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公寓》 第1页 [现代情感] 《重庆公寓》作者:僵尸嬷嬷【完结】 文案: 曾经徘徊在万丈悬崖边,彷徨着,等一场雨。他拉我回来,用双臂将我紧抱怀中,不让我离开。 可你知道,烟花易谢人易老,心会碎,雨会停,而我也终将离开。 ——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奚薇┃配角:霍良深;苏令城┃其它: 一句话简介:寂寞里种出一朵花 立意:飞过天际,走到海角,要拾回快乐。 第1章 1925年,东水门码头的城楼被拆毁前,秋意和温琰常跑到那里去耍。老城楼二重檐歇山顶,正脊塑宝瓶,两端高翘,飞檐之下四角支雕花撑拱,年代长远,受日晒风吹,庄重残旧。 扒着城墙,踮脚眺望,码头拥挤着江轮与木船,帆樯林立,自重庆开埠以来,商贾云集,从南京、上海运来的苏货皆由此上岸。 沿石阶下去,层层叠叠的吊脚楼依山而建,累屋重居,悬在崖边,歪歪扭扭,仿佛一推就倒。 北边约八百米的地方是重庆最大的水陆码头朝天门,往南边一千多米是山货、药材行业的集散地储奇门码头。回头望,城内不远处坐落着气势磅礴的湖广会馆、江南会馆和广东会馆。 人烟稠密。 一到夏天,这座城市热得像个火炉。秋意八岁,温琰五岁,两个孩子吹着河风,脸颊发红。秋意掏出白绸手绢,一边擦拭额头,一边嘟囔:“妹妹,我冒汗了。”圆滚滚的脑袋瓜,显得有点笨。温琰见状走近,接过手绢,转到他身后,从下面撩起短衫,胳膊伸进去,粗鲁而迅速地抹了几把。秋意乖乖站立,低着头,又从斜跨的布包里拿出一张小毛巾,递给她,然后屈膝下蹲,让她能够得着。 温琰将毛巾从他的后领子塞进去,铺展开,隔汗。 陈秋意自幼体弱多病,受不得冷,受不得热,动辄咳喘不止。这大约和他出生时险些被外祖父溺死在扬子江里有些关系。 “那边有人唱戏!” 两个娃儿手拉手,跑向城外的一片沙坝。外地逃难来的卖艺人,唱的是凤阳花鼓和下里巴人,边边有歇脚的茶馆,那些跑船的,挑水的,纤夫、小贩,鱼龙混杂,来往于码头间,闲时坐在茶馆乘凉,吃沱茶,摆龙门阵,听曲儿看戏。 秋意掏出油纸包的胡豆,递给温琰。胡豆炸得嘎巴脆,两人一边嚼,一边咯咯直笑。 快到黄昏时,日光变暖了,他们从码头回到城里,沿着会馆和城墙,穿过芭蕉园长街,拐进打锣巷。巷子狭窄,两旁房屋建在陡坡上,石阶弯弯曲曲,墙壁贴着美孚油和英美烟草公司的广告。 快走到家,看见朗华靠在门口,端一碗小面,呼啦啦地嗦着,目光瞟向斜对角。 朗华是打锣巷最大的孩子,他已经十岁了。 斜对门搬来新邻居,一个七八岁大的姑娘,穿着整洁的教会学校的校服,抱着书,被朗华盯得脸颊烫红。 “青蔓,进来。”她的祖父青老先生穿长衫黑褂,执一把手杖,叩两下青石地,唤孙女回屋。 “来了。”小姑娘绷着脸,姿态矜持。 朗华收回视线,转过头,打量秋意和温琰,问:“你们两个又跑哪里去了?” “河坝。” 朗华神情嘲讽,冷笑说:“河坝有啥子好耍的,敢不敢跟我去教堂看洋鬼?” 他指的是民生路那座哥特式的天主教堂。 温琰不敢,摇头。秋意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 朗华扬起下巴,挑着浓黑的眉毛:“你们两个,明天跟我一起去,不去是憨包。” 说完转身进门了。 温琰和秋意不敢违抗他,要知道,朗华可是东水门这一带的狠角色,堪称儿童界扛霸,打架斗殴不说,甚至还敢跟巷子里的大人对吼!当然,最令人忌惮的还是他坎坷的身世——众所周知,朗华的父亲闹革命,当年在乡下研制炸弹,准备北上搞刺杀活动,谁知技术不到位,竟失手把自己炸死了。 朗华的母亲也是革命分子,年纪轻轻留过洋,坐过牢,常年在外奔走,分身乏术,只能把他托付给亲戚照料。 打锣巷的街坊们预感这个乖戾的男娃儿长大以后也会走上父母的老路,前途堪忧,对于随时可能丧命的人,大家都不太愿意理会。 秋意家的帮佣张婆婆,见两个娃娃回来,哎哟长叹,语气埋怨:“温幺妹,你又把他拐出去耍,半天看不到人,他妈妈回来我啷个(怎么)办嘛?” 温琰吐了吐舌头,秋意摘下书包,拉她走到水盆边,挽起袖子。 张婆婆把他背后的小毛巾掏出来,嘴巴喋喋不休:“又出一身汗,感冒你就安逸咯。”一边数落,一边浸湿帕子,给两个娃儿擦脸和手。天气热,张婆婆用折耳根泡水,加冰糖,放凉,给孩子们灌下去,以防中暑。 暮色四合,各家各户炊烟袅袅,巷子里传来高跟皮鞋踩在青石路的声音,于是左邻右舍们都知道,陈小姐下班了。 陈小姐在白象街的洋行做打字员,体面,不到三十岁,长得漂亮,不乏男士追求。她独自抚养着秋意,虽谈过几场时髦的恋爱,却似乎并没有结婚嫁人的打算。 温琰缺少母亲陪伴,身边没有亲近的女性,在漫长潦草的童年,这位陈小姐就是对她影响最大的人。 -- 第2页 每一天,看着她像月份牌画的仙女,早晨娉娉婷婷地去上班,黄昏娉娉婷婷地回来,带一阵香风,走在幽深的巷子里,好个摩登女郎。 当时的重庆,女人们虽已用惯了廉价质优的洋布洋纱,但款式仍以袄裙为主,如陈小姐这般,一身湘绣滚边的纺绸旗袍,并不多见。 温琰崇拜她,羡慕她,有时也讨厌她。 “天都暗了,你老汉(爸爸)还没回来呀?”陈小姐似笑非笑,歪着头,用手捧捧鬓发,语气是调侃的:“听说他跟一个寡妇好起了,到时候把你丢在这里,你就真的变成孤儿,好造孽哦。” 小温琰紧抿着嘴,脸色难看,一言不发地回自己家去。 秋意拧眉:“妈妈,你不要乱讲话,妹妹不高兴了。” “她不高兴还是你不高兴?”陈小姐觉得好笑,忍俊不禁:“人家跟你啥关系,又不是你媳妇儿!” 秋意脸红起来,接着也不愿搭理她了。 外面的天渐渐黑透,温琰把屋里的煤油灯点亮,门没关,秋意进来喊她过去吃饭。 温琰正眼也不瞧他:“我要等我爸爸。” “你不饿吗?”秋意挠挠头:“万一他很晚才回来呢?” “那我也不去你家,饿死都不得去。” 如果挨得近,秋意一定会捂住她的嘴,不许她说晦气话,可温琰故意离得远远的,不与他亲近。 小贩的吆喝声在巷子里悠扬:“面啰——抄手——” 温琰赶忙叫住老板,跑上楼,拉开抽屉,摸出铜圆,买了一碗担担面。 街坊们吃完饭,把自家的凉席凉板拿出来,泼了水,在巷子里纳凉。有的谈古说今,有的抽烟打牌,叶子烟杆忽明忽灭,如萤火虫纷飞。 朗华准备出门,听到新邻居青蔓的读书声,站在屋檐下听了会儿,满头疑惑地问秋意:“她叽里呱啦的念些啥子?” 秋意回道:“英国话,你没听过吗?”接着故意挑衅:“朗华哥哥,你还是多读点书,多认几个字,不然长大了只能当告花子要饭。” 朗华眯起双眼朝他走近,这时温琰立刻跑来,紧紧地和秋意挨在一起,姿态警惕,犹如并肩作战。 秋意心中暗喜。 “你们两个给我好生点儿。”朗华威胁,瞪他们两眼,扭头走了。 秋意拉住温琰的袖子,语气可怜无辜:“他凶我。” “莫怕,要是他敢动手,我就喊我爸爸锤死他。” 秋意干脆拉起妹妹的手,欢喜道:“温叔叔还没回来,今天晚上你跟我睡嘛。” 温琰忘了自己才说过死也不去他家的话,两个人一下又和好了。 张婆婆烧水准备给秋意洗澡,陈小姐问:“隔壁新来几口人?” “一对老夫妻,从成都来的,带一个小姑娘,和秋意差不多大。” “他们是做啥子的?” “我看到棒棒挑了好几箱书,老先生那个派头,怕是做学问的。” 陈小姐点头:“可以,读书人家,姑娘跟我们秋意年纪相仿,以后要经常来往。” “我也是说,看他们家的女娃儿,斯斯文文的,好乖哦,哪里像温幺妹……” 秋意和温琰在楼上喊:“不准讲坏话,我们听得到!” 陈小姐笑起来:“你们有顺风耳吗?” 热水烧好,盛在大木盆里,秋意被扒得光溜溜,站在盆内洗澡。温琰指着他:“陈秋意,你的小鸡鸡露出来了!” 他赶忙拿水瓢扣在裆部盖住,背过身去,谁知屁股登儿又露在外边,被温琰取笑。 张婆婆说:“温幺妹,你还是不是女娃儿?” 陈小姐说:“男娃儿洗澡,女娃儿不能看。” 温琰眨着大眼睛,问:“我好久才像秋意哥哥一样长小鸡鸡?” “你……”两个大人被逗得捧腹:“你是姑娘,长不出雀雀,莫拿到外面去说哈,别个要笑你的。” 还未到避嫌的年纪,温琰和秋意睡在床上,九点半就困了。灯影那么微弱,四下暗沉,家具似乎散发着木头腐朽的味道,大人们的谈话声断断续续,琐碎又家常。 小温琰打了个哈欠,含糊地问:“男的都有小鸡鸡吗?” 秋意说:“应该都有吧。” “朗华哥哥也是男的。” 秋意拧眉,想了想:“他的鸡鸡很小。” “啊?”温琰纳罕:“你啷个晓得?他长那么高,手和脚都很大。” “长得越高,鸡鸡越小。”秋意听她对朗华好奇,十分不满:“姑娘家不准看鸡鸡,听到没得,不准看,不准问……” 温琰爪瞌睡,眼睛睁不开了,秋意凑近,闻到她身上香皂残留的气味:“诶,”他放低音量:“你听到没有?” 无人回答。 秋意把蚊帐拉好,躺下来,挨着妹妹,没过一会儿也睡着了。 第2章 夜里十一点多,温先生把熟睡的女儿温琰抱回家。陈小姐不太高兴,冷笑说:“你这个老汉当得好撇脱,不想管你姑娘,还不如趁早送到救济院去。” 温先生面露尴尬:“今天有点事,麻烦你了。” 陈小姐说:“要不是看在她妈妈以前和我那么好,我才懒得管。” 温先生笑笑,到楼下,掏出钱包照例付钱给张婆婆,当做照顾温琰的酬劳。 -- 第3页 次日清早吃饭,温先生心情不错,告诉女儿说:“给你找个妈妈回来,二天(以后)不用麻烦别个了。”温琰当时还没睡醒,肿着眼睛,一副茫然的模样。 七点钟,天光亮,太阳尚且温和,朗华在外面清嗓子:“陈秋意,温琰。” 他们两人闻声出来,老实赴约。经过新邻居青蔓的家门,朗华往里探头,问了句:“喂,我们去教堂,你要不要一起?” 青蔓坐在板凳上,好奇地瞥着他们,祖母正在后面给她扎辫子,同时也替她拿了主意:“我们要背书,不随便出去耍。” 温琰看见青蔓身上漂亮的新裙子,目光发直,忍不住细瞧,头还没伸进窗,后领子被朗华揪住,拎起走了。 他们绕过中央公园往上半城去,从山王庙经苍坪街、都邮街、夫子池,进入民生路。走了半个多小时,山城地势高低悬殊,虽在城里,上坡下坎却很常见。温琰和朗华在外面跑惯了,不觉得累,可秋意吃不消,渐渐被落在了后头。 “妹妹,等到我!” 温琰和朗华不知在聊什么,那样起劲,秋意着急,抬脚欲跨两级石阶,奈何细胳膊细腿儿,力气不够,一个趔趄摔倒了。 “琰琰妹妹!” 小姑娘终于听见,回头一看,赶忙跑来。 秋意十分委屈,眼神哀怨:“你不理我。” 她弯腰扶住他的腿:“我看,摔破皮没得?” 朗华站在台阶上不大耐烦:“喂,搞快点。” 秋意暗自白他一眼,告诉温琰:“我走不动了。” 温琰说:“我背你。” 朗华大笑:“女娃儿背男娃儿,好臊皮(丢脸)哦,你背得动吗?” 温琰说:“你是大哥哥,你来背。” 朗华指着自己:“你喊我服侍他?做梦嘛。” 温琰和秋意对视,瞬间有了默契:“那我们回家嘛,不跟他去教堂了。” 说完就要打道回府。 “喂。”朗华立刻叫住他们:“两个死娃儿,跩得很哦,给我滚回来!” 温琰秋意默而不语。 没办法,朗华只好认栽,背起臭弟弟,嘴里骂骂咧咧,讥讽他像个娇气的姑娘,浑身上下没有半分男子气概,挑粪都嫌使不上劲! 秋意一点儿也不生气。 一路骂到若瑟堂,朗华满头大汗。 今天是敬拜主耶稣的日子,天主教徒们聚集在此望弥撒。温琰看着神秘的青灰砖建筑,望而生畏,紧紧抓住了秋意的胳膊。三人仰起头,见数十米高的钟楼顶着尖尖的十字架,拱形窗户镶嵌多色玻璃,流光溢彩。他们提起胆子走进经堂,两行整齐排列的长凳已经坐满了人,高深的拱顶垂吊蜡烛灯,正中祭台上壁供奉若瑟塑像,左右小祭台供耶稣、圣母塑像,两侧墙壁有十四幅耶稣苦修油画像。 神父正在主持仪式。 “愿天父的慈爱,基督的圣宠,圣神的恩赐,与你们同在。” 三个孩子偷偷在角落打望。 朗华说:“洋人还会讲中国话。” 秋意说:“不然他们啷个传教。” 温琰说:“他长得好吓人哦,眼睛凹进去的。” “确实不好看,怪模怪样。”朗华问:“你老汉也长成这样吗?” 秋意被问住了,拧起眉头:“他们说我爸爸是杂种白皮猪。” 温琰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杂种”和“猪”不是什么称赞的话。从几十年前起,外国人来到重庆传教、经商,开辟市场,他们在这里创办教会、学校、医院、银行,带来现代化的工厂、机械、金融贸易,想必秋意的祖父也曾驾驶轮船,停靠在嘉陵江码头,往来经商。 但同时,洋货入侵大大挤压了本土商品的生存空间,这些洋人按照各种不平等条约,在商业领域享有各种特权和税收优惠,他们大肆掠夺重庆的资源,包括矿产、航运和铁路主权,嘴脸之下作,臭名昭著。 彼时四川军阀混战,百姓怕官,官怕洋人,你看那江上密密麻麻的外国旗,繁华街道上,各家洋行商号悬挂的外国旗,名为洋商,然实际大部分经营者都是重庆人。为了生存,他们联系各国领事馆,付给高昂的“挂旗费”,分享洋商特权,以此避免军阀势力的欺压和苛捐杂税。 秋意的父亲是中西混血,私生子,在重庆出生长大。具体混哪儿的已经说不清了,白种人自以为是的种族观念不肯承认他,早早弃之而去,他在中国也被当成异类、怪物、杂种。陈小姐和他在一起,最初是瞒着父母的,以至于秋意出世时,险些被外公亲手溺死在江里。 朗华上下打量一番,不知想安慰还是趁机气人,说:“没得关系,就算你爸爸是杂种,那也是比较帅气的杂种,不像那个丑神父,所以你长得也还可以,虽然是小杂种,但好在一点也不像外国洋鬼。” 温琰倒吸一口凉气,拉着秋意扭头就走。 他们有心撇开朗华,越跑越快,拐入纵横交错的巷子,走累了,坐在小摊摊前,买一碗凉糕。老板见是小孩,要先收钱,秋意就摸出半枚铜圆给他。为什么是半枚呢?那得问问四川的军阀,那些人常年争夺地盘,每一个占据了重庆,都要打铜元局的主意——将十文二十文的铜钱收购,融化改铸大钱,面额越大质量越差,市面上没有小面值的铜圆,日常交易找零困难,老百姓只能把一两百文的铜圆截成两半或四片来用。(1) -- 第4页 温琰和秋意额头碰额头,吃凉糕,冰霜甜糯,吃完也累了,坐在黄葛树下发呆。挑水工沿街吆喝叫卖,男士停在烟摊前买大炮台,剃头匠的铺子生意冷清。 “你见过你爸爸没得?”温琰问。 秋意摇头:“我还没出生,他就去上海了。” “好像没有回来看过你。” 秋意说:“他在外面喜欢上别个,就和我妈妈离婚了。” 温琰蹙眉:“他咋这样?” 秋意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外公外婆恨他恨得要死,但我妈好像从来没说过他坏话。” 温琰又问:“你妈为啥子不嫁人呢?” “她说自己上班可以挣钱养家,怕找个男的回来,对我不好。” 温琰听完叹一口气,托着下巴:“陈嬢嬢对你好好哦,唉,我爸爸要准备给我找后妈了。” 秋意不知该说什么,用额头抵住她的胳膊,像猫儿蹭痒似的,把汗都蹭到她衣服上。温琰笑起来,抱住他的脑袋,两个人闹着乐着,烦恼很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1926年,重庆发生了不少大事,黔军被逐出川,经綦江退回贵州,刘军独揽重庆军政大权。9月5日英国军舰炮轰万县,造成死伤千余人。为了声援万县,重庆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反英爱国运动,要求惩凶、赔款、撤退驻华英军、废除不平等条约等。工人阶级首先响应,煤业工会宣布停止给英轮上煤,华人领江自动退职。17日,万余驳船工人宣布不给英人运货,紧接着各个英商公司的华工全体离职。(2) 18日,重庆全市罢工罢课罢市,清晨,温琰和秋意穿戴整齐,拿着写有抗英口号的旗帜和传单去街上和朗华会合。 青爷爷站在门外打量闹哄哄的人群,紧拄手杖痛声长叹:“这是啥世道,逼得学生娃娃都去闹革命!” 青蔓被祖母禁足在家,不许参与游行。温琰经过窗外,装作不经意地咳了两声,青蔓从书桌前抬眸,与她交换眼神,各自心下明了。 浩浩荡荡的示威游行队伍从主要街道向江边行进,朗华的母亲声音洪亮,振臂高呼,引领大家高喊口号:“誓用热血洗国耻,愿与万县共存亡!”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 横幅上书:誓雪国耻,还我主权! 温琰和秋意挤在人群里,朗华从前边过来,大声问:“青蔓呢?未必这种时候她还要看书啊?” 温琰解释:“她迟点来!” 没过一会儿,青蔓果然出现,她一边沿街赶路,一边踮脚张望,温琰忙迎去将她拉入队伍。 “差点没找到你们。” “你啷个出来的?” “二楼翻窗。” 两个小姑娘挽住了胳膊。 朗华瞧见,笑道:“哟,你背完英文啦?” 青蔓脸颊浮现尴尬的红晕,绷着嘴,不予回应。温琰把传单分一沓给她:“不要理朗华。” “嗯。” 数万游行群众抵达朝天门码头,江中两百余艘船只同时起航,悬满白旗,以示哀悼。 至夜晚,更有十多万人进行反英示威的火炬大游行,渝中半岛被数以万计的火把点亮。温琰、秋意、朗华和青蔓跟大人们冲散了,怕彼此再走丢,于是并排勾住胳膊,温琰的鞋子被踩掉了两次。 “陈秋意,你妈妈游行都打扮得这么时髦!”朗华踮起脚,学女人穿高跟鞋的样子,哈哈大笑。 温琰说:“谢朗华,你妈妈哪儿去了?” “跟党部的人在一起。” “你等下回家不?” “晚点儿,我先去莲花池找我妈。” 半夜十一点,朗华回到打锣巷,听见青蔓在哭。她偷溜出门参加游行,天黑晚归,触犯了家规,祖父正拿戒尺打她手板。 祖母开门倒水,朗华趁势闯进去,直冲冲地站到老先生跟前,说:“青爷爷,是我喊她出去的,你不要打她,打我。” 说着伸出手,还用肩膀把青蔓撇到后头。 青蔓边哭边抹眼泪。 青爷爷说:“她一个姑娘家,在外面出事了咋办?你负得起责任吗?” 朗华抬起下巴:“我不会让她出事。” 青爷爷冷笑:“你不要害她就谢天谢地咯。” 青蔓被祖母带上楼,朗华也被赶出了门,巷子清冷,他挠挠后脑勺,听见细微的开窗声,仰起头,青蔓抿嘴看着他,湿晶晶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两人沉默对视。 月光落在深巷,星星稀少,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老重庆影像志》 (2)参考《重庆史话》 第3章 朗华的母亲谭女士是尤其爱笑的,每次她回打锣巷,人还没到,老远就先传来那标志的笑声,爽快欣悦,让听的人也高兴起来。 “哎呀,今天发稿费,请表哥表嫂去后祠坡吃一品海参,巴适得很!我们幺儿最喜欢适中楼的醪糟鸽子蛋了。” “妈,还有叶儿粑!”朗华只有在母亲面前才会显得像个半大的孩子。 温琰和秋意并肩路过,被揪住。 “你们两个天天巴到起(粘在一起),要结婚吗?”谭女士用夸张的语气逗小孩耍。 秋意说:“我们已经结过了。” “啊?” 温琰指着朗华:“他是我们生的娃娃。” -- 第5页 谭女士大笑:“放你龟儿的屁,他是我生的!” 温琰和秋意对看一眼,不吭声。 谭女士忽又变得语气温和:“过家家嘛,好耍不。”说着剥开手里的广柑,把果肉分成几瓣,塞到他们嘴里:“来我莽(喂)!” 重庆人热情仗义,秉性如火,谭女士更是如此,她从不消沉,身上仿佛积攒着无穷的希望和斗志,强大的生命力如同树根扎入大地,颇具魅力,让人觉得可靠。 1927年3月底,谭女士死于通远门下的打枪坝,从此朗华真正变成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那天起,重庆陷入白.色.恐怖的阴霾,收留朗华的表舅一家连夜搬走,打锣巷的孩子被大人关在家里禁止外出。 温琰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听见了那天的枪声,从十一点到下午两点,屠杀持续近三个小时,从外面回来的人都吓疯了,在巷子里大喊:“杀人啦!通远门那边杀了好多人!” “打枪坝!他们在打枪坝开大会,还有好多学生娃娃在啊!” 为了抗议英美军舰炮轰南京的暴行而聚集起来的各界群众遭到了军阀的镇压,大会刚开始,混迹在人群里的士兵和团丁突然毫无预兆地开枪扫射主席台和平民,他们用铁棒和大刀追杀毫无防备的百姓,混乱中更有不少学生孩子被踩踏在地。死了一百多人,受伤一千多人,尸横遍地,血染会场。 朗华的母亲在他面前中枪身亡。 年幼的温琰搞不明白,为什么要杀害同胞?尤其这种时候,外来入侵的敌人还没赶跑,那些列强如同臃肿恶心的寄生虫扒在华夏大地敲骨吸髓,而我们竟然还要被自己人残杀,为什么? 人心惶惶,恐怖的杀戮和全城搜捕让大家不敢出门。 几天后温琰才从大人们私下的谈论中听到朗华母亲被害的消息,还有一位戴眼镜的叔叔,她曾有过一面之缘,才不到三十岁,因为叛徒告密被捕,军阀将他割舌挖眼断手,抛尸在佛图关下。 温琰每天晚上都哭,她想去打枪坝给朗华妈妈收尸,而且朗华也已经好几天不见踪影,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死了。 对面那间房子人去楼空,黑黢黢,死沉沉,悄无声息。 凌晨三点,更夫走远,打锣巷的狗突然警觉地叫起来,必定有人接近,但不是生人,所以狗只叫了两声,很快没了动静。 温琰这几天担惊受怕,小小年纪竟有了浅眠的毛病,她下床走到窗前,往外探头,正好看见青蔓挂在二楼窗台,双手一松,燕子似的跃了下去。 温琰不敢跳窗,蹑手蹑脚离开屋子,小心翼翼打开门,摸黑走进对面开着门缝的房子。没有灯,月光微弱照明,堂屋的四角桌前趴着一个人,脸颊埋在胳膊里,背脊微拱。 “朗华哥哥。” 秋意悄悄唤了声。 那人抬起脸,看见朋友们都来了,紧抿着嘴,说不出任何话,随后又沉默地趴了下去。温琰和秋意坐到左右两侧,将他抱住,青蔓也伏在他背上,四个孩子像树枝缠绕在一起。 朗华清瘦的身体在发颤,他手里攥着一只银镯子,是逃命的时候从母亲手腕上扒下来的,什么都没了,她死了,遗体带不走,唯有留下这只蒜头镯…… 许多年后温琰常想,为什么朗华会走上与他父母截然不同的路,其中很大的原因,正是他从十二岁起就不得不学着讨生活,想方设法养活自己。他那颗年幼惶恐的心被惊涛骇浪拍打,就像孤身一人乘着简陋的木筏漂浮在汪洋大海,其恐惧无助不是同龄孩子能够体会的。 青蔓不愿朗华从此失学,主动提出帮他补课,将自己在学校所学倾囊相授。可朗华总提不起兴致,每回被青蔓抓去学习,要么百无聊赖地托腮看着她,要么敷衍应对,急于结束。 有一次青蔓好像生气了,闷闷地问:“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朗华吊儿郎当翻两页书,“嗯”了声。 青蔓绷着脸,点头说:“好嘛,我自作多情了,确实没得意思。” 朗华见她神情不对,立刻收起懒散的腿,乖乖坐在桌前,笑说:“没有,你教的东西我都记下来了,昨天背那个诗,”他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朗诵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菊花少一人。怎么样?” 青蔓听着觉得不对劲,拧起眉头:“插啥子菊花,插茱萸!” “啊?”朗华满不在意,偏歪着脑袋询问:“重阳节不是跟菊花有关吗?我记错啦?” 青蔓瞪一眼,懒得理他,收拾书本就要走。 “喂,”朗华叫住,问:“你明天还来不?” 青蔓低头想了想,忽然就原谅了他,正要开口回答,却听他说:“我明天有事,不在屋头,你……” 她脸色一沉,抬脚直接走了。 秋意十二岁生日,依照往年的习惯,陈小姐会带他去照相馆拍照。这次他把温琰也捎上了。 位于左营街的留真照相馆,三层楼房的临街门面,老板曾留学日本学习摄影,为追求艺术质量与风格,多次赴上海参观学习,依照闻名的王开照相馆规模建造,摄影设备全部从国外进口。 温琰和秋意坐在红木布沙发里傻笑,脚下铺着印度地毯,一旁摆着柜式留声机,背景早已不兴亭台山水的配画,而改成巴洛克风格的帷幔。那小圆桌上盖着丝绒桌布,还放了一台电话,陈小姐坐在另一端的西式但丁椅上。 -- 第6页 温琰偷瞄过去,心里十分羡慕她时髦的波纹烫发。 照完相,几天过后,陈小姐把相片取回来,给温琰也送了一张。不巧,倒是被她的继母看见,不太高兴。 自从温先生娶妻再婚,温琰越发的不爱回家了。继母带来的小儿子也讨厌得很,才不到五岁,犹如混世魔王,毫不见外地跑到她屋里乱翻东西,这下把照片翻了出来,继母本就不喜欢她和隔壁的陈小姐亲近,看见三人合照,随即阴阳怪气地笑说:“哎哟,陈小姐好有闲钱哦,照相还带起你,啷个不把弟弟也喊去沾光诶?” 温琰面无表情,夺回相片,转头警告小男孩:“不要乱动我的东西,听到没有?” 弟弟朝她吐舌头。 继母心里不舒服,恰好见她头发半长,立刻寻来大剪刀,把人拽到凳子前,要给她剪短。 温琰十分抗拒。 “你莫要乱动,等下把你耳朵剪了,不关我的事哈。” 温琰又害怕又生气,死扭着双脚,两手揪住衣裳,憋得双眼通红。 后母剪完,心满意足:“学生娃就该留短头发。” 温琰感觉后脖子光秃秃的,预感很不好,她咬着唇跑上楼,一照镜子就哭了,嚎啕大哭。 太丑了!哪里像女学生,完全是没人管教的臭男孩才会有的头发,乱七八糟戳着脑袋瓜,实在太丑了! 温琰断断续续地哭了一个钟头,哭完纹丝不动地趴在枕头上,变成呆子。 直到秋意进来叫她名字。 温琰心里还在难过,理也不理,只是有气无力地自言自语:“我再也不想出门了,真的,一步都不可能出。” 秋意坐到床边,笑说:“喂,你看我。” 她眼珠子瞥过去,倏忽愣住,直坐起身,惊恐地盯着他光溜溜的脑袋,问:“你头发呢?” “刚刚出去剃光了。” 温琰想问为什么,话到嘴边没有出口。 秋意抓起她的手放到自己头顶,给她玩。 那触感无比怪异,他突然没了头发的样子也很震撼,琰琰把手缩回来,有点畏怯。 秋意拿过镜子和她一起对照。 两个人丑到一块儿去,温琰总算开怀。 秋意问:“高兴了哈?” “嘿嘿。” “还哭不?” 温琰摇头,又说:“你敢不敢走街上转一圈?” “敢啊。” 于是他们顶着丑脑袋跑出去玩儿,秋意为了讨她欢心,在集市买了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鸡送给她。温琰喜欢极了,用小盒子装着捧回家,放到自己房间里,打算当做宠物养。 谁知又被弟弟看见了,非要来抢。 温琰见小鸡娃被他攥在手中,爪子乱蹬,喳喳叫唤,那声音孱弱,直叫得温琰心碎。 “你不要弄它!松开,还给我!” 弟弟的胳膊被用力拍了两下,霎时发怒,对小鸡的喜爱变作仇恨,于是扬手往窗外扔了出去。 温琰惊恐大叫,气急了,一把推倒弟弟,扑到窗边往下张望,看见那只小黄鸡奄奄一息,动弹不得。温琰的眼泪一下飙出来。 弟弟被她推得撞到桌角,摔坐在地上,额头肿起一坨包,哇哇大哭。 傍晚温先生下班回家,继母添油加醋告状,温琰被罚站在家门外,不许吃晚饭。 秋意和青蔓把鸡娃埋了,想劝琰琰到自己家去,但她无动于衷。这时温先生说:“给弟弟道歉,承认你错了,就可以进来。” 温琰不说话,紧抿着嘴,黑黢黢的眼睛盛满倔强。她不认错,打死都不认。 弟弟张开大嘴又哭起来:“她打我!” 继母一边哄,一边冲外面骂:“他还这么小,就算把你得罪了,你也不该打人噻。” 温先生对她很失望:“你个人好好反省,想通了再跟我说。” 温琰瘦小的身体裹在宽大的旧棉袍里,长着冻疮的手从袖口垂下,她的头发像被狗啃过,一张圆脸在深秋黄昏的残影中白生生的,眼睛是湖水里洗出的宝石,黑而明亮。 秋意坐在门槛望着她。 陈小姐回来,看见儿子头发没了,当即惊呼:“陈秋意!你脑壳咋回事?!” 秋意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她。 陈小姐听完,笑着点点头,拐进家门,问张婆婆:“饭做好没有?” “马上好了。” 陈小姐又说:“多加副碗筷。” 张婆婆问:“有客人吗?” “不是客人。” 陈小姐放下手袋,脱下大衣和手套,扭头走到巷子里,昂首挺胸,大声唤道:“温幺妹,来我屋头吃饭!” 温琰不动。 陈小姐拉她的手,高声笑道:“傻姑娘,你妈妈要是看到你天寒地冻站在外面饿肚子,还怕不心痛死啊?我都看不下去,好寡毒哦,欺负你妈妈不在,今天不准吃饭,明天就可能把你卖咯!” 继母听得窝火,扔掉筷子冲出来吵架。 “你啥子意思?你说哪个寡毒?今天给我说清楚!” 陈小姐两手叉腰,眉梢飞扬:“我决(骂)的就是你,死婆娘!这么明目张胆的虐待娃娃,你这个后妈歹毒得很!” 她故意吵得街坊们都来看热闹,温先生赶忙劝架,没想到陈小姐骂他骂得更凶。 “你算个锤子男人,给我爬!” -- 第7页 这一晚鸡犬不宁。 夜深了,温琰蜷缩在床上,怀里捂着两年前母亲从上海寄来的信件,鼻子眼睛发酸。 她是包办婚姻的产物,母亲生下她不到一年就离开重庆,乘渡轮去上海闯荡。听说上海是纸醉金迷的天堂,号称东方巴黎,远东明珠,十里洋场不夜城。重庆地处内陆,虽已开埠数十载,但繁华远不及它,许多心怀抱负的年轻人跃跃欲试,期望能在大城市干出一番名堂。 温琰看到人人趋之若鹜,心中好奇又疑惑,那地方真有那么好吗? 母亲在信里说:琰琰,我的心肝儿,幺幺,妈妈走了几年,每天都想你,盼望我们能够早些团聚。你一定要乖,一定要努力读书,平安长大,等我挣到足够的钱就去接你,妈妈会让你过最好的日子。我爱你,我的女儿。 九岁的温琰把信纸贴在脸边,听见父亲和继母在楼下房间传来争执,弟弟又哭了,仿佛家里一切不愉快都是她造成的,她真多余。 于是温琰难过地想:妈妈怎么还不来接我呢? 第4章 今天和隔壁那个瓜婆娘吵架,虽然吵痛快了,却难免勾起一些情绪,夜深人静,秋意和张婆婆都睡了,我在灯下翻看旧物。 距离喻宝莉上次来信已经过去很久,我们两个年少相识,同校读书,一起长大,也算挚友。宝莉美貌,自幼心高气傲,她瞧不上温凤台这样的小职员,更痛恨母亲以病相逼,强行做主包下这桩婚姻,平淡如水的男人和日子哪里留得住她。 琰琰才十个月大,宝莉母亲去世,她如脱缰野马,立刻与温凤台离婚,要去上海谋生。 那时我很担心,问她一个女人,又没有亲戚朋友可以投奔,如何在大上海生存。 天知道她竟然告诉我说:“梁孚生不是在那边混得很好吗?敏之,你写封信,喊他帮我找份工作,至少安排一个落脚的地方,你开口他肯定会听的。” 我看着宝莉笑眯眯的样子呆住了,虽然早已习惯她的自我和理所当然,但是梁孚生,我以为她应该明白,我和那个男人恩情断绝,怎么可能去求他帮忙呢? 于是我严厉地拒绝了宝莉,无论她怎么撒娇,缠我,都没用。 即便如此,她最终还是怀着一腔孤勇,独身上路了。 宝莉走后,我接连好几夜辗转反侧,担心她在上海无依无靠,可能会吃很多苦,受很多罪。尤其这种年代,女人为了生计所付出的代价实非常人能想。思索再三,我到底还是给梁孚生寄去一封信,请他关照宝莉。 不久后收到他的电报,竟然洋洋洒洒写了许多的话—— 敏之: 长远不见,你和秋意过得好吗?岳父岳母可还安康?今早接到你的来信,我很诧异,害怕家中遭遇什么变故,否则你断不肯与我联络的。然而万幸,只是关于喻小姐来沪务工之事宜,你且放心,我会尽量帮助她在上海落脚,但你知道,我毕竟已有家室,不好与她过多接触,今后如何生存立足,还需看她个人造化。 敏之,我离家数年,秋意也三岁有余了,不知可有照片,我很想看看他。若非此次通信,我根本不晓得你们已经搬到了下半城的打锣巷。我以为我们之间和平分手,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纵然我有见异思迁的错,但你何必如此决绝,避我如洪水,更剥夺我抚养秋意的权利呢? 希望你不要再替儿子拒绝我的钱,那是我自己挣的,干干净净。 如果可以,恳请你寄来他的照片,我祈祷他长得和你一样,万万别像我,你知道的,我受不了自己的孩子在异样的眼光中长大,假如他因为我的血统而受到排挤,那将是我作为父亲不可饶恕的罪。 孚生,民国十年,惊蛰。 …… 我看完他的电报,暗自平复许久,然后逐字逐句地数了数,不由心下惊叹——电报费用高昂,出省每个字一角六分钱,他竟如此铺张,直接给我拍了一封信,花费数十块大洋,那是足以维持两口之家一年的生活所需。 今时不同往日,他果然挣出头了。 而宝莉安顿下来以后也开始与我通信,她乐此不疲地向我描述着上海的花花世界,仿佛目之所及皆是灯红酒绿。没过几个月,忽然有一天,她的信件里夹着一份报纸,我打开,在报纸上看见梁孚生携妻子参加晚宴的照片。 喻宝莉说,敏之,那该是你的位置才对。 我看着黑白影照笑了,人家是洋行大买办的千金,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再说谁稀罕那个位置? 当年我与梁孚生突然相爱,仓促结婚,其实冥冥中已经预感自己爱上了一个浪子,冲昏了头,但仍旧义无反顾。婚后不久梁孚生就去了上海,那时我们都还不知道有了秋意。他和宝莉一样,起初几个月往家里寄信很勤快,后来慢慢的就冷淡了。我心中有数。一年多过去,梁孚生忽然回到重庆,说他爱上了一个骄傲的千金小姐,必须和我分开。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儿子。我早有准备,毫无异议,心平气和地跟他办理了离婚手续。 这算倔强、要强、还是赌气呢?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洒脱,所以才会在离婚后与他彻底断绝联系,甚至不让他得到秋意任何消息。 日子就这么过着,一年,两年,三年,宝莉结婚,生下琰琰,前往上海。我和梁孚生再度联络,心境不复往昔。 -- 第8页 张婆婆对我说:“他给钱你就拿到噻,不要白不要,本来该他出的,你一个女人养娃娃,好辛苦嘛。” 经历过生活之累,我已无心清高,可不是么,抚养秋意本就有他的责任,我犟什么呢? “张婆婆,你说是感情靠不住,还是男人靠不住?” “都不得行!只有钱靠得住,钱,袁大头,揣在荷包里头,揣满了,还要靠哪个?!” 我忽然一下就想通了。我不再拒绝梁孚生的汇款,也会定期带秋意去照相馆,留下他每个成长阶段的记录,但没有寄给梁孚生。我想等秋意大了,会拿主意了,再由他自己决定如何处理和父亲的关系。 想来真是岁月匆匆,转眼间秋意竟然已经十二岁,小小少年,粉雕玉琢,五官精致得好比姑娘,像我。他没有体会过他父亲被人当面指着骂杂种的经历,对此我很满意。 琰琰也九岁了,这姑娘看起来鬼精鬼精的,其实心里非常敏感。有时我见她坐在门边,托着下巴,眉头微拧,不知在想什么,我感觉有些心疼,小孩子的眼神不该这样忧愁。她更小一点的时候,还有些许口吃,嘴巴比脑子快,话说到一半停下来思考,眨着茫然的大眼睛,实在憨态可掬。 秋意对她言听计从,寸步难舍。有次我提出搬离打锣巷,不再和温家做邻居,他信以为真,不吃不喝,猫在被子里掉眼泪,哭得满脸涨红,犹如发起高烧,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我原本只当他们两个青梅竹马长大,自然比平常的小朋友更亲密些。可是没想到陈秋意十二岁了,竟然会因为温琰头发被剪,闹情绪,他就把自己给剃成光头,以此安慰她,我……我算是服了。 张婆婆说,现在就这样,以后可怎么得了? 我并非不喜欢琰琰,只是更倾向于青蔓那种斯文稳重的姑娘,带有大家闺秀的书卷气和分寸感,安安静静的,看着真叫人舒坦。 以后不晓得谁有那个福气,能娶她进门。 秋意那个憨包有眼不识明珠,就知道跟在妹妹屁股后面跑。 早在四年前,我已失去和喻宝莉的联络,听闻她又结婚了,这次嫁给某银行襄理,终于过上她想要的生活,挺好的。只是据梁孚生说,她改头换面,刻意隐瞒了自己曾在重庆结婚生女的历史,看来已决心和过去一刀两断。 我并不很惊讶,甚至早预感到这一天,她那么厌恶第一段婚姻,厌恶温凤台,即便在和我通信的几年里,明知我就住在隔壁,她却从未询问过琰琰只字片语。 哦,不对,只有一次,宝莉在信中要求我不许向温凤台透露她的行踪,包括琰琰,她私心里希望这二人永远隐身,消失,别再与她有交集的可能。 而我因此制造了积年累月的谎言。 因为我不可能告诉那个小姑娘,说:你的妈妈根本不爱你,她早就把你抛到脑后,恨不得与你切断所有关系。 尤其当她每次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来问我关于她母亲的过往和消息,我的实话开不了口,堵在喉咙,我必须给她希望,让她心里不那么孤单。 两年前的一天,秋意从隔壁回来,央求我假冒喻宝莉之名,编造一封书信,用来安慰可怜的琰琰。 没错,那封信出自我之手,除了信封是真的以外,里面每一个字都是假的。 不晓得这个谎言可以维持多久,当琰琰有一天知道真相,又会怎么看待我和秋意呢? 如果她足够聪明的话,应该明白,有人愿意用尽苦心这样骗她,那也是与爱无异了。 第5章 民国十九年,有段时间朗华在储奇门一带的药帮和行栈里混着,撮合生意,赚取佣金。等荷包里有了几个钱,找个得空的日子,他就约打锣巷的朋友去环球电影院看电影。 大热天,温琰正在秋意家吹电扇写作业。朗华大喇喇进门,径直坐到她边上,扯扯衣襟,问:“你写啥子?” 温琰见他抬起右腿踩在板凳上,立刻一掌拍下去,瞪了两眼。 朗华笑笑,放下脚,又问:“你们暑假放好久?” “七月五号放到八月二十一。”温琰一边埋头写字,一边答:“秋意他们学校从六月三十放到八月二十四。” 朗华咕噜咕噜猛灌了几口白开水:“青蔓呢?” “高中生都差不多嘛。” “我是说她跑哪里去了,屋里头没人。” 温琰用笔戳了戳下巴,挠挠鼻尖:“好像去中央公园的图书馆了。” “又去图书馆?”朗华不明白青蔓怎么就能如此好学,一年到头,不是在学校上课,就是在家里温书,乐此不疲。而他一翻书就打瞌睡,那些汉字与他天生相克,入了眼睛脑壳就发痛。 哦,当然,黄书禁书除外,比如性博士张竞生的《性史》,前几日他可看得津津有味…… 两人正聊着,秋意拎着冠生园的陈皮梅和麦麸饼干从外面回来。温琰起身,去水盆边沾湿帕子,拧半干,递过去。秋意没接,弯下腰冲她眨眼笑,温琰“噗嗤”一声,亲自给他擦脸和脖子。 朗华又把腿给翘起来,拆开陈皮梅含一颗,笑瞥过去:“陈秋意,你龟儿手断啦?” “喂,不是买给你的。”秋意两步上前,夺过零食,转头塞给温琰。 “稀罕?”朗华拍拍裤子,留下两张电影票:“晚上九点,莫迟到哈。” -- 第9页 秋意把人叫住:“外面这么热,你走哪里去?” “给青蔓送票。”朗华说着,想起什么,揽住秋意的肩,背过去悄声问:“上回给你那本书,看了没有?” 秋意笑笑,回头瞥温琰一眼,顿觉尴尬,白生生的脸泛出微红。 朗华与他心照不宣:“看完了早点还给我。” 温琰问:“你们两个悄悄咪咪在说啥子?” 朗华道:“大人的事,小娃儿不要问。” 温琰倒吸一口气,顿时不爽,陈秋意现在翅膀硬了胆子肥了,居然有事敢瞒着她?不过话说回来,自从他升入中学,变成小大人,似乎总有事情瞒着她,一种微妙的性别隔阂正在发生,男孩们的话题她插不进去,正如她和青蔓的一些小心思,他们也不能知晓。 趁着时间还早,朗华回家洗澡,把那身白不白黄不黄的脏衣服脱下来,换了一套干净的旧长衫,到图书馆寻青蔓。 中央公园离打锣巷不远,走几分钟就到。园内设有中山先生塑像、网球场、茶馆、高尔夫球场,亭台楼阁又是按照苏州园林建造,别具浪漫。 图书馆是四层大楼,朗华在第三层找到青蔓,她穿着教会学校的制服,白色上衣,黑色百褶裙,剪了时髦的短发,斯斯文文,很是清雅。 周围已经没有空位,朗华走到她身后,拍拍她的肩。 突然冒出来的黝黑少年把青蔓吓了一跳,仰头直愣愣地望着。 朗华弯下腰,把电影票放在她面前:“晚上环球电影院,大家都去。” 青蔓瞧着,轻声嘀咕:“九点,这么晚?” “啊?”朗华问:“你说啥子?” 话音未落,立刻惹来周遭几双白眼,略带不耐地瞪住他们。 “嘘!”青蔓竖起食指提醒。 朗华笑道:“哦,下午四点半的票卖完了,只有……” 青蔓吓得赶忙捂住他的嘴,然后立刻收拾东西,抓着他飞快逃离这个安静的地方。 走出阅览室,朗华拧眉笑道:“至于不?我看他们装模作样,几句话都听不得,耳朵那么金贵吗?” 青蔓松开他的袖子,微微撇嘴:“我也是装模作样。” 朗华歪头瞅着:“你跟他们又不同。” 青蔓像是故意为难他,非要细问:“哪里不同,你讲清楚。” 朗华说:“仙女莫跟凡人比。” 青蔓忍俊不禁,低头莞尔,脸颊微微发红。 两人走到街上,碰见了朗华的两个狐朋狗友,过来给他散烟。 “你安逸哦。”对方瞥着青蔓:“这个学生妹儿好乖,带她去我们那里耍。” 朗华说不得空。 “走嘛,我们请她吃饭。” 朗华笑了笑,态度很冷淡:“还有事,下回吧。” 青蔓站在他后侧,半张脸陷入阴影里,强作镇定。 对方不肯罢休,上前拉扯他们二人:“走嘛走嘛,兄弟伙又不是外人。” 朗华瞬间变脸,拨开那脏手,一脚狠踹过去:“我日你妈,哈麻批,给老子爬开!” 青蔓也吓到了,大步往后退。 “老子是信字堂的,你龟儿想死吗?!” “信字堂算你妈个逑,我日你信字堂的仙人,你妈卖麻批!”朗华骂着,上去又加了两脚。 二流子落荒而逃。 等人走远,青蔓安静半晌才问:“那两个是你朋友?” “不是。”朗华整理长衫:“清水袍哥,混码头的,信字堂在最底下,啥子见不得人的勾当都干。” 青蔓心脏直撞,垂着眼帘,屏住呼吸,到底把心里话说出来:“你还是离那些人远点儿。” 朗华敷衍地“嗯”了声。 晚上九点,温琰、秋意、青蔓和朗华四人在环球电影院集合,看西方默片《房客》。 伸手不见五指,堂厢里昏暗幽沉,一排排座位,人影模糊。 温琰怀里抱着零食,小声询问秋意,这电影讲的什么故事,她看不懂。 秋意见她耳朵已经凑过来,便贴近了,悄悄道:“一个连环杀手,专门杀金发女郎,这个女主角正好就是金头发。” “房客是杀手吗?” “不晓得。” 温琰想了想:“他长这么英俊,我觉得应该不是。” “英俊?”秋意扯扯嘴角,不由嘀咕:“有我英俊吗?小娃儿懂啥子?”这么说着,手伸过去拿零食,被拍了一掌。 温琰斜眼瞥着,目光落下,忽而好奇:“你手啷个这么大?” 闻言秋意张开五指,让琰琰把手覆上,比了比,他得意道:“你手太小了,小朋友。” 温琰困惑,不知从几时起,他突然个头窜高,手长脚长,两条腿跟竹竿似的,头发也不剪,扫着眼睛就别到耳后去,因此愈发像漂亮姑娘了。 如果朗华是玉面凶鬼,喜怒无常的兽类,那么秋意便是半熟待放之阴柔邪花,春凉贪懒之鲜艳小蛇,年纪虽小,初见端倪。 温琰与他比了会儿手,忽然听见些微骚动,抬眸望去,银幕里,金发女郎和苍白英俊的房客含情脉脉,越凑越近,两片嘴唇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贴到了一起。 青蔓看着这幕,下意识往后避,但如此环境又能躲哪儿去呢?羞怯的骚红爬上脸颊,痒得很,不行不行,青蔓顶不住,双手捂住了脸。 -- 第10页 朗华在旁边发出很轻的笑声,被她听见,脸愈发烫了。 隔壁温琰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抿着嘴乐得眉眼弯弯,秋意大为吃惊,抬手遮住她的眼睛:“妹妹!你羞不羞?” 零食吃完,电影结束,果然,貌美的房客不是连环杀手,结局完美,温琰打起哈欠。 四人离开影院,此时夜幕深垂,繁星点点,大街上行人渐稀。 “你等下回去会不会遭青爷爷骂?”朗华问青蔓。 她背着手,低头看地上的影子:“出来的时候跟他说了,莫得事。” 朗华学她的成都口音:“莫得事。” 青蔓瞪过去。 虽然同说四川话,但成都和重庆还不太一样,成都话软糯,重庆话直爽,每次青蔓说“吃饭”,“好烦哦”,他们就笑,这里面“饭、烦”的某个发音,有些类似英文里的“a”,重庆发英式,成都发美式,朗华觉得嗲,常常调侃她。 秋意见温琰打哈欠,正要同她讲话,这时迎面走来一个醉汉,两只眼睛盯住他,油亮油亮,忽然兴奋地扑过来,揽住人:“妹儿,跟哥哥喝两杯。” 秋意吓一跳,火冒三丈,一个肘击:“我是你祖宗!” 朗华骂道:“喝你妈个铲铲!” 醉汉还想上前纠缠,温琰、朗华和秋意拥上去一顿拳打脚踢。 青蔓是斯文人,不动手,只站在边上望风。等他们打完,巡逻的警察听见喊声赶来,几个少年拔腿就跑。 “不好意思,下手有点重。”青蔓礼貌地朝地上哎哟叫唤的醉汉点头示意,话音未落,被朗华抓住手腕拽走。 跑啊跑,跑回打锣巷,上气不接下气,少年们捂住肚子笑弯了腰。 不想回家,四人在巷子里玩游戏,包剪锤,输的去敲刘老三家门,然后弹他脑壳。 刘老三是这里的恶霸,也是有名的耙耳朵,素日凶神恶煞,喜骂街,常醉酒,一醉骂得更凶,连狗都唯恐避之不及。 听说他婆娘最近回娘家了,没人管得住他,温琰不敢招惹,暗暗祈祷自己不要输。 此时风吹云散,月亮探出头来,星星变少,幽暗的窄巷铺着一层清冷月光,石阶高高低低,层层叠叠,墙角长满苔痕。 “石头剪刀帕子包!” 完了完了。 温琰看着自己的两根手指被三坨石头给捶死。 “好!”朗华为她鼓掌。 秋意道:“不用怕,我陪你……” 话音未落,被朗华拽到后头:“不关你的事。” 温琰可怜巴巴地望向青蔓,青蔓叹气,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去嘛,我们就在后头。” 哦豁,连青蔓也不帮她了。 温琰站到刘老三家门前,其他人躲进拐角,探头打望。 “咚咚咚。” “哪个?” “我。”温琰壮起胆子说。 “你是哪个?” 温琰不吭声,继续“咚咚咚”。 刘老三动怒,摇摇晃晃出来开门,醉醺醺骂道:“日你妈哟,批跨卵跨的(废话屁话多),你仙人棺材烂了大半夜来摸老子的门板板!” 温琰使劲吞一口唾沫。 刘老三浑身酸酒臭,眼睛猩红:“做啥子?!” 温琰做出老实懵懂样,指向拐角处:“他们喊我敲你脑壳。” 刘老三随之望去,大吼:“哪个烂贼,给老子站出来,龟儿批手伸得长,老子给你砍断了喂猪!” 温琰趁机抬手往他脑门一弹,同时听见秋意和朗华喊:“跑!快点跑!” 她撒腿就逃。 四个人在刘老三的咆哮声中兴奋狂奔。 好开心啊…… 多年后温琰常想,那个时候真快活啊,无忧无虑,打锣巷里每个人都好好的,乱世中努力经营生活,乐观坚强是刻在骨血里的高贵品格。秋意、青蔓、朗华和她,神采飞扬,不知未来为何物,彼此之间还没有猜忌、欺骗、伤害和离愁,如果一切停留在这时该多好? 可惜日子往前推,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第6章 夏季的暑热随夜深人静逐渐消散,温琰躺在我身边睡着了。 每次我们两个一起睡觉,总要聊个昏天黑地,聊到祖母进来提醒我们,已经很晚了,不能这么没有规矩。 在搬入打锣巷以前,我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孩子,由祖父母严格教养出来的,长辈们都喜欢的那种孩子。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都是对我道德与秉性的规训,我曾奉之为无上真理。可后来朗华告诉我,袍哥组织竟然也是以“仁义礼智信”划分堂口的,我诧异了,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们当真懂那五个字的意思吗?流氓讲文化,荒唐不荒唐? 我的祖父是非常传统的老先生,新文化运动时期,他极其反感一众文学革命者,认为是在断中国人的根。 “那些反孔教儒家的人,究竟还没弄明白,他国革命,无不靠军事、经济、法律,而新文化的旗手们却要以思想救国,他们口口声声反传统、反文言、反孔教,殊不知以思想救国正是骨子里的儒家!” 虽如此,对于我的教育,祖父却十分开明,他守着自己的坚持与骄傲,但也知道无法撼动时代的进程,年轻人得往前走。民国九年,北洋政府通令全国,小学教材废止文言文,代之以现代语体文,两年后所有中学也开始使用白话文。祖父将我送入重庆最好的教会学校,要求我学洋文,练国语,课后他还会给我教授文言。如果功课做得不好,打手板是少不了的。 -- 第11页 朗华不止一次感叹我课业太重,压力太大,生活过于沉闷。可他真的错了,我喜欢知识,喜欢看书,关于书本的一切都让我由衷欢喜,那是人类智慧与思想的凝练,是古人穿过时间与生死前来和我相见,我们高谈阔论,无所不及,其畅快和满足,文盲又怎能体会呢? (嗯,朗华,我没有骂你的意思……) 也许我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又或是无意中流露的矜持孤僻不招喜欢,在学校我没有交心的朋友,从小如此。甚至曾经有同学在我经过的时候用鄙夷的语气说:“你看她装模作样的,好贱。” 如果没有搬入打锣巷,我可能会变成一个书呆子,失去七情六欲的呆子。(至于“情”和“欲”竟还会伤人,那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事了。) 初见朗华,他很不像样,大喇喇地坐在门口吃面,满头汗。我的祖父母正忙着指挥挑夫将行李抬进新居,人影交错间,他就那么盯住我,一直盯,仿佛我是什么下饭的菜……真是无礼至极。 琰琰和秋意也半斤八两,自来熟,热得快,在我搬来的第二天就找我一起去教堂玩,丝毫不见外。 那会儿秋意家是巷子里第一户用上电灯的,至夜晚,天黑下,邻居们围聚门外,看见灯亮起,交头议论,琰琰高兴得欢呼雀跃,跳着笑着,非拉我过去观赏。 “以后我们一起在这边写作业,好不好?”她抱着我的胳膊轻轻摇晃,天真无邪。 秋意很骄傲的样子,大方道:“你们随时过来啊。” 起初我只是出于礼貌应付一二,没想到客气着客气着,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寒暑假里漫长的白日,秋意趁张婆婆打瞌睡,偷偷带我和温琰到他母亲的房间,玩一个下午。陈嬢嬢的屋子是所有女孩向往的神秘之所,我们都盼望长大后变成她那样的女人,妩媚,精致,衣香鬓影。 浮荡着幽微香气的房间,如是艳阳天,透过米黄色的帘子,光变得轻柔,梳妆台上摆放烟灰缸、玻璃杯,还有五颜六色的化妆品盒子。墙壁挂着月份牌和单人相片,沙发里散落凌乱的报纸。秋意打开衣柜,仿佛拉开百货公司橱窗的帷幔,鲜衣华服让人舍不得挪走目光。 我们打扮琰琰,给她扑粉,画眉,涂唇,套上旗袍和高跟鞋,染指甲油,喷一点香水,她故意装怪,一下摆出月份牌女郎的动作搔首弄姿,一下又学陈嬢嬢的仪态拿腔作调,稚嫩的童颜佯作成熟,把我和秋意逗得哈哈大笑。 琰琰拥有强大的模仿能力和与生俱来的表演天赋,我认为她长大后应该去做电影明星,秋意也表示赞同。她性情热烈,是巴渝肥土养出来的红辣椒,率真耿直,我可太喜欢她了,时常想掐她粉扑扑的脸,想跟她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永远陪伴左右,不要分开。 “你讲老实话,你是不是喜欢朗华哥哥?”夜晚睡前,她忽然这样问我,还把手按在我的左胸上:“摸到你的良心讲实话。” 我险些尖叫,摆脱她,忙抱住双臂遮挡胸前:“温琰!你往哪里摸!” 她笑道:“都是女的,怕啥子嘛。” “你个女流氓。” “错了,我是采花贼,采花大盗!”琰琰说着扑过来挠我痒痒,我们扭在一起嬉笑不止,她毕竟小,很快被我制伏,满口求饶。 “我错了我错了。” 正闹着,听见祖母的脚步声,琰琰立刻跳下床去,熄灯,我们赶忙乖乖装睡。 只要及时恢复安静,祖母就不会拆穿这伎俩,也不责备,她从来都是一个沉默的女人。 其实自从步入中学,我渐渐有了从前没有的烦恼和忧愁,那些心事除去朗华,还有一件,就是眼看着年迈的祖父母风烛残年,如同烧久的灯芯,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烧到尽头,我很害怕,怕他们忽然离我而去,怕他们死掉。 祖父一直很瘦,戴着眼镜,头发从根里往外变白,偶尔冒出的胡渣也是白的。朗华曾打过一个比方:“你爷爷的身板就像那个,那个……” 我以为他会说松柏,翠竹,岁寒不凋,象征明显。 “酱板鸭!没切开的那种,瘦邦邦的。” ……死朗华,谁能来打他一顿? 八月底,储奇门码头一位老人去世,回殃起火,因夏季炎热,又有江风助势,大火迅速蔓延至金紫门,甚至波及停靠码头的十几只大木船。储奇门一带,历来是山货、药材行业的集散地,铺子、仓储、堆栈汇集,大火将货物毁之一炬,药商损失惨重,不少人倾家荡产。 听朗华说,好在还有一些商家向英商白理、太古等保险公司投过火险,于是按投保额计算,提出五十万银元的赔偿。 谁知这些洋人为了压低赔率,竟然提出从火堆中化验灰渣的办法来确定赔款数。双方多次交涉未果,药商们推出七位代表与总部派来的英商经理沃尔特谈判。那沃尔特到了重庆,却找各种借口拖延,避而不见。 一个星期过去,这天,朗华摸到了沃尔特的藏身之处,通知众人,二话不说将他挟持到药帮茶馆吃讲茶。 琰琰、秋意和我也跑去看热闹。 茶馆内外黑压压拥挤着人群,药商们本就憋了一肚子火,事到临头,沃尔特依旧强词夺理,说要进一步调查核实,朗华的老板大怒:“老子们的药铺子都烧光了,你们赔那点钱根本不能弥补我们的损失,早知如此,我们起码要投保一百万!” -- 第12页 话音落下,边上的朗华掀翻茶桌,揪住沃尔特道:“拉他龟儿下河吃水,我们不好过,要死也找他垫背!” 琰琰骑在秋意肩上,隔着几层人群,高声起哄:“整死他,整死他!” 愤怒的群众七手八脚抓住那赖皮洋人,喊着吼着要把他丢到江里去。 沃尔特吓得魂飞魄散,只能答应停止查验,乖乖在赔偿协议上签字。 朗华在药帮里奔走的两年还算踏实,但他不安于此也初见端倪。那时花纱局有个平价供应站,每人每月一次,凭身份证,可用六七成的市价买到一丈五尺的粗布。每日清晨,朗华都要去那里排队买平价布,他靠着一众朋友邻居,借来他们的身份证,大量买布,再转手卖给别人。 我和秋意对这种倒把生意不以为然,可是温琰却很愿意帮朗华排队,反正大家都在挤,职员们太忙,从不查验证件与人是否匹配。当然她也不肯吃亏,虽然关系好,但工钱算得明明白白,两人在这方面真是志同道合。 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事变后,因失去上海、东北市场,药材行业大受影响,朗华离开药帮,开始在重庆的百货市场里钻进钻出跑生意。衬衫、丝袜、肥皂、化妆品……什么东西走俏他卖什么,有时赚有时赔,就在这赚赚赔赔里,朗华学会了如何打听消息,捉摸行市。 我对他的买卖不了解,也无兴趣,终归觉得不是个正途。可如今的世道,小老百姓怎样才算走正途,我也答不上来。 民国二十二年,成渝公路正式通车,朗华来往于两地,要么去四川进货,要么去抛货。初秋,他生日,十八岁,我和琰琰、秋意约好给他过寿。 一放学,我立刻去买寿桃包、芝麻圆子、面、调料、红鸡蛋,做好准备,等寿星回家,给他惊喜。 谁知一直等到晚上□□点,朗华依旧不见人影。 琰琰说:“他可能在成都还有事。” 秋意说:“没有啊,张婆婆看到他下午回来过,四五点又出门了。” 琰琰暗暗瞪一眼,笑道:“他不晓得我们要给他庆生,肯定找朋友喝酒去了。” 秋意愣了愣,跟着附和:“哦,对,朗华每年都记不住自己的生日。” 原来,关于我对朗华的那点儿心思,琰琰和秋意已经达成默契,心照不宣了。他们越安慰,我越觉得难受。 当时年纪小,喜欢谁,怕被人知道,怕人笑。而琰琰和秋意为了保护我的自尊心,不去点破,也从未以此调侃。 这晚夜深,终于听见巷子里传来朗华的声音,由远至近,我对他那么熟悉,他的脚步,他的笑意,他的叹息,别人不曾留心的,于我而言却了如指掌。于是我忙爬下床,看看钟表,还不到十二点,还来得及。 我打开窗户,想祝他生辰快乐,福寿安康。 他显然醉得很,而且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我看见朗华拥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出头,打扮得尤其时髦。 我心跳忽然加快,仿佛做贼一般,立刻躲到窗帘后,不知在害怕什么。 分明很想逃避,可是忍不住的,我悄悄撩起帘子,望见他们举止亲密,说说笑笑,来到家门前,朗华几乎站不住脚,半个人靠在女子身上。她一边摸他口袋,一边嗔怪,朗华用力掐她的脸,女子摸到钥匙开门,两人歪歪扭扭进屋,隐约看见灯亮了会儿,不久又熄灭了。 我背靠墙壁蹲在窗前,抱住冰冷的膝盖,脚边的月光被窗帘纹络分割破碎,如同我隐晦而不能言说的心事,狼狈地打翻在地,无人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 平价布供应办法是1942年实施的,为了情节需要把它挪用了。 第7章 温琰十二岁来初潮,那天一觉睡醒,发现裤子后面一滩血,知道是女人的月经,新奇又无措,赶忙告诉了青蔓。 青蔓从家里抱来好多盒新式的卫生月经布,教她用。那盒子上印着“KOTEX”,外国货,一盒十二只,以药用棉花和纱布制成,与传统月经带不同,用完即可丢弃,不必反复清洗。 “你有没看过胡适之先生写的《女子月经布之研究》?”青蔓道:“这个就是他说的经布中最佳者。” 温琰挠头,问:“是不是很贵?你给我拿这么多?” “不要钱,人家送的,我那里还有很多,你用完跟我讲。” 温琰一听,立马来了兴致,好奇地追问她是谁送的。青蔓支支吾吾,脸颊浮现羞赧的绯红,没好气地告诉她,还能有谁?朗华卖过这玩意儿,顺带送给她一大箱,两年都用不完。 温琰笑得前俯后仰,能够想象青蔓从朗华手中收到这东西时的脸色,必定精彩纷呈。 随初潮到来的,还有日渐明显的胸部发育。温琰懊恼,想不明白,自己那两颗小小的、硬邦邦的青脆李,怎么就长成软绵绵的水蜜桃了?跑步时晃晃荡荡,可真难受。 她不好意思面对身体的变化,长到十三岁时,高挑饱满,婴儿肥,不像同龄女学生那样干瘦干瘦的,温琰圆润,如雪花膏广告里的女郎,白缎子似的皮肤,泛着一层粉红的气色,发育得很好。可她因此总想掩盖隆起的胸部,甚至穿上了天乳运动后就不再流行的小马甲,把□□束成平板。 有一天,秋意约她看电影,天热,坐下没多久,温琰感觉呼吸不顺,胸腔勒得过于压迫。没一会儿,她略微用力吸气,没想到马甲前片缀的纽扣突然全部崩裂,在衣裳底下解体了。 -- 第13页 温琰惊恐地“啊”了声,僵住。 秋意不明所以,转过头来询问她怎么了。 温琰气得想哭,一狠心,一咬牙,把手伸进衬衣里,拽出背心,丢弃于地。 秋意纳闷,弯腰去捡,被温琰拍了一掌,他也就没敢再动。 直到从电影院出来,照着街灯,秋意这才发现她怎么跟刚才不一样?胸、胸脯怎么圆鼓鼓地凸起了? 温琰抱住胳膊,恶狠狠道:“老子再也不束胸了,勒得要死!” 果然天乳运动是有必要的,胸部解放犹如斩断枷锁,她下定决心,今后只穿新式奶罩,不再刻意压平□□,怎么舒服怎么来。至于学校那些讨厌鬼,要笑话她大咪咪就笑嘛,又能怎么样? 秋意安静走在后头,看着她气呼呼的背影,欲前又止。两人渐渐长大,有了性别意识,不再如小时候那般亲密无间,一同洗澡、一同睡觉这种事已成历史,眼瞧着温琰一天天变样,女性特征愈渐显著,每次两人身体接触,秋意也知道收敛了,总怕一不当心碰到什么地方,会冒犯了她。 可……其实心里还是想碰碰的。 两人踱步回家,巷子拐角处的灯坏了,还没修,今夜没有月亮星星,黢黑,温琰看不清路,放慢步伐,弯腰去瞧微陡的石阶。 秋意见她伸出脚尖颤颤巍巍往下探,觉得好笑,不仅没有帮忙的打算,还在后面催促:“你瞎了吗?走快点。” 温琰回头,双手叉腰,瞪住他,理直气壮道:“陈秋意,你小的时候走不动路,我背过你几回?” 这是,算账来了? 秋意笑说:“我身体不好,你不要吼我。” 这个宝批龙,现在长得牛高马大的,还身体不好?温琰下死手往他腰间狠掐了一把,疼得他龇牙咧嘴。 两人下坡,走了一段,继续下坡,电灯忽闪忽闪,野猫从脚边窜过,秋意清咳两声,到底开口:“喂……要不要我背你嘛?” 温琰闷声摇头。秋意失落,也不语,默然走到她前面,站了站,她把手轻轻搭在他肩头,如此,即便看不清脚下的路,也不怕跌倒了。 —— 温琰忽然意识到女人的命途多舛,倒不是因为初潮和发育,尽管身体变化带来的疼痛和羞耻足以造成一段时间的困扰,但在暗潮涌动的命运面前,原来不值一提。 当时四川各地的军阀为了增加税收,筹集军饷,纷纷鼓励百姓种植鸦片,坐镇重庆的刘大帅也不例外。至三十年代初,重庆的各等鸦片馆竟达一千六百多家,因此还有了“烟灯比街灯多”的名声。 那些烟鬼,温琰曾在大街上见过,他们瘦骨嶙峋,哈欠连天,奄奄如病夫初起,走路轻飘飘的,就像浮荡在地狱的魑魅魍魉,模样丑陋,惹人嫌恶。 鸦片这东西,只要沾上,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者,比比皆是,最后流落街头冻馁而死,连狗都懒得多看一眼。 可温琰万万没想到,她那素日里老实巴交、本本分分的父亲,温凤台,竟然也被人引诱着抽上了大烟。 起初温先生还要面子,怕家里人知道,下班后偶尔偷偷往烟馆去,回来扯个谎搪塞便罢。后来去的次数多了,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少,终于被温琰的继母发现,从此大吵小吵不断,再无安宁。 温琰曾试图心平气和地跟父亲谈话,规劝他回头。当时父亲乖乖听着,满是愧疚懊恼,好不容易安生几天,结果又被继母闻到他身上低劣烟土的气味。 邻居们私下议论:温先生大概没救了。 深秋的一个傍晚,火烧云把巷子烘得发烫,温琰放学回家,父亲不在,卧室传来继母的抽泣声,她走到门口,看见继母正在收拾衣物,弟弟立在边上一言不发。 温琰与这个女人相处数年,磕磕绊绊,相互看不顺眼,但就在那刻,她对她生出无限的怜悯和同情。继母也望着她,抹干眼泪,疲惫地叹气:“我明天带弟弟回老家,你以后啷个办?” 温琰说不出话。 “你爸爸完全变了,变不回来了,这个房子早晚要遭他出脱(断送),你个人要做打算,最好找到你妈,把你带起走……我是没得办法了。” 温琰很想安慰她,很想聊点什么,可惜年龄与阅历的青涩使她讲不出足以和长辈秉烛夜谈的话。更何况,继母对未来命运的迷茫,还有今后独自抚养孩子的艰难,都不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能够感悟的。 那天夜里温琰辗转难眠,心里既空又乱,什么也装不进去。天亮眯了会儿,醒来换衣服下楼洗漱,往常这时继母应该在厨房做早饭,但此时家中静静悄悄,鸦雀无声,卧室也没人,她已经带着弟弟离开了。 窗外鸦青色的天,城市笼罩在浑浊的薄雾里,死气沉沉。 继母走后,温琰常到秋意家搭伙吃饭,入冬后,陈小姐身体不太好,有时不下楼,就在卧室里躺着,张婆婆做好饭菜,端到房里给她吃。 寒假的一天,温琰去隔壁找秋意,秋意不在,张婆婆也出门买东西去了。温琰轻手轻脚来到陈小姐的房间,见她裹着毯子靠在床前,手里拿着一封信,于是进去问候。 “今天好点没有?” 陈小姐摇头,消瘦的脸颊异常憔悴:“还是发烧,没得胃口。” “你要不要多睡会儿?” “刚刚睡醒。”陈小姐说:“张婆婆还不回来,邮局都要关门了。” -- 第14页 温琰垂眸瞥了眼:“你要寄信吗?” “嗯。” “给我嘛,我帮你跑腿。” 陈小姐勉强勾起一笑:“难得你这么乖。”说着犹豫片刻,把已经贴好邮票的信件交给她:“不要弄丢了哈。” 温琰笑:“我都几岁了,连寄信都不会吗?” 陈小姐畏寒,尤其重庆的冬天难见太阳,雾气弥漫,没有天日般的阴冷,直往骨头里钻。她原打算缩进被窝,忽然又想,温琰那个丫头鬼精鬼精的,千翻(调皮)得很,会不会出什么乱子? 陈小姐被某种强烈的直觉和预感驱使,拖着病乏的身子下床,披上大衣,忙跟出门去。 温琰看见封信上的收件地址和人名,大为吃惊,她早听秋意提过,陈小姐几乎从不主动与前夫联络,除非出了什么事,很重要的事。 她边走边拆信,潦草看了遍,心中轰然崩裂。 这时陈小姐突然如鬼魅般现身,夺过信纸,温琰下意识去抢,四只手打架,抓出红痕,她没抢得过。 像是被泼了盆冰水,从头冷到脚,温琰脱口质问:“你让秋意去上海?” 陈小姐面无表情瞪她两眼,手里的动作飞快,重新封好信,又忍不住重重地戳她脑门:“我们家的事你少管!” 说完自己揣着信,往都邮街走。 温琰脑子嗡嗡作响,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怎样才能阻止她寄这封信? 为什么要送秋意去上海?为什么突然一个个的都要走? 温琰攥紧双拳,眼眶泛红,带着恨意瞪住陈小姐的后脑勺,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到邮局把信寄出去,什么也做不了。 陈小姐亦是跟她赌了一路的气,紧裹着大衣,攥拳按在胸口,脸色极其病态。 正值1934年初,川东闹饥荒,许多难民逃进重庆城,沿街乞讨。 温琰和陈小姐正怨怪着彼此,忽然一具尸体出现在街头,两个警察正指挥苦力运送掩埋。死的是个孩子,看上去四五岁,但可能实际有七八岁,四肢瘦得像甘蔗,肚子却鼓得像球,大概吃观音土吃的。 温琰和陈小姐同时僵住。 衣衫褴褛的饥民赤脚游荡在街头巷尾,面容麻木。 温琰两步上前,慌忙拉住陈小姐的手,对方也一把将她搂住,两个人紧紧依偎,一言不发赶回家去。 第8章 灰色而阴冷的冬季没有过完,陈小姐住进了医院,脑膜炎,病得很重。 温琰每天腾出时间往返病房,照顾她,送饭菜,与张婆婆和秋意轮流陪护。没人的时候,她们两个吵过几次架,都为了秋意去上海的事。 “你替他的前途想一下,十七岁的年轻人,该出去见见世面,不然以后长大了,走进社会,交际应酬啥都不会,看到生人都怕羞。”陈小姐说:“他爸爸那边条件好些,读书也方便。” 温琰争辩道:“重庆有啥不方便?没大学还是没老师?” 陈小姐虚弱叹气:“我病成这样,哪里还能照顾他?万一治不好……肯定要通知他爸爸来接人的。” 话外之意,她命不久矣,温琰听懂了,一时不敢言语,紧紧咬唇,憋了半晌,又说:“不是还有张婆婆在吗?秋意爸爸只晓得寄钱,没管过他,秋意在哪里生活不一样?朗华哥哥从十二岁就会独立了……” “你想让秋意像朗华那样当孤儿吗?”陈小姐打断她的话。 温琰张嘴呆住,如同突然被人打了巴掌似的哑口无言。 陈小姐平静地看着她:“再说,秋意自己也想去上海啊。” 怎么可能?秋意从未提过这件事啊! 温琰难以置信,好似头顶丢下惊雷,轰一声,把她的魂魄炸到九霄云外,心里那个哆嗦啊,连嘴皮子都颤了两颤。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背、背弃?可以用这个词吗? 温琰茫然失措的反应早在陈小姐预料之中:“你跟秋意一起长大,我把你当成半个姑娘(女儿),财产也给你留了一份,以后你长大了可以去上海找他,兄妹两个好好的。” 温琰冷下脸:“我不是你姑娘。” 陈小姐用宽容的目光看着她,莞尔点头:“莫生气,我晓得,你喜欢秋意。”说着稍待片刻:“他现在也喜欢你,大家都看得出来。但是等他到了上海,花花世界,身边漂亮时髦的女娃儿多了,还会想起你呀?” 温琰揪住衣裳,抬起下巴,努力绷住:“上海有啥子了不起?秋意又不是他爸爸……” 陈小姐轻轻摇头:“你还小,不要对男人抱太高期望,他们是最现实的东西,你以为秋意好得到哪里去?” 温琰不语。 “我以前怨他爸爸见异思迁,但现在站在当妈的角度,我确实希望秋意将来找个背景好些的媳妇,不求锦衣玉食,这种世道,起码不要饿肚子,过得惨兮兮的。” 温琰道:“他跟我就会惨兮兮吗?” 陈小姐叹气:“温凤台抽大烟,早晚把家底败光,只怕你连高中都上不起。我给你留一笔钱,至少把高中读完,以后还可以做个老师。但你看那些乡下教书的,最多吃个饱饭,要是碰到打仗,你咋个办?” 温琰屏住呼吸。 “所以说,有秋意这个哥哥,以后还能帮衬你。”陈小姐看着她:“如果你不做他妹妹,难道做情妇吗?我晓得你心气高,肯定不愿意当小老婆,退一万步讲,就算你愿意,他的太太未必可以容忍,你们还不如简简单单的,做朋友,做兄妹算了。” -- 第15页 温琰起身离开病房,从这天起,她不再开口与秋意说话。 陈小姐住进医院一个星期,病情加重,高烧不断,剧烈呕吐,最后陷入昏迷。 这天清晨,秋意守了整晚,双眼熬得通红,温琰拎着张婆婆做的稀饭包子过来接替他。 “你吃了早饭没有?” 温琰听见,垂眸不语,也不搭理。 秋意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琰琰……” 她当他透明,异常冷漠。 医生通知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该打算后事了。 午后,陈小姐稍微有些清醒,睁开眼,看见温琰坐在边上,两人一对视,她眼眶通红。 “幺妹,”陈小姐问:“你考虑清楚没得?我真的,给你留了一份财产。” 温琰摇头。 她不能收那笔钱,收了,就等于答应做她的女儿,从此与秋意兄妹相称。她不要那样。 陈小姐微弱叹气:“那你还来医院干啥子嘛?” 温琰的眼泪像珠子似的坠落。 陈小姐看着她,也掉泪了。 温琰哽咽:“你不准我当你的儿媳妇,我也不想做秋意的妹妹,但是我心里面早就把你当成妈妈,让我留在这里,报答你的恩情……” 陈小姐抽泣了一会儿:“琰琰,你就是不听话,这是我为你们做的最好的安排了,亲情比爱情靠得住啊,傻姑娘,我不想你变成第二个我……” 温琰埋下去,额头贴着她瘦削的胳膊,那里皮肤冰凉。 傍晚,温琰回到自己冷清的家,不知是否错觉,闻到这屋子像在发霉。温先生回来过,桌上留给她一碗小面钱,不见人影。灶房久未使用,夕阳余晖落下,斜照着,原来已经结出蜘蛛丝。从前的词人爱黄昏,爱其落寞,爱其萧索,写在纸上颇为抒情,可温琰站在若明若暗里,此时此刻,全无美感,心中只觉格外荒凉。 深夜一点过,有人摸黑上来,温琰还醒着,知道是谁,所以不慌,躺在床上翻了个身。 秋意走到她床前,蹲下,看见她缓缓睁开眼睛。 温琰半截胳膊搭在边沿,像压弯了枝丫的柳条。秋意拉住她两根手指,微微晃动,笑问:“晚上睡觉,门都不锁啊?” 她声音带哑,分不清困还是累:“穷得叮当响,贼哥进来也要哭一场。” 终于肯跟他说话了,还会开玩笑。 秋意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琰琰,你为啥子不理我。” 温琰垂下眼帘,动动指头,与他手背相碰,冰冰凉凉。两人若即若离,忽远又近,秋意抓住她的手,下一刻却被她推开。 “……” 秋意拧眉,抬起眸子巴望着,一副可怜相。 又来了。 温琰支起身,往里挪:“你冷不冷啊?上来嘛。” 他迅速扒掉鞋子,躺进床上留出的空位,盖好棉被。两人侧卧,在这日益简陋的房子里,就着清冷月光对视。 “你在想啥子?” 温琰忽然心里难过,眨眨眼:“想起《红楼梦》,宝玉差不多像你这么大,跟宝钗结婚,林妹妹死了。” 秋意哄道:“都是假的嘛。” 温琰努嘴,眉心微锁:“不是。” 他笑她:“看那些伤心的小说,自讨苦吃。” 温琰闭上眼睛,不予理睬。 “喂。”秋意轻声唤她,手指抠了抠枕头,踌躇着,用试探的语气:“你跟我一起去上海,好不好?” 静默中,温琰屏住呼吸,半晌才笑道:“你要我寄人篱下啊?” “不是这个意思。” “我晓得。”她看着他:“过两年,等我长大些,就去找你。” 秋意皱眉,觉得不靠谱:“你说个具体时间。” 温琰想了想:“我要把初中读完,趁这两年存点钱,看到时能不能去上海念高中。” 秋意道:“其实我妈给你留了一笔存款……” 她突然变了脸色,坐起身,怒道:“用不着!我自己有本事挣钱!” 秋意愣怔,缓缓支起胳膊,不解道:“生的哪门子气,给你钱还不高兴吗?” 他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的? 温琰冷笑:“那是认干姑娘的钱,你要我收下啊?” 听到这话,他呆了会儿,像被吓到了,喃喃开口:“我妈没给我讲过这件事……” 温琰眯眼瞥着他的神情:“那你还要我收吗?” 秋意闷头思忖,理所当然道:“憨包,给钱当然要拿,管他啥子干妈干姑娘的。” 温琰脑中一团乱麻,翻过身去,用被子埋住头,再不同他讲话。 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承诺他懂个屁。 