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得在夫君登基前》 第1页 [穿越重生] 《和离得在夫君登基前》作者:瑞曲有银票(完结) 【1】 新婚之夜,姜洵揭下盖头才发现,自己的妻子被调了包,与他拜堂祭祖的,是其庶妹曲锦萱。 而与他有婚约的未婚妻,却被嫁了给当朝太子。 为了不被他退回曲府,此女使出浑身解数,笨拙地勾缠他。 起初他不为所动,但见她软糯诱人,杏眸中又满是对自己的爱意 姜洵生出个恶劣的想法来:曲府欺他,他便玩弄曲府的女儿。 于是姜洵与曲锦萱圆了房,很快又纳了几名姬妾。 他一边谋权篡位,一边纵着出身下贱的姬妾去羞辱她,而对于她百般讨好,他亦是心安理得。 后来,他篡位成功,即位前夕,还在犹豫要不要让她当皇后,她却主动寻来:夫君,我们和离罢。 姜洵气得发笑,当即就应了。 可是后悔,来得猝不及防。 【2】 上世临死前,曲锦萱告诉自己,若有来世,定要报恩公大恩。 重生一世,她找到了恩公,并应上世之诺,嫁给了恩公。 恩公风流又冷情、脾气也不好,她都可以忍受。 可是后来,在发现前世救自己的恩公原来另有其人时,曲锦萱不忍了。 国母之位她不稀罕、孩子既是带不走,她也可以给他,只要离这人远远的。 【阅读指南】 ◆1V1双C双洁、追妻、不换狗男主 ◆朝代架得比作者钱包还空,求莫考证 ◆踏遍千山寻未还,追妻比当皇帝难/狗头/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打脸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洵,曲锦萱 ┃ 配角:《我榜下捉婿翻车了》求预收 ┃ 其它:《摄政王能有什么坏心眼呢》求收 一句话简介:孩儿他娘,再怜惜朕一回 立意:强者自强,做世间的光 ======================== 1. 援手 你在躲谁吗? 【第一章】 ------------ 岁入三月,虽说朔风终于歇了脚,风息也变得温驯起来,但那带着春寒的风刮过人脸时,还是有些瑟瑟的感觉。 高门府宅,某座小苑的月门之外,站着个单薄的身影。 是位打扮得很是素净的姑娘。 姑娘浑身上下钗环寥寥,满头的青丝细发拢成了云髻,露出一段雪颈纤骨来,偶有杨柳风拂过,便带动着散落的几缕鬓发,扑在她细瓷般的肌肤上,有几根调皮的,还与那鸦翎般卷翘的长睫生起纠缠。 眉如浅山横艳、玉齿珠唇、樱嫣小口,无疑是个百般难描的美人儿,那张精妙无双的脸上,唯有一双如水的妙眸略微失焦,似是神飞天外,不在此间。 在她身侧,绿衣丫鬟嘴唇阖动着,唤了好几声姑娘,才把人给唤回了神。 曲锦萱侧头,眼神茫茫然:什么? 桑晴不满地嘟囔:二姑娘可真是的,咱们都站了快一盏茶的空档了,她也不唤您进去坐坐,自家姐妹,她摆什么架子嘛? 曲锦萱好脾气地笑了笑:无妨,才用过早膳,正好站着消会儿食。 就是见您软和好欺,二姑娘才越来越嚣张呢。桑晴咕哝了一句,见她眼下隐隐泛着乌青,便关切地问道:姑娘昨晚又没睡好吗?可是那安神香不管用? 曲锦萱摇了摇头,轻轻掐了掐手心,低声道:不关熏香的事。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院内出来个神色十分不耐烦、甚至很有几分矜傲之气的紫袄丫鬟。 那紫袄丫鬟翻着白眼传话道:二姑娘说了,她还要一会儿,劳烦三姑娘再站站。 说完,也不等人回应,她便扭着腰肢回了院内,嘻嘻哈哈地,与自己主子取笑着院外等着的曲锦萱。 嗐,苏姨娘真是不知所谓,竟然仗着自己有了身子,央老爷让三姑娘多出去露露面,打的什么主意,当咱们不知?不就是想让自己女儿出去勾搭郎君吗?要我说啊,姑娘您合该让她在外头多站会儿,给她冻病了才最好,省得跟她那狐媚子姨娘似的不安分。 曲檀柔对镜配着钗环,懒声道:元喜啊,算了,回头她真冻出个好歹来,爹爹骂我怎么办? 配完钗环,曲檀柔又拿起一付绿松石的耳珰来,在左右耳处都比了一下:等长嫂回来,让长嫂带她,再有下回,我才不想跟她坐同一辆马车。 元喜忿忿不平:可不是?这回,真真是委屈姑娘您了。 委屈一回倒不怕,回回都让我带,我可不干。曲檀柔指了一套金崐点珠的头面,问道:我若戴这套,能不能把她给比下去? 元喜连忙谄媚地迎合道:妾生的贱种,不过有几分上不得台面的姿色罢了,她如何能与姑娘您的花容月貌相比? 曲檀柔眉眼舒展,显然,这话是说到了她心坎上。 她挑了挑眼,问:丁府的人可买通了? 元喜低声答道:买通了,那阴阳壶也送过去了,只消一杯,定力再强的男子,也禁不住。 曲檀柔自镜中看了眼元喜:你放心,只要事成,我能与姓姜的退了那恶心人的婚约,他若不肯纳了你,我便予你足够的银钱,再送你两头铺子,你自去立个女户,日子也能过得红火。 -- 第2页 奴婢、奴婢但凭姑娘作主元喜耳根子发热,小声道:只是到时,奴婢若成了姜公子的人,自然,是想此后便委身伺候他的 曲檀柔顿了顿手,不由戏谑道:怎么?你这是瞧上了姓姜的那张脸,还是瞧上了那座有名无实的章王府? 元喜双颊熏红:奴婢、奴婢只是想从一而终 曲檀柔暗自讥笑。 什么从一而终,明明是前两日看了姓姜的长相,动了心思才这样说。 因为还指着元喜成事,曲檀柔便也不戳破她。 穿戴好头面后,曲檀柔透过纱窗,看了眼站在自己院外的、那具影影绰绰的身影,撇了撇嘴角。 要不是怕她毁了名声连累自己,这回,就合该算计算计这小贱种才对! 曲檀柔起了身,顶着满头珠翠,慢慢腾腾地走出了院子,再昂着脖子拿眼瞟了下曲锦萱,却也不与她打招呼,只顾自己径直往府外走,上了府门口的马车。 等曲锦萱也上来了,曲檀柔才怪腔怪调地开了口,交待道:你出府少,没见过什么世面,今日最好识相些,少说话,若在人前出丑露乖,没得丢了我曲府的脸面。 曲锦萱半垂着眼,也不答话。 对此,曲檀柔倒也见怪不怪,只当她是在紧张今日那寿宴,毕竟自己这位庶妹,平素最是个怯懦胆小的,且这段时日也不知是吃错什么药了,总是失神发傻,跟丢了魂似的。 摇摇晃晃间,马车行到了一处车马盈门的府宅前。 将将停下,曲檀柔便率先撩帘下了马车。 待曲锦萱被桑晴搀下马车时,曲檀柔早已不见了身影。 桑晴不由皱起了眉:二姑娘走那么快,是怕您跟着她不成?老爷还叮嘱她好生照顾您呢,她在老爷跟前装乖、满口答应,这一转身,就这样扔下您。 没关系的。曲锦萱拢了拢衣襟,正要举步往那府中走,便听见后头有人在急声唤自己。 方应身停下,唤她的人便小跑着奔了上来。 蔡雅宁又惊又喜:萱萱,我还当看错人了呢,当真是你呀。 曲锦萱抬了腮,含笑道:雅宁。 蔡雅宁好奇不已:你那位厉害的嫡母,不是素来不许你参加这些宴饮么?你今儿怎地也来了? 曲锦萱还没说话,桑晴先喜眉笑眼地,接嘴回道:蔡大姑娘,今时不同往日啦,我们苏姨娘又有了身子,得了老爷的宠爱,今儿呀,是苏姨娘特意央着老爷,让带我们姑娘来的。 蔡雅宁满眼雀跃:真的啊?那可太好了,要是苏姨娘能生位小公子,萱萱今后,也有兄弟帮衬了! 桑晴急忙附合道:谁说不是呢?我们那位大公子呀,虽说姑娘也唤他一声兄长,可到底不是一个娘生的,他对姑娘可冷淡得很,平日里啊,只管护着二姑娘的。 蔡雅宁为好友鸣不平,立马不屑道:嘁,那有什么?我跟你们说,你们那位二姑娘脾性不好,在外都是被人哄笑的,一会儿呀,我带你们去看笑话解气好不好? 曲锦萱并不接话,只笑着打断道:这外头怪冷的,小心感风受寒,咱们先进去罢。 小姑娘的声调一直是软软糯糯、袅袅柔柔的,配上那双温软的眉眼,直将人的心都给熨得平平整整的。 蔡雅宁方才聚积起的怒气,瞬间便被这句绵言细语给冲没了,她露齿一笑,挽起曲锦萱的小臂道:好呀,听萱萱的,咱们进府里去。 踏过高高的门槛,几人便见了热闹非凡的景象,这府里从影壁处便三三两两地散着人,四围,都是恭声贺寿的吆喝声。 好巧不巧地,她们几人才想找一处坐着聊天,便撞见了蔡雅宁方才说的场景。 宴还未开始,曲檀柔已在三言两语间,与人生了摩擦,率性拌起嘴来了。 与曲檀柔起了冲突的,是一位名唤钟静雪的姑娘。 这位钟姑娘是寄居在这府上的表姑娘,虽失怙失恃,却仗着府里老太君的宠爱,性子泼辣得很,口舌也无比伶俐,那声声句句,都直戳曲檀柔的肺管子。 她先是不紧不慢地刺了句:曲二姑娘可真勤快,这奉京城里头啊,就没有哪个宴是见不到曲二姑娘的,你不在家里绣嫁妆,整日里往外头跑做什么呢? 曲檀柔则恶声恶气地回嘴道:我往哪儿跑,干你何事? 钟静雪哂笑:自然不干我的事,这不是大家私底下猜着玩儿的嘛,比如曲二姑娘莫不是不甘心,还想着勾搭哪位郎君?她嘲弄道:总听说你嫌弃姜公子,人家姜公子哪里配不上你了?听说这桩婚事,当初可是你那位外祖腆着脸求来的,眼下他老人家不过是躺着不会动罢了,还没怎么着呢,你便不想认了?真想抹了信义,可就平白让人瞧不起了呢。 曲檀柔又羞又气,两只眼睛直要冒火,那尖酸刻薄的话,也是一句句往外飞:你给我闭嘴,休要胡说八道!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你傲什么傲?有那时间不如想想你自己的事,听说这府里,你个个表嫂防你跟防贼似的,也不知是为什么?钟姑娘可要解释一二? 说完,曲檀柔又冷笑了声,再度尖声讥讽起来:哦,对了,听说你还妄想过太子殿下,殿下瞧不瞧得上你另说,就你这身份,给殿下当个奉仪都不够格罢? -- 第3页 这话,直让钟静雪咬牙切齿地回敬道:哟,未来的章王妃、哦不、姜夫人怎地这么暴躁?这马上要嫁作皇家妇的人啊,果然不一样,这就开始睥睨起人来了? 眼眸一转,钟静雪恰好瞧见了不远处,正想避开的曲锦萱,当即便拉着长音走了过去:哎?这位便是曲三姑娘罢? 仔细端详了曲锦萱一番,钟静雪掀唇,对曲檀柔露了个恶意的笑:贵府三姑娘真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呢,怪不得平时曲二姑娘都是单独出现,原来是怕被曲三姑娘给比下去了,也对,就曲二姑娘这张姿色平庸的脸,在你这位三妹妹跟前,可被衬得跟提夜壶的粗使丫鬟似的,俗不可耐。 这话一出,周遭瞧热闹的官家小姐们,连着她们带的一圈丫鬟,都捂嘴偷笑起来。 曲檀柔气得两肺直炸,那火气瞬间蔓延到了曲锦萱身上。 她重重地拿脸剐了曲锦萱一眼,正待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男声斜斜地插了进来。 几位姑娘如此有雅兴,怎地还未开宴,便这样热闹了? 说话的,是一位身着绯色衮龙袍、高眉阔目的年青郎君。 见他行近,众人急忙执礼唤道:太子殿下。 魏言安展了展嘴角,笑得朗月润泽。 他温声劝解道:今日丁老太君寿辰,几位便给孤一个面子,和气些可好? 身居高位、温和俊朗,且这般平易近人,直教场中不少贵女都羞红了脸,方才吵得跟乌眼鸡似的钟静雪与曲檀柔更甚,二人气焰一矮,不约而同地敛起咄咄逼人的气息,扮出一幅温顺端方的模样。 先是曲檀柔捏着嗓子,小声解释道:殿下定是听岔了,我二人没有争吵的,不过是许久未见,多聊了两句话,声音惊扰了殿下,小女向殿下赔罪。 钟静雪也连忙点头:是的呢,小女头回见曲府三姑娘,好奇得紧,便多嘴问了几句,不曾与曲二姑娘吵嘴的。 为了佐证这话是真的,钟静雪还故作亲昵地,去挽住曲锦萱的手。 因着钟静雪的动作,魏言安的目光,顺势在曲锦萱脸上流连了几瞬,未几,他眸子微微一闪,启唇笑道:是么?那倒是孤误会了,孤,向几位道歉。 曲檀柔与钟静雪愈发羞得脸儿晕红,纷纷屈膝道:殿下言重了。 吵嘴的已握手言和,再没热闹可看,众人便呼拉拉地散开了。 间或,还能听到有人在小声地,赞颂着太子殿下的仁爱与乐善。 此刻,府中东南角,地势较高的一座舫桥之上,有一方隐蔽的看台,正好将那处尽收眼底。 而那看台的凭栏旁,立着两名年青男子。 须臾,右侧的银袍郎君悠悠地开口道:曲府的小庶女,被魏言安那渣滓给盯上了。 是笃定的语气。 丁绍策闻言,半笑不笑地挑了挑眉:如此,姜兄可要施以援手?那位毕竟,是你未来小姨子。 我很得闲么?管这种腌臜事。姜洵冷漠地睨视着那处,嗓音单寒:再有,我何时说过,定会娶那曲府之女? 丁绍策捬掌大笑:好极,那曲二姑娘可也万般瞧不上你的,你若退婚,她定然喜不自胜,恨不得放炮仗庆祝。 对此,姜洵付之一哂:不急,我这方回奉京,便去曲府退亲,你觉得宫里那位,不会生疑么? 说得也对。丁绍策耸耸肩,坐回桌旁,继续研究姜洵方才的棋阵。 知他一时半会儿解不开自己的棋阵,姜洵便百无聊赖地,仍站在凭栏旁看起了戏。 那曲府的小庶女,带着同伴与丫鬟往另一侧走了,瞧着,步履很是有些惊惶。 姜洵挑了挑眉。 机敏如斯,倒是个明白人。 未像旁的女子那般,得了魏言安半个眼神,便羞答答、半推半就地偎凑了上去。 只可惜瞧上她的,是这大昌的东宫之主,想逃出那人的手掌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姜洵张目,仔细打量起不远处的小姑娘来。 身段袅柔、柳腰盈盈一握、只手可掐,那幅小模样瞧着,也很是软和好欺。 啧,竟是无一处,不对那魏言安的口味。 如此一来,想要摆脱那位尊贵的太子殿下,便只能自求多福了。 不过一小会儿,姜洵便觉意兴阑珊。 他回身,见丁绍策仍困在冥思苦想中,便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你先解着,我且出去转转。 打过招呼,他便负起手来,悠哉游哉地出了画舫。 同一时间,丁府某座九曲桥中,被曲锦萱半拖半拉着,脚步都开始有些趔趄的蔡雅宁很是不解:萱萱,走这么快做什么呀?你在躲谁吗? 曲锦萱有口难言,只能借口道:没、没躲谁,咱们先去宴厅罢,那处人多,我有些饿了,咱们去讨碗茶吃。 她小力地拽着蔡雅宁,穿过那段长长的九曲桥,上了一条跨水而建的水榭。 在那水榭的尽头,一名男子蓦地出现,且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皁靴、玉带、饰着蟠龙的绯袍。 正是当朝太子,魏言安。 2. 害怕 惧于孤的心意? 【第二章】 ----------- 成功截停佳人,魏言安眼也不错地盯着曲锦萱,双眸霎时雪亮无比。 -- 第4页 方才在远处堪堪一望,他便知这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现下近距离观察,岂止是美,简直是世间的姑射神人,美到了他心尖尖上。 翠浅的烟眉、玉葱似的鼻儿、如雪的香腮,伴着这一双清清皎皎的美目。 再有那无比勾动他心弦的、微翘的臀儿、以及花缎裙下,那双笔直纤细的玉腿 这样的美人儿,若不能一亲芳泽,按在身下肆意蹂.躏,岂非为人生一大憾事? 有些场景只消想想,便让魏言安兴奋到浑身发痒。 他摁住心间躁动,以及那股叫嚣着的、不安分的冲动,迅速调换上一幅温柔的、极其惑人的眉眼:二位姑娘,这是欲往何处去?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曲锦萱的耳膜里,顿时轰轰乱响。 方才见到这人,她就忆起了上世的一些可怖画面。 曾几何时,魏言安,是她难以摆脱的噩梦。 温文儒雅、轩轩韶举,那都是魏言安虚假的外皮。 此人,连正人君子都算不上,实则是个淫佚无度、极其放浪轻浮的伪君子。 不,不仅是伪君子,此人,是个寡廉鲜耻,又极善伪装的色棍、十足的登徒子。 人前,他装得比古圣还要正经,可私下里相对时,说不到两句话,他便会对她动手动脚,甚至初次见她,便差点强行夺了她的身子。 尔后威胁、恐吓、利诱,此人无所不用其极,见她实在不肯屈服,便干脆派人暗示爹爹,要纳她做姬妾。 因为这个,嫡母险些没有生吞了她去。 曲锦萱依稀记得,若按上世那样,她本该在永安二十二年,即明年的鹿鸣宴才会碰上,这世,竟提前遇见了。 早知如此,她便该如上世那般,拒不出府的。 果然这人,是她两世都要历经的噩梦么? 上世的种种画面冲入脑海中,曲锦萱把嘴唇咬得死紧泛白。 她只顾拼尽全身力气,去抵抗住那股子恐惧催生的颤栗感,却不知自己这幅楚楚风貌,更让魏言安心痒难耐。 皁靴前移,魏言安欺进一步。 曲锦萱脸色遽然一变,她竭力镇定着,听蔡雅宁去回话:禀太子殿下,我二人正打算去宴厅的。 魏言安朗笑道:是么?孤也正准备去宴厅,不知可有幸,与二位同行一段? 语毕,魏言安侧了下身子,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很明显,这是不容拒绝的意思。 蔡雅宁还有些懵里懵懂的,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感觉曲锦萱把着自己小臂的手,突然收得有些紧。 偏头瞧了曲锦萱一眼,蔡雅宁发现她鬓角都沁湿了些,便凑了过去,与她小声咬耳朵:萱萱,你怎么出这么多汗呀? 曲锦萱只根本不敢作答,只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蔡雅宁还当自己这位性子软懦的好友,是因为头回与太子这样的权贵接触,才紧张至此,便用气音安慰道:萱萱不要怕,太子殿下人很好的,不会随意发脾气,你放轻松些,不用老这样绷着,很累的。 从那水榭出来,到丁府所设的宴厅,此间的路程并不远,可魏言安话多到近乎聒噪,总是见缝插针地找曲锦萱搭话,或是不着痕迹地,向蔡雅宁打听着曲锦萱的事。 离宴厅还剩一小段路时,恰遇一人迎面而来。 是一位银色袍衫、身姿修长的男子。 鸦青的长眉、雪玉般的俊容,虽有一张含情带俏的俊脸,双眸却幽邃得难窥情绪。 按说,魏言安是一人之下的东宫太子,出了那皇宫禁苑,谁不得尊他为先?可偏生面对这位时,方才还言笑晏晏、神采湛然的魏言安,却陡然变了幅模样。 虽然只是颔首,但魏言安却神情敛敛、毕恭毕敬地唤对方:洵表兄。 那银袍公子倒是秉了手:臣,拜见殿下。 魏言安虚虚地托了下姜洵的肘:表兄无需多礼,这是何时自崇州回来的? 姜洵答道:前几日,臣方抵奉京。 魏言安佯作讶然:孤竟不知此事,若是提前知晓,定要在东宫设宴,为表兄好生洗尘的。 姜洵面色如常:殿下有心了,改日得了空,还请殿下屈尊去臣府里,臣,备薄酒以待。 魏言安双掌一击,笑溢眉梢:那便说好了,改日得了空,孤,定去讨扰。 这对名义上的表兄弟,在外人看来,自是兄友弟恭的。 可有心人皆知,这过分恭敬,便是客套,过分客套,便生疏立现。 故而那谈笑间的和气,实属刻意营造。 二人你来我往地叙了几句话,便有说有笑地,相携着往宴厅中行去。 见魏言安被分了神,曲锦萱这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来。 蔡雅宁贴近曲锦萱,向行在前方的姜洵抬了抬下巴,问道:这就是你二姐姐那位未婚夫啊?别的不说,这皮相生得可真好,神明爽俊的,连太子殿下都要被比下去了。就这样,你二姐姐还总是嫌弃人家,真不知道她打哪里来的脸。 曲锦萱垂下了眼。 上世时,她与这位姐夫也只见过寥寥数面,并无多少印象,只晓得在二姐姐心中,如魏言安这样的无上权贵,才是二姐姐所中意的良人。 等进宴厅入了座后,曲锦萱才发现,因为方才与魏言安同行间,她紧张至极,导致整个人都发了一层涔涔的虚汗。 -- 第5页 而现下,她身上的小衣被那汗给濡湿了,潮潮地贴在身上,黏腻感让人很不爽利。 春衫料薄,若不及时处理一下,恐怕要不了多久,那层汗便会透出外裳,届时,她便是当众失仪了。 曲锦萱偷偷抬眼,瞟了下男宾那边,见魏言安被众人簇拥着,该是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 她心下略一思忖,便与蔡雅宁打了个招呼,再带着桑晴往更衣处走去。 而在介于宴厅、与更衣处的窝角廊下,曲锦萱,听到了令她头皮都扯紧了的声音。 竟是魏言安跟了上来。 曲锦萱顿时心口乱跳,她屈了膝去福身:殿、殿下。 魏言安一见她,那魂灵都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会儿听她怯声给自己请礼,一把细嗓软声软气,登时如闻仙乐。 小美人儿俏生生地、颤颤巍巍地立在原地,那双玉笋般嫩白的柔荑攥着袖摆,贝齿轻咬着唇肉,乌黑细密的长睫虚虚地覆于眼睑,在水莲花般的雪肤上,投下片浓密的阴影。 着实可怜可爱至极。 且这样的神态明显,明显是极为不安。 凌弱之心,是多少男人与生俱来的隐秘冲动。 姑娘家这神貌越是不安,就越是让人骨血沸腾。 他方才着人探过了,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小庶女,便是动了,也自有法子教她乖乖就范、对自己听之任之。 若是得了自己欢心,大婚后纳她入后院做名姬妾,也不是不可以。 他堂堂帝储,往后,这整个大昌都是他的,不过是私下玩弄个女子罢了,有何不可? 盯着曲锦萱,魏言安展唇一笑:萱萱姑娘这是要去何处?可需孤护送一程? 这话一出,桑晴也立时感觉到了不对。 对于初次见面、且毫无关系的男女来说,这样亲昵的称呼,未免过于唐突佻薄了些。 她试图挡在曲锦萱与魏言安之间,可魏言安显然并不打算顾及什么,他灼灼的目光越过桑晴,粘连在曲锦萱身上:萱萱姑娘,是在害怕孤?为何? 柳眉一颤,佳人并不作答,他却问得越发赤.裸裸不加掩饰:是害怕孤的身份,还是,惧于孤的心意? 这样熟悉的话语与声调,与上世的某个场景迅速重合在一起,直让曲锦萱双眸瞬时撑大。 便在此时,魏言安以一记手刀,将挡在曲锦萱跟前的桑晴劈晕在地。 曲锦萱这才发现此人,竟连一名随侍都没有带。 不知是过于狂妄,抑或是,不想让人看到他这急色的模样,又或许他的随侍,都在暗中潜伏着,围成了一张无形的网,要把自己逮入网中,使她无法动弹、令她无力反抗。 曲锦萱如坠寒窖,手掌上满是汗,指间亦颤颤发冷。 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在魏言安欺身靠近,不待他开口说话时,曲锦萱忽而卯足了劲,拔下自己髻上的细簪,于一个起落间,便在魏言安的左臂之上,扎了一道口子。 魏言安本是俯着身子去够她,不防刚伸出手,便生挨了这一下,立时疼得捂住了飙血的伤处,而曲锦萱则趁这个当口,当机立断地,转身拔足狂奔。 奔跑间,身后传来魏言安气急败坏的声音,似是捂着伤患就在后头追她。 曲锦萱吓得腿软脚痠,慌急之下,在拐了两道弯后,进了一小片连着的居院,又在那些居院间,胡乱找了间厢房躲了进去。 她靠着门板,软倒在地,整个人吓得浑身哆嗦、遍体生寒。 就这么提着颗心,在那房内呆了一小会儿后,曲锦萱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 她一面,悔着不该进这房内任人搜寻,另一面,却又止不住地担心自己离了此间,会被逮个正着。 正是去留无措之际,房间外,有人走动的声响传来。 脚步声近,沉重、且步履从容。 是男子。 曲锦萱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她四围望了一下,最终在脚步声到了门口的时候,把自己匿到了榻边的幔帐之后。 吱呀一声,门开了。 3. 心思 快些找个夫家 【第三章】 ------- 几乎是才踏入房内,姜洵便察觉到了这里头,藏了人。 且那呼吸声轻轻浅浅,很明显,是女子。 想起方才在席间,那把搀了药的阴阳壶,以及故意往自己身上泼酒、迫自己离席更衣的种种,他微微眯了下眼。 好极,才回奉京,便有人盯上了自己,他倒要瞧瞧那幕后之人,究竟打的,是何等主意。 姜洵不动声色地走到屏风后,再慢条斯理地,解着自己被酒水泼湿的袍衫。 外袍、中衣,一件件解下,他正待探手去木架之上,取那予客置换的新袍衫换上,却突觉门外,有人踮着脚尖靠近。 接着,门被人从外间径直推开。 进来的,是一名漾着笑容、面容光静,穿着紫袄的丫鬟。 那丫鬟胆子委实不小,见了男人光裸的上身,不但没有躲避之意,反而捂嘴笑了起来:公子可还好? 姜洵漠着脸,问道:若我没有记错,这处是男宾更衣室,这位姑娘,来此作甚? 对方并不回他的话,笑得越发轻佻:听说公子饮多了酒水,身子不适,奴婢特来伺候公子 -- 第6页 听了这样的话,姜洵眸子一闪,就势扶了下身侧的木桌,看起来,就像是脚下不稳,跌坐到了那鼓凳之上。 他单手支着额侧,晃了下头,似是在勉力克服晕眩感,而话中,却佯作不懂:不过是袍衫之上沾了些酒水罢了,本公子为何会身子不适? 见他这般模样,那丫鬟的声音越发甜得发腻:公子莫要苦捱了,若是头晕得紧,不若,让奴婢帮公子舒缓舒缓? 说着话,那丫鬟走向姜洵,并伸手解着自己的领扣。 就在那丫鬟越靠越近,且外间罩着的袄儿,眼见便要滑下肩头之际,姜洵眸光一凝,两指合起,夹了颗桌上备着的干果子,迅速弹到了那丫鬟膝头之处 只闻扑通声响,那丫鬟低呼一声,膝弯骤曲,软倒在了地上。 姜洵离了鼓凳,蹲下身,双眼冷如寒冰:何人派你来的? 那丫鬟摔了记实的,听了逼问,虽瑟缩着,却仍嘴硬道:无、无人派奴婢来,是奴婢方才在这府中遇了公子,对公子一见倾心,方才见公子似是醉了酒,这才斗胆跟了过 声音戛然而止,是姜洵蓦地伸手,掐住了她的脖颈。 丫鬟顿时张着手脚扑腾乱舞起来,两眼不停翻白,自嗓子间挤出些赫-赫的怪异声响。 姜洵木着脸,正支起耳朵,留意着身后那摒息潜伏之人的动静,却又听到门外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 他心下一转,用了巧劲,直接将手里人给掐昏了过去,接着,拖着那丫鬟扔到了屏风之后。 将将做完这些,门便再度被人无理破开了。 这回闯进来的,除了丁府的府卫外,还有几名身着甲衣、头顶兜鍪的宫卫。 很明显,那几人是魏言安带来的。 见了姜洵,几人皆是神色一凛,急忙揖手:卑职不知公子在此,扰了公子,还望公子恕罪。 姜洵淡声问道:出了何事,竟如此大阵仗? 宫卫之一眼神转了转,才回道:是、是有贼人混入宾客中,伤了殿下,卑职几个奉命搜人。 闻言,姜洵心念微动,眸中闪过细碎精芒:我吃多了几杯酒,来此更衣,顺带歇息,并未见何贼人。他在木架上勾了件中衣,边披衣,边不咸不淡地问道:可需在这房里也搜上一搜? 侍卫们哪里敢搜这间房,再度告了罪,便带上门,出去了。 披上外袍后,姜洵才转步,向那榻旁走去。 幔帐一掀,果然是那曲府的小庶女。 小姑娘缩成了一团,两只雪眸中满是惧怕之色,那细弱的双肩微微耸颤,整个人,便有如那受惊发憷的幼鹿一般。 胆子不小,敢伤太子。姜洵居高临下地,盯着曲锦萱手里那支染了血迹的细簪,无甚情绪地问:怎么,他轻薄你了? 小姑娘没有答话,只是愣愣怔怔地盯着他,似乎,是被吓傻了。 见她这幅模样,姜洵头痛地揉了揉额角。 原本,还以为藏在这处的,是那不知死活的丫鬟的同谋,却没料想,是被魏言安给逼到行凶的女刺客。 姜洵饶有兴趣地想,倒很有几分胆识。 看在她刺了魏言安一记的份上,这个忙,倒也不算帮亏了。 他理了理领缘,走向屏风处:出去罢,我便当作未曾见过你。 魏言安既受了伤,现下外边肯定热闹得很,方才搜查,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不然,如何解释他身上的伤? 走到屏风前,姜洵正要蹲下身,便听身后传来一道怯怯的声音:我、我可以再看一眼公子的背么? 姜洵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错了,他驻下步子,猛地转身:你方才,说什么? 曲锦萱被那双黑泠泠的眸子,给吓得后背僵了一下,下意识便否认道:没、没说什么 她心里惦记着桑晴,也知道自己应该尽快离开,却还是忍不住看了晕倒在地的元喜一眼,就这一眼,便姜洵给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盯着曲锦萱:这人,你认识? 曲锦萱攥着手:是、是我府里的丫鬟 你府里的丫鬟?说清楚一些。 是我二姐姐身边的丫鬟 混着上世的记忆,曲锦萱有了一些零星的猜想,但因为当时没有过问,所以也不是太能确定。 她想了想,开口问道:这里,需要我帮忙吗? 一个险些自身难保的人,问自己需不需要帮忙,姜洵没忍住,嗤笑了一记。 这一笑,直让曲锦萱腮畔滚烫,如同染了浓重的胭脂一般,像极了方才躲在幔帐后,见到男子在自己眼前脱衣的模样。 想起这个,她不由再度怔忡起来,眼帘中,似乎还存留着那片精壮的背脊。 那背脊中的某处,与她刻在心里的印记,一模一样。 见小姑娘又是眼神涣散,流露出几分娇憨呆傻之气,姜洵不由失笑。 他扬了扬眼尾,好心建议道:最好快些让曲大人给你找个夫家,嫁了人,有夫家护着,魏言安好歹会收敛些,否则你一日不嫁,他便多惦记你一日。 听到魏言安的名字,曲锦萱回过神来,心里又是厌恶又是惊骇。 她低低道了句谢,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那间房。 在那女更衣室周边的杂草丛中,曲锦萱寻到了桑晴。 -- 第7页 幸好,桑晴只是在昏迷,并没有再受其它伤。 上世初遇时,因为桑晴呼了几声救,差点引了人来,又死死抱住魏言安替她争取逃脱的机会,魏言安竟一怒之下,直接抽了刀砍杀了桑晴灭口。 她虽因桑晴护主而逃过一劫,可刀入腹中的那记沉闷声响、以及桑晴的痛哼声,她到今日都记得清清楚楚,且打那之后,她连着发了一个多月的噩梦,直把姨娘急得五内俱焚。 这世,打她重生至今,也有一个月多了,这段时间,她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的,总感觉自己时而在梦境中、时而在现实里,时而,又忍不住惧怕这无稽的重生之事,直到,她经历了今天这一场 曲锦萱蹲下身子,双臂抱膝,两眼定定地盯着泛碧的草叶。 半晌后,她的目光,逐渐清澄明熹。 惧怕什么呢,就当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让她好身边的人、过好这一辈子。 还有,要兑现许诺,报答恩公。 就在曲锦萱暗下决心之际,另一处的姜洵已弄醒了元喜,并从元喜嘴里撬出了全部备细。 坏他的名声,让曲府退婚有据,或是捉他的把柄,让他主动退婚。 他那位好未婚妻,倒是在他身上费了不少心呢。 敲门声响,是见得信矢,匆忙赶来的丁绍策。 听了姜洵说的所有事,丁绍策忍俊不禁,幸灾乐祸地大笑道:你可知你那位好未婚妻,这厢谋算于你,那厢,却对魏言安殷勤得很。估计是在赶来捉奸的路上,偶遇受了伤的魏言安,当时便高声唤了许多人过去,把这事儿给闹了个大发,这还不止,她又巴巴地帮魏言安处理伤口,这才耽误了捉奸的好事 丁绍策支着下巴,总结道:看来你这魅力比之魏言安,还是差了好大一截的。 这话,姜洵自然不予理会。 丁绍策用下巴指了指被绑塞在床脚,再度陷入昏迷的元喜:此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姜洵目光冷沉下来:既是来自荐枕席的,自然不能让人败兴而归,丢给你府里娶妻困难的粗使小厮、府卫之流消遣消遣,不也是行了一回好事? 丁绍策眸子微挑。 自然有,若让他来找,便是找上一打,也是有的。 就是那曲二姑娘,可真真是打错算盘了,本来安生待着,等着人去退亲便是,这下自作聪明,踢到一块痛脚的铁板。 倒也活该,需知这位,可并不是什么好人呢。 姜洵起身,准备将余下的信矢放回换下的袍衫中,经过幔帐旁时,余光却瞟到一抹光亮。 他近前,俯身拾起,见是一支带血的银簪,簪头是金雀花的图样,嵌着颗小海珠,珠子的成色中等,圆润有余,光泽欠缺。 姜洵压着眉梢,眸底蒙了层暗翳。 这簪子上沾着的,是魏言安的血,令他厌恶。 本想反手丢弃,可姜洵转念一想,这物若被他人拾得,且欲诬陷使坏的话,那小庶女,可就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正心下自思间,听着丁绍策好整以暇的声音飘来:让我猜猜,依你的性子,是否晚些,便会入宫面圣,让克择官择个最近的良辰吉日完婚? 姜洵将那簪上的血擦拭干净,与信矢一道放置好,方掀了掀冰玉似的眸,答道:我方回奉京就得她这般惦记,这样贴心的女子,自然要娶回府里,好生供着才是。 果然。 丁绍策摇头谓叹:那便走罢,给我的人挪地方,一会儿,你那位好未婚妻,可是要带人来捉奸的。 4. 恩公 我愿以身相许 【第四章】 --------- 与此同时,丁府某座院中,魏言安垂眼看着殷勤给府医打下手的曲檀柔,心头不胜其烦。 方才要不是此女多事,他定然,早便捉到了曲府那小庶女。 经她那一声叫唤,整个宴厅的人都被惊着了,他不得不捏了个有凶徒行刺的幌子,把这事给盖过去。 再瞧眼前这同样姓曲的女子,魏言安只觉碍眼,尤其那满头的钗环,简直晃得他眼疼。 都是曲敦生出的女儿,怎就差得这样远? 这曲府的二姑娘,在他这儿至多就算个中等之姿,相貌比起那钟静雪来,还要略逊一筹。 魏言安失了兴趣,转瞬,又记起曲锦萱来。 性子烈的姑娘,也不是没有遇过一两个,但他素来最爱的,是身娇体软易推倒的小美人儿,那些摆明了不好招惹的,终归他也生不出多大兴趣,那意起得快、冷得也快,可曲府那小庶女 嗬,倒是他小瞧了那美人儿的气性。 生得那样柔弱,却又那样敏感警觉,倒让他越发,想要一亲芳泽了。 这样的美人儿,不纳到他后院去,着实可惜。 伤口包扎好后,魏言安摁下心头闲气,脸上泛起温文尔雅的笑,对曲檀柔道:多谢曲二姑娘,若非二姑娘及时出手相助,孤这伤,怕是要加重不少。 曲檀柔被魏言安的目光烫红了脸,她声若蚊蚋地回道:殿下不必客气。 被她挤到一边的钟静雪不甘示后,也急忙出声问道:殿下怎地离席去醒酒,身边连个侍从都不带呢?您对下人再是没架子,也不能纵着他们玩忽职守呀? 这话一出,不止近侍,就连魏言安本人,也是嘴角一抽。 -- 第8页 他自然知这钟静雪本意是想透露关切,但说话委实过于粗莽不顾。 说实话,若非此女着实蠢笨不经,早在她频繁对自己飞眼儿的时候,他便下手了。 若他想要,只需勾勾手指,此女便会把自己脱光了,送到他榻上去。 这样放浪的女子,于床笫间自然也得趣,可这样不知收敛的女子,往往胃口也大得出奇,哪日发了疯,传一些不管不顾的话出去,于他来说,岂不是自讨麻烦? 且这丁府近来颇得父皇看重,钟静雪虽然只是这府里表亲,可若闹得不好看,不仅惹了父皇不快,亦损了他名声,也是百般得不偿失了。 思及此,魏言安低下头,佯作虚弱咳嗽。 近侍得了眼神示意,急忙秉手:钟姑娘说得对,确是属下等失职,待护送殿下回宫后,便去都监自请发落。 曲檀柔也插了一嘴: 殿下可有瞧清楚那刺客的长相?敢伤殿下,定要捉到那贼人好生惩处才是。 魏言安听了,抬起目光看着曲檀柔,唇尾勾了个意味不明的笑:二姑娘说得对,定要好生惩处才是。 在旁的钟静雪见状,心里暗急,还以为魏言安这是因为曲檀柔出手相救,开始对她青眼相加,便剐了曲檀柔一眼:你方才不是说你丫鬟不见了,要去找么?还不去? 经钟静雪这么一提醒,曲檀柔才猛然想起元喜来,可魏言安还在,她又不大舍得放过这么个大好的机会,是以,一时陷入支支吾吾的踟躇中。 而魏言安,则已是烦不胜烦,再不想与这几人多说一句话,便借口伤势,起身回宫。 东宫的人、再加上丁府主家,以及一堆表着关心的宾客,形成了拉拉杂杂的送驾队伍,那动静,自是不会小。 一处不显眼的游廊,曲锦萱半匿在檐角下,看着那前呼后拥的队伍逐渐走远。 桑晴揉着酸痛的后颈,凑过去小声问:姑、姑娘,您不怕吗? 她才从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醒过神来,两条腿还跟棉花一样在打颤。 曲锦萱收回目光,问桑晴:脖子还疼吗? 桑晴摇摇头:不碍事的,就是有点酸,应该明儿就好了。她心有余悸:太子殿下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呢?往日奴婢听的,都是说太子殿下谦虚平和、仁人君子,这怎地、怎地竟如此荒唐不顾? 曲锦萱沉默地抬手,帮桑晴揉了揉颈子,才道:咱们去马车上等着罢,二姐姐,应该很快会回府的。 主仆二人慢慢往府门口走着,桑晴实在气不过,还给曲锦萱支招:等回府了,姑娘把这事跟老爷说一说,让老爷参他一本! 曲锦萱越加默然以对。 魏言安并非头回做那样的事,他既敢那般行径,一来,是拿准了姑娘家不敢与家里的父兄多说一个字,生怕先被扣个举止不端的帽子,二来,也是他在外苦心维持着贤储的好名声,障惑了不少人的眼,仅凭一封折子便想影响到他,实属妄想,就算是上达天听了,顶多,就是被圣上训斥个一两句罢了。 再有一桩,恐怕宫里那位圣上,对他这些风流事,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上了府里的马车后,约莫等了两刻钟,曲檀柔从丁府出来了。 与她一起进马车的,还有元喜。 元喜面色惨白,嘴角那点红,既像花了的唇脂、又像溢出的血迹,而且她那衣裙鬓发略显凌乱,连外面那件胡乱掩着的紫袄,也掉了一颗扣结。 惊骇未定的曲檀柔心里一突一突的,憋了满腔火气没地儿散,正想找曲锦萱撒撒火,却见她只略扫了元喜一眼,也不问问自己,为什么不让元喜上丫鬟的马车,便兀自阖了眼,靠在车壁上假寐,扮视而不见。 曲檀柔心里越发躁得不行,偏偏马车驶动后,发着抖的元喜又低低地呜咽起来,惹得她更是火大,忍不住用推了元喜一下:闭嘴!吵什么吵?再吵把你扔下去! 元喜本就吓得狠了,被曲檀柔这么一斥,只能咽下眼泪,小声抽泣起来。 在元喜的抽泣声中,几人回到了曲府。 没有先回自己的居院,曲锦萱便带着桑晴去了寄荷院。 听了下人的通禀,一名风貌楚楚、小腹微隆的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疾步迎了出来。 曲锦萱也快走两步,嘴里叮咛着:姨娘,您慢着些。 萱姐儿别紧张,我无碍的。苏姨娘柔柔地笑着。来奉京也十好几年了,她虽说的是官话,却还是带着吴侬软语的调,曲锦萱那一口娇软的嗓音,多少,也是受了些生母影响的。 知道姨娘会想问什么,曲锦萱藏起心事,一双琉璃目向下弯了弯: 今日丁府很热闹,还有雅宁也在,有她与女儿作伴,女儿游玩了半日,很是尽性的。 那就好。爱怜地抚着女儿的鬓发,苏姨娘笑道:萱姐儿今日,可有结识哪家的郎君公子? 曲锦萱愣了下,心头又颤了颤。 姨娘之所以哀着爹爹让自己出府参宴,是想趁嫡母不在府里,趁自己怀着胎,趁自己还得了爹爹几分关注,便为她的婚事努努力。 她心疼不已。 自己这样好的姨娘,当初若不是家道中落,她也是泽阳城有名的富家小姐,断不会予人做了妾 这些年来,姨娘受尽了委屈,这样娇弱、且不争不抢的人,一边忍气吞声地,被嫡母欺辱谋害,另一边,却还要颤颤巍巍地张开柔弱的羽翼,去护着懵懂胆小的她,而她,却帮不了姨娘任何忙。 -- 第9页 曲锦萱扶着苏姨娘坐回屋内软榻:姨娘又多忧心了,大夫不是嘱咐过,让您尽量不要下地,尽量不要伤神么? 苏姨娘靠在迎枕上,嗔道我没事的,也不是头一回怀身子,哪里就那样娇贵了 桑晴也出声劝道:姨娘之前滑过好几胎,可不敢再大意了,还是听大夫的话罢? 苏姨娘神色一滞,将手搁在自己的小腹上,眉间伤怀:是我无用,一直没能给萱姐儿添个兄弟姐妹,害你这样孤单 曲锦萱蹲下身,靠在苏姨娘的手臂上,轻声道:姨娘安心养胎,再过几个月,我就有伴了。 姨娘腹中这位,是小公子,是她的亲弟弟。 也正因此,嫡母嫡兄才会使尽手段,想要除掉她们母子三人。 --- 陪着苏姨娘说了会儿话,在寄荷院用过晚膳后,曲锦萱才回了自己的居院。 简单洗漱过后,在掩下帐后不多时,曲锦萱便沉入睡梦中。 静寂的春夜,天高露浓。 梦里,昏黄跳跃的篝火映照下,戴着面具的男子摩挲着曲锦萱的脸,那低沉的声音中,满是压抑的苦楚与难以名状的哀求。 他说:萱萱,待我了结一些事,便将我的身份告知于你,届时、届时你知了真相,莫要恼我 曲锦萱满是不解:恩公救了我与亲人的命,我怎会恼恩公? 对方欲言又止,心中似有万千挣扎,却仍是再度向她表露心迹:萱萱,我、我是真心恋你我、我做梦,都想娶你为妻、与你厮守 闻言,曲锦萱微微一笑,许诺道:若蒙恩公不弃,我愿以身相许。 梦境止,曲锦萱长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怪不得她那时,对恩公总有似曾相识之感,怪不得恩公说自己有苦衷,暂且不便告知身份,原来、原来竟是他么 5. 手谕(虫) 爹爹,我不嫁! 【第五章】 ------------ 这日清晨,曙色浸染了曲府的一段墙头,处处可闻鸟语啾啁,是个晴和的好天。 用过早膳后,曲锦萱和桑晴便在室内捣鼓一提漆盒。 谷春借着收拾妆奁的机会,也凑了上去:姑娘要去苏姨娘那儿么?我陪您去。 曲锦萱摇摇头:你自去忙罢,姨娘那头,我与桑晴去便可。 谷春愣了下,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 她和桑晴都是打小就服侍姑娘的,论起亲密来,也并不输桑晴。不过是前回她歇假,没能陪姑娘去那丁府寿宴,这本也没什么,只这几日虽也一切如旧,可敏感如她,分明从中察觉出了些不对味来。 姑娘似乎,对她冷淡了些,也暗暗藏了些提防。 心下发起些小小的忐忑,谷春咬了下唇,佯作无事地笑道:姑娘许久没有去看过老爷了,不如顺道去瞧瞧老爷? 曲锦萱眼也没抬:爹爹素来不喜人扰,现下他伤了腿,行动不便,该是越发喜爱清净的,我何苦去招爹爹眼烦? 爹爹一颗心全扑在官场上,这会儿又愉逢磨堪大考之期,他伤了腿,不能出门拜关系,定然心焦虑不已,她去了,也是讨嫌。 虽听着这声线一如常温,但谷青着着实实被回答给噎了下,只好讪讪地笑了笑,便退开了。 收拾好东西,推好漆盒盖,曲锦萱便带着桑晴走了出去。 待曲锦萱出了院门后,谷春却是越想越不对,她记起那日桑晴下值回房,脸色明显有异,想来在那丁府,该是发生了些什么事的。 揣着这样的心思,谷春迅速放下手头的事,偷偷摸摸地出了远香堂,去了另一处居院。 蓊郁的杨树下,桑晴不解地问:姑娘,谷春去付香苑做什么? 曲锦萱捻着绣帕,慢吞吞地回道:许是,惦记着她的旧主子罢。 桑晴顿时撑大了眼:吃里爬外的东西,当年她娘偷府里东西,被撵去京衙,她也差点被发卖,还是姑娘您见她可怜,把她收到身边来当差的,她这是、这是胳膊肘要往外拐不成? 曲锦萱没有说话,领着桑晴回居院取了落下的东西,便准备往寄荷院走。 方踏到离院的小径,便遇下人来传话,说是爹爹唤她。 曲锦萱愣了下,懵懵懂懂地跟着去了。 主院内,曲敦正坐在案几前,处理着衙司的公文。 即使是告伤在家,他仍不敢懈怠。 想先帝仍在位时,他也曾是朝堂新贵、先帝近臣,在翰林御书院和三司使待过、掌过三司盐铁诸案、任过户部使的,后来改天换日了,他便慢慢被刷了下来,在三司任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朝堂亘古不变的隐则,只恨自己当时眼拙,没瞧出当年那位荣王爷,竟会是继位之人。 可,这能怪他么?他如何能料得到那般年轻英武的先帝,竟会英年早逝?更恨他那瞎了眼的岳丈,还煞费苦心地,给自己那二女儿身上绑了桩婚,单这桩婚,今圣都不可能会再重用他! 再说近来又逢磨堪,他本都打好了盘算的,可前几日散朝后,却忽然踏空一脚、跌了跤,把脚踝给扭了,只能请假在府里养伤。 为此,发妻与长子特借探亲之故,去崇州给他打点关系了,可崇州终究只是个陪都,那处的关系打点得再好,又岂能给他这个京官多少助力?惶论温府大势早已去,那崇州的官员恐怕,也并不会给温府多少面子。 -- 第10页 就在他急得心都要发烂的当口,忽闻太子殿下在丁府遇刺的消息,这一消息,登时让他记起了些什么。 前些时日,丁老将军退了吕图,立了一桩大大的军功,丁府五公子也中了举,且与自己长子一样,是明年有望中鼎甲状元的人选。 那丁老太君的寿宴,连太子殿下都去了,足以见得丁府有多得圣宠 若他记得没错,丁府大公子,似乎颇好渔色,而自己那个小女儿,生得那样一幅招人的模样,怕是这满京歌榭玉楼中的花魁之流,也是及不上她的姿容,若能送她给丁大公子当个妾,丁府这条线,便也算是搭上了。 而送女作妾这个打算,他是早便有的。 初时,本也是想着今年,便选个合适的人家结亲。可一来,他与长子选了好几家,却都发现并不如意,便被长子说服,暂时搁置了,二来,便是偏他那妾室突然有了身子,这个口,他还当真不好在这时张。 但眼下这情势,不一样了。 考绩便在眼前,若他再不做些什么,他这官阶恐怕得一降再降! 他已经折了一个嫡女,若连庶女的婚事也没个名堂,那他,岂不白养了她们母女这许多年? 待曲敦的公文处理完毕,恰好曲锦萱也到了。 体如烟笼芍药、动如清风催芽,又兼生了一幅盛貌仙姿,他这小女儿,岂是亭亭玉立四个字能形容得了的? 不枉他当时顶着发妻的悍言厉色,壮着胆子纳了苏氏作妾,也只有苏氏那样姿容的,才生得出颜色这样好的女儿来。 清了案牍,曲敦这才得了空,饮了口曲锦萱斟来的茶,佯作关切地问:萱姐儿,近来可好? 曲锦萱轻轻点头,笑颜乖巧:女儿一切都好,谢爹爹记挂。 曲敦想了想,找了个话题闲聊:你近来除了女红针指,还总爱钻研你外祖母留的手籍,调那些胭容膏子? 曲锦萱小声答道:女儿偶尔会做做,没有时常钻研的。 曲敦并不在意她回答的是什么,只一径谓叹道:你外祖母是个没福气的,听闻她也曾是个有名的女商贾,却偏生得了痨病,可见你们女子啊,还是莫要操心劳累过度,嫁个有权势的夫婿,才是最为紧要的。他沉吟着:萱姐儿年岁不小,也该议亲了,对夫婿人选,你可有何等想法? 曲锦萱柳眉一颤,不及反应,便又听自己父亲兀自分析道:你性子软,寻个秉性温和的最为相衬了,对了,昨日去那丁府,你可有见 问话戛然而止。 似是应着父女俩谈的这婚事的话口,有下人慌急地跑进来禀话:老爷,有宫使来咱们府里了。 曲敦面色一惊,取了手杖,在曲锦萱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去了前厅。 父女二人到前厅时,面色忧急的曲檀柔也已赶了过去,曲府父女三人于前厅整衣肃立,听宫使宣了圣上的手谕。 这手谕中的内容,俱与曲府二女婚配之事有关。 其一,曲檀柔与姜洵,于下月初十完婚。 其二,曲锦萱被许给皇太子做承微。 而皇太子大婚的吉日,亦择在下月初十。 白面宫使笑容满面地,向曲敦道着喜:恭喜曲大人,这可是双喜临门的好事啊,尤其是贵府三姑娘,得了太子殿下的亲睐,这今后,便是东宫的小主子了,二姑娘与姜公子 那宫使眼珠子一转,笑得细褶横生:姜公子方回奉京,昨日便入宫向圣上请旨,说要娶二姑娘,这想来,也是对二姑娘分外合意的,且圣上还特意把太子殿下的大婚日程也提到了同一日,姜公子这婚仪,亦从储贰之卤薄,殿下对姜公子,也是煞费苦心了,二姑娘嫁过去,也是大好的美满姻缘呢。 那是自然,圣上隆恩浩荡、遍泽草木,对姜公子也是尽力尽力的优待,实不负先皇所托 曲敦谢过恩,陪着那宫使说笑了两句,再恭恭敬敬地,送了那宫使出府。 待往前厅回转,还未踏上步阶,曲檀柔便冲了出来,胀红着脸拼命摇头:爹爹,我不嫁!我不要嫁给那个姓姜的! 6. 婚事 定有玩腻的一日 【第六章】 ---------- 得了圣谕,曲敦满脸喜色,哪里还有心思管曲檀柔,只板起脸来斥道:胡闹什么!且不说有圣上手谕在,就算圣上不发话,姜公子直接上门下聘,按那婚约,你也是得嫁的。 曲檀柔急得跺脚,越发大声了:这婚约不是我自己求来的,我不想要! 这婚约当初可是你外袓费尽心思求来的,尽人皆知的事,岂能由你胡来? 我不管!外祖患了偏枯症,肯定那会儿就糊涂了,这婚约,早便不能作数的! 私自毁婚,信义何在? 信义重要还是女儿的终身幸福重要?爹爹到底是守信义,还是根本不在意女儿?! 曲檀柔全然不顾地与自己父亲顶嘴,直将曲敦的脸色激得如生铁一般难看。 这还不够,曲檀柔又涨红着脸,大喊道:爹爹偏疼三妹妹,与她的,便是光风霁月、众人景仰的太子殿下,到了我这头,却要我守着这桩可笑的婚约,凭什么她嫁太子,我就要嫁个落魄的皇族?她转而走到曲锦萱跟前,气得双手抖索,浑身发颤:怪不得那日久不见你,原来是勾引太子殿下去了,你个不要脸面的小狐狸精,跟你姨娘一样下贱! -- 第11页 混账东西!你说什么?曲敦暴怒。 曲檀柔表情都开始有些扭曲:要不是爹爹那日硬让我带她去,她也不会有机会勾引太子殿下,爹爹这下果然高兴了?你的宝贝女儿要入东宫了! 听了这样的话,早便不耐烦的曲敦气得直眉瞪眼:辱骂手足、悍驳长辈,我看你是被你娘给宠惯得没边了!他眼里厉色加剧:给我回给你的付香苑去,在你母亲回来之前,不得踏出苑门一步! 听罢,曲檀柔的脸色霎时白了一层。 她自小便被所有人给惯着哄着,从未得父亲这般训斥过,惶论被关禁步? 仅仅因为,她骂了曲锦萱几句! 曲檀柔转头去看曲锦萱,见她素脸发白、双眉微颦,不由气得嘴角都现起狰狞之色。 又在装弱搏怜! 往日,母亲说她和寄荷院那个一样,都不是简单的,自己还不信,觉得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贱蹄子,能有什么手段?今日方知,这小狐媚子这般心计深沉! 曲檀柔两眼冒火,恨不能把曲锦萱当场撕成碎片。 她待想再说些什么的,可见自己父亲脸色铁青,便也知此时不好再闹。 重重地剐了庶妹一眼,曲檀柔带着满腔的不甘与嫉恨,离了前厅。 得了这样的天降好事,曲敦望着小女儿,难掩双目喜色:萱姐儿,你何时得了太子殿下的亲睐?竟也不与为父说一声。他感慨道:还是萱姐儿争气,不枉为父生养你一场。往后咱们阖府的富贵,就全赖你了。 曲锦萱手心攒汗。 本是明年才会发生的事,竟也提前发生了。 她一张脸已白成宣纸,不安地扯了下帕子:爹爹,我 曲敦只当她害羞,便宽慰道:太子殿下生性宽仁,又是雅贵之人,能入东宫,也是你的造化了。好了,快些去与你姨娘说一说这个好消息,她定然要乐得合不拢嘴。他浑身上下都是按捺不住的激越,拿手点着曲锦萱,叮咛道:你那些个什么玉容糊子、胭脂膏子的,都好好敷用起来,用最好的料去调。早听说殿下的正妃与侧妃这段时间为了备嫁,连府门都不出,你也不能怠懒了,趁这段时间好生养养才对。 说完那一通,曲敦拄着手杖,激越之下,简直连方向都要分不清了。 似是想起来些什么,他顿了两下手杖:对,我得去写信给崇州,让你母亲他们早些回来,与你操办这好事。 一旁的桑晴看在眼里,急得不行,她才想开口说话,便被曲锦萱给制住了。 曲锦萱紧了紧手,心内纷纷乱。 上世,听闻魏言安想纳她入东宫,爹爹也是这般欣喜若狂,虽她当即表示自己不想入东宫,却被爹爹惨骂一通。 幸而,嫡母与嫡兄他们亦百般阻挠,不想让她嫁入东宫、不想让她出嫁后的身份越过二姐姐分毫,她才侥幸躲过。 可这回,是圣上亲下的谕旨,她要怎么躲? 这事,还有转寰的余地吗? 惊惶之下,曲锦萱脑内思绪乱撞,不由回想起上世时,嫡母与嫡兄,究竟是使了什么法子,最终让魏言安死了这条心呢? 蓦地,曲锦萱浑身打了个激灵,心登时提高了些。 上世时,她好似记得爹爹有回酒醉,曾气急败坏地透露过,帮她阻了魏言安纳娶心思的,是姜公子。 那时,她因为对姜公子不甚熟悉,便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可这会儿,她的记忆开始逐渐清晰起来。 她记得,爹爹那时,是先骂完兄长,再去骂姜公子多管闲事,挡了他们曲府的好路子 一幕幕的片段越来越多,曲锦萱的脑海中,开始浮现起一张雪玉般的俊容来。 本就曲着的指节微收成拳,更加挨近了衣料,曲锦萱的耳尖,染上了一簇红。 --- 刚回到远香堂,曲锦萱就被谷春给缠上了。 谷春消息灵通,这么会儿,就知道了前厅的事。 她睁大眼,紧张地盯着曲锦萱:奴婢方才听说东宫纳娶那事,姑娘当真要入东宫吗? 曲锦萱不答,她越发着急了,掰着手指头数道:太子妃是南省的尚书令之女,两位侧妃,一位是观文殿大学士的孙女,另一位,是工部侍郎之女,咱们老爷只是驾部司郎中,五品官阶。那几位论地位脾性,可也都不是什么善茬,姑娘您这样柔弱,入了那东宫,指不定连骨头都要被她们给吞了。 桑晴忍不住哼笑了一声:这几位的背景我和姑娘都不晓得,你倒是打听得清清楚楚的,路子很广嘛。 谷春双肩一耸,蔫了下,随即磕巴道:我、我、我这也是、也是无意中、听别人说过一嘴 桑晴扶着曲锦萱坐下,又去给她斟茶,抽空回了谷春一句:无意中听别人说过一嘴,就记得这么清楚,你这记性可真不赖。 谷春快步跟了上来,满面羞恼:都是伺候姑娘的,你又不比我高一等,逮着堵我话做什么?不过是仗着姑娘这几日欢喜带你出去,就在我面前拿起款儿来了还? 桑晴小心把杯盏放到曲锦萱面前,见她长睫掩目,捧起杯盏也是安静地啜饮,好似并没有答谷春的心思。 想起那日宁府遇的事,以及方才曲檀柔的污蔑之语,桑晴把脸冷了下来:那依你说,这事儿,姑娘该怎么办? -- 第12页 谷春立马急不可耐地转向曲锦萱,陈述着自己的意见:姑娘,那东宫可不是好去处,您可要三思啊。她拿出一幅苦口婆心的语气:要奴婢来看,姑娘生得这样好,就算闭着眼睛随便嫁,娶到姑娘的郎君,也定会将姑娘捧在手心里宠的,您不如就嫁个普通郎君,到时候后院就一两个姨娘,您也落个清净。 这话着实耐人寻味,桑晴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嫁个普通郎君?怎么个普通法?哦,还要给那位普通郎君后院纳上一两个姨娘,照你这么说,姑娘要找个秀才身份、进士老爷享受的花花公子? 没、没有这个意思被桑晴瞪了一眼,谷春咽了下唾,神情讷讷。 谷春偷摸看了看曲锦萱,见她仍压着眉眼,一语不发。 因为实在摸不准曲锦萱的心思,谷春只能装作添茶,端着水壶出了内室。 桑晴对着谷春的背影,小声呸了一句,再靠近曲锦萱:姑娘,奴婢虽不多赞同谷春的话,可是太子殿下那样的品行,着实 曲锦萱轻声打断她:桑晴,我乏了,想歇会儿,午膳往后推罢。 桑晴见状,便也不多话,松了软榻的被褥,便掩下门帘,出去了。 曲锦萱倚在窗边的美人靠上,将薄盖拉高到下颌,看着庭院里的一株金雀花发起怔忡来。 未几,她轻咬唇角。 姜公子,怎会对她起意了呢?又是何时,对她起的意呢? 她竟毫无头绪。 --- 眨眼间,几日倏过。 这日的付香苑中,曲檀柔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她抹着眼泪花,对母亲温氏哭诉道:娘啊,我不要、我不要嫁那姓姜的!他不过是个失了国的前朝皇子、是条丧家之犬、他还、他还是个酷爱寻花问柳的浪荡子,怎么配娶我?对了,还有曲锦萱那小贱人,她就是存了勾引殿下的心,才会死活要去那寿宴! 温氏也扼腕不已:我的儿啊,明知她生了一幅勾人的狐狸样儿,你就不该带她去那丁府。 曲檀柔抹了把泪:我也不想,可爹爹吩咐了,我有什么办法? 温氏神色狠厉:那法子何其多?叫谷春夜里把内室窗户开条缝,让她感了风、染了病,不就去不成了?再不济,她不是对醍醐过敏?让厨下在点心里添些醍醐,量不必大,弄她个浑身疹子,保着她那条贱命就是了。 越说,温氏越是气得不行:就该把那贱种一直锁在府里,哪容她出去抛头露脸和男人勾勾搭搭?柔儿,不是为娘说你,你也是太过良善又太过自负,根本不曾往这些上面想 曲檀柔被母亲后头那话忤得心里极不好受,便恨声使起小性子来:娘是在怪柔儿么?要不是我有那桩婚约在身,殿下才不会瞧得上她! 温氏急忙去哄她:是是是,我的柔姐儿最好看了,那小贱人,哪里及得上我乖女儿半分? 曲檀柔扭了扭身子,撒气道:都是娘你的错,要是早把寄荷院肚子里那个给弄下来,她就是跪在地上求,爹爹也不会答应让曲锦萱去的。 温氏扯了扯帕子:你道娘不想么?还不是你爹爹?娘接连落了那贱人好几胎,你爹爹生了些疑心,这回把那寄荷院看得死紧,轻易不好动手。 曲檀柔嘟起嘴来抱怨:爹爹一把年纪的人,连孙辈都有了,还想添儿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爹爹那是贪心不足,见你兄长品性出色,便想再生个小儿子,也像你兄长那般有出息温氏不屑道:你兄长是打我肚子里出来的,那贱妇就算是生了儿子,定也不及我舟儿半分。 定了定,温氏脸上浮起喜色:娘这回在崇州得了些秘药,其中有一味下胎药,轻易是验不出来的,晚些娘便交给谷春那丫头,对了,往后你入了那章王府,若那姓姜的也纳了偏房,你也能用来对付那起子 我不要!娘,我压根不想嫁给那姓姜的!曲檀柔捂起耳朵来,死命晃头:娘你不要想这些主意,快帮我想想怎么才能推了这桩婚啊!还有曲锦萱那个贱人,咱们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高攀上东宫?那往后,她们娘俩尾巴不得翘到天上去?娘啊,您是没见着爹爹那日的模样,简直恨不得把那小贱人当娘娘似的供着。 温氏被她闹得脑仁疼:能有什么法子?纳她的要是普通郎君,咱们还能插手,可这看上她的,可是太子殿下,她要在嫁前有个什么好歹,指不定咱们阖府还要担罪。说着,温氏摁了摁额侧:况你方才也说了,你爹爹这会儿把她看着比眼珠子还要重要,怎么动她? 想着自己庶女一条贱命,却得了这般造化,温氏着实要气煞了。 温氏正饮恨不已时,又听自己女儿猛地拍了下台面:娘,我想到个好法子。 我儿,莫要这样一惊一乍的,险些吓到为娘了。温氏抚着心口:你且说说看,什么好法子? 曲檀柔眼里闪过怨毒,她定定地盯着:若是、若是姓姜的在成婚前,人没了呢? 原来是在说与姜洵的婚事。 温氏闪了闪神,继而,还是叹了口气:你当娘没有想过这法子么?娘甚至、甚至私下与你爹爹商议过,你爹爹虽然意动,但他是个没鬼用的老鼠胆子,说那姓姜的好歹是皇室子弟,若是谋了他的命,就怕圣上要追究。 -- 第13页 知了这条路也行不通,曲檀柔扣住桌沿,满心满眼尽是不甘。 她盯着自己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盖,未几,神色逐渐松了下来。 那又如何?爹爹不敢动手,她大可以动手。 婚前不行,待婚后他松了警惕,她总能寻到合适的机会,除掉那不知好歹的。 至于曲锦萱,哼,殿下定是拿那小贱人当玩物,既是玩物,就定有玩腻的一日。 她等着那日便是了。 --- 日头逐渐西斜,绣斾相招的彩楼之上,丁绍策正说着其父退吕图之事,他声音中,满是愤慨:我爹这边在打,他那边派使臣去议和,你说,可有这样的君主?我大昌何时这么窝囊过?要不是我爹咬着牙,愣是把他们主将给捉了,咱们国境这回,铁定得缩!我大昌几代臣民抛头颅洒热血,才把那些个蛮族治得孙子似的,这才多少年,就给他败成了这样! 姜洵木然道:魏修不是找了背锅的么?魏言安也最是知他那位父皇的心,纠集了樊大人那几位主和派,漏夜去请罪。 丁绍策冷笑一声:这是自然,咱们那位太子殿下,可真是陛下的好儿子。他执起酒杯,一饮而尽,借这酒劲率性道:陛下何时能硬气一回,态度坚定一场,也好让战场上的将士们挺直了腰杆子去退敌,而不是一边打仗,另一边,还要摸着圣上的心思,看他到底是想战,还是想和。 姜洵漠着脸,喃声念了一句:魏修,是把那守土之王的担,想得过于简单了。 需知这守土之王,自来都不好当。 那外敌叩边,出兵若大捷,自然是振奋臣民,可若输了 嘉顺帝魏修赌不起,也不想赌,他只想守着大昌固有的缰土。 可近年来,他却渐渐地,连几方边域都守得有些吃力了。 当年他将将即位,有邻国闻风来犯,甚至联合进攻,而大昌朝堂内,尚有老臣不愿认那新圣、以及先帝那份疑点重重的遗诏,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伐交伐谋与伐兵,自然是头一个最为简单的,无需怎么费力气的。 是以,嘉顺帝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伐交,且美其名曰,是与民休养生息。 这样一来,也是暗戳戳地,又给先帝扣了顶好战,且扰民伤财的帽子。 那几个最不安分的、结交扰境的邻国,却也是心思最活泛的几个,吃准了大昌皇帝不想开战,倒也好生接待了大昌派去的伐交之士,尔后,在大昌认个属国,每年随意运些不值钱的物什当贡品,再换数十倍的好东西回去。 这样划算的交易,谁不做? 而这样的行为,于打劫无疑。 可劫匪的胃口,却是会越撑越大的。 最近这几年,那几个属国越来越不满足于那些财物,转而,向大昌求起亲事来,且说得很清楚,就要宗室贵女。 嘉顺帝无奈,只得打着教化属国的名号,陆续选了几名宗室女远嫁和亲。 可蛮族,毕竟是蛮族,尤其是见嘉顺帝如此好说话,便纷纷抛却最后一点尊重,对那些个宗室贵女随意亵玩,逼得好几名宗室女相继自戕,惹得宗室人人怨声载道,甚至不敢留适龄女儿在府里,纷纷寻了夫家给嫁了出去。 去岁冬末,属于之一的吕图,再度叩境骚扰。 那回,吕图将大昌的边境小城屠了近半人,激得大昌臣民血性奋起,丁老将军自请出战。 群情汹涌之下,嘉顺帝不得不硬气了一回,派了丁老将军前去讨伐。 可这仗打的时间一长,嘉顺帝便陷入了焦灼之中,生怕战败失了颜面。 而在这个当口,太子魏言安瞧出自己父皇的不安,便于苦思过后,带着主战派,去为父解忧了。 岂料,那丁将军却顶住了压力,愣是将那狼子野心的吕图给打了个落花流水,而魏言安则那几个主和派,大义凛然地吃下了惑主的罪,受了些轻飘飘的责罚,又带着那帮子毫无立场的墙头草,转而称颂起丁将军的丰功伟绩来。 脸皮,着实不是一般的厚。 说着话,丁绍策半幅身子倚往窗槏上,忽而他眼睛一亮,似是发现了什么,朝对向低头啜饮的姜洵勾了勾下巴:快看外头,我给你指个人,你得认识认识。 姜洵偏了下头,挑开竹帘,朝楼下望去。 是一名年青男子。 那男子身着宽袖襕衫,眉目清隽、气韵清雅,浑身的书卷之气。 看着,带了几名仆从,应是哪家富商官眷府里的郎君,且走动间,虚虚地护着妻子的腰,瞧着,倒很是体贴。 收回眼神,姜洵淡声问:何人? 丁绍策转了下手里的酒杯:那可是你未来大舅哥,曲砚舟,也是我明年最大的竞争对手。他不怀好意地盯着姜洵,笑道:人家年岁跟你相当,孩子都有一双了,你为了等你那位未婚妻,着实耽误了好几年,待成婚后,你可得抓紧喽。 姜洵左手空拳,半支着脑袋,缓缓啜饮,并不答丁绍策的话。 丁绍策见怪不怪,也不在意。 此人单看外表,是个多情的种,实则,却是个极为冷情、极难捂得热的,若用极端一些的比喻,甚至可以用上睚眦必报这个词。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人家尚在娘胎时,还是这大昌未来的太子,到出生了,好端端地,由太子变成了地位尴尬的皇室公子,今上说着优待,可别说嗣王了,连个伯爵都不肯给人封,让人无名无份地,住在章王府。 -- 第14页 章王府什么地方?那章字,可是先帝曾用过的封号。 堂堂一代帝王,凄惨地死在战场上还不够,又被皇弟使计篡了位,还给他盖了个疑似卖国辱民的帽子,末了,又特意取了他的号,在奉京给修缮了一座王府,供其子居住 这样的态度与作派,很有几分不认先帝那名份的意思。 而赐姜洵住那章王府,于他本身,便是一种折辱。 再有,所谓的姜公子,不过是当今圣上作秀的工具,是用来宏扬今上宽待先帝子嗣的宣传筒、用来遮盖今上当年丑行的遮羞布。 这样的经历,换谁不冷情不记仇? 说实在话,要是他自己碰到这种事,便是率性刺杀龙座上那位,也是干得出来的,偏生这位还能隐忍蛰伏这么多年,也是十分了不得了。 想着这些,丁绍策略定了下:圣上可真是煞费苦心,为了让天下人道他一声仁厚,居然舍得让你婚事从储君的卤薄,啧啧,魏言安心里该气疯了罢? 姜洵睨了他一眼:你道这事是谁提的? 丁绍策愣了下,眼色疑问:难不成是魏言安主动提的? 姜洵道:魏言安与魏修一样,俱是贪图虚名的庸蠢之才,他自己急色,惦记曲府那小庶女,便故意提了此等要求,道想与我更亲近些,做那连襟,魏修还道这儿子当真大方,愿为他搏那美名。 听他这么说,丁绍策笑到打跌,泪都险些飙出来了。 他笑得捶了两下桌:好一个大方的储君,话说那魏言安,倒真是对曲府三姑娘心心念念,你说就她那么个小身板,不得被魏言安那禽兽给玩废了? 姜洵不在意地拂了下衣襟,一脸木然:这怪得了谁?她只能自求多福了,怎么?你动了恻隐之心? 丁绍策冲他怪模怪样地挤了挤眼:就算我有那份善心,那也得姜公子你愿意搭救啊? 姜洵面色冷肃:我没那份闲心,再说了,被魏言安糟蹋的女子何止她一个,我救得过来么? 二人再聊了几句闲话,外间已是灯烛荧煌,街道两旁,大小妓馆的花女们都浓妆艳抹地,开始娇声揽客。 丁绍策声音发着懒:圣上那旨也下了好几日了,虽然曲府不见得多想让你上门,但这礼数总不能少,聘礼怎么着,也得你亲自送一趟罢?否则,你那迫不及待要完婚、对曲府女儿情意深许的话,可不好圆。 姜洵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明日便去。 --- 翌日,曲府。 东南角一座面水而建的扇面亭内,斜斜地偎着个身姿窈窕、穿着碧纱裙的姑娘。 那姑娘的目光落在池中,眼神有些发直凝滞,似是在赏着那一汪池鱼,又似,是在出神。 她半边身子,都被清薄如银的目光给笼着,整个人,恍如镶上了一层浅茸茸的光。 精巧的下颚、如画的眉眼、袅娜纤巧的腰身,别说男子了,就是女子,也鲜有不为这张脸、这样身段而叹服的。 曲檀柔于不远处经过,余光瞥见了曲锦萱,再打眼瞧了她那幅模样,心中立马暗唾了声狐媚子。 生来就和她娘一样,最是勾男人的腌臜货色。 曲檀柔当即便要转脚过去,她身边的丫鬟小声提醒了下:姑娘,咱们还是先去前厅罢?老爷和姜公子他们都等了有一会儿了 曲檀柔瞪了一眼过去:闭嘴,用你提醒?那姓姜的整日无所事事,多等会儿怎么了? 她绕了路,朝那亭转向,离亭内尚有几步之遥,便拉着长音,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哟,这不是咱们的承微娘娘吗? 7. 聘礼 她和那姓姜的有私情 【第七章】 ---------- 曲锦萱回了神,站起来唤道:二姐姐。 曲檀柔扯了扯嘴角:承微娘娘怎地自己一个人在此处呢?你的丫鬟呢?这要一不小心失足落了水,丢了你这条小命,我们可担不起这个罪责。她故意转了下眼珠子,再度刺道:瞧我这记性,忘了,你不过是个承微,与你娘一样是个妾罢了,担不起娘娘这个称呼的 听着曲檀柔这一茬又一茬往外冒的酸话,曲锦萱微微笑了下,轻声回道:原来二姐姐这样瞧不上承微的位份? 曲檀柔只当她在显摆,当即突起眼来怒道:反了你了!你傲什么傲?要不是我有婚约在身,殿下怎么会瞧得上你这种人? 这样不遮不掩的、赤.裸裸的鄙夷,是曲檀柔一贯的态度,曲锦萱早便习惯了的。 曲锦萱轻咬了下唇:二姐姐说得对,殿下若是瞧上了二姐姐,给的位份,自然不会低过良娣。她语声中,似有凄哀:谷春也说得没错,我这样的性子和身份,就算是入了东宫,也是被人欺负磋磨的,还是二姐姐这般的,适合伴在殿下左右,况且,若换了二姐姐,就算是以承微的身份入了东宫,想来,也会活得很自在的 这话甫一入耳,曲檀柔一时还闹不清她是在讥讽自己,抑或,是当真这样想。 可仔细看了看曲锦萱温顺的眉眼、与恭谨的姿态,曲檀柔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定是她想岔了,这样怯懦的货色,怎么敢讥讽自己? 曲檀柔端着下巴,神情无比矜傲:废话,若是我入东宫 -- 第15页 话到一半,曲檀柔再被身边神色忧急的丫鬟扯了下袖子:姑娘,咱们还是快些去前厅罢,再晚些,老爷当真要发火了。 催促之下,虽是烦不胜烦,但曲檀柔也心内一凛。 方才她故意磨磨蹭蹭了许久,已耽误了不少间隔,若再不动身,爹爹恐怕又要罚她禁步。 想到前厅来的人,曲檀柔万般不愿地起了身,自鼻间溢出声冷哼后,昂着脖颈走了。 望着嫡姐高傲的背影,恍惚间,曲锦萱想到上世的一些事。 她记得,二姐姐上世虽不情不愿地嫁入了章王府,可与姜公子却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连房都没有圆。 甚至于二姐姐,一面嫌弃自己的夫婿,另一面,却暗地里与魏言安偷情。 二姐姐以为魏言安是真心喜欢她,却不知那位太子殿下,只为以此,去羞辱姜公子罢了 曲锦萱发着怔忡间,谷春寻来了。 谷春快步走来:姑娘怎地在这儿呢?奴婢寻您好久了。 曲锦萱看她:寻我作甚? 谷春挨近曲锦萱,一脸关切地问:姑娘您,可是在为太子殿下那事儿烦心? 曲锦萱音无波澜: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此事在烦心? 谷春似是很有几分成竹在胸的得意之色:虽得了诏旨,但这几日,却总见姑娘在发呆愣,奴婢便知,姑娘当是听进了奴婢的话,并不想入那东宫的。说完这话,她躬下了身子,神神秘秘地,把声音放得极低:姑娘若是不愿,奴婢可以帮姑娘去求求大公子,兴许,大公子能帮您推了这桩婚呢? 日光渐强,曲锦萱抬起手来,挡了下眼:我倒不知,兄长这般神通广大,可令圣上收回谕旨。 提起曲砚舟,谷春面上泛起一层红晕来:大公子最是温和平允,且最最顾念手足之情的,若是姑娘着实不愿,大公子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姑娘的。 我以为你平素与兄长接触极少,竟不知你这样了解他。说着话,曲锦萱站了起身,准备回远香堂。 谷春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嘴里还在念念叨叨:姑娘是聪明人,知道那东宫不适合您,况且您要真进了东宫,姨娘定然也要为您担心,奴婢说的话,真真是字句都为了您好的 主仆二人行到一处长廊时,有人大步流星地迎面而来。 正是来送聘礼的姜洵。 虽说作戏要作全,可姜洵在姜府那待客厅中等了好半晌,才等到姗姗来迟、矫揉造作的曲檀柔。 且对方那模样,显然,是极其不情愿露面的。 是以,他也不久留,与曲檀柔打了个照面,便告辞了。 却没料到于出府时,撞见曲府这小庶女。 许是她伤过魏言安,令他印象深刻,远远地,他便瞧见了水榭那头、那道轻风细柳般的身影,且认出了她。 姜洵的两道目光凌空落在曲锦萱身上,见她身边跟着个丫鬟,那丫鬟的嘴不停张合,似是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而她似是在听,又似是由着思绪在乱飘。 往前行着,姜洵陡然忆起丁府那幕。 自己猛地掀开帷帐后,因为受惊,她人在向后缩,那双眼睁得溜圆地看着自己,戒惧盈眸、泫然欲泣,委实好生可怜。 姜洵摸了摸怀里,今早出门前,鬼使神差地揣了在身上的银簪子。 二人迎面而遇,曲锦萱福了下身:姜公子。 三姑娘。 姜洵本想干脆借这机会,当面归还那银簪,却在触到谷春探究的目光后,止了动作。 虽是个丫鬟,一双眼珠子却滴溜溜乱转,且那眼神不停往他身上瞟,想来,是个多嘴多舌的东西。 若就这样归还那银簪,恐怕,会被误会是私相授受。 扯上这种事,麻烦。 这样思索着,姜洵有了一瞬的迟疑。 便是这一瞬,姜洵发觉那小庶女的眼眸微闪,甚至于,他从中读出了一丝瞧不懂的情绪。 正待凝神细看,身后有人疾步追了上来。 见了追来的人,曲锦萱曲了膝,唤道:兄长。 曲砚舟面容冷淡地对曲锦萱颔首,又秉起手去与姜洵见礼,嘴里表着歉意:适才舍妹无状,让姜公子见笑了。家父特派在下来相送,还请姜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姜洵得体地笑了下:曲兄想多了,在下只是想起府中有些私事急需处理,不便久留,才向令堂辞别。 二人寒暄着,并肩出了水榭。 曲锦萱敛下神色,继续举步,往另端行着。 蓦地,她停下了步子,转头问道:谷春,你觉得姜公子如何? 谷春脸上还带着可疑的红,听了这个问题,却立马想也不想便答道:姜公子虽皮相俊美,但身份着实尴尬,与二姑娘并不相衬,就算是成了婚,也是一对怨偶。 忽而,谷春想起方才察觉的异样,她心念微动:姑娘之前,可是见过姜公子? 曲锦萱微微点了下头:见过一回。 谷春立时便追问道:那姑娘觉得,姜公子此人如何? 曲锦萱眼睫阖动,喃声答:姜公子高才逸度,是位温厚和平的周正之人。 话音将落,谷春的眼睛,霎时雪亮。 等到了稍稍晚些,曲锦萱这话,便传到曲檀柔和温氏耳朵里。 -- 第16页 一开始,曲檀柔还不以为意:什么周正之人?明明是个不学无术的无用之人,若非圣意宽隆,不仅留了他一条命,还赐了府邸给她,他焉能有现下这般舒服光景? 她心里,还惦记着白日里和姜洵见的那面。 事实上,在曲檀柔心里,她对于那日元喜的失误,一直藏疑于心,今日见了姜洵那不冷不热模样,一度怀疑那人是得知了些什么,才那样冲自己摆脸子,否则一个等不及想娶自己的人,怎会对自己那般冷淡? 难道,就真因为自己去迟了些? 哼,若真为此,未免过于小肚鸡肠。 这样一想,曲檀柔越发是从骨子里,抗拒这堂婚事了。 便在这个当口,谷春又提到了,曲锦萱与姜洵于水榭中的碰面,她道:奴婢本就觉得不对,瞧那二人似是有些蹊跷,再听了三姑娘那话,倒是、倒是有个猜想 曲檀柔心下生烦:什么猜想?痛快点说,别让我们猜。 见她陷有怒气,谷春瑟缩了下:奴、奴婢是在想 既是猜想,再和着自那猜想生出的计谋,谷春心下激动,在那言语间,自然便将某些细节给放大了些,以至于曲檀柔听完了,眼睛睁得滚圆:你是说,她和那姓姜的有私情? 8. 成婚 夫人吃着可还好 【第八章】 --------- 听曲檀柔这么问,谷春眼神乱飞,只低声回道:是否有私情,奴婢不大敢确定,但奴婢瞧着、混着三姑娘对姜公子的评价,起码三姑娘,该是对姜公子有意的。 曲檀柔倍感荒唐,不由蹙额讽道:就说那小贱人没见识、眼光奇差,竟然瞧得上那姓姜的,他哪里比得上风华无双的太子殿下? 一旁,半晌没作声的温氏开口了,她似笑非笑地盯着谷春:你这丫头是不是还藏了话在心里呢? 谷春攥了攥手,嗫嚅起来。 温氏站起身来,走到谷春身旁,故作亲昵道:且大胆说就是,怎么?你还怕在我这院子里说的话,溜到别人耳朵里去不成? 话音甫落,谷春心内一喜,随即便抛了顾虑,提议道:夫人与二姑娘素来心地良善,何不成人之美? 温氏眼带鼓励地看着谷春:你倒是说清楚些,怎么个成人之美法? 禀着邀赏的心,谷春一股脑地,把话全说出来了:奴婢、奴婢也是为了咱们曲府好,三姑娘为人怯懦,又是个极其小家子气的,当真让她嫁入东宫,倘若惹了贵人不高兴,岂不是害了咱们府里? 说完这些,谷春偷瞄了温氏一眼,见温氏笑意盈盈,越发受鼓舞了:要奴婢来说呀,入东宫,就得是二姑娘这样识大体的,那才叫给咱们曲府长脸呢。且二姑娘生得天仙似的,也定然能得太子殿下的欢喜。若换了三姑娘那样长相俗气的木头美人,殿下看多几日便会生厌这样好的机会,岂能让她给糟蹋了? 温氏嘴角的笑越发放大了,她拍拍谷春的手:好孩子,你有心了,这事儿我们合计一下,到时啊,可能还得托你搭把手。 谷春忙不迭表着衷心: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奴婢自是万死不辞的。 温氏看了眼更漏:时辰不早了,你也该回远香堂去了。她一路拖着谷春的手,亲自把人给送到内室门口,又笑道:寄荷院那头,你先不用动手了,省得苏氏那贱妇出个什么岔子,耽误了柔儿的婚事。 谷春点点头:夫人放心,奴婢省得的。 温氏看着她,眼含深意:我知晓你的心思,你且放心,这事要成了,到时候我寻个借口,把你从那小蹄子身边要出来,再让舟儿纳你做姨娘。 谷春的脸唰地一下红如番柿,眼都不敢抬了,她缩着肩道:谢、谢夫人,那、奴婢先回了。 温氏面容和蔼:去罢。 待谷春出了院门,曲檀柔喜中带忧地拉住温氏,指着院门的方向,道:娘您糊涂啦?就那小蹄子,兄长顶多纳她做通房,怎么还能许她姨娘的身份呢? 温氏笑着睨了曲檀柔一眼,再伸指,往女儿额头上点了下,嗔道:好了,这不是你该费心的事儿,娘的好女儿,你就安心地,等着嫁到东宫去罢。 温氏心中,着实是个喜不自胜。 实则这几日,这个念头早就朦朦胧胧地存在了她心间,没料到谷春竟和她想到一处去了。 可同时,她又不由暗悔起来,要知道有这么一日,早就该把那贱丫头给记到自己名下来,好歹这回,也能得个良嬡的位份。 --- 同日,约莫晚些时候,曲锦萱出现在了曲敦面前。 确实如曲檀柔所说,曲敦现下恨不得把这个小女儿给供起来,因此曲锦萱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认真听了,可这听着听着,他开始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头一件,她说自己昨日发了梦,梦见她姨娘肚子里怀的,是男婴。 然后,她又说梦见有仙人告知,这府里头有物什克了她姨娘,才总让她姨娘滑胎,后头怀的一个都没能留下来。 接着,她委婉地提了要求,让把她姨娘送到无人知晓的庄子里头去待产。 最后,她还说:若姨娘最终生下的,非是小公子,不就应了女儿昨晚,只是做了个荒诞无稽的梦吗? -- 第17页 听曲锦萱说得煞有介事,曲敦缩着眉尖,陷入疑惑中。 少顷,他脑内忽有微光闪动。 鬼使神差间,曲敦想起发妻怀长子时,也是凶险万分,以致于他那时过度紧张,到后头都晕了一场。 虽说长子也算争气,但这许多年来,对于自己只得了一子这件事,他总是耿耿于怀,而当初纳苏氏时,也是看中了她年轻貌美好生养,谁知苏氏好生养是真,确实是个易孕的身体底子,只是接连怀了几胎,却都因意外滑掉了。 对于此事,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发妻,可多年来对丈家及发妻的畏惧,让他不敢当面质疑,私下里虽着人探过,却也查不到什么蹊跷,因此,每回都不了了之了。 这般联想着,曲敦忽然就觉得浑身都不对劲了。 想当初,他们仍未搬到这府中来时,明明在自己成婚的头几年,还很有平步青云的架势,只好似,好像自苏氏开始滑胎后,他也就开始一路被贬,做什么都不顺。 莫非,这块地皮的风水,果真与他相冲? 而小女儿这梦,许是何等的符应征兆? 曲敦暗自计划着,待两个女儿都嫁出去后,定要请个阴阳先生来堪舆才是。 他思忖几番,对曲锦萱道:此事我知晓了,这几日,我便着人去办。眺目望了望遍洒的余晖,曲敦再叮嘱道:萱姐儿快些回房歇着罢,日头这样大,没得挨了晒。 这样的话,哪里是怕曲锦萱挨了晒,分明,是怕那日头使她容色有损。 得了父亲的允诺,曲锦萱也不再说什么,福了身别过父亲后,便带着桑晴回远香堂。 路上,桑晴左顾右盼了下,小声嘀咕道:姑娘,府里私自换了婚,若是太子殿下问责怎么办? 曲锦萱摇了扔头:殿下应当不会问责,况且,我相信母亲也会给二姐姐支招的。 桑晴偷偷瞄了曲锦萱一眼,见自家姑娘那面容,很是平静。 许是遭了惊吓,自打上回从丁府回来后,她隐隐感觉,自家姑娘变得比先前有主意得多,是以再多的担忧,她也只能掩在心里。 况且嫁姜公子,总好过嫁太子殿下罢? 这样想着,桑晴舒了一口气,复又问道:这事到时候会怎么圆呢? 已到远香堂外,曲锦萱放缓了脚步,声音也是柔婉的,她道:想来会寻个忙中出岔的借口罢,要拿人扛罪,府里头,自然有合适的人选。 桑晴听得不明所以,还问她:姑娘指的是? 曲锦萱停下步子。 远香堂里,奔出个身影。 是谷春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 谷春围着曲锦萱,神情中有盖也盖不住的雀跃:姑娘回来啦?您这是去哪儿了? 曲锦萱将她的神情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答道:去了爹爹那处。 谷春面色一变:姑娘、姑娘不会是,去找老爷说退婚的事了罢? 曲锦萱抿了抿唇,故作苦恼:你之前说的话,我想过了 谷春立时摆起手来,眼中有殷殷焦虑之色:奴婢之前跟您说的话,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奴婢只是胡说的,谕旨可不是玩笑,不敢乱推,便是老爷和大公子,也万不敢随意插手的 谷春还在绞尽脑汁地,想挽回自己之前的过错,却冷不丁听曲锦萱说了一句:我也觉得,你说的不对。 被这话狠狠地噎了一下,谷春甚至在曲锦萱的眼中,瞧见了一闪而过的狡黠之色。 不过须臾,曲锦萱又恢复了软和懵懂的模样:爹爹和母亲俱在呢,这所有的事啊,我等着他们处理就是了。她歪了歪头:谷春,你说对吗? 啊?谷春起先还愣了下,待反应过来后,急忙瞻头:对的对的,姑娘您啊,就安心待嫁罢。 曲锦萱微微一笑,回了居院。 --- 于待嫁的姑娘来说,不论是期待憧憬,或是忐忑不安,这日子,也一刻不停地,滑到了四月初十。 这日,曲府门庭若市,整座府邸,都被那暄天的鼓乐,以及漫眼的喜红色给包围了。 除了没有去宫里祭太庙外,章王府娶妻所有的仪仗,都是按储君的来。 只是那些恭维声与高高的道贺声,大都落在自远香堂出来的一行人身上,纳妾的风头,明显盖过了娶妻。 而对于早早披上盖袱,被谷春用借口牵着换了地方等异动,曲锦萱只佯作不查,任人摆弄。 而实际上,就算她发觉了些什么,也是无济于事。 显然所有的人和事,她那位嫡母,早便安排好了。 请来的那两位喜娘浑身紧绷着,四只手摁她摁得铁紧,似乎她只要一有不对,她们便要使蛮力逼她就范。 听着那些吵得人连话都听不清的喜炮声,曲锦萱的眼睫颤了两颤。 活了两世,她要出嫁了。 要嫁的人,是她上世的恩公。 从上喜轿到拜堂,再到撒帐合髻,曲锦萱都晕头转向的,如在梦里,直到闹房的人都嘻嘻哈哈地退了出去,喜房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曲锦萱才似是有了些真实感。 高高的翟冠压得曲锦萱脖子疼,她紧攥着手,一颗心如鼓擂。 听闻若是体贴的新郎倌,会趁这个空档挑下喜盖,为新娘解掉翟冠,缓一缓这半日的疲惫,可恩公却连话也没有与她说一句,只略略在房内停留了一小会儿,便出了喜房,去前厅宴客。 -- 第18页 这样的举动在别的新娘看来,自然是不体贴,可曲锦萱,却舒了一口长长的浊气。 时至此时,她还是不太敢面对恩公。 多片刻也好,再让她做做心理准备,等晚些恩公宴客回来,她便与恩公把这里间的事,好好说一说。 新郎倌出去了,房内也无人来伺候,曲锦萱就这么顶着沉重的翟冠,端端正正地,坐到了夜深。 将近亥时,姜洵才从宴厅脱了身。 拂散下人,他推门进了喜房。 火苗高蹿的花烛光照下,身着纻丝麒麟袍、头顶翟冠、盖着百子锦袱的女子静坐在榻沿,听到他弄出的动静,她搁在腿上的两手交握了一下,十指紧紧地扣在一起,那头,也往下低了低。 见状,姜洵唇角翘了翘,眼中掠着讽意。 敢使计构陷他的人,竟会心虚? 姜洵扫了眼圆桌上的漆盘。 那漆盘中,放着一壶两杯,瓷壶之上,粘了片囍字,而那两只高柄杯,则各用了红绳系着杯脚。 是用来喝交巡酒的。 可,这交巡酒中,有被曲府买通的人所下的药。 姜洵眉目极冷。 好极,竟把手脚动到他府里来了,这曲府、他这妻,很是不一般。 步至圆桌旁,姜洵拎起那瓷壶,再挑开红囍字,用极其缓慢的动作倒了两杯酒,接着,他端起那两杯酒,朝喜榻走了过去。 隔着红盖头,曲锦萱见到一双云头履步近,她控制不住地咽了口口水,感觉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下一息,盖头下伸进一只手。 那手,指长寸寸、骨节分明,手中,扣着一杯酒。 曲锦萱愣了下,从那杯脚系着的红绳可以猜到,这该是交巡酒,可交巡酒,不是要夫妻二人对饮么?怎地恩公连她的盖头都不掀,便把这酒给递来了呢? 就在曲锦萱无措之际,头顶传来沉金冷玉般的声音:怎么?不想喝? 听出那声音中有丝丝的不耐烦,曲锦萱哪里还敢细想,双手接过,忍着那阵呛喉的辣意喝完了。 握着那酒杯,曲锦萱正想递还,忽感左腿传来湿意,垂眼去看,却见一流细细的水线,浇在自己的左腿上,那浇水的器具慢慢往下 竟是另一只喝交巡酒的杯子。 曲锦萱一慌,下意识要避开,却被人强硬钳住左侧小臂,那样的力度,比之白日里的两位喜娘还要大上不少,她压根无法动弹。 头顶,男人的声音越发冷冽了:这酒,夫人吃着可还好? 曲锦萱浑身犹如电击一般,吓得舌头都僵住了,哪里知道怎么回答他? 便在下一息,十分突兀的,她头顶的盖袱被人一把掀开,接着,姜洵那双黑泠泠的眸子,与略微刺眼的烛光一道印入曲锦萱眼中。 看清盖袱下的脸后,姜洵先是愣了下,继而,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是你? 9. 糊弄 恩公救救我 【第九章】 ------- 曲锦萱张了张嘴:姜、姜公子 姜洵盯着她:是否哪里出了错,三姑娘,不是该在东宫么?怎会在我府里? 曲锦萱蠕动着唇,嗓子像被什么黏住了似的,原本想好的说辞,也霎时给忘了一干二净。 而姜洵何等敏锐,心下略转,便知了这当中的事。 曲府真是打得满手好算盘,换了这两门亲,倒是既没浪费入东宫的机会,又履了与他的婚约 姜洵端详了下曲锦萱,见她双睫频抖、唇色泛白,整个人娇怯怯如孱弱不安、颤巍巍似胆气不足,这般模样落在他眼里,更像是心虚难定,忐忑不知如何言说。 且他在她的脸上,并未寻到何样的意外与惊惶,显然此事,她也是知情的。 姜洵眉心愠色陡增,眼神霎时变得锐利无比。 枉他还以为这小庶女是个胆小可怜的,原来,也不是什么简单人。 就算是装,也得装作不知情,扮出个震惊的模样,迷惑下他。 这算什么?敷衍都不走心么? 以庶换嫡,用他人的妾,来充他的妻。 曲府,竟敢这样欺他? 各色猜想混着上涌的酒气,让姜洵眼底凝起一层冰彻骨髓般的寒流,脸上的冷意,也仿佛可以冻死人。 曲锦萱被他这幅模样吓得心一下紧缩起来,紧张之下,她脑中杂念交错,待竭力镇定了一会儿后,好歹是找回了些先前的思绪。 此情此景,也是她早便预想过的,恩公此刻,应当还没有如上世那般,对她起意 没关系,这世、这世换她先恋上恩公便是。 曲锦萱微微侧坐,对上姜洵的正脸,嗫嚅道:那日、那日得姜公子相助,不瞒姜公子,自那日相见后,我便、便对公子日思夜想,是以求了家中 姜洵松开手,打断她,语调极其古怪:这么说来,三姑娘的意思是,你对本公子一见倾心? 小姑娘轻咬下唇,似是鼓起极大勇气,朝他绽了一丝讨好的笑,那眼眸中,倒确实是浮着对他的爱意,似有星星点点的情愫在流动。 虽见此状,可姜洵的眼里,却波纹不兴。 一力担下曲府布谋,倒是个十足的孝顺女。 不,这番言论、这般举动,应该并非只出自孝顺而已。 -- 第19页 看得出来,她分外惧怕魏言安,更惧怕魏言安的觊觎。 所以这算什么?姐妹情深?互相解困? 诚然,他并不稀罕娶那曲檀柔,只这,并不代表他可任人糊弄。 姜洵道:爱慕本公子?到底是一见倾心,还是,有何难言之隐?他走到圆桌旁,把酒杯倒扣回漆盘中,再抱臂靠着圆桌,不远不近地看着曲锦萱,眸色冷沉:曲三姑娘,是否跑我章王府避难来了?你把我章王府当什么?避难所?还是收容院?怎么?贵府是算准了本公子不会追究,还是觉得本公子不敢追究? 喜榻之上,曲锦萱眼眸登时撑得大大的,她身子向前倾了倾,急切地摇着头解释道:公子误会了,我绝无此意 小姑娘陷入错误与窘迫之中,许是因着急于辩解,一张俏脸肉眼可见地烧灼起来,两腮逐渐酡红,如同醉了酒一般。 那红,似有些不正常。 姜洵的目光,从那一张一合的樱唇之上,转移到了其它地方。 小姑娘的神情,无比真挚。 因为项上有翟冠压着,她不便把头抬太高,只好尽力仰起脸望着自己,那双蜿蜒入鬓的细眉不安地拧着。 因着红扑扑的脸,她眼睑旁都染了层薄薄的胭色,而那双琉璃碧洗般的眸子,此刻却像是浸着一汪春泉,氤氲且迷离,且无端地,流露些许媚态来。 他想了想,反手摸起那瓷壶,揭起盖,再确认了一眼。 是敞着的平壶口,并非是上回在丁府那样的阴阳壶。 接着,姜洵凑近那壶口,仔细嗅了嗅,分辨了下气味。 须臾,他眯了眯眼眸。 好极,原以为那药饵是用来毒他的,却没曾想,竟是用来诱他的。 怎么?是吃准了自己不会碰,才使这些下作招数? 为了不被自己退回曲府,倒是费尽了心思。 看着明显是着了药效的曲锦萱,姜洵忍不住恶劣地推测起来,若他如同对付上回那个丫鬟那般,来对付曲府这小庶女,那明日这天一亮,心机诸多的曲府,又当如何应对? 姜洵冷眼旁观,顺便饶有兴致地思忖着一些事,而坐在榻上的曲锦萱,却当真以为是自己不胜酒力,只一小杯酒,便让自己呼吸艰难起来。 可她脑子里虽晕晕沉沉的,身子却莫名躁热。 四月的夜,明明还带着丝丝凉意,她却升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似是盛夏又挨了炭盆般,越来越口干喉焦,那股子火热与干渴,让曲锦萱不受控制地,去松了松自己脖颈间的领扣。 慢慢地,曲锦萱眼前突现重影阵阵,说话也开始言颠语倒,整个人明明是各种不对劲,却又分不出神去想,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似是出于本能,在不知不觉间,曲锦萱起身离了榻,整个人脚步虚浮,却跌跌撞撞地,朝这房内唯一的、日间方与她拜过堂的男人靠了过去。 这个男人冷着一张脸,身上,似乎也有丝丝的凉气往外渗,对燥热不堪的她来说,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恩公、救、救救我曲锦萱的声音,柔媚得像是能掐出水来。 姜洵俯眼看着朝自己靠过来的人,在小姑娘将要挨到他的身子时,伸出了一根手指抵在她额间,将人推开一到臂之外。 救她,然后被她赖上? 岂能这般让她如愿? 姜洵面无表情地想。 小姑娘的神智显然是陷入混沌中了,鼻间嘤嘤乱哼,嘴里含混不清地呼着救,急得眼皮子都泛起了红。 难怪她方才迟迟不肯接,看来这药性,不是一般的烈。 姜洵维持着这个姿势,表情疏漠地,欣赏着曲锦萱的狼狈模样。 曲锦萱手脚乱抓间,忽然侧了下身子,拽住他斜披在身上、还没来得及取下的彩缎。 而姜洵一个不慎,竟也被她给扯了过去。 柔弱无骨的身子攀到身上,两只不安分的小手环抱在他腰间。 因为身量不够,即使脚下不掂一掂地,她的唇也够不到他的脸,加之他衣领扣得严丝合缝,她大抵也对男人的衣衫并不了解,不知如何扒开,便只能死死地抱住他,那一颗戴着翟冠的头紧紧贴着他的胸口,那翟冠上密集的珠饰,险些将他下颌给挂伤。 胸前的小姑娘似乎被折磨得极为难受,开始小声抽噎起来:求你了、救救我 姜洵不是没有在欢场待过,也不是没有被女子引诱过,欢场女子的手段,可比这未经人事的小姑娘要高明得多。 说哪样的话、用何等声调,她们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最是知道怎样撩拨男人、如何在男人身上点火。 而他怀里这个,却只知毫无门道地,在他身上胡乱挨蹭,两臂紧紧箍住他的腰,那样大的力道,像是恨不得将他这具身躯嵌进骨肉,跟他融为一体。 姜洵沉下眼去看她。 小姑娘里外几层衣裳的领子都给松开了,露出一片雪腻之色来,甚至那兜衣的系带,都让她给蹭得从颈后给冒了出来。 毫无征兆地,姜洵的喉头忽然滚动了下,带着晦暗不明的神色问她:如何救? 曲锦萱哪里知道怎么救?她起码有半个人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这会儿就是问她的名字,她都不一定能答个囫囵。 软玉温香贴附于身,清幽香气萦于鼻尖。 -- 第20页 瞳孔似是暗了些,姜洵终于动了一下。 他垂在身侧的手抬了起来,两指一夹,自那翟冠左侧,拔下根坠着流苏的金凤钗来。 接着,他信手将那凤钗往地毡上一甩,又去拔出右侧的凤钗 拆下额上的头箍时,该是扯到了发丝,小姑娘娇着嗓子,呼了声痛。 清呤婉转,无师自通。 就这一声,男人的自制力,彻底化为齑粉。 冒了个头的兜衣项结被挑开,革带被大力扯脱,珠翟、钗环被扔了一地,然后,又被一层又一层的、大红色的里衣与喜袍给罩盖住,再然后,那些衣袍之上,又接了许多榻上哗啦啦抖落的花生莲子等物 一室狼藉。 房内气氛,何等的香艳旖旎。 乌云铺了满枕,喜榻之上,小女人唇色娇艳、面庞迤逦,一身冰肌雪肤被那大红褥单衬得越发灼人理智。 床帷落下,情.欲凝于一方榻间,溺了一双男女。 邸深人静,天际的星月无声交织。 喜房之外,值守的丫鬟仆妇早已羞得满脸通红,捂着耳朵远远地避开了。 帐外,红烛腾跃。 帐内,柳骨藏蕤。 风雨皆散后,姜洵拥被而眠。 阖上眼后,于入梦之前,他迷迷糊糊地,浮出个想法来 10. 可怜人 我若想休弃你,何时都可 【第十章】 ----- 寅时正。 晓月渐暗,夜寒犹存。 曲锦萱被冻醒了。 她整个人缩成了熟虾状,用蜷曲的姿势躺在榻上,浑身光.裸,只有一角被褥搭在她的臋侧。 迷迷糊糊间,曲锦萱动了动,下意识想舒展下腿脚,却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酸痛无比,尤其、尤其是那处,更是火辣辣地疼。 而这些痛感,瞬间,便唤醒了她对于昨夜所有的记忆,每一幕,都让她的脸更红一分。 如何主动上前,如何笨拙勾缠甚至那些让人羞耻万分的哭颤与呻.吟,都尤在耳畔。 曲锦萱忍着羞与痛,动作极轻地转过身,对上一片精壮的背脊。 男人面对着掩起的帷帘,侧躺在榻上,显然与她一样,也是未着寸缕。 借着朦胧的晨曦,曲锦萱这回,再度看了个清清楚楚。 在他的右侧肩头,稍稍往下的位置,有一小块红色的、形如眉月的印记。 就是这个。 是恩公,无疑。 静看了须臾,曲锦萱探手过去,待要触到那印记时,男人的身形蓦地动了下,接着,他往后一倒,仰正了身姿,再侧了下头,对上匆忙缩回手、两眼吓得都不会眨的曲锦萱。 至多两息的间隔,姜洵便移了眼,就那么大喇喇地坐起了身,任由被褥从身上滑落。 曲锦萱这才回了神,慌忙捂住了眼。 趿鞋及衣物窸窣的声响过后,男人冷沉的声音传入帐内:起来,我有话与你说。 曲锦萱搜摸了一圈,那衾堆凌乱的塌上,却连她的兜衣都找不见。 她只能两手撑着,极其费力地、裹着被褥爬起了身。 正是无措之际,床帏一掀,高大的身影立在榻前,因为背光,瞧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夫、夫君 男人音色暗沉:曲三姑娘或许不知,我平生最厌被人算计,亦,最憎那偷天换日之事。 曲锦萱面色一僵,为着他说的话,亦为他的称呼。 姜洵把目光驻在她脸上,继续道:虽与我拜了堂,我也碰过你,可若我此时将三姑娘退回曲府这欺君大罪,恐怕整个曲府都逃不过罢? 曲锦萱抓着被角,神色怔忡,她睫尖微颤,似在努力消化这番话。 姜洵的声音仿佛镀着一层阴翳:你可知这般作为,便是给了我一个休妻的好由头,我若想休弃你,何时都可。 语如惊雷,霎时将曲锦萱给拍醒了,她猛提了一口气,一双朱唇颤了又颤,可还没待开口说话,又被打断。 内室静谧,耳闻男人清晰地嗤笑了一声:又想说你爱慕我?以爱慕之名、行折辱之事,便真当我糊涂不成? 曲锦萱骇然不已,发软发酸的身子坐得越发直了,她费力向前挪了挪,疯狂摇头:我、不是的,我是当真 外间曙色渐强,室内也渐渐添起些光亮来。 姜洵居高临下地,看着裹在被子里,带着那一团薄絮向前蠕动的人,眼里恍若卧着一层冰,直将榻上之人盯得噤住了声。 他骨子里,是极为张狂自负之人,从不为任何事后悔,碰她,只因自己未能抵住诱惑,他认了。 如他昨夜所想,此等尤物,便是放在身边玩弄,也不算亏。 只是,若他认得爽快,岂不便宜了曲府,还有眼前这个看似娇弱,实则暗藏心眼的女子? 就在曲锦萱被那目光压得要抬不起头的时候,姜洵再度开口了,竟是回应她的话。 他淡声道:姑且信你,不过,我倒要看看你对我是怎么个爱慕法,又愿意,为这等爱慕做到何种份上? 曲锦萱自是不明所以,她鼓起勇气去迎他的目光:夫、夫君何意? 姜洵理着衣襟,漫不经心地答道:这个亏,我暂且认下了,但往后你需如昨夜那般,用你的身子取悦我,做个知情识趣的,或许,我自此都会甘愿认下这个亏,且对你好呢? -- 第21页 话音落,这一室的欢糜犹未消散,曲锦萱却如坠寒窖,新为人妇的娇羞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她整个人心绪缭乱,是哪里出了错吗?恩公、恩公怎会这般模样 内室门被拉开,是姜洵走了出去。 一阵问安的声音过后,两个丫鬟端着帨巾及换洗衣物,进来伺候梳洗。 都是曲檀柔身边的丫鬟,一个唤蔻儿,一个唤玉枝。 玉枝本来还想演上两句,被蔻儿的眼色给制止了。 她转念一想,也是,方才在屋外时,这屋内的说话声她们也是听到了的,虽然没有听清内容,但明显二人是有交流的。 想来,便是为了这换亲之事。 蔻儿先是去开了窗,散一散这屋内的味儿,再走到榻前,小声道:姑娘,起来洗漱罢? 这章王府虽无长辈要参拜,但新妇头一天,也不好起得太晚。 曲锦萱接过披身的外袍,被搀着去了浴间后。 虽说昨夜这屋里动静大得吓人,即使是避到院外,隐约还能听见些令人羞到抬不起头的声响,可那外袍一除,待见得曲锦萱那浑身青紫的痕迹,二婢仍是咂舌不已。 那般触目惊心的痕迹,一望便知,她昨夜遭受了些什么。 虽然均不是对方的主仆,几人却都分外有默契,闭口不提这当中的差错。 伺候着曲锦萱净身时,见她一声不吭,两眼发飘,蔻儿不禁心内暗叹。 三姑娘应当,是认命了罢。 也是个可怜人,只不知,她们姑娘那边,怎样了。 11. 避子药 不带上夫人一起么? 【第十一章】 ----- 姜洵在另一院沐浴后,简单用过早膳,便着人备了马车,要往宫里去。 嘉顺帝作为他的叔父,婚后次日,自然得去尊拜一番。 杜盛跟在后面,问道:爷,不带上夫人一起么? 这按说,主子是不会碰那曲府女儿的,可昨晚主子不仅宿在那待霜院,且弄出了不小的动静,是以,他才斟酌着,问了这么一嘴。 姜洵眉目压得极低,对此并不予理会,径直踏步出府,上了马车。 杜盛摸摸鼻子,也坐上了车头,待马车开动后,才和一旁赶马的孙程小声嘀咕:主子这是怎地了? 孙程是个呆的,属于八棍子下去,也打不出个闷屁来的那种,听了杜盛的问,也只是摇头道不知。 杜盛没法子,只能歇了嘴,闷头赶路。 进了大内,在离东华殿还有一段距离的宫道上,姜洵撞见了魏言安。 不难猜,魏言安是故意杵在那处等他的。 魏言安挥停御辇,又摒退宫人,扮作十分头痛的模样对姜洵道:昨日之事,着实匪夷所思,洵表兄你看他一脸凛然地补充道:虽那曲氏女说是失误,可孤总觉得,这里头有异怪之处,若洵表兄也作此想,孤便派人将此事查个水出石落,一是违旨、一是背信,若当真有意为之,定要让整个曲府都伏了罪责,还你我一个公道才是。 妻妾互换,究竟谁更吃亏,一目了然,而这公道是要还给谁的,自然,也无须多说。 惶论魏言安的语气中,透着股上位者的施舍之意。 魏言安这话里的深意,姜洵自然也不会听不出来,他的眼神清然沉静:事已至此,有心或无意,她二人既是阴差阳错入了你我内院,便该各自护着,殿下以为呢? 魏言安眼神微晃了晃,旋即勾了勾嘴角:洵表兄果然胸襟宽阔,世间至为逸度之人,你说得对,本也是两桩喜事,又何必生那枝节。如此,晚些你我同入殿,将这事与父皇略提上一提,想来,父皇也不会过多追究。 话毕,魏言安也没再上那御撵,而是与姜洵肩并肩,状似亲近地,向东华殿行去。 行步间,魏言安的心思翻转万千,可一想到曲檀柔今早所说的话,他嘴角漾开的笑,却越扩越大。 宁与他与妾,也不愿与姜洵为妻,不得不说这话,着实听着令人悦然舒畅。 至于那曲府庶女 虽暂时让姜洵享了美,但不急,人.妻,亦为他所好。 尤其,是姜洵的妻。 想他这位表兄,一个连父姓都被剥夺了的人,按说,不该入自己的眼,可每回只要见到这人丰神如玉的舒朗样,他便无比反感,尤其,他总能感到此人对自己,有着自骨子里透出的不屑。 似乎在这人的眼里,自己只是个跳梁小丑而已。 还有,别以为他不知,朝中有几个老不死的,还心心念念地,盼着他父皇能还位给这好表兄。 嗬,还位? 姜姓竖子,何以坐拥他魏家的天下? 可 魏言安单手攥了攥拳,想那朝中起子老不休的,对这姜洵也是多有纵容。 姜洵遍游大昌、流连欢场,就是陶冶心性、闲趣风雅,他想去京郊的苑囿中游玩半日,却会被说成是恣于情性、耽于玩乐。 平日里,但凡有些举止不当之处,动辄,便有人以劝谏之名来数落于他。 他为了不被那些老臣抓住把柄,每日于人前,总要装出幅谦逊恭卑的模样,连亵玩个女子,都要偷偷摸摸。 想当初立他为太子,朝中还有几名鸡皮鹤发的,在文德殿外跪了整日,说是于制不合。 -- 第22页 什么叫于制不合? 子袭父位,人之共识,这储君之位不予他,难不成,立个随了母姓的外氏么? 思绪飘飞间,魏言安抬腿上了步阶,转眼,便到了东华殿前。 他敛下神色,与姜洵一道入了内殿,谒见帝后。 问过安、报过事,再有一通亲亲热热的叙话后,约莫到了巳时正,嘉顺帝欲留姜洵在宫内用膳,被一旁的傅皇后给阻了。 傅皇后笑嗔道:陛下可是糊涂了?今儿个方是新婚头日,洵儿已将新妇冷落了整个晨早,现下啊,新妇定然在府里头等着洵儿用午膳的,咱们怎好再拘他在宫内多待? 说到这事,嘉顺帝沉吟起来:曲府那事 陛下傅皇后再度柔声嗔道:既洵儿与安儿都不想追究,陛下又何必多过问呢?或许这般安排,才是上天暗自定好的姻缘呢? 嘉顺帝略定了下,便也从善如流:皇后说得对,是朕思虑不周了。 傅皇后笑言:许久没见洵儿,陛下是关心则乱了。 殿内人再说笑了几句,嘉顺帝才道:如此,我也不留洵儿在这宫里用膳了,只是洵儿,既你已毕姻,也合该立些事业了,莫要整日只知混玩他凝着姜洵:这三省六部,可有何职阙,是你感兴趣的?朕,可酌情安排。 姜洵不紧不慢地答着:陛下知道,臣素来闲散惯了,哪里受得住那份拘束,陛下要给臣安排职阙,倒不如赏臣一座园子,让臣闲暇之余,也多个地方走走。 这般明晃晃的讨赏,让嘉顺帝眸光略缓,他却神情坚决地摇了摇头:那可不成,你也为人夫了,岂能镇日流连于闲琐之事?那园子可以赏,这职阙,你也得去补。这样,朕记得有个工部郎官的职是空着的,你便去补工部的职罢,郑尚书也是个好相与的,朕会着他多关照你几分。 姜洵无可无不可地应了。 魏言安脸上陪着说笑,心里却对姜洵的言行万分鄙夷。 不爱那势分之荣,偏喜贪玩享受,追逐些黄白之类的俗物。 庸人一个。 --- 出了宫,姜洵并未回章王府,而是转道,去了城北的八珍楼,见丁绍策。 临下马车,他唤过孙程,交待了几句。 孙程应了差事,便驾着马车想调头,被杜盛给截住了。 杜盛好奇得很:主子交了什么差事给你? 孙程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主子让我去寻避子的汤方,煎好给夫人喝。 说完,孙程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杜盛,驾着马车寻了药堂,过了段时间,便又掂了提漆盒,回了章王府。 12. 逆鳞 好歹也是与你拜了堂的 【第十二章】 ----- 孙程将将回到府里时,正赶上曲府的人也到了。 从东宫堵着嘴扔出来的谷春,被曲府给打了个半死,再被拖着,跑到章王府来请罪。 至于给的理由,则是谷春因记恨当年撵其母出府那事,才精心谋划了这场换婚,其目的,便是让曲府担个违旨背信的罪名。 前厅中,曲敦拄着根手杖,不停往地下杵顿,痛心疾首地自斥治家不严,竟出了这么个欺主的恶奴。 即使是被搀着,曲锦萱的腿还是不住地在抖,见自己父亲闹了这么一出,她只哑着嗓子问:桑晴呢? 姑娘,奴婢在这儿。桑晴自一堆人身后探了头,又挤了过来,接过蔻儿的手,搀住腿软脚痠的曲锦萱。 曲敦左右探了几眼:女婿呢? 曲锦萱知道自己父亲敢这么称呼,便是他知晓事难已经消弥了。 她脸色透白,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爹爹坐罢,夫君他还未归。 还未归?曲敦愣了下,想着自己收到的消息,明明人已出大内,他掐着时辰来的,怎地竟还来早了? 正纳闷间,一道木讷的声音传进厅内:主子让我带话给曲大人,既已拜过堂,贵府的三姑娘,便是主子的妻了,若查出些什么,还请曲大人自行处理,不必与他解释。 说话间,孙程提着漆盒走了过去:看来主子所料无差,这样快便查出了布局之人,贵府果然行事神速,曲大人治府有方。 从头到尾全程是没有起伏的字腔,配着孙程呆呆木木的脸,更是像极了讽刺,直把曲敦的脸给弄得青一阵红一阵的。 干笑两声后,曲敦问道:这位是? 管家连忙出来介绍:这是我们爷的贴身小厮,名唤孙程,最是老实的一个人,断不会传假话的,方才那些,该是主子亲自交待的,亲家老爷可安心了。 管家说着,也是捏了一把汗,这都叫个什么事儿 曲敦哑然半晌,才转而嘱咐起曲锦萱来:女婿性子宽容,不计较咱们出的这档子错,既这错也生了,女婿也愿意接纳你,你今后便好好服侍女婿,尽好为妻的本分。你姨娘那里,你且放心就是,待她身子调养好了,你哪时回去,也便能见着她了 说着话,曲敦心内感慨万千。 本来昨夜安置时,他初闻发妻说了这事,简直如遭旱雷劈下,都顾不得要斥责几句,险些漏夜跑去把人给换回来。 可发妻拖住了他,与他细细把这里头的盘算给说了。 最重要的,发妻还振振有辞地保证,说自己每一步都安排得极好,绝对不会出岔子。 -- 第23页 他被安抚来安抚去,便也鬼神神差般地应了这事,提着一颗心到了日头高升,终是得了二女儿自东宫传出的好消息,这才匆忙行了后头的事,赶来收尾。 若二女果真有手段,那以她嫡出的身份,往后那位份,也能爬得高一些。 就是可惜了自己这个三女儿,早知章王府这位这样好说话,是否他当初壮着胆子,直接与之商议退婚,也能行得通?这样,三女儿也还另有用处。 于曲敦来说,本是心内惴惴,现下,他却忍不住拍案叫绝, 果然此着,是福不是祸。 略顿了下,曲敦又拿手杖指了指躺在外间地上、满身血污的谷春,对曲锦萱道:这刁奴,爹爹就带走了,必要好生处置她才是! 蔻儿和玉枝自然也要被带走,送回东宫中的曲檀柔身边,虽然明知曲锦萱身边短了伺候的人,就剩了个桑晴,但曲敦也没提要给她添个陪嫁丫鬟。 曲锦萱艰难地迈着腿,把曲敦等人送到了府门口。 待曲府的人走了,她身子一软,半边身子都倚在了桑晴身上。 见她这样虚弱,桑晴使劲把人搀住,担忧不已:姑、夫人,要不奴婢扶您回房歇息? 曲锦萱点点头。 一晚的折腾、一早的惊惧,加上这好半会儿的应付,她腰酸腿痛,浑身力气像是被扫光了似的,脑子里还又一片浑浊与茫然,只想好好睡一觉,再来理理这千头万绪。 按着曲锦萱指的路,主仆二人转身往待霜院走,走出一段路,却见孙程还提着那漆盒,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们。 桑晴好奇地问他:这位孙大哥?你可有何事寻夫人?她扫了扫孙程手里一直没放下的漆盒:这是要给夫人的吗?给我就行了,不劳你跑一趟。 孙程避开桑晴探来的手,他的声音和表情都平得像一条线:这食盒里是避子药,主子吩咐,让小的务必看着夫人服用的。 曲锦萱脚下一滞,那张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更是惨白了几分。 桑晴亦是大惊失色:你、你胡说什么? 孙程一幅公事公办的脸,说出的话丝毫不会修饰,硬得能噎死人:小的只是遵了主子的令,主子说了,夫人该知道原因。 如同感受到一股砭人肌骨的寒冷,曲锦萱的身子,游丝一般抖筛起来 --- 八仙楼内,丁绍策拿手指点着姜洵,叹笑道: 好歹也是与你拜了堂的,你既然都决定要认了,还让人喝避子药,何必如此? 避子药这种汤物,向来只有花楼女妓接客后会服用的,或是府宅里头,赏给不想让生养的妾室、通房之流,还未曾听说过哪个男人会让正室,且是昨日方拜堂结发的妻子喝这种东西的? 他也是真做得出来。 可转念一想,这事儿,也不知如何分辨是非。 毕竟那曲府所行之事,正好,触到这人的逆鳞。 要知道,当年先帝那遗诏,便是被今圣给篡改,使了出偷天换日之计,夺了自己侄儿的帝位。 好死不死,曲府也行了这招。 那位曲三姑娘,还真得自求多福了。 不过日后他这好友夺回权位了,曲府的女儿,确实也担不了那妻位。 想是这么想,但丁绍策还是诡眉诈眼地调侃道:入你府里那位,未必就是使心眼,说不定,人家是当真爱慕你,对你一见倾心呢? 13. 回门 无事莫来扰我 【第十三章】 ----- 对于丁绍策的问题,姜洵嗤之以鼻,轻飘飘地回应道:一见倾心?就如乐阳对你那般? 这可真是,正儿八经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丁绍策僵了下,苦笑过后,再虚咳一声,硬生生转了话题:那位让你去工部?小气谨慎的性子还是没变,生怕给你安个重要的差使,让你干点实事,得什么露脸的机会。 说起来,宫里那位明明是鸠占鹊巢,却总要装出一幅和蔼宽容的模样,而他眼前这位正主,却像是寄居在亲戚府中,受亲戚好心庇佑的孤儿。 圣上那般作态,还希望人感恩戴德? 委实令人发笑。 露脸的机会?姜洵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嗓音轻慢:我需要么? 丁绍策再度被哽了个实的,随即,他笑开了。 确实,姜洵不需要。 嘉顺帝以为自己即位二十余年,这大昌就是他的了? 不见得。 祖宗礼法大于天,老臣们认的,终归还是桓章帝之子,便是他眼前的这个人。 更何况大昌臣民,都期待一个能振国的强君、一个能令大昌再度睥睨四海的君王。 这回吕图受挫,却并不代表另外几个属国会受到何等震慑,至多忍到明年,那几国,与大昌必要开战。 若此时便夺回这王朝,确实不是什么好时机,总得先除了虎视眈眈的强敌,再来处理内政之乱。 所以他们都在等,等一个好机会,推翻魏修的统治。 有些事,已在进行中,又岂是宫里头那一对父子可以逆转的? --- 章王府。 昏昏沉沉间,曲锦萱被轻轻搡醒:夫人,爷回来了。 曲锦萱撑开沉重的眼皮,立马起身下榻。 因为怕姜洵随时回来,曲锦萱连外裳都没敢脱,就那么和衣躺的,是以姜洵方步入内室,就碰见了慌慌张张迎上来的小女人。 -- 第24页 对方显然,是自睡梦中被唤醒的。 她两眼还有些迷朦之色,本来抬起手背,该是想去搓眼的,甫一见自己,那动作便止住了,怯生生地绽了下笑,用仍带着睡意的、软软糯糯的声音问他:夫君回来了,可用过午膳了? 姜洵的目光,落在她嫩生生的一侧脸颊上,那上头,还印着些微睡痕。 再想起这人昨晚在自己身旁,蜷得如猫儿般的睡姿,便也见怪不怪了。 姜洵一语不发地往隔间走,发现身后没有动静,不由止了步子,回头望着发愣的人:怎么?还需我唤你,才知要替我更衣? 曲锦萱连忙跟上。 入了隔间,姜洵极其自然地展开双臂,见曲锦萱还一幅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由攒起眉峰道:昨晚才教过你的,这是又忘了? 昨夜的种种画面再度侵入脑中,曲锦萱顿时羞窘不已,脸上带腮连耳地红了。 你父亲来过了? 避子汤可服了? 解着腰间那鞶带时,男人一连问了两个问题,让曲锦萱的手滞了下。 姜洵自然也感觉到了动作的停顿,他俯下眼去,看着自己身前的小女人,见她先是眨了两下睫,再微微点了点头,最后,才从嗓间发出声几不可闻的应答。 折腾了一夜,姜洵也是缺觉缺得眼皮都多了一层,他并不欲去细究她的反应,除下外袍,便把她挥开,自顾自地穿着寝衣去了榻上,大被蒙头,沉入酣睡中。 再睁眼前,已近暮色四合。 夫君醒了? 姜洵刚坐起身,软甜的声音便传了过来,一双素手撩开了虚拢着的幔帐,身着春罗衫与百迭裙的女子俏盈盈地立在榻前,冲他乖巧一笑:夫君可饿了?我让下人传膳? 姜洵凝了下眸,才想起自己从八仙楼回来后,神差鬼遣地,来了这待霜院。 他推了被,面无表情地下了榻,由着小女人给自己理着衣衫,披着外袍,听她殷勤地说她亲手煨了什么汤、还特意向厨娘问了自己的口味,给他拌了几味适口的小菜。 一句接一句地,姜洵半个字也没有回。 哒的一声,簧片推入插销中,鞶带已扣了个不松不紧的尺度,喋喋不休的小女人抬起雪腮:夫君现下用膳吗?我唤人去厨下传? 姜洵恍若未闻,抬腿,便往房外走去。 身后,小女人追了出来:这样晚了,夫君去哪里? 春息脉脉,庭院四下寂寂,那微弱的嗓音灌入耳中,带着不难察觉的慌乱。 身形疏朗的郎君停下脚步,却是不曾回头,只背着身子问了一句:你身子好了? 无人应答,追到门口的人,似是僵住了。 等你身子好了,我自然会来。 抛出这句话,姜洵再不作停留,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暮色的掩映中。 望着姜洵离开的方向,曲锦萱扶着门框的指节都攥着发了白,那一排贝齿咬了又咬,终是止住了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半晌失神后,曲锦萱吸了吸鼻子,调整好情绪,转身对满面忧急的桑晴粲然一笑:我无事的,布膳罢。 --- 翌日,朝霞与晨雾交融的早晨,于鹤誉堂出来的姜洵,在院外的石径上,遇着了来送早膳的曲锦萱。 曲锦萱柔柔地,唤了句夫君。 男人睨了她一眼,眉间堆满不耐之色:可是我昨日未曾说清楚?若有事,我会去寻你,无事,你莫要来扰我。 曲锦萱立时惴惴不安起来,见他要走,便急忙寻了个借口:我、我是来与夫君商量明日回门之事的。 男人停下步子,敛目想了想:我明日有事要忙,你一人回罢。 在姜洵无情转身之际,曲锦萱的泪珠子瞬间堆满了眼眶,一颗颗籁籁落下,终是忍不住,发出了半声哽咽。 听到那发了一半的、匆忙收回的哽咽声,姜洵蹙了蹙眉,步子迈得越发大了,片刻便不见了人影。 仰了仰头,收回源源不断的泪水,连日来的委屈,还是被曲锦萱和泪吞下。 再是历了两世的人,她也只是个堪堪活了十来年的小姑娘而已。 只是,虽被那话给激得昏昏然,可夫君的气与愤,她也能理解。 且,她是来报恩的,不是来索求什么的,又如何能对夫君诸般苛刻? 终归这苦无处可诉,也是应该的。 府外,撩袍上马车时,姜洵偏头问了句:嬷嬷何时到? 杜盛心下估了估路程:最快明日午间,慢的话,应当也就是明日晚间了。 昨日方知曲府换了女儿,杜盛也不敢问自己主子这么句,是不是明儿个另有打算。 况且主子特意把徐嬷嬷接来管理府宅、执掌府里中馈,那位夫人在章王府的地位,当真,是有名无实了。 14. 回门 再给他生个孩子 【第十四章】 ----- 说不陪着回门,姜洵还真就在曲锦萱回门时没有露面,让她一人孤零零地回了曲府,而他自己,则另乘一辆马车,去了渡头接人。 缆绳系在石桩后,自那靠岸的楼船之上,下来一名老妇人。 那老妇人该有五旬年纪,慈眼慈眼、目光温厚,虽鬓生华发,瞧着却是健朗。 嬷嬷。姜洵疾步迎了上去。 -- 第25页 徐嬷嬷见了姜洵,很是诧异:公子怎地亲自来了?若老奴没有记错,今日,当是新妇回门的日子? 姜洵避而不答:嬷嬷舟车劳顿,辛苦了,先回府歇息罢。 徐嬷嬷却站着不动,含笑望着姜洵,笃定道:公子有事瞒着老奴。 则自称奴,但于姜洵来说,眼前这位把自己看顾大的嬷嬷,亦是自己心中最为尊敬的长辈,他自知瞒不过,只得三言两语把事情给说了。 徐嬷嬷听罢,先时也是拧了眉,可她想了想,还是劝解道:再怎么着,公子也不该失了礼数,这回门之于新妇何等重要?她孤身回门,定要受人指戳的。 见姜洵踟蹰,徐嬷嬷轻轻推了他一把:公子且大度些,便是去露个面,也是好的。 姜洵无奈,只得不情不愿地,调了辆马车,往曲府行去。 --- 曲府中,对着红光满面的曲敦,魏言安明面在屈尊降贵地,与他推杯换盏,实则,早便魂不守舍了。 自打踏入这府中,他全幅心神,便被那桃腮杏面的美人儿给勾走了。 巧的是,那姜洵竟然没有陪她回门,也不枉他中途打罗府跑来这曲府。 这等好机会,他岂能错过? 只是怎他不过一晃眼的功夫,美人儿就不见了? 心下一转,魏言安佯装不盛酒力,离了席间。 曲敦本想亲自给魏言安带去厢房歇息,被其随从给按下了:曲大人饮得也不少,且您腿脚不便,何需劳您相送?您给指个方位,小的们会好生护着殿下寻去的。 曲敦确实多喝了几杯,也是头晕得紧,又怕自己不识眼色,引得魏言安不喜,便忙不迭给指了位置,另一面嘱咐府里腿脚快的下人,让快跑几步,去那待客的厢房里再检查一遍。 远香堂的廊下,曲锦萱正与长嫂崔沁音叙着话。 崔沁音也是崇州人,温氏的外甥女,与曲砚舟是自小便定下的亲,按关系来说,她虽与温氏和曲檀柔更为亲密一些,但内心深处,她却更偏向于这个怯懦的庶妹。 拉着曲锦萱的手,崔沁音歉意地笑道:上回爹教训那恶奴,去章王府请罪时,你兄长没去,你可千万莫要怪他,明年开春便是省试了,聪哥儿和婧姐儿两个孩子总闹着要找他,实在是耽误他温书,所以忙完那日婚事,他便搬去国子监住了,家里头这些事啊,他一概都不知的。 曲锦萱微微一笑:科举之事何其重要?嫂子莫要多虑,我不曾怪兄长的。 崔沁音点了下头,又徐徐笑道:苏姨娘不在府里,我便代她与你说两句私房话,好妹妹,若是嫂子说得不中听,你便略过就是了。 曲锦萱莞然:嫂子且说便是。 崔沁音四下瞧了瞧,再放低了声音,作窃窃私语状:萱姐儿,你性子软,是个逆来顺受的,嫂子知这几日,你定也过得不容易,这事唉,妹夫再是说着不在意,心里总是会有疙瘩的,男人啊,多数好那么一口面子,若想把人给哄好了,便事事顺着他,尤其在床笫间把他伺候舒服了,慢慢的,他那心就软下来了,最好,再给他生个孩子 起先,曲锦萱羞得脸上一片绯色,可在听到生孩子的话后,却是颓败地垂下了头。 崔沁音只瞧见两段绯红的耳廓,便当她只是害羞了,又继续说道:好妹妹,我也不瞒你,虽我与砚舟是表兄妹,也是自小便定了婚的,可婚前,我二人并不相熟,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即使成婚一段时日,他初时对我也是冷冷淡淡的,生下孩子后,他才开始有转变,可见这男人啊,是要等的。 曲锦萱吸了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小声向崔沁音表了谢,又问道:我上回给嫂子调的膏子,嫂子快用完了罢?改日我多调几盒,给嫂子送来。 说起这事,还是崔沁音刚嫁到曲家时,许是因为水土不服,脸上干得发痒,涂什么润肤的膏子都无济于事,若是搽了粉,便像干涸了的田地似的,不说话不做动作还好,若是说话做动作,那粉儿便簌簌往下落,弄得她好不尴尬。 因着这事,曲檀柔还明里暗里嘲过她几句,而崔沁音本就因样貌平庸而自卑,得了曲檀柔的讽,再瞧瞧自己隽朗的夫婿,更是郁结在心,连话都不敢多跟曲砚舟说两句。 便是那年某个时节,曲锦萱借着袖掩,偷偷给她塞了一罐面脂,并一张手写的、洗面的方子。 那会儿,她尚与曲锦萱不相熟,得了那面脂膏子后,还私下问过夫君这庶妹的为人,她记得自己夫君那时神色似有些紧张,反问了她事由,得知备细后,长吁了一口句,虽到底也没说庶妹为人如何,但用肯定的语气告诉她,可放心用。 于是,她便将信将疑地用了起来。 本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可令她没想到的是,约莫一旬的光景,自己那脸便好齐全了,不仅如此,还滑嫩更胜之前,恁地贴妆。 在连续用了一个月后,更有奇效,虽她五官不出众,但胜在面色红润悦泽、宛如初日芙蓉,倒也称得上一句秀丽了。 再有一桩,便是她自生完初胎后,竟开始大把脱发,后来,也是靠曲锦萱的一个乌发油方给调理好的。 自那时起,她才知府里这位默不作声的庶妹,竟还有这等奇巧的手艺。 -- 第26页 打那之后,自然地,也便与曲锦萱慢慢亲近起来。 是以这会儿,在听了曲锦萱的话了,崔沁音越发笑呤呤:萱姐儿有心了。 姑嫂二人再叙了几句话,突听有个面生的仆役来唤,说是聪哥儿和婧姐儿吵闹起来了,崔沁音立时便站了起身,与曲锦萱别过,往自己居院赶去。 几乎是崔沁音前脚刚走,后脚,就又有个府里的仆妇来,说是自己刚才经过远香堂,在附近掉了根簪子,她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找了半日没找见,想烦桑晴帮着寻一寻。 征得了曲锦萱的同意后,桑晴便和那满嘴道谢的仆妇去了。 清风送着金雀花儿淡淡的香味掠进廊下,曲锦萱走到庭院中,去拔弄那些金雀花结出的小芙果。 美人纤腰微躬,水葱般的纤指拔着倒垂的蕊瓣,即使是侧脸,那打眼望去,也端的是人比花娇,美得让人心颤。 余光察觉到有人步近,曲锦萱还以为是桑晴,便含着抹浅笑,偏过头去 待看清来人后,她倏地敛起笑,更是瞬间吓得心口揪起。 15. 作主 还不给姜夫人道歉? 【第十五章】 ----- 魏言安满脸浮笑,字正腔圆地,与她打了声招呼:萱萱姑娘,又见面了。 几乎是身体本能的反应,曲锦萱立时打了个冷噤,她直起身子来,警惕地望着魏言安。 而魏言安,也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粉面含春、体态风流,以他御.女的经验来看,这小美人儿明显,已是颗被采摘过的熟果了。 真真便宜了姜洵。 但也无妨,这熟了的果儿,别有一番滋味。 曲锦萱面露焦惶之色,却故作镇定地说了句:殿下是否要去厢房歇息?殿下走错地方了,厢房在西南侧。 魏言安并不答她这话,而是反问她:到底是有多重要的事,那人竟连回门都不陪你来?说完,便冲她眨了下眼:看来那人,对你很不好。 曲锦萱抿了下唇,反驳道:我夫君是有要事去忙,还请殿下慎言。 要事?魏言安佯装思忖,随即露了个古怪的笑:差点忘了,他是领了个职,可这婚假还没休完,莫非他这便领着差使了?让孤猜一猜,是协理屯田司去管兴修给纳、还是,协理虞部司的开采猎取去了? 话毕,魏言安闭了下眼,做了个深呼吸,像是隔空在闻她身上的味道。 这样色气满满的举动,直把曲锦萱吓得浑身发毛。 睁开眼,见小美人儿浑身绷得紧紧的,魏言安神情松弛地笑道:这样好的小娘子,他竟然不懂珍惜?不如,你便私下里跟了孤,孤,定会好好疼你的。他笑意越发温和:何必视孤为洪水猛兽?若非你府里人从中作梗,现下孤与你,早便是一对快活鸳鸯了。 这些话,一字一句都敲在曲锦萱的耳膜上,她心绪沸腾,开始东张西望,脚下也在暗自挪动着,准备伺机逃跑。 魏言安前进一步,音色越发暧昧:小乖乖,上回是孤过于心切,可你也扎了孤一下,咱们便算两清了,如何? 便在此时,一道气急败坏的尖利女声,自院外传扬进来:臭不要脸的小浪蹄子!你竟敢勾引殿下?! 是曲檀柔。 曲檀柔满脸怒火,扯着嗓子奔入远香堂。 她疾跑几步,便到了曲锦萱跟前,面目狰狞地叫嚣道:小娼.妇,看我今日不撕了你的脸! 不待曲锦萱反应过来,曲檀柔的手已高高举起 指顾之际,忽有什么东西凌空弹来,准确地击到了曲檀柔的腰际,曲檀柔身子一晃,随着发出的半声短促惊呼,她立时歪跌在曲锦萱跟前。 远香堂外,再次缓步行来一人。 身如松柏、眉如墨勾。 曲锦萱双眼霎时雪亮起来:夫君 ! 男人面容冷隽,一双貂黑的眸子深邃如渊。 他沉着眼,看小女人提着裙摆,欣喜地奔向自己,待飞身到了近前,更是毫不犹豫地将一双玉臂箍在了他的腰间,一颗小小的头颅,也紧紧靠在他胸前,肢体间,满是依赖。 姜洵自这依赖中、以及她微微的颤栗间,读出了她的悸怕。 那厢,曲檀柔双掌撑地站了起来,发现自己身上沾了不少泥屑,顿时双眼冒火地横指姜洵: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动手?她借这机,又去缠着魏言安,娇声哭道:殿下,你要为妾作主啊,他竟敢出手伤妾,定要治他个重罪才是! 魏言安一脸嫌恶地,避开了曲檀柔的触碰,皱眉斥道:给孤闭嘴,不得无理! 话音落地,曲檀柔后背微僵,张了几下嘴,到底不敢再说什么。 院门口,姜洵抬手,拍了拍曲锦萱的背,示意她放开自己。 小女人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臂,抬眼望他,那一双眼中噙着两汪泪,欲落未落,看得人心生怜惜。 一张樱嫣小嘴微微瘪着,虽尽力在压抑,可喉间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哽咽,显然,方才是怕极了。 二人对望须臾,姜洵低声问她:可还好? 曲锦萱点点头,没再抱着他了,可右手却还偷偷揪着他一片衣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到魏言安身边。 人前,魏言安又变回了那幅谦谦君子的模样。 -- 第27页 他作势立不太稳,先是唤了声洵表兄,再扶着额,用带着歉疚之意的声音说道:孤方才多吃了两杯酒,有些昏了头,被那金雀花的味道给吸引,无意间,便寻到这处来了,确是无心冒犯,若有不当之处,还请表兄莫要与孤计较才是。 姜洵眉锋不动,也不与他见礼,开口便问道:殿下是否该管管后院之人的德行?一个姬妾,也敢这般蛮横无状。 魏言安眸子微微一闪。 姜洵音色如常,可语气中,却分明透着丝丝清凉之意:既已嫁,便该循出嫁从夫的理,哪怕是在曲府,也要讲个尊卑。若论辈份,连太子妃殿下都要唤内子一声表嫂,再如何,也轮不到此女在内子跟前大呼小叫,惶论她方才,竟是意欲出手伤内子? 魏言安眉间微动,静盯了姜洵两瞬,却还是偏首,斜了眼曲檀柔:还不给姜夫人道歉? 曲檀柔张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魏言安:殿下? 魏言安咈然不悦:听不懂孤的话? 对上魏言安的眼神,曲檀柔似是想起些什么似的,猛地打了个寒颤,撒娇放赖的心思顿时散了个精光。 虽感到万分屈辱,曲檀柔还是腮帮紧咬,于众目睽睽之下,屈膝给曲锦萱福了个身,自牙缝中挤出一句:方才是妾无状,冒犯夫人,望夫人原谅妾,莫要、莫要与妾一般见识。 可愿原谅此女?姜洵的声音醇厚,极温、极缓。 这样的语气,是曲锦萱头回听到的。 她怯怯地看了过去,见自己身侧的男人眉骨上扬,眼神温和如春,与婚后这几日的姜洵,很不一样。 怎地了?可是身子不适?见她失了神,姜洵甚至伸出手,帮她顺了下方才因奔跑,而散落在额间的发丝,动作,极为轻柔。 抓着他的衣襟,曲锦萱摇了摇头。 姜洵冲她笑了下,又转头,对上魏言安,正色道:内子该是受了惊吓,念在她二人素日的姐妹情分上,便替内子原谅曲承微这一回,还望殿下回宫后,着人督促曲承微温习礼仪,下回若再是出丑无状,不仅冲撞了人,还没得丢了殿下的脸面。 魏言安两眼定定地盯着姜洵,须臾,拾起笑意:表兄教训得是,孤,记下了。 --- 魏言安与曲檀柔等人一走,曲锦萱的眼睛便弯成了月牙儿,她仰脸看着姜洵,满眼欢喜:谢谢夫君来。 姜洵俯眼。 不问他为何来,开口便是谢。 倒是很会审时度势,曲府的女儿,果然有眼力。 他移开了眸子,漠声道:还不松开? 16. 徐嬷嬷 不过纳两个妾罢了 【第十六章】 -------- 眼见眼前人口吻冷了下去,脸上又恢复了这两日惯见的神色,曲锦萱心里一空,不得不依言,放开了那片衣襟。 走罢,回府。 姜洵提都未提要参观下她嫁前的闺院,派了个杜盛去向曲府辞别一声,便大步带着曲锦萱上了回府的马车。 马车中,姜洵掀了掀眸,看着低眉顺眼跟上来的人:原以为你们姐妹和睦,却不想,你二人关系竟差到如此地步?想起她方才那惊惶样,他又嘲谑道:你这胆子还真是忽大忽小,怎么?上回敢扎他,这回就不敢挠他、踹他了? 说起挠和踹,不知怎地,姜洵自己先分了神,想起洞房那晚的事来。 他的眼神掠过曲锦萱交叠的手,以及那平整的甲缘,蓦地问道:怎地不蓄甲? 犹记得洞房那晚,她抱着他的背,吃痛吃胀之际,那十根手指头也是挠过他的后背和小臂的,不痛,却让彼时的他,更是兴奋。 背上的,他自然看不见,可在小臂处,他见过被她掐出的、那几道浅浅的月牙儿。 忆着这些,姜洵眸色加深,迅速探手端起小几上的茶杯,饮了一口,以掩盖自己喉间突如其来的滚动。 曲锦萱只当他真是渴颈,便接了他的杯,再替他斟了一回,双手捧递上去,小心翼翼地问:夫君喜欢我蓄甲么?她两眼诚挚地,向他征求着意见:若是夫君喜欢,我明日便蓄起来。 姜洵执杯的手抖了下。 接着,他若无其事地啜了口茶,再递还茶杯,清了清嗓:算了,就这样,亦可。 曲锦萱低低地哦了一声,垂下了头,怃然自失。 她想着长嫂崔沁音的话。 要讨好郎君,顺郎君的心意,还要、要在那事上服侍好郎君 她悄悄掀起眼皮。 男人单臂执着一卷书在看,他的眼神全落在那纸页之上,正一字字地,往下扫着。 而曲锦萱也壮着胆子,纵着视线近距离打量起他来。 随着马车的晃动,有小半截日光自飘起的窗帘挤了进来,染亮了男人的一侧眉眼。 男人有双多情的眸子,那眼周,有如云山雾罩一般,镶了一圈深而密的睫毛,若是板起脸不笑时,显得很是深不可测。 应是感受到她的视线,男人举指去翻页,顺便瞥了她一眼。 曲锦萱急忙收回视线,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掠过他的腰,以及那双修长的双腿。 想起这双腿的力度,她登时臊红了脸。 片刻后,估摸着差不多要回到章王府了,姜洵合起书,眸光微斜,便见了坐在自己对向的人,成了一幅眼观鼻、鼻观心的鹌鹑模样。 -- 第28页 若非是马车在晃,恐怕她连头发丝都不敢乱颤。 姜洵想了想,还是把人唤得抬起了头,将徐嬷嬷的事与她说了,末了,又郑重地补充了句:嬷嬷之于我,恩逾慈母。 自始至终,曲锦萱都认真听着,偶尔眨动的双睫,如同栖定颤翼的蜻蜓。 听到最后那句,她一双澄澈的眼中,也是蕴起万分的恳挚:夫君,我省得的,一阵回府后,我便去拜见嬷嬷。 本来怕她轻慢徐嬷嬷,姜洵还想再敲打她两句的,见她应得这样爽快,硬是把到了嘴边的话给憋了回去。 恰好回了府门口,马车停了下来。 姜洵撩开帘,长腿一跨,便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 --- 因为回门的缘故,曲锦萱今日穿的,是件茶花红的褙子,若是见长辈,这颜色自然艳了些。 是以,下了马车后,她先是回房换了套梧枝绿的裙衫,再把发饰摘了个七七八八,才去了荣安堂。 徐嬷嬷眼神好,十步开外,便瞧见个纤巧的身影行了过来。 腰肢款款、体如轻风。 待人近前,瞧得更清楚些了,又见得一张娇而不媚的芙蓉面,横波入鬓、眼里两丸乌珠明净清澈,便是曾在后宫见惯美人的她,也暗叹一声真个绝色。 待一见徐嬷嬷的面,曲锦萱便端端正正地,向老人家行了个福礼:嬷嬷。 徐嬷嬷忙不迭迎到近前去,把她给扶了起来:夫人莫要如此,这是折煞老奴了。 曲锦萱眉眼轻弯:嬷嬷受得的。 她说话的时候,腮儿微抬、樱唇微启,有如花绽,配上委实出挑的皮相,真是说不尽的灵巧可喜。 几乎是立时,徐嬷嬷便对这笑靥灿灿的小姑娘生出了好感。 她和曲锦萱相携着进了厅堂内,推脱了几回,还是被曲锦萱扶着先坐下了。 饮了曲锦萱奉的茶后,徐嬷嬷笑道:公子接老奴来,是想着夫人年纪小、脸嫩,怕您抹不开面去管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才唤了我这把老骨头来协理一二,日后啊,等夫人您熟悉了,老奴也就退回崇州了。 曲锦萱音调绵婉:嬷嬷来府里,是帮了我大忙的她有些腼腆赧然:不瞒嬷嬷,我、我于这些事,实在不甚通晓,若无嬷嬷在,我还不知如何打理呢。 小姑娘腮畔浮粉,声音袅袅柔柔,瞧着,很是温驯可亲。 徐嬷嬷心下柔软,便拉着她叙了几句家常,二人细谈慢说了几句下来,相处着,倒是有些亲如祖孙的感觉。 过了好半晌,徐嬷嬷挥退旁人,抚着曲锦萱的手,叹道:公子的身份,以及他平生遭逢,是以那性子有些蛮板,有时是个别扭偏激的牛脾气,夫人便多担待些,虽他是个旁人劝不通的性子,但夫人放心,老奴还是会尽力劝他两句的。 曲锦萱想也没想,便浅笑盈盈地回道:嬷嬷也放心,夫君待我很好的,不曾有过什么。 知她是在宽慰自己,徐嬷嬷笑着摇了摇头,说了一句:夫人是个体贴的,公子有福了。 --- 暮色逐渐转暗,书房中,姜洵听了杜盛一声通报:主子,徐嬷嬷来了。 姜洵站了起身,亲自去开了门。 徐嬷嬷眉语目笑地走了进来:公子可是在忙? 事已毕,无甚忙的。姜洵问道:嬷嬷有事寻我? 徐嬷嬷笑道:府里的虫已挑出来了,唯见钱眼开四个字罢了,其它的人,我这两日再敲打敲打,想来,该不会再有那起子贪财昧主的。 姜洵扬了下唇角:有嬷嬷在,我总是放心的。 当年内省六尚之一的女尚宫,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的人物,一个小小的章王府对她来说,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 姜洵抬眸,恰与徐嬷嬷交换了个眼神。 二人均知,能被曲府的钱财买通的,并不算什么,真正需要提防的,是本就出身不明,还不好随意处置的。 毕竟一个不小心,便会被宫里那人知晓,他们是有所警觉的。 话题,寥寥两句便岔开了。 徐嬷嬷直接了当地问了句:老奴听说,公子晚膳是独自在这玉昇居用的,公子怎不去待霜院,和夫人一道用膳? 姜洵顿了下,选择用另一个问题去回答:嬷嬷可用过晚膳了?这府里厨子的手艺,可还合嬷嬷胃口? 徐嬷嬷一见他这样,便长叹了一口气:公子坐罢,且听老奴絮叨几句。 徐嬷嬷之言,是苦口婆心,却,也是句句真心。 她道:孙程最是老实的一个人,我都听他把事情给说了,老奴瞧着,夫人是个纯良乖巧的,不是那等诡拐之人,倒是公子原来那个未婚妻,是个心肠恶毒的,要依老奴说啊,这是桩错打错着的婚事,换得对。 姜洵听了,只不痛不痒回了句:纯良乖巧还是心机深沉?皮相模样最易唬人,嬷嬷可不要被她骗了。 徐嬷嬷佯怒:老奴在宫里待了那么些年,什么牛鬼蛇神没有见过?公子这是信不过老奴的眼光不成? 不待姜洵说话,她又道:公子当初说是来了奉京,便会与曲府退婚的,险些被那曲二姑娘作弄后,您又生了硬娶的心,蓄意报复于她,可这事就算成了,您与那曲府二姑娘也是一对怨偶,又是何必呢? -- 第29页 姜洵淡了眉目,口吻亦有些发冷:不是被曲府一干人合力破坏了么?还哪来的蓄意报复? 徐嬷嬷很是忧嗟:老奴虽未成过家,但也是眼见了先帝后如何恩爱的。先帝本也是疏狂寡漠的性子,与皇后娘娘解了心结后,改变了许多,整个人都轩朗起来了,是以,老奴也希望公子可以和夫人恩恩爱爱的,早点生个小公子小千金的,趁老奴尚有两分余力在,可以帮公子带带。 说起这个,徐嬷嬷转念又想起一事来:听孙程说,公子,又派人去崇州接人了? 姜洵锁了下眉:不过纳两个妾罢了,孙程怎如此多话。 徐嬷嬷一脸凛然地回道:这如何怪得孙程?是老奴话赶话问出来的。公子委实过于胡闹了,这一来,你与夫人方成婚,便纳妾放在后院,没得让人说你与夫人感情不和,二来,唉,公子纳的又是 定了定,徐嬷嬷耐着性子道:公子也莫怪老奴说句公道话,您再是不喜夫人,也不该这般羞辱于她,与娼.妓共侍一夫,夫人日后出去赴雅集宴会,这便是给旁人递了话柄,无端惹得旁人嘲笑于她不是? 对此,姜洵眉梢轻提,云淡风轻地说道:她若是个尖牙利嘴的,有何可惧? 徐嬷嬷微微皱起眉心:公子既这样说,便是摸准了夫人是个嘴拙的,当真遇了奚落,那也只有生受着的份。 房内沉默了几息。 似是进入往昔回忆中,徐嬷嬷放缓了声音:如老奴方才所说,娘娘当年与先帝大婚时,也是有过这么一段的,先帝那么个冷情冷性的,初时,也不怎么愿意挨娘娘,偏娘娘亦是个傲气的性子,俩人闹了几年别扭,才慢慢走到一起、恩爱不离,若非如此,殿下也能早几年出生了,也轮不到那存了异心的人作怪,最起码,不会让他那么容易得逞 提到陈年旧事,姜洵眼眸微眯,眸中浮起星点暴虐之色。 神情隐替后,他很有些头痛地捏了捏前额:嬷嬷,我之所以纳那两名妓子,也是为了要障惑魏修父子的眼。 徐嬷嬷愣了下,思绪被横亘。 确实,对宫里的人来说,公子越是行事荒唐,他们才越是安心。 哑然半晌后,徐嬷嬷再度沉吟道:如此,也望公子莫要对夫人过于冷淡粗莽,更莫要恶言恶语地欺人 灌了好一阵念叨后,徐嬷嬷才离了玉昇居。 博山炉内,伽南香烟气轻缭。 滴答作响的更漏声中,府外响起了亥时初的梆子声。 春夜柔和,月似霜华。 自横窗望出去,院中一汪清幽的水面之上,停潴着一层似有若无的烟波,莹白高洁、深婉氤氲。 姜洵的心中,忽然升腾起一阵没来由的、难以排解的躁动,连带着胸中,也莫名发起烫来。 他深呼吸了几下,试图静心敛气,又去铺卷执笔,书了一幅字。 等着墨迹干涸的空档,姜洵去净笔。 脱了狼毫,玄墨便与笔洗中的水交缠在一起,蜿蜒逶迤,直将满缸的清水都染成了墨色,瓷壁上,勾着的几尾鲂鱼在藻荇中穿游,亦随着那狼毫所搅动的水波,而沉沉浮浮。 忽而,水波剧烈摇荡了几下,接着,毛笔被抽出,狼毫被两指挤压了几下,残余的水分也被帨巾吸走,最后,毛笔被搁回笔架上。 书房门开,杜盛打到一半的呵欠戛然而止,他连忙侯了上去:主子,是要回房歇息么? 姜洵颔首,却是无甚情绪地说了句:去待霜院。 杜盛先是愣了下,反应过来后,立马取了灯笼,上前去照路。 17. 妾 一起服侍爷的姐妹 【第十七章】 ---------- 到了扶霜院后,令姜洵倍感意外的是,房内的人,竟然还没睡。 该是听到屋外的动静,她披着件薄薄的袍衫便迎了上来,于两步开外,站在自己跟前,整个人被身后暖融融的烛光裹着,显得立若芙渠、又弱不胜衣。 小女人朝他粲然一笑,露出一口莹白的榴齿,带着满眼的星光,唤了声夫君。 姜洵颔首,随她入了房内。 踏过门槛,便有一股甜润的香气扑面而来。 竟还特意熏了香? 姜洵凝了下神,问道:你在等我? 曲锦萱轻轻咬了下唇:夫君说、说我身子好了,你便会来 话语中,分明透着昭然若揭的局促。 姜洵再打量了她一眼。 白日里挽的发髻已散,那满头云墨般的青丝,松松地用一条茜红色的发带系住了,束起的发丝,长长地垂在臋间。 姜洵眼里露了丝戏谑,抬手绕到她身后,扯下了那条发带。 接着,他背过身去,展了双臂:替我更衣。 --- 屋内银烛高照,翠屏牵影。 鸾帐之中,发肤之香环旋于鼻间,令男人的欲.念越发旺炽。 小女人死死咬着被角,发出咻咻的鼻息声。 可她越是咬牙硬撑,他越是攒起浑身的劲。 整晚被颠来倒去的拔弄,曲锦萱整个人颤如筛糠,一双星眸迷迷蒙蒙、魂灵总像浮在半空似的,触不着实地。 接近天际翻白,蜡烛都燃尽了,帐内的动静才停了下来 自那一晌欢愉过后,姜洵食髓知味,除了白天不见人外,每至深夜,总要来待霜院折腾一番。 -- 第30页 一连几天下来,曲锦萱浑身发酸,感觉自己腰都要被他给掐青了。 --- 这日流云飞渡,是个晴快的好天。 曲锦萱咽下最后一口汤汁后,将碗放回漆盒中。 桑晴盖好漆盒,单手拎给在门口侯着的孙程,没好气地说了句:给你! 孙程仍是揣着张古井不波的脸,话也不多说半句,收好漆盒便走了。 桑晴给曲锦萱递上蜜饯,狠狠瞪了眼孙程的背影,又去劝自己主子:夫人,这伤身之物,您要喝到什么时候去?不如、不如与爷说一声,别让您喝这避子汤了。 若能早日怀上爷的孩子,夫人这地位,也便稳了。 曲锦萱含着蜜饯,不知如何作答。 这几日,夫君虽与她夜间抵死缠绵,可除了更衣外,多的话,却是没有的。 甚至于让她抬腿、侧身,都是直接上手,拍两下做示意。 至多,会说上一句别咬。 再有,便是与她较劲一般,若她死咬被角,他便会突然抱着她坐起来,就为了撬开她的牙关 咽下果肉,曲锦萱红着脸,接过帕子拭了拭嘴角,问桑晴:白疾藜和茶子可采买来了? 桑晴点点头,又忧心道:夫人不歇一歇么? 昨晚这房里的动静,又是到子时正才停的,夫人眼下那两团乌青都重了些。 无妨,我歇好了的。曲锦萱冲桑晴笑了下:去取来罢,长嫂那里的膏子该见底了。 桑晴无奈,只得去了。 不久后,捧着一堆东西回来的她,脸色十分不好看。 曲锦萱见她气鼓鼓的,不禁笑道:怎地这么幅脸色?东西太重了么? 倒不是东西重桑晴放下东西,似有什么话憋着,犹犹豫豫不晓得怎么开口。 曲锦萱起身,逐只打开漆盘上纸袋,一边对着料,一边好奇地问桑晴:怎地了你这是? 桑晴抿起嘴,再顿了下脚:夫人,爷太不像话了,他竟然、竟然 就在桑晴再度陷入支吾时,一阵莺莺燕语从庭院中传来:呀!这就是夫人的院子么?怎地位置这样偏,哎?还有这院子,摆设也太素了,连块像样的奇石都没有,咱们那院子不会也这样罢 桑晴打眼向外一瞧,立马直眉瞪眼地向门外跑去,厉声喝道:怎么回事?谁许你们进来的? 透过雕花窗,曲锦萱见到院中,站着一黄一蓝两抹身影。 听到桑晴的声音,那二人,都往内室转过脸来。 黄衣女子妖妖娆娆,一双秀媚含情的丹凤眼,两道拔得精细的弯眉,再配着她妖妖娆娆的身姿,整个人极具风韵,而在她身边那位蓝衣女子的长相,则只得称得上端庄清雅了。 那黄衣女子先是扫了眼桑晴,继而歪了下嘴角,极其不屑地笑了下,然后上前几步,一把推开桑晴,径直入了内室。 见了曲锦萱,那黄衣女子先是愣了下,很快便笑开了:哟,这便是咱们那位夫人罢? 她扭着腰,扶着鬓侧的发钗,向曲锦萱靠了过去:既是一起服侍爷的姐妹,那以后呀,我们便唤夫人做姐姐,可好? 语意亲昵、且随意,说的又是这样的话。 曲锦萱下意识看了眼桑晴。 桑晴气呼呼地跑了过来,挡在那黄衣女子与曲锦萱之间,又低声对曲锦萱说道:夫人,这二人是爷纳的妾。 那瞬间,曲锦萱感觉周遭的空气变得稀薄,她的胃有些痉挛,呼吸亦迟滞了起来。 黄衣女子见了曲锦萱的反应,媚眼中尽是惊讶:哟,看来爷不曾与姐姐打过招呼呢?她那双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嘴角又浮起笑来,语气极其大方:没关系,我与姐姐说便是。 曲锦萱指间一紧,捏皱了纸袋的边,听对方用娇滴滴的声音说道:我呀,唤沛柳。接着,她朝身后的蓝衣女子努了努嘴:她唤花蔚,我二人呢,都是跟了爷好几年的,听说姐姐之前未与爷接触过,想必不大晓得爷的喜好罢?没关系,往后呀,姐姐只管问我们就是,我们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说完这话,沛柳又提起要求来:对了,姐姐这儿太素净了,我不喜欢,我是个爱颜色的,一会儿,可务必让人给我房里、院里多送点摆件才是。末了,见曲锦萱似在发着怔忡,没有反应,她还挑了下眉:姐姐可听清了? 先不说旁的,这名字便明明白白地,说清了她们的身份,是花楼女子。 曲锦萱掐了下手心,强令自己回神。 她张了张嘴,正想说话,便听见杂沓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又有一道威严的声音也跟了过来:无理的东西,你是个什么身份,也配和夫人称姐道妹? 18. 大度 当心我让爷撵你出去 【第十八章】 ---------- 是徐嬷嬷来了。 入了内室,徐嬷嬷先是缓下脸,恭恭敬敬地与曲锦萱问候过,接着,又板起脸,用锐利的眼神扫了二女一眼:这府里是有规矩的,头一件,便是收起你们那些个俗腔来。 听徐嬷嬷自称老奴,沛柳当即便倒吊起眼梢,上上下下打量了徐嬷嬷一眼,再翘着下巴冷哼道:哪来的粗婆子?不过是个下人,夫人都没有说话,轮得到你出声么? -- 第31页 徐嬷嬷不卑不亢:夫人是主子,金口向来不开,和奴才沟通这种事,自然由我老婆子代了便成。 沛柳眼里直冒起火星:你说谁是奴才?我可也是这府里的主子!当心我让爷撵你出去! 徐嬷嬷半分不怵,说话如同犀利的刀子,她道:妾也算正经主子?说得出这样的话,说明你当真是个不通规矩的。 沛柳瞬间无比搓火,她两眼圆睁:你这刁奴竟敢训我?爷呢?我要见爷! 这时,一直在屋内静立着,没有开过口的、名唤花蔚女子上前制止住了吵嚷的沛柳。 花蔚朝徐嬷嬷露了个得体的笑:这位当是府里的老人罢?沛柳不懂事,您莫要恼她。 说完这些,见徐嬷嬷仍是绷着脸,花蔚两眼霍霍闪动了下,转而去看曲锦萱,笑道:我二人此番,是特意来给夫人敬茶的。 方才那样蛮撞、口无遮拦,我瞧着,你们应当礼数缺失的,这样,我寻个几个人,好生教教你们,你们什么时候把这礼学会了学全了,什么时候再来给夫人敬茶。说着,徐嬷嬷回身,轻挽了下目光惘惘然的曲锦萱:夫人有事要忙,眼下没有功夫搭理你们,且去罢。 沛柳一听,更是气炸心肺,一把甩开花蔚,对徐嬷嬷怒目而视:死老货,你说什么? 她气得胸间起伏,四下张望了下,恰好望见扶霜院门口,正让守门婆子通禀的孙程。 认出这是方才去接自己的人,沛柳几步跑到内室门口,冲孙程大喊道:你给我过来!爷在哪里?我要见爷。 孙程并不理睬她,还是等下人入内通禀,得了许可后,才进了院内。 他站在内室门口,腰背挺直,一板一眼地传着话:主子说了,这府里便是由徐嬷嬷管着的,二位若对嬷嬷的安排有何不满,可立时送你们回崇州。 话一出,沛柳先是重重地愣了下,旋即,她缩了缩肩,气焰瞬间矮了下去。 满室,都静了几息。 几息后,沛柳僵着脸,磕磕巴巴地问道:爷、爷真这么说? 孙程似是没听见她这问题,抑或说,眼里根本像是没有这个人,他传完话,便转身走了。 沛柳矍然不安起来。 她带着满心的惊持畏缩,碎步走到徐嬷嬷跟前,干笑着赔起小心来:方才是我莽撞了,嬷嬷万莫与我一般见识 徐嬷嬷声色冷厉:我老婆子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不过承蒙公子和夫人高看两眼罢了。她提醒道:这位姑娘,你该赔罪的是夫人,可不是老奴。 沛柳面色遽然一变,她两手紧扣,深呼一口气,硬着头皮去向曲锦萱赔罪:夫人,我 被徐嬷嬷的眼神重重一撇,她猝然改了嘴,十分勉强地笑道:妾无意冒犯夫人,还望夫人原谅妾这一回。 花蔚也到了曲锦萱跟前,毕恭毕敬地,向她福了个身:未经通传便入了夫人居院,委实是我二人错了,要如何责罚,我二人绝无半句怨言的,只是,万望夫人莫要因这事积气伤了身子,那我二人真是大罪过了。 曲锦萱嗓子有些发干:无妨,起来罢。 徐嬷嬷的脸要多冷有多冷,对二女告诫道:二位需知,这奉京城到底是天子脚下,咱们章王府里规矩严,依老奴说,二位还是先学规矩,再这般无理冲撞夫人,下回,可就没这么好收场了。 眼神在二女身上各扫了一遍后,徐嬷嬷对上曲锦萱,又换回和颜悦色的一张脸:老奴这样处理,夫人可觉得妥当? 曲锦萱强颜笑了下:嬷嬷作主便是。 徐嬷嬷见她眼里灰灰暗暗,心下叹了口气,又恐多提几句也伤她的心神,便打过招呼,带着人退出了待霜院,自去安置那二女。 扶霜院清净了下来。 内室中,桑晴发起牢骚来:爷真的太不像话了,他就算是再想纳妾,也、也得择择出身罢,最起码得是良家女子,这两个算怎么回事嘛 曲锦萱眼里昏错迷离,心下也是又涩又痛,却还是轻声道:这天下间,哪里有不纳妾的郎君呢?我若过于在意,便是矫情不通理了。 对于她这么快就能想通这事儿,桑晴瞠目不已:夫人,您、您这也太大度了 曲锦萱敛下雾气朦朦的双眼:我无事的,咱们继续罢,这些东西我看过了,都齐了的,你去把石碾子拿来,趁着外间天色好,紧着调出来,还能晾一晾。 桑晴没法子,只能把嘟囔不满都咽回肚子里头,去取了石碾子给曲锦萱,自己在一旁打下手。 除去其它辅料后,茶子和白蒺藜两味主料,都是外壳坚硬之物,外间药铺子里活粗,卖的粉大都是没有磨成沙状的颗粒,买了回来还要滤上几遍,而曲锦萱自来就是个极有耐心的,也欢喜做这些精细的活计,是以每回调面脂膏子等物,索性是买了原料回来自己慢慢研磨。 一为求精,二来,她也能消磨些时间。 闺中时,曲锦萱日日被关在后院,出门的机会少之又少,除了读书和做针指绣活外,最能消磨时间的,也就是按着自己外祖母留下的手籍,调些香奁之物了。 往日做这些活时,她精神一贯是最为集中的,可今日,许是接连几日都没有睡好的缘故,她整个人都恹恹的,有些心神恍惚,原是要将那两味料混在一起,也能提前混下那一层层的散粉,可她接连几回,两边取的量都不对,不是这物多了,就是那味少了。 -- 第32页 桑晴于这些不是太懂,只会帮着分一分原料好坏,主仆二人正各司其职时,忽闻曲锦萱一声痛呼,把个桑晴给吓了一跳,招眼去看,却见曲锦萱把着右手食指,嘶声吸气。 研那药粉子时,曲锦萱本是两边手指都紧紧握住圆木棍两端的,可她碾着碾着,不防手下一脱力,右手竟探了个食指到舂盆中,将好,被那吃着力的碾砣给轧了下。 桑晴急忙上前查看,立马急得心里火燎燎的:呀,夫人这是伤到了! 可不是伤到了?本是根玉笋似的手指头,现下经这么一轧,不仅指腹大片青紫,连正面那指甲壳的颜色都变了。 桑晴本是惦记着去拿药箱,可转身后,突地福至心灵,脚步向外一转:夫人且忍一下,我去唤爷来。 曲锦萱额头还冒着细汗,却立马眼疾手快地,用另一只手扯住桑晴:别、别去。 为何?爷应该是在府里头的。桑晴不解了,直接说道:多好的撒娇博怜的机会,夫人何不好好利用呢? 曲锦萱声音有些闷哑:府里来了新人,夫君、夫君后日也该去应职,眼下该是在忙的 桑晴欲言又止:夫人 曲锦萱深吸了口气,尽力展颜道:算了,小伤而已,别去讨夫君扰,好桑晴,你去寻药箱来,给我上些药就好了。 桑晴终是败下阵来,找来药箱,拿透气的绵纱布裹了药,小心翼翼地给曲锦萱那指头上缠了几圈。 末了,她一边收着药箱,一边鼓起脸来,道:奴婢可以不去寻爷,但夫人也不许做这些了,等这手好了再忙也不迟。 手伤了,她就是想做也不方便。 曲锦萱点点头,妥协了:好,收了罢,我等这手好了再做。 --- 此刻,章王府西侧的居院中,徐嬷嬷的人一走,沛柳便钻进了相邻的院子,在花蔚面前咒骂起来:那老不死的,敢这样怠慢咱们,等咱们得势了,总有她好果子吃! 转着眼睛把屋子四处的陈设给看了下,沛柳再度撇起了嘴:这么大个王府,怎么哪哪儿的院子都是素了吧唧的?还不如咱们那芜香馆。 花蔚轻轻皱了下眉,提醒道:柳儿妹妹,既已被爷赎了身,入了爷的后院,就再不可提芜香馆的事了。 知道了,就你谨慎。沛柳死样怪气地揶揄道:花才女,我倒是真没想到啊,你竟也会愿意给爷作妾?你不是素来眼高于顶,什么人都瞧不上的么?以前总听人说,你攒够赎身的银子后,便要自立女户,怎么?想到那条路太难走,也知道要找个男人依靠才是正经了? 似是没听到她的揶揄,花蔚兀自喃声说了句:夫人,当真是生得好呢。 沛柳默了下。 方见到那曲氏女的真容时,她也是心下一沉。 没想到,曲氏女竟然生得那样好。 不过一瞬,沛柳便重新浮起轻蔑的讪笑:那又如何?这不更能说明爷是真心喜爱咱们?她弹着指甲,不以为意地说道: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好怕的?生得再好,那伺候男人的本事,能越得过咱们?放心,你且看着罢,迟早啊,这章王府是咱们的天下。 花蔚迟疑道:那位徐嬷嬷 提起徐嬷嬷,沛柳的火气便被勾起来了:你怕那个贼囚婆子?她横了花蔚一眼,颇为不屑道:等咱们把爷给哄得高兴了,处理个老货,还怕爷不答应? 说起这个,沛柳松开手,拍了拍自己的衣襟:我得去好好梳洗打扮一番,等爷来。临到门口前,她又趾高气昂地,回头睇了花蔚一眼:我警告你,今儿个晚上,你可不许和我抢爷,仔细我撕了你的脸。 花蔚没有说话,只眼神,微微闪了闪。 论皮相与身段,她自然争不过沛柳,可,她能当芜香馆有名的清倌,靠的,可从来都不是脸和身子。 --- 高高的日头落下,不久,便到了露重更深的浓夜。 已进入熟睡中的曲锦萱,无意识地转了个眠。 似有所感,她睁了下眼,纱帐外,立着个高大的身影。 先时,曲锦萱吓得心口一跳,但很快,她便反应了过来。 爬起来后,曲锦萱往里打开纱帐,视线往上,对上了两只黑沉沉的眸子。 今日这样早睡? 19. 醋 既是不疼,那你哭什么 【第十九章】 ----- 曲锦萱跪坐在床榻上,两手搓了下眼,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睡意、以及讶然:夫君? 这一抬手,姜洵便瞧见了缠在她指头上的纱布,把眉一扬,问道:怎么?这是受伤了? 就是简单的、语气毫无起伏的一句问罢了,却让小女人的眼里瞬间漫了些潮意,回的话也似裹了些鼻音:没、没受伤 说着话,她把那手往身后藏去。 因为伤的是指尖,桑晴绕那布的时候,还在指头外留了一小截,加上裹得有些厚,那余出的一截子纱布自然也是吃着力的。 她动作快,许是纱布的头别了下腰、牵动了伤处,于是内室中,便听到一声清晰的嘶声。 姜洵睨了她腰际一眼:指头上裹了金子不成?藏什么? 曲锦萱吸了下鼻子,小声道:没、没藏 -- 第33页 听她撒着欲盖弥彰的、一眼便能看穿的谎,倒让姜洵有些忍俊不禁了。 他撩了下袍,坐到榻上,仅用眼神示意,曲锦萱便乖乖把右手给递了出来。 借着窗口的月光,姜洵看到了那裹了一层又一层纱布的食指,也顺带着,看到了小姑娘脸上干涸的泪印。 他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很疼? 曲锦萱忙不迭摇了摇头,又觉得这样不大礼貌,便抿着嘴,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回了句:不疼的。 说着不疼,仿佛刚才扯到伤处,痛到鼻尖都皱起的不是她。 你是操刀舞剑了么?怎么还能伤着手?姜洵用平淡的声音,无情地戳破她:既是不疼,那你哭什么? 曲锦萱腮畔一烫,脸儿爆红。 见她这样,姜洵自胸腔中发出一声闷笑:且让我猜猜,莫非是醋了? 这样轻飘飘的语气,像极了取笑。 这回,曲锦萱倒是没再否认了,只捧着手,缄口不言。 姜洵盯了她一会儿,忽而半真半假地说了句:纳了妾又如何?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拢着我不往她二人房里去了。 十足暧昧的话,带着隐晦的暗示,因着这朦胧静谧的夜,更令人发羞不已。 曲锦萱埋下了头,大片乌丝自她单薄的肩头倾泻而下,直将她半边身子都给遮了起来。 榻上突然一轻,是姜洵起了身。 误以为他要离开,曲锦萱一时慌乱不已,来不及细想,左手已牵住了男人的袍衫:夫君! 姜洵脚尖一顿,扭头看了下扯着自己衣角的手,又转身,向榻上之人抛了个疑问的眼神过去。 曲锦萱缩回手,提着一颗心,战战兢兢地问了句:夫君要去哪里? 外间的梆子声响起,到亥时二刻了。 而姜洵,不过是看她伤了手,不方便服侍自己更衣,便想着自力更生一回的。 时辰这样晚了,他既已顶着月色来了这待霜院,难道离了这,再出去淌一趟夜?何必。 读出榻上人眼神中透出的明显不安,姜洵展了展唇角,便也不解释自己本是想去隔间更衣,甚至,根本不答她的话,只饶有兴趣地望着她。 曲锦萱被那目光烫得脸再镀了层绯色,心里难堪至极,可,许是有着夜色的遮掩,又许是因着男人的停滞,她那胆子也蓦地壮了起来:夫君、夫君方才说的是真的? 这样糯糯的语调、细声细气的声音,像极了夜里唧唧哝哝的小猫儿。 姜洵反应极快,不动声色地反问道:你指哪句? 曲锦萱的睫毛飞快扑闪了几下,放在膝头的两只手紧紧地攥了攥,又分到两侧去,撑着起了身。 她一双腿垂到榻板上,趿了鞋,带着一脸的娇羞怯情,到了男人跟前。 这回,不再是抱腰了,而是圈到了男人的脖子后,然后仰起头,用一双软唇在他的喉结和下巴处各贴了一下,再奋力踮起脚尖,上移,寻到了他的唇。 倒不是她身量长高了,而是这回,男人刚好俯了眼看她,再加上此刻她的人是清醒的,脚下也就不再趔趄,因而站得够稳。 于姜洵来说,这主动投怀送抱的小女人,明明是做着亲吻的动作,可那软.滑的香舌触到他的唇上,却像是在舔怡糖似的,毫无技巧,只让人感到痒嗖嗖的。 心间浮起些哭笑不得的情绪,姜洵掐着腰,把人移开了些,盯着她的唇,哑声说了句:倒是我的错,没有教过你如何吃嘴。 他收了下掌,箍着那截细腰,于一声愕然的嘤咛声后,把人给压在圆桌上,再勾低身子,细细品尝起那气息绵甜的双唇。 内室中,旋即响起一阵暧昧黏腻的水声。 春潮涌动,欲念乍起。 姜洵扣着小女人的腰与腿,把人打横抱起,扔到了榻上。 帷幔低垂,美人一双潮润润的眼,那其中,有不刻意不做作的媚色,却端的是勾人而不自知。 数日来的肆意欢爱,他再是不想承认,却也难以否认,每当到了这种时候,她那声音更是像小猫儿一样奶瓦瓦的,最是惹情,确实能要人命。 再有,便是那股独特的甜润气息。 初时,他还以为是她特意熏的香,挨的次数多了才知道,那是她独特的体香,而那样的体香,便似那天然的情药,让人兴逸不知餍足。 好一阵风急雨骤后,曲锦萱的小腿打直,脚尖也绷得紧紧的。 叫了水清理,自湢室出来后,曲锦萱手足掸软地瘫在榻上,可她等了好一会儿,身侧的男人却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再度覆身上来。 她咬了下舌尖,犹豫着唤了声:夫君? 男人气息悠长,没有搭理她。 曲锦萱拿不准是个什么情况,只得小声征求道:我、我睡了? 男人侧头,撑开眼皮看她,眉眼明晃晃地沾着戏弄之色:怎么,还要不够?何时这样贪欢了? 曲锦萱双眸撑大,拔浪鼓似地摇了摇头,整个人缩到被中,把自己埋得只剩双眼睛。 姜洵哧地笑了一声,仰面躺好,过了一小会儿,阖着眼说了句:早些睡罢,明日随我出府参宴。 曲锦萱嗯了声,也闭上了眼。 这一觉,虽算不得多安稳,但总算,有足够的时辰歇息了。 -- 第34页 20. 请安 那便是公子的妻? 【第二十章】 ----- 翌日清早,姜洵才出了待霜院,便被打扮妖冶的沛柳给拦下了。 爷。沛柳撅着唇,神情哀怨:您昨晚怎地没来寻妾呢?妾等了爷一晚上 姜洵站定,漠声道:我让你等了么? 沛柳压根不惧,还使出歪缠人的本事,故意用鼓囊囊的胸口去蹭姜洵的手臂,腻着嗓子道:爷别这么凶嘛,人家是自愿等您的,别说昨儿一晚上了,晚晚,妾都会在那兰百轩里等着爷 只可惜,她的缠磨显然对姜洵没什么效果,反让姜洵的脸更沉了些。 沛柳虽胆大,却也不是一点脸色都不会看的,见状,只得泄了气撒开手,老老实实退到一边。 姜洵声调慵懒:你二人不是在学规矩?谁许你们胡乱走动的? 沛柳本还期待着会有万般怜爱,却不料到这府里见他头一面,就碰了张冷脸、得了几句质问,当即便有些无所适从,不晓得该如何作答,还是在一旁静立着的花蔚轻声答了:爷莫要动怒,妾和柳儿妹妹,是想来给夫人请安的 对对对,我们是来给姐、给夫人请安的,不是特意来等爷的,只是碰巧遇到爷罢了沛柳连忙跟着附和。 花蔚动了下嘴角,暗骂一声蠢货。 好好的一句解释,顿时被这通附和,给拌得像是心虚的狡辩了。 所幸的是,姜洵只略顿了顿,却也并未说什么,抬脚便走了。 受了冷落,沛柳暗自咬紧牙关。 学规矩学规矩,学就学!待她应付完那贼老妇,且看她如何使出浑身解数,勾得爷下不了她的床! 到时候要吹耳边风什么,岂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冷哼了一声,沛柳搔首弄姿地,率先进了扶霜院。 不等守门的婆子去报,她老远便扬起了声音:夫人,妾来给您请安啦! 这音将落,沛柳便踏进了内室。 虽是跟着花蔚老老实实福身行礼,只是沛柳嘴里听着恭敬,两只眼,却肆无忌惮地打量了曲锦萱一番,见她娇态满满,似柳骨含露,一望便知,是承了枕席之欢后的模样。 沛柳在心里轻轻呸了一声。 倒是她低估了这曲氏女,看起来柔柔弱弱,原来骨子里,还是个浪薄会勾爷们儿的,枉她昨儿晚上还以为爷是被花蔚给撩走了,费劲掰咧跑去隔壁院外偷听了半晌墙角,冻得缩手缩脚的,却不料,爷是来了这扶霜院。 沛柳心下正想着,冷不丁听对向的人问了声:可还有事? 沛柳回过神,脸上挂着笑,却怪声怪气地说了声:没呢,没别的事,就想跟夫人说一句,爷啊,最是英猛了,夫人可得注意歇息。 曲锦萱才怔了下,便听桑晴气得斥道:好个不要脸的小蹄子,说的什么浑话? 沛柳拿余光打了桑晴一眼,又撇了撇嘴角:哟,这位姑娘急个什么劲儿?我这是好意关心夫人的身子,毕竟我也是贴身伺候过爷的人,怎么就成浑话了? 桑晴憋红了脸:怎么不是浑话? 沛柳眼睛一亮,像是捉到什么机会似的,摆出幅咄咄逼人的架势:那姑娘倒是给我们解释解释,什么叫浑话?我这话究竟是哪里浑了?我也实在是不晓得和夫人说话有哪些禁忌 说完这话,她字腔越发轻慢:你看我这嘴,昨儿呢,我是真想着自家姐妹,没那么多俗理,便一时没把住,叫了夫人两声姐姐,故被徐嬷嬷给训了,可嬷嬷她老人家事忙,分给教导我们的,又还没提到这些,是以我们到了这会儿呀,除了知道不能和夫人称姐道妹外,旁的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委实没有头绪呢,刚好趁这个机会,便劳姑娘驾,你且给我们俩好生讲讲,省得以后,我们再失言冒犯夫人不是? 这明显是胡搅蛮缠的行为,桑晴顿时气到发抖:你、你、 沛柳姑娘。曲锦萱出声了:要学些什么,嬷嬷自会安排,也不是桑晴能教你的,可有些事,该是为人的通识,头一件,便是这凳子,你坐不得。 沛柳连同花蔚,都愣了下。 原是在与桑晴斗嘴间,沛柳有意无意地,大咧咧就那么和曲锦萱坐了个对向。 曲锦萱的表情很平静:今日是在府里,我才能这样出言提点你,可若是出外,遇见哪家府上的管眷夫人,见你这样无状,胆敢与她平起平坐,或许,会当面教训于你,或许,会忍了这气,却把这事给记下来,在背后与人说道。这后果,要么是你担了人前的难堪,要么,是让人背地里笑话章王府的人不懂规矩,这无论哪一桩,都不是什么好事。 垂眼想了想,曲锦萱又补充道:若对方是有品级的命妇,或是有封号的宗室贵女,便是报到京衙、唤侍卫捉了你,也是使得的。 说这一通话,曲锦萱声音软和、语气绵婉,眼里非但没有半分责备,脸上还带着些和气的、毫不作伪的笑意,弄得沛柳一时拿不准她是吓唬自己,还是当真好心提点自己。 像是得了心理暗示般,沛柳揣摩着这话,却蓦地,记起之前在崇州听说过一桩事。 犹记得那会儿,是有个郡主还是县主什么的,追男人从奉京追到崇州去。 -- 第35页 那位郎君当时,就在她们同条街的万香馆中耍乐,作陪的,也与花蔚一样,是位有名的清倌,且很有些傲气。 当时,那清倌壮着胆子与那贵女挑衅了几句,那位主儿似是习了些腿脚功夫的,当即便把那清倌给煽成了猪头脸,整整两个月,那清倌的脸才养回来,险些没毁容。 虽遇人跋扈至斯,可到底这事儿,没地儿说理去,最后确实是不了了之了。 不觉间,沛柳似有冷汗浸了脊,像是坐到老虎凳似的,只能凄凄艾艾地站了起身:夫人莫怪,我这是一时忘了,一心就想着,要向这位桑晴姑娘请教几句 这个空当,守门婆子来报,说是孙程来了。 得了允,孙程走到内室门口,低着头传话:马车已备好,爷说了,夫人待用过早膳,便可去前院了。 见孙程手里提着只漆盒,沛柳便酸溜溜地笑了声:爷对夫人可真好,这早膳都特意让下人从外头给买回来呢? 忽地,她心念微动,冲曲锦萱笑得殷勤:夫人是要去哪儿?不如带上妾一起?妾跟着伺候爷与您,可好? 曲锦萱摇了下头,慢吞吞地回道:你若想去,便自去问爷罢,我作不了这个主。 沛柳结结实实噎了噎,经了头先那遭,这下越发拿不准曲锦萱是在说真话,还是有心拿话堵她,只得悻悻地,和花蔚一道告了退。 而曲锦萱,则是平平静静用了那碗早膳,再任桑晴把自己拾缀了一番,去前院,随着姜洵出了府。 他们今日去的,是泰平侯府的洗三宴。 老泰平侯当年,也是跟着先帝出生入死过的将领,甚至先帝殉国的那一场战,程老侯爷便是其麾下的裨将,君臣相和多年,虽一朝易了主,程可老侯爷心里挂着,始终是骁勇善战的桓章帝,因而对姜洵,自然也是特殊的。 此刻,一座凌空而建的八角亭中,姜洵与程老侯爷并肩并在凭栏前。 程老侯爷已是年近七旬的人了,虽须发全白,但声音仍是宏亮开阔,他眺望山林之下,目光落在着玉红外衫的女子身上,问道:那便是公子的妻? 21. 参宴 去母留子 【第二十一章】 -------- 得了姜洵的肯定,程老侯爷冷哼道:曲敦小儿,竟敢私自换女,那般羞辱公子,不过是寻了个替死鬼来糊弄罢了,公子可莫要轻信于他。 说完这话,他单手抓住那凭栏,越发绷起脸来:那温老鬼当初还信誓旦旦,说要与我等一起拥护公子、护公子成人、助公子复位,他还特意以结亲为诚,诓骗得我们信了他,岂料他转头便患了那偏枯症,日日瘫卧在床连话都不会说。 程老侯爷越说越激动:他府里那些个子弟都与那曲敦一样,皆是忘恩负义之辈,先帝在时,他们得了先帝多少恩泽?温老鬼身子一瘫,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拥护起魏修来,恨不得对那窃位贼子摇尾乞怜!一群无信义的愚蠢之徒,幸而苍天有眼,他们一干人等,并不得魏修重用,反被魏修当了震慑的工具,不过,现下他们搭上了东宫,一个两个的,心里指定神气得很! 嗬!大喜的日子,什么事儿把我们程老鬼气成这样?一道韾欬爽利的声音扬进亭内,二人转头望去,来人眉阔额广、两眼矍铄。 原来是文国公到了。 文国公甫一踏入那亭内,便好笑地盯着程老侯爷:吹胡子瞪眼的,怎么了这是?难不成你那位才出世的小曾孙,在你身上撒尿了? 姜洵揖手道:文公。 文国公连忙扶起他,歉疚地笑道:公子大婚时,老夫尚在晋台,未能赶回来亲自参加公子婚礼,属实忏愧,还望公子莫要与老夫计较。 姜洵微微一笑:文公多虑了。 站定后,文国公随口问了句:听说公子今日,带了夫人来? 说起这个,倒似是提醒了程老侯爷什么,他再度看向远处的女子身影,俄而皱起眉头来:我观那曲府女模样不凡,公子可莫要耽于女色,待复位之后,那曲府,定然要严加惩治!届时那曲氏女若无所出,公子直接休妻便是,若她为公子育有子嗣,去母留子便是。 文国公先是瞠目,继而摇了摇头,叹道:程老鬼,做人不要太绝,去母留子这样的话也能随便说的?好歹是给公子添了后嗣的妇人,没功劳也有苦劳不是?何必对一弱女子斩尽杀绝?再有,若小娃娃将来长大,得知自己生母是被生父诛杀的,你让公子届时如何面对质询?生父是杀母仇人这事,岂不荒唐? 程老侯爷的脸像一面绷紧的鼓皮:你倒是有恻隐之心,怎么?打晋台走一圈,人都变温和了? 文国公摆摆手:不提也罢,折腾得我头痛,那不孝女就没有一天不给我惹事的,早便习惯了。他略一思索,猜到了程老侯爷为什么会说那样的狠话,低目想了想,又正色道:依老夫之见,届时降作宫嫔,亦或把她撵得远远的,着人看着,不许她兴风作浪便可。 姜洵道:二位长辈放心,晚辈省得的,此女,晚辈不过是暂时收用罢了。 文国公斜了程老侯爷一眼:听到了吧?公子素来是个拎得清的,何需你赘言? 程老侯爷这才缓了面色,赞许地点点头,可没多一会儿,他仍是忍不住,大掌拍了拍望柱,恨声道:若能寻得先帝原诏,公子何须像眼下这般忍气吞声,连一个小小的曲府,竟都敢这般欺辱公子! -- 第36页 那魏修既不能抚内、又无胆攘外,前些年,他还算兢兢业业,可称一声勤政,这几年,被东宫那黄毛竖子带得越来越浑了,竟还豢养方士,炼那劳什子长生丹?荒唐至极!只知居功享乐,不知抚定内政。别的不说,单一个宁源水患,这样久了都没能抚定,老夫真是不知他当的什么政!那冕旒上的充耳,是让他明辨诽语,莫要听信佞言,他真是愧对他项上那顶冕旒! 文国公见势,不禁调侃道:消消气罢程老鬼,一把年纪了,动不动吹胡子瞪眼的,哪天你那脏腑都要被你给烧了。他看了姜洵一眼,笑道:先帝那份原诏,虽下落一直查无进展但公子也长成了博闻强识、稳健持重的,比东宫那个要强上数倍,老鬼你莫急,等边境之患除却后,我等,便可举事了。 这不是小事,更不是可以在外头商议讨论的,是以,几人很快便转移场地,去了更为隐秘之地,继续商讨。 素来赴宴,爷们有爷们的场子,女眷们,自然也有别的交际。 以往少出府门,并没有多少人认得曲锦萱,可换亲之事出了后,她一出现,便是众人的焦点。 自打入了泰平侯府,与姜洵分开后,便时不时,会有那闲言碎语飘进她耳朵里。 这不,与她同个园子,这会儿与她隔了不到一丈的石桌石凳处,就有几名女官眷聚在一起闲聊,且那声音,还不小。 先是坐在左侧的妇人啧啧道:匪夷所思,曲府真是够不要脸的,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为了让嫡女入东宫,竟然狠心夺了庶女的富贵。 居中的妇人则不以为意:你们想得太简单了,我猜呀,指不定曲府早就布了谋,先放这庶女去勾引殿下,待殿下起了兴趣,想纳到东宫了,便趁机把两个女儿给换了 左侧妇人似是愣了下,继而回道:诶?听你这么个说法好像也很有几分道理。 右侧妇人随即嗤道:所以她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生就一幅惑人的样儿,我看啊,也不是什么好的。 左侧妇人立马附合:对对对,我也是这样想的。而且我跟你说,她在那章王府指定过得不好,要不是怕面子上难看,估计姜公子今儿都不会带她来。 另外两人来了兴趣:这话怎么说的?别的不提,就她生得这幅模样身段儿,姜公子还能不疼爱? 左侧妇人打鼻腔哼了一声:当真疼爱,会让她与娼.妓共侍一夫?她挑了下眼,神神秘秘地:怎么?你们还不知,那姜公子纳了两名妓.子作妾? 二人齐齐一怔:没听说啊,你打哪儿来的消息? 左侧妇人老神在在地说道:害,不就是昨儿,有人在渡头瞧见章王府接了两名妓子回府,听说打扮得妖妖怪怪的、满身骚气。 右侧妇人顿时唏嘘道:这可了不得,那些下作货最是不要脸,抢起爷们儿来,可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曲府这个啊,往后可真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就在她们开始说着曲锦萱活该的时候,指指点点的对象,倏地换了。 根据她们话里所指,曲锦萱略一抬目,便见了不远处,一名女子飞快走过。 那女子一身山梗紫的衣裙,行步间风风火火,似是在躲什么人。 曲锦萱身后,那几名妇人又开始了。 呶,那便是乐阳县主,她的事儿听说了么?主动休夫,真真了不得了。 我也这么想呢。不过是圣上恩封的县主,连正儿八经的宗室女都不算,更不是郡主、公主之流,竟也敢如此行径。 我听说,她还是生了孩子的? 没生,滑胎了,听说是她那前夫在外头偷偷摸摸养小的,她去捉奸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流掉了。 真是造孽啊,既是怀着身子,什么事都不能忍?而且她怀了身子,伺候不了爷们,爷们能不去外面养么?别说养外室了,就算是纳两个通房妾室,那也没什么说的,怎么她就那般容不得人了? 因为拈酸吃醋失了子嗣,婆家就是用这个作借口休了她都成,她还倒打一耙主动休夫了,真是好生不要脸。 曲锦萱就这么坐在那儿,听了好半晌。 倒不是她不想挪个地方,而是她识得的人委实有限,根本没有人来搭腔,与其到处去逛,惹多些人点戳,倒不如安安静静地待在一个地方,等席开了,自去吃席便是。 不多一会儿,有泰平侯府的下人来引客入席,曲锦萱便起了身,跟着往宴厅走。 路经一处廊桥时,曲锦萱蓦地听到一声熟悉的唤:萱萱! 她停了步子,便见了从侧面绕路过来的蔡雅宁。 蔡雅宁喘了口气,才道:方才听说姜公子来了,我到处寻你呢,可逛了大半个侯府了都没找见,还以为你没跟着来。说完,她对泰平侯府那下人摆了摆手:宴厅我知道在哪儿的,我带姜夫人去就行了,你去忙别的罢。 说起来,这泰平侯府对曲锦萱来说,绝对算是人生地不熟的地儿了,方才又听了好些刺耳的指摘,要说心里不憋闷,就是假话了,是以现下碰到蔡雅宁,她比以往还要高兴。 而蔡雅宁之所以把泰平侯府的下人支走,则是有些私密话,要和曲锦萱说的。 她担忧道:萱萱,事情我都听说了,姜公子对你还好罢? -- 第37页 曲锦萱微笑道:夫君对我很好的,雅宁不用担心。 蔡雅宁如释重负: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一直犹豫着,想给你下个拜帖去瞧瞧你,又怕你不方便,可巧今儿咱俩就碰着了。 二人叙了几句旧后,话题到底还是没能避过换亲之事。 蔡雅宁实在是忿忿不平:这呀,肯定是你那嫡母干的好事!可跟着,她又生怕曲锦萱难过,很快便绞尽脑汁安慰道:没能入东宫,确实是一件憾事,可、可姜公子也不差的,他生得那样好,听说除了有时性子偏冷,还算是个周正之人的。 曲锦萱微赧道:夫君他、他很好的,嫁了夫君,我心甘情愿。笑了下,她又去问蔡雅宁:雅宁的婚期是不是近了? 提起这事,蔡雅宁既害羞又惆怅:婚期定在六月,可、可那位林二郎我都没见过,生得是圆是扁都不晓得 曲锦萱双唇翕动了下。 她很想告诉好友,那位林二郎是个极好的,待嫁过去后,二人会琴瑟相和,恩爱有加。 泽阳地处江南,风景极好,苏姨娘常与曲锦萱说江南的名盛古迹、风土人情,勾得她对泽阳也有了份向往,可她连出府采买都要经嫡母同意,是以上世时,蔡雅宁多次写信相邀,她也只能邀拒了。 而重生这种事,说出来就是惊世骇俗的,她不能预言,便只能把那些话,都化作了祝福。 蔡雅宁得了她情真意切的祝福语后,便也眉开眼笑起来,二人相伴着走了一段路后,蔡雅宁忽然停了脚,小声问曲锦萱:对了萱萱,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讨的方子么? 曲锦萱想了下:是那个血晕之方? 蔡雅宁点头,凑近了些,小声道:那个方子呀,是替我一位远房表姐讨的,她的名号兴许你也听过,就是乐阳县主。她随后解释道:之前没与你说过,我是与她七拐八弯地沾了些亲,按说不算正儿八经的亲戚,但因为府里离得不远,倒也算自小一起长大的,才与她亲近了些。 她本来是头晕目眩、痰涌气急的,按你那个方子调理过,没几日便缓和了,前儿她才回奉京,就总问我方子是打哪儿得来的,我与她提了你,她便生了兴趣,说想找你谈一谈,看能不能开间医馆铺子,专医那妇症。 曲锦萱听了,直笑着摇头:那方子是自我外祖母手籍上抄下来的,我并不多通医理,于产里病也只知晓皮毛罢了,如何能担当这样的事? 蔡雅宁也捂嘴笑:我与她说了的,可她又听说你调胭脂膏子也是一手,便又想着要开胭脂铺子,还说要出钱在泽阳也置办一间,让我着人看着 二人正说着话,冷不丁一抹紫影飘到近前。 蔡雅宁定晴一看,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她睁大了眼,喜道:乐阳表姐? 乐阳马上对她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别、小点声,我躲人呢。 蔡雅宁呆了下:躲谁啊? 乐阳心里火烧火燎的,压根来不及解释,只说了句:等会儿有人过来问,千万别说见过我。说完这话,她竟是把身子一矮,躲进了她们身后一处石洞中。 剩下二女面面相觑,俱是一脸蒙之际,又见眼前疾步走来一翩翩郎君,那郎君的呼吸很有些急促,一双俊目中也满是气急败坏之色。 丁五公子?蔡雅宁认出了对方身份。 不待喘匀气,丁绍策兜头便问道:蔡大姑娘,可有瞧见乐阳? 这一问,蔡雅宁立马摸清了来龙去脉,她把脸一板,气怒汹汹地反问:你这是作甚?在撵我纯表姐? 丁绍策两只眼向周围望了一圈,这儿刚好是处四通八达的岔路口,他还真拿不准人跑哪儿去了,便只得低声下气再问了遍:请问蔡大姑娘,你到底瞧见乐阳没有? 蔡雅宁想也不想便否认道:没有,我劝你死了那条心,不要再撵着我纯表姐跑了。 丁绍策被这明显的敌意弄得眉间一皱:小丫头,你懂什么? 蔡雅宁昂着脖子哼了一声,没半点好气地怼道:我当然不如五公子懂了,你那叫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有什么用?我表姐说了,这辈子再不嫁人的,你该干嘛干嘛去罢。 丁绍策气得直咬牙,他转了眼,才注意到曲锦萱也在,便耐着性子去问她:敢问小嫂子,方才可有见到乐阳县主?想着曲锦萱不认识他,他便自我介绍了下,顺便说起好话攀关系来:洵兄总在我面前夸小嫂子为人正诚,想来,小嫂子该不是个会骗人的罢? 曲锦萱还当真是侧了侧头,仔细想了想:可是着紫色衣衫的姑娘? 萱萱?!蔡雅宁惊到差点没原地蹦起来。 丁绍策眼睛一亮:对对对,她就是紫衫,小嫂子瞧见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我方才,似乎瞧见她往那处去了。曲锦萱煞有介事地答着话,指了北侧的方向。 丁绍策喜得拿折扇敲了下手,立马连珠炮一样恭维道谢:多谢小嫂子仗义相助!洵兄有福,娶了小嫂子这样高洁美质的。小嫂子帮了我这回,若有机会,我定报之! 气都不带喘地说完这一溜套话,丁绍策揖过手,便匆匆往北侧寻去了。 目睹曲锦萱睁眼说瞎话的蔡雅宁,眼和嘴都张大了:萱萱,你还会骗人啊? -- 第38页 曲锦萱慢吞吞地回她:我方才,确实见了一位着紫衫的女眷,往那处行去了的,并未骗五公子。 蔡雅宁想了想她方才与丁绍策那几句话,还真的,就是这么回事儿 这会儿,突闻一阵鼓掌的声音响起。 是方才猫进山洞内的乐阳县主出来了。 乐阳冲曲锦萱扬起笑:这位姑娘够机灵,真真是个妙人儿。她转了眼,又去问蔡雅宁:雅宁,这是你朋友? 蔡雅宁点点头:表姐,这就是之前给我方子的,她叫曲锦萱。 乐阳想了好一会儿:是章王府,姜公子的夫人? 22. 预感 男人都是贱骨头 【第二十二章】 ----------- 得了肯定后,乐阳在惊讶之余,一双美目中,还透着明明白白的惋惜之色。 乐阳属于明艳又夹杂着英气的美人,静止时,是标准的贵族仕女,纵情笑起来,便会露出一口整齐的皓齿,细望便知,是个开朗爽健的性子,且她神情轻松,半点儿瞧不出来是将将与夫家和离,还落过一胎的女子。 察觉到曲锦萱在打量自己,乐阳冲她眨了下眼,满脸都是调皮狡黠之色: 算上上回那事儿,姜夫人拢共帮了我两回了,承的情我都记着呢。沉吟了下,乐阳又问道:那胭脂铺子的事儿,雅宁可与姜夫人提过了? 蔡雅宁回道:我刚和萱萱提了一嘴的。 乐阳当即便问:姜夫人可感兴趣?问完这句,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自己脑门:呀!那席应该快开了,这样,你们先去吃席,改日,我亲自去章王府拜访姜夫人,再把这当中的备细,好好与姜夫人介绍商议一番,可好? 蔡雅宁接嘴问道:表姐不去吃席么? 乐阳颇有些头痛地摆摆手:不去了,免得碰到姓丁的,碍眼。临走之前,她朝曲锦萱狡黠一笑:姜夫人可别急着拒绝我,别和那些庸碌妇人似的,只知在后院围着爷们儿打转,需知走出后院,咱们也可大有作为的。 紫衫女子轻步捷移、袍摆飘飞,如逸云轻风一般飘然而去。 蔡雅宁喃声道:许多人说表姐性子张扬鲁莽、不顾后果,可我瞧着,她这回和离后啊,真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所以萱萱,你要不要认真考虑下? 曲锦萱敛目,掐了掐手心。 为女儿时,她出府的机会寥寥,实则对外面,是有着诸多向往的,尤其,是听姨娘说起外祖母以前的事时,她也是有过幻想的。 再有,便是上世时,纵使姨娘历经千难万险生了儿子,可嫡母性悍,自月里开始,便明里暗里地给姨娘使绊子,让姨娘受了不少苛待,她若能赚些银钱,也好贴补贴补姨娘,和那还未出世的胞弟。 若有得选,她其实,也不愿囿于后院,只是不知,夫君会否支持她 --- 跟着蔡雅宁到了宴厅后,曲锦萱不由庆幸起,自己方才没有乱逛的决定了。 她那位二姐姐曲檀柔,竟也在。 而魏言安,自然也没有缺席。 看到这两人,曲锦萱心内犯起小小踢蹬,她下意识便去寻自己的夫君。 正巧姜洵自另一侧入口进来,恰好对上了她寻来的眼神。 四目交汇,并无深意的一眼对视,曲锦萱却陡然安心了。 她两眸一弯,冲他露了个笑,梨窝浅浅,若隐若现。 姜洵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眼,举步入席。 曲锦萱也待入席,却听见了曲檀柔高声唤她:三妹妹,来这儿坐。 众目睽睽之下,曲锦萱委实不好拒绝,只能被曲檀柔给招过去了。 曲檀柔捂起嘴来偷笑:方才我都瞧见了,三妹妹和妹夫感情真不错。 曲锦萱道:二姐姐与殿下也很好。 魏言安出宫参个宴,正妃侧妃都没带,倒把她给带上了,可见她这位嫡姐,颇得魏言安的宠。 曲檀柔万分娇羞地笑了下:殿下,是个好的。 立马有同席女眷出声恭维:殿下是怕曲承微在宫里头给憋坏了,才特意带曲承微出来罢? 有人跟着附和:对对,殿下真是体贴,疼曲承微疼得紧呢。 说起这个,曲檀柔自是得意满满,她故意嗔道:我就随口一说,殿下便允了,我也不好再推脱,便只能跟着来了。顿了下,又极不情愿地补了句:自然,也承蒙娘娘恩隆,准我与殿下同来。 语罢,曲檀柔却是几不可闻地撇了撇嘴角。 她现下才知,妾有妾的好。 不用时刻端着正室的身份,说话不用顾忌什么,只要讨了爷们儿欢心就成。 那几个妃豁不出去的、做不到的事,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做。 侍宠而骄怎么了?那也得她有本事才能得宠。 曲檀柔越想,越觉得自己得了泼天的富贵,除了 她看了曲锦萱一眼,除了心中藏着的事外,再便是想起自己上回在曲府受的辱,几厢叠加之下,眼神立马变得尖锐,像是掺着淬了毒的针似的。 不多时,她又复了志得意满的笑颜。 且等着,敢让她难堪,就要付出后果,这小贱人有了男人保护,她一时动不了便罢了,但另有人可以给她收拾出气的。 这般想着,曲檀柔借着饮酒,将广袖一挡,遮下眼里射出的闪闪寒光。 -- 第39页 整场席,曲檀柔一边受着同席人的恭维,一边假意照拂曲锦萱,甚至会说哪道菜好吃,让她也尝尝。 在外人看来,曲府二女,倒是感情极好的一对姐妹,半点没有换婚后生出的龃龉与不快,倒让一些存心想看好戏的,给盯了个空。 --- 散了筵,在回府的马车上,几番欲言又止后,曲锦萱还是开口唤了声:夫君 姜洵眼也没抬,只嗯了声。 看他面色尚可,曲锦萱试探性地问道:我若在外头与人合开铺子,夫君可觉妥当?怕他不悦,她又急忙补充道:只是问一问夫君罢了,夫君若觉不妥,我 可。姜洵翻了页书,仍旧看都没有看她,便淡淡回了这么一声。 车厢中静了几息后,对向的人身子前倾,一只手越过横在中间的小几,扯了扯姜洵的衣衫。 姜洵抬眼,见小姑娘笑靥灿烂,两只眼睛弯如月牙儿,甜甜地,对他说了一句:谢谢夫君。 虽然姜洵连她开什么铺子都没有问上半句,可曲锦萱的心间却还是生出一抹蜜意,甜丝丝地颤动着。 --- 几日后的某个晨早,乐阳县主,果然亲自登门了。 得知曲锦萱愿意与自己合开铺子后,她便开门见山地谈道:本是想着与姜夫人五五分的,可姜夫了拢共帮了我两回,那我便再让一成,四六如何? 曲锦萱摇了头:使不得,开这铺子的银钱与人力,都是县主操持置办,我本就是得了好些便宜的,县主再退,我更是过意不去了。 见她态度坚决,乐阳倒也没再推脱,只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道:这活儿也不轻松的,前期便要不少成品,姜夫人可有得受累。 我这里一些先前调好的,可先拿给县主过过目。说着,曲锦萱便唤桑晴去取东西。 乐阳笑道:雅宁都跟我说了,那丫头那张小脸儿水灵灵的,不全是靠你的膏子调的么?还用我过什么目?你手里出的,指定都是好东西。 雅宁底子好,本就生得标致,这话我当不起的。曲锦萱接过桑晴寻来的木匣子,把那些瓶瓶罐罐都摆了出来,一样一样地,给乐阳介绍功用。 乐阳认真听了一通后,由衷夸奖道:说得头头是道,不愧是行家,姜夫人有一双巧手,又有一颗蕙心,浪费就真是可惜了,幸好姜夫人通透,没有拒了我。 县主谬赞了。曲锦萱脸颊有些发热:是夫君支持,我才敢的。 这娇羞模样,倒提醒了乐阳:差点忘了,我有礼物送给姜夫人的。她从丫鬟手中接过个锦盒,推给曲锦萱,笑得一脸暧昧:这里头啊,可是绝好的东西,我在晋台搜罗来的,包姜夫人适用。 曲锦萱起身道了谢,才要去接,乐阳却在那锦盒上拍了拍,并对她眨了眨眼:要不要打开瞧瞧? 送礼之人既是提议了,曲锦萱只得依言打开。 只是,才掀了锦盒的盖瞧了一眼,曲锦萱却似被火燎了一下似的,立马反手,重新盖上了。 这举动弄得桑晴好奇不已:夫人,里头是什么? 没、没什么。曲锦萱故作镇定,递给桑晴:去放好罢。 乐阳见了曲锦萱的反应,哈哈大笑了两声。 知她怕羞,也没再多说话,三两句,又把话题扯到铺子上的事去了。 二人很快敲定了那铺子的名字容馥斋。 又谈了几句,乐阳问道:我在慈恩寺那条街有间街铺,想着便把容馥斋开在那处,姜夫人可要与我一道去瞧瞧? 曲锦萱看了看天时。 莫说姜洵已去了工部当职,就算他在府里,也从不与曲锦萱一起用膳,是以她若想出府,倒不用顾忌自己夫君随时回府。 略一思索,曲锦萱应下了。 派人给徐嬷嬷捎过口信后,曲锦萱便与乐阳一起,去看那铺子。 --- 慈恩寺位于城南新门街,人烟甚旺,是名副其实的寸土寸金之地。 而乐阳所说的铺子,其实是一间三开的双层阁楼,那位置,也是极好的。 在这样的地方做生意,只要东西不差,八成是稳赚不赔的。 乐阳领着曲锦萱上到二楼,说着自己的规划:这楼下呢,可以供客人吃茶闲谈,在筹备期间,咱们在楼上暂且做个衣阁,我在晋台淘了一批新款裙裳,都是奉京买不到的,可以供客人试换挑选,对了她冲曲锦萱露齿一笑:可能得烦姜夫人先做些小盒的脂粉膏子,送给她们试用,顺便宣扬下咱们的好东西。 对此,曲锦萱自然是满口答应,可她在这铺子里逛了一圈后,越发觉得自己这便宜,占大发了。 本来,她以为乐阳想开的,只是间极小的,仅有一两个柜台的小铺子,却不料乐阳所筹划的,是这样大的一间铺子。 是以,曲锦萱当即便开口道:县主,这铺子这样大,要花费的银钱定然不少,笔笔都不是小数目,多少也让我出些,或是、或是那分成咱们再重新商议,那五成分帐,我拿得很是亏心。 曲锦萱成婚那日,随着来章王府的虽厚重,但那是曲檀柔的嫁妆,早几日前,温氏就着人来换回了的,而曲锦萱自己的嫁妆,委实薄得令人难堪,但让她就这样坐享其成,她很难说服自己的良心。 -- 第40页 乐阳定定地看了曲锦萱几息,忍俊不禁道:姜夫人,实话跟你说的罢,我不缺钱,缺事做。她偏头看向曲锦萱,目光坦荡:我的事,大概你也知道一些,做姑娘时日日追着男人跑,嫁人后 乐阳拉开外间露台的门,带着曲锦萱到了露台后,才自嘲地笑了声,继续说道:虽说嫁的,不是我那阵儿爱慕的郎君,可我也是全心付出过的,折腾了这么些年,我是真的看开了。男人这玩意儿,要么喜新厌旧、要么,就是一把贱骨头,你总跟在他们屁股后头撵着,把一颗心都捧到他眼前,他不当回事,等你转身走了,他们又屁颠屁颠求复合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她反肘靠在凭栏上,一双长腿交叉着,整个人恣意又洒脱:我现在想想,那时追求情情爱爱,想和郎君双宿双栖什么的,应当也是空虚使然,我有钱有权的,给自己找点儿事做,岂不比伺候爷们有意思? 曲锦萱默了下。 这位县主与丁府五公子的事,她昨日,也听雅宁说过几句的。 某年宫宴,年青的未婚男女一见倾心。 只是,虽私下互许了情意,可郎君到底年少心性,哪里受得住束缚,而姑娘也是娇生惯养的贵女,性格自是有些霸蛮,不许郎君去那舞榭歌台,而郎君则嫌姑娘整日盯着自己,扰了自己吃酒寻欢,因而烦不胜烦。 恰逢属国求亲,整个宗室人心惶惶,而有封号在身的姑娘正值妙龄,也是极有可能会被遣去和亲,便想趁机逼了郎君成婚。 可郎君却以科举为名,不愿草率成婚。 一气之下,姑娘另择了夫婿,嫁得远远的,离了这奉京城。 速度之快,让郎君来不及反应,亦追悔莫及。 意外的是,不到一年光景,姑娘便率性和离,回了奉京,郎君遂起了心意,心心念念要求复合。 虽说这追人的和被追的调了个个儿,可时过境迁,姑娘一颗心已硬如冰棱,不仅对旧日情郎的追逐无动于衷,还日日躲着他。 那烦不胜烦的人,自然,也就变了。 气氛略略有些凝滞,曲锦萱一时不知如何回话,便侧了下头,假装去看街景,却在瞄到某个人影时,眼神蓦地一紧。 猪鬃似的乱眉、低塌的鼻子,挺胸凸肚,一身紧得似要爆开的短打。 那人,她死也不会忘记。 正是上世时,绑了她与姨娘和胞弟的匪徒之一,人唤汪九。 乐阳发现了曲锦萱的异常,顺着她的视线,也瞧见了那生得肥猪似的男人,不禁好奇道:你认识? 曲锦萱拧了下细眉,却也没有否认。 乐阳越发好奇了,她单手擎着望柱,问了声:什么人? 曲锦萱咬了咬唇肉,自牙关挤出坏人两个字来。 乐阳托腮观察了会儿,见那肥猪男满面春风,走路大摇大摆、神气活现,明显就是个市井流子,而自己身边这位后宅小妇人,居然说认识这人,还很肯定地说,这是坏人。 乐阳起了兴趣,站直身子,冲曲锦萱耸了下眉:跟上去瞧瞧? 见曲锦萱迟疑,她却了然道:放心,他虽然是个男人,但浑身肥得流油,不一定能打得过我,且我瞧你这幅样子是不是心跳加快、心绪难安? 曲锦萱下意识抚住心口。 确实,自打见到那汪九后,她的心跳有些失常,连眼皮子都不时跳一下,不知是因着上世那骇人的记忆,还是 乐阳似是看穿了曲锦萱似的,直接了当地点道:预感这茬儿,有时候还是要信的。她一本正经地,举了自己的例子:我上回捉奸,就是靠预感成功的。 话毕,不等曲锦萱再开口,乐阳便拉起犹犹豫豫的她,嘴里嚷着:走罢,你这会儿不去查个究竟,要真出了什么事儿,岂不是后悔莫及? 曲锦萱就这么被半拖半拽地下楼、上了乐阳的马车,便也干脆攥了攥手,把牙一咬,跟了上去。 酒肆、青楼、药铺。 最后,她们跟到了城郊。 眼见离城门越来越远,车内的曲锦萱心神不宁:县主,咱们还是别跟了罢?这城郊人烟罕至的,太不安全了。 乐阳全然不惧地回道:怕什么,这人行踪诡异,肯定像你方才讲的那样,不是什么好人,再说了,他刚刚可是去药铺买了药,指定是要去害人的。 曲锦萱迟疑道:此事,咱们可以着人去报官,官衙应当会追查处理的。 乐阳掀开窗帘,哼笑道:等官衙?可别了罢,官衙都是一群 马车剧晃,突闻轰的一声,地面突然出现了个大坑,整辆马车,连带着车里的人,都陷了下去。 被落地的重力所冲,曲锦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23. 是他的人 让他绿云盖顶 【第二十三章】 --------- 初夏的午后, 高悬在天际的烈日,已令人有几分灼热之感。 奉京的城郊,某处塌陷的大坑旁, 围着几名男子。 听完事态经过, 杜盛疑惑道:五公子,照你所说, 乐阳县主当时盯了那画春楼半个多时辰, 这行为本就不大正常罢?你当时为何就没有下去问一声呢? 丁绍策急到团团转,眉眼俱是焦色:我当时哪里想得到这些,还以为她又是在蹲我,就躲回那楼里不敢出,谁知他恨声道:早知如此, 就算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我也要跟上去问两句,把人给截下来。 -- 第41页 杜盛默了下。 确实, 那样的行为放在寻常女子身上, 自然是不正常的,可对乐阳县主来说,别说守在青楼外巷了, 就是直接跑进去搅场子捉人, 他们也是当场见过几回的。 而这位丁公子,现下走的是浪子回头的反追路子, 若再让乐阳县主发现他出入欢场,他那追慕的希望,肯定是越加渺茫的。 好奇心驱使,杜盛再问道:五公子为何要去那楼里? 丁绍策立时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鼓起眼睛瞪了杜盛一眼:我那是约了人在画春楼里谈事, 特意去给你们公子办事的! 杜盛摸摸鼻子:小的还以为,五公子是风流不改 丁绍策气噎。 他转向那久不出声的男子:姜兄,可有何发现? 半蹲的姜洵正捻着一撮土,在掌心观察了会儿:新土,这坑刚挖不久。 说完,他把那土拂回地上,再站起身来,接过孙程递的帕子,沉眸拭着手。 丁绍策静待了好半晌,却也没等来别的话。 不知想到什么,他心下一凛,生怕姜洵不救,急得快要语无伦次:姜兄,这事儿你得管啊,你就不怕、不怕这是魏言安那渣滓派人干的么? 姜洵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 他这位好友,心里着急的明明是乐阳县主,却偏要口口声声都提自己府里那个。 慢条斯理地拭着手,姜洵掀了掀眸去看丁绍策:丁兄好似,比我还要关心内子安危? 丁绍策再被噎了下。 他表情讷讷,只是虽然已被戳破,却也只能梗着脖子继续劝道:姜兄再是不喜小嫂子,她眼下到底是你的正妻,要真被魏言安给害了,这口气你吞得下去? 递回巾帕的动作一顿,姜洵恍了下神,思绪猛然跳回参宴那日。 那日,那小女人在回府的马车中,小心翼翼地问自己话时,脸上那股子惴惴不安,就像是他稍微皱下眉,她便会立时吞回那话似的。 在得了他允许后,她于床笫间,更是尽心尽力地服侍他、配合他。 许是同床共枕了一段时间的缘故,她在睡觉时,身子倒是舒展了些,不再像之前那般,夜夜都将自己蜷成一团。 有时,他夜半醒来,甚至发现她紧偎在自己身侧,那样的动作,倒似对自己有浓浓的依恋。 说起来,如她那样胆小畏怯之人,现下,应当已经吓到魂魄俱丧了罢。 他都能想象得出她那惊慌失措的模样,定是眼眶发红、唇肉紧咬,神态则是惧如惊鹿、缩如鹑鸟。 此刻,胜阳喷薄直射,郊外蝉鸣阵阵。 许是金晃晃的日头过于刺目,又许是那蝉鸣的声浪过高过频,让姜洵的心头生出一股不可名状的急躁之感。 他压下心来想了想,自己这好友说得也没错,到底是他名下的女人,若这事当真属魏言安所为,他又岂能轻易撇开? 再来便是,徐嬷嬷似乎对她颇有好感,若自己坐视不理,肯定又要得嬷嬷好一阵的念叨。 罢了,好歹也是与自己同床共枕过的女子,便看在她伺候过自己的份上,搭救她一把便是。 最重要的是,那小庶女既已嫁了他,便是他的人,魏言安觊觎她,便是挑衅自己,岂能让那混厮得逞? 思索片刻后,姜洵看向杜盛,眸子里透着森寒之色:去,将那青楼的老鸨给捉了,问问是谁接的客,可识得那人的身份?再着人去探一探,看魏言安今日可有出宫? 杜盛领命而去。 丁绍策见姜洵终于有了动作,提了半天的一颗心,这才稍稍放稳了些。 他看向姜洵:可要着人去文国公府通晓一声? 姜洵回道:文公年纪大了,先莫要惊扰他。 丁绍策听罢,也点头认同了,再问了声:那咱们就在这儿等消息? 姜洵不语。 他负起手,把目光砸在那大坑边沿,又抬眼往前探了探,忽然说了句:这些脚印颇深,想来劫人的,不过是有几分蛮力的粗莽匪类罢了。 话语没有回应,姜洵去看丁绍策,见他急得来回踱步,耷拉着的眉梢尽是自恼自悔,显然那一颗心全扑在乐阳身上,根本听不见旁的声响。 此人此状,倒与先前左躲右闪的模样大相径庭。 犹记得乐阳出嫁那日,这人与自己照常喝酒耍乐,可醉后,却红着眼唤起乐阳,眼中悔意弥漫,那字字声声,饱含痴情。 那幅模样,委实是蠢态百出。 而今重逢,他那份意难平却对上颗冷了的心,为了点情情爱爱反复折磨自己,何必? 姜洵眯了眯眼,伸手挡了下日头,再问了丁绍策一声:你不晒? 闻言,丁绍策停下了脚。 要说不晒,那是不可能的。 离申时正还剩半个时辰,这一通折腾下来,和着大日头,他早就汗流浃背了。 可也正因如此,他才越发着急。 若到了向晚,日头开始西落,这天色也沉了下来,气温自是能降一些的,可光线却也不充足了,寻起人来,更是难上加难。 丁绍策苦笑了下,喃声答姜洵:我这一颗心都灼如焦土了,她若有事,便是教这日头晒死我,我又哪来的脸唤上半声疼? 听了这话,姜洵漠着张脸:随你。 -- 第42页 他举步,往不远处的树荫下走去。 将要到时,一阵乍起的清风掠过眼前的林子,漏出的光亲炙着地上的夯土,那树影婆娑、枝叶珊珊作响,似女子裙袂飞扬。 姜洵的耳畔,忽地幻听出怯生生、娇盈盈的一声夫君来。 他停下步,那风将好带着枝叶的清香飘旋到他鼻尖,又陡然地,勾得他想起女子独特的肤香来。 萦萦绕绕,似有残香依依不去。 坑沿原处,依旧在踱步的丁绍策转了向,却见本该在舒服叹凉的好友,不知何时也拧了向,且直直越过自己,翻身上了马背。 丁绍策吓了一跳,连忙追了过去:姜兄,你这便要走了? 马背上的姜洵瞥了他一眼:我依着这些脚迹,先去寻一寻。 我与你一起!丁绍策忙道:我虽然不及你,会那腿脚功夫,可多个人多份照应,当真发现些什么,你以一救二,委实过于吃力了些。 姜洵面色沉静:杜盛办事利落,应当很快便会回转,你与孙程留在此处等着他便是。马匹过多,没得乱了这些印,且动静过大,也极有可能引起匪贼警觉。他自孙程手里接过鞭绳,再道:若有发现,我自会放哨箭提示。 丁绍策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这好友,曾于年少时混在西北的军营里头,领过斥堠的职缺,于车辕马迹甚为敏锐。 他想了想,郑重地向姜洵揖手道:如此,那便有劳姜兄了。 姜洵持鞭的手滞了下,随即绷起脸,两条长腿一夹马腹,顺着那些印记,小跑起来。 --- 此刻,城郊某处。 馊浊的、一缕缕的水锈味飘到鼻尖。 在睫毛微微颤了几颤后,曲锦萱睁开了眼。 入目,是极其昏暗的光线,与黑魆魆的石壁,那光线,暗得只能看清人的身影轮廓。 曲锦萱动了动,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勒得腕节生疼。 手脚处的痛感,与所处之地的环境,让她脑内猛地激荡起来。 耳边一声呻.吟传来,是乐阳也醒了。 乐阳睁开眼,先是愣了愣:这是哪儿?她费力挣扎了几下,发现自己手脚被反绑在身后,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惊道:怎么回事? 黑暗中,曲锦萱的声音发着直:县主,咱们应当,是被人反盯上了。 似是应着她这句话,咣的一声,不知在哪向的铁门被人粗鲁地拉开,一阵杂沓的、下石阶的脚步声传来。 哟,两位美人儿醒啦? 一道粗噶的声音响起,火把渐近,石壁也被照得亮堂了些,几名黑眉亮眼的男子出现在她们眼前。 满嘴胡髭的汉子将火把插到墙扣上,高声调笑道:老九这是走桃花运了,本来就一个老娘们儿,现下还多了俩天仙似的姑娘,嘿嘿,真是艳福不浅。 汪九露出满脸淫邪的笑意,两只眼在曲锦萱和乐阳间转来换去的:小美人儿,跟着爷作甚?可是瞧上爷了? 乐阳当即咬牙喝道:好大的狗胆,居然敢绑本县主? 县主?什么县主?那胡髭汉子脸上浮露着狞笑:咱们只听过花魁这名号,什么县主乡主的,爷可一概不识。 乐阳气得柳眉倒竖:混帐东西,还不快给本县主松绑? 汪九抖着满脸横肉:哟,小美人这就开始摆款儿了?什么县主不县主的,入了咱们的手,你就是个阶下囚而已。 立马有人附合道:什么阶下囚?明明是咱哥几个的胯下奴。 话音甫落,几人便大声哄笑起来。 乐阳何时受过这样的口头羞辱,眼一瞪,便欲再度泼骂,却听身旁响起一道细弱的声音:我们来前,是着人报了官的。 汪九先是怔了下,随即得意地大笑道:小美人儿,不用你提醒我们也知道,你且放心就是,绑你们那会儿啊,爷们可早就挪地方喽。 他细细打量着曲锦萱,见她桃花玉面、雪肤花容,简直被勾得口涎横流。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美人儿头上梳着妇人发髻,很明显,是个已经成了婚的。 汪九探舌舔了下上唇,淫.笑道:美人儿这小脸瞧着,还嫩生得很呐,你那夫婿应该是个软脚虾,没宠你几回罢?没关系,让爷们带你快活几回,你就知道这当中的好滋味了。 虽换了地方,但痕迹总有。曲锦萱的声音透着一股子出奇的冷静,如果不看她身后那微微发颤的手,倒很有几分临危不惧的气魄,她道:城郊一带都是夯土,我们马车上坐了好几个人,那痕迹肯定不会浅,你们若是现下去掩,反倒暴露行踪。 暗自深吸了口气,平复下心跳,曲锦萱再度开口道:还有我身旁这位,确实是文国公府的乐阳县主,乃是圣上亲封的,她若出事,就算把整个奉京一带给掀个底朝天,文国公也不会犹豫的。她提醒道:她不同普通女子,动了她,便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乐阳立马接嘴道:没错!我可是圣上亲封的县主,敢动我,你们就算是逃到属国,我文国公府掘地三尺,也会把你们一个个给找出来! 这一番话下来,倒是成功让那几人面面相觑了几息,但很快,便有人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怕什么?这地儿这么隐蔽,神仙才找得到,俩小美人儿这是在唬咱们呢。 -- 第43页 汪九本就色心冲了脑门子,被这么一怂恿,便也抛了顾虑,搓着手蠢蠢欲动:说得对,别听她们胡扯,咱们先爽一把,玩儿完取了命把人一抛,谁能查得到哥几个头上来? 说着,几具肥硕的身子便齐齐向前一步 曲锦萱忍住颤栗感,拼命往后挪了挪:我要见你们领头的!她垂了下眉,似是回想了一息,才加重声音道:石封,我要见他! 这话逼停了几人,汪九狐疑道:你认识石老大? 曲锦萱咬了下唇,抖着声音问道:我还知晓,你们绑了一名有孕的妇人,是也不是? 汪九定住,到底没再轻举妄动了,他面色阴沉,带了些警惕:你是什么人?怎么知道这些? 曲锦萱并不答话,她手心都攒起了汗,却还是咬牙坚持,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 四目对视,僵持了好一会儿。 旁边,有等不及的发起急来:汪九,你不是真信了这娘们的话罢? 汪九嘶声沉吟起来:咱们方才绑人的时候,石老大也不在,就这么碰了她,万一这娘们是石老大的姘头呢?说着,他拍拍那人的肩:哥几个放心,不耽误多少功夫,要石老大见过人,发了话说不用管,咱们也能放下心来耍乐不是?他提议道:实在等不及,去玩玩间上那个,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姿色犹存,多少能解解馋是不是? 算了罢,那个肚子里揣了货,玩着玩着见了红怎么办?怪晦气的。胡髭汉子不耐道:再说了,刚刚没见着这两个,还想试试那个,这会儿谁提得起兴趣去弄她? 汪九大笑道:好一个喜新厌旧,你们几个刚刚还特意让老子去买药,把那妇人肚子里的给打下来,再留着慢慢玩。这转眼见了新的,就对那个提不起兴趣来了。 胡髭汉子也怪声怪气地嘻笑起来:要不是哥几个差了你去买药,你能带回来这么俩大美人? 哈哈哈哈!说得也是 行了,别他娘的再浪费时间了,要问赶紧问去,老子先去喝两口,一会儿玩起来才尽兴 声音渐远,咣的一声响动后,那几人终于离开了。 如同死里逃生一般,曲锦萱长舒了一口气,却听乐阳抛来个问题:你不会真和那什么姓石的有什么罢? 不待曲锦萱反应过来,乐阳又兀自笑了下:要真这样,也挺好的,那姜洵敢纳妾辱你,你就让他绿云盖顶,干得漂亮! 没料想乐阳竟还有心思开玩笑,要不是手被绑住,人在地上难以动弹,曲锦萱毫不怀疑这位县主会鼓两下掌。 她摇头答道:那石封是个市井混混,我只是、只是偶尔听过他的名号罢了。 市井混混?乐阳琢磨了下这几个字,随即问道: 那姓石的,可是个贪财之人? 方才那几人说的话,将曲锦萱一颗心给揪得紧紧的,听到乐阳这句问后,她才勉强凝了下神。 上世被绑时,她也曾许诺过钱财,求他们放了自己与亲人。 当时,是被拒了的。 可人在困境中,总是一个法子都不愿放弃的,上世那匪头子拒了她,兴许,是看她并不像能拿出多少银钱的样子,但这回有乐阳县主在,应当,可以再试一次。 若是不行、若是再不行 想到他们方才提到的、间上的妇人,曲锦萱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开始哆嗦起来。 两世的场景重合在一起,她脑内各色想法和记忆在不停激荡,整个人开始浑浑噩噩,直到旁边的乐阳唤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乐阳也见曲锦萱的身子在发颤,便好奇地嘀咕了一句:方才那样镇定,我还以为你是真不怕她想了想,宽慰道:姜夫人别担心,一会儿我来跟他们斡旋,要多少银 曲锦萱忽然打断乐阳:县主,若他们不受钱财所诱,我、我有脱身的法子,只是,我得求县主一件事。她脸上血色尽失,低声道: 他们方才提到的妇人,该是我那位姨娘,若县主能脱了身,还请县主将我姨娘一道带走。咬牙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再请县主代我转告一句话,让我姨娘不要回曲府,那里头、那里头有害她的人。 乐阳被曲锦萱说的这一通弄得有些晕神,又听她声音都发着干,正想要细问几句,却听见一阵嘈杂的声响传来,随即铁门再度被打开,举止猥鄙的汪九几步蹿了下来:石老大说了,带你去认认脸,看是不是他姘头。 就这样,曲锦萱被松了腿腕间的绳,趔趔趄趄地,被揪出了那阴暗的地道,带到了一间歇山棚顶的茅草屋里。 葳蕤的杂草、乱石砌成的院栏、生着霉藓的低矮木门 每一处,都与她上世所见的一模一样。 而所谓的石老大,亦与她上世见到的那个,没有分毫差别。 瘦筋筋的身形,一身洗得泛了白的儒衫,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蛮野之气,若非置身这山野间,又被几名粗野汉子尊称作老大,谁都会误以为这是个文弱书生。 石老大,你瞧瞧,就是这个小娘们儿,说认识你。汪九搡了曲锦萱一把,把她推到石封跟前。 石封两眼直直地盯着曲锦萱,半晌,腮骨动了动,笑道:小娘子,别来无恙。 -- 第44页 汪九蹙起额来,满腹疑云:石爷当真认识这小娘们儿? 石封点点头:是旧识。 他们口中的旧识,一般都是有过一段风月过往的,是以,汪九当即不怀好意地笑开来:石爷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个美若天仙的姘头?藏得够深的。 石封的笑意也加深了,他冲汪老九摆摆手:行了,出去罢,让我与她叙叙旧。 知道这美人儿八成没自己份了,汪九悻悻不已地退了出去,可将到门口,他又回头兴冲冲地问了一句:这个石爷自己享用了,下头那个,可以赏给弟兄们了罢? 石封眉间打了褶,他拄着根木棍,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近曲锦萱,冲她露了个文质彬彬的笑容:稍等片刻,石某出去处理些事。 说罢,石封便往屋外走去,且带上了门。 隔着那块透光的门板,曲锦萱将屋外二人的话听了个完整。 先是石封劈头盖脸地,低声喝斥着:你还敢提这事,要不是你们狗肚子里藏不下二两油,有点小钱就搂不住,非要出去显摆,能被人盯上?现下掳了个县主回来,惹了这等烫手的祸事,你让我怎么处理? 汪九粗声粗气地答道:害,这要让我说,什么县主不县主的,反正咱哥几个也不打算在奉京待了,管球呢?再说这等贵女,平日里都高高在上,看一眼都看不得的,今儿个要能一亲芳泽,爷们也不算白活这么些年! 石封冷笑一记:是么?九爷这是窑子逛够了、酒吃够了?为了下头那几两肉的快活,真能舍得下这条命? 汪九似是哑言了半晌,才闷声问:那石爷说说,这事该怎么解决? 你告诉兄弟们,在屋子里吃酒赌钱都成,但不许去动那县主,还有,不许任何人离开这处,免得惹人眼。石封沉吟道:你们且先喝着,晚些,我自有决量。 对了,那剩下的钱,咱们什么时候能拿到手?哥几个还想话到一半,汪九的声音消了下去。 似乎对这石封很是畏惧,汪九转而嘿嘿笑道:石爷别放心上,我就随口一问,没有催钱的意思说着说着,汪九的声音越发流里流气起来:你姘头还在里面等着呢,你先去忙罢,哥几个多等会儿也不着急。 只听石封笑骂了声:去去去,别多话。 听到脚步声渐近,曲锦萱连忙走回了刚才的位置。 门被打开,石封先跨了一只腿入内,才将另一只跛腿挪过门槛。 他行到曲锦萱跟前,放下那木棍,温和有礼地冲她揖了下手,口吻甚是惊喜:让三姑娘久侯了,没料到三姑娘居然记得石某,委实让石某受宠若惊了。 石封的笑意虽温和,那眼里,却露着深深的痴迷之色,让曲锦萱毛骨悚然。 这样的眼神,曲锦萱记得清清楚楚。 这石封,本也是过了解试的举子,该是因着同窗的缘故,与她那嫡兄一度甚为投缘。 去岁放榜后,嫡兄特意邀他入府对酌。 许是多吃了两杯酒,更衣的空档,他晃晃悠悠间,恰好与从寄荷院出来的自己打了个照面。 后院突遇陌生的、醉酒的外男,她和桑晴都吓得不行,桑晴当即唤了粗使婆子和小厮去扣他。 曲锦萱记得清楚,即使被摁在地下,此人还是倔强地昂起头来,紧紧盯着她,眼都舍不得眨,一幅痴傻到险些流口水的模样,委实逾矩至极。 她还记得这人在被押出后院时,还扭过身子来,冲她咧嘴一笑,那笑,混着他眼里浓浓酒意的沉醉之色,甚是诡异骇人。 一如此刻。 而本是好意邀他来吃酒,却不料他唐突府内女眷的嫡兄得知后,当即把他轰出了府,听说尔后,是与此人断了交的。至于此人为何伤了腿,又成了几名市井混混的头目,她不得而知。 石封贪婪地看着曲锦萱,似要将她的模样刻印进脑海中,好一会儿,才又关切地问道:他们几个行止粗野,可有伤着三姑娘? 曲锦萱目露警惕,缄口不言,石封却也没有半分收敛,那眼里,甚至渗出几层涌动的狂喜来。 曲锦萱抿着唇,往后退了一步。 石封却笑得越发开眉展眼了,他问道:三姑娘怎知石某在此,又为何,要跟踪我那兄弟? 被这样的眼神盯得脊背冒冷,曲锦萱双肩都发僵。 接近黄昏,落日的光格外浓艳凝重,通过窗口及漏光的屋顶铺洒进屋内,她脸上的慌乱被人一览无遗,惊惧之色更是无所遁形。 曲锦萱颤声回道:石爷是否明知故问?你绑了我姨娘在先,还要问我为何跟着你的人? 石封双眼微眯:你如何知晓我绑了你姨娘? 曲锦萱不答这句,而是转口说道:几位不过是短了银钱,才接了这营生,可寻钱的法子千千万,何必要做那亡命之徒?她手心都攒起了汗,却还是咬牙坚持,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这样,石爷且开个价,那雇你们的人使了多少银钱,就算是数倍,亦无问题,且你放心,我们脱身后,必定不会追究此事。 石封眼色一沉,盯着曲锦萱,半晌都不说话,直将她盯到发毛,才开口道:听说三姑娘嫁了个姓姜的,那人待你不好,还纳了两个妾。 闻言,曲锦萱愕然不已,却见他再笑了下,且不遮不盖地说道:三姑娘,石某一直在关注你,听说你嫁入东宫,那夜,我整晚都没能睡着。 -- 第45页 曲锦萱随即意识到,如上世般,石封,这是在向她表露心迹。 果然,石封向前挪了一步,眼神越发炙热起来,直接了当道:三姑娘,既那人待你不好,不如你跟了我去。我虽伤了腿,仕途无望,但如你所见,下面这群人都是听我的,且我眼下有了银钱,断不会让你苦着饿着 曲锦萱忍不住冷声刺了一句:石爷说的银钱,恐怕,是靠绑我姨娘得来的罢? 石封语噎了下,须臾,他虚咳一声:我虽着人掳了她来,却也并没有折磨过她。说着,他低了下眼,能看到眼皮动得频繁,再抬头直视曲锦萱时,目中一派坦然:拿钱办事,我们也得遵从道上的规矩和信义,我没让人辱了她,没有即时取了她的命,就是看三姑娘的脸面了。 曲锦萱眉间蕴起怒色:石爷的意思是,我还得感激你? 女子字字清脆,怒气拂向桃腮,朱唇紧紧抿着,两只乌灵的眸球裹满愤怒,气得眼底都有些雾蒙蒙的。 虽是怒容,一张脸却愈是堪比花娇。 一时间,石封竟看得失了神。 好半晌,他才喃声道:三姑娘哪怕是生气,也这样好看 似是被自己的声音所提醒,石封心底的想法越发坚定了,他目光灼灼:不瞒三姑娘,自打旧年见了三姑娘一面,三姑娘便夜夜入我梦,有段时日,我想三姑娘想得都快魔征了说着,他向前逼进一步,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似的:今日,便当是上天怜我,特意将三姑娘送来,全我一片痴心。 这人再度明晃晃的,将他的非分之想摊露到自己的面前,虽语声恳切,但这样的话,即使是第二遍听,也令曲锦萱胃里翻腾不已。 她死命攥紧了手,厉声道:我再提醒石爷一回,乐阳县主,可不是你们能碰的。 这次,石封露了个诡异的笑,并不直接回她这话,而是不假思索地反问道:不管三姑娘是通过何种方式,知晓今日这事的,但我猜想三姑娘的目的,定然是想救你那位姨娘罢? 我方才便说了,石爷开个价码,多少,我都能给石爷凑来。曲锦萱强忍着内心的不适,回望那双铮亮的、闪着无耻渴望的眼。她依着上世的记忆,在自己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哀求之意:石爷原也是读书之人,虽迫不得已做了这事,但骨子里,定还是有君子之仁的,我姨娘眼下身怀六甲,若当真遭了不测,那便是害了两条人命她声渐哽咽:恳请石爷放了她,我会带着姨娘另寻宿处,今日之事,绝不会有其它人知晓。 佳人眼泪婆娑,弱不胜情。 得了曲锦萱的凄声哀求,石封眼有动容之色,他偏目想了想,诡辩道:三姑娘是聪明人,看来,是清楚那动手之人的身份了,如此一来,我便是再有怜香惜玉之心,却也更不能放三姑娘回去了,何况三姑娘在我们手上,才能让你姨娘永远噤声。 一股森冷的寒颤攫住了曲锦萱。 她如何不明白,这人说来说去,便是如同上世那般,想要将自己掳走罢了。 石封见再度开口道:自然,得了三姑娘,石某也不想做那亡命之徒,那位县主嘛,石某是不敢妄动的他眼也不眨地看着曲锦萱,面露馋光:三姑娘莫怪石某说话直接,你与那位县主不同,你在母族不受宠,到了夫家,又被你那夫婿轻视,想来若是跟了石某走,那两处的人应当,也不会多用心去寻罢? 字字诛心。 话音甫落,曲锦萱的脸霎时再白了一层,整个人木如泥偶。 在她的脑海中,头一个浮现的,便是一张清疏寡漠的脸。 曲锦萱惘惘然地想,夫君、夫君会如上世那般,来寻她么? 应了这恶徒的话,她竟不敢奢望。 见佳人眼神发黯,石封的眼里,闪过好一片细碎精芒。 想自己出身贫微,唯靠家中老母接些缝补浆洗的活计,才捧着他过了解试。 本以为这苦日子终于捱到了头,去岁时,却遭了横祸,腿被打折,使他成了个跛足之人。 本就是寒门学子,一朝伤了腿、毁了仕途,蹭蹬潦倒之下,得了这几名市井混混做头目,便铤而走险,去干那见不得光的营生。 可往往见不得光的营生,却最是闷声赚大钱的。 这几年,他凭着秀才与举人的身份,也曾出入过高门府宅的,知道那里头的腌臜事儿至多,许多后院妇人待想做些什么,却又怕脏了手。 于是,他瞄准了这条路,偷摸寻路子,接了此类活计,专门替后宅妇人行些不便出手的、或是善后的事。 便在几日前,他通过中人接到个出价不菲的单子,对方给了地址,让他们去那庄子内,掳走一名有孕的妇人,且说得明确,让他们把人给处理干净。 那庄子偏僻,看守的人也多是仆妇,要掳个人并不难,是以,他便带着手下人趁夜摸去那庄内,不多时,便成功把人给掳劫出来了。 蹲守在外时,他曾听了那些仆妇聊的几句闲话,才知那妇人是曲府老爷的妾室,亦,是他这位梦中神女的生身姨娘。 因为见那苏氏妇人姿容不差,汪九几个便生了凌辱之心,恬逢他心内有些举棋未定,一时不知如何处理那苏氏,见状,倒生了些别的想法,便也默许了手下人的心思,只一个要求,让他们暂等几日,听听风向。 -- 第46页 这风向自然指的,是官衙。 而在等了几日后,仍是没有听到曲府报官的消息,想来,要么是这消息被府内的有心人瞒得铁紧,要么,那曲府老爷对这妾室也并不上心。 因此,他的心思又活泛了一回,想着等手下这几个玩够了,再转手将那苏氏卖到边城之地为妓,不仅给他们添了一笔赚钱的生意,还替心上人留了其生母一命,何乐而不为? 现在转回头想想,那时他的心里,该是存了一丝微渺的寄望的。 那姓姜的,他曾远远地见过一回,虽气度华贵、相貌不俗,可端着一张脸,却也令人望之俨然。 那种贵宦子弟,最是眼高于顶、矜傲透骨的,如何懂得疼人? 更莫提那姓姜的,还是个出入于青楼名苑的浪荡子,足以见得,是个喜新厌旧的风流冷情之辈,得了三姑娘这样秋水般的佳人,竟然还不当回事,委实是个眼拙的。 而依他的经验,那后院妇人若是被郎君厌弃,久不经雨露,成了那闺闼久旷之人,则最最经不得撩拔,若届时他得了机会,可一亲芳泽,亦能解他心头渴盼,岂不美哉? 如以上种种臆想,便可令他自梦中乐醒,何况今日这阴差阳错差,梦中佳人,竟俏生生站到了自己面前? 心念紊动,似是回想起些什么,石封忍不住再逼近一步,两眼逼视着曲锦萱:三姑娘可知,我这腿是怎么伤的? 曲锦萱自然摇了头道:不知。 石封冷哼一声,满脸阴郁与狰狞:那石某便告诉三姑娘,我这腿,是被你那好兄长给打伤的。 曲锦萱愣了下。 石封的牙齿咬得嘣嘣作响:纵然石某出身卑微,可思慕佳人之心,人皆有之,我不过是说了想求娶三姑娘的话,他便雇人将我腿给打折了!幸好家母及时赶了回来,拖着我去延医,又变卖家产为我医腿,我这腿才、才恢复成了这模样,如若不然,我这条命都要没了! 石封理直气壮:这事,本就因三姑娘而起,就算是当作替兄还债,三姑娘也并不亏罢?不欲再给多想的间隔,他盯住曲锦萱,逼胁道:石某方才说的话,三姑娘可想好了?你若乖乖跟我走,我便放了你姨娘,否则我下面那几个兄弟怎样如狼似虎,相信三姑娘也看见了,若我放一人进去,你姨娘,还有她肚子里那个是否保得住,可就难说得很了。 赤.裸裸的威胁之下,曲锦萱神如游魂、身体僵直,脑子里一片冥冥然,哪里还匀得出心思,去想嫡兄为何那样狠戾、且反常替自己出头的事。 她竭力聚起神,回问道:若我应了石爷,石爷会否,也放了我姨娘? 压下因狂喜而疯狂跳动的心,石封脸上的笑纹加深,笑道:石某不是无信之人。 薄暮盖下,余晖向天角隐匿而去。 外间,昏鸦争噪。 室内,半晌静谧。 许久,曲锦萱启唇,瑟声答了个好字。 几乎是曲锦萱嘴里的音一落地,石封便禁不住畅笑出声:好!如今捞了钱在手,连三姑娘都主动送上门来,我石封果然时来运转了,这天不绝我! 末了,石封急切地拍着胸膛,向曲锦萱保证道:三姑娘放心,我一定会对你好的,咱们今晚上便趁夜走,待找个离这奉京远些的地方,我便去盘两个铺子,带着手下这些人开间镖行,届时,你便是那镖行的老板娘了。 今晚便走?曲锦萱怔了怔,试探道:石爷家中,似乎还有位老安人健在? 对于这个,石封明显是心中早有了安排,他满不在乎地回道:既得了三姑娘,总要舍弃些什么。我已给我娘留了些银钱,她老人家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怕也不便跟着咱们涉远。 曲锦萱耳管里轰轰然起来。 上世时,便是在石封接人回来的那日,她们才被救下。 而这世,石封因为忌惮来寻乐阳的人,明显打着逃命要紧的算盘,不打算要顾家中的老母亲了,若她劝上几句,又怕惹了疑心与警惕 曲锦萱敛了下眼眸,澄心定虑一会儿,再抬起眼来,对石封提了个要求:我要确认我姨娘是否安全无恙。 石封红光满面,一颗心悠悠忽忽地荡着,听了这话,他笑道:自然可以,但三姑娘别怪我不近人情,我可以安排你见你姨娘,但最多一柱香的时间。这天时不早,咱们可得收拾收拾,快些赶路的。 曲锦萱摇摇头:不用一柱香,我看她两眼就好了。 这回,倒轮到石封打了下愣怔。 不过须臾,他便漾起笑道:还是三姑娘想得通透,既是要分离,与亲人临别总是诸多伤感不舍的,还不如痛快些走人。 说完,石封亲自带着曲锦萱,去了关押苏姨娘的地方。 在那房门口,曲锦萱透过土窗上揭开的一条小缝,看见了苏姨娘。 关了几天的人,双眼窈陷,眼神都有些呆滞了。 苏姨娘也是手脚都被绑着,缩在墙角,身下垫着一丛看起来发了霉的干草。 那股令人掩鼻的霉味,仿佛透过墙渗了出来,令人浑身泛起不适的痒意。 曲锦萱的泪一下子便盛满了眼眶,而立在旁边的石封,却还恬不知耻地向她邀着功:这几日,我可是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苏姨娘,也没让手下兄弟唐突过她,全是看在三姑娘你的面子上。 -- 第47页 曲锦萱感觉到呼吸都有些困难,她牙关紧咬,被缚住的双手曲握成拳,手背的骨节都泛起了白。 若她手里有一把匕首,她会毫不犹豫地,插进这无耻之徒的胸膛之中。 垂睫掩去眸中的恨意,曲锦萱再度问道:可否请石爷,再带我去见一见乐阳县主? 美人低低柔柔地,向自己提着请求,直教石封的心神都为之一荡,他这回倒是答应得很爽快:自然可以,正好,我也要去向县主赔罪几句。 --- 石封所说的赔罪,倒是真心实意的几句赔罪,乐阳虽心头冒火,但此刻人为刀俎,她也知要收敛脾气,便只不耐地回道:不必多说了,既是无心之过,本县主也不会追究,你快些给我们解绑便是。 这个请恕在下无法应承。石封的脸上浮着笑意:不瞒县主,三姑娘已答应与我远走,晚些,石某会命人将三姑娘那位姨娘也送下来,与县主做伴,相信至多过上个两三日,便会有人寻来了。 乐阳瞠目,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错子,她撑大了眼去看曲锦萱,却见对方面色虽也煞白,但与那姓石的匪头子说的话却是:这秘道难寻,县主与我姨娘又都是弱女子,石爷何必这样小心? 石封脸上的笑容越发得意:小心驶得万年船,三姑娘不知道这个道理么?他向前一步,再对乐阳说道:为免县主贵人多忘事,转头便把我们给抖露出去,再给我们惹来麻烦,在下得向县主讨样东西。 乐阳皱眉:什么东西? 石封道:讨县主的小衣一用。 你!乐阳气得两肺直炸,咬牙切齿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这匪头子想得真是周全,若当真得了她的小衣,便如同攥住了她的命门子、捏住了她的喉咙管。 回头,她真把他们给供了出去,引得文国公府的人追索,他便是把那小衣扔到乞儿堆里,或是卖予其它无耻之人,亦或是颠倒黑白,说自己闺德有失,与他有什么私情,顺势把今日之事给抹成私奔的由头,那她的名声,当真是跌到谷底,再拉不起来了。 诚然,她并不打算再嫁,可爹爹这些年来,为她的事已经操尽了心。 自己和离,那些碎嘴之人说的难听闲话,可也没少往府里飘,就算爹爹再豁达,终究是她任性在先,若再来这么一出,文国公府的脸都被她丢完了! 乐阳气到一张脸都胀得通红,偏生那石封还伸手撸起了袖子,竟是要直接上手去脱她的小衣 便在此时,曲锦萱出声了:石爷,县主贵体,岂能随意触碰?她细声细气、条条有理地劝道:石爷方才向县主道完歉,又要再唐突她,岂不是要让县主再记上一仇?不如这样,石爷将我手上的绳解了,我来。 乐阳听了,也急忙表态道:她说得对,你若敢碰我,我便一头撞死在这儿,到时候,你们想不给我赔命都不成! 许是急着了事走人,石封见乐阳这样怒目且坚决,便也没说什么,略一思索,便给曲锦萱松了手上的绑,接着,应乐阳的要求,往后退了几步,不远不近地盯着她们。 在给乐阳除小衣的过程中,曲锦萱自然是看懂了她频繁递来的眼色,可也只能微不可查地,冲她摇了摇头。 上世时,曲锦萱曾在石封手里挣扎过,知道这人虽跛足,但到底是男子,很有几分气力,不是自己能与之匹敌的。 更何况,外间还有汪九那几个,弄出了声响动静,事态只会更糟糕。 这个险,冒不得。 除下小衣后,石封伸手来讨,曲锦萱却再道:这物,到底事关女子清白,若石爷揣拿着,总是不合情理的,便由我收着罢说着,她咬了咬唇,脸上佯露了些羞赧之色:左右、左右我也是与石爷一起的 曲锦萱一幅低眉顺眼的模样,很有甘心认命的味道,直让石封的神魂都飘飘然。 石封用指头点了点手里的木棍,转念一想。 也是,反正这一路上,她都与他们一起。 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子罢了,还能脱得了他们的眼? 得了妥协,曲锦萱与乐阳俱是心间一松,但石封随之而来的催促,却又让二人心间一缩。 乐阳瞬间就红了眼:对不住,是我害了你 曲锦萱摇摇头:县主无需自责,要不是县主坚持跟着,我姨娘今日说到这个,她的声音微微发哽:我方才说的话,还请县主记在心间。 乐阳忙不迭许诺道:你放心,你姨娘我会照拂安置的,我 笃笃的声音传来,是等得不耐的石封,用木棍在地上敲了两下。 曲锦萱提起一口气来,强颜欢笑道:县主不用说那些,我不怪县主的,还烦县主转告我夫君一件事,请他、请他为我捏个急病的幌子长痛不如短痛,省得姨娘镇日担心记挂于我。 三姑娘,天已经黑了。石封再度出声提醒道。 曲锦萱吸了吸鼻子,与乐阳低低地说了声保重,便起身走了。 临走前,借着身子的遮掩,她在乐阳的发上,顺走了一根簪。 24. 鬼迷心窍 我想给夫君生个孩子 【第二十四章】 -------- 月夜, 露水浮地。 林道阒静,只偶尔能听见鸱鸮懒懒的咕咕声,或是远处传来的蛙鸣。 -- 第48页 不久后, 有马蹄声近, 几匹喷着热气的马穿过夜色,闯进这片林。 那几匹马的背上, 坐着几个虎背熊腰的壮汉, 中间,还围着辆布盖马车一起行进。 月光下,领头的凸肚汉子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揩了揩鼻后,他低声骂道:他娘的, 早知道是这样, 直接把人给甩了就成,哪用费老鼻子劲去挖坑截人, 现在好了, 剩下的钱也没能拿到手,慌里慌张跟逃命似的。这大晚上赶路,真他娘的不是人干的事儿。 在他右侧, 满嘴胡髭的汉子也皱起眉来:可不?老子都困疯球了, 这破马也没提前喂,这会儿无精打采的。他瞄了身后一眼, 咕哝道:老九,你说石老大怎么半天没声响,不会是在里头快活罢? 说完这话,二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个不怀好意的笑。 汪九说道:上马车的时候, 那小娘们儿可碰都不让石老大碰的,他还说是咱们绑了那小娘们儿,人跟他置气呢。 说起这个,胡髭汉子发出声冷笑来:谁知道这话是真是假?要我说,就是他自己瞧中了那娘们儿,想据为己有。你想想,真是姘头旧识,能对他冷淡成那样?说着,他向后方抬了抬下巴,对汪九道:要不你去问问,能不能停下来歇会儿?骑了这么久的马,硌得老子屁股都疼。 汪九点点头,将马勒停,又转了马头,去那马车旁问道:石老大,咱这走了也挺长一段路了,不如停下来歇歇马?再这样走下去,这几匹畜生恐怕要尥蹶子了。 过了一小会儿,里面的人才回了声:好,那就停一会儿。 车队叫停,一行人陆续下了马,拐到野林旁边的空地里燃起篝火。 中间那辆马车,也掀开了车帘,先是钻出个儒衫男子,他拄着根木棍下了车辕,接着,那马车中又弯腰出来个云鬓美人。 身形婉转,宫腰楚楚,朦朦的月色罩在她身上,如烟霞轻笼。 围着篝火的几名壮汉看得眼睛发直,皆是暗地里咽起了口水。 曲锦萱埋着头跟在石封身后,感受到那几人的眼神,石封特意寻了个离那篝火有几步距离的地方垫了块布,才让她坐下,歇息透气。 坐下后,又对她嘘寒问暖,看起来,真是各种体贴。 因为方才在车上多灌了几口水,石封对曲锦萱道:三姑娘先坐着,我去去就来。 曲锦萱点点头,瞧着无比乖觉。 石封瞄了眼汪九,示意汪九留意看守,汪九摆摆手:头儿去就是,这小娘儿们软手软脚的,给她跑一柱香的时间,她也跑不出咱哥几个的视线。 石封仍在原地踟蹰。 曲锦萱乖乖地,把一双腕子伸到了跟前:石爷若不放心,可以绑着我的。 心思被识破,石封讪讪一笑,反而不好意思了:三姑娘多想了,我只是怕你坐在这处着凉,想着是否要去车上给你拿件外裳披着的。 曲锦萱收回了手,也不答话,兀自抱膝静坐。 等石封拄着木棍离开一会儿后,曲锦萱往篝火边瞟了几眼,看得出,脸上是欲言又止的神情。 汪九见了,便冲她晃了晃手里的酒囊子,调侃道:小美人儿,怎么着?你也想来点儿暖暖身子? 曲锦萱摇了摇头,问道:你们饿吗?马车上有干粮,我可以去给你们拿。 干粮?汪九愣了愣:什么干粮?出发都匆匆忙忙的,石老大去哪儿置备的干粮? 曲锦萱抿了抿唇,面容无害、语气真诚:有一个包袱,看起来沉甸甸的,瞧着,像是裹了干粮。 呲对侧,竖着耳朵听了半晌的胡髭汉子嗤笑起来:敢情他吃独食呢?哥几个赶大半夜的路了,肚子早饿到前胸贴后背了,他也不拿出来给大伙儿分着垫个肚子。他站起来,指了指曲锦萱:你,去里头找出来,老子饿到人都虚了,干喝酒有什么意思?来两块干粮,正好也垫巴垫巴。 在几人炯炯的注视下,曲锦萱爬回了马车,不多时,便抱了一个包袱下来,只是脸上的神情,不是太对。 胡髭汉子走了过来,嘴里还哼笑着:怎么?又舍不得给爷几个了? 曲锦萱瑟缩了一下:这里头好像不是干粮。 正巧石封解手归来,一见曲锦萱手上的包袱,顿时急得高声大喝:快放下!谁让你动的?! 他这么一声,顿时把篝火边的几人都给喊起来了,胡髭汉子更觉有异,大跨了几步,一把从曲锦萱手中夺过那包袱,三下五除二地打开一看,那里头,竟全是白花花的银锭。 汪九自然也看到了,他结巴道:这、石老大,这哪里的银子?你不是说没收到主顾的尾款么? 胡髭汉子气道:他明显扯淡呢,银票他早就收到了,糊弄咱们这是!还他娘的特意换成了银锭子,想得可真周到,这是怕到了新地界兑银票的时候暴露什么罢? 起了众怒,当即有人跟着大声嚷道:对!那收尾的钱,他肯定早就拿到手了,之前一直拖着不分给咱们,今儿这事刚好给他做借口,他这是要顺势私昧了这笔钱! 好得很,这出生入死,力气全是哥几个在卖,这回逃个命,他连马车都不用赶,恐怕皇帝老子都没他舒服! 知了真相,汪九亦是怒火中烧,揪着石封的衣领子,一把将他提着离了地:臭跛子!你这是拿哥几个在当猴儿耍? -- 第49页 这话可是实实在在地戳到石封的痛处了,自伤了腿后,他最最听不得的,就是别人喊他作跛子,于是当下两眼便充了血,厉声道:闭嘴!按功劳来分,你们的我早就给了,剩下的那钱,本就是我该拿的!还有你们每日吃的喝的,不都是我老娘做好了给送过去的?你们才是忘恩负义不知好歹!没有我,你们几个五大三粗好吃懒做的,连个囫囵字都认不全,哪来的机会挣大钱? 说着话,石封舞着手里的木棍,往前一挥,当即将汪九的头给打出了血。 汪九惨嗷一声,捂着头蹲在地上。 这下更不得了,所有人都团团围住石封,骂骂咧咧地捋袖揎掌。 这厮不过是个文弱书生,臭没用的跛子,还真在哥几个跟前拿腔拿调了! 就是,哥几个可忍你很久了! 臭跛子!还敢冲哥几个动手?今儿不给你埋在这儿,岂不白长了这一身力气! 话音将落,石封便被人踏翻在地,手里的木棍也被夺了过来,反鞭在他身上,众□□脚相掼,就听得石封惨叫声声。 忽然,就在这惨叫声中,有高高的嘶鸣声响起。 一直捂着伤口蹲在地上的汪九抬起头,透过眼前的一片血雾,看见他们掳来的小娘子手里举着根发簪,依次在停驻着的几匹马背上刺了一记,最后,她迅速跑回那辆马车上,抱住马脖子,手起手落,朝马臀上也狠狠戳了下去 吃了痛的马儿,一匹匹的都高声嘶鸣起来,尔后撒开腿,四分五散地跑了。 其中,自然也包括那辆马车。 汪九惊呼一声:不好!那小娘们跑了! 众人这才回过神,放过已经奄奄一息的石封,撒丫子去追,可马受伤跑了个精光,几人向不同方向跑了几步,却又回头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是追马,还是追人 另一边,颠簸的马背上,曲锦萱两臂死死抱着马脖子,她人太轻了,稍微松点力,便马上有掉下去的迹象,根本余不出力气去够那缰绳。 就在曲锦萱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要被震碎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驰的马蹄声。 她吓了一跳,分出丝神去留意了下。 林间寂静,两阵马蹄声截然不同,后面那匹的蹄声听起来很是沉稳有力,和她抱着的、这匹胡乱狂奔的马完全不同。 