缕的难受。 她看着萧劭,动了动唇,“可我……可我不能抛下他。” 怀里的小舟,不安地咿呀着。 阿渺将孩子拥紧了些,微微吸了口气,注视着萧劭黯若幽潭的黑眸,“陆澂他,他……对这孩子很重要,我……不能抛下他。”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坚定的清晰,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周围所有人的耳中。 赵易面露焦虑、欲言又止,娄显伦则是径直偏开了头、皱眉懊恼,扶着船的士兵们踩在浅滩的波涛之中,垂目摒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大齐长公主萧令薇,在众人眼中一直都是不惧强敌的巾帼豪杰,只身勇闯建业皇城、为母复仇,不愿沦为敌军要挟兄长的人质、舍身投海。 若说孤男寡女漂落荒岛、相依为命之下有了肌肤之亲,并不是什么太难理解的事,但身为皇族,在此时此刻依旧不能寻回些理智,着实是有点令人失望了。 萧劭移开目光,望向海波翻涌的水面。 那起伏翻腾着的波涛,就如同他此刻的心境,茫然无序、却也无法平静…… “哥哥……” 阿渺语带祈求地唤了声,同时扭转头,焦急望向陆澂离开的林边。 那人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出现在了树下,手里拎着他们平日去岛西摘野果的竹篮,寂然孤立。 阿渺猛然有些来气,撇下萧劭、转身快步奔回岸上,“你站在这儿干嘛?” 她抱着孩子,仰头质问陆澂。 小舟像是感应到了两个最亲近之人间的气氛变化,适时地哇哇哭了起来,一手扯着阿渺的头发,一手伸向了陆澂。 陆澂放下手里的竹篮,从里面取出小舟的陶土玩具、塞进孩子的小手,一面哄着他,一面又小心翼翼地将阿渺的头发“解救”出来,缓缓道: “东西我都拿来了。小舟的玩具和碗……还有他的药,应该够十日的量。等回了中原,你再让大夫给他重新诊治,好好调理。” 阿渺盯着陆澂,“你什么意思?” 陆澂也看着她,清炤的双目中翻搅着复杂的情绪。 仿佛就在昨夜,他们还在秉烛夜谈、想象着若是在岛上困住一生的情形。 木屋窗台外种下的秋海棠还没开花,秋千上缠的蔷薇藤蔓还没长满…… 可转眼之间,人就要离开了。 “我没别的意思,令薇。” 陆澂凝视着阿渺,“无论你做怎样的决定,我都不会有任何的异议,真的。” 他并不愚蠢,也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抑或者说,他一早就明白,当他和她、一旦又站在了国仇家恨的面前,往昔种种宁静恬淡必然烟消云散,虚无的犹如镜花水月、南柯一梦,终有醒来的一日。 可纵然……梦醒的刹那委实太痛、太苦,但只要想起梦里那些甜美的回忆,他想,自己还是应当对命运感激涕零,不是吗? “你在瞎说些什么?你的医术,寻常大夫怎么比得了?” 阿渺截断陆澂,瞥开眼,“你得先跟我回去,等映月先生的弟子来接手了,才能离开小舟!” 她抑住情绪,把小舟塞到陆澂怀里,自己拎起地上的竹篮,侧转身,又踯躅了一瞬,微微偏过头,略显慌乱地嘱咐道:“你……你就一直抱着他,不许跟任何人说话!要是……要是有人问起小舟的身世,你就说……说他是我跟你……” -- 第277页 话未讲完,脸已烧得通红,小媳妇似的垂低了眉眼。 陆澂心绪恍惚,“你……” “我什么我!我都是为了小舟……” …… 小船前的众人,将树下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纵然听不见对方说了些什么,但少女姿态神情中的一抹娇羞,男子俊朗眉目间的灼灼触动,即便是对此桩孽缘深恶痛绝的旁观者,也免不得在心中暗叹一声,所谓郎情妾意、佳偶天成,不外乎如是矣! 萧劭的视线,落在了身前的绵白沙地上,好长一段时间,都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转过身,淡淡吩咐赵易: “去接他们上船吧。” 第142章 …… 小船转至大船, 再一路返回到了吉令的船埠。 阿渺见到船埠一带鳞比栉次的大小海船、密密匝匝地挤满港口,才从赵易口中得知,五哥为了搜寻自己, 几乎是倾尽了举国的兵力与民力。 萧劭如今贵为天子、随护众多,却似乎变得比从前还要忙。阿渺一直到晚上住进了吉令的驿馆,都没有再到过哥哥。 驿馆中自有仆从婢女等人,将阿渺与陆澂请入厢房,侍奉梳洗更衣。两人早已习惯了岛上亲力亲为的生活,颇有些不习惯, 只让人帮忙送来温水, 仍旧像往常那样、配合着替小舟换了尿布和衣物。 少顷,赵易领着人前来传旨, 说萧劭要见阿渺和陆澂。 阿渺抱着刚换完衣服的小舟,“马上就去吗?” 她一是有些害怕面对哥哥,二则想到陆澂眼下的处境, 心中更是不安。 赵易将门外的一名妇人唤了进来:“这是吉令最好的乳娘,孩子可以先让她照顾着。” 妇人上前跪地行礼, “奴婢一定尽心竭力, 照顾好小公子!” 阿渺仍有些迟疑不决, “小舟对吃食很挑剔, 而且还在喝药……” 乳娘从前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口齿伶俐:“长公主殿下请放心, 小公子若挑食, 奴婢会耐心哄着试不同的奶。来见殿下之前,奴婢就跟驿馆的厨娘们确认过了,因着陛下一个月前就交代过,要一直备着给长公主做酥酪的食材, 眼下这里新鲜的牛乳、羊奶都有,必定饿不着小公子!” 阿渺闻言沉默了片刻,把小舟交到乳娘怀里,对赵易说: “走吧。” 赵易与随行禁卫,引领着阿渺陆澂二人穿庭过园,踏上通往书房的回廊。 陆澂见阿渺神色一直紧绷,放缓脚步,对她轻声说道: “待会儿见到你兄长,还是把小舟的真实身世告诉他为好。他为了寻你,不惜倾尽举国之力,足见疼惜你至极。欺骗他,你自己心里也不会好受。” 阿渺语气倔强:“我跟我哥哥的事,你懂什么?你有工夫就多担心一下你自己,娄显伦他们要是对你出手,你手臂的伤又没好,怎么办?” 顿了顿,清了下喉咙,“我也是担心小舟,怕再没人帮他配药了……” 陆澂静默一瞬,“你若真担心小舟,就不该让他跟我扯上关系。如此……还会连累你的名声。” 阿渺顿住脚步,抬眼盯着陆澂,眸中有水火般的情绪交替而生: “那你回荒岛上去好了!现在就上船,还不算远!” 她赌起气来,撇下陆澂往前走,很快便到了萧劭暂居的驿馆东侧。 书房外,守卫森严、风灯高悬。阿渺由赵易引领着踏入室内,见萧劭居中而坐,正在聆听高序与几名同僚的奏报,面前的案几上垒放着厚厚叠叠的文书与奏章。 鎏金铜枝灯的烛光映在萧劭的身侧,令他的五官显得有些影影绰绰的、看不清神色,但阿渺从小就对哥哥的情绪变化异常敏感,依稀觉察到他似乎比白日里平和了几分。 她遂添了一丝勇气,垂首上前,“五哥。” 案几旁,高序站开身来,手扶佩剑,视线越过阿渺,提声喝令: “面见主上,何以不跪?” 阿渺懵了下,缓缓双膝跪地,顿首行礼:“陛下。” 萧劭抬起头,手中的玉印、啪地一声被摁到了案上。 高序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扶起阿渺,脸色尴尬地压着声请罪: “末将说的不是公主……” 阿渺站起身,这才发现陆澂不知何时也已跟了进来,就站在自己身后。 萧劭抬手示意高序等人:“都先退下。” 高序躬身领命,与同僚诸人行礼告退。灯影婆娑的室内,就只剩下了沉默相对的三人。 萧劭看向阿渺。 “哥哥让人给你做了酥酪和梨膏。” 他指了指临窗的侧案,“冰还没化完,现在吃正好。” 阿渺听萧劭语气和缓,抬眼与他对视一瞬,慢慢地走了过去。 她自小就爱吃冰镇的甜食,在岛上的时候,陆澂也会将水果用竹篮挂到落泉后面的石壁上、待沁凉之后再剥与她吃。 可泉水的凉,到底比不过冰镇的凉…… 阿渺用银勺挖了一小块梨膏送进嘴里,只觉得冰甜地直接渗进了肺腑,久违的难得。 萧劭将目光从阿渺身上收回,转向陆澂。 “我与陆世子,有十年未见了吧?” 他用了幼时的称呼,语气听上去依旧平静:“十年之间,世事变迁,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萧氏依旧是君,陆氏依旧是臣,并且还是万人唾弃的逆臣。” -- 第278页 阿渺放进口中的银勺,僵在了齿间。 萧劭继续道:“世子大概还不知道,你的姐姐陆锦霞和一双子女,一年前在安庆府被俘,此刻仍旧囚禁在洛阳。你的弟弟陆沅,也是一年前,在丹阳被五马分尸。还有你的表兄王迴,被我在东海生擒之后,凌迟处死,尸首喂了鲨鱼……” 阿渺手中的勺子,咣当一声跌落,面色煞白,喉间的一口甜酪差点吐了出来。 她站起身,差点带翻了面前的茶案,“五哥……” 萧劭没再继续往下说,却只盯着陆澂,判研地审度着他的反应。 陆澂的脸色,微微泛起苍白,但神色依旧淡然,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 “五殿下如今一统天下,手握生死,若是有意,大可此时便取我性命。” “陆澂!” 阿渺焦急出声,再顾不得之前跟陆澂闹的那些小别扭了,上前拽住他的衣袖。 陆澂安抚地看了阿渺一眼,转向萧劭道:“但我斗胆猜测,殿下并无此意。十年乱世,饱受其害的何止万千庶民,能令天下志士归心者,必为仁主。倘若殿下心中的理想之国,只是两姓血仇的世代延续、杀戮战争的永无休止,那今日坐在此处的君王,便不可能是你。” 乱世需要铁血,治国却须中庸,如今的天下最需要的是什么,萧劭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他亦清楚,站在理智的角度,他没法在这个时候对陆澂出手。 可是,当他望着面前的一双男女,视线落在阿渺攥着那人衣袖的手上时,心中突然有了种什么都不想再顾虑的冲动。 “朕要终止这段世仇,能有千百种的方法。” 他缓缓开口道:“你难道以为,让阿渺认下那孩子是你的骨血,朕就不忍心灭你陆氏满门吗?” “五哥!” 阿渺松开陆澂的衣袖,跪到萧劭案侧,语速急促:“你不能……小舟他……” 她心中涌出恐惧,浑身被一种骤然生出的无力感紧紧包裹。 五哥诚然疼爱她这个妹妹,但他亦是生来就要坐上那个至高位子的人,所以即便是亲人,也未必能指望受惠于私情。 否则的话,萧喜不至于到死都不曾再见妻儿一面,令露也不会以联姻之名涉险建业,而自己……亦不必万般难受地去认殷六娘…… “小舟他……” 身后的陆澂接过了话,镇定而清晰,“不是我和公主的孩子。” 阿渺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扭头瞪着陆澂。 “他是!他怎么不是?” 陆澂就是个傻子!小舟若不是她跟他的孩子,那她还有什么立场去保全他的性命? 她扭头看着萧劭,“小舟就是我和陆澂生的!” 烛光摇曳,映在女孩表情倔强的脸上,氤氲的眼眸晶莹剔透、泛着让他心痛的泪光,像极了小时候倚着哥哥撒娇的模样。 可萧劭,却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温柔而笑。 “我让人搜了你住的那座岛,找到了两具下葬数月的尸体,其中那妇人死前刚刚生产过。你是想让我把石济召来给你把脉,才肯说实话是吗?” 他是何等心思缜密之人,岂会单凭一面之词就下定结论? 所以他查出了真相,也以为自己会因此安宁几分,然而此时此刻,他抬眼看着面前泪光盈盈的女孩,只觉得苦痛的无以加复,一字字吐得艰难: “阿渺,我从没想过有一日,你会为了一个外人,处心积虑地欺骗我。” 阿渺被萧劭的话,戳得心口骤然缩痛。 “我……” 她从未想过要伤害自己至亲之人。 她只是…… 阿渺回头看了陆澂一眼,转向萧劭,话说得有些结结巴巴:“我……我虽然没跟他生孩子,可……也跟生了孩子差不多……所以我不能让你杀他。” 想着之前萧劭的那些狠话,她也顾不得羞涩了。 “他跟我住在一起,还在一张床上睡过……” 阿渺退到陆澂身旁,双颊涨得通红,求证似的望着他:“这些都是事实,不是吗?那次在水里,你是不是抱着我亲了好久,你……你……” 她窘迫地憋不住话来,一双眼睛却始终定定地盯着他,溢满了焦急与恳求。 陆澂怔怔回望着阿渺,蓦然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 “令薇……” 阿渺却像是得到确认一般的,迅速转向萧劭: “哥哥你看,我没有骗你……” 案几后,萧劭沉默的犹如冰塑,静静看了阿渺片刻,寒声道: “你出去。” 第143章 阿渺退出到屋外, 却又不肯走远,坐到庭院角落的石凳上,抬眼盯着书房的屋门, 唯恐下一刻就会有侍卫冲进去。 赵易吩咐婢女送来披风和热茶,奉至阿渺面前,斟酌道:“公主其实不必太担心。陆澂是个聪明人,又是青门的弟子,还不至于没法自保。” “我又不是只担心他……” 阿渺沉默一瞬,心里也认同了赵易的话。 陆澂的臂伤虽然还没完全恢复, 但若是跟五哥单独交手, 她担心的人应该是五哥才对…… 她思忖了片刻,略微松弛了些, 示意赵易坐下: “赵易哥哥也喝点茶吧。” 赵易哪里敢坐,只略往阿渺身旁站近了些,道:“士兵们都还站着, 我身为主将,不能不为表率, 还请公主见谅。” -- 第279页 阿渺明白他是碍于身份之别。 “是因为现在五哥当了皇帝, 大家都得更生分了是吧?当初在建业的时候, 你都还能跟我同坐一桌呢。” 不但赵易变生分了, 五哥也生分了,冷冰冰、凶巴巴, 明明是久别重逢, 看她的眼神却好似一点儿的喜悦都没有…… 他连许落星那样的仇敌都能原谅、用尽心思地拉拢招募,为什么在陆澂这件事上,半点让她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难道是因为一旦坐上了那个位子,就真的变得像皇祖母说的, 什么个人情感都没有了? “当初在建业的时候……” 赵易接过阿渺的话,“公主可是一心想要除掉陆家的人,从不曾心软过。” 阿渺怔了下,抬起头,“赵易哥哥……想说什么?” 赵易扶着佩剑的剑柄,望向石墙下的芭蕉树、犹豫良久,缓缓道: “公主虽然顾念少时情谊、把我当作兄长一般看待,但我却不能不知耻地置喙公主和皇室的私事。而且,该劝谏的话,今日我在岛上已经都说过了,公主向来聪慧,如何选择、自有主张。我只是……只是希望公主,无论做任何决定之前,都能为主上多想一想。” 阿渺直了直身,看着赵易,“你觉得,我还不够为哥哥着想吗?” 赵易沉默了会儿,轻声开口: “公主可知,主上得知公主出事、赶到东海的那天,海上正起着风暴,他在暴雨里整整站了一夜,我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的失魂落魄……再后来,他昼夜不停地提审有关人等,在所有人都认定公主已死之时,依旧不曾放弃……扪心自问,换作跳海的人是白瑜,我这个当哥哥的,未必能为她做那么多……” 赵易看着眼眶逐渐泛红的阿渺,语气郑重,“公主是主上最为珍视的人。说句僭越的话,不管公主喜欢上了什么样的男子,我相信主上都会让公主如愿!唯独陆澂……陆澂的身份太过特殊,公主若是执意要与他在一起,便是逼着主上与风闾城反目、与将来必然会强烈反对此事的朝臣们反目。公主冰雪聪明,岂能不知主上一步步走到今日、是何等艰辛?那样混乱失衡的局面,公主又可愿看到?” 阿渺动了动唇,“我……当然不愿。” 赵易点了点头。 “我亦知公主必然不愿。” 他回想起刚才从高序那里听来的、有关小舟身世的真实情况,“既然那孩子也跟公主无关,公主委实不该再与陆澂有任何牵扯。就算在岛上曾相处出了一些情谊,时间久了,也就慢慢淡了。” 时间久了,也就慢慢淡了? 阿渺在心中咀嚼着赵易的话,寂然无语。 这时,书房的门被缓缓拉开,陆澂走了出来。 阿渺下意识地起身上前,走到近处,又迟疑着驻足。 陆澂安抚地看了她一眼,“我没事。” 高序迅速进书房领了口谕,随即出屋示意护卫围住陆澂。 “主上有令,即刻护送陆公子至洛阳。” 他上前朝陆澂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却略显强硬:“走吧!” “高将军……” 阿渺欲言又止,余光瞥见赵易也走了过来,想起他之前的话,心中万般纠结,默默地收了声。 陆澂被七八名护卫围住,隔着众人望向阿渺,似是领悟到什么,有些微弱地笑了笑: “公主不用担心,真的没事。” 两人视线紧绞一瞬,阿渺咬了下嘴角,侧头掩去眼角的一抹湿意,“我没担心你。我就是……担心没人给小舟配药了……” 陆澂微微颌首,“我知道。” 阿渺站在廊下,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怔然片刻,随即转身踏入了书房。 烛火下,萧劭端坐案后,正凝神批写着奏疏。 阿渺踯躅着慢慢走近,轻轻唤了声:“哥哥。” 萧劭恍若未闻,继续执笔而书。 阿渺的指尖微掐掌心,吸了口气,又靠近了些: “哥哥打算把陆澂……怎么样?” 萧劭手中的笔,终于停顿下来。 “你觉得我应该把他怎么样?”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阿渺:“是不是……我若杀了他,你便要取我性命为他复仇?” “我……” 阿渺被那双熟悉的墨黑凤眸凝望着,一时哽得说不出话来。 “哥哥为什么非得这样说话?” 她想起之前赵易的那些话,胸中积压的酸楚翻涌而上,哑着声说道: “你明明知道……我宁可自己死上千次万次,也绝不可能去伤害你……你为什么,就非要逼我?” 她心头委屈,霎时落下泪来,想着好不容易与哥哥的重聚,结果非得弄得如此难堪和难受…… 萧劭望着面前泪光盈盈的阿渺,心堤几乎快要被击得崩裂溃塌。 他还记得,那些以为失去了她的日子里,自己亦是如此的彷徨无措,在几近崩溃的恐惧与绝望中,苦苦维持着表面上依旧无懈可击的理智…… 那时他想,只要阿渺还活着…… 只要她还活着……他愿意承受任何的代价!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 命运要他交付的代价,竟会是这样的痛苦! 而她居然……质问他为何要逼她…… 萧劭移开视线,仓皇间却又不知该落向何处,只能怔怔注视着屋梁横纵的阴影,抑制着翻滚的情绪。 -- 第280页 末了,终是叹息着起身,伸臂将阿渺揽入了怀中。 “是你在逼我。” 他垂首轻触她的发丝,语调中有一抹压抑至深的无奈与轻颤,“是你在逼我啊,阿渺。” 阿渺感受到了萧劭的无奈与退让,把头埋进他的胸前,呜咽地哭出声来。 “五哥……” 她想开口道歉,却又不知该为哪件事道歉,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总在不断跟哥哥陷入争执,执拗倔犟的还不如个孩子…… 铜枝灯上的一只蜡烛徐徐燃尽,室内的光影在摇曳中变得暗淡了几分。 萧劭抱着阿渺,像小时候那样,静静地等她哭得差不多了,轻声哄道: “要不要吃点东西?” 阿渺从他湿透的衣襟前抬起头来,窘迫地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用哥哥总拿吃的来哄……” “那我该怎么哄你?” 萧劭伸手拭去阿渺眼角的泪痕,“我在洛阳的新宫里,给你建了一座寝殿,照着你小时候最喜欢的紫清水阁来设计,三面都是荷塘。这个,可否能哄得你开心些?” 阿渺抹了下脸,靠着萧劭的肩头,指尖捻起他被自己眼泪打湿的衣襟、轻轻扇掸着,“哥哥给我什么,我都开心。” 迟疑一瞬,她又微微仰起头,表情揶揄:“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说‘谢主隆恩’才对?” 萧劭垂眸凝视着阿渺泪痕犹在的娇靥,视线落在她带着浅浅笑意的莹润红唇上,怔忡了刹那,抬手将她在自己胸前乱捻的手指慢慢拉开,握进自己的掌中: “你敢。” 阿渺轻笑出声,倚着萧劭,好半晌,觉得他的情绪不再那么糟糕了,鼓起勇气、斟酌着低声开口: “哥哥,我和陆澂……我其实……” 萧劭眼中笑意褪散,沉默片刻,“你其实什么?” “我其实……” 阿渺在心中措着辞,“这次的事,是我欠考虑了,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撒谎……我只是,害怕娄将军他们一时气盛,就……” 她顿了顿,“总之我……我以后不会再让哥哥为难的。” 萧劭揽着阿渺,良久没有答话。 阿渺仰起头,“哥哥?” 萧劭撇开视线,低声问道:“虽然不想让我为难,但你心里……你心里还是喜欢他,对吗?” 夜风吹得屋外檐下的风灯轻轻晃动,投映在窗户上的树影也跟着娑娑而舞。 阿渺的目光落在那些跃动的影像上,沉默了半晌,轻声说道: “陆澂……他对我很好,又救过我好几次,我和他在孤岛上朝夕相处了一年多,总归是有些感情的。” 她顿了一顿,“可时间久了,我应该……也就慢慢把那些事忘了吧?” 萧劭垂眼看她,“真的?” 阿渺把脸藏到哥哥的臂间,“我其实,都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小时候,我没见过阿娘喜欢父皇,长大了,也就只见过嬿婉喜欢哥哥。要是……像嬿婉那样才算是喜欢,可以不计较你没时间陪她、自己悄悄骑着马一路从江南追随到了西北,心里明明恨死了你跟周音绮的婚事、却怎么也舍不得骂你,那我这辈子,大概是没法喜欢什么人了!” 萧劭牵了牵唇,却又笑不出来,沉默了许久,抬手抚了抚阿渺的发顶。 “喜欢一个人,没什么好的。我只想阿渺,永远都不必喜欢谁,一辈子,都只被人喜欢着。” 第144章 大齐的新国都洛阳, 此时正是风和景丽的好时节,花树交错、掩映宫阙。 自城外数十里起的官道上,热闹非凡, 冠盖云集。听闻圣驾返京的士人和百姓们,争先夹道相迎,俱祈盼着有机会能一睹天颜。 此次与圣驾一同归京的,还有从东海“死而复生”、刚刚被晋封为护国长公主的萧令薇。主上因为这位失而复得的妹妹显然圣心大悦,不但将整个长安郡赐予长公主,还颁旨大赦天下、以谢天恩。 市坊间有善撰书稿者, 趁机将公主落海复生的故事改编成了话本, 讲了一出落海公主因自幼笃信佛教、广结善缘,被南海观音感其诚信、在海上施术搭救的故事, 取名为《金枝佛缘传》,一经成书,便被哄抢售罄、供不应求。 一时间, 就连佛寺的香火都旺盛了起来。 圣驾返程的路上,亦有不少善男信女在道旁跪拜, 口诵祝词, 祈愿公主赐福。 临近京城, 阿渺坐在萧劭的玉辂里、微微撩起帘角, 越过车外的凤盖华旗,朝着呼声不绝的人群偷觑了片刻, 忍不住哭笑不得。 这都是……什么呀…… 舆内另一侧的萧劭, 垂目翻阅手中奏疏,唇角微抬:“要不然,你就出去赐一下福?” “哥哥……” 阿渺语气怨怼,扭转头, “要赐也是你赐,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这桩神乎其神的传闻,对于皇室而言,自然是利大于弊。甚至就连之前因为沂州船商案而受到牵连、心有埋怨的百姓,出于对神佛之力的敬畏,也不再对当初萧劭彻查时的雷霆手段感到过于怨恨,甚至觉得救护公主本就是遵从神诣的行为、自己也算因此积了福报…… 阿渺很是怀疑,那些所谓的传闻和话本,一开始,就是萧劭幕僚们的手笔! 车驾驶近洛阳,留守京中的朝臣们早已恭候在定鼎门外,跪迎圣銮。 -- 第281页 夏元之和几名重臣,积攒了大堆的公务等着向萧劭汇报,隔着玉辂就开始请示。萧劭也急于处理几桩棘手的政事,叮嘱阿渺几句,便起身下舆上马,带着夏元之几人先行去了中书省。而阿渺独留的玉辂,则由禁军仪仗护送,徐徐驶入了皇城。 洛阳宫中的女眷并不太多,萧劭除了周音绮以外、暂无其他嫔妃,自己平时也居住在靠近前朝的纯熙宫。皇祖母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居于宫北的长生殿,旁边是平城长公主萧令露的寝宫瑶光殿,再有便是萧喜的两个女儿所住的承恩殿。收复建业之后,萧劭又将程宝华接回洛阳,以太妃的身份,与令露一起暂摄管理内宫之职。 阿渺的玉辂与仪仗,在内外两宫间的紫微门前停住。 程宝华一身盛装、面覆绣金薄纱,上前与阿渺见礼,言辞切切、甚是欣喜,一顿寒暄之后,又解释道:“太皇太后这两日病情反复、令露不得脱身,且主上返京的日期又难确定,所以宫中今日来不及举行迎你归京的仪式。等过几日临近中秋,整个皇城庆典连连,再有主上亲自主持,必能将你的洗尘宴烘托得格外隆重。” 周音绮领着萧喜的两位小公主,也上前问安。 两位小公主年岁尚小,瞧见阿渺身后乳娘抱着的小舟,立刻好奇惊喜起来,凑到近前、嗓音清脆地连声发问: “这个小弟弟是姑母的孩子吗?” “他是不是跟我们的弟弟一样大?” 宝华闻言皱眉,朝周音绮示意、让她吩咐乳母将几个孩子带去一旁,自己引了阿渺拾阶而上,踏上白玉石砌的宽大方形殿庭,沿着高台长廊,往阿渺的寝宫紫清殿行去。 阿渺想起刚才孩子们的话,问宝华:“大皇兄和曹皇后的儿子,也养在宫中吗?” 宝华摇了摇头,压低了些声:“你也知道,那孩子身份特殊,陛下留着他的性命已是格外开恩,怎能还让他长在宫中?” 宝华出身程氏,虽然名分上是萧氏兄妹的庶母,但论血缘却是萧劭的亲表姐,论情分、也定然竭力效忠于曾救她于水火的萧劭,凡事只为他的利益考虑。 “要照我的想法,那个孩子一开始就不该留。” 她挥退身后宫娥,斟酌说道:“如今公主回来了,有些事,便也能帮忙劝着陛下些。眼下大业已定,皇室合该开枝散叶,让主上早日能有自己的孩子!太皇太后因为这件事,每隔几天就得把我叫去训斥一番,可我能有什么法子?宫里就一个周音绮,看样子也是没法让主上喜欢的……礼部倒是甄选了名单送来,可我一递去了主上那里、便如同针落大海,一点儿的回音都没有。我虽是名义上的太妃,但也不敢擅自作主,太皇太后那边又不能惹她老人家担心,我只得拿找不到合适人选的藉口敷衍着,真是愁死人了……” 阿渺心生疑惑,“那嬿婉呢?哥哥没提过会接她入宫吗?” “安郡主?” 宝华摇头,“主上从没提过。不过前朝那边好像有不少朝臣,想推举安嬿婉入主中宫。” 阿渺琢磨着宝华的口气,“宝华姐姐……”意识到不对,改了称呼:“太妃娘娘是觉得不合适吗?” 宝华道:“中宫皇后最要紧的就是性情沉稳、能主持大局,安嬿婉可差了太多。所以我估摸着这事,就算安侯亲自跟主上提过,最后也未必成得了。不过前朝的事,我们也说不准,眼下战事还没有完全休止,陛下明年又打算推行新政,或许在立后人选上有他自己的考量、跟咱们想得不一样。反正我现在愁的是,不管是谁,能早些定下来就好!” 阿渺与嬿婉是手帕之交,又知她与萧劭情分不同旁人,自是要出言辩护:“嬿婉虽然性情活泼些,但也不是不能主持大局,她毕竟是在风闾城侯府长大的大小姐。” 宝华出身江左门阀,骨子里多少对北疆有些鄙夷,闻言笑了笑,“风闾城的侯府怎能跟大齐帝宫相提并论?建业城里的那些世家闺秀,随便拎一个出来,就能把安嬿婉吃得死死的,要是再碰上像陆锦霞那种名门权贵出身、又心机深沉的弄权女子,怕是连骨头渣儿都剩不下!” 阿渺听宝华提起陆锦霞,沉默下来,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 陆锦霞与一双儿女,一年前在安庆府被俘,自此软禁于洛阳的一处府邸之中,期间几乎与外界完全断了联系。 直到数日之前,她原本应该死在了东海的弟弟陆澂,竟被萧劭身边的禁卫统领高序亲自送了过来。 姐弟重逢,自是万千感慨,悲喜交加。 锦霞得知了陆澂的经历,沉默良久,一时辨不清心中是怨恨懊恼多一些、还是消沉认命的情绪更胜一筹。 她内心清楚,以弟弟的才智,既然能以沂州之变扭转整个战局、又把握住了水战的制胜时机,当日要击败萧劭,不是没有可能。 只可惜,海船上的那纵身一跳,便是彻底湮灭了陆氏获胜的所有希望。 “如今父皇身边的兵马不足十万,又被阮氏那个毒妇把控着,与其说是我们的部属,还不如说是我们的死敌。” 当初南军溃退,阮贵妃与锦霞一同撤离安庆府,负责护卫的玄武营向来听令阮氏,中途以布防为名,将锦霞与一双年幼的儿女拒于霰阳关外,任由着他们沦为了齐兵的俘虏。 -- 第282页 回想起那一幕,锦霞至今恨意难消:“那毒妇如今没了儿子、只剩下阿蘅一个女儿,再无什么指望。若说她还存着什么念想,必是撺掇着父皇给她儿子报仇。与其让她如愿,我甚至都想过,还不如降了萧氏……” 一年隔绝囚禁的生活,看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士兵的监视下长大,锦霞的意志也一天天地被消磨殆尽,可如今见到弟弟死而复生,禁不住又生出了些希望。 她看着陆澂,略微压低了些声音:“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她了解他的能力,此处的宅院困不住他,昔日在江左世家之间埋下的筹码也依旧可用,而且……还有一个与他有着婚约的柔然公主…… 只要他想,就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 陆澂抱着两岁多的外甥女阿宁,抬手替孩子捋了捋头发,轻声道: “眼下阿姐最该担心的,不是我怎么想,而是哲成和阿宁将来会怎么想。” 他诚然知道,自己有能力独自逃生,亦有能力说服柔然王庭与自己合作。昔日运筹帷幄之时,江左的那些门阀大族,留下了太多的把柄在他手中,而如今萧劭新统天下,急于平衡南北官员间的矛盾与利益划分,就必然少不了倚仗世家的力量。 这种时候,只要他北上柔然、集结军力,同时动用手中筹码,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但那样的话,战事永无宁日,自己想要一切早日结束的夙愿无从实现,而留在洛阳的锦霞母子,更是难逃一死! 锦霞博弈权势多年,自然亦看得明白。 她沉默下来,心中交织着沮丧不甘与怅惘的情绪,盯着陆澂给孩子捋头发的手势,蓦而一笑: “你现在,竟也有耐心哄小孩了?以前总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哲成跟你说上十句话,你都未必能回上一句。” 陆澂也牵了下嘴角,眉目微垂。 良久,缓缓道: “从前不知,是因为早就记不清父亲哄我时的模样,因而不知身为一个男子、该如何去跟孩童相处。直到后来……有人问我,还记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渴望着被怎样对待,我才恍惚明白,其实,要让一个孩子觉得幸福,委实是件极其简单的事……” 锦霞望着弟弟,嘴唇蠕动了下,又紧紧抿住。 脑海里,那些早已变得残破而模糊的幼年时光,刹那间清晰了起来。 满树的繁花,翩飞的彩蝶,扭过头、呼唤她跑快一点的裴六郎,还有手里牵着的小阿澂…… 他们美丽高贵的母亲,端坐在白珉石台的凉亭中,微笑着俯望过来,父亲站起了身,高大的身影显得那般挺拔,负着手、语气有些严苛地朝她唤道: “锦霞,跑慢些。” 那样的记忆,久远的,好似上辈子的事了…… 锦霞喉间微有哽意,抑了抑情绪,攥着袖口,“世上许多人,其实根本就不适合要孩子。我自己也是如此……若非顾及这两个孩子的安危,我绝不至于束手就擒!所以说人一旦有了牵挂的对象,就等同给敌人送上了筹码……” “可因为他们,阿姐也觉得很幸福,不是吗?” 陆澂抬起眼,目光清炤,“稚子无辜,阿姐难道希望他们再像我们从前那样,被迫卷入父辈的争斗、失去选择自己人生的机会?” 锦霞沉默半晌。 “我自然为孩子考虑。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轻易屈服。萧劭现在为博人心,或许会肯放过我,但谁知他哪天会不会又翻出旧帐,找个理由将我母子三人处死?史书上这样的事,难道还少了吗?” 她顿了顿,“我也知道,你从小心性淡泊,就连世子之位,也是我和阿娘逼着你去争的……可经历了这么多事,你当明白,对于你我这样身份的人而言,权力从来都不只是个人的欲望使然,而是保全自己和亲人的必要手段!” 一年的囚禁生活,磨平了锦霞的棱角,却没有摧毁她的理智。 要她不做反抗地向萧氏臣服,实难心甘。 “我明白。” 陆澂哄了哄怀里闹腾起来的阿宁,“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让两个孩子能安定下来。萧劭承诺过我,会以尊位赐封阿姐,并许你在朝臣中择婿再嫁。如此一来,你跟陆家、程家都不再有关系,将来就算再提起陆氏或者程卓的罪责,也不会牵连到阿姐。” 锦霞愣了愣,语气犹疑: “他怎么可能答应这样的条件?” 萧劭表面温文尔雅,实则行事狠历,她的夫君程卓、表弟王迴,俱是尸骨无全,何以偏能对她如此大度? 锦霞意识到什么,盯着陆澂: “你……答应了他什么?” 第145章 阿渺的寝宫, 完全按照从前紫清行宫的水阁修筑。 寝殿内,檀窗纱帘、青墙白砖,殿外连着玉玦状的环形廊榭, 围绕着清香怡人的莲湖,金扉雕檐、华贵堂皇。就连在此处服侍的宫娥,也都是精挑细选的伶俐人物,身着绣衣宫装、俊俏温和,穿行在碧云彩霞般的花树庭院间,令得合宫上下皆透着初春般的明媚。 从前跟随过阿渺的霜华和雪影, 仍旧前来近身侍奉, 另又有司衣、司膳、司饰等女官十数人,听令其下。 阿渺在岛上住得久了, 夜里躺在香软舒适的华贵床榻上、盯着头顶的金线蔷薇纱帐,反倒迟迟无法入眠,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难以宁静, 便让人将小舟抱了来,自己亲力亲为地照料。 -- 第283页 有了孩子分散精力, 翌日又前往长生殿拜见祖母、陪着老人家说了许久的话, 阿渺暂且在忙碌中找到了平静, 情绪渐渐安定了下来。 过了两日, 一直忙于与各路朝臣闭门议政的萧劭,终于有时间返回后宫, 一早便遣人接了阿渺去纯熙殿用早膳。 纯熙殿亦是仿造昔日萧劭在建业的寝宫而筑, 殿内开阔闲适、清雅贵致,极似主人风姿。殿外草木芬芳,内外之间又只用稀疏的雕窗隔开,人坐在殿中, 一抬眼,便能望见韶光明媚,跟从前建业的同名殿宇几乎一模一样。 阿渺在内侍官的引领下踏入殿中,一入内,便立刻被窗侧高大的隔架吸引了注意力,仰头望向上面摆放着的青铜古剑。 “这是……” 她有些怔忡,童年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浸入脑海,下意识地伸出手,无奈高度还是差了太多,踮起脚也够不着。 萧劭自瓒珠垂帘之后缓步踱出,见状莞尔而笑,伸出手,月白的衣袖轻轻拂过阿渺的手臂,将青铜剑取了下来。 阿渺接过青铜剑,看了眼萧劭,又抬头看了看隔架,微微偏头奇道:“小时候到哥哥寝宫,总想去摸这把剑、却够不着,可现在人已经长大了,怎么还是够不着?” “因为我习惯把它放在我自己伸手可拿的地方啊。” 萧劭摇了摇头,眉眼蕴笑,“傻阿渺……” 啊,对啊,因为哥哥也长高了呀…… 阿渺羞愤起来,“我要是用轻功的话,立刻也能拿到好不好?” 