陈小姐在温琰心中的分量举足轻重,对于自己看重的人,她绝不会做阳奉阴违的事。 而秋意态度如此随意,不过因为陈小姐是他母亲,而且这位母亲爱他,因此他天生拥有任性的特权,知道无论做什么都能够被包容。 温琰没有他那样任性的条件,她拿得出手的本钱唯有自强,不让人看轻。 “又生气了呀?”秋意一向好脾气,好耐心,尤其在她面前总像弟弟般的乖顺:“那我等你就是了,如果到时你不去上海的话,我就来接你,到时我们还在一起。” 温琰嘀咕:“你为啥非要去上海?” 秋意安静下来,一时沉默不语。温琰心里猜想,他没有跟父亲生活过,虽然很少提起,但她知道,秋意自幼缺少父爱,并且从小就对父亲充满向往,偶尔在重庆的街头见到洋人,都会跟着偷偷打量,想从对方的脸上琢磨出父亲的模样。这种好奇,跟她对母亲的美好幻想是一样的。想到这里,温琰忽然一下就气消了。 -- 第16页 这时却听秋意略带害羞的语气开口:“我想考中央航空学校。” 啊? 温琰觉得不可思议,翻过身,眨眨眼:“你想当飞行员?” 秋意轻轻应答:“嗯。” 他那个清瘦的身板,细皮嫩肉,自小又多病多灾的,能行吗? 屋里月光微弱,温琰在幽暗里新奇地打量他。 “飞行员稀罕哦,听说薪酬非常高,待遇比同级别的陆海军军官都要好很多。” 秋意无奈地笑了笑。 温琰忽又担忧起来:“但是我们国家空军发展落后,中央航校成立才几年而已,飞机也没多少,你……” 秋意道:“会越来越好的。” 她垂下眼帘,抿了抿嘴:“那你什么时候去考?” “有学历要求,至少要等高中毕业。” 温琰心想,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在重庆念完书再去上海考飞行员呢?难道人长大了,就真那么留不住,总惦记着往外面的世界跑? 况且分别过后,他们还能像现在这般亲密无间吗? 温琰不想他走,暗暗又生闷气。秋意拉住她的手轻轻搓揉,然后放到唇边,若有似无贴着,嗅着。 他眼睛清澈,里面装满虔诚与恳切,还有小心翼翼,让人无法怀疑他的真心。 秋意和他父亲不一样。 温琰坚信这一点。 “陈秋意。” 他快要睡着了,平躺着,规规矩矩的姿势,双臂放在身侧,忽然感觉她靠近,声音就在耳畔,气息萦绕,有点痒。 “我晓得你喜欢我。” 唉,这不是废话么,何止喜欢呢,从小到大对她亦步亦趋,千依百顺,简直奉若神明,让往东绝不往西,难道她今日才明白吗? 秋意僵了会儿,别过脸去。 温琰觉得不对劲,伸手一探,耳根子滚烫。 “你要是敢对别个脸红,”她威胁:“我就脱了你的裤子……”诶?不对:“我就打断你的腿。” 秋意憋笑,“哦”了声。 温琰恼羞成怒,掐他胳膊:“听到没有?” “嘶。”他吃痛,终于转过来,面对着她,顺从又笃定:“晓得了,我听你的话。” 以前秋意嘴甜,总爱对她说许多甜言蜜语,温琰早习以为常。后来长大些,有了性别意识,她嫌肉麻,不许他再说。而此刻忽然见他如此,心下震动,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何况陈小姐的警告言犹在耳,什么姨太太、情妇、小老婆…… 温琰又气又难过,唯有转开话题:“对了,你到上海,帮我留心一下我妈妈的消息,她很久没给我写信了,不晓得现在过得好不好。” 秋意登时怔住,稍微慌了一慌,暗自定住神,含糊地支吾两句,算是答应她。 第9章 陈小姐在医院挣扎了两个星期,没能救得回来,去世时不到三十七岁。 她的丧事由青爷爷带头,打锣巷的街坊们一起帮忙操办。张婆婆是最伤心的,她为这个家服务十几年,与陈小姐和秋意感情颇深,其实早前她女儿就想让她回乡养老,但她不愿意放弃这份薪酬不错的工作,也舍不得走。 秋意和温琰起初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他们自己也很懵,脑中空空如也,感受不到亲人离世的痛苦,总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死亡像泡沫,里面的人被裹向另一个世界,外面的人雾里看花,怎么看得清呢? 他们不能相信陈小姐就这么没了。 直到落葬那日,亲眼瞧着她的棺材被放入土坑,秋意和温琰突然嚎啕大哭。 至亲埋进坟墓,谁能忍心看到这一幕呢? 陈小姐下葬后的第三天,秋意的父亲,梁孚生,差遣来的人抵达朝天门码头,接他去上海。 张婆婆早为他收拾好行囊,两只皮箱,陈小姐把值钱的留给秋意,还有别的遗物给了张婆婆。 上海来的两个人殷勤随和,笑打量秋意,直说他长得像梁先生。 很久以后温琰才知道他们没讲实话,又或者,他们口中的“像”,并不指五官,而指俊朗。温琰从来都认为秋意是渝中半岛最好看的人,这个想法从记事起一直持续到后来,见了他父亲,温琰惊为天人,也就理解了陈小姐当初为何一意孤行,栽得头破血流。 阴霾日,朗华、青蔓、青爷爷和张婆婆送秋意去码头坐船,温琰跟在后面闷声不语。 两位长辈叮嘱随行的人,麻烦他们一路关照秋意,言辞诚恳。对方倒不太好意思,躬身颔首:“您二老客气了,我们为梁先生效劳,伺候少爷是本分,不敢怠慢的。”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有些愣怔。少爷,多么稀罕的称谓啊,住在打锣巷的人哪里接触过什么少爷、老爷的?估计也就这一回了。 朗华搭着少爷的肩膀,滔滔不绝,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秋意不时回头打望。 “放心,我帮你看好媳妇儿。”朗华笑说:“她还小,养大些才可以嫁人。” 秋意没有心思应付这调侃。 冬天冷,温琰两手抄在旧棉袄的袖子里,冻疮发作,很痒。 “陈嬢嬢不在了,秋意也要走。”青蔓深吸一口气:“琰琰以后你跟我过,不要怕。” 青蔓真好啊,温琰很想给她一个笑脸,但笑不出来。 心慌,从未有过的慌,她深感自己处在一座危楼中,风雨飘摇,陈小姐和秋意的离开就像把支撑房子的一根顶梁柱抽走,摇摇欲坠,她必须迅速成长,做自己的顶梁柱。 -- 第17页 可她怕啊,万一顶不起来怎么办? 此时此刻,秋意也一样被无力感裹挟,忽然间明白,无论他们几个如何亲密,终归只是一群十来岁的少年人,能力有限,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做主,谈何其他呢? 陈秋意望着面前滚滚滔滔的嘉陵江,回过头,撞入一双漆黑的瞳孔中,他后来见过许多漂亮的眼睛,像杏子,像小鹿,像桃花,但再没有人像温琰,她的双眸是凤凰起舞,长长的尾巴直扫入鬓角,隔着影影绰绰,也能将他一眼望穿。 再见了,我的凤凰,我心上的姑娘,不要忘记你的承诺,我会在上海等你,等你长大,我们还在一起。 秋意没有开口说出来,但温琰都听到了。 —— 春季开课,温琰成绩不太好,偏科,尤其自然科与算学科非常差,只有国文还过得去。从第一课沈尹默先生的《生机》,学名词的分类,到第七课鲁迅先生的《风筝》,学实体词的七位。日子这么一天天过着,她还学了《西门豹治邺》、《杨修之死》、《一个军官的笔记》、《伊和他》……温琰枯坐在教室里的时间越长,心里的焦急和迷茫就越深,读这些真的有用吗?将来能挣到钱吗? 此时正值1934年,全国各地到处都是水灾、旱灾、蝗灾,经济衰落,商品入口急增,出口大减,而南京国民政府也不愿为濒临绝境的企业界提供支持,各省市商工业几乎无一不赔。这个年头大学生出来很难找到工作,何况温琰的烂成绩估计很难考上大学,顶多把高中读完,拿到文凭,将来不至于跟秋意差距太远。 既然深知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温琰一门心思的,只想赚钱。 她在学校结交家境优渥的少男少女,把朗华的货带到学校偷偷卖给他们。口红、香水、丝袜子、糖果、打火机、香烟…… 她去同学家做客,摸清对方的底细和喜好,就把他们赋闲在家的母亲和姊妹也发展成了客户。 按照青蔓的话说,自从秋意走后,温琰像是变了个人,她圆滑世故,八面玲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俨然如另一个朗华般,爱钱如命,游戏人间。 她把烟卖给男同学,那些男生躲在厕所里抽,被老师逮住,一窝端,通通被请了家长。 温先生对温琰几乎算放养状态,成绩不管,学费不顾,老师批评吧,他敷衍两句,似乎并不觉得女儿在学校干这些勾当有什么问题。 而温琰对父亲也早已失去敬重和依赖,这世上已没人管得住她。 晚上约朗华、青蔓吃饭,在家里,简陋的四方桌,点着一盏煤油灯。她家到现在还没用上电灯,如今一度电是两毛八,能买四五斤大米,够吃好几天的。 “温叔叔又不在啊。”朗华夹菜,喝酒:“他一天到晚乱混日子,不要死在外面了。” 青蔓皱眉,用筷子敲他的碗,“砰”。 朗华满不在意地笑笑。 温琰叹道:“我自顾不暇,懒得管他。” “生意不好做啊,诶,这两年闹旱灾闹饥荒,米价上涨,我要是买得起轮船,去国外运洋米回来,那就赚疯了。”朗华告诉她们:“你们晓不晓得,从越南西贡运米到上海,运费每吨十四美元,一趟来回就能挣几万美金,这还只是运费。如果我们自己卖米,以现在的行情,高价抛到米市,以后躺在床上数钱,数到手抽筋!” 温琰见他做出手抖的样子,笑起来:“轮船好贵嘛。” “我听说上海有家轮船公司向挪威华伦洋行订购了三艘海轮,共计两万吨,价格一百万美元。”朗华如数家珍:“八年前,卢先生凑了八千块大洋,在上海买下一艘载重七十吨的浅水轮,创办民生公司,现在已经快统一川江航运业了。你说说看,这些实业家真他妈吆不到台(厉害)。” 青蔓不喜欢他讲脏话,更不喜欢他的言论:“这下闹饥荒,好多穷人都饿死了,你们还想买大米囤积居奇,发国难财?” 朗华脸颊浮现醉酒的红晕,双眸稍显迷离,身体歪向她笑道:“我不穷吗?我也是穷人,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 青蔓冷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要是非说自己穷,那就洁身自好,修养品德……” 话音未落,朗华发出一声轻笑:“听不懂你说的那些,老子就想挣大钱,住洋房开汽车,不然活着有啥意思?你是仙女,不愁吃穿,我是俗人,一顿不吃饿得慌,根本不是同一路的。” 青蔓沉下脸,被他的歪理气到,竟把眼睛给憋红了。 温琰知道她在乎什么,忙挨过去:“我跟你绝对是一头的。” 朗华抿酒:“人家是书香门第,嫌我们身上有铜臭,熏到她了。” 青蔓心里突突直跳:“你啥子意思?” “你啥子意思?”朗华掏出一个扁平的赛银烟盒,手指灵活转动打火机,点燃烟,又递一支给温琰:“你要不要?” 青蔓忍无可忍,站起身,一把将那盒烟砸落在地:“你自己不学好就算了,还把琰琰拖下水,她才十四岁,跟你抽烟喝酒,尽学些坑蒙拐骗的把戏,以后还有前途吗?你想害死她啊?!” 朗华丢下打火机亦站起身:“你看不惯我那些把戏可以不看,琰琰跟你不一样,她上不起教会学校,没学过洋文,更不像你那么会读书,还有一个好爷爷当靠山!你说我害她?呵,当今这个世道,不变成人精活得下去吗?她乖乖做个好人,穷困潦倒,你就高兴了是吧?” -- 第18页 青蔓攥紧双手:“我不想让她走歪门邪道!” 朗华冷笑:“我不想让她饿死,有啥子错?” 两人瞪住对方,也不知哪里来的仇视,忽然间剑拔弩张。 温琰忙打圆场:“喂,我真的没那么容易饿死……” 青蔓狠狠白了朗华一眼,扭头就走。 温琰跟上去:“不要生气嘛。” “你看他那个死样子!”青蔓胸膛起伏:“动不动就讽刺我的家庭背景,啥书香门第……我教人向善不对,劝人读书还不对,欠他了啊?!” 温琰哄半天,无果,回到家来,朗华喝得大醉,拍桌骂道:“她就是看我不顺眼,一天到黑板起个脸,不管我做啥子都要念,比我妈还管得宽!” 温琰说:“人家青蔓还不是为你好。” 朗华眼眶泛红:“我烂泥扶不上墙,不走正道,我就是流氓、混混,没得前途,妨碍她啦?!” 温琰挠头:“她也没说你是烂泥流氓……” “你看她那个语气、那个表情,还用说吗!她从心底里面就瞧不起我!” 唉,她哪有瞧不起你,分明是喜欢你,才会多费口舌,忧心忡忡,要是不喜欢了,只怕连半句话都懒应付啊。 温琰叹气,不知这两人该怎么办才好。 第10章 青蔓与朗华吵架,隔三差五总有发生,每次吵完,青蔓好几天不理人,冷得像块冰。而朗华通常睡醒就忘了,没心没肺,早晨在巷子里遇见,还会主动跟她打招呼。 十七岁的青蔓出落成饱满高挑的大姑娘,鹅蛋脸,秋水剪瞳,仪态永远端正,矜贵自持,所谓可远观不可亵玩焉,正是她给人一贯的印象。 虽如此,正常男子不敢接近的,那些见色起意之徒却什么都做得出来。 早上青蔓去学校,刚走出打锣巷,迎面而来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男人,经过她身旁,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无比下流的话。 青蔓当场僵住,脸色变白,胸腔霎时盈满说不出的恶心与愤怒,她攥紧衣裳,疾步逃走。晚上回家没敢告诉祖父母,只有向温琰倾诉。 “我也碰到过,一个矮矬矬的下三滥,对我开黄腔。” 听到这,青蔓忙问:“那你咋个办?” “一耳死(耳光)飞过去。”温琰扬眉笑道:“扯他头发往墙上撞,打一顿,吓得他屁滚尿流,以后看见我都绕路走。” 青蔓眉尖微蹙,轻轻叹息:“唉,我要有你这么厉害就好了。” 温琰道:“那些人其实都欺软怕硬,你越怕他们越猖狂,下次吼一声,绝对不敢靠近你。” 青蔓努嘴:“我不想跟那种人说话,太恶心了。” 温琰心下叹气,知道她就是这样,从里到外的干净,圣洁,对于讨厌的事物,哪怕只字片语的接触都会玷污了她那般。 次日,青蔓仍旧心有余悸,战战兢兢地去上学。 走到巷口,却见一辆黄包车等在那里,车夫笑道:“你是青小姐吧?谢先生给你订了车,以后我送你上学,晚上接你回家。” 青蔓愣住,谢先生?谢朗华? 她忙道:“不用,学校离得不远,我自己走过去。” 车夫讨好般笑道:“你看我钱都收了,现在赚几个钱不容易啊,小姐就当赏口饭吃。” 这番话说得她脸红惭愧,心下不忍,只好服从朗华的安排。 想来琰琰将昨天的事情都告诉了他,青蔓想把包车的钱还给朗华,但最近总碰不到人。 这天放晚自习回家,下了黄包车,拐入巷子,没走几步,忽然发现身后有人跟着她。 青蔓回头,天呐,竟然是那个獐头鼠目的脏东西!他跟进巷子里来了! 青蔓抓紧书包,慌忙往家赶。身后的脚步变快,那人追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开口便是极龌龊的话:“我想日批……” 青蔓吓得浑身血液凝固般,想喊却喊不出声。 忽然那人的手松了,紧接着惨叫连连。 原来是朗华从天而降,扣住猥琐男的胳膊,破口大骂:“日你妈!批手往哪里放?!你跟踪她做啥子?!” 一边吼,一边拳脚相加,因盛怒,朗华额头青筋暴起,拳头如铁,直把那人揍得鲜血满脸才罢休。 “给老子爬!再敢来这里,老子把你剁碎了喂狗!” 青蔓红着眼眶躲得老远,袖口底下露出半截手臂,她掏出帕子,用力擦拭被猥琐男抓过的地方,不停地擦。 朗华见她浑身僵硬,紧抿着嘴,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可怜得很。 他忙上前制止:“莫弄了。”说着拉住她的手腕,低头望去,皮肤几乎擦破:“啧,这是干啥子嘛,你气性也太大了。” 青蔓咬牙切齿:“龌龊,我想吐。” 朗华为防止她继续“自残”,便一直握住那纤弱的手腕:“你这个姑娘奇怪得很,不去收拾欺负你的人,反而对自己下狠手,你咋想的?” 青蔓肩膀发颤,强烈的道德感使她难以忍受污言秽语,那个猥琐男的猥亵之语在她脑中萦绕,如同把她的思想也玷污了一般,实在痛苦。 朗华忽然记起,教会学校要求学生上宗教课,把她们训练得犹如圣洁的修女,未尝不是一种枷锁。 “你怕是有洁癖,而且很严重。” 青蔓闻言反驳:“你被恶心的东西碰到了,不嫌脏吗?” -- 第19页 朗华抬眉:“那也不至于伤害自己呀,你这么脆弱,一点脏都见不得,以后出了社会咋办?社会上啥脏东西都有,心脏不够强大,人家朝你吐口痰都能把你逼死。” 青蔓下意识顶嘴:“难道像你一样,混在三教九流里面,沾得一身酒色财气,才算强大?” 怎么又骂我了? 朗华蹙眉,松开手,不做言语。 青蔓顿时后悔,垂下眼帘,看着空落落的手臂,失落地想,要是他再多握一会儿,那种反胃的感觉就能消散了。 两人沉默往前走,忽然刘老三打开门,手上拎一瓶酒,冲着他们骂骂咧咧,朗华见惯不怪,视若无睹,青蔓却惊魂未定,忙抱住了他的胳膊。 “刘老三,你龟儿趁我不在又喝成这样,死在外面算逑啦!” 刘老三的媳妇买宵夜回来,把他揪回家,“砰”地关上门。 朗华摇头笑说:“耙耳朵,没逑用。” 青蔓闻言撇撇嘴,小声嘀咕:“他虽然恶,对媳妇儿倒是很好。” “好有屁用。” 青蔓听他讲脏话,往那胳膊掐一把,很用力,疼得朗华倒吸冷气。 月光斜照,影子在地上变得模糊,他们一路并肩而行,若被陌生人看见,必定认为是一对璧人,何其般配。 —— 那天朗华生日,难得清闲,他约温琰和青蔓去中央公园内的祺春西餐厅吃饭。 青蔓许久没有做新衣裳,她找出自己最喜欢的那件靛青薄绸袍子,脚上一双带跟的皮鞋,是她在家仔细擦过好几遍才穿出来的。 温琰觉得漂亮极了:“好乖哦,你刚说这个鞋叫啥子诶?” 青蔓笑道:“有一个外国的连环画,里面的主人公叫Mary jane,玛丽珍,她就穿这种鞋。你喜欢我送给你。” “算了,你上次送的那双皮鞋,穿起打脚,皮都磨破了,还是布鞋舒服。”温琰崇拜地望着她,双眼含笑,忍不住称赞:“你讲英文好好听。” 青蔓嗔怪:“喊你跟我学,你又不听。” “哎呀,学不会嘛。”温琰托腮,装腔道:“好阿尔由,鼓到摸你。” 青蔓当即噗嗤一声,被她给逗的,两人笑得前俯后仰。 “哈哈哈!” 朗华原本在楼下等得不耐烦,听见笑声,心想,什么事呢,这么高兴,难得她们这么高兴,少女的笑声悦耳,于是他也快乐起来。 两人终于下楼,挽着手,腻腻歪歪的,他打量青蔓,脱口称赞:“哟,今天好漂亮。” 温琰哼道:“她哪天不漂亮?” 青蔓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嘴,眉眼低垂,压下微妙的欢愉感,再抬眸时,眉梢上扬,好似并不在意。 “你请了几个人?”她若有所指般告诉朗华:“如果有不认识的朋友,我就不去了。” 谢天谢地,她竟然没有说“不三不四的朋友”。 “就你们两个。”朗华回道:“其他人也不晓得我生日是哪天啊。” 青蔓想,还好这次没有乱七八糟的女人和狐朋狗友,不像去年……算了,她不愿再想那个画面。 祺春与涨秋是当时重庆最有名的西餐厅,顾客盈门,荷包里有几个钱的人都喜欢来这儿操洋盘,平常老百姓只能望而却步。后来渝中半岛又有了沙利文西餐厅和白俄女人经营的黛吉咖啡厅,以及闻名陪都的心心咖啡馆、皇后大餐厅、俄国酒菜馆……那都是几年后的光景了。 到地方,温琰扭着脑袋东张西望,她头一回吃西餐,心里好奇。 “洋人吃东西为啥用刀和叉?”温琰盯着手里攥的两个餐具,感到难以操作:“他们是不是没进化好?跟原始人一样。” “嘘。”朗华制止:“小心遭别个听到,笑话你。” “哼,我还没笑话他们呢。”温琰用叉子把整块牛排挑起来,吃得满嘴酱。 青蔓在学校早已学会使用刀叉,她不紧不慢地把肉切割成小块,换给温琰。 吃完饭,又点了三杯咖啡,朗华当茶喝,青蔓和温琰难以下咽,三人正凑在一处抱怨,忽然有人插了进来。 “诶,小谢啊。”一个二十出头的白面小生,穿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犹如上海小开,手里挽着一位妙龄女郎。 朗华抬头,认出这是某纺织厂家的二世祖,黄泰安,外地人,以前在牌局上打过几次照面。 他笑着客套了两句。 黄泰安驻足停留,醉翁之意不在酒,一面寒暄,一面打量温琰和青蔓,心想姓谢的小子艳福不浅,哪儿找的两个漂亮妹妹陪他吃饭呢?瞧着像学生,清水出芙蓉,衬得他手边这位浓妆艳抹的格外俗气。 仔细看,最幼那个明眸皓齿,婴儿肥的脸,下巴却尖尖小小,分明是清纯可爱的长相,但她坐姿懒散,胳膊搭着扶手,毫无顾忌地盯住他,竟有一种攻击感,想来性子顽皮泼辣,算了,不好沾手。 黄泰安转而打量青蔓,对其温文沉静一见倾心。 他用国语笑问朗华:“这位小姐在哪里上学?淑德女校?成德女中?精益?” 还没有人回答,他立马又道:“我猜一定是仁爱堂女子学校!” 青蔓见他如此沾沾自喜,忍不住提醒:“成德女中的前身就是仁爱堂女校,已经改名十多年了,精益是初级中学,还没有设高中部。” -- 第20页 黄泰安面露尴尬之色,幸得朗华解围,他哈哈一笑作罢。 第11章 青蔓从小学到高中都在文德私立女中度过,这所学校建于1914年,是由加拿大基督教会的英美会女布道会创办,学费昂贵,素有贵族学校之称,成绩优秀者可获奖励,特优者还能被保送升入华西协和大学,并享有助学金和资助出国留学的待遇。(1) 朗华生日过后,二世祖黄泰安春心萌动,开始死皮赖脸追求青蔓。连着好几日清晨,天还没亮,他让司机开车到打锣巷,等着接女学生上课。 司机见他瘫在后座不住地打哈欠,心想这位少爷哪天不是睡到日晒三竿才起呢,上班赚钱都没那么勤快过。 女学生从深巷走来,怀里抱着书,穿白衣黑裙,服帖的短发,别一枚小巧的卡子,露出一侧乌黑的鬓角,美人真是连发际线都赏心悦目。 黄泰安从车里下来,做出绅士模样,向她打招呼,并请她允许自己用汽车送一程。 “不用,谢谢。”青蔓不假思索拒绝,然后自顾坐上黄包车,扬长而去。 黄泰安忙让司机跟上,一路到了学校,他目送她进门,笑说:“青蔓小姐,晚上我来接你!” 追求者洋洋得意,对方却苦恼不已,避之不及。 夜里他果然来接人,黄包车毕竟跑得慢,汽车开在边上,与之并行,他开窗跟她搭讪,滔滔不绝,仿佛看不见人家眉心紧锁,神情厌恶。 如此反复数日,忽然他消失了两天,故意冷落,想让她察觉落差,内心不平衡,这是惯用的伎俩。 再出现时,黄泰安一副真诚的口吻道歉,说:“不好意思啊,青蔓,前两天太忙了,没有来看你,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她拧眉,用国语问:“你怎么又来了?” 黄泰安以为她赌气呢:“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当然要来。” 话音未落,青蔓已无耐心,敛眉打断:“我希望你能有自知之明,如果继续纠缠,我只好请长辈出面管教你了。” 黄泰安愣了一愣,接着笑道:“怎么,向家长告状啊?青蔓你太可爱了。” 死缠烂打,实在令人讨厌。 黄泰安求追不舍,青蔓始终不为所动,他心中憋闷,打算找朗华探探口风。 殊不知朗华和温琰看他不顺眼,早有筹谋,趁机引君入瓮。 这天晚上,黄泰安应邀来到打锣巷,携一位年轻女郎,招摇过市,进朗华家做客。 “怎么样,她看见没有?” 朗华备下一桌酒菜,随声附和:“看到了肯定吃醋。” 黄泰安笑说:“你这个办法不错,就在她眼皮底下晃,我就不信她会无动于衷。” 朗华道:“青蔓就是脾气怪,从小到大都这样。” 黄泰安问:“她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好像有。”朗华道:“她喜欢李清照和泰戈尔。” 黄泰安笑着摇头:“缺乏感情经验的姑娘,难怪对我冷冰冰的,不懂事啊,等我以后慢慢教她吧。” 朗华一面点头,一面在心里吐口水:教你妈个铲铲。 “不摆了,喝酒喝酒。” 三人直喝到凌晨两点,黄泰安和舞女烂醉,歇在朗华的卧室里。温琰听到暗号,摸黑过来,见这对浮浪男女脱个精光躺在床上,朗华拿出借来的相机递给她。 温琰用被子把女的盖上,朗华也脱了衣裳,光着膀子,倒在另一侧,佯装熟睡的模样。 温琰举起相机,“咔嚓咔嚓”,拍个痛快。 天微微亮时,她和朗华出门,到包子铺吃早饭,两笼酱肉包子,两碗豆浆,慢慢悠悠地吃完,肚子饱了,他们打道回府。 “准备好没有?” “我酝酿一下。” 朗华打来一盆水:“尽量不要泼到我哈,冷得很。” 温琰情绪就位,开始她充满天赋的表演,满腔怒火,把水泼向床榻。 “谢朗华!” 黄泰安和舞女惊醒,如落汤鸡般,吓一大跳。 只见温琰“哐当”摔了水盆,眼眶发红,指着朗华:“你要不要脸!把舞女带到家里头睡,还搞这种两男一女的把戏,龌龊!你对得起我?!” 朗华做出茫然的表情申辩:“我没有。” “呸!衣服都没穿,你们三个打光巴斗(赤膊)在床上搓麻将吗!” 黄泰安手忙脚乱地穿裤子,张口结舌:“你、你这个小姑娘太没礼貌了!不像话……简直是泼妇、悍妇!” 温琰道:“你们在这里嫖.娼,还敢骂我,好不要脸!” 舞女怒道:“你说哪个是娼?!” 温琰上前动手抓他们:“给我滚出去!滚!” 黄泰安与舞女见她如此凶横,自己又衣不蔽体的,十分难堪,更在其口若悬河的攻击之下毫无回嘴的余地,于是落荒而逃。 第二天,朗华带着一沓相片到黄公馆做客,找黄泰安谈心。 “那个小姑娘到底是你什么人?凶巴巴的,居然这么厉害。” “唉,指腹为婚的媳妇儿。” “这种媳妇娶回家,以后日子可不好过。” 朗华叹道:“她这回真的生气了。” 说着拿出照片摆在桌上。 黄泰安脸色瞬间转阴,难以置信:“什么意思?她拍的?” -- 第21页 朗华一副无奈颓丧的表情:“她疯了,说要刊登在报纸上,让我身败名裂。唉,我的名声不重要,只怕要连累你了。” “胡闹!”黄泰安惊怒:“你们俩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个照片不准登报!” 朗华道:“我也没得办法,她那个脾气,宁为玉碎,没人拦得住啊。” 黄泰安如热锅上的蚂蚁,走来走去:“听我说,照片必须销毁,绝对不能泄露出去,我爸爸是极看重名声的……” 朗华问:“那咋办?底片在她手上,就算不登报,她还可以满大街到处发照片,她真的做得出来。” 黄泰安急道:“我找她谈,出钱买下总行了吧?我就不信她不爱钱。” 朗华想了想,长叹一口气:“好嘛,那你搞快点,我担心她这下已经去报社了。” 黄泰安这个二世祖,素日在他父亲面前装成乖孩子,私下却吃喝嫖赌,抽大烟,玩舞女,看似五毒俱全,实则内里仍是个草包,被朗华和温琰联手摆了一道,狠敲一笔,事后他隐隐觉得不对劲,但懒得多想,只当破财消灾罢了。 青蔓因此摆脱了此人的纠缠,但她并不赞同朗华和温琰的做法。 “你们这样,跟仙人跳有啥区别?万一他找警察来咋办?” 朗华叼着烟数钞票:“我们又没有逼他掏钱,他鼓倒(非要)要买照片,像个傻批一样,我有啥子办法?” 彼时南京国民政府尚未发行法币,重庆市场上流通的商业银行纸币以美丰券最多,朗华将五十张十元面额的兑换券分成三份,递给她俩。 温琰拿着钱高兴得直转圈,然后蹦蹦跳跳,上楼把钞票藏好。 青蔓心里却不太舒服,坚决不要这钱。 朗华轻笑:“是不是要我帮你换成银元?” 青蔓撇了撇嘴:“只要能赚钱,你是不是违法犯罪都肯干?” 朗华面无表情瞥着她,随手拿过纸钞,扬眉道:“不要正好,我和琰琰对半分。” 看那神情,已然懒得跟她争执。 这倒比吵架更令人难受,青蔓想,为什么自己总在他身上受到挫折?究竟如何才能不被他轻而易举左右心情呢? 温琰下楼来,朗华已经走了,桌上还留着几张美丰券。 她看青蔓脸色不对,问:“又吵架了啊?” 青蔓目光黯淡,闷闷地问:“他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温琰思索道:“他可能觉得你对他有意见。” “那他肯定很讨厌我。” “哎呀,不要乱想。”温琰赶忙安慰:“他身边就我们几个亲近的死党。” 青蔓摇头:“你没看到他在外面那么多狐朋狗友。” 温琰笑:“那你有没有见他给哪个朋友分钱啊?” 提起这个,青蔓拧眉对她说:“你们用这种歪门邪道的方法赚钱,不怕出事吗?他不像话,你也跟他一起乱来。” 温琰挠挠头,觉得都有道理,一时也分不清他们二人谁对谁错,她虽爱财但还没到丧心病狂的地步,所以听谁的都行。 这时青蔓忽然问:“秋意最近怎么样了,给你写信没有?” 温琰倒是愣了一愣,随后大喇喇笑道:“写啦,还不是那样,没啥子新鲜事。” 秋意的来信,她回过两封,之后便觉无话可讲,每次提笔,总感到言语匮乏,她心下疑惑怎么会这样,后来细想,似乎他们以前待在一起就是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吃喝拉撒,琐碎寻常,现在特地写在信纸上,倒局促得很。 如今温琰的心思尽是钞票,连远在他乡的秋意也排到后面去了。 青蔓摸着手指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琰琰。”她忽而低声开口,唤一声,抿住嘴,犹豫着没有继续下去。 温琰不解地看着她。 青蔓沉默良久:“有时候我觉得朗华对我很亲,有时又离得很远,我已经搞懵了……琰琰,反正你早就晓得我对他的心思,你去帮我问一下,他对我到底怎么样?如果他没那个意思,我就趁早死心了,还能过得轻松点儿。”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近代重庆教会学校的发展及影响》 第12章 温琰不能理解青蔓在感情问题上的胆怯与回避,表明心意这种事怎么能推脱给旁人呢? 换做是她,倘若真心喜欢某人,不管对方如何,她一定会大胆追求,不达目的死不罢休,定要把人弄到手才行。 后来转念又想,依青蔓的性子,要她亲自把这种事情摊开挑明,确实有些为难,如果交给旁人去办,倒还有转圜的余地。 于是温琰打算晚上找朗华详谈。 可惜等到十点不见人影,想必今夜他应该不会回来了,估计此时又在外面打牌鬼混罢。 公平地讲,其实朗华很讨女孩子喜欢。他性情风流,行为放浪,诚然能够得到某些姑娘的青睐,可青蔓与他属于截然相反的两种人,且朝夕相对,坏习惯与邋遢样全部看在眼里,如何还生出情愫来,不得而知。大抵感情总不能用理所当然去解释,比如问她为什么喜欢秋意,她可讲不出子丑寅卯,就是觉得他好,想跟他亲近。 说到秋意走后,他家的房子搬进新租客,是一对年轻夫妻,夜里不太安生,常常隐约传来男女欢爱的动静,温琰听见,有时厌烦他们扰人清梦,有时又感到好奇害臊,心神恍惚。 -- 第22页 她算是一个早熟的姑娘,无数个孤独的夜晚,躺在床上,忽然有一天,被她发现了禁忌的秘密。双臂平放,手掌撑着床铺,两腿交叠夹紧,屏住呼吸,慢慢的、慢慢的,脸颊憋红了,隐秘的花蕊绽放出迷醉的快乐,冲向大脑,溢满四肢百骸。 每当这时,她脑中幻想,无非秋意。 温琰十分后悔没有在他走前把他的贞操给夺了。反正他必定不敢拒绝的,那晚两人躺一起,她怎么就忘记下手了呢? 追悔莫及。 次日天蒙蒙亮,温琰起床上学,看见朗华的屋子窗帘紧闭,知道他已经回家,于是站在楼下喊人。 窗子打开,一碗冷茶水迎头泼来,温琰灵活躲开。 朗华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出现在窗口,眉眼皱起,烦道:“做啥子嘛?” “晚上请你吃宵夜。” 朗华歪靠着木框打哈欠:“没得空,我约了人看话剧。” 温琰正想问他约了谁,这时却见青蔓从家里出来,便打住了话头,免得他又说出哪个交际花、舞女,白白惹人生气。 “推啦推啦,找你有事,不来就绝交。” 朗华白她一眼,转身“砰”地关窗拉帘,继续睡觉。 夜里上完自习,青蔓以写作业的名义去温琰家,趁朗华还没过来,她躲进狭窄的楼梯,待在那里不动声响。 温琰草草准备了一点酒菜,朗华抬脚进门,轻车熟路坐到桌前,问:“宵夜呢?” “不是在这里吗?”温琰指指两碟花生米。 他难以置信地抬脸看着她,登时火冒三丈:“你说请客,就请我吃这个?!” 温琰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堆起笑说:“哎呀,我是想买油炸豆鱼、水八块和猪头肉招待你,哪晓得挑担担的没来嘛,他今天没来。” 朗华似笑非笑地瞥她,冷哼道:“温琰你真的是只铁母鸡,一毛不拔。” “没有没有,不至于。”她殷勤地给他倒酒。 两人坐在煤油灯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们几个自小如此,即便待着无话可说也不觉得别扭。 “明年你就二十了。”温琰慢慢切入正题,貌似随意道:“有没有想过好久结婚?媳妇娶进门,你也不用过得乱七八糟。” “放屁。”朗华不屑一顾:“找个婆娘回来管东管西,我疯了吗?” 温琰道:“那你准备哪时候成家?我们的父母辈在你这个年纪都生娃娃了。” “我最烦小娃儿,你又不是不晓得。” 温琰扫向楼梯的位置:“青蔓明年十八岁,她也不小了哈。” 朗华喝酒上脸,这会儿已经眉眼泛红,他垂眸挑着花生米,随口道:“她怕是要读完大学才结婚,小书呆子。” “你觉得青蔓怎么样?”温琰加深试探:“她这么好的姑娘,重庆城找不出第二个哦。” 朗华点头“嗯”了声。 似乎有戏,温琰玩笑般提议:“干脆你们在一起算了,近水楼台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啊?”他完全没听懂:“啥子意思?” 温琰开始紧张起来:“我就是奇怪,你难道没有打过青蔓的主意吗?她那么漂亮,知根知底的,对你也很好。” 朗华莞尔笑道:“我把她当妹妹啊,跟你一样,还有秋意,都是兄弟嘛。” 什么兄弟妹妹的…… “那你跳出这个身份来看呢?” 朗华歪头思索:“嗯,青蔓长得漂亮,当然眼睛没瞎的都看得到,她学习好,又斯文,就像一个纯洁的圣女,用我们的话说就是仙女。” 温琰双眼发亮,用力点头:“对啊!仙女!” 这时又听朗华道:“但我是凡人,大俗人,怎么会对神仙有七情六欲呢?神仙是用来尊重和供奉的,不可以玷污。” 温琰霎时泄气,颇感焦急:“你个瓜娃子,脑筋能不能灵活点?漂亮姑娘不去追求,你供起来干啥子?” 朗华看她那样觉得好笑:“你想撮合我们?喝麻了吗?我和青蔓根本就不合适。” 他说着掐住温琰的脸:“将来找媳妇也该找你这样的,风风火火,跟我同流合污,做雌雄双煞,一起赚大钱,享大福。” 分明知道他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温琰却如临大敌,当即拍掉他的手,正色道:“你不要乱扯,我没跟你开玩笑。” 朗华摸出烟盒子点烟:“你媒婆附身了是吧?把我和她凑一起,莫名其妙。” 不知因为着急还是气愤,温琰脸颊发红,声音也变得凶躁:“追求青蔓的男人排队都赶不上,你才莫名其妙!” 朗华摇摇头:“我对青蔓没意见啊,但要说到女人,我就喜欢俗气的,活色生香有情趣,姑娘脸蛋长得再乖,不会调情只会读书,很枯燥你懂不懂?我真的提不起兴致。” 温琰大怒,正要反驳,又听他在那儿嘀咕:“何况人家哪里瞧得上我。” 话音刚落,楼梯处忽然传来响动,有人崴了脚,倒吸一口气,接着一阵紧促的脚步声,青蔓从暗影里径直走到饭桌前,脸色苍白,眼底压着某种汹涌的情绪,直瞪瞪看住朗华。 温琰暗叫不好。 原本就是为了留一条后路才让她出面试探,以免今后相处尴尬,可青蔓此刻突然现身是何用意?她想干什么? 温琰紧张地站起身:“你……” -- 第23页 朗华见状倒有些懵。 “你在啊?”他一时没琢磨过来,只当温琰捣蛋,明知青蔓在楼上,故意说些有的没的逗他玩儿。 “我没讲你坏话哈。”朗华见她神情不对,赶忙撇清自己,然后责怪温琰:“你个死娃儿,问些乱七八糟的,找打吗?” 话音刚落,只听青蔓道:“是我让她问的。” 刹那间空气凝结般,陷入漫长的沉默,无人发声,唯余死寂。 朗华半晌才理清头绪,回忆今晚所有古怪,温琰若有所指的那些……随即明白了一切。 心下震惊,以至于感到荒唐,不能相信。 怎么会呢,我这种烂人,她不是一直很厌烦吗? 朗华脑中嗡嗡作响,慢慢收起因醉酒而微醺懒散的姿态,规矩地坐着,突如其来的复杂滋味太过凶猛,叫人难以收拾。 青蔓脸色忽红忽白,惨不忍睹。 她努力维持骄傲坦荡,抿起一笑,问:“你觉得我没情趣,枯燥乏味啊?” 温琰不敢直视这场景,悄然离开。 静谧中,朗华垂手独坐在长凳上,像一个受审的要犯。 孤寒夜,幽暗的煤油灯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青蔓难过地想,他真是,长得就一副浪荡子模样,生气时充满江湖戾气,笑起来又显得漫不经心,那种在风流场上游戏人间的轻浮和冷漠,犹如隔岸灯火飘忽不定,无法掌握。 青蔓讨厌自己被这样的他吸引。 朗华垂下眼帘,手指摸着火柴盒,轻轻抠着边角。这个动作暴露了他的无所适从。看得出来,在青蔓面前他有少见的犹疑认真,与本性背道而驰,他生来不喜欢严肃,不喜欢沉重,不喜欢一切正儿八经的东西,因为觉得累。性情差异使得此刻倍感压力,又因从小到大的情分,他无法像对待别的姑娘那样敷衍搪塞,连玩笑都开不得。 青蔓还在等他回答。 “我,”朗华把火柴盒握在掌心:“我这个人平时很混账,经常惹你生气,但心里头其实很尊重你的。现在社会动荡,时局不稳,好在重庆还算安全,你可以专心读书做学问,我多挣点钱,不管你和琰琰做啥子,我都可以在背后支持……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关系就像家人,我很看重你们,希望这种感情永远不要变才好,你觉得呢?” 亏得他人模人样讲出这么一段文绉绉的话,可真是难为他了。 青蔓心脏跳得很沉,她屏住呼吸,缓缓抬起下巴:“确实,凭我的条件,你也配不起我,说得确实不错。” 朗华闻言撇撇嘴,别开脸,今晚第一次掏出烟来。 青蔓看着他,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比喻,也许某些充满邪气的植物无法用圣水浇灌,那样不但不能使它改邪归正,还会把它给浇死。 自己和他就是如此天生相克。 喜欢一个人没有罪,不喜欢就更没有了,何况朗华还算给她留了些体面。 青蔓见他皱眉划了好几下,把火柴给划断,便伸手拿了过来。 “不用这么紧张。”她重新挑出一根,轻而易举地点燃,递过去,那模样十分陌生,朗华望着她没动。 火苗烧至指尖,青蔓面无波澜,随手扔到了地上。 朗华仿佛听见她冷冷嘀咕了一句什么,没等听清,人已经扭头走了。 第13章 这晚过后,不知有意无意,温琰再也没见过朗华带女郎回家。 青蔓对他比从前更加冷言冷语,甚至常常视若无睹充耳不闻,朗华呢,在她面前却像换了个人,出奇的好脾气,就算挨了冷嘲热讽也绝不还嘴,仿佛一夜之间生出无限宽容,笑笑作罢。 以往针锋相对如今一拳拳打在棉花上,青蔓不喜欢他内涵同情施舍的妥协退让,也不希望自己显得无理取闹,因此变得更加沉默。 温琰看在眼里,好心疼她,站在这一立场,总忍不住想痛骂朗华,让他睁开狗眼认真瞧瞧身边人,不比那些露水红颜强百倍千倍?什么品位什么审美,简直令人费解! 可青蔓不愿她为自己出头,再三告诫:谁都无法强迫一个人的心,难道你还能逼他喜欢我吗? 为什么不能? 这就是她们之间的区别,温琰又急又气,咬牙道:“你太老实了,如果陈秋意敢这样对我,我让他吃不了兜起走,好言好语他不识趣,那就来点手段让他屈服。” 青蔓听得心慌意乱,抬手戳她脑门:“又在打啥坏主意,不许乱来。” 温琰凑近,眯眼小声道:“生米煮成熟饭不就行了,他敢不负责任,青爷爷不打断他的狗腿?” 青蔓吓一大跳,脸颊涨红:“你……真的是个女流氓!我咋可能做出这种事?再说了,勉强来的有啥意思。” 温琰道:“勉强就勉强,难道他会因为被睡了跟你反目成仇吗?你咋晓得他以后不会对你日久生情?” 青蔓已羞得浑身不对劲,赶忙捂住耳朵:“呀!不要再说啦!姑娘家家,贞操好重要你懂不懂啊?随随便便跟人睡觉,他会看不起我……总之我做不出来,你也不准再提了!” 温琰心想,朗华那个风流鬼,哪里会在意贞操?他自己早不是什么纯情少年,还有脸看不起谁? 正要开口,青蔓却怕她再讲出惊世骇俗的话,立即岔到别的事情上:“对了,秋意现在有没有改姓氏?我记得他爸爸好像是姓梁吧?” -- 第24页 温琰撇撇嘴,轻哼道:“他如果跟了有钱的爹就把陈嬢嬢忘在脑后,我会鄙视他。” “那他还姓陈吗?” “嗯,反正给我寄来的信上写的陈秋意。” 青蔓点点头,平复下去,眉尖微拧:“不晓得他在上海过得怎么样,人生地不熟,跟他爸爸也缺少感情,万一那家人对他不好咋办?” 温琰道:“他都快十八岁了,哪里那么脆弱。” 虽如此讲,心里却想,如若陈秋意被人欺负,她一定立刻去上海替他出气,立刻,不管是谁,必定加倍奉还。 …… 1935年,朗华神神秘秘,行踪不明,也不知找到什么别的发财途径,几乎连百货生意都撇到了一边。这也是他近期没有精力招惹女人的原因之一。 可谁知他不招不惹,人家却还是找上门来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温琰和青蔓在堂屋写作业,忽然听见高跟皮鞋啪嗒啪嗒的声响,急切冲动,由远至近,来到斜对门停下,站住了脚。 “谢朗华!”年轻女郎抬手拍门,无人回应,她又仰头高喊:“你给我出来!” 透过窗子,青蔓从案前抬眸望出去,定定的,眼底阴霾沉沉。 温琰见她脸色不对,想关窗,却被阻止。 “莫管,写作业。” 青蔓这么说着,埋下头,半晌才动笔,字迹全乱。 女郎靠在墙边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邻居们经过,指指点点,她也无动于衷。 风流债,旁人看着最新鲜。 一个多小时过去,女郎锐利的气势渐渐熄灭,不知想起什么伤心事,鼻子酸楚,竟旁自顾自的抽噎起来。 转身又去踹门,边哭边骂:“谢朗华你个龟儿子,说的话当放屁,全都是豁(哄)我的!” 温琰实在看不过去,起身走近,抱着胳膊靠在门边:“喂,谢朗华死逑了,你哭丧哭完没有,差不多可以了哈。” “关你屁事!你算老几!” 哎哟,想吵架? 温琰挽起袖子,叉腰道:“你在老子屋外头鬼吼鬼叫,吵得大家不得安宁,你还不讲卫生,丢得烟头到处都是,等下给我把地扫干净了才准走!” 女郎掏出帕子掐掐眼泪:“你个人爬,我没跟你说话,闭嘴滚远点儿!” 温琰冷哼:“这里是我家,你给我滚远点儿。” 女郎仔细打量她,忽然话锋一转:“你和谢朗华啥子关系?” 温琰被她那副警觉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扶着门框:“亲得不得了的关系,你想怎么样嘛。” 女郎憋了片刻,挖苦道:“他会喜欢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土妞?” “哎呀,还会说成语,现在舞女都有文化了。” “老子不是舞女!我在西餐厅上班!” “哦,不好意思,记错了,朗华之前带回来的那位才是舞女。” “他在哪里,喊他出来!” 温琰高声笑骂:“不是跟你说了吗,他死啦,死逑啦!去坟堆里面找嘛!” 这场景多么熟悉,继陈小姐之后,温琰成了打锣巷最能吵架的年轻女子,野猫似的,伶牙俐爪,有过之而无不及。 青蔓被她们吼得头痛欲裂,同时也觉得出了一口气,心里暗赞琰琰骂得好,真厉害,她就不行,一着急就脸红,脑中空白,嘴笨得要命。 邻居们正瞧得高兴,朗华倒是回来了。 他提个包,在远处站着看了会儿热闹,大概觉得有趣,忍俊不禁,那模样吊儿郎当的,青蔓觉得真欠揍啊,这个混蛋。 女郎见他出现,当即扭着腰肢冲上去,问些什么骂些什么,青蔓懒得听,左不过是指责他始乱终弃见异思迁之类的,毫无新意。 通常这时,朗华总有自己敷衍的伎俩,漫不经心,嬉皮笑脸,看似好脾气任由搓揉,可一旦失去耐心,多么恶毒的话都讲得出口。 女人拿他没法子。 而他今天甚至懒得应付,全然无视女郎的拉扯,径直走向温琰,揪住她的耳朵,又笑又凶:“你说哪个死了,啊?” 温琰痛呼着踩他的脚反击,两人相互埋怨打闹,女郎被激怒,上前一把拽住朗华的衬衣,把他扣子都拽掉两颗,露出脖子下面清瘦的锁骨。 “啪”一声,甩给他一记耳光。 朗华眼神冷飘飘的,嘴角却扬起,笑说:“生啥子气嘛,你不是有结婚对象吗?背着他跟我乱搞,我怕他哪天把我弄死了,我不想当奸夫还不行吗?” 女郎走后世界清静。 没一会儿,朗华换了件衣裳,过来找温琰商量晚饭,两人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刚才的骂架只是幻觉。 青蔓很羡慕这种默契,甚至偶尔稍微有点嫉妒,一点点而已,因为无论他们两人聊什么,过后温琰都会一五一十告诉她,就算是上不得台面的坑蒙拐骗也从不隐瞒。 “朗华最近不对头,神出鬼没的,这下又不晓得跑哪里去了。” 青蔓垂眸闷声低语:“他一直都这样,到处鬼混。” 温琰道:“我听说他换了个地方搓麻将,打得很大。” “真的呀?”青蔓顿住:“好大嘛?” 温琰摇头:“刚刚吃饭我问他,他不讲。不讲就证明有问题,怕不是赌博。” 青蔓咬住笔头呆了会儿,神情变得严肃:“赌博绝对不行啊,上瘾死路一条,你确定吗?” -- 第25页 温琰道:“明天我找他朋友问清楚,如果是真的,你要好生劝劝他。” “我?” “对啊。” “你为啥不劝?” 温琰道:“他哪里会听我的嘛,当我是小娃儿,你的话他才肯听几句。” 青蔓抿了抿嘴,嘀咕:“那倒未必。” 温琰瞥着她笑:“哈,你还不信,朗华自己都说心里很尊重你,他爹妈不在了,从小没人管得住,又没文化,只有你这个知识分子才震得住他。” 青蔓轻轻叹息。没错,朗华在打锣巷是出了名的浑,上至八十老翁,下至八岁小儿,都被他横行霸道得罪过,唯独面对青老先生从来恭恭敬敬,不敢无礼。人家说这是文盲怕老师,露怯。如同他对青蔓,亦有几分慎重在里头。 温琰猜想,朗华早早失去家人,或许潜意识一直期待能有威严的长辈管教自己,约束自己,让他不至于太过“自由”。毕竟一个人活得如同浮萍,心里总会发虚、害怕的。 次日温琰打听到朗华近期玩牌的地方,晚自习后,她和青蔓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会合一同去找朗华。 离文德女中不远,有个道门口,原先是道台衙门所在之地,后被官方拍卖,改建为模范市场,当时重庆总商会便设于此处。道门口旁边有一条永龄巷,七号宅院,门口挂着“又来馆”的牌匾,据闻是前清翰林赵熙题写。 青蔓跟着温琰摸进巷子,远远瞧见电灯下的门牌,那院落隐约传来东瀛异曲,她心下大惊,太阳穴突突直跳,登时站住,不肯往前。 “咋了?” 青蔓屏住呼吸:“听说有个日本女人在附近开了家妓院,手底下十几个日本姑娘接生意,你不要告诉我朗华在里面。” 温琰挠挠头:“不全是日本人,有些姑娘好像是从朝鲜来的。” 青蔓脸色紧绷,因不屑,嘴角连带着鼻翼旁的皮肉挑起,嘴里啐一口:“龌龊!” 说完转身就走。 第14章 夜幕沉沉,温琰望着青蔓僵硬的背影怒气冲冲,带一阵风飘远,只是还没到巷口,那步伐慢慢放缓,然后停住。 温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知该不该喊她。 青蔓犹豫挣扎片刻,猛地回头,面色冷冽,径直朝馆子去。 温琰吃惊,伸手拦住她,迟疑道:“要不我们回家吧?” “怕啥子?来都来了。” 两个十几岁的女学生,夜访烟柳巷,甚至还穿着学校制服,背着书包,格格不入之余难免引人猜想。要知道早年某一段时间,妓.女们效仿女学生的装扮,曾以清纯素雅为潮流,新鲜过一阵子。 于是茶房应门,看见她们二人出现在面前,上下打量,颇为恍惚。 走错地方了吧? “找哪个?” 青蔓本能地往后避开半步。 温琰见他是重庆人,倒很镇定:“我们找谢朗华谢老板。” 茶房觉得有趣,笑道:“今天怪得很,两个小姑娘居然来这里找老板,新奇新奇,等到,我进去问一下。” 青蔓与温琰拉着手,紧紧挨贴,望进去,这家妓院门内是一个天井,天井右侧下房有“风吕”二字,应该是浴室。左侧餐厅影影重重,仆人端着酒菜进出,隐约听见推杯换盏之音。 她们看见一个娇俏的女人穿着和服,脚踩木屐,与一位男子亲昵地往浴室去。 青蔓心中涌起强烈的反感,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来这种肮脏龌龊之地,哪怕在这门口站一站,也实在玷污了她。 二楼灯火如昼,想必朗华正在上面打牌。 不一会儿茶房出来:“谢先生手气好得很,离不开,你们跟我进去吧。” 青蔓自然不肯,温琰道:“家里有急事,麻烦你喊他下来,人命关天。” 茶房犹豫:“牌桌上财运正旺的人,我咋喊得动?你们亲自去见他,不是更方便吗?” 青蔓冷道:“我们是堂堂正正的学生,不可能踏进这种下流馆子。” 茶房嘴角抽了抽,拿眼睛瞥她俩:“哈,下流馆子?我们又来馆是高级场所,里面的姑娘一晚上最少挣十几块大洋,男人就喜欢到这里耍,既然你堂堂正正,那就待在外头,我不奉陪了。” 温琰忙上前拦住:“等一下,我跟你进去!” 青蔓被吓着:“琰琰!” 她随茶房入馆,往厅堂去二楼。 青蔓喊:“十五分钟内你不出来我就找警察!” 重庆的妓院也分三六九等,最上等的叫丝弦堂子,在不远处的金沙岗一带,几个生意最好的大班子都来自下江苏州、扬州和上海,越高级越讲究,堂子布置得极为雅致,包席听戏,越剧,昆曲,丝竹绕耳,客人只有票子不行,还得懂格调,懂感情。这里的妓.女甚至瞧不上挣皮肉钱的,宣称自己“清白传家”、“独不傲众”。(1) 丝弦之下叫做闲门堂子,里面富丽堂皇,往来的都是军界和商界的要员,譬如当年黔军袁司令和“云南王”唐某人就曾长期留宿闲门堂子,甚至在此办公。于是一些将领和商人都来找老鸨和姑娘攀关系,花界一时风光无两。(2) 再往下叫私门头和台基(偷情幽会之所,类似情人旅馆),老板多是被抛弃的姨太太,堕落的舞女和交际花,租个院子单干。(3) -- 第26页 最低等的便是流萤,私娼,游荡于街头巷尾揽客。 这日本妓院也属高档场所,姑娘们陪洗澡,陪吃饭,还会做日式按摩。不知朗华在这儿享受过哪些服务。温琰上楼,脱鞋进屋,见男男女女围坐桌前,朗华手边堆着现钞,鸿运当头,他整个人容光焕发。 “琰琰,过来!” 朗华伸手将她拽到身旁,不由分说地塞两沓钞票:“拿去花,想买啥子就去买!” 温琰低头盯着手里的钱,热乎乎的,一下财迷心窍,险些把青蔓忘在脑后。 又来馆的老板加藤优陪坐在侧,她虽是日本女人,却能说一口流利的重庆话,笑盈盈的,拉着温琰亲昵奉承。 “哎哟,谢老板你还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呀,好乖哦,长相很有福气,肯定是给你送财运来的,大家要当心荷包哦。” 男人们都乐起来,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温琰一时没好意思说什么扫兴的话。 加藤优跟着询问她的年纪,在哪里读书,语气宛若相见恨晚的大姐姐。 “不得了哦,妹妹你才十五岁就敢一个人到这里找哥哥,勇气可嘉,我最喜欢有胆识的姑娘,真是越看越喜欢。” 过分的热情倒让她心生几分警惕,勉强笑笑,别开脸,看见榻榻米上瘫着的男子歪起半身,姑娘打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伺候他抽起了大烟。 温琰拧眉,想起父亲温凤台,顿时恼火。 “喂。”她脸色说变就变,不再做表面客套,直接推了把朗华的肩膀,冷声道:“青蔓还在楼下,你走不走?” 朗华手气正热,牌瘾正盛,搓着麻将,哪里听得进去? “青蔓也来了,喊上来耍呀。” 温琰感觉他此刻浑身散发贪婪的气味,着魔一般,实在令人讨厌。留心观察几分钟,更吓了一跳,原来他们赌注下那么大,输赢都是一叠叠的钱,看得心惊肉跳。惊讶之余,忍不住又催了几句,朗华有些不耐烦:“关你啥子事?个人先回去,不要在这里啰嗦。” 温琰见他如此不知好歹,当即起身就走。 青蔓紧攥双手等在馆外,过路的男人打量,意图搭讪,被怒气冲冲出来的温琰逮个正着。 “你哪个?给老子爬开,滚远点儿!” 说着抄起墙边的砖头就要动手,男人没想到她那么凶,骂骂咧咧逃走。 温琰把砖头砸用力到地上,碎了。 青蔓问:“朗华不下来?” “莫管他了,赌瘾跟烟瘾一样,没得救,你看我爸爸……”想起这个更气,温琰懒得多言,拽着青蔓离开。 又过两日,星期天的下午,朗华在家睡觉,睡得正香,忽然被人叫醒。 温琰有他家的钥匙,原以为是那丫头,睁眼却瞧见青蔓站在床前,神情严肃。 朗华摸不着头脑,声音略哑:“干啥子?” “跟我去一个地方。” “啊?” “有很重要的事。” 朗华起不来,翻个身:“晚点再说嘛,等我睡醒……” 青蔓掀开铺盖,拉拽他的胳膊:“搞快点。” 朗华稀里糊涂地被她催促着起床,穿上袍子出门,一路不停询问缘由。 “你啷个了嘛?” 青蔓闷不吭声,只往前走,她难得如此行为古怪,朗华愈发觉得出了什么大事,担心得要死。 “哪个欺负你啦?到底啥子情况,你开腔噻。” 半个小时后,青蔓在若瑟堂前停下脚步。 “到了。” 朗华不明所以,仰头张望:“啊?” 青蔓面无表情道:“跟我进去找神父忏悔,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你说很重要的事就是这个?” “嗯。” 朗华差点被她气死:“老子不信洋教,你不晓得吗?” 青蔓无动于衷道:“没让你信教,让你进去忏悔,然后戒赌。” “悔个锤子。”朗华扭头往回走:“跑百货累死累活,一个月挣的钱不如打几圈牌,财神爷送上门你要我推出去啊?疯了吗?” 青蔓咬唇,揪住他的衣裳,放狠话道:“总之你不准再打牌赌钱……” “我偏要赌呢?”朗华冲她笑:“你想怎么样?打我一顿吗?” 青蔓冷道:“我就把你绑起来,直到你戒掉赌瘾为止。” 朗华越发乐了:“好啊,你绑噻。” 那语气分明瞧不上她的细胳膊细腿,不相信她能制伏自己。 青蔓面色沉沉,羞恼之下竟捉住他的手腕向后反扣,另一只手试图压制他的肩膀。 “喂,你干啥子?婆娘拳……”朗华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哭笑不得:“这是擒拿吗?好好好,我被你的武力控制住了,行了吧?” 他主动弯腰,做出被压制的模样。 青蔓脸涨得绯红,立刻松开手:“不要脸,你死在外头算啦。” 朗华对这诅咒毫无所谓,随口调侃:“我死了你还不哭晕过去啊。” 这种浑球,非使用强硬手段不可。青蔓回家和温琰合谋商量,次日清晨上学前偷偷钻进朗华家,趁人熟睡,拿麻绳把他的双手和床杆捆绑在一起,紧紧的。 到了中午回来看,麻绳还在,人已不见踪影。铺盖上留有草纸半张,写着“刁虫小技”四字。没错,他不会写“雕”。 -- 第27页 青蔓和温琰每天放学到处寻他,想拉他悬崖勒马,可朗华狡兔三窟,有时去的地方还会特意打招呼,不许她们进。 温琰懒得再管这个混蛋,告诉青蔓说:“算了,等他哪天倾家荡产才晓得收手。” 青蔓担忧:“倾家荡产?到时他会不会想不开?我听说很多赌徒赌到最后命都没了。” 温琰摆手:“不会,他脸皮厚,大不了从头做百货。” 青蔓闷了会儿:“那还要不要找?” “我是找不动了,累得很。” 青蔓见她如此,不由埋怨:“如果换做秋意,你肯定不会这么轻巧就放弃。” 温琰道:“换成秋意,我早下狠心把他手打断了,再说秋意听话,又乖,不像朗华那么浑。” 青蔓道:“他现在还听你话吗?人都走那么久了,你咋晓得他还乖?” 作者有话要说: (1)、(2)、(3)参考:司马青衫《水煮重庆》,且得到作者本人同意。 明天入V,三更(含两章V章) 第15章 青蔓很后悔那天对温琰口不择言,她被朗华弄得有些心力交瘁,一点办法也没有,温琰丢开不管,她确实生出几分怨怪,那种陌生的情绪,自己也惊到了,想道歉,却因彼此关系太近,反倒难以启齿。 为什么会讲出那种话呢? 青蔓从小被祖父教育“吾日三省吾身”,她对自己的道德约束向来很重,反省过后更是煎熬。 祖母询问:“琰琰这几天咋个没过来吃饭呐?” 青蔓低头不语。 “你们两个吵架了哇?” “她好像生我气了。” 祖母说:“你是姐姐,该让到她,得罪人家也要道歉,琰琰不是记仇的人。” 晚上吃完饭,青蔓坐在窗前发呆,想到温琰现在不理自己,难过地哭了一场。她只有这么一个可亲的闺中密友,而温琰却善于交际,人缘甚好,青蔓真害怕她有天丢下自己,那她又变成孤零零的了。 正抽泣着,巷子里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青蔓把头探出窗外张望,看见了温琰的身影。 她纠结再三,下楼去,鼓起勇气把人叫住。 “你走哪里去了?” 温琰掏钥匙开门,没听清:“啊?” 青蔓攥着衣袖,抿了抿唇:“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温琰表情茫然:“生啥子气?” “那天我说秋意……我……” 温琰挠挠头,愈发不解:“秋意咋了?” 青蔓对她的反应很诧异:“你都搞忘啦?” 温琰忽然叹气,满是苦闷:“唉呀,我这几天累得很,哪里记得住那么多事。” 青蔓随她进门,把桌上的煤油灯点亮:“刚才我婆婆还在问,你最近咋不过来吃饭。” 温琰推窗透风,一边解开领口的扣子,一边拿起蒲扇扇风:“学校放假了,我把朗华仓库剩的货清出来,找人卖出去。” 温琰在朗华那里拿货不用掏一张票子,等东西卖出去,挣了钱,再回头付款。如果卖不出手,还能退回仓库,这种无本生意稳赚不赔,也只有如此亲密的关系才能让她占这么大的便宜。朗华一直希望她多历练,以后两人一起跑百货。 温琰已经很久不提要去上海读书的话了,她只是像个财迷,不停地挣钱存钱。 青蔓知道她最常卖的是丝袜、口红和名牌烟,高消费商品,不必跑量也能赚到钞票,客户大多通过富家同学认识。 “那你又要到处串门了?” 温琰却摇头:“没有,我已经找到更好的买家。” “哪个?” “日本妓院的那群小姐。” 青蔓睁大双眼,以为她在开玩笑:“又来馆?” “嗯。” “你不是很讨厌那个地方吗?为啥子还要跟她们打交道?” 温琰笑说:“高档妓院,姑娘用的也是高档货,老板加藤优认得我,我去跟她搞好关系。” 青蔓很泄气,很震撼:“你一个女学生,出入妓院,跟老鸨交朋友?!” 温琰道:“做生意嘛,赚她们的钱,我又不是去嫖.娼赌博。” 青蔓深感担忧:“你这样很危险,琰琰,难道以后都靠这种邪门歪道挣钱吗?朗华的下场摆在眼前,你要引以为戒啊,我不相信有人能靠赌博起家。” 温琰随口道:“你别不信,还真有……” 青蔓打断她的话:“民国十年上海信交风潮,多少人倾家荡产,自杀身亡,你不要侥幸。” 温琰见她神色变得严肃,便笑起来:“我对赌博没兴趣,至于朗华,眼下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等到遭殃才能醒悟,他皮糙肉厚,又那么喜欢花花世界,绝对不会自寻短见的,你放心。” 青蔓低头抿了抿嘴,想起自己本来是要道歉来着,抬眼望去,见她热得脸颊烫红,衣领大敞,露出锁骨,前额的头发被汗水浸湿。 “你看你。”青蔓掏出手绢给她抹了一把:“走我那里烧水洗澡。” “我累得要命,等一下嘛。” 青蔓嗔道:“我去给你烧水,快点过来。” 温琰拖着双腿上楼换衣裳,笑送她一个飞吻:“你最好啦。” 漫长的暑期对学生来说是放假,然而温琰却变得更加忙碌。朗华如今沉迷赌博,犯懒,不愿意赚辛苦钱,她倒想把这摊子捡起来,自己试试经营。 -- 第28页 朗华手底下有个跑腿的老段,也是小商贩,平日帮着打杂,多赚几个钱养家糊口,近日温琰便跟着他在市场上转悠,打探行情。 这两年世界银价回升,银元升值,物价下跌,国内经济不景气,重庆的百货商品价格年年下跌,双马纱从去年每件241元降至225元,上海安安蓝布每匹17元降至15.7元。五金、棉花、酒类等亦然。倒是随着城市公路兴建,尤其成渝公路通车后,汽油需量急剧增加,而美孚油自从进入中国,因价廉在民间广受欢迎,销量一直持续增长,是主要进口货物之一。 温琰算了算价格,美孚在重庆设有分公司,今年煤油批发每公斤0.44元,零售每公斤0.596元,每箱两桶,每桶27斤,现在石油货源通畅,市场稳定,如果她拿自己全部存款去买煤油,若能全部卖出去,大约可以挣到一百多块。可是温琰不敢冒险,没有朗华做靠背,她怕砸在手里,因此只敢先进个两三箱货来试试。 原本她还想打中药材的主意,在重庆,药材行情总体趋势逐步微升,但品种间价格变化差异较大,有涨有落,朗华曾在药帮混过,那里头的门道他该清楚的,可他现在废了,指望不上,温琰这个外行也不敢轻易涉足。 后来还是决定跑小商品,她在市场进了几批五洋杂货,即火柴、香烟、肥皂、洋布,加上煤油,拿到重庆周边的乡镇去卖。这五种东西是日常必需品,乡下没有生产,她提着几箱子货先去探望张婆婆。 张婆婆见了她又高兴又着急,拉着人不舍得放手:“你这个姑娘,女娃家家的,带这么多东西跑来跑去,路上好危险嘛,真是……” 温琰笑说:“我不怕,以前朗华就到处跑,到处赚钱,他能做到的我都可以。” “学生娃娃赚啥子钱?你爸爸呢,还抽大烟啊?” “嗯。” 张婆婆心疼得要命:“当时陈小姐给你留的钱就该收下,现在哪还用受这些罪。” “赚钱是好事,我没觉得受罪呀。” “你就犟吧,这么远的路,大热天,脸都晒得黢黑。” 张婆婆说着,又问起秋意的近况,那个她亲手带大的孩子,自是心中最牵挂的。然而隔着重重山水,温琰也不得而知,于是敷衍了两句。 张婆婆思忖道:“明年你满十六岁,可以跟秋意结婚了。” 温琰大惊:“我……谁要嫁给他啊?!” 张婆婆一脸正色:“陈小姐病重的时候,你每天跑医院照顾她,忙前忙后,大家早把你当做秋意的媳妇啦,你不嫁他嫁哪个?” 温琰别扭,撇撇嘴:“人家现在是少爷小开,说不定早就跟哪个千金小姐订婚了。” “放屁,他敢。”张婆婆道:“你侍奉他妈,给他妈妈送终,打锣巷所有邻居都看在眼里,他要是敢对不起你,除非以后不回重庆了,否则要遭人吐口水的!” 温琰拧眉笑起来:“我侍奉陈嬢嬢,又不是因为她是秋意的妈妈。” 张婆婆顺势询问朗华和青蔓,还有左邻右舍的熟人们,想必很怀念在打锣巷的日子。 “大姐咋不把你和弟弟接到城里去住?” “城里开销大啊,喝口自来水都要钱。” 女儿女婿进城务工,张婆婆留在乡下照顾七岁大的外孙。 “弟弟呢?学堂没放假吗?” “早放了,他千翻儿(顽皮)得很,山里头到处跑,跟朗华一样不爱读书,以后没逑用。” 温琰带来的米花糖被张婆婆拆开,放在碗里泡开水,做成炒米糖开水端给她。 “这是买给你和弟弟的。” 张婆婆不管,非要喂到她嘴边。 “乡下没啥子好东西招待你,吃嘛,乖乖。” 盛情难却,温琰吃完,瞧着时间,该办正事了。她把几个箱子打开,货物摊在院子里,张婆婆把村里人都喊来看热闹。 “永新肥皂,兰亭阴丹士林布,狮球安全火柴,从上海运来的,比去年便宜!还有香烟煤油,就那么多货,卖完没得了!” 村里少有新鲜事,更难得来外人,大家涌进土房院坝坝嗑瓜子。 “我习惯旱烟袋,你们城里人抽的那种卷纸烟,我抽不惯哈。” 温琰笑说:“你试过没有哦,就说抽不惯。” “洋玩意儿我从来都不碰。” “人家华福是国产烟,重庆本地产的!”温琰当即拆开一包,散给在场的男人,爽快道:“拿去抽噻,又不要你钱,觉得好再买嘛。” “这盒子上印的啷个字?” 温琰笑道:“绅士皆抽。” 女人们指着男人笑骂:“龟儿些农民变绅士了哈。” “诶,我看人家纸烟盒子上不都有美女嘛,你这为啥没有?” 华福的外包装向来不印封面女郎,温琰拿出美丽牌香烟:“美女在这里,买一条送月份牌。”说着把琳琅满目的日历摆出来:“旱烟袋上有那么多漂亮姑娘吗?” 场子越聊越热,大家围着院子里的货打转,七嘴八舌,温琰耐心十足,一面热情推销,一面把东西拆开试用。 “肥皂香不香?这么一大坨要用好久,划算得很。” “阴丹士林布,时髦耐穿不褪色,你摸嘛,料子比土布舒服多了。” 张婆婆见她满头大汗,一张稚嫩的脸,却说着世故的话,小小年纪精明能干,她忽然觉得心酸。 -- 第29页 凑热闹的人很多,但都不愿意掏钱。 “好不好用哦,送点赠品吧,我用完再买。” 张婆婆骂道:“干脆免费送给你算逑了,抽完烟还想白拿,做梦嘛!龟儿爬远点!” 温琰看他们犹豫,眼珠子转了转,笑说:“优惠肯定有,买得越多越便宜,前十位客人还可以打八折。” 众人面面相觑,踌躇观望。 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蹲在地上挑拣半晌,起身道:“给我拿三块肥皂,一打火柴,布料也扯点儿,煤油来半斤,烟就不要了。” 温琰赶忙算账,同时举起手指提醒:“折扣还剩九位。” 周遭静默数秒。 “我要买烟!” “莫慌,第三个位子已经占了哈,马上喊我媳妇送钱。” 口子一开,众人生怕自己亏了,险些哄抢起来。 温琰掏出算盘,手指飞快拨动算珠,喜上眉梢,汗流浃背。一个下午过去,她带的几箱子货,除了留给张婆婆的,全部卖个精光。 “幺妹,你现在好能干哦,越来越像朗华了。” “没办法,要吃饭要上学啊。”温琰数着票子,随口道:“朗华还是厉害些,他会开车,进货出货都租卡车,我没那么多本钱,只能靠手脚搬运了。” 张婆婆心疼,立马到院子里抓鸡,准备给她做顿好的。温琰数完钱,帮着去抓,弄得裤脚沾了好几坨鸡屎。 晚上她留在乡下过夜,山里夜凉如水,漫天繁星,她想,要是秋意在就好了。 张婆婆把裤子洗净,第二天一早就晒干了,温琰还要去镇上进些土货带回重庆,张婆婆送她,一路送到镇子,陪着她买货,然后送上客车。 “幺妹,你个人好生点,路上注意安全。” 张婆婆老了,仰起脖子踮脚往车里探。 温琰从窗子伸出手,笑说:“婆婆,等我挣到大钱把你接回重庆。”话音落下,心口被揪了一把,忽然泛起酸楚,突如其来。 张婆婆抹了抹眼睛:“要得。” 车子开走,尘土飞扬,婆婆的身影越变越小,就像秋意,已经离她越来越远。 第16章 ·? 假期的两个月,温琰来往于城乡之间跑百货,挣了点小钱,人也被晒黑一圈。 “还好马上要开学了,你不用在外面野。”青蔓整日替她担心,现在总算松一口气。 夜里八点过,屋子亮着灯,温琰趴在桌前做功课。四角桌下点着蚊香,青蔓先前煮了绿豆汤,放在水缸里凉着,这会儿舀了两碗,端出来,不巧竟撞见朗华进门了。 稀客啊。 “哎哟,感谢,你怎么晓得我口渴?” 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毫无自觉,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抬手把碗夺走,抿两口,夸赞道:“嗯,好甜哦。” 青蔓瞪住他,面无表情,忍着恼火转身去厨房。 朗华笑着落座,低声问:“她又给你补课啊?” “嗯。” “我来了,你眼皮子都不抬?” 温琰咬咬笔头,瞥过去,竟见他身穿西装,脚踩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好个俊俏公子哥。 “怎么样?”朗华颇为得意:“我这套西服帅不帅?” 看来赌徒混得不错,还没栽跟头呢。 温琰继续埋头写字,懒散讥讽:“大热天穿成这样,宝批龙,骚不骚?”话音刚落,左颊被一把掐住,只听他笑着发狠:“你要翻天了是吧?” 这时青蔓看见,忙呵斥:“不要欺负琰琰。” 朗华轻轻冷哼,松开手:“听说你最近到处跑生意,捞多少油水啦?” 温琰回:“不多,不够你打一晚上牌。” 她讲话夹枪带棒,朗华骂了两句,又怂恿道:“你很有天赋,本来就该早点跟我出去赚钱,早点过上好日子,浪费时间读那些书,有个屁用。” 青蔓霎时瞪大双眼发出警告:“谢朗华!” 怎么了吗?他摊摊手,皮笑肉不笑:“好嘛,当我鬼扯。” 这时温琰开口:“放寒暑假我可以去跑货。” 朗华高兴起来:“我把我会的都教给你。” 温琰点头:“你先教我开车。” “开啥子车?” “汽车呀,公路通了,我迟早要学的。” 朗华很意外,神情茫然:“我去哪儿给你找车子来学?全中国都没几个女人会开车。” 温琰头也不抬:“租一辆不就行了。” “租车好贵晓不晓得?” “你不是有钱吗?” “……”朗华吃瘪,转眼见青蔓也用斜斜的目光在看戏,便没好气地扯起嘴角,歪着脑袋冲温琰笑眯眯道:“欠你了是吧?租车可以呀,但要学不会,我打断你的狗腿。” 后几个字简直咬牙切齿。温琰掏掏耳朵,得了便宜卖乖:“麻烦你破费啦。” 真欠揍啊,要不是青蔓在旁边盯着,他一定要收拾她一顿才算罢。 没过两天,朗华果然弄到一辆雪弗莱汽车,也不知租的还是借的,开到僻静空旷处,路上顺便给温琰讲交通规则,想到哪里教哪里,毫无章法。 温琰认真,拿纸笔记录着,不时停顿细问,把朗华问得颇不耐烦。 “你才十五岁,不能考驾驶执照,没必要记那些。”弄得他也紧张起来。 温琰翻开小本子:“我都安排好了,一会儿你先教我汽车机械常识和修理技术,拆胎扒胎补胎,完了再教开车。” -- 第30页 朗华难以置信:“我哪有这个功夫?让你把车子开动就差不多了。” “驾驶学校就教这些呀,重庆路况那么差,万一半路车坏了,叫天天不应,我总要自己会修才行。” 朗华道:“直接送你去驾校不是更轻松?” “我要上学,哪有时间啊。”温琰抬眸打量他,轻哼:“你自己说要教给我本事,这么快就后悔啦?” 朗华撇撇嘴,不情不愿道:“没有,但……” “我还是回去跟青蔓读书吧。” “你敢?”朗华对此向来与青蔓较劲,因而语气一转,坚定道:“等你开学后晚上跟我出来练车。” 她冲他笑:“你晚上不打牌啦?” “教完你再打也不迟。” “……” 就这么,温琰跟着他学习驾驶和修车技术,一恍两三个月过去,天气转凉,她成功出师。 “等到放假我可以帮人拉货了。” “你还不能考执照,怎么拉?查到要罚钱的。” “去黑市弄本假的不就行了?反正我已经会开了。” 朗华闻言倒吸一口气,忍不住戳她脑门:“好的坏的都学那么快,我看你要翻天。” 彼时已傍晚,夕阳落尽,晚霞浓墨重彩,铺满山城的街巷,他们两人到面摊吃抄手。 灶台上头烟雾滚滚,老板把锅端开,拿火钳往炉子里添煤球。 朗华先吃完,放下筷子,点一根烟,坐在旁边瞥着温琰。她被油辣子和花椒麻得满头大汗,双颊和嘴唇红通通的,眼泪也快冒出来。 朗华弹了弹落在腿上的烟灰,忽然问:“我是不是还有货款在你那里?” “嗯。” “多少?” 温琰想了想:“六百八十块。” 朗华垂眸思忖,不由嘀咕:“才六百多。” 才?温琰提醒:“那是我爸爸两年的工资。” 朗华不语。她打量他的神情,觉得古怪:“你缺钱用啊?” “没有。”他立刻否认。 温琰看出不对劲,但并未多问,也没有主动把货款给他。接着留心数日,发现朗华把他那套爱不释手的唯一的西服拿去当了。 温琰告诉青蔓:“他这么缺钱,肯定欠了赌债。” 青蔓很担心:“你那里还有货款,他没问你要吗?” 温琰摇头:“估计他不好意思开口。”接着又说:“问了我也不给。” 青蔓见她如此心狠,十分诧异,暗自替朗华发愁。 又过数日,果不其然,竟有人上门要债来了。朗华不知躲去哪里,好多天不见踪影。 这晚温琰放学回家,拐进巷子,忽然被人从后面拽住了胳膊。她下意识攥紧拳头,回身看见朗华的脸,松一口气。 “吓我一跳。” “把货款给我吧,”朗华直接开口:“有急用。” 温琰也不兜圈子:“还账吗?” 他绷着脸:“嗯。” “欠了多少?” 他迟疑片刻,不情不愿地答:“不多。” 温琰点头:“你带我去见债主,我把货款给他。” 朗华拧眉:“你找债主做啥子?那都是些混堂口的,你不怕吗?把钱给我就行了。” “我怎么确定你拿钱去还债还是去赌啊?” 朗华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霎时怒火中烧:“温琰,那是我的钱!” 她“嗯”一声:“但现在在我荷包里头。不然你叫债主直接找我也可以。” 他怎么可能让那些亡命之徒找她一个小姑娘? 朗华被气得肝儿疼,提脚就走。 青蔓得知以后也帮朗华求情:“你就给他吧,都到这种时候了,还钱要紧啊。” 可温琰就是油盐不进,说什么也不给。 朗华无计可施,打算跑路,外出躲一阵子。 这晚他摸回家收拾行囊,没想到被义字堂分社的人逮个正着。 “谢先生,你好找。” 为首的外号老虎,带着五六个弟兄把朗华扣下。他们在屋子里翻箱倒柜,但没有找到任何值钱的东西。 “哥,只有一个银圈圈儿。” 老虎收起手.枪,拿过蒜头镯。 朗华已被揍得脸颊青紫,跪在地上,鼻子淌血。 他试图撑着膝盖站起来,打手用木棍猛击他的腿弯,“噗通”一声,又重重地跪了下去。 “谢朗华,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晓得你最近很风光,跟几个堂口的哥哥打过牌,大家都认识。”老虎抬脚踩住他的肩:“但做人要讲道理,你欠我们三哥的钱,逾期不还,还想跑,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哟。” 温琰闯进门时,正好看见这一幕,素日不可一世的朗华被人踩在脚下,狼狈、难堪、血腥,惨不忍睹。 她迎头上前制止:“不要打人!” 话音刚落,自己也被狠狠掌掴,险些站立不稳。 朗华大骇:“琰琰,不关你的事,你来做啥子,快点走!” 老虎摸着银镯,稀疏的眉毛飞扬:“你哪位?” 温琰被扇得眼冒金星,脸颊火辣辣地疼,恍惚了片刻,站定了,望向一屋子凶神恶煞,心里也怕啊,怕得发颤,使劲稳住:“他欠你多少钱,我还。” “你?”老虎冷笑:“谢朗华欠我们堂口两千块钞票,你还得起吗?” -- 第31页 温琰一听,扭头离开。 老虎拍拍朗华的脸,语气讥讽:“哪里来的小姑娘,你该不会指望她救你吧?两句话就吓跑了,嗤。” 跑得好啊,好…… 朗华心想,今天难逃一劫,说到底都怪他自作自受,咎由自取,住在巷子里的小老百姓哪里敢招惹这帮泼皮呢?没人帮得了他,躲开也属人之常情,很合理。 “给我打。”老虎下命令。 朗华闭上眼。 “不准打!” 温琰又跑了回来。她喘气,把两叠法币放在桌上。 老虎倒觉得新奇,拿过钱飞快数一遍,不由皱眉:“怎么才一千块?” 温琰心虚,面色强做镇定:“拢共凑到这些,剩下的我们会尽快还的。” 老虎慢慢绕着她转了两圈,然后掏出匕首转向朗华:“按规矩,今天拿不到两千块,必须断你一只手。” 温琰呼吸停滞,忙道:“他残废了还怎么还钱?” “规矩就是规矩。”老虎让兄弟把朗华按住:“既然还了一半,那我拿两根手指回去交差也够了。” 温琰脸色惨白,扑过去救人:“不行!不要动他!” “琰琰……” 拉扯间,温琰又挨了一巴掌,霎时头晕眼花,耳内嗡嗡作响。妈的。朗华发狠,挣扎起身,将左右两人击倒,刚把温琰拉入怀中,抬头却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 凡胎肉.体,赤手空拳,若只与人搏斗,即便打个头破血流他们也不怕的,但是枪和子弹怎么拼? 朗华心想今天肯定完了。 “十天!”温琰挡在他面前,硬着脖子直面枪口:“给我十天时间,肯定把剩下的一千块还清!” 老虎轻蔑冷笑:“就凭你个女娃娃,十天能弄来一千块?现在小姑娘都这么狂吗?” 温琰说:“你面前的钞票不就是我弄来的?如果朗华废了,一个钱都赚不到,对你们有啥子好处?再宽限十天,等我把钱凑齐……” “要是凑不齐呢?”老虎阴沉沉打断她的话。 温琰咬牙:“那么你们义字堂就变成我的债主了,我比男的值钱吧。” 朗华扣住她的胳膊:“琰琰!” “闭嘴。” 老虎见状思忖半晌,收起抢,慢慢笑道:“那倒也是,既然你心中有数,十天后我来取款,如果拿不出,或者少了半分钱,莫怪我跟兄弟伙不客气哈。” 说完轻蔑地瞥朗华两眼,带着骂骂咧咧的一干人等离开。 “等一下。” 温琰把他叫住。 老虎停下脚步回头,面色阴沉。 温琰用力咽一口唾沫,壮起胆子:“那个银镯子不值钱,还是还给我们吧。” 第17章 ·? 老虎带人走了,留下满屋狼藉,如同抄家一般。 朗华被打得不成人样,抬手抹了把鼻血,见温琰双颊红肿,指印还留在上面清晰可见,顿时心里揪了一把。 他想找药膏给她擦一擦,转身却踩到打翻在地的油灯,玻璃碎片在脚底发出细细的声响,好像把他的自尊也踩碎了。 抽屉盒子歪七扭八,没有灯,看不清,胡乱扯出一些没用的物件,朗华心烦懊恼,无比泄气。 温琰累极了,瘫坐在藤椅里,面无表情。 “你坐下休息会儿,身上不痛吗?” 朗华背对着她站在一扇窗前,微微垂头丧脑,不知在想什么。 “喂。”温琰催促:“你过来,还有很多事要商量。” 稍待片刻,他回身越走越近,到她跟前,弯下腰,伸手把她的头发别到耳后,接着划过一个弧度,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目光深深打量。 瞳孔如夜,不可见底。 温琰冷不丁一愣,心想他在搞什么鬼? “唉呀我没事。”现在哪还有时间矫情啊。温琰推开他的手,把从老虎那里要回来的蒜头镯搁在桌边:“我记得这个是你妈妈的东西,收好。” 朗华撑着扶手,一动不动地看她:“你根本不该管我,把个人的钱搭进去不说,还背上债务,一千块法币啊,十天。” 温琰却并无大难临头的慌张恐惧:“不止,马上过年了,重庆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催债到除夕夜为止,除夕一过,旧债自动延续到端午。” 朗华见她如此笃定,心中的绝望也跟着消散了几分。 “袍哥恐怕不会让我们拖到端午。” “过完元宵总可以的。”温琰似乎早有计划:“我们还剩二十多天时间,要赶紧想办法弄钱。” 朗华垂下头,肋骨又疼,咬牙捂住。 温琰叹一口气,扶他坐下。 “最快挣钱的办法除了赌博就是炒股票,但我现在一分钱都没了,拿啥去搏?多几天少几天又有什么区别?” 话音刚落,左颊忽然挨了一巴掌,他发出轻呼,看她的眼神充满惊讶。 原来温琰气笑了:“我警告你,再提赌博两个字,我把你丢到嘉陵江喂鱼!” 这么凶? 朗华半晌回过神,揉了揉脸,此刻什么都无所谓了,自暴自弃道:“好啊,听你的就是。” 心里却想,山穷水尽,索性带她跑路吧,就算他跑不脱,也要拼尽力气把她送走,离开重庆,无论去哪儿,只要别落到袍哥手里…… “我都安排好了。” 温琰的声音打断朗华混乱的思路,她竟然有安排?她能有什么安排? -- 第32页 “昨天我去储奇门药帮找你的前老板,求他帮你过这一关。” “你说什么?”朗华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周先生?” “是啊。”温琰冷冷瞥两眼:“别怪我啰嗦,你真是不会做人,离开药帮以后也不晓得回去看看人家,逢年过节送个礼,也不至于临时抱佛脚。现在出事了才想起求人帮忙,换做我都懒得搭理你。” 朗华心中复杂情绪难以形容,他本来以为自己完蛋了,可这个姑娘却在背后为他铺垫出路:“他……周先生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温琰语气随意:“我稍微在店外边跪了一会儿,他就心软啦。” “你……” 朗华屏住呼吸,忽然间说不出任何话来。他用力盯住眼前的女孩,心中暗潮汹涌。怎样形容那种感觉呢?他是孤儿啊,没人疼没人管,还讨人嫌,父母在时忙于革命,为理想奔波,他永远被排在最末。十二岁父母俱亡,亲戚避之不及,为了生存他跑过码头混过药帮,指天恨地,不仅跟同龄人抢饭吃,还要跟大人抢。他曾经因为几个铜板和人打得头破血流,那种苦日子,真的不想再过了。 于是他凭着一番狠劲与聪明,贪婪地充实着荷包,像条狗似的,闻见铜臭味就立马寻去。 后来也有人爱他,女人,漂亮女人,喜欢他,对他好,但那些好都是需要回报的,要他拿出感情或者身体作为交换。 可温琰图什么呢?竟然待他至此。 温琰喜欢秋意,他知道。不过为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她变成天上皎洁的明月,来照亮他这阴暗角落里见不得人的沟渠。 “明天跟我到储奇门找周先生,看他怎么安排。” 温琰轻碰疼痛的脸颊,准备回家抹药。 朗华问:“你不用上课吗?” “反正都快放假了,保命要紧。” 说完她就这么走了。 夜深,青蔓趁祖父祖母熟睡,偷偷溜出门来看朗华。 打锣巷的老百姓不敢招惹袍哥,当朗华在屋里挨揍时,青蔓被禁足家中,不准掺和。 她担心得要命,揣着外伤药摸进卧室,看到他侧躺在床上,面朝里,身体呈微微蜷缩的姿势,像个……像个孩子。 青蔓刹那愣住。 上一次见这情形是什么时候?至少□□年前了吧。他就是浑啊,这个浑球,自甘堕落,不听劝告,现在倒霉了吧?知道错了吧? 青蔓咬唇,心中恶狠狠道:该背时!让你去赌,去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活该被打得稀巴烂!死了也就算了,现在又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给谁看? 青蔓越想越气,坐到床边,推他胳膊:“喂。” 朗华转过头,迷迷糊糊睁开眼,声音带哑:“琰琰。” 青蔓看见他伤痕累累的脸,心里疼起来:“我带了药,你快涂一些。” 朗华问:“琰琰擦药了没?她脸都肿了。” “等会儿我去看她。” 朗华肋骨疼,缓慢翻身平躺:“我好得很,一点儿都不痛。” 青蔓把灯点亮,拿出纱布和药油,嘴角往下咧,眼泪也像珠子断线似的滚。 “哭啥子嘛?” 不问还好,一听他这么问,青蔓抽噎得更厉害。 “啧,”朗华颇感无奈:“我又没死。” “你还敢说!早就劝你远离赌桌,但凡听进去半个字,今天也不会落到这种下场!” 她梨花带雨,只顾着伤心,把伤患丢在一旁,朗华觉得她完全忘了自己是来送药的,忍不住好笑道:“别哭了,大不了我跟你去教堂向神父忏悔,行了吧?” 青蔓“噗嗤”一声,抹抹眼泪忍俊不禁:“居然还有心情涮坛子。” 朗华好几天东躲西藏,周身疲惫,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灯光昏暗,青蔓坐在床边看他许久,轻手轻脚的,把凌乱的屋子收拾干净,天快亮时方才离开。 次日,温琰带朗华到储奇门药帮去见他的前雇主。 他们两人也算周老板看着长大的,念在从前的情分,周先生托关系给他们找了些活儿,一是给药商运送中药材,二是替米商运米。 温琰虽然才学会开车,而且没有经过考试,但山里无人检查,她就跟朗华一起开货车上路。 重庆是山城,蜀地难行,山路更是凶险,朗华担心她的技术无法胜任,但温琰却一点儿都不怕。 “你不相信我就是不信你自己。教我的时候没敷衍吧?” “没有。” “那不就行了。” 两人勤奋,日夜兼程,轮流驾驶,朗华细细观察,见她开车时专注稳妥,跟车子磨合得也快,渐渐安下心来。 他肋骨还疼,偶尔强撑,被温琰发现,会立刻制止。这样算来,倒是她这个徒弟驾驶时间更长。 某天晚上赶夜路,朗华开了几个钟头,温琰将他换下,想在天亮前回到重庆交差。 “山里跑夜路很危险,你好生点。” “我晓得。” 奔波疲惫,冬夜漫长,朗华望着前方隐约的山坡,比夜幕的颜色还要深,车灯射出两道亮光,摇摇晃晃,他在颠簸里沉入梦乡。 醒来周遭静极了,只有些微风声,车子停在路间,一旁是光秃秃的土坡,另一旁是悬崖。 温琰的脑袋轻轻砸落他肩头,睡着了,两只长了冻疮的手揣在棉袍袖子里,呼吸清浅,脸颊暖呼呼的,那温度似乎要沁入他的皮肉和骨血,在发烫。 -- 第33页 万籁俱寂,天边一轮孤月,隐约照见远山的轮廓。 后来朗华总忘不了这情景,忘不了巴蜀凛冽的寒冬,他和温琰奔波于成渝公路和重庆周边,经过荒山野岭,孤村矮坟,偶尔见到人烟,不过是零落在坡上的土房,还有送葬的丧幡,随着哭声飘摇,唢呐吹尽了人情世故,命如纸薄。 朗华心里荒凉。 以前他一个人跑货,雨打风吹,路途艰难,从未觉得寂寞。此刻与温琰作伴,倒是滋味齐全。他好像不是孤鬼了。 其实早就想把她培养成帮手,雌雄双煞,招财进宝。现在愿望实现,却跟想象中全然不同。 如果能一直这样在一起,就他们两个,相依为命,苦点儿也没关系……哦不,不对,最好还是做一对富有的男女,享乐人间,吃苦这种事就算了。 朗华不自觉笑了笑,转念想起秋意和青蔓,笑不出来,点燃香烟,一根接着一根。 温琰迷迷糊糊睁开眼,见他望着窗外黑黢黢的夜色发呆,打了个哈欠,问:“你在想啥子?”瓜兮兮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丢下烟头:“过年都没给我妈上坟。” “青蔓肯定会替你去的,放心。” “她是她,怎么能代替我?” “你买点香烛纸钱,在路上烧也一样。”温琰伸了个懒腰,拍打脸颊醒神,准备继续赶路。 “我来开吧。”朗华说:“你再多睡会儿。” 两人交换位置,他又点了根烟提神,温琰背对他,揣着两手打盹儿。 “琰琰,”朗华静默半晌,忽然开口,问:“你还喜欢秋意不?”他说:“等你毕业,我带你去上海找他吧。” 没有回应,悄无声响。 她不可能那么快睡着,肯定假装没听见罢。 朗华笑了笑,用一种捉弄的语气:“如果你不喜欢他了,那正好,嫁给我,我们两个比较般配。” 温琰依旧纹丝不动。 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得寸进尺:“要是青蔓晓得我喜欢上你怎么办?她会不会跟你绝交,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温琰屏住呼吸转过身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个遍,费解又恼火:“你日妈有毛病是不是?脑壳遭车撞啦?犯哪门子贱呐?” 第18章 ·? 朗华知她秉性冲动易怒,怕挨打,本能地往边上缩了缩,接着好笑起来:“眼睛瞪这么凶干啥子,要吃人吗?” 温琰越想越气,胸中怒火直往上窜,憋得面红耳赤:“你敢破坏我和青蔓的关系,我把你打晕了卖到堂子当男妓!” 朗华见她头顶快冒烟似的,忍不住抬手拍拍她的脑袋,想把那怒气按下去:“做男妓可以跟女人上床,夜夜春宵,还能赚钱,我喜欢得很。” “那你去啊!”温琰打掉他的手,想不通这人哪根筋不对,居然搞这种恶作剧:“我警告你,再开这种玩笑,我就跟你绝交,老死不相往来。” “哦。”朗华点头:“我怕得要命。” 温琰狠狠剜他两眼:“开车!” 朗华懒洋洋咬着烟,把人惹怒后半分歉意也没有。难怪青蔓时常被他气得炸毛。 温琰再也无法入睡,不仅因为恼怒,更是想到迫在眉睫的困境,她对人生的迷茫焦虑堵满整个胸腔,无法喘息。 钱的问题,上学的问题,未来的问题,还有秋意。 她今年将从初级中学毕业,辛苦存下的钱几乎全拿去给朗华还债了,怎么办,还能到上海读书吗?哦不,留在重庆也好,反正她不想和青蔓分开,只是惦记母亲的下落,盼望能跟她一面,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反正陈秋意早已渐渐不跟她联络了。 当初信誓旦旦,自以为不会重蹈覆辙,结果呢?陈嬢嬢在天之灵肯定笑话她痴傻吧。 温琰是个异常烈性的人,倔强,任性,冲动,当她发现走人茶凉,疏远已成事实,便把那人从前寄来的信件全部烧毁。剩下一张小时候的合照,里面有陈小姐,她实在舍不得,勉强保留下来。 想想也真后悔,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放弃那份遗产呢?原来这就是不听老人言的下场,人家陈小姐对自己儿子了如指掌,她犟什么?犯蠢了吧?悔啊,悔死了,悔到夜里偷偷哭过好几场,恨得牙痒痒。 不过没关系,真到走投无路,大不了厚着脸皮联系陈秋意,看看能不能把她的那份要回来。 虽然从心里剜走一个人很难,疼得血肉模糊,而且不知何时才能剜干净,但她不怕,日子总要继续的,无论失去谁,她都会好好活下去。 …… 此时1936年初,四川饥荒肆虐,尤其以川东、川北地区最为严重。米价渐涨,而商人们眼看雨水欠缺,早在产区购进大批粮食,分别滞留于重庆周边各地之仓库,只待涨价后运输。 “听说运粮的船都不敢靠岸了。”朗华告诉温琰:“灾民抢粮,不管河水深浅,淹死了好多人。我们跑山路也要小心点。” 他们正要前往江津白沙运米,温琰打开出发前买的报纸,《重庆快报》载《邻水通讯》:近有贫妇邱氏因迫于饥饿,将其3岁小女杀而食之,以延旦夕之命。 《成都通讯》:今年树皮吃尽,草根也完,就想到死人的身上,听说死尸的肉每斤卖五百文,活人肉每斤卖一千二百文……一肖姓屋内发现饥民围食死尸。通江麻柳坪有一妇女杨张氏因生活艰难,携二女向他处逃荒,不料走不远时该妇倒毙道旁,二女饥极,就在她娘身上啮面部及身上的肉充饥。 -- 第34页 “涪陵饥民、丰都饥民,烹子充饥,杀食胞弟、苍溪饥民,阆中饥民惨食子女,烧食小孩……”(1) 温琰面色苍白,胃里一阵翻涌。 “别看了。”朗华按下她手中的报纸:“靖化县的县长亲眼见到人吃人,吓得精神失常,都疯逑了。现在好多难民涌进重庆,饿死街头,这个月最少死了上千人,公墓不够用,我听说江北要建火葬场烧尸体。” 天呐。 这是什么世道? 早听闻川北闹饥荒,没想到这么快波及至重庆了。 此时车子经过巴县,一路上,温琰看见衣衫褴褛的男娃娃爬到数上采摘树叶充饥,有的地方连野草野菜都吃光了,人们只能挖观音土来裹腹。她还看见两个赤脚男子拖着一具孩童的尸体去掩埋。 “巴县旱灾也很严重。”朗华摇头叹道:“造孽啊。” 温琰受到些刺激,一直没有说话,只在心中默念:惨,真惨,可是天灾有什么办法?我没钱,我也穷,只能顾自己的活路,别的无能为力,所以不管之后遇到什么都当看不见,与我无关、无我无关…… 近日灾情蔓延,许多农民无以为生,投奔了绿林,匪患严重,朗华担心夜里运粮不安全,于是傍晚抵达白沙镇后,他找到一家简陋的旅店,和温琰在镇上住了一宿。 次日天还没亮就醒了,得干活,他们到码头堆栈,将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搬上车,温琰满头大汗,扶在边上忽然问:“现在米价啥子情况?” 朗华双臂肌肉紧绷,筋脉仿佛要爆裂似的,听见她的话,顺便停下歇息,胸膛起伏,拧眉思忖道:“大市行情以碛米为准,今年批发价每石8块8分钱,比去年涨了两块。” “成都呢?” “四川被军阀剥削得厉害,赋税重,米价一直比重庆高很多,尤其现在闹饥荒,听说成都已经涨到19块了,后面还要涨。” 天呐,还让人活命吗? 朗华望向远处的江面:“我早就说过,要是自己有船就好了,遇到这种灾年,到苏湖一带运粮回来,怎么都能赚一笔吧。” 温琰回:“天气干旱,水位下降,长江航运都快停滞了,运个屁的粮。” 回渝的路上经过村庄,目睹村民们在河边焚烧纸旱魃,求神祈雨。逃荒的灾民沿途乞食,他们摇摇摆摆,骨瘦如柴,两眼深深凹陷下去,鹄面鸠形,简直状如鬼魅。 进入巴县,路边开始出现饿殍。温琰屏息望去,只见那具男尸的大腿和臀部被割得洼洼坑坑,难道有人吃了他的肉吗? 温琰心中大骇,额角突突直跳,实在忍不住,立刻停车,跑下去一阵干呕。 吐完抬起脸,发现两个黑黢黢的孩子正在土坡前看着她,一男一女,一大一小,没穿鞋,衣裳稀烂,四肢瘦得可怜。 温琰跟他们对视许久。 再也憋不住了,她跑到货车后头打开门锁,大声招呼两个孩童:“娃儿,过来!” 她用防身的匕首刺破麻袋,捧着米,丢进他们装满树叶和野草的背篓,一把又一把,最后索性将整袋粮食拖拽下车:“拿去吃!够不够?不够还有!” 温琰使劲拉拽,麻袋重重落到地上,尘土飞扬。 朗华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震住了,此时见四面八方的饥民统统朝这边涌来,他暗叫不好,当即捉住温琰,把人塞进车内,逃似的扬长而去。 “我日。” 要不是跑得快,那群饿鬼堵在车前怎么办?抢粮怎么办?难道他要逼自己开车碾过去吗?! 想到这里朗华暴跳如雷:“你是不是疯啦?!青蔓附身了吗?当自己是圣母玛利亚还是慈善家?那些大米要拿回去给老板交差的,你凭啥子送给难民?!” 温琰不知何时眼眶通红,阴恻恻地冷笑起来:“狗屁老板,根本一群奸商,我呸!就是他们哄抬米价,买空卖空,赚这种断子绝孙的钱,不得好死!” 朗华被她气得够呛,脱口骂道:“你现在赚的又是啥子钱?装个锤子清高。” 温琰却没动怒,反倒愈发笑得病态:“同流合污嘛,我以后也要遭报应,下地狱,没得好下场。” “你……”朗华没想到她会这么糟践自己,一时噎住,心里很不是滋味。哪有这么怪的人啊,喜怒无常,脾气又臭,根本摸不准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乖张桀骜,简直气死个人。 汽车在山间奔驰,两个钟头过去,温琰半点妥协的样子都没有,朗华自己按捺许久,首先放软了态度:“其实我们只是跑腿的,赚钱吃饭而已,大米市价又不是你和我炒上去的,何必为这个生气?” 旱灾和饥荒也不是他们造成的,下哪门子地狱?朗华搞不懂她为什么给自己背上莫名其妙的道德枷锁,不累吗?果然跟青蔓待久了,沾上一些不切实际的天真,年纪小又冲动,自身难保之际还想做英雄?要是车上的粮食没了,他们得立刻跑路,别再想回重庆去,到时后悔可只有哭的份儿。 温琰两手揣在袖筒里,白生生的脸朝向窗外看风景,没有任何表情。 朗华瞧她一眼,若有所指般笑了笑:“我以为你跟我一样目标明确,诶,钱啊,你不是最喜欢钱吗?” 温琰拧眉不耐烦:“那也要看赚谁的钱吧?” 朗华愈发觉得好笑:“钞票还分高贵低贱?你怎么这么幼稚?” -- 第35页 “我不想听说教。” “青蔓一天到晚说教,动不动讲大道理,听得还少?”朗华冷哼:“等你腰缠万贯以后再做慈善家也不迟,卢先生不去赚钱怎么统一川江航运?怎么建设北碚?” 温琰嫌他批话多:“车子都要坠崖了,你不想开可以让给我。” “哼。”朗华冷飕飕地撇了眼,握紧方向盘,稳稳占住驾驶位,再无退让之意,省得她年轻气盛,突然又停下来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举动,那还得了? 嗯,除非带着这批粮食私奔,去大赚一笔,倒是可以考虑。白白送给别人?哈,除非他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郑光路《1936年的四川□□》 第19章 ·? 捱在虹桥疗养院的日子,数着月份牌翻过一页又一页,立夏之后,沪上渐渐潮热,秋意因为患上肺结核,休学住院已有半年光景。 四层阶梯式大楼朝南,阳台宽阔,确保每间病房都能拥有充足日照,符合当下肺结核治疗中流行的“日光疗法”。 今年春,杜先生被软禁于这间疗养院,至四月间,少帅特来探视,两人密谈许久,也不知商讨些什么家国大事。外面的人议论纷纷,而这些动荡对身患不治之症的秋意和病友们来说,不过是晦暗生命里的一点谈资罢了。 这半年如何熬过,亦或说,他是如何被摧毁的。 绵绵乏力,剧烈咳嗽,低烧,消瘦,无尽的病痛折磨与死亡阴影数度将他推入绝望境地,一呼一吸都会引发胸痛。妈的,老天爷嫉妒他年轻俊俏,所以才不给活路的吧? 靠着日渐疲弱的意志力坚持着,他不想死、不想死。偶尔拿起镜子,几乎认不出自己来。以前朗华和温琰笑话他是个病秧子,没想到一语成谶,如今真成了肺痨鬼,形容枯槁,一张病态惨白的脸,孱弱得像个废物。 他的空军梦大抵碎得稀烂。秋意曾懊悔,早知如此,当初不如留在重庆,留在琰琰身边,何苦忍受离别呢?到时还能埋得离母亲近点儿,不必客死异乡。 但若那样的话,琰琰必定要伤心欲绝,他舍不得她伤心。 往好处想,倒庆幸不曾被她看到自己这副饱受摧残的模样,温琰可是好色之徒啊,秋意为着她,不知有多看重自身的皮囊。如果容颜不堪,倒宁愿不再见她的好。 只是病魔难捱,思念亦然,身体痛着的时候,心里的孤独无助将他吞没。撩开衣裳,你看:苍白的皮肉底下,侧胸肋骨间无法消解的青紫,是人工气胸术留下的疤痕。每隔几日他就要打空气针,那是一种萎陷外科疗法,用针头从肋间推入,穿过组织和筋膜,通过壁层胸膜时,会听到特殊的爆裂声,之后针头抵达胸膜腔,缓慢注入空气,使肺组织受到压缩,病变部位萎陷,从而促进病灶愈合。(1) 医生说,这种萎陷疗法的治愈率达百分之四十左右,虽然复发率高,并且伴有并发症的风险,但已然是目前世界上治疗肺结核最有效的方法了。 傍晚父亲梁孚生到疗养院探视,秋意怕传染给他,严谨地戴好口罩,并且告知自己决定出院。 去年,他在辣斐德路和吕班路的交接处看中了一间公寓,想着长租下来,为温琰的到来做准备。可是病情打断了这个计划,如今只能他一个人住进去了。父亲的公馆总是热闹,太太、小姐、少爷、客人、帮佣,仿佛金丝笼豢养的鸟儿般娇贵,他身患肺结核,不想看人脸色,还是住在外面的好。 “疗养院比租公寓还贵,打针嘛,我按时来打就是,关在这个地方像蹲监狱,半年了……再这么下去,我还没病死就先憋疯。” 他的床边堆放着《肺结核近世疗法》、《痨病论》、《肺病疗养新法集》等书。平时被护士监督着,什么都不能干,连睡觉也尽量少翻身,哦天呐,如果这是他生命最后的时光,岂能活得这么窝囊?索性出去痛痛快快地死了才好。 梁孚生很意外:“肺结核就是需要静养调理,等它慢慢痊愈的呀,耐心些,就算你要出院,也该跟我回家,哪有自己去住公寓的道理?” “可我等不下去了,结核病的病期短则数月,长则数十年,疗养院的费用高得离谱,我不想继续浪费你的钱。” 梁孚生忽然没来由愣住,想起自己和黄梵茵生的那对龙凤胎,只比秋意小两岁而已,因受外祖父母溺爱,自幼娇奢任性,从他们嘴里从未听过如此贴心懂事的话。 梁孚生轻抚秋意的脑袋,心里生出许多怜爱,轻言细语:“你是我的儿子,就算为你倾家荡产也无所谓,何况治病的开销远远不到破产的地步,别担心。” 秋意看着父亲深邃的眼睛:“爸爸,其实我想尝试别的治疗方法,比如膈神经切断术……” 梁孚生诧异:“为什么忽然这么着急?今年中央航校的招生你肯定赶不上的。” “我晓得。” 梁孚生奇怪地打量他,想起什么,霎时莞尔:“我记得你说重庆的朋友今年要来上海。” 秋意轻轻“嗯”了声:“她马上毕业。” “谁?” “琰琰,温琰。” 梁孚生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喻宝莉的女儿?她几时动身,我派人去接就是。” 秋意摇头,目色黯淡:“十痨九死,病怏怏的,还会传染,我不打算见她。” -- 第36页 梁孚生觉得这孩子平日瞧着稳重,偶尔又透出一股子天真傻气,倒是很像他母亲陈小姐的性子。 “我需要问问医生,那个什么什么神经术。” “是膈神经切断术,爸爸。” 心肺科的主任丁医师从德国汉堡大学学成回国,这间疗养院由他与父亲共同创建,当年的揭幕仪式,上海市长亲临剪彩,社会名流捐赠了太阳灯和化验器材,成为沪上首屈一指的肺病治疗机构。 “你说的这种手术是通过切断膈神经,制止膈膜运动以减少病肺的呼吸运动,促进病灶的愈合,和空气针一样,属于萎陷外科疗法的一种。”丁医生解释:“但它也可能会造成永久性的生理障碍,比如膈肌运动不能恢复,以致损害肺的通气功能,风险很大,而且疗效并不显著。”(2) 秋意眉眼颓败:“我听说有人做这个手术,两个多月就痊愈了。” “偶然性而已。”丁医师态度坚决:“通常来讲,人工气胸不能成功时才会考虑膈神经手术,你不在考虑范围。” 接着朝梁孚生笑问:“怎么啦,令郎嫌疗程太长?” 秋意闻言忽然脸上臊起来。他想,自己此刻住在全上海最昂贵的疗养院,接受着顶尖医学人才的照料,竟然还要闹情绪吗?陈秋意你真丢人。 梁孚生瞧出他没好意思,转开话题:“现在咯血是不是减少很多了?你看,打空气针还是有效果的,对吗。” 秋意心口发疼,捂住喘了喘,无奈笑道:“半年没联系,温琰不会理我了。” 梁孚生道:“没关系,小姑娘很容易哄的,等你病好以后把这些事情告诉她,她肯定心疼得不得了。” 秋意不说话。 梁孚生歪头想了想,询问丁医生:“如果请中医配合治疗,你认为怎样?” 此时国人厌恶中医,视之为糟粕,弃如敝履,而丁医生却并不反对:“当然可以,我父亲便精通中西医学,某些名贵的中药材或许会有奇效,以前曾有人服用天然犀牛黄配麝香治好了肺结核。” 天然犀牛黄号称乌金衣,与麝香一样,贵比黄金。 梁孚生道:“既然不冲突,我去找院长开方子,不知他现在方不方便。” 丁医生笑道:“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带你去吧,也该让秋意休息,他刚才说太多话了。” “爸。” 梁孚生回头看他,弯下腰去,语重心长:“爸爸不会让你死的,振作一点,好吗?” 秋意忽然嗓子有点堵。 他没有想到父亲会对他这么好。真的,比梁公馆里那对兄妹还要好。 可是按理说,逢予和满月在他膝下长大,他们之间的感情该更加亲密才对,然而平日在家所见所闻,皆是厉害的严父形象,尤其逢予见了他吓得几乎不敢吭气,似乎慈爱耐心的一面只给了远道而来的长子。 起初秋意内心困惑,猜想大抵因为生疏才相处融洽,毕竟他来到父亲身边时,已经是个快要成年的大人了。 再加上某种心照不宣的愧疚,以及怜悯他丧母,于是才有了与众不同的待遇。 起初秋意是这样想的。 后来发现不尽如是。怎样形容呢?他们二人相互满足了彼此对于“父亲”和“儿子”这两个角色最好的幻想。 那天第一次相见,在码头,阴沉沉下着雨,他看见父亲撑伞立在福特汽车旁,身形笔直高大,棕色头发梳成三七分,矜持严谨,皮肤白得像阴雨天浸湿的宣纸,鼻梁高挺,黑压压的眉眼如浓墨勾勒而成。 那么出众,那么英俊,竟是他的父亲。 彼时梁孚生一边打量,一边朝秋意走去,到跟前,抬手放在少年瘦削的肩头,默然注视。 秋意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下半张脸几乎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真奇怪啊,如此相似的嘴唇和下巴,秋意完全属于东方人的面孔,而他父亲却是西方人的长相。真有趣不是吗? “爸爸。” 他先打破沉默。 血缘羁绊竟然会令初次见面的人生出强烈情绪,毫无缘由觉得对方亲近。梁孚生想起上次看到这个孩子,他还是个婴儿。秋意想起眼前这位先生是他在世上仅剩的血脉至亲。 梁孚生捧住儿子的后脑勺,与他拥抱。 秋意方才感受到一丁点来自父亲的温情,转眼却见车里下来一位鲜衣红唇的女士。 黄梵茵,梁太太,此时抿起微笑款步走近,嘘寒问暖,那语气客套而得体,堪比外交辞令。 很久以后秋意才知道,他的到来给这对夫妻本就摇摇欲坠的婚姻又一次重击,紧跟着发生的事情只叫他大开眼界。 而且这还不算最糟糕的。 毕竟连他自己都不敢设想,有一天,莫名其妙的,不知如何千回百转,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青蔓竟成了他父亲的情妇。 作者有话要说: (1):何玲《西医传进中国:结核病案例研究》 (2):孙桐年《肺结核病的膈神经手术治疗》 第20章 ·? 让我们把时间倒回两年前,那个阴雨沉沉的下午,秋意抵达上海,坐上父亲的汽车,离开了喧闹的码头。 车子驶入法租界,一路往西,开进贝当路。 只见花园洋房与西式公寓沿街排开,环境清幽,马路整洁干净,行人手拿报纸,牵两条洋狗,优雅地走在梧桐树下,这里仿佛是独立于乱世之外不可思议的桃源。 -- 第37页 梁公馆半掩在花木中,三层白色别墅,前有草坪和小喷泉,置阿波罗与达芙妮雕像,车子停在主楼东侧的拱廊前,梁孚生领着秋意入厅,从主楼梯上去,高大的侧窗镶嵌彩色玻璃,玫瑰花纹,外面落着雨。 他的卧房安排在二楼尽头,收拾完行李,天色已暗,也到了晚饭的时间。 逢予和满月放学回家,被梁孚生叫到书房,跟秋意见面。 双生子的神情充满好奇与警惕,盯着秋意打量。 晚上在西厅的餐厅吃饭,水晶灯如同会发光的花树悬在顶上,璀璨生姿。 梁孚生顾着与秋意说话,询问他的学业、过往、喜好,还有重庆的近况,语气颇有怀念故乡之感,共同话题仿佛几天几夜都说不尽。 黄梵茵备受冷落,心里不舒服,撇撇嘴,转头找两个子女聊天,用上海话。起初梁孚生并未在意,谁知他们渐渐旁若无人,声音越来越大,好似东风非要压倒西风似的。 梁孚生放下碗筷,面无表情望过去。 逢予首先低了头,不敢直视父亲的目光,满月发现不对劲,亦立刻收敛。 梁孚生扫了太太一眼,向双生子道:“学校不是提倡说国语吗?你们两个以后跟哥哥讲话不要用方言,还有,饭桌上声音小一点。” 黄梵茵闻言轻轻笑道:“哎哟,上海人不准讲上海话,这是什么道理呀?” “秋意现在还听不懂,你们这样礼貌吗?” 他的语气很平淡,可周遭氛围明显变冷。 秋意稍微观察下来,了解到父亲的强势与严厉,心里很高兴。因为成长过程中缺少男性长辈的教导,以前他看见别人家里有爸爸,难免羡慕。大概每个男子都曾对父辈形象有一种想象,权威、理性、稳重、强大……莫说父母对子女有期许,子女对父母亦有。 “我从前学沪语闹过不少笑话,”梁孚生轻描淡写开口:“看人脸色,听不懂,只能陪笑,其实人家当着我的面骂我呢。”他随意问了句:“梵茵你大概忘了,岳母也早忘了吧?” 黄梵茵霎时噎住,清咳一声,攥着汤勺的纤纤手指忽然无所知从。 梁孚生转而告诉秋意:“后来我发现语言并不是障碍,只要拥有……一些东西,人家自然会迁就你的习惯。就像你黄阿姨跟北方来的官太太打麻将,从来都讲国语的。” 众人面色尴尬,秋意也勉强笑笑。 梁孚生若无其事,继续询问他的学业,秋意趁机表明自己想读寄宿学校。 “你不住家里吗?”梁孚生很诧异:“为什么?” “一早这么打算的,在封闭的环境里念书更专心些,我到上海最重要的除了看望爸爸,还要考中央航校,以读书为重。”秋意笑说:“周末再回来住吧。” 这倒不是临时编造出来搪塞的,离开重庆前他已考虑清楚,自己这么大的人,忽然进入一个新家庭,必定会带去许多不便,所谓远香近臭,保持距离才能相安无事。 “入学的事情不着急,手续慢慢办。”梁孚生没想到他这样懂分寸,心中稍感慰藉:“这周末给你办接风宴,到时家里会来一些朋友,你跟着我见一见。” 秋意说好。 晚饭过后,黄梵茵在小客厅给兄长黄伯庸打电话,逢予和满月一面吃甜点,一面留心听着。 “接风宴请了哪些人?” “记者,生意伙伴,社会名流。” “他竟然这么看重那个小子?不是才刚见面吗,什么意思呀?” “迫不及待向外界宣告他的长子正式进入梁家,说明孚生已经对逢予不抱期望了。” 黄伯庸冷哼:“安和洋行破产他也不管,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心血付之东流,妹妹啊,梁孚生要是对你还有感情,会这么冷漠吗?” 黄梵茵有些不耐:“他就是那个臭脾气,你还不晓得呀。” 黄伯庸道:“我早提醒过你,逢予和满月不讨他喜欢,你们夫妻感情也越来越淡,还不如赶紧寻一个可靠的人把他拴住,不然的话,万一哪天他跟你离婚怎么办?” 黄梵茵警觉地直起背,捂住话筒,扫向两个孩子,拧眉道:“你有完没完?上回的事还没吃到教训吗?” “我是为你好,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你晓不晓得,妈都把自己的陪嫁拿出去当了。” 黄梵茵心想,还不是被你败光的? “行了,明天我回去看看妈。” 满月盘腿坐在沙发另一头,舀着栗子蛋糕轻声嘀咕:“好在姓陈的小白脸识趣,读寄宿学校,我可不想每天回家看到他。” 逢予皱眉说:“我要去外婆和舅舅那里住几天,等他走了再回来。” 满月忙道:“我也要我也要,外公死了以后外婆身边都没有能说话的人,黄芷夏那个扫把星只会惹她生气。” 黄梵茵放下电话:“满月你怎么回事?讲过多少遍了,不许对表姐没礼貌,当心被你爸爸听见。” “爸爸早就不喜欢我了,我要去舅舅家找外婆。” 黄梵茵头痛欲裂,明知道梁孚生最恨他们被外祖父母骄纵溺爱,以前为此不知发过多少脾气,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难怪你们爸爸喜爱陈秋意,人家也才十七岁,讲话斯文大方,分寸恰当,一点都不像内地山城出来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肯定被他妈妈精心培养过,那个女人只怕早就等着这一天吧。” -- 第38页 梁逢予听得心情烦躁:“是,他厉害,接风宴还要出风头呢,我们都得给他当陪衬。” 梁满月冷笑:“出风头?我看他出洋相还差不多。” 黄梵茵见两个孩子这般幼稚任性,自己说的话他们也不听,作为人母不知该如何教导,唯余叹息。 说到黄家,老爷子原系买办出身,后来一手创建了安和洋行,说是洋行,其实并无外商资本,只是拥有国外销路的贸易行。 老爷子病逝后,生意交给黄伯庸打理,不过几年时间,安和洋行在他手里越走越窄,黄伯庸无才无德,看不准行市,且急功近利,一次买卖亏了几百吨的货,令洋行宣告破产。 那时黄梵茵曾带他找梁孚生寻求帮忙,谁知当场遭拒。 “银行的规定需要严格执行,调查部认为他不符合信用贷款的条件,这个我也没办法。” “怎么没办法?大不了他把房产抵押给你呀。” “这样吧,”梁孚生提议:“你们去找那种新办的小银行,他们急需客户,肯定求之不得。” 这是摆明了不想帮忙、不愿意帮忙,他对黄伯庸的鄙夷与厌恶几乎到了不肯掩饰的地步。 “达兴银行还有其他股东,不是我一个人的,更不是你们黄家的私人金库。” 如果放在几年前,这种理性到绝情的话必定会令黄梵茵大受打击,从而发生争执。即便不为娘家,也要为自己吵一吵,闹一闹,以此试探丈夫对自己的感情,为何不再爱屋及乌。 可是现在不会了,这些年她也很累,父亲去世后黄家日落西山,时常还要靠她接济。老娘孱弱,兄长昏庸,子女顽劣,黄梵茵深感无人依靠,她不想失去优渥的生活,不想失去梁公馆的庇护。 倘若走到离婚的地步,依梁孚生的性子,必定会给她一笔丰厚的赡养费,但到那时,她孤家寡人,只怕要任由母亲和哥哥搓揉了,自己的私房钱又能支撑多久呢? 现在陈秋意的到来愈发加剧了危机感,到底要不要为两个孩子争一争,诚然是个问题。 —— 接风宴如期而至,华灯初上,梁公馆名流云集。 因为来不及订做西装,秋意穿的是父亲的衣裳。 梁孚生带他穿梭于衣香鬓影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太太们围聚一侧,讨论着阮玲玉小姐在《神女》里近乎天才的演绎。 满月为宾客们弹奏乐曲,引来众人鼓掌称赞。她穿着洋裙,笔直而紧绷的双腿裹在黑袜里,脚上是一双鹿皮的小皮鞋,乌黑的头发梳成两条长辫,分别用墨绿缎带绑作蝴蝶结,束紧。 秋意恍眼望见,忽然心里想,要是温琰出身在这种富贵家庭,必定也会长成一个粉雕玉琢的洋娃娃,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用整日提心吊胆,为生计烦忧。同在一个国度,人与人之间的境遇却有天壤之别。 这边,满月从三角钢琴前起身,捻着两杯香槟走向角落。她年纪小,平日是不能饮酒的,今天晚宴除外。 她的表姐黄芷夏正在角落发呆。 满月笑盈盈挨过去,亲昵地唤了声姐姐。 黄芷夏有些受宠若惊,双手局促,不知该往哪里放。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走,跟我过去找他们玩儿呀。”满月递酒:“以前我不懂事,讲话太难听,姐姐别怪我。” 黄芷夏笑得拘谨尴尬:“没有没有。” “那我们两个碰一杯,你不许生气了。” 黄芷夏想了想,倒也爽快,一饮而尽,喝完冲她抿嘴微笑。 满月很高兴,几乎鼓起掌来,这时有人招呼,将她拉进了舞池。 一曲过后,满月眼瞧着表姐扶住额头,摇摇欲坠,她赶忙上前,趁大家没留意,搀人上楼去。 “我的头好晕……” 香槟里下了足量的安眠药,当然晕啊。 满月笑说:“我带你去客房,放心地睡。” 她把黄芷夏送入二楼尽头,陈秋意的卧室。 “表姐,你热不热?” 满月把人丢进大床,宽衣解带,扒个精光。 此时黄芷夏已不省人事,任人宰割。 “恭喜你要出名了,明朝登上报纸,全上海都晓得你啦,看我对你多好。” 满月笑着拍拍表姐的脸,大功告成,熄灯出门。 楼下宴客厅灯火如昼,逢予看见妹妹下楼,两人对过眼色,他旋即走向人群里的秋意,装作打招呼,“不小心”把酒洒在他胸前。 秋意不得不回房更衣。 他前脚刚走,满月和逢予立马通知母亲、舅舅、外婆,还有一个带着相机的记者,领他们上楼捉奸。 第21章 ·? 满月逢予心中得意,他们的算盘打得非常妙,无论事后黄芷夏和陈秋意如此申辩,只要待会儿被记者亲眼目睹二人衣冠不整共处一室,再拍下照片,明日见报,坐实了丑闻,谁还管背后的真相呢? 说不定舅舅当场发作,今晚就会闹得众人皆知,在场这么多社会名流,看他陈秋意如何下得来台。 到时父亲还会宠爱一个辱没了梁家名誉的浪荡子吗? 只怕永远不会了吧。 满月直奔二楼,正想闯入,被黄梵茵拦下。 “没礼貌。” 黄梵茵回头看看跟来的几人,稳定心神,抬手叩门。 满月和逢予急得跺脚。 -- 第39页 不一会儿门开了,秋意刚脱下衣裳,此时套着浴袍出现。 “怎么了?”他望见众人,显然很惊讶:“有事吗?” “听说芷夏喝醉了……”黄梵茵忍不住往里瞥,语气迟疑:“哦,就是我的外甥女,你见过她吗?” “没有。”不假思索的回答。 满月冷笑:“让开,我们要进去看看。” 闻言他稍稍扬眉,抱着胳膊倚在门边:“不方便吧,这是我的私人空间。” “哼,你怕什么呀?”逢予道:“找个人而已,用不着这么心虚吧?” “就是。” 秋意打量着他们,点头道:“你们想进去可以,先把父亲找来,这毕竟是他的房子。” “少拿你爸吓唬我!”黄伯庸失去耐心,伸手拽开他,推门径直闯入。 众人随之入内,睁大双眼,只见房中整洁明亮,一览无余,并无黄芷夏的身影。 “我女儿呢?!”黄伯庸怒斥。 秋意冷淡道:“这里没有第二个人,你们可以离开了吗?” 满月自然惊诧无比,掀开被子和床单,甚至趴到地上去看床底,竟然不见表姐踪迹。 “你把她藏哪儿了?!” 满月认定人还在屋内,于是四处搜索,小阳台、浴室,逢予和黄伯庸甚至打开了衣柜。 “你们在干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三人顿住,当即停下手里的动作。 梁孚生阴沉着脸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报信的管家。 记者收起相机,找个幌子溜之大吉。 梁孚生一步步上前,打量凌乱的卧房,想起刚才进门看见他们三人犹如抄家般气焰嚣张,心中大怒,扬手一个耳光扇向黄伯庸,反手又扇了逢予一巴掌,“啪啪”两声,清脆响亮。 狠厉的目光紧接着扫向满月,吓得她扑进外祖母的怀抱,发抖不止。 逢予晃得连连退开数步,躲到边上,捂住红肿的脸颊,低头不敢直视父亲。 黄伯庸憋了个“你”字,没有下文。 黄老太太心疼儿子和外孙,本想说什么,但知道这次是他们理亏,也就忍了下去。 “梁公馆不欢迎黄先生,”梁孚生告诉管家:“请他立刻离开,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放进来。” 黄伯庸怒道:“我女儿被你儿子弄不见了,你必须给我个说法!” 梁孚生冷道:“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在我家翻箱倒柜,还问我要说法?” 老太太道:“可是有人看见秋意扶芷夏上楼的。” “谁啊?” 老太太不语。 梁孚生语气嘲讽:“谁在造谣生事,被我查出来,扒了他的皮。” 老太太道:“好好一个大活人,总不会凭空消失吧?” 正当此时,隔壁房门打开,话题争论的重点人物黄芷夏忽然现身,仿佛从天而降。 “父亲,奶奶。”她揉着眼睛,尚有些醉态:“你们在找我吗?” 满月满脸不可置信——她怎么会在隔壁?怎么会醒?而且身上的衣服竟然穿得严严实实! “你跑哪里去啦?” “刚才喝了酒,有点醉,就到客房休息一下。” “谁带你上楼的?” “表妹呀。”她神志清醒地指向满月。 众人安静数秒,黄伯庸重重地“哼”了声,老太太的神色亦很难看。 梁孚生面色冷峻,当即命管家送走不速之客,接着让双生子去书房面壁,等应酬结束再处理他们。 “找人上来把屋子收拾干净。” “不用了,爸爸,我自己可以整理。”秋意说:“抱歉,我来了以后惹出这种事。” “怎么能怪你?”梁孚生轻拍他的肩:“放心,不会再有第二次。” 闹剧散场,秋意更换衣衫,准备回到宴厅。 打开房门,却见黄芷夏靠在壁灯下,像在等人。 “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秋意并无兴趣,但出于礼貌:“洗耳恭听。” 原来,那杯下了安眠药的香槟她根本没有吞下去。满月对待黄芷夏向来嗤之以鼻,多少年了,今晚态度忽然转变,她怎么可能傻乎乎相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心存警惕,假装饮酒,等满月一转头就吐了出来。 接着继续试探,装醉,没想到这个表妹果真有诈,竟把她送到兄长的床上,还脱光了她的衣裳! 黄芷夏心寒至极,强忍愤怒与屈辱,等梁满月出门,她立刻收拾衣衫,抓起鞋袜跑出卧室,躲进了隔壁客房。 “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了。”她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嘴角下压,加之面色憔悴,竟有一种凄美苦相:“黄家日渐败落,我爸爸不愿继续供我上学,想把我嫁出去,捞一笔彩礼,或是请喻小姐将我训练成长袖善舞的交际花,为他去挣钱,挣男人的钱……” 秋意疑惑:“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黄芷夏眼圈儿泛红:“今晚我的心已经死了,刚才决定站出来和父亲、表妹作对,我就豁出去了,你知道我原本可以不这么做,甚至可以顺水推舟……” 讲到这里,她脸色有些难堪。 秋意懂了,点点头:“你想要我做什么?” 黄芷夏的双眸立刻有了光:“我想请求姑父资助我读书,或是借给我一笔钱,等我完成学业,工作后一定会还给他的!” -- 第40页 两人同岁,秋意看到她对自己前途未测的惶恐,又如此积极地寻求出路,忽然就想起了温琰。不同的是,温琰韧性极强,似乎永远不会被打倒,而黄芷夏已筋疲力尽,到了最后一搏的时刻,如果再被拒绝,真不知会怎样。 “我能做什么吗?”秋意问。 黄芷夏低头默然良久,紧攥的手指表现出她的纠结,甚至难以启齿:“姑父可能对我有误解,之前我父亲……打过他的主意,那时家里的洋行濒临破产,父亲觉得姑妈帮不上忙,所以想把我送进梁公馆。” 什么叫送进梁公馆? 秋意眉间微蹙,琢磨过来,心里很别扭。 这是什么爹? 黄芷夏说:“我没有同意,和父亲发生争执,被他打了一顿。后来这件事情被姑父知道了,他对我爸爸的观感更加恶劣,可能对我也很反感。” “他怎么知道的?” “姑妈向他试探过吧。” 秋意心底一惊:“黄阿姨竟然愿意?” 黄芷夏轻轻点头:“我没有想到这次竟然给我下药,连询问都省了。” 世间夫妻关系千奇百怪,国民政府推行的一夫一妻制名存实亡,情人,姘头,小公馆里的姨太太,仿佛都算平常事,可把外甥女送给丈夫稳固地位这种计谋,还是很挑战认知的。 秋意想要远离这个家庭的心更坚定了。 “所以你希望我作为桥梁,替你沟通是吗?” “嗯,”黄芷夏嗓子沙哑,“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会说服父亲资助你完成学业。”他这样回答,不是尽力而为,而是笃定。 黄芷夏紧抿着嘴,安静看他数秒,郑重道谢。 两人一边下楼,一边继续交谈。 “逢予和满月现在肯定哭得很惨,姑父对他们很严厉的。” “他们很爱哭吗?” “是,以前被我祖父母娇惯得厉害,每次姑父想管教他们,都被老人阻止。” 看来矛盾和积怨不少。 此时宴会厅来了几位晚到的新客,其中有个明艳女子,三十来岁,穿长旗袍,外面套着一件月蓝色薄绸的玲珑短披肩,前额半侧刘海烫成小卷,左臂戴一只翡翠臂环,犹如花蝴蝶般穿梭其间,热情地向每一个人打招呼。 “当心,那是上海交际圈有名的喻小姐,”黄芷夏低声道:“去年逢予就在她手上吃过亏。” “嗯?” “喻小姐的住所每周都会办沙龙、开舞会,逢予偷偷去过几次,和那里一个女佣谈起恋爱,还让人家怀孕了。”黄芷夏说:“喻小姐带人到梁公馆哭诉,敲诈了一大笔钱,然后带那个女孩去打胎,姑父气到把逢予抽得皮开肉绽……” 秋意错愕:“逢予去年才十四岁。” “可不是吗,喻小姐的手段我在学校也略有耳闻,听说她离过三次婚,打过两次离婚官司,闹得轰轰烈烈。按理说她拿到的赡养费够吃半辈子了,不过听闻她喜欢玩股票,赔进去不少,所以现在手底下养了几个年轻姑娘替她赚钱,如今在交际圈风头正劲。你当心些,一会儿她肯定要来跟你打招呼。” 秋意心想,如果逢予本身足够自律,也不至于掉入美色陷阱。 “还有,别看她的年纪足以做我们的长辈,但她习惯被称呼为小姐,”黄芷夏道:“喻小姐,宝莉小姐,显得年轻。” 秋意接收到敏感信息,眉头忽然蹙了下,口中琢磨:“喻……宝莉?喻宝莉?她是重庆人?” “不是吧?”黄芷夏被问糊涂了:“她常说自己是上海人,而且上海话说得很地道的。” 秋意全然愣住。 眼前那个八面玲珑的花蝴蝶是温琰的母亲吗? 他立刻寻找父亲求证,同时喻小姐花枝招展地飘了过来。 “哎呀,梁先生,贵府今晚真热闹。” 那娇甜的声音让秋意冒起一层鸡皮疙瘩。 梁孚生的反应很冷淡,若非交际场合,兴许根本不会搭理。 “我记得没有给你发请帖。” 喻小姐咯咯直笑:“你的客人杨先生请我做女伴呀。”说着转向一旁的秋意,上下打量:“这位就是大公子呀,长这么高啦。” 她抬手放在秋意肩头,关切道:“你小时候我抱过的呀,那时还是个奶娃娃,我跟你妈妈以前很好的。”喻小姐忽然变得伤感,掏出手绢抹眼泪:“敏之真命苦,才这么年轻就走了,我想跟她聚一聚也没有机会了。” 于是秋意肯定这位珠光宝气的女人果真是温琰的妈妈。 她掐掉不存在的眼泪,表情依旧伤感:“好孩子,你不用怕,以后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我,啊,阿姨都会帮你的。” “没有这个必要。”梁孚生把她的爪子从秋意肩头拿下:“宝莉小姐,杨先生在那边等你,过去吧。” “好的好的。”她用手帕按了按人中和下巴的粉:“我先过去了,你们慢慢聊。” 秋意几乎想叫住她,问一句:你还记得你女儿温琰吗? 话到喉咙憋住,没能问得出口。 这种母亲,但愿温琰永远别见的好。 第22章 ·? 秋意在上海生活的两年,住到梁公馆的时间并不多。 放假的日子,他进入梁孚生为银行创办的培训学校,学习金融知识。虽然没有子承父业的想法,但技多不压身,他对现代银行心怀好奇,想了解它如何运作,说不定以后还能派上用场。 -- 第41页 而一心盼望摆脱家庭桎梏的黄芷夏也如愿得到了姑父的资助,包括未来的大学学业都有了经济保障,但前提是她必须签署一份文件,承诺学习金融,日后为银行工作。黄芷夏欣然同意。 在民国十九年以前,中国没有专门的金融院校,许多重要的华资银行只能自己建立培训班或学校,培养专门人才。学生至少需要高中学历,并通过特殊的入学考试。三年制课程包括银行实务、外汇、商业法律、会计、商业地里、保险、企业组织、英语等。(1) 在授课以外,学员还被派到各分支机构和业务部门实习,以检视其所学。 高要求,高竞争,同时意味着高回报。华资银行的员工福利比大部分现代企业更加先进优厚。拿梁孚生的达兴银行来说,最低级别的员工月薪为50元,外加超过一个月工资的年终奖金。他们每周只工作六天,年假十七天,女员工有四十天产假,还有带薪病假和紧急事假。(2) 银行为员工修建了宿舍,租金仅为市场价的百分之四十。 以及完善的退休制度。 因此,在大银行工作,等于捧上金饭碗。 秋意到不同岗位实习,大开眼界,若非山河破碎国土沦丧,他心怀参军梦,倒也真想投入金融行业,长长见识。 两年的时间,他对父亲梁孚生的了解愈渐加深。 那真是个复杂难以言说的人。 当年梁孚生与黄梵茵婚后曾一起出国留学,双生子被安置在黄家,由两位老人照料。回国后他创办了达兴银行,没有钱,资本仅凑集了几万银元,是当时上海最小的银行,员工仅有六名。初期他个人几乎包揽了所有业务,拉存款、放贷款、搞关系,短短几年时间,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银行在他的经营之下迅速发展起来。 当时政府债券投机盛行,不少学者与企业抨击金融界只晓得做公债、做地皮,对于国家的工业没有起到任何帮助。 这自然是夸张而严峻的指控,事实上大多数成功的银行很少涉足政府债务,甚至还想方设法不买公债,而凡是以公债投机和对政府放款为主营业务的银行,一般都很短命。(3) 梁孚生告诉秋意:“我国的现代工业太过薄弱,向他们提供长期贷款的风险非常大,银行家毕竟不是慈善家。” 话虽如此,从资料来看,这些年他向纺织业和面粉业提供的贷款超过银行资本金的一半,难道这不算对国家工业的支持与推动吗? 报纸和期刊上还经常指控现代银行资助军阀内战,破坏中国经济,有责任心的作家们亦乐此不疲地写书揭露资本家的丑陋面目。 早在北伐时期,梁孚生作为金融界的一员,曾秘密参与筹款支援北伐军。他和所有银行家一样,对无休止的军阀混战和政治动荡感到厌烦,急切地需要一个稳定且强大的新政权来保护他们的利益。(4) 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为了树立国际信誉和地位,他们承认并继承了清政府和北洋政府巨额的遗留债务,同时开始举借新债。 国民政府发行的第一笔内债起初无人认购,于是向银行强制摊派,甚至采取政治胁迫、绑架等极端恐怖手段募集资金。十四个月内,共发行上亿公债,均由金融界承受,先行垫付,陆续发售。此举引起了上海工商界的强烈不满和恐惧。(4) 民族资本一再被压榨勒索,他们又变成了政府的钱袋子。 当秋意逐渐了解到这些,对父亲的看法变得极其复杂。 他在重庆的街头巷尾长大,参加过许多游行,反对军阀,反对内战,即便如今来到上海,成为银行家的儿子,也依然不能融入上流社会。他的自我认知与父亲并不在同一阶级。 1935年底,秋意加入了上海各校组织的大规模请愿游行,要求取消华北自治组织,释放北平爱国学生,抗议南京政府的对日妥协政策。 游行数日后,秋意病倒,查出肺结核,跟着住进疗养院,一恍大半年。 七月初,检查显示他的肺部病灶钙化,形成包裹,进入静止期,不再排菌,医生宣布他的肺结核被治愈。 死里逃生,出乎预料。 梁孚生接他回梁公馆休息调养。 秋意迫不及待想打听温琰的近况,于是往重庆发了一封电报。 可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几位小伙伴已经坐上了开往上海的轮船,他们即将碰面。 —— 话说朗华还清债务那天,人模狗样的,特地请温琰和青蔓下馆子吃饭。 自从春季开学,温琰因为跑货旷课两次,险些被学校开除,这是最后一个学期,马上要毕业了,她不敢造次,乖乖回到学堂,投入课业中。 之后朗华干了些什么勾当把欠债还清的,不得而知,反正他脑筋灵活,邪门歪道路子野,只要缓过一口气就能起死回生。 “两位恩人。”朗华起身,郑重地向她们敬酒:“感谢你们拉我一把,当时我犯浑,不听劝告,沉迷赌博,差点被人砍掉一只手,幸亏你们没有抛弃我,特别是琰琰,够仗义,你的恩情我会记一辈子。” 温琰带着课本出来的,压根儿没听他说话,自顾低头默念着,青蔓拉拉她的袖子,她才反应过来,端起茶盏,“嗯嗯”两声敷衍,与朗华碰杯。 “我讲真的,”朗华落座:“小时候我妈带我去算命,人家说我命中有女人相助,这一辈子的鸿运都跟女人有关,特别适合做上门女婿,诶,以前我还不相信,这下信了,现在肯定有位千金小姐在等我去倒插门。” -- 第42页 青蔓见浪子回头,原本心里感动着,忽然听他又开始胡说八道,险些忍不住翻眼皮。 “对了,你们毕业以后到底怎么打算的?”朗华一边询问青蔓,一边给温琰夹菜。 “其实我已经拿到华西协和大学的保送名额了,但是不太想回成都。”青蔓说。 “你想考哪个学校?” “可以的话,当然最高学府。” 朗华茫然:“北大吗?” 青蔓扶额:“国立中央大学。” “哦,在哪里?” “南京。基本常识你都不晓得哇?” “我又不考大学。”朗华说:“南京离上海很近,要不我们一起去嘛。” 青蔓慢慢停住,心里琢磨他是什么意思。 “琰琰不是要去找秋意吗?我也想到上海看看,那里挣钱的机会肯定更多。”朗华转头扬眉:“对吧?” 温琰翻一页书,无所谓的样子:“随便,如果你们都走了,我肯定不想一个人留在重庆。” 朗华打量她的神情,觉得有点不对劲:“秋意好久没消息了,他最近在忙啥子?” 温琰语气变得冷淡:“不晓得。” “没给你写信啊?” “嗯。” 朗华笑道:“那我们可以给他写啊,去上海的话,肯定要通知他噻。” 温琰撇撇嘴,无动于衷,没有参与的打算。 青蔓知道她和秋意已经失联半年,心情很不好,于是接过话头:“我来写吧,朗华又不认识几个字。” “让他到码头接我们。”朗华高兴道:“他老汉那么有钱,我们去到上海也不用担心人生地不熟、投奔无门,你说是不是?” 青蔓观察温琰的脸色,笑道:“是啊,算来秋意今年也要考飞行员,最近肯定很忙,我听说中央航校迁到杭州去了,不晓得他在不在上海,可能收不到信。” 温琰皱了皱鼻子,明白青蔓的好意,但是心想不至于,再忙也不至于,他知道这样会让她难过的,除非他死了,要不然就是不愿再联系以前的朋友,仅此而已。 虽然大家一时都有了远赴上海的默契,可究竟如何,温琰还没有下定决心。直到那天放学,她回到家中,发现自己锁在抽屉里的钞票不见了。 连同装钱的蓝布荷包。 那是她这两年跑百货存下的全部积蓄,除去日常开销和学费,加上朗华刚还回来的三百二,总共三百五十多块,不翼而飞。 温琰急得脸煞白,整颗心都快呕出喉咙一般,眼泪立刻掉下来。 就在这时,忽然想起一个人。她飞奔下来,在巷子里撞见朗华。 “你走哪里去?” “我的钱遭偷了。” “啊?屋头进贼了吗?” 温琰咬牙切齿:“门窗都关得好好的,肯定是我老汉。” 她说着大步往街上走,朗华紧随其后,陪她一起找人。 去年南京国民政府参谋团入川,明令禁烟,大张旗鼓的,随处可见强行戒烟戒毒的规定,温凤台常去的那家烟馆已经被取缔,朗华说:“现在大烟和赌博一样,都转到了地下,我晓得几处地方。” 于是带她找了好几家秘密场所,终于在一栋独门独院的花烟馆见到了温凤台。 他正歪在榻上,由女人伺候着,吞云吐雾。 温琰进去,闻到一股子异香,不是那种低劣的烟土,他都被公司开除了,哪儿来的钱消费高级鸦片,还享受年轻女子陪抽? 温琰气得手抖,上前与他理论。 “我的钱呢?还给我!” 温凤台装聋作哑不认账。朗华撩起袖子,不跟他废话,直接动手来硬的。 “不要乱动,温叔叔,我手劲儿重,把你爪爪掰断了莫怪我哈!” 他凶神恶煞,三两下从温凤台身上搜出了几百块钞票,还是用温琰的蓝布荷包装着的,已经用去十几元。 隔着珠帘,隔壁榻上的中年男子看在眼里,慢悠悠道:“你个做姑娘的,本来就该拿钱孝敬父亲,百善孝为先懂不懂?你现在这种行为大逆不道,怕要下地狱。” 温琰听完,上前抬腿往那人身上踩了一脚。 中国人讲伦理,子女不能打父亲,但外人她可不会手软。 男子挨了一脚,似怒非怒,却好笑起来:“你吆不到台哦,小姑娘。” 朗华拉她离开。 温琰气得头昏脑涨,眼眶憋得通红:“他怎么变成这样了?抽大烟,扯谎话,还偷钱……” 身为子女该如何接受父母的不堪?没有人教过,她大受打击。 朗华说:“你是你,他是他,不用为这种人伤心,当他死了算逑啦。” 温琰下定决心:“我跟你们一起去上海,明天订船票,等拿到毕业证书就走。” 朗华拍拍她的脑袋:“你还有我在啊,不要怕,不管到哪里,我挣的都分你一半,就算以后当告花子要饭,我也不会让你饿肚子。” 作者有话要说: (1)、(2)、(3)参考:程麟荪《近代中国的银行业》. (4)、(5)参考:孙迪《民国时期经济建设公债研究》 第23章 ·? 离开重庆前,温琰带朗华和青蔓去乡下探望张婆婆,三人在村里住了一晚,夜里围在煤油灯下打戳牌,脚边点着蚊香,直到哈欠连天才睡。 -- 第43页 这回一走不知哪年再见,他们几个凑了些钱留给张婆婆,次日依依惜别。 青蔓爷爷和青蔓奶奶年事已高,无法长途奔波陪孙女外出求学,私下自有千叮万嘱,不在话下。 临走这天,两位老人送至朝天门码头,青蔓舍不得祖父母,放心不下,哭成泪人儿,温琰也陪着她哭。 朗华跟在后面脸都黑了。他没想到青蔓会带那么多行李,三个牛皮箱几乎全是书,他拎了一路,重得要命。 祖父母再次郑重叮咛,交代她要勤奋自律,女孩家独身在外务必注意安全,待人接物得体即可,切勿招惹是非,若能考入最高学府当然最好,考不上也不用泄气,多多给家里写信,重庆是她的避风港,随时可以退回来。 青蔓听到一半就跪了下去。 温琰很羡慕她有长辈可以跪,那场景感人,见者落泪。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民生公司的轮船即将起航,三人登船,看着江水滔滔,朝天门码头逐渐推远,长江两岸重峦叠嶂,渝中半岛越变越小。 他们买的是五等船票,住统舱,所谓统舱就是一个大开间,乘客密集,没有铺位,只能自己用席子和被褥打地铺。即便如此,船票也高达数十法币。 青蔓本可以住高等客舱,但她想和温琰朗华在一起,同甘共苦,所以也买的统舱。 可她完全高估了自己的忍受力。 大统舱里混乱、吵闹、乌烟瘴气,鱼龙混杂,有人挑着箩筐,有人抱着席子,有人随地吐痰。尤其天热,汗臭、脚臭、烟臭,简直熏得人作呕。 白日倒还好,可以去甲板透气,到了晚上睡觉,更是一种考验。 青蔓从来没有睡过大通铺,和一群陌生人挤在一起,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怎么睡得踏实呢? 她想开口求助,又怕朗华觉得她娇气。 温琰适应能力强,交际热情,善于消遣,这会儿已经和几位男男女女席地而坐打起牌来。朗华坐在后边观战。 “打这张。” “少管我。” 输了牌,朗华幸灾乐祸:“傻戳戳的,喊你听我的,你耳朵聋啦?” 温琰怒道:“你来打,来,来!” 朗华被她揪过去,两人交换座位,自此之后,他每输一次都会遭到温琰的无情嘲笑,她欢呼雀跃,拍手鼓掌,高兴得起身转圈儿。 朗华咬着烟卷,嘴里骂骂咧咧,手上却故意放水,就想看她嚣张的小贱样儿。 至夜深,青蔓实在无法忍受咳痰声和臭味,捂住口鼻,跑到甲板去吐了。 朗华叹气:“遭不住就不要勉强,你看你脸色煞白。” 温琰也很心疼她:“是啊,统舱环境太差了,我们皮糙肉厚怎么样都行,你没受过这种苦,还是去住别的船舱吧。” 青蔓心里懊恼,觉得不好意思:“我想和你们在一起。” 朗华带她找船员换舱:“这个时候就不要犟了,受罪又不是啥美德。” 于是另外加钱,买到一张三等舱的铺位,让青蔓在安静整洁的地方好好休息。 温琰回到甲板下的大通铺,躺在地上很快睡着。朗华拿行囊当枕头,靠在她旁边歪着,支起胳膊撑住脑袋。 另一侧的妇女正在哄逗哭闹的孩童,吵得很,温琰翻过身,蜷缩成龙虾模样,双手叠放在额前。她眉尖微蹙,小圆脸,小鼻子,小嘴巴,耳垂边上还有颗小黑痣。 朗华看了会儿,学着隔壁妇女哄孩子睡觉的方法,笨拙地,轻轻拍她后背,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她眉宇舒展,呼吸深长,安稳地深坠梦中。 妇女看在眼里不由笑问:“你媳妇儿啊?” 朗华挑眉,骄傲的样子:“嗯。童养媳。” “另外那个姑娘呢?我看她跟你们一起的。” “她是我妹。”朗华这么回答。 谁知第二天,妇女无意中与青蔓闲聊,满口你哥哥如何,你嫂嫂如何,听得青蔓一头雾水。 “哪个告诉你他们是我哥哥嫂嫂?” 妇女说朗华。 青蔓略微吃惊,一时分不清真假,因为朗华这个人本就爱开玩笑,嘴上没有把门,胡天胡地,常叫人摸不准他的心思。 接下来的几天,青蔓有意无意地留心着,见他们二人如往常般斗嘴打闹,说说笑笑,看不出哪里不对劲。 清晨,两人头顶乱发,睡眼惺忪地站在甲板上,端着搪瓷杯子漱口刷牙,有时朗华图方便,会让温琰把剩下的水倒给他,掬在手里搓把脸,就这么完事儿。 青蔓每晚都要洗澡,可船上条件太差,没有浴室,她和温琰一起到公共洗手间,关起门,脱了衣裳,打湿帕子擦拭身体。 有天傍晚吃饭,温琰对着数日不曾洗澡的朗华说:“你好生养,说不定明天我们就有格蚤(跳蚤)加餐了。” 朗华点头:“嗯,你还在长身体,到时候给你多抓几只下饭。” 温琰拧眉,嫌弃地瞥了他两眼。 当晚,青蔓发现朗华悄悄咪咪找茶房买水盆和肥皂,还打了瓶热水,跑到厕所里收拾半晌。 出来后衣裳也换了,干净清爽,身上一股子香气,他坐到温琰身旁,故意拨弄半湿的头发,把水甩溅出去,清咳道:“诶,凉快。” 温琰与人摆龙门阵,顾不上他,他似乎有些不爽,非要做点儿什么引起她的关注。 -- 第44页 “喂,你的毛巾借我用一下,擦头发。” “你个人拿嘛,我不得空。”温琰飞快敷衍。 过了一会儿,他又捂住后脑勺说:“哎呀,我脑壳好像遭蚊葱(蚊子)咬了,鼓起个包,你看看是不是?” 他就想让温琰发现他洗过澡了。 青蔓觉得很糊涂,无法分辨这些信息属于爱慕之情还是手足之谊,毕竟他们几个从小就比别人亲厚,情同一家。 到底哪里不对劲呢? 轮船驶过宜昌,约莫还有三天的航程抵达上海,旅客们朝夕相处,混得几分熟悉,常常拿年轻人开玩笑。 当温琰发现自己被传成了童养媳,大为恼火,极力向众人否认。 “我不是!” 她抓来朗华澄清,朗华似笑非笑,当着她的面又换了种说法:“难道你不是陈秋意的童养媳吗?” 温琰怒道:“我一个新时代的女学生,进步青年,怎么可能当人家的童养媳啊!迂腐!封建!” 朗华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敷衍道:“哦,好好好,你不是,行了吧?” 大家觉得好玩儿,都笑起来,温琰百口莫辩,躲到角落去生闷气。 朗华天性如此,口无遮拦,喜欢捉弄小姑娘,逗她们玩儿,这些青蔓早习以为常。 直到那晚,喝了点儿酒,大家围坐一处打戳牌。 朗华挨在温琰身旁,稍稍往后歪着,两手撑在地面,略有些醉态。 温琰玩得起劲,一个兴奋便前俯后仰,青蔓发现每当这时,朗华会抬起胳膊,虚揽着她,好似一种保护,防止她摔倒,或者又像时刻为她准备的一个怀抱。 天…… 如果细心留意就会察觉,朗华看牌的视线总会不自觉地转向温琰。 她的狡黠、笨拙、爽快、娇憨,一颦一笑都令他挪不开眼。 沉迷的意味。 青蔓难以置信,心中“轰”地一声,如泰山崩裂。 怎么会这样?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屏住呼吸,忽然失聪,整个人仿佛被罩在密封的玻璃樽内,隔绝了所有声音。 接着朗华的目光无意间落向她,两人中间隔着专心玩牌的温琰,安静对视,就那么数秒,一切心照不宣。 这是他们此生最默契的瞬间,于青蔓而言何其惊悚。 当晚夜深,两人在甲板靠着栏杆吹风。 眼前是漆黑的江面,青蔓艰难开口,问:“你现在对琰琰是啥子感情?” 朗华默了会儿:“你问真的啊?” 青蔓“嗯”了声:“请你讲实话。” 他笑了笑:“喜欢她,想娶她过门那种喜欢。” 青蔓实在不解,问他为什么。 朗华苦苦思索,挠挠头:“呃,不晓得,就是觉得她好,哪儿都好,心里喜欢,有时想到她就笑,有时又很难过。” 青蔓心脏突突直跳:“但她已经有秋意了。” “对啊,所以我快憋死了。” 你也有今天?青蔓脱口而出:“活该。” 朗华望着月光下若隐若现的山峦:“如果她和秋意好好的,我可以忍住,什么都不做。” “否则呢?” 朗华笑起来,耸耸肩,没有回答。 青蔓垂眸,头发被风撩得纷飞:“你最好别让她知道,不然的话……” 以温琰的性子,为了青蔓,她肯定会和朗华划清界限,从此相依为命的挚友分崩离析,这不是青蔓愿意看到的。 “我明白。”朗华应着,忽然转头笑问:“你该不会还喜欢我吧?” “少自以为是了。”她想也没想,冷冷否认。 朗华点头,语气松快:“那就好。” 两人默然望着三峡夜景,风里夹杂着江水淘洗过的泥沙气味,凉飕飕扑满面颊,他们谁都没再开口说话。 第24章 ·? 轮船从长江上游一路往东,经过宜昌、汉口,顺流而下,在离开重庆一个星期后,终于抵达上海。 疲惫的乘客提着行李走向甲板,被十里洋场的香风那么一吹,霎时精神抖擞。隔着宽阔的道路,万国建筑沿外滩排开,巴洛克式、东印度式、文艺复兴式、新古典主义、哥特元素……恍惚间犹如走进西方世界。 初来乍到的人们发出惊叹,欢呼雀跃。 “上海,老子来了!” 下轮船,从栈桥走上码头,只见轿车、电车、黄包车穿梭在眼前,大腹便便的印度交警戴着包头站在路中间指挥交通,口音古怪。 青蔓踮脚张望人群:“你们看见秋意没有?” 朗华说:“信上写的是今天吧?” “是啊,时间准确,他会不会以为我们下午才到?” “有可能,先等等看。” 于是他们在码头等了约莫半个钟头,温琰的期待渐渐落空,变成一潭死水。朗华和青蔓站在大太阳下晒得满头大汗,但并没有抱怨。温琰却憋得一肚子气,冷淡开口:“走吧,找个地方落脚,不要傻等了。” 可偌大的上海,哪里才有容身之处呢? “去福州路吧,就是四马路。”朗华说:“我打听过,公共租界的小旅馆最多。” 朗华雇来三辆黄包车,青蔓坐上去,发现和重庆的车子不太一样,原来是增加了弹簧坐垫和靠背,对乘客而言更加舒适了。 “各位从哪里来呀?” -- 第45页 车夫同朗华攀谈。 “重庆。” “重庆在什么地方?” 朗华笑了:“四川,西南。” “噢,那很远的呀。” 朗华问:“你是哪里人?” “我江苏乡下来的,老家种田养不活人,听说走到天边不如黄埔两边,怎么也要来闯一闯。” 朗华又问:“那你在上海一个月挣多少钱?” “上个月拿到十二块,现在限制牌照,车夫多,车子少,每月只能排十五班。” “怎么不去学一门手艺?” 车夫笑叹:“我是个农民,只会卖力气,而且做学徒还得交定金,哪儿有钱啊。” 温琰也在听他们聊天,插话问道:“外地来上海的人都住哪里呢?我是说长期居住。” 车夫说:“没钱的住棚户区,全市最便宜的房子,每月房租从四毛钱到三块钱的都有。一般人家住在里弄,就是弄堂啊,石库门啊,一个房间十块钱左右吧,条件好的二三十块,拖家带口的话可以把整栋租下来,只要你有钱。” 朗华笑问:“那上海的富人都住哪里?” “他们当然住花园洋房呗,法租界里头,辣斐德路,贝当路,公共租界的静安寺路,还有愚园路,总之集中在西部,全是高级住宅,还有那种西式公寓,哎哟漂亮得不得了,你们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车子行至福州路中段,这儿的弄堂里集中着许多中小旅社,并不沿马路开设,黄包车进不去,于是在此停下。 付完钱,朗华让青蔓和温琰原地等候,他先进去询问。 连着新普庆里、紫金坊、德和里共有七八个中等旅舍,朗华选定了一家,出来接两位姑娘。 “我定了两个房间,你们哪个跟我一起住?”他随口笑问。 青蔓白他一眼:“好多钱?” “你们那间每夜价目五角。” “这么贵……”青蔓说:“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可以直接去看房子,不用多花钱住旅馆了。” 温琰说:“提那么多行李,行走不便,人家看到也会宰我们的。” 朗华说:“不着急,找房子就两三天的事。” 他们走进旅舍,茶房帮忙送行李上楼,走廊里有一位浓妆艳抹的女郎正靠在墙边抽烟,温琰和青蔓住双人间,地方不大,还算整洁,最棒的是里面有浴室可以洗澡。 “我先去!快要热死了!” 在船上将就数日,浑身腻乎乎的,温琰三两下扒掉衣裳,迫不及待冲进浴室。 洗完出来,看见青蔓正躲在门边,探出半个脑袋,聚精会神。温琰心想她瞧什么热闹呢?上前去,也悄悄地向外巴望。 刚才游荡在走廊抽烟的女子敲开了朗华的房门,她自称向导,可以给他做导游,还可以提供特殊服务。 原来是从事性工作的应召女郎。 朗华看见隔壁窥视的两颗脑袋,觉得好笑,抱着胳膊靠在门边,回说:“我不是来旅游的。” “你在这里住几天?”女郎用食指勾住他的皮带,把人轻摇慢晃:“我陪你玩儿呀,又不贵。” 青蔓冷冷瞥两眼,转身回房,温琰一边擦头发一边看戏。 “你要先问问她同不同意。”朗华抬抬下巴,笑说:“我们家童养媳。” 女郎随之回头,没料到后面竟然有人,吓了一跳。又想他们可能是情人关系,便没大好意思,悻悻地离开。 温琰问:“是不是妨碍你啦?” “我又不是嫖客。” “那你刚刚在做啥子?” “你不都看到了?” 温琰眯起双眼,若有所指地轻笑:“上海花花世界,比重庆诱惑更多,你当心点儿。” 