曲锦萱拧转头,借着稀薄的月色,拿余光向后打了一眼,模糊乱晃的视线中,见那马背上坐着的,赫然是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 恐慌袭漫在心间,被无名的恐惧死死揪住,曲锦萱顿时吓得额头冰凉,险些呼吸都静止了。 倘若被捉住,等待她的是什么下场,她连想都不敢细想。 曲锦萱慌张四顾,山岭、密林、纵深的前路,没有一处是安全的,而吸引她心神的,却是右侧那一大片无边的、黑黢黢的,茫茫如障的地方。 那下面,很明显,是悬崖。 那样的深,那样的黑 上世濒死的记忆袭来,曲锦萱的脑内,猛地打了个激灵。 或许、或许是上天早就注定了,她两世只能得这样的结局呢? 马蹄声越来越近,容不得多想,曲锦萱拼尽全力往下探去,抓住右侧垂落的缰绳猛地一拽,马头调了向,直直地,向那悬崖冲去 马儿腾跃,人在下坠,那样的失重感,是她所熟悉的。 而不同的是,这回她的腰间,多出一双手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连轮廓都瞧不见,可那宽厚的胸膛、那股甘松的香味,她毫不陌生。 曲锦萱鼻尖一酸,声音发起颤:夫、夫君? 姜洵没有理她,揽着人,便自腰间抽出一把短匕,并一支信烟来,他先是用牙把那信烟的引子给咬脱了,两指夹了往上空一扔,再借着那片刻的亮光,瞧准了身侧某处,右臂发力 刀刃与石壁相接,火花四溅。 几息后,刀刃嵌入壁边的缺罅间,二人终于停止了下坠。 姜洵额头两侧隐隐发突,整个人的怒火已经堆到了胸口。 他方才真是失心疯了,才会跟着她跳了下来。 她爱死就死,与他有什么相干? 黑暗中,姜洵的声音冷冽如劈:我腰间有火折子,取出来。 应是察觉到他的火气,臂肩揽着的人没敢说话,乖乖地伸了手,在他腰间摸了一圈,把东西给抽了出来。 姜洵沉声:弄亮。 曲锦萱的手臂快速晃了两晃,红光燃起,如灰烬中的余火,虽不甚亮,但已能将周遭照个大概。 依着那亮光,姜洵往下撇了一眼,隐约见下方好似有一株树干,但他一手握着短匕,另一手又抱着个人,不便细看。 想了想,姜洵对曲锦萱说道:你用脚探一探,那树干是粗是细? 曲锦萱依言,绷起脚尖来,身子稍稍下沉,可她到底是女子,身量不如男子高,再怎么努力,也只扫到几片枝叶。 因为身体有小幅度的摆动,她敏锐地,听到了身边人的闷哼。 转头去看,便见男人咬着牙,额间也隐隐渗了汗。 是极其辛苦的模样。 曲锦萱小声道:夫君还是松手罢。 话一出,利刃般的目光便扫了过来。 曲锦萱急忙解释道:我身子轻,可以放我下去探一探的。 -- 第50页 姜洵张了下嘴,一句不怕死的问到了嘴边,又被他给咽了回去。 她既敢往下跳,肯定是不怕死的,何必多此一问。 嘲完,姜洵冷声道:默许三个数,我松手。 见人点了点头,且将那火折子含在口中,他便开始在心中默许。 三、二、一。 松了臂,箍着的人往下坠去。 刺啦的声响传来时,姜洵将才放开的手,蓦地又紧了一下。 夫君,我抱住这树了,有我两臂这么粗,应该、应该挺结实的。 过了一会儿,有道低弱的声音传了上来,姜洵这才松开拳,往下看了一眼。 确实是不细的一株老歪脖树,若他们方才没有那一下滞缓,单那树干,便能冲断他二人的腰骨。 而方才被他揽着的人,这会儿正以可笑的姿势半伏在那树干上,一臂及两条腿向下,可见是紧紧夹抱住了那树,另一臂,则颤颤巍巍地高举着火折子,在与自己对望。 夫君下来罢,我可以接住你的。 小女人那双清炯炯的水眸中,蕴着一派认真。 说着话,她微微拱起身,像是要用另一臂把身子给撑起来。 这般可笑的话与动作,让姜洵眉间打了下褶,他冷嗤道:往后挪些就是了,自己固定好位置,莫要乱动。 这人在他面前一贯是听话的,只眨了两下眼,倒也没再坚持,而是放低了手肘,乖巧地往后移了一大截,给他留出了足够的空地,又很快把火折子举高,紧张地嘱了句:夫君当心些。 多话。 看好位置,姜洵稍微移了移身形,但纵身向下一跃,稳稳地,落在了那树干之上。 尔后,姜洵从曲锦萱手中接过火折子。 那火折子上,还有两排细小的、嵌得有点深的牙印。 姜洵蹲着身子,伸长手臂往下照了照,保险起见,他又折了几根细细的树枝,用火折逐一点燃后,往下扔去 树枝散落在实地上,这才确定了距离。 只是,离崖底虽不算远,但就这样跳下去,也很难不受伤。 心中略做估算后,姜洵便一语不发地解起外裳来,才把鞶带给解下,便听自己身后也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以为曲锦萱在不懂事地乱动,姜洵带着怒气回过头,却见小女人缩着双肩,递了件檀色的裳服给他:夫君用我的罢。 姜洵定了定,却也没怎么犹豫,便接过了。 多一件,绳结自然能更牢固些。 曲锦萱那裳裙,早便被枝桠给挂出了几道利落的口子,在撕成条的过程中,姜洵甚至,还看到了两处血迹。 他有些意外。 将布条打成结的时候,姜洵匀神想了想,确实自始至终,没听到她呼过半声痛。 没想到这人瞧着娇娇弱弱,倒是个坚韧的、能忍痛的。 两件外裳、一条鞶带,姜洵抓着系在那树干上的绳结,慢慢往下爬。 接近最末端时,他提着气往下一跃,成功着了实地。 几下趔趄后,他稳稳站直,昂头向上,绷起脸说了句:下来。 这般仰着头,姜洵看到上方那人似是咽了下口水,却也没有片刻犹豫,立马蹲下身子,学着他的姿势攀上了那布条,慢慢往下移。 看那两条细腿在罗裙里晃晃荡荡的,姜洵眉间一拧,正想提醒她夹着那布条,便听得一声惊呼,曲锦萱臂力不支,整个人就那样往下摔去 顾不上多想,姜洵脚尖一点,旋身上前,将人接了个满怀。 因着冲击力有些大,落地时,二人交叠着,还在地上滚了几圈,好在这处是平地,要是个斜坡,顺势就得溜下去。 身子平稳后,曲锦萱慌忙跪在地上,去看姜洵:夫君可有事? 姜洵长臂一展,摸起火折子,颇有些气极败坏地坐起身,正待要斥责几句,却见她一张小脸白如素绫,眉间尽是惶急之色,便忍了又忍,终是压下了火气,没说什么,只问了句:你怕高? 曲锦萱小声道:有一些 怕高,却不怕死?姜洵满脸阴气地嘲弄过,便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后,目不斜视地,兀自向前走去。 他步子大,曲锦萱只能提起裙子踩着碎步,一路小跑地,追在他身后。 走出一小段路后,似是踩了个小水坑,曲锦萱足尖传来一股湿意,她下意识低头望了眼。 在前方的火折子、以及头顶熹微的月光之下,曲锦萱清楚地看见,自己湖白的绣鞋之上,染了大片的红 听到身后之人传来一声骇叫,姜洵被迫停下脚步,转过身,却见本是好端端跟在身后的人,这会儿整个跌坐在地上。 顺着她的目光,姜洵将火折子往前探了探,这才发现,是她乘着的那辆马车。 那马车已散了架,残骸四溅,而那匹马,亦成了一滩死肉,头骨碎裂、肚烂肠穿,望之可怖。 而那马身上的血,则流到小径间的洼处,聚成了一个小坑。 这会儿知道怕了?若你坠底,也与它无二。姜洵走上前去,伸手将人拉了起来,嘴里说的恶狠狠的话,却让曲锦萱霎时联想到自己上世的死状,不由打了个寒战。 凉浸浸的月光之下,曲锦萱浑身打着哆嗦,是吓的,也是冷的。 -- 第51页 她下意识靠近眼前的男人,抖着嗓子唤了声夫君。 衣襟一紧,姜洵低眸,见自己雪白的中衣又被她揪住一片。 他深眉紧锁、下巴微绷,明明是一脸拒人千里的霜容,可揪他衣角的小女人,看他的目光却是怯生生、战兢兢的,秀气的眉间微微发颤,似在无声的哀哀求告。 口角眉目间的那股可怜劲儿,委实不像是装的。 姜洵举着火折子,四围望了望,尔后重新抬腿,带着曲锦萱再走了片刻,寻到个两片峭壁脚下的宽缝。 说是宽缝,其实也没有多宽,但二人若屈膝并坐,不将腿伸出,也勉强可做个遮蔽之处。 姜洵指了指那缝隙,示意跟着自己的人进去待着,那人却抬起腮来问他:夫君不进去么? 姜洵板着脸道:我去拾些柴木。 曲锦萱立马便说:我与夫君一起。 姜洵偏头与她对视,眼眸黑泠泠的。 往日都是他怎么说便怎么做的人,今日却格外缠脚又多话。 姜洵目光冷飕飕的:怎么,怕我不回来? 曲锦萱以极快的速度认真摇头:我知道夫君不会扔下我的。 姜洵滞了下。 话说得这样笃定,也不知是自信,还是自得。 他把唇抿成一条直线,心中很是不快,便一语不发、大步流星地走开。 姜洵步子迈得大,曲锦萱再牵不到他的衣襟,却也依然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并像模像样地,与他一起拾着断枝,回到那峭壁下,还极其懂事地帮着垒成谷状。 篝火点燃,亮堂了起来,也暖和了起来。 二人都屈起膝,坐进了那缝隙中。 姜洵知道,此刻很该问问她,这里头的事由经过的,可又想到她方才那样笃定的话,更疑此女此刻于心中是在万分得意,得意自己不顾性命来营救于她。 这厢,姜洵正悔于自己鬼迷心窍干了蠢事,而他旁边的曲锦萱,正将下巴抵在膝头,悄悄打量着自己这位夫君。 男人眉骨硬朗,双唇闭得铁紧,俊脸像是一面绷紧的鼓皮,即使是被昏黄的火光映照着,也没能给他那脸打上半分暖色。 可她知道,这样冷隽的面容之下,藏着一颗柔软的心。 曲锦萱的心中铺满了融融暖意,即使没有这从篝火,这会儿,她也并不觉得这山涧的风露寒凉难耐。 接连两世的遇险,夫君,都挺身救她了。 两世的恩与情,她该如何报答? 曲锦萱低了低头,将下巴埋入膝间,思绪如烟雾般袅绕纷乱。 崖下万籁俱寂,只有眼前的篝火偶尔爆出一两道劈啪的声响。 也是伴随这声响,曲锦萱忽而心头微跳,蓦然间,她想起上世的情景来。 上世时,也是在篝火旁,男人曾抚着她的脸呢喃着,说若是将来她生下孩子,定然是与她一般憨真喜人的。 亦在同一时刻,她的脑海中,又想起回门那日,长嫂与她说过的话 她抿了抿唇,唤了声:夫君 明明听到唤,男人却眉毛都没动一动,并未理会她。 曲锦萱直起身子来,用手撑着地,向身旁的男人挨近了些,并大胆地,从侧身圈住了他的腰。 这般动作,终于引得姜洵侧首望她,眸中神色不虞。 曲锦萱腮畔烘热如焰,她顶着那比山风还要冷的眼神,轻轻靠在男人肩头,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声:避子汤,很苦。 虽声如蚊蚋,姜洵却听得清清楚楚。 甚至于,他还从中听出些撒娇邀宠的意味。 姜洵心间浮起些意外来,不待细想,他又听到靠在自己肩头的人,清晰地咕哝了一句:我想给夫君生个孩子。 姜洵立即反手将人抵开,皱眉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给夫君生个孩子。曲锦萱软声重复了一声。 小女人以齿咬唇,一排珠贝般光洁的玉齿,与方才火折上的那排牙印如出一辙。 在她的眼中,姜洵看到了毫不作伪的真挚,以及昭然若揭的的依恋。 直至此时,他才有些相信,这曲氏女应当,确是对自己存了几分爱慕之意的。 曲锦萱眸中光如星动:夫君,可以吗? 倏地,本是抵在颈下的手,改作掐住她尖巧的下颌,姜洵眼眸浓沉:你倒是会勾人,怎么,是想在这处来上一回? 不辨情势、不分场合,竟这般放浪。 曲锦萱吓了一跳,一颗心怦然乱跳,下意识便否认道:不、不是的,我唔 没有半点征兆,她被男人掐住腰,扯到了他那双抻直的长腿之上,接着,他俯下了身。 唇舌缠将勾连,樱嫣小嘴被封住,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啧啧声响。 衬裙被掀了下,男人温热的大掌顺着她的小腿肚,一路向上游移 曲锦萱低声呜咽着,挣扎着:夫君,好痛、不要 到底还是经验欠缺,须知痛和不要这几个字对男人来说,亦是天然的刺激。 男人隔着衣衫,轮流搓弄着两粒敏感的丁香,含含糊糊地问:为何不要? 胸前被恶意掐了下,曲锦萱嘤咛了一声,嗓音微微弱弱地:席、席天幕地,于礼不合。 -- 第52页 男人的动作停了下来,热灼的呼息喷洒在她的颈侧,他似是闷笑了声:知道于礼不合,你还勾我? 感觉到桎梏着自己的力道松了,曲锦萱慌慌张张地,从男人的腿上爬了起来,暴红着一张脸,连连摆手辩解道:我、我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勾夫君的意思 是么?那你是什么意思? 这通问答,一个又羞又窘、一个好整以暇。 姜洵盯着曲锦萱。 方才说了几遍要给他生孩子的人,这会儿却支支吾吾地,吐不出半句话来。 而她方才慌张摆手时露出的腕子,这会儿与她整个身子都缩在壁角,两只眼还警惕地望着他,像是视他如豺狼虎豹。 姜洵瞟了她那手一眼,到底还是关心了句:被人绑的? 几指宽的红迹,皮都蹭破了。 再想起方才押着她的、他跟踪了好一会儿的那群人,姜洵眸子微挑:所以,你方才是想殉节? 他心中暗衬,这人胆子小的时候,像是走路都要贴着墙根,可这胆子要壮起来,不但敢伤人,还敢搏了自己那条命。 原来,骨子里竟是这样果断烈性的么? 姜洵便用那双深邃傲岸的眼,看了曲锦萱好半晌,直将她看到不安至极,才大发慈悲收回了眼,淡声道:歇着罢,明日天亮,便有人来了。 25. 面冷心热 回报一下他 【第二十五章】 -------------- 朝霞升起, 暗影褪去。 淡青色的山峦初现,晨雾杳杳。 曲锦萱被晨鸟的啾鸣声给唤醒了。 篝火已熄,身边人却不见踪影, 曲锦萱连忙坐直身子, 一件月白的袍裳自她双肩滑落。 很是慌张地、抓着那袍裳左顾右盼了一圈,曲锦萱才发现了在自己右斜方不远处的姜洵。 姜洵腰系鞶带、袍衫皆整, 正负手于背, 听杜盛汇报着什么事。 见曲锦萱醒了,马车旁的孙程,便移脚报予了姜洵。 姜洵回头,见曲锦萱正抱着自己的外裳,睡眼惺忪地望着自己。 二人眼神相接, 曲锦萱下意识向姜洵露了个浅浅的笑, 又抬起手背去揉眼。 姜洵差了孙程到那峭壁脚下,通传道:夫人, 主子说您既醒了, 咱们便回府罢。 曲锦萱点点头,撑着峭壁爬了起身。 她裹着那长袖长摆的、明显不合身的袍衫,看起来很有几分滑稽感, 临上马车时, 还差点被绊倒在车辕上,幸好姜洵眼疾手快地把人给捞住了。 曲锦萱神魂未定, 愣愣地说了声:谢谢夫君。 姜洵收回手,撩袍跨入马车。 虽入了马车便阖起眼,但姜洵却像能掐会算似的,用清清懒懒的声音说了句:人都营救出来了,不必担心。 话毕, 他不由想起方才杜盛汇报的事由备细,不禁展了展嘴角。 还挺聪敏。 倒让他有些刮目相看。 只这一闪之念,又立马姜洵让嗤之以鼻起来。 能从魏言安眼皮子底下脱身,自然是个有手段的。 这等事,自己不是早便知晓了么? 车厢内有了动静,是原本坐在对向的人靠了过来,一双玉臂抱住了他的腰身,小女人用清清甜甜的声音向他道了声谢:谢谢夫君。 姜洵不为所动,连哼哼半声的回应都没有。 该救的被救了,该捉的,也都捉起来了,严刑拷打之下,没有谁的骨头硬得过刑具。 论说,那苏氏毕竟是他这正妻的生母,这事他若替妻出头要个说法,自然是名正言顺的,可若一声不吭,对他来说,那也是无可厚非的。 是以,在略作斟酌后,姜洵决定,还是不管。 有那样的空闲,他为何不去处理自己的事? --- 马车摇摇晃晃间,回到了章王府。 曲锦萱前脚刚踏进扶霜院,沛柳后脚便闻风而来。 昨儿一天都没见着夫人,不知夫人是去哪儿了? 哎呀,夫人怎地穿成这幅模样?怎地发髻都散了,不是遭什么事儿了罢? 才踏入院内,沛柳便假模假式地关切起来,问题跟算盘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抛出来。 这还不算,她嘴着说着几句听似关切、实则恶意探究的车轱辘话,两只眼骨碌碌地,将曲锦萱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还一个人左左右右地走动着,堵得曲锦萱连卧房都进不去。 桑晴气怒道:听听你这是问的什么话?你是希望夫人遭了什么事不成? 沛柳冲她翻着白眼:桑晴姑娘这是又发什么邪风?我不过是关心夫人罢了,怎么会希望夫人遭事儿呢?莫不是你自己这么想? 被倒打一耙,桑晴气呼呼地怼道:夫人与爷一道回的,不劳你关心! 与爷一道回的?沛柳满目狐疑。 桑晴道:你若不信,大可以去前院问爷。 沛柳被噎,只得讷讷地出了扶霜院。 中途,她越想越气,便拐进了自己隔壁的浮曲轩,在后头泼口大骂起来。 沛柳气得牙齿咬出咯噔噔的声响:好个不要脸的狐媚子,竟甩了丫鬟,把爷们都勾到外头去过夜了,真不愧是妾生的东西,果然不知羞耻。她牙缝都在冒酸水:你是没瞧见,她那张脸白成那幅鬼样子,昨夜啊,还不知勾着爷是怎么个胡天胡地的疯法! -- 第53页 一个人咬牙切齿说了半晌后,见花蔚不出腔,沛柳气得跺脚:你是聋是哑?倒是说句话啊?那曲氏女本事了得,把爷的脚给勾得死死的,听说爷一去那待霜院,夜里头便要叫好几回水,总这样下去,咱们两个还有什么出路?不如求了爷,放咱们回芜香馆去另谋出路算了! 圆桌旁,花蔚十指摩挲着一只印着浮雕的影青茶盏,小半晌后,才沉眸说了句:我曾听闻夫人每回伺候爷后,爷都会派人,给夫人送避子汤。 沛柳当即偏了下头:什么?你再说一遍。 花蔚依言,轻声重复了一回。 沛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好哇!我还道她是扮猪吃老虎,原来是硬颈子死撑。她大乐:看来我想得没错,爷果然不把她当回事 ,也就是个玩物罢了。腻了,自有法子处置她。那曲氏是个无根基的,爷连府里中馈都给了那老碎催的管着,恐怕,便是为着随时休弃那曲氏。说完这些,她又得意地揣度道:最近估计是接了咱们来,爷便给她个面子,去她那儿歇几宿,不至于让她脸上太难看罢了。 说了一大通,犹不过瘾,沛柳又扬地下巴来娇笑:我就说嘛,那些个正室,即使是在床榻之上,哪个不是端着姿态、扭手扭脚的?论起伺候男人这事儿,如何能和咱们这样受过专门调.教的相比? 怪不得爷先时那样冷淡,想来也是有原因的。 避子药三个字,让沛柳的心思不受控地活泛起来。 可很快,她的眼神便黯了黯。 可惜她们打从入了芜香馆,便被灌了绝育药的,不然 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花蔚嗫嚅着开口道:柳儿妹妹,其实我离开芜香馆时,在聂妈妈那处,得了一张方子 这话,果然勾得沛柳怔了怔,马上追问她:聂妈妈?什么方子? 花蔚似是踌躇不已,惹得沛柳霎时竖起眉来,极是不悦:你这人怎么回事?说一半留一半的,卖什么关子,让不让人好过了? 花蔚以指磨着那茶盏的杯沿,低声道:聂妈妈说,是可除那绝育药的药性,让咱们能、让咱们能重新怀上胎的。 室中静了一瞬。 嘭的一声响,桌布被矍然扯紧,是沛柳一掌拍在圆桌之上:聂妈妈怎么没给我?她瞪向花蔚,阴阳怪气地讥哂道:你给聂妈妈塞银子了?不愧是花才女,多读了两本书的人,这脑子就是灵光好用。 花蔚只垂头不语,扮作听不懂这份讥讽。 沛柳想着她的话,又转了转眼,心中疑信参半:这样的好东西,你舍得予我? 花蔚这才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恳切,她声音极缓:不瞒沛柳妹妹,我知我姿色不如你,本也无意与你争什么,来这奉京、跟了爷,也便是为了能有个庇佑罢了,还有,也是看出沛柳妹妹是个大度良善之人,希望将来沛柳妹妹得了富贵,莫要鄙弃我就是了。 这是明晃晃讨好自己的意思,一番话听进耳里,沛柳极其受用。 待从花蔚手中接过一份火漆完好的信封,得意之余,沛柳还是忍不住骂道:那死老虔婆,果然是偏爱你的,明明我给她赚的银子最多,有这样的好东西,她竟不与我? 临走前,沛柳又停了停脚,转身逼问道:聂妈妈还有没有给你什么? 花蔚轻轻摇了摇头。 沛柳冷哼一声,昂着脖子傲然道:你最好没有骗我,敢背着我藏私,日后待我得了爷的宠,看我怎么磋磨你! 威胁在耳,花蔚身子四平八稳,连眼风,都不曾动一下。 --- 这会儿,在待霜院中,桑晴给曲锦萱手脚腕子处上完药,又去帮她身上的伤口敷药。 她那手脚腕上的伤还好处理,就是磨破了几圈皮,可腰际和后背,却是被树枝给挂出了几道深深浅浅的血口子,有些地方还现了青紫。 桑晴见了,心疼得都现了哭腔:幸好爷及时去救您了,这要是晚上个一时半刻的,可怎么得了 曲锦萱趴在迎枕上,嗯了一声,背上虽隐隐作痛,可她的心里,却是甜浸浸的。 她想着,夫君待自己,虽不如上世那般亲昵,但他,该是个面冷心热之人罢 上完药后,桑晴给曲锦萱掩好薄被,又传话道:对了,县主让人带话来了,说昨儿个晚上已经请了大夫给姨娘看过,姨娘身子没有大碍的,肚子里的孩子也好着呢,让您放心,等您今日好生歇息过,明儿个,她就来看您。 说起这事,曲锦萱陷入了沉默。 桑晴亦是无比愤激,她压低了声音,气咻咻地控诉道:这事儿,指定和大夫人那边脱不了干系,还有,姨娘这失踪好几日了,老爷是当真不知情,还是在装傻充愣呢? 曲锦萱双手抓着枕沿,指尖无意识地摹着边角的绣纹。 她记得清楚,上世时的某个晚上,整个奉京突然陷入混乱,好几处都火光冲天,嫡母便是在最为混乱的时辰,趁机放了提前雇好的匪贼入府,将她与姨娘、幼弟给一道掳走了。 刚开始时,她们还满心期待着爹爹会去营救,处心积虑和歹人斡旋,可等了两日有余,都毫无动静。 后来,那石封竟直接告诉她,奉京动乱,爹爹就算报了官,官衙也腾不出手来处理,劝她认命。 -- 第54页 那时,她尚有借口为爹爹开脱,安慰自己与姨娘,可这回呢? 一旁,桑晴还在不平地念叨:姨娘真是命苦,嫁了老爷那么个没有心肝的夫婿。说起来,姨娘要是正妻,就凭这事,便能与老爷和离,老爷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榻间幔帐如纱,被窗牖间漏进来的风,吹得兴起小幅度的波纹。 似是被桑晴的话点醒,陡然间,曲锦萱福至心灵。 是了,既然已经不抱期望、既然爹爹是个靠不住的,那这回,便是个极好的机会,让姨娘离开曲府、摆脱嫡母处心积虑的加害。 与其镇日提心吊胆,倒不如、不如彻底离了那龙潭虎穴之地。 曲锦萱把脸埋进软枕,半阖了眼睛。 --- 翌日,乐阳来得很早。 明明是来探看曲锦萱的,她却逃难一样,两脚生风地进了扶霜院。 问过才知,原来是丁绍策也跟着,来了章王府。 提起丁绍策,乐阳极为不耐:有些人满腹经纶,却总也不知适可而止四个字怎么写。 桑晴怔了下,惑道:五公子竟这样痴情? 痴情?厚颜罢了。乐阳半点没好气:适才入你们府里时,我把刚头那句话原样问过他,你道他怎么回的?他说自己确实不会写这四个字,对破镜重圆四个字倒是烂熟于心。真真好生不要脸面,我以前是瞎了眼才瞧上过他! 灌了大口茶水后,乐阳这才缓过气来。 她亲眼确认了曲锦萱确实没有大碍,这才彻底松了心神,又道:本想把你姨娘也带上的,好歹让你们母女两个见一面,可她说自己身份低微,不便来这处,又怕自己出现在这府里,给你惹什么麻烦,我实在拗不过她,只能独自来了。她心有余悸:还好你是个命大的,这要真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良心都不得安宁。 谈起苏姨娘,曲锦萱也濡湿了眼,几欲落泪。 她吸了吸鼻子:幸亏夫君及时赶到 乐阳心头也是好一阵庆幸,她点点头,又与曲锦萱说着后面的事儿:我听丁绍策说,他们昨儿把青楼酒坊等地的人都寻了个遍,后来摸到那姓石的家里头,说是京衙缺个小吏,有人举荐他,他那老母一听,马上就把那地儿给报了。对了,听说他们后头去捉人的时候,那帮人起了内讧,那姓石的已经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了,恶有恶报,着实解气! 说起这事,曲锦萱也是一阵后怕。 那样的事,她也是头一回做,只是,她绝不后悔。 不管如何,她也算是为上世的自己报了仇 二女再聊了几句,曲锦萱得知乐阳一力扛了起因,说自己偶然看见那汪九,觉得不像个好人,一时起兴,就拉着曲锦萱去跟着了。 这样的解释,倒和她的性子相符,是以,丁绍策等人便也信了。 乐阳认真对曲锦萱说道:你姨娘那处,你且放心就是,将她安置在我别苑里养着,我派去的丫鬟仆妇、还有守卫,都会是精挑细选的,绝对不会让姨娘再受惊。你若想去看她,随时都可。她绽着笑:大夫都说了,你姨娘肚子那孩子也是命大,母体虚成那般,竟还安然无恙,可见是个有福的。 想起苏姨娘受的苦,曲锦萱哽咽了下,连忙站起去福身:谢过县主。 乐阳佯嗔道:别跟我客气,咱们也是生死与共过的了,你要这样谢来谢去的,反倒又变生分了。把人搀起来后,她锁眉道:还有,我已经知道这事儿是谁干的了,可需要我帮你教训教训她们?以其之道,还彼之身,怎么样? 曲锦萱眼神微凝,看向乐阳道:此事,确实需要县主出手相帮。 见她这样的神情,乐阳愣了下:你这是已经有想法了? 曲锦萱点点头,她放低声音,与乐阳说了几句话。 末了,又嘱道:那容馥斋,还请县主莫要让他人知晓有我参与。 好主意!乐阳听罢,双掌一击,笑意盈盈地看着曲锦萱:太子妃与我有几分交情,先时,我二人也算是闺中密友,听说她对你那位嫡姐,可是多有怨言的。你放心,这事啊,准能成。 乐阳在笑,桑晴却急得抓耳挠腮:夫人,这样不是轻饶了她们吗? 乐阳半调侃式地提醒道:小丫头,如她们这般坏到流脓的,就得慢慢治,一棒子打死了,反倒没有意思。 曲锦萱敛了下睫。 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姨娘。 若是动作太大,就怕会被她们发现些什么。 眼下终归,没有什么能比姨娘的安全更重要的。 她起身,亲自去卧房捧出只锦盒来:这是县主的小衣,县主放心,我一直贴身放着,不曾让他人碰过。 说来,真多亏你了。乐阳接过后,又有意挤眉笑眼起来:对了,你夫君这回舍身救你,可值得你用上回我送的那套好东西,回报一下他? 曲锦萱血管轰轰乱跳起来,白瓷似的脸上扑了好一阵羞红,连眼睑都染上了胭色。 乐阳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爆笑:你呀,莫要别别扭扭的,须知男人呢,他们若予了好,你口头对他千恩万谢,他不见得多满足,可若 县主曲锦萱实在是臊得不行了。 -- 第55页 乐阳笑得更欢实了:别害臊呀,我说的字句属实,你要真穿上那好东西,包管他鼻血都要喷出来,抱着你都不愿撒手你了,你可记得头个晚上要睡足了,否则呀 暗示着实露骨了些,羞意透心,曲锦萱连话都不敢接。 乐阳敛了些笑:成了成了,不取笑你了,我该回府了。对了,你们府里的侧门在何处? 听她这样问,曲锦萱错愕了下:县主要从侧门出?是为了躲五公子? 乐阳头痛地摆摆手:我实在是怕了丁绍策,再不想跟他同路了,这样的人,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她吩咐丫鬟:快,让人把马车赶到侧门去等着,小心些,一定要避开丁绍策的人。 丫鬟领命去了,不多时,曲锦萱也把乐阳送到了侧门。 临走时,乐阳还冲她眨了眨眼:我明儿就给太子妃发帖子,就等你的好东西了。 曲锦萱亦微微一笑:县主放心,明日,我便差人送过去。 --- 约莫几日后,桑晴去了一趟曲府,待回了章王府见着曲锦萱,她简直乐得合不拢嘴,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喜讯似的。 曲锦萱问道:东西可送给长嫂了? 桑晴笑得像过大年似的:送了。她乐呵呵地,嘴角控制不住地扬起来:夫人可知,我在那府里听到了什么? 曲锦萱正拣着一把白蔹,听了,便十分配合地问了嘴:什么? 桑晴喜溢眉梢:都在议论二姑娘那事儿呢,说她不知犯了什么煞,竟然得了怪病,浑身恶臭,太子殿下现在连她的面都不想见,现在啊,大夫人为了她那病,到处延医问药,心都要急烂了。 是么?曲锦萱毫不意外地笑了笑,她站起身来,将挑好的根料倒入舂筒中。 曲檀柔常用的一味香,那香料的成份她闻出来过,恰好她外祖母的手籍里头记有一味药,是与那香料对冲的。 乐阳动作极快,前日便邀了一批贵眷去容馥斋吃茶试衣,曲锦萱也赶制了一批面脂膏子出来送去,其中有一瓶,便是为曲檀柔特制的。 但凡曲檀柔开盖敷用,只消半柱香的间隔,那面脂膏子散出的味,便能与她身上那香气味相缠,使人体生恶臭。 若贪心用得多了,便是成个秽气熏天,也是可能的。 桑晴一直跟着曲锦萱的脚步在打转,她两眼发光,喜孜孜地说:奴婢都能想到二姑娘绝望发狂的模样,着实大快人心! 曲锦萱嗔笑道:好了,知道你高兴。 桑晴扯开嘴角笑了笑,又好奇地凑过去:夫人在忙什么?您那伤才好,这几日都没怎么停手,现下容馥斋和少夫人的面脂膏子您都调好了,怎地又操劳起来了? 曲锦萱没有答,小会儿后,她才低声唤着桑晴:你去前院看一眼,看看夫君可回来了? 桑晴怔了下:夫人是有事要寻爷么? 盼她去探听爷的动向,这可是头一遭。 心下生着奇,桑晴视线晃了下,蓦地瞄见那舂筒旁,叠放着几只掌心大小的细纹麻袋,她瞬间福至心灵:夫人是在做香浴的料包? 曲锦萱不答这话,只红着脸嗔恼道:你去看一眼就是,莫要多话。 曲锦萱这样羞涩的模样,直接便验证了桑晴心里冒了头的猜测。 她几乎是蹦将起来:好嘞!奴婢这就去! 两脚方出了室门,桑晴忽又回转来,半扒着门框,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奴婢顺便帮夫人把热水给叫了,烧得滚滚的、兑得温温的,让夫人啊,好生浸上一回浴。 曲锦萱还没反应过来,桑晴就跑得没影了。 她咬了咬唇,喃声道:这丫头,嘴上越发没个忌讳了。 拾掇着成料,束着袋口时,曲锦萱转瞬,却又忍不住浮起担忧来。 今晚夫君会来么? 26. 来了 有事求我? 【第二十六章】 --------- 亥时过了大半, 落霞早已湮灭,月华横亘,星群繁密。 桑晴掀了门帘, 见自己主子还坐在妆凳上看书, 心下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她想起白日里曾听杜盛说过,爷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 用膳都是草草了事。既是这会儿都不见人来, 想来今夜还真就极有可能不会来了。 桑晴走到桌旁,一边上手去挑着那烛芯子,一边低声劝道:时辰真的不早了,夫人您还是早些安置罢? 曲锦萱捏着书册,自镜中, 朝桑晴微微展了下笑:许是下午多饮了两盏松萝, 我还不困的。 桑晴放下铁签子,掩起嘴来, 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声音含混道:奴婢白日里听杜盛说过,爷近来公务繁忙,许是不会来了想了想, 又神情复杂地补充道:杜盛还说了, 兰百轩那个,这几日晚上借机去玉昇居献过殷勤, 都被爷明令拦着的,看来,爷当真是在忙的。 闻言,曲锦萱晃了晃神。 夫君他果然是在忙么 桑晴走近,躬身问道:奴婢伺候您更衣罢? 不、不用。曲锦萱似被吓到一样, 立马放下手里的书册,并略显紧张地,将本就严实的衣襟再拢了拢:我、我再看一会儿书,还不打算安置,你先去睡罢。 桑晴确实也困顿了,总是控制不住地想打呵欠,便也没大注意这有些出奇的反应。 -- 第56页 她转了脚去榻边松过床褥,摆好头枕后,又回身嘱道:夫人也莫要太晚了,夜读最是伤眼了,且明儿个,您还要去看姨娘呢。 嗯,我记得的。曲锦萱瞻了瞻头:你先去歇罢,不用守着我的,我再看一会儿,马上也就睡了。 桑晴欸了声:那奴婢先去歇了,夫人若有事,唤外间守夜的小丫头便是。 好。曲锦萱应了。她的心神随着身体微微绷紧,呼吸都不怎么敢大声。 待掩门声响起,桑晴走了出去,她正打算起身去换衣裳,却蓦地,听见窗外传来桑晴一声惊喜的唤:爷来了! 曲锦萱浑身一僵,那颗本是怅然的心,却在听到这一消息后,变得慌乱失措起来。 想了好几天的事、侯了好几天的人,这一到了眼巴前,她那心里,却咚咚咚地敲起退堂鼓来。 曲锦萱脑子空白了一瞬,外间,于静夜之中放大了数倍的、渐渐步近的脚步声,像催命符似的打在她身上,于是等姜洵踏入卧房后,见到的,便是个紧紧抓着衣襟、目有惊惶之色的小女人。 姜洵冷沉沉地凝了她半晌,未几,挑了挑眉:我还没动你罢?这样紧张作甚? 若非知道这是自己的府邸,她这般模样,倒显得自己像个夜闯香闺的登徒子、采花贼。 曲锦萱急忙摇头,滚烫着脸岔了话道:这样晚了,夫君才忙完么? 本是一句关切的话,却因着她遮遮掩掩的神情,而让姜洵存心意味深长地调侃了一句:怎么?这便等不及了? 他的目光,掠过她抓着衣襟的两只手,再看向她薄绯隐隐的一张脸,直将人看得极为无措,才张开双臂:替我更衣。 他发了话,小女人只得松开护着衣襟的手,上前几步,去替他更衣。 待人贴近,他又启唇问道:今日寻我有事? 身前人的动作僵了下,随后螓首慌乱摇了摇,嗫嚅道:没、没事的。 姜洵俯低眼。 小女人满头乌云光泽柔润,头顶细绒绒的、簇起的软发被夜烛覆了一层莹光。 这内室中,她的身上,都萦绕着一阵沁鼻的芬香之味。 当真无事? 无事的。 那便是杜盛多嘴了,他说下午时,你差了丫鬟,去探我是否有回府? 他越问,小女人就越慌,快速给他宽衣解带后,便要抱着他的外裳与鞶带去放置。 姜洵脸上正正经经,手下却恶作剧似的,两指夹住她腰间衣带的一端,于她转身之际,使力一抽 花青色的外袍自小女人肩头滑落,一片光滑的玉背,便如同天际静止的银河般,铺在男人的视线中。 玲珑的腰线、振翅欲飞的一双蝴蝶骨,还有那一捻儿杨柳细腰、一对儿深嵌的腰窝,以及两瓣润弧之下,那两管笔直的玉腿,直让姜洵呼吸为之一滞。 不许捡。 不许遮。 姜洵低声喝止了曲锦萱下意识去捡外裳,以及试图用她手上抱着的东西遮蔽的动作。 他胸间气息浮动,嗓子发着干,直接命令道:扔掉你手上的东西,转过来。 见那身影迟疑,他声音沉冽地重复道:转过来,别让我再说一遍。 凌乱的裳带落地,浑身僵硬的小女人,终是听话转过了身,让男人瞧了个清清楚楚。 此刻,她身上穿着的,是一条品红色的缎面裙。 从正面看去,是诃子裙的样式,可这裙的钗开得极高,几乎开到了腰际,且单有前身一片布料,唯靠颈后和腰后两根丝绦松松地系着。 那裙面上,似乎还熨了些荧粉,凹凸之处错落有致的光泽,直令人心神为之一荡。 而细腰处,则是勾着缕空的鹭鸶花边,上品玉瓷般的细肉在其中若隐若现,似在勾人撩开那纱缎。 姜洵喉间滑滚了下。 乌发如缎掩着削肩,雪肤躺在红纱下头。 小女人香唇轻咬,美目羞闭。 两只柔荑在身前交扣,一双羽睫不安地颤动。 极纯,极欲。 极美,极媚。 撩人,却不自知。 姜洵的目光寸寸游移,视线所到之处,都像是冒着火星子似地,凭空灼在她身上,似要将这一身的冰肌雪骨都给炽融。 目光往上,盯着那浮红的雪腮,姜洵声音泛哑:方才,你的丫鬟说你侯了我许久,便是为了这事? 对方粉颈微曲,那头越埋越低,又现了鹌鹑状。 美洵盯了那优美的、恰到好处的脖颈线几息后,近前几步:这衣裳,在何处采办来的? 说着话,他上手撩起她身侧的一片衣料,两指触之,入耳沙沙作响,直令人眸色加深。 明明手里的是衣料罢了,可姜洵却感觉自己指腹都发着麻。 似是鼓起了毕生的勇气,曲锦萱终于抬起了头,极小声地问道:夫君可喜欢? 听了这话,姜洵不觉噙起一抹笑来,与她对望。 小女人一双杏圆的眸子水遮雾绕,羞耻及畏怯之色被她硬压在眸底,却不知那几样神色揉杂在一起,更令人心荡神怡。 这样费心讨好他,若说不受用,那便是十足的假话。 小妖精。 -- 第57页 一声清脆的皮肉声,伴着这句谑笑,曲锦萱只觉一阵辣痛,忽又被打横抱起,抱她的那人脚步极快,几下便把她抛上了榻间。 曲锦萱是以埋脸的姿势,被放在榻上的,她身后的男人拽住了她的小腿,用蛮力不许她翻身,接着,他用牙,咬开了她颈后与腰窝处的丝绦 月色幽蓝、夜已极深,窗外的蝉儿声音都低了些,像是叫得发了倦似的。 许是得了爽适,男人的心情都比较好,这回,姜洵竟然没有像以往那般倒头就睡,反而一臂揽着曲锦萱的肩,用懒洋洋的声音问了句:今日这般热情,有事求我? 27. 呓语 夫君,我错了 【第二十七章】 ----------- 曲锦萱面色潮红, 人也微微发喘,听了这问后,她仍是摇头:没有的。 原本在她肩头来回划着圈的手指一顿, 男人的声音莫名有些发冷:当真没有? 曲锦萱侧了下头, 对上一双晦暗浓沉的黑眸。 她最怕他发怒,即使是在发怒的边缘, 也令她心中怵然乱跳。 于是, 曲锦萱很快便改了口:有的。 姜洵眸光放缓,且声音中,带了些难以察觉的自得:且说说看,说不定,我会看在你今晚用心服侍的份上, 应了你呢? 早几日, 他听丁绍策说了,她那姨娘, 现下在乐阳的别苑里待着。 别苑罢了, 他名下也有,侍卫仆婢之流,他亦能寻到更好的。 她若开口求这个, 他也不是不能考虑。 欠着她人情份, 倒不如求他搭手照拂。 算盘打得不错。 这厢,姜洵脑内正在驰思, 却听小女人开口,说的是一句:我之前说过的,想给夫君生个孩子。 姜洵一愣:就这个? 嗯。曲锦萱很诚实地答了。 不可名状的火气自脚心急蹿到头穴,姜洵当即反手把人给勾过来,咬了那圆润的肩头一口, 气急反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曲锦萱还没反应过来,就再度给人从被子里剥了出来。 这一回,很是折磨人。 她那后腰背、以及手脚腕处,还有刚脱了痂的痕迹,印在她身上,如玉中艳翡一般,那几处粉肉是最后的恢复期,现下最是敏.感的时候,偏生男人还像逗猫一样,总是故意去贴那几处,更是让她停不下那羞人的扭动,甚至咯咯发笑起来。 而正是这样清甜的笑声,让姜洵如同失了束缚的笼狮一般,愈加不管不顾起来。 曲锦萱那双本是抓着身下被褥的手,再度被迫搭上了他的肩头。 期间,男人倒是状似体贴地问了几回:可还受得住? 曲锦萱数度颦眉咬唇、含泪摇头,却被他有意曲解,他像是故意折磨她似的,怎么羞人怎么来,还不许她以手掩唇 靠壁的翘头案、房中的圆桌、窗边的软榻、甚至是那座卷云纹的屏风,曲锦萱都抓过、跪过、靠过。 一个多时辰后,曲锦萱人都快散架了,她趴在软枕上,手指头都没力气动。 哭了几场的人,总是格外困乏,姜洵今夜难得大发慈悲,抱着她去了湢室,亲手替她擦洗了一回。 吃饱喝足的男人,四肢百骸都是懒洋洋的,姜洵揽着曲锦萱,捏着她小臂的软肉,声音舒慢:我要离京一段时日。 似寐非寐间听见这话,曲锦萱勉力睁开了眼:夫君要去哪儿? 姜洵的眼角眉梢间,尽是未消的余兴。 似是不欲多跟她解释什么,他阖着眼,用鼻音简单答了声:宁源水患。 话音才落,在他怀中,方才还手足掸软的人,一骨碌爬了起来。 手臂骤然一轻,姜洵不悦地皱起眉头:你作甚? 曲锦萱矍然失容:夫君几时走? 明日。姜洵眼色疑问:有事? 曲锦萱唇色有些发白:夫君一定要去么? 姜洵不答,只扬了扬眉,露了个询问的眼神。 曲锦萱心中一紧,下意识去抓住他的衣襟:夫君若一定要去,可得当心些,莫要受伤了。似是怕他听不懂,她再重复了一遍:夫君答应我,定要保重自己,安全归来。 小女人双唇微张,眼神盈润,双眸中的眷注情真意切,半分不似作伪。 那瞬间,姜洵明显感觉到自己胸腔某处,因着涌上的、某股不知名的暖意,似有塌陷之兆。 他稳住心神,将目光从她脸上挪开,盯着头顶的承尘,淡淡说了声:睡罢,莫要多想。 音落几息,跪坐之人仍是没有行动。 姜洵眸光微斜:你睡是不睡? 他射出的眸光中,似有某种令人心悸的蠢动。 似乎她再不睡,他便要再有其它法子让她真睡不得。 曲锦萱后背嗖嗖直冒冷,她两腿一软,以极快的速度躺了下来,再不敢乱动。 虽然心中藏了事,但终究是敌不过浓烈的倦意,那千斤重的眼皮撑都撑不开,不多时,她便奔入梦境,沉沉睡去。 外间月徙星移,夜色清凉又幽静。 时辰行至凌晨,随着丑时三刻的梆子声响起的,还有曲锦萱混乱的呓语。 被那呓语扰醒,姜洵睁开眼、偏过头,见枕边人的嘴唇一张一阖,而细听她所唤后,他心头不禁冒起邪火,伸手把人给搡醒了。 -- 第58页 姜洵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你方才,在唤谁? 曲锦萱揉了揉眼,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脸沉得可怖,霎时那磕睡便散了精光。 她想了想方才的梦境,一时还以为是自己在梦中唤他,让他不高兴了,便坐起身与他相对,小声赔着不是:夫君,我错了。 态度乖巧至极。 可姜洵并不听这句,仍然追问道:回答我,你方才在唤谁? 曲锦萱红着脸,怯声道:我、我在唤夫君。 男人满目阴气,脸如雨前密云:如果我耳朵没出毛病的话,我记得,你还唤了恩公? 曲锦萱缓慢地眨了眨眼,连弯翘的根根眼睫都透着不解:可夫君,就是我的恩公呀? 姜洵噎了下。 他随即想到,依她这话,确实也挑不出什么错来,毕竟论起来,他确实是救过她。 可不知为何,他就是特别听不惯这两个字,甚至因此,心里升起一股难以排解的躁意来。 姜洵不假思索地板起脸来:以后不许那样唤。顿了顿,又肃着脸补充道:梦里也不许。 曲锦萱不明所以,但已习惯不敢多问,亦不敢忤逆他,只能点点头,乖乖地应了。 只是这回,她虽闭着眼,但再也睡不着了。 方才,上一世的场景,在她梦中不停交错闪现。 先时,是恩公营救的场景。 那时,恩公救了她们,还要将她们送往安全之地,中途,一行人都以为脱了险,便寻了个山洞,就地安歇人马。 那晚,她凭借自己浅薄的药理知识,在那山洞周边采了些草药,为负了伤的恩公敷药。 便是那晚,她瞧见了恩公背胛处的胎记。 也是那晚,恩公对她表明了心迹。 再有,便是这回的治洪之事。 她只依稀记得,上世时,夫君也是去了宁源治洪,且听闻是负了伤,至于何处负伤、伤势情况、以及什么原因负的伤,她却并不清楚。 把脑中记忆翻来覆去想了个遍,也没能有更多有用的片段,曲锦萱懊悔无及,一颗心提着吊着,怎么都放不下去。 她左思右想,总觉得自己方才那几句叮嘱不够,待想多说几句,可枕边人气息绵长,明显是入了睡梦,她连重重呼吸和翻身都不敢,就只能那么硬挺着,睁眼到了天明。 翌日起床后,本是同榻而眠的夫妇二人,一个神清气爽、眉目清扬,一个却无精打采,眼下黛影重重。 姜洵垂目看着曲锦萱:昨夜没有睡好? 曲锦萱条件反射一样,立马摇了摇头,完整地答了句:夫君,我睡得很好的。 睁眼说瞎。 姜洵半笑不笑地盯了她两瞬,自己伸手理了领缘,才向外迈出一步,衣襟又是一紧。 他回头去望,小女人抬着香腮,期期艾艾地问了声:夫君可否稍等我片刻? 这一大早的,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他睨了眼那瘦弱的腕节,再对扯住自己的人揶揄道:这么喜欢牵我衣角,我若不在府里,你岂非要抱着我的衣物才睡得着? 曲锦萱被他说得一张脸活似充了血,立马像被烫了似的,撒开了手,用极快的速度说了声夫君稍等我片刻。便也不等他答话,立马撩帘小跑了出去。 像是怕他跑了似的,不多时,人便又提着裙疾步回来了,还带着一罐不知去哪儿寻摸来的、青秞倭口的瓷盒,那瓷盒外壁,描着几簇粉色的金沙罗。 看着被捧到自己眼前的瓷盒,姜洵眉间抖了两抖:给我的? 曲锦萱认真点头:这是我一直在用的肤容膏子,夫君带着去宁源罢,若是受了伤,及时敷用的话,也不会留疤。 姜洵再度把目光驻在她脸上,未几,眼尾流露出几分微不可查的笑意。 他唬着脸,半真半假地说了句:你当我是你?碰一下就留印了。 曲锦萱被这突如其来的荤话烫红了脸,她低声嗫嚅道:是我不对,没能早些知晓夫君要去宁源,眼下除了这个,我也没能给夫君备几罐好的药膏子 姜洵冷哼了声,再意有所指地回了句:自己收着用罢,你比我更需要。 说完,他便神色傲岸地跨出待霜院,回了玉昇居。 玉昇居中,杜盛捧着筛好的茶递了过去:公子,都收拾好了,咱们何时出发? 半个时辰后。姜洵坐在禅椅上,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杯壁,他想了想,唤过杜盛:去与孙程说一声,那避子药,暂时不用往待霜院送了。 看上她尽心尽力服侍自己的份上,姑且如了她的愿。 不过一个孩子罢了,给她就是。 她还能翻出花来不成? --- 扶霜院中,换值时,桑晴见守夜的小丫头精神萎靡,便知昨夜,这里头又闹腾得狠了。 小丫头名唤巧茹,是章王府管家的小女儿,徐嬷嬷瞧着品行不错,又是个老实本分的,便在询问过曲锦萱的意思后,给她拔到了身边使唤,让桑晴带着。 巧茹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纪,这几晚才开始守夜。 昨儿个,爷进了卧房没多久,她便听到卧房中传出声夫人的惊呼声,吓得心口一突,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正想要问一嘴的,可才站直了身,就记起桑晴曾红着脸与她说过,若是爷在,除非两位主子开口唤人,否则不管听见什么声响动静,都不要去打扰。 -- 第59页 巧茹心有余悸:夫人好可怜,一直在哭、在求饶她很有些愤愤不平地:桑晴姐姐,你说夫人那样美那样好,爷怎么就不怜惜她呢? 桑晴臊得脸都憋紫了,只能含糊回了几句,把人给支走了。 她进了内室,见曲锦萱面容有些憔悴之色,便道:夫人可要上些妆粉遮上一遮?不然,就怕姨娘瞧了会担心。 曲锦萱揽镜照了照,点头道:那便遮一遮罢。 --- 收拾妥当后,曲锦萱才走到待霜院外,便碰上了急急跑来的沛柳。 沛柳气喘吁吁、满脸都是焦灼之色:夫人,爷要出京公干么? 曲锦萱点了点头,却见她越发急了:夫人怎不早些跟我说这回事?听闻那宁源离奉京好几日路程呢,那样山长水远的地方,爷怎么能短了人伺候? 还以为她是当真担心姜洵,曲锦萱便温声道:有杜盛与孙程在,不用担心的。 沛柳睁大了眼,声音都提高了些:那怎么能一样?爷们糙手糙脚的,哪比得过咱们细心体贴?她捏着扇柄,染了寇丹的尖甲不停地抠着扇沿:还有,夫人就不担心爷去了那宁源,被哪路狐媚子给勾了魂么? 见曲锦萱怔忡,沛柳生怕她不懂自己的意思,便凑近去,苦口婆心提醒道:夫人可知这官场酬酢,官员们为了献殷勤拉关系示好,送歌姬舞女什么的,那可是常有的事。 曲锦萱掐了掐手心,摇了摇头:爷是去治洪患的,你莫要多想了。 沛柳犹不甘心,急切地想说服曲锦萱,派车把她给送到姜洵身边去,可曲锦萱有事在身,并没什么耐心与她多言,应付了几句,便带着桑晴走了。 呸!没鬼用的。 沛柳在背后轻声骂完,又摇着扇子,往浮曲轩走去。 这会儿,浮曲轩中古曲幽幽,如流水潺潺。 沛柳听得心烦不已,胡乱挥了几下扇,吊起眉来奚弄道:别弹了,爷都走了,听不见你这儿幽幽咽咽的乐音。 琴声戛然而止。 沛柳看了看脸色明显僵了下的花蔚,得意地撇着嘴笑:怎么?话不中听了?你也没怪我这么直白,虽你上回讲了那样的话,但要说你丁点心思没有,我可不信,再是知晓自己姿色不如人,也不可能没有争宠的心,当真那样啊,你出家做姑子不是更停静? 兀自说完,沛柳也不理会脸青一阵白一阵的花蔚,便冷哼一声,开腔道:爷前脚刚走,曲氏后脚就打扮得光鲜亮丽地出府了,那样迫不及待,怕不是去会野汉子了罢? 花蔚离了琴台,蹙起眉来劝道:这样的话,柳儿妹妹可莫要乱说,被徐嬷嬷听到了,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沛柳翻了个大白眼:知道了,就你谨慎,我不过是嚼两下嘴皮子罢了,除非你和你这丫鬟去告密,或者那贼老婆子长了顺风耳,不然她打哪儿能知晓? 花蔚没说话,走到桌边,亲自给沛柳斟了杯茶。 沛柳也不客气,接了便喝,不仅连声谢都没有,还撇了撇嘴,嫌弃这茶叶不好。 待一饮而尽后,沛柳又摇起扇子猜测道:我可是听说昨儿个晚上又叫了好几回水,你说她到底有什么法子,总能拢着爷去她那儿过夜?总不能,是下了什么迷药罢? 花蔚摇头,只道不知。 沛柳又恨声抱怨起来:爷那两个小厮太难缠了,尤其是那个叫孙程的,我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他一张棺材脸动都不动,实在是气煞姑奶奶!她半伏低身子,对花蔚抬了抬下颌:要不,等爷回来后,改天咱们一起去? 花蔚只迟疑了一瞬,便回道:我不去了,爷要来,自然会来的。 沛柳脸上折叠着不屑:哟,你这心可真大,天天焚香抚琴的,就差没在屋里头设个佛堂了。她提醒道:若不趁年轻,勾着爷多来咱们这院子几回,盼他怜惜盼他爱顾,将来咱们年老色衰了,膝下又无子女,说不定到时候啊,咱们可活得还不如丫鬟。 花蔚低头啜了口茶,仍是不为所动的模样。 沛柳叽叽喳喳说了半日,也没能勾得这人附和自己,哪怕是同仇敌忾地,与自己一同骂上待霜院那个几句。 她胸间堵得慌:天天闷在这院子里,那贫婆子又不许咱们到处逛,真是憋死个人了。不行,下回那曲氏再出去,也得让她带上我才成! 沛柳正欲起身回自己院内,便听花蔚张口问她:柳儿妹妹近来可有按那方子服药? 提起这个,沛柳咂了咂嘴:服了,黑糊糊苦得我心肺都疼。 花蔚便笑道:良药自是苦口的。 说起来,苦不苦的,倒是其次。 笃笃两声,桌面被沛柳用扇柄恨恨敲了敲,她心里极度搓火:爷都不来我院子,我打哪去知道那方子有用没用? 对此,花蔚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了句:夫人平素似乎话很少,性子绵软、偏静。 初时,沛柳还不甚明白这话中的意思,待接触到花蔚的眼神后,她张了张嘴:你是说让我学待霜院那个? 花蔚道:柳儿妹妹美艳动人,若是把这性子收一收,单是冲着那份反差,也会引得爷注目的。 哧沛柳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的笑话似的,她挺了挺自己沉甸甸的、份量傲人的胸,睥睨着花蔚:你脑子里装的是糠?论起伺候男人这事儿,她会的花样,还能多得过我不成?爷不过是与她尚在新婚的余热中罢了,你睁大眼睛瞧好罢,爷这回去宁源,与她久不相见,用不了多久,便会对她兴趣缺缺,到时候这独守空房的,定然是那曲氏了。 -- 第60页 花蔚与她对视两瞬,俄而笑道:柳儿妹妹说得对,是我多言了。 待沛柳扭着腰肢走后,丫鬟红茗端起沛柳用过的杯盏,恨恨地往院子里泼了出去,鄙夷道:这压根是个盲目自大、不听人点拔的无脑蠢货。她忧心地去问花蔚:姑娘何必要指点她?浪费唇舌不说,若她当真听了入耳,把爷给勾走了怎么办? 花蔚神色淡淡:爷总得肯往这处来,才能瞧得见我。 红茗愣了下,旋即明白了。 谁为谁做嫁衣、谁给谁做衬,还真不一定。 若论相貌身段,她们姑娘自然与沛柳这种以色侍人的花魁没得比,可她们姑娘的盛名,也不是靠那些外在之物赢来的,她们姑娘的才情与聪慧,更不是那些蠢俗之人可以比的。 想了想,红茗再问了一嘴:姑娘,奴婢上回就想说了,您怎舍得将那方子给了那妖货? 花蔚漫声道:知道怎么咬人的狗最是静没声的,跟她计较什么? 红茗将那杯盏放到瓷缸中,再将烧得滚烫的热水浇了下去,愤声道:奴婢就是瞧不惯她在您跟前那幅张扬样子,自己空有个皮囊,还敢说您脑子里是糠,她傲气个什么劲! 花蔚反过掌来,看了看自己素净纤巧的指甲,回道:无妨,这回跟着一起来的,幸好是她这种时灵时蠢、自作聪明的,若换了别个爱藏话、有些心眼的,咱们也不好摆弄。 说着,她起身入了卧房,揽镜自照。 镜中人也是秀眉秀眼、薄唇纤巧,可那腮骨有些过宽,颞部又有些过窄,是以整体瞧着,倒只能得个清雅安适的形容之语。 这般的相貌若放在普通女子中,还算打眼,可若置身美人堆里,便往往是最不显眼的那一个。 尤其,是入了这章王府,见了那曲氏后。 花蔚暗自掐起指腹。 沛柳说得没错,她在那美妓如云的芜香馆待了这么些年,以为自己早便看淡了所谓的美色,可见到那曲氏女令人发妒的姿容后,她才发现,自己内心还是有波动的。 但,她虽没有如花的长相,可若拼头脑与才情,那些个生得貌美的,也没能把她给压下去。 这回,她既能脱了那腌臜之地,来到这奉京,那她要谋的,也不只是个妾室之位。 镜中,可见花蔚两眼发亮、野心盈眸,一时间,她陷入自己的思绪中,连红茗连唤几声,都没听见。 红茗见花蔚像魔怔了似的,不禁着了急,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臂:姑娘? 花蔚回了神:什么? 您方才在想什么?那样入迷。红茗纳闷不已。 花蔚微笑道:一时走了神,没想什么的,你方才说话了? 是啊。红茗重复道:我在想,那方子是您花了不少钱才从聂妈妈那儿得来的,就这么给了隔壁那个,岂不可惜? 花蔚笑了下。 她坐上妆凳,执起牙梳来,给自己拢着鬓发,漫不经心地回道:楼里这些年出去的姑娘,你我也从未接触过,那方子是真是假、多久见效、是否有副作用,谁也不知。 红茗听了,心念一动:姑娘的意思是让她给您试方子?她不解地问:您就不怕那方子真有用,若她在您前头勾搭上爷,肚子里真有了动静可怎么办? 花蔚自镜中嗔了红茗一眼:怕什么?聂妈妈给的方子,又不止这一个。 她放下牙梳,在妆奁中取了些梅色的胭粉,轻轻在眼周扫了扫,又拈起一片嫣红的口脂,印在双唇上。 镜中那张秀雅的脸,虽美得有些底气不足,但此刻因着那胭脂的点染,倒也生出两分清妩之色来。 ---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了一个多时辰后,曲锦萱才到了目的地。 乐阳得了消息,早便站到了别苑门口。 到底是嫁过人的,她一见着曲锦萱,便浮起不怀好意的坏笑来,边打量边说道:怎么这么有心,来看你姨娘,还特意着了妆?怕不是昨夜 曲锦萱被乐阳看得面热不已,她试图岔开话题:姨娘 乐阳道:苏姨娘本要亲自来接你的,是我看她肚子都凸起了,想着还是稳妥些,能不走动尽量不走动。她并不肯放过曲锦萱,反而挨近了些,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追问:如何?效果可好? 28. 良缘 应当是喜欢的 【第二十八章】 ------------ 想起昨夜的事, 曲锦萱脸上一片烧灼。 夫君应当,是喜欢的罢 乐阳将曲锦萱脸上的变化看得真切,她啧啧两声:你这模样身段, 他要能把持得住, 那可真是圣人再世。 曲锦萱已经羞到头都要抬不起来了,到了小院中, 苏姨娘见她脸红得不正常, 还以为她身子不适,关心了几句,越发弄得她又羞又窘,偏生乐阳是个蔫坏的,故意说了几句暧昧的解释, 还用眼神暗示了她脖领子下、那暗红色的欢啮。 反应过来后, 苏姨娘也是面色一热。 乐阳笑得最欢实了:伯母原还担心你夫妇二人不睦的,现下啊, 可算是能放下心了。 听了这话, 曲锦萱急忙安慰苏姨娘:姨娘不必担心,夫君他待我很好的。 苏姨娘欣慰地点了点头:也许,这便是上天赐予你的良缘呢?她慨叹道:照实说, 当初那旨下到府里来时, 我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 -- 第61页 知道生母要说些什么,曲锦萱喉间微哽。 苏姨娘抚着曲锦萱的鬓发, 眼中微潮:我是有私心的,不想让我的萱姐儿像我这样,与人委身作妾苦了我这样好的女儿,投生到我肚子里来,得了个庶出的名头, 你自小因为这身份,总是矮人一头,我也没用,护不了你,可我不想你再像我这样,更不想你以后的孩子受你那些苦 曲锦萱抽了抽鼻子,轻轻靠到苏姨娘身侧,在她肩上蹭了蹭,娇声娇气道:姨娘放心,女儿一切都会很好的,姨娘也会好的。 一旁的乐阳提醒道:不是不打算回曲府了么?还唤姨娘做什么?可以改口了。 改口,倒只是几个字的事,只是提起这个,曲锦萱直起身子来,面露踌躇:娘,爹爹他 苏姨娘给曲锦萱揩了揩眼角的湿迹,她笑意温和,眼中没有半分波动:萱姐儿放心,那曲府,娘也不想回的。 曲锦萱缓缓地眨了眨眼。 时至今日,她都没有收到曲府传来的、任何与姨娘相关的消息。 按说,爹爹再是迟钝、再是公务繁忙,也该发现些什么了。 再有,那庄子里的下人就算是爬,都已爬到曲府,把姨娘失踪的消息给告知了,根本不可能瞒得了这么久。 曲锦萱喃声:娘 同床共枕十数年的男人,却漠视自己自己的生死,至今都在装聋作哑,她原还担心姨娘会伤心痛苦,可娘亲面容平静,一丝幽怨之色都寻不见。 细细观之,那双温柔可亲的眼中无憾、亦无恨。 一个薄情、一个恶毒,曲大人和你那嫡母啊,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对,想来伯母不伤心,是压根没有对曲大人生过何等期望罢了。乐阳看得很是通透。 苏氏摸着自己的小腹,低声道:对他,我也是有感激的,当初若不是他纳了我,我极有可能会被卖入泽阳城的某座花楼中,也不会有萱姐儿,和我肚子里这个了 乐阳暗自叹了口气。 之前二人一起被困被救,苏氏也与她说过一些旧事,是以乐阳知晓,这也是个命运多舛的妇人。 自幼丧父,亡母虽带着她自立女户做起生意,但一朝亡母病故,黑了心肠的亲戚吃了绝户不够,还要把个孤女给卖入青楼,有人出钱买下她,却是转手把她赠予前去出公差的京官。 本以为有了夫婿有了家,可那家如囚笼、似虎穴,那夫婿,更是不提也罢。 乐阳极认真地说道:伯母便在这处安心住着,我已着人去物色靠谱的产婆与奶娘,左右我这别苑常年是空置着的,将来这小家伙出生了,这别苑啊,也就热闹了。 苏氏笑了笑:正想与说这事呢,可巧县主提了。她看着曲锦萱:萱姐儿,娘与你商量件事,可好? 曲锦萱道:娘说便是,我听着呢。 苏氏轻抚小腹:待生下腹中这胎后,娘想回泽阳,好好将肚子里这个抚养成人。她声音放缓,语如绵绵春水:能躲一时,不能躲一世,娘若继续待在奉京城,不妥。 虽有些哽咽难言,但苏氏还是红着眼眶,拉着曲锦萱的手:娘是舍不得你的,可我若一直待在奉京,就怕哪日被曲府的人知晓了,到时候不仅拖累你,也给县主惹了麻烦。真想避,只能远远避走。泽阳离奉京千里,地界也广,我若带着孩子避到那处去,也得安生过世的。 曲锦萱愣了下。 她自然知晓生母这么说,一方面是思念故乡,另一方面,也是害怕被曲府的人瞧见,到时候,曲府就是光明正大来要人,也是没得推避的。可当这话听到了耳朵里,纷乱和惘然搅动着心绪,让她的四肢百骸,尽是无力感。 她已嫁为人妇,虽是正妻的名份,不像妾那般连出趟府都要向主母请示,可若苏氏离了京,莫说是远隔千里的泽阳,就算是奉京周遭的城,她也不能随意去探看。 届时分离,若有个灾灾病病的她也顾不着,母女二人再想见,便难了。 --- 离了别苑,曲锦萱与乐阳同乘一辆马车,往容馥斋驶去。 途中,乐阳开解曲锦萱:既伯母意已决,你也莫担心了。她想了想,又问道:泽阳那头,可有伯母的旧友健在?对了,雅宁不是要嫁去泽阳么?到时候,便让她帮着照拂一二。 被这话题引得移了心神,曲锦萱倒真是想了想:我记得,娘曾经提到过一位季姓世伯 世伯?乐阳起了兴趣:是旧情人? 曲锦萱怔了怔,凝神思索道:应当、应当不是罢?娘当时与我说,那位世伯,好似是外祖母资助的一位学子 乐阳是个脑子活泛的,立马就笑出了声,她挤眉弄眼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平时肯定没怎么看话本子罢?富千金和穷书生啊,可最容易生私 话音未落,马车陡然停了下来。 隔着前帘,乐阳的丫鬟向内禀着话:县主,是丁五公子。 乐阳立马拧起眉,转背掀开窗帘,疾言厉色地看向窗外:丁绍策,你有完没完? 经由那掀开的车帘,本陷在沉思中的曲锦萱,蓦然感觉有两道视线打在自己身上。 她抬头,触到一双如潭的长眸。 身着宽袖襕衫、面容清澈、眉目清隽。 -- 第62页 是她那位嫡兄,曲砚舟。 二女出了马车,丁绍策扬起唇角来,他向曲锦萱揖了下手:倒不知小嫂子也在,二位这是欲往何处去? 乐阳余怒未消:丁绍策,你适可而止,我话还说得不够清楚么?还老跟着我作甚? 丁绍策笑得一脸无辜:在下来这国子监探师,适才在门口偶遇砚舟兄,便与砚舟兄闲话几句,将好见了县主的马车并非是跟踪县主的,砚舟兄可作证。 乐阳噎了下。 曲锦萱向曲砚舟福了福身:兄长。 往日面对曲锦萱,曲砚舟那张脸上,向来都是无甚表情的,可今日,他却盯了曲锦萱好半晌也不应,眼中沉沉,神情莫测。 就在曲锦萱被盯得极不自在的边缘,他才颔了首:往何处去? 曲锦萱答道:准备回府。 曲砚舟又有了一瞬沉默,随即,突兀地问了句:他待你可好? 这突如其来的关切之语,曲锦萱过了两息才反应过来。 她红着脸,羞赧地点了点头:夫君待我很好,兄长不必记挂。 曲砚舟眼眸微闪,下颌似是往回收了收,唇也莫名绷紧了些。 一旁,丁绍策正因为劣迹累累,而被乐阳翻着旧帐,质疑起他方才那话的真实与否。 丁绍策哭笑不得,只得再度求助曲砚舟:砚舟兄,你可得和县主好好解释一下,证明一下我的清白。 曲砚舟这才把目光从曲锦萱脸上挪开,去替丁绍策作证:方才,曲某确与丁兄在这门口遇见,闲话已有半盏茶的间隔。 对于丁绍策的朋友,乐阳向来都以狐朋狗友论之,方想嗤几句,又顾着这是曲锦萱的兄长,而悻悻作罢,勉强信了曲砚舟的话。可也止于此罢了,面对丁绍策死缠烂打找的各种话题,她一概不理,转身便回了马车。 热脸贴了冷屁股,丁绍策苦笑一声,又不敢跟上去,只得转而与曲锦萱叙起话来:姜兄可是今日出发去宁源的? 提起姜洵,曲锦萱的心立即揪紧了,她求助似地看像丁绍策:听闻宁源洪灾泛滥,夫君这回去 丁绍策倒是笑得豁达:小嫂子不必担心,姜兄是个能人,这洪患他会处理好的,亦会平安归来的。 曲锦萱这才略略安了些心。 寒暄几句、相继作别后,曲锦萱在临上马车前,留意了下嫡兄行进的方向,眼中若有所思。 这时候回府,九成,是为了嫡姐的事。 --- 与此同时,东宫。 确如桑晴之前的猜想,现在的曲檀柔,确实是绝望得发狂。 自入了东宫后,曲檀柔仗着魏言安的宠爱,就连两位侧妃,她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可一朝变故突生,昔日眼高于底,趾高气昂的曲承微,却一下子成人人掩鼻避之的怪物,这样的落差,险些让曲檀柔发了疯。 寝殿外,见蔻儿回来,玉枝如释重负,连忙小跑上去追问道:如何? 蔻儿摇摇头,反问她一句:小主可好些了? 这话才说完,二人就听到殿内传出一连串清脆的碎瓷声。 玉枝吓到上牙打着下牙:小主疯了似的,不停在打砸东西,方才有个进去收拾的小宫女,又被小主拿花瓶砸得满头是血,刚抬走没多久,眼下人还不知是死是活呢她抚着胸口,心有余悸:你说咱们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我好怕小主又发狠,把咱们俩也砸个半死。 似是应着她这句话似的,下一息,殿内便传来高亢的、歇斯底里的吼叫:人呢?人都死哪去了?蔻儿玉枝,你们两个给我进来! 听到这声唤,二婢不约而同打了个冷颤。 蔻儿也是吓得脸色发白,她咽了口唾沫,安慰道:不会的,咱们到底是从曲府跟来的的,又是贴身伺候小主的虽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可也只能咬着牙安慰道:别怕,小主方才铁定是失手罢了,不是有意的。 语罢,二婢解下罩在口鼻处的布巾,深呼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后,才摒着呼吸、战战兢兢地入了殿内。 甫一踏入殿内,空气中那股浓烈弥漫着的恶臭,与燃了满室的几种熏香混合交织在一起,浮着的烟雾朝人兜脸盖过来,钻进鼻子里,送入咽下,搅动着胃肠。 玉枝没能忍住,顿时干呕了一声。 死蹄子,连你也敢嫌弃我?一室狼藉中,曲檀柔的眼刀,并着这尖锐的声音刮过二婢的耳侧,二人惧是出了一身冷汗。 蔻儿连忙上前道:小主消消气,玉枝是午膳用多了,方才又快跑了几步,才、才这样的解释几句后,她立马又接着道:老爷和夫人差人带了话来,奴婢跟小主说说? 嘭的一声,是曲檀柔又砸了只的鲤纹蹲杯,碎瓷迸到蔻儿小腿上。刺痛之下,蔻儿咬着牙没有出声。 曲檀柔双目火球一般,瞪向蔻儿:那你倒是说啊,磨蹭什么! 蔻儿缩了缩肩:老爷夫人,说是让您回忆下,近来是否接触过何等有异之物,譬如入腹之物、衣着配饰之物 曲檀柔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问我? 蔻儿急忙回道:奴婢和玉枝都查过了,近来您的衣物、您入口的食物,都没瞧出有何不对的 -- 第63页 小主这样的怪病,像是患了臭汗症,可几拔御医来诊过,却都否认了这一病症。 且她身上那股味,似是腋臭之气、又似是膻酪之气,偏生她为了盖那怪味,身上还揣了好几个散味浓郁的香囊,令那怪味更是刺鼻加剧。 见曲檀柔又瞪圆了眼,蔻儿心间一凛,正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应对,便听自己身后的玉枝颤巍巍开口了。 玉枝探询道:小主前几日随太子妃娘娘去了那容馥斋,是否、是否在那容馥斋中,吃用了何物? 曲檀柔愣了下:你的意思是,那容馥斋有问题?旋即,她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头:乐阳县主和我无冤无仇的,害我作甚? 玉枝白着脸,似是惧她惧到不敢说话。 曲檀柔眉间一拧:你抖个什么劲?上前来说话。 玉枝赶忙挪脚去了曲檀柔跟前,她舌头有些发僵,低声道:奴婢听闻、听闻乐阳县主与太子妃娘娘,旧日曾是闺中秘友 一听这话,曲檀柔立马联想到了些什么,她咬牙攥拳:好啊,原来、原来竟是罗映织那毒妇! 怪不得会那么好心带她去容馥斋,又故作大方地,把那罐份量最多的仙容膏让给了她,原来,竟早便有了谋算的! 曲檀柔恨恨地在榻几上拍了一下:去,把那罐仙容膏给我找出来,我要拿去见太子殿下,教殿下知晓那毒妇的恶毒嘴脸,让殿下为我作主! 玉枝两股打颤:小、小主,那仙容膏、前日被您砸了 你说什么?曲檀柔的脸色极其难看。 玉枝抖着唇,重复了一遍。 曲檀柔腾地站起身,啪的一声,便把玉枝的脸给打偏过去了,她拽着玉枝,两手又掐又拧:你们是死人么?我砸东西,你们也不晓得拦着,要你们有何用! 就在殿内飘荡着玉枝的哭喊声,与蔻儿的求饶声时,忽有几名宫人不经通禀,便入了内殿。 为首的,是长秋殿的宫女,木茵。 在她身后,几名宫人掩鼻的掩鼻、咳嗽的咳嗽,皆是一脸憎厌。 木茵一进来,更是夸张地用手扇着鼻子,怪声怪气地尖着嗓子道:哎哟,这殿可不能住人了,这味儿跟恭厕似的,人都要被熏晕了。 曲檀柔眯了下眼:你来作甚? 木茵笑着:太子妃娘娘说了,曲承微身患恶疾,不宜再居这永秀殿,她大发慈悲,特意准了您迁去仪正殿静养,这不,怕蔻儿玉枝忙不过来,还遣了奴婢几个来给她们搭把手。 仪正殿?曲檀柔坦然失色,把玉容搡到地上,瞪大了眼睛:我不去! 那仪正殿是什么地方?至偏至陋,论条件摆设,恐怕连这永秀殿给宫人住的配房都不如,最重要的是,那里离太子殿下的寝宫极远,私下里,宫人都称那处是东宫的冷宫。 罗映织、罗映织明显是在落井下石,想幽禁她! 曲檀柔怒到极致,立马盯着蔻儿:蔻儿,你快去寻殿下来,我要见殿下! 蔻儿应下,便要向殿外去,可还没近殿门口,便被人给拦了下来。 木茵用挑剔的目光盯着曲檀柔上下打量,叽哂道:曲承微也不瞧瞧您这幅臭如猪彘的鬼样子,别说见太子殿下的面了,就是您这味儿飘过去,恐怕殿下都要作呕。 曲檀柔面色遽然一变,她咬牙切齿道:好大的狗胆,你敢骂我? 不敢,奴婢只是据实说话罢了,怎么敢骂您呢?那木茵面上带笑,声音却着实泛着冷:奴婢那可怜的妹妹还躺在榻上要死不活的,那幅模样啊,奴婢可记得清清楚楚的,奴婢妹妹告诫奴婢了,跟您说话声音一定要放缓放轻,万不敢吓着您了。 曲檀柔心中肺火乱撞,她怒道:你在说什么鬼话?还不放我的人出去?我要见殿下!罗映织和乐阳县主沆瀣一气坑害我,我要找殿下为我作主! 木茵冷笑一声,哂笑着嘲弄道:曲承微,这话可不敢乱说,娘娘是个温厚肚量大的,习惯您没规没矩肆言如狂了,乐阳县主可不是能任您胡乱污蔑的。说着,她声音越发轻慢,携着快意之色:那日,县主可没给曲承微下帖子,容馥斋,本也是曲承微死皮赖脸要跟着去的,娘娘可是连二位侧妃娘娘都撇下,单带了您一人去的。得了那样的殊荣,您不记恩便罢了,还大着脸与娘娘抢东西,得亏是娘娘心善不计较,可您倒好,这回转头来,自己不晓得行了什么恶事,被上天给惦记上,得了这恶心的怪病,还胆敢怪到娘娘和县主身上去。 曲檀柔剜了木茵一眼:你懂什么?休要张嘴胡乱编排,明明是罗映织和乐阳设的局,她二人在那膏子里动了手脚,才将我害成这样的! 木茵面露讥诮:那膏子娘娘带了好几罐回来,和两位侧妃娘娘都用了,皆是赞不绝口的,怎么单就您用了有事?怕不是平素行了什么恶毒之事,上天看不过眼,或是您自个儿时运不济,沾惹了什么邪祟在身,才会成了这幅鬼样子罢? 曲檀柔激愤不已,气得浑身打颤:你这是什么态度与我说话?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木茵半点不怵:瞧瞧,我方才还说呢,曲承微这疯疯癫癫的样儿,不更像惹了邪祟在身?她与同来的宫人说笑起来:迟些曲承微离了这儿,看来啊,还得禀过娘娘,寻几个摊婆来这驱驱邪才行。 -- 第64页 说完,几人捂住口鼻,皆是闷笑起来,幸灾乐祸的表情格外刺目。 曲檀柔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她被激得浑身发抖,跨过一地碎物便往外冲去,只是,也在门口被人无情拦住了。 曲檀柔顿时歇斯底里、乱抓乱挠,可她毕竟是养尊处优的人,力气哪里掐得过要做活的宫人,更何况那几人,也不是如玉容蔻儿那般任打任骂的,都暗暗使了力,压制得她四肢无法动弹。 木茵好整以暇:看来曲承微是不想好好配合了,也罢,奴婢们便代劳了罢。 于是,在曲檀柔的扑腾与嘶骂声中,她被人强行拖到了仪正殿。 一路上,所经之处人人掩鼻,人人脸上,亦都带着看好戏的表情。 到了仪正殿,曲檀柔已是鬓乱钗斜的狼狈模样,嘴里还在嚣叫着,说要见太子和太子妃。 双茵示意宫人脱手,就那样把曲檀柔扔在冰冷的、许久不曾清扫过的地面上。 她那身子碰地时,地上都扑起了一层呛鼻的灰雾。 临走前,双茵拍拍手,居高临下地盯着曲檀柔: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都是金贵之躯,岂容你这恶臭袭身之人玷污?曲承微啊还是认命罢! 认命两个字,让曲檀柔双目滞缓了几息,喉咙也像被扼住了似的,发不出声响来。 她茫然四顾。 已是酉时初,沉落的暮霭穿过残缺的窗牖探入殿中,混着空气中浮起的灰尘,像是一段脱了金罩子的、昏浊的流光。 这仪正殿,顶的是宫殿的名,却处处都透着无人打理的气息。 殿内的帘帐上爬着点点黑黄污迹,窗纸也不像永秀殿那样,是贴着番莲的漆纱纸,甚至连高丽纸和明瓦纸都不是,而是普通的毛头纸,且那前檐下,还垂着几纵完整无残缺的蛛网。 殿外,入目是一段段黄泥斑驳的墙,以及灰瓦的屋檐,视线再探远些,尽是华丽廊阁的边角,伸长脖子才能看到那些玉宇宫阙的侧身。 她似乎看见在那宽敞明亮、摆设讲究的寝殿内,罗映织几人,正听着木茵的回禀,因她的惨状而笑得花枝乱颤。 还有那些下贱的宫人,那些往日见到她时,一脸畏惧的宫人,现下肯定是个个面带鄙夷,把看好戏三个字明明白白地糊在脸上。 吱呀一声,是风将殿门吹开了一些。 风息掠来,曲檀柔身上的体味,混着各色囊袋的熏香钻进她的鼻管中,那股烂馊的气味,直令她颤栗不已。 却也正正是那股颤栗,让曲檀柔黯淡发散的眼神,重新聚焦起来。 得过贵者濡宠,享受过他人畏惧的人,怎么可能甘心承受当中的落差? 曲檀柔不甘心。 好不容易才嫁入东宫,得了人上的富贵,让她认命?她凭什么? 罗映织揣着太子妃的架子,装得贤良淑德,清高得跟女冠子似的, 那两个侧妃也是,一幅世家贵女的娇矜样,装什么笑不露齿话留三分。 虚伪至极。 殿下都说了,她们几个在床笫间最是无趣,什么都按规矩来。可她不同,她愿意配合他、顺从他的所有喜好。 所以,殿下才最爱去她的永秀殿。 怎么说,都明明是她们豁不出去,不肯用自己的身子去讨好殿下,凭什么嫉妒她?又哪来的脸,用下作手段陷害她? 还有,人人知她受宠,却不知她要忍受什么。 每回侍寝之时,她都要忍受殿下的粗言秽语,兴起了,殿下还要对她又掐又拧。 除了床笫间的言语羞辱,便是用鞶带抽打她、举着红烛用蜡油滴在她的身上,也是常有的事。 皮肉上的痛她且能忍受,可最最让她委吞不下的,便是殿下伏在她身上时,嘴里唤的,却是那曲锦萱的名字! 曲锦萱那个贱人,明明嫁给了姓姜的,却还要勾引殿下! 无耻的小贱妇,等自己摆脱了困境,定要让那小贱妇像她娘一样,死得悄无声息,连收尸都不知道去哪里收! 长长的利甲划过地面,发出令人汗毛凛凛的声响来,曲檀柔的嘴角,现了些狰狞之色。 她闭上眼,深呼了一口气,尽力压住因着心神翻滚,而簌簌发抖的身体。 未几,似是记起什么似的,曲檀柔突然掀开眼皮,盯着神色不安的蔻儿,两只乌黑的眼珠子熠熠闪烁:昨儿是国子监休沐的日子,兄长定然回府了,定然知晓了我的事,他最疼我了,一定会有办法救我的! 迎着曲檀柔热切的眼神,蔻儿踌躇道:可是、可是大公子忙于温书应试,恐怕并无余力 曲檀柔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斥道:蠢东西!我若能出了这仪正殿,重新得了殿下宠爱,直接让殿下予兄长个官做就是了,他还温什么书?她眼睛一转,计上心来:你想办法出去,去国子监寻兄长,就说我、说我在东宫被人欺侵羞辱,说我自残、不、直接说我想寻短见,让他一定要救我! 蔻儿愣了愣,才迟疑一瞬,便被曲檀柔的眼神给盯到背脊窜起战栗感,立马点头应了:奴婢知晓了,奴婢稍后便去想法子。 曲檀柔这才缓了眼神。 她伸出手,借着蔻儿的力站了起身,整衣敛容后,垂着手,一步步走出到檐下。 曲檀柔盯了那倒吊着一动不动的、似是正在休憩的黑壳扁蛛几息,蓦地从头上拔下根发簪,把那扁蛛给拔到地下,接着,抬脚踩实,并使力碾了几下。 -- 第65页 随后,她抬开脚。 褐色的汁液黏渗在地上,那蛛儿,已成了躯体四分的物件。 曲檀柔绽了笑,心中涌起巨大的快意来。 待她出了这仪正殿,都别想得了好。 29. 高领 肯定是被小姑父给咬啦 【第二十九章】 ----------- 春已尽, 五月的木香吐了蕊,一树粉白爬上墙头,送得满院香气。 这日, 崔沁音来了章王府。 和她一起来的, 还有她的一双儿女,曲云聪和曲云婧。 三岁的小娃娃, 正是童言无忌的时候, 曲云婧一见曲锦萱,就睁大两只黑葡萄一般的眼睛,好奇地问她:小姑姑,你很热么? 因为年龄相当,这对兄妹平素最爱斗嘴, 是以, 曲云聪很快便笑嘻嘻地嘲笑起自己胞妹来:你问的话好傻,太阳这么大, 小姑姑肯定热啊! 哼!你才傻呢!曲云婧撅起嘴, 自问自答地跟他唱起反调来:小姑姑肯定不热,不然她怎么穿着高领的衣裳? 曲云聪小脑袋瓜子一转,立马老成地摆摆手, 一本正经地回应道:肯定是被小姑父给咬啦, 你忘了么?上回娘亲也是,被爹爹给咬伤了, 就穿这种领子高高的衣裳遮住。 内厅先是矍然一静,随即,几名丫鬟捂住嘴偷笑起来。 曲锦萱和崔沁音皆被说得脸上滚烫,崔沁音才想要制止,又听那俩小祖宗说话了。 一个挠头问:娘不是说成了婚就会怀小宝宝么?怎么小姑姑的肚子还是平的? 一个淡定答:二姑姑也没怀小宝宝呀?有什么奇怪的? 问的那个不服气了:二姑姑又不喜欢小宝宝, 她才不会怀呢。 童声童气的话音甫落,气氛霎时凝滞。 崔沁音反应过来后,脸色倏然一变。 她起身拉住儿女,肃起脸来制止道:好了,莫要瞎说,被祖母听到,你们可是要受罚的。 曲云聪鼓起嘴来反驳:祖母才没空罚我们,她天天哀声叹气抹眼泪哭鼻子,都不和我们玩了。 崔沁音一愣,经由自己儿子的话,想到现今一片愁云惨雾的曲府,又想到自己来的任务,心里也是发怅不已。 都是些什么懊糟事儿 见崔沁音叹气,曲锦萱也蹲下身,对两个小家伙笑道:婧姐儿、聪哥儿,让桑晴让你们去园子里逛逛好不好? 桑晴应声上前:哥儿姐儿,这府里头的园子有不光有奇石,还有小松鼠和百舌,要不要跟我去瞧瞧呀? 小松鼠? 百舌鸟? 小兄妹一人一句后,又齐齐问了声:有猫吗? 桑晴愣了下,歉意地笑了笑:没有,这府里没养猫的。 曲云聪嘻嘻一笑,他扬起小脸来,向曲锦萱炫耀道:小姑姑你都好久不回府了,我跟你说,我和婧姐儿养了一只番猫,给它取了名字叫雪虫。那猫浑身都是白毛,眼睛是湖蓝色的,两只耳朵尖尖的,可好看啦! 曲云婧马上点头附和:对对对,小姑姑什么时候回府呀?我们带你去瞧瞧雪虫,它好可爱的,就是老爱到处钻,回回都要找它好久。 提起这个,崔沁音板了脸:还好意思说,那小畜生上回跑去你们爹爹书房,撕了他好几幅字画,要不是你们爹爹刚好回府,整个书房的东西都要给它糟蹋了。 想起素来温和的爹爹拉下脸训人的模样,小兄妹胆子一软,终于噤声了。 崔沁音见这二人终于认了怂,也是暗松了一口气,又顺势唬道:你们不听话,那猫我明儿就给轰出府,或者送给别人。 小兄妹缩了缩脖子,异口同声:知道了,我们听话就是。 说着听话,可在跟着桑晴出扶霜院之前,曲云婧又扭头问了句:小姑姑你怎么老不回府里呀?爹爹在国子监,你和二姑姑嫁了,连苏姨娘也不在,我们都找不到人玩。 那瞬,崔沁音脸都僵住了。 这俩孩子,纯属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心里好一阵悔,早知道,就不该带他们出来的。 好说歹说愣是把俩位小祖宗给支开了,崔沁音端着一盏茶,却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按说,这事怎么都轮不到她来,可婆母用上姨母的身份,亲亲昵昵地跟她吐苦水,半是请求半是胁压,她连依违不决的余地都没有。 实在没有法子,她只得被迫接了这份差使,来做这报信的坏人。 这事,真真是强人所难。 前几日,恰好听闻三妹妹那位夫婿离京公干,不在府中,她那婆母才心思活泛起来,把这事儿说予她听,也是那会儿,她才知晓苏姨娘莫名失踪的事。 且这失踪,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这样一来,这话更是难传。人寻无影迹,她这趟,基本等于是来报死讯的。 再有,便是这个当口来,更有些欺蒙的意思。 毕竟那位妹婿不在,她这三妹妹若要为母鸣不平,这会儿,无人给撑腰。 她实在是一个头两个大,婆母暗示,让她捏个类似于失足掉落的意外来搪塞三妹妹,可若说是失足掉落,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尸体都不见, 还有一桩让她为难又心虚的,便是没有报官这事儿。 崔沁音万不敢告诉曲锦萱,自己那位婆母巧舌如簧,愣是把苏姨娘的失踪,说成了与野汉子私奔。 -- 第66页 再加上庄子里头的仆妇,也说了几句似是而非、捕风捉影的闲话,又那么刚好,公爹明显也对那失踪了的枕边人有过什么怀疑,是以一通分析下来,本是个恶意揣度,却被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奈何公爹竟也信了,顿时感觉自己绿云盖顶,巴不得苏姨娘身遇不测,曝尸荒野,才能解他心头之恨,哪里肯去报官,又哪里豁得出脸去报官。 当然,那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自然是在东宫那位小姑子的事。 自打出了那事,公爹与婆母皆是焦头烂额,天天长吁短叹的,恨不得把整个奉京的大夫都请一遍,问问二妹妹到底是得的什么怪病。 二妹妹得宠时,公爹不仅顺利过了考绩,还时常有同僚向他示好,他本因此沾沾自喜的,可这事一出,他立马慌了手脚,生怕这到手的富贵又丢了,哪里还顾得上苏姨娘的死活。 很明显,对公爹来说,他的仕途与富贵,是高于血脉子息的。 毕竟二妹妹这一失宠,便相当于断了他仕途的希望,绝了他仕途的保障。 这厢,崔沁音不停打着腹稿,迟迟不知如何开口,而曲锦萱却也不开腔说话,就那么静静坐着品茶。 见曲锦萱这样,崔沁音更是如坐针毡,心里忐忐忑忑。 片刻后,她咬了咬牙:好妹妹,嫂子与你说件事。 你做好心理准备,可能、可能会吓到你。 曲锦萱面目沉静:嫂子说罢。 崔沁音把心一横,终是把苏姨娘的事给说了。 说完,她一心颗心高高悬起,紧紧盯着曲锦萱,大气不敢喘,连唾沫都不敢咽。 曲锦萱垂下眼,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 没有哭,亦没有吵闹。 崔沁音只见到她放在桌上的左手,在不停摁压刮蹭着另一手背的掌骨,以及指骨间的缝隙。 一下,又一下。 那双手,是极美的。 腕节白皙如玉、指骨纤细、指尖嫩如笋芽。 上天总是格外偏疼美人,即使她经常见到这位小姑子做活,常见她在花料草茎间挑挑拣拣、于石碾舂盆间捣磨,可这双手上,愣是没有留过什么疤痕。 曲锦萱这样平静的反应,是崔沁音始料未及的,亦让她越加坐立不安。 有些人一紧张无措,就分外想找话说,崔沁音便是如此。 她在悲戚和歉意间来回打转,实在不知该摆出哪幅表情,只好干笑两声,看着曲锦萱的手,佯作惊奇:三妹妹何时开始蓄甲了?她赞道:你这甲型秀气,这双手细白又嫩,待再蓄长些,染上寇丹,铁定好看的。 没有回应,对方甚至连眼睫都没有颤一下。 好半天,内厅丁点声响都没有。 崔沁音心中暗暗叫苦,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聊。 我听闻新门街那里开了间铺子,叫容馥斋,是文国公府的乐阳县主开的,里头的东西都是上佳的,用过的都赞不绝口,就是还没开张,除非是乐阳县主直接下了帖子邀请,等闲人是进不去的。 说着,崔沁音真情实感地叹道:唉,可惜咱们连乐阳县主的面都没见过,倒没有这等殊荣。不如这样,等那铺子正式开张了,我与三妹妹约着去逛逛?膏子倒不必挑了,听说有一款染指甲的膏糊子,不知怎么调的,颜色极美,里头还掺了磨得细细的云母粉,涂到指甲上可打眼了,而且极易操作,再不用像之前似的,临时摘了磨捣,要费几个时辰才能染成。 任崔沁音的声音再欢实、再是努力寻话题,许久,曲锦萱都如入定了一般,岿然不动。 就在崔沁音说到口都发干,快要崩不住的时候,她才有了反应。 曲锦萱抬起头来,直视崔沁音:大嫂既是来传话的,那便也帮我传几句话给爹爹罢。 欸,好妹妹,你说就是,嫂子听着呢,一定带到。能开口说话就好,崔沁音心神终于松弛了些,她吁了一口气,立即应了。 曲锦萱道:既是没寻到姨娘,且都猜测姨娘已、已不在人世,那便、便为她办场风光的白事罢。 崔沁音怔愣之下,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下曲锦萱,见她眼神空空洞洞,僵冷、且滞涩无光。 大概,是伤心到了极处,才会这样罢。 眼中发黯,在伤心悲怮到了极点,却还强行抑住失去至亲的哀痛,说出办白事的提议。 这般逆来顺受、软和好欺,更让人心生怜惜了。 在暗啐了府里公婆一口后,崔沁音心中触动。 她试图代入曲锦萱,若是自己的母亲下落不明,父亲却漠不关心,甚至连亲自与自己说一声都不来,这样的行为,她很难做得到原谅。 那样薄情寡幸的人,甚至不配为人父。 崔沁音嗟叹一声,劝道:好妹妹,你而今成了家,还有妹婿陪着呢,你可千万要想开些,身体要紧,莫要太伤心了。 曲锦萱道:我省得的,谢谢嫂子。 崔沁音见她低眉敛目,眼神砸在桌沿,青烟一样濛淞不定,整个人涣散无神、浓郁不扬,让人好不心疼。 一句谢,更是让崔沁音的心头,再度涌上一阵羞惭之意。 诚然,她将一双儿女带来,其实,是有私心的。 原来,是想着自己这小姑子能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莫要给她难堪,毕竟这样的事,就算小姑子当场翻脸啐她、给她赶将出去,她也只能生受着。 -- 第67页 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为自己那份心思不齿,为自己有意无意地,与家中公婆成了欺人的从犯而羞愧,为自己方才的庆幸,而感到无地自容。 愧怍弥漫之下,崔沁音禁不住替曲锦萱愤愤不平起来,可那二位到底是长辈,是以,她也只能隐晦地说道:若是苏姨娘当真、当真希望她下辈子能投个好胎,能寻个好夫婿罢。顿了顿,她又许诺道:你放心,你方才的话,嫂子一定带到。 话才完,桑晴便带着小兄妹俩回来了。 小兄妹俩倒是玩得很尽兴,叽叽喳喳地跟曲锦萱夸这府里好大、园子里好玩、鸟兽得趣儿,就是桑晴看起来有些异样,神色不大自然。 崔沁音完成了此行任务,想着曲锦萱正是伤神、需要独处的时候,便婉拒了她的挽留,在小儿女吃用了些点心果子之后,领着向曲锦萱辞别了。 送客时,将好在牙道上,一行人碰见了正准备往待霜院去的徐嬷嬷。 人上了些年纪,总是格外喜欢小孩童。 在经曲锦萱作过介绍后,徐嬷嬷乐呵呵地看着曲府的兄妹俩:这是府里的小郎君和小千金罢?瞧起来年岁相当,不知是小郎君大一些,还是小千金年长一些? 崔沁音笑道:这一对皮猴是龙凤胎,吵闹得很,让嬷嬷见笑了。 徐嬷嬷恍然大悟:原是双生子,怪道这可人劲儿很是相似呢。 寒暄几句后,徐嬷嬷与曲锦萱一道,把崔沁音一行人送出了章王府。 待曲府的马车开走后,几人于府门口站了一会儿,再踏回府内,边往回走,边说着话。 曲锦萱问道:嬷嬷可是有事要寻我? 徐嬷嬷笑道:公子不在,府里少了男主子,各处都应警惕些的,老奴想着,给夫人那院子里头加几名府卫,这不?特意想去寻夫人商量下的。 曲锦萱瞻了瞻头:还是嬷嬷想得周到。 徐嬷嬷叹着:人年纪大了,总是日慎一日的,夫人不嫌老奴烦,老奴便放心了。 曲锦萱诚挚地说了声:嬷嬷辛苦了。 二人聊着聊着,三言两语间,不知怎地,又扯到曲府的小兄妹身上去了。 夫人那一对外甥冰雪可爱的,真是招人疼徐嬷嬷徐徐笑言:说起来,若是夫人将来怀孕,兴许也能怀双胎呢 话刚出口,徐嬷嬷收音收得有些急促,眼神也晃闪了一下,似是一时不查,说漏了什么似的。 曲锦萱并未在意徐嬷嬷的异样,只就着她的话,红起脸来解释道:嬷嬷说笑了,我那位长嫂之所以能怀双胎,是因着她本家祖上曾有过先例,并非是我兄长这头的运势,我又如何能 一旁,徐嬷嬷已恢复如常的面色:夫人莫怪,老奴只是瞧着两个小家伙实在可人,才生出那样的期望来她极自然地,接着那话往下说:仔细想想,若能一胎得儿得女,于女子来说,也是安心又省事的,痛也一起痛了,养也一起养了,兄妹二人出生便有个伴,也是极好的。 说起来,她倒真想关心一下夫人肚子的动静,可话在喉间徘徊了一圈,还是给咽下去了。 一是顾着新妇面嫩,二来,也是怕自己问了,会让夫人感到负担。 再有,便是避子药那事,她也是在不久前才知晓的,当时给哽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可想着公子的脾气,也知道这会儿去劝,不仅劝不成,还可能适得其反,让公子认为夫人使心眼收服了她。 为免增加小两口的误会,她只能三缄其口,做壁上观了。 幸好,她着人特地留意了,公子出发去宁源的那日,孙程再没把那避子药往待霜院送。 虽只是一晚,但也是个极好的进展了。 说明公子的态度,是有所软化的。 徐嬷嬷正是欣慰不已时,忽听桑晴捂起嘴来匿笑道:要奴婢说呀,双生子也不一定就好的,尤其是一双儿子或一对女儿。与奴婢家里同条街巷的,便有一对双生儿,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印出来的似的。因为这个,从小到大闹了不少笑话的,不是同一个人洗两遍澡,便是同一张嘴喂两回饭,待长大成人娶了妇后,他们娘子又总分不清哪个是自己丈夫、哪个又是自己伯子,生怕喊错认错,着实恼人得很 徐嬷嬷听着桑晴一桩桩往下说的事,也是乐不可支,笑得肚腑都痛。 她揩了把泪,含着笑道:其实呀,双生子也并非都是一个模样的。 桑晴挠了下前额:嬷嬷见过不同模样的双生子么?我听说的,大都是生得一模一样的呢。 听了这问,徐嬷嬷脸上的笑僵了僵,旋即作势抚平袖口,用常音回了句:也是道听途说罢了,不曾见过的。 说完这话,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 当日晚膳后,曲锦萱正与桑晴调着一款眉黛膏,桑晴不知怎地,心不在焉频频出错,还险些摔了一只瓷罐。 曲锦萱看了她一眼:你怎地心神不宁的,可是身子不爽利?可要早些去歇息? 桑晴摇摇头,她手里拿着块布巾子在拭着瓷罐,半晌,忽然嗫嚅首开口道:夫人,今日在那园子外头,奴婢瞧见个事儿,不知要不要与夫人说。 曲锦萱正拔着青黛粉,闻言,手下略顿了顿,抬目问道:何事? -- 第68页 桑晴忸怩着,脸都憋红了,她小声道:是、是一件腌臜事儿 原是下午,桑晴带着曲府一对小兄妹回扶霜院的路上,经过一片假山时,无意间瞥见有小厮和丫鬟在私会,飘到耳际的,尽是些不堪入耳的淫词浪语,吓得她立马带着人改道,往另一条路回了。 曲锦萱眼底微露讶异:你可识得那小厮? 桑晴点头:是个话多眼泛的,最喜凑热闹,闲时常与另外几个小厮到处遛达,很有些鬼鬼祟祟的模样。她咬了咬唇,提议道:不如、不如奴婢去与徐嬷嬷把这事儿说一说,让嬷嬷尽早把他们几个给轰出去,省得他们总这样肆行妄为,太不像话了。 曲锦萱心下自思一会儿后,秀眉微拧:嬷嬷之所以给待霜院加了护卫,应当也是知晓这事儿的。她沉吟道:嬷嬷处事谨慎,自有决断,此事你我便当不知罢。 桑晴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便应下了。 曲锦萱眉目含笑:你也许久没有休息了,明儿开始歇几日,回家陪陪你爹娘罢。我身边有巧茹在,你不必担心。 歇一日就够了,我明日吃完晚饭就回。桑晴嘻嘻笑着:比起爹娘,我更舍不得夫人。 桑晴这话,真情实感,并不作伪。 她不是曲府的家生子,是因家中贫困,才入了曲府为婢。 说起来,桑晴自小与曲锦萱为伴,和她待的时间,比家中父母要长得多。 对桑晴来说,与曲锦萱感情之深厚,便是家中父母也难及的。 主仆二人就着灯烛,说说笑笑地又忙活了一会儿。 曲锦萱渐觉倦意上涌,打了个呵欠。 桑晴立马关切道:夫人可是累了?不如早些安置? 眼皮确实发沉,曲锦萱才想应,可瞧了眼更漏,竟才戌时三刻,便摇头道:不急,我调完这款眉黛再歇。 她揉揉眼,打起精神继续做活,可才撑了不多会儿,那眼皮直往下坠,视线也发朦。 瞧见她的困乏样子,桑晴劝道:夫人近来日日忙于这些脂粉膏子,定是累着了,离那容馥斋开张且有一段时日呢,夫人何必这样拼?您的身子骨会受不住的。 曲锦萱坚持:无妨,时辰尚早。 怎能不拼?她欠乐阳县主的,实在太多了。 那容馥斋,她提过几遭,说那股成要重新分割,可县主每每都给搪塞过去了,倘若多说两句,县主还会佯怒,说自己不拿她当朋友,总是计较那些小事。 她着实不知怎样应对,只能在容馥斋的事情上,倾尽所能了。 见曲锦萱硬挨着,桑晴发了急,摁住她的手,嘴角微抿:不行,夫人得答应我,明日您也和我一样歇一日,不许再做这些。 曲锦萱被这孩子气的举动给逗笑了,眼底露出无奈笑意:好,我答应你。只是今晚,我还是得把手上的活儿做完才行,明儿你回家前,安排人替我送到容馥斋去。 桑晴面露纠结。 曲锦萱安抚她:很快的,最多两刻钟,待我调好色便成。 好罢。桑晴无奈应了。 滴答的更漏声中,桑晴陡然想起来问:少夫人今日来,可是说姨娘的事? 得了曲锦萱的默认后,她恨恨地咬牙:老爷那样的,着实叫人齿冷。 曲锦萱的眼睫,微微动了下。 照实说,今日之事,她虽感寒心,却并没有多少意外。 而长嫂未曾来时,她每每想到这些,也是有过嗓子干灼的时刻。 其实,经了好些事,她心里是清楚爹爹为人的,只到底是血缘至亲,她以为心里仍抱有一丝祈望,也曾为了那祈望辗转反覆。可今日,当在长嫂口中听到转述的话后,她发现自己竟然,也并不那么难受的。 接受她们母女在爹爹心中没什么份量这件事,原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相反,她在白日的那场沉默间,忽而读懂了娘那日的心绪。 是轻松、是解脱。 除此之外,再多的情绪,都属多余的馈赠。 如乐阳县主所说,若是姨娘对爹爹真有感情,而爹爹又并无其它妾室,凭娘的姿色,如有心当个不安分的,笼络住爹爹、哄得爹爹相护,也并非是办不到的事,可这么多年,娘连娇都没有向爹爹撒过,也足可窥见娘的心意了。 耳旁,桑晴还在嘀咕:夫人觉得,老爷会给姨娘风光大葬么? 曲锦萱笑了下。 当然不会,以她对爹爹嫡母的了解来猜,他们最终还是会敷衍了事。但她提出这个要求,也不是真为了要让曲府给办什么风光的白事。 她要的,是那副棺椁。 曲锦萱在舂盆中加入调好的花汁,手下慢慢旋搅着,口中轻声回道:那不重要的。 桑晴略一琢磨,便也想通了其中的事,她喃声道:办过白事,官府销了名籍,便能用新的身份了她叹了口气,继而嘟嚷道:就是姨娘以后去了泽阳,这山长水远的,您与姨娘要想见一面,可太难了。 边说着,桑晴边摆弄着倭口瓷罐,她把掌心大小的瓷罐在桌面一字排开,忽而眼睛一亮:有了!若是姨娘寻了新的夫家,夫人也就有新的背靠了,到时候,让爷带您去泽阳看姨娘。 曲锦萱手下放缓了些,神色恍了片刻。 -- 第69页 夫君连曲府都不愿与她同去,又何况是泽阳呢 她摇头一笑,不抱希望:只要知道娘过得好,就足够了。 虽日夜悬望,唯求亲人平安。 桑晴却不肯放弃,一本正经给着希望:说不定、说不定日后等您生了小主子,爷便会像少夫人说的那样,慢慢转变呢? 曲锦萱哭笑不得地,嗔了桑晴一眼:越想越远了。 她拍净舂棒上黏的粉屑团,用竹匙舀着,摒息凝神,逐一将瓷罐填满,再用扁柄压实。 许是夏夜闷热,待做完这些精细活后,她的鼻尖都沁了些细细的汗珠子。 被桑晴催着净过手脸后,曲锦萱更衣躺在榻上,仅于几个呼吸间,便入了眠。 梦中,是个半阴半晴的天,白纱般的雾蔼,将赤日笼在身后。 碧空之上,一只通体雪白的仙鹤在盘旋巡梭。 那仙鹤盘旋几圈后,蓦地瞅见了她,继而发出一声喜悦的高鸣。 接着,它掠过长空,遥遥飞来。 落地之后,体态神气、身姿修长的仙鹤,迈着癯足走近她身旁,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小臂,尔后,将嘴里衔着的、一枚泛着莹光的珠儿悬到她跟前。 她懵懵懂懂地伸臂接过。 那珠儿琉璃般剔透,透过珠壁,能看见七彩之色在当中莹莹流动。 似是领会了仙鹤的示意,她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抚了抚那珠壁。 喀嚓的声响传到耳边,那珠儿乍然在她掌心现了裂纹,各色莹光如枝蔓一般,争相凝成一束,破壁而出 也便在在此刻,天际晴雷乍响,隐匿已久的千万道金光撞碎云雾,金箭四射,烈阳横照于空。 而那束金光,则于顷刻间,便在她眼前生成了一株郁葱的小树。 赤日映照之下,微风摇着树梢,树叶之间,有碎金浮动 30. 僵持 内子性悍 【第三十章】 ----------- 翌日, 曲锦萱难得起了个晚。 用过午膳后,她便歪在靠窗的软榻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牖打在小几上, 让人浑身懒懒的, 动也不想动。 就那么放了半晌的空后,曲锦萱打起精神来, 寻了一沓木浆纸, 比完大小对折过后,便静下心来,抽了把短匕,沿着那折缝划开。 夫人,您本家兄长来了。 巧茹丫头年岁尚小, 性子较桑晴要跳脱些, 听了前厅的人来报,还以为主子娘家来人, 是有什么头等重要的事, 便小跑着扬声传话。 人还未至,声音先来,十分突兀地划破室内平静, 吓得曲锦萱手下一颤, 那锋利的刀刃一偏,左手的虎口处便见了红。 呀, 夫人受伤了。撩帘入内后,巧茹见状,手忙脚乱地去寻药箱子。 该是意识到自己方才声音大了些,吓着了主子,上完药包扎好后, 巧茹愧疚至极,泪濛濛地请着罪:是奴婢错了夫人,夫人骂我罢、罚我月俸罢,不然奴婢心里委实过意不去。 曲锦萱摇摇头:不怪你,是我自己分了心。 她下了软榻,入里间换了身见客的衣裳,便去了前厅。 曲砚舟负手立在前厅中,几乎是眼也不眨地盯着她走近。 待人到了跟前,他一眼便瞧见那裹着纱布的手,眉间立时打起结来:怎地受伤了? 一时粗心罢了。曲锦萱岔开话题,问道:兄长怎地来了?可是有事要寻我? 曲砚舟盯了她两瞬,并未立马答话,而是看了跟在她身后的巧茹一眼。 早在听到他来的消息时,曲锦萱心中便有了三分了然,是以看了他的眼神示意,便出声支开了巧茹。 厅中唯胜兄妹二人。 曲锦萱伸手示意了下:兄长请坐罢。 曲砚舟静身不动,他仍是定定地盯着曲锦萱,眼中黑漆漆的,瞧不清是什么情绪。 对此,曲锦萱习以为常。 说起来,她这位嫡兄,也是对她好过的。 犹记得幼时,嫡兄还是位温和可亲的兄长,会维护她、上元社火中秋灯市这样热闹的节日,也会带着她和嫡姐一起出街。 嫡姐每每对她嫌弃不已,兄长都会温言良语、循循善诱,甚至在嫡姐欺负她时,他也会出手相帮。 记不清是从哪时候开始,许是意识到嫡庶之差,又许是被嫡母和嫡姐所影响,他突然变了态度,再遇见她时,便开始冷脸相对,要么一言不发、理都不理,要么,就死盯着她,好半晌也不说话,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对她的嫌恶与不喜。 刚开始时,幼小的她还很是委屈不解,曾瘪着嘴问他为什么不理自己,他当时也是这样,冻着一张脸,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她,直将她看得浑身发毛。 那时,他虽才十岁出头,但已是半大少年郎的身量,喉间也有了微微凸起,在面无表情盯了她好半晌后,用粗嘎的声音说了句:你与我并非一母所出,不许唤我作兄长。 气极败坏的语气,很是有些凶恶。 她吓得拔腿便跑了。回居院后,谷春告诉她,说兄长定然是嫌弃她庶出的身份,才那样训她,还劝她以后也离兄长远一些,省得讨他嫌。 听了谷春的话,她心里头憋闷难过,还蒙在被子里流过一晚的眼泪,可后来次数多了,便也想通了。 -- 第70页 无论是见嫡姐冲他撒娇、还是看他只带嫡姐出去玩、只给嫡姐送礼物,都不会感到心酸。 日久天长,兄妹二人便渐渐疏远,如同住在一个府里的陌生人。 是以这会儿,曲砚舟毫无反应,曲锦萱也不多问,兀自落了坐,揭盖饮茶。 约有半盏茶的时间,曲砚舟才开口了,他沉声问:我听闻,这府里的中馈,不是你在打理。 曲锦萱答道:我在闺中也不曾学过掌理中馈,有嬷嬷在,替我分担了许多难事。 曲砚舟下颌紧绷:那两个妾呢?对你可还尊重? 曲锦萱点头:兄长放心,她们都是安分守已的,不曾冒犯过我。 明明曲锦萱有问必答,回答得也是字句得体,可曲砚舟却依旧阴着张脸,眼里似是蕴着尘暴与飓风。 很快,曲锦萱心里的猜测便落了地,因曲砚舟蓦地启唇说了句:柔姐儿的侍女与我说,柔姐儿寻过短见。 曲锦萱放下茶盏,佯作关切:是么?那二姐姐现下可好?她面带犹疑:兄长来,莫非是想让我去东宫探视二姐姐?可我听闻入了仪正殿的姬妾,是不给探看的。 曲砚舟眸色浓沉,在闪了几闪后,他直接了当地问道:柔姐儿的病,如何能好? 曲锦萱抬起眼:兄长何意? 你知道如何治她的病,不是么?曲砚舟声音平静,语气笃定:你交出解方,这件事,便当没有发生过。你放心,我不会说予任何人知。 兄长的意思是我害了二姐姐?曲锦萱从容不迫地,与曲砚舟对视:二姐姐在东宫,我在宫外,我二人鲜少见面,如何就将这事赖到我身上来了?还有,我为何要害二姐姐? 仲夏时节,庭院中的蝉鸣声微弱但连绵,此起彼伏地,似是唱和、又似在较劲。 有日光透过门上的风窗,斜斜地射入厅中,如一道披金的虚影,横亘在二人之间。 深吸了一口气后,曲砚舟再度开口了。 苏姨娘的事,我听说了,你节哀。 此事,我并不知情,若我知晓,定然会阻止。 她性子蛮横不讲理,母亲也纵着她,做出那等错事,确该受罚。 说了这一通后,见曲锦萱仍无反映,曲砚舟的眼神变得异常郑重:她那样要强的一个人,遇了这般情境,无异于逼她自戕。 曲锦萱觉得可笑,她先是装傻:我不大能听懂兄长的话。接着,她故作疑惑:不过是患了怪疾罢了,二姐姐那般爱惜性命之人,何至于自戕? 曲锦萱说话间,曲砚舟的目光,掠过她那张正在翕动的、红润的绛唇,再往上,是挺翘的鼻尖、莹润的额心,以及高高绾起的青丝。 他的视线,在那阿娜及额的妇人发髻上停留了几瞬,继而目中阴晦、眸色加深。 此物,你应当认得。在曲锦萱才说完话后,曲砚舟自袖囊中,掏出一只玉镯来。 是一只软玉的绞丝镯。 那玉镯,曲锦萱认得。 是桑晴及笄那年,她亲自挑给桑晴的。 见了那镯,曲锦萱背脊僵住,接着,她扶着椅座站了起来,撑大眼眸:兄长为何会有这物? 自然,是从桑晴手上得来的。曲砚舟看着自己掌心的玉镯,缓声道。 曲锦萱愕然一瞬,顿时向后趔趄半步,单手扶住椅座。 曲砚舟下意识想去扶她,却在身子一晃后,生生止步在原地。 曲锦萱如坠寒窖,反应过来后,她把嘴唇咬得死紧泛白,声音不自主地拔高了些:桑晴何辜?兄长怎可对她下手? 见曲锦萱发怒,曲砚舟语调渐沉:不过是将她暂时拘起来罢了,你交了解方,我便放了她,保证她毫发无伤,否则,河床之上吊住她的绳结,午时便会被人割断,你还是莫要争辩了。 曲锦萱呼吸顿住。 她手指死死抠着椅座,声音哽哽发颤地讥讪道:兄长与二姐姐,不愧是亲兄妹,都这般不择手段,尽将她人性命当儿戏般玩弄。兄长镇日捧读圣贤书,难不成读的,便是如何作践她人性命么? 曲砚舟不回避曲锦萱带刺的眼神,二人对视之间,他的目光有些复杂:我不能让柔姐儿有事。 曲锦萱气不可遏,被激得脑子里都空白了一瞬。 看她身子轻晃,曲砚舟心里像踏空了似的,垂在身侧的手合成了空拳。 曲锦萱抚着胸口,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后,唤了巧茹备纸砚。 片刻后,曲锦萱搁了笔,将那方子放到曲砚舟身侧的高几之上:按此方煎服,百日后,怪疾可解。 曲砚舟嗓子发干: 待她好转,我定让她与你道歉。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曲锦萱气得脸色如雪、指尖发麻,她声音耿耿:我姨娘腹中可还怀着孩子,两条人命,二姐姐金口一声歉便抵消了,真真划算。 曲砚舟默了下,侧过身子,视线在那字里行间流连了小半晌后,低声道了句谢。 曲锦萱付之一哂:担不起兄长的谢,但请兄长放过桑晴便是。 曲砚舟拾起那一纸解方,又向前走了几步,将那软玉镯递给曲锦萱。 曲锦萱并不伸手去接,甚至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 第71页 对曲砚舟来说,他是初次见自己这个庶妹这样发怒,更是头一回,见她对自己现出恚愤之意。 他抿了抿唇,虽知自己理亏,却还是固执地伸着手,盯着曲锦萱有意撇开的侧脸。 兄妹二人僵持片刻,最终,还是曲砚舟败下阵来。 他将玉镯放到茶几上后,正色道:你在这府中若有何不顺,尽可差人去国子监寻我。 曲锦萱对话置若惘闻,回了他一声:兄长慢走,恕我身子不适,不能远送。 曲砚舟敛容,转身离开。 在他拿了方子离了章王府没多久,桑晴便被安全送回来了。 虽毫发无伤,可走在半路被敲晕,醒来又发现自己被倒吊在湍急的河面之上,回府好半天,桑晴都是惊魂未定。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后,曲锦萱又安慰了她半晌,让她不要自责,又说自己嫡姐那症,本来于百日后,便会自行消退的,也不算让他们讨了好。 桑晴红着脸,气咻咻的:太欺负人了,他们真的太不像话了,待爷回来后,定要把这事告知爷,让爷替夫人讨公道! 曲锦萱凝滞了下,旋即出起神来。 上世时,因为嫡姐嫁来了章王府,嫡兄便也时常出入这府里,与夫君很是投缘,二人关系极好。 而这世,嫁来章王府的是她。今日,应是嫡兄自婚礼后,头回踏入这府里,与夫君的关系,自然比上世要差得远了。 说起来,夫君走了也近一旬了,她与夫君未曾通信,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 --- 数日后,宁源。 宏敞的府邸中,莺歌燕舞缭绕上空、不时可闻语笑阵阵飘向府外。 百花争艳的花园中,摆着张宽大的八仙宴桌,在那宴桌的前方,几名衣着鲜靓的舞女正在伴乐起舞,个个衣袖翩翩、腰肢款款,如灵动的彩蝶一般,十分悦目。 宴桌一角,姜洵一手以拳支额,一手置于宴桌上,正懒洋洋地,随着那乐音的节奏散点着桌面。 因着多饮了几杯酒的缘故,他那略弯的眼尾,隐隐挑着抹红迹,浮露在外的眼神似醉非醉的,像要将人溺庇。 这已是他来到宁源的第七日,除了头那两日外,最近这几日来,每一日,他都是这么过的。 睡的,是高床软枕,喝的,是美酒佳肴,所到之处仆婢环伺,要做些什么事,立马有人殷勤伺候着,孙程与杜盛几乎都插不上手。 说起来,若不出这郡守府,还当是在奉京哪位高官府中做客。 讽刺的是,只要一踏出这府门,不管往哪个方向,走出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便能瞧见到处都是衣衫褴褛、面黄饥瘦的灾民。 而市集之上,除了摆卖蔬果杂用的摊位之外,随处可见的,便是卖儿鬻女之人。 街市边,小童们或是抱膝而坐、或是蜷成一团,个个眼中俱是呆滞与茫然,而卖人的父母眼中,则充斥着困苦与无奈。 若再往城郊走,则到处都是漂毁的农田与毁损的屋宇。 遍地饿殍,触目惊心。 明明是遭了洪灾,可宁源这郡守府中,上下官员这会儿却似弹冠相庆一般,对着美酒甘食,尽是道不完的快活。 此刻,几乎宴桌上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那身姿曼妙的、领舞的女子身上。 那舞女身段曼妙、姿色颇得,眉间金钿娇艳动人,那身上穿的,也是低领薄纱的舞服,动作稍大些,胸前两座玉山便一颠一颤的,直将席上不少爷们儿的魂都快勾没了,个个心头酥麻,恨不得把眼睛都贴到那舞妓身上去。 主座上,汪由僖觑了眼姜洵,见他双眼迷离、身子歪歪斜斜没个正型,上下都透着十足的风流劲儿,嘴角的笑意,不由越放越大。 正逢一曲终了,汪由僖将领舞的舞女招到自己身帝,对姜洵笑道:姜大人远道而来,这身边呢,也没个知疼着热的人跟着服侍,下官看着,委实不像话。姜大人何等金贵,这几日又是舟车劳顿、又是四方视察,委实辛苦了,哪能连个暖被窝的都没有呢?这样,这是下官府中的养的舞女,名唤游渺,下官打算将她送给姜大人使用,还请姜大人莫要推拒才是。 姜洵侧了下头,眸子一挑,勾魂摄魄的眉眼便打在那舞女身上,明明是一幅欣赏美人的模样,却像是喝醉了似的,并不答话。 一旁,有身着湖绿官袍的官员不轻不重地劝道:姜大人尚在新婚之中,那股恩爱劲儿肯定还没过呢,汪大人,你就莫要强人所难了罢? 汪由僖朗笑道:曹大人莫不是在说笑?姜大人可不是季通判,老夫可是听闻姜大人那后院,妾都纳了两个了 本就是装模作样地假劝两句罢了,曹正澹听过,呵呵笑了两声,再不说话,也与这场中其它人一样,暗自观察起这位顶着工部郎官职的前朝皇子。 整个大昌,别说当官出仕的,就是平头百姓,定也听闻过这位的名号。 之不过他们官场中人,到底比普通百姓要多通晓些内情罢了。 记得当年,先帝那份罪己诏一出,随着的,便是传位诏书。 彼时,这位姜姓公子,还未出世。 在那罪己诏中,先帝自斥所为狂悖,边事频繁、扰民生事、靡费国力。 诏中还特意指出,与长畴一战,幸有其弟,亦便是今圣力挽狂澜,才未使全军覆没,未让长畴大军长驱直入。 -- 第72页 可那一战,大昌仍是伤亡惨重,折了大将及过半的兵力,就连先帝,亦身负重伤。 重伤之下,先帝于军帐中扪心扣问,深觉自己徒耗国力,仰愧于天,俯愧为君。 因知自己不久于人世,先帝所思,自古幼帝登基,便是给了宫宦外戚把持朝政的机会,而君权一旦旁落,势必奸宄竞逐、豺狼满道,大昌,危矣。 若将天下交予未出世的幼子,恐为人所挟,是以在深思熟虑之后,先帝决定,传位于弟。 据悉,那两份诏书,连同先帝崩殂的消息传到大内后,许是悲怮过度,又许是对那诏中的外戚奸宄之词寒了心,姜皇后当即便道夫妻同体,既先帝颁了罪己诏,其亦当为戴罪之身,腹中胎儿便也不当从那魏姓,而应随她的姓。 此举,是为遵诏,亦是以退为进,以极端的表态,来保住腹中那胎儿的性命。 按说皇室子弟随母姓这事,古往今来前所未闻,要多匪夷所思便有多匪夷所思,偏偏这一边敢提,另一边,即是今圣,也予了朱批。 几日后,姜后诞下一子,且因难产而亡。 那遗腹子,便是现下这位工部郎官,姜洵。 曹正澹不由打量起姜洵来。 想当年,他也曾有幸瞻仰过先帝天颜的,犹记得先帝身躯凛凛、雄姿英发,行止间,尽是神采睥睨的帝王风范,而这位,除了眉眼间与先帝有几分相似外,这跌荡不羁的风流劲儿,怎么看也与先帝搭不上边。 说起来,初闻这位主要来时,他们很是惊慌疑惧,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他刚到那两日,宁源官吏皆是绷得紧紧的,人人都扮出一幅小心翼翼、兢兢业业的模样,谁知这人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同行的水部司郎中与都水监使者都外出视察过几番,他却只知贪杯享乐,半点领差治患的模样都没有,倒活似是来这宁源散心游玩的。 装模作样两天,宁源官吏从上到下早便不耐烦了,见得此状,个个心思活泛起来,先是试探性地,邀请他参加私宴。 那私宴之上,先是有酒,继而添了笙乐,后来,更是连舞伎都有了。 而这位姜大人,不仅不拒绝,反而乐在其中。 于是,他们便知晓了,这位就是个浮华好玩的贵游子弟,领这份职缺、应了这差使,也不过是做添差窠阙、仰给衣食罢了。 总之,不是个正经办差的就对了。 是以,他们开始松懈下来,从前该怎么着,现下还怎么着,甚至比从前,还要放得更开。 而从他们这位郡守的置办手笔来看,郡守大人,是很有些炫耀的意味在的。 昔日的帝王之子,有朝一日却与自己推杯换盏、甚至平起平坐,这当中的隐秘体味,自是别具一格。 这厢,曹正澹还在兀自揣摩,另一向的姜洵似是好不容易从美色中回了神,他稍稍坐直了些身子,面上却苦笑道:实不相瞒,内子是个性悍的,前头纳那两个妾,她已与我吵闹了多日,来宁源之前,连送都未曾送我一步。若收了这个,恐怕回了奉京城,府无宁日,我是再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 一番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汪由僖脸上挂着笑,心里,却暗自鄙夷。 这姓姜的果然无用至极,听说娶的不过是个庶女罢了,竟还十足的惧内模样。 懦弱至斯,他们还有甚好怕的? 可同样的,也是经由姜洵这番话,汪由僖想到些什么,犹疑起来。 他悄悄瞥了眼自己身旁站着的舞女,却瞥见对方面上的一丝喜色,见他望去,还给他递了个眼色。 是坚定及催促的意思。 汪由僖暗自叹了口气,便也不再多想,满脸堆起笑来,肥厚的手掌不在意地挥了挥:这事好办,姜大人在宁源这段时日,便暂且让游渺贴身服侍一段时日,待姜大人办完公差回京,也可清清爽爽独自一人,岂不乐哉? 有心人皆听得出来,汪由僖这话,隐隐透露着不容拒绝的意思。 换言之,这舞女姜洵收得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姜洵,自然也听出来了。 他展了展唇角:既如此,姜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汪由僖哈哈大笑两声,故意板起脸,对名唤游渺的舞女说道:去罢,以后好生服侍姜大人。 游渺小声应过,便忸忸怩怩地,走到了姜洵身边,满脸娇羞怯情地执起酒樽,递到姜洵跟前:大人,请饮酒。 女子的气息贴近,馨香缭绕而至。 这舞女熏的,是极高等的沉榆香,并不难闻,可不知怎地,姜洵就是觉得那股味分外刺鼻。 他眉间几不可见地扯了扯,很快又伸手去接那蹲杯,慵懒温吞地道了声谢。 被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轻轻一睨,游渺心间怦怦乱跳起来,竟是不敢抬眼与他对视。 好了好了,既姜大人抱得美人归,那这宴,也该散了罢?可不能耽误姜大人好事。曹正澹笑得意味深长。 应着曹正澹的话,不多时,席便散了。 游渺亦步亦趋地跟在姜洵身后,将将踏出汪府,几人便迎面碰上个人。 那人也是身着湖绿官袍,显然,也是这宁源官吏中的一员,可与城中其它红光满面的官吏不同,这位面容隽逸、气质文雅的通判,身形却很是瘦狭。 -- 第73页 姜大人。 季通判。 二人互相行过礼后,那季通判看了眼姜洵身后衣着坦露的游渺,眼中闪过星星点点的失望,可很快,那股失望却又化作一闪而过的轻松之色。 姜洵眉间微动。 他已经不是头一回捕捉到此人神色之异了。 方到这宁源时,这季岫的目光总是犀利透亮的,似在默默观察着他,自他开始参加汪由僖这私宴后,几回遇见,这季岫瞧他的眼神,便成了失望之色。 心灰意懒,若有所丧。 而这回,却又有了转变。 似是从他身上看淡了一些事,又似是决意卸下什么心头大石似的,一派释然。 回会馆的路上,姜洵靠着车壁,阖目养神间,想起杜盛查来的、与那季姓通判相关的事。 一介贫寒学子,虽学识通闻,奈何出身薄祚寒门,在京里无有依靠,是以,虽得了鼎甲名次,却被彼时已成了国舅爷的傅砀给替了,原本的鼎甲榜眼,被调转成了三甲的同进士。 不仅如此,因为怕事情被戳破,傅家人还将他调来数百里之外的宁源当了个八品通判,因为操守方正,又颇为骨鲠刚直,与宁源这些贪官蠹役格格不入,一直被排挤打压,二十余年了,那升官晋阶的机会,从来都轮不到他身上。 想着这些,姜洵百思不得其解,此人怎么瞧,都与自己搭不上干系,而对上自己时,究竟为何表现得那样奇异,他尚且不得而知 正自思间,姜洵忽感身旁一沉。 他睁开眼,盯着那陡然坐到自己身侧的女子。 被锐利如刀的眼神攫住,游渺心间一悸,一双手定在半空,不敢再动弹。 原是她见姜洵自入了马车后,便一语不发,兀自靠壁休憩,时而,眉心还会微微拧动,还以为这是醉得狠了,便鼓起勇气,挨靠了过去。 姜洵问她:你作甚? 游渺羞怯不已:奴、奴想帮大人松松头穴。 姜洵神情寡漠,正想收回眼,目光却在触到对方发上的侧簪之后,停留了下来。 是一支金簪。 除去质地的差异外,模式款式,俱与他府里头那个曾戴过的那支,十分相似。 簪头是金雀花的图样,亦嵌着颗海珠,不同的是,那海珠要略大些,且圆润亦有光泽,成色极佳。 被盯的时间长了,游渺心间的那股羞意越发盛了,她颤巍巍地把头抬起了些,想要与之对视。 可令游渺没想到的是,她方仰起脖颈,对方便移开眼、重新阖起目,接着,又淡淡地说了声:你头油味太重,呛鼻。 31. 信 夫君亲启 【第三十一章】 ------------- 话音甫落, 游渺先是呆住,俄而愕然一瞬,脸刷地红了个透。 被明晃晃地嫌弃, 游渺难堪至极, 只能咬着唇,重新坐回了对侧。 回了会馆后, 游渺便被人领去了厢房。 大人说了, 让姑娘先沐浴歇息,他晚些便来。领着游渺入厢房的丫鬟传着话。 游渺从腕上脱下只赤金镯,借着袖间的遮掩,熟门熟路地套到那丫鬟手上,她面上笑道:我方才跳了场舞, 很是发了些汗, 这发间腻腻的怪不爽利,想一同把头发也清洗了, 麻烦姑娘多跑一趟, 替我多取些澡豆来。 