萧劭但笑不语,从架子上拿过一个玉匣,一面打开,一面说道: “从前旧宫中的东西,应该都已运来了。若是你发现少了什么喜欢的旧物,便让婢女记下,我会派人去寻。” 他将匣中的蔷薇白玉簪取出,抬手簪入阿渺的发髻间: “当初送你这簪子时,说要给你举行一场及笄礼,如今你都快十七了,这笄礼竟还没办成,是我疏忽了。” 阿渺摇头,“从前那么忙,哪儿工夫办笄礼?我原本也不在意这个的。” 她抬手摸了摸发髻间的玉簪,指尖有些凝滞,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那只镶在簪子上的金蝶,没有了。 可她也没有勇气开口,质问下落。 好像自从上次在吉令驿馆跟哥哥的那场谈话之后,任何与陆澂有关的话题,便成了兄妹二人有意无意都避免着的禁忌。 她知道陆澂被送去了软禁着他姐姐的府邸,也知道萧劭大赦天下、暂时都不会取任何人的性命……可她的心,始终安稳不下来。 两人坐到雕窗前的食案旁。 阿渺扭头望向窗外庭院中的花木,沁人的清香萦萦绕绕,断续不绝。 内侍官姚昌远躬身上前,指挥着宫婢一一呈上膳食,末了,又向萧劭轻声禀报道: “陛下,太妃娘娘刚让人传话,说长公主殿下的礼服已经备好了。” 阿渺回过头来。 她这才想起,宝华之前提过今日宫中会有庆典,一是庆贺阿渺的归来与晋封,二则是为即将到来的中秋举行宫宴。至于礼服裁制诸事,早在她回京的途中,就有礼部派人来量过尺寸…… 萧劭“嗯”了声,示意姚昌远退下,一面执箸为阿渺布菜,一面说道: “用完膳,你先去太妃那里换衣服,然后直接去大殿。她会帮你把所有事都安排好。” 阿渺小时候也经常盛装出席皇室庆典,并不陌生,闻言点了点头,低头吃了几口东西,转而记起上回宝华的请求,斟酌问道: “今日庆典,嬿婉也会来吗?” 萧劭手腕微顿,语气淡然,“会吧。” 安锡岳位列大齐一品军侯,执掌北境三军,安嬿婉自己亦有郡主封号加身,即使是女眷,也拥有上丹墀的资格。 阿渺觑着哥哥的神色,大起胆子,问道: “哥哥有想过……娶嬿婉吗?” 她并不习惯打探萧劭的私事,只能搬出祖母当靠山,声音低缓下来,“昨天我去拜见皇祖母,她一直都在提你子嗣的事。你也知道,她现在的身体情况不好,人也有些糊涂了,唯独就还记挂着你的婚事,操心得不得了。所以我想着,若是哥哥大婚,说不定祖母的病也能好起来……” 萧劭放下筷子,取过碟边的琉璃水盏,指尖在盏边轻轻摩挲片刻,淡淡道: “现在的朝政局势尚不稳定,南方归附的世家、士族,和安侯麾下的北疆军将一向都彼此看不顺眼。而北疆之内,还有一个凉州的周孝义。这种时候,我很难找到让大家都满意的人选。” 阿渺出谋划策道:“既然周孝义的女儿已经入了宫,那哥哥可以考虑再选几个南方出身的妃子啊。至于中宫之位,我其实觉得嬿婉挺好的。她表面看上去不太爱管事,但到底是侯府出身的大小姐,该懂的东西心里都很清楚,而且她对政务什么的也有自己独到的看法,有次她还跟我说……” 萧劭抬起眼,截断了阿渺,“这些事,不用你管。” 阿渺也明白,不论是从妹妹还是臣下的角度出发、她都没有立场置喙萧劭的内闱之事,垂了垂头,声音低微下去: “我也是考虑到中宫无主、没人帮你管理内务和宗室的事……” 萧劭微微放缓了语气,“我后宫的事很少。如今令露也还在宫中,能帮我分担许多事。” -- 第284页 “可是她总不会在宫里住一辈子的。皇祖母昨天还念叨来着,二姐都十九了,咱们齐朝建国以来,还没有哪个公主超过二十没出嫁的……” 萧劭沉默一瞬,“那我还有你。” 阿渺道:“可我也有自己的事啊,要侍奉祖母、还要照顾小舟,我……” 她话音未落,萧劭“铛”的一声将玉箸撂到紫金石的食案上。 珠帘后的内侍与婢女,齐刷刷地惶恐跪地。 阿渺也吓了一跳,怯怯地抬起眼来,“五哥?” 萧劭抑了下情绪,望向窗外,过得半晌,开口道: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有件事忘了告诉你。高序已经在沂州找到了那孩子的族亲,过几日便会来接他走。” 接他走? 阿渺睁大眼,“可是……” 萧劭示意帘外诸人起身,重新拿起玉箸,给阿渺夹了块她喜欢的玉芙糕,语气柔缓下来: “毕竟是别人的孩子,总不能一直让你养着。我在洛阳给那家人赐了田宅,你要喜欢,时常让他们带进宫来给你瞧瞧便是。若是实在闲的慌,哥哥送你一只小狗或者小猫,陪着你玩,可好?” 阿渺无法反驳,却也佯装不出高兴的样子,拎着筷子,夹着碟中的糕点,半晌,垂首悻悻道: “不要。哥哥还是早点生个小侄儿或者小侄女,陪我玩吧。” 跟萧劭一同用完早膳,阿渺便乘辇车去了太妃程宝华的寝宫。 见到被三十多名侍女捧持着的衣裙饰品、发冠腰佩等物,她终于明白过来,为何庆典明明设在了正午、而她刚吃了早膳就被急匆匆地叫了来。 单是为了戴上那嵌珠镶玉的金发冠,就费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的时间。织锦曳地的华贵长裙总共五套,分别适用于正式的庆典和接下来的宫宴,无一套同款同色,俱是光彩逼人。 阿渺的兴致却是缺缺,心思一直停留在小舟要被送走的事上。 毕竟是她亲手割断脐带、接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又陪着他们在荒岛上生活了那么久,日日夜夜、不曾分离。眼下说送走就送走,心里怎能不难受? 可哥哥说得也没错,小舟到底姓董,跟她和陆澂,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 宝华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侍女,为阿渺换上衣物、描绘妆容,佩戴好繁复的饰品,最后再披上缂丝镂金的蔷薇外帔,赶在了午时之前,将公主送往大殿的方向。 承天殿前的九道宫门尽数开启,白玉石的宫道两侧矗立着身穿银甲的禁军士兵,神情肃穆,姿态端严。 丹墀之下,盛装的朝臣与命妇按品级分列两侧,俯首恭立,鸦雀无声。 阿渺所乘的玉辇自承天门入,徐徐停稳。雪影和霜华刚上前撩开车帘,宫道两侧的禁军便齐刷刷地单膝跪地,铮亮的甲衣在玉石地砖上击出整齐的声响: “恭迎长公主殿下回宫!” 阿渺惊醒回神,被侍女搀扶着下了辇,曳地长裙在宫道上逶迤铺展开来。 骄阳明媚的光照之中,她微微抬起头,九凤绕珠的金冠之下是一张略施粉黛的面庞,氤眸朱唇、殊色惊世。 “恭迎长公主殿下回宫!” 丹墀下的朝臣们,随着公主缓步临近,也逐一伏拜行礼。此起彼伏、回荡在宽广殿庭中的叩拜声,延绵不绝。 阿渺游移视线,仰头将目光集中到殿阶顶端的萧劭身上,竭力想忽略掉身边的人群和喊声,专注地朝哥哥一步步走去。 可此时的五哥,看上去也是那么的陌生。 庄重华贵的玄衣纁裳,衬得天威骄然,冕冠上垂落着的十二旒珠,挡住了他熟悉的眉眼,嘴角处似乎有一丝淡然的笑意,可隔着那么高高在上的距离,竟也看不够真切…… 阿渺压制住窘迫感,拾阶而上,在天子面前站定,依着宫制拜倒下去: “萧令薇敬拜陛下,皇兄万岁金安。” 萧劭伸手扶起阿渺,旒珠下眸色深凝,“皇妹亦安。” 礼官高声祝祷,手执焚香银熏,引领着主上与长公主携手踏入大殿。阶下的文武百官也逐次起身,五品以上的朝臣军将,跟随着圣驾汇入殿内,按照品级分列而立。女眷除了萧令露、安嬿婉和安侯夫人这样的正一品者,皆被请至了偏殿等候。 萧劭携阿渺踏上殿内居中主位,各自落座。 阶下金扉玉柱,织彩焕然,一派的天家尊贵堂皇之意。 朝臣们再度拜礼,紧接着便由大宗伯与礼部尚书上前,颂读了一番萧氏皇族的渊源与基业,昭告萧令薇晋封护国长公主、位同诸侯王之殊荣,洋洋洒洒,慷慨陈辞。 阿渺端坐在萧劭身侧,努力维持着神情的肃穆,心里却是虚幻的厉害,仿佛那些歌功颂德言辞的对象、跟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好不容易熬到了颂昭结束,她拢了拢厚重的衣袖,准备起身按行程退离大殿,谁知礼部的官员再次出列,向上奏道: “启奏陛下,昔伪周叛臣陆元恒之子陆澂,已押解至殿外,跪求呈递降表!” 第146章 …… 阿渺心头一颤, 拢着袖口的手指微微攥紧,随着禁卫的方向,朝大殿门口望去。 高序领着几位黑甲武士, 缓缓自殿阶而上,押护着当中身形高挺的素衣男子。 陆澂除冠除袍,只着素衣,长发亦以素绦绾起,肩臂上绕缠粗麻编织的细绳,在聚满了华服朝臣的大殿之中缓步行来。 -- 第285页 这是……素衣请降? 朝臣中有人忍不住低声议论, 交换着眼色。 所谓素衣请降, 乃是自古最为屈辱的求降方式:赤足素衣、身系捆绑牲口般的麻绳,跪地上呈降表, 稽首行礼。 换作旁人,如此的装束必定显得潦倒不堪,然而陆澂骨相极佳、挺拔如松, 一身素衣反倒衬得风姿清越,肃肃朗朗。 曾与南朝交战过的将领、以及建业后来的降臣, 此时皆心思各异地投去视线, 暗慨昔日大周朝陆氏的嫡皇子、如今承天殿内的阶下囚, 所谓世事变迁, 不外如是! 高序在御阶前站定,行礼奏道:“启禀陛下, 逆罪人陆澂上殿叩降!” 话音落下, 身后两名黑甲武士执杵上前,用杵头击向陆澂膝后,将他压跪到地。 膝盖撞击到青玉地砖之上,发出咔的一声响。铁杵朝着脊背狠压下去, 却未能让人歪倒分毫,武士恼怒起来,挥杵击向陆澂的右肩,逼得他身形趔趄一瞬,手中的帛卷跌落在地。 殿上哗然,嘲笑声、议论声不觉四起。 站在殿右侧将领之中的娄显伦,甚至微微提高了音量,斥责道:“降表都拿不稳的人,有什么资格求降!” 风闾城的将领,对陆氏格外怀恨,又一向不受中原礼教所拘,纷纷附和出声。 阿渺居高而坐,整个人茫茫然的、脑中一片冰凉,视线紧盯着阶下跪地之人,却又好似什么也看不清…… 陆澂俯身伸手,拾起滚落在地的帛卷,重新以双手捧起、举至身前,静静开口道: “罪人陆澂,列己罪于表,敬呈陛下。” 娄显伦出列抱拳道:“陛下!这般捡起降表重新奉上,实为大不敬!依末将之见,理应让他自断其手!” 他身后的尉迟坚等人,也齐声附和: “区区素衣请降,太过便宜他了!” “不错!” 帝座之上,萧劭不动声色地朝诸人投去一瞥,十二旒珠下眸色沉静,却顷刻制止住了军将们的嘈杂。 大殿内一时重归寂静,落针可闻。 “姚昌远。” 萧劭开口示意。 恭立一旁的内侍官姚昌远立即领会圣意,挥麈上前,取了陆澂手中降表,展开来,高声读道: “臣族源江左,兴于建业,世代垂享大齐天恩,然公逆常伦、谋朝篡位,负荆难恕斧钺之诛……” 阿渺视线虚浮,耳边回荡的诵读声嗡嗡沉寂,湮没在混乱纷杂思绪之中。 喉间莫名有堵塞的哽咽感泛起,不知不觉地……就快要让她透不过气来! 身旁的萧劭却神色始终专注,听完降表的内容,淡然环视阶下: “众卿以为如何?” 武将们心有不甘,但又不敢再言辞咄咄。而文臣们揣摩圣意,暗忖主上之前下令大赦天下、适才又制止住了北疆将领的谏请,似有宽恕之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答。 萧劭心知肚明,不动声色,看向左侧的六部官员,开始逐一点名: “张尚书?” 执掌礼部的张岐与陆氏曾有旧怨,此刻在心中迅速衡量一番,决定就事论事,上前奏道: “回禀陛下,臣以为,既是素衣请降,那罪臣理应先向主上跪行大礼,再议其罪不迟!且昔日陆元恒在建业曾逼迫护国长公主对他叩行过大礼,此刻亦理应由罪臣替其父还礼于长公主殿下!” 把关注点引到礼仪上,既合乎张岐的职务之责,又能再进一步试探主上的态度,可进可退,怎么都不算错…… 众臣闻言,亦是附议。 所谓稽首之礼,头手触地,乃是下臣觐见君王最隆重的大礼。让身为公主的阿渺也接受此礼,显然有刻意羞辱陆澂的意味,但也不失为合情合理。 押压着陆澂的两名黑甲武士,在高序的示意下,将手中铁杵再度用力摁下。 陆澂被迫俯身,神色却是坦然,稳了稳身形,谧然交叠双手、缓缓低下了头。 “你起来!” 阿渺的声音倏然响起,猛地在座位上站起身,胸中翻涌着的情绪撞得声线微颤:“我不要你跪我!” 殿上的朝臣们被长公主的反应惊到,纷纷环顾彼此、交换着眼色,而右侧的武将们表现得更为激励,娄显伦甚至忍不住就要开口嚷些什么,抬眼瞥见主上的神情,又强忍着咽了回去。 陆澂抬起眼,望向阿渺。 他望着她,眸光清澄,还像在岛上时那样,宁静温和、暗蕴灼灼,仿佛迄今加诸到他身上的所有折辱,都不曾留下任何的痕迹。 阿渺眼眶湿润,嘴唇翕合了一下,又艰难抿住。 楹花树下,盲眼少年的口音散漫轻柔,将一柄银色的软剑遽然弹开、绞碎漫天嫣红,冷锐俊逸的不似凡人…… 霜叶山庄外,他们联手破敌,一袭一杀,虽未交流一言一语,却配合得浑然一脉、天衣无缝…… 建业城里,她机关算尽,不择手段,而他护她、救她,不惜一切…… 东海船上,她任性妄为的纵身一跃,他毫无迟疑的生死相随…… 若非因为她,他何以……沦落至此? “阿渺。” 身侧的萧劭,伸手握住阿渺攥在袖口的指尖,隔着旒珠凝视向她,语气控制得和缓:“怎么了?” 阿渺悚然回过神,视线掠过满殿朝臣的面孔,心中一片情绪飘忽流离。 -- 第286页 “我……” 她感受着萧劭手指传来的力度,缓缓坐下,“我……我只是想着,他是皇祖母的外侄孙,也是我的从表兄。我不想……不想让他对我行那样的礼。” 萧劭注视阿渺片刻,颌首温和问道: “是因为祖母这几日病情有起伏,不愿为难她的族亲,以示宽宥,亦为祖母祈福?” 阿渺怔了怔,侧头看向萧劭,“嗯。” 萧劭深幽的目光隐于旒珠之后,看不出喜怒,半晌,笑了笑,“好。公主孝慈,治下以仁,甚好。” 他示意承旨官上前,宣道: “朕治国,一向以孝义为先,以仁和为重。自应天顺时、承继社稷,前有敕令大赦九州、以缓十年战乱之疮痍,今受陆氏降表、又定南北合璧之局。值此佳时,愿行宽宥之治,为祖母求祈天年。传朕旨意,赐封陆澂淮南郡侯,世袭罔替,其姐陆锦霞,赐封从一品郑国夫人,许其无诏出入长生殿、以全族亲孝道。陆氏降表,着门下省誊抄,昭示全国。” 旨意一出,仁宥之意昭然。 大殿上原本陷入凝滞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几名最先领会到圣意的朝臣,也把握住露脸的机会,各自出列盛赞道: “陛下此举彰显仁德,扬我大齐一统天下、海纳百川之气量!” “天恩浩荡,圣意英明!” “陛下达孝,实为万民之表!” …… * 阿渺从大殿中退出,被太妃派来的女官请至偏殿,在暖阁中更换礼服。 她头脑昏沉,待宫娥卸下华贵的金冠,扭头问宝华: “晚上的夜宴,我能不去吗?” 宝华未登大殿,却也听说了受降之事,想起她从前在建业问自己的那个问题,沉默片刻,上前取过玉梳,亲自为阿渺梳理一头光可照人的黑发,声音略放轻柔了些: “这是专门为公主举行的洗尘宴,公主怎能不去?” 她挽起一截发丝,在掌中灵巧地扭转成髻,岔开话题:“公主小时候,不是最想戴步摇吗?这次的发饰,是主上特意从建业请了工匠来打造的,比从前荀皇后那套‘鸾翔九天’还要精美!” 宝华为阿渺簪上了那套名为“紫霄悬星”的发饰,又让侍女为她换上广袖丝绫软烟罗的珠色长裙,半哄半劝着,引着她出了暖阁。 偏殿殿宇开阔,四面门扇大开,连通着种满奇花异草的露台,幽香阵阵、清风徐徐。宫娥们在殿外的露台上设下帷帐与美人榻,供留宫等待夜宴的宗亲与命妇赏花休憩。 阿渺跟着程宝华刚踏上殿阶,便被露台上一位眼尖的老县主远远瞧见,殷勤地起身上前问礼。 老县主是萧氏的宗亲,前几个月才从建业迁至了洛阳,正处在急切铺开本地人脉的阶段,见到宝华,先是一番热络迎奉,继而便将话题转到了后宫选秀之事上,似是受人之托、有意打听内情。 阿渺上回在萧劭那里碰了壁,唯恐再被牵扯进他的内闱私事,刻意回避着老姑祖母殷切的眼光,视线游移,恰好瞥见了正从露台另一边走上来的安嬿婉。 她疾步上前: “嬿婉!” 之前庆典的时候,阿渺就曾在人群里扫见了嬿婉的身影,只是诸事纷杂,一直没有机会近身接触。 此时嬿婉穿着一身曳地锦绣蝶花长裙,衬得眉目明媚,唯独脸色冷的难看,见阿渺被一群宫侍簇拥走来,顿住脚步,极不情愿地、板着脸屈膝行礼: “拜见护国长公主。” 阿渺神色僵住,欲言又止。 这时,安侯的夫人徐氏也从露台的另一头走了过来,远远望见阿渺,还同以前一样,径直便上前拉了手: “我的儿啊,可算是见着了!” 阿渺被徐氏常年策马、长满薄茧的温热双手握住,抬眼望见她仿佛忽然间白了一半的发丝、爬满额头的皱纹,不觉霎时红了眼眶,“侯夫人……” 三人坐至了殿西临水的侧阁之中,摒退随行诸人。 徐氏依旧拉着阿渺的手: “当初东海的消息传来,我几日几夜都不曾合过眼……好在如今总算是安全地回来了!” 她看了眼旁边扭身而坐的女儿,“嬿婉也是高兴得不得了,在家里都哭了好几次!” 阿渺从小便得徐氏疼爱,此刻又想起安思远,忍着泪眼,转头望向嬿婉。 她心中清楚,自己和陆澂一起在海岛上生活了一年多的事,虽然在萧劭的御令下被尽力隐瞒,但明眼人只要一推敲,就能看破自己和陆澂一同在东海“战死”、又一同“复生”间的过分巧合。 再者,当初在海岛上找到他们的人里面,也有风闾城出身的将领。以娄显伦的脾性,大概是宁可抗旨被砍头、也不会背弃对安氏的忠心耿耿!只要嬿婉追问细节,他不可能不说出自己与陆澂、还有小舟的事。 所以嬿婉对她生气,大抵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吧…… 果不其然,安嬿婉扭着身气闷了片刻,带着一丝哭腔嚷道: “我要是知道她是跟谁一起回来的,死也不会哭!” 她瞪了眼阿渺,“你在海上没有办法、不得已跟那姓陆的在一起生活也就罢了,可后来安全被接应了,为何还要护他?还有刚才,为什么就不让他跪你?他跪你怎么了?你可别忘了,当初我哥是怎么死的……” -- 第287页 安嬿婉提到哥哥,霎时泪盈双目,咬着唇重新撇开了头。 阿渺听她提起安思远,亦是神色骤黯,垂下眼帘,眼角通红。 倒是徐氏强忍住泪意,攥了攥掌中阿渺的手,宽慰道:“行了,都过去了……思远他,也见不得你们俩因为他吵架……” 嬿婉被母亲规劝,反而越发忍不住情绪,哽着声驳道:“他见不得我们吵架,那他就见得阿渺跟那姓陆的眉来眼去吗?” “嬿婉!” 徐氏提高了些声,喝止住女儿。 “思远是我儿子,我了解他!他总不会希望阿渺怀着恨意地过一辈子!” 徐氏转向阿渺,抬手拭着她眼角坠落的泪珠: “好孩子,别听嬿婉的瞎话!你这么年轻,将来的路还长着,千万别因为别人说了些什么、就放弃追寻自己幸福的机会!虽然这辈子咱俩没缘分做婆媳,但我心里,一直是拿你当女儿疼的……好了,别哭了!再哭,我就又得骂嬿婉给你出气了……咱们乖乖的小公主今儿这么好看,可别哭花了脸,让人笑话……” 阿渺自归京以来,一直苦苦压抑着情绪,耳边听到的言语,除了阿谀奉承、便是各种提醒劝谏,唯独徐氏此刻的一番话,粗糙却情真,反倒令得她心堤一瞬溃塌。 她倚进徐氏怀中,泪如雨下。 第147章 …… 水渠北面的尽头, 矗立着新宫中地势最高的朱雀台。 台高九层,阁顶俯瞰整个洛阳内城,布局设计精巧, 连接前朝外殿与帝寝,防御森严、易守难攻,是平日萧劭与心腹重臣秘议政务的所在。 此时髹金黑漆屏风后的萧劭,一面更换下繁琐的玄衣纁裳,一面聆听屏风后奉旨前来的许落星、夏元之二人,奏报政务 —— 夏元之道:“因为之前王迴受刑而亡的事, 那些降臣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芥蒂和担忧的。陛下今日封赐陆澂姐弟, 也算是给他们吃了一剂定心丸,眼下再下旨让江左世家北迁洛阳, 应是最好的时机。” 许落星也赞同道:“世家北迁之后,整个大齐的政权中心都将控制到帝京,同时也能斩断那些氏族与南疆暗通款曲的可能, 宜早不宜迟。” 内侍跪地系好最后一截丝绦,萧劭轻挽锦袍衣袖, 神情沉吟地从屏风后缓缓踱出, 看了眼夏元之。 “那此事就交由你去办吧。明日一早, 朕就将旨意下达中书省, 你可尽快准备南下。” “是!” 夏元之了解萧劭的行事效率,当即便领旨退下, 出宫备行。 萧劭朝留下的许落星抬手示意, 两人走到临台的窗边坐下。 许落星如今高居丞相之位,行事作派倒依旧秉行布衣之风,官袍简素、神色整肃,坐下之后, 谏言道: “陛下安排陆澂素衣请降之举甚是精妙,震慑与施恩皆恰到好处,如今南朝世家的棘手问题暂得缓解,陛下接下来理应尽快解决北疆的两虎相争。” 当日凉州的军将颜至德延误了救兵增援建业的时机,间接导致安思远的惨死,事后萧劭为了平息安氏将领的怒气,在颜至德攻下安庆府之后,问罪将其斩杀,算是在很大程度上狠驳了周孝义的颜面。 许落星继续道:“以周孝义的性情而言,此事他定然心存不满,因此陛下两次下旨宣召他进京、皆被其称病拒绝。眼下想要解他的心结,陛下只能做两件事,一,削夺风闾城的安氏的兵权,将北疆三军至少一半的兵力转授凉州。其二,晋封周孝义女儿的位份。若是陛下打算从中原或者江南世家中择选皇后,那周音绮可进贵妃之位。若陛下打算让安侯的女儿也入宫,那么周音绮就需升至后位。此二件事,缺一不可。” 萧劭取过侍从奉上的茶壶,为许落星亲自斟满半盏,淡然道: “朕若一概不肯,又当如何?” * 阿渺跟着徐氏母女在偏殿坐了一会儿,用了些茶点。 嬿婉哭过一场,情绪稍缓,慢慢也肯跟阿渺搭话了,聊起过去一年发生的各种事,譬如她现在搬来了洛阳,新置的侯府就在最靠近皇城的临云街,又譬如赵白瑜得知阿渺被安全寻回之后,便自请调守北疆,呼延义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喜滋滋地跑去表白,结果惨遭无情拒绝…… 两人毕竟是打小的闺密,只要避开那些定然会引发不快的话题,很容易就聊到了一起。 倒是后来宝华找了过来,瞧见公主哭花了的妆容,吓了一跳,赶忙唤人来补妆。 “流光殿那边传了话,晚上的正宴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宝华指挥着侍女:“赶紧给公主补好妆,再把那条银线暗纹的帔子拿来。” 阿渺本就不想去赴宴,恨不得都不用起身。 徐氏见状将嬿婉拉起,哄着阿渺:“乖乖儿赶紧拾掇好,我先带嬿婉过去,在宴席上等着你!” 阿渺无奈,只得任由着宫女们七手八脚地、又重新将自己装扮了一番。 待整理妥当,踏出殿门时,外面的天色已是即将转暗。 举行正宴的流光殿临水而建,与西面的紫清殿、东面的纯熙殿,同倚宫中的御湖。 为免误了宴时,宝华让内侍引着阿渺乘了御舫、由水路前往流光殿,自己则登了辇车,另行旁路。 阿渺等人抵至停泊御舫的湖畔,远远见旁边的花林小道之中,有几名手执风灯的宫娥也正款款走近。 -- 第288页 宫娥的身后,当先一人,是阿渺的堂姐萧华音。 华音幼时与令露交好,也是帮忙嘲笑揶揄阿渺的“主力”之一。陆元恒掌控建业之后,萧华音与许多滞留京城的萧氏宗室一样、失去了原有的权力地位,及笄之后,还曾被陆元恒下旨赐嫁给了张隐锐的内侄。 后来南朝倾覆,萧劭将萧氏宗亲接至了洛阳,萧华音便自主废了婚事,随着宗室一同北上。如今时常跟在令露身边,帮忙照顾太皇太后的起居。 她抬眼望见阿渺,连忙上前行礼:“长公主。” 阿渺的视线,却越过萧华音,定定落在了她身后二人的身上。 一年多未见,陆锦霞的神情憔悴了许多,昔日在建业城中执掌权柄的凌厉、被一种更似冷漠的傲然所代替,腰背挺直地娉婷而立,容貌依旧有种盛放的美丽。 而另外那人…… 萧华音循着阿渺的视线转头,解释道: “哦,淮南郡侯和郑国夫人今日领了封赐,主上特许他们去长生殿叩谢太皇太后慈恩。眼下我们正要一同去流光殿的夜宴。” 陆锦霞盯着阿渺,走上前来,敛衽行礼: “长公主殿下,别来无恙。” 阿渺想起两人最后一次的见面:溅满鲜血的太极殿、被割去了头颅的程卓、哭喊着的孩子,还有怒吼着必取自己性命的锦霞…… 她莫名有些尴尬,踌躇一瞬,唤了声: “霞姐。” 锦霞似乎从阿渺的反应中读出了些什么,目光闪烁着几许探究与研判,继而转向身后那道踯躅的身影: “阿澂,怎么不来拜见公主?” 阿渺隐约体会到了锦霞语气中的某种意图,思绪一瞬杂乱难辨,垂眸道:“不必了!” 语毕,转身就往御舫的方向走。 走出两步,却又迟疑着停了下来,沉默片刻,轻声吩咐侍官: “让他们……也一起上船吧。” 阿渺与萧华音幼时不睦,长大了好像也没什么共同话题,一起坐进了舫中,都下意识地回避视线、拢袖沉默。 倒是锦霞显得大方闲适,越过舱窗、观赏着御湖两侧景致,叹道: “能在洛阳建造如此大的人工湖,着实难得。” 转向阿渺,“长公主是更喜欢洛阳,还是建业?” 阿渺斟酌了一瞬,“当然是洛阳。” 锦霞笑了笑,站起身来,“那可否请公主略尽地主之谊,介绍一下宫中名景?” 说着,盈盈走出舱门,踏上甲板。 阿渺踌躇片刻,也起身跟了出去。 湖面水声轻涟、夕光潋滟,两侧花林盛放,美不胜收。 船舷一侧,因避嫌而独留舱外的陆澂,一袭天青长袍,迎风而立,闻声转过头来,侧颜映在暮色里,如月如玉。 锦霞顺着阿渺的视线投去一瞥,轻勾嘴角: “听阿澂说,你跟他在海岛上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看样子,你们相处得还不错。” 阿渺抑住情绪,走到船头,低声却清晰地说道: “霞姐若以为,利用任何已经过去的情分、就能拿捏住我,那可趁早死心。我皇兄既已饶了你们的性命、又赐予爵位,足见宽宏,你也应该知足了。” 锦霞面色不改,垂眸理了理袖口,“你以为,我是在为自己博什么吗?我只是可怜阿澂。他这一生,活得比任何人都清醒,可偏偏却又不得不、一直为别人而活。若是你,还因为他曾为你所做的一切、有一点点的愧疚或者感动,那么请你、和你的兄长,不要把不该他承受的罪责与屈辱、强加到他身上。他至此所受过的痛苦,已经足够抵消生为了陆氏长子的原罪了。” 阿渺盯着脚下的湖水,一语不发。 洒金檀木的御舫专为圣驾而建,驶得尤为平缓,软绵幻动的仿佛行游于流云之中,就连时光都显得漫长起来。 锦霞等待了一会儿,不见阿渺表态,转身默然离去。 阿渺兀自枯立了良久,直至耳畔有人轻声开口,方才回过神来。 “不管我阿姐对你说了什么、提了什么要求,都别放到心上。” 阿渺侧头抬眼,见身旁的男子不知何时走近,眉目清濯、语气歉疚,“她只是……习惯了博弈的生活。” 阿渺扭开了头,口气怨怼:“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的主意,专门跑到我面前来装可怜、求庇护?在大殿上那么拉下脸的事你都做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陆澂沉默下来。 良久,低低道:“好,就算以后我亲口求你,你也不要管。” 在泊船处遇到阿渺,实非他所愿。跟了过来,便是想提醒她,不要管他,也不要可怜他,更不要因为他、成为旁人议论指摘甚至利用的对象…… 阿渺望着湖面,只觉喉间堵塞得厉害。 “谁会管你?我又不是傻子,跟你们这些罪臣拉扯上关系……你姐姐会算计,可我也是宫里长大的人,而且还是我五哥的妹妹,能比她蠢多少?” 她低下头,指尖抠着船舷上的檀木花纹,顿了顿,“反正最傻的一直都是你!我要是你,就想法保全自己,离开洛阳、北上柔然,想办法在那边安稳度日,也是好的。我皇兄看重声名,只要你不兴兵起事,他不至于迁罪妇孺、责罚到你姐姐身上。就你这种傻兮兮的人,你姐姐竟然还以为我会……” -- 第289页 阿渺蓦然顿住,凝视着水面浮泛难平的波纹,呼了口气,叹道:“反正,你就是个傻子……” 陆澂被那一声低低的叹息牵动得心头颤动,侧目凝视向身畔的女孩。 她垂着头,华贵的发饰在夕光中灿莹闪动,眉眼中的神情却是黯然懊恼。 他费力移开视线,思绪有些混乱而恍惚,微弱地笑了笑,“嗯,我是傻,傻到你都宁可等小舟长大……也不会多看我一眼。” 阿渺愣了下,抠着船舷的指尖微微一顿,想起了自己曾说过要嫁给小舟的那个玩笑,不觉有些好笑,继而又咀嚼起对方话里的含义,一颗心不由得快跳了几下,想抬眼,却又踟蹰,回忆起从前岛上种种,恍然犹如隔世。 “那都是在岛上瞎说的。那时说的话,如何能当真?” 她低垂着眉眼,沉默了会儿,缓缓道: “说到小舟……我皇兄替他找到了沂州的亲人,要让他们搬到洛阳来住。你留在洛阳的话也好,有空能去看看他,帮他开点药什么的……” 陆澂的语气有些幽微,“帝京名医汇聚,皇城内还有石济那样的圣手,我能有什么用?” 阿渺听得不是滋味,扭头抬起眼:“你什么意思?你就一点儿都不挂念小舟吗?” 陆澂垂眸望着阿渺。 两人的视线,自大殿上那一刹的怔然相顾,如今才又第一次地重新触碰到一起。 彼此的眼中,都倒映着的水波暮光,就好像从前那无数的傍晚里,他们临潮而坐、远眺落日,偶尔目光触及,刹那怔忡。 脑海中,仿佛有无数刻划至深的画面纷至沓来:白沙落日前的迎风对饮,高崖观潮时晨光灿影,花树秋千下的欣然含笑,鱼灯床畔边的怦然心跳…… “我当然挂念他。” 陆澂轻声道。 可她不也在提点着他,岛上曾经的种种,岂能妄想当真? 若是如今他的存在,只会阻碍心中之人展翅高翔、甚至让对方陷入朝权争斗的险境,那他合该远远避开,不是吗? 陆澂挪开目光,望向远处水面上一只凫水而过的孤燕,寂然缄默。 阿渺的心,也冷了下来。 湖岸两侧,雕檐镂窗的影壁倒映如墙,图纹里的螭吻面容张狂、神态飞扬,如同镇守着神阙的天将,威严而傲慢。 而脚下的御舫独行其间,就好像,一只永远都飞不出去的笼中鸟…… * 朱雀台上,内侍官上前在屏风外跪地奏道: “陛下,流光阁那边的夜宴已经备好。陛下可以起驾了。” 萧劭点了下头,摒退内侍官,向对案的许落星示意道:“丞相请继续。” 许落星放下茶盏,“陛下若要留安氏、弃凉州,那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名正言顺地除掉周孝义。” 他伸指在案上轻点:“凉州确实有恩于朝廷,若眼下立即‘飞鸟尽良弓藏’,那陛下难免会让天下人指点、被后世冠以过河拆桥之恶名。另一点,周孝义的背后还有个祈素教。那祈素教表面上是归附了朝廷、不再闹事,但他们提的那些封赏官爵之事迟迟无法如愿,要是陛下此时动了周孝义,怕是会引燃流民之乱。” 萧劭沉吟聆听,半晌,缓缓问道:“除了这些,依丞相所见,还有什么是眼下需要留意的?” 许落星判研着萧劭的语气,觉得他似已有决策,遂斟酌道: “陛下若已下了决心,那与安氏联姻之事,就要尽早提上议程。” 他辅佐萧劭的时间不短,对这位帝君的习惯越渐了解,明白对方极其厌烦臣下谏言内宫之事,但眼下家事已然演变为国事,自不可同日而语。 “安思远在建业战死,安侯后继无人、唯有一女,陛下娶了安嬿婉,就等同将整个北疆的人心、名份皆收入手中,这是能稳住北疆局势最快、也最有效的法子!风闾城因为安思远之死存怨日久,只有封后这样莫大的荣耀,才能彻底消除安锡岳心头的芥蒂。 但,安郡主若是入宫为后,那陛下就还需从南方世家中择选嫔妃,以制衡中宫之力。如今六部的官职大多还是由世家推任,王氏、程氏、崔氏家的女儿,都是合适的选择。为防将来外戚势大,陛下可另择平民出身的嫔妃诞育皇嗣,眼下朝廷皆知陛下有意鼎故革新、明年就要开始推行新政,甄选平民入宫也是顺理成章。” 许落星顿了顿,又道:“护国长公主的婚事,陛下亦需费些心思,尽快决定合适的人选。她的异父兄弟是祈素教的教主、生母又跟周孝义来往甚密,一旦反目,公主的处境会很复杂。若是那时她已出嫁,事情就会简单许多。 萧劭的指尖摩挲着盏沿,语气淡然:“朕不担心阿渺。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会站在朕这边。” 许落星暗忖萧劭的打算,一时辨不出个中指向,但这位主上一向心思深沉,倒也由不得他猜透…… 这时,侍官再度入内,小心翼翼地催促着圣驾起行。 萧劭看了眼窗外暮色,起身出门。 高台凭栏处晚风阵阵,台下湖畔的碧树叶波翻涌、簌簌声响。 许落星跟出门来,踌躇了下,决定有必要在夜宴前敲定好下一步: “陛下若是想好了,今日宴会上就可先下一道的旨意、甄选南方世家女入宫,且暂不提及安氏,让凉州以为陛下无意扶植风闾城,因而掉以轻心,方能伺机而行……” -- 第290页 萧劭聆听着许落星的谏言,视线却落向了高台下方的御湖。 湖面上夕光粼粼,一艘洒金画舫如同静谧的水鸟,徐徐划波前行。 船头处站着一男一女,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容颜,只瞧见男子身体挺拔、袍袖翩飞,女子扶着船舷,衣饰华贵,望着水面、微微垂着头。 两人并肩而立许久,像是有些沉默,直至男子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女孩蓦然而笑,发髻中晶亮的头饰在暮光中轻轻颤动…… 末了,她侧头抬眼,望向对方,两人怔然对视,姿态缱绻,久久不曾分开…… 萧劭收回目光,盯着飞檐角前幽密的树影,觉得天色好像又暗了几分。 许落星还在投入地分析着策略与布局,“……如此一来,陛下就能彻底稳固住北疆的防线。陛下……以为如何?” 萧劭回过神,沉默一瞬。 “去办吧。” 第148章 流光阁的宴会场地绕水而设, 舞乐的露台设于水中,宾客则环池而坐,女眷的席位前又有垂纱相隔。 萧华音跟着阿渺入到殿内, 由女官引去了令露的席位处,据后案而坐。 令露手执绢扇,眉头微蹙,侧目问道:“长生殿的宫人来禀,说你带着陆锦霞姐弟去见祖母了?怎么耽搁这么久?” 华音道:“从前我在建业,跟陆锦霞有些来往, 她有事开口相求, 我也不好拒绝。” “她求你什么?” 令露语气苛责,“你少跟他们来往, 他们父亲还在南疆呢。” 令露憎恨陆氏姐弟,不仅源于国仇家恨,更因为从前在建业被程卓算计失身的那一段痛苦经历。虽然那件事被阿渺压了下去, 欺辱她的郑规后来也被萧劭处死,但嵌进了心头的刺却始终难以拔出。 华音不知令露所思, 面色得意地凑近了些, 低语道: “你也听说了, 萧令薇是跟陆澂一起被救回来的, 今天在大殿上她又是那般反应,足见跟那人是有了什么苟且!陆锦霞大概也是知道的, 所以暗地里让我想办法去‘偶遇’一下萧令薇。果不其然, 萧令薇一见到陆澂,就跟着他单独聊了好长时间的话……” 令露抬眼望向对面,见一袭盛装的阿渺正被女官引领至毗邻帝座的一侧。 华音顺着令露的视线望了一眼。 “我冒这么大的风险得罪萧令薇,也是为了你。” 她又凑近了令露些, 压着声,“现在朝廷里都在传,主上明年会推行新政、削减门阀手中的权力,到时候为了平衡各方面的势力,肯定会在你跟萧令薇的婚事上作考量。依着主上对萧令薇的宠爱,好的选择必然会留给她,那到时候,万一让你嫁给北疆蛮夷、或者平民庶族,你可怎么办?但如果萧令薇她自己败坏声名、惹得主上动怒,你的处境就又不一样了!” 令露听得心惊肉跳,觑了华音一眼,“你把萧令薇想得太蠢了。她可是当初连建业皇城都孤身闯过的人,岂能让你给算计了?” “我又不找她打架!再说,她要真喜欢陆澂的话,我那也是帮她得偿所愿。你看看,今天陆澂在大殿上都丢脸成什么模样了,旁人避都来不及……就算他确实是位难得的美男子,但以萧令薇今时今日的地位,什么样的人得不到?