朗华冷嗤:“我在你那里就是个花天酒地吃喝嫖赌的贱人是吧?” 温琰忙撇清:“我没说你贱啊,不过其他的你都占全了,不是我冤枉你。” 朗华紧紧拧眉,有些恼怒,竖起手指头:“吃喝赌我承认,什么时候嫖过啊?你给我说清楚。” 温琰道:“又来馆,日本妓院,你失忆啦?” 朗华鬼火冒:“我是去打牌,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嫖啦?” “打个屁的牌,明明是赌博!”温琰纠正他。 两人站在各自的房门口,隔着一道墙吵起架来。 青蔓洗完澡,换了身衣裳,提醒他们该吃午饭了。 “喂,我们到底要不要通知秋意?”朗华问:“琰琰有他家电话吗?” “没有。”温琰脸色绷得像石头:“找他做啥子?人家没来码头,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 青蔓悄悄拉朗华的袖子,小声道:“莫再提秋意了。” “以后都不提吗?” 青蔓垂眸想了想:“我找时间去趟他家,看看啥子情况。” 三人初到上海,虽然各有各的目的,但毕竟年轻贪玩儿,更何况进入这纸醉金迷的繁华世界,哪里静得下心呢? 他们吃完饭,跑到街上闲逛玩耍,目之所及皆是水泥森林,尤其来到南京路,仿佛被卷入喧嚣的十丈软红,洋行、大饭店、广生行、中美图书公司、沙利文糖果店……车水马龙,电车、黄包车、小轿车,华人、西方人、印度人、白俄难民…… 四大百货公司沿街排开,先施、永安、新新、大新,公司建筑巍峨壮观,橱窗里陈列着五花八门的时髦商品,珠宝、皮具、洋装、钟表、烟酒、进口食品……招牌林立,如梦似幻,疯狂刺激着消费欲,简直迷得人眼花缭乱。 -- 第46页 至夜晚,华灯初上,霓虹绚丽多彩,城市光怪陆离。 “哇……” 温琰的嘴几乎没合过,她站在橱窗前挪不开步。买不起,看看总可以吧? “难怪有人说,南京路的风都是香的。” “是啊,没听那个车夫讲吗,很多人宁愿来上海要饭也不愿意待在乡下种地。” “进去逛逛嘛。” “我们没穿洋装西服可以进吗?”青蔓担心:“我看不少作家写过,上海只认衣衫不认人,有的地方不准穿旧衣的走正门。” 朗华无所谓的样子:“势利眼到处都有,怕那些看门狗干啥?” 他们观察片刻,发现百货公司售卖的商品虽然不是普通居民消费得起的,但上面的游戏场因为门票低廉,令普通劳工也可以开开洋荤。 “走嘛走嘛。”温琰蹦蹦跳跳,拉着朗华和青蔓往里带。 大新百货今年初落成,五楼有跑冰场和舞厅,六楼至九楼是电影院和大型游乐场,他们乘坐自动扶梯上去,青蔓新鲜道:“现在还有这种电梯呀?” “好凉快,”温琰转着脖子四下张望:“听说这里空调全天开放,好舒服呀。” 朗华在后面操碎心:“你们两个站好,摔下来砸到我怎么办?” 游乐场里的娱乐项目多得令人眼花缭乱,木偶戏、西洋镜、走钢丝、训猴、话剧、滑稽戏……一张门票可以尽情畅游,观看各种场子的表演。 “那边有魔术!” “诶诶,我们先去看杂技嘛!” “这个是啥子?哈哈镜呀?!” 朗华被她们揪来揪去,自己想看一眼剑术也被抓了回来,怕走散,不准他单独行动。 温琰简直玩疯了,像条欢快的小鱼儿似的,徜徉其中,似乎已将秋意的失约抛之脑后,全然忘却。 直至深夜,三人从大新百货出来,又去小摊子吃宵夜,回到旅馆筋疲力尽。 “上海真好玩。”温琰洗了澡,躺在床上张开四肢:“怪不得他们都往这里跑,来了就不想重庆了。” 他们是谁? 青蔓打算跟温琰聊聊,转头却见她已经熟睡。 次日朗华过来敲门,叫她们吃早饭,接着该出去找房子了。 “琰琰。”青蔓拍她的屁股。 “我困得很,”她根本起不来,哑着嗓子嘟囔:“你们两个去嘛,我脚痛,走不动。” “房子你不看啦?” “你们决定就好,我没得意见。” 青蔓摇头笑叹:“昨晚真是耍疯了。” 朗华抱住胳膊:“你倒撇脱,我们去外面累一天,你躺在旅馆睡大觉?” 温琰动动脚丫子:“晚上给你们当牛做马,按摩捶背。” “你说的哈。” “嗯。” 朗华和青蔓走了,温琰没有在床上赖多久,她起身洗漱,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干燥的脸颊抹一层雪花膏,最后挑了件还算新的干净衣服,其实就是一件素色的麻格子旗袍,黑线袜子,旧皮鞋,外面太阳大,她打一把伞,然后出门去。 第25章 ·? 路上买了根热腾腾的玉米填饱肚子。 温琰决定先去学校看看,秋意还在和她通信的时候,几乎所有信件都是从学校寄出的,他到上海后就读于圣约翰大学附中,是他父亲安排的。圣约翰大学今年开始招收女学生,也是青蔓要报考的目标之一。 温琰坐车到沪西,经过静安寺,出了公共租界,到极司菲尔路的校区。不出所料,这个时候学校已经放假,空无一人。难道真的要去梁公馆吗?温琰有些迟疑了。好歹她也是个姑娘,上过学读过书的新青年,就这么丢掉矜持,丢掉骄傲的人格,为了一个男子,突然地找到人家家里去……会被说得很难听的。 这些温琰不是没有顾虑。 但是,好想他啊。 已经两年多没见,好想他,牵肠挂肚的滋味,整颗心不上不下,像断了线的风筝,离上海越近,越是心慌。现在近在咫尺,如何忍得住呢? 恍恍惚惚地纠结着纠结着,她已经辗转来到了法租界的贝当路。 优雅的梁公馆令人望而生畏。 温琰心里默默祷告,或许他真的去了杭州,正在考试,所以错过了青蔓的信件,根本不知道他们已经抵达上海。 但愿如此。 公馆的门房很会以衣衫取人,见她脸生,穿着又是小市民阶层,便瞬间有了优越感,好像在梁公馆里看门也高人一等似的。 “你哪位?” “我找陈秋意。” 门房略不耐地重复:“你哪位?” “我是他同学。” “贵姓?” 温琰没来由地慌乱,撒了个谎:“我……姓罗。” 门房道:“等着,我进去问问。”说完“砰”一声关掉了小窗子。 不一会儿,窗子打开,那人说:“大少爷早上出门了,还没回来。” “他人在上海?” “这不是废话吗?你明天再来吧。” “他今天不回家了吗?” “谁晓得,黄小姐约他吃饭,说不定人家今晚在外面过夜呢。” 黄小姐是谁? 温琰空落落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把,生出细微痛感,稍纵即逝。 她垂头靠在围墙下呆立许久,日头太毒,打开伞,慢慢沿着马路往回走。 -- 第47页 正当此时,一辆小轿车驶来,停在公馆门前。 温琰预感强烈,屏住呼吸回身望住,车上下来两人,男的穿长衫,执手杖,苍白消瘦,略有些病态,那张清俊无匹的脸再熟悉不过了,陈秋意。 另一个年轻女子应该就是黄小姐吧?她一身洋裙,戴大草帽,用手压着帽顶下车,站定了,仰头朝秋意笑。 温琰看呆。 贝当路清净,行人稀少,他们往边上扫了眼,温琰立即压下伞沿,转头离开,越走越快。 黄芷夏即将出国留学,知道秋意出院,特来探望,顺便请他吃饭。 “等我以后赚了钱,请你去最贵的餐厅。” 秋意说好。 “不知姑父回来没?” 门房:“先生还没有回来。” 秋意道:“进去等吧。” 黄芷夏摇手:“逢予和满月在呢,算了。本想当面跟姑父道谢,我还是直接去银行吧。” 秋意让司机送她。 门房:“大少爷,刚才有个罗小姐找你。” “罗小姐?” “她说是你的同学。” 秋意纳罕,圣约翰附中是座和尚庙,并没有女学生,他更不认识姓“罗”的姑娘,会是谁呢? 此时此刻,梁公馆里,逢予和满月也在琢磨这个问题。 “喂,门房说有个小姑娘,会不会是他重庆的朋友来啦?”逢予道:“上回那个信里说哪天到上海?” 满月从抽屉拿出信件:“七月五号……可没有提到姓罗的人呀。” “管他呢,”逢予道:“现在怎么办?肺痨鬼的朋友找来,到时肯定会问起这封信,早晚查到我们头上。” “你怕啦?” “谁怕那只肺痨鬼呀?我是担心他向父亲告状!上次黄芷夏的事,父亲整整一个月没有跟我说过话!” 满月闻言怒道:“就他会装可怜!改天我也要生一场大病,让爸爸着急!让他后悔!” 逢予找来胶水把信重新封好,接着让佣人送去给秋意。 “就说中午刚收到的。” “是。” 秋意回房,正准备更衣休息。 小丫头进来送信,他拿到手就觉得不对劲,封口的胶水都还没干。 青蔓六月初寄的,怎会今日才到?如果轮船航程无误的话,他们昨天已经抵达上海。 那么门房所说的“罗小姐”多半就是温琰,因为青蔓没有理由改名换姓。 秋意想到这,什么也顾不上,即刻马不停蹄地出去追人。 “罗小姐有没有留下电话和地址?” 门房说没有。 秋意叫来一辆大照会的黄包车,沿着电车线路找出去,大太阳底下跑了好久,哪有她的踪影? 于是又想,他们到上海肯定要租房子,但房子没那么快能找到,所以会先住旅馆,这几个都不算有钱人,多半会选择中小型旅社,即丙等和丁等,在上海有四五百家。 秋意头脑发热,心里着急,想不到其他,只下定决心一家一家挨着去找。 从下午到傍晚,他找遍了南市和老城厢,又从傍晚找到深夜。车夫想挣钱,也不怕累,但是看他脸色苍白,孱弱纤瘦的模样,真怕他有个好歹,忍不住劝道:“先生,明天再找吧,我送您回去休息。” 秋意问:“你几时换班?” “凌晨五点。” 他想了想:“带我去你们车行。” 秋意这时脑子稍微清醒过来,找到车行经理,询问他们现有多少辆车。 经理以为他家有红白喜事,需要宴请宾客。 “我们是大车行,登记在册的八十多辆。” “车夫呢?” “有的在开工,有的在宿舍里呢。” “现在能叫来几个?” 经理不解:“您这是?” “我要包下你的车夫,替我找人。” 秋意要来纸笔,写下三个名字。 “上哪儿找?” “旅馆。” “哪个区域?” “全上海,所有旅馆。”他说:“今晚我不走了,就在你的办公室等消息,车夫有多少来多少,我会按他们平均一天的工钱结账,另外还会给你一笔中介费。算好账了吗?尽快做事吧,我希望天亮前能看到结果。” …… 话说温琰从梁公馆离开,坐上电车,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如同孤魂野鬼。抬头一看,不知不觉竟已天黑,上海灯红酒绿,街道四通八达,她忘了自己住的地方叫什么名字,只好走到外滩,凭着记忆慢慢往里找。 “小妹妹,外地来的?”陌生男子上前搭讪:“怎么一个人呀?是不是迷路了?我帮你去旅店开个房间吧。” “不用。” “免费的,不要你出钱。” “我说不用。” “诶,你个小姑娘晚上在外面多危险呀,上海很乱的。” “臭瘪三,听不懂人话啊?!”她霎时发怒,抓起雨伞指着男子,凶狠道:“再跟老子废话,戳烂你嘴!给我爬远点儿!” 一生气,国语夹着川音,再也不标准了。 男子瞥她两眼,扫兴地退开,边走边骂:“外地来的土包子!乡巴佬!” 温琰双脚不知行了多少路,痛得要命,终于摸回旅馆,青蔓和朗华已经急得火烧眉毛。 “你去哪儿了?不是说留在房里休息吗?!吓死我们了!” -- 第48页 她灰头土脸,蓬头垢面,鞋子也被踩得乌漆嘛黑,此时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随便逛逛,哪晓得找不到路了。” 朗华看她无精打采的样子,问:“吃饭没得?” 温琰表情懵懂,像是自己也忘了到底吃没吃。 楼下传来小贩的叫卖声,有阳春面和桂花糖粥。 “我去给你买宵夜。”朗华说。 温琰浑身脏兮兮,冲完澡盘腿坐在床头,青蔓正在灯下写家书。 “你们今天房子看得怎么样?” “没有找到合适的,不过顺便去了趟火车站,”青蔓说着回过头,胳膊搭着椅背:“原来火车出发前两个小时才开始售票,不能预订。九号我先去南京报名,十五号参加中央大学考试,二十号考金陵女大,二十四号回上海考圣约翰。” “这么赶?” “是啊。”青蔓语气含着笑意。 温琰也笑:“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浪费钱,火车票最便宜的三等座都要两块五,我自己可以。” 青蔓继续写信,温琰沉默半晌,忽然开口,淡淡地说:“我今天去找陈秋意了。” 听到这话青蔓愣住,屏住呼吸扭过身,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见到他了吗?” “嗯。” “那他……” “他跟一位漂亮姑娘在一起,我就没有打招呼。” 青蔓拧眉,咬牙嘀咕:“混账狗东西,亏我还给他找理由,当他在杭州考试……琰琰我们不理他,不管他哈。” 正说着,敲门声响起,朗华端宵夜进来,大约在楼下等时不耐烦,嘴里叼起了烟。 “明天继续找房子,”他坐到窗前的小沙发里:“琰琰还要不要考高中?如果你住学校的话,就只租这两个月。” 青蔓立刻回答:“当然要啊,小小年纪不读书干啥子嘛。” 朗华耸耸肩:“等找到房子我要开始赚钱了,上海遍地黄金在向我招手呢。这两天打听了一下,四五十块买一辆黄包车,租出去,跑公共租界的话,每月收租金三十块,除去牌照支出,能赚二十块左右,买五辆车就是一百块,十辆赚两百块……” 温琰抬头,问:“牌照这么贵?” “是啊,限额嘛,市价已经炒到七百多块了,买不起只能租。”朗华道:“我现在手头没多少钱,最多凑个一辆,你要不要入伙?” 温琰咬着筷子思忖半晌,点点头:“我也凑一辆。” 朗华扯了扯嘴角:“小气得很,二十块钱有啥赚头,房租都去一半了。” 温琰道:“要考虑风险。” 朗华目光转向青蔓。 “不用看她。”温琰提醒:“青蔓的钱都是有计划的,不能乱花。” 朗华觉得匪夷所思:“诶,你们到底懂不懂啥叫钱生钱?钞票不拿去投资,守着坐吃山空吗?” 青蔓问:“重庆也有人力车,你咋没承包下来?” “重庆的滑竿和黄包车都被袍哥垄断了,哪个敢动。”朗华叹道:“你们两个铁公鸡是指望不上了,我看我还是去找秋意吧。” 青蔓愣住:“都说让你别提这个人……” “啊?” 温琰垂下眼帘,片刻后抬起,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挣钱要紧,陈秋意肯借的话,当然最好啦。” 青蔓不喜欢她佯装无所谓的样子,看得心里难受。 “琰琰。” 晚上睡觉,房间关了灯,漆黑,青蔓喊她:“不开心就说出来,我和你一起骂他。” 温琰“嗯”了声。 青蔓听那声音不对,自己也跟着难过起来,咬牙道:“要不我帮你把他绑了,以前你说过,强扭的瓜也甜,不听话就打断他的腿、生米煮成熟饭、喜欢的人就要把他弄到手,总之用尽一切办法让他屈服……” “噗嗤”一声,温琰忽然失笑。 以前怎么会这么狂妄啊? 事实上今天看见陈秋意,她甚至没敢上前打一声招呼。 “我现在可能……长大了。” 温琰鼻子发酸,抬手抹了抹眼睛,手背湿了一片。她想,以后绝不会再那么自以为是了。 ——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他们三人起床,抓紧时间,准备继续出门找房。 更衣洗漱,一前一后下楼。 茶房迎面走来,笑说:“温小姐,有人找你们。” “找我们?谁?” “一位先生,他已经在外面等很久了。” 三人面面相觑,往旅馆外去,走出大门,旁边停着一辆黄包车,车夫蹲在不远处抽烟,车上歪着一个单薄的人,看见他们,憔悴的面容浮现笑意,撑起手杖下地。 “你们再不出来,我就要上楼敲门了。”他这样笑说。 温琰定在原地,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呼吸停滞,心脏停跳,四肢发麻,大概快死了,谁能送她去医院抢救一下? 第26章 ·? 他还穿着昨天那身长衫,手里握的昨天那支文明棍。 “陈秋意!” 朗华率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上前将人抱住,又拍又捶,放声爽快地笑:“你龟儿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日哦!” 青蔓也下意识高兴,正欲往前,忽然想起什么,停住脚,收敛神色,默默抓住了温琰的手,给她支持。 秋意一面与朗华寒暄,一面望过来。 -- 第49页 温琰暗自平复心里的惊涛骇浪,默不吭声地避开了目光。 “诶,你们看嘛,我早就晓得他不可能没良心。”朗华笑道:“走走走,吃早饭,小陈先生请客,不宰他一顿说不过去!” 福州路的杏花楼是家粤菜馆,一大早便有许多散淡的人优哉游哉到楼里饮早茶。 朗华热情,可谓滔滔不绝,搭着兄弟的肩,把这一路发生的种种尽数倾诉。 温琰不做声,低头吃稀饭,青蔓向着妹妹,因此对秋意怀有几分不满,也不说话。 秋意原以为见面时温琰会激动得跑过来将他抱住,两人会紧紧抱着转圈儿,谁知落差如此巨大,她冷静的样子陌生得令人心凉,诡异感像夏季忽然雨雪风霜,把他满腔欢喜的火焰扑灭。 朗华还在问:“你咋晓得我们住这家旅馆?” 秋意心不在焉地听着,自嘲般开了个玩笑:“心有灵犀,一猜就中。” “真的假的?” 青蔓觉得他们两个有点玩世不恭,忍不住问:“前天你为啥没来码头?有事绊住了吗?” 秋意身体很不舒服,一夜未睡,在外面吹了冷风,大抵受凉,后背冒虚汗,胃部隐隐作痛。 他被温琰冷待,自然也失去解释的欲望,只简短回道:“昨天才晓得你们到上海了。” 青蔓觉得奇怪,不合情理,于是追问:“我记得信里写的五号,你记错了吗?” 秋意垂下眼帘,勉强自己吃了半只水晶虾饺,实在没胃口,于是放下筷子,用手帕擦擦嘴角:“没有。”说着抬眸望向温琰,平平静静地开口:“昨天有位罗小姐来梁公馆,他们才把信交给我。” 青蔓脑子转了几个弯终于理清,原来书信被人扣下了,她给他想过许多理由,却没想到会是这样,震惊之外又觉松一口气。 朗华问:“罗小姐是谁?” 温琰脸颊迅速升温,指甲掐进肉里,为了避免陷入更加尴尬的境地,她索性承认:“就是我。” 秋意笑问:“你改姓了?” “没有。”她撇撇嘴:“出门在外谨慎一点。” “又不是特务,还隐姓埋名。”秋意语气微讽,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找我做什么?” 温琰听在耳中感到有些咄咄逼人,似乎想戳穿她此刻的故作冷漠。 凭什么?你不是早就不想联系了吗? 她心里憋闷,面上反倒笑起来,直视他,眉梢飞扬:“当然有很重要的事。” “你说。” “不太好意思。” 青蔓清咳一声,招呼朗华:“我们先回避吧,别在这里妨碍他们聊天。” “那倒不用。”温琰立刻制止:“我就是想问一下,陈嬢嬢提过留给我的那份财产,不晓得现在能不能要回来。” 秋意脸色发沉,冷冷道:“可以,找个时间聊一聊。” “谢谢秋意哥哥。”她喊他哥哥:“既然你同意,那就没必要聊了,到时需要办啥子手续,你通知我签字就行。” 朗华打量二人,选择缄默。 青蔓见他们如此暗潮汹涌,相互较劲,相互戳对方心窝子,真是难受极了。 她悄悄踢温琰的脚。 “对了,”青蔓试图缓和气氛,转开话题:“你今年毕业打算考哪里?中央航校吗?” 秋意眼底闪过黯淡之色,摇摇头,胸膛沉缓起伏,没有吭声。 朗华说:“飞行员待遇是很高,但上前线多危险啊,还不如做金融做实业,一样对国家有用,对吧。” 青蔓说:“每个人志向不同,都像你一样贪图钱财贪图享乐,国家就完了。” 朗华轻笑:“你倒是读了很多书,但也没替国家做什么贡献吧。” 两人斗起嘴来。 温琰情绪低落,垂下眼,看见秋意的手杖靠在桌边,漆黑纤细,也不知什么材质。 难道他的腿有毛病吗? 温琰暗自嘀咕:年纪轻轻就拄拐,以为自己是西方绅士? 这么腹诽着,视线往上,不料撞入他的瞳孔,目光交汇,被抓个正着,她略感别扭,摸摸鼻子别开脸。 “看够了吗?”秋意问。 温琰耳根子发烫:“你不看我咋晓得我看你?” 这,好吧。 接着话头,他立刻又问:“这两天你有空吗?” “没有。”她想也不想:“我要看房子。” 拒绝得真干脆。秋意默了会儿,点点头,笑道:“房子是很重要,不过,你妈妈喻宝莉也在上海,如果你还想见她,我可以把地址给你。” 听到这话,温琰完全呆住。 青蔓和朗华亦很惊讶:“你找到她妈妈了?” “嗯。” 温琰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青蔓忍不住问:“在哪里?” 秋意没有立即回答,先看了看温琰才说:“吕班公寓,213室,你哪天过去,我提前打电话说一声,免得太突然。” “琰琰,”青蔓抱住她的胳膊:“不用怕,我陪你。” 秋意开口提醒:“我听说她不喜欢见外人,你最好自己一个人去。” 这消息太过刺激,温琰很懵,茫茫然的样子,拧眉陷入沉思。 朗华却道:“这种当妈的找她干啥子?把姑娘丢在重庆不闻不问,十几年音讯全无。” 青蔓说:“不是的,她以前给琰琰写过一封信,应该有自己的难处。” -- 第50页 “就一封信,然后呢?连一分钱抚养费都没付过。” “她说挣到钱会接琰琰到上海的,一个女人生存打拼哪有那么容易啊?” “没钱让温琰找她干啥子?以前没养过她,现在想靠她养了是吧?” “你这个人心理怎么那么阴暗?” 秋意听着朗华和青蔓争执,抚摸茶杯,看温琰纠结,于是推波助澜:“没关系,反正她现在过得很落魄,你不想见面也很正常,说到底也没啥子。” 这叫什么屁话? 温琰眉间微蹙,当即绷着脸告诉他:“后天下午可以吧?” “可以。” 朗华不解,问:“为啥这么着急?等我们找到房子再说也行啊,又不是以后不联系了。” “过几天我还有事,可能没空。” 此话落下,温琰摇头失笑,心想既然这样你今天还来干什么呢?摆阔请吃一顿饭吗?实在荒唐有趣。 “那真是谢谢你了。”她心冷至极,态度反倒变得异常热烈殷勤:“放心,等我拿到财产以后就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先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不用客气,妹妹。”他亦笑得很假,端起茶盏回敬,然后抬手招呼店员结账。 “你们慢慢吃。” “这就走了吗?”青蔓已经不敢看温琰的神色,尝试挽留:“都两年多没见了,多耍一会儿嘛。” “改天再聊,我还有事。” 说着拿起手杖起身,拍拍朗华的肩,毫不停留地径直离开。 青蔓缄默半晌:“秋意瘦了好多,气色很差。” 朗华道:“是,变化不小,也没以前那么亲了。” 温琰看着他刚才坐过的位置,用过的碗筷和茶杯,还有剩在碗里的半只虾饺,心里一阵满,一阵空,回想刚才所有对话,胸口疼得发麻,最后化作心灰意冷。 —— 秋意颠簸在黄包车里,半路险些昏过去。 他大病初愈,身体尚未恢复元气,免疫力弱,折腾一宿,回到梁公馆直接病倒。 发烧,感冒,头痛,吃什么吐什么,梁孚生请来西医给他打吊针,吊了一整天,到深夜才稍稍缓解。 “不关我们事呀,家里没人招惹过他。”逢予和满月喊冤,撇清关系:“昨天黄芷夏找他吃饭,跟着又来一个罗小姐,然后他就出门啦,什么都没讲呀。” 梁孚生抬起黑压压的眼帘扫过去,语气虽平,略带警告:“最好是这样。” 第二天秋意还有些烧,吃了点粥和小菜,继续昏睡,捂出一身的汗。 晚上梁孚生端宵夜给他,手背探探额头:“好点了吗?” “已经好多了。” “脸色卡白。” 秋意哑着嗓子:“爸爸,我明早要出门。” “去哪里?你应该在家休息。” “约了人见面。” “可以让他到家里来。” “她不肯的,现在连话都不想和我多说。” 梁孚生闻言笑道:“女孩子呀?” “嗯,温琰现在在上海。” 原来是她。 梁孚生打量儿子憔悴的脸:“一定要去吗?” 他点头,莞尔道:“好不容易才把她骗出来。” “那个姑娘是不是脾气不好?你现在弱不禁风,还骗了她,当心挨揍……嗯,挨揍的话你打得过她吗?” 秋意笑:“没关系,等我和她单独相处一会儿,说清楚就好了。” “要是她不听呢?” “那我就求她呀。”秋意病容恹恹,双瞳却含情脉脉:“你不知道,温琰有个弱点,只对我一个人显效,就是吃软不吃硬。从前每次惹她生气,只要我装可怜,她很快就会心软了。” 梁孚生好笑道:“还用装吗?现在把她接过来看看,都病成什么样了。” 秋意却只摇头。 梁孚生思忖:“如果你要和她长久在一起,难道能够确保将来永远不生病吗?两个人需要共同经历的困难太多了,总是选择自己承受的话,那么伴侣还有什么必要呢?” 秋意昏昏沉沉,好似陷入渊思寂虑,不再吭声。 梁孚生发出细微叹息:“吃点东西再睡。” “吃不下,我太困了。” 梁孚生见他眼睛都快睁不开:“那就休息吧,醒来饿了随时叫人弄吃的,明天去哪儿让车子送,不要再吹风感冒了。” “好的,知道了,谢谢爸爸。” 秋意说完,瞬间沉入梦乡。 第27章 ·? 话说当天秋意提前离席,剩下三人吃完早饭,动身继续找房。 虹口地区的四川北路有日本人聚居,他们肯定不愿去那儿。 上海是座移民城市,为了缓解住房压力,在二十年代末开始兴建单开间的新式里弄,朗华看了两家,喜欢得不得了。 “我们就租这里吧,石库门的房子都过时了,新式里弄多方便啊,有浴缸、煤气、蜡地钢窗、抽水马桶,这么舒服的环境难道你没有觉得很心动吗?” “没有。”温琰坚决不准:“房租都快二十了,还要顶费,租不起,你想都不要想。” 朗华轻笑,自顾自地嘀咕:“我可不要一辈子跟几户人挤一栋房子,等赚到钱,一定要在上海最好的地段买最好的花园别墅,再请十几个佣人服侍我,早上吃面包牛奶,出门坐轿车,四季穿新装。” -- 第51页 温琰和青蔓相视一眼,不约而同讥讽他:“你还是先赚到下个月的房租再做梦吧。” 下午,三人在公共租界靠近苏州河的福康里寻得两间合适的屋子,福康里包含好几条支弄,每条支弄都正对着新闸路。 从厚重灰旧的石砖大门进去,弄堂拥挤狭窄,头顶支起竹竿挂晒衣物和床单,孩子追逐奔跑,妇女坐在屋檐下择菜,上下两户房客因为天花板漏水正在吵架。小贩背着木桶沿街叫卖,卖的是冰淇淋。朗华见温琰和青蔓馋嘴,给她们买了两杯,然后自己去转角处的商店买烟。 房东是个苏州阿婆,不忙谈租金,先打听他们来自哪里,家中几口人,到上海做什么。 朗华一一答了。阿婆看这三人都生得十分漂亮,首先印象就很好,又得知两个姑娘是女学生,愈发觉得合意。 “我们一家有五口人,前客堂是一对夫妻,目前这栋房子住了两户人家。剩下亭子间和二层阁,家用物品都是齐全的。”苏州阿婆带人上楼看屋:“租金我们不谈虚价,亭子间七元,二层阁五元,顶费是两个月房租。” 温琰还是觉得太贵,纠结道:“其实闸北肯定有更便宜的房子。” 朗华立刻打断:“这边交通方便,闸北离市区远,车费还要多花钱呐。” 温琰蹙眉不语。 朗华笑说:“不用担心,我马上挣钱,这点房租不算什么。” 苏州阿婆感叹:“你这个做大哥的真好,一个人照顾两个妹妹,不容易呀。” 朗华也跟着长叹:“唉,是啊,长兄如父,我是又当爹又当妈。” 青蔓和温琰气不打一处来,从后面踢他的小腿。 朗华没跟她们计较,这时想起一件事,询问阿婆:“对了,最近找房子,我看见不少租赁广告贴着‘无眷莫问’,这是为啥?” 阿婆笑说:“我们租房子,向来对有家庭的人更偏爱一些。” “为什么?” “稳定呀,而且石库门里男男女女混居在一起,有家室约束,不会出太大问题。” 朗华依旧似懂非懂,青蔓轻轻哼笑:“意思就是,恐怕某些不三不四的单身男人会勾引别人的妻子,教坏别人的女儿。” 温琰顺着话故作腔调:“哦,原来如此啊,那么某人最好检点一些,不要连累我们被赶出弄堂哦。” 朗华要笑不笑地回头瞪了她们两眼。 当天签订租赁合同,亭子间不过一百尺的面积,给两个姑娘住,二层阁虽然便宜,却是后客堂与二楼卧室之间隔出来的,矮窄逼仄,比亭子间还要命,人站进去根本无法直立。 朗华骂骂咧咧:“这么个破房子……” 温琰见青蔓掏钱,立刻把她按住。 “你不要管,我来付。” 青蔓说:“我们两个一人一半。” “啥一人一半,你明天就去南京了。” “考试完还要回上海呀,房间我也有份,应该交房租,再说我是姐姐……” 温琰不由分说:“你是学生,又没赚过钱,等开学你肯定要住学校,交啥房租,不准交。” 朗华见她们推让,笑着插话提醒:“喂,怎么没有人替我分担房租?” “你要不要脸啊?” “我这张脸正适合吃软饭。” “呸。” 朗华琢磨着什么,扬眉瞥向温琰:“给我等到,半年之内我肯定给你换更好的住所,搬出这个破亭子间,有我在,以后你就负责享福。” 青蔓轻轻别开眼。 温琰没有笑话他,却忽然有些自嘲:“如果上海活不下去,我就回重庆,至少老家还有亲戚朋友,不至于饿死。” “怎么刚来就想走?”朗华说:“重庆可没得十里洋场,大世界、南京路、跑马场,那么多漂亮的高楼大厦,全中国最时髦最摩登的地方就是上海,你舍得走吗?” 青蔓说:“繁华属于有钱人,我们普通人顶多花几角钱去百货公司顶楼的游乐场逛逛而已。” “我会变成有钱人的。”朗华说:“还是秋意命好,从小到大啥都不愁,琰琰你现在嫁给他就不用住亭子间,为几块钱的房租抠抠搜搜。” 温琰抓抓额头,用感叹的语气笑道:“高攀不起啊!不管嫁给谁,依靠男方都会低人一等,我还是靠自己算了,多赚点钱,以后男朋友还不是随便挑。” 朗华瞥她:“哎哟,提到秋意你的斗志就回来啦。” 温琰撇了撇嘴,青蔓瞪他:“你不说话会死吗?” 签完合同交完租金,第二天从旅馆退房,搬进福康里。下午温琰和朗华送青蔓去火车站。 “我很快就回来,明天报名,然后找老师补习功课,十五号考试。” 温琰点头:“凭你的能力绝对没问题,放宽心,到了南京注意安全,不要被人骗了,最好直接去学校问问教职工,考生都住哪里,我想他们会帮忙的。” 青蔓笑说:“昨晚你都讲过啦,又讲一遍,真是比我爷爷奶奶还啰嗦。” 送完人,从火车站回去的途中,朗华见温琰还在担心的样子,好笑道:“她都快十九岁了,用不着你这么牵肠挂肚。” 温琰说:“但是青蔓从来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她心思又单纯,我怕她遇到坏人啊。” “早晚都要独立生活,以后你们各自成家,难道还会整天黏在一起吗?” -- 第52页 温琰说:“我就是这么想的,将来住近些,我们跟以前一样当邻居,多好。” 听完这话,朗华觉得她真是天真,人长大只会越走越远,怎么可能一成不变呢? 回到福康里,收拾新住所,温琰躺在床上望着孤零零的电灯,想起明天要去见妈妈……嗯,妈妈,好陌生好别扭的词,她应该叫不出来。 怎么办呢,突然就要见面,一点准备都没有,到时该说些什么?她,她长什么样子,性情脾气如何?以前听陈嬢嬢讲,她年轻时争强好胜,很会撒娇,很会讲好听话,温凤台对她可谓言听计从,虽然在她旁边总显得自己木讷嘴笨。陈嬢嬢还说,喻小姐是她见过最贪玩的女人,最讨厌无聊和清净,当时她身怀六甲,晚上挺着大肚子挤到人群里看话剧,人都散了也不想回家;听到成都来了有名的戏班子,她逼着温凤台请假,不惜跋山涉水跑到成都去玩儿。 要强、外向、贪玩,母女两个性格很像。 温琰因为那封饱含爱意的信,对喻宝莉始终心存美好幻想,即便之后再度失去音讯,到底留有几分憧憬。 明天就要母女相认了,她真是抑制不住地紧张。 晚上朗华在她房里小坐(因为他住的二层阁实在破得可怜),聊起和房东的对话:“你只晓得不,这里租房也是一门生意。” 温琰歪在床头翻书,百无聊赖,随口问:“啥生意?” “租下一整栋房子,做二房东,再把房间租出去,可以赚里面的差价,而且这在上海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合法合规。” 温琰轻轻声:“租一栋房,再加顶费,怎么也要几百块,你先把黄包车的生意办好再说。” 朗华翘着二郎腿,点头道:“我明天就去找人,诶,你明天要到法租界那个什么公寓看你妈是吧?” “嗯。”吕班公寓。 “那我就不送你去了。” “我又不是小娃儿。” 朗华笑:“十六岁刚成年,算得上大人吗?” 温琰没理他。 第二天出门,换了身西式连衣裙,是青蔓特意留下的,让她穿得漂亮些去见人。 温琰买了一束小小的红玫瑰,红得像烈焰和血,娇艳欲滴。不管什么年龄,女人总是爱花,送给母亲也很合适。 她乘电车去到位于辣斐德路的吕班公寓,在十字路口下车,一座庞大的西式建筑屹立在街头,温琰低头整理衣衫,穿过人群与车辆,进入公寓大门。 这时一对牛高马大的外国男女从里面出来,正亲密地挽手说着什么,不太像英语,温琰完全听不懂。据闻这里住的多数是白俄人。 温琰顺着四方形的回旋式楼梯上去,外面的光透过窗子斜照进来,落在脚下,落在她纤细的小腿,掠影般调皮。 玫瑰倚在腕间,散发温柔香气蛊惑人心。 温琰站在213室的房门前。 她再次低头整理衣衫,整理齐肩短发,然后深吸一口气,抬手按响门铃。 没一会儿听见脚步声,门打开,陌生面孔出现在眼前,温琰直直地盯她数秒,实在憋不住,吓得猛往后退开两步。 天呐,这女人怎么会这么年轻?!看上去顶多比她大几岁而已,喻宝莉成妖精啦?! 第28章 ·? 温琰紧抿着嘴,瞪大两眼望住身前的人,喉咙微动,僵硬地蹦出两个字:“你好!” 年轻女子目光打量她:“你是罗小姐?” 啥? 还未反应过来,对方迎她往里:“请进吧。” 温琰迷迷糊糊跟在后头,这时留意到女子穿一身白,看着像护士制服,噢,不错,头上还戴着燕尾护士帽呢。 穿过小客厅,女子领她走入一间卧室,顺便从兜里拿出口罩戴上,轻声细语:“陈先生刚刚睡着了,你先等一等。” 温琰愣住,眉尖微微蹙起,像是不解:“陈先生?”说着望向床上静卧的身影,两步凑近,看清了,不由大吃一惊:“他怎么在这里?!” 护士忙竖起食指:“嘘!小声点!”提醒完,又说:“你不是来找陈先生的吗?” “当然不是啊!”她又急又气,险些跺脚。 护士觉得古怪,重新把人端详一番,纳罕道:“你不是罗小姐吗?” “我……”温琰被问得张口结舌,在对方狐疑的注视下感到有理说不清,心下懊恼,嘴巴变笨,最后垂着脑袋自暴自弃,当做默认。 护士不再理她,自顾观察吊瓶,从医药箱里拿出两支消毒棉签,弯下腰,动作娴熟地从秋意手背迅速拔出输液的针头,然后默默地帮他按压止血。 温琰冷眼瞧着,问:“他怎么了?” “重感冒,发烧。”护士说:“陈先生中午吃完药在等你,之后药劲儿上来没撑住。” 温琰轻轻“嗯”了声,目光落在秋意消瘦苍白的脸上:“他从小就爱生病。” “免疫力太低了。”护士扔掉棉签,起身收拾医药箱:“好了,今天的吊瓶挂完,我也好回诊所交差。” 温琰瞄见她箱子里的口罩,紧问着要了一只。 “我住的地方环境不太好,万一带有什么细菌,嗯,你不是说他免疫力差么。” 护士想了想,低头看看自己的箱子:“也对,我这里还有医用酒精,索性给你身上撒一些消毒吧。” 温琰乖乖站起身,张开双臂,任由摆布。 -- 第53页 送走护士小姐,公寓里剩下他们两个。温琰找到玻璃瓶子,把红玫瑰插起来,就放在客厅靠墙那张摆着黄铜座钟的柜子上吧,沙发是墨绿天鹅绒,红色配绿色好看。 茶几下铺着波斯产的地毯,墙面壁纸又是十九世纪末的art deco风格,线条图形远看像水,近看像山,用色都很明艳,但壁纸旧了,像铺着一层余晖,日落西山的华丽,反倒显得暗淡。 温琰立在床边,默然看着熟睡的秋意。 搭在被子外的小臂清瘦笔直,和他的脸一样没有血色,手背有一块淤青,筋脉明显,十指修长干净。 温琰轻碰了碰他的手。 小时候虎头虎脑的奶娃娃,如今长成了清俊的男子,他窝在柔软的枕头里,鼻梁高挺,下巴尖尖,乌黑的短发却一丝不苟,像是特意打理过,发蜡固定稳妥。衬衫有点睡皱了,纽扣只敞着喉咙处的一颗,他侧卧,温琰担心这样睡得不舒服,把第二颗扣子也给解开,薄薄的皮肤和清晰的锁骨在领口下若隐若现。 温琰心跳略乱,闻到他身上的药气混合着不知名的香味,也许是发蜡,也许是别的什么,她正想凑近一嗅,这时秋意却悠悠转醒。 温琰即刻撤退,坐到旁边的靠背椅上。 “我睡了多久?”他恍眼将她认作护士,声音沙哑,用指节按了按酸胀的眉骨:“罗小姐到了吗?” 听见这个称谓就来气。 温琰冷笑:“秋意哥哥,你说哪个?” 熟悉的重庆话响起,陈秋意动作顿住,再看她两眼,忽然直坐起身。 “嗯?见鬼啦,吓成这样。” 秋意抿嘴不语。太糟糕了,跟他计划中的见面完全颠倒,他应该优雅从容地坐在客厅,把她吓个手足无措才对,怎么呆若木鸡的却是自己? “你,”他喉结滚动,又干又渴,舔了舔唇,因此显得更加无措,尽管他竭力掩饰,依旧落在下风,温琰气定神闲掌控一切,他只能问:“你好久来的?” “我妈呢?”她直接反问。 秋意眼帘低垂,不紧不慢地掀开被子下床,回避视线:“她不在这里。” 温琰细眉挑起,微微歪着脑袋,像是在说:你耍我啊? 秋意在这令人煎熬的沉默中勉力对峙:“我没有讲过喻宝莉本人住在吕班公寓这种话。” “意思是我智商有问题,理解错误?” 他耸耸肩,决定放低姿态与她慢慢沟通,反正此时此刻屋内只有他们两个,有的是机会。 从什么地方着手呢? 秋意打量她,笑问:“戴个口罩干啥子嘛,我还以为是护士小姐。” 温琰这两天被他弄得心灰意冷,哪有那么容易消气。 “护士说你生病了,我防护一下,听闻上海霍乱频发,还有肺结核,万一传染给我怎么办?” 秋意嘴边泛起的弧度就那么僵住,他缓缓垂头,单薄的身体紧绷得有些发抖,漆黑的瞳孔如灯灭般黯然无色。 “你到底有没有见过喻宝莉?”温琰对他的话产生极大怀疑。 秋意平复许久,不言语,自顾起身去倒水喝。 温琰紧跟其后:“这件事情先不提,陈嬢嬢留给我的钱有多少,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 秋意立在桌前喝完大半杯水,搁下杯子,转身凝望她:“我的东西都是你的,这套公寓也是为你准备的,你到处看看,喜不喜欢?” 温琰厌恶他忽冷忽热的态度,沉下脸,不留情面道:“你是你,我是我,还是分清楚些好。” 秋意忽然笑了:“这么讨厌我啊?” 温琰说:“既然你舍不得分财产,我也不勉强,就这样吧,大家人生轨迹不同,我想以后也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她撂下这绝情绝义的狠话,仿佛从此与他分道扬镳一刀两断,简直摧人心肝。 一个小姑娘而已,怎么会如此不留余地、铁石心肠? 秋意见她毫无留恋地转头就走,胸内翻涌起强烈的挫败感,化作倾盆大雨砸落,将他砸得狗血淋头。 “琰琰。”带着恳求的语气并不能阻止她离开的步伐,于是秋意说:“你不想见喻宝莉了吗?” 温琰背影僵住,数秒后回过身来,一边朝他逼近,一边随手捞起沙发上的小枕头向他狠狠砸了过去。 她成功被激怒,几乎气到极点。 “那天我是骗你的,她并没有过得很落魄,喻宝莉到上海以后又结过三次婚,现在是上流社会如鱼得水的喻小姐,她住的地方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各界富家子弟都是那里的座上宾……”秋意一口气讲到这里,极力克制,点到为止,没有准备把更残忍的真相说出来:“我刚到上海的时候见过一回,如果你还想找她的话,我把联系方式给你。” 温琰紧抿着嘴,脑中仿佛火车呼啸而过,轰隆隆,轰隆隆,地动山摇。 秋意将一张小纸片递过去,上面写有喻宝莉家住址和电话。 温琰没有接。 “这次是真的,我骗你来这儿只是想单独聊一聊,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温琰梗着脖子,轻轻磨动下颚,脸色倔强:“朗华说的对,抛弃我的人还找她干啥子,反正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依靠父母也可以自食其力,既然她在上流社会混得不错,我这个下流社会的就不去打扰了。” -- 第54页 秋意听得略微刺耳,心里敏感,怀疑她是否指桑骂槐。 温琰开门走了,他迟疑片刻,跟在后头:“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有脚。” 梁孚生给秋意安排的车子和司机就候在公寓附近,看见人出来,立即把车开到跟前。 “琰琰,你也不希望我们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吧?” 温琰听他这样说,扬起眉梢嘲讽:“你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秋意胳膊搭在门上:“客气了。”他在她心里还能更糟吗? 温琰弯腰坐进车厢,没记错的话,那天他和黄小姐也是用这辆车子约会的。 “你们找到房子了吗?还是住在旅馆?” 温琰不答他,却向司机道:“福康路。” 秋意自讨没趣,安静了一会儿,再次主动搭话:“你来上海有啥子打算?青蔓准备考哪所大学?嗯,朗华找到事做了吗?” 温琰拧眉,奇怪地看着他:“跟你有啥子关系?” “这么久没见,你在重庆发生的事情我都不清楚,最后一次来信说在学开车,我还想你跟朗华两个人脾气都很急躁,学车不安全。” 温琰嗤笑:“不劳你操心,我已经驾驶货车跑过十几次成渝公路了,很安全。” 秋意诧异地看着她,太多话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纠结许久才开口:“你是不是怪我这半年没有跟你联络……” 温琰冷道:“我很忙,要读书上课,还要挣钱吃饭,没那么多时间想乱七八糟的事情。” 果然,她现在就像一只炸毛的猫,背脊高耸,凶神恶煞,不管讲什么都能激起她的排斥和刻薄。 汽车停在福康里的弄堂前,朗华从外面回来,正好瞧见温琰下车,秋意亦步亦趋跟随其后。 富家子追求女学生都用这招吗? 漂亮的洋车大张旗鼓接送,哪个少女没有虚荣心,能抵挡得了如此高调的攻势?除了青蔓那种性格古怪、自诩清高的书呆子。 朗华想不出温琰拒绝秋意的理由。可要论青梅竹马近水楼台,他不比秋意差什么,如果今天换做他得天独厚,拥有令人艳羡的家世背景,温琰会怎么样? 会选择他吧? 第29章 ·? 那天秋意送温琰回去,在弄堂与朗华闲聊了几句,得知温琰打算继续考学,于是搜集了上海所有高级中学的招生信息,包括报考条件、何时报名、何时考试,全部摘抄下来,列成一张表格,让司机给她送过去。 整个七月,温琰和青蔓像赶集似的奔赴于各个学校考场,拼尽全力,到月底偃旗息鼓,终于有时间休息。 这天他们三个在巷子外头吃面,青蔓心情很好,问:“琰琰,你有没有考圣约翰附中?就是秋意念的那所学校,考进去将来可以免试直接进入圣约翰大学。” “他们附中不收女学生,而且我也没有投考教会学校。” “为啥子?” “英文不过关呐。” 青蔓想了想,点头道:“对了,我听秋意说他们除了国文以外,老师都用英语讲课的。” 朗华抬起眼皮子:“秋意跟你说的?” “是啊,那天打电话找琰琰,她不接嘛,我就聊了一会儿。” 朗华道:“贵族学校学费肯定很贵。” “贵得离谱,一年110元,还不算住宿伙食。” 朗华挑眉,优哉游哉:“他家有钱,再贵也是随便读。” “秋意拿全额奖学金的。”青蔓瞪一眼:“而且他的同学并非都是富家子弟,很多来自普通家庭,大部分能拿全额或者半额奖学金,不是外界传的那样。” 朗华敷衍点头,转向温琰:“你要住学校吗?” 她正用小调羹舀两勺油辣子放进汤面:“我想半工半读,手里那点钱不晓得可以用多久,不要坐吃山空了。” 朗华说:“下个月你就可以收到黄包车的租金,不用担心。” 温琰说:“租金可以减一减,我看见你雇的那几位车夫都穿草鞋,连双布鞋都没有。” 朗华拧眉张张嘴,神色略微不悦:“鞋子我买几双给他们就行了,租金怎么能乱改,车行交给我打理你就别插手。” 青蔓“噗嗤”一笑:“两辆黄包车也算车行啊?” 朗华瞥她:“现在规模小而已,将来会慢慢做大,怎么你有意见?” “不敢不敢。” 温琰忽然貌似随意地问了句:“秋意考哪所大学呀?” 青蔓说:“不晓得,以前你不是说他想上中央航校吗?” 温琰笑起来:“你看他弱不禁风的样子,病怏怏的,跑步都嫌费劲,还想当飞行员?” 朗华说:“人家可能早就改变主意了,继承家业多好,银行里做事体面,薪水高,又安全,何必上军校累死累活?” 温琰想想点头道:“也是哈。” 三人吃完饭回家,经过客堂间,苏州阿婆叫住他们,说:“刚才陈先生打电话找你们呢。” “说了什么事吗?” “没有,只让回电。” 青蔓和朗华望向温琰,她嘴唇动了动,不想拿主意,于是抬抬下巴示意。 “嗯,我来吧。”青蔓叹气,留在楼下给梁公馆打电话, 温琰到厨房烧洗澡水,朗华帮她生煤球炉。不一会儿青蔓进来,眉眼带笑:“秋意说,下月中旬他父亲四十岁生日,邀我们三个参加酒宴,等下送请帖过来。” -- 第55页 “真的假的?”朗华问:“但我们不认识他爸呀?” 温琰坐在灶台前摸火柴:“平白无故的去干啥子。” 朗华来了精神:“去长见识,看看大场面,梁公馆的宴会肯定名流云集,说不定还能认识几个有缘人,这可是结交朋友的好机会。” 温琰挑眉轻叹:“我就晓得石库门关不住一只狂蜂浪蝶,你看你那风骚劲儿,要去自己去,我不奉陪。” 青蔓道:“我听秋意的意思,是他父亲梁先生向我们发出邀请的。” 朗华啧道:“你看,长辈的盛情不好推脱嘛。” 温琰摇头浅笑:“陈秋意在那里鬼扯,你们还真的相信了?” 她顾着去洗澡,洗完出来,头发还没擦干,梁公馆那边送来了三张正式的邀请函。青蔓考完试后心情松快,又想撮合温琰与秋意,于是抱着她轻摇慢晃:“去嘛,一起去,我们还没见过秋意他爸爸长什么样呢。” 其实温琰心里是想见秋意的,但嘴上不说,被青蔓和朗华轮番撺掇,自然抵挡不住,最终默许同意。 “参加晚宴,是不是该做身新衣裳?”朗华道:“我肯定要弄套西服才行,穿长衫不像那么回事儿。” “静安寺路的时装店最洋气,一套西服最低上百块,你买得起吗?”青蔓随口道:“秋意跟你身量相当,不如找他借,不是更方便?” 朗华冷笑:“是,我只配穿他的旧衣裳。” 青蔓愣了下,原本为大家省钱着想,有些话未经斟酌便脱口而出,她以为朗华不介意的,却忘了这里头还有温琰的关系,他对秋意多少生出一些比较,因此从前不介意的,现在会了。 她撇撇嘴:“我开个玩笑……” 朗华确实被稍微刺激了一下,转头见温琰奇怪地打量过来,他又解释:“秋意太瘦了,他的衣服我穿不下。” 正聊着,苏州阿婆上楼,经过亭子间,朝里问:“我买了些白糖梅子,你们要吃吧?” “阿婆,”温琰立即笑盈盈喊人,起身邀她进门:“附近有没有成衣店?我们下个月要参加一个宴会,但静安寺路的时装店太贵了。” “傻姑娘,成衣比订做衣服要贵呀!福康里就有裁缝铺,老板是我们苏州人,有四十年的手艺,那些外国洋玩意儿怎么比得上?有没有听过‘洋装瘪三自己烧饭’?小孩子家不要花冤枉钱,明天我带你们去,他看到我会给折扣的!” 第二天她们先到布店挑选布料,然后拿去裁缝那里下订单,决定式样、量尺寸。中式苏广裁缝铺不做西装,朗华没有一同前往。 至八月中旬,旗袍做好,温琰和青蔓的录取通知书也陆续送到了。 青蔓如愿考入国立中央大学,温琰考入某大学附中。两人高兴得抓住对方的双手尖叫,原地蹦跳。 朗华在天井摆下一桌酒席为她们庆祝,还邀请了苏州阿婆一家和前客堂的夫妻。 “我们这里住过中央大学的高材生,说出去多有面子呀。” “咳咳,”温琰挑弄眉毛,笑着提醒:“还有附中的高材生。” “啊,对对对!两个才女。” 朗华看温琰得意的小模样,忍俊不禁,凑近道:“你又不是考上大学,至于这么嚣张吗?” 温琰抿了抿嘴,亮晶晶的眸子忽闪忽闪,笑盈盈道:“好过你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哟。” 朗华脸上维持和颜悦色,桌子底下搞鬼,碾她的脚,她吃痛,狠踩了回去。 借着这股喜气,到赴宴那日,两位少女换上她们的新衣,如今是长旗袍的天下,青蔓那件竹月色的高领旗袍衬得身段如细条儿一般,花纹又是白玉簪,深幽沉静,高雅纯洁,行走时摇曳生姿。 温琰的那件是粉色的,盘扣像小小的花骨朵,中间一点点绿,恍眼瞧着竟像翡翠和宝石,面料图案又是黑色银色的小果子,不至于太粉,穿上真俏皮极了。 温琰和青蔓还是学生,不宜烫发,于是把头发盘了起来,两人装扮妥当,在逼仄的亭子间相拥跳舞,乐得咯咯直笑。 朗华在外边催促:“换好没有?车子到了。” 青蔓开门,打量他一身漂亮的西装,问:“哪儿来的?” 朗华像听见笑话似的,胳膊搭在门边,眉毛飞扬:“你说呢?两位大小姐,可以出发了吗?” “不要急,谢先生。”温琰把皮鞋的带子系好,伸出脚左看右看:“花钱置办行头参加宴会,你们说亏不亏?都怪陈秋意。” 青蔓笑道:“就当给自己买的升学礼物罢,你都多久没有做新衣裳买新鞋子了。” “就是,以后还能穿嘛。”朗华道:“快来,勾住我强壮的臂弯,一起下楼去。” 温琰道:“楼梯那么窄,三个人并排还不挤死。” 青蔓“噗嗤”失笑:“你们又讲相声。” 秋意派了车子接人,此刻正候在福康里外。朗华左右挽着两位漂亮的姑娘,面子十足,骄傲万分,走出来趾高气昂。 今天是个阴天。 车子从公共租界驶入法租界,进入位于贝当路的梁公馆,他们在拱廊式的雨棚下车,周围是进进出出的宾客和轿车,男男女女,西装洋裙,衣香鬓影。 秋意站在拱廊前等着接人。 温琰一下来就先看见了他,高高的个子,清瘦的身板,模样倒扎眼得很,害她心里砰砰直跳。 -- 第56页 “我还担心你们不来了。”秋意迎上前。 “怎么会呢?”青蔓笑着,略等了等,发现温琰依然不作声地挽着朗华,她不想秋意尴尬,便主动与他走到一处。 “你们家好大啊。”朗华两手插兜,四下打量,笑问:“佣人就不少吧?” “其实不算我家,我住这里的时间也不多。” 一边聊着,一边往餐厅走,某个男子拎着香槟出来抽烟,朗华觉得眼熟,细看两眼:“那是斯理吗?” 秋意问:“谁?” “今年上海最红的话剧演员呀,我在卡尔登大戏院外面看过他的海报,怎么你不知道?” 秋意摇头笑说:“我没有看话剧。” 温琰默然走在后面,心想他竟然对自家请的客人一无所知,这么红的演员,她刚来上海一个多月都听说过,他怎会不知道? “不看话剧也不看报纸吗?”温琰实在奇怪:“你平时都在忙什么?” 秋意愣了愣,回头望她,目光深幽:“你是在问我吗?”他轻轻笑道:“我还以为你对我的事情早就没兴趣了。” 第30章 ·? 温琰的耳朵一下子通红。 只觉得他的声音像清润的溪水从她身上淌过,凉丝丝的,倒把心里半熄未灭的暗火点燃,从里往外烧烫。 青蔓挽着秋意,回头瞧了瞧温琰吃瘪的窘状,笑说:“有人口是心非哦。” 朗华也瞥她一眼,转开话题:“听说斯理性情古怪,经常大放狂言,得罪过不少人。” 青蔓回道:“还没开席就拎个酒瓶乱转,某些做艺术事业的脾气会很怪,何况还嗜酒。” 天气阴沉,梁公馆灯火通明,远远隔着大扇窗子看见餐厅璀璨的水晶吊灯,鲜衣华服的人们在灯下散发出如梦如幻的光,玻璃人儿似的。 秋意带他们进入筵席,长长的餐桌堆满西式餐具,中间点缀着纤细的烛台。梁孚生和黄梵茵正在招呼宾客,人影憧憧,瞧不清楚,直到那边忽然打开香槟,“砰”的一声,大家欢呼起来。 朗华歪在椅子上观察周围,心想这里大概只有他的西装是从估衣铺租来的。 “郑先生到了。” 忽然餐厅一阵骚动,某位众星拱月的中年男子被人簇拥而入,朗华扬起下巴张望,听见青蔓问:“是谁啊?” 他定神细瞧,惊诧道:“好像是郑万霖。” “哪个?” “本地帮会组织的头目之一,明面上开了一家永升公司,其实私下干的都是黑色交易。” 青蔓和温琰相互对视,不由得屏住呼吸:“他看起来不像啊,笑得慈眉善目,很好说话的样子。” “啥?”朗华咧嘴:“你们要不要再仔细看看?” 温琰眯眼打量,见那郑万霖约莫五十来岁,中等个头,穿长衫黑褂,高颧骨,宽鼻梁,眉毛极淡,左右半张脸不太对称。听说眉毛淡的男人城府深、精算计,并且生性多疑。 朗华轻声询问秋意:“你认识他不?帮我引见一下。” 温琰和青蔓大惊:“你疯啦?招惹这种人做啥?!不许见!” 朗华歪着脑袋,似笑非笑的:“管到我头上来啦?” 温琰却一脸严肃:“你最好不要给我们招来一些麻烦。” 朗华沉下眸子,默而不语,秋意出言解围:“其实我也不认识那位郑先生,只是刚到上海时听过他许多风流韵事,传闻他有十几房姨太太,为人非常……嗯,好色。” 青蔓拧眉,表情流露几分嫌恶,温琰眼珠子一转,却向朗华笑道:“说不定人家不仅好女色,还好男色呢,你的机会来啦。” 青蔓一下被逗乐了,忍住笑,轻轻拽她:“莫乱讲。” 朗华狠狠瞪去一眼。 酒过三巡,梁孚生忽然想起儿子,寻了过来。 “秋意,怎么不到我那边去?” “爸爸。”秋意站起身,向他介绍:“这是我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 正百无聊赖吃菜的三人忙放下餐具起身,朗华端着酒杯:“梁先生,谢谢你的款待。” “不客气,谢谢你们来。”梁孚生举杯,原本只想隔空示意一下,可朗华习惯了中式酒桌文化,此刻又有些紧张,于是自顾与他碰杯,且将自己的杯子低于他,以表谦逊和尊重。 梁孚生抿酒,打量一番,对秋意笑说:“你交朋友是不是靠以貌取人?怎么都长得这么俊俏。” 秋意一心惦记着把温琰介绍给父亲:“琰琰?” 可两个姑娘呆呆的样子,一动不动地望住今天的寿星。 “怎么了?”梁孚生带着宽容的笑意:“难道我脸上沾了米饭吗?” 温琰回过神,端起酒杯大方道:“叔叔,祝你生日快乐,青春永驻。” 梁孚生爱屋及乌,十分受用:“谢谢,承你吉言。” 秋意心里觉得她憨,清咳一声,继续抬手引见:“这位是青蔓小姐,她刚考上了国立中央大学。” “你好。” “你好。” 梁孚生忽而多问了句:“这么说青蔓小姐和我们秋意是同岁?” “是的。” 他点点头,心想眼前的女孩才不到二十的年龄,仪态如此从容稳重,清雅娴静,幽兰一般的气质,使人第一印象极好。 梁孚生应酬完离开,几个少年稍稍松一口气,朗华笑说:“秋意,你爸爸真像西方电影里的明星,我以前觉得电影都是骗人的,现实中见到的洋人大多长得不好看,没想到你爸爸这么出众。” -- 第57页 这时温琰发现对面一桌的两个少男少女不时冷幽幽地盯过来,那目光带着些敌意,令人不太舒服。 “他们是谁?看什么看?” 秋意闻声回头打量:“哦,逢予和满月,不用理会。” 青蔓问:“那位穿一字肩黑礼裙的女士是梁太太吗?” “嗯。” 温琰瞅了几眼,坚定地说:“没有陈嬢嬢漂亮,气质也差一截。” 秋意看了看她。 朗华往后倒,靠住椅背,略伸了伸腰:“你有偏见,人家明明保养得很好。” 酒足饭饱,宾客们渐渐转移,有的上楼小憩,有的去小客厅打麻将,中国人的聚会总缺不得麻将的,另一部分人挪到主楼大厅跳舞,梁公馆请来了乐队现场伴奏。 餐厅还有几个抽烟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温琰听着那边传来的琴声,竟犯了困,打起哈欠。 “休息一下吧。”秋意一直留心着她:“晚上还有席,下午有得闹呢。” 温琰揉揉眼睛,转头想拉青蔓相陪:“你困不困,我们一起睡午觉。” 青蔓笑说:“我和朗华摆会儿龙门阵,你快去吧。” 她中午喝了些酒,醉意慢慢囤积,此刻脑袋缓沉,身上乏得很,于是默默跟随秋意上楼。 他带她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那密密匝匝的人声、笑声、麻将声和音乐终于被堵在墙外,总算清净。 秋意指指那张大床:“被子枕头都是新换的。” 温琰打量四周,径直走到窗边的小沙发倒下。 外头是阴沉沉的天和鸦青色的云,他把窗帘拉拢,屋子愈发暗了,于是又把角落的一盏小灯点亮。以前他对这个房间并无特别感想,此时此刻心里却觉得十分熨帖。 温琰歪在沙发里。因为没有脱鞋,双脚悬在边沿外。 这样能睡得舒服吗?秋意走过去,蹲下帮她脱掉那双玛丽珍鞋,然后将人抱起,走向铺着柔软被褥的床。 温琰很警觉,猛地惊醒,浑身紧绷,呼吸变得粗重。 “沙发太小了。”秋意声音放得很轻,还带一丝哑。 不知是否酒精作用,她意志薄弱,被他的温柔蛊惑,心尖泛起点点酸楚,险些伸手回抱。 身体被放入床榻,温琰立刻别开了脸,闭上眼睛继续瞌睡。 可是怎么睡得着呢,他就在这里看着她呀。 秋意低头朝她的侧脸贴近,落下的影子如迷雾将她包围,温琰的心很乱,她不愿这样,可是无计可施,唯有用愤怒与冷漠来抵挡。 当他的嘴唇快要贴到颊边,只听她说:“你想死吗?” 秋意停住,端详她耳垂的小痣,否认说:“不想。” 温琰听出戏谑的语气,稍稍睁开眼缝,拧眉瞥着:“走开。” 秋意没说话,垂下眼帘,一瞬不瞬地望住她的嘴唇。 温琰倒吸一口气,猛地抬手推开他的脑袋,秋意歪倒在旁边失笑。 此时此刻。 待在楼下餐厅的青蔓和朗华静坐无言。 他咬一根烟,探长胳膊去捞酒瓶,给自己倒一杯,喝完,又倒一杯,接着再抽两支烟。 青蔓见他喝完酒嘴唇湿红,像抹了胭脂,眼睛也氤氲着一层水雾似的。 “要不要去跳舞?”朗华忽然冲她笑了下,虽是问句,但并不在乎回答,自顾起身往大厅走。 青蔓知道他心里不痛快。 越是这样,越像脱缰的野马,他窜入舞场纵情声色,抢别人的舞伴搂着转圈儿。因这放肆,气氛热烈升温,女人们不怕被他的烟烫到,也不怪他年轻冒失,大度与之共舞,享受片刻欢愉。 “这个小赤佬,居然敢碰我的手!” 满月也被朗华拉着原地转了两圈,然后丢开,她气鼓鼓地逃到逢予身旁:“陈秋意的朋友都是乡巴佬,没教养!” 青蔓听见,转过头去淡淡打量她。 逢予握住妹妹的胳膊,示意她小声些。满月冷笑着白了青蔓一眼。 没过一会儿,温琰和秋意从楼上下来了。她大约只睡了半个小时,还有点迷糊,揉了揉眼睛,这时朗华突然大步走近,一把将她拽进舞池中央。 “呀!”温琰惊呼,瞬间天旋地转,好像自己是块面团,要做成面条,拉来甩去,手臂扯得生疼。 “谢朗华!” 忽然双脚离地,腾飞一般,他双手卡住她腋下将人提起,蜻蜓点水般跃至身后的方位,温琰落地,站立不稳,又被他拽了一把,猛地往后仰倒,坠入结实的臂弯。 “好不好玩!”朗华肆意欢呼,温琰又气又笑,周遭的衣香鬓影如同走马灯飞转。 秋意走到青蔓身旁,问:“他怎么了?” 青蔓抿嘴,暗做深呼吸,摇头笑说:“喝醉酒,人来疯。” 两个小疯子跳完一曲,众人为他们的青春张扬鼓掌喝彩。 朗华十分痛快的样子,原本用发蜡固定稳妥的刘海凌乱垂落前额,扫过眉心和漆黑的眉毛,又被他三两下扒了上去。 温琰气喘吁吁心脏乱跳,尚未从刚才的狂欢里缓过神。朗华理直气壮地揽着她的肩膀穿过人群,走到秋意面前站定。他什么也没说,额头浸着点点细汗,神色是吊儿郎当的样子,下巴高抬,笑看着秋意,似乎有种挑衅和示威,但只那么片刻,他松开温琰,转而勾住青蔓的脖子,高兴道:“走,喝酒!” -- 第58页 秋意望着朗华的背影静默不语。 这时管家过来传话:“大少爷,先生让你和温小姐去书房。” “什么事?” “喻宝莉小姐来了。” 第31章 ·? 一向神出鬼没的喻宝莉没想到今天前脚踏进梁公馆,后脚就被佣人带到了梁孚生的书房,像是早就知道她会不请自来似的。 温琰进门时,看见一个妖形怪状的女人坐在沙发里,她穿露背黑缎裙,戴夸张的耳环,眉毛极细,嘴唇被口红勾勒饱满。也许因为妆容太浓,模样瞧着只有三十岁左右。 梁孚生坐在椅子里,手中抚摸一根雪茄。 喻宝莉按住心口缓缓站起身,神情逐渐悲怆,用力望住温琰,然后朝她走近。 “你是琰琰?” 她涂满鲜红蔻丹的双手抓住了她的肩,耀眼的宝石戒指让人难以忽视。 喻宝莉抱住温琰,咧嘴抽噎:“我的女儿……” 秋意见温琰耸着肩膀浑身僵硬,胳膊垂在身体两侧,两手攥紧拳头,分明无所适从。 梁孚生说:“坐下慢慢聊吧。” 喻宝莉掏出手绢掐了掐眼泪,拉她走向沙发,用带着本地口音的国语问:“你啥时候到上海的呀?怎么不来找我?” “……七月,刚到不久。” “还在读书吗?” “是。” “温凤台呢?他如今怎么样?” “他在重庆。” “你一个人坐船来的?” “跟两个朋友。” “住哪里呢?” “福康路。” …… 秋意心惊肉跳地看着这一幕。 梁孚生见她们母女聊得投入,便和秋意出门,留下二人在房内。 夏风吹动纱帘,周遭变得安静。 喻宝莉从手包里拿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夹在指间,双腿交叠,身体往后倚靠,姿态变得懒散。 她脸上已无刚才的悲戚之色,神态冷淡,斜眼瞥着旁边的少女,上下打量。 “是温凤台让你来找我的?” “不是。” “那你到上海干什么?” “读书。” “重庆不能读吗?” 温琰抬起眸子,默然看着她。 喻宝莉皱眉吐出一口烟,心里计算着突如其来的麻烦,难掩苦恼和烦闷:“是这样,”她说:“我在上海这些年,其实也没什么钱,你别看我穿戴光鲜,那都是为了应酬,为了面子过得去,我也有自己的难处。不过读书是正经事,再怎么难,也该省出一些给你交学费。只是我家常有许多人来往,怕你去了不习惯,更影响功课,所以你还是住在外面的好。” 温琰乖乖听着。 喻宝莉把嘴里的烟丝捻掉,自顾自道:“还有,这里除了梁先生,没人知道我在重庆的过往,他们都不晓得我有这么大的女儿,你千万别去外面说什么,也不要叫我妈妈,免得闹出新闻对我名声不好。” 温琰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 喻宝莉细眉紧蹙:“你笑什么?” 温琰心口如沉钟击撞,她缓慢深吸一口气,用国语回答:“我不是来上海投奔你的,所以用不着这么焦虑,再说我长这么大没花过你一分钱,以后也不会,学费我自己挣,不劳你操心。今天是个意外,我没想到梁先生突然牵线搭桥让我来见你,不过仅此一次,我们以后应该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你尽管放心,喻小姐,我走在路上遇到你也会当做素不相识的。” 喻宝莉手举香烟一动不动,嘴唇紧抿,憋了好一会儿,挑眉扯起笑容:“话也不是这么说……以前的事情你不清楚,当年温凤台自己说要独自抚养女儿,让我走了就别再惦记。我呢,从不后悔自己做的决定,也不怕承担后果,虽然中国人讲孝道,但我既然没有抚养过你,自然不指望你将来给我养老。现在你长大了,刚才那番话讲得很有骨气,很好,但愿你说到做到,也别在心里埋怨我,人各有命,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温琰本来立即想走,听她说完这些,忍不住回嘴道:“喻小姐,你想多了,我从来没有埋怨过你,相反,倒是很感激你没有抚养我,因为这样我才有机会做陈敏之的女儿,她是最好的妈妈,没人比得上她。” “是吗?”喻宝莉冷冷一笑:“那真可惜了,你的孝心她无福消受。” 温琰按捺厌恶之色,起身离开。 “等等,”喻宝莉把她叫住,问:“你和陈秋意是什么关系?” 温琰扭过头,心想你有什么资格问这些? “如果陈敏之真心对你好,怎么没有替你的终身做打算,早点寻个可靠的男人。” 温琰面露讥讽:“因为她教我靠自己,依附于男人是可悲的。” 喻宝莉长吁一声:“哎哟,也对,她被梁孚生抛弃,有这种想法很正常。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利用婚姻实现阶层的跨越是聪明女人才办得到的,没那个本领才叫可悲。如今社会上流行新女性,提倡女人独立自主,我知道你们这些读过书的小姑娘肯定觉得我的观念过时,年轻人总不珍惜自己的青春,而当你开始变老,失去征服男人的本钱,到那时再后悔可就晚了。” 她说的不错,温琰确实不爱听这个,留下一句“多谢忠告”便走。 秋意靠在墙边,里面的对话他都听到了。 -- 第59页 温琰开门出来,脸上一层灰扑扑的白,目光里满是愤怒、屈辱和彻骨的失望。 “琰琰。” 她抬头看着他,眼圈儿红了,表情却在笑:“你们都一样。” 一样抛弃她,急于甩开,弃如敝履。 “不过没关系,我根本就不在乎!”说完不等他回应,急冲冲往楼下逃。 “你怎么能说我跟她一样?”秋意也有点生气了:“从小到大我对你如何你不清楚吗?一发火就讲这种话,你到底怎么回事?” 可惜温琰这会儿什么都听不进去,她的心正在经历一场崩塌,急需重建。她要立刻离开眼前陌生嘈杂的环境,回到自己逼仄的亭子间,躺在床上,蒙住被子,除了青蔓谁都不想理。 此时大厅内音乐骤停,斯理喝得兴致颇高,摇摇晃晃,嗓门洪亮道:“靡靡之音,装腔作势,你们的品位太低下了!” 有人顺势起哄:“斯理先生,不如你现场来一段,给我们陶冶一下情操呗。” 斯理冷笑两声,张开手臂,字正腔圆地念了几句英文,然后嘲讽众人:“在座的有谁知道这段词出自哪部戏剧?” “莎士比亚?” “呵,除了莎翁你们还知道谁?”斯理愈发轻蔑:“懂话剧吗?懂艺术吗?” 大家不服:“我们怎么不懂啦?” 这时,满月眼珠子一转,高声笑说:“今天来的宾客有一位是国立中央大学的高材生,我猜她肯定能回答您的问题。” 温琰和秋意下楼时,正好看见青蔓被拱了出去,猝不及防地成为全场焦点。 “中央大学的?”斯理上下打量:“你有何高见?” 满月和逢予得意地偷笑,等着看她出洋相。 青蔓在众目睽睽之下脸颊迅速升温,心里一阵慌张,没有吭声。 满月挑衅:“怎么了,你不是高材生吗?” 斯理没有耐心,失望地摆了摆手。 青蔓的自尊受到极大挑战,愤怒激发了勇气,她镇定下来,不紧不慢道:“您刚才念的是泰戈尔的诗剧《齐德拉》吧?” 闻言斯理回过头,重新审视眼前的姑娘:“你听过?” 青蔓抬起矜持的下巴,不忙言语,却打量周遭女宾,走向其中一人,借来她的真丝纱巾,张开覆在头顶,姑且算作印度女子的扮相。 接着她变成齐德拉公主,用英文与斯理过招。 “高贵的刹帝利,您是我尊贵的客人,这座庙宇是我的庇护所。我不知如何尽地主之谊,好生把高贵客人来款待。” 斯理眼睛发亮,愣了一愣:“美艳无比的小姐,”他进入情境,将梁公馆的主厅当做他的舞台:“对客人最隆重的款待,就是让客人把你的花容来瞻仰。你若是不见怪,我启齿询问一个谜题,它在我心里把巨大惊奇唤起。” 青蔓:“请您不用多顾虑,尽情放心问吧!” 斯理:“你把什么重誓立下,与普通人群隔绝,把自己无与伦比的形象,在这座孤寂的庙宇里紧锁,任意地让它给摧残?” 青蔓:“我天天向湿婆大神祈求,专注于藏在内心的一个秘愿实现。” 斯理:“天哪!你还把什么来希求,你就是全世界希望的财富!从朝阳留下火焰般足印的极东山巅,到夕阳洒下金子般甘霖的极西丛林,我都一一走遍……” 青蔓:“阿周那!宇宙的征服者,我要从全世界的口中,把这个伟大不朽的名字掳来,使自己少女心扉充盈,我为此细心地把自己藏匿。修道士,你为何神色如此惶遽不安?我说的难道是虚无缥缈?阿周那的盛名难道是欺人的光彩?请对我讲明,这若是虚假的幻影,我将决不迟疑把我心匣打碎,把这块假宝丢弃;他若徒有虚名,在人们唇上飞传,那么在女人心灵的位置上,他不可能占有一席。” 斯理:“哦,美人儿,原来你指的是阿周那,那个背负神弓神箭的阿周那,现在正双膝跪在你足下,祈望你的庇护……” 斯理竟然真的当众跪在青蔓面前,像一个虔诚的求爱者,仰视着他高贵的神女。 温琰看呆了,分明一句都听不懂,可她几乎要为青蔓倾倒。 喻宝莉站在旋转楼梯上看着大厅内的情景,心想那个女孩是谁?身上不见任何珠宝配饰,可她的冷傲和典雅却掩盖了所有同性的光彩。多久没见过这么有魅力的姑娘了?也许她自己还不知道,此时此刻,在场男士的眼睛都已离不开她。 “精彩。” 原本在小客厅打牌的郑万霖走出来,率先为这演出鼓掌,接着转而询问梁孚生:“这位小姐是谁?我好像第一次见。” “犬子的好友。” 梁孚生把秋意叫了过去。 斯理十分尽兴,吻了吻青蔓的手背,她转眸看见朗华和温琰骄傲地望着自己,稍稍有些脸红。 “好!”温琰特意走到满月和逢予旁边,痛快地为青蔓喝彩,一边笑,一边挑眉瞥向双生子。 “有什么了不起?”满月冷哼:“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穷乡僻壤出来的,出一回风头高兴成这样,至于吗?” 温琰回过头:“穷乡僻壤?你说谁?” 满月嘲讽:“说的就是从重庆坐船来的乡巴佬。” 温琰恍然大悟,接着怪道:“你骂你爸爸干什么?” 满月倒吸一口气,目光凶恶:“侬讲啥?!” -- 第60页 逢予忙拉住妹妹:“不要同这种人生气,不值得,我们离她远一点。” 满月往后退开半步,打量温琰:“刚才父亲找你去书房做啥?喻宝莉那个老鸨看中你啦?要把你纳入麾下?” 温琰拧眉。 逢予道:“我们走吧,别跟她说那么多,万一她被肺痨鬼传染了肺结核,再传给我们怎么办?” 温琰没听明白,但心跳忽然落了一拍:“肺痨鬼什么意思?” 满月哼笑:“你不是陈秋意的朋友吗,他得肺结核住院大半年你不知道啊?会传染人的!” 温琰忽然脑中空空如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呼吸停滞,只看到满月和逢予的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地讥讽秋意得过传染病、惹人嫌,应该把他关起来不许外出…… 温琰太阳穴突突直跳,凶火翻涌,她想也没想,用头猛撞向满月的面门,接着再一脚踹向逢予的裤.裆,终于,两人的批话变成了尖叫和哀嚎。 作者有话要说: 话剧部分选自泰戈尔《齐德拉》(又名《花钏女》),倪培耕译本。 考量过是否要删减这一大段剧本,设身处地进入情境的话这样比较顺,不是为了水字数。 第32章 ·? 青蔓毫无预兆地掉入名利场,被动斡旋其间,那些浮华的男女像突然发现一件新鲜玩意儿似的追捧她,青蔓不善言辞,全靠朗华帮忙应酬。 “打死你!” 温琰和梁家双生子忽然扭作一团,把众人吓了一跳,相继发出惊呼。 逢予痛苦地夹紧双腿,弯下腰,左手按住裆部,右手去抓温琰,满月鼻血直淌,气急败坏地胡乱抓扯。虽然二打一,但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哪里是温琰的对手,她连货车的方向盘都抡得动,几只细胳膊细腿算啥? 温琰没用多少力气就把逢予踹开,满月双手揪住了她的头发,她也揪住她的,像两头小母牛发了疯。 秋意当即冲上前去制止。 “怎么回事?”梁孚生闻声而来,呵斥道:“通通住手!” 黄梵茵也赶忙拉住一双儿女:“不许打架!像什么样子?她没教养,你们也没有吗?” 温琰“呸”了声,张口就要发作,被秋意及时捂住了嘴。 朗华也知道她的脾气,情绪上来不管不顾,一骂骂一窝,恐怕会得罪全场,于是告诉秋意:“先带她走,快。” 温琰指着双生子,眼神简直凶狠。秋意不知她为什么气成这样:“不许再闹了。”说罢拉着她的手腕离开这个是非地。 梁孚生笑说:“小孩子打架,跟小狗儿似的。” 客人们也跟着开起玩笑:“年轻就是好呀,精力旺盛,我们现在只能在牌桌上大杀四方了。” 黄梵茵心下不满,口中念道:“鼻血都打出来了,就那么放人走掉。” 梁孚生又笑:“难得有人治得住他们,两个对付一个都没占便宜,丢不丢人?” 朗华和青蔓留下善后:“真是抱歉,温琰不懂事,我们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她。” 斯理问:“你们关系这么好吗?” 朗华回:“是,跟亲姊妹没什么差别。” 梁孚生说:“几个孩子从小做邻居,我们秋意巴不得搬出去跟他们住一起呢。” 郑万霖说:“青蔓小姐考上中央大学,应该要去南京了吧?” 青蔓回是。 郑万霖叹道:“那真可惜了,以后不能常见,其实留在上海念书更好,何苦跑去南京?” 旁观许久的喻宝莉此时摇着腰肢上前笑道:“四川是天府之国,养出来的女儿跟我们上海囡囡别有不同,青蔓小姐气质独特,叫人看了真是打心眼里喜欢,以后放假可要回上海找我们玩儿呀。” 其实青蔓早就想走,受不得交际场的约束,可谁让她出了风头,因此绊住了脚,朗华又不愿放过这个结交朋友的机会,孔雀开屏,到处散发魅力。 于是两人一直待到晚宴。 昏沉的天色稍不留意就变得漆黑,梁公馆华灯初上,比白日更加富丽堂皇。 青蔓借口去盥洗室,偷偷溜到后花园透气。 公馆内绿植茂盛,夏夜清凉,她坐在石凳上,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便把鞋子脱掉,双脚终于解放,踩着柔软的草地,舒服极了。 “喵。” 不知从哪儿来的一只三花小猫,也不怕人,走到她跟前,绕着少女的小腿打转。 青蔓惊喜地“呀”了声,心里高兴起来,伸手逗它:“小乖乖,你吃饭没得,饿不饿?” 话音刚落,却听有人发出轻笑,把她吓了一跳。 原来那樱桃树后摆着躺椅,梁孚生正在休息,忽然听见西南方言,不知怎么就笑出了声。 “小猫爪子很利,当心被挠。” 他从花树下显身,身影颀长,深邃的轮廓犹如刀刻斧凿而成,皮肤白得没有血色,那张脸清俊无匹。 青蔓愣了会儿,随后面露尴尬之色,脸颊微微发烫,立即弯腰穿鞋。 梁孚生见状愈发觉得好笑。 “你到底是四川哪里的,”他说:“我还以为你是重庆人。” 三花转而奔向梁孚生,他神态有些醉意和疲倦,右手夹烟,左手抱起猫咪,把打火机和一个扁平的银盒子摆在石桌上,坐下来,自顾低头玩猫。 青蔓盯着他的烟盒发呆。 -- 第61页 “嘶。”