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逃逸线》 第1页 [现代情感] 《血色逃逸线》作者:鹳耳【完结】 简介: 二十六岁的成蔚,无法再忍受男友胡仕杰不正常的控制欲,驾车出逃。 她不知道,胡仕杰与境内外毒枭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她的出逃,竟阴差阳错地破坏了一次重大跨国毒品交易。 她发誓离开了就不回头,殊不知毒枭、杀手已紧紧相随。 与此同时,潜伏在暗处的缉毒先锋,已准备好了迎接又一次的出生入死。 【肉文屋将分享完结各类好看的小说,找好看的小说就来肉文屋https://www.po18e.vip/】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系。 第一章 凶年(1)第一枪 1990 年,王明晖十七岁。一个闷热的夏日,他和他爷爷一起奋力把他父亲的手脚按住,捆绑在自家小旅馆三楼的杂物间里,又从外面把房门锁上,逼他戒毒。后来,他爸爸挣脱了绳索,因无法从正门离开,就踢碎窗户,跳了下去。他的本意到底是自杀,还是要去“补货”,已经无法确知了。也许三层楼的高度本不致死,但是跃窗之时,碎玻璃尖割开了他的股动脉。 1999 年,王明晖二十六岁,已经干了五年缉毒刑警。他见识了许多比他父亲更严重、让更多人生活破碎的例子,也见识了许多应该为惨剧负责的毒贩,还抓获了其中一些。但他仍时常觉得两手空空。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人们需要自行树立一些重要的里程碑来成全自己,身为缉毒警的王明晖也不能免俗。 需要怎样的里程碑呢? 比如说,他还从来没有用实弹击中过一个人。并不是他没有这样做的技术,而是因为缺乏机会。他知道,身为警察,不应该在这件事上有执念。他也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嗜血的人。但是,每一次回想起父亲坠楼后的景象,他就能感觉到掌心出汗----鲜血随着凹凸不平的人行道恣意流淌,就好像父亲的阴影要逃离肉体。他毫无根据但是满怀期望地预测,如果能用自己辛辛苦苦挣来合法使用权的子弹——而不是拳头——对一个值得惩罚的人施加足够的痛苦,那么就能同时把他脑中的噩梦景象给击碎。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出一口恶气”。 然而当机会来临时,王明晖第一次用实弹打中人,对方却是他在警校时最好的朋友,庄延。 在求学时期,如果说公认为正直、自律、有担当的王明晖是所有同龄人的兄长,那么庄延就是兄长庇护之下一枚不起眼却又移不开的硬石头。庄延沉默寡言,在校成绩处于中下游,总是用他仿佛永远纽结的眉头吸走喧闹空气之中的热度。甚至有人说,王明晖的同班个个有能耐,是一把精工瑞士军刀,而庄延就是军刀组件中的酒瓶开塞器:有用,却无用。在不了解内情的人看来,庄延是王明晖用来展示自己风度的道具人,但他们之间的友情是真诚的----就算曾经追求同一个女人,也不足以抹杀他们的互相信任。 这信任在 1999 年 12 月 25 日遭到了考验。 半夜四点。王明晖所在的缉毒大队在盘山公路设卡,拦截一辆驶往中缅边境,涉嫌运毒的微型客车。车上有两个缅甸人、两个华人,华人之一就是庄延。他作为卧底,在缅甸毒枭“督司令”的阵营中断断续续地潜伏着,总共也有一年半了。这一次行动,正是倚仗于他冒险送出的消息。 从结果看来,庄延的消息不够准确;警方本来应当在运毒车出库之前就将其拦截,但是却迟了一步。为了和警方周旋,毒贩常常临时改变行动时间和路线,然而这也可能意味着有人欺骗了庄延,他的身份已经暴露。 基于此推测,庄延意识到车外随着车轮滚动而颠簸、退却的黑暗,以及自己的鼻息在车窗上留下的单薄白雾,也许就是他眼中最后的风景。他坐在第二排左侧,是最不容易逃出的位置;他右边坐着一个瘦弱的高个子,弓着背,无神采的眼睛盯着前方座位的椅背。车子半个小时之前临时停下了,让高个子上车。庄延不认识此人,别的同行者没有详细交代为什么中途有人上车,高个子也一直沉默不语,仿佛他只是一捆行李。庄延也不想徒劳询问,只一心琢磨如果高个子动手,他有没有办法应对。这些人会怎么对待“叛徒”,庄延也见过几回。在督司令的巢穴里,有一架台钳是专门干这个的。仅仅是回想一下那台钳的虎口之间曾经悬停过男人(或女人)的哪些部位(或脏器),就能让庄延一整天没了胃口。 做卧底的每一天,庄延都会数次在心里对自己说:自身安全最要紧,因为这不仅是关乎个人生死,也关乎行动的成败。这是必须的咒语:让轻薄的生命背负上高尚的意义,增加它的重量,因为仅凭血肉本身并不足以减轻对死亡以及破灭的恐惧。关于战友安危和行动成功率的念想,是庄延的甲胄;但每一次陷入险境,如同今夜,他仍觉得自己是赤裸且毫无防备的。虽然曾有数次机会,但他一直未从卧底任务中脱身。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好像他是无处可去的浪游者,在他眼前的茫茫黑夜中,停下了唯一一辆客车。哪怕这客车破败、可疑,也不知它要驶往何方,但庄延还是选择踏进车厢,因为在客车深处,总有某一个狭窄的席位,注定属于他。 支队需要在运毒车下山之前将其拦截,否则它会驶入偷越边境者时常利用的树林;不消五分钟,毒品将分散消失在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隐蔽小道中。运毒车必经之路的前方已设置路障,路障之后停着两辆熄了灯的警车。支队长坐在其中一辆警车中,随时准备发号施令。与它们相隔一段距离,还有一辆负责后方包抄的警车静静停在山坡背面,远离月光,左右岩壁高耸,犹如佛陀合掌。这个逼仄的车位和运毒车的必经道路形成“T”型交错。驾驶这辆警车的是王明晖。他的任务是在前方截停运毒车后,迅速切断其退路。因为山路崎岖狭窄,这样的布置不是最理想,黑暗中,他紧握方向盘,仿佛提前嗅到了自己掌心汗水的气味。 -- 第2页 伴随着颠簸的车轮声,运毒车在王明晖视线前方掠过。一粒飞散的小石头拍打在他的车窗上。他等待着上级的指令。哪怕已经听见运毒车在前方不远处刹车的声音,也需要等待。头顶的夜空骤然泛起微光,那是作为前方路障的警车打开车灯引起的反射。对讲机的绿色指示灯亮起。指令下达了。王明晖立刻发动车辆,切入山路,迅速行驶到既定位置。车前灯照亮了运毒车的尾部,灰蓝色的车体上布满干结的泥泞,形似一张侧卧的面孔。 运毒车静止着。在它的前方,是一排路障,路障之后是两辆警车。警灯闪烁,蓝红色闪光频密、交替扫射周围的一切。除了路障和前后的警车,还有战友埋伏在视线之外。目前看来,一切正常。所有不应动弹的事物都静止着。透过运毒车的后车窗,王明晖能隐约看见车内人的背影。 庄延有理由放下心来。既然运毒车已被成功截停,而他的“同伙”们尚无反抗的迹象,那么接下来警方就会搜查,然后逮捕所有人。这应当不难。归功于他的情报,他的战友们已经知道毒品藏在后车厢里的备用轮胎中,很容易就能搜查出来。运毒车司机和副驾上的助手都有枪,这还不足以威胁到局势。如果“同伙”们试图反击,那纯粹是无意义、自断后路的行为。警方会很快把他们压制,逐一上拷,押送到警车上。 但他依然心神不宁。仿佛体内的血液中有看不见的刺,要趁他最松懈之时,随血管流淌至心脏,狠狠地扎它一下。 这不安,正是来自于身边不知道名字的乘客。 现实的变化很快证实了庄延的不安。 前方的路障之后走出两名警察,靠近运毒车左右。司机摇下了车窗。双方交换了一些惯常的,缺乏实质的问答:几个人,什么人,上哪,车上有什么。从车上下来,我们要检查,警察说。司机应了一声,要解开安全带,动作却慢得不合理。车窗外的警察催促,司机却回答有东西卡住了。这时,车右侧中间的门滑开,发出仿佛鞋底掠过沙面的声音。庄延身边的高个子下车了。他把卡其色的夹克敞开,双手高举过头。 在后方静候,无法观察到全景的王明晖,察觉到了气氛在一瞬间急转直下。他能隐约看见,唯一下车的高个子嫌疑犯,其高举的右手中,有一条下垂的线。只有前方的警察,以及车中的庄延,才能看清高个子敞开夹克后所展示的东西:下垂线连接着用皮带固定在胸前的灰色包裹,仿佛有囊肿暴露在皮肤之外。 “我有炸药。”高个子说。“都别动。” 在支队长下命令之前,王明晖脑中闪过两个可能性:一是对毒贩来说,车里的东西远比警方预料之中更有价值,以至于他们宁愿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保全。二是这一切只是虚假声势,此人身上的包裹里并无炸药。 在王明晖有时间判断哪一种可能性更正确之前,他就听到了前方车轮剧烈转动的声音。运毒车迅速倒车,车尾狠狠撞击王明晖警车的前端。一声巨响,王明晖眼前的玻璃出现了裂痕,紧握方向盘的手感到一阵酸麻。运毒车并未停下,而是向前急行;之前在左侧车窗前问话的警察被卷倒,车轮从他胫骨上碾过。运毒车撞开了前方的一处路障,又撞歪了路障之后的一辆警车。随后,它又一次倒车,与王明晖车头相距咫尺的时候骤停,再向前方急驶。 王明晖终于能断定:第二个可能性是正确的。高个子胸前绑着的并不是真正的炸药。他只是一枚用来虚张声势、拖延时间的弃子,让运毒车有机会逃脱。他本人多半只是用不值一提的价格收买的穷苦人,哪怕被抓住,也会谎称只是遭到威胁才被迫这样做,审讯不出什么结果。督司令擅长利用弃子,他可以在中缅边境找到很多愿意这样做的人,不需付出很多代价,又能降低手下人的损耗。他们这一次的诡计成功了。前后冲撞两次之后,前方的警车偏离了将近三十度,运毒车抢出了一条路,迅速沿着前路逃离。遭撞击警车的车前灯损毁、滚落在地,像一枚黯淡的眼球。 许多事情几乎同时发生。支队长下令了。高个子不断嚷着“我有炸弹”,哪怕被警察按倒在地之后也不休止。山道狭窄,前方的警车难以迅速调头,此刻最适合追击的王明晖猛踩油门。有一瞬间,他看见了那名刚才遭碾压的战友,躺在地上,艰难地支起上半身,左腿膝盖以下的部位消失在留下车辙的泥浆之中。王明晖想到自己这辆警车的轮胎上可能也会沾染这名战友的血和骨,但他无暇顾及。 追击并不顺利。山道过于曲折,道边的岩壁又充满难以预料的凸起,前方运毒车的身影时隐时现。因为被撞击过两次,王明晖警车的动力明显降低,且一侧轮胎有失控迹象,逐渐朝左倾斜。而根据对讲机传来的信息,剩余两辆车之中,一辆已经无法行驶,另一辆需要紧急输送伤员。如果王明晖追丢了,这次任务就失败了。 枪响。运毒车中有人打碎了后车窗,朝王明晖射击。子弹击打在石壁上。这几枪没有实质威胁——是坐在运毒车后排的庄延主动索要枪支,自称要以火力阻挡追击者,然后故意打偏。但王明晖尚不知道这一点,他的心跳猛然加速。车辆又剧烈地颠簸了一次,王明晖的头部几乎碰到了车顶。轮胎越来越不听话了。眼见着运毒车越来越远,继续穷追没有意义。 -- 第3页 只能赌一把了。他踩下了刹车。 他已注意到,前方的山道先略微提升,然后再继续螺旋向下。车停稳之后,他打开一半车门,双手持枪,搭在车窗框架上,从足底、腰部到双肩,保持身体稳定如铁塔。运毒车继续前行,在从视线中短暂消失后,拐了一个 U 型弯,驶入抬升山道,进入了王明晖预测之中的视线范围。他的水平位置略低于运毒车,同时凭借月光在轮毂上的反射,清晰地看到了轮胎。他连发数枪,一发击穿挡泥板,两发击中了轮胎。运毒车恰恰处于从抬升到下行山道的转折点上,受损之后没有马上停下来,但明显失去了控制。车子半是行驶、半是滑行地下行了一小截路,泄气的轮胎在坑洼路面上滚动,发出断断续续的尖啸。前方已接近山路尽头,运毒车侧向滑出了车道,顺着已趋平缓但依然布满杂乱石堆的山坡下行,直到没入山底的树林之中。接下来是一声沉闷、预示着物体断裂的响动。运毒车灯闪烁了几次,照亮了交错的树叶,暴露了它在林中的位置,然后一切暂时归于平静。 王明晖的赌注成功了,但他并没有放下心来。开枪时的极度镇定一消褪,忽觉手心中汗水涟涟。山脚的这片树林,已属边境地带。缅甸一方的边境哨站防备松懈,偷越边境者就算被发现了,只需贿赂三、五十元人民币,就能顺利通行。至于督司令的手下,自然是畅通无阻。王明晖用对讲机报告情况,支队长称后援会立刻赶到。但是若等待后援到来,他们追寻的毒品,以及其他犯罪证据,必然已经消失无踪,仅剩被抛弃的运毒车。他回想起在追车途中,敌人朝他射出的几发精度极低的子弹。这仿佛搅浑水一般不上心、缺乏杀气的反击,让王明晖确信,庄延就在车上。为了收集并送出这一轮毒品交易的消息,庄延冒了相当大的风险,组织的安排是让他这一阶段的卧底任务告一段落,所以支队负担着“回收”庄延的任务。但现在看来,不仅可能无法追缴毒品,就连庄延也难以归队。 他俩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曾经”这个词让这段友情听起来很不理想,但从事着他们这样的职业,“曾经”也许永远都比未来更美好。已经活过、经历过的,比远在灰色云雾之中未来的更珍贵。 如果就留在这里,等待后援到来,再一起迎接一个完全失败的结果——王明晖将难以容忍自己。 他下山,走进黑暗的树林。紧握手枪,仿佛它成为了手掌的一部分。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撞上一棵大树的运毒车。后车厢没有打开,敌人应当还没有时间运走毒品。车内只剩一个人:司机。他的头部死死抵在染满鲜血的方向盘上,脖子折成不自然、接近直角的角度。王明晖确认,司机还有微弱的呼吸,但肯定是不具任何威胁了。 他继续往前走。头上的树叶越来越茂密,可见度越来越低。他知道,继续深入只会更危险,但却止不住脚步。就好像一度踏进了比意料之中更复杂的迷宫,对他这样脾性的人来说,其神秘性和不可预测性,反而成为了动力。 但王明晖并非不能感觉到真正的危险信号。当周围变得过于安静,以至于压倒自己呼吸声的,只有脚下踩碎树叶的声音,他立刻明白:该撤退了。 就在这时候,背后传来一声过于接近的枪响。 他转过身,看见一个身形庞大的男子倒在地上。另外一个举枪的人站在他面前。 是庄延。他刚刚击倒的,是之前一直占据副驾驶座的毒贩。这名毒贩并未怀疑庄延,还和他商量着一起埋伏追入树林的王明晖。对这片树林的极度熟悉,让他们轻易地绕到王明晖背后。当双方位置接近到极限的时候,庄延朝着毒贩的后脑开枪了。 “你快撤退。”庄延说。 “你呢?” “他们的人马上到了,我不拖着,你也走不远。” “一起撤退。” “别浪费时间了,我还有任务。”庄延停顿片刻,回过头,看看依然静谧树林深处,仿佛那其中有一些只有他的眼睛才能捕捉的危险事物。随后,他继续对王明晖说:“走之前,你用枪打我一下……朝能痊愈的地方打。” “你疯了?” “只剩我一个一点事都没有,太可疑了……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快!” 无论怎样选择,现在多犹豫一秒钟,就会多一分危险。 但王明晖的手指依然僵硬着。 庄延刚刚救了他一命。回报救命之恩的方式,怎能是回敬一粒子弹? 王明晖在这一瞬,就马上感觉到了这件事的讽刺性。但是若干年后,当他回想今夜发生的事情,也依然无法笑出声来。 第一章 凶年 (2) 出逃之夜 大部分人不擅长按部就班地改善生活。规划详尽的蓝图,确立一个个截止日然后不慌不忙、准时准量地完成目标,这需要非凡的耐心和毅力。在现实生活中发挥作用的,往往是一时冲动。一个人本来打算下周末开始健身,或者背包出行旅游,或者对总是善待自己的上司提出辞呈;但是在那一天来临之前,突如其来的使命感像鼓槌一样敲在此人的心脏上,于是他立刻弯下腰,系好鞋带。 成蔚正是在这样一种心态下做出了行动:2005 年 4 月 6 日,这就是她离开男友胡仕杰的日子。不能再等了。 -- 第4页 她躺在床上保持清醒,一直到半夜三点。这不是一件难事,只要专注于手铐带来的冰冷触感以及刺痛感就可以。 她的左手腕上锁着一件手铐。另一端拷在床头柱的白色围栏上。 从缎带,到布条,到绳索,再到手铐。最初是恋人之间的游戏;随后她想,虽然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完全接受,但这毕竟只是一种不算陌生的恋物癖;接下来,他的暗示,和她的解答,都指向一种神经质的“保护措施”;最终,她完全确定了一件事:她无法再忍受下去。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不应在她的关心范围内。 何况,这绝非她要午夜出逃的唯一原因。他们所经历的一切——胡仕杰对待她的每一时刻、每一动作,都在导向这唯一的结论。 幸好,她的主要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了。她可以昨天夜里就逃走,她也可以明天再逃走,重要的是离开的冲动总算战胜了不安,所以她决定今夜就动身。 胡仕杰的卧室在隔壁。她觉得自己能隔着墙听见他轻微的鼾声,但这也可能是一种紧张导致的幻觉。两人相处以来,极少在他的主卧里一同过夜,因为他半夜时常有事情要处理(“工作”,他说),要么是坐在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要么是手机震动。他睡得很熟,但是对手机震动保持着极强烈的敏感性。正因为这分房睡的习惯,让他有了“正当”理由,第一次“游戏式”地把她和床柱绑在一起。那时他使用的还是轻飘飘的缎带,她也非常配合地没有动弹,第二天早上起来之后她发现自己夜里没有翻身,缎带丝毫未松脱,心中还有一丝喜悦,仿佛是老天成全了一种略带粉色气息的浪漫。那些在桥梁上留下“同心锁”的人,也是怀着类似的心情。而这一刻,她甚至难以理解当时的自己。 成蔚扭转身体伸出右手,伸向手铐铐住的那一根两指粗细的床柱。它并非坚硬实木,有一定的柔韧性。柱子上下各有横栏,所以手铐无法移出。在这根床柱的中上段,有一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裂缝。哪怕仔细盯着看,也像是指甲不经意留下的擦痕。她左右手分别捏住这细痕的上下端,朝水平方向使力。片刻之后,床柱从此处断开。这个变化发出的声音不比泡泡糖被吹瘪的声音更大,但成蔚还是僵住了。确认隔壁没有任何动静之后,她略微抬起断开处的上端,让铐环通过,然后又把床柱放下去。 一个星期前,她就已经偷偷锯开了这一根床柱,然后用胶水简单黏住。 现在成蔚的左手自由了。无法打开手铐,但目前也只能如此了。为了避免它发出太多噪音,她用左手的两根手指勾住了刚才取下来的拷环。她翻身下床,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床毯子,塞进被子里,伪装成似乎还有人睡在里面的样子。然后,又取出一顶藏在柜子最下层的假发,放在她睡觉时头部应在的位置,用被子遮住一部分。这些措施可能没有太大意义,她还一度自我怀疑,心想会不会她正是因为害怕逃离的到来,所以才准备这顶假发,继续拖延时间。但在没回头路可走的这一刻,这看似多余的一个步骤,让她觉得放心。 做好这一切后,成蔚开始小心翼翼地穿上事先准备好的衣服。因为手铐的阻扰,这件事进行得很不顺利,她开始烦躁起来。在衣服暂时蒙住视线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一种令她畏缩的恐惧。就好像长久以来积攒着,直到这一刻才终于迸发的勇气,都被黑着灯的房间里,衣物皱褶之间的黑暗给吞咽了。这个过程实质很短暂,然而却又痛苦而漫长。当她穿好衣服,再次看到清幽月光在冰冷手铐上的折射,勇气才再次灌满她的心。 她站起来,走向门边。 此时,她听到了隔壁床垫下陷又弹回的声音。 如果这并非幻觉,那么就是胡仕杰醒过来了。可是她之前没有听到手机震动的声音。 成蔚又僵住了片刻,为的是确认有没有下一步的响动。 接下来是隔壁卧室门翕动的声音。 胡仕杰离开了主卧。 成蔚的第一个念头是回到床上,逃进被子里;身体转向的趋势,几乎表示她已经开始这么做了。但是如果这么做,胡仕杰必然会听见这屋子里的响动,会进来查看。他完全有可能拨开被子,发现已经穿好衣服,假装睡眠的成蔚。 还有一个选择。成蔚轻轻往前跨出一步,躲藏在房门旁边的柜子侧面,贴紧墙壁。反正只要被发现,结果都是一样的,所以应该尽量减少响动,避免吸引胡仕杰进屋查看。 凭声音来判断,离开主卧的胡仕杰,似乎没有马上决定好应该做什么。最好的情况,是他经过隔壁卧室的房门,上洗手间,然后再回去睡觉。 她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成蔚赌错了。 胡仕杰在她门口逗留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门。他把外面走廊上的灯也打开了,于是在黑暗中过于耀眼的橙黄色灯光,在卧室床铺上映照出一个带有神秘庄严感的梯形。胡仕杰被拉长的黑影,挖了梯形光芒的中央。 成蔚闭上了眼睛。 也许站在门外的人并不是胡仕杰。他可以是一个夜闯民宅的强盗。一个在这别墅周围的树林中盘桓已久的幽灵。一个幻觉。一个怪物。 但成蔚心里明白,那影子的主人,的的确确就是胡仕杰。她是凭气味判断出来的。哪怕不听、不看,也无法断绝那熟悉的气味。它曾经让她安心,喜悦,甚至充满对未来的希冀。无法否认那样一段时光曾经发生过,哪怕她已辨不清,她与那段时光在心灵上的实际距离。 -- 第5页 那时,成蔚正在希腊米克诺斯岛,参加一部真人秀的拍摄。她二十六岁,从未在任何公映过并且值得一说的影视剧中出过镜,可以说作为演员,其职业生涯已经到了难以回弹的危险界线。青黄不接的档期、微不足道的角色,加上维持形象的高成本,导致她的收入已经不如一线城市普通白领。公司的立场很明确:在这部真人秀拍完之后,不再和她续约。她不是没有别的选择,比如给需要“主持人”的节庆活动策划公司投简历,又比如试着到地方电视台应聘,但是这些都不是朝上走的道路。她明白,除非发生奇迹,否则在这一条职业路线上继续走下去,其未来对她的吸引力,逐渐开始比不上母亲劝她回家的召唤。 女演员的身份是多重、易变的。这不是夸赞,而是一种不幸。在这个圈子里,一个不出名的,甚至是糟糕的男演员,他依然被视作一个演员。但缺乏地位的女演员,则可能随时褪变为猎物。大部分时候,这样的变化不以她们自己的意志为转移。成蔚不惧辛劳一周内坐四次飞机探访五个摄制组面试角色,别人不会认为这是敬业,不会赞赏这种热望,而是觉得她急着索取一些什么,然后想当然地推断,她会轻易付出一些与才艺无关的事物,来缓解这种焦急。然后他们大大方方地空头承诺,反过来对她索取。她从未屈从(也许有一段恋情踩踏在危险的边缘,并且引起了一些流言,但她自己问心无愧),但是这种事情发生得如此频繁,以至于她的良心和自尊心还是受到了巨大伤害,就好像不曾亲手掐灭一支火柴,却依然被灼伤。在一个又一个期待落空的夜晚,她也曾流着泪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才华。一想到曾有年逾五十,第三次结婚的男导演对她提出非分的要求,哪怕此人的作品履历并不比她好看——成蔚就愈加迷惑了。这种迷惑不是无知,而是一种无力。 在这一部以推理和游戏为主题的真人秀里,她不是固定角色,而只是一位参演明星的“学徒”。每个明星都有若干学徒,他们每一集会淘汰一名学徒。在第二集 的末尾,成蔚的“明星导师”命令两名学员出列,神情痛苦地在她们之间犹豫了很久,最后淘汰了成蔚。那一刻也许就是她演员生涯的终点。 当夜,心情很糟糕的成蔚,在米克诺斯小镇上的酒吧街认识了胡仕杰。 第一章 凶年 (3)井口蜘蛛 当时成蔚心情低落地在镇上散步,突然下起了雨。在乌云遮蔽天空、天色变黑之前,出现了难得的一瞬间,使希腊的夜空变得更接近它在摄影机之中的醇厚蓝色。 为了避雨,成蔚快步走向最近的一家酒吧。脚下的石路并不平坦,她不小心崴了一下,朝前踉跄了几步,只好顺势躲进酒吧之外的雨蓬。她皱着眉头,一只手支撑着墙壁,崴着的左脚掌离地寸许。她想赶紧歇着,瞧了瞧身边雨蓬下的一张酒桌,才察觉有一个中国男子已经独自坐在桌子的对面了。他衣着讲究,身前摆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对方略微转过头,两人的眼神交汇了。成蔚正觉得尴尬的时候,男子看见她悬着的左脚,似乎马上察觉到她的不方便之处,拉开了身边的椅子,说:“没人,你先坐。”成蔚点头致谢,坐了下来。男子依然看着成蔚,递给她一叠纸巾。他的动作没有殷勤的意味,纸巾整整齐齐地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如技艺高超的荷官递出纸牌一般利索,这让成蔚感觉自己似乎不是接受微小且友善的帮助,而是要承担一项不应怠慢的责任。她再次道谢,然后接过纸巾,擦拭脸上的雨水。 成蔚轻轻地把左脚落在地面上。问题不大,静坐一两分钟就能再走起来。男子并没有闲聊的意思,已经在继续操作电脑了。成蔚瞄了他一眼:雨蓬的阴影遮蔽了他的面部,但是酒吧霓虹灯和电脑屏幕的反光,部分勾勒出他专注的神情。他比她可能大上五、六岁,称不上十分英俊,但可以预测,对熟悉的人来说,那是一张五官分明的、耐看的脸。因为成蔚毕竟没有在这张桌子上消费,把擦过雨水的纸巾扔在桌上显得没礼貌,身边又没有垃圾桶,就只好先攥在手里。 沉默半分钟后,她踮了踮左脚,痛处基本恢复了,正打算站起来,一名侍者走到桌边,询问是否需要点单,显然是把成蔚当成男子迟到的聚会对象了。成蔚试图对侍者解释情况,吞吞吐吐说出几个英文音节,男子却突然开口了,声音透亮、不慌不忙,把侍者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侍者笑盈盈地在下单簿上记了几笔,然后离开。 “既然凳子都坐热了,尝一尝这家的特调吧,值得一试。”男子对成蔚说。“你看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 “我看你好像在工作,不想再打扰。我可以到里面去——” “晚上九点半,米克诺斯岛,酒吧门口,还工作?我没那么争分夺秒。”男子微笑,合上笔记本电脑,稍微后倾靠在椅子背上。“等会 Waiter 转回来,发现只剩我一个人,那太尴尬了。想让我放你进去?除非里面有人在等你。” “那倒没有。”成蔚摇了摇头。 “我叫胡仕杰,你呢?” “胡说的胡?” 胡仕杰眉毛微挑,仿佛被迫听了一个又长又不合理的笑话。 “不好意思,”成蔚自己先笑了,“你当没听见。我叫成蔚。” 成蔚突然说机灵话,是因为一时没忍住。从考进上戏到现在,她见识了太多类似的把戏:过分自信的男孩和男人们一自我介绍,就忙不迭地展示自己的不凡之处,试图走准诱惑的第一步。我叫王力,你问哪个力?很容易就可以把你公主抱的那个力。只要女方没有马上表现出真实的厌恶,哪怕下一句话话是“臭不要脸”,也不影响他们继续进攻(“行,那你别急,等我洗把脸你再来亲。”)。 -- 第6页 成蔚初中时读过王朔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也曾为其中女主角的奇情经历感动流泪:从静坐公园嗑瓜子读书;到出卖肉体来报复爱人的不忠;再到为爱自杀,在曾经的爱人心中留下永远的痛。而这个潮气四溢旷世恋情的标志性开端,就是男主角与女主角初见时,头三句话就提到:“我敢和你睡觉”。多年后,成蔚明白了为爱卖身和自杀不是什么浪漫、值得向往的事情,但薄情男以三寸不烂之舌来行使诱惑的基本方法论却没什么进化,以至于市场上依然充满了老王朔,小王朔,迷你王朔,杂交王朔,脱脂王朔以及不服老的王朔本人。随着对这类手法逐渐脱敏,成蔚心中渐渐积累了一种嘲弄欲,想对这公式化的感情游戏翻个白眼;而这嘲弄欲,突然被眼前男子给她带来的奇特安全感给触发了。 成蔚知道,胡仕杰也并非是在进行毫无目的的闲聊。这仍然是一种互相试探。不过对刚刚经历职业挫败,不知接下来往何处去的成蔚来说,这个与她周遭最常见的人间玩家不太一样,笃定、自信、观察力细腻,却又没有过强侵略感的男性,让她觉得可以给自己一个机会,试试水深。 她把攥起来的手掌放在桌面上,略微展开,让捏成指甲盖一般大小的纸巾团滚落出来。 “我前天肯定在沙滩上见过你。”胡仕杰说。“你们在拍摄什么电视节目,对不对。” 不像是谎话。前天下午,他们在拍摄海水中游玩,以及打沙滩排球的场景。 “喔,那我可能也见过你。那个躲在大石头后面,偷瞄十几个凑一块儿的泳装妹子,瞄了一个下午不舍得动弹的猥亵大叔,原来是你啊。” 她忍不住继续进攻的欲望。 “我至于吗?这边可是有天体海滩的,如果我有偷窥的需求——”他突然停住,左右张望,头顶上也看了看,继续说。“这不是在拍摄中吧?没找着摄像头。” “怎么,如果有摄像头,你是不是就要先补个妆?” “我怕这是什么整蛊节目,突然有人会跳出来吓我一跳。” “我还说你看起来不像一个胆小的人,原来是我看错了?” “不是,我怕会有人数落我一顿,跳出来说我们的女主角这么戏剧性地闯到你身边,结果你都没什么有意思的举动,没劲,不拍了。” 他说:女主角。这当然是恭维,但是在这一刻,成蔚觉得自己需要这句恭维。她想到一个办法,可以让话题继续下去,同时掩盖自己的伤感。她左手大拇指、食指相扣,覆盖住左眼,右手模仿着调整光圈的动作,然后说:“看,这就是摄像头,对准你了。导演说让你来点有意思的。” 他笑着摇摇头,然后又看着她:“好吧,你难倒我了。能不能等我多喝几杯再试试?” 与意料相差不远的反应。如果他突然招摇起来,成蔚反而会失望。 “喝再多我也不是女主角。”她把手放下来,浅笑着说。就在此时,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忧虑。成蔚意识到自己右眼流下了一小滴泪水。这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恰恰因为她强迫自己发笑,所以反而把泪水挤了出来。 这就是没有刹住车的一瞬间。 现在回想起来,成蔚后来所经历的一切,在这初遇之中,并非没有丝毫迹象。比如胡仕杰不经过询问,直接给她点了酒水。比如他说“想让我放你进去,除非里面有人在等你”。但是平心而论,与成蔚在影视圈中常遇见的追求者相比,这些行为根本称不上不尊重人。这只是在得到苦楚的结论之后,再回去找线索。又比如当时两人在一同游玩好几天后,坐飞机回国,再一同回到云南,这之前甚至都没有同床共枕,现在成蔚就会想,难道这也是胡仕杰确保她会陷得更深的策略? 这样的事后反思缺乏意义,因为它们很少是正确的。成蔚在心中再三告诫自己,不要沉迷于寻找回忆中不该踩中的那一粒石头。这种不详的石头收集得越多,会越痛苦,因为背负它们的始终是自己,而不是胡仕杰。 她要逃走,这不是她的错。 漫长的三十秒过去了。 幸运的是,胡仕杰没有进屋,转过身,关上了门。 也许恰恰是走廊的灯光帮助了成蔚。它们让卧室内没有被光线直射的地方反而显得更加昏暗,否则胡仕杰一定会注意到那不太自然的假发,以及从床头柱消失的手铐。 关上门后,他去了洗手间,然后再回到自己的卧室躺下。 十分钟后,成蔚听到了胡仕杰轻微的鼾声。 在这一刻,她的脚开始发软。也许今天不是最好的时机。他醒过一次了,接下来会睡得很浅。如果动静太大,会弄醒他。这几乎是一定的。今天应该放弃。脱下衣服,回到床上去,躺下,把手铐重新铐上—— 不行。 她想,反正这出逃计划,本来就充满缺陷。胡仕杰在任何一个步骤都有可能追上来。如果现在屈服,那就不可能积聚起再次尝试的勇气了。 她又等待了十五分钟。按照她的经验,这段时间应当足以胡仕杰再次陷入深眠了。随后,她提着装了少量必需物品的黑色皮包,开门,轻步走到一楼。在客厅放置着一尊观音像,她伸手到观音像之后,找到她之前偶然瞧见的,胡仕杰仔细藏在其后的一串钥匙。她用这串钥匙打开了大门。 -- 第7页 这幢别墅在深山之中,要徒步离开并不现实。何况她需要逃出的安全距离,远远超出这座山的范围。 胡仕杰有两辆车。其中有一辆停在别墅西面,十分古旧,墨蓝色的车体几乎褪成了灰色,她只见识他开过一次。成蔚几乎是摸黑来到这辆车旁边,用手中那串钥匙打开了车门。她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欣喜,因为这串钥匙的用途只不过是她的推测而已,她竟然赢得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赌注。她钻进车里,立刻打了一个寒颤。她用打着抖的手指,把车钥匙插进匙孔,扭转到 ON。车辆立刻发出预料之中的噪音,但她无暇为此担心了。 他们所在的小城,地广人稀,有相当一部分属于是国家森林公园,以及火山地质公园。胡仕杰在这里有相当大的影响力,成蔚已经亲身经历过,报警没有意义。在汽车站和火车站,也有胡仕杰的熟人。胡仕杰收缴了她的手机,然而就算能打电话,她也想不出谁可以长途跋涉来解救她。最好的——也许唯一的办法,是自行驾车,先离开这座城。 前车灯亮了。这一瞬间,成蔚突然吓得叫出声来。在车辆前方左侧,有一口石头垒成的古井。从石头缝中杂草生长的状况看来,它至少有五十年无人问津了。成蔚知道这口古井的存在,但这是第一次在夜里看见它。在车灯和树影的作用下,仿佛有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正从井口爬出,它无限长的步足一直延展到车辆之下。 成蔚深呼吸。 她发动汽车,踩下油门,从古井侧面掠过。 离开别墅十数米距离的时候,她不敢回头,但还是回头了。 别墅依然笼罩在黑暗中,卧室所在的二楼,并无灯光亮起。 现在唯一值得注意的亮光,只在道路的前方。 第一章 凶年(4) 被忽略的孤独 成蔚希望眼前的山路,瞬变成今生见过的最平、最直的大路,视线尽头就是自己出生的、母亲所在的城市。她希望自己戏剧性地坐在直升飞机上,前方天际线的尽头是渐渐爬升的晨曦,回头一看,别墅的砖红色房顶被完全遮蔽在树冠形成的漩涡之中。但她甚至无法把车顺利地开快一些。这辆充满霉烂皮革气味的旧车操控起来手感钝重,且山道坑洼不平,两侧树影阴森渗人,随着与别墅之间距离的增加,成蔚的自信心和安全感反而在降低。 现在是午夜四时。胡仕杰通常会在七点钟醒过来。毫无疑问,他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会到隔壁卧室查看。他会马上发现她不见了,床上留下的只有一顶假发。胡仕杰会不会以为她是徒步逃跑?不太可能,就算他没有马上发现观音像背后的钥匙不见了,只要一出门,立刻就会发现出逃的车辙。然后他就会轻松地追上来,再次把她捏在掌心,像从笼子里抓一只仓鼠那么容易。这已经是最乐观的预测了。 在逼着自己做一些悲观的预测之后,成蔚反而心情安定了不少。胡仕杰依然霸占着她的手机。比如,他可以打电话给她的母亲。胡仕杰一定能让她的母亲相信,他们之间发生了一场争吵,他非常担心,因为她一气之下竟然偷偷开走了他的车。成蔚没有母亲直说过与胡仕杰之间的事,只是说云南来“和朋友散散心,可能会过一段时间再回去”。在当时那通电话中,对于她所谓的朋友的身份,母女间有几句心照不宣的交流。母亲总是说:“蔚蔚,你这么大的人了,找朋友就应该找那些心里头没鬼,真的愿意把你放在心上的人。”胡仕杰一定能轻松地让她母亲信服,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毕竟他已经让成蔚本人相信了这么久。所以,他大可以慢悠悠地把她收回网里,而根本不用花力气彻夜追捕。 这样两种方向的推测帮助成蔚看清了现实。现实就是,实际情况很可能与这两种极端都天差地别。想到这一点,成蔚的焦虑减少了,似乎就连车子行驶起来也平稳了不少。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么就应该关注更实在的问题。 首先,她要弄明白往哪个方向逃。一段具有私奔色彩,过于依赖男方为自己指引方向的恋情,导致的不良后果就是对自己的环境缺乏认识。成蔚大致上明白,在下山之后,东边会通向人口较为密集的地带,这是她要避免的。城里说不定有人认识胡仕杰的车,何况她左手腕上还挂着手铐,很容易会被公职人员截停,那样她就走不掉了。而西边和南边接近中缅边境,显然也不适合。她需要往北行驶,可能会途经火山地质公园。那一片地带路线复杂,外地游客往往会在本地人的劝说下放弃自驾游,而是包车游览。所以,她如果想靠自己的力量穿行,至少需要一份地图。 其次,一个真正迫在眉睫的问题:这辆车的油已经快要见底了。 幸好,成蔚记得离山下不远,就有一处加油站。她带出来的皮包里也还有一点钱。 五分钟后,车辆来到了平坦的马路上。十分钟后,成蔚看见了在午夜中显得孤零零的加油站。“中国石化”的四个大字,仿佛立刻把她和相对安全的世俗世界之间建立起了连接,让她安心了一些。 成蔚把车拐入进站路线。不巧的是,一台正在加油的大型卡车拦住了仅有的两台燃油加油机。在它之后,还有另一辆大卡车在等待。它们都是彻夜行驶的货车,有的是承担中缅贸易的工作。 在成蔚等待期间,有一辆黑色小车慢慢接近后方,然后停下了。从后视镜看来,那肯定不是胡仕杰的车,但她的心还是再次悬了起来。她往前寸进,刹车;后方的车紧紧跟上,刹车。并不是什么可疑的行为,但她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包裹、勒紧,而后方车辆一刹车,就强烈带动了这些丝线另一头的纺锤,让她胸腔一紧,呼吸困难。 -- 第8页 前方的车并不急躁。两辆卡车的中年男司机下车,递烟,攀谈起来。他们显然是这条路上时常相遇的老伙计了。也许是偶然,也许是有意,一名司机转过头,朝成蔚的前车窗看过来。然后,另一名司机也转过来。烟头的星光照亮了他们黝黑的脸。成蔚不由得低下头。她按捺不住,也回头看了一下。要看清后面那辆黑色小车司机的脸,是不可能的。她隐隐约约觉得那是一个长发女人。也可能是错觉。她不再看了,回过头时,突然觉得心烦,手顺势搭在方向盘上,力气稍微使大了一点,拍响了车喇叭。尖锐、突兀的声音响彻周围,在不远处的山坡和树林间产生回响。前方,本来已经不再注意她的两名男司机,再次转过头来。有一个人咧开嘴笑了,另外一个人用粗壮有力、油乎乎的手指,把松垮的裤子往上提了提。成蔚又低下头。她想起来,胡仕杰曾经说过,这些彻夜开长途越境拉货的司机,无一例外都会在车上藏一两把大砍刀,有的还会带着土制枪弹。她没有料到,竟然这么快就再次回想起他的声音,哪怕这记忆中的声音已经无法再让她放松丝毫。 成蔚突然觉得自己非常瘦弱,非常孤独;就好像身体的热力,都随着刚才误触的车喇叭声,在茫茫黑夜中消散了。比孤独更可怕的,是上一个和她分享温暖的人,如今却成了她倍感孤独和恐惧的元凶。 货车终于加油完毕,徐徐驶离。成蔚把车停到前面的一个加油位。她回头看,黑色小车跟在后面,但其后就没有别的车了。加油工提着油枪走近。成蔚把左手袖子拉一拉,确保能完全遮住藏在袖口里的手铐。给成蔚的车加完油之后,他去服务后面的车辆。成蔚看了看站内右侧的小卖部窗口,亮着灯,隐约可以看见里面坐着一个老年员工。她把头伸出车窗,对加油工说:“我去买点东西,车就在这里停一下。”加油工含糊地回答了她一句什么,应当是没意见。于是,成蔚下车,走向小卖部。她看见影子在自己脚下迅速生长,蔓延。 小卖部的老头正在看电视。屋里狭窄,他离电视很近,幽蓝色的屏幕亮光反射在他满是皱褶的皮肤上。 “有地图吗?”成蔚说。 老头没回话。 “有地图吗?” “要什么?”老头转过头来。 “地图。” “你要什么地图?” “就是……这边的旅游地图吧。” 老头把枯瘦的手伸出窗外,指了指成蔚的头顶。成蔚这才发现,自己脑袋上有一串绳子,上面夹着地图和杂志。 “谢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每种地图都取下了一份。 “包车不?” “啊?” “包车包导游。” “……不用了。” 就在这时,成蔚听见背后传来车子行驶的声音。她回过头,看见后方的黑色小车绕过她的车,驶离了加油站。这就是她刻意把车停在加油机旁边的原因,为了弄明白黑色小车是不是要跟踪她。也许这本来就是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但是这样能让自己松口气,也不错。现在,加油站只剩她的车了。 她依然停留在小卖部窗口面前,翻看了一下地图。她正想多问几句话,突然察觉那一排杂志中,有一本封面正是她参演过的真人秀节目。她认得这本过期三个月的杂志。书内的摄制组探班特辑之中,有一张合照,她占据了一个边缘位置,尽量展现出仿佛要和阳光过不去的甜美笑容。她赶紧付了钱,把手头的三种地图都买了,然后回到车上。把车开出加油站的时候,通过后视镜,她看见加油工坐在柱子的底座边缘,低着头,昏昏欲睡。 一驶离了加油站,又要再次进入两侧密林的怀抱之中。 至少,现在车辆可以行驶得比较平稳。燃油计量表上满满的绿色,在如今的成蔚眼中,显得明朗而畅快。根据地图看来,前方的道路暂时还不算太复杂,她打算行驶一段时间,等天亮了,找个隐蔽的地方停下来,再好好研究地图。 她逐渐开始熟悉这辆破车了,也正是如此,在行驶不到两分钟后,她就发现了问题。轮胎不听话地朝一边打转,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她再打方向盘,车子不听话了。踩刹车。车底似乎碰触到了什么,猛地一震。她的身子几乎被甩向一边。更多刺耳的噪音。车子离开了道路,并不激烈,但是确凿无疑地冲进道旁的林中。就像拉长的弹簧骤然收紧,车子终于停下了,成蔚感觉到安全带勒痛了脖子。车灯闪烁,正前方是一株大树,离车头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 成蔚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紧咬嘴唇,深呼吸一次,下了车。幸好带出来了一只小手电。她走到车辆侧面,马上发现,左侧的后轮胎完全瘪掉了。 没有办法。她只能回加油站求助。 “小王,你跟她去看看吧。”小卖部的老头呼唤那加油工。 加油工一脸不耐烦地走到成蔚面前。他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刚才加油的时候,成蔚并没有看清楚他的脸。似乎还不到二十岁。 在和成蔚对上目光之后,加油工惺忪的眼睛变亮了些。 “在哪啊?” “就前面,没多远。” “你带路。” “不远,就往这边走。”成蔚一边说,一边放慢脚步,走在加油工后方。 -- 第9页 “你怕什么,不用怕。” 走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回过头说:“美女,你身上什么在响?叮叮当当的。” “钥匙圈吧,可能是。”成蔚心里明白,是她紧张起来,忽略了手铐的声音。她把左手放进口袋。 他们走到了车面前。成蔚打着手电,让加油工蹲下来查看轮胎。 “哎哟,这个……” “怎么了?” “哈哈,美女,你这车怎么开的啊。” “你就说吧,什么问题。” “好大一道口子。像被划了一刀。” 第一章 凶年 (5)无人敲门 成蔚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你自己来看。” 加油工小王站起来,让到一旁。成蔚上前,蹲下。就着手电筒的光,她能认出一道深深的裂痕,虽然凭她的经验,无法断言这就是刀刃所问。 “你肯定是刀扎的?”她站起来,转过身。 “反正不是玻璃也不是钉子,这一条路平平坦坦,如果不是有硬东西扎了一下,不会开这么深的口子。” “我开进加油站的时候还是好的。后来我去买地图,就走开了一会儿。你有没有看见有人在我车旁边动手动脚?” “我哪还注意那么多呢。” 成蔚想,至少这不是胡仕杰行事的风格。但事已至此,谁又知道呢。她现在没有资格和自信,针对胡仕杰做出一种新的判断。 “光补不行,肯定要换轮胎了。”小王说。 但是车上并没有备用轮胎。 “附近有没有修车的?” “我不知道,我刚来上班一个月。我带你回去问问老黄。” 在天际线的尽头,成蔚已能看见一抹从山岚背面漫上来的灰白。她把提包拿出来,和小王一起回到了加油站。她紧张地看看四周,空荡荡的,没有车。 “有啊,”老黄,也就是小卖部的老头,一边指示方向,一边对成蔚说。“你往那边走到路口,往兴民路里拐,有一家修车铺。不过现在太早了,还没开门。” “大概几点钟开门?” “那个老板啊,如果昨天晚上没喝酒,一般八点钟就开门。要是喝了酒,那就说不清了。” “您有没有他的电话号码?能不能现在叫他起来?”成蔚越来越焦急。 “哎哟小姑娘,你大半夜急着出嫁啊?要不你歇一歇,进我们站里头坐一坐,坐两三个钟头就天亮了,天亮了你就去找他修车。” 成蔚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在这里。 “不愿意是不是?看你表情就知道不愿意。”老黄说。“那我也没得法子了。” “干脆你讲一下要去哪?”小王说。“实在急着要走的话,帮你想个办法。” “我……我要往北边走。”她说到一半,提高了声音。“我想去景区玩一下,顺便直接从北边出城。” “之前我问过你要不要包车包导游,又说不要。一个大姑娘家,大半夜开车出来,也不觉得不方便。这样吧,如果你实在不想待在这里,也有个办法。就你刚才开过去那个方向,再往前走不远,有一家宾馆。你就过去休息,等到天亮,到时候我和老板说一声,让他先换轮胎,你可以休息够了回来拿车。也可以直接让宾馆给你联系,包个车,在景区玩过了再回来取车。倒时候再给修车的钱,反正你总不至于会把车给丢了吧。” 成蔚仔细一想,发觉这个主意不错。因为她毕竟不是这辆车的所有人,就算修好了,也不可能一直开着它回家;而且把它留在这里,说不定可以拖住追上来的胡仕杰,为她争取到一些宝贵的时间。另外,本地司机自然比她更熟悉路况。不管是找导游也好、找出租车司机也好,让他们绕过景区,把她一直送出城,肯定要比她自己开车来得更快捷。 “好吧,这样也行。是直走吗?离您说的宾馆有多远?” “这天黑黑的,而且走过去起码三十分钟,你不嫌脚痛?小王,用你的电动车带姑娘去,反正你也快换班了。” “不用了吧,我……” “走走走,我乐意,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小王说。 “……谢谢您,帮我出主意。” 她的感谢是真心实意的。困难的时候可以从陌生人那得到帮助,这很重要——她现在急需维持对他人的信心。 “这个您拿着,就当我孝敬您一包烟吧。”成蔚把三张十元纸币放在小卖部窗口的报纸上。 “哎。”老黄随便应了一声,点点头,把钱抄到手里,又转过去看电视了。 小王带着成蔚走向加油站后方,在公共卫生间附近的草坪上停着他的军绿色电动车。他心情不错,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抛接着自己的钥匙。他坐上电动车,对成蔚说:“上来。”成蔚坐在他背后,能清晰地闻到他制服上的燃油气味。 电动车开上道路,没过多久,就经过了依然歪斜停在树林边缘的旧车。因为一边轮胎塌陷,加上周围杂草丛生,它看上去确实很像被遗弃的一团废铁。成蔚心里突然有点难过,就好像看见了一只被主人遗忘在乡野间的小狗。虽然只相处了一小段时间,但毕竟是它载着自己离开了胡仕杰的别墅。如果接下来的计划顺利,她是不会回来取车的,那么这瞬间的一瞥之后,就是永别了。 -- 第10页 前方,有一辆车迎面驶来。电动车稍微朝右摆动,更靠近路边。不知为什么,当这辆陌生的车驶过,灯光一瞬间从他们俩以及电动车旁侧扫过,成蔚不由自主地把头摆向另外一边。 小王突然说了一些什么。因为迎着风,所以成蔚没听清。 “你说什么?” “美女,前面路有点陡。你搂紧我啊。” 她没有动弹。 “你不搂着,等下要是把你晃下去了,那我不负责噢。”小王把头转到侧面。 她右手往前,放在小王的腰侧,没有如他要求那样紧贴,而是保持在他能大致感觉到皮肤上有压力的程度。小王不再说话了。成蔚松了一口气。 前方的路一直很平坦,并没有颠簸。 电动车绕过了好几个弯。黑暗中,每个拐角之后的道路都显得隐蔽而蜿蜒,像从岩石底下爬出来的蜈蚣。 天空已从墨黑转变为仿佛海沟之底的蓝黑色。他们暂时离开了林区,道路两旁是开阔、空荡荡的平地,偶尔能见到堆积的建筑材料。突然间,成蔚发现左侧有一栋三层建筑物,挂着“华晶宾馆”的霓虹灯广告牌,但小王并没有停车。 “小王,刚刚过去了一家宾馆。是那个吗?华晶。” “哦,就那家。” “那为什么不停车?” 小王放慢了速度,一边调头,一边笑呵呵地说:“和你兜风太开心了,我都忘了。” 成蔚没有接话。 他们回到华晶宾馆门口,停下车。小王没有立刻回去的意思。“我和老板熟。有我在,他肯定帮你算便宜一些。”他说着,走在前头。成蔚跟在他后面进了宾馆。 宾馆前厅如成蔚所预料一般陈旧。它并不符合城市里常见的酒店样式,更像是乡镇风格的小洋楼改建。虽然是四月份,但墙上还贴着迎接新年的对联。散发着霉味的前台后方,坐着一个似乎只有十六、七岁的姑娘。她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笔法粗陋的松鹤图,鹤的眼睛看起来像脏兮兮的人肚脐。 “我带了一个客人过来。”小王高声说着,大大咧咧地把手拍在前台上。“我老婆,漂亮吧。” “切。”前台姑娘翻了他一个白眼。 “我要一间单人房。”成蔚说。 “身份证,登记一下。” 她登记的时候,小王一直在旁边,把手撑在台子上,吹着口哨。成蔚侧过身,免得小王看见她的身份证。办完之后,前台姑娘把房卡交给她。她走向楼梯。小王依然跟在她后面。 “你不回去吗?”成蔚实在忍不住了,转过身,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 “我帮你看一眼房间好不好,干净不干净,不好的话让她帮你换一间啊。” “真的不用了,先回去吧。等我回去取车了,一定请你和黄伯伯吃一顿饭,好好谢谢你们。这样总可以了吧?” 在所有曾经给成蔚带来她不需要的多余目光的男性当中,小王甚至还算不上真正讨厌的那一茬。但在这特殊的一刻,她实在没有更多的耐心和善心了。 “行,行。说了就别反悔哦。不过请我一个人就得了,你不是都给他买烟了吗?” 小王转过身,离开了。成蔚一直站在原地,没有上楼梯,直到听见电动车驶离的声音。然后她回到前台,对前台姑娘说:“你们可以帮找司机和导游吧?” 对方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广告牌。上面是各种旅游项目司机代驾、导游的价格,以及联系电话。 “现在还早,至少六点半再过来吧。” “好的。” 成蔚刚想迈步子,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她刚才订房的时候,小王一直都在旁边。 “……不好意思,能不能帮我换一个房间?” “房卡给我吧。” 前台姑娘很快帮成蔚换好了,然后说了一句:“你放心,他要是回来了,我不会告诉他你在哪个房的。” “谢谢你啊。” 宾馆没有电梯,成蔚走上三楼,进入她的 306 房。灯光在闪烁好几次之后才稳定地发亮,地上的塑料拖鞋有一些灼烧的痕迹,墙角充满霉斑,床单也有些发黄。她坐在床边,实在忍不住,身体朝后垮了下去,双手呈大字展开。 她想,也许目前情况还不算太坏。她在加油站附近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如果胡仕杰在她逃出之后不久就醒过来了,那么现在应该早就追上她了。在更乐观的设想中,胡仕杰会到了早晨再苏醒,然后开车来追。他不见得会马上经过加油站(除非他记得那旧车里没多少油,而且预测到她会来加油),就算到了加油站,她已经不在那了,车也不在那。胡仕杰可以找人问话,但成蔚记得老黄说过,小王马上就换班了,那么在场的加油工应该没有见过她…… 希望和对绝望的恐惧,在成蔚脑中交缠着。最后,希望稍微胜出,她认为自己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做到最好了。现在回想起来,在知道车胎坏掉的那一瞬间,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她都不甚明白,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怕。她决定洗个澡,缓解一下疲劳。 她脱掉衣服进入浴室。浴室的瓷砖地板黏糊糊的,水量很吝啬,时冷时热。在闭上眼睛,用莲蓬头冲洗头发的时候,她突然觉得相当焦躁,忙不迭地把前面的头发拢到脑后,尽快睁开眼睛。 -- 第11页 成蔚看着镜中的自己,更加强烈地感觉到,依然咬在左手腕上的手铐是怎样一种无耻无情的异物。水流过手腕;一阵难忍的刺痛。 洗完澡后,她擦干净身子,穿上内衣,裹进被子里。她打算撑到白天,但在进被子之后不久,她就昏睡过去了。因为内心的不安定,她很快猛地惊醒,看看墙上的挂钟,发现自己只打了十五分钟的瞌睡,不由得送了一口气。她把衣服都穿上,走到房间的另一侧,朝窗户外看了看。外面是停车场,再远处是一些稀稀落落的平房。 突然,她在停车场中发现了曾在加油站见过的黑色小车。话虽这么说,她只有百分之七十的肯定,因为她不完全记得那辆车的特征,且停车场上大部分的车辆都是黑色。 就在她快要强迫自己放下心来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敲门声。她吓得立刻转过身。那不太像普通的敲门声,更像一种沉闷但力道不算太大的撞击。 成蔚慢慢地走到门口,通过猫眼朝外看看。没有人。 她把左手放在门把上,深呼吸三次之后,打开。 门是朝内打开的,所以成蔚立刻就看见了门上刚刚沾染的污渍,和门外地面上的那件东西。 一阵巨大的恐慌袭来,令成蔚头皮发麻。她捂住了嘴。 那是一只死去已久的麻雀,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羽毛已经脱落了,身体枯瘦,鸟喙僵硬地张着,像一只被人遗忘在地,又反复踩踏过的灰棕色手套。 成蔚不是第一次见到类似的尸体。 第一章 凶年(6)孤注一掷 提醒一下大家追更新的同时记得投推荐票,帮助新书有更高曝光率,不胜感激 成蔚的记忆不足以清晰到能完整重构那一刻,但她能肯定,两周以前,她曾经见过类似的麻雀尸体。当时她和胡仕杰在一楼客厅用餐,两人之间没有多少交谈。缺乏食欲的她强迫自己把饭菜嚼细了吞下,一是因为她已经在计划逃跑,需要保持体力;二是仿佛这样的充分进食本身已经是一种微不足道但必要的报复——当天早上,胡仕杰给她解开手铐的时候,狠狠捏起她腰间的一片肌肤,说:“看你,天天躺在床上不活动,都胖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微笑的脸离他很近,语气出奇的亲密。当然,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声音越亲密,她内心越厌恶;这厌恶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总是会有一部分反作用在自己身上。 也许有人在敲门,也许没有——只专注于低头嚼食的成蔚,并未注意到门外有声响。胡仕杰有些突兀地站起来,走向大门,慢慢把门推开。成蔚看见,门前的地面上顺着开门的轨迹出现了一道深色的弧形痕迹,就好像门框边角沾上了泥浆。胡仕杰低下头,身体僵硬了片刻,然而略微弯下腰,观察地面。顺着他的视线,成蔚也看见了那一团小小的异物,让她想起小时候玩投掷游戏用的小沙包。然后,胡仕杰厌恶地踢了一脚,把异物踢远了,鞋跟在地垫上使劲擦了几下,回屋,关上门。 这段回忆证明了眼前扔在她门前的这只死麻雀,并非胡仕杰所为。但这同时让另一个可怕的事实浮出水面:确实有人在盯着她。这让车胎被扎的事情变得合理。 除了胡仕杰,她还有别的敌人。 成蔚左右张望。静悄悄的走廊上,总共有十二间客房,其两侧各分布六间。走廊左侧尽头,是唯一的楼梯。从成蔚听见“敲门声”,直到开门,其间肯定没有超过二十秒。她也没有听见脚步声和关门声。 干出这件事的人,一定离她很近。甚至有可能就在正对面的 308 房。 成蔚用脚尖轻触麻雀尸体。虽然隔着鞋,但她还是觉得有些恶心——更多是心理上的。她尽量不用眼睛去看,咬着下嘴唇,把它勾进屋子里,慢慢关上门。 她有一种冲动,把这卧室里的所有重物都堆积到门口拦住,一直躲藏到六、七点,然后打前台的电话让她帮忙约司机,等司机到来立刻离开。这是一种比变成一只鸟儿飞走稍微实际一些的解决办法,但她明白,这个人能跟踪她到现在,那么就一定能继续跟踪下去。 成蔚把前额抵在门上,紧闭双眼。她心情上很想哭,但是眼底并没有涌泪的冲动。自从看见麻雀尸体,太阳穴就一直刺痛;四周的静谧在脑中突然扩大成一片密密麻麻但微弱低沉的噪声。 不知怎么,她突然回想起小学时候,有一次和几个朋友到学校后山玩耍的经历。他们找到了山上小有名气的一个废弃防空洞,互相撺掇、挑拨着,轮流弯腰钻了进去。在漆黑如蛇腹的洞中,成蔚突然察觉,她的前方和后方一个人都没有了。她蜷缩身子,在黑暗中苦苦守候,但没有任何一个人回来,牵住她的手。 成蔚抬起头,揉揉眼睛——就当是哭过了——然后走到窗户面前,朝外观望。停车场中的情形没有变化,黑色小车还在原处。现在,她非常肯定,那就是加油站曾遇见的那辆车。 外面天色还算黑,但远处的一列繁星已经隐藏起来了,仿佛在墨蓝色和灰白色的碰撞线上粉碎了自我。 成蔚想:如果还打算借着天色做一些事,那么她的行动一定要快起来。 她进入浴室,拿出一条没使用过的白毛巾,垫在手中,把麻雀尸体拾起。它是如此僵硬,碰触起来像一截烘干的树皮。 她说完,手指隔着毛巾,开始拔下麻雀的羽毛。试图拔下第一根的时候最困难。她把羽毛分散在屋内除浴室之外的各处。随七、八羽毛散落的,还有灰尘和结块的血污。最后,她把尸体剩余的部分搁在窗台。 -- 第12页 接下来,她给前台打电话,要求保洁员来清扫。三分钟后,保洁阿姨敲门了。她打开门,说:“有一只麻雀从窗户飞进来,又飞不出去,把自己撞死了,弄得整个房间脏得没法住人。”保洁阿姨将信将疑;成蔚让开,保洁阿姨看见屋内的景象,瞪大了眼睛。 “我先出去了。”成蔚说。她离开房间,让门敞开着,然后弯下腰,沿着走廊墙根前往楼梯,确保不会被人通过猫眼看见。 成蔚的想法是,无论跟踪者在哪个位置,此人肯定没有入睡,且位于在一个可以察觉她房间动静的地方。如果扎车胎和留下麻雀尸体的的确是同一人,那么此人习惯暗中行动,避开目击者。成蔚要让对方知道她的房间正在接受打扫,有第三者在场,从而不会贸然出门跟踪。 在靠近楼梯的途中,成蔚一直小心地观察着前后。其他所有客房,都没有把门打开的迹象。她能听见保洁阿姨一边打扫,一边骂骂咧咧的。显然,保洁阿姨相当肯定自己是碰上了无事生非的客人。虽然成蔚心里觉得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小麻雀的在天之灵,但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成蔚保持脚步轻盈,直到一楼。为了不被前台姑娘发现,她四肢着地,从台子前面爬过去。幸好在这个时间点,前台姑娘昏昏欲睡,为她提供了便利。 她走出宾馆,绕到后面的停车场。所谓停车场,不过是一片把碎石大致清扫干净的空水泥地。视线所及,没有人影。她找到了那辆黑色小车。在最近距离,她对这辆车的身份更加确定无疑了。 如果有刀,她会对这辆车做同样的事,可惜她没有。 她在附近找到了一块尖锐的碎水泥,深呼吸一次之后,双手高举,抛向黑色小车的前车窗。玻璃发出哐的一声,出现了裂痕,但并未破碎,水泥块掉落在地。在那一刻成蔚僵住了,就好像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甚至一时忘记了为什么要这么做。幸好她立刻清醒了,发觉没有达成目标,于是又拾起两块较小的石头,先后砸向同一位置。这一次,车窗破开了一个洞,七成以上的玻璃震碎、掉落。她靠近,大致看了一眼,没在驾驶座上发现任何能表明车主身份的东西。 在停车场西边,有一处打好的地基,以及相当多堆积起来待用的砖块。成蔚再次放低身子,来到一堆平整叠放的砖块之后,躲藏起来。她心脏剧烈跳动,手掌碰触到地面的时候,被砂石蜇得一阵刺痛。然后,她稍微探出一点脑袋,观察十余米之外黑色小车附近的动静。 成蔚需要知道追踪者是谁。这虽然很冒险,但是在不知其容貌的情况下继续逃跑,那么就根本不可能摆脱此人的跟踪。 没过多久,她听见了一种充满犹豫的脚步声;再然后,是一颗脑袋,出现在黑色小车的侧面。脑袋之下,很快出现了一截细长的脖子,和一具瘦弱的身板。 成蔚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摸到砸碎的车窗旁边,似乎完全不怕受伤,把右手完全收在袖子里,拍打了几下,把剩余的玻璃都清理掉。然后,他把上半身探进去,要从里面拉开车门。 就在这时,成蔚突然听见一声高喊: “又是你!” 声音来自宾馆的方向——原来是前台姑娘。她拿着一把扫帚,当作棍子,一边挥舞着,一边朝小男孩吼:“小豆拐、日脓包!站住!” 小男孩想逃跑,但是身子被车窗拦住,没来得及。前台姑娘赶上去,朝着他背骨狠狠抽了好几下,抽着骂着:“又来搞客人的车子,搞你妈脓屁!恼死你老子了!喊你爹抓你克少管所,抓你克少管所……” 小男孩被抽得嗷嗷叫,好不容易才抽身出来,朝另一个方向跑掉了,步伐飞快。前台姑娘追了几步也就不追了,特别懊恼地回头看了看被破坏的车,暗自念叨了几句听不清的,然后急冲冲地转回宾馆方向。 成蔚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丧气。如果她这一连串好不容易提起勇气才实施的计划,最终结果只是惹恼了前台姑娘和保洁阿姨,还顺带害一个(大致上)无辜的小男孩被狠狠抽了几下,那也太令人哭笑不得了。 她在原地又停留了十余分钟。头上几乎已经看不见星星了;地面上则已经能隐约看见事物的阴影。暂时可能不会有收获了。时间已经接近六点。她打算回到前台,也不回客房了,就这样在公共场合等待着,直到可以打电话约司机。 为了确保安全,她还是尽量绕路,离黑色小车远一些。 成蔚绕过一处拆除了一半的废墙。前方是一架白色的面包车。仿佛有灼热的星火突然降临前额,她突然警觉起来,先一步发现面包车侧面有一片可疑的影子,这影子还微微动弹了一下;但这一点迟来的预警,并未改变接下来发生的事。 一个人影突然从低位置蹿出,把成蔚扑倒在地。成蔚感觉到背脊狠狠地撞击在有碎石的水泥地上。她一阵头晕目眩,同时在惊恐中本能性地挥舞双手,要遮挡面部。对方一只手按住她的右手腕,另一只手抓住左边的手铐,把它们分开。 成蔚被迫睁开了眼睛。 袭击她的,是一个似乎与她年纪不相上下的长发女子。 第一章 凶年(7)消失 兴民路修车铺的老板田师傅,一大早起来就有活干。加油站的黄老头打电话给他,说有个女的,游客,一加过油车胎就被扎了,正停在附近的树林里,想让师傅先修起来,她回头再给钱。田师傅答应了,很快就到加油站,让老黄指路帮忙,把待修的车牵引回了修车铺的维修车间里。老田这么热情,倒不是因为助人为乐,而是因为这极可能是桩好生意。换个轮胎也就几百块,反正小铺里也没啥高档轮胎,但是他主动把停草丛里的车给牵引回来了,等那个女的回来取车,就可以找理由开口要三千。讨价还价当然少不了,所以他才打算尽量往高里喊价,何况老黄还说过,那女的随手就拍了几十块钱孝敬他买烟,至少能说明她花钱不是太仔细。 -- 第13页 天亮了之后,田师傅和唯一一个帮工正在车间里干活,一个看起来四十出头,穿着灰色工装的高大男人走了进来。 “有事吗?”田师傅问。 “这附近就你们一家修车铺?” 田师傅想,从男人的口音听来,他可能是缅甸那边过来的。 “哎,你得走两条街才有别家了,除非你要修的是自行车。有什么事你说吧。” “今天早上你们是不是把一个女的开的车拖回来了?” “扎了胎的那个,就在那边。”田师傅用手中的扳手指了指车间角落。“还没时间处理。” 田师傅有点失望。看来那女的叫了一个男的,而且又是缅甸人来当监工,他这笔好生意是做不成了。 男子走到成蔚开过的车面前。他的脚步声很沉重。他皱着眉头,前后打量,神情专注,仿佛这旧车是一件刚刚出土,等待鉴定的古董。 “你是那女司机的老公吗?”田师傅问。 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要急着修好开走啊?” 依然不回答。 田师傅在心里骂了一句娘,继续忙活自己的,懒得管他了。 男子转过身,走到车间外。除了左侧十数米外一家早餐馆门口挤了一些人之外,整条街道都很冷清。车道上,每半分钟可能只有两、三辆车经过。无怪乎老田修车铺的铝制招牌已经十多年没换过了。男子又回到车间里,抬起手,一把拉下车间闸门。唰地一声,车间里顿时黑下来,只有上方的狭窄窗户透进黯淡的光线。 “你干嘛!?”老田扔下手中的活,蹭地站直了。 “我要你做一件事。”男子平静地说。“把那辆车拆了。要拆到什么程度,我会告诉你的。” 在这一刻,田师傅并未意识到男子这要求的特殊性。受之前心中推测的影响,他还是觉得这男子是女司机派来找茬的。 “兄弟,你老婆到底是让你干嘛来了?我对你已经够讲礼了啊,我老田也不是好惹的……” 从男子进来之前,田师傅的年轻帮工就一直躺在另一辆车的下方修理底盘,并没注意发生了什么。现在,帮工才觉得不对劲了,脚底一蹬,把身体随着汽修躺板一同推出来,说:“一大早谁把闸门给关了——” 昏暗的车间中,男子强壮的身体像顺着泥浆滚动的巨石一般,朝前猛一踏步,穿着鳄鱼皮鞋的右脚跟朝帮工的面部踩了下去。帮工只知道有黑影瞬间覆盖自己,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田师傅听见了脸颊、牙床被踩碎,脱落的牙齿嵌进舌头的声音,浑身猛地一颤。这一颤过后,他几乎瞬间流出了蒸桑拿一般的汗量。 男子又扭转了一下脚踝,然后说: “能开工了吧?” 在停车场的破墙边,成蔚和压制在她身上的陌生女子,正短暂地僵持着。若从空中看来,她们像两只重叠在一起,疲劳得不想动弹的小蚂蚁。 成蔚的心快要跳出胸腔。这一刻的极致慌乱仿佛反而让时间变慢了,她反常地注意到女子后方高远的灰蓝色天空,如精心准备的广角特写一般反衬出女子密实漆黑但分杈明显的头发轮廓。在又阔又深的黑眼圈包围之中,她的眼瞳闪烁着一种不服输的光芒,但维持这种不服输的印象似乎耗尽了她的精力,让她缺乏水分的干薄嘴唇不住地颤抖。双方离得很近,成蔚感觉到对方充满疲劳感的呼吸,落在自己的鼻梁上。事实上对方手腕的力量并不那么强,但成蔚想,如果对方是一个能果断朝着车胎刺一刀的人,那么还是不要立刻贸然进行过于激烈的反抗。 对方看了看成蔚左手腕上的手铐。 “这是怎么弄的?” “你……你是谁?”成蔚反问。 “是那个姓胡的给你戴上去的?是他吗?他对你做什么了?” “放开我。” “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放开你。