我看她就是动了真心,都不怕引火烧身!” 令露摇了摇头,叮嘱道:“她再怎么胡来,都有皇兄护着她。而且瞧着皇兄的意思,像是打算将陆氏姐弟收为己用,所以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你可千万别再惹事了!小心触怒主上,皇祖母都保不住你。” 说话间,护拥着圣驾的禁卫踏上殿来,众人连忙起身跪地,恭迎行礼。 萧劭在主位上入座,神色平静,示意众人起身,吩咐侍官:“开宴吧。” 如今身为仅次太皇太后、宫中女眷地位最高者的阿渺,紧挨萧劭而坐,神色略有几分怔忡。 宫女奉上菜肴,萧劭选了几样阿渺喜欢的,让人放到了她的案前。 阿渺回过神来,望向萧劭,却见他举盏饮酒,似是被水榭上的歌舞吸引住了注意力,目不斜视。 酒过三巡,开始有宗亲与重臣起身上前,捧壶奉盏,来主位前向萧劭敬酒祝辞,说些冠冕之语。亦有善于投巧之人,借机赋诗兴怀、展露一番才华。 执掌吏部的何秀,之前在建业与阿渺打过交道,敬完圣上、又转至阿渺案前,躬身行礼道: “殿下归京,乃是天大之幸事!臣的侄儿略通丹青,作了幅观音圣像想献与殿下,以庆佳时。” 阿渺想起那些民间传闻,不觉尴尬,“何大人有心了。” 何秀转头示意身后的年轻人,令其捧了画卷恭敬上前,呈与阿渺的侍女。 霜华将画卷在阿渺面前展开,见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南海观音像,笔法甚是精致。 阿渺点了下头,“画得挺好。” 何秀闻言激动起来:“殿下谬赞!臣这个侄儿年纪尚轻,刚进中书省领了个五品舍人之职,要再学习、再精进的地方还多着!” 转向侄儿:“何光,还不快叩谢殿下?” 何光俯身揖礼,“臣何光,恭谢殿下!” 阿渺抬起眼,见他二十左右的年纪,生得颇为俊秀白皙,揖在身前的手几乎跟袖口的白镶边一个颜色。 她吩咐霜华:“按例赏赐吧。” -- 第291页 何秀喜滋滋领着侄儿叩谢退下。 萧劭与奉盏前来的宗亲寒暄片刻,召来姚昌远吩咐了几句,很快,圣上下旨让许相擢选嫔妃入宫的消息,便在宴席上传了开来。 一时间,各路朝臣们心思涌动,聚首议论,原本打算来御前敬酒的人、也都纷纷转去了许落星的席位前。 阿渺也从雪影口中得知了消息,转向萧劭: “哥哥要纳妃了吗?” “嗯。” 萧劭握着酒盏,“既然你都能事事为祖母着想,我也应该做些让她老人家开心的事,不是吗?” 阿渺领悟着他语气,想起之前自己在大殿上维护陆澂的一幕,有些难堪愧疚,垂低眼: “我今日,给哥哥丢脸了,是吧?” 萧劭移来视线,墨黑的凤眸中仿佛沾染了些酒意,幽黯深沉。 他凝视阿渺片刻,“你怎会给我丢脸?你现在是大齐最耀眼的明珠,满朝才俊都争相博你青睐,何秀的侄儿是贵族子弟里出名的美男子,刚才不也专程给你献画来了吗?” 阿渺怔了下,继而唰地红了脸,“他哪儿是给我献画?明明是献画给护国长公主的!哥哥都当皇帝了,难道还看不懂朝臣们有意讨好的那些招数?” 萧劭牵了下嘴角,“你是这么想的?” 他顿了顿,徐徐道:“你既能看懂这些,便当知你无需因为大殿上的事自责。我本就有意启用陆澂,羞辱他只为立威。你看这满殿各怀心思的朝臣,有出身显贵却无能力者、有好高骛远却只擅阿谀迎奉之辈,我连这些人都能够容下,又何至容不下一个陆澂?以他的才智,如能为我所用、效忠大齐,我也会像重用许落星那样,重用他。” 阿渺有些不可置信,“真的?” “在吉令的时候,我就问过他是否愿为我所用,他没有拒绝。但那时,我还没想好要他做什么。太轻易的事,试不出他的忠心,太重要的事,我又有所顾虑。但如今也许有一件事,倒是适合他去做。” “什么事?” 萧劭指尖轻触盏沿,缓缓道:“许落星谏言,要我尽快平息北疆的两虎相争、迎娶安嬿婉为后。我想先试探一下周孝义的态度,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反意。” 阿渺斟酌一瞬,“哥哥的意思是,让陆澂去试探周孝义的态度?” 周孝义如今投了大齐,女儿也在宫中,若有反意,定然守口如瓶。唯独陆澂身份特殊,又在洛阳公然受辱,由他去试探周孝义的口风,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萧劭“嗯”了声,“我只是担忧,若让他去了西北,会不会放虎归山、给自己埋下后患?” 阿渺连忙摇头,“他不是那样的人。只要他答应了愿意去办,就一定会兑现承诺的!” 话说完,又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太殷切了,“我不是为他说话……我只是觉得,他的姐姐留在洛阳,他应该不会不顾及她的。” 萧劭移开视线,举杯饮酒,一时间,辨不清口中滋味是苦还是涩。 夜宴结束,宾客拜辞,侍官上前传下口谕,将淮南郡侯陆澂请去了朱雀台觐见圣上。 阿渺回到寝宫,换了寝衣、躺在榻上,却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 五哥愿意启用陆澂,她理应是高兴的。 可回想其今日跟那人在御舫上的对话,有忍不住觉得有些怨怼。 口口声声不想跟她再有什么牵连、连小舟都不愿意去探望的冷心家伙,她凭什么要关心他的前程? 但是……听五哥的意思,凉州和北疆局势关系到嬿婉入宫为后的大事,作为嬿婉的朋友,她理应又还是必须关注这件事的,对吧? 阿渺在榻上思想斗争了许久,终于说服了自己,掀衾而起,撩帘穿上鞋袜,小心翼翼推开窗户,跃了出去。 她的轻功本就是当世无双,在岛上经历海啸之后,为防再次陷入水下窒息的险境,又特意苦练了近一年的龟息功,此刻屏息而行、亦身轻如燕,半点儿声响都不曾发出。 阿渺一路穿庭过墙,避开戍卫最严密的路线,抵达朱雀台下,抛出冰丝链、借力上了阁旁高树,再连番几个纵跃,落在了阁檐一角。 书房之中亮着灯,廊下高序领着禁卫驻守四面,阿渺避开巡视,跃上檐梁,将身形倒悬至窗外阴影之中。 屋内的谈话声不大,她凝神细听,断断续续捕捉到了一些内容 —— “三省六部的官员,行事保守……朕推行新政,用人必不拘于出身……” 萧劭听上去语气平和,并没有任何动怒的迹象,阿渺稍稍放下心来,听他又继续说道: “你的表兄王迴,并非极刑而死……当日赵白瑜领兵围剿海船,他或许是见大势已去,便令人将自己扶靠到船舷之上,站立着受箭而亡。朕恨他逼迫阿渺,将其尸身抛入鲨群,凌迟之说,只为震慑对手……皇祖母一向喜爱王迴……朕也会补偿王家……” 陆澂的位置离窗户更远一些,声音十分低微难辨: “……若非乱世……命运皆会不同,权势荣耀的争夺虽难避免,但无妄流血之事终是可瘳……天下……不单只是北疆争斗止息……” 阿渺将手扒到梁柱上、竭力靠拢了些,却又担心让耳力极佳的陆澂觉察到自己,屏息凝神,听得艰难。 萧劭沉默了一会儿,“你的才智实不亚于许相,此番凉州之事托付于你,朕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 第292页 顿了顿,又缓缓道:“朕这样做,也是为了阿渺。让你去凉州,亦是她极力赞同的。望你勿要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阿渺攀着梁柱的手指,差点滑落下来,身形一歪,赶紧撤力回跃,回到了阁檐上。 为了阿渺? 她的心意? 五哥这话…… 是什么意思呀? 阿渺在檐上稳住身形,手摁向胸口,怔怔地睁着眼。 她太了解萧劭,知道他不会轻易为了任何人而改变自己的想法,所以从前不管是想为白瑜求情、为曹氏的孩子求情,还是为萧令露的身不由己而心生过怜悯,她都从来不曾向萧劭开过口。 至于陆澂…… 除了留下他的性命,她亦不曾求过其他。 但五哥……分明是要为她作出让步了? 阿渺思考着那样的意味,一时觉得触动,一时又有几分窘迫。可也许五哥那么说,只是提点陆澂别心生叛意呢? 她心中思绪缭乱,纠结难辨,如此过了不知多久,忽听得书房的房门一声轻响、由内打了开来。 姚昌远引领着陆澂从屋中行出,躬身说了几句送辞之语。 少顷,几名禁卫上前引路,带着陆澂朝台下走去。 阿渺迟疑片刻,飞身跃出,沿着来时的路径,从树上跟了过去。 此时已近四更,月色清凉,禁卫选择从临湖的林荫道穿行至南宫巷,徐步前行的身影在石子路上与斑驳的树影交叠而过。 阿渺跟了一阵,忽觉有些丢脸。 她这样跟着他算什么? 若是想打听凉州之行的细节,直接去问五哥不就好了? 难不成现在要打晕禁卫、上前质问,摆明告诉他自己刚才一直在朱雀台偷听吗? 正犹豫间,忽觉树下人影一顿,紧接着咚咚数声,几名禁卫同时栽倒在地、再无动弹,手中的风灯也瞬间灭了光亮。 阿渺心下一惊,朝下张望,却只见叶荫层层,一片黑暗,正欲跃下查探,却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幽幽响起 — “你可真是给我们雁云山长脸啊,无瑕。” 陆澂语气恭敬:“师父。” 雁云山的冉红萝? 阿渺屏息收气,既想朝下看个仔细,又怕惊动了对方。 冉红萝语气刻薄,“你还记得我这个师父啊?你在东海寻死也就罢了,却偏生要跟着天穆山的那个丫头一起死,你知不知道给我惹了多大麻烦?” 阿渺曾听赵易简短地提过,白瑜因为自己的“死”愧疚不已,知晓萧劭在海上搜寻生迹后,曾回天穆山找过卞之晋帮忙,希望武功绝世的他也能施以援手。卞之晋得知阿渺出事,自然急得不行,可惜身为去北疆接个人都能走迷路的路痴,下山不久后,就失去了音信…… 冉红萝继续说道:“卞之晋那个死贼,跑上雁云山来,说他师妹被你逼死了,要替她讨还公道。” 她声音渐转幽怨,“我二十多年没见过他了,谁知他如今竟老成了那幅丑模样……亏得我心心念念这么些年,白白浪费时间牵挂着他,如今感觉自己像是做了笔亏本的买卖,想死的心都有!” 陆澂沉默一瞬,缓声道:“原来卞前辈这么些年一直躲着师父,是怕您嫌弃他。” “是吗?” 冉红萝若有所思,末了,哧声一笑,“那个死蠢贼!倒也是你才能懂他心思……小时候明明就是个聪明又漂亮的孩子,却总是自卑自闭、觉得配不上任何人……师父教了你这么多年也没能让你有些长进!白费了给你取的名字!” 她顿了顿,又道: “今日既然见着了,便随我回雁云山吧!你如今的境况我也了解一二,没必要留下受辱!可惜那姓萧的皇帝跟映月师叔有些交情、身边还有师叔的高徒和亲弟弟在辅佐,我不好与他起冲突,不然今夜的毒就直接下给他了!” 陆澂闻言未语,继而道:“师父请回吧。弟子刚许下了承诺,此后会效忠萧氏皇廷,绝无二心。” 冉红萝愣了下。 “效忠姓萧的?效忠他什么?那他以后让你杀你爹,你也去?你这个傻孩子,人家多半是在利用你!” “利用也好、折辱也好,却也是我唯一的机会。” 陆澂轻声道:“师父不必替弟子担心。” 冉红萝追问:“他让你做什么?” 陆澂道:“去凉州,帮他试探一个人。” 冉红萝对朝政知之甚少,行事依循的是江湖路子,问道:“试探一个人,为何偏偏让你去?” 陆澂听懂了师父的质疑。 “一则,要试探的那人,疑心重、身边戒备甚严,我的身份和处境,有接近他的理由。二则……” 他有些沉默下来。 冉红萝催道:“二则什么?” “二则……应该也是想试探弟子。” 冉红萝想了想,理清过来,“试探你会不会趁机反叛?”嗤笑道:“弄这些弯弯绕绕的……我要是你,就偏反给他们看!姓萧的何德何能,竟敢驱使我冉红萝的徒弟?” 陆澂语气淡然,“弟子并非受其驱使,是心甘情愿想要去的。” “心甘情愿?” 冉红萝啧啧起来,“看样子,我一路上听到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了?你跟那萧家小公主流落海岛什么的……难怪小时候就看你整天摸着那只金蝶,刚拔了蛊就要去江北寻人家!你就是个傻孩子,人家哥哥当着满朝文武折辱你、那丫头也没帮过你什么,就你巴巴地跑去给人鞍前马后!那丫头可是天穆山的弟子,又被卞之晋那个死贼教养长大,看着就跟他一样冷血冷性、没有良心!” -- 第293页 陆澂静默了片刻,语气柔软而坚定,低声道: “她很好。好到从小到大,弟子只要想到她、就会生出不曾有的勇气,好到只要看到她,就渴望变得更好、成为能与她匹配的人!弟子想要留在她身边,哪怕屈膝求降也好、鞍前马后也好,即使依旧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也总好过再见不到。” 顿了会儿,又道:“她因为安思远的死,一直怀有心结。弟子愿意去凉州,也是想要彻底平息北疆之乱,解除她心中的不安与愧疚。若非如此,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将安思远的事放下。” “所以你刚才说什么,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冉红萝对朝权争斗之事没什么兴趣,想到自己的高徒竟然被天穆山的丫头给收去了,委实咽不下这口气: “我就不信那丫头有那么好!他们穆山玄门能出什么好人?瞧着卞之晋的那副丑样,你小心那丫头也跟他一样,练功催老,年纪轻轻就变成老妇人模样!” “她变成什么模样,弟子都会很喜欢。” 陆澂微笑了下,不着痕迹地调转话题:“倒是卞前辈,也不知他的情况,我们雁云山的奇药可否能治?” 冉红萝嗤笑,“我呸,那个蠢犟驴子,谁要治他!” 说罢,却又沉吟了会儿,继而叹道:“上次养的那个金丹蛊,要是没让你师弟弄丢就好了!现在再重新养,不知又要等多少年……” 她心头念起,也不再理会陆澂的去留,“那你要去凉州就去吧!我得回雁云山养蛊了!你好自为之,别太丢脸!” 话说到最后,声音竟已飘然离远,没入了暗沉的夜色之中。 树叶被细微的风动拂过,在稀疏的月色中发出一阵柔和的簌簌声。 阿渺回过神,却又好像依旧沉浸在混沌之中,思绪软绵绵的,调整气息地抿了抿唇,才发觉自己的嘴角不知何时已扬出了浅浅弧度。 她内心挣扎起来。 一会儿,想要立刻跳下树去,逼着他把刚才的那些话再说一次…… 一会儿,又有些气恼,怨恨他心里想得明明是一回事、傍晚在御舫上却偏要摆出一副不相往来的冷脸…… 那就活该让他自卑自艾去! 正纠结不绝间,树下石径上昏倒过去的禁卫,突然嘟囔着转醒过来,疑惑地彼此问询道 — “刚才怎么了?” “怎么一下子就跌到地上了?” “灯也跌熄了……” “陆侯还在吧?” …… “我在。” 陆澂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刚才风起灭了灯,大家撞倒了彼此。起来继续走吧。” 禁卫们疑惑地低声议论着,取出火折子、重新点燃灯,引领着陆澂继续朝出宫的方向而去。 阿渺滞在树上,好一会儿,才想起探身而出。 月光下,俊逸的背影迤迤而行,袍带轻扬,已然行远。 第149章 庆典之后, 宫中诸事一直忙碌不断。 先是接连三日的中秋宴会,皇室与宗亲继续盛装出席。中秋当晚的家宴,一直卧床养病的太皇太后, 或许是因为听说了萧劭下旨扩充后宫的消息,竟也恢复了些精神,倚在软榻上,与孙儿孙女们一起过了个节。 老祖母年岁已高,好些从前发生的事都记糊涂了,见到前来问安的六皇孙萧逸、七皇孙萧栾, 也有些认不出了, 只一直拉着萧劭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你肯抬举王家, 是好事,但你母妃程家的姑娘,也得选一个进宫来。程卓在建业掌权那几年, 得罪了家族里不少人,你可以从那些旁支里选, 算是提携一下你外祖一族, 也显得宽宏。程家毕竟是昔日的文官之首, 不能不用。” 萧劭颌首, “孙儿知道。” 太皇太后看了眼另一侧低头为自己捶腿的令露,又道:“还有令露的婚事, 也得抓紧了!皇室公主快二十了还不出嫁, 会让人说闲话的。” 令露手中动作一顿,面颊微红,“皇祖母……” 太皇太后道:“祖母这是在帮你。你五哥事多,未必有时间考虑到你, 你自己应该主动些,也算是替你五哥分忧。” 令露垂首敛眉,“是。” 萧劭抬眼看向令露,缓缓道:“你平日总跟华音待在长生殿,也不知忙些什么。心里有什么想法,其实大可直接来跟我说。” 令露咀嚼着皇兄的话和语气,心头不禁咯噔了一下,回想起上次萧华音故意带陆氏姐弟去见阿渺的事,顿觉不安,抬眼偷觑萧劭一瞬,却见他神色淡淡、与祖母说笑如常,看不出任何的不悦。 萧劭的纳妃,表面上说是选秀,实则名单早已由许相与中书省商议内定,再交予程宝华按惯例拟出一份名单呈递御前,依着礼制传下诏令、抵至各府,人很快就送进了宫。 此次入宫的嫔妃一共四人,分别出自中原与江北的王、程、崔、裴几家大族,再通过各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几乎跟执掌六部的主要官员都能攀上亲。 各家族为了博取新帝青眼,俱是绞尽脑汁挑选出族中最出色的女郎,期望能一举获宠、比未来的皇后更早一步地诞下皇长子。 安嬿婉入宫探望阿渺,头一件事,就是打听这些嫔妃的消息: “我听人说,那个崔氏的淑媛,每日都是以牛乳沐浴,皮肤就像丝缎一样……可是真的?” -- 第294页 阿渺前几天去纯熙宫陪萧劭用膳的时候,隔着珠帘见过前来问安的两名妃子,努力回忆了一下,道:“我没看太清楚。” 嬿婉不信,“你练武的,眼力好,怎能看不清?不肯承认,那就表示我说的是真的了!” 阿渺赌咒发誓,“我是真没看清。我就只隔着帘子见过一次,而且我五哥好像也不知道她们会来,都没留她们一起用膳,问了几句话就让她们回去了。” 嬿婉垂眸不语,半晌,低声问道:“他……真没留她们?” “真的。你也知道我皇兄有多忙,不是在大殿、就是在朱雀台,有时候还要出宫去中书省和外城营,常常好几天连寝宫都不回的,哪儿有时间跟人闲聊?” 阿渺微微俯身、歪着脑袋,由下往上地打量着嬿婉的神情,揶揄道:“这下……你总放心了吧?” 嬿婉回过神,瞪了阿渺一眼,“关我什么事!” 两人挽了胳膊,在庭院里逛了会儿,嬿婉突然又有些气馁起来: “我娘昨天又问我,要不要回风闾城去。我这样一直留在洛阳,也不算回事……” 朝中一直有朝臣公开谏言,说安侯的世子身故,皇室理应通过其他的方式来继续与安侯的联姻之约,最好的选择,莫过于由萧劭迎娶安侯的独女。而风闾城出身的军将们,多少都了解嬿婉的女儿心思,也曾直接在主上的面前提过此事,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阿渺问:“那安侯的意思是什么?” 嬿婉道:“我爹以前是不愿意的。可现在我哥没了,我爹可能也有他的担忧,表面上虽然没明说,但我觉得他是挺想我进宫的……” 阿渺心中了然。 如今天下一统的局面渐渐成形,越往后走,手中军权越大的人、反而越容易陷入不利的境地。嬿婉若能入主中宫,对于风闾城而言,也是一种保障…… 她纠结半晌,拉着嬿婉在池边的石凳上坐下,悄声说:“这话我现在说,可能是早了些。但我皇兄他……应该是在准备迎你入宫。” 嬿婉抬眼盯着阿渺,嘴唇蠕动,“你说真的?” 她坐直身来,捏着阿渺的手腕:“他亲口跟你说的?” 阿渺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他是提过,但没说得特别肯定……”瞧着嬿婉眼中的期待骤然黯下,连忙补充道:“你先听我说完!” 她将萧劭与陆澂所谋划之事,简单说了下,分析道: “周孝义跟你们风闾城之间的过节,你肯定也略知一二。眼下看起来,我五哥并不信任周孝义,将来必会更倚仗风闾城、也必会想办法让我们两家的关系更牢固。且他自己也跟我说过,要平息了北疆的争斗,才能迎娶你做皇后。所以我猜,他现在暂时不封后、不表态,只是不想打草惊蛇,让周孝义有了戒备。一旦北疆的局势稳定下来,就会正式迎娶你入宫的。” 嬿婉对于朝政之事的敏锐度远不及阿渺,但因为当初凉州援军故意拖延、间接导致安思远战死之事,倒也很清楚安氏跟凉州间的那些矛盾,沉下心思索一番,略有领悟,一时不禁既惊又喜。 “那这样重要的事,他怎么让陆澂那个叛臣去做啊?” 话出了口,又意识到自己失言,瞄了眼阿渺的神色,伸手挽住她的胳膊,“我的意思是,像陆澂那样出身显贵的人,在洛阳受了屈辱,如今有机会离开,会不会就……再不回来了?” “那倒应该不会……” 阿渺垂眼盯着脚边的池水,“反正你知道五哥的打算就好,别乱担心了。还有,这件事涉及到军机政要,你得保证谁也不告诉,包括你爹娘。” “我保证!” 嬿婉伸着手发誓,“我对军政之事根本就不感兴趣,只要知道他……”抿嘴垂眸,声音转低,“知道他有这种打算就好。” 阿渺睨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嬿婉心情大好,挽着阿渺想了会儿心事,轻声开口道:“我是说呢,怎么后来几次宴会,就再没见过陆澂,原来他是去凉州了啊……” 她清了下喉咙,偷觑了眼阿渺,“你说,他要是办成了你五哥的差事,你哥会不会对他另眼相看,甚至考虑把你许给他?” 阿渺默然片刻,转头望向嬿婉,动了动唇,缓缓问道: “若是那样,你和风闾城的人,会高兴吗?” 换作从前,嬿婉必不愿回答这种问题,但今日阿渺冒着泄密的风险、传给她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心情如此美好的时候,不自觉地也想与人为善。 她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高兴肯定谈不上,你要知道,在我们北疆,好多年大伙儿都认定了你是风闾城未来的女主人……现在倒不是说非要你为我哥守一辈子节,但陆澂的身份实在尴尬,当初若不是他夺了沂州,我们根本不必求凉州人,我哥也不会死,更别提他亲弟弟就是当初攻打建业的人!” 提到安思远,两个女孩都不禁有些伤感,彼此寂然了片刻。 “思远他……” 阿渺眉眼低垂,指甲抠着腰链上的铁蔷薇,“他其实,知道我跟陆澂……” 嬿婉抬眼,“什么?” 阿渺心头难受,不想再回忆安思远临终时的情形,扬起眼帘、看着嬿婉:“思远他,曾跟我说过你们的祖父、说过北疆的子民有多么渴望安宁与和平,所以才宁愿选择臣服中原,以换取大齐的庇护。我想,对于安侯、对于风闾城的将领而言,北疆的和平比任何事都更重要,对吗?” -- 第295页 嬿婉点了点头。 阿渺继续道:“那……那如果,陆澂能够解除凉州的威胁、平息北疆之乱,让风闾城成为真正的北疆之主,也间接地让你成为大齐的皇后,你们……会愿意试着接纳他吗?” 嬿婉睁着眼,定定望着阿渺。 半晌,张了下口、又旋即抿住,继而怔然道:“你就那么喜欢他?” 阿渺微微偏开头,“我不是喜欢他。我只是……觉得把思远的死归咎到他身上,有些太过牵强。照这样的说法,五哥后来在沂州处死的那些船商,也都该算成是我的罪过了……” 嬿婉不依不饶,“你别岔开话题!我只问你,就算我们大家最后依旧都不赞成你们在一起,你会选择放弃他、嫁别的男人吗?” 阿渺被问得这样直接,羞窘起来,“什么呀……” 嬿婉盯着她看了半天,语气笃定:“我看你就是真喜欢他!从前跟你讨论我哥,从没见你这么反应过……”叹了口气,一时心头滋味难辨,“算了,谁让咱俩是朋友呢?到最后,我也只盼着你能幸福。” 她倚着阿渺,想了想,出谋划策道: “其实这事,你问我的看法、或者那些将领们的看法,都没有意义。最重要的,还得是你哥哥的态度。你以为,我们当初愿意让他娶周孝义的女儿啊?但他是主上,又总有办法让人接受他的决定……后来,咱们风闾城跟凉州人翻脸,尉迟将军他们几个整天都凶神恶煞的、像是随时要出门寻仇似的,还不是被你哥哥给压下去了?而且事后大伙儿也没什么怨言。所以你的事,只要你哥肯同意,别的人怎么想都无所谓,他肯定能有办法替你解决的。” 阿渺心中清楚,萧劭的态度定然是最重要的,但她也同样想要得到安嬿婉和安氏的支持。 在这一点上,倒竟是陆澂最了解她的想法…… 阿渺靠着嬿婉,揶揄道:“要不你赶紧进宫吧!让我五哥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嬿婉又羞又乐,笑着掐了阿渺一下,“你瞎说什么呀?我又不是戏文里的那种祸国妖女!” 转念想起萧劭后宫中的那些莺莺燕燕,瞬间又有些黯然,叹道:“你说女孩子一旦喜欢了谁,是不是就变得一点儿骨气都没有了?我以前,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接受他有那么多嫔妃……” 阿渺想了想,摇了摇头,“也不是没骨气吧。就是可能……会更愿意站在对方的立场为他着想,明白他的不容易,会更愿意妥协一些……” 嬿婉琢磨了会儿,斜眼瞅着阿渺,“你现在,怎么这么懂了?”推她起身,“你老实交代,你跟陆澂在那海岛上都做了什么,让你又是心疼他、又是为他妥协的?” “什么呀?” “你快说!” 两人扯着衣袖笑闹起来,一时脆声盈盈、铃铃不绝,回荡池畔。 按照之前萧劭的安排,董氏的族人这几日也搬至了洛阳,安顿好之后,便一早跟随高序前来觐见、接了小舟出宫。 阿渺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有些难过,抱着孩子亲了又亲,又把他平时所用的被褥玩具等物,都一一包好装箱,送去董家。 拿起那个画着“行舟图”的陶碗,阿渺摩挲着许久,想起当初与陆澂在岛上执笔描画的情形,依旧历历在目,清晰的宛如刚刚发生。 她伸出指尖,触了触船上的两个小人,又慢慢移向前方陆地上的“铁匠铺”,抚了抚屋顶被自己涂得一片狼藉的“烟火”,情不自禁地抿起了嘴角…… 思虑良久,阿渺决定去纯熙殿拜见萧劭,主动提一下凉州的事。 此时萧劭刚下朝归来,身后跟着手捧文书卷宗的内侍们,自己正向随行的承旨官低声交代着什么,抬眼见到阿渺,微微讶然,眼中漾出欣色。 “阿渺?” 两人的寝宫隔得不远,且又有水路连通,但阿渺自归宫以来,还是第一次不奉诏、主动来见萧劭。 阿渺扫了眼跟在萧劭身后的人群,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那晚偷听了五哥跟陆澂的谈话之后,她好几次都想向萧劭询问细节,但又怕显得过于主动,倒是萧劭自己跟她随口提了一句,说陆澂已经出京去了凉州…… 眼下她斟酌再三,想着嬿婉那边表明了态度、而哥哥也有意顺了她的心意,那索性她也就不再遮掩了。大不了,就说自己想为国分忧,也想去凉州帮忙好了…… 她跟着萧劭走进内殿,轻声问道: “五哥,我能请旨出宫吗?” “出宫?去哪里?” 阿渺脸色微红,期期艾艾,凉州两个字逸到了嘴边,可抬眼对上萧劭的视线,又潜意识地觉得他不会高兴听到那样的请求…… “我……我想回一趟天穆山。” 阿渺清了下喉咙,决定曲线救国:“一是看看师父和师姐他们,二则上次中秋家宴,我见小七郎的状态还是不大好,刚好听石济说,他师父映月先生现在正在天穆山作客,我也想带七弟去让他瞧瞧。” 十一岁的萧栾如今被封了晋王,有了自己的府邸,性情却还像在建业那样胆小怕生,夜里时常梦魇,进了宫也几乎不怎么说话。按照石济的分析,萧栾的痼疾更多在心理上,反倒更加难治。 萧劭盯着阿渺,半晌,笑了笑,“好。” “哥哥是答应了吗?” -- 第296页 阿渺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禁不住眼露惊喜。 萧劭眉目微垂,语气温和:“嗯。刚好我最近也要去沂州,正好与你同行。” 同行? 阿渺睁大了眼,“哥哥也要去?” 萧劭牵唇,“怎么,我去不得?” “不是……” 阿渺想着自己原本的打算,有种鱼儿撞进了渔网的懊恼,解释道:“我是以为……哥哥那么多政务要忙着处理,而且……还有那些新入宫的嫔妃们,哥哥不用陪她们吗?” 萧劭垂了垂眸,“她们不需要我陪。再说,我去沂州,也是正事。” 他去沂州,确实也为公事。 昔日沿袭而下的治国方式,已然陈旧而腐朽,朝中三省六部的官员大多出身世家,行事保守、顾忌太多,说真话和办实事的人都太少。作为有鼎故革新之意的一国之君,他急切地需要推行新政,吸纳那些才华兼备、却苦于背后没有家族支撑的平民士子。 而开启新政推行的地方,没有比他曾经治理过封邑、亲自广办过乡学的沂州和绛夏更为合适。 洛阳距离沂州,并不算太远。 行程既定,萧劭的御驾,偕同长公主萧令薇、晋王萧栾,由洛阳出发东行,先行官道,再从泰安转乘水路,五日后,便抵达了天穆山脚下。 此时已入深秋,正是天穆山枫叶最为如火如荼的时节,高序率领着禁卫,引领着萧劭等人沿路而上,入目之处,只见漫山红叶,壮美异常。 萧栾年少体弱,又常年养在官邸之中,爬起山来很快就有些气力不接。高序请示了一下萧劭的意思,上前蹲下身,让萧栾趴到自己背上,将孩子驮了起来。 阿渺跟着萧劭走在后面,抬眼望向高序背上的七弟,不由得想起往事,笑道: “当年我们上天穆山的时候,卞师兄也是这样背着五哥,在前面带着我们走。” 眨眼之间,竟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萧劭也想起了当日的情形,牵了牵唇角,“我记得。当时他还抱怨我资质不如你,不像你的亲哥哥……” 他顿了顿,视线移向山峦叠嶂之处,“你那时,都快哭了。” 阿渺回忆起那时的心情,心底泛起既微微酸楚、又柔软的情绪,轻声道:“那时最怕的,就是哥哥不要我了……”顿了下,似乎有些后悔说出这话,语气转而振奋起来,“可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要是下次卞师兄再胡说,我就直接跟他打一架!” 萧劭闻言笑了笑,望着山雾红叶的目光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山门的石阙,提早上山的禁卫已经将大师姐甘轻盈请了出来。 见到阿渺,甘轻盈喜不自胜,上前搂着问了好些话,又领她去见了岑大等人,寒暄叙旧,自是不在话下。 萧劭则领着七弟,前去拜见映月先生。 一别两年,映月依旧清隽光采、神姿肃肃,招呼萧劭坐下与自己对弈,“来得正好!谢老顽固的棋技不够、棋品又太臭,我这几日着实憋苦,赶紧陪我杀个几盘!” 萧劭让高序先带萧栾在外等候,自己坐下与映月手谈。 两人皆是心思缜密之人,在棋盘上攻守博弈,大有棋逢对手之感。映月走出几步,若有所思,抚须道:“两年不见,陛下又高深了几分啊!难怪我那恃才傲物的幼弟,最后也甘愿伏地称臣。” 萧劭道:“还要多谢先生当日不吝赐教,让劭有机会得到许相这位肱骨良臣。若非有他相助,中原混乱的局势只怕数年难休。” 映月笑了笑,执子落下,“陛下谬赞了。老夫从来不曾怀疑过陛下治下的手段,就算没有舍弟,陛下身边也还有许多人可用,就连上月我在泰安遇到的那位竺长生故友,如今广修庙宇,也是中原家喻户晓的神人了。” 萧劭听出了映月的揶揄之意,并不以为忤,视线继续研读棋局,“南北分割十年,门阀与北方庶族流民间的矛盾难以短时间调和,没有什么比宗教更让人心尽快地统一起来。” 映月颌首,顿了顿,缓缓道:“陛下善控人心、用人不拘,所以将我师姪的徒儿派去凉州,也是……如此的用意吗?” 山居的另一头,阿渺正在拜见许久不见的谢无庸。 因为知道谢无庸不愿承认自己这个弟子,她的一声“师父”叫得有些没有底气,被示意起身之后,坐到了他的对面。 谢无庸在山中调养了两年,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情绪也平和了一些,打量了阿渺半晌,缓缓问道: “去年洛阳那边传出消息,说你的生母其实姓殷?” 阿渺明白师父想问什么,点了点头,“师父是不是认识她?” 谢无庸摇头,“没有见过。” 没有见过,但却知道。 阿渺心中纠结了片刻,踯躅开口道:“我在凉州的时候,其实见过柳……柳祭酒。” 她停顿住,有些不知该如何往下继续。 谢无庸问道:“怎么,他不肯认你?” 阿渺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他大概……有些没法接受吧。”意识到什么,抬起眼,“师父一早就猜到我是他的女儿?” 谢无庸道:“我怀疑过。虽然我也是能脉门自行闭气归谷之人,但你跟柳千波的体质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若非血脉至亲,很难解释。可当初你告诉我,与他在霜叶山庄交手时、他见到你并无什么异样反应,我又觉得奇怪。按理说,你若长得不像他、就该像殷六娘,不至于他看见你时毫无触动。” -- 第297页 阿渺沉默一瞬,“那时我们都蒙着脸……” 谢无庸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看着阿渺,“你既知你的生父是谁,今后还打算继续留在皇家吗? 阿渺垂了垂眸,“他不想认我,而我的生母又刻意在这件事上欺骗我,足见他们二人都不想让我做柳家的女儿,那我又何必非要执着?再说留在萧氏,我还能继续做五哥的妹妹,有什么不好?” 谢无庸是世外之人的豁达性情,倒也不拘俗约,闻言抚须颌首: “如此也好,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便是好的。”他审视着面前的女孩,蓦而似有所悟,“你这个小丫头,好像跟两年前不太一样了。那时候,人一点儿主见都没有,我问你这一生想实现些什么、半天都答不上来!眼下倒是字字铿然,把自个儿的想法琢磨得清楚多了。” 阿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时年纪小,没怎么见过市面……” “那现在长大了、见了市面,是否能回答我的那个问题了?” 那个问题…… 这一生,最想实现的是什么? “我……” 阿渺翕合了下唇,心中的回答就在嘴边、却又迟疑住,沉默半晌,讨好笑道: “要是我说,不是一辈子留在天穆山钻研武学,师父不会生气吧?” 她眉眼弯弯,“但是,虽然不是一辈子留在天穆山习武,也会花很多时间去钻研玄门七十二绝杀的!”凑近了些,“我一直想跟师父说来着,上回在海岛上,我被困在水下很长一段时间,事后回想起来,居然觉得自己好像悟到了震式绝杀的一点心法……” 谢无庸毕生练武成痴,对于乾坤震三杀的兴趣远胜于徒弟的未来规划,闻言立刻被调转了注意力,双眼炯亮:“哦?” 阿渺道:“乾坤震三杀自师祖过世后,玄门中就再无人习得了。震式留下来的只有一段心法:欲歙必先张、欲取必先予,却没有招式。” 谢无庸点头,“我师父临终前对我说,震式无形,惟快狠准三诀,需得常与高人交手、取人性命,方能有所悟。而只有学会了震式,才能施展出七十二绝杀中最具威力的乾坤十六式。” 他当年,正是不想杀人造孽,才想要另辟蹊径、让弟子用闭门清修心法的方式来练七十二绝杀。 阿渺继续道:“我在水下濒临死亡的一刹那,想起那段心诀,突然觉得所谓欲歙必先张,并不是要我们出招迅速、先发制人,而是想要我们……”她斟酌了一下字眼,“想要我们放弃挣扎。” 