那丫鬟腕间一沉,便知这镯子份量不轻,晓得自己得了大便宜, 当即喜眉笑眼地应了。 另一厢, 孙程正给姜洵呈了封书信、并一只巴掌大小的锦盒。 主子,这是驿馆方才送来的, 府里的书信。 府里?姜洵怔了怔:嬷嬷寄来的? 是夫人。孙程如实答道。 姜洵顿了顿,止了本准备去接的动作,略一颔首道:放着罢,得了空再看。他唤过杜盛:银子取来了? 杜盛点点头,询问道:可是要属下埋到城郊去? 姜洵否了:埋到城郊易引起争夺, 若是抢得狠了,有那性悍的,定然会起独霸的心。他敛目理着束袖:你去查一查这城中的几户善人,若背景清白,便抛到他们府中去,他们自会安排。 杜盛摸头:都是落难的灾民,就算拾得了,不当是均分给所有人,互相帮助的么? 姜洵头也不抬:虽都是灾民,可灾民中,亦有暴民。他坐到书桌前,漠声道:莫要高估人性。 私吞赈给的贪官有、发国难财的奸商有、趁乱为祸的刁民暴民,自然也不会少。 杜盛恍然,他猛地一拍大腿:爷这么一说,属下倒想起来了,这宁源还有些轻易信人的愚民,每发一回洪,他们便要捉个当日出生的女子去祭河神,这事,府衙也是知道的,可根本无人出面去管。 姜洵眯了下眼,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有人祭河,便能安定一段时日的人心,如汪由僖这样懒政的,乐见其成。 杜盛听了,不由骂了几句宁源的贪官污吏,又愤然补充道:这般恶毒戕害无辜,最可气的是,主导这事的,还是个神婆。那神婆当真丧尽天良,好几个选中的女子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有的腹中还怀着胎儿,她竟也狠得下心,生生将人推入河中! 姜洵皱起眉来,肃颜道:人皆逐利,恐怕那神婆与这宁源府衙也是有些干系的,一并查了罢。 -- 第74页 杜盛领命而去。 姜洵靠坐在椅背,目光,则在那信封与锦盒之上流连了几瞬,须臾,他移开眼:戚大人与尹大人可回来了? 孙程:二位大人回来已有一阵了,正等着主子议事的。 姜洵颔首:请过来罢。 --- 夏日天长,接近酉时正,天角的余晖才完全被夜色赶走。 游渺在房中枯坐许久,也不见人来,便问得了书房的方位,敛好仪容,寻了过去。 一路畅通,倒也无人阻她,门口守着的小厮甚至瞧都不瞧她一眼,木着脸向里头报了声,便由她站到了门口。 游渺尴尬地收回银锭,再度理了理衣衫,这才小心翼翼的推门而入。 房中竖着扇云母屏风,她要寻的人,坐在屏风之后。 大人。游渺脸上摆出最适宜的笑容,捏着柔媚的声线走了过去:这样晚了,大人还在忙 待行至屏风后,她愣了下,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推门而入时的那股味道,竟是酒味,只是隔了扇屏风,闻起来不如这后头的味儿浓烈罢了。 再看屏风后的人,左手空拳,半支着脑袋,右手则搭在侧边的椅圈上,指间还夹着只沥沥滴酒的高柄杯,且半幅身子都窝在圈椅中,两条长腿交叠着,就那样大喇喇地搁在书案上、置于那几碟发着余热的菜盘子之间。 一身浪行,随意至极。 这哪里是在忙于公务,分明,是在吃酒作耍罢了。 有事? 醉意迷朦的眸子不轻不重地乜了过来,游渺心间狂跳。 她勉力定位神魂,嫣然笑道:汪大人嘱了奴,定要好生服侍大人,可奴来了小半日,都不见大人 游渺本是打算嗔怪两句的,可话说一半,便见眼前的男人提了提唇,那明明是渗着酒意的一双湿眸,濛濛如淞的目光中,似戏谑、却更似审视。 她心间一突,下意识避开了相触的视线,喉间像是生起什么阻力似的,嗫嚅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方面是心虚使然,另一方面,则是白日里在马车中的接触,让她拿不准这男人到底是不喜欢自己主动,还是那眼光着实挑剔,她向来引以为傲的脸蛋与身段,竟在他眼里瞧不见半分惊艳之色,反而因头油味被嫌弃了一把。 而且,这人虽然带了她回来,却又把她放在厢房中冷落小半日,与娘所预测的情形,大相径庭。 听娘说,京里的贵游子弟都会有些难捉摸的臭毛病,何况这位还是皇室子弟,或许、或许他只是于人后,喜欢端着呢? 想到这个,游渺似是重新生起勇气,她向前两步:奴特来问一声,大人这处,可需奴在此伺候? 感觉到男人目光往上,游渺故作羞涩,有意偏了偏头,让他能看得更清楚。 她特意换梳了个朝云髻,把另一侧,原本一并戴着的步摇珠花都给摘了,单留着那支金雀钗。 风鬟雾鬓,素发金钗。 游渺心间无序,想着若是自己没有猜错,白日里在马车中,这人的目光,是在那钗上停留过的。 感觉到对方有了动作,游渺余光去瞥,却见男人早已挪开了视线,放下架在书案上腿,直起身子去斟酒。 道是自己多心想错,游渺心间失落了下,又急忙要转到桌案之后:奴替大人斟酒。 姜洵嗤了声:聒噪。他摆摆手:出去,回房等着。 声音磕磕绊绊,真像是喝大了似的,舌头都不大利索。 游渺哪里肯就这样出去,她眼神在这书房中乱晃,蓦地,瞧见了桌案上的一方锦盒,当下心间一动,佯作好奇地走了过去:这锦盒好生精巧,大人从何处得来的? 敢碰一下,我便剁了你的手。男人嗓音单寒,话音如抽出的锋刃般,险险擦过游渺的耳廓。 游渺再度被迫停下步子,笑意僵在嘴角。 她咬了咬唇,心间复杂。 这人对自己这样冷淡,她真能如母亲所说,收服得了他么? 还有,虽这男人生得好,可试问哪个女儿家,会愿意把自己的初回献给个醉鬼呢? 游渺的心头不住地往下坠,却不得不止了脚步,转身退出了书房。 眼见游渺离开,姜洵的目光,亦在那锦盒之上停留了一会儿,接着,他拉开桌案下的抽格,将白日里一并收到的信,也取了出来。 拈在手上看了小半晌,姜洵才伸了手,他正欲启那火漆时,却又闻听杜盛回来了。 姜洵手下略顿了顿,便就着那姿势,将信随意扔在桌案上,唤了杜盛进来,听他禀事。 禀了事已办妥后,杜盛再问道: 义仓那证据已送到奉京去了,可要往御史台递? 不急,这几日有施粥送米的,先缓缓。动作过频,就怕引了注意。姜洵抬起头来,眼神清明。 赈灾自然刻不容缓,可治洪之事,却也迫在眉睫。 堤坝不稳、百姓不宁,都是亟待解决的事,清淤建堤,都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而最为紧要的是,就算增筑了堤坝、清了泥沙,有汪由僖这么个父母官在,宁源百姓讨不了好。 义仓、赈银,不仅要让汪由僖等人吐个干净,还要除了这帮禄蠹。 汪由僖此人,胆大如斗,竟昧着良心,以义仓之粮充作商粮,倒手卖予城中米铺。 -- 第75页 不仅如此,米行若要入货,必须从那几户商行入,否则第二日,官衙便会去封铺子,说有人食用了那家米行的米,闹肚染了病,若铺中人胆敢出声质问一句,便会直接拘了掌柜和伙计。 这般的作派,哪里是官衙?简直就是为霸一方的地头蛇。 而汪由僖行事为何敢这般荒唐无忌?却是因着其岳丈姚红瘐的缘故。 姚红瘐其人,官任荣州府的都督,那荣州府,管着下辖五个郡县,宁源,便是其中之一。 而姚红瘐的亲舅父,则是南省的尚书令,亦便是当今太子的岳丈,罗峙。 再有一遭,眼下嘉顺帝身边最得宠的方士,人称新午圣使的,亦是出自宁源,是经汪由僖推予姚红瘐,再以姚红瘐之名举荐入宫的。 这关系一层层上去,怪道汪由僖这般熊心豹胆、少有顾忌。 可说来,凡事皆有两面,这样牢靠嚇人的背景于汪由僖来说,亦是带刃的剑。 一方面,他虽可借势横行,另一方面,却要供王母娘娘一样供着家中发妻。 莫瞧他方头大耳体态臃肿,实则偌大的郡守府,连个妾室通房都没有,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那汪由僖膝下空空,子女俱无。 倒也不是其妻姚氏不能生养,那姚氏虽有娘胎里带出的不足之症,天生子嗣艰难,可早几年,也曾生下过一子,只可惜那小儿未及三岁,便意外坠井夭折了。 姚氏因此大病一场,身子更显虚弱,莫说再难怀上子嗣,即使怀上了,那也是不敢生的,稍有不测,便是一尸两命的惨案。 汪由僖似也想开了,据悉是曾找高人卜算过,道其此世并无子嗣缘,嗟叹过后,他也只能无奈接受了,转而钻到权财的眼里。奈何其并无甚真材实学,目光也粗浅,是以,镇日里都是削尖了脑袋想着那等黄白之物,宁源这莒河数度溃堤,虽苦了百姓,却也肥了他的钱袋子。 权势到达一定地步时,遮蔽天听并非难事,可纠其根源,却是这大昌国,已经从根子开始烂了,再不及时整治,边患,将不是最大的威胁。 收回神思,姜洵正欲开口说话,忽有一股夜风自侧窗灌了进来。 桌案之上,因为没有镇纸压住,就那样随意横放着的信封,立时被那阵风息给卷带起来,高高低低地飘到了地下,落在杜盛脚边。 杜盛脑子一抽,竟是抬脚给踩住了。 就那一脚,他突感后背冷飕飕的,迅速捡起回身,果然见自己主子那脸,如生铁般难看。 杜盛讷讷笑了笑,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呈递了过去。 姜洵黑着脸接过,果然见那信封之上,已被踩出一角黑渍,好死不死,还正印在夫君亲启四个大字的左半边上。 姜洵面上薄怒隐隐,眉间是跳了又跳,呼吸都急促了些。 杜盛见势不对,心下飞转几番,连忙开口揽事:汪、汪府那个,属下这就去安排。 说完,他脚底抹油正想溜,却又被叫住了。 杜盛头皮发麻地转过身,做了十成挨训的打算,却听自己主子用泛冷的声音吩咐道:顺便查一查那舞女身份。 诶?哦,好的!反应过来后,杜盛如蒙大赦,生怕主子反悔似的,赶紧领了命,飞也似地离开了。 姜洵敛目。 不仅用得起上乘的熏香,头上那簪,亦比他府里那个戴的要精致数倍,怎么看,都不是区区一个舞女能用得起的。 那舞女,身份有异。 他起身,亲自去打下窗台、扣好,这才回到书案前,捻起那封信。 素色信封之上,好端端的四个大字,那半个脚印真真怎么看怎么碍眼,活像是踩在他脸上一样。 姜洵心间悖然火起。 好不容易平复呼吸后,他没有先去启那信,而是拖过那锦盒。 掀开盒盖,锦盒里头,静静卧着枚长形玉牌。 是枚无事牌。 那玉牌通体光洁,牌面光滑、无字无纹,寓意平安无事。 玉牌的牌头,则雕刻着象征安康的双龙云纹。 穿玉的红线绳末端,是手编的五福络子。 姜洵掂了掂。 玉牌宽厚敦实,玉质也是上佳的,那色泽均匀、通体均无水线。 应当是花了不少银钱的,最起码,比她那只银簪子要贵。 姜洵指腹摩挲着玉牌,好几息后,他随手将玉牌揣入怀中,再度拿起信纸,启了背面的火漆,取出内里的信笺来。 他是头一回见到她的字。 清丽浓婉,字如其人。 不对,虽淡而有致,但工丽有余,筋骨却不足。 也是,那样细软的手臂,恐怕研一方墨都费劲。 鬼使神差间,姜洵开始琢磨着,待他回京,得寻个时间教她练几幅字才是,今后再收家书,亦要检查她是否有长进。 铜绿的笺纸上,勾着一枝重瓣的粉白木香。 信不长,寥寥几句,说是家书,却连一句问都没有,更像是对他汇报些什么。 她说,她院里的木香开了,清香沁鼻,十分好闻。 她还说,奉京的天气很好,不凉不躁,很是舒爽。 接着,她还提了句她近日做过的一个梦,说自己梦见莒河又决堤了。 最后,她说自己在大相国寺给他求了块无事牌,若他瞧着喜欢,便随身带着。 -- 第76页 姜洵绷紧下颌,先是想着,说这些不等使的话做什么?莫非想让他也回一封同样的信,与她也说说宁源开了什么花、天气如何、他又做了什么梦? 无聊至极。 可转念,看着那半行问句都没有的信,姜洵的心中,却实实在在升起丝阴郁来。 他再度撇了一眼那枝手工勾勒的花,又是金雀又是木香,果然小女人心性,尽爱那些花草盆植。 有时间画这花草,却不知关心他一句半句的? 似是不甘心,姜洵忍不住再读了遍,他两眼灼灼,像是要把那纸面给盯出个洞来。 这一回,通过无字玉牌那一行话中透出的、隐晦的乞求,姜洵有了新的体悟。 不是不问,是不敢问。 姜洵的脑海中,甚至臆想出了场景。 比如,她对着张空白的笺纸,咬着笔杆子冥思苦想,直将唇都要咬破了,也不知该写些什么。 或许,还会跟她身边的丫鬟商量、征求着建议。 若是丫鬟也不知如何为好,她则单手支腮,两条秀眉都将要拧成一条。 又或许,她其实是写了许多封的,其中肯定有好几封,是问了他许多问题的,例如在宁源可好?何时能归? 这样一想,姜洵心中瞬时平衡了。 手持着信笺,他的虎口一紧,大拇指无意识地捏了下,那洒着金箔的纸面便生起枝蔓般的皱痕来。 纸面有了高低错落,金箔便映着灯烛,泛起熠熠交错的金光。 不知怎地,姜洵据此联想起自己出发前一晚的情形来。 细微颗粒感的薄纱缎、无比勾人的胴体、那具柔弱无骨的身子,那一声声娇呤与哭颤 一时间,姜洵的心中似有寄虫在叮咬,又似是数百里之外,她院墙之上那股暗香,也袭在了他的心头。 毫无征兆的,鼻尖倏然一热,一股暖流极快地蜿蜒而下 轻微的啪嗒声响,一滴鼻血落在那簇粉白的木香之上,迅速晕开后,直将那木香给染成了艳红色。 姜洵狼狈不已。 他抬高头,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了什么荒唐可笑的联想。 捂着鼻子静心敛气地坐了片刻,待那鼻血终于止住后,姜洵起身,出了书房。 夏夜本就难眠,因着方才无人窥见的丑态,他的心头更是冒起浊烟。 既睡不着,也不便待在会馆中,不如趁夜出去走走,瞧瞧城郊何等情境。 --- 已近亥时,会馆的厢房中,游渺等了许久,蜡烛都燃尽了,也不见人来。 许是入了夏,空气变得闷热许多,那熏香的气袅袅升腾间,让人人口干舌躁。 怕饮多了水要小解,自沐浴之后,她滴水未进,这会儿,却也忍不住灌了半杯。 茶水落肚,不多时,磕睡像潮水般袭来,眼皮沉得像浇了铁。 游渺告诉自己,睡一会儿,只睡一会儿。 抵挡不住那睡意,游渺合上了眼。 仿佛只是打了盹的功夫,再睁眼时,却发现房中一片漆黑。 借着月光,她起身去桌边看了看烛台,这才发现那截蜡烛都已燃尽了。 向外唤了好几声,却也无人回应。 正是疑惑之际,忽然听到外间有脚步声传来,下一息,内室的门开了,珠帘也被撩了起来。 欣长的身姿、英挺的轮廓,迫人的、带着浓浓酒味的气息。 正是她等的那个男子。 游渺一颗心咚咚乱撞,心中忐忑、又羞又惧。 她听说过,有些男子最喜摸黑行事,况且对于女子来说,不掌灯,亦能遮掩那份羞人劲儿。 是以,有意无意地,她并没有再去管那灯烛。 正想说些什么,男人却二话不说,便将她打横抱起,扔到了榻上。 他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很有些急色,与白日里在马车中的态度大相径庭。 而男人越是急色,则越是表明身下的女人足够吸引他。 这样想着,游渺心间又羞又喜。 在那双大手颇为粗鲁地,去扯她的兜衣时,游渺这才想起什么来,手忙脚乱地捂在胸前,慌声道:等、等一等,爷,且等一等! 男人停了下来,热灼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黑暗中,他的粗.喘声清晰可闻。 爷可要吃杯茶、醒醒酒? 没听到回应,游渺小声补充道:那茶是、是助兴的。 对方沉默了下,似乎很是不耐,一把将她推倒在榻上,随即覆身而上 神昏意乱的沉沦间,游渺又哭又笑,整个人都似浮萍般。 再度被抱着压跪在榻上时,游渺晕晕沉沉地想,好像、好像也并不需要那助兴的药物 原来他这般热情,想来、想来是看上了自己的。 --- 亥时正,月儿偏西。 星夜之下,宽广的莒河悄然卧于半弯明月之下,那河面看着很是平静,全然不似早些时日那吞人噬口、摧人屋宇粮畜的恶怪。 无家可归的灾民们基本都入了梦,睡下了,饥意也就不再像白日间那样折腾人,城郊的哀嚎之声少了大半。 幸好不是冬季,不然除了饿殍,还能随处见得冻死骨。 姜洵眉间凝重,正兀自思索着什么,余光忽而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一袭敝巾旧服,身形清瘦。 -- 第77页 正是季岫。 那季岫身后背着个长长的竹筒,正立于某断废弃的城墙之上,目光在歪歪倒倒的灾民间巡走。 他身影萧索,脸上,是沉痛的自责,目中,是无能为力的哀怆。 过了会儿,他下了城墙,又往某个方向行了一段路,找了个空廖廖的寂静之地,拾了些断枝,拢起一小簇篝火来。 焰火腾腾,越烧越旺,火光映在季岫清癯的脸上,他怔怔地盯着那簇篝火,眼神空空洞洞的,并非是类似于不得志的郁郁之色,倒活像个希望破灭,坍了架、失了魂的人。 似是抛却最后一丝沉吟不决,季岫取下自己背上的竹筒,于一阵悠长的、如释重负的叹息后,他松开了手 便在那刻,似是受到什么感召,姜洵的心间涌起一阵巨大的心悸,都来不及多想,便将手中一直把玩着的玉牌挥了出去 32. 懦夫 情与,他分得清楚 【第三十二章】 -------------- 玉牌与竹筒相击, 发出一声清脆的叮铃声,正正将那竹筒给弹离篝火,骨碌碌滚到一旁。 孙程动作极快, 趁着季岫错愕间, 他几个纵身,上前拾起了竹筒与玉牌。 季岫瞪大了眼, 欲去夺回, 可他一介文官,连腿脚功夫都不懂,连孙程的衣角都沾不到。 竹筒到了姜洵手中。 姜洵打开竹筒,从中,取出一卷布囊来。 黄色的、已经泛了旧的布囊, 看得出来, 是存了许多年的。 虽上面的纹饰都脱了线,但借着月色的柔光、以及指腹的拓印, 姜洵识出了那布囊之上的字样。 共有四个字。 那四个字, 是奉天诰命。 季岫大声呵斥:姜大人不配看这物! 闻言,姜洵停下了手。 他望向季岫,眼神清然沉静:为何? 季岫咬了咬牙, 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振振有辞道:你枉费姜相牺牲性命替你护着这诏,下官替姜相不值、替先帝后不值、替整个姜府都不值! 见对方眉眼如山, 似是无动于衷,季岫更是义愤,激语相讪道:你纵情声色、不学无术,灾疫在前,你漠视百姓困苦, 不拿这天下苍生当回事!说着,他上前一步:下官敢问一声,姜大人哪里来的颜面手持这诏?! 字句指摘,很明显,是在胸中郁积了许久的质问。 姜洵盯了季岫两瞬,眼中波纹不兴,并瞧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随后,他有了动作,却是将那布囊装回竹筒,并弯腰放在自己身前的地上,接着,转身便走了。 由头至尾,除那两个字后,再未开口说过其它话。 本以为伸了脖子便要挨刀的季岫,狠狠怔在原地。 小半晌后,他回过神来,看向地上那竹筒。 竟是任他处置的意思。 --- 回府的路上,一向话语极少的孙程破天荒开口了。 主子,那诏 没有回应。 姜洵表情过于淡定,逼得向来八风不动的孙程,极快地把话给说囫囵了:主子,那诏当真不取么? 若有了那诏,回京即可名正言顺地举事,承诏即位、将拟假诏篡位的魏修给赶下去,甚至诛其命、抄了傅皇后母族,亦无可指摘。 姜洵只若有所思地沉吟:看来那季岫,便是当年外祖托诏之人。 这句后,直到回了会馆,姜洵再无他言。 更衣洗漱事毕,姜洵仰面躺在榻上,直直地盯着床顶的承尘,片刻后,他举起左手。 虽这会儿看不清晰,但他知道自己手中那玉牌缺了个角,牌面也现了几寸裂痕。 姜洵静静地躺在幽暗夜色的包裹中,就那样举着玉牌,也不知他究竟在看些什么。 直到手臂发酸,他才将那玉牌放在枕边,阖眼睡去。 呼吸逐渐平移悠长,姜洵开始发着凌乱无章、断断续续的梦。 那梦一开始,并不安谧。 起先,是他幼时的记忆重现。 嘻闹声中,他被一群孩童团团围住,耳边充斥着小皇上、小太子的讥讪之语,以及卖国辱民、克父克母的恶声嘲笑。 孩童的恶意总是不遮不掩的,这样天真的、肆意的嘲辱落在他身上,他虽茫然不解其意,却也明晓定然不是好话。 他攥紧了拳,脑子里演算着,若用武师教的那几招,能不能把这一圈人都给打趴下。 忽然,一道尖利的、不阴不阳的声音响起,嘻笑不停的孩童们个个都噤了声,吓得僵在原地。 他回头,见是自己那位皇叔负手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盯着他,目中,有狠厉之色一闪而过。 而在那之前,他曾将这位皇叔当作至亲。因为皇叔常去看望他,总是和颜悦色,对他嘘寒问暖,给他带许多宫外没有的、精巧至极的吃用之物。 那时,他尚且不懂那叫假仁假义,心里还总盼着皇叔来。皇叔来了,他便不用被逼着唸那些晦涩的书、不用去地下暗道中跟着武师习武。 那日,与皇叔一道去的,还有位比他小些的表弟,名叫魏言安。 小表弟穿着绣了蟠龙的大红纻丝袍衫,腰系玉带、脚踏皁靴,身旁宦婢环绕,处处,都彰显着他极尊极贵的身份。 且小表弟的模样十分神气,不仅对宫人颐指气使,所有人见到他,还都要恭敬行礼,包括自己。 -- 第78页 就在他懵懵懂懂地,要被拉着也向小表弟行礼时,皇叔又恢复了往常的和善样,说与小表弟是自家兄弟,让他免礼,今后都不用多礼。 他记得清楚,小表弟当时,狠狠瞪了他一眼。 接着,却又立马变了幅模样,亲亲热热地,唤他做洵表兄。 后来,小表弟又特意来了一回,说是找他这个表兄作耍。 小表弟面上与他亲恭,待到僻静无人处,却眼露睥睨,恶意堵着自己,让自己向他下跪,俯首称臣。 他先是呆了呆,随即气忿不已,知了这个装模作样的太子表弟也和其它孩子一样,是个有恶心的。 趁着无人,他狠狠将魏言安揍了一顿,直将魏言安揍到嗷嗷乱叫,求他手下留情。 那是初次,他庆幸舅父给自己请了武师,庆幸自己在暗道中的好些打没有白挨,让他终有一回用拳头,捍卫了自己的尊严。 只那时,他已隐约知晓自己这姓氏有些不对。 按理来说,他也该和皇叔、和那位小表弟一样,都姓魏。 关于这个问题,他在心中憋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过舅父,舅父当时已病得起不来床,听了他这问题,捂着胸口咳了好一阵,把手中的巾帕子都咳红了一片。 缓过气来后,舅父虚弱地靠在榻首,与他说了些往事。 于是,他便知晓了,自己为何会随母姓,亦知晓了自己那位皇叔魏修之恶。 当年,若不是魏修将那军情泄露给长畴,父皇与那几万将士,根本不会遇埋伏、被堵截、被偷袭 末了,魏修还倒打一耙,道是父皇为求生还,允了长畴各项无耻的要求,不仅屈膝给对方将领称臣,还开放安石城给长畴掠夺,若非他及时带兵赶到,长畴险些强占了安石城。 而更深、更真实的真相是,那魏修与长畴勾结,私下有约定,若是魏修称帝,便会给予长畴繁多好处,可若不是魏修即位称帝,长畴便要再度侵边。 为了大昌为了百姓,整个姜府认了,勋旧老臣们,也认了。 出了内贼,当时的大昌,确实也经不起多少折腾,若有动荡,长畴还只是一处威胁罢了,怕就怕其它几个被赶退边线的邻国,也趁虚而入。 若那几国勾连,内外动乱一齐发作,大昌臣民,俱危矣。 而如魏修那般无耻之尤,害了父皇后,又假拟了罪己诏与传位诏,在那诏中,还将外祖等人歪曲成别有用心的外戚。 须知外祖这脉本就子嗣单薄,膝下唯有一儿一女,母后入宫后,外祖将整个姜府,从上到下都管束得谨言慎行,就是怕有人言行不端,连累宫里的母后。 着实来论,外祖与舅父皆为文官,手中连一枚兵符都没有,更不曾仗着是皇后母族而欺民横行。 而舅父更因怕联姻之人另有企图,那婚事也是搁置许久,都没能定下。 后来,外祖遭了意外、母后难产而亡,舅父更是婉拒所有提亲之人,专心抚育起他。 可饶是这般,魏修仍然没有放过姜府,没有放过舅父。 舅父过世后,文公、程公、丁老将军等人暗中寻了他,几通安慰过后,又告诉他,说这朝中的勋旧老臣,泰半都站在他这边,可作他的助力,让他安心进学,待时机成熟,便拥他上位。 最后一位亲人也被魏修戕害,彼时年少气盛的他哪里懂得忍字怎么写?听了这话后,当即便说自己就要即位,要把魏修和魏言安给赶下去,将他们千刀万剐。 几位长辈面面相觑后,将这当中的事,细细与他分析了。 当年那两份伪诏,本就疑点重重、缺乏信服力,若举事,要将魏修赶下龙座,自然不是何难事,可难就难在,要控制事态、要少起波澜。 例如,虽他们几人均知有原诏,可那原诏下落不明,他若即位,靠的是勋旧大臣们的助力、靠的是他与父皇的血脉。可仅有这些,到底还是不够,魏修等人若有心不认,也能寻出多种说法来。 那阵,他被仇恨裹挟,颇为固执,口口声声都是要马上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要替亲人报仇血恨。 见他陷于执念中,几位长辈便问他,可懂何谓为君之道?臣民如何抚临牧之?他要御极,是为了那无上的尊荣与权秉,还是心中也存着百姓众生? 诚然,他虽在舅父的教导之下,读了不少圣贤书,可天下与百姓,对一个将将知晓自己真实身份的半大孩子来说,份量能有几何? 面对这样的问题,他梗着脖子答了一串书上习来的、冠冕堂皇的话。 几位长辈不予置评,只丁老将军说了句,既他一腔热血无处抛洒,便投身行伍、先去军中历练几年,吃吃当年父皇吃过的苦。若他能坚持,退伍后,他们自会兑现诺言,助他登位。 于是,他被安排着隐了身份,入了丁老将军的兵中,做了名小兵。 从军三年有余,他随着去了两处的边城,见了嚣张至极的外敌。 名义上,那几国还是大昌的属国,可行事上,却半点没有属国应有的恭敬姿态。 他们总是三五不时地,便要去城门之外吆喝示威,边民个个提心吊胆,守城的将士也不胜其扰。 便在他入伍的第二年,北浑,犯境了。 那一战,他见了何谓白骨露野、马革裹尸,他亲眼看着兵士们风餐露宿,与敌相对时冲锋陷阵。个个抱的,都是有去无回的心。 -- 第79页 他受了触动,亦想上战斩杀敌首、为国效力。丁老将军自是不肯,经他百般缠磨,才让人带着他,给了个斥堠的职缺,并极其郑重地告诫他,他的安危,远比那场仗的胜负要来得重要。 所幸的是,那场仗最终胜了。 只是,胜虽胜了,却胜得惨烈,伤亡极大。 战后,朝廷抚民不及,有暴民趁机鼓动人心、揭竿而起。 而他那位皇叔,极尽昏庸君主之为。 下令诛敌时,犹犹豫豫、怡误先机,拟旨残民时,却斩钉截铁、果断决然。 军士们才将退完敌,兵戈却转而挥向百姓。 那一回,他见得了何谓生灵涂炭,亦陡然,明白了几位长辈老臣的苦心。 退伍后,他再未主动提起复权之事。 一方面,他知自己能力不足,另一方面,亦知时机的重要性,再有,便是想向他们证明,他姜洵,堪当这大昌的君主。 他知晓魏修想看的是什么,他越是表现得不学无术、耽于享乐,魏修越是乐见,于是,他扮出恋酒迷花之状,让魏修、及魏修的探子以为他镇日荒嬉。 可时日长了,魏修始觉不安,几次三番往崇州去信,想让他回奉京,待到其眼皮子底下。 他寻借口推拒过几回,魏修便特意在奉京修建了座章王府给他住,半强硬地,要让他回奉京去,美其名曰就近照拂。 在与几名老臣商议过后,觉得时机已趋于成熟,他便顺势从了魏修之意,回了奉京城,且阴差阳错地,娶了个妻。 他那妻,时而胆子比免儿还小,时而,那言行却总能出乎他的意料。 好比现下 场景陡移,小女人跪在榻上,扯着他的衣角,眼神期期艾艾、盈盈润润。 她娇声唤他:夫君 他回头看她,与她双目交织,一点点地,被她扯到榻上。 她抱着他的腰,偏首偎在他胸前,跟他说:夫君,我们生个孩子好吗?生个与你、与我都相像的孩子。 他故意不理,她便皱了皱鼻子,起身坐到他腿上,两臂转而搭上他的肩,甚至仰起头来,主动去吻他。 他仍旧不给反应,她也不气馁。 他往后退,她便往前凑,直将他逼到躺在榻上。 她趴在他身上,一下下地亲他,含含糊糊、来来回回地问:好吗夫君?可以吗夫君? 沁香幽幽渡来,钻入鼻息,小女人声音婉转、娇媚又迷离。 数度恩爱,她的撩拔手段已驾轻就熟,甚至还会戏弄他,莺舌启唇勾了他的后,却在他追来之际,猝然离开,且以手掩唇,不给他碰。 他冷笑一记,不知死活的小尤物,竟敢捉弄他。 他生气了,追得她满榻乱窜,偏生她身子滑得像泥鳅一样,捉她的手、钳她的脚腕,她都能扭开,若是他大力些桎梏住她,她又像小狐狸一样,故意娇声呼痛。 他去挠他的痒,她却咯咯乱笑。 那笑,填满了他的心窝。 未几,她冲他弯眸一笑,秋水般的媚眼惑得他晃了下神,便在这当口,她那笑中,又掺了几分狡黠,接着,他腰间一松、浑身一僵,似有电流顺着脊骨侵入脑中。 万籁俱静,好半晌,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放开。他的嗓子哑得不像话。 不嘛。她撒娇,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手中,甚至随着那飞扬的、暗藏得意的尾音,暗暗使力。 直至此时,他才明白古人所言,那乞性乞命四字何意了。 可不是乞性乞命么?命都被她攥到手里去了。 他眸色加深:当真不放? 不放。小妖精胆子泼了天的大,满眼都是你能奈我何的无知。 于是,他一手箍住她的腰,另一手,徒手将她身上的罩衫给撕开,彻底让她知晓了,自己到底能怎样奈何她。 事到最后,直把她收拾得连哼哼都没劲。 他心满意足,揽着人昏昏欲睡。 小女人埋在他怀中,嘟嘟嚷嚷,念念有声。 他以为这个胆大包天的在骂自己,便捞着臋,把人往上抬了些。 他倾耳去听,却清清楚楚地,听到她唤了声恩公。 窗外鸡声漫唱,睡榻之上,姜洵蓦地睁了眼。 黏糊的湿意传来。 姜洵发现,他居然梦.遗了。 嘤嘤娇语犹在耳畔,姜洵眼神定定,半在回忆、半在回味。 梦中那无比真实的、情不自禁的冲动,不由让他联想起程公的告诫来。 不可耽于女色。 姜洵眉目微动。 那小庶女明明与他相隔千里,竟也能让他情动至斯。 可很快,他又不以为意起来。 情与欲,他分得清楚。 姜洵推被起身,才更过衣,房门便被敲响了。 他理着衣领,两束鹰隼般的目光射向来人。 游渺被那一眼吓得肩颈陡缩,可转念想到昨晚,她又扣紧了手中的脸盆,羞声道:奴来服侍大人盥洗。 姜洵收回目光:出去,这里不需要你服侍。 这幅冷脸、这样的态度,简直与昨夜判若两人,游渺的笑僵在脸上,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 她局促地咬了咬唇,试图再度搭话:奴醒来,便发现大人已经走了 -- 第80页 听不懂我的话?男人明显是不耐到了极点,声音像裹了寒气似的。 游渺脊背一悚,脸上红白交错起来。 才转过身,她却又牙根紧咬,属实心有不甘。 于是,她佯作体力不支,膝间颤了两颤,两手一松 好一阵混乱的叮铃咣啷声响后,游渺身形晃了晃,整个人随着手中的盆与布巾等物,尽数摔跌在地上。那盆中溅出的水,甚至打湿了她胸前的衣襟。本就薄的衣料被水浸湿,牢牢地贴在胸前,透出衣料之下,那青红青紫的几处欢啮来。 大人游渺半匍匐在地上,泪眼婆娑、眉间楚楚,丰满的胸脯,随着她刻意的轻喘而微微起伏。 姜洵领好衣领后,又振了振衣袖,向她的方向走去。 游渺见状,心间一喜,连忙向他探出手去姜洵却目不斜视地,直接绕过她,出了房门。 游渺脸上血色尽褪,彻底呆在原地。 许久许久,她才惨白着脸起了身,浑浑噩噩地,回了厢房。 一整日,游渺都不知怎么过的。她食不下咽、寐不合眼。 她努力回想昨夜的事,唯恐是自己没有伺候到位,才惹了那位不满。 可明明,她已经疲累到浑身无力了,身上之人动静仍旧不停。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 忧心忡忡间,夜幕,再度降临。 这晚,游渺再不敢主动去找姜洵,她怀揣着忐忑与期待,一直坐在房中,静静地等着。 虽然时辰较晚,但总归,她还是等到了。 仍旧在灯烛燃尽、月影星稀之时,那人来了。 虽从头到尾,他还是如昨夜那般一语不发,可那股子热情也是一样的,折腾得她腰都要断了。 不止那晚,接下来好几日,都是那般。 只是,那人夜间如狼似虎,明明怎么也要不够她,让她如痴如醉,意合神昏,可白日里,却又是一幅生人勿近的模样。 这话传到汪由僖耳朵里,汪由僖不屑地冷笑:装模作样罢了,定是怕他府里那个妒妇听到什么风声,令他回京不好交待。 他顶着簸箕似的大肚腩,背起手,在房内悠闲地踱着步:哼,碰了老夫的渺儿,他还想拍拍屁股走人?怎么着也得给个平妻的位份,过个几年,待渺儿生下孩子,便让他后院那个给渺儿让位。 在他身旁,面容艳丽的中年美妇浅笑盈盈:老爷说得对,到时候啊,就靠老爷给咱们渺儿撑腰了。 汪由僖脸上志得意满地:你放心,我就渺儿这么一个女儿,定然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那妇人一笑,绰约的风姿尽展,只眼角的细纹暴露着她已不年轻的事实。 她起身,靠在汪由僖肩头,姿态很是温柔小意:我就知道,老爷最疼我们娘俩了。 被人依赖感激,汪由僖心间畅快,他拍拍那美妇的滑嫩的手:心肝儿,你当真觉得,渺儿跟了他,是值得的?他面色迟疑:我怎么觉得那姓姜的就是个无用的懦夫?听说他那个妻,本该是太子殿下的妾,被偷摸换了,他屁都不敢放一个,真真空有一幅好皮囊,内里却是一包糠。 美妇人眼角眉心尽是笑意:老爷总不想,让咱们的渺儿永远待在这宁源罢?她那样好,唯有奉京城那样的好地方,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汪由僖蹙着眉,似乎仍是想不通这其中的事。 美妇人撇了撇嘴,掩下眸底的鄙夷,耐心解释道:那姜洵虽只是个前朝皇子,但众人皆知,当今圣上那皇位,得来可是不明不白的。若按祖宗礼法,姓姜的这个,才是正宗的皇位继承人。 汪由僖愣愣怔怔:你的意思是? 美妇人轻声:自然是要他的血脉。那姜洵惧妻,足以说明他是个好拔弄的。让新霁圣使吊着圣上的命,若赶在圣上薨逝前,渺儿能诞下子嗣,那咱们可做,岂不是多了去了?说着,她将一双手缠上汪由僖肥厚的颈子,娇笑道:到时候,老爷便能脱了那姚氏的掌控,届时高爵丰禄、怀金垂紫,说不定,还能封个摄政王当当 汪由僖揽着那细软的腰肢,顿时被这等描绘拖入狂喜之中,他想得眼冒金星,腰杆子都挺得越发直了。 能弃了家中悍妇、不再用伏低作小,还能身居高位、拔弄朝政。 汪由僖的心间,浮起殷切的企望来。这企望一生,他整个人都激越得不行,连带着其它的欲望都蠢蠢发作起来。 他双手往下游移,大力捏了两把,嘿嘿笑道:心肝儿 美妇人摁捺下心间不适,轻轻挣脱了汪由僖不安分的手,佯嗔道:老爷忘了新午圣使走前的话了么?这三年内啊,您都不能近女色,否则,便会破了气运。 汪由僖一僵。 气运之于他,固然、固然重要,可要做三年的苦行僧,真得有神仙般的定力才成。 汪由僖重新把人拉了过来,蹭了几下:好好好,不近女色,心肝儿,你替我纾解纾解便成 美妇人摇头推拒道:老爷不瞧瞧这什么时辰了,您再不回府,那姓姚的母夜叉啊,又得给您好瞧的。 显然这句话,比方才的劝告有用。 汪由僖看了眼天色,又瞅了瞅墙上的更漏,霎时变了脸色:对对对,心肝儿你不提醒,我险些忘了这茬儿临走前,他不忘凑过去,香了两口:老爷我先走了,改日再来陪你。 -- 第81页 笑着将人送走后,美妇人嫌弃地擦了擦脸上的口水。 该死的呆狗醮,待渺儿得了富贵,定要立马想个法子,除了这老猪狗。 33. 干女儿 给姜大人做个平妻 【第三十三章】 ------------- 郡守府。 汪由僖甫一踏过影壁, 就听到下人来传话,说夫人在寻。 瞬间,汪由僖头皮都扯紧了。 他松了松脸, 在一堆横肉中, 挤出幅讨好的笑,往后院走去。 摆设阔气的堂屋中、花梨木的躺椅之上, 仰靠着一名妇人。 那妇人的体型, 很是丰腴。 四肢粗壮、两耳肥大。 身形使然,即使是浅寐,她也在微微打着鼻酣。 因为仰面,显得那脸是越发宽了,活像一坨塌陷的面团。 还未及盛夏, 她身边已围了两三个打扇的丫鬟。堂屋中, 还摆着几盆冰,丝丝缕缕沁着寒气的冰雾袭来, 汪由僖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下意识将那美妇人与自己眼前这个比较了下, 由衷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亏,守着这么个肥悍的母夜叉,活得窝窝囊囊的, 在后宅半点威风劲都没有。 转瞬, 他又想到自己将来贵不可言的前程,眼中射出精光来。只是他那腰杆子才往前顶了顶, 就听躺椅上那肥壮妇人自嗓子间溢出声咳嗽来,接着,那双阖起的眼也睁开了,视线一斜,目光就打在了他身上。 被那眼风一扫, 汪由僖的胆子马上便软了下来,不待人开腔,便扯着双眯缝眼,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夫人醒了 姚氏觑了他一眼,张口便发号施令:去,给我取几颗荔枝来,口干得很。 不敢有分毫迟疑,汪由僖熟门熟路地去寻了冰鉴,取出一碟荔枝,又殷切地亲手剥开红艳的荔枝皮,一颗颗摆正了,放在象牙白釉的骨瓷碟上,再双手递了过去。 姚氏捻了一颗,推到嘴里,腮帮子才攘动了两下,汪由僖另只手已取了另一只空白的骨碟,弯腰放到她下巴底,稳稳地接了吐出的核。 扶我起来。姚氏伸出右手。 汪由僖赶忙放下碟盘,又仔细在外袍上擦了擦手,这才小心翼翼去扶姚氏。 姚氏借着汪由僖的力起了身,许是嫌坐得过低,她又把身子往上挪了挪,动作大了,身上的肉都跟起了浪一样在打颤。 好不容易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坐下,姚氏用下巴点了点前方,示意汪由僖坐到脚踏上去。 汪由僖才会了意坐下,她便两脚一蹬,把鞋给甩脱了,两只光□□叉着,搭到汪由僖肩上。 分量不轻的一双腿扛在肩上,压得汪由僖身子都矮了矮。 姚氏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两眼:大暑天的,这是打哪儿死回来了? 汪由僖笑着回道:去了趟城郊,看看灾民。 姚氏的声音轻慢:一群臭泥腿子有什么好看的?有那闲功夫,你不晓得去会馆瞧瞧渺儿? 汪由僖为难道:夫人这人已送给姜大人了,我若去瞧,不大合适罢? 有什么不合适的?总要瞧瞧他有没有慢怠渺儿、有没有轻视渺儿。姚氏一眼剐过去:都怪你,府里明明有舞女,你偏要让渺儿去露面作甚?我就这么一个得使唤的,你还要让人糟践她。 汪由僖:怎么能是糟践呢?那姜大人可是朝廷派来治患的官员,不把他给伺候好了,回头给咱们使绊子可怎么好? 姚氏不屑地动了动嘴角:使什么绊子?他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官阶,在我舅公跟前都不够看的。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敢阴咱们,新午圣使也能摆得平,你这胆子真真比头毛还细,怕他作甚? 说着,姚氏立起眉来,诘问道:还有,当个舞女送过去,回头跟他去了奉京,那不就是个低贱的妾?我早知你瞧渺儿不顺心了,总是挑她的错,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再说我身边就渺儿那么一个知冷知热的,你也要给我寻摸走了,我看你是最瞧不惯我,存心不想让我好过! 汪由僖眸子微微一闪,立即赔起笑,察言观色地提议道:夫人若是真怕委屈了那孩子,不如这样,回头,咱们给她把籍册给改了,把她收到名下做干女儿他嘿嘿笑着:咱们要求也不高,有了咱们这层关系,给姜大人做个平妻,总使得罢? 姚氏眼色疑问:这话我先时提过几回,你都不答应,怎么这回反倒主动提了? 自然是那会儿时机不成熟,又怕你这多心人生疑罢了。 汪由僖心道。 他想了想,把方才与那美妇人的盘算,掐茎去叶地,与姚氏说了。 若只是个侍婢的身份,恐怕,姜大人最当拿她当个妾,可若是、若是有了咱们这一层关系,咱们便能给她安个平妻当当到时候,咱们再与舅公那边联络联络,这关系绕来绕去的,说不定,咱们也能与太子殿下攀个亲戚呢? 姚氏听了这话,眼神停滞了会儿。就在汪由僖心生忐忑,紧张得脖颈子都发了硬的当口,她才出声道:听说姜大人那发妻是个庶女?和她一起做平妻,岂不是委屈了渺儿那丫头? 汪由僖暗中吁了一口气,又扬起脸来笑道:无妨,他与那女子成亲也不过月余,只要渺儿先她一步怀上胎,孩子一生,位置不就正了么? -- 第82页 姚氏面色不快:你的意思是,让把那女子降作妾?那可不成,爷们儿身边就不能留其它女人,全都是恶心人的玩意儿,别说妾了,一个通房也不许他留! 虽是为了自己女儿着想,但姚氏的话这样霸道,联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汪由僖心间复杂。 他笑得牵强,附和道:是是是,还是夫人考虑得周到,到时候啊,就把那女子、并那两个妾一道同赶将出去。 这还差不多。姚氏松了神情,踹了踹汪由僖的脸:睡得腰酸背痛的,来,给我捏捏肩。 汪由僖哪敢有半分不满,当即便撑着脚踏子起了身,上前去服侍起来。 隐蔽处,杜盛面皮抽了抽。 这对贼夫妻,好壮的狗胆、好大的口气 果然,在杜盛回到会馆,将查出的所有事报予姜洵后,姜洵面色霎时转冷:好得很,算计到我头上来了,我不好生回报一番,岂不辜负了他们这番良苦用心? 将将说完这话,便听到门外孙程发出的特殊信号。 隔着漆纱窗纸,游渺盈盈媚媚的的声音传了进来。 姜洵并不允她进来,只问道:何事? 游渺便娇着嗓子扬声道:大人总是饮酒,对身子不好,奴特意煲了银耳雪梨汤,送来给大人润润。 姜洵:放门口。 外间静了几息,窈窕有致的女子身影,及云鬓的影子仍是虚虚地帖在门窗纸上,游渺明显一步都没挪。 几息后,她的声音再度响起,还带了一丝相熟的娇嗔:大人可是在忙?可需奴进去帮您松松筋骨?或是、或是奴帮您研研墨也好呀? 这回,姜洵直接一语不发。 等了片刻,游渺的声音小了些,变得干涩、亦透着股娇羞:那奴先走了,大人莫要太晚了,奴、奴在房里等着大人 门窗之上的虚影拉远,是人已离开了。 杜盛去门外取了那碗银耳雪梨汤,快速验过后,抽了抽面皮:主子,这里头有催.情药。 笃笃笃 孙程敲了门进来,禀道:尹大人与戚大人来了。 挥退杜盛,姜洵颔首道:请进来。 须臾,尹泓通与戚蒙昭入了书房。 见这二人面色凝重,姜洵也不做寒暄,直接问了来意。 尹泓通率先开了腔,他道:姜大人上回给的筑堤记录我与小戚大人都看过了,那修缮薄做得极其潦草,这几年的溃堤排查都是缺失的。我二人深入探讨了一番,依次数来看,那莒河的堤坝溃得如此频繁,原因,应当有二。 见他有些沉吟不决,姜洵回道:我的人在外面看着,尹大人但讲无妨。 听他这么说,尹泓通便也放了心,肃言道:原因之一,是与莒河相邻的北浔江,早年间也发过一回洪,那次是毁了大片农田的,应是漫过的河水掺了泥沙流入莒河,便使得莒河河底的泥沙淤积过高,那河床,自然也就日渐增高,遇上汛期,洪水便会奔流四溢;其次,便是我等怀疑那堤坝内,有白蚁穴,且为数不少,若这几日再下雨,恐怕、恐怕那堤坝,极有可能会再度溃塌。 一旁的戚蒙昭年轻些,性子也急躁些,急忙接嘴补充道:莒河附近的几片村庄,陆续有灾民搬回原址,我与尹大人试着劝了几户,想让他们迁离那处,可、可他们说、他们说、 他们说前些日子已选了祭口给那河神,河神已经收了,且对那祭口很是满意,让他们再不用担心洪水会来。姜洵声音淡淡,接着戚蒙昭的话说完。 对!就是这样!戚蒙昭气到脸都发青了:说是那个劳什子慈婆婆挑的人,还说那慈婆婆是新霁圣使的大弟子,也是半个仙人那些村民简直把她当菩萨一样供起来了! 见戚蒙昭这样激动,尹泓通虚咳了声,劝道:这些灾民大都是目不识丁的庄稼户,屡遭洪灾毁屋毁田,这宁源官府又不作为,他们无奈之下寄望于神佛,也是情理当中的事,小戚大人莫要动怒。 戚蒙昭俊脸通红,忙分辩道:并没有责怪灾民的意思,下官、下官这也是着急 尹泓通招了招手,示意他镇定些,又转头去与姜洵解释道:姜大人莫怪,小戚大人是戚老天官之孙,自小跟着老天官耳濡目染,也是通晓些天象的。据他观察,今日晚间极有可能再降暴雨,保险起见,最好能让村民迁移出来。 二人前前后后说了一大通,桌案之后,姜洵敛着眸,微微皱起眉心,似是陷入驰思,久久没有作答。 这幅样子,在年轻气盛、心气梗直的戚蒙昭看来,便是漠不关心。 误以为姜洵不想理会,心急火燎之下,戚蒙昭想到方才那妖妖娆娆离开的女子、又见到他桌案之上摆着的甜汤,一时血冲了脑门,便率性激语相讽道:于姜大人来说,百姓的安危哪里比得过他饮酒作乐要来得重要?依下官来看,姜大人这心里怕不是嫌我二人惹烦,阻着他去抱美人罢! 这话委实过了火,引得尹泓通立时皱眉:小戚大人慎言,你这便忘了么?若不是姜大人,咱们连那筑堤簿子都拿不到手,还有,若不是姜大人引得那些人放松了警惕,咱们出入都要被人盯着,哪里能像现在这般自由? 尹泓通到底是比戚蒙昭要年长许多,心中,是猜到了他为何会这样失态的。 -- 第83页 说起来,莫讲戚蒙昭了,就是他自己,在这回同来宁源之前,也曾对这位所谓的姜大人有过偏见。 想当初,听闻是与这位一起来治患,他心里头还暗暗叫苦过,本以为这所谓的姜大人是个极会摆架子的,可接触了方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位,虽称不上有多谦恭,却也并非他想象中的孤高傲岸、妄自尊大。 与世家出身的戚蒙昭不同,背景简单的尹泓通为官这十数载,除了靠学识外,还要靠眼力靠悟性,鉴貌辨色这种事早便融入骨血、化作本能了。因而毋须多言、甚至连眼风都不用打,他便看懂了姜洵在面对宁源一众官吏时,刻意浮露出的那番奢靡言行,是在作障眼。 这会儿,经他厉声提醒,戚蒙昭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确实过激了些。 青年一张俊脸再度憋得通红:抱歉,是下官失态了。 戚蒙昭认着错,而尹泓通,则开始揣度起姜洵的心思。 认真论起来,要想让那附近的灾民都迁离,只能官府出面,可一来,这宁源官府在当地百姓中的公信力着实是差,百姓不一定会搭理;二来,若他突然出面,要求宁源官府疏散灾民,那他这些时日在汪由僖等人跟前扮出的、那幅不理事的模样,便等于是自动揭破了;再有便是 尹泓通看了看外间斗大的日头,迟疑道:这事,原也是我二人推测罢了,并无实证 正说着话,外间敲门声响起,孙程再度进来禀道:主子,季大人求见。 请。 听见季岫来了,尹泓通忙问道:姜大人,我二人可要回避? 尹泓通想着的是,这宁源官吏上下都是沆瀣一气的,若看见他们三人在一处正经议事,多半会生疑。 可听姜洵说了不用回避,他与戚蒙昭面面相觑,不知这里头卖的是什么关子,也只能仪言,坐着不动了。 心事重重的季岫推门而入。 发现房内不止姜洵一人时,他也怔了怔:下官可是打扰到几位了? 姜洵给他示了座,并说道:季大人来得,正好。 见季岫不解其意,姜洵提唇笑了笑,望向尹、戚二人:烦请二位大人将方才与姜某人说的话,再转述季大人一回。 尹、戚二人又是互相对望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错愕,正是依违不决之际,又听姜洵说了声:季大人乃是清正爱民之人,二位放心便是。 听了这样的话,尹泓通与戚蒙昭这才将心放了下来,二人将方才的一番预测,原原本本地,再与季岫说了一遍。 季岫听罢,心中顿时高高吊起:二位大人所言当真? 季大人在宁源为官数十载,尹、戚二位大人所言,有几分可信,季大人还分辨不出来么?姜洵静静地盯着他。 季岫一颗心突突乱跳起来。 说起来,他在宁源为官数十载,宁源官场靡乱至斯,而他力量薄弱,只能勉力做到自持自戒,保自己一身清正,莫要屈从邪曲,可若想改变些什么,却好比蚍蜉撼树,加之他身负人可告人的秘密,事事无力出头、亦不敢出头。 可方才,听了尹泓通与戚蒙昭之言,他心间很是骇然,他在宁源这么多年,每场洪灾能夺走多少人的性命、冲垮多少头家、毁掉多少农田畜牧,他是最为触目惊心的。 怪道那堤坝年年溃塌,他早便提出过质疑,疑那修缮之人根本未曾认真探查过,可汪由僖等人却置若惘闻,压根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道是溃了便补、哪段塌了补哪段,排查巡探之事从未着人去做过! 以往无人预知便罢了,眼下水部司与都水监的两位大人俱在,并做出了那样的预判 季岫猝然离了座,面容恳切:敢问姜大人,此事,下官可能出些力? 姜洵抬起目光,微微一笑:自然,这事,需劳几位大人同心合力,才能成。 --- 向晚时分,宁源城上空便聚积了层层云片,空气也逐渐变得闷热潮湿起来。 接近戌时,一场雨,缓解了这阵闷热。 那雨先时,是淅淅沥沥的雨柱,不多时,便转为了滂沱大雨,跟着夜幕一起逼压着、罩住了大地,爆豆似的雨点砸在干焦的地上、檐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夏日的雨夜,总是最适合睡觉的。 深夜,日间好不容易把姚氏给伺候舒坦、哄开心了的汪由僖,正瘫在榻上睡得喷香,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连着砰砰砰的敲门声,把他给从梦里给吓醒了。 姚氏搡了搡汪由僖,汪由僖再是不愿,也只能撑着眼皮子起了榻。 才拉开门,还没看清人,他劈头盖脸便怒斥道:大半夜的吵什么吵?你娘老子死了不成?这么大雨,死了也得明天盖土下葬! 不分丝缕的雨幕下,曹正澹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也没有心思去理,他慌得不行:汪大人,方才有人来报,说是莒河又决堤了! 34. 沾光 夫君救我 【第三十四章】 ------------- 这话音才落, 天际雷声滚滚。伴着那雷声,城郊的方向,一声巨响传来。 汪由僖心间一跳, 与曹正澹双双对视一眼, 二人皆是打了个激灵。 这么大的声响,怕不是冲开了个大口子。 -- 第84页 汪由僖着急忙慌地披整好衣衫, 和曹正澹一起, 往城郊赶去。 被冲断根的大树、被漂毁的农田、甚至是各色炊具衣物与房梁断木这一路所见,于他们来说都是司空见惯的,独独少了的,却是那阵响彻天际、令人心烦的哭喊与哀嚎。 除了在浅水区装模作样亘来亘去的小吏们外,漾来漾去的水声之下, 城郊尤其静得有些诡异。 脸色发黑的曹正澹惊恐万状, 吓得嗓子都在抖:汪、汪大人,不、不会都淹死了罢? 那一片村庄本就是人户密集之处, 足有数千人口, 这要真的都被淹死了,他们真就焦头烂额、不好交待了。 宁源一众官吏抓耳挠腮几个时辰后,天光渐亮, 湍急的洪水终于趋于平稳。 正是疑惑一筹莫展之际, 黄浊的、 半人多高的水面之上,一梭木筏子向他们驶了过来。 看清木筏子上撑篙之人后, 汪由僖大感惊诧:季通判? 季岫将将停稳木筏,便也看向汪由僖:汪大人,下官已照您的令,提前将莒河边的百姓都迁离了。现下百姓们都感激庆幸,等着向大人您道谢的, 您快随下官去罢。 汪由僖听得满头雾水:你说什么? 季岫只道:大人先上来罢,下官带您过去。 汪由僖最是惜命之人,因素来与季岫不对付,故他第一反应,是怀疑这人中途会把自己给掀下去。可对季岫口中的感激和道谢,他又迫切想知道这是在卖什么关子。是以,汪由僖略一思忖,唤了手下的小吏另支一筏,这才放心地,跟着季岫去了。 片刻后,他们到了一片地势较高的山林前,木筏子还没停稳,坡上突然聚集起一从又一从的人群,不管是七老八十的翁媪、还是将将出世的幼儿,都有。且自那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阵阵欢呼来。 汪由僖就那么愣愣怔怔地,在百姓的欢呼声中上了岸,听百姓们讼扬自己是救民于水火的仁官、好官、真正的为民的父母官。 源源不断的、感恩戴德的好话不停灌入汪由僖耳中,他被百姓们簇拥到了中间,脚底像踏在云泥之上、整个人都开始晕晕乎乎起来。 汪由僖正是飘飘然之际,又有几梭木筏子驶了过来。 定晴一瞧,是姜洵等人。 几人上了岸,也是一通夸赞先扔到汪由僖身上:汪大人明见万里、视民如子,实在是我等的表率,本官敬佩! 汪由僖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要向季岫问一问这当中的来因去脉。 季岫也还以一脸疑惑:下官是按汪大人您的意令办事,您忘了么?是您与下官说,这莒河又要溃堤,让下官赶紧把村民百姓们都给疏散到高地来。 汪由僖错愕不已:我何时与你说的? 季岫答道:昨夜。 昨夜?汪由僖更加懵了,他努力睁大眼,看着季岫。 在汪由僖的印象中,他虽与季岫素来不和,可却知季岫是个诚直之人,从未见季岫扯过半个字的谎。尤其这会儿见对方一脸正色,汪由僖的脑子愈发糊成了一锅粥。 似是看出他的不解,季岫出声解释道:昨夜,下官本已熟睡,却在梦中见得汪大人,大人与我说了莒河的事。接着,他还补充道:怕这儿的百姓们不肯走,您还与我说要给百姓们发赈银,每人三两银子,一定要按人头领。下官照办,这才在您的英明决策下,解救了数千百姓。 汪由僖重重愣住。 便在这个当口,人群中有百姓惊喜道:看来咱们汪大人和慈婆婆一样,都是河神选定的神使! 立马便有人附和:对对对,不然汪大人怎么会知道那堤坝昨晚上又要榻? 还有人惊慌地问:汪大人,河神可是上回对那祭口又不满意了? 有人愤愤不平地答道:肯定是的,上回那个生得不够美,还几度试图逃跑,还啐了慈婆婆一口,差点把慈婆婆脸给挠了,那样性悍的,河神指定不喜欢! 这话,让不少人脸色大变:那怎么办?咱们是不是得重新选祭口? 一片嘈杂声中,汪由僖下意识看向表情沉静的姜洵,求助道:姜大人,你看这 姜洵先是敛目想了想,继而,他抬了眸回视汪由僖,眸光平缓:汪大人救了一干百姓,实该向朝廷报一桩大功劳,不是么? 先时,汪由僖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眼中满是深重的茫然,过了几息后,他逐渐品出点味儿来,试探地问道:姜大人的意思是? 姜洵提唇笑道:晚些,姜某便手书一封,让驿站加急送至奉京。 虽这话只说了一半,当中的暗示,汪由僖却全然心领神会了。 这时,一旁的戚蒙昭开腔问道:原来汪大人还有通神的禀赋,倒不知其中备细如何?汪大人可否与我等多说两句? 戚蒙昭这问题一出,不少人都跟着追问起来,人人都想听一听他到底是怎么通的神。 关键时刻,汪由僖脑瓜子乱转,灵光涌来,他煞有介事地说道:是上回的祭口不听话,惹得河神发怒了。但河神大人仁慈,先给本官托了梦,不巧本官昨夜里害了病,头脑晕沉得起不来,便苦求了河神大人,让他以本官的名义,给季通判转托这梦,烦季通判来疏通大家伙。 -- 第85页 既汪大人身子不适,河神大人也该知晓罢?怎地,他老人家不直接给季大人托梦呢?戚蒙昭问得严谨。 汪由僖脑中只空了一瞬,便立马扮出一脸为难样:这害,主要是咱们这位通判大人,平素最是不信神佛之说,便 犹犹豫豫地说着,汪由僖向季岫投了个歉意的眼神,轻轻巧巧地,便给他扣了个亵渎神明的帽子。 人群中,有老妪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上前,直接问道:汪大人,我们那赈银什么时候发? 汪由僖浑身一凛:什么赈银? 反问完,他当即记起方才季岫说的、人头三两银子的事来,脸上表情霎时冻住了。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想否认,可一来,他已经半半被强行架了上去,二来,他自己方才也圆了那所谓的梦,且最后 在看向姜洵,得了个令他心安的表情后,汪由僖眸中一闪。 虽说要他拿钱,与用刀割他的肉无疑,可在汪由僖想来,若能记个大功勋,添官绶带应该都极有可能的。 虽说渺儿那边但那事怎么也得好几年的光景,如果在那之前,能先在一众朝官面前长个脸,那也是极好的,说不定、说不定自己还能被破格提升为朝官,届时,他不就能提前入京了? 而且钱嘛,出得去,他就一定会另有法子收得回! 左右权衡几番后,汪由僖一咬牙,故作豪气地拍着胸脯承诺道:不瞒各位,朝廷上回拔的赈银,已悉数用来赈灾建堤了汪某人在宁源为官也有数十载,得了乡亲们不少关照与包容。既河神瞧得起我汪某人,且我今儿个见大家流离失所,心中属实万分不忍。这样,我汪某人今日便先掏私囊,给各位发这赈银。 话一脱口,欢声震天。 看着再度被恭维声包围的汪由僖,姜洵眸色渐深。 这么一通热闹下来,洪水也消退了许多。 汪由僖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富官,近万两的现银说取就取来了,足以见其贪墨之多。 得了赈银后,不少百姓都高兴得失神发傻,嘴里连连道谢。而汪由僖也扮出一幅爱民如子、救焚扶危的仁官模样,和眉善目、又沾沾自喜地,听着各色感激与奉承。 赈银发完,已过去半日,天际又开始飘起沾衣欲湿的濛濛雨丝。 戚蒙昭再度开腔:对了,方才汪大人不是说了么?河神对上回那祭口不满意,既如此,是否该找找高人,再寻一祭口?否则下回决堤,河神可就不一定提前知会了? 汪由僖先是愣了一瞬,但很快,他便从善如流地:对对对,瞧我这记性。快、着人去请慈婆婆来。 小吏领命去了。 再看一众百姓,有人听到那慈婆婆与河神的名号满脸虔诚,亦有人面唇发白、身子颤抖。 吓得坦然失色、汗毛凛凛的,自然,是女子。 尤其,是年岁尚轻、且有几分姿色的女子。 一群人在那树林子中引颈而望,等了将近半个时辰,那慈婆婆的身影不见,倒是把姚氏给等来了。 汪由僖见了姚氏,顿时紧张得连鼻翼都急遽搧动了几下。 他连忙迎了上去:夫人怎地来了? 姚氏怒冲冲地反问他:怎么?你派人取了那么多银子,我还不能来瞧两眼? 能、能来的。汪由僖弓背哈腰地解释道:一会儿要祭河神,我这不是怕吓到夫人了么? 当着泱泱人群,姚氏倒知道要给汪由僖留几分颜面。 因此,即使是牙痒痒到想揪他耳朵踹他几脚,姚氏却也只是把他半拖半拽地扯到一旁,用要吃人的眼神,直勾勾地瞪着:怎么回事?我就打个盹儿的功夫,府里头都要被你给搬空了,你是要拿银锭子去砌那劳什子堤坝不成? 汪由僖立马笑得跟狗颠屁股似的:容我与夫人解释一二。 听了汪由僖的解释,姚氏目露精光:当真? 汪由僖忙不迭点头,见了姚氏的神情,便知自己是过了这一关。 他目光微动,还想再夸大两句时,百姓中一阵轰动,原是那传闻中的慈婆婆,终于姗姗而来。 身材是匀称细挑的、眉眼生得风风韵韵的,钗环整齐,发髻亦梳得十分光溜,怕是苍蝇路过,都会在上头滑了脚。 虽人称慈婆婆,可却实打实地,是个中年美妇人。 且,正是昨日与汪由僖调情的那位。 这位便是慈婆婆了。 在姚氏跟前,汪由僖根本不敢和高心慈眉来眼去,甚至都不敢拿正眼去看她。 而奇怪的是,姚氏,竟然也与这高心慈颇为熟络,且尊崇中,又透着几分有意巴结的亲热劲儿。 姚氏迎了上去,讨好地笑道:我家泽儿近来可有托梦给神使?他在那边可还好?吃的用得还缺吗?可需要再捎渡些用使的给他? 高心慈也颇为亲昵地拍了拍姚氏的手,笑着安抚道:夫人莫慌,小少爷一切都好的。 高心慈早在路上,早已听汪由僖的人把今日发生的事给说了,那吹嘘之言,自然也要来一番。 她肃着脸,表情很是郑重其事:多亏郡守大人心系百姓、英明果决,才让大家伙儿免受那一灾。她对着百姓,神情无比正色:当然,这也是郡守大人辖治有方,得河神大人肯定与看重,才有此契机。 -- 第86页 这话,自然得了百姓连声附和。 不止附和,还立马有人心急火燎地,催着她快些选好祭口,不然怕等久了,河神发怒。 高心慈点点头:大家莫慌,我这就选人。 这话音甫一落地,在场的女子个个脸上血色尽褪、皆是脸色煞白,有些胆子小的,更是直接打起了摆子。 高心慈对此见怪不怪,她张目,向四围觑了一圈,扬声道:都莫要躲躲藏藏的,能被送河神大人身边服侍,是你们和家人的荣光。 很显然,并没有哪个女子想要这份荣光,人人含胸缩肩,眼皮子都不敢抬,就怕与高心慈的目光对上。 林中一时阒静无声,只能听到蛛丝般的雨脚,打在树叶上的声响。 高心慈才不管这些,她撑着把细骨伞,向前迈开脚,边走、边装模作样地,用眼光打量着在场的女子们,挑剔的目光一片片地巡过去,那目光,不止打在女子们身上,更有余光掠过她们的家人。 在走了小半圈后,高心慈便接到了渴盼的目光。 她的眸光微不可见地闪了闪,接着,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脚下随即转了个向,故意去另侧走了一段,接着,才转而往那侧行去。 未过多时,高心慈步子渐缓,停在一户人家跟前,而她的视线,则落定在一个垂着头、两手紧握的女子跟前。 那女子年岁尚轻,梳着个妇人头,瞧着,不似这家的女儿,倒像是儿媳。 你,抬起头来。高心慈命令到。 那女子的身形颤了颤,嘴唇也抖了几抖,不知是心存侥幸、还是被吓住了,她并没有依言抬头。 在她身旁,一名倒三角眼的婆子用力,在她腰间掐了两把:慈婆婆让你抬起头来,聋了么? 那女子吃痛,又显然是不敢忤逆那婆子,便只好慢慢抬起头,露出张惨白的面容来。 那女子半张着唇,上下牙齿都在捉对厮打。 她身上穿着一身泥灰俱沾的布裙,头上也就一支木簪子。面容秀丽,且确有是生得动人,可若说再挑不出比她皮相更佳的,却也并不见得。 高心慈看了几息,接着,伸手指了指那女子:就她了。 那女子顿时秀目圆睁、面无人色,她呼出的气都哆哆嗦嗦,仿佛嗓子眼都在打颤。 而在她身侧那婆子,则立马喜眉笑眼地:得慈婆婆看重,是她几世修来的福份,我们也跟着沾光了。 不、不、夫君,救我啊、夫君那女子慌得几近魂飞魄散,她一边说着,一边往站在自己右侧的、皮肤黧黑的中年男人身后躲去。 那黑脸男人似想挺身相护,却被那婆子给狠狠瞪了一眼。接着,那婆子去他身后拽那女子的手,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躲什么躲?吃饭的时候不见你躲,好事临头了你倒缩得比王八龟还快! 腰身被瑟瑟发抖的妻子抱得死死的,黑脸男人面有不忍,他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地恳求道:娘,要不、要不别了罢 那婆子竖起三角眼来,恶狠狠地去掰那女子的手,怒骂道:你护着她作甚?这就是只只会浪费粮食、不会下蛋的母鸡,都嫁进咱们家多久了,肚子还没个动静! 黑脸男子被自己妻子死命抱得脚下趔趔趄趄,他嗫嚅着回道:才、才一年多 此刻,在离这家人有些距离的东北方向,一道厉声喝叫传了过来:孔婆子!你放开我女儿!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个脸黄干瘦的中年妇人。 说着让别个放开自己女儿,可她自己,却也是被身边的家人拖抱住。瞧那模样,拖抱着的那几人应是她丈夫与儿子,俱是一脸无奈与认命,且有着怕事的神色浮在脸上。 那妇人手脚并用,一边奋力脱开家人的桎梏,一边高声嘶骂道:你儿子前头娶的那个也是十好几年没生养的,肯定是你儿子不行,你又赖到我女儿身上来!当初、当初是你儿子死皮赖脸地缠着我女儿,我女儿还没有嫌你儿子岁数大,连彩礼也没要就被他哄了过去,现在又想用她换银两,你们一家都不是人! 这当口,那孔婆子已生生将自己儿媳给拽离了儿子身旁。她冷哼了一声,半点不惧地回道:我说老亲家,你干嚎个什么劲?你怎个这样自私?慈婆婆说了,能做河神大人的祭口,那可是她的荣幸,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这等荣幸呢? 呸!你这就是卖媳求财!上回邓家村那个也是,就为了得那十两银子的补恤,你们都昧着良心害人性命!那妇人从打着补丁的襟袋里头,掏出自己方才领的三两银子,用力往那孔婆子的方向砸了过去:这是我方才领的恤银,都给你们,你们不要卖我女儿! 孔婆子探着脖子,看了看那几两雪花银,旋即撇着嘴:什么买啊卖啊的?说得这么难听做什么?慈婆婆说了,能当祭口是她的荣幸,也是咱们两家的荣幸,你再拦着阻着,小心河神大人再发怒,头一个就淹了你们家! 说着话,孔婆子把自己拼命往后退的儿媳,给强行拽到高心慈跟前。她露出一口大黄牙,笑得跟点头作揖似的:慈婆婆,神祭仪式可以开始了。家里头能有人去伺候河神大人,我们一家都会感恩戴德的。 就在这时,一直不停喊叫着的妇人终于脱了身。 -- 第87页 她拼命往前跑了几步,扑通跪到高心慈跟前,颤着发白的唇央求道:慈婆婆,我这女儿是嫁了人的,不是什么黄花大姑娘,河神大人定然不会喜欢,还请慈婆婆放了她 高心慈极不耐烦地,冲那妇人翻了个白眼:她不是没有生养么?而且我瞧着,她性子温驯、皮相又生得好,正是河神大人会喜欢的模样。她冲那孔婆子递了个眼色:好了,休要多言,我要开始祈法了。 高心慈这话刚完,汪由僖便似与她心有灵犀一般,立马使唤了几名小吏过去帮那孔婆子。 不!别动我女儿 林地间响起凄厉的哭喊声。 妇人的头发被雨淋得黏在脸上,她无瑕顾及,只知死死拉着自己女儿的手,使出了全幅力气去阻止。可她虽是干农活、有几分蛮力的农妇,又怎么敌得过几个大男人的气力。 无比绝望的哭声响荡在山间,那妇人哭得像是脏腑都要破裂了似的,非是冷情冷性到了极点,闻者动容。 可就算是母女二人的指骨都交握得变了形,她们还是被无情分开了。 几名小吏挟着那被选中的祭口,随着高心慈等人到了莒河边的一处高地。那处是固定的、用来祭神河的地方。 已是雨停风歇的午后,洪潮平静下来,不再像昨夜那样翻滚呼嚎。 固定祭神的地方,常设的祭台早被无情的洪水给冲走了,汪由僖派人简单弄了些熟荤与果品,就那样摆在石地上。 被扭住手脚 、即将被当作祭口的女子已是面如金纸,吓得只会干流泪,哭声都出不来了。 一切就绪。 高心慈上前,她先是执起毛笔,画了张谁也瞧不懂的符,接着,又像模像样地合起掌,嘴里头念念有声。 小半晌后,高心慈停了祷告作法,睨了押着人的小吏一眼:已敬禀河神大人了,送她去罢。 小吏们得了示意,正要把那女人往河边推时,一旁,久未开口的姜洵忽而出声了。 他转向高心慈,请教道:敢问这位神使,不知阁下选人的依据是何? 见是姜洵,高心慈先是愣了愣,接着,不由借答话的机会,揣着丈母娘的眼光,正大光明地打量起姜洵来。 身如玉树、目若朗星。 不愧是皇子龙孙,气度不凡。 这样看来,渺儿嫁给他,倒也不算多亏。 只是他这问难道是想充好人? 高心慈心里高高吊了下,可继而,她想起汪由僖对姜洵的评价来,又很快缓了心神。 高心慈摆出一幅庄严的神态来:自然得是年轻貌美的。末了,唯恐自己这回答不够细致、失了威信露了怯,她还照着那女子的情况,一本正经地说道:年岁呢,最好不要超过二十,性子要柔、皮相要好。她佯作回忆,再度义正辞严地补充:对了,不能是生过孩子的。上回那个,也是因为生养过,更遭河神嫌弃。 姜洵笑了笑,眉眼间却不见温度,他道:阁下不愧是神使,对河神大人的喜好甚是了解。 听了夸奖,高心慈眉间傲色更甚。 姜洵看向那对母女:我观这女子生得并不算好,恐怕也讨不了那位河神的欢心。他沉吟道:我倒有个极好的人选,想来,定能让那位河神满意。 何人?不等高心慈有反应,汪由僖眼色疑问,倒是好奇不已。 而眼见姜洵笑中又带了丝哂意的高心慈,则心间咯噔一响,不安骤然袭来。 可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某处掩坡之后,有身形高壮、小厮模样的人押着个两手被绑在身后、项上还套着只黑布的女子走了过来。 到了近前,那黑布,被揭开了。 高心慈顿时目眦欲裂,心跳骤跌。 35. 枉为人夫 落个被妻迫离的下场 【第三十五章】 ------------ 被孙程押着的, 赫然是被堵住嘴的游渺。 见到游渺,高心慈与汪由僖悚然不已,异口同声地唤了声渺儿! 爹爹、娘亲救我!被取了堵嘴的巾布后, 涕泗横流的游渺高声呼起救来。 汪由僖向前走了几步, 不可置信地看着姜洵:姜大人这是作甚? 姜洵话语真挚:姜某来宁源多日,却一直无所作为, 心中甚是惭愧, 这回逮着这么个机会,也想为宁源百姓出份力他笑得云淡风轻:我这侍婢也是汪大人从府里惊挑细选出来的,试问在场,可有哪位女子的容貌比她还出色? 自然不会有。 姜洵勾了勾唇,继续说道:此女年轻貌美、性子亦是无比温驯, 想来, 那位河神定会满意的。 高心慈始觉不对,她与汪由僖四目相视。 几息后, 高心慈厘清了些来龙去脉, 随即紧咬着牙根,向汪由僖打了唇语阴谋。 汪由僖从愣然间心弦乍响,这才反应过来。 他气得两眼泛白, 指着姜洵跳脚道:阴谋!这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 哪样的阴谋?莫非汪大人的意思是姜某人也能通神, 私下与河神勾结,让那河神于昨夜泛洪, 又策划了这一场事来坑害汪大人?姜洵漠声问。 你、你、就这几句,便堵得汪由僖说不出话来,他脑子像被什么给梗塞住了似的,好半晌才憋出句质问来:下官将她送予姜大人,姜大人就是这样践踏下官的心意么? -- 第88页 姜洵从容不迫地答道:不过是个舞女罢了, 汪大人既已将她送予姜某,莫非姜某无权处置么?况且,姜某也是为了宁源百姓安危,不对么? 汪由僖诡辩起来:什么舞女?姜大人定是听岔了,下官说的,明明是干女儿! 所以汪大人的意思是,他人的妻女可为祭品,汪大人却连区区一个干女儿,都不舍得献出?姜洵的眸子静幽幽的:私心昭昭,这般作态,有违汪大人父母官的名声罢?而且,那位河神若知今日之事,想来应当会发怒,怒你不敬? 汪由僖再度被哽住,不知如何作答。 蓦地,有人笑了出声。 是戚蒙昭。 戚蒙昭满脸遮也遮不住的讽意:这女子生得年轻又貌美,很是符合河神要求,既然姜大人都愿意无私割爱,汪大人几位又为什么要拦着?他面向跟着来的部分百姓,高声道:诸位,若我这耳朵和脑子没出岔子的话,方才这位神使可是说过,能给河神当祭口,是女子的荣幸,是也不是? 百姓们面面相觑,大部分人都噤若寒蝉。出声附和的,俱是家中曾有人被抓去做祭口的。 许是从这些大人物们的对话中,嗅出些风息来,他们中有人壮着胆子,义愤填膺道:对,慈婆婆一直是这么说的! 这还不止,有见到方才那对母女生离死别,动容之余又触动伤心往事的,站出来咬着牙说道:我那外甥女是个命苦的,死了丈夫,自己单独拉扯着两个娃儿,莫名其妙就被选成了祭口,被投了湖,两个娃儿都是年幼的,差点没活活饿死在家里头! 我那表姐也是,我舅父舅母被洪水给淹死了,那回慈婆婆说河神想要个聪慧灵巧、会逗趣儿的,就选了她,她才十二岁啊! 还有我娘!她都那么大年纪了,走路都要拄拐的。慈婆婆说河神缺个做粗使活计的,不晓得怎么就被选上了! 有人带头,自然便有人跟随。 昔日痛失亲朋、甚至单单为邻里鸣不平的,一个个都站了出来。 官吏们私下里怎么样为非作歹都行,摆到明面上时,若是明目张胆地徇私,只会惹来众怒。 倒不一定是正气使然,而是这世间的不平,总是最为人所诟病,而群体的情绪,又最是容易被挑动的。 百姓逐渐起了反应,姜洵眉目微动,他偏了偏头。 戚蒙昭会意,立即接着自己前面的话,说道:既口口声声说荣幸,怎地一到这游姓女子身上,便这样惊慌了呢?莫非这人投下去之后,见的不是劳什子河神大人,而是阎王老爷? 这话一出,百姓们简直像炸开了锅似的,更是群情鼎沸。 这样的话,汪由僖与高心慈怎么可能承认? 那厢,险境中的游渺还在呼救,高心慈见汪由僖关键时刻掉链子,不由五内如焚。她心念一动,急忙解释道:我方才已将此女的情况禀了给河神大人,临时换人,定然会惹河神大人不悦的。 无妨,那就两个一起献祭。姜洵从善如流:诚意这样足,河神大人总不该拒绝? 不可!高心慈心口一窒,下意识否道:我方才、方才与河神大人禀了,只有一人,贸然送两个过去,河神大人、河神大人也会发怒的。 戚蒙昭出声嗤笑道:言颠语倒的,说来说去,阁下根本就是不想让那女子当祭口罢?他目光尖利地看着游渺,话中佯作好奇:对了,我记得这女子方才唤阁下作娘?这又是汪大人的干女儿,又是阁下的女儿,怎么感觉关系有些复杂? 四围一静。 便在这片静中,姜洵接着戚蒙昭的话,转目望向姚氏:想来姚夫人应当知晓这当中备细罢? 我没有,我唤的是干娘!反应过来后,游渺立即否认了。她转向姚氏,高声呼道:干娘,干娘救我! 再看姚氏,一张脸早已沉如黑云。 她并不理会游渺的呼叫,眼神在游渺与高心慈间来回看了几转,最终,将目光定在汪由僖身上。 夫、夫人?汪由僖被那森森然的眼神看得浑身打怵,他试图辩解:莫要听那姓姜的,他无中生有、他、他是在挑拨离间! 挑拨离间?你当我聋、视我瞎?那丫头方才喊的是什么,我这耳朵听得清清楚楚。还有姚氏面无表情地发出声冷笑来:过去,我一直笃信那丫头的话,当她真是孤儿,如今这么一瞧,她二人果真有几分相像。 高心慈脸上红白交错,连忙出声道:汪夫人也说了,只是一时的感觉罢了。在这位姜大人说这话之前,您可全然没有这种感觉的。况且这位姑娘被人绑了,先时又被蒙了那样久的头,突然见了光,头涨目晕的,肯定是一时误将我认错为汪夫人罢了。 姚氏目光阴恻恻地:你我身形相差这么大,如何认错?你说这话,是打量我蠢傻不成?还有她指着游渺,转向汪由僖:姓汪的,怎么着?咱们昨儿个才说要收干女儿的话,她这便叫上干爹干娘了?难不成,她也是个能掐会算的? 汪由僖硬着头皮道:是、是我昨儿派人去给她报信,想让那丫头高兴高兴的 姚氏怒极反笑,又去看一脸惶色的高心慈:若你二人真无关系,你应当是不识得渺儿才对。可姜大人方才说要让她祭河的时候,你作甚紧张得跟要死了似的,一直找借口护着她? -- 第89页 平日里对自己多有恭维的人,这会儿露出一脸要吃了自己的表情来。 高心慈心口乱跳,她勉力镇静下来:我、我这也是听汪大人说这姑娘是二位干女儿,才、才想保住的。 姚氏两眼灼灼地盯着高心慈,好半晌,才回了句:是么? 她拿眼去看姜洵:姜大人,我昨儿个与我家老爷是说笑呢,并没有真打算收那游姓女子做干女儿的心思。不过是个下人罢了,既送了给姜大人,那便随姜大人处置。 夫人不可!汪由僖大惊失色。 为何不可?姚氏眼也不眨地盯着汪由僖,牙齿咬得嘣嘣作响:姓汪的,你还说这里头没蹊跷?你还要狡辩? 汪由僖哑口无言。 心焦之下,一旁的高心慈福至心灵,连忙出声道:姜大人是皇室子弟,身上沾染了龙气,那龙气、那龙气是与河神大人对冲的,渺儿既已是姜大人侍婢,必定承了姜大人的雨露,故她身上也是沾染了些龙气的 高心慈眼珠子乱动,嘴里越扯越顺,她觉得自己这话很是严谨,无比笃定道:对!就是这样!所以此女不适合做祭口! 对对对,渺儿,姜大人可有碰过你?汪由僖连忙帮腔问道。 听了这话,游渺由方才的满目惊惧,变作了满脸飞红。她看了眼姜洵,羞声道:大人、大人每晚都会去寻我。 汪由僖当即厉声指责道:姜大人真是薄情冷性。好歹是近身服侍过你的,跟了你这些日子,指不定肚子里已经有你的血脉了,竟得你这般对待! 被人喝斥薄情冷性,姜洵却无动于衷,眼眸波纹不兴。 汪由僖见势,心间正暗自犯着嘀咕,突闻一道粗犷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是对着游渺说的。 美人儿,每晚去寻你的,可不是姜大人,是爷们我! 循声而去,有个男子自人群中挤出。 那男子的身量与姜洵相等,打眼一看,面部轮廓也与姜洵相差无几,可论起周身气度来,一个是玉叶金柯的俊朗郎君,另一个,却俨然是个鄙陋的粗野汉子。 那汉子走上前来,冲游渺咧嘴一笑:美人儿,咱们可是做了好几晚的鸳鸯,怎么,穿上衣裳就不肯认人了? 游渺惊恐万状:你、休要胡说八道,你是什么人? 那汉子盯着游渺,咂巴了下嘴,啧啧有声地:你那小腰有多细、身上哪些地方有我留的痕迹,我都能说得一清无楚的,如何?可要大爷指上一指? 说着话,那汉子的两只眼还在她身上不停游移,似在回味品呷着什么。 末了,还不怀好意地问她:昨夜可还舒爽? 这样的目光、这样的问,陡然让游渺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脑内猛地犯了个激灵,游渺大张着嘴,整个人似挨了一闷棍似的,又似遭冷水浇身。她看向姜洵,控制不住地发着颤:你你给我下了药? 怪不得总是夜深烛灭之后,他才出现。怪不得那房中的熏香总让她昏昏欲睡、意识朦胧。 不、不止这些,还有那茶水!那茶水也有异! 她中了致幻的药! 他不仅给他下药,还随便寻了个粗鄙村愚去污她的身子! 游渺眼前发黑,整个人险些站不住了。她望向姜洵,眼中淬出恨意来:你、你怎敢如此对我? 汪由僖见自己女儿面无人色,顿时心疼不已。他咬牙对姜洵道:姜大人真真令下官开眼了,竟这般欺辱弱女子?这就是你的作派品性么? 姜洵则饶有兴致地反问道:明明是这婢女与人私合,又怎能怪到姜某人头上来了? 汪由僖双拳紧攥:颠倒黑白的无耻之徒,让你的小厮放开她!人我要收回来!不能让她在你这样的狼猛蜂毒之人身侧为伴! 汪由僖,你是当我死了不成?姚氏阴沉着脸出声了。 汪由僖满脑袋包,他凑去姚氏身边,低声劝道:夫人,不管怎么说,渺儿也是从咱们府里出去的,姓姜的辱她,分明就是不把咱们放在眼里。这会儿咱们切不能自乱阵脚,让人趁虚而入,又凭白教人看了笑话去你说呢? 见姚氏不语,汪由僖把心一横:夫人!这姓姜的明摆着就是来找茬的,你我夫妇一体,今日我若有个不测,夫人又焉能全身而退?! 这时,高心慈也白着张脸靠了过来,顶着姚氏吃人的目光,同样劝道:汪夫人,这事太突然,蹊跷的地方也太多了,咱们是措手不及,可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这当中确有误会,皆是那姓姜的有意撺掇这些都是汪府内宅家务事,何必闹得这样难看,让百姓瞧了笑话,又让二位颜面扫地呢? 姚氏仍是不语,一双眼珠子燃了火似的盯着高心慈。 汪由僖分出心神来,望了圈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百姓们,瞪向愣在原地的小吏: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他们都给我赶走! 小吏们挠挠头,开始驱赶围观的百姓。 虽然听了些私丑事,可那也是别人的私丑事,终归不如自己的安危重要。 混乱间,仍有百姓记记惦惦:慈婆婆,河神不祭了么? 高心慈眼神乱飘。 她想,就算是渺儿身份暴露了,怎么说,汪由僖都会保住她们的。 -- 第90页 拿准主意后,她找着借口,含糊其词道:改天罢,今日吉时已经过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用余光偷偷觑着姜洵几个,见他们无有动作,心下便也舒了口气。 可她上头那话才完,便听游渺发出一声惧骇的惊叫来。 打眼一瞧,原是有人在搡着她往河边推去。 别动她!你们到底想做什么?!高心慈被人拦住,接近崩溃。 阁下满嘴谎言,我们不过想听几句实话罢了。这话是戚蒙昭说的。 什么实话?我不懂。高心慈仍在垂死挣扎。 那厢,得了示意的杜盛,再度撵着游渺往前推了几步。 别!高心慈连忙阻止,她神魂俱碎,心知这些事都是姜洵策划的,便咬牙望着姜洵:若我说了,姜大人便会放了渺儿? 姜洵颔首。 各色想法交织在高心慈脑中。 她一方面怪汪由僖识人不清,小瞧了姜洵,另一方面,却又知道自己不得不说出真相。 事已至此,她们娘俩唯有靠汪由僖护着了。 还好,有个汪由僖在。 高心慈从犹豫迟滞中回过神,她浑身绷得死紧,终于从牙缝里蹦出话来:没、没有什么河神,都是我瞎说的,都是子虚乌有的! 万籁俱寂。 而后,嘈杂声起。 什么? 子虚乌有,所以都是你编的?! 半晌懵愕后,百姓们再度哄动起来,场中一时民怨蜂起。 杀人偿命!这毒妇害了咱们多少人?定要剥了她的皮! 什么神使,明明是下贱的巫娼! 对!杀了这个毒妇! 高心慈一身矜傲之气被打得灰飞烟灭,多年积累下来的声望也霎时垮塌,她瞬间成了人人喊打喊杀的存在。 她抱住被放了的、神色呆滞的游渺,快速躲去汪由僖身后:老爷救我们! 汪由僖肥硕的身躯护住那母女二人。他肺管子都要气炸了,望着姜洵切齿道:姜大人,这本是下官家务事。今日人前丢脸也丢够了,还望姜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死咬着不放 见姜洵面无波澜,汪由僖急得求助姚氏:夫人! 姚氏何尝不是恨得牙痒痒,简直想生撕了那三人。可此刻,她理智尚在,知道汪由僖说得对,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他有个什么好歹,自己也逃不脱。 想到这些,姚氏抚着胸口,缓了缓急骤的呼吸。她走到姜洵跟前,声音压得很低:不瞒姜大人,我爹爹明年便会被调入奉京,入吏部就职,姜大人若就此作罢,我感激不尽,晚些便修书一封至荣州,待我爹爹明年入京领职,他老人家定会亲自去尊府拜谢她暗示道:姜大人年纪轻,才入官场,日后若有需要我爹爹搭把手、说几句话的,尽管开口便是。 姜洵并不理会她,径直迈腿行了几步,立于百姓之前。 似有所感,喧闹中的百姓立时止了吵嚷,齐齐将目光投向他。 姜洵扫视一圈,开口道:鬼神之说、谶纬之言,本就是无稽之谈。盲目信从,亦是从犯,望各位引以为戒。 郎君身姿凛凛、气盖苍梧,脸上很有一股折服力。 已近向晚时分,雨后的积云被夕霞拔开,半阴半晴间,丹红的阳光渲染了鳞波闪闪的湖面,也给那长身玉立的郎君身上,镀了层金光。 他音如沉金冷玉般,清透、铿锵、且掷地有声:汪大人身为一方郡守,本该领教化万民之责,却反与邪崇勾连,害人性命,此为一过;私吞赈给,此为贰过;以义仓之粮充作商粮,且与商户勾结、黑手伤民,此为三过。这样的害政之官,将宁源治理得乌烟瘴气,实是我大昌之不幸。各位放心,他贪赃的证据已经搜拿到,且已快马加鞭送往朝廷。想来不日,便能惩办了此人,还宁源一片清朗。 汪由僖等人,皆是重重地愣住了。 今日几重风浪,场中再度陷入静寂,鸦雀无声,似乎连夏虫都忘了鸣叫。 少顷,有人打破了这静,声音高亢地喊道:好!太好了!姜大人为民除害!这是要帮我们捉了这起子贪官污吏! 被这话惊醒一般,百姓们脑际豁然开朗,立时再度欢腾起来。 汪由僖一时肝胆俱焚,吓得打起磕巴来:你、你、你胡说!我几时私吞赈给、几时动过义仓的手脚?你莫要在此血口喷人! 姚氏亦睁圆了眼,帮腔威胁道:姜大人谨言慎行,你乱攀乱咬,胡乱诬蔑州官,我定要让我爹爹、我舅公都参你一本! 姜洵先是回了姚氏一句:汪夫人可想知,你那孩子是如何没了的?接着,他看向汪由僖,似笑非笑地说道:汪大人何必护着那对母女?她二人与你,并无干系。 如闻夜半霹雳,汪由僖与姚氏双双被钉在原地。 你何意?回过魂后,这对夫妇齐齐发问道。 姜洵启唇,正欲答话时,心神却倏然,被另一幕给吸引了。 是方才被选作祭口的女子,正与她那年长的丈夫在拉拉扯扯。 姜洵侧了侧头。 杜盛收到示意,往前去介入了。 这厢,汪由僖与姚氏还在追问不休。 姜洵望了望躲于汪由僖身后,像被钉在原地的高心慈:二人何不问问那高姓妇人?这两桩事,皆与她有关。 -- 第91页 高心慈浑身已抖如筛康,她用怨毒的眼神盯着姜洵,凄声道:姜大人未免欺人太甚,是非要把我母女给逼死才罢休么? 说着这话,高心慈猛然起身,想要去撕打姜洵,却被姚氏给拽住了。 高心慈的手被姚氏死死扯住,姚氏当头就向她的脸抡了一掌,直把高心慈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都给打散了。 精巧的钗簪被甩落在地、弹在石上,发出叮铃铃的声音。 见母被打,游渺却像是吓傻了似的,跌坐着一动不动。 姚氏捏住高心慈的脸,神情狰狞: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害了我的泽儿?! 没有的事,他信口污人!知道自己认了就万劫不复,高心慈死不肯认,她挣扎着向汪由僖求救:老爷救我啊!不要信那姓姜的鬼话,渺儿就是你的女儿! 汪由僖是被高心慈骗惯了的,这会儿见她挨了打,鬓乱钗斜好生可怜,不禁心生怜惜。再加上对姜洵已是满腔愤恨,他下意识便不想、也不愿意信姜洵的话。 于是,汪由僖仍向姚氏,替高心慈求着情:夫人,这里头、这里头兴许有误会呢? 误会?姚氏没想到他到了这时候,还甘愿受蒙蔽,当下气得肺门子都被顶了。她指着游渺:那会儿她天天带着泽儿玩,泽儿落井那天,她又正好帮我送东西过去,怎么她才回来没多久,丫鬟就发现泽儿不见了? 汪由僖口舌打结,也不知如何作答。 姜洵放任姚氏逼问高心慈,自己站在一旁做壁上观。 不多时,有几人朝他走了过来。 正是杜盛方才去介入的那两家人。 方才懦弱置妻不顾的黑脸男子,这会儿脸色不大好看:大人,她确是我妻子,这方才、方才我们也是被那毒妇给骗了,不敢忤逆于她,才、才那般的。 姜洵淡声道:既是这样看重你的妻,方才又装死做什么? 心虚使然,那黑脸男子不自然地咳了声。 方才那般犹豫,自然是因为十两银子马上要到手,有那笔钱,他就是失了这个妻,再买一个继室都成,可现在钱捞不着、人又要走了,他当然不肯放手。 身为九尺男儿,连自己的妻室都护不住,你枉为人夫。姜洵嗓音单寒,他看向那女子:你可还愿意跟他? 好险捡回一条命,经了生死大关、看清了身边人嘴脸的人,自然不肯。 那女子应得斩钉截铁:回大人,小女不愿意。 那便和离罢,你予她一封放妻书。姜洵颔首,把这话说得很是稀松平常。 黑脸男子瞠目,像一截木头似的杵在原地。 几息后,他回转心神,下意识想反驳什么,可到底畏于官威,虽心都急烂了,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但他不敢说,有人敢说。 出声的,仍然是他那位横悍的老母。 孔婆子对着姜洵气愤不已:大人,我老婆子这儿子都这么大年纪了,人说宁拆一座庙莫拆一桩婚,您怎能做这样的事?她粗声粗气地:这是我们的家事,大人也要管么?人说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何况大人还不是我们宁源的父母官!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些? 姜洵也不气,只秉着不带温度的语气道:那便请季通判来评个理罢。 少顷,季岫来了,也不多问一句、多说一声,直接便道:由本官作中人,证你二人和离。 孔婆子扯着嗓子大喊:不成! 季岫板着脸,声无起伏:老妇人,阻挠本官办差,本官可命人捉你到府衙,打你十大板子。 孔婆子脖颈子一缩,脸上青青红红变个不住。可她也清楚自己家里的家境,知道这个儿媳要是走了,她这儿子就当真娶不上媳妇,她自己也少了个供奴役的儿媳。 因此,在心下计算了几番后,孔婆子梗着脖子道:和离也成,我有条件! 众人看她。 孔婆子昂着脖子、振振有词:她在我们家白吃白住这么久,力气小得跟鸡崽子一样,连锹犁都扛不动,不给我们补些银钱,别想拿到那放妻书! 对此,季岫只略微沉吟了下,便问方才护着女儿的妇人:你女儿嫁到他家时,可有带嫁妆? 那妇人愣了下,连忙瞻头:有的有的。 嫁妆可还在? 不在,足有十几银子,都被他们给霍霍完了! 季岫点头:那好,你迟些随我去府衙,让师爷给你拟篇状纸,告他家侵吞你女儿嫁妆十几两银子,我可将他收监了。 一听要状告要收监,孔婆子母子顿时声怯气短,讷讷不敢言。 季岫再度问道:放妻书,签是不签? 签、我们签。 --- 片刻后,黑脸男子在放妻书上摁了自己的指印,听着季岫的话在耳边:解怨释结,自此一别两宽,互不纠缠。 瞧着柔柔弱弱的、平时总是黏着自己的小妻子,这会儿却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黑脸男子一时急火攻心。 他看向姜洵,硬声道:希望大人您家和人乐、伉丽相得,可切莫像我今日这样,落个被妻迫离的下场! 你说什么?姜洵周身泛起冷意,他眼眸微眯,目中漫过寒鸷之色。 -- 第92页 便在这当口,突有一个疯了似的身影直直地,向姜洵冲来。 那人冲撞的速度太快,快到杜盛都来不及反应,而姜洵才转过身,那人手中的利簪,便径直向他胸口刺去 胸间一痛,姜洵的手,也掐住了她的脖颈。 那人,是游渺。 你怎敢怎敢那样害我游渺满目癫狂,从嗓子间挤出这句话来。 姜洵目光浮怒,正要发作时,忽闻身边人一片惊呼:主子/姜大人小心! 与此同时,他腹下一痛,原是游渺另只手里也藏了只簪子。随着那利簪入肉的沉闷声响间,姜洵眼中浮起暴戾之色,他腕间一扭,短促的喀嚓声响起,游渺双目泛白,人如断线木偶一般,被姜洵扔在了地上。 而姜洵,亦危矣。 白光乍入脑海,他气息浮乱、眼前金花迸飞,四肢无力泛麻间,人也失去了知觉 36. 白粥 你可会改嫁? 【第三十六章】 ------------- 整个人的意识像被无形的混沌裹住, 姜洵陷入一场又一场的梦。 这回,穿过一片雾障后,他的视线中, 出现一处简陋的农居。 那农居顶上, 虽用灰瓦垒了个严实的歇山棚,可墙面却是裸着的, 连粉腻子都没有刮。纵眼望去, 外墙跟处,还生着稀疏的野草。 再看檐下,半旧的斗笠、蓑衣、各色农具散乱地挂靠着,院中,几件洗褪了色的布衣摊晾在竹篙之上。 斗大的竹筛中, 均匀地铺着一层黄豆, 旁边那笨重的、足有小腿等高的木桶中打满了水,上头还覆了一层油布。 里屋中, 这会儿坐着两个人。 说话的, 一个是红光满面、头上包着匹花布头巾的中年妇人。而听着她说话的,则是个颈骨纤细、双肩削瘦的年轻女子。任凭那妇人喋喋不休、说得唾沫星子都在飞溅,那年轻女子始终低垂着头, 一语不发。 妹子, 姐可是真心实意地为了你好。你男人都去世几个月了,你二人又没生孩子, 真犯不着替他这么守着。咱们女人啊,身边可不能没有男人疼护着,尤其你又生得这样好,自己一个人,可就白剩遭人惦记的份儿。 那沈员外虽然年纪大了些, 可他有钱啊,这年头,什么都比不上银子香。你瞧瞧你这地方破成什么样了都。你嫁了前头那个,现在连套像样的头面、连件新衣裳都没得穿,扯匹布的钱都没有,白瞎了你这模样和身段。过得这样拮据,何苦呢? 妇人口舌不倦地说了半晌,那女子才轻声回了一句:谢谢婶子为我着想,可我早在夫君灵前发过誓,此生不会再嫁的。 妇人夸张地哎哟了一声:他人都死了,哪听得着那些?别轴了,也别跟钱过不去,听姐的,你就点个头成不成?她揣摩着那女子的心思:你要不想张扬啊,咱就选个夜里头,让沈员外用顶小轿把你接过去? 那女子抬了头,朝那妇人轻轻柔柔地笑了笑,一双乌灵灵的清眸却与她出口的话一般,都透着股倔强。 她道:谢谢婶子的好意,但真不改嫁,你还是别为我操心了。 妇人犹不甘心,两眼转了转,又试探着问道:若你真嫌沈员外年纪大,那咱隔壁村上还有个人选,刚好他也是个鳏夫,年纪和你相当,人也英英武武的精神得很,田间地头的,他都能一个人侍弄得好好的,农闲时候啊,还能上山去打野味贴补家用就是家里头,他那亡妻留了一双儿女,但听说都是听话的,你若嫁过去啊,也是个享福的。怎么样?这个要不要好好考虑下? 那女子显见是个好脾气的,虽再四被缠磨,却还是没见有一丝不耐,只避重就轻地问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去地里头忙活一阵,这天儿瞧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晚了就不方便做活了。婶子不如在这儿再坐会儿,等我翻了地回来,把晚饭给做好了,婶子也留下来吃餐便饭? 那妇人如何不知,这是变相赶客的意思。当下脸上那笑也挂不太住了,作势瞧了瞧外间的天色,勉力挤了个笑:确实不早了,我也得回去了。 亲说不成,他人许诺的银钱自然也就拿不到手。妇人心头憋着气,末了,还半笑不笑地刺了句:哪能留下来吃你的饭呢,你那米缸都快空了罢?还是替你省点,留给你自己个儿吃罢。 女子仍是维持着轻轻浅浅的笑意,听了这顿讥哂也不气,还好声好气地送那妇人出了门:婶子慢走,得空再来坐。 见她没有反应,那妇人便像是一拳头打在绵花上似的,心头更是不得劲,被人亲自送到门口,还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咕囔了一句:呸,有福不懂得享,真真是个死脑壳! 女子神色不变,像是压根没有听到这句话似的。可那妇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后,她那张小脸便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 关好院门后,她回了屋内,吸了吸鼻子,眼睛微潮。 天气灰溟溟的,乌云铁铅一般囿囚在村庄上头。 女子就那么坐在缺了条横杠的竹椅上头,默默无声地垂了会儿眼泪。 接着,她用手背拭掉了泪痕,又去院中的木桶里头取水净了脸,然后往头上包了块布巾、戴上斗笠,提着把铁锹出了门。 几乎是一到村口,老远便听到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各色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同情的、幸灾乐祸的,其中,还不乏心有邪意的。 -- 第93页 顶着那些目光过了村口,等到了地里后,她用草绳把袖口给绑紧了,接着便弯下腰,认认真真地做起活来。 天气潮湿且闷热,加上她也实在是太瘦、太弱了,手里头一把铁锹挥了没几下,额头上便沁出层细汗来。过了会儿,汗珠子顺着她细巧挺翘的鼻尖,一颗颗地,砸在干焦的黄土地里。 片刻后,女子终于停了下来,她掏出巾帕擦了擦汗,也没准备多歇息一会儿,便又要重新投入劳作。 这回,才挥出一锹下去,冷不丁听到有人与她搭话:要帮忙吗? 女子吓得浑身一激灵。转头去看,是个窄额塌鼻、形容猥琐的矮个青年。 那青年嘴里叼着跟狗尾巴草,斜斜地靠在近处一颗树上,一双眼珠子溜溜地在她身上梭着,嘴里嘿嘿地笑:江大家的,你男人都死几个月了,你看看你,怎么就瘦成这幅模样了?我看了可真是心疼得很 这话这音,哪哪儿都不正经、不对劲,女子秀眉微蹙,她直起身来,警惕地盯着那青年。 青年站直身子,离了树朝她走来,嘴里头故作惋惜:我跟江大也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现在他人没了,我怎么能看你一个人辛苦,不帮衬不搭把手呢? 说着,他逼近几步,看似是要去抢女子手中的铁锹,实则却是饿狼扑食一般,展了双臂想去抱她,嘴里头还急急地表露着爱慕:好妹子,哥哥不比江大要好么?那江大年长你好几岁,又是个面冷的、锯了嘴的葫芦,甜言蜜语都不会说一句,跟着他有甚好的? 你在说什么?我不要你帮忙!你离我远些,我要回家了。那女子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要收工回家,那青年却一脚踩住铁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好妹子,这天时尚早呢,咱们再唠两句话,回家冷锅冷被的,又没人等你,急什么? 青年贪婪地,盯着斗笠之下那张色殊无双的脸,似乎下一刻嘴角都要流出涎液来。他急不可耐道:不瞒你说,你和江大成亲那一天,我就瞧上你了,你简直、简直就是九天玄女下凡啊,县城花楼里那劳什子花魁都不及你半分美。好妹子,你以后跟了哥哥,哥哥疼你,给你买绢花水粉、买好看的布料做衣裳,每个月都带你去县城逛市集好不好? 天边轰隆隆一记雷声炸响,女子坦然失色,吓得面白如纸:住、住嘴,要下雨了,我要回家了。 青年置若惘闻,把话说得更露骨了:好妹子,你若不想这么快改嫁,咱们先偷偷处起来也成今儿个晚上,我去找你好不好?说着,他松开脚,往前迈了一步。 便是这一步,女子紧紧抿了下唇,蓦地手下使了力,把铁锹往上拱去,正正打在那青年档部,青年吃痛,当即倒在地上。 趁他鬼吼鬼叫的空档,女子连忙拖着铁锹,惊慌失措地跑回了家。 一路上,雷声像是在相互追逐似的,声光交织、不时劈空而下,她刚回到院里,滂沱大雨扯天扯地般地倾泻了下来,发了狂一样抽打着万物。 她顶着那急箭般的雨跑入屋内,那雨重重地砸在她头顶的斗笠上,便是要将她的脖子都压断似的。 入屋后,心有余悸之下,她便瘫软在地上,在这攘起尘烟溅起的雨声中掩起脸来,失声痛哭,那双肩不时耸颤,看得人心头一阵阵地难受、一下下的抽疼。 不知哭了有多久,她哭倦了,就那样坐在地上,伏在小杌子上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清早。 女子坐在地上,先是怔怔地发了会儿蒙。接着,她用手背揉了揉两眼,有些费力地撑着那小杌子站了起来,许是腰酸肩硬,又给自己捶了捶腰和肩。 她走进内室,从老旧的柜中取出面铜镜来。 镜中,她的眼睛微微发肿,估计是看自己满脸压痕和泪渍,跟个大花脸猫似的。 她对着铜镜噗哧笑了一声,笑涡隐隐、娇憨立现。可随即,似是想到些什么往事,她又抚着那面铜镜,双眼泛起迷濛来。 镜中人秀额轻颦,眉目间满是眷恋与思忆,似是神游太虚,又似是沉浸在过去某个场景片段中。 过了一会儿,她才愁眉锁眼地,把铜镜放回柜中,并自柜中,取出套干净的衣裳来。 很明显,是打算要沐浴的。 她走到屋外的檐下,虽然雨已经停了,可昨日好不容易晒热的水还没得来及用,这会儿早已冷得透透的。 雨后,气温本就沁凉些,该是不敢就那么用,她费劲把那木桶给拎到了灶间,又转身去院里头拾柴。 不巧的是,院里头都是大块到连灶口都塞不进去的木料。无人帮她,她只能自己动手去劈。 两片大柴,她花了整一刻钟。 昨夜加今日一早,粒米未尽的她虚脱了似的,拄着那大斧头微微喘气,后背的布料都濡湿了,熨帖在她身上。 虽力气不大,但她显然是个有耐心的。回复了些力气后,她拾了木柴,又把砍柴的木桩子周边都拾掇干净了,才抱着一摞柴去了灶间。 烧水、拢火、兑水,她井井有条。 好不容易忙活完前头这些事,她又把院门和厅堂的门都检查了一遍,拴得严丝合缝犹不放心,又搬了凳子去堵住,这才安心地进了澡间。 长发绾起,袍带轻解,如描似削的身形似画一般。 -- 第94页 氤氲雾气中,酥腰与玉臂齐齐伸展,佳人十指如勾,掬得水声哗哗,撩人心弦 沐浴过后,她拭净身子,穿上了衣裳,再去灶间拢了拢火,把锅里温着的粥食舀了起来。 片刻后,堂屋的餐桌上便摆了餐食。 她解了围裙,在餐桌的一端坐下。 开始吃饭前,她盯着另一端的碗筷,漾出了笑,甜甜糯糯地说了句:夫君,吃饭了。 坐在另一端的姜洵: 他抿了抿唇,扫视起桌面的餐食。 桌面的粗瓷碗碟中,一碟盛着酱豆,另一碟,则码着几块醋萝卜。 而他面前的碗里,则放着唯一的一颗白煮蛋。 桌面的菜,别说荤星了,就连油星都不见多少,这样的菜食,论谁都食不下咽。可他对面的小女人,却捧着碗筷吃得认认真真。 天阴阴的,屋内寂静无声,院外的狗吠声也是懒懒的,偶有一两声,更像是被雨淋湿了皮毛的无能恼怒。 姜洵如老僧入定一般,就这样看着自己对面的人,安安静静地用着饭。 她的吃相很斯文,连咀嚼都是小口小口的。 也是,又没有大鱼大肉,就这么两碟子淡得不行的素菜,用不着龇牙咧嘴地嚼咬,更不用狼吞虎咽地席卷。 小女人捧着碗,腮儿轻攘。因为喝的是粥,偶尔会发出细小的呼噜声。 她那两弯新月眉之下,鸦翎般的长睫盖在下眼睑,投下一片模糊的阴翳。 咽下最后一口粥后,她放下碗筷,又与对向郑重其事地打了个招呼:夫君,我要收碗了。 而这时,院外的狗吠声不知怎地,突然大了起来,且不是一两声、亦不是一两只,而是一片。 伴随着土狗狂吠的,还有男男女女的吵嚷声。 院门被人强行破开时,屋内的小女人正弯腰收着碗筷,突然闯进来的一群人上来就摔了她的碗,把她扯到院中。 她惊惶失措:怎、怎么了? 你还问怎么了?摔她碗的婆子重重搡了她一把,咬牙切齿道:你个黑了心肠的臭寡妇,居然敢害我孙子的命!老娘恨不得生吃了你! 见那婆子挥了巴掌要往人脸上扇,一名齿疏发秃的老汉连忙扬起拐杖把她杵开,并厉声喝道:不许动手卢婆子,把她给打伤了,万一河神不喜欢怎么办? 差了人去劝住那婆子后,老汉又望着被搡在地上的女子:江大家的,昨儿个,你是不是和于四在一起? 女子下颌紧绷,愣愣怔怔地不出声,像被吓坏了似的。 那老汉显然也不想听她回答,兀自说道:昨儿打雷又下雨,于四被劈死在你们那片地旁边的树下。有人说曾看见你二人拉拉扯扯,大家都怀疑是你害死了于四。你既害死了人,本来要把你扭送到官衙去的,可昨儿周河决堤泛了洪,洪水把咱们二十里外的村子都给冲垮了,咱们村虽说屋宅没被淹,可有些田地也是遭了殃的。神婆说了,要想下回河神发怒不波及咱们,每个村都要选人去祭河神。 老汉年纪大了,说这么一通显然有些吃力,便停下来缓了缓,才又正色道:巧得很,神婆还说了,要选个生得好看的、没有生养过的,我们思来想去,咱们村子里,也就你最最符合要求了。 那卢婆子啐了女子一口:送你去服侍河神大人,算你挣着了! 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女子浑身一震,满脸骇意,连忙白着脸辩解道:村长,我没有害人,是、是他拉着我不放的! 卢婆子拿眼剐她:呸!我们的地又不在那头,他无缘无故跑去那里做什么?肯定是你这小娼妇耐不住寂寞,男人刚死就勾搭汉子!我那乖孙最是品行端正的一个人,也不知怎么就被你给缠上了! 我真的没有!女子狼狈不已,她奋力反驳,可根本没人听她的话。那身为村长的老汉指了几名身形壮实的农妇:又要下雨了。休要多说,快,把她给绑好了,神婆马上就开坛做法了,晚了可不一定赶得上。 不由分说的推推搡搡间,女子被带到了一条河边。 雨势渐大,河面波翻浪涌、水雾满天。 长长的贡桌旁,发髻油亮、穿着讲究的妇人用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了她一圈,然后傲慢地颔了下首:可以,就她罢。 女子被押着,与一众活生生的、抖个不停的祭口齐齐站在那贡桌旁。 那神婆先是举着个摇铃,手舞足蹈了一番,接着,又用朱砂挨个给祭口们的额心点了个红印,期间,嘴里也一直念念有词。 做完这些后,神婆双掌合十、举过头顶,深吸一口气,领着一众村民齐齐向河面长拜三回。 待直起身后,神婆肃手而立:可以了,献祭罢。 哭喊声、求饶声、哀嚎声霎时更响,被先作祭口的人们垂死挣扎起来,可根本没有人理会。 他们一个个地,被扭送到河边。 那女子也被人毫不怜惜的向前推着,她被雨淋得周身狼狈、哭得亦是凄惨可怜,那泪水每一颗,都像是砸在姜洵心头,让他的心翻肠搅肚般发着痛,可无论他怎么做,都无法阻止那些人前行的脚步。 姜洵浑身绷得死紧,感觉自己无力极了。 就在他眼里余痛乱颤,颓然到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的时候,河面突然激荡起来,矍然出现一阵山崩地坼般的动静。 -- 第95页 不好,东向的堤堰也要垮了 不知是谁急促地喊叫了这一声,似是愈加惊动了那鼓躁的河面,摇撼间,几丈高的巨浪竖起,呼呼啸啸间,像要吃人一样。 方才还虔诚长拜的村民个个四散溃逃,一众祭口也慌乱地逃命。 风狂浪沸间,地基一阵摇晃,被绑住身子的女子摔倒在地。 在她的身后,岸礁已被拍成了碎末,奔腾翻卷的洪水以雷霆万均之势再度涌来 情急之下,姜洵胸口钝痛,不知怎地,竟幻出了实体,迅疾地将人护在怀中。 浊浪倾覆的前一刻,那女子看着他,惊喜地唤了声:夫君? 波涛沸荡,声如金鼓的巨浪劈头盖脸地拍下 万物寂然。 猫儿一样轻的啜泣声侵入耳中,脸上一凉,姜洵缓缓睁开眼。 像是宿醉过后,整个人头痛欲裂,好一会儿,他的五感才开始恢复。 姜洵眼神重新聚焦后,便见一个泪人儿坐在自己身边。 喉间抽抽噎噎、眼中水泽湛湛,下眼睫都被泪水泡得打了绺,两只眸子更是肿得跟粉桃似的。 见他醒来,泪人儿又惊又喜:夫君,你醒了? 像是还沉浸在梦中,没从那激荡的情绪中缓过劲来似的,姜洵恍恍惚惚地盯了她一会儿,蓦地伸出手,抚上她光洁的额心,哑着嗓子问了句:若我人没了,你可会改嫁? 37. 鸡蛋 主子不会骂夫人 【第三十七章】 ----------- 这没头没脑的问题, 让曲锦萱愕然一霎:夫君,你说什么?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姜洵猝然收回手,他面色微烘, 极不自在地撇过了头:没什么。 曲锦萱看着他的侧脸, 不知所措。 平复了下心绪,姜洵再度转过了头。 他的小妻子愣愣地看着他, 腮边还滑着两颗泪珠子。 按捺下别别扭扭的心思, 姜洵问她:你怎么来了? 是嬷嬷让我来的。曲锦萱说着,让人去唤大夫。 我躺了多久? 快十日了。 十日。 姜洵在心中略做估算,再抬头问她:今日方到的? 前日到的。曲锦萱听他嗓子有些发干,便贴心地问道:夫君渴吗? 当然渴。 先别说躺了这么多天,光是想到梦里那些咸菜, 他嗓子也是不舒服的。 被曲锦萱小心翼翼地扶起来, 又饮了半盅茶水后,姜洵又听她问:夫君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 姜洵睨了她一眼:你看起来, 倒比我更不舒服。怎么?是水土不服, 还是来的路上晕车晕船了? 一旁的桑晴伺机抢话道:夫人在来的路上吐了好几遭,可是受了大罪的。她语气略有些夸张:我们都劝夫人歇息的,夫人愣是不肯, 她心中记惦着爷, 吃不好睡不好的,一心一意就想要快些来宁源看爷, 前儿晚上刚到,夫人便一直守着爷,连个好觉都没睡上的。 是么?怕我真有事?姜洵顺嘴调侃了一句。他提了口气还想说些什么,却冷不丁扯动了伤口。他脸色方凝滞了下,一只嫩白的手便抚上了他的背, 一下下地帮他顺着气。 这时,恰好大夫到了。 给姜洵切了脉后,老大夫对满脸忧色的曲锦萱安抚道:姜夫人不必担心,姜大人身强骨健,现已脱了险,体无大碍了,好生休养一段时日即可。 曲锦萱一颗坠坠不安的心,这才堪堪放到了实地。 老大夫又道:老朽给姜大人开些调养的方子,搭配着前头的药一起吃,想来要不了多久便能康复了。 劳烦大夫。 还有些护理上需要注意的,老朽与姜夫人仔细说说。 大夫一来,曲锦萱便围着大夫听嘱咐了。 姜洵靠在迎枕上,感觉自己像是受了冷落似的,心里莫名有些不得劲。 他压抑下想要夺取关注的幼稚想法,歪着头,静静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看她睁着大眼睛,认真听那老大夫说话,不时点头、不时发问。 这样柔柔弱弱的外表,落在谁眼里,不是软和可欺的呢? 他想起自己醒前那个荒诞的梦。 细细想来,梦里的她,比莒河边那个女子更要来得可怜些。 彼时,莒河边那女子尚有慈母舍身相护,可她却孑然一人,身边无人相护。 梦境回溯,想到这些,姜洵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那份痛,让他的脑子里闪过个念头。 是她惹起的,是她惹得自己牵动了伤口的。 那她就该来瞧瞧自己。 这样想着,姜洵便理由气壮地咳嗽了一声。 果然,就咳这么一声,那人立马转身向榻旁走来:夫君怎地了?可是伤口又疼了? 姜洵本想顺势认下的,该是心虚使然,那话到嘴边,却是一句:饿了。 他说饿,曲锦萱自然立马安排吃食。 没多一会儿,吃食便被下人捧了上来。 看见曲锦萱手里端着碗白粥时,姜洵的脸都绿了。他撇开脸:我不想喝粥。 曲锦萱还当他是嫌白粥味道淡,便提议道:那我给夫君剥个鸡蛋罢,大夫说可以用些酱油,蘸着就粥慢慢吃? -- 第96页 姜洵面色转黑。 曲锦萱见了,为难道:大夫方才叮嘱过了,饮食要清淡的 清淡,也不是这么个清淡法。 姜洵沉着气息想了想:你不是会做菜么?拌几碟素菜,我总可以吃? 曲锦萱忧心不已:可夫君不是饿了么?要不、要不先吃两口垫补一下? 这回,姜洵甚至用手把那白粥给推远了些,答了句:尚能忍受。 这下,曲锦萱是真能瞧出他对这白粥的抗拒了。是以,她也不再坚持,搁了碗,在去厨下前还问他:夫君要再躺一会儿么? 无妨,我就这样坐着,你去忙罢。 曲锦萱一出了房门,姜洵便唤了杜盛和孙程上前询问备细。 他先是责问道:谁让你们给奉京去信的? 杜盛挠了挠后脑勺:实在是爷当时情形有些危急,我二人粗手笨脚的,又不敢让其它人来照顾爷,只能写信像嬷嬷求助了。 说起伤势,游渺起先那一簪,若非姜洵戴着那块无事牌,极有可能会扎进他的心脏,而另一支簪,却又正好擦着了他的脾脏,才致命他昏迷这好些时日。 还有这几日着实混乱,汪夫人查出真相,知道她那小儿子是被那游氏女给推入井中的,当下便疯魔了,说要与汪大人同归于尽,便把两处咱们没搜着的赃物、和帐本子地址给爆出来了加上赈灾建堤之事,季大人、尹大人与小戚大人有些忙不过来,我与孙程也得搭把手,要不是夫人来了,这两日我们都分身乏术的。杜盛补充道。 姜洵沉吟道:汪同僖如何了? 孙程道:证据送去奉京,御史台都惊动了。这回,除非是豁了官不要,不然,纵是他那岳丈、还有汪夫人那位舅公,谁也不敢保他。 他人呢? 已被收监了,就等刑部的人来押送。 姜洵再问:高心慈呢? 杜盛抢答道:被百姓给推进莒河了。他瞠目又咬牙:真是一对贼母女,为了自己的利益到处害人性命。那高心慈落水前,脸都被汪夫人扇成猪头了。 姜洵看了眼杜盛这同声共气的样,提醒他:其它的呢? 杜盛这才想起来,连忙回禀道:查清楚了,那对贼母女,该是新午圣使,就是宫里那个招摇撞骗的方士的妻女。 姜洵思忖半晌,忽然开口道:若是汪大人在得知高心慈母女,与那新午圣使的真实关系后,又听闻我先前说的那番话,不过是诈他,手中并未得到些分毫证据。能将他收监,全然得幸于汪夫人那几句话汪大人多少会有些反应罢?比如,除了唾骂新午圣使外,兴许,还会攀咬姚都督一口? 杜盛心神一震,立马领命道:属下明白,这便去办! 姜洵颔首,又对孙程嘱咐了几件事后,恰好曲锦萱领着桑晴,把餐食给端来了。 姜洵挥退孙程,调整了下坐姿,准备接受服侍。可在看到曲锦萱端来的碗中食后,他拉下了脸:怎么又是粥? 曲锦萱声音柔和:我用了山药和排骨熬的,排骨是腌制过的,还加了些胡萝卜丁,不像白粥味道那样寡淡的。她小心翼翼地:夫君先尝一口,可好? 这样哄孩童般的语气,姜洵极为不喜,可见她眉间满是企盼,还是臭着脸默许了。 见他终于肯吃东西了,曲锦萱心喜不已。她试探道:我喂夫君? 我伤的是腹部,不是手。 说完,姜洵接过那碗勺,几口便把一碗粥给喝完了。 夫君,好吃吗?这样的问话,显然是有着期待的。 姜洵拭过嘴,把巾帕递回给她,回了声:尚可。 见她小脸有些憔悴,气色也欠佳,姜洵难得关怀了句:你这两日都没合眼? 有眯过一会儿的。曲锦萱小声答道。 姜洵看她。 小脸蜡黄、鼻尖透红,因为哭过的缘故,一双雪眸中倒是碧空如洗,可那疲色,却也浮露得分外明显。 姜洵眉心微紧:去歇息罢,不用守着我。 曲锦萱低声应过,可她收了碗,却仍是往厨间去。 姜洵唤住她:不是让你去歇息? 我去瞧瞧夫君的药煎得怎么样了。曲锦萱面色微赧:还有个汤在炉上煨着,要守着火,大夫说将补的汤是可以喝些的。 姜洵:让下人看着就好了。他想了想,把自己往里挪了挪,又道:过来歇息。 曲锦萱立即把头摇成拨浪鼓:我去厢房歇就好了,夫君受了伤,不方便。 姜洵眉头死拧,方想说些什么,就听孙程来报:主子,尹大人与戚大人来了。 通禀过后,尹泓通、戚蒙昭相继入内。 曲锦萱与他们各自见过礼,便仍往厨间去了。 姜大人好福气,令正这几日衣不解带地伺候,对姜大人真真关怀备至,有多上心,下官几个,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尹泓通说着这些客套话,而姜洵的心神,却被牵引开了。 他敏锐地发现,那戚蒙昭自踏进这内室后,耳际便泛着可疑的红,一双眼不怎么敢正视曲锦萱,可眼角那余光,却又分明在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跑。甚至在唤姜夫人三个字时,舌头都有些打结。 -- 第97页 姜洵一时气涌心头,腹部又开始抽疼。 待几人走后,曲锦萱端着煎好的汤药进来时,所见到的,便是眸光微凝、周身寒津津的姜洵。 她心里有些发怵:夫君? 姜洵不说话,一语不发地看着她走近,接过漆盘上的药。 曲锦萱一个烫字才出到舌尖,就见他吹了几口气,便面不改色地,分几回便喝完了。 瞠目结舌间,曲锦萱又听他出声唤自己过去歇息。她摇头,仍是坚持说不方便:夫君受着伤,若是我睡姿不正,挨碰到夫君伤口就不好了我还是去厢房罢。 姜洵满脸阴气:过来,别让我再多说。 曲锦萱慢速地眨了眨眼,到底还是妥协了些,她缓声道:夫君若怕有事寻不到我,那我在那小榻上歇着也可以的。 姜洵恨得牙痒痒,这才发现,她原来也有这样固执的一面。 下人搬来屏风,在软榻上铺了被褥,曲锦萱便当真除了鞋,窝进了那软榻休憩。 应是倦极,没一会儿,她的呼吸便变得平稳悠长了,还打起了轻微的呼噜。 姜洵心里气极。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屏风后的人影,陡然生起揭被下榻、把人给抱过来的冲动。可方一用力撑起身子,腹部便有痛感骤袭。 发了一会儿冷汗后,耳边听着那细小的鼻鼾声,姜洵竟也就那样靠坐着,慢慢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后,姜洵的目光,立刻扫向那扇屏风。 被褥平整,原本躺在上面的人不知去了哪儿。 他张目支耳,四下寻人不见,却透过窗纸,隐隐约约地,看见她在院中与人说话。 看身形,是个男子。 泼天的火气直冲脑门,姜洵当即捂着伤口,重重咳了两声。 院外,曲锦萱闻声而来,几乎是飞奔进来的:夫君,怎么了?可是伤口不适了么? 在她身后,方才与她在院中说话的人,也一并跟来了。 是季岫。 姜洵的心神先是松了松,可他旋即又想起,这季岫,可是年过四十也未曾娶妻的。 姜洵绷紧了脸,这回,真真被自己的猜想给激得生咳了一阵,直把曲锦萱给吓得花容失色。她眼花闪动:夫君,是伤口又严重了么?我让人唤大夫来。 说着,她真要转头去吩咐人。 姜洵边咳边捉住曲锦萱的手,勉力顺了顺呼吸,才道:无妨,只是方才吸气的劲猛了些。 被喂了一盏茶后,姜洵看向季岫:季大人可是有事,要寻姜某人? 季岫道:听闻姜大人醒了,下官特意来探看,顺便也有话要与姜大人说。 我去厨间瞧瞧汤。曲锦萱帮姜洵掖了掖被角后,很乖觉地退了出去。 季大人请坐。姜洵给季岫看了座。 季岫依言坐下了,才想开口,却听姜洵先自己一步,抛了个问题过来:季大人与内子相熟? 季岫并未意识到姜洵说到相熟这个词时,咬字有些紧,他当真认真思索了下:尊夫人,确是有些眼熟 姜洵见他说话间神色微晃,声音立时愈加暗沉下来:内子自小在奉京长大,府宅闺秀,来这宁源,当是她头回出京,不知怎会令季大人眼熟? 气压骤低,季岫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话有些歧义,且未表述完整,连忙解释道:是尊夫人与在下一位旧识有些相似,是以方才,便多与尊夫人搭了几句话,还请姜大人莫怪 姜洵眉梢轻挑,见他语意恳诚,便松了些面色。 下官今日来此,除了探看姜大人外,再有,便是想替宁源百姓向姜大人道声谢,多谢姜大人拯溺扶危、为民除害。 季大人客气,若无三位大人全力佐助,事亦难成,这功劳,姜某人不敢独领。 非是姜大人胸出智珠,那数千村民危矣。 二人坐下约有一盏茶的功夫,都还在来回说着这些客套话。 季岫去看姜洵,见他目光都不曾落在自己身上,像是对自己来的意图漠不关心似的。 顺着姜洵的目光,季岫见到倒座房的厨间,有个纤细的身影在忙活。而这位姜大人的眼神,则几乎,是跟着她的身影在移动。 那女子微微弯着腰,一手提着煲盖,一手拿着把小勺,看起来是在试味。 