你是他什么人?” “……我算是他女朋友。但是————” “那你和他睡过了?” “你刚刚才说过会放开我!” 女子沉默片刻,放开了按住成蔚的手,慢慢站起来。成蔚随之起身,但是她还没站直的时候,对方紧紧抓住了垂向地面的那一半铐环,用意很明显:不想让成蔚跑掉。 “你为什么要跟踪我?” 女子没有回答,也就是至少没有否认跟踪这件事。自从站起来之后,她的神情就有些恍惚。她上下打量的眼神让成蔚觉得不舒服,仿佛自己是一件悬挂在衣柜深处的陈旧晚礼裙,此刻正在被评判是不是该立刻扔掉。 “只有你一个人?他呢?”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最好在一个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想离开他,我真的不认识你,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跟踪我。” “你有多了解胡仕杰这个人?”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没那么长。我要是一开始就很了解他,那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成蔚晃了晃手腕。手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身上有没有烧伤?” “什么?” “这里,”女子指了一下自己的右大腿内侧,“他这里有没有烧伤?” “烧……”成蔚停顿片刻,继续说。“他这里是有疤痕。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烧伤。他说是因为车祸,动了手术,植过皮。” -- 第14页 有一瞬间,由于十分质疑成蔚的答案,女子的眼神变得凶狠;不过这强撑起来的凶狠立刻就如薄冰一般碎裂了。 “我……我叫……杨甄。”她低下头,轻声说出这句话,就好像回忆姓名是一件很难的事。 “嗯,我听见了,杨甄。我叫成蔚。” 杨甄仍未抬头,肩膀也塌了下去。成蔚这才注意到,杨甄比她个子还小一些,加上丧气的神情和陈旧的衣着,让她看起来比彻夜未眠的成蔚更加憔悴。在刚才的一番争执中,成蔚先后判断杨甄要么是嫉妒得发狂的前女友,要么是胡仕杰的另一个受害者。但目前看来,这两者都不足以概括背后隐情。 “没事,我觉得我们不是敌人。我们可以好好聊清楚,但是我现在不想留在这个地方,太危险了。要不我们俩……” 成蔚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把右手伸向杨甄的肩膀。在手指轻触的一瞬间,杨甄突然震颤了一下,猛地后退半步,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了一把弹簧刀,双手紧握着,刀刃对准成蔚。 “没……没什么好聊的。跟我回去。否则我现在就刺死你。” “回哪啊?” “回你男人那儿。带我去见他!” “你冷静,相信我,我看得出来你很恨他,我不是在帮他说话!不管什么原因,你先把刀放下————” “不要!”杨甄颤抖的嗓音带着哭腔。“如果你没有骗我,就帮我把他引出来。我不是来听你的故事的。带我去找他!” “杨甄,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我要杀了他。你不帮我,我就把你先杀了。” 就在此时,从宾馆方向,传来一个男性的呼声:“你们在干什么!” 成蔚立刻望向声音的来源。杨甄回过头,但刀尖依然对着成蔚。 来者是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他快速走来。杨甄立刻慌张地逃跑,在经过成蔚身边的时候还吓了她一跳,未收起的刀尖离她腰部只有咫尺。警察并不忙于追上去,没过多久杨甄的脚步声就消失了。成蔚没有逃,但看见警察并没有让她放心多少。为了制止胡仕杰的所作所为,她不止一次用电话报过警(她没有机会上警察局),唯一的结果是有一名本地老警察来给胡仕杰通风报信。当时成蔚在二楼,透过窗户,他看见胡仕杰在楼下,给老警察递烟。从接过烟的姿态看来,似乎对老警察来说,能和胡仕杰谈谈心,是一件值得人人称羡的事情。老警察满足地吐出一口烟圈,抬起头,看见了站在二楼窗户边冷眼俯视的成蔚。他不移开视线,眼角似乎还带着微笑,但却只是在和胡仕杰说话,不夹着烟的那只手多次在脖子后面挠痒。因为过去的职业,成蔚经历过无数次当众被“谈论”,但没有任何一次,能让她感受到类似的屈辱。 警察走到成蔚面前,停下了。他看起来三十出头,身形矫健,训练有素。 “你是成蔚,对吧?胡仕杰的女朋友?” “是的。” “刚才那是谁?” “我……不认识。” “她是不是在威胁你?” “她的车窗被砸坏了,以为是我干的,要来找我伦理。” 成蔚明白,无论眼前的警察是否值得信任,她暂时都不能说出刚才交谈的内容。 “这是怎么回事?”警察捏住手铐,顺势抬起成蔚的左手。 成蔚沉默。 “是不是胡仕杰干的好事?” “……是他。” “果然。如果是他干的,那真的不奇怪。” 成蔚的眼睛亮了起来。 “幸好找到你了。”警察叹了口气。“你先跟我来吧。我需要你到犯罪现场去一趟。” “……怎么回事?” “你听好,不要激动。” 成蔚点点头。 “胡仕杰死了。可能是谋杀。” 看成蔚只是瞪大了眼睛,没有别的反应,警察继续说:“你还好吧?” 成蔚点了点头。或者说,她以为自己点了点头。她并不真正清楚身体是否正在听从大脑的指令。 “唉,先跟我上车吧。你能走不?” 警察伸出手,要扶成蔚。她摇摇头,脚步虚浮地往前走。 她跟着警察,走向他的车。他打开后车门,对她说:“进去吧。” 成蔚钻进车里。片刻之后,麻木的大脑似乎被唤醒了。她发觉自己忽略了一件事情。 她又把上半身钻出车外,说:“怎么不是警车?” 对方迅速把成蔚推了进去,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关上门。车里传来一些沉闷的声音。车子稍微摇晃了几下。然后,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打开后车门,走出来,整理了一下衣襟,摆正头上的警帽。留在后座的成蔚没有动静了。 他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一下自己刚刚被弄破皮的嘴唇,钻进驾驶座,把车开走了。 这时,黑夜已逃散至地球的另一侧,小城边境的太阳徐徐升起。 第二章 异乡人 (1)福音 昏睡中的成蔚没有做梦。反而是刚刚苏醒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包裹身体的黑暗有一种令人生厌的粘滞感;她能感觉到双手低垂在一个坚硬的平面上,却无法控制手指。就好像她正从远古的海面之下浮起,尽力朝着若隐若现的岸边游去,却一次又一次被裹满海草以及塑胶废品的肮脏海浪卷走。 -- 第15页 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丝光线。在意识尚模糊的成蔚眼中,那光线像在火车隧道尽头一般遥远。它慢慢撕裂、扩张,然后又被一个人的身影给遮住。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时间里,成蔚醒过来了,立刻察觉那光亮并不遥远也不神秘,不过是数米之外一道吱嘎作响的门缓缓打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空间内没有窗,打开的门是唯一的主要光源。成蔚的落在地上的手指似乎感觉到了男人厚实的脚步声引起的震颤,在对方停下脚步的一瞬间,那重重的一踏,仿佛惊堂木,让她彻底回想起自己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都经历了一些什么。她半躺在地面上的身子猛地弹起来,朝后一靠,紧贴着表面凹凸不平的墙角。她本能地抬起双手,挡住自己的脸,又冷又湿的手掌几乎贴在了鼻尖上。她能感觉到,那个男人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站立着。 有什么东西突然扑打在成蔚身上,她不由得叫了一声。那东西软绵绵的,刺得皮肤发痒————她用手指捏了一下,发觉那是一块毛毯。这个发现并没有让成蔚安心,她手掌紧张而快速地拂过毛毯表面,仿佛有一根隐藏的针头急需她拔出来。黑暗中的男人不言语,转身离开了。他再次打开门的时候,成蔚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通过光线勾勒出的背影,判断出来此人并不是胡仕杰,但也说不准他是不是那个“警察”。 “警察”的确和她说过,胡仕杰已经死了。在被骗上车之前,她完完全全地相信了这件事。但现在,她宁愿把昏睡前几个小时听到的所有话语————包括自称杨甄的女子所说的一切,统统归结于不存在的噩梦的一部分。她最想忘记的,是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把她推进车内之后的十秒钟。对方按住她,用针筒朝她脖子上注射了什么东西,让她昏睡不醒。她挣扎了大概十秒钟,与此同时,她坚信自己必定很快就会死。这样的坚信是很悲哀的一件事。 毛毯有一股阴干过,又在衣柜之底埋藏许久的气味。应该很久没有人用过了。它确实提供了一点点及时的温暖。这点温暖不能安慰她的心,但至少能把她的皮肤和冰冷的墙壁分开。 唯一完全无法保暖的地方,还是左手腕。手铐依然停留在那儿。 现在,成蔚只是非常疲劳。她体会到的不是绝望,而是思维上的精疲力尽。她没有力气去想如何、如果、为什么。如果强行逼自己去回忆,只会导致太阳穴突突刺痛。周围很安静。她怀疑自己要么是位于地下,要么是位于密林深处,谁也没有见过的古老牢房之中。她更倾向于第一个答案,因为她偶尔能听到上方————不是正上方,而是一种模糊的感觉————传来脚步声,和一些别的细碎噪音。有一次,她甚至怀疑自己听见了冰箱开关的声音。 无法正常思考,反而让成蔚的心趋向于一种诡异的安宁。她逐渐觉得自己仿佛跻身于一处狭窄、隔绝于外界的岩洞中,哪怕洞外就是惊涛骇浪,也无法消解她现在想放任身体松弛下来的愿望。 于是成蔚裹着略微硬结的毛毯,再次昏睡过去。 在无法断定的睡眠时间过后,她醒了。这次,她觉得自己睡得过于饱足了,眼球发热,喉咙里似乎积郁了大量的痰,却又无法咳出、无法吞咽。胃部饿得一阵绞痛,这痛瞬间刺激了她的求生欲,她站了起来,想先寻找更新鲜的空气,毯子从肩膀上滑落下去。自我意志的回归甚至让她没有注意到,前方不远,站着一个人。 对方猛然伸手,在黑暗中精准地捂住了成蔚的嘴。刚刚吸入一口气的成蔚,没来得及把这口气呼出去,身体就僵住了。 对方说话了,声音很轻。 成蔚只能肯定,这个人不是胡仕杰,但无法判断他是不是绑架她的人。 “不要出声,也不要挣扎,对你没有好处。如果我感觉到你平静下来,我就会把手放开。” 成蔚能从男子的手掌上闻到汽油、青草、泥土、金属的混合气味。这样的搭配让她感到紧张。她初次注意到,地面上竟然有一丝一丝的光线透出,可见地板并不是严丝合缝的。但这点光只能触及两人脚踝,所以哪怕这么近,她还是看不见男子的脸,她相信对方也看不见她的。 男子把手掌放了下来。成蔚没有动弹。 “很好,你很冷静。仔细听我说,我没时间全部解释,但是现在我说的每句话,你都要记住。你惹上麻烦事了,现在有生命危险。如果你想活下去,就照我说的做,不要有疑问。首先,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说真话。”男子停顿了片刻,继续说。“小声回答我。你知道胡仕杰是一个毒贩吗?” “……不。”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知道,还是想说,他不是?” “我不知道。” “好,那——” 男子突然被打断了。在他们上方的某处,传来了一点杂音。随后,男子把声音放得更低一些,继续说:“我要走了。记住我的声音。我是一个卧底,我真正的名字是庄延。现在我不得不混在要对付你的这些人里面,但是既然我把名字和身份告诉了你,我们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了。你越相信我,就越有可能活下去。” 五天以前———— 缅甸掸邦南部。 阳光充沛,空气怡人。 山脚下,有一座稀疏分布着茅草屋的小村庄。好些三、四岁的孩子,在田地边玩耍。田里并没有看见大人,尤其是男人。倒是茅草屋前面,有一些女人在晒谷子。 -- 第16页 一辆中国产的崭新白色汽车停在村口。汽车顶部有行李架,装载着好几麻袋重物。 后车门打开,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下车了。他头发精心梳理,肤色偏白,清癯而不失神采,穿着一套驼色西装。司机以及另外两个工人打扮的人跟着下车了,把车顶上的物件取下,扛在肩上。附近游玩的五、六个孩子看见他,就好像看见了开放试吃的冰淇淋摊位一般,兴奋地涌过来。他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小盒酸奶,用大拇指和食指分别托住其上下部位,微笑着左右晃动它,以此逗弄小孩们。随后,他把吸管从酸奶盒侧面剥下来,扎进饮用口,蹲下来,把它递给了最瘦小的孩子。这孩子几乎是抢夺一般地把酸奶捞过去,转身,飞快地跑掉了。西装男子站起来,又从口袋里掏出好几粒奶糖,分给了剩下的小孩。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三个扛着重物的帮手,静静地站在他后面,丝毫不动弹。 小孩散尽之后,他们面前终于清出了一条路。西装男子手插在口袋里,信步走在前方,帮工紧随其后。坐在屋门口的小孩和女人们,都迎着阳光把目光投向他,同时也没有停下手头的活计。 在小村庄的中心,有一座长木屋,这里唯一完全用木材搭起来的建筑物。西装男子一行人朝它径直走去。一个头发卷曲、黝黑、矮胖的男子,从那建筑中疾步走出,满面堆笑,仿佛要大力拥抱一样接近西装男子,却又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地站停了,向他问好。 “真是太谢谢你了,吴桑白先生,离上一次才半个月……” “罗牧师,别这么说,我们都只是为了传播主的福音,做正确的事而已。而且,我远不如你奉献得多。” 罗牧师身上没有任何表明他神父身份的衣着特征、装饰等,他看起来完完全全是一个每日在田头辛劳的农民,唯一的区别是为了见吴桑白,他刚刚把手洗净。他背后的建筑物,实际上是一座教堂,同样缺乏一切外部宗教特征。只有走进去,才能看见挂在上方的简陋十字架。 吴桑白的帮手们加快脚步,把沉重的麻袋——其中多是接济教堂的食物和旧衣服——搬进教堂旁边的一间小棚子中。 “正好,我们马上就要开始了,”罗牧师说,“大家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他们来到教堂后方的空地上。有七、八个男子,或站或坐,每人手里都有一件粗糙的乐器。比乐器更显历经风霜的,是他们的容貌和皮肤。他们看见吴桑白,都难抑激动、兴奋之情,但没有人打算迎上来。吴桑白微笑着点头。 罗牧师在众人面前站定了,双手一扬,开始指挥。男人们开始弹奏;一名只剩一只眼睛的男子站起来,开始演唱与缅甸传统民谣融合的福音,歌声高亢婉转。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基督徒;每个人都是重度海洛因成瘾。这间教堂,是唯一能帮助他们戒除毒瘾的地方。像这样的教堂,在缅甸有很多。他们没有医生,没有药品,仅有的武器是毅力、祈祷和歌唱。 第二章 异乡人 (2)来自瑰丽花田 小提醒:缅甸人名传统上并没有姓氏,比如常见的“吴”其实是一种有威望男性的尊称。进入现代社会之后,有许多人为了交流便利,自由冠姓。为了阅读便利,本书在这方面并不特别严谨,大家按照中文姓名习惯来看就好。 吴桑白并没有等到福音演唱结束,对还在指挥的罗牧师做了一个不必挽留的手势,转身离开。坐在茅草屋门口的女人和孩子们目送着他走进轿车。有先前尝到甜头的孩子又迎上去,被吴桑白的帮手拦住。 车子经过一个平缓的下坡,前方出现了一队驮着重物的驴子,几乎把道路占满,掀起漫天尘土。吴桑白的司机按响车笛,赶驴人回头一看,连忙把畜牲们都驱赶到路边,让车先通过。 接下来,他们驶入了一条漫长蜿蜒的山道。五十年前,许多中国人为修筑这条道路丢了命。五十年后,它的安全设施完备程度,并没有优化多少,依然缺乏足够的防撞护栏,几乎每天都会有车子滑出道外。 半个小时后,他们停在了一片连绵起伏山脉的山脚下。眼前的景色十分夺目,仿佛大自然拿出了令人类羞愧的宽容和大度,连徜徉山间的风也会被染上这一片又一片浓郁和清丽共存的绿色。沿着山坡脚踏出来的道路往上走,可以发现越来越多的紫红色花朵,它们瑰丽而不招摇,其层次丰富的色调渐变,如工艺卓著的香槟酒杯一般优雅。手指灵巧的农妇们,戴着斗笠,脸上涂着花生颜色的“特纳卡”,在花丛间用一种研磨器具收集花汁。从有记忆以来,这就是她们的生计:种植、收集罂粟花汁液,熬制成粗鸦片,以极低的价格卖给实际占有这片罂粟田的人,再经由这些人销往世界各地。在有的角落,购买一小包成品的价格,超过一个农妇全年的收入。至于谁是罂粟田的占有者,他们又是什么身份,对农妇们来说并不重要,因为永远都是一群持枪的人来了,赶走了上一批持枪的人,如此反复。 走到半山腰,吴桑白抬头,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孕妇在上方不远处逆光站立,怀里抱着一个不足两岁的孩子。她是到目前为止,吴桑白看见的唯一一个没有在花田里劳作的女人。他看不清孕妇的脸,但对方在看见他之后,迅速转身走开。吴桑白嘱咐跟在身后的人,让他们在这里等着。随后,他独自上行,到达方才孕妇所在的山腰间平台。眼前有一座茅草和木头搭建的房子,房子前方有两只公鸡,正在招摇的树影下争抢一条刚刚从泥土中被挖出来的蚯蚓。他又看见了那名孕妇;她正好躲进屋里,只露出了一瞬间的背影。吴桑白信步绕到屋子后方,看见一个高大的壮年男子正在砍柴。他裸露上身,随着斧头的挥动,木屑飞散;大量汗水淌过强壮肌肉之间的沟壑,以及皮肤上随处可见的陈年伤痕。 -- 第17页 “翁庆,看来你的伤养得不错啊。”吴桑白说。 劈柴的男子搁下斧头,转过身,盯着对方,没有说话。 “我刚才看见雅花了,”吴桑白微笑着说,“她又怀孕了,恭喜你们。如果是我挨了那么多枪,到现在估计还下不了床,更不用说……” 这句话被打断了。翁庆快步朝吴桑白走近,伸出右手,探向他的脖子。在被那手指碰触到的一瞬间,吴桑白感觉仿佛身在密林之中,突然有森蚺的尾节缠绕在颈窝上,不由得退缩了一步。翁庆的手伸进领口,碰触到了什么,迅速往外一拉扯。被他拉断、垂悬在手中的,是一串银十字架项链。 “你还在救济那些……用你们的话该怎么说,‘迷途的灵魂?’”翁庆把项链扔在地上。“你真虚伪。” “何必呢……虽然不值钱,但这是神父送给我的。”吴桑白取出一张纸巾,按压在持续刺痛的脖子侧面,片刻之后摘下来,纸巾中央多了一道血痕。他继续说:“至少关于你的身体状况,我是完全放心了,现在来找你是合适的。” “你专程跑一趟就为了通知我?” “不是,我们不用回司令部。就在这里谈。情况交代清楚了,我们就动身。你可以先让雅花给你准备衣服。” “我老婆该做什么,轮不到你来说。不用回司令部?督司令是这么交代你的?” “是的,而且……” “我代他吃了三发子弹,如果他觉得又用得上我了,要交代我办事,不会用这种办法。我不是你的下属。”翁庆再次抓起斧头。“我给你机会说实话。” “把那个东西放下,你还能砍了我?有这个必要吗?” “我没你那么爱动脑子。等我砍下去了再考虑有没有这个必要吧。” “你真是……其实也很简单,督司令给了我一项很重要的任务,我想如果你已经伤好得差不多了,找你来帮我一把,那再好不过了。” “什么任务?” “我们花了很大力气,截住了‘467 团’手下一个传信人,从他嘴里掏出了不少东西。467 团最近开发出了一种新货,纯度和预期利润率都很高。当然这也可能是一派胡言,说不定只是他们的老产品换了个名字,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想利用这款新品,开发不用和我们直接竞争的新销路。” “怎么才能做到?” “467 团找到了一个有门路,有信用,也愿意帮他们搭线的人。现在,他们应该已经把新货的样品交到这个中间人的手里了。中间人会把这些样品带出云南,联系中国内地的经销商。我们要面对现实……根据现在的情况,我们和 467 团,双方在短期都吃不掉对方。但是,绝对不能让他们再打开新的销路。所以,一定要尽快找到这个中间人,拿走样品,最好还能把他活捉。这事听起来不难,但是我们还不清楚中间人的背景和实力,也没时间去慢慢调查了,最好的办法是依靠最合适的人选————比如你和我————速战速决。” “你嘴上说速战速决,竟然还有时间一大早上教堂。” “别取笑我了,每次要干大事之前,听听他们的祈祷和歌声,我会觉得充满干劲。他们要么年纪轻轻,牙就已经掉光了,要么已经染上了艾滋病,要么那玩意烂得快要掉下来,但还是一边唱着歌,一边真心实意地觉得能戒干净,能过上普通日子……你不觉得很振奋人心吗?” “就我们两人?” “还有一个比较了解内地情况的人,已经在等我们了。” “我猜是这样……督司令命令你找帮手。但是你没有和他说,你打算让我来帮忙。” “其实我对于你会不会答应,心里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是既然你已经伤好了,那我们最好还是合作,让督司令可以早一些听到好消息。” “真的是这样?”翁庆冷笑。“我看,自从你上一次犯过错之后,这应该就是督司令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你明知督司令允许我继续养伤,直到孩子出生,但还是来找我帮忙,也是因为你知道,不会有下一次机会了。” “……你刚才还说自己不爱动脑子,我差点就信了你。” “既然是私下找我帮忙,而且不想让督司令知道,那你就应该更诚恳一些才行。” “这个我早有准备,你一定会满意。”吴桑白伸出左手食指,伴随着有意放慢的说话节奏,在自己胸前晃动。“接下来三年,我所有渠道的分红,每年都分你两成。你会一年比一年更愉快。” “想收买我三年?算了吧,谁知道你能不能活得过明天。我只要你今年的分红,九成。” 说完之后,不等吴桑白回答,翁庆喊了一声“雅花”。他怀孕的妻子很快抱着头一个孩子,走到劈柴的空地,在吴桑白后方侧面静默地站着。 在左拳反复捏紧好几次之后,吴桑白总算开口了:“成交。” “我要出远门,去准备一下。”翁庆说。 听到这句话,雅花又快步离开了。从吴桑白看见她开始,她还没有开口说过话。这是她生活的常态。翁庆需要她说的话,以及她能安心对丈夫以及孩子说出的话,极少极少。她是这座山上唯一不用种植采摘罂粟花也能吃上饭的女人,如果这样的特权需要通过彻底的沉默来维护,那她就选择彻底的沉默;哪怕本质上来说,她到目前为止十六年的人生中,并不存在真正的选择。 -- 第18页 黄昏时分,吴桑白开车,载着副驾驶座上的翁庆,在一条人迹罕至,通往边境的狭窄山道上行驶。 突然间,在道路前方右侧,靠近山体岩壁的底部,出现了一团黑色的形体,乍看之下像一件被丢在地面的大衣。吴桑白连忙猛打方向盘,绕过了它。 “搞什么?”翁庆不愉快地说。 “你没看见,地上有东西。好像是个人。” 话音未落,在他们前方,又出现了障碍物。一辆灰色面包车从左侧滑出了道路,被生长在悬崖边的一棵大树拦住了。很难说清楚这是幸运还是不幸,车子虽然因此避免了掉落悬崖的命运,但车头几乎被断裂的树干完全砸扁了。 “看来刚才地面上的是人,从车里甩出去的。”吴桑白说。 “停车。”翁庆说。 “……为什么?” “让你停就停。” 吴桑白只能把车停下。 “我马上回来。” 留下这句话,翁庆下车了。他穿着灰色工装和鳄鱼皮鞋。他走到出事的面包车旁边。车子后半部分翘起,有一只轮胎在空转。他看见后车厢裂开了,里面有几捆包裹散落出来,且车子右侧上有一排字:UNITED NATIONS . 翁庆听到了微弱的呻吟声。他走向车头,拉开车门。一个中年欧洲男子被冲破了玻璃的树干卡在驾驶座上,满脸是血,看起来快没救了,一只眼睛和一只手还在微弱地动弹。看见有人出现,他那只眼睛突然亮了。他无比艰难地稍微转过头,用英文夹杂着不熟练的缅甸语求救:“先生……我……我的妻子……她还在……请帮帮她……” 事情很清楚了。车子行驶中出现故障,打滑,妻子先被甩出了车外————就是吴桑白刚才避开的躺在地面上的人。 翁庆说:“我会帮你的。先告诉我,你车后那些包裹里,装的都是什么。” “芝……芝麻种子。……先生,你可以……请救救她……” 翁庆点点头。他弄明白这些人的来历了。他们是联合国的工作人员,有时会运一些农作物种子来缅甸,如咖啡、芝麻等,鼓励当地农民种植,帮助他们脱离对罂粟产业的依赖。 “我会救她的。”翁庆说。“你放心。” 他转身,走向躺在地上的女子。他很快听到,她还有呼吸。 三分钟之后,翁庆回到了副驾驶座上,关上车门。 “走吧。”他说。 “去热身了?” 翁庆没有回答这句话。吴桑白踏下了油门。 在逐渐远去的车子后方,那株悬崖边的断头树燃起了熊熊大火。火焰快速蔓延,吞噬了整个车身,和一男一女的尸体。在饱含油份的芝麻种子的助力下,这一切烧了很久很久才熄灭。 第二章 异乡人(3)三人行 “你刚才不应该点火把车烧掉。”继续行驶半分钟后,吴桑白说。 “为什么?”翁庆胳膊肘顶着车窗底部,拳头支撑面颊,斜着眼看过来。 “太显眼了。我们应该小心行动,速战速决。” “那条路上每天都有车祸。你怕什么?” “467 团应该还没有发现传信人落到我们手里了。但是如果我们去这一趟,超过两天还没解决事情,他们肯定会察觉。所以现在越低调越好。” “要是有 467 团的人插手,把他们干掉就好了。你害怕?” “随便你怎么说。但是你别忘了,我给了你什么条件。我要保证这笔钱花得值。” 翁庆没有立刻接话。车子里保持了三分钟的沉默,几乎让吴桑白产生了自己占了上风的错觉。 “找到样品,带回司令部,最好能把中间人也带回去。要干的就这些?”翁庆说。 “当然,你还在怀疑什么?” “你突然提到要小心 467 团,让我觉得你是不是还隐瞒了一些什么。” “这里不是 467 团的地盘,但你也知道,千万不能小看他们。和你不一样,我没能力帮督司令挡子弹,我只是一个负责拉警报,出主意的人而已。所以提醒你小心,是我份内的事,这有什么好怀疑的?” “还有一种可能:你故意漏掉了一些事,没有全给我说明白。你怕我抢在你前头,独自干完了,回去司令部报告,抢了你的功劳。这很像你会干的事。” “……我们不是第一天认识了。如果我要算计你,才不会独自一个人和你上路。我会找十个放冷枪的,十把枪都对准你,让他们一起开枪。等我亲眼看见你咽气了,才会开始算计你,否则我觉得自己不安全。这样说你明白了吧?” “有道理。” 入夜时,他们抵达一处紧邻边境线的小村庄。一条蜿蜒小河横穿村子北面,部分民宅静立于水面上,以细长的木头架子支撑着,在夜色之中像一群拥挤成一团的黑色鹭鸶。吴桑白把车停在水边,以特定的节奏交替开闭车前灯。片刻之后,一个头发有些卷曲,穿着夏威夷花衬衫的男子从高大的芦苇丛后走出,来到车旁。吴桑白放下车窗。男子稍微低下头,和吴桑白交换一下眼神,又看了看车里的翁庆。 “我来停车。”男子说。“你们先到前面,有红色灯光招牌的那家饭店里等一下。地方已经包下来了,饭菜随便你们点。” 吴桑白和翁庆先后下车了。 “你是谁?”翁庆问。 -- 第19页 “我叫亮宇,会和你们一起过去。” “我之前说过,他就是在等我们的帮手。”吴桑白说。“我们先过去,等会再详谈。” 被称为亮宇的新来客钻进驾驶座,开始倒车。吴桑白把裤腿朝上卷起一些,和翁庆走向前方的饭店。 “我没见过他。”翁庆说。 “因为你很少来边境。亮宇是中国出生的,对那边熟悉,来来回回帮我们办事也有好几年了。放心吧。” 无数蚊虫围绕着不远处的红色灯光招牌飞舞。两人走进了没有其他客人的饭店。所谓饭店,外观和其他竹木搭建的民宅别无二致,只是内里宽敞一些,摆放着几套圆木桌和矮凳。体型圆胖、整张脸显得光溜溜的店老板,站在刚进门的地方,双手抱在胸前,一只脚踏在门槛上,视线追随着他们俩。他背后的墙上钉着一张已经被陈年油烟浸透的卡纸,上面用圆珠笔写着菜单。两人围着一张木桌坐下了;翁庆不得不把两张矮凳拼在一起,才坐得稳。他们点好菜,老板保持双手抱胸的姿势,一言不发地钻进后厨。两分钟之后,亮宇走了进来,在同一张桌旁坐下,把车钥匙放在吴桑白面前。 “他就是翁庆先生,”吴桑白对亮宇说,“你应该听说过。” 亮宇对翁庆点了点头。 “我们吃完东西就动身?”翁庆说。 “不用急,”亮宇说,“两位哥开车到这里,肯定也累了。先休息一下,房间也已经……” “你他妈不是和我说要争分夺秒吗?”翁庆提高了音量,对吴桑白说。“结果是来度假的?” “您别激动,翁庆哥————” 亮宇话没说完,翁庆的手指就紧紧地钳住了他的下半张脸。 “我允许你插嘴了?” “翁庆,”吴桑白说,“让他说完。” 接下来的数秒,翁庆手指上的压力还在增加。随后,他才把手腕放下来。亮宇感觉到右侧牙龈涌起一股铁锈味。 “对不起,翁庆哥,这件事实在是快不起来。最近半年中国那边巡逻变得很严密,每天只有很短的时间可以保证安全过境。所以先安排两位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凌晨两点出发。这是我事先和桑白哥商量过的,我已经尽量节省时间了。” “就是这么回事。”吴桑白接过话。“过了境,我们要防着的就是中国边防警察。如果是 467 团追上来,那我同意你,干掉就行了。警察,那是另外一回事。哪怕是督司令在这里,他也会命令你谨慎。” 翁庆直盯着吴桑白。屋子里,只听得见他一个人沉重的呼吸声。片刻之后,老板把第一道菜端上了桌。翁庆肩膀稍微放松了一些,头一个拿起一串油乎乎的烤肉,咬了一口。吴桑白松了一口气,也开始吃东西。亮宇转过头,把嘴里含了好一会儿的血吐在地上。 接受现状之后,翁庆似乎放松了许多,主动加菜,一个人就吃掉了一整盘烧烤,外加咖喱炸饺、蒜油鱼饭。没有人喝酒。 吃完饭后,老板把他们领进了饭店后面的一间客房。房间里除了两张分成上下层的行军床,两张三脚凳,没有别的家具。窗外恰好可以看见河流经过,可见这地方已经足以称为旅行社眼中的“好地段”。 “先让各位看看房,当然可以一人一间。”老板说。“还有,如果三位需要睡前按摩,可以现在和我说。” “我要去。”翁庆说。“还有,这两人,在我和他们之间必须隔一间空房。如果隔壁有人,我睡不好。” “我们一共只有三间客房……”老板有些尴尬。 “没事,就这么安排吧。”吴桑白指了指亮宇。“我和他共用一间。” “这样就对了,”翁庆说,“最好你接下来也这么配合,少给我讲歪理。” 翁庆说完,对老板说了句“带我去看看货色”,然后把一只胳膊往老板脖子上一搭,走出客房。老板被他这么使劲一揽,差点把脑袋撞在墙上。 一想到接下来几个小时都不会见到翁庆,吴桑白竟松了一口气。他和亮宇分别在两侧的行军床上躺下了。 刚刚有一半意识溜入梦境的时候,吴桑白突然被几声巨响吵醒。他翻身起床,看见亮宇已经先他一步站在了地面上。接下来,又是一声撞击,伴随着男性的惨叫声。他们两人立刻套上衣裤,赶到屋外。客房是并排的三间小屋,走廊之外就是饭店后方的泥地。老板在地上连滚带爬;一丝不挂的翁庆冲上去,狠狠踢了一脚。老板的痛叫声从嘶哑转化为尖啸,身体如被洒了盐的小虫一般僵硬地收紧成拱桥状。 “竟然敢骗我。我还特意说了,不要给我找缅甸姑娘——” 翁庆高高抬起右脚,要朝着老板的胯间踩下去。吴桑白和亮宇连忙赶上来拦住他,好不容易才把他往后推了几步。翁庆支撑着身体重心的脚跟,随着身体的后移,在地面上挖起了四分之一个篮球一般形状的泥土。 “还嬉皮笑脸地和我保证一个缅甸女人都没有,都是中国和越南货———我本来可以睁眼闭眼放一你马,结果偏偏要送到我跟前来————” “行了行了,冷静一下!”吴桑白说。 “翁庆哥,别这样,他招待我们的人已经十几年了!” 吴桑白觉得自己仿佛是扑在了一台超过了最大功耗,热气四溢的发动机上,自己随时都会朝后倒下去。过了十几秒,翁庆总算慢慢消停下来。他左手往后一甩,把亮宇震开。亮宇踉跄了好几步才站定。 -- 第20页 “你给我记住,再也不要带我到用缅甸姑娘做生意的地方来。”翁庆指着亮宇。“如果有下一次,刚才我没有踩下去的那一脚,就算在你头上。” 他说完,急冲冲地回到卧室。他刚进屋,一个靠着床坐在地上的裸体女子,吓得双臂交叉遮住面孔,手指深深抓进自己的头发。翁庆蹲下去,掰开她的手;女子紧紧闭着眼睛,鼻梁上一片血污。 “不知羞耻!缅甸女人不能自甘堕落做皮肉生意。难道你想当一辈子的贱货?给我去老老实实干活,找个男人成家,为他生个孩子,尽到你父母交给你的职责!听明白了吗!” 女子的确回答了,但是她的声音过于微弱,还未蹦出齿间就消失了。 翁庆站起,从床上抄起自己的衣裤,转身走出房间,进入之前特意空着的第二间客房,把门摔上。 看着翁庆闹了这么一顿,吴桑白双手叉着腰,叹了口气。 “桑白哥,”亮宇凑近,低声说话。“这样可不行啊,得打点一下。在边境讨生活的人,容易出漏子,说不定一个不开心就跨到云南那边去了,这都是隐患。像老板这么忠心的人,真的不多。” “行,跟我来。”吴桑白叹了口气,把头发往后梳。“我钱包还在屋里。”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毫无限制地一直忍耐翁庆的种种怪癖。多年以来,翁庆在他眼中只是一个打手(偏离事实不远);而在弄错情报,间接导致督司令临时扎寨被偷袭之前,他吴桑白一直是组织的三号人物。现在,他相信自己的一切容忍,只是一种临时策略。他不可能让区区一个打手一直踩在自己头上。 余下这一夜,无事发生。他们准时出发,把车留在村子里,经迷宫般的小道穿越了边境。 与此同时,在一山之隔的别墅中,胡仕杰刚刚在床上醒过来,立刻感受到一种异常的体感,如同有阵阵冷风突然吹进了完全密闭的房间,却怎么也找不到让它来去自如的缝隙。他下床,甚至连拖鞋都没穿,直接走向隔壁的卧室,推开门。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冲上去把假发、被子、床单全部扯下来,又一脚踢断了床头的支柱。很少高声讲话的他发出一声怒吼,喉头立刻发甜、肿痛起来。 第二章 异乡人 (4)失恋日 在卧室里发了一阵火之后,胡仕杰随便蹬了一双鞋子,冲出户外。一看见别墅前方空地上树叶和泥土留下的痕迹,他立刻明白过来:成蔚把他备用的旧车开走了。他怀着不愿接受事实的一股气性,冲到别墅西面,停歇旧车的林中古井附近————所看见的,当然仅仅是更多成蔚已经夺车逃走的证据。他已经没有必要把手伸到观音像后面,看看那把钥匙还在不在。 立刻开车追上去——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胡仕杰掐灭了。这是最糟糕的办法。他还不知道成蔚逃离的方向,何况就算追上了,现在的成蔚一定处于比较容易激动的状况,他若要独力把她强行带回,一定会引来不必要的目光。最好,这件事不需他亲自上阵。 他需要帮手。他在公安局里有熟人,可以报案说成蔚偷走了她的车(这倒是事实),让他们名正言顺地帮忙。问题是现在还未天亮,就算打电话把熟人叫醒,全市的公安机构还没有开始真正转起来。可是要等到天亮再行动,那也拖太久了。 他还有一群人可以依赖。一些更听他的命令,几乎是随叫随到的人。 胡仕杰回到屋里,坐定了,打了几个电话。 放下电话之后,他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往好的地方想,城里有人会认出他的车,说不定很快就主动有人提供线索了。但若往坏处想……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刚才的平静,瞬间就被窒息感吞没。最坏的结果,他无法承受。活到现在,他所拥有的几乎一切,大部分都是靠着强烈的赌博欲,加上足够的幸运,才弄到手的。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并且就像所有自视甚高的人一样,他不觉得运气是概率的恩赐,而是实力的一部分,是一种天赐的定数。正因为如此,成蔚的逃跑,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让他紧紧捆住运气的绳索经受了一次重击;虽然他自己的疏忽要承担一定责任,但成蔚的逃离,竟然恰恰发生在这一个时间点————除了“倒霉、坏运气”,他没办法解释这件事了。 更不用说,这意外如果继续失控下去,会要了他的命。 他当然记得自己昨天半夜醒来过,曾一度打开卧室的门查看。那一刻,屋里到底有没有人?他记不住清了。但是,他当时哪怕只要往前走一步,说不定就能提前几个小时发现她的逃跑。 这是他被坏运气缠上身的明证。 胡仕杰觉得呼吸困难。他估算了一下,离他打电话求助的那些人到来,应该还有二十分钟左右。不能让他们看见自己落魄的样子。他回到二楼,准备去浴室冲个澡。在经过成蔚卧室的时候,他在门口停驻片刻,忍不住走了进去。 他把之前甩在地上的床单拾起来,抖了一抖,放回床上。随着床单缓缓飘落的,还有成蔚的气味。他产生了一瞬间的幻觉:那床单飘落之后,会像变魔法一样,显露出成蔚身体的轮廓。在这一刻,胡仕杰几乎感觉到了近似刺痛的伤感。 他无力地躺在床上。 我们好歹也共享过一段幸福时光,是我可以让你放下一切,远离对你来说根本毫无希望的演艺圈生活,这些事实你怎么能否认?你就这样报答我?瞒着我想出了这么多鬼主意,就为了半夜可以偷我的车,消失得一干二净?我为我们的未来计划了很多,但是你竟然会……难道我又看错人了? -- 第21页 伤感转化成恨意,让胡仕杰气血上涌。他翻身起来,在床头柜的桌面上摆放着一个相框,其中是他和成蔚的一张合影。那是在阳光明媚的山顶上,他们两人相拥,成蔚的背面大部分对着镜头,恰好摆出了一个像是她险些摔倒,而他恰好揽住她的姿势。他的思维再次像高架桥上发生了追尾一般,混乱、强烈的想法一个接着一个:谁能否认这照片上她的笑容是自然的?难道她在这一刻不愉快,不幸福?如果从曾经共处过的女人之中,选出一个、甚至三个有可能私下逃跑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成蔚! 他把相框狠狠地拍在桌面上。 快速洗完澡、穿好衣服之后,胡仕杰来到一楼,走进厨房侧面,一个以“太脏,空气不好”为由,从来没有让成蔚进去过的杂物房。房中有一个旧衣柜,他从中取出了三套衣服,回到客厅,摆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那是三套警服,包括警帽和警徽。依靠门路,胡仕杰得到了不少这些能让他行事更加方便的东西。他之前打电话通知的人,是他信任的三个帮手,在他名下的保安公司里挂职。说白了,这些人是小城混子里的拔尖人才,为了满足胡仕杰的要求,没有他们钻不了的洞、吹不了的牛,该动手的时候也能动手,普通的小流氓和警察都未必是他们的对手。警服就是为这些人准备的。反正,要让普通百姓相信眼前的人具有权威,并不需要更多、更真实的证明。 在准备警服的过程中,胡仕杰已经开始觉得,那三个人的动作是不是慢了些。虽然天还未亮,且这伙人通常都是在大酒大肉的夜宵之后沉睡,但他已经在电话里强调过了,事情紧急。他们应该没胆量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还磨磨蹭蹭。 胡仕杰站起来,拿起手机,拨打电话。两次忙音之后,他听到了玄关传来敲门声,便走向大门。在打开门的一瞬间,他已经准备好了一连串教训他们的话,正要开口————但是开启两寸的门扉之外,是一张他从来没见过的脸。 门外的人猛踢了一脚。随着门突然被踢开,胡仕杰的右手肘被狠狠扭了一下,整个人朝后摔倒在地。他一阵头晕眼花,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眼前的人,对方就把皮靴踩在他的脸上。那鞋底如此有力、坚硬,胡仕杰觉得自己就像正在被厨师长用菜刀背无情拍晕的一条半死的鱼。他感觉到,不止一个人冲进了屋。他手背朝上托着鞋底,试图把它抬起来,却无法让它移动丝毫。 第一个冲进门,正把脚踩在胡仕杰脸上的人,正是翁庆。吴桑白和亮宇更在他背后进了屋。吴桑白拾起了从胡仕杰手里跌落的手机。亮宇想把门锁上,但是门的金属附框已经松脱了,合不紧。他只好把它掩上了事。 “是他吧?”翁庆说。 “这屋子没有别的男主人了。就是他。”吴桑白说。“先放开他吧,你要是再使点力,他就要和下巴说再见了。” 翁庆把脚抬起来。 “你,”吴桑白用中文对胡仕杰说,“站起来。不要想逃跑。到沙发上坐下。” 胡仕杰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同时,吴桑白命令亮宇搜查房间。亮宇从客厅开始,查找能表明胡仕杰身份、人际关系、近期活动的东西,如相册、衣物等。 “你们……什么人?”胡仕杰把身体无力地陷到沙发中,一只手按着肿痛的脸说。 吴桑白没有马上回答。他注意到了警服,拾起其中一套,饶有兴味地看了看,放回桌面。 “有意思。正好三套,这是给你叫来的那些废物准备的?” “你们碰上我的人了?你把他们怎么了?” “应该留了一个活口吧,大概。” 吴桑白三人是在逐渐包围别墅的时候,发现了大大咧咧走过来的三个男人,满脸不愉快,其中一个人表达着对胡仕杰的不满,另外两个人有节制地表示赞同。吴桑白本来是打算先观察一下别墅里有多少人,有没有伏兵;遇上这三个家伙,倒是节省了时间。为了问话,他从翁庆手下抢出了一个活口。问完话后,那人就昏死过去了。 “我问你,”吴桑白说,“样品在哪里?” 胡仕杰皱眉,显得很困惑,没有说话。 “他在装傻。”翁庆对吴桑白说。 吴桑白上前一步,左脚踩在沙发的扶手上。他的阴影笼罩了胡仕杰。胡仕杰抬头看着对方。 “你是叫……”吴桑白看了看刚才拾起的手机。“胡仕杰。听好了,胡仕杰。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既然你入了这行,就知道总有一天会碰上这样的情况。有的人运气比你好,有的人比你爬得更高,但还是免不了被干掉,今天正好轮到你了。你现在要考虑的事情只有一件:要怎么讨好我们,满足我们的要求,让你自己有一点点活过今天的希望。所以,我再问一次:样品在哪里?” 胡仕杰咽了咽口水。他知道,眼前这个身穿驼色西服的人说得没错。他也能猜到,这些人肯定是 467 团的对头,督司令一派的人。在边境住了这么久,他对督司令的手段也略有了解。他非常清楚,自己不是一个英雄。 “我这就告诉你们,但是先提醒一声,你们可能会对我的答案不满意,但是千万别激动,我保证百分之百是实话。”胡仕杰一口气说不完,歇了一秒钟,在吴桑白有反应之前接着说:“我有一个女人,昨天半夜她逃走了,把样品也带走了。所以你们想要样品,就马上把她追回来。千真万确。” -- 第22页 “什么?”翁庆皱眉。 吴桑白讪笑了一声。他拔出枪,对准胡仕杰的眉间。“你说千真万确,那我就信了。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只要找到这个女人就行,现在干掉你也无所谓,因为你已经没用了。” “别……别开枪。”胡仕杰紧紧闭上了眼睛。“我还没说完呢。我告诉你们样品在哪里。她逃走的时候带走了一个黑色的手提包。样品应该在里面。这都是我运气不好……她根本不知道我在干哪一行。我都说得这么清楚了!我知道你们随时可以动手……求求你们放我一马吧!只要让我活着,我一定……对了,你们是和 467 团对着干的吧?我,我还知道他们的一些生意上的事————” 翁庆怒喝一声,一脚踹在胡仕杰的胸口;胡仕杰整个人连着沙发一同朝后翻倒在地。 吴桑白能看出来,这怒气冲冲的一脚说明翁庆也相信了胡仕杰的说法。督司令要求抓活口,所以吴桑白暗自希望胡仕杰身体强壮到能承受这一脚,但其实就连他也想亲自动手。眼前这个 467 团的中间人,把他个人和女人之间的问题,变成了在场所有人都要面对的事情。 第二章 异乡人(5)猎鹿 吴桑白弯腰抓住胡仕杰的衣领,把他揪起来。刚才挨了一下重击的胡仕杰膝盖还软着,脚掌刚刚着地,人就要瘫下去。吴桑白不得不把手穿过胡仕杰的腋下,支撑着他。 “别再动手了,让我先问问话。”吴桑白先劝了翁庆一句,然后转过头,对胡仕杰说:“我进来之前,在你房子的门口发现了新鲜的轮胎印子。这深山老林的,你的女人总不可能大半夜赤脚就逃跑了吧?” “她……她还偷走了我的一辆车。但她应该不会跑太远的。我很少开那辆车。车里几乎没油了。” “好吧,不全是坏消息。”他松开了手。“把沙发扶起来。坐下。” “现在怎么办?”翁庆说。 吴桑白没有回答。他左右看了看,负责搜索屋内信息的亮宇已经不在一楼客厅了。吴桑白高喊了两声,片刻之后,亮宇回到了客厅。 “二楼你看过了?这屋子里还有别人住吗?”吴桑白说。 “卫生间和浴室里有两个人用的东西。还有两间卧室,其中一间昨天晚上应该还有女人睡过。” “我上去看看。还有,把你的包留在这里。” 亮宇背着一个黑色登山包,其中是他们此行预计所需的一些工具。他走过来,把包放在沙发上。吴桑白从中取出一卷绳索,递给翁庆。 “你先把他绑起来,等我从楼上下来,马上就出发,把这小子也带走。” 翁庆没有把绳索接过去。吴桑白只好继续说: “我们应该尽量节省时间,你也同意吧?等下我会解释计划的。就算按照我的吩咐来办事,也不代表你就是我的下属,所以请你接下来都尽量配合,翁庆大哥。” 翁庆这才一只手接过绳索,另一只手揪住了胡仕杰。胡仕杰害怕得急速喘气。 “姓胡的,你要是不想再挨打,也放聪明一些。和这位大哥独处,可以让男人快速涨胆量,对你没坏处。” 留下这句话之后,吴桑白就和亮宇走上了二楼。他把每个房间查看了一遍。在成蔚的卧室中,他发现了床头柜上的相框,把它拿起来端详片刻,笑了笑,抽出照片放进口袋。在胡仕杰的卧室中,他发现了一些摆放在桌面上的民间针织旅游纪念品,从中找到了成蔚的名字。检查完卧室后,他命令亮宇把桌面上的笔记本电脑,以及其他一些可能有用的东西都带上,然后回到一楼。 “走吧,”他说,“我们先到房子后面的山坡上找个地方,把他藏起来。” “为什么不把他锁在房间里?”亮宇问。 “他打电话叫过人,而且我们也不知道会外出多久才回来,这段时间之内可能会有人来找他。” “那需不需要我留在这里看着他?” “不必,把他藏好就行。现在不应该分头行动。” 从万无一失的角度考虑,确实应该留下亮宇看守胡仕杰。但在接下来的行动中,他不希望和翁庆独处。倒不是因为他害怕,而是他要确保,身边至少有一个人会无条件地听从命令。这样就算翁庆失控了,吴桑白还是有机会掌控局面。 在吴桑白的带领下,四人一同走出别墅。胡仕杰手被绑在后面,嘴巴也被强力胶带封死了,由跟在最后面的亮宇押送着。天色依然一片漆黑,靠着吴桑白手中手电筒的灯光,胡仕杰发现自己从倒在地上的三具男性尸体旁边经过,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这些人正是他之前打电话叫的帮手。苦恼该如何处理尸体的吴桑白,发现了那口古井,眼前一亮。翁庆把三具尸体都扔进了深深的古井中,又朝其中填充了一些树叶、树枝和石头。吴桑白和亮宇则把胡仕杰带到别墅后方山坡上的隐蔽位置,迫使他保持坐姿,和一株粗壮的老树捆绑在一起。这是吴桑白在短时间内选择的最佳位置,周围的杂草、泥土中没有任何行人留下的杂物、垃圾,可见长久无人经过。亮宇和吴桑白又拿出一截绳索,合力多绕了几圈,拉紧;胡仕杰几乎透不过气来,脸涨得通红。 “嗨,听着。”吴桑白蹲下来,拍了拍胡仕杰的脸。“既然我们俩已经这么熟悉了,你应该知道,如果继续和我们作对,是绝对逃不掉的。不是说你今天、明天,而是这辈子都逃不掉。所以你好好待着,不要动什么心思,等我们把你心爱的女人带回来。你想想,这样也挺不错,是不是?如果你要是再闹出什么麻烦,我亲自保证,让刚才那位大哥来好好关照你。” -- 第23页 解决这一切后,他们三人会合,上了停在不远处的车。这辆车和吴桑白从缅甸驶来的并非同一辆,而是在边境村庄交换的备用车。吴桑白做司机,翁庆和亮宇分别坐在副驾驶和后座。 “现在可以说了吧?”车子开始行驶之后五秒,翁庆开口了。“为什么不带着姓胡的上路?我们对那个女人一无所知,这样该怎么找?” “我们不是一无所知。”吴桑白掏出相片,递给翁庆。“这个女人叫成蔚,这是她的照片,你们俩传着看看,记住她的长相。我翻了翻这女人的衣柜,她身高应该在 1 米 65 左右。不带着姓胡的上路,有两个原因。第一,他是这里的地头蛇,路上肯定有不少人认识,带着他是个风险。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原因:如果我们带着他上路,不停问他该怎么找到那个女人,他很快会发现我们对他有依赖,也发觉自己短时间内没有生命危险。这样,我们很容易会被他牵着鼻子走。所以,还不如把他放下,凭我们自己的本事去找。” “说到底,除了有一个女人逃跑这件事是真的,那姓胡的可能每句话都在骗我们。”亮宇从翁庆手中接过照片,同时说。 “有这个可能。不过我相信,关于那女人的去向,胡仕杰确实吃不准。他临时叫过来三个人,肯定是要他们帮他分头去找。另外你们想想,有什么情况会让一个女人,大半夜的要从同居的男人身边逃跑?” “她觉得自己会被杀掉?”亮宇把照片递给吴桑白。 “要么是这个,要么是对她来说几乎同样严重的事情。”吴桑白突然讪笑了一下。“他们有两个卧室。女人用的那个卧室,家具都很简陋,根本不像是给当作自己老婆的人用的。她床头的柱子被弄断了,断口闻得到新鲜木头的气味,附近还有胡仕杰的脚印。虽然这照片上看起来两人搂得挺紧,笑得也开心,但那时候他们穿的还是冬装,肯定不是最近的事情。所以我猜胡仕杰现在对那女人肯定不怎么样,充其量也就是一个玩具,玩够了就扔到小卧室里锁着。她为什么不大白天正当光明地走呢?你们看,胡仕杰随便就能叫来一群打手,家里还有好几套假警服,一般人还真惹不起,女人知道自己用正经办法跑不掉,心里特别绝望,绝望到底反而气性上来了,大半夜就偷了他的车跑掉了。那女人现在是一只受伤的小鹿,又害怕、又脆弱,根本不用担心她会跑远。” “如果她赶在我们找到她之前,先去找了警察,那怎么办?”翁庆说。 “这倒是有可能,但这算不上什么坏情况。如果样品不在她身上——她找到了愿意帮她的警察,那又怎么样?恭喜她,可以和胡仕杰分手,去找下一个把她当玩具的男人了。如果样品在她身上——那警察很可能会搜出来,这就变成了 467 团的问题,而不是我们的问题。我们只要把胡仕杰带回去,也能交差了,而且我们还拿到了他的电脑,里面肯定有和他的生意有关的事情。就算没抢到样品,督司令也会很满意的。” “行了行了,”翁庆调整了一下座位向后倾斜的程度,让身体能放松一些。“开你的车,有事了你再开口。” 吴桑白嘴角翘起,但控制住了自己,没笑出声来。翁庆不耐烦的语气,代表他被说服了,找不到可以发火撒野的切入点。现在,吴桑白相当有信心:虽然略有节外生枝,但事情几乎等于已经解决了。 他并没有把车开得很快,这样便于他借着车灯观察前方道路上的痕迹。这条山路唯一的作用就是通向胡仕杰的别墅,所以往来车辆不多。有两列特别明显,仿佛已经和泥土融成一体的车辙,贯穿整条山路,显然是胡仕杰亲自驾车来回,日积月累而成。而在这些车辙之外,不时可见到一些刚刚形成不久的新鲜车辙。不出意外的话,这些应该就是偷车逃跑的女人——哦,对了,她叫成蔚——所留下的痕迹。 车子驶到了山脚。经历一处路口的时候,吴桑白突然刹车。他下车,把熟悉当地状况的亮宇也叫了下去。两个人蹲在路口,低头查看、商讨着什么。翁庆留在车内,并未插手。两人回到车上,拐到一条更平直的路上,继续前行。 没过多久,他们到达了成蔚曾经使用过的加油站。吴桑白下车,独自走向小卖部窗口。不到十分钟,他回到了车内,商量对策。 “我们要分头了。我和亮宇沿着这条路去追那个女人,”吴桑白对翁庆说,“麻烦你去处理一下那辆车的事情。胡仕杰说样品在女人随身带的包里,这很不可信。这些东西藏在车里倒是很常见。要是正好被修车师傅发现,那又节外生枝了。” “修车铺在哪里?”翁庆问。 “往前一直走,到了路口,看到叫兴民路的路牌,就往里拐,那里只有一家修车铺,叫‘老田修车铺’——” “……兴民路?汉字怎么写?” “你写张纸条给他。”回头交代了亮宇一声后,吴桑白继续叮嘱翁庆:“想个办法,把那车检查得仔细一点。” “行。”翁庆从亮宇手里接过纸条,打开车门。 “不要干得太过分啊!” 吴桑白对着翁庆的背影说了一声,但不确定后者有没有听见。他想,算了,反正就算听见了,也不代表他听进去了。在离开别墅之后,能让翁庆一直保持冷静,已经是一件很难得的事。 -- 第24页 车子驶离了加油站。 没过多久,他们就停在了“华晶宾馆”面前。吴桑白在车里换好了从胡仕杰那夺来的假警服,命令亮宇在附近等着,注意周围状况。随后,吴桑白走进宾馆。 宾馆前台姑娘曾经对成蔚承诺过,不会对外人透露她的房号。但那是针对普通人而言。来者既是警察,她怎么可能拒绝呢?她带着吴桑白前往 306 房,这个刚刚打扫干净的房间空无一人。前台姑娘急忙说,她真的没有看见这位客人走出宾馆。 吴桑白安慰着这姑娘,说“不用怕,我没有怀疑你”,同时通过窗户看了看外面的停车场,心中有了主意。他走出宾馆,绕到后方,如愿以偿地发现了他要寻找的人。 他注意到了,成蔚似乎和另外一个女人在对峙。这也许是又一次节外生枝,但他现在无暇应对。眼前的要务,就是立刻控制住成蔚。要打晕她很容易,但自己毕竟穿着警服,如果被附近的人看见就麻烦了。 他要让成蔚乖乖地跟着自己上车,不引起任何骚动和麻烦。 还有什么话能比一句“胡仕杰死了”更合适呢? 果然,说出这一句话之后,她就像失了魂一样,几乎需要他的搀扶才能继续往前走。 吴桑白很满意。到目前为止,事情都没有超过他的判断和掌控。当初升的阳光洒在身上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像身处故乡一般自由而愉快了。 第二章 异乡人(6)四星 不省人事的成蔚蜷缩在车子后座,看起来仅仅是因为疲劳而睡着了。 “玩手铐,嘿。看起来也不是她自愿的。难怪这女人会连夜逃跑。”正在驾驶车辆往前开的吴桑白说。“帮我打个电话给翁庆。” 副驾驶座上的亮宇,拿出从胡仕杰帮手那抢来的诺基亚手机,拨响了翁庆所持手机的号码。 “通了。”亮宇说。 “放我这。” 亮宇把手探过去,让手机贴着吴桑白的脸。 “翁庆,我们这边抓到那个女人了。”吴桑白说。“你怎么样?” “我还在忙。”信号另一端的翁庆说。他负责检查成蔚开走的旧车,查找样品的痕迹。他的周围充满金属摩擦的杂音。 “你还顺利吧?” “你只和我说‘抓到女人了’,也就是说还没有找到样品?”翁庆说。 “还在办。” “那你还有空问我顺不顺利?” “……你那边要是快办完了,打这个号码,我们会过去接你。别忘了,如果不是给你写了一张纸条,你都找不到修车铺。总之,不要被多余的人盯上,有变动就立刻联系。你千万别一个不小心就逛到北京去了。” 没等翁庆回答,吴桑白就使眼色,让亮宇挂掉了电话。 在修车铺中,翁庆冷笑一声,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在他前方,背对着他拆卸车辆的老田,已经很长时间不敢回头、不敢出声了,仅仅是借助对吃饭手艺的本能性熟练,如机械一般地干着活。翁庆突然冷笑,吓得老田身体猛地颤抖,一滴冷汗落在手背上。 “和你无关,不要害怕。”翁庆说。“好好干。早一些干完,我就会早一些放你走。” “哎。”老田点了点头。今天到底能不能皮肉完好地走出这修车铺,他没有信心。真是太不凑巧了,今天不会有客人上门取车——但就算有人上门,那又能怎么样呢?他只能在心里求佛祖保佑,正在 200 米之外的家中带孙子的老伴,今天千万不要抱着孙子遛到修车铺来。 此时,亮宇对吴桑白说:“现在怎么办?” “没办法了,先去你说的地方躲一下,回头再去接他。” “那,桑白哥,我们换一下,我来开车。还有,麻烦你把警服也换了。” 他们临时把车停在一座水泥烂尾楼的后方,交换座位,并且让吴桑白换回了便服。 “就让她躺在后面,会不会太显眼?”吴桑白说。 “没事。”亮宇打开后车门,脱下外衣,遮在成蔚身上,继续说。“这样就算有人看见,也只会觉得她肯定是我们的熟人。” “那没有穿外套的你就是她的贴心男朋友?” “或者是一个早就没有希望,但是却一直放不下的老好人。” “嘿。这语气,像有亲身体验一样。我看你如果收拾干净一些,换个发型,也不至于会在女人那吃苦头吧。” “没办法,我这样混口饭吃的,得低调一些。太低调了,别人又不把你当一回事。”亮宇一边说,一边踩下油门。 “没事,这件事办完了,改天到我们那边去逛逛,我带你好好玩一玩。”吴桑白说到这,突然嗤笑了一声。“和翁庆混了一天一夜,我都快差点忘了和普通人聊天是什么感觉。” “桑白哥您自己也不是普通人啊。督司令身边的三号人物……” “行了,行了。开快点。” 在十分钟后,他们的车开到了一座不起眼的小山面前。山脚下,有一座建成不久,柱子上的油漆看起来还光滑透亮的公园大门,大门右侧有售票处。亮宇直接把车开到车辆入口前,下车,和警卫老头聊了几句,递了一支烟,对方就把行车杆子升起来了。亮宇回到车上,朝里开。 “公园?”吴桑白皱眉。“不会太显眼吗?” “不会的,这里大部分地盘根本就没人。这纯粹是为了评国家级旅游城市,要有一定数量的四星级以上景区,所以临时划了一座平常本地人都看不上的荒山搭起来的,后山上还挖出不少老坟呢。当官的也没指望这公园自己能挣多少钱。就算来一点客人,也是十点钟以后的事了,现在时间还早。” -- 第25页 “守门口的老头认识你?不用买门票吗?” “不用。他女婿惹出过一点事,我帮他摆平了,所以他愿意给我行方便。” “我信你,但是他看见了我的脸。他的口风要紧才行。” “您放心,他是个哑巴。” 吴桑白观察周围。绿地旁的垃圾桶都是崭新的,一个个都是面目狰狞的小动物造型。地面也很光洁,像是刚拆开塑料薄膜的玩具一般,在大自然中显得过分纯粹、不自然。 他们在一座小山丘脚下停下了。这里是公园中的未开发区,尚未经园林工打理过,山丘上依然保持原生状态,虽然已经是大白天,但往山丘上走几步,很快就会迷失在茂密的树林中。 吴桑白警觉地观察四周。没有摄像头。 山丘之上,有一间已经弃用的看林人小屋。亮宇把成蔚扛在肩上,走在前面,吴桑白跟在后方,进入了这小屋。小屋有地下室,原是护林人储藏腌制食物的地方,现在已经收拾得空荡荡的。他们把成蔚放在角落。吴桑白给她搜身,搜着搜着说了一句“这手铐真碍事”,然后站起来。并没有搜到什么。 他们离开地下室,回到小木屋内,围着一张方桌坐着。吴桑白把从华晶宾馆带出来的成蔚的手提包搁在桌上,打开,翻来翻去。胡仕杰声称样品在这包里。不出吴桑白所料,其中根本就没有什么看似样品的东西。 “我饿了。有吃的吗?”吴桑白不快地把手提包扔到旁边的钢丝床上,说。 “是我不对,我都给忘了,”亮宇站起来。“公园门口有早点摊。我去买一点。” “不用不用了,你坐下。我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无事生非。就吃那个吧。”吴桑白指了指墙边的木头架子。上面摆放着两盒未开封的康师傅香葱饼干,和几瓶本地自产品牌的矿泉水。 “等和翁庆哥碰头以后,下一步怎么办?”亮宇把饼干拿到桌上,一边撕开包装袋一边说。 “我猜样品肯定也不在车上。胡仕杰绝对没有全说实话。这就好办了,我们把他和他的女人一起带过边境,但是先不回司令部。只要过了边境,有的是办法让他说真话。” 这句话说到后面,吴桑白的声音变得低沉。很可能被胡仕杰骗了,这一点让他十分不愉快;当他们三人不得不共同面对这个事实的时候,翁庆一定会再次找他的麻烦。其实,他刚才非常希望能从成蔚的身上或者包里搜出样品,这样他就能立刻命令翁庆撤离,而翁庆将无法抗拒————没有比这更完美的结局了。正因为有了对完美的期待,所以现在的失望才更令人不愉快。 接下来二十分钟,他们没有再说话,默默等待着。饼干只吃了一半,矿泉水倒是喝完了。吴桑白一只手撑着面颊,漫不经心地看着贴在墙上的市区地图。他突然站起来,靠近地图,把手指放在上面,沿着一条曲折的路线朝北面移动,在一个叫“云陇关”的地方停下了。 “云陇关原来就在这里……亮宇,你应该听说过这地方吧?” “当然,我知道在那个方向,所以我从来不会往那边走太远。” 在督司令的组织里,中缅边境这一侧的“云陇关”相当知名——或者从他们的角度来说,臭名昭彰。防备此地的中国云陇关缉毒大队,训练有素、行动严谨,携毒者若想过关,难上加难。吴桑白曾经在接收到中国一方信号的电视机里,偶然看见云陇关的执法纪实片段。督司令在势力的全盛期,曾经对此大队中数名精锐的人头提出上百万元的悬赏。这是一个足以让督司令和 467 团临时合作的可怕名字。 吴桑白陷入沉思。管辖云陇关大队的,是与此地毗邻的中国另一省份,所以本市警察不会干涉云陇关的工作。 他脑子里冒出一个令他不快的可能性: 那女人会不会是有意朝这个方向逃跑? 正在此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吴桑白立刻接听。 “喂?” “到修车铺来接我。快到路口的时候先打电话。” 不等吴桑白回答,翁庆就把电话挂了。吴桑白不快地转过身,对亮宇说:“我留下来看着这女人,你去修车铺接他。到兴民路口的时候先给他打电话,我怀疑有些小麻烦,你冷静处理,如果有什么不对,立刻通知我。” 亮宇一口答应下来,立刻动身。虽说让亮宇一个人去接翁庆,吴桑白也不大放心,但这是一个优先度的问题,他绝不能让成蔚有机会逃跑。亮宇离开之后,吴桑白继续盯着地图琢磨。过了几分钟,他听见地下室里似乎有响动。他看了看手表,药效确实快过了。他之前就考虑到,因为不排除拷问成蔚的可能性,所以特意使用了稀释过的药物,持续时间不长。 吴桑白抄起旁边钢丝床上叠起来的一张旧毛毯,走进地下室。 第二章 异乡人(7) 如坠梦中 亮宇驾车接应翁庆所花费的时间,远比吴桑白预期中要长。在中途,亮宇还事先打电话告知吴桑白,让他不必担心。这通电话结束之后又过了三十分钟,翁庆和亮宇才先后跨进看林人小屋。 “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亮宇低头,不回答。吴桑白立刻明白,责任肯定不在亮宇身上。他转过身,看翁庆。翁庆耳边和脖子上有少量不显眼的汗珠,不像仅仅是坐了一趟车。 -- 第26页 “出去聊聊。”吴桑白走到翁庆旁边,低声说。 翁庆没说话,对吴桑白露出诡异的微笑,就好像突然有一只螳螂蹦到他鼻头上,迎风挥舞前足,要和他捉对干架。 吴桑白径直走到出口,打开了门,一只脚踏在门槛上,一言不发。翁庆保持着无人打算欣赏的微笑,踏出屋外,宽大的肩膀把门撞得从吴桑白手中脱离。吴桑白随后跟出去,略掩上门。 翁庆高昂着头,往前踱了几步,转过身,盯着吴桑白,不紧不慢地说:“我杀了一个人,花了点时间埋尸体,亮宇帮了我的忙。聊完了吧?” 他没有对田师傅下手,条件是让田师傅对所有人保持口径:帮工今天并没有来上班。田师傅当然乐于从命。当接到这档命令的时候,田师傅心中来回念诵着最合理不过的配合理由————帮工是外地来的打工崽,在这里一个亲人都没有,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有人问起他的来去行踪,这个理由说得通,说得通。依靠对这个“合情合理”的专注,田师傅有效地暂时阻止了自己去联想另一种可能性:如果他不合作,眼前的陌生人又会对他做些什么。 “我是拿主意的人,我说过很多次不要节外生枝。等我们回到缅甸之后,如果背后留下一大堆我根本不知道埋在哪里的尸体,责任可是我来背的。” “在姓胡的家门口,我们已经杀了三个人了,这只不过是第四个,怎么突然给我来这一套?” “那些是必须扫清的障碍,现在我们离成功只有最后一步了,你离吃掉我今年九成的红利也只差一步了。你帮督司令吃了三发子弹,可能产生了一种幻觉,觉得自己刀枪不入。但我要告诉你,这种自大的想法根本靠不住,因为你还没有和这一头的边防军碰过面。所以,如果你还想让你老婆一心一意相夫教子,不用像她周围的女人一样在罂粟田里累死累活,那么在我们回到国境线那边之前,如果必须要杀人,需要我在场,等我说‘动手’。听明白了吗?” “……行,‘三号人物’。”翁庆笑着说。 他们回到了木屋中。 没必要继续在此地逗留。保证胡仕杰和成蔚说出真相的最有效率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带回缅甸。 有人把成蔚双腿绑在一起,整个人扛在肩上,从地下室带上来。她不知道是谁————严格来说,在场的三个男人,她一个人都不认识,且在饥饿、疲劳、精神损耗等多重重压之下的她,实在无力观察周围,构建清晰认知。她甚至有意避开这些人的面容,因为她不想看见,不想分辨,不想记住。对方把她扛出小屋,走向打开了车盖的后车厢。她眼中本是灰蒙蒙的地面,但随着身体被翻弄,就像坐过山车一样,身体对地球重力的认知瞬间遭到颠覆,一大片过分丰足、鲜明的阳光骤然刺进眼膜,正是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了一个男人逆光的脸和上半身,就像晴空之中突然涌入了一片黯淡的怪云。男人不言语,伸出手,关上了车盖。 成蔚又处于黑暗中了。刚才被扛在肩上颠簸,腹部承受着压力,加上车厢里令人窒息的气味,让她开始干呕。她还闻到了血腥味,但不敢肯定,心想这也许是金属和汽油混合的味道。但她的第一直觉没有错。就在刚才,这车子里还装载过帮工的尸体。也许是心理上的自救措施发挥了作用,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最糟糕的拍摄体验:那是在入行初期参演一部武侠电视剧,她扮演男二家中的丫鬟,在出场的同一集中就成为了仇家来灭门的牺牲者。这场男二抱着亲妹妹尸体痛哭的戏拍了十几条都没过,而成蔚就只能维持着鲜血淋漓的妆容,把脸一直紧贴着冰冷的石阶。导演不允许成蔚中途起身休息,因为他精益求精,怕同一组镜头中尸体位置变化,造成穿帮。这段回忆,并没有减轻多少肉体上的苦楚,倒是让她的精神漂浮在了一种近乎梦境的空间中。 就在不久前,一个男人站在黑暗中,对她说:“我是一个卧底,我真正的名字是庄延。”如今,她忍不住疑虑:这件事情真的发生过吗?也许那只是一个梦;也许那也是她曾经参演过,但是又被剪掉的一场戏而已。 吴桑白踏下了油门。 “亮宇,这一趟你干得不错。”吴桑白边开车边说。