梁孚生被猫咬了一口,拧起眉头,不轻不重地拍它:“养你做什么?白眼狼。” 三花发出“咕咕”的声音,抬起爪子乱舞。 其实不过随意收拾它几下,根本没使什么劲儿,但声音听着吓人,青蔓看不过,伸手把猫救走:“你别打它了。” “……” 三花顺势埋进她怀里,竟然一副委屈的模样向她撒娇。于是青蔓更加心疼,忍不住责怪:“一只小猫而已,你一个大人,何必这样为难它。” 梁孚生愣了愣,下意识解释:“我没有用力。” “谁知道?”青蔓长眉微蹙:“它又不会说人话,痛也喊不出来。” 梁孚生骤然语塞,接着摇头失笑:“好吧。” 然后陷入一阵静默的尴尬。 他拿起扁银盒子打开,礼貌性地问:“你抽吗?”说完才想起她还是个学生,“哦,”他收回手:“抱歉。” 青蔓却说:“我可以,别瞧不起人。” 梁孚生把烟递过去,并为她点火,温言笑道:“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别那么敏感。” 青蔓抽了两口,强烈的不适涌满整个口腔,她咬了咬舌尖:“好难闻……” “原来你不会抽烟?” “我可以学。” “这个没什么好的,学它做啥。” “您讲这个话显然没有说服力。” 梁孚生无谓地耸了耸肩:“为什么不待在里面,大家都那么喜欢你。” “像参观大世界的新奇玩意儿那种喜欢吗?”青蔓摇摇头:“您身为主人怎么不在里面招呼宾客呢?显然大家更喜欢你。” “我可再受不了那些罪。”梁孚生稍微偏下脑袋,深邃的眼睛如同月夜下山谷,树影婆娑,扰人心扉:“青蔓小姐,你真的很爱反驳我,不管说什么都会被你找到攻击的漏洞。” 闻言她低下头去,默了会儿,侧颜似花落:“今天太累了。”她不是故意夹枪带棒的。 梁孚生心想,年轻女孩在交际场大放异彩、受尽追捧,竟不觉得高兴吗? “你不喜欢应酬的场合?” 青蔓眉尖往上拢,似乎觉得自己倒霉,神色懊恼:“上了贼船了。” “什么?”梁孚生以为听错,简直忍俊不禁:“你说什么?” 青蔓抬手挡了挡嘴唇,接着心一横,索性一吐为快:“要不是因为秋意,我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太危险了,稍不留神就会掉进虚荣的陷阱,真可怕。” “可怕?你把我当成洪水猛兽了吗?” “不,是你的阶层。” 梁孚生无法表示认同:“难道社会分工不同就不能和平共处吗?” 青蔓觉得这话很虚伪:“差距太大怎么平等相处?你看,你的一双子女刚刚就动手打了我的朋友温琰,而且还以多欺少。” 梁孚生拧眉苦笑:“到底谁打谁?我儿子可挂彩了。” 青蔓努努嘴:“那也肯定是令爱和令郎先招惹她的,否则琰琰不会无缘无故闹事。” 梁孚生看着她,投降道:“好吧,你说的都对,行吗?” 青蔓与他目光交接,心跳忽然乱了几拍,她从来没有被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如此温柔地注视过,真让人不好意思。青蔓低头躲避。 夜风里飘散着浓郁的玫瑰香气,这调情的花香多么不合时宜,四十岁的已婚男子和未满十九岁的女大学生,在盛开着爱情之花的夜晚偶遇,这很危险。 两人忽然没了言语。 三花在青蔓怀里撒欢。 梁孚生说:“看来它很喜欢你,不如你带走吧。” “可以吗?”青蔓眼睛发亮,像潋滟的水光。 “当然。” 她笑起来。 这时小猫的双脚撑着她横在腹间的小臂,壁虎似的趴到她身上,两只前爪一下一下踩在柔软的胸部,青蔓“刷”地脸颊滚烫,红得几欲滴血。 梁孚生微怔,别开目光,拿起打火机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滚轮。 宴席渐散,他必须履行主人家的义务,回到灯火辉煌里送客。 “梁先生,”青蔓抿了抿嘴,抱着小猫起身:“谢谢你把它送给我。” 这是今天唯一让人高兴的事了。 “不客气,你喜欢就好。” 青蔓不想隐瞒:“跟您聊天很愉快。” 好巧,我也是。梁孚生笑道:“我的荣幸,齐德拉公主。” …… 话说秋意把温琰带离宴席,她死活不愿坐梁家的车子,一个劲儿地埋头沿街走,不多久便走到了附近的霞飞路。 黄昏将近,东方的香榭丽舍亮起点点灯光,梧桐整齐排列,黑白相间的仲夏遮阳伞,随处可见饱含异国风情的俄文招牌。 这里是俄侨聚居地,其中不乏流亡的贵族,他们在霞飞路经营服装店、珠宝店、餐厅、药房、咖啡馆,怀念着故都。而大部分难民只能打杂工维持生计,或最终沦为妓.女和乞丐。 车子一直缓缓跟在后面。 秋意想问温琰和逢予满月起冲突的原因,但见她浑浑噩噩的模样,不知怎么开口,心里很担心。 “你饿了没有,我们找个餐厅吃饭吧。” 中国人找不到话题时就会讨论吃饭。 温琰神情恍惚:“不饿。” 秋意又说:“走了那么久,不累吗?休息一下吧。” -- 第62页 温琰慢慢停在原地,垂头打量自己的脚,就那么看了会儿,她转而望向街边的橱窗,一言不发地站立半晌。 “我要这个。”她抬起手,指尖抵住玻璃,指向里面陈设的一双高跟鞋。 秋意思忖道:“穿这种鞋子走路更累。” 温琰拧眉,不管不顾:“我就要它。” “那,我们进去试一下?” “不试。” 秋意被她突如其来的坏脾气弄得摸不着头脑,同时又觉得好笑,并且心甘情愿为她鞍前马后。 “我去买,你等等。” 他走进商店,不一会儿提着纸袋出来,递给她。 温琰没有接,却说:“我要换鞋子。” “现在?” “嗯。” 秋意扫视周围来往的行人,惊讶地向她确认:“在这里?大街上?” 温琰任性地“嗯”了声。 秋意忍住敲她脑门的冲动,摇头轻笑:“我真是欠你的。”一边说着,一边单膝跪下为她服务:“你没有长高,鞋码尺寸应该也没变。” 温琰面无表情,左手轻放在他肩头维持身体平衡。从这个角度俯视,他真像一个虔诚的仆人。 换完鞋子,继续往前走了两步,来到隔壁一家成衣店。 温琰看着橱窗里那件露肩的晚礼服。 “喜欢吗?”秋意问。 她甚至没有开口,只是稍微点了点头。 秋意当即去店里买下来。 温琰拿在手里看。 他笑问:“该不会要在街上换衣服吧?” 温琰却说:“忽然不喜欢了。” “嗯?” 她递给他:“你退回去。” 秋意眨眨眼睛,哭笑不得:“搞不好明天又喜欢了呢?留着嘛。” 她完全不讲道理,跺脚耍脾气:“退回去!我不想留着它!” “好好好,”秋意急忙安抚:“我拿去退。” 温琰看见他紧忙转身向店里走去的背影,猛地一下,心脏狠揪了一把,眼眶通红。 秋意并没有真的退货,只说把衣裳放在这里,明天再来取,他可不希望店员以为他故意捣乱,到时面对那种尴尬的场面,怪不好意思。 温琰心情很差,不知今天还要怎么折腾他。 秋意这么想着,从商店出来,不料却见到了震撼的一幕,霎时愣在原地。 刚才还骄纵妄为的人儿,此刻背靠橱窗,弯着腰,垂着头,纸袋掉落地面,她哭得歇斯底里,几乎无法自制。 第33章 ·? 秋意走到泪人儿面前,静默站立,没有说话,就像一尊无言守候的雕塑。 “你为啥子对我这么好?”温琰伤心至极,泣不成声:“我是个穷光蛋!没爹没妈的野娃儿!你对我好有啥子用?我又不是千金小姐,又不是仙女下凡,我坏得很……” 秋意掏出手绢给她擦脸,把眼泪和鼻涕通通抹干净:“不要太自恋,我也没有觉得你是仙女。” 温琰像被扯着似的,一下一下抽噎:“她根本不想见我,她怕我来上海找她要钱!怕我纠缠她!” 秋意微叹:“怪我没有早点提醒你,最好不要跟她见面。” 多年来心心念念的母亲却是喻宝莉那样的,倒不如怀着美好幻想永不相认,或许她还不至于这么难受。 温琰慢慢哭累了,偃旗息鼓,呆望着街对面,脑袋开始发懵。 秋意心里很纠结,反复犹豫,艰难地开口:“有件事情我瞒了你很久……” “啊?”她的睫毛湿湿地凝结,鼻尖泛红,亮晶晶的眸子显出一种迷茫。 “其实喻宝莉的那封信,是我妈妈杜撰的,她,我们……当时我想哄你开心,所以求她冒充喻宝莉给你写信。” 这块危石悬在他心口多年,今天终于砸落了。 秋意像个犯错的孩子,等待她的质询和迁怒。 可温琰只是愣了一会儿,复又抬眸望向街对面:“那是俱乐部吗?”她说:“我们去喝酒吧,我好口渴。” 秋意错愕:“你不生气吗?” 温琰拉着他的手横过马路,径直走入俱乐部,在舞厅旁的弧形吧台前找到地方落座。 “你想喝什么?” “啤酒。” 爵士乐队正在演奏抒情歌曲。 隔壁一个外国男人大概喝多了,面红脖子粗,口中喃喃自语,也没人招惹他,忽然就发起火来,大力地拍桌,用俄语叽里咕噜谩骂一通。 温琰惊讶地张大眼:“他怎么了?” 秋意说:“在骂苏维埃政权吧。这些白俄没有国籍和身份,在上海的日子很不好过。” 温琰不解:“我见到这里的俄国人都光鲜亮丽,一个个很有派头的。” 秋意瞥了眼旁边的男人,靠近她轻声说:“白俄贵族过去大都养尊处优惯了,流亡到中国语言不通,他们会讲法语,但是不会中文和英语,靠着积蓄坐吃山空。为了维持体面,就算私下喝白水吃面包,出门也会用一身好装扮示人。” 温琰单手支额,好奇道:“那普通平民呢?我以为西方人在中国都是横着走的。” “普通难民就更难了,他们辗转到上海后身无长物,不会英文就无法从事体面高薪的工作,只能做一些兼职,教授芭蕾、法语、音乐,幸运些的能进到发廊、杂货店或者制衣厂上班,男人去做司机、保镖之类的活计,年轻女孩缺乏语言优势,也没有劳动技能,会在上海迷失,最后别无选择,只能到声色场所挣钱维持家里的生计。”(1) -- 第63页 不知怎么,温琰忽然觉得他好迷人:“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呀?” 秋意笑:“闲来无事,看了一些书。” 啤酒上来,温琰握着玻璃杯咕噜咕噜地灌,秋意却一口也没沾。 舞厅里渐渐开始热闹,乐队的伴奏变得轻快。 这时一个年轻的外国女子左顾右盼,忽然走到秋意身旁,美丽的面容带着几分祈求,用磕磕绊绊的英语对他说:“先生,我明天必须交房租,请你光顾我吧。” 秋意敛眉忖度,随后不紧不慢地询问:“多少钱?” “三十块。” 他拿出钞票放在吧台上:“请你替我喝掉这杯酒就行了。” “只是喝酒吗?” 他点头:“应该很爽口,但我无福消受。” 温琰瞥着二人,心想洋腔洋调地在说啥子? 女郎痛快地一饮而尽,然后听见这位先生用俄语道了声谢,她怎能不动容呢?于是冲动地捧着他的脸吻了下去。 嘴对嘴,亲吻。 “你真是个好人。” 温琰瞪大双眼,当即从凳子上跳下来,霎时火冒三丈。 女郎收起钞票翩然而去,秋意尴尬地看了看旁边气炸的姑娘,轻咳一声,掏出帕子擦嘴。 “别擦了!”温琰冷道:“你那张手绢刚才被我擤过鼻涕!” “……” 她踮起脚,重重坐回高脚凳,用力白他一眼,转过身去,背对着喝闷酒。 “喂,”秋意从后面贴近,轻声唤她:“刚才太意外了,我没反应过来,外国人比较热情……” 热情就能随便亲嘴吗?!!我都还没有亲过!!不要脸,呸! 温琰发誓今晚再也不会跟他说一句话,绝不。 灯红酒绿的大厅,男男女女搂抱在一起贴脸扭动,此时已入夜,白俄舞女们登场,在台上站成一排,抹胸包裹着饱满的蜜桃,腰下围着黑色羽毛裙,拨开便是白生生的大腿。 原来还有艳舞表演。 呵,男人的乐子可真丰富啊。 温琰打了个酒嗝,小腹酸胀,忍不住去了趟洗手间。 不过就那么一会儿,她回到吧台,竟然看见陈秋意又在被漂亮女人搭讪。 老天爷,这个招蜂引蝶的混蛋! 金发碧眼的白俄少女发育极好,容颜娇美,笑起来勾魂摄魄。 温琰打死也不想再看到陈秋意和别人亲嘴的画面,飞快上前推开少女搭在他肩上的手,张开双臂蛮横地抱住秋意,将他整个人霸占,然后回头恶狠狠地瞪住金发美人儿。 美人儿耸耸肩,背过身去,朝他们摇屁股。 “小骚货。”温琰没好气地嘀咕。 秋意轻轻发笑。 “你很高兴是吧?!”温琰怒道:“不许你跟她们亲热!” 秋意没有说话,只把额头抵在她肩上,蹭啊蹭。这动作像极了他小的时候,温琰的心化了。 两人依偎温存半晌,她说:“这里好吵,我想去安静的地方。” 秋意抬起脸,眼里满是柔情蜜意:“我带你回家。” “哪个家?我不去梁公馆。” “是吕班公寓,我为你准备的房子。” 上一次他说这些话,温琰根本不相信,如今第二次走进那间公寓,每一步都想掉泪。 秋意兴致勃勃带她参观,献宝似的,迫切地想知道她满不满意,喜不喜欢。 “你看,衣裳我都买好了,整个柜子都是你的。”他说:“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你什么时候搬过来?明天?我帮你收拾行李好不好?” 温琰低头抿嘴,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得到如此盛大的宠爱,这不合理啊……她僵硬地攥着两只手,有点受不了。 “怎么了?”秋意问:“你不想和我住在一起吗?” 她摇头。 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心里着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继续小心翼翼地说服:“虽然婚前同居不太好听,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讲,而且我们早晚都要结婚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温琰心碎地看着他:“梁家那对兄妹说你得肺结核住院大半年,是真的吗?” 秋意忽然静下来,喉咙像被扼住,那段时间病痛的阴霾犹如灰尘积压于心,伴随这耸人听闻的传染病而来的消极自卑死灰复燃,他想装作随意的样子,以此维持自尊,于是语气故作松快:“原来你担心这个,是,之前得过,现在已经痊愈了,不会传染人的,如果你不放心的话……” 一语未了,温琰扑上去将他抱住,已然泣不成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个字都不提,连封信都没有,我还以为你到上海以后就不想理我了!” 秋意被她撞得往后退了两步,空落落的心忽然落在了实处,她似乎拥有翻云覆雨的法术,能够操控他的情绪。 “难道要告诉你我得了肺结核,治愈的机会只有四成,让你来看着我死吗?”他略含苦笑。 温琰扬起梨花带雨的脸,漆黑瞳孔微颤,向他发出指令:“亲我。” 秋意没动。 她说:“求求你了。” 他如获圣谕,劈头盖脸吻下去。 那感觉实在太美好,温琰脚趾头蜷缩起来,浑身敏感,每一寸皮肤都为他颤栗。 秋意也一样。 她的嘴很软,像奶油,像巧克力,像果冻,吃到就会贪得无厌。 -- 第64页 温琰积年累月造就的凄美寂寞终于得到抚慰,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怀中,她真想这样唇齿相依到地老天荒,每一下贴合都带来巨大快乐,原来接吻是这种感觉。 “不行了……” 温琰撇开他喘息,又忍不住用舌头舔舔嘴唇回味。 秋意低头看着她优美的侧颈,呼吸粗重,埋下去,亲到了旗袍的领子。 他在那儿啃啥呢? 温琰觉得痒,可是甘之如饴,抱住他像抱住一只大玩偶:“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了。” 秋意可怜巴巴地撒娇:“舍得心疼我啦?” “快跟我说说,你这大半年都怎么过的,是不是遭了很多罪?还有梁家那双兄妹对你也不好,讨厌死了,他们有没有欺负你,告诉我,看我不收拾他们。” 终于有人撑腰,秋意心里高兴,亲她的鼻尖:“都过去了。” 温琰摸着他瘦削的下巴嘟囔:“小可怜。” 秋意歪头蹭她的手掌。 两个人窝进沙发里腻乎。 “你呢,这两年怎么过的,仔细讲给我听。” 唔,那可有得聊了。 但温琰忽然转念想起一件事,脸色微变,皱眉问道:“那天跟你在一起的黄小姐是谁?” “黄……你是说黄芷夏?” 天知道她叫什么:“我到上海的第二天,在梁公馆门外看见你们从车上下来。” 秋意就笑:“你肯承认那天找过我了?罗小姐。” 温琰恼火,掐他胳膊:“再敢这么喊我试试!” “罗小姐。” “呀!”她把他扑在天鹅绒里:“你还说!” 秋意身体单薄,一推就倒,两人胡乱闹了一番,气喘吁吁,温琰趴在他身上,懵懂间觉察到不对劲,大腿压住的那个部位正在发生奇怪微妙的变化。 “陈秋意。”她脸涨红,但还忍不住要调戏他:“你那里怎么回事?” 他耳朵发烫,想即刻逃避这尴尬的境地,于是轻轻推开她:“你快去洗澡,身上全是酒味。” 温琰“哦”了声,爬起来往浴室走,忽又停下,就站在沙发旁边,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 秋意不料如此,屏息望着她扬起下巴,眉眼含笑,一颗颗解开盘扣,拨下这件粉色旗袍,里边是条白色衬裙。 温琰把衣裳丢给他。 秋意原本歪在沙发里,额角突突直跳,此时忽然腾地翻身而起,大步朝她逼近。 温琰像是早有防备,见他要抓人,便像鱼儿似的从他手中溜走,尖叫着跑进浴室,关门反锁。 “琰琰,你出来。” “不。” 秋意胸膛起伏,无处安放的手臂撑在墙上,背脊像有蚂蚁爬过,欲望来得陌生而强烈,他一时不知如何消解。 过了一会儿,她知道他还站在门外,低声喃喃:“青蔓说,女娃儿要矜持,不能随便把自己交出去,不然会被瞧不起。” 秋意没吭声。 她又问:“你们读教会学校的,是不是受基督文化影响,不同意婚前性行为?” 秋意默了会儿:“我没有受洗,也不信教。” “哦。” 哦是什么意思啊?他轻轻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南都周刊》 第34章 ·? 梁公馆宴会之后,温琰搬到吕班公寓和秋意同居,至九月,青蔓返回南京入学,亭子间空下来,朗华孤家寡人住了进去。 日子如水流淌。 每天早晨天还没亮,温琰把秋意从床上捞起来,两个人一同下楼沿公园跑步。如果时间来得及,会一起吃早餐,然后她去上学。 秋意的身体时好时坏,尤其天热,他更不愿出门,总是呆在屋里看书复习功课。 为了督促他锻炼,温琰寻遍上海武馆,找到一位广东的师父,让秋意跟着他学一点拳脚功夫,强健体魄。 朗华到公寓做过一次客,之后再没来过。平日他弄些什么营生,温琰也不很了解。两人时不时见面,约在小馆子吃饭,聊聊近况。 那天晚上放学,朗华等在附中门外,穿着衬衫和背带西裤,两手抄在口袋里,垂头看着自己的皮鞋,身体前后微晃,一翘一踮。 今天运动会,大多学生都着运动服,白短衣黑短裤,青春无限。 温琰蹦蹦跳跳出来,她拿了二百米第一,迫不及待向朗华炫耀奖状。 “怎么样,没有给重庆人丢脸吧?” 朗华为她鼓掌:“不愧是在山城长大的,上坡下坎跑惯了,腿脚厉害得很。” 温琰瞧他一本正经那样儿,好笑道:“你个憨包。” 来到上海以后,他们必须习惯国语,彼此私下讲话也变成国语夹杂方言,方言夹杂国语,切换自如。 “饿不饿,找个地方喝酒。”朗华提议。 温琰摆手:“喝酒就算了,吃点夜宵吧。” “你想吃啥子?” 她长长叹气:“老麻抄手,串串儿,锅巴洋芋,酸辣粉……” “好了好了,”朗华赶忙打断,拧眉好笑道:“要不买张船票回重庆吃?” 温琰砸吧砸吧嘴,馋得心痒痒:“我现在还没习惯这边的饮食,老是想吃辣的。” “上海也有川菜馆,可能现在还没关门,我带你去。” “那倒不用。”她又拒绝:“前面有个小摊子,随便吃点儿,早点回家。” -- 第65页 朗华对这敷衍的态度很不满,冷笑道:“急着回去陪秋意啊?他怎么不来接你?” “昨天梁公馆来电话,让他今晚过去吃饭,不晓得现在回家没。” 家?他们还当真在公寓里过起小日子了? 路灯下灶炉冒着白烟,小贩用上海话叫卖吆喝,温琰要了一碗虾肉馄饨面。 朗华把黄包车的租金交给她,温琰点过,仔仔细细揣好。 见状他便调侃:“你现在还愁这几个钱吗?少奶奶。” 温琰“嗯”了声:“我一定要自己手上有钱才踏实。” “秋意的不就是你的?” 温琰没放在心上,却问:“你最近忙啥子,找到赚钱的门路不要忘了我哈。” 朗华挑眉:“有啊,我早就说过,上海遍地是黄金,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领把它挖出来。” “你挖到啦?” 朗华看她吃馄饨吃得津津有味,坏心即起,捉弄道:“上海虽然繁华,但大部分普通人住的房子都没有卫生设施,粪车是唯一可以倒粪便的地方,居民每天早上都要倒马桶,每户每月交两毛钱,收粪就是末等生意头等利息,收来的粪还能卖给农民,一车一元,两头赚。” “呃!”温琰五官皱起:“我在吃东西!” 朗华得逞,眉眼带笑:“吃啊。你现在住西式公寓,用抽水马桶,不晓得这里面的门道,单说法租界的粪霸,固定资本四百辆粪车,付给当局一万四千元承包,再雇上百名工人收粪,每个月的利润就是上万元。上万啊。”(1) 温琰嫌弃地撇着嘴,碗里的馄饨变得倒胃口,她眯眼瞪他:“这么赚钱的买卖轮得到你?” 朗华略微起身,手穿过胯.下,握住板凳往后挪,再舒服落座,直直地伸长双腿。 “这项生意被帮会组织垄断了,除非跟大老板有点关系,诶,上次那个郑先生……”说到这里朗华及时住口。 但已然被温琰捕捉,哼笑问:“这么快你就跟他勾搭上了?不就那天见过一面吗?” 朗华吊儿郎当的:“是啊,跟着跑跑腿,打打杂。” 温琰说:“你争取认他做干爹,搞不好就能分到赚钱的营生。” 朗华嗤笑:“那么多人想攀这层关系,哪里排得到我。” 温琰对此并无多大兴趣,转开话题:“昨天收到青蔓的信,她们学校是很好,但一个人在南京有点不习惯。” “她生平头一回自己去外地求学,又跟我们分开了,当然不习惯。” 温琰说:“那你要多给她写信呀。” 朗华回:“我不会写字。” “你不是读过几年小学堂吗?!” 朗华烦道:“哪有时间嘛。” 他忙什么呢?温琰只晓得他想当二房东,还在存钱租房子。 当然朗华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干的勾当,比如收购龙头渣。 龙头渣是富裕家庭里的鸦片吸食者吸剩下的鸦片残渣,原本该丢弃的,佣人们会留下来卖给小贩。 朗华正做着这门生意。将收购来的鸦片渣放入沸水中煎煮,制成龙头水,卖给底层的车夫、乞丐、苦力,那些买不起常规大烟的瘾君子。 温琰对鸦片恨之入骨,他不敢让她知道自己在干这个。 还有一件事也很要命。 他成了喻宝莉公馆的常客。 准确来说,朗华搭上郑万霖这条船,并非在梁公馆那次宴会,而是宴会之后,通过喻宝莉的牌局真正认识的。 喻宝莉的房子在愚园路,三层红砖越界住宅,夜夜笙歌。 朗华虽然没钱,但模样生得十分俊朗,喻宝莉也乐意和他来往,借他这张脸吸引一些有钱的寡妇和富家小姐。再说他这人善于交际,很会逢场作戏这一套,不用培养,信手拈来,跟喻宝莉简直不谋而合。 深秋的一个夜晚,小红楼的留声机音乐悠扬,麻将已经打了四圈。喻宝莉有些累,撤下来休息,见朗华坐在沙发里喝闷酒,菲娜竟然半歪着他陪坐! 喻宝莉没好气地走过去,冷笑道:“人家冯老板对你千依百顺,你连个笑脸都没有,现在怎么了?骨头化掉,软成蛇啦?” 菲娜醉醺醺地靠在朗华肩头,撒娇道:“别提那个扫兴的老头好不好?” 喻宝莉优雅点烟,斜眼瞥着:“你嫌他老呀?可怎么办,人家有钱呀,旁边那位谢先生倒是年轻俊俏,可他现在还住石库门亭子间呢,养不起你的,菲娜。” “那有什么,我养他就是啦。” 听到这话,喻宝莉瞪了一眼。 菲娜吐吐舌头见好就收,抬手抚摸朗华的下巴:“算啦,等你飞黄腾达以后再来找我吧,但愿那时我还年轻,可以做少奶奶。” 朗华亲了亲她的白皙的手背:“好啊,我荣幸之至。” 菲娜醉酒,起身回房。 喻宝莉警告说:“她现在是冯老板的心头宝,你可别沾手,少给我惹麻烦。” 朗华满不在乎地笑道:“她要招惹我的,我可什么都没干,你把自己的人看好就行了。” 喻宝莉啐一口:“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就浪吧。郑先生那里怎么样,你在他底下做事还顺利吗?” “不怎么样,没赚头。” 喻宝莉轻笑:“我看你别打他的主意了,他虽然喜欢美色,可你是男的,长得漂亮也无济于事啊。不如把眼光放到女人身上,我给你介绍几位姐姐。” -- 第66页 朗华撇过头去拿酒杯:“我不喜欢老女人。” “什么?难道你想娶千金小姐,做上门女婿?”喻宝莉冷嗤:“想赚钱还要挑自己喜欢的?你比菲娜还天真呢。” 朗华慢悠悠道:“入赘也不好,熬几十年把老丈人熬死才能继承财产,还要看人脸色,我做不来。” 喻宝莉打量他:“你就是惦记租界收那个的生意,就算郑万霖交给你,承包费还得一两万呢,你有这个钱吗?” 朗华笑道:“找你借呀。” “呵,我凭什么借给你?想疯了吧。” 朗华理所当然的样子:“我的钱都是温琰的,你就当帮忙女婿呗,事情成了我自然会孝敬你。” 喻宝莉冷哼:“半个上海滩都晓得我没有孩子,哪儿来的女婿呀?” 朗华只管吃酒。 “再说了,她现在和陈秋意同居,搞不好随时结婚,跟你有啥关系。” 朗华点头:“秋意是比我好。” “好啥呀。”喻宝莉阴阳怪气:“那个丫头片子,在我面前装清高,振振有词的,什么靠男人可悲可耻,结果呢?还不是赶忙抓住陈秋意,等着做少奶奶吗?装什么装。” 朗华拧眉:“你说话客气点儿,他们从小就是一对的。” “你也跟他们一起长大,同样青梅竹马近水楼台,怎么温琰没选你呀?如果换个身份,你是银行家的儿子,她早就投怀送抱了。” 朗华摇摇头,话不投机,懒得和她细聊。 这时喻宝莉又想起一个人:“你那个妹子,青蔓,最近怎么样?郑先生对她惊为天人,一直念念不忘,上回还在问呢。” 朗华的眉尖逐渐拧紧:“惦记她?疯了吧。” “我说真的,如果她肯帮忙……” 朗华直坐起身打断这话:“青蔓出身书香门第,为人正派,让她出卖色相帮这种忙?她宁愿死都不可能,你省省吧。” 喻宝莉懒洋洋地叹息:“这么大的弱点摆在面前都不知道利用,可惜啊。郑万霖的三个子女不中用,一个早夭,一个书呆子,还有一个嫁去了国外,他其实很想培养接班人的。你初出茅庐,想搏出头,凭什么?连个投名状都没有。” 朗华合上双眼,深吸一口气,略微冷笑道:“尽人事,听天命呗。”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卢汉超《霓虹灯外》 第35章 ·? 十一月中旬,上海已经很冷了,如果风有颜色,应该是灰的,寒津津,直往骨头里钻。温琰记得清楚,这是他们四个人最后一次团圆,最后一次整整齐齐地相聚。 那天周六,青蔓十九岁生日,温琰领着秋意和朗华偷偷摸摸去南京给她祝寿。 下午闲来无事,青蔓正在食堂找三花玩儿。她把梁孚生送的那只小猫随身带到了南京,但学校宿舍不准养,于是放在厨子那儿,大家都很喜欢,就这么养着,她每天抽空过去看它。 因为事先不知情,忽然听到传话,说有人找,青蔓很纳闷,糊里糊涂跑到学校门口一看,霎时心花怒放。 “你们怎么会来!” “你生日,怎么能不来!”温琰张开双臂,抱住她转圈儿:“寿星公,高不高兴,惊不惊喜?!” “琰琰,我好想你啊。”青蔓满眼欢喜,激动得原地踏小碎步:“我要订餐厅,请你们下馆子!想吃啥随便点!” 朗华笑说:“已经都安排好了,你就只管跟我们走,其他的不用操心。” 青蔓被温琰蹦蹦跳跳挽住手臂,依旧沉浸在意外和震惊里:“你们头一回来南京,应该我招待呀……琰琰你不用上课吗?” “我请假了。” “那怎么行?读书很重要。” “是,但没有你重要啊!” 青蔓被小甜嘴逗得乐不可支,亲昵地掐她白生生的脸蛋,又拉住她的手:“好冰啊,你冷不冷?” “不冷。” 青蔓打量她那身鹅黄色的袍子,从胳膊摸到肩膀:“衣裳够不够厚?来,你穿我的。”说着就要脱下自己的驼色羊绒大衣,被温琰及时制止。 “我这个棉袄已经够臃肿了,乖乖,再穿就走不动路啦。” 青蔓数落她:“大冷天的,也不晓得戴围巾和手套,冻疮又长出来了吧?” 温琰憨憨地笑:“反正每年都长,我不怕。” 秋意也说:“出门前就提醒她戴手套,她忘了,我把我的给她,结果又被落在火车上。” 温琰没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太激动了嘛。” 秋意捞起她的爪子搓了搓,然后揣进自己的口袋。 青蔓嗔道:“丢三落四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正说着,胳膊被碰了下,她回头一看,却是朗华将一双皮手套递了过来。 “还讲别个,你自己都没戴。拿去。” 两三个月没见,青蔓在他面前有些别扭,目光回避直视,低头默然接过,五指套进去,冰冷的皮肉顿时被温热包裹,她心里暗叹他体温是有多高呀,冬天竟然也这么烫。 想着想着,双手微妙地发麻,那感觉迅速蔓延,脸上烧起来。 正在羞涩之际,又听朗华说:“去年在重庆买的,一年多没洗了,你别介意哈。” 青蔓浮着羽毛的心湖突然被一块臭石头砸入,破坏了美感,意境全无。她恼火地瞪过去,朗华却打量着她笑,这家伙就是故意的。 -- 第67页 四人到中央饭店聚餐,长寿面和生日蛋糕出现在同一张桌子,中西合璧,为了今天高兴,点太多菜,吃得四人瘫坐在椅子上,都吃懵了。 “不行,不能浪费。”温琰有气无力地提起筷子去夹凤尾虾,送到嘴边,还是摇摇头,放下:“实在吃不动了。” 青蔓发愁:“那怎么办,生日蛋糕还没动呢。” “不怕,留着当宵夜。”温琰说:“我们在楼上订了套房,你今天别回学校了,晚上跟我睡。” 青蔓问:“会不会很贵?你们来一趟花不少钱吧?” 朗华笑道:“都是秋意安排的,如果没有他,我们只能在街边小摊给你庆生了。” “只要跟你们在一起,不管怎样我都很高兴呀。”青蔓分明没有喝酒,神态却似微醺,眉眼舒展,格外温柔绵长,她好像很幸福。 温琰托腮呆望着她:“你来南京读书是对的,六朝古都金陵城,和你很般配。” 青蔓有点不好意思,轻轻捏她的脸。 朗华摸着红酒杯的底座,眼光瞥过去,调侃道:“温琰你真是她的马屁精,从小没变过。” 温琰长叹一声,眉目却笑眯眯的:“唉,以前在重庆,怎么可能想到有一天我们会千里迢迢跑到上海,又到南京,在这么豪华的餐厅团聚。” 朗华道:“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喝洋汽水。” 秋意摆手:“不要提了,我喝完拉肚子拉了一天。” 温琰道:“我拉了两天。” 朗华道:“我也是。” 说完三人望向青蔓。 她捂住脸仰头靠住椅背,哭笑不得,简直没办法:“你们讨厌死了。” 忽然匆匆入夜,客房里烧着暖水汀,十分惬意,温琰和青蔓四肢舒展,歪躺在床上说话。 “秋意的气色看上去好多了,不像之前惨白,瘦得可怜,风吹就倒。” 温琰颇为骄傲:“那是,我有空就给他炖汤,每天逼他早起跑步,还找了个师父教他练太极,像模像样的,一会儿等他洗完澡给你表演一段。” 青蔓笑说:“看来同居生活过得不错,嗯,你们有没有……那个?” 温琰努努嘴:“没有,忍到起的。” “忍啥子?” “等他考上大学嘛,不然万一从此沉迷女色咋办?毕竟我魅力那么大。” “哈哈哈!”青蔓乐得前俯后仰,笑完靠在她肩头:“琰琰,我真希望看到你们结婚,我要给你做伴娘,给你的娃娃做干妈。这个世界糟糕的事情太多了,我常常觉得很害怕,很失望,不晓得以后能干什么,只想一辈子躲在学校逃避现实……每次想到你和秋意才觉得安慰,你们两个好好的,我心里的桃花源就不会死……” 温琰捧着她的脸:“哭啥嘛,你今天生日呀。” “我是高兴。” 两人抱在一起,女孩儿的身体温软馥郁,冬天拢在被子里格外明显,像春水和秋月,也像幽兰和玫瑰。 夜深人静,没心没肺的温琰已然入睡,青蔓却无法安枕。她起身披上大衣,踩着月光静悄悄走到客厅,在茶几边发现了香烟和打火机。 烟不好闻,可是很有用。点燃它,咬在齿间,吸一口,缓缓地把烟雾拉进喉咙,那种绵长寂静仿佛能将人杂乱的思绪一缕一缕安抚下来,整理完再吐出去。 青蔓瘫坐在沙发里,突然觉得冷。 落地窗竟开着,她没留意阳台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棉衬衫和羊毛背心,黑影里看不清脸,原是靠在栏杆吹风,也不知想些什么,后来发现她进客厅,像一条困在玻璃缸里的鱼,游累了,浮在水里不上不下。 窗子关了,没点灯,他满身月光清寒,走到桌边捞起打火机,然后坐到她身旁。 盖子拨开,滑动火轮,微弱的火苗在手中摇曳。 青蔓同样不讲话,只看着朗华的手指往火里绕一圈,也不怕烫,盖子合上、熄灭,再重新打开。 青蔓习惯了他的懒散,吊儿郎当也好,游戏人间也罢,总比这样萧索的好。 “你,”她先开口:“这几个月,你在上海怎么样?” 朗华没有回答,歪身躺进沙发,头枕在她膝上。 青蔓有些僵硬,随后才慢慢放松,小心翼翼地轻声问:“很累吗?” “嗯。” 她呼吸停了几拍,手探过去,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抚摸起他的头发。 “平日都忙什么呢?” “收房租,收车租,卖龙头水,给老板跑腿打杂。”以及,和喻宝莉来往的事情也告诉了她。 青蔓意外他竟然跟自己分享秘密,心里倒很高兴。 “放心,我不会向琰琰告密。” “她现在眼里只有秋意,哪里还会在乎别的?”朗华轻笑:“我以为我到上海可以混得风生水起。” 青蔓道:“慢慢来,会好的。” “你们搬走以后我住进亭子间,上个月又换到二楼卧室,那是最好的一个房间。” 青蔓抿嘴:“我知道你会步步高升,不会在阁楼窝一辈子。” 朗华却摇摇头:“可我还是没有走出石库门,还是租不起西式公寓,坐不上洋车,就连来这间大饭店消费也是沾别人的光。” 青蔓轻咬唇角,耐心疏解:“没关系的,你已经很厉害了。” -- 第68页 “只有你这么觉得而已。” 青蔓听得难受,不知如何才能替他解忧,让他高兴。 朗华挪动身体,找到更舒适的位置躺好,闭上眼睛,他的侧脸在若明若暗里显得意外柔软,像个孩子。 “怎么啦?” “忽然想起我妈和老汉。”朗华说:“如果他们还在,我应该会是个好人。” 青蔓温柔地说:“你现在也不坏呀,嗯……不太坏。” 朗华轻轻笑了,疲惫地舒一口气:“明天回上海,不晓得下次啥时候见面,你在这边有事就给我发电报,发个‘来’字,我坐火车几个小时就到了。” 青蔓把他的话放在心里琢磨许久,悸动着,脸颊微热。真希望时间缓慢流逝,这夜不要过得太快,让他依偎着她,久一点,再久一点吧。 …… 回到上海没几天,社会一直动荡不息,七君子事件引发了更大规模的抗日救亡运动,十二月,西安事变爆发,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确立。 青蔓收到温琰的来信:“秋意已回校复课,目标不变,明年报考中央航校。若他考中,将来必上前线,连他这种弱不禁风的少爷都有血性,何况我呢?我想待高中毕业后争取考入医学院……” 真好呀,青蔓心想,他们都有了明确的规划,而自己除了读书以外还能做什么呢?读书育人的观念是祖父母教的,她不晓得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青蔓有些迷茫了。 第36章 ·? 生日之后,青蔓与朗华通过两次书信,并且是他先主动的。 时近年末,学生们即将放假,朗华问她哪天回上海,好提早安排住宿。 青蔓心想,温琰肯定要接自己去吕班公寓,可她并不想打扰她和秋意的两人世界,而且这也是和朗华相处的机会,如今他做二房东,手里自然有空房间,索性一切交给他办便是。 原以为这个春节能让她和朗华的感情升温,也许关系会变得不一样。 一月底,青蔓放假,她在南京无亲无故,重庆又山高路远,所以必定要到上海过年。 下了火车,四处不见朗华的身影,他说会来接她,可是竟然爽约了。 青蔓提着行李箱独自回到福康里,苏州阿婆开门,看见她好不着急,忙拉住人说:“姑娘你总算来了,谢先生昨天被警察抓走,他让我转告你别担心,过几天就放出来。” “他被抓了?!”青蔓闻言大惊失色:“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我哪里晓得呀,好像说他把人打残了……” 天呐。 “那他现在在哪里?警察局吗?” “应该是的,你快想办法把他弄出来,不要在里面挨打了呀。” 青蔓放下行李直奔警局,接着倒很顺利地打听到朗华被羁押在看守所,也很顺利地拿到探视批准。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带她去见人。 “方警官,我能先把他保出来吗?” “他待在里面还好说,出来就是个死,受害人很有背景,就等着报复呢。” “那可怎么办……” “唉,找人疏通疏通吧。” 青蔓在看守所见到朗华,狭窄逼仄的牢房阴暗又潮湿,臭味直往脸上扑来,朗华戴着脚镣和手铐垂头坐在床边,这么冷的天气,他后面只有一张腻腻的烂铺盖,真不晓得晚上怎么过。 青蔓恨不得立刻劫狱,带他逃离这恐怖的腌臜之地。 “你来这里做啥子?”朗华平静地看着她。 青蔓嘴角一咧,霎时快掉下眼泪:“你又闯祸啦!让我怎么办?怎么救你啊!” “不要管了,你一个姑娘家。” 可他上回欠赌债差点被人砍手,就是温琰救的啊,温琰不也是姑娘吗? “我去找琰琰和秋意!” 朗华紧紧拧眉,神色十分抗拒:“给我留点脸面行吗?我真的不想让他们看到我这样。” “都这个时候了……”青蔓急道:“究竟怎么回事,跟我说清楚。” 朗华迟疑片刻起唇:“我找喻宝莉借了些钱,准备合伙做运输生意,潘旺三却带人把我的卡车砸了。他跟在郑万霖身边多年,被我抢了风头,一直心怀不满,我也是忍无可忍,下手没轻重,把他的腿给废了。” 青蔓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紧咬着唇,思来想去:“我去找喻宝莉!既然你的生意她也有份,你们又有交情,她总不能置身事外吧!” 朗华屏息:“喻宝莉……你真要找她帮忙吗?” “必须试一试!”青蔓下定决心,琰琰能做到的她也可以:“你等我。” 说完就要走。 “青蔓!”朗华忽然叫住她。 “怎么了?” 他攥住手指,幽暗的眉眼些微闪躲,似乎压抑着:“你,你不用对我这么好,千万别做傻事,我怕我还不起……” “屁话!”她使劲抹了把眼泪:“认识这么久你还跟我见外吗?我不要你还什么,安心吧!” 朗华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把喻宝莉家的住址告诉了她。 青蔓离开,牢房门关拢,阴暗里,朗华像幽魂般静坐着,忽然,他抬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狠狠地,是用尽了力气,声音响亮,可惜青蔓没有看到。 —— 昏沉的午后,喻宝莉的小红楼出奇冷落,客人登门拜访时,她正开着无线电听歌。 -- 第69页 “青蔓小姐,好久不见了,你还是这么风采出众。” 喻宝莉对她殷勤万分,赶忙招呼看座。 青蔓顾不上寒暄,直接了当地说明来意,请她务必想想办法。 喻宝莉面露难色:“唉,按理说这件事情本就怪朗华下手太重,潘旺三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生不如死呢。” 青蔓咬唇:“他要多少钱,我一定凑够赔给他。” 喻宝莉摆摆手:“钱不管用了,他放出话来,不要谢朗华坐牢,也没打算起诉他,等他从看守所出来就废他两条腿。” 青蔓浑身发冷:“难道没人管得住姓潘的吗?任他这样无法无天。” 喻宝莉思忖道:“郑先生是他们的老板,如果愿意从中斡旋,潘旺三应该会给他这个面子。” 青蔓霎时眼睛发亮:“哪个郑先生?” “郑万霖呀,上回在梁公馆见过的,你忘了?” 青蔓想也没想:“我去求他!只要他们肯高抬贵手,就算要我下跪,跪三天三夜都行!” 喻宝莉却摇头笑道:“哎哟,你这么漂亮的小姐,谁忍心让你下跪呢?再说了,跪不跪的,对郑先生又有什么意义?”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救朗华,一定要救他,求你带我去见郑先生吧。” 喻宝莉赶忙安抚:“别着急,啊,我先打个电话。” 青蔓揪着双手焦灼等待。 喻宝莉这边挂了电话,告诉她说:“郑先生要去香港办事,今晚搭飞机走,还有时间,我收拾一下东西带你见他。” “好,谢谢。” 喻宝莉收拾了一箱子女人的衣裳,让丫头拎进汽车。 她们乘车来到郑万霖的公馆,不巧,正撞见几位客人离开,其中竟有梁孚生。 显然他看见青蔓出现在此地甚是诧异。 “你怎么会来这儿?” 青蔓点头示意:“你好,梁先生。” 喻宝莉笑说:“青蔓小姐和郑老板有约。” 梁孚生蹙眉,语气严厉:“赶紧走!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青蔓不解他为何动怒,只坚定道:“我有事……” “无论如何,你现在立刻跟我离开。” 青蔓摇头。 梁孚生目光变得尤其失望,像亲眼目睹一个人堕落且不知悔改的那种失望。 他不喜欢强迫别人,于是不再多言,冷着脸拂袖而去。 青蔓不知道她错过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没一会儿郑万霖下楼,身后的佣人提着几只行李箱,神色匆匆。 青蔓向他鞠躬:“郑先生,我想恳求你帮忙……” “青蔓小姐!”郑万霖立即搀扶她的胳膊:“何必这么客气,我最见不得小姑娘难过了,再说你和宝莉小姐都是我的朋友。” 喻宝莉笑道:“看来我们找对人了。” 郑万霖道:“不过我今天要去香港,包了飞机,现在得去机场,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您哪天回上海?” “大概一周以后。” 青蔓哪里等得了一周:“郑先生,我真的有要紧事,请你给我几分钟吧。” 喻宝莉忙提议:“既然这样,不如你陪郑先生一起去香港,路上慢慢说服他,有的是时间。” 青蔓迟疑:“我……” 郑万霖笑道:“这次到香港打算买几块地,少不了跟那帮英国佬打交道,青蔓小姐英语很好,不如给我充当翻译吧。” 喻宝莉推波助澜,小声嘀咕:“朗华的死活全靠你了。” 青蔓紧紧咬唇,勇气来得那样迅猛,汹涌冲击着大脑,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念头是她不能让朗华坐牢,不能让他断手断脚。想到这个,一切都豁出去吧,还管得了什么? “好,我去。” 喻宝莉双手合十,大功告成般笑起来:“行李我都给你备好了,放心,郑先生很好说话的。” 青蔓心里怀着巨大的希冀和对朗华的爱,登上前往香港的飞机。 抵达的当天相安无事。 次日郑万霖带她出门谈买卖,忙到日落西山,晚饭时她终于找到机会谈起朗华,郑万霖答应考虑帮忙,然后当晚,他强行留宿在了青蔓的卧房。 不到一周,约莫五天后,青蔓一个人提前回到上海。 走出机场,她两手空空如也,行李箱去哪儿也都忘了,那里边有喻宝莉的精美衣衫,还有郑万霖送的珠宝首饰,大概落在飞机上了吧,反正她也不想要。 青蔓脑子很懵。 天色阴云密布,眼看就要落雨了。一辆汽车等在机场外,来人却是梁孚生。 “这几天我一直在打听你的事,查到了航班信息。”他说:“你还好吗?” 怎么会好呢? 青蔓面色灰白,眼底一潭死水,她从南京到上海穿的是学校制服,外面一件驼色大衣,现在还是穿的这身。 她默不吭声坐上汽车。 梁孚生当然猜到发生了什么,郑万霖色.欲熏心,谁人不知呢? “那天我该带你走。”他眉头紧蹙:“不管怎么样,不该把你留在那儿。” 青蔓却问:“朗华呢?” “不知道。” “我要去看守所接他。” “他不在看守所。”梁孚生说:“你还没到香港他就出来了。” 青蔓有些迟钝,茫然转过头,像是没有听懂这话的意思。 -- 第70页 梁孚生不想直说她被骗了,更不能质问她为什么那么容易受骗、为什么不保护自己。心中的愤怒和惋惜无处安放,他必须让她清醒。 “谢朗华被抓是假的,上海警察局根本没有他犯案的记录,他也没有跟潘旺三起冲突,更没有打断谁的腿。” 车厢里死一般沉寂,青蔓毫无生气的脸浮现细微波动,像迷路的小羊羔丢失在阴森的荒原,那么无措,那么可怜。 “你乱讲。”她绷紧神经不愿接受这个说法。 梁孚生却很残忍:“谢朗华和喻宝莉设局,让你心甘情愿投向郑万霖,其实你当时为什么不多问一问呢?为什么不找秋意?” “你乱讲!你乱讲!”青蔓灰白的面色变得涨红,她忽然失控尖叫:“朗华不可能这样对我!” “人为了利益什么做不出来?潘旺三此刻在赌场好好地上班呢,你要去看看吗?喻宝莉收买的警察我也可以带到你面前问个清楚。等着瞧吧,过完年,郑万霖正式收谢朗华为义子,公共租界大把赚钱的生意给他,用女人换取飞黄腾达,这种龌龊的买卖我见多了!” 青蔓大喊“闭嘴”,挥舞手掌朝梁孚生的脸扇了下去。 司机吓得险些急刹车。 梁孚生难以置信,抓住她的胳膊:“你疯了?!” 青蔓攥紧拳头乱捶,痛苦地发泄:“啊——” 梁孚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心疼:“好了,都会过去的,振作一点……” 青蔓重重倒入椅座,满脸的泪,浑身都在发抖。 梁孚生只能这样看着她,什么都做不了。 “你想见秋意和温琰吗?他们这几天也在找你。” 她摇头。 “那么你想去哪儿,我送你。” 青蔓说不出话。 她想回重庆,回到爷爷奶奶身边,再也不走了。 可她知道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第37章 ·? 梁孚生把无家可归的青蔓带到自己的一套公寓。 外面在下雨,淅淅沥沥,铅灰色的云压得人透不过气。 她说想借用浴室。 梁孚生有些责怪自己。他想起那天在水晶灯下清雅高贵的齐德拉公主,比宝石还耀眼,也许是他的错,他不该邀请她赴宴。 浴室内悄无声息,她已经在里面待了很久。梁孚生觉得不放心,上前叩门:“青蔓。” 没有任何回应。 他继续敲了几下,担忧道:“如果你再不说话我就进去了。” 强烈的预感使额角突突乱跳,梁孚生撞门而入,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青蔓背靠浴缸瘫坐在瓷砖地上,大衣盖着腿,右手边一把刮眉毛的小剃刀,不知从哪儿来的,也许她早就准备好,揣在口袋里。 左手腕部被割开,伤口狰狞,鲜血直淌。 梁孚生大骂:“Fuck!” 青蔓尚有意识,哑声道:“别救我,求你了。” “蠢货!”他忙上前将她抱起:“死有什么用?!白死而已!杀自己不如杀谢朗华!” 青蔓心想:可我就是懦弱啊,我只敢伤害自己,精神已痛苦到极点,唯死才能解脱,为什么不能让我解脱呢? 她说不出话了。 梁孚生把人送到医院抢救,幸亏还来得及。 青蔓伤口缝合,躺在病床上,睁开眼便看见他坐在旁边。 她很渴,嘴很干,手腕的筋都割断了,很痛。 “不能让我爷爷奶奶知道,别告诉学校……” 梁孚生叹气:“我只是通知了秋意和温琰,他们马上就到。” “不要,”青蔓面无血色,眼睛却泛红,她伸手拉他的衣裳:“我不想见他们,真的,一点都不想。” 梁孚生眉眼低垂,纤长的睫毛投下暗影,他轻轻将她的胳膊放到被子底下盖住:“好,我尊重你的意愿。” 可是温琰和秋意已经都知道了。 青蔓避而不见,朗华也如同人间蒸发,找不到踪影,他不在福康里,不在车行,也不在郑万霖的永升公司。 温琰不吃不喝满上海寻人,秋意觉得她已经疯了。 二月的上海,气温与重庆并无差异,只是没那么多雾。还有几天就是除夕,温琰撇下秋意,在一个冬雨潇潇的夜晚来到喻宝莉的住宅。佣人得到命令,不予放行。温琰翻过铁栅门,不顾丫头的阻拦强硬闯入。 二楼传来密密匝匝的麻将声和男女的谈笑声。 她站在厅里:“让喻宝莉出来,否则我会闹得很难堪。” 不多时,宝莉小姐摇摇晃晃下楼,笑盈盈地送走一位太太,转身之间,脸色变得阴沉。她大步逼进小客厅,当着佣人的面指着温琰张口便骂:“你算什么东西?跑来我这里撒泼!没教养的野人!温凤台那个窝囊废怎么教你的?!” 温琰被她阴狠的表情和话语吼得心脏狂跳,如果稍微软弱点儿,势必就被吓得不敢出声了。可数日以来的愤懑积压在心,一点就燃,她的暴烈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这是一个女儿与母亲的对话:“不要脸皮的老鸨!你自己愿意下三滥就算了,还要去害人!青蔓跟你有什么仇啊你要这么害她?你是人吗?畜生都不如!” 话音未落,气急败坏的喻宝莉扬手扇了她一个巴掌。 红色的指印在白生生的脸上显现。 “谁教你这么跟我说话的?你居然敢这样跟我说话!”喻宝莉浑身发抖,极力克制:“我拿刀强迫她了吗?谢朗华拿刀强迫她了吗?是她自己愿意送上门去的!蠢人一个!我帮她搭上郑万霖这个靠山,她要享福啦!应该感激我!” -- 第71页 温琰屏住呼吸,往前探半步,一口口水用力吐到喻宝莉脸上。 “忒!” 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她眼睛里。 喻宝莉惊住了。 这就是她生的女儿,这就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孽障! “报应!”她情绪失控,怒到极点,满嘴变成重庆话:“你个烂贼!烂账!龟儿子没得好下场!老子把你生出来就该弄死!妈卖麻批……给老子滚!” 温琰耳朵里嗡嗡直鸣:“你以为我想来你的鸡窝?呵,你想弄死我,迟了,我早就不把你当妈,你再敢打我一下,我一定还手。”她面如寒冰:“告诉谢朗华,温琰和陈秋意跟他恩断义绝,从此再无任何关系,有本事他就躲一辈子,被我看到绝对把他捶烂。” …… 那段时间,秋意觉得温琰好像失去了理智,朗华的背叛几乎摧毁了她的认知,巨大的裂痕撕开了她的心,夜夜噩梦,梦见青蔓在求救,她惊醒,嚎啕痛哭,不停询问秋意:“朗华为什么这样啊?他为什么这样做……” 想不通、想不通,难以接受。 他就那么丧心病狂,不惜出卖自己青梅竹马的朋友?他是从什么时候变得丧心病狂的?为什么温琰毫无察觉? “那天吃饭他还说,今年春节肯定很热闹,等青蔓到了,一起计划怎么过除夕……那个时候他其实已经和喻宝莉勾结好了,准备算计青蔓,对吗?” 秋意心里很难受,不知如何回答。 一切分崩离析。 温琰还曾试图找郑万霖算账,可惜郑公馆铜墙铁壁,打手们都配着枪,别说近身,她根本见不到人。 梁孚生让秋意慎重警告温琰不要继续招惹郑万霖。 “如果你不想去黄浦江捞她的话。”梁孚生神色严厉:“再说把事情闹得满城皆知对青蔓没有任何好处,明白吗?” 温琰突然觉得自己是废物,空有愤怒,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原来她们都只是蚂蚁,可以任人随意踩死的蚂蚁,而已。 除夕夜,青蔓独自返回南京,之后温琰和秋意几次尝试去学校找她,但她始终不肯露面。温琰写的信也得不到任何回应,可她还是坚持写,内容不再提见面,不再讲任何涉及那件事的文字,只把自己的日常讲给她听。 恍然间到了四月,春暖花开,梁孚生去南京出差,不知怎么,忽然脑中闪过一念,也许是冲动所致,他来到中央大学,顺路探望青蔓。 原本做好吃闭门羹的准备,却没想她竟愿意见他。 难得的晴天,时近晌午,青蔓请他到附近的小馆子吃饭。 “鸭血粉丝汤你吃得惯吗?”她的声音像易碎的玻璃,苍白的皮肤像随时会融化的冰雪。 “可以呀。”梁孚生听从安排。 炉灶前翻腾着白烟,他用茶水反复清洗筷子和茶杯,等上菜时,却发现老板拇指扣着碗沿,沾到了里面的汤,梁孚生拧眉:“再做一碗,放在那里,我自己来端。” “啊?哦好的好的……” 青蔓问:“怎么了?” 他觉得不卫生,但没有说出来。 青蔓倒无所谓:“有没有听过,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毫无科学依据。” 她耸耸肩:“你以前吃过路边摊吗?” 梁孚生把手套放在桌边,思忖道:“至少二十年前了。” 青蔓说:“秋意和琰琰很喜欢这种小馆子的。” “小孩子当然喜欢。” 青蔓摇头轻笑:“他们哪里是小孩?都成年了,秋意和我同岁,今年满二十。” 梁孚生见她展颜,也笑道:“自己的孩子不管长到多少岁都是娃娃。” 青蔓不知想起什么,目光黯下去,低头闷声吃粉丝,默默不语。 梁孚生把自己那碗端过来,这时又听她说:“谢谢你给我寄的英文书,国内还没出版,都买不到。” “不客气。” “你来南京出差吗?” “嗯。” “哪天走呢?” “后天。” “住哪间宾馆?” “扬子饭店。” “哪个房间?” 梁孚生愣住,抬头看着她,不明所以。 青蔓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问:“晚上我可以去找你吗?” 她太孤独了。 从上海回到南京,再也无法专心读书,上课总是走神,总是不受控制地想起香港那几天,犹如挥之不去的噩梦,缠着她绕着她,要把她拉进地狱。 青蔓不知怎样才能消解那令人恶心的肮脏感,她如今已是行尸走肉,她要找另一个男人来刺激这具这身体,一个不讨厌的男人。反正也不会更脏了不是吗? 坏女人才不会受伤,不会被欺负,她要当坏女人。 入夜,扬子饭店幽静的卧房里,窗帘紧闭,墙纸在灯下颜色浓烈。 青蔓在梁孚生面前剥开旗袍,剥下衬裙,皮鞋踢到一旁,黑色丝袜紧裹着她纤长的双腿,然后她毫无羞涩且不紧不慢地脱掉了内衣。 “我正坠入遐想,南风轻轻吹拂,把我身上每一部位抚触,把催眠的波浪掀起。” 她用英文念《齐德拉》。 梁孚生双腿交叠,歪坐在沙发里,一只胳膊搭在扶手边,攥着香烟的打火机,但久久没有点燃。 青蔓走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下贱?” -- 第72页 梁孚生伸出胳膊捞住她的腰,软得一塌糊涂,仿佛会在他臂弯里折断。 “没有。”他说:“你在我眼里一直都是高贵的齐德拉公主,没有变过。” 青蔓挑逗般抚摸他清俊的脸,奈何动作生涩,实在难以称作调情。 梁孚生就笑了,温柔地将她揽进怀中。 青蔓躺在他腿上,继续念出齐德拉的戏词:“拿去吧,把我拿去吧。” 要知道,世上不可能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抵挡得住这蛊惑,即便是德高望重的圣人,即便是声名远扬的君子。 梁孚生亦甘愿成为齐德拉的阿周那:把自己职责遗忘,日夜与她厮混。 …… 第38章 ·? 七月,秋意经过严格的学科考试和体格检查,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顺利考入他梦寐以求的中央航校。温琰还没来得及给他庆祝,战火突然降临,迅速蔓延。 八月十三,闸北炮声响起,上海再无宁日,大量的工厂和高楼被炸,连租界内的大世界和先施公司也未幸免。 十五日,南京也遭到日军袭击,中央大学损失惨重,日军用机关枪扫射图书馆和实验学校,投放炸弹,致使宿舍、健身房、实验室都被震毁。 正值暑假,学生和教职工不在校内,逃过一劫。青蔓待在梁孚生给她准备的公寓,暂时平安。 这天,秋意和温琰被叫回了梁公馆。 逢予和满月早在今年五月去了美国,梁孚生希望把剩下的两个孩子也送到香港,再转往美利坚。 “爸爸,我们学校正在迁往昆明,复校以后我得去报到。”秋意说:“琰琰她们附中也要搬到江西,我送她到赣州以后就去云南。” 梁孚生很是错愕:“你们不走吗?” “我们跟学校走。” 闻言,梁孚生斟酌再三,想想还是反对:“不行,太危险了,就算不出国,就算你们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都可以,但我不同意秋意参军。” 中央航校的校训他很清楚——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世上恐怕没有第二所学校校训会如此悲壮。 一阵沉默过后,温琰开口:“您之前是同意的。” 梁孚生摆手:“我没想到他真的能考上。直接说,我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秋意避开了可能激烈的争执,轻言细语:“爸爸,我已经成年,可以为自己做主了。成为飞行员是我最大的理想,从九一八那天起就埋下的愿望,现在终于要实现了,我不可能放弃。身为儿子不能在父亲膝下侍奉,是我不孝,可我不能在民族危亡关头还躲在您的羽翼下谋求安稳,我没有这个脸。” 梁孚生沉默着,抬手放在他肩头,语气放软,无奈和欣慰交织:“翅膀长硬,不听我的话了。”说完转向温琰:“你呢,小姑娘家,自己在外面怎么行?” “跟着学校走,没关系的。”温琰蹙眉道:“我就是担心青蔓,她一个人在南京不知道怎么样了。” 梁孚生道:“她没事,中央大学要迁到重庆,上海不知还能守多久,你们不知道,从七月底开始,资源委员会和上海工业界开会讨论内迁方法,行政院也已经批准,沿海重要企业都得迁往后方,以保留长期抗战之元气,我们银行也做好准备离开上海了。” 宁做刀下鬼,不做亡国奴。 大量企业陆续踏上西迁之路,化学工业、机器制造业、纺织业、电工器材业、冶炼工业、印刷出版也、建筑工程业……第一家内迁的机器厂沿着苏州河到苏州、常州再到镇江,由长江到武汉,再溯江而上。这些企业带着笨重的机器、设备和技术人员踏上漫漫迁徙路。(1) 学校亦然。 九月初,秋意和温琰乘船离开上海。 中央大学获教育部批准西迁重庆,校长早年订制了数百只大木箱,钉上铁皮,以备不时之需,此刻果然派上用场。重要图书、器材、教学设备,拆解装进木箱,不能拆解的直接运走,包括医学院泡制供解剖教学用的二十四具尸体。农学院一千多头牲畜家禽没有足够船只运载,于是决定让职工步行带这些猪牛羊去重庆。中央大学搬个精光,连一只鸡都没给日寇留下。 青蔓收到学校通知,十月十日前赶到汉口集合,全校师生再由中大的联络站统一安排舱位前往重庆。 那时从汉口赴渝的船票二十八元,黑市已涨到一百,中大与民生公司接洽,学生一律统舱,船票八折之后再由校津贴半价。十一月中旬,最后一批中大师生也到达重庆,新校舍建在嘉陵江畔松林坡,十二月正式复课。 而温琰她们附中也在赣州租房复课。 十一月十二日,上海沦陷。 十一月二十日,国民政府发表《迁都宣言》。 十二月十三日,南京沦陷,日寇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民族至暗时刻。 此仇不共戴天。 …… 温琰在学校积极参加战时服务团,演出抗日剧目,组织抗日募捐。中国不能亡、中国不会亡。 38年4月,台儿庄大捷,全民士气高涨,家家户户门前挂起青天白日旗,夜晚全城举火把游行,彻夜庆祝,爆竹声响彻街巷。 “中国必胜!中国必胜!” 大家高喊胜利口号,唱啊,跳啊,尽情地释放宣泄。 -- 第73页 每个人都在战乱里尽力地生存。温琰她们学校条件很差,宿舍拥挤,夜晚复习做题便在教室吊一盏汽油灯,一日三餐也相当清简。物价比战前明显上涨。 自从到赣州安定下来,她开始与重庆通信,从青爷爷那里得知青蔓安全回到了老家,她这颗心才算落稳。 秋意入校后与她联系很勤,几乎每天都写信。他先有六个月的入伍训练期,专门进行军事训练,军事课程又分术科与学科,术科包含基本教练、战斗教练、射击教练等;学科有步兵操典、射击教范、土工作业、战术学、地形学、兵器学等。 入伍训练期满,经过体格检查,升入本科。本科分飞行和机械。 秋意在飞行科,最主要学航空课程,飞行术、侦查术、轰炸术、航空照相术、航空测量术、无线电学、陆空联络……飞行训练分初级、中级和高级,每级训练时间为四个月,有严格的淘汰机制。 他第一次由教官带飞,练习起落、直线飞行和拐弯等动作,兴奋了好久,夜里给温琰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两页纸的信。 我国工业落后,且没有独立制造飞机的能力,只能从国外购买。战前空军只有不足三百架陈旧的作战飞机,性能和数量皆与日寇相差甚远,南京沦陷时打得只剩下几十架。 国人积极为政府购买飞机募捐,温琰和秋意也将大部分积蓄捐了出去。 7月,日军开始进犯江西,九江告急,学校决定再次搬迁,前往广西。 于是又带着教学仪器和设备跋山涉水,坐火车、卡车、轮船、木船,没有交通工具就用双腿步行。 漂泊啊漂泊,像无根的人一样漂泊。 迁徙的路上遇见难民,有的从北平逃到上海,又从上海到浙江,浙江到江西,找不到庇护之所,不知还要这么逃到何时何地。 温琰和同学们在船上唱起《流亡曲》。 “泣别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黄河长江。流浪,逃亡,逃亡,流浪。流浪到哪年?逃亡到何方……” 大家掉着眼泪,唱完抱在一起痛哭。 十月下旬,抵达广西后学校正准备复课,这时却传来广州沦陷的消息,广西已经不安全了,附中只能继续西迁。 冬季到来时,学生们踏上前往昆明之路。 如此颠沛流离,课业一再中断,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毕业? 温琰思索再三,决定退学返回重庆。 她从1936年离家远赴上海,到1939年初,独自跋山涉水回到重庆,已过去两年半的光阴。时间说长不长,然而时局大变,物是人非。 温琰在朝天门码头上岸,抬头便是层层叠叠陡峭的大石阶,周遭人影熙攘,口音天南地北,战前重庆人口不过三十万,如今随国民政府陆续迁来大量外地人,比之前多一倍还不止。 温琰走到街上,转着脑袋打量周围,马王庙,金沙岗,小什字,打铁街……好像变样了。迁都后重庆的工业、商业、金融和交通得到空前发展,造就了渝中半岛盛大的繁荣。银行、餐厅、百货商场、舞厅、俱乐部、公司大楼…… 也许近乡情怯,温琰心跳乱得很,讲不清开心还是慌张,她昏头昏脑摸回打锣巷,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琰琰?” 恶霸刘老三的媳妇肖大姐。 “真的是你啊,你不是去上海读书了嘛?好久回来的?一个人吗?” 巷子里多了好些住户,脸生得很,老邻居们见到她倒十分热情,毕竟从小看着长大的。 “哪个回来了?” “温琰,温凤台他们家姑娘!” “哎呀温幺妹,你这几年跑哪里去了?外面到处在打仗,你爸爸好担心哟!” 街头巷尾熟悉的烟火气和人情味叫她心里踏实,此时此刻才想,终于回来了。 沿着石阶下坡坎,离家门越来越近,心跳得越重,秋意和朗华原来住的房子都换了房客,听口音是从江浙地区来的,他们称自己为下江人。 青蔓奶奶正在太阳底下择菜,看见温琰回来忙丢下菜篮子,一边喊老先生一边牵孩子进门。 隔壁邻居喊:“幺妹儿,饭做好了,来我们屋头吃!” 温琰说:“不用管我,你们吃。” 青蔓奶奶说:“你爸爸出工去了,晚上才回来。” 温琰四下张望,笑问:“青蔓呢?她在学校吗?” 两位老人脸色沉下,默了片刻,说:“以后不要再提这个人,她已经和我们没有关系了。” 温琰眨眨眼睛,嘴边笑意逐渐不复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1):傅国涌《民国商人》 第39章 ·? 午饭过后温琰休息了一会儿,消化饭食和刚刚得知的耸人听闻的消息。 她不知道青蔓变成了梁孚生的情妇,秋意也还不知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青爷爷那种性子,自然不可能接受自己苦心栽培出来的高材生去做有妇之夫的情人。 温琰得去找她。 时近年下,学校已经放假了,青蔓现在住在南岸,听说梁孚生在南山新村给她弄了套房子,远离市区,环境十分清幽。 温琰坐船过江,到南岸海棠溪。因川黔公路以此为起点,自通车后码头渡口车船衔接,尤为繁盛热闹。 山里绿树成荫,花木扶疏,走好远才看见几栋西式小洋楼半掩其间。温琰根据门牌慢慢摸过去,找到了青蔓居住的小公馆。 -- 第74页 一个老妈子领她进门,到客厅等候。这里虽比不得上海的房子奢华,但瞧得出精心布置过,是个金屋藏娇的好地方。 没多久,听见有人从楼上下来了。 温琰静默站立,呼吸屏住,险些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 青蔓趿着拖鞋,像是刚起床不久,里头穿着真丝吊带裙,外面是半敞的睡袍,她怀里抱着一只三花猫。 她的头发烫成绵延起伏的波纹,后面戴着螺旋式油条卷假发,脸上化了妆,黑眉细长,红唇似血,媚眼如丝,也许待会儿准备出门。 温琰心下大骇,不敢相信这位美艳无比的妖女是她从小认识的青蔓。 “你从哪儿回来的?”青蔓面无波动,泰然自若地与她对视。 温琰紧抿着嘴,半晌才开口:“广西。” “不读书了吗?” “想考护士。” 青蔓“哦”一声,眼帘微颤,点点头,请客人落座。 温琰没有动。就这么看着她,慵慵懒懒的美娇娘,歪在沙发里,双腿交叠,拿起茶几边的香烟和火柴,把那卷纸烟夹在一管细长的烟托里,熟稔地吞云吐雾起来。 “坐呀。”青蔓提醒。 温琰一时难以适应。 她语气平淡:“你能找来这儿,肯定已经见过我婆婆爷爷了。” “嗯。” “他们还好吗?天气这么冷,之前婆婆说今年要打新棉絮,不晓得请人打了没有。爷爷关节不好,我托人给他买了最好的膏药,一会儿你带回去,别说从我这里拿的,不然他不肯要。”青蔓说着笑了笑:“他们现在嫌我丢人,不过我确实给他们丢脸了。” 温琰的胸膛平缓起伏:“跟我回去。” “回哪儿?打锣巷?”青蔓吐出薄薄的烟雾,笑意是轻蔑的:“自从黄梵茵去打锣巷找我祖父母,所有邻居都知道我自轻自贱,堕落成人家的姘头,我不可能再踏进那条巷子半步了。” “黄梵茵?” “是啊,梁太太,梁孚生的老婆,你见过的。”青蔓挑眉:“她真是宽宏大量,跟我爷爷说,要给我名分,让我正式进梁家做姨太太,老养在外面不像话。爷爷差点气晕过去,等我回到家,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他把我扫地出门,宣布与我断绝关系……” 温琰问:“所以你现在是秋意的小妈?” 青蔓嘴唇微抿,摇了摇头:“我不需要名分,过一天算一天罢了,何况姨太太的名分谁稀罕?” 温琰很糊涂:“那你和他在一起是为了……他是不是给过你什么承诺,比如离婚,娶你当梁太太。” 青蔓忽然失笑,像看小朋友讲笑话似的:“琰琰,你想什么呢?人家梁太太当得好好的,凭什么被我挤走呀,梁孚生又不是二十岁的小伙子,男人在外面养几只金丝雀很正常嘛,反正他养得起。” 温琰感到呼吸都有些难了:“你的学业怎么办?” “旷课太多,学校已经把我开除了。” “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学,不读了?” “嗯,不读了。” 温琰憋得难受,走过去夺过她的烟,掐灭在茶几上:“不要自暴自弃,难道以后你都这样混日子吗?” “有什么不好?嗯?你看我现在衣食无忧,比大部分人都过得舒服啊。”青蔓仰头冲温琰笑:“如果哪天梁孚生耍腻了,我就去找你妈妈喻宝莉,她为我花了那么多心思,肯定会收留我的,对吧?” 温琰眉尖倏地蹙紧。 青蔓重新点了根烟:“谢朗华回重庆了,你晓得不?郑万霖投靠了日本人,谢朗华公开和汉奸划清界限,回重庆弄了十几辆卡车跑运输,滇缅公路不是通车了吗,他现在风光得很。” 温琰像是没有听见,自顾自道:“婆婆爷爷心里很惦记你的,虽然嘴上不讲。你和梁先生断了吧,跟我回去,你还有赡养老人的责任,躲在这里不是办法。” 青蔓默然吸烟。 温琰无话可说,这就准备离开:“我在家等你。”说完离开小洋楼,走到栅栏处,老妈子忽然追出来:“温小姐,等一下。” 她停住脚,老妈子递过一个鼓鼓的信封:“我们小姐让你转交给她的家人。” 里面是钞票。 温琰仰头望向二楼窗台,青蔓抱着胳膊站在那里看着她。 她没有接,转头走了。 回到市里,游荡在街头巷尾,脑中一片混乱,不知该不该告诉秋意这件事。 青蔓的爷爷奶奶年纪都很大了,温琰想,自己回来也好照顾两位老人家,还能慢慢从中调和青蔓跟家里的关系。嗯,可以的,一步一步来,都会好的。 她这样给自己鼓劲儿。 走到白象街附近,不小心被撞了一下,原来是久未开张的黄包车夫正在争抢客人。温琰打算绕路,忽然觉得不对,仔细朝其中一位车夫望去。 灰色帽檐底下,中年男子憔悴的面容好像老了十岁,眼睛失去神采,双颊往下垂挂,拉车没法着长衫,他穿的是底层苦力的长袖布褂,黑裤子,底下打了绑腿,脚上一双青布鞋,已经很旧了。 温凤台四十多岁,干体力活抢不过那帮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性格又内向迟钝,不善打交道,更不会说话,只能眼巴巴地立在最边上。 “小姐,坐我的车吧!” “我的是新车,比他那个干净!” -- 第75页 温琰的脑子乱得一塌糊涂,心口堵极了。 温凤台也看见了她,顿时怔住,脸色难堪又惊喜,随后勉强挤出笑意。 “琰琰,你好久回来的?” 旁边的人问:“老温,你认得啊?” “我……我女儿。” “你还有女儿哦?” 温凤台忙拿抹布擦拭车座,向她招手道:“来,上车,我送你回去。” 温琰摇头:“我个人走路就行了。” 温凤台道:“爸爸拉你,有啥子问题,坐车好耍。” 温琰笑了笑:“我又不是小娃儿。” 温凤台忙手忙脚,嘴里念叨着什么,忽然变了主意,立刻找人替他顶班。 “老温,你今天还没有开张,喝西北风吗?” “姑娘回来,我今天不拉车了。” 他很高兴,掏出钥匙递给温琰:“我去买菜,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温琰接过钥匙,攥在手里用指甲抠两下,小声说:“我跟你一起买菜。” 温凤台说好:“要得要得。” 父女两个一前一后去菜市场。 中午吃饭时听青爷爷讲,温凤台接受强制措施把大烟彻底戒了,之前的文职工作是早就丢了的,现在事情不好找,只能去拉车维持生计。 迁都以后,大量外来人口涌入,重庆住房紧张,邻居们都把家里的空房间租出去缓解经济压力,可是温琰的屋子一直空着,有人来问,温凤台也不租。 衰老仿佛眨眼之间,天崩地裂无力挽回,人老了,个头竟然也会缩水吗?曾经高大的父亲此刻背影佝偻,手里攥着旧帽子,神态举止是完全丧失自信的人才会有的拘谨。 “买两斤猪肉……不,买羊肉,冬天炖羊肉吃,热和!”温凤台不敢直视她,只能自说自话。 他摸出荷包,可是钱不够,手掌搓着裤子,紧张无措起来。 温琰揉揉眼睛,手背湿了,她忙擦干净,掏钱付给老板。 温凤台笑说:“我再去买点菜。” 两人回到家,时间尚早,温琰把以前放杂物的小屋子收拾出来,行李放进去,再把二楼自己房间的招租广告贴到巷子口。 温凤台说:“杂物间太小了,连窗子都没得,啷个住嘛。” 温琰说:“没关系,我上学以后住学校的时间比较多,二楼租出去,楼下堂屋隔半间,窗子外面可以摆个烟摊儿,我这里还有点钱,进一些百货来卖,你就不要去拉车了。” 衰老的父亲自然而然到了听从子女安排的年纪。 晚上点油灯吃饭,温凤台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告诉她说:“前几个月我在街上碰到你妈妈,她坐我的车子,不过没有认出我来。她……现在还是很年轻,很漂亮。” 温琰表情淡淡的,只“嗯”了声。 那个女人何必多提,随她去吧。 如今家中境况糟糕,只靠租房和小摊子不知能否过得下去,青蔓奶奶说他们家也每况愈下,青爷爷从前在成都做先生,来到重庆后靠着积蓄和祖上的财产过日,并无进项。现在物价飞涨,今年起,已经开始拿家里的东西出去当了。 温琰本打算回来考护士,继续上学,但做护士可挣不了几个钱。她有些动摇,想去跑百货,要么做长途司机,挣的钱就足够两家四口人过了。 如此想来,弃学的念头逐渐占据上风,温琰身边没有可以商量的人,以前青蔓和朗华在,他们任何事情都会相互商量着来,可是现在不行了。 温琰选择给秋意写信,询问他的意见。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战前重庆人口,我查到的资料有的写47万,有的写不到30万。 第40章 ·? 不久收到秋意的回复,他明言绝不同意她放弃学业出去讨生活,尤其当下时局不稳,跑货实在太危险。 “家里又不是没有挣钱的男人了。” 温琰看到这句话“噗嗤”一笑,心痒痒的,还有些羞臊。 秋意开始汇款回来。他们学生每月津贴18元,膳费12元,毕业后授军衔,准尉本级薪金50元,上级100元,少尉本级100元,上级150元,中尉本级150元……每级薪金各增五十元。 