忽然,她像被烫了似的,上半身猛地往后缩了缩,接着,她把煲盖放回,用手在自己脸旁扇着冷风,试图驱逐那阵烫意。而在她对面的丫鬟,像是说了句什么取笑的话,惹得她发了嗔怒,微微顿足。 这样妙盈盈的、娇娇俏俏的身影,愈加与他脑海中的某些场景重合了。 季岫一时看得失了神。 叮咣杯盖与杯盏相碰的声音传来,季岫这才回过了神。他收回目光,却对上一阵冷沉沉的视线。 姜洵眸子黑寂,眉间更添了几分蕴怒,他的声调过分平静:季大人可还有事? 知道自己失了态,季岫头皮发麻,连忙正色起来:那日喝斥大人,是下官一时鲁莽,逾矩了。他恳言道:那物,本就该是大人的。是季某无能,未能完成姜公遗托,有负于姜公 这些话,本该在上回便说的,可他那回寻了来,对方却扫都没扫自己背上那竹筒一眼,更别说问上一句半句的了。 -- 第98页 季岫犹记得那夜后,接连几晚他都夜不思寐,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才接到这诏时,他日夜惊惧忐忑的时日。他生怕姜洵只是表面不在意,暗地里,却又会派人来窃取。 可事实是,在提着这样的担心过了好几日后,却全然无事发生。 而他在城郊巡视时,意外发现,那布膳施粥的摊档明显增多了,恰好当中有一户善人与他私交颇好,于是他自那人口中,听得了天降意外之财的事。 直觉告诉他,那些事,俱是自己所提防的人所做的。 那后来发生的事,更验证了确是他在枉做小人。 他原以为自己护了那诏数十年,是白护了,却原来,皆是自己一叶障目罢了。 回想自己之前做过的蠢事,季岫简直是捏了把冷汗,说过的那番蠢话,更是让他感觉无地自容。 越想,季岫便越感惭愧,他对姜洵道:下官太过自以为是,颟顸至极,险些酿成大错,待姜大人下官会辞去这官职,回故乡隐居。 姜洵面色无波,回他:季大人不过将将四旬,这样早便告归,当真甘心? 似是瞧出季岫的局促与愧念,姜洵再道:不怪季大人,那物对你来说,是烫手山芋,你在这宁源忍辱负重多年,亦将那物保存得完好无损,姜某人,实该向你道声谢的。 曲锦萱在厨间等了许久,等到都开始打瞌睡了,孙程才来传话,说访客走了。 她连忙起身揭盖,撇去顶上的浮沫后,将汤盛出。 桑晴要帮她端进去,孙程却道主子只唤了夫人入内。 曲锦萱微微笑道:无妨,我来罢,你也许久没合眼了,去歇一歇。 说完,她接过托盘,小心翼翼护着汤盅,往内室行去了。 厨间,准备收拾残余的桑晴伸了个懒腰后,见孙程还在,不由奇怪地看着他:你还在这儿干嘛? 那个任二,你可有理过他?孙程冷不丁冒了这么句话。 桑晴先是蒙了一瞬,继而怒意横生,只因孙程口中的任二,便是那日她撞见的、与丫鬟私会的小厮。 桑晴小声嘶骂:我都不曾与他说过话,你胡嚼什么?! 挨了骂,孙程也无甚特别反应,只脸色似乎缓了缓。见桑晴气鼓鼓地盯着自己,他想了想,又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主子生气了。 果然,桑晴被转移了心绪。她愣了下:为什么? 孙程不语,又变回了干忤着的一条闷棍。 你这人好生烦,话说一半是想急死我?桑晴急得原地乱转,蓦地,她瞪圆了眼:爷不会要责骂夫人罢? 不等孙程说话,桑晴护主心切,忍不住控诉道:夫人山长水远跑这儿来,这几日衣不解带地伺候爷,爷还生气?他生的哪门子气?她急匆匆往外走,却被孙程伸臂拦下。 桑晴气噎,伛下了腰想要从他臂下钻过去,却又撞上一堵肉墙。她气得踹了他小腿一脚:你让开,我要去帮夫人! 孙程生挨了这一脚,才面不改色地说了句:主子不会骂夫人。 我才不信,爷那脾气说来就来,这下受了伤,肯定更加压不住火。 桑晴压根不听孙程的话,见他还不让,便使了全幅劲去推,可孙程依旧四平八稳地站着,任她推搡。 桑晴两眼冒火,干脆往窗户边去,打开支摘窗就要往外爬。 孙程见状,终于跌了软:可以让你在门外听,但不许进去。 桑晴停了动作,半信半不信地看孙程:真的? 见她质疑,孙程抿嘴不语。 桑晴想了想,也让一步,妥协了:成罢,那我就在门外听着。 但凡听到爷对夫人大小声,她就往里冲。 桑晴被孙程带着,轻手踮脚地走近内室,在门外支起了耳朵。 嬷嬷让你来照顾我的,还是来气我的? 既是不想让我伤口裂开,你就乖乖上来。 许是去得晚了,桑晴就听到这两句。 她百般不解地,望向孙程。 孙程素来八风不动的脸,有些悒郁。他的声音也闷闷的:我说了,主子不会骂夫人。 38. 犯呕 夫君,好看吗 【第三十八章】 --------------- 星辰洒落。 姜洵看了眼更漏, 又偏首,去看躺在自己身侧的人。 自他醒来后,她这一天, 都在为他的吃吃喝喝忙活。软榻上那一觉, 她顶多睡了两个时辰,眼睛是消了些肿, 可脸上的神色还是有些恹恹的。 要不是他强压着, 她还要硬撑说自己不困,可上了这榻后,却差不多是沾枕即睡。 且这一觉,她可是睡了足有四个时辰了,还没有要转醒的迹象。 她的睡姿很乖, 不是被吵到的话, 长久都不会动一下。方才躺下来后,睡熟了, 也只换了一个动作。 从仰面躺着, 变成翻了个身,面对着他。 诚然,没有男子不会喜欢被依恋。 姜洵望着曲锦萱, 不由自主地开始想着, 自己不在的那些时日,她岂非夜夜都睡不安稳? 他探了食指过去, 指腹上翻,一下下地,拔弄着她密扇般的眼睫。 痒她于睡梦中咕哝了声。 -- 第99页 姜洵眼尾不自觉地,流出几分笑意。 曲锦萱睡了好长的一场觉,醒来时, 已是静幽幽的浓夜。 她坐了起身,睡眼惺忪地便往下爬。 去哪儿? 夫君该喝药了。 已喝过了。姜洵唤住她,问:歇好了? 曲锦萱点头,又细声问道:我方才可有碰到夫君伤口? 姜洵凝视她,言语谐戏:你又不是在榻上跳大神,怎会碰到我伤口? 曲锦萱被那目光烫红了脸,她低声:那、那夫君可饿了?我去给夫君置办些吃食。 我不过是受了伤,不至于食欲大增,一天要吃几顿。这回,姜洵语气更有些揶揄了。 曲锦萱不知该说什么了。 长夜漫漫,夫妇二人都是睡反了觉的,这会儿都精神得很,大眼瞪小眼的。 许是实在穷极无聊,姜洵突然起了兴致:说说你在曲府的闺中生活? 曲锦萱呆了呆,可见对方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便依从地问道:夫君想听什么? 姜洵敛眸想了想,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平素经常出府? 曲锦萱照实答:很少出府的。 姜洵目有探究:花集雅宴总有参加过? 比如戚老天官前年的寿筵。 曲锦萱摇摇头。 嫡母管得严,轻易不许她出府,就连蔡府,她都没有去过。 姜洵眼角翘了翘。 也是,她生就这幅模样,若是经常出府,早被那魏言安给盯上了。就算魏言安没有亲眼所见,曲府庶女貌美绝色的名传开,总也能传到那败类耳朵里头去。 姜洵并没有留意到,在想着这些时,自己心里,是升起了一丝庆幸的。 接着,姜洵状似不经意地,又问了声:白日里来过的戚大人与季大人你可有印象? 这下,曲锦萱更迷惑了,她不明所以地回望过去。 险些,姜洵就因极不自在的心绪而撇开脸了。 他定了定心神,佯装镇定:几位大人都是与我共事的同僚,往后见到他们,不可怠慢,定要礼节周到才是。 听了这话,曲锦萱误以为自己今日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给自己这夫君丢了人,当即面热又局促。她认真跪坐着,认认真真地请教道:可是我今日有什么失理之处,让夫君难做了?还请夫君指出,我下回一定注意。 她身姿端正,一脸诚恳地等着他的谆谆教导。 姜洵生生被噎住,足有小半晌,都无言以对。可他随即又想到,若论礼节,他确实没什么好教的,但,他能教其它东西。 想起她在梦里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任人欺凌的无助模样,他这心头就着实郁躁不堪。 你起来,敛好衣容,把杜盛给唤进来。 曲锦萱照做了。 片刻后,杜盛被唤了进来。 他应声走近榻前。 主子,可有何 话未说完,杜盛眉心便挨了一下,瞬间如过电似的,浑身一抖,脸都木僵了。 姜洵目向曲锦萱:可瞧清楚了? 见她眼眸撑大,一脸不明就里,姜洵指着杜盛:人体有七十二处麻穴,你只需记住几处重要部位便可。食指使力拔过去,致晕或致麻,虽伤不了人,但可让对方轻易近不得你的身。 夫君是让我学? 姜洵煞有介事:宁源不比奉京,出门在外,自然要多几分小心。 说完,他轻飘飘地睨了眼杜盛。 杜盛哪里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可跟了这么多年,一个眼神的深意还是能看出来的,是以,连忙点头附和道:对对对,主子就是因为一时大意,才遭了暗算。夫人可得小心些,好好学学这防身之术。 姜洵满意了,把曲锦萱招到身侧:来,我再给你示范几处。 杜盛: 这场教导,直持续到残星隐没的寅时,才停了下来。 姜洵对杜盛吩咐道:去寻个木人桩来,摆在房内给她练。 杜盛领命出去,恰好遇上来换值的孙程。 孙程见他两腿颤颤、脸上不停抽搐,便问了一句。 杜盛语意艰难地解释了一番,声音幽幽地:希望夫人学成后,不在咱们两个身上试验。 养伤的日子百无聊赖,可姜洵,寻到了乐子。 小徒儿是个无比听话又勤勉的,他怎么说,她便怎么做。在为她答疑解惑、或是近身指导时,她总是用一幅崇拜的神情看着他,不时,还会真情实感地夸上一句夫君好厉害夫君懂好多。 姜洵受用得很。 而这点穴之术,曲锦萱学得也很快。 一来,她本就是个极有悟性的,二来,是姜洵让她学的,她便当成一堂任务来做,十分的认真对待,丝毫不打马虎。 在姜洵看来,自己这小妻子的筋骨,其实很适合学武。只是这样娇弱的人,那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苦,倒不一定能吃得住。 不对,她肯定吃不住。 以往,他若是折腾久了些,翌日起床,她那两条腿便会打颤,一张小脸又白如素绫。这样娇气,哪是像是能吃苦的人? --- 某日午后,蝉躁聒耳。 -- 第100页 姜洵披着外袍,坐在房内的圆凳上考查曲锦萱。 他肌健结实,恢复得也快,前两日便能下榻了。这会儿,正端着极严肃的一张脸,在给曲锦萱出着考题。 曲锦萱有条不紊,他指哪个穴位,她便能立刻在木人桩上找到那处。 不知是本就苛刻,还是有意戏弄,姜洵除了在几个部位间上下左右地来回变换外,甚至还会音吐一半时,又中途变换成另一个部位。 幸而曲锦萱的反应也极快,全神贯注地听着他的指令。几乎是他话一脱口,她的食指便点到了木桩人相应的穴位之上。 约莫半个时辰后,考查结束了。 夫君,我是过关了么?曲锦萱转身问道。 她的额头沁着层细密的薄汗,眼里则蒙着两抹晶晶亮亮的期待,活像个等着夸奖与讨赏的孩童。 姜洵的心,像被什么给轻轻挠了一下似的,痒嗖嗖的。 他仍旧肃着张脸,命令她:过来。 曲锦萱见他这样样子,还以为自己方才哪里出了错,便提着颗心忐忐忑忑地靠近。 许是嫌她碎步前进得太慢,在离他还有两步的当口,男人长臂一伸,把她拉到了怀里,倾身便吻了下去。 袭吻来得突然,曲锦萱发出软黏的呜咽,先是挣扎了两下,可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只能乖乖任他亲。 气息交错,一追一逐。 曲锦萱躺在姜洵怀里,被他亲蹭到眸中尽是盈润之光,身子半软成了一滩泥。 男人掐着她的腰,反复嘬着那双软唇,移开后,又使劲去嗅她的脖子,还沙着声问她:熏的什么香? 这样好闻,让人心生绮念。 忽而身子一轻,曲锦萱被抱了起来,她连忙揽住姜洵的脖子,失措地问:夫、夫君? 姜洵不应,几步便至榻间,把她放了下去,接着,开始熟门熟路地上手。 曲锦萱惊惶地去掩自己的衣襟:夫君、不成,这青天白日的,且、且你还受着伤呢 已无碍了。 不成的,万一伤口 姜洵摁住她的手,眼尾被激出两道飞红来:不信,我证明给你瞧。他的嗓子哑得可怕:乖,不是想给我生孩子么? 纱帐垂下,帐内的一方小空间气温升高。 突然,男人嘶了一声,随即停顿了下来。 姜洵貂黑的眼眸逼视着她,捉过手一瞧,立时发了笑:长能耐了。 果然不知死活,竟敢对他上手了。 他单手锁住她一双腕子,正要压上软枕,门外便传来杜盛的通禀声:主子,尹大人与戚大人求见。 姜洵动作方滞了滞,曲锦萱便趁机扭脱了桎梏,泥鳅一样从他身下逃脱。 姜洵翻身倒在榻上,胸膛起伏。 曲锦萱慌慌张张穿好了衣裳,见他还躺着不动,不由问道:夫君,你还不起身么? 姜洵看了被面一眼,又去看她,眼神不善:我这样起身,合适? 那、那我先去让人上茶。曲锦萱面色躁红,几乎是落荒而逃。 待喘匀了气,姜洵才慢吞吞穿上衣物,去了厅中会客。 尹泓通见了他,便关切道:适才听尊夫人说,姜大人不小心扯动了伤口,应无大碍罢? 姜洵往主座去,略瞥了戚蒙昭一眼,便见戚蒙昭一脸的若有所失。他眼眸微眯,面色不由更淡了几分。 坐下后,姜洵口吻随意地答道:无碍,不过是嬉闹过头,被内子碰着患处罢了。 嬉闹过头 猛不丁听到点闺房之私,尹泓通不由虚咳了两声,用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强颜笑道:我二人此番来,是关于筑堤之事,想向姜大人讨些主意 戚大人何时返京?姜洵突然打断,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问。 尹泓通又咳了起来。 这回,是真真被呛到了。 先时,戚蒙昭也是愕然不已,可在触到姜洵透着寒厉之色的视线后,他却心虚地避开了。 眼神躲闪,而非感到堂皇。 更是佐证了姜洵的猜想。 姜洵的面色倏然冷了下来,厅中气压骤低,空气像凝冻住了似的。 尹泓通足灌了半盏茶,才压下心间诧异:对不住,是下官失态了。他一面硬着头皮打圆场,一面将话题扯回正事:小戚大人对于修筑堤岸之事,有些新见解,想与姜大人商讨商讨。 姜洵仍是看着戚蒙昭:戚大人莫怪,本官只是突然想到,似乎戚老天官寿辰将至,你又是他独孙,怕在这宁源耽搁久了,赶不上向他老人家贺寿,便多嘴问了一句。 虽是在笑,可眸子黑寂,眼中没有温度。那冷飕飕的目光,直让戚蒙昭脖领子一僵。他如何还听不出这话中,暗含警告。 戚蒙昭心间发悸,他的手指扣了下座椅扶手,干巴巴地回了声:姜大人有心了,还记得家祖的寿诞。 姜洵笑了笑:老天官每年寿诞,都会给姜某人发邀帖。本官来这宁源前,还曾与老天官见过一面,老天官亦面提过,希望姜某人能在他老人家寿辰之前赶回京,饮上他老人家两杯寿酒,与他同酌一番。 戚蒙昭指间微收。 岂止是给他发邀帖,那邀帖,还是祖父亲手写的,足以见得,对这人有多重视了。 -- 第101页 而每年寿辰,祖父都会引颈而盼,等他不到,又会长吁短叹,吁的是什么、叹的又是什么,戚家人皆是心知肚明。 想到主座这人的身份,再想到这几日萦绕在自己心间那抹倩影,戚蒙昭的喉间蹿上一口酸涩。 是他自己被那惊鸿一瞥迷了心、乱了意,本就不该的。 收敛好心思,戚蒙昭挺直腰背,谈起了正事。 --- 当日,一通不轻不重的威摄后,正事谈完,戚蒙昭离开姜洵住处,再遇曲锦萱时,压根不敢看她,垂着头行过礼便走了。 曲锦萱自然什么都不知,她端着熬好的药进去,伺候着姜洵吃完药了,姜洵问她:可想出去逛逛? 曲锦萱叠着巾帕的手顿了顿,又摇了摇头:夫君伤还未好,不便走动。 不是说闺中极少出外逛集?姜洵说着话,已然起了身:我没你想得那样弱,你准备一下,未时正便出发。 --- 片刻后,曲锦萱便跟着姜洵,到了宁源城内的一条市集之上。 离上一回的溃堤,已过去将近一个月,像先前那样遍地伤心惨目的情形没有了,宁源城各街巷市,已逐渐恢复往日繁盛。 姜洵带着曲锦萱,直奔一间极大的成衣铺子里头。 入内,姜洵脸上神色不大自然:自己去挑罢,我在这处等你。 他们待的,是间单独的雅间,有不少与姜洵一样,陪着妻子来挑选衣物的男子,若是有头有脸的、或是兜里有钱的富商,大多会使些银子,要上个雅间,一边等着妻子选衣,一边慢慢品茶。 因为是成衣铺,那雅间内还隔出了更衣室。有些豁得开的,或是想让夫婿帮着挑选的妇人,会直接在里间脱换了,试给夫婿看,若夫婿是个有耐心的,自然,也是一种情趣。 知道姜洵是要给自己置办衣裳,曲锦萱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欢悦,她弯了弯眸,壮着胆子抱了抱他的腰:谢谢夫君。 姜洵很有些别扭,他以手揖拳,抵在唇边咳了声,佯作不耐:快着些,还有地方要去。 曲锦萱本也不是个磨蹭的,听他催促,更是加快了速度,随意选了一套便要走。 姜洵看了看那试衣间,几番欲言又止,还是沉吟着问了:你不试上一试? 曲锦萱眨了眨眼:夫君要看么? 似是读懂了他的心思,曲锦萱立时抱着那几套衣裳,带着桑晴去了试衣间。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布帘被掀开。 曲锦萱出了试衣间,停在离姜洵几步开外,脸色羞涩不已:夫君,好看吗? 起码有两息,姜洵的呼吸是停滞了的。 岂止好看。 简直是美到令人心颤。 水色的诃子裙,腰封处坠着一圈琳琅珠饰,妃色大袖衫垂顺轻盈,将她窈窕的身姿展露得恰到好处。一匹青莲色的披帛挽在臂间,柔美又飘逸,配上那幅招人的长相,实在是让人心神都为之一荡。 于她走动间,那裙角漾开,配着那幅如画的眉目、弱骨纤形的身姿,足可媲美戏文中吟风饮露的仙子。 直将人想将她藏在府邸、扣在身边,不予他人看去半分。 姜洵心间漾开一圈圈的涟漪,可大抵是习惯使然,他那句好看到了嘴边,却出口成了尚可两个字。 所幸曲锦萱对这般评价也满足得很,且,他虽嘴上苛刻,但那眼中的实实在在的惊艳,却没能藏住。 曲锦萱冲姜洵露齿一笑,向他征求着意见:那我便不换了,就穿着这身回府可好? 姜洵下颌当即绷了起来:不可,还是换回你原来那身。意识到自己这话过于生硬,他还特意解释了一句:原来那身更顺眼些,且论舒适,总是新不如旧的。 多数时候,曲锦萱在他跟前都是听话的。是以,他让换旧裳,她便乖乖换了。 许是曲锦萱方才着实夺目,又许是一路上偷摸瞄她的目光过多,使姜洵心间不悦,出那成衣铺子时,他终是放下架子,学着别的郎君那样,伸手护着她的腰,宣示主权。 察觉到身侧人的的动作,曲锦萱心间沁满了甜意,也悄悄偎近了些。 夫妇二人一个丰神如玉,一个雪肤花貌,瞧着,实在是一对养眼的壁人。 除了成衣铺子,曲锦萱还被带着去了首饰行,姜洵给她选了一套最贵的头面,却不让她试。付过银款,又带着她赶场子似的,往对街一家胭脂铺子去。 虽说胭脂水粉曲锦萱自己也会做,但她不忍、也不敢拂姜洵的意。 到了胭脂铺后,姜洵让曲锦萱挑,曲锦萱便认真选了起来。 夫妇二人皆是皮相出众的,见了的男男女女皆是心生艳羡,莫说在同一间店,就是在一条街道见了,也很难不瞟上他们两眼。 那胭脂铺子人还不少,姜洵正静静看着曲锦萱在认真挑选时,耳边忽闻得一声惊喜的唤:姜大人? 应声望去,可巧,正是那日被选作祭口的女子,与之同行的,还有名模样周正的青年。 那女子见了姜洵,拉着那青年便奔了上前,激动得语无伦次:姜大人痊愈了?太好了!民女一直担心姜大人的伤势,就怕您出些什么事,幸好幸好,姜大人无碍 那青年也连忙抱拳:草民替内子谢过大人救命之恩。 -- 第102页 那女子红着脸介绍道:这是民女夫婿,民女改嫁了。 姜洵眉目微动,略略打量了那女子一眼,见她穿着提花缎面的衣裳,头戴一对缠丝点翠金钿,身上那股怯懦劲也淡了些,显然再嫁后,过得比之前要好上许多。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整个铺子的关注,曲锦萱自然也注意到了。 她回了姜洵身边,好奇地问道:夫君,这位是? 那女子见了曲锦萱,又听得她这声唤,当即睁大了眼:这位便是姜夫人么? 姜洵颔首:正是内子。 女子瞬间惊得嘴都有些合不拢了,她打着磕巴:姜夫人生得跟、跟天仙似的,这、这要不是在您身边,民女还以为是天宫的嫦娥仙子呢。 有意无意地,姜洵留意了下曲锦萱。本以为她会怯生生不知如何应对,可她表现出来的待人接物,却着实让他有了几分讶异。 先是温声谢了那女子的夸赞,又极有耐心地,听着那女子颠三倒四地,将那日在莒河旁的事过说了一遍。 她脸上的笑容一直是得体的、姿态也是舒展的,且语气绵婉、有礼有节,话语间极有分寸。 是个不端架子、平易近人的官夫人形象。 姜洵移开眼,再看了看眼前那对夫妇。 那民妇再嫁,且嫁了个年岁相当的。 仔细想想,他和她,也是差了好几岁的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姜洵心神一凛。 差几岁而已,这民妇与她那前夫差的,可有一轮多,与他们搭得上什么边? 这会儿,因着那女子口述的事迹,夫妇二人更是引得众人侧目,在得知姜洵救了一众村民,又惩治了恶巫与贪官时,不知是谁带头喝了声好,本就越拥越多的围观人众,竟齐齐鼓掌叫起好来,交口称赞一波又一波地,袭向姜洵与曲锦萱。 正是热闹间,一个干瘦的、半佝偻着腰的老人走近二人。 他激动得眼里放光,脸上带笑:小老儿头昏眼花,方才一时没认出姜大人来。那日要不是姜大人啊,小老儿一家子,恐怕都要被那洪水给裹走了。还有那摊位、这赚钱的家伙什啊,全靠那笔赈银,我们才有了本钱来行这糊口的生计。 说完这话,老人家又将手里捧着的油纸包颤巍巍地递了过去:小老儿没有旁的技艺,就会烙两张饼子,这里头是刚出炉的,新鲜热乎着,送给姜大人与姜夫人,还望您二位莫要嫌弃。要是吃着还喜欢,明儿个开始,小老儿日日给您二位送。 曲锦萱上前一步,亲自接过了。她柔声道:谢老伯好意,这饼子闻着喷香、馋人得紧,我方才闻着味儿,本就想差人去买的,可巧您给送来了,那我们便收下了。 说着,曲锦萱自桑晴手中接过银两,也笑着递了过去:但这银钱,您也得收下才是。治洪患、救百姓,本就是夫君的职责,谢字我们当不起。且您可别瞧夫君现下不出声,若是我当真白拿了老伯这个饼,晚些回了住处,夫君可是不会给我好脸的。 见曲锦萱笑意盈盈的,那位老人,险些被那笑给晃花了眼。 他听着曲锦萱的话,又去看了看姜洵,生怕这冷面大官当真回了家中,又训斥这位仙女儿似的官夫人。于是,在心里掂了几掂后,还是接过了曲锦萱给的钱两,又认真找了零给她。 末了,老人家真心诚意地夸赞道:小老儿活了这么些年,还是头回见姜大人与姜夫人这样般配的,真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儿。小老儿祝二位儿孙满堂,百年好合。 有人带头,自然就有人跟随,是以,直到被祝福声拥上了马车,曲锦萱眼中蕴着的欢喜都一直在。 她太过欢喜,难喜到脉搏都是亢急的。可马车开动后,她捧着那袋油饼,正想问姜洵要不要尝一口时,正好与他的眼神相触。 是她看不懂的复杂。 但她几乎可以肯定,他的眼中,没有与她同样的欢喜。 曲锦萱的笑意渐渐萎在唇边,她心中迷惘不安:夫君是我方才,有哪里做得不对么? 见她惶然、见她目色发了黯,姜洵心口绞痛了下。他缓着语气答道:你做得很好。 且是超乎他意料的好。 曲锦萱并不多信,她鼻子一堵,眼里升起雾气来,却还是强打起精神,捧着油纸袋冲他笑了笑:夫君要尝一口么? 油渍渍的你少吃一些。姜洵拒绝了,听出她的鼻音,他又加了声叮咛。 显然这样并没有用,人的情绪从高位被拉下时,那心间发着的堵,似乎也蔓延到了胃里。 曲锦萱木木地收回油纸袋,手探入袋中,撕了一小块油饼便往嘴里塞。 油饼才入了嘴,曲锦萱便感到胃里有一股酸液急遽地往上涌。 她俯下身,单手撑住小几,干呕了一声。 39. 有喜 夫君,我们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第三十九章】 ------------- 听到那声干呕, 姜洵伸手把人搀住:怎了? 曲锦萱摇摇头,才想说没事,可甫一张嘴, 却是结结实实呕了些秽物出来。 姜洵立马离了凳, 蹲到她身前,拍着车壁叫停了马车。 姜洵观察了下曲锦萱, 见她脸色发白, 吐了这么一遭,竟还隐隐现了病态,当即便让马车转向去寻医馆。 -- 第103页 我没事方说完这三个字,胃间又是一阵掀腾,曲锦萱捂住嘴, 不让自己再吐, 唯恐吐到姜洵身上。 姜洵还以为是这马车转向太快,惹得她又发不适, 便向外厉声喝斥:开慢些。 马车倒是立即慢了下来, 可姜洵怀中抱着的人,却呼吸短促。他探了探她的额头,发现她额头也有些发烫。 他烦躁不堪, 急得心口狂跳, 便再度叫停了马车,亲自抱着曲锦萱, 疾步去寻最近的医馆。 --- 已是暮鸦飞转的傍晚,清水街的万仁堂中,只有一位小医僮在分拣药材。 小医僮托着腮,对着眼前分别写着大茴和莽草的小簸箕犯起了难。 这两样东西生得几乎一模一样,这让他怎么分? 苦思半晌后, 小医僮突然想起师父曾教过的辨别法子:大茴口尝是先辣后甜,而莽草则是先酸后甜。 小医僮一个头两个大。 难不成,他要靠舌头一个个尝着分类不成? 心间拉扯半晌后,小医僮下了决定。他捻起一片药材,正打算往嘴里放,便见医馆门口有人冲了进来。 大夫呢? 小医僮抬头瞧过去,见是名神色无序的男子,怀中还抱着个面色虚弱的女子。 小医僮为难地挠挠头:他瞧热闹去了。 方才有人经过,说是隔壁街什么大官来了,正巧医馆空闲,他那师父就背着手过去凑热闹了。 小医僮见那女子闭着眼靠在那男子怀中,眉头蹙作一堆,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便问了声:这位女患急么?他跃跃欲试:要不我给她瞧瞧? 姜洵牙关紧咬:大夫何时回? 知道这是不大愿意让自己上手的意思,小医僮耸耸肩:他老人家腿脚慢,又喜欢在路上跟人唠嗑,还不定什么时候回得来呢。 姜洵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又问道:离这里最近的医馆有多远? 小医僮认真想了想:少说两刻钟的脚程罢你抱着个人,可能、大概要三刻钟? 这时,曲锦萱在姜洵怀里呓语了声:夫君我没事的,放我下来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姜洵双唇闭得铁紧。他想抱着曲锦萱去另间医馆,又怕路上再颠着她。且这会儿,她鼻息微微,连嘴唇都有些发白了,直让他心中厉乱如麻。他声音发紧地问那小医僮:你会切脉? 见有戏,小医僮眼睛一亮:我学过。 闻言,姜洵的眼神沉了下来。 小医僮被盯得人发毛,感觉他那眼神仿佛在说:仔细些,切错了脉,你这医馆就别想开了。 小医僮声怯气短:我、我先给这位女患看看,不会乱开药的,方子等我师父回来开,客人您放心。 姜洵抿了抿唇,还是将怀中人放在了医馆中的坐椅上。 小医僮坐在诊桌后,像模像样地,把指腹探上曲锦萱右手腕间。 片刻后。 呃、再换一边试试。小医僮抓了抓脸,尴尬地笑笑:这个脉像我还不大敢确定,为免出错,还是两只手的脉相都切一切,比较稳妥。 这样欲言又止的表述,直让姜洵感觉自己脏腑像被毒蛇了一口似的。有两息,他整个人都是麻痹的。 神魂俱归后,姜洵盯着小医僮,切齿道:你可切仔细了,莫要乱说话。 小医僮正色道:自然不敢乱说话,为医者,严谨是最基本的操守。他试图认真解释:客人有所不知,这两手的寸口脉不同,左手是心肝肾、右手是肺脾肾,这两边 在姜洵黑泠泠的眼神逼视下,小医僮的声音悄然止住,解释被迫中断。 不敢再说话,小医僮聚拢了心神,再将指腹搭上曲锦萱的左腕处。 过了会儿,小医僮眼皮子皱了皱。他眉间打起了结,迟疑着,像是自言自语地嗗嘟了句:好像、好像是有喜了? 这时,头戴万字巾、银髯飘拂的老医者将好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回来了。 他人还没进医馆,嘴里便泄气似地念叨着:唉,这老胳膊老腿的,才走到地儿,那位大人便上马车了,就看了眼人家穿的衣 话还没完,他便瞧见了活生生的姜洵,立马瞠大了眼珠子:姜大人?您便是方才那位姜大人? 姜洵应道:正是晚辈。 老医者经由他,又见了靠在椅上的曲锦萱:这、这位是尊夫人罢?尊夫人这是怎地了? 内子突感不适,方才在马车上呕吐过,还请长者为她诊视一番。姜洵声音发紧。 好好好,老朽这就来了。老医者忙不迭上前,挥退那小医僮后,摒气凝神地,为曲锦萱切起脉来。 同样,也是两只手都号了一遍。 少顷,老医者收回手,起身对姜洵抱拳,口角间尽是喜色:恭喜姜大人,尊夫人这是有喜了。 我就说嘛,果然是有喜了!小医僮眼神熠熠,为自己没切错脉而高兴。 老医官挥挥手:去去去,备纸笔来,我要写方子。说完,他又对姜洵道:尊夫人气血有些虚,可是近来府上事多,令尊夫人受累了? 见姜洵怔怔然不晓得答话,老医者也不觉得出奇。 初为人父的愣头青样,是个男人都会有这一遭。他见得多了。 -- 第104页 小医僮取来了纸笔,老医者伏着身子,手下边写着方子,嘴里头边娴熟地叮咛道:尊夫人腹中胎儿该有两个月多了。这妇人怀胎呢,前三个月与后三个月最为要紧,多食蔬果、进补适宜,忌同房、忌车马奔波、忌过度劳累总之,要好生调养才是。 老医者嘴中念念有词时,坐了一会儿的曲锦萱,也已缓过神来了。 听了老医者的话,她呼吸顿住,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转头去看姜洵。 四目相接,姜洵的脑子里闪动了一下。 他看似纹丝不动,实则一颗心在胸膛里不停奔突跳跃。何谓回肠百折,方才那小片刻功夫,他算是体会到了。 夫君?曲锦萱的眼中空茫茫的。 姜洵心间渭叹,上前握住她的手:可好些了? 曲锦萱点头:好些了,不犯恶心了。 老医者写完方子,闻言笑道:孕吐是常见的,姜夫人不必担心。若是怕反胃,便少食些荤腥之物,若是再不成,便少食多餐,慢慢进补。但有一点要当心,不可因吃了犯吐而拒食,那样的话,于胎儿生长不利。 曲锦萱点头。 头三个月最是受罪的,姜夫人便忍忍,一般来说,三个月后便好了。说完,老医者又对姜洵嘱道:这妇人怀胎啊,时而情绪激荡、时而心神低迷,兴许都是一两息间的变化,姜大人可莫要醉心公事,冷落了姜夫人才是。 姜洵亦点了头:晚辈记下了,多谢长者。 老医者朗笑道:姜大人与姜夫人俱是容色不凡的,且有姜大人为我宁源百姓积的功德加持,定然,也会是位怀珠抱玉的人物。 姜洵微笑:借长者吉言。 这会儿,桑晴等人终于也寻来了。听了这喜讯后,桑晴惊得声音都发不出来,张了几回嘴,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说起来,早在曲锦萱月信迟迟不至时,便该有所察觉的。可一来,那避子汤也就停过一回,二来,没多久她们便踏上了到宁源的路途,途中各种颠簸,到宁源后又忙于照顾姜洵,主仆二人谁也没把心思往那事上想。 桑晴心间好一阵后怕,想着夫人腹中这位小主子,可真真是位命大的。 那厢,姜洵垂着眼皮,问曲锦萱:走回去,还是坐马车? 不等曲锦萱给回答,他自己先有了选择:走回去罢,马车太颠了。 曲锦萱自然无有不从:我听夫君的。 --- 从那医馆到会馆,也就两里多的路程,夫妇二人愣是走了有半个多时辰。 途中,姜洵一直用手护着曲锦萱,马车不远不近地在后头跟着。 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一回会馆,姜洵便钻进了书房,直忙到更深露重,才回了卧房。 入了内室,姜洵发现自己那位小妻子还醒着,正衣带整齐地、眼巴巴地坐着在等自己。 他皱了皱眉:怎还不睡? 我还不困的。 曲锦萱起身,帮姜洵更过衣,可她自己却仍是没有要更衣的意思。 姜洵眉尾微抬:打算就这么坐一晚上? 曲锦萱眉眼纠结:夫君,我、我是不是该去厢房睡? 姜洵的手停顿了下:为何? 曲锦萱两颊染粉,她嗫嚅道:大夫说、大夫说、 大夫说的是不能行房,并未说过不能同榻。姜洵了然地接过话,可见她还是原地不动,他收回眼:你若不想在这房中歇,那便随意罢。 曲锦萱眼见自己夫君说完这话,便径自上了榻。 虽是说让她随意,可夫君抖被褥的动静有些重。 相处这么久,曲锦萱自然能察觉得到姜洵的情绪。她再不敢多想,快速给自己更过衣,便穿着寝衣,也爬上了榻。 夫妇二人一个有孕、一个有伤,熄了烛后,俱是笔挺挺地躺在各自的被褥中,小片刻都没有声响。 片刻后,黑暗中响起软糯的声音。 夫君,你不喜欢孩子么? 姜洵侧头:为何这样问? 见他侧了头,对方直接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声音有些不安:我见夫君好似、好似不大高兴。 怎样才是高兴?你怀着身子,莫非我要抱着你在这会馆中跑上几圈,才叫高兴?姜洵转回头:莫要多想,睡罢。 小女人收了声,安静了一会儿。 未几,声音又响起了。 夫君,我们什么时候回奉京? 姜洵姿势不动,只反问了声:怎么?你想回了? 枕畔一阵晃动,是小女人极快地在摇头。该是觉得自己反应有些大,她又欲盖弥彰地小声解释:夫君、夫君身上的伤还没好 姜洵忍俊不禁,存了故意戏弄的心思:哦,我的伤过几日便能恢复了。 枕畔又没了动静,可榻尾,却有人在互蹭自己两只脚。 姜洵目中染笑,开腔问了句:你不想回京?为何? 对方不回答,他便再度侧了头,静静盯着她,是非要听她作答不可。 听说那堤坝还在修筑,夫君、夫君不等那坝修好再回么?小女人憋了好半晌,才憋出这么句冠冕堂皇的话来,藏掖着的小心思呼之欲出。 -- 第105页 姜洵低低笑了一声,蓦地伸手,把人从另一床被褥中捞到自己怀里,再勾住她不安分的腿脚,与她贴耳回道:我伤还未愈,且如你所说,公差尚在,那堤坝还未修筑完末了,到底还是忍不住宽她的心,反手捏了捏她鼻尖:等你肚子里这胎安稳了,再回也不迟,你安心睡就是。 说了两回让她睡,可显然他怀里这个,夜谈的情绪很是高涨,少顷,又出声了。 她与他打着商量:夫君,你说我们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 听她声音雀跃,姜洵笑得胸腔都在发震:还不知是男是女,如何取名? 她想得周到,立马从善如流地与他提议:那我们可以各取一个名备着? 小女人说得兴起,又转了个身面向他,下巴甚至攀到了他的臂膀上:若是小女儿,便唤姜明菀,若是小郎君,则唤姜明霄,可以么?中字取日月之明,望他们聪慧坦荡、明辨是非。 姜洵心间微妙。 她在他耳边小声说话,气音吹得他耳骨都发酥。 想了想,他问道:你肚子里的闹你了? 曲锦萱愣了愣:没有。她旋即羞声道:孩子很乖的。 居然说肚子里的乖,显然,是已经忘了日间那一番折腾。 姜洵用掌心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头,唬她:说了几回你也不睡。看来,肚子里的没闹你,是等着我来闹你了。 腰间被恶意挠了下,素来怕痒的曲锦萱咕叽笑出了声。她立马乖了:夫君,我睡了,再不说话了。 姜洵把人给翻了回去,脸挨着她的颈弯:乖,睡罢。 清帐婆娑,飘在帐中的、男人低低的尾音,竟似有几分缱绻。 月色溶溶,星子散在云层中。 静夜,有人睡得安宁香甜,而数百里之外的奉京城,却有人,陷入了无边的梦魇。 40. 过敏 夫人,爷来了 【第四十章】 ------------ 奉京城, 皇宫大内。 许昭容于睡梦中被吵醒。 她睁眼,见身侧之人呓语不断,一双手在空中惊惧地胡乱舞动。 皇兄, 事皆与我无关, 皆是弥秋逼我的还有、还有傅家人,都是他们逼我的我万万没有害你的心思我 弥秋, 是傅皇后的名讳。 许昭容大惊失色, 瞌睡顿时散了个精光,连忙坐起身来唤道:陛下、陛下、您醒醒 魏修犹陷于梦魇中,任许昭容怎么推都不醒。 魏修后宫的妃嫔并不多,这许昭容是自其登基后,便入了后宫的, 也算是后宫中的老人了。近身服侍魏修这么些年, 还是头一回见他发这梦魇,头一遭听他这样语无伦次。 像是、像是发了癔症似的 被自己这一想法吓到, 许昭容待想叫宫人进来, 又怕被听去什么秘辛。 她想了想,披衣趿了鞋下榻,去桌边摸了盏放凉了的茶, 回身泼在了魏修脸上。 这回, 魏修终于止了动静,浑身打了个激灵后, 缓缓睁开了眼。 魏修的眼中,一派浑浊与迷茫。他盯着榻顶的承尘看了会儿,才转向焦急唤着自己的许昭容:你是? 陛、陛下?您不识得臣妾了?许昭容重重怔住。 四下寂寂,君王所宿之处,连夜巡的宫人都是提着脚后在走路, 内殿中,安神的龙涎香,在空中缭绕。 足有一柱香的时间,魏修的魂思才堪堪回转。 他起身,用手抹了把脸:爱妃,你这是作甚? 见他回了神,许昭容心间一松,又急忙跪地请罪:陛下方才梦魇了,臣妾怎么唤都唤不醒,唯恐陛下有事,便、是臣妾冒犯了陛下,还请陛下责罚。 魏修温声:无妨,你也是护朕心切,起来罢。 许昭容谢过恩,起了身。 在为魏修净着脸时,许昭容突听他问了句:爱妃,你可曾见过朕那位皇兄? 许昭容愣然,旋即点了点头。 自然是见过的。 桓章帝面容俊美、身姿英伟,是一众官家贵女心中的檀郎。性子虽冷峻桀骜了些,可素来那样的郎君,才最是勾女子心弦的。 更何况那位郎君,还是一国之主。 说起来,她也曾向家中长辈求过,想要入先帝后宫的。只可惜先帝先时醉心沙场、一心攘夷安边,根本不近女色。 而在娶了姜氏女为后,先帝后头几年虽也不睦,但桓章帝却也不耐后宫有旁的女子。后来,先帝后感情升温,桓章帝眼里更是容不下旁的女子,直教不少贵女都哭湿了枕巾。 许昭容疑惑:陛下为何这样问? 魏修的神色有些失魂落魄:朕方才梦到他了。 许昭容心间咯噔一声,矍然记起自己方才听到的呓语来。 她惊出一身冷汗,却不敢显露半分,只柔声道:可是近来朝中事多,陛下过疲了? 魏修仍有些怔忡,他抚额道:忧心之事却实不少。近来边事有异,长畴又不安分了。宁源又出了那事还有洵儿,他头回出远差,便负了伤。现他远在宁源,朕虽日夜悬挂惦念,却也鞭长莫及。没能将洵儿给看顾好,朕属实愧对皇兄。 许昭容心念微动。 姜洵如何,她自是不关心的,可 -- 第106页 许昭容斟了杯茶奉给魏修,又佯作不经意地问道:太子殿下颖悟绝伦,何不让殿下为陛下分忧? 魏修啜饮过茶水,只叹道:此事,不是他能解得了的。 许昭容放下茶盏后,顺势偎进魏修怀中,细声关切道:陛下这些年为国事操劳,近来白发都多生了几根,夜里睡也睡不安稳的,臣妾瞧着,很是心疼。 梦境骇然又激荡,追忆的往事亦过于拔动心绪,这会儿,听了怀中佳人温柔如水的关切,男子多不设防。 帝王,亦不例外。 魏修心中甚慰,他与许昭容剖露着心迹:安儿他虽勤勉笃行,可于国事上,到底还是年轻了些。 听了这话,许昭容眸中一闪。 她离了魏修怀中,跪坐到他身后,一边抬手为他松着头穴,一边徐徐说道:臣妾、臣妾近来听闻了一些事,与太子殿下有关的,只是 魏修眉目微动:何事? 臣妾不敢开口。 你说便是,朕恕你无罪。 许昭容声音吞吞吐吐地:前几日皇后娘娘办了场赏荷宴,邀请了不少官家贵女的。曾有人见过、见过丁府那位表小姐衣衫不整地,从东宫就近的春弈园出来,随后没多久,殿下也自那园中出来了打那之后,总听人传闻、传闻殿下与那位钟姑娘往来密切,且近来,那位钟姑娘总有借口往东宫跑 说完这些,许昭容又立即追说道:都是些欢喜乱嚼舌根的宫人乱传的,殿下最是克谨持正之人,怎会行那等败德之事?定是与钟姑娘碰巧遇见罢了,且他们还说 还说什么?魏修沉声追问,面上已是薄怒隐隐。 许昭容听出来了这话中的怒意,她眼中的笑意流露到唇边,话语却仍是犹疑:还说殿下也总往宫外跑,也不知是去会那位钟姑娘,还是、还是另有去处 魏修顿时头痛欲裂,整个人神思乱撞,心间那气怒,更被放大了许多倍:岂有此理,真真岂有此理!他拍得床榻抖震不已:若这些传闻为真,他这私德,真是败坏得没边了!赋儿尚在舞勺之年,亦知要与宫女避嫌,他竟这般作派,如何驭人臣、牧万民,又如何担当兄弟的表率?! 听到自己儿子的名字,许昭容更是眼露精光。 陛下这后宫不盛,且帝后多年和睦,那魏言安又是嫡长子,故储君之位,自然无人与能与他争夺。 可近来,情势有些不同了。 往前每月泰半的时日,陛下都是留宿于那正阳宫。可近来,陛下往正阳宫跑的次数,明显少了许多。 不难看出,帝后的关系,生疏了。 想来,除了与陛下方才做的梦有关系之外,再有,便是宁源那事了。 听闻宁源这回逮的郡守,竟在牢中攀咬了他自己那位丈人,亦便是荣州都督一口,告其贪赃徇私,一连检举了好几堂子事,甚至连南省的罗尚书都被牵扯进去了。 虽这些人极力撇罪,可那些事的影响着实是大,且御史台揪着不放,几位老臣也是死盯着,是一定要个结果的执着样。 这些事,要说对傅皇后没有影响,她是不信的。 若是皇后失势、东宫那个被废,按行第来算,接替那储君之位的,定然是她的赋儿资格最前。 这样想着,许昭容的心思,彻底活泛起来。 --- 几日后,魏言安被宣到东阳宫,给魏修骂了个狗血淋头。 虽他再三否认自己行为不端,可魏修却不似之前那般对他偏听偏信,而是举了不知自何处听来的、有鼻子有眼的事迹,直将他斥得头都抬不起来。 打那日后,隔三岔五地,魏言安便会挨训,即使是早朝时,当着满朝文武,魏修也不给他留面子,好几回都让他下不来台。 这日,再度于东华宫中,恭恭谨谨地听了半日训后,魏言安一出东阳宫的门,脸便阴沉了下来。 听了半日的指摘,魏言安一腔火气憋在心间,他气冲冲地走着,行步间鞋履踩地的声音都有些过响,急需寻个发泄的途径。 他微微侧头,吩咐近侍:去准备下,孤晚些要出宫。 近侍低声询问道:殿下这回是 好几个名字在魏言安舌间跳动,他暗自挑选着,脑中,浮起个妖妖娆娆的身影,及一双秀媚含情的丹凤眼来。 某些画面冲入脑中,魏言安顿时骨肉浮酥。 他低声道:要前些时日,任二举荐的那个。 近侍会意,领命去了。 心间惦记着美事,魏言安面色微霁。 而在离经东华宫不远处,行至檐下一拐角时,有人与他迎面行来。 来人头戴对角方巾、身着一袭玄青道袍,嘬腮帮、一张马脸寡白欣长。 停下后,那人笑模悠悠对魏言安拱手:老道见过太子殿下。 新霁圣使不必多礼。魏言安换上笑脸,客套地问:圣使这是欲往何处去? 那新霁圣使微微一笑,直言道:不往何处去,老道久侯殿下多时,是特意来寻殿下的,不知殿下此刻可有空档,与老道闲聊几句? 二人对望须臾,魏言安敛起笑意。 未几,他与那圣使到了一隐蔽之处。挥退左右后,魏言安语调古怪:不知圣使有何等指教,孤,洗耳恭听。 -- 第107页 新霁圣使笑道:今日,殿下受委屈了。 魏言安攒起眉来,面色再度微沉。 对方不卑不亢、不疾不徐:老道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想提醒殿下一声,后宫那位许昭容,连着整个许氏一族,可盯了殿下许久了,殿下行过的一些事,他们可是握了好些证据的近来陛下总爱往那柔福宫去,六皇子更是日日去请安,听说一待便是好几个时辰 经由这圣使的话,魏言安又想起方才自己被训的狼狈场景。他眸子眯起,眼中浮起暴虐之色,却又听那新霁圣使继续说道:近来,老道夜窥天相,观得帝星黯淡,又探过陛下之脉,嗅得龙气已尽,便知这天下,该易主了。 圣使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魏言安直直盯着他,口吻重了几分。 新霁圣使面色坦然,不见惧意。 魏言安静凝他片刻,尔后,目光闪了闪,问道:圣使,可是心有所求? 新霁圣使微微一笑:老道所求的,与殿下相近。区别不过是殿下喜欢那人的女眷,而老道我,想取那人的命罢了。 魏言安敏锐地动了动眉,他眼神微妙,存了几分试探的心:圣使与那人有仇? 不共戴天之仇。 这句话,字腔颇重。 魏言安眼中兴味渐起。他偏头想了想:且让孤猜一猜。圣使可是颇得我父皇信任,你若想对付那人,大可直接从我父皇那处入手,这般拐了个弯来寻孤可是孤那位父皇,不愿动他? 陛下优柔寡断,太过心慈、又太过念着那些虚无的旧情新霁圣使话音一转,别有深意地说道:不瞒太子殿下,陛下的身子骨,早便开始虚了。 圣使莫不是在说笑?魏言安的声音冷了下来。 这些时日,因着边事侵扰、以及老浑物们扯来扯去的宁源那些懊糟事,父皇眼见是烦躁至极,日日上朝都在发怒,整个朝殿都能听见父皇浑厚至极的声音,且方才在东华宫训他那一顿,可也是中气十足的。 再有便是,这所谓的新霁圣使虽也算是经他的关系,才得以入宫伴君的,可他本人,却并不多信这些。举荐此人入宫,不过为讨父皇个欢心罢了。 见得受了质疑,新霁圣使却也不急不躁,他耐心解释道:都是老道在用丹药吊着罢了,殿下若不信,老道今日便换了那药,待明日上朝,殿下便知老道这话是真、还是假了。 说完这话,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魏言安。 眼皮微皱、目光剧闪,继而,开始垂眸思忖。 显然,是意动了。 父与子,亦是君与臣。普通百姓人家,尚且有父子为了屋宅田地而持戈相向,惶论横亘在这对父子间的,是那至高无上的权位。 皇家,有甚亲情? 尤其他眼前的这位,本就是个矫情饰貌、洁言污行的。 心思翻转万千后,新霁圣使上前一步,暗示道:殿下才高行厚,是旷世无匹的人物,如何甘愿长久地受制于他人?且陛下年岁已高,他老人家掌政多年,已近心神俱竭,也是时候退位让贤了。 明日下朝后,老道在那奇花园内,侯着殿下。 说完,步履从容的道人逐渐走远。 魏言安盯着那背影思量半晌后,还是抛开了各色猜度。 明日之事,明日再瞧。 现下,他要先去寻些快活。 --- 宁源城。 暑气逼人的盛夏,烈日猛照。 已是七月时节,就连拂面的风,都带着股逼人的热流。 按说这样的天,都只想找块荫凉处坐着扇风,可这会儿,在开阔的河道边及河面上,却处处可见戴着斗笠劳作的人们。 拉纤绳运料的、垒坝的、加工筑堤材料的,人们虽挥汗如雨,却也干劲十足,仿佛淌在脸上汗都带着无名的喜悦。 过了会儿,岸上来了一群提着兜篮的大姑娘媳妇子,她们自岸沿开始,揭了兜篮的布,从中掏出一碗碗汤饮子,分发给筑堤的劳工们。 或许,也不该叫劳工。 这些男子基本都是宁源当地百姓,过半数的人,都是自发参与这堤坝重建。此刻,于这烈日炎炎之下,正是口干颈渴之际,有人送来清凉的饮子,正好解了他们的渴。 人群中,曲锦萱也带着桑晴在帮忙。 有妇人笑道:姜夫人,这处有我们呢,西岸是几位大人议事之处,我们也不敢去打扰,就劳烦姜夫人替我们送一送了。末了,她还故意强调了句:对了,姜大人应该也在的。 遭了调侃,曲锦萱腮畔一烫。她与桑晴接了兜篮,道过谢,便依言往西岸去了。 西岸,临时搭建的草木棚中。 远远地,戚蒙昭便见了个婀娜的身影缓缓接近。他心如鼓擂,虽极力控制,却还是忍不住借着看图纸的遮掩,偷偷拿眼去瞄。 裙裾飘飞,伊人款步姗姗,如姣花照水、似轻云出岫。 一如那日会馆初见,他惊为天人,疑是姑射神人降了这凡尘。 自那日后,他心心念念间,俱是这幅袅娜身形,寤寐难眠时,只因记着这张云鬓花容的鲜妍脸庞。 他入仕虽是从的门荫,可也是饱读诗书、腹藏经笱的,但每回见她,却又觉自己口舌笨拙,连声称呼都紧张得要打磕巴。 -- 第108页 一如此时。 她带着丫鬟,提着兜篮在与他们分着饮子,眼看着,便要到他跟前了。 戚蒙昭呼吸似被攫住似的,脑内天人交战。 他知道她已为人妇,他没有旁的想法,只是、只是想与她完整地搭上两句话。 她走近了。 她到他跟前了。 她要与他说话了。 戚大人,有绿豆汤与凉粉,您要哪一种? 戚蒙昭舌头发僵,紧张得脖子都扭不动了。他暗自提了一口气,正准备开口回答时,突听跟着的丫鬟唤了声:夫人,爷来了! 感觉到有目光冷水一样,浇在脊梁骨上,寒彻肌骨。 戚蒙昭浑身冻住。 41. 荔枝(新年快乐!) 孩子今日可有闹你 【第四十一章】 --------------- 夫君。曲锦萱立即迎了上去。 姜洵把目光从戚蒙昭身上收了回来, 去看自己身前人:怎来了此处? 他声音冷冽,如同七月飞霜,眼中也似有乌云在浮荡, 直教曲锦萱心内惴惴起来。她怯声问:夫君要喝些消暑的饮子么? 见她面色不安, 姜洵便将冷厉的眉眼放柔和了些,颔首应了。 于是, 小女人面色又转作欢欣:有凉粉与绿豆汤的, 夫君想喝哪个? 都可。姜洵停顿了下,又说了声:你替我选便是。 曲锦萱想了想,选了自己不敢吃,却馋得很的凉粉。 她捧给姜洵。 姜洵不接。 姜洵极其自然地蜷起自己玉白的掌心,再面不改色地说了句:适才摸了草泥, 手脏得很。 我去给夫君打水, 清洗一下。 曲锦萱立即要放下那碗凉粉,准备去打水, 却被制止了。 姜洵一本正经地:我迟些还要下坝, 不用费事折腾。 曲锦萱眨了眨眼,不太敢确定自己接收到的意思。 看她呆愣着不动,姜洵便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要求:你帮我。 话一出口, 曲锦萱霎时羞得脸儿晕红。可她那夫君却泰然得很, 不仅摆好了接受服侍的样,甚至目有催促之意。 想着他说一会儿还要下坝, 且怕这凉粉搁久了化水,曲锦萱只好忍着羞意也坐了下来。 她端了碗执起勺,舀了一勺黑糊糊的凉粉,递去她那夫婿唇边。 大庭广众之下,姜洵毫不矜持地, 张嘴喝了。 二人这般亲昵,旁人哪还好意思在那棚中多待,纷纷寻了借口离场。 戚蒙昭更是如芒在背,逃也似地,随着众人出了草木棚。 出了棚,一干人企羡不已:姜大人真真好福气,这大热的天,姜夫人不在会馆里头叹凉,记记惦惦地跑到这儿来,不用多想,肯定怕姜大人渴着了罢? 同行人纷纷附和:那是自然,人家夫妇感情这样好,真叫一个鹣鲽情深。我算是晓得了,何谓只羡鸳鸯不羡仙。 戚蒙昭失魂落魄。 而那厢,将棚地清了场的夫妇二人,仍在喂食。 在正享受着周到服侍的姜洵看来,方才他所见,那戚蒙昭的眼珠子都恨不得黏到曲锦萱身上。 想到方才那一幕,姜洵心间便极为不快。 他打量起自己眼前这张招人的脸,一时有些恍惚。 修眉端鼻,透如凝脂,脸上硬是寻不到一星半点的瑕疵。 姜洵很是不解。 旁的妇人怀了胎,多是容色有损、姿不如旧,怎么到了她这儿,反而越发娇艳了? 他待想唬起脸,嘱她下回不许再来,又怕伤她一片好意,只得将气默默咽下,问了句:你可用过了? 曲锦萱摇头:我不能吃。 姜洵眉目微动:为何? 一旁的桑晴赶忙接茬应话:夫人对这醍醐过敏,不能吃的。 牛乳罢了,怎会过敏?姜洵皱起眉来。 桑晴提起往事来,叹道:哎,爷有所不知。夫人幼时曾吃过一回这凉粉,当时喉咙都肿了,还起了一身的疹子,可给我们吓坏了,还以为夫人出天花那回过敏,夫人足有小半个月才痊愈,时常高烧不退,嗓子眼肿得都不能正常进食,着实受罪得紧。大夫说了,还好夫人不是个贪嘴的,若是多吃了几口,那情势啊,可是要更危急的。 姜洵被这一通有声有色的描绘弄得心间发堵,他撇开脸:不吃了。 他既不想吃,曲锦萱便收了碗。 递过帕子给姜洵擦嘴后,曲锦萱起身道:夫君,那我回会馆了。 荔枝可能吃?姜洵冷不丁问了这么句。 能的。桑晴反应极快,不仅代答了这句,还顺势说起其它事来:像荔枝这种好东西,夫人在闺中时拢共也没吃过几回。每年府里头若有这物,都是紧着太夫人和二姑娘先,她们吃腻了,或是快放坏了,才会赏些皮都皱缩了的给夫人。 姜洵听不下去了。他看了眼外间直晃晃的太阳,压着眉梢叮嘱道:回去时慢些走,莫要着急,让马车也开缓些。 曲锦萱点点头:夫君,那我回了。她亦回嘱道:你伤还没好全,莫要太劳累了。 迎着那双甜波湛湛的眼,姜洵忍不住伸手掐了她那嫩颊一把。他温声道:回罢,我也该去忙了。 -- 第109页 --- 当日,曲锦萱才到会馆没多久,杜盛便送了一筐东西回去。 是荔枝,满满当当的一筐荔枝。 瞧着那足有膝头高的竹筐,桑晴惊大了嘴。她扒拉了几下,那筐子荔枝圆滚滚,瞧着饱满得很,颗颗都是红艳艳水灵灵的。 这么多啊? 孙程点头,一字不落地传着话:主子说了,让夫人吃个够。 桑晴当即挤眉挤眼地看着曲锦萱:那夫人可要好好尝尝,莫要负了爷的心意才是。 曲锦萱微赧:替我谢谢夫君。 桑晴嘻嘻笑道:为何要让人替呢?晚些爷肯定就回来了,夫人不打算亲口道谢么?她眉语目笑地递上一颗过去:夫人快尝尝,这一颗颗的,可都是爷对您的心意。 你这丫头。曲锦萱嫩脸匀红,忍不住啐了桑晴一口。 她接过荔枝,剥开那带着罗纹的果壳,酽白剔透的果肉便露了出来,咬去半边,另半边则颤颤地,汁水丰沛到要滴出来似的, 琼浆闷甜,小妇人的那颗心,更是甜沁如蜜。 --- 是夜,月光明皎,星群罗布。 敲门声响起,姜洵抬眼,看着手端托盘的小女人推门而入。 他蹙额:怎还没睡?不是让你莫要等我? 曲锦萱轻声:夫君回来后一直在这书房忙,晚膳都没用多少我给夫君送些宵食来。 姜洵离了书桌前,去看她放在榻几上的宵食。 除了一盅炖汤外,还有几枚娇红欲滴的荔枝。 姜洵问:荔枝用过了?味道如何? 曲锦萱眸子弯弯:很甜,只是听闻这物湿热,我不敢贪食,只吃了几颗。 姜洵点头:是我思虑不周,你谨慎些是好的。 谢谢夫君,我很喜欢的。 小女人粉魇藏笑,妙盈盈地立着,烟笼芍药一般悦目。 姜洵瞥她:榻上不能坐人么? 曲锦萱立马在他对侧坐下,且双手托腮,眼也不眨地盯着他,露着女儿家的娇态。 姜洵就这么在她直勾勾的目光下,喝完了一盅汤。他放下羹匙,掀眸睇她:盯着我作甚? 女儿家大抵如此,得了夫婿一点宠爱,便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平时,若姜洵稍微板起脸,或是语气硬了些,曲锦萱便会现忐忑不安之貌。可这会儿,她却笑得唇似绽桃,脆声夸他:夫君是我见过的人中、生得最好看的男子。 你见过许多男子?姜洵莞尔。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除了她家中那对父兄外,她见过的、有印象的男子,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可很快,姜洵又笑不出来了,因他想起,她确实见过其它外男。早些,有魏言安之流,近了,便是戚蒙昭那几个了。 姜洵面色泛了些冷,他唤曲锦萱:过来。 曲锦萱起了身,被男人揽坐到怀中:孩子今日可有闹你? 她摇头:没有的。 她那孕吐早几日便消失了。事实上,除非是情绪异常激动,或是有外力影响,她腹中这个,其实没怎么闹腾过她。 被静静揽抱了会儿,曲锦萱似是想起些什么,她自男人肩头直起身来:这荔枝夫君应当还没尝过罢?我剥给夫君尝尝。 红艳艳的果衣被水葱般的玉指剥除,饱满的雪丸便呈现了出来,香芬满溢、剔透浓白,如女子的丰肌燕脂,诱人得紧。 怀中人娇小轻软、绵若无骨,独特的发肤之香牵扯着人的心神。 姜洵喉间滚了两滚。 果肉递到唇边,姜洵偏了偏头:我方喝完汤,腹中饱胀,你吃罢。 曲锦萱纠结:可我白日间,已经吃过几颗了 姜洵见她眉目可怜可爱,越发心荡神移。他声音暧融,甚至予人循循善诱的错觉:一颗罢了,无碍的。 曲锦萱一贯听他信他,便也不再多想,便咬了半边的荔肉入口。 香甜的粹液溢满齿颊,小女人腮儿轻攘。这物最是脆甜,还有丝丝桂花香味,即使连啖数颗,也不会生腻。 味道可好? 才嚼咬了两下,曲锦萱便听了这问。 她认真点头,含混不清道:很甜唔 舌尖才抵齿壁,一个甜字尚有小半的音在喉间,便猝然被放倒了。 男人长臂托着她的背,臂弯处则撑着她的后脑勺。 他蛮横地侵入她唇内,似抢食,又似哺喂。 二人鼻意交融,肆意又克制地温存着。 不知过了多久,理智回笼的姜洵才舍得退开,把腿上两腮酡红的人给扶了起来。 可也只是扶起来罢了,他仍旧厮磨着她,甚至使坏去咬她的环痕,溶浆般的热气拂着她的耳轮,直将人磨得如在云端。 小半晌后,他轻叹一声:果然甜。 曲锦萱自云雾中抽身出来,她就被摁坐在他腿上,他有多想,她是能感觉得到的。 她吞吞吐吐,声音极细:夫君若是、若是想要,我可以帮夫君。 姜洵听了,先是结结实实愣了下,继而,他退开了些,眼底露出挑逗的笑意来:你打算如何帮我? 这叫曲锦萱怎么说? 她本是白日里,与民妇们一起忙着制那饮子时,偶然听她们闲聊起这些。 -- 第110页 一从民妇中,恰好有个姑娘也是方成婚没多久,肚子里也正揣着头一胎。乡野之人私下里说话本就无多少顾忌,三言两语地,便扯到床笫之事上去了。 那时,她才知晓,原来、原来还有那些法子,可以替夫婿纾解。 她悟性极强,大概知道如何做,但若让她说,她是打死也说不出来的。 见曲锦萱面红耳赤,姜洵闷笑一记,屈起指节轻轻叩了叩她的下巴:我还不至于那样急色。 他把人放开,与她一同起了身:你先回房罢,我再处理些事,晚些便也回了。 曲锦萱却不想走,她咬了咬舌尖,请求道:我可以在这儿陪着夫君么?说完,她还特意立起几根手指来,像模像样地保证道:我不会乱走乱动的,也不人打扰夫君的。 姜洵挑眸。 竟会得寸进尺了,可偏生这小模样,他好似,还挺受用的。 姜洵往书桌走去:你若不困,便在这处坐着罢。到了桌案后,他又指了指软榻旁的窗牖:把窗关严实了,你若感了风,没得传给我。 好,我一会儿就关。曲锦萱欢快娇嗔地满口答应,却半点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姜洵摇摇头,眼底有着无奈的笑意。 安安静静,灯火半味。 夫妇二人一个埋头理事,一个单手支颐,看着窗外的星斗,或者,偷瞄那醉心公务之人。 夏夜里的陪伴,温情眷眷,余味悠长。 --- 转眼,便是乞巧节。 这日一早,姜洵被服侍着整好袍带后,又被小妻子给拉住,接着,他手里便出现了一条编样繁复的彩绳。 夫君,你今日戴这个,好吗? 姜洵自然要问:这是何物? 是宁源这边的习俗,今日白天戴着,晚上便解下来扔到屋顶,给仙鹊们衔去银河搭桥。曲锦萱兴致勃勃地给他解释着,一双美目清清亮亮。 姜洵下意识便想拒绝,可他那小妻子笑得像抹了蜜似的,他一时不忍拂了她的意,便收下了。 待出了会馆,姜洵便随手将那彩绳塞入了袖中。 这样阴柔的俗物,他岂会戴? 片刻后,姜洵到了莒河边。 莒河这堤坝重建,较之前要顺利多了。 这些时日,官民们摸掉了蚁穴、清了淤积的泥沙,又用捞出的葑草裹住那泥,待绑扎牢固后,填塞做堤坝的一部分。 淤泥与草茎贴合紧密,按戚蒙昭的设想,该是轻易不会再被洪水冲垮的了。 姜大人。姜洵才到,尹泓通几人便与他迎面而来。 其中,亦有戚蒙昭。 见了戚蒙昭,姜洵心念微动。鬼使神差地,他竟摸出了袖间那彩绳,借着袖摆的遮掩,不动声色地,套在了腕间。 到了近前,两边人相互揖手。 那彩绳花花绿绿的,恁地显眼,尹泓通当即便好奇地问了:这是何物? 季岫在宁源数十年,自然对这物不陌生,便替姜洵答了。 虽是可有可无,但姜洵亦佯作头疼地补充了一句:内子素爱折腾这些,她既编了,我也不好拒了她的心意,只能戴着,倒让各位见笑了。 尹泓通怎么听不出这当中暗藏的显摆,当即配合着,啧啧称羡道:姜夫人真真手巧,姜大人实在是有福了。 论鉴言观色,尹泓通可算是半个人精了。这些日子来,姜洵与戚蒙昭间所生出的一些微妙,他也是能寻摸出些味儿的。 官阶高低先不论,单论个理字,该怎样站位,尹泓通心里可是门儿清。是以,他在说完上头那话后,又有意无意地与戚蒙昭搭话:小戚大人,你说呢? 戚蒙昭喉腔苦意弥漫,仿佛黄胆跳上了舌尖。他硬着头皮笑了笑,涩声道:姜大人与姜夫人情爱弥笃,自是我等羡慕不来的。 姜洵眼眸微动,正想回上两句客套话之际,忽闻一道尖利悠长的声音,自身后传了过来。 宫中急诏,姜郎官接旨 42. 七夕 你夫婿在这,你待往何处去? 【第四十二章】 ------------- 斜阳四倾, 日光将尽。 如常去帮忙制完饮子与糕食后,曲锦萱带着桑晴回了会馆。 见到姜洵时,她愣然不已:夫君今日怎这样早归? 姜洵盯着她, 漆眸沉静:今日不是七夕么?早些回来陪你。 曲锦萱双眸撑大, 似乎难以理解他这话里的意思。 姜洵挑眉:不想?那我走了。 说完,他当真起了身要往外去。 夫君, 别、别走!曲锦萱慌了, 又要去扯那片衣襟。 应是知晓她惯常的动作,在她那手才往前伸的时候,男人反臂,准确地牵住她,仍旧头也不回地往外行去。 男人步子大, 曲锦萱被牵着, 脚下趔趔趄趄地跟在身后:夫君,要去哪里? 姜洵不答, 直到把人带上马车, 才用问题答她:你来宁源也月余了,就不想去这周边逛逛? 自然是想的。 头回出奉京城,对曲锦萱来说, 宁源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从当地人的口音平仄、风土人情,到童谣的韵律, 她都充满了好奇。其中最惹她关注的,还是宁源女子们的妆容。 -- 第111页 比如,据曲锦萱所观,奉京城的女子多爱墨黛,而宁源城的姑娘妇人们, 则钟爱赭黛。 再比如,两地女子虽都喜贴面靥,但在宁源城大受欢迎的金钿,却最为奉京女子们所厌,认为太过招摇,泛着一股俗鄙之气,与她们所追求的清新高雅格格不入。 还有,宁源女子腮骨普遍宽些,因此钟爱在腮骨处,扫上一层比原本的肤色要重些的腻粉,这样瞧起来,倒能在视觉上显得脸骨秀气。 曲锦萱明显是兴奋过头,竟把自己观察来的、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与姜洵说了。 姜洵好笑地,盯着对自己喋喋不休的小女人:我以前怎不知,你竟这样聒噪?他故意戏弄她:莫非女子怀了胎,连话都会变多? 我没有曲锦萱羞窘不已,小声否认自己方才雀跃之下的失态。 姜洵不依不饶:这样说来,方才在我耳边聒噪的,是哪里飞来的小羽物不成?他口吻越加促狭,说得煞有介事:那小羽物不仅会口吐人言,还懂得女子妆容脂粉之差,分析得头头是道,着实令人心中生奇。迟些,我定要在街边寻个道人方士之流,将这事与他们说说,让他们掐算掐算,看是何等异像。 这般故意取笑,让本就恨不得有地洞可钻的曲锦萱更是又羞又恼,她当即气咻咻地反击道:夫君说的什么胡话,□□的,哪里有能口吐人言的小羽物。夫君若真寻了方士,说不定那方士,反要劝夫君去寻良医的。 车厢中遽然一静。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曲锦萱立马噤了声,紧张到小嘴都微微撅起来了。 姜洵半晌都没有动静,曲锦萱心中不安,掀了眼皮,怯生生地向对座溜了一眼,被男人抓了个正着。 四目交汇,姜洵眼都不错地,盯着这个越发没规矩的。 小片刻后,他长臂一伸,将人给扯到腿上,先是屈起指节轻轻叩了叩那尖巧的下颚,接着,又如惩罚似的,用大拇指腹在那柔软的红唇上使力摁了两下:胆子真是肥了不少,都敢编排我了。 我错了,夫君。小女人抓着他的衣襟,可怜巴巴地认错,态度极好。 知错了? 知错了。 何错有之? 不该、不该编排夫君。 唯恐男人真发了气,曲锦萱又改为抱住那截劲腰,仰头看他:我不是有意的,夫君莫生气。 姜洵明明心间舒展,却还要扮出不悦的模样与她对视:我生气又如何?你如今身子金贵,是打不得又碰不得,还怕我生气作甚? 曲锦萱缓慢地眨了眨眼。她敏锐地自这话中察觉出,夫君似乎并没有在生气? 她不大确定,只因他板着脸,脸上的表情她不大看得透。 曲锦萱松开两臂,拉过男人一只手,放在她小腹上,细声细声地说道:夫君若是生气,会吓到孩子的。 闻言,姜洵面皮一抽。 好得很,以往真是小瞧了她。这是真变聪明了,竟还会拿这种话来堵他。 隔着薄薄的衣料,姜洵的手被摁在小女人那小腹之上,平坦,且绵软。 若是不说,任谁也看不出来,这小女人已怀了孕。 已怀了他的孩子。 姜洵神色微晃。 这样娇弱的人儿肚子里,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夫君?小女人轻声唤他。 姜洵回过神来,另只手轻轻拍了那臋一记:亏我先前还当你是个讷言嘴拙的,没想到你耍嘴皮子倒很有一套。 曲锦萱嘤咛一声,哼哼唧唧就是不肯承认,尤其,是在听到男人那句我瞧瞧他可有吓到后,她连忙往他怀里挤,两臂再度环上他的腰,且越发箍得紧了,生怕又被放倒。 夫妇二人嬉闹一通过后,姜洵摸了摸怀中人的发:你既喜欢对那些脂粉有兴趣,待回了奉京,我让嬷嬷拔些银钱予你。 一直紧贴着他胸腔的头终于抬了起来,舒眉软眼的小女人喃声道:其实、其实夫君不用破费的 在姜洵离开奉京的这段时日,容馥斋开了起来,且在短时间内,便得以声名大躁,奉京女子对铺中物件皆趋之若鹜。 乐阳曾算过帐,最多到今年年底,便能回本,且可有一笔数目不小的分成。 按曲锦萱的计划,到时候,她将那分成添到铺子里头,也能慢慢补足。 可这回,姜洵是真的不悦了:你是在与我客气?他声音静洌,语气亦加重了两分:莫要多想,你既与乐阳合开铺子,若全靠她支给,丢的是我的脸面。 小片刻,姜洵腹间被气音震得有些发麻。 怀中人,似是说了句什么。 说的什么?听不见。姜洵面色木然。 小女人终于离了他的怀,与他对视着:我说的是,谢谢夫君。 一双春水眸子皆是讨好之色,口角眉目间都是惹人生怜的味儿。 姜洵注视着她,到底,还是软了心肠。 他眸光略缓,扯了扯她的耳垂,秉着夫纲二字,半真半假地吓唬道:再有下回,定不饶你。 --- 董家镇地处宁源城北,是较偏的一处镇集。平日这处鲜有人来,可每年七月七,这处却会摇身变作熙熙攘攘、屯街塞巷的热闹之地。 -- 第112页 传闻那上天追妻的牛郎,便是这董家镇生人。是以每逢乞巧佳节,这镇上的家家户户,便会张灯结彩。 是为搭桥的鹊儿们照路。 亦是为九天之上那对生离死别的夫妇,燃起一片俗世灯火。 更是为那离乡的董姓郎君指明故乡所在,让他得以看一眼,自己在凡世中的故乡。 久而久之,这镇上便据此,又衍生出一些旁的习俗,皆是商人寻味,带着各色摊档蜂拥而至,俱是想从那些凑热闹的男女身上,赚些银钱罢了。 夜幕将将笼下来时,一辆华盖马车驶入了董家镇的市集中。 马车停稳后,少顷,车帘被掀开,跨出个玉冠鞶带的郎君来。 那郎君眉眼漆漆、腰背挺拔,跨下马车后,又转身,自那车厢中,扶出个身形娇小的女子来。 那女子头上戴着顶帷帽,虽隔着层薄纱,模样瞧不真切,但见其身形袅柔、立若芙渠。 能与那样风姿濯然的郎君为伴,想来,容色定也是不凡的。 二人都下来后,那男子便一直护着那女子的腰,姿态很是体贴。看起来,是一对夫妇无疑。 至此,暗自观察着的男女纷纷移开眼,息了心思。 街巷人烟稠密,处处灯烛莹煌,是曲锦萱许多年没有见过的热闹场景。 她心间雀跃,挨得姜洵更近了些:夫君,好多人啊。 姜洵亦揽紧了她。 他自然是预料到了人不会少,不然,为何让她戴这帷帽? 肚子可饿了? 不饿。 姜洵淡声:不饿也得用膳。你当我不知,你近来吃得比猫还要少? 于是,不由分说地,曲锦萱便被带到了就近一间酒楼。 知她胃口不大,姜洵倒也没点太多菜食。一盘水晶脍、一盅豉肚羹,另加一碟素叶菜。 菜食上桌,他言简意赅:吃完。 可曲锦萱哪里有心思和胃口吃饭,她完全被楼下的欢声笑语、和满街的吆喝声给吸引了,满心只想下去逛。 见她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的,姜洵脸黑了:你就这样用膳的? 曲锦萱本就胃口小,实在是塞不下多少了。 望着桌面的菜,她心里犯起了愁。 装模作样地扒拉了几口后,她心间一动,夹起一箸水晶脍,小心翼翼地放到对坐人的骨碟中:夫君吃菜。 姜洵没说话,但还是夹到碗中吃掉了。 曲锦萱被鼓励到了,又夹了一回后,甚至起身,拿过姜洵的汤碗,帮他添了满满一碗的汤羹。 殷勤献到第三回时,男人抬眼了,漆眸中薄怒隐隐。 曲锦萱脖颈子一缩,又很有些委屈:我真的吃不下了 姜洵气得发笑。 明明是她的不对,她反倒委屈起来了。 这哪里像个要当娘的人,明明就是个心性未足的、贪玩的孩童。 姜洵收回眼,一语不发地,把她给自己夹的菜、添的汤给喝完。 接着,他离了座,不带情绪地说了声:帷帽戴好。 果然,小女人立马喜气盈腮。戴好帷帽后,还主动去贴他:夫君,我好了。 隔着纱帘,姜洵都能看到她那一双眸子里头,蹿着亮亮的光。这要是后背生出一双翅膀,说不定自己就飞下去了,哪里还会来偎着他。 这般想着,姜洵的脸色更是臭了几分。 夫君心情不佳,可向来以夫为先的曲锦萱,这会儿却顾不上他的情绪。 宁源这小镇,既有市井人烟,又随处可见各色百戏、奇术异能,直教她迷醉不已。 她便像是穿峡其中的蝴蝶一般,拉着他四围驻足。凡是围了人群的地方,她都要去瞧上几眼。 本是遮盖容色的帷帽,倒被她利用成了遮羞之物。 曲锦萱倒是乐在其中了,就是为难了姜洵。 那些鸟语猴戏、俗言俚曲与他这周身气度、与他那张冷脸格格不入。 他生就瞩目,往人群里一站,就是不想招摇,也惹人关注。加上身后还跟着小厮丫鬟,一望便知是非富即贵之流。 那些卖艺的路岐人都是鬼精鬼精的,几乎每到一处摊位,姜洵都会被摊主们盯上。不是派只怪模怪样的猴来作揖讨钱、就是放一窝训练有素的鸟儿,去围着他与他那小妻子转,美其名曰喜鹊送福。 若非身旁小妻子的笑声动人,以他的性子,指定是掉头就走的。 从她的笑声中,他能感受得到她那不可遏止的喜悦。 虽说本也是陪她来逛的,可真被忽略、被当成陪逛的工具时,姜洵心中的不悦,也是实实在在的。 又被兜售了一回摩喝乐后,已过了亥时正。 游玩大半夜,曲锦萱兴致再是高,却到底是个有双身子的,精力有些撑不住了。 一行人正打算回程,却在街道中被人给拦了下来。 这位郎君、这位小娘子,可有兴趣参加我们镇上今年的香桥会? 说话的,是两位面目纯善的妇人。 姜洵方想拒了,却听自己将将还在打呵欠的小妻子好奇地问:香桥会是什么? 那两妇人语笑盈盈地介绍道:是我们镇上的一项习俗。每年都会挑上十对夫妇,到那香桥之上,双方皆裹着披风、戴着面具,掩饰身形与容貌,自桥的两侧迎面而去。若是郎君能在与小娘子擦肩前,便认出小娘子来,便说明你二人呐,是前世的姻缘。这还不算,凡是登了那香桥的,织女娘娘便会给二位祝福,二位往后的感情定是和和美美、无波无折,连嘴都不会拌的。 -- 第113页 她们还解释道:这十对夫妇可不是胡乱选的,我们物色的,都是当夜这集镇上,容貌气度最为出色的。方才在这街市上,便见二位流连忘返,又观二位亲密有加,想来,该是一对伉俪罢? 言下之意,被她们选中,本身便是一种荣幸,再有便是,哪对夫妻不想要织女娘娘的祝福? 曲锦萱意动了。 她既想要传说中那位织女娘娘的祝福,也想让姜洵能在一众女子中,辨认出她来。 身边人的渴盼,姜洵自然也感觉到了。 他是个连符应谶纬之言都不愿信的人,惶论这些? 可如果她非要去,哀他两句,他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二。 夫君,你能认出我的,对么? 娇音传来,姜洵没想到听来的是这么句话,他眼角微抽:我说了要去么? 他扯下脸,眉止也压得极低。可小妖精近来胆子大了、也学坏了,不仅会用激将法,还敢在人前做小动作了。 借着袖摆的遮挡,姜洵不动声色地,握住敲敲抠自己手心的、那只作怪的小手,朝那两名妇人略一颔首:荣幸之至,烦二位带路。 --- 结满彩纱的石拱桥,每根望柱上头,都放着红彤彤的灯笼。 桥旁的湖面上,浮着爱侣们虔诚愿望的各色纸船。若拆开去看,林林总总、来来去去,总归是那么几句话。 与郎结好、与妾长久。 祈卿心不变、盼郎心不渝。 被请去参加那香桥会的,既都是容貌姣好、气度傲人的,被吸引的围观之人自然也不会少。 河堤两岸走道阗拥,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往那石桥上看,看有几对会被认出,又有几对会错过。 需知以往若有认错了的,若是女方性悍,当场赏夫君吃耳瓜子的也不是没有。 是以,泰半被选中的、有经验的郎君们心中早有了计较,宁愿上去闲晃一圈,当自己瞎了眼认不出,也不随随便便伸那个手。 毕竟没认出妻子来,顶多是被嗔怪一声眼拙,可若是拦错了人 这会儿,先前选人的两位妇人,一人坐在架古筝旁,另一人,则扬声说着规矩。 诸位可见,我身边有理乐之人,迟些,她手下那琴音一响,诸位便出发,中途不许搭话、也莫要磨蹭,尤其不兴走回头路。娘子们若是认出你夫婿,可不许给他暗示,可若是被你夫婿以外的人给拦了,只管走开便是。郎君们不可无礼拉扯,否则那斗篷一脱,事儿可就不好看了。 她话一说完,围观之人也跟着紧张起来,个个摒气静音,想看今日这香桥之上的寻妻,到底有几人能寻着。 片刻后。 琴弦拔动,乐音流出,石拱桥的两侧,男女各自出发了。 清扬的乐声中,曲锦萱两手拢着披风,怀揣着忐忑与期待踏上步阶,向桥的另一边行去。 远远地,她的目光便透过对向的一众男子,瞟向了坠在最后头的那个。 郎君身量修长,面上覆着个黑面獠牙的花脸面具,如闲庭信步一般,迈着长腿缓缓步上桥梁。 那双腿的力度,她清楚。 她知道,那便是她的夫婿。 与旁的抓耳挠腮、张目四顾的郎君不同,他气定神闲,步伐慵懒随意,连行进的方向都没有变。看起来,丝毫没有要寻人的意思。 试问天下的女儿家,若有人宠,哪个不是娇字当头。 这些时日来,曲锦萱享受过自己夫婿不经意间的宠溺与纵容、得过他的打趣与关怀。可人总是不满足的,没得到时想要伸手去够,得到了,却又想要更多。 以前,他总是对她冻着张脸时,说的也是各色冷言冷语,那一切,她都能忍受。可当他对自己的态度有了转变后,一点小委屈,都能立马让她喉间发堵。 好比眼下,他能识破她的小心思,亦能容得下她偶尔的狡黠与小性子,若是此刻认不出她,她这心里岂能舒服得了? 可见人这性子,都是被惯出来的。 这会儿,见那人仍是不急不缓的模样,曲锦萱心中憋了好一股子气,便也把目光收回,甚至人也故意往旁边移了移,心想认不出就算了,她一个人走完这桥。一会儿回马车、回会馆,她也不要理他! 心里的狠话撂得快,可真打定主意后,曲锦萱胸间却砰砰乱跳,一颗心直要跃出嗓子眼似的,连带着呼吸都急促得不像话。 近了。 只有几步的距离了。 曲锦萱的手越发攥得紧了。 她掐了掐手心,把心一横,便想快步下桥。 就在她以为就要与他这么擦肩而过时,那目不斜视的人,身形却倏然一移,拦在了她身前。 躲什么?男人嗓音清幽,好整以暇地,拉着长音问她:你夫婿在这,你待往何处去? 原来这人早便认出了自己。 百感交集之下,曲锦萱鼻头一酸,两行清泪便滑到了腮畔。 夫君好坏。竟这般有意逗她。 听她声音幽咽,姜洵抬手摘下她脸上的面具。 方才还是气鼓鼓的人,瞬间哭成了可怜兮兮的模样。 哭什么? 姜洵好笑不已。 怪道大夫说她会情绪激荡,一点小事就哭成这样。 曲锦萱哽咽:夫君、夫君故意的。 -- 第114页 姜洵心底谓叹一声。到底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接了她的巾帕,给她拭着泪。他耐心解释道:我并非有意。这夜间本就不便视物,桥上之人本也不少,又都裹披风戴面具,我纵是眼能透视,总也要一个一个瞧过去?末了,他又打趣道:若说有意,你才是有意躲我罢?怎还倒打一耙了。 曲锦萱想说些什么,可她人还在抽搐,一张嘴,又冷不丁喝了口湖面吹来的夜风,夜风侵入肺间,激得她打起一连串小小的哭嗝来。 这下,姜洵真是忍俊不禁了。他的一记闷笑,直将曲锦萱臊得羞面见人。 曲锦萱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腰,用他胸前的布料蹭着眼泪,头都不好意思抬。 二人都抱到一起了,桥侧围观的人众怎么还不知道,这是有一对儿已经成功了。 掌声、喝好声自两岸响起,盖过了岸边的古筝音。 除了他们,还有一对夫妇也是相认成功的。还真就那么巧,那边那对儿夫妇,也是一个在哭、一个在哄。 方才介绍规矩的妇人上了桥,见两对都在哭,急忙招了弹琴的妇人去顾另一对。她自己,则疾步行到姜洵与曲锦萱跟前,灼声道:可别哭了小娘子,快、快些,对着那亮的星子解释解释,说你这是喜极而泣,并非有甚隐情,让织女娘娘莫要误会才是。 曲锦萱从姜洵怀中抽身出来,不解地看着那妇人,雪眸雾蒙蒙的。 妇人连忙解释道:小娘子有所不知,若夫妇在这香桥上流了眼泪,就怕织女娘娘以为你们是怨侣,从而屡降磨难,欲令你二人分开。 这样的话,自然把曲锦萱给吓了一跳。 她二话不说便揩净了眼泪,听着那妇人的指点,寻到了天际最亮的织女星,双眼紧闭、双手合十 好半晌,曲锦萱才重新睁开眼。 小娘子可说清楚了? 说清楚了。 那妇人长吁了一口气,脸上的焦灼卸下,她复又眉开眼笑起来:恭喜二位,二位定是宿世的姻缘,这往后啊,定然是夫妇相得、羡煞旁人。 说完这些,她将手中的长形锦盒递了过去,笑道:这是今日的彩头,东西不算贵重,图个吉利,祝二位百年恩爱、同心同德。 曲锦萱双手接过,极真诚地道了谢。 至此,已夜近更阑,这个如梦般的七夕之游,便也该结束了。 回会馆的路上,疯玩半宿的曲锦萱靠在姜洵怀中昏昏欲睡,整个人像被抽光了力气似的,就连下马车进会馆,都是姜洵给抱进去的。 出奇的是,姜洵才把她放到榻上,她便醒了。 不仅醒了,还立马精神了。 夫君,我方才除了给织女娘娘做了解释外,还向她许了愿的。小女人的声音又甜又软:夫君想听么? 姜洵的脖子被她揽着,他俯着身,与她对视。 小女人眼如春夜清波,口角间尽是浅笑盈盈。她轻轻眨着眼睫,眸中,泻着比星光还要璀璨的欢喜。 因着哭过的缘故,她的鼻头还有些红迹,又平添了几分带着糯意的娇媚,与他说话,更似是在撒娇乞怜。 这般美好,直让人想牢牢拓在脑中、刻入心间。 姜洵的眼神一阵动容。 想起她方才喜极而泣的狼狈样,他的胸间,更像是塌了一块似的。 他知道,他该问的。 他也知道,她一定会告诉他。 甚至,他心中清楚,她许的是什么愿。 可理智却告诉他,他应当,不能问。 不是许给神灵听的么?怎么我也有这份荣幸了?姜洵收回神思,打趣道。 曲锦萱并未察觉这些,她伸手去抚男人那双鸦青的长眉,喃声道:夫君,如果我说,上一世我们也有牵扯,你信么? 姜洵笑她:你掐算出来的?还是发了何等怪异的梦? 我知道的。曲锦萱突然笑靥如花:比梦真实。 姜洵听她字正腔圆,且带着执着与怪异的笃定,心间只当自己这小妻子是高兴到发傻了。 他拍拍她小臂:好了,松手,我要去沐浴了。 曲锦萱听话地撒了手:夫君快些出来,我帮夫君搽药膏。 是姜洵出发来宁源前,没要的那罐膏子,曲锦萱这回又给带来了。姜洵那伤口已结了痂,正好能用。 小女人尾音软绵,直令人心头颤动。 闻言,姜洵起身的动作一顿。 突然,他直接把曲锦萱给抱了起来:你也没洗,一起罢。 在曲锦萱的低声惊呼中,她被直接扛抱进了湢室。不仅如此,男人三下五除二地,把她给剥了个精光。 浴桶内,曲锦萱抱着自己的双臂,双止圆睁:夫君? 男人长腿迈进浴桶,不顾那不停向外溢的水,也坐了下去。 他把人捞到怀中,与她额头相抵:我记得,已过了头三个月了。他沙声道:吃了我的荔枝,不用给些好处么? 从湢室出来后,曲锦萱上下眼皮像被呵胶给黏上了似的,哪里还有力气给他搽药。 睡罢。姜洵放下床帐。 静夜中,半梦半醒的曲锦萱,突然昵喃了声:夫君,我今晚好快乐。 姜洵应她:知了。 -- 第115页 未几,姜洵才又说了句:明日,该回奉京了。 这话在曲锦萱脑子里转了两转,她蓦地睁开眼:明日?怎地突然这样急? 姜洵摁住怀里急得乱动的人,沉声道:宫中有急诏来。 似是感受到她的不安,他大掌覆在她的小腹上,安抚道:回京后,你好好养胎就是。 奉京,迟早要回的。 起先,他以伤势、筑堤为由推过几番,可这回,终于有人忍不住,要召他快些回京了。 43. 宠幸 花心负心汉 【第四十三章】 ------------- 数日之后, 东宫。 朱墙之下,曲檀柔穿着光艳的华服、挽着高峨的宝髻,脸上却紧张得微微抽搐。 这会儿, 她身上的味道已经淡了许多, 现下若靠香囊遮掩,倒是不怎么闻得着那股子怪味。可想到一会儿要见的人, 她那心中, 还是忐忑乱撞。 蔻儿,快、铜镜再给我照照。曲檀柔伸向蔻儿伸了手。 蔻儿递过铜镜,又宽慰道:小主花颜月貌,妆发亦是齐整端丽,不用担心的。 对对对。玉枝连忙附和:人说小别都胜新婚, 殿下已经数月都不曾见小主了, 晚些待见小主特意在此处侯着,又打扮得这样美, 他定是惊艳又惊喜的。 曲檀柔被这话捧得心内熨贴。她秉着铜镜照了又照, 也觉得自己很是娇艳逼人,当即便撩了撩眼皮:那就借你们吉言了。若我能回永秀殿,少不了你们的好。 与此同时, 朱墙外的牙道上, 一行脚步声渐近。 曲檀柔连忙收起铜镜。 她抹了抹发髻、再整了整衣襟,伸长了脖子往月门外一探果见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位郎君。 殿下。 见是曲檀柔, 几步之外,魏言安便停步了脚。想起之前在她身上嗅到过的恶臭之味,他仍心有余悸,便嫌恶地皱起了眉:你不是在仪正殿么?怎又在此? 曲檀柔自然也见了他那伤人的举动,她难堪不已, 眼中立时噙起两汪泪来:数月不见,殿下、殿下就不想妾么? 魏言安看都不想看她:既是害了病,便好生休养,莫要到处乱跑,省得传给他人。 曲檀柔惶急不已:殿下,妾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说着话,她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而同时,魏言安则往后退了几大步。他身旁的近侍更是直接拦住了曲檀柔:曲承徽请止步,莫要过了病气给殿下,犯了冲撞之罪可就不好了。 曲檀柔的眼睛被泪蛰得发痛,她哽咽着重申道:殿下,妾真的好得差不多了。 魏言安见她痴缠,面上更显不耐:当真好得差不多,自差人呈报太子妃殿下便是了,她会着人去为你诊脉。孤每日政事繁忙,哪来的空闲理你这等小事? 说完这话,魏言安便如避瘟神一般,大跨步走了,连衣角都没让曲檀柔碰到过。 曲檀柔追出几步,看着魏言安的背影,万念俱灰。 她失魂落魄地,在原地站了会儿,突然开口道:你们方才可有留意? 二婢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曲檀柔咬着后槽牙,几乎是一字一顿:殿下身上,有脂粉香。 婢子没有闻到 小主是不是闻错了? 二婢如是道。 曲檀柔笃定地摇头。 她被那怪病折磨了好几个月,嗅觉出奇的灵敏,稍微靠近一些便有察觉了。加上殿下方才逃也似地,走得那样快,掀起的那阵香风,她是怎么也不会闻错的。 玉枝犹疑着猜测:殿下是打宫外回来的,听说钟姑娘 不是钟静雪,钟静雪身上不是那股味、也没那么浓。很快,曲檀柔便斩钉截铁地否定了。 方才她亲眼所见,殿下那眼角眉心都是舒展的。她服侍过他那么多回,她能看得出来,那是他与女子欢好过后的餍足之态。 曲檀柔气得浑身发抖。 到底、到底是哪个狐狸精,竟把那狐狸尾巴都伸到东宫来了! --- 这日,章王府。 玉昇居中,徐嬷嬷正在向姜洵请罪:是老奴考虑不周,竟不知夫人已有身孕。得亏小主子是个有福的,倘使夫人有什么意外,我老婆子可真是万死不足弥罪,愧对公子、愧对先帝后了。 姜洵宽慰道:嬷嬷放心,她与肚子里的孩子都很好。 那就好。徐嬷嬷叮咛道:公子既是接受了夫人,往后啊,便与夫人好好过。现下你二人连孩子都有了,公子可要收敛些脾气,夫人现下怀了胎,更莫要让她伤心伤神了。 提到这个,姜洵眼底有些无奈:嬷嬷不知,现下若论脾气,她可也不是个好招惹的。 徐嬷嬷听了,笑得前倨后恭:女儿家便是这样的,得了夫婿的宠啊,小性子便越养越大,否则,那侍宠而娇四个字如何来的?她喜溢眉梢:还有,女子只有在自己欢喜爱慕的男子跟前,才会使小性子,若哪天那性子不发了,那时可着慌都来不及的。这啊,证明夫人在意公子呢。 想起那日香桥之上,小妻子那般堵气的举动,姜洵只好笑地摇摇头。 听嬷嬷这话,她若朝自己使性子,他还得暗喜了。 -- 第116页 二人再聊过几句后,徐嬷嬷又问道:公子现下回了京,可有何打算? 魏修既借病重为由,这样急切地召我回京,定然,是有所安排的。姜洵的嗓音沉了下来。 还不是一般的安排。 徐嬷嬷定了定,也低声道:有一堂事,老奴要与公子禀报一声。 细细把事给禀完后,徐嬷嬷自责道:没能为公子看好这后宅,老奴有愧。 姜洵一声不吭地听完,只木然道:嬷嬷不必自责,一个妾罢了,既魏言安想要,送给他就是了。 不过,魏言安要付出些代价罢了。 徐嬷嬷本还想说些什么的,却听外间传来好一阵喧哗。 二人止了交谈,去到外间,见是沛柳与花蔚正在大声吵嚷。 应该说,是沛柳在吵,花蔚则一如往常,仍是安安静静地,站在沛柳身后的不远处。 而书房前,孙程阻着沛柳,如铜墙铁壁一般,就是不许她往前靠近书房半步。 这会儿,见姜洵出来了,沛柳越发扬起声来:爷,听说爷受伤了,妾亲手炖了补汤送来说着,她还狠瞪了孙程一眼,对姜洵告起状来:爷回来也好些时日了,妾这么久都没有见爷,想来看看爷,他也不让这奴才都敢拦主子了,真是好生不懂规矩,爷可要狠狠责罚他! 姜洵立于阶上,目色平静:既知我仍有伤在身,你还这般吵闹,存心扰我清净,你意欲何为? 沛柳见他态度冷淡,且有指责之意,气焰不由立时矮了一半,只好呐呐地重复道:妾、妾亲手炖了补汤 给孙程便是,非要闯进来,看来你规矩白学了。姜洵对徐嬷嬷道:烦嬷嬷迟些,再安排人好好教导她们。 徐嬷嬷答道:老奴知晓了。 爷! 不止沛柳惊大了双眼,就连花蔚,也是满脸愕然。 姜洵视若未闻,转过身,便要回房内。 阶下,沛柳如梦初醒一般,猛地伸手搡了孙程一把。 她声音无比尖锐,大有要让整个章王府都听见的架势:爷纳了我们,却不碰我们,以往夫人独承恩宠便算了,现下夫人都有身子了,再不方便伺候爷,爷还这般冷落我们,难不成纳我们回来,就是摆着做样子么? 沛柳这一番话,若说哀怨,听起来,却更像是质问。 闹得动静大了,不少在附近做活的、或是路经这处的下人,都暗中抻长了脖子、支起了耳朵。 亦在这时,有门人跑来禀报,说太子殿下到了。 魏言安行步颇快,不多一会儿,便出现在了玉昇居前。 见了这阵仗,魏言安眼神微妙地扬了扬眉:洵表兄,可是孤来得不巧了? 魏言安一说话,沛柳却无端像是受了鼓励似的,开始倒起苦水来:当初,妾与花蔚也是因着心中思慕爷,才会车马奔波来了这奉京城。可谁承想,入了这章王府、入了爷那后院后,爷却连我们院子都不曾踏进过一步,不知到底是夫人瞧我们姐妹二人不顺眼,还是爷压根对我二人不上心? 几分气怒、几许不甘。 她如泣如诉:我们跟了爷,是真心想要伺候爷,也是想要得爷一点怜爱我们不敢与夫人争宠,亦不求多的,只求爷、爷您去我们院子里头喝盏茶,那也是好的啊? 魏言安眉目微动,继而,他扮出一幅好心劝解的模样:女子这青春本就宝贵,如这位所说,她们既跟了表兄,自然是出于一片真心。洵表兄钟爱表嫂,孤可以理解,但你既纳了她二人,也莫要无端冷落才是。闹成今日这般,委实难看了些? 二人对视,姜洵的眸光格外幽沉。倏尔,他故作反思:殿下所言甚是,是我思虑不周了。这番自宁源赶着回京,一路上车行马颠的,伤口又裂开了些,大夫嘱咐最好静养,我便一直歇着,倒是忽略了后宅之事,让殿下见笑了。说完,他瞟了那二女一眼:太子殿下光降,你二人还不退下? 听了这话,二女皆是一喜,区别不过是一个喜形于色,一个不露声色。 临走前,沛柳还羞羞答答地,对姜洵道:那今夜、今夜妾在院中等着爷。 姜洵不予回应,看起来,像是默认了。 被引着入了厅堂后,魏言安笑道:洵表兄这回立了大功,真真可喜可贺。 脸上在装模作样的笑,实则魏言安心内,却暗自冷哂。 那工部郎官一职,本是父皇随意给这人指的一个职缺,可就那样凑巧,这人方上任,便遇着那宁源水患。偏生金侍郎还犯了旧疾,若是强行绕开,就怕会惹那些老臣多嘴多舌,是以,只能让此人去了。 这事,自己与父皇也商量过了,想着让这人去那灾区吃吃苦也好。本料想他这一去,定然是无功而返,却没想到,竟让他立了大功劳。 着实好狗运。 且最令人恼火的是,这人不仅动了罗尚书那脉的关系,还因着救民之事,在宁源名声大躁。更有些愚民,知晓这人真实身份后,竟暗中传诵,说这人才是真龙天子! 怎不令人气煞心肺? 摁下心间气,魏言安心神一转,又状似关切地问道:听闻表嫂已有身孕? 殿下消息倒是快。姜洵声色平平,转而问道:说起来,殿下与臣也是同日成婚的,不知可也有好消息了? -- 第117页 魏言安面色微僵。 那子嗣之事,是傅皇后整日念叨的,因为身边的妃妾没有动静,傅皇后还总怨他去得不勤。 说起来,倒不是他不想去,实在是那三妃都过于板正,床榻之间,回回都让他不汤不水的,无法尽兴。且那几人家中父兄皆是当朝要臣,他也委实不好妄为。 先时,还有个曲檀柔可供他肆意挞伐,可自打那曲檀柔生了怪病后,他是一想到此人就反胃。憋了好一阵子后,有身边人看出他的闷躁,便紧着给他物色解语之人。 要说起来,这好消息嘛,倒也不是没有,只不过 魏言安眼中含笑,那笑中,带有一丝诡谲的快意:这子嗣之事,讲究的是个机缘,孤那份机缘兴许还未到,急也是急不来的,看来,只能等着喝洵表兄的喜酒了,届时,孤也能沾沾喜气 --- 是夜,沛柳妆扮得无比勾人。她怀揣着满腔期待坐在房中,翘首期盼。 她着实是苦等了许久,可更漏沥沥中,亥时正的梆子都已敲过了,却仍未等来人。 正是坐立不安之际,窗牖突被叩响。长短交错的几下声响,是她熟悉的暗号。 沛柳吓得浑身冒汗,她警惕地往房门看了一眼,这才轻手轻脚挪去窗边,打开一小条缝后,果然见得是熟悉的人。 沛柳细眉一蹙,一双丹凤眼满是惊骇之色。她小声喝骂道:死鬼,你怎么又来了?还不快走,晚些爷若给爷看到,我岂非被你害死了? 窗外,那人声音声起来,很有些虚弱,像是在压抑着什么痛楚似的:心肝儿别怕,爷不会来,他去隔壁了。 隔壁?沛柳紧抓窗台,不敢相信地确认道:你是说,爷去浮曲轩了? 那人给了她肯定的回答:可不是?爷已进去三刻钟了,怕是正在兴头上呢。 好个贱货!她不出头,只知躲在我后头撺掇,我早该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人!我忙活这么久,竟是为她作了嫁衣? 沛柳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她怒不可遏:不成!我要去把爷给抢过来! 那人发急,动作便大了些,似是听见嘶了一声:心肝儿,别去! 沛柳被喊住,气咻咻地停了下来,瞪着窗外:那你说怎么办?爷再不来,我这肚子就要藏不住了! 那人压着声音:心肝儿何必丧气?依我来看,这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沛柳愣住,旋即狐疑道:你何意? 那人道:心肝儿,你何不想想,你肚子这个,可比待霜院腹中的那个,还要来得尊贵。 沛柳半懂半不懂:你的意思是? 心肝儿,你好生掂量掂量咱们府里这位爷,与那位身份地位上的差距。你想想,你若能靠这胎在那人那处得到好,岂不比在这章王府里头,当个妾要来得划算?那人循循善诱。 沛柳先时还不解,可这话在心里翻了两翻,她那脑中当啷一声,如拔云散雾般,心间亦豁然开朗。 没错! 她怎么先前就没想到这点呢?! 除去这人方才提到的那些,最重要的是,若她腹中这胎是个儿子,那可正正是长子的行第!应上那位的身份,自己若能子凭母贵,那她的前程,岂非贵不可言? 一时间,沛柳开始庆幸起,今夜自己是独守空房了。 她兴奋得手都在发汗,眼皮子也乱跳,整个人云里雾里的,神思飘来荡去,已经幻想起自己今后呼奴喝婢、睥睨众人的盛景了。 好不容易将心绪给稳下来,沛柳怀着一颗扑通乱跳的心,向窗外之人讨着主意:那位已知我有身孕了,他让我寻爷担下这胎呢依你之计,当如何? 见她意动,那人长吁一口气:心肝儿,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 翌日一早,花蔚将将起身,便迎来了沛柳。 人未到,声先至。 哟,恭喜花才女啊,终于得了爷的宠幸了。这眼下呢,夫人怀着身子,我又因昨儿出言冒犯,惹了爷不喜,这想来啊,以后这章王府,可就是花才女你的天下了。 花蔚面色泛红:妹妹说笑了。 见她这幅娇羞样,沛柳心间一径冷笑。 以她对花蔚的了解,以往若得了夸赞与吹捧,花蔚是怎么着也会谦虚推脱上两句的,可这会儿,却半半坦然受之了。可见平素再冷静的人,遇上天降的、突如其来的好事,也会喜不自胜,失了常态。 沛柳翘着嘴角,故意说道:哎,我也真是看开了,这横竖呢,我是讨不着爷的欢心,那往后啊,也就不紧着往爷跟前凑了,省得爷见了我心烦。她盯着花蔚,忍不住发嘲:看来啊,我以后要靠花才女的关照过日子了,你若得了富贵,可莫要不认人才是呀? 态度酸溜溜的、话语又阴阳怪气,这本也是沛柳一贯的作派。是以,花蔚并未生起异心。她起码有半幅身心,都还在昨夜之事上,抽不出魂思来。 她原也以为、以为爷会去寻沛柳的。是以原本,她也早有计划,想好了要如何将他从沛柳那处给抢过来,却没想到,他竟根本没理会沛柳,径直来了她这处。 虽未留宿,可、可昨夜,他颇为热情,直抱着自己不肯撒手 忆起昨夜,花蔚面皮沁红,脑中还有些嗡嗡作响。 -- 第118页 她早就知道,他不是那等只看外表的肤浅之辈。不枉她当初给聂妈妈使了银子,才争来这么个难得的机缘。 眼下既已成功把他给勾来了,那这样的机会,她一定要牢牢把握住,不能再让他有机会、有心思,去碰其它女人。 同理,谁也别想从她这儿,把人给夺走。 --- 这日,在离厨间不远的小径上,提着冰鉴的桑晴,中途被人拦住了去路。 她抬头一看,是孙程。 要帮忙么?孙程问。 桑晴立马翻了个上天的白眼:哪敢要你帮忙?走开走开,别在我跟前惹眼,最烦你们玉昇居的人。 你不高兴。孙程陈述了一句。接着,他又问道:为何不高兴? 你还好意思问!桑晴气得肺火乱蹿,火气顷刻便蔓延到了这拦路之人身上。她悍声道:果然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爷也不是好东西!前儿还一幅离不开夫人的样子,这一回奉京城,就又转性了! 孙程想了想:这几日的事,夫人听说了。 都在一个府里头住着,夫人又不是聋的瞎的,怎会不知?况且那两个可是天天去给夫人请安,有一个嘴有多快,你又不是不知道。 要不是手里正提着东西,桑晴简直气得想叉腰了。 近来,夫人日日以泪洗面,今儿早上起来,那妆发梳着梳着,突然就对着镜子流眼泪了。本就几日都没有消肿的,那眼皮子更是瞧着嚇人。 晚些,夫人还要去乐阳县主那别馆看苏姨娘。怕苏姨娘看出不对,她这才特意去取了些冰,打算给夫人敷眼,希望能消消肿。 见桑晴两眼冒火,孙程想了想:我这就去与爷说一声。 桑晴压根不领情,且再度激讽道:可别!爷有了新欢,哪里还记得夫人这个旧爱?你去说了,没得惹爷烦心,还当夫人故意引他关注哩! 说完这话,桑晴便拔开孙程,气鼓鼓地回了待霜院。 内室的软榻前,桑晴仔细用布巾子包了冰块,递给曲锦萱。 窝在榻上的曲锦萱接了,摁压在眼皮上,耳边听着桑晴喋喋不休:夫人莫要伤心,爷就是个花心负心汉,为他流眼泪啊,很不值当的! 曲锦萱心间痛意乱撞。 怎能不伤心? 先不论沛柳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酸花蔚。这夏日衫薄,花蔚那颈间,总有明显的紫红的淤痕。而在殷勤地为她斟茶、或是屈膝福身时,花蔚那衣领之下若隐若现的暧昧痕迹,无一不在提醒着她,那是与人欢好缠绵的痕迹。 何谓痛彻心扉、何谓悲沧断肠,这几日,她真真是体验了个遍。 日日夜夜,她寝食俱废、夙夜难眠。 每每想起他抱着旁的女子,他与旁的女人亲密、与旁的女人耳鬓厮磨,她整颗心像被油锅反复煎着,灼热难熬。 那厢,桑晴嘴下不停,且越说越气,干脆劝起曲锦萱:这往后啊,等小主子出生了,您只管守着小主子过就成,当夫婿不在了爷若是再来,夫人莫理他就是了! 你在教她莫要理谁? 一道毫无温度的声音,矍然响起。 桑晴心间一骇,腾地站了起身,曲锦萱亦撤了盖在眼上的布巾。 主仆二人齐齐看向陡然出现在门口的、一脸霜容的男人。 44. 顶嘴 我改还不成么 【第四十四章】 ------------- 夫君?曲锦萱起身下榻。 姜洵面色不善地盯着桑晴:你这丫鬟胆子不小, 竟敢教唆主子。他冷声:这府里是没有规矩么?看来,得让嬷嬷再着人与她重申一遍了。 自宁源回来后,二人数日未见, 加上一团麻乱的事, 方哭过的曲锦萱本就心绪不佳。这会儿,听了姜洵这话, 一时气冲头穴, 便硬声道:夫君与桑晴置什么气?她也是为了我,才说那些话的。夫君若非要指摘她不懂规矩、非要嬷嬷罚她,那便连我也一起罚了罢! 室中一静。 姜洵直勾勾地盯着她:你这是在威胁我? 见他面色沉得很有些可怖,曲锦萱亦咬咬唇,不甘示弱地回道:哪里敢威胁夫君。只是夫君一来就要罚我的丫鬟, 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曲锦萱气怒难忍, 姜洵何尝不是被她激得气冲脑门。 他想,在宁源时, 她虽也有过不听话的时候, 但那都是无伤大雅的小性子,何时有过这样明目张胆地驳斥他、与他顶嘴、与他对着干的时候? 好得很,他真是把她给惯出来了, 竟敢对他甩脸子了? 夫妇二人就这么对视半晌后, 姜洵干脆转身,铁青着一张脸, 掉头走了。 这回,曲锦萱哽咽一声,两行泪珠子又似不要钱似的,流了出来。 是以晚些时候,苏氏在见到曲锦萱时, 看到的,便是个眼肿如桃、面色憔悴的女儿。 曲锦萱强颜欢笑,解释说是被孕期反应给折腾的,晚晚睡不好、还总是呕吐,硬给熬成这样的。 苏氏半信半疑,可那点疑惑,又很快被得知女儿怀孕后的欣喜给冲淡了。再有一桩,便是在看到女儿拿出个香囊来时,她呆怔在原地。 她抖着双手接过那香囊,翻出内袋,从中取了一张已泛了黄迹的花笺。 -- 第119页 那花笺上头,抄着两句小诗。 年月久远,虽那两行墨迹都淡到看不清,但她仍然知道,那诗藏头的两个字,是她的闺名,施琼。 见生母眸中水光点点,曲锦萱声音放轻:女儿隐约记得,娘曾与我说过一位季姓世伯,想来,便是那位季大人? 苏氏颤声问:他、他可还好? 曲锦萱点头:季大人说了,若是娘果真识得这物,便让女儿转告娘一句话:思卿念卿,二十载,不曾忘。 苏氏抚着那香囊上的绣纹,满目的眷恋、却也掺着无奈与遗憾:知他尚在人世,知他安好,便足够了。终归已是天涯两边人,且我眼下这幅模样又何苦再生纠葛,无端误了他。 娘曲锦萱喃声。 她还欲再说些什么,话题却被苏氏岔开了,苏氏转而,关心起曲锦萱腹中的孩子来。 见生母不想再提,曲锦萱便也暂时歇了再谈的心思,生怕惹她伤心。 反正,季大人说过,他也会来奉京的。 母女二人数月未见,这番相聚,都有诉不完的话,从上午到傍晚,将近申时正,才依依不舍地话别了。 待曲锦萱回到章王府时,天已擦黑。 白日里哭过、与生母叙话又费了好些心神,曲锦萱已很是疲惫。 好巧不巧的是,才刚回到章王府,曲锦萱便迎面碰上个花蔚。且瞧着花蔚出来的方向,正是玉昇居的书房。 花蔚主动与曲锦萱见了礼,姿态行止都很是恭谨得体,还主动地,与曲锦萱说了自己去那玉昇居的原因。 昨儿个,爷与妾说,他得了一方新砚。妾也无甚旁的技艺,只略略通晓如何开砚,便自告奋勇 虽那话只说一半,但余下的话,纵是花蔚不补齐,但凡不是个蠢笨不堪的,也能明了。 夜幕盖下,曲锦萱心间也直犯堵,整个人都闷得喘不过气来。 回到待霜院,她连晚膳都不想用,便独自入了内室,只想倒头蒙被,好好地睡上一觉。 岂料才掀了帘入内,她便见茶桌前,坐着个冷面郎君。 去了何处?还知道回府?男人冷沉沉地盯着她,声音隐怒。 曲锦萱自然听出了姜洵的怒意。 她咬了咬唇,想起出府前与他闹的不快,心间跟拧麻花似的难受。怕说多了再生争吵,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低落的情绪,垂着头回了句:出府前,我与嬷嬷说过的。 嬷嬷许你这样晚回府?姜洵声音越发紧绷。 他在这房中,从未时正等到酉时初。整整一个多时辰,期间数度想一走了之,可想到白日里听到的那声哽咽、想到她那双肿成粉桃的眸子,他这腿便像被钉在这房中似的,一步也迈不动。 好不容易把人给等回来了,却已是这样晚的时辰。她一介弱女子,又是个双身子的,在外头待到这样晚才归,他心内忧煎,险些就派人出去寻她了。现下,他见人回来了,问上一声半句的,不是很正常么? 可瞧瞧她回的是什么? 避重就轻,他问她去了何处,她却说出府前与嬷嬷说过。这言下之意,他还问不得一声了? 姜洵心内火气乱蹿,而那厢,即使是低垂着头,曲锦萱也能感受得到砸在自己身上的、那道愠怒的目光。 她攥着手,唇瓣几度开合,却始终,没有作答。 薄暮冥冥,日夜交替间,霞光如稀释了的金色溶液般,透过窗纱打在沉默的小女人身上。 她单薄的半边身子浸在朦胧的、如尘的夕阳中,半边瘦削的肩膀又随着她的神色,隐匿在灰黯的阴影中。 某些时候,在带着情绪的解读中,沉默,是一种不满。 好得很,她这是在犯倔,还是压根不想搭理他? 有了这么个意识后,姜洵更是躁郁不堪:怎么?你现下脾性就这样大,连我的话都不打算回了么? 姜洵眉间的薄怒蓄势待发、如冷面煞神,而对曲锦萱来说,被他冷脸相对,又听他语气这样差地质问,她心间更是诸多委屈,忍不住辩驳道:我与夫君多说两句话,夫君便嫌我顶撞于你,我不说话,夫君也不满意,横竖,我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夫君了,夫君若这样瞧我不顺眼,便请自去找那善解人意的罢。 你!一腔好意被曲解,姜洵气得眼前发黑,他一时急火攻心,脱口道:你当我想过问?若非你腹中怀着我的骨肉,我、我、 若非我腹中怀着夫君的骨肉,哪怕我在外一日不归,夫君也不关心,对吗?曲锦萱忽然抬起头,迎着男人的视线,声音极轻地,将他未说完的话给补足了。 这回,姜洵结结实实地,被噎到了。 小女人直视着他,泫然欲泣,虽眉眼间的心碎之色清晰可辨,可这样脆弱的人,同时于那神色中,又显露出一派倔强。 这般像是浑身冒起尖刺的猬鼠一般,似乎他靠近半步,她便会更会竖起那尖刺来,拒他于千里之外,或是狠地挠他两爪子。 而果果然,他身子才向前倾,她便立时往后退了一步,似是当他瘟神一般。 姜洵胸间牵痛,心里头亦拧巴得不行,他固然恼自己一时口不择言,可那肺门子才被顶了几回,这下是怎么也拉不下脸去哄她。 最终,他还是锁起眉来,再度怒遁了。 -- 第120页 姜洵刚走,曲锦萱心内便是一空。她的眸子直泛酸,喉间哽咽、热泪滚滚。 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紧咬着唇,扑到榻间,把脸埋进被褥中,直哭到气塞闷绝。 而回到玉昇居的姜洵,亦是不好受。 他眸中掠起霾色,心里更是乱得跟缠了一团麻似的。 想到她将嘴皮子咬到死紧泛白,像是要咬出血来的模样,他心窝子绞痛,又更像是堵了一股子污浊之气似的,怎么都排遣不出。 须臾,他唤过了杜盛进来。 许府那边,可安排好了? 已安排好了,就等主子发话,看何时行动。 姜洵略一思忖,便答道:后日。 后日?杜盛愣了愣。 是不是急了些? 有何不可?姜洵睇他,神色不虞。 今日之事,论起来,那魏言安亦功不可没,多让那厮过一天的好日子,他都心间不平。 见主子神色阴郁,杜盛连忙回道:事已安排妥当,后日应当能顺利的。 出了书房,杜盛暗自于心中,给魏言安燃起一柱香。 狗太子这回,不说多的,半条命是肯定要吓掉了。 --- 一日,倏然便过。 灵喜寺,亦是奉京城有名的寺庙之一,只此地与城郊接壤,往来有些不便,故而平日里前来祈福的人,自然比相国寺、慈恩寺这样地处繁盛地带的要少一些,尤其,是在今日这样的雨天。 魏修在主殿参拜完神灵后,便被许昭容搀着,往殿外行去。 他今日穿着一身行衣,是微服出行,而特意来到这庙中,则是瞒着傅皇后等人,为他那双过世的兄嫂祈福。 魏修两鬓斑白,脸上,是遮也遮不住的病容。明明才年过五旬的人,看起来,却似已年逾花甲。 纠其因,皆是近来,那磨人的梦魇就如鬼魅一般,对他缠将不去。 夜间,他难以安寝,到了白日里,便愈加头痛欲裂,就连脾气都暴躁了许多。 两三日前,他尚能靠那新霁圣使的药丸子睡上一两个时辰,可昨儿个,那药丸子他接连吞了三颗,可将将阖眼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却又被拖入那痛苦的噩梦之中。 论起来,这几日对比新霁圣使的神丸,反而是许昭容的耐心抚慰,能让他多得片刻的休憩。 加上近来,他与发妻傅皇后生了些不快,对比起最是温柔小意的许昭容,魏修自然是要偏宠她多些。是以,当许昭容提议,让他来这灵喜寺中祭拜时,他略一思虑,便应下了。 到了殿外阶上,许昭容柔声:陛下,这空山新雨,正正是赏景的好时候,既是好不容易出来了,便不急着回去了罢?在这山寺之间逛逛,于您的身子也有益的。 许是心理暗示在作祟,又许是这雨后空气着实令人神清气爽,魏修点了头:听爱妃的,不急着回宫,且逛一逛。 许昭容眸间闪过一簇精光。 她佯作喉间不清利,于清嗓时,向某处作出示意,接着,便搀住魏修,往后山行去。 几人拾阶而上,路经一处清幽的禅房时,却陡然听到当中传出一阵嘻闹声。 小马蚤人,肚子里揣着孩子,还敢来勾孤。怎么?那姓姜的满足不了你? 嘁,他哪里能与殿下比?论皮相、论气度、论本事,他哪个都比不上殿下呀 好个不守妇道的,竟饥渴至此,孤今日不把你给收拾妥当了,岂不白来这一趟? 层出不穷的淫词浪语飘到耳际,若不是许昭容及时扶住,魏修气得险些仰倒在地。 这、陛下,要不、要不咱们先行回避?许昭容故作惊惶。 魏修脸色铁青地指着随侍的卫士:去,把里头的人给朕逮出来! 卫士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破门而入。 在一阵女子的尖声惊叫后,袍衫俱乱的一对男女,被双双逮到了魏修跟前。 见果真是自己那好儿子,魏修两额青筋爆起。他抖着手,指向魏言安,半晌都说出话来。 而魏言安亦是耳管里轰轰然,被吓到都不知如何辩驳了。 魏言振声喝斥:逆子!你这个逆子!竟如斯淫佚奢荡,这便是你身为国之储贰的德行么?! 魏言安如坠寒窖,吓得冷汗满脊,脑袋一片空白,连思绪都找不到。 许昭容心下暗笑,面上,却好声好气地,为魏言安说着话:殿下向来是光风霁月的仁人君子,这当中许是、许是有何隐情呢? 魏言安一时失了判断,极度不知所措之下,竟顺着许昭容的话,为自己开脱起来。 对、对的,父皇,是、是这贱人害我,她还有同党的!她与她那同党给儿臣下了药! 许昭容当即肃起脸来:陛下,既是故意谋害、有心引诱太子殿下,那这女子,很该就地打死了。 沛柳骇然失色,她立马往前跪了几步,仰头哭颤道:不!不是的!殿下所言失实!求陛下为妾作主!妾本是章王府中姜大人的妾室,前些时日,妾好好地在府中,却无端被人迷晕,醒来时,已、已与太子殿下有了关系太子殿下说他喜爱于妾,妾也是一时昏了头,被殿下所惑,迷迷糊糊地,便与殿下开始这段私情,现下、现下妾这腹中,已怀有殿下的胎儿了! -- 第121页 听了沛柳的话,魏修气得牙槽紧咬。他死死盯住魏言安:朕且问你,既此女是章王府的妾室,那方才你口中,与她陷害你的同党,莫非指的,是洵儿? 魏言安脑中乱转。 当中的弯弯绕绕,他虽没能一下想通,却敏锐地感觉到这事,与姜洵有关。 任二,没错,就是任二! 定是任二早就暴露了,这回被那姜洵利用着,给自己设套! 想到这处,魏言安胡乱点头:没错!父皇,这事定然与姜洵脱不了干系!还望父皇明查! 听了魏言安这话,魏修忽而声音平静下来:你的意思是,洵儿特意把个妾室送到你身边来,又特意安排了今日这场戏,让朕看到? 魏言安误以为这是听信了自己的话,登时点头如捣蒜,却不料其在下一息,挨了魏修一个窝心脚。 一派胡言!朕看你是离疯不远了!按此女所说,她与你有私时,洵儿尚在数百里外的宁源,如何能算计到你头上来?你辱人妾室,还反咬一口,污人构陷!真真是令朕大开眼界!魏修勃然大怒,气得指尖发麻。他指着魏言安与沛柳:来人,把他二人都给朕拘起来,带回宫去处置! 听到处置二字时,魏言安面色悚然,整个人像坍了架似的,巨大的不安,顺着他的腿肚子,攀遍了全身。 --- 与此同时,八仙楼。 某向雅间内,长桌之上,散着一摆空酒壶,两名心情无比糟糕的男人,正坐着对饮。 眸子熏红的丁绍策,这会儿对着姜洵瞠目不已:太、太豁得出去了,你是真真不怕自己那名声受损? 试问绿云盖顶这种名头,哪个男人能接受得了? 姜洵不以为意: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妾罢了,能用她吓得魏言安去掉半条命,值当了。 丁绍策打着酒嗝,喝上了头,嘴里便没个把门的。他憨笑一声:无、无关紧要的妾?将来、你得继大统,你眼下的妻,可也极有可能、会被打成你的妾?这若是换了那位,你可也能这样舍、舍得? 酒杯已到唇边,姜洵硬生生停下动作,那双醉意迷蒙的眼中,淬出汩汩寒冰:舌头不想要,便割了喂狗。 丁绍策唇间溢起一阵苦笑,仍旧打着磕巴:喂、喂狗干嘛?太、可惜了帮我送到文国公府去,给乐阳,我倒要瞧瞧,看她、看她是不是当真对我不在意了。 姜洵冷声道:你醉了。 丁绍策并不听他这话,而是顺势吐起苦水来:呵,你说女人怎能、怎能那样心狠?说不要你,便当真不要你了往日的山盟海誓算什么?我才拒了她一回,不、我那时也没明说不娶她啊?就说这婚姻大事,不能当儿戏,要好生考虑考虑,她那暴炭脾气倒好,转头便给自己择好了夫婿,我人还犯着蒙,她就嫁出去了你说,我上哪儿讲理去? 说着话,丁绍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两眼发直:那些个戏本子里头,总说男子最是负心薄幸的,到底谁、嗝、谁负心薄幸啊?她嫌我过去贪玩、那会儿总怨我不陪她,我改、我改还不成么?可她连个机会都不给我你说?咱们这年少轻狂的,谁不犯点儿错啊?至于一下就给我判绞刑么? 姜洵掀眸嗤他:你可知,你眼下是何丑态? 丁绍策摆摆手:得、得了罢,你也别笑我,若有朝一日你到了我这地步,你才知晓我的心境。 我与你不同,休要把你的事扯到我身上来。姜洵眉心微紧,心间更是烦闷。 别的先不论,他岂会如丁绍策一般,厚着脸皮跟在女人身后打转?又怎会卑微至此,只求对方一眼关注?委实可笑至极。 晃晃悠悠的丁绍策重新坐下,又嘬了一杯酒,才嗐了一声,咕哝道:小嫂子人都是你的了,肚子里还有你的孩子,不过跟你吵两句嘴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若是乐阳嫁了我,肚子里怀了我的孩子,顶嘴又何妨?只要她别像对她那前夫那样,脾气一上来就跟我提和离,哪怕她天天把我当马骑、当鸟训,我也、嗝、也甘之如饴 姜洵听得絮烦,忍不住问:你身上可还有半分男儿尊严? 丁绍策嗤地笑了一声:心尖上的人都没了,还要尊严作甚?我可不像你姜大公子,心高气傲的。恐怕紫宸门前,那一对几百斤重的石狮子都压不下你那板正的腰身、摁不低你矜傲的脖颈子。 眼看这人醉大发了,姜洵不再多留,饮完最后一杯,便带着满身酒气,回了府。 才转过影壁,姜洵便碰上了提着灯笼,专门侯在那处的花蔚。 花蔚见了姜洵,惊得立马上前关切:爷怎地醉成这样? 说着,她便极其自然地,要去搀姜洵。 姜洵步伐虽有些乱,神思却并未多浑浊。他避开花蔚伸来的手:让你碰了么?滚回你的院子去。 爷?花蔚脸色一变。 姜洵眉宇隐怒,周身寒津津的:听不懂我的话?滚。 昨夜还与自己百般缠绵的人,这会儿却似是万分厌恶抗拒自己。花蔚浑身犹如电击一般,脸上血色尽褪。 对着花蔚,杜盛亦是面色不佳:爷醉了,今夜不会去你那院中,花姨娘还请回罢。若惹了爷不高兴,回头这事儿可难办了。 -- 第122页 听了杜盛的话,花蔚心间越加张惶,到底还是不敢忤逆姜洵,只能神思无序地离开了。 见得姜洵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杜盛挠挠头,试探地问了声:爷可要去待霜院? 姜洵一张脸黑如锅铁:多嘴,我为何要去待霜院?回玉昇居。 杜盛呐呐不敢言,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招了嫌弃。 正提着颗心跟在身后时,杜盛忽见原来大步行在自己跟前的主子,在玉昇居几步之外,脚下却硬生生止住,接着,双拳合握、浑身紧绷地,愣是转了个向。 杜盛摸了摸后脖子,赶忙跟了上去。 45. 倔 恨得牙痒痒 【第四十五章】 ---------- 雨已停歇。疏星孤悬, 寂月在天。 杜盛跟着姜洵,往待霜院的方向走去。 离那院门尚有一段距离时,主仆二人清清楚楚地看到, 那院墙之上, 猫着两团耸肩缩颈的黑影。 二人交换过眼神,皆是摒声静气, 向前疾踏几步, 往院墙之上掠去。 离得近了,他们也被发现了。 且,那两名黑袍人,武功很是不俗。 两边人缠斗过招,足有一盏茶的时间。 见势不敌, 黑袍人使了脱身的阴招, 纷纷扬起刺目毒粉,洒向姜洵主仆。 趁姜洵与杜盛避身之际, 两名黑袍人迅速抽身而退。 杜盛当即发了信号, 唤起孙程一道去追,而姜洵,则立马掠进了内室。 幸好, 人安然无恙。 床榻之上, 床褥拱起的小山包中,他那小妻子正侧卧着, 睡得香甜。 借着月色清晖,小女人娇憨的睡颜撞入姜洵眼帘。 不描而黛的远山眉、小巧精致的琼鼻,还有那两瓣不点而朱的、此刻紧闭着的樱唇。 那张以往只会软声软气、怯怯懦懦唤夫君的嘴、明明连唇线都圆润的小嘴,那时,怎就变得那样利?伶牙利嘴的小模样倔得没边了, 直让人恨得牙痒痒。 姜洵盯着榻上人,心中耿耿。 真真是个没心肝的,前日方与他起了不快,这会儿,就睡得这样安稳了。 说起来,她与他,怎么几句话间就能吵将起来了呢? 她这脾气到底是被他惯出来的,还是本就这样大?难不成新婚初始是有意收着、掖着,近来得了他几分宠,便开始有恃无恐地,挑战起他的底线了? 越想,姜洵心中就越不快,他伸出手,正想要把人给闹醒,却见小女人突然皱了皱鼻,眉间也蹙了起来。 这会儿,姜洵也想到自己这一身酒味,属实是不好闻的。 他想了想,唯恐熏到她,还是挫败地收回手、出了待霜院,去着人护紧这院子,同时,亦等着杜盛孙程的回返。 他倒要看看,又是谁在动手脚了。 --- 当夜晚些时候,杜盛与孙程无功而返。而玉昇居中的灯,整个通宵未灭。 待到翌日大早,姜洵得召入宫。 一如姜洵所料,自始至终,魏修都没有提过半句与魏言安相关的事。 子不教,父之过。 魏修若以私德败坏为由废了魏言安,亦等同于给他自己安了个坏名声。试问虚伪贪名、私心如山的魏修,怎能允许有人在自己的英名之上涂黑抹迹? 而傅皇后,到底是比许昭容要更了解魏修的,她拿准了魏修不会借这事发作,便强压着让魏言安认了错,亦私下哄得沛柳改了口,将她先前所说的诱.奸,改为了厮混。 须知诱.奸与厮混,两者间的区别可不是一般的大。尤其对一国储君来说,若有前者之过,那是怎么也得从东宫搬出的。 而沛柳之所以会愿意改口,则是因着傅皇后主动与她承诺,待她诞下腹中子嗣后,便迎她入东宫,做个有品阶的姬妾。 沛柳听了,自然喜不自盛。 是以,这事最终的处理结果,便是魏言安被随便寻了个罪名,在东宫关一个月的禁闭,而那太子之位,他仍是暂且当着。 既是绝口不提,那魏修对上姜洵,便更谈不上交待不交待的了。从始至终,魏修都当这事不曾发生似的。而他召姜洵入宫与姜洵所议的,则是长畴叩边之事。 对魏修来说,姜洵始终是他心间的一根刺。 近来,他虽受亡兄亡嫂梦魇所扰,亦特意为此去祭奠过、向神灵祷告过,但这并不妨碍,魏修想拔掉这根刺的心。 尤其,在姜洵救过宁源百姓,又有百姓暗地传扬,称他才是那救万民、拯苦厄的真龙天子时,魏修更是坐卧不宁。 思来想去,魏修到底,还是不想把这颗刺,留给自己的子孙后代。 于他所虑,他若驾鹤西去,便想让自己的后代坐这江山坐得无忧无顾,不用如他一般悬心吊胆。 是以,借病重之机,魏修急吼吼地,将姜洵召了回京。 此刻,于东华殿中,在假腥腥关怀过姜洵的伤势,以及语赞他在宁源立下的功劳后,魏修便顺势叹气,提起长畴之患。 