“我回去以后会在督司令面前提一句的。” “那太好了,桑白哥,谢了啊。” “毕竟这一路上干掉了四个人,如果你还在这边来回办事的话,以后可能会有点不方便。我建议你跟我们回去以后,在那边多呆一段时间,避避风头。” “桑白哥说得是,我其实也是这么打算的。以后还有什么用得着我的,随时吩咐。” 接下来的一路上,他们没有任何交谈。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翁庆,把右手悬挂在车窗外。另外两人偶尔能听见翁庆在车门外侧表面用手指来回敲打的声音。 他们很快回到了胡仕杰别墅前方。三人下了车。 “我们先去给姓胡的解绑,然后把他和他女人一起带进屋子里。”吴桑白说。 “不是要立刻上路吗?为什么还要进屋?”翁庆说。 “一辆车不够,暂时不能让姓胡的和他女人凑一块,要把他们分开带走。姓胡的还有一辆车,我们用得上。”吴桑白看着翁庆。“快来吧,给他解绑至少得两个人,免得他生事。” -- 第27页 “那我留在这里望风?”亮宇说。 “也行……以防万一,你先进屋子里看看,没问题的话就把女人带进去。”吴桑白说。 “好的。” 于是,吴桑白和翁庆绕过房子侧面,走向监禁着胡仕杰的后山。与此同时,亮宇走向别墅。 现在是下午三点,阳光强度已降低,但不足以大大降低树林中的可见度。吴桑白二人走上他们来过一次的小山坡。 “是这条路?”片刻之后,翁庆说。 “当然是,跟我走就是了。”吴桑白提高了音量。比起之前的对峙,他觉得翁庆的这句话更像是挑衅。 他们继续前行。走到某处,吴桑白突然停下,后退了一步,又看看周围。 他非常肯定,先前绑缚住胡仕杰的,就是这一位置。同样的环境、气息,同样的树木、顽石。 但胡仕杰却不见了。 一同消失的,还有绑缚胡仕杰的绳索。 在这一刻,他和翁庆,就好像两个没有确定目的地的过路人,在最陌生的地方迷失了方向。 “动起来,动起来。” 成蔚相信自己没有听错。是握着自己手,在树林中跑动的男人在说话。 她觉得自己是年久失修的提线木偶,身上每一个关节都吱吱作响,仅仅是被狂风牵引着朝前挪动;脚底一碰着坚硬的石头,就如同踏上了烧得滚烫的铁针一般疼痛。 事情的变化发生在十数秒之前。成蔚本来双眼紧闭着,完全浸没在黑暗中;但眼皮突然透进了亮光。有人打开了后车厢。成蔚以为自己又要被扛起来,但对方却飞快地割断了把她脚踝绑在一起的绳索,然后把她搀扶出来,同时说:“我是来救你的。走。” 一个人可能会忘记自己刚睡醒之后数秒钟内都做过些什么,成蔚就处于这样的状态。从翻身到车厢外,到随着此人进入树林,中间有一小段时间似乎消失了。当她意识到自己在艰难往前跑的时候,实际上他们已经跑过了一段路,深入树林。 成蔚看着眼前这人的背影,好不容易从脑袋里找出了那两个字。 “你是……'庄延'吗?” “是我。没时间解释,我们先到安全的地方。你应该记得我的声音。” 成蔚没力气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其实她已经完全不记得在地下室听到的声音了。她只是希望这是事实。 前方是一个山洞。庄延放慢了脚步,对她说:“里面有点窄,扶着我的手,走稳一点就没事。” 洞口一片漆黑。成蔚心中有抗拒,但是现在别无选择。 他们进入洞中。眼前几乎没有可见度,脚下崎岖,偶尔可听见水滴的声音。成蔚右手攀着对方的左手臂,像把全身重量都依赖在一截登山绳上;有好几次她能感觉到,对方因为她的拉扯而身体倾斜。 约十分钟后,他们从山洞另一侧出来了,但仍然处于树林中。 男子突然停下来了,左右张望。 “往……往哪走?”成蔚喘着气说。此时,她终于看清了庄延的脸。至少 ,成蔚能肯定他不是穿着警察制服的绑架犯,也不是把她从地下室扛上来,又扔进车厢的那个人。 “稍等一下。”庄延说。“应该就在附近。” “什么在附近?” “还有一个人。我明明吩咐了……就在这……” “还有谁?谁在这?”成蔚的心跳猛然加快。“谁?” 庄延往前走了两步;成蔚也只能跟上。 她有一种预感。自从逃跑以来,最坏的预感。 前方的一株大树后面,出现了小心窥探的半张脸。随后,他整个人从树后现身了。 胡仕杰就当庄延不存在一般,眼神直接就和成蔚撞上了。他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展开双臂,放在腰间的高度,朝成蔚走过来,同时用颤抖的声音说:“天呐,亲爱的……” 在那一刻,成蔚已经无法思考了,只有一种冲动控制了她的身体。她对着胡仕杰的脸,猛地挥出左手。 她听到了手铐链子在空气中划过的声音,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打中胡仕杰。这一次激动出手之后,她就像一截无论如何再也榨取不出能量的瘦弱电池,彻底耗尽了最后一滴体力。 庄延扶住了倒向地面的她。 第二章 异乡人(8)遥远的解脱 胡仕杰感觉到脸颊上出现了一抹温热。片刻之后,嘴角就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她把我脸弄出血了,”他一边在衣裤口袋里找纸巾,一边对庄延说。“快帮我看看,口子大不大。” 庄延没有理会胡仕杰,而是扶着成蔚的肩膀,让她慢慢靠着一根树桩坐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士力架——看林人小屋里储藏的干粮——剥开包装纸,送到成蔚嘴边,说:“你太虚弱了,吃点东西,还要继续走路。” 成蔚厌恶地把头扭开,但并不是因为讨厌食物。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他为什么在这里?” “他是卧底警察,”胡仕杰用手背抹了一把脸,看了看在掌骨上晕开的少量血迹,继续说。“我本来以为他……没想到他真的把你也救了,你真的是警察,对吧?” “你以为呢?”庄延说。“是不是以为我是 467 团的?” 胡仕杰刚想说什么,突然停下来了,然后露出疑惑的神情,低声说:“我没听说过什么……团。” -- 第28页 “之前缅甸大哥揍你的时候,你明明什么都说了。”庄延说。 “我……当时你们说什么,我就答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命在你们手上,那就只好挑你们爱听的话来说。现在回想起来,这样当然救不了我自己,但我当时哪考虑得到那么多,只是想着拖时间。” “所以你没有贩过毒?你不是在帮 467 团运送新型毒品的样品?” “我正经生意人,警察同志。我真的是……唉,这么倒霉的事怎么就撞我头上了呢?” 胡仕杰的态度几乎要惹得庄延发笑了。到目前为止,确实没有任何物证,能证明胡仕杰是毒贩。从头到尾都没有第二名警察,可以旁证胡仕杰曾经坦白自己是 467 团的中间人。换个角度来看,这样的人也许比吴桑白和翁庆更难对付。 今天一早,胡仕杰被带到后山的时候,正是吴桑白和化名“亮宇”的庄延,负责把他和一棵树绑在一起。庄延在胡仕杰置于背后的手掌中,事先放了一把小刀。胡仕杰感觉到手中的异物;庄延对他做了个“不要声张”的手势,然后再用第二捆绳子多绕了几圈,遮住刀身。他们离开之后,胡仕杰挪动手腕,割断了绳索,随后发现包裹着刀柄的,是一张纸条。纸条一面绘制了地图,指向他们此刻的藏匿点;另一面则写着:一个人在这等,今天之内我带她来见你,否则你再不会见到她。 在这么做的时候,庄延知道自己承担着风险。有两种情况很可能会发生。一种情况是胡仕杰逃跑了,没有在预定地点等待他。这倒不算最糟糕的结果。另一种情况是胡仕杰逃跑了,并且叫了帮手,转回来打埋伏。这就很麻烦了。庄延认为胡仕杰不可能有时间从山下找来帮手,又回到山上;但正是为了预防这种情况,他才在纸条上强调“一个人”。 “警察同志,”等不到庄延接话,胡仕杰又开口,“您是要把那两个犯罪分子和他们背后的人一网打尽,对不对?” 庄延想,这家伙,仅仅“翻供”还不够,竟然还反过来套我的口风。总之,现在没有时间和胡仕杰嚼舌头。他转过去,继续对成蔚说:“吃一口吧。一定要吃。” 成蔚皱眉,轻轻地咬了一个角。她的舌头缺乏味觉,只感觉高粘性的巧克力涂层凝结在了舌头和牙龈之间。这块士力架,突然让她回想起拍戏时为了保持体重,在午餐时间坐到布景角落,掏出的一支坚果棒。那天其实她没吃上坚果棒,因为男主演赵老师兴致勃勃地邀请大家点小炒拼桌,她也只能迎过去。当回忆到这里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已经把士力架握在手中了。虽然脑子里觉得,哪怕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这东西还是甜得过分,但此时这样的“过分”恰好是她的胃部所需。吃完之后,她终于觉得在冰冷的腹部深处,总算有那么一小块地方开始有丝丝热气循环。 “我这还有。还要吗?”庄延说。 成蔚摇了摇头。 “不能丢在地上。”庄延把糖纸收回自己手中,挤压成小球,然后站直了。“你能自己站起来吗?” 成蔚把手放在膝盖上,撑起身体。她觉得自己的关节还是顶用的,但是关节之间的肉体就像浸了水的绒线团,好不容易才扶着树干站起来。 “你们肯定有很多话想问我,但我现在只能说一件事:还没有到可以放轻松的时候,他们俩随时都有可能找上门。所以你们还是要跟着我继续往山里走一段,直到太阳下山才能休息。如果不跟着我走,你们一定会迷路,或者又碰上那两个人,那就死定了。听明白了吗?” 成蔚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下山?”胡仕杰问。 “不能走常用的路。我们等到天黑了,休息一段时间,再绕道下山。胡仕杰,我给你指方向,你走最前面。我没有让你停,你就别停。既然你完全是无辜的,就不要瞎跑,那样只会显得你很有嫌疑。我殿后,万一有人追上来了我可以最快发现。成蔚你走中间。没问题吧?” “你看她这样子,能走得动吗?”胡仕杰转向成蔚,继续说。“要不要我背你?” 成蔚不想回答,低着头,朝前走。庄延对胡仕杰使了一个略凶狠的眼神,催促胡仕杰排到队伍最前面去。 他们就这样在山林中前行,速度并不快。成蔚并不希望自己被看作累赘,每走三、五步,都努力跨出一个稍大的步伐。但她也不愿意跨得太远,因为这会拉近她和胡仕杰背脊之间的距离。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胡仕杰不时回头,还略微放慢了脚步。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些什么,无非什么担心你、感觉怎么样、总算有一件高兴的事(因为看见你)之类。之所以断断续续,不是因为他说得不清楚,而是因为成蔚主动拒绝接收胡仕杰发出的讯号。她把视线放得很低,最多只能看见胡仕杰的小腿肚,耳朵尽力捕捉着脚下落叶、树枝的声响,把它们放大成一种能遮蔽胡仕杰的白噪音。 成蔚在脑中拼出了事件的大致面貌:如庄延所说,胡仕杰是一名毒贩。讽刺的是,结合两人在一起时的日常经验,恰恰可以推断他在这一行里称得上有地位,无需在昏暗的街巷或者夜场中主动兜售,所以成蔚才没有发现过任何蛛丝马迹。胡仕杰的正经“产业”,也许其实根本就是副业。他惹上了黑道中的死对头,而对方想从他手中抢走某种东西;既然她是胡仕杰逃跑的配偶,所以自然而然地成了目标。而庄延,则是警方的卧底,他就一开始就打入了要对付胡仕杰的黑道—— -- 第29页 成蔚暂时不想再深究下去了。越思考,越心跳加速,从而导致依然虚弱的她步履艰难。她不害怕走在自己背后的庄延,虽然在这一刻,她还无法真正信任他。比起恐惧,现在更加剧她精神疲劳的情感,是沮丧。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生活在一个足够无耻的谎言之中了;意识到胡仕杰对她的拘束绝不是爱情的那一刻,自然令她痛苦,但也有解脱之感。但是现在,她简直弄不明白,自己牵扯上的这一切,到底算是什么。阴谋?骗局?从过往的人生之中,完全找不出合适的定义。而沮丧,导致了更多自我疑问:难道其实是我做错了什么?难道这是我应得的? 毒品,杀人犯,卧底,以及它们牵扯的所有一切,成蔚现在都不想去考虑。这些可怕概念代表的恶毒事件的确在她生活中发生了,但她还没有实在感,就好像那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的海啸。只有那手铐的触感依然是真实的。你们在我手上咬了这么久。我累了。你们也该累了吧?在这一刻,庄延和胡仕杰最关心的问题,成蔚都不关心。她只是想解脱,想离开。 天色昏暗下来。在夕阳时分短暂染上黄金色的树冠,如今在寒风中摇摆、抖索着,像一群群中了冷枪的野兽。 吴桑白和翁庆坐在车中。车子没有发动,但是吴桑白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翁庆的右手挂在车窗外。 “走吧,”吴桑白盯着前方说,“先回缅甸。你不用再帮我了,你该去哪去哪。我叫一些人再过来一趟。” “什么意思?”翁庆说。“你这就不想干了?” “这一次是我的责任。我太相信‘亮宇’了。说实话,我很没面子。所以剩下的我自己来吧。你放心,承诺的分红,我还是会给你一半。” “是谁把‘亮宇’介绍给你的?” “吴顺雁。” “那首先是他的问题。” “你什么意思?”吴桑白转向翁庆。“顺雁老爷,他不可能有问题。” “你连我的话都听不懂了?督司令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吴顺雁就在为他干活了,当然不是叛徒,更不可能是卧底。我的意思是,你来处理这件事,吴顺雁根本不看好或者不关心,随便给你拉了一个名字。既然是吴顺雁手下的,你也不方便……” “你说这些我都知道。”吴桑白打断了翁庆。“顺雁老爷一直觉得是我抢了他儿子的位置。他未必知道‘亮宇’有问题,说不定他连这臭小子的长相都记不住。偏偏就因为是这样,所以既然出了问题,那只能我自己解决,不能让你继续掺和。” “我回去的话,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姓胡的笔记本电脑还在我手上,还有手机,还有那个女人的随身物品……还可以再把屋子搜一遍。总之,现在盲目去追,反而是中了对方的计。” 翁庆转向吴桑白,盯着他。 “你瞪什么?” 吴桑白话音刚落,翁庆就猛地踹出一脚。虽然在车厢里不好使力,但吴桑白还是被踢得狠狠撞在车门上。他心中涌起怒火,正要还手,翁庆猛然揪着他的头发,朝上方一扯。吴桑白痛叫一声,骂了一句脏话。 “看!”翁庆大吼。“抬起头来!对着镜子看清楚!” 吴桑白睁开眼睛。翁庆强迫他往车内后视镜看。吴桑白同时看见了他们两人的眼睛。 “自己看看,眼球里都是血丝,感觉有胆量一枪崩了我。你这像要认输的样子吗?你明明脑子里还有主意,就想把我赶回去,一个人贪功?还什么假惺惺的‘放心,分红还能给你一半’,你是早就计划好了耍我是吧?我好不容易过境一次是来兜风的?” “放手!” “滚!” 翁庆手一甩,吴桑白弹回到座位上。吴桑白抚平额前头发。他非常确信有一小片发根流血了。 “再给我装可怜,信不信我先干掉你。” “行,我本来只打算自己丢人,你愿意奉陪,可以。如果出了问题,我不会给你收尸的。” 第二章 异乡人(9)迷彩色 即将入夜时,庄延三人已经把极有限的干粮吃完了,幸好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点:徐徐爬升的小山坡上,如船舶前部一般突出的岩石平台。平台上没有山洞,但是在岩壁中有一处宽约两米、深约三米的凹陷,成年人可以跻身其中。 “我们在这里过夜。”庄延说。 “会很冷的吧,有办法生火吗?”胡仕杰问。 “你巴不得快一点被他们发现?”庄延一边说,一边从地上拾起一根约半米长的小树枝。“干点有用的。在附近找一下大概这么长的树枝,尽量多一些,带回来给我。不要走远,留在我眼睛看得到的地方。” 之前坐在地上休息的成蔚,也站起来帮忙,并且刻意选择了和胡仕杰不同的方向。拾够一捆树枝之后,她把它们带回庄延面前。庄延点了点头,让她把树枝放下。成蔚照办之后,看见胡仕杰还在稍远的地方,就对庄延低声说:“你有办法打开这手铐吗?” “我之前已经仔细看过了。它不是什么普通的仿制手铐,钢材和做工都很好,如果没有钥匙的话,可能要用尺寸大一些的剪断钳才行。” “等我们下山,能找到你说的这些工具吧?” “城里肯定有,比如消防员配备的钳子,就能把它弄下来。还有一个办法是绕回别墅,屋子里一定有钥匙,但是现在回去太危险了。再忍忍吧。” -- 第30页 这时,胡仕杰抱着一些树枝,向他们走来。距离还差十几步时,他就说:“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快就熟悉上了?” 成蔚立刻转身,走向刚才拾取树枝的地方。胡仕杰加快速度,手摆动起来,树枝哗啦一下散落在地。他很快追到了成蔚身后,握住她的右手腕,强迫她止住脚步。成蔚猛甩右手,但并未摆脱;她不想回头,盯着前方的地面,对身后的胡仕杰说:“放手。” “别这样,我们还没机会好好谈一谈。我的心一直悬到现在,宝贝,哪怕你已经在我眼前了,我还是很后怕,你知道吗。我真以为我见不到——” “你不用担心。”成蔚猛然转过身,抬起左手,手铐哐当作响。“只要这东西还在,我就不会忘记你这张脸,放心吧。” “是我错了,把你这样……留在床上。我是一半开玩笑,一半……” “另外一半是什么?虐待狂?还是说把我当成奴隶?你说不出口?” “你从来就没有明明白白地和我说过,反对我这么做!你看,要是当时你的态度像现在这么激烈,我有可能不尊重你的意见吗?”胡仕杰又靠近了一步,探出双手,试图把她揽在怀里,同时放轻了声音:“我知道,出了这种事情,你也不会马上就和我和好,但是我保证,我肯定没有生你的气。我太爱你了,再怎么想对你发火,都做不到。” 在这一刻,成蔚感觉到突如其来的焦躁,想全力反驳却说不出口。这不是因为她不占理,而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面临一种变形的危险,若不及时刹住,就又要化身成一只对捕兽夹产生过多好奇心的野兔。她就不该开口,不该回应;像方才的“你说不出口”这一句,与其说是谴责,不如说是已经危险地转变为了讨价还价,因为这句话暗示着,胡仕杰也许能说出一个让她可以接受的理想答案。而胡仕杰也很快地“接招”了:他把自己犯错的原因,归结于成蔚打出红牌的姿态还不够醒目、呼救声不够大,然后立刻把自己摆在宽恕者的演讲台上——本来应该是他乞求成蔚的原谅,但是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他原谅成蔚。这样的人从不悔过、从不失败,因为他拒绝认知自己的错误;这样的态度只要做足、做够时间,就一定有机会等到对方暴露软弱之处,再趁虚而入。 成蔚不想说话了。她知道自己光凭嘴,斗不赢胡仕杰,否则也不会落到需要半夜逃跑的地步。 而胡仕杰也看透了她的沉默。 “你现在不想说话,没事,有机会了我们慢慢聊。现在只要你不走丢,我就很满足了。” 成蔚快速拾起了几根长短不一的树枝,回到庄延旁边,放在地上。 “行了,这些够了。”在用小刀削除树枝多余部位的庄延说。“你歇着吧。” 成蔚靠着附近的一株大树坐下,望着远方。 “你,没让你停下来。”庄延对不远处的胡仕杰说。“去弄几堆叶子过来,不要打湿了的。快点,天全黑之前要准备好,最多还有三十分钟。” 胡仕杰只能照办。 庄延把收集来的树枝交叉搭建在他选好的岩间休息处上方,以最长、最坚硬的一截树枝为中心,其它的呈 45 度在其两侧倚靠,形成了简陋“屋顶”的骨架。他又在胡仕杰的配合下,采来大量灌木和树叶,层层叠叠地铺设在“屋顶”之上,不仅仅是为了保暖,也是为了打掩护。最后,他在其内部也铺满了干燥的树叶。 “连把斧头都没有,只能这样了,将就吧。”庄延一边用指甲挑着扎进手掌心的木刺,一边说。“最里面可以挤两个人。靠外面还可以勉强躺一个,但是会冷一些。不过,反正我们也不能三个人同时睡着。这里视野还算好,一定要交替值班。你们可以先睡,我困了会叫醒一个人来换班。” 这段话的直接结论,就是让胡仕杰和成蔚先钻进去休息。成蔚知道,如果里面只待两个人的话,是不会碰触到对方的;何况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情况下,事情有优先级的区别,但要再次和胡仕杰躺在同一“屋檐”下,她还是感到不适。她宁愿胡仕杰先进去,这样她就可以停留在尽量靠近入口的位置。为了缓解这一刻的尴尬,她对庄延说:“明天如果我们安全下山……然后呢?” “对了,这个确实要商量一下。”庄延说。“胡仕杰,之前你说是我错怪你了你,你和那些人的生意完全没有关系,那么我看这样吧,一下山我就把你带到本地的公安局里,让他们保护你,怎么样?当然,至于这两天发生过什么事情,我是会一五一十和他们交代的。” 胡仕杰看着庄延,一时说不出话。 “怎么了?你觉得这样不妥?对了,我听说你在局里有不少好哥们,这样岂不是更方便。” “那……那她怎么办?” “这还用说。既然你是清白生意人,成蔚她当然也是无辜的了。你们俩一块到公安局去,先保证自己安全,至于感情上的问题,那你们自己解决,把你们放下之后我们就说再见,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忙。” “你……你说得有道理。但是你应该是要对付那两个毒贩对吧?不需要我配合?” “你是清白、普通的市民,我怎么能强求你跟着我干那么危险的事呢。最低限度,我觉得应该先把你们送到公安局,把成蔚她的手铐给解了,安排她坐火车到外地去避避风头,我再好好和你商量案情的事。” -- 第31页 成蔚几乎要说一声“好”。这就是她现在想要的。但是她明白,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庄延是在寻找逼胡仕杰说出真相的合适时机。 “怎么不说话?你觉得这样安排哪里不对?”庄延走到胡仕杰面前,几乎是贴着对方的脸,沉下声音:“既然你不做毒品生意,不知道什么样品,没听说过督司令,467 团……那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请服从我的安排,热心市民。” “……你连警徽都没拿出来过。这让我怎么相信你?成蔚,你也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这个人可能说的都是一派胡言!” “好,假设我不是警察,那你觉得我是什么人?猜一猜。我是来黑吃黑的?我是督司令那边的,还是 467 团的人?喔,对了,我忘了,你根本没听说过这些东西。” 胡仕杰哑口无言。他若继续否定庄延的身份,就必然会牵涉到他掌握的关于缅甸贩毒集团的知识,等于是自我戳破了“完全清白”的谎言。 “我们还是不要在这种话术上浪费时间吧,我给你讲点有用的。”庄延说。“你大可以继续否认下去。但是只要我继续调查,你的真实身份,是一定会暴露的。督司令的人拿到了你的笔记本电脑,里面有很多有用的资料。真是好笑啊,还是我帮他们搜出来,不得不亲自交到他们手上的。当然,我其实只是暂时交给他们保管而已,改天是一定会要回来的。所以,你的家底其实已经被我挖出来了。现在你真正要问自己的问题,其实是:有没有办法能配合我办案,争取以后减刑?毕竟除了涉毒,你还触犯了别的法律,比如你对成蔚女士做的事,完全可以定性成绑架、非法拘禁,我相信她一定很乐意出庭作证。” “你威胁我!” “这不叫威胁,这叫善意的劝告,希望你改邪归正。不管你听不听劝,我都会照章办事。” “……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 “我知道你的王牌是什么,你仗着督司令的人不会杀了你,所以一直藏着掖着,现在我需要你把这张牌让给我。胡仕杰,467 团让你运输的样品在哪里?” 胡仕杰脸色煞白,嘴唇紧闭,脸颊不自然地颤抖着,就像不小心咬断了一小截舌头,只好强忍痛苦把它含在嘴里,以防它掉出来。 “我给你时间考虑,这不会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不过你的机会真的不多了。现在,给我滚进去睡觉。” 第二章 异乡人(10)静坐 乌云漫天,月光黯淡。成蔚跻身于岩间休息处的最外侧,无法完全躺平,勾起双脚,多抓了一捧树叶垫在脖子后面,缓解脊椎倚靠所岩石的坚硬程度。这两天的睡眠,要么是因为被打了药,要么是因为无法抗拒的疲劳,没有一次是出于自己意志的正常休眠。而现在好不容易能主动休息了,却又能听到离自己不远处,胡仕杰的睡眠呼吸声。成蔚心中跳出一个自嘲式的提问:为什么当不爱一个人之后,对方睡眠中发出的各种奇怪声响,都会从“令人怜爱”转变成难以忍受?如今,她听见胡仕杰的鼻息把他脸庞侧面的树叶微微吹起,感受到一种恼人的滑稽。但她最终还是努力地睡着了。 醒过来之后,她的脖子相当不适,背脊一片冰冷。原来是特意用来垫脖子的树叶,通过松垮的衣领滑了下去,贴着背部。她右手伸到背后,拉住衣服下侧,稍微抖开,让树叶可以滑出来。与此同时,她的视线逐渐适应黑暗,看到了前方庄延静坐于地的背影。 成蔚站起来,刚跨出休息处一步,就感觉冷风像看不见的刀片一样,瞬间沿着脊椎的方向穿过身体,引发一阵抖索。她立刻把双手抱在胸前,上下摩擦手臂。庄延听见了,转过头。在那一瞬间,成蔚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往前走。片刻之后,庄延又转回去了。于是成蔚上前,站在了他旁边。 “坐下,”庄延说,“不要站得比我们背后的掩体高。” 成蔚坐下了。 “你睡了不到三个小时,还可以再休息一下。” “睡不着了。你不是说要换班值夜吗?我来接个班?” “我问你,如果那两个人要从我们前面的树林里接近我们,有可能会走哪个方向?用手指给我看。” “……你是要考我吗?” “如果你要值夜班,那就这就是你的职责。随时要看清楚,哪里有动静?哪里可能有动静?哪儿发生了动静,但只是树林里的小动物在夜里觅食?哪儿可能有小动物,但这一次它们受惊,是因为附近有可疑的人?如果不能承担站岗的责任,那交班就没意义。” 成蔚不得不承认,在她眼里,黑夜中的树林远远近近都不过是一些不规则的深绿、棕黑色块,若拼命看得仔细一些,只会觉得它们形成了无数令她悚然的面孔。 “我做不到,胡仕杰当然也做不到,难道你……” 成蔚顿住了。庄延接下来的话,正好验证了她的猜想。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和你们换班的打算。不过别想歪了,倒不是因为你们做不到,而是因为我不可能把这个职责交给两个嫌疑犯。” “……嫌疑犯?我也是?” “如果胡仕杰有极大的贩毒嫌疑,你作为他最亲近的配偶,当然有共犯嫌疑。你们之间的纠纷,极有可能本质上是利益纠纷。” 成蔚听见这句话,马上觉得荒谬,甚至有些气愤,但立刻意识到了,庄延确实没有理由认为她是清白的。 -- 第32页 “从我的角度来看,你们今天傍晚在我面前展现的感情矛盾,完全有可能是演给我看的,目的是让我松懈,好半夜搬一块大石头砸我脸上。这不是开玩笑,我现在要是在局里开会,这一条是要作为一种案情发展预测,写在黑板上的。” “你一开始到地下室来找我的时候,还专门问过我,知不知道胡仕杰是一个毒贩。我当时就回答‘不知道’。我还以为--” “我也问过胡仕杰‘你是不是清白的’,这只不过是一种常规问话。我还把你们俩都救出来了,从目前的结果来看,我对你们完全一视同仁。而且我救他的时候,为了保证他不私自逃跑,给他留的信息大意就是:‘如果你一个人逃了,就别想见到你女朋友’。结果他还真的因为这一条留下来了。光是这一点,就让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你们是共犯。” “行了我都明白了,你别说了。”成蔚身体挪了挪。“我坐远一些行了吧,免得有机会趁机把你推下去。” “这样做是对的。” 持续约半分钟的沉默后,成蔚说:“那今天下午,你说应该先把我送到公安局,脱离危险,其实你根本没这个意思?” “把你单纯当作受害者送到局里,这是不可能的。我说那些话,主要还是为了逼迫胡仕杰坦白。” “我回去躺着了。”成蔚站起来,拍一拍黏在身上的泥土和叶子。 “至少还可以睡三个小时。我们天亮之前要动身。” 成蔚走出几步,突然站住,回头说:“既然你觉得我也是嫌犯,为什么在救我出来之前,就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了?这样对你来说难道不是很危险吗?” 在黑暗之中,她勉强能辨识出庄延挪动了一下腿部,有一些要站起来的势头。但他最终没有站起来。成蔚等待着他开口。 “你最好还是先把我救你出来的事都忘了吧。”他说。“对了,一个请求。刚才说的这一点,胡仕杰肯定是不知道的。你不要告诉他。” “不要告诉他什么?” “我的……真名。” 成蔚回想起来,在今天三人的对话中,的确一次都没有提到过“庄延”这个名字,连一句“庄警官”之类的都没有。对她来说,没有顺口说出这两个字,只是一个偶然;但胡仕杰却一直只是称呼庄延“警察同志”。看来他采用这称呼,不仅仅是表达嘲讽,也是因为胡仕杰的确不知道庄延的真名。 “我不会告诉他的。”成蔚说。“不管你是不是把我也当成嫌疑犯。” 她躺回原来的地方,闭上眼睛,在未知的梦境边缘迷迷糊糊地来回漂移。 清晨,庄延先后把两人都叫醒。 有人站在外面,弯下腰,把手伸给成蔚。尚未完全清醒的成蔚握着这只手,顺势站起来,然后才发觉对方是胡仕杰。 “你手很冷,”胡仕杰说,“没感冒吧?” 成蔚不理会他,朝旁边走开一些,使右手捶了捶自己的后腰。她抬头看:此刻,那乌黑中渗透出一点微弱蓝色的天空,让成蔚回想起自己从别墅中逃出的一瞬间。那明明是不到四十八小时之前的事情,但是却仿佛已过去相当久了,久到她希望能忘记。 “胡仕杰,昨天我问你的问题,想好该怎么回答我了吗?”庄延问。 胡仕杰做思考状,片刻之后,说:“噢,想起来了。样品的事,对吧。我想通了,我知道在哪里,当然会交给警察同志。等我们一下山,安全了,我就……” “我早就猜到你会这么说。”庄延没有发火的意思。“你们俩都听好,今天在天黑前,我们一定要下山。其实在山里多藏一下更安全,但是我们没有粮食和水,没办法撑下去。老实说,我觉得那两个人早就开始行动了,我们没有彻夜逃跑,已经过于冒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所以,一定要紧跟我的命令——” 此时,胡仕杰从地上拾起了一根树枝,像要发泄不满似的,朝远处一扔——没有扔出去,庄延及时抓住了他的手。 “你手贱?不要留多余的痕迹。” “……不好意思,能不能让我把手放下来。” 庄延瞪了胡仕杰好几秒钟,松开手。 “我道歉,但是真的要这么小心吗?这又不是什么小山头,而且全是林子,天还没亮,他们真的有可能找到我们吗?你们警察办案,跟着人的脚印走,这些我懂,但是这么大的地方,区区三个人的脚印……能不能把这其中的道理给我讲讲?警察同志,我不是找茬,毕竟你先给我讲明白了,更方便我们配合,是不是。” “……你把左脚抬起来。后退一步。” 胡仕杰后退。庄延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食指大的手电筒,照向胡仕杰刚才左脚踏着的地面,同时靠近了一些。胡仕杰稍微有些紧张,又后退了点。庄延从他手中夺过刚才的那根树枝,指向地面。 “看清楚了。成蔚你也过来看看。” “……看什么?”胡仕杰说。 “石头。”庄延摇晃了一下树枝前端。“这是你刚才脚踩过的石头,陷了下去,和泥土齐平。把它踩下去,这不花多大力气,但是树林中的小动物不会干这样的事。同样的道理,不光是石头,任何不自然的树枝、树叶、松果……对懂行的人来说,根本不需要找脚印,我举例的这些都是有人走过的确凿无疑的痕迹。我们这还是站在不容易留下痕迹的地方。下山路,土壤更松、湿气更重,更加麻烦。” -- 第33页 成蔚回想起来,昨天庄延特意把她吃剩下的士力架糖纸收起来,并未扔在地上。 “你是警察,严格训练过,才会观察这么细致。”胡仕杰说。“他们是毒贩派来的打手,应该不至于……” “你又在装清白?毒贩也不能和毒贩比。他们不是什么在夜店里偷偷给你塞摇头丸的小混混。这些老资格的,混过金三角的毒贩,有另外一个身份:早就习惯了山地、树林作战的士兵。如果你觉得在这方面我很厉害,那他们比我至少厉害三倍。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只有两个人,搜查的覆盖面积不广,但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 “那要不要把我们搭起来的这些树枝拆掉?”成蔚问。 “不用了,这么明显的营地,要想完全把痕迹抹除掉,是不可能的。还不如留着,保持完整,说不定能让他们误以为我们还在附近。行了,动身吧。” 第二章 异乡人(11)树木的语言 树林中,吴桑白停步,蹲下来注视地面。翁庆站在吴桑白稍后、偏右的位置,随之停下脚步,但并未如吴桑白一般放低视线,而是慢慢移动脖颈,观察前方以及左右的位置。 吴桑白在泥土中发现了一根断裂的小树枝。树枝从中间断开,呈颠倒的八字形,断裂处斜向刺入地面。凭借经验,他将此物判断为决定性的标识。他站起来,直视前方。眼前是一条自然形成的道路,两侧都是不易穿过的林木。他对着后方的翁庆伸出手掌,示意他稍候,然后沿着此路前行。翁庆在原地静候。 吴桑白直行约十二米,道路开阔起来,密密层层的灌木丛消失了,前方是一片相对平整的土地,铺满落叶。他谨慎地移动视线,让呈扇形的视野横扫这一片落叶地,寻找异常之处。满目的树叶、泥土、根茎,这一切如同鹅卵石铺设墙面一般,呈现为大同小异、无限延展的密集色斑。吴桑白要寻找的是色斑中的异常之处--如成团成簇的黑色,这代表其周围的树叶被掀起,露出掩埋其下的泥土。 没有收获。这丝毫没有打击吴桑白的信心,因为这不代表他眼力不足,只能证实他要追逐的人,确实没有经过这一片空地。哪怕是轻盈的小鹿,都不可能在行经此地时避免扰乱落叶,何况是两到三个结伴前行,缺乏反跟踪经验的成年人。 吴桑白转身,回到他发现断裂树枝的地方。他看着翁庆,举起右手,五指贴紧,如铡刀一般利落斩下又升起,重复三次,轮流指向断裂树枝右侧的三个方向,每个方向之间隔着大致相等的角度。翁庆点点头,循着吴桑白的指示,迈出步子,轮流探索这三个方向。随后,吴桑白将其左侧,也在脑中分成了类似的三个方向,亲自探索。他们并未走出太远,而是大致以断裂树枝为圆心,画出了一个半径约十米的半圆。若在吴桑白制定的某一处探索点没有找到痕迹,就沿着圆边移动,前往下一处。 三分钟之后,吴桑白听到了翁庆的口哨声。他跨越想象中的半圆,走近对方。翁庆站在一颗树的旁边,朝着从后方走上来的吴桑白使了个眼神。吴桑白观察翁庆身边这一株大概五年树龄的桦树。在其灰白色的树皮上,大约是翁庆胸部的高度,隐约可见四道横向的深色痕迹。在常人眼里,这看起来只是桦树本身的纹路。吴桑白明白,那是干结的泥印。曾经有人手中沾了泥,然后抹在这树皮上。 吴桑白低头,查看自己刚才走来的路径。他没有转身,以逆行的方式后退了五步左右,用脚掌撩起附近的灌木、草丛。他发现在一堆草叶下方的泥土中,有一圈明显的凹陷,就好像有人把篮球使劲朝地上砸了一下。此凹陷处的边缘,可见一小排压断了的微小草叶根茎。 有人曾经在这里摔倒了,然后在前方的桦树皮上抹干净手掌。根据泥印显露出的指尖形状,可以判断此人大致为男性,并非成蔚。当然也不会是“亮宇”,因为他不至于这么粗心。 吴桑白掌握了三人的基本身体信息,这让他的工作较为轻松。更何况对方手中没有枪,他可以毫无忧虑地跨进任何一处他想搜索的树丛。他对翁庆做了一个向前的手势,继续前行。翁庆紧随其后。 在反复的观察、停留、循证以及前行之后,他们在凌晨的微光中,发现了庄延三人昨夜曾休息的平台。那些交叉堆叠在岩石上,在黑夜里能把隐蔽入口完全隐藏的枝叶,如今显得十分不自然,像是自然之神造景之后无处安放的废料。 他们两人很快攀上平台。吴桑白抬脚撩开掉落在地、挡在休息处入口的钻一簇树枝,钻进去,一分钟之后钻了出来。对他来说,这周围就像溅满鲜血的杀人现场一样充满线索。毫无疑问,三人昨夜曾在此休息,而且离去尚不算太久。考虑到成蔚应当处于精疲力尽的状态,他们能争取到时间在此地休息,可以说表现得很不错了。 吴桑白站在“亮宇”和成蔚昨夜曾并肩坐下的地方,以此为起点,绕了半圈。吴桑白想,如果是他,不会在此扎营。那三人为安全和便利,在夜间选择了高地隐藏、休息,但是一个被放弃的高地,恰恰利于追踪者判断方向。 吴桑白选中了一株这附近最高的树。他走近,抬头观察树冠,握紧拳头,捶打了几次树干。坚硬,但过于光滑。他转身,走到翁庆面前,指了指他的肩膀。翁庆背着一个轻便帆布包,其中有一些趁手的工具。翁庆把包放下来。吴桑白蹲下,拉开封包绳,取出一架历经多年磨损的高倍望远镜,递给翁庆。翁庆接过来,挂在脖子上。吴桑白又取出一卷绳索,和一把野外使用的剪刀。他走到刚才选中的大树面前,把绳子绷直,对着树干比划,用剪刀择出了一截长短适中的绳子,首尾相接打上死结,做成绳圈。然后他左右手交叉,分别捏着绳圈的两侧,使劲扭动、翻转,把它做成莫比乌斯环的形状。 -- 第34页 吴桑白转过身,对不远处的翁庆晃了晃手中的绳结。翁庆从地上抓起一捧干燥的泥土,在手中拍了拍,然后走到吴桑白旁边,抬头看看树顶,松活松活肩膀,坐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把皮鞋脱掉,看着吴桑白,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光脚。吴桑白皱眉,嘴巴歪到一边,把绳圈抛过去。翁庆讥讽地笑了笑,接过∞形绳圈,双脚分别踏进两个环中。随后他站起来,血管凸出的双掌按紧树干,一跃而起;绳圈长度恰好能够让他的双足贴紧树干两侧,同时又具有足够的强度和韧性,大大增加了爬树时的摩擦力,与双足一同支撑身体,让他能心无旁骛地把体力都释放在向上攀爬这一动作中。 似乎不到吹一声口哨的时间,翁庆已攀至树顶。他举起了望远镜。 “停。”庄延朝身侧探出右手。 在他后方的胡仕杰和成蔚停下脚步。几乎是在同时,他们都弯下腰,手掌撑在膝盖上开始喘气。他俩夜里虽然休息过,但是体力余量还是远不及庄延,更何况出山路上,庄延特意选择了有迷惑性,更难以跋涉的路径。 “你们有没有闻到不对劲的气味?”庄延说。 成蔚摇摇头。 “你就说怎么了吧。”胡仕杰上前一步。 庄延没有回答,视线稍微朝上方抬。胡仕杰顺着同一方向抬起头。 他们看见前方不远处,升起一股烟柱。 “起山火了?”胡仕杰问。 “这个季节?不太可能有自然的山火。”庄延停顿片刻,继续说。“风向正好是朝着我们来的。有人故意点火,但不是要利用山火把我们烧死。这天气,这样做效率太低了。他是为了让我们进退两难,暴露自己。” “是……是恰巧吧?”胡仕杰说。“难道除了他们俩,还有人在前面堵着?” “未必。也可能是已经抄到我们前方了。” 庄延话音未落,在头一个发烟点西侧不远处,出现了第二个发烟点。 成蔚也闻到了烟味。她在咳出声之前,用手掌挡住了嘴。 “这不可能吧。”胡仕杰说。 “没什么不可能的,如果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去向和方向,那么就可以轻装简行,用最快的速度走最短的路线,赶到我们面前去。这里地势复杂,最短的路线可能反而要花费最多的体力,至少不是我带着你们俩可以走的。但如果是他们俩……那应该就没问题。” “真的,我也闻到烟味了……还真是冲这边来的。那烟柱看起来也没那么远啊!我们怎么办?往前还是不往前啊?” “闭嘴。”庄延对胡仕杰说,“让我想一想。” 成蔚看着庄延。她看见他闭上眼睛片刻又睁开,吞咽口水,右手握成并不紧实的拳头,大拇指在食指上摩擦,好像要刮掉看不见的污渍。他在害怕。他并不是胸有成竹。成蔚不由得猜想,昨夜庄延站岗,一个人面对茫茫黑暗,也许也曾有过瞬间的惶恐。她觉得,这并不可耻。 吴桑白的打算是前后包抄。这个计划能成功的前提,完全在于翁庆有足够的体力和运动能力,能赶到前方去放火。按照他的要求,哪怕翁庆中途直接碰上了那三人,还是要先赶到预定地点放火,为包抄计划划定边界。虽然整个计划,从推测风向、规划路线到具体步骤,完全都是由吴桑白构思、安排,但每当这种时刻,吴桑白还是会对翁庆产生出一种原始的嫉妒心。在他们这样的组织里,虽然大家都明白,动脑子的人是不可或缺的,但是大部分人心中的敬意还是会源源不断地流向具有强大执行力的人。 吴桑白能看见烟,尚未闻到烟的气味。既然翁庆完成了被交付的任务,那他吴桑白就更不能松懈了。他需要更仔细地搜索地面痕迹,防止那三人折返。 对他来说幸运的是,下山坡这一侧昨日刚下过阵雨,虽然雨量微小,但依然提高了土壤的湿度。越朝下走,土壤越湿,甚至能看到一些小小的水坑。如果那三人急于突破烟尘的防线,一定会更加松懈,甚至慌不择路—— 他发现了脚印。 明确无误,踩踏在高湿润度黑色泥土之中留下的清晰脚印。 步幅大,脚印深,外扩现象相对明显,初步判断属于男性。 暂时没有发现可能属于成蔚的脚印。吴桑白不太担心这一点。从完成任务的角度来说,先抓到胡仕杰或者“亮宇”,都比抓到成蔚更重要。从直觉上来说,他也不觉得成蔚是胡仕杰的共犯。 他跟随脚印往前走。 跟出六、七步之后,吴桑白突然觉得不对劲。他蹲下来,观察脚印。他伸出大拇指,轻轻嵌入脚印的前部;随后立刻抬起大拇指,朝后移动,又嵌入脚跟部分。 虽然差别很细微,但是脚跟要比脚掌前部留下的痕迹更深。 这不是一个急着朝前赶路的人会正常留下的脚印。 在过往的经验中,如果被跟踪者通过逆行制造假脚印,吴桑白有信心在五秒钟之内就能看出来。但是今天他中计了。 吴桑白立刻站起来,转过身;庄延仿佛空气聚集成形一般,不知从何处猛然跃出,拦腰截住吴桑白,把他摔倒在地。 第二章 异乡人(12)烟幕 庄延要在翁庆赶到,形成夹攻之势之前,先快速制服吴桑白。他心中最理想的情况,是趁吴桑白尚未发觉逆行脚印的秘密,悄悄接近,从后方裸绞,迅速致其昏厥。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使用那把用来削树枝的小刀,因为它实在是杀伤力不足,除非能直接刺入对手咽喉。这样风险太大,何况除非有必要,他并不打算杀死吴桑白。但是在庄延足够接近后背之前,吴桑白就把身体转过来了。庄延立刻把自己身体投出,采用抱摔,是情急之下的瞬间反应。 -- 第35页 这次袭击完成得不够理想。投枪式抱摔,应尽量让对方承受与地面接触时的冲击。但庄延脚下湿滑,腾空高度不足;且吴桑白的身体并未完全转向,两人之间的相对位置比较尴尬。在落地时,庄延的左前臂被压在吴桑白背部下方,手肘几乎是以直角撞击地面。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强劲的冲击力直达肩部,就好像有人用厚重的木棍狠狠击打他的左臂。 幸运的是,左肩没有脱臼;不幸的是庄延无法顺利转变为骑乘攻击的架势。他承担了至少百分之四十的冲击力,而吴桑白左半边身体的大部分并不受拘束。吴桑白的反击比庄延预料之中来得快。 下一瞬间,吴桑白的左拳从下方扫来,击打在庄延的右脸颊上。因腰部触地,拳力大受限制;有所预料的庄延咬紧牙关吃下了这一拳,强忍着面部酸痛,全力把左手抽出来。庄延的左手重获自由的同时,吴桑白的上半身也完全自由了。吴桑白第二次反击,这一次没有用拳头,而是把手肘如短刀一般挥出。庄延迅速抬起右臂,挡下了这一击,同时意识到,虽然吴桑白并非翁庆,但显然也不是一个可以小看的对手。在腰部接触地面、无法顺利将其扭转,并且与对手距离太近的情况下,肘击是远比挥拳更有破坏性的武器——前提是出肘的人训练有素。 吴桑白手肘掀起的泥水,溅到了庄延眼中。庄延临时失去视力,被吴桑白趁机推开。吴桑白无意恋战,要起身拉开距离,又被庄延揪住衣角。两人扭打起来,渐失章法。 这一番战斗开始之前,成蔚和胡仕杰遵照庄延的安排,藏在不远处的一处山洞中。他们两人缺乏应对这种状况的经验,若硬要帮忙,只会碍手碍脚。庄延没来得及交代清楚,如果他没有回来,那他们俩应该怎么办。他只说了一个“逃”字。往哪逃?当然,哪怕多一些时间,庄延也未必能给出足够完整的答案。他所策划的不是什么必胜的计谋。 现在,成蔚和胡仕杰都能隐约听到打斗的声音。 怎么办? 成蔚按捺不住,右手紧紧按着一块石头,身子有往前冲的势头。 “你别冲动,”胡仕杰在她后面说,“说不定快打完了。” “要是他输了怎么办!?” “我们想想别的办法……” 成蔚知道,在这一刻不仅不能依靠胡仕杰,更不要浪费时间和他耍嘴皮子。现在的问题,只是她应该怎么做,而不是她和胡仕杰应该怎么做。她甩开胡仕杰搭在她肩膀上的左手,冲出了山洞。没跑出几步,她就看到了几乎滚做一团的两个泥人。她至少花了三秒钟才辨清谁是庄延,然而两人过一轮招,身体位置一变化,她几乎就又跟不上了。成蔚对自己说,她鼓起勇气冲出来,不是为了看热闹。她看见泥水、尘土飞溅;看见面对飞扬的拳头腿脚使劲瞪大,而显得有些狰狞的眼睛(且不论这眼睛属于谁);还看见了在某个小泥坑水洼中晕开的一丝血红色。她一度认为庄延稳占上风,但心中还未来得及为此欢呼,似乎局面就已翻转。 成蔚脚边有一截较粗的断枝。她感觉得到,脚边贴着这截断枝的肌肤上,传来一阵想象中的燥热。前不久,她曾有过同样的触感:初次握紧锯子,总算开始试图锯断床头支柱的时候。这些物件都对她说,使用我,我能帮助你,但不要等得太久。倒数三二一,若数到一的一瞬间还无法行动,那可能永远都不能行动了。 她没有倒数,直接拾起了那截断枝。然而双手刚刚将其握紧,她就感觉到胡仕杰的手碰触到她的腰部。她胸腔猛地一紧。胡仕杰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了庄延在开始反跟踪吴桑白之前,交给成蔚保存的小手电筒。成蔚想转过身去,问胡仕杰要做什么,但是胡仕杰突然抓住她的左手腕,往前跑起来。成蔚感觉到身体被猛地拉扯,不由自主地踉跄着朝前跑。不过数秒,她就被迫从缠斗的两人旁边跑了过去。与此同时,她的眼角捕捉到了白晃晃的、放射性的亮光。她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是胡仕杰打开了从她那抢来的手电筒,扔在附近,然后拉着她逃跑。手电筒亮度不算高,但是在这树林中,其光线被枝叶分割成千百缕,如年代久远的灯塔一般,虽疲弱无力却尽职尽责地大致标明了发生打斗的位置。光线照在两个泥人身上,在某个瞬间,让他们看起来像无法成型,遭到匠人抛弃的失败雕塑。 “我们绕着路跑,”在前面的胡仕杰对她说,“对面还有一个人,肯定会朝着灯光去的。” “不!” 成蔚脚跟使劲踏进地面,手朝后拉扯,腰部绷紧,强行把胡仕杰拉停。胡仕杰转过头,脸上满是怒意,就好像在看着一个要从他手中抢走婴儿的女人贩子。他再次使劲拉扯成蔚的左手腕;成蔚感觉到,手铐内侧边缘猛地从手腕的血痕上划过,像突然把伤口浸入海水一般刺痛。她一口气没上来,膝盖变软了,又被胡仕杰拉着跑了好几步。 在这一瞬间,成蔚几乎要放弃对抗的念头了。她的本能反应是希望胡仕杰跑慢一些,用劲小一些,这样至少她的手腕就不会那么痛。她和胡仕杰之间就有这么大的体力差距了,又怎能妄想帮助庄延改变局势? 胡仕杰继续拉着成蔚,不回头地往前跑,尽量偏离烟火所指示的方向。他明白,往回跑肯定是不行的。一定要冲下山。当然,往前跑,如果碰上了翁庆,就等于是自杀,但至少他身边还带上了一个人。或许,在不得已的情况下—— -- 第36页 胡仕杰的思绪中断了。一开始,他以为只是一股出奇冷峭的穿林风从后脑上吹过,但这感觉马上就被滚烫的肿痛和恼人的耳鸣所代替。他松开手,转过身,看见成蔚喘着气,右手握着那截断枝,一缕头发被汗水黏在消瘦许多的脸颊上。胡仕杰摸摸后脑,感觉到手心一片湿。他使劲扎了两下眼睛,转过身,又往前走了几步。他脑中迸出不少无法聚拢的思维碎片:这样不行,腿突然没力了,要是在这里昏过去就全完了——还夹杂着几句针对成蔚的脏话。他以为自己大声骂出了这些脏话,但其实舌头只是弹了几下,并未发出声响,然后他就朝右边一歪,倒了下去。 成蔚对眼前之事也很惊讶。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原来她的右手一直紧握着那截断掉的树枝。断枝击打胡仕杰后脑的触感,明确无误地传递到了她手上,导致虎口一阵酸麻。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成蔚茫然无措,仿佛暂时灵魂出窍的不是胡仕杰,而是她。胡仕杰倒下的一瞬间,她眼中出现了奇妙的现象:他整个人好像消失在空气中了。其实那是因为他们位于一处小土坡的边缘,胡仕杰的一半身体滑到了土坡之外。 成蔚并没有想好这一次击打之后怎么办。她的心跳得很快。但是,看见胡仕杰充满困惑、不分东西南北的表情,和他后来歪歪斜斜倒下去的姿态,成蔚竟然感觉到一丝愉悦。她没有时间咂摸这种与作恶相邻不远的小小愉悦,因为前方的树林之后,出现了让她紧张的景象。 经过这一番跑动,他们虽偏离了生火地点的方向,但仍然离大片浓烟越来越近。太阳已经升起,从浅绿渐变为淡金色的繁茂树叶之间,涌起一股股灰烟,就好像林木在阳光的直射下开始蒸发。在这看似轻盈却又不怀好意的烟雾幕墙之后,渐渐浮现出一个高大男性的身影。他不位于成蔚的正面,但可以预测,走出烟幕之后,他的视线必然会把成蔚和胡仕杰囊括其中。 成蔚明白,她不能回头跑。她做出了一个几乎马上让自己后悔的决定:她连跑带滑地落下了这约有 40 度坡度的小土坡,并且把昏迷的胡仕杰也拉扯了下去。她很快滑到了底部,前方是一片缺少植被的空地,而此处离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只有不到五米的直线距离。 她蜷缩身体,尽量让双腿贴近腹部。昏迷的胡仕杰紧闭双眼,歪着脖子,靠在她旁边。她看见胡仕杰后脑上的血流下来,积聚在他耳朵后方,然后慢慢流向脖颈。出血量不算大,这一小缕鲜血还未消失在衣领之中,就已失去了继续流淌的动力。她回过头,看看自己滑下来的地方。土坡斜面留下了清晰无遗的脚印。对方不可能放过连她都能看出来的痕迹。 翁庆的身影于烟幕之后浮现,像兀自从海面升起的幽灵船。 成蔚能听到翁庆的脚步声,但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因为自己心跳太快而产生的错觉。 她手掌紧紧贴着坚硬的地面。掌心刺痛。 走出两三步之后,翁庆停下来,把头转向成蔚刚才滑下去的土坡边缘。他朝着这个方向走过去。 第二章 异乡人 (13)入眼 成蔚伸出左手,捏着胡仕杰膝盖部分的布料往上提,让他紧贴地面的腿也尽量耸起来,靠近身体。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因为拿不出新点子只能藏在最明显、俗气的地方,期盼着扮鬼的对手会首先朝着更远、更隐匿的地方奔跑。 剧烈的恐慌很快淹没了关于童年的遐思。她几乎忽略了掌心的疼痛。一开始,她以为是滑落在地的时候,手掌压住了石头。现在她把压在心口的手掌翻转过来,发现掌心有一道清晰的红色细痕。她低头看腿边。杂草之中,有使用过的一次性注射器。她是按在了针筒下部的锐利圆环上。注射器不止一个。不远处还有注射器包装袋。 成蔚抬起头。在她前方,约三四米之外,有一大团青黑色的东西,粗看起来像是防水布包裹着的一卷被铺。她以为是被丢弃在山林间的垃圾。但那东西开始动弹。 这时,翁庆也站在了小土坡边缘。他单膝蹲下,查看了一下脚边的痕迹。不能清晰判断出是足印,但多半是人体拖曳出的痕迹。他站起来,朝前方看。他遵循的是与吴桑白相同的追踪法则:找到一个决定性的痕迹之后,立刻用视力寻找十到十五米之内可能存在的前进道路。 他看到的是一片比较空旷的土地,以及那“物体”。 虽然翁庆的位置和成蔚之间存在段差,但他们此刻正看着同样的东西。 那不是被铺,也不是垃圾。那是一个半躺在地的男性。他从脏兮兮、不合身的大衣之下抬起头来,像一只饱受风吹雨打,一直缩在壳里,好不容易才捱到天敌离开的绿毛龟。他头发杂乱,脸色蜡黄,瞳孔放大,干枯的双唇剧烈地颤抖着。 成蔚又看了看手边的针筒。它们虽陷于泥土,然而暴露于空气的那一面并不脏,可见刚被扔掉不久。 虽然缺乏经验,但她也大致猜到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知道此人有没有看见自己。 那男人抬起头之后,和翁庆的眼神对上了。 翁庆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身份:一个隐藏到山林中自我释放的瘾君子。从“服装”看来,他过着流浪汉一般的生活,他真正的住处应该离此地不远。 -- 第37页 成蔚身边刚用完的注射器就是他的战果。 翁庆冷嘲式地笑了笑,用缅甸语说:“打扰了。” 一直不敢抬头的成蔚,听到这声音,终于确认了翁庆离自己有多么近。他只要有意走下坡,低着头踏出一步,就一定会发现她和胡仕杰。 那瘾君子的双手一直揣在怀里,好像要减轻一次剧烈的腹痛。他一看见翁庆动了动嘴--当然不会明白翁庆说了些什么--自己的身体就猛地弹了一下。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动作僵直,像膝盖里灌进了水泥;随后,他转过身,双手抱着后脑,拖拉着一只腿往反方向挪动;挪了几步回头过来,惶然地看翁庆一眼,继续往前走。 逃窜到这接近边境的山中自我享受的人,很有可能是督司令的“客户”。哪怕手头没有更重要的事,翁庆也无意打扰他。毕竟,虽然翁庆不处理销售方面的事情,他自然也明白,干这一行最需要的就是回头客。 翁庆想,脚边的痕迹,看来就是这位“客户”留下来的。于是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至少两分钟的时间内,成蔚都不知道翁庆离开了。她没有听见翁庆走远的脚步声,也没有注意到,不少砂砾落在了她的头发和肩膀上。她精神一直紧绷着,等待翁庆走下来,发现她。没有应对方针,仅仅是等待一个几乎是必然的结果。待那瘾君子在视线中消失一阵子之后,她感觉到一种气氛上的神秘变化,才仰起脖子,抬头。没有人。转过身,慢慢支起身子,朝上走一两步再观察,还是没有人。确认情况后,成蔚瘫坐在地。根本谈不上松了一口气,因为她胸腔内部仍然紧绷着,且因为坐下来的时候过于突然,脑袋有些眩晕。 身边的胡仕杰依然未醒。成蔚能看见他的眼球在眼皮子底下微微颤动。他胸前的一颗扣子扯掉了,衣领歪斜到一边,脖颈暴露在外。 成蔚看了看左右,想寻找一些什么,哪怕她不太明白自己需要什么。她只知道:如果要摆脱胡仕杰--永久摆脱--现在就是最好的,也许唯一的机会。 成蔚等待翁庆走得更远的时候,庄延正等待翁庆走近。 现在,他正藏在一棵枝叶密集的树上。他脸上仍沾染着很多泥水,只有眼睛部分使劲擦拭过,保证视力。用手背抹过面部的时候,他感觉到整张脸各处都热辣、肿痛,仿佛变成了装载着滚烫开水,从多个裂缝都涌出蒸汽的热水壶。在他的打斗经验中,吴桑白的拳头不算狠,但捱了这么多下也是够受的。 吴桑白比庄延更惨一些。庄延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把吴桑白绞晕了,然后让他的身体靠着一株大树坐下。他没有绳子,否则一定会把吴桑白绑住。现在,吴桑白是一个诱饵。这一株大树,和庄延所躲藏的树,正处于面对面的位置,相隔大约五米的距离。庄延等待的是,翁庆接近之后,上前查看吴桑白的情况;然后,他趁机从树上跳下,如果能准确地落在翁庆头部上方,那事情就解决了。他手里握着刀--那把用来削树枝,只有针对要害袭击才有用处的小刀。 庄延知道,胡仕杰拉着成蔚逃走了。他们逃走之后发生了什么,有没有遇上翁庆,庄延一无所知。他们也许成功下山了,也许可能已经死了,但庄延现在没办法想这些事。他能确定的只有一点,坚持自己的作战计划:先主动制服吴桑白,等到翁庆赶来,进行偷袭。 与这两人死斗,不是庄延的目的。他不是非要走到这境地不可。但是事已至此,无论以前做错过什么,现在必须做的事情就得做。 翁庆出现了。几乎就在他正下方,他藏身树木的侧面。 庄延能看见他的头顶。但是时机还不够好。不能冲动。 翁庆脚步停顿了一下;庄延一度以为,翁庆是要抬起头来。 但翁庆只是在那个距离,明确无误地发觉了靠着树干,耷拉着脑袋,昏迷过去的吴桑白。他浑身都是泥,脸上、上半身都有不少血迹,简直像是被身后的树木嚼过了又吐出来。 翁庆朝着吴桑白走过去。 地上的某粒石子,是庄延选定的理想标记。翁庆的前足覆盖那石子的一瞬间,庄延就跳了下去。跳下的时候,会引发树枝、树叶的响动,这些庄延都已经考虑在内。偷袭的前提不是建立在对手完全没有注意到响动,而是让对手没有反应时间。 但庄延还是低估了翁庆,又或者是翁庆其实已做好准备——他立刻转身,挥动手臂。庄延腰腹受到强烈的冲击力,觉得自己被卷入海面风暴之后,然后又被抛掷在地,背部与泥土接触,发出结结实实的一声响。他发现小刀脱手了,但不知是何时脱手的。与此同时,翁庆把意外扎进自己左手的小刀拔了出来,随手抛到数米之外。随后,他俯身抓住庄延的衣领,强迫庄延立起来,用额头狠狠撞过去。庄延鼻子正中挨了这一下,就像撞上了坚硬厚重的铁质桌脚,几乎感觉不到眼口鼻的存在了,一大堆濡湿、黏糊的东西不知从面部的哪儿泻出来,五感也乱成一团。在他眼睛能张开之前,腹部又被踹了一脚,整个人几乎是像后飞出了一次大跨步的距离才倒下去。 翁庆说了一些什么,庄延没听明白。又被踢了一脚之后,他才回忆出来,翁庆说的是“他们在哪里”,但他脑子里天旋地转,那句话已经遥远得像冰河时代的古老咒语,而他的四肢仿佛封闭在冰河之下,怎么使力都浮不起来。 -- 第38页 翁庆左右张望,想找找刚才被他扔掉的刀。他很想就这样杀了眼前的叛徒,哪怕理智上明白不应该这么做。反正在过往的生涯中,他已经做出过不少称不上理智的决定,也没有因此受到无法承受的后果。毕竟他觉得很有手感,而有手感的时候突然放弃,会让他很不愉快。此时,他瞟了一眼不远处仍然在昏迷的吴桑白。吴桑白脑袋耷拉着,嘴边挂着一丝混合了泥水的唾液,显得有些滑稽。这一丝关于滑稽的观察,稍微打消了翁庆的躁动感。他收回了即将蓬勃的杀意。他打算先折断庄延一只手,等吴桑白醒过来之后,再一起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他抓起庄延的一只手,左脚抬起来,要踩在庄延的肩膀上。 正在此时,他听到背后的说话声。 “住手!” 翁庆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在转过身之前,他就知道,这声音属于他们绑架来的女人,哪怕他还没有听过她开口说话。 成蔚?是叫这个名字吗? 翁庆转过身——还没看清对方的脸,就感觉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伴随着烟尘,朝他涌过来。 是一节前端还在熊熊燃烧的木柴。近二十分钟前,翁庆亲自把它点燃,扔进柴堆。 成蔚挥舞木柴,击中了翁庆的手臂。木柴尖端溃散了一部分,黑色的烟和金黄色的火星在翁庆的皮肤上迸发出来。成蔚不知道正确的攻击方式是什么,只明白应该尽量让火焰贴近对方的身体,贴久一点。她把烧得最旺的部分捅进翁庆的怀里。 她的手、脚都在发抖。她已经逃跑过了。她没有胆量趁机一劳永逸地解决胡仕杰,也不觉得自己能帮上庄延的忙,只好逃跑;但她一看见前方翁庆留下的火堆,不知为什么,停了下来。后面发生的事情,直到现在这一刻,既无比鲜明,却又令她难以回忆。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么做了。 翁庆狂吼着,一拳打碎了木柴。火星四溅。他想上前一步,抓住成蔚,但右眼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片黑影,然后是仿佛能穿透头骨的刺痛。 庄延爬起来,找到自己的刀,刺进了翁庆的右眼。他的目标不是右眼;准确地说,他没有目标。现在这依然迷迷糊糊的状态,他没有自信能一刀刺中翁庆的要害。 但这已经足够了。 翁庆不会因为这一刺而倒下。他挥舞手臂,赶走庄延,后退几步,握住了刀柄。 经过这一番骚动,旁边的吴桑白徐徐苏醒。 成蔚没有看见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快跑!” 是庄延的声音。 他们不回头地跑起来。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 (1)再一次,路口 山林中的火焰,并没有燃烧太久,不足以惊动消防。没过多久,仅余的一点白烟,似乎也主动消弭在逐渐变得明亮的阳光之中了。在这一番追逐、逃亡、搏斗发生之时,云层以极慢的速度飘动着;一些被惊动的小鸟在短暂回避、觅食之后,又停回了它们最熟悉的枝头;感受到了些微震动的蚯蚓,始终未曾钻出它们藏身的地底。 庄延和成蔚已经跑到了山脚下(有时候是跑,有时候是与一次势头十足的跌倒进行漫长的对抗,有时候是被下坡路的泥土推搡着往前挪动),离公路只有不到五十米的距离。庄延突然慢下来,坐在地上,双腿如打坐一般盘起。 “走……走不动了?”成蔚喘着气问。 “帮我个忙,你也坐下来。”庄延说。“帮我看看。” “看哪?” “看我鼻子里流出来的东西。仔细看好了。” 自从被翁庆揍了一顿,庄延的说话声就有些奇怪,就像它的音波要艰难地穿透一整张保鲜膜。说完,低下头,一只手按住鼻翼侧面,另一只手按住脖子静脉。因为疼痛,他紧闭双眼。红得发黑的鼻血从单边鼻孔里流出来。随后,他对成蔚点了点头。其实成蔚并不确定庄延是在传达什么信息,她只好顺着点了点头。于是庄延把双手交换了位置,让鼻血从另一侧流出。他两腿间的地面上,出现了好几滴焦油一般的黑点,渗入泥土。 “看明白了?”庄延拿开手,把头仰起来。 “就鼻血啊。怎么了?” “都是红色的吧?” “红,特别红。”成蔚差点加上一句“特别恶心”。 “没有粉红的,或者混着类似鼻涕、清水的东西吧?” “应该没有。” “那就好。” “被那一身牛劲的家伙朝这儿来了一下之后,”庄延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眉心和鼻翼之间的位置,“一直头晕,想吐。我还以为是脑脊液鼻漏了。幸好不是。” 庄延站了起来。成蔚没听说过“脑脊液鼻漏”,突然忍不住顾名思义地幻想,伴随着庄延的起身,脑浆从鼻子漏出来,就像打浆机出口流出一团红白相间的绞肉。她想得自己头皮发麻,也就不再打听下去。 “你觉得他们还会追上来吗?” “这个距离,应该暂时安全了。”庄延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一刀确实是扎进他的眼球了。如果他在这样的情况下,还非要追我们至少一公里,那等于是要把丢掉一只眼睛的伤,变成致命伤。当然,也不是说我们要在这里歇着。” 庄延继续往前走。 “现在该怎么办?” “总算有空问你了。我只看见胡仕杰把你拉走。后来呢?” -- 第39页 “我用一根棍子把他抽晕了,再回头找你。” “然后我们一路跑过来,你真的再也没有看见胡仕杰?” “没有。” 他们逃离的时候,经过了胡仕杰滚落玛的卡小巴土卡坡,但成蔚根本无暇观察胡仕杰是否苏醒,是否留在原地。 “嘿。结果还是弄丢了。”庄延嘲弄地笑了笑。“希望胡仕杰机警一点,不要又被捉住。当然他有没有被捉住,都是个麻烦。” 庄延关于胡仕杰的这几句话,让成蔚不适,甚至有些气愤。如果本来能逃跑的胡仕杰,因为被她打晕,而再次落到那两人手中,那么她将背负一些诡异的罪恶感。她恨他,但没有恨到乐于欣赏他被野兽撕咬。 “你怎么不回答我?现在我们怎么办?” “你也快撑不住了吧。我们要找地方休息一下,吃点东西。” “可是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了,手提包也落在了他们手里。没有身份证,没有手机,没有钱。你应该也没有。” “让我想想--” 庄延没说完,突然身体又往下一塌,跪了下去,右手腕重重的砸在地面上。泥土中又绽开了几朵焦油色的雪花。 “果然还是不行啊。”成蔚蹲下来查看。“你头上都是冷汗。我们到了马路上,想办法报警吧,这样至少可以让你上医院。” “不行!我是警察,但和本市不是一个系统的,而且我现在也没有身份证明,很难让他们相信我。而且你该不会忘了吧,胡仕杰和本地一些机关有勾结。” “可是,应该有全国联网档案什么的吧?只要说出你的名字,单位和警号,就算胡仕杰势力再大,他也不可能插手。” “不,我说不行就不行,你想也别想。我还在执行公务,有些事情一定要先做完,不能节外生枝。本市的警察不知道我的行动,我不能自作主张,坏了规矩。而且别忘记了,我还是觉得你有可能--” “有可能是胡仕杰的共犯。” “你明白就好。要是你擅自跑掉,或者打什么鬼主意,不要怪我制服你。” 成蔚突然感觉到委屈,怒气上涌,同时鼻子有点发酸。她想,老是用怀疑我是嫌疑犯这个理由来压迫人,难道我就没资格怀疑你?我还真有理由,怀疑你到底是不是警察。虽然缺乏这方面的实际经验,但成蔚实在很难想象,眼前有一个比她这“嫌疑犯”更不愿意报警的警察。更何况不久之前,她才冒着生命危险,拿出了连自己都惊讶的勇气,回头帮了庄延一把,否则事情会发展成怎样,还真不好说。当然,在这之前,是庄延从毒贩杀手的后车厢里救了她。这样的交流带来的影响是深刻、难以割舍的,哪怕他们现在都不清楚对方的底细。 如果成蔚立刻用最后的力气冲到马路上,抓住看见的头一个路人,对他说“我要找警察”,现在的庄延恐怕无力阻止。 但她实在做不到。 “要休息,要吃饭是吧。”成蔚说。“我可能找得到愿意帮忙的人。等会跟着我走。” “愿意帮忙的人?是谁?” “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找到,但肯定不是胡仕杰,或者毒贩那边的人。” 庄延沉默着。 “你现在有别的办法吗?” “……你带路,尽量别走到大路上。我倒是不担心那两个人,但胡仕杰有可能比我们提早下山了。” 成蔚点点头。 要消除委屈和愤怒,与其花时间和他争吵(并且冒着被杀人犯追上的危险),还不如抢在他面前,做一个领头人。 他们沿着山脚边缘前行,尽量避免走上大路。路上行人稀少,没有人投来可疑的目光。只有一个抱着皮球的小孩子,在庄延路过的时候瞅了瞅他的脸。庄延赶紧用手把鼻子遮住。不久之后,他们就经过了成蔚曾开车经过的十字路口。虽然她认不出车胎在地面上留下的痕迹,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地方。她就是在这里,转个弯,拐到加油站。回头看来,那时候拐进加油站,毫无疑问是正确的选择。她尽量杜绝这样的猜想:如果她当时是直行,而没有拐弯,那么现在她会在何方? 走过加油站的时候,成蔚尽量离它远一些,连一个试探性的眼神都没有抛过去,更不知道那天清晨的老头和加油工是否还在。