秋意和温琰曾经有过约定,等他顺利毕业就结婚。 “飞行员待遇好,除了薪水还有飞行津贴,按飞行钟点计算的。”当时考上中央航校,秋意高兴地向她显摆:“听说学校伙食聘请了从美国留学回来的营养学专家执导厨房,生活用品优裕供给,平时没有花钱的地方,我的薪水和津贴都寄给你,等我们结婚也不用担心房子问题,有家属住所。” 温琰就笑:“当然啦,你的钱不给我给谁呀?嫁给你就图这点东西了。” 秋意瞧她高兴,脱口而出:“这算什么,知不知道我们的抚恤金多少?最低五千元以上,最高有发到两万元以上的,不过只有家属才可以领,你要嫁给我才行。” 讲完几句玩笑话,看见她眉眼间的欢愉忽然如退潮般消失殆尽,秋意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后悔已晚,温琰漆黑的眸子望住他,颤啊晃啊,接着一头猛撞进他怀里,咬紧牙,像是被人扼住喉咙似的,呼吸发抖,喘不过气来。 秋意也吓到了,不停地安抚她,可是于事无补。 他再不敢乱开玩笑。 时至今日,温琰落叶归根,回到自己从小长大的家,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陈敏之。若她在天有灵看到现在的情形该作何感想?秋意终究没有如她所愿,娶门当户对的妻子,过安稳的人生,他还是和温琰这个穷光蛋在一起了。 -- 第76页 —— 除夕那天青蔓过江逛街,下午看了场电影,傍晚独自到会仙桥吃饭。 雅座门前挂着帘子,茶房送来菜牌,那上头都是江浙菜,青蔓正瞧着,忽然隔壁乌压压进来一群男人,说说笑笑,影影绰绰的,簇拥着其中的一个。 青蔓嫌他们吵,想换地方,这时却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谢先生,义字堂的老虎这几天急着找你呢。” “是吗?” 是吗。不过两个带笑的字眼而已,青蔓却瞬间辨认出来,这是她对那个男人积年累月培养出的敏感,由爱而始,因恨深入骨髓。 自青蔓被朗华出卖之后,两人还没有见过面,这会儿隔着木壁近在咫尺,那谈话声像火苗似的把她皮肤上的寒毛点燃,烧卷,烧焦,痛感蔓延全身。 “老虎被踢出袍哥组织了吧?他为了给独生子治病欠下好多高利贷,怕不是想找你借钱。” “谢先生和老虎有交情吗?” 谢朗华琢磨道:“算是吧。” “我怎么听说你把他那些借据都收了,现在是他最大的债主?” “你消息倒很灵通。” 酒过三巡,谈兴渐浓,正聊着生意经,这时有人急忙忙寻了过来,摸进雅间。 “谢先生……” 是以前义字堂的老虎。 在座的几个与他有些交情,笑着打了声招呼。这位老虎以前嗨袍哥,在重庆也算有点儿名声,两三年间便落魄了,再无嚣张戾气,如今唯唯诺诺,也算看得人唏嘘。 “谢先生,我的那个债,能不能缓几天,明天就春节了,孩子刚从医院接回来,你看,能不能让兄弟们别去我家里……” 朗华摸着酒杯慢条斯理道:“是啊,明天春节,年关难过,我手底下还有一帮人等着吃饭呢,你也体谅体谅,对吧。” 旁边的见他如此,便提醒老虎道:“谢先生虽然好说话,虎哥你求人也要拿出点诚意噻。” 闻言老虎默了片刻,然后双膝跪了下去。 朗华笑道:“这是干啥子嘛。” “谢先生,以前是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莫跟我计较。” 朗华歪坐着:“这话我更听不懂了,那年你说按规矩要断我的手,后来又给我宽限了几天,恩情我都记着呢,现在也没人要拿你一只手抵债呀。” 周遭突然静下来。 大冷的天,老虎额头冒汗,双手剧烈颤抖,他望向朗华,咬紧牙关,下定了决心,忽然起身握住烟灰缸,左手张开撑在地面,他眼球暴突,大喊一声,像捶核桃似的用烟灰缸砸向自己左手。 “啊!!!” 隔壁青蔓听见惨叫,惊起鸡皮疙瘩。 那老虎足足砸了七八下,疼得嘴唇惨白,扣住手腕倒在地上痛苦地扭动。 掌骨和指骨肯定是断了。 朗华冷眼瞧着,纹丝未动。 “如何,谢先生?这、这样可以吗?” 旁边的人看得心惊肉跳,纷纷叹道:“唉,虎哥,大过年的你这是何苦嘛!” 老虎抖着嘴皮子只望定一人。 又一会儿后朗华才终于开口,语气淡淡:“回去好好过年吧。” 老虎忍痛爬起来,颤颤巍巍地离开。 众人七嘴八舌重新酝酿气氛,正热络时,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一声清冷的讥笑。 “谢老板架子真大呀。” 朗华已喝得有几分醉意,拎着酒瓶离席,来到隔壁雅间,掀开帘子进去,一瞬间与青蔓四目相对。 她面若寒霜,惊艳动人,像一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朗华借着醉意坐到她身旁,不停地吃酒,不停地说着一些漫无边际的话,因为喝酒上脸,眉目与耳朵脖子全都红了。 青蔓半耷着眼皮子,纤细的手指夹一支仙女牌香烟,烟如其人,她明明那么美,却像一具毫无温度的尸体。 朗华好似彻底醉了,摇摇晃晃,双腿发软,从凳子上跌落,跪到她脚边,额头埋下去抵着她的膝盖。 “青蔓,你要什么,你想要什么?”他呼吸很重,像潮湿的海藻卷着她:“我都给你,只要你开口,我……” 青蔓无动于衷。 朗华拉起她的手:“要不然你捅我几刀,好不好?只要你高兴,打我,折磨我,让我给你当牛做马……” 青蔓笑了:“谢朗华。”她说:“没那么便宜,你不是最爱钱吗?我要看到你穷困潦倒,像老鼠一样死在街头,被苍蝇和蛆虫啃噬,被人用草席裹起丢进乱葬岗。我一定要亲眼看到那天。” 朗华攥着她的左手,放在脸颊贴了贴,随后撑住板凳站起身,脚下晃了两晃,朝她笑说:“看不到怎么办?憨包。” 从饭店出来,天已经黑透,今晚除夕团圆夜,山城的家家户户习惯在门前檐下挂一盏檐灯,里面的灯架放着菜油,从除夕夜点灯至正月十五。 青蔓飘飘荡荡,从都邮街走到打锣巷附近,她很想回去看看祖父母,陪他们一起过年。还有琰琰,她好吗?秋意好吗?她说回来做护士,这个傻瓜,护士既辛苦又挣不到几个钱,怎么想的?以前她不是和朗华一样很爱钱的吗? 另外,秋意,若他知道自己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变成他父亲的情妇,会作何感想? 全都乱了,乱得一塌糊涂。 从今往后只有她一个人了。 -- 第77页 青蔓回到南岸,回到小公馆,阮妈告诉她说:“先生来了。” “他在哪里?” “楼上卧房。” 梁孚生刚洗完澡,看见她回来,脸色不太好。 “你去哪儿了?这么晚还在外面游荡。” “热闹,出去转转。” “我等了你很久。” 青蔓脱下大衣和皮鞋,十分疲倦的模样,嗓子也有些哑:“是吗,我不知道你会过来。” “今天除夕,你不知道吗?” 青蔓奇怪地瞥了眼,理直气壮道:“正因为除夕,你应该在家陪太太才对。” 梁孚生眉眼清冷,始终无法习惯她如此没心没肺,无论对别人还是自己都那么玩世不恭,这态度真是糟糕。 青蔓站在梳妆台前摘耳环,他从后面搂住那柳条腰肢,脸颊贴着她的耳朵:“想我留下来吗?你说不,我立刻就走。” 青蔓缩着脖子笑道:“别闹了,痒痒。” 梁孚生情动,掰过她的脸吻下去,青蔓的身体在他手里像面团似的被搓揉着。 漫长的接吻过后,两人分开,他嘴唇全是糊掉的口红。 青蔓失笑,手指点了点:“你是贾宝玉吗?喜欢吃人家嘴上的胭脂。” 梁孚生低声哼道:“那个只知享福,躲在大观园里风花雪月的公子哥?” 青蔓坐下来,对着镜子卸妆,言语淡淡的:“以前我就想当贾宝玉,躲在温室里,过一种诗情画意的理想生活,觉得外面的社会很丑陋,很肮脏。现在想想,其实我根本没有能力去现实中摸爬滚打,我经受不起挫折,太脆了。” 梁孚生从镜子里看着她,温柔地说:“水晶玻璃一样的人儿,也许就该待在象牙塔,不用去沾那些灰尘。你知道你总让我想起一个成语,哀感顽艳。” 青蔓笑说:“可我不喜欢这样。” 没有价值,毫无意义,像一只漂亮的傀儡,橱窗里精美的玩偶,活得没劲儿,没有滋味儿。 梁孚生碰碰她的脸:“别灰心,年轻人迷茫很正常,你应该继续读书,以后该干什么,慢慢会摸索出来的。” 青蔓垂下眼帘,心想为什么琰琰就没有这些烦恼?她那么穷,却过得那么充实,总能找到奋斗的目标,不像自己浑浑噩噩,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又听梁孚生道:“年后我准备去香港和云南考察,你随我一起吧。” 青蔓脸色微沉:“香港那个殖民地小破岛我不想去。” “我们可以到云南顺便探望秋意。” “秋意想见的是温琰,我去有啥意思。” “就不能陪陪我吗?”梁孚生问。 青蔓低头闷了会儿,心里也不大舒服:“对不起,我不想离开重庆。” 他一时没说话,过半晌叹口气:“那我今晚可以留下吗?” “当然,这是你的房子。” 显然他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青蔓眨了眨眼,喃喃嘀咕:“我也是你的,行了吧。” 梁孚生歪着脑袋看她半晌:“你就继续这么混吧,青蔓,敷衍我没什么,你能敷衍自己一辈子吗?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人跌到坑里得爬起来,不能一辈子呆在那底下,就这么亲眼看着自己毁掉,你说对不对?” 第41章 ·? 年后,温琰进入重伤医院开办的护士班学习护理知识。随战争爆发,大量难民涌入大后方,加之日军的侵扰和轰炸,后方与前线一样,对医疗卫生人员的需求十分迫切。政府推动护士征调政策,号召医护人员参加抗战救护工作,社会团体积极响应,组织了大量的短期护士培训班,将受过训练的卫生人员派往前线或后方支援。 四月的一个下午,青蔓到学校找温琰,两个人在校门外碰面。 “有烟吗?” 温琰问她要了一支烟,靠在墙边吞云吐雾,长长地吁气。 青蔓摸着手上的戒指,南非钻石,与她的耳钉是相配的,十指深红蔻丹衬得皮肤雪白,她身上有法国香水的气味,显然如今已习惯奢华安逸的生活,习惯当一个美丽娇贵的金丝雀。 “你喊我来有什么事?” 温琰打量她珠光宝气的样子和冷漠的神态,不禁笑说:“我喊你,你就来呀?这么听话。” 青蔓柳眉微蹙,目光流露些微不满。 不过逗她一逗,温琰笑道:“我跟你婆婆讲好了,下个月八号青爷爷过寿,我说你会回去。” 青蔓屏了屏呼吸,抿嘴不语。 “我弄不好什么时候就要调到前线医院,家里两个老人,你该回去照看。” “爷爷允许我回去吗?” 温琰点头:“他们很担心你,也很挂念你,青蔓,你天生就是读书的料,随时可以捡起来的。” 青蔓眉眼黯淡:“我读不进去。” “要不可以学医啊,或者跟我一样做护士,加入抗战救护工作,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呢。”温琰走近,抱住她,柔声道:“不要放弃自己啊,我晓得你现在过得不开心,可是你有我和秋意,还有婆婆爷爷,这么多人给你做后盾,别害怕,会好的。” 青蔓勾起唇角,自嘲的模样:“真的吗?” 温琰“嗯”一声:“不过你必须和秋意他爸爸分开,否则老爷子不会松口。”说完歪头瞅她笑道:“怎么啦,舍不得呀?” -- 第78页 青蔓叹气。 见状温琰又问:“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青蔓那双桃花眼露出几丝茫然的神采,似乎在思索这个问题,接着很快摇了摇头。她连自己都不爱了,还会爱谁? “等梁孚生从外地回来,我跟他说清楚。” “决定了吗?” “嗯。”青蔓吸吸鼻子:“最近两个月我想了很多,就这么混日子确实没意思。” 温琰扬眉,目色狡黠:“离开梁先生可要过穷日子,你舍得珠宝首饰和汽车洋房吗?” 青蔓低头看着手上的戒指:“你说这个值多少物资?” 温琰不懂钻石,但自认还算懂得青蔓,她心里那么孤傲,不会安于享受纸醉金迷的生活,越堕落越痛苦,她需要有人把她拉出来。 傍晚回家,温琰到厨房择菜,帮忙做饭,青蔓奶奶悄声询问:“你今天去见蔓蔓,她咋个说?” “爷爷生日那天她肯定回家。” “我就怕老爷子犟嘴,不准她进门。” “放心,有我在这里呢。” 炊烟伴随春风与夕阳送打锣巷入夜。 晚饭时间,温琰把饭菜和碗筷摆上桌,青爷爷说:“你爸爸还没回来,晚点再吃。” “没关系,我给他留饭了,我们先吃。” 正说着,温凤台的笑声在巷子里响起:“琰琰,青老先生,你们看哪个来了。” 昏黄灯光下,朗华在温凤台身后显身,他走进屋门,手中提满礼品,英俊的脸在灯里显得愈发棱角分明:“青爷爷,青婆婆,你们身体好呀。” “朗华,是你娃娃。”两位老人家见到他十分惊喜高兴,忙寒暄着招呼落座:“好久回重庆的?你现在做啥子?” 他的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温琰,笑说:“现在跑运输,做点小生意。” 眼看人刚挨着板凳,温琰却站起身,面色极冷:“滚出去。” 三位长辈不明所以,愣怔望向她:“琰琰,你说啥子?” 她只盯住朗华,抬手往门口一指,语气加重,毫无商量余地:“谢朗华,你给我滚出去!滚!” 他怎么还有脸来这儿?他居然还有脸在这里若无其事地面对青蔓的祖父母? 温琰怒不可遏上手赶人,朗华像是骨头散了,任由她推推搡搡把自己轰出门外。 “拿走你的脏东西!” 他带的礼物也被尽数丢弃,有的砸到他身上,狼狈地摔落青石板地。 倒是头一回见她眼睛像要杀人。 朗华早有预料,若无其事般笑说:“过年给我妈烧香,看到有人上过坟了,我猜只能是你,所以想来道谢。” “用不着。”温琰一字一句,极尽厌恶:“我给谭嬢嬢上坟跟你没任何关系,你根本不配当她的儿子。” 朗华仿佛全然未将这咒骂听进耳朵,谁叫他脸皮厚呢?此刻仍旧心平气和道:“琰琰,我们这么久没见,好生聊一聊。” 她扭头抄起脚边的扫把砸他:“聊你妈个铲铲!” 说完“砰”地关门,一声惊响,震得玻璃窗也抖了两抖。 青爷爷问:“到底咋回事?” 温琰胸膛起伏:“我们已经跟他绝交了。” “你们几个一起长大,感情那么好,为啥弄成这样?” 温琰咬唇不语。 老人家叹气:“你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情同手足,怎么能轻易绝交?而且眼下世道艰难,更应该相互帮助才对啊。” 温琰说:“谢朗华已经背叛了我们,青蔓走到今天也拜他所赐,他为了利益可以出卖任何人,就是个败类。” 老奶奶忍不住问:“青蔓到底发生了啥子事?她去一趟上海回来怎么变成这样?” 温琰说:“等她回来自己愿意的话再讲吧,她受了不少罪吃了不少苦,你们就别再怪她了。” —— 朗华回重庆算衣锦还乡,人发达了,行为处事多半有所改变,要么变得嚣张,要么变得谦逊。朗华自小到大都很张扬,且喜怒无常,前一秒还跟人称兄道弟,笑眯眯的,下一秒就可能把对方打得满地找牙。如今他待人接物似乎稳重了些,同时大家也觉得他多了些阴沉,似乎心里藏了许多事,让人捉摸不透。 女人们是更爱他了。 朗华二十四岁,适婚的年纪,身家不错,说媒的人也不少。有几次碍于情面不好推脱,他跟某某千金、某某小姐出去吃过两次饭,态度虽很客气,但也足够疏离,约会完没有任何进展和表示,人家见他如此,自然作罢。 回到重庆,他依旧常去喻宝莉那里打牌。喻宝莉住在枇杷山一栋西式洋楼,这是她打造的醉生梦死快活场,不管外面怎么乱,她的客厅永远歌舞升平。 “我看你还是少来我这儿消遣,菲娜一见你就闹别扭。” “她怎么了?” “怎么了?”喻宝莉惊讶他竟然问得出口,甩出一张红中,哼道:“你当初随便应承人家,说什么发家以后娶她,谁知道你讲话当放屁。” 朗华觉得好笑:“不会吧,还当真了?” “唉,人不就是这样么,如果你没混出头,自然算开玩笑,可你现在飞黄腾达,她肯定心里有想法呀。” 朗华直接转开话题:“你放着正经的丈母娘不做,管这些闲事干什么。” 喻宝莉瞥他:“还惦记温琰呢?你脑子是清醒的吗?” -- 第79页 朗华挑眉:“说真的,你毕竟是她亲妈,想想办法呗,事情成了,彩礼随你提,我还给你养老,怎么样?” 喻宝莉拇指抠着麻将,思忖一番,嗤道:“你们不都闹翻了吗,能有啥办法,她恨我入骨。” 朗华叹气:“是啊,前两天我去找她,被打了。” “那你还叫我去!”喻宝莉霎时鬼火冒:“算了吧,这辈子都不可能的,你趁早死心,重庆城遍地都是好姑娘,比她漂亮比她俏皮可爱的多得是,你在这儿装什么情圣!” 朗华歪着脑袋想:“秋意在云南,他们两个还没结婚。” 喻宝莉脱口道:“对啊,还有个陈秋意挡在中间,要是他打仗死了,或许你还有点机会。” 朗华一怔,脸色沉下,冷冷望去:“闭上你的乌鸦嘴,他不会死。” 喻宝莉没想到这人突然生气了,怪道:“你们不是情敌吗?” “秋意是我兄弟,你最好不要诅咒他。” 喻宝莉哼一声:“瞧你们几个乱七八糟的关系,温琰和陈秋意是一对,你喜欢兄弟的女人,青蔓喜欢你,但现在成了你兄弟的继母……哦不,还不算继母,她只是梁孚生养在外面的情妇。呵呵,扯不扯?” 朗华说:“青蔓跟了梁先生,我确实没想到。” “有什么可意外的,梁孚生那张脸就是女人的劫数。”喻宝莉忽然有些阴阳怪气,表情讥讽:“听说他对青蔓非常迷恋,夜夜留宿小公馆,黄梵茵受不了,跑到美国陪双生子读书去了。风水轮流转啊,她现在也尝到当年陈敏之被抢走男人的滋味儿了。” 朗华默而不语。 这边喻宝莉起了坏心,抿嘴笑道:“喂,我有个主意,可以让温琰和陈秋意分开。” “嗯?” 她眉梢飞扬:“我就说温琰其实是我和梁孚生的孩子。” 朗华听完,整个五官扭成一团:“什么玩意儿?” “反正我就咬死了她是梁孚生的种,看他们敢不敢冒险乱.伦。” 朗华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拧眉笑道:“这也太恶毒了。再说你以为他们傻吗,这种事情都不用问当事人,算一算时间就知道有问题。” “哪有问题呀?” “秋意比琰琰大三岁,他半岁的时候梁先生回重庆跟陈嬢嬢离婚,你是说那时怀上温琰的?怀了两年半?她是哪吒啊?” 喻宝莉觉得扫兴至极,起身离开只有他们二人麻将桌,倒了杯酒,歪进沙发里:“真没劲,不好玩。” 朗华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你是不是对梁孚生……” 喻宝莉斜斜地瞥了眼,鼻子里发出轻哼。 想来是了,她必定对梁孚生有过遐想,或许还曾求而不得,所以才会出这种馊主意恶心大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告急,从明天起每日减少一更。 本来以为这篇文15万、16万字完结,没想到稍微写长了,不过应该也不会超过20万字。 第42章 ·? 温琰对1939年最后清醒的记忆停在五月初。 返校那天,青蔓奶奶把做好的旗袍拿到她身前比划,笑说:“年轻人穿这种料子好看,我给你和蔓蔓各做了一件,虽然比不得外面裁缝的手艺,但料子好,舒服,等蔓蔓回来,你们两个穿上就像双胞胎姊妹。” 温琰为了逗老人家高兴,当即穿给她看。 青蔓奶奶又问:“你和秋意今年结婚吗?” “嗯,等他毕业。” 奶奶说:“我这里还有一对翡翠镯子,是家传的,你和蔓蔓出嫁一人一只。” 温琰笑说:“让我占这么大便宜呀?” “你们两个比亲姊妹还要好,我和你青爷爷也把你当做孙女,蔓蔓有的都给你分一半,等她回来,安安分分过日子,只要一家人团聚,平安就够了。” 温琰知道,两位老人心里后悔把青蔓送到外地读书,若她留在重庆,兴许不会走到如今的境地。 但是那些都过去了,悔恨和怨怪没有出路,重要的是以后该怎么走。温琰坚信她可以带着青蔓从头来过。 下楼时,看见青爷爷正在整理藏书和藏品,他打算把这些东西卖了,凑钱开一间私塾,让青蔓和他一起教书。 他说人老了也该有尊严地吃饭。 “你这个姑娘,小时候最不着调,没想到长大了却是最稳当的一个。”青爷爷这样评价温琰。 其实她稀里糊涂,还没琢磨过自己十九年的经历,怎么突然就十九岁了,突然肩头的担子就压了下来。 回到家,整理书包,发现里面夹着几张钞票,应该是温凤台偷偷塞进来的。 温琰探头打量,见父亲正在打扫他简陋的小铺子。 “爸爸,”温琰说:“我回学校,你不要悄悄跑去拉车哈。” 温凤台笑道:“没有,我只是出去摆烟摊,反正铺子有你青婆婆帮忙看着,我到人多的地方卖烟,生意更好些。” 温琰没做声。 温凤台又说:“你在学校多吃点,不要太省钱,还要长身体。” 听到这话温琰笑起来:“我都十九岁了,还长啊?” 温凤台有些感叹:“我老是觉得你才十四五岁,时间过得好快。”他稍待片刻,声音变轻:“等你和秋意的婚期定下来,我就把这套房子卖出去,给你准备嫁妆。” 温琰愣住:“卖了房子你住哪儿?” -- 第80页 “我一个人容易安顿,找间小点儿的屋子就行了。” 温琰屏息数秒,心里有些难受:“不用嫁妆,我和秋意不计较这个。” “那怎么行?别人嫁女儿都要准备的东西,你怎么可以没有?看上去也不像话。” 温琰轻轻叹气:“新式婚姻不拘这些风俗的。” “你不懂,我们两家的经济差距本来就很大,如果你再没有像样的嫁妆,以后到婆家会被欺负。” 温琰摇头笑道:“哪有人欺负呀,我和秋意结婚又不住梁公馆,过小日子而已,你不要想太多,没有嫁妆,我也不需要彩礼呀。” 温凤台的传统观念一时无法接受这种说法:“到时再慢慢打算吧,从长计议。” 温琰今晚要回学校,她离家时天色已黄昏,炊烟袅袅,孩子们在石阶上猜拳玩耍,青蔓奶奶把煮好的盐水花生包起来,让她带到学校去吃。 温琰跟青爷爷打了声招呼。 温凤台送她一起出门。 “我顺便到街上摆烟摊儿。” “晚上还摆呀?” “反正在屋头没事,多挣几个钱。” 走到刘老三家门口,肖大姐挺着五个月的肚子淘菜,看见温琰便叫住,笑说:“我这个娃娃出生,你和青蔓要给他取名字哈。” 刘老三不满,在里面嚷:“老子们的娃儿,凭啥子喊外人起名?” 肖大姐骂道:“你认得几个字?我好不容易怀上的崽儿,你居然想喊他刘大山、刘小花?” “简单直白,好听好记,有啥关系嘛?” “滚滚滚。” 温琰笑起来,欣然应允:“要得呀,我们拟几个男娃娃和女娃娃的名字,到时候你们在里面挑合适的。” 肖大姐说好。 温琰心想青蔓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 温凤台送她到街上。 “我去小什字转转,那边热闹。” 温琰看父亲身上挂着木箱子,里面摆放各式各样的纸烟,他已经不怕熟人看见,也不怕人笑了,烟箱大大方方地挂在脖子下,两手扶住左右边沿,自尊在生存面前失去力量,人到中年他已不再挣扎。 温琰深呼吸,尝试摆脱胸腔里浑浊的闷气:“爸爸,你早点回去。” 温凤台笑说:“我晓得,你不要管。” 她曾经非常恨他,就像现在憎恨喻宝莉那样,过去一些恩怨和矛盾至今尚未消解,但什么东西在作祟呢?血缘亦或伦理亲情,让温琰心里生出许多不忍,没法看父亲如此落魄地出来讨生活,这样四下游荡,还要看人脸色,仰人鼻息。 真难受啊。 “快去上学吧。”温凤台扬手招呼,朝女儿笑了笑,转身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洪学街的灯一盏一盏陆续亮了,温琰望着父亲的背影,旧长衫,肩膀微耸,不知他今晚将如何度过。 不能再想了。 温琰垂下眼,埋头往学校走。 夜里她给秋意写信:“……我现在长大成人,理应承担养家糊口的责任,不该再让父亲为生计奔波操劳,他四十多岁,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更别提青蔓的祖父母,七十古稀尚不能安享晚年,让我如何安心?青蔓回来又能不能扛得起这担子?其实按理我才适合挣钱当家,以前在社会里磨炼过,我有经验,也不怕吃苦,是挣钱的好手……可我选了一个最不挣钱的职业,以后可能帮不到家里什么忙……我很想留在重庆照顾他们,很想陪伴青蔓,很想和你厮守,做梦都想……但是眼看国土沦陷,同胞流离失所,日寇丧心病狂,我恨不能亲手把他们打回老家……士兵在战场拼命,我好手好脚,应该去前线医院为抗战出力……一不留神写到现在,我在自习教室,宿舍早熄灯了。我想你,秋意,我们尽快结婚吧。” …… 温琰放下钢笔,手指揉捏酸胀的眉眼和太阳穴,夜里有点凉,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搓两下,打了个哈欠,看着铺在桌面的纸,写得密密麻麻。 温琰贴下去,侧脸枕着信,猫儿似的蹭了蹭,还没寄出去,却已开始期待他的回信了。 次日周一,也是五月的第一天,趁放学时间,温琰到都邮街给秋意寄信。 周二相安无事,照常上课。 周三中午,约莫一点,温琰和同学刚在食堂吃完饭,正准备回宿舍午休,忽然城市上空响起“呜——呜——”的警报声,大家左顾右盼,有的茫然无措,驻足原地,有的发出惊呼,交头接耳,接着所有人都骚动起来。 十五分钟后,第二次紧急警报拉响。 几位老师大喊:“快进防空洞!日本人的飞机要来了!” 温和和同学抱着饭盒赶忙躲到校内简陋的防空洞里,外面长鸣不绝的警报声犹如催命的丧乐,正在追魂夺魄。 这是她回到重庆第一次跑警报。 武汉沦陷后,日军在汉口和孝感建立大型航空基地,计划轰炸战时首都,以达到摧毁军民抗战意志、迫使中国政府瓦解投降的目的。 自1938年起,日军航空队向重庆实施过数次试探性轰炸,而依赖多雾季节的屏障,冬季漫天大雾把山城遮盖严实,日军的空袭尚未形成气候。 距离上一次轰炸已过去四个多月,那时温琰还没回来。 她抱着饭盒背靠石壁,蹲在地上,紧张得急促喘息,无法自控。 -- 第81页 边上的男同学见她如此,不禁宽慰道:“别害怕,以前小日本的飞机也来过几次,一会儿就走了,重庆是雾都,上面看不清楚的。” 温琰望向洞口外灿烂的艳阳,心里一阵阵跳得发慌。 雾都也有拨云见日的时候,比如现在。 “还有好多同学躲在学校和宿舍,不知道怎么样了。” “唉,没办法,现在防空洞数量不足,容量也小。” “你们说小日本会不会袭击市区?” “应该不会吧……市里又没有军工企业和军事设施,而且国际公约不允许轰炸平民……” “小日本还会遵守国际公约?你昏头了吧?!” 就在同学们七嘴八舌争辩的当头,三十六架日机突破我方空军阻拦,飞抵重庆上空,密集的炸弹从舱内倾盆而下,“咻——嘣——!” 渝中半岛地动山摇,霎时陷入一片硝烟火海。 温琰捂住耳朵,与女孩儿们紧靠在一起,大家吓得浑身都软了,不住地发抖。 地毯式的轰炸持续半个多小时,把肉做的心都炸烂。 警报解除,温琰和老师同学们爬出防空洞,滚滚浓烟黑雾遮天蔽日,硫磺烟子呛得人睁不开眼。原来这次日军针对重庆房屋多系竹木结构,携带了大量98式燃.烧弹,能持续燃烧十五分钟,释放出两千至三千度的高温,威力巨大。 医院学校幸免于难,温琰跑到教学楼顶层眺望,烈火冲天,街上到处都是哭声、叫声,到处炸个稀烂。她被眼前的场景震得动弹不得。 “全体学生紧急集合!” 城内死伤惨重,医院开紧急会议,布置下来,组织救援小组,护士班的学生也全部上阵。 温琰和另外四个同学一组,一个人负责填伤票,两个人负责包扎,两个人上药。 她们背着急救箱跑上街,眼前处处断墙瓦砾,血肉横飞,人口密集的下半城是重灾区,十几条街道被炸成废墟,从朝天门到中央公园,整个陕西路两侧的街道被烧成火海,消防员和市民正扛着水管救火,可惜杯水车薪。 温琰被分配到大梁子、瓷器街一带,昔日繁华的闹市已成人间地狱,孩童坐在尸体旁哭泣,除他外一家人全死了。 残肢、骨头、肠子、甚至筋脉随处可见,抬头就看到树杈上挂着断腿断手,那情景简直惊骇。 “这边快来!” 温琰脚踩瓦砾,穿梭在废墟间,找到生还的伤者,擦药、包扎、人工呼吸,能救的都救走。 “天呐,那是什么?!” 她们听到防空防护团员的喊声,忙赶过去,碎瓦烂片里,挖出了一家三口,他们躲在桌下,用棉被盖住,以为这样可以躲避流弹,谁知房屋倒下,燃.烧弹温度太高,把他们给……焖熟了。 温琰身旁的同学大受刺激,跪在地上呕吐不止。 从下午三点到凌晨两点,滴水未进。 重伤医院人满为患,好些伤员因为粉碎性骨折,只能截肢,温琰亲眼看到那些锯下来的胳膊和腿用箩筐装着,一箩筐一箩筐。 停尸间尸体堆叠,像粮仓里的麻袋那样摞得老高。 凌晨三点,救援小组陆续返回学校,十几个钟头未曾进食,老师让大家先去食堂吃饭。 温琰趁着这个空档马不停蹄往打锣巷赶。 第43章 ·? 这一晚,重庆的天空被火光染红,日军的无差别轰炸给山城带来前所未有的重创,大批市民拖家带口连夜疏散到市外郊区,从此无家可归。 逃难的人们举着火把,一盏一盏在温琰瞳孔中闪过。 她跑回打锣巷,看见刚刚扑灭的火光和倒塌的房屋,心如死灰。 半条巷子被炸得面目全非,温琰从断垣残壁翻下去,经过一栋屋前,正撞见生还的邻居拿草席裹住一具尸体。 哦不,是两具。温琰瞪大眼睛用力去瞧,看清了,是恶霸刘老三和肖大姐,他们夫妇紧抱在一起,分也分不开,只能用一张席子裹住。 我还没给你孩子起名字啊。 温琰呆在原地,脑中嗡嗡直鸣,开始喘不过气。 比她先从外面回来的人说,剃头匠死了,药材铺的会计死了,刚搬来的下江人死了,裁缝在防空洞躲过一劫,可是家里四口人全死了,他挖啊掏啊,把父母和妻儿从木头砖石底下挖出来,然后守着尸体发呆,受那样大的刺激,估计已经傻了。 温琰不敢再往前走。 有个邻居说:“温幺妹,你快点回去看看,青蔓也在。” 她浑身发抖,沿石阶摸回家,青蔓的哭声先传到耳中,温琰白着脸走近,见她瘫在地上,跟前躺着祖父母的遗体。 “琰琰!” 青蔓动弹不得,脏兮兮地坐在那儿望着她,手上都是血,肩膀不住地颤啊颤。 “我来了、我来了。”温琰过去抱住她,目光落向两位老人,然后不死心地上前确认他们是否还活着。 “晚上坐到船赶回来,婆婆爷爷埋在房屋底下,我挖了好久,他们死了,他们死了……” 此刻温琰的脑子完全发懵,像被玻璃鱼缸罩住,与这世界隔了一层,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也完全没有哭的意思。 “我爸爸呢?” “没有找到温叔叔。”青蔓笃定地说:“他肯定没得事。” 温琰自欺欺人般猛地点头,接着往自己家去四下摸索,分明什么都没了,她站在碎木破砖里茫然张望,家没了,以后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 第82页 青蔓找来两块布盖在祖父母身上。 可遗体不能一直这么放着啊。温琰哑声问:“你有没有带钱?” 青蔓抹抹脸上的眼泪:“有,带了的。” “拿给我,我去买两口棺材,这种天气最好尽快下葬。”温琰说:“突然死了这么多人,我怕重庆会爆发霍乱和痢疾,市区不安全,你办完丧事赶紧回南岸。” 青蔓抖着嗓子:“尽快是多快?”她还未能接受祖父母突然亡故的事实,哪里舍得将他们仓促下葬。 温琰也不忍心,喉咙很痛,声音沙哑:“等我回来再说。” 她拿钱去棺材铺,接连找了几家,竟被告知棺材都已经卖光。 “哪个晓得突然一下死成百上千人!”老板嚎啕大哭:“我不想做这个生意啊,太惨了,狗日的小日本没人性,畜生、畜生!” 温琰只能转寻木材店,天亮的时候买到几块杨木板子,用麻绳捆起来,她背回打锣巷,只能简单钉两口薄棺。 邻居们不声不响地过来帮忙。 匣子钉好,遗体摆进去,温琰对青蔓说:“我去雇人抬棺,埋到陈嬢嬢旁边。” 青蔓在瓦砾边烧纸钱,摇摇头,眼泪飞甩出去:“让我多陪陪他们吧。” 温琰脸色苍白,并未勉强她,只道:“那你守在这里,我晚点过来。” “你要做啥子?” “找我老汉。” 青蔓担心她,忙问:“去哪儿找?等我办完丧事陪你一起吧。” 温琰说:“我今天还要回趟学校,你别管了,我到街上转转。” 其实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昨天中午父亲不在家,一定到繁华处卖烟去了,可是被炸得最狠的正是下半城的繁华街道,如果他还活着,怎么没有回来看看? 不,也许他受了伤,被人送到医院救治呢? 温琰决定先去城内的医院挨着找。 从清晨天亮到中午,她苍白的脸色变得发青,胃里阵阵绞痛,可是毫无食欲。 医院一无所获,她独自消化那些惨叫和血腥,走上街头,看见身穿袈裟的僧人在废墟旁念经超度亡灵。温琰不信佛,不信道,可她此时很想去和尚跟前大哭一场,很想很想。 但她忍住了。 现在还不能哭、不能软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听说工兵营用卡车装载遇难者,送至朝天门码头,再运到江北沙嘴统一掩埋,于是温琰赶忙又去朝天门。 到了码头,只见大坝上铺满尸体,防护团员正在检验分类,如果身上有证件的就登记下来,没有证件就记个数。 温琰看过名单,并未发现父亲的名字,于是她只能到尸堆里一具一具辨认。 这些遇难者有的被炸死,有的被坍塌的房屋压死,有的被气浪掀起摔死,有的被大火烧死……血污和腐烂引来大量苍蝇,温琰视若无睹,弯下腰,在面目全非的尸体里寻找父亲。 数十个前来认尸领尸的家属们跟她做着同样的事,好些牛高马大的男人扛不住崩溃大哭,却不知她如何忍受下来,闷不吭声地、貌似极其冷静地面对这耸人听闻的场景。 温琰的眼睛布满红血丝。很久以后,她的噩梦里总会出现眼前这些面孔,仿佛将她带回此时此地,重游地狱,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 卡车运来又一批尸体。 找到了。 温凤台叠在里面,像被捞起来的一网鱼中的一条,防护团员将他从卡车上拖下来,鞋子蹭掉一只,温琰拾起,给他穿好。 僵硬的躯体,皮肤是毫无生气的死白,泛着一层青,她握住父亲的脚踝,布鞋套进脚掌,那触感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接着到码头雇两个棒棒,请他们把遗体送回打锣巷,而她得再去木材店买板子,三口棺材一起出殡。 艳阳高照,今天是五四运动二十周年纪念日,刚刚经历过轰炸的青年们在街头举行声势浩大的抗日宣传集会,斗志比以往更加坚定激昂。 温琰走了几家木材店,又买到几块杨木板,她想起自己还得回学校集合,参加救援工作,于是赶忙背着板子回家。 此刻时近傍晚,经过都邮街附近,突然恐怖的警报声再次长鸣。 城市制高点的桅杆上挂起直径一米的巨大红灯笼。当预袭警报拉响时,挂出绿色三角形灯笼,提醒市民敌机已起飞,有可能来袭。挂一只圆形红灯笼表示警报,通知大家日寇飞机已过万州,警告居民准备进入防空洞;挂两只红灯笼是空袭,表明敌机已过涪陵;悬挂三只灯笼是紧急,表明敌机已过长寿,即将飞临重庆,路上断绝车马行人,汽笛声忽起忽落。当灯笼全落,警报声沉寂,则日本人的飞机已临空。 温琰仰头望着澄澈的蓝天,嘴皮子努动,冷冷吐出三个字:“日你妈。” 此生从未有过的恨意如海潮翻涌。 警察在街上疏散人群:“不要乱跑!快进防空洞!进商店!” 当时最大的防空洞是十八梯旁的观音岩洞,但跑过去已经来不及了,而且温琰没有办防空证,只能扔下木材,赶紧躲到商店里。 没过一会儿她看见日军的飞机出现在天上,轰轰轰,声音极大,像一团苍蝇,成一字排开。 “狗日本,我日你祖宗!” 地面的高射炮开火射击,顽强抵抗。 -- 第83页 炸弹像狗屎落下,地皮剧烈颤动,炮火声震耳欲聋。 我的重庆,我的母城,我深爱的土地正在被残忍践踏。 温琰亲眼看着一颗炸弹投向街道广场,由远至近,由小至大,杵在地上,像爆竹点燃开花,“嘣”!她耳朵瞬间聋了,什么都看不清,一股巨大的热浪推了过来,她腾飞而起,猛地摔出去,天旋地转,接着两眼发黑,瞬间失去所有知觉。 …… 傍晚七点,汽笛声长鸣不止,旗杆上挂出黑色长方形灯笼,表明警报已解除。一直到深夜,青蔓没有等来温琰。 次日,她雇人将三口棺材运送出城,埋葬在陈敏之墓旁。因为时间仓促,连墓碑都还没有立。 青蔓忽然在重庆举目无亲。 她不知道温琰去了哪里,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梦见温琰死了。 接连几天,青蔓到处奔走,医院和学校都没有她的消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梁孚生从香港回到重庆。 青蔓心力交瘁,看到他便扑了过去,抱着他放声痛哭。 “婆婆爷爷死了,琰琰也找不到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梁孚生托人在重庆四下打探,几日过去依旧石沉大海。 秋意的电报一封一封拍来,不断询问家里的消息。 梁孚生无法,只能回复过去:五月四日遭遇轰炸,温琰失踪。我会继续寻人,必定将她找到,你放心。 秋意收到电报全身呆滞,魂去了一半,久久不能缓解。 两个月后,他从航校毕业,被分配到驱逐机大队,驻防成都。 第44章 ·? 远离市区中心的上清寺位于渝中半岛西北角,交通便利,环境清幽,朗华在那里有一栋小洋楼。 他雇了几个佣人煮饭打扫,还有一个专门负责温琰。 梁孚生和青蔓翻遍重庆城都找不到的人,其实被朗华带回了家。 那天遭遇轰炸,温琰受伤晕厥,警报解除后,防护团员将她送进了医院,当青蔓正在办丧事的时候,朗华先她一步找到温琰,把人领走。 她醒来以后认不得人了。 痴痴傻傻,犹如幼童,讲不出完整的句子,说话两三个字往外蹦,高兴便大笑,不高兴便发脾气大哭,情绪完全无法理性控制。 头一个月是最难的。 温琰后背遭弹片削出二三十厘米长的口子,伤很深,每天换药都像经历恶战。 朗华请的家庭医生是个女人,加上老妈子,根本按不住她。 于是朗华亲手上阵。 首先需要用糖果或者别的什么小玩意儿吸引温琰的注意力,邹妈负责脱掉她肥大的病号服,连哄带骗地让她卧倒,最好是趴着,这时医生会慢慢解开缠了小半个身子的绷带,揭掉外层敷料,再用镊子揭内层敷料,若沾到了创面,温琰就痛得张牙舞爪。 朗华按住她的后颈和肩膀,邹妈整个人覆在她屁股和大腿上,控制住下半身,这样她就动弹不得了。 可是嘴巴还会乱喊乱叫。 医生威胁道:“你乖乖的啊,否则缝好的伤口重新裂开,到时候更痛!” 朗华被那惨烈的哭声搅得心脏抽疼,常常提醒医生:“你轻点儿啊。”有时还会发火,“啧”一声,眉间紧蹙:“你听到没有?她很痛。” 那次换完了药,大家稍微松懈下来,一个不留意,温琰抓住朗华的手,狠狠撕咬,像只发怒的狼,一边攻击,喉咙里还发出“呜呜”的低咽,给他手腕留下鲜红的血印子。 “你属狗的吗?”朗华被咬痛了,拧着眉头掐住她的下巴,有点生气。 温琰目光凶狠毫不示弱。 可是痛过那一阵之后,她又变得异常可爱,呆呆地趴在枕头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茫然睁开,不知在想些什么,因侧脸压着,嘴巴噘起,乖巧极了。 那段时间朗华什么都没干,几乎每天在家守着她。 夜里邹妈睡得很死,雷打不动,有时温琰半夜疼醒,房间里乌漆嘛黑,只有她一个,吓得哼哧哼哧抽噎,朗华耳朵灵,听见会立刻来到她的房间,打开台灯,倒水喂一颗止痛药。 之后温琰就不让他离开了。 “有鬼,你不走。” 朗华坐在床边她看得到的地方,指了指自己的脸,问:“我是哪个?” 温琰表情娇憨,像打瞌睡的奶娃娃,眼皮子眨啊眨,说出一个本能的答案:“妈妈。” “……”朗华歪起嘴角,无语道:“喊哥哥。” 温琰却哈欠连天,轻揉眼睛,顷刻间睡了过去。朗华见她嘴巴张着,怕口水流出来,于是伸手摸到下巴尖往上推,合拢。 虽然傻了,但她变成一个小乖乖,朗华心里变态地想,这样也挺好。 重庆入夏后,温琰伤口痊愈,失去疼痛的限制,她如脱缰野马上蹿下跳,愈发调皮捣蛋。 经过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和陪伴照料,温琰对朗华生出强烈的依赖。 那晚他在外面跟人吃饭,回来下了车,还没走进家门就听见二楼惊天动地,温琰的脾气坏到极点,哭叫喊骂,还砸东西。 他上去一看,不知道为什么窗帘被扯落了,枕头和被子也乱七八糟躺在地上,浴室里更是狼藉一片。 邹妈头发被挠得像狗窝,脸和手都是抓痕。 “谢先生,这个工作太难了,给她洗澡比摸老虎屁股还难!” -- 第84页 温琰缩在角落警惕地瞪住他们,朗华不想听邹妈絮絮叨叨抱怨:“工钱加一倍,你要做就继续留在这里,不做可以结账走人。” “唉呀,我不是那个意思。”邹妈支吾两句,收拾好屋子出去了。 朗华朝温琰走近,想拉她起来,可她不给碰,抱着膝盖用力扭开身体,气鼓鼓的样子,像在埋怨他今天消失踪迹不告而别。 朗华叹气,蹲下笑问:“你晚上有没有好好吃饭?” 她不理。 朗华虽然懂得如何应付女人,但眼前这位与孩童无异,比较麻烦,他打算去拿一些零嘴来慢慢哄。 谁知刚站起身,温琰当他又要丢下自己,忙扑过去把人抱住。 朗华愣了愣,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温琰的脑袋死死埋入他怀中,说什么也不让他走。 他叹气:“你乖一点,听话,不要再随便乱打人乱发脾气,看邹妈都快被你吓跑了……” 话音未落,抽噎声传来,温琰抖着肩膀放声哭泣,将他抱得更紧。 朗华再讲不出任何大道理,甚至在心中暗暗收回了刚才的话,想道,只要你高兴,怎么任性都行,打人骂人折腾人,都可以,但是别哭啊,我受不了这样。 他抱她到床边,放在自己腿上,一边拍着背,一边轻声哄:“好了好了,乖乖,脸都哭烫了,你脑壳不痛吗?” 温琰害怕被他丢弃,这晚非要和他一起睡觉,还把蚊帐放下来,围成一方小小的私密空间,似乎如此才能有安全感。 朗华被她霸占,不敢随便动弹,大半夜过去,左边半身都麻了。等到她终于熟睡,才把胳膊慢慢抽出来。 “为什么要这样呢?”朗华支起胳膊,在月光里望着温琰的脸,喃喃道:“我已经很克制了,你不要这样,我遭不住,会发疯的。” 他那丑陋的、被蚕食得仅剩一点点的良知勉力支撑——不能乘人之危,不能趁她神志不清的时候将她据为己有,否则当她清醒以后,自己要如何面对她?只怕再无转圜余地。 可是,如果她永远无法清醒过来呢?他做“好人”有什么用? 朗华心猿意马,脑中混乱。 他好喜欢她啊,傻了也喜欢。可是……越这样,越不敢轻举妄动。他从未体验过这种复杂的滋味,欲进还退,欲诉还休,像南方没完没了黏黏糊糊的梅雨,完全违背他的本性。 纠结着,心脏会发疼、发麻,同时又很快乐,很享受。真见鬼了。 原来女人能这么大本事,能把人的心搅得乱七八糟。 不行了,朗华不能继续待下去,他当即离开温琰的床,回自己房间冷静。 第二天还要约人谈生意,朗华早早醒来,睁开眼,冷不丁吓了一跳。 温琰不知何时摸进他的卧室,正趴在床边瞪着两只大眼睛望住他。 “妈呀……你做啥子?” 温琰紧抿嘴唇,粗声粗气一字一句:“不准走,你。” 朗华起身揉揉她的脑袋,下床去浴室洗漱,没想到温琰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当他站在盥洗台前洗脸刷牙,从镜子里看到她就立在后边盯梢,盯得人浑身不自在。 “琰琰,你先出去。” “不。” “我要上厕所。” “不!” 朗华尴尬,握住她的肩膀,把人转个身,轻轻推向门外:“听话。” 温琰拧眉,正要使性子,却听他加了句:“不然我不理你了。” 温琰咬唇,眼光哀怨。 朗华拍拍她的脸以做安抚:“很快就出来。”说完关门,反锁,怕她久等,匆匆忙忙洗了个澡,约莫只花了两三分钟。 温琰坐在门外,像一只等候主人的小狗狗。 朗华必须得去公司看看,他现在做运输和百货生意,财运亨通,而为了照顾温琰,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去过办公室了。 吃完早饭,他楚楚衣衫准备出门,可是被温琰绊住。 她完全不讲道理,死死抱紧他的胳膊,脸颊紧贴肩头,呼吸急促,样子十分惊慌。 “我下午就回来,你乖。” 她什么都听不进去。 两个老妈子一起上来哄,知道她傻,于是语气就像对待儿童:“哥哥要赚钱给你买好吃的,我们听话哈,不闹了。” 温琰厌恶地撇开她们的手,忽然间发作,“哇”一声嚎啕大哭,伤心欲绝。 “你不要我了!” 她觉得自己被抛弃,变成弃儿。 朗华最见不得她哭,这下心都碎了,哪里还舍得走呢? “我哪儿都不去,你莫伤心了,好不好?” 朗华揽她到客厅沙发坐着,缓了好一会儿,温琰靠在他怀里,刚才哭得脑壳发懵,鼻子眼圈儿红红的,此刻呆望空气,胸口一抽一抽。 朗华觉得她可怜可爱,差点吻了下去。 午后接到电话,他有几辆跑滇缅公路的卡车出了状况,被扣留在边境,必须找政府部门的人交涉。次日天未亮,朗华趁温琰还没醒,匆匆离开了家。 温琰起来寻不见他,急得满屋子乱转。 邹妈端来早饭,她不吃,坐在窗前巴望着庭院。 小院子里,帮佣正在打扫卫生。 邹妈舀一勺粥,送到她嘴边,温琰被烫,抬手把调羹推开。 旁边没有第三个人,邹妈咬牙切齿小声骂道:“你个傻批,算老子倒霉,要不是看在钱的份上,鬼才愿意服侍你!累死累活……老子没那么大的耐心,你最好个人识相,少给我添乱!” -- 第85页 她一边骂,一边使劲儿掐温琰的胳膊和背,龇着牙,上唇紧绷,面相愈发显得刻薄。 “啊!!!” “你还敢叫!还敢叫!” 温琰虽然脑子傻,但脾气仍在,不会任由打骂,当即扑腾起来,冲邹妈一顿抓挠,接着猛把人推倒,她跳下椅子,惊恐地逃出了家门。 第45章 ·? 下午朗华回来,得知温琰跑出去不见踪影,气得急火攻心,额角青筋暴起。 “你们是不是没长腿?不知道追吗?!” “小姐跑太快了,我们一大把年纪,哪里追得上……” 连个人都看不好,都是些废物,养来有什么用? 朗华立即发动他在重庆城的人脉,请袍哥兄弟遍寻温琰踪迹,尤其上清寺一带,她身无分文,应该不会走得太远。 仓促间夜幕悄然而至,夏雨潇潇,熙熙攘攘的街头人烟稠密,雨滴密集落下,打在行人的撑花(雨伞)上,啪嗒作响。 温琰站在商店外避雨,一个卖红苕的小贩也推着车子躲到招牌底下。 热腾腾的红苕,看上去真好吃啊。 温琰浑身污遭邋遢,淋了雨,脚趾露在拖鞋外,到处沾了泥,睡裙贴着小腿边,头发也是湿的。 肚子好饿呀。 小贩见她目光直勾勾地盯住红苕,便招呼道:“小姐,买一个吧。” 温琰使劲咽唾沫,眼睛发直,两手拍拍自己口袋的位置,摇头道:“没钱。” 小贩觉得这人古怪,神态举止仿若孩童,大概是个傻子,心下叹气,挑一只大的递给她:“不要钱,吃吧,唉,反正下雨也没人买。” 温琰饿得头晕目眩,接过红苕,掰成两半,忙不迭往嘴里塞。 “哎呀小心烫!你这个姑娘……怎么把皮都吃了?!” 正当此时,商店店员出来赶人:“诶,你们两个去别的地方,不要站在这里。” 小贩欠身讨好道:“下这么大雨呢,就站一会儿,雨停了马上走。” “不行不行,影响我们生意,脏兮兮的,像什么样?” 朗华找到温琰时,看见她啃着红苕被店员驱逐,就像个小叫花子。他大步下车,也不打伞,冒雨冲到她跟前,把人揽住,闭上眼睛松一口气。 “喂,喂。”小贩警惕道:“你是她什么人啊?” 朗华充耳不闻,这就要走。 “诶,我喊警察了!” 温琰不肯挪步,朗华低头瞧她:“怎么了琰琰?” “付钱!”她把红苕举给他看。 朗华摸出钱夹子,小贩趁机询问:“小姑娘,你认识他不?” 温琰点头:“哥哥!” 朗华将两张美钞塞给小贩,然后拉着温琰钻进汽车。 “好吃!”温琰冲老板笑,从车窗里挥挥手:“再见!” 商店店员错愕地看着这一幕,他以为那女孩是乞丐来着,没想到转眼坐上了轿车。 小贩收好美金,白了店员两眼,今晚不用做生意了,推车回家陪老婆孩子去。 朗华瘫在车厢后座,那感觉就像今天的天气,心里淋一场瓢泼大雨,此时此刻方才找到庇护之地。他摸出香烟缓神。温琰专注于红苕,吃得高兴,无忧无虑。朗华看她如此没有心肝,一股无名火升起,把人抓住了,冷声道:“以后不许离开家门,不许到处乱跑,听到没有。” 温琰茫然眨眼。 朗华夺过她手里吃剩的红苕丢出窗外。 温琰怒目而视。 “少吃这些脏东西,回去什么都有。”他没好气地说。 温琰抱住胳膊,背过身不理。 回到公馆,朗华拉着她的手腕径直上楼,顺便嘱咐佣人赶紧做饭。 “邹妈,帮她洗个澡。” 温琰见邹妈靠近,立刻大喊:“走开!” 朗华拧眉:“琰琰,听话。” 她使劲挣脱,甚至想返身往外逃。 朗华将她扛上楼丢到床里,关好房门,打算认真谈谈她的坏脾气和动辄离家出走的坏习惯,不教育不行了。 “琰琰……” 谁知她踢掉拖鞋闷头钻入浴室,朗华跟进去,正要开口,却见她自顾自地脱下了睡裙。 邹妈不在,温琰高兴,乖乖地准备洗澡。 朗华却僵住了。 “你……” 他找浴袍将她裹住,目光落下,忽而停顿:“这是怎么弄的?” 她的胳膊和后背青一块紫一块。 浴袍稍稍拿开,腰间竟然也有。 朗华眉头紧蹙:“你在外面受欺负了吗?谁掐的?” 温琰委屈地努努嘴:“痛,恶婆娘,吃饭、洗澡,打我。” 朗华心下思忖,忽然间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邹妈?” 温琰拿起香皂玩,“嗯”一声。 朗华额角突突直跳,脸色变得极其阴沉,他大步离开卧室下楼,紧接着传来暴怒声和邹妈的惨叫,朗华把什么东西踹翻了,同时破口大骂。 楼下正在施暴,二楼浴室里的温琰搓着香皂玩泡泡。 “把这个老妖婆送到警察局,我要让她坐牢!” 男佣人得到命令上前拉拽,邹妈坐在地上撒泼嚎哭:“我不坐牢!我不啊!” 朗华冷笑:“不去警局可以呀,私下解决,我让你在重庆活不下去。” 佣人将哭天喊地的邹妈拖走,朗华还让丫头把她的东西全部丢出去。 -- 第86页 温琰玩泡泡玩得起劲儿,盥洗台到处是滑腻腻的香皂水,她手上也沾满了,两掌合十,再慢慢打开缝隙,中间形成一层膜,对着它吹气,晶莹剔透的泡泡就出来了。 她正兴致勃勃自娱自乐,这时朗华忽然进门,将她紧搂入怀。 “哥哥!” 温琰笑眯眯地张开手给他看。 朗华把人抱起放在盥洗台上,这个高度他可以埋头贴进她的颈窝,亲昵地依偎。 温琰感受到他情绪低落,像在难过,于是拍拍他的后脑勺:“乖,不哭。” 哭是没哭,但他无比自责无比心疼,冲动作祟,捧起她的脸吻了下去。 温琰被亲得发懵,奇怪地看着他,当做什么新鲜游戏。 “老妖婆赶走了,我一定会让她坐穿牢底生不如死。”朗华微微喘息,离开柔软的唇:“琰琰,你跟我在一起不可以受罪,我们两个要过好日子,对不对?” 她听不懂,只觉得刚才那游戏好玩儿,于是凑近咬了下他的嘴唇。 朗华屏息凝视数秒,喉结滚动,脑子“嗡”地一响,心中暗潮翻涌,这要如何克制?天塌下来吧,懒得管了,他抓着温琰亲个昏天黑地。 “走开!”喘不过气了,她嫌恶地推他。 半晌朗华才把人放开,情.欲烧得身体发烫,必须立刻找点别的事情做,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现在已经有些乱了,不知该把温琰当成孩子还是成年人,他常常无法抵挡她毫无自知的诱惑,但本能并不想跟一个心智堪比幼童的女人发生性关系,那也过于变态了,想想就阳痿……没错,正是如此,讲出去都丢人。 夏日天热,温琰还等着洗澡,朗华先用热水帮她洗脚丫子,亲手把脏泥污水洗净,他从未如此放低姿态伺候过谁,以前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做这种事。 浴缸里放满水,温琰的浴袍被剥掉,像久不肯□□的花儿被撕下叶片,现出她美丽的真容。 朗华握着香皂,薄唇紧抿,像擦拭玉器那般为她做清洁。 为了心无旁骛,他没话找话地问:“琰琰,我对你好不好?” “好!” “算你还有良心,怎么个好法,说来听听。” 温琰没吭声,笑盈盈地鞠一把洗澡水泼到他脸上。 “……”朗华皮笑肉不笑,做出生气的样子:“你很高兴是吧?” “嗯!” 他把香皂塞给她,忽然变成严厉的老师:“自己搓,自己学。” 温琰打量他的面色,乖乖起身坐在浴缸边,低头认真涂抹,那手法不像在触摸自己的皮肤,而是像擦桌子板凳。 冲洗干净后,朗华拿大毛巾把人裹住,抱出浴室。 “要是我不在家你怎么办?嗯?” 经过邹妈这个魔鬼,朗华不放心把温琰交给外人,琢磨着,忽然想起张婆婆。 第二天他差人去乡下打探,得知张婆婆如今在江北做帮佣,于是他抽空到江北走了一趟。那家人对张婆婆并不好,朗华当即为她把工辞了,接往谢公馆。 “你不是在乡下照顾弟弟吗?好久到江北的?” “农村不好过,我那个孙孙换学校,跟他父母团聚了,去年我就出来做事,多少赚点钱,减轻女儿女婿的负担。” 朗华闻言点点头。 张婆婆见他如今这样体面,心里也高兴,笑着打量车厢,四下摸摸碰碰,有些不好意思:“你现在是大老板,肯定很忙,还特意来接我。” 朗华笑道:“温琰难伺候得很,外面请的阿姨不可靠,以后你老人家要操心了。” “琰琰不好吗?” “五三五四大轰炸,她受了不小刺激,还被炸弹轰过,现在精神不太好。”朗华说着,忽然转开话题,问:“你和秋意青蔓还有联系吗?” “前年秋意给我寄过钱呢,不过打仗以后就没消息了,他也不晓得我去了江北。蔓蔓现在在重庆不?” 朗华说:“她在香港读书。” 张婆婆毫不怀疑,一直到了上清寺,亲眼看见温琰才明白朗华口中的“不太好”是什么意思。她心里痛啊,抱住姑娘直哭:“幺妹,你啷个(怎么)了嘛,我是张婆婆,你认不到了吗?” 温琰害怕突如其来的热情和强烈的情绪,躲开张婆婆的怀抱,藏到朗华背后,又忍不住探出脑袋奇怪地看着她。 第46章 ·? 喻宝莉得知朗华把温琰养在公馆里,金屋藏娇,有趣得很,她寻了个好天气,打算过去瞧一瞧。 出发的时候,菲娜忽然钻进车厢,说要陪她一起。 “你去做啥呀,跟你有啥关系?” 菲娜浓妆艳抹,娇媚绝伦,冷飕飕地哼了声:“看看呗,他选的女人比我好在哪儿。” 喻宝莉知道她对朗华耿耿于怀,原以为那株妖树只是徒有其表,没想到现在开出了金花银花,追悔不及,怪自己没有趁早把人拿下。 “妹妹呀,听我讲,”喻宝莉亲昵地拉起她的手,语重心长的样子:“错过的我们就不理他了,啊,姐姐给你找更好的,凭你的条件,多少男人抢着做裙下之臣呀。” 菲娜冷笑:“比他身家殷实的是不少,五六十岁的老家伙,大多还不肯离婚,让我去做小老婆么?” “你就喜欢小白脸。”喻宝莉瞥了她一眼:“那些年轻的小开、富家子,看起来人模狗样,其实手里根本没几张钞票,说不定还靠家里给零花呢。” -- 第87页 菲娜轻飘飘地叹气:“哎呀,可不是么,捞不到丰厚的彩礼,你怎么肯把我嫁出去呢,悉心培养了这么些年,你不可能吃亏啊。” 喻宝莉食指戳她脑袋:“小蹄子,嘴巴真刻薄,我还不是为你好?操碎了心,做尽了打算,到头来还落得个坏名声,我冤死了。” 菲娜不似往常般顺应这调侃,却冷冷道:“为我好?哼,再怎么着我也比不过你亲生的骨肉,千挑万选,最称心的留给自己女儿,不准我沾手,真是母慈子孝用心良苦啊。” 喻宝莉拧眉:“你说什么?” 菲娜哼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谢朗华聊天,我都听见了。喻小姐,你瞒天过海的本事真叫人刮目相看,突然间冒出这么大一个女儿,我都吓了一跳。” 喻宝莉扯扯嘴角:“我跟她可没关系,人家又不认我。” 菲娜挑眉:“反正你现在成了谢朗华的准丈母娘,后半生有靠,这么大的喜事,我替姐妹们恭喜你呀。” 喻宝莉轻嗤:“谢朗华多精啊,指望他养老,我还不如上街乞讨。” 说话间不一会儿就到了上清寺,朗华在家接待她们。 菲娜扬起优雅的脖子四下打量他的公馆:“这种房子在重庆也算高档住宅了,谢先生的运输公司和百货生意做得很红火吧?” 朗华说:“混口饱饭而已。” 喻宝莉笑道:“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条件,前途无量啊,怎么说媒的还没把你们家门槛踩破?” 朗华背靠沙发,有些懒散:“我在重庆的名声可不太好,谁敢推姑娘入火坑。” 菲娜目光阴恻恻的:“火坑算什么,你就是个焚尸炉,喻小姐也会伸手进去捞一捞有没有金子。” 这时楼上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想来定是他的女人要现身了,菲娜扭扭腰肢挺直背脊,保持仪态,准备看看对方究竟是什么人物。 而当温琰揉着眼睛,穿着睡衣拖鞋走进小客厅,菲娜大跌眼镜。 下午两三点,她午睡刚醒,双颊坨红,半长的头发有点乱,表情也懵懵的。 温琰对两位客人视若无睹,带着些起床气,一屁股坐到朗华身旁,倒入他胸膛生闷气。 “怎么啦?没睡醒?” “嗯!” 张婆婆收拾东西下楼,口中念叨:“你都睡两个钟头了,晚上啷个办?修仙吗?哪里有人白天像头猪,晚上当夜猫子,完全颠倒过来,妖艳儿(指行为怪诞)得很。” 温琰捂住耳朵,烦躁地踢掉拖鞋。 朗华失笑,被温琰发现,仰头恶狠狠地瞪他。 “好了好了。”他拍她脑袋顺毛。 喻宝莉和菲娜目瞪口呆,心想她怎会如此无礼,穿成这个样子出来见客已经很不得体了,居然还当众跟男人撒娇亲热,举止轻浮,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这位就是温小姐?”菲娜望着朗华,语气讥讽:“你的结婚对象?”不会吧? 朗华没搭理。 喻宝莉感到不对劲,拧眉观察。 “幺妹,”张婆婆喊:“上来换衣裳,跟我出去买菜。” 温琰还在生她的气,歪在朗华臂弯里不肯动弹。 “你不是想养小鸭子吗?带你去买。” 听到这话,她立马坐起身,眼睛发亮:“小鸭子,嘎嘎嘎。” 朗华就笑,扬声提醒张婆婆:“买一两只就行了,不要让她带一窝回来。” 温琰兴奋地拍手,向他征求同意:“还有小鸡鸡!” “……”朗华清咳一声:“你要把家里变成动物园吗?” 温琰把头靠在他肩上,胳膊抱住他的腰,晃啊摇:“鸡娃,鸡娃。” 朗华无可奈何,唯有应允:“可以,但是不许买太多。” 温琰欢呼雀跃,蹦蹦跳跳上楼去。 “她,”喻宝莉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汗都出来了:“她怎么回事?脑子是正常的吗?” 朗华没吭声,从扁盒子里抽出一支香烟,放在鼻子底下嗅。 “说话客气点儿,你的脑子不见得比她正常。”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温凤台死了,你晓得吧?”朗华淡淡地开口:“温琰到死人堆里给他收尸,青蔓的爷爷奶奶和我们很多邻居都死了,你没见过那种场景,也没有感情和心肝,体会不到的。” 喻宝莉愣了愣,垂眸低语:“他怎么死了……” 菲娜问:“所以你打算娶一个傻子做太太?” 朗华眉眼带笑,目光却似寒冰:“不然呢?难道我要娶一个交际花吗?” 菲娜从没被人当面阴阳怪气地讥讽过,更何况他一向很会做表面功夫,不得罪人,尤其女人,以前都是嬉皮笑脸的,现在突然变了个样,叫她心脏乱跳。 “你什么意思?” 朗华面无表情:“哦,我说错了,不是交际花,应该是高级妓.女。” 他一字一句,清晰明了,连一丝情面都不留。 菲娜瞪大眼睛站起身:“谢朗华!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挖苦我!” 他双腿交叠坐在那儿,奇怪道:“你不是对外宣称自己毕业于金陵女大吗?我在说高级□□,你怎么对号入座?是不是听错了?” 菲娜气得手抖:“姓谢的,你别以为兜里挣了几个臭钱就成人上人了,小瘪三出身,靠战争发国难财的投机分子、臭奸商,姑奶奶见的有钱人多了,你算老几?!” -- 第88页 朗华一点儿也没动怒,连正眼都懒得给她。 喻宝莉忙拉住失控的菲娜:“不要在别人家里大喊大叫,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跟我走,别闹了。” “谁闹?!”菲娜甩开她的手,放声冷笑:“你倒是向着你的好女婿,一家子亲亲热热,合起伙来欺负我这个外人,好啊,好得很!” 喻宝莉见她如此,也收起和颜悦色的态度,慢条斯理道:“菲娜,别蹬鼻子上脸,说话要凭良心,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吃的穿的用的,千金小姐和贵妇太太也不过如此了,还有你那堆烂账,要不是我兜着,你现在什么下场,自己搞清楚。” 菲娜眯起双眼,嘴角微微抽搐,气焰却已消了大半,说到底她还是怕喻宝莉,一面恨她一面又离不开她,等再过几年失去青春美貌,真不知怎么个结果。 原想借个由头发泄一通,谁知几句话被压制下来,菲娜斗不过面前这两个蛇蝎毒物,尽早撤离此地。 喻宝莉慢慢点了根烟:“医生有没有说温琰什么时候能好?” “没有。” “那要是她一辈子这样怎么办?” 朗华扬眉:“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无忧无虑,我不会亏待她。” 喻宝莉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有些难以置信,不由失笑:“你还真要娶一个傻子呀?我从来没见过你这种男人,算那个丫头有福气。” 朗华烦道:“你好歹是她妈,能不能别张口闭口傻子?你以为她不懂,听不出你在贬损吗?” “行了。”喻宝莉摆摆手:“说正事,你之前答应我的事情没忘吧?” “答应什么?” 喻宝莉笑道:“如今温琰人在这里,你抱得美人归,当初说好了,彩礼随我提,你不会反悔吧?” 朗华恍然大悟:“原来你惦记这个?哦,没错,我承诺过事成之后给你谢礼,但前提你得帮忙啊,温琰是我自己找回来的,你老人家又没出力,这会儿向我索要好处,不太合理吧?” 喻宝莉白了眼,一副早知会如此的表情。 “你打算藏她多久?梁孚生和青蔓到处找人呢,如果哪天被陈秋意知道,他恐怕会要你的命。” 朗华脸色很麻木,往后歪靠着:“让他来啊,我绝不还手。” 喻宝莉觉得没劲,撇撇嘴,起身将皮包夹在腋下,戴上墨镜:“我约了人搓麻将,过两天还要办慈善募捐晚会,为抗战出一份力,你有空就过来。”说着停顿片刻:“哦,别带温琰,她不适合那种场合。” 朗华冷眼目送她出门,刚走出客厅,踏入小院子,突然一盆冷水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把喻宝莉小姐淋成了落汤鸡。 “哈哈哈!”二楼传来温琰的开怀大笑:“妖怪!妖精!你才、笨蛋!” 朗华整个人倒进沙发里,险些笑岔了气。 喻宝莉精致的烫发全部散落下来,张牙舞爪地砸向脸颊,她低头看看自己湿糟糟的身体,脑中一片空白,紧接着从未有过的愤怒如巨浪冲袭胸腔,把人冲得几乎晕厥过去。 二楼弧形阳台,铸铁花饰栏杆,始作俑者还站在那里幸灾乐祸。 这个孽障迟早会把她气疯。 “谢朗华!”喻宝莉攥紧拳头怒喊:“你就跟这个神经病混一辈子!两个都是神经病!疯子!我看你们能有什么好结果!” 朗华招招手,笑回:“谢谢丈母娘。” 第47章 ·? 我想这是我人生最得意的一段时光,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都已尽在掌中,金钱,名誉,社会地位,汽车洋房……飞黄腾达的滋味有多风光呢?被众人簇拥追捧,送上云端,那种快感比我第一次跟女人上床得到的欢愉还要刺激厉害。 你好,谢先生。你好,谢老板。 我喜欢他们同我说话时小心翼翼,脸上堆起讨好的笑,殷勤、奉承、谄媚、卑躬屈膝。只要略施好处,他们就像狗一样摇摆尾巴,连连道谢,有趣极了。 没错,这都是出卖了我最好的朋友得到的,但我不后悔。只是偶尔夜深人静,面对良知的叩问,心里会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黢黑的阴影似要将人吞没。 但我不后悔。 温琰来到身边填补了空虚,我终于拥有可以分享成功果实的亲密伙伴,满足感得以加倍。只要她在这里,我犯下的一切罪恶都被消解,哪怕自欺欺人,执意将她当做与我一起背叛友谊的盟友,我不再孤军作战,心中有了安慰,踏实稳妥。 从民国二十八年到二十九年,我和温琰在上清寺过着细水流淌的日子,长相厮守不过如此。富足带来安定,几乎每一天都令人愉悦,只要不去细想这些快乐其实建立在青蔓和秋意的痛苦之上。 大抵时间久了,各人过各人的,他们渐渐会把我们淡忘吧?也许多年后偶遇,时过境迁,彼此还能坐下来叙旧呢? 你看,我宽慰自己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 随光阴推移,从夏到秋,从秋入冬,我的心愈发笃定。就算青蔓和秋意找上门来我也毫无所谓,底气来自于温琰的依赖和信任,她只认得我,只与我亲近,谁都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除非有一天她恢复了神志,忘恩负义背身而去,那样的话,我是不会放过她的。 这样想来,倒宁愿她永远不要清醒。 自从有张婆婆照顾家里,为我省出许多空闲和时间,温琰也养了许多动物,小鸡、小鸭、小兔子、还有猫和狗,不再对我寸步难离。 -- 第89页 见她如此,我以为自己离开两三天应该不成问题,于是有一次去外地出差,回来发现她对我熟视无睹,既没有发脾气,也没有哭闹。我还以为她进步了,没想到回房间一看,她竟然报复性地把那堆动物全放在我的床上,拉得到处都是。 还有一次,我答应陪她吃饭,可临时有个牌局,回来晚了,她就在我的书房捣乱,把合同折成纸飞机,一架一架,从窗口往外丢出去。 我真的有点生气了,将她训斥一顿,没等说完,她冷着脸扭头跑掉。之后好几天不理不睬,只要我出现,无论她在小餐厅吃饭还是院子里荡秋千,都会立刻走开。 面对如此任性且不讲道理的祖宗,我还能怎么样呢,哄呗。 温琰最爱玩的一个游戏就是被我抱起来,抛向天空,然后稳稳接住。要趁她蹲在地上玩泥巴时,突然袭击,这样她来不及反应,瞬间投入游戏当中,又叫又笑,很快便把记恨我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了。 那次以后,我发誓再也不会对她说一句重话。 这样的相处,外面有谁相信呢,都以为我金屋藏娇夜夜春宵,可我却一直在做和尚,而且是得道高僧。与自己喜欢的姑娘同在屋檐下却不同房,就算同房躺在一张床上也绝没有香艳裸露的画面,我真该为自己颁一枚圣人勋章。 有时陪温琰歪在沙发里发呆,落日斜照,细微的灰尘在光影里翻飞,这场景十分熟悉,我突然就记起小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四个挤在床上午睡,睡得昏昏沉沉,醒来周遭静得出奇,仿佛已经过去一生那么久,揉揉眼睛,看见胡蝶似的枯叶落在窗台边,我们伸手去抢,嬉闹起来,一张叶子也能高兴好久。 我心里有点疼,透不过气,垂眸看着温琰,她安静乖巧地待在这里,就跟从前一样,什么都没变,我的慌乱得到抚慰,心魔埋入深渊。 就这样过了一年,我与温琰神仙眷侣的生活竟然只有一年。 1940年5月的某天,张婆婆去江北看望女儿和外孙,早上出门,傍晚回来,经过市区,谁知竟然碰到了青蔓。 我能够想象青蔓从她口中得知温琰被我藏在家里的表情,一定堪比五雷轰顶。 亏得我对张婆婆不错,顾念她老人家提着大包小包去江北,便让司机开车送到码头,傍晚又在那里等着接人。绝没有监视的意思。司机很醒目,听到她和青蔓的谈话,偷偷找地方给我打了个电话。 该来的总会来,我静坐沙发抽半支烟,不愿束手就擒,当即带着温琰离开公馆,离开上清寺,暂且安顿在道门口一处寓所里。 虽然这次让青蔓扑了个空,但她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凭借和梁孚生的关系,找到我在重庆的房产并不难,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琰琰突然换了新住所,不习惯,夜里闹着要回家,我带她出门逛夜市,吃串串,吃麻辣水八块。 小贩肩挑梆梆糕,一边敲竹绑,一边沿街叫卖。温琰许久没有在外面逛过,蹦蹦跳跳兴奋得很。我们到沙咀观看杂耍演出,河北来的江湖马戏班,圈一块地搭建布棚,由孩子们表演云梯、钻圈、顶碗,班主登上三四丈高的杉木杆,站在仅有碗口大小的杆尖上表演金鸡独立和王八晒背,没有保护措施,玩命一般,全靠真功夫。(1) 如此惊险刺激,引得观众连连叫好,温琰原本也欢呼着,这时见两个孩子耍高空秋千,吓得“啊”一声,大喊:“小娃娃!危险!” 我吓一跳,看她准备上前阻止,赶忙拦住,拉走。 “生气啦?为啥子?” 温琰皱眉,恶声恶气:“弟弟、妹妹!” 她大概想说,都还是些娃娃,怎么能用他们挣这种不要命的钱。 “杂耍嘛,观众爱看才会打赏,有了赏钱才吃得上饭啊。” 温琰不赞同,气得跺脚。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我带她到茶馆听评书。 艺人端坐台前,敲水镲、撞牙板,唱《封神榜》。茶馆里穿梭着三教九流,卖假药的,算命看相的,还有物色客人的流莺,时不时过来搭讪。我心里有些厌烦,但并不言语,抽几张法币将他们打发。 听评书对温琰来讲如有催眠之效,不一会儿她便抱住我的胳膊昏昏欲睡,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 出门没有开车,我背她返回寓所,街头盏盏电灯在眼前晃过,人影憧憧,光怪陆离,如果独行其间,很可能变成这雾都的孤儿,凄苦一生。幸亏我有她,她也有我。 今晚温琰睡得不踏实,半夜惊醒,蜷缩在床上抽噎。 她每次经历噩梦都会捂住耳朵,缩成一团发抖,我想她肯定梦见轰炸,唤起了创伤。 可是温琰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了,也许今天看到街市,尤其道门口离打锣巷不远,恐怕会有刺激,我想还是得搬到远离市区的清净地方居住才行。 我在歌乐山租有一栋小别墅,山野密林,风光极好,又是防避空袭的绝好庇护所,只是为了后院修建防空洞,闲置许久,需要遣人打扫整理才行。 次日,我正打电话安排搬家事宜,突然叩门声响起。 我下楼开门,心中虽有准备,但看见青蔓出现的一刻,仍旧倒吸凉气。 恍如隔世。 当下女士们流行一种名叫比翼双飞的发式,将前额及两侧的头发高高地向内梳成卷条形,左右对称,像一双翅膀,颈后的头发用丝巾或发网拢起,张扬而优雅。 -- 第90页 如今青蔓变成陪都最时髦的那类女子,她走在路上,大家会猜测她是女明星、交际花、娇小姐、贵妇人,姨太太……总之不可能再是女学生或读书人。 这都是我害的。 她的眼神也不一样了,尤其看着我,从清冷变得阴沉。 “谢朗华。” 她冷冷吐出三个字,脚踩高跟鞋,噔噔噔,直逼到我面前。 “温琰呢?” 我没吭声,她绕开我,径自闯入寓所,穿过小天井,走进客厅,急冲冲的模样,四下张望,语气更加厉害:“你把她藏哪儿去了?!” 我镇定自若地坐到沙发里,两条胳膊搭着扶手,轻轻笑道:“她在楼上睡觉,你小声点。” 其实我没想激怒她,但也许态度有些懒散,她一下非常生气:“谢朗华,你居然敢把温琰占为己有,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 我说:“去年五三五四大轰炸,温琰受伤,我请人给她治疗,有啥问题?” 青蔓眯起双眼:“张婆婆说她精神受创,行为举止跟小孩儿一样,是这样吗?” “对。” “所以你就趁虚而入,瞒着所有人,把她囚禁在身边?你真卑鄙!” 囚禁?这说法实在令人讨厌,我拧起眉头:“你都知道些什么?我照顾温琰,服侍她、伺候她,端茶倒水当牛做马,哄她吃饭哄她睡觉,对我自己都没那么体贴过,这一年她养得珠圆玉润。” 青蔓冷笑:“还要感谢你是吧?温琰现在精神不好,如果她足够清醒,会搭理你?” 假设有什么意义? “我要立刻带她走。” 我面无表情:“你可以试试,看她愿不愿意跟你走。” 青蔓脸色如铁,尖刻的目光掠过我,打量四周,找到上楼的地方,直奔而去。 我起身跟随,想提醒她正在擅闯民宅,这时忽然外面传来“呜——呜——”长鸣。 青蔓也愣了愣。 防空警报响起,日本人的飞机又他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老重庆(民国趣读)》 第48章 ·? 青蔓闯入二楼卧房,看见温琰呆坐在床头,被警报声吸引,视线定定地望向窗子。 她的头发长了,漆黑如绸缎垂下肩膀,白生生的脸蛋泛着微红,神情呆茫,与她小时候一样憨态可掬。 “温琰。” 青蔓喊她,她没有反应,仍旧盯着窗外,眉尖慢慢攒起。 