魏修叹道:丁老将军年岁已高,朝中素有英名的几位武将,基本都在驻边,剩下的,又难堪大用 许是身子虚了许多,神思有些混乱,又许是心焦所致,魏修说话很有些颠三倒四的,言语间的转折很是生硬。寥寥几句,他便直接转口道:这回,洵儿你立了大功,得一众朝臣交口称赞。那长畴之事,有人向朕举荐于你,言你文韬武略、智谋过人,朕便问你一句,你可愿去? -- 第123页 姜洵只作不解,且摇头道:文韬武略?臣不过习了些强身健体的腿脚功夫罢了,于兵法之流一窍不通,怎担得起这四个字? 无妨。魏修眸光放缓:那长畴并无甚胆量,只敢派些小兵小卒,混进开梁城去骚扰百姓,或是选些匪愚之辈在城外叫骂,并不敢与我大昌对战。故你此次出兵,权作震慑罢了。届时你带着兵,去那开梁驻扎一些时日,既能威慑长畴,亦可令开梁百姓安心。这趟,朕会派冯大人为参军,辅你行军驻营无忧。 洵儿,你尚年青,这回对上那长畴,便当是磨砺了。待你班师回朝,届时,朕便理所当然地,可为你加官授爵了。 君威凛凛,不容拒绝。 换句话说,这番开梁之行,若与长畴开战,姜洵亦侥幸能得胜而归,于大昌、于魏修来说,自然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可若姜洵败了、或是在那刀棒无眼的沙场之上出了何等意外,对魏修来说,异是为魏修拔掉了这根刺。 正正是一举、两得的妙计。 姜洵心内哂笑,面上却恭敬且郑重地答道:既是陛下瞧得起,臣心内惶恐,再拒,便是不识抬举了。 心中大石落下,魏修面色和暖:朕知你伤处未愈,长畴那处也不甚急的,等你身上这伤养好了,再去不迟。说着,他又佯作关心:听闻你府中妻室已怀有身孕,你且放心,在你离京这段时日,朕会着人替你照看于她的。 听魏修提到自己的妻,姜洵眉目微动。 继而,他随意勾了勾唇,口吻稀松平常:不过怀个胎罢了,哪里就那样金贵,还要烦陛下分心。 见他笑得冷淡,似是对府中妻室毫不在意,魏修心中不由立时联想起自己收到的、他近来偏疼妾室的禀言。 隐有一丝挣扎现于魏修心间,可,也只是那一瞬罢了。 自己这侄儿纵胸无大志、纵沉迷女色、纵行事荒唐,可他那身份,却是实实在在摆在那处,且长年令自己寝食难安的。 不,还是不可心软。他能给予的最大仁慈,便是不碰他那妻室腹中胎儿了。 好歹,也是给他留了个后,不是么? 心间转了几转后,魏修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宫人来报,说新霁圣使来了。 与姜洵话了半晌,魏修已是倦极,乍听了宫人所报,他连忙道:圣使可是带着新药来了?请圣使在外稍等片刻。 魏修急于打发姜洵,好去试他那新药,便用手指虚点了几下姜洵,摆起长辈的架子来,半真半假地训道:方才那样的胡话休要再说,那女子到底是你的妻,且现下她腹中又怀了你的胎儿,岂能这样不上心? 姜洵仍是一幅无可无不可的神情,懒懒散散地谢过恩后,便端着自己那幅浑不吝的模样,出了东华殿。 踏出雕花门槛,姜洵便与侯在外间的、头戴方巾的道人打了个照面。 老道见过姜大人。 姜洵瞥着那老道人,忽而悠悠地问了句:圣使能掐会算,且医术惊人,不知可否掐算一番,姜某人身上这伤,何时得好? 尽管极力掩饰,但新霁圣使的眉间明显跳了跳,嘴角也狰狞地抽搐了下。他垂下头,半咬着牙回道:姜大人心系万民,是个有福之人,不过身负些小伤罢了,想来不日,便能痊愈。 见他此状,姜洵眼底泄了些几不可查的笑意:适才领了陛下旨意,姜某人想快些为我大昌出力。偏生陛下硬要姜某养好伤才出发姜某人心中急切,才有此一问。多谢圣使不吝解答。 姜大人客气。 嘴上恭恭敬敬,可姜洵一走,新霁圣使的脸便塌了下来。 想到数百里外惨死的妻女,他的牙齿咬得嘣嘣作响。 方才他手中若有刀匕在,他极有可能会朝那竖子捅将过去!不偏不倚,要正中那竖子腹下脾脏,届时神仙都难救! 再想到这两日的事,他更是心间冒火。 自己明明已提醒过太子那蠢货,让其再四提防许氏一族,亦让其谨言慎行,谁知那竟是个管不住下半身的草包!此番,若非自己与傅皇后各自使着力,他那太子的名份,怕是昨日便到头了! 新霁圣使悔得不行。早知是这么个无脑的蠢货,他还不如另选盟友! 东华殿内,魏修抻长脖子,等着那新霁圣使入内,却见他咬牙攥拳,一幅与人不共戴天的模样,不由发问道:圣使这是怎地了? 新霁圣使换回如常面色:无事,老道方才,只是在掐算陛下服这新药的最佳时辰罢了。 魏修恍然大悟,又忙追问:那圣使可有掐算出来,几时服这药最佳? 老道人似模似样地回道:亥时一刻,是为佳时。 --- 此刻,紫宸门外。 见了姜洵出来,杜盛忙迎了上去:主子,五公子差了人来,说查到些线索了。 姜洵沉吟:府里头,一切可都安排好了? 杜盛心里门儿清,这问的哪是府里头,明明,就是在问扶霜院的事。 他认真答道:孙程安排妥当了,他还于暗处亲自盯着呢,扶霜院就是进去一只苍蝇,恐怕他都要捉着问问公母。主子放心,夫人不会有事的。且被发觉行踪,短时间内,那两名贼人该是不会再来的了。 -- 第124页 杜盛说完这话,等了好几息,却也不见姜洵有反应。他请示道:主子,五公子在八仙楼等着的,咱们可要现下去? 姜洵想了想:直接回府,让他去府里寻我。 杜盛: 他为难地搔了搔脸,只得扯起笑脸来,去与侯着的丁绍策的小厮邱东回道:邱兄,烦你去通报五公子一声,就说我家主子、咳、身上的伤口开裂了,要赶着回府换药,还请五公子移驾去章王府。 邱东一脸茫然地,看了眼利落撩袍、大跨步入了马车的姜洵:哦、好、好的。 --- 待晚些时候,在八仙楼内苦等大半日的丁绍策听了这通转话,气得头发都要倒竖三千根了:骗鬼呢他?昨日还与我喝了一桌的酒,今日伤口就开裂了? 那厮是装病上瘾了不成?这架子也忒大了,还没怎么地呢,就弄得跟让自己去朝见似的。 更何况,自己还是帮他查事儿! 越想越气,丁绍策站起身来,大手一挥:本公子不去了,让他自个儿查去! 晚了要出了什么事,可别后悔! 听主子这样斩钉截铁地说不去,邱东摸摸鼻子,正打算去回话来着,却又被唤住了。 丁绍策探着颈子、两眼直勾勾地盯了窗栏外好一会儿,接着转过身来,正了正项上的玉冠,又极仔细地掸了掸干净的衣袍:走罢,去章王府。 邱东愣了下:公子方才不是说不去么? 丁绍策极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答道:你家公子什么菩萨心肠你不知么?我可是能为好友的事两肋插刀的人物,方才那是玩笑话罢了,你还当真了? 邱东心感怪异,却也不好多问,只能紧步下去备马了。 而稍晚些时候,邱东满腔的不解,在马车到了章王府门口时,得到了答案。 怪不得自家公子一路上催魂似的,非要他快些再快些,原来,是为了追赶乐阳县主。 那厢,乐阳才掀开车帘,就见个丁绍策笔挺地站在自己马车前,还伸了手要来搀她。 乐阳上下扫视丁绍策,嫌弃又不耐:你怎么回事?又跟着我? 伸了手却被避开,丁绍策僵硬地收回。接着,他露齿一笑,两只眼近乎贪婪地看着乐阳,嘴里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得,县主又冤枉我了不是?我可没有跟着县主,是姜兄邀我来的。 是么?乐阳狐疑归狐疑,却并不关心他来这做甚。下了马车后,便兀自往待霜院去了,多余的话都没有与丁绍策说一句。 于是,玉昇居中,姜洵所见的,便是个失魂落魄的丁绍策。 姜洵皱眉:这是又饮酒了? 丁绍策眼底满是受伤的神色,他摆摆手:不提也罢。 诚然,姜洵也并不关心丁绍策到底是哪根筋不对,他直接询问道:查出些什么来了? 丁绍策提不起精神来,他神色恹恹,也无甚好气:姜兄仇人那样多,你就没先在心里琢磨琢磨是哪一个?比如,宫里头那个老神棍? 那老神棍会打些诓语、通些医理罢了,昨夜那两个身手不凡,岂是他能雇得到的?姜洵眉峰都不见动。 那可能是你那位叔父,他不想让你留下子嗣? 丁绍策才说完上头这句,就被自己跟前的冷面煞神盯得打了个寒颤。 他心情不佳,便垂死揶揄道:姜兄,不是我说,你这承受力委实有些弱了。人说夫妻间小吵怡情,吵完感情还能更好。况小嫂子那样倾慕你,你哄两句逗两句不就成了?莫非,是拉不下脸面、放不下架子,还是心虚了? 胡言乱语。姜洵眉宇间蕴了几分怒意:我为何要心虚? 这显见是气急败坏了。 丁绍策耸耸肩,半真半假地调侃:说起来,你那宠妾灭妻的戏码,恐怕,真得演起来了。 --- 这厢,玉昇居中气氛逐渐变得凝重,而同座府邸的待霜院中,乐阳与曲锦萱正商量着容馥斋开作坊的事。 乐阳说:到时候啊,你只需去教她们怎么做,不时验验成品便可以了。 曲锦萱点点头,又道:我近来空闲,又试调了一款眉黛和一款粉腻子,县主可要瞧瞧? 乐阳劝她:你这怀着身子呢,不必操劳。现下铺头里那些品种够卖的了,个个进铺子都选花了眼。 无妨,我尚有余神的。曲锦萱说着,唤桑晴把东西给拿了出来。 呀,这眉黛的颜色不错,这罐粉子质地也细腻、又不干躁过头。乐阳瞧了两眼,甚是惊喜。 曲锦萱微微一笑,问道:县主可要试试? 乐阳应是看出曲锦萱有些神思不属,便故意道:你帮我上妆?那敢情好。 曲锦萱愣了愣,旋即笑道:我这是头回给人上妆,若是不小心把县主画成了大花脸,县主可莫要怪我。 乐阳笑意愈盛:我可巴不得你给我画成大花脸,一会儿出你们这府里头,若碰着那丁绍策,最好把他吓到做噩梦,让他往后再不敢靠近我,还我几分清闲。 说起现下在玉昇居的人,曲锦萱面上的笑便立时滞了滞,似是再难漾开。 桑晴搬来妆镜,乐阳坐在妆镜前,自然,便也瞧见了曲锦萱那幅面色。 -- 第125页 趁曲锦萱去净手的空档,乐阳自桑晴那处听得了些始末。于是,待曲锦萱回转,开始着手上妆之际,乐阳便寻了个话口子,开腔道:说起来啊,泽阳那边,雅宁本来已经瞧好铺位子了,但她那月事突然停了一个月,也不晓得是不是怀上了。她又不大敢说,怕家里婆母给她夫婿安排妾室通房来着。 雅宁的信,我也收到了。曲锦萱轻声答。 雅宁夫婿虽好,但家中婆母是个古板的、爱伸手的。小夫妇成亲前,她那婆母便借口想往雅宁夫婿房中塞人,说是给儿子寻个晓事的丫鬟,幸好那林二郎并未答应。 不仅如此,在雅宁拿不准是否怀孕,且担心婆母又会管他们房中事时,林二郎也很是贴心,主动和她一起瞒着。 曲锦萱正犯着怔忡时,乐阳又开口道:妾室这种事,我不知你们怎样想,但若换了我,我可不忍的。 别听他们说什么女子怀了胎,爷们儿要寻人下火纾解,那都不是人说的话。怎么着?咱们肚子里头怀的不是他们的孩子?咱们这头大着肚子受着罪,他们倒好,给自己寻了个借口,便心安理得地左揽右抱,这头一个妾室那头一个外室的,真真厚颜无耻。他们管不住下半身,要找人纾解,那咱们被这肚子给折腾的时候,是不是能揍他们一顿解气? 论起来,到底是他们那点子欲.望难忍,还是咱们怀孩子更难受?这要照我说啊,若生出来那孩子能随咱们姓,他们爱找几个找几个,大不了孩子一生,咱们抱走便是!不然,凭什么由他们快活,咱们就得委吞下这口气? 听了乐阳这一大溜的话,侍候在旁的桑晴直咂舌:县主、县主好敢说啊 乐阳得意地挑了挑眉,还与她们找着认同: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不待曲锦萱答,桑晴已被感染了。她连声附和:县主说得没错!总不能就许男人们肆意妄为,咱们只能守着忍气吞声四个字罢?那岂不是要给人活活怄死? 桑晴真是个可人儿,一点就透。乐阳笑得前仰后合,须臾,她自镜中,瞧了眼曲锦萱平坦的小腹,倍感惊奇:你这肚子怎么一点也不显怀?乐阳对着自己的小腹比划道:我那会儿还不到三个月呢,就凸起来了,当时还以为是冬天贪嘴少动,身上长了些肉。 说起这个,桑晴脸上也是浮起愁色来:实在是夫人本就吃不了多少,这几日又唉。 便在这个当口,下人来报,说是花姨娘来了。 曲锦萱停了手,看向入内的花蔚,柔声问道:可有事寻我? 花蔚一脸忧色:沛柳自昨日便不见人了,妾想来问问夫人,可知她去了何处? 专门来问这事,倒不是花蔚有多在意沛柳,只因为沛柳树是她某堂计划中的重要人选,现下不见踪影,几乎将她的盘算都给打乱了,她岂能不问上两句。 说起来,她本想借机去玉昇居的,可一想到姜洵那日的态度,她又踟蹰起来,生怕去问了这事,再惹他不喜。想来想去,唯有从曲锦萱这边打探了。 而乍听了这事的曲锦萱,倒也愕然了下。 她本也没有管着府里头的事,这几日更是连院门都少出,沛柳失踪一事,她还当真是不知情的。 听得曲锦萱说不知情,花蔚眼眸微闪。接着,她扮出幅期期艾艾的神情来:自打我姐妹二人入了章王府,便全仰仗着夫人的照拂了,现下、现下沛柳不知所踪,妾这心头实在是牵牵扯扯的 这就是姜大人的妾?一声清晰的嗤笑传出,是乐阳站了起身。不仅如此,乐阳还围着花蔚,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又对曲锦萱笑得促狭:我原想着,有你这么个美若天仙的妻,姜大人还去纳妾为此我还好奇了许久,不知他纳来的,是何等美撼凡尘的人物呢。哪知今儿一瞧才知道,啧啧,姜大人可真是不挑啊? 这话中的鄙夷真切,真令花蔚面色一僵。 乐阳好整以暇地盯着花蔚:不晓得你们夫人怀孕了么?还来劳她费神,看来你这恭敬也就是皮子外的、嘴头上随意唱着的。 乐阳在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花蔚、对花蔚肆无忌惮地品头论足。而花蔚,亦用余光偷觑着乐阳。 这身形高挑、眉眼英气的女子,先前她也曾见过其背影的。可那回这人是自侧门而出,她便很有些拿不准此女的来路。 想起曲锦萱庶女的身份,花蔚咬了咬唇,便顺势问道:不知这位是? 桑晴被乐阳那通话说得身心舒爽,听了花蔚的问,立时便张口答道:这位可是乐阳县主,花姨娘还没向县主见过礼呢? 花蔚心间一窒。 她还当是哪家府上的普通官眷,竟然、竟然是位县主。 知了乐阳的身份后,花蔚直悔自己选错了时机。 这县主一瞧,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摁下心间四散的敏意,花蔚硬着头皮,给乐阳福身:妾方才不知县主,是妾失礼了。 福完身,花蔚心内惴惴,却也不记得要走。 实是她心间不甘,又记记惦惦地,想要知晓沛柳到底出了什么事。而曲锦萱又从来也不是个话多的,平素请安时,她不说话,曲锦萱也不会出声多说一个字。若是今儿这来意不定,她今夜,是怎么着也睡不安稳的。 -- 第126页 在花蔚想来,以往爷都是独宠夫人,现下,自己分了夫人的恩宠,夫人心间肯定是不快的,不然,也不至于与爷争吵了。 上回见爷心情不佳,虽不知是否为了这堂子事,但这会子去,多半,是会触爷楣头的。再不济,夫人问上两句,若被误会成呷醋,极有可能会与爷再度争吵。 不管哪一遭,都是自己乐见的。 是以,花蔚把心横了横,垂了头再度开口道:还望夫人莫怪,妾实在是挂心沛柳妹妹,不知她的去向,这才斗胆来问夫人一声的。 桑晴皱眉:之前不是说过,夫人不管这府里头的事么?徐嬷嬷早说过了,让你们有事去寻她。且夫人方才也说了,并不知情,你可走了。 乐阳却是笑得欢实:桑晴啊,她来来回回说这些车轱辘话,就是想让你们夫人呢,去帮她打探她那好姐妹的踪影罢了。 花蔚头皮一紧,感觉到乐阳直直盯着自己,那眼神,似是要在自己身上穿出个洞来。 而彼时见她不安的乐阳,直接便开口讥讽道:你可是个有心计的,真想知道你那姐妹的下落,真为你那好姐妹担忧,便自己去问啊?你是没长腿还是没长嘴?好大的狗胆,竟撺掇起你主母来了。 目的被直接戳破,花蔚心间一慌:不、不是的,妾没有撺掇的意思 乐阳逼讽道:那是何意?莫非是诘问?想问问你主母,你那好姐妹究竟去了何处?是不是你主母把人给拘起来了? 县主恕罪,妾万不敢有那些心的,妾当真只是、只是、 见花蔚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完整话,乐阳再度嗤笑一声。她转向曲锦萱:我可提醒你一声,这种腌臜地方出身的,可没一个是省心的。你瞧瞧她这模样儿,生得这般不出众,不仅能当个花魁,还能被爷们儿赎身,她脑肚子里头那些小九九,就算没有一箩筐,可也有一簸箕了。你当心着点儿,别哪天被这种人给算计了。 花蔚攥紧了袖摆,额头冰凉。 在这种名副其实的贵女跟前,她这样身份的,只有任人欺辱的份。 这样的事实,她早便知晓了。 可知晓归知晓,这一来,以往还在芜香馆中时,来往都是男客,她也不随客人出外,是以,并未真正遇过这等情境。二来,入了这章王府后,主母又是个不摆架子、温情柔善好说话的,不曾为难过她。是以此刻,当乐阳这番赤.裸.裸的欺辱与调笑砸到头身之上时,花蔚的羞愤与难堪,像是在被一寸寸灼炙着,直将她心间藏掖着的自卑都烧得血肉模糊。 好一阵静寂中,曲锦萱见花蔚嘴皮子都要咬破了,便开口道:你先回罢,这事我知晓了,晚些、晚些我问问。 花蔚僵硬地福身:如此,妾便谢过夫人了。 花蔚走后,乐阳又重新坐回了妆镜前。她瞥着曲锦萱,叹道:你啊,就是太良善了。一个妾罢了,管她死活呢。 曲锦萱仍旧好脾气地笑笑。 她也是有私心的,她本也、也想去寻夫君 乐阳固然有些恨铁不成钢,觉得曲锦萱软趴趴的,捏也捏不起来,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叮嘱道:我要离京一段时日,去泽阳瞧瞧雅宁选好那铺子。你若有事,便给雅宁寄信,我能看得见的。 曲锦萱轻声应了,顺道,又与乐阳说起自己在宁源的见闻来,成功将乐阳的心神给分散了,聊到最后,二人还计划起要去宁源也开分铺。 二女相谈尽欢,临别时,曲锦萱要送乐阳出府,乐阳连连摆手:别别别,我是个有阴影的,知道你怀了胎,见你多走两步路我都提心吊胆的,哪敢让你送。 曲锦萱无奈,只得将人送到院门口作罢。 乐阳别过曲锦萱,出了待霜院后,离了后院的处地,便再度在牙道偶遇了丁府五公子。 见乐阳面色尚可,丁绍策便挂起笑来,热情地与她打招呼:县主这是准备回府了? 乐阳确实心情不差,大发慈悲地停了会儿,瞟他一眼:五公子这是和你那好兄弟又交流什么了?明儿去哪儿逛楼子,还是后日去哪儿喝花酒? 丁绍策连忙否认:没有的事。小姑奶奶,我是真悔过自新了,不信你问邱东。 我为何要问?像谁稀得管你似的。乐阳只觉好笑不已,说完这句,便抬脚想走,却被丁绍策一横身给拦住了。 乐阳眯了眯眼:丁绍策,是不是非得本县主抽你两顿,你才老实?还不快给本县主让开? 丁绍策嘴里发苦。他低声下气,近乎哀求:乐阳,你我能不能平心静气地聊一会儿?自打你和、你从晋台回来后,你哪时候真正理过我,哪怕一回? 我、我本可从门荫,却非要参加科举,也是不想讨官,想光明正大入仕,能走得更远些,亦能更配得上你是,那时是我思虑不周,我也承认,你说结亲之时,我是犹豫过的,那是我该死。可是乐阳,人总归是会变的,你可知你嫁后,我过了多久生不如死的日子?我、 情到深处,难以自抑。 丁绍策往前一步,声音都有些沉郁发哽:乐阳,我指天发誓,不论是从前或是现在,我对你的感情俱是真真切切的,从未扯过谎、也从未变过。如今你既回了奉京,就不能再给我个机会么?咱们再试一回可好? -- 第127页 是么?这也堪堪过了一年,你便成熟了?乐阳对着丁绍策,笑得倦慢又冷淡。她再度开口,很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意思:既是如此,你更该寻个名声清白的女子,我是个嫁过一遭的,背了个和离与妒妇的名声,哪一个单拎出来,可都不好听。 听了这话,丁绍策的心间浮起不祥的预感。他待想再说些什么,乐阳却已移脚到了他身侧,轻声道:五公子聪俊灵秀,且博学善文,你若有意议亲,多的是小姑娘愿意嫁你的,你又何必非要吊死在我这颗树上。你若是意难平,那更没必要了。你自己好生度一度,你到底是当真对我留有余情,还是无法接受一个不再撵着你跑的乐阳?若是后者,想开了便好,若是前者嘛她拍拍他的肩,语意洒脱:人呐,总归是要朝前看的,不是么? 话毕,乐阳便气定神闲地,举步离开了。 乐阳一走,丁绍策双肩便立时垮了下来。他似是被抽光了全身力气似的,杵在原地,不晓得动弹。 而这时,于玉昇居中,姜洵独立在支摘窗前,望着窗外一对纠缠的男女出神。 他瞧得真切,那二人,一个死皮赖脸,另一个,则毫不留恋。 想起丁绍策提供的消息,及这两日的话语,姜洵眼神幽静,继而淡漠。 长畴之事,他早便收到了风,是以今日魏修提出时,他并不感到意外。可他忽略了关联着的事,自己收到了风,有心之有,自然也早便摸到消息了。 是他大意了。 只怪那温柔乡,让他一时软了心肠,亦让人误以为他有软肋,还妄想捉了那软肋去威胁他。 属实可笑,莫不是以为他当真被花迷了眼,会栽在女人身上?还是觉得那两者间孰轻孰重,他不能分辨? 叩问之下,他方知忘了自己接受她的初衷了。本来,也没想着要与她有今日的,不是么? 不过,眼下若要纠正,应当,也来得及。 姜洵沉眸,打下窗扇。 当日晚间,日入戌时。 曲锦萱到玉昇居时,姜洵正手执狼毫,在宣纸上书着字。 他以为自己那心,如巨岩般坚定,可在听到杜盛报了她来的消息时,他那胸腔之间,却又陡然升起些难以排解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纷乱来。尤其,是在见到小女人再度变回了低眉顺眼的模样,且绞着手问他,昨夜是否有去过她房中时,他心中更是一片空茫。 夫君? 姜洵被唤回了神。他目光聚焦,却在触到小女人卑怯的、讨好的眼神时,又猝然避开。 我昨夜歇在玉昇居,不曾去过你院中。姜洵定了定神,如此答道。 曲锦萱眸中失落。 果然,那阵酒气与虚影,是自己在发梦吗? 还有何事? 捕捉到曲锦萱的失落,姜洵心间躁郁,不知如何面对。这若不是自己居院,他几乎就抬脚走人了。 曲锦萱自然也察觉了姜洵情绪上的起伏,她于好一阵心乱间,低声问了沛柳的事。 不过是个妾罢了,也值当你为她上心?姜洵颦起额来,继而面色寡淡:此事,嬷嬷会处理的。你若无事,莫要出你那院子,好生养胎。 他眼神微凝:可还有事? 曲锦萱掐了掐手心,心间无措。 这样的话,她已经是第二回听到了,其中的催促及驱赶之意,很是明显。 夫君可是生我的气了?曲锦萱上前一步,撑着眼皮子,怯生生地与他认错:是我不对,早前,我不该与夫君顶嘴的。 姜洵负于身后的手掌蜷了蜷。他面上不显,实则心间很有些狼狈,甚至连喉咙管,都是紧扯着的。 须臾,姜洵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平放缓:没有生你的气,莫要多想。 曲锦萱眼中升腾起欢喜之色来:那夫君、夫君今晚去待霜院好么?我、我想夫君了 她还想跟他说,这几晚睡觉时,她能感受到腹中胎儿的动静了。若他去待霜院,孩子再动,他便能与她分享同份喜悦了。孩子若动得频繁,说不定,还能让他上手触上一触。 小女人两眼晶亮,欣悦喜形于色,眼中,有着强烈的祈盼。 姜洵用了半副心力,去克制自己夺门而出的冲动,以及,想要去触碰她的冲动。 半晌,他硬梆梆地憋出一句:我尚有公事处理,你若无其它事,便回罢。 闻言,曲锦萱先是怔住,接着,她瞥了眼他桌案之上那方新开的墨砚后,立马双目酸胀,雪眸中,倏然便是光华涟涟。 好,那我不扰夫君了,夫君、夫君莫要忙太晚,早些歇息。 嗓音发颤地说完这些,曲锦萱出了玉昇居。 门被阖上,姜洵再度站去支摘窗前。 望着那步履紊乱的仓皇背影,姜洵的目光发起了直,人如石像般,长久地凝立不动。 46. 卷轴 总该护着他自己的血脉 【第四十六章】 ------------ 八月的奉京城, 虽已过了初伏,但晌午的气息仍是干焦闷热的,巷间偶有犬吠声, 也是懒懒的。 府宅内, 下人们都纷纷寻着有荫的地方躲懒,非是主家召见, 轻易不肯挪地方。 崔沁音描完花样, 对着日光照了照,又去问自己的丫鬟:瞧瞧,这锦葵鹿狮的花边,适不适合给小娃娃做兜衣? -- 第128页 呀,真趣致。丫鬟笑道:少夫人绣这个, 是要送到章王府去, 给三姑娘的罢? 崔沁音点头,叹道:三妹妹怪可怜的, 苏姨娘不在了, 婆母又对她不上心,知道三妹妹怀了胎,连份安胎礼都不安排人送过去我与三妹妹关系不差, 作为她娘家人, 总得有些表示。 丫鬟:少夫人对三姑娘可真好。 崔沁音摇头:也是三妹妹可人疼。 二人再讨论了会儿那花样子,丫鬟想起一遭事儿来, 唏嘘着说道:对了少夫人,奴婢听说,近来三姑爷偏疼他那妾室,惹得不人私下里传,说章王府宠妾灭妻 崔沁音显然也听到传闻了, 她愁道:唉,谁说不是呢?原想着啊,有个妾室与人私奔,那后院少个人,三妹妹也就宽了一份心,哪成想 主仆二人正发着感慨,忽闻一声拉着长音的喵呜,跟着,便见一个圆滚滚的雪团,从她们眼前奔过。 糟了,这小畜生又要发狂了。崔沁音头皮一紧,与丫鬟赶忙站了起身:快、跟着它,别让它往房内跑。 知道这小东西破坏力有多强,丫鬟二话不说便跟了上去。崔沁音步子慢些,在后头快步走着。 才上水榭,崔沁音便见自己丫鬟折返来寻她,一脸焦容地说道:不好了,少夫人,它、它蹿进大公子书房了。 那还了得。 须知曲砚舟那书房,他若不在,平日里连下人都不给进去打扫的。上回那猫儿蹿将进去,就险些毁了他好些字画墨砚,惹得素来温允平和的曲砚舟那脸黑得不成样子。 来不及多想,崔沁音吓得心突突乱跳,急忙加快步伐到了书房门口,要进去逮猫。 将将推开门一看,果然已是个满地狼藉。书册散乱、卷轴逶地,而行凶者,正耀武扬威般地,蹲在书架的最顶端。 见有人进来,它优雅地舔了下爪子,接着,一爪子下去,便听见乒铃咣啷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响起,却是自那书架顶端,掉下一堆瓷盒来。 坏事干完后,它哪还管那一地碎瓷散册,不等被人撵,它喵呜一声,便不见了踪影。 崔沁音气得脸上红白交错,紧咬着牙根对丫鬟吩咐道:去,把它给我捉住,塞到笼子里头去。我没发话,谁也不许放它出来。 丫鬟领命而去。崔沁音则深吸一口气,认命般的,准备去收拾残局。 跨过一地碎瓷,崔沁音寻了处堪堪能站脚的空地,便蹲了下身。 那些瓷片从一人多高的书架上摔下来,多数已成了零散的碎片。崔沁音抽出帕子,准备先将那些碎瓷给扫到一边,免得划伤字画。 她正小心翼翼地推拔着瓷片时,忽见一片碎面较大的瓷片。应是掉下来时,正好弹在没散太开的卷轴堆上,得了个缓冲,便只摔裂成了两瓣。 崔沁音扫了眼,忽然觉得那些碎瓷、及罐身上描的花样,很有些眼熟。 她用帕子裹住,盖到手心观察了下,见是半支粉色的金沙罗,而同一时间,她眼角余光,又捕捉到一幅怪异的卷轴。 那卷轴散在地上,已经铺现了一半。 精巧的绣鞋、飘扬的裙袂,再往上,则是盈盈一握的细腰。 那卷轴之上,俨然,是名女子。 崔沁音斜了斜身子,手指往上一拔,卷轴的上半部分,随之展开。 见得画中人真容,崔沁音手中捏着半边瓷罐,两眼则盯着那幅卷轴,整个人如遭雷轰电掣般,僵在了原地。 --- 同日,浮曲轩中,花蔚的脸色很有些发白。 她实在是难心置信,便再向红茗确认了一遍:当真是这么回事? 红茗脸上涨得通红:那任二本就、本就是个爱四处招惹的,咱们隔壁院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他两个会搞、会厮混到一处去,其实、其实也不是多出奇的事。这事儿传开了才有人说,早先便瞧见过那任二出现在兰百轩附近,那会儿还以为任二是跟她那丫鬟有染,没曾想 花蔚皱了皱眉:她怎么会愿意与个小厮私奔? 对此,红茗猜测道:该是惹了爷的厌恶,自觉在这府里没有出头之日,便干脆破罐子破摔了他二人一个是逃妾、一个是逃奴,府里头啊,已经把这事儿给报到京衙去了。 花蔚扣紧琴口边沿,心中将沛柳骂了个遍。 蠢货,真真是个行事不顾的蠢货,无端打乱了她的计划。她连聂妈妈那药是否有效,都没在那蠢货身上试将出个结果来。 红茗揣测道:看来爷那日之所以脸色不好,便是因着兰百轩那个的事了。 花蔚投了个疑问的眼神过去。 红茗一本正经地分析:姨娘您想想 ,纵使爷不欢喜不在意那个,可自己纳来的妾与府中小厮私奔,这可不是何等光彩的事。说出去,只会遭人耻笑的。 闻言,花蔚神色微晃。 似乎也很说得通。 先时,她还真被爷那日显现出的、那股子厌恶与抗拒给吓蒙了,可,若是当真不喜自己,爷这几晚又怎会、怎会夜夜来寻自己呢。 红茗在旁侍候,嘴里还未停。她神色很是得意洋洋:反正啊,听说爷许久都不曾踏过那待霜院一步了,倒是夜夜来咱们这儿姨娘不怕,待您收拾了待霜院,那气啊,也便出了。 -- 第129页 花蔚面色微烘。 近来,爷几乎夜夜到她这浮曲轩,与她百般缠绵。若她这身子是好的,恐怕早便怀上了。 扯开心间百绪千头,花蔚深吸一口气。 罢了,既沛柳那般蠢愚,倒也让自己少了个竞争之人。眼下只需解决待霜院那个,便可了。 想起待霜院,那日所受的羞辱,仍让花蔚如刺在心。 同样的,红茗亦是耿耿于怀。 红茗恨声骂道:什么温情柔善,待霜院那位,眼睁睁看着姨娘您被人讥讽,她竟还一语不发,看来还是咱们隔壁那个说得对,咱们府里头这位夫人呐,是个最会装模作样的。指不定在姨娘您去之前,她与那劳什子县主便商量好了,要故意给您难堪的。 听了红茗这一通爽快的骂,花蔚心间倒是好受了些。 花蔚敛目,坐直了身姿,两手再调了调琴弦。 无妨,既她袖手旁观,那便别怪自己把那帐算到她头上去。 花蔚正身弄琴,姿态很有几分闲适。 须臾,她十指轻拔,乐音流淌,缓缓绕梁。 --- 日月斗转,已是八月下旬。 这日,是戚府老太爷的寿辰。 邀帖早便收到,又经主家再四邀请,姜洵自然得去参筵。 自那日过后,曲锦萱再未去过玉昇居,乖乖地窝在待霜院中养胎。此时孕期接近半程,她那小腹,也终于隆了起来。 一大早,花蔚便去了待霜院。 桑晴一见她,便蹙起了眼:你来做甚? 花蔚笑着,姿态十分谦恭:眼下夫人这身子重了,去到外头,这身边又只有桑晴姑娘在,唯恐有个什么急事儿,寻不到人搭手的。妾左思右想,便自告奋勇,想陪夫人一道去,也好随身照顾夫人。 桑晴当即便拒绝道:不劳你费心,夫人身边若缺使唤的人,我们大可捎上巧茹。 花蔚回得不急不缓:桑晴姑娘说笑了,巧茹到底是个半大孩子,哪能如你这般细心?她若一时打了迷糊眼儿可怎么好? 是夫君让你一起去的?曲锦萱忽然开口问道。 爷当是、当是想让妾来问夫人一声的。花蔚这话,说得含糊,且极有技巧。 近段时间府里人皆知,玉昇居与待霜院的两位主子少有交集,连直接的话都没再对过一句。花蔚便掐着这个度,心中掂缀着,二人该是不会为了这等小事相互确认。 就算确认了,她也自有话去圆。 果然,曲锦萱嘴角只略顿了顿,便应她道:你若想去,便一起罢。 花蔚心神一松。随即转眸去福身,掩住自己挑起的眼角。 既然是打着照顾曲锦萱的名义随从出府,花蔚自然是与她同一辆马车。而府中爷们不可能与妻妾同乘,故而,得了消息的管家,便又备多了一辆马车。 是以,出府时见到两辆马车的姜洵,像被兜头泼了盆冷水似的,心间涌起好一阵失落感。尤其,是在见到正被扶上马车的曲锦萱看也不看自己一眼时,他越发抿紧了唇。 收回目光后,姜洵也撩袍,入了另一辆马车。 近来,章王府中八卦不少,一堂,是小妾与府中小厮私奔的丑闻,另一堂,便是姜洵宠妾灭妻的传闻了。 是以,当章王府一行人出现在戚府时,自然而然的,便成了焦点。 而另一个焦点,则是魏言安。 天子魏修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根本提不起精气神来戚府参宴。而戚老天官又是三朝元老,皇室怎么说都得派人来毕贺。既魏修来不了,便正好便宜了魏言安,是以,说是关一月的禁步,实则未满一月,他便被解了禁。 在看到曲锦萱之后,本是眉间郁郁的魏言安,两只眼瞬间出奇的亮。 他心内悔极。 数月前,还见这姓姜的在自己跟前替这小美人出头,似乎很是维护她。原本,他也以为那姓姜的当真对她有多上心,可这会儿一瞧,却并不是那么回事。 如今看来,姓姜的那时,要么是故意在自己跟前作戏,要么,就是对这小美人贪一时新鲜罢了。不然怎会在人怀了孕之后,便有了新欢,且,还将那新欢带出来参宴? 而他所悔的,自然是那时被蔽了眼,过于顾忌那姓姜的,连那姓姜的去了宁源,他都没敢动小美人儿。现在想来,怎能不教他扼腕?若非那时过于瞻前顾后,自己岂不是早便成了这小美人的入幕之宾? 要怪,也得怪他高估了父皇的魄力。和沛柳那小贱人被撞破那日,他还以为自己这太子之位是丢定了。岂料母后竟那般神通广大,又兼他押对了宝,与那老道生了私交,最终,还是被合力保住了。 若早知是个有惊无险,他还费那心思与个下等的妾勾缠什么?早该直接对这小美人下手了,指不定,现下小美人腹中揣的,也会是他的种。 正是心痒难耐之际,忽有近侍挨到他身侧,小声道:殿下,奴才方才去、去更衣时,有人弹了个纸团子进来,给奴才拾着了。 拿来让孤瞧瞧。 魏言安伸手接过,展开一瞧,嘴角笑意扩大:妙啊,真是天助我也。 近侍犹豫着,提醒道:殿下不怕再落人圈套么?可需安排人去查一查? 魏言安摆摆手,满脸的不以为意:有何好查的?那幕后之人,要么是想巴结孤,要么,就是也与那姓姜的有仇。若是前者,事成之后自然会主动来邀功领赏,若是后者既是不想曝露身份,着人去查,反而惹对方顾忌,说不定就打退堂鼓了。那孤,岂非得不偿失? -- 第130页 听他这样说,近侍便也消了音。 魏言安将那纸团握在掌中,兴奋得浑身泛痒。 他心心念念的美人儿,今日,终于可一亲芳泽了。 戚府官宦世家,寿宴当日的盛景也不亚丁府。宴前,戚府各处亭台水榭中,都三三两两地散聚着宾客。 曲锦萱本就生得瘦弱娇小惹人怜,又兼今日有个花蔚跟在身边,一众官眷中,看好戏的虽少不了,但以往对她生过恶意的一些人,反倒多了几分同情。 抑或说,很有几分同仇敌忾的意思。 毕竟正室之流,压根对妾生不出什么好感,哪怕那妾,是别人府上的。 而带妾参宴这种事,说得好听,是带着来侍奉主母的,实则,妾多半就是故意跟着来炫耀、来恶心人的。 在场的不少官夫人心中都鄙夷起姜洵来,暗唾他,竟对个妾室纵容宠溺到了这种地步,委实昏聩。 因而这回,倒有好些人一改以往的偏见,对曲锦萱嘘寒问暖,关切她那孕事,而花蔚,则被一众官夫人排挤在外。 虽说花蔚是个沉得住气的,不管旁人如何面色如何,她都能笑脸迎人,瞧起来,倒很是恭顺。可再恭顺,也架不住她这身份属实碍眼,故而整个过程中,花蔚便如受刑一般,不是得这位夫人不轻不重地刺几句,就是被那位官眷有意无意地搡一把。 花蔚面上不显,实则心内堆积起的难堪,毫不亚于那日面对乐阳的嘲讽。 她暗自稳着心神。 无妨,总有一日,她也要成为她们当中的一份子。届时,她定会堂堂正正地出现,让旁人再不敢轻视于她。 此刻,戚府某间禅室中。 戚老天官情绪激动,几乎老泪纵横:老朽等了这许多年,终于等到公子回奉京,亲来参加老朽这寿筵了,老朽就是即刻死了,也值当了。 姜洵低声请罪:是晚辈无用,让戚老挂怀了。 公子切莫这样说,老朽知晓,公子这些年也不易的。戚老天官动容道:只老朽已近耄耋之年,垂垂老矣。不知这有生之年,可能见到公子御极,太阿在握? 一旁,文国公朗笑道:戚老鬼,今儿可是你寿诞,作甚把话得说这样悲沧?活似你明年就要驾鹤西去似的。你那宝贝孙儿可还未给你娶孙妇的,真要走,你可舍得? 而同室的程老侯爷,则直接替姜洵答了:戚老鬼,你且放心就是,待公子大退长畴,回来后,便能将这乾坤给扭转了! 知姜洵要出征,戚老天官心中自然多有担忧,他很是不解:公子此回宁源一行,功绩凛凛,已是为自己正了名那长畴最是诡诈,战事中无所不用其极。此行凶险,公子大可拒了这差使,为何定要亲自去迎战? 这时,久未出声的丁老将军摇了摇头,朗笑道:老戚,你当真不知,公子为何定要亲自去迎那长畴? 公子可不单为挣那功绩,最重要的,是为先帝复仇。 提起桓章帝,一众老臣神色悲戚。 过了会儿,戚老天官慨叹道:既公子心意已定,老朽也便不多说了。公子何时出发? 姜洵答道:晚辈出征在即,待饮完戚老这顿寿酒,至多一旬,便要动身去开梁了。 几名老臣一听,便纷纷予了嘱咐。 间中,程老侯爷问了声:那后位的人选,可要先着手选定了?他接着说道:公子现下的妻,既已怀了公子的子嗣,届时,便安个嫔位罢。至于公子现下宠幸的那妾室,出身委实不堪,万不可充入后宫,随意打发了便是。 提起此事,姜洵的眼前,便浮现小女人那灰灰黯黯的目光、以及那双咬得死紧泛白的唇。 他心间纷乱,数度张口,嗓子眼却似被什么糊住了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而自眼见先帝殉国、又被弟无耻夺位后,程老侯爷便以匡扶姜洵复位为已任。大抵有些人上了年纪,难免有些固执蛮板,在他看来,规矩比天大。 此刻,见得姜洵竟这般踟蹰,与先前在自己府中的态度大相径庭,程老侯爷不由皱起了眉,用极不赞同的语气问道:公子迟疑了,莫非是对那曲氏女,当真生了几分真感情?这才几个月,公子如此之快,便忘了那曲府是如何欺你辱你的么? 闻言,姜洵凝滞住,眼中亦似泛起空茫。 自古,这儿女情长,最是扯不清。 文国公见状,心中已有些了然。他暗叹一声,开口打起圆场:程老鬼,那曲氏女的腹中,已有公子的骨肉,再怎么说,公子总该护着他自己的血脉罢? 丁老将军亦帮腔道:文公所言是极,程老鬼啊,你现下说这话,也忒早了些相信届时,公子自有决断的。 一时间,禅室陷入静寂。 习武之人,最是耳聪目敏,武将于此道更是不在话下。才说完这话,丁老将军、程老侯爷、姜洵三人俱捕捉到禅室之外,有浑重的呼吸。 谁?! 话音未落,姜洵已擒住了偷听之人。 昭儿?戚老天官认出是自己的孙儿。 而被姜洵揪住衣领的戚蒙昭,非但没有被捉个正着的窘迫,反而用力别开姜洵的手,且两目怒红地盯着他,那眼中,满是不忿之色。 -- 第131页 姜洵脑中闪动了下,他眯起眼,正待要说些什么,倏然间,却听到有仆人慌张跑来报:老太爷,不好了!西景院的厢房走水了! 戚老天官立时起了身:可有人在里头? 那戚府仆人看了姜洵一眼,缩着脖子,嘴头磕巴道:听、听闻太子殿下与、与姜夫人被困在里头 47. 胎动 决定不再纠缠 【四十七章】 ----------- 听到那仆人所言, 姜洵的胸腔仿佛霎时空了一块,想也不想,便拔腿往外疾奔而去。 循着火烟的方向, 姜洵很快, 便寻到了那西景院。 烟雾浓浓,被.干燥的夏风一吹, 那火势越发腾起。而姜洵的心中, 也像是燃起了浊烟。 爷见姜洵来了,花蔚眼圈通红地去迎姜洵,她惊惶又哽咽:夫人、夫人、这可如何是好 她话才说完,却见姜洵人如离弦之箭般,根本停都不带停地, 要掠过她往里奔去。 花蔚吓了一跳, 连忙去拉姜洵:爷!火势太猛,莫要犯险啊 肩头挨了一记硬实的踹, 花蔚失足跌坐于地。她捂着剧痛的肩头, 被红茗扶着,吓得面色大变,还伸着手大声喊道:爷!快回来!爷!太危险了! 姜洵两耳嗡嗡作响, 满目俱是那腾腾焰火, 不论何人来阻、谁人相劝,他都像发了魔障似的, 拼命往那房中冲去。 到了门前,姜洵两脚将那房门踹开,他避过掉下的横梁、躲过乱窜的火舌,很快便在墙角见了个瑟瑟发抖的、正被浓烟呛得不停咳嗽的身影。 正是魏言安。 姜洵上前,一把拎着魏言安的脖领子, 将他凌空提了起来,从牙关中蹦出话来:我娘子呢? 咳咳、不、不知 浓烟呛喉,魏言安才说了这几个字,下一息,喉关便被铁紧的手掌给扼住了。 我再问你一遍,我娘子呢? 姜洵眼底赤红冰冷,目中溢出的冷意,仿佛已视魏言安如死物一般。 魏言安两眼泛白、呼吸困难、浑身再度变得软塌塌的,根本回答不了。 遍寻曲锦萱不见,姜洵脑中一片空白,他不会思考、呼吸都快停滞了。上涌的戾气在他脑内叫嚣着,让他想立时扼断魏言安那喉骨。 阴醫盖上双眼,姜洵手下正待使力,小臂却蓦地被人擎住。 公子不可!丁老将军及时制止,强硬地,把姜洵的手给掰开,又盖住魏言安的眼,往他后脖颈劈了记手刀。 此时,已有不少人提了水来灭火,火势渐弱。 魏言安才晕过去,便有卫士冲进来救人了。 丁老将军提拎着魏言安,交给卫士后,见姜洵对着房中某处烧出大洞的窗外发怔,还当他仍未醒神,便去唤他:公子,清醒些。 姜洵仍旧不动。 于是,丁老将军便顺着他的眼神,亦往那方向看去。 在人群聚集的不远处,某个精巧的亭中,站着一名丫鬟、一名小厮,以及,一名姿容动人的妇人。 那妇人长颈瘦肩、小腹微凸,目光,也正望着这处。 丁老将军认了出来,那妇人,正是他们方才谈论的,公子的妻,曲府那位庶女。 此刻,火势已褪了小半,救火的人们接力传着木桶。一片人声纷杂中,夫妇二人遥遥相望。 应该说,是姜洵被曲锦萱的目光钉在原地。 无他,只因她那眸中尘光不扬,过于静寂,静寂到令他莫名心悸,且不安。 而这时,突然出现的翡衣男子,让她移开了目光。 那翡衣男子,是戚蒙昭。 如梦初醒般,姜洵心弦乍响,接着,他的心间开始博博地乱跳无规。 在丁老将军的愕然中,姜洵直接自那豁口的窗台跃了出去。 到了那亭前时,见得戚蒙昭正面露关切之色,询问着曲锦萱是否安好。而见了姜洵来,戚蒙昭立马变成了一幅鄙夷的、敌视的模样。 到了近前,姜洵眼中根本瞧不见戚蒙昭。他望着曲锦萱,低声问:你、你可还好? 我并无事,谢夫君关心。曲锦萱音无波澜,后头,她还加了一句:孩子也无事,还请夫君放心。 姜洵怔住,一时语塞。 他明明问的是她,何时出声问过孩子了? 这样的语调、这样的回答,直令姜洵心里犯堵。他静心敛气,继续问道:你怎在这处? 曲锦萱回望他:我不懂夫君的意思,如夫君所言,我该在何处? 受了反问,姜洵霎时被噎住,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地,一寸寸在她脸庞上流连。 小女人眼睫翕动,是正常的频率,可她的面上,却实实在在浮着一抹苍白之色,那是来自还未完全褪下的惊惧。而自她的面色,姜洵似乎能听到她将将安定下来的心跳,以及仍在发着颤的指尖。 方才,定然发生了些什么事。她明明,该有其它话、有其它事要与他说的,甚至,若如以往,她早该扑上来抱住他了。可此刻,却为何身形不移,亦缄口不言? 姜洵心间淤堵,这样平静的她,令他感到陌生。 他见过她的无措、忐忑与卑怯,亦尝过她的娇嗔、依赖与小性子,可这般平静的她,他是头回见到。 且这份平静,与他夜间所偷窥的柔静睡颜,很是不同。 -- 第132页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还陷于踟躇与犹疑之际,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而那变化,令他心念危悬、惴惴不稳。 姜洵思绪杂乱,好些话在体内兜着圈子,而他确实也是想要说些什么的,只是话还未出口,花蔚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阶下,花蔚被红茗搀着。她一手还护着肩头,似是受了重伤。 见了姜洵,花蔚满目灼色:爷!爷您可有事? 姜洵并不理睬她,他全幅心神,都在曲锦萱身上。 匆匆追来,却连个眼神都没得到。花蔚咬了咬唇肉,又转向曲锦萱:夫人可还好? 花姨娘怎么这样问?夫人为何不好?桑晴代曲锦萱回答,两眼鼓起,直勾勾地瞪着花蔚。 心虚使然,花蔚避开了目光,嗫嚅道:妾、妾只是听说 无人应她,也无人关心她听说的是什么。曲锦萱转向姜洵,低垂着眉眼:我口有些干,夫君若无旁的事,我想去吃些茶解解渴。 姜洵如何不知,这是要避开自己的意思。可他又能说些什么?她语气这样淡,明摆着,是不打算要将方才发生的事告知他。 姜洵抿了抿唇,心间焦躁迭起:我与你一同去。 曲锦萱无可无不可,向戚蒙昭福了下身后,便出了亭台。 见了他们一行人出现,众人神色微妙。 方才传话之人奔走相告的,可都是太子殿下与姜夫人一起被困的话,只奇怪的是,在那厢房之中被救出来的,又只有太子殿下一人,众人自然好奇不已。但这会儿,他们所见到的姜夫人,却是衣衫整洁、神色如常,丁点都不似曾被困火场的模样。 惶论姜大人还跟在她身旁,这怎么看,也与方才听到的传言不甚相符。 众人大惑不解。 虽是府中走了水,但主家的筵席也备得差不多,各路宾客们受累来一趟,总不能因为这事就撤了寿宴。 是以,一通喧闹后,戚府还是照常开了席。而对章王府一行人来说,若提前离席,更加重了旁人的猜疑,故而,他们自然也留了下来。 整场宴饮,姜洵都心不在焉。文国公与丁将军看在眼里,二人对视,俱是心领神会,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于心间暗自嗟叹。 宴毕,宾客皆散。 待回了章王府后,姜洵立马将孙程唤入书房。 不是让你跟着么?怎么回事?孙程才掩好门,姜洵的质问便发了出来。 是属下的错,属下认罚。知道自己失职,孙程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错认得很快。 当时,见桑晴意外被绊得跌入湖中,他并未多想,只顾着现身去救桑晴了,待把桑晴给救上岸,却见花蔚主仆皆昏倒在地,人事不省。再然后,便是听到起火,有人在传,说魏言安与曲锦萱被困在一处 姜洵目光阴晦,一张玉面神鬼莫挨,很是瘆人。 静默半晌后,他压下心头气:先去给我查清楚,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浮曲轩的内室中,散发着浓浓的药酒味。 衣衫除下,花蔚的左肩一片青紫,红茗正给她揉着药酒。 那药酒性烈,又还要把肌理给搓热了,才能发挥效用。这才搓到第二遍,花蔚痛到脸都变了形。 红茗心疼地抱怨道:爷、爷下脚也太狠了这要是再补上一脚,姨娘您的身子怕都要被踹散了。 花蔚咬牙蹙眉,不说话。 身体的疼痛固然难忍,可有几件事,她是怎么也想不通。 一来,便是那曲氏明明被太子的人给掳走,却不知是使了何等法子,竟脱了身。二来,便是爷对自己的、那反反复复的态度。温存时,他总是折腾得她晕晕乎乎、如腾云雾,可白日里见了,却又总对自己冷着一张脸,与夜里简直是判若两人。 再有,便是今日在戚府,当听说曲氏被困那房中后,他如同疯魔了一般,竟是不顾死活都要往里闯。那幅模样怎么看,都与近来冷落曲氏女的行径大不相同。 花蔚心内焦惶又迷茫,腹内所疑百思不得其解,而红茗,却似看得通透。 红茗撇起嘴来,极为不屑地说道:还能是为了甚?爷那般奋不顾身,肯定是为了那曲氏腹中的孩子。姨娘您好生想想,爷再是不喜她,可她腹中揣着的,到底也是爷的骨血,且还是爷第一个孩子,爷能不紧张么? 孩子 花蔚心间一痛,再度咬牙。 想来,还是她失策,盘算错了顺序。 今日之机,本也是她偶然见得太子,福至心灵时生出的计,之所以会失败,想来,也与她计划匆忙有关。 看来,还是得想法子,先把那曲氏腹中的孽根祸胎给处理了,否则爷就是再不喜那曲氏女,顾虑着其腹中的骨血,总也会有些额外的记挂。若真让她把孩子给生了出来,自己的障碍,岂不是又多了一重? 同府,扶霜院。 惊吓过后,人总是易倦的。是以,自戚府回了自己居院后,曲锦萱别的不想,先是倒头睡了一觉。 所发的噩梦中,魏言安步步逼近,冒犯的粗鄙之语层出不穷,那双浊目中射出的淫邪之意更令人作呕不已她指尖都在发抖,看准时机后,一连点了魏言安几处麻穴。 -- 第133页 魏言安这个人,便如她两世的噩梦一般,总对她死缠着不放。她是当真憎极恶极了此人,因而,趁他身子发软的当口,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推倒了油盏、燃了床帐,尔后,自窗扇爬了出去。 梦中,她拔足狂奔,身后,是平地蹿起的火焰,以及魏言安的鬼吼鬼叫 接着,孙程带着桑晴寻到了她。 她站在那亭中,望着那处蔽天的浓烟、跃动的火舌,心间忐忑有、畅快亦有。 再然后,她那位夫君出现了,且于火光中,与她遥遥对望。 她看不懂他眼中的神色,亦不想再去分辨。 梦境至此,曲锦萱忽感小腹一紧,腹间的某个部位轻轻跳了跳,接着,便是一下又一下的、小小的抽动。那力度并不稳定,像极了小虫子在蠕动,又像有一尾鱼在游。 曲锦萱知道,是孩子在动了。 犹记得,头回感受到腹中的动静时,她还以为是自己吃了什么难克化的,引了肚肠不适,后来次数多了,她隐约能感觉得到,是孩子发出的动静。 曲锦萱抚上腹部,心间无比柔软。 恰逢桑晴进来,见了她这动作,便知是被腹中的胎动给闹醒了。 桑晴上前,将曲锦萱扶了起来,给她身后垫了软软的迎枕,又递了盏茶给她。 曲锦萱捧着茶小啜了几口后,再抬起眼,却见桑晴蹲在榻前,一幅吞吞吐吐的模样,不由心觉好笑:怎地了这是?她用指尖敲着杯壁,笑着调侃道:莫不是好事将近,想与我讨个主意? 夫人在说什么呀 见曲锦萱还有心思开自己玩笑,桑晴两边眉头快拧成一团了。她结巴道:夫人,那日、那日奴婢只是一时嘴快罢了,我说那胡话,您可千万别当真。 什么话?曲锦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就是奴婢之前说过的,让您往后莫要理爷,就当夫婿不在了的话 原来是这个。 曲锦萱愣然,随即,她浅浅笑了笑:你想多了。 她一笑,桑晴却越发难受了,急忙追问道:那夫人为何、为何这么久都不去寻爷?夫人当真打算,要一直与爷这般斗气么? 曲锦萱平静地摇头:你当真想多了,我没有与夫君斗气的意思。 她只是,决定不再纠缠罢了。 宁源的时光对她来说,更像是偷来的。或者说,是他那时发了善心,赠了她一段欢喜,她便藏着,时不时躲起来回忆片刻,足够了。 宁源于她来说,更像是与他的世外桃源。 她固然做不到像桑晴所说的,就当夫君不在了,但,她总可以让自己学着不去在意他。 就像娘那般,对夫婿没有任何企盼,也就不会有哪样的伤心痛苦附身了。 见曲锦萱不再说话,桑晴握着手指,纠纠结结地,再度开口道:我近来仔细想了想夫人,就算是为了小主子,您还是、还是莫要与爷这样冷下去?小主子出世后,总还是需要爹爹疼爱的,何况爷往后若是、若是再纳其它的妾,应当还会有其它的子嗣出生,若爷自此与您生疏,那小主子在府中的地位夫人您就是自小缺了父亲疼爱的,小主子若与您一样,奴婢光是想想,这心里头都难受得紧 说到后头,桑晴很有些发急:奴婢听孙程说,爷再有一旬便要出征了,还不知何时能回的,趁这几日爷还在,不如、不如夫人再去与爷跌个软、撒个娇?说不定,爷就是在等着您再去呢? 曲锦萱默然不语。 小半晌后,她墨羽般的睫毛颤了颤:桑晴,我做不到。她声音低得似在呢喃:再去,恐怕也是自取其辱,我实在是、实在是怕了。 桑晴到底还是向着曲锦萱的,听了这些话,她心内也像被利爪挠了一般,便立即改口道:夫人别伤心,是奴婢不对,奴婢往后再不说了小主子日后哪怕没有爹爹的疼爱,有咱们看护着,也能过得好的。 曲锦萱盯着自己的小腹,苦笑了下。那笑中,有迭起的悲欲与愧欠,亦有无边的暖意。 --- 两日后,宣政殿。 当朝天子精神越发不济,常朝不时缺席,而本应在十五举行的望日朝,足足往后延了五日。 朝会中,龙椅之上的魏修,竟已现了些老态龙钟之貌。他听着下首的各色奏报,要么是走神,半晌没反应,要么耳光不灵,总让人复述几遍,最后,竟直接打起了瞌睡。 鼻鼾声息响透殿堂时,百官面面相觑,俱是尴尬不已。 异常难熬的朝会结束后,不少朝官都摇头叹气地出了宣政殿。 大内一角,姜洵被人拦住了去路。 是戚蒙昭。 姜洵睨他:戚大人有事寻姜某? 戚蒙昭脸色很差,他硬声道:戚某只想提醒姜大人一声,莫要忘了姜夫人在宁源时,是怎样照顾姜大人的。乡野村夫尚知糟糠之妻不可抛,姜大人身为朝官,想也是知荣识耻的罢?可莫要一时想岔,落个负心汉的名声,便为人所不齿了。 姜洵盯着他,眉梢压紧:人所皆知,偷听乃厮鼠行径,戚大人饱读诗书,也当明瞭此理?何以偷听他人私密之语,却理直气壮至斯?何况这是我夫妻之事,何用戚大人指手画脚?戚大人又是以何等身份,与姜某说这些话? -- 第134页 戚蒙昭哑了哑,到底还是义愤占了上风。他仍是梗着脖子,话中有话:姜大人毋须阴阳怪气,有些事,戚某人只是看不过眼罢了。 姜洵撂了嘴角,亦不客气地回敬道:戚大人若是内子家中兄弟,莫说是句提醒了,便是指责训斥,姜某人亦会好生听着。可对内子来说,戚大人恐怕只是姜某之同僚罢了。这番言论,戚大人未免太过逾矩。对了,姜某亦在此提醒戚大人一句,早两日那事,姜某不过是看在戚老的面子上,才不予追究,若有下回,戚大人可就没那么走运了。 姜洵一堆事要忙,并无多少心思应付戚蒙昭,说完这话,他便抬步走了。剩个戚蒙昭脸上红白交错,咬着牙站在原地,半晌说不话来。 出了大内,姜洵便径直赶往八仙楼。 这回,八仙楼内除了丁绍策,还有丁老将军与文国公。 听完姜洵的话,二位老臣俱是陷入了沉默。 须臾,文国公确认道:公子当真要这样做?他有些迟疑:会否操之过急了些?按之前的计划,这些事,该是等公子此行回转后再开始的。 姜洵正色道:如二位所见,魏修已是苟延残喘之势,多留他几日,也是徒费国资罢了,还不如早些送他一程。如此,于我出征前,也能饮他一杯素酒,岂不快哉? 文国公仍旧有些犹豫:可这样一来,恐怕那魏言安及傅氏一族,便难一举铲除了。 姜洵则道:能削弱傅氏一族之力,亦不亏。且不瞒文公,若将那厮留在奉京,晚辈这心头,实难安定。 文国公肃着脸想了想:公子是担心魏言安那竖子再对公子之妻不利?他提议道:若是这样,大可将她藏掖起来,让魏言安寻不到踪影便是。 对此,姜洵还没说话,丁绍策先出声了。 有文国公在,他全程正襟危坐,别说酒了,就是茶都不敢多喝一口,但若不说话,又唯恐给文国公留下呆板的印象。是以,他略一斟酌,便开口替姜洵答道:若是藏掖,便让姜兄近来宠妾灭妻的戏码不攻自破了。素来细作心眼多如藕孔,就怕此举惹他们质疑,反而分散了他们的视线。 毕竟小嫂子是正妻,且腹中怀着姜兄的骨肉,姜兄若不将那宠妾灭妻之行表现得分外明显,他那妻儿,俱危矣。 这厢,文国公闻言后,倒也看了丁绍策一眼,直让本就手心攒汗的青年紧张得脖颈子都僵硬了。所幸文国公并未过多关注他,很快,便陷入沉思。 过了片刻,文国公与丁老将军对视一眼,交换过意见,便回姜洵道:公子之心,老朽能理解。既公子已做了决定,老朽几个,自然是支持公子的。 丁老将军亦是点头,且又沉吟道:那日之事,公子也莫要怪程老侯爷,他纵然偏激固执了些,可深究其意,却也是为了公子着想的。 说到这处,丁老将军心中暗叹一声。自古儿女之情多生冤孽,都不用看旁的人,单瞧他那小儿子便知了。 丁老将军想了想,又语重心长道:公子且听老朽一言,论身份,那曲氏女是怎么也及不上国母之位的。再有一桩,便是公子若御极,初时,朝野一时半会儿是平定不下来的,若公子当真立了那曲氏女为后,于公子来说,是麻烦,于那曲氏女来说,亦是个险兆。届时,有心之人可不止盯着朝堂,就连公子那后宫,也不得安生。故于那曲氏女来说,她位份越低,越是安全。况那时,她定已生产,有龙嗣傍身,就算是个低等的嫔,她也受不了何等委屈。 此言甚是。文国公亦紧随其后:或这般,公子若心下着实过意不去,待你得胜归来,定是民心大振,公子亦添了一桩功绩,届时,若公子坚持要将那曲氏女提个妃位,自然腰杆也能硬实些,另几位老臣,应也不会多作阻挠。 谢二位长辈指点,晚辈知晓了。姜洵起身,秉手于前,诚恳道:待晚辈离了奉京,章王府便靠几位护着了。 --- 同日,待霜院。 曲锦萱午间小憩起身,桑晴便端了碗酥酪进来。 曲锦萱接过,方要拿起汤匙,便听一声疾呼传来:夫人慢些! 门口人影闪动,是徐嬷嬷来了。 徐嬷嬷疾步入内,见汤匙还干干净净躺在骨碟上,脸上浮起庆幸来,像松了一大口气似的。 曲锦萱:嬷嬷怎来了? 徐嬷嬷制止她下榻的动作,定了定神,方看着那碗酥酪笑道:说来也是难为情,老奴啊,这是为了口吃的,不顾老脸跑了过来,失了礼数,还望夫人莫怪。 曲锦萱自然面露不解。 徐嬷嬷便解释道:这都是厨下做事不严谨,夫人手上这碗酥酪啊,本是给老婆子我炖的,里头可是搁了足足的糖块儿。夫人口味清淡,不比老奴这上了年纪的,就爱吃些重口的甜咸之物。夫人应当不会跟我老婆子抢罢? 曲锦萱先是怔了怔:嬷嬷也对牛乳过敏? 那酥酪上的浇头本是牛乳,因曲锦萱对那牛乳过敏,便换成了羊乳。 话音甫落,徐嬷嬷面上的笑便僵了僵,但很快,她便敛了神色,极从容地答道:倒不是过敏,只是人老了,肠胃便有些不济。听人说羊乳较之牛乳好克化些,老奴便也改食羊乳了。 -- 第135页 闻言,曲锦萱乌眸闪了闪。她复又笑道:嬷嬷不知,我有了身子以后,也总想吃些甜口的。既这碗酥酪已送到扶霜院了,嬷嬷不如便让给我罢。 说着,曲锦萱执起汤匙,放入碗中搅拌了下,便要舀起一勺入口。 夫人不可! 徐嬷嬷声音矍然拔高,急得脸都煞白了,而曲锦萱则像这声喝止给吓到一般,腕间抖了抖,勺中的浆液便尽数泼在了衣袖之上。 哎呀,怎地洒出来了,夫人没烫着罢?徐嬷嬷和桑晴忙去护她。 曲锦萱顶着半个袖子的白浆,摇了摇头:我无事的,是方才一时手震,洒了嬷嬷一些酥酪,嬷嬷可莫要怪我。她将那碗酥酪递给徐嬷嬷,眼中有一跳而过的俏皮:我方才呀,是跟嬷嬷开玩笑呢,哪能与嬷嬷抢吃食。 徐嬷嬷心有余悸地接过:说来说去,还是老奴嘴馋,那厨下又懒散了些,竟将老奴与夫人的给送错了,委实该罚。晚些,我便让人再给夫人送一碗来。 曲锦萱静静听着徐嬷嬷的话,末了,乖巧地笑道:那便谢过嬷嬷了。 对上那双如秋夜静泉般的眸子,徐嬷嬷脚下踟蹰。欲言又止几息后,又还是客套地说了句:那夫人便好生歇着罢,老奴不扰夫人了。 曲锦萱莞然一笑,轻声道:嬷嬷慢走,桑晴,代我送送嬷嬷。 桑晴应声去送。 出到院门口,徐嬷嬷到底还是没忍住,拉了桑晴便压低声问:夫人近来可好? 桑晴答道:嬷嬷放心,夫人一切都好。 徐嬷嬷怎么放心得了,复又问道:记得前些日子曾听你说过,夫人常哭,近来夫人可还是那般伤神? 桑晴摇了摇头:夫人早便不哭了。只这一句,多的,桑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徐嬷嬷许多话憋着不好出口,心间也是愁绪繁多,想来想去,只能对桑晴道:丫头,你找个空子与夫人说说,劝她、劝她闭一闭耳朵,有些风言风语听着不舒服,便莫要听了,凡事也莫要多想,总归还是身子为重,啊? 嬷嬷放心,夫人省得的。 送走徐嬷嬷,桑晴回了内室,服侍着曲锦萱换过衣裳。她正待抱着换下的袍衫送去浆洗,却被曲锦萱给唤住了。 曲锦萱吩咐道:桑晴,你拿着这些,偷偷送到外头去,找间医馆验一验。 好一会儿,桑晴才反应过来这当中的用意:夫人是怀疑那酥酪有异? 曲锦萱轻声回她:验过,便知晓了。 --- 当日晚些时候,徐嬷嬷去了玉昇居。 姜洵并不在府中,玉昇居唯有个杜盛在守着。孙程犯了错,近来但凡有危险些的、劳力些的活计,大都是他被派去。 玉昇居中,听了徐嬷嬷的话后,杜盛面皮一抽,感觉自己手头的任务极有可能要改了。 徐嬷嬷唾骂半晌,又忧心地与杜盛商讨道:不如劝公子把这事与夫人说清楚些?就与她明说是作戏,也哄哄夫人夫人那小脸儿都瘦了一圈,我老婆子瞧着,可真真是心疼。 杜盛搔了搔耳朵,亦是满脸为难:嬷嬷,这事儿罢比较复杂。 先莫论那高傲的包袱能否让主子弯下那个腰,单说夺位那事儿,委实忒敏感、也忒危险多一个人知道,便又添了一份危险。 而且,哪个妇人知晓自己夫君要夺位、知晓自己夫君要去干这种提着脑袋的事儿,晚上还能睡得安稳的?若是说了,没得徒惹夫人提心吊胆。再有便是,关于主子御极之后,夫人这位份的问题 说实话,近来这事儿,他看着,都不晓得是怎么个走向。一时罢,觉得主子定然是要按几位老臣所言,随意处置夫人的,一时呢,又打心眼里替主子觉得难做决断,毕竟感情这事儿,旁观者向来比当局者要看出更多来。他虽是个粗人,却也不是瞧不出些弯弯绕绕来。 就说孙程那厮,那种向来不会拐弯的闷棍,在瞧上姑娘家以后,那肠子不也老打结?话是要说不说,事儿是要做不做的,更别说主子和夫人这一对了。二人自结识、新婚、再到现在,那当中的变化,可真真是不逊于戏班子娱演的那些戏本子了 再有就是,要听那几信老臣们所言,夫人与主子间的身份差距这事儿那就是道跨不过的天堑。拗不拗得过老臣们的意见还两说,这些年来,要没那几位老臣的庇佑,主子可能过得艰难许多,惶论日后为君,几位老臣也是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的。当真不听,单恩情这关就难过,更别谈君权朝堂那些的了。 说来说去,就是这个口,确实是张不得的。这若让夫人知晓主子将来登了龙座,那凤位之上,还不一定是她这可怎么了得? 害,这些事,他自己有时候代入主子想想,脑子里头的筋,都要被拧成麻藤了。 这厢,听了杜盛的分析后,徐嬷嬷一时也是语塞。好半晌,她才又唉着气:那,浮曲轩那个黑了心肠的毒妇怎么处理? 说到这个,杜盛倒是嘿嘿笑了两声:这个嘛小的只能跟嬷嬷说,爷啊,是定然不会让她去得那么容易的。 子夜时分,姜洵才披星带霜地回了府。杜盛便将白日里徐嬷嬷所说的事,报了给他,复又纳闷道:主子您说那些人再无动作,这到底是见咱们防得紧了些,他们顾虑太多,还是主子您这段时间做的戏份量不够? -- 第136页 姜洵听罢,久久未有言语,直到一杯刚沏好的茶在他跟前凉了个透,他才抬起尽是狠戾的眉眼:既是他们胆怂谨慎,那便试试将人送到他们手头,你猜,他们可会要? 知道有新安排,杜盛赶忙支起耳朵凑上去听吩咐。 得令后,杜盛心间畅快又自得。 早些时候他说什么来着?既那毒妇花样百出地作死,那给她痛快,岂不是让她得了便宜? --- 日子一晃,又是两日过去。 这天清晨,曲锦萱起了个大早,坐在妆镜前理着容妆。 桑晴一边给曲锦萱挽着发髻,一边余出心神,去留意院门外的动静。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不知那张望的神色,早便落在了曲锦萱眼中。 顺着最后一缕发尾时,小丫鬟巧茹从院外回来了。 桑晴眼睛一亮,正要与巧茹打哑谜时,却听曲锦萱开口道:让巧茹进来说话罢,你二人这般隔窗比划,不累么? 暗中做的事被识破,桑晴只好讷讷地,唤了巧茹进来。 夫人巧茹一脸忐忑。 桑晴胀红着脸:是我自作主张,夫人莫要怪巧茹。 我并无怪你的意思。曲锦萱对二婢俱是笑意温和,她看着巧茹,柔声道:别怕,桑晴让你去探什么消息、探来结果如何,照实说就是了。 巧茹看了桑晴,只好小声道:桑晴姐姐让我去探探爷的动向,奴婢探过了,爷许久前便出了府,现下不在府里头 曲锦萱听了,毫无惊讶之色,只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忙罢。 桑晴自镜中,窥得曲锦萱当真面色无异,心思便又活泛起来。她迟疑道:夫人,是否差人去宫里与爷说一声?毕竟、毕竟今日是老爷的生辰啊? 曲锦萱摇头:夫君近来事忙,还是莫要去扰他了。 桑晴哑言。 过了会儿,她到底还是按耐不住,猜测道:夫人可是记恨爷?她心间还带着些侥幸,吞吞吐吐地、试图给某件极不合乎常理的事撬个口子:我总觉得爷不该是那样昏聩的人,这事儿也太离谱了,爷怎么会、怎么会明知那人出手毒害夫人,却还要 兴许夫君就是要保她、要维护她呢?曲锦萱眼中的笑,带着些自嘲。 若非如此,怎会连此次出征都要带着她? 舍不得离开片刻,那样的对待,才叫真正的欢喜罢?而非是如自己那般,总是傻傻贴上去,得了他于寂寞时,那手指缝里漏出的一点宠爱,便误以为可与他海枯石烂了。 可原来,接受自己只是得了夫婿一时的喜爱,明悉自己并非不可替代,也没她想象中的那么难。 听曲锦萱语气这样平淡,桑晴急了:夫人就不怕她今后再下毒手? 所以今后咱们都要多长个心眼,轻易莫要信人。曲锦萱语气微冷,字腔亦是沉静的。 莫要交心、莫要想着依赖谁,更加,莫要有任何不切实际的企盼。 桑晴望着镜中那张娇颜,感觉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她们夫人依旧夺目的芳容,而陌生之处,却是夫人先前的软糯之气,像是已被剥离出身体,而那双姣姣美目中曾有过的亮色,则似是被磨成了一汪静泉,或者说,也如死水般安谧。 犹记得,在得知那碗酥酪中确有落胎的虎狼之药,而爷却突然要把那该死的花姨娘给带去开梁时,她险些以为夫人要承受不住。可令她感到无比意外的是,夫人的眼发了会儿直,便蓦地笑出了声。 打那以后,本就平静得有点出奇的夫人,愈发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不知这对夫人来说,这是不是可喜的变化,但至少,夫人真的,再没有哭过了。 48. 家宴 那笔银钱,夫人不肯收 【第四十八章】 ------------ 曲府。 没有张灯结彩, 更不见宾客盈门,怎么看,也不像是府中有喜事的模样。 时人于四十有五的年岁, 若想大操大办, 也是很常见的排场了。而原本在曲敦的计划中,他也是想过要风光一回的。可盛景都梦过几遭了, 临到这日, 却不得不熄了那份心。 若论原因,便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嫁入东宫服侍太子的嫡女失了宠,一直被幽禁在东宫的仪正殿内,时至今日还没被放出来。而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又不知因何事触怒陛下, 被关了禁步, 是以这几个月来,曲府不说夹着尾巴做人, 铺张, 却是怎么也不敢的了。 既是没有大筵要忙,府里头下人手上的活计也松快好些。这会儿,几名被分去拾掇园子的粗使仆妇们, 正一边做活, 一边闲聊。 诶,都瞧见了么?三姑娘今儿又是一个人来的。先说话的, 是个掸着土的麻脸婆子。 在她旁边,正修剪着花圃的秃额婆子接嘴道:瞧见了,有甚好意外的?早先回门,三姑爷都没陪着,何况今儿只是个生辰宴?我看三姑娘那肚子已经顶起来了, 得有四个多月了罢? 应当接近五个月了?三姑娘天生骨架子小,不显怀。另一侧,弯腰拔着草的肥嘴婆子啧啧有声:说起来,那章王府里头真是乱乱糟糟,跟满奉京城的笑柄似的。府里头一个妾室跟小厮跑了,咱们三姑娘这位正室,听说又与太子殿下不清不楚的怪不得三姑爷要宠妾灭妻呢,大团绿云盖顶,哪个男人受得住? -- 第137页 麻脸婆子压低声道:那是,这也怪不得三姑爷今日不陪着回来了。我可跟你们说,不少人在传言,猜三姑娘那肚子里头揣的,不一定是三姑爷的种呢。 秃额婆子有些惊讶:唷,我还总道相由心生,三姑娘看起来倒是软软和和的,原来,她也不是多纯善的人? 听了这话,麻脸婆子反倒嗐了一声:但这也不能怪三姑娘罢?本来入东宫的就该是她,一堂好亲事硬被人给换了去,她心里头不平衡不甘心,那也是正常的。 被反驳,秃额婆子倒也不恼。她认真想了想:说得也是,三姑娘那幅皮相,要放话本子里头啊,可是连帝王都要被她迷得三荤五素的人物,就那样嫁给个自己嫡姐瞧不起的郎君,也委实可惜了些。 肥嘴婆子亦连声附和:嘁,谁说不是呢?我说句公道话,三姑爷也不是什么好鸟。听说他成婚前就是个浪荡子,那头刚成婚才几日,他就打外边迎了两个娼.妇回府作妾,那不也是给了三姑娘好一顿难堪么? 唉,咱们那三姑娘啊,打小就是个没人疼的,这嫁了人罢,夫婿又是那么个负心汉,可怜、真是可怜。秃额婆子停下手头的剪子,努力回忆了下:对了,苏姨娘要是人还在,这阵儿都该接近临盆了罢? 肥嘴婆子记得清楚些:好像是今年正月底怀上的,论临盆,应当还有俩月那位啊,也和她女儿一样,是个天可怜见的。前些年总见她流产,天天病病歪歪的,不是在养着身子准备怀胎,就是滑了胎又在将养。 苏姨娘啊,那才真是老老实实没半点心眼子的人,就是撞错了地方,偏生就碰上咱们府里那对贼夫妇秃额婆子很有些气不过:咱们那位老爷不做人,也是个顶顶薄情寡幸的,夫人又是个最容不得人的。三姑娘还好是个女儿家,这要是个男儿身,还能活得到现在?就算不死,那也得残喽。 义愤填膺地讨伐了曲敦与温氏这对夫妻后,几名婆子又道:二姑娘也是个生歪又养歪了的,平时这个瞧不起、那个看不上的,削尖了脑袋一心想退婚,想另择佳婿。今年嘛,倒是把三姑娘那堂好婚事给算计来了,却不曾想,她眼下又落了这么个下场,若说天理昭昭啊,那这应当,也算是个报应了。 对对对。麻脸婆子接嘴道:还就大公子是个品性高洁的,简直跟那几位的作派不像一家子。也不晓得夫人是积了几辈子的德,生出那么个温润儒雅的儿子。 听了这话,秃额婆子倒想起堂事儿,她压低声问:说起来,最近少夫人是不是有些不对路?总见她阴着张脸,今儿个大公子回来好像俩人吵嘴了? 肥嘴婆子很是不解:若论品行,大公子还真没得说。脾性一等一的好,那后院又干干净净的,连个通房都没有。得了这样的夫婿啊,绝对是少夫人捡得便宜了,她倒还和大公子摆脸置气了?啧,什么叫身在福中不知福,恐怕啊,就是咱们少夫人那样的罢? 麻脸婆子则皱了皱眉:话也不能这么说罢?大公子体贴是体贴,但今年他一心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自打搬去国子监,更是个把月才回府一趟,还总有大半日是闷在自己书房里头除去见见老爷夫人、陪两位小主子作耍的时间,他和少夫人在一起的时候也委实少得可怜。你们评评理,这天底下哪个妇人不想和自己夫婿多温存会儿?所以啊,少夫人不高兴,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咱们又何必苛责? 另外二人听来,倒也觉得她确实说得有理:唉,他们高堂华屋、美酒珍馐的,固然舒服体面,也不用为钱米绢布发愁,但糟心事儿也不少。想来想去啊,那还是咱们蓬门荜户的简单。 可不是?咱们下了值,回头去切几斤卤子、再打几两水酒,老姐妹几个凑一块儿摸摸牙牌,那不比夫人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要好? 是了,是这么个理儿 一丛密密团团的花圃之后,桑晴直感好气又好笑。 这几个婆子,你说她们有恶意罢,偏她们对谈论的对象是又褒又贬,谁也没能逃了。说她们刻薄或是幸灾乐祸罢,她们话里语间呢,又颇是真情实感地表着同情。真真是人话鬼话都让她们给说了,直让人心里头的情绪憋在胸间不上不下的,堵是堵得慌,却又委实不好发作。 桑晴看了看自己身侧的曲锦萱,小声提议道:夫人,要不奴婢去训斥她们几句,让她们莫要乱嚼舌根子? 走罢。曲锦萱摇头,不欲计较。 主仆二人离了那园子,往正厅的方向去。路经一方石笋林时,便见有两抹小小的、欢快的身影迎了上来。 小姑姑! 奔来的,是曲云聪与曲云婧一对小兄妹。两个小家伙不晓得打哪儿钻出来的,身边竟连个仆人的身影都不见。 小姑姑,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呀! 小姑姑,你今天会在府里住吗?不走了罢? 小兄妹一左一右地围住曲锦萱,争先恐后地发着问。 小娃娃生性跳脱,这俩小祖宗又是顶顶顽皮的。桑晴因此很有些紧张,生怕他们绊着、或是碰到曲锦萱,便立马出声提醒道:哥儿姐儿,可小心着点儿。夫人现在怀着胎呢,可不好随意乱碰了。 -- 第138页 真的呀!太好了!兄妹二人两眼泛光,无比关心地问:小姑姑这肚子里头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呀? 桑晴捂嘴笑:还不知,得过几个月才能晓得的。 曲云聪当下便仰起小脸,急于向曲锦萱展示展示自己的本领:小姑姑,那我可以听一听吗?我能听出来是弟弟还是妹妹的。 小姑姑,我也可以的,我也要听!曲云婧不甘人后。 曲云聪不高兴了,两边的嘴角向下耷拉:婧姐儿是学人精,讨人厌! 兄长才是学人精,小姑姑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曲云婧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你再敢骂我一声,我可就去告诉娘亲了! 聪哥儿婧姐儿乖,莫要吵了。曲锦萱抚着小腹,朝他们招了招手,柔柔地笑道:小姑姑也想晓得是弟弟还是妹妹,就劳烦你们来听一听了。 显然这个的吸引力大过斗嘴,小兄妹听了,纷纷停下嘴,走近到曲锦萱身旁,接着,一左一右地,把两只小耳朵贴在她肚子上。 像模像样地听了会儿后,曲云聪扬起脖子看着曲锦萱,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姑姑,我听出来了,是妹妹!他还特意加了句:是比婧姐儿要听话好多的妹妹,等她出生了,我要带她和雪虫去蹴鞠! 兄长不仅要跟自己争猫,还说自己不听话。曲云婧不高兴了,她撅起小嘴来反驳道:兄长听错了,里头明明是弟弟!是比兄长还要懂事的弟弟,我要带他和雪虫一起去放风筝! 曲云聪这回倒是没和胞妹争,小小郎君大方表态道:好男不和女斗。算了,我不和你争这个。爹爹说了让我谦让着你,那我就让你这一回罢。说完,他拖着曲锦萱手摇了摇,亮晶晶的小眼神期待道:小姑姑这回生个弟弟,下回,再生个妹妹好不好? 这般童言稚语,直令人捧腹不已。 桑晴前俯后仰地,笑得很是欢实:哥儿姐儿都莫要争了,这呀,可不是你们能争出个结果的,等夫人这胎生了,自然就晓得啦。而且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都可以和你们一起玩的呀? 小兄妹听了,小脑瓜子齐齐一转,觉得桑晴说得对,便也不纠结了。 曲云婧在曲锦萱后头看了看,纳闷道:咦?小姑父怎么又没陪小姑姑回来呀? 曲锦萱给小侄女捋了捋玩散的发鬓,笑道:小姑父事忙,抽不开身。 曲云婧便顺势也偎上了曲锦萱的小臂,嘴里头咕哝道:小姑父怎么老是在忙?怎么比爹爹还忙啊?他不是都当上官了吗? 曲云聪嘻嘻嘲笑道:婧姐儿是傻瓜蛋,当了官才更忙呢。爹爹明年也要当官了,到时候啊,更加没空理咱们了。 曲云婧嘟起小嘴来:不理就不理,爹爹和娘亲吵架,把娘亲都气哭了,我以后才不想理爹爹,哼! 听胞妹说起这个,倒让曲云聪想起些事来。他疑惑地抬起红扑扑的小脸蛋:小姑姑,我能问你个事吗? 曲锦萱温温地笑道:当然可以了,聪哥儿想问什么? 曲云聪捏着自己的小耳垂,表情很是纠结:爹爹不能喜欢小姑姑你吗?为什么娘亲要为了这个和爹爹吵架呀?他复又挠头,大惑不解:平时我一说讨厌婧姐儿,娘亲就教育我,说我和婧姐儿两个是兄妹,应该相亲相爱才对,可是、可是为什么娘亲又因为爹爹喜欢你,就和爹爹吵架呢? 还有,见不得人的心思是什么心思?人面兽心又是什么意思?这样的人是不是生得很难看的呀?可是爹爹生得也不难看,为什么娘亲要这样说爹爹呢?还是你们大人吵架,都爱骂别人丑呀? 曲云婧扮了个鬼脸:兄长大呆瓜,你藏那么近都没听清楚。是因为爹爹给小姑姑画像,没有给娘亲画,娘亲才生气,才骂爹爹的。 一番言语,激起浪涛千层。 曲锦萱与桑晴双双愕然,呆在原地。 曲云婧还在摇着曲锦萱的手臂:小姑姑,你要不要去劝劝爹爹,让爹爹也给娘亲画一张,这样,娘亲就不会再生气的啦? 便在这个当口,小兄妹的仆从终于寻了过来。 二人的奶母最是急得满头大汗的:哎唷喂小祖宗们,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我们来找小姑姑玩的呀。被捉回身的二人理直气壮、异口同声。 看到曲锦萱那凸起的孕肚,奶母更是捏了一把汗:是老奴一时闪了神,没看好两位小主子,他们可有冲撞到三姑娘? 曲锦萱勉强回过神来,小弧度地弯了弯唇:没有,聪哥儿和婧姐儿很乖的。 奶母这才松了一口气,又牵着小兄妹俩,顺嘴倒起苦水来:三姑娘不知,小主子们跟那野猫玩久了,把那些个□□爬树到处乱钻的本领都学了个遍,我们几个但凡有那么一息不留神,就得满府每个犄角旮旯都要去寻一遍,才寻得到他二人踪影。 奶母口中不停,曲锦萱耳膜却是轰轰乱响,脑子里也尽是雷鸣滚滚,压根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两个孩子尚不知自己说了怎样惊天动地的话,被奶母带回居院换衣裳时,还依依不舍地,和曲锦萱挥手道别,说晚点吃筵的时候再和她玩。 曲锦萱愣愣怔怔地盯着小兄妹的背影,一时间,连呼吸都顿住了。 -- 第139页 桑晴更是面色透白,吓得嗓子眼都在打颤:夫、夫人?她根本不敢问,更不敢重复方才小兄妹说的那些话,只知道小声去唤曲锦萱。 小半晌后,曲锦萱深吸一口气,定下神来:走罢,先去正厅。 这会儿,曲府的正厅中,身为寿星公的曲敦还未到,而素来孝顺听话的儿媳妇崔沁音,此刻却也没在,只温氏一人拉着张脸,恹恹地在张罗着。 温氏眉间郁郁,根本提不出多少精神操办这生辰家宴。 自己那宝贝女儿还在东宫受罪,这事已经够让她呕气了,偏生她那儿媳妇又不晓得哪根筋搭错,不仅早间与舟儿吵了一架,这会子竟还干脆率性称病不起。这要不是自己外甥女,她定然让舟儿一纸休书,将那不孝的疯妇撵回崇州! 心里头没有一件事是顺的,温氏正愁找不着供以发泄的口子,待见了曲锦萱,她才像提起了精气神似的,睥睨了自己这柔柔弱弱的庶女一眼:这怎地,又是你一人前来? 曲锦萱回道:夫君出征在即,公事繁琐,他实在是抽不出身来,还请母亲体谅则个。 温氏听了,当下便发出两声冷笑,故意去与自己身旁的婆子说起风凉话来:听听,可算是了不得了,咱们府上那位三姑爷啊,不过是领了个正五品的定远将军职缺,那尾巴啊,这是要翘到天上去了。 那婆子怎能不明白自己主子的意图,立即腔调十足地附和道:那是,三姑爷如今升官了,哪里肯屈尊降贵来咱们府上?恐怕路经咱们府门前都不会下地,怕脏了他那双官靴。 一对主仆阴阳怪气、一唱一合,却不见讽刺的对象有半丝反应。 温氏心中越发不得劲,便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瞪着曲锦萱:早知你和你那姨娘一个贱样,都不是什么安分的,却不料嫁了人你还敢勾勾搭搭,你心中可还有半分廉耻在? 这回,曲锦萱终于有反应了。 她静望温氏:母亲这话何意?女儿听不大懂。 小贱人装什么傻?外头都在传的话你不晓得?戚老天官寿宴之上,你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你这就忘了?温氏双眉倒竖,咈然不悦,眼神像是要活吃了曲锦萱似的。 曲锦萱温温吞吞地笑了笑:女儿记得,姨娘曾与我说过,母亲出身诗书仕宦之家,最是知书达礼,德行亦堪当典范、为楷模。为此,姨娘总是嘱咐女儿,处处都要多向母亲您学。可今日,女儿却从母亲口中听得那样粗鄙的话,且见母亲对毫无根据的风言风语偏听偏信,女儿委实有些惶恐不解。 你!头回被庶女噎到,措手不及之余,温氏咬牙切齿:人皆道,那苍蝇从不盯无缝的蛋,你若当真是个行得正坐得端的,哪来那些风言风语? 曲锦萱仍旧慢声细气地回复:风言风语自来起于有心之人口中,争相传诵的,向来是些闲来无事、粗鄙不顾的市井妇愚。如母亲这般出身于肃雍门户,又是府宅中的主母,理家戢众多年,当最是端持自身的。莫传无影之事、忌听伪妄之言,该是基本操行才对,还是说女儿于这些话的理解有误?当真如此,还请母亲不吝赐教。 不急不徐地说完话后,曲锦萱还端端正正地,向温氏福了个身,俨然一幅虚心听教的模样。 再吃了一通反讽,温氏气得浑身发抖:好个牙尖嘴利的小蹄子,这般唱念作打,你是打量着自己嫁了人,我便管不了你是不是?我且告诉你,就算你嫁了人,你也是我曲府的女儿。今日,你顶撞长辈犯了大不敬之过,我便是教训教训你,也无人可置喙!说着,她横了自己身旁那婆子一眼:去,给我狠狠掌她的嘴!教她知晓什么叫尊卑不可逾! 那婆子飞快地应了,上前对曲锦萱狞笑了下:三姑娘可别怪老奴,您日后还是学乖点,莫要再这般对夫人无礼。说着话,她便揎起袖子,肥壮的膀子往后一挥 哎唷! 那婆子的臂膀方要落下时,手肘上忽被什么飞来的东西给狠狠打了一下,正是麻痛骤起之际,她才龇牙咧嘴地唤了一声,上牙却又跟撞上铁板似的,好一阵剧痛后,两颗大门牙便自牙龈断根脱落,和着血肉掉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 见那婆子满口吐血,陡然遇了这情形,温氏被唬得惊骇了下。 察觉到余光有动静,她两眼扫向外间,见得一行人正跨过院门,往正厅奔来。为首的,正是他们章王府那位姑婿,姜洵。而与他并肩行着的,则是她自己的夫婿。 姜洵径直走到曲锦萱身边,盯着温氏:今日是岳父大人生辰,这样好的日子,不知岳母大人为何这般动气? 温氏显然是不待见、且瞧不起姜洵的,听他出口质问,不仅没有半分失措,反而剐了曲锦萱一眼,且振振有词:贤婿来得晚,许是没有听见你这好妻子方才说的话,亦没有瞧见她方才有多嚣张无礼贤婿大抵不知,我这庶女是被她姨娘带大的,她那短命鬼姨娘小门小户出身,是个极不通礼数的,教养上嘛,难免有些疏忽,才让她这般目无尊长。认真论起来,也是我这个嫡母不够上心。今日,既恰好让我撞见,我不过想着人教训她一回,让她长长记性罢了,不知可是有何不当之处? -- 第140页 姜洵眼眸眯起:萱萱自嫁入我章王府的那日起,便是我章王府的女主子。小婿虽不才,此番却也得了圣上亲授官衔,即将要赴边境、为国效力,可这出征在即,身怀六甲的妻,却险些被人掌掴他语气骤转,语调越发森然:小婿只问岳母大人一句,若她腹中胎儿出了何事,你可担得起这责? 面对赤.裸.裸的威胁,温氏如何如忍?她立时便要再吵,却被沉着脸的曲敦给喝止了。 温氏愣了愣:老爷? 曲敦面色十分的差,他重复道:我让你闭嘴,没听见么? 夫妇数十载,虽温府势力大不如前,曲敦对待温氏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唯唯喏喏,可如这般极不给脸的喝斥,绝对是头一遭了。是以,温氏一时有些发蒙,竟确实没再敢出声。 姜洵垂头问曲锦萱:可要先回府? 曲锦萱答道:听夫君的。 虽看不清她的神色,但这几个字,已与姜洵上回在戚府中所听到的,软和了许多。 怜惜之余,姜洵心间悸动,迸发的喜意渗到指尖,激起一阵发麻的颤栗感。 他微微定神,再抬眼时,眸中寒意凛凛:小婿且提醒岳母大人一句,气大伤身,你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当多注重修身养性才是。多礼佛,则善德丰饶,若为恶,祸虽未至,福,却已远离。 温氏再度气得双颊抽搐:你这是在咒我? 好了,夫人莫要这般小肚鸡肠,贤婿方才说了,是好心提醒。曲敦着实异常,全然顾不上温氏,反倒替姜洵说话。这还不算,他维护完姜洵,又着急地问了声:贤婿,不留下来用过膳再回府么? 姜洵绷着张脸:我夫妇二人特意赶来为岳丈大人庆生辰,却得岳母大人这般羞辱与刁难,这席,我们当是不够资格吃了,便在此辞过岳丈大人。 见挽留无果,曲敦出奇的殷勤:那贤婿脚下慢些,我送你。 片刻后,当真亲自把姜洵夫妇送到府门口的曲敦,返回了正厅。 厅中,温氏见了曲敦,似是才回过味来似的。她起身双手抱拳,死死盯着曲敦刺道:好得很,那小蹄子果然是时来运转,不仅嫁了个好夫婿,不仅她那夫婿替她撑腰,就连老爷也是,为了护着她,竟敢对我发脾气了。 曲敦不耐至极,面沉如水地说道:夫人还是消停些罢,这些都是小事。你可知,我方才得了什么消息? 见他这般神色,温氏心间咯噔一下,她蹙额问:什么消息? 曲敦神色郑重:殿下那储君之位,这回,怕是保不住了。章王府那位,这回要当真立了功,往后啊,指不定咱们阖府,还真得靠他庇佑了。 仅听了前半部分,温氏便骇目趺坐。 --- 马车晃荡,车厢中,寂寂无声。 小女人坐于车厢一侧,长睫掩目,樱唇合着,已有小片刻没出声了。 她颈弯纤细,颈间透薄的皮肤之下,似乎能瞧得见掩在那层薄皮之下的血管。而外间烈日杲杲,自车窗外透进来的、金水般的日光,则像是给她那段玉颈镀了条耀目的弧线。 在她的对侧,年青郎君神色晦暗、指节尖蜷。 方才自出曲府,到上这马车后,都是他问一句,她便答一声,自始至终百依百顺、眉眼温柔。 既没有见他突然出现的那份惊喜,也没有因他及时挺身相护,而显现出雀跃与感激。 诚然,姜洵并不是要她的惊喜与感激,他只是、只是突然觉得,她这般,还不如那日在戚府对自己冷若冰霜,最起码,他能感知得到她的情绪,可眼下,他心间复杂且不安,像是平白破了一个大洞似的,空寥寥的。 方才在曲府时,他以为有些东西冰消雪融,可此刻,他蓦地发现,自己看不透她了。 她这般安静,似在等着他开口问话,再像完成任务一样应付他这个夫君。她这样沉默,又似是在走神,为了旁的事情而忽视了他。而在这之前,她在他跟前,从不应付、更从未走神过,她好像满心满眼,都在关注他,或者,在等着他的关注与回应。 既是岳丈大人生辰,为何不差人与我说?姜洵试图挑起话题。 夫君公务繁忙,而父亲这生辰宴年年都有,错过今年,明年再来便是。 曲锦萱脸上泛着微笑,唇间吐出的话语熨贴、恰到好处。态度与语气不亲密,亦不疏离,却让姜洵心头窒闷,如堵砂石。 澄心定虑了一会后,姜洵再度出声:近来你吃睡可还好? 我与孩子一切都好,谢夫君挂念。她想也不想,便这般客气地回应他。 至此,姜洵喉腔干炙,哑言。 从曲府到章王府,路况极好,马车行得很有规律。可对他来说,这段路程漫长,又短暂。 他的小妻子就在他对侧,二人近乎抵膝而坐。她仍然是视线砸地,规矩板正得头发丝都不怎么动。可明明,与以往是有不同的。 比如他能看得出来,那不是惧他怕他的神态,她的身上,也没有以往面对他时,那种羞赧卑怯的气息,但同时,却也没有拒他于千里。他有问,她便答,不作敷衍,只是音色平平,无甚起伏。 姜洵的心间升起股不知名的冲动,像是要催着他去向她确认些什么,可到底确认的是什么,他却找不到头绪。几度话到嘴边,他却如失声哑嗓了一般,吐不出半个字来。 -- 第141页 姜洵想与曲锦萱多待一会儿,却又因她这样的神态,而结结实实感觉到难熬。可在下了马车,她极有礼地与他别过,便立马转身返回待霜院时,他望着她的背影,脑中的空白加剧。心窝处,更像是被针刺出一个个的小孔,有沁凉的寒风透过那些小孔争先恐后地渗了进去,让他密密麻麻地发着疼。 杜盛看不下去了,小声劝道:爷可要先去歇一会儿?您已经两日没歇过了,这样下去,身子可怎么受得了? 姜洵收回视线::无妨,先帮我唤嬷嬷来一趟。 晚些时辰,在见完徐嬷嬷,托付过事后,姜洵疲惫地靠在圈椅中,就那样浅寐了一会儿。 他本是极少发梦的人,可这回,梦境又至。 梦中,他娶了曲檀柔。而婚后,他便按计划,有意冷落曲檀柔,直让曲檀柔成了奉京一众官眷的笑柄。 曲檀柔恨他强娶、憎他蓄意羞辱,便故意给他下毒。他发现后,直接将那毒食,喂了她身旁帮着出主意的丫鬟。 丫鬟尸身被送到眼前时,曲檀柔大骇,吓得镇日惶惶。尔后,对他生了浓浓惧意。 然此女品性歪劣,甚是不甘寂寞,畏怂一段时日后,虽不敢再记惦着害他性命,却干脆顶着他的妻名,去寻了旁的乐子。 她先是与那名唤任二的小厮私通,后来,又通过那任二勾搭上了魏言安。 在知晓怀了身孕后,曲檀柔被魏言安给教唆着,要勾引他与她圆房,让他吃了那闷亏。他自然没那么傻,便控制了任二,叫任二去语诱曲檀柔 后来,如这世的沛柳一般,曲檀柔被傅皇后给保了下来。她欢欢喜喜等着做皇长子的生母,却不知傅皇后行的,是那去母留子的盘算。 而傅皇后亦不知,她那宝贝儿子,早便被他安排着,患上了隐疾,这一世,魏言安都无法令女子有孕。曲檀柔腹中所怀的,根本,就是那任二的骨血。 后来,长畴来犯,他被魏修派去驻边、去迎敌。战场凶险,九死一生,但他还是赢了那仗。 回来后,魏言安被他算计着轼父逼宫。于是,魏修薨殁,死于亲生儿子之手。 至此,长畴的债,他亲自讨了,魏修的仇,他也报了。 而魏言安继位当日,季岫手持父皇遗诏,于众目昭昭之下,魏言安被拘了起来,其轼父的丑行被揭露,魏修篡权夺位的贼子污名,亦被坐实了。 最终,他头戴冕旒冠、身穿赭黄衮龙袍,顺理成章地登基御极。 他手握太阿、生杀予夺。多年谋筹,终是报了身负多年的大仇,夺回了无上的权势。可夜阑人静之时,九五之尊的他,身旁却连个柔语抚慰的人都没有,一颗心更是空空寥寥,无有寄托 似是受心声牵引,梦中场景陡转。 芙蓉春帐中,香气缭绕浮荡。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娇娇怯怯的小女人则跪坐在榻上,仰脸与他对视。接着,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微启樱唇,那一声声软软糯糯的夫君,直唤得他心肝发颤。 他喜她可怜可爱,与她嬉闹、伴游、缱绻,过了一段无比欢快的时光 情到深处时,他每每似要将她融进骨血方肯罢休。 斗转星移,梦中时日切换得很快,不知过了多久后的某一天,他俯身去吻她,却被她躲了个空。 倏然间,她变了幅神情,用如同看陌生人一般的目光看着他,接着,她推开了他,转身便向潮潮人海隐去。 他怔在原地。 似是过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往前迈出一步,要去追她、寻她、留她。 可她不为所动,他无措且不解,愣如木雕泥塑。 榻上青丝数根,绡金的鸳鸯被下,伊人馨香尚存,那独特的甜润气息,似乎还萦绕在他鼻间。可那人爱他时,会笨拙地取悦迎合、甘愿百般忍耐、亦露千般娇羞,像要与他生生世世抵死相随,而离开他时,却果断决绝、毫不留恋,任他千呼万唤,却也不肯回身望他一眼。 胸腔骤痛,如同失足踏空一般,姜洵整个人缩了缩。旋即,他醒了过来。 沉闷的、不断滚动的轰隆声在耳际响起。 姜洵缓缓睁开眼,倾着脑袋听了会儿才发现,外间,竟在打雷。 留意到书房内的动静,杜盛入内,低头禀着事:方才嬷嬷来过,见您在休憩,她便把话跟属下说了,让属下转告给主子您:那笔银钱,夫人不肯收。 闻言,姜洵呼吸凝滞,眼皮亦跳了两跳。 外间声响渐大。闪电曲折如银龙,声光交织、寒人肝胆,而夏雨滂沱降下,千丝万缕、雨网密密。 轰隆 霹雳声起,又是訇的一个炸雷响彻天际。 如梦初醒般,姜洵猛地站了起身,他二话不说,便奔出书房,冲入雨帘中 49. 出征 打雷了,怕你吓着 【第四十九章】 ------------ 待霜院内, 曲锦萱还未睡。 日间在曲府所闻,委实让她又惊又骇。 若只是只言片语,她尚可寄望于那只是孩童错听错传, 可小兄妹说的那一通, 怎么也不像是小娃娃能捏造得出来的。 那每一句话,都在她脑中萦萦绕绕, 她想说服自己抛到脑后不去理会, 可心神全然不受控,只因她陡然间忆起,上世的这日,兄长与长嫂,确实也是吵过架的, 甚至, 她还随之想起了上世一些其它的事来。 -- 第142页 与这世不同,上世直到雅宁出嫁时, 她一直待在奉京城, 且去了蔡府吃雅宁的喜酒。而据说在雅宁的喜宴上,有位家世颇好的郎君对她一见倾心,没几日便遣了媒婆到曲府提亲。可这事被嫡母瞒得密不透风, 直到翌年, 她才知晓有过这么一回事。可也仅是知晓有这么一桩事罢了,至于提亲之人姓甚名谁, 到底是哪家府上的郎君,她却根本无从得知。 婚事被拒,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那回,她那桩婚事黄了的原因,却是父不详三个字。 父不详, 是婚配之大忌。普通百姓尚且顾忌,何况官宦之家? 而她身上背的、这父不详的丑闻,皆因那时府里头突然生出传言,说娘在给爹爹做妾前便与人有私,说她并非爹爹亲生女儿。 说起来,她确实不是足月出生的,但娘当时与她抱头痛哭,再三对她发誓,说自己是以清白之身入的曲府,也说她一定是爹爹的女儿。之所以早产,只因娘临盆前不小心滑了一跤,亦因为滑的那一跤,娘生她时凶险万分,险些将命都给送了。 她自然听信娘的话,也知晓这样的传闻,定是嫡母她们有意捏造的,其意,便是想对娘腹中的胎儿不利。因爹爹特意寻来的相脉之人曾说过,姨娘腹中,是男胎。 流言离谱又猖獗,幸而爹爹虽有怀疑,却并未完全听信,或者说,爹爹愿意相信娘腹中那名男胎,是他的骨血。 而兄嫂两世都吵架的这天,在上一世时,她那双侄儿女,曾去远香堂中寻过她。 只是那时,娘差点又着了嫡母的道,险些饮下一碗含了虎狼之药的汤羹。虽然娘正准备要饮时,碗钵被那突然闯入的猫儿给吓掉了,却也实实在在的,被那猫儿舔了两口汤羹后便翻肚的惨状给吓得动了胎气。幸好医治及时,才没有再度陷入早产的危急情形。 知晓这事后,因为害怕娘这胎再度生产不利,她便镇日闷在院中抄写经卷,为娘祈福。 那日抄完经卷后,桑晴才与说她,侄儿女方才来找她,说是兄嫂吵架,想请她去劝架。桑晴怕打扰她抄写经卷,便谎称她身子不适,在休憩。小兄妹俩只能失望地走了。 而在那日之后,长嫂对她的态度,也是实实在在发生了些变化的。 她那时疑惑得紧,只因长嫂看她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似怜惜与同情,又似敌视与厌恶。她每每想问,长嫂却是一幅避之而不及的模样,久而久之,她与长嫂的关系,便生分了许多。 现在想起来,那段时日中,她曾碰见过一堂事。 那是兄嫂吵架后不久的某一日。她在去寄荷院的路上,经过一处复廊时,突然听到那廊后有人在小声啜泣与詈骂,飘到耳际的,是龌蹉的心思与远香堂的狐狸精这样的话。 听出那声音是长嫂,她当时吓了一跳,与桑晴俱是想到了谷春,只因谷春爱慕兄长这件事,近乎阖府皆知。 她从来、从来都不曾将这些往自己身上联想过。兄长明明、明明是厌恶反感她的,不是么? 上世的事情一想起来,便引人驰思遐想、心绪不宁。那许许多多的画面与言语,若与今日侄儿女所说的话联系起来,简直荒唐到令人费解震惊又反胃。 曲锦萱胃部抽搐,越想越不寒而栗,一股股的冷意顺着脊背往上蹿,直令她头皮都发麻。 曲锦萱心间纷纷扰扰,不敢再细想。她竭力抛开所有遐思,正打算阖眼酝酿睡意时,忽听到桑晴在外间发出的惊呼。 她转过身,正想开口询问,却见门帘被掀起,有人进来了。 那人浑身被淋了个透,雨水从他身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直在地面汇成了一团水涡。 看清来人,曲锦萱坐了起来,讶声唤道:夫君? 这样晚,夫君怎么来了? 曲锦萱立马掀被下了榻,唤了桑晴拿干燥的布巾进来,又给姜洵取了新衣裳,紧着给他换下。 姜洵任她折腾,全程虽一言不发,两眼却没有离开过她。在她准备给自己披外袍时,他伸手将人拥入怀中。 曲锦萱吓了一跳:夫君怎地了? 姜洵将人抱了个满怀,熟悉的发肤之香便在身旁,他心间踏实了些,温声道:打雷了,怕你吓着,便来陪你。 曲锦萱愣了愣,很快便如实回道:谢夫君关怀,可我并不怕打雷的。 尚年幼时,曲锦萱便自己住去远香堂了。且那远香堂与苏氏所住的寄荷院,俱是曲府中至偏的居院,往来并不方便。 一开始时,她也是惧怕雷雨夜,整夜整夜不敢睡,后来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而这样的回答,是姜洵始料未及的。若是以往,自己一腔好意却被拒,他八成是会转身便走的,可此刻,他却连手都不想放开。 你肚子里这个,会怕。好一会儿,姜洵闷声道。 曲锦萱笑了笑,还耐心劝他:听闻夫君近来吃睡都没什么空闲,我现下起夜又比之前频繁了许多,为免扰到夫君,还是请夫君去别处歇息罢。 姜洵心里更闷了,他固执道:外面下着雨,我方才淋了一身,若再出去走一趟,极有可能会感上风寒。 这个理由,倒是很说得通。 他过几日便要出征,若此时染了病,确实不大好。 曲锦萱心间思忖了下,便也再不劝了。她唤桑晴取多了一床被褥,铺好后,柔声道:夫君请上榻罢。 -- 第143页 关于睡向,二人是有过变化的。 刚成婚时,如其它夫妻一般,姜洵在里侧,曲锦萱睡外侧。去了宁源后,不知怎地,就变成了姜洵睡在外侧了。而今晚,曲锦萱很明显,是要让姜洵睡回里侧的。 是遵循礼法规矩,也是因为曲锦萱近来确实总要起夜。 姜洵抿唇,下颌绷了绷,却也不便说什么,只好依她的话,先行上了榻。 帐幔勾下,曲锦萱也随即躺回了榻上。 是背对着姜洵的姿势。 姜洵偏头,看着软枕之上,背对着自己的那颗后脑勺,心间很不是滋味。 他想问她,明明在宁源时已说好的,为何现下又不肯要嬷嬷送来的银钱。可直觉却告诉他,她的回答,他不一定真的愿意听。 这厢,姜洵心内还在天人交战,于问与不问间来回摇摆,可他身侧的人,在上榻没多久后,呼吸便趋于平缓,竟是很快便睡了过去。 她没有说谎,当真是不个怕打雷的。这会儿,被那阵阵雷鸣声扰到不能入睡的,反倒是他自己。 外间雷声隆隆,电光投射在帐幔上,骤明骤暗。姜洵的心间,亦像积压着一层厚厚的乌云,直让他连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难。 片刻后,姜洵下了决心,手脚往外挪蹭寻摸着,整个人挤进曲锦萱的被褥中,张臂揽住了她。 这样的动静,曲锦萱自然也是醒了的。她的身子僵了一下,却并没有抵拒身后人,只睁眼盯了帐幔两息,便又阖上了眼,再度沉沉睡去。 姜洵揽抱的姿势,极不自然。 曲锦萱的腰肢依旧柔软,只是腹间,有一片明显的凸起。初时,姜洵的手指不小心碰到那片凸起时,心间迅速漫起异常奇妙的触动,可紧接着,他却手足无措起来,怕极了会惹她身子不适 犹豫过后,姜洵的还是悬起手掌,只敢将腕节搭在曲锦萱的腰间。 胎儿月份渐大,较比之前,曲锦萱起夜,确实频繁了一些。 只每每她起完夜,又回来睡时,姜洵总也要一遍遍地,重新将她揽入怀中。 不厌其烦,又带着一丝他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执拗。 外间电闪雷鸣,二人胸背相贴,也是个耳鬓厮磨的姿势。且明明离得这样近,明明心律都趋于一致,可姜洵,却几乎彻夜未眠。 离出征尚有几日,他对她,心间或有不舍,但让他神思惘然的,却非为此事。 有种不踏实的感觉在牵扯着他,那份牵扯,似是生自某种不知名的警兆,直让他脑中乱成一团浆糊,明明有各色思绪在当中穿行,可他却什么都捕捉不到。 似寐非寐间,姜洵的脑中,甚至生出幻念来。 那幻念中,有两个他。 一个跳脚急得脸红脖子粗,把桌案拍得砰砰作响,口中急切地说着什么,而另一个,却只知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原地,像是周边生了无形的荆棘,又像是木木讷讷听不懂的样子。 窗外夏雨沥沥,濯枝润叶,姜洵胸腔中潮涌浪奔,却又不知为何翻涌。 --- 距离姜洵出征的日子还剩四日时,当朝天子魏言安,被废黜了。 据闻是两日前,天子忽接到一封辞牒。那辞牒之上,陈词字字泣血,直指当朝太子之卑陋污行。 附于那辞牒后的,还有一本章折,翻开那折本,折页中一长串鲜红的掌印,触目惊心。 被魏言安所染指的女子中,有百姓之家的民女、有小官吏府中的女眷。当中,有在室的小姑子,亦有臣子之妻。甚至有名小吏之妻,于身怀六甲之际,还被魏言安寻去厮混,当日便见了红,一尸两命。 而魏言安因贪色而犯下的命案,还不止这桩。 在那份辞牒中,魏言安被指成了个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的伪君子。且呈递天颜的一应证据炳炳凿凿,而他的开脱之辞,没有半句是立得住脚的。 如斯丑行败露,令天子震怒、引朝野震惊。 魏修被气得目合神昏了大半日,醒来后,不听任何求情,直接便拟了废储之诏,斥魏言安亏德败度、糜荡无行,再无资格为储。 本来,若按魏修之意,他不仅要褫夺魏言安的储君之位,还要将其贬为庶人。可傅氏倾阖族之力,死保魏言安,傅皇后更以绝食相逼,且跪去东华殿前,苦求魏修收回成命,法外施仁。 魏修不为所动。 傅皇后心寒至极,终于不惜以当年夺位之事,软胁迫魏修,宁鱼死网破,也不肯让自己儿子被驱逐出宗室,沦为庶人。 盛怒之下,魏修却只得无奈妥协了。只他虽不再提贬庶之事,那一封封叩乞圣裁的奏章却如流水般涌上御案。故最终,魏言安的皇子之位虽得以保留,却也被流放出奉京城外两千里,终生不得归京。 而令众人没有预料到的是,废太子前脚方离京,两日后,宫中却突然传来天子薨殁的消息。 据闻,是天子夜半颦呻,痛叹自己竟教养出了那样残民以逞的逆子,深觉愧对天地宗亲。许是更深露重,被寒意侵了体,他当夜便高烧不退、咳喘难定,而到了翌日,人已气息微弱,一众医官,连同那位大名鼎鼎的新霁圣使,俱是束手无策。 至当日夜间,天子病情加重,未及寅时,人便没了。 突如其来的混乱中,有人哭嚎,亦有人惦记着那龙座将由何人接替。 -- 第144页 而据那遗诏所示,先帝所选定的继位之人,便是许昭容之子,魏松赋。 傅皇后及傅氏一族自是不肯认,直呼这当中有异,奈何翰林医官验过,先帝确是因急病而亡。而从翰林待诏到内符宝郎,俱能证那遗诏确为先帝所书。且以几位老臣为首的多数朝臣,亦认那遗诏。 至此,傅氏心知翻不起波浪,只得暂且消了声息。 新圣甫一继位,便令整个大昌服丧一年。禁止嫁娶,科举亦延期,暂停取士。 这样大的变动,纵是深居内宅的妇人,也多少会有所听闻。而初闻这些消息时,曲锦萱好一阵怔忡。 于她的印象中,上世的此时,好似并没有这样一出。 然而这样的怔忡,于曲锦萱来说,也只是一瞬的疑惑罢了。毕竟这些事与她并没有多大干系,她近来心中最为记惦的,还是城郊别院中,临盆在即的姨娘。 希望这世,姨娘能如上世那般顺利生产,无惊无险,少受些罪。 --- 八月廿七,天朗气清。 德胜门前,一众将士整装待发。 说是去驻守威慑,实则近来长畴动作频频,明眼人俱知,开战,是在所难免的了。 出发这日,将将继位不过两日的少年天子,亦亲自到场为三军送行。 一番慷慨激昂后,是此行出征前,将领与宅眷最后的临别之机。 花蔚向曲锦萱走去。 浮在花蔚面上的,是盖也盖不住的激动、忐忑与娇羞。到了近前,她向曲锦萱福身:夫人保重,妾这便去了。 曲锦萱将她搀了起来,柔声道:去罢,好生服侍夫君。 花蔚点点头,便被红茗扶着,上了那辆突兀又显眼的华盖马车。 不远处,正与魏松赋说着话的姜洵,起码有半幅心神,都放在曲锦萱身上。 他那小妻子一身缟素,盈盈而立,正听着他那位眼巴巴赶来送行的岳丈说着什么。 不知是嫌他那岳丈过于啰唣,还是听到什么不顺耳的话,她秀眉颦起,微微撇过头,正好与他的视线对上。 四目相接,她对他露了个浅浅的笑。 姜洵再没耐心与那十来岁的少年客套了,略略几句话后,便去寻了曲锦萱。 见姜洵来了,曲敦急忙上前一步,开口道:贤婿此行毋须记挂着府中,也莫要惦念萱姐儿,老夫都会代为照拂的。 姜洵冲曲敦略一揖手:多谢岳丈大人。说完,他便跨到曲锦萱身旁,胸中似有许多话想与她说,可临了临了,那千头万绪,却皆化作一句:等我回来。 曲锦萱恭谨地福身:祝夫君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姜洵指间微蜷,很想去抱一抱她,可最终,却还是克制住了。他转身,去与徐嬷嬷叮嘱了几句,便去了整队。 片刻后,整队完毕。高大的骏马之上,郎君甲胄裹身,英姿迈往、气势凛凛。他展眼舒眉,眼中有傲睨万物之势。 在做了颔首示意后,他两腿一夹马腹,于一众百姓君臣的欢送声中,出了城门。 铮铮铁蹄陆续行过,扬起黄沙滚滚。旌旗飒飒,和着风息发出猎猎声响。 好片刻后,眼见军队已走远,亦送过圣驾,曲锦萱正打算要回府,却被曲敦唤住了。 曲敦神神秘秘的,声音压得极低:为父识得个相士,可号出胎儿是男是女。明日你回曲府一趟,届时为父将那位高人约到府中,与你号号这脉。 曲锦萱眼神向前:夫君临行前特意嘱咐过,让女儿无事莫要出府。 是么?听到提起姜洵,曲敦犹疑了一下:也是,你身子重了,来回奔波对胎儿不利。那这样,明日巳时,为父亲自带着那高人去章王府。 曲锦萱将目光收回身前,轻声问道:爹爹是打算告诉整个章王府的人,女儿迫切想知道,腹中这胎是男是女么? 自这话中听出不对味来,曲敦当下便皱起了眉:你这是在跟为父拿架子?为父也是为了你好。为父是万没想到,你竟无用至斯,竟让女婿带了个妓.子去行军!需知这一去少则数月,多则年余,独他二人日夜相对,那感情愈发深厚了,届时女婿还能记起你?恐怕连你生得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 说起来,若论皮相,你不比那妓.子强上百倍?怎还被那么个庸俗之物给抢了夫婿的宠爱,真真是个没用的,还要为父替你操心。看来,你就跟你姨娘一样,就是中看不中用的木头美人!需知女子若过于呆板木讷,不懂得如何笼络夫婿,夫婿如何能对你喜爱得起来? 曲锦萱侧身望向曲敦,语调冷然:姨娘人都不在了,爹爹还不肯放过她么?她好歹伺候过爹爹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爹爹薄情寡幸至斯,又有何脸面在女儿面前提起姨娘? 曲敦暴目:你!反了你了!还敢训你老子? 对气到要跳脚的父亲,曲锦萱面色平静,只道:爹爹若无事,女儿便先回府了。 被这样明目张胆的无视,曲敦气得牙痒痒:莫以为你怀了个金贵的胎,这位置就稳了。你可知,这回要不能一举得子,日后那妾室都能爬到你头上去撒野!届时女婿挣了功绩,回来后加官进爵,就算他不主动纳妾,也会有人给他送妾的。等后院女子多了,你这正妻之位,可就空剩个名头了! -- 第145页 见曲锦萱眉目都不动,曲敦急得干脆威胁起来:丑话说在前头,我可告诉你,你这胎若不是个儿子,若你没能为女婿添个男丁,到时候女婿说不定会动起休妻之心。你此时蛮板,不听为父好言相劝,日后当真被休作了弃妇,可别怪为父不肯接收你! 曲锦萱眸子寂寂:多谢爹爹告诫。若当真有那一日,女儿会自寻去处的。 曲敦气急败坏,脸色黑如锅灰:好得很啊,你这个不孝女,果然是翅膀硬了,不但敢对你嫡母不敬,还敢再四顶撞你爹了! 这会儿,听到曲敦一而再再而三提升语调,徐嬷嬷终是忍不住出面了。 她眉语目笑地走了过来:曲大人,这是怎地了?我们夫人怀着胎呢,可禁不起您这样大声的。公子走前再三嘱咐老奴,定要好生看护着夫人,万不可让人欺了去。况且,若老奴方才没有听错,曲大人也向我们公子表过意,要好生照拂我们夫人? 知晓徐嬷嬷掌理着章王府的中馈,地位不比一般的管家婆子,因而,曲敦也是客客气气地回了个笑:老夫只是方才嘱她两句,一时着急,这说话的动静便大些他正色道:父女间哪能生什么龃龉,这位嬷嬷把事情想严重了。 那委实对不住了。是老奴一时护主心切,冒犯了曲大人,还望曲大人莫要在意。诚意十足地道过歉后,徐嬷嬷又笑道:曲大人生就一幅慈父模样,老奴便知,方才啊,定是有什么误会的。 知道相脉的事这回是成不了了, 曲敦只能装模作样地,对曲锦萱嘱了几句关心身子之类的话,便带着满肚子的气走了。 徐嬷嬷怎会看不透曲敦皮下的虚伪,只碍于对方身份,她到底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温声道:夫人,早些回府罢,这风又起了,指不定晚些还要下雨的。 曲锦萱点点头,微笑道:谢谢嬷嬷。 徐嬷嬷亲自把曲锦萱送上马车,给她撩下车帘后,又叮咛车夫:走罢,慢着些打马。 马夫忙不迭应了。 缰绳一扯,马儿便迈开了蹄。 马车方动,便拂起了一阵风。 夏末的风息,已沾染了些秋的萧瑟。 --- 清漏似被催赶着,待把那季秋一过,便是冬了。而转眼间,日子便蹿到了岁尾。 国丧尚在,仍是天下缟素,这年的春节,自然比往年要少了许多年味。 不用张罗,也就少了采办之人,兼之冻云低垂,天幕灰塌塌的,路上更是行人寥寥。 这日,曲锦萱方从城郊回府不久,便收到了一封拜帖。 50. 来访 必践行当年之诺 【第五十章】 ------------- 几日后, 章王府的正堂中,坐着个敝巾旧服,身形清瘦的客人。 当见曲锦萱被桑晴扶着, 到了正厅前时, 那位客人先是看着曲锦萱高高隆起的孕肚愣了下,接着, 他立时弹坐起身, 带着满脸愧色连连告罪:是季某思虑不周,搅扰姜夫人了。 曲锦萱自然笑道:无妨的,季大人无需如此。 虽是这么说,但季岫很是殷忧且懊丧,这时方知, 自己有多唐突。 盖因在宁源时, 曲锦萱怀有身孕这事,是外人所皆不知的, 而季岫甫一到奉京, 有了落下之处后,便有些心急过头,只想着要来章王府拜访, 问问自己记惦许久的事, 哪曾想 看出季岫的局促不安,曲锦萱出声宽慰道:季大人莫要担忧, 我还有一个多月才临产,大夫说了,让我莫要天天坐着,适当走动走动,反而是好的。 曲锦萱再三宽慰过, 季岫只好将愧意收在心中。定了定神后,季岫开口道:季某人今日厚着脸皮前来拜访,便是想向姜夫人问 曲锦萱笑着打断道:季大人的来意,我已知晓了。只想问季大人一句,若寻得那位旧人,季大人待如何做? 季岫凝起双眸,神色无比郑重:季某,必践行当年之诺。 闻言,曲锦萱心念一动。 她知晓那诺言是什么。 每每去那别庄,曲锦萱都能看到那香囊就在自己生母的手边,显然,是常被拿出来摩挲追忆的。因而,她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过几回,便从苏氏的追忆中,知了二人间的那段过往。 说起来,是个略有些沉重的过往。 季岫自幼便失怙失恃,后得了曲锦萱那位外祖母郭氏的资助,在泽阳当地的一间书院中进学。因感念郭氏的善举,每逢书院休沐,他都会主动去铺中帮忙。 从小小童生到功名在身的秀才郎,无论是在柜房拔算盘珠子理帐,还是做搬抬的重使活计,季岫都争抢着做,从不言苦累。而身为女商贾的郭氏,本又是个格外开朗豁达的,从不将独女拘在深闺,因此苏氏也常去铺中,这一来二去,与彼时的季岫便不可避免的,生出了另样情愫来。 于郭氏来说,季岫这般踏实肯干又知恩图报的郎君,她自然也是相中了,愿意将自己女儿许过去的。甚至,郭氏还与这一对小儿女私下都透露过口风。 后来,季岫进京参加省试。临行前,曾郑重许诺过,待他取得功名,便回泽阳城迎娶苏氏。彼时将将及笄的苏氏,虽是因着羞怯而未做口头回应,但那香囊,已能将个中心思道个清明。 可恨的是命运无常,季岫方走没多久,郭氏突发急病,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了。而后,便有了黑心亲戚吃绝户,且欲将彼时已是孤女的苏氏卖入青楼。得人买下后,又被转赠给正好前去泽阳出公差的曲敦。 -- 第146页 而官员富贾间送姬妾这样的赠予,向来是查无可查的,于季岫来说,苏氏的芳踪,便自是寻无可寻。 素来受命运捉弄的错过,最令闻者唏嘘饮叹。而季岫坚定守诺,年近四旬亦孤身未娶,更使曲锦萱为之动容。 只是,诚然于内心深处,她是想要自己生母能与昔日良人重逢,并得其护惜,可她到底不是当事人,还是得尊重生母的选择。 想了想,曲锦萱斟酌着措辞:我信得过季大人的品行,可也不瞒季大人,我无法替那位长辈做决定,只能是尽力帮季大人争取个机会稍后,我告知季大人一处茶寮,季大人届时去到那处,若她出现了,自然是愿意与季大人见上一面的,可若过了未时正还无人出现,季大人便也不用多等了。 季岫激动不已,立马起身,向曲锦萱揖手:谢姜夫人。姜夫人今日之大恩,季某感念于心,日后若有机会,季某定然报之! 51. 胎记 你得多多邀宠 【第五十一章】 ------------ 数日后, 戚府。 雅苑中,戚老天官正与程老侯爷对坐品茗。 搁置下手中茶盏,戚老天官慨叹道:公子果然神勇, 打得那长畴连连败退, 想来开春便能胜了这场仗,班师回朝了! 那是自然, 公子才高智深、乃武乃文, 岂是长畴那些文礼不通的蛮子能与之相抗衡的?程老侯爷对此深以为然,又转而问道:上回与你说那名册,可准备好了? 提起此事,戚老天官便笑着动了动手指:此事,你府上女眷明明也能办, 你倒好, 非要将这事推给我是怎么个盘算? 程老侯爷想也不想,便不耐地挥挥手, 神色一派了然地回道:不提也罢。我府上的若知晓这事, 还用另集名册?定然巴不得把我那几个孙女、外孙女通通给送到宫里头去。 戚老天官听了,便半真半假地笑道:你不是最重身份的么?若论起来,你那位长孙女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 若入宫为后, 身份匹配自是不消说,公子多年来又感念于你, 届时不是一切都顺理成章的么? 岂料程老侯爷当即死皱起眉来:休要胡诌。老夫岂是那等贪利图名之人?况匡扶公子复位,本就是我等职责,非为私利,又怎可以此为筹码胁迫公子选我府中女眷为后?那样的污浊之事,老夫才不稀得干。 知了, 你最是忠实之人。戚老天官呵呵笑着摇了几下头,又顾虑道:只眼下公子人还在开梁,你我便这般急吼吼地为他择那皇后人选,是否有些不妥? 程老侯爷硬梆梆地答道:无甚不妥的,只有在公子回来之前,便先将合适的人选挑将出来,届时直接交他定夺,才是对公子最好的。岂能如丁老鬼文老鬼那般纵着公子? 你指的,是这回宫里那事? 正是。这回,你可品出些什么来了? 戚老天官并不糊涂,自然知程老侯爷指的是什么。只他沉吟着,还是先往上回之事去猜测道:公子不是将那妓.子出身的妾室都带去开梁了么?瞧着,对那曲氏女也无甚特别的,上回在我府中,应当只是一时沉湎于女色,才那般游移难定? 当真只是沉湎于女色,对那曲氏女无甚特别之处,又为何硬要在出征前,将计划打乱?程老侯爷的口吻冷了下去:何必为公子开脱,那妾是怎么一回事,老夫尚不得而知,但那曲氏女生就是一幅祸水之姿,公子明显已被她所惑。 为了给那曲氏女出气,公子便改变计划,看似是处理了苟延残喘的魏修贼子,实则他的本意,是为了那日于你府上发生的传言,蓄意为那曲氏女出气才对。 文老鬼与丁老鬼也是,就不该纵着公子那般任性。魏言安竖子其人、连着整个傅氏,都该按咱们之前的计划,一举铲除才对。现下这样,岂不是给了他们养精蓄锐的时间?况这般,已经算是打草惊蛇了,公子此举,无异于给自己埋了个祸引。 程老侯爷好一通直抒胸臆,显见是心气郁结。 戚老天官听罢,仔细品酌一番后,随之问道:那依你所说,此事当如何解? 程老侯爷冷嗤道:魏言安那竖子有个姬妾,与那曲氏女是姐妹,她二人间这份血缘牵绊,日后会否为此生出何等事,可难说得很。再有,并非是老夫带有偏见,如曲敦那般汲汲营营之辈,你觉得他心中可会有何底线?那等趋私之人,若为名利,怕是父母妻女皆可抛。 闻言,戚老天官陷入一阵语滞。 曲敦其人,得势时满脸红光,异常享受他人恭维,对那三分风光无比自得。落势之际,又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反反复复,风骨全无,确为人所不齿。 那厢,程老侯爷又开口道:故那曲氏女的身份高低暂且不论,以上种种,于公子来说,也早晚是祸患。唯今之计,最好是在公子班师回朝之前,便将那皇后人选给定下来,届时再好生劝诫公子一番。国之君主,岂能耽于儿女情长? 于居九五之位者来说,儿女情长,是负累,亦是威胁。 戚老天官略定了下,度忖道:既如此,那便走罢,那名册在老夫书房。 片刻之后,两位老臣便到了地方。 书房中,一本绢册被翻开,平置在桌案之上。那绢册中,俱是奉京贵女小像,每幅小像旁,还标注着家世、行第、与嫡庶。 -- 第147页 二人讨论半晌,为家世与脾性哪个更重要,生出了不同意见。 程老侯爷义正辞严 :自然是家世为先。傅氏与许氏一族均有人在朝中,这两府在朝堂中的关系枝蔓,朝堂不定时,届时自有些两面人心有不服,许会生怪。公子身边若无家世够硬的皇后,如何母仪天下、如何统率六宫?届时后宫嫔妃倾轧生出的事端,还要烦公子分心去理。 戚老天官则道:只若按你这样说,家世固然重要,脾性更要好生考察了。你可是忘了曲敦之女现下已怀有身孕?如她诞下皇长子,定要交予中宫抚育,若位居中宫之人不够温柔敦厚,亦是个善妒欠缺贤惠的,皇长子岂非危矣? 