这之后,再次进入树林。成蔚找不到自己因为轮胎受损而滑出车道的位置了。她忍不住左右张望,想看看地上有没有一大片又一大片被她碾平的小草。 “还要走多远?”庄延说。“你真的有目的地吗?” “快到了。” 嘴上这么说,但成蔚并无信心。直到再次看见华晶宾馆的招牌,成蔚才又觉得,自己还能再挤出一小份力气。 “我们到了,你在这里歇着吧,我去找人商量。”成蔚转过身说。“你这一脸血滋滋的,太显眼了。” “那宾馆里有你认识的人吗?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要逃跑?” “我懒得和你解释了。我去一趟,不管成不成,马上就回来。我要是真跑了,那我就玩命往大马路上跑,你追也别追我,你追上来我就喊有人要杀人。所以你最好还是相信我不会跑,这样大家都省事。” 庄延似乎要开口,但又什么都没说。他靠着一株背朝大路的树,坐下来,仰着头,尽量减少鼻血流淌。 -- 第40页 “那你去吧。” 成蔚没有接话,转过身。 她小心地把手铐藏在袖子里,走到华晶宾馆面前,朝里张望。前台坐着一个人,但不是她那天所见的姑娘。看来是换了一个人当班。这问题不大,她本来也没打算使用华晶宾馆的房间,毕竟毒贩们知道她曾经住在这里,风险太大了。她离开宾馆正门,走到后方停车场。今天的车辆比当夜多了不少。她在外围看了一圈,又走到车阵之中,寻找某一辆车。没有收获。她焦躁起来,又寻找了一次。还是没有。 虽然这计划本来就不是百分之百会成功,但是她已经拉着庄延随自己走了这么长的路,如果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了,她会对自己加倍失望。 她离开停车场,在附近的空地上走了一大圈,路线包括自己那天清晨曾经躲藏的砖墙。她继续往西,在穿越杂草丛生的水泥空地之后,接近一排民居。她能看见在乡间道路上玩耍的小孩。环视四处,仍然没有见到那辆车。 成蔚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回华晶宾馆找人问话。她转过身,走了几步,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称不上熟悉的女性声音: “找我?” 成蔚紧张起来。她转过身。眼前不远处,正是曾经袭击她,自称“杨甄”的女子。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 (2)沉默的可能性 确实看见杨甄之后,成蔚身体有些僵硬,就好像为了不服输而站上高高的跳水台,低头往下看的时候才感到后悔。杨甄的神情饱含着一种令人畏缩的冷酷,乍看起来眼球有点发绿,头发屡经梳理却仍然不听话地分杈。成蔚哑口无言的时间过长,以至于杨甄问了第二次:“找我?” “杨甄,上次都没来得及和你说,你和我一样,也是被胡仕杰那混蛋给害过,对不对?都怪他,我现在快走投无路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身份证、手机都被他扣了,身上一点钱都没有,想找个地方躲一躲。” “上次那个警察是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啊!他说是因为我失踪,所以胡仕杰报了警。我说是胡仕杰非法限制我人生自由,他根本不听……我怕他手下的人还在附近找我,要是再被抓回去……” “那你跟我来。” 杨甄转过身。成蔚没有动。 “你到底来不来?” “其实……我那边还有一个朋友。” “还有别人?也是吃过那个王八蛋的亏?” 成蔚使劲点头。 杨甄显得极其为难,低着头用掌底使劲揉了揉右眼。 “其实我是想让你帮帮我们两个人。” “你们一个个怎么都那么傻呢?……还有一个人在哪?” “他没见过你,我怕有他在你就不会出来了。我带你过去见他。” “我不会跟着你走的。别耍花招。” “怎么可能呢!你看我身上这个样子……我像是在撒谎吗?” 成蔚特意焦急地拉扯自己的衣角,手指在快要结成一团的乱发中央艰难地梳过去,让杨甄能清晰地看见她的满身污渍。 “……带路吧。”杨甄叹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杨甄的底细,但成蔚已经开始觉得亏欠了她。这也是不得已的,她现在没时间和杨甄交代真实情况。 她俩回到华晶宾馆附近的路边树林中。庄延依然坐在原地,仰着头。当看到庄延的一瞬间,如成蔚所料,杨甄定住了。 “是他?你朋友?” “就是他。” “可他不是男的吗?” 只一瞬间,杨甄的困惑就转变成愤怒。她意识到发生了一个令她自己难堪的误解,虽然男性也有可能是胡仕杰的“受害人”,但未必是刚才她所指的那个意思。她转过身,快步离开。 “等一等!” 成蔚连忙冲上去,抓住杨甄的一只手。杨甄停步,低沉地咒骂了一个字,把上次使用过的弹簧刀拔了出来,正指着成蔚的腹部。成蔚的身子不由得朝旁边一歪,但并未伸出手。一看见刀尖的亮光,庄延立刻站起来。 “放手!”杨甄说。“身边有男人,让他顾你就行了。我没空!” “不行,你一定要帮忙!你……你不是要对付姓胡的吗?我们不会白白欠人情,一定会帮你出力。” “放手——” 成蔚松开手。杨甄的身体一松懈下来,成蔚又立刻把同一只手探出去,抓住了杨甄握持弹簧刀的手腕。站在后面的庄延,只看见成蔚的身体主动朝刀尖靠近。他猛地向前跨了一步,但在他能干涉之前,成蔚开口了。 “你不帮忙,胡仕杰一定会找到机会弄死我。那还不如现在死在你手里算了。我死了,就回来缠着你,亲眼看着你找姓胡的算账。” “你……够了,你放手行吗!” 成蔚放开手,并未后退。她显得相当镇定,杨甄则急出了一脑门的汗。 “你耍疯癫给谁看呢!我没兴趣和你闹了,你管好你自己,还有这个男的,要是有一点点让我觉得不对劲,我就马上把你们都赶走!” “……谢谢。” 杨甄转身,快步往前走。 成蔚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知道杨甄不可能下手,所以才敢使出这近似于道德绑架的谈判方式。在手掌靠近刀尖的那一瞬间,她虽然害怕,但是总归不如今天早些时候,把手伸向火堆那么怕。 -- 第41页 庄延靠近,在她旁边轻声问:“我看你们不像熟人。你清楚她的底细吗?” 成蔚摇摇头,然后说:“她也吃过胡仕杰的苦,别的不知道,但应该不会害我们。总之你多配合一下我,别让她害怕。” “别说她了,你刚才冲着刀子往前那一下倒是让我有点害怕。演得挺好的。” 成蔚不接话了。 杨甄的临时栖身之处,是附近村庄里的一家破落旅馆,名叫“明光饭店”。一楼饭馆,二楼是桌球室和麻将房,只有三楼有几间客房,通常入住的都是附近村子里的年轻情侣,或是要避开同乡的野鸳鸯。这里确实要比生长在旅游干道路边的酒店更加安全。杨甄替成蔚和庄延开了一间房,三人一同走进屋里。房里只有一张床,两张凳子,一台找不到电源线在哪儿的电视机,摆在感觉是村里小学淘汰下来的木桌上。至于浴室,仅凭进房一瞬间闻到的气味,就让成蔚一阵反胃。 “现在能和我说实话了吗?”杨甄双手抱在胸前,背部靠着房门。“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蔚和庄延各自在小凳上坐下。她看看庄延,没开口。 “怎么,哑巴了?我说过,一有问题我就赶人。”杨甄说。 “我是警察。”庄延说。 杨甄的身体立刻绷紧,仿佛有看不见的利爪把她握住了,只是暂时还没有合拢。 “你别害怕,我不在本地公安系统,是外省来调查胡仕杰的。因为他有保护伞,所以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一直便衣执行公务。我发现胡仕杰有非法拘禁他人的嫌疑,包括成蔚小姐,她就是一个受害者。我好不容易把她救出来,但一直有一些很可疑的人在追踪我们。你看我们俩这样子,都特别狼狈,是吧?都是因为在山里面和他们周旋了快一整天,而且说实话, 我一个人有点占下风。所以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们现在只能找地方藏一下,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虽然没机会对口风,但是庄延比成蔚预料之中处理得更好。严格来讲,他虽然没交代实情,但也没有说一句谎话。 “所以,目前我对你们两位其实都不太熟悉,尤其是你……你应该还没有和我提到过……” “我叫杨甄。” “好,成蔚、杨甄,我对你们两位的态度其实是一样的。既然你们都是胡仕杰的受害者,所以我肯定会尽我所能地保护你们不受他伤害,同时当然也希望你们不做保留地配合我调查。但是后面这件事情,暂时还不急,可以等我们都安全了再做考虑。我对成蔚女士已经有大致的了解了,但是,杨——” “我今天已经很累了,别问我了吧。”杨甄打断了庄延。“你们是一点钱都没有吗?” 成蔚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这些,你们拿着。”杨甄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卷现金,抽出一部分,扔在床上。“在这村子里,至少够用两三天了。我累了,我要休息。你们吃点东西吧。如果不方便下楼的话,可以打楼下饭店的电话,让他们送吃的上来。号码就贴在你旁边的墙上。” “我们……也没手机。”成蔚说。客房里没有电话。 “算了,这次我来随便叫点。”杨甄皱着眉头,拿出手机,一边按号码,一边推开了门。“饭菜送上来以后,自己用我刚才给的钱付了。从明天开始,你们就自己管自己了。” “对了,”庄延说,“不要把我的身份告诉别人。” 杨甄挥挥手,然后离开了。成蔚说了声谢谢,不确定杨甄有没有听到。她看了看床上那卷钱,有两百又好十几。 “她人不错。”庄延说。 “是啊。” “她什么情况,给我讲讲?” “我真的不清楚。我昨天……前天半夜从胡仕杰家里逃出来的时候,她跟踪我,还扎我车胎。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前女友,看我不爽,但她其实也吃过胡仕杰的亏,想报复。具体的她也没说。我总觉得她说不定比我更惨一些,连开口都做不到。” 庄延没有接话,再次闭着眼睛,仰起头,后脑靠在墙壁上。 “你还好吧?”成蔚说。“给你到楼下买点药?” “没事。明天如果还流血,那再说了。” 庄延撕了一小片摆在桌上的一卷卫生纸,塞进左边鼻孔。 “对了,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想明白。” “什么?” “胡仕杰至少有一次一个人逃跑的机会,但是我给他留了一张纸条,说要想见到你,那就别跑,得回来找我。结果他真的照办了。” “……你想说什么?” “对他来说,逃命肯定很重要,但是他为了你,愿意暂时留在山洞那一头等我们。我必须提出一种可能性。缅甸毒贩追杀他,是因为他手上有一款新型毒品的样品。它是这些毒贩的死对头研制的,现在胡仕杰要把它运到内陆去找销路。如果说整件事情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冒上生命危险,那就是这一款新型毒品了。他愿意等我们,是不是因为你手上有他绝对不能丢掉的样品?” “你果然还是觉得我是嫌疑犯。” “你也可能只是一个不知情的从犯。” “就算事情真像你说的,我也认不出‘样品’是什么模样。我只在电视里见过毒品,就是白粉呗。至于你要追查的‘样品’是不是这样子,我就不懂了。” -- 第42页 成蔚没有完全说实话。在一些深夜社交场合,她曾经见过身边的人,传递着看起来和糖果、普通卷烟毫无二致的东西。她模模糊糊地知道那是什么。 “新式毒品,确实很多都不是粉末状态了。但哪怕是粉末状,要藏在一个人身上,还是挺容易的。其实……藏在人身上,是他们最常用的手段之一。” 成蔚皱眉。 “那你说清楚。在我身上哪?” “这是我一定要考虑的可能性。如果在我们的关卡那儿,有机器,可以很快查明这件事。但是现在没有,所以我必须要问你,这很重要。” “你为什么不直说?你是想说在我里面,对吧?” “成蔚,你冷静些,我不是攻击你个人。如果真的在你身上,那胡仕杰一定是会再次找上门来的。但缅甸人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会影响你接下来到底安不安全。我说的这话不好听,但是我知道毒贩子为了运货都干过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他的确有可能,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 成蔚心里明白,庄延说这些话,只是在“公事公办”,他也没有义务照顾她的情感,但她还是觉得深深受到了伤害。最糟糕的是,她没办法反驳庄延。脑中装着这个令她惊恐的可能性,回忆出逃前几天所发生的一切,似乎处处都充满了让胡仕杰可以下手的机会,哪怕她并不知道这里的“下手”是怎样一种形式。凭借对身体的感觉,她不觉得自己体内有异物,但现在谁也不能给她一个确凿的答案。 腹部突然好像有一只扎满了碎玻璃的皮球,在肆意滚动、撞击。 她转过身,打开门。 “你去哪?”庄延连忙问。 “我没事。让我冷静一下。” 成蔚离开了房间。她在走廊上来回踱步。有一户住客把房门大开,一边看电视里的小品节目一边嗑瓜子,在成蔚经过的时候,几度把视线停留在她身上。成蔚心里更烦闷了。她走到杨甄的房间面前,使劲把泪水抹掉,吸了吸鼻子,然后敲门。 杨甄把门打开一条缝。 “干嘛?” “能不能让我……” “你们什么关系,我管不着。”杨甄打断了她。“但是你不要到我的房来睡觉。” 杨甄提到这个话题,成蔚才发现,自己之前根本没心思考虑这件事。 “……我不会打扰你的。但是能不能至少让我洗个澡?” 沉默片刻后,杨甄打开了门。 “要洗就快一些。这里的热水不到五分钟就会变冷。” 成蔚感激地点点头,走进浴室。 五分钟是乐观预测。不到三分钟,水就全冷了,成蔚数次关上阀门再打开,都没改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想象自己在影视节目中见过的,一包又一包用气球或者避孕套包扎好的白色粉末,正停留在她胃部。她轻抚胃部,一度产生了幻觉,觉得碰到了硬物。不会有的。不可能。都是假的。都怪他,说这些不负责任的话…… 成蔚没有衣服可换,洗完澡之后简单擦拭,又穿上了原来的衣服,只觉得浑身皮肤的黏糊和瘙痒毫无改善。她走出浴室,看见杨甄躺在床上,面朝墙壁,盖着被子,身体有节律地起伏,似乎已经睡着了。成蔚没有打扰她,回到自己的客房外。 她犹豫再三,打开了门。 她看见窗台上有两个盒饭,其中一个已经被吃得精光。一张百元纸币被用掉了一些,找零压在床枕头下。电视机摆在地上。原来,在她洗澡的时候,庄延已经完成了一连串事情:吃完饭馆送上门的饭,付了钱,然后把电视机搬下来,把电视桌和两张椅子靠着墙拼在一起,蜷缩在上面呼呼大睡。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 (3)你我平等 刚过午夜,杨甄苏醒了。很多年以来,她的连续睡眠时间都未超过三个小时。她在黑暗中静候了一会儿,等待胸口一股沉郁的浊气散尽,呼吸畅通,然后伸手探向搁在床头的外套。她把外套拉过来,习惯性地拍了拍口袋,发现只摸到扁平的衣料。她皱眉,把手先后探进两侧口袋,在里面掏了一阵,并未找到她想找的东西。她连忙下床,拍亮了门边的电灯按钮。房间亮起来的同时,她发出一声尖叫。她看见成蔚坐在门边,椅子背顶住房门。 “你怎么在这里?” “其实是我拍醒你的,没感觉到是吗?”成蔚说。“你先把衣服穿好吧。然后我们好好聊一下。” 杨甄穿着一件陈旧的无袖汗衫。成蔚第一次发现,杨甄的双臂上满是小型利器造成的细密伤痕,它们纵横交错,一直延伸至肩部。略微显露的锁骨上似乎也能看见一道痕迹。成蔚觉得盯着她看,是一件失礼的事,低下头。 杨甄动作机械地穿上了衣服,坐在床边,冷冷地看着成蔚。 成蔚站起来,把椅子挪开,敲了敲房门,说一声“她好了”,打开门。庄延站在外面,正要进来,成蔚上半身探出去,对庄延耳语:“对她态度好一点啊。” 庄延点点头,进屋,把门关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杨甄的弹簧刀,放在桌面上,然后又拿出了她的手机。 “……什么时候拿走的?”杨甄说。“你们俩一起算计我?” “这是自保措施。虽然成蔚不知道你的底细,她也能对你放心,可我不放心。我得第一时间弄明白你的来头。最快的办法就是对你说,我是警察,然后看你会怎么行动。你早些时候用手机帮我们点餐,我听见你没有回自己的房 ,而是在走廊上来回走。饭店伙计送盒饭上来的时候,我就多问了一句,他告诉我这栋楼里信号不好,要想用手机,要么留在走廊上的某几个地方,要么到外面,总之客房里是肯定不行的。那时候我就打算好了,在你下次有机会用手机之前,我得把它拿到手。我想你应该不会在我们俩都醒着的时候轻举妄动,毕竟成蔚竟然大大咧咧到你房间里洗澡,还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 第43页 “我洗个澡有错?”成蔚皱眉。 “她手里还有刀,如果真要对付你,那你这不是送菜上门吗?但这事也有好处,”庄延转向杨甄,“这让你心里不安定,就算你有什么主意,也不会在我们都可能随时过来打扰的时候就大胆行动,这给我留出了时间。你熄灯,睡着之后,我就趁机把手机和刀子都拿走了。这破旅馆根本没安全意识,稍微有些经验的人,撬开这门锁不需要一分钟。本来我可以单独和你聊,但是我觉得,应该让成蔚也在场。我把手机的通话记录给她看之后,她也认同,不管你什么底细,我们都应该把话讲清楚。所以,我问你:我从通话记录发现,你给我们订餐之后,回到房间之前,其实还打了一个电话。是打给谁的?” “我朋友。” “哪的朋友?” “和你无关。” 庄延叹了口气,说:“我认识这个号码。这是胡仕杰名下‘擎峰安保服务’公司的联系电话。这个电话拨出了,没有接通。但往前看,这不是你第一次打这个电话。三天前就有一次通话记录,五秒。五天前有两次,分别是八秒,六秒。所以,你有朋友在胡仕杰的公司上班?你每隔几天给他打一个电话,每次只急急忙忙说几秒钟?我看你们这友情维持得不怎么样啊。” “你别阴阳怪气的。”对庄延说这句话之后,成蔚转向杨甄,轻声说:“我不觉得你和胡仕杰是一伙的。你亲口对我说过,想……想杀了他。所以……” 成蔚坐在杨甄身边,想把手放在对方的手背上。 “别碰我!”杨甄一巴掌把成蔚的手打开。“不要对我动手动脚!我就是联系胡仕杰,说你的仇人来这里,快来干掉他们。有意见吗?你们想怎么样?” “不可能。”庄延说,“根据我的经验,至少过去几天,你给擎峰安保打的电话,显然是遵循骚扰电话的模式。加上成蔚告诉我的信息,我大致能推断你的行为都是为什么,能猜准个八九不离十。” “他说的对。”成蔚说。“我们还是希望你亲口说出来。相信我,我们肯定和你是站在一边的。” “……想听我的故事?” 杨甄笑了。一开始只是淡淡的,几乎可以误认为是羞涩的笑容。然后她仰起头,右手的手背遮住嘴唇,盯着天花板上的枯燥光源,发出持续、震颤的笑声。她的眼角并没有跟着笑起来,且在整串笑容的持续过程中,眼皮几乎没有眨过一次。 这笑声让成蔚有些害怕。这让她觉得自己很不尊重杨甄,但实在拦不住胳膊上成片地涌出鸡皮疙瘩。 “想听,可以。”杨甄保持着笑脸,死死盯着成蔚。“但我不想一个人说,这样太没意思了。我要你拿自己的故事来换。很公平,对吧?我也不清楚你的底细。所以,既然你要透明,要想和我互相信任,那就从交换我们的人生经历开始。如果你说得够详细,够好听——我甚至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我要用死麻雀砸你的门。” 杨甄突然站了起来,遮住成蔚眼前的灯光。此刻的她,让成蔚联想到一度拦在自己逃生所用车辆之前的那棵树:咄咄逼人,片刻的沉稳之中暗涌着一种恶意,仿佛随时都会砸下来。 “我很感兴趣,我想听你们是怎么认识,怎么相爱的。你对他一见钟情吗?他在你面前显得很绅士吗?你是不是赶在他面前,先说了‘我爱你’?你有没有看着胡仕杰的眼睛,心想着要嫁给他?你有没有饭后,在厨房里一边洗碗,一边傻笑着甜滋滋地想象,如果生活中多一个孩子,那会是什么感觉?” “我——我没有……你说这些……” “我还没问完!还有,和他上床是什么感觉?戴着手铐和他上床又是什么感觉?你有多享受?你有多少次兴奋起来把指甲掐进他的肉里?在干那事的时候你都叫他什么?我都感兴趣,特别感兴趣,因为所有这些事,我想你多多少少都和他做过,但我没有!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就没有对那种人渣投怀送抱!不要趁旁边有一个新的男人护着你,就张口大言不惭地说什么,站在我这边,和我一样!” 被逼问至此的成蔚,已经站起来,紧紧靠着墙壁。杨甄离她很近。说完这一番话之后杨甄的嗓子也哑了,让她的呼吸声染上充满焦躁的、仿佛雌猫对着异物发怒的杂音。 “够了。”庄延说完,想拦在她俩之间。 成蔚突然伸出手,按住庄延的手臂。她的神情,看上去像刚经历了一场无处可避、持续昼夜的暴雨,但眼中仍有火。 “没事,你不用插手。”成蔚抬起头。“杨甄,你说的对……是我考虑得不周到。你帮了我们,我不应该单方面觉得自己有可以逼你说话,给你下结论的权力。但我们也不应该互相伤害。别忘记,你已经害过我一次了。你割了我的车胎,还用死麻雀吓我,让我特别绝望,觉得无路可走。我们继续互相伤害,只有一个人会高兴,你知道是谁。如果事情发展成这样,那就很蠢了,没意思。所以,我们重新认识一次吧,就我和你。” “你……”杨甄后退了一步。 “庄延。”成蔚转过头。“你回避一下吧。” 庄延想反驳。从成蔚的眼神中,他感觉到自己没有反驳的余地。他明白自己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但难以压抑心中的挫败感。最后他决定还是不要多说。他回到门口,把杨甄的弹簧刀和手机卷到手里,扬扬手表示带走了这些玩意,然后走到屋外,关上门。 -- 第44页 他在走廊上巡查了一下。并不是所有住客都睡了,破酒店隔音不好,他能听见抗日电视剧的台词和炮火,以及情侣欢爱时的话语声。再加上虽然杨甄说了很多话,但压低了嗓子,所以这一番骚动并未引起太大注意。庄延有一种感觉:杨甄发火成这样,却还没有忍不住高声说话,这未必是有意控制,而是一种不得已形成的习惯。他无法想象,杨甄是背负着怎样的躯壳和重负活到现在。 他低头,看了看手机。心中突然有一个地方点亮了。不是烈火,而是一个也许存在瞬间遭到吹散风险的小小火花。 手机显示“无服务”。庄延想,如果到旅馆外,把她们俩单独留在这,会有风险。他走到走廊尽头。这里有一扇窗,被十字形铁条封死,无法徒手打开。他尽量靠近窗口,半边胳膊顶住了铁条,抬高手臂,摇晃手机。 有信号了。两格,一格,又是两格。 他把手机放低到胸前,刚想拨号,食指如不认识数字一般瞎转了半圈,又放弃了。他叹了一口气,在狭窄的走道上踱步,走两三步就折返,越走越焦虑。 若闭上眼睛,成蔚的脸会出现在脑海中。她竟然会回来,举着火把出现在翁庆的背后,如果说像一场梦,并不算准确,更像一次无人搭理,但酣畅淋漓的胡言乱语。成蔚和庄延现在要做的事情,可以说没有任何关系,庄延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一刻会联想到她。 但他突然能下定决心了。 “好。”庄延深呼吸,睁开眼睛,一口气拨打了号码,放到耳边。 月光透过窗帘,染在一幅平淡无奇的书法题字上。 客厅里,电话铃声一共响了八次。 棕红色地毯的边缘睡着一只黄毛土狗。铃声响到第五次的间隙,它撑开眼皮,抬起头;响到第八次,它身子又软下去,下巴搭在前爪上。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年男性急忙蹭进客厅。穿着背心,披着毛毯,左手捏紧挂在腹部之上的两条毛毯边,趿着拖鞋,刚在电话旁边的沙发上坐下,铃声就没了。他枯坐着,等待了三秒钟,一站起来,铃声再起。他拿起听筒。 “喂?” 对面没有声音。 “喂?” “……” “谁啊大半夜的?” 他皱眉,沉默了好一会儿。 “是……是小晖吗?是不是你?说话。” 没有回应。 对面挂断了电话。 老年男子把听筒放下,叹了口气,双手手指并拢,把发尖朝后顺了顺,把毯子拉得更紧一些。 他在黑暗中等待了二十分钟,终于起身,走回卧室。在卧室门口,他突然停住了,拐向卫生间。 这一夜,电话再没有响。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 (4)杨甄:一次耳鸣 你是做什么的?噢,不对。我知道你现在靠什么过日子。应该问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演员?挺好。都演过些什么?没听说过。我看得不多。其实就算正好看过你演的电视剧,我可能也想不起来。我看电视剧,经常都记不住人,就让电视机在那开着,没头没尾地看。我会放电视消磨时间,但是没瘾头。屋里总得有点声音。我经常耳鸣,听见怪东西,听见有人在叫我,所以我宁愿电视剧开着,让里头的声音盖过我脑袋里的声音。我有过一个男朋友,我们在网吧认识的,那时候我在网吧打工。他每天都上我们那打游戏,总是叫我过去帮他倒掉满了的烟灰缸,这事不该是我干的,但我们老板让我别抱怨,说他是一个《奇迹》大战盟的盟主,店里七、八个常客都是他小弟。有一天他突然问我,几点下班。我们在一起大概有四五个月吧。他老抱怨我听不见他说话,后来嫌我不努力,钱挣得少,说我们两个人加起来的钱,都不够送我上精神病院。我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方面的事情,我还以为他真的不在意我有精神病。 你不用这么说。我觉得我就是有精神病。抑郁症,精神病,管它呢,就是个说法。我也没找医生看过,能差多少。是不是用刀扎自己是抑郁症,扎别人是精神病?算了,你也别和我争这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我管住自己已经够难了,如果还要我管住一个要定时看医生的自己,受不了。你不用非要说我是个正常人,正常人有这样过日子的吗,你还不如同意我有病,这样我反而好接受一些。 九十秒的沉默 你怎么不说话了?觉得不好开口是吧?是我不对,我都答应给你交代清楚了,那就继续交代呗。我刚才在找声音从哪来……我以为你会接上话的,但你一直没接上,我就想自己的事去了。成蔚,我觉得你没问题的。你又好看,又是演员,离开了他,也会过得挺好。不过,我以为演员比较容易看出来,现实生活中谁戴着假面具过日子,看来也不一定。你是真不该跟胡仕杰过。 她笑了 真有意思。我一口一个胡仕杰,胡仕杰,说得还挺顺的。他原本不叫这个名字。他叫…… 他叫…… 他…… 不好意思我说不出口。我能先不说吗。谢谢你。反正,现在的胡仕杰,就是我要给你说的那个人。我们早就认识了。从小就认识了。他给我爹干活。 我出生在解(xie)山村。听说过吗?上过央视新闻的。当年据说是全国十大缉毒大案。 -- 第45页 在沾上那生意之前,我们村很穷,在山沟里头种些油茶树,没什么销路。据说当年日本人撤退的时候把出村的山路给炸塌了,几十年一直没人修,出入不方便,乡政府派专家来研究了好几次,都没找到解决办法,所以穷。这些都是我爹说给我听的。我听说这些故事的时候,整个村的男人几乎都干上毒品生意了,当然那时候我不太懂。我爹有一个大大的药棚子,专门做“麻古”。我爹和我说起那些穷日子的时候,都说这叫忆苦思甜,还说如果能早几年挣到钱,我娘也不会跟拉货的跑了。 这生意,最早是村支书小舅子做起来的。有一次他帮人带货,转手就挣了八、九万,心想如果自己干那肯定挣得更多,就花大价钱请来了一个“师傅”,教他怎么干这个事。教完以后,这师傅要出山,在县城里被害死了。我爹就是村支书小舅子手底下学会技术的。没干多久,村支书一家人就挣了很多钱,在山外的县城里一座座地盖房子,我不知道我爹挣了多少,但至少我吃穿不愁。 他……他好像也不是村里的孩子。我叫他小驴哥,因为他赶驴上下山,把一麻袋一麻袋的东西送到我爹的药棚子里。那些都是我爹要用的原料——茶碱,色素什么的。我爹对他很好,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有时候我觉得我爹对待他比对我还要好。他每次上山来,都会分一些县城里买的奶糖、巧克力给我,我爹就从来不爱给我带这些东西。现在回想起来,我爹唯一对我好的表现 ,大概就是不准我进药棚子了吧。里面臭,熏人, 我爹说女孩子家不准进去,要是碰了不该碰的,以后会生不出孩子。他当然知道,他干的是伤天害理的事。家里的电视机只能收到一两个台,有一次放到纪念鸦片战争,我爹闷声不响地把电视给关了。 他——渐渐也就不赶驴了,留在村里给我爹打下手。有一天,他被我爹和其他男人从药棚子里扛出来,我在半条村子外都听得见他的惨叫声。我一听就吓哭了,急着跑过去,但他们已经把他带下山了,不让我追上去。村里有男的,当时就对着我笑,说就差那么一点儿,你的小驴哥,连小驴都当不成了。后来我才知道,是他没有控制好温度,熬煮到一半的药液在锅里来回晃,最后泼在了他的大腿上。 快半个月之后,他又上山给我爹帮忙了。他还兴奋地给我看他腿上的伤,说有算命先生给他看过,说他本来生于意外,一辈子本该多灾多难,但如果能挺过七七四十九天内的一桩大灾难,以后就能享福。他说这事就发生在算命以后的第七七四十九天,如果他不是机灵转了一下身子,满身满脸都会被药液泼中。现在他挺过了大难,以后一定能享福,到时候他会带我出村,一起享福。 她喝了一口水。喝水之后,她把杯口抵在唇边,似乎走神片刻 别说我爹,连我也算干上伤天害理的营生了。我不上学,天天在村头村尾转。有一天,村支书家里一个叫老七的人,突然拉着我,说你看到前面那个穿蓝色衣服的人了吧,你悄悄跟着他,把他去过哪都记下来,回头告诉我,如果中间被发现了就转头跑。我办好了,他给了我五块钱。就是那阵子开始,村里的陌生人变多了,现在想起来,他们都是乔装打扮的警察,是来排查、勘测地形的。村里根本没有别的活可以干,这些便衣一进村就很显眼,自称是找工作、找人,马上就会被认出来。我就是负责盯梢的,因为他们不会对一个小姑娘怎么样。当然,凡是村里不上学的小孩,都是被这么用的。 从这些陌生人第一次出现在村里,到他们把整个村子包围,中间大概只隔了两个月的时间吧。那是大半夜, 我爹把我摇醒,说报应要来了,他今天就要走到头了,让我快跑。其实那天早些时候,村支书就在外省开会的时候落网了,我爹知道了消息,一宿没睡。他一点跑的想法都没有,大概也是和自己的良心过不去,一直等着这一天。我听到村口发出像爆竹一样的声音,还有人大叫,就一瞬间,整个村子变得吵吵嚷嚷。我爹说,跟着他从后山跑,以后就当他是你亲哥。我顺着爹说的话,转过头,才看到他就站在角落,脸色煞白,显然也吓坏了。我爹对他吼,说你要是没把她照顾好,我变成孤魂野鬼也会来找你索命!我刚刚套上衣裤,还来不及说什么,我爹就把我朝他那边推。他拉着我就跑—— 她放下水杯,用手掌根部来回摩擦另一只手臂。充满伤疤的胳膊上落下少许白色皮屑 眼前都是黑漆漆的……到处是吵吵嚷嚷的大人,还有枪声。我本来是被他扯着在后面跑的,一边跑一边哭,但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他把我背在背上—— 三分钟的沉默 我们从后山…… 她右手撑着头部,眼中似乎空无一物 不用。让我继续说。 他比我熟悉后山怎么走。他把我从背上放下来了。我走得脚很痛。 不知不知觉我走到前面。 他从后面推了我一把。我还以为是他太累,摔倒了。 后来他就…… 我没看见他当时什么表情。可能是不敢看,可能是我已经忘了。 我起来的时候,觉得背中央特别疼。我摸了一把。 原来我压死了一只麻雀。 我第一反应竟然是一边哭,一边拎着死麻雀的翅膀,给他看。我不知道为什么。 -- 第46页 他一巴掌把死麻雀挥掉了。 我当时只想站起来,觉得那样躺在硬石头和杂草上,很难受。但我没力气,把一只手伸给他,想让他拉我起来。 很奇怪是吧? 但人在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可能就是会做些奇怪的事。 然后他强奸了我第二次,把我一个人扔在山上,走掉了。 沉默。啜泣声 你…… 给你。快拿着。 她递出纸巾 你放心,用来吓你的麻雀,不是我杀死的。是我从一个打麻雀的老头那儿买的。 该说的都说完了。所以我要杀死他。 我一心一意只想杀死他。十年,还是十一年,这么久了。我竟然会在转到一个我几乎从来不看的外地频道的时候,在屏幕里看见……他好像是在介绍这里的土特产…… 光从长相上看,我有百分之九十的自信,但不是百分之百。所以我才问你……他的腿上有没有……对的。 你们和他之间有什么牵扯,现在我真的不关心。对不起。 当然,你说他牵扯了毒品,这更加让我确信,他就是当年的他。 你也别道歉了。 是你说我们不要互相伤害的。 可能我还是胆子不够大,所以才会跟踪你,吓唬你……就好像这能间接报复他一样。 她笑了 你说说,我连麻雀都杀不死,真的有本事对他下手?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 (5)叩问 听完杨甄的故事之后,成蔚留在房间里陪伴她,继续聊了一些别的。杨甄渐渐睡着了。她熟睡快一刻钟之后,成蔚起床,拿走了房门钥匙,轻轻打开门,走到房外。她立刻发现了站在走廊尽头的庄延,庄延也在同一时刻发现了她。他们进入庄延的房间。成蔚定下心来,简洁地重述了杨甄的经历。 “解山村……是有这么一桩案子。”庄延说。“当年闹得很大,抽调了好几个省的警力合作调查才解决。我们没有参与,但是内部曾经组织学习办案细节。这事的确上过央视,现在记得的人应该不多了。如果杨甄撒谎,她倒是选择了一个听起来比较可信的背景。够真实,但又不过于张扬。” 成蔚本来想反驳说“杨甄没有撒谎”,但她已经逐渐理解庄延角度的思维方式,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和他产生摩擦。她说:“那胡仕杰算不算是一个逃犯?” “不一定,从杨甄的回忆中看来,胡仕杰来历不明,不是解山村的人,是外地来做帮工的小青年,警方行动的时候也许没有把他列入缉拿名单。要查清这些,是胡仕杰因为当前的罪行落网之后的事情了,我们管不着。” “那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我暂时不太担心翁庆和吴桑白。他们受了伤,忽略伤势继续追击我们是不明智的,就算体力跟得上,那样也太显眼了。问题在于胡仕杰。如果他自由了,一定会马上动用他所有的资源来找我们。所以,我们明天早些时候就要动身,不能留在这里了。我们继续往北走,去云陇关。” “我在地图上见过这个地方。穿过云陇关,就出省了。” “关键是这里驻扎着云陇关缉毒大队,他们的设卡工作做得很严密。只要能赶到这,你和杨甄肯定就安全了。” “你呢?” “先不用考虑我。杨甄有车,对吧?” “……我问过她。那是她租的车,一开始是用来在这城里跟踪胡仕杰。租期到了,她把车送回了租车店,而且因为……弄坏了车窗,所以别人不愿意再和她做生意。” “那就想别的办法。对了,”庄延停顿片刻,清了清嗓子。“你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当我们现在在警察局里。” “什么问题?” “这两天你排便有什么异常吗?” “……我根本就没有。都没吃什么东西,一直跑。” “那我觉得基本可以排除之前的那个猜想了。其实如果身体里真存在那种异物,本来就不可能大运动量却毫无反应。” 成蔚没有看他,点了点头。 “还有,关于杨甄。你最好让她放下亲手报仇这个念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和她说才恰当——” “我会和她说的。” 这一夜,因为不放心,成蔚回到了杨甄的房间。这样庄延倒也轻松,一是摆脱了尴尬,二是他也总算有机会在床上躺一躺了。然而这体验远不如想象中畅快:本来凭着毅力和转移思绪,减缓了累累伤痕、肿块所带来的不快,但是当背脊落在白色床单上的一瞬间,它们就像一个个早已埋下,正愁没人踩上来的地雷一般,争先恐后、得意洋洋地爆发了。 第二天早上接近八点,他们离开了旅馆。成蔚和杨甄并着肩,互挽着胳膊,看起来像姐妹。庄延想,这样也挺好,这让他们三人更像普通游客。有时,庄延走在她俩后面,看见成蔚把脸略微朝向杨甄,轻声说出一些他听不见的话。在这样的角度,庄延只能看见成蔚颧骨、嘴唇的一部分。这些平凡且不乏私密性的交流,勾起了庄延的好奇心,让他更加移不开目光;有两三次,成蔚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过头,和他有片刻的眼神相交,仿佛是确认庄延没有走丢一般,随后立刻回到和杨甄的交谈中。身为警察,庄延习惯了注视以及被注视,因为目光是一种武器;但是在他的目光被成蔚察觉的一瞬间,庄延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丝慌乱,就好像她不仅看出了他刻意挺直腰杆,强行忍耐疼痛,还看出来他在昨晚短暂的睡眠中一度梦见过她。其实,庄延没法确认梦的内容,早上醒来之后,他只记得一张模糊的女性面孔。人们与虚妄梦境之间充满导致做梦者去“确信”的勾连,就好像睡梦中的大脑是接近岸边的海底沙滩,一度强烈地感觉到梦境伸出了触手,像沉重的船锚一般砸在沙滩上;所以大脑没有见过梦境的真相,却通过船锚的重量、触感,确信是怎样的一艘船只曾停泊于此。正是在这种勾连的作用下,庄延能确信,他梦见的不是其他任意一个女人:她确凿无疑就是成蔚。 -- 第47页 现在,庄延理智上明白,他不需要一切能让他感到脆弱的情绪。这一定会导向注意力的下降,而他现在需要付出双倍注意力,因为如今需要他关照,缺乏可靠自保能力的人,变成了两个。 他们尚未出村。在前往云陇关之前,还有一件必须的准备工作。 庄延打听到了村里一家做铁艺家居、装饰的店铺。他们前往这家店,找老板借用钢筋剪断钳。老板自然不放心,他们只能用一些钱摆平,然后在店里找个角落使用剪断钳,并且拉起来一张满是油污的布帘,防止老板看见、听见他们在干什么。 成蔚坐着,把左手平放在木桌上,手掌竖着摆放,掌下垫着一块对折了两次的软布。现在一走起路来,她几乎已经本能性地把手指扣向手心,按压袖口,防止手铐暴露,就好像马匹自觉挪动牙口,适应铁嚼子。现在,把这一截遭束缚的手臂摆放出来,面对庄延手中锋利的剪断钳,她竟然有所畏缩,就好像那锋刃要咬下去的,不是手铐,而是她的手臂。在灯光下,庄延和杨甄都清晰地看见,成蔚的手臂上迅速浮起成片的疹子。成蔚倒吸了一口凉气。 “放轻松一些。”庄延说。“但是我也说过,这手铐用的钢材不简单,可能要花点时间,你忍忍。” 成蔚点点头,深呼吸,闭上眼睛,转瞬又张开,心想没什么好怕的。 杨甄坐在她旁边,双掌包裹着成蔚的右手。 剪断钳的手柄很长,庄延一只手握着一边,把钳口张开,夹在铐环上。 “来了啊。” 在他动手的那一刻,成蔚还是闭上了眼睛。这个过程持续了一段时间。伴随着钳口的力量,手铐在摇晃着,她的手臂也连带着摇晃;手铐的边缘无可避免地碰触到手腕上多日以来无法完整愈合的伤痕,有一瞬间她感觉到冰冷的金属揭开了一块痂,仿佛被一块粗糙的石头狠狠地摩擦了一下。她这辈子还没接受过任何会引发持续疼痛的外科手术,只回想起小时候,护士给她在玩闹中摔破的膝盖上药,明明护士的动作很迅速,但她却觉得那过程无比漫长。 突然间,她听到了“锵”的一声。 “好了。”庄延说。 然后,成蔚感觉到庄延的手指碰触到了她的手背。庄延沿着铐环锁死铰链的某个关键部位拨动了一下,捏着一半铐环往上一推,啪地打开了。 成蔚睁开眼睛。她抬起左手。手腕变得很轻,轻得几乎让她产生了陌生感。手腕上的确留下了层层叠叠的深红印痕,不断发出隐痛,只是这痛楚可以忽略了——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一种清凉的皮肤触感之上,仿佛吹到手腕上的风,如今带着一种淡淡的花香。 她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她摆脱的,不仅仅是和这手铐一同逃亡的四十八小时。她摆脱了更长久、更沉重的东西。 “好了,谢谢你。”成蔚说,“我们走吧。” 她不想沉浸在于喜悦并存的愁绪之中,想立刻动身。 但庄延并没有把剪断钳放下了。 他看看周围,工具架上有一卷黑色的塑料垃圾袋。他扯下来一个,张开,摆放在桌面上,把手铐扔进去。 “怎么了?”成蔚说。“你要留着吗?” “不是。我想起来,以前办过一个案子。进口钢筋,里面还套了一层塑料管道,藏着毒品。” 庄延把钳口对准两个铐环之间的链条,双臂一合。相比较粗的铐环本身,链条要容易对付得多。一瞬间就断开了。然后,他放下钳子,小心地捏起断开的链条两端,断口朝下,上下震动。 从断口处滑出了极其微少的一点粉末。 他皱眉,再次握着钳子,彻底剪断了一小截链条,像迷你大小的通心粉。他找来一根细铁丝,探进这截链条的一边断口,往里捅。更多的、呈结块状的粉末,从另一边断口漏出来。 “我之前就有怀疑,但是想到手铐的结构和硬度,觉得不太可能。结果这些东西是藏在链条里。剩下的就不用一点点折腾出来了。”他合上垃圾袋,把手铐和碎链条全部包裹在里面。“大概能藏 20 克。作为样品的话,量有点少,但这无所谓,作为证据是足够了。” “所以,”成蔚说,“他非要跟着我……在山上的时候,还要拉着我单独跑掉……” “嗯……多半是为了这些东西。” 成蔚的眼神突然有些放空;片刻之后,她流泪了。她伸出左手抹泪,泪水沿着掌心滑过手腕上的印痕,引发了类似蜇伤的微痛。与此同时,她展露笑容。 “原来还有这种事情,”成蔚说,“知道了一个人其实根本不爱你,竟然也能让我开心。” 庄延的心跳猛然加速。胸腔中鼓动着一种危险的节奏。危险之处在于,他明白这样特殊的心跳急速响起,是在不断地叩问他的大脑,寻求一个答案;但在得到这个答案之后,它所引发的焦躁和愁绪也不会有丝毫平复。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6)三个影子 约十四个小时之前—— 黄昏从天空漫进森林,再沉淀到胡仕杰别墅外墙的每一道缝隙之间。一楼大厅里,翁庆仰面躺在沙发上,表情平静,一条白色毛巾较宽松地包扎双眼,毛巾之下的右眼球已经过简单消毒处理。之所以包扎双眼,是因为必须防止左眼移动,牵扯到已被刺破的右眼,造成二次伤害。“亮宇”的那一刀并没有刺入太深,虽然不太可能保住完整视力了,但若能及时治疗,至少可以不用摘除眼球。翁庆右手轻按腹部,左手平置茶几之上,吴桑白给他涂烧伤药膏。吴桑白的模样也不大好看,除了眼睛完好,面部多处淤青,鼻头稍有歪斜,下方的嘴唇在三分之一处有一道大大的豁口,而且夸张地肿起来,仿佛把一只紫红色的粗大蚯蚓切成了三、七等分的两节。比起体表伤,最大的变化是他的体态,肩膀溜得几乎不存在了,只靠搁在膝盖上的肘部来支撑上半身,仿佛在脱下西装后,他从吴桑白本人,变成了曾经在他面前努力吟唱圣歌的无家可归者。造成这改变的,是疲劳以及失望。 -- 第48页 吴桑白结束了对翁庆的治疗,什么也没说,站起来,到厨房去洗了洗手,再回到大厅坐下。幸好他之前和“亮宇”搜查过了房间,所以才能迅速找到药品,应急治疗。否则若强忍着伤痛,回到缅甸再处理,引发感染,甚至有可能危急生命。 吴桑白不开口。他不知该说什么。道歉?谈他的失败?或者直接商讨下一步应该做什么?在双眼蒙着纱布的翁庆面前,没有一句话是适当的。这甚至不是谁受伤更重的问题。翁庆不是他的帮手,而是他的“客人”,甚至可以说是他不得不请来的救星。他要面对的,不是懊悔或者其他情感问题,而是如何拾取破碎的尊严。 但是,翁庆先开口了。 “吴桑白,你打过女人吗?” “……什么?” “我指的是当真的打。” “打过。提这个干什么?” “结婚之后,我就缺少这方面的练习。今天早上,是我下手轻了。” 吴桑白猜测,翁庆是想表达他面对持着柴火的成蔚,手下留情,导致拖延了时间,遭到反击。这算是一种奇怪的道歉吗?不,不能这样想当然。如果翁庆真的道歉,那反而会把吴桑白推到一种无法周旋下去的境地。 “你还是少说两句。”吴桑白说。“对眼睛不好。太阳下山之后我们就回那边去,在这之前,你尽量休息。” “回去?” “现在当然是没办法继续了。回去以后,等我和督司令报道,到时候你想和我算账,没问题,我不会逃跑的。” “还有,你的宝贝,笔记本电脑。你打算怎么办?” “有密码,现在打不开。拿回国内再处理——” 就在此时,翁庆突然抬起手,示意吴桑白安静。片刻之后,他说了一声“卧倒”。 吴桑白立刻俯身,藏在茶几之下。翁庆就势一滚,利用体重掀翻了皮沙发,遮挡在自己跟前。屋外传来的响亮枪声击碎了玻璃,洞穿沙发。吴桑白听见子弹掠过头部上方。他紧张,但不慌乱地手足并用,爬到沙发之后。更多的枪声。有一串火光,在他和翁庆两张脸之间的空气中穿透而出。吴桑白看见翁庆抬手,扯下了遮住双眼的布条。翁庆显然立刻尝试睁开眼睛,但没有成功;在一次视神经的痛苦抽搐之后,他再次紧闭眼睛,又试图缓缓张开。 “楼梯在我前面吗?二楼的楼梯?”翁庆说。 “就前面,笔直。五步。” “你撑着。” 抛下这句话,翁庆迅速匍匐前进。与此同时,吴桑白听见了有人踢开前面大门的声音。至少有两名枪手,也许是三名。他想,不会是当地警察,也不会是胡仕杰手下的人。应当是 467 团。这一刻是迟早会来到的。翁庆让他“撑着”,但他不太明白该怎么撑下去。茶几上有之前用来装医疗用具的金属盘,现在也掉到了地上,他随手把它拾起来,朝可能是枪手所在的地方抛过去。他听到空中传来“哐”的一声,又是几声散乱的枪响。趁这一瞬间,他立刻低身跑向左侧的厨房,在接近厨房门口的时候一个滑铲,有一发子弹似乎在离头部不远的地方炸开。他庆幸之前脱掉了已经脏得像抹布的西装,才能够方便行动。冲进厨房之后,他在墙上抓下来一大把餐用刀叉,又拿了一把趁手的菜刀,然后躲藏在墙边。他比预期中要冷静,因为凭借对枪声的经验,他判断出这些敌人的子弹应该无法穿透他背后的墙壁。 翁庆顺利逃到了二楼。他能听见枪手已经进入了一楼大厅。白色布条还握在手里。他把它斜过来,罩在受伤的右眼上,尽量勒紧,在脑袋后方打成一个死结。这个举动毫无疑问会让右眼的伤势恶化,但他现在必须这么做,临时遏制痛楚,让完好的左眼能自由开合。他进入胡仕杰的卧室,打开窗户,跳窗而出。他落地,就势打滚减轻冲击力,起身之后立刻睁开了左眼,放低身体,回到别墅前方。身着黑衣的敌人已经替他踢开了大门。他能看见,离他最近的敌人背朝着他,还在环视房间;另一人试图追上二楼;而第三人消失了。翁庆冲到第一人身后,一只手从后勒住了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拔出对方腰间的备用手枪,对着刚刚踏上楼梯的敌人开了两枪。那人应声而倒,枪支挂在腿上,随着身体一起一级一级楼梯地摔下来,引发走火,旁边的墙壁上又多了几个毫无规律可言的枪眼。被翁庆勒住的第一人试图反击,他抓住架在自己肩膀上的翁庆的手,但翁庆迅速用前额撞击其后脑。这一撞之后,不到一秒,此人被撞的地方来不及肿起来,就被子弹开了一个洞。 第三个人正在厨房里寻找吴桑白。听到外面的两声枪响之后,他转过半个身体,对着客厅乱射。这时候,虽然没有发现第三个敌人,翁庆已经事先俯身躲避,因为他明白自己无法连续使用左眼,而且失去准确距离感和完整视野的他,很难判断不在正前方的敌人的位置。 察觉外面无人反击,第三个人也放低身子,探出枪管。就在此时,吴桑白从料理台后冲出,把刀子刺进了第三人的咽喉,朝侧面划开。 “你还活着吗?”把敌人的尸体推倒在地面上之后,吴桑白一边擦着脸上的血,一边高声说。 “楼梯上的人可能还没死。”停留在原地的翁庆说。“你离他近,看一眼。” 吴桑白探出半张脸,看了看。从楼梯上滚下的第二个敌人似乎要艰难地爬起来,但枪支卡在楼梯栏杆之间,不易取出。吴桑白从安全的角度接近,双手插到对方腋下,把他拖得离武器远一些,再放下。对方发出惨叫,地面上留下浓重的血迹。翁庆的子弹击穿了他的臀部上方,不算要害,但若不及时止血,最多也只能支撑十五多分钟。 -- 第49页 翁庆走到吴桑白附近,低头看着他。 “我知道你不爱听,”吴桑白说,“但我们俩可能真的是不称职的绑架犯。在可以杀人的时候,事情就好办得多。” 翁庆没有接话,把毛巾取下来,再次改换成遮住双眼,坐在楼梯阶级上,然后说:“我继续歇一下眼睛。你问话。” 吴桑白揭下了一息尚存的敌人的面罩,然后蹲下来。对方看着他,眼神中满是不甘心和恶毒。吴桑白皱眉,捏住对方的下颌,像观察来历不明的古董一般,查看左右。 “怎么不说话?”一分钟的沉默之后,翁庆说。 “喂,谁派你来的?说了就帮你止血。”吴桑白说。 濒死者想说什么,但很难说出口,艰难地摇了摇头,嘴巴微微翕动着。吴桑白把耳朵凑近。对方贴着他耳语。片刻后,吴桑白有些失望地抬起头。 “他说,如果说出来,全家人就会没命。” “那他就没有用处了。” 吴桑白话音刚落,仍然闭着眼睛的翁庆立刻举枪,击中这名敌人的头部。这一枪吓了吴桑白一跳。 “我就在旁边!你瞎着眼睛干嘛呢!” “我知道你在旁边。我也知道我不会打偏。” “你……算了。” “你把话说完。” “我想再多问他几句的。刚才来不及和你说,这个人我很脸熟……好像在组织里见过。他看着我,也不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是说,他可能是我们‘自己人’?” “对。” “会是你的仇家吗?” “也可能是你的仇家;也可能是关于这件‘样品’的事情,我们这边真的有人在和 467 团联手。后一个可能性比较大。因为如果他们是针对胡仕杰的,应该不会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对着我们开枪。” “ 不管背后的人是谁,看来我们暂时是没办法回去了。”翁庆说。 “对。所以,接下来……” “……吴桑白,我不知道是组织背叛了我们,还是说你听信了错误的情报,搞成一团糟。你觉得我应该怎么选,才对自己比较有利?” 翁庆把枪对准了吴桑白。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7)飞蛾 吴桑白抬头,看着翁庆指向自己的枪口。他朝左侧略微倾斜头部,避开弹道。 “你动了。不过,是朝哪个方向?”翁庆平缓地左右移动持枪的手腕。 “别装了。你现在看不见。” “我看不见,但是在这个距离,不至于打不中你的身体——只要我乐意。”翁庆放下了手枪。“我之前说过,如果你再装可怜,我就先干掉你。不过现在听起来,你心里还是有打算。有打算,就暂时还不值得我浪费子弹。有什么主意,你说说看。” “首先,你刚才说会不会是组织背叛了我们。只有一个人能代表组织,那就是督司令本人。你提出的假设,等于在说,是不是督司令有意干掉我们。这个想法很荒谬。他不会这么做。” “就算他真的想对你动手,也不会用这种无聊的陷阱把你引诱到中国再下手。” “对。所以我才说,组织没有背叛我们。某些人背叛了我们——同时也背叛了督司令。至于你说的第二个假设,我是不是被不完整的情报给耍了?这有可能,但这和前一个问题,其实对应的是同一个答案:到底谁是组织里的背叛者?而且不管他是谁,就算你把我杀掉,他也不会放过你,这你难道不懂?” “嘿。”翁庆笑了笑。“果然,你还是很会把自己的过错给推掉。你有没有想过,你当初就是因为这个本事才爬上来,结果又因为这个跌下去?” “……我刚才说的,你觉得没道理?” “道理随便你怎么说,接下来怎么办更重要。” “我们一定要做好防备。除了这三个人,可能还有其他人追击。但他们不会太深入市内,所以越远离边境,对我们越有利。我们尽量带上一些用得着的东西,然后下山。” “有意思,要逃跑的人变成我们俩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听这个词。可能你的想法是,管他来的是谁,一路杀回去,把追兵都干掉,那事情就结了。但是这不现实。我们不仅是逃,也是逃向我们的目标。一定要找到姓胡的,让他透露清楚,他和 467 团之间达成的到底是怎样的交易。现在看来我们知道的还不够完整。也许通过他,就能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对我们俩下手。” “如果他也不知道呢?” “我们有姓胡的在手上,立刻想办法联系司令部,就说事情已办妥了,把我们的战果宣扬出去。这样干之后,叛徒要么按兵不动,要么只能在督司令的眼皮子底下对我们动手。要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总会有个答案。” 翁庆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脖子,说:“你说漏了一件事。” “什么?” “可不能让那个臭小子白白毁了我一只眼睛。” 于是,他们行动起来。 成蔚戴上了一顶遮阳草帽和一副墨镜,两者都是廉价且廉质,购于几乎无人问津的旅游用品摊位。草帽内侧和墨镜的支架质地都很粗糙,让她感觉耳朵旁边长出了一圈小刺。让成蔚略作装扮,是庄延分析情况之后做的打算。虽然他一个人,要同时保护两人前往云陇关,的确困难重重,但这样的三人行的确也有其优势。首先,胡仕杰本人记得庄延的脸,但他没有庄延的照片,无法对属下准确传达其容貌特征。其次,胡仕杰没见过杨甄,多半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所以他很可能吩咐属下,要追踪的人只是“一男一女”。如今有三个人同行,反而相对不容易引起注意。适当遮蔽成蔚的面容是必要的,而杨甄不必这么做,两人之间保持差异性,看起来比较自然。 -- 第50页 但是,庄延的行动方针仍然建立在这一点:尽量远离人群,目击成蔚的人越少越好。他们如今的位置,是平地上的居住区,开阔、清冷;他预测,若越靠近北边的主要景点——国家自然公园,路上的旅客人流越多,那他们应该就越安全。 他们离开了村子,回到华晶宾馆的停车场之外,成蔚和杨甄重逢之地。他们行至一面破砖墙附近,庄延突然站定了,让两人先藏在墙后不出声,等他的信号。两人照办之后,庄延走出墙外,故作散漫模样,接近停车场上的一名高个男子。这男子穿的是胡仕杰名下公司“擎峰安保”的制服。而且,他还有至少两名同事,在宾馆附近的路口站立。庄延掏出一支散烟,以求火为理由,接近保安。三分钟后,庄延通过对话,把保安的视线引开,同时一只手伸到背后,对负责悄悄观察的杨甄摆出一个手势。正是考虑到这样的场合,庄延事先把一些警方使用的手语进行简化,让成蔚和杨甄记下来。见到此手势,杨甄立刻带着成蔚穿过空地,到前方另一面墙之后躲藏着。没过多久,庄延结束了对话,来到她们身边。 “口风倒是挺紧的,我不方便问太多。”庄延说。“根据他说的,胡仕杰肯定已经把人手都铺开了,而且也判断我们会朝着云陇关的方向走。成蔚,你的照片已经传下去了,我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样的照片,但无论如何,千万不要轻易露出你的脸。” 成蔚点了点头。想到胡仕杰对一个个陌生男人递出她的照片副本,她心中涌起强烈的厌恶。 前往云陇关最便捷的方式,是回到在华晶宾馆之前的主干道,乘坐服务性车辆直达,但目前看来不可能采用这条路,风险太大。附近揽活的导游、司机,不用说,多多少少都和胡仕杰手下的人有联系,何况如今事情已经传开。 “我不想吓唬你们,”庄延继续说,“但是在街道上,光天化日之下,有时候反而更加有利于犯罪分子。胡仕杰是肯定会千方百计咬着我们不放的了,他不光想要人,也想要样品——我再确认一下,我们一致认为,不应该把样品交出去,对吧?” 无需两人开口,通过她们的神情,庄延已经得到了他的答案。 “好。所以记住,保护好我们自己,和保护好样品,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个目的。走吧。” 为了避免引发不安,有一件事情,庄延暂时并没有说给她俩听。胡仕杰自然也能考虑到,没有庄延的照片会带来的种种障碍。庄延推测,胡仕杰不太可能在公司办公室或某间别的大房子里,优哉游哉地等待属下报告;他应当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方便有情报后,立刻赶到现场,亲眼确认状况。 如果胡仕杰真的在附近,那我就有可能主动反击—— 庄延尽量把这个想法从脑海中剔除。在送她俩安全到达云陇关之前,不应岔开思路。如果真有一个恰当的分别时刻,只能在云陇关。 他也太久没回去了。 那不是一个听起来像名字一样的美好的地方。大队的操场上经常跑来附近农户养的鸡。每到周末,会有小孩抱着球,眼巴巴地在他们篮球场外面窥伺着,放不放他们进来都是问题。有时候领导批评他们让小孩进来打球是坏了纪律,有时候又说应该多体恤一下周围群众的需求。就在队长办公室窗口看得到的街道上,竟然曾经被偷走过下水道井盖。宿舍楼里的公用水龙头,处心积虑地间隔着出毛病,这边流淌顺畅了,那边突然开始变成花洒…… 至于实际的关卡缉毒工作,就更不用提了。普通人可能很难想象,哪怕原则上要按照钢铁一般明确无误的程序和纪律来工作,缉毒队伍还是有许多的精力不得不花费在口舌和“服务态度”上。并不是他们提出问题 A,若对方不能准确回复正常答案 B,就上手铐那么简单粗暴。他们需要处理的,大部分都不是正正经经的毒贩,而是被毒贩利用的“马仔”。从某个角度来说,马仔几乎没有一个人是完全自愿做这种事。这些走投无路的人,听说有个办法来钱快,不假思索地应承下来,然后被蒙着眼睛带到了缅甸;当他们发现情况不如想象中来得简单的时候,食道和胃部已经被强迫塞进了几十个包裹着毒品的避孕套。对他们的审问必须拿捏尺寸,有时几乎称得上心理疏导。特别常见的是带着孩子(女孩居多)的孕妇。母亲在接受质问的时候,总得有人照顾孩子,陪着玩玩,逗他们开心。大队建筑、院落的模样会改变,但是庄延觉得,那些关乎他们工作本质的体验,一定不会变。就比如那些孩子小手的触感:那么幼小、瘦弱,像飞蛾的翅膀,让人不忍心使劲捏住。但往往是碰触到这些弱小的手指,才让他们有继续操劳下去的信心—— 回忆只能到此为止。庄延尽量避免想起具体的人。 为了保持体力,也为了看起来尽量像游客,庄延三人这次不打算一直空腹前行。十点十五分,他们走进了一家只有两三客人的小吃馆子。从口音来看,那些客人是广东来的游客,所以无需担心。庄延特意选择这家馆子,一个原因是因为这里有两个出口。他们在大门之外的另一个出口附近,选张桌子坐下来,点了三碗米线。老板娘过于热情,看见在吃东西的成蔚也不愿摘下墨镜,高声说了句不痛不痒的玩笑话:“妹崽嗦碗米线也舍不得脱眼镜,好大的派头喔”,引发隔壁桌的广东客人一阵过于夸张的捧场大笑。其中一个中年男子转过身来,朝着成蔚这边,翘着二郎腿咧开嘴笑,扯了一句“人家不想要辣椒水溅眼睛,对不对”,成蔚也只好回了一个尴尬而沉默的笑容。那客人没有得到料想中的热情回应,保持着笑容,圆熟地转过身,和同桌继续聊天。 -- 第51页 “尽量多吃一点。”发现杨甄没什么食欲,庄延说。 此时,饭店门口进来了两个男性。 庄延瞟了一眼。他们穿着“擎峰安保”的制服。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8)共振体 两名保安站在大门口,环伺整个饭馆,目光交替扫过每一张桌子。相隔大门两张空饭桌的距离,是庄延三人这桌。幸运的是,成蔚背对着大门,所以没有立刻暴露面部。但庄延相信,保安应该已经看见了他和杨甄的脸,至少是一部分。保安的目光没有多做停留,看来“三人结伴同行”的表象,的确有利于他们的逃离计划。 饭馆老板娘迎上去。那两人并未点单,开始和她寒暄,无非天气、近况、生意好不好等惯常话题。显然,老板娘未必和他们本人相熟,但是和他们所代表的胡仕杰势力相熟,所以殷勤得很;那两人尽情享用着这种殷勤所带来的,关于人与人地位高下的幻觉;他们的声音和举手投足,如深夜扰人的车喇叭一般,旁若无人地嘹亮着,把自己当成了让重要军旗迎风飘摇的吹号手。庄延估算着两人的身高和体重,推测快速击败他们的可能性,结论是在自己旧伤未愈、非必要情况不能下狠手、且需要照看两名姑娘的情况、避免短时间内引来更多追兵的情况下,最好还是不要发展到动手这一步。 “老板娘,给你看张照片,”保安之一说,“你看看这两天有没有见过这个小妹。” 庄延三人都听见了这句话。保安进门之后,成蔚一直勉强而又机械地吃着米线,但是在这一刻,她的筷子骤然停住了。庄延看了看她。成蔚知道庄延这个眼神的意思,于是继续吃起来,只是筷子突然变得沉重,而且在紧张感导致食欲完全丧失后,米线在她眼中似乎暴露出了作为食材的真面目,分解成淀粉、菌种培植的酱汁、五颜六色的油脂,令她反胃。 “我看看啊。”老板娘接过照片。“唉哟,好漂亮。看样子不像本地的。这谁啊?你们找她干嘛?” “哎,这个事讲起来还真的有点不好意思。”一名保安对另一人笑了笑,然后说。“这我们胡老板对象。两口子本来好好的,甜甜蜜蜜,哪晓得怎么就闹了个大矛盾,这妹子从胡老板家里跑出去了,跑了快两天了,还没找到人,打电话也不接。” “唉!那怎么不报警呀!” “报警倒不至于,胡老板是觉得不会真的出什么事,免得给公家添麻烦。而且这种事,很古怪的,你不报警,心里觉得没事,那一般就没事。要真紧张起来,去报警了,结果呢,反而出事了。所以我们也就随便问问,你要是有消息就给我们讲讲,没有就没有了。” “何况这妹子的脾气,胡老板最清楚了,”另一个保安用胳膊肘捅了捅同伴,“万一人家小两口就喜欢这样感情交流呢?说不定我们在这里瞎着急,人家心照不宣一个追一个跑,甜美得很。” “也不完全是瞎着急,他是真有点放不下心的,要不然也不会给妹子她老娘打电话……” 成蔚终于无法再勉强吃下去了。她的手依然执着筷子,但筷子前端已碰到了碗底。胡仕杰联系了她母亲。她曾经预料,这件事的发生是难免的,但在持续两日的奔波中暂时忘记了这一点。 另一保安似乎是认为同伴提到的细节太过私密,插了话:“行啦,也不用讲那么多了,影响人家老板娘做生意。我们快点……” 他用眼神完成了接下来的交流。同伴点了点头。他们让老板娘留下了照片,叮嘱她若有发现就打电话,然后两人几乎同时转过身,走到靠近门口的广东游客桌边,拿着照片开始问话。就在三分钟前,广东游客还见过成蔚戴着墨镜的脸。 对广东游客的问话一结束,毫无疑问,两名保安会到庄延三人的桌边逗留。不能让这样的情境发生。庄延对她俩做了一个“别动”的手势,然后站起来,走到保安旁边,说:“我刚才听见你们打听什么了。能让我也看看照片吗?” “当然可以。” 一人把照片递给庄延。庄延接过来。他虽然低着头,仍然能注意到,另外一名保安稍微伸长脖子,观察后方的成蔚和杨甄。这不是一个可以放下防备的时刻,但庄延还是有一瞬间被照片中的成蔚深深吸引。她头发比如今更短一些,十分自然地笑着,环绕着她的耀眼阳光似乎可以冲出相框。在两人依然短暂的,充满疑虑和困惑的相处中,庄延还没见过这样的成蔚。 “没见过。”他把照片还给对方,“虽然我是个外人,不该多说啊,但我还是觉得这事得认真对待。我帮你们留意吧。” “谢谢啊。有信息打这个电话。”对方把一张名片递给庄延。 “你们是游客吗?”另一保安问。 “是。” “一男两女,你真行啊兄弟。” “没有没有,”庄延说。“都是普通朋友。” “从哪过来的?” “安徽。” “是吗,听口音不像。” “我云南的,在安徽工作。” “难得回一趟云南,那怎么不带姑娘去看一点更那什么……更优美、更浪漫的地方呢,比如洱海。” “你真是多管闲事,人家愿意回来支持我们这个穷地方,你还赶起客来了。行,我们该走了。这位先生,既然你有心帮忙,那这张照片,要不你拿着吧,我们还有。” -- 第52页 庄延点点头,把照片收进口袋。两名保安和广东游客、老板娘都打了个招呼,转身离去。庄延回到她俩旁边,没有坐下来,说:“走吧。” 成蔚站了起来,强忍住呕吐的欲望。 两名保安走出十来步,突然停下了。他们站在原地,争论了两三句,很快达成共识,回到饭馆中。他们问了问老板娘,老板娘指了个方向。他们加快脚步,从侧门走出,没过多久,已看见庄延和身边人的背影。 “兄弟,等一下。” 庄延站住了。 “有事吗?” “你们转过来,转过来。就问个事,很快的。” 庄延转过身,等对方开口。 “其实也没什么,倒不是找你。你身边那位姑娘,戴着墨镜的,能把墨镜摘下来让我们看看吗?” “真的,这不麻烦。”另一保安说。“让我们看一眼。看了就走。” 庄延不语。 “怎么?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没有。”庄延转过去,对身边的她说。你就给他们看一眼。 她摘下了墨镜。 保安皱眉,然后眉头慢慢松开。 摘下墨镜的不是成蔚,而是杨甄。 “应该还有一个姑娘呢?” “她和我们分个头,先去提车了,我们在附近逛逛,等她来开车来接。还有什么问题吗?” 两名保安对视了一下,随后其中一人说:“没事,打扰了啊。好好玩,玩开心一点。” 他们转过身,离去了。 杨甄松了一口气。 “干得好,”庄延说,“你刚才很镇定,很自然。” 杨甄并没有看着庄延,仿佛毫无实际意义地点了点头。 确认两名保安这次肯定不会再回来之后,庄延往回走了几步,拐进一个无人出入的小巷子。成蔚躲藏在巷子尽头破墙下的阴影中。庄延为以防万一,一走出饭馆,他们就分头行动,同时让成蔚把墨镜交给了杨甄,由庄延和杨甄做诱饵,应付有可能追上来的保安。当然,如果保安在发觉“认错人”之后,还要执意寻找那所谓的“正在提车的女人”,那庄延就只能动手了。 庄延招了招手。成蔚走出来。虽然避过了危机,但她的表情很沮丧。 “庄延,”成蔚说,“我想打个电话。就打一分钟。” 庄延知道她的意思。他没办法拒绝这个请求。 因为三人都没有手机,他们只能找到一家隐蔽的,能打公用电话的烟草小铺。庄延和杨甄回避,站在听不见成蔚声音的角落。 他们沉默着。杨甄本来一直看着脚下,突然抬起头说:“你喜欢她了?” “啊?”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你的眼神,一看就明白了。” “不是谈这些的时候吧。” “你一直在说,送我们俩回云陇关。但是没有说你自己。你没自己的打算吗?” “我只是把当前的目标讲清楚……哎,不管你怎么看的,你别和她说。我们现在不该分心,不然太危险了。” “也对。挑这个时候喜欢上一个人,也是够蠢的。” 本来被提起这件事,庄延有些措手不及,但是自己的感情能被局外人觉察,也算是得到了一种认同:这些情感种子既是私密的,也是见得了阳光的。这样的认同,本来能让庄延紧绷的心情舒畅一些,但没想到杨甄突然口风一转,把这定义为“蠢”。庄延无法反驳,只能咽下这口闷气。他忍不住不合时宜地想:既然杨甄能看出来,那么她大概也会看出来? 