有那么一刹那,内息近乎凝固,却反倒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顿悟。之后无论是修复内伤、还是提升龟息术,都感觉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放弃挣扎?” 谢无庸彻底陷入了对武学的思考,在口中喃喃重复:“放弃挣扎?可这……又与取人性命有何干系?放弃?” 山居另一头,映月将话题转到了陆澂的身上。 “陛下莫怪老夫多事,是我那师姪冉红萝亲自求到了我面前,我不想管、也得帮忙问问。” 他将指间棋子落下,“以我对陛下的了解,若有意杀他,怕是不会如此大费周折。但若是借此启用他,又好像用得并不恰当。” 萧劭眼观棋局,良久未曾接话。 末了,落下一子,方才缓缓开口道:“昔日先生曾劝我,万不能像我父皇那样活。我铭记先生之言,一直都很谨慎。” 映月闻言淡笑,“陛下若真是放下了,就该成全那对小情人,让他们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去!我师姪虽然不知,但老夫却很清楚,早在公主还不知晓陆澂就是她遇见的那个青门弟子时,就已经将一颗芳心暗许了。” 萧劭捏在指尖的棋子,顿在半空,迟迟不曾落下。 映月的语气云淡风轻,继续道:“当初公主拔蛊之后,留意到自己胸口的疤痕,老夫宽慰她说那疤就算除不了、也只有她最亲近的人瞧得见,而公主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陆澂。“ 他抬起眼,“陛下应当知道,一个人在虚弱和紧张的状态下,反应通常都是下意识的真实。” 萧劭垂目望着棋盘,半晌不言,继而慢慢将迟疑不绝的手收了回去,抬起头。 “那先生也应当知道,但凡是我萧劭想要得到的,最后都必然会得到。” 他眼中凌厉之色稍纵即逝,瞬间又复归平静,摩挲着手指间的玉石棋子,缓缓道: “先生从前,劝我不能像父皇那样活,但先生可知,我亦从未想要像他那样活。事实上,因为小时候他对我莫名的厌恶、不公正的对待,我心里对他既想亲近、又难免怨恨,下意识地,就已立志凡事必与他相反而行。他做不了一个好帝王,我就一定要做得比开国的先祖更为出色,他得不了人心,我就要让天下人皆能为我所用,他遇到喜欢的女子,会用强逼的手段去得到……而我,宁可用一生的时间去换她的一颗真心。” 不会逼迫,也不会强夺,而是要她心甘情愿地自己做出选择。 映月眼光矍铄,思忖中若有所悟。 “所以,陛下如此冒险地将陆澂送去了凉州,是不想亲手杀他、令公主对你心存怨恨?那人是门阀世家出身的贵公子,如今从权势顶端跌落,尝尽了屈辱到极限的滋味,到了西北,面对东山再起的机会,未必不会坐怀不乱。一旦他心生叛意,公主定然失望放弃,而他若不叛,则会成为北疆争斗中的刀下亡魂……” -- 第298页 映月抚着胡须,垂目看着棋盘上的弈局,笑道:“妙哉,妙哉!陛下行事如同弈棋,层层缜密、以退为进,难怪老夫的这局棋,也要输了!” 萧劭不置可否,“先生若不嫌弃,我再陪先生多下几局便是。” 两人棋逢对手,沉下心来,又连下了几局,各有胜负。 萧劭记起正事,起身请辞。 映月示意他暂坐。 “我听石济说,陛下体内的蛊毒已有一年多没有再发作过了?” 萧劭点了点头。 原本每隔十五日就会令心口剧痛的蛊毒,自一年前起就再没有出现过。他那时忧心阿渺的下落、且又公务缠身,并没有工夫去细究过原因。 映月示意萧劭伸出手,替他诊断脉象,半晌,颌首道:“看来,陛下体内的金丹蛊已经养成,因此不需食取心间之血,也因此不会再发痛。” 萧劭问道:“如此是好,还是不好?” 映月道:“应该是好。此蛊名唤金丹,是因为养起来万分辛苦,但一旦养成,便如道家所言之内丹,有能起死回生、返老还童的功效。陛下留着它,自然是有好处的。” 萧劭倒也并不太在意这件事,“先生这样说,那便好。” 映月又道:“陆澂之事,老夫是受人之托、帮忙一问,至于将来结局如何,得看他自己的造化和才智,我不会插手陛下的决定。但老夫有一句话,还望陛下能听进去。谋局犹如弈棋,但人心不是棋子,机关算尽,也难免会有一疏。” 萧劭从映月的房间出来,令高序带萧栾入内问诊,自己走到庭院尽头的石栏前,默然眺望向对面的山峰。 跟谢无庸一起推敲了半天武学的阿渺,也从居所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哥哥。” 她走到萧劭身边,循着他的视线望向对面的巍峨苍峰,介绍道:“那是章莪峰,是我们天穆山里最高的一座,很好看是不是?” 峰高万仞,枫叶灿烂,四周围绕着霞蔚云蒸的山雾,宛然犹如仙境。 萧劭点头,敛去眸中深幽黯沉的神色,转向阿渺,语气柔和:“你有爬上去过吗?” “没有。” 阿渺扶着石栏,“我其实是想过,但卞师兄说那边有落石,不许我们去。有次我撺掇着白瑜跟我一起偷偷过去,结果半路就被师兄给逮回来了,罚我们扎了好久好久的马步。我俩都恨死师兄了,还想过给他水里放巴豆……” 想起少时的那些坏心思,她不禁轻笑出声,“不过幸好没有!师兄其实也是为我们好,只是那时我们太小,练功太辛苦,山里的日子又很无聊,就只能找这样的乐子。” 萧劭也牵起嘴角,笑意中夹杂着一丝苦涩,“是我不好。当初,不该把你留在天穆山的。” 阿渺怔了下,抬眼看向萧劭。 “这跟哥哥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愿意的。” 她微微往萧劭的手臂上靠了靠,“我应该谢谢哥哥,要不是哥哥鼓励我留下、教导我一定要变得强大,我说不定就一直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没什么自保的本事,遇到麻烦只能掉眼泪,一味地只能依靠哥哥。” 萧劭低头凝视着她,语气有些怅惘,“其实那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阿渺笑了起来:“哥哥那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想起往事,扬起头来,“我们小时候还在这儿拉过勾,哥哥记得吗?” 萧劭“嗯”了声,“当然记得。” 阿渺伸出小指,模仿着当时的情形,“我向哥哥保证的是,会好好照顾自己、变得很厉害,让哥哥成为像开国太|祖那样的人。” 萧劭也抬起手,“我向你保证,终有一日,凡你所愿,并当成真。” 阿渺抬眼看着萧劭,“那我的承诺,好像已经兑现了呢。哥哥的承诺,还能当真吗?” 萧劭回望着她,“你那时的心愿,还没有实现吗?” 她那时口口声声想要的,不就是一辈子跟他在一起吗? “可我长大了,愿望就不一样了。” 阿渺鼓足勇气,一瞬不瞬地跟哥哥对视着,有些结巴地说道: “小时候哥哥说,不愿让我成为像阿娘那样的女子,太过软弱、太过无助……可我也听别人说,说人长大了,最终都还是会活成父母的样子。我,我也不是说自己会软弱,我只是……想着师父以前问我的那个问题,一生之中、最想实现的是什么,我才意识到,其实自己还是挺像阿娘的,没有什么权欲心、想要有自己家人和孩子……一辈子就简简单单的……” 山峦间的空气,清新的直沁肺腑,然而萧劭却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他瞥开视线,望向远处。 高峰深谷之外,是连通着河川、水域纵横的沂州平原,葱绿深郁的山林、开阔的田地,目力极限之处,甚至依稀可见村落城镇。 十年前遥不可及的远方,如今已只是他舆图中的小小一块。 而他一生的壮志,又何止于此? “可阿渺对我的承诺,还没有实现呢。” 半晌,他轻声说道:““如今凉州人心有异,南疆也还在陆元恒手里,大齐远未一统天下。要成为开国太.祖那样的人,怕是……要花上一生一世的时间。” 第150章 …… 西北的秋冬, 来得比中原早许多。 -- 第299页 陆澂离开洛阳,沿官道一路西行数日,四野的沙黄渐转灰败, 入目之处也开始有了开阔萧索之意。 是日傍晚,他孤身一骑,笠氅遮身,挽缰驻马于林丘之上,探手慢慢摁向蹀躞,提声道: “出来吧。” 几道黑影自四周的隐蔽之处跃出, 当前一人跪地拜倒, 拉下蒙巾: “殿下!” 张隐锐面有尘色,眼神却是明亮:“总算是见到了!” 陆澂松开剑柄, 翻身下马,扶起张隐锐。 “张将军?” 离开洛阳之后,便一直觉察有人跟随, 几次试探后,觉得来者并非怀有恶意, 遂放缓行速, 却不料对方竟是父亲的心腹大将张隐锐。 张隐锐起身道:“我们在洛阳城内埋有暗桩, 一收到殿下北上的消息, 我就带着人立刻赶来了!” 他伸手拍了拍陆澂的肩膀,语气中掩饰不住的欣喜, “主上得知殿下还活着, 高兴坏了!吩咐我一定把人找到、带回去!中途有几次都差点追上了,但殿下一直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我就没敢冒然上前……” 陆澂俊眉蹙起。 他北上凉州,领得是密旨, 何时出城、何时抵达,按理说不该有旁人知道。他之前原以为是师父暗中跟随,却不想惊动的竟是南疆的暗桩…… 他制止住张隐锐欲牵马匹调头的动作,“我来凉州,是奉了齐帝的密旨,不能跟你回南疆。” 张隐锐闻言愣住,“殿下此言何意?难道被迫给萧氏递了降表、就真要奉他们为主不成?主上还在南疆等着你!你现在是他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希望!” 陆澂缓缓转过头来,笠下的目光清炤如电。 “所以他现在需要我了,我就必须过去?张将军是看着我长大的人,说这样的话,不觉得没底气吗?” 张隐锐欲言又止,半晌,劝谏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毕竟血浓于水,主上再怎么有错,他也是生养了你的父亲。” 父亲? 陆澂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字眼。 “那他也是我阿姐的父亲,可知我若此时跟你们回去,留在洛阳的阿姐、哲成和宁宁,会是如何下场?去年阮氏将她们母子三人拒在霰阳关外,事后我的那位‘父亲’有做过什么?阿姐被囚于洛阳一整年,你们既有能力设下暗桩、有能力截下朝中密旨,又为何从没尝试过营救她?他现在需要我,是因为他的另一个儿子死了,他再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 张隐锐被问得哑口无言。 陆澂从他手中取过马缰,动作凌逸地翻身上了马,居高临下道: “张将军请回吧。” 语毕,抖缰策马,疾驰而去。 他的坐骑千里挑一,有心回避,诸人自是难以再追上。 一路急行了十数日,抵达凉州西平城时,天色已经转暗,出入城门的大多是些跑西北商道的牛马贩子。 陆澂思及南疆暗桩传出的消息,心中隐隐觉得不妙,打消了原本的计划,决定直接去见周孝义,探一番虚实、以卫不测。 周孝义所居的安平王府位于内城之北,戒备森严,但对于陆澂来说并不难进,趁着夜色由毗邻的坊界墙头跃上,很快便行至邸内,寻至内院。 内院的府兵数量少了许多,居中主宅内亮着烛光,陆澂聆听片刻,身姿利落地自屋檐翻身而下,推窗而入。 他耳力过人,沿着屋内唯一的气息声摸索而去,一手摁向腰间蹀躞,一手撩开通往内厢的纱帘。 屋内灯影晦暗,帐帘垂落的大牀前,有人端坐于美人榻前,闻声抬眼望来,眉梢微挑: “楚王殿下?” 陆澂摁在剑柄上的手、不觉僵住,望着对面妇人酷似阿渺的容颜,半晌,问道:“你是殷夫人?” 殷六娘嘴角轻勾,“听说你跟我女儿在孤岛上生活了一年,不知你现在是不是该改口唤我一声岳母?” 陆澂沉默一瞬,领会到对方的言下之意,缓缓开口道: “我与令薇以礼相待、并无越矩,还请夫人慎言。” 殷六娘审度着陆澂的神色,一时倒有些摸不透他的态度。 “你是来找周孝义的吧?” 她站起身来,转过身,慢慢拉开了大牀前的帐帘,“他已经等你多时了。” 陆澂视线疾掠,心头骤然一紧,快步走到榻前,伸手探向卧床之人的鼻息。 死了! 难怪……进屋前能听到的呼吸声,一直就只有一人。 他转过身,看向殷六娘,“你杀了他?” 殷六娘闻言勾唇:“不,是你杀了他。” 她伸出手,握住帘绦上的一串金铃,“只要我现在摇动金铃,外面的府兵就会一拥而入,坐实你毒杀周孝义的罪名。” 陆澂思绪急转,“是南疆的人传消息给你,让你这样做的?” 殷六娘口气淡然,“是与不是,现在都不重要了。” 陆澂沉默一瞬,缓缓问道:“你想跟我谈什么条件?” “你倒是聪明。” 殷六娘手指仍然勾在悬挂金铃的丝线上,视线锐利,“我跟萧氏的那些仇怨,想必你也知道,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过要为萧劭所用。之前表面上答应站到他的那一边,是因为单凭祈素教的力量、不可能有一统天下的机会,我必须借助萧氏先将分割的权力统一到手中,再一举取而代之。” -- 第300页 她将目光移向床榻上已经咽气多时的人:“可这人实在愚鲁,听不进我的劝,非得要跟安锡岳争那么一口气,拖死了人家儿子、闹得整个北疆不和,性情又太过嚣张跋扈,以至于引来朝廷猜忌,连累祈素教也受到打压,计划难以实现……” 殷六娘抬眼看着陆澂,“所以我现在想给你一个机会,跟我合作,杀萧劭、灭齐国,然后拥立我的儿子为新君。到时候,我会把阿渺许给你。如若不然,你便背上毒杀周孝义的罪名,就此死在这安平王府内!” 杀萧劭、灭齐国? 终究……还是想要把自己逼回到从前的位置上。 陆澂收敛心绪,回视殷六娘,“萧氏业已一统中原,夫人想要取而代之,只怕并不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的?” 殷六娘道:“我已派人送信至柔然王庭,让你的那位未婚妻领兵南下,届时以议和为名,引他们进入洛阳。你再同时修书给南疆、调动兵马,与柔然人南北合击,拿下洛阳不在话下!只要控制住了帝京,杀一个萧劭又有何难?事成之后,你可娶了柔然的娜仁公主,再带上阿渺,尽享齐人之福,不管是去北方、还是南疆,都好过再做别人的阶下囚、受人掣肘,岂不快哉?” 陆澂眸色沉敛,“夫人的意思……是要让令薇做我的妾室?”语气有些艰难,“你的这些筹谋,又可曾考虑过她的感受,她是萧氏的女儿,敬爱兄长至深,你杀了萧劭,她一辈子都会活在痛苦之中。” “萧氏的女儿?” 殷六娘笑了起来,“她根本就不是萧景濂的女儿!我当初那样说,只是为了借着跟萧氏皇室的这一点联系,稳固住祈素教的地位!至于跟在你身边的名分……你是皇族出身,自然不会只娶她一个,只需将来好好待她便是。” 陆澂望着面前的殷六娘,看着她那双形状酷似阿渺、却截然没有那种氤氲柔软之意的冷锐眼睛,胸口有剧烈的情绪撞击开来。 他恍惚想起,那日与阿渺自海啸中逃生、坐在崖顶的树下,她倚进自己臂间,整个人从身体到声音都在微微发着颤,对他说:“我其实……都不是真的萧令薇。” 他那时,体会到了某种深刻的自卑与伤痛,紧紧拥住她、柔声宽慰,心中却也不是没有感到过一丝诧然……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眼前的殷六娘,他终于明白了。 记忆里那个明亮灿烂的小女孩,其实,由始至终,都背负着旁人难以体会的苦痛吧? ““我没有哭。我只是刚刚做了个噩梦,有些害怕,不想让五哥担心……” “我问你,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发现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其实,不是你的亲人,你会害怕吗?” “那时我害怕极了……甚至也想过,就算你是陆元恒的儿子,可只要能陪着我、不让我觉得孤单害怕,也是挺好的……” “你刚才不是说我害怕被抛弃吗?我就是自卑、就是怕被你抛弃,行了吧?” …… 陆澂微微仰起头,抑制住喉间涌起的窒痛。 殷六娘攥了下悬挂金铃的丝线,催促道:“如何?你若答应,就立刻写下书函,让我的人亲自送往南疆调兵!” 陆澂平复情绪,移目望向殷六娘,语气平静: “好。” * 阿渺与萧劭从天穆山离开之后,继续前往沂州。 沂州的风土人文与富庶的江左不同,算得上世家大族的门户很少,多是寻常士农工商的百姓。从前萧劭在封邑分田减赋、兴办乡学,培养出了一批忠心又有才能的平民子弟,数年过去,昔日的莘莘学子到了能够开始独当一面的年纪,也正好为新政的开启所用。 阿渺跟着萧劭,每日随他会见当地士人,旁听论政、观拟草案,不知不觉间,时间就过了近一月之久,气候渐转寒冷干燥,俨然已是入冬。 这日她陪在萧劭身边,倚在案头、慢慢研着朱砂,一面聆听哥哥与沂州当地的州丞隔着纱屏说话。 少顷,高序踏着急促的脚步匆匆入内,抱拳请罪道: “陛下恕罪!凉州传来的八百里急报!” 语毕,奉上书函,由侍官捧入屏风之后,呈于案前。 萧劭取过信函,缓缓打开,垂目细读。 高序在屏风外行礼又道:“安侯亦派快马传来口信,说柔然人的三千骑兵已过陀罗原。带队的人,是柔然的娜仁公主和乌伦王子。赵将军曾试图以武力拦截,但乌伦王子说,他只是与妹妹前来履行跟陆氏的婚约,意在和谈、并无敌意!” 阿渺手中的研石骤然僵顿,滞在了一汪鲜红的朱砂之中。 萧劭示意高序与州丞退下,合起信函,轻声说道:“凉州急报,周孝义在府中暴毙,柔然人蠢蠢欲动,似有意趁此机会挥兵南下。” 阿渺回过神来,望向萧劭,“可是陆澂不是……” 她欲言又止,捏着研石的指尖有些微颤。 陆澂明明是去试探周孝义的虚实,可为何周孝义会突然暴毙?而柔然人又会突然南下?还有那个娜仁公主……她是要跟陆澂…… “陆锦霞还在洛阳,陆澂不敢乱来。” 萧劭语气安抚,握过阿渺的手,取出研石、放到一边,“就算他与柔然人有所勾连,三千骑兵尚不足为惧。” -- 第301页 阿渺心中思绪乱如麻絮,“哥哥的意思是……” 疑问堵塞在喉间,却终是又说不出口,顿了顿,问道:“那我们会答应与柔然议和吗?” 萧劭道:“凉州骤失主帅、军心必乱,南疆的陆元恒亦休养生息了近一年,除了答应议和,我没有更好的选择。眼下我们可能需要尽快启程,返回洛阳。” 行宫中随行的禁卫与侍从,在匆忙中操持起御驾返京的事宜。 阿渺一连几日都有些浑浑噩噩的,心里千百种的念头翻来覆去地飞驰乱窜,却又一个都抓不住、理不清。 一会儿,想起那日自己在画舫上劝说陆澂,保全自己,离开洛阳、北上柔然,觉得自己理应是该有点欣慰的。 可一会儿又想起那晚陆澂与冉红萝的对话,心底又酸又涩,辨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也许嬿婉说的不错。 一个生在云端的男人,遭受了那样大的屈辱,一旦有能翻盘的机会,怎能不好好把握? 可心底深处,似乎又有一个声音,细数着那人曾为她做过的一切,佐证着他的一腔真心…… 阿渺坐在返京的马车中,唇瓣紧咬,想着心事,捧在手里的熏炉都像是一丝热气也没有。 萧劭伸手触了下阿渺的发凉的指尖,裹了裹她肩上的软裘,“冷吗?” 阿渺幡然清醒,看了眼封得严实的车窗,转向萧劭:“哥哥冷吗?” 萧劭摇了摇头,握着她的手,沉吟道: “别再想陆澂的事了,多思无益。” 阿渺垂了头,“我没想他。我就是……担心现在的局势。” 萧劭微微揽住阿渺,“现在的局势并不算坏。最差就是议和,这种事,从前我们跟南朝也做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阿渺依偎到哥哥肩头,人有种无力的虚脱感,低声道:“哥哥……是不是后悔不该帮我,放了陆澂离开洛阳?” 萧劭摸了摸阿渺的发顶,“不是你的错。” 他顿了一顿,“站在陆澂的立场,做出那样的选择也无可厚非。失去了家国权势,表兄也在我手里惨死,换作是你我,也会不择手段地去报仇,不是吗?” 不择手段地去报仇…… 阿渺的心口仿佛被针尖戳到一般,微微地缩紧,人侧过头、将脸埋进萧劭的臂弯,掩饰住了眼中的情绪。 好半晌,才瓮着声“嗯”了下,“这话,嬿婉也说过……” 她不愿再去想陆澂,将之前的思绪暂且摈诸脑后,忆起上次跟嬿婉说过的话,仰起脸,问道:“那现在凉州和北疆的局势这样,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娶嬿婉当皇后?” 萧劭抚着阿渺光滑的发丝,低头看她,“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娶她当皇后?” 阿渺愣了下,瞪大眼,“你不是说……” 因为凉州的缘故,不能娶嬿婉吗? 那不就是他有意愿的意思吗? 萧劭修长的手指缠住了阿渺的一缕发丝,缓缓在指间摩挲着。 “我只想……娶自己喜欢的人当妻子。” 他的声线很轻,柔和中又似有一缕紧绷之意。 “可你不是……” 阿渺咬了下唇,顾不得会不会显得僭越,质问道:“可你不是一直都喜欢嬿婉吗?上次去凉州的时候,你不舒服,也都只想让她陪着……” “是吗?” 萧劭想了想,似乎是有那么一回事。 他那时,跟阿渺吵了架,心痛的快要窒息。因为她说,只想要他做她的亲人…… 车厢里燃着暖香,百合与蔷薇的馥郁气息,静静地弥散在锦衾软裘之间。 萧劭拥着阿渺,思绪蓦而有些迷惘,垂下眼,视线落在她咬得泛红的唇瓣上,一颗心干涸的厉害。 阿渺还在忧愁着嬿婉的事,仰着脸,试图找出症结所在:“哥哥是因为有了那些新进宫的嫔妃,就不喜欢嬿婉了吗?” 萧劭凝视着阿渺,摇了摇头,低低道:“我没碰过她们。” 阿渺怔了下,继而领悟到萧劭的言下之意,禁不住霎时红了脸,一抹嫣色自双颊晕染开来,最后就连耳朵都是烧烫的。 她移开了头,试图坐直身来,可一缕头发还握在萧劭的手中,只得僵硬地垂着眼,清了下喉咙,“噢。” 怀中的少女,娇靥酡红,小巧的耳珠上泛着粉色的光泽,唇上一抹咬痕犹在,两排微阖的睫毛羞怯地轻轻颤动着。 萧劭觉得自己像是有些魔怔了,浑身的血液都在催发,疯狂地撞击着、叫嚣着、渴望着……意识迷离抽空,刹那间仿佛一切的理智与冷静都再无所谓。 他缓缓俯低头,缠绕在指间的发丝一圈圈收紧。 阿渺却在这时抬起了眼,被脑中冒出的猜测吓到:“哥哥……不会是喜欢男人吧?” 萧劭幽阒的黑眸凝望着她,半晌,掩饰地伸手拂了拂她额前乱发,直起身来,声音有些暗哑: “胡说什么呢?” 阿渺赧颜起来。 哥哥到底是哥哥,跟他讨论这样的话题,委实有些尴尬。 可是满腹心事,不知跟何人可诉,想到嬿婉、想到那人,一腔愁绪滋味难辨,垂下眼,默然无声地靠到了软垫上。 第151章 柔然人南下议和, 是过去数百年间未有的事。 朝廷以礼部和兵部为首,拿出了十二万分的戒备来筹办迎接与布防之事。萧劭返京之后接连数日,也都在忙于与心腹重臣商议北疆与议和的政务。 -- 第302页 被封作了郑国夫人的陆锦霞与一双儿女, 以筹备议和宴为由,被请入了宫中,住进了长生殿的偏殿。明眼人都知道,这母子三人是被扣作了钳制陆澂的人质,只要对方稍有异动,便会人头不保。 冬月廿四, 由陀罗原南下的柔然王子一行, 姗姗抵至洛阳。 裴长龙领着兵部的人出城迎接,将柔然随行的军队安排驻扎了京畿营, 余下的亲卫与侍臣等人被安排进了城内驿馆,稍作休整,乌伦王子便携娜仁公主, 按照礼制,入宫递交国书。 萧劭与亲贵重臣, 登临大殿、礼迎使宾, 身为护国长公主的阿渺, 也与靖远郡主安嬿婉坐在殿侧的垂帘之后, 遥望向大殿门口出现的人影。 安嬿婉神色凝重,低声道:“我们风闾城跟柔然人打了几十年的仗, 没想到竟然有议和的一天……我爹还来信, 说这是好事,可我就觉得可惜,好像从前那些将士,都白死了似的……” 阿渺道:“从前的事没法改变, 以后能再无牺牲就好。我哥哥也说,我们跟柔然人打了几十年的仗,第一次能逼得他们亲自来中原议和,不算什么坏事。” 中原统一,民心稳固,风闾城与萧氏大齐并肩作战,几经考验、关系密切,如今整个北疆早不再是游离中原政权以外的域外疆土,而是实实在在的齐国一份子。中原政权强大的凝聚力与统一性,让昔日时常有机可乘的柔然人,也再不敢随意挑衅。 大殿门口,礼部官员引领着的使团人群徐徐踏上前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柔然国的二王子乌伦,不到三十的模样,蓄须辫发,长袍外悬挂着许多亮眼的金饰,行动间叮咚作响。 但众人的注意力,却很快被乌伦身后的另外两个人给吸引了去。 那是一对年轻的男女,姿容俱是出众。 女子穿着一袭紫色的裘袍,头发按照柔然的习俗、梳成许多条细辫,垂落腰间。头顶上戴着镶嵌五彩宝石的发箍,坠着珠链,轻扫过线条深邃的眉眼,顾盼间有种不羁傲然的耀目感。 她身边的男子,则一袭白袍、外罩黑氅,在身后一众漠北人的簇拥与映衬下,有种旷然出尘的艳朗之色。 阿渺拢着衣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曲起。 嬿婉语气中一抹替朋友不值的怨忿,“你现在还觉得是好事吗?我早就说过,他一有机会离开,怎会不好好把握?” 乌伦王子在殿座前站定,行礼并奉上国书,用口音浓重的中原话说道: “尊敬的中原陛下,我带着诚意而来,谨代表我伟大的父汗、向您递交国书,愿我们两国和睦友好,永为兄弟!” 侍官上前取了国书,呈于萧劭面前。 兄弟? 士族出身的文官们善于咬文嚼字,对于被唤成与蛮夷平起平坐之人而颇感愤慨。风闾城的安氏已然让他们觉得有些看不起,而这些漠北的外族蛮夷,奇装异服、汉话也说得磕磕巴巴,竟然还敢自称兄弟! 大殿两侧的朝臣与军将对柔然人大多并无好感,但介于场合、不好公然发难,便将矛头转向了站在乌伦王子身侧的陆澂。 张岐清了下嗓子,“王子代表柔然来献国书,为何身边却跟着我们大齐的臣子?”转向陆澂,拖长声音:“淮南郡侯,如今难道是以柔然人自居了吗?” 之前陆氏姐弟受封,朝臣们还多少有些忌惮,眼下陆锦霞被迁入宫中为质,陛下显然是因为陆澂勾连柔然而动了怒,众人也就不惧落井下石。 张岐讥诮之语一出,周围诸臣皆附和着嘲笑起来。 陆澂尚未表态,他身旁的娜仁公主突然探出了身来。 “他就是柔然人又如何?” 娜仁手指抚弄着垂在胸前的一根发辫,深邃的大眼睛盯着张岐,“他跟我有婚约,人也像雄鹰一样的伟俊,我们柔然愿意让他做柔然人!怎么,你嫉妒啊?”上下打量张岐一番,“像你这种毛腿沙鸡似的男人,在我们草原上,只配给奴隶的奴隶当奴隶!” “你!” 张岐怒不可遏,却又无法发作,憋得脸红脖子粗,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 殿上诸人,也都被娜仁公主豪放的言辞给惊住,就连垂帘后的嬿婉,也不禁有些瞠目结舌,鄙夷道: “她这话说得也太粗鲁了吧?什么‘雄鹰一样的伟俊’,听着真是羞人!” 她出身北疆,表达感情已然比中原的女孩大胆许多,但若要她当着一群陌生人的面、说出这样直白的话,那也决计是完全不可能的。 阿渺却是一直一语不发,等到递送国书的仪式完毕,随行女官撩开后帘、引领她前去更换服饰,一行人起身从侧门退出了大殿。 出了殿,沿着高台的殿廊走出了好一段,身边女官忍不住小声提醒道: “殿下,咱们现在应该去偏殿。那边是往御花园的方向了。” 阿渺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偏了位置,掩饰说道:“殿里烧的地龙太闷了,我想在外面坐坐再回去。” 女官只得让人去取裘衣,一面陪着阿渺沿着廊阶下到庭园之中。 时值深冬,花园里可赏的景致不多,阿渺坐到池畔的一处亭榭中,托着下巴,望着结了薄冰的池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得一会儿,雪影捧着裘衣匆匆而至,帮阿渺披好,轻声禀道:“殷夫人也入宫了,眼下正在周修容的寝宫。主上说,殿下要是想的话,也可以过去见见她。” -- 第303页 周修容,是周孝义的女儿周音绮的封号。 殷六娘进了宫,第一时间竟是去探望周孝义的女儿…… 阿渺整肃了一下情绪,想着殷六娘的到来应与凉州局势有关,思忖着站起身来:“那走吧。” 她从濯清园转向紫微门而行,让女官带引着前往周音绮的寝宫,一行人刚走到出园的月门处,抬眼瞧见一袭紫裘的娜仁公主,在侍官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那就是你们的护国长公主?” 娜仁撇下侍官,抚着辫子踏至近前,绕着阿渺来回打量了几眼,抬了抬下巴,话语突兀而挑衅:“你长得,没有我好看。” 周围随行诸人闻言变色,雪影上前一步、就要出言喝斥,却被阿渺抬手拦下。 侍官跟过来,颤巍巍行礼道:“禀长公主,主上在与乌伦王子议事,娜仁公主说想出来逛逛,就……” 娜仁依旧审度地打量着阿渺,此时出言截断侍官,盯着阿渺: “我其实就是来找你的!我听说,你跟我未婚夫在一起住了一年多,心里好奇,就想来看一眼。” 旁边的雪影再忍不住了,上前斥道:“请公主顾及国体,莫要再口出妄言!” 柔然可汗有十几个儿子,却唯独娜仁一个女儿,向来爱若珍宝,哪里敢有人怠慢过。此时被一个婢女出言喝斥,娜仁顿时沉了脸,探手伸至腰后抽出马鞭,“唰”地就猛然朝雪影脸上抽去。 漠北人生在马背上,老幼妇孺亦擅用马鞭,娜仁身份尊贵,鞭皮里还缠着银线,这一出手,打在脸上必然破相。 雪影被惊得僵住,忽觉身体被一股大力拉扯开来,眼前银光一闪、风声急促,再一定睛,只见几节破碎的鞭皮自空中坠下,啪嗒几声落在了地上。 阿渺收回冰丝链,合起铁蔷薇,看也不看娜仁一眼,吩咐侍官:“一会儿去选条好的马鞭,赔给她。” 说完,示意随行,“我们走。” “站住!” 被阿渺的出手惊呆了的娜仁、清醒过来,跟过去拦住道:“我是来议和的!你竟然弄断我的鞭子!那是我父汗所赐,你赔得起吗?” 阿渺抬眼盯着她,“公主既是来议和的,那为何一见我就语气咄咄?你的鞭子是柔然可汗所赐,我的婢女亦是大齐皇帝所赐。打了她,你赔得起吗?” 娜仁一时无从反驳,沉默一瞬,昂首道: “你那婢女诬赖我,说我妄言,可我说的又不是假的,你是跟我未婚夫在一起住了一年,你也的确长得没我好看!这种诬蔑尊客的奴婢,理应被割了舌头!” 见阿渺转身离开,不依不饶地追了过去。 “怎么,你现在说不过我了,就想跑?陆澂把你们的事都跟我说了,他不会骗我!” 娜仁倒退着走在阿渺面前,长辫上的宝石晶晶亮亮,人微微张开双臂,阻挠着阿渺的步伐,“你看见我就跑,是觉得心虚吗?像你这样怯懦胆小的人,能配得上他那样坦荡荡的男儿吗?” 阿渺脑中思绪纷杂凌乱,像是有团火在胸腔里焚烧着,只觉得再多听一句人就要疯掉。 她倏地停止脚步,盯着娜仁看了眼,手中冰丝链遽然弹出,下一刻,人便飞身上了廊檐,几个纵跃,隐入树荫不见。 “殿下!” 吃惊的宫人们,在身后大呼出声。 御花园中常青的树木不少,阿渺隐蔽身形,跃至一处偏僻花圃的屋脊后,用力地吸了口气,竭力抑制住情绪。 她也不知道,自己倒是因为什么而感到难受。 是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或者是那样的羞辱加诸在皇室和五哥的身上,会牵连整个大齐的颜面? 还是说,因为觉得自己遭到了欺骗与背叛,所以觉得气愤、觉得委屈? 可这样的背叛,不正是她想要的吗?是她对他说,逃离大齐、去柔然,去开启新的生活,不是吗? 阿渺抬起头,迫使自己慢慢冷静了下来,决定去见一下殷六娘。 此时殷六娘正坐在周音绮的寝宫,拉着对方的手,低声道: “如今外面的传言说,是柔然人杀死了你父亲。但实际上,想要除掉你父亲的人,一直都是主上!他上次派陆澂去凉州,就是为了这件事。” 她顿了顿,问周音绮:“如今你知晓了真相,可有何打算?” 周音绮性情一向柔弱,乍闻父亲暴毙、已是悲痛不堪,如今从殷六娘口中听说,父亲之死竟是萧劭派遣陆澂所为,又惊又惧,愈加落泪不止。 她当初在凉州初逢萧劭,见其温文贵雅、和善有礼,心中顿生倾慕,亦曾暗自欣喜过父亲为自己做主订下的这门婚事。 然而成婚之后,她才慢慢意识到,萧劭表面上的温和、实则不带一丝的温度,他可以对着任何的人都客气有礼,但却从来没有把他们看进眼睛里…… 周音绮握着手绢,垂泪道:“我能有什么打算?在公,他是君,在私,他是夫,就算真要取我父女性命,我又能作何?” 殷六娘知道她性子柔弱,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你是他的妃子,若真想为父报仇,自然有的是机会,便是在床第间想办法给他下毒,亦不是没有可能。” 周音绮被这样的想法吓到,捏着帕角,红肿的眼睛睁大着,“那如何使得?” 半晌,咬着嘴角,低声艰难道:“再说,我都……我都还从未服侍过他,他也从来没……召过我,又何来机会使那等手段?” -- 第304页 殷六娘闻言愣了下。 周音绮算不得什么国色天香,但也绝对是位娇美的少女,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萧劭身边唯一的嫔妃。想当初他的父亲萧景濂,可是连粗仆和死囚都不放过的逐色之人,没想到生的儿子竟是这般冷心冷性! 这倒……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了。 殷六娘语气冷淡下来:“行了,我也只是随口一问。以后你老老实实尽好的本份,在宫里平安度日不会太难的。” 从周音绮的寝宫出来,殷六娘默然盘算片刻,向宫人询问淮南郡侯的所在,让人引领着前去相见。 她虽无封号在身,但负责随侍的宫人知道她是护国长公主的生母,不敢怠慢,遂前行带路。走到临近紫微门附近时,遇到了刚从大殿出来的陆澂。 殷六娘摒退众人,将陆澂引至一旁阁台之下,低声询问道:“今晚准备的事情,可是一切就绪了?” 在凉州时,殷六娘让陆澂写下书信,由自己的亲信送去了南疆,不久后得到答复,确认洛阳城中的南朝暗桩会参与配合,趁今夜宫宴之际,一同攻打皇城。 陆澂神色疏淡,“南疆的回信,皆是直接送到夫人手中。是否就绪,殷夫人理当比我更清楚。” 殷六娘疑心极重,与南疆联络之事,一直由她或麾下部属亲自执行。 “我问的不是南疆的暗桩,是柔然人!你莫要以为现在有娜仁公主护着你,你就一定能全身而退。如今箭在弦上,一旦南朝的暗桩发动,你和你的姐姐罪名即刻坐实,若没有祈素教的帮助,柔然人也救不了你。” 殷六娘打量着陆澂,目光判研:“你这段日子跟他们走得那么近,又总用柔然语说话,可知他们的计划是否有变?” 陆澂语气坦然,“我跟他们走得近,是因为我是娜仁公主的未婚夫。至于我们的计划,并无变……” 他话说到一半,骤然停顿,转身扬头望向两丈外矗立的阙门飞檐。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倏然踏檐跃下,落在了陆澂与殷六娘的面前。 “什么计划?” 阿渺脸色苍白,因为屏息太久、气息有些急促,盯向殷六娘,质问道:“你们在谋划什么?” 殷六娘回过神来,镇定了一下心绪,上前挽住她: “乖女儿,你来得正好,娘正想去找你。” 