提起这个,程老侯爷似得了提醒,忽而一脸凛然:戚老鬼你所虑极是,老夫方才亦忘说了,就不该留那曲氏女在后宫,不可任她在后宫中有一席之位,最好劝公子于大典前便将她休弃,否则她若诞下皇长子,单是借着皇长子生母这个身份,都有的是事非可生。 这样的话,确有些过头了。 戚老天官略一思忖道:此事容后再议罢,待公子回来再行定夺。对了,那怀宝之人已到奉京,现下榻在文国公府,过两日亦会来我府上,你可想见上一见? 程老侯爷问道:你与此人有私交? 戚老天官点点头:说来也巧,老夫那年仲月被国子监邀过一回,去主持私试。那季岫正好是当中一名监生,曾答过老夫两道考题。犹记此人见解独特,是个通才练实之人,与老夫颇为投缘。后闻其省试失利,老夫心下遗憾,本待为其举荐一二,岂料傅氏动作极快,放榜后几日便将此人安排去了那宁源 说着,戚老天官叹了口气:如今看来,许是造化天定。若非他去了那宁源,那诏许也保不了这样久。 是极。程老侯爷亦道:此人是个忠义之辈,护了那诏数十余年,委实赤心,是个可堪大用的。 二人再谈论了几句季岫与遗诏之事,话题终又绕回择后之事上。而此刻书房的暗室中,一袭襕衫的青年郎君双拳紧握,早已愤慨到发不出声来。 --- 岁入寒冬,难得放了个晴。今冬雪水还未降,是以这日,倒很几分暖阳的感觉。 窝角廊下,季岫被人拦住了去路。 定晴一看,是戚蒙昭。 季岫笑着与他打招呼:小戚大人,许久不见, 戚蒙昭异常郑重的,对季岫行了个深揖礼。 季岫眼底微露讶异:小戚大人,这是怎地了? 戚蒙昭敛容道:戚某有个不情之请,想拜托季大人。 季岫回道:小戚大人但说无妨,若是季某能做的,定当竭力而为。 戚蒙昭眼眸郁郁:在宁源时,姜夫人是如何辛苦照顾姜大人的,季大人也是亲眼所见。现姜大人戚某、戚某很是看不过眼。只戚某人微言轻,纵是有心想替姜夫人鸣几句不平,却几番均为家祖所斥。戚某知,于某些事上,季大人是个有功的,也许、也许季大人之言,能助姜夫人一把。 听了这样含糊其辞的话,季岫浑身一凛,继而正色道:当中事由如何,还望小戚大人不吝告知。 与此同时,章王府外,一辆马车将将驶动。 马车轮毂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辚辚的声响。车辕之上,车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马打得极稳当,像是生怕颠着了里头坐着的人。 这会儿,静寂的车厢之中,曲锦萱与崔沁音相对而坐。往日关系不算差的姑嫂二人,此时独处一室,却安静得很是出奇。 崔沁音心中发着苦。 今日之行,本非她所愿。盖因她那公爹几次三番唤人不到,便硬逼她恬起脸到章王府去,以她那一双小儿女生辰为借口,让她把自己这小姑子给带回曲府去。 马车微晃间,看着小姑子高高挺起的孕肚,崔沁音心间复杂。 说起来,小姑子这样大的月份,却还是体谅她的难处,给了她几分薄面,跟着她上了这马车,又怎能不令她生愧?可是一想到某些事,就算知道与这小姑子无关,可她那心间,却仍是控制不住地犯着膈应。 而对另一侧端坐着的曲锦萱来说,她体谅长嫂崔沁音的难,之所以愿给长嫂面子,跟着走这一趟,也是因着上世之恩。 上世的永安二十二年季春,亦便是突然改元的今年。她于府中偶遇长嫂,在一番欲言又止后,长嫂隐晦地提醒了她,说京中似有动乱,让她们母子三人警觉些,夜间莫要乱走,若听到有何异样声响,切莫回应,闻陌生之人敲门,万莫应答。 她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听后心间忐忑难安,于是,在留意到府外、街巷间有火光铁蹄之声时,便去了寄荷院。而在听到府中也开始喧闹时,又特意带着母亲与胞弟躲去杂物间,并将杂物间的门给拴死了。 不久后,果然有一伙贼子闯入了寄荷院。 那伙贼子四下搜寻不见人,本都开始在陆续退出寄荷院的,谷春却于那时,故意拧了胞弟一把,胞弟当即放声大哭,将那些搜寻的贼人给引了过来。接着,她们便被掳了 虽仍是落入贼人之手,但长嫂之恩,她亦是感念于心的。况长嫂的难处,她能瞧得出来。 -- 第148页 不过走一趟罢了,无妨的。况且说起来,前世她与生母及胞弟所遭遇的噩梦,今世,当是再不可能发生的了。 毕竟阿娘,已有了新的归属。 曲锦萱沉思之际,那厢,崔沁音思绪亦是杂乱不堪。 可以拿来客套的话、可以堆积做寒暄的词,在章王府中,她已经像车轱辘话一样,说过不下两遍了,再说也是徒惹尴尬罢了,况且知晓一些事后,她这心境大不如前,若让她毫无芥蒂地与小姑子言笑晏晏,她委实很难做到。 是以,崔沁音把心一横,干脆歪在车壁,扮起了假寐。 片刻后,马车在曲府门口停了下来。曲锦萱被桑晴搀扶下了马车,跟着崔沁音,径直去了正厅。 正厅中,时隔数月终于见到曲锦萱的曲敦,实在是气都不打一处来。 这几个月,他回回让人送信去章王府,唤这小女儿回曲府来,偏生每回她都有理由拒之。就算他亲自去,她也敢称病不出,直接给自己吃闭门羹。她是个有身子的人,他这个当爹的又不好强行将人唤出来,再加上章王府里那个嬷嬷,回回都用笑脸说话,话里语里都把他架得高高的,又噎得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会儿,儿媳终于把人给带回来了,曲敦立马便拿腔拿调地摆起严父的架子来。他冷嗤着训道:还知道回府?为父还当你嫁出去,便与这府里头断了干系的。 曲锦萱低眉:先前已与爹爹说过,夫君出征前特意嘱过女儿,让女儿无事莫要出府。夫君的话,女儿不敢不从。 又是这一句。 曲敦心间咈然。 这不孝女真真是变聪明了,明显是打量着自己不敢道那姜洵的不是,才回回拿他的话出来作挡箭牌。 早知有今日,他当时就是押,也要亲自押着嫡女,确认是嫡女嫁去章王府,而非让这个不拿他当回事的不孝女嫁了过去。 想到这里,曲敦用余光剐了温氏一眼。 而温氏的心里头,又何尝不是憋着浓浓的浊气? 亲生女儿跟着个废太子一起被流放到奉京城外,现下过的是什么鬼日子她都不知。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梦见自己女儿过的是吃糠咽菜般的罪苦生活,直让她剜心剜肺。而这个小贱.人,一张狐狸脸越发娇嫩,不用想也知道她在那章王府里头,过的是什么富贵日子。 再有,便是那姓姜的也不知行的什么好狗运,竟连连有捷报传来,现下都在猜测他回京之后,就着那功勋,都能得不少嘉奖。 而当今天子的母族,亦便是眼下当权的许氏,又与废太子的母族极为不对付,许傅二族是一直在明争暗斗。 虽那龃龉暂未波及他们曲府,但柔姐儿到底是废太子的姬妾,这层关系是怎么也甩不脱的,因而有好事,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们的了。这思来想去,还真就如老爷所说,只能靠那姓姜的了。 别的且不论,科举遇国丧影响,停滞一年,就等于她的舟儿要多等一年。而他们押错了宝,废太子一下台,舟儿那仕途上头,就少了至关重要的牵引之人,到头来,还真要指望那姓姜的举荐照拂。 早知有今日,当初就不该一时痰迷心窍换那亲事。临了临了,反让这小贱人得了便宜,享了本该是她柔儿的富贵! 心头泥泞般的苦闷无处纾解,可温氏也就是敢怒不敢言。人生数十载,在府里头向来作威作福习惯了,她还从没想到有朝一日,要在自己最看不顺眼的庶女跟前忍气吞声,简直要把她给憋出毛病来了。 奉承的话,温氏是万万说不出口的。于温氏来说,对这小女儿,自己能做到的,至多是不开口刺她训她罢了。 席间静得有些久,一旁,久未出声的曲砚舟提醒道:父亲,今日是聪哥儿与婧姐儿生辰,既三妹妹已来了,还是一家阖乐至为重要。 曲敦咽下心间闲气,齆声齆气地发了话:布膳。 沉闷且压抑的一顿饭用到一半,向来奉行食不言的曲敦,到底还是没忍住,又开口问曲锦萱:女婿可与你通过家书? 曲锦萱吹了两口勺中的汤,咽下后,才答道:不曾。 一封都不曾? 曲锦萱静音默认。 曲敦眉头死拧:真真是个榆木脑袋。女婿不来信,你就不晓得要去封信关怀下他? 曲锦萱则答道:夫君身边有人照顾,府中情形亦有嬷嬷代为信禀,况边城战事频繁,女儿也不便搅扰夫君。 曲敦愁眉锁眼,恨其不争:这如何算得上搅扰?现下你腹中怀着孩子,大夫探得脉相如何、胎儿动静可好,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至关紧要的事,需得让女婿时时刻刻记得你,惦记你腹中胎儿情形才是。这也要人教?你怎偏生就是个不开窍的? 曲敦简直是食不下咽,他拉下脸来继续训着曲锦萱:你得多多邀宠才是,待孩子出生后,女婿回了府,你亦要借孩子之名多与女婿亲近,如此一来,日后便好让女婿多提点提点你兄长。你兄长仕途走得顺,你在章王府的日子也能过得舒坦些 一顿家宴,曲敦始终喋喋不休地,教曲锦萱如何看住夫婿、如何笼络夫婿、如何让夫婿关照母族。只是,任他讲到舌敝唇焦,曲锦萱始终慢条斯理地用着膳,神情面不改色,若非他叠声追问,甚至连答都鲜少答,且答复之语,还是敷衍至极的。 -- 第149页 见小女儿这般不拿自己的话当回事,曲敦气炸心肺,大掌往餐桌上一拍:你这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碗碟咣啷、汤溢桌布,本在餐桌上乖乖坐着的小兄妹齐齐被吓得哭了出声:祖父好凶,祖父不要骂小姑姑了,骂我们罢 曲云聪抽抽噎噎的告着自己的状:我昨日抄字帖、偷懒了,祖父书房里那只耳瓶是我弹石子的时候,不小心给碰下来的 曲云婧亦红着眼眶,瘪起嘴来自首道:祖母那只玉镯子是我拿去给雪虫戴,被它磕到墙上才断的 本是自己儿女的生辰宴,硬被弄成这样,崔沁音受不了了,起身去哄自己一双儿女,又硬着嗓子道:诸位慢用,我带着聪哥儿婧姐儿先回院里了。 曲砚舟亦紧抿着唇,一语不发地,随之离了席。 曲敦气得浑身发抖,转头便把气撒到了曲锦萱身上:全都怪你!若你是个争气的,为父犯得着这样操心? 曲锦萱也正好用完膳,在把布巾子递给桑晴后,她悠然不迫地答道:女儿能力与精力委实有限,恐怕要让爹爹失望了。 说完,她便向曲敦与温氏福过身,施施然离了桌。 曲敦恨得怒目切齿。 温氏哼笑着说起风凉话来:老爷啊,你这还瞧不出来么?你这乖女儿啊,可不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了。 温氏心中,半是畅快半是纠结。 于曲锦萱,温氏是既希望她得夫婿宠爱,能让姜洵给自己儿子助力,另一方面,却又不想让她在章王府过得太好,因而巴不得她夫妇失和。 越想越是闹心,温氏也没了用膳的心思,亦起身离了席,剩曲敦一人在原地干瞪眼。 居院中,崔沁音看着丫鬟手上端着的东西,结结实实愣了下。 那漆盘中,整齐地放着两个鱼形福囊、两只五彩斑斓的泥哨子、一对儿掐腕镯和一枚佩玉。 丫鬟与她回着话:少夫人,这是三姑娘派人送来的,说是给哥儿姐儿的生辰礼。 崔沁音凝着那几样生辰礼,一时间,百般滋味俱上心头。 今日这样仓促被邀来,她竟还着人备了礼 不,这些礼一看,便知是早便备好了的,恐怕自己今日不去,她也会着人送来。 崔沁音动容不已,立马问道:三妹妹可走了? 丫鬟答道:是往府门方向去了,但三姑娘肚子那样大,应该走得慢可要奴婢去留住三姑娘? 崔沁音摇头:还是我亲去挽留。是我把人给磨回府的,既让三妹妹受了公爹好一通训,又冷落了她我这心里头着实过意不去。她起身,看了眼已止了哭泣,在研究着想放风筝的一对儿女,嘱咐道:把这些东西收好,看着哥儿姐儿,莫要让他们出了这院子。 语毕,崔沁音便急急往院外去了。 一路追到近了府门口的影壁,崔沁音才见到了曲锦萱的身影。 曲锦萱正被桑晴给搀着,慢腾腾地,往府外走着,忽闻有人促声唤自己,她便停下步子。 崔沁音上了前,握起曲锦萱的手,脸上堆着歉意的笑:三妹妹莫要怪嫂子,方才我是见婧姐儿和聪哥儿哭,才一时发了急,没能顾上三妹妹,属实抱歉得很。 嫂子说笑了,我不曾怪嫂子的。曲锦萱微微一笑,问道:婧姐儿与聪哥儿可好了? 崔沁音笑道:他们啊,皮实得很。哭得快收得也快,回院里就没再闹了。对了,三妹妹既是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莫要急着回章王府了。婧姐儿和聪哥儿日日想你念你,今儿听说你要来,两个蹦跶得比那猫儿还要欢。还有,嫂子我绣了两件小娃娃的兜衣,还备了几颗参丸子,待你临盆的当口化水服了,可以提提气,这些啊,我放在房里头都险些忘了要给你。她再邀道:三妹妹去嫂子院里坐着歇会儿,可好? 崔沁音这样盛情邀请,曲锦萱也不好拒绝,便跟着她回转了。 崔沁音是生产过的妇人,于临盆前与临盆之际、或是产后调理,都颇有些经验,故一路上,与曲锦萱说了不少需要注意的。姑嫂二人缓缓地往回走着、聊着,近两盏茶的时间,才走到了崔沁音那居院外。 未及月门处,便听见里头一阵急急的吵闹声,且还有一阵惊惶的哭声,是自院中一株树上发出的。 崔沁音听得出来,那是自己儿子的哭声。 既是庭院中种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大树,故而那树虽枝桠蔓披、且蹿得高,但树干瞧起来却不够粗壮,蹲一个身量的小娃娃自是没问题,只不一定能承得了大人的重量。 而此刻,在那株树上,除了发出哭声的曲云聪,及他手中抓着的一只风筝外,还蹲着个成年男子。 那名男子,是曲砚舟。 崔沁音两眼一黑,再顾不上曲锦萱,连忙快走两步进了院中,惶声责问丫鬟:怎么回事?我才离开多久,聪哥儿怎么爬上去了? 丫鬟也急得快哭出来:奴婢、奴婢只是去内室放了下东西,出来的时候,就见到小少爷在爬树,奴婢本想去制止的,可小少爷爬得快,没多久就够到那风筝了,正好大公子过来,大公子便上去救小少爷了 崔沁音心急如焚:这可怎生是好?她到那树下,昂起脖子来:夫君,你当心着点,可要我多喊几个人来,你慢慢把聪哥儿往下放? -- 第150页 曲砚舟还没说话,他怀里的曲云聪一见崔沁音,哭得更大声了:阿娘,娘亲救我,我好怕 一听儿子这声嘶力竭的哭声,崔沁音感觉自己魂灵都烧灼了起来。正是百般无措之际,忽听走了进来的曲锦萱提醒道:嫂子快让人去内室里头抱几床褥子,放到那树下垫着。 崔沁音听了,立即吩咐丫鬟:对对对,快去把所有褥子给抱出来,还有外榻上那两个迎枕也一起拿出来。 丫鬟照做,桑晴也一起去帮忙。不多时,树下便围铺了一层软物。 曲砚舟一介文人,并未习过腿脚功夫,且那树杈枝枝蔓蔓,一个不留意就要划伤,惶论他一只手中,还抱着小儿子。 因而,崔沁音嗓音都颤得厉害:夫君,你慢着些,瞧清楚了再跳,不可着忙。 曲砚舟沉声:你退开些,仔细冲撞到。 崔沁音依言退开。 瞧好位置后,曲砚舟揽紧怀中的小儿子:聪哥儿乖,把眼睛闭上。 曲云聪听话地点点头,抽抽噎噎地闭上了眼。 曲砚舟瞧好位置后,单臂撑在树干上,纵身向下一跃 听得刺啦一声,曲砚舟抱着曲云聪扑在褥垫上,只他父子人是着地了,曲砚舟后背的衣裳,却被根横枝给挂破了。若非曲云聪是整个人埋在他怀中的,那横枝极有可能戳到小家伙。 听到那道声响,崔沁音心中一紧,正想问夫婿有没有事,忽闻自己儿子哇地又哭了出来,还大叫了一声:爹爹流血了! 崔沁音被吓到脸色发白,可她上前查看后,便吐出一口浊气,立时又委是哭笑不得:休要胡嚷嚷,你爹爹没有流血,也没有受伤。 那爹爹肩头怎么有红的?小娃娃胆子大,曲云聪泪眼迷濛间,还就势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父亲肩头摸了一把,才纳闷道:咦?真不是血啊? 崔沁音把人给抱过来,点了点他的额头,嗔道:还胡闹,那是你爹爹身上的胎记。 曲云婧也跑了上前:爹爹身上有胎记?我也要瞧瞧。 崔沁音把人扯住,唬起脸来训斥道:你两个今天又闯祸了,还敢皮?都给我回自己院子里去临帖,没临完十张不许出来。 曲云婧看着曲锦萱,挣扎道:可我想跟小姑姑玩而且、而且是兄长爬树,又不是我爬树 婧姐儿没良心,明明是你把风筝给挂上去的,我去帮你捡,你还推到我身上来,以后不帮你了,哼!曲云聪气得小脸通红。 两兄妹又开始吵嘴,崔沁音忙着训斥,而曲锦萱则心弦乍响,她心头微跳、呼吸急促,犹如冷水浇身。满脑子,都是方才她在曲砚舟身上看到的,那一闪而过的、形如眉月的印记 52. 生娃啦 还会离开他不成? 【第五十二章】 ------------- 浑浑噩噩间, 如游魂一般,曲锦萱出了曲府。 周边的景物模糊,空气也似凝滞住了。上马车时, 曲锦萱险些踏空, 整个人向前匐了一下,吓得桑晴赶紧抱扶住她:夫人, 小心些。 许是方才险些发生意外, 让桑晴心内难定,自上马车后,她的右眼皮便开始狂跳。 夫人怎地了?见曲锦萱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桑晴忍不住担忧地问。 曲锦萱摇摇头,嗓子眼像被堵住了似的,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些事, 她根本不敢去想,而在她的脑中, 有句话一直在打转:是巧合, 一定是巧合罢了。 待回到章王府后,她坐在外间廊下的坐楣凳子上,望着庭院发呆。 和煦的冬日暖阳最是熨帖, 将一切都照得暖烘烘的, 可她却像有半幅身子都掉入了冰水里头,连揣着汤婆子, 都驱不散那阵寒意。 上世时,长嫂突然的态度转变,以及长嫂曾说过的那些话,她尚可以往谷春身上联想。可这世,谷春早便在她成婚后, 因伤势过重而亡,而与上世无二的,兄嫂的争吵,以及长嫂的态度转变,又当如何解释? 于此,她心头藏了个颤颤巍巍的、令她胆颤心惊的猜想,但她只敢掖在心中,根本不敢深挖。而那些猜想,又似化成了一头潜伏于暗处的巨兽,等着吞噬她的心,摧毁她整个人。 夜幕降临,曲锦萱如行尸走肉般,硬是逼着自己用了几口晚膳,便上了榻安置。只她阖上眼,也是在长久的发呆,整个人冥冥然,周身麻木。 清漏滴答间,将近子时,曲锦萱才堪堪睡着。 不可避免地,她发起了记性梦。 梦境中,上世与恩人的相处一幕幕重现,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火影摇曳,明暗不定,照得恩公脸上覆着的面具泛起昏黄又迷离的光。 如受牵引般,她倾了倾身子,靠近恩公,想去揭开恩公的面具,望一望他的真容。 惶惑不安之际,便在她的心即将触到那铁皮面具时,腹中的一阵颤动,倏然将她扯出了梦境。 曲锦萱的肚子,已经大到平躺着俯眼就能瞧见小山包了。她将手无意识地抚上孕肚,准备如往常一般,静等着那阵胎动过去。 一阵蝴蝶震翅般的蠕动过后,突然,腹壁某处一紧,她的手掌心像被什么给顶了一下似的,矍然间,她心神回转。接着,她撩开衣襟,小心翼翼地,将手贴了上去,在那一小块鼓起之上停留。 -- 第151页 像是应和着她的抚摸一般,那处又蹭了两下。 触感传来,曲锦萱的心中,升起一股不可言传的、奇妙的感情。 熹微的晨光探入内室,小妇人眉目温柔。 --- 几日后,离京数千里,开梁城外。 开梁属大昌北地,冬天比其它地界更要冷森。 此刻,浓云阴晦,像铅一样罩着天幕。 花蔚被人拽下马,刚一抵地,便吃了一口混着泥土的雪水。她手脚皆被缚住,若非被人拎住脖领子给拉了起来,怕是口鼻都要被那滩雪水给溺了。 地面微颤,远处有马蹄声传来。远远的,花蔚便瞧见了那几名打马之人。 当头领骑的男子,正是姜洵。 蓬头垢面的花蔚两眼爆突,疯了似的,不断发出嗬嗬的声响。 在她身旁,几名腰膀壮实、眯眼鹰鼻的男人哈哈大笑着,操着口蹩脚的大昌官话得意无比:不愧是心尖尖上的人啊,那姜姓小儿还真就不顾一切赶来救你了!小马儿,再叫大点儿声,让你那情郎伤心痛心,把你给救回去! 男人们笑得欢,可他们若是细看,便能在花蔚眼中看到刻骨的怨毒。他们又哪里知道,花蔚并非是在求救,而是在咒骂。 犹记出征当日,在野间落帐歇息时,本是为她添壶热茶的红茗,却一去不复返。她急得发慌,便去找了带自己出征的男人。 他不曾出面见她,与她回话的,是那名唤杜盛的小厮,那人道:爷说了,一个丫鬟罢了,既是不见了,重新寻便是。 于是,她身旁便换了两名新丫鬟。 那两名丫鬟力气极大,个顶个似要吃人,她根本使唤不动,连盏茶都要自己倒。且她们将她看得似犯人一样,连马车都极少让她出。 而在接下来的整个行军路程中,不仅红茗不见,就连那人,她也没再见过一面,惶论贴身照顾、告状及献殷勤了。 后来,她们到了开梁。而让她愈加始料不及的是,在喝了那丫鬟给她倒的一盏茶后,她就突然失了声。一把嗓子,自此废了。 尔后的那几个月,她过得生不如死。看似与那人住在同一处府邸,实则白日里,她被拘在一间暗房内,到了夜间,给她灌过药后,才会把昏迷的她放到厢房去。 初时,她还以为有人谋害她,甚至,她还联想到了那曲氏女身上。可当她千方百计见到他时,在他那双不带丝毫感情的、像是看死人一样的的目光中,她倏然反应过来,那谋害她的人,就是他。 一开始,她实在是想不通,在奉京时明明与自己夜夜缠绵的人,怎会那样对待自己,可当她被长畴之人给掳走后,听了他们话里语间的透露,她才明白,自己不过是饵罢了。或者说,她就是个转移视线与重点的盾牌。 如果说在开梁府邸中,她过是生不如死的日子,那被掳到长畴后,她则像被活生生扔进地狱,却又求死不得。 且更令她崩溃的是,这群长畴蛮子虽然会说大昌话,却完全看不懂大昌的文字。她唯一一次费尽心机得到的纸墨,还被他们当作是要报信的手段。最终,那纸墨被团成一团,塞进了她的口中。而她那回试图自救所换来的,是又一顿让她生不如死的□□。 几丈外,马儿近,马蹄声止。 这边,长畴首领牧仁育黎纵声大笑:姜姓小儿,可好生认清楚了,这是你那亲亲爱肉儿么? 大昌这边,同来的将士亦扬声骂道:牧仁育黎,亏你还是一国领主。君子之战,女子何辜?尔等长畴匪寇,果真毫无半点风度底线。 牧仁育黎不屑:君子?你们大昌人最无聊了,满口仁义道德,都他娘的是假仁假义。你可知在我们看来,什么叫君子?开梁、春洲、辛汤这三个地方若割让给我们,那才叫君子。他拍着圆滚滚的肚皮,咧嘴狞笑:你们不是老嘲笑我们长畴人茹毛饮血么?那就来点实际的,好吃好喝的供着我们,地方管大、酒肉管饱、女人管够,让我们年年朝贡都没有问题。 嘴上说得痛快,可牧仁育黎心中,憋得跟堵了团牛粪似的。 按说这冰天雪地作战,最适合他们这些耐寒的长畴男儿。按往年经验,只要乘着冬日进攻,定然大有收获,就算城攻不下来,粮食牲畜和女人都能带走不少。 是以,初闻这姜姓小儿前来驻城应战,他心中还颇为不屑,仍旧掐好了日子,定好了战术,发起了猛攻。岂料此子竟是个有奇能的,几回对仗下来,倒把他们给打得节节败退,倒赏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数次遇挫,知道是轻敌了,他们便想起细作提供的信息,想着这女子他能千里迢迢从奉京给带来,肯定是个离不开的,便着人去把这女子给掳了回来。 想起自己连吃败子的狼狈样,牧仁育黎冷哼一记,看向姜洵:我告诉你,爷们儿不是怕你,我可是连你老子都打赢过的。瞧见没?这对瓜锤,当时可正中他那两肩,往回一扯,连皮肉都带出来了。 姜洵面无波澜,静盯着他,仿佛看着个无能狂怒之辈。 牧仁育黎气得脸都有些歪,便故意用言语相刺:哦,不对,你都不跟你老子姓了,与他也没什么关系的罢?他连连嗤笑:好个连父姓都丢了的玩意儿,按你们的话来说,这叫什么?苟且偷生,还是赧颜苟活? -- 第152页 待他发泄这一通,姜洵才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花蔚,淡声问:说罢,何等条件? 终于讲到了正事上头,牧仁育黎瞬间眼冒精光:想要回她,我们要求也不多,你明日退兵,派人去奉京与你们那位新天子说,我们要投诚。 本来就是一场误会。是你们那位先皇帝承诺要给的好处没给够,我们自然心里头有气。但现在不是换了个新皇帝么?这条件,自然可以再谈。能谈,咱们就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不好么?兵子们都是咱们各自国家的好儿郎,何必拼他们的性命?而且,你们不是自诩为我们母国,还派了那些个宗室女和亲,目的就是来教化我们的子孙国民么?既然咱们两国也是有姻亲来往的,又何必闹得这么僵? 明日退兵,等着你们将我们粮道截断么?姜洵慢悠悠地,回了这么句。 你!筹划被说破,牧仁育黎顿时惊疑不定。 姜洵神色寡淡:可猜猜看,是你先截断我军粮道,还是我先夷平你们那军帐? 你!你做了什么?先时,牧仁育黎只当是威胁,可转念一品这话,他目中惊骇且气急败坏:你敢!你不想救你这妾么? 牧仁育黎恏住花蔚一把头发,将她锢到自己身边来,咬牙切齿地刺激着姜洵:她肚子里头,可是灌了不少我长畴男儿的精,你这头上,可得比我长畴的草原还绿罢?哈哈哈哈! 妾,玩物尔。姜洵眉目不动如山,又加了句:你喜欢,便让她替你陪葬罢。 话音才落,伴随着牧仁育黎脑中的滚滚雷鸣,不仅埋伏在近处的哨探惨叫几声,而同时,他们军帐的方向,于接二连三的轰隆响声过后,红团骤现,浓浓黑烟蹿地而起。 而姜洵手中接过一柄弓箭。他展臂拉弓,矢如流星般驰去。 一箭,正中花蔚眉心。 同一时间,奉京城。 冬日的晴天,更像是天爷的施舍一般,露过一回脸,紧接着的,便是毫不给脸的酷寒侵袭。 这日彤红密布,雪花飘扬间,瑟瑟有声。 在这样呵气成霜的雪日,季岫再次出现在了章王府。 正厅中,曲锦萱向季岫打探着生母与胞弟的状况。 季岫答道:姜夫人放心,一切都好的。他凝思了下,随即又沉吟道:季某今日来,是有事要与姜夫人说,不知姜夫人可方便? 曲锦萱愣了下,见他面容肃正,心间蓦地升起一股不安来。 她看了桑晴一眼。桑晴便点点头,去门口看着了。 是何事?还请季大人直说便是。曲锦萱眉头一跳,暗自掐紧了手心。 季岫先是垂着眼 ,似在思索着怎么开口。须臾,他默默地抬起目光:有一桩事,季某思来想去许久,又去与施琼商量了下,这才下了决心,打算告知姜夫人 话不长,前后说完,拢共一盏茶的光景。 季岫所叙之事备细完整、条理得当,且他说话妥贴,极其顾及曲锦萱的情绪。 那诏非季某私物,季某也是受人所托,现寻得事主,季某若是不交,实负愧于当初以命交托之人。且不瞒姜夫人,季某人已知,就算无有那诏,姜大人也无忧。左右,不过是费的时日要长些罢了。再有便是,若献了那诏,季某人也算有些功绩,能在姜大人及诸位老臣面前说上两句话。按我与施琼之商议,姜夫人若仍愿留在姜大人身边,那季某与施琼亦留在奉京,季某虽力微,将来也能做姜夫人的倚仗。可若姜夫人不愿季某亦当全力相助。 季某亦知姜大人许有为难之处。但私心来说,姜夫人于季某有恩,季某实不忍相瞒。且施琼心中无比疼惜姜夫人,不愿让姜夫人被人瞒弄,或受那等委屈,便遣了季某人前来,提前与姜夫人述清这些事,也好让姜夫人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此事,季某本该在姜夫人生产之后再说的,可季某人探得消息,姜大人不日便将启程归京。待复位举事后,姜大人得登九五,届时姜夫人若有想法,便万事难办了。 季岫说着后面的那些话时,曲锦萱已是心神恍惚。她人如踏空一般,心神冰凉。 疑团解开,真相呼之欲出,她藏于心间的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碎为齑粉。 旁的,她尚能想出回答来敷衍自己、搪塞那些疑问。可在这一瞬,她清楚地记起,上世她被石封等人所掳时,曾听他们谈起过当朝新帝登基的风光,只她那时身陷囹圄,一心只想着如何脱困,根本没怎么在意这些。 在那时的她想来,下意识间,便以为石封等人口中所提到的新帝,是魏言安。 现下云雾皆散,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试问一个将将登基的帝王,怎么可能会放下朝中大事,且那般舍身去救她? 不,应该说,他怎么可能会将视线放在她身上? 是了,是她蠢极愚极。她原本以为,是因为这世的自己改变了一些事情,才没能让他对自己生出上一世的感情,原来,自始至终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她原本以为他的反复,只是大家所说的喜新厌旧罢了 怪不得她怎么都捂不热他那颗心,原来、原来是自己一开始,就找错了人。 还有,她那位所谓的恩公。 -- 第153页 怪不得那人要戴面具,怪不得那人的声音那样低沉怪异,怪不得那人要说那些含糊不清的话,怪不得那人总是看起来那样的难以启齿,原来那人的苦衷,便是他的身份。 他救了她与生母胞弟,她固然感激。可是、可是令她难以接受的,是他曾向她要过的、甚至期许过的以后。 要与她在一起、要与她生孩子那时,他到底是怀着怎样一颗扭曲的心,才能说得出那样的话来? 一切明了,这种种真相盖向曲锦萱时,她不啻于被无声旱雷兜头劈下,应声间,有什么东西轰然坍落。 曲锦萱浑身僵硬、四肢冰冷,那股冷,令她牙齿打颤,眉心眼梢都似积了一层霜雪。她的胃剧烈地痉挛了一下,胃中的酸液潮水般搅来搅去。 季岫一通话毕,感觉到曲锦萱的面色很有些不对,便试探着唤了声:姜夫人? 听到有人在唤自己,曲锦萱茫然抬头,正想说些什么,忽觉腹中一阵急遽收缩,且她能明显感觉得到,那股阵痛越来越短、且越来越痛,且而接连而来的,还有小腹的坠胀感。 桑晴曲锦萱颤着嗓子唤。 季岫见状,心知不对,也立马出声唤了桑晴进来。 桑晴几步跑了进来,见曲锦萱抓紧扶手,痛到面如金纸,额上已起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她吓了一跳:怎地了夫人?是不是要生了? 估计是曲锦萱一边应付着那股阵痛,一边告诉桑晴:快、快去唤嬷嬷来。 从巳时三刻到忌日丑时正,当残星都快退隐的时候,章王府中,终于传出一记嘹亮的孩啼声。 绷了大半日心神的徐嬷嬷两腿失力,险些趺坐在地。 她被人搀扶着,撩帘进了产房,头一时间便去看了曲锦萱:夫人可还好? 曲锦萱失神一般看着徐嬷嬷,好半晌,才点了点头,气息微弱地答了声:嬷嬷放心,我无事。 那就好那就好。徐嬷嬷合起掌来,朝各个方位都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地感谢神灵。 这会儿,产婆抱着裹好的襁褓过来讨喜:恭喜老人家,夫人生了个儿子。虽是早产儿,但瞧着啊,很是康健呢。 徐嬷嬷接过,将襁褓两侧拔了拔,眼中立时泪光泛泛:公子出生的时候,老奴也在。小公子这眉眼口鼻啊,实在是像煞了公子。说着,她抱着孩子,蹲在榻旁:夫人,您瞧。 曲锦萱侧了侧头,看向襁褓中的小人儿。 红皱皱的一小团儿,细软的头发耷在额前。他正闭着眼睛、大张着嘴,哭得整间屋子都是他的声音,可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吵闹。要不是眼皮沉重,人实在乏得厉害,她好想坐起来抱抱他。 徐嬷嬷看出曲锦萱的疲惫,她心疼不已,便温声道:夫人辛苦了,好生歇息罢,凡事啊,有老奴在呢。 劳烦嬷嬷了。说完这句,曲锦萱再支撑不住,阖上眼后,便沉沉睡去。 安排完曲锦萱这头的事后,徐嬷嬷喜不自胜,立马吩咐人:快,给我备纸砚,我要给公子报喜。 --- 严冬,山寒水瘦,粉塑千林。 那信乘着万里长风,碰巧在姜洵整队出发的前两日,到了开梁。 雪糁子悬在空中,腾腾扬扬,干燥又轻盈,被风裹着、在空中飞旋着,怯怯的不敢落地。 姜洵的心悠悠荡荡。 徐嬷嬷在信中,特别提到曲锦萱生了大半日,几度人疼到险些晕厥过去,却还是咬着牙硬撑。 看着徐嬷嬷的描述,姜洵清晰地想象到了曲锦萱咬牙坚忍的模样,他心间似是蒸腾起一股热气,那股热气逆流到手指尖,让他指端发烫发麻,直将那信的一角给攥出几纵深深的折痕。 姜洵的心间激越难定,恨不能千里飞骑,立即赶回奉京。 椅脚吱咯一声,靠椅被推到身后。姜洵站了起来,开始在室内来回踱步。 人生头一回,姜洵心中,升起了想要与人分享的心。恰巧杜盛进来送茶,便被抓了个正着。 姜洵唤住杜盛:历来,世人皆以子嗣为重,皇室尤其。现她为我生下长子,我便是偏私于她,也是无可厚非的,可对? 杜盛: 他脑袋前倾了下,在自己主子那片灼灼的目光中,领悟到了暗示。 杜盛肃立,煞有介事地附和道:主子说得对,夫人怀胎辛苦,这回又诞下了嫡长子,于子嗣之事上立了大功。主子便是偏袒夫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没什么好置喙的。 嫡长子三个字,让姜洵愣了愣,但很快,他心念陡转,心下有了计较。 无妨,若几位长辈仍有疑议,那便将后位暂且空着,先给她四妃之首的贵妃之位,日后,再慢慢把她扶上去。大不了,给曲府父子升官提阶,再让那温氏收她到名下做嫡女,一切,不就顺理成章了么? 边城事了,又喜得麟儿,姜洵心下大定。 时至此时,他被雷雨夜的那场梦境牵动着的、一直悬坠着的心,也终于放到了实地。 他在想什么?不过是个荒诞不羁的梦罢了。她已经生了他的孩子,难道,还会离开他不成?况且,她也不是那般心肠冷硬的人。如何能离得了孩子,离得了自己? 姜洵负起手来,与杜盛道:去传话与冯参军,后日天一亮,便出发。 -- 第154页 郎君正身直立,那一身的清冷孤傲,此刻皆被心间柔情所化,人亦似有了几分温润之感。 53. 和离啦!! 来呀快活呀进来看呀! 【第五十三章】 --------------- 朔风劲吹间, 冬梅含雪,暗香浮动。倏尔,便是半个多月过去。 这日, 待霜院中语笑阵阵。那阵语笑中, 有女子灵动的、逗怪的声音,亦有清甜的、咯咯的嘻笑声。 乐阳坐在摇床旁, 手中摆弄着个红色的拔浪鼓, 正一下下地,逗弄着摇床中的小人儿。 将近两旬的时日,红皱皱的小人儿已经蜕变成了粉嘟嘟的雪玉团子。刚出生时那双睁不开的眼睛,也早变成了圆溜溜的两颗小葡萄,水汪汪地闪动着, 恁地惹人疼喜。 乐阳实在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小家伙, 还与曲锦萱打趣道:这要是个姑娘家啊,长大后, 肯定是个招人的。 桑晴捂嘴笑:小公子日后长大了, 也招姑娘呀。 乐阳认同了,点头道:可不是?这小模样,长大后肯定是个俊俏得不得了的, 怕就怕是个花花公子, 你可得好好教,别让他当个到处留情的。 本是柔柔笑着的曲锦萱, 唇角的微笑滞了滞,眼神也有些发黯。 乐阳本就是有意说上面那番话的,因此曲锦萱的神情变化,压根没能避得了她。 乐阳给桑晴递了个眼神,桑晴会意, 便借口烘小衣裳,出去了。 乐阳并不摆出一幅谈正事的,她放下拨浪鼓,抓起个小毛球来,在手间一掂一抛地逗着小人儿,间隙,她装作不经意地睨了曲锦萱一眼:心里的事可想好了? 曲锦萱收了收视线,下意识地想要避过这个话题。 你这月子坐得也够糟心的,眉间这点儿荷包褶不时就会起来,当我是个傻的不成?乐阳一幅了然于心的模样:你在这头犹犹豫豫,苏伯母那头也在叹气,天天忧心忡忡的,还想瞒着我? 说着,乐阳叹了口气,给小家伙掖好被角,这才转向曲锦萱:不怕跟你说,有些事啊,我早就料到了。只是那时候看你满心都扑在你那好夫婿身上,提到他的时候,你整个人都娇滴滴羞怯怯,跟要化成水了似的。说真的,要到今儿个,你还是那样一幅用情至深的小媳妇模样,这话啊,我也就不问了。 事儿我都从苏伯母那儿问来了,今日我要问你,你到底是怎样想的呢? 曲锦萱咬了咬唇肉,轻声道:我、我还没有想好 你不是没有想好,你是下不了决心罢了。乐阳字腔咬得颇重:这事儿没得逃避,紧迫到不行。不然,我怎么也得等你出了月子再提。 她正色道:我都不用想多细,就知道你是舍不得孩子。可我要说一句大实话,为了这个留下,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曲锦萱目光闪了闪,看了乐阳一眼。而乐阳直视着她,目中,是极少有的认真。 你若真不想和他过了,便趁早罢。否则等他即了位,到时候你成了他后宫的妃嫔,再想离开他,那就是这辈子都不可能的事了。当然,这样说许有些绝对,真想离他远些,也不是没有法子。要么,你故意触怒他,被打入所谓的冷宫,要么,你犯了错被关去宗人府。无论哪一桩,先别说你这个人受不受罪了,就是对你这儿子的影响,那也是极大的。 或者我这样说罢。你若不在宫中,对你这儿子来说,那才是好事。 说完这些后,乐阳停顿。特意观察了下曲锦萱,见她当真在认真思考,没再眼神逃避,这才继续开腔了。将这里头的利害之处,丝丝缕缕地与她理着。 你且好生想想,过不了多久,你这儿子可就是皇长子了。为了稳住他的地位,我猜,八成会把他给将来的中宫抚养。你再换个位想想,若你是中宫那位,你可愿意把你夫婿与其它女子生的孩子,放到身旁抚养?固然,她没得推拒,可她那心头的膈应肯定会有的。需知人一膈应啊,有些事儿就不对味了。你该担心的,不仅是你这乖儿会否被人好生对待,而是要提防着他的安全了。小娃娃连路都不会走,要对他动手脚,可有的是法子。内宅阴私,你不会不晓得罢?后宫之中,可比一般府宅中的后院,还要更危险。 若要我给建议,我是不赞成你留的。不管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你自己。后宫妃嫔众多,你可能忍受与众多女子共侍一夫?且自古帝王最是无情,就算你为他添了长子,他念你护你,但这份情,可能长久? 也许你心头还放不下孩子,那我再与你说一档子事,你权作参照。 靖晟伯爵府那位卢伯爷你可知晓?他现在的那位夫人潘氏啊,是个继室,先前那位原配叶氏嫌卢伯爷性子太闷、不会说话,忖量着他将来没什么出息,便主动提了和离,还把一双儿女都给带走改嫁了。但就说世事难料罢,没几年,卢伯爷那位嫡兄得急病走了,且他那嫡兄膝下还无子,于是那爵位就这么着到了他头上。 后来呢,被原配带走的那双儿女大了,要开始议亲了。偏生两个都是眼高手低的,左挑右选怎么都选不到合适的。有一回,那儿子在街上遇着个姑娘,对人家一见倾心,便起了求娶之心。也是托付的那媒人嘴快,想着要促成这门亲,便说是卢伯爷的嫡长子,可把那家人给高兴坏了,二话不说便应了这门亲,谁曾想后头一打听,晓得这里头有蹊跷,姑娘家就不愿意了,且把话说得很直接,若他能让卢伯爷认回去当嫡长子,能承袭那爵位,人家就愿嫁,如若不然,谈都没得谈。 -- 第155页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乐阳端起盏茶来,边撇着浮沫,边问曲锦萱:你可知这事儿后来怎么发展的? 曲锦萱沉默了。 这事,她是有耳闻的。 这事后,被那叶氏带走的子女便开始闹腾了,控诉叶氏当年自作主张,硬要把他们给带离伯府,尤其那位长子最是气得跳脚,觉得叶氏自作主张毁了他的富贵,要求叶氏把他们兄妹二人的名籍给改了,重新把他们送回伯府。 叶氏爱子心切,便腆着脸带着一双子女重登靖晟伯府的门,要求卢伯爷重新认回儿女。结果人家当场把那和离书给甩将出来,再去请了当年和离的见证人,把个叶氏噎得没话说。不仅如此,叶氏还被那位姓潘的继室给当狗一样给撵了出府,当着人来人往,便把叶氏和她那双子女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自此,母子三人反目成仇。或该说,是一双儿女与生母离了心,视生母为仇敌。各自婚嫁后,兄妹二人再没去看过叶氏。 乐阳慢吞吞饮完一盏茶,看着半半陷入怔忡的曲锦萱,再度轻声提醒道:你且想想,不过是个伯爵之家,尚且闹成这样,惶论在前头等着你这儿子的,可是顶顶泼天的富贵。于他来说,若养在中宫名下,加上他那皇长子的身份,贵不可言四个字,可不是说说而已的。你若当真为了他好,亦不想将来母子变仇人,我劝你还是三思,莫要冲动。 送走了乐阳后,桑晴回了内室,看到的,便是自家夫人垂着眉眼,异常专注地,凝视着摇床中的小主子。 单那姿态,便能感受出浓浓的眷恋与不舍。 桑晴于当中的事并不知情,但主仆多年,她明显能感觉到自家夫人的忧悒。 夫人?可要歇一会儿?桑晴上前,小声询问道。 曲锦萱摇摇头:无事的,我想多看看他。 桑晴便也凑过去看。 小小的人儿,方才玩了没多一会儿便又睡了。每天的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在睡觉的。徐嬷嬷说眼角口鼻都像爷,可她觉得,小公子长开后,也有夫人的影子了。比如那双漂亮的眼睛,就像极了夫人。 还有小公子的声音,咿咿呀呀软乎乎的,以后学会唤阿娘了,肯定能让夫人心里乐开花儿来。 有了孩子,兴许夫人和爷,关系能回暖一些了? 这样想着,桑晴便笑道:嬷嬷之前说过,夫人这月子坐完,爷也该回来了,到时候呀,就能让爷给小公子取名字了。 曲锦萱苦笑着,并不接话。 于她来说,母子连心,刚生下他不久,便要面临生离,试问她怎舍得? 可是,不论是季大人之前的那番话,还是县主方才那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为她着想。县主后头说的,更似是一语点醒她这个梦中人。 是了,只要孩儿过得好不就够了么? 她何必执着? --- 季春三月,桃花密缀,春光懒困。 下旬的某日,姜洵终于回到了奉京。 安定门外,奉京百姓夹道相迎,高声唱讼凯旋的大昌将士们此番大退长畴、一出浊气之英举。 如此盛景,新帝自然也亲率百官,至城郊相迎。 姜洵下马,向少年天子恭敬揖礼:臣,参见陛下。 魏松赋朗笑道:洵表兄此番居功至伟,朕已命人在宫中备好庆功宴,就等着与洵表兄一同畅饮! 姜洵恳言道:陛下容禀。臣家中妻子已于上月生产,臣心中甚是激动。可否容臣先行回府,与妻儿团聚。 魏松赋一怔。 毕竟今晚的庆功宴,宴饮为次,要回兵符,才是最主要的。 到底还是少年之人,于某些场合的突发情形不知如何应对,又兼见得姜洵对自己毕恭毕敬、言辞亦恳切无比,魏松赋略略迟疑了下,正欲开口应下,却突闻一道声音急急打住了他的话头。 那疾声唤着陛下不可的,便是许昭容之父,亦是魏松赋外祖,许合维。 许合维上前来,笑着开口道:自来凯旋而归的将士,定是先至太庙告奠天地宗祖,再到宫中饮那庆功酒,以示慰劳。姜大人既是载誉归来,尊夫人又岂会连这小半日都等不得?姜大人便是饮完那庆功酒再归,也不迟。 姜洵听了许合维的话,不仅眉峰都不见动,反而仍旧对魏松赋恳求道:陛下许不知,内子怀胎时,臣于宁源遇刺,已令她胆颤心惊。此番逢她待产时,臣又远在千里之外抗敌,日日刀枪箭雨,让她镇日牵胆挂怀。臣这心中,委实过意不去。且内子此胎是为早产,她又一贯是个身体虚弱的,臣于出征前便与她有过约定,若归奉京,定然立马回府探她还请陛下体谅臣归家心切。 十几岁的少年,本就有些唯我独尊的心理,这会儿最是气性大的时候。惶论魏松赋被魏言安欺压多年,心中早有不忿,而早前,那本与他无缘的帝位忽然落到头上来,砸得魏松赋整个人晕晕乎乎,好几日行步间都在发飘。 只唯一令他羞恼的,便是自登基以之后,他时常被自己母后与祖父一行人纠正言行。不管是下达政令时,还是笔御朱批时,也皆是祖父在旁辅助着。 因而,有那看不过眼的内宦,便时不常会在内殿替他鸣不平。好巧不巧的是,前几日他路经御花园时,亲耳听见有几个小黄门,在背地里嘲笑他是傀儡皇帝,他岂能不气?这会儿,许合维又当众抢他话头,落他脸面,少年天子这心中,愈发怒不可遏。 -- 第156页 是以,不理会许合维的暗示,魏松赋大手一挥,满面凛然:既是家中妻儿在等,洵表兄便先回府罢,那庆功宴,明日再饮也不迟。家国家国,洵表兄已尽忠护了国,便该与家人团聚了。 姜洵佯作感激:臣,谢过陛下体谅! 许是太过兴奋,临到府门时,姜洵突发奇想,竟没有走正门,而是寻到了离待霜院近的一处院墙。 可在纵身落地后,姜洵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行为有多幼稚。 就着别别扭扭的心思,姜洵拍净掌上及身上的灰尘,这才大大方方地,往待霜院去了。 入了院门,姜洵便竖起手掌,示意见了他的桑晴等人莫要出声。 他走到廊芜之下,透过窗叶,视线探了进去。 内室中,坐着个云鬓花容的小妇人,正拿着个布老虎,抬起又放下地,在逗弄着摇床中的小婴儿。 姜洵的视线,先是定在自己的小妻子脸上。 粉颊晕暖,笑靥灿灿,还是那般芳菲妩媚。 如先前在宁源那般,他心间很是不惑。 一般新婚夫妇分隔两地,妇人都是思君念君、面容憔悴、姿不如旧,怎她倒是个反的? 看来,她在奉京过得可真是滋润。 这样想着,姜洵亦有些不快了,他挺直身姿,重重地踏起步子,进了内室。 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鳞甲相碰的声音,曲锦萱偏了偏头,与男人一双直勾勾、热灼灼的俊目对上。 夫君回来了?曲锦萱讶异道。 有惊讶,却不见惊喜。 姜洵皱了皱眉,心间不悦。 他矜持地颔了颔首,便跨入内室,径直去到摇床边。 摇床中,躺着个盖着小被子的婴儿。他进来时,明显正逗得兴起,那一双手脚还在兴奋地胡乱挥踢。 小婴儿面颊肉鼓鼓的,眉毛还很淡,小嘴却是红润润的,那双圆滚滚的眼珠正移到姜洵脸上。 小家伙是个胆子大的,见了个身着鳞甲,眉目凛凛的陌生人,也一点都不怯,反而冲他露了个憨态可掬的笑,张着嘴,笑得小舌头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默不作声间,姜洵一颗心似是化作了春水。 被本能所驱,他变下腰,便想去抱抱自己的儿子,却被一条手臂给横住了。 曲锦萱轻声道:夫君还是先除战甲罢,会磕到孩子的。 姜洵动作止住,起身后,又顺势唤曲锦萱:帮我更衣。 曲锦萱自然得去。 看着她取衣、挂衣、解带,俱是有条不紊,对自己却连一句问都没有。姜洵心间憋闷,主动开腔道:宫中备了庆功宴,本是一回城就要去的,我推到明日了。 曲锦萱愣住,手间停滞了下。她随即想到,按季大人所说,便是在庆功宴之上,会举事。 所以今日,她便得提了。 而将曲锦萱这一下的顿住看在眼里的姜洵,还当她是会了自己的意,便满意地挑了挑眼尾,将声音放暖了些:这些时日辛苦你了,身子可养回来了? 曲锦萱点头:我身子已恢复了,谢夫君关心。 姜洵等了好半晌,直到换完常袍,也没等来别的话。 姜洵下巴微绷。可他随即又想到,她许是还是置气。如此也无妨,待晚些,他哄哄她便是了。 出了隔间,姜洵便去了摇床边。在他伸手去抱孩子时,曲锦萱倒是主动说话了。她耐心地告诉他,手要如何放,手肘要护着哪处、手掌要托着哪处。 姜洵到底是男子,又是初回抱小婴儿,纵是曲锦萱细声细气地教着他,可那样软绵绵的一小团抱在手里时,他还是僵硬得不行。早些时日挥刀舞剑还是轻矫灵活的一双手臂,现下那肘节跟被锁住了似的,调来调去都不得其法。 许是被抱得不舒服,方才还以为是在跟自己玩的小家伙,忽然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我来罢。曲锦萱上前,自木人桩般的姜洵手中将孩子接了过来。 才被换了个怀抱,或者说曲锦萱甫一靠近的时候,小娃娃的身子就朝她倾了过来,被抱在怀中后,又急急地在她怀里头乱拱。 姜洵皱了皱眉:为何这样,他不舒服了? 曲锦萱脸颊浮红,小声道:请夫君回避,我要喂孩子了。 姜洵先是怔了下,跟着,他以手揖拳,抵在嘴边虚咳了声,正色道:我是他爹爹,为何要回避? 曲锦萱也没说什么,只抱着孩子,往外间去了。 姜洵唤住她:这是要去何处? 嬷嬷请了奶娘,我让桑晴把孩子抱去给奶娘喂。曲锦萱这样答他。 姜洵险些便脱口问她,是否还在生气,偏生她又平静得很,平静到让他开不了口。更何况,久等不到喂奶的小娃娃又开始哭了,那哭声像在控诉他非要留下来,又似在催赶他出去。 罢了,我回避就是。 说完这话,姜洵便大步出了内室。 姜洵在院中来回走了几圈,又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曲锦萱的声音。 他转身,再度进了内室。 门帘一挑,便闻见空气中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香味,掺着她独特的、甜润的体香,味道很是特别。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摇床中,吃饱喝足的小家伙一反常态,竟没有犯困,两只小手无意识地在空中乱抓,咿咿呀呀地,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 第157页 姜洵俯头,状似一心一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实则他的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自己身侧的人。 她坐在榻上,手中叠着几件小衣裳,动作,极其缓慢,而神情,异常郑重。 等那衣裳叠完了,她又伸手,在上面轻柔地抚了几下。与其说是抚平,更不如说,是在用用指腹摩挲,垂着的眉眼间,满是留恋。 姜洵手指微蜷。于他的胸腔中,莫名升起股令人心悸的跃动来。 正当姜洵思索着,要怎么找话题与曲锦萱开口时,却见她终于肯放开那几件小衣裳,从榻上立起了身,走到摇床的另一端,对他笑了笑:夫君给孩子取个名字罢。 姜洵睨她:名字不是取好了么? 见曲锦萱眼眸微睁,姜洵故意弯下腰去逗儿子:霄哥儿,你这娘亲委实是个糊涂的,自己亲口给你取的名字,这便忘了。 曲锦萱这才反应过来,她喃声道:唤姜明霄么? 姜洵斜眼觑她,目中染笑地揶揄道:难不成叫姜明菀?可惜你这回只生了个儿子,还缺个女儿。 姜明霄,姜明菀。 宁源的种种过往,伴着这两个名字浮上心头,曲锦萱不由弯眸笑了笑。 足够了,好歹知晓儿子的名字了。 夫君晚些可还有事?曲锦萱轻声问姜洵。 姜洵看她。 明明方才还是粉魇藏笑,一眨眼的功夫,却又变回了幅平静温婉的模样。 你有事? 我有话想与夫君说。 何事?在你房内不能说? 因为霄哥儿在。 最后那句话出口时,姜洵认真盯了曲锦萱几瞬。须臾,他慢慢直起腰来:那你想去何处说? 曲锦萱请求道:能不能去夫君书房? 内室中,陷入好一阵静默。 走罢。 撂下这两个字后,姜洵便率先往外行去。 一路上,姜洵的步子迈得又大又急,仿佛这样,便能把他心间的不安赶走。 于是,在姜洵到了书房一小会儿手,曲锦萱才随之到了。 姜洵坐在桌案后,合握的双拳放在膝上。他看着曲锦萱跟了进来,又去把门给掩上,这才到了自己跟前。 夫妻二人一坐一立,四目相对。 姜洵绷着下颌:究竟何事?说罢。 曲锦萱道:夫君远征才回,我本不该在今日提起这事的,可,我知夫君后头就要开始忙,许是再无空闲分出来,便只好选今日了。 姜洵一声不吭,盯着她那张不停翕动的红唇。 她的声音,便如她的身段一般,袅袅柔柔,语调又如清水潺潺,舒缓绵流。可她说的这些话,后头接的该是什么,他似有所感。 只是,还没待姜洵出声制止,曲锦萱已将话说了出口。 我想与夫君和离。 七个字,字正腔圆。 许久,姜洵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与夫君和离。曲锦萱不加思索地,便将那七个字重复了一遍。 双拳越攥越紧,姜洵自牙缝间,挤出两个字来:为何? 显然,曲锦萱早便想好了说辞。 她极慢,又极清晰地说道:当初换婚之事,是我有意为之。我害怕那魏言安,不想嫁他、不想入东宫,便算计了夫君,让夫君没能娶到二姐姐,也让夫君受人嘲笑,这些,都是我的错。夫君若不想与我和离,想直接休弃我,我也无半句怨言。 这些话,惊雷般震着姜洵的耳鼓。他满心的欢喜,都被这些话给打了个措手不及,满腹的思念,亦被曲锦萱这冷静的神色、不慌不忙的表述给驱得消失殆尽。 半晌后。 你恨我? 不恨。 那是嫌我,亦是憎我? 都不曾。 你定是带孩子太累了,心神大乱。看在霄儿的份上,这回,我不予你计较,你出去罢。姜洵抿了抿唇,撇过脸去,不愿看她。 不是的,我 我让你出去!姜洵目有愠色,突然砰地拍了下桌案,低声吼道:回你的待霜院去,莫在此处。 曲锦萱怎么也没料到姜洵会怒成这般,她秀眉微皱,还欲再说些什么时,书房的门被敲响,杜盛战战兢兢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 主子,季大人来了。 姜洵敛住心绪,深吸了一口气后,尽量心平气和地,对曲锦萱道:你回待霜院去,好生歇息,莫要多想。带孩子若是太累,便交给嬷嬷安排,府里这么些人,莫要让自己累着。 听到季岫来了,加之姜洵单手支额,闭着眼,一幅不愿看自己的模样。曲锦萱便也没再试图说什么,轻手轻脚地出了书房。 书房门口,季岫对曲锦萱点了点头。是宽慰,以及让她放心的意思。 曲锦萱心间一松,对季岫福了个身,便回了待霜院。 待霜院内,桑晴正站在内室的窗边翘首以盼,见曲锦萱回来,她连忙轻手轻脚地走去外间。 夫人,小公子睡着啦。 曲锦萱点点头,用极其正常的口吻说道:桑晴,你将咱们的衣物清点一下,兴许晚些时候,咱们就出府了。 夫人?您方才说什么?一时间,桑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 第158页 我与夫君要分开了,许是和离,又许是他予我休书。曲锦萱冲她笑笑:莫要问太多了,事情一时说不清的,快去罢。 试问桑晴如何能挪得动脚?她一颗心像被风给吹胀了,马上要炸裂开似的。 桑晴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夫人,到底怎么回事啊?这、爷今儿才回来呀? 曲锦萱并不肯答她:莫要问了,日后有机会了,我再与你说。 重复了几遍让自己莫要问,桑晴知道,确是不能再问了。她转而关心起另一个问题来:那、那小公子怎么办? 曲锦萱走到摇床边,盯着那张红扑扑的睡颜,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喃声道:迟些再看罢 晚些时候,杜盛来传话,说是姜洵让去玉昇居书房。 杜盛耳力惊人,眼力也不差,虽是平时碍于规矩不敢乱瞟,可今儿个,他忍不住大胆用余光扫了扫,便见了厅堂放着的包袱。 收回目光,杜盛不由咽了口口水。 夫人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事可怎么收场好。 曲锦萱踏入书房,便见姜洵仍旧坐在桌案后的圈椅上,而季岫,则立在自己方才立的位置。 见了曲锦萱,姜洵那张本就铁青得不能看的脸,愈发如阎王一般嚇人。他硬声道:还请季大人在外间稍侯片刻。 季岫踟蹰:这姜大人 季大人,她现在还是我的妻,我与她单独说两句话,有何问题?姜洵眸似寒星,他还故意加了一句:季大人放心,姜某言出必行,答应过的事,不会反悔。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季岫也不好再逗留,只能再给了曲锦萱一个肯定的眼神,便去了外间侯着。 人怒极时,反而平静得出奇。 姜洵扬了扬唇角,刺道:你还会寻帮手了,怎么?怕我死活不肯? 这样的话,曲锦萱自然不会答。 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 不后悔? 不悔。 姜洵哂笑一记,声音冷冽如劈: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哪怕舍了儿子? 提起儿子,曲锦萱急急开口,语间带了深重的恳求:若是夫君肯让我带走霄儿,我 姜洵气急反笑,想也不想便打断她:你可知道你说的话有多可笑?霄儿是我的儿子,亦是日后的皇长子。既然事情都已经知道,他也不再顾忌什么,加之心间郁结,气得脏腑都疼,口吻便重了许多:你想清楚,但凡霄儿年长几岁,是个会说话的,只要他不是个愚痴呆傻的,他会放着皇长子不做,跟着你流落民间? 话不好听,却字句都现实无比。 曲锦萱咬了咬唇肉。 她只是、只是想再争取一下。 姜洵的嘴角拉得很平,他想了想,淡声问她:好歹夫妻一场,既是和离,我自然得赠你些东西。你要什么?钱财,还是屋宅田地?或是替你父兄讨要官职?看在你为我生了霄儿的份上,我都可允你。 曲锦萱低声:那便请夫君,日后好生待霄儿罢。 姜洵肺门子被顶得生疼,他嗤笑着讥讽道:好个慈母,装得像模像样,当真这样舍不得霄儿,又为何、为何、 话是再说不下去了,姜洵腾地起身,挥手铺了宣纸,正想唤杜盛进来磨墨,可见了杵在那处的人,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便唤她道:既是别离在即,让你研一回墨,不过分罢? 自然不过分。 曲锦萱应声上前,取了水后,又执起墨锭,前后推磨着,专心研墨。任身旁男人的目光再怎么灼人,气息再怎么冷冻,从始至终,她都不曾停过手,也不曾抬头看过他一眼。 一方墨研好后,曲锦萱便退开了。 姜洵牙根紧咬。他取过狼毫,蘸了那墨汁后,便落笔于纸面,一气呵成式地,写下两封和离书。 等着墨迹转干的空档,姜洵对着那和离书,胸闷得透不过气来。 虽是他亲手写的,可那字字句句,皆戳他心窝。 一行行地扫过去,见到愿娘子和离之后,重梳婵鬓,美画娥眉时,姜洵的目光落在娘子二字上,他心下刺痛,像是被鸟兽衔了一下,痛到他闭了下眼。 他好似、好似从来都没有这般唤过她。 甚至头回说出这两个字时,还是质问魏言安的那一回。而她立在那亭外,用目光钉住他。 到底何时,他和她竟生了这样深的隔阂?又是何时,他与她的关系,竟落到了如此积重难返的地步? 挨过胸口那阵悲沧后,姜洵再度睁开眼。这回,他的目光,落在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上。 姜洵心间冷笑。明日过后,试问这整个大昌,还有谁的位置能高得过他? 越看,便越是扯心闹心。 在季岫的见证下,姜洵盖上私印,曲锦萱也摁过指印后,姜洵便递了其中一张给她。 实则,他心中还憋着个问,想问她是不是回曲府。可转念一想,既已和离,今后便是陌路人,她既绞尽脑汁要了那和离书,指不定想往后离他远远的,他又何必讨扰? 思及此,姜洵如旁的郎君和离时那般,洒脱且大度地扔了句:珍重。 -- 第159页 曲锦萱对姜洵福了福身。接过那一纸文书,心间畅然松快。 自此,她要有新的活法了。 同在一室,姜洵又是格外注意她的,自然也看到了她脸上的释然。 姜洵见状,目光变得冷飕飕的,他板起脸来,本想说些什么,却突闻书房的门再度被叩响。 杜盛不晓得现下是怎么个情形,他憋了半天,还是照常唤道:夫、夫人,您母家兄长来了。 54. 忘了罢 和离后的男人真难伺候 【第五十四章】 ------------ 听到曲砚舟来, 曲锦萱皱了皱眉,却听姜洵冷淡地笑了声:你动作倒是快,这便知会你兄长过来接了。 知他是生了误会, 曲锦萱便也不作解释, 她收好和离书,极其郑重且诚恳地, 向姜洵欠了下身:谢姜大人这段时日的照拂, 愿姜大人日后一切顺遂。 姜洵面无表情,似连句回复都欠奉。 对此,曲锦萱倒也不在意,知道季岫与姜洵还有事要谈,她便先行离开书房, 往正厅去了。 正厅中, 本是端坐着的曲砚舟,在一见到曲锦萱的身影后, 便站了起来。 曲砚舟眸色深邃, 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曲锦萱行近。 她身姿轻盈,一身轻快, 如脱桶底。而妇人的风韵, 已让她少了些娇软清糯,更添了几分娇妩与秾丽, 几乎是美到了见者驻足的地步。 这些年来,她所有的变化,无论是外貌还是身量,他都看在眼里、刻在心头,而无论哪一种, 无论几时,她都能轻易拔动他的心弦,让他心念为之一颤。 今日,一听闻这姜洵回府,父亲便让他借机来露个脸,来讨好他那妹婿。他本并不愿来,可一想到能见到她,终还是妥协了,来做这自己最不耻的阿谀取容之事。 曲砚舟以为自己掩饰得极好,却不知他的凝视,令曲锦萱感觉到无比的恶心与反胃。 原本对恩公的感激、对恩公心间生出过的依恋,早便湮灭在震惊中。她无比希望这一切只是误会,只是一场荒谬的梦境。她宁愿他厌她恶她,万分不待见她,也不愿面对他那份心存背理的谬妄。 摁捺下心头的抵触与不适,曲锦萱还是如常去与曲砚舟行礼,唤了声兄长。 曲砚舟颔首,仍是那幅冷淡的模样,只话语中,有掩不住的关心:身子可大好了? 谢兄长关心,我身子已无碍了。曲锦萱头也不抬地回道。 曲砚舟定了定,这才说了自己的来意:今日来,是送些将补之物予你,顺道,爹爹让我邀你与妹婿回府一叙。 曲锦萱道:谢兄长关心,先前长嫂已亲自来送过补品,这些,便请兄长带回罢。且适才,我已与姜大人和离,兄长,该改口了。 闻言,曲砚舟瞳孔骤缩,心中蓦地一滞,随即,又似有鼓槌在他心上狠狠地敲了两下。 好片刻后,曲砚舟才开口确认道:你、你和离了? 曲锦萱仍旧垂目,并不望他:既兄长今日来,那便请兄长代为转告爹爹,和离之后,我将在外自立女户,不会回府劳烦他老人家,请他放心便是。若爹爹气我自作主张,要与我断绝父女关系,可将我的名姓移出族谱,我亦无怨。 便在这时,听闻消息的徐嬷嬷匆匆赶了过来。 见到曲砚舟时,徐嬷嬷先是狠狠愣了愣,可旋即,她便被曲锦萱手上的那卷宣纸转移了注意。 徐嬷嬷的心突突乱跳:夫人,有什么话咱们可以好好说,作甚非要走这一步呢?您若是对公子有何不满,只管与老奴说,老奴虽人微言轻,定也会尽力劝诫公子的。况您才生下哥儿,怎就舍得离了他呢? 谢嬷嬷这段时日的照拂,往后,霄哥儿便拜托嬷嬷了。 言辞轻缓地说完这些,曲锦萱便要去向徐嬷嬷行大礼,被徐嬷嬷迅速给扶住了。 徐嬷嬷简直是个心急如焚:夫人,您万万三思啊。世人常说千年修得共枕眠,您与公子既已成婚,又生了孩子,岂是说和离便和离的?老奴知,定是公子那爆炭脾气又惹了您不悦。罢罢罢,老奴今日便豁下这张老脸,去训一训公子,让公子与您低头认个错,可好? 曲锦萱摇摇头:嬷嬷言重了,错皆在我,与姜大人无关的。 听到她连称呼都改了,徐嬷嬷呆了一瞬,心中更是高高吊起,下意识去寻曲砚舟的声援:曲大公子,您也好生劝一劝夫人,不过是小两口生了些误会罢了,怎就闹到要和离的地步了呢? 曲砚舟却是眼神沉静:据曲某所知,舍妹自嫁到这章王府来,便未昨姜大人珍视重之,既如此,和离又有何可惜?若让曲某来说,这正是一桩好事。 听了这话,徐嬷嬷如坠寒窖,顿时骇然不已:曲大公子,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您既身为夫人兄长,更该劝夫人谨慎才是,如何、如何反说得一个好字? 嬷嬷,和离书已签讫,包袱桑晴也快收拾好了。迟些,我便该出府了。 曲锦萱声音虽轻,眼神亦依旧温柔,可蕴于双眸之中的,却是无比坚定的神色。 徐嬷嬷心神俱乱,知道这事,确已无可挽回了。 曲锦萱的东西收拾起来很快,不过是些衣物和简要的钗环罢了,不一会儿,桑晴便收拾妥当了。 -- 第160页 只这回,桑晴身后,还跟着个帮着拎包袱的、一言不发的孙程,而桑晴一张脸透红,耳珠都是绯色的。 曲锦萱将桑晴唤到一旁,抽出身契并几张银票递了过去:桑晴,你若是想留在这府里,我是支持你的。 桑晴像被烫到手似的,死活不肯去接:夫人您说什么呢?您都离开了,我怎么还可能留在这里? 曲锦萱柔声:你年岁也不小了,已到了议亲的时候了。孙程是个好的,跟着他,你不会受苦的。 桑晴连连推拒,且慌声否认道:夫人、夫人您定是误会了,我与他什么都没有说着说着,她眼角有泪火闪动:夫人莫要这样,您是要赶我走么? 听桑晴声音都带了些呜咽,曲锦萱温声解释道:我不是要赶你走,只是不想耽误你罢了。 桑晴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夫人又说胡话了,怎么就耽误我了呢?总之、总之我是怎么都不会离开夫人的,除非夫人把我卖给旁人做婢。 见状,曲锦萱无奈,只得暂且收回了身契与银票。 郑重地给徐嬷嬷行了个大礼后,曲锦萱微微弯眸道:愿嬷嬷健康高寿,后福远长。 说起来,旁的郎君,就算和离前闹得再是僵,怎么也会亲自出门送一程的。可直到曲锦萱出府,姜洵愣是连面都没露。 章王府外,徐嬷嬷握着曲锦萱的手,眼中殷殷不舍。她哽咽道:夫人切要珍重才是。 曲锦萱眉眼含笑地嘱道:嬷嬷还是回罢,这天寒地冻的,莫要把您冷到了。 人上了些年纪,最是看不了离别。徐嬷嬷实在也是心下悲怆,又唯恐自己老泪纵横的,把曲锦萱给吓到了,便也长叹一口气,转身回了府中。 曲砚舟沉吟着问:三妹妹当真不回府? 曲锦萱以沉默作为回答。 三妹妹既是不想回府,我在外头有处私宅,三妹妹可去住着。今后若有需要,只管遣人与我说便是了。我、我会护着你的。曲砚舟嗓音低沉,语气中,却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这幅欣悦,与之前的故作冷漠有多大出入。 而曲锦萱,则讽刺地笑了笑。 不用他说,她也知道他有处私宅,她甚至知道他那私宅在何处。只因上世在那山洞中时,他便说过,要将她先行安置去那处私宅中,待他处理好身后事,便去与她厮守。 现在想起来,上世在那山洞中他那通深情的表慕,以及他的触碰,都令她感觉冷寒不已。 他的身份、他的心思,以及他说过的那些话,更让她感到无比的骇惧。 时至今日,她才知道他的盘算。 他是想让自己先给他当外室。 对此,她万分不解。 他是忘了家中的妻儿么?说出那样的话,还与她描绘厮守后的生活,他到底何以为颜? 想着这些,曲锦萱抬起目光,静静地直视曲砚舟,直将曲砚舟盯到心间无序,眼神亦开始有些躲闪时,她才启唇道:多谢兄长关怀,只是,我另有去处,还是不麻烦兄长了。 另有去处?曲砚舟心间咯噔:你莫不是要离开奉京? 曲锦萱不答这话,只道:时辰不早了,兄长还是先回府罢,将这事转述爹爹,让他早做筹算。与其指望借力于章王府,不如自己奋发笃行。 曲锦萱不答曲砚舟的话,曲砚舟亦是对她这话充耳不闻,只重复地问:告诉我,你要去何处? 曲锦萱:我记得长嫂几日前来看我时,曾说过她身体不适,兄长出来已耽搁许久,不如早些回府陪陪长嫂。 曲砚舟眉间紧锁,仍是固执地问了一遍,非要得知曲锦萱的去处不可。却殊不知他这样连番追问,更令曲锦萱痛憎不已。 为了打发曲砚舟,曲锦萱不耐地答道:兄长先行回府罢,待晚些,我亦会亲自回府,给爹爹一个交待的。届时要打要骂,权凭爹爹处置。 至此,曲砚舟才松了些心神。他缓声安慰着曲锦萱,且承诺道:莫要怕,我这便回府,将事情先予爹爹说清楚无论如何,不会让爹爹再冲你发火。 曲锦萱掀了掀唇:那便先谢过兄长了。 待曲砚舟走远,曲锦萱这才上了雇来的马车,往城郊行去。 而就在曲锦萱走后不久,姜洵才掐着时间似的,与季岫结束了正事的商谈。 临离开时,季岫还是迟疑着说了句:明日过后,姜大人便是大昌至尊。您会有如花美眷,可添后宫三千,曲三姑娘姜大人便忘了罢。 姜洵眉骨微扬,语气很是不屑:季大人说这话,是怕姜某去缠闹她?季大人放心,姜某人一言九鼎,和离书竟已签讫,今后与她再无瓜葛,亦不会有半分纠缠。 至此,季岫也再无话可说,揖手与姜洵辞别了。 季岫一走,方才还像是热闹得不行的书房,瞬间像空无一人似的,冷清到令人不适。房中的空荡更像是侵入了姜洵的心一般,令他颓然又疲惫。 须臾,敲门声响,杜盛的声音传了进来:主子,徐嬷嬷来了。 姜洵揉了揉额角,阖起双眼:转告嬷嬷,我今日乏了,有事改日再说罢。 书房外,杜盛与徐嬷嬷面面相觑。 -- 第161页 徐嬷嬷听了,又是一声饮叹:也罢,我先去待霜院瞧瞧哥儿,让公子好生歇息罢。 于是,杜盛也以为姜洵当真是要好生歇息,他便在外头寻了个墙角,正打算窝下去时,却听吱呀一声,书房的门开了,他们那位主子大踏步走了出来,于袍摆飘飞间撂了句:派人去与丁五说一声,我在八仙楼等他。 杜盛面部抽搐,只得一边传了话,一边拔腿,苦哈哈地跟了上去。 --- 申时,八仙楼内。 未及黄昏,丁绍策便喝到两眼外廓都现了红晕。听过事由后,他笑到打跌,现下借着点儿酒劲,拐着弯地嘲笑姜洵:行啊姜大公子,成婚不到一年就被逼着和离了,真真笑煞我也。 说起来,小嫂子也是个妙人,既然知道你后面的事,竟还说得出这种话来。这要换了旁的女子,必然不会这样果断的。定会闹上几场,说不定奉着母凭子贵四个字,非要向你讨个后位。没成想小嫂子倒是个出奇利落的,连国母之位都不稀罕。这般世间少有的品质,着实让丁某人敬佩得五体投地。 姜洵眉头死拧,半个字也不肯回应,只一径垂眸饮酒。 何谓一语成谶?我今儿算是长了见识了。丁绍策笑意愈盛,揶揄道:那和离书你不写就好了,作甚要为难自己?既是舍不得,就莫要下笔,你若不肯,她还能强摁着你落笔不成? 这时,姜洵倒是开口了,傲岸至极地:我何时说过舍不得?我岂是那强人所难之辈?她既决意要走,我自然得成全她。 丁绍策莞尔:当真这样干脆,为何非等到季大人出面,你才肯松口? 姜洵板起脸来,用清疏寡漠的语气回道:霄哥儿还那样小,我只是不想他与生母分离罢了。 见他仍然嘴硬,丁绍策捬掌大笑:哦,既如此,那就把哥儿给小嫂子带走也成,她不是想要哥儿么? 笑话,纵是我答应,几位长辈焉肯?届时她就算是离京万里,自也有人会去将霄哥儿给带回宫。姜洵放下酒杯,目光灼热隐怒。 丁绍策并不俱,还靠到椅背去,悠悠哉哉地提醒道:这样不好么?你把哥儿给小嫂子,再派人暗中保护着,莫要让几位长辈的人给寻到。待过个几年,朝堂稳了,边患也彻底清了,你再去寻她母子人皆说妇人心慈,且生不如养。这将将生下来,她或许能狠狠心给舍了,可养上个几年,再要母子生离,那可真真是剐心割肺之痛,说不定到时,她会因为舍不得哥儿,而回来与你重续前缘呢? 听了这话,姜洵整个下颌都绷得死紧,却并不应和,似乎认为丁绍策这些话毫无斤两。 丁绍策却并不以为意,还幸灾乐祸地取笑道:失策了罢?你若把哥儿给了她,你们间的联系还在,藕断丝连四个字,可是挽回过不少对和离的夫妇。现下啊,那破镜重圆的梦啊,我劝你最好不要做喽。 莫要以已度人,我与你并不同。姜洵老话重提,沉金冷玉般的声音满是不在意。 丁绍策摇头,拉着长音道:有何不同?非要扮得这样云淡风轻作甚?说着话,丁绍策低下头,沉郁地苦笑了着,摇头自语道:当年我要是豁出脸去,在乐阳出嫁头一晚便把她给抢走,或是在她出嫁当天去毁了那婚宴,指不定今时今日,会是不一样的情形了。 可见这嘴硬脖子梗、死要面子的下场,换来的就是日日夜夜辗转难寐,佳人在前,却是咫尺天涯,再难碰触。 最令你绝望的,是她生就一张利嘴,逮着说话的机会,那字字句句都在拧着你的肠子打转。 似想抛却心间苦闷,说完话后,丁绍策转了视线向外,恰好见得两个熟人。其中一个,正是客居在他府中的那位表妹,而另一位 丁绍策凝眸,略一思忖道:那位似乎是戚老天官的孙儿? 顺着丁绍策的视线,姜洵侧了侧首,向外望去。 一袭白色交领直缀,眉目雅逸,面容清俊。 确是戚蒙昭。 而在戚蒙照的对面,钟静雪正一幅无边娇羞的模样,绞着手中的帕子,似在与他殷切地说着什么。 然戚蒙照面上极为不耐,两道眉快拧作一条绳结了,几度想抬脚走人,却都被那钟静雪提前给拦了下来。 来回几番后,戚蒙昭直接拉下脸来,张嘴似是不给脸地斥了几句,那钟静雪脸色一白,这才讷讷地放了行。 观望了一出拦郎失利把戏的丁绍策,却半点没有要为自己表妹鸣不平的意思,反而盯着戚蒙昭走远的背影,啧啧有声地唱起八卦来:听说这位小戚大人可是个眼光奇高的。去年起,戚府便想为他择妇了,可挑来选去,愣没一个合他眼的。 就说前些时日罢,我那位钟表妹不知在哪儿遇见那小戚大人了,便对人芳心暗许,硬是哀着我母亲去问。碍于情面,那戚夫人便在慈安寺安排了一场相看,可把我钟表妹高兴得险些疯了,在房里头涂脂抹粉的,连衣裳都选了大半日,可你道如何?约好的那日,她巴巴地赶过去,等着与这小戚大人相看,结果傻等一个多时辰也不见人,盖因那小戚大人爽约了。据说啊,他是宁愿去宗祠跪着,也不愿与我表妹相看,气得我那表妹眼睛都差点哭瞎了。 -- 第162页 先前,我母亲还道,他是嫌弃我那表妹名声不好、性子张扬,但国子监同判蒋大人的女儿,那可是出身清正,名满奉京的大家闺秀,他却也不为所动。私下里啊,不少人都说这位小戚大人恁地眼高于顶 说到这处时,丁绍策移回了眼,对姜洵挑了挑眉:对了姜兄,你先前在宁源之时,不是曾与他共事过么,该是有些了解?这小戚大人不会是有断袖之癖,才那般清傲的罢?否则,怕不是天上的仙女儿,才入得了他的眼? 岂料他这话音刚落,便见姜洵蹭地离了椅,站起了身。似是死死压抑着的阴沉感终于爆发,他甩了句我如何知晓!便拂袖而去。 这猝不及防的恼怒,直令丁绍策傻眼了好一阵。 他转向自己小厮邱东:这、这是怎地了? 邱东也回以一脸迷惑。 丁绍策探头向外,瞧了瞧那具怒不可遏的背影,愕然地感叹道:人道是六月的天,女人的脸。看来这将将和离的男人啊,也好不到哪里去。最是敏感脆弱了,情绪这般不定,实在是难伺候。 55. 没心肝 她现下人在何处? 【第五十五章】 --------------- 春夜, 玉盘高挂,星子被几缕渺云给遮着,像笼着雾纱那样朦胧。 玉昇居内, 姜洵几番入睡未果, 终是睁开了双眼。 是魔怔了么?为何把眼一闭,脑中都是那人的身影? 心浮气躁间, 姜洵干脆推被下榻, 披好衣袍,出了玉昇居。 不知怎地,本打算要去徐嬷嬷那处看看儿子的人,那脚尖却是一转,直直往另个方向去了。 待霜院中近乎一片漆黑, 只有个守门的婆子昏昏欲睡, 鸡啄米般地上下瞻头。 姜洵信步走了进去。 廊芜之下,所有的窗牖都是紧闭着的。而就在白日里, 他还通过某扇窗, 见到她在与霄哥儿逗乐。 一片阒寂与幽黑中,姜洵入了内室。 月光之下,可见得随处摆设如旧, 而室内空空荡荡, 榻上、桌旁空无一人。没有人迎上来,亲昵地唤他夫君。白日里给他更衣的小女人, 更像是化了影,凭空消失了似的。 姜洵心里像在被什么东西给咬噬着,被钝痛丝丝缕缕地侵袭着。他迈开步子,试图在这间空室中,找寻旧日主人曾留下的痕迹。 起先, 他去掀开了妆奁。 妆奁中,一套嵌绿松石喜鹊登梅的头面,几只描着梅花香栀的脂粉瓶罐,都是他在宁源时给她置办的,除此之外,当中别无他物。 姜洵抿了抿唇,目光四扫,于壁桌之上,见到一方长锦盒。 他走了过去,取下那锦盒。 推开锦盒的盖子,盒中,卧着一只水字纹、开脸喜庆的玉质摩喝乐。 见了这摩喝乐,姜洵牙骨微磨,又去隔间中打开那黑漆的倭箱。 而那箱底,果然也只整齐地摆着一套裙裳。 水色的诃子裙,妃色的大袖衫,一匹青莲色的披帛静静地叠置在一旁。 霎那间,旧年的花灯、烟火、拱桥,在他怀中哭到抽噎的小女人,一切都鲜活得像是密密匝匝的、不停轮换的幻景,可那幻景,同时又似镜花水月,一触即消,禁不起数度追忆。 姜洵的唇角扯出一丝冷笑。 分得这样清楚,他送的,便一件也不取,而是她的东西,她却一件也没有留。哪怕是平日里,她曾用过的那些瓶瓶罐罐与石磨杵撵,全都不见了踪影。 清理得这样干净,看来今日之事,她早便开始盘算了。 说起来,二人好似也没有发过什么海誓山盟,他与她的这一段,更像是一场香艳的风月之事。 不同的是,这场风月之事,还留下了一个孩子。 姜洵满脸讽意。 初时,他就是拿她当消遣罢了,何时开始,竟与她生出这么多的羁绊。 说起来,他原本的打算,是要主动休黜她的,不料到头来,确被她给变相迫离了。 也罢,既她如此有魄力,他又何必大半夜来这处寻不快? 想到这里,姜洵暗自哂笑一记,身子一移,便想出去,可临到门口时,却又止住了脚步。 既来了,又为何要走?寻个地方歇息罢了,这偌大的章王府,哪一处不是他的? 这般想着,姜洵便拧转了身,袍衫也不除便上了榻,就那般拥被而眠。 枕被如冰,唯馨香尚存。 这回,姜洵很快便睡了过去。 --- 数日后,城郊的一处别苑中。 翘角飞檐的画舫中,乐阳与曲锦萱正对着铺了一桌的瓶瓶罐罐涂嗅研拭。 你这手也太巧了罢?才几日功夫,又做出这么些好东西来。 乐阳用平匙在某个瓷罐中挑了一勺,抹在手背处打着转,果然没几下便晕开,整个手背都润润的。 她惊喜道:这夜容膏我得拿回去好生试试。一到春天,我这脸就紧绷绷的,又耐不住去敷那些厚如泥的面脂团,让我两三刻都不能动弹,我浑身都难受。 曲锦萱则捧起个青瓷罐:这罐手霜,县主也一并带回去罢。 乐阳接过来:你不说我也准备带走的。这香味儿淡淡的,正好是我喜欢的程度,怎么着啊,我也得亲自试试。 曲锦萱却摇了摇头,笑吟吟地与她说:县主平素不做活计,手部本就嫩滑,这手霜啊,可给府中做惯粗使活计的下人试试。她们那手常年做活,不是总浸在水中,就是被干风吹到皲裂,尤其现在还在春时,有些冬月时手指冻裂的患处还不曾愈合的,正好让她们带回住处去,遇下值时,或是歇假的当口,都可抹到手上头,试试功用。 -- 第163页 听她这么说,乐阳蹙了下眼,很是疑惑不解:我不做活计,容馥斋的其它客人就会做活计不成?就是那些商女,家里头有些小买卖的,哪一个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娇贵得不行? 曲锦萱点点头,正色道:所以啊,我正有一堂事要与县主商量呢。她接着问道:县主可曾在容馥斋中,见到过商女平妇? 乐阳怔了怔,使劲回想了好一会儿,才答着:好似不曾,多数都识得我的,应当不是商女平妇之流。 曲锦萱便接着说道:去咱们容馥斋的,多是有身份之人,不是王公贵女,便是官眷命妇。可爱美之心人皆有心,除去王公贵女、官眷命妇外,普通女子与妇人也有这等需求。 如县主所知,商女们并不缺钱,咱们容馥斋中的脂粉膏子,她们也是使得起银俩的。就连平民妇人攒了些银两,时年时节的,也会舍得花钱置办些涂抹之物。但如容馥斋那般装潢华美之地,她们纵是揣够了银俩,有心想进去挑选一二,却又生怕冲撞到贵人,而举足不前。尤其是奉京城这样贵胄云集之地,平民百姓去个酒楼子,都有可能碰到显贵。 同理,有身份的贵女命妇们,若在同间店铺中见到商女平妇,亦觉得掉价。既如此,咱们可经容馥斋专售贵价脂霜,再另外置办一间别的铺子,去卖那些个平价些的粉膏霜抹。 贵价的自然有人买,也能挣银钱。但若论走量,还是得做平民大众的生意。毕竟贵女命妇们是少数人,咱们大昌国啊,多的还是没有身份的普通女子。 乐阳早便停下了涂抹的动作。她认真回味了下曲锦萱这番话,茅塞顿开似的惊讶道:哟,怪不得泽阳那间的生意不如奉京城的好,我还当是那地界竞争太大,或是咱们定价儿太高,让她们不敢踏足,却不曾想过是这等原因,还是你想得周到。 曲锦萱弯了下眉眼,仍旧去摆弄手中之物,不时,又在纸笺子上记着什么。 乐阳半半扑到桌台之上,复又揶揄起来:人道是一孕傻三年,怎你这脑瓜子,还越发灵泛起来了? 不过是些粗愚之见罢了,哪担得起县主这般夸奖。曲锦萱笑意浅浅,有些羞赧。 乐阳一本正经地答她:夸奖?我可不是个爱夸人的。人皆说我这嘴皮子利如刀锋,就算是脸厚如猪彘的,在我跟前都要被说成张红面皮。真要夸那也是夸我自己,寻了你这么个靠谱的搭档,以后啊,我可就等着躺在府里数银子了。 听她说得夸张,曲锦萱莞尔。 二人正聊着些关于平价铺子的细节之事时,苏氏便也到了。 娘。曲锦萱起身迎她:筠哥儿睡着了么? 苏氏点点头:他睡着了的。 乐阳也起了身,开口便笑言:这才几日不见,苏伯母容光焕发,真真是越看越年轻了。这季大人现在也就两天来一回,日后府宅落成,苏伯母与季大人日日相对,岂不是要变回小姑娘般的面貌。 苏氏耳根子都热了:县主说笑了。我已是上了年纪的,还怎会 乐阳眼底满是笑意:苏伯母且年轻着呢,又生得这样美,不用保养都悦目极了。 县主又拿我打趣了。苏氏摇摇头,带着脸上那抹红,坐到了曲锦萱身旁,关切地问道:萱姐儿,你当真明日便要走了? 曲锦萱点点头:娘,我与桑晴赶的是明日辰时正的船。 苏氏抚着曲锦萱的手,一时有些凝噎:萱姐儿,娘娘对不住你,娘本该与你一道去泽阳的。 曲锦萱笑意莞然:娘与季大人重续前缘,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况女儿也不是小孩子了,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娘莫要担心。 对呀,泽阳还有雅宁在呢,苏伯母莫要担心。乐阳也附和着宽慰道。 苏氏眼眶乍湿,眉间亦有些伤怀:季岫他从前便是个读书的好料子,现在更是为民的好官。自来入朝堂致君泽民,是所有读书人的心之所向,他怀才不遇这么些年,眼下好不容易有了得以重用的机会,当真由他就此放弃,我良心不安。 娘,我省得的,你莫要担心我。曲锦萱柔声抚慰,心间,何尝又不是万分感慨。 季大人与娘,心间都对双方存有愧欠。一个愧于当年错过,没能护得住对方,而另一个,则疚于自己曾为人妾,且已与对方生儿育女。 虽季大人曾主动说过,要请调回泽阳,自此与她们一道去泽阳生活。可对娘来说,季大人不嫌弃娘,娘又怎好拖累季大人,非要季大人陪着她们母女回泽阳? 只是,留在奉京,却有风险 虽说季大人定然会护着娘与筠哥儿,县主也说了定会倾力相助,可娘与筠哥儿的身份迟早会暴露。且娘与筠哥儿想要堂堂正正生活,自然不能再躲再藏,万事,总归要面对的。只希望到那一天,曲府中那些人,莫要胡搅蛮缠罢。 --- 翌日,阳光明晃,是个大晴天。 江波之上,离了岸的客船稳稳地驶着。 除了去宁源那一回外,这还是主仆二人头回坐船离京,伤别之情固然有,但惊奇之心,也丝毫不减。 主仆二人都不是晕船的,站去甲板之上被春日里的江风拂面,反觉神清气爽。 -- 第164页 而这时,于甲板的另一端,有两名商人模样的中年人正侃侃而谈。 先是戴着缎帽的男子开腔问了声:哎?近来宫里头的事儿听说了么? 头顶绉纱巾帽的男子则粗声粗气地答:废话,老子不是大昌国人?那事儿谁能不知?没想到先前那死老魅竟然是个通敌叛国的,还戕害先帝假拟遗诏不过啊,也算是因果轮回了,他假拟先帝圣诏,他那妃子为了让自已儿子当皇帝,也拟了道假诏。就是被毒死这事儿算是太便宜他了。这种就该锁起来游街,给咱们唾骂一通,再拉去午门给斩了。 缎帽男子叹气道:斩首也便宜他了,合该让他也死在战场上,为先帝,为当年死在战场上的将士们偿命。 提起这事儿,巾帽男子更是不忿气了:可不是?那窃国的贼子是个懦弱的,一想到他还在龙座之上当了咱们大昌这么些年的皇帝,老子这胃里头就不舒服。你说说,这些年来,多少回被那些番邦蛮族给欺负到头上来了,他也不敢吭气儿,咱们大昌在他手里险些没被毁了!就说去年吕图和长畴的事儿时,老子几度都想弃了生意,投身行伍,跟那些个蛮子拼个你死我活的! 唉,先前不晓得他那皇位是篡逆来的,听说他人没了,我心头还怪高兴的,想着终于能换个皇帝了,却没成想,来了个少年天子。那少年威仪不足、屁事不懂,朝政又被外戚把持,也是弄得一团糟。缎帽男子把头是摇了又摇。 巾帽男子啧啧有声:可不是?咱们啊,早便期待一位强君了。现在这位,便是咱们心目中最好的人选了。上回长畴将士凯旋的时候,老子可是去迎过的,亲眼见得咱们新圣英姿凛凛、光华灼灼,那叫一个气盖苍梧!果然龙生龙凤生凤,真龙天子就是和那等篡国贼子不同。 也是那贼子活该,死在自己妃子手里。还有那劳什子圣使,原来就是个招摇撞骗的牛鼻子老道,真真笑煞个人。 对了,听说那老道没抓着? 老道消息灵通,臭老鼠一样,闻着点味儿,也不知逮着哪个狗洞就钻出去了,现下全国揖拿他呢。这要寻到了,那就是个死罪逃不脱的。 二人顺嘴骂了几句道士之流,又各自说了此自己以前被道士方士坑害的过往后,继而,再度聊起了另一桩事儿。 那巾帽男子压低了些声:我还有个消息,要听么? 缎帽男子朗笑道:谁不晓得你和宫里头采办有点儿关系,说罢,又听了什么新鲜话儿? 巾帽男子神神秘秘地:听说过两日,新圣会在宫里设宴,选后宫妃嫔。 害,我当什么事儿呢。这不是正常的么?那缎帽男子了然道:新圣神采英拔,皮相也是绝顶上佳的,哪个贵女不想入宫伴君?说着,他搔着下巴想了想:说起来,我记得新圣仍住在章王府时,是娶过妻的? 巾帽男子点点头:我记得娶的是驾部司郎中的女儿,听说还是个庶女。这回没跟着一起入宫,应当是被休黜了罢?毕竟她身份摆在那,当皇后指定是当不成的。 那为何会被休黜?我听说她可是给新圣生了个儿子的莫不是不知天高地厚,想当皇后被拒,胡搅蛮缠闹太难看便被休黜的? 极有可能。这几日啊,但凡府中有适龄女子的,哪家不动心思?奉京城里头那些个卖胭脂水粉成衣布料的,天天接客接到腿软。贵女们都恨不得立马变成天仙儿,好入宫迷天家的眼呢。 提起这个,那巾帽男子倒想起个事:说起来,那容馥斋真他娘的赚钱,日进斗金不是玩笑话,那营收,让不少同行都红了眼的,可那是乐阳县主的铺子,他们万不敢动,连秘方都不敢打听。 怎么着?你动了开脂粉铺子的心思了?缎帽男子听过,顺嘴调侃着:就是有那钱你也赚不着,听说人家后头不仅有文国公府撑腰,还有会调那膏粉子的妙手高人。除非你能把那高人给找出来,挖到你铺子里头去,否则啊,也是白搭。 巾帽男子怒骂道:说什么胡脑话,那是娘儿们开的铺子,你见哪个大老爷们站脂粉柜台的? 那两名商人扯着扯着,又扯到旁的生意上去了,而他们谈话间的言语,便也随着那江风,传入了甲板这边的曲锦萱主仆耳中。 感受到桑晴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面上,曲锦萱嗔笑道:看我作甚?我脸上长花子了? 桑晴摇摇头,收回视线,却还是忍不住用余光留意。 曲锦萱便也不管她,仍旧看向金波跳荡的江面,以及远处雾般的山景。 许是曲锦萱赏景过于认真,桑晴便仍旧带着心底的讶异微微偏了偏头,再度瞧了两眼。却果真见自家小姐仍旧在远眺,且面色平静,全然不似有被影响到。 而在听到方才那二人所说的话之前,她还觉得自家小姐决定下得有些仓促,也有些太决绝了,可现在,她不仅不这样想,还万分庆幸自家小姐及时脱身。 毕竟先前府里头那两个妾,已经够让小姐难受的了,这回要当真跟着入了后宫,再日日应付一堆妃嫔,她是想都不敢想的,也不愿意让自家小姐再去受那份委屈。 说起来,登基才几日,这样快便挑妃选嫔,那位可委实、委实有些薄情了。 -- 第165页 或许,当真如话本子里头所说的那样,自家小姐与那位,只是一时错点的鸳鸯,原本,就不是一路人罢。 既如此,走了一段,便确实该分开了。 --- 时间眨眼一瞬,又是数日过去。 皇宫大内,飞檐斗拱,碧瓦朱甍。 东华殿外,苗钧水被个女官缠住了脚。 那女官急得愁眉锁眼的:现下整个尚食局都惴惴不安,还请苗常侍点拔一二。 苗钧水无奈地解释道:俞尚食,陛下当真是忙于国事,并非对御膳有何不满。 可、可陛下就算是忙于国事,也断不至于才用那么点儿膳罢?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小皇子,怕都比陛下吃得多些。 苗钧水颇为头痛,委实不知该如何解释,又兼急于回去当值,便道:俞尚食,咱家还有要事在身,真真不能跟你久聊。你要心下不安,晚些时候,咱家呈给陛下,看陛下可需补些进食? 说完这些,苗钧水再不敢有片刻耽误,急急脱身了。 到了东华殿前,苗钧水先是来了一套完整的深呼吸,这才提着脚跟,小心翼翼推开了殿门。 垂头立于御案前,苗钧水轻声禀着话:启禀陛下,驾部司郎中曲敦曲大人,求谒圣颜。 许久,御案前的人都没有回应,殿中只闻奏本被翻得哗哗作响,间中,还可听到狼毫触于纸面发出的沙沙声响。 虽几日下来,已习惯这种静谧中透着的低气压,可苗钧水心中,还是叫苦不迭。 无他,盖因御案之后坐着的这位,于人前是威严且不失和煦的君王,可一旦离了宣政殿,哪怕是在东华殿中独自批着奏本,却也是沉着一幅面容,令人望之俨然。 论起来,也就是在皇子殿下跟前,龙颜能有片刻柔和了。 最令宫侍们焦灼的,还是这位自小长于宫掖之外,宫人们就是想打听他的脾性喜好,却也寻不着可以问的人。 嘶倒也不能这么说,前尚宫徐嬷嬷倒是个通晓圣上脾性喜好的。只徐嬷嬷镇日忙于照顾小皇子,压根没有空闲提点他们。是以,别说他们这些近侍了,就是整个六尚,这几日来都是战战兢兢的,唯恐哪处伺候不周,犯了天颜。 而就说他自己罢,也委实是闹不清楚,明明在这之前,自己也是与这位接触过,回过这位不少话的。虽说那时,这位也是个清疏寡漠的模样,可性子绝对要比现下平允好些的,怎一朝称了心,这位反倒变得有些阴郁了呢?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间,苗钧水忽听得上首,传出一声醇厚的宣字。 苗钧水浑身一激灵,忙不迭应了,出去传话。 片刻后,曲敦进来了。 上前行礼时,曲敦头也不敢抬地恭声道:臣曲敦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察觉到龙座之上的人抬首,向下扫了一眼,苗钧水扬声唱道:曲大人免礼平身 谢陛下。 曲敦起了身,这才敢借着起身的动作,偷偷向上溜了一眼。却也在这时,不偏不倚地,触到威肃又淡漠的一双眼。 两腿一软,于惊持畏缩间,曲敦吓得立马收回了视线。 苗钧水见他这般无状,眉头暗皱:曲大人,何事觐见陛下? 曲敦勉力撑住心神,揖手道:陛、陛下容禀,臣今日来,是斗胆像陛下探询一声,臣那位、那位小女儿如今何在? 大胆,曲大人这是在质询陛下不成?苗钧水听着不对,当即便喝斥了一句。 曲敦吓得皮紧毛竖,险些又跪了下去。他抖着嗓子,连声解释道:臣断不敢有此意,只是臣那小女儿一直不见踪影,臣四下里寻不见,实在没有法子,这才壮了胆入宫来向陛下、向陛下打听一声。 她没回曲府?御案之后,一道清冷的嗓音响起。 曲敦忙答道:启禀陛下,小女未曾回过府中。 一次也不曾回? 不敢欺瞒陛下,小女一次也不曾回。 殿中再度静了一会儿后。 知了,退下罢。 曲敦心尖猛然一悸:陛下? 这时,听着曲敦自入殿时便声怯气短,总连话都说得磕磕巴巴的苗钧水,心间直鄙夷不已,便也想当然地,认为他那位庶女当真是因为胡搅蛮缠,而被陛下给休黜了。 是以,苗均水便也没给什么好脸,便再度喝斥道:曲大人莫不是没听到陛下的话?陛下让你退下,还不快叩拜谢恩? 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曲敦哪里肯就这么放弃?他把心一横,低声请求道:臣斗胆向陛下求个恩典,可容臣见一见臣那外孙? 苗均水顿时黑起脸来:曲大人不得无理。那可是皇子殿下,你当是普通百姓家的孩童不成?岂是你一个臣下说见便能见的? 在苗均水看来,曲敦这话里语间都是讨赏的意思,像是要提醒圣上,小殿下是他那女儿所生似的。这话里语间兜来转去的,不就是在绞尽脑汁地,搏几分圣颜讨赏么? 因此,苗均水愈加不耐:曲大人退下吧,日后莫要再如此肆言无忌了,冒犯皇子殿下,罪责可不是你能担得起的。 而对曲敦来说,臣下二字,直将他打得面无人色。 他死死咬牙,心想要不是那个不孝女,自己怎会连到手的富贵都飞了?说起来,他本该是风光无二的国丈爷,何至于今日还拖着个这么个低阶的官衔?若让他见到那不孝女,他定要生剐去她一层皮! -- 第166页 真真气煞他也!上辈子究竟造的是什么孽,竟生了那么个糊涂到家任性至极的! 可气归气,几度被这宦侍所训,他怎么也不敢再开口,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了。 曲敦正待要退出殿门时,却又听上首之人唤了声:慢着。 曲敦应声停住,身形都不敢晃动。 朕倒想问一问曲大人,你是行了何等恶事,亲生女儿和离出了夫家,竟不愿回你曲府? 曲敦愣住,而听到和离两个字的苗水钧,立时倒吸一口冷气,不啻于被新瓦砸了天灵盖。 曲敦冷汗满脊:这他心下乱转,寻话辩解:想来不过是话赶话,曾有过几句争论罢了。臣素来疼爱萱姐儿,连重话都不舍得与她说,又怎会行恶事?怕是在陛下亲征当日,臣因记挂她与小殿下,便多唠叨了几句,她那时便有些不快想来是因那事,还在与臣置气罢了。 可、可就算是她与臣有过几句争论,父女哪来的隔夜仇?臣早便说过,不与她计较的。小殿下出生前,臣还邀她回府与家人相聚,而前些时日,臣又让犬子去章王府中给她送将补之物的,岂料、岂料、 说到这处时,曲敦福至心灵,急急补充道:对对对,萱姐儿就是爱耍小性子罢了,与陛下和、呃,应当也是她一时想岔。若臣将她寻回,还望陛下莫要与她计较,毕竟、毕竟她是皇子殿下的生母 正当曲敦得意于自己急中生智,既为自己开脱,又给那不孝女争取了后路之际,却听得上首之人一声冷笑:曲大人口才倒也了得,怪不得会将她生成那般牙尖嘴利。 接着,纹着团龙的大袖一挥:退下。 至此,曲敦知自己多少是犯了天颜的,再不敢有片刻停留,摒着声气出了殿门。 而殿内,苗水钧将将自震惊中抽出声来,亦听了新令:去,将尚书省的季大人宣来。 苗水钧敛好心神,领命而去。 酉时,落霞从宫阙之外暗暗袭来,将歇山棚上铺着的琉璃瓦片照得淡成了琥珀色。 镶着铜质宝顶的敞亭中,身着衮龙袍,腰系明黄鞓带的青年郎君,与身着绯色官袍的官员对坐着。 先时,二人俱是一脸正经地谈着些政事。接着,姜洵才状似不经意地提道:方才曲敦来过,向朕询问话说一半,似是不知如何称呼,他略略停滞了下,才继续道:询问其女之下落,朕观那曲敦颇为心焦,便替他向爱卿打听一句,爱卿可知她现下人在何处? 季岫愣怔过后,答话道:这不瞒陛下,臣也不知。 姜洵冰玉般的双眼一眯,随即,口吻略重地说道:爱卿若不愿说,便将此事转告于她便是。曲府回与不回,权看她如何作想了。 听了这问,季岫忙自那赐坐之上起了身,揖手回道:不敢欺瞒于陛下,臣确实不知。唯一能禀于陛下的,便是三姑娘已不在奉京城。 乍闻此言,姜洵脑中空白了一瞬:你说什么?她不在奉京了? 三姑娘已于数日前离开奉京,臣此话绝不作假。季岫如实答道。 这样突如其来的消息,直令姜洵呆坐在原地,像一截木头似的,连眼都不会眨了。 胸膛中似有浊浪滔天,万念袭涌心头,激得他昏昏然。 半晌后,姜洵才启唇回道:好,朕已知晓了。时辰不早,爱卿回罢。 说完,姜洵率先起身,离了那亭。 女子罢了,一个皮相出挑的女子罢了,于他来说俯拾皆是。他若想,明日过后,便能把后宫填满。他就不信了,还能赶不走她的影子。 疾足间,莽苍苍的暮霭洒在郎君身上,像头气急败坏、横冲直撞的困兽,亦似是一个负隅顽抗的败兵。 福阳殿中,徐嬷嬷正拿着小玩偶在与摇床中的小家伙逗乐,小家伙笑得正欢时,唱声忽至。 徐嬷嬷连忙起了身,疾步出去拜迎:老奴拜见陛下。 嬷嬷免礼。 姜洵亲自将人掺了起身,问了声:霄哥儿可好?说着话,他复又嘱道:嬷嬷年岁也大了,若是霄哥儿过于哭闹难带,交由宫人便是,嬷嬷实不需事事都亲历亲为。 说起小家伙,徐嬷嬷眼笑眼舒的:陛下放心,小殿下可不是个爱闹人的,每日里除了吃睡啊,旁的时辰都在与老奴们玩,笑得可欢了。 是么?那朕便放心了。 姜洵方才还冷厉如锋的眉眼,这会儿浸上了一抹柔色。 他走去摇床边,去看自己那小儿子。 摇床之中,白嫩圆滚的小家伙似是认得他这个爹一样,扑搧着长长的睫毛,对他咿咿呀呀地笑着。 姜洵弯下腰。 托背、护颈,靠于臂弯。 这些话姜洵都记得清楚,且他已经不像头一回那样,满是初为人父的手足无措了。这回,他稳稳当当地,将小家伙从摇床中抱了起来,定好姿势。 父子二人对视着,一个傻乐,一个凝眸。 姜洵盯着儿子那对乌灵灵水泱泱的,无比清澄的眸子,以及鸦翎般长翘的羽睫,心间不知是何滋味。 这双眼,当真是像极了那人。 殿中,姜洵才抱起儿子没多久,甚至都没来得及与小家伙逗乐,得了信的苗水钧便入内禀道:启禀陛下,程老侯爷入宫求谒。 -- 第167页 徐嬷嬷上前:陛下,还是给老奴抱罢,您先去忙。小殿下白日里睡足了觉,陛下晚些时候再来,小殿下许还醒着的。 确不好让长辈久等,姜洵便要将儿子转手给徐嬷嬷,可小家伙似是不舍,这回,两只小手竟紧攥着他的衣领不放,口中哇哇哇地发着些不知名的音腔。 看着自己颈下那一双小拳头,姜洵压了压眉梢。 该攥的人不攥,攥他作甚? 思绪到这处,姜洵便沉吟着问了句:那日她走时霄哥儿就不曾哭闹过? 这个她是谁,此时不用明说,也知晓。 想到那日,徐嬷嬷心间便浅浅作痛。她暗叹一声,还是低声答道:小殿下那时在睡觉的,并无反应的。 闻言,姜洵眉心微紧,极是不满地,看了眼正躺在自己臂弯中,还朝着自己咧嘴笑的儿子一眼。 这也是个顶顶没心肝的,当时,究竟是怎么睡得着的?现下,又是怎么笑得出来的? 56. 心痛如绞 他是有过机会的 【第五十六章】 --------------- 东华殿。 旃檀袅袅, 绕柱环旋。 程老侯爷谢过赐座之恩后,便端捧着一沓绢册,恭声道:这是明晚参宴的贵女名册, 特呈请陛下过目。 姜洵双手接过:程公受累了。 程老侯爷谦称不敢当后, 又满脸正色地提起一桩事来:老臣那孙女,明晚也会参宴, 还请陛下莫要看在老臣的面上允她位份。后妃之位, 必得是身家清正,温婉慈惠之人方可任之。而老臣那孙女是个奢蛮无状的,被老臣府中妻媳给纵得骄横无边,若让她入了陛下后宫,她定要搅天搅地, 令人不得安生。 闻听此言, 姜洵心间微有讶异,他沉吟道:程公 许是知晓姜洵要说些什么, 程老侯爷连连摆手:老臣从不说反话, 字句皆为肺腹之言。 略定了下,程老侯爷又道:老臣这年岁渐长,而今见得陛下复位, 心中大事已定, 再无旁的记挂。且老臣匡扶陛下,非是为了子孙后代之富贵倚仗, 为的,只是陛下龙位安定无患,统立我大昌世道泰明,令我百姓安居乐业,保我彊域不为边侵所扰, 稳我朝堂无佞臣贼子当道,便是老臣此生至大夙愿。 姜洵自是笑而应之:朕当谨记于心,定不负程公所望。 程老侯爷离开东华殿时,天已擦黑。 姜洵亲自送人出了殿门之外,又于玉檐之下,站立良久。 郎君伟岸英挺,眉眼俊美又锋利,直让不少侍立的宫女们,都于暗地里羞红了脸。 片刻后,夜幕无声轻垂。红纱珠络的宫灯悬在树桠之上,流泄出的轻薄烛光和着月影覆于地面,将冰冷的青石板都映出了些浑融的光彩。 星子静卧于天际,宁谧又空灵,恍惚间,雨夜之梦与现实之景,在姜洵脑中两相重合。 那场梦境中,他一如此时这般身形孑然。纵是朝堂大定,海晏河清,却也无人偎他岑寂孤影,无人与他并肩共览河山。 史册颂他平生功绩,称他贤良君主,赞他仁及草木,可他虽位列九五,却反似人间匆匆过客。 年年岁旦,他与百官同登宣德楼上,闻御街喧嚷,听得乐舞百戏鳞鳞相切,亲览万家灯火,睹百姓和乐、眷侣亲昵,却独他一人,形影相吊 又许是称孤道寡之人,本就不该贪享俗世之欢罢。 心间兀自哂笑着,姜洵振了振衣袍,转身回了殿内。 数日忙碌积攒下的累累疲意,似乎都于今日压上了姜洵的身。一踏入殿内,他便生起浓浓的困倦之意。 程老侯爷带来的绢册铺陈于案面,册中美人个个描眉画黛、千姿百态,可姜洵完全没有翻看的心思,甚至那绢册,还影响了他批阅奏本的心情。 心觉无趣,挥退内侍后,姜洵仰面躺上御榻。 多久没有过枕暖衾热的生活了?说起来,习惯了软香温玉在侧后,一人躺着时,总有些孤枕难眠的味道。 而于那一片静寂之中,姜洵再度想起某人离京的消息。 他眼里生起波澜。 所以,她就这么迫不及待离开他,还要离得远远的,莫非,是连和自己待在同一座城,都不愿意么?还是说,生怕自己去搅扰于她? 想到这一层的可能性,姜洵眉梢下压,心间却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丁绍策的话来。 女子狠起心来,连海誓山盟都可踩得粉碎。遑论他早便回忆过,他与她之间,从未有过何等誓言。 辗转反复间,不知怎地,姜洵突然生出个幻想来:若此刻她在自己身边,会是何等情景? 这般想着,姜洵阖上了眼。本是杂思间冒出的份幻想,却于心底缭绕徘徊间,被他揉入了梦境之中。 燕舞晴空,芳草如茵。 小女人头戴花冠,身着云肩,腰间各色环佩叮铛,与他于画桥流水、宝榭层楼间相携而行。 按说她年岁不大,做这样的装扮,瞧起来多少会有些老成之姿。可又许是上天偏爱美人,一片绮陌的春光之中,那套沉重的身饰反为她增添了别样风致,令她气质高华,繁丽雍容。 到了一处园景之中,待见得花繁衮衮、满树灿然,她停下脚,扯了扯他的衣襟,与他提了个要求。 -- 第168页 而听了那要求后,他觉得荒唐至极。 想他堂堂帝王之躯,怎会屈尊为她攀枝折花? 鼓着腮帮子哀了几回后,见他仍是不肯,小狐狸便趁内侍们不注意,踮起脚来在他下颌亲了一记。不仅如此,她还借着广袖遮掩,将手钻入他袖中,握住他的指节轻摇,那双乌眸中满是盼切:陛下,臣妾真的想要 她便是这样,每当撒娇时,嘴角便弯起俏皮的弧度,而那甜甜糯糯的,细细的嗓音便像是化作无形的轻羽,在似有若无地抓挠他的心,直令他心间生起涟漪阵阵。 知她又在发嗔,他似笑非笑地盯住她,故意板起脸来命令道:唤夫君。 夫君 她很听话,两瓣樱唇微启,莺莺娇语便如沉鱼出听,直唤得他耳根与后颈都齐齐酥了。 他心间愉悦,对此无比受用,想着古有亡国之君烽火戏诸侯,只为侯得美人一笑,而他不过是屈尊降贵替她折一枝花罢了,无甚不可的。 是以,在问过她心好的花枝后,他伸长手臂,将那枝桠扯下,手下使了劲,在折下一株香气怡人的九曲山茶后,他偏过身子,正欲转赠于那邀花之人,却见自己身侧空无一人。而探目四寻,那人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心间慌张,如失神魂,在那偌大的园圃中跌跌撞撞地寻着她。 在路经一间厢房时,忽闻得自那里间,传来一阵凄厉无助的哭喊之声。 他脚下急停,毫不犹豫地推开那扇门,却见方才还向他娇声讨宠的小女人,此刻却躺在一张榻上,汗泪横流。 从来都是细声细气的人,这会儿眼角的青筋都爆起,因着疼痛,褥单都被她抓得皱成了一团,而自她喉间发出的、那一声又一声的痛呼,摧人心肝。 这时,应是怕她咬着舌头,有人取了根软木塞给她咬着,于是,那阵令他耳膜里轰轰乱响的痛呼,变作了压抑的喊声。 小女人一张小脸血色全无,鬓发皆被汗珠濡湿,一缕缕地黏在额角。她痛到痉挛,整张脸都在抽搐,整个人都在发抖,瑟如秋叶,直令他心间一阵紧似一阵。 中途,她力气近乎消竭之时,还曾吞过两个参丸子。 从她声音沙哑的程度来看,应是嗓子也肿了些,和水吞咽时,那张小脸再度痛苦地皱成了一团,可她还是一点点地,分几回咽了下去。 她那样脆弱,又那样坚强。 产婆手中的巾帕不知被染红了不知多少匹,那些巾帕浸在盆中,浸出了一盆盆触目惊心的血水。 她从正午生到晨晓,而他立于产房之中,脊背早已垮下,身姿不再傲岸,面容亦不再清朗濯然。 那株灿红如火的山茶,早被他攥出了星星点点艳红的汁液。而他的眼角,则噙着重重的猩红之色,整个人如同被拖入地狱般,悔意阵阵切齿拊心,脑子嗡嗡作响。那一颗心血肉模糊,淋淋漓漓,尽是他心头之血。 望着气息微弱的小女人,肝胆欲裂间,他心中那点刻意端持着的倨傲与疏狂,顷刻间被倏然瓦解,又轻而易举地,被碾碎成齑粉。 梦境毕,姜洵如脱力一般瘫在榻上。 片刻后,他睁开眼,只余满目痛色,恍如隔世。 幻想源自于渴望,梦境,亦是现实的投射。 而最令人痛如自抑的,是梦境中的某些场景,本可是现实。 缓了一会儿后,姜洵坐起了身。他伸手,自御榻之侧的壁龛中,取下一方木匣。 匣中,静静卧着几样东西。 除去他们二人共同的孩子外,她留给他的,仅有一卷和离书、一只银簪,一封书信,以及一枚无事玉牌。 银簪上,金雀花栩栩如生,而时隔一年,那信上粉白的木香也好端端地开着,不曾凋谢,可那描花之人,却离开了他。他的心,更是如同玉牌之上的裂痕一样,枝枝蔓蔓、寸心欲裂。 盯着那书信,恍然间,他再度想起,她那时给自己写信的心境来。 为何那般,皆因他待人太冷,让她心间有诸多不敢。 她为和离找的那个借口,本是成婚时,他便用来威胁过她的,那时她是何等反应? 新婚第二日,自他说出那番话后,他们夫妇间的地位,就没有对等过。她对他,永远是小心翼翼的讨好。而她的卑怯,更让他所有的肆无忌惮,都有了正当理由。 理所应当四个字,没有平等可言。 只要是他给予的,好的不好的,她都要无条件接受,不容置喙,不予解释。 或者说,他给,她便要受着,他不给,她便该忍着。 他只看得到自己的犹豫与踟蹰,只关注自己的苦衷,而她表露出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却也下意识屏蔽于心。 日夜相处间,他他贪她的温软与娇嗔,固然怜她喜她,可那份怜那份喜,又往往带着附于骨子里的,高高在上的施舍。 在宁源时,他和她的那段时光,他是贪恋的,是沉醉的,是享受至极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大多数时候,他亦在做壁上观,享受她那份讨好的同时,却又睥睨着她的卑怯。 也正是因为那份保留与高傲,让他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心意。 明明,她早便摘获了他的心。他自己,亦早已将她拓在心中。 而从宁源回来后,他所做的那些事,他从没想过要解释,一次都没有。而他想的是她该相信他么?不是的,是她不该生出不满 。 -- 第169页 就连回章王府的那日,在面对她那般异样的平静时,他所想过的哄,都是自己稍微拉下脸逗逗她,她便会重新冲自己笑开颜,重新对自己百依百顺,重新,讨好他。 她低矮着身段,他便以为她可欺,她反抗,他便比她更大脾气。不知悔改还不是最恶劣,最恶劣的,是他从不意识到那样有何不对。 没有意识的欺瞒是至为恶劣的。复位之事固然危险保密,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从未想过要告诉她,连这个念头都没有起过,就算其中的种种妥协与周全,也是他自顾自完成的。 就连在开梁得知她生下霄哥儿时,他与杜盛的那番话,都带着高高在上的姿态。所有的给予,都是施舍、是打赏,是高姿态的给予。 亦是那份高傲,让他意识不到自己的沉沦。 他以为自己始终不动如山,便也想当然地给她打上了娇软可欺的记号,至此在他心里,一切都成了理所当然。而反省两个字,被他从骨子里给剔除。 直至此刻,突如其来的反省,如山一样压着姜洵,直将他压到喘不过气来。 回想那日,当她提出和离,他第一反应是什么? 愤怒。是的,唯有愤怒。 而愤怒源自于什么? 意外,与傲岸。 于愤怒之后,他做的是什么? 质问,反复的质问。 此刻他心间明晰,和离那日他问那些,也不过是发泄罢了。当真想知她因何事而抱恨,自何时而心冷,只需稍稍一度,他便能明了。 而被她迫离前,他是有过机会的。 做过的梦,被她冷待时生出的烦闷躁急,是警兆,也都是机会。只是那机会,被他无视了。 人呐,为何会如斯自大?自大到遮蔽了一切感观。 试问自何时起,他竟成了个爱发梦之人?且那梦中,来来回回,皆是与她相干。 若非心底亦有深深藏蕴的慕恋,他如何会梦她又忆她,气她亦念她? 他扪心自问,就算她拿了和离书离了章王府,他也没觉得当真彻底失去了她。直到今日,直到知晓她离了奉京,不与他在同一座城,他才开始发慌,才生出真实感来。 她真的离开他了。 不过相离几日,她便不见人了。 当他不知她去了何处,知她抱的是此生复不相见的决心,他才开始发慌。那份慌急,蚕食着他所有的理智,让他的脏腑像在被什么东西给咬噬着,心亦被钝痛丝丝缕缕地侵袭着。 或者说,某个愚蠢的他,以为自己最多恋怀一两日罢了,可这相思、这情念,却明显一日赛过一日。 他念她,颇为入骨。 悔意布满心头,姜洵颤抖着手,展开那卷和离书。 他亲手书下的和离书墨迹清晰,每个字块都像是一把卷了刃的刀剑,在他心间割来剜去,一下下地,令他胸口悲滄,心痛如绞。 半晌之后,姜洵披衣下榻,走去殿外。 月寒空阶,姜洵直直地盯着远空的明月,似是个落拓不羁的、不辨方向的旅人。 过了须臾,姜洵哑着声音吩咐苗钧水:去,召孙程过来。 57. 道阻且长 朕还不能挽回了? 【第五十七章】 --------------- 寂立片刻之后, 孙程被唤来了。 免过礼后,二人入了殿内。 姜洵盯着孙程打量了会儿,挑眉道:面容这般憔悴, 你瞧起来, 倒像是比朕还要忙。 调侃之语,孙程素来是不会接的, 只他闷声道:陛下不寻卑职, 卑职也正想寻陛下的。 为何? 卑职想向陛下请辞。 姜洵难免有些意外,他以指尖敲着桌案,笑了笑:说说你的理由。 孙程的声音,很是浓郁不扬,他如实道:卑职想去寻人。 姜洵想了想:若朕不曾记错的话, 你家中高堂俱已不在, 且你亦无兄弟姊妹,不知是打算要去寻何人? 孙程答他:那人, 陛下也认识的。 姜洵心念微动, 他凝眸思忖良久,才不甚确定地问道:你指的,莫不是那桑晴? 孙程默认了, 并说道:陛下已荣登大宝, 身边再不缺可用之人,还望陛下全了卑职之愿。 见到请辞坚毅的孙程, 姜洵不由摇头苦笑。 原来伤怀之人,不止他一个。 暗自叹气后,姜洵沉吟道:就算你不请辞,接下来,朕也不会让你待在宫中。 当是知晓姜洵要说些什么, 孙程沉默两瞬后,抢在姜洵组织措辞之前开口了:卑职斗胆犯上说几句。不管陛下有何苦衷,陛下终归是负了夫人的。卑职虽不曾婚娶,却也知如何对心爱的女子好,如陛下先前那般言行,卑职一直不大认同。 陛下之言行,均有不妥之处。 既是举案齐眉,那夫妇间的地位本该是平等的,可一直以来,陛下都是以高姿态在对待夫人。您或是不查,或是刻意为之,前者尚可原谅,但若是后者 听了这些话,姜洵干瞪眼。 言行不妥之处,他自然知晓。否则,也不会这会儿唤他过来了。 实话总是着实不好听的,是以这时,姜洵多少有些羞愤交加。自己觉悟和被旁的人指戳,个中滋味,只有他才能体味。 -- 第170页 静心敛气后,姜洵问孙程:若是后者,又当如何? 孙程还真就直言不讳了:既是选了和离,便表明夫人再不想与陛下续那夫妻之情,否则夫人断不会那样决然。故陛下纵是悔过,却也不足同情。夫人心已寒,非是三言两语能捂得热的,且夫人选择远走他乡,便是不想再与陛下有纠葛,陛下又何必招人去扰夫人? 且纵是追回夫人,陛下又能如何?如若卑职不曾记错,明日晚间陛下还要为自己挑选后妃。您将夫人追回,就算给夫人国母之位,夫人怕也并不想要,陛下又为何要这般? 孙程这声声句句,皆像是自猬鼠身上倒拔.出来的刺,一簇簇扎在姜洵心上,让他本就千疮百孔还未自愈的心,愈加扯痛。 姜洵眼眸微眯:那依你的意思,朕还不能挽回了? 而这时,孙程自袖中掏出枚圆物来,他呈递于桌案上,并问道:陛下可知,这扳指的由来? 姜洵摸过那玉扳指,于手心端详着。 是枚沙枣青的玉扳指,外壁刻着蝙蝠纹样的浮雕,蜡质光泽甚是一般。 正当姜洵摩挲着那枚扳指时,孙程开口道:这扳指本是陛下去宁源前,夫人特意为陛下选的,可买回府中后,夫人又觉得这玉质过于粗糙,与陛下不相衬,且怕陛下言语嫌弃,便将这扳指给了桑晴处理。桑晴觉得弃之可惜,便转手将这物给了卑职。 也正是因为这枚扳指,他误以为桑晴对自己有别样的心思,以至于他立时,便沉沦入了那份本就有些苗头的感情当中。 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夫人与陛下和离那日,他主动提了要向陛下请辞,随她与夫人一起离开章王府,可桑晴却两眼圆睁,错愕至极,在听了他疑惑间说出的话后,桑晴才把这扳指的来由与他细述了。只是,虽知是自己误会,是自己一头热,可自心间付诸过的一腔感情,却也再收不回来了。 悒郁过后,孙程又埋头继续道:夫人对陛下满腔慕恋时,陛下不曾给过夫人回应,现夫人心已凉,陛下又何必去招她?夫人并非是陛下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物件。他甚至直言道:并非所有过错,都值得原谅,也并非所有悔悟,都定然有结果的。 姜洵呼吸顿住,好半晌,才缓过劲来。他抽了抽面皮:往前,朕只知你说话直,不会拐弯,倒不知你是个这么会噎人的。 孙程缄默不语。 姜洵收起那枚扳指,亦是喉腔滞涩地说道:放心罢,朕只是让你去寻她,护她周全罢了,并未说过要让你将人带回。 待孙程张嘴,似是还要再说什么,姜洵喝止他:好了,旁的休要再多说。错是朕犯的,朕自然会认,至于如何挽回,怎样认错,朕从未想过要旁人代劳。她是霄哥儿的娘亲,亦是朕的发妻,你若想劝朕放弃,趁早歇了那份念头。 主仆多年,孙程立马便知姜洵是真动了怒。他抿了抿嘴,终也没再好出声。 姜洵指膝叩着桌案,心间转了几转,吩咐道:你带几个人去,查清楚她们主仆的下落,伪装身份护在她们身边,每旬给朕来封信,向朕通禀她的动向与安危。说着,姜洵还轻飘飘地暼了孙程一眼,极慢极慢地继续说道:若见得那等身份有异,心思不纯之人,可给朕盯紧了,否则出了何等事,朕唯你是问,下去罢。 孙程无奈,只得行过礼,依言退下了。 殿门阖闭,偌大的殿厅中,又只剩了姜洵一人。 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那扳指,姜洵心间隐隐有些不安。 适才孙程说的话,他何尝不知?他甚至能预见得到自己腆颜追她,其过程会有多坎坷。可那又如何?让他放弃么?怎么可能。 他们从相识到现在,堪堪一载罢了。他犯了浑,伤了她的心,令他们间的关系生了裂缝,他尽力去补,她心间若留有瘢痕,亦需由他去抚。夫妻一场,旧爱宿恩尤在眼前,情分岂能说断就断? 总会有法子的,待他了结此间事,便亲去寻她。 --- 翌日,日头升起又落下,转瞬,便至酉时。 金明殿内香风阵阵,处处皆是欢情洋溢之声。 宫人穿梭布宴,各类精巧的吃食层层团团地摆放着,却鲜少有人真的去拿捻来吃。一众贵女俱是衣着华丽,妆容精妍,格外注重自己的仪态,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像是精心操练过似的。 而在距离金明殿不远处的小亭内,独坐着个身着丹紫红袄裙,满头珠翠的女子。她单手杵着下巴,不时掀掀眼帘,挑着抹嘲讽不经的笑意,往那些三五成团聚在一处叙话的贵女们那处望上两眼,神情中的不屑泰然且坦荡至极。 见自家小姐又是这幅模样,侍立在侧的丫鬟不禁有些担忧:小姐,咱们当真不去与她们聊上几句么?打个招呼也是好的呀? 打什么招呼,她们也配?程敏潼声音轻慢。 丫鬟小声劝道:她们中,肯定会有人被选做妃嫔的。小姐,就算、就算往后您当真位居中宫,也是要与妃嫔们共处的啊? 程敏潼翻了翻眼珠子:就算往后她们当中有人入宫,与我一道侍君,那她们也只有跪我的份。她矜傲不已:就算她们入了宫,也是任我拿捏的。母亲说过,待陛下如厌那曲氏女一般厌了她们,我便可逐个清理。等后宫清净了,陛下心中与眼里都只剩我了,我不就与陛下一生一世一双人了么? -- 第171页 丫鬟有些心急,觉得自家小姐这想法过于天真了:小姐,陛下可是九五至尊,怎会、怎会只留中宫,而无妃嫔呢? 为何不能?陛下之父在位时,后宫不是也只有姜皇后一人么?程敏潼想当然道。 丫鬟:可、可先帝是因为连年征战,政务也繁忙,那些年才让后宫空置的。再者您忘了么?咱们现在这位陛下,可是在御极前,便成过一回婚的。 程敏潼紧了紧眉心,冷哼一声:你是说那曲氏女?她有何可惧的?一介弃妇罢了,不足为患。 丫鬟摇了摇头:她到底与陛下以夫妻身份相处过,且育有一子,陛下岂会不念着她?小姐还是莫要如此心大了。 程敏潼根本不以为意,甚至嗤笑道:当真对那贱妇有感情,陛下怎么也会带入宫里来,而不是将人休黜。这一点你还还转不明白?好个蠢货。 丫鬟面色一白,忙压低了声音:小姐慎言,那位曲三姑娘,怎么说都是小皇子的生母,切不可那样称呼于她。 这话触着了程敏潼的逆处,她反将声音拔高了些:我偏要说,那姓曲的就是个小贱妇,不仅她贱,她那儿子也是个贱种。待我入主中宫后,我定要寻法子,除掉那贱种,绝不能让他碍我的眼。 