成蔚打完电话,走向他们。庄延和她的眼神交汇了。她的沮丧似乎没有好转。 “怎么样了?”杨甄问。 “第一个电话没接,”成蔚说,“拨第二次才接的。我听得出来,胡仕杰肯定是联系她了,她不承认,非让我报一下现在在哪,给她讲讲……她还非说要过来,让我带着玩几天……” 庄延能听出来,胡仕杰做了些什么。他打电话给成蔚母亲,倾诉对她女儿的衷情,随后表达对她“私自离家”的担心。他应当还邀请了成蔚母亲到这城市来。如果成蔚母亲真的照办了,胡仕杰手中就多了一个成蔚不可能放下的人质。总之,胡仕杰已经以未来女婿的口吻,成功地拉拢了成蔚母亲。成蔚现在不可能讲清事实,但幸好,她暂时打消了母亲强行坐火车到云南来的念头。 杨甄抱了抱成蔚,安慰她。庄延在一旁看着,感觉得到自己内心的隐痛。成蔚不仅伤心,更是在痛恨;正是与感觉到了她痛恨的共振,让庄延更加难以忽略自己的感情。这样很不妙。现在,他不需要温柔感情所带来的副作用。回想起来,如果在山林中的时候,他已怀着这感情,他就不太可能命令成蔚和胡仕杰藏好,他一个人出去舍命搏斗。 他只能用别的办法压抑住。比如,仔细分析刚才发生的情况,他确认胡仕杰的手下的确不知道他的长相,所以他在策略上相当自由,这算是一个优势。他可以在不用怕抛头露面的情况下,四处询问情报和路线;甚至在不被留下影像记录的前提下,如果有少许避不开的打斗,也没问题。 但此时他还不知道,这优势很快会荡然无存。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9)瀑布在远方 所幸在接下来一段路程中,他们并未发现胡仕杰的人手————至少,是没有看见明目张胆穿着擎峰安保制服的人。前方,在分布渐渐变得密集的街边旅馆、饭店之间,越来越多地见到旅行社的揽客员工,捧着手写的行程牌,如无数具有高度警觉性的人形路灯,用他们热切的目光、饱满的面色关照着每一个形似游客的过路人。庄延等人自然会成为目标:有人笑脸迎上来,短短三十秒的时间内就问出了多得溢出来的问题,似乎要把他们的人生一网打尽;也有人吆喝了一声,直接挽着庄延的手臂,就往附近的一家旅馆拉过去。在艰难闯过这番迷阵之后,庄延总算找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和她俩藏在一间土特产商店的后方。他把刚才抽空买到的一张旅游区地图,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铺开。 -- 第53页 “仔细看地图。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要记住通往云陇关的路线。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如果我没办法带路,你们就得靠自己了。要是连路怎么走都没记熟,那就完了。” 庄延停顿了下,分别看看两人的眼睛,确认她们此刻都集中精神,然后继续一边指示着地图,一边解释。 “我们要经过的地方是措音山国家自然保护区。从这开始,先到达密门峡,这里是一个瀑布区景点,然后往山下一个缓坡走。如果够快的话,在天黑的时候能到大磨村,我记得是一个花腰傣村寨,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模样了,但肯定要在这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出发,往北边上山,进尹云野林。这是一片原始森林,很容易迷路,所以一定要小心。大概走五公里之后往东边拐下山,找到公路直走,很快就到云陇关了。这条路很不容易走,但是要记住,我们越深入,离云陇关越近,胡仕杰找到我们的可能性就越小。其实我觉得,从大磨石村出发开始,我们应该基本就安全了。当然,如果胡仕杰够狡猾的话,他有可能在尹云野林东边下山的地方安排人手,那是他要抓住我们的最后机会。具体情况没办法预料,也只能到时候随机应变了。现在有一个问题就是,半路上,尤其是在大磨村过夜的时候,会需要一点开销……” 虽然这是生死攸关的严肃话题,但是也难免尴尬,因为他们三人之中,只有杨甄身上有一些钱。杨甄会意,低头翻了一下自己的衣袋。 “还有不到二百块,可能不太够。”她说。“没关系,有必要的时候我会想办法。” “什么办法?”成蔚说。 “先管别了,我说的是有必要的时候,总会有办法的。”杨甄转向庄延。“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就这几个关键地点,一定要记住。只要不是偏离这条路线太远,半路上应该都有机会找到游客问路。如果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动身。” 他们继续上路。离自然保护区越近,前方的路就越来越窄,两旁的建筑也消失了,仅剩夹在矮山之间的一条曲折车道。这些山头并不高大却陡峭得很,不可能攀越,他们只能紧贴道边行走,无处可藏,一辆又一辆车从他们身边驶过。三人从衣着看来明显像游客,却不驾车,这导致他们相当醒目、不合时宜。不安在他们的心中逐渐积累。 庄延看见前方停泊着一辆全是老年乘客的旅游大巴,上前找司机问话。幸运的是,就如大巴尾部标识的路线所显示的那样,它属于外省旅游社,从缅甸途经云南再到四川,不可能和胡仕杰有任何联系。庄延和车上的导游商量,花五十块钱讨来了两个座位,让大巴临时载他们一程。 他们三人上了车。座位仅够成蔚、杨甄两人使用,庄延站在一旁。大巴行驶没多久,他们看见前方左右各矗立着一根人工雕琢成古木形状的立柱,立柱之上横跨着造型夸张,仿佛巨型孔雀屏的招牌,上面落着红漆大字:“措音山国家自然保护区”。这就是庄延之前所说的入口,但他不曾记得它是这个模样。这里的道路两旁停了不少车,庄延看见了侧面印着“擎峰安保”的面包车,立刻让成、杨两人俯下身子。他想,果然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如果胡仕杰承包了大部分景区的安保工作,那么路上可能还会多次和他手下的人打照面。 可惜,这大巴无法把他们直接载到目的地。进入自然保护区之后不到一公里,大巴就停下来了,所有客人下车,在导游带领之下步行前往景区游玩,而大巴将在此处的休息站过夜。庄延三人只能下车,继续依照既定路线,沿着石阶上山。 在气喘连连同时又能吵吵嚷嚷的老年旅游团中间登山,竟给他们三人带来了久违平和以及安全感。攀登至一个山头,远处连绵不绝、笼罩在雾气之中的群山,呈现在眼前。在看见这幅景象的瞬间,成蔚一度体会到开阔而悠远的美好,但是一联想到过去几天在山中的遭遇,她略微扬起的心又沉了下去,眼前的景色蜕变成她希望自己永远不会被困在其中的绿色迷宫。 他们很快越过了一边慢悠悠行走,一边等待导游慢悠悠讲解的老年团。半个小时后,庄延兴奋地发现了地图上不存在的东西:观景缆车站。这缆车站显然刚建成不久,外观崭新,有着亮黄色的外墙,在一片幽绿之中显得很不搭调,像是一块被遗弃在山间的巨大布丁。庄延上前询问站点工作人员,得到了让他振奋的答案:缆车路线绕过了密门峡,这能大大缩短抵达大磨村需花费的时间。问题在于三个人乘坐缆车总共需要九十元,加上之前坐大巴的开销,杨甄的余钱立刻就见底了。 在商量过后,他们还是决定乘坐缆车。一方面是更快,一方面是坐上了缆车,那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用担心会遇上敌人。 他们三人买了票,站在同一上车点等候。今天客人还挺多的,几乎每一轮都能坐满。一辆缆车最多同乘四人,略有些鲁莽的工作人员,为了最大运输效率,顺手把杨甄往前推,让她跟前面的三口之家挤一台缆车,而庄延和成蔚就只能暂时和杨甄分开,坐后一台。杨甄似乎不太在意,很轻易就接受了工作人员的安排,没有回头。 庄延和成蔚上了车。车里充满着刚出厂不久,刺得鼻子有点发酸的钢铁气味。他们对面显然是一对年轻情侣,穿着同色同款外套,贴着对方身体的那一只手紧紧相握;庄延对他们点了点头,然后坐下。对方礼貌十足地回应了。空间太窄,庄延不得不挪动身子,把大腿斜着一些,否则很容易会碰触到对面男子的腿部。皮质坐垫发出一种与裤子难解难分的黏糊声音。 -- 第54页 缆车缓缓移动,载着他们,在山与山之间的高空垂悬前行。他们之下的山坡之底,可见无数高耸树木的尖顶,遮掩了树木脚下的泥土,这让他们与大地的距离比实际上看起来更遥远。 庄延和成蔚没有说话。成蔚转过头,一直望着外面。仿佛是受成蔚暗示一般,对面的男子看往同一方向,突然兴奋地对女友说:“看,瀑布。” 庄延也不由得转过去。隔着略有雾气附着的玻璃窗,能看见远处的瀑布,凌空悬挂,仿佛是缭绕的云雾泄了一个口子,把它们所有的秘密和骄傲倾洒在黑色的岩石之上。这就是密门峡瀑布。庄延能隐约看见,瀑布左右有相当多的游客,要走那条路会花掉比想象中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对面的男女兴奋地远望;女方略带责备意味地拉扯男友,说“为什么不从那走,多好看啊,非要带我来坐缆车”,但面容仍是笑着的。 正在这时,成蔚把脸转过来。她的面容突然离得很近,庄延有些猝不及防,身子朝后歪了一下。从成蔚的眼神看来,她似乎无心观赏瀑布。 “等我们到了目的地之后,”成蔚说,“你也一起过去?是这么打算的吧?” “不用操心我。” “你就说,是还是不是。” 庄延无法马上回答。他有暂时不能回云陇关的理由————或者说借口。他不知道成蔚为什么要问。他不知道成蔚为什么偏要挑这个时候来问。是因为她觉得不应该让杨甄听见吗? “你放心就行,”庄延说,“不会有事的。” 一个非常笨拙的回避型答案。并非庄延有意敷衍,但他现在实在想不出更现实的答案了。 成蔚没有接话,又把脸转过去。她的目光伴随着她的气息,一同撤销了对庄延的短暂关注。山间冷风吹来,缆车左右微晃。 下车了。让庄延松一口气的是,杨甄的确在前方等待他们,没有出什么意外。在短暂交流几句,确认路线之后,他们继续往前走。 十数分钟之后,庄延几乎已经能看到山底下大磨村的一小片景致了。 就在此时,他察觉到他们有可能正在被跟踪。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10)回头 庄延想,他应该早一些发现的。有两名身着便服的男子,以其他游客、山石为视野屏障,如结伴同游一般自然地互相交谈,与他们三人保持着一个相当狡猾的距离。要么是他们技术的确老道,要么是庄延胡思乱想,但庄延相信自己直觉上的判断。自从注意到身后不远处这两人之后,他发现,无论那两人如何巧妙地自我掩饰,他们从未让三人离开过他们的视线。这是决定性的警告讯号。 庄延在脑中回溯着:从缆车下来之后不久,两名跟踪者应当已经出现在后面了。他们可能是埋伏在车站,或者是乘坐了同一批次的缆车。他非常确信,只有这两人表现异常,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急着追上来动手:人手不足。他们不是忌讳游客目光(虽然不能完全排除这方面的原因),而是心里明白,两人难以同时限制住三人的行动。尤其是如果他们的确听命于胡仕杰,那么肯定已经知道了,庄延不好对付。目前,他们只负责死死盯住猎物的脚印。 为了确认自己的判断无误,庄延加快了前行的速度,几乎脱离了游客队伍。成蔚和杨甄只能勉强跟上他。庄延在一个合适的角度回望,发现那两个男人为了保持有效距离,也加快了速度。确凿无疑了。 庄延稍微放慢步子,走在成蔚和杨甄之间,低声说话。 “冷静听我说。我觉得我们已经被跟踪了。不要回头看。现在不方便动手,他们应该是想再跟我们一段路。下山之后至少有三条路,分别通向林场、湖区和大磨村三个景点,他们应该还不知道我们的目的地。跟我再快走一段路,看能不能甩掉他们。如果甩不掉,我回头对付,你们继续往前走。一定不能让这些家伙跟着我们进村。现在,跟上。” 越接近山脚,前方的路线变得越复杂。原来只是一条勉强容得下两个人并肩的下山路,多出了好些分岔,以及不适宜步行,但免不了有人会尝试的充满泥泞与杂草的野生路线。已经落在后面的游客队伍中,可以听见导游发话,让大家跟紧,不要自作主张乱走。有不少地方,一个侧身,就可能不慎落崖。崖下本应是多年来无人问津的林地,如今却能在充盈无限绿意的树冠上、枝桠间,偶然发现垃圾袋、饮料罐、游览队伍用的指挥小旗。为了紧随庄延的步伐,成蔚不得不交替踩踏尖锐的碎石、湿滑的泥土,小腿和脚踝很快酸胀起来。她追到庄延身边,低声说话。 “庄延。” “什么?” “如果胡仕杰的人真的追上来……而且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让我去拖住他们其实更合理吧?” 庄延转过头,皱眉看着她。 “为什么会这么想?” “首先是,他们知道我的长相,我戴着墨镜和帽子也没多大作用,迟早会露馅……我不在的话,他们应该就不容易跟踪了。而且……我想通了,就算我被抓,他又能对我怎么样?胡仕杰想要的东西是样本而已。” “你这种假设,对我和杨甄都是一样的。” “真的不一样啊。如果目标是把样本带到云陇关,你一个人当然是最合适的,我们俩……多多少少会拖慢你。杨甄呢,”成蔚把声音放得更低了,“她这个样子,一定不能再让她见到胡仕杰。所以,我肯定比你们更适合当诱饵。反正,只要最后能把他抓起来,我也就得救了。” -- 第55页 从所谓理性的角度来分析,庄延不得不承认,成蔚的说法有道理。但“理性”很少同时也是正确的。把成蔚当作一个可以临时舍弃的诱饵,这个设想让庄延心中突然焦急起来,甚至有些气愤。 “别瞎扯。你想什么呢,犯罪分子才这思路。如果我做得出这种事情,那一开始就不会救你。” 成蔚感觉到了庄延话语中的怒气。她只能回应:“我只是提一句。”她知道,自己说出这些话,不是出自于所谓的理性,也不是纯粹、无需质疑的自我牺牲的勇气,而更多是因为她正在把心中的担忧和恐惧合理化。虽然在当下这一刻,他们的境况远不如在深山之中露宿那时危险,但疲乏已蔓延她的内心。她想着,如果真的再次落到胡仕杰手里了,也许——也许也没那么可怕。这是一种明知危险重重的情况下生出的勇气,需要他人的鼓舞才能维持,但庄延斩钉截铁的否定,让成蔚一下子泄气了。也许他觉得我这样简直是矫情,所以发火了,她想。她暂时还是不知道,庄延不愉快的理由相当单纯:他无法忍受,为了让自己能脱身,把成蔚送回折磨她的前男友手中。 他们三人在沉默中前行了五分钟。庄延发现,他已经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他们很快就要抵达山脚下的岔路。庄延找到了一个机会,他发现前方有一块横插在路上的大石头,像半扇歪倒的门,有一人多高。他引导着两人走到石头后面,暂时避开追兵的视线,然后说: “你们继续走,加快速度,不要显得和我有关系,也不要等我。到了村里,马上想办法躲起来。我会追上你们的。” 一说完,他转过身往回走。 成蔚一把拉住了他。 庄延惊讶不已。他站住了,回头看着她。 虽然隔着墨镜,看不清表情,但庄延察觉到成蔚的下唇在微微颤抖。 “我不该说刚才的话,我道歉,行了吧?上次你要一个人对付追兵,然后都发生了一些什么,难道你忘记了?” “这两个家伙和上次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我肯定能速战速决,尽快和你们汇合。” “就不能到了村里再收拾他们吗?”杨甄说。 “他们只是想跟踪,根本就没有要直接对付我们的想法,大部队还在后头,所以一定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要先留在大磨村。越拖延越麻烦。” 成蔚松开了手。 “继续往前。” 庄延留下这句话,转身,往回走。 “走吧。”杨甄对成蔚说。 庄延没有再关注背后发生了什么。根据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他只能判断,她俩按他所说,继续下山。 他加快速度,一步两、三阶,不多时就赶到了正在下山的两名跟踪者前方。两人对他的接近,似乎没有表现出特别的警觉。他从两人身边擦过,那两人没有任何异常反应,继续往前走。这个举动相当蹊跷。难道真的是我想多了,他们的确是游客?或者是我的样貌依然没有暴露?还是说他们故意忽略我,目的只是快速赶上她俩? 无论结论如何,只有一件事能确定:庄延不能放任他俩接近成蔚和杨甄。 他转过身,快走几步,赶到两人背后,左手搭上一人的肩膀。 庄延本想随便找个荒谬的说法来刺探对方,哪怕“刚才是不是你骚扰我女朋友”也行,但他话刚出口,两人之中较矮的一个,立刻转过身来,右手执一把锋利的小刀,刺向他。这突然的持刃还击,让庄延吃了一惊;虽然他们已经超出游客主部队一大段路,但是无法保证没有人会看见这一幕。 所幸,对方不是太老道的敌手。庄延不太费力气地避过这一击,然后甩出一记回旋右臂,击中此人的头部侧面。周围环境也帮了庄延一把。对方头一倾斜,撞在路边的石崖表面,发出令人牙齿打颤的冰冷碰触声。此人倒下的一瞬间,另一跟踪者也转了过来,朝着庄延挥出一拳;只过了一招,庄延就抓住了第二人的手腕,扭到背后。对方想再反击,但是却感觉到利器顶在了脊背上。 “不要动。”庄延说。“我不打算杀你。但我知道朝脊椎那一节下刀,会让你下半辈子生不如死。” 他低头,看了看倒下的第一个人。那人翻着白眼,确确实实地晕了过去,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庄延想,这一切结束得比预料中顺利得多了。 “你……你想干什么?”跟踪者说。 “太奇怪了,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才对。往回走,不要多嘴。” 庄延就这样架着跟踪者,以倾斜着抵在背上的刀子要挟他往回走。和贩毒集团最大的不同是,胡仕杰手下这些人根本就没有做好卖命的准备。 “你认识我吗?”庄延说。 对方没有回答。 “你有没有认出我的脸?如果不认识我,刚才那家伙怎么一转身就直接对我动刀子?” 依然没有回答。脚步倒是很配合地匀速攀登着。 “我知道你是胡仕杰手下的人,也知道你老婆儿子都住在哪里。” “吓?” 后半句话,庄延只是虚张声势。没想到面对前两个问题,能紧闭双唇的敌人,竟然这么容易上当。这证明了一件事:对于这些手下人应该怎么做,胡仕杰一定有过详细的行为程序安排。只要情况一偏离“脚本”,他们可能就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 第56页 两人经过了变得稀稀拉拉的游客群体。对于这两名稍微一前一后的逆行男子,游客们除了抱怨拦路,也没有做出更多的反应。 现在还不能放手,更不能杀人。庄延必须想个合理的办法,处理眼前的“俘虏”,让他短时间内不能再跟踪。 他们正在接近缆车站。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 (11)人质,话痨 “你也是胡仕杰手下保安公司的?”庄延一边压着“人质”往前走,一边问。 “是。”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这我哪知道。光是总部就派得出三整队人。” 语气中竟还带着一丝炫耀。不知好歹的家伙,庄延想。 他回头看了一眼。从这个角度,勉强还能看见他和成蔚、杨甄分别的位置。他没有看见任何人,这至少说明她们没有滞留在原地。他需要立刻把手头的人质处理掉,然后回头赶上她们。被他压制住的保安没有太强烈的反抗欲望,因为他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庄延不怀疑,胡仕杰不乏好勇斗狠的手下,但这些人不是来卖命的。 “往、往哪走啊?”保安说。 “眼前就一条路,你还想往哪?再多嘴,就把你踢山脚下去。身上有钱吗?都给我。” “没多少。” “我让你给我。” 庄延用空闲的手从保安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皮夹。他把皮夹摆在保安面前,让保安自己从里面抽出纸币。庄延接过纸币,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又夺过皮夹,看着有半边伸出皮夹之外的身份证,作为一种恐吓措施,把名字和身份证号念给保安听,然后把皮夹塞回保安的裤子口袋。这么干之后,保安果然老实许多,会迎合着庄延的步子主动往前走,而不是像之前一样,用背后的刀子虚刺一下才往前晃几步。 他们进入了缆车站。接近下午四点,几乎已没有客人。庄延买了两张票,然后拉着保安,在 U 型轨道的上车位置等待。他并不打算乘坐,只是要把对方推进回程的缆车,保证其不会转头追上来。他依然站在保安稍后,刀尖的位置也没有变化。在旁边小凳上坐着的缆车站工作人员昏昏欲睡,并未发现异常。保安似乎弄明白了庄延的意图,也相对放心地安静下来。 新一轮缆车到来了。它们进站,沿着 U 型轨道,减慢速度巡回一圈,再出站。庄延正要把保安推进面前的缆车,突然发现,离他们三个车身距离的后一轮缆车上,下来了三名男子。虽然三名男子穿着便服,但他们的神情,立刻让庄延产生了不详的预感。保安转过头,看见这三名男子,突然眼睛睁大,嘴巴缓缓张开。当他正要求救,声音卡在嗓子眼的时候,有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一是那三名男子其中之一转过脸来,发现了他们;二是庄延立刻勒住保安的脖子,拉扯着他往前冲,一同登上了离出站口最近的缆车。车站工作人员需要确认所有缆车在出站前都关上了车门,才能发出离站信号,引导后台员工操作缆车出站;然而在发出离站信号之前,那三名男子——无疑是胡仕杰的手下——就朝庄延的缆车冲过来。庄延连忙拉上车门;保安试图阻挠,要逃出车外;小小的车厢内不方便施展手脚,庄延只能用身体挡住保安,强行拉上车门,然后对站在外面不远处的工作人员高声喊“快点”;工作人员皱着眉,按下了准许出站的按钮。三名新到追兵的其中一名冲上来,使劲拍打他们的车厢,但晚了一步,庄延所在的缆车慢悠悠地离开车站,悬于高空。三人只好回头,试图再次登上下一轮缆车。 “救我!”车里的保安还在叫嚷着。庄延使劲掐住对方的肩膀,把他按在座位上。保安发现庄延的刀子摆放在身体旁边,又要冲过去夺刀。庄延拦住对方的手臂,朝其脸上对付了两下。保安鼻孔中立刻蹿出一股鲜血,洒在膝盖上。 “老实一点!” “X 你妈!我们后头那么多兄弟,你完了!” 这些人显然平常就习惯了以多欺少,现在知道有“兄弟”要追上来,竟连庄延手中握着生杀大权这一事实都暂时给忘了。他用袖子擦着鼻血,也不反击,只一个劲叫骂。 庄延血液也渐渐沸腾起来,但他不想把有限的精力浪费在无聊的互相咒骂和争吵之上。他面临的问题很现实,而且很严重。果然如他所料,最早跟踪他的两个人,只是负责盯梢而已,追兵还在后头。他恰巧碰上追兵,是不幸;但是又因此得以把追兵引上缆车,算是不幸之幸。他希望成蔚和杨甄能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尽快逃进大磨村。作为深山老林中的少数民族村寨,虽然大磨村进行了一些旅游项目开发,但仍然存在着一些自我治理的规矩,胡仕杰手下的人若摸到村里,应该不会过于放肆。至于他自己——他相信在缆车停下的另一侧,应该也会有胡仕杰的其他手下。只有他一个人的话,想要逃跑,总归不会是全无希望。 有一件事,他一定要弄明白。 “你们是怎么认出我的?” 保安白了他一眼,斜着脑袋,一口唾沫吐在车厢门上,仿佛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义士。 庄延懒得和他废话。如果拖到抵达车站,可能就没机会了。他抬手,反握刀子,用刀柄猛砸车窗玻璃。保安被吓了一条,抬捂住脸,碎玻璃溅在他身上。大致扫清车窗之后,庄延揪住保安的两边衣领,把他的头和肩推到车外。 -- 第57页 “不说我就把你推下去。” “知道这个对你有什么用啊?反正你就是个死!” 庄延不答话,去捞起对方的大腿,作势要把他推下去。其实保安身体微胖,并不能轻易地从这小窗中完全挤出去,但当胸口以上都露出车厢外,感受到下方吹上来的冷风,他还是畏缩了。 “我说……我说!哥,放我进去好吗!” 庄延又再加把力,把保安又塞出去一点,直到听见他的惨叫声在山谷间回荡,才把他放进来。 “哥,你被摄像头拍进去啦!”屁股还没落稳,保安就说了。 “什么时候的事?” “我也不知道,但听说是一个公园门口,售票处附近的摄像头……室内所有公园的安保、防盗系统,都是我们胡老板负责的。只有胡老板见过你的模样,他想到几个你可能去过的地方,亲自调出来一批安保录影带,看了一个通宵加一个早上,从里面把你给找出来了。” 庄延想起来了——他曾经带着吴桑白藏匿其中的那一座几乎无人问津的公园。他并不是没有注意到门口的摄像头,只是他其实没有必要在这方面做防备。他反而倾向于和自己同行的吴桑白也被拍进摄像头,这对于未来的抓捕可能会有利。他没想到的是,摄像头中的影像都归胡仕杰的保安公司管理;更没想到胡仕杰竟然有精力、有毅力亲自做这么枯燥的“搜查”工作。今天早些时候,在停车场、饭馆中遇见的胡仕杰手下,都没有认出他,原因很单纯——胡仕杰还没有从录像带中找出他的影像,或者说还没来得及传达命令。 他想:对付胡仕杰,就应该趁其不备,直接下狠手,以绝后患。可惜,最宝贵的机会已经失去了。 “你们老板也算挺厉害的。” “那还用说。” “你们老板说过想要我的命吗?” “他让我们一定不要伤到他女人,但是你……当然,我们也不是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就要捅死人的黑社会,但是老板吩咐过,你不配合的话,可以先给你一点‘见面礼’。” 庄延想起来十数分钟前,刚和跟踪的保安发生冲突之时,另一人直接对他动了刀子。 缆车缓缓行驶,慢得让庄延心焦。 在得到想知道的答案后,庄延一直沉默着,尚未想出应对的办法。而明确知道自己不会死的保安,倒是越来越放肆起来,就好像他们俩刚才只是借着酒疯打了一架,现在到了醒了一半酒之后推心置腹的完美时刻。 “哥,你又何必搞成这样呢,绑架我们胡老板的女人。我看你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身手了不得,大家都是混江湖的呢眼光放长远一点没坏处……” 保安的声音,像没人有兴趣细听,也没人愿意伸手关掉的广播电台节目一般,以一种缺乏意义的平淡和空洞,有气无力地经过庄延的耳边。显然,对于为什么要追踪庄延等人,胡仕杰没有给出一丝一毫接近真相的理由。 缆车正在走最后一段路程。 庄延透过破损的窗口,看着窗外,突然睁大眼睛。 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很危险,但值得一试。 他下定决心,立刻拉出插销,打开了车门。一大股冷风瞬间灌进来。 “大哥!你又干嘛?” “没你的事!你给我坐着,闭上眼睛!” “我们聊得好好的,你怎么突然……” “你要我推你下去吗?” “别啊!” “那就闭嘴坐好!” 保安照办了,紧紧缩着身子,靠着依然紧闭的另一边车门。 所有索道中央,都有几座可以供维修人员攀爬的高大支柱。现在,庄延的缆车正在接近靠岸前的最后一座支柱。 庄延半个身子探出车外。支柱正在缓缓接近。他估算了一下,如果要跳到支柱侧面的平台上,直线距离并不是问题。关键是要一鼓作气,脚下要稳。暂时忘记这事实:虽然与终点越近,缆车离下方山坡的距离就越近,但若失败,还是会从相当于四层楼的高度跌到坚硬的山石上。哪怕不粉身碎骨,至少也会骨折好几个地方。 支柱越来越近了。索道滑行的声音也越来越吵闹,像要碾过心脏。 庄延右手扶在车门旁边。支柱就在眼前了。他最后回头确认一下,那保安仍然闭着眼睛,紧贴另一侧车门,没有发觉他的意图,应该不会来打扰。 于是庄延深吸一口气,大腿绷紧,脚掌用力,纵深一跃。 有一瞬间,他完全悬空,上下左右只有生冷的空气。 ——但他稳稳地落在了平台上。脚下碰触到坚硬的钢铁。比料想之中更顺利一些。 庄延吐出一口气。接下来,只要从这里爬下去,就可以从山林中前往大磨村,和成蔚、杨甄汇合。 就在此时,他突然感到右臂上一阵剧痛,好像有一把巨大的铁钳突然揪住手臂,狠狠拉扯了一下。那股冲击力一直传到肩膀和脖子,整个半边身体都变得酸麻。 有血流下来。眼前的钢铁支柱溅上了红色。 哪怕没有看见这鲜红,光凭借经验,庄延也知道自己中弹了。 他转过头,看见胡仕杰站在二十米之外的缆车站边缘,举着一把长管猎枪。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 (12)休止符 胡仕杰放下枪。他看见远处平台上的男子紧靠着身边的钢筋,缓缓坐下来。这是胡仕杰最想要的结果:击中了,但不致命。然而胡仕杰的胜利感,只存在了片刻。首先,在游客尚未散尽的景区开枪,实在是无奈之举。他能胡作非为的尺度始终是有限的,尤其本市正在参评国家级旅游城市,如果旅游管理局的人发现了这件事,严肃追究起来,那他很难脱身。其次,目标中弹了,这没有改变此人依然停留在半空中的事实。胡仕杰希望自己在缆车上的手下,能勇敢如他们要抓的对象一样纵身一跳,跳到平台上逮住他,但这显然是期望过高了。随着缆车驶入站点,他们一个个从车上下来,步伐犹疑,互相看看对方,像失去了方向感的鸭群,没有一个人自告奋勇地上来领受胡仕杰的下一个命令。 -- 第58页 缆车站的工作人员听见了动静,想上来看看发生了什么。胡仕杰连忙挥手,命令手下把他们赶回工作岗位上,同时把枪递给一名手下,让他赶紧藏起来。这点事情打点完之后,胡仕杰转过身,发现平台上的男子不见了。他心一紧,心想他该不会是带着伤又跳上了依然还在运转的回程缆车,但立刻发现,那人正沿着支架往下爬。能看得出来,他动作很不利索。 “他要爬下去,”胡仕杰吩咐属下,“你们赶快到山谷下面等着,包围他。” “这……该从哪下去?” “自己找路!” 几个人走出车站,寻找下山的路,胡仕杰又把其中一个人叫回来。是之前和庄延共乘一座缆车的保安。他自知会承受胡老板最多的怒气,所以想利用刚才下达的命令,混在同伴之中下山。 “你们跟踪他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一五一十都说给我听。”胡仕杰说。 胡仕杰尽量让语气保持平静,但他的焦躁已经快到极限。越愤怒,后脑就越放肆地疼痛起来。那是在山中被成蔚用木棍抽打的位置。缝了八针。自从她半夜逃走,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就连自己凭着运气摆脱督司令手下的追杀,从山里逃出来,这性命攸关的事似乎也不值得庆祝。 他听完了这名部下的讲述,立刻问出最重要的问题。 “除了他,还有两个女人?” “两个,个头差不多,高一点的带着草帽和墨镜……虽然看不清,但我觉得带墨镜的应该是成小姐。” “你确定她们是走一块的?” “肯定是,上缆车之前我就看见了,三个人肯定互相认识。” “有没有听见她们说些什么?” “这倒没有。” 胡仕杰差点笑出声来。又一个女人。为什么会牵扯到第三个人,他毫无头绪。现在能确定的是,光抓回成蔚,以及刚刚中弹,尚不知道名字的男人,事情仍不会结束,因为很可能又多了一个知情者。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让他十分放不下心的事情。 没人知道督司令的两个手下在哪里。他本想调动人手搜山,但实在没法两头顾。 他的人手不够了,并且还在持续减少。今早,突然有一个心腹联系不上了。联想到去向不明、杀人不眨眼的人,很可能还在这城市里的某个地方,这让胡仕杰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没有理由会认为,这两人已经放弃了追踪。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胡仕杰现在腹背受敌。 他沉默了一阵子。属下呆呆地等待他下达新的命令。他看着远处的山,那些远古时代就见过海洋、见过雷电的岩石,恍惚间突然觉得它们又一次在呼唤着、引导着他通过逃离来获得一次新的人生。很多年以前,他曾经这么做过。为什么不能再来一次?荒山野岭,容得下无数的秘密。 重来,当然不可能—— 庄延凭着对计划的信任而行动。当他还在警校的时候,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有人因此觉得他过于倔强、缺乏弹性,但至今没有人能说服他改变脾性。 就像现在。他右臂中弹了。这完全是一个意外事件。他的计划是跳到平台上,沿着支架爬下去,进入山谷,再想办法和成蔚杨甄汇合。在中这一枪之前,计划都算顺利。现在中弹了,并不是一个变更计划的足够理由。他知道是站在缆车站边缘的胡仕杰开的枪。如果可以,他希望能阻止胡仕杰继续开枪;既然做不到这一点,就只能遵照计划行事,往下爬。 他不是第一次中弹。若论疼痛程度,手臂中弹,还不至于让有经验的他满地打滚无法行动,至少远不如肌肉断裂来得痛苦。幸运的是胡仕杰使用的子弹穿透力不强,也没有触及大血管,出血不多,这样就避免了在往下爬的过程中因眼前发黑,大脑眩晕而摔落。为了方便维修,索道支柱虽无梯子,但是有非常适合攀爬的扶手。他坐下来,挪动到平台边缘,慢慢地把身体朝下放。他脚掌踩踏到了扶手,深呼吸,让右臂停留在平台边缘承受体重,再把依然能自由行动过的左手放下去,抓住扶手。这个过程不到十秒钟,但他疼痛难忍,仿佛右臂以伤口为中心,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要从里面钻出来。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他判断右手掌无法握紧,所以必须先把左手放下去,由它先抓住扶手,承担整个身体的重量。事实证明这判断是对的,但这片刻的剧痛令他呼吸困难,在一连串动作完成后,已满头冷汗。 右手仿佛不存在一样,无力地悬挂着。他仅凭左手和双腿,下降到地面上。落地之后,才发觉山谷中树林的高大程度,超过在半空中俯视的印象,庄延几乎觉得自己是从黄昏的前奏,滑进了黑夜的休止符。他脱下外套,用刀子割下一边的袖子,一边用膝盖压着、一边牙齿咬着,用它绑紧伤口上方的血管,防止进一步出血。现在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他看了看周围。他对这山谷一无所知。没有任何地标,能帮助他找到前往大磨村的方向。除了造索道、架支柱那时候,这山谷似乎也没见过别的人来往,所以完整地保存着一种迷宫般的气质。索性抬头,还能在密密层层的树冠之间辨认出索道,只要延着它的方向,至少能走到和成蔚杨甄分别时的山脚下。 于是庄延迈开步子。 天黑得比预想中更快。这令庄延紧张,因为他怀疑,也许这是他流血过多所产生的错觉。十余分钟之后,庄延觉得自己应该已经走到了山脚下,但眼前仍然是一片密林。他抬头,天空中的树冠之后,已看不见索道。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迷茫间跑错了方向。他努力回忆、在脑中形象化大磨村的相对位置,却像要强行把一摊泥水塑成铜像一般,只不过是让徒劳行事所滋生的无力感,以更快的速度污染大脑。他开始心烦气躁。 -- 第59页 天更黑了。庄延突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背后一片冰冷,右臂更冷,眼球中血丝充盈。他迷惑不已,明明是在一路奔走,为什么会突然躺下?迷惑间,另一个影像、触感闯进大脑:他看见自己闭着眼睛,靠在树上。他明白过来:他数度暂时失去了意识,然后又立刻醒来。在这样断断续续、反复的瞬间沉眠又苏醒的过程中,他失去了方向。看来,他低估了伤势,以及体力的消耗。成蔚、杨甄如今正在经历什么,他一无所知,也无法推测;一想到这一点,他胸中的烦闷渐渐转化成无法排遣的愤怒。他突然想起杨甄说的话,关于他选择在这种时候对成蔚动心,是一件多么蠢的事情。无法反驳。 眼前的树木、乱石越来越同质化,其中更远一些的,则混合成了一团辨不清形状的黑影。庄延不知应当往哪里走,但是脚停不下来。只有停下来这件事是不允许的。他经过了数不清的树木,渐渐觉得每一颗树后面,都生出一个人的影子,与他同行。有的影子甚至在前方的树木中,等着拦截他的去路。他听见了这些影子的低语,它们的摩拳擦掌。有几次,这些身影变得相当真实,庄延能感觉到它们的鼻息吹在自己的身体上,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发出黯淡的光。 当这些无形的恐惧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庄延突然脖子后一凉,汗毛倒竖。他站在原地,前后、左右张望。 树后的人影似乎在慢慢朝他接近。他仿佛觉得有一根针扎在大脑中央,而他整个人重新变成了惧怕黑暗的孩童。这些人影看起来都那么熟悉,它们全都是他生命中某些人的空洞、冰冷的模具。 有一只手搭在庄延的肩上。庄延猛地回过身。没有人。 “……王明晖?” 庄延弄不明白,他到底是在大脑里,还是在嘴上说出了这个名字。 这密林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出口。黑暗马上就要覆盖庄延,但他还没有准备好。 庄延闭上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眼前是灰白的墙壁。 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盖着毯子。白炽灯光直射眼球。浓重的消毒药水的气味。 “醒了?” 循着声音,庄延把头转向左侧。胡仕杰坐在床边,架着二郎腿,整个人比上次见的时候要更消瘦、苍白。 在这一刻,庄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在林中迷路,因伤势和体力耗尽,产生幻觉,晕了过去。胡仕杰最终还是把他抓住了。 “听得见我说话吗?能听明白?” “听得明白。只是不太爱听你说话。” “我都让人帮你把子弹给取出来了,也没点好脸色看?” “谁取出来的?反正肯定不是你。你把他叫过来,我可以给好脸色给他看。” “算了。”胡仕杰叹了一口气。“我本来可以把你丢在深山老林里,哪怕死了几年都未必有人发现,但还是发善心把你带回来了,这力气总不能白费。某某警官,——不好意思,因为我还不知道你的大名,现在只能叫你某某警官。我问你一个问题。愿不愿意和我合作?”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 (13)君子协议 庄延不急于回答胡仕杰的问题。他再次观察房间。狭窄、无窗,不太像医院,应该是属于胡仕杰的地盘。他意识清醒,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右手缺乏知觉,但他明白不是因为枪伤,而是麻药未散去。规规矩矩给他治了枪伤,这算是胡仕杰的“善意”,当然这就代表胡仕杰必然有所求。 “听明白我说什么了吗?”胡仕杰提高了音量。 “你想合作?开条件。” “合作的事,我特意放前头说,为了表示我有诚意。至于开什么条件,还得警察同志你多配合配合,让我了解你的需求。其实,你到底是不是警察,我到现在真没证据,两手空空啊。但我相信你是。我看人看得准。何况,为什么你救了我,又救了成蔚?除了你是警察,别的思路都解释不了。警察同志,我挺想知道的,做卧底有意思吗?” “那你得去问那些做过卧底的人。” 听了这句话,胡仕杰维持着僵硬的笑容。庄延所做的,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明白,胡仕杰还是在试图打探他的底细。不管怎么说,胡仕杰开枪打了警察,这是事实;所以现在如果想摆脱惩罚,要么通过利诱来达成和解,要么杀人灭口。庄延不觉得胡仕杰会选后一种办法。当初,是胡仕杰仗着别人不会杀他,不停地欺瞒、拖延时间;而现在,却轮到庄延来利用“免死”的战术优势了。 “这么说吧,警察同志,我肯定不是你的第一目标,不然那时候你就不会主动把刀放我手里,给了我一个逃跑的机会。一般人他有胆色、有能力潜伏到督司令那伙人鼻子底下吗?只有你这样的英雄,愿意放长线钓大鱼,而且还得不怕死,才干得了这个活。说实话,在那山里,我们俩都差点没命了,而且经历那么一场大战,你这卧底肯定也当不下去了。如果你费了这么大功夫,最后就逮了我这么个小角色,不值得吧?” “不用把我的情况说得这么惨。费大把劲但什么都捞不着,这太正常了。” “人总得做成点事,不然心里多不舒服。我可以帮你一个大忙。好几个大忙。警察同志,如果是一个星期以前,我肯定不会提和你合作,因为那时候我还有野心,觉得自己是个特别人物。但这几天呢,好几次差点没命,我算看明白了,我不是干这个的料,以后还是做正经生意,能吃上一口饭就行。我听说除了成蔚,你身边还带上了一个女人。我想,你能不能帮我把她们引出来,这也是为了她们的安全着想。我就想和她们聊一聊,解除误会,没别的。如果你帮我这个忙,我可以告诉你许多非常有价值的东西。” -- 第60页 “比如?” “比如我在缅甸那边的内线。还有我所知道的,在内地做白粉生意的几批人。他们的社会危害啊,可是比我大得多了。而且,我还保证以后再也不沾这方面的生意。” “也就是说,你承认以前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是现在想金盆洗手,让我给你制造一个机会,你用情报来交换——或者说,你愿意给我当线人。” “就这么回事。” 胡仕杰一直没有提样品的事情。庄延确信自己昏迷的时候已经被搜过身了,而样品当然不在他身上。他想,他应该不知道样品的秘密已经被破解。从胡的角度来说,夺回样品固然重要,但是却不如追回成蔚以及“另一个女人”来得重要。失去了样品,只是失去一宗生意。而如果放走了现在已经知道太多的成蔚,那么他将难逃法律制裁。 用所有情报交换一个金盆洗手的机会,这样的交易要求听起来相当卑微。但庄延明白,如果让胡仕杰达成了“找回成蔚”的目的,那接下来的发展,可就完全是随着胡仕杰的兴趣来了。不管怎么看,夺回样品,并且把庄延、成蔚等人灭口,这才是最符合胡仕杰利益的。 “你提的条件确实不错。”庄延说。“但是难道你不怕我反悔?我大可以按照你说的去办,把成蔚带回来,从你这里拿到我想要的情报,然后再反咬你一口。” “警官同志,我愿意冒这个险。说老实话,我真的累了。就算到时候你真的不讲情义……至少,我做出的这些努力,应该可以帮我减刑。对吧?” “量刑什么的又不归我管。当然,只要你投入得多一些,收获也多一些。你老实合作,就会有公正待遇。”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这算是我们谈妥了?” “还有一个条件。你必须保证绝不伤害成蔚。怎样才算伤害,以她说的为准。如果事情办完之后,我从她那儿听到任何抱怨、不满,那随时可以收回对你的承诺。” “这个条件也太轻松了。我怎么舍得伤害她呢。” “你这个态度很好。最好给我从头到尾都保持这个态度。我答应你,帮你把她们带回来。现在就动身?” “太好了,太好了。”胡仕杰笑起来,双手使劲互相搓弄。“这人间再怎么不如意,只要能和你这样的英雄有君子之交,那还是很值得好好活下去的!现在没时间,等事成以后,一定和你痛快喝一宿!” “喝一宿?探监又不能过夜。” 胡仕杰又笑了笑,这次笑得有些紧张。随后,他伸出右手,要和庄延握手。庄延稍微抬起右手,又无力地放下,表示麻药的影响还在,不太方便。胡仕杰摆出一副显示自己考虑不周的尴尬表情。 庄延非常确信,胡仕杰略显夸张的表演,显然是有意为之,是一种警告。它们之间的游戏还在继续,谁都没有亮出底牌。不过,哪怕不可能赢得胡仕杰的信任,庄延还是只能先把这“交易”给答应下来。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尽快逃跑,和成蔚杨甄汇合。他目前身处的这栋位置、结构不明的建筑物,显然属于胡仕杰;要想凭自己的力量逃出去,是纯粹的电影式幻想,最好的办法是让胡仕杰亲自把他带出去。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就必须先口头答应交易。相对的,如果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姿态,只会浪费时间。 “好!”胡仕杰一拍膝盖,站起来。“我这就去做准备。你再休息一下吧。你应该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吧?待会我让员工送点吃的给你。我们都吃饱了再上路。” 他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一半,突然站住了,回过头:“说起来,我老叫你‘警察同志’,这样真的很不方便。真的不能把尊姓大名告诉我吗?” “我也姓胡。你可以叫我老胡。” “哈哈,我还是就叫你警察同志吧。对了,警察同志,王明晖是谁?我不确定是哪三个字,但应该是这么念的。王,明,晖——假如我那些不成器的员工没有听错的话。” “我没听说过。” “没事,我就问问,因为我的员工说,你在昏迷的时候,说了几句梦话……梦里的事情,谁讲得清楚……我还以为是和你有关的人,心想如果知道这个王明晖是谁,也就能知道你是谁。看来是我想多了。不用放在心上,说不定我会找别人问问。” 胡仕杰离开,关上了门。 庄延中弹的时候,成蔚听见了遥远的枪声,她只是不确定那是否枪声。 “你听见了吗?”她问杨甄。 “听见什么?” “就一声……很响的。” “可能是什么回音吧。” 在她们前后,还有少量游客。一些游客也听见了,他们回头朝着天上看,但最终无人为之保持超过十秒的注意力。 成蔚回味着:那像是绷紧的绳索突然断掉,或是气球炸开的声音。她想着想着,往前踏出一步,又一步。这关于枪声的疑虑,就在脚底越来越酸胀的过程中,暂时埋在了大脑深处。 她俩遵着庄延的嘱咐,继续往山下走。成蔚好几次想停下来,等着看看庄延会不会追上来,但最终并未停下步伐。他最后留下的话是:“继续往前”。当他这么说的时候,面容并未表达出“告别”的意思,即不存在丝毫的愁绪,也不存在试图长久停留却不得不提早转移焦点的目光。他就像说“吃饭”一样自然而又迅速,缺乏让人产生感情回应的空间。 -- 第61页 只有两个人了。成蔚突然觉得,自己一个人开始逃亡的时候,似乎反而更自在一些。虽然这很可能只是一种马后炮的美化——她绝不期望重温一个人夜行时感受到的恐惧——但缺少庄延之后,她更加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弱小。也许这么说是傲慢的,但她的确觉得,身边的杨甄比她更脆弱,更弱小。一件易碎的瓷器,还能安安稳稳地藏在角落里,但如果两件易碎的瓷器并列摆放,就会更令人紧张不已。 但现在没有别的路可走。意识到杨甄可能比自己更脆弱,让成蔚肩上多了一层责任,哪怕她并不觉得自己通过责任感获取了力量。 黄昏时分,她们到达了大磨村。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14)看穿 大磨村不到一千人口,在面朝山脚的村子外围,特意筑起了“村寨”风格的排木围墙,木头上的油漆还很新,在夕阳之下透出铮亮的紫红色。村口左右有一些穿着民族服饰的男女,男的是黑色对襟土布衣,女性装扮就复杂得多,戴着竹篾帽子,披挂银饰,桶裙上挂满手工织物。他们已经快要收工了,有的已经坐在石墩上聊天,看见最后一批游客来了,才像女娲刚刚捏好的小人一般,骤然换了一个姿态,从自然地休息变成僵硬地迎宾。有人提着竹篮,竹篮里还有小塑料盆;他们把手放进盆里,撩出一泼水来,溅在游客即将通过的石子小路上。哪怕是资格最老的民俗学家,恐怕也讲不明白这半心半意的泼水迎宾仪式到底有何出处,又是如何演变成旅游公司员工策划案中的一行字。他们显然没有把水泼到客人身上的想法,倒是有一些入戏的客人主动迎过去,然后又叫嚷着躲闪水珠,成功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乐趣。 走进村子,并且躲过叫卖纪念品的小贩之后,成蔚意识到她和杨甄身处在这情景中,是多么的不自然:在偏中老年化的游客队伍之外,游走着两名结伴的年轻女性,只有一人戴着草帽和墨镜,身上几乎没有任何游客常见的装扮,比如相机、腰包,更没有和旅游相关的情绪,哪怕是失望和烦闷。 “找地方休息吧。”成蔚一边说,一边左右张望。她立刻就看见了不远处的三层酒店。酒店虽不大,但是从游客量来看,估计很少碰得上客满的好日子。 庄延暂时不在了,成蔚觉得自己应当负起拿主意的责任。 “走,去看看。” “就这样去酒店合适吗?”杨甄说。 “怎么了?” “万一有人跟踪呢?” 成蔚刚才有一股要领路的冲动劲,听了这句话,突然有些泄气。杨甄的担忧是对的。如果庄延在,他一定也会想到这一点。但是,就算知道有人跟踪,她们现在能怎么办?成蔚紧张起来,不由得看了看周围。 “应该是年轻男的。”杨甄说。 “啊?” “我是说,如果真有人跟踪,应该是年轻男人。” 成蔚点了点头。经杨甄这么一提醒,她稍微放心了一些。至少目力所及之处,并没有不像游客或者村民的年轻男子。 “算了,我也不该老是东张西望。我们先去酒店吧,一直在外面抛头露面更不安全。”说到这里,成蔚停顿片刻,回想起了一个有些尴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她低声对杨甄说:“住宿的钱还够吗?” “肯定不够了。最多还能吃一顿饭。” “那……我去问问村民吧,看有没有愿意让我们借住一个晚上的。” “等一下。” “你有别的办法吗?” “到这来说。我们别站大路上。” 她们绕到一间民居的后方。 “这儿人少,你在这儿等着吧。”杨甄说。 “你去哪?” “我去转一圈,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 “别问了。不一定能成,二十分钟之内我肯定回来。实在不行,再做别的打算。” 成蔚想起来,庄延还在的时候,他们就讨论过如果钱用完了怎么办。当时杨甄就说,她有办法。 “不需要我帮忙?万一你出事了怎么办?” 成蔚要伸手拉住杨甄。杨甄把手抬起来,避开了。 “你一时半会帮不上忙的,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万一我出事……不是已经说好了吗?如果只剩你一个人,你也要带着那东西走到云陇关。就这样。” 杨甄转身,快步走回她们刚才所在的主干道,然后拐了一个弯,人不见了。 成蔚没有追上去。她觉得自己做出了一个一定会后悔的决定,但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讽刺的是,自从解开手铐以来,关于该如何应对这趟危险旅途,她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些思考上的主动性,就好像大脑误以为手铐的解除就是旅程的终点。她不安地左右张望。在旁边房子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年逾八旬的老太太,正在用钢丝球洗刷铁锅,两只公鸡在她脚边争食米粒。老太抬起头,看了成蔚一眼;成蔚条件反射式地微笑了一下,老太低头,继续忙活。这生活感十足的片段让成蔚产生了片刻的幻觉,就好像她真的是一个无所事事、对旅程风景的庸常大有不满的游客。 正是在这幻觉消弭之后的一瞬间,她的心突然揪紧:庄延离开十唔余西分迪钟西后,天空中传来的那一声响,该不会是枪声吧?不知为什么,直到现在,脑中才浮现出这个不详的猜想。从常理上判断,这不太可能,但她已经见识过了比区区一次枪击更恐怖的事物——比如密林之中紧紧跟随的杀手——又比如与胡仕杰相处的,从他的虐待行为中天真地寻找甜蜜素的每一天。本来只是因为急着赶路,所以才暂时放下了庄延不知何时才会赶上来的事实;而如今追上成蔚身影的,只有带着更大后劲的担忧。更何况,如今要等待的人变成了两个。她不安地来回踱步,焦躁渐渐蔓延全身。她熬过了时间感混乱的十余分钟,觉得再也等不下去了,要往主干道上走,刚走出四、五步,就看见杨甄从前方侧面拐进来,双手插在口袋里,快速走向她。 -- 第62页 “怎么了?” “先别问,”杨甄说,“我们绕绕路。” 她们在民居周边挑曲折的小路走,逐渐远离旅游区主干道。整个村子不大,这些轻易可抵达的小路尽头,再次和山脉、密林相连。斜阳已完全落在了山后头,树冠上的少许暖意不复存在。有的村民眼神一直追随着她们,通过这种凝视来获取深山中颇为短缺的生活新鲜感,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 在一处没有村民注目的角落,她们停了下来。 “好了,别走了。”杨甄把右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手中有几张现钞。她用大拇指把它们稍微拨开,然后说:“这里有……四百五。应该够了。” “这……哪来的?” “我拿到的。” “拿到?” “你什么意思?不是要上酒店吗?”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奇怪……” “幸亏还有一波老太太在那挑选纪念品。如果你能帮我挡一下,我还能拿更多。还要我说得更明白吗?” 成蔚明白了。她张嘴,什么都说不出,又闭上。杨甄看穿了她的想法。 “我之前说过了,没钱的时候我可以想办法。你看不上?” “没有,你别生气。我们走吧。” 成蔚意识到,她虽然知道了杨甄的一段回忆,但杨甄到底是怎样带着那段回忆生活到今天,她一无所知。在这一刻,成蔚对眼前的杨甄,产生了一股很容易被误解为敬佩的畏惧。这畏惧并没有驱散成蔚心中的同情与怜惜,反而让这两种情绪更加鲜明,无法忽视。 他叫肖洋,在胡仕杰手下工作已经三年了。 他醒来的时候,浑身冷得厉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躺在地上。他站起来,一阵眩晕,大脑侧面刺痛。他用右手去碰触,没注意力道,痛得叫出声来。一看掌心,有泥土,还有几乎变成粉末状的少量血污。 想起来了。他和另外一个哥们,依照胡老板的命令,跟踪一个身分不明的男子。不用管这个男的是谁,干了些什么,只要老板说跟踪,那就跟踪,别的不要多问。肖洋早就习惯了这份工作。虽然职业名义上是保安,但这几年,他杂七杂八的可疑活计干得够多了,唯一不熟悉的可能反而是保障别人的安全。老板说过,如果那个男的发现有人跟踪,想逃跑,那么为了不跟丢,可以给他一点苦头尝尝。这就是为什么当跟踪对象回头,从肖洋身边走过的时候,肖洋拔出了刀子。他对自己使刀的功夫还是有点信心的,本来也没打算伤到对方的要害。这件事对他来说像点根烟一样自然。至于满怀自信出刀,是怎么就一瞬间被揍晕,肖洋是真没想明白。 另一个哥们不见了。自己这一截山路,上下看看,一个人影都没有。天也快黑了。 肖洋连忙掏出手机,拨打了胡老板身边一个人的号码。直接联系胡老板,他是不敢的。 他和电话那边的人交流了一番信息。放下手机之后,他又困惑,又气恼。困惑,是因为指令变成了要不顾一切地找到,并且跟踪那两个他曾见过的女人;气恼则是因为对方毫不留情地嘲弄了他好几句,因为他的哥们早就把他昏倒在路边的原因,告诉了所有人。他们一定笑得很痛快吧。这些所谓的兄弟,就这样把他留在山上,根本不顾他死活。 他想回家。但是他没胆量违抗胡老板的命令。只能狠狠咒骂了一句——骂的是胡老板本人。反正没人听见。他紧接着又骂了一句。 索道已经停止运营了,这会如果要回头走,天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到时候天黑下来,一个人在这山上逗留,那更愁。既然如此,那只能往山脚下走。唯一还能歇脚的地方,只有大磨村了。 肖洋身体突然一阵颤抖。就在此时,他凭经验,意识到自己并非因为山间寒风而哆嗦。 他是毒瘾上头了。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 (15)无因的吵闹 肖洋很想找到能真正歇脚的地方,比如一间小屋,但有的事情不能等。他快步走下石阶,找到山岩之间的一处可藏身之处,钻进去,蹲下来。他脱下外套,支棱在脑袋上,进一步挡住冷风。他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一条绿箭口香糖,剥开,糖放嘴里随便嚼了嚼,甜味还没散尽就连忙吐掉,把包装纸在眼前的小石墩上摊开。他掏出皮夹子,从中抽出一个折成三角形的微型塑封袋,打开,把白色粉末倾倒在口香糖包装纸上。他想到身在山中,暂时不能捕获,只倾倒了一半,但立刻改变主意,把塑封袋完全翻过来,并且拍打自己捏着塑封袋的手背,确保没有粉末遗留在袋中。他扔掉塑封袋,掏出了打火机。 肖洋是在夜店和初中老同学喝酒的时候染上的。他不喜欢“染上”这个词,因为这有一种被动的,受害者的感觉。如果回到那一刻,在吸食那一列白粉,和打退堂鼓导致被嘲笑不算男人之间做一个选择,他还是会选择前者。他更喜欢注射。但是如果被胡仕杰发现手臂上有可疑的针孔,一定会被开除。 片刻之后,他转过身,靠着小石墩半躺,抬着头。天上的云似乎变得无限有趣,仿佛一抬手,手指就会如黄昏的霞光一般,在云层之间融化。他的脚掌变得沉重,但这是一种令人心安的沉重,好客的绿草和泥土温柔地依附在脚掌上,要引领着它们,沉入岩石之下充满热力的黑暗中。肖杰觉得自己是赤裸的。他回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但不是真正的、正在埃塞俄比亚经营按摩沙龙的她,而是她形成的一种完美观念。在这观念的世界里肖洋可以亲热地呼唤她,使用的是从两人的交流辞典中消失已久的小名。他们的女儿在贵州读小学,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妻子的钱总是直接寄到贵州,所以肖杰并不知道她挣了多少。为此,他恨妻子入骨。但是在这一刻,他大度、慷慨,两手一挥,就饶恕了她的一切罪过。 -- 第63页 “你急什么,不急……交给我。”肖洋咂摸着干燥的嘴唇,微笑着对并不存在的胡仕杰说话。“你的女人……我马上去给你找。你看着啊。我这就起来。” 客房里,成蔚稍微掀开窗帘,看了看外边。入夜之后,充满小贩的旅游主干道就变得僻静,而村子北边一处紧邻着小溪的空地则喧闹起来,有数不清的手电筒光柱在摇晃。据说这是为了模拟花腰傣的传统求偶仪式,男女游客换上民族服装,女方系上象征爱情的红绳,腰间挂着小竹萝,里面装着糯米、烤鳝鱼干、咸鸭蛋制成的秧箩饭,男方需要用手电筒在黑夜中找到自己的恋人。成蔚放下窗帘,回头看了看斜靠在床铺角落,两只脚还挂在床外面的杨甄。杨甄一直盯着电视,但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把那些影像看进脑子里。两人刚进酒店的时候,有打扮成情侣的本地男女拦住杨甄,要给她推销手电筒、手织装饰品和秧箩饭。女方把红绳结推给杨甄,试图在她腰间比划比划,看看戴上去的效果,杨甄突然狠狠推了对方一把。整个酒店大堂的人都把目光投过来。最后成蔚只能替她道歉,把打翻在地上的四个秧箩饭都买下来。 就在今早,成蔚还能放心地挽着杨甄的手走路。但是自从黄昏时分,那一番关于“钱从哪来”的对话之后,成蔚感到两人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刚相逢的时候,仿佛杨甄的身体周围浮现出了一层透着寒气、长着刺的覆膜,若不慎碰触,那么双方都可能因此而受伤。 “你想去玩?”杨甄突然不抬头地说。 “玩什么?” “外面。手电筒照来照去的游戏。” “当然不去。” 成蔚回到房中央,在床的另一侧坐下。因为订房时间太晚,只剩下单张大床房。为了不引人注目,她们连灯都没有开。整个房间里,只有电视屏幕透出来的幽蓝色光芒。 “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走?”杨甄说。 “嗯。” “不等他了?” “……不一定等得到。他毕竟是警察,不会出什么事的。” 后半句话,是成蔚说给自己听的。但恰恰是这样的自我安慰,再度唤醒了心中的不安。她开始考虑,要不要放弃原计划,找游客求助。比如找带团的导游,或者看起来比较和气的中老年游客,解释她们现在的处境(不需要透露全部真相),然后跟随他们前往安全的地方。她越想,越觉得这个点子值得一试。之前难以向本地人求救,是因为畏惧胡仕杰的渗透力,但是游客都是外地人,应该不会受胡仕杰的威胁。 “杨甄,你听我说……” 她把这个点子说出来了。 “你觉得怎么样?” 杨甄沉默了半分钟,然后说:“你为什么觉得他们会帮我们?” “我已经考虑过了啊,我们不要把所有真相都说出去。就说有毒贩要害我们,细节可以再商量。” “现在已经快九点了。那你去试试看。我等你。” “……你是觉得不可能成功,对不对?” “游客不会带我们上路的。我觉得如果你去说了,他们会把我们关起来,然后报警。” “也不用把结果想得那么坏吧。” “好,那就当他们都是大善人,特别讲理,不把我们当做从毒贩那里跑出来,染上了毒瘾的妓女。”杨甄朝向成蔚,提高了音量。“人家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一趟,是为了放松、开心,结果碰上这种倒霉事情。你想要人家带着我们上路?你想想看,他们听说了有毒贩要追上来害人,最多帮我们报个警,已经算做了天大的好事了。谁愿意引火上身?换你,你愿意吗?” “我只是提个想法,你觉得行不通,说明白就行了,没必要激动。” “浪费时间。” “那算了。也就浪费了说这几句话的时间而已。” “不愧是当演员的,活在气泡里,觉得谁都可以看起来不求回报的对你好。” “你怎么突然这么说这些。你有多了解我?” “我不需要很了解你,都是凭常理判断。你这样的我见多了。” “‘我这样的’,我怎么了,你说明白。” “太把自己当回事。” “我哪惹你了?如果是今天下午的事情,我已经道歉了。” “哼。”杨甄突然冷笑了一声。“让那个警察迷上你,甘愿为你卖命,闹得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倒是先想出让自己能撒手撇个干净的办法……” “你别胡说了!” “胡说什么了?他爱上你了,你别装作不知道啊。” “我……那……那和我们现在讲的不是一回事。而且他也不是为了我一个人。他是为了我们两个人都能安全,才留在后面的。” “也行吧,那你也别这么快就忘了,为什么他愿意冒险。我们不光是要逃走,还要把东西送到云陇关缉毒大队,让胡仕杰付出代价。你可是答应得好好的。” “我没忘!我刚才说的点子,就算你觉得蠢、觉得不可能实现,但是它和我们要惩罚胡仕杰也完全不冲突。我想过了,我也觉得那些办法行不通。所以你不要再抓着这个来攻击我了。为什么我要想别的办法,因为我心里害怕,我怕到了最后我们无路可走。明白了吗?” “明白了。你心里害怕,需要人安慰,那不好意思,我真帮不了你。算了,这样吧,正好外面那些游客在玩游戏,三心两用的,我去努力多弄点钱回来,让你可以在这酒店里舒舒服服地住几天,等警察来接你呢还是等胡仕杰来接你,随便了,我一个人先走,你见不着了,眼不烦心不烦。” -- 第64页 “够了!” 成蔚的嗓音超过了她自己的想象。在这一刻,她告诫自己下一句话一定不要说出来;但哪怕调动起全身心,也实在拦不住。她说: “不要演得好像天底下就你一个人不开心!”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这时,成蔚注意到酒店之外也安静了不少,似乎在她们争吵的过程中,游客们的游戏也进行到了尾声。成蔚觉得眼底热辣辣的,胸腔憋了一口气,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她几乎听不见杨甄的呼吸声。杨甄转过头去,站起来,默默地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成蔚听到她在里面刷牙洗脸的声音。 杨甄出来之后,成蔚依然无话可说。她不觉得这番争吵完全是自己的错,但是现在没有精力追究下去。她也去了一趟洗手间,洗漱完毕,回到床上,躺下。杨甄也已经躺下了。 “要睡觉就把电视机关了。”成蔚说。 她听见背后的杨甄站起来,关掉了电视机,又回到床上。杨甄一定是只占据了极小一部分的床铺,以至于她躺下的时候,成蔚几乎都没有感觉到床垫下陷。 “明天就按计划来。” 说完这句话后,成蔚忍不住叹一口气,然后闭眼,试图入睡。 午夜一点半左右,成蔚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见眼前洗手间的灯是亮着的。杨甄背对着她,站在洗手池面前。成蔚一开始以为杨甄只是如厕之后洗手,不打算理会,又闭上了眼睛,但在回归睡眠的前一刻,她隐隐约约地听见了抽泣声。这时,她已经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她猛地睁开眼睛,走到杨甄身后,立刻发现了洗手池中殷红的血痕。杨甄转过身来,眼中都是泪,但几乎面无表情,左右手臂上各有一道长长的血痕。不是割腕。自残。就像她身上本来就有的许多伤痕一样。 成蔚想,这是怎么弄的,她的刀早就被庄延收走了。然后她马上得知了答案。在洗手池里,躺着半只折断了的牙刷。 “你干嘛啊?!” 成蔚赶紧把酒店的白毛巾从架子上取下来,把伤口压住。杨甄也并不反抗。伤口很深,白毛巾很快大面积染红了,血没有短时间内能止住的迹象。成蔚感觉到,杨甄的身体冰冷。不仅仅是温度上的冷,而是一种拒绝、一种在困境中窒息的冷。 成蔚不是专家,但她有足够的经验来下此判断:一定是睡前那番争吵引发了杨甄的自我厌恶。她当时越是不讲理、胡搅蛮缠,这一刻的自我厌恶就越深刻。成蔚再次后悔说出了“不要演得好像天底下就你一个人不开心”这句话,并且比睡前懊悔十倍。她一说完,就预感到了会发生这样的事。因为同样的事情,也不止一次地发生在她和她的母亲之间。她的母亲是严重的双向情感障碍患者。她只能认为,杨甄也是。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16)有一瞬间是儿童 “你自己按好,不要动。”成蔚对杨甄说,然后回卧室,乒乒乓乓地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抽屉、柜子,果然没有发现任何用得上的东西。