她失了周音绮这颗备用棋子,手中的赌注只能全副押到原先的谋划上,眼下阿渺的出现,倒让她觉得又有了布置后路的机会。 然而阿渺却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温顺,猛力甩开她的手,泛着红的双眼中隐有怒火: “凉州的事,也与你有关是不是?你们到底在计划些什么?是不是你的祈素教也要跟柔然人搅到一起?你若是做伤害大齐的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她说话的时候,不曾朝陆澂的方向看过一眼,可陆澂却偏能感受到那些质问狠狠敲击在自己心上的力度。 他不觉敛了眉眼,神色疏涩。 一旁殷六娘扫视陆澂的表情,想起两人的交易,在心头权衡片刻,重新握过阿渺的手腕: “大齐与你又有何干?”压低了些声,“上次你不是问我,你是不是柳千波的女儿吗?我现在告诉你实话,你的亲生父亲,就是当初谋划杀了萧景濂的人!” 阿渺拧转手腕,挣脱开来,万般憎恶地盯着殷六娘,“不用你告诉我!我早就知道!” 殷六娘微微愕然,“你早就知道?” “我当然知道!从小就知道!” 阿渺扬着头,可眼眶还是止不住红了起来,“你以为你之前说的话,我就真的信吗?你以为抛下我那么多年不闻不问,现在需要我了,说几句关心我的话、我就必须要回馈你的恩情?你别忘了,我曾经有过一个母亲!她让我明白了什么样的爱才是真的!我的阿娘,她不会骗我,她说过的话,也必然是真的!” 殷六娘神色冷肃下来,“既然你知道你不是萧家的人,那现在就该……” 阿渺悲怒交加,不容她再继续,手中冰丝链破风而出,缠向了殷六娘。 她要拿下眼前的这两人,交给五哥处置! 铁蔷薇飞至殷六娘身前,“铛”地一声被弹了开来,陆澂袍袖翩飞,再次凝气指间,将冰丝链在空中击出一道圆弧,化解开了这雷霆一袭。 “住手。” 他抬眼看向阿渺,视线落在她泪湿的双眸上,一颗心仿佛被针毡紧压、刹那窒痛。 “你不能伤害你的母亲。” 陆澂哑着声,艰难开口:“别做会让你后悔的事。” 阿渺望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男子,脸色煞白,想起刚才寻过来时、听见的那一句“因为我是娜仁公主的未婚夫”,血液里的冰寒纠结出难以遏制的愤怒与委屈: “你管我后不后悔!我最后悔的就是没一早杀了你!” 话音落下,手中的的铁蔷薇“啪”地一声弹开,径直掠向了陆澂的脖颈。 陆澂不避不躲,任由那铁蔷薇缠上了自己的咽喉,锋利的花蕊划过下颌,鲜红的血珠霎时渗了下来。 这时,高序领着几名禁卫匆匆而至,“长公主!” 之前殷六娘摒退下去的宫人,一直守在不远处的廊下,后来被阿渺遽然拔高的声音所惊动,疾速赶过来的同时,恰巧碰上了正在宫中寻找长公主的禁军,再抬眼一看紧随其后之人,慌忙伏倒在地、仓惶行礼。 -- 第305页 阿渺闻声侧首,看见快步朝自己走来的萧劭,微微颤抖的手指攥紧冰丝链,唤了声: “五哥……” 萧劭见阿渺脸色发白、满面泪痕,手腕间缠着兵刃,蹙眉问道:“怎么了?”察看她的手腕,“受伤了?” 阿渺朝陆澂和殷六娘的方向扭了下头,唇线紧抿,“他们在谋划阴谋诡计。” 萧劭循着阿渺的视线轻轻一瞥,“是吗?什么诡计?” 阿渺翕合了下嘴角,半晌,语气怨怼,“反正……肯定是足以论死罪的诡计。” 她狠下心来,看向萧劭,“哥哥千万别放过他们!现在就将他们拿下,一定能审出来的。” 萧劭垂眸看着阿渺,目光中有种不甚应景的温柔,继而牵唇一笑,抬手抚了抚她脸颊上的泪痕。 “怎么会?那是你的亲生母亲。” 他揽着她,轻声哄道:“你别耍小孩子脾气。” “我没耍脾气!而且那跟她是谁没有关系!” 阿渺忿忿急道。 抬眼间,却捕捉到了萧劭神情中的暗示,说了一半的话、滞在唇间。 五哥他……是有自己的谋算吗? 她在萧劭身边长大,两人间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默契。 她体会到了哥哥身上那种安然若素的平静,一瞬间兀自斟酌,强抑着渐渐敛住了情绪。 这时,姚昌远上前奏道:“陛下,良宵殿的正宴已经备好了。” 萧劭点了下头,“去请殷夫人和陆侯赴宴吧。”自己又哄了阿渺几句,携她离去。 陆澂听着面前侍官的请辞,视线追随着那对离去的人影,脑中有些难以言绘的恍惚。 女孩的身形婀娜纤细,低着头,像是还带着些赌气的意味、被身畔之人揽着朝前走。她一边聆听那人说话,一边绕着腕间的冰丝链,动作间流露出一种久成习惯的小心翼翼,手臂朝一侧伸展着,唯恐兵刃伤到了身旁的人。 而男子即便是背影,也透着一种贵雅的端正,那是天家独有的气质,不徐不疾、沉静从容,一如许多年前那个策马迎向灾民的少年,姿态一抹与生俱来的傲然,令人见之生敬、见之生畏。而此刻,他微微俯首,轻声哄着女孩,望向她的目光深沉而专注,仿佛他的世界中只有她一人而已…… 陆澂恍惚有些奇怪,何以自己从前就从未留意到,阿渺和萧劭之间,竟是如此的亲密? 抑或是……在知道他俩不是亲兄妹之前,这样的亲密感完全顺理成章,而知道了以后,尤其是知道她也一直知道以后……那种感觉,就莫名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搅乱着他的思绪,一瞬间飘忽流离。 第152章 阿渺被女官请至偏殿, 重新整理衣物妆容,之后撩帘而出,眼尾的一抹朱砂娇艳, 隐去了泪痕斑驳,透出几分不同以往的妖娆之意。 等候在外的萧劭,抬眼凝望,怔忡一瞬,见阿渺理着臂间披帛走到自己面前,轻声道:“要是觉得不舒服, 就回寝殿休息吧。” 阿渺摇了摇头, “我想跟哥哥在一起。” 谁知道陆澂跟殷六娘在计划些什么,南疆和祈素教, 再加上一个柔然,她如何放心让五哥单独去赴宴? 萧劭眼神深邃,携过她的手, “好,我们一起。” 因为时值寒冬, 宴会被设在了开阔的良宵殿, 殿内的地龙烧得温暖如春, 四侧薰炉香雾蒸腾, 全然与屋外的萧索寒冷隔绝开来。 阿渺跟着萧劭踏入大殿时,殿内早已灯烛高照, 宾客列坐。 宫娥们莺莺燕燕, 鱼贯而入地奉上美酒佳肴,又有御乐署的舞姬翩翩起舞,光彩四溢。 阿渺坐到萧劭下首的座位上,一抬眼, 跟对面的娜仁视线撞了个正着。 娜仁依旧神情挑衅,抬起下巴剜了阿渺一眼,视线掠向殿门方向,见陆澂跟着侍官踏入殿来,挥手招呼: “陆澂!” 柔然人的饮宴与中原习俗不同,随同而至的官员将领等人、也都围坐在乌伦和娜仁的旁边,喝酒聊天,大声议论着,喧闹声几乎快要盖过了丝竹的乐声。 娜仁看见了陆澂脸上的伤,惊呼出声,连忙让侍女送了巾帕和药露过来。陆澂摇了摇头,示意无碍,视线越过殿庭,望向对面的阿渺。 阿渺扭过头,盯着旁边殿柱上的壁带,神色冷漠。 一名汉话说得还不错的柔然使臣站起了身来,朝萧劭弯腰行礼,说道: “陛下,我们此次为议和而来,也是为了完成柔然皇室与陆氏的婚约而来。陆氏既已向齐国递交了降表,便是大齐的臣民。这桩婚事,还请陛下能出面主持。” 话音一落,赴宴的其他朝臣不觉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按理说,在陆澂递完降表之后,若能确保其心不异,再借助其婚事稳固住与柔然的关系,倒也是一件有利无弊的好事。 但以郡侯的身份迎娶别国公主,怎么看都有些于理不合,除非陆澂的打算是要入赘柔然,从此离开中原,远上漠北去做他的柔然驸马。 “如此一来,岂不就等同于放虎归山?” “对啊,他到底是陆元恒的嫡子……” “可眼下的情形,柔然人要联姻,这虎无论如何都只能放了啊!” “其实放了也无所谓,他一旦入赘柔然,将来还想号令华夏、便是再无可能之事。” -- 第306页 “这话倒也不错,中原和江左的那些世家,是不会奉蛮夷赘婿为主的……” 阿渺的座位离朝臣们的不远,将那些窃窃私语的议论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心想,五哥暂不追究陆澂的事,应该也想明白了这点吧?任由他入赘、借此议和,反正周孝义也死了,只要再解决柔然这个心腹大患,大齐的北疆就从此高枕无忧了,对吧? 主位上的萧劭,对使臣说了句什么,乌伦王子闻言也站起了身来、举酒行礼,继而示意左右,很快,五六名穿着鲜艳柔然服饰的少女,盈盈走上殿来,踏着丝竹的乐曲翩翩起舞。 乌伦口音浓重地说道:“这些是我们柔然最美丽的少女,敬献给陛下,以结两国之好!” 少女们的登场,让原本活跃的气氛更加热闹起来。 柔然姑娘们大胆而活泼,扭动着腰肢,朝四面的席座甩着发辫,时而倾身而至、笑意嫣然,引得宾客们目不暇给。 阿渺望着那些女孩裸露的纤腰,看着她们毫不掩饰地展露着身形起伏的曲线,心里有些说不出滋味的茫然。 她伸手取过案上的酒盏,斟满举起,凑在唇边慢慢啜着。喝完一杯,又接一杯,渐渐的、意识也变得迟钝起来。 周围原有些拘谨的朝臣们,暗觑主上并无不悦,也渐渐大胆起来,直勾勾望向起舞的姑娘们。唯有丞相许落星全不在意,索性坐去了萧劭身边,低声禀奏起眼下棘手的政务。 柔然使臣那边则是彻底闹腾起来,汉子们喝着酒、敲着节拍,娜仁眼睛晶亮地盯着女孩们起舞,索性自己也起身加入,踏着帕子转起身来。 她衣饰华贵,发辫上缀满宝石,一举一动立刻变成了殿内的焦点,随着音乐和柔然人的节拍舞动了一阵,又跑回原先的座位前,朝着陆澂伸出手,似在示意他起身加入自己。 阿渺将盏中剩下的酒一口饮尽,陡然站起,转身就朝殿外走去。 女官追了出去,“殿下是要更衣吗?” “你别跟着我!” 阿渺胸口滚烫,只觉得喝下去的酒一下子全涌了回来,冲得她眼角发酸、思绪混乱,挥了下手,“你别管我!” 女官手足无措,只得吩咐侍女先守着公主,自己回去向陛下请示。刚一转身,就听见侍女们“啊”了声,望着栏外露台的方向彷徨无措。 阿渺跃下露台,步履有些踉跄地转到了宫阙僻静处,很快就甩下众人,隐入了暗处。 冬夜的寒风刺骨,却吹不醒酒意,意识一片茫然混沌之中,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苦恼着什么、伤心着什么,似乎是只想逃离身边的一切,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把自己彻底地藏起来。 她从一片梅树下穿过,跌跌撞撞的,撞得花瓣簌簌而落,顺着夜风飘到了林外的水池之上。 或许是习惯使然,纵然醉了酒,人还是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御湖旁边,往常回寝宫所乘的画舫,就泊在不远处。 阿渺伏到石栏上,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搅着。 她到底……是从没喝过这么多酒的…… 温热的内力,沿着她的后背被徐徐注入。柔暖的气息,一点点包裹住了她冰凉泛白的意识。 阿渺转过身,抬起茫然的羽睫,对上了一双清炤明净的眼睛。 她蓦然一怔,紧接着便挣脱出来,“你滚开!” 语调带着颤,蕴着一丝哑,眼泪不争气地就滚落下来。 “滚回去找你的柔然公主!跳你的舞去!” 意识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一心只想着逃离,越过陆澂,扶着石栏就往池岸另一头走去。 陆澂伸手拉她,“令薇……” 阿渺听他这样叫自己,顿时无名火起,用力挥开手: “你闭嘴!谁许你叫我名字了?我说了,在建业城里我说过的话,都是假的!假的!” 她想起自己说这话时的情形,想起在海岛的山洞里、他对她说,“人为了达到目的,有时候难免不择手段,说些违心话欺骗别人……这种事,我也不是没对你做过。” “你这个骗子……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你自己在岛上的山洞里亲口说的,说你骗过我!以前说什么要守护我,说什么去凉州是要解我的心结……统统都是骗人的谎话!你就是记恨我从前戏弄过你,所以一心报复,哄着我喜欢上你,然后这样羞辱我……” 阿渺氤氲的双眸中水火交融,脑中一片混乱,身体簌簌直颤,恍惚间又好像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撑着石栏想要旋身逃离,却天旋地转地踉跄瘫软。 陆澂伸手揽住她,低头望着女孩满脸的泪水,一时无法呼吸。 “我没有骗你。” 他语气急促,却又一字字清晰:“我没有杀周孝义,也没有勾结柔然人,柔然人来洛阳是真心议和,要联姻的对象也不是我!之前我当着你母亲的面,没法将实情说出来,但我没有骗你,令薇,我若骗你,就让我短寿而亡、一辈子不得幸福!” 想起她宴席上一杯接一杯喝着酒的模样,陆澂心痛自恨不已,然而脑海中一遍遍重复着的那句“我喜欢上你”,又让他有了种可耻而隐晦的喜悦,定定凝视着她的灼亮目光中,似有水光流淌。 “我在岛上山洞里说的那些话,才是我此生唯一骗你的事。” 陆澂双目清炤,“若我那时不那样说、不假装自己对你毫不在意,你如何肯放下防备与我平和相处?若那时我对你毫无隐瞒,告诉你我始终对你恋慕成痴、心甘情愿为奴为臣只求你能有一点点地爱我,你怕是当场就要赶我出去,不是吗?” -- 第307页 阿渺神色怔怔,一时仿佛听明白了,一时却又像是陷在了眩晕之中、什么也没明白。 视线里,唯一清晰的便是那双灼灼望着自己的眼睛,明亮的好像东海夜空中的星星…… 醉意再次上涌,她伸出手,似想要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可指尖触到他下颌上的那道伤痕,又不由得停顿住,轻轻地抚过。 如玉的俊颜上,铁蔷薇划出的血口就像白瓷上的一道裂痕,怎么也抹除不了…… 她头晕的厉害,人也有些不耐起来,蹙起眉,歪着头思索了片刻,忽而踮起脚尖,凑近过去,轻轻吻在了那道血痕上。 一点清凉的湿润,沿着伤口窜入血液,引燃了四肢百骸内蒸腾的灼烫。 陆澂身形僵滞,心却跳得犹如擂鼓。 他低头看她,见她醉眼朦胧,眼角两串委屈的泪珠却是晶莹剔透,抬手抚着嘴唇,呓语般低声呢喃了一句: “上次在井里,我就想这样了……可你那时好凶……” 陆澂手指收紧,似想要将她紧紧拥住,可心跳得那般剧烈,连双手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天空中不知何时开始,已经漫卷地飘起了雪花。 他抬起眼,似想要抑住眼中溢出的湿意,入目之处,铺天盖地的晶莹徐徐坠落,像极了许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借着黑夜赋予的勇气,第一次在她面前袒露卑怯的心扉,明明知道自己孱弱丑陋的令人生厌,却依旧那般渴望着能被她亲近、被她需要、被她理解…… 那样深刻祈求着的慰藉与美好,从不敢相信,在他毫无觉察之时,竟已悄然而至。 绒绒的雪,冰晶似的落到了女孩的头发上、眼睫上。 陆澂俯低头,滚烫的唇触在阿渺发梢的雪沫上,一点点地,又移向了她的羽睫。 女孩被那轻轻痒痒的感觉所唤醒,茫然地抬起眼来,双唇却已被灼热地含住,禁不住逸出了一声嘤咛。 她仰着头,感受着熟悉的气息笼罩而至、掠夺着她的呼吸,她有些气促,想起那日在水下渡气的一幕,下意识地开启了唇瓣,茫然而渴望地吮寻起来。 握在她腰间的手陡然一紧,压过来的气息变得滚烫而急促,他毫无节制地品尝着她唇舌间美酒的味道、撷取着心底渴望已久的交融与甘甜,一波波攻城掠地般的侵袭,引出了两具紧紧相拥的身体深处的炙热和战栗…… 不远处停泊着的画舫上,亮起了灯。 两个守船的内侍像是被声音惊动,点燃了风灯,沿着池栏寻了过来。 其中一人率先看清了栏畔的状况,震惊驻足,可尚未来得及出声,便只觉得眼前一黑,人猛地瘫倒在地。另一人抬高了风灯,照见那身形俊逸的男子像是挥了下衣袖,然而眨眼之际,也陡然失去了意识,软倒下去。 落地的风灯点着了火,哧地一声烧腾了起来。 阿渺被骤然明亮的火光惊醒,偏开头,望着地上的风灯,意识微微清醒。 “你……” 她抬眼去看陆澂,视线对上他灼热的目光,依稀记起自己适才所为,羞窘交加,挣脱开来: “你把给我撑船的人弄晕了……” 她扶着石栏,朝画舫的方向走去,蹒跚的步履踩到了被雪覆盖着的船索上,差点绊倒在了船舷边。 “小心。” 陆澂从身后揽住她,惯力带着两人轻轻撞到了船舷上,击得画舫微微荡漾。 阿渺倚着通往甲板的船栏转过身来,漫天落雪纷纷,徐徐飘落,谁也记不得是谁先凑近的谁,两人滚烫的唇,又再度贴合在了一起。 是因为觉得冷吧? 阿渺模模糊糊地想,抬起双臂,攀住了陆澂的脖颈,只觉得连那里的皮肤都热的烫手。她不由得靠近了些,仿佛想从那紧绷得近乎偾张的躯体中获取再多一些的热度…… 陆澂感受着怀中那柔软起伏的身体的贴紧,迫使着自己抬起头来,赶在彻底失控之前、将她从自己身前微微撑开了些,哑着声唤道:“令薇……” 阿渺也清醒了几分,仰头看他,“你真的……没有骗我?” 陆澂颌首,克制着寻回理智,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徐徐道来。 在凉州,殷六娘提出了那样的条件,他若答应,誓必与萧齐反目。 “你母亲让我写给南疆的那封信上,被我下了火鸠毒,方圆百里之外、必能惊动雁云山中的琵琶蛊,如此一来,那封信最后便落在了我师父手中。” 殷六娘让陆澂写下书信,调遣南疆暗藏于中原的军力,为防有诈、特意安排了祈素教的人亲自前往南疆送信。 由中原进入南疆,必经过雁云山,而一旦山中蛊虫惊动,便自然有人出面劫走那封信。待冉红萝读完陆澂用无色药水写在字里行间的隐蔽内容,伪造回信,再驱使被蛊毒控制住的信使送回洛阳,亦自是不在话下。 “所以你母亲等待的南朝助力,今夜根本不会出现。至于柔然人,他们觊觎中原,无非是苦于漠北环境恶劣、所产食粮难以,而南疆恰则物产丰富,昔日每年贡粮不下百万担,我以两国互市、以南疆之粮解漠北之患,说服柔然王庭与大齐议和,也并不难以办到。” 中原大势一统,若是身为南疆陆氏继承人的他、都站到萧齐的一边的话,柔然人也没有别的选择。 -- 第308页 而此番他同时解除柔然与南疆之患、促成大统,萧劭曾对他有过的猜忌也理应会因此消褪,不必再让阿渺夹在中间为难。 阿渺聆听完陆澂所述,怔忡不语,末了,轻声道:“殷六娘不是我母亲,我没有那样的母亲。” 她想起朝局,醉意又退散了些,扭转头,“就算……就算她生了我,也不代表我就欠了她。若她与大齐为敌,我希望她罪有应得。” 抛弃她那么多年,不闻不问,突然间又肯相认,背后竟是那么多的谋算! 陆澂拥着阿渺的肩头,感同身受地为她难受,“嗯,你不欠她。” 阿渺靠在他的怀中,沉默了会儿,又想起什么,嗫嚅道:“娜仁……” “她知道我们的事。” 陆澂拥着阿渺的手臂下意识收紧,似乎唯恐她动怒逃离,“她知道我心里的人只有你,也没有跟我有任何的纠葛,我之前跟她刻意靠近,只是担心你母亲……担心殷夫人看出破绽。我既有意助你皇兄肃清政乱隐患,替他摒除一统天下道路上的阻碍,就只能耐心等待祈素教的布局自己浮出水面。一旦他们偷袭皇城、罪名坐实,你皇兄便有了正大光明清查祈素教以及凉州的理由,不必担心被人说成是‘飞鸟尽良弓藏’的君王,柔然人也可借机出手相助,促成和谈……” 他顿了一顿,感觉阿渺并没表现得太过抗拒,又道:“我跟娜仁的婚约……已经解除了。她原本也就只见过我一次,对我并不了解,如今我落魄潦倒,右臂又曾重伤、再无法挽弓射雕,她也巴不得能解除婚约……” 阿渺抬起头,不满起来:“你怎么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似的!我看她明明就很在意你,从前才见过一面,就肯为你怂恿可汗发兵南下,现在到了洛阳也是处处维护你。” “可汗出兵,是坐收渔翁之利的政治决定。而如今她与我友善,是因为乌伦王子会娶我阿姐,今后总归有一层姻亲关系在。” 乌伦是柔然可汗的次子,没有太大实权,但母族出身尊贵,有足够的实力与身份护佑陆锦霞母子。柔然人没有中原的礼教束缚,乌伦亦向陆澂承诺,会视如己出地对待程卓的两个孩子。对于陆澂而言,一旦锦霞远离了中原的纷争与权斗,他也有其他的办法让她彻底得到自由。 此番通过议和,柔然人得到与南疆互市供给的机会,南疆出生的锦霞得到柔然的庇护,而萧氏的大齐,将会彻底解决南北二疆的隐患。 一举,三得。 阿渺心中不觉暗叹陆澂的谋略,转念思及他因为自己而放弃的一切,不由得又静静沉默住。 陆澂见阿渺不言语,以为她还在介意着娜仁的事,忧灼起来,“我与她真的什么也没有。我发誓……” 阿渺却突然伸臂拥住了他,双手扣在他腰后,凶巴巴地说:“就算你们什么也没有,我也还是嫉妒。” 她的脸倚在他胸前,纠结了会儿,低低说道: “我嫉妒她的勇气,嫉妒她的无所顾忌,嫉妒她在大殿上出言维护你的模样……” 甜蜜与愧疚交织的复杂情绪,迫使阿渺头一回地正视着自己的内心。 “她最让我感到难受的,也不是她说的那些话,而是她让我看清楚了自己的怯懦。从前在建业,你在殿上、我在阶下,豫王辱我,你姐姐、姐夫想除掉我,可你什么也没顾忌,毫不犹豫地就站在了我这边,不惜与家人反目,护我、救我、助我,一直毫无保留地信任我。 而如今,你我易地而处,我在殿上、你在阶下,我却什么也没有为你做过,遇到任何事都先把错处归咎到你身上,总觉得自己辛苦、觉得自己陷在了两难的局面里,可你从前又何尝不是?你能为我做到的,我为什么就不能为你做到?哪怕没有能力去化解那些矛盾,我也应该一直和你并肩站在一起。只要两个人的心在一起,又有什么困难是无法解决的呢?” 阿渺的声音很低,却一字字敲击在了陆澂的心上。 他眼眶有些湿润,人似乎也有些迷醉,只觉得人犹如坠入梦境,唯恐下一刻就会醒来。 他伏低头,嘴唇贴在她的额角,哑声道:“你何曾没有与我并肩?我们流落荒岛、后来返归中原,一路上你都不惜名节地救我、护我……我并非愚钝之人,我也有自己的感觉……我早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 阿渺窘迫起来,“我那是心地善良。在山洞里,你自己说的……” 语音未落,唇已被湿热的吻封堵住。 她嘤咛着撑开身,满面羞红,“我们……还是得把祈素教的事告诉五哥……” 陆澂再次俯身而下,“不急,乌伦已经让人守在了宫外……” 阿渺尝到了被他沾染了去的酒味,脑海中混沌迷乱,靠着船舷,由着他细细吮含着自己的唇舌,柔柔缠搅了许久。 纷纷扰扰的飞雪,变得密集起来。 陆澂恋恋不舍地抬起头,“冷吗?我先送你回寝宫?” 阿渺双颊嫣红,扭头嗔道:“你把给我撑船的内侍都毒倒了,我怎么回去?” 陆澂扬起嘴角,“以我们千锤百炼的造船技术,还驶不动这画舫?” 阿渺也笑起来。 两人携手进到船舱,借着舫内微弱的灯光查看舵台。天气骤寒,舵盘下已经结上了一层冰。阿渺伸手用力摇了摇,睨着陆澂: -- 第309页 “千锤百炼的造船高手,这下可如何是好?” 从前的海岛四季如夏,他俩可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难题。 陆澂神色从容,伸手揽过阿渺,转身后靠到舵盘上,“无妨,热化了就好。” 语毕,拥紧怀中人,将滚烫的吻再次落了下去。 不远处的朱雀台上,萧劭寂然而立,静静注视着湖面上的小船。 一旁的姚昌远等待良久,眼见着主上的肩头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落雪,终于忍不住大起胆子,轻声谏言: “陛下,要不要……让人去确认一下长公主的安危?” 长公主离席后迟迟不归,陛下听了女官奏报,撇下柔然使团,亲自找了出来。 公主轻功好,宫里就连禁卫都找不出她的踪迹。还是姚昌远自己建议说,朱雀台高,视野比其他地方好些。一行人簇拥圣驾登高而上,也恰好看见了御湖上画舫的灯被点亮…… 然而接下来的场景,却是姚昌远始料未及的。 提灯查看的内侍瘫倒在地,骤然燃起的风灯,映亮了落雪中那对相拥相吻的男女。 姚昌远赶紧让随行诸人背转过身去,自己再一次小心翼翼望下去时,湖畔的那两人却已上了船,依旧拥在一起,公主的双臂、甚至攀上了淮南郡侯的脖颈…… 姚昌远不敢再看,埋低了头,过得良久,才再度抬眼。 甲板上空无一人,堆着一层白净的积雪。 画舫内灯光晦暗,依稀能瞧见那船身在轻轻晃动…… 萧劭不知自己站了多久,亦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天那么冷,好像四肢百骸都冷的失去了意识,空泛泛的只余一个躯壳。 他依稀听见有人在对自己说话、唤着他陛下。他醒悟过来,低低地“嗯”了声,转身离去。 通往台下的阶梯长而蜿蜒,即使身边亮着七八盏的琉璃灯,也觉得晦暗幽深,好似一道没有底的深渊,人只能没有凭附地不断坠落,坠落…… 想起入席前她说,“想跟哥哥在一起”,那好像……还只是须臾之前的事吧? 可须臾是多久,他竟然,也分不清了。 迷惘间,人仿佛撞到了什么,被姚昌远匆忙地扶住。 紧接着,喝斥声、请罪声,嗡嗡响起。 萧劭抬起眼,看清面前跪着几名下等宫役,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 他动了动唇,想要叫他们起来。 一口压抑已久的腥甜,却猛然从胸间涌上,溢入了喉间。 第153章 …… 当夜寅时, 皇城紫微宫的玄天门,突遭乱党袭击,引燃火雷。 所幸乱党人数并不多, 很快就被戍守宫城的禁卫控制住了局势,附近驿馆中的乌伦王子也领一队近卫前来增援,很快便将局势控制住。 禁军统领高序带着人,查明了乱党身份,呈报御前,一时朝堂震动, 议论纷纷。 当年祈素教归附萧劭, 牵连出长公主萧令薇的身世,亦曾惊闻天下。如今大业刚定, 祈素教竟生出了异心,不但攻打皇城,就连先前凉州周孝义的暴毙, 据传也似乎与他们有关。 很快,客居于皇城凤仪宫的殷六娘, 被“请”进了议政殿中。 她昨夜按照与南疆人的约定, 寅时时分在玄天门外引燃火雷, 其后却不见接应的人前来, 当即明白被陆澂暗中使了绊子,但那绊子何时布下, 又始终不得其解。 此时被萧劭传召而来, 殷六娘神情肃傲,面对御座不跪不拜,缓缓开口道: “当初是你传信给我,承诺说, 只要我杀掉周孝义、嫁祸陆澂,便予我儿子诸侯王爵,再封赏祈素教众。” 萧劭坐在临窗的案几边,面容有些略带病色的苍白,撩袖舀起茶汤,淡然道:“然后呢?” “然后就如我之前在密信里跟你说的那样,我是帮你设计陷害陆澂了,但他也一早就联系上了柔然人、替他扛下了罪名。后来柔然人想要来中原议和,也是你自己答应了的。至于昨夜祈素教之事,原本是为了引陆澂出手、坐实他的罪名,没想到他临阵退缩了。” “是吗?” 窗外寒风低啸,吹得棂帘呜呜作响,殿内的气氛,却暗沉静止的有些令人生怵。 “朕当初让你除掉周孝义、嫁祸陆澂,却并没有让你利用陆澂、勾连南疆和柔然人,谋夺朕的天下。” 萧劭放下银勺,抬起眼来,黑眸冷凝,看不见底。 殷六娘忽而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踏入了一圈提前预设、看不见边际的陷阱之中,怎么答,都只能是错。 “你一早就知道,是吗?” 她盯着萧劭,慢慢反应过来,“一开始,你故意压着我们祈素教请封的奏疏不表态,逼着我跟你合作,帮你杀掉周孝义,然后又把陆澂送过来,表面上是想借我的手杀他,实则是想引我生出反意,再名正言顺地杀掉我?” 她是阿渺的生母,又在萧齐危难之时率领祈素教投诚,萧劭为博声名和民心,自然没办法主动出手。所以,唯一能名正言顺除掉祈素教的办法,只能是引他们先动手! 萧劭举盏饮茶,缓缓道:“若非六姨你心存反意,朕又如何引得了你动手?” 殷六娘的心机、手段、以及在背后操纵周孝义的所为,早在他第一次与她见面时,就看得清清楚楚。若她所谋的只是朝臣命妇的权势地位,又何苦煞费那般苦心? -- 第310页 对萧劭而言,设下此局,若殷六娘并无反意、嫁祸除掉陆澂,于自己是赢。 若她趁机动手,暴露祈素教祸心,于自己亦是赢。 从头到尾,他都算得一清二楚。 殷六娘脸色难看到极点,“出尔反尔、满腹算计,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既然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六姨又何必心心念念地要把自己的儿子送上至尊之位?难道他不是男人?” “你!” 殷六娘抑住情绪,冷笑道:“现在你目的达成,意欲何为?我是阿渺的亲娘,单鸿是她的亲弟弟,就算你捉到了我儿子,还真能杀了我们母子不成?” 萧劭沉默一瞬,看着她,“朕问你,你可曾告诉过阿渺她真正的身世?” 殷六娘盯着他,低低笑了起来。 “怎么,你想让我告诉她,她跟你没有血缘关系?好啊,你把她叫来,我现在就告诉她,她的亲爹跟你有杀父之仇。” 她一生波折、千帆阅尽,对于男女之情有着比旁人更敏锐的洞悉力,也因此能操纵周孝义多年、为她平息祈素教内的反对势力,再以凉州兵力铺平了通往至尊之座的道路。 只不过,她能洞悉萧劭对阿渺的情愫,却始终拿不准他至今依旧隐忍不发的原因。按理说,都已经明目张胆地对自己这个生母出手了,还有什么是不敢对女儿做的吗? 可萧劭并没有给殷六娘参透谜底的机会,静静看了她一眼,唤来高序: “带下去。” 帘风掠动,人影交错,诺大的殿庭之中,很快恢复了平静,沉寂的针落可闻。 冬日稀疏的阳光从窗棂的缝隙中落了进来,映出斑驳交错的光影。萧劭握着茶盏,视线落在被风吹得微微鼓起的棂纱上,只觉此刻的心境亦如那纱纹般的起伏难平。 少顷,姚昌远入内来报:“柔然二王子与淮南郡侯,前来觐见。” 侍者躬身引领着乌伦与陆澂入到殿内。 萧劭示意赐座,面上含笑,“此番多谢乌伦王子出手相助,否则紫微宫定然为奸人所扰。” 乌伦拱手,“陛下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看了眼陆澂,“这件事,其实应该早一点告诉陛下,但小王与陆侯商量过之后,觉得若是打草惊蛇、反而无法帮助陛下肃清叛党,还望陛下勿怪!” 萧劭表情淡然和缓,“怎么会?王子与陆侯费心了。” 乌伦咳了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说道:“那个……柔然王室之前与陆氏有过婚约,但如今陆侯归附了大齐,再娶娜仁就有些不合适了。但父汗一向看重承诺,思虑再三,决定改由小王迎娶陆侯的姐姐郑国夫人。还望陛下成全!” 萧劭沉吟住,看了眼陆澂,目光深不见底。 乌伦不知萧劭所思,继续道:“小王一直听说郑国夫人是南朝有名的美人,心里十分倾慕,不知陛下能否允许让小王与夫人见上一面?” 萧劭沉吟一瞬,召来侍官:“姚昌远。” 陆锦霞如今以侍奉太皇太后的名义住进了宫中,但明眼人都知道,她和两个孩子实则都是困在了宫中的人质,行动并不自由。 姚昌远领了御令,行礼退下,过得半晌,将陆锦霞带至了殿中。 乌伦之前瞧着陆澂长相俊美,暗忖其姐必定也是难得的美人,此时免不了心中急切,连忙抬眼细看,见锦霞果真是国色动人,自是心情大好! 然而锦霞上前见完礼,听明白陆澂的意图,却漠然道:“谁说我要嫁去柔然?” 乌伦有些不确定自己听懂了没有,转向陆澂,“她什么意思?” 陆澂盯着锦霞,“阿姐。” 她应当明白,他并非是想要擅自安排姐姐的婚事,而是想借此给予她一个离开齐国的机会。只要离开了齐国,他就能有让她彻底自由的法子! 但锦霞态度坚决,转而朝乌伦行礼:“王子身份贵重、雄姿英武,而锦霞身为寡妇、又是罪臣之女,着实匹配不上。” 乌伦沉下脸来。 柔然民风开放,娶寡妇和罪臣之女的人多了去了,锦霞这么说,显然就是推辞! 殿内的气氛,霎时凝滞下来。 陆澂正欲开口,却听萧劭缓缓说道:“如此也罢,朕本也有意,要将朕的皇妹平城长公主,许配给乌伦王子。” 平城长公主? 乌伦回忆了一下在夜宴上看过几眼的萧令露,虽不及锦霞美艳,但仪态端庄、颇有秀色,倒也很令人心动。 萧劭继续道:“柔然的国书朕已看过,若能两国联姻、结为永好,南疆税粮将来便按国书上的提议与柔然互市。” “真的?” 相比起娶妻,乌伦更为看重父汗交代的互市任务,“就是说,如果小王娶了长公主,等大齐收复南疆,南疆进贡的税米还是能以一石五十钱的价格跟柔然互市?” 萧劭颌首,“当然。” 乌伦看了眼陆澂,转向萧劭,“那……既是如此,小王也没什么理由拒绝。但得回去跟随行的长老商议一下细节。” 他与陆澂确实颇为投契,所以之前很爽快地应下了与锦霞的婚事,但如今锦霞执意不嫁,而齐国又另许了不错的条件,他着实没有理由拒绝。 乌伦起身朝萧劭行礼,又示意陆澂跟自己退至殿外,解释商议议和细则。 -- 第311页 殿内,萧劭判研地打量着锦霞: “这么好的机会,你当真不考虑?” 他语气轻淡,眼神却是锐利,“还是说……想在朕面前以退为进、装出毫无野心的模样?” 锦霞抬眼回视着萧劭,扬了下嘴角,“一个人有没有野心,装是装不长久的。我是怎样的人,陛下难道从未曾做过判断吗?若非如此,陛下又何必急于用亲妹妹代替我联姻柔然?” 萧劭扶在座沿上的指尖轻敲,不置可否。 锦霞亦沉默了片刻,继续道:“我从九岁起,就开始帮着母亲协理公府内务,往来人等、俱是南朝门阀世家大族,早已习惯了中原为人处世的一套。该对什么人说什么话,该为自己争取怎样的利益、如何争取,已经是融进了我骨血中的事。我毕生的野心,是要维系我母亲不曾得到过的荣耀与尊严、是要得到能保护珍爱之人远离危难的能力,这样的野心,无论是嫁给没有实权的柔然王子、还是投奔由阮氏把持的南疆,都无从实现。这样的回答,陛下,可否满意了?” 这么多年来,一颗心早已长出了坚硬冷酷的外壳,可那些暗藏着的、无法保护母亲与未婚夫的悔恨自责,又何曾真的消失过?一生所憾,一生所求,说到底,确也不外如是。 萧劭盯着锦霞若有所思,面上却瞧不出喜怒,半晌,侧首望向帘影外不知何时而起的飞雪。 “你跟你的弟弟,倒是不太像。” 紫清殿内,阿渺对着铜镜看了半天,觉得嘴唇还是红的有些像泛了肿,思及昨夜种种,脸颊不禁再次滚烫起来。 霜华和雪影侍立一旁,将昨晚皇城遇袭的情况讲述给了公主。 阿渺早已从陆澂那里知晓了他们的计划,闻言亦不惊讶,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问道: “皇兄还在承政宫偏殿那边吗?” 霜华答道:“应该还在。奴婢刚遣侍从去问过,说主上宣召了郑国夫人去觐见,眼下郑国夫人和陆侯也都还在那里。” 阿渺听霜华提到陆澂,嘴角轻抿了下,让人去取了把嵌羽毛的麈尾扇来,掩在颊边,往殿外走去。 霜华取过斗篷,跟了上去,“公主是要去求见主上吗?” 之前偏殿那边传了消息来,说陛下召见了殷夫人,之后殷夫人就被高序带走了。公主现在过去,或许是想要为她母亲求情? 阿渺顾左右而言他,“我就是出去走走。” 祈素教和殷六娘既然有心谋反,受到惩治理所应当,何况当初安思远的事,凉州和祈素教本就难辞其咎,眼下被五哥清理,她没什么可抱怨的。 如今凉州的周孝义已死,祈素教也再兴不起什么风浪,与柔然议和之后、北疆的局势将会是前所未有的稳定。