朗华上前掀开被子,抱她到床边,动作迅速,弯腰给她穿鞋:“走,去防空洞,衣服先不换了。” 青蔓一把推开:“琰琰跟我走,你少碰她!” 朗华拧眉怒道:“跟你去哪儿?梁孚生的小公馆?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要靠别人供养,能给她安稳的生活吗?!” 青蔓听出来了:“给她安稳的生活,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温琰是秋意的人,你莫搞忘了!” 朗华冷笑:“陈秋意,他在哪里?当初他说去上海就去上海,把温琰丢在重庆自生自灭,后来说参军就参军,大家经历轰炸的时候他人在哪里?要他有什么用?” “他在训练,他在打仗!” “重庆一天到晚被日本人轰炸,没见他们空军打下几架敌机,任由陪都被炸个稀巴烂,他好意思说自己在打仗!” 青蔓朗华针锋相对,仿佛回到他们的少年时代,相互看不顺眼,永远话不投机。 温琰一直呆望窗外,没有理会他们的争执,当空袭警报拉响,她突然“蹭”地起身冲下楼,跑出门,闯入街市。 “琰琰!” 青蔓和朗华大惊失色,赶忙追去。 她顶着警报声在嘈杂的人群中飞奔,大街上躲避空袭的人们拖家带口往防空洞方向跑,有的拎一只小皮箱或皮包,里面是重要财产。 朗华抓住温琰,可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挣脱,直往心中所想的地方狂奔。 朗华回头见青蔓踩着高跟鞋气喘吁吁,便道:“你跟着做什么?快去防空洞!” 她白了眼,没搭理,继续追赶温琰。 此时紧急警报拉响。 他们不明白温琰究竟要去哪儿,以为她受到惊吓,本能地逃命,直到周遭环境越来越熟悉,直到看见她跑进了打锣巷。 去年被炸毁的巷子焕然一新,人们已经习惯在废墟上重建家园。 青蔓和朗华跟在后面,目睹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神志不清的温琰大声叫喊,一路拍打邻居的家门。 “肖大姐!刘老三!” “快跑啊!日本人的飞机来啦!” “王会计!陆小姐!快点跑啊!” 她忘记这些人都已经死了。 “青爷爷、青婆婆!” 温琰扑在门上。 “陈嬢嬢!” “爸爸、爸爸!” “快跑啊!大家快点跑!炸弹要来啦!” 青蔓见她如此,心肝俱颤,一下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朗华也有些透不过气,喉咙发酸,心口堵得厉害。 敌机已近,仓促间重庆上空一片轰鸣,谁都无法预料哪个地方会遭殃,恐怖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温琰蹲在石壁下捂住耳朵发抖。 青蔓将她抱住,两人缩成一团。 现在去防空洞也来不及了,朗华抄起门边一个大箩筐,罩住她们,算作自欺欺人的保护。 -- 第91页 “嘣!” “轰!” 地狱气息铺天盖地席卷,朗华坐在她们身旁,双腿伸长,自暴自弃的模样,某一瞬间绝望地想:就这样死了吧,三个人死在一起,死在这里,也算有个归宿,不会变成孤魂野鬼,找不到家和同伴…… 当轰炸结束,敌机离开,解除警报的汽笛声响起,温琰掀翻箩筐,急忙起身往外跑。 “紧急集合!医护人员参加救援!” 她口中念叨着,飞奔而去。 青蔓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无法动弹,朗华没有顾她,忙跟上温琰。 刚刚躲完空袭的人们从防空洞鱼贯而出,有的急着回家,有的回饭馆付钱,有的头发剪了半边,找到理发师继续修剪。大家恪守社会公德,从来没有在跑警报的过程中发生趁乱盗窃、抢劫的事情。 温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忽然脑子又变得混乱起来。 朗华将她带回寓所,简单收拾行李,当即避往沙坪坝歌乐山。 谢公馆的佣人也被抽调过去,留下张婆婆看房子。他在歌乐山的别墅是用旁人的名义租下的,只有亲信知道,青蔓不可能找来这儿。 别墅的后花园修建了防空洞,里面设施齐全,有电灯、卧室、卫生间、通讯设备、通风系统,还有食品储藏室,在里头住个几天都不成问题。 刚搬进去,日本人的飞机又来了,22号、26号、接着连续28、29、30号,没完没了,乌泱泱似苍蝇般,持续骚扰重庆市区及周边。 不知为何,温琰突然变成哑巴,一声不吭,夜夜被噩梦纠缠。 朗华把她叫醒,她的眼睛有时含泪,有时惊慌,可就是不说话。 “琰琰,你到底怎么了?” 那天夜里忽然疾风骤雨,雷电交加,温琰从床上醒来,背心浸得满是冷汗。 窗子没有关拢,那风啊,吹得纱帘张牙舞爪,漆黑的房间被蓝色闪电划亮,屋内忽明忽暗,愈发诡异。 温琰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醒来仿佛老了十岁。 这是哪儿啊? 她摸到台灯的开关,把灯点亮,然后缓缓移动视线,将这屋子看清。 不认得,好陌生的地方,她为什么在这儿? 温琰浑身发沉,脑袋更甚,除却些许困惑外没有任何情绪,惊慌、愤怒、恐惧,没有,什么都没有。 外面风雨交加。 这时房间门被打开,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朝她走近。 “琰琰。” 他来到床边,弯下腰,手掌轻抚她的额头,眼中有些担忧。 “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温琰默不吭声地打量许久,辨认出他是朗华。 “哪里不舒服吗?” 她轻轻摇头,讲不清楚哪里不舒服。 朗华看她嘴唇干燥,去倒了杯水,喂到唇边,温琰稍微往后避开,自己握住杯子,喝了几口。 他起身关窗,这时听见她问:“现在几点了?” 那声音平稳沉着,像屹立在月夜下苍茫的山峦。 朗华望向墙上的挂钟:“三点半。”他站到床边,揽她入怀,往常这时温琰会把脸埋进他胸口,蹭啊蹭,被安抚过后才能重新安枕。 而此刻她只感到茫然和迟钝,许多记忆被压在灰尘底下,还没有力气清理出来。 “我有点饿。”温琰说着,轻轻推开朗华。 “想吃啥子?” “随便。” “让他们做好端上来。” 他们是谁? 温琰重新打量周遭环境,问:“这是哪里?” 她如此文雅娴静,与素日大相径庭,朗华心下纳罕,望着她默了会儿:“歌乐山。” 怎么不在渝中,却跑到山里来了? 温琰撩开软滑的丝绸薄被,准备起身下地,大床发出吱呀声响,双脚钻进软底织锦拖鞋,皮肤凉津津的,低头一看,原来穿着白底小花睡衣,料子是绸的,即便长衫长裤也不生热。 她慢慢走出卧室,手指贴着墙壁,一面张望,一面沿楼梯下去。 朗华没吭声,跟在后面把灯打开,然后叫佣人准备宵夜。 温琰抱住胳膊,一手揪睡衣,一手握肘部,茫然立在厅里,回过头,问:“有这两天的报纸吗?我想看看。” 朗华喉结微动,面无波澜地“嗯”一声。 厨房做了醪糟汤圆和红糖糍粑,温琰坐在餐桌前,聚精会神地看报纸,手边宵夜一动未动。 “你不是肚子饿吗?”朗华提醒:“凉了不好吃。” 她眼皮子也没抬,点点头,轻声敷衍:“好,我晓得。” 朗华拧眉。 她忽然问:“这是昨天的报纸吗?” “嗯。” 民国二十九年六月一日。原来现在已经是1940年的6月,她都已经二十岁了。之前跟随学校迁徙,好像到广西,决定回重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温琰用力去想,脑子不太够用,生锈一般,钝得很。 “更早些的报纸还有吗?” 朗华让佣人去拿。 他们刚搬来歌乐山十天左右,报纸也只有五月下旬的而已。 温琰要来纸和笔,勾勾画画,想到什么就记下来,努力串联记忆。 朗华见她如此专注,自行到旁边小客厅的沙发里眯了会儿,外面一直下着雨,天蒙蒙亮时方才停歇。 -- 第92页 佣人们早起干活儿,宵夜撤下,早饭摆起,餐厅灯彻夜通明,朗华走进来,看见温琰趴在桌前,头枕胳膊,指间夹着钢笔。 他坐到旁边,看见纸上凌乱写的字句。 民国二十八年,重伤医院,护士班,青蔓,南岸,爸爸,烟摊,五月初,日机轰炸…… 温琰抬起头,神态疲惫,转过脸来,一瞬间与朗华目光相对。 谁都没有说话。 老妈子摆放早餐,温琰把报纸收好,叠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是的,她都想起来了。 想起一切——父亲温凤台,青家两位老人,以及打锣巷的邻居们,都在去年的大轰炸中遇难。她自己也遭遇空袭负伤昏迷,之后一年神志不清,被朗华收留,悉心照顾。 父亲死了,青蔓的祖父母死了,他们甚至已经死去一年。 温琰感到心脏被挖出一块缺口,缺失的部分永远无法填补完整,但她已然接受这个现实。 餐桌上,两人沉默地吃着早饭,气氛安静到略显诡异。 三百多个日夜,犹如被另一个灵魂占据身体,代替她度过。 这体验怪极了。 她暗做深呼吸,忽然开口,平静地问:“秋意现在在哪里?” 朗华动作稍顿,随后冷淡回答:“不知道。” “青蔓应该在重庆,她还住南岸吗?” “不晓得。” 对方明显无意交流。 温琰抿了抿嘴,没有继续多问,吃过饭,礼貌地向他打声招呼,就像走在街上跟哪个路人张三李四打招呼一样,客气过后自顾回房,不管其他。 第49章 ·? 朗华心里有点烦闷,不知她是个什么意思。 跟上楼,推开房门,想问个究竟,不料却撞见她正在换衣裳。 温琰的睡衣脱到一半,听见有人进来,忙挡住胸口,眉尖拧起,回头冷道:“出去。” 朗华微怔,后退关门。 等了会儿,屈指叩两声,听见里头说:“进来吧。” 他再次走进这间屋子,温琰已换下睡衣,穿着衬衫西裤,衣服下摆扎进裤腰,裤脚宽阔,简练修长,柜子里那么多洋裙旗袍,她偏偏选了这身。 温琰拉开窗帘,推开窗子,让风进来,她坐到铜镜前扎头发。 屋外天光幽蓝,房里亮一盏绿玻璃罩的台灯,朗华就着灯影打量,问:“这是准备出门?” “嗯,雨停了。” “你要去哪里?” “回重庆看看。” 朗华瘦削的侧脸显得冷硬,他扯起嘴角:“然后呢?” 温琰抬眸,从镜子里看着他,目光淡淡的。 她像变了个人,安静沉稳,性情与从前颠倒,让人很不习惯。 “我还没有谢谢你收留我这一年。”她非常客气:“照顾脑筋不清楚的病人很麻烦,我知道你本来可以不用这么做。” 朗华纹丝未动。 温琰转个角度,侧坐在椅子上,仰头直视他,说话不紧不慢,像蓝幽幽的天色那么舒缓:“仗还没有打完,我的学业也还没有完成,荒废了一年,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我必须回重庆。” 原来这一年的时光对她而言都是荒废? “你是想回去找秋意吧?” “当然,我是他的未婚妻子。”温琰的语气很轻:“我很挂念他,这么久了,他肯定也很担心我。” 朗华额角跳得很重,他稍作忍耐,走过去,蹲在她跟前:“琰琰,跟我在一起不好吗?市区是日本人空袭的主要目标,我们住在山里很安全,你看看这套别墅……”他想说,这套房子没有比她和秋意同居的吕班公寓差吧?甚至还要更好吧?但他没有讲出口。 “想想我们小时候的理想,挣大钱,过衣食无忧的生活,现在都实现了,你还回去做什么?” 温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声不响。 朗华垂下脑袋,透一口气:“我以前说想娶你做媳妇都是真的,今后我们就好好过日子,不管发生任何事情我都把你放在第一位,就像这一年多,我们过得很开心不是吗?秋意他……他没法照顾你的,他永远有比你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上学、参军、打仗,他已经把你丢下很多次了琰琰。” 没有回答,她没有任何反应。 沉默比蔑视更伤人,朗华有些后悔自己掏心掏肺,如此低姿态地,被她踩在脚下。 一秒,两秒,三秒过去,他站起身,脸上浮现笑意:“今天天气不好,等会儿可能还会下雨,我看你就不要出门了。” 听到这话,温琰眉间蹙起浅浅细纹,把人叫住:“你刚才说,想娶我,为什么?” 朗华不料她会这么问。 “以你现在的条件,找个合适的太太应该很容易。” 朗华有些抵触,不喜欢被人拿捏的感觉,他不想再对她敞开心扉。 “你觉得为什么?” 温琰摇头:“你应该知道,我心里只有秋意,不会跟别人结婚。” “我管你心里有谁?”朗华感到烦闷,语气些微不耐:“我就是不想让你们双宿双飞,我阴暗变态,见不得别人好,行了吧?” 温琰并不纠结这个:“歌乐山到渝中应该有公共汽车,几十公里的路也不远,你能给我一点车票钱吗?” 朗华冷冷望住她。 温琰没有得到回应,垂下眼帘:“算了,我走路回去吧。” -- 第93页 她经过朗华身旁,胳膊被握住。 “琰琰,你哪儿都别去,就在家里待着,好吗。” “我有人身自由。” 朗华目色幽深,看了她许久:“我真的不想把你锁在房间,我不想做这种事,别逼我撕破脸,行不行?” 温琰感觉他下一秒会突然爆发,变成残暴凶猛的野兽,箭在弦上,就差一句话或者一个对抗的动作,危险极了。 她已失去从前急躁的脾气,完全没有硬碰硬的意思,尤其这种时候,激怒对方只会令自己遭殃。 于是她眉眼低垂,偃旗息鼓,像还未烧开的水又冷却下去。 朗华酝酿的狂风骤雨也随之平息。 她现在变成这样,真能忍啊。看看能忍到什么时候。 朗华转头去书房。 温琰四处走动,参观这幢小洋楼,一个老妈子和年轻丫头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我见过你们,在上清寺,对不对?” “是。” “张婆婆怎么没来?” “先生让她留在那边看房子。” “她不晓得我们搬到这里了吧?” “这个不清楚。” 温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笑问:“这是在歌乐山哪个位置呀?” 两人互看一眼:“我们也不好说,反正山下有个镇子,很热闹的。” 温琰一边逛花圃观察环境,一边与她们闲聊。围墙高耸,徒手无法翻越,大门紧锁,门房眼睛像鹰,盯得很紧。 回到客厅,看着沙发旁的电话,温琰又问:“可以打长途吗?” 她们没作声。 朗华人在歌乐山,生意在渝中,肯定需要联络的。 温琰拿起话筒,刚想按下去,可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可以联系的人,她没有青蔓的电话,更别提秋意,千山万水,只能写信,可即便写了又怎么寄出去呢? 温琰歪在沙发里,抬手揉捏酸胀的眉骨,过了一会儿,她想起什么:“上清寺谢公馆的电话是多少?” “不清楚。” 问得多余,朗华把她们两个派来,必定嘱咐过,最好一问三不知。拿钱办事,鬼也推磨,难道指望跟她们摆道理,讲明这是非法□□? 太可笑了。 时近正午,大门打开,忽然进来几个陌生男子,环顾四周,走来走去。 这里仿佛变成一座监狱。 温琰心里升起强烈的屈辱和愤怒,翻江倒海。 朗华终于从书房出来,下楼进餐厅,看见温琰脸色惨白,眼神像冰锥足以把他穿透。 “谢朗华,你回重庆做运输,做百货,资金从哪儿来的?” 他不理,自顾吃饭。 “背靠郑万霖这棵大树,日进斗金,你怎么不继续留在上海,回重庆做什么?” “郑万霖现在是汉奸,跟我没关系。” “你出卖青蔓得到荣华富贵,还有什么不能出卖?” 朗华冷冷抬眸:“说完了吗?” 温琰端坐桌前:“你害了青蔓,现在又想害我,你还是人吗?” “早就不是了。”朗华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照顾你这么久,在你眼中就是谋害?温琰,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你瞒着青蔓和秋意,让他们找不到我,现在又限制我的自由,安的什么心?” “过去一年我们过得很快乐,你这么快就忘了。” 温琰屏息凝视他半晌,忽然笑起来:“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了。” “是吗,说说看。” “谢朗华,你明明已经得到梦寐以求的财富和名利,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呢?为什么找我?因为你心里空虚,你很寂寞,围绕在身边的酒肉朋友没法填补你巨大的空洞,要不是用骗的,连张婆婆都不会搭理你。”温琰字字清晰:“其实你很清楚,人不能什么都想要,走出那一步就回不去了,而你偏偏放不下过去的情分,所以盯上我,趁我脑子不清醒,留在身边,对我越好,越能抵消你良心的不安,是吧?” 朗华笑看着她:“你在说什么?” 温琰缓缓摇头:“谢朗华,你真的好可怜。” 他深吸一口气,愈发笑得畅快:“琰琰,你怎么还这么傻?小时候你很聪明的,现在变得过分天真了。” “谭嬢嬢要是看到你变成这样,肯定很失望。” 朗华沉下脸:“我要是走他们的路,早就死几百遍了!我非得为了什么崇高的理由英年早逝你们才高兴是吧?!” 温琰嘴唇微抿,不想继续争辩:“既然你心安理得,那就让我离开,我不是你的同盟。” 朗华目色阴沉地望她半晌,冷笑一声:“我差点上你的当。说这么多,连门都出不去,大道理有什么用?没钱没势才会任人宰割,该走哪条路还不清楚吗?自己想想吧。” 他推开椅子起身上楼,不一会儿下来,吩咐司机开车,就这么扬长而去。 夜里温琰睡不着,打开房门,看见两个陌生男子正在楼梯处“换岗”,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什么特务机关。 她头昏脑涨,叉着腰在房里走来走去。 窗外一片漆黑,白天查看时,发现这栋房子虽然只有两层楼,但是层高惊人,直接跳下去定会把腿摔坏。温琰将床单和被子打个死结,做成绳索,绑在窗户的固定支架上。 -- 第94页 后院有一棵高大结实的香樟树,待会儿可以借由它爬出院墙。 温琰暗自深呼吸,坐到窗台边,两手握紧床单,缓缓挪动,缓缓转身,脚踩墙壁,一点一点往下降。 “小姐,你在干什么?” 刚挪没几步就被发现了,底下数只手电筒晃啊晃,温琰心头一惊,双脚打滑,整个人掉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紧绷的胳膊开始酸胀。 “危险,抓紧啊!” 佣人们都被惊醒,手忙脚乱找来毯子准备接她。 毯子刚张开,温琰撑不住掉了下去。 第50章 ·? 坠楼的结果,左脚后跟骨裂,佣人给朗华打电话,得到指令,忙把温琰送到沙坪坝的医院。 夜半三更,他从重庆赶来,温琰的脚已经包得像个大粽子。 “跳楼啊?” 朗华眉眼带笑,走过去,手掌作势要放到她的伤处。 温琰吓得狠狠倒吸一口凉气,脸都白了。 “抖啥子?”他掠过脚部,轻轻握住她的小腿:“你不是很厉害吗?这么高都敢跳,还怕痛啊?” 温琰不说话,目光瞥向病房门外。 “望啥子?”朗华坐到板凳上拿起小刀削白梨,重庆的水果比江浙地区早一两个月,梨和桃都熟了,甜滋滋的。 “还巴望呢?警察不会来的,医生护士根本没把你的话当回事。”他削完皮,笑眯眯地送到她嘴边:“啊,吃噻。” 水汪汪的梨子贴着嘴巴,温琰一动不动。 朗华作罢,切成小块自己吃:“也不想想,这么多人跟着,老妈子、丫头、保镖,你说自己被囚禁,人家当你耍小姐脾气,跟我任性呢。” 温琰脚疼,额头一层汗,嘴唇发白,听见他的话更是烦躁,闭上眼别开脸去。 朗华拿止痛药喂她,可她死死抿嘴,偏不肯吃。 “犟啥子犟?”朗华用力捏她两颊,把嘴撬开,药片塞进去,再灌温水:“痛死你算了。” 温琰被呛,急促地咳嗽起来。 朗华冷眼看着:“你现在这样,两个月都下不了地,安逸不?高兴吗?” 温琰咳得面色潮红,又痛:“谢朗华,全都是你害的。” “我让你跳楼啦?” “走开!” 他非但不走,还弯腰凑近,仿佛幸灾乐祸:“生气啦?是不是想站起来打我?你站啊。” 温琰下意识要推开这张脸,出手动作太快,变成耳光,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掌。 朗华怔住,眉眼间笑意凝固,默不吭声地盯她许久,突然很想欺凌弱小,于是埋下去强吻。 “给老子滚!” 温琰撇开脸躲避,破口大骂。 朗华倒是得逞,他一向喜欢她泼辣奔放的样子,朝气蓬勃,一种活生生热腾腾的魅力,很让人动心。 他以为顶多挨几巴掌骂几句。 不料温琰摸到床边矮柜上的水果刀,毫不犹豫乱刺一通。 尖锐的痛感突如其来,朗华当即撤退闪躲,捂住下颚,手指沾血,如果倒霉一些,刚才很有可能被她划到颈动脉。 居然动刀子,温琰居然对他动刀子。 猛地一下,朗华如坠冰窟。 他屏息数秒,突然踹翻板凳,冷冷看她几眼,大步离去。 …… 温琰只在医院住了两天,被带回歌乐山养伤。之后朗华很久没有露面,把她丢在这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她想找人吵架都找不到。 每天唯一期待的只有新鲜报纸,靠着一点社论新闻了解外界的情况。 除此之外,大半光阴消耗在枯坐中,这半山洋房于她而言犹如枯井。 时间久了,大概要变成藤蔓植物,与砖石一同化作废墟。 这栋房子里的人都是行尸走肉,没有谁愿意和她说话。这样下去她会不会也变成其中的一个? 她会不会疯? 不,不可以。 某天夜里,温琰做梦,梦见她还在上海法租界的吕班公寓,梅雨刚过,三伏天紧跟着来了,潮湿闷热,她洗完澡,趴在床上发呆。有人撩开蚊帐,屈膝坐在一旁,低头给她扑双妹牌痱子粉。 “香不香?” 秋意的声音贴近,有些痒,温琰轻轻发笑,想捞他入怀,正翻身,胳膊还没抬起来,梦却醒了。 巨大的失落如浪潮将她掀翻,卷入海底。 温琰心口闷得透不过气,难以忍受,攥拳狠狠捶打床铺,放声大哭。 秋意、秋意,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吗,还想着我吗?为什么还不来接我走呢? …… 重庆的盛夏悄然而至,山中郁郁葱葱,花木繁茂。两个多月过去,温琰的脚逐渐痊愈,已经可以下地正常行动。 丫头和老妈子在背后偷偷议论:“下次端水果上去就行了,别把刀子留给她,还有玻璃杯和瓷碗也要留意,当心她用这些东西做傻事。” “什么傻事?自、自杀?” “嘘!你还说,正常人被关这么久,谁受得了?” “唉呀放心,她不是正常人,不会寻死觅活的,你忘记谢先生说过,她只会拿刀捅我们,还是顾好自己吧。”丫头使劲儿擦桌柜:“我真不明白,每天锦衣玉食,什么都不用做,这么多人服侍她,还有啥不满?” 老妈子嘀咕:“我觉得她这两天不太对劲……” -- 第95页 正说着,温琰从楼上下来了。 她披头散发,脚趿拖鞋,手中攥一把蒲扇,摇摇摆摆,看不出表情。 老妈子踌躇上前:“小姐刚养好,该多休息,怎么从房里出来了?” “谢朗华不准我下楼吗?” “这……这倒没有。” 温琰平平静静:“我休息够了,给你们先生打电话,让他回来。” 其实早在一个月前温琰就想跟他谈判,但他就是不露面,不搭理,不回应。 丫头提醒:“打过,先生让你好好养伤……” 话音未落,温琰打断:“告诉他,我想他了,叫他回来跟我结婚。” 丫头和老妈子面面相觑,一下目瞪口呆。 朗华消失的两个月,在重庆过着一段荒唐颓靡的日子。谢公馆夜夜笙歌,办沙龙、开舞会、设牌局,多少人在这儿花天酒地,寻欢作乐。浸泡着酒精、唱片、雪茄、香烟,纸醉金迷的生活令人头晕目眩飘飘欲仙。 那个谁,温琰,竟然说他可怜? 睁开眼睛看看,他有的是钱,有的是朋友,来谢公馆热闹的客人哪个不喜欢他?哪个不捧着他?到底谁可怜? 朗华觉得好笑,他为什么要去歌乐山面对那张冷冰冰的面孔?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冷屁股,欠她了吗? 谁空虚谁寂寞? 他不知有多快活。 每晚听着楼下的麻将声嘈嘈切切,响彻通宵,朗华逃避在醉生梦死里,昼夜颠倒,有时醒来看见躺在身边的陌生女郎,叫不出名字,也忘记自己如何荒唐的了。 交际花,小明星,戏子舞女,美人们投怀送抱,他来者不拒,只要别沾到良家小姐就行,他可负不起责。 有时跟女郎亲热起来,朗华心里冷冷地想,睡在他床上的女人哪个不比温琰漂亮,哪个不比她风情万种娇柔可怜?好好的男人做什么和尚?过去一年真是蠢极了。 有钱就能买到快乐,千真万确,无须质疑。 那天朗华搓了通宵的麻将,睡到下午才醒,起床不久便接到从歌乐山打来的电话。 他一直逃避面对温琰,想她来电无非要求离开,以及咒骂和质问,朗华厌烦听这些,不想搭理。 可佣人却道:“小姐说她想你了。” 朗华拧起眉头皮笑肉不笑地琢磨半晌:“她亲口说的?” “对,还提到结婚的事。” 耍什么花样? 佣人问:“您今天回来吗?” 朗华稍许思忖:“不,我还有事,得空再说。” 他确实有事,一早约了孟小姐看话剧,孟小姐的餐厅开业不久,他常带朋友过去捧场,不过几次便混熟了。 入夜,朗华准时接孟老板去国泰大戏院,最好的位置最好的座儿,看到大半,发现自己头昏脑涨,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台上已经演完第三幕了,究竟是什么剧情他也全无兴趣。 心烦意乱,不断低头看手表。 孟小姐有些不满,却笑问:“怎么,谢先生后面还有约?” 快十一点了。 朗华心里痒得很,坐不住,向孟小姐道歉,提前离场,步履匆忙,上了车,让司机立刻开往歌乐山。 ……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福特轿车在山中驰行,两盏大灯射出刺眼的光,开到半路,突然发生故障,熄了火,停在黑黢黢的树林间。 朗华暗骂倒霉,下车来,狠踹一脚轮胎。 此处离家尚有一段曲折的上坡路,朗华提一盏小马灯,独步前行。 七月流火,山中夜凉如水,抬头看,繁星满天。风吹竹林,摇曳而过,荒凉地没有路灯,无依无靠,四下黑墨一般,古树、旧房,暗影模糊,破败凄凉。 朗华听见自己的皮鞋踩在地里,一步一下。 这么沉默地走了会儿,孤独得像在胸膛放进一口棺材。 于是不由自主想起那年和温琰跑成渝公路,她长着冻疮的手紧握方向盘,像是把他的心也握住,那种踏实依靠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抬起手里的小马灯,映照腕表,凌晨一两点,他约莫走了二十分钟,两层洋房终于出现在眼前。 主人家突然回来,死沉沉的别墅如被复活。 客厅灯明如昼,佣人们精神抖擞。 “先生,要不要让厨房做宵夜?” “不用,去给我放热水。”朗华说:“小姐睡了吗?” “很早就睡下了。” “她的脚怎么样?” “请医生来看过,没什么大碍,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 朗华上二楼,轻轻推开温琰的房门,驻足停留片刻,只扫两眼,转身回自己卧室去。 他赤身裸体泡着温水,险些在浴缸里睡着。 深夜听觉灵敏,外面门锁转动,有人未经同意进来了。不但如此,那人似乎还在卧房里翻找东西。 “谁啊?”朗华低哑的声音疲惫清冷。 话音落下,温琰走入浴室。 灯光昏暗,人影绰约。她没有穿鞋,双脚□□,身上套着一件藕色睡裙,像池塘里沉睡初醒的花,迷路来到他面前。 朗华淡淡开口:“大晚上的,到我房里偷东西?” 温琰嘴唇微动,低眉垂眸,走上前,拿起他的烟和打火机,坐到浴缸边:“我只是在找这个。” -- 第96页 朗华歪头打量她,抬起湿漉漉的手,犹豫着,没碰她,只拿回打火机把玩。 “脚好了?” 温琰不语,挪动身子,抬起左腿放进浴缸,踩在他的肋下。 水波荡漾。 朗华心猿意马,握住这只柔软的脚丫,划过自己结实的腹部,那触感酥颤,随后往下。 温琰额角狠跳,窒息一般的麻木和厌倦,就这样吧,她不想疯不想死,不想一辈子困在这里发霉,她害怕时间久了意志被消磨,真的会对朗华妥协。 没有救星,想出去必须自己想办法。 就当被狗咬了吧。 温琰按捺所有抵触,调动她与生俱来的演戏天赋,抿起嘴,喃喃低语:“臭流氓,不要脸。” 事实证明她语气拿捏得无比恰当。 若即若离,似嗔似娇。 朗华因这六个字头皮发麻,刹那间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篇幅超过预期,后面还有温琰摆脱朗华、与秋意重逢、青蔓的蜕变及众人最后的结局,还有不少情节要写,稿子得继续存,所以暂时停更,一月中旬复更,抱歉大家。 第51章 ·? “你骂我啊?” 朗华皮肤泛红,尤其两只耳朵烫得像发高烧,不知是因为泡了热水,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继续呀。”他眼睛深邃,缭绕着一层薄雾,烟烟袅袅。 温琰知道,那是情/欲作祟,他已经开始不对劲了。 “你不是喜欢耍狠吗?”她用手划水泼他的脸:“不是喜欢关人吗,把我关到死啊,你回来干什么?” 朗华别开脸,被泼了好几下,每一下都被推向失控边缘。 他抱住温琰的腰,拽她入浴缸。 “衣服弄湿了!” “你还穿衣服,”朗华粗生粗气:“多余得很,脱掉。” 温琰轻轻冷笑:“下流,龌龊。” “哪个下流?我在洗澡,你进来坐在旁边看,也不害臊,看够了吧?”朗华满怀软玉温香,理智溃散,迫不及待想与她亲近。 浴缸内不好施展,他起身剥掉她那件藕色睡裙,把人抱进卧室。 “噗”一声,温琰仰躺在大床上,漆黑头发铺开,柔软的身体温暖馨香,碰上去触感清润,比丝绸还离谱。 她刚才看见了朗华的隐私部位,有些害怕,可是已经没有退路。 床头两只壁灯发出昏黄的光,天旋地转,像在悬崖边,就要掉下去了,她抬起两条胳膊赶忙抱住朗华。 吱呀吱呀,吱呀吱呀,没完没了的噪音,真怕床会散架。 “琰琰,你只有我了。” 朗华贴在她耳边低喃,这句话与其说是提醒她,不如说是催眠自己。 起身时,汗水落到温琰侧颈。 他忽然停了会儿,低头发现什么,然后问她疼不疼。 他一直以为她和秋意同居,早有了肌肤之亲,原来不是,竟然没有? “怎么不告诉我?” 如果提前知道,他应该不会那么急迫。 温琰神思恍惚,眨眨湿润的眼睛:“告诉你什么?” 她倒没当回事儿。 朗华沉默片刻,埋下去亲她的唇:“没什么。” 他罪该万死,又把一个女人拉进泥潭,哦不,是女孩儿,一个青蔓一个温琰,在被他祸害前都是晶莹剔透的水晶人儿……温琰在秋意身边多干净啊,一对少年恋人,青涩纯洁,多美好啊。可朗华是烂泥,污遭浑浊,他的世界充满世俗的脏,现在他把温琰也弄脏了。 …… 清晨,丫头和老妈子端早饭上二楼,相互推诿,都不敢敲门。 往常服侍温琰倒简单,只需放下吃的就行,可今天不同,先生凌晨回来,大约是一两点,后来小姐进了他的房间,守夜的人留心着,里面折腾半宿,估计才睡下没几个钟头,怕扰了他们的清梦。 “你去嘛,你去。”丫头怂恿。 老妈子到底年长,挺身而出,小心翼翼地敲两下门。 里头没有回应。 “算了,走吧。” 正要打退堂鼓,这时却听到朗华的声音:“进来。” 两人低头进去,看见他刚套上睡袍,随手系了松松的带子。床上那个还在熟睡中,枕边长发堆砌,薄薄的肩膀裸露,引人浮想联翩。 老妈子把餐盘搁在床头柜,又听先生说:“去放热水。” “哦,好的。” 她目不斜视,埋头转入浴室,捡起睡裙,把浴缸里已经冷却的水放完,然后打开自来水龙头,楼下锅炉房烧着煤,通过管子输送热水,慢慢放了半缸。 “床铺收拾一下。” “哦。”丫头没好意思抬头,用余光瞄着,突然脸红得几欲滴血。 两个佣人都是女的,朗华没有避讳,掀开薄被,抱起□□的温琰去浴室洗澡。 床单弄脏了,老妈子出来,厚着脸皮和丫头一起收拾,手忙脚乱,通通撤下,连同枕头被子,拿干净的出来更换一新。 两人离开房间的时候,浴室里又闹出了动静,那声音臊得人心慌,真不敢细听,她们赶忙关门出去。 温琰刚刚度过混乱的一夜,身体疲倦,心情差到极点,好容易睡着又被吵醒了。 “我不洗澡,我要睡觉!” “洗完再睡。” “我不!” -- 第97页 什么都得听他的,处处受他辖制,就连睡眠也不能自主吗?凭什么?怎么就活得这么窝囊了? 温琰压抑许久的怒火顺着起床气突然爆发,拳头攥紧,使劲儿捶打,可他的胸膛像铜墙铁壁一般,不解气,于是爪子往上攻击他的脸,一下抓出几道红印子。 “犯浑是吧?”朗华动怒,松开她:“我还懒得伺候。” 温琰坐在浴缸里,白着脸,抓起手边的香皂,狠狠砸过去。 朗华气笑了:“好好好,你不洗。” 他把她从水里捞起来,转身走向盥洗台。 白色瓷砖嵌着一方铜镜。 从镜子里看她的背,薄薄的肩胛骨在皮肤底下若隐若现,像天鹅张开了美丽的翅膀。 “再打我啊。”朗华挑衅。 温琰说不出话,只觉得双脚在半空晃动,踩不到实处,毫无安全感可言。 过了一会儿,“要不要转过去?”朗华声音不稳。 她转念一想,明白了他的意图,拼命摇头,慌忙抱住他的肩,打死也不要面对镜子。 朗华听见哭腔,愈渐疯了般。 就是这样,他想,就算待会儿有人拿枪崩了他也没什么遗憾,这辈子想要的都已得到,功德圆满。 “现在总该洗一下吧?” 温琰拧眉闭眼,没回答,人却老实下来。 朗华嘲笑她:“你也有敢怒不敢言的时候。” 回到床榻,温琰昏昏沉沉,心里说不出的厌恶感,有那么几个瞬间,对自己的厌恶甚至超过了朗华。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才刚开始,她已经有些受不了了。 “吃点东西再睡。”朗华用指关节轻轻划过她的眉骨。 温琰翻身投入他怀中,静静地抱了会儿,温存之感像光影在流动。 朗华很满足。 “我想找个时间给爸爸上坟。” 温琰忽然这样说。 朗华一时不语,坐起身靠在床头拿纸烟。 会不会太着急,意图太明显了?温琰有点后悔,也有点心虚,怕他翻脸,于是立刻卖乖,像个调皮鬼一样咬他的锁骨。 朗华“嘶”了声,搓她的耳垂:“是不是欠收拾?” 温琰往下缩进薄被,半个人扒在他身上,肌肤相亲,骨骼相蹭。 “睡你的觉。”朗华低声道:“重阳节我陪你一起上坟。” 现在离重阳还有两个月。 温琰心凉半截,紧紧闭眼,只想赶紧躲入梦中逃避现实。 她再清醒时已日晒三竿,朗华不在身边,丫头拿了些她的衣裳进来。 “小姐,差不多该吃午饭了。” “他人呢?” “先生在书房接电话。” 温琰穿好衣服迅速洗漱一番,头发也懒得梳,忙摸进书房。 朗华倒是衣冠楚楚地坐在那儿,刚挂了话筒,抬眉望过来。 “你要回重庆吗?” 此刻他理智清明,与床上判若两人:“哦,下午有事办。” 温琰冷着脸:“这次准备把我丢在这里多久?一个月?两个月?” 朗华往后靠向椅背,琢磨她怨怪的意思,随口敷衍:“晚上我回来陪你。” 温琰并未得到安抚,面色依旧苍白:“我在这里很无聊,闷得要死,就算不死也差不多快报废了。” 朗华一动不动地笑看着她:“所以你想怎么样呢?” 温琰被问住,张嘴顿在原地,将满腔的情绪生生压下。 朗华不想破坏刚刚建立起来的美妙关系,即便知道是假的,也足够美妙,只要她肯装,他就敢当真。只是如此,自己也被裹挟牵制,想让这出戏继续演下去,不给甜头,她怎么愿意呢?瞧,现在已经不耐烦了。 “幺儿,过来。”他亲昵地唤她。 温琰闷不吭声垂眸走近。 朗华拉她坐在自己腿上:“既然你不喜欢这里,那就不住了,明天带你回重庆。” “明天?” “嗯。” “今天不行吗?” “住处得让人收拾一下。”朗华睨着她:“就一天也等不了吗?” 温琰扯扯嘴角,心中郁结之气稍微纾解,打起精神,捏捏他的下巴:“你的公馆是不是养了红粉知己?可别为我打发人家,我不招这个恨。” 朗华笑起来:“琰琰,只要你待在我身边,我就只要你一个,仙女下凡也不理。” 他说着,慢慢朝她的嘴唇靠近。 温琰闭上眼睛,暗自攥紧手指,那指甲陷进掌心皮肉,掐得生疼。 她想,她的爱情已经死了。 但是她不能死,必须好好活下去。 —— 就在温琰被困歌乐山的两个月,青蔓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刚从望龙门看守所放出来。 梁孚生来接她,坐在车厢里,脸色阴沉得厉害。 将近个把月的羁押,她浑身又脏又臭,一坐上车,梁孚生满是诧异,那味道熏得他眉头拧成了结。 “你怎么弄成这样?” 她那么爱干净,爱卫生,平日里看见有人吐痰都受不了,如何在里头熬下来的? 青蔓长吁一口气:“谢谢你从中斡旋,替我争取优待室,每天可以看报纸,下棋,还有肉吃。不过没法洗澡,顶多拿毛巾擦一擦,我这头发可能都长虱子了。” 梁孚生非常嫌弃,不愿靠近她:“回去好好搓干净,幸亏没有用刑,否则我看你怎么办!” -- 第98页 青蔓闭上眼,神情疲倦:“我要告他们。” “谁?” “抓我关我的那帮人,他们枉顾法律,肆意逮捕良民百姓,对我进行非法拘留,我要向报社揭露他们的暴行,向法院提告。” 梁孚生难以置信,她被关了这么久,竟然不知安分,还变本加厉? “为什么抓你,谁让你给美国记者做翻译攻击国民政府的?” “我只是陈述事实,合众社记者想了解綦江战干团惨案,那么多进步青年被屠杀,不该报导吗?” 梁孚生缓缓深吸一口气,压下嗓子,冷冷静静地告诉她:“你现在很危险,青蔓,这次只是给美国人做翻译,尚有转圜余地,下次呢?如今重庆遍地都是军统特务,倘若你还不及时抽身,下次我是不是要去白公馆探监?那种地方进去就出不来了,你想让我散尽家财为你四处奔走吗?” 青蔓笑了笑:“你不会为我散尽家财的。” “知道就好。” 青蔓低喃:“放心,以后我不连累你。” 梁孚生静默半晌,转头看着她,忽而抬手伸过去,覆在她胸前。 青蔓下意识往旁边躲:“做什么?” 梁孚生笑说:“原来你有心脏,还会跳呢?” 第52章 ·? 约莫大半年前,青蔓还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夜夜酗酒,浑浑噩噩。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中学同学罗蓁。 罗蓁从重庆大学毕业,进入本地报社做外勤记者,那天青蔓过江,到商店里买了好些吃的,发给街上的流浪儿,这些流浪儿也是报社组织起来的报童。 梁孚生一直怀疑罗蓁故意接近青蔓,居心不良。 “我只是给她们副刊翻译过两首英文诗歌,收了稿费的,哪有什么居心。” “那家报社被盯得很紧,几次险遭查封,你最好敬而远之。” 青蔓却道:“报纸内容都要提前送到新闻检查所去审查,有时被勒令修改,或者禁止刊登,他们还是照发不误,宪警还去印刷厂监视,不许印刷,报社和政府斗智斗勇,怪有意思。” 梁孚生见她油盐难进,自然不再多费口舌,她好容易找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认识一个性情相投的人,哪肯丢开手呢,即便嘴上答应,实际也是阳奉阴违。 罗蓁与青蔓在中学时期不过点头之交,没想到数年后重逢,竟相谈甚欢。青蔓没什么朋友,温琰与亲人无异,而罗蓁是第一个与她谈古论今,在思想上无比亲近的知己。 那次她们聊起老舍先生的四幕话剧《残雾》。 青蔓叹说:“我就是《残雾》里批判的那群人,在大后方过着奢靡腐化的生活,精神困顿。” 罗蓁笑说:“其实你有文化知识,外语又好,可以出来找点事做,虽然现在工作不好找,但没关系,我帮你,比如去乡下做老师,或者来我们报社跑外勤、做发行,就是薪水比较低,生活条件差一些。” “很苦吗?”青蔓突然脸红,垂下眼帘:“我,我怕做不来。” 罗蓁打量她:“你那么喜欢听我讲民生百态所见所闻,我以为你对记者很感兴趣。” “是,我一向很羡慕你们这种生活经历丰富的人,脚踏实地,每一步都落在实处,不像我只会纸上谈兵,我对生活的概念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罗蓁说:“其实你现在的物质条件已经超过大部分普通百姓了,为什么不开心呢?” 青蔓摇头:“不知道,我就是心里空得很,以前,以前遇到过很不好的事,我从没受过那么大的打击,一下子掉进深渊,爬不起来了。之后回到重庆,我的祖父母在空袭中遇难,他们是我唯一的亲人,还有我最好的朋友也失踪了,至今杳无音信,我像变成孤魂野鬼,整日浑浑噩噩,不知道这种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罗蓁默了会儿,轻抚她的肩膀以作安慰:“虽然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但是……眼下这种战乱年代,很多人的遭遇比你更惨烈,而你幸运的是还能逃避,还能醉生梦死,可他们没有伤感的余地,心里再痛也要为生计奔波,为下一口饭打起精神……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也没有贬低你的痛苦,我希望你振作起来,相处这些日子我看得出来,你有精神追求,不是满足于享福的人。” 青蔓扯起嘴角苦笑:“这正是我矛盾和痛苦的根源,我的本能与精神追求背道而驰,原本去年下了决心打算从头来过,谁知遇到轰炸,家破人亡,拉我上岸的妹妹也生死未卜,我便又回到原处,半死不活的了。” 有时青蔓会想,倘若她没有读那么多书,不懂那些清白做人的道理,大概就能心安理得地待在梁孚生身边,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又或者,倘若她没有读那么多书,不懂诗词歌赋风花雪月,大概就能脚踏实地讨生活,挣钱养活自己。无论如何总好过现在,上不去下不来。 青蔓算是看清了自己,她身上充满了某些文人的毛病,别扭。 罗蓁说:“你这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了,来我们报社工作吧,会很充实的。” 青蔓脸红:“我,我怕……” 罗蓁很包容:“没关系,有话直说,我不会笑话你。” 青蔓非常难以启齿:“老实讲,我没有经历过穷日子,我怕自己不能适应……” 罗蓁笑道:“由奢入俭难,可以理解,不过当你身边都是志同道合的伙伴,大家一起为了理想事业忙碌奋斗,那种精神气、积极向上的劲头,即便物质贫乏也是很满足的。年轻人嘛,青春正好,吃点苦又怎么样呢?” -- 第99页 青蔓受到鼓舞,死水一样的血液活了过来,她开始做一些零零散散的文字工作,写散文、诗歌,投稿给报刊和杂志,还尝试翻译长篇小说。 有时她给罗蓁做助手,帮忙整理稿件,偶尔还一起陪着跑外勤。 梁孚生见她不再酗酒,整个人容光焕发,生机勃勃的,心里也感到慰藉,但依然反对她与罗蓁交好。 “你想做老师,我来安排,想做记者,也可以安排,但要找一家安全的报社。”梁孚生说:“写写诗,写写文章,你有个事情打发时间,很好,可是得注意尺度,不要影射当局。” 说话时正在吃饭,青蔓忽然间食之无味。 “你安排?”她听得很不是滋味:“你安排我去体验生活,玩过家家?” 梁孚生像看一个叛逆期的孩子似的看着她:“我知道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不甘心碌碌无为,所以我并不反对你出去工作。” “你反对罗蓁?” “她是个危险人物,曾经公开指责国民政府□□,你跟这种人混在一起做什么?” 青蔓道:“我觉得她说的没错。” 梁孚生抬起眼皮子:“是不是我越反对,你就越来劲?” 青蔓拧眉:“我不是小孩子。” 梁孚生打量她:“我有个问题很好奇,你究竟憧憬的是独立,还是对‘独立’这两个字的虚荣?” 青蔓屏住呼吸,两边额角突然跳得厉害。 “生活安稳,闲时挣钱工作,关心民生,对你来说物质和精神都得到满足了吧?”梁孚生道:“可你非要踩一踩红线,想证明什么呢?你真的关心时政吗?” 青蔓起身离席。 她离开小公馆,从南岸坐船过江,走在闹市中,太阳穴一阵阵地发痛。 经过街边商店,橱窗里映照出她摩登的形象,青蔓驻足打量。 她真是在梁孚生的羽翼下,在浮华里浸淫太久,尊严已经大打折扣。去年她尚有决心离开安逸的环境,彻底摆脱情妇这个耻辱的身份,而如今却退而求其次,一边享受衣食无忧的物质,住洋房、坐轿车、吃西餐,打扮得光鲜亮丽,再做一些不痛不痒的工作,装点自己空虚的灵魂,以为这样就能远离肤浅和堕落,成为幻想中的那个自己…… 梁孚生也在嘲讽她小布尔乔亚,故作姿态吧? 青蔓质问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容易妥协?她的骨气去哪儿了? 就是这天,正当此时,她在街上遇见了张婆婆。 突然间从张婆婆口中得知温琰的下落,青蔓一下哭了出来,强烈的情绪使她晕眩,如同中暑。这么久以来心中埋藏的巨大恐慌终于消除,温琰没有死,她没有死。 青蔓曾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该死的谢朗华竟敢将一个大活人藏在家里据为己有,实在可恨。 次日一早,梁孚生打听到朗华在道门口的寓所,青蔓立即寻了过去。 温琰变成了小傻子。 秋意知道该有多伤心? 青蔓刚找到人,谁知天杀的空袭又把她失而复得的妹妹弄丢了。 五月下旬,持续的轰炸使青蔓困在南岸,焦急如焚。 六月初,当她再次寻找朗华,发现上清寺和道门口已经人去楼空。 青蔓去警察局报案,人家让她回家等通知。 她哪里等得及呢?忙给秋意发了电报,告知他温琰已找到的消息,接着请梁孚生一定想尽办法用尽手段找到谢朗华。 她还把张婆婆接到了南岸。 “蔓蔓你嫁人了?” “没有。” “那这栋房子咋回事?” 她说是梁孚生的。 张婆婆大为吃惊:“秋意的爸爸?你跟他……” 青蔓垂眸默认。 “你怎么能跟他在一起?!他是秋意的爸爸啊!”张婆婆心里惦记陈敏之,说什么也不肯为梁孚生做事:“我就算在外面饿死都不会吃他家的饭!你一个受过教育的高材生,竟然给人家当情妇,对得起你爷爷吗?他怎么教你的,你全忘光了!” 青蔓被骂得肝胆俱颤,麻痹已久的羞耻心苏醒,几乎让她无地自容。 张婆婆态度坚决,毫不犹豫地说走就走。 青蔓脸色又红又白,钉在原地半天动弹不得。 晚上吃饭的时候梁孚生问:“你说的那位婆婆什么时候来家里?她人怎么样,可靠吗?” 青蔓经历许多变故,开始审视自己和梁孚生的关系。 这个男人无论表现得多么温和优雅,其本质都是冷漠,他在世上似乎没有接连深刻情感的人,即便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也只能得到他有限的感情,青蔓怀疑他没有软肋,心是半凉的。 “张婆婆不来了。” “为什么?”梁孚生随口问。 “因为她在陈家做过十几年帮佣,和秋意的妈妈关系匪浅。” “这么说人不错,很可靠。”梁孚生问:“为什么她不来呢?现在外面世道艰难,找份稳定的工作不容易。” 青蔓嘀咕:“因为她有骨气啊。” 梁孚生奇怪地看着她。 青蔓默了会儿,抬起杏眼望去,忽然很想问他对陈敏之究竟什么感情,对自己又什么感情,但问不出口。 “明天一早我要出差,离开重庆几天。” “出什么差?” -- 第100页 “刚才罗蓁来电话,报社派她到綦江调查战干团内部屠杀进步青年的事,她问我想不想同行,我答应了。” 梁孚生拧眉思忖:“屠杀?我怎么没听说?” “战干团秘密清党,大搞酷刑逼供,有人偷偷逃了出来,到重庆喊冤。” 梁孚生正欲开口,青蔓强调道:“我已经答应了,明天一早出发。” 等她从綦江回来,温琰和秋意应该会有消息了,青蔓想,她要趁这几天好好思考自己的前途,尽快做个决断。 第53章 ·? 所谓战干团,即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战时工作训练团,收容大量流亡学生和华侨青年,对他们进行军事训练,培养战时所需的各类工作干部,这个异军突起的组织曾经显赫一时。 去年底,团内的忠诚剧社排演了一出历史话剧《李秀成之死》,用太平天国失败的教训作警示,宣传抗日,一致对外。今年初,剧团到重庆演出,反响热烈,可不久后内部特务向团教育长密报此话剧宣传共产主义,影射攘外必先安内政策,并指剧团内有共产党组织和电台。 随即话剧停演,剧团回到綦江被秘密逮捕,李秀成的扮演者遭到活埋,二十二名演员被杀害,战干团内部以清党为名,揭开屠杀序幕。 青蔓随罗蓁等人赴綦江调查,带回了惊人的真相。持续半年的清共,特务们犯下滔天罪行,以莫须有的罪名对团员们进行酷刑拷打,电击、悬吊、鞭抽、挖眼挖鼻,一些受不了折磨的学生屈打成招,供出所谓“同党”,受牵连的人越来越多,一旦招认罪名,等待他们的就是枪杀、活埋、沉塘、乱刀砍杀。 这骇人听闻的惨案让青蔓愤慨不已,回到重庆,她和罗蓁在报社埋头整理新闻稿,晚上住在宿舍,也顾不上给南岸打一通电话。 綦江惨案见报后,立即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舆论哗然。合众社记者参与采访,青蔓为其翻译,哪知被军统特务盯上,将她带到望龙门看守所,无端羁押了一个多月。 原本青蔓把綦江之行当做走向独立的第一步,事实证明,忙碌的生活经验带来充实感,从綦江回到重庆,住在罗蓁的宿舍,条件清简,她专注于战干团惨案,并未感到不适,因此认为已经到了离开梁孚生的最佳时机。 可紧接着她被捕入狱。 看守所的牢房生活就不是“清简”二字这么好听了。 油腻的碗筷,单调的饭食,污浊的空气,这些都还好说,真正难以忍受的是从审讯室那边传来的恐怖惨叫,军统折磨犯人的刑具和手段五花八门,活地狱,青蔓没有亲眼见过,但是她都听到了。 落难的当头,无比思念梁孚生,他对她的好偏在此刻全部涌现,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人担心她的话,青蔓想,除了温琰,只有梁孚生了。 …… 回到南岸小公馆,青蔓在浴室里洗了两个钟头出来,倒入卧室柔软的大床,重回人间。 她歪在枕头里朝梁孚生抬手,那只胳膊像折断的柳条儿,示意他过去。 “你吓死我了。”他这么说着,声音很低,目光锁着她的眉眼:“突然失踪,悄无声息,连罗蓁都不清楚你去了哪里。” “走在大街上被抓的,我还以为自己被绑架了。”青蔓问:“你后来怎么知道我在看守所?” “罗蓁猜测你被秘密逮捕,我先派人询问卫戍司令部和警察局,他们没有承认,说是查无此人,我只好找他们的上层,才知道你被关在望龙门。” 青蔓很了解梁孚生,他极少与特务系统的官员来往,一向避而远之。 “谢谢你为我做这些,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会稀里糊涂死在里面。” 梁孚生抚摸她的额头:“就因为给美国记者做翻译吗?” 青蔓拉着他的手轻轻地捏,默了会儿:“他们审问我,问了很多,一会儿怀疑我跟共产党有关系,一会儿怀疑我跟汪伪政府有关。” 梁孚生拧眉:“怎么又扯上汪伪?” “郑万霖不是投靠日本人,做了大汉奸吗。”青蔓语气冷淡:“军统不愧是搞情报的,什么都知道,只是脑子不太正常,思维发散,逻辑矛盾,心理变态,连证据都没有就把我关了这么久。” 梁孚生见她不高兴,转开话题:“人瘦了一大圈,想吃什么,我让人准备。” “嗯,想吃阳澄湖的螃蟹,心心咖啡厅的冰淇淋和牛排,还有临江路的俄国菜。” 梁孚生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吃惯牢饭,清心寡欲,从此要跟罗蓁去做那种穷开心的进步青年呢。” “谁叫我落到你手上,被惯得娇气。”青蔓说:“你对我那么好,我还怎么适应社会呢。” “还怪我对你好?” “没有,我是感激你。”青蔓低喃:“这辈子我做不成温琰那样的人了……”她突然想起来:“琰琰现在在哪儿,你找到谢朗华了吗?” 梁孚生神色转而有些淡漠:“我听说那位谢老板现在不仅做运输和百货,还跟政府做生意,明面上采办物资,私下里结交权贵,给官员送钱送礼,出手很大方。” 青蔓眨巴眼睛:“温琰呢?” 梁孚生一时不语。 “谢朗华狡兔三窟,势力盘根错节,普通老百姓自然拿他没办法,可是以你的人脉……”青蔓咬唇:“我知道你不喜欢和官员接触,这么多年一直保持无党派人士的身份,远离政治……可是温琰……” -- 第101页 “温琰还活着,我很高兴,但我没有精力管那么多。”梁孚生道:“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满月和她妈妈吵架,突然跑到莫斯科读书,还从军了。” 青蔓愣住。 梁孚生有点头疼,捏捏眉骨:“给我寄了张穿军装的照片,笑得很骄傲。那姑娘从小就任性,总想做一些事情证明给我看,后来又跟秋意较劲,知道他当上空军,自己也嚷着要上前线,这下可好,如愿以偿。” “……” “逢予还是不争气,算了不想提他,还有黄伯庸那个蠢货,勾结几个亡命之徒玩绑票,向家里要赎金,老太太找我求救,哪知他们窝里斗,竟然真的把黄伯庸给撕票了。上个星期刚办完丧事,老太太一病不起,现在剩半条命躺在家里,还有秋意……” 青蔓原本听得张嘴呆怔,忽然心里猛地一惊:“秋意怎么了?” “成都空战,他中弹负伤了。” “人没事吧?!” “还在医院,前几天我去成都看他,据说当时座机中弹,他跳伞后昏迷,落在山上,被村民送进医院的。” 青蔓眼圈儿通红,喉咙哽咽:“我得去看他。” “黄芷夏已经过去了。” 青蔓想半天才想起黄芷夏是谁。 “她给黄伯庸办完丧事就到成都探望秋意,顺便留在那边照顾他。” 青蔓抹抹眼睛,接着觉得哪里不对:“黄芷夏为什么要照顾秋意?” “你说呢。”梁孚生道:“她在国外喝了几年洋墨水,倒很直接,回来跟我说,她一直喜欢秋意,看那样子,就差向我们家提亲了。” 青蔓眉梢跳了几跳:“那你怎么讲?” “这种事情当然得看秋意的意思。” 青蔓屏住呼吸:“他不可能接受别人。” 梁孚生道:“他不是小孩子了,这个年纪早该成家立业,黄芷夏和他同岁,人也稳重,如果他们两厢情愿……” “等等,”青蔓赶忙打断并提醒他:“那温琰怎么办?” 梁孚生又一阵沉默,接着起身去书房,拿来一叠照片给她。 “这是什么?”青蔓心绪不安,迟疑地接过。 “我安排的人在谢朗华的住所和公司附近蹲守,发现他带温琰回重庆了。”梁孚生说:“就这两天的事。” 青蔓翻看照片,高兴道:“找到琰琰了,我马上去接她!” 梁孚生却道:“她已经和谢朗华在一起了,还接她做什么?” 青蔓道:“她现在神志不清,没有正常人的思维能力才被朗华留在身边的,我跟你说过了呀。” “你看她像神志不清吗。”梁孚生道:“盯梢的人说,谢朗华带她去白象街参观公司,参观运输队,昨天他们还一起出城上坟,温琰应该已经养好了,看起来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青蔓拧眉盯着照片里亲密的两人,心跳愈渐悚然。 “不可能。”她嗓子发哑。 梁孚生淡淡道:“其实他们共同生活那么久,产生感情也不算什么,只是秋意那边我不知怎么同他讲。” “不可能的。”青蔓根本无法相信,当即起身更衣。 她坐船过江,直奔道门口去。 当年的日本堂子又来馆就在这附近,朗华沉迷赌博那段时间,青蔓和温琰还曾夜闯妓院找他,37年加藤优带着姑娘们离开重庆,堂馆早已关闭。 青蔓坐黄包车匆忙来到朗华的公寓,大门没关,隔着小小的天井,看见佣人在里面走动。 她按两下门铃,没等应答,擅闯而入。 “你是哪个?” “我找谢朗华。” “先生出去了,不在屋头。”老妈子下逐客令:“你晚点再来。” 青蔓被她警惕的目光盯得心烦,僵持数秒,扭身向外。 大门在背后关拢,青蔓点了支烟,一面抽,一面托着胳膊在巷子里踱步。 烈日高照,她的额头渗出密密的细汗。 没多久,有人朝这边过来了。 青蔓不知心虚什么,立即躲进拐角。 朗华和一个女子走在一起,没开车,后面跟着两个随从,又像是保镖,手里提着许多物品。 那姑娘戴着大草帽,顶上系丝带,从两侧压着帽檐,绑在下巴底,就像乌篷船的拱篷给她遮风挡雨。 朗华与她一路牵手,十指交错,扣得很紧。 快走到公寓门口,姑娘解开丝带,摘下帽子,青蔓看清了她的脸,是温琰。 两人谈谈笑笑,慢慢驻足,朗华按响门铃,等待的间隙他朝温琰弯腰凑近,被推开了脸,他笑起来。温琰似乎顾忌后面两个面无表情的随从,朗华拿过她的大草帽做遮挡,再次低头吻了下去。 青蔓瞬间不敢再看,浑身僵硬地紧贴墙壁,连气都不敢出。 忽然像是回到许多年前,某个深夜,她撞见朗华醉酒,与一个年轻女子搂抱着回家,当时她心碎了。 而这次只有天崩地裂,肝肠寸断。 第54章 ·? 温琰许久未曾走上重庆的街道,朗华带她四处闲逛,买了些东西,招摇过市,明知有人盯梢也不在乎,他甚至想立刻跟温琰结婚,然后登报昭告天下。 这人大抵有点疯了。 以前他把温琰藏起来,狡兔三窟,想方设法躲避青蔓的寻找,是为长远做筹谋,他想和温琰长相厮守,好好过日子。而现在这样无所顾忌,嚣张乖戾,如亡命之徒进行最后的狂欢,想必自己也很清楚,温琰是留不住的人,所以他要及时行乐。 -- 第102页 晚上去九华园吃饭,温琰没想到朗华请来诸多朋友,乌压压一大桌子,有的男人带了女伴,又多加几张凳子,挤挤挨挨,气氛热络。 “谢先生,”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喊他:“这位小姐是谁,怎么不给我们介绍?” 朗华笑笑没搭理。 “谢先生桃花运旺,露水姻缘数不过来,我们羡慕死了。” “莫乱讲,”朗华胳膊搭着温琰的椅背:“这是我家童养媳。” 众人笑道:“真的假的,现在都民国二十九年了。” “这个我作证,他们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说话的老段是温琰唯一认识的老友,几年不见油滑许多,或许为了讨朗华高兴,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们少年时期的种种。 温琰听得很不舒服,埋头吃酒,胃里如火灼烧。 “吃点东西,”朗华给她夹菜:“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温琰瞥了眼:“锅巴肉片。” “现在叫轰炸东京。” 啊? “还有踏平三岛和誓雪国耻。” 温琰盯着面前的冰糖雪梨,忽然噗嗤一声。 朗华抬手碰碰她的脸:“终于笑了?” 这夜喝得半醉,回去的路上,车子里,朗华问她:“我们好久办手续?” 温琰不解。 “结婚手续。” 温琰轻轻冷笑:“谁要跟你结婚?你拿什么娶我,彩礼先讲清楚,我可不要随随便便嫁出去。” 朗华觉得好玩儿,凑在她耳边磨蹭:“我的家当都带你看过了,都是你的。” “光用嘴说有什么用,你先给我,别的再慢慢谈。” 朗华乐不可支:“你当我傻的吗?” 回到寓所,他先去洗澡,洗完出来看见温琰盘腿坐在床边,正低头研究着什么东西,他定睛细看,顿时愣住。 “从哪儿来的?” 温琰抬眸:“书房抽屉。” 那是一把勃朗宁自动手/枪,俗称掌心/雷。 “这么小的枪……”体积与香烟盒子差不多,还没她的手长:“怎么用,你教我。” 朗华走近:“姑娘家不要耍枪。” “我可以拿来防身。” “你跟我在一起,用不着。” 温琰扯起嘴角要笑不笑的:“连一支袖珍手/枪都舍不得送,还想哄我结婚呢?” 朗华睁大双眼:“刚才不是说教你用吗,怎么变成送了?” “那你到底教不教?” 朗华默了片刻,拿过枪,推动握把底座后面的按钮,卸下弹匣,里面没有子弹,枪膛内也没有,他假设有,示范如何将子弹压进弹仓,上弹匣,上膛,解脱手动保险,然后扣动扳机。 “这种枪有三重保险,不容易走火,而且体积小,隐蔽性强。” 温琰学得很快:“勃朗宁掌心/雷,名字真好听,特别适合我,对吧?” 鬼灵精,朗华嗤笑:“对,你留着玩儿吧。” “子弹呢?” “空枪已经够吓唬人的了。” 朗华说完去书房把放子弹的抽屉锁上。 温琰得了这个宝贝,爱不释手,睡前还舍不得丢开,握在手里把玩,爱若珍宝。 重庆的夏夜漫长闷热,幸而屋子里装有电风扇,华生牌的,送来丝丝凉风。她刚刚洗完澡,扑了层痱子粉,这个习惯还是小时候从秋意那里学来的,只是他长大后再不肯用这些东西,生怕自己阴柔。 想到这个,温琰不自觉地笑了笑。 朗华在外面人模狗样,大夏天还穿衬衣西裤,但回到家里原形毕露,套着花花绿绿的夏威夷衫和短裤,吊儿郎当,没个正形。温琰向来中意干净清隽的男子,甚至文弱些都好,她喜欢做强势的那个,而对朗华这种文盲暴徒提不起半点兴趣。 如今他有了资本,总爱学人上人的做派,抽雪茄,玩手杖,收集古董,一切能象征社会地位的东西他都很感兴趣。可这些在温琰眼中只觉得无趣可笑。 披上再华丽的皮,温琰都当他是打锣巷投机倒把的小混混而已。 夜深人静,忽然一阵疾风骤雨,雷声轰鸣。 窗子没有关拢,雨水洒进来,湿漉漉的,像朗华的眼睛。 他下床重新点了盘蚊香,关上玻璃窗,再把风扇稍微调小些。 经过大半夜的混乱,温琰厌烦透顶,刚才破口大骂他是疯狗、神经病,喊得声嘶力竭,脑袋也嗡嗡作响,此刻已昏昏欲睡。 朗华不知哪根筋不对,突然变得温情脉脉,甚至毫无防备地向她展露出脆弱。 “有样东西送给你。” 他把一只蒜头镯戴上她的手腕。 “好老的物件了,虽然是银的,也不值几个钱,我一直收着,想找机会送给你。”他说:“记不记得,这只镯子还是你替我要回来的,当时我就想啊,这个姑娘吃什么长大的,熊心豹子胆吗?怎么会有人对我那么好?当时你在发光,知道吗,我一下被震住了,整颗心都为你晕眩,就从那个时候开始,到现在,没有变过……” 朗华许久不曾真情实意敞开心扉,他想这世上只剩温琰值得他这么做了,除她以外再无旁人,再无至亲,这是他仅存的一点真心。 “那年冬天我们跑成渝公路,还记得吗?”朗华陷在美好回忆里,从前种种,虽苦却甜,他很想得到共鸣和回应。 -- 第103页 低头一看,温琰却早已熟睡,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 荒唐半夜,次日睡到中午才醒。 温琰站在镜子前刷牙的时候发现手上多了只蒜头镯,瞧着并不眼生。 她面无表情地取下,搁在盥洗台边。 午饭时刻,来到小餐厅,看见朗华衣冠楚楚地坐在那儿。他今天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尤其清俊出挑,大概准备参加什么宴会。 只是侧脸有几道指甲抓出的血印子,显得些许突兀。 “你不多睡会儿?” 她“嗯”一声敷衍,低头吃饭。 朗华喝粥碰到伤口,突然倒吸一口气,轻咬了咬舌尖。 温琰抬眸,瞥到她昨夜的杰作,血泡一个。 “你就是活该挨打。”朗华说:“后背还痛不痛,要不要擦药?” 温琰面色铁青:“不用。” “你确定吗,别的地方呢,我昨天有点过分。” 她攥紧手指,额角狂跳,一字一句忍耐道:“不要再说了!” 朗华故意想看她出糗。 老妈子过来摆菜,他又问:“昨晚有没有吵到你休息?” “没有,我睡得很死。” “那就好。” 等人走了,朗华歪头打量温琰,一本正经提醒:“以后稍微控制一下,这里不是歌乐山,左邻右舍住得近,昨天你闹出那种动静,我出去怎么见人?注意点儿影响。” 温琰的脸全黑了。 匆匆吃完饭,她起身离席,听见朗华说:“换身衣裳,跟我去个地方。” 温琰没有多问,只要能出门她都很愿意。 等坐上了车子才知道,原来朗华是要带她去办结婚手续。 温琰脑子“轰”一声,心脏几乎撞破胸膛。 “领完结婚证书,我们再慢慢筹办婚礼。” 说着,又把那只蒜头镯戴到她腕上,对温琰来讲就像一副手铐,如果和他结婚,这辈子都完了。 于是她慌忙摘下:“不,我不要。” 朗华静静看着她,默了会儿:“行,我们先去报社刊登结婚启事。” “我不可能跟你结婚!” 朗华没搭理,握着她纤细的手腕,重新拿起银镯。 温琰想也没想,迅速摆脱他,然后从包里掏出了手/枪。 “别乱动。”她背贴车门,抬抢指着朗华。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当即无比慌乱:“谢先生。” “没事,”朗华面无表情:“继续开,别理她。” 温琰屏住呼吸,掉转枪口朝顶上扣动扳机:“砰!” 车顶一个窟窿,司机紧急刹住,热闹的街头一阵混乱,人群发出惊呼。 枪口又对准了朗华。 他扯起嘴角笑问:“子弹哪儿来的?” “拿枪的时候顺手藏了几颗。” “跟我耍心眼哈。”朗华仍笑着,目光阴沉,忽然抬脚踹向驾驶座:“开你的车!管她干什么!” 温琰耳中嗡嗡直鸣,掌心全是汗。 朗华瞥一眼枪口,视若无睹,低头寻了圈儿,将滑落的镯子从皮鞋旁边捡起来。 “我对你不好吗。”他说:“琰琰,这个世上不会有人比我对你更好了,包括陈秋意。” “停车,让我走。” “开枪啊。”朗华笑得病态:“打死我就行了。” 温琰摇头:“杀掉你,我会坐牢。” “可不是么,”他扬眉:“坐牢就更没自由了。” 温琰慢慢放下枪。 朗华正想拿过来,这时枪口却抵住了她自己的下颚。 “你干什么?” “让我走,谢朗华。” 他屏息数秒,声音冷若寒冰:“想用自杀威胁我?算了吧温琰,你根本不是要死要活的人。” “废话!去你妈的,我当然不想死,但我已经受够了、受够了!再逼我试试看,你抱一具尸体去结婚吧!” 朗华趁她情绪激烈的瞬间突然倾身夺抢,动作迅猛粗暴,温琰的手腕被扣住往玻璃窗狠撞了两下,疼得五指发颤,几乎松开掌心/雷。 朗华将她抵在车厢狭窄的角落,粗声粗气道:“我不信你一点感觉都没有,这么久了,我们共同生活这么久,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不可能没有生出感情。” 温琰眼泪直飙,毫不迟疑地打破他的幻想:“没有、没有、从来都没有!一点半点都没有!你死了这条心吧,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人真心爱你,以前有,但早就被你亲手毁了!” 朗华脑海轰鸣,逼视着她,额头的青筋凸起,仿佛快要炸裂。 温琰的目光似尖刀利箭将他凌迟。 车子缓缓停在路边。 朗华松开她,眼前闪过一些混乱的场景,好的坏的,每一幕都在刺激着他,青蔓、郑万霖、秋意、还有他对温琰犯下的罪。 某种惊恐让他避之不及。 “滚吧。”朗华说出这两个字。舍得吗?他舍不得,心如刀绞,可还是说:“别让我在重庆看见你,快点滚,趁我还没后悔。” 温琰屏息停顿三秒,迅速开门下车,朝着背后的长街狂奔而去。 …… 第55章 ·? 秋意的枪伤还没有痊愈,他在黄芷夏的陪伴下回到重庆。 静谧的午后,南岸小公馆,他与青蔓坐在客厅里相顾无言,恍如隔世。 -- 第104页 两三年未见,满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青蔓低头沉默,眼泪不停坠落,秋意递给她一支烟,各自吸着,继续无言以对。 他看上去变了很多,从前分明是个漂亮矜持的少年郎,如今却寡言少语,心思深沉,瘦削的脸颊棱角分明,眉宇间徒添清冷。 自从温琰失踪以后,秋意不常与家里联络,每月固定一封,询问是否找到温琰的下落,青蔓不敢细想那种滋味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换做是她估计早就崩溃了。 如今好不容易得到消息,面还没见着,人又走得一干二净。 青蔓抽半支烟平静下来:“她离开重庆的时候给我寄了一封信,我收到就去找谢朗华,他说温琰走了,还顺走他运输队一辆货车,不知去了哪里。谢朗华个混账王八蛋、畜生,要不是他,我们大家早就团聚了。” 秋意问:“能把那封信给我看看吗?” 青蔓说:“信里什么都没写,白纸一张。” 秋意仍坚持想看。 青蔓上楼拿给他。 信封的字迹无比熟悉,可是已经久违了,他凝视半晌,拆开来,里面只有一页空白的纸,上面连一滴墨痕都没有。 秋意收好,揣进自己口袋:“你不介意我拿走吧?” 青蔓摇头:“琰琰一定是为了脱身才假意屈服于姓谢的。”她知道梁孚生把那些照片给秋意看过了:“她写这封信就是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解释……都怪我没有早点救她出来,可她为什么离开朗华以后不来找我,也不找你呢?” 秋意僵硬地端坐在沙发里,目色黯淡,像灯烛熄灭又复燃,微弱摇曳。 温琰大概放弃他,也不要他了,试想当她每次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总不在身边的男人,要来何用呢?他现在回来还有什么用? 秋意抹了把脸,心直往下沉。 青蔓望着他,无缘无故的,眼泪又涌出来,短短几年时间,所有人变得面目全非:“如果当初我们没有去上海,如果你没有参军,早日和琰琰结婚,现在是不是大不一样?” 秋意笑笑:“哪有那么多如果。” 青蔓咬唇,忍不住问:“这次回重庆,是黄芷夏陪你的?” “嗯。” 青蔓私心里盼着他和温琰终成眷属,但经过战乱和谢朗华的介入,一切支离破碎,两人还能回到从前吗?温琰已经远走他方,倘若秋意决定另结良缘,她又有什么立场阻止呢? “你父亲希望你和黄小姐在一起。” “嗯,听他提过。”秋意回:“我这种条件不好耽误别人。” “飞行员条件还不好吗?”青蔓随口开个玩笑,转念想到他工作的危险性,顿时笑不出来。 秋意转开话题,却问:“你和我爸是怎么回事?” 青蔓垂下眼帘,神色略不自在:“如你所见,我……在他身边混日子。” 秋意闻言没有明显的反应。 “你怪我吗?”她问。 他摇头:“我哪有资格怪别人。” 说着低头看看手表,时间尚早。 秋意问:“谢朗华住哪里,你把他的地址给我。” 青蔓警觉:“你找他做什么?” “发生这么多事,找他聊一聊。”秋意的语气无比平静:“顺便打听一下温琰开走的货车是什么样的。” 青蔓一时看不懂他。 下午秋意出门,约莫傍晚回来,除了愈发没有血气的脸色,瞧不出什么异样。 直到吃饭的时候,警察忽然登门造访。 “刚才道门口发生枪击案,谢朗华身中两枪,此刻正在医院急救,有人看见陈先生行凶,麻烦跟我们回警局配合调查。” 梁孚生丢下一句:“把你们局长请来,其他免谈。” 说完回到餐桌继续吃饭,警察被晾在小客厅面面相觑。 秋意没有解释,仿佛他们口中的疑犯与己无关。 黄芷夏倒很担心,想问个来龙去脉,但见青蔓和梁孚生都默而不语,自己也不好随便开口。 不一会儿秋意放下碗筷,起身朝他父亲颔首:“爸,我随他们去警局走一趟。” 青蔓突然抬头:“谢朗华死了吗?秋意,你去杀他,为这种人犯罪下狱,不值得。” “我不是为他。” 秋意被带走的第二天,他所在的驱逐机大队气势汹汹到重庆要人。 “知不知道党国培养一个优秀飞行员的成本有多高?陈秋意中尉的价值,你们警察局上上下下加起来都够不着。他刚打完小日本,伤势未愈,你们居然敢扣押他?什么狗屁案子,马上把人放了,警察局找空军的麻烦,当我们吃素的?闹起来,你去向我们蒋校长解释?” 当天的情形,后来在重庆城传了几个版本,有说空军找警局算账,大打出手,把地方都给砸了,也有说他们仅用三言两语就让警察乖乖放人,接着扬长而去。至于这场闹剧的原因,讲法倒很统一:两个男人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不惜开枪报复。 于是温琰在传闻里变成祸水,而且是耽误飞行员前途的祸水,在此抗战时期,简直罪大恶极。 幸亏她已离开重庆,没有落入是非旋涡之中。 当天,秋意在队友的护送下返回成都。 朗华动完手术保住一条命,清醒后对枪击之事三缄其口,什么也没说。 这桩公案最终不了了之。 -- 第105页 两个月过去,青蔓再次听到朗华的消息,他已经变成了跛子。 左腿那一枪伤到了骨头和神经,经过手术治疗也无法痊愈,留下终身残疾。 自此后朗华愈发性情乖戾,做事心狠手辣。别看他出门拄一根古董手杖,人模人样的,接触过方知其阴郁,喜怒无常。 有个混堂口的小哥背后笑他瘸腿,次日便突然消失踪迹,半个月后被人从江里打捞上来,死因判断为醉酒失足,溺水而亡。 关于谢朗华的传闻又添一则,他渐渐活成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人物,扑朔迷离。 今年冬天,他忽然销声匿迹,似乎离开了重庆。 有人说他出国治疗残腿,有人说他带着运输队到缅甸仰光抢购物资,还有人说他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已经死了。 青蔓想他处处树敌,那些盼望他死的人应该日日在家烧香许愿,愿他暴尸街头。 可惜天公不开眼,春节后没多久,朗华安然无恙地回到渝中半岛,照样不可一世,横行霸道。 就在那两天,青蔓从报纸上看到了郑万霖被暗杀身亡的新闻。 