杨甄依然沉默地站在洗手池面前,但是转过了身,带着一种茫然但不好奇的表情,看成蔚在做什么。成蔚皱着眉回到洗手间,把杨甄推回卧室,让她在床上坐下,抄起挂在床边椅子背上的杨甄的裤子,对她说:“腿抬起来。” “我自己来。” “你别折腾了,我来快一些。” 成蔚帮助杨甄穿好了衣服,没有从对方那感觉到任何抵抗力。她明白,如果杨甄真的想彻底地、不可逆转地伤害自己,她大可以选择一个没有任何人看见的角落,而是站在洗手池面前,大费周章地折断了牙刷,并且开着灯。她把遮挡在杨甄手背上的白毛巾揭开,看了一眼,又盖上。她现在找不到好的包扎办法,但因为血糊上了,所以只要双手抬起,大致平行于地面,毛巾就不容易掉下来。她托着杨甄的双手,和她一起站起来。 “我们去找医生。” “不用了,一会儿自己就会合上……” “不行,伤口太大了。要是在屋里也就算了,我们明天还要上山的,荒郊野岭的,到处都是细菌,感染就麻烦了。” 成蔚明白,现在离开酒店并不安全,但是别无选择。杨甄是自残,也是在求救,一定要有所呼应。她们来到酒店大堂,成蔚找前台问话,得知村子里没有正规医院,只有一间小小的卫生所。前台给她们指了路,还顺便成功兜售出了一支手电筒。幸好村子不大,她们离开酒店,十分钟之前就找到了卫生所。这一路上,成蔚右手打亮手电筒,左手一直平举着,让杨甄可以把双手扶在上面。成蔚按响了卫生所的门铃,反复地按,直到看见里面亮起灯来。 她们在卫生所停留了大概一个小时。年过六旬的医生在刚刚被叫醒的时候,情绪很不好,但洗了把脸之后就平静下来,手脚麻利地给杨甄清洗伤口、缝合、包扎。他问了一句“怎么伤到的”,杨甄回答“不小心划的”,对于这明显敷衍的答案,医生没有继续追究,而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了一个故事:有客人喝茶把自己烫伤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投诉是酒店的错,害得旅游管理局的人到村里来搞什么“旅游区安全生产监督动员大会”,公开批评上茶水的小姑娘,吓得人家哭哭啼啼的……成蔚明白过来,赶紧说没事,都是自己的错,很村里人一点关系没有,绝对不会投诉。处理完毕之后,成蔚有点紧张,害怕剩余的钱不够诊疗费。结果医生只收了二十块辛苦钱,因为所里的医药用品都是县政府免费提供,平常村民看个小病也不花钱。她谢过医生,带着杨甄离开了。 -- 第65页 “还痛吗?” 杨甄摇了摇头。 据成蔚观察,杨甄刚才给自己添上的这两道伤痕,比她已有的不少旧伤都更严重。幸好及时缝合,不然恐怕要留下很明显的伤疤。伤口大,并不代表杨甄这一次对自己特别心狠。因为母亲的事情,成蔚曾经看过不少书,咨询过精神科医生。医生告诉过她,不以自杀为目的的自残,患者其实会精准地“控制”其程度,使用同样的工具和同样的力度,在这过程中反而得到一种安全感。伤害更大、更需要警觉的,是突如其来、与往常不同的行动,就比如——成蔚想,就比如杨甄这一次,用折断的牙刷伤害了自己。因为没有好好控制损伤程度,所以面对意料之外的出血量,杨甄也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这就是为什么她乖乖地接受了成蔚的帮助,而不是倔强地拒绝。 她并不想死。 无论是书上看来的知识,还是医生的说法,都告诫成蔚,一定要让患者远离诱因。成蔚一度认为,不成器、不听话的自己就是母亲的诱因,所以主动远离家庭;但她没法让杨甄远离诱因,因为那黑暗、恶臭、挥之不去的污泥,就盘旋在她的记忆深处。 她们回到了酒店客房。 “继续睡觉吧。还能睡得着吧?” “可以的。” 杨甄脱掉衣裤,平躺在床上,慢慢地伸手去拉被子。成蔚替她把被子拉上去。 自从半夜出酒店,一直到现在,杨甄都乖得像换了个人,如同不知在哪儿游荡着的婴儿魂魄附身到了一具陌生的成年人身体上。一个人,哪怕尚未苍老,也会在人生中数次变回一个儿童。 “计划不变,明天上路,顺利的话天黑之前就能到云陇关。” “好的。” “半路上别再做这种事了。” “嗯。” 成蔚打算漱个口,洗把脸。她走进洗手间,看见水池子里的血液尚未冲洗干净,仍有一些积聚在出水口边缘。似乎直到这一刻,她才清晰地闻到了血腥味,骤然生出呕吐的冲动。为了不让杨甄察觉到,她赶紧接了一整杯水漱口,把不适感压下去。 洗漱之后,成蔚回到卧室,躺下,关上了灯。十分钟过去了,她还醒着,但是听见了杨甄平稳的呼吸声。 肖洋度过了既无聊,又奇妙的一个晚上。 他也不清楚自己“追龙”之后,在山上逗留了多久,只知道他进入大磨村的时候,已经天黑了。那时候他脑子清醒却又沮丧,因为他虽然喜欢热闹,却不喜欢没有人陪着他一起热闹,这样的情况下,他会觉得那些自顾自玩得开心的人特别讨厌。 肖洋记得自己的责任,但对于该如何去完成这责任,毫无头绪(至于“追龙”的时候说出的豪言壮语,他已不记得)。除了刚进村的时候,徒劳地东张西望了一下,他没有就此付出任何努力。他没有让这片刻的沮丧打败自己,他想,来都来了,就在这里玩一晚上再回去吧。要想在胡老板手下安安稳稳工作,这样的乐观精神是必要的。 名为“花街节”的仿传统求爱游戏,肖洋也参加了。他换上传统服装,在湖边打着手电筒,凡照到一个在他看来年纪、容貌合适的女子,就用手电筒一个劲晃别人眼睛,如果对方厌烦地跑掉,他就会追赶几步,然后失去兴趣,寻找下一个受害者。当然,这游戏的目的并不是让陌生男女一见钟情,其实大部分都是夫妻、情侣结对了来参加,所以女性迟早都会和属于他们的男性碰头。肖洋也知道这一点,但这不影响他热情参与。兴头上来之后,他追着一个年轻女子不放,直追到了远离溪边的树下。女子明确表示不希望再被打扰,肖洋乐呵呵地用手去撩她挂在腰间的饰物。女子的男友赶过来,肖洋早有准备,作势要离开,却在走到男人身体背面之后,使劲踢了对方小腿一脚。愤怒的男友想追上来,但是做不到,一瘸一拐地,靠女友扶着才没有倒地。肖洋回头轻蔑地看了一眼,相当满意自己巧妙地毁掉了一对情侣的旅游心情。只可惜女方有男友而且似乎感情还不错,不然肖洋很愿意继续和她周旋。 游戏结束之后,肖洋找了一家小店喝酒,直到半夜。因为缺乏酒伴,他觉得无聊,心想该找个地方睡觉,明天早点出山。正在这时,他发觉双手又开始抖动。他以为是酒劲上来了,但立刻发现不是这么回事。那无法抵御的强烈欲望,从心脏开始迅速朝每一寸血管扩散,就好像有无数细小的爪子,要从内部开始朝外挖掘,把他整个人掏空。他心想,不会吧,下午才用了一次。他当然知道耐药性、依赖性都会逐渐增长,但这不是一个可以清晰意识到的过程,当这种下沉被成功察觉的时候,整个下沉过程已经完成了。他掏出皮夹子,手指探进去,但是没有摸到他以为自己应当拥有的东西。 至少应该还有一包才对!肖洋焦躁不已。他怀抱着些微的希望,在黑暗的街头巷尾游窜,希望能奇迹般地发现补货的办法。如果是在市里靠近边境的一些“片区”,选择适当的时间点去游荡,是有可能找到新鲜的补货地点,但大磨村并不是那样的片区。游窜几周之后,肖洋的身体开始发热。运动和困顿带来的疲劳,让他的欲望稍微平缓了。 他打算再买点酒,找地方睡一觉,尽快把正在抬起头的、贪婪的恶龙压下去。就算身上钱不够,只要在这旅游区内,就可以用安保公司的名义先佘着,这算是能在胡老板手下享有的难得福利。 -- 第66页 就在这时,肖洋看见了半条街外,从成蔚的手电筒中射出的微光。他当时只察觉灯光之后的是两个女人,迷迷糊糊的脑袋甚至没能把“两个结伴通行的年轻女人”和自己的任务联系起来。他纯粹因为发现深夜独行的年轻女性,在他心中激发的好奇心,才悄悄跟随她们。 他跟着她们,一直到了卫生所。直到她们进入卫生所,里面的灯光亮起,肖洋才察觉到,被他跟踪的人是谁。两个女人之中,他只认识一个。认识一个就够了。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17)老板手下能人 那是胡老板的女人。她叫成蔚。其实,在胡老板发布这一项跟踪任务之前,肖洋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曾经见过她一次,或是两次。胡老板泊车,她坐在副驾驶座上,右手指轻轻擦过面颊,把什么肉眼无法捕捉的微小事物抹到了空气中。和胡老板过去的女人相比,她不太爱抛头露面。这一点让肖洋觉得奇怪,因为她的长相比过去那些女人更上档次。一个哥们说肯定在什么节目上见过她,为了证明此观点,他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不停给电视机换台,但一无所获。肖洋相信他。或者说,肖洋相信的是做生意做到胡老板的级别,就可以睡到女演员。一张清晰明了的人生进路地图。如果她真的是女演员,那为什么不太愿意到公司来抛头露面,就说得通了。 成蔚身边还有一个女人。胡老板没提过这件事。这活儿最初的目标,只是要抓住那一男一女。还在山上跟踪的时候,肖洋就看见了这第二个女人,但当时他心想,她可能只是半路上偶然搭起话来的一个游客。但是现在看来,她俩不是偶然结伴。肖洋倒觉得,这让事情变得更好办了,因为跟踪两个人要比跟踪一个人容易。 肖洋跟着她俩,从卫生所出来,直到目击两人走进酒店。他加快脚步,想知道她们住在哪个房间,大厅前台叫住了他。先生?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肖洋不得不转过身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前台眼里是什么模样:一身脏兮兮的,脚步虚浮,似乎随时都会撒酒疯。肖洋打算订房(当然,继续以胡老板的名义赊账),但是已经客满了。他只好走出酒店,跨越半条街,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打手机。他打给老张,胡老板身边的联系人。没人接。又打给另外一个人。对方接了电话。 “谁?” “老六,是我,肖洋啊。我跟上胡老板要找的女人了。你帮我——” “没空理这些破事!” 对方挂断了电话。 肖洋不明白。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又拨打了一次同一号码,对方关机了。肖洋咒骂了一句。难道对方不知道,他要报告的,是胡老板现在最挂心的事情?不可能啊,胡老板说得清清楚楚,手头有什么别的活,暂时都可以放下不管,必须按照他的命令,尽一切力量找到这些人。是情况有变?是眼见着功劳要被抢走,老六故意和他过不去?还是说发生了别的事情,顾不上了? 最好的解决办法还是直接给胡老板打电话。 但肖洋实在办不到。手指头就是摁不下去。 他觉得急躁。身体各处开始发痒。他抓挠脖子,手臂下方,还蹲下来把手探进裤腿抓挠小腿。“痒处”仿佛长出了腿脚,一遭到他的碰触,就会狡猾地躲藏到皮肤的其他块面。真是太不凑巧了。明明知道要进山里,为什么不多备点货?他想冲回酒店,不由分说地在大厅沙发上躺下来,把自己的身体塞进沙发缝里,直到见不着一点光,等这难受劲过去。他笑起来,不知道自己真的笑出了声,他笑的是:说不定挺过这一晚上,还真的就给戒掉了呢。 那两个女人既然进了酒店,一时就不会跑掉。明天一早再管这件事吧。该去哪休息?还有别的酒店吗?不管怎么说,现在这双腿脚已经沉得有点难受了,瘙痒感躲进了骨头里,想抓也抓不着。肖洋坐在地上,心想着坐一会就起来,闭上了眼睛。 醒来的时候他憋着小便,心想不应该继续在路边昏睡,赶紧去找个正经地方歇着。但他一站起来,就看见了前方绕过自己,别过脸去的路人;再然后发现了路人背后拖着的影子,和头上的阳光。原来,他在路边睡了一宿。他咒骂了一句,到旁边的小店里买了一瓶矿泉水,躲回小巷,用矿泉水洗了把脸,又漱漱口,把漱口水吐在路边。至少,瘙痒感消失了。他猛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立刻赶到酒店,在大堂钟表上看见时间:8 点 34 分。对于要看日出,或者赶忙前往下一个景点的游客来说,这个时间不算早了。他问前台,叫成蔚的客人有没有退房。前台不是值夜班的人,并不知道肖洋几个小时以前的丑态,所以在肖洋再三坚持并且 搬出胡仕杰的大名之后,把答案告诉了他。 “她十多分钟以前退房了。” “知不知道她要去哪玩?” “不知道。” 肖洋借用了酒店厕所,然后回到大街上,左右张望。他在考虑,是继续追下去,还是就此放弃。就算放弃,他至少知道了她们最后的位置——但这真的足够拿来交差吗?胡老板总是说,干活要能吃苦,但也要够聪明。肖洋觉得自己足够聪明,他的观点是,能者多劳,多劳多错。一想起昨天晚上,急急忙忙打电话报告情况,却遭到莫名其妙的待遇,他就不愉快。 他举起手机,发现有一个未接的电话。来电人:“胡老板”。没看错。时间分别是半个小时,和二十分钟前。肖洋睁大眼睛,双手捧着手机,躲藏在路边一处不起眼的墙角,回拨号码。 -- 第67页 “喂?” “胡老板,是我。您刚才打我……” “我听说你昨天晚上打老六的电话,说找到人了。” “我是打了,可老六他把我电话挂了。” “为什么不直接打给我?……算了,你现在在哪里?” “还在大磨村。” “你看见的肯定是成蔚?” “绝对是。但是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 “那就对了。我之前没有和你们提过,但她身边确实应该还有一个人。她们现在在哪?” “在这!” “说清楚一点。还在村里?” “呃,她们刚才……我今早上一起来就去她们的酒店……” “别他妈给我吞吞吐吐的!你到底有没有看住她们!现在人在哪里!” “她们刚刚退了酒店的房,刚刚走出来!” “你还跟着?” “跟,跟着!还没走远!” “干得好。我要你死死跟着,无论如何也不要让她们走丢。还有就是,一定要注意她们有没有和可疑的人接头,比如看起来像公安的人。有什么变化,及时打电话通知我。” “直接打您电话?” “废话,不然呢?……听好,这件事办妥了,少不了你的好处。只要你能办得让我满意,那就是帮了我胡仕杰的大忙。我亲自订专机把你老婆从埃塞俄比亚接回来。以后像老六这些人,他们低头还是抬头,都得看你眼色。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了。” “废话不多说了,抓紧!” 胡老板挂掉了电话。他的声音比往常急躁,甚至有些嘶哑。这下子肖洋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总之一听见胡老板逼问,他实在没办法把“跟丢了”说出口。 只能去找一找了。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 至少,并不是毫无头绪。她们是要逃跑。那么就不会走回头路,也不会继续在村里闲逛。村子只有另外一个出口。肖洋买了一个面包,一边啃,一边往村子的出口走。路上并无发现。在村外,只有一条上山路。有组团游客列队上山。肖洋问村口的村民,有没有看见游客,朝这唯一一条路两边的荒郊野岭走。村民摇了摇头。肖洋回头看看村子,犹豫了片刻,一咬牙,也只能往前走了。 他赌赢了。在快速绕过三团游客之后,肖洋抬起头,看见了她们的身影。她们正经过一座石桥。虽然那桥离肖洋现在的位置有数百米,但垂直距离并不远,需要通过这座桥前往另一山头,所以肖洋才能发现。他小跑起来,很快就经过弯弯曲曲的山路,跨越了石桥。瀑布水珠击打在石桥上的声音,在他听来如此悦耳。又经过五分钟的快速追赶,他发现了她们,就在前方,二十米左右的距离。 肖洋放慢了步子,突然觉得头晕目眩,不得不扶着石头歇口气。这半年来,他渐渐不太习惯长时间运动。他不想把这件事归结于他爱上了“追龙”。缓过来之后,他尽量沉稳地跟上去,保持着一定距离。她们似乎不太注意是否有人跟踪,并未回头,只是一味往前走,这为肖洋行了方便。 前方接近一处岔路口。往西侧,是一个已开发的景点,半山腰另有一个村落。往东侧,是继续上山,按照肖洋所知,是通往原始森林。只有目的明确、准备充足的驴友才会朝那个方向走。 举着花花绿绿小旗、多为中年老人的旅游团,果然都朝走向岔路西侧。但是她们俩却走向东侧。 肖洋想停下来,给胡老板打个电话,报告一下进度。但根本原因,是他不大想往原始森林那边走。他还挂念着自己需要补货这件事情。离人烟越远,就越麻烦。他打算试探性地问问胡老板,附近有没有人可以“接应”他的工作。 但是,肖洋看见在那旅游团之中,分流出两个成年男性。这两人之前和成蔚没有任何交流(至少肖洋并未发现),但此刻却跟在了她们后面。 他想起来,胡老板提醒他:注意一下,有没有可疑的人和成蔚接头。 不是打电话的时候。经过了岔路口,已经没有别的旅游团队可以用来打掩护了。肖洋必须利用附近的石头、树木,小心翼翼地跟随。 在某个相对空旷,有少量阳光直射的地方,前面的两男两女突然停了下来。肖洋看见成蔚转过身。他立刻藏在身边的岩壁之后。在这个距离,他正好可以听见四人的说话声。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18)炫目功劳近在眼前 成蔚预见到了这样的事会发生。眼前的两个男人,年龄都在三十岁左右,步伐稳健、神采奕奕,穿着崭新的旅游品牌服装,显然具备良好的教养和收入,仿佛一转眼就会宣布今年的人生目标是成功跑完半程马拉松。 “有事吗?”成蔚说。杨甄站在她后面。 “你们这是上哪啊?”其中戴眼镜的一名男子笑着说。“脱离大部队了。” “这边再往前面走,是叫什么……‘尹云野林’,对吧。”另一男子说到这,看一眼同伴,等对方点头回应,再转过来继续对成蔚说。“那边是原始森林,还没有对普通游客开放的。你们没走错吧?” “没错。” “就你们俩姑娘,两手空空地往深山老林里面走,这不方便吧。” “你怎么说话的,人家趁这么好的天气到这边来玩一趟,听你这么一说,影响心情。”戴眼镜的男子轻推了一下同伴的肩膀。“不过他这话也是,话糙理不糙。其实我们俩也打算到原始森林那采采风,大家也算有缘分,可以搭个伙互相有照应……对了,你别看他像可疑人士,其实我们都是正经人,这是我的名片——” -- 第68页 “对不起,我们没兴趣。你们本来好像不是朝这边走的吧?” “也对,是我们太唐突了,我道歉。”眼镜男笑容不变。“我们俩都是老驴友了,积累了一些安全经验,看见你们没什么装备就要往里走,说实话,挺担心的。说真的,要是在那上头迷路了,报警都不方便。要不这样吧,两位如果觉得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随时打我电话。” “好的。”成蔚接过名片,扫了一眼,收起来。 “那……我们先走了。希望你们玩得安全,尽兴。再会。” 虽然另一名男子显然因为碰壁而情绪不佳,但眼镜男还是把同伴带走了。 确认他们的身影消失之后,成蔚才松了口气。自己刚才的应对是否合理,她不太有把握。要是过于强硬,反而可能激怒对方;但太过友好,肯定会被视作默认可以同行。转过身,对杨甄说:“肯定不是胡仕杰的人。走吧。我们走到原始森林入口,然后朝右边拐,下山。” “是不是最后一程了?” “希望是。” 两名男子折返,没有发现藏在岩石之后的肖洋。肖洋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其中一人,一边走一边抱怨,嫌刚才的女人“爱摆架子”。肖洋能确定了,他们只是希望能制造一次艳遇的驴友。没有威胁。 他要继续跟踪成蔚两人。这件事没那么容易,因为前方的路上没有其他游客,且石头路上飘满了落叶,脚步踩踏,难免发出声响。石路之外,充满更多的树叶、枯枝,更不适合隐藏跟踪产生的噪音。她们一路上并不交谈,只是毫不犹豫地前行。肖洋只好时常停留,确保自己听不见她们的脚步声了,再循着声音消失的方向追过去;一看见她们的背影,又要停下来。 肖洋觉得自己坚持不了太久。更糟糕的是,那仿佛要啃噬骨头的瘙痒又回来了。他清晰地感觉到额头上有大粒汗珠渗进眼角,蛰得厉害;闭上眼睛,用大拇指和食指按摩鼻梁,再睁开,视线一片模糊。他开始后悔,没有早点回家。胡老板的命令是:死死跟着,不能让她们走丢。说得容易,你倒是来试试?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还得麻烦你大爷我?无数脏话在肖洋的大脑中像桌球一样激烈碰撞,只是无处落袋。如果姓胡的就在跟前,肖洋觉得自己一定能揪着他的头发,把他往岩石上反复地撞——真要能这样那该有多解气。 但是,就像一只满怀野心的鱼蹦出小水塘却落在了干燥的沙地上,下一刻肖洋的想法又翻转了。他回想胡老板对自己有多么好,多么讲义气,甚至承诺要把他老婆接回来;但他竟然恩将仇报,在脑袋里把胡老板揍了一顿。对于自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反省这思想上的错误,“弃暗投明”,肖洋几乎激动得想高声吼叫出来,想热情地拥抱一些什么。在犯瘾的时候,他的情绪就会如此难以琢磨。他等不下去了,必须做些什么,来改善自己的状况。 他双手疯狂抓挠自己的头发,然后握拳,砸在地表的落叶上。拳头离地的同时他开始奔跑。继续这么静心屏气地跟踪下去,他觉得自己会发疯。他想,胡老板说的是,不能让她们走丢。如果能抓住她们,那当然更不会走丢了。不过是两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而已。肖洋一心只希望,这件事能快点结束。 成蔚几乎是一听见肖洋的跑动声,就确信这声音并非来自于山林中的动物。她立刻转过身,拉住杨甄的手,同时看见了远处肖洋全力跑动的模样。显然,他是冲着她们来的。“跑,”她对杨甄说。杨甄没有回头,紧随着成蔚跑起来。她每挥动一次手臂,冷风都会隔着衣服在伤口上来回摩擦,仿佛有上百支缝衣针从皮肤上滚过去。她们不如肖洋跑得快。身后的脚步声沉重、密集得令人生厌,还伴随着肖洋的叫骂和喘息,像泥石流,像野火,像食腐动物大肆张扬的贪婪,对猎物充满不敬。成蔚听见了杨甄的尖叫;她回过身,发现近在咫尺、面容扭曲的陌生男子抓住了杨甄的手臂。成蔚停下脚步,右手抬起挡在身前,要把那男子推出去。这不是什么有章法的反击,仅仅出自仓惶之中的本能反应,就好像要甩掉一只偶然盘在手臂上的蜈蚣。 肖洋松开了抓住杨甄的手;杨甄身体猛然往前一冲,以侧面撞在一株大树粗壮的树干上,在那冲击力朝着全身开始扩散的一瞬间,大脑出现了空白的一帧,除了那导致自己喘不上气的酸痛,几乎感觉不到其他。她好不容易才完整地吸上来一口气,睁开眼睛,看见成蔚和陌生男子都倒在地上;男人跪着,头部几乎抵着地面,搂紧成蔚的右边小腿;成蔚以肘和膝盖撑着地面,慌张地朝前爬行,终于把小腿抽了出来。小腿解放之后,她想站起来,男人又猛地往前一扑。 杨甄看到成蔚腿边的树叶上,溅出来一泼鲜血。成蔚感觉到小腿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划过去,接着腿脚就使不上力了。男人绕到她后面,用左手勒住了她的脖子,右手把刀尖按在成蔚面庞右边,接近太阳穴的位置。 “不要动!”肖洋说。“再动,我就从这儿一刀划下去!” 成蔚紧闭眼睛。在闭眼之前的一瞬间,她感受到的是愤怒。让她愤怒的,不仅是追上来的敌人,也包括无力反击的自己。没想到,在来到荒无人烟的地带之后,敌人就这么毫不掩饰地追了上来。这让她们之前的小心翼翼,显得是多么地徒劳、自以为是。如果庄延还在,绝不可能陷入这样的境地。她想,不能怪罪庄延,应该怪她自己。她们肯定是早就被跟踪了。但是她并未察觉。她从庄延那儿接过了领路人责任的时候,但是却失职了。 -- 第69页 杨甄靠着大树,不知道自己是应当继续蹲坐,还是站起来。杨甄从成蔚眼中,看到的除了惊慌,更多的是沮丧。她能看见那尖刀陷进成蔚的皮肤——至少目前还仅仅是陷下去而已。成蔚背后的男人神色癫狂,握着刀的手在打抖。 “对,你也不要动!总算追上你们俩了……成蔚,我要找成蔚。谁是?噢,你,你就是……我们胡老板要找你。” “只找我一个人吗?”成蔚的声音颤抖着。“只和我有关?和她无关,你们胡老板只找我,对吧?” “是要找你,还有……还有……总之都别动!别打鬼主意!喂,你,你看好。就你脚边那根树枝。你一根脚趾头要是超过那根树枝,我这刀就划下去。我说到做到。” 杨甄的身体僵住了。她也曾经用刀子对着成蔚,但她从来不曾真正割伤过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现在,她看见成蔚的小腿旁边,在几片树叶围成的天然小坑洞中,有鲜血积聚成了浅浅的红水池。 “你别杀她。”杨甄说。她声音很微弱。她想说的并不是“杀”字,但是舌头不听使唤。 “我……我不跑。”成蔚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不就是胡老板的女人吗?” “他让你把我找回去。肯定没让你对我动刀子。你把刀放下来。” 如果大脑处于一个更清醒的状态,肖洋会觉得成蔚说的很有道理。但是现在,她的每句话,似乎都夹杂着一些令他更加心烦意乱的噪音。肖洋看了看成蔚的小腿。他已经把这女人给弄伤了。胡老板一定会怪罪的。所以多一道,多两道伤痕,大概也无所谓了。 他的左手在成蔚的脖子上勒得更紧。他感觉到成蔚的鼻息,吹在他的手臂上。成蔚的后颈上都是温热的汗珠。肖洋想起来,教会他“追龙”的兄弟,所提出的一个诱惑他的理由,就是比男女那点事更带劲。肖洋不觉得这两件事可以直接做比较,但那是出于一种无聊的尊严,就好像承认“追龙”更带劲,就在暗示自己在那方面没了追求。但他承认,这两者在体内会引发韵律相似的躁动。他又回想起来,透过胡老板车玻璃看到的成蔚。漂亮得让他对雇主产生恨意。现在,这个一度遥远的女人,离他太近了。 “你不把刀放下来?”成蔚说。“你打算就这样等着胡老板过来?如果他一天一夜都不……” “你,脱衣服。” “……做什么?” “脱衣服。如果不想让我一刀挑破了你这张脸,就给我脱衣服。脱了衣服你就走不掉了。” “你这样勒着我,我怎么……” “那你先来!”肖洋看着杨甄。“你先脱光,再来帮她脱!” 杨甄木然地站着。她此刻的神情,又让成蔚想起了昨天夜里,用白毛巾包裹住杨甄伤口的那一刻。一个对于外界的险恶,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的小孩。 “不脱是吧……我数三声。三,二,……” 杨甄的右手颤抖着慢慢抬起,放在领口,又僵住了。泪水从眼角流淌下来,冲刷着脸上的污渍,仿佛有深棕色的唇膏,在嘴角倾斜着划过。 成蔚再次紧闭眼睛。她的心跳得很快,几乎让胸腔感到痛楚。如果落入敌手是难免的,那无论如何也要尽量避免受到更多伤害。她无法想象,让杨甄受此屈辱。至于自己——她尽量先不考虑那些无意义的事。她的策略是对癫狂的男子强调自己是“胡仕杰的女人”,让他不敢下狠手,之前的所有对话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说出的。这个策略,或者说这个直觉,并没有错。她不能坐以待毙。 “你带了手机吧?”她睁开眼睛,尽量平静地说。 “关你什么事?” “你打电话给胡老板。让我和他通电话。” “你……你打什么鬼主意?” “我是为你好。胡老板只是想要我回家,没别的。你不光割伤我了,还要我脱衣服,真的是胆大包天,但我不和你记仇。这个姑娘和胡老板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只不过是路上聊得来才一起走。你要是害了我,胡老板不会放过你。你要是把她这个外人也害了,不知道要给胡老板添多少麻烦。你不信我,现在就拨电话。我绝对不会在电话里面对胡老板告状。” “真的?” “真的。腿上这伤,我不和你计较。其实我就是和胡老板闹个别扭,现在跑了这么远,我自己也知道有点闹过头了,很对不起他。哥,你追上我了,立功了,现在你马上给我打这个电话,不然功劳变成过错。到时候用免提,都听听我和他怎么说。” 手机在肖洋右边的口袋里。如果要打电话,势必要放下刀,哪怕是暂时的。成蔚感觉到了肖洋的犹豫。她继续说:“空出一只手打电话又怎么了?我脚都被你弄伤了,你一个大男人还怕一只手按不住我?快点!我要和胡大哥说话!” “行了,你老实点!还有你也是!” 肖洋左手依然紧勒住成蔚,右手反握刀子,空出大拇指和食指,摸出了口袋里的手机。他把手机放在草丛上,用一根手指拨打胡仕杰的号码,然后再拿起来,放在耳边。 成蔚和杨甄都能听见电话铃声。 除了避免遭受眼前这男人的伤害,并且让杨甄能够逃走,成蔚暂时没有别的目标。她尽量让呼吸变得平稳。她告诫自己,无论胡仕杰在电话中怎么说,她都要冷静。 -- 第70页 “喂?胡……胡老板?是我——” “快让我接听!”成蔚说。 “急什么!他妈的的……不不,我不是说您……您自己听,她,成蔚,我抓到她了,她要和你说话!” “按免提!” “知道了知道了!” 肖洋粗暴地把手机塞到成蔚耳边。他们都听见了胡仕杰的声音。 “成蔚?喂?” 胡仕杰并没有等到成蔚的回答。 此刻,密林中的三人,几乎是同时把视线转向了另一边。 在他们数米之外,站着把名片递给成蔚的戴眼镜的男子。 他们惊恐不已,如同在毫无心理建设的情况下,被迫观摩一场屠宰。 “你……你们在做什么?” 手机里的声音还在继续:“成蔚?说话!” 戴眼镜的男子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过身,仓惶逃走。 肖洋高喊:“给我站住!站住!” 对方当然没有照办。 胡仕杰察觉到了异常:“怎么了?出事了?” 肖洋感受到巨大的焦躁。侵袭全身已久的瘙痒,在这一刻纷纷变成了一簇又一簇微小却凶恶的火苗,正在吞噬着他。这个臭小子,和另外一个人是一伙的。他要去叫人了。他要坏事要坏事要坏了我的要紧事! 肖洋突然发出一声带着些微哭腔的怒吼,使劲推了成蔚一把,然后朝那男子追上去。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19)毛细血管 杨甄来到成蔚身边,蹲下来,伸手搀扶她。 “站得起来吗?” 成蔚点点头,咬着嘴唇,使了把力。小腿上的伤不算严重,流血量已大大降低了。她忍着疼痛,在杨甄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刚要站直,就像有一块烧后的刀片突然划过小腿一般,胸口一紧,整个人都被卸掉了一股力气,不得不暂时把全部重力都支在另一腿上;稍加休息之后,她才能在杨甄的帮助下,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他肯定会回来的。”成蔚说。“你先走。” “不行。” “你听我说,杨甄。你拿着。” 成蔚右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成半个手掌大小的黑色塑料袋,递给杨甄。 “手铐里取出来的样品,都在这里面了。你先走,把它带到云陇关。” “你呢?” “我没事,刚才我说的话他听进去了,他不会对我下手的。” “但是那个人不正常啊。你没看出来吗。他……好像……” “他怎么了?” “犯了毒瘾。那个样子,我见过。他要是突然发起疯来,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 “没别的办法了。只要你能把样品,证据,带到云陇关……把一切都说出来……缉毒大队肯定有办法的。到时候胡仕杰就走投无路了。他也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可是,如果他知道样品不在你身上,知道你把他给骗了————” “走吧。”成蔚把塑料袋推到杨甄手中。 杨甄看着成蔚的眼睛,低声说:“你……相信我?” 成蔚知道杨甄的意思。她使劲点了点头。 杨甄扶着成蔚,让她坐下来,然后把装样品的塑料袋握在手心,转头朝着她们应当同行的方向走去。 成蔚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她看了看小腿,伤口很难看,苍白但光滑的皮肤上黏着一道红得发黑的弧形,像被俐落剖开的鱼腹。只要不动弹,倒也不会太痛。 她看着杨甄的背影消失,然后很快就听见了那个男人的脚步声。她转过头,看见肖洋快步走来,急促的呼吸声比脚下步伐更加沉重,略微低着头,右手紧握刀子,下巴、脖子、上衣正面都是鲜血,仿佛在血池子里摔了一跤又爬起来。这鲜血必然不属于他。意识到受害者可能是谁之后,成蔚开始严重地怀疑,自己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错误之处,不在于选择相信杨甄,而错在相信她有希望带着样品安全逃掉。 肖洋想着:本来可以好好说话的,非要逼我动手。他刚刚杀了一个人。在他刚出来“闯江湖”,最有志气的时候,兄弟之间就互相吹嘘,看谁能先背上一两条人命。他刚刚这么做了,没有很特殊的感觉,也许是因为现在除了蚀骨的灼热和瘙痒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别的,也许是因为他自始至终没有看见死者的眼睛。他本来是打算好好说理的,叫喊着让那男人停下来,是从后面把那要逃跑男人扑倒,把对方的脸按在泥土上,对着腹部侧面扎了好几刀。在刺进第一刀的时候,他还没有打算杀人,但是对方一惨叫起来,肖洋就只希望这恼人的噪音能快些停止,唯一的办法就是多刺几刀。 眼球胀痛。似乎有鲜血溅到了眼睛里。前方路旁坐着一个女人。肖洋几乎把她错看成陌生人。 “怎么就你一个人?”肖洋说。 太近了。肖洋身上浓重的血腥让成蔚想要呕吐。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来拖住这个男人,让他不要去追逐杨甄,但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她之前还很有信心地认为,此人绝不会对她下手,但情况不一样了。 肖洋从成蔚这儿得不到答案,移开血红的眼球,转过身,朝着杨甄的方向追过去。之前成蔚的那番话,显然是为了让同行者逃走而创造机会;在杀过人之后,肖洋反而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既然人都杀了,得靠胡老板帮忙收拾残局,那就更要把胡老板吩咐的事情给做好。胡老板说别跟丢这两个女人,而不是仅仅是成蔚,那就两个人都要照顾到。 -- 第71页 他听得见另外一个女人逃跑的方向。他追了过去。 “等一等!”成蔚拿出最大的勇气,探出身子,要抓住肖洋的手臂。肖洋完全不理会,从她身边快速经过,就像随意地掠过从道旁伸出的一截树枝。成蔚也知道,杨甄逃得还不够远。她很后悔,哪怕她知道后悔也无法改变什么。她靠着石头站起来,大喊: “回来!回来啊!” 三分钟后,肖洋就回来了。至少,成蔚最害怕的事情没有——暂时没有发生。肖洋揪着杨甄的头发,把她押回来。他一松手,推了杨甄一把,让她倒在成蔚身边。杨甄喘着气,右边脸颊上都是泥,并且肿了起来。 “对不起,”杨甄对成蔚说,“我逃不远……” 成蔚想说“不怪你”,但是突然觉得开口是一件很疲劳的事,只摇了摇头。 “害我跑过来,又跑过去……” 肖洋狂躁地来回踱步,突然在两人面前五米处跪倒,右手高高举起刀子,一边狂吼,一边狠狠地反复用刀子插进泥土之中又拔出,好像这整座山是他必须血债血偿的仇人。 “大哥……” “臭婊子!闭嘴!”肖洋立刻打断了试图缓和局面的成蔚。“别想耍花招!我看透你们了!你再来,再来,就先把你脚筋给砍了,舌头也拔掉!都给我跪着,不要动!一根指头、一根头发都不要动!” 场面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诡异之处在于,没有人想保持沉默。成蔚觉得眼前的陌生男子,就像一座随时会引爆拆除的危楼,它的爆发和坍塌,只是时间问题。 “要我等……要我等……他妈的,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们胡老板想找的不是我们。”杨甄突然说。 “我刚才怎么说的!?” 肖洋立刻举起刀,但没有朝杨甄刺过去。他忍住了。他忍得辛苦。肖洋此刻在成蔚两人眼中,是一个随时都会变得狂乱的、不可预测的恶魔,但肖洋也在承受难以理解的痛苦。他大脑中没有过去、没有未来;视线之中只有利刃上的血渍,和眼球表面满溢着仇恨的血丝;他隐隐约约地能感受到,自己杀了人,这是一件大错,但这微小的悔意,瞬间就被愤怒和焦躁冲刷殆尽。 “胡老板要找的是……”杨甄继续说。“白粉。我们偷了他的白粉。” 成蔚猛然转头,看着杨甄。她按在地面上的左手,慢慢地朝着杨甄的方向挪动。杨甄抬起右手,覆盖住成蔚的手背。 肖洋疑惑地看着杨甄,就好像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没听明白吗?我知道你很难受。”杨甄抬起左手。手中是装着样品的黑色塑料袋。她摇晃了一下。“是尖货。很值钱的。你以为他为什么非要抓我们?我们对他来说不过是两个女人,有那么稀奇吗?我的话你还能听得见吧?嗯?” “你……你说真的?” “你知道你们胡老板做的都是什么生意。花那么多人手,就为了追回一两个女人,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不想让你们知道真相。我们从他那儿偷了这些东西,是我们不对。但是现在我们明白了,这些都没命重要。” 杨甄说得越多,成蔚越找不出理由阻止她。关键是,成蔚发现肖洋真的听入神了。 “胡说八道!” “我是不是胡说, 你可以自己验验货。我们不想带在身上了,惹来的都是灾祸——就还给你们吧。” 杨甄把黑色塑料袋捏成小球状,朝后一抛。肖洋的眼神跟着黑色小球的弧线,一瞬间都没有移开,直到小球落在后方的草丛中。他立刻冲了过去,跪在地上,一边咒骂着(无法听清他在骂些什么),一边在地面疯狂地摸索。他很快找到了塑料袋,小心地握在手里,掂了掂。这样只能大致确定,其中是粉状物。 他一直在剧烈跳动的心脏,此刻又加速了,几乎让他无法忍受。 “你们别动!” 他回头吼了一声,也顾不上成蔚两人有没有回答,就立刻转过来,要拆开塑料袋的结。那是一个死结,他粗厚的手指不易解开,心烦意乱起来,撕扯了一下,又怕把袋子全部扯破,导致内容物倾洒在地面。他只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挑出了一个小破口,放下刀子,把破口对准左手手掌(幸好这只手没有被鲜血弄脏),慢慢地、轻轻地倒出了一小撮,然后赶紧把袋子拎起来抖动,确保剩下来的都落在袋中离破口最远的位置。 肖洋慢慢地把脸凑近手掌,用鼻子去吸。白色细末被卷进他的鼻腔。气流上升——在毛细血管之外轻轻拂过——穿过鼻咽腔——剧烈地集中然后下沉。肖洋的瞳孔放大了。还没有立刻生效,但他已经知道,那女人没有撒谎。他伸出舌头,贪婪地把掌中剩余的粉末都舔掉,舔得掌心发亮。 他脑中一片空白。吞噬身体的微小火焰依然存在,设置燃得更猛烈了,但是在这一刻,他的心境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甘愿被它们烧成灰烬。他摸索自己的口袋,找出一片口香糖,但是它完全被血液弄脏了。 该上哪儿找趁手的工具?到哪找呢?哪儿有?真是急死人了! 他如何解决,并不是成蔚和杨甄要关心的事情。 当他在解决的时候,她们已经走远了。 她们并没有放下心,只是一边怀着不乏惊恐的心情,一边坚持着前行。 -- 第72页 十分钟过去了,他没有追上来。 “不用担心,你小心点走,别伤到脚。”杨甄对成蔚说,“他这样的……我十几年以前就见过很多了。就算他有心思追上来,身体也动不了。我们有时间。” “可是……” “没别的办法了。就算他不发疯,我们要是被胡仕杰再抓回去……” “我知道。你没做错。我不是要怪罪你。” 成蔚想,既然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庄延还没有联系上她们,那一定是出了吾什皇么事。 她没有把这个担忧说出来。 她们看见,前方有路牌,标示着“尹云野林”的入口。 入口之后,是原始森林。光是站在此处,就能预见那其后是怎样的一片幽暗、阴郁、广阔。成蔚无法想象,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还要迈入如此让人畏惧的迷宫。 所幸,她们并不用这么做。 按照庄延定下的路线,她们没有走进野林,而是绕向东侧,走上下山的路。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 (20)欢迎来到 Moon Rider 十六个小时之前 坐落在山脚下的“月亮骑手”酒吧是胡仕杰的产业。它属于政府所策划的旅游区酒吧一条街,然而这一条街迟迟招不满商家,客源也稀少,这使得“月亮骑手”不像是一桩重大事业的先驱,而像破招牌上坚持许久未曾剥落的最后一块老油漆。 今天快天黑的时候,驻场乐队早早地赶到酒吧,却被看门的小江拦在外面,被临时告知不开放。他们只好收下演出费三分之一的辛苦费,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支走乐队之后,小江点燃了一支玉溪。胡老板命令他守在门口,不准让任何人进入酒吧,包括小江自己。小江心里明白,胡老板的生意不光是安保、催债、和这个不怎么赚钱的酒吧,胡老板一定有别的“大生意”,但凭他的地位还不足以插手这些生意。他还知道,比起有聪明劲的、爱发挥点主动性的员工,胡老板更喜欢毫不质疑命令,一板一眼去执行的;所以为了有朝一日能插手胡老板的“大生意”,就必须吃得了苦,忍得下无聊。 玉溪抽到一半,小江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他转过头去,看见大袁站在街对面的巷子口。大袁今年五十三岁,是胡老板的一员老将,今年刚刚抱上孙子,和小江关系还不错。 “小江,过来一下。”大袁招着手说。 “胡老板让我别走开。” “跟你说事,要紧事,你装什么劳动模范呢。就一小会。” “你过来不行吗?” “我过去揍你了啊。” 小江只好过街,走到大袁跟前:“啥事啊?” “你装什么劳动模范呢……跟我来,给你介绍个人。” “美女?” “想得美……” 大袁站在小江后面,一只手放在小江肩膀上,几乎是把他推着往前走。小江觉得这有点奇怪,但也没太在意。他们绕进小巷深处的死胡同。大袁松开了手。小江站定了。他眼前有两个陌生人,一个相当健壮,另一个要瘦一些。他们的影子交叠、延长,把身后的红砖墙染成了黑色。 “小兄弟,听说你对这酒吧里面的情况很熟悉。”吴桑白说。“我们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小江本想说“你谁啊”,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对身后的大袁说:“……这是干嘛?” 他明白过来,大袁站在后面,是不想让他逃跑。 “别问了,小江。他们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大袁的声音很虚弱。“就当是我欠你的。” 胡仕杰从关押着庄延的房间走出来,锁上门,吩咐守卫随时注意里面的动静。 这里是酒吧表演区后台的深处。一条走廊上,左右各有三间窄小的卧室,其中有床。它们本来是为提供色情服务而准备的,但是局子里有人通风报信,说这半年一定会不留情面地随时抽查,所以胡仕杰暂时也只能把它们当做杂物间,以及守夜的值班室。 关于这名尚不知其姓名的卧底警察,胡仕杰推断,至少他不太可能是本地公案系统的卧底。此人曾在缅甸长期潜伏,并且成功地骗过了督司令手下的两名高层,胡仕杰从来没听说过本地公安有这样的能人,承担如此艰苦危险的工作。如果他们有这样的能力和决心,他胡仕杰也不敢留在这发展生意。 胡仕杰认为,最好的办法还是不留活口。但是不能现在就动手。他需要花时间查明,此人在暴露身份之后,有没有和别的同事搭上线。“王明晖”并不是一个太有用的线索,胡仕杰刚才用这个名字来威胁卧底,不过是虚张声势。没有上钩是意料之中。不能期待这个卧底会在找回成蔚这件事上合作了。还是需要依靠自己的力量。 他回到酒吧大堂。手下都聚集在这里,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胡仕杰立刻发现了异常。 大堂本来应该有五名手下待命,但是现在却只有四个。 “炒面哥他人呢?” “他饿了,说去厨房弄点吃的。”一名手下回答他。 “去了多久了?” “十……十二分钟吧。” “怎么还没回来?” “呃……其实兄弟们都饿了,所以就想他活动活动……” “谁允许你们让他去炒面的?我说了都在这里待命!你快去把他叫回来!” -- 第73页 胡仕杰随意指了一名手下。此人连忙穿过大堂,跑向厨房。 厨房和洗手间都在吧台侧面的一条狭窄通道之后。从胡仕杰的位置,无法直接观察入口。他只看见手下走进通道。 十五秒后,胡仕杰拨响了这名手下的手机。 隔着大堂,也能隐隐约约听见对方手机的铃声。 但是没有人接电话。 “怎么回事啊这。”一名手下抱怨。 胡仕杰皱眉,挂断了电话。为了预防酒客逃单,如果没有钥匙,酒吧里所有窗户都是只能打开极细微的一条缝。 他靠近一名手下,低声说:“看门的小江进来过吗?” “没有。” “你们都跟我来。” 胡仕杰带领剩余的三名手下,进入后台通道的第一间杂物房。这一排房间都没有窗口,不必担心有人闯入。他命令手下移开床,再掀开床下一块可移动的地板。他从中取出两把手枪、两把猎枪,一一分给手下,以及站在庄延房间之外的看守。除了枪,他们还各自搭配上了匕首,或者甩棍。 他手下能用枪的好手不多。还有一个在军队里当过班长的大袁,但不知道为什么,从今天早上开始就联系不上他了。 在自己的地盘里,全员备上武器,这在胡仕杰的记忆里是第一次。如果可以,他希望永远不使用这些武器,因为善后相当麻烦。但是现在很可能别无选择。手下们也感受到了老板此举带来的紧张感。有的人开始冒冷汗。他们虽然用过枪,但从没有参与过生死维系于一线的恶性火并。 “你继续在这里守着,不要动。看见除了我们之外的任何动静,开枪。” 胡仕杰如此吩咐庄延门外的看守。然后,他带领着剩余的三人,回到大堂。仍然一片僻静。 他们小心翼翼地接近通往厨房的走道。胡仕杰走在最后面。没有人愿意打前锋。胡仕杰拍打一人的肩膀,命令他上前。这名先锋点了点头,靠着墙边,放低身子,小心翼翼地露出半张脸观察。 走道的尽头就是厨房。厨房的门大开着。前锋看见厨房的灯忽闪,里面坐着人,面朝正门,头部耷拉着,仿佛不小心睡着了。他心中一颤,立刻把脑袋收回来。 “厨房里面有人。”前锋说。 “我当然知道有人。看清楚是谁了吗?”胡仕杰说。 前锋摇头。 “那要你有什么用?这次给我看清楚!别那么怕死!” 前锋点点头,深呼吸,拿出玩木头人游戏一般的速度,把头再次探出去,又收回来。 “胡老板。”前锋的喘息变得沉重。“人……人不见了。” “我们进去搜。带路。” “真的要进去?” “你怕什么?我们四个人都有枪。一有任何动静,我允许你立刻开枪。” 其他人也附和着胡仕杰,对前锋说:“我们都给你打掩护。” 前锋闭上眼睛,花一秒钟给自己壮了壮胆子,睁开眼,站起来。他双手持枪,双臂直直地朝前挺着,双脚一前一后站立,迅速转进走廊,发现没有任何动静,便缓慢地朝前挪动。厨房的门依然洞开着,似乎有一些风出入,门轻微地翕动。前锋闻到了一点点炒锅的烟火味。 他走神了一瞬间:可能那一大锅面刚开始炒,还没熟呢。 就在此时,厨房中突然有一个人从侧面闪出来,正对着厨房门。前锋连发两枪。在他身后,有人补了一枪。那人中弹倒地。 前锋低头看了一眼。他认得对方的装束。是被叫进去寻找炒面哥的另一名手下。 “是……是自己人。我打死自己人了。” “别慌!”胡仕杰在后面说。“说不定早就死了。靠近了看看。” 前锋看见殷红的血从那人的身体下方流出来。枪管散发出来的焦味刺激着他的鼻腔。他继续往前走,就当他的脚尖要和鲜血接触的那一刻,走廊侧面关闭着的卫生间,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响。有人一脚踢倒了卫生间的门,压在前锋身上,然后又开了一枪。子弹击穿玻璃,打进前锋的脑袋里。 在这一刻,胡仕杰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这可能是我这辈子犯过的最蠢的错误。从第二个手下消失开始,就应该以逃跑为前提来组织这次行动,而不是带着手下搜索敌人。幸好,他在阵型中处于最后。他朝前方开了两枪,喊了一声“守住”,转头就跑。他根本不关心后面发生了什么——他能听见更多的枪声和惨叫——只是压低身子,用最快的速度穿过大堂,进入后台的走廊。 他快步走到关押庄延的房间面前,对神情仓惶的守卫挥了挥手,让他立刻去支援同伙。随后他用钥匙打开门,把枪对准躺在床上的庄延,说:“起来。” “出什么事了?” “少啰嗦!” 胡仕杰把庄延拉起来,手枪一直死死抵着庄延的头部。 “警官,你立大功的时候到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把庄延推了出去。身体还有些弱的庄延,一时失去平衡,摔倒在走廊上。他听见了枪声。胡仕杰把自己的手枪抛出去,让它掉落在庄延手边,然后回到房间里,紧紧关上房门,把床移过去,从里面堵住了门。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 (21)最后一次通话 庄延立刻拾起枪。之前拦在他门外的守卫,紧靠在走廊出口边缘,小心翼翼地观察大堂。听见后方的动静,他猛然转过身,看见拾起手枪的庄延正要站起,于是立刻抬枪对准了庄延。他显然没有想明白胡老板的安排。庄延连忙举起一只手,同时说:“冷静!敌人在外面!我是帮你的!” -- 第74页 庄延能看见汗水挂在守卫厚厚的眼皮上。守卫用枪指着庄延:“你先上。”庄延只能点点头。他不打算在没弄清楚情况之前,就死在惊慌失措的守卫枪下。大堂里的枪声还在持续,从声音来源判断,局面暂时变成了双方僵持对射。庄延走到守卫背后,示意他后退。两人交换了位置。庄延略微探出面部观察,看见有两名胡仕杰的手下,以翻倒的沙发为掩体,朝着吧台的方向射击。在庄延这短短几秒的观察窗口中,吧台一侧无人发动反击。他怀疑,敌人很可能前一刻确实位于吧台之后,但是已经在转移位置,而胡仕杰的手下并未察觉。如果胡仕杰的手下是庄延在警队里的同事,懂得合作掩护包抄,那他大可以冲出走廊进入大堂,寻找能和他们形成交叉火力的据点;可惜他们只是被吓得胡乱开枪的流氓。庄延必须要自保。 在他背后的守卫说:“胡老板呢?” “他躲在最里面那一间。你有钥匙吗?” “没有。” “那就别管他了。你叫什么?” “郭……郭强。” “好,郭大哥,要活命就来帮我。” 庄延已经注意到了胡仕杰取出武器的第一间杂物房。他冲进去,把倒在地上的简易床推了出来,当作掩体,挡在走廊口。床下有钢丝和弹簧,但是做掩体还是太单薄了。郭强一直在原地不动弹。庄延又吼了一声对方的名字,郭强才明白过来,冲进杂物房,和庄延合作,迅速把衣柜也弄倒、推出去,阻挡在简易床之后成为第二道屏障。衣柜之中有厚厚的被褥、织物,加上前面的钢丝床和木板,在中等距离可勉强抵御手枪的火力。掩体布置完毕,郭强倒是学聪明了,立刻伏低身子藏在后面,庄延不得不踹他一脚,提醒他让出足够的位置。 此时外面的枪声已消停。庄延观察了一眼。沙发之后的两名保安已经倒地身亡,他甚至没有听到惨叫。沙发上有弹洞冒出青烟,但那两人未必是正面中弹而死。暂时没有别的枪声了。除了这两人,如果还有别的胡仕杰手下在反抗,恐怕也已经凶多吉少。 郭强朝外面胡乱开了两枪,然后马上伏下。敌人回击了一次,子弹从倾斜的角度射入掩体上方的墙壁。一股墙灰爆发出来,落在郭强的肩膀上。根据这一枪的轨道,庄延反向推测敌人的方向,在一张桌子下面发现了隐藏的人影。他朝那方向开了两枪,只听见酒瓶碎裂的声音。 “有办法吗?”郭强说。他的眼神中充满恐慌。 庄延没有马上回答。他想,如此有经验的袭击者,只可能是督司令的手下了。他回想胡仕杰的行为。胡仕杰把他从第三间房里推出来,连自保的手枪都不要了,然后锁上门。胡仕杰不可能是期待着庄延加上他的手下,能把敌人都干掉。他一定是有别的打算。 “我守着,”庄延说,“你去想办法把最后一间房打开。” “怎么弄!?” “你——隔壁这房地板下面还有一把砍刀——” 庄延话音未落,有一个青黑色、带着火舌的东西突然被扔进掩体,在郭强的身边炸开。是酒瓶。敌人把烈酒做成了简易燃烧弹,虽然并无真正燃烧弹的效果,但是已经足以让郭强的背部和肩膀迅速升起一片烈焰。高浓度酒液点燃的火并不难扑灭,但是庄延并没有机会让郭强也明白这一点。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后,郭强惨叫着站起来。在他喊出救命之前,一发子弹精准地洞穿了他的头部。 从一开始,庄延就知道主动反击是不切实际的,现在更加不可能了。郭强的尸体朝前方趴在掩体上,背脊上的火焰还在燃烧。第二个塞进棉布、冒着火舌的酒瓶扔了进来,庄延立刻躲进房间。但如果一直躲在其中,是坐以待毙。他从做掩体的衣柜里抽出了两张毯子,把它们按在地面,吸收溢出的酒液,然后点燃,覆盖在郭强的身体附近。他发现地面上有一块 U 形酒瓶碎片,其中还盛着一点点酒液,于是把它也浇到火中,尽快增大火势。一道半人高的火墙升起来了。敌人纵火,是想封住庄延的出路;庄延索性放弃了那条出路,反而让火燃得更猛烈,尽量延缓敌人闯入的时间。然后他回到第一间房,拿到地板下藏着的砍刀,右手持枪、左手执刀,藏在门后。 他希望敌人不会贸然越过火墙杀进来。由于房子并非木质结构,火焰暂时还不会危及他躲藏的位置,但是却在不断制造浓烟。他相信酒吧之外,应当不会无人路过,如果他能撑到外界察觉酒吧之中的枪声以及浓烟———— 庄延的确感觉到了短暂的安静。所谓安静,指的是除了棉织、木头、肉体焚烧的声音,他暂时没有听见别的声音。但突然间,他听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拍打在火堆上。也许他们强行闯进来了。此刻,庄延的视线只包括门口走廊的一小部分。那一声响之后,他举起砍刀,本打算一发现走廊上出现人的身影就发动突袭,但立刻察觉了自己的致命错误:火焰制造了之前并不存在的光源,他手中长长砍刀尖端的影子映在了走廊上。这一瞬间,他心中巨大的的惊诧还来不及坍缩成懊悔,一发子弹就穿过了他紧紧靠着的墙壁。 庄延跪倒在地上。砍刀和枪还握在手里。一个人影笼罩了他。他想朝背后盲开一枪,但是使不上劲。对手在他能抬手之前,就扭住他的手腕,夺走了枪,并且一脚把砍刀踢远了。 -- 第75页 “果然是你啊,‘亮宇’。我就知道胡仕杰手下没这种能人。” 庄延听出来是吴桑白的声音。他没心思打话,还在琢磨自己到底是哪里中弹了。吴桑白把他拖出房间。庄延这才感觉到一阵剧痛,左肋侧面一片血红。看来子弹在破墙之后,“幸运”地从他体表擦过。如果击穿左胸的任何位置,必死无疑。 庄延看见另一个人朝自己大步走来。他没有抬头,但是认出了那熟悉的鳄鱼皮鞋。他倒是被此人身后的景象吸引了:原来他们拖来两具尸体,在掩体前方搭成一个斜坡,踩在上面跃过了火墙。他弄明白的一瞬间,皮鞋就已经近在眼前。 翁庆狠狠地踢了庄延一脚。他觉得这不够解气;一看见庄延,他包着绷带的右眼开始发出连绵不绝的刺痛。庄延侧身倒在地上,不动弹了。翁庆上前一步,要朝着他的脸踏下去。吴桑白抬手拦住了他。 “先别动手。” 翁庆后退。吴桑白蹲下来,对庄延说:“姓胡的呢?” 庄延虚弱地抬起手,指了指走廊尽头的房间。 翁庆和吴桑白抛下庄延(显然不认为他这样还能逃跑),来到最后一扇门面前。吴桑白对着门锁周围开了几枪,对翁庆使了个眼色。翁庆一脚把门踹开。门后顶着床铺,并未完全打开,他们警觉地藏在门边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屋内无人,再用庄延的砍刀推开床,让门洞开。他们立刻发现,屋子中央的地板上,有一道细缝。翁庆把砍刀从细缝边缘捅进去,使劲撬动了几下,然后换了个角度,又撬了几下。 “有通道,从里面锁上了。”翁庆说。“看门那个小子没有全说实话。” “他可能也不知道,这应该是姓胡的自己用的。” 他们回到庄延面前。庄延艰难地靠着墙坐着。他右手按在伤口上面,低着头,在尽量控制呼吸节奏以减轻痛楚,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没有打算。 “你怎么会在这里?”吴桑白问他。 “他……他抓到我了。” “那个女人呢?” 庄延摇摇头。 “样品在哪里?” 庄延再次摇头。 吴桑白蹲下来,打了他一个耳光,说:“清醒一点。你这伤还没到那地步,别装得还只剩一口气,难看。” 庄延突然笑了。他发觉,自己在二十四小时里中了两枪,竟然还活着,也算挺命大的,于是就笑了。 “你到底是 467 团,还是这边的警察?” 庄延依然摇头。 “不要浪费时间了。”翁庆说。“快点让我干掉他,然后去找姓胡的。” 吴桑白并不想立刻杀死“亮宇”。但他知道自己管不住翁庆。 “好吧,说实话,你这条命肯定是保不住了。如果我刚才提的那些问题你都愿意老老实实回答,还可以多活一阵子,但你不合作就没办法了。这不是你们中国警察爱说的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庄延抬起头,看看翁庆,又看看吴桑白,然后说:“我……我想打个电话。” “打电话?” “呵。”翁庆嘴角微微翘起。“这真是没想到。你弄个手机给他。” “……什么?” “我突然感兴趣了。”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他要耍什么花招,就直接干掉。没事的。找个手机给他。” 吴桑白皱眉,从那些尸体之中找到一个手机,递给庄延。 庄延接过手机。没时间犹豫了。他用仅剩的体力拨打了那个号码。 前些日子,他也曾拨打号码,但终究没有说出自己想说的那些话。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信号那一侧,有人接听。 庄延稍微抬起头。他的眼睛睁大了。 两个杀手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王伯伯。是……是我啊。我是小庄。” “真的是我。对。” “我没多少时间了……急着联系您,就想说一件事……” “明晖他已经……他已经……他回不去了。” “是我害死他的。” “我对不起您。” “对不起。” 第四章 隧道尽头提前等待 (1)庄延:狗杂种 王明晖,我从一开始就看穿了,不像你,我这辈子都当不上什么真英雄。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我们就接受吧。你当年的英雄梦倒是做得挺有声有色:你要当警察,一年抓一百多个坏人,到退休的时候奖章从头顶挂到脚趾头,人生的最后一次庆功宴上喝酒把自己喝死,组织赏你一个十二发炮响的国葬。我说国葬要放十二发炮响吗?其实我是诚心请教,你倒是心虚了,当作是我在为难你,因为那时候我们心中没有比十二更大的数字。只有三个数字是对我们来说是有意义的:五,下午五点,放学了;六,周末了;还有十二,我们当时的年龄。 我们十二岁时,世界很平坦、很狭窄,还没有在我们面前展开,十三还不存在,但我们已经等不及要把它弄脏、弄破了。没点胆色,成不了大事,为了掂量一下自己的胆色,我们守在第七小学外面,寻找目标抢零花钱。这是你的主意。我遵从你的吩咐,挑中一个比我们矮得多的小孩,把他骗到路边。 我记得他的衣服有一股馊牛奶的气味,而我的半只脚踩在染上了一抹夕阳金的小水洼之中。结果你支支吾吾的,计划好的台词一句都说不出,推了他一把就跑掉了,好像要被欺负的人是你似的。两天以后这小孩的表哥来找我们麻烦了。我们俩在同龄人里算高大,但他是初中生,而且是摔跤队的。他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拽到他面前,满脸粉刺涨得通红,几乎要和我面贴面。你说,都是你一个人干的,他要真有种就和你单挑。他果真把我放下了,摇摇摆摆地朝你走过去,把大手放在你脑袋上。 他一次又一次地把你摔在地上,动作轻松得让我简直羡慕(因为那时候我一次也没有打赢过你),看起来就像《西游记》,唐僧一抬手,除了念叨叨的也没干啥,孙悟空就滚在地上吱哇乱叫。我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就扑上去咬住他的手不放,直到路边有好心的大人看不过去了,把我们三人分开。我嘴里有肉的味道,但似乎咬破的主要是自己的舌头。你当然比我惨得多。你哭着踹了我一脚(没踹着),说谁让你上来帮我的。我说,是你先帮我所以我得帮回去呀不然算什么兄弟。你说,别跟着我,今天别想进我家门,然后捡起了被踩扁的书包。 -- 第76页 后来我才想明白,你宁愿被打成一块屎饼也不乐意让我帮忙,是因为我这样做剥夺了你当英雄的机会。当时我想不到这一点,主要是因为心里急。你的那句“别想进我家门”把我给说急了。你的家,就是你自家经营的小旅馆。我没有家;我有地方住,是因为养着我的姨妈在你家旅馆做工,包吃包住。所以如果不让我进你家门,那我就无家可归了。如果你不让我进屋,我当晚就吃不上饭了,一整夜就得饿着肚子,这个关于未来的想象是如此恐怖,以至于我像被雷劈了一样杵在原地。你走出去十几步,发现我没有跟上来,回头说,我刚才是乱讲的,你走不走。 我:走走走。 从某个角度来说,我的童年很幸福,毕竟在我们那小城里,八十年代就能不时用上空调,这是怎样的一种享受。旅馆里只有三间“豪华套房”安装了空调。暑假时,客人退了房,姨妈去打扫房间,心情好的时候会让我俩跟着。她先打扫卫生间,我们俩可以在大床上空调下舒舒服服地躺两三分钟。如果是被你爸看见,一定会狠狠地骂我们;但如果我姨妈在,你爸态度就会好一些。至于他态度好的原因,我是知道的,哪怕当时你并不知道。后来你爸染上毒瘾,街道里就有难听的话,说他养了“一个儿子,还有一个狗杂种”。我就是他们所说的狗杂种。当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生理上的父亲早就不知所踪,而生下我的女人在我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但有时候我确实会想象,如果我们真是亲兄弟,关系会不会有所不同,而那些人,会不会觉得你爸养了两个狗杂种。 有客人在退房后不小心(又或者是刻意)落下了一卷黄色录像带。我和你一起看了。在那个年纪看这些东西,又没有大人、老师来及时开导,确实会让一个人变坏。那之后,我对姨妈表现出毫无道理的怨恨,她对我来说就如同母亲,而我无法接受母亲会是所谓的“水性杨花”。一定是她“勾引”了雇主,让我也没面子。这些错置的愤怒,和青春期对男女之事的好奇心,混杂成了一种令我无法处理的污泥,包裹我的全身,让我体会到巨大的困惑和羞耻。我脑袋里根本装不进书本了。我成绩一落千丈,夜不归宿,不知多少次害得姨妈在夜里哭着寻找我。她一定隐隐约约知道我故意让她伤心的原因,所以她在寻找我的时候,从不向你爸爸求助。 我的敌意指向所有人。这也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坏了。我们在整个初中三年说过的话,还没有小学时三个月说的话多。为了发泄这些敌意,我开始疯狂地锻炼身体,用折磨酸胀不已的肌肉来发泄对世界的敌意。你不和我说话,但你并不想输给我,所以一直暗地里和我较劲。正因为如此,我们后来才能轻松掌握警校的体能训练。这可能是那段日子里,我做过的唯一正确的事。 姨妈真是个好人。希望您和现在的家庭能一直幸福下去。没去新家看望过您,完全是我的错。 王明晖,如果你爸爸没有染上毒瘾,——没有被毒瘾害死,你还会考警校吗? 我只知道,我是一定会当警察的。我记得我和你,已经是高一学生了,在发廊街寻找你爸爸。这件看似正义——看似英雄所为的事,暂时弥合了我们之间的裂痕。街道深处一片黑暗,艳粉色的灯光照在我们脸上,仿佛一次又一次让人避之不及的强行触摸。你爸爸一定在其中一家店里(我们看见他在这附近下车),把小旅馆已经所剩无几的收入,换成他可以放任自己变得浮肿腐烂的天堂时间。最终除了在巷子深处和几个混混打了一架,并且在他们拔出刀之后落荒而逃,我们一无所获。我永远记得那一夜有多么屈辱。我们需要一点点胜利,一点点吹牛皮的权利,来为我们的愤怒正名,来让我们觉得未来是有希望的。对于当时尚且没有佩戴警徽、警枪的我们来说,想赢得这样的胜利,实在是异想天开。 幸好还有你爷爷在。我一贯叫他“王伯伯”,因为他没那么老相,而且如果把他当作爷爷辈来称呼,会让我太过轻易地联想到,在某些人眼里,我依然是你爸爸的“狗杂种”。你爷爷是退休的老警察,特意搬过来照顾儿子。但他的力量也是有限的。他制止了你爸爸继续“出丑”,但是没有制止他走上绝路。 当得知你也报考警校之后,我甚至还有些惊讶。也许是因为那些屈辱的经历,加上看到你爸爸的遗容,对我的震撼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我错误地把“成为缉毒警”当成了天下只有我一个人才拥有的梦想。对,我愿意用梦想来形容这个决定,没什么可害臊的。我试探性地问你,怎么倒头来还是报考了警校。 你说,是条出路。 听到这个答案我很失望。我以为,你的答案多少多少会暗示,你还记得十二岁时候说的:一年抓一百多个坏人,庆功宴上喝酒喝死,国葬十二发炮响。事实证明,我当时的失望,也是出于对我自身的过分关注,和对你的误解。很多时候,无路可走比梦想更能让人变得坚强。在你爸爸的葬礼上,我比你哭得都多,你一直扳着脸。你像一个过早死去的少年。也许在成为警察这件事上,你是走投无路。 进警校前,我们做出一个约定,不对校友透露我过去一直住在你家里,和你形同兄弟这件事。回想起来,其实根本没必要做这样的约定,因为校友们根本看不出来我们之间其实有渊源。你如此迅速地变成所有人眼中的焦点——一个成绩优异、开朗阳光的好大哥;而我,除了体能,一切成绩平平,不合群,非常缺乏集体精神,多次顶撞上级。 -- 第77页 我们差异很大,但在别人眼中看来,非常奇妙的是,我们之间距离不远。就算我们互相装扮成陌生人(这对我来说是未来做卧底的提早练习吗?),但是在偶然的相互言语之间,似乎会自然生成一种“熟人在聊天”的光环,让那些仰慕、欣赏你的校友感到不自在。 他们怎么想,我管不着。 我只知道,如果从警校生活来判断,显然你才是那个重拾英雄梦想的人。 但没想到,你自己做英雄还不算,甚至一次又一次剥夺我做英雄的机会,直到最后。 第四章 隧道尽头提前等待 (2)漫长的秘密 月亮骑手酒吧 走廊入口,火势在尸体上持续蔓延。 庄延放下手机,闭上眼睛。 这持续十多秒的通话,让他心中暂时平静了一些。也许这就是仪式化行为的意义:它让人感觉到某种事物正在酝酿,正要冉冉升起,而不是归于平静。哪怕葬礼也是如此。