只要再解决掉南疆的麻烦,那么整个华夏大地,都将是萧氏的王土。 而她和陆澂的话…… 阿渺思绪纷杂缭绕着,不知不觉间,人已走到紫微门附近,一抬眼,恰瞧见了刚从偏殿出来的陆家姐弟。 陆澂正与姐姐交谈着,侧目间,见阿渺走来,眼神一瞬柔和澄亮。 阿渺却骤然顿住了脚步,红了脸,手里的麈尾扇迅速挡到颊边,视线游移着不知该落向哪里。 锦霞有些领悟过来,看向弟弟,“你费心筹谋了这么多、又舍弃了这么多,就只是为了博一个跟她在一起的机会?” 陆澂收回凝濯的目光,转向姐姐:“我跟姐姐不同,并不是放不下权势的人。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我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锦霞情绪不显地抬了下嘴角,在女官的引领下,徐步离去。 阿渺见陆澂朝自己走了过来,忽而心头一慌,扭身踏入了一旁的庭园里,眼神飘忽地“欣赏”起四周的残枝枯树。 昨夜两人倚着舵盘亲吻了许久,等到冻冰融化、再持桨划船,回到寝殿,已是过了夜半。两人来不及怎么说话,玄天门外的火雷就爆了,陆澂匆匆离去,也没来得及跟她细细话别。 眼下才隔了大半天不见,却觉得好像等待了漫长的数月,乍见之下,连心跳都快了起来…… 陆澂走到阿渺身边,语气轻柔:“天这么冷,还用扇子?” 阿渺拿眼睛剜他,垂了垂眸,慢慢把扇子挪开了一些,露出了唇上的一抹嫣红。 陆澂反应过来,眼中蕴了笑意,可心跳得那么狂乱,人竟有些僵滞。 阿渺亦是羞窘。 说起来,昨夜两人都那般亲密了,可现下彻底醒了酒、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她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害羞的厉害…… 陆澂拿手拨开她的扇子,声音有些泛哑:“你这样,我就得担心昨晚的事不是真的了。” 怎么不是真的了? 阿渺嗔然抬眼,却蓦然撞进了男子灼灼的眸光中,高挺的身躯朝她俯低而下,炙热的吻猝不及防地落到了她的唇上。 “你……” 来不及出口的话,被压回了唇齿间,软软地碾转着。 阿渺的心怦怦乱跳,想着霜华她们就在不远处,慌乱地撑开身,拿扇柄抵开陆澂的胸膛:“你讨厌!”涨红了脸,“我有正事要问你呢……” 陆澂直起身站开了些,眉眼蕴着柔柔笑意,“你问。” 阿渺清了下喉咙,拿出一国公主执掌权柄的姿态,凶巴巴肃色道:“你……你把你的那些谋划跟我皇兄说了没?他有什么反应?” -- 第312页 陆澂明白她在担忧什么,收敛情绪,回忆先前与萧劭见面的情形,认真说道:“你兄长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若说直观的反应,我可能看得不够真切。但此番能清除祈素教、平息北疆之乱,他理应不会不悦,因而也答应了柔然与南疆的互市。” 阿渺又道:“那他有没有问你南疆具体怎么办?还有……你父亲……” 陆澂摇了摇头,“等具体商议到议和细节的时候,我会跟他详说的。”顿了顿,“我有把握,可以不兴战事、和平解决南疆的问题。” 阿渺沿着青石小径慢慢朝前走着,默默思索。陆澂跟在她身后,手虚扶在她肘下,提醒着避开脚下雪滑之处:“小心。” 阿渺垂首理着臂间的披帛,视线掠过陆澂伸出的手,抿了下嘴角,轻声道: “上次我跟哥哥去天穆山时,他跟我提过朝局上的事。说到底,他心里放不下的,也就是那两件:一个凉州和北疆,再一个就是南疆。现在北疆的问题解决了,你若再能帮他不费兵马地收复南疆,那他……必然是会很高兴的。” 她在一株梅树下驻足,抬手触了触眼前盛放的一朵梅花,“我五哥虽然痛恨你父亲,但他更在意的还是天下一统……你未必不能跟他谈条件。”顿了顿,转向陆澂,“或者,等你过去招降的时候,就想办法把你父亲送走好了。像当初我们那样,去一个远离中原的地方。就算我五哥事后知道了,应该也不会怎么样。” 陆澂有些沉默下来,看着阿渺,“你不是……一直很恨我父亲吗?” 阿渺垂了垂眼帘,“恨是恨,但他是你父亲,我总不能让你为难。而且我听说,他南逃时伤势就已经很重了,也许……” 她顿住话头,略带讪意地看了眼陆澂,抬手攥过一截花枝、在指间摩挲着,“再者说,你现在也知道了,当初……我的亲生父亲还跟你父亲一起合谋过,真要算起来的话,我又该如何自处?” 这些,确实是实话。 但最主要的考虑,还是不愿让他为难罢了。 陆澂明白阿渺的用意,亦是心疼她不惜揭了自己不愿触及的伤疤、只为让他安心。他心中情愫激荡,滋味百般,缓缓握住她捻着花枝的手,另一只手臂将她紧拥入怀: “令薇……” 阿渺羞窘起来,眼波盈盈,仰头瞪他:“我警告你啊,你要再乱来,我就动手了……” 这句话反倒给了陆澂提示,下意识地就俯低了头。 阿渺靠后躲靠,却被梅枝挡住了去路,索性背水一战,踮起脚,飞快地朝他的唇上咬了一下。 陆澂喉间逸出一声微吟,人却有些僵住,清炤的双目中情潮暗涌,定定将她注视。 阿渺依稀意识到,自己或许是闯了什么祸,主动示好地伸臂拥住他,语气却还有些不甘示弱:“我说了呀,你要再乱来,我就动手了。” 虽然动的不是手…… 想起刚才举动,忽而又有些好笑,扑哧一声紧抿住嘴角,把脸藏入了他的怀中。 两人俱是心潮起伏,静静地相拥了一会儿。 阿渺轻声道:“过几天我们找个机会,去见一下我五哥吧。我们的事,终归要他答应才成……” 陆澂斟酌了一瞬,“你兄长他,知道你……你的亲生父亲是谁吗?” 阿渺沉默了下来。 半晌,低低道:“他应该不知道吧?殷六娘要利用跟我的关系为自己谋夺利益,就不会否认我是皇室的女儿,而且我亲生父亲,又是当年参与了弑君篡权的人……要是五哥知道我是那人的女儿,一定会很厌弃我吧……” 她被这样的念头困扰住,情绪不觉低了下来,隔了片刻,抬起头,“要不等南疆的事情了结了,我们就回从前的海岛上去。虽然衣食住行比不得这里,可每天的日子都能自在惬意。” 回到海上,远离中原的是是非非、上一代的恩怨情仇,不必因为两人的身份而被人置喙,也不必担心哪天自己的身世暴露,给五哥和皇室带去纠结和耻辱。 陆澂凝视着阿渺,修长柔韧的手指轻轻拂过她额前蹭乱了的发丝,轻扬唇角: “好。” 第154章 …… 两人做好了决定, 但接下来的好些天里,阿渺都没找到能面见萧劭的机会。 因为连番的事端与变故,宫内外都忙碌起来, 接着又传出了萧令露要远嫁柔然的消息,一时间又是暗议纷纷。 萧劭或许是忙着与各路人等应对政务,整日往来于前朝与中书省之间,阿渺好几次想去见他,却都总是错过。 倒是眼下负责筹备令露出嫁事宜的程宝华,特意来找阿渺, 同她商议内宫中诸事安排。 阿渺询问宝华:“二姐现在怎么样?” 她同令露并不亲密, 也很少碰面,从前去祖母宫中请安时、还能偶尔见到, 如今下了婚旨,令露按习俗要去皇寺祈福,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过了。 程宝华道:“她对这桩婚事还算满意吧, 毕竟那王子看上去还算温和,比起从前的豫王可好多了。” 阿渺也听陆澂提过乌伦王子的为人和性情, 倒不担心他苛待令露, 只不过柔然到底不是中原, 而令露偏又是个极为讲究礼仪风度的女子, 去到风俗迥异的漠北,未必能很快适应。 程宝华明白阿渺的担忧, 道:“贵族家的女儿, 从小就得有为了家族利益而牺牲的觉悟,你小时候,不也被你父皇许给了风闾城安氏吗?令露在这方面比你想得更通透,就算心里再多不满, 最后也会说服自己欣然接受的。” -- 第313页 她提点阿渺,“所以公主也要及早为自己打算。主上虽然宠你,但皇族的婚事难免会牵扯到政治,你若有了心仪的对象,就一定要早些求得主上应允,才不会横生变故,懂吗?” 萧令露在皇寺住了几日,诸般情绪早已淡去,或者更确切地说,诸般情绪都已被掩饰得很好。 在皇室生活了近二十年,见识了那么多的生气浮沉,再多的棱角、也有被磨平的一天。从前差点被萧喜许给了痛恨她的安思远,后来又转配给暴虐乖张的豫王……相比起这两次,令露在心中试图开解自己,命运待她已是不薄,至少漠北民风开放,不会有人介意她曾经失身之事。 陪着她一起到皇寺的萧华音,也劝道:“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法子。好在那柔然王子看上去还算是个客气有礼之人,上次见着你时,也是很心悦的样子。” 令露小时候曾在风闾城住过,见识过北疆严苛的气候与环境,想到传闻中荒凉贫瘠的漠北,到底有些愁绪郁懑,试探着问华音道:“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柔然吧?你在建业嫁过玄武营的人,眼下京中世家自会避嫌,也难寻到合适的人家改嫁。” “啊,那怎么行……” 华音被令露的提议吓到。 她和萧令露是有交情不假,但要让自己跟去那样蛮荒的地方、一生与蛮夷人为伍,那却是万万不能的! 华音唯恐令露真生出了什么念头,启程回宫的路上,连马车也不敢再与令露同乘,找了个借口,先一步地回了宫。 令露心中恹恹,独自上了车舆,默然怨恨。 她在萧劭身边长大,虽谈不上亲密,但对其行事方式还是有所了解。虽然这桩婚事表面上看、是出于政治上的权衡,可令露就是觉得,五哥突然作出这样的决定,多少有一种惩戒上次华音设计了阿渺的意味。 若真是那样的话,凭什么受连累的人只有自己? 她心中思绪纷杂,恍恍惚惚间,忽觉得脖子上突然一凉,人差点儿就要惊叫起来。 “别出声!” 一个蒙面男子从车厢座位下闪身而出,手持利剑,伸手捂住了令露的嘴。 “想活命,就让车在前面的西关巷停一下,帮我送几个人进宫,再带我们去见皇帝!听见没?” 令露浑身发抖,盯着那人眼睛,半晌,点了点头。 阿渺那日与程宝华聊天之后,愈加坚定了去向萧劭坦诚心意的打算,安排了宫侍随时在御湖附近守着,待萧劭一回寝宫,便着人来报。 这日傍晚,纯熙宫那边传来消息,说陛下回了寝殿。阿渺连忙传信给陆澂,带着他一同前去拜见萧劭。 两人到达纯熙宫外,通禀完毕,已是入夜。 侍从引领二人进到内殿,见萧劭刚换过衣物,缓带轻袍、玉簪束发,坐在案前,抬眼朝阿渺和陆澂看了眼,又极快移开。 阿渺上前见礼,“哥哥。” “你来了。” 萧劭神色疏淡,垂眸轻掀着手中书函,示意侍从引二人入座。 室内一下子变得安静了起来。 阿渺坐在萧劭对案,斟酌一番后,清了下喉咙,暗觑着哥哥神色,一面开口道: “那个……这次能跟柔然人议和,是几百年来都不曾有过的事!北疆少了战乱,今后百姓的生活会安宁许多吧?” 侍者奉上茶点等物,萧劭照例先将阿渺爱吃的东西挑了出来,令人送至她面前。 阿渺今夜的心思全然不在吃食上,见萧劭没接话,斟酌着想要再开口。 萧劭却缓缓抬起了眼,看向陆澂,“如今北疆的局势,你怎么看?” 阿渺高悬的一颗心,微微落下。 哥哥肯开口跟陆澂说话,便说明愿意作出让步了吧? 他知道她的心思,而如今陆澂也证明了忠心与诚意,哥哥他……终究是会顾念她的想法的吧? 阿渺举起茶盏,一面凑到唇畔浅啜,一面望向身旁的两个男子。 陆澂姿态端肃,眉宇清炤,“臣以为,以长久论,北疆二字理应不可再提。” 萧劭看着他,“何解?” 陆澂说道:“昔日我父亲以边将的身份谋朝篡位之事,想必陛下不愿再见其发生。短期来看,利用风闾城牵制柔然、或者沿用昔日玄武营以军治民的方法管理南疆,都不失为最有效率的选择。但长远来看,边将军权过重,终究是隐患。因此臣以为,与其一直让南疆和北疆与中原分治,不如直接采用郡县治,让百姓彻底融入到中原政权的治理之下,不再分彼此。” 萧劭问:“南北两疆的风土习俗与中原迥然不同,郡县治民,并不容易。” “完全沿袭中原的郡县治,确实不易。但既然陛下如今能推行新政、启用平民,大可以同样的方式,擢选当地人才。” 陆澂语气徐徐,口音是他们都自小熟悉了的故乡轻柔,阿渺托着下巴凝视着他,也不知他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只不自觉地弯起了嘴角。 萧劭听得专注,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微有游移,将阿渺的神情尽收眼底。 坐得这么近,看得这么清,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和那人,竟是如此相似。 那种贵族出身的闲适与坦然,与隐逸山林多年才养得出的平易洒脱,彼此既矛盾着、却又浑然天成地结合在一起,造就出独一无二的气质。 -- 第314页 笑起来,缓缓的、由衷的,没有什么隐蔽的权欲。 眼神里,什么也藏不住。 萧劭举起杯,默默饮了口酒。 酒入喉间,却辨不出是何种滋味。 陆澂一番政见说完,阿渺小心翼翼地瞄了萧劭一眼,率先开口:“哥哥,陆澂他……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的,你觉得呢?” 萧劭放下酒杯,“嗯。” 他没法否认,也从不曾想到,真正在治政上跟自己有相同理念的人,竟然会是陆澂。 广擢才以民治民。 即便是一向倚重的许落星,智计谋取江山行之有效,治政上却依旧固步自封于倚靠联姻、稳固世家边将的策略,相比起陆澂,少了眼界和容纳天下的大气。 阿渺欣喜起来,抿了下嘴角、又努力压平,睨了眼陆澂,“你得谢谢我哥哥。小时候我说你傻,还是我五哥跟我说,你很聪明、很有才智,可以利国治政。” 陆澂怔了下,似有所思,继而转向萧劭,起身行礼。 “臣愿请旨前往南疆,招降旧部,助大齐一统天下。” 语毕,又看了眼阿渺,撩袍跪地,“若不辱命,还恳请陛下能许赐令薇长公主,予臣为妻。” 阿渺虽有心理准备,但见陆澂如此,还是禁不住满面羞红,移目去看萧劭,视线与他的眼锋触及一霎,只觉其中深邃幽远、看不分明。 她正想着该如何开口,突听殿外传来一阵吵杂的厉喝声与兵刃出鞘声 — “有刺客!” “保护圣驾!” 什么刺客,竟然闯到纯熙宫来了? 阿渺不及思索,人已经起身奔了出去。 殿外三名黑衣人正跟禁卫交手,招式凌厉迅猛,其中一人侧首看见阿渺,收势跃了过来,急声质问道: “你母亲呢?皇帝把她关去哪里了?” 阿渺听出了柳千波的声音,脸色瞬时紧绷起来,抽出一半冰丝链的手僵在腰间:“你怎么进宫来的?” 陆澂跟着阿渺出来,也当即认出了柳千波的声音。他之前已从殷六娘那里知晓了阿渺生父之事,眼下见阿渺面色泛白,心中怜惜不已,上前将她微微护到身后,对柳千波道: “前辈先让人住手!” 柳千波移来视线,“是你?”冷笑一声:“诱杀祈素教,就是你想出来的奸计吧?果真是陆元恒的儿子!” 话音未落,手中剑光疾抖,已向陆澂袭来。 殿外另两名黑衣人,身手不比柳千波差太多,斩杀重创禁卫后,迅速纵身而起,冲进内殿。 阿渺再不敢犹豫,铁蔷薇凌厉弹出,绕向柳千波手中的长剑,右手化掌凝气,掌风在三人间顷刻爆开,同时疾声对陆澂道:“快去帮我护住五哥!” 一旁被击倒的禁卫统领,摁着伤口拄剑起身,将一枚鸣镝呼啸射向夜空。 宫城戍卫森严,谁也没有料到竟然有刺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到了陛下的寝宫,所幸纯熙宫四面皆有禁军驻守,鸣镝一出,增援即刻就到。 柳千波见状,也明白大势已去。 他们潜伏洛阳已久,却一直未能打听出殷六娘被关押的秘牢所在,所以最后铤而走险,借助令露的马车,与同伴二人进到了内宫,本想靠着突袭擒拿皇帝、换回殷六娘,却不曾想碰到了阿渺和陆澂两个高手,如今救兵转瞬即到,自己怕是再无胜算! 他手中白刃轻转,旋身跃开,对阿渺提声道:“六娘是你母亲,你得想办法救她出来!皇帝过河拆桥,跟当年陆元恒一样的手段,你不能再和这些人搅在一起!” 阿渺从前跟柳千波交手,也被他耳提面命地斥责提点过,但自从知晓了他与自己的真实关系之后,她对那些“教导”就再没办法好脾气地领受了: “你少跟我提这些!什么样的母亲,会抛下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十几年,相认之后,又图谋伤害我至亲之人?什么样的父亲,当年明知勾结叛臣谋夺建业皇城、株连的也包括我的性命,却依旧没有半点的迟疑?” 她眼圈一红,腕间冰丝链直掠而出,疾风虹光般的击向柳千波。 柳千波举剑格挡住阿渺的攻袭,脑中回复着她刚才的一声“父亲”,声音不觉有些发颤:“我那时并不知……” “那你现在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阿渺截断他,手中劲力不减,落泪喊道:“就因为你们把我带到这个世上,我就一定欠了你们、一定要按你们的意愿去活吗?你那么有本事,当年为什么不救她出来?那时你若救了她,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不会成为萧令薇,但柳千波对萧景连的仇恨也不会大到要联合陆元恒、煽动流民生事,兵变不会发生,很多的人都不会死,一切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铁蔷薇在空中绕出一抹凌厉的圆弧,袭向柳千波后心。 柳千波足尖点地,自后旋身反向跃出,剑锋朝前挥出几分,又迟疑着收回。 这时,东西两面的禁军举着火把急驰而来,柳千波见状,长叹一息,飞身跃上一旁的宫墙,随即身隐而去。 陆澂撤入殿中的时候,两名黑衣人已经越过殿侧的隔架、砍倒内侍,掠向内殿。陆澂因为面圣,身上并未携带兵器,遂伸手取下隔架上的青铜剑,剑刃横扫而出,同时袍袖间药粉弹出,将滞后的一人击倒在地。 -- 第315页 另一人内功深厚,吸进了一口散至面前的粉末,依旧踉跄向前,朝帘后萧劭举剑直刺而去! 陆澂飞身上前,手中青铜剑宛若凤翅拨云、疾削而下,霎时击入刺客后心,带出喷涌的殷红鲜血。 倒地的刹那,垂挡在萧劭身前的纱帘也被拽了下来。 “陛下没事吧?” 陆澂抬眼问道。 萧劭神色淡漠,盯了陆澂一瞬,俯身凑近倒地的刺客,拾起了他手中的长剑。 剑刃银白,寒冰般锋利,映着萧劭墨色深幽的双眸。 他手腕轻旋,抬起剑尖,视线越过刃光落向陆澂。 陆澂微怔,随即领悟到什么,开口道:“陛下若要杀我,之前就有无数次的机会。” 萧劭唇角轻牵,眼底浮起淡淡的、一丝寒冷又略带讥嘲的神情。 “谁说朕要杀你?” 他望向殿门的方向,继而移回目光,“朕倒是希望,你去凉州的时候,真就反了。” 语毕,手中长剑陡然反转,用力地刺入了自己的肩头。 陆澂震惊之下,脑海中电光火石地又有思绪疾驰! 这一霎那,他终于想明白,为何当初殷六娘会算准了时机、在自己现身凉州的那晚杀了周孝义,而西平城外的南疆人,又为何能对他的行程了如指掌,若不是最初给他下命令的人故意泄露了消息,一切又何以那样的巧合? 他不是没有过怀疑。 只是这样的怀疑,他不曾往萧劭的身上想过。 以萧劭的地位与手段,杀他一个降臣,根本就不需要那么多的设计与藉口! 除非…… 除非他…… 陆澂望向撑着案几缓缓倒下的男子,即便是血染衣袍,姿态亦透着一种贵雅的端正与傲然,那是天家独有的气质,不徐不疾、沉静从容,可唯独……看着那个女孩的时候,卸去了一身骄傲,专注宠溺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阿渺从殿外疾奔入内,一抬眼,便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萧劭,惊叫着冲了过去: “五哥!” 她跪坐到地上,手忙脚乱地扶起萧劭,替他封住穴道,一面高声呼唤禁卫去带石济过来,一面扫视殿内情形,仰头质问握剑怔立一侧的陆澂: “不是让你帮我护着五哥吗?你怎能让人伤到他!” 陆澂看了眼被阿渺紧紧拥在怀中的萧劭,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渺见他不言,心中笃定他是默认了大意,气不打一处来。 陆澂是青门的弟子,随随便便抛个毒粉就能撂倒一群人,刚才冲进来的那两名刺客明明不是他的对手,他怎么就偏偏让五哥受了伤? 说到底,还是因为有怨、不肯上心了吗? 阿渺收回视线,低头查看萧劭的伤势。 萧劭显然失了很多血,脸色苍白,人亦仿佛没了意识。 陆澂走上前,弯腰递给阿渺一个药瓶,低声道:“这有刀伤药。” 阿渺没接,“我已经止了血了,而且石济马上就来了。” 顿了顿,见陆澂伸出的手滞在半空,咬了下唇,冷声道:“你不是要去南疆招降吗?现在就走吧。” 高序带着石济匆匆而至,将萧劭扶往内寝。 阿渺起身跟过去,看了会儿情况,扭头瞧见陆澂还僵立在原处,踯躅片刻,走过去问道: “你怎么……还没走?” 她此刻心情平复了几分,意识到自己刚才或是偏激了些,“现在弄成这样……你还是先去南疆吧。” 之前见到柳千波、已是令她情绪翻涌,随后萧劭又受了伤,一颗心更是慌乱到极点。眼下稍稍定神,理智回转了些,意识到自己迁怒陆澂太过武断,他若真因为之前受辱或者王迴的事、对萧劭怀恨在心,也不至于用如此拙劣不讨好的方法来报复。 只不过,五哥的信任本就极为难得,眼下出了这种事,也只有陆澂早日招降了南疆,才能彻底打消哥哥的疑虑。 陆澂时下也冷静了下来,点了点头,“好。” 无论如何,南疆之事一日不解决,他和她,便难有将来。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顿住了脚步,似乎在纠结着什么心事。 阿渺也有些难受,朝他的背影走近了些,踌躇开口:“之前我说话的口气,可能有些不好……我知道,你是不会有意让我哥哥受伤的。他是我最亲近之人,就算是为了我,你也不会伤他的……刚才我说那样的话,是因为真太紧张了……” 陆澂仰起头,视线不知望向何处,片刻,倏然大步回身,伸臂将阿渺紧紧拥入怀中。 “你等我回来。” 他灼灼凝视她,目光中万千情思复杂,“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论谁跟你说了什么……都一定等我回来!” 阿渺被陆澂神情中异样炙热的迫切所触动,紧绷的心绪变得有些软绵绵的,靠到他胸前: “嗯,我等你回来。” 陆澂静静地拥了她片刻,气息中似有理不清的忐忑,垂首在她的额前落下一吻,随即松开手,转身疾步离去。 阿渺只觉得身边一空,陡然间,有些莫名的伤感。 这时,石济从内寝中走了出来,向阿渺行礼奏道: “主上伤势暂无大碍,今夜或是会发热,需得随时用药。” 阿渺回过神来,“那请先生去备药吧,我会一直守在这里,若遇发热惊厥,也可随时以内力疏导。” -- 第316页 石济颌首,领命退下。 阿渺吩咐高序增派禁卫戍守宫城和关押殷六娘的秘牢,自己守在萧劭身边,等石济送来了药,帮忙给萧劭喂下,抬手试探他的额头,觉得有些烫手。 “哥哥要再休息一下吗?” 因为要喂药,萧劭被石济施针恢复了意识,伤口痛意随即侵袭全身,修眉禁不住微微蹙起,视线落到阿渺身上,嘴角牵出虚弱笑意: “我没事。” 阿渺伸手掖着衾角,眉眼低垂着,半晌,轻声道:“今夜的刺客,是祈素教来救殷六娘的人。” 祈素教陷入如今境地,做困兽之斗在所难免,对此,萧劭并不意外。 他默然靠着软枕,衾下的手触到阿渺的指尖,握了住,缓缓问道: “你母亲的事……你当真不怪我?” 阿渺摇头,抬起眼,“她不是我母亲。我不要那样的母亲。” 萧劭凝视她,苍白的面色让一双凤眸显得格外墨黑,握着她的手指紧了紧,“傻阿渺……” “我哪里傻了?” 阿渺望着哥哥虚弱的神色,心中愧疚翻涌,“她要害你,便是我的敌人。” 萧劭回视着阿渺,良久未言。 凉州之事,机关算计,也只有他自己清楚,所谓试探陆澂、试探殷六娘,其实最后真想试探的,不过是阿渺心里最看重的人、是不是自己而已。 时下答案就在眼前,可心底却又荒芜的厉害。 他阖了阖眼,药力的作用令得思绪有些混沌起来。 阿渺回首摒退侍奉在侧的宫婢,让人放下垂帘,“哥哥休息一下吧,我会一直在这儿守着。” 安息香柔甜的气息,在寝帘之内徐徐弥散起来。 四下一片静谧,安静无声。 萧劭睡了不知多久,人幽幽转醒,睁开眼,见阿渺趴在榻边,一只手还被自己紧紧握着。 阿渺没敢睡着,很快觉察到哥哥的动静,抬起头来,对上了他的视线。 “哥哥醒了?” 她抬手探萧劭额头,觉得好像不那么烫了,稍稍宽心,“石济的药果真挺有用的。”又揭开软衾,查看了一下伤口和绷带,道:“哥哥再休息一会儿吧,等过了四更,我再唤你起来喝药。” “那你也别趴着了。” 萧劭声音虚弱,朝内艰难地挪动了下身体,“上来吧。” 阿渺愣了下,看向萧劭。 萧劭神色淡淡,牵了下唇角,“你的布娃娃和布兔子都在外面的隔架上,要一起拿过来吗?” 阿渺也笑了,“哥哥记错了,我小时候都是抱着元宝睡的。” 萧劭但笑不语。 阿渺想起小时候的事,不自在的情绪很快消散了。御床宽大,榻沿上空出一大截的位置,她合衣躺了上去,转身帮萧劭拉了下衾角: “哥哥快睡吧。” 萧劭颌首,“嗯。” 窗外透着一点点的月光,金线蔷薇的织锦帐帘在四周柔柔漫卷,拂动出淡淡的幽香,一些遥远的记忆忽而就变得清晰起来。 小时候,心情一不好,就会缠着哥哥要他哄。 夜里手里抱着小老虎元宝,人依偎在哥哥身边,也是这样静静地望着夜风吹拂纱帐,在绣着金线蔷薇的褶皱处微微鼓动,将窗外映入的月光折射得一闪、一闪…… 流落在外的时候,她夜里总睡不踏实,也都是依偎着哥哥,半夜醒来都要听一下他的声音,才能安心…… 阿渺移回视线,撞上了萧劭也正凝望着自己的目光。 她心不觉快跳了一下,“哥哥……怎么还没睡?” 萧劭收敛心绪,“伤口有些痛。” 阿渺连忙撑身而起,却被萧劭捉住了手腕: “无妨的,等到了四更再让石济过来。他也需要休息。” 阿渺还是不放心,反手摸着萧劭的脉门反复研究了会儿,有些后悔,“刚才陆澂给我的药,应该留下来的……” 在岛上的时候,因为烧陶造船容易受伤,陆澂花了不少心思研究伤药,效果说不定比石济的更好。 萧劭沉默下来。 半晌,问道:“陆澂去南疆了?” 阿渺想起之前的事,垂眸低低“嗯”了声,继而道:“他不会有意让哥哥受伤的!刚才的事,哥哥别怪他。” 等了会儿,不闻萧劭回答,心中忐忑,又道:“上次在天穆山,哥哥担心北疆和南疆,说要一统天下、成为开国太.祖那样的人,还得花上许多的时间……眼下北疆的问题已经解决,等陆澂说服南疆兵马投诚,那哥哥的心愿,很快就能实现了!” 过得许久,依旧没听见萧劭出声,慢慢抬起眼,却见他同一时间移开了视线。 “阿渺……” 萧劭语气艰涩,缓缓开口,“为什么会喜欢他?” 阿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扯过衾角微微遮着脸,瓮声含糊低语道:“就是喜欢了,他很好,而且……能懂我。” 萧劭沉默住,半晌又问:“你不介意跟他之间,有杀父之仇吗?” 阿渺摇了摇头。 她松开衾角,斟酌道:“哥哥若是觉得介意,我……不会让你为难的。”顿了顿,“我跟他已经想好了,等南疆的事情解决了,我们就离开中原,重新去海岛上生活。到时候,朝堂里就不会有人拿他的身份、或者我跟祈素教的关系,来让哥哥觉得难堪的……” -- 第317页 萧劭望着帐顶,觉得伤口好像又痛了起来。 有些深沉、有些泛凉,仿佛牵连到了心口上,如细线般的勒紧,拉拽,锉磨。 酸苦的滋味逸了出来,让痛意都变得有些麻木,冰冷的更像流进了骨血里的绝望。 “我不介意的。” 良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我也不介意,那些父辈的仇怨。” 阿渺顿住话头,惊喜抬眼,“哥哥?” 萧劭眸色深幽,“所以你不用离开,一辈子,都不要离开。” 阿渺心中交织着欣喜与感动,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朝萧劭依偎了过去。 哥哥终究是为了她,而让步了吗? “我不想离开的。” 她把脸贴在衾面上,藏起眼角湿意,“我也不想离开哥哥。” 萧劭低头看着她,伸出手,迟疑一瞬,落在她发顶上,轻轻抚了抚: “嗯。” 他的衣袖间,有熟悉的兰芷气息。 那是哥哥的味道,也是阿娘的味道。 阿渺吸了口气,心里面一直有些沉甸甸的情绪消散了去,眼中的酸意逐渐侵蚀着意识,徐徐地阖上了眼。 脑海中恍恍惚惚的,好像又回到了幼时,人躺在紫清宫水阁里三层鲛绡的帘帐之中,依偎着五哥,听他讲着那些萧氏先祖的故事。 朦朦胧胧间,她仿佛听见他很轻很轻地叹喟了声:“我爱你啊,阿渺。” 她于是朝他靠近了些,呢喃道:“我也爱你,五哥。” 萧劭抚在阿渺发顶的手,一瞬僵硬。 他垂眸看她,见女孩阖着眼,两排睫毛像小扇子般的合拢着,在白皙的脸庞上印出两道弯弯的墨弧。 再往下,是两片娇艳的唇瓣,嫣红润泽的宛如樱果。 他想起那晚的雪夜,她勾着那人的脖子,忘情拥吻…… 那样缠而玄妙的滋味,是他或许用尽一生也无法体会的。 床头的暗匣里,放着石济给的药,只要用上一点点,就能让身边的人为他拥有,可那样的得到,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所求的,是她的真心恋慕啊…… 萧劭俯过身,颤抖的唇,触到了女孩的嘴角。 刹那须臾的一点点,却甜美的让他的整颗心都在颤抖、一身灵魂骨血都融化成了水,只想一生一世长长久久,永无止尽地去反复体会…… 阿渺惊醒过来,仓皇地挪开身,扑扇了一下眼睫,恍惚有些不确定发生了什么。 她抬手摸了下嘴角,又看向身畔的双目微垂的萧劭,定了定神,抬手去探他的额头。 烫的吓人。 “哥哥?” 她又摸了摸他的脸,只觉得指尖所触之处犹若火烤。 这是……烧糊涂了吗? 阿渺松了口气,又担心起来,翻身下了榻,撩帘出到外殿,吩咐宫人:“去请石先生,再去热点药来。” 御榻之上,萧劭睁开了眼,盯着身旁空荡荡的位置,良久,心绪一片冰凉。 第155章 …… 陆澂离开洛阳, 一路南下,抵达了南疆的盘砮城。 南疆的气候潮湿炎热,多有毒虫瘴气之害, 且百姓大多信奉巫术,治理起来并不容易。自齐朝高祖时期起,南疆一直由庆国公府直接调用玄武营、采用以军治民的方式来进行管理。而位于盘砮城中的玄武府,便是整个南疆权力最中心的枢要所在。 陆澂行至盘砮附近,便有得了消息的张隐锐等人前来迎接。 诸将只道是楚王殿下想通了、要回来辅佐父亲,俱是振奋欣喜, 引领着他入府去拜见陆元恒。 陆元恒当初被阿渺废了一只眼睛, 后来又因噩耗怒急攻心,之后久病沉疴, 退回南疆后便一直卧病在床。 寝房之内,南疆驱除蚊虫的独特草药味、与煎煮的伤药味混合在一起,浓重地弥散在帘帐之间。 阮氏因为豫王的死而倍受打击, 精神时常失控,如今近身照看着陆元恒的人, 是他与阮氏的女儿陆蘅。 陆蘅未满十三、年纪尚幼, 从前又养在深宫, 与陆澂很少碰面, 此时见到他入府,怯生生上前见了个礼, 便退了出去。内寝中, 只剩下帐帘内外的父子二人,默然以对。 陆元恒在床上卧病一年,人早已再无往昔的英武,隔着帘子, 盯着失而复得的长子许久,一开口,却先带出了一串剧烈的咳嗽声。 他艰难地撑起身,抑住咳嗽,气息有些微喘地说道: “回来就好……你心里,对我这个父亲有怨无所谓,但你身上毕竟流的是陆氏的血……只要你活着,身上的责任就不能忘!” 陆澂隔着纱帘,看不太真切父亲的神情,恍然间,想起很多年前、母亲自戕而亡的那一天,他的父亲也是这样隐于纱帘之后,由始至终,都不曾露过一面…… 他漠然开口道:“我来,是为招降。” 帘帐微动,药味拂散,榻上的陆元恒先是僵滞了片刻,紧接着便再次剧烈咳嗽起来。 “你……” 陆元恒抬了抬手指,“你这个……” 陆澂平静地截断了他:“我知道,我从来都是你眼中的耻辱。这些话,小时候已经听过太多次,如今你不必再重复。” 二十多年的岁月里,所有与父亲有关的记忆,除了讥嘲、便是责打。幼时年纪小,仓皇无措中只能将所有的罪责归咎到自己身上,后来大了,有力自保、不必再依靠谁了,可心底深处的那个男孩,依旧还是自卑自抑的厉害。 -- 第318页 他想起还在洛阳等着自己的阿渺,心中的怨忿淡了下去,抬眼望向帐后之人: “天下大势已定,再继续死守南疆,不会给你卷土重来的机会,只会彻底断了你的后路。现在放弃的话,还能有远走高飞的一线生机。” 陆元恒艰难止住咳喘,盯着儿子,语气犹疑,“萧劭……肯放我走?” 他征战沙场多年,对政局敏感,眼下的处境,犹如笼中困兽,若不能说服儿子相助,被萧氏鲸吞蚕食便是迟早的事。 陆元恒无法相信,对自己恨之入骨的萧氏兄妹,会肯在占尽了先机的情况下,任由自己离开。 “我自有办法送你和阿蘅离开。” 陆澂沉默一瞬,缓缓道:“但阮氏与我有杀母之仇,她、我不能放。” 洛阳皇城。 萧劭伤势尚未大好,便已开始重新处理政务,一方面开始在各个州郡肃清祈素教的势力,另一方面调遣能臣武将前往凉州,稳定北方局势。 即将远嫁漠北、与柔然人一同北上的萧令露,也收到了一道新的旨意,诏令萧华音以宗室女的身份、随她陪嫁柔然。 离京的前一天,宗室皇亲、以及有封号的朝臣女眷,皆被请入了宫中,参与出嫁的准备。 阿渺带着礼物抵达瑶光殿时,令露正在侍女的侍奉下,试戴大婚时用的头饰。 赤金的头冠华贵而沉重,压在挽着乌发的金钿之上。 令露与阿渺同时抬眼,望向铜镜中的影像,俱有片刻的失神沉默。 她们姐妹二人从小就性格不合,长大以后也免不了说话犯冲,好像无论怎么样,都适应不了对方。 令露抬了抬手,摒退侍女,冷然说道:“你来了?” 阿渺走上前,坐到令露身边,把准备好的礼物放到案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问道: “我听太妃娘娘说,你对这门婚事,还是挺满意的?” 令露抬手理着发冠上的坠珠,“怎么,要是我说不满意,你还能去求皇兄收回成命?” 阿渺努力忽略掉姐姐语气中的讥嘲,道:“你要真不满意,又有什么不能跟他说的?” 上次令露在建业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五哥心中未必就没有愧疚。她摆弄着案上的珠钗环佩,等了会儿,不见令露接话,迟疑片刻,又道:“其实赵易哥哥他……” “我是大齐的公主,我需要能匹配得上我身份的婚姻。” 令露果断地截断了阿渺,在镜中扬起头来,口气生硬:“你以前不是总说,我是母后养大的女儿、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吗?既然当了这公主,享受了旁人企望不了的荣耀与尊贵,就得担负起这荣耀背后的责任。这些道理,你又不是不懂。” 她的五官生得酷似萧景濂,说话间的神情举止令得阿渺一霎怔忡,忆起了尘封已久的久远记忆。 令露盯了阿渺一会儿,移开视线,拿起案上的粉盒,语速慢慢放缓下来: “我小时候,因为养在母后身边,日日看着她执掌中宫,心中便也期盼着有朝一日能成为那样的女子,站在权势的最高处,让身边所有人都敬重我、服从我。所以那时我特别讨厌你,仗着你阿娘和五哥的宠爱,整日无法无天、从不服我管教……” 或许是因为分别在即,令露不再掩饰自己最真实的想法,静默一瞬,“我那时其实……也是嫉妒你吧。