大汉奸死了,胸膛几乎被子弹打烂,惨不忍睹,杀他的人简直在泄愤,原本一枪毙命,竟然打了十几枪。这老狗贼终于下地狱去了。 青蔓喝得大醉,又哭又笑。 梁孚生告诉她说:“我得到一个消息,郑万霖遇刺的时候,谢朗华正在上海协助军统执行一项秘密任务,很可能就是暗杀郑万霖。军统一直想除掉这个大汉奸,可是难以得手,而谢朗华曾经做过郑的义子,对他很熟悉。” 青蔓的心像被刀子推入搅动,疼痛弥久持续,夜里躺在床上透不过气。 她猜测朗华不惜潜回上海铲除汉奸的原因,不可能单单为了抗日,他没那么高尚,也许又是一次投名状,他如今和军统走得这么近,做奸商不满足,还想做什么? 更让青蔓愤怒的是,他现在把郑万霖弄死算怎么个意思?当初为了上位把她献出去,荣华富贵得手,转身又杀掉姓郑的……他是不是觉得只要事后赎罪弥补,就无所谓犯错? 不,这样只会显得她更加悲哀可笑而已。 青蔓无法抑制满腔的愤懑,打伞出门,冒雨过江,想找谢朗华当面咒骂讥讽一顿。 谁知连吃了几个闭门羹,寓所和公司找不到人,上清寺谢公馆的帮佣不让她进。 其实朗华就在二楼卧房,只是不想见她。 “你又欠了什么风流债呀,这种天气人家都不放过,要找你算账。” 阴雨连连,朗华腿疼,躺在沙发里,孟小姐温柔照料,给他热敷按摩。 “风流债倒好说,偏偏我欠的是卖友求荣的债,还不起。” 孟小姐笑着睨他:“你这人可坏透了。” 朗华歪在那儿昏昏欲睡,头发乱七八糟,讲话嘀咕:“一点点而已,哪有坏透啊?你是不是对我有偏见?” “没有,不敢不敢。” “为什么不敢,连你也怕我。”朗华摇头:“看来是真的坏,所以他们都离我远远的。” 孟小姐语气更软:“他们是谁呀?” “我最好的朋友,一个,两个,三个,都被我害得很惨。” “包括你金屋藏娇的童养媳吗?” “嗯,她跑得比谁都快。” 孟小姐倾身靠近,抚摸他的脸,哄道:“没关系,我陪着你,我来对你好。” 朗华说:“那就把你的手放回我腿上,专心按摩。” “讨厌死了。” 他笑起来:“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孟小姐挑眉:“洗耳恭听。” 朗华打量她:“独立,自强,分明以前也是个娇小姐,家道中落,带亲眷跋涉到重庆,一个人扛起担子,开饭店做生意,周旋三教九流,你说你多厉害,多有魅力。” 孟小姐噗嗤一声:“我还以为你喜欢娇滴滴的小女人,崇拜你,依赖你,就像那位温小姐。” “她?”朗华笑:“她怎么会娇滴滴?那就是颗狗尾巴草,随便丢到哪里都能活。” “是吗?可我怎么听说她是你的金丝雀,被你锦衣玉食养在家里的。” 朗华谈兴渐浓,目光迷离:“要说起来,话可长了。” “慢慢讲,我很愿意听。” “她啊,她是我的邻居,我们从小就认识,那个时候住在下半城的打锣巷,她和秋意经常被我欺负,后来青蔓也搬进了巷子,书呆子一个,有一年偷溜出去跟我们参加游行,被青爷爷打了手板……” 朗华陷入漫长的回忆,从前种种,那么多故事,那么多快乐,足够他品味很久很久。 …… 第56章 ·? 我是1939年7月从学校毕业,当时中央航校迁至云南,已经改名为空军军官学校。 父亲来昆明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在巫家坝机场,蒋校长为我们一百多名学员颁发证书,颁授空军佩剑。 父亲作为家长代表上台致词。 我们驾驶“老道格拉斯”做飞行表演,意气风发,迫不及待想冲向战场。 大合影里,我站在倒数第二排,从照片看不清脸,后面拉着横幅:风云际会壮士飞,誓死报国不生还。 父亲说他以我为荣,尽管去施展拳脚为国尽忠,但要生还,要平安归来。 我默然点头,却不敢承诺什么。 -- 第106页 温琰在大轰炸中失踪,父亲和青蔓遍寻重庆找不到人,她还活着的希望随时间推移越来越低,我已心如死灰。 正式编入作战部队后,我把自己当做尖刀利器,剩下半条命的价值就是对抗日寇,打到底,打到死。倘若有幸活到胜利那天,我会走遍神州大地寻找琰琰,一年为限,找不到的话,就去陪她,免得彼此孤单。 父亲离开昆明前夜与我秉烛长谈,他怕我消沉,刻意避谈温琰,而询问了许多关于前程的话题。当初我报考空军,纯粹是为抗日,可军校的政治课程却让人感到非常不适。他们歪曲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树立蒋校长独/裁思想,对此我始终心怀抗拒。从军效忠于国,并非效忠于某个人物,对吧? 我所见到的,还有党国内部充斥着无能和腐败的现象,后勤部门的长官盗卖零件、汽油,使地勤工作全无保障,飞机经常发生故障。 我们不怕死,不怕苦,更不是没有人才,然而装备落后,远远无法与敌机抗衡。 在大后方,成都遭受空袭的损失仅次于重庆。 我的同学和战友陆陆续续牺牲,有的甚至遗体摔得粉碎,以至于无法收殓。我侥幸活了下来。某次与敌机缠斗,子弹全部打光,就用手/枪射击,最后连手/枪的子弹也没了,我突然下定死心跟他同归于尽,接着迎头撞去,对方却仗着飞机性能的优势巧妙躲开。 我的一位同学,因为飞机陈旧失修,两次遭遇机械故障,不得不弃机跳伞。那些飞机不少是由各界同胞集资捐献,他心疼愧疚,发誓绝不跳第三次。谁知某回警戒飞行返航,他的飞机又发生严重故障,而他没有服从跳伞的命令,与飞机一同坠落地面,机毁人亡。(1) …… 无法排解的压抑将我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我想我成了另一种行尸走肉。 39年底,我随大队从成都转战广西,参加桂南会战,支援在昆仑关战斗的陆军。我们掩护第一大队的轰炸机出击南宁东北40千米处的昆仑关敌阵,夺取制空权,保护我地面部队不为敌优势空中力量所伤或限制行动自由。 1940年初,我在掩护苏联志愿军执行轰炸任务时负伤,数月后成都空战再度负伤,也许战死是军人最光荣的归宿,我等着迎接那一天。 盛夏,青蔓突然带来温琰的消息,把我从死水中打捞上岸。那封电报辗转送到医院,我刚动完手术没几天,想立刻回重庆,刚下地就被护士抓个正着。 此生从未有过的欢喜让我笑得合不拢嘴,他们都以为我精神出了什么问题。 温琰没有死,我媳妇儿没死,还活着!我的半条命也回魂了,胸膛里的心脏重新跳动,血液不再冰冷,我好快活啊! 等着盼着,先等来了父亲和黄芷夏。 父亲告诉我,温琰失踪的一年,其实和朗华在一起,她好像得了癔症,认不得人,言行举止状如孩童。 我简直要疯了。 不能想象她的遭遇,她受过多少罪,吃过多少苦头,而这种时候我居然都不在她身边……陈秋意你真该死! 汹涌的思念令我坐立难安,黄芷夏留在医院陪我解闷,可我总是走神,满脑子都是温琰。 离开上海以后,我们已经三年没见面了。 我想她,想得心乱如麻。 没过几天,父亲给我寄来一沓照片和一句话:温琰和谢朗华已经公开关系,且传出婚讯,你莫再执迷不悟。 我对着照片几个钟头,一个字都不信。 黄芷夏很仗义,先前求爱被拒,还愿意帮我策划偷溜出医院。等我回到重庆,没曾想,温琰竟然已经离开。她再次将我半条命带走。 青蔓对朗华恨之入骨,而我也不知如何面对她,我必须亲自找朗华问个清楚。 为什么是温琰?他为什么偏找上温琰?难道一切还不够糟吗? 起初我并不想对朗华动枪,可当他气定神闲地坐在我面前,讲述他和温琰这一年多的生活,饮食男女,相依为命,很多事情他没有描述细节,但想象空间已经足够将我杀死。 而我还在尽力克制。 直到朗华说起温琰被囚禁歌乐山,跳窗摔断腿,为了走出去甘愿用美人计向他服软……我掏出手/枪,朗华亦然。 “砰!” “砰!” 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情同手足,肝胆相照…… —— 回到成都不久,日军来犯,其秘密研制的零式战斗机出现在中国上空,这种新型日机反应极其灵敏,速度快且航程远,甚至能咬紧世界上速度最快的轰炸机而不被甩掉。 由于对其性能一无所知,空军仍照以往的办法避战远遁。可我们飞行员无法忍受这种消极避战的鸵鸟政策,纷纷向上级请战。 高层进行多次会议,决定集中力量机动编组,以大型战斗群来应付日军的挑战。 我们与第三、第四大队共同编组,全倾整个空军的战斗机力量,对抗零式日机。 璧山空战。 零式的续航力远超想象,敌我双方的战机性能相差一个数量级还多,格斗中,我的伊-152无论爬升、滚转、下降还是加速,均不如日机,被咬尾多次,遭受十几次攻击,密集的射弹将我的座机打得体无完肤,防弹钢板叮当作响。(2) 发动机的润滑油漏光,燃油也耗尽,我迫降在一块稻田里,心爱的飞机摔得七零八落。 -- 第107页 三十分钟的激斗,零式以碾压之姿将我们击溃,这次空战我方损失24架战机,牺牲十名飞行员,受伤八人。 如此败绩令国民政府震惊,委员长大怒,认为空军太不中用,要派大机群复仇。 参与会议的其中一位副队长眼圈儿通红,起立道:“我是航校3期,您的学生,今天为了救国家,救同胞,我万死不辞……我们的飞机,本来在数量上质量上就都不如他们,如今他们又拿出今年新出的飞机,来打我们十年前的旧货,我们连还手的机会也没有……为服从命令,我必定战死给您看!”(3) 璧山之役后,为了减少无谓牺牲,保存最后仅有的实力,航委会决定尽量避免与敌机正面交锋。可日军的零式投入战场后,气势凶猛,斩尽杀绝,至年底,我方作战飞机仅存65架。 现有战斗机的性能已经大大落后,12月,我们奉命前往新疆哈密接收苏联新型伊-153战斗机。 可是这种新机依旧无法与零式抗衡。不得不承认,此时日本航空工业已处于世界一流水平。而我国没有发达的航空工业,唯有从外国购买飞机,且受国际政治影响,英美不愿卖给我们优良的战机。 41年6月,苏德战争爆发,苏联志愿队尽数撤离中国,我们无法再得到苏方任何援助,这无疑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在飞虎队来华前,空军经历了最黑暗的日子,所有飞行员亦视为耻辱,落后的装备使满腔热血无处抛洒,面对敌寇只能避战,耻辱、耻辱至极! …… 那段日子,我亦跌入人生低谷。 五月,天水空战再次遭遇惨败,日军拍下现场照片,从重庆上空投下,蓄意羞辱诋毁。当局下令追查严审,参战的十几名飞行员被隔离审讯。至此后,曾经战功赫赫的驱逐大队被取消部队番号,队员的军服也被迫戴上“耻”字布条。 而我们的大队长、副大队长和司令官因天水之战被捕入狱,判了徒刑。 两位队长并非嫡系出身,上面想找替罪羊,自然找到这二人。 我实在看不惯他们如此对待在第一线浴血奋战的飞行员,于是向航委会控诉,结果也被扣押监/禁。 几个月的牢狱之灾让我对党国产生悲观情绪,心灰意冷。 父亲托关系将我保释出狱。 从此我离开了亲爱的空军部队。 1941年11月,秋风萧瑟之际,我从重庆启程,踏上寻找温琰的漫漫长路。 作者有话要说: (1)(2)(3)参考《浴血长空——中国空军抗日战史》 第57章 ·? 当日温琰从朗华的运输公司开走一辆2.5吨重的道奇卡车,车上还有没卸完的日用百货,她拉到成都的市场销售一空。 那时并不知道秋意驻防在成都,但即便知道,温琰也不会去找他,不想见他。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以后她只有自己一个了。 日子还要过下去。 成都的黑市大多设在茶馆,温琰花钱弄到以假乱真的执照和证件,开着卡车前往云南边境,计划去缅甸仰光进货。 而这一路比她想象中更加凶险。 过綦江,进入贵州境内,经桐梓、娄山关、遵义、贵阳、安顺,接上晴隆二十四拐,地形复杂,路险难行,稍有不慎便会翻车摔下悬崖。 群山莽莽,风光惊美。 过了胜境关进入云南,昆明连接着滇缅公路。 彼时我国沿海港口全被日寇占领或封锁,云南边疆二十万民众用九个月修建成的滇缅公路,从昆明到缅甸腊戍,军需物品、药品和各国支援的军火武器由此运入国门,是大后方唯一的国际通道,被称为“抗战输血管”。 温琰领教了贵州山路的崎岖,抵达昆明之后歇了几日,租下一间小小的旧仓库,她就住在仓库旁边的木房。 安顿妥当,那天下馆子吃饭,听见隔壁桌的男人谈起两个月前的璧山空战,空军惨败,牺牲十名飞行员。 “滇缅公路每天三百吨军需物资运回国,就跟石头丢进河里头,听个声音就没了。” “小日本的飞机厉害,新出的零式战斗机,国军打不过啊。” 温琰吃不下饭,四下搜寻这两个月的报纸,看到牺牲的飞行员名单,上面没有秋意,可她又哭了一场。 哭完洗干净脸,继续上路。 经过贵州之行,温琰对自己的车技很有把握,她不怕苦也不怕累,行车谨慎,可不料还是栽在了滇缅公路。 保山至下关一带,是滇缅公路最险要的路段之一,功果桥下浑浊的澜沧江奔涌流淌,过桥后不久,温琰在保山一处急弯险道翻车。 她当场昏厥,醒来时天已漆黑,大雨倾盆,右腿被汽车大梁下一颗五寸长的螺丝穿入,疼痛钻心。 为了爬出车底,温琰咬牙拔出大腿,雨声嘈杂,却听阵阵惨叫:“啊——啊——” 刹那间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血流不止。 她扒着石头和烂泥往外爬,这时坡上有两人提着灯摸索下来,用不大标准的国语问:“你怎么样?车上有没有桐油?!” 他们是怕汽车爆炸。 温琰被雨淋透,尽力喊道:“没有!我的腿受伤了!” 两个男子将她救出车底,其中一个惊讶道:“你是司机?怎么是个姑娘?” 另一个道:“先送医院吧!” -- 第108页 他们抬温琰上坡,开车送往当地卫生所救治,但因伤势过重,第二天又转到昆明白龙潭医院。 没过几日,病房里倒是来了一位访客,温琰认出是当晚救她的司机。 “我叫秦衡。”他约莫二十出头,皮肤黝黑,脸蛋却很清秀,手里拎着水果和小吃:“你的伤怎么样?” “医生说最少要在这里住个把月。”她笑说:“这两天还在想,该去哪里找你们道谢,另外那位大哥呢?” “出任务,不在昆明。” 温琰打量:“你们是做什么的?” “你看呢?” 温琰思忖着,眉梢微扬:“南侨机工?” 秦衡笑起来:“我没有穿制服,怎么猜出来的?” “刚才你说出任务,那天又在晚上赶路,而且第一时间询问车上有没有桐油,很警觉,你们平时应该不是运送普通货物。” 秦衡点头:“我是新加坡华侨,祖籍福建,你呢?” “重庆人。” “跑车做生意?” 温琰轻叹:“是啊,想去仰光进货。” 秦衡打量她笑道:“滇缅公路通车,沿线冒出许多运输公司,来往边境,从缅甸进购大量日常消费品,运到昆明、贵州、重庆,利润极大,一趟来回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温琰随声附和,略带调侃和自嘲:“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嘛。” 秦衡说:“一个女孩子敢开车跑滇缅公路,闻所未闻,你的家人呢?” 温琰不语。 秦衡说:“我回国两年,一直在边境抢运军需物品,这条公路地势险恶,环境恶劣,而且经常受日军轰炸骚扰,如果只为求财,很危险,不值得你拼命。” 温琰笑笑:“谢谢你提醒,我会小心的。” 秦衡与她不过初识,自然不便多劝。 一个月后温琰出院,她的道奇翻下山坡,所幸只受了些轻微的损坏,拉起来仍可以照常行驶,早前她已经雇人将车子安置在保山。 重新启程,踏上蜿蜒在横断山脉纵谷区的滇缅公路,沿途悬崖峭壁、急弯险谷,滇西至缅北一带更是著名的烟瘴之地,毒蚊猖獗,疟疾流行,下关风龙陵雨,气候变幻莫测,雨季道路泥泞,常有塌方出现。 温琰在这条路上跑了一年多。 秦衡所在的运输大队驻扎于保山,负责芒市到保山之间的军运任务。 他们偶尔见面,吃沱茶,聊时事。 当年滇缅公路修通,急需大批技术熟练的司机和修理人员,南侨总会主席陈嘉庚先生号召南洋华侨回国支援抗日。 秦衡放弃优渥的生活,与堂兄一同报名回国,通过训练考核,编入先锋大队。 抢运的日子,机工生活清苦,风餐露宿,因敌机袭击,为了安全,夜间运输不准开灯,只能摸黑前行。 41年5月,天水空战后不久,某日温琰到部队找秦衡询问海外汇款事宜。 “我想寄一笔钱给南侨总会,是在你们新加坡吧?” “是,你要做什么?” “捐款献机。” 秦衡怪道:“国内也在筹款购买飞机,为什么舍近求远?” 温琰摸摸眉骨,轻声叹道:“我在重庆捐过了,但是……不知道国民政府会拿多少去买飞机,思前想后,不如转投华侨团体。” 毕竟南侨总会的主席是一位让人敬重的老先生,值得信任。 秦衡打量她,不由笑道:“我说你跑这么多货,早该过上安逸的生活,怎么还在这条路上冒险,原来赚的钱都拿去支援空军了?” “尽一点绵薄之力而已。” 秦衡写下地址和汇款方式:“其实南侨总会之前给我们机工团赠送过很多生活物资,但是都被官员克扣,发到手里的又破又少,党国的腐败真是无孔不入。” 温琰眼帘低垂,心中只想多挣些钱,希望空军能开上好的飞机,不要总得被打那么惨。 6月初,日军轰炸重庆,造成十八梯隧道大惨案,温琰正载货回渝,听闻惨剧,当即入城参与救援。 在街上,看见了青蔓。 她穿衬衫与裤装,沿途拍照记录,访问幸存者。 温琰见她如今很好,心里安慰,没有过去打招呼。 救援结束不久,她返回云南。 1942年1月,温琰的卡车在功果桥附近被日机炸毁,她躲在路边的大石洞中幸免于难。 满车货物付之一炬。 失去吃饭的家伙,温琰头痛,计划以后该如何是好,原想找秦衡商量,她女扮男装去运输队开车,可秦衡出任务,并不在保山。 等到三月,日军占领缅甸仰光,我国远征军入缅作战,秦衡负责运送兵员和军火,愈发忙碌。 可巧这个时候冤大头出现了。 仰光沦陷,曼德勒告急,当地的印度商人急需脱货求现,大小五金日用百货不论件数,而以仓库的容量来论价出手。 朗华亲自领着车队赶赴边境,到曼德勒抢购这批廉价货物。 他的十辆卡车进入滇缅公路不久就被温琰盯上了。 等朗华满载而返,途经保山,夜宿城内,温琰趁他们熟睡,摸黑偷车。 “哪个?你做啥子?!” 守夜的两个司机将她逮住。 “偷车贼!还是个女的!” 温琰掏出勃朗宁让他们闭嘴。 -- 第109页 两人赶忙后退,却也不甘心放她大摇大摆离开。 “年纪轻轻的,居然做贼!” 温琰跨上驾驶座,扭头瞥道:“我是劫富济贫,奸商的车,偷就偷了。” “你就算开走,不出三天肯定被抓,等着坐大牢吧!” 另一个胖子盯着她的脸,突然一个激灵:“是你啊,老板娘!” 温琰拧眉,扯嘴“啊?”了声。 胖子突然扑上去,两手紧抓方向盘,整个人吊在车门边:“不行啊,老板娘,上回你已经偷走一辆美国道奇,当时是我值夜,这回不能再偷了啊!” 温琰记起他来,瞧着觉得好笑:“我这个不叫偷。” “你是直接抢。” 温琰歪着脑袋:“我跟你讲,以前在上海,我和谢朗华做黄包车生意,一辆本金五十块大洋,36年的五十块可是大钞票,还有每月净赚租金二三十,都是他打理的,几年下来,你算算赚了多少?我拿他的卡车抵这笔款子,理所应当。” 胖子咋舌:“卡车抵黄包车,你也说得出口啊……” 另一人道:“满车的百货你晓不晓得值好多钱?” “我管它值多少。”温琰使劲儿拨开胖子的手,“砰”地关上车门,口中烦道:“奸商发国难财,活该遭打劫!” 说罢发动货车,趁夜扬长而去。 第58章 ·? 朗华宿在保山城内旅馆,半夜被吵醒,得知自己一辆道奇与满车货物又被温琰打劫,气懵了好一阵,抬起手杖指着守夜的司机。 “你们两个大男人都制不住她吗?” “可是她有枪啊,老板。” “敢偷敢抢,难道还敢杀人?”朗华额角直跳,冷飕飕地骂道:“恐怕子弹都没上膛,就把你们吓成这样。” 胖子道:“主要是,我们不敢动老板娘。” 朗华默了会儿,眉梢轻挑:“屁个老板娘……她都说了些什么?怎么威胁你们的?” 胖子把温琰强词夺理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吐个干净。 朗华听得哭笑不得,又气不过:“混账东西,我真是欠了她的。” 司机问:“要不要通知警察局抓人?” 朗华抬眼瞥过去,淡淡道:“刚刚还说不敢动老板娘,你想抓谁?” “……” 稍待片刻,朗华又问:“她朝哪个方向去了?” “功果桥,现在去追应该来得及。” 朗华敛眉思忖琢磨,凝在眉目间的趣味逐渐消散,随即摆摆手:“算了,你们以后机灵点儿,要是被她抢第三次,丢死个人。” —— 四月下旬,日军占领腊戍,以装甲车为导,用汽车载运步兵先遣队沿滇缅公路直逼我国边境。 五月初,为了赶在日寇入侵国门前焚毁灭畹町、芒市一带的军火仓库,以免武器落入敌手,秦衡与机工战友奉命执行这一任务。 当他刚刚沿途烧毁军火库,日军已经尾随而至。 秦衡立即驱车撤回。 此时日军挺进怒江惠通桥西岸,温琰开着卡车载难民奔逃过江,国军为阻止日寇继续东进,只得炸断惠通桥。 温琰亲眼看见那些没来得及过桥的难民和汽车被阻于怒江天险,混乱不堪。 秦衡也被迫留在了对岸。 他弃车躲进山林,等天黑后偷偷摸出来,卸下轮胎,抱着跳入水中,横渡怒江。 夜凉水寒,他在水中漂浮近一个小时,登上沙滩已筋疲力尽。他紧忙爬上公路,走到老鲁田,日军的炮火隔江打过来,炸得地动天摇。 秦衡饥寒交迫,绕过一处大弯道,忽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遥遥望去,前方停下一辆卡车,温琰从窗户探出头向他招手。 “秦衡!跑快点!” 他愣了下,大步狂奔。 炮火连连,温琰带他回保山驻地。 可保山于前日遭遇轰炸,如今已是满城废墟,到处都是死人,断肢残体,被烧毁的车辆和房屋甚至还冒着残酷的火光。 “车队都撤退了。”驻地空无一人。 “那你怎么办?” 秦衡浑身狼狈,用力咬唇道:“去昆明,西南运输处。” 温琰继续启程,路上还拉了许多流离失所的难民,一路颠簸,走了两天的时间返回昆明。 放下秦衡,温琰回仓库整理商货。 没过两天,听闻保山、下关爆发霍乱,温琰带着药物回去参加救护防疫,她曾经接受过医护训练,如果当初顺利学成,现在应该是一名护士。 两个月的时间,她与救护队一同顺着滇缅公路四处奔走,经她之手打预防针的就有近千人。 滇西疫情得到控制,温琰返回昆明,风尘仆仆,原要好好休息几天,回到住处,却发现仓库的门锁被换过了。 她急忙去找红姐。 红姐是她在昆明交到的朋友,一个寡妇,也是百货商人。 “你不在,上个月一群匪徒抢劫仓库,把货偷走了,我去西南运输处找你那个朋友,他当时就带几个队友追上劫匪,把你的货抢了回来。” 红姐将新锁钥匙给她,大嗓门如同喇叭:“妹儿,秦衡这个男人可以,有情有义,你要抓紧哦。” 温琰到仓库清点百货,晚些时候出门,去西南运输处请秦衡吃饭,向他道谢。 金碧路□□饭馆。 “你再晚回来两天可能我们就见不到面了。”秦衡苦笑说:“滇缅公路中断,国民政府决定撤销西南运输处,南桥机工被解散,我失业了。 -- 第110页 “怎么会这样?” “有一句话叫做,飞鸟尽良弓藏。” 温琰知道南侨机工回国后薪水很低,许多人靠海外汇款度日,可年初南洋沦陷,他们失去家人的联络和资助,生活已经无法继续。 “你以后跟我混吧。”温琰说:“做我的助手,好歹我还有辆道奇。” 秦衡看了看她,低头半晌不作声。 温琰知道他在新加坡也是富家子弟,不禁问道:“怎么了,觉得替女人做事没面子?” 秦衡稍显尴尬,满不自在地摸摸鼻子:“没有,只是突然想起我妈,她也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什么意思?说我像他妈? 温琰觉得好笑,随手拍拍秦衡的肩:“现在首要任务是生存,我手上没剩多少法币了,仓库里的货先卖两箱出去,然后尽快回重庆脱手,昆明的利润毕竟不如重庆。” “滇缅公路断了,以后去哪里跑货?” “车到山前必有路,边走边看,不着急。” 秦衡打量她,不知为何突然笑起来。 温琰怪道:“怎么了?” “就是觉得你……少年老成,靠得住,只要跟你走肯定不会饿死。” 听到这话,温琰心里稍微一算,猛地发现自己已经二十二岁了。这几年过的什么日子,白驹过隙,沧海桑田,回头看,哪里还有什么少年。 —— 青蔓人在重庆,一直没有放弃打听温琰的消息,同时盯紧谢朗华。 听说他去曼德勒抢购物资,十两卡车出去只回来了九辆,青蔓私下探问,得知他们在云南保山遭遇了温琰。 青蔓想立刻告知秋意,可他自从出门后已经数月没有音信,梁孚生日夜担心,不知他此时身在四川、湖南还是贵州。 至盛夏,烈日炎炎,秋意从广西回到重庆。 云南边境被日军入侵,滇西已成前线,梁孚生不希望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寻找温琰。 可秋意哪里肯听。 他在家住了两天,很快便又启程,只是这次他的吉普车里多了一个姑娘。 黄芷夏说:“我替姑父看着你,要么取消滇缅公路之行,要么我陪你一起去前线。” 秋意无所谓,当她不存在,只顾尽快赶路。 进入贵州地界,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道路崎岖泥泞,如此颠簸,加上秋意坚持冒雨前行,黄芷夏可算吃尽苦头。 “你确定她跑这条路吗?一个女孩子哪能吃得消?” 话音落下,却见秋意的脸色愈发凉了几分,黄芷夏暗自思忖,顿觉懊悔。 “她不如你,娇生惯养。” 闻言黄芷夏面颊发烫,抿嘴反驳:“你知道我在家一向不受宠爱,并不是什么大小姐。” 秋意笑了声,却问:“你经历过大轰炸吗?颠沛流离过吗?” “……” “你知不知道在死人堆里寻找自己的家人,亲手给家人做棺材什么感觉?” 黄芷夏屏住呼吸。 “你也从来没有神志不清过。”秋意周身如同裹着一层寒霜,紧握方向盘的双手骨节分明:“如果觉得辛苦可以回重庆,前面的路只会更遭。” 黄芷夏捕捉到这些话里隐约的恨意,而这恨意并不对别人,却是他自己。 沉默像潮湿的藤蔓蔓延。 “你……”黄芷夏尝试缓和气氛,转过头去,视线被他额角掺杂的白头发吸引。 好像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多了。 他才二十五岁,早生华发。 黄芷夏忽然喉咙堵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次日抵达安顺石头城。 城外群山环抱,与桂林的山石相似,一座座孤零零的,名字也十分古怪:天鹅抱蛋、金斗不移,听说还有一螺狮山,满山青色螺蛳化石。 城内的地标建筑则是西南隅的白塔。 秋意寻到一处酒楼,停下车子。 这两天单独相处,黄芷夏感到有心无力,秋意性情大变,不再像以前那样待人温和,情感与理想的打击将他的心压得很沉很沉,而自己并没有让他开怀展颜的能力。 “今天在县里住一晚吧,天黑赶路危险。”黄芷夏说:“明天我自己回重庆,不会再跟着你了,放心。” 桌上的茶水半凉,秋意倒了一碗:“返程注意安全,告诉父亲,不用替我担忧。” 黄芷夏托腮:“终于可以摆脱我了,你是不是很开心呀?” “本来你也不该跟着我。” “好朋友担心你啊,这么见外,我都不敢跟你说话。” 正聊着,一辆卡车停在街边,秋意听见声音,敏感地望向窗外,看见两个年轻男女从车上下来,谈谈笑笑,走到酒楼前。 “诶,这里会怎么有吉普车?” 他们显然被县城里出现的稀罕玩意儿吸引了注意力。 女的笑问:“哪儿产的?什么牌子?” 男的说:“像是美国威利斯,底盘这么高,适合跑山路。” 女的忽然噗嗤一声:“你有没有听过一句打油诗,描述陪都的道路,一走二三里,停车四五回,修理六七次,□□十人推。” “重庆的路还能比贵州的烂吗?” “各有各的苦。” 他们在楼下聊得热切。 秋意不知何时已起身,僵硬地立在窗前,竟无法动弹。 -- 第111页 张了张嘴,心脏跳得太快,以至于他忽然间失语。 旁边那个殷勤赔笑的男人真是碍眼得很。 秋意脸色发白,随手端起凉茶朝他泼下去。 黄芷夏被这唐突的举动惊得倒吸一口气,慌忙捂住嘴,满眼不可置信。 可惜手太抖,茶水竟全部抛向了姑娘。 “哪个?!” 温琰头发滴水,霎时怒不可遏,仰头骂道:“我日你仙人……” “板板”二字噎在喉咙,她生气的表情一如从前,像只发怒的猫,黑葡萄似的眼睛又大又圆,下巴尖尖,脸颊清瘦。 黄芷夏轻拉他的衣裳,不禁提醒:“秋意你干什么?太过分了。” 温琰听到他的名字,心里莫名吓得发颤。 而他全无血色,站在二楼居高临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温琰顶不住这视线,顶不住这张脸,这个人。 她垂下眼帘,方寸大乱,此时此刻满脑子只有逃避的欲望,恨不能立刻远遁,让她能够稍微喘一喘气。 作者有话要说: 西南运输处于1941年11月被撤销,改组为中缅运输总局,但大家还是习惯叫西南运输处,所以文中也没改。 第59章 ·? 黄昏总是悄然而至,像爬上心扉的阴影挥之不去。 四个人吃完一顿饭,天幕渐暗,临街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 黄芷夏和秦衡相伴游览安顺夜景,把地方留给那对可怜的男女。 温琰吃得饱饱的,人也变懒了,背靠椅子,跷二郎腿,点一根纸烟吞云吐雾。 蓝色烟丝拉进喉咙,细密绵长,接着缓慢吐出薄雾,一吸一吐之间思绪得到安抚,心情舒缓。 秋意坐在桌子对面,双臂垂下,眉眼黯淡。 那年温琰去上海,生他的气,故意疏远他,仿佛就在昨日。 想想也怪可笑的,当时她那么孩子心性,受了委屈就暗暗憋着跟他赌气,全然不懂得珍惜大好时光。如今倒没有闲情逸致玩痴男怨女的把戏了。 头顶悬着一只亮堂堂的灯泡,温琰直起半身稍微往前倾,打量秋意,问:“你长白头发了?” 他抬起眼睛,答非所问:“我一直在找你。” “你不是应该在空军部队吗?” “去年离开了,我现在已经不是飞行员。” 温琰愣怔地张着嘴,眉尖蹙起:“为什么?” 秋意摇摇头:“不重要。” 话音刚落,她反问:“怎么会不重要?” 两人目光交错,一时都不吭声。 温琰深呼吸,把压在心口那块顽石推开,长长地吁一口气。 “我们是民国二十六年分开的吧?”她说:“二十八年失去联络,到现在其实也就几年光景,可我觉得过了好久好久,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秋意摸着茶杯,轻轻地转,嗓音发哑:“这段日子你都在滇缅公路?” “嗯。” “为什么不跟我联络?”他终于问出口,目色深邃:“青蔓也很担心你。” 温琰看着手里的烟:“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且这么大人了,不用担心什么,我过得很好,很充实。” 秋意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想见我,对吗?” 温琰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嗯”了下:“不想面对以前的人和事,心里不舒服,很累很疲倦……” 你应该也是吧? 温琰知道,她和朗华的那段关系就像一根刺扎进秋意的血肉,既然如此,能让大家都不再伤心的办法唯有放下过往,朝前走,去过各自崭新的人生。 秋意心平气和地听着,略点点头:“嗯,明白了。” 温琰挪到窗前,望着贵州的夜色,孤月当空,颜色清冷,一如她此刻的心啊,空幽幽,寒津津,真不好受。 “青蔓还和你父亲在一起吗?” “对。” “你父亲真心待她?” “体贴入微,至于真情假意,我很少过问他们的事。” 温琰正欲开口,突然被他打断。 “琰琰你是不是怪我?” 她愣了下,扯扯嘴角,摇头道:“我说过不想提那些。” “所以你不要我了。” 她眉眼低垂,淡淡的:“嗯,不要了。” 早就不需要了。 秋意猝然一笑:“心肠真狠。” 说话间,黄芷夏和秦衡回到酒楼,温琰觉得透不过气,趁机离开,到隔壁的旅馆休息。 秋意也想走,不料被拉住。 “来,喝点酒。”秦衡脸上笑着,语气却有些冲:“原来你是她的情郎?我还以为温琰家里的男人都死绝了,不然怎么会让她一个姑娘出来讨生活?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她什么情形?暴雨天,她在滇缅公路翻车,大腿被钉子穿透,她自己拔/出来,流了满地血,痛得直喊……送到医院人都昏死了,我再去看她的时候,刚动完手术的病号,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你干什么去了?哦,你是空军飞行员,那么你该最清楚大后方被轰炸的情况,就不怕她被炸死吗?” 黄芷夏嘴唇微动,想替秋意解释两句,但作为女子,她对温琰产生了强烈的共情,胸口也发疼了。 “难怪温琰还是个穷光蛋,跑那么多货,赚的钱都捐了出去,而且只捐给献机运动。”秦衡摇头笑道:“原来她想给你买飞机啊?” -- 第112页 秋意推开他搭在肩膀的手,起身离席。 黄芷夏慢慢落座,对秦衡说:“他很爱温琰,心里很苦,你哪里知道。” 秦衡沉默下来,吃酒不语。 次日一早天微微亮,温琰启程上路。 秋意开车跟在她的道奇后面。 经过贵阳忽然大雨倾盆,几人留在城内歇脚。 同一家酒楼,隔着两张桌子,黄芷夏问秋意:“我们不过去吗?” 秋意摇头:“她跟我相处会觉得不舒服。” 黄芷夏微叹:“所以你只能跟着她,遥遥相望?嗯,可是被人盯着也会不舒服吧?” 秋意眉间蹙起,问:“我真有那么讨厌?” “我当然不觉得你讨厌……” 他看着那边吃饭的人:“我要是走了,她会伤心的。” 黄芷夏看着他,屏息数秒,忽然开口:“秋意,何必勉强呢,或许她的决定是对的,放下过去那些担子,重新开始……我也会对你很好的。” 秋意垂下眼帘:“芷夏,既然你看得开,为什么又要勉强我呢?” 她愣了愣,随即嘀咕:“你这是偷换概念。” 秋意心想,喜欢的人,就算挨她的打骂也很高兴,不喜欢的,对我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黄芷夏轻笑:“说真的,女人比男人成熟得早,尤其经历过许多变故的女子,爱情对她们只是调味品,我敢肯定,温琰现在宁愿跟秦衡在一起过平淡安稳的日子,没有爱情也就意味着不会心痛。” 听完这话,秋意却是一笑,自嘲般道:“无论如何我不会再离开她,不管去哪儿,就算她和别人结婚生子,我都在旁边盯着。” 黄芷夏倒吸一口气,摩擦手臂起的鸡皮疙瘩:“我看你是魔怔了。” 四人夜宿贵阳,整晚听见沥沥雨声,好似要把谁的心淹没那般。 翌日雨初停,鸦青色的阴云笼罩天野,道路泥泞不堪。 秋意的面容比昨天更加苍白。 黄芷夏看他不太舒服的样子,担忧道:“你都没怎么吃东西,气色也很差,要不要去瞧瞧医生?” “不用,我没关系。” 开出几公里,车子在烂路上摇摇摆摆,颠簸前行。道奇忽然停下,秦衡抱出两块厚木板铺垫稀陷的路面,等卡车经过,他朝秋意招手,示意他也过去,最后再收回木板。 “你真的没事吗?”黄芷夏发现秋意不对劲,嘴唇惨白。 他的犟脾气发作,分明浑身难受,却仍耗着自己,真像跟谁较劲似的。 经过修文县,秋意实在支撑不住,踩了刹车,倒向门窗不住地发颤。 黄芷夏大惊:“怎么了?!” 他紧抱胳膊说不出话。 黄芷夏慌乱无措,望着前方渐渐远去的道奇,她狂按喇叭:“温琰!秦衡!” “后面好像出事了。” 急躁的喇叭声仿佛在催命,温琰停车下去,大步往回走,拉开吉普驾驶座的门,秋意一头栽落,狼狈地摔到她脚边。 “怎么会突然这样?”黄芷夏瞳孔晃动:“他在发抖!” 温琰蹲下来,掰过他的脸,接着查看手指,再搭他的脉搏。 秦衡咋舌:“面色惨白,嘴唇和指甲都紫了……是不是打摆子?” “三伏天冷成这样,肯定是了。”温琰转向黄芷夏:“有没有金鸡纳霜?” 她茫然摇头:“那是什么?” 秦衡感叹:“奎宁丸!专门治疟疾的,你们出门竟然没有准备?” “我哪能知道!” 温琰拧眉:“我这里本来有各种药品,奎宁也有,可先前滇西霍乱,都散出去了……” 黄芷夏道:“前面不是县城吗,或许药店里能买到!” 秦衡说:“小县城肯定没有,我开车回贵阳去买吧,只是爪哇沦陷,奎宁来源中断,不知价格已经涨到多少。” 黄芷夏说:“我有钱,我跟你一起去!” 温琰的心脏一下一下揪紧,她维持着冷静,先把秋意安置在附近的农家村户里,农民淳朴善良,腾出床铺,还将冬日的棉被抱来,足足盖了三层,可秋意依旧冷得直抖。 温琰又去劈柴,在床榻旁生一堆火给他取暖。 “琰琰,我好难受,好冷啊……” 他看上去像是快死了。 “秦衡马上回来。”温琰掖紧被角:“我再去烧一锅开水,做几个汤婆子。” 说完正要起身,却被他握住了胳膊。 秋意抖着嗓子:“你、你身上热豁。” 她明白他的意思,面色冷淡道:“打摆子,再热也对你没用。” 他倒还笑得出来:“那你做啥汤婆子?憨包。” “……”温琰把他的手塞回被窝:“疟疾,很容易死人的,好笑吗?” 秋意说:“我死了也会阴魂不散,看着你嫁给秦衡,如果他对你不好,我就变成鬼吓他。” “哈?” 谁要嫁给秦衡? 温琰听得云里雾里,匪夷所思,满心困惑他这颗小脑袋瓜都在想些什么,都这样了,还要变成鬼吓唬谁呢? “我不会让你死。”温琰捏捏他的鼻尖:“你这个模样,变成鬼也是只艳鬼,吓不到人的,别威胁我了。” 第60章 ·? 天色渐暗,入夜后,秦衡与黄芷夏依旧未归。 -- 第113页 秋意的寒症散去,进入发热期,嘴唇和指甲的紫绀消失,脸色由白转红,浑身灼烧,热得难受。 他脱光上衣半裸,皮肤出现大片荨麻疹,温琰打来一桶清凉井水,沾湿帕子给他擦拭散热。 秋意头痛欲裂,擦着擦着,突然间呕吐起来,猝不及防吐了温琰一身。 村里人煎煮青蒿根和车前草给他服用。 “土方子,我们买不起药,吃这个治打摆子,治好过的。” 温琰确实听过这个方子,在云南的烟瘴之地疟疾流行,没有奎宁丸的时候,民间用许多古方来治疗疟疾,但效果只能暂时缓解,很少听闻能治愈的。眼下秋意高烧,免疫力又差,秦衡到现在还没回来,多半在贵阳买不到奎宁,再这么拖下去实在危险。 她思忖再三,到底给秋意喂了一碗。 高热期过后,他的体温降下来,开始大量出汗,身上倒是松快许多,但是困倦难当,转头便陷入昏昏沉睡。 第二天早上清醒,走出木砖房,山雾缭绕,新鲜空气沁入心脾,湿润润的,好不舒畅。 秋意在田边靠近马路的一块空地看见温琰。 边上是郁郁葱葱的油菜地,山色墨绿如同油画,她留着短发,换过衣裳,白衫长裤黑靴,正在修理轮胎。 秋意望了会儿,怎么看都觉得她好,哪里都好,无一处不令人喜欢。 主人家去地里干活了,堂屋桌上留着早饭,不过清粥馒头酸菜,秋意生病,吃着倒正合适。 没一会儿温琰回来,细汗淋淋,她舀了冷水在院坝洗脸,洗完沾湿帕子撩开衣衫,伸进去擦拭。 秋意靠在门边。 院子里晾着她昨晚洗的衣裳。 秋意问:“我昨天是不是吐过?” 温琰回头瞥去,见他病怏怏弱柳扶风,不禁多打量几眼,却没作声。 他又说:“把你衣服弄脏了,真不好意思。” 温琰继续搓帕子。 秋意抬手摸了摸眉毛,清咳一声:“那个,这里有洗澡的地方吗?” 她总算开口:“昨晚我在河里洗的,出门右拐走半里地就到了。” “河里?露天?”秋意咋舌:“你也不怕被人偷看!以后不许……不能这样。” 温琰觉得好笑:“风餐露宿本来就是这样,怕啥子,哪个敢偷看,我挖了他的眼珠当下酒菜。” 秋意呆呆的,欲言又止,他来到空水桶旁,拿起里面的水瓢和香皂,闷不吭声往外走。 “你去哪儿?” “洗澡。” 温琰看他弱不禁风的样子,心想大清早河水那么凉,他怎么顶得住。 “人家村里的媳妇正在河边洗衣服,你要去对她们露裸体?” 秋意捻起衣领嗅了嗅,拧眉嘀咕:“可是我昨天出了那么多汗,黏糊糊的……” 温琰知道他爱干净:“大少爷,会生火吗?” 她带他到厨房,坐在土灶前点柴火。 挑水这个体力活被温琰揽下。 农村没有浴缸浴桶,更没有浴室。 “就在这里洗。”温琰把两桶热水提到院子角落:“趁他们还没回来。” 秋意看着矮板凳上干净的换洗衣物,问:“这是谁的?我不穿别人的衣服。” “那你光着吧。” 温琰自顾关拢院门。 秋意又问:“我自己洗吗?” “不然呢?” 还想让我当丫鬟服侍你搓澡? 简直蹬鼻子上脸。 温琰径直回到堂屋,没一会儿听见哗啦啦的水流声。 他一直都很清瘦,漂亮的肩骨,修长的四肢,青色血管在苍白的皮肤底下蜿蜒。后来学了些拳脚功夫才长出一点点肌肉,恰到好处。 曾经很熟悉的身体,此时此刻,屋外的画面她能够想象得到。 温琰摆摆头。 “二嬢在不在?” 陌生妇女的嗓门由远至近。 “二嬢,我们走镇上赶集!” 温琰心头一惊,忙跑进院子,只见秋意用水瓢扣住前面,赤条条,无措地立在那儿。 院门虚掩,并未插栓,温琰大步跑上前,抓起衣服和毛巾,一边挡着他,一边把人往最近的厨房藏。 “刚刚好像听到声音了嘛。”几个妇女直接走进来,高喊:“二嬢,二爸!” “哪里有人?” “是不是下田了?” 皂角香气扑鼻萦绕,温琰被一双温柔的手抱住,身体靠近,腹部抵着水瓢,好奇怪的场景。 “陈秋意。” “不要动。”他轻声说:“小心它掉下来。” “……”温琰咬唇,脑中一团乱麻,实在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大白天在厨房搂着一个裸男? 妇女们以为家中无人,谈谈笑笑,结伴离开,顺手把院门掩上。 “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穿好?”她嗓子干燥。 秋意闷闷地唔了声,摇头说:“我一松开你就会跑了。”撒娇的意味。 温琰的心扉被敲动,像晃晃悠悠的风铃,弄得人很痒。 她抬手推他,却听“啪嗒”一声。 水瓢真的掉了! 温琰愣住,错愕地仰头去看他,秋意顺势吻了下来。 久违的亲密,柔软绵长,像阳光倾洒,像溪水流淌,像世间所有美好象征,让人几欲落泪。 太心醉了,温琰险些昏头。 -- 第114页 她在自己融化之前推开他,别过脸去。 秋意仍搂着她的腰。 “我说过的话,你又抛到脑后了。”温琰克制。 而他眼帘低垂,深邃沉静的目光锁着她,看了会儿,用手指点她的心口:“你说的话,和这里想的一样吗?” 温琰不语。 秋意抬起她的下巴,神态认真:“你看着我,说,你对我一丝感情都没有,你不想要我,不再喜欢我了。” 突然有些慌,她攥紧手指,咬牙道:“我讨厌你。” “凭什么讨厌我?” “不知羞耻。”温琰彻底摆脱他,后退两步:“赶紧把衣服穿上吧,真是没眼看。” —— 她原以为秋意精神大好,已侥幸病愈。没想到下午突然又发作起来,浑身冷得发抖,牙齿打颤。 温琰怕了,怕他真的会病死。 熬到傍晚,秦衡和黄芷夏终于带着奎宁风尘仆仆返回。 他们好容易在贵阳的黑市买到一盒。 “赶快吃两粒!” 黄芷夏倒水喂给秋意,秦衡也守在床边等着看药效如何。 可他不知怎么,瞥了眼,紧抿着嘴,竟然翻身背过去,不予理睬。 “秋意,这是救命的!” “我不要。”他说。 黄芷夏和秦衡转头望向温琰。 她面色冷冽,抱着胳膊靠在桌前,目光生寒。 屏息数秒,温琰大步上前,半跪在床头,扳过秋意的肩,一手掐住他的下颚,另一只手将药片塞进他的嘴里,再灌温水。 另外两人被她如此强势粗暴的举动给惊到了。 秋意喉咙呛水,剧烈咳嗽起来。 温琰站在床边垂眼看着,他咳得脸颊涨红,额角青筋明显,刚才灌的白开水顺着下巴流到颈脖里,湿漉漉的,他用委屈和怨怪的目光瞪过来,那模样显得很……纯洁。 “下次再犯浑,你试试。” 她丢下这么一句,黄芷夏和秦衡竟也没敢作声。 夜里秋意的症状减轻,不像昨天那样高烧不退,他昏沉沉睡了半宿,听见打火机的声音醒来,睁开眼,简陋的屋里一灯如豆。 温琰点燃熄灭的蚊香。 乡下夜凉如水,寂静之中隐约听见虫鸣。 墙上暗影轻晃,她坐到桌前,就着灯光继续看地图,手中握一把蒲扇,慢慢地摇。 秋意嗓子干哑:“想喝水。” 她听见,倒了一碗端过去,顺便让他吃药。 秋意问:“又要对我动粗吗?” 温琰霎时感到有些愧疚,先前确实太凶了点儿。 “老实吃药不就好了?” “我不想吃。” 她拧起眉头,脸色微沉。 秋意瞳孔漆黑:“吃完药,病治好,你不会再理我了。” 温琰别开脸,将手中的碗和药放在一旁,没有接话。 他通体生凉,突然被绝望覆盖,拉起她的手放在胸口,扯起浅笑:“摸摸看,这颗心已经死掉大半,没剩多少了。这几年你每受一分苦,我也跟着痛三分,不知不觉痛死了大半。有时我真的后悔去参军,亲眼看着战友一个个死在面前,国土被狂轰滥炸,空军有心无力,好绝望啊。” 温琰听得很难过。 “我现在……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秋意慢慢说道:“或许你嘲笑我懦弱,但我就是这么想的。那时候听闻你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做好打算,等打完仗就去找你,找不到我也是死路一条。只要想到你不在了,我活着每一秒都是钻心的疼,很难挨的。” 温琰喉咙酸堵,眼睛发红。 “你说想放下过去重新开始,”秋意抿了抿唇,略含苦笑:“带上我一起呗,给条生路行不行呀?” 温琰受不了了。 她埋下去,跟他接吻。 秋意伸手将人搂住。 安安静静,慢条斯理。 两人亲了会儿,温琰伏在他胸前,缓缓叹息:“你就是只狐狸,装成小白兔博取同情。” 从小到大都这样,她明明心里清楚,可还是次次中招。 “现在该把药吃了吧?” 秋意不知在想什么,默然片刻:“不吃。” 温琰疑惑地抬起头。 “我想得寸进尺。”他说:“你会不会生气?” “啊?” 话音刚落,他忽然抱她翻身,掀起衣摆,露出那一截蛮腰。 接着又顿住。 秋意俯下去,问:“好不好?” 温琰的脸红了。 这叫人如何回答? 她说不出口,只轻轻“嗯”了声。 秋意抿嘴笑道:“什么意思?听不懂。” 这个坏蛋。 她以牙还牙:“意思就是,你大病初愈,恐怕体力不支。” 秋意愣住。 温琰噗嗤失笑。 他忍不住去亲她:“你才是狐狸,坏透了。” …… 第61章 ·? 她从来不知道这个夜晚可以这么柔情似水。 像乍暖还寒的深秋,孤月当空,清风拂过,花树颤栗。 两双手紧紧扣在一起,两颗心严严密密地依偎贴合。 乡下房子隔音很差,不能闹出动静,连呼吸都要轻轻的。 然而即便如此,温琰却是醉鬼蹒跚,不辨东西,几乎化作溪流。 -- 第115页 秋意温柔至极。 在他这里没有掠夺,没有攻击,没有飞扬跋扈的霸占。 细水流长,双瞳含情,他是什么妖怪啊,可以给人带来无尽的安抚和愉悦。就像漫长年岁里艰难跋涉的两个旅人,终于找到彼此,停下疲惫不堪的步伐,慢慢疗伤。 温琰喜欢他专注的模样。 喜欢他唇红齿白,面若桃花。 “琰琰。” 他还想说什么呢?第一次吃情果的人,被这隐晦的快乐席卷着,震撼着,自己都惊着了。 “琰琰你高兴吗?” “嗯。” “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她听他说傻话,猝然失笑:“你迷糊了?又不是结婚。” 秋意没应声,做着自己的事情,静谧中一点点挪动,不知如何掐灭复燃的火苗子。 “你,”他的嗓音带哑:“你累不累?困了吗?” 这是哪家的猫啊,尝过新鲜,馋得很,望着再吃一次。 温琰早发觉不对劲,也知道他的意思。 “等我抽根烟。” 她翻身去拿。 秋意的手握住她的侧腰:“抽烟也不妨碍干别的事,妹妹。” 温琰早想欺负他,顺势坐在了上边。 这场景秋意记了一辈子,他的洞房花烛夜,油灯微弱,清贫寒舍里影影绰绰,两个相依为命的人儿,两具美丽的身体。 她像柳条,风情摇摆。 我是你的俘虏,裙下之臣。 我还要做你的丈夫、兄长、知己、至亲。 秋意心里这么想着,一把将温琰拉入怀中。 …… 有几年没睡过安稳觉,知道心爱的人在身边,那些落满心底沉甸甸的压力好似被消解大半,温琰觉得踏实。 醒来已日晒三竿,正欲起身,忽然一张热毛巾盖到脸上,秋意给她搓了几下,把她搓得有点懵。 “现在几点?” “快十点了。” “你吃药没有?” “吃了。” “奎宁是有毒性的,第二天最好减量。” 秋意嗯一声,挤了牙膏,将牙刷塞进她嘴里。 温琰盘腿坐在床边,见他闷不吭声出门,没一会儿端着馒头稀饭进来。 瞧那神色,似乎情绪不高。 等温琰洗漱完,他把东西都收走,连同脸盆一起拿出去,接着坐到桌前看她昨晚看的地图。 “你怎么了?” “没怎么。” 温琰眉尖微蹙:“你不说,我会胡思乱想。” 秋意抬起漆黑的眼,拉她至跟前,手掌从后腰往上。 “昨晚摸到这里,灯太暗,天亮的时候才看到,这么长的疤。” “弹片刮的。” 秋意目光垂落,冷冷的:“你腿上还有贯穿伤。” “翻车,钉子扎的。”温琰摸摸鼻子:“早就好了,又不疼。你自己身上也有枪伤,我还没说呢。你是因为这个难过吗?” 秋意沉默地抱着她,停了一会儿才说:“就是突然觉得人非铜墙铁壁,会受伤,会死,其实很脆弱。” 温琰揉他的头发,问:“秋意你怕死吗?” “只要死得其所,我愿意献出我的生命。”他说:“我只怕爱我者伤心难过。” 温琰抿唇:“生在这样的时代,由不得我们害怕,现在每一天每一分钟都在上演生离死别,难道他们愿意吗?谁不想过太平日子呢。” 秋意闭上眼睛在她胸前靠了会儿:“琰琰我们结婚好吗?”他说:“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如果哪天死了,我希望你是我的立碑人,我要我们百年后名正言顺地合葬,不要孤零零的。” 温琰心里尘埃落定,“嗯”一声。 他们决定回重庆办结婚手续。 临走前,温琰送给主人家一箱五洋百货表示感谢,虽然秋意付过房费,但乡下地方,日用品或许比钞票更实用。 秦衡先前开吉普车去贵阳买药,这会儿随口向秋意称赞了两句,倒是正中他下怀。 “你来开吧。”秋意说:“我现在没力气长途驾驶。” 秦衡自然高兴:“真的?那我不客气了!” 他说着抬手拍向秋意的肩,没想到一下子把他拍得踉跄两步,歪倒在车门旁。 温琰和黄芷夏见状赶忙上前询问:“怎么了?没事吧?” 秦衡的胳膊僵在那儿,呆住。 不会吧?他心想,我没用力啊! “他还是个病人,”黄芷夏皱眉指责:“你能不能稍微注意点儿?” “我……” 温琰搀扶秋意,同时也冷不丁地看了秦衡一眼。 “我就是随手那么一下……” “没关系。”秋意揉揉肩膀,好心替他向温琰解释:“我自己没站稳,秦先生也不是故意的,你别怪他。” “做事毛手毛脚。”温琰不想理会秦衡,拉起秋意的手:“走,坐我的车。” “我真没使劲儿……” 大家都不理他,各自上车。 秦衡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秋意坐上温琰的道奇,看她熟练地驾驶这个庞然大物,游刃有余的技术是经年累月造就的成果,车子开久了她习惯抽烟,每次抽到几乎快烧着手指才会丢掉。 “昨天你在修轮胎?” “嗯。” 秋意对她充满好奇:“我看见你在地图上做了些标注,是什么?” -- 第116页 “年初听说政府要修建中印公路,四月份还在云南各地设立了办事处,准备招募修路工人。”温琰说:“现在缅甸沦陷,修路的计划搁浅,滇缅公路被切断,我得找找别的门道。” 秋意打开那张地图:“你想入藏?” 温琰说:“公路断了,马帮运输线还在,去西藏有两个走向,一条从丽江过德钦,另一条从成都出发,经康定入藏,两条线在拉萨汇合。西藏和印度之间商贸往来未曾断绝,还是有生意可做的。” 秋意道:“藏区路途遥远,地势险恶,交通条件和生存条件都很恶劣,靠骡马长途跋涉驮运,运输成本与风险极大,内地商人恐怕很难适应。” 温琰笑说:“可是利润也很大啊,之前我跑滇缅公路,货物运到内地就是十倍之利,现在物资紧缺,物价飞涨,重庆的行市千变万化,回去以后你跟我到交易所走一趟就知道了。” “你真要去印度进货?” “当然,我已经有了新的目标和志向。”温琰挑眉:“等这车货出手,到时进购一批骡马,先到西藏走一趟,如果边境之路实在难行,我就跟藏商做生意,做大做强,以后买飞机给你开。” 秋意愣住,呆望着她,随后笑道:“那我岂不成吃软饭的了?” 她抿嘴莞尔:“是呀,给你吃,随便吃。” “怎么好意思?”秋意说:“让我做你的跟班,陪你一起跑货吧。” 温琰转头扫了眼,伸手捏捏他的下巴:“你这细皮嫩肉的,行不行啊?” “秦衡那个拖油瓶都可以,我怎么不行?” 温琰啧了声:“你怎么叫人家拖油瓶?” “难道不是吗?一个大男人,就知道围着你打转。” “哪有……他是我的助手。” 默了会儿,秋意忽然想亲她,脸刚凑近,被她一掌推开。 “我在开车,你不要闹。”温琰哭笑不得:“待会儿休息再亲你,好吗?” “现在就可以休息一下。” “不可以。” 秋意便侧歪着,半声不响地打量她,一瞬不瞬。 没多久温琰顶不住,停下车,揪住他的衣领,把人抓过来,吻了下去。 秋意莞尔轻笑:“还以为你有多能忍。” 跟在后面的秦衡和黄芷夏见他们莫名停车,却不知发生了什么,等少顷,按响喇叭,车子继续开动。 黄芷夏和秦衡互看一眼,心照不宣地尴尬起来。 “咳,小别胜新婚,何况他们分开那么久。” 黄芷夏低头轻叹,没有出声。 秦衡问:“你是不是吃醋了?” “有点儿。”她说:“好古怪的感觉,一边嫉妒,一边期盼他们圆满,有情人应该成为眷属。” 秦衡笑:“怎么我跟你想的一模一样?” 几人走走停停,八月底回到重庆。 当天秋意和温琰便去办理结婚手续,领了结婚证书。 接着各忙各的,秋意先行回家。 秦衡忍不住问:“婚姻大事,应该提前告知父母一声吧?” 温琰道:“他现在回去告知了。” “你不随他同行吗?” “秋意的爸爸不太喜欢我。”温琰说:“这种矛盾交给他自己处理,反正我以后也不会和他的家人生活。” 秦衡感叹:“你做事也挺绝的,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周旋。” 温琰不想和过去扯上关系,若非为了秋意,她甚至不会在重庆停留太久,只需找熟悉的批发商把货出完就赶紧走了。 秋意这边回到南岸,向梁孚生禀报他和温琰结婚之事。 不办婚礼,不办酒席,背着父母私自娶妻,现在女方连面都不露,如此仓促草率,自然令梁孚生十分不满。 青蔓顾不上安抚,只想立刻见到温琰,但秋意没有应允。 梁孚生向来拿这个儿子没有办法,恼过一宿也就气消了。 第二天,他在报纸上刊登秋意和温琰的结婚启事,向外界宣告他的长子成家立业。道喜的电话一通通打来公馆,询问婚宴时间,梁孚生还想说服那对新婚的小夫妻,哪怕办一场简单的婚礼也行,可他们没有在重庆逗留多久,出完货便启程上路,远离陪都这个是非之地了。 第62章 ·? 那则结婚启事刊登后没两天,嘉陵江上出现一艘“华琰号”轮船,谢朗华也跑到报纸上发表声明,称这是送给温琰的新婚礼物,欢迎她随时来取。 青蔓看见报纸,暗骂他是神经病。 如今航运生意并不好做,朗华从保险公司拍卖得来的这艘旧船,修理过后投入航线,也不指望靠它生财,不过是完成他少年时的心愿,拥有一艘自己的轮船。 而登报的举动又让大家想起那年的枪击案,坐实他与梁家大公子争风吃醋,而女主角的大名自然显而易见。 陪都的娱乐小报将他们扒了个底朝天。 好在温琰和秋意早已远走高飞,对此一无所知,不受困扰。 倒是朗华的红粉知己孟小姐因为“华琰号”吃了好大的醋,妒火之下竟然在自己的饭店公开招婿,某个爱慕她的小开喜不自胜,紧忙赶来与美人共进晚餐。 席间醉酒,小开失态,对孟小姐几次动手动脚,妄想一亲芳泽,饭店跑堂的看见,立马一通电话打到谢公馆,朗华慢悠悠带人过来,将小开狠揍一顿。 -- 第117页 夜深送孟小姐回家,两人坐在车厢里,一个满心怨怼,一个闭目养神,外边在下雨。 “谢朗华,你可不可笑?”她倒是先开口,有意讥讽他:“你的温琰结婚了,怎么,不敢找陈秋意的麻烦,却来打我的客人?” 他轻描淡写地回:“已经被他废了一条腿,我还不想坐轮椅。” “所以你就在报纸上挑衅人家?” 朗华“啧”一声:“我是真的,真情实意祝福他们新婚,怎么就没人相信呢?太让我伤心了。” 孟小姐冷笑:“装吧,我还不知道你?” 说着话,零星雨丝飞落面颊,窗子关得严严实实,哪儿来的雨呢?孟小姐抬头瞪住车顶,霎时凉了半截:“她打穿的洞你都不舍得修补,好啊,我真是大开眼界!” 闻言朗华往上瞥去:“哟,怎么把这辆车开出来了。”他抬手摸摸那枪眼儿,看着孟老板生气,倒有点幸灾乐祸:“被雨淋啦?来,我给你擦擦。” “走开。”孟小姐心灰意冷:“何必呢?你心里根本没我,这么下去怪没意思,不如散了的好。” 朗华歪到窗边,望着砸在玻璃上的雨,短促断裂,密密麻麻,像街上熙攘的人群,一张张陌生麻木的脸,确实没意思透了:“随你便,反正所有人都会离开我,这个我早就知道。” 孟小姐心跳漏了几拍,顿时感到难过,咬着唇忍耐,终究过去抱着他,语气是恼怒的,声音却在哽咽:“我拿你怎么办?怎么办?还不如一刀杀了我痛快。” “别说傻话了,我哪里舍得呀。” 他这么回应着,却心不在焉地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恍惚间听见孟小姐提议订婚,朗华诧异地扬眉笑起来,竟然还有人肯要他吗? “好的呀。”他说:“孟老板厚爱,我求之不得。” —— 1943年春,秋意接到命令,被召回空军部队,重新穿上军装,摸到了他心爱的飞机。 他如今有家室,有妻子的支持,后盾□□,好像无论干什么都不怕失败,信心十足。 五月他参加了鄂西会战,至六月,我军大捷,在美国的支援下,我国空军由防御转入反攻。 七月,秋意所在的大队分批前往印度卡拉奇接受美式训练。 温琰定居丽江做对外贸易,组织马帮活跃于滇藏印国际运输线,也曾跋涉千里到印度探夫。 1944年豫湘桂会战爆发,秋意完成整训回国,被调往汉中支援地面作战。 前线兵荒马乱,烽火连天,后方的血腥却来得悄无声息。 初夏,青蔓将祖父母的灵柩迁回成都老家安葬,月余时间,等她回到重庆,竟听到罗蓁失踪的消息。 “我们怀疑她被军统特务秘密逮捕了。”社长告诉青蔓:“皖南事变之后罗蓁几次公开斥责国民党同室操戈手段残忍,已经上了军统的黑名单,我以为他们顾及社会舆论,不敢轻易进行抓捕,没想到还是下手了。” 可惜没有证据。 报社向警察局施压,暗里秘密调查,没过几天,竟先等来了罗蓁的死讯。 警察局抓到两名杂皮混混,二人交代那日抢劫罗蓁,搏斗过程中意外将她刺死,为毁尸灭迹,他们把尸体丢进了嘉陵江中。 “抢劫杀人?”青蔓感到震惊:“我不相信,劫财何必要人命?况且罗蓁不是那么鲁莽的性子,怎么会跟他们搏斗?” 社长道:“地下组织的同志查到那两个匪徒混迹于袍哥队伍,他们的大哥和谢朗华交情匪浅。” 青蔓张嘴怔住:“谢朗华?” “对,军统勾结帮会流氓铲除异己,表面上还撇得干干净净,这种手段也不算新鲜。” 青蔓心里惊得地动山摇:“你是说罗蓁被杀是谢朗华一手安排的?可他跟她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他早已成为军统的爪牙,为其奔走卖力,还曾受到高层褒奖。”社长说:“有些事情我一直没告诉你,一来是组织有纪律,二来是为你的安全,毕竟你身份单纯,不涉政治斗争,在外面跑跑新闻不会有危险。但我现在必须让你知道,谢朗华利用他母亲当年的身份,向军统提供了一份名单,这份名单导致我们损失了好几位干部,那些人里甚至有谭女士的至交好友……” 青蔓张着嘴,浑身发麻:“他疯了。” “何止发疯,简直丧心病狂。” 青蔓喉咙干涩:“现在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社长神色郑重:“因为罗蓁死了,而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青蔓不解。 “谢朗华血债累累,必须铲除。”社长道:“但他狡兔三窟,又受军统保护,我们很难得手。你与他关系匪浅,地下小组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我……” “当然,如果你实在不愿参与锄奸,我们也不勉强,请你认真考虑一下。” 青蔓不明白朗华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为什么变成面目全非的魔鬼。 倘若出卖朋友是为求荣华富贵,那么他替军统清除异己又为什么?对他有何好处? 青蔓想给罗蓁讨回公道,也想亲口问问那个人,他到底还要造多少孽才肯罢休。 —— 一个若明若暗的黄昏,寂寞爬满公馆每一处角落,晚霞也是堕落,朗华接到青蔓的电话,从空虚中脱身,颇有些惊喜:“哟,是你呀,难得难得。” -- 第118页 他的声音夹杂在咿咿呀呀的唱片里,十分颓靡。 青蔓听见那边放着《梦中人》:月色那样模糊,大地笼上夜雾,我的梦中的人儿呀,你在何处……活在没有爱的人间,过一日好像过一年……我的梦中的人儿呀,你在何处。 “喂?”朗华问:“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吗?” 青蔓回过神:“我打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闻言他放声大笑:“让你失望了,我好得很,今儿晚上有牌局,你来吗?” 青蔓觉得他疯了,居然邀她打牌。 “我有话问你,找个时间出来吧。” “什么事呀,就在电话里说嘛。” 青蔓冷声道:“罗蓁是不是你找人害死的?” “啊?什么?我听不清楚。” “罗蓁是不是你弄死的!少跟我装聋!” 那头轻轻笑着:“没聋,没聋,电话有杂音,我耳朵又不好……” 青蔓打断:“你出来,我们见一面。” “见面可以呀,我下帖子邀请你到寒舍做客。” “不可能,换个地方。” 朗华一时没接话,默了会儿,像是有些自嘲,却问:“你真的要见我吗,青蔓?” 她忽然莫名发慌,为作掩饰,别扭地“嗯”一声。 那头又是许久的沉默,朗华倒在沙发里,仰头看着天花板的灯,陷入往事回忆,嘴角带笑:“可以,时间地点你定,至于要不要赴约嘛,我到时看心情。” 青蔓低下头,原来电话线在食指绕了好几圈儿,已经勒得死血。 “明晚七点,心心咖啡厅。” “好,明天见。” —— 朗华没有赴约。 青蔓在咖啡厅等到九点,觉得他大抵不会出现,只得结账离开。 独自走上街头,心中不知失望还是松一口气。 这时一辆福特轿车缓缓开到她身旁。 “小姐,赏个脸,陪我一同夜游吧。” 她诧异地回头,看见朗华坐在车里冲她笑着,眉梢飞扬,吊儿郎当的模样。 没有司机和随从,他自己开车,一个人。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你的邀约太突然,我手上一大堆事情需要安排。” “那你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没有。”朗华耸耸肩:“管它呢,人各有命,自有去处,我是累了。” 他载她到东水门码头。 杵着手杖下车,两人慢慢爬上城楼,渝中半岛的夜晚,江上渔火点点,风里有泥沙的咸腥味。 “小时候经常跑这儿耍。”朗华说:“自从过南岸改由望龙门乘船渡江,这里也变冷清了。” 青蔓低眉不语。 “你看,”他用手杖指着江面:“华琰号,我的船,看见没有?” 青蔓喃喃开口:“带我来这里就是想炫耀你的船?” “对啊。”朗华笑:“记不记得我以前说过,从西贡运米到上海,赚美金,数钱数到手抽筋。” 青蔓也跟着笑了笑。 “等抗战结束,我要回上海做航运生意,之后会有华琰二号,三号,四号,想想都有些得意。” “能不能换个名字?”青蔓挥手拍掉蚊子:“我怕温琰会吐。” 朗华哈哈大笑。 “你今年……”青蔓思忖:“二十九岁了吧?怎么还不结婚生子?” “我结婚不是害人吗?”朗华见她被咬得厉害,便把胳膊伸过去:“来来来,都来叮我,放过漂亮姑娘。” 青蔓心口发闷,推开他的手:“你做奸商已经很成功了,为什么还要帮军统干那些阴毒的事?!” 朗华眯眼望着夜色:“我这辈子注定要堕落,一直落到地狱去。” 青蔓正想说什么,突然被他一把拽到跟前,“啪嗒”,手杖掉落,他掏出勃朗宁抵住了她的侧颈。 锄奸小组的三人当即现身,抬枪对峙:“放开她。” 青蔓脸色大变:“谢朗华……” 他笑说:“咖啡厅那么多人看着,你打算事成之后跑路吗?” “你早就知道?” 朗华迅速将什么东西套入她的手腕:“替我保管好。”他说:“放心,我已安排妥当,没人知道我今晚是来见你,你不用跑路。但是待会儿枪声一响,警察马上会赶到,你得立刻离开现场。” 青蔓脑中轰然炸裂,肝胆俱颤:“你、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来不及了。 “我早等着这一天呢。”他在她耳边笑说:“我做事绝不后悔,知道你们都恨我,但你们这辈子都忘不掉我。” “谢朗华!” “不要怕,闭上眼睛。”他轻轻拍她的肩:“代我向琰琰和秋意问好。” 青蔓被猛地推开。 紧接着枪声响起。 她看见朗华连中三枪,胸膛的鲜血把衬衫染透,他踉跄两步撞到城墙,整个人翻了下去。 “啊——” 青蔓大喊,下意识想去拉他,可惜没用,他在她面前坠楼,掉到了底下黑黢黢的石坝。 “青小姐,快走,这里不能久留。” 没错,朗华刚刚也说过,警察马上就到,得立刻离开现场。 他的死亡现场。 青蔓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南岸的。 -- 第119页 现在几点了? 警察到东水门了吗? 有人给他收尸吗? 一位更夫从旁边经过:“小心火烛,严防汉奸——” 青蔓浑身虚汗,仿佛淋了一场凄厉大雨,湿遭遭的,从头到脚。 什么东西空落落地荡在手腕间? 青蔓抬起胳膊,低头看,一只蒜头镯。 谭嬢嬢的蒜头镯,温琰拒绝过的那只,他的蒜头镯。 他死了。 谢朗华死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这个人了。 …… —— 那晚过后青蔓病了好几日,发着烧,夜夜噩梦。 所谓人走茶凉,朗华的遗体被孟小姐接回,丧事却办得冷冷清清,不过老段和几个袍哥兄弟吊唁,军统竟无一人露面。 青蔓将他的死讯分别发电报告知温琰和秋意。 温琰没有回复,秋意倒是抽空从湖南打了一通长途电话。 “凶手抓到了吗?” “没有,警察局还在调查,不过也是敷衍应对,我看迟早不了了之。”青蔓说:“他得罪的人太多了。” 秋意沉默半晌:“丧事谁在办?” “他的未婚妻。明天出殡,应该是埋在他父母身旁。” 秋意应了声。 青蔓心里堵得难受:“我也告诉琰琰了,你们……” 秋意说:“我们从来不提他。” 两人自重逢、结婚到现在,没有谈论过朗华只字片语。 青蔓也就明白了。 —— 1945年春,逢予在国外跟人争风吃醋,斗殴时不幸中枪身亡。 梁孚生飞到印度,从加尔各答搭航班前往美国治丧。 青蔓一个人留在重庆,无亲无友,只能埋头工作。 自国民政府迁都以来,陪都的经济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荣,物价飞涨,市场上充斥着买空卖空的投机行为,茶余饭后,每个人都在谈论如何囤货,如何炒黄金。 自去年初,同盟国开始进行对日反攻战,来华助战的美国兵就在重庆一天天多起来,于是陪都又掀起了一股“美国热”。 吃的穿的用的,无不以洋货为时髦。 年轻女子们亦欢喜同美国兵交往,坐着他们的吉普车,进出跳舞场、咖啡馆,在大后方纸醉金迷。 而同时,陪都开始发现层出不穷的疯女郎。 青蔓见过几位。她们有的因为战乱家破人亡而导致精神失常,有的被丈夫遗弃,有的沦落风尘,有的失业失学……其中甚至有人受过不错的教育,会英文,懂会计。追根究底,是战争和病态的社会将她们逼迫至此。(1) 青蔓写过几篇报导,希望引起重视,能改善她们的处境,但大家只当做谈资,并不关心。 青蔓气得睡不着觉,只能给温琰写信。 梁孚生在美国逗留数月,为逢予的案子打完官司,这才返回重庆。 他刚刚经历丧子之痛,容颜憔悴,看上去老了几岁。 青蔓过去抱着他。 “你还好吗?” “我没事。” 梁孚生听见她在哭。 “怎么了?” 青蔓说:“记得去年我给祖父母迁坟吗?” “嗯。” “那时回到成都老家,族里的长辈告诉我,原来我是祖父母收养的孤儿,和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青蔓闭上眼:“原来我是孤儿啊。” 梁孚生知道她心里凄苦,把她抱得很紧。 “以前我真不懂事,打仗这几年,如果没有你的庇护,我早就沦落街头,不知是个什么下场。我早该谢谢你的。” 梁孚生叹气:“我觉得你很好,没有不懂事。” 青蔓还是在心里对他说:梁先生,谢谢你啊,谢谢。 —— 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战争终于结束,我们等来了胜利。 整个渝中半岛的人都乐疯了。 温琰和秋意也回到重庆,与青蔓团聚。 他们满大街狂欢,彻夜饮酒,纵情地大哭大笑。 鞭炮店被一抢而空,游行的队伍高喊:“胜利了!鬼子投降了!” 八年、八年的血战,重庆经历了无数次的轰炸,无数次在废墟中重建家园,在颓垣断壁书写“愈炸愈强”,苦难里结出乐观坚韧的果子,我们炸不死,打不垮,我们胜利了! 真痛快啊! 温琰和秋意喝醉了倒在沙发里,望着天花板傻笑。 “你们去过延安吗?”青蔓忽然说:“仗打完了,真想去延安看看。” 温琰和秋意笑道:“前几年曾到延安送过物资,那里气象一新,与后方浮华堕落的风气大有不同。” “重庆……”青蔓喃喃嘀咕:“陪都,这里确实发生了太多太多的故事。” 如今抗战结束,那些因战乱逃亡至此的数十万下江人陆续离开重庆,返回自己的老家。 梁孚生也要回上海去了。 梁太太亦即将回国。 青蔓决定孤身留下。 “我最快乐的日子都在这里度过,虽然不是出生之地,但心里的根已经扎下,离不开了。” 梁孚生说:“我不放心你。” 青蔓将脸颊贴入他的掌心:“我们在一起……九年,还不腻呀?” 他笑了笑:“竟然这么久了吗?日子过得真快。” -- 第120页 “我想继承祖父遗志,办一间学堂,教书育人。” “你决定了?” “嗯。” 青蔓决心与梁孚生分开,就像那些因战乱临时组建的家庭,抗战夫人,等到战争结束,原配归位,她尴尬的身份该如何继续? 青蔓不想再做情妇,也不能再霸占着人家的丈夫了。 她终于清醒。 —— 1946年,内战爆发的第一天,秋意驾机起义,奔赴延安。 梁孚生避嫌,避往香港。 1947年,上海物价失控,金融市场濒临崩溃,梁孚生将资金全部转移至香港,他离开了大陆。 1948年,秋意左臂中弹,伤到了神经,辗转多家医院都得不到良好的治疗,他父亲便将他接到香港,温琰随后赶去,陪他动手术,留在那里照顾他。 1949年初,由上海开往台湾基隆的太平轮被撞沉,近千名船客遇难,喻宝莉也在其中。 温琰听到消息,深吸一口气,什么表情都没有。 入夏,青蔓忽然病重,秋意和温琰偷偷潜回重庆。 这几年青蔓与张婆婆作伴,开学堂,做教书先生,生活过得很充实。 “你父亲还好吗?”她躺在病床上,笑着问秋意。 “很好,你放心。” “琰琰要做妈妈了。” “是啊。”温琰拉起她的手,抚摸自己四个月的肚子:“再过几个月你要当干妈了,婴儿很好玩的。” “真想抱一抱。” 温琰眼泪直掉:“我带你去香港治病,去上海、美国,一定能治好。” 青蔓缓缓摇头:“我太累了……琰琰你莫哭,我看见你和秋意好好的,心里很高兴。最近总是做梦,梦到我们小时候在打锣巷,多开心啊,真想回到过去,无忧无虑……” 温琰抱着她,一边哭一边笑道:“你这个小书呆子,从小就爱对我说教,讲那些大道理,讨厌得很。” 青蔓也笑:“你要翻天啦?亏得那些大道理,看,你没有长歪,没有学坏。” 温琰点头:“好姐姐,你有多好,自己都不知道。” 其实够了,这辈子有亲如姊妹的朋友,有真心待过她的男人,一切都已足够。 青蔓三十二岁死于脑膜炎,和陈敏之同样的病。 她的遗物只有一个檀木盒子,里头装着一只蒜头镯,张婆婆交给温琰保管。 重庆特务遍地,办完丧事,张婆婆催促他们离开。 没想到这一走竟是三十余载,匆匆而过。 —— 八十年代末,已近古稀之年的温琰和秋意回到故土定居。 作为重庆大轰炸的受害者及遇难者家属,温琰向东京地方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日本政府谢罪、赔偿。 此后余生他们夫妇二人为此奔走,调查取证,每年向大使馆和日本首相寄发抗议书,跟日本政府打官司,为自己,为亲人,为邻居,为同胞。 尽管诉求从未成功,日本政府至今没有道歉。 …… 这是温琰和秋意的一生。 曾经生离死别,颠沛流离,远走他乡。 最终回到他们的重庆。 这里是起点,也是结束。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