磕头上香之后,人站起来,看着墓碑之后的远方。这让庄延能暂时压抑住对于死亡的恐惧。但这效用不会太长久。海面从平静的、蔚蓝色的摇篮,变成噬人的漩涡,只是一眨眼的事。他听见翁庆上前一步的声音。他听见沾染汗渍和血迹的有力手掌捏紧了枪柄。但是下一瞬间他还未死去,于是心跳以逆向蹦极一般的势头开始加速,试图反抗以求生的念想阴险地抬起头来,他想如果朝敌人扑过去,就算不可能夺取生机,但是在肾上腺素的鼓动下热血沸腾之时挨上致命一枪,也许好过坐以待毙。再不动手,就真的来不及了。不到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他身体的势头朝着想象中的“最后一次反击”倾斜,但接下来他听到了吴桑白的声音: “等等。我还有一些话要问他。” 庄延听见翁庆吐出一个他也没听明白的单词,也许是一种缅甸局部地区才用得上的骂人话。他睁开眼睛,看见翁庆把枪口指着他的头部,而吴桑白用手掌把枪口推开。 “你想阻止我报仇?” “现在你想杀他,随时都可以。但我们追到这一步,是有目的的。他刚才打的电话,我听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不是开玩笑,如果不是真的很重要,我也没必要拦着你。给我一点时间。” “如果不是要赶紧去追姓胡的,外面又随时可能有多余的人想要闯进来,我当然给你时间。这里有冰箱,有酒,有厨房,有床,随便你和他交流多久,我可以拿着枪一直等下去。问题是别人会不会给我们时间。” “姓胡的一时半会逃不远的,而且现在看起来,对我们来说他可能比姓胡的更重要。我们先把他带走。” “药水早就用完了。你有办法能让他马上睡过去?” “……只能麻烦你用老办法了。” “如果他醒来之后不记得自己是谁,你不要找我抱怨。” 翁庆揪着庄延的衣领,把他提起来。这一刻的庄延比之前有了更大的活动自由,但反击的意愿反而消沉了。翁庆绕到后面,用手臂勒住了他的脖子。庄延本能性地抬起手来,抓抠翁庆的手臂,但很快就失去了意识。翁庆蹲下来,把他扛在一侧肩膀上。他们两人走进厨房,这里有一扇已经被拆卸下来的窗户,正是他们进酒吧时所使用的。酒吧的外置装饰灯已全部关闭。天色黑下来了,窗户外面正对着没有人迹的狭窄后巷。他们离开之后,有稀稀拉拉的夜游客,好奇地走到门口,试图敲门。他们觉得酒吧应该在营业,因为他们看见了窗户缝头出来的光,以及隐隐约约听见了尸体燃烧的声音。 翁庆和吴桑白分头行动。扛着庄延的翁庆,拐进了山脚下的小树林。吴桑白用手机联系了先前帮他们欺骗酒吧门卫的胡仕杰手下,大袁。大袁用生命保证,他不知道酒吧底下有地道一事。为了防止胡仕杰依然藏在地道中,等待动静平息再出来,吴桑白命令大袁守侯在附近,至少二十四小时,有任何异常都必须向吴桑白汇报。大袁无力地抗辩,我们已经说好了,酒吧的事一办妥,你就把孙女还给我。吴桑白说,我之前是这么说,但是我改变了主意,你只不过需要再多等二十四小时而已,这会让你们的再会更加甜蜜温馨,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靠近山脚的小树林中,有三间并排的铁皮小屋。它们曾经属于一个养鸽人,其中一座小屋,还放置着用铁丝扭成的鸽笼,如今几乎已全部锈蚀,仿佛只要来一阵强风,小屋就会和其中的一切东西,化作在风中来回旋转的红色锈斑。 翁庆和吴桑白坐在相对宽敞的一间小屋之中。他们一半身体朝着里侧,一半靠近门边,方便随时观察外界的状况。屋中有蜡烛,散发着幽光。尚未苏醒的庄延被扔在房屋角落,半靠墙壁坐着,头部低垂,双臂耷拉下来,手指外侧贴着大腿。因为失血和疲劳,此刻的他在黯淡光芒摇曳的抚触下,像是一具手艺相当精湛,但是依然被弃置在舞台无人光临之处的蜡像。 “该不会醒不过来了吧?”吴桑白说。 “睡着了而已,听呼吸没什么问题。如果他就这样醒不过来了,吃亏的是我。我是头一次要找拿了我一个眼睛的人报仇,如果结局就是这个样子,那也太没意思了。” “我来把他弄醒吧。”吴桑白站起来。 “等一下。” “怎么?轮到你有意见了?” -- 第78页 “你把他弄醒,是要对他问话,对吧?你说过,有很重要,很关键的事情。我是冲着你这句话,才没有马上要他的命。” “对。” “那先把前因后果给我讲明白。” “我直接把他叫醒,问个清楚,你在旁边听着,不就明白了吗?还节省时间。” “不。我怀疑你会耍花招。” “……我耍什么花招?” “给我坐下。”在烛光下,翁庆的神情变得令人畏惧。他拍了一下吴桑白的椅子。 吴桑白明白过来。翁庆想知道“上下文”。否则,当他对苏醒过来的“亮宇”提问的时候,翁庆在旁边,对两人交谈的前提一无所知,沦为一个大脑如坠云雾中的被动听众,这会让翁庆觉得很没面子。 “也好。”吴桑白坐回去(在他身体回落的时候翁庆就把拍在椅子上的手掌收走了),继续说:“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你一直在南边和 467 团对着干,所以不太清楚这件事。这臭小子,这个‘亮宇’……他刚才打电话,提到了半个中文名字,‘明晖’。这让我想起一个名字,‘王明晖’。看来这小子和‘王明晖’有点关系。” “他是谁?” “一个中国这边的条子。缉毒警。” “他有什么特殊的料子吗?” “让我想想……”吴桑白翘着二郎腿,双掌交叉,垫在脑袋后面。“大概是……2000 年?99 年?99 年的事。99 年年尾,我们有一单跨境的大生意,本来以为计划得万无一失,结果还是出事了。在我们能交货之前,内地这边接头的就被干掉了。这批货特别贵重,不能就这么浪费掉,所以督司令命令我们——” “你也有份?” “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但我没直接参与。继续听我说。他下了个命令,这批货怎么都要带回来。于是手下人就这么干了。但是半路上,被中国条子盯上。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盯上的,总之咬得很死。但幸好最后结局还不算太坏。我们损失了几个人,但车和货都回到我们手里,而且还抓到了一个追得太过深入的条子。” “这个人就是‘王明晖’。” “对。他当时吧,说得好听叫神勇,说得不好听叫愚蠢,鲁莽。总之我们把这个人抓住了。这完全是意外收获,不知道为什么,他当时在现场逗留了一段时间,让我们的后援给赶上了。虽然死了好几个兄弟,但能抓到一个有份量的条子,大家都觉得,应该把他当场处决,处决的办法招摇一点,好看一点,给大家涨涨士气。结果呢,东西都准备好了,架子什么的都竖起来了,连刀都磨好了,吴顺雁突然下令说,留他一条命,有用。” “吴顺雁?” “对。虽然这一桩是督司令的生意,但直接下令指挥的人是吴顺雁。顺雁老爷说,他已经请示过司令,司令也认同了,就是这一次交易,暴露出我们之间有中国条子安排的大耗子,可能还不止一只。从这个王明晖追击我们的莽撞样子来看,他很可能知道耗子是谁。所以要暂时留王明晖一条性命,想办法把他知道的东西掏出来。那手下人当然就只能照办了。” “他说了吗?” “没有。从来没见过嘴这么难撬开的人。” “什么办法都用过了?” “也不是什么办法都能用,毕竟要抓的是大耗子,你得保证他的脑子至少还有那么一部分是比较清醒的,他要是瞎说给我们添乱,那也很麻烦。硬办法用完了就用软办法,比如让他染上毒瘾。他就是什么都不说。我们陪他玩了,大概……两年。两年又三个月吧。” “怎么会拖那么长时间?” “其实是后来大家忙着忙着,也就不那么关心了。反正他是不会说的。你想想看,这个事情是吴顺雁提的,如果把这个答案就这么交上去,在督司令面前是不是很没面子。吴顺雁命令我们杀人,我们才能动手。可是他一下令,就显得自己‘留他一条命因为有用’的决定很蠢。连当初急着要砍他头的人都被 467 团干掉了,慢慢的这事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你想想看,有一件东西让你很烦心,但是那个劲头过去了,你也懒得理它,任它结上蜘蛛网。所以就这么关着这个王明晖,他脑袋也不是很清醒了,要是有新弟兄来报道,我们就带他们来参观,说这个中国最厉害的缉毒警,你看被我们整得像拔了翅膀的母鸡一样,活也活不下去死也死不掉,所以你们跟着我们干……然后这些新来的小兄弟就会热血沸腾。当然,最后他还是死了。他当时的状况,随时死掉都不奇怪。然后就……处理掉了。” “呵。吴顺雁,是吗。” “对。” “把‘亮宇’介绍给我们的就是他。”参见第二章 第八节末尾。 “所以,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了。我们现在被追杀,追杀我们的人之中,有‘自己人’。我们要想一边逃跑,一边把这整个事查个水落石出,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要想过这一关,就必须对督司令证明我们是被陷害了。这可能是唯一的办法。就算抓不到胡仕杰,只要有‘亮宇’这小子在……” “我们就可以证明,一开始就有一只耗子被故意安插在我们身边。” “对。无论这个‘亮宇’怎么反驳,怎么否认自己其实是中国警察……他竟然知道六年以前‘王明晖’的事,光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 第79页 “我懂了。把他叫醒吧。” 吴桑白拿起手边准备好的一个铁皮桶,把半桶水浇在庄延身上。庄延醒了过来。看着眼前的两人,庄延回忆起自己失去意识前的一切,立刻意识到自己将要回答哪些问题。但他突然不再害怕回答这些问题,面对这些回忆了。 第四章 隧道尽头提前等待 (3)向谁复仇? 吴桑白开始提问。 庄延平静而有节制地回答他。 除了承认自己是一名“卧底”(这承认本身是一种不得已),他并不能透露更多有利于吴桑白的信息。 有些事是不能对吴桑白说的。比如,他这六年一直留在缅甸,并不是因为身负什么长期任务。 原则上缉毒大队总是以单桩案子为基础来安排“卧底”,完成一项任务后需归队报告等待下一次行动。这是为了保障队员的安全,也是为了防止队员变节。当年,庄延的任务是作为卧底,参与运输督司令集团的一批贵重“货物”,查明中国内地要收购这批货物的毒品分销商的真实身份。但是不知为何,接头人始终未出现,督司令下令提早撤离。庄延一直在运毒车上;运毒车遭到王明晖截击,勉强逃回缅甸境内之后,庄延感到强烈的挫败感。因为接头人未出现,他不觉得自己完成了任务。他选择暂时不离开。而这一鲁莽的决定间接导致王明晖遭俘虏之后,庄延更加不可能离开了。当年所有牵涉到王明晖一事之中的人,在坚信有卧底的组织二把手吴顺雁眼里,都成为了受到高度怀疑的对象,行动范围受到大大限制,没有机会越过国境。 六年过去了,庄延几乎已经做好了永远无法回到国内的心理准备。这一次被安排来帮助吴桑白、翁庆,对他来说是完全的意外。讽刺的是,也许这正说明,过去六年他已经成为了相当称职的督司令集团底层成员。如果仅仅是依靠王明晖尚在世之时的沉默,还不足以完全洗清他在周围人群眼中的“嫌疑”。 通过吴桑白的问题,庄延隐隐约约察觉到,吴桑白以及翁庆接下来的这桩任务本身出了一些麻烦,也许牵涉到集团内部斗争,否则他们现在应当继续全力追踪胡仕杰,而不是花时间对他这个“叛徒”提问。至于吴桑白面临什么麻烦,庄延目前并不抱有足够的好奇心。 吴桑白提出的问题,庄延全都能立刻回答,或者立刻表示无法回答。只有吴桑白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花掉了他一些思考时间。 吴桑白问:“你不打算给王明晖报仇?” 沉默片刻之后,庄延说:“你觉得我应该找谁报仇?” 吴桑白笑了。“行,就这样吧。”他说。 吴桑白自然不知道,庄延曾经对王明晖说,他还有任务,要求王明晖用枪给他留下一个伤口,从而让他能够继续隐藏身份,做一个更“可信”的卧底。 有许多事情,都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比如王明晖的确一度举枪对准庄延,却又犹豫了:他不可能对自己视若亲兄弟的人发出那一枚子弹,哪怕从庄延的眼神中,王明晖看出来这件事没有任何开玩笑的余地。他没有时间说服庄延离开,当时只有两个选择:为了自保立刻独自离开;或者花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开枪,再立刻离开。在犹豫之中他没有开枪,也没有及时离开。他扼杀了庄延成为一个英雄的最后希望,同时掐断了自己能安全撤退所需要的时间。 又比如,庄延几乎目击了王明晖被俘虏之后,遭到折磨的每一个关键瞬间。他曾看见王明晖几乎是全裸地被关押在无法直起身子的笼子里,刽子手当着王明晖的面磨刀。他们对他用刑的时候,有好几次,庄延就在同一间屋子里,王明晖和血和汗会溅到庄延身上。作为重要的被怀疑对象,庄延不能和王明晖独处,不能成为看守他的轮班狱卒,也就没有私下交流的时间,但庄延无数次用眼神对王明晖说,坦白吧,交出我的名字,这样虽然他们未必会放过你,但我总算能立刻大闹一番然后赶在你之前死去,我的手中已经握紧了武器,那怕这不是枪也不是刀,只不过是一只椅子脚,我保证我会好好利用它。王明晖始终也没有透露半个字,庄延也就无法贸然暴露身份、抛弃自己的生命,无论他有多么想这么做。 又比如,曾经有一次,——这是在王明晖被迫染上毒瘾,围绕着他的这群人已经不再热衷于追查“谁是耗子”之后发生的事了,关押着王明晖的茅草屋没有锁紧,附近没有守卫,庄延在那一瞬间察觉到了自己冲进去,砍断绳索,背着王明晖出逃的可能性。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能顺利实现的,就算能逃离这毒贩据点看守的追捕,他们的位置离边境还有二十余公里。于是这希望在燃起一瞬间之后就消失了。这火光的短暂性并不是庄延的错,但是在那一刻,他的确窥见了一点点两人都获得自由的可能性,就好像那一夜的明朗星光,虽然远在无数光年之外,永不可能任人触摸,但是并未断绝这种与之相触的可能性;但庄延必须脚踏地面考虑事实,于是他没有做无妄的行动,让这光芒在他眼前不可避免地消逝了。人通常都不可能实现奇迹,这就是为什么盼望奇迹的人会因为这简单的事实而痛苦。 庄延不知道王明晖去世的准确时间。按当时的状况,他随时都有可能死去。庄延甚至不确定,那时候的王明晖是否能认出他。他们已经没有必要绑住王明晖了,他不可能走远。当时庄延奉命在某个制毒场子外面站了三天岗,防止 467 团突袭。这件事办妥之后,回到原来的驻地,他才知道王明晖已经“没了”。他问了几个“熟人”,都没得到准确的答案,直到负责伙食的女子告诉他,前几年抓的那个中国警察“死了,扔掉了”。扔掉。庄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总是有许多尸体要处理。除了“大人物”,剩余的尸体大致分成三种。一种是自己人的尸体。这些会正正经经地埋掉,当然其“葬礼”的规格视死者身前在组织中的地位而定。一种是敌人的尸体。任何势力都不会浪费时间处理敌人的尸体,他们有的会被弃置在战区,有的会成为威吓敌人的道具。第三种尸体是对组织来说没有任何经济以及情感价值的。这一类,会被扔到杳无人烟的山沟里,任野兽处理。王明晖的遗体属于这第三种。 -- 第80页 ——如果有能复仇的这一天,拿矛头应该该针对谁? 庄延找不到答案。 难道要捣毁整个督司令集团? 在依然不得不潜伏于其中的庄延看来,这种壮阔的目标简直是可笑的。他想过做英雄,但有的英雄只有在电影中才能存在。开场十分钟,英雄和世界级的犯罪团伙结仇了。仅仅九十分钟后,整个犯罪团伙都在英雄的手下崩溃,往往是在绝佳的时间点上,恰恰有那么一个一触即发的重要按钮。 他也曾觉得,应该针对自己。至少,内心的自责不断把这个答案推到他的眼前。如果不是他自私地提出“打我一枪”,而是完全服从于当时王明晖对情况的判断,那么王明晖一定不会落入到敌人手中(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两人一同归队,因为鲁莽行动导致任务不顺利而接受上级批评处罚)。但他无法以复仇为理由,结果自己的性命。在王明晖从这世界上消失之后,庄延绝对不能这么做。他要活下去。这个念头,支撑着他度过了接下来的半年。他觉得自己像柴火燃尽之后剩下的一点点无人打扫的灰烬,失去了对世界的感受力,频繁出现幻听,短时间丧失了味觉。他数次拒绝了用近在眼前的毒品麻醉自己的诱惑,每次拒绝都以为耗尽了最后的意志力。 但他还是活下来了,一直活到眼前出现了一个机会。一个他以为再也不会拥有的,离开缅甸,回到家乡的机会。 他并没有打算以一个“警察”的身份回去。他和王明晖“失踪”六年,已经可以宣告死亡。他不知道当年的缉毒大队会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况。也许因为他太过于适应督司令集团底层手下的身份,他的心情没有想象之中激动。这样正好。他需要寻找合适的时机逃跑,而在这之前,他完美地、持续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始终没有在吴桑白、翁庆两人面前露出任何马脚——他几乎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共犯—— 直到他看见遭到绑架的成蔚。 和胡仕杰以及胡仕杰的手下不同,成蔚,是庄延在离开边境之后,遇上的第一个真正的受害者。虽然他曾经对成蔚说,有很多理性上的理由可以怀疑她是胡仕杰的共犯,但内心深处,他知道她是一个无辜的人。 在那一刻,庄延回忆起了自己的身份。他是一个警察,一个卧底, 哪怕唯一还记得这件事的人,他的兄弟,已经不在人世。 多年前的“任务”已经不存在了。在那一刻,他有了新的目标。无论如何都要把成蔚救出去,送到安全地带,如果还能让胡仕杰无所遁形,那就最好不过了,哪怕这第二个目标恐怕无法强求。完成这项任务,也许就能证明王明晖当年没有白白牺牲。 至于在安置好成蔚(以及杨甄)之后,庄延自己应当怎么办,他还没有打定主意。在内心深处,他似乎没有足够强烈的意愿和勇气,驱使自己一同回到云陇关,再次见到六年以前的战友——如果他们还在的话。 庄延无法忽略,他内心始终还有一点点赴死的愿望。 做完这件事就去死。 这一路上,无论是否顺利,他都不断地和这个念头做着斗争。 他头一次试着给王明晖的爷爷打电话,说出真相,但是却中途放弃、挂断电话,也就是因为他害怕说明白之后,他会失去继续求生的动力。 如今,直到身份暴露、重新落在敌人手中、任人宰割的这一刻,庄延才明确地赢得了这场与自己内心的斗争。 也许是王明晖留给他的余火,以及成蔚给他添上的新火,比庄延想象中要更能完好地保存他心脏的温度。 他决定长久地、不愧于内心地活下去。 第四章 隧道尽头提前等待 (4)不一样的终点 成蔚和杨甄互相扶助着下山,一路上并无太多言语。如果肖洋在成蔚小腿肚上留下的那一道伤口再下移两寸,靠近脚踝,成蔚可能就没办法继续赶路了。有几次,成蔚发觉自己脚边,或者前方不远处的草丛中似有蛇在蠕动,但跨越过去之后才发现那只是幻觉。她惊讶于自己竟然没有因为疑似的蛇而受到惊吓,停下脚步;她只顾往前走。在她们疲乏的足弓之下,腐败的树根从漆黑濡湿的泥土深处升起;大树与大树互相伸出触须控诉,对方是如何狡诈地侵占了水源;皱缩的花蕾、虫卵和叶脉在岩石之下被碾碎,蚁群士气高昂地抬走一片片饱含汁液的战利品。除了她们,这大片的自然之间,没有任何人迹。 “等一下。”杨甄突然伸出手,拦住成蔚。“你听到了吗?” “什么?” 杨甄看着成蔚,竖起食指,搁在上唇中央。成蔚尽量调整呼吸,抑制自己几乎变得沙哑的喘息声。 她们听见了冷风抬起树枝,鸟雀翕动翅膀。但成蔚明白,杨甄让她静听的,并非这些声音。又过了数秒,成蔚睁大了眼睛。她转头,朝向杨甄。 “车喇叭的声音。”她说。虽然非常微弱、转瞬即逝,但她能肯定这声音的性质。 杨甄点头。 “庄延说的,走到山脚,就是公路。” 她们又静静地听了几秒钟。如果两人离公路应该已经足够近的话,那么除了车喇叭,应当还能听到行驶的声音。但是她们没有更多的收获,像刚才一样的声音也并未再出现。 “可能是回声。”杨甄说。 “没关系,至少说明我们没有走错路。” -- 第81页 她们加快步伐走了一会儿。依然看不见山脚。成蔚抬头,估算了一下阳光的强度,以及她们摆脱肖洋之后所经过的时间,认为应该还不到中午。而她记得庄延给她们看过的地图,从原始森林入口往东侧下山,到公路的距离,大概相等于他们当初进山后,在不乘坐缆车的情况下步行到达大磨村的距离。也就是说,就算路线完全不偏离,至少需要傍晚才能到达公路。 由于身体疲劳,加上刚才突然长时间抬头,观察树冠之间透出的光,成蔚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她暂时停下脚步,然后索性靠着一块比较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她先让屁股落下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受伤的腿放平。 “歇一歇吧。”她对杨甄说。 杨甄点点头,坐在她旁边。杨甄显然也累了。 成蔚明白,她现在感受到的,不是失望引起的过度疲乏。恰恰相反,她现在可以说是情绪高涨。她们两人磕磕绊绊地在山里走了这么久,如果还有追兵,早就轻易地抓住她们了。她之所以愿意坐下来休息,也是因为这种乐观的想法,让她能够安心地放松肌肉。 “你的腿还能走吗?”杨甄说。 “能。说不定就是因为走路多了,血液流通起来,我现在都不太觉得痛了。” “嘴上这么说,可你歇着了。” “那我们再走一段路————”成蔚试图站起来。 “不用,你坐吧。”杨甄说。“我不是催你。” 成蔚点了点头。她觉得,杨甄有时会尝试说一些缓和气氛的话,但往往词不达意。 “等到了云陇关,我们怎么办?”杨甄说。 “把我们知道的都说出来,实话实话。警察一定会帮我们的。” “我也要说?” “你不愿意吗?” “他们会把我关起来的。” “为什么?你又没做错什么。”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杨甄说:“我害怕警察。” “警察大概就是这样一种职业吧,天生需要一点震慑力。我们平常接触得不多,会觉得有一点点可怕。如果所有人都完全不怕他们——” “我有时候觉得,我是逃犯。” “什么?你……” “他们把全村人抓走了,只剩下我。” “那不是一回事。” “如果我当时不逃,警察就会……” 杨甄停下了。成蔚能猜到她不打算说出来的下半句:警察就会抓住我,我和胡仕杰之间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我能不去云陇关吗?我的意思是,我还是会过关的,不打算留在这里……但是我能不能不去找警察?” “……为了让警察帮忙,我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对他们讲明白。现在样品已经没有了,你是最重要的证人,如果你不在,他们可能很难相信我。” “也对。没有样品,庄警官不在,我也不在……” “嗯。只有我一个人是不行的。” “我不想对警察说我的事情。” 成蔚知道杨甄指的是哪些事。她看着杨甄,伸出左手,握住她的右手。 “你不用什么都说。” “但是如果警察抓到了他,最后还是会知道的。” “你放心,那么多年以前犯下的事,胡仕杰不会自己交代的。” “你愿意为了我对警察撒谎?” “这不叫撒谎。没有必要说的就不说。你别担心,我知道分寸。” “你担心庄警官吗?” “我担心,但是……同时也不太担心。我解释不清楚,但我觉得他不会有事。比起我和他之前在山里碰到的怪人,胡仕杰根本算不上多厉害。” 杨甄点点头。 “我们走完这最后一程吧——” 说到这,成蔚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可能真的是心情放松了吧。竟然有点困。” “你要不要睡一下?” “现在吗?” “天色还早,应该还有两三个小时的路要走,打个十五分钟的盹应该还好。你自己都没注意到吗,你说话声音越来越没力气了。” “你呢?” “我不困。而且两个人都睡着,万一睡过头就不好了。我可以叫醒你。” “我不知道这样睡不睡得着。” “试试吧。” 成蔚把握着杨甄的手移开,调整了一下半躺的姿势,让自己的脖子能舒适一些。她的确有困意,但对于留着杨甄一个人,自己独自打盹不太放心。同时,她也察觉到杨甄情绪低落,此刻拒绝她的提议会让她过意不去,所以成蔚打算闭上眼睛假寐片刻,然后以“睡不着”为理由爬起来。 但疲劳的身体终究打败了意志。 如金色蛛丝一般垂落的阳光,让她沉重的眼皮感觉到若有似无的温暖。 她的呼吸变得平稳,然后进入了在这一刻略显奢侈的梦境。 在对成蔚提出小寐这一建议的时候,杨甄并没有考虑太多。她的话语中并无其他意思。成蔚真的睡着,呼吸变得平稳之后,杨甄看着她的脸,突然感觉到一种巨大的解脱感。杨甄的心中存在着两种压力。和成蔚、庄延相伴同行之后,她感觉到多年未有的慰藉,但是也增加了一种几乎陌生的压力。有好几次,她怀疑自己是否有必要承担这些压力,是否应当一走了之。但她自愿、不后悔地坚持到了现在。如今,庄延暂时脱队了,而成蔚能够安心地在野外小寐——杨甄觉得自己承担的这一部分压力终于解放了。 -- 第82页 谢谢你们。 但是我们旅途的终点,终归不一样。 这是一个机会。她下定了决心。 杨甄拿出一支圆珠笔,以及一张餐巾纸。她在餐巾纸上写下: 你先走 不用担心我 随后,她把纸折起来,放在成蔚手边不远处,用一块小石头压着。 杨甄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确保不会踩到附近的树枝,然后转过身,沿着两人的来路重新上山。 折返之始,杨甄心中有一阵颤栗,她知道这是内心的一部分,试图让她为这一刻的选择而后悔。挺过这一阵之后,她慢慢平静下来。她不回头,不关注后面是否有成蔚醒来、迈出步子的声音,只顾着重新踏过刚才被两人惊慌甩在身后的泥泞和落叶。 天色变暗了。但杨甄强烈地感受到,前后左右都无人迹,没有领路人,没有人试图威吓她,也没有人试图帮助她。她的内心却越来越自在。这种自然,不是一种轻飘飘的、带着糖果色的东西,而是一种辽阔、深远、不因人的意志而改变的东西。成蔚有帮助杨甄的愿望,但杨甄觉得,自己也有不接受帮助的自由。 杨甄走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她停下了脚步。 她看见了肖洋——曾经的肖洋。 他依然躺在两人甩掉他的最后位置,浑浊的眼睛大睁着,面部染满呕吐物、唾液、泥土、白色粉末混合的污渍。他不像人,而像是从地底里长出来的恶性肿瘤,恰好披上了人的衣服。杨甄见过类似的死者。吸毒过量。胡仕杰高价购买的样品,需要稀释,并不能直接“享用”。当然,哪怕知道这一点,当时那状态的肖洋,恐怕也管不住自己。 杨甄走到尸体旁边,用脚小心翼翼地碰触其手臂。肖洋的手机落在手掌和大腿之间。他当时可能想过打电话求救。 她拾起电话,厌恶地擦拭了一下,看到手机屏幕上有两个来自“胡老板”的未接电话。 她回拨了过去。 数声铃响后,对面有人接了电话,立刻爆发出一系列咒骂。杨甄开口,打断了对方。 “胡仕杰。我是你的一个老熟人。你的样品在我这里。” 第四章 隧道尽头提前等待 (5)梦醒 过去十多个小时,是胡仕杰一生中最焦躁的时刻。 酒吧逃生地道的出口,在废旧金属回收处理厂附近。胡仕杰钻出来之后,抬头看看铁灰色的天空,闻着空气中的锈斑味,突然感觉到自己在短短三天内,突然变得将近一无所有。围绕着样品,他本来准备了一长串将在他人生的前路上闪闪发光的计划,但是现在,哪怕夺回样品,他也不知道是否足以补偿目前的损失。他失去了酒吧,也失去了几乎所有愿意帮他干脏活的手下。牵涉这么多条人命,当地警方插手之后(这是迟早的事),没有理由不进行详尽的搜查。境外毒贩的凶狠无情,并不能解释所有问题,比如为什么胡仕杰的“员工”会持有枪械。 在这个城市,看来是无法立足了。 他打定主意逃跑。首先去投奔在外省的生意伙伴。当然,一旦走出这一步,放弃了在本市的资产,也就等于为警方的进一步调查提供了理由。如果被怀疑和境外贩毒集团有联系,他在国内再也无法出头。他深知自己的脾性:过不了长时间潜伏、见不得阳光的生活。偷渡到国外是唯一选择。当然,他现在还不能立刻让生意伙伴知道自己的窘境。如果让他们太早知道他几乎山穷水尽,那曾经所谓的友情,恐怕也不会比一张白纸更靠得住。他必须赶到他们附近,再见机行事。 胡仕杰以最快速度回到“擎峰安保”的办公地点。办公楼已锁,他差点要破窗而入,幸好有值夜班的人听见了他的声音。这名值班员工看着胡老板,眼中充满疑惑,他从来没见过老板全身脏得像曾经在下水道里忘情畅游。 在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之前,胡仕杰心脏剧烈跳动,脑中充满最糟糕的幻想:两名穷追不舍的杀手,已经在屋里悠然地等待他。他换了一套衣服,取走了一些现金、重要证件、备用钥匙,以及能为将来的偷渡计划行方便的必要物品。保险箱中有一把手枪,一个上满子弹的弹夹。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它们带在身上。离开办公室前,他看见桌面上放着一个相框,其中是成蔚的个人半身像。他一挥手,用枪托把相框砸碎,离开了办公室。 他在脑中幻想着未来可能出现在本地报纸上的标题:某安保公司总经理疑潜逃。不起眼,很快就会被人忘记,但在需要求生的当下,这恰恰让他觉得安心。 他没有可用的车,也没有值得信赖的司机了。只能坐火车离开。这个小城唯一的火车站安检措施并不严谨,他还可以联系相熟的安检员工,特意网开一面,让他有机会持枪上车。他挑选班次较少的公交乘坐,来到城东的火车站附近,在弯弯曲曲的小巷中找到了一家足够隐蔽的小旅馆,要了一间房。在昏暗的客房中,他联系帮得上忙的火车站安检员工,得知对方今夜不上班。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决定第二天下午,在此人的轮班期上火车。 时间已近午夜,窗外依然吵闹。最后一批下火车、寻找住宿的人,在小巷中背负着行李穿梭,也有人和摩的司机讨价还价,或是走向夜宵摊。沾满油污的电线从众多摊位上横穿而过,上面悬挂着各色彩灯,像是一串串无人问津、款式过时的玻璃项链。看着窗户下面来来去去的陌生人,胡仕杰突然又紧张起来。他出门,找了两家酒店,分别又开了不在同一楼层的两间房,然后选择了一间从窗户可以观察主干道的房间睡下了。 -- 第83页 噩梦不断。第二天早上,他在强烈的心悸之中醒来。他想,要不索性立刻买票,扔掉手枪,登上早班火车离开此地。但他忍住了。到了最后,唯一不能随意丢弃的,就是自卫的武器。 这十多个小时内,一直有人给他打电话,基本上都来自还活着的手下,或者是手下的亲属。他拒接了几乎所有通话,只接听过一个,是主管跟踪成蔚一事的助手老六。老六在电话中说,名叫肖洋的手下自称找到了成蔚以及另一个女人。胡仕杰对此未怀太大希望,但他还是回拨了肖洋的号码。肖洋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激动,激动得让胡仕杰有些恶心。他现在不能让任何手下知道自己的实际处境,于是就拿出通常的语气,刺激肖洋好好干活,甚至还承诺会把肖洋在国外讨生活的老婆接回来。 到了中午,他离开旅馆,走向火车站购票大厅。电话又响了。他本想直接按掉,但看了一眼,是肖洋打来的。这一路上,胡仕杰心惊胆战,害怕会被两名杀手追上来,所以想尽量不引人注目,并且减少自己在公共场合停留的时间;这个不合时宜的电话让他的心情迅速变坏。他离开售票厅,找到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开口就是几句咒骂。 但对面传来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胡仕杰。我是你的一个老熟人。样品在我这里。” 胡仕杰立刻反应过来。这一定是与警察、成蔚同行的,他之前还并不知道其存在的女人。 “如果是老熟人,那我应该听得出你的声音。” “不用急着打探我。如果你真的还想要这些东西,迟早会见到我的,就看你想不想了。” “我得考虑考虑。我不太清楚你说的什么样品,有可能对你本人更感兴趣。你的声音很动听,我应该有印象才对,再给我一些提示?” 对方挂断了电话。 胡仕杰深知他不应该在这里耗掉太多时间。要么直接走,要么和电话那头的人真刀真枪地说话。他只是听见对话人是陌生女性,习惯性地采用了这种态度。他深呼吸了一次,明白自己暂时还放不下样品。他不能“平白无故”地失去这么多。 他回拨号码。对方很快就接了。 “行,你是谁,我先不管。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我知道你把样品藏在手铐里面。” “……我的东西在哪?” “伊云密林的入口。你知道这地方吧?” 胡仕杰没有马上回答。如果对方要在这里和他碰头,那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这意味着要回到离两名杀手最后闹事地点很近的地方。 或者他也可以选择立刻买票上火车,做一个未来没有任何保障的逃犯,把这一切都忘记。就像他曾经所做过的一样。 但当年,他觉得活着,也就是一件被迫在驴屎里打滚的事情而已。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现在,他自觉和当年的自己不再是同一个人了。人不一定会变得更善或更恶,只是变得更成熟。在胡仕杰看来,所谓成熟,就是更擅长、更乐于赌博。 “你哑巴了?”对方说。 “我们约个时间见面吧。” 胡仕杰想,至少这把枪没有白白拿出来。 在完全苏醒之前,成蔚就感觉到了杨甄的消失。她的思维在半梦半醒之间反复来回,就像在水面下久久闭气,猛然冲出水面之后,又被沉重的空气压进水底。她甚至还看见了杨甄在自己身体无法动弹的时候转身离开,以及自身迈着几乎抬不起来的梦境步伐,徒劳追逐。是掌心的刺痛和大脑的眩晕,让成蔚感受到自己的完全苏醒,随后才否定了曾经在梦境中试图追上杨甄的虚假记忆。 她看到了杨甄留给她的纸条。 你先走 不用担心我 成蔚心脏猛地一沉,捏着纸条,立刻回头,要去寻找杨甄。她在地面上发现了杨甄的脚印,但走出不到半分钟,泥土中变化多端的痕迹,在她眼中完全混淆在了一起,看不出任何区别。她对自己这突发的行为是否有意义,产生了疑虑。她打开纸条,又看了一眼。看得出来,杨甄刚刚下笔的时候,十分用劲,“你”字的左上角一撇几乎把纸张给扎穿了。整个字型也很飞。但是到了最后的“担心我”,笔画要顺畅端正得多。成蔚能感受到,无论杨甄此时身在何处,她的突然消失,必然不是一时性情所为。成蔚尽量不去回忆入睡前和杨甄的对话,不钻入其中,不自作主张地收拾出关于真相的所谓线索。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在这一刻让杨甄折返,那一定是一种对她来说无可避免的东西。更何况,山坡上的光线,比入睡前明显地变暗了。如果杨甄现在身处危险,成蔚不觉得自己能帮得上什么大忙。 成蔚一直觉得,这一路上,她是最脆弱的人。这就是为什么庄延离开了,杨甄也离开了,她在此刻变成孤身一人。这是他们对她的成全和最大的帮助。要逃跑的,始终只有她一个人。 她回到原来的路上,继续不回头地朝山下走。 两个小时后,她抵达山脚,踩在了坚实的车行道边缘。她沿着这条路往前走。有大大小小的车辆经过她身边。她知道,有的司机把视线投向她。一个头发乱糟糟,满身泥泞,一瘸一拐的单身女人。但是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唯一要做的就是脚步快一些。 -- 第84页 经过一个拐角之后,成蔚看见前面的车速变慢了。有车子停下来,接受检查。和想象中不同,她只看得见一个小小的检查站,让她回想起大学中的警卫室。有警员牵着警犬,在停下的车辆身旁绕圈。驾驶员和乘客们下了车,站在一边,身体姿态显露出满满的厌倦。 成蔚离检查站之后数十米远了。她张嘴,发现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长期被她征服的饥渴,终于抬起了头。云陇关的缉毒队员,注意到不远处,一个似乎受了伤的女子在走近。在他们警觉的目光中,这名女子晕倒在路边。 第四章 隧道尽头提前等待 (6)老王的菜篮子 云陇关缉毒大队副队长方振洲,在短短的十分钟里,听了一个极其曲折、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凭着多年经验,他多半可以相信说故事的人——桌子对面名叫成蔚的女人,的确是一个受害者,但是他却觉得看不透她。方振洲沉默了不到五秒钟,成蔚又开口了,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她明明看起来随时都会垮掉。 “您一定要派人去救他们!现在就动身,否则就来不及了。” 做边防缉毒工作这么多年,深知嫌疑犯、瘾君子能编织出最奇怪的故事,但眼前的情况不一样。首先,医护人员已经初步检测过,成蔚体内没有毒品残留。更重要的是,成蔚故事的主角,不是她自己,而是一个叫庄延的卧底缉毒警。方振洲记得庄延。他们交流甚少——作为长期负担卧底职责的队员,庄延和几乎所有同事交流都不深入——但他知道,战绩优异的队员王明晖,与庄延似有深刻渊源。六年前,在一次失败的拦截运毒车行动中,王明晖和当时任卧底的庄延失踪于边境,至今未查明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除此之外,还有三名队员受伤,其中一人判定为二级伤残。这一次没有达成目标,并且严重损兵折将的行动引发了组织里的大地震,当时的主要领导人都被调职,内部结构重组;如今升任副队长的方振洲,是当年事件的少数亲历者之一。他亲眼目睹,王明晖驱车追击突破封锁的运毒车。他并不知道组织上对庄延和王明晖的失踪,做了出怎样的官方定性,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两人都不在大队现在的队员名单上了。 眼前的女子能说出“庄延”这个名字,并且明确指出他是卧底,这是整个陈述中最离奇,但是也最能提高可信度的一点。 “我需要核实一下你说的情况,有什么需求就对我们的警卫同志说。” “等一等!” 方振洲站起来,走出房间,吩咐警卫善待成蔚。他前往档案室,半路上被担任他助理的文员小张拦住了。在方振洲询问成蔚之前,已经有队员对成蔚问了一些基础问题,小张在方振洲的命令下,根据成蔚提到的几个名字,及时查找了一些资料。 “真的是演员啊?好像不出名嘛。哦,你见过?你电视是不是看太多了……”方振洲一边快速翻阅小张带来的资料,一边说。成蔚的确是一名演员,这让他内心更加严肃地对待此事。演员的社会名声和他们的社会地位并不匹配,所以他们往往比商人、政要更加重视自己对外名声的清白。从刚才成蔚的自述中,他感觉不到任何保留。一个试图拥有公共光环的人,不会这么做。 这些资料中,也包括胡仕杰以及其名下公司的基本信息。盘踞小城的安保公司,还会经营讨债等灰色业务,往往是地头蛇的巢穴。但方振洲暂时也不能断言该公司和毒品交易有联系。 最低限度,他不认为成蔚本人是毒贩安插的一个诱饵。但是他也没办法立刻满足成蔚的要求,抽调警力,到邻市的深山中去救助可能根本是莫须有的一男一女。自从六年前的重大失误之后,现在的云陇关大队,行动方式要比过去保守得多了,以严守关卡防止毒品流入为主,主动出击次数减少了一半,而且再也没有批准动用卧底的调查行为。大队长正在市里参加重要会议,哪怕立刻电话请示意见,恐怕也得不到及时答复。更何况,现任大队长是六年前从别地调任来的,对于处理上一任遗留的问题会相当谨慎,如果只是光提出“庄延”“王明晖”两个名字而不提供相关证据,很可能只会让他更加小心,甚至立刻命令方振洲必须按兵不动。 从成蔚的表情和声音中,方振洲能感觉到一种独特的紧迫性。经过多年缉毒工作,他还没有对人的全情求助感到麻木,他觉得这是一种幸运。但是这幸存的敏感让此刻的他陷入窘迫。为什么要时常在电视上通报查获毒品数量,并且每次都组织所有队员观看?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尽量忘记,也许总是有更多毒品侥幸冲关成功的事实。人要想尽一切办法,小心翼翼地保存自己的干劲。 方振洲谢过小张,回到办公室,关上门。他拿起座机听筒,准备拨打邻市公安系统的号码,询问关于胡仕杰的情况。 正要按下号码的时候,方振洲突然停下了。他想起了一件事,然后拨打了另外一个电话。 “喂,牛叔?我是方振洲。” “噢,小方啊。你这不是上班时间吗,怎么,有事找我?我一看,认出来是你们警队的号码,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们碰上什么难题了,挂念我老牛宝刀未老……” “下次吧,没空听你吹。我问一下,老王最近怎么样?还找你打牌吗?我找他有点事,你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他。” -- 第85页 牛叔也曾经在公安缉毒系统工作,现在退休了,是一名街道办主任,与王明晖的爷爷是邻居。儿子因毒瘾身亡、孙子又因执行警务而失踪之后,他爷爷个性越来越孤僻,深居简出。曾经和他属于同一代警察的牛叔就留了个心眼,关照老王的生活,时常邀请他打打牌、锻炼身体。为了不刺激到老王,包括方振洲在内的所有云陇关警队成员,都不会直接主动联系他。 “你问得还真是时候。老王最近怪怪的,一会儿兴奋一会儿闷着,我真怕他这样下去照顾不了自己,今天早上竟然高高兴兴地出去买菜,他之前至少一个月没有自己下厨了。” “怎么?他遇上什么好事了?” “哎……你等等。” 方振洲听见电话那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之后,牛叔又开口了,声音变小了许多,仿佛在阐述一个不宜广泛传播的卦象: “恐怕老王脑袋真糊涂了。他说,明晖快回家了,他要赶紧做几个菜,把手艺捡回来,好招待孙子……” “……他为什么这么说?有原因吗?” “庄延,这个人你还记得吧?王明晖的发小,不是和明晖一起……那什么了。老王说,昨天庄延给他打电话了……” “什么!?” 方振洲猛地站了起来。座机被拖到了办公桌边缘。 为了和电话中人见面,胡仕杰不得不做了一番乔装打扮。他把贵重的东西寄存在旅馆——如果是平常他绝不会这么做),在火车站附近商场挑选了假发,墨镜,和一套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外地游客的衣服。他不觉得这样就能骗得过两名杀手的眼睛,但是聊胜于无。在重新打扮自己的过程中,他的思维像他错过的那班火车一样快速运动着。冷静下来之后,他发现哪怕没有接到这个神秘电话,偷渡这条路也未必是最优解。这需要依赖他过去的“生意伙伴”,但是一旦知道他山穷水尽,这些人恐怕比缅甸人更危险。 他还有几个可以调用的手下。这些人过去在他的“小圈子”之外,不了解他的非法生意,所以现在不能轻易动用。更何况,如果同时带着几个没经验的手下,被追兵发现的几率可能更大。 看着试衣镜中的自己,胡仕杰突然笑了。成蔚等人逃生的方式给了他灵感。 有一门生意,他暂时还没插手,但是非常清楚门道。他拨打了通讯录之中一个历史久远的号码,然后乘坐出租车,回到旅游区的一家旅馆中。十分钟后,有人敲门。他打开门。是两名女伴游。她们浓妆艳抹,看起来仿佛尚未摆脱宿醉。 “帅哥,可以吗?”其中一人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胡仕杰觉得她们不够好看,可以“换货”。不等胡仕杰回答,另一个就把手臂搭在胡仕杰的肩膀上。胡仕杰怒气冲冲地把她们拉进来,推到洗手间,命令她们立刻卸掉妆容。她们有些犹豫,胡仕杰说:“我包你们二十四小时,你们这张脸又不用留着接别的客,让卸妆就快卸妆,少罗嗦,我没时间了。”一名女子抱怨:“老板,素面出门,影响我们风评的……”另一女子拉扯了一下同伴的手臂,催她闭嘴。 两人都卸妆之后,胡仕杰满意得多了。这辈子第一次觉得丑女人比较搭配我,他想。他需要他们三人结伴同行,看起来更像普通游客。 进山之后,胡仕杰一直走在两名伴游的中央,命令其中一人挽着他。他对于自己融入游客的程度比较满意,一路上并未发现被跟踪的痕迹。在快到达伊云密林入口的时候,他内心越来越紧张,而两名伴游也不太愿意跟进了。 “老板,前面是老林子,没地方可以玩了。” “你们回去,到大磨村里开个房等着我。” 把两人打发走之后,胡仕杰又折返,跟踪了她们一会儿,反复确认自己背后无人。然后,他在一个隐蔽处,拨响了肖洋的电话。 “等很久了吧?我快到了。” “你进林子来。要走过那块招牌。一直往里走。我最后等你五分钟。” 胡仕杰照办了。既然到了这一步,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四分三十秒之后,电话那一端的人从一株大树后面走了出来。胡仕杰摘下了墨镜。 杨甄明白,之前在电话里说“我是你的老熟人”,并非错误的举动。 因为从胡仕杰的眼神看来,虽然超过十年未见,但他在一瞬间就认出了她。 第四章 隧道尽头提前等待 (7)你害怕吗 他们站在千百年来未曾遭遇砍伐的树林中,四周弥漫着一种过于久远、陌生的刺鼻气味,头顶上是超过人类词汇量的一万种绿色和它们的众多家眷,在这看似静止的世界里持续酝酿着生命以及死亡。 “你是谁?”胡仕杰说。 杨甄手心出汗,脑中有些眩晕。她相信胡仕杰认出她了。他只是装作不认识。但仅仅是“假装”,就足以让杨甄感到动摇了。也许在她想象中,她已经生长出足够的勇气,能够与之对峙的,是只存在于记忆之中,十年前的胡仕杰。如果能回到十年前那一刻,她无论如何至少也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这是她的复仇之心的真正本质:希望弥补那些不可弥补的事情。眼前的仇人,并不是突然不可恨了,而是突然变得陌生了。 但是我从一开始就看错了这个人。从来就没真正了解过他。 -- 第86页 这么想之后,杨甄的心情稍微平稳了些。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胡仕杰疑惑的表情,慢慢转变成一种浮于表面的打量,然后在一个相当契合的时间点上,他眉头锁紧,微张嘴唇,颤抖着说:“甄……小甄?” 杨甄自己没注意到,但是她微微地笑了。毫无疑问,胡仕杰是在表演。他似乎也不在意自己的表演是否可信,只是明目张胆地扔出一块试水深的石头而已。而恰恰是这种无耻,让杨甄完全安下心来。 “是我。如果我再叫你‘小驴哥’,你应该不爱听了吧。” 胡仕杰走近了一步。他显得很兴奋,仿佛眼前有一个能给他带来巨大惊喜的礼品盒子,正等着他解开缎带。 “你怎么会在这?打电话联系我的人,是你吧?我没看错吧?真的是你!” “你很高兴?” “光用高兴不够形容啊!你——” “别过来。”杨甄后退了一步。 “行,行,你别紧张啊。”胡仕杰清了清嗓子。“打电话的人是你……是你自己的主意。没有其他人胁迫你。是这样吗?” “是的。” “所以……关于电话里提到的事情,你都明白,我们能把话摊开了说,对吧?竟然又看到你……”胡仕杰笑着摇了摇头,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都怪你,我脑子全乱了。该从哪儿开口?” 胡仕杰这一刻的笑容之中,有一种自我检讨式的尴尬。这让杨甄回想起过去的“小驴哥”,在被她爸爸教训办事不力的时候,也曾经露出类似的笑容。她记忆中的胡仕杰,和成蔚所描述的,逐渐完美地糅合成了一个整齐的人形。 “就从你最关心的事情开始说起吧。‘样品’。” “对对,我要的东西。你知道它在哪?” “知道。但是不在我身上。” “那在哪?” “你派了一个手下来跟踪。他应该叫肖洋,对不对?” “没错。你就是用他的手机给我打电话的。” “肖洋已经死了。他追上了你要找的女人,成蔚,从成蔚身上搜出了样品。但是他毒瘾犯了,没忍住,把样品用掉了,吸毒过量。所以我才能用他的手机给你打电话。” “……什么?” “我说的都是真的。” 杨甄能感觉到,胡仕杰精心修饰的神态正在逐渐剥落。 “全部?他全弄掉了?” “我不知道他吸进去的有多少,剩下的还有一些,但是都洒了,应该是用不上了。” “他人在哪?带……带我去看看。” “不能去。” “为什么?” “很危险。这件事情,成蔚也看见了。我怀疑她很可能已经报了警。如果有警察在现场调查,那现在回去找尸体,等于是自投罗网。” “好吧,这个听起来是有道理,但是……小甄,你能不能和我说清楚,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不对,我不应该这样。让我先对你坦白。那些‘样品’是属于我的东西。我做生意就靠它了。但是……你应该也认识那个女人了,叫成蔚的——她是我的女朋友,这我不隐瞒——她和我闹了别扭,半夜从我们家里逃跑,而且把样品也带走了。” “你用手铐把她铐住。样品藏在手铐里。我不觉得她是故意带走,就为了和你对着干。” “听我说完。我和她之间有一些小矛盾,我们都有错,但这都不是问题的核心。事实就是,她拿走了样品,而我只是想把自己的东西要回来。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她半路勾搭上了一个我怀疑是警察的人,而且……你也和他们在一起。你能给我一个解释吗?” “你应当知道自己在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虽然这份样品,你是花了钱的,但是你的‘上家’,不会准许你用它来做什么败坏他们名声的事。得有人看着你才行。我就是应该要看着你的人。” “小甄,你……你认识我的‘上家’?” “我知道你在和缅甸的 467 团做生意。生产了这一份高级样品,而且把它托付给你的人,那个 467 团的制毒师——我知道,你还没有机会和他本人碰面。但你其实已经见过他了……很多年前。他就是我爸爸。是我爸爸让我来监视你。” 在接到肖洋电话,听到那声音的时候,胡仕杰确实有一些犹疑。他不觉得那声音很熟悉,但它是朦朦胧胧“可认知”的,就好像感觉到耳边有蜘蛛网在飘拂,若伸手去掏,只会掏一把空。他从未想过对方竟会是杨甄,但是在重逢的瞬间,的确立刻认出了她。得益于日常生活中的基本功,他很震惊,却没有露出任何马脚。 在开口之前,他大脑中的第一个信号,是回忆拿那把手枪的位置。它就在他背后,卡在皮带和衬衫之间,很容易拔出来。 他当然记得,两人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他不是在假装遗忘,而只是尽量削减那件事在记忆中的重要性。无论杨甄为什么重新出现,如果重逢的第一件事就是谈论那一次施暴,那么场面就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这也是胡仕杰擅长的。如何应对一个你曾经伤害过,要对你倾泻仇恨的人?首先,你自己千万不能道歉,不能把那次“伤害”当作一回事。它不是未发生,而是不重要。就像服务行业,笑容的暗示永远有用。如果足够“坚韧”,那么对方迟早会自我怀疑:难道真的是我小题大做? -- 第87页 但是对杨甄的伤害之深,远非语言能形容,能够用这种方式来进行“缓冲”吗?胡仕杰不能保证其效果——然而这是他唯一信任的方式。 目前看来,他的选择是对的。 至少,这让两人的对话平缓进行,直到杨甄说出了她为何身处于此地的缘由。 在这一刻,胡仕杰感受到了,什么是不敢置信。 十年以前,杨甄与其父亲一同生活在几乎全民制毒的解山村。胡仕杰正是给杨伯做助手,学到了关于毒品的基础知识。他想,至少从“业务”这方面来说,杨甄刚刚暴露出的真相是说得是通的。但他一向以为,解山村的人应该在缉毒行动中被一网打尽了才对。 “做这份样品的就是杨伯?” “对。” “他现在是 467 团的人?” “做了一段时间了。” 杨甄的回答有所保留。胡仕杰心跳猛地加速。他需要做一个适当的反应。但是,他的思维速度快要赶不上了。就好像天上掉下了一百万张刮开涂层的彩票,只有一张是能获得亿元大奖,但下一秒就会有台风刮来,他绝对没有足够的时间寻找那唯一的彩票。 “这……那你们俩这么多年都还好好活着!这真的是好消息啊!” 有点过火了吗? 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你相信我说的话?” 该不该相信她? “我当然不敢相信哪!但是我不得不信!光是过了这么多年,又能和你重逢,已经觉得几乎是奇迹了,没想到杨伯也还好好的……难道他一直在缅甸?你也跟在他身边?” “有的事情还不方便详说。但我刚才说的主要意思,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这么说起来,我真的没有亲眼见到他,一直是通过中间人来办事的。那杨伯他知道和他做生意的人是我吗?” “他知道。其实,从生意伙伴上来说,你的条件不是最好的。想要这份样品的还有别人,甚至有出价更高的人。但他愿意给你这个机会。” “为什么?他觉得我比较有资格?” 杨甄刚才的一系列答案,越来越像是倾向于胡仕杰的好消息。但胡仕杰的心却迅速地沉下去。他感觉到,他似乎已经深入了雷区,立刻就要面对那个他一直大力贬低其情感价值的问题。 “你害怕吗?”杨甄并没有回答。 “什么?” “我问你害不害怕。提到我爸爸,我记得你一直挺怕他的,虽然他救过你的命。他从来不打我,但是打过你,因为你弄错过东西的份量。你现在还怕他吗?” “毕竟他是我长辈,又是师傅,我当然尊敬他,尊敬里肯定会有一点害怕的意思。” “你故意说得很轻松。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我有没有把你强奸我的事情告诉他。毕竟,如果他知道那件事的话,不可能还愿意把生意交给你,对不对?” 枪在背后,枪在背后。胡仕杰暂时放弃从脑中挖掘机灵、得体的回答了。 第四章 隧道尽头提前等待 (8)福分 天色更暗了。综合考虑杨甄刚才透露的信息,以及这些信息可能导向的所有结局,胡仕杰了有了索性拔枪的冲动。但是他没自信能击中。上次他能在较远距离用枪击中庄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庄延独自站在高高的钢铁支柱顶端,背后是一片清澄的天幕,且根本不知道山崖边有人正在瞄准他。如今,在这幽暗的森林里,胡仕杰渐渐觉得相隔约十米的杨甄,身形飘忽,仿佛逐渐溶解在背后的上万种绿色之中。他气血上涌,眼球发热,渐渐看不清她。她是幽灵,来自于胡仕杰的过去。她快要和这山脉中徘徊千万年的无数幽灵汇集在一起,成为一种可轻易笼罩住他的,如古庙钟鸣一般轰然作响、无法脱逃的力量。 杨甄看见胡仕杰嘴巴动弹了一下,但没有听见他说什么。 “你刚才说话了?” “我刚才说……如果说我不害怕,那就是骗你了。” “看来你至少还记得自己做过些什么。你没有带我逃出去,我不怪你。当时是爸爸把我托付给你的。他把你当成亲生儿子,是看错你了。但是你……其实,你至少可以直接把我丢下,一个人逃走,而不是……”杨甄停顿了片刻,继续说。“……你能解释一下吗?胡仕杰?这么多年了,我想不明白。当然,我爸爸不是好人,我们都不是,十年以前就在靠白粉营生,但是那时候的我,除了爸爸,还有你——我不认识这世界上的任何人。为什么你要……” 在杨甄这句话的末尾,胡仕杰听到了近似啜泣的声音。这让他为之一振。刚才杨甄几乎把他逼得无路可走,但是胡仕杰等到了她展现脆弱。她不应该用受害者口吻提到多年前的事,让自己陷入愁绪。 “小甄,我现在害怕,但当时更害怕。我……我当时也是个小孩。我觉得我肯定是逃不出去的。你还记得那一个晚上有多可怕吗?我走在你前面,抬头看,天上有一道又一道亮光飞过去。那不是星星,也不是飞机,是子弹啊。你肯定不知道,我当时整个人已经懵了,随时都会晕倒。我想,村里说不定已经血流成河,我一定会死在这里了。警察会一枪把我的脑袋打飞。小甄——” “站住。我没有允许你往前走。” -- 第88页 “你别紧张。我不会做什么的。你继续听我说。当时,我脑袋一片空白。我想,我是不是早就中弹,已经死了,正走在下地狱的路上,只有你一个人陪着我。虽然还是小孩,这样说很好笑,但是那时候的我真的这么想:看来,她就是我这辈子唯一会爱上的女人了。接下来,我脑子里唯一剩下的想法,就是抱住你。只有抱着你我才能活下去。抱住你之后发生的事……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这么多年,也很多次在心里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胡仕杰啊胡仕杰,你当时就那么一个小孩,你懂什么呢?哪怕当时真的和她死在一起,是你的福分啊!” “既然是福分,那现在死也不晚?” “……我……我不相信你现在和我见面,是要杀了我。既然杨伯现在有这样的背景,如果要杀我,早就动手了。”胡仕杰提高了音量。“你愿意见我,是因为我们之间有未来。” “有什么未来?” “你说你是来监视我的,对吧?那就是看能不能把这次的事情办成了。杨伯愿意给我机会,你也愿意给我机会。” 胡仕杰停顿了片刻,没有等到杨甄的反应,他认为这是杨甄给了他继续分析的时间。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和成蔚同行了。你发现她从我的家里逃走,自然也会担心她是不是把样品偷走了。所以你骗……争取到了她的信任,和她一起上路。但是你没有义务帮我把样品拿回来,对不对?只要你想,你一定能办到。但这是我的工作,你没必要插手。这份样品,虽然很难得,但是对你,对杨伯本身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哪怕从在商言商的角度来说,这份样品我是花了大价钱的,算是未来和 467 团合作的敲门费。就算真的弄丢了,那也是我个人承担损失。杨伯想知道,我还有没有资格为他干活,就像十年前一样。我说得对吗?” 在说这番话的过程中,胡仕杰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虽然杨甄仍然没有直说,但胡仕杰判断,她一定没有把被强奸的事情告诉她爸爸。否则,他绝对不可能拥有这个生存机会。至于杨甄为什么不说,这倒不奇怪。大部分人都不易交代羞耻之事,无论是不是自己的错。更何况,十年前把杨甄交给“小驴哥”的,正是她自己的父亲。胡仕杰猜测,杨父一度认为自己不可能逃掉,或者怀抱着一种和村子共存亡的癫狂幻想,但是他改变了主意,也逃掉了,然后找到了杨甄。她很可能会考虑到,如果把这件事说出来,那么她爸爸会知道自己犯了严重的判断失误,陷入强烈的自责。而当时的杨甄不需要更多的创伤,所以选择缄口。 胡仕杰陡然觉得,哽着自己喉咙的无形之物消失了,胸膛中气流的运转通畅了,就连杨甄背后无限延伸的幽绿,似乎也变得清淡了一些。 “你想得很清楚。我确实没有义务帮你把样品抢回来。那么现在你肯定知道了,自己的表现算不算合格。” “我……我没有好好看住这么贵重的东西。但是你看得见我有多努力。而且更关键的是,你可能不知道,我自己也被追杀了。对方是 467 团的死对头。在你们逃跑的时候,我的手下几乎死得一个不剩。我本来是想逃命的!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我已经要上火车了!一定是你的声音……虽然我当时没有马上听出来,但心里已经有了特殊的感觉。电话里的声音,有特别吸引我的,让我怀念的地方。你想想,我快山穷水尽了,突然接到这么一个电话,是陷阱的可能性有多么大?但我还是来了。是因为你让我来……因为老天想让我们再见面。我知道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样的磨难了。如果让我十年前就死掉,那也太便宜我了。现在我经受的就是老天给我的惩罚。这些都是为了能够重新见到你,要付出的代价。小甄,我已你这么近了,但你这个样子,不让我接近半步。你说,我要怎么才能……” “你跪下。” 胡仕杰一度想抗议,但是放弃了。他跪在松软的泥土上,感觉到膝头稍稍下沉,被腐烂的落叶包裹住。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她愿意听我说么多,很有希望。不能功亏一篑。 “然后呢?要我磕头谢罪吗?” “把头低下来。” 胡仕杰低下头,两手垂在身边。不能看见杨甄此刻的模样,他心中的恐惧又再次抬起头来。眼前是泥土以及若隐若现的树根。这些东西太沉默、太黑暗了,让它想起在棺材深处默默腐烂的骨头。如果杨甄趁他低头,开枪击中他,那他没有任何反击的机会。 他听到杨甄向前走了几步。头皮发麻。他听到泥土在脚底陷落,以及杨甄衣服表面互相摩擦的声音。 “小甄,我没骗你,真的有杀手还在跟着我。虽然这树林里很隐蔽,但是……” “如果有杀手来,那不正好吗?刚刚才说,十年前你就想和我死在一起了。福分呢。” “那始终是一种消极的想法啊!小甄——” “闭嘴。” 杨甄弯下腰,抓到脚边的一根树棍,往上一挑,把泥土中的什么东西挑起来。那东西越过低空,落在胡仕杰膝盖前。胡仕杰没有抬头看。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你做过的事情,我没有和爸爸说。但我不能装作这件事没有发生过。这样吧,你前面的东西,把它吃掉。然后我就原谅你。” 胡仕杰稍微抬头,看见膝盖前的东西。那是一只死去的林蛙。它大半个巴掌大小,背脊的颜色已经变成紫黑,扁平的腹部黑一块红一块,分不清是泥土还是淤血。 -- 第89页 “吃掉?” “你没听错。现在就吃。” “这东西下了肚子……” “放心,没毒的。我给你十秒钟考虑。” 胡仕杰心中充满突如其来的愤怒和不甘,但他深知,现在讨好杨甄,是他唯一的希望。在刚才的对话中,他已经想明白了,他几乎已经一无所有,但杨甄将成为新的王牌。杨伯已经成为 467 团重要的制毒师,而他有机会再次掌控他的女儿。 就差这一步了。 他抓住那只林蛙的一跳腿,把它拎起来。冰冷、滑腻,令人不快。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一股陌生的奇臭迎面扑来。 “小甄,你想想,只要你这一刻能高兴,我可以吃。但是这件事说出去挺难听的,杨伯会看得起吃一只死青蛙的男人吗。” “他不用知道。就好像他不知道你对我做过的事情一样。” 胡仕杰明白,杨甄这句话在暗示着什么。他如果不照办,那么杨甄一定会把当年的事情透露给她爸爸。虽然听从她的话,也有隐患,因为她可以长久地利用这把柄来威胁他。但至少这一刻——他还不能——还不能放弃翻盘的最后希望。 胡仕杰闭气,右手掐着林蛙尸体,先看准了它一只腿的位置,然后紧闭双眼,把舌头尽量缩到嗓子后方,飞快地用牙齿叼住了蛙足的尖端。在头一个瞬间他觉得口感比想象中要硬得多,好像嚼到了一根濡湿的树枝,但这手抖动了一下,比胡仕杰料想之中更大面积的林蛙皮肉,就从蛙足尖端开始,被“嘶”地一下剥离身体,拍打在他的嘴唇上。他吓得脱手了,剩余的林蛙尸体掉落在地,随后立刻无法控制地大声干呕。 第四章 隧道尽头提前等待 (9)山中命案 二十分钟前 一个胖男人和一个警察站在被肖洋开膛破肚的驴友旁边。 董辉在保险公司处理车祸方面的业务,看过不少难以入眼的伤残、死者照片,但这是头一次亲眼看到遗容惨烈的尸体,嗅到内脏的臭味,而且死者还是自己多年的朋友赵英杰。他实在忍不住,转过扶着一颗大树弯腰吐了出来,看起来像一只因笨重而爬不上树干的黑色甲虫。 今天早上,他和赵英杰在山路上注意到成蔚和杨甄脱离大队,走向密林,便追上来搭讪。遭到拒绝之后,两人回到原来的路线,但给出了名片的赵英杰一直念念不忘。他老对董辉说,收了他名片的女人,有点眼熟。到了下一个旅游村,两人在饭庄坐下了,赵英杰突然拍案而起,说想起来了,在电视上见过那女的,看起来是再也按捺不住了,一定要回头追上去再聊一聊,不然太可惜。董辉觉得是赵英杰被色欲冲昏大脑,他自己则想好好吃点东西歇一歇,于是没有跟随董辉。过了好几个小时,赵英杰竟然都没有一点回音,董辉心想该不会好事已成了吧,怎么还不给哥们报个喜,于是立刻打了几次赵英杰的手机,没人接。毕竟是多年驴友,他对荒山上走失之类的意外还保持着不错的警觉性,就赶到了两人当时和两女子相遇的地方。天色渐暗,林中幽深,他一个人也不敢贸然入山,又打了两个电话还是没人接,开始真正紧张起来。就当他拿不出主意的时候,一个巡山的警察越过石桥,询问董辉是否有困难要解决。 这时,随同董辉而来的警察,正一边皱着眉,一边绕着圈观察。 “我的妈呀……”董辉吐到一半,急着想表达意见,但是又一波恶心感涌上来,他再次弯下腰。 “你别急着说话,先吐干净。”警察说。 “姓赵的你这个老色胚,你到底干啥了怎么就死两个女人手里了呢……” “两个女人?”警察站起来。 董辉总算吐完了,直接用背包侧面矿泉水瓶里的水漱了漱口,然后涨红着脸说:“不然还有谁呢?我不是和您说过了吗,他就是赶着到这里头追那俩女人的,我跟你说啊警察同志,他这小子是不怀好心,但是绝对没胆子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人家要是不情不愿,那也就算了,他还能让别人……掏出刀子正当防卫啊?不可能的。何况一般人正当防卫能到这个地步吗?绝对是那两女人主动下的手,我看她们说不定是什么杀人如麻的通缉犯……哎哟,该不会还在附近吧……” “没道理吧,看起来你这个朋友又没有财物被抢走,说不定他有事情瞒着你。快要坐下来吃饭了突然又站起来回头进山就为了泡妞?在我听来也很可疑。算了,天色不早了,我马上通知队里的人来处理,我记一下你的联系方式,你先回村里休息吧。这件事先不要透露给任何人,包括死者的家人。还有,为了配合我们调查,请不要离开这一带。” “知道知道,我才不想当嫌疑犯。” 董辉拿出皮夹子,正要取名片,东侧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影,脚底下嘎吱嘎吱响着,朝他们走过来。董辉连忙收好皮夹,藏到警察身后。 两者是两名穿着灰蓝色工装的中年男子。 “乱比麻麻!又有个死人!”其中一人说。 “倒死霉了!还好有个警察同志在。”另一人说。 “这里是凶案现场,你们别太靠近。”警察说。“你们是谁?” “我们是护林子的,但是管不到山的这一头,平常也这个点不到这边来,是云陇关那头喊我们来的。” “云陇关?缉毒大队?” -- 第90页 “是啊。” “这边的事情又不归他们管。” “这个我们不知道。