你有贵嫔娘娘那样的母亲,又有五哥那样的哥哥,不像我,虽然养在母后身边,却非她亲生,总是活得小心翼翼的。” 阿渺心头滋味难辨,低头把玩着手里的发饰。 要是这样的话,能在小时候听到,那或许她和萧令露,也有机会成为一对和平相处的好姐妹吧?只可惜她亦清楚,若非此生再难重逢的这场分别在即,萧令露是死也不会对她示一点点弱的。 阿渺轻声开口:“可现在你知道了,我根本不是我阿娘的女儿,所以没什么可嫉妒的。”抬手把头饰戴到令露的发冠上,“而且,五哥也是你的哥哥,将来无论怎样,他都会站在你的身后,做你可以倚靠的家人。” 家人? 令露牵了下嘴角,薄施粉黛的面容中透着淡漠,“他心里,大概早就把我看作了一个死人。” 她一向有些畏惧萧劭,两次联姻的安排又让她生了些恨意,所以那日才会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带刺客入宫。然而如今刺客失了手,远嫁的结局也显然无从更改,她反倒再没了顾虑。 “当初毕竟是因为我撒谎,才害得你们失去了母亲。五哥他,跟你不一样,越是有什么强烈的情绪,表面上越看不出来,所以他看上去对我宽宏、从风闾城到沂州一直都照护着我,可实际心里却是恨毒了我。” 阿渺不遗余力地维护哥哥,“五哥要真是恨你,当初就不会带你离开风闾城。” “他带我离开,是因为我是萧齐的公主、是权势博弈中一颗尚有些用处的棋子,一颗让他没有感情牵系、可以随时舍弃掉的棋子!” 令露看向阿渺,“什么是真正的爱护?他让你长成了不必倚靠权势、不必倚靠着他像菟丝花那样去活的女子,才是真正的爱护!你懂吗?” 曾几何时,她因为能一直跟随在萧劭的身边、不用像阿渺那样小小年纪就寄居山林而庆幸过,可如今回头再看,才明白过来五哥的用意之深。 -- 第319页 相比起有力自保、独立坚韧的阿渺,习惯了锦衣玉食、兄长庇护的自己,除了老老实实接受他所安排的命运,又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想到这儿,令露平复下去的心情再次波澜起来,看着阿渺只觉得心烦,“不过你也别得意,你选谁不好、偏要选那姓陆的,将来的路,不一定比我的好走!” 她之前带刺客入宫,事后知道必然瞒不过五哥,索性抱着豁出去的心态去御前坦白,一番声泪俱下后,萧劭沉默良久,并未动怒,反倒遂了她的心愿,让华音做了她的陪嫁。 这事表面上看,是萧劭出于手足之情的额外恩典,但令露却因此越发笃定了之前的那个猜测,萧华音带着陆氏姐弟去见阿渺、一定是在某种程度上惹恼了五哥。 所以由此而见,五哥并不赞成阿渺与陆澂的来往,也不会轻易让这丫头如愿! 阿渺不知令露所思,只觉她突然又开始语气咄咄起来,心中不觉暗叹,自己跟萧令露的谈话,不管如何和平开头,好像总是没办法友好收场! 她从内殿出来,撞见了也来送礼的安嬿婉。 因为萧劭上次表明的态度,阿渺如今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嬿婉,好在嬿婉眼下的注意力也不全然在自己的婚事上,跟阿渺拉着手寒暄几句,道: “我父亲在陀罗原遇刺了,据说是凉州的人干的,所以我娘这次没来,已经赶回风闾城了。” 阿渺吃惊不小:“安侯没事吧?” 嬿婉摇了摇头,“听说伤势无妨,所以京城里也没怎么传消息。” 阿渺略微放下心来,“难怪前两天赵易哥哥去了北疆……想来,是跟这事有关吧?”问嬿婉,“那你要回风闾城吗?” 嬿婉的神色略微黯然下来。 这么长时间了,周孝义也死了,柔然也议和了,按理说她的婚事应该被提上日程了,可偏偏父亲那边又出了变故。 她拉着阿渺的手,正欲发问,却见娜仁领着手捧礼盒的侍女,从庭园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娜仁看见阿渺,甩着辫子快步走了过来:“你也来看我未来嫂嫂?”睨着眼,“我还以为,陆澂去了南疆,你会跟着他去呢……” 正如陆澂所说,他一早便将自己对阿渺的情意、向娜仁和盘托出。娜仁生性骄傲,见对方无意、自己也不会拉下脸去强求,但面对着阿渺,说话难免还是会尖酸: “我真瞧不出你有哪点好的!陆澂被人欺辱你不开腔、如今去了南疆你也不跟着帮忙,算是什么爱人?听说他那个继母、当初把他姐姐扔给敌军,说不定也会害他,你就不担心?早知道,我就该劝他跟我回柔然去!” 阿渺懒得搭理娜仁,拉着嬿婉就要走。 安嬿婉也是北疆姑娘,虽然平日喜欢附庸南朝风雅,遇到这种情况却是忍不住的,将阿渺挡去一旁,瞪着娜仁: “那你去劝啊!人家会听你的吗?要是他肯搭理你,还会跟你退婚吗?真是不知羞耻!” 娜仁大怒,下意识就伸手去摸马鞭子,转念想起自己不是阿渺的对手,握着拳,伸指虚戳嬿婉: “你才不知羞耻!” 柔然与风闾城交战多年,熟知彼此情况,娜仁也听过有关嬿婉可能入宫为后的传闻,遂道: “我好歹被求过婚、订过婚,总比有人一辈子连婚约都拿不到的强!!” “你!” 两个女孩怒目而视、剑拔弩张。 阿渺见宫人纷纷侧目,拉过嬿婉,“算了,你跟她这样的人吵就是浪费时间。” 原本风闾城跟柔然的关系就紧张,此番大齐与柔然联姻,定已引安氏不满,要是嬿婉再跟娜仁吵起来,只能火上浇油。 嬿婉被阿渺拉出殿庭,这段日子一直苦苦压抑的情绪却猛地涌上心头,话未成音,已是先红了眼圈。 “你拉我做什么?” 嬿婉甩开阿渺的手,脸色灰白地哽咽了片刻,“其实她说得也没错,我就是没人要的……” 阿渺难受起来,哄着嬿婉:“谁说你没人要了,风闾城里想娶你的人都可以排着绕城墙了!要是你不解气,待会儿等娜仁从瑶光殿出来,我带你去花园的小路上堵她!现下这里有朝臣女眷出入,你若跟她吵,凭白让人看笑话,也分不出个输赢。” 从前只觉得嬿婉爱得热烈,其间滋味难以想像,如今自己有了亲身体会,方知情之一事,实难用理智去衡量。换作若是自己爱而不得,指不定比嬿婉的反应还要大…… 嬿婉咬着嘴角地听了会儿劝,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还是回风闾城算了!留在这里,本身就是让人看笑话。” 半晌,她纠结开口道:“反正我爹受了伤,朝廷又要调兵南下,我回去刚好能帮我娘的忙……” 阿渺正想继续劝导,忽而听到了后一句话,人陡然愣住,“你说什么,调兵南下?” * 议政殿内,萧劭与几名心腹重臣站在悬挂的與图前,参详局势。 夏元之思忖谏言道:“如今凉州已被尉迟坚彻底控制住,原先周孝义手下的几员大将业已被处斩,再掀不起风浪,北疆唯一要担心的问题,反倒是安侯的态度。风闾城一向痛恨柔然人,眼下陛下与柔然联姻,安侯怕是不会乐意。” 一旁的张岐闻言道:“安侯再如何不满,也不能干涉主上的决定。” -- 第320页 夏元之道:“话虽如此,但现下朝廷要用风闾城的兵马攻打南疆,若心不齐、则兵不利。” 张岐还欲再言,却被萧劭抬手制止住。 “北疆,不会再生乱了。” 他语气淡淡,目光依旧停留在舆图之上,“诸卿将注意力集中到南疆上便可。” 这时,姚昌远匆匆入内,在萧劭耳畔低声禀奏道: “陛下,护国长公主来了。” 话音未落,阿渺已经越过殿门口的紫金石屏,快步地走了进来。 萧劭转过身来,神色微敛,示意众人退了下去,自己迎向阿渺。 阿渺从未这样直接冲进过前朝议政的处所,此刻却是神情急切,扫了眼與图上的标注,径直上前问道: “哥哥是要调派风闾城的大军南下吗?” 萧劭循着她的视线、回头朝與图投去一瞥,没有否认,“嗯。” 阿渺仰头盯着他,氤氲的双眸蕴着焦灼,“为什么啊?陆澂不是已经去了南疆招降吗?哥哥现在派兵过去,岂不是要让他的努力都白费了?” 不仅是招降的计划功亏一篑,还会让他的处境变得万分艰难。 萧劭凝视阿渺一瞬,缓缓道:“我调动兵马,是为了重组北疆军系的权力分属,若非如此,凉州周孝义的旧部就无法被重新收编。” 他走回到與图前,取过拉升图帛的系绳、将與图又展开了一些,露出上面栩栩如生的万里江山: “眼下新政开始推行,同时又要兼顾清除祈素教之事,所以不管是凉州周孝义的旧部、还是从前父皇从江北关中调去的两支军队,甚至包括原属风闾城的兵力,都必须尽快集中调遣权到朝廷的手中。若我只是单纯下旨强行之,得到了兵力、却未必能得到军心,长久以往,便会埋下隐患。” 启动战争,是调动军力最有说服力的藉口,也是能最快将不同分支的兵将融合到一起的机会。 这样的道理,阿渺也明白。 “但大军调来之后,还是会向南疆压进的不是吗?” 阿渺的语气依旧犹疑而焦急。 萧劭静静地看着與图,好半晌,微微笑了笑: “陆澂那么聪明,在大军抵达之前,应该已经把事情办妥了吧?” 第156章 正文结局 新春伊始, 朝廷开始在各州郡县推行新政的同时,从北疆调来的四路大军也整合为一、南行而下。 萧劭亲自坐镇帷幄,从洛阳一路过江, 入驻江原城,而心中担忧着南疆局势的阿渺,也跟随帝侧,一同南下。 从议政调兵的安排上看,正如萧劭之前所说,他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了重构军权分配上, 提拔起一批沂州出身的平民将领, 在调兵南下的过程中,一步步完成兵权的转交。 南疆虽然暂时还没传回招降成功的消息, 但大军也没有继续往盘砮城压进,而是停留在了距离南疆尚远的江原大营,并没有任何出兵强攻的迹象。 但齐军南下之事传至南疆, 到底还是让陆元恒的病情再次加剧了。 一直近身侍奉父亲的陆蘅,几次尝试为他喂药, 都被其咳喘着吐了出来, 不觉心中焦急忧愁, 再顾不得许多, 流泪求到了陆澂跟前: “我听人说长兄从前曾跟高人学过医,能不能去看一下父皇的情况?” 陆澂此时, 正与张隐锐和褚庆等人在演武厅议事。 他抵达南疆之后, 洛阳暗桩稍微滞后的消息也陆续传了过来,众人彼时方知,楚王殿下竟然退掉了与柔然的婚约,将联姻漠北的机会拱手让给了萧氏! 饶是心中有怨、不甘, 但也是自此,南疆的军将们彻底接受了大势已去的现实,纷纷起了降意。 张隐锐是跟随陆元恒最久的心腹将领,此刻看了眼哭得梨花带雨的陆蘅,劝谏陆澂道: “殿下既然打算在齐兵攻来之前送主上离开,那就必须得确保他的身体状况能经得起长途跋涉,不管父子之间有多深的怨恨,在生死面前都算不得大事!” 陆澂将手中的木棋放回到沙盘之中,眉目疏冷。 来到盘砮城后,他并非没有尝试过跟父亲平静交流,可一旦提到阮氏和他的母亲,两父子间的气氛就立即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他怨恨父亲始终不肯相信阮氏毒害母亲之事。 而陆元恒则痛斥长子不敬庶母,满口诬陷妄言。 每一次的交谈,皆是以失败告终。 陆蘅殷切焦灼,终是说服了陆澂再度前往后宅卧房,张隐锐也一同跟了过去。 因为陆元恒连番吐药,悬挂在榻前的帐帘被仆从们卷了起来,露出了榻上病人瘦削苍老的面容。 陆元恒靠在软枕上,昔日的英武荡然无存,瞎了一只的眼睛以黑巾遮掩,愈加显得神情憔悴。 见到陆澂进来,他喘息着挥了挥手,差点将榻前侍从手里的药碗击落,咳嗽着说:“你这个逆子,要是……又来劝降,或者污蔑你庶母,就趁早滚出去!” 陆蘅上前扶住父亲,含泪劝慰安抚,一面抬眼看向陆澂。 陆澂来到南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清帐帘之后父亲的病容,心中亦是难免震动,沉默一瞬,上前迅速伸指点穴、制止住陆元恒企图推开女儿的举动,另一只手则飞快地探向其腕脉,将一股真气徐徐注入,凝神静辨。 他学医多年,但因为跟父亲隔阂甚深,连近距离相处的时刻都寥寥可数,更遑论为他探脉问诊。 -- 第321页 陆蘅心情焦急,瞧着长兄修眉紧锁、迟迟不曾开口,忍不住催问出声:“父亲他……” 陆澂缓缓抬起眼来,神色凝重,望向陆元恒,迟疑问道:“大约二十年前,你是否曾大病过一场,身体脱力,心口阵痛,四肢的脉络尽呈红褐色?” 陆元恒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因为被点了穴道而有些言语艰难。 一旁的张隐锐忍不住惊疑地接过话,反问道:“殿下如何得知?” 二十年前,他跟随陆元恒驻守南疆,对那场突如其来的怪病、比任何人都更了解。 那时为防影响军心,主公生病的消息被封得死死的,并不曾外传过,眼下被陆澂毫厘不差地说出了症状,着实令人惊讶。 陆澂从张隐锐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心中一时滋味难辨。 他撤回探脉的指尖,隔了会儿,又问道:“后来,是不是……阿蘅的母亲来了府中照顾,那病就痊愈了?” “是。” 张隐锐点了点头。 阮氏那时还是帅府中的奴婢,因为侍奉陆元恒的缘故、了解到他的病情,之后用据说是南疆土方的法子熬制药汤献上,照顾着陆元恒慢慢恢复了过来,也因此得他垂青,纳作了侧室。 张隐锐依稀知晓陆澂昔日拜入高人门下之事,如今又听对方准确地说出了二十年旧疾的症状,心中愈加叹服。 他研究着陆澂的神情,斟酌问道:“殿下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陆澂没有立即答话,找了个理由先让陆蘅退出房间,看了眼陆元恒,然后转向张隐锐:“若我诊断得不错,二十年前的那场病,并非普通疾症,而是被人下了情蛊。所谓情蛊,是一种能令中蛊之人、死心塌地爱上施蛊者的虫蛊,一旦种下,所思所念皆为施蛊者一人,永不变心。” 张隐锐闻言神情骤变,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收住了话头。 陆元恒身体衰弱、头脑却还清醒,盯着儿子:“你是想说,阿蘅的母亲给我下了蛊?” 陆澂沉默了一瞬,“她不但给你下了蛊,也给我和我阿娘下过。” 陆元恒咳嗽了几下,冷冷道:“她从未见过你母亲,如何给你们下蛊?你和锦霞两姐弟,一心想诬蔑庶母,当然会这么说!” 张隐锐到底担心主公的身体,开口问陆澂道:“那除了刚才殿下说的那些,若是中了这种蛊,会对身体有什么危害吗?” “一开始,表面看不出任何影响,甚至在两情相悦的头几年,身体的状况还会比之前更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从中蛊后的第十年起,每日辰时左右心口处都会有阵痛感,到了中蛊十五年之后,痛感逐渐蔓延至肺腑,让人变得异常虚弱,夜不能寐、气喘咳嗽,直至……最后油尽灯枯。” 陆元恒抑着咳嗽,渐渐变了脸色。 如果说之前他尚不愿相信儿子所言,此刻听完其所述症状,无一不与自己多年来的情况相合,且许多细节是自己都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的,心中不甘的抵触步步退却,复杂惶惑的思绪纠搅其间,沉着脸,只字不语。 张隐锐听到“油尽灯枯”四个字,骇然不已,向陆元恒谏言道: “陛下,此事关乎圣体国祚,就算只是推测,也需得将贵妃娘娘传来问一问!” 陆元恒胸膛起伏,不置可否。 张隐锐跟随他多年,见他并未反对,遂拿定主意,让人去将阮氏请了来。 少顷,阮氏由贴身婢女梅姑搀扶着,进到了内厢。 她如今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人似有些迷糊,面庞亦再无昔日的俏丽之色,一进屋、抬眼看见陆澂,眼中却霎时溢出了狠戾愤意。 梅姑上前向陆元恒见礼,神情中透着常有的精明,“陛下,娘娘这段日子身子一直不大爽利。”朝陆澂的方向瞥了眼,“眼下瞧见楚王殿下,指不定又得难受……” 当日梅姑奉阮氏之令,北上与萧劭达成了合作协议,谁知最后却被萧令薇给摆了一道,不但勾搭上陆澂、伤了豫王,还暗渡陈仓地将齐兵引到了建业。 要不是建业失守,豫王后来也不会死,阮氏心中对陆澂的仇恨之深,梅姑比任何人都清楚! 陆元恒被张隐锐扶坐起身来,锐利的目光在阮氏主仆身上来回巡逡片刻,气息微促地开了口: “朕问你们,可曾……听过一种叫情蛊的东西?” 他话音刚落,梅姑的脸遽然有些变色,双手交握到身前,摇了摇头,“什么情蛊,奴婢从未听过。” 陆元恒执掌权柄多年,又岂能看不出对方的仓皇,当即心头一凉,咳了几下,吩咐张隐锐:“审。” “是!” 张隐锐领了命,上前捉住梅姑,另一手抽出旁边侍卫身上的佩刀、架到她脖子上,提声道:“主上御令,立刻如实招来!” 梅姑双膝软倒,伏跪在地,嘴上却不肯松口:“陛下明鉴,奴婢是真不知道什么情蛊啊!” 张隐锐将刀锋往下压了压,梅姑颈侧的发际拉划出一道血痕,“说实话!” 他虽是儒将,但毕竟是带兵的人,军营里各种各样的兵油子都对付得了,何况是深宅中一介妇人? 梅姑眼见着一绺带血的头发、连着头皮从耳畔飘落下来,禁不住失声惊叫,“陛下!陛下饶命!” 她朝前爬出几步,却又被张隐锐拽了回去,与此同时,阮氏似乎被梅姑的叫声惊到,朝张隐锐的后背扑了过去,被一旁的陆澂架住了手腕,顺势将内力沿其腕脉注入,催动了她体内的蛊虫。 -- 第322页 阮氏当即痛叫出声,蜷缩跪地。 而榻上的陆元恒也顿觉浑身剧痛,半点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梅姑见陆澂竟懂得催动虫蛊,再不敢继续否认,伸手触向主母,流泪哭喊道: “放手!快放手!都是我做的!跟娘娘无关!” 她扑上前抱住阮氏,在张隐锐的催促与追问之下,将过往之事断断续续地交代了一遍。 四十多年前,梅姑出生在南疆一个盛行巫蛊之术的部落,因为天生体质特异、被族中长老选作用来养蛊的童女,从小就不得不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 二十岁那年,按照部落中的习俗,身为养蛊女的她必须要被作为活祭,被剖心沉江、进献天神。不堪接受命运的梅姑寻机逃离了故乡,一路流落到盘砮城,又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被阮氏所救,自此对其心怀感恩,发誓毕生效忠。 梅姑从部落中逃离之时,身上带了两对已经养成的蛊虫,一对情蛊,一对噬蛊。 所谓情蛊,正如适才陆澂所言,能让中蛊人对施蛊人产生出强烈的感情,相连相生、无法割舍。 而噬蛊顾名思义,则是以吞噬宿主精血为生的恶蛊,凡中蛊者,成人病衰枯槁,小儿则无法生长。 陆元恒听到此处,心中已有计较,仰头默然一瞬,旋即睁开眼,目光矍铄冷厉,声音却有些微微发颤: “那对噬蛊,你下了给阿澂和他母亲?” 梅姑被张隐锐拿剑抵在后心,视线游移地扭头看了身侧的陆澂一眼,咬牙点了点头。 她出身巫蛊部族,知道养蛊虽难,但操纵蛊虫却更是不易。陆澂刚才能催动阮氏体内母蛊,显然已是此中高手,她现在承不承认,对方都能有法子去证实。 “当日娘娘已经留在了陛下身边伺候,后来,又怀上了豫王,一心想与陛下做长久夫妻。奴婢既然奉她为主,自然要为她打算。” 那时陆元恒在建业还有正妻和儿女,阮氏又出身低微,王夫人及其身后的江左世家曾公开表示过、绝不可能让阮氏进入庆国公府。出于愤恨之情,也是为了扫清阻碍,梅姑便想办法将那对噬蛊下给了陆澂母子。 梅姑道:“那时府里送了一批给楚王五岁生辰的礼物,我知道其中一串金铃是以陛下的名义送出了,到了建业,仆婢们必然会给楚王戴上,便把那对噬蛊的母蛊下在了金铃之中。” 母蛊接触到肌肤,便会慢慢渗入其内,数日之后,中蛊者重病发热,而此时母蛊又会分离出子蛊,再传给中蛊者最先接触到的血亲。 年幼的陆澂一旦病倒,自然是由母亲王夫人亲自照顾,中蛊也就无可避免。 陆澂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想起母亲日夜不分地守在自己床前,美丽的面容渐渐变得憔悴灰败,最后也病倒下去,从此便再未离开过病榻。 他心绪翻搅,忍不住湿了眼眶,腰间软剑银刃遽然弹出,掠向了阮氏的脖颈! 纵然梅姑口口声声将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一人身上,但若非有阮氏支持,一介奴婢又岂敢妄为? 这么多年了,他和姐姐苦苦等待,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彻彻底底地为母亲讨回公道! 梅姑拽过阮氏,用手臂替她挡住一剑,大声道:“你不能杀她!杀了她,陛下也活不了!” 她抬起头,望向陆元恒,“情蛊双生双依,母蛊的宿主若死,子蛊连带着宿主、不出一刻也会必死!” 杀了阮氏,陆元恒也必死无疑。 陆元恒的目光越过梅姑,盯向她身后表情颓败的阮氏。 阮氏摇摇欲坠地倚着梅姑,被陆元恒盯了许久,蓦而咯咯笑了起来,语气像是喝醉了酒的人: “陛下现在,一定很想恨我吧?可我其实,也没算计到什么……阿沅没有了……我想要得到的许多东西,也都从来没得到过……” 陆元恒凝视着她,许久说不出话来。 脑海中,浮现起许多年前的情形。那个梳着长辫奉药而来的俏丽少女、那些他自以为情真意切的心动与甜蜜…… 竟然,都不是真的? “让朕与贵妃,单独待会儿。” 陆元恒朝众人示意,缓缓开口。 张隐锐迟疑一瞬,抱拳领命,让侍卫带走梅姑,自己则引领着陆澂也退了出去。 陆澂站在廊下,望向夜幕中的一轮孤月,心绪荒芜难辨。 张隐锐不知该说些什么,在一旁叹道:“若是早些让殿下为主上诊脉,这些事……或许就能早些被查清。” 父子间多年的隔阂与心结,或许,也能早些解开。 陆澂回过神来,缓缓道:“他中的是情蛊,不是丧失理智与人伦之情的蛊。” 当初因为自己不能成为他心目中的儿子、而表现出的那些厌恶与失望,并不是因为情蛊而产生的,不是吗? 两人回到书房,张隐锐急着去审问梅姑虫蛊的解法,遂先行告退。 陆澂独自站在沙盘之侧,兀自思绪飘忽地站了也不知多久,突然听见侧门处传来蹒跚的脚步声,以及几声低低的咳嗽。 陆澂循声转身,见一身病容的陆元恒从门扉间踏入进来。 陆元恒抬手摒退搀扶着自己的侍从,视线在铜灯明照的厅堂中游逡了一圈,抬手掩唇、抑着咳,极其缓慢地走到了沙盘旁边。 -- 第323页 父子间的气氛,一如既往的有些尴尬而冷寂。 “这上面摆的……就是齐国南下的那三十万军马?” 陆元恒低头研究了一会儿盘中布阵,独眼中渐渐流露出常年领兵之人惯有的专注:“其实我们,也不是没有赢面……” 话未说完,人已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澂下意识地朝父亲的方向伸了伸手,却又滞在半空,末了,缓缓收回,轻声道:“我让人送你回去休息吧。” 他依稀能感觉到,父亲此时来见自己,或是想说些什么,但他并不确定,那样的话说出来,自己会有怎样的反应。 陆元恒仿佛没有听见儿子的劝谏,止住咳嗽,继续研究着沙盘: “他们驻兵的位置如此分散,应该是因为不熟悉南疆的地形,也害怕南疆山林里的瘴气……”指向几个方向,“若我们在这几处设伏,待齐军忍耐不住、开始继续向南推进时,便能借助地形之利……咳!咳咳!” 陆澂不想让他再继续费力,接过话道:“便能借助地形之利突袭之,所谓地形为挂,敌无备,出而胜之。” “地形为挂,敌无备,出而胜之。” 陆元恒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抬起眼,望向儿子,“你小时候,我教你背的兵法,竟然还记得啊……” 陆澂抑制着情绪,移开视线,没有答话。 那些久远而零星的片段,早已在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他记得幼时背过的兵法,却再也想不起任何与父亲相处的画面了。 陆元恒扶着厅柱、慢慢走到东侧的案几后坐下,喘了几口气,方才继续说道: “你那时,只有两三岁的样子,生得聪明伶俐,我时常抱你站在沙盘前,给你讲行军布阵的规则。你那时,就那么一点点大,”用手比划了一下,“记性和悟性却都很好,我给你讲什么,你好似都能听懂,让你背什么、也总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我每次抱着你,想着你是我陆元恒的儿子,心里……也是很骄傲的……” 他搬去了南疆、有了阿沅,而留在京城的陆澂变得貌丑结巴、孱弱拘谨,渐渐的,心中曾经有过的那些骄傲,便不知不觉地被厌恶与耻辱所代替了。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只能显得虚伪。虫蛊会让我无限制地宠爱阮氏,却不会让我失去理智、失去疼爱子女的能力。所以说到底,还是我这个父亲,对你不公平了……” 陆澂扬起眼帘,望向屋顶垂悬的铜盘灯,只觉得那昏黄的光亮忽而变得有些模糊,在视野里斑驳晕染开来。 若说自己心无怨恨,那何尝不也是虚伪? 曾几何时,那个年幼无助的自己,是何等地渴望能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言语? 他要的,其实一直都不多。 跟所有生在世家大族的孩子一样,只是想偶尔能见到自己的父亲、听他公正地夸几句自己的用功,不必有多么的慈爱温和,只要不时时透着鄙夷与失望,便是足够的幸福…… 案几后的陆元恒,也陷入了良久的寂静,默然等待了会儿,取过案上朱笔,握在手中。 “你要我向萧齐投降,那是绝无可能之事。我们陆家以军功立业,我自执掌玄武营之日起,就做好了有一日马革裹尸的准备。” 他提笔写下几行字,咳嗽了几声,又道:“萧劭那人,从小就心机深沉,忍得了大辱、谋得了大局,前脚让你来招降,后脚就大军压至……你将来若要在他身边为臣,少不得要多加提防。” 陆澂平复住情绪,“我来招降,并不只是为了当齐帝的说客。南疆的十万将士,有许多都是自庆国公府时、就追随你左右的。他们和他们的家眷,为什么就没有选择的权力?我这几日与许多将领都交谈过,他们的担忧与彷徨,你又可曾了解过?失去了军心士气的队伍,就算上了沙场,只能任人屠戮。所以你降与不降,结果又有何不同?” 顿了一会儿,“至于将来……送你离开之后,我跟令薇也会一起离开中原、不再涉足政事,陆萧两家的仇怨,从此也就算烟消云散了。”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在陆元恒面前从未流露过的淡然和缓,就像寻常人家的子女、向父亲讲述起自己的志向与人生规划,坚定却不倔强,平和却不冷漠。 陆元恒的思绪,一瞬间有些恍惚起来,支肘靠到凭几上,半晌,笑了笑: “我想起来了,萧令薇……你从小就喜欢那个丫头。当初她被囚在国公府里时,我其实也想过,要把她好好养大,将来许给你……结果你倒是一把火烧掉了陆氏祠堂,让她跑掉了……” 久远的记忆,流年中的岁月斗转,到了这一刻,竟然清晰的犹如昨日。 “我现在,大概是想明白了,当初你为什么会做出那等狂悖之举,你应该……是觉得陆家的姓氏给了你许多耻辱与痛苦吧?” 他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声音低微下去,“身为你的父亲,我也没什么可补偿的。希望以后你面对自己心爱的人,至少不会觉得愧疚……” 陆元恒的话音,渐渐轻不可闻,身体仿佛失去了控制一般,慢慢歪倒在了凭几上。 陆澂觉察到他气息的变化,快步走了过去,伸手扶住陆元恒。 “父亲?” 许久不曾唤过的称呼,脱口而出。 然而那曾被幼时的自己敬畏仰视过的高大男子,已然没了呼吸。 -- 第324页 陆澂慌忙握住陆元恒的手腕,疾速注入真气,却如石沉大海、再无回应。 仓皇的视线落在案上摊开的帛书上,朱笔写下的字迹尚未干涸,在铜灯光影下映出点点斑驳: “今逐长子澂出陆氏族谱,与其绝断父子之名、之责、之义,永生永世,再无牵连。”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隐锐带着几名亲卫匆匆推门而入,奔了进来。 他提审梅姑的时候,听下属来禀,说陆元恒去了书房。张隐锐明白主上此时定是有话想对儿子说,不敢打扰,倒是想着将阮氏带出来,同梅姑一起审讯解蛊之事。 但阮氏到底是贵妃,张隐锐不好硬闯卧房将其带出,先是在外面请了几次、不见回音,再派婢女入内察看,却听得进屋的婢女一声惊叫,连忙冲进内厢,见阮氏卧于榻上,俨然已经死去。 母蛊既亡,那身怀子蛊的陆元恒…… 张隐锐带人狂奔至书房,抬眼便瞧见了令人心胆俱寒的一幕。 “主公!” 惶乱之下,张隐锐喊出了昔日军营中的称呼,扑倒在案前。 那个曾经叱咤风云,改写了中原历史和无数人命运的一代枭雄,靠在儿子怀中,永远地垂下了头颅。 * 数日后,陆元恒暴毙的消息,传到了江原城的齐军大营。 阿渺匆匆去见萧劭,恰好遇见尉迟坚等几名将领前来述职。 主位之上,萧劭默然读完密函,抬起头来,对众人道: “淮南郡侯传信来说,十日后,他会亲自率领玄武营的将领与精兵三万人,北上呈递降表。” 阿渺难抑心情,凑近萧劭身边:“我能……看看他的信吗?” 萧劭将密函递给了阿渺。 帐中风闾城出身的诸将,见状俱有些心情复杂。 护国长公主与淮南郡侯结有私情的传闻,如今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可对于这些曾看着安思远长大的北疆将领而言,这绝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喜讯。 娄显伦出言道:“这会不会是陆澂的什么诡计?带着那么多兵马北上,万一来个突袭,岂不是打得我们措手不及?” 其余诸人,也有相似的担心。 阿渺从陆澂的信上抬起眼,想要出言辩护,又担心火上浇油,强忍住话头,侧目去看萧劭。 萧劭看了眼阿渺,缓缓开口:“陆澂南下招降,是奉了朕的旨意,朕相信他并无背叛之心。” 阿渺心绪稍松,想了想,也谏言道:“玄武营的兵马从前跟我们屡次交战,要是大家忌讳的话,可以让他们分批北上,且不用直接来江原城,先递了降表、交接了兵权,再论安置不迟。” 她体会到五哥在这件事上力挺陆澂的好意,反过来也不想让他为难,而且上次陆澂没能拦下刺客、让五哥受了伤,如今被旁人猜忌也是情有可原,她愿意在这种时候适当让步,尽快平息争执与矛盾。 帐中诸将闻言,也再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再继续攻讦担忧下去,倒显得自己忒没有士气了。 萧劭思忖片刻,传下旨意,让陆澂先领降将与一万精兵前往霰阳关,自己携护国长公主于七日后,亲自去关前受领降表。之后随行兵将便可直接入关南下,收复南疆各地的管辖权。 众人议过几桩细则,各自领命告退而去,最后留下阿渺一人在萧劭案侧,跪坐到软垫上,提笔给陆澂写信。 她迅速写了几段话,又似觉得不妥,蘸墨涂抹两笔,最后索性将信纸揉成一团,咬着笔杆思考措辞,重新再开头。 萧劭翻着手中的奏疏,目光却不知落在了何处,半晌,低声缓缓道:“旨意我已经让承旨官去拟了。” “我知道。” 阿渺垂首应了声,专注地写着信,“我就想自己也写封信给他,刚好一起送过去……” 她写了几行,又觉不好,再次揉了重写,禁不住有些气馁地长叹了一声:“我小时候为什么就没好好练过字呢?字写得难看,措辞也措不来……” 陆元恒毕竟是陆澂的父亲,如今突然身故,想必陆澂心里不会好受。但两家之间的仇怨那么复杂,自己怎么写才能既不显得没立场、又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安慰呢? 阿渺咬完了笔杆、又咬起嘴角,鼓着脸颊,纠结默然。 关键这种事情还不能找哥哥帮忙,她抬眼看向低头翻看奏疏的萧劭。陆元恒死了,哥哥大概是全天下最高兴的人吧? 萧劭像是感受到了阿渺的目光,侧首回望而来,墨眸深邃,“你以前给我写信,也这般纠结过吗?” “那怎么会?” 阿渺不好意思起来,垂了眼,“哥哥又不会嫌我写得不好……”清了下喉咙,声音有些低微含糊:“那个……我也不是说他会嫌我写得不好,他要是敢嫌我,我就……” 就…… 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惩罚陆澂的法子,脑海里倒突然冒出上回咬人家嘴唇的一幕,忍不住腾地一下烫红了脸。 萧劭将阿渺的神情尽收眼底,良久沉寂。 隔得半晌,勉力笑了笑,道:“那你就随便写吧。写好了,让侍卫送去给承旨官。”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帐口,对亲卫交代了几句。 帐外此时已是入夜,夜幕幽蓝、营火星点,印着大齐皇族徽记的旌旗,在晚风中张扬招展着,发出猎猎的声响。 -- 第325页 萧劭默然立在高处,俯瞰着宛如星河一般无边无际的连营,只觉得自己仿佛是飘荡在汪洋中的一艇孤舟,无所凭系、茫然落魄,不知何去何从…… 过得片刻,高序匆匆而至,躬身奏道: “陛下,斥候今日在江原城外捉到一名细作,是南朝阮贵妃身边名叫梅姑的那名婢女。” 时值战时,且主君亲临前线,斥候每日都例行会在进出江原的各条道路上巡察、设置关卡盘查。好巧不巧,今日领队的部将从前在长平行宫当过差、审过两年前去帮阮氏传话的梅姑,巡到通往军营方向的一道关卡时,恰遇到盘查的士兵对梅姑的身份起疑、将她拦了下来。部将听那妇人声音似曾相识,亲自上前掀了兜帽查看,发现竟还真是故人! 萧劭跟着高序,去到关押梅姑的营帐。 梅姑此时已被刑审了一番,狼狈憔悴,被侍卫摁跪至萧劭面前。 负责看押的武官禀奏道:“这妇人熬不住用刑,能招的都招了。” 原来那夜陆元恒与阮氏双双暴毙,盘砮城中乱作一团,梅姑趁着府中混乱,买通平日受过自己恩惠的府役,逃了出来。 她心中痛恨陆澂揭露下蛊之事、害死阮氏,想要报仇,却又没有接近对方的机会,想着陆澂投靠了齐国,迟早会北上,而自己也不敢继续滞留南疆,便一路北行到了江原城。 萧劭听完始末,抬手示意武官等人退了出去,审度地看了梅姑一会儿,缓缓问道:“你的意思是,凭你一人之力,就想要为主报仇?” 梅姑嘶着声道:“我虽不济,但豁出性命,未必没有机会。” 适才她受不住酷刑,二则自知难逃一死、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将从前与阮氏对陆家人下蛊、以及后来被陆澂识破之事招了出来,只求痛快速死。 “当年我因体质特异,被族中长老选作了养蛊女,在我体内种下了极烈的皿蛊,将身体彻底转化成了能饲养虫蛊的器皿。那皿蛊,与普通虫蛊不同,无法离开宿主本身,但若宿主肯以自身血肉祭之,却能发挥出比普通蛊毒更大的威力。” “是吗?” 萧劭后靠到座椅上,神色渐渐沉肃,“就算是青门雁云山的弟子,也杀得了?” “当然!若是有懂得以法力驱蛊的人相助,化天地为蛊皿,就算是千军万马也杀得了!” 萧劭沉默住。 良久,吩咐高序:“去请智镜法师来。” * 阿渺送出了给陆澂的信,想着再过几日两人就要在霰阳关相见,心中不觉有些难捱的激动。 南疆归降,解决了大齐一统天下的最后一道难题,也兑现了陆澂当日在五哥面前许下的承诺。等到两人再见面时……那不就…… 阿渺心中又是欣悦又是惆怅,欣悦的是两人之间的阻碍算是从此清除了,惆怅的是,瞧着朝臣将领们的态度,将来反对她跟陆澂在一起的声音应该不可能完全消失。他俩若是继续留在朝中,必会给哥哥添麻烦,但若像之前计划的那样、离开中原,那就意味着要长久地跟亲人分别了…… 阿渺在营帐中胡思乱想了数日,到了快要出发南下的日子,愈发地有些坐立不安。 这晚梳洗完毕,躺在榻上阖了眼,却迟迟无法入睡。 恍恍惚惚间,依稀感觉到有物体靠近时的微风振动,下意识地扬起眼帘,多年习武练就的身体反应、比思维更快地出了招。 “是我。” 榻前被她起身戳住了咽喉的男子,抬手迅速化解开阿渺的攻袭,后退了一步。 “是你?” 阿渺认出了柳千波的声音,翻身下榻,神情戒备。 站在她面前的,除了一身黑衣的柳千波,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阿渺的视线在那少年脸上略作停留,随即不觉怔然。 这人长得……竟很像自己。 柳千波循着阿渺的目光看了眼,介绍道:“他是你弟弟,单鸿。” 陌生的姐弟二人相望片刻,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祈素教谋反失败之后,萧劭便下令在各地开启剿杀,还曾放出过关押殷六娘牢狱的假消息,诱杀了祈素教的最后几批精锐。 此时无论是单鸿看着阿渺、还是阿渺看着单鸿,心里都有难以逾越的隔阂。 三人彼此沉默了一会儿。 阿渺微微侧转身,语气低冷:“你们是来劝我救殷六娘,还是又想来行刺我皇兄?若是前者,我上回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若是后者,就算你二人的武功当世一流,也不可能在禁军层围的中军大帐得手!你们赶紧走吧!” 单鸿似乎被阿渺的冷漠刺到,欲言又止,却被柳千波制止住。 “如今祈素教覆灭已成定局,我南下救出单鸿,便打算带他离开中原,不再谋求什么王权霸业。来见你,一为告别,二也是有两件事想告诉你。” 柳千波说道:“第一件事,我也是刚知道不久……”他看了眼单鸿,“你母亲当初在凉州生出谋反之心,全因受了萧劭的算计,先是被打压、之后又被授意暗杀周孝义……” 阿渺冷冷截断他:“你们有没有谋反之意,自己心里清楚,不要把脏水泼到我哥哥身上!” 单鸿忍不住了,上前一步,“你这人怎么黑白不分?你那哥哥派人送去密旨,要我娘杀了周孝义、再嫁祸给陆澂,你知道吗?” -- 第326页 阿渺愣了下,盯向单鸿。 单鸿继续道:“若不是一切都被他算计好了,提前送来消息,我娘怎会刚好赶在陆澂抵达西平那夜就杀了周孝义?这人心机之深,也难怪你看不出来!” 阿渺沉默一瞬,扬起头,“你不必试图离间我们兄妹。就算我哥哥下过那样的密旨,也只是为了诱你们暴露自己的野心,不然你们那时为何不嫁祸陆澂、反而拉他跟你们合作?” “你!” 单鸿到底年少气盛,又恨阿渺不顾母女情分,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柳千波将他拉开了些,看向阿渺:“过去的事,你不信也罢,但眼前的事,却不由你看不见。我来告诉你的第二件事,就是此刻风闾城的三万精兵,已经包围住了霰阳关!南疆的那些降将降兵,包括陆澂,应该都不能活着来到江原城。” 阿渺的面色,彻底苍白起来。 “你……你胡说。” 单鸿嗤笑道:“是不是胡说,你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阿渺僵立片刻,抬腿就往帐外走,走出几步又忽而顿住,转身看着柳千波: “你就是特意来告诉我这件事的?” 寝帐内灯烛昏暗,柳千波的面容影影绰绰。 “上次你跟我说,我不曾顾念过你的幸福。我其实也不知道,能为你做些什么。” 活了大半生,方知自己在世间有个女儿,要让独行惯了的他、自然而然地就生出亲近感,太难了些。 “当初在霜叶山庄跟你和姓陆的那小子交手,我就看出来,你有些喜欢他。要是他就这么死了,你不会开心。所以现在你赶去提醒他,以你二人的武功,想要化险为夷并不难。” 柳千波静默了片刻,又道:“当然,告诉你这些事,对我也不是没有好处。萧劭心思缜密,太难对付,你闹上一闹、乱了他的心神,我们才有机会救六娘。” 阿渺心中五味杂陈,扯了下嘴角,眼中却全无笑意,定定看了柳千波一眼,转身出了寝帐。 她喜欢清静,又仗着武功好,将营帐设在了远离中军大帐的避风处。此时出到帐外,迅速给外面的婢女与侍卫解了穴道,便疾步朝灯火明旺的营地中心走去。 中军帐内烛光高照,人影晃动,显然萧劭尚未就寝。 阿渺一直都有直接出入御前的特权,但换作平时,她不会真的不经通禀就擅闯。 可今夜,也不知怎么的,心中慌乱不安,看也不看门口的侍卫,径直就走了进去。 帐中萧劭正在跟高序等人商议着什么,见到阿渺疾步入内,止住交谈,抬眼凝视向她:“阿渺?” 阿渺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官员与军将,问道:“尉迟将军他们在哪儿?” 萧劭示意高序等人退了下去,语气淡然: “你问他们做什么?” 阿渺一步步靠近他:“他们是去了霰阳关吗?” 案几上摆放着几道帛制的密旨,萧劭默然合起帛卷,面色沉静如水。 旁人皆看不透萧劭那无懈可击的沉静表象下、藏着怎样的心思,就连阿渺,也总猜不准他的想法。 可她到底在他身边长大,对他的情绪有着旁人不可企及的敏锐。她能感觉到,他此时的情绪,有些紧绷,亦有些压抑。 “哥哥是这么做了对吧?” 阿渺一瞬不瞬地盯着萧劭,声音有些微微发颤:“你派了风闾城的三万兵马,去了霰阳关?” 萧劭将帛卷放好,站起身来。 “是又如何?我们明日也要启程去霰阳关,让尉迟坚他们先带兵过去接应,又有何不妥?” “可接应需要带三万人吗?还有尉迟坚、娄显伦……他们是风闾城最厉害的军将!” 阿渺走到萧劭面前,捏住他的衣袖,仰起的面庞上不知何时滚落了泪珠,“哥哥……是要杀陆澂吗?”她唇瓣翕合,“你告诉我实话,要是你骗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萧劭无懈可击的神情,终于起了变化,眼底像是有些情绪碎裂开来,溢出了压抑至深的冰寒。 “就算我要杀他,又有什么不可以?陆元恒是死了,但他杀了父皇和三哥、废了六弟七弟,我现在杀他一个儿子,很过分吗?朕是大齐的皇帝、天下的主君,朕要杀谁,不需要旁人的意见。” 他是大齐的掌权者,是天下至高无上、大权一统的帝王,甚至早在他坐上这个位子之前,身边的恭顺之言就已远多过反驳质疑之声。 没有人敢挑战他的威严,也没有人敢对他说不,他所想要得到的,都必然会得到! 阿渺怔怔望着面前的男子,他酷似母亲的眉眼、是她从小就熟悉了的沉静与温柔,可此时此刻,那黑眸中却像是蕴着烈火,陌生的让她心惊。 “可是你不能……” 她听到了答案,却摇着头拒绝相信,眼泪潸然而下,“你明知道我爱他,你怎么可能……伤害我爱的人?” 女孩的语气痛楚,带着隐隐的哀求意味,就像小时候搂着他的脖子、软软糯糯地撒娇哭诉,让他的心都快化了,满腔满眼的都是怜惜…… 可那时在她眼里,他才是她最重要的人吧? “你爱他,那我呢?” 萧劭望着阿渺,眸中薄雾浮泛,“你发过誓的,只会留在我让你待的地方,你觉得我真有可能让你嫁给他,离开中原、离开我?” -- 第327页 他的心,被巨大的悲哀所包裹。 看似拥有了天下,实则一无所有。无数个日夜里,反反复复地都在思索着同一个问题: 他的阿渺,为什么就不要他了呢? 阿渺领悟到了萧劭的决绝,逐渐被失望与愤怒占据了理智,一字字带泣地说道: “从前在天穆山你都可以抛下我,为什么现在不可以?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现在我长大了、不需要你了,你又不肯让我离开了?那你把我当作你争权谋利的筹码、逼着我去认殷六娘的时候,为什么又舍得放手了呢?我早就该知道,你是个为了权势可以不择手段的人,更何况你根本就不是我哥哥,怎么可能真心为我着想!” 萧劭定定地看着阿渺,整颗心都在发颤。 “你知道……”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阿渺听懂了萧劭反问中的言下之意,盯着他,泪珠断线般地涌了出来,“你也一直都知道,是吗?” 原来,捂着这个秘密不肯说出来的人,并不只是她一个人!他知道。或许跟她一样、在阿娘离世的那一晚就确信了一切! “所以你其实根本就不在意我的幸福!所以你也是像利用萧令露那样、把我当作棋子一样养大?害怕我的婚事不能为你带来政治利益,所以满口谎言、出尔反尔?像你这样的人,逼死皇兄、杀害皇嫂,把身边所有的人都当作你获取权势的垫脚石,还妄想能成为先祖那样的大英雄?你不配!你让人厌恶!让人鄙视!我恨你!” 她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什么样的话说出来最能伤他,也只有她知道。 萧劭定定地看着阿渺,心在瞬间裂开,撕扯出从未有过的剧痛。 痛意深处,仿佛又有讥诮的声音在尖锐而笑,如泣如诉、如疯如颠,夹杂着酸楚难忍的滋味,直涌喉间。 他说不出话来,也似乎无法动弹,人犹如凝成了一尊冰塑,滞然而立。恍惚中,看见阿渺甩开了自己的衣袖,又将案台上的一盏铜灯挥倒在堆放的帛卷上,转身迅速地离帐而去。 四周的灯火,一下子变得明旺起来,可视线却暗沉了下去。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有侍卫开始慌乱地冲了进来,围护到他身边。 “起火了!” “中军帐起火了!” “保护陛下!”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扑打着四处腾烧的火苗,橙红色的火舌已窜至了帐顶,将毡毯燎出了一圈裂弧。 萧劭被赶来的高序扶至帐外远处,慢慢地回过神来,幽幽问道:“阿渺呢?” 高序想着刚才陛下立在火中的一幕,惊魂未定,促着气道:“长公主骑着陛下的马出营了。她手里拿着御令,我们没敢阻拦。” 公主从中军大帐里出来时,手里握着御令,让人牵了萧劭的坐骑过来,二话不说就翻身上了马。 那时大家都还没注意到帐内起了火,毕竟中军大帐毡壁比普通营帐厚出三倍,连帐帘都捂得严严实实的…… 出营了? 萧劭悚然清醒过来。 这时,营地西南方有嘈杂喧闹声遥遥传来,半空之中,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一名将领急奔而至,跪地奏报道: “启禀陛下,大营的马厩起火了!” 马厩起火,战马逃窜而出,狂奔向营地下游的河谷。 奔跑在马群最前方的,是驮载着阿渺的御马,也是整个军营里最好的千里良驹。 这一走,无人能追得上。 阿渺策马疾行,竭力不让情绪左右了理智,然而一夜狂奔下来,面颊上的泪水始终不曾干过。 霰阳关位于江原与盘砮之间,抄小路连夜不休,刚过次日辰中时分,便抵达了关口附近的山丘之上。 离得尚有些距离,便听见山谷之中的喊杀声如振雷般的轰鸣回响,雄关所据的方向,冲天的响箭接连飞出,在天际间划出尖锐的哨音。 阿渺的心骤然紧提,打马疾驰提速。 山谷中的士兵显然已经交战了一段时间,马蹄踢打扬起的尘土,翻卷至两侧谷峰边缘。北疆骑兵彪悍的战马踩踏在战场上,让整座山谷都震动了起来。 阿渺思绪急转,心知这漫天的灰尘、杀红了眼的士兵,就算此时她冲下坡去,谁也听不见她呼喊制止的声音、看得清她挥动的手势,遂狠咬牙关,放弃了距离城关箭楼最近的路线,沿着山峦起伏的方向,继续朝前驰去。 人刚在箭楼北侧的山坡上勒马放缓行速,忽觉得一阵风自北而起,向霰阳关刮了过来。与此同时,远处的山谷深处有青色的浓雾弥散开来,并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关口的方向涌来。 这风与雾起得十分诡异,连谷中交战的士兵们都不觉放慢了打斗的动作,惊愕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浓雾。 从阿渺的角度望下去,只瞧见山谷中的一切、皆漫入了一片青褐色的迷障之中,先前的厮杀声归于一派沉寂,莫约片刻的工夫,马匹的嘶鸣声突然成片地响起,她身下的坐骑也不安起来,来回地踏着步子、打着响鼻,不肯再往前走。 阿渺翻身下马,警惕地用巾帕捆住了头脸,朝着箭楼急掠而去。 青雾被高大箭楼阻挡了前涌的势头,回荡着散开,随即又在风中萦绕盘转地继续朝前移动。 而吸入了青雾的士兵们,先是抱头痛楚哀嚎,甚至翻滚倒地,可紧接着又再度爬起、意识错乱地开始执刀砍杀,不分敌友、不分人畜! -- 第328页 阿渺行到毗邻箭楼的坡上,不敢继续往下,避开青雾触及的位置,抛出冰丝链、跃上关隘侧面陡壁的高树,借力而上,足尖轻踢树枝,接连几次纵跃,从箭楼的侧面攀了上去。 城楼之上,已有雾气弥散开来,一名齐国士兵冲杀在垛堞之前,胸口插着羽箭,人却仿佛不畏疼痛般的,疯狂挥舞着手中长刀,砍倒了面前数人。 一名玄甲将领带着人从台阶处奔至,与敌兵厮杀起来。阿渺远远认出了他,大喊道: “张将军!” 张隐锐的身影,却很快被弥漫的青雾包裹住,周围士兵们的动作在雾气中变得扭曲起来,继而有大团支离破碎的血色晕染开,癫狂的厮杀声中、有人斩下了谁的头颅,滴溜溜地滚到了垛堞下。 整个霰阳关,俨然已经沦为了一座修罗地狱。 阿渺脑中一片空白,恍惚觉得自己又大喊了几句什么,可意识近乎凝固冰凉,什么也听不见。 青色的雾气,向她的脚下迅速移来。 她惊醒过来,连忙屏息收气,可与此同时,几名杀红了眼的士兵挥舞着带血的兵刃,蜂拥着朝她砍来。 阿渺纵身而起,避开攻袭,手中冰丝链震弹而出,绕住了数支刀剑,用力拉扯拽开。 那些丧失了神智的士兵里,有齐国人、也有玄武营的人,全都杀红了眼,怒吼着挥舞手臂,试图将兵刃从冰丝链的缠绞中抽出。 又一队的士兵从身后冲了过来。 阿渺腾不出手,侧身旋躲,险些被长枪挑中了要害,仓皇间运气于掌,将枪杆喀嚓一声拍断,却因此差点乱了内息、吸进那古怪的雾气。 玄门一派的龟息功虽然厉害,但要在长时间动武的状态下坚持不做任何呼吸,亦是不可能之事。此时阿渺身处的箭楼之上已全然被青雾笼罩,稍不留神乱了气息,便是百悔莫及。 垛堞处又有士兵厮杀着朝这边移了过来,阿渺不敢停留,只得放弃被缠住了的冰丝链,往城关深处退去。 突然间,一柄斩马长刀从身后劈来,巨大的劲力夹杂着风声袭向头顶,阿渺迅速扭身、避了开来,顺势捡起地上一把长剑,回旋格挡。 那人的长刀被挡了开来,身体被带向侧面的方向,人竟也不继续纠缠阿渺,朝着刀锋所指的方向继续砍杀了过去,瞬间被几名同样疯狂的齐国士兵围剿住、发出痛楚的怒吼。 娄显伦? 阿渺这时方才认出了对方。 娄将军! 她想要张口呼喊,却不敢动了气息,强烈的情绪在胸臆间逼得几近窒痛,眼角酸意泛涌。 五哥他……到底做了什么? 这满目的鲜血淋漓、支离破碎,失去了理智地被同袍围攻斩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又有几个人挥舞着兵器杀了过来,晃动的银光朝着阿渺的眼前闪烁而至。 她心神欲裂,身体发僵,明明看见那些人影与刀光离自己越来越近,却好像一点儿也动弹不了。 甩着血珠的锋刃朝她劈了过来,浑身的血液近乎凝固冰凉,仿佛连心跳也停止了下来。 然而下一刻,腰间骤然一紧,身体被拥入了另一副温热的身体,紧接着后跃开来,落到了远离厮杀的阶台角落。 熟悉的味道,温暖的气息。 阿渺尚未抬眼看清对方的模样,人已经不受控制地落下泪来。 周遭的杀戮之声一瞬间隐匿遁去,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了将自己紧紧拥抱着那个人,这一刻,就算真会死去,她也什么都不再怕了! 陆澂揽着阿渺,迅速退至高台之下。 长方的庭院,连通着城关四壁。 两人避开青雾缭绕的北面,退向瓮城南端通道。谁知此时瓮城南面已燃起了熊熊大火,巨大的火焰风驰电卷地城门周围焚燃起来,呛人喉鼻的气味、带着炽烤的灼热,直窜云霄。 陆澂垂目看向怀中阿渺,见她双颊绯红、泪光盈盈,已是屏息到了极限,不敢再作耽搁,拉着她冲进城墙底端的一间储室,反手关上了房门。 阿渺憋了良久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积压胸间的情绪也在这一刹喷涌而出,呜地哭出声来,扑进陆澂怀中,将他紧紧拥住: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陆澂揽着阿渺,退到离门扉稍远的室内深处,轻声哄着她:“我没事的……” 他抚去她眼角泪水,她仰起头,两人的视线终于触及彼此,目光中溢满滚烫的情绪。 “你……” “你……” 两人同时开了口,语气皆是压抑而焦灼。 而阿渺心中,还有更深一层的愧疚。 她咬了下唇,问道:“你从南疆带来的人,都在这里吗?” 陆澂点了点头。 他按照圣旨中所言,赶在这日清晨抵至了霰阳关。到达后不久,便有齐国派来的传令官前来传递口谕,并送来了阿渺的亲笔书函,让他先遣送随行军队入关,并交接城关的防御权。 谁知一万大军刚入关不久,就被尉迟坚和娄显伦所率的骑兵从三面包围住,开启了惨烈的剿杀。再之后,便是那阵突如其来的青雾,让所有的兵将都丧失了神智,不分敌我地如傀儡般杀戮起来…… “我曾听师父说过,南疆有一种奇蛊,能将宿主身体化作器皿,若宿主自愿以己身血肉为祭,在驱蛊师的法力作用下,便能将‘器皿’扩大千万倍,不论加施任何毒蛊,皆能瞬间溢满‘器皿’。” -- 第329页 阿渺对于齐兵突袭之事、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听见萧劭竟还让人送来了自己的亲笔信,心中那种煎沸的难受实在难以言表。 她不敢追问细节,不敢去想若是五哥特意让人伪造了自己书信、特意借用她的邀约将陆澂诱入死亡的陷阱,她这一生是否还能有勇气再去面对他! 领命前来的娄显伦和风闾城的军将,都是恨极了陆澂和玄武营的人,倘若她没有早一步逼问出真相,那么事后只会以为他们是私自去向陆澂寻仇,怎么也怪不到五哥的头上!而这场算计里最让她胆战心寒的是,五哥要除掉的对象之中,居然也包括风闾城的人…… 三万精锐,风闾城最出色的将领,全都……葬身在这霰阳关前。 而世人与史书却只会说,他们死在了逆贼陆澂的手中…… 好一场……一箭双雕。 阿渺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该怎么去解释,眼见着青雾已经开始在门缝处缭绕,将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紧要事上: “那现在外面的这些毒雾,也是蛊吗?” 陆澂点了点头,“看那些士兵的反应,应该是中了青冥蛊。这种蛊一旦进入人的身体,便会在短时间内扰乱人的神智,令人狂躁嗜血、暴虐杀戮,直至体力耗尽而亡。” “那该怎么解?” 陆澂没有答话。 若只有一两个人中蛊,尚有机会尝试驱蛊,可眼下数万人全部陷入了癫狂的状态,根本无从施救。且时下他和阿渺面对的最大难题,不在于如何替人解蛊,而是如何在不吸入毒雾的情况下、从霰阳关全身而退。 门外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响,像是瓮城中的建筑物开始在烈火中坍塌起来。 厮杀声、哀嚎声依旧不绝,不断地有人或兵器撞击在储室的木门上,发出震耳的咣咚声。 阿渺四下查看一番,摸着朝南的石壁,“这墙的后面,就是瓮城以外?” 若是能打通出口,不必经过着火的城关,也能逃出生天! 只是这样的厚度…… 阿渺拿起墙角的一根铁杆,试图插入到石壁的缝隙间,然而用力之下,石间砾石毫无动弹,反倒摩得她虎口一阵火烫的疼痛。 “这里的城墙专为驻防所建,足有一丈来厚,没法靠人力打通的。” 陆澂迅速走了过来,拉过阿渺的手看了看,护在掌中,满眼的心疼,“我身上有青门的解毒丹,可保两刻钟内不受任何蛊毒侵扰,待会儿你想办法从瓮城城门出去,一直向南,便能远离青冥蛊的范围。” 阿渺听陆澂身上竟有克制蛊毒的丹药,不由得欣喜:“你怎么不早说?” “现在不是说了吗?” 陆澂笑了下,从怀中取出药盒,拿出一颗丹药,递到阿渺唇边。 阿渺张了张口,视线与陆澂的目光相触一瞬、依稀觉察到什么,瞥向他手中的药盒,“这药……只有一颗?” 陆澂神色自若地将药盒收起,微微揽住阿渺,语气平静:“我从小在雁云山吃药长大的,这点蛊毒对我没有作用。” 阿渺抬手格开陆澂想要喂自己吃下丹药的手,仰头定定盯着他,“那为何你刚才在外面也要屏息?” 室外的喧杂声越来越密集,门扉处萦绕的青雾也逐渐厚重起来。 陆澂明白,再继续迟疑下去,他们谁也没有活着离开的可能。 他微微撤开了些,抬手抚了抚阿渺的面颊,凝望着她被苍白面色衬得格外氤氲的双眸。 脑海中,过往的一幕幕,从开始到现在,由悲苦至欢喜,执念、夙愿,终究完满。 上天待他,毕竟慷慨。 诚然,还有太多想说的话没有说,太多想做的事没有做…… 海岛小屋旁移栽的那些果树,等结出了果子,应该会满院飘香吧?她若想将秋千挪到果树下,那他便重新种下花藤,让藤蔓一点点攀上秋千,展叶开花。 打铁的炉灶也要修得再大些,就像当初她画在碗上的那座小屋,烟雾袅袅,每次从岸边回家的时候,远远就能望见…… 若有一日,他们有了孩子…… 他们的孩子,应当更像她吧? 一双眼睛蕴着淡淡水雾,面庞细致的轮廓映着灯火的柔光,总显得有几分的不真实。 就好像很久以前的那一晚,在宫宴上突然开口跟他说话的那个小女孩,让他的心漏跳了一拍,迟疑暗忖,她……是在问自己吗? 陆澂轻轻叹喟了声,指尖抚过阿渺的唇瓣。 阿渺张口欲言,却突然觉得整个人有些眩晕起来。 她猛然想起陆澂的衣袖间一直藏有迷药,意识到不妙,然而下一瞬,带着甘甜气味的丹药已经送入了她的口中,不受控制地滑入喉间。 阿渺想要挣扎、却又使不出力气,只有泪水如涌泉般的不断流出。 陆澂拥紧了阿渺,垂首亲吻着她的头发,低声问道:“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的愿望?” 阿渺的双唇颤抖得厉害,好半晌才逼出些力气,摇头道:“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 可她,当然记得。 ——臣活下去,就是为了保护殿下。从臣踏出河水的那一刻起,臣就只想着……要保护殿下…… 倘若还有一丝的生机,一点点的可能和希望,他只愿尽数留给她。 甚至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恨不得将自己生生世世的幸福都折算了一并奉上! -- 第330页 只要,她能活着。 陆澂将腰间软剑抽出、递进阿渺手中,指尖摁住她的脉门,叮嘱道:“待会儿什么也不要想,只管冲出城关,一直往南。” 他用的药粉不多,眼下注入内力,阿渺的力气很快恢复过来。 她心痛神伤,泪眼婆娑,望向面前的男子。 清炤的双眸,唇角一抹努力显得泰然的笑意、定格在俊美的面庞上,却如断翅的孤蝶、折翼的哀鸿…… 记忆中,曾经的一幕一幕,纷至沓来。 那个红楹花树下的少年,坐在满地嫣红之中,带着江左京都散漫柔软的话音,一开口,便让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以至于她忍不住纠结暗忖,他……是在问自己吗? “你以为我会独自一个人活着离开吗?” 阿渺哽咽着,“那样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只有在你身边才能肆无忌惮地做我自己!” 她没有父母,失去了阿娘,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其实,都那么地害怕被人抛弃。 这么多年置身权谋朝争的最中心,熟视无睹着那许多的牺牲与算计,无法不说亦是为了心底最渴望的那一点归属感。 而眼前这般撕裂而绝望的痛苦,满城鲜血淋漓的杀戮,竟是……出自她最信任的亲人之手。 阿渺推开陆澂,只觉得浑身充斥着愧疚与悲伤交织的情绪,肺腑中却又仿佛燃烧着一团烈火,痛苦的无法言说,意识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便是绝不任由着他一人死去! 除了他,她如今,什么……也不想要了。 什么……也不要了! 一股强大而灼热的力量,猛然顺着五脉相连的界口,慢慢涌入了她的四肢百骸、渗入到血液之中。 阿渺一瞬间觉得仿佛有万道霞光醍醐灌顶而下,让身体每一处的气息都变得蓬勃起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力量开始萌发生长,一波波蔓散入骨肉血液,又再一波波地聚拢返回,积于执剑的手中。 “令薇!” 陆澂眼见着阿渺面色变得赤红,一头长发因为内力的激荡而飘扬飞舞,惊惶骇然地朝她伸出手去,却被迸发的巨大力量怦然击中、跌撞开来。 玄门乾坤十六式。 御天乘龙、行云施雨,履霜坚冰、含章可贞。 强大的内力渗入到了阿渺身体的每一处,鼓动而勃发。 意识溃散的前一刻,她手中长剑挥出,依稀感觉到了天崩地裂般的震动在身边击荡开来。 身体如同落羽一般,随着城壁一同坍塌了下去。 ~ 阿渺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在暗黑深渊中被烈火烧灼的梦。 身体的触觉慢慢恢复,然后是听觉。 咚、咚的心跳声,缓慢却有力,在耳中重复地回响着。 最后,人睁开了眼。 刺眼的光线灼得她双目发痛,努力眨动了几次,才适应了过来。 榻边坐着的白须老者,伸手摁住她的手腕,“先别动。” 映月先生? 阿渺的意识尚有些混沌,嗓音嘶哑、艰难出声:“我……” 映月表情淡淡,探完她的脉象,缓缓道:“你在霰阳关自废武功,突破了玄门震式修为,然后使出了乾坤十六式,还记得吗?” 自废武功,突破修为? 阿渺凝神半晌,依稀想起昏厥前的种种。 欲歙必先张,欲取必先予。 放弃……所有。 原来指的是,自废武功…… 映月继续道:“之前老夫也想不明白,你师祖何以留下了那样的训言,非得要常取人性命、方能有所悟?”抚着了抚胡须,叹了声,“如今想想,若非经历锉磨绝望,见遍了世间生死杀戮,又怎能轻易放下所有,舍弃一身的武艺修为?” 阿渺的意识终于清晰起来,急切地撑坐起身,抬手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陆澂呢?” “他就在屋外。” 映月取过银针,轻刺阿渺颈侧的穴道,“我一会儿就让他进来。” 心口的痛意,渐渐散去。 阿渺听闻陆澂无恙,人亦平静了许多,抬眼环视四周陈设,“我们……是在船上吗?” 映月“嗯”了声,低头开始收拣起针囊,半晌,问道:“我听说,你跟你哥哥吵了一架?” 阿渺怔了怔。 “他……来过?” 想起离开江原时与萧劭的那场争吵,想起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再想起霰阳关前死去的那些士兵,阿渺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是他让你帮我疗伤的?他……说了什么?” 映月看了阿渺一眼,“他能说什么?他到底是帝王,岂能是你随意忤逆辱骂之人?”收好东西,站起了身来,“他受不了你那般无礼,又或者被你这一番胡闹吓到、终究还是想让你遂了愿,总之下旨让你跟陆澂就此离开中原,去过你们想过的日子。我若是你,就好好把握这个机会,趁早离开,别再回来了。” 让他们离开中原? 阿渺不觉愣住,待回过神想要继续追问,却见映月已经走到了舱门口,推门而出。 门外的陆澂,与映月低声交谈了两句,迅速踏进室内。 “令薇!” 两人历经一番生死诀别,此时相拥相见,自是百感交集。 阿渺伏在陆澂怀中,听他讲起自己如何以乾坤十六式破开了城壁、被他带出蛊障,之后再得映月先生医治,竟也足足卧床了一月有余…… -- 第331页 她惦记着心事,抬眼犹疑问道:“我哥哥真答应让我们离开?” 陆澂颌了下首,“你休息两日,我们就从吉令乘船离开。” “嬿婉,还有你姐姐……我们要离开了,她们会怎么样?” 霰阳关的一场浩劫,数万将士连一句为什么都来不及问,就身首异处、葬身山谷。 这就是……五哥曾对她说过的政治吗? 假借敌人之名、除掉风闾城最精锐的力量。曾经作为他左膀右臂般存在的安氏,也难逃飞鸟尽良弓藏的命运…… “她们不会有事。安氏和陆氏,如今对朝廷不再有任何的威胁力,甚至也都后继无人,必可安然,就连我的异母妹妹阿蘅,也刚被封了县主。” 陆澂沉默了片刻,抬手轻抚着阿渺的长发,缓缓道:“其实你兄长他,只是做了一个帝王必须要做的事。换作是我,也不会任由着安氏的实力超越皇权……” 阿渺心中泛寒,摇了摇头,“可你不会平白无故地杀那么多人。” 陆澂牵了下唇,“所以我做不了帝王,最多做个岛主罢了。” 阿渺禁不住被逗乐,紧绷的情绪稍稍和缓了下来。 她心里清楚,若非因为自己的缘故,陆澂未必做不了帝王。只是,坐在那样的位子上,人,真的能快乐吗? “靖远侯府的兵权虽被削,但安侯地位特殊、又曾教导养育过你兄长,有生之年该享有的尊荣不会减少。而如今天下一统,所有的权力集中到帝座之下,朝廷忙于休养生息、推行新政,今后数十年里,都不会再起什么风波。” 陆澂将朝局之事娓娓述过,低头看着怀中一直沉默不语的阿渺,良久,轻声问道: “你是……舍不得离开吗?” 阿渺回过神来,“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她根本无法想像,在经历了这些事之后,自己该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五哥。 而且,就像映月先生说的那样,或许五哥现在对她心存愧疚、愿意放他们离开,若是现在不走,以后说不定……就没机会了。 她伸手环住陆澂的腰,紧紧贴到他胸前,“我们马上就走吧。中原的事,我再也不想管了。” 有了映月先生施药相助,阿渺恢复得很快,到了第三日,人已经能下床活动如常。 因为之前昏迷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吉令船埠,此刻出舱便是面朝大海,一派的汪洋浩瀚、神气开阔。 就连心情,也不觉地畅快了起来。 送他们离开的海船,是一艘双桅的帆船,轻巧却结实,还能装下不少的行李。 到了离港那日,高序奉御命前来,指挥着士兵又送了些物件上船,说是主上赐下的礼物。 最大的一只箱笼里,装着阿渺小时候的那些宝贝,布老虎、布娃娃,还有从前在天穆山学武时,萧劭从北疆送去的泥偶、皮影…… 另外一个像是首饰盒的匣子,造型很是精致。阿渺拿在手中,正要打开,却见高序将一名抱着孩子的妇人唤了过来。 “小舟!” 阿渺欣喜地唤出声。 小舟已经过了周岁,胖嘟嘟的长大了不少,此刻被乳娘抱在怀里,睁大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阿渺。 才过了多久,这小子居然就认不出自己了? 阿渺上前逗弄着孩子,见他倒也并不认生,便伸手抱过,扭头看向高序,斟酌问道:“是主上,让你带小舟来跟我告别吗?” 高序神色沉肃,行礼道:“主上给这孩子赐了国姓,叫萧行舟,跟董家再无关系。主上说,长公主若喜欢,可将他养在膝下,若不想带走,末将就将他送回洛阳,让他以皇族身份长大。” 阿渺一瞬有些怔然。 半晌,她捏着小舟的小手,看向刚刚走到自己身边的陆澂。 陆澂明白她的犹豫,缓缓道:“你若觉得小舟跟着我们,会比留在洛阳更幸福,就带上他一起吧。无论你做怎样的决定,我都支持。” 阿渺想了想,转向高序,朝他点了点头。 高序见阿渺做了决定,也不再多言,抱拳退下。 “高将军。” 阿渺迟疑着唤了声,心里堵塞了许久的话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五哥……主上他,他可还好?” 高序慢慢转过身。 末了,朝岸上的方向看了眼,轻声道:“主上……此刻就在岸上。” 阿渺连忙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遥遥望见泊着舟艇的码头上,停着一辆印有皇族徽记的马车。 五哥…… 海风潮湿,将一团团湿漉漉的水汽在空中击散开来,落入水面上一圈圈漾起的泡沫与涟漪中,顷刻消失不见。 高序领着士兵和乳母下了船,让人松开了固定船体的绳索。 风帆呜呜地张扬起来,带动着海船缓缓离岸。 小舟被巨大的白帆吸引了注意力,伸出手指,咿咿呀呀地唧咕起来。 陆澂抱过他,走到桅杆旁,一面调节帆索,一面跟孩子解释着。 阿渺立在舷旁,好一会儿,想起刚才被自己塞到怀中的匣子,取了出来。 匣子里躺着一支净白玉的发簪,簪头雕琢着一朵蔷薇花,五个花瓣自然舒展、浑然天成,而簪身上,镶嵌着一只展翅的金蝶。 簪子下,压着一张纸。她伸手将纸取出,在海风中慢慢展开。 -- 第332页 纸页的两面,都是萧劭的笔迹。 字多的那一面,字迹稍微旧一些,写着“此生所归之处,悉尊萧劭之意,必无违背,以此为誓”。落款,是她亲笔画押的一个“薇”字、和朱砂摁出的手指印。 这是……当初她承诺,只会留在哥哥让她待的地方的誓书。 阿渺迟疑着,缓缓将纸页翻了过来,看向新添上的那一行字: “凡你所愿,必当成真。心之所向,便是归处”。落款处,写着一个“五”字,和一个朱砂的指印。 心之所向,便是归处…… 阿渺抬起眼,望向海岸边那辆在视野中越来越远的马车,眼中渐有泪光盈动。 也不知,是海风吹拂、还是车上的人伸手撩开了窗帘,她恍惚看见那车帘的一角微微卷起。 可到底隔得那么的远,水雾迷蒙之间,又仿佛什么也没看清。 海船驶入了浩瀚汪洋。 小舟在陆澂的“指导”下,站在桅杆旁,十分投入地拉拽着帆索,咿咿呀呀地自娱自乐起来。 陆澂走到阿渺身边,见她还捏着发簪出神,伸手取过,拿在手里沉默地看了会儿,轻声道:“这支蔷薇玉簪,很应你的名字。” 阿渺幡然清醒过来,抬头看他,见男子眸光灼灼,不觉抿了下嘴角: “你以后,还是叫我阿渺吧。” 陆澂将发簪绾到阿渺的髻中,“不是说跟我在一起便能做自己吗?为何还要纠结名字?” 阿渺忍不住捶了他一下,“你就是个傻子。” 视野的尽处,是开阔的海天一线。 淡淡的一抹蓝,清润而净透,映着眼前明媚的娇靥,显得格外温柔。 陆澂伸手摁住阿渺捶在自己胸口的拳头,另一只手顺势将她拥住,眼神清炤若电:“那你跟傻子解释一下,为什么非得叫你阿渺?” 阿渺被那样的目光看得心跳如鼓,脸颊禁不住滚烫起来,扭头倚到他怀中,半晌,嗫嚅道: “你叫我阿渺,我才好……叫你阿澂啊……” 一个茫然不清,一个清澈见底。 理应, 凑成一对。 (正文部分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