警察同志喊我们来这条路上巡一巡,那就来咯。云陇关的警察同志说,发现什么不正常的东西,马上报告。我们在那边已经发现一个死人了,好像是在吸白粉,吐得一地都是,也不知是噎死的还是怎么死的。结果往这头走了没多远,又有一个……” “你说的头一个死人在哪边?”警察问。 “这头,直走。不到三分钟就能看见了。”护林员说。 “靠,这山上死了不少人啊,这他妈太吓人了,我这背后凉飕飕的……”董辉搓了搓自己的胳膊。“警察同志,你放我先走行吗。” “你联系方式还没留给我。” “哦,对对……”董辉再次去掏皮夹子。 “你快给大队的人打个电话。”一名护林员对另一个人说。另一人掏出手机,准备按号码。 “你停一停。不用打电话了。”警察说。“这个是谋杀案,比你们刚才看见的要严重得多,而且发生在我们的辖区,我来处理吧。” “也……也对。”护林员收起了手机。“那我们走了?” “再等一等。”警察对董辉招招手。“有件事要交代你一下。” 董辉赶忙走到警察身边,背朝着护林员的方向,脑袋几乎要搁在警察肩膀上。警察右手拔枪,射击两次,先后击中两名护林员的胸部。这两声巨响吓得董辉“哎呀”了一声,膝盖也变软了。他转过身,还没看见倒下的护林员,那警察——乔装打扮的吴桑白,又一枪击穿了董辉的头颅。少许鲜血溅到他的脸庞和脖子上。随后,他走到倒地的两名护林员身边,要确保他们断气。其中一人还在呼吸。为了节省子弹,吴桑白借用一块石头,弄断了濒死者的脖子。 在场有三个目击者,三个都是健壮的成年人。虽然距离很近,如果要在一次拔枪的过程中击倒三人,风险太大,于是吴桑白决定先让体重最大的人转过身。 他相信这山中发生的混乱必然和胡仕杰有关,且“两个女人”之一应该是成蔚,但这都已经不再重要了。真正关键的信息是:不知为何,云陇关缉毒大队已经牵涉到这件事之中了。他们之中,有人命令护林员来探查异状——当然,这不太像是正式的命令,而像是委托人“帮个忙”。刚才的对话中,吴桑白记得护林员说:“你快给大队的人打个电话”。光从这一句难以准确判断,护林员在发现第一具尸体的时候,是否已经联系过云陇关。但吴桑白现在无需寻求这个答案。这一团混乱景象,显然已经超过了他能处理的极限。 成蔚的去向与吴桑白无关。他是来试图寻找胡仕杰的。但是如果实在抓不到胡仕杰,那么光有已经掌握在手的“亮宇”,那也已经足够了。“亮宇”的卧底身份是明确的,依靠此人证,应该就能在督司令面前证明他和翁庆是遭到了陷害。 他立刻回头走,并且打了个电话。 “你现在在哪?……听好,这事结束了。现在说不明白,我急着赶路,简单地说,实在没有什么下手的机会,只能暂时放过姓胡的了。你去把那臭小子带出来,然后上车,在说好的地方等我。如果三个小时……两个半小时内我还没和你汇合,你可以先走。” “我‘可以’先走?”电话那一端的翁庆嗤笑了一声。“这是你有资格说的话吗?” “就这么办。” 吴桑白挂掉了电话。 为了效率,就像当初寻找样品一样,他暂时和翁庆分头行动。翁庆跟随的是胡仕杰手下那一边的线索。在行动前,他们已经把庄延关押在一个秘密性有保障的地方。如果他们俩人发生意外,不能把庄延带出来,他会一直被封闭在其中,直到死亡。 “你可以先走”——的确不像是吴桑白应该说的话。他和翁庆是贩毒军事集团的同党——或者用组织内部的说法,它们是“革命同志”——虽然纪律性很重要,但是本质上也尊重不成文的丛林法则。如果两人都陷入死局,只有一人能逃脱,那么督司令多半不会追究,最终逃生的人是否尊重了“纪律性”。事实上,这一路上,如果不是为了共同的任务,吴桑白多次觉得自己会杀死翁庆。最危险的,是他们在酒吧中成功捕捉卧底警察,吴桑白要问话,但翁庆却执意要动手杀人的那一瞬间。但也就是那一刻过去之后,吴桑白开始觉得自己对翁庆有所亏欠。他是用一些关于分红的口头承诺拉翁庆入伙,连订金都没有付过。更何况,在发觉他们正在被“自己人”追杀之后,翁庆有明确的理由可以放弃合作——他家中还有待产的妻子。如果事情恶化,最有可能遇险的就是他的家人。但他依然听从吴桑白的安排,虽然抱怨连连,但抱怨的都是一些细枝末节。他一直站在吴桑白这边。 吴桑白没有可以称为家人的负担。所以他觉得,翁庆确实已经赢得了提前回去的权利。 他转身前行,准备下山。从大磨村方向回去比较麻烦,尤其是缆车已经停运,可能赶不上说好的时间点,但他没有选择。毕竟如果从东侧下山,可能碰上云陇关派来的部队。 两分钟后,他在落叶覆盖的泥地上,发现了前往另一个方向的脚印。依据他受过的严格训练,很容易就能察觉它们的存在,但之前是跟着董辉直接走向另一方向,无暇顾及身边。他记得,在赵英杰尸体的旁边,也有类似大小和纹路的脚印。 -- 第91页 脚印通向尹云密林的入口。他看出来,此人步伐大,脚步紧促,方向性明确。不像是游客。 吴桑白从地图上看过,进入这原始森林,经历比较漫长的路途之中,也能在西侧找到中缅边境。何况,如果是这样的环境,他有信心在其中隐藏,躲过可能的追捕。 看看也无妨。 他转过身,沿着脚印的路径,轻步往前走。 而在密林之中的杨甄和胡仕杰,也已经听见了刚才的枪声。 第四章 隧道尽头提前等待 (10)刺刀指向天空 原始森林中,一个男人跪在前方,不情愿地啃噬林蛙的尸体,随后呕吐。目击这一切的杨甄,几乎忘了她就是编织这一幕的人。她感觉到自己陷入了一场奇诡的噩梦之中,哪怕噩梦的受害者并不是自己。她回到此处的目的,就是再次接近胡仕杰,伺机杀了他。她从未打算偏离这个目标。她现在身无寸铁,需要寻求机会,让胡仕杰彻底放下防线,所以才说出真相震慑他。她没有想过,说出真相,会逐渐变成对他的精神拷问以及羞辱。就在一分钟前,她甚至不知道有一只林蛙尸体就在脚边。她无比希望一切都干干脆脆地结束掉,但是在跨越最后一步之前,她停下来了,试着往深渊之中投石。胡仕杰此刻的窘态,就是她从深渊之中得到的回响。这声音并不动听。 胡仕杰比杨甄更熟悉枪声。当不远处的处决发生之时,胡仕杰猛然站了起来,而比起那声音,杨甄似乎更因胡仕杰的突然起身而惊讶。她后退了一步,然后两人同时听到了第三声枪响。胡仕杰把食指竖起,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杨甄愣住了,张开嘴,没有发声。 “快躲起来!”胡仕杰尽量压低声音说。 杨甄还来不及动,胡仕杰就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拽向不远处茂密、几乎有半人高的灌木丛。 “别出声,听我的,我保护你。”胡仕杰说。这句话完全是实话。对他来说,很难得。虽然刚才有很好的机会,但是胡仕杰根本没有想过对杨甄开枪。他打定主意了,杨甄现在就是他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枚筹码。但是被他强行拉倒在地的杨甄,却没有太多被保护的感觉。她不由得回忆起了十年前的那一刻。她的呼吸声变得急促、沉重。她不开口说话,但是也无法保持沉默。她几乎是趴着,胡仕杰左手从后面绕过她的脖子左侧,用前臂紧紧地包裹住她的口鼻。杨甄觉得鼻梁一阵酸痛,只能勉强吸入泥土味的空气。 吴桑白尽量让步伐保持轻盈,并且尽量避开落叶,但脚底还是难免发出微小的噪音。他百分之百肯定,他所跟随的脚印不属于警方。走进密林后不久,他发现了第二组脚印,从大小和形状看来,应属于男性。而这一组脚印,之前并没有出现在尸体旁边。这引发了吴桑白更多的兴趣。 但是他并不能一直沿着脚印行走。在他低头跟随脚印的时候,若没有人替他打掩护,相当危险。他不再关注脚印,而是以足够当作掩体的大树、岩石为一个又一个观察点,小心翼翼地边观察边前进。 没过多久,吴桑白看到了那只林蛙的尸体。这样的东西并不罕见,但是他却感觉到了蹊跷之处。林蛙周边的泥土和落叶,遭到了极大扰乱。脚印的主人,一定在那附近停留,并且发生了什么。 也就是在此刻,吴桑白不打算继续追究下去。眼前的线索变得过于混乱,而他没有无限的时间和精力。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估算从原路返回所需要的时间。如果实在赶不上,只能在这密林里多步行几日了。选择后一种方法,虽然会很辛苦,但最有可能成功地回避中国警方。 在他做决定之前,一个黑影从左前方的灌木丛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吴桑白立刻举起了枪,但对方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面对枪口,杨甄歪歪扭扭地站住了,左手握成拳头按压在胸口,同时陷入了恐慌和困惑。杨甄也没见过吴桑白,只知道眼前的人穿着警服。 “你——” 吴桑白刚开口,看见女人蹿出来的灌木丛另一角落,有枝叶摇动了一下。然后是枪声。一瞬间的火光点燃了树叶边缘。不远处树冠上的巢穴中,有试图入睡的雏鸟,惊恐地睁开细小如米粒的眼睛。然后是第二枪。吴桑白有遭到枪击的经验,但这次是胸腹中弹。他被看不见的巨手当胸一拍,毫无反抗之力地朝后倾斜,倒地。他看见高大树木像刺刀一样,直指灰蓝色的天幕,让他想起少年时在密林中摸爬滚打无路可逃的日子。他没有怀念任何特定的人,所有回忆和生命力迅速从涌血的空洞之中逃窜,和鲜血一同浸入黑色的泥土。 杨甄全身僵硬地看着这一幕。她只是突然被胡仕杰推了出来,成为诱饵。过了十五秒之后,胡仕杰才从灌木丛后现身。他是在等待过于激动的心情稍微平缓,他害怕自己如果立刻站起来,会因为兴奋过头而晕倒。 “你杀警察了。”杨甄说。 “他不是警察!”胡仕杰走近吴桑白的尸体,蹲下来,一边搜身一边说。“如果是警察,我就会老老实实藏着了,没必要动手。你不认识,他是督司令派来的杀手。如果不下手,我和你肯定会有危险。再说了,既然是督司令的人,那当然也就是杨伯的敌人了。替你爸爸干掉一个敌人,难道不好吗?” “可是你把我推出来当诱饵。他手里有枪。” -- 第92页 “就因为他是专业的杀手,看到一个陌生女人,不会那么容易就开枪的。” 除了死者的枪,胡仕杰没发现有任何值得搜刮的东西。但是他现在不方便带两把枪,而且回忆刚才的三声枪响,想到吴桑白也许刚刚才用它杀了人,把它留在身边可能会有麻烦,于是连枪都没有拿走。收获的只有几枚备用子弹。 胡仕杰站起来,想到自己曾经被眼前的人逼得山穷水尽,满怀仇恨地踢了尸体几脚。然后他用一只脚掌,稍微把尸体的头部支起来,露出死者大半张脸,又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胡仕杰转过身,走到杨甄面前,迎出双手,分别放在杨甄的双臂上。 “没事了。有我在。” 杨甄没有反对他的碰触,但也没有什么回应。胡仕杰想,可能是因为她还处于震惊之中,但至少她没有表示抵抗。这个局面的发展,对胡仕杰是完全的利好。他不仅仅是消灭一个敌人、报了仇,而且通过此事,也能证明他对 467 团的忠诚。这就是刚才那张照片的必要性。 胡仕杰告诫自己:一定要让她感觉到,她对我是最重要的。所以,虽然成功地杀死了吴桑白,让他简直想开派对彻夜庆祝,但这一面不能表现出来。 “小甄,吓到了你吧?对不起,没事了。”胡仕杰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继续说。“我之前还在奉命生吃死青蛙,没想到……人生真是有意思啊。算了,我不对着你说话,我害怕自己现在有口臭。” 他转过身,弯腰拖动尸体的腿,把它扔下附近不算高的一个小山坡。虽然落差只有五、六米,并不能很好地隐藏尸体,总好过让它停留在密林正中央。他回到杨甄面前。 “我们先出去吧。来。” 胡仕杰朝杨甄伸出手。杨甄觉得冷,抱着自己的双臂,紧皱眉头看着胡仕杰。 “哎,我真的是有点紧张,脑子都不清醒了。我的手还脏着呢。”胡仕杰把手抽了回去。“你跟着我就行。我们还是得小心。” 胡仕杰转过身,往前走。他听见后面的杨甄,在继续停留数秒之后,开始跟随他。 “对了,如果我们要回去见杨伯,你应该知道安全一点的路线吧?”他试探性地问。 杨甄沉默不语。 胡仕杰没有继续问。她不仅没有为他刚才惊人的壮举欢呼,而且还一副不想理睬人的模样,让胡仕杰很不愉快。他在心底咒骂了一句。 刚走出密林入口,胡仕杰听见杨甄的步伐加快了。杨甄追上来,用左手握住了胡仕杰的右手。在那一瞬间,胡仕杰觉得自己胜利了,一切危机都解除了。他心想,杨甄的宿怨已经消解,接下来就要考虑未来了。如果不是刚刚才半开玩笑地说过嘴里有死青蛙的臭味,他现在简直可以立刻回头吻杨甄…… 然而,杨甄迅速地用另一只手探向胡仕杰腰侧,拔出了他卡在皮带之中的枪。胡仕杰一感觉到没来得及阻止杨甄拔枪,出于一种慌乱之下的神经反应,右手立刻使劲拉扯她。杨甄失去平衡,同时不由自主地叩动了扳机。子弹射出,击碎了胡仕杰右足的三根脚趾头。他惨叫一声,身体往前扑倒,同时把杨甄也拉倒在地。 “你干什么!” 胡仕杰吼叫着,要从杨甄手中夺枪。两人在泥土中撕打,杨甄立刻落了下风。又一声枪响——这次是夺枪过程中走火了,子弹击中侧面的树桩。杨甄的食指,从扳机上滑了出来。她明白自己失败了,下一瞬间枪就会被夺回,于是手一抬,把枪抛了出去。枪飞得不远,摔在两三米之外的土地上。 “你不明白我的苦心吗!?” 愤怒到极致的胡仕杰打了杨甄两拳。在他内心还有一个声音在说要重新获取她的信任,但是这声音一瞬间就被撕碎了。他忘记了自己足部中弹,爬起来要去拾起枪,结果痛得又摔倒在地。 但是他不能放弃。他朝枪爬过去。 他的手滑过泥土表面,探出去,探出去。 正在此时,有人一脚重重地踏在枪支上。 胡仕杰抬起头来。 成蔚站在他面前。 第四章 隧道尽头提前等待 (11)信守承诺 成蔚对于自己得救一事,几乎没有什么真实感。在云陇关昏倒又醒过来之后,为了说服副队长方振洲,立刻把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复盘至今为止的经历,仿佛身体已经到了云陇关,而疲劳的意识还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而眼下这一刻,头发里的泥土尚未散落,舌尖似乎还有污血的铁锈味,她就又回到了这山林之中,接受着无数绿色幽灵的注视,并且注视着眼前的胡仕杰。虽然未见面的时间并不长,成蔚觉得眼前的男人,远比记忆中还要陌生得多。 她是随着方振洲,以及另外三名队员上山。她本来对云陇关警队出击一事几乎不抱希望,但事情突然有了转折,其背后原因,方振洲暂时还没有对她透露。两名护林员上山的时候,方振洲已经带领缉毒队员们在山下等候了,等待大队长最后的决定。指令通过电话传达之后,他们立刻上山。成蔚本来应当紧随队员们,但是她趁他们调查前方数具尸体之时脱队了。现在,她能听到他们迅速赶来的声音。 在胡仕杰后方,杨甄站了起来,擦了擦鼻血,看着成蔚,什么都没说。 成蔚对眼前状况有了自己的判断。 -- 第93页 “杨甄是站在毒贩那边的!”依然趴在地上的胡仕杰吼叫着。“她骗了你!她的爸爸就在缅甸制毒!你有没有带警察来?快叫警察来吧!” 事已至此,胡仕杰认为自己目前最好的办法是伺机把杨甄和成蔚都杀死,再回去乘火车逃窜,这样总算没有白白回来一趟。但他也听见了东侧传来的脚步声。成蔚不可能与杨甄脱队之后,又毫无准备地独自返回。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恐怕逃脱不了被抓捕的命运。面对这样的情况,就要考虑接下来应该怎么自保了。他觉得自己仍有优势。刚刚了解到的信息——杨甄和 467 团的高层制毒师有联系,这一点是可以利用的。他,胡仕杰,只是一个无辜的小企业家而已,不幸遭到 467 团威胁利诱,被迫携带毒品入境;还没来得急报警,又遭 467 团死对头督司令集团的杀手追击,闹得手下人大量死伤,要想重操老本行都难。如果说在这一连串倒霉又残酷的事件中,他曾经伤害过他人,那也是因为正当防卫。 多么完美的一股故事。只要成蔚有些许配合——不,哪怕她不配合,胡仕杰也有七成以上的把握,让警方首先相信他的故事版本。讽刺的是,在知道内幕的手下全部丧命之后,最能证明胡仕杰主动参与了毒品交易的,是吴桑白以及翁庆。但吴桑白刚刚被击毙,而翁庆不知所踪。 对了!我还英勇地杀死了一名穷凶极恶的毒贩! 成蔚踩着枪。胡仕杰现在不能夺枪了。不是因为这件事有多么困难,而是因为从现在开始,他的一切行动,都要为一个目的服务:在警察面前编织出合理的故事,让自己脱罪。 “小心这把枪!”胡仕杰说。“别让她抢到手!” 哪怕只有很短的思考时间,胡仕杰来说出这些话时,也经过斟酌。有一瞬间,他想在“小心”前面加上“亲爱的”,但还是放弃了。 成蔚已经听到背后队员呼唤她的声音了。有手电筒的光突破树丛,照射过来。他们三人之间的戏剧,要么闭幕,要么中断演出。 杨甄依然只是沉默地看着成蔚的眼睛。虽然已经暗得快要看不清杨甄的面容了,但成蔚仿佛觉得,她知道杨甄想说些什么。杨甄正是相信她,所以才会趁她不察,独自返回山中,与胡仕杰单独见面。两个人未曾留下言语的分别,昭示出一个牢不可破的承诺。 成蔚略微抬起了踩在手枪上的脚。胡仕杰没有动弹。他决定坚持计划,不去夺枪(他听见有其他人快要到场,现在突然夺枪太可疑),心中则想着也许成蔚是要把枪拾起来。但成蔚上前一步,一脚踢中了胡仕杰的脸。趴在地上的胡仕杰,立刻痛叫一声,捂着面部,身体翻了过来。比起痛苦,让他更难受的是被成蔚用脚踢在脸上带来的震惊感。他从没有想过会发生这些的事。泥土和碎叶子粘在脸上,似乎有细小的树枝碎片、尘粒刺进了嘴里。他感觉到自己模样一定是极其难堪的,一股怒意支撑着他勉强站了起来,少掉了几个趾头的那只脚弯曲着,悬挂在离地半寸的地方,就这样独脚蹦了几下,直到身体碰触到一块大石头,倚靠住。他用袖子抹一把脸,总算能睁开眼睛了。他看见杨甄、成蔚都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但是杨甄手中有枪了。是成蔚把枪支踢出去,滑到杨甄面前。 “等——” 胡仕杰睁大了眼睛,举起右手,挡在面部前方。他只说了一个字,一发子弹穿过了他右手掌心,继而击碎了他的右边颧骨,眼窝下方也炸开了。在那一瞬间他首先失去了右边的视觉,但还有救。他不由自主把身子缩起来,整张右半边脸失去了感觉。杨甄举着枪,快步上前,在不足二十厘米的距离击中胡仕杰的眉骨上方。他的头朝后重重地撞向岩石,黑暗中能听见一些流质物泼溅在岩石上的身影。然后他双膝几乎同时跪下,保持着一种脊柱朝后异常弯曲的姿势,倒了下去,再也没有半点声响。 看到胡仕杰变成一具尸体,成蔚的反应比自己想象中要平静一些。也许这是因为信息过载,情感反应滞后了。她感觉到轻微的眩晕、恶心。她闻到浓重的枪火味。她还听见杨甄的喘息声,又急促又嘶哑,仿佛她正在被塑料薄膜包裹,越呼吸就越接近窒息。胡仕杰倒下三秒钟后,杨甄使劲一甩手,把枪砸向地面,但是却落在了尸体的背上,就像一记沉闷的拍打。她转过身,左手止不住地颤抖着,抬起手掌却又不敢碰触面部,而是用掌底来回摩擦着眉头。随后,她哭了。这哭声不大,它有些尴尬地跟随在刚才的吵闹、枪声之后,就像一场极其不受欢迎的演出结束了,乐队成员面对着空空的观众席,偶然在钢琴上弹出了一个不显眼的音符。 哭声越小,证明眼泪的主人越不希望这哭声被听见。哪怕是这样,成蔚仍然想拥抱杨甄。她觉得杨甄不会拒绝。 几分钟后,成蔚知道吴桑白被胡仕杰射杀了。吴桑白一死,就失去了关于庄延现在所在地的所有线索。 凌晨三点五十分。一辆车在山间小道行驶。 “我们到哪了?” “过境了。” “缅甸?” “废话。” 庄延觉得很冷。毕竟就在不久前,他还被关押在几乎密不透风、有一半都被脏水淹没的地下室里。而现在,他坐在副驾驶座上,被绳子和胶带绑得严严实实。身边是正在专注驾车的翁庆。 -- 第94页 “为什么不把我扔到后车厢去?不像你的做派。” “如果我改变主意,想直接杀了你,这样比较方便我动手。” 庄延不知道为什么只有翁庆一个人押送他回缅甸。也许是他们分头行动了。当然,他不可能询问翁庆。翁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在这种诡异的情境下,庄延反而感觉到一丝久违的平静。无论如何,吴桑白是不可能长时间单独留在中国境内的。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打乱了他们两人的计划。只要两名缅甸杀手不在中国境内,庄延就能放心许多。这代表他们不会再追踪成蔚和杨甄。如此,她们成功安全到达云陇关的几率会提高许多。 翁庆的打算是直接先驶回他和妻子的居所,越快越好,半路上不停。这是之前和吴桑白商量之后得出的计划。如果两个人暂时无法共同回缅甸,那么先回去的人,首先就去该地探查情况。如果要追杀他们俩的叛徒,连翁庆的家都已经控制住了,那么事情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来得严重。光是带回一个“亮宇”,证明有人在他们身边安排中国卧底警察,恐怕也没办法自保。如果事情发展成那样,他们两人就要做亡命之徒了,而翁庆不觉得吴桑白已经做好了那样的打算。 后方亮起了车灯。一辆大卡车在后方紧随,司机狂按喇叭。翁庆再次加速,卡车很快被甩在后面。 再行驶两分钟后,翁庆看见前方又有一辆卡车。这条路上经常有长途司机半路运货,所以这并不奇怪。但他看见有人拨开防水布,从前车的货厢中钻出来,往地上扔了什么黑色的东西。那东西只有一瞬间出现在车前灯的亮光中,在公路上咣咣响地弹了几次,离翁庆的车越来越近。 看着右侧窗外的庄延,没有发现这一幕。他突然感觉到翁庆猛打方向盘,车胎发出啸叫。下一秒,他听见了巨大的爆炸声。仿佛要烧穿眼球的强光在一瞬间吞噬了一切。所有前车窗在一瞬间全部震碎。他们的车被爆炸的气浪掀起来,朝着侧面半空中翻了个跟头,撞到一棵厚实的大树才停下来。 第四章 隧道尽头提前等待 (12)一次告别 庄延一度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同时感觉到一股滚烫的冲击力迅速穿过自己的整个身体。在发生爆炸、车子翻转的这短短数秒内,被迫和座椅牢牢地绑在一起,反而成为了庄延的好运气:他固定在原位,避免了与硬物碰撞、摔出车外的命运。但是在大树截停车身之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设法解开绳子。他不知道遭袭击的原因,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敌人不会就此罢手。前方一片漆黑,暂时不知道那一辆卡车是否停下了。庄延又朝左边看。他发现翁庆右额上流着血,但似乎并无大碍。翁庆放低身子,正在猛踹左侧形状扭曲、安全锁失效的车门。 “帮我解开!他们人多,我帮你。”庄延说。 翁庆看了庄延一眼,什么都没说。他转过头去,又狠狠踹了一脚。车门总算被踹开了。 庄延没办法指责翁庆的不合作。就在前不久,他们还是杀和被杀的关系,区别只在于谁会站到最后。 他们都听见了前方急促的脚步声、叫嚷声。开始有子弹射过来。主驾驶的座椅被击穿了。这就是为什么翁庆要选择踢开车门,而不是直接从玻璃已经完全被震碎的前车窗爬出去。敌人不是什么精打细算的杀手。他们是一群有枪的疯子。庄延听到子弹从耳边不远处划过。他不能坐以待毙。他想:既然我已经能听到他们的声音,那他们一定也能听到我的声音了。 他趁敌人射击之间的空隙,用中文大吼: “我们是中国特警,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随后,他立刻又用带着汉语口音的缅甸语重复了一次。 庄延猜测,这些人的目标是翁庆和吴桑白。但这不是一次策划精密的袭击。他们可能还没确认副驾驶座上的人是不是目标,就扔出了炸弹。或者,他们发现了副驾驶座上的人不是吴桑白,但是觉得无所谓。也就是说,他们肯定不是冲着庄延这名“卧底”来的。 这句话有了效果。对面的射击暂时停下来了。冲在最前面的人,必定只是一些小喽啰。如果真的碰上中国特警,他们不报告上级,是不会轻举妄动的。庄延没有针锋相对地说“缉毒警”,是避免做得太过火,引起这些人对缉毒警的强烈仇恨。当然,这样的虚张声势,不可能解决事态。但除了拖延时间,庄延还有别的目的。他要对翁庆证明,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解开他身上的绳子是有价值的。 他转过头,和左侧的翁庆目光相交了。翁庆皱着眉头,神情介于愤怒和尴尬之间。庄延头一次看见翁庆露出这种一言难尽的表情。翁庆本想把车门当作掩体发动反击,没想到突然就被宣布成“中国特警”的一员了。 翁庆回到车里,右手拔出刀子,迅速割断了绳索的关键结点,然后一脚把庄延踹出车外。庄延倒在地上,使劲挣扎,总算从松脱的绳子里解放出来。他再次听到了枪声。子弹击打在歪斜的车门上,火星在一瞬间照亮了他沾满污泥的面庞。有枪落在他的身体旁边。是翁庆扔给他的。庄延没有起身,略微抬头,视线越过驾驶座,车身左侧已经看不见翁庆了。 庄延以车门和大树为掩体,以匍匐姿态改变了方向,然后朝着车尾撤退。他看见了翁庆的背影;翁庆已经提前一步撤退,闪进了树林里。 -- 第95页 庄延实在不想再次和翁庆身处于密林之中,但藏在这车辆旁边,坚持不了多久。他到达车尾,发现车后盖打开了。翁庆应是从中取走了别的武器。于是,庄延也逃进了树林。 敌人追得很紧。一越过车辆之后,他们必然已经确认了,这里根本没有什么要包围他们的中国特警,于是加快了步伐。根据背后的声音,庄延判断敌人至少有五到七人。进入树林之后,庄延也跟丢了翁庆。当然,现在已经顾不上了。翁庆解开了他的绳子,甚至还大度地给了他一把武器,他当然要派上点用场,说到底也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 庄延没有多余的弹夹。不能浪费子弹。他只顾全力奔跑,没想到没过多久,就跑出了树林边缘,面对着悬崖。这是生长在崖边的树丛,并不广阔,一味逃跑只是死路一条。他怀疑翁庆是知道这一点的,而从经验看来,翁庆不是喜欢逃跑的人,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打算诱敌深入,然后再把他们消灭。 眼前的状况立刻打断了庄延的思绪。一梭子弹从他身边擦过。庄延立刻卧倒,对着子弹飞来的方向开了两枪,然后立刻借着天然倾斜的土坡,滚到侧面植被更密集的地方。敌人朝着庄延最后所在的位置附近,倾泻大量子弹。庄延不得不用更快的速度,匍匐绕行到敌人的侧面,开枪反击。他听见了惨叫声,至少有一名敌人中弹了。随后好几秒钟,没有子弹再射来。显然,也许是同伴的中弹,让剩余的敌人脑子终于清醒了一些。 在判断另一名敌人的位置之后,庄延从暗处再次射击。 他没有子弹了。 他深呼吸,绷紧身体,靠着一棵大树。不远处,传来枪声穿越树林的声音,但不是朝着他的方向,显然是翁庆也陷入了激战。当然,他拖住了别的敌人,这算是个好消息。过了十秒,庄延都没有听见离他最近的敌人的声音。他观察了一下四周,打算从目前藏身的这棵树,转移到视野更好的另一棵树后。他估算好时机,用最快的速度腾挪过去--但是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了敌人枪管上的反光。敌人已经站在他的目标树旁边了。如果他在这一刻迟疑,想要撤回原来的位置,遭到射杀的可能性会大大提高。他没有停下来脚步,而是继续冲刺,到达与敌人只有一树之隔的位置。然后他转过身,直面眼前的敌人。对方双手持自动步枪,不方便立刻抬枪射击,庄严赌的就是这一点。他想在近距离突袭,或者夺枪。 但是庄延低估了这名敌人的应对能力。敌人直接抬起双手,用枪身撞击庄延的下巴。这一下对庄延来说还算可以承受,但是给两人之间拉出了足够的距离。敌人又踹了一下庄延的膝盖,让他不由自主地跪倒,然后把枪口指向他的头部。在他开火之前,庄延用左手捏住对方的枪管,把它推向自己身体之外。枪口喷出火舌,庄延感觉到掌心的灼热,仿佛被钝刀子狠狠地划了一刀。转瞬间,他突然觉得手掌中承担的重量变大了。敌人竟然放弃了步枪。但是,因为枪口仍然朝着庄延的方向,且他只是握住前方的枪管,所以不能立即使用它反击。 敌人放弃双手中的步枪,是为了拔出腰间的刀子。而这个弃枪行为之大胆,确实导致庄延的反应慢了半拍。敌人的手抬起又挥下来,他才开始闪躲,导致闪避不及,利刃深深地砍进了左边锁骨上方。但这终归不是致命伤。依然处于半跪姿态的庄延也放弃了步枪,捏紧右拳朝上一挥,击中敌人的下体。敌人痛苦地弯下腰来。庄延拔出砍在左边锁骨上的刀子,先是用刀柄砸了一下敌人的太阳穴,待他完全倒地之后,一刀砍进了他的喉咙。敌人断气之后,庄延发现自己没有力气把刀拔出来了,于是就让它留在那儿。 庄延左手抬不起来了,而单手的情况下是用不好步枪的。把枪托夹在腋下,单手开枪,理论上虽然可行,但那说到底是电影里的把戏。他半弓着腰,想在附近找找还有没有手枪可以用。就在此时,他发觉树林之中,已经变得相当安静。除了风声,就只听得到一些濒死者的呻吟。 然后,庄延感觉到冰冷的枪口顶在自己的后脑上。 他知道是谁。 “你杀了几个?”在庄延身后的翁庆问。 “两个。” “就两个?” “对我来说已经算超常发挥了。” “也对。你藏在缅甸那么多年,我看也没有对任何人动过手。” “说得对。一个吃过我苦头的人都没有。所以我才能好好地隐瞒身份这么久。” “这次算你派上用场了。” “你呢?干掉了几个?” “不算你的话,四个。” “看来我是第五个了。” “你不求饶?” “我知道没用。就算有用,对你来说也就是一场表演。这种表演你早就看腻了吧。” 沉默片刻后,翁庆说:“你滚吧。我有急事,回家一趟。” 庄延有种预感:他又会被翁庆踹一脚,这次是背后。他已经绷紧了脊梁,心想他已经闹得遍体鳞伤、体力耗尽,就算翁庆没开枪,他多半也会被这一脚踹死。但没过多久,他听见不远处有脚步迈出草丛的声音,还有凉风吹向他的身体。翁庆离开了。 庄延觉得这一次两人死里逃生,功劳最多对半分,说不上是他卖了翁庆一个人情。也许翁庆不对他下手,只是经过这多番折腾之后,翁庆对他已经失去了“复仇”的热情和动力。 -- 第96页 他站起来。幸好脚没有受伤。左肩上的血很难止住。他怀疑现在的自己,连一个十二岁小孩都对付不了。 庄延走出了树林。强劲的冷风吹过来,倒是让火辣辣的伤口好受了一些。他抬起头,看着澄澈的星空。他左右看看,选了一个方向,沿着这方向往前走。每走十来步,就会忍不住抬头看一看。 第五章 终章 择日回家 (1) 燃烧 翁庆开着追杀者们丢下的卡车,连续行驶了四个小时。天快亮的时候,他到达熟悉的山脚下,弃车上山。成千的罂粟花在冷风中低语,秘策着一场不可实现的音乐会。翁庆走到自家木屋前方的晒场,停下了。四周有数名枪手,但并没有把枪举起来瞄准,一个个都是“自己人”的架势。他又上前两步,一名枪手走上前来,要搜他的身。 “顺雁老爷在里面等你。” 翁庆任对方搜完身,走到木屋小门之前,踏上台阶,停住了。他抬头看看。低矮的屋檐下,挂着一只红、紫色相间的手编绒线小老虎,正在轻微晃动。他进屋了。右手边是小孩睡的床,空荡荡的,毛毯被掀开,有一半从床边挂下来,像狐狸的舌头。他跨越几乎完全无光的走道,进入里屋。里屋的藤椅上坐着一个穿着红色西装的七旬老人,头发雪白但出奇茂密,双目有神,微微翘起的嘴角集中着经纬线一般密集交织的皱纹。他是看着督司令长大的集团长老,吴顺雁。在他左右,共有三名枪手,其中一人半边屁股坐在翁庆的海信彩电上面。 “喂,你小心一点。”翁庆对那枪手说。 “你管我做什么?看着顺雁老爷说话。” 翁庆笑了笑,转向吴顺雁。 “你眼睛怎么回事?”吴顺雁说。 “被中国人刺的。” “中国人?” “条子。” “不是我派出去的人干的?” 吴顺雁直接承认了,他就是派出追兵的人。这倒不完全出乎翁庆意料之外。 “不是。” “我看你身上也没别的什么伤。” “除了这只眼睛,没有喵什喵么笃值嘉得一提的。” “你们三个,听见了吗?要是以后不加把劲,哪怕三个人一起上,也会被翁庆先生一个人干掉。样子给我端正点!” 那人把屁股从电视上挪了下来。 “吴桑白呢?”吴顺雁继续说。 “他已经回到督司令那边报告了。” “不可能。” “我猜他是有这个打算。能不能逮住他,看你的本事了。” “行了,他的事情我自会处理。我们好好谈谈吧。你可能会想,吴顺雁为什么要背叛组织?督司令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是……” 翁庆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听别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因为你资历最老,所以不可能做叛徒。” “我不是叛徒。督司令才是叛徒。他背叛了我对他的信任。从他爸爸开始,我为这个大家庭服务了六十年,却要亲眼看见它毁在这破落户手里。有句话是怎么活说的?植树最好的时间是二十年前,次好的时间是现在。我还有‘现在’。何况最近有算命先生对我说过,我可以活到一百零二岁。那就至少还有三十年的退休生活需要考虑。” “你和 467 团的制毒师串通了?” “我们的优势是控制了缅中边境,但这是唯一的优势了。我们的产品曾经是最棒的,但这么多年来都没长进,成了一坨屎,只能吸引最穷,最下贱的客户。这都是因为督司令忘记了,我们其实是生意人,而他把自己幻想成一个战士,一个革命家。也怪我过去太宠他了。躲在森林里打游击,不是我想要的退休生活。467 团也有类似的问题,但是他们有最棒的制毒师。这个人手艺好,脑子也聪明,但和我一样,年纪也不算小了。我们达成了共识。要改变现状,就趁现在。” “可惜帮 467 团传信的人,被吴桑白给截下来了,他以为这完全是 467 团单方面的阴谋。为了不露馅,你也只好配合这种说法。我和吴桑白离境不久,你就派人来灭口。” “这就是我需要和你说清楚的地方。我完全没想到,他竟然还瞒着督司令,带上你和他一起行动。” “但我可是替督司令挡过子弹的人。我猜,你觉得迟早是会要对付我的,索性趁这个机会……” “我搞砸了这个机会,然后想,这样做真的不划算。”吴顺雁站起来,整了整领。“我在这里好好坐着等你,是为了和你停战,也是想劝说你以后走一条有前途的路。替我干活。” “你刚才说我们是生意人。那我应该还有给自己出价的权利吧?” “你说。” “我的老婆孩子在哪?” “啊,你放心。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们的。” “先让我和他们见面。哪怕是电影里的绑匪,至少也会让他们打个电话,让我听听声音。” “有什么好急的?” “急?我不急,只是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你谈条件,对我太不公平了。如果我们以后的相处一直都是这样,那我倒是宁愿留在督司令这边。我帮他挡了子弹,他准我假期,我休假的时候和吴桑白跑到了中国他也没管,我觉得这样挺好。” “不要得寸进尺。我把他们保护起来,也是为了你好。” -- 第97页 “老虎还在。” “什么?” “我和她早就商量好了。我不在家的时候,如果她觉得有可疑的人上门,或者在违背自己意愿的情况下被人带走,就把门外挂着的老虎扯下来。老虎还在。我猜,她大概没时间做这件事。” 吴顺雁沉默了。他嘴角动弹了一下。翁庆当然不愿假设家人都已经丧命,但吴顺雁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沉默还在延续着。翁庆手中没有武器,没有武器那就什么都做不到。他猛然转过身,要穿过黑暗的走廊。吴顺雁的手下开枪了。他留在身边的人,比派出去干活的人,要更靠得住。翁庆背后中了两弹,向前扑倒在地。吴顺雁抬手,让手下停火。 翁庆把力量集中在手肘和膝盖,艰难地向前爬。上一次中弹也是这样,使不上劲。说不定上次中弹受伤还更重哩。 枪手上前一步查看。他们听见翁庆那头传来一种反复摩擦的声音。他们看见他双手在地面上使劲扒弄。对他们来说这很常见,一个人濒死,用最后的力气无意义地抠来抠去,仿佛旱地游泳。 “他在干什么?”吴顺雁放不下心。 “没干什么。像一只快死的乌龟。”一名枪手踩住了翁庆的小腿肚。 就在这时,吴顺雁听到翁庆那头传来物体突然弹开的声音。他吼了一声“了结他”,但是已经晚了。翁庆之前的第一目标是转身逃走并且夺枪,如果实在做不到,那就只有第二条路可走。他掀开了一块地板,下方有一个按钮。他毫不迟疑地按了下去。 静静埋藏在整间屋子下方的炸药引爆了。一声巨响,屋顶的木梁带着火舌冲上天空,冲击波弄弯了不远处的树枝。大大小小的火球朝各处喷散,有的落在罂粟田里,把它们引燃。无数花瓣急速卷曲、迸发出火焰,其燃烧的边缘变成焦黑一片,就好像提前体验了它们将来的命运。在充满迸裂感的延烧声中,浓雾和黑烟纠缠着逃向嗜睡的天空。 不远处,有赶早的女工看见了这一幕,只愣了片刻,就马上组织救火。山上没有足够的水源,平常浇灌都需要依赖组织的司机送水上山,她们只能先把家里赖以生存的储水运了出来,一桶一桶地浇上去,拯救她们同样赖以生存的罂粟。有的妇女,眼见着这火是救不及了,只能一边哭,一边传递着沉重的水桶。桶中的水晃晃悠悠,罂粟花的灰烬飘进了水里。 黄昏。 在直穿云陇关关卡的马路边,有一个不足十平方的小屋子,是当天值日的队员们办公、休息的地方,虽然就像老旧小区的警卫室一样不起眼,却有个“作战指挥室”的庄重名号。在其外墙上,挂着一台公用电话,成蔚正在一名战士的监督下,给母亲打电话。 自从被解救之后,这是她不得不去做,内心却又十分抗拒的一件事。为了配合调查,她还不能离开(甚至可以说她也是嫌疑犯的一员),必须要对母亲报平安,同时还一句实话都不能说。她想念母亲的声音,但是母亲凭直觉知道她有所隐瞒,不断追根究底。母亲刺探得越多,成蔚的谎言就越站不住脚,她也就越心烦。 “就不能让你对象来接个电话?” “他在忙!” “哎哟,能有多忙,之前不是带着你一会儿去希腊玩啦,一会儿又去巴黎玩啦,我看他不忙。” “我们没有去过巴黎……你和他有什么好聊的呢,哪怕谈婚论嫁你也得走个程序,先和人家见个面对吧,这就急着先和别人电话聊上了……我记着呢,我代你问个好总行了吧,我要挂了,下次再说!” “你等——” 成蔚把电话挂了。挂了又有点后悔。这就是一个谎言不够香,需要更多谎言来加油添醋的情况,竟然慢慢变成她要和“男友”谈婚论嫁了。然而这个“男友”已经凉了不知多久了,半边脸炸开,颅骨碎裂,而且还躺在法医的手术台上。更不用说,在用枪把“男友”的头打爆这件事情上,成蔚还出了一把力。 不过,在联想到胡仕杰,以及他最后的下场,成蔚的心脏已经没有不适感,最近也不做噩梦了。也许就因为如此,她的心理已经强健到可以让它在自己和母亲的通话中暂时还魂。废物利用。这算是一个好迹象。她想,如果她当初只是顺利地大半夜从胡仕杰家里逃亡,没有经历这么多惨痛危险的事件,那她现在未必会把他从心里抹消得这么彻底。当然,这不代表这些危险的经历,让她自豪。对她来说,它们是危险的,但是对这短短旅途上涉及的许多人,却是致命、无可挽回的。 有一辆大巴被截停了。凡是有运乘多人的交通工具被截停,关卡前就会逐渐排起长队。三名队员上车检查。五分钟后,有一名个子小小的女队员,拉着一个不到五岁的小男孩下车了。女队员左右张望一下,朝成蔚走过来。 “成蔚姐,你帮我看一下这小孩。” “好勒。” 把小男孩留下之后,女队员又回到了车上。 “你叫什么呀?”成蔚蹲下来,笑着对脏兮兮的小男孩说。 小男孩不答话,低头看着手里一个没了脑袋的塑料小人。他脏得像一个星期没有洗过澡。 “喜欢喝酸奶吗?”成蔚又说。 小男孩点点头。 成蔚带着小男孩,到十米外的小卖部给他买了一小盒酸奶。虽然队员叮嘱过她,逗一逗这些小孩就行了,没必要给他们买东西,但她就是忍不住。这也可能是对自己无能的一种屈服。这些小孩很多都不太会说中文,一部分是因为父母(如果有父母的话)总在边境两侧讨生活,一部分是疏于教育。她有时候不知道该和他们说什么,不如直接零食堵嘴。 -- 第98页 就在这时,成蔚感觉到了一个会让她紧张的目光。她转过头,看见副队长方振洲朝她走过来。他显然是冲着成蔚来的。 成蔚有一种偏见:方振洲的出现,总是意味着会有坏消息。但她觉得自己没资格抱怨。毕竟,是她先来到云陇关,给方振洲带来了一箩筐的坏消息。 “吃饭了吗?”方振洲说。 “没吃。” “没事,先聊聊。” 第五章 终章 择日回家 (2) 两个嫌疑犯 这时,之前的女队员,把一名孕妇从大巴上带下来。成蔚不由得被这一幕吸引了。依据这好几天来的观察经验,成蔚也能猜出来,这表示那名孕妇携带毒品过关。应对这样的运毒者,只能收缴非法物品,批评教育一下,然后放走。在她身边的小男孩一边吸着酸奶一边朝母亲(至少,他们会自称是母子)跑过去。 总是这样的孕妇。她们之中很多人,甚至说不出自己的出生地。所有用来形容“母亲”的光明词汇,似乎都在有意识地回避她们。运毒的孕妇们,像是泥土的造物,从深度无法估量的黯淡坑洞之中浮现出来,被上方的一点点光芒所吸引,从一种黑暗穿行到另一种黑暗。那光芒不过是来自毒贩们亲手打造的捕鼠夹。 “别关心那边了,”方振洲说,“屋里去。” 他们走进路边的“作战指挥室”。有一个队员坐在桌边吃杯面。方振洲挥了挥手,队员赶紧把嘴里的一排面咬断,捧着杯子走出去。随后他掩上门,和成蔚在桌子两边分别坐下来。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回家了。” “我不是嫌疑犯了?” “就今天早上,我们联系上了华晶宾馆见过你的女前台。她正好前两天辞职回乡下了,所以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她。到目前为止,所有出现在你的证词里,能为你的故事作证的人,全部都找到了,而且他们的说法和你的没有出现任何冲突。另外,虽然胡仕杰和知道底细的手下全都死了,但是在调查财务记录之后,我们现在倾向于认为,你至少没有从他的不法收入之中获益。你交代了他送给你的礼物,这些东西都在合理范畴。虽然对我们来说,始终没有‘庄延’曾经存在过的核心证据,但你成功指认了他的照片。我个人仍然认为,胡仕杰被枪杀,不仅仅是杨甄防卫过当,你很可能帮了一把手,但我们的工作也有个轻重缓急,值得追究到底的一定追究到底,不值得的么……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那么你们不会继续调查我了?” “近期,你的银行账户还是会受到一些使用上的限制,但这不是惩罚你,而是为了检测胡仕杰留下的资金是否会有异常流动。毕竟,他可能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手下,在操作他的身后事。这应该不会影响你的正常生活,也不会持续太久。你想回家吗?” “现在?” “你不是听明白了吗,我觉得自己像中学老师似的。你的嫌疑基本解除了,是个自由人。要是想走,现在就去办手续,我们把个人物品还给你。但我个人建议你还是稍微留一两天。” “为什么?” “杨甄的问题。” 获救后,成蔚和杨甄立刻被隔离,接受分别询问。直到今天,她们还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我听说她住院了。”成蔚尽量平静地说。 “她身体很虚弱,肠胃出了问题,吃不下东西,当然也包括心理上的原因。这个得医生来说,总之呢,他们在严密监控她的身体问题,会把她照顾好的。在你回去之前,我想让你多和她聊聊。”方振洲停顿片刻,继续说。“你看起来还挺高兴的。” “聊的内容得你来规定吗?”成蔚把微笑藏起来。 “那就不必了,我可写不好这个剧本。随便你聊,越自然越好——但是你得带上监听设备。” “那看来她还没有恢复自由。” “如果她的生活经历就像她交代的那样,一字不差,那恐怕她从来都没自由过。”仿佛是要提醒成蔚,自己刚刚说出了一个挺不简单的句子,方振洲清清嗓子,继续说。“她的情况很特殊。她交代了 467 团的很多内部运作方式,说得非常详细、合理,但我们没办法验证这些话的真实性。老实说,一开始我们还怀疑她是在妄想,但是结合多方资料,我们认为,就算暂时不能证实她是 467 团重要制毒师的亲属,但她应该是有内幕消息的人。这就关系到,她在多大程度上涉及 467 团的生意了。目前 467 团在中缅边境的活动称不上猖獗,不是我们的打击重点,但是她提供的这些情报,如果属实,在未来会有非常重大的价值。所以,我们还是需要对她再多了解一些。” 最初得知杨甄自称和 467 团有联系的事,成蔚也很震惊。她的第一反应是,那是杨甄为了让胡仕杰卸下防线而编织的谎言。但既然缉毒队员们都十分严肃地对待这个话题,她也认为自己不应该继续质疑下去。如果她是在撒谎,那胡仕杰都已经死了,她根本没必要继续完善这个谎言。 “打死胡仕杰的事,她也不会被追究了?” “胡仕杰不仅是一个长期潜伏的毒贩,还涉及私藏军火,敲诈勒索等等罪行,这些都是证据确凿的。他对你做的事,也可以认为是非法拘禁。在这样的情况下, 如果有受害者因为自卫而打死了胡仕杰——更何况,使用的是胡仕杰自己的枪——我们当然是会酌情处理的。” -- 第99页 虽然成蔚没有说话,但是方振洲看出来,她松了一口气。方振洲没有对她透露,组织已经决定把杨甄划进长期监控的人员名单。 “我直说吧,在我们赶到现场之前,胡仕杰和杨甄已经独自交流了一段时间,并且在这期间击毙了督司令集团的一名手下。随后,你先赶到,才目击到她枪杀了胡仕杰。这整个过程还是相当可疑的,尤其是她和胡仕杰单独交流的内容,让我放不下心。这部分是我特别想了解的。但是,你也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穷追烂打……” “我懂。” 第二天上午,在进入杨甄的病房前,方振洲亲自给成蔚安装上了监听设备,嘱咐她不必有压力。成蔚当然毫无压力。这几天,除了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她总是一身轻盈。倒是在刚走进杨甄病房的时候,她的心稍微往下沉了一些。病房内只有一张床,一开始成蔚甚至不确定杨甄躺在床上————她瘦了很多,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就像一件残破的救生衣被掩埋在汹涌密实的白色浪花中。 成蔚在病床边坐下。杨甄本来朝着面部朝着窗户,现在转了过来。 “我来看你了。”成蔚说。 “你看我的左边眼球。”杨甄使劲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 “眼球上多了一个红点。” “好像是有。” “医生说是结膜下出血,可能是紧张、缺乏休息造成的。” “会好转的吧?” “希望会。” “一定会好的。其实如果我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你还好吧?警方不会起诉你吧?” “起诉我?为什么?” “把你当成胡仕杰的同党。” “喔,他们还没和你说啊。事情都查清楚了,我和他没那方面的联系。” “那就好。” “我们都是受害者。没事的。” 成蔚把一只手探进被子,找到杨甄的左手,握住了。 “你是无辜的。”杨甄说。“我不是。我早就应该说服我爸爸不要再干这营生了,或者劝他自首。” “他这么多年都做这一行……应该是没那么容易劝得动的。但是我相信你没有帮他做坏事。” 成蔚只能是“相信”,因为她也不知道答案。她希望引导杨甄说出来,她在父亲的生命中,只是一个旁观者。她希望杨甄无罪。 “我其实想帮他,一想到他吃过的苦,我愿意帮他做坏事,但是他不需要我替他做什么。我和你说过的话,都是真的。包括我一个人的那些日子,在网吧认识的男朋友……我没有骗你,都是真的。但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我爸爸也从解山村逃了出来,而且还逃到了国外。过了好几年,他已经有手下可以使唤的时候,才找到了我,把我带回他身边。他只是整天混在工厂,虽然挣了很多钱,但是根本不需要干别的‘脏活’,甚至不需要知道会有各种可怕的事。467 团的人凶狠起来会做些什么,恐怕我比他见得还要多。他只是想我在他身边待着。虽然他没有亲手伤过什么人,但我还是觉得他很可怕。我想逃跑,又不想让他伤心。所以我没有告诉他,胡仕杰对我……” “没事的。不用再说了。” “胡仕杰死了,但我不觉得开心。可能只开心了不到一秒钟吧。可能我真正想要的是,趁那一点开心还没溜走的时候,开枪把自己也打死。” “别说傻话。当时我就在场,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你会及时把枪抢走?” “你以为我做不到?你又不是警察,力气不一定有我大。我才不会让你在我面前做傻事。当然,不在我面前做,也不可以。你一定要把身子养好。我还计划着等这些事收拾干净了,我和你可以快乐玩耍呢。” “一起逛街?喝奶茶?看电影?” “嗯,你想的不错。是一个好的开始。” “可是你应该很快就能回家了。我还不知道要留多久。” “我等你。反正我都失业好久了。” “你家里人会担心的。” “我还没有想好回家以后,编个什么理由说给我妈听。”成蔚笑了笑。 “你回去了也不用担心,我替你等着庄延。他要是一露面了,我马上通知你。” “嗯……希望他没事。” “肯定没事的。刚刚喜欢上你就遭殃,哪有这么倒霉的剧本。” “……首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其次你这个很有故事的笑是怎么回事,突然来劲了,不像病人了。” “说真的,我为什么有力气一路走到底,也是等着想看你们俩未来的发展。我太好奇了。你可能对他还没有什么感觉,但是以后说不定……” 监听器路线另一端的方振洲皱着眉头,绷紧脖子。他预料到一定会听到一些对案情来说无关紧要的东西,但没想到是这些。 三天之后,成蔚启程回家。 坐在火车上,她的心情比想象中要平静。她是从云陇关所在的车站出发。比起和胡仕杰共同生活的城市,她倒是对云陇关产生了一些依恋。那是一个用“乡下”就可以简单定义的地方,说不上特色,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景色。但是每天看着车辆在云陇关穿行——并且经历着必要的截停和检查,她总能感觉到有无数个属于别人的故事在发生。这些故事大部分都不是优美的、值得传颂的,但都能让她心生激动。她觉得自己的经历,在这些故事合诵的声浪之中,变得更微不足道,同时却又更加令她难忘了。 -- 第100页 下火车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到达她和母亲居所所在街道,已经是十一点半了。 她下了出租车,前方还有一小截黑漆漆的路要走。这里曾经是有路灯的,但是她不在的这些日子,路灯被砸坏了,一直没有人修。 成蔚毫不迟疑,凭着记忆,沿着漆黑的路走下去。 第五章 终章 择日回家 (3)夏日在上,沿途再见 【终】 炎夏来得猛烈、恼人,像一只突然掉进汤碗里的苍蝇。都市喜剧《高小姐的俗套爱情》第一轮选角会从下午两点开始,已经持续了超过四个小时,但最后一个来面试的女孩,根本就没有出现在预约的名单上。听说是她母亲和副导演“打了招呼的”,特地坐飞机来,就为了让十九岁的女儿参加这一次选角。关于这安排,在外地勘景的副导演没留过话,给他打了电话也没人接;联系他助理,助理支支吾吾地答,“好像是有这个事,你们先接触一下吧”,大家也就只好坐下来。那女孩端坐,念了几句台词,字数和感情浓度都少于她母亲在面试前后的寒暄。负责拿主意的制片人之一,赶着要和投资方晚宴,就以“今天其实就是初步了解,我们至少还要走一轮”为话头,启动了要把人打发走的标准流程。 “那,您觉得瑛妮她表现得怎么样呢?”女孩的母亲说。 “来来,大家都说说自己的看法。”制片人说。 在制片人麾下四个员工中,成蔚是最后一个开口的。其实她走神了,不知为何一直盯着墙角上方一个看似蜘蛛的斑点。制片人提醒一句“小成,你呢”之后,她才说: “我觉得挺好的,这个角色的念白气质确实应该是这样,有一种俏皮可爱、少年老成的感觉。” 成蔚自觉应付得还算可以,看了看制片。制片转过头去,对女孩和她母亲说:“我和大家的看法在很多方面都有共同点。” 既然是副导演牵线来的人,那门面上必须说些好话,但同时又不能说死,因为事情还不能就这么定了。听了这么一排“专业人士”的好话,女孩的母亲难掩喜悦之情;她的女儿表情没太大波动,悬置在过于甜腻的腼腆,和货真价实的迷茫之间。成蔚熟悉这样的表情。那么多来试镜的女孩,从小就好看,家境优越,早早地学习了芭蕾、声乐,在明白过来自己有个人选择的权利之前,就被锁定在了试图成为明星的道路上,在目前的人生中听尽好话,不再能区分他人赞赏的真实程度。 “谢谢成老师……” 成蔚还是不习惯这些女孩叫她“成老师”。她做执行制片助理不到一年,当同事们对外人介绍她的时候,会说“成老师以前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演员”,这只是提升公司专业感的话术,她自己最清楚这不是事实。当然,偶尔也有今天这样的时刻:在见过十数个新人的“试镜”之后,她会想,可能当年的我也没有那么差劲。至于星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散会后,成蔚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快步奔向视线中徐徐关闭的电梯门;当她觉得赶不上这一趟的时候,电梯门又打开了;她说着谢谢跨进去,发现替她按住 OPEN 键的是公司美术指导小董。小董比成蔚小两岁,芝加哥艺术学院毕业,入夏之后几乎每天都穿款式一模一样的白衬衫,只是在右上角略有变化:一个他自绘的橡皮擦拟人化小人,在不同的衬衫上摆着不同姿势。发现进来的人是成蔚之后,他不由自主地把背挺直了些。 电梯从十楼下降的过程中,小董站在稍前的位置,背对着成蔚,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回头。 “成姐,还顺利吗?” “什么?” “试角色啊,有顺眼的吗。” “镜头都没上,再顺眼也就是看看,还早呢,定不了。” 小董笑笑,瘦溜的肩膀抖了抖。 基于日常交流留下的印象和女同事之间的闲话(主要是前者),成蔚知道小董对她有意思。他目前没有任何明确的表示,成蔚希望这样的情况维持久一些,如果小董自愿移开目光,那更好。虽然这样说有些无情,但她在这公司不到一年,不希望工作场合的小小烦扰变成真正的不方便。倒不是小董是一个多么糟糕的潜在恋爱对象,需要不择手段地斩断与其发展关系的可能性,而是成蔚此刻无法想象和任何人在一起。现在的她,内心深处更加习惯猜疑,以及从可能的坏结果来反推事物的发展方向。她快把自己说服了:打不倒你的会让你更强大,这未必;最多只能说,打不倒你的会让你更精于自保。如今她对待身边刚认识不久的人,如同一个心态不平衡的观光客,围绕着雕塑转圈,不是为了多角度欣赏它的美,而是要寻找其他人都乐意忽略的微小裂痕。 电梯门打开,成蔚满怀心事地快步走出去了,没有注意到试图和她并肩走出,但是没跟上的小董。 一个人,虽然是老相识了,却仍然要接受成蔚这一番严格审视:她的母亲。实际上,这是一种相互作用力,她和母亲常常无情地互相审视对方。成蔚从没有想过情况会变成这样。在从云陇关回家之前,成蔚心里充满愧疚,心想着索性这辈子再也不要离开母亲。母女俩的确过了一段心心相印的日子,但是好景不长——成蔚无法对母亲透露那一段经历,只能用显而易见的谎言来搪塞;而在母亲眼中,那成了女儿一段“失落的时间”,可以随意往里面填充许多不体面的联想。渐渐的,成蔚觉得自己在母亲面前,诡异地成为了有过出轨嫌疑的丈夫,两人之间的一切不合都可以归因到那一段她不肯老实交代的黑洞之中,又因这永存的黑洞生出更多不合。其直接结果,是回家两个月后,她们已经为彼此流了总量令人担忧的泪水,成蔚只能在工作前景不明的情况下搬出来独居。独居的头一周非常难熬。她开着整个屋子的灯睡觉,也无法驱赶有人站在卧室门外的幻觉。 -- 第101页 成蔚不希望受此影响,让完全的负面情绪占据那段关于逃亡的回忆;她害怕这样下去,会逐渐痛恨当时身不由己的自己。虽然不能说在那惊心动魄的数日中,她被迫尝到的惊恐和困惑之间夹杂着“美好”,但的确有一些经历是深切而不可遗忘的。无论是为了再证那些经历的不可遗忘性,还是纯粹为了个人感情需求,成蔚都想多和杨甄相处,然而机会太少。杨甄回到了出生的省份,在半个中国之外的一家烘焙连锁店做学徒。虽说是学徒,一个月也只能休两天。成蔚去见过她一次,她体重正常了一些,为了见成蔚而长时间洗澡,手指尖都泡出皱纹了,衣服上却依然沾染着浓烈的甜香味。成蔚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杨甄推回浴室重洗,不是因为她身上脏(事实上完全不脏),而只是因为成蔚脑子中突然跳出亲手用花洒给杨甄仔仔细细冲掉头发上泡沫的景象,于是就很想实现它。也许是因为她怀念照顾杨甄的感觉。那是逃亡之中,她觉得自己最有用,最不慌乱的一刻。 她们丝毫没有谈论那一次逃亡的细节。只要在当下一刻相处,就已经是曾经携手跨过鬼门关的证明。不过,杨甄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被警方监控。这次会面的前后,成蔚整天竖着耳朵,总觉得会突然接到警方的电话。 后来,杨甄承诺周末来见成蔚,但是成蔚稍微提了一句“我这边还有个朋友,吃饭的时候可以一起”,杨甄隔日就改变了主意,打电话说因为换班,脱不开身,只能下次了。成蔚不怪她。她明白,这不是杨甄有独占的心思在作祟;恰恰相反,杨甄依然有伤痛,依然因此而胆怯,所以不愿过多占据成蔚的注意力。这不可耻,也不应该指责。 底线是我希望你过得好。 希望你过得好。 成蔚还想了另外一个办法,来消解那段回忆带来的负面影响。不能自由地说出口、倾吐情绪,就寻找一个替代方案。她有一个高中以来就认识的好朋友,如今是一名影视编剧。两人也不在同一个城市,虽然半年未必见一次,关系也不见褪色。这是那种以少年时光做担保,有效提高保质期的奢侈友情。这名朋友与她相约看完乐队演出、逛完酒吧后,在成蔚住处留宿。换好夏款纯棉睡衣后,成蔚狡猾地找了一个足够安静、预示着私密坦白即将到来的时机,在床上一翻身,像睡佛一样侧卧着,说:“我前段时间经历了一个事,挺适合你写成剧本,真的。”于是,利用朋友的好胜心,成蔚成功地让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摆出了签字笔和笔记本。 “你说啊,你敢说我就敢写。”这位戴眼镜的朋友盘腿坐在床上,笑盈盈的,脚趾头像鼓槌一样上下交替晃动,挑衅感十足。 “你听我说,我要用第三人称来讲这个故事,而且你先不要假设里面哪个人物是我……” “哎哟,你不嫌自己作?说个八卦也给我头头是道地定规矩一二三四五六七条,我承诺,随便把你当成里面哪个男的,总可以了吧。你就说吧,故事里头有没有点下三滥的事儿?没有的话我可不写了啊,不带劲。” “有,有……” 成蔚清了清嗓子,然后发现自己几乎哑口无言。她想以一种游戏式的、抗拒严肃的风格,把事情的主要脉络对朋友说出来,但实在做不到。这对那段经历本身并不公平,对她自己不公平,甚至对这位朋友也不公平。 她只能用别的东西来替代这个话题。她欢笑着,觉得与老朋友重聚的这个晚上很愉快,但同时又觉得:我用尽办法,一无所得。 一次次的自我调节失败,沮丧和愤怒情绪蔓延。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接到了方振洲的电话。 那天傍晚,成蔚没有带伞,下班出了地铁站,发现正在下着大雨。到家之后,她刚刚脱掉湿透的袜子,手机响了起来。她心情烦躁地把袜子搁在椅子扶手上,接听手机,仿佛能在听筒上闻到袜子浸湿后令人不快的酸味。虽然没有立刻认出电话中的声音,但就像预见到一个快得让自己来不及遮住耳朵的雷声,她的心提了起来。 “是成蔚吗?” “是我。” “我是方振洲,云陇关缉毒大队副队长,记得吧?” “喔,当然记得,方队,有事?” “你说话还方便吧?” “我一个人在家。” “好。我听你有点紧张,你别紧张。我这不是通知,也不是命令,你先好好听着。是这样的,当初胡仕杰从缅甸那边买到的东西,号称要供应给国内的分销商,对吧,这还是你最先报告给我们的。我们一直在找本来要在外省和他接头的分销商是谁,或者说是哪个群体。这件事情直到现在,我们才有了眉目。我们已经基本确认,他们是谁,不过现在犯罪证据不足,不宜抓捕。这伙人长久联系不上胡仕杰,已经料到他出了问题。但对这些犯罪分子来说,这未必是件坏事。市场上缺乏了一个环节,但不会所有利益链条都完全断掉,他们只会想着趁机博得更多的非法利益。我先确定一下,这些你都听明白了吧?明白就是明白了,不明白的我可以再解释,你不要含糊。” “都明白了。” “好。接下来是和你有关的部分。现在有可靠的证据显示,这伙人竟然从胡仕杰那儿听说过你,而且了解得还不算少。现在,他们很好奇,你手中是不是掌握着胡仕杰留下的利益链条的信息。” -- 第102页 “我没有——” “我说了不要紧张。我们已经排除了你的嫌疑,否则也不会给你打这个电话。现在,有两种情况可能会发生。一种是这些涉毒的犯罪分子,意识到自己判断错误,对你丧失兴趣。一种是他们忍不住了,主动找上门来。我们不希望发生第二种情况,这对你的人身安全造成很大威胁。你也不喜欢这样,对吧?所以,我们正在初步研究一个可能性——在准备万全的前提下,安排你主动和他们见面。” “……是要我去打探他们吗?” “不要急着下结论,这里有很多可能,你说的只是其中一种。你想想,这其实也是一个让他们放弃把你当作目标的好机会。至于如何做决定,需要你个人的参与。我这次就是特意询问你的意向。那些犯罪分子很警觉,不能让他们怀疑你已经和警方有任何联系,所以我才打电话。我们希望你能配合。” “需要我到云陇关?” “不用,其实我现在不在云陇关。这些可疑的人都在 S 镇,我们和当地公安配合,为了把他们一网打尽,在这边建设了专案组和总指挥部。你决定来,我们明天就安排专车去接你,只有大概一个半小时车程。明天正好是周六,如果你到了这边来,决定不参与,我们也能马上把你送回去,尽量不影响你的工作。” 成蔚已经不知不觉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顾不上裙子还是湿的。 方振洲好一会儿没等到回音,抬高声音说:“成蔚?” 如果成蔚在这一刻拒绝,方振洲不会强迫,毕竟这样也减轻了警方的风险。但是此刻,他错误判断了成蔚的心情。 第二天早上十点,阳光明媚,成蔚走到了离家约十分钟路程的停车场。从今晨醒来开始,成蔚的心情比想象中要平静得多。她现在称不上乐观,甚至也不算兴奋,但至少离恐惧很远。她感觉,眼前出现了一条新的路。也许事情比想象中要单纯。也许杨甄的故事走到了结局,但她自己还有未竟之事。有的东西就悬在半空中,很讨厌,永久性地遮挡着视线、污浊着空气,却总是够不着。她感觉,也许这一次总算能把它扯下来了。到底是阴影,是破布,还是一具骨架,她要看个明白。 方振洲把接应车辆的特征和车牌号告诉了成蔚。在成蔚认出那辆车的同时,司机也按响了车笛,吸引她注意。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还是让她的心不由得快了几拍。她上前,拉开车门,低下头,正要钻进去,身体忽然僵住了。 驾驶座上的人是庄延。 庄延对成蔚笑了笑,双手紧紧把在方向盘上,看起来有些紧张。 “方队派我来的,”他说,“进来吧。” 成蔚没有说话。她慢慢地钻进副驾驶座,合上车门,拉上安全带,一直看着庄延,眼神倒是不热烈也不困惑,就好像看着一个特别生动的测试撞击用的假人。 “是我,庄延啊。” “我知道。” 他把手放在点火钥匙上,但没有马上发动。他转过头,和她的眼神相会。 “好不容易又见着你了。”他说。 “是啊,车里两个大活人。”沉默片刻之后,她继续说。“高兴吗?” “你……说什么呢。我其实归队也不久,来一趟是公事公办。方队他管我高不高兴,只管我执行不执行。” “方队是怎么找到你的?” “说来话长,其实关键还是我自己认识路。” “他和我说过,就算找到了你,恐怕也很难让你回来做警察。” “是很难。但可能大家觉得,在更重要的问题面前,这不算个事。” “所以,”成蔚转过头,望着前方。“你们这一次是打算让我去体验一下做卧底的感觉了?” “没那么严重。等到了再详说。” “庄延,你听我说。你把带着杨甄走出去的任务交给我。我做到了。” 成蔚有些突兀地提起这件事,庄延不由自主地被拉进回忆中,但他没有容许自己陷进去。毕竟那次分别,紧接着就是自己中弹,再后来就是一连串不愉快的、血火交加的事。他只是含糊地回了一个“嗯”。 他发动了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场。 “私人方面呢?”成蔚说。 “什么?” “你刚才说来这一趟是公事公办。那就是说还有私人方面的事啰。” “私人方面的嘛……”庄延一边让视线牢牢咬住前方(平坦而笔直的)路况,一边说:“说不定,‘这是一段美好友谊的开始’。” 成蔚皱着眉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别和我说你是在引用电影台词啊。” “我就随便说说,毕竟你干这行的,当然一听就明白……” 成蔚紧闭双眼,好像突然吃了什么特别酸的东西,然后按着肚子发出一阵大笑。 “……没这么好笑吧!笑这么大声!” “哈哈……你还有这一面呢。我果然对你不够了解,哈哈哈……” “那的确是,你不了解我。你只了解当卧底时候的我。” “嗯,现在是生活中的你。” “对。” “在生活中你是这样的人吗,对着当过演员的人背《卡萨布兰卡》台词,真的很好笑。你脑子里面想着的时候都不觉得尬?” “实话说,我在脑子里演练的时候,觉得还挺合情合理的,前提是你不嘲笑我。” -- 第103页 “我不是嘲笑你,我只是笑。” “你说是就是。” “我笑是因为我高兴。” “高兴比难过好。” “你知道吗,我现在不干演员这一行了。” “我倒是不清楚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你是不是也不干卧底了?” “应该是吧。我的经验对大家还是有用的,但是他们不会让我冒这个险了。” “那很好,少干点危险的工作,以后我可以多了解生活中的你。” 庄延骤然感到一丝忧愁。他好不容易活了下来,但还不知道对现在的他来说,生活是什么。包括其意义、构成,都一片模糊。但他还是鼓起勇气,看着她说:“我也想多了解现在的你。” 成蔚没有直接回应这句话。她沉默了挺长时间,沉默得让庄延有些紧张。然后她微笑着,对他说:“这次我们朝哪个方向走?” “直走。” “挺好。” 血色逃逸线 全书完 【肉文屋将分享完结各类好看的小说,找好看的小说就来肉文屋https://www.po18e.vip/】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