丫鬟一惊,生怕有人将这话给听去了,连忙四下里张望,幸好见得这四围都有遮掩之物,这才吐出口浊气来。 她心中叫苦不迭,立马忙着去安抚气咻咻的程敏潼,却不曾留意到,亭背的密树之后,站了几个人。 这会儿,密树之后的苗均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明明白白地,从自己身前之人的身上,感受到了寒津津冷意。 他周身小小抖颤,仿佛时辰回溯,又到了春寒料峭的那几日。 约莫酉时正,于金明殿中久侯的一众贵女们,终于听到唱喏之声,迎来了她们所期待之人。 来人一袭圆领朱红常袍,腰系玉钩绦,鼻梁通直,眉如墨勾,在内宦卫士们的簇拥下,信步而来。 方才还喧闹的殿内,顿时呼吸可闻。贵女们纷纷摒身静气,盈盈参拜。 姜洵目不斜视地经过,走到上首撩袍坐下,淡淡地说了声免礼。 贵女们这才端秉着姿态起了身,各自寻了位置坐下。 既是选妃宴,能为自己搏个好位份,那在帝王跟前露脸施展才艺,可是天大的划算。是以在来之前,便有不少人精心编排了独舞独奏,就等着今晚能在尊驾之前一展芳姿,赢得圣眼青睐。 宴才开始不久,便不断有人经宦侍通禀呈艺。姜洵倒也来者不拒,只是几场舞乐看下来,那双冰玉般的眸子却始终波纹不兴,似乎这一室的衣香鬓影,他却始觉寡然无味。而直到见了徐嬷嬷的身影出现时,他面上才有了异色。 姜洵离了座,打断殿中献舞。 望着襁褓中的姜明霄,姜洵眉心泛紧:嬷嬷怎将哥儿带来了? 徐嬷嬷便回禀道:程老侯爷先前说过,让小殿下也来凑凑热闹,顺便看是否有与小殿下合缘的。 一听这话,在场的贵女们心思纷纷开始活泛起来。 这言下之意,不就是谁能得了这位小殿下的喜爱,能亲近这位小殿下,便更有机会了么? 下首,一众贵女还在想着要如何借机亲近姜明霄,而上首的姜洵,瞟了几眼被徐嬷嬷竖抱着的、眉眼俱喜的小人儿,不由眉骨微扬。 好小子,看得比他还要开心认真,嘴都快咧到耳根去了,也不知这场面若给那人看见,心里头会是个何等滋味。 正当姜洵担着眉尖兀自反思,怎么就就生出这么个逆子时,下首的程敏潼却起身走了上来,一脸娇羞地对徐嬷嬷问道:这位嬷嬷,我能抱抱小殿下么? 这话一出口,殿中不知多少贵女暗地中咬紧了银牙。 她们还在想着要如何借机亲近,这程敏潼倒好,直接上去开口了? 便在一众贵女心中暗藏期待,等着看这失礼无撞的程敏潼被拒绝的好戏码时,却见圣上略一颔首,竟是允了。 这一来,下首的贵女们更是气得要扯歪手中的巾帕子。 而程敏潼心间大喜,面上也霎时笑开了花,想着家中祖母与母亲说的确是没错。今圣即位,自己祖父可是出了不少功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冲着这一层,那中宫之位也十拿九稳断然跑不脱。更何况、何况她自认皮相也是顶顶好的,焉能不受陛下关注? 自徐嬷嬷手上接过姜明霄时,程敏潼心里更是得意至极,她压下对姜明霄的不喜,摆出幅虚心受教的模样,听徐嬷嬷教她如何托抱。 好不容易将姜明霄给抱稳了,程敏潼还没来得急喘口气,便见余光朱红一闪,是龙座之上的人向她走了过来。 程敏潼有些紧张,虽不敢抬头直视,心中却异常相信,圣上的眼神,是在自己身上流连了的。 欣喜之下,程敏潼开始幻想起日后自己入主中宫,且诞下麟儿,与陛下妻儿和乐的场景。 而姜洵,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被程敏潼抱着的姜明霄。 父子二人四目相接,片刻后,不知怎地,姜明霄忽似反胃似的,那张前一息还傻乐着的小脸蓦地一皱,便自喉间呕了好些秽物出来,正正将那些秽物给吐在了抱着他的程敏潼身上。 -- 第172页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直让程敏潼尖叫一声,吓得险些失手就把姜明霄给扔了,幸亏姜洵眼疾手快地接住。 而素来不怎么哭闹的姜明霄,应是被她那声尖叫给吓到,开始扯着嗓子放声嚎哭起来。 姜洵抱着姜明霄,黑泠泠的眸光砸在程敏潼身上,怒斥了声好大的胆子!之后,便拂袖而去。 程敏潼吓得心口乱跳,顶着身上的秽物,跌坐于地。 一场晚宴,于混乱中结束。 约莫两日后。 在画舫中等了片刻后,丁绍策听了唱喏之声后,便出了那画舫,深揖叩拜。 姜洵抬了抬手:好了,平身便是。 丁绍策咧了下嘴,随着回了画舫中,看了姜洵面容之后,语气略显夸张:陛下可算想到微臣了。许久不见,陛下风华更盛,威仪肃如竣山之岩,英姿凛如古柏纵树 话说一半,被姜洵投射来的目光给冻没了。 他摸摸鼻子,虚咳一声:陛下近来歇得不好? 姜洵眸子定定,并不接话。 丁绍策便自顾自地猜测道:陛下可是为了遴选后妃之事伤神?若是那晚没能寻到合乎心意的,便再办一场就是了。奉京城贵女何其多?这宴连着办上个一旬,都能有不同身姿样貌的贵女来参宴。再无有合心意的,便往各州府下圣谕,总能寻到令陛下满意的。 对了,听说那日晚宴,泰平侯府的程姑娘犯事儿了。既陛下就在那晚宴中,可愿与臣说一说,那些传闻可是真的? 姜洵睨他,眼神不善:朕瞧着,你当真是闲。 丁绍策露齿一笑:陛下知我这人最是个爱闲趣的,听了些街巷之言,就想找人求证。 听说陛下身边的常侍怀疑那程姑娘身上有何等异香,才让小殿下突感不适。故他着人把程姑娘给扣住,而果然,御医在她那袍衫之上检出了少量毒粉唉,就是不知那程家小姐是当真存了蛇蝎之心,还是被某些大人物给蓄意坑害了? 若真是臣所猜的那位,据臣所知,这位大人物无缘无故是不会出手的。 姜洵漠声:此女心存妄念,口吐不敬之言,不过小作惩戒罢了。 小作惩戒? 丁绍策摇了摇头。 名声被毁不说,在宫里头被关着审了一夜,险些人都吓出毛病来不过,这位不予那毒粉之事计较,确实也是小作惩戒来着。 丁绍策正心下自思时,忽听得姜洵问了句:你与乐阳可有何进展? 陛下何意?丁绍策微觉讶异。 姜洵抿唇,不肯再多说。 逐渐反应过来后,丁绍策笑意加深,憋到肋骨都痛。 我原想着,陛下这脖颈子没个一年半载的,连半寸都低不下来,却没成想他笑到连连轻咳,眼角都泛起些水光了:不知这回,那紫宸门前的石狮子,可有发挥些作用?还是那冷被窝把陛下给冻着了,这腰杆子再也板正不了? 姜洵面色极不自然,直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好半晌后,他板起脸来:笑完了?答朕的话。 丁绍策可是个过来人,自然知晓姜洵此时心内的别扭。是以,他清了清嗓子:是臣失仪,陛下莫怪。 说完这话,丁绍策敛着心神,悠悠答起正话来:进展自然是有的,比如她刚回奉京时,日日躲我,说话从来没有好气,杵得我肺门子都痛。现在呢,就算我日日去国公府还有那容馥斋门口堵她,她倒是再不躲也不发火了,我若唤她,她也会与我好声好气说话。 姜洵眉目微动:那岂非进展喜人? 进展喜人?闻言,丁绍策低下头,苦笑了下:可不是进展喜人么?往前她躲我、对我发脾气,那起码是有情绪在的,且是独一无二的情绪。可近来,每回听到她平声静气与我说话、打招呼,就跟对待旁的人一模一样,语调没有半点起伏,我这心是更堵得没处放气。 见了这样一个霎时便颓唐下去的丁绍策,姜洵还有何不明白的? 他指尖微蜷,稳住心神,以静洌的声音分析道:你二人不过是年少时有过一段情罢了,充其量,也不过是场露水情缘。 丁绍策抬眸,笑道:是么?可她那前夫确是与她有过孩子的,虽说没能生下来,但二人那关系羁绊匪浅了罢?陛下可想知,乐阳是如何对待她那前夫的? 姜洵直视着丁绍策,自他口中,清晰地听到形同陌路四个字。 不仅如此,丁绍策还好心问了一嘴:可需臣与陛下解释解释这四个字? 姜洵眉宇颦起,雪玉般的面容之上,倏地浮起层霜来。 片刻后,姜洵转移了话题。 近来得了崇州密报,温府有些异动,你在崇州也待过,去替朕查一查,看温府是何等情况。 丁绍策扬了扬眉:陛下将要恢复科举,这省试在即,您还要调臣出京办事,那臣这几年备考温的书,岂不都白废了? 姜洵回了句:明知故问。 丁绍策莞尔,复又问道:这回参考的举子中,可是有陛下当年的大舅哥在列,不知陛下可也会徇私? 姜洵沉默了下。 亭中日光清薄如银,拂过植木的微风飒飒有声。 -- 第173页 姜洵的声音有些发飘:我本便欠她的,这好处她不问我要,我却是该给的。 丁绍策屈起指节,略定了下,方沉吟道:陛下,臣尚在路上,多的经验没有,只想提前告知陛下一句,道阻,且长。 58. 炫耀 是不是有意躲着朕? 【第五十六章】 --------------- 时日往前, 又是一年荷花盛绽。 昨夜方下过雨,塘池水涨,红蕖灿然, 飘得满府都是莲荷之清香。 曲府中, 崔沁音挺着微凸的小腹,带着丫鬟穿过水榭后, 轻轻叩开一扇门。 敲了几声没有回应, 崔沁音便小力一推,和着夏风一道,将那门给推开了。 门板吱呀的声音,以及陡然自门外射入的光线,让书房中静坐痴凝的男子蓦地回了神。而在见到崔沁音后, 他立马将卷轴给合了起来, 塞入屉中。 那一派动作,很是慌乱。 崔沁音先是愣了愣, 继而, 她收回目光,自丫鬟手中接过漆盘,将人给挥退, 才踏入了书房。 待走到桌案旁, 崔沁音放下漆盘,对曲砚舟温柔地笑了笑, 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声:夫君方才藏的是什么? 无甚,闲书野卷罢了。曲砚舟勉强定了定心神,如此答道。 崔沁音从善如流地笑着接道:既是闲书野卷,有甚好藏的?莫非那卷中,是让人看了便沉迷不出的嫦娥仙子不成?那也无妨, 我身为女子,对仙子只有景仰,绝无冒犯之意。夫君不妨拿出来,也让我瞻仰瞻仰? 曲砚舟僵住,似不知如何作答。 崔沁音定定地盯着曲砚舟:夫君不敢拿出来,想来那卷中并非是嫦娥仙子,而是府中哪位美娇娥?声音放缓,她脸上笑意逐渐隐退,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了句:我猜是你梦中那位三妹妹罢? 听了这句,曲砚舟浑身一凛。 崔沁音瞧得真切。她眼中光线黯下,遂又弯了弯唇角,垂了头去执起骨碟中的汤匙,无意识地搅动着碗中的饮子:我真是憨到无可救药,你心中爱慕三妹妹那么些年,怎会说忘就忘,说舍说舍? 如今她人影无踪,你更该对她牵肠挂肚了罢?日日担心她是否好吃好睡,如她那样柔弱的人,在外头会不会受人欺负。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生得那般好,会不会立马被人瞧上,又嫁予她人作新妇? 夫君怕是自己都不曾发觉罢?你可知三妹妹和离那日,你回府转述这事时,脸上是何等光彩四溢?恐怕将来放了榜,见得自己名列前茅,想来你也不会有那般欣喜的神色。 枉我一直当夫君是仁人君子,对夫君敬重有加,却不知夫君藏着这样龌龊的心思。 用轻轻淡淡的声音说完这些,崔沁音抬起头来,与神色错愕的曲砚舟对望须臾,嘴角扯出一抹轻快的笑意来:夫君在想什么?想与三妹妹双宿双飞么?那我成全夫君。还请夫君写下和离书,将我送回崇州,自此你我夫妇,恩情尽断。 几许震惊之后,曲砚舟眼神闪烁。他试图辩解:三妹妹久不见影踪,我只是、只是担心三妹妹罢了 这便相应于是承认了,自己方才在看的,究竟是何等画卷了。 崔沁音心淡至极,故意对他的辩解恍若未闻,而是兀自说着自己的话:和离之后,夫君也可安心去找三妹妹了。你对她情牵多年,心中对她的爱慕已深入骨髓,说不定,三妹妹会被你打动呢?那样是最好的了,往后你二人远离世俗,双双浪迹于天涯海角,或是寻个无人相识之地,只要不让人发现你二人是亲兄妹,亦不会受嗤俗目,只管过那神仙眷侣的生活,岂不快哉? 这话狠狠戳中了曲砚舟,他身侧的手收紧成拳,皱眉道:休要胡言,也莫要乱想,我当真只是担心三妹妹罢了,你 心已塌,崔沁音倦极又怒极,所有的情绪于这一刻积压到了顶点。 她挥袖,一把将那瓷碗摔到地上,眸子酸得泛红:夫君说这些鬼话骗谁?你敢不敢打开你那方暗室?看那暗室中有没有三妹妹的旧物? 我作聋扮瞎,便当没看见过你收集的那些瓶瓶罐罐怪不得我一用完,那瓶罐便不见了踪影,我还当是下人勤快给处理了,却不曾想,是夫君在盯着呢。 还有,近来你总去那远香堂发呆,府里头这么些人,你真以为不会有人瞧见么? 夫君为何就不能忍一辈子?为何非要让我发现?我宁愿我真是个瞎的蠢的,看不见你那些画像与瓶罐,也猜不到那后头的事。 说这一通下来,崔沁音早已气得浑身打颤,却见曲砚舟双唇闭得铁紧,偏着头都没看自己。 这样逃避的模样,更令崔沁音怒不可遏,她拔高了声嘶骂道:你说话呀?你再辩解呀?你总是这样默不出声,或是轻言缓语,府里头的下人听了、传了,还都道你是个温和宏达个,而我镇日里就会胡搅蛮缠无理耍泼。你伪扮得可真好,知礼识义,呵,你连礼义廉耻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我一直忍着,是为了聪哥儿与婧姐儿的名声着想,要不然、要不然我早就把这惊天丑闻给抖搂出去,让你曲府一家子都做不了人! 不对,我早就该像三妹妹一样,问你拿封和离书自去潇洒,而不是说服自己就当不知道这些事,还与你、又与你怀了腹中这孽胎! -- 第174页 你明明是在欺我隐忍,却还当真要我装憨作傻,恕我办不到。三妹妹连刚生下的孩子都能舍,我有何不能舍的?肚子里这个,待回了崇州我便拿掉,哥儿姐儿我知定是带不走的,况他们跟着我也没什么好活路,便留在你曲府。 罢罢罢,旁的话多说也无味,我今日便学一学你最爱的三妹妹,只求夫君和离书一封,放我安生! 听崔沁音反反复复都在提和离书,曲砚舟心中发躁,他语意艰难,试图劝止自己的妻:你冷静一些,你、你既是不喜三妹妹,往后再不提她便是了。 不提她,心中却在念着她,夫君真是当我无脑不成?誓要让我这般自欺欺人地过一辈子?崔沁音恨极被敷衍,她心中耿耿,所有的气直冲头穴,便沉郁着声质问道:如夫君所说,我是否还该寻话安慰自己?好歹你喜欢上的,不是和你一母所出的亲生妹子曲檀柔对不对?不,我应该这样想,你连三妹妹都会喜欢上,以后,你若是和二妹妹生出些什么龌龊之事来,我也不该觉得奇怪了! 勃然之下,曲砚舟喝斥道:你!休要胡言乱语! 崔沁音已是眼泪簌簌,她摇头苦笑:我是胡言乱语,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夫君既不喜我,又觉得我人已不正常,便请赐我和离书一封罢。我也累了,不想再与你牵扯这些。 便在这时,门被叩响,在外守着的丫鬟颤巍巍的声音传了进来:大公子,少夫人,前院有人来报,说是老爷被人打伤了,让大公子快些去瞧瞧。 正在争吵中的夫妇二人俱是一惊:谁这么大胆子,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是、是乐阳县主。丫鬟答道。 正院房中,曲敦躺在榻上,面如金纸,汗如豆粒。 他身上、脸上俱有鞭伤,就连腿都伤着了。好巧不巧,还与去年伤的是同一条,只去年是扭伤脚踝,这回,连膝盖骨都磕着了。 榻旁,温氏正捶胸顿足地哭天抹泪:真真是流年不利啊,咱们府里头到底是冲撞了哪方神明,竟接二连三出事。那乐阳县主也太过分了!她虽是县主,可咱们老爷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往日我听过她跋扈,没成想至张狂至斯! 曲敦本就因那几道伤处痛得不行,听得温氏杀猪般的嚎叫,心中更是躁狂:给我闭嘴!莫要嚎了! 被喝止,温氏只得压下心间悲欲,捏着巾帕子小声啜泣。 有一就有二,自打魏言安被废黜后,她便没少受曲敦喝斥。曲敦既敢喝她一回,再加后头几回刻意为之,慢慢地,夫妇间的地位便颠倒了。 夫纲立了起来,再加上到手富贵飞了,这段时日,曲敦简直是将自己心中种种不如意都发泄在了温氏身上,总将她训到大气都不敢出。 便在温氏抽抽搭搭的啜泣声中,曲砚舟匆匆赶来。 见了曲砚舟,曲敦眼神便亮了亮。他旁的话也不说,开口说是一句:其他人都出去,舟儿留下来。 待房中只剩这父子二人时,曲敦在曲砚舟的搀扶下,慢慢坐了起身。 缓过气后,曲敦问曲砚舟:舟儿可知,为父身上这伤是如何来的? 按着先前所禀,曲砚舟猜测道:可是乐阳县主仗势欺人? 为父素来与文国公府无有龃龉,与乐阳县主更是少有会面,就算她爱仗势欺人,又怎会无缘无故欺到为父身上来?曲敦面色铁青:你可知,为父今日在寺东街外见了何人? 听了这话,曲砚舟心下发了紧,却是陡然想起曲锦萱来。他眉目一动,沉吟着问道:可是三妹妹? 听到提起曲锦萱,曲敦身子一动,却是又扯到了伤处。他顾不上痛,嘶声骂道:若是那不孝女,为父早将她的腿给打断了! 曲砚舟沉默着,听曲敦接连悍骂了好几声后,才自他口中听得答案。 为父今日所见的,是那苏氏。 先前小厮与为父说这话,为父还当他错眼,可待为父亲亲眼去看,便知是那苏氏无疑。且跟着那苏氏的下人手中,还抱着个小娃娃。 为父跟了上前,亲耳听到下人唤那娃娃做哥儿,由此可见,那襁褓中的,定是个小郎君,还就是当年苏氏所怀的为父的种。为父一路跟着,直到见那苏氏入得季府大门,又听季府的门人唤她做夫人。唯恐听错,为父还派人使了银子去打探,得到的消息亦是与听到的无二,那苏氏,正正给那季岫当了妻室! 此等奇耻大辱如何忍得?夺我妾不止,竟还将我儿也一并夺走!说到这处,曲敦气得胸前剧烈起伏:咱们也是皇亲国戚,怎能让旁人给欺了去? 这一消息委实过于令人惊骇,曲砚舟好片刻才反应过来:父亲所指的,是尚书省的季大人? 正正是他!曲敦脸都被怒给冲歪了,又兼患处疼痛不止,他更是呼吸急促,在喝了半盏曲砚舟递来的茶水后,才继续说道:舟儿,为父这腿不方便,你直接去宫里头向陛下告御状。不管怎么说,得把哥儿给要回来,至于苏氏那贱妇,定要治她个逃妾之罪,将她送入大理寺狱去! 说完,曲敦还凑近曲砚舟,密密嘱咐道:那季岫是天子近臣,是近来的朝堂新贵,恐怕陛下会保他。这也无碍,为父本也不欲与他为敌,只要他交出哥儿便是。我儿切记,你此番去,除了要讨回哥儿,将那苏氏送入牢狱之外,最重要的,是你这回去陛下跟前露露脸。对了,莫要忘记寻机会向陛下哭诉一番,就说梦到你三妹妹在外流离失所,居无定处。且她无比惦记小殿下,在梦中还托你去帮她瞧瞧小殿下是否安好。 -- 第175页 话到此处,曲敦异常郑重地盯住曲砚舟:我儿,我曲府的富贵,咱们爷俩的前程,可全系在小殿下身上了。 曲砚舟显然不愿做这事,他移开眼:靠科举功名入仕,好过得人荫护。且三妹妹早与陛下和离,若我等再借三妹妹之势,日后,是要受人指摘的。 曲敦没想到自己精心想好的计,居然得了儿子这么个回应。他脸色由白转青,斥起曲砚舟来:这是算的什么糊涂帐?有谁敢指摘咱们半分?旁的且不论,那皇长子身上,可是留了一半我曲府的血,那富贵名利与官爵赏赐,本就是陛下该给咱们的,是咱们应得的! 回应曲敦的,只有曲砚舟长久的沉默。 曲敦等了半天,也不见长子应声,他简直心堵到不知说什么好。往日最是引以为傲的、长子的这份温文儒雅与稳重自持,此刻在曲敦眼中,尽数化作迂腐言行,只觉自己长子就是个重气节风骨的、不知变通的腐儒。 曲敦摁下怒火,想要徐徐说服曲砚舟:舟儿,你想想聪哥儿与婧姐儿,若你不能得个显赫官职,待他二人长大成人后,单是议亲便矮人一截。还有,只我曲府骨血流落在外这一点,就万万不能忍! 曲砚舟固执道:儿子有自信,两试定能得个好名次。 曲敦气得发笑:何等好名次?你就算是过了省试殿试,当了鼎甲状元,若无陛下额外关照,那也是下放州府当个府官,或是去将作监中任职个三两年,再慢慢磨勘往上走。一路行去,说不定将来你到了为父这个年纪,混得还不如为父! 见曲敦激动至斯,曲砚舟自是担心他伤情加重,便劝道:父亲有伤在身,还是莫要想这些了,先歇几日养养伤再说罢。若父亲今日所言所料当真,季大人那事,也无需告御状,届时您往御史台递折子,御史台也会处理的。 曲砚舟这份关心之中,亦有推搪之意,曲敦如何听不出来?他转而冷笑几记,双手撑起身体,作势要下榻,口中还念念有词:好,好得很,你这不孝子也不听为父的话了。无事,那为父便拖着这残腿,亲自去大内告这御状! 见曲敦当真要动,且已痛到脸色扭曲,曲砚舟无奈,只得急急制止于他:父亲莫要激动,儿子去就是了。 终于听了应,曲敦心中一喜,却又闻长子补充了一句:若父亲所料当真,儿子会尽力将父亲骨血带回,旁的,恕儿子不敢从。 曲敦险些没撅过去。只唯恐长子这榆木脑袋变了主意,他深呼一口气,妥协道:也罢,先把哥儿给我带回来,旁的,往后再从长计议。 --- 是日,天宇寥廓,云似织绵。 御案之上,姜洵埋首于一封辞牒中,忽而笑了笑:朕这位大舅哥,倒着实是个腹笥渊博的。 这声称呼,让苗均水心内微动。他心下度了度,随即谄笑道附和道:可不是么?小殿下那般聪俊灵秀,这位曲大公子好歹是小殿下的舅父,定然也是位惊才绝艳的。 姜洵偏头,睇了苗均水一眼:霄哥儿才半岁不到,你便瞧出他聪俊灵秀来了? 苗钧水反应也快,当即换了个说法,呵呵笑道:奴才啊,是听闻娘娘颖慧温善,想来小殿下那份聪俊灵秀,定是与娘娘有关了。 姜洵笑意微滞,再度掀了掀眼帘:听谁说的? 奴才曾听徐嬷嬷提起过的。徐嬷嬷说娘娘温情柔善,对陛下体贴至极呢苗钧水赔着笑,解释道。 温情柔善姜洵咂摸着这个词,未几又摇了摇头:她最惹人疼喜的,可不是温情柔善。有时侯,那也是个不得了的鬼灵精。记得在宁源时,朕带她出去用膳,她一心想去外头玩,便故作殷勤,把桌上的菜食都投喂给朕。出去外头逛了,还很会得寸进尺,把朕当工具 声渐消没,苗钧水偷偷瞄了一眼,见姜洵两眼发直,目光砸在桌案之上,人似沉浸在记忆中,又似被悒郁所裹,很有些凄然失神的模样。 苗钧水搜肠刮肚地,想要龙颜开悦些,便笑咪咪地说起旧事:听闻陛下当年在宁源受伤时,是娘娘亲自照顾的。娘娘那时腹中该是揣有小殿下了,还不远千里地,奔波去了宁源照顾陛下,这份心啊,着实是难得了。 提起这事,姜洵翘了翘眼角:不过是小伤罢了,她便急得愁眉愁眼的,眼泪跟不要钱似的淌着,直把朕都给吵醒了。往事越说越带劲,姜洵回想着,还颇有几分炫耀的意味:且她事事亲历亲为,煎汤煎药,连朕的吃食都是她亲自下厨做的,那会儿,简直恨不得把药膳都亲自喂到朕嘴里头来。 苗钧水察言观色,笑得比姜洵还开心。他忙不迭恭维道:陛下好福气,得了娘娘那般照待,又与娘娘有了冰雪聪明的小殿下,待日后娘娘回宫啊,便是一家和乐了。 可显然,苗钧水摸错点了。 姜洵听了这话,笑意逐渐消失,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好半晌后,他拧起眉来问苗钧水:孙程出宫时日也不短了,却仍未寻着她,你说她是不是有意躲着朕? 见状,苗钧水如临大敌,于脑中一番急智思涌后,他佝着腰慰怀道:陛下多虑了,我大昌疆域辽阔,这寻起人来啊,自是要多费些时日的,陛下莫要如此作想。且陛下与娘娘往昔那样恩爱,又有了小殿下在,娘娘又岂会刻意躲着陛下?想来陛下与娘娘此番不过是生了些误会罢了,待这误会解开,一切也就消散了。 -- 第176页 苗钧水不知的是,正正是往昔曾有那样恩爱的时日,才让人愁肠百结。 误会 姜洵面色不见有松动,他站了起身,走去窗栏边,眺望远处如飞虹般的丹艧。片刻后,喃声自语道:若是误会,倒好办了。 苗钧水跟在身侧,再度绞尽脑汁地出着主意:要不、要不放个假消息出去,就说小殿下害了病,镇日吵闹不休看娘娘会否为了小殿下回到奉京城来? 窗栏前的人抚着额,微微摇头。 苗均水想了想,便也否了这个主意。 确实,要这样说,关于立后纳妃的奏本,又要飞也似地堆积过来了。有的是世家贵女想要入宫照顾小殿下的,指不定还给了大臣们话头,又让某些厚着面皮的人借机亲近小殿下。 姜洵静立不语,眸光往前掠去,目光驻在某处朱栏采槛之上,良久,才出声道:去罢,宣季岫过来。 奴才领旨。 苗均水正待转身之际,又听了句补充:还有,差人去文国公府,把乐阳县主也宣来。 59. 缘尽 何必恋旧不前 【第五十九章】 --------------- 当日晚些时候, 季岫离开东华殿后,乐阳受诏而来。 臣女叩见陛下。 免礼。 姜洵问:县主可知,朕为何唤你前来? 乐阳自是摇头道不知:臣女愚钝, 还请陛下明示。 姜洵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眉毛:不知县主与曲敦曲大人有何等前仇, 竟当他打成重伤? 既问的是这个问题,乐阳便泰然自若地答道:曲大人活该。明明是他自己纠缠, 追在季大人那府门口胡乱撒泼, 还派下人去抢季大人的孩子,险些把季夫人给吓着了。臣女就是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罢了,何错有之?且那腿也是他自己站不稳给摔的,平白无故在阶上跪我一遭, 我还嫌折寿呢。 派人抢季大人孩子? 可不是?那曲大人嚷嚷着, 硬说是他的孩子,整个人跟疯了似的, 还信口叱骂季夫人, 简直半点礼数都不懂。又是硬闯他人府邸,又是出手抢他人孩子,这样的朝廷命官, 着实嚣张至极。臣女还想劝陛下让吏部好生查查, 看此人是否该作削职处理的。 事情备细,姜洵自然早从季岫那处听得了, 是以乐阳这番振振有词,他也是入耳不入心罢了。本来唤她来问这些,也是为了给某些事做铺垫,或者说,是走个过场罢了。 沉吟半晌, 姜洵也想不出要再装模作样问些什么,也是实在没能忍住,便于乐阳这番话后,直接问了句:可知她人在何处? 问得很是突兀,可这回,乐阳不打哑谜不扮傻,却也回答得十分直接:臣女不知。 姜洵眼角动了动,再斟酌着问了声:她如今可好? 乐阳眼观鼻鼻观心,却是直接静立不语了。 姜洵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似下问,更似自语:怕是朕在你这儿,根本就问不出什么来罢? 乐阳仍旧声也不出。 姜洵神色微晃,更像用多膳食存了胃似的,有沉沉的发坠感。过了会儿,他勉强提起些气神来:县主前些时日不是总入宫看霄哥儿么?也有许久不见他了,去罢,嬷嬷眼下也寻不着什么说话的人,你去陪陪嬷嬷也好。 似是生怕说多了,会泄露什么消息给姜洵似的,乐阳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谢了恩便直接告退了。 黄盖掌扇之下,年青的帝王颓然而坐,自他双目中迸出的视线空空茫茫,似聚焦于某处,又似落无定点。 片刻之后,他起身,去往寝殿。 姜洵不是喜欢莳花弄草之人,于丹青之术虽有造诣,却极少挥毫施以朱墨。可此刻,于他寝殿之侧,却相对着悬挂了两幅丹青。 静观左侧那幅。 窗外星斗盈空,绕月漫散,而靠窗的小榻之上,佳人单手支颐,侧头望着异乡那满天繁星,神态眷足。 视线偏移,再望右侧那幅。 画中人云鬓斜簪,婀娜静立,满脸的巧笑嫣然,神色几分温软,几分娇憨,还隐隐露着些精乖之气。那一双雪眸灵动俏魅,嘴角星点浅靥似有若无,更是勾人心弦。在她的身后,金雀与木香各自灿放,香气靡荡,芬芳透纸。 姜洵何曾想过,自己也有睹画思人这一天。 重温旧日过往,似佳人仍伴于身侧。若叩问心境,便是想跃入画中,共她亲昵相对,揽她纤腰于掌中,嗅她独特体香于鼻间,依依恋恋,听她温温软软地唤他一声夫君,恨不得时刻相伴,永不松手。 入了寝殿,姜洵本想小作休憩的,但许是看得久了,阖目安寝时,却得佳人入梦而来。 仍是宁源会馆中的那间书房,她坐在小榻之上,撑着腮时而望天边星宿,时而又趁着空隙偷偷瞄他。 他自是早便捕捉到她的小动作,将将开始时,他确也忙于公务无瑕理会,次数多了,他心觉好笑,便在她又一次偷瞥自己时,倏地抬眸,攫住了她那双作怪的眼。 她两眼定住,竟是吓得打了个嗝。 他忍俊不禁地笑了出声,干脆阖上桌案公文,冲她张开双臂:过来。 她羞得脸儿晕红,扭扭捏捏地下了小榻,走到桌案这处来,又被他扯到怀中。 -- 第177页 他拍了拍她的臋,好整以暇地问:总偷瞄我作甚? 她身体轻颤,继而眼珠子溜了溜,找了个拙劣的理由:时辰不早了,夫君还不回房安置么? 你困了?那你先回罢。 说着,他作势要松开手,她慌了,双手抱住他脖颈,整个上半身都贴得他紧紧的。 我不困,我还可以陪夫君的,夫君忙多久,我就能陪多久。 他冷哼:巧言令色,不到子时你定困乏不止,到时候睡着了,还得我抱你回去。 她以为在被驱赶回房,便从他身上退开些,再度竖指发誓:夫君,我绝对不会睡过去的。 若是睡了呢?他也不知为何,要与她进行这些无意义的缠话。 她眨着眼,又是一番信誓旦旦:要是睡了,夫君唤醒我就是,我自己能走回房去的。 他眉梢一挑,捏住她尖巧的下巴,于指腹间摩挲不住。 未几,他凑过去,轻轻在那还带着荔枝甜味的软唇上吮了几吮。放开她后,指了指自己身侧的靠椅:既想离我近些,坐这处也使得。 她听了,眸子霎时透亮无比,明明是欢喜雀跃至极的神色,却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我坐这处,会打扰夫君处理公务么? 他偏了偏头,故意认真想了想,答她道:若你不打呼噜,应当扰不到我。 她顿时局促不已,又很有些羞恼,低头撅了撅嘴,声如蚊蚋地反驳了他一句:我才不打呼噜呢。 那幅认真的小模样,仿佛几日前在他身侧微微发着鼻鼾的人,当真不是她。 他憋起笑,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嗯,我且听着呢。打了呼噜便推醒你,只怕你还要茫然问我,为何要扰你清梦。 这回,她当真是又羞又恼了,竟还伸手轻轻推了他一把,再负气般地自他腿上起了身,坐去那靠椅上,翻起他推过去的一本棋谱来。为了表明小情绪,她甚至还侧着身子,支肘掩住了朝向他这侧的半边脸。 他将她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翘着眼翻开公文,付之一笑。 只这回,不到半个时辰,他便敏锐地发觉,自己身侧那书卷翻页的声音,已停下许久了。 先时,他还当她是有何不解之处,思绪被困,故而久久停留在同一页,还带着几分好心地偏了偏头,想问她是否需要讲授。岂料这头一偏,便发现她支在手上的脸儿正在一点点地往下滑。未几,那手肘一伸,手臂往前打平,人就那样睡熟了过去。 他头痛地摁了摁额心,顿时哭笑不得。 方才他说什么来着?这下可好,还真是得他抱回去了。 阖上公文,搁笔于架,他立了起身,将那睡姿别扭的人轻轻抱到怀中。 她并不重,轻盈得不像是个怀了身子的。他抱着她,走入轻薄的夜色,穿行于廊庑水榭间。 走到中途时,她是曾醒过一回的。只这小狐狸勉力掀起半只眼眯了他一下,在他怀里头伸了个懒腰后,却又张臂抱住他,在他怀中蹭了蹭,再度满足且安恬地睡了过去。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任劳任怨地将将她抱回房内。还得亲自伺候她,为她解袍褪袜,给她掖被掩帐。 忙完她后,他正欲去洗漱,却突感一阵天旋地转,耳边传来爆豆般的噼啪声响。接着,周遭场景如被强行拆裂一般,在他眼前晃出了阵阵重影。 于一阵刺目难挡的光线过后,他耳边听到鸣珮般叮咚作响的水声。重新睁开眼,却见一片障目雾霭笼在身旁。 拔开那重重雾帘,弥濛的雾幕中,有人立于一片花蓠之下,看着他渐渐行近。 看清是她后,他欣喜若狂,促行几步,想要离她更近一些。 可方才还对他依依不舍且恋恋不去的人,此刻却神色冰冷。见了他后,启唇便是一句:陛下何必梦我?无端扰我安宁。 记忆空回,见得往日与他意笃情深的人,这般神色这般语气,直将他激得昏昏然。他语意艰涩:既有过去,便该有将来,何况、何况咱们还有霄哥儿在。 她却自唇角溢出一丝冷笑来:陛下,是想用霄哥儿诱胁民女回京?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冷冻的神色,也是头回听她这样揣度自己。他急于辩解,又急于表明自己心意:我并无此意,只想与你、与你重续旧缘罢了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仍旧用毫无起伏的声音答他道:请陛下守诺,和离书签讫,你我夫妇早已缘尽,何必恋旧不前? 他满面戚容,心中一个恍惚,人向后趔趄半步,待想上前再说些什么,可那住于丹青中的人,终也化作渺云般的墨雾,随风消弥。 万象寂然。 虽已是炎炎夏日,可姜洵不用睁眼,也知这殿阁之内,有多冷清。 --- 翌日,接近散朝的当口,曲砚舟被小黄门带入了大内。 一路禁卫成列,处处峻桷层榱,在路经不知凡几的曲尺朵楼之后,曲砚舟才到了东华殿前。 小黄门对他嘱咐道:曲大公子在此稍侯,待陛下退朝,便该回这殿内了。 曲砚舟毕恭毕敬回礼:有劳小侍官。 确如小黄门所说,姜洵退了朝,便回了东华殿。 等了没多久,便闻唱喏之声远远地传了过来,曲砚舟略一抬眼,便见了身着绛纱袍,佩以大带彩绶的青年郎君被团团簇拥着,徐徐地踱着方步而来。 -- 第178页 丰神如玉,气势迫人。 与各处侍立的、呼拉拉跪成一片的宫人一般,曲砚舟双膝触地,高声叩唤: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过了会儿,那双云头履立于他跟前,接着,自头顶传来慵懒清华的嗓音:曲大公子免礼。 谢陛下恩典。 曲砚舟起了身,这才发现殿中有一位面容清癯,着绯色官袍的官员。想来,应当便是父亲所提到的,尚书省那位季岫季大人了。 而同一时刻,姜洵也打量了下自己这位前大舅子。 朗目疏眉,面容清澈,确是气韵谦和,清雅无匹的模样。 苗钧水奉了茶上来,姜洵揭盖饮过,润了润嗓,这才开腔道:昨日,朕接到了曲大公子所呈辞牒,诉季大人之妻,实为其父曲大人之妾,行文言之凿凿,不似有伪。故,朕今日召你二人前来,问问这当中的是非曲直。 季岫率先上前一步:陛下,臣有话要说。 姜洵抬了抬掌:季大人不慌,既是曲大公子上状诉你,循例,朕该先问曲大公子一声。说着,他转向曲砚舟:曲大公子,于昨日之辞牒,你可有何话要补充? 曲砚舟秉起手来,恳言道:臣之所述,尽在诉状之内。还请陛下细细审理,秉持公道,臣万言难谢。 姜洵颔首:既如此,季大人可开始了。 季岫神情郑重:内子乃宁源人氏,父姓詹,家中双亲尚在,兄弟亦可为证,户薄清晰毫不作伪,陛下可查,曲大公子亦可亲览,内子与曲大公子口中那位苏氏,绝非同一人。 曲砚舟眸色不变,当即指出疑点来:既是季大人先前一直待在宁源为官,且季大人口中那位詹氏亦是宁源人士,却何以去年才成婚?且这样巧,又刚好生了位哥儿,年岁还与我那夭折的庶弟相当?语毕,他还转向姜洵道:陛下,这事中疑点众多,还请陛下细查。我曲府骨血不可由他人代为抚养,且既是逃妾,便该伏我大昌律法才是。 听到逃妾的字眼,姜洵几不可闻地皱了皱眉。他望了季岫一眼:季大人,此事,你如何说? 季岫回道:不敢相瞒于陛下,内子自幼身体孱弱,曾有相命之人断言她活不过三十,且又有医士诊出她身上带了些胎病,于子嗣艰难,是以多年来,内子一直被养在深闺,未曾许过亲。幸于前几年得遇赤脚高人,给她开了几付方子,断断续续吃了年余,身体才好了些。又适逢下官于宁源漂泊多年,有了成亲传嗣的想法,经人介绍,便识得内子。下官对内子一见倾心,便迅速备了聘礼,将内子迎做妻室。此次随臣来奉京领职,内子也是头一回离开宁源 说着话,季岫话锋一转,看向曲砚舟:今日,就算是曲大公子不呈那辞牒给陛下,本官也不会与曲大人善罢甘休。曲大人硬闯我府邸,光天化日便欲抢夺本官之子。本官那小儿子现在还在发高烧,内子亦是吓得卧病在床。这两笔帐,又当如何算? 曲砚舟面上不见分毫惧色,只避重就轻地答了句:既是家父骨肉,抢夺二字,未免失实了些。 季岫面庞更肃了三分,当即断喝一声:曲大公子慎言! 苗钧水出声提醒:季大人,不得在陛下跟前失仪。 季岫收敛了些气怒,拱手告罪:陛下开恩,臣已知罪。 姜洵想了想:朕亦差户部的人查过,旧年五月,那苏氏便消了籍,且曲府中也为其办过白事这一个姓苏,泽阳人氏,另一个姓詹,宁源人氏,两地相隔足有数千里之远。且天下之大,相貌相似之人并不罕见。曲大公子仅以此为由,便认定季夫人乃是令尊之妾,是否过于草率了些? 曲砚舟眉目凛然,言语铿锵地回道:家父许会错认,可我府中上下几十号仆人也是见过家父那妾室的。季大人若抵不肯认,可召集我府中所有仆人一一相认。他本想指责户部所查名籍失实,却也知这话不能乱说,便只能转口道:且当时并未寻得那苏氏尸身,可据此怀疑,那苏氏失踪之事,另有隐情。 闻言,姜洵笑了声。他盯住曲砚舟许久,眸中亦很是兴味盎然:不知曲大公子所指的,是何等隐情? 究竟是何等隐情,曲砚舟心中自是早便明瞭的,但此刻,为完成曲敦所托,他只能昧着良心,讲出自己另一番猜测来:启禀陛下,家父早便怀疑那苏氏有人有染,是以去年苏氏失踪之事,怕根本就是蓄谋已久的私奔罢了。 姜洵挑了挑眉。 他原还当这曲砚舟是个周正之士,却不料,竟也是个恶鄙的俗人罢了。如曲府这般污浊之地,也不知她先前那么些年,在曲府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经由此事,姜洵不受控地,联想到了曲锦萱。 小半晌后,姜洵自遐思中抽离出身,他以指骨敲着桌案,再问向曲砚舟:如此说来,朕亦想问多几句,其一,既是当年便怀疑此事有隐情,为何不报予府衙详查?其二,既是未寻得尸身,贵府又为何要匆匆办那白事? 启禀陛下,因此事着实不光彩,家父一时难以启齿,便未报予府衙置案,至于办那场白事,则是为了给臣那位三妹妹一个交待罢了。毕竟生母与人私奔,是为逃妾,于臣那三妹妹来说,是为一桩丑恶之事。 -- 第179页 话音将落,曲砚舟便感觉到一束冷冽的目光打在自己身上。他虽不敢抬头,却隐隐能感受到在那缀着五彩玉珠的纱帽之下,那人容貌风仪威盛,一双不怒自威的眸子睨人时自带三分威仪,压得人大气都不敢喘。 曲大公子,那户册,朕着户部之人查过几番,并无异处。且去年在宁源之时,朕,便曾亲眼见过季夫人。 良久,沉金冷玉般的声音传来,曲砚舟眉头一跳,心下浮起不好的预感来。果然,他立马又听那声音说道:想来那日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曲大人伤势严重,迟些,朕会派御医与曲大公子一同回府,好生给曲大人诊脉开方,让曲大人得以早日康复。 季大人这处便多体谅曲大人罢,他痛失爱妾在先,忽见得季夫人样貌与他那爱妾相似,一时失了理智与分寸,行了那失礼冒犯之事,也算情有可原了。至于乐阳县主,也是一时护人心切,才对曲大人出手。迟些,朕便唤人去文国公府传谕,让乐阳县主寻个好日子,着人备些将补之物,送去曲府赔礼道歉。 曲砚舟心中突跳,惊慌之下连礼仪都顾不上了,他抬头去望姜洵,眼中满是不可思议:陛下? 曲大公子苗钧水拉着长音喝斥:陛下已作判决,还不跪下谢恩? 殿内肃静无声,仅有苗钧水尖细的尾音在回荡着。 被迫低头的曲砚舟忽然意识到,这就是皇权,是不容自己挑战与质疑的。 这堂案,上首之人若不想审,可直接漏过自己那辞牒,可他却还是装模作样审了,然后给自己一个早便定好的结果。且这结果,容不得自己一句诘问,自己唯一的选择,是接受。 再有便是,这判决看起来,是维护了他们曲府,可实则却是在向另一边公然循私。 可他又能如何?朝堂之中,官大一级亦能压死人,更何况坐于上首这位,是整个大昌身份最为尊贵之人。 天人交战之后,带着无尽的屈辱感,曲砚舟终是软了脊梁,与季岫一道,跪谢圣恩。 接着,他听到上首之人回了句:季大人先行回府罢,曲大公子且慢。 季岫告退之后,曲砚舟被唤起了身。 姜洵微微笑了笑,对曲砚舟说道:烦曲大公子回府后,转述曲大人一声,请他在府中好生修养,待他康复后,朕会为他擢升一品。另,曲大公子可有何等志向?不知这三省六部中,有哪一处,是曲大公子乐于投效的? 闻听此言,曲砚舟指节泛起僵冷之意来。 他再度意识到,这便是掌掴过后随便给个甜枣,且他还得谢恩,一谢那颗甜枣,二,谢龙座之上的这位没有无视他的诉状,而是屈尊亲自审了这堂事。 还有最最令他受不了的,是这份施舍,以及高高在上的那个人,是他那位三妹妹曾经的夫婿,是曾经和她以夫妻名义生活过的人。 而皇权,便是为所欲为的,可压得人抬不起头来,亦让人不敢出声悖驳半个字。 曲砚舟暗咬牙槽:谢陛下恩典,只臣无功在身,不敢求得陛下之庇护,月后的省试,臣自当竭尽心力。 对于这样的回答,姜洵自然有些意外。他饶有兴致地,再度端详了曲砚舟一回。 倒没有想到,自己这位前大舅哥还是很有几分硬气的,就是这硬气,莫名像与自己有些不对付。 姜洵展了展唇角:如此,倒是朕多事了。 面见到此为止,姜洵正打算挥退曲砚舟,处理些政事秘信,却突闻得一阵婴孩的哭声自殿外传来。 不消多想,姜洵便离了座,径直往外走去,果然见得,是徐嬷嬷抱着自己那小儿子过来了。 陛下。徐嬷嬷疾行两步:小殿下今日不知怎地,哭个不住。老奴们是喂也喂了,又请御医看过了,该不是身子不适,老奴想着陛下近来事忙,已有两日没去看过小殿下,便斗胆将小殿下带来,看小殿下是否因想念陛下才有这般异状。 姜洵上前,见襁褓之中,自己那小儿子确是哭得两只眼睛都肿成了粉色,整张脸都是泪渍,小鼻子小嘴齐齐小幅度地翕动,声音都开始有些哑了,也不知是闹腾了多久。 被换到姜洵怀里后,姜明霄两只小胖手立马熟练地,拽住了他皮弁之上垂下的朱纮与朱缨。寻着了新的玩物,小家伙哭声倒是低了些,但那眼角眉心和那抽噎,却都透着股委委屈屈的劲儿。 陛下徐嬷嬷掏出帕子来,欲言又止地拭着泪。 姜洵何尝不知徐嬷嬷的意思。 孩子不能没有娘亲在身边,可他那娘亲似是神隐了一般,自己也是遍寻不见,焦头烂额。 徐嬷嬷难得叹气不止,而在见到被宦侍引着出殿的曲砚舟后,她仅微微一怔,很快便认了出来:这位,是曲大公子? 曲砚舟并不识得徐嬷嬷,便只向她拱手作了个揖。 姜洵抱着个动手动脚的姜明霄,只能微仰着头,保着自己的发冠不在人前被拉下。他颇有些狼狈地淡声道:曲大公子既无旁的事,便先带着御医,回府为曲大人诊治罢。 曲砚舟谢过恩,便随着宦侍离去了。可直到他行远了,徐嬷嬷的目光,还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若有所思。 而姜洵自顾不暇,不仅头上发髻被拉力扯得生疼,他那好儿子还不知怎地,竟将朱缨系好的带给他扯散了,冠侧的簪纽都被扭出了松动来。 -- 第180页 为免冠落失仪,姜洵只能抬着下颚,快步进了殿内。 直到这时,徐嬷嬷才将目光收了回来,急急跟了进去。 奉京城巍峨的殿宇之中,年青的帝王被不晓事的儿子弄得狼狈至极之时,离京千里的吴白城中,临街的二层小铺内,身着黛色袍衫的小女人正埋头理帐。 晨后的气温还不算太躁,绵团般的云朵镶着淡淡的金,日光随着熹微的晨风,飘进那张朝阳摆放的桌案之上,又透了些细碎的光斑打在小女人修长的脖颈之侧,就连她那弯翘的睫毛上,也沾了星点的光轮,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清闲又安适。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一名梳着双螺髻的姑娘入了间室。她挨挨蹭蹭地去了桌案旁,嘟囔道:小姐,之前说过的,那个奇奇怪怪的人又来了 60. 蠢货 铁了心要撬陛下墙脚 【第六十章】 ------------- 奇奇怪怪的人?曲锦萱正拔弄着算盘珠子手顿了顿, 误以为说的是另一个,便笑道:你忘了么?那是小戚大人,在宁源时也曾看见过的。 桑晴摇头:不是小戚大人, 是另一个, 就是特高特瘦,眉毛旁边还有麻点的那个。上半旬还不见这人呢, 下半旬才出现的。一个大老爷们, 常来选胭脂,且每回还学女子挑东西那样,在自己手上试个半天桑晴说着话,浑身再度泛起鸡皮,她猜测道:小姐, 你说他会不会是前巷那家南风馆的小倌啊?可我感觉他长得不太行, 而且浑身都很硬的感觉,难不成是龟公? 曲锦萱凝眸思忖了下:他每回来, 都会买东西么? 桑晴答道:倒是会买, 但每回他一来,客人客人就不怎么敢多待,到了店门口的见了他, 也是犹犹豫豫多半会掉头走人, 咱们这生意都被他给搅和了。 既如此,我下去瞧瞧。 曲锦萱说着, 便合上账本起了身。到了外间后,她先是扶着横栏,端详了下立于柜台前,正听着女侍介绍的顾客。 倒也没什么明显异常,起码瞧不出心不在焉的神态, 因他眼神没怎么变过,听着女侍介绍倒也认真,就是拿着盒眉黛一直在指间打转把玩。 过了会儿,应是正好听到女侍说可以试试颜色及粉质,他便将手上那盒眉黛给开了盖,动作僵硬地拿起羽刷,在自己手背唰唰涂了几道,直将手背都涂了一半的黑,然后目光放空似地,盯着自己手背看了半晌,揣到自己怀里,表明是要了。 桑晴抖了抖身子,与曲锦萱小声吐嘈:小姐您看,他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曲锦萱竖起手指,让桑晴去忙旁的事,自己下到一楼,亲自去接待那位桑晴口中奇奇怪怪的客人。 掌柜来了。正在接待那男客的女侍见了曲锦萱,二人交换了个眼神,那女侍便极其自然地走开了,留曲锦萱去与那男客商谈。 曲锦萱笑意温和:这位客人,听说您来得勤,回回挑的也多,如您这般需求量大的顾客,小铺有特享服务,可需我为您介绍一番? 那人见了曲锦萱,眼神似滞住了似的,不敢乱瞟,闻言只点了点头。 开铺这几个月来,曲锦萱各色客人也见过不少,是以,她的姿态倒是大大方方,徐徐与那男客介绍着:若客人长期有需要,我可将铺中所售脂粉列作一份清单,让人送去客人您的府上,往后,若是您对我们铺中的东西有需要,也可列好单子,随时差人送来,我们便给您送过去。若小铺中出了新品,也能头一时间带去供您挑选,您瞧着,这样可好? 约莫三刻钟后,曲锦萱回了楼上的间室。 桑晴正在里头清理壁台,见曲锦萱回来,便立马问道:小姐,怎么样?人走了么? 走了的。曲锦萱点头。 小姐您怎么说的呀?是把人给赶走了么? 曲锦萱笑着摇摇头,再将方才的事与桑晴说了一遍,说到那人答应送货时,她还衔着笑意看了桑晴一眼:那位客人指名让你去送。 桑晴双目圆睁,吓出了双层下巴:我不要!小姐,我不去那种地方 客栈罢了,送到楼下大堂便可,你怕甚?这回曲锦萱的笑意中,还有了一丝调侃。 客栈啊那好罢,我以为、以为要去前巷呢。知是自己想岔,桑晴臊红了脸,讷讷地应了声。可过了会儿,她马上又狐疑道:他为什么点名让我送啊? 曲锦萱猜测着:唔许是你接待过他几回,他觉你口舌伶俐,便对你格外信任也不定? 桑晴蹙了蹙眼:没有罢就是他这人太奇怪了,我每回都会多看他两眼而已。 对了小姐,他怎么住在客栈啊?是商户么? 曲锦萱点头:说是路经此地的胜州商贾,见咱们这铺子生意好,东西口碑也不差,便想着多买一些,等回了他住的那地,再置个小铺子给腾卖出去。他还特意说了,不会在吴白城里转卖,不会影响咱们本地生意的。 小姐不怕他贱买贵卖么?到时候砸了咱们招牌可怎么好?想到这层,桑晴有些发急。 曲锦萱莞尔一笑:你想多了,咱们仅在这小城里略有点名声罢了,出了这吴白城,没人知晓繁清阁的。而且,他果真能在胜州卖得开,也算是给咱们先探探那边的路子了。若当真受欢迎,或是咱们直接过去开一间分铺,又或是答应让他在那胜州城中开分铺,由咱们供货,也是可以的。 -- 第181页 桑晴怔住:小姐不打算分铺都是咱们自己开么? 曲锦萱认真答桑晴:都是咱们自己开,成本比较高,要承担的风险也大,而且铺子分散在大昌各地,一时间,咱们也没那么多心血去打理的。她温温地笑道:慢慢摸索罢,这事啊,定然不是一两年便能习得全部经验的,不着急。 桑晴露齿一笑:奴婢相信小姐可以的。小姐有魄力、聪明又能干、学东西又快总之小姐样样都行!往前在那深宅府邸中住着,才真真是埋没了小姐呢。 曲锦萱失笑道:这丫头,一天要夸我多少回?你不累,我还嫌害臊呢。 桑晴乐不可支:奴婢说的都是真话。她俩眼珠子一转,故意提起个事儿来:还是小戚大人眼光好,又痴情,追您都追到这儿来了。 说起这事,见曲锦萱面色尚可,桑晴鼓起勇气来,试图劝了劝:小姐,小戚大人明显是冲着您来的,您要不要 曲锦萱只觉得桑晴这话好笑,她神色淡了下来:好了,别说胡话,小戚大人只是刚好在临县治水,偶然碰见咱们罢了。 见桑晴还要说,她嗔怪道:你若无事,去将云母粉多磨两盒出来罢,我瞧了上月的帐,染指膏卖得很喜人,趁有空档,咱们多调制一些。 桑晴呶了呶嘴,只得应了,却又在带上门的瞬间,小声辩解了句:那也是缘分啊 曲锦萱并未往心头去,无奈地摇了摇头后,她便重新坐于桌案前,翻开帐本,熟练地拔起算盘珠子来。 --- 夏入尾声,秋意复始。 是日,崇州城内的某处府宅中,传出阵阵叱骂声。 正院的某间卧房,已是一室狼藉,两名中年男子噤声立着,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而在他们守着的床榻之上,一名满脸腊黄、前额高凸的老者半靠在迎枕之上。 尽管因多年卧病于榻,老者的嘴和眼还有些歪斜,可他显然是怒极,不仅面部抽搐,还不停用手中的木杖一下下重重杵着地面,口中低声悍骂着:混账、一群混帐东西,一群自作聪明的蠢货!为父殚精竭虑布好的局,就这么让你们给毁了! 为父不曾与你二人说过么?这两桩婚事都至关紧要,万不能动,结果你们呢?一个个都跟眼瞎了似的,由着那不孝女乱来! 一个个目光短浅,现在可好了?婚事不成,还把那位给得罪了,我看你们是巴不得我温府早些完蛋! 温弘贤摸了摸脸上的唾沫,弯身捧起一碗药来,低声下声地劝道:爹,您消消气,还是先把药给吃了罢,游高士说了,过这个时辰吃,药效可就减退大半了。 另一向的温茂周也垂着头,半是附和半是委屈地辩解道:对啊爹,您好不容易醒了,这还是身子最为要紧。而且、而且换婚是四妹妹做的事,我与大哥并不知情,这怎么怨得着我们 急急的咳嗽声骤起,温厚险些被喉中一口药给呛出肺来,他半伏在榻几上,脸红脖子粗地由长子给顺着气,一边恨恨地拍着桌案:咳咳、不知?这么些年,那不孝女想换婚的事你们不知?她、咳咳、她年年回崇州,你们就不曾听说过她有这样的打算?还有,谁让你们去向魏修那贼子示好的? 温茂周仍旧说着开脱之语:爹,这您得讲讲理。您当时病成那样,目不得睁口不能言,那咱们这府里头上上下下也是要过活的。当时新帝即位,若我与二哥不表示表示,温府还不一定能存活到现在呢?被训了好几日,他心中也有些不忿气:护着温府这么些年,我与二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罢?这要怪,就怪那魏修是个脾气古怪的,那会儿他初初继位,朝堂不稳,咱们府上主动示好,反被他当了靶子。 您也是,既有密谋,既知文国公那几个老货是会匡扶姓姜的上位,您早便该与我和二哥明说,这样一来,也不至于让四妹妹犯那蠢,非把婚事给换了。再不济,那姓姜的即位之时,咱们便拥着舟儿出现,说舟儿才是当年的皇长子,合该由舟儿做这大昌的新帝,那一切不也顺理成章了么? 温厚气得双眼愈发鼓起:听你这意思,你还怪起为父来了? 温茂周摸了摸鼻子,讷讷地回道:现下也不迟不是么?咱们就死死咬定当年那姜皇后所生的头一个,便是四妹妹府上的舟儿,按祖宗礼制,舟儿做为皇长子,替换那姓姜的称帝,不也没得话说? 榻几被温厚拍得砰砰作响,恨得嘴唇簌簌地抖着:半点局势都不辨,好个想当然的蠢货!温厚简直气得胸臆满是怒火:那姜洵登基已有半载,现下朝堂已趋稳,更惶论那姜洵救民退敌几桩功勋在身,颇得我大昌臣民拥戴,他那龙座不说固若金汤,却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动得了的!你拿个双生子的长幼排第便想把他给换下来?真真几杯马尿还未下肚,便做起一场好梦来! 父亲息怒。温弘贤给了胞弟一个眼神,示意其不要再争辩。 小半晌后,待温厚喘息平定了些,温弘贤才试图理着头绪,寻起将补之法:按父亲当年布谋,最好的结果,是咱们府上一位皇后一位王妃虽说现下皇后没了,但王妃,应当还是可以有的? 温茂周立即追着应道:对对对,二哥所言甚是。音姐儿不是嫁了给舟儿么?舟儿若替不了那姜洵的位,当个嗣王总是轻而易举的?何况当今陛下后宫还空置着,咱们府上也不是没有适龄的姐儿可以入宫,到时候都让舟儿给举荐举荐,入宫摸几个后妃当当,总也不成问题? -- 第182页 温厚闻言,又是一记凌厉的眼刀飞向三儿子。 温茂周得了那眼刀,脖子一缩,还以为是自己那后妃之言不妥当,便换了个说法:好歹舟儿与当今陛下是亲兄弟,嗣王总得给他一个?再说咱们也是给皇家养过儿子的,届时让舟儿替咱们府上子孙们争点官爵来,也能过得乐呵,咱们温府这旧日风光不也就回来了? 这回,温厚噎得险些泛起白眼来。他耿耿而言:你怎聋傻至斯?为父方才说过的话你听不懂么?眼见他仍顶着个姜姓,文国公那几个也没出声,你们还品不出点什么味来? 温弘贤听了这话,便在心中揣测了几番,沉吟着问道:父亲的意思是纵那几位老臣,也奈何不了当今圣上? 温厚长呼一口气,声音放低了些,循循而言:你们可知,为父当年让舟儿养在曲府,除为保我温府后日富贵以外,便是要护着舟儿这个皇室血脉。要知道,如姜洵那般曝露在魏修的眼皮子底下,可是个捧着脖子讨命的活计。 而这么些年来,那姜洵不止躲过了魏修的杀念,还顺利夺回了龙座。况且,魏修最终的下场你们没看见么?单这一桩事便可得知,现今龙座上那位,岂是个任人随意摆弄的主?再者,前有傅氏,后有许氏,朝中还有拥护过魏修的一干旧臣,能将这些人给收服得不敢出声,那姜洵又岂会是个泛泛之辈?更莫论舟儿的出现,便是危极了他的皇位,哪怕他不处置舟儿,那嗣王之位,也不会轻易给予。 温弘贤则思索道:父亲是否过虑?古来兄弟便如手足,若舟儿并不与陛下争那帝位,只安安分分当个嗣王,陛下应当不会有何等盘算,反而,还会为自己多出个同胞兄弟而倍感喜乐。 这话,正正戳中了温厚的痛处。 温厚咬牙切齿,五官都有些挪位了,他恨声道:要个嗣王做背靠有何出息?为父要的,是今后执掌这大昌天下之人,身上流着我温府的血脉! 最好,是能任他温府摆布之人。 若按温厚当年所谋,自己两个外甥女,各嫁那兄弟二人。若是姜洵最终能成功复位称帝,便是曲檀柔为后,届时再将曲砚舟的身份告知姜洵,曲砚舟顺利得个嗣王之位,自己府里头,可不就出了位皇后又出了位王妃么? 退步而言,就算姜洵未能在魏修的眼皮子底下长久存活,待曲砚舟长成后,他便将其身份告知文国公几个,届时几位老臣连同他一起,将曲砚舟匡复上皇位,他那外甥女崔沁音,亦会是这大昌之后。 可温厚万万没料到的是,于他昏病之中,远在奉京的温氏自作主观来了场换亲,将他所有的盘算都付之东流,试问温厚岂能不恨,又岂能甘心? 而这厢,在知了温厚最终目的后 ,温茂周的眼神先是闪了两闪,可继而,他又觉得无比头疼。仔细想了想后,温茂周便道:那此事得从长计议了。爹您先歇歇,我与二哥好生商议商议,看这事该如何进行。 温厚冷哼一声:等你们商议出点馊计来,怕是为父这把老骨头都给熬没了! 可是爹爹有何妙计?温茂周急忙追问。 温厚剐了他一眼,吩咐道:唤人去请游高士过来。 温弘贤怔住,有些惊疑不定:父亲的意思是,游高士知晓这些? 温厚知晓长子所虑,便宽慰道:我儿放心,游高士是自己人。他连为父这条命都救了,还能害咱们温府不成? 温茂周则捬掌大乐:是了,游高士不仅医术高明,还能掐会算,自然会知晓这些。爹爹稍侯片刻,待儿子亲去将高士请来。 温茂周走后,温弘贤奉茶于温厚时,仍是忧心忡忡:父亲,儿子观那游高士之面相,并非何等良善之人,与他共谋大事,会否于我温府不利?如这般关乎阖府前程性命的重要之事,父亲是否还是三思而后行? 温厚摇摇头:善人恶人不重要,最为重要的是,游高士是友非敌,便足够了。他不仅掐算出这当中的事,还亲口与为父所言,他与那废太子魏言安颇有几分私交,而由那魏言安,又可搭上傅氏一脉话至半途,温厚呷了一口茶水,才接着语重心长地对长子解释道:欲扶舟儿上位,本就是棋行险着。我儿,若得傅氏为盟友,咱们那大事,自是又多了几成胜算。 闻言,温弘贤只得于心中疑团闭口不言。 片刻之后,温茂周亲携一人前来。 虽换做普通郎中装扮,头皮处还有小片癞痢,可若细看,自那张寡白欣长的马脸便能识出,这人,便是昔日的新霁圣使。 当年,此人闻得宫禁风声不对,便使计逃出大内,且漏夜离开奉京城,几处远泊之后,才来了这崇州。此后,他捡回自己多年不用的真名姓游仁,且稍稍改易了面容,重新干起那招摇撞骗的营生来。 于机缘巧合之下,游仁被请入这温府为温老爷子诊脉,又恰逢其早年在乡间行医时,闻得一起药汤熏蒸的法子,道是可治这偏枯之症。因温厚卧病多年也不见有好转之迹象,温府之人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由他试了试。 也真真属这游仁很是有些狗运,行了那药汤熏蒸当晚,温厚便悠悠转醒。只不巧的是,在听闻现今朝堂局势后,温厚鼓起眼珠子骂了几声不明不白的话后,便再度陷入昏迷之中。 -- 第183页 温府众人喜后又逢乱,自是许了重金,连声哀求这游仁再施仁术,将温厚救回。 而游仁之所以会留下来,除了那重金诱惑外,再有一桩,便是他自温厚那几声不明不白的咒骂中,嗅出些不对来。 是以,游仁便顺势留了下来,继续用那旧法子医着温厚,且在温厚目合神昏,半醒不醒的当口,于其呓语中问了些始末出来,再自己串了串,便猜出了当中的事由概要。 游仁本就因自己大仇不得报,且仇人还风光称帝之事而耿耿于怀,待度得这事中有弯可转,他怎能不动心?于是,待温厚全然转醒之后,他便旁敲侧击、装模作样地摆起旧时掐算的式样来,且说出自己可联络魏言安之事,正正,与温厚所谋一拍即合。 这会儿,入得内室后,温厚便率先将方才与二子之辩对游仁说了个清楚,又急急招呼着游仁:还请游高士与我这两名孽子好好说说,这事当如何去办。 游仁眸子微微闪跃,收敛神情后,他正色道:如贵府二爷所言,兄弟便如手足,那姜洵会否对曲大公子生出手足之情来,暂且是堂未知之事。但于此之前我等要做的,便是要让这兄弟二人的关系,毫无回转的余地。否则他们兄弟哥俩好了,咱们还打什么盘算? 高士何意? 游仁不疾不徐地说道:若直接对那姜洵道出曲大公子真实身份,而那姜洵又爽快认了曲大公子为一母同胞的兄弟,予了那嗣王之位,诸位猜此举,可会让曲大公子对姜洵生出好感来? 内室中诸人陷入沉思。 过后,温厚掂缀出了结果:若舟儿对那姜洵生出好感,那日后这替位之事,舟儿多半个是个柔茹寡断之态了。 游仁点头:老太爷所言甚是,柔茹寡断最是影响当间的大事。届时我等布局精密,一切完善之际,而曲大公子却惦念手足之情,于我等来说,岂非为一大阻患?说着话,他用眼巡了温府父子三人一圈,缓声道:几位也当了曲大公子这么些年的长辈了,后头最好是引导着,让曲大公子对那姜洵生出仇视之心,而于这之前,又要让那兄弟二人间,先产生难以弥合且无法修补的裂缝。简而言之,便是要让曲大公子没得回头路可走。 听罢,温茂周苦思半晌,愁眉锁眼道:那姜洵最为在乎的,莫过于他那长子了。可大内禁苑重重,咱们若想在皇宫里头动点手脚,恐怕并没那么容易。 对此,游仁笑意中满是高深:咱们这手暂且伸不进皇宫大内,宫外,却还是有一大机会的。 温茂周当即追问道:何等机会?还请高士示之。 游仁转向温厚,语带暗示地问道:老太爷这便忘了您那小女儿的庶女了么?纵是那姜洵弃了她,对她亦无多少感情,可那女子到底他长子生母,姜洵岂能坐视不理,又岂会胸无半点波澜? 被一语点醒,温厚两眼霍霍闪动,笑意堆了满脸,缓缓地点了点头:高士英明。未几,他又询问道:傅氏那边 游仁眼神定定:老太爷不慌,您可还有位外孙女在给那废太子作妾呢,无甚可虑的。此事,定然能成。 --- 眨眼又是数日,奉京大内。 这日,丁绍策被苗钧水亲自引着,往东华殿前去。 苗钧水步履匆匆,弄得丁绍策也是大步疾行。 丁绍策万分不解:陛下怎会突然发怒? 莫非是知晓自己还有个亲生兄弟,想想又觉得不对劲了? 苗钧水脚下不停,小声回道:哎唷五公子,陛下啊,是被一封辞官题本给闹的。 丁绍策越发生奇了:是哪个大人物辞官,竟能让陛下气成那般? 这回,苗钧水倒是放缓了步子,他压低着声音与丁绍微说道:五公子,奴才偷偷与您说,是戚老天官那位孙儿。 丁绍策愣住,好一会儿才用折扇拍了拍自己脖颈子:可是在都水监任职的那位小戚大人? 苗钧水忙不迭地点头:可不是嘛,奴才也不知那位小戚大人的辞呈,怎就让陛下发那么大火 丁绍策搔了搔下巴,未几,脸上漾出抹不正经的邪笑来。他了然于心地提点苗钧水:那我晓得了,陛下啊,八成不是气的。 那是? 是醋的。 说着,二人已到了东华殿前,丁绍策收起折扇,噙着那抹看好戏的邪笑,入了殿内。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御案之后,姜洵一张脸仍旧黑得不能看,可光听那笔触刷刷之声便知,他是带着情绪在批奏章,光是平身这二字,也明显蕴含着未消的余怒。 丁绍策明知故问地调侃道:陛下这是怎地了?可是小殿下调皮起来,又在您身上画图了? 回答他的,是更大力的笔触之声。 小片刻后,姜洵才自案牍中抬起了头,自齿间迸出话来:戚蒙昭,胆子越发大了。 嗐,这七夕都过了,难不成小戚大人又约曲三姑娘了?丁绍策笑着问了声,又故意啧啧有声地:陛下您也是,就莫要让孙程事无巨细都报过来,只须知晓三姑娘人是安全的便行了,旁的事都堵心得很,您本就政事繁忙抽不开身,哪见得那些戳心窝子的话? -- 第184页 旧事重提,姜洵双唇死抿,他抓过袖侧已现了断痕的章折子,貂黑的眼眸中送出突刺的目光:敢递辞呈于朕,戚蒙昭真真好得很。 丁绍策张大了嘴,这才作恍然大悟状,他故作同情地叹道:惨还是陛下惨。臣与乐阳虽仍未和好,但臣呢,好歹时不常能见她一面,且乐阳那嘴皮子着实利害,又是个会动手的主儿,身边倒没有莺莺燕燕、哦不,没有虎狼环伺,纵有人垂涎,却也轻易不敢靠近她。可曲三姑娘就不同了,小戚大人不仅是不远千里追随而去,竟还为了她辞去官职,这明显是铁了心要撬陛下墙脚啊。 都说烈女怕缠狼,于小戚大人来说,这又是近水楼台,又是痴心一片的,曲三姑娘还真不一定能抵挡得住他那诚心与攻势。依臣来看,陛下胜算无几,不如,还是放弃罢? 姜洵扫眼过去,面如密云:谁说朕抽不开身?朕本就打算要亲自去护她的。 丁绍策沉吟:可陛下走了,这朝政当如何是好?您就不怕离了奉京,回来时,这龙座被你那亲兄弟给占了? 睇着丁绍策,姜洵眉心微紧:朕会将朝政托付于几位长者,过几日,你先去谏院领个职,朝中有何异动,与其它密信一并报来便是。 扣住那章折,姜洵面色幽暗,眉目漆漆。 想起近来孙程信中所报,他心中千头万绪齐齐涌来,那份心惊难定,甚至大过于得知自己竟还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那份危与怒齐齐体内兜着圈子,蚕食他的理智,促使他于片刻之间,便下了决定。 便是明日,再不能等。 约莫一旬之后,吴白城。 61. 重遇 给在下娘子买的 【第六十一章】 -------------- 清晨, 瓦灰色的柴烟在胡顶巷的上空飘聚,又被外街巷间飘起的吆喝声吹散。 静了一夜,仅闻得稀稀拉拉几道犬吠声的巷子, 也渐渐热闹起来。 一如往常, 用过早膳后,曲锦萱便与桑晴相伴着出了门, 往繁清阁行去。 将要拐出巷口时, 似有所感,曲锦萱驻足,回头望了一眼。 小姐,怎地了?桑晴见她停了,便也跟着转了下身。 曲锦萱摇摇头:无事, 走罢。 胡顶巷离繁清阁所在的街市并不远, 以主仆二人的脚程,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 开了门后不多时, 雇来的几名女侍也陆陆续续都来上值。互相打过招呼后, 各人都开始有条不紊地分工做活,准备新一日的营业。 铺内的洒扫清理快要做完之际,名唤丽宁的女侍从柜台拿了张压着的单子递给桑晴:桑晴, 昨儿四福客栈那位客人又下了新单来, 需要我们帮忙捡货么? 桑晴扫了眼那单子,摇摇头:不用麻烦你们, 这回他要得不多,我一会儿功夫便能捡完的。 这会儿,另名唤碧嘉的女侍凑上来,动了动眉毛,小声问道:那位上回足给了二两银子, 这回,应该也能有二两的赏银罢? 丽宁直接捂嘴笑道:哪里止二两?每回都多会加几钱银子的,这回啊,指不定一下子给三两呢。 碧嘉听了,嘻嘻笑起来,挤眉弄眼地打趣着:桑晴,那位客人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呀?不然他为何又是指定让你去送,又每回都给你赏银? 说什么呢?尽在这儿胡沁。桑晴啐了她一口,一本正经地答着这个问题:我觉得他是想套我的话,想知道咱们的方子。我才不睬他呢,他愿意打赏我就收着,一两二两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银数,哪天他问我要,我就双倍返还给他,顺便唾他一脸沫星子。 几女顿时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过了会儿,丽宁又不以为意地说道:切,就算他套得方子又有什么用?没有咱们掌柜的那双巧手,任他找谁,也配不出这些好货来。 那是,方子配比什么的,可都在咱们掌柜的脑子里头,除非是把咱们掌柜的给挖走,否则啊,怎么做也没用。碧嘉忙不迭附和道。 桑晴看了眼天时:好了,差不多时辰我该去捡货了,晚些回来经过西门楼子,你们要吃什么?我一并给你们捎带回来。 碧嘉苦着脸连连摆手:还吃啊?不成不成,我真不能再吃了,我这腰都快有掌柜的两个粗了,再吃下去啊,可连说亲都难办了。 丽宁立时便揶揄道:怕什么?你一个月赚这么多银两,就是找个倒插门的夫婿,那也不成问题啊。 碧嘉轻轻呸了一声,傲起脸来:我才不呢,说好听是倒插门,其实就是吃软饭的。我赚的银子都要自己存着,以后买屋宅置田地全在自己名下,夫婿若看不顺眼便休弃,得了空啊,去前街那个南风馆里头,找个生得像那位戚郎君一样俊美的小倌倌给伺候一番。说到乐处,她还双手捧脸,睁着两眼臆想起来。 桑晴一看这二人又开始斗嘴,举起手指笑着各点了两下,便拈起那张清单,自去楼上的库房捡货了。 这厢,丽宁正哄得起劲:啧啧啧,美得你,还小倌倌呢,也不怕被人指摘。她不怀好意地碰了碧嘉一下:说起来,你是不是瞧上那位戚郎君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人家那眼光可是朝掌柜的去的,哪能瞧得上你? -- 第185页 碧嘉大幅度地翻了下眼,拿起块布巾擦着柜台,没好气地还嘴道:就你会胡乱揣测,我才对戚郎君没那心思呢。他模样虽然确实是俊美,但那皮子也忒白,骨相也委实太弱了些,怕是连两桶水都担不起,劈个柴都费劲趔趄的。那样中看不中用的的公子哥儿啊,我才消受不起。你没看咱们掌柜的也不怎么理他么?定是嫌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压根不实用。 丽宁想了想,倒也觉得她这话说得蛮有道理:好像没毛病,咱们掌柜的已经生得那样美了,与其寻个皮相好的悦目,还不如她自己揽镜自照来得痛快呢。而且嫁汉嫁汉,还是要寻个有力气的,尤其像咱们掌柜的这样的美人儿,更得寻个护得住她的,最好有几分武艺傍身,那才至有安全感。 碧嘉咂巴了下嘴:害,掌柜的自己不是通晓武艺么?你忘了?早前那几个来找事的流子,也是被咱们掌柜的给打跑的。 对对对,好像是哎,你不说我都忘了。掌柜的蛮神秘的,听人说她不仅会点穴的功夫,还能飞檐走壁捉小偷呢。说着,丽宁压低了些声音:听说上个月啊,咱们掌柜的那住处有人摸进去想使坏,听说也是被掌柜的给捉着给押到官衙去的。怪不得都轻易不敢招惹掌柜的呢,女子孤身在外闯荡,她又生得那样招人,要没点技艺傍身啊,早出事了。 那是,咱们掌柜的是什么人?那可堪说是奇女子 二女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没过多久,便陆续有客人入铺选物,开始忙了。 亦是在这会儿,于繁清阁斜对侧一间酒楼中的某处雅间内,姜洵正借着竹帘的遮掩,望向那二层小楼中的某个间室。 那扇窗台之后,坐着个清瘦的身影。 长颈薄肩的小女人正低垂着头,两手在几堆不知名的料材间分拣着什么,不时,还会拿凑到鼻尖轻嗅几下。于她抬手间露出那截细腕子,在日阳下泛着莹洁的光。 枝黄色的外袍,挽着个分肖髻,鬓间一朵青莲色的绢花,耳尖缀着一对透白的玉耳珰。 许久不见,除了清减了些,她好像没怎么变,就连打扮,也是那样的素淡。可举手投足间,又好像变得比先前要更为沉静了。尤其,是在她专心做着某件事时。 以往在章王府时,姜洵虽常在待霜院中见到那些瓶瓶罐罐与石磨撵杵,却从未见过她如现下这般认真作活。 如今细细回想,他去待霜院之时,好似多数都是夜间,唯印象深刻的几回白日里,还是与她有了争执的那几次,自然,也便没能看到她忙活这些的场景。 此刻,小女人在将那些细碎之物各自分捡到几只木盒中后,又起身,到旁边盛水的盘匜中拧了一块布巾,将桌案之上的灰渍拢到那布巾中,来回几趟后,桌案便清理干净了。 接着,她又重新坐了下来,将放在窗台上的一套磨杵挪到桌案上,自方才分捡好的几只木盒中各取了些料材放入舂盆中,再扶住那穿着碾轮的木棒两端,细细地研磨起来。 姜洵贪恋地看着那幅场景,此时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令久违的他无比着迷。 许是姜洵的目光过于灼热,在停手自舂盆中捻了一捧细粉搓滑时,窗台后的人蓦地抬起颈子,视线直直往这雅间的方向扫了过来。 心虚使然,姜洵的身形迅速隐向实墙之后。他一颗心砰砰乱跳,如同白日里做贼险些被捉。 也就是这一眼,姜洵下了决心,不能以真颜见她。 最起码,这回还不能。 --- 当日向晚时分。 秋日的晚风温驯,惬意宜人。 才走到胡顶巷门口,便有个小身影朝曲锦萱扑了过来。 萱萱姐姐 小泉儿。 曲锦萱停下步子,接住奔来的小娃娃,蹲下身与他平视:小泉儿几时回来的?在姑婆家玩得可开心? 下午回来的,姑婆家不好玩,虽然有牛,又阿婆不给我骑,而且、而且牛可以下田,独独不给我下田泉儿掰着手指头把事情一桩桩数给曲锦萱听,还半告状似的说道:对了,姑婆院子里头养的大鹅可凶了,追着我和妹妹啄,妹妹都被它吓哭好几回的。 曲锦萱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从桑晴手中接过两只油纸袋:这里头是糖饼和油砣,小泉儿拿回去吃罢。说着,她还特意嘱咐道:糖饼能吃,但油砣你还是不要吃了,最近不是咳么? 嗯嗯嗯,妹妹也不能吃,油砣我留着给阿娘和阿婆吃。泉儿极其认真地点头。 这时,自巷中一户敞着门的人家中,出来个系着粗布围裙的老妇人,那老妇人手上,还抱着个梳着小圆发包的女娃娃。 那老妇人热络地唤了声曲锦萱:曲掌柜的回来啦。 廉大娘。 曲锦萱起身,牵着小泉儿走了过去,方在老妇人跟前站定,那老妇人怀中抱着的小女娃便向她伸了双手:要抱。 曲锦萱微笑着,从那老妇人手中接过小女娃:小溪儿今日可还听话? 溪儿揽着曲锦萱的脖子,乖巧点头,又夸起曲锦萱来:萱萱姐姐好香。 听出小女娃嗓子有些哑,曲锦萱便问了那老妇人一句:小溪儿声音怎这样,可是着凉了? 听了她的话,老妇人剜了低头掰饼子的男娃娃一眼,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这家伙,带着他妹妹去逗鹅,那鹅狗都不敢惹,又岂是他能招惹的?挨子石子儿,扑棱着俩大膀子就要来啄人。他倒是跑得快,只这小丫头是个反应慢的,急起来走路都不稳,几回都被吓得扑在地上哇哇大嚎,得亏发现得及时,不然定是要被啄伤。 -- 第186页 听到在说自己的不是,泉儿嚼着口饼子,昂着脸撅起小油嘴反驳道:我有帮忙赶啊,我衣服都被啄破了个洞的呀? 还好意思说,你那叫活该。老妇人啐了男娃娃一口,这才想起件事来。 她拿眼瞟了下自己对门,压低了声对曲锦萱说道:对了曲掌柜的,有件事儿我要跟你提一声。你隔壁这院子啊,今儿搬了个男的进去,那人身量不矮,且板着张脸不苟言笑的,看起来很是不好相处,也不晓得是不是好人。你们两家是共一堵墙的,平日里可要小心着些,最好啊,在那墙下放一排水缸,或是买几个鸡鸭笼子摆在那下头,墙头要有些什么动静啊,也能立马听得着。 这胡顶巷中的户数并不多,在这住着的,多是吴白城中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就算有外地人,也大都是朴素憨厚讨生活做正经营生的。而曲锦萱又是个说话柔声和气的,样子虽招摇,行止却素来很周正,且平日里礼节到位,极招邻里的小娃娃们喜欢,这一来二去的,自然也就和巷子里的住户们熟络了起来。平时街坊邻里的,大家也都会相互照应下,是以廉婆子这番提醒,确是好心为之的。 听了廉婆子的话,曲锦萱愣了下,也望了自己隔壁户掩得实实的木门一眼,继而笑了笑:谢廉大娘提醒。 廉婆子推了谢,见自己孙女儿还紧抱着曲锦萱不放,而曲锦萱抱着也并无不耐烦的神色,甚至,还会轻轻拍着小孙女的后背做安抚。 见着这幕,廉婆子便问道:曲掌柜一定很想自己的孩子罢?你那夫家离咱们这吴白城可远?要不要抽空回去看一趟?虽说、虽说你与孩子他爹分了,可看看孩子,他应当还是能允的?说着,廉婆子还支起招来:若是不允,你好生与他说说,矮着身段哀他两声也使得。人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你那前夫见得你态度诚恳,许就放你和孩子见上一面呢? 曲锦萱神色僵了下,目光有些晦涩,未几,仍还是摇了摇头:只要知晓他健康平安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见曲锦萱面色有些发黯,廉婆子叹了声:也是,你那夫家若是高门大户,怕有后患,许还真不乐意让你与孩子有甚牵扯的。 再闲话了几句,天色又沉了些,曲锦萱与廉婆子一家话别,回了自己屋院中。 桑晴掩起门,看了看隔壁院的方向,低声与曲锦萱打着商量:小姐,咱们要不要听廉大娘的话,把那水缸给挪过去,再去买几个鸡鸭箱笼来? 曲锦萱垂眸想了想:水缸可以挪,鸡鸭箱笼不便打理,况咱们这院子还要用来晾晒料材,就算是白日里锁着箱笼不放它们出来,染上了气味也不好她在院中四围探了一圈:咱们挪其它东西过去罢。 好一阵忙碌之后,曲锦萱便与桑晴一道,在厨间动手拾掇了几味小菜并一钵汤膳,摆好饭食后,主仆二人坐在张矮几旁,对向而食。 桑晴夹起一箸藕片到碗中,问着曲锦萱:小姐,奴婢记得,蔡大姑娘前阵儿是生了个姐儿? 曲锦萱撇着汤中的浮沫,闻言,便也笑着点了点头:是生了个姐儿,听说她生得顺利些,两个时辰孩子便出来了。 桑晴嚼咬了口爽脆的藕片,嚼咽下肚后,复又问道:小姐,你说当真有林二郎君那样的,听到娘子在产房里痛到哭,他也在外头急到险些晕倒的么? 自然是有的。曲锦萱答她:听闻兄长出生那夜,爹爹也是昏过一阵的。 桑晴皱了皱鼻子,嘟囔道:老爷明明是怕保不住他那宝贝儿子 说起曲府人便好生倒胃口,桑晴压根不想再提。 沉默了小半晌后,桑晴再度小心翼翼地开腔道:小姐,奴婢觉得小戚大人也是位好郎君。上回您发低热,奴婢与他说漏了嘴,他当时便急得想去找大夫再给您瞧瞧呢。 曲锦萱并无反应,仍是低头送饮着汤羹。 桑晴点戳着碗中的米饭,又继续试探道:小姐,小戚大人的意思我都听出来了,您若不想回奉京,他便陪您留在这吴白城,或是、或是您想去哪儿,他今后便陪您去哪儿。 小姐,您要不要好好考虑下小戚大人?奴婢真觉得他是个会疼人的,今后一定会对您万分好桑晴咬了咬唇,觑着曲锦萱的神色,再度大着胆子说道:奴婢还旁敲侧击的打探过了,他今后不会、不会纳妾的 曲锦萱抬眸,斜乜了桑晴一眼:别了个孙程,又来了个冬爷,我看你这丫头啊,才是真真到了红栾星动的时候了。 被反将一军,桑晴腾地红了脸:没有的事,小姐莫要取笑我孙程就是个误会,那劳什子冬爷更不用说了 见桑晴害羞,曲锦萱也没多说,顺势转了话题,闲聊起铺子里的生意来。 晚膳曲锦萱一般都吃不了多少,在喝了几口清淡的汤食后,便撤了食台。 再过了会儿,她就着灯烛,对今日新方子的配料做了些批记后,便灭了烛,上榻安置了。 夜渐寂然,星子遥遥挂在天际,星光带着皎洁的月晕,将屋顶的瓦片都照出层浅淡的银晖来。 不算低矮的院墙之上,一身玄衣的姜洵望着墙角下的豁口大水缸,以及那水缸周边的两排观音掌时,面皮不由绷紧了。 -- 第187页 这些障碍对他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头一天与她比邻而居,便被提防成这样,他这眉心岂能安定得了? 勉力摁下心中不快,姜洵提起气来,纵身跃过明显是用来阻他的障碍物,借着月色摸进了内室中。 还得亏他眼力不差,接连避过了榻前用靠椅扯起的几条拦线,又见了她挂在布帐子两侧的铃铛。 姜洵唇角翘了翘,头痛的同时,又觉欣慰。 倒是会保护自己,竟连这等防护都想到了。 可也真是就那铃铛作怪,让他只能异常小心地挑开一条细缝,再就着那条细缝,眼都不错地盯起榻上小女人的睡颜。 幸好,她是面朝帐外的。 姜洵蹲在榻前,见这昔日便躺在自己身侧,甚至是窝在自己怀里的人,这会儿虽一人独寝,却也睡得正酣。 原来长夜寂寂,还真就独他孤枕难眠了。 想起曲锦萱今日在巷口与那婆子,还有那婆子带着的两个小娃娃那样亲昵,姜洵这心里头就极其不是滋味。 明明她自己也有孩子,明明他们的霄哥儿,比那兄妹二人还要惹人疼,明明,她也并不用背井离乡来这陌生地界的 姜洵目光滞涩了些,心头一阵浅浅抽疼。 她应当也是想念霄哥儿的罢?如那婆子所说,是否、是否自己说了能让她见霄哥儿,她便会回奉京?只要她回了奉京,一切便好办了 可于此刻,他却连以真面目示她的勇气都没有。 原来情怯至极,会是那般忐忑难安。 想着这些,姜洵又开始后悔没有早听到丁绍策的话。若当时答应把霄哥儿给了她,再派人暗中保护于她,那这回来寻,单霄哥儿在她身边,自己也有了光明正大接近的理由,而不是像现下这般,被她当贼似的防着,晚上又确实还要做暗贼行径,才能这样近距离看她几眼。 姜洵心中憋闷得很,可见曲锦萱睡得这样酣甜,他又不禁生出丝企盼来。 他在奉京时总是梦她,不知她的梦中,可曾出现过他的身影? 夜便是固定长短的夜,不因谁人的流恋不舍而延长,抵了时辰,月色便开始淡了,而薄明的晨曦,逐渐升起。 红霞碎开,天色大亮。 起身后,曲锦萱便与桑晴将收入室内的料材搬到了院中,在圆筛中细细拔开。待用过早膳后,仍是去往繁清阁。 只这回,主仆二人才将往前行了两步,便在巷中碰着了隔壁的新邻居。 冠发高束,身形英武修长,一袭浅青色的顺褶束袖袍衫,脚踏同色皁皮靴。 那人鼻梁通直,一双深邃莫测的眼眸中隐隐见得红丝,而颌处一圈厚密的兜腮髭须,更让他的面容显得格外粗犷。 廉大娘没有说错,这新邻居瞧起来,当真不像是个好相与的。 见那人目光探过来,曲锦萱微微欠了欠身,对方则盯了她两瞬,也拱了拱手,如此,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甫一出了巷口,桑晴立即小声与曲锦萱讨论起来:小姐,你说那人是做什么营生的?怎么穿得不文不武的? 曲锦萱摇头:我也不知。 桑晴苦思半晌,兀自嘀咕道:那咱们还是多多提防为好,瞧他那幅模样,书生不像书生,武夫不似武夫的。听人说了,这种扮相不伦不类的最要当心了,多半干的不是什么正经营生。晚些我再去买几株黄针仙人掌不对,还是让铺家送几株仙人柱过去罢,半人高的那种,把墙角都给挡住了,咱们才能安心。 计划得很好,只当日晚些时候,还没等桑晴去买半人高的仙人柱,她便在铺子里头,接待到了她们隔壁院的新邻居。 繁清阁也不是没有接待过男客,只除了刚开张时处理过的、那些找茬的流子外,单独来胭脂铺子里,还面不改色堂而皇之的,除了先前那位批量采买的冬爷外,这位,便是第二人了。 当然,有他那一圈大胡子挡着,脸是否泛了红,是否有些不自在,桑晴也不甚看得清。 将好另外几位女侍手中也各有客有接待着,桑晴便主动迎了上去:欢迎客人,您想挑些什么? 挑套香奁之物。大胡子言简意赅,声音低沉浑厚,与外表亦有几分相近。 桑晴试探着问道:不知您是 大胡子倒也答得爽快:给在下娘子买的。 原来是个成了婚的。 桑晴暗松一口气,便也认真为他推荐起来。 桑晴问道:不知尊夫人平素描眉时,是喜欢墨黛、青黛,还是赭黛? 这个问题,结结实实地把大胡子姜洵给难住了。 但这也无甚,素来入铺来郎君们,少有人能答得了这个问题的。是以,桑晴便立马换了另个问法:不知尊夫人眉型如何?平素钟爱描弯月眉,还是小山眉?眉量是偏寡淡,还是偏浓密? 姜洵: 他努力回想了下:眉量适中,不浓不寡,眉型似远山,又似水雾,至于是姑娘所说的哪一种,恕在下当真不知。 沉吟了会儿,姜洵又阔气地答了句:不若,姑娘适才所说的那些,都替在下取一份罢。 作派这样大方豪爽,桑晴自是笑着应了。她从架上各取了几款眉黛放入小筐中,又顺势推荐道:尊夫人平时可会贴面靥?我们这铺中有各色花钿,金钿红钿样式也多,客人可需一并瞧瞧? -- 第188页 说起面靥,姜洵神色微晃,宁源的记忆再度被勾起。 此刻他记得无比清晰,当时在马车中,她是怎样眉飞色舞地,与自己谈论起两地女子妆容喜好之差的。 说起来,七夕那夜,她许的是什么愿?当时,他怎就鬼迷了心窍,没有亲耳听她说一说? 客人?见他兀自出神,桑晴便唤了声。 姜洵眼眸微动,自追忆中抽出了心神。他正待要答些什么,耳尖,便灵敏地听到楼上有了些动静。 抬头去看,正正见得曲锦萱提着裙摆,从楼上下来了。 62. 前夫 除了他,哪来的什么夫家 【第六十二章】 --------------- 下到楼梯中段时, 曲锦萱察觉到有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便也侧头望了过去。 二人的目光,于空中交汇。 姜洵无比庆幸自己稳住了心态, 没有猝然避开惹她怀疑, 而是极其有礼地朝她微微颔首,接着, 又自然地对桑晴说了声:那便瞧瞧贵铺中的面靥, 有劳。 在被桑晴引着去铺中另一处时,姜洵负在身后的手掌微蜷,指尖也因着有些紧张而微微发麻。 到得那柜台前,桑晴热情介绍一番后,又恭维道:亲自来挑选这些, 客人有心了, 与尊夫人定是一对恩爱眷侣说着话,她存了打探的心, 便顺势问道:不知客人可有孩子了? 自然。 有一个酷爱抓他挠他, 极会折腾他的小子,这会儿独自在待奉京城里,也不知少了他这个可供撒野玩闹的爹, 那小子会否哭闹。 为了掩藏掩身份, 姜洵想了想:有一双儿女了。 那岂不是凑足了一个好字?恭喜客人。桑晴再度放下了些戒备。 成了亲且儿女俱全,且看他提到妻儿时, 眉目明显柔和了许多,应当,也不是她先前猜想的,不务正业之人。 不知尊夫人与府上哥儿姐儿现下何在?如唠家常一般,桑晴再度问道。 姜洵答得煞有介事:在河岳祖地, 眼下这边的宅子置办好了,待过段时日,她与孩子们便也来了。 桑晴作恍然大悟状。 原是举家迁来,那更可放心了。这般顾家的人,应当生不出什么夭蛾子来。 而对姜洵来说,若是往日,他定然早便嫌这桑晴聒噪了,可此刻,他却希望桑晴能多问一些,这样,他便能在这铺中多待一阵。 姜洵立于柜台前,状似认真地,听着桑晴口若悬河地介绍着那面靥的每一种花色,余光却一直在偷偷随着曲锦萱。见她往柜台去了,在柜台站了没一会儿,铺中又来了一拔客人。 新来的当是熟客,脚才迈进来,便热络地唤了声曲掌柜的。 见曲锦萱在带着那拔客人选买,姜洵开始悔自己来早一步。若现下才入店的是他,那此时,应当是她亲自在接待自己了。 仅作设想,却已令他兴奋到微微颤栗。 霎那间,姜洵陷入深深的纠结,在多买一些,便能于这铺中多停留片刻,与少买几样,下回来了还有借口之间摇摆不定。 小半晌后,姜洵做出了决定。 还是选后项,这回他涨了经验,下回便派人盯着,何时这铺内女侍不够使,需得她亲自出面了,他再进来充当顾客。 结账时,姜洵正想掏银票,却陡然记起孙程曾与他说过的,赏银不能给,否则与他这身份不符。 是以最终,姜洵还是以银锭子结的账,且找回的铜子一个不少地兜走了。 待晚些时候,繁清阁内忙完一轮,得了些清闲时,桑晴便主动去与曲锦萱分享了自己摸来的,那位新邻的情况。 他是镖师?听到新邻所做的营生时,曲锦萱微微有些讶异。 桑晴点点头,又补充道:说是之前入过兵营,后来走了几年的镖,攒了些银子,想与家人安定下来,便选了这吴白城。她感叹起来:怪不得生得有些粗犷,原来是个行武出身的。不过啊,倒是个体贴懂得疼人的,居然还会给家中娘子买胭脂呢,果然人不可貌相。 曲锦萱并未放在心上,只笑着随口应了句:人不可貌相,单看外表,自是看不出什么来的。 那也是。 --- 姜洵的机会,来得很快。 繁清阁已是吴白城中小有名气的胭脂铺子,纵是加上女侍,阁里将近有十个人在,每日里也总是忙多闲少的,而曲锦萱出来在底楼亲自接待客人的次数,自然也不难碰。 为了做得像样些,姜洵足足忍到第三日下午,才瞄准时机,再度踏足繁清阁。 见得是自己那位新邻,曲锦萱怔了一瞬后,才摆出待客的笑容迎了上去:欢迎客人,您想选些什么? 她在与他说话了。 不过就是句招呼罢了,姜洵一颗心却开始突突乱跳,手心似已攒了层滑溜的细汗。纵是旧年领兵出征,敌将的兵器离脖子只一寸有余之际,他也没有这么紧张过。 勉力定了定心神,姜洵回道:上回在贵铺中,在下选了眉黛与面靥,可闻人说女子香奁之中,仅有这些还不够,便想着再选几样,劳烦掌柜的带在下挑选一番。 尽管在进来前,因为担心自己假音掩得不够好,会令曲锦萱听出破绽来,姜洵已经沉着嗓子反复练了几回,可当真用这幅嗓音与她说话时,他还是有些紧绷,致使语调都迟滞了些。 -- 第189页 不仅如此,他两手松开又握紧,此刻,更是万分庆幸自己今日穿的是大袖衫,而非如前日那般穿着束袖,否则单他两手间的这些小动作,便会被她察觉出异常来。 曲锦萱会意:客人可是想为尊夫人置办整套香奁? 姜洵面上一僵。 尊夫人这三个字,从她的口中吐出来,于他来说,很是刺耳。 就算她脸上明明挂着如绵绵春水能抚人心的笑容,可他这胸腔,却闷得仿佛透不过气似的。 劳烦掌柜。姜洵喉结耸动,声音越发涩了。 您客气了。 曲锦萱带着这位新邻往妆柜走着,还耐心与他解释道:女子香奁之中,眉黛、铅粉与口脂是基本之物,尊夫人平素若只描淡妆,置办这几样便够了。 铅粉姜洵除了不懂,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选择来,故他直接挑了最为贵价的那种。而在面对各色口脂时,他脑中更是空了下。 旁侧,曲锦萱还在为他贴心讲解着:尊夫人唇形若偏圆润,那便选颜色稍沉些的,若尊夫人唇形偏薄,对应的,您可选颜色鲜亮些的。 听她说话,姜洵有些口干。 心心念念的人便在眼前,他很难不心辕意马。 眼前这双桃绽般的软唇,他尝过无数回,就连那份触感,他都清清楚楚,且一直记怀于心。就算不看,他也知晓她的唇形是何等模样。 姜洵控制着自己,不要盯着曲锦萱的唇看。为免出丑,他随便指了几盒便移了眼,且还作势去看其它陈设架,于这当口,还问了句自己听来的词:是否还需置办几种面脂? 曲锦萱答得很实诚:面脂是润肤所用,尊夫人若是皮肤红润无有瑕疵,倒不用置办这物。 姜洵敷衍地点了点头,而他胡乱瞟着的目光,确在扫到一排熟悉的瓷罐时,停驻了下来。 青秞倭口的瓷盒,瓷盒外壁,描着几簇粉色的金沙罗。 那是? 循着他的目光,曲锦萱望了过去,坦然对他解答道:这是用来淡化疤痕的,除了普通外伤,有些妇人生产过后,小腹处会留有些伤疤,若那疤痕不深,得这物坚持涂抹上半个月,便能见到起效了。 说着话,曲锦萱走去那架旁取了一罐过来:客人可需为尊夫人置办上一罐? 姜洵眼神发紧。 小女人舒眉软眼,这般笑盈盈地,口吻稀松平常地与他说着这些,更令他心神悲沮又愧痛。 姜洵喉间蹿上一口酸苦,他牙槽暗咬,语意艰难地答道:在下、在下并不知她是否也留有那疤痕。 他还没有机会得知这些。 而听了这新邻所答,曲锦萱难免有些诧异。 已经生过两胎,夫妇日夜相对,怎会不知这些? 可她也委实不好问起人家夫妇间的私密事,只好说道:无妨,此事因人而异,也并非所有妇人生产,都会留那疤痕的。客人若不确定,还是先莫要置办了。 姜洵摇摇头:烦请掌柜帮我取上两罐罢只这一句,他喉咙似被无形之物堵住,再说不出其它话来。 想起那梦中所见,姜洵胸窝绞痛,整颗心巍巍发颤,眼角再度噙了抹红迹,甚至,有些不敢看她。 能赖片刻便是赚到的勇气骤失,姜洵再无颜继续待下去。他浑浑噩噩地随着曲锦萱结了帐,再自她手中接过那些瓶瓶罐罐后,出了繁清阁,人如行尸走肉一般,回了胡顶巷。 巷道中间,几名还不及他腿高的小娃娃正聚在一起作耍,而那几名娃娃中,正正有那对,被他儿子亲娘抱过牵过的兄妹俩。 这兄妹二人,是抢了他那小儿子应得的宠爱。 这般想着,姜洵心念陡转,实实在在地,替自己远在奉京城的儿子不忿起来。 傍晚,自繁清阁回转胡顶巷,曲锦萱正在院中收着晾晒的料材,便听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是双手都举着大串糖葫芦的两个小娃娃。 小泉儿嘻嘻笑着,朝曲锦萱递去其中一根:萱萱姐姐要吃么?不酸的。 哥哥的酸,我的不酸。小溪儿也递了自己的过去,希望曲锦萱接她手中的那根。 曲锦萱笑着推拒,又将兄妹二人领了进来,再给他们搬来两只小马扎,才蹲下身问道:这是谁给的?莫要吃太多了,小心长糖牙。 对于曲锦萱的叮嘱,兄妹俩明显没怎么放在心上,小舌头一直舔着山楂上的糖衣,还是小溪儿抽空回了句:是隔壁院子,那个大胡子叔叔给的。 小泉儿咬了半颗山楂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问曲锦萱:对了萱萱姐姐,你是不是和那个大胡子吵过架呀?他好像很讨厌你? 曲锦萱怔了怔:为何这样说? 小泉儿认真回想了下:他给我们买这个,让我们不要缠着你,别和你玩。 忙完手头活的桑晴出来,正好听着这几句,不禁有些愕然。 与曲锦萱面面相觑后,桑晴也蹲下身,看着小泉儿不停踢蹬着马扎的小短腿:那你得了他的东西,怎么又偷偷来找你萱萱姐姐玩? 小泉儿笑得两颗小虎牙都露出来了:我是替小溪儿答应的呀,没说自己不来找萱萱姐姐玩。 桑晴忍俊不禁:那小溪儿怎么也来了? -- 第190页 小泉儿极认真地答道:男子汉一言九鼎,妹妹是姑娘家,不用守这些诺的。 对于小泉儿这一番自圆其说,主仆二人俱是哭笑不得。 待小兄妹二人离开后,桑晴直纳闷不已:小姐,隔壁大胡子怎么那样说话啊?我瞧他今儿又去铺里帮衬咱们生意,还当是个不错的人呢。 而曲锦萱则根据小兄妹说的话,联想起今日那位新邻结账时怪异的走姿,还有那突变木僵的眼神,不禁暗自思忖着,难不成是自己今日有何处接待不周,或是哪句话说错了,惹那位邻居记恨上了? 想了想,曲锦萱便据此回道:许是我今日话有不当,惹人不喜了。 --- 八月底的秋老虎除了闷热之外,最常见的,便是不稳定的天气了。 这日,上午本还晴光大放,高挂着的红日头晒得人头皮都烫,可一入未时,天便开始阴了下来。 乌云四伏,天幕低垂,眼见就是要下雨的前兆,桑晴着急忙慌地从繁清阁赶回胡顶巷,准备将晾晒的料材都收回屋内。 她脚程慢,才打开门,还没来得及去收东西,天际的雷声便轰隆隆地滚叫起来。 桑晴手忙脚乱,边收着蔑盘,边向天爷祈祷,让这雨千万晚些再下。 正在庭院中忙活时,半掩着的门忽被人敲了两下。 桑晴抬头去看,她们隔壁那位大胡子邻居站在门口,好心地问了声:可需帮忙? 随着他这句问,一道闪电劈空而下,天越发暗得像要入夜似的。 桑晴吓得胆颤心惊,生怕料材被打湿,便也来不及想那许多,冲大胡子点了点头:那有劳您了。 有人帮忙就是快,且那人手脚稳健,力气也大,桑晴费老大劲才能搬抬起来的圆盘,他两臂一抱便能稳步带入屋内,没几下功夫,庭院中的蔑盘,连同顶着那蔑盘的高脚长凳都给收进来了。 将将好收完所有东西,雨便倾盆落了下来。 外间狂风大作,雨声哗哗,雨帘子绵密有力,几息间,便将各处屋檐给洗了一遍。 得人相助,又遇这骤雨突袭,怎么也能留人下来避避雨,吃碗茶。 于姜洵来说,这还是他头一回正大光明进入这宅子,虽说曲锦萱不是个爱布置厅堂的人,可他却觉得,这宅中的每一处,都依稀可见她的身影。 便在姜洵悄悄打量四围之际,桑晴用漆盘端了盏茶过来。 姜洵起身接过,道了谢。 白瓷盖碗,盏中汤色清澈,上头飘着些叶沫。 姜洵垂眸啜饮,茶汤浓醇且有回甘,入喉后无需细细品呷,都能感受到齿颊间余存的鲜灵香气。 这茶 陡然间福至心灵,姜洵特意问了声:不知这茶料采买自何处? 桑晴笑道:这啊,是我家小姐自己配的茶料,味道许是淡了些,也不知您喝不喝得惯。 果然。 姜洵心念微动,故作沉吟:这茶料,贵铺中可有得卖? 桑晴摇了摇头:配来自家喝的,不曾入铺摆卖。 姜洵便顺势问道:可否卖些予在下?他面容诚挚:不怕姑娘见笑,在下是个粗人,平时吃茶都是粗瓷大碗如牛饮水,方才吃了这茶,倒觉颇对胃口,便想自姑娘这处采买些,待内子到了,闲时也好冲泡来,与她共品一番。 听他这样说,桑晴很快便反应过来,笑着答道:不过自家粗茶罢了,既您喜欢这茶料,也是难得。况邻里邻居的,方才又得您仗义相助,才解了我的难,又哪能让您破费采买。这样,我去拾些出来,您稍坐片刻。 有劳。 小会儿后,桑晴拎了两个系好的纸包出来,递了过去。想着这人方才说自己不懂吃茶,还好心嘱咐了几句:您且收好。这茶味道本就偏淡,不如浓茶经泡,若使那茶具慢品啊,您得记着,这头一道茶汤有些发涩,您得滗掉,后头加水冲上个四五道啊,就该换了,否则与喝白水没什么两样的。 姜洵收过纸包,道了谢,又尽量以自然的语气与稀松平常的口吻,状似随意地问了句:姑娘与曲掌柜的,是这吴白城中本地人? 桑晴摇头:我们也是打外地来的。 姜洵做恍然大悟状,复又问道:那二位定然在这吴白城中,时日也不短了罢? 是有一段时日了听他问起家常,桑晴蓦地想到对门小兄妹早先说过的话,心中不由生起些警惕,回应开始含糊起来。 姜洵自然也察觉到桑晴的警惕,便特意解释了下:不瞒姑娘,吴白城在下还是多年前来过一回,那时觉得这处民风淳朴,气候宜人,才打算搬来这城中安家。再过一段时日,内子便带着家中孩子过来了。在下想于他们到这吴白城之前,先熟悉几处游玩之地,若平时孩子们调皮了,也能带出去放放力气,省得吵了二位。 他尚不知自己早被那对小兄妹出卖,自觉上面一通解释合理,还又接着问道:外头那铺子,是曲掌柜一人开的么? 既做了几日邻居,平日里听其它邻里招呼来去的,他能知晓自家小姐的姓,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突然问起这事,纵是方才得了这人相助,这回,桑晴却将一颗心全然提了起来。她万分后悔方才急中生乱,让这奇奇怪怪的大胡子登堂入室了。 -- 第191页 哪能呢,也是与人合开的。说着话,桑晴悄悄往后移了移,离那人远了些,还故意含糊地提了一嘴:我们小姐的夫家,就在吴白附近的。 姜洵面上笑意瞬间凝固。 好个醒目又忠心的丫鬟,都提防他到这个份上了,竟还给自己主子生造出个夫家来? 除了他,她那主子还哪来的什么夫家? 这会儿,外间雨声渐悄,天也重新亮堂了起来。 趁姜洵沉默间,桑晴逃也似地跑到庭院中,敞开院门,故意大声说了句:雨停了! 言下之意,他该走了。 姜洵心中怒已积到喉咙口,简直肺管子都差点炸了。无法发作的气简直将他胸口憋闷到喘不过气来,他咬紧后槽牙,只能带着满脸愠容告了辞。 桑晴松了口气。 待回了繁清阁,桑晴立马往楼上赶去,满心后怕地,将这事告诉了曲锦萱,且揣测道:小姐,您说那大胡子是不是故作好心,实则脑子里头存了什么古怪的预谋啊? 曲锦萱听罢,凝神思忖了下:倒不定是有什么坏心思,许是常年走南闯北之人,性子与常人不大一样。末了,她又轻声道:只防人之心不可无,往后若无事,咱们还是莫要与他多有往来就是了。 桑晴一径点头:小姐您说得对,多份小心总是没错的。 说完,桑晴起身准备下楼去忙,可眼角余光却蓦地,自曲锦萱的袖子下头瞥见一张边角熟悉的信笺,当下也没想那许多,只惊喜地问道:是县主新近寄来信了么?这回,里头可也有说哥儿的情况? 曲锦萱移开袖子,取出那张信笺来,轻轻摇了摇头:没这么快,许过几日才会到的。 那便是在重温之前的信笺了。 桑晴纠结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了声:哥儿也半岁了,该会走路了罢? 曲锦萱嗔笑道:哪能呢,最快也要满周岁的。 唇角弯着,可那笑意,却并不及眼底。 提起姜明霄,曲锦萱面色黯了黯,指节抚着那信笺几遍,接着,一下下地,重新折叠好。 见状,桑晴纵是有心想多说几句关于哥儿的话,却又怕惹了自家小姐伤怀,便只能就此作罢了。 --- 是日,曲锦萱没去繁清阁。 有一款山榴花与洛神花液兑成的唇脂颇受欢迎,昨儿有位老客一气下了小几十罐的单,说是要带去娘家送姊妹。因那唇脂过浆液后,需在庭院中即晒即收,久了颜色便会发沉,是以,曲锦萱便留在胡顶巷的宅子中独自忙活。 庭院中,曲锦萱有条不紊地兑着浆液,用木浆纸一遍遍试着色,而猫于暗处,注视已久的姜洵,却陡然捕捉到有人在巷间叙着话时,飘到他耳际的只言片语。 倒不是姜洵想分神去听,只因她们叙话谈论的对象,是曲锦萱。 而那正闲聊叙话的人,其中一个是廉婆子媳妇,人唤何大媳妇的,另一个,则是隔壁巷前来串门的蓝衣妇人。 这二人本是聊着集市菜肉的,不知怎地,话题便扯将到曲锦萱身上去了。 蓝衣妇人大抵是对曲锦萱好奇已久,低声问了句:听说你们巷里那位曲掌柜的,是与夫家和离了的? 何大媳妇点了点头:是和离了的,这事人家也不藏着掖着,我还知晓她有个儿子呢,不过没能带出来。 蓝衣妇人便猜测道:想来是拗不过夫家罢,我瞧她平时对你那俩孩子很是不错的,应当也不是自愿舍弃。 何大媳妇笑呵呵地答道:曲掌柜的人好,我们家那两个小的也欢喜她,爱与她玩的。 蓝衣妇人便也顺势说了两句泉溪两兄妹乖巧惹人疼的话,哄得何大媳妇乐得合不拢嘴,连连说自家是一双皮猴。 话了几句孩子的事,那蓝衣妇人复又感叹道:我瞧曲掌柜性子柔柔的,说话也顺人心,不像那些被夫家弃了的,要么是悍妇样逮谁咬谁,要么啊,就整天哭哭啼啼跟死了娘老子似的。就是不晓得,是怎么个原因与夫婿和离的呢? 何大媳妇摇头道不知,但闻得对方问起这个,便留了个心眼,揶揄道:你问这话作甚? 那蓝衣妇人也不拿话遮掩,如实答道:害,我也不瞒你。翁员外家的三郎啊,心仪上了曲掌柜的,便着我来打探打探,看能不能 何大媳妇连连摆手:得,我劝你还是早些回绝罢,莫要提了。一则,前儿那么些个媒婆连门都没得入,便知人家是没这个心思,二则 二则什么? 何大媳妇压低了些声音:这么跟你说罢,曲掌柜的那位前夫啊,我曾见过的。那人面相清俊,瞧起来也是大户人家的郎君,我猜应当是贵宦子弟。人家那周身气度打扮啊,可远不是翁三郎能比的。而且人家追到咱们这城里来,定是想与曲掌柜的重修旧好呢。 闻言,那蓝衣妇人张了张嘴:那确实难办了。 所以啊,这事儿你还是回绝了罢。何大媳妇直接劝道。 那蓝衣妇人笑了笑:我这不也是受人所托嘛,来前我也打听过的,与那翁三郎说过,成算极小。 何大媳妇掸了掸袖子上的木灰,答她道:可不是?曲掌柜的不仅生得好、脾性佳,还是个心灵手巧会挣钱的,搁谁能舍得?她那前夫啊,肯定是后悔了才找来的。 -- 第192页 那成罢,我也不说什么了,这就回绝托付去。 说着,那蓝衣妇人也不欲久待,可她正打算与何大媳妇话别,却又被何大媳妇给扯住了。 像说悄悄话似的,何大媳妇声音极小:喏,说曹操曹操到,你快瞧,那位就是曲掌柜的前夫。 当这句带了指向的话飘到耳际时,隐于暗处的姜洵心跳骤停,还当是自己被发现了,可两息后,待惊疑不定的他反应过来,也随着何大媳妇所指望过去时,顿时紧咬起牙根来。 无他,只因巷口处,桑晴领了个青年郎君走了过来。 身着交领直身,头束发冠。 姿表明朗,眉眼俊逸。 正是戚蒙昭。 63. 露馅 气到胃痛 【第六十三章】 ---------------- 声音传来, 院门被人推开,桑晴声音雀跃:小姐,您看谁来啦! 戚大人?曲锦萱眼露讶异。 戚蒙昭揖手:冒昧造访, 是戚某唐突了。 有客来访, 曲锦萱只得放下手里头的活计,将戚蒙昭迎入厅堂。 奴婢去沏茶, 二位慢聊。桑晴态度很是殷切。 厅堂之中, 唯剩曲锦萱与戚蒙昭。 曲锦萱只得硬着头皮与戚蒙昭聊道:戚大人这是自常中而来? 常中与吴白毗邻,便是戚蒙昭先前治水之地,也是在常中治水时,戚蒙昭随同僚来吴白,巧遇了曲锦萱主仆。 这会儿, 听了曲锦萱的问, 戚蒙昭点头并道:戚某今日,是来向三姑娘暂做辞行的。 曲锦萱想了想:戚大人, 是要回奉京? 戚蒙昭神情悒郁地点了点头:戚某受上峰所召, 需回京复命,戚某的辞呈未获朱批。 说出这话时,戚蒙昭两手收紧成拳。 他自然猜得到这背后的原因, 到底是何人在阻他, 又是因为何等原因而阻他,可他却不得不从。旁的他都可以舍弃, 独独不能连累戚府。 可让他就此放弃,他是不甘心的。 此刻在他眼前的女子,初见时除了惊为天人之外,再令他心间深刻的,便是那阵似曾相识之感, 仿佛上一世,她也曾那样触动过她的心,让他陷入长久的悸动中。 而对曲锦萱来说,听戚蒙昭说辞官未获朱批,她却是终于松了心神。 当初,听得戚蒙昭向自己表露心意,后又说要辞官留在吴白城,曲锦萱除了接连感觉错愕之外,便是倍感负担了。 面对戚蒙昭,她婉拒的话说过好几回,可次次都只换来戚蒙昭更为坚定的表态。 对此,她着实颇为头痛。 好比现下,说完要回奉京的戚蒙昭,又开始表露起自己的心意来。 戚某先前的话,三姑娘不用感到负担,戚某也不会因此而纠缠三姑娘,但戚某心意坚定,绝不会变 戚府官宦世家,于子孙的教养甚严,约束亦是不少,这样的话对戚蒙昭来说,已经是非常直白露骨的了。 至于为何这般执着,盖因戚蒙昭总觉得,冥冥之中有警示予他,仿佛上一世,他便因着门第礼数之事,曾与她遗憾错过。而这一世,他也险些与她错过,但既机会来了,试问他又怎甘心轻易放弃。 这边厢,戚蒙昭还挣扎着在向曲锦萱表露心迹,说着自己心意有多坚定,而换了新的隐蔽之地的姜洵面色铁青,胃都气到灼痛了。 几乎每一息,姜洵都想冲出去,将戚蒙昭给拎出来。 厅堂中那二人的每一句对话,相触的每一个眼神都令他气到哆嗦,泼天的怒火焰焰腾腾地,烧到他额侧青筋不停跳动。 这时,故意磨蹭好片刻才将茶水端出来的桑晴,脊骨一阵泛冷,她无端缩了下肩颈,仿佛有无比怨念且突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似的。可张目四顾,却又不见任何异样。 奉过茶,又听得戚蒙昭要回奉京的消息后,桑晴不由有些失落,她着实是想曲锦萱能寻个好归宿的,便对戚蒙昭说道:戚大人,我们短时间内应该不会离开吴白,何时您回了这吴白城,若在这胡顶巷中未寻着我们,也可去 桑晴话说一半,被曲锦萱瞥来的目光给制止了。 捕捉到这幕,再想到曲锦萱方才重申不想耽误自己的话,以及多数沉默以对的神情,戚蒙昭心间苦意弥漫,他起身,向曲锦萱作别。 曲锦萱亦站起来,温温地笑道:那便祝戚大人一路顺风了。桑晴,替我送一送戚大人。 桑晴点头应了,领着戚蒙昭往外行去。 路经隔壁时,本掩得严实的门倏然被人从里拉开,动作之突然直令桑晴吓了一大跳。接着,她们那大胡子新邻两条长腿一迈,立在门口,貂黑的眼中,两道炯炯的目光扫了过来。 桑晴莫名其妙地拍着胸口,险些就破口骂两声了,但到底还是被那目光盯得有些发怵,不大敢得罪那大胡子,只得咽下这阵气,领着戚蒙昭到了巷口。 戚蒙昭也觉怪异,便问道:方才那位是? 前几日新搬来的邻居,是个怪人。到了巷口,桑晴这才偷偷瞪了那直橛橛杵在门口,木桩子似的身影一眼。 戚蒙昭端详着那人,不由担忧地皱起眉头来:此人这般异常不知三姑娘与桑晴姑娘可有考虑过搬去其它地住?戚某可帮忙寻那住处的。 -- 第193页 桑晴摇摇头:这人也就行止怪异了些,况他是有家室有妻儿的,应当也不是什么坏人,且这巷中住户都是相熟的了,平时大家也能有个关照,搬来搬去的,反而惹人格外留意。 是戚某多虑了。 听他这么说,桑晴终还是叹道:戚大人,奴婢知您是好人,亦知您对我家小姐是真心的,可我家小姐唉,许是经了前头那场后,她那心便淡了许多,怕是轻易捂不热的了。 戚蒙昭眼神定定:无妨,戚某可以等。 送别戚蒙昭后,桑晴站在巷口,看着青年郎君落寞的背景,也替他伤了会儿神。 待转身回屋之际,却见那大胡子迎面而来,似是要出门。 桑晴惊疑不定,在打招呼与退到墙角间犹豫了下,只还没待她想出个结果来,那人便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了。 桑晴: 回到院里,她还与曲锦萱说了这事,口头直犯嘀咕:这怎么弄得,活像我得罪了他似的 曲锦萱并不应桑晴这话,而是正色着,对她说起另件事来:桑晴,我知你是为了我好,但往后,还是莫要再把戚大人往家里领了。 桑晴点点头,也知道被邻居瞧见会说闲话,便小声道:奴婢知错了。 见桑晴面上忐忑,曲锦萱柔声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她欲言又止,终是没再多说什么,只瞧了瞧天时,问一声:四福客栈的货今儿送了么? 呀!差点忘了! 经曲锦萱这么一提醒,桑晴才想起自己有件活没干,立马着急忙慌回了繁清阁。 这会儿,繁清阁中客人不多,将将忙完一阵。 见了桑晴,碧嘉倒记起堂事儿来:有掌柜的一封信,你晚些给带回去? 桑晴点头,照着单子捡了货,又揣了那信,匆匆往四福客栈去了。 一路紧赶慢赶,终是在天色擦黑之前,赶到了地方。只她刚要往里头去,却险些撞到人身上,稳住了抬头一看,竟然又是她们隔壁那大胡子。 大胡子仍旧眼神不善,只漠着张脸俯视了她一眼,便话也不说就走了。而在他的身后,正是那位冬爷,二人一前一后的,倒像是那冬爷在恭送大胡子。 桑晴疑惑:冬爷认识这位? 那冬爷接过桑晴手中的漆盒,否认道:客栈的一位茶客罢了,我怎识得? 闻言,桑晴眼眸撑了撑。 茶客?那人不是不懂品茶么。 见她有些气喘吁吁的,冬爷木着张脸:这样急作甚?就是迟一天来送,我也不会说什么,往后莫要这样了。话毕,望了望天时,他又道:天快黑了,我送你回去。 木晟,替我将东西送回房内。 应着那冬爷的唤,一名眉粗眼大的男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眼神颇为促狭地在二人间看了几眼,随即挑了挑眉,怪腔怪调地答了声:得嘞,冬爷您且忙去罢,小的啊,定替您把这好东西给放回房去。 桑晴被那木晟给看着浑身不自在,又哪里敢让那冬爷送,连连推拒,揣起账银便跑了。 冬爷?您不跟着保护保护?那木晟好整以暇地靠在客栈门口,看着桑晴仓皇奔走的背影,他手里头掂了掂盒中掏出的一罐铅粉,下巴颌向前示意了下:让她莫要胡乱撮和,莫要再给你找事,否则下回啊,主子又要把你给训成孙子喽。 离开四福客栈后,桑晴抄近路直接回了胡顶巷。 路经隔壁时,她还特意竖起耳朵听了会儿动静,生怕阴晴不定的大胡子又突然拉门吓着自己。 庭院内,曲锦萱已在收拾用具,见桑晴作贼似的,踮手踮脚走进来,心感好笑:怎这幅模样? 还不是怪人太多了。 桑晴站在院子里掸着自己身上的尘灰,没好气地,三言两语把事情给说了后,这才想起把信交给曲锦萱:小姐您先看,这儿我来收拾罢。 无妨,晚些再看也是一样的。 曲锦萱接过信,起身放去内室,又回了庭院中,与桑晴一道收拾。 忙忙碌碌间,夜幕掩下。 桑晴去了厨间准备晚膳,曲锦萱这才回了内室。 她取出日间收到的信,伏在灯烛之下,一字一句地细读了起来。 开始时,她目光眷眷,嘴角总带着暖暖的笑,有几处明显是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的,可过了会儿,当视线往下,扫到末尾的几行字时,她目光定位,继而眉心微拧。 少顷,曲锦萱合起信笺,折叠好放入箱笼后,又走去窗前,侧眸望向天际的繁星、对侧的屋脊,最后,将视线落于两户之间,那道黑黝黝的围墙之上。 --- 户邻袅袅炊烟,唤起又一日的黎明。 才将去到繁清阁开了市,桑晴便被曲锦萱给唤上去了,说是要与她一道去趟四福客栈。 曲锦萱正清点着漆盒中的物件,抽空与她解释道:我查了下,你昨日送去的一款赭黛,是我装错盒罐了,里头应当是青黛。 桑晴想也不想便答:那我去换便成。那冬爷还是挺好说话的,我与他陪两句不是,他应当不会追究。 曲锦萱笑道:既是铺子里出了错,为表诚意,我自然得亲自去与人道个歉,好好说道说道的,走罢。 -- 第194页 巳时正,四福客栈大堂。 换过装错的眉黛后,冬爷正襟危坐:曲掌柜太客气了,这本是小事,您唤桑晴姑娘来,也是一样的。 曲锦萱眉目含笑:一则是我忙中出错,险些误了事,自然是要亲自来道这声歉的。二则,我也想来与冬爷交流两句,问问那胭脂在胜州城,卖得可好?她还贴心补充道:若是在胜州行情并不好,冬爷也莫要积压着,您带去繁清阁,我予您原价退回。 冬爷略作思忖,便回她道:在下于这吴白城中尚有些要事未处理完,那些货物,在下也是托人带回胜州去的,商行里头的人予我回信,道是极受客人欢迎,曲掌柜的莫要担心,往后,在下许还要与您多订些货。 听他这样笃定,曲锦萱也不说旁的,不动声色地笑着应和了两句后,扮了要饮茶的姿势,却蓦地将视线一偏,轻呼了声:孙程? 咳咳咳咳 听了这句,正在喝茶的桑晴被倒呛了一口,伏着桌案猛烈地咳嗽起来。 曲锦萱把余光从那冬爷身上探回,佯作没看到他前僵化、后着急的神色,兀自去给桑晴拍背顺气。 咳咳小、小姐,你方才唤谁?桑晴回了些气,张目四望。 曲锦萱赧然道:方才我见那窗户外头走过去一个人,生得与孙程有些相似想来,是我眼花看错了。 桑晴嘟嚷道:我就想着不对,他远在奉京,又怎会出现在吴白城呢 曲锦萱微微一笑,将她搀了起来,又与那冬爷作别道:不扰冬爷,我们先回铺子里了。 二位慢走。 对方起身,将她们送出了客栈门口。即使已行出老远,曲锦萱却还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一直都在。 回到繁清阁后,桑晴正打算重新归置盒罐,可她揭开其中一罐的盖,对着日光看了又看辨了又辩,还是摸过去与曲锦萱确认道:小姐,这里头好像是赭黛,并没有装错的呀? 曲锦萱侧过头去,只探眼瞧了瞧,便淡声回了句:是么?那许是我记错了。 桑晴茫然,却又听自家小姐起身说了句:桑晴,我有些乏力,先回家去,你好生看着铺子。 见曲锦萱面容确实有些恹恹的,桑晴关切道:小姐是身子不爽利么?可要奴婢陪您去医馆瞧瞧? 曲锦萱轻轻摆手:不用,我回家歇歇便成了。 满怀心事间,曲锦萱回到了胡顶巷的家中。 她并未回房歇息,而是静坐在庭院中发呆。 已是午后时分,蚱蜢的鸣声微弱却嘈杂,烈日如耀眼的红团般,被天幕擎在高空,向大地遍洒着光热,也将曲锦萱整个人裹在金光之中。 过了会儿,笃笃的叩门声响起。 敲到第三遍时,曲锦萱才回过神来,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面容粗犷,下颌一圈兜腮髭须的男人挺拔地站着,在他跟前,还摆着筐半人高的荔枝。 见了曲锦萱,他倒先没说那荔枝的事,而是端详着她的面容,问了声:曲掌柜可是身子不适? 曲锦萱回望他两瞬后,轻轻浅浅地笑了笑,并不答他的话,而是反问道:阁下有事? 听她这般避而不答,姜洵抿了抿唇,只得收起关切之心,转而解释道:这荔枝是在下祖地特产,今日方送到,特意分给四邻尝尝。怕曲锦萱生疑,他还故和局促地补充道:在下一介粗人,不知如何与户邻相处,只能听内子的话,散些吃食以期与诸位混个脸熟,往后,定然还得许多地方,是要多靠户邻们照应的。 曲锦萱展了个客套的笑,便顺势问道:阁下搬来也有数日了,还未问过阁下尊姓? 骤然被问起这个,姜洵眉头一跳,心中激涌上些不安来。 他稳着心神,面上镇定自若地答道:拙姓项。 听闻项爷有一双儿女,不知年岁分别几何? 听曲锦萱这般与自己拉起家常来,姜洵还道是对自己松了警惕。他脑中迅速反应,回答在心内兜游了一圈后,从容答道:大的两岁,小的,尚在襁褓。 曲锦萱听过,敛睫笑了笑,状似自然地复又说道:我那丫鬟外祖家也是河岳的,她常与我说,河岳城中有四向河街,其中又数东河街最为出名,那条街上还有间榕恩观很是灵验。不知近些年,那观中烟火,是否还如之前那般鼎盛? 姜洵哪里知晓什么东河街西河街的,只听她这样问,又得那双清清澄澄的眸子直直盯来,便于鬼使神差间脱口回了句:自然,在下回祖地时,也常与妻儿一道去那观中求拜。 话甫出口,姜洵便自曲锦萱眸中捕捉到一丝意味不明的闪动,接着,又听她淡了神色,礼貌予他回绝道:这荔枝湿热,我二人脾胃较弱,怕是克化不了这等好物,还是请项爷收回罢。 说完,院门便被关阖上了,姜洵对着两扇木门,于错愕之余,却又分明感觉到有哪里不对。 大惑不解间,他抱起那筐荔枝回了隔壁院。 再过了会儿,姜洵跃入隐蔽之处,再着眼去探,却见方才还坐在庭院中的人,这会儿已不见身影,甚至隔壁厅堂之内,也是窗门紧闭,难窥个中情形。 -- 第195页 姜洵心间难定,生出个不妙的猜测来,只那猜测,虽附在他脑中挪移不开,却又让他不敢深想。 是夜,天高露浓。 小半日的苦思冥想,却也没能让姜洵将心头乱绪给拔正。唯能得出的反思,便是许因近来他在她跟前出现得有些频繁,下午亲送荔枝之举又过于殷勤,才让她生了些怀疑。 按说这般情形之下,他怎么也得安分几日,尽量不要轻举妄动,可一想到曲锦萱恹恹的神色,姜洵这心间便扯得难以安宁,极忧她是身子不适,却又犯倔,拖着不肯去延医。 几遭天人交战之后,最终,姜洵还是决定再度夜探香闺,起码瞧瞧,她是否安好。 待夜更深了些,姜洵跃过墙头,熟门熟路摸进了东侧的居室。 如往常那般,他轻手轻脚避过拦线,仍旧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接着,他蹲在榻前,摒息挑起布帐 被盖齐整,褥垫浑丝不乱,那榻上,空无一人。 心弦乍响,姜洵浑身凛然,心间猛地一缩。 也便是在这时刻,身后传来的一声陛下,准确地敲在姜洵耳膜之上。那道声音沉静,且熟悉。 如雷轰电掣般,姜洵整个人僵在原地。 64. 随我回京 我也是头回为人夫 【第六十四章】 -------------- 静夜, 万物都接受着月色的随意涂抹,窗外,丑时初的梆子声咣咣震响, 打更人悠扬的喊声, 在巷闾之间蹿荡。 不知自何处出现的小女人,发问的声音清晰可闻。 她低声问着:陛下不在奉京, 为何来此? 知晓身份被揭穿, 姜洵脑中嗡嗡作响。 他用极不自然的姿势转过身去,看着身后背光而立的熟悉身影,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称呼被他含在舌尖,她的名字被他压在喉咙下, 刹那间, 他竟不知该如何唤她,才能不那么突兀, 亦不会让她觉得反感。 静默半晌后, 姜洵只哑声道:霄哥儿长大了,他不能没有娘亲在身边,我也颇为挂念你。 对方的面容隐没在黑暗中, 好片刻都没有言语。 姜洵能感受得到她的目光, 却又不知那目光中是何等情绪。 诧异、不解或不知所措,他无从得知。而沉默, 让人愈加发慌,各种猜测各种应对都争先恐后地聚上心头。 像是脏腑之上压了个铁铸的磨盘一般,让人沉到窒闷,姜洵急急表起态来:没有后宫,没有旁的女子, 你随我回奉京,我可立誓,此生仅你一人。 仍是好半晌的缄默,二人间,像是所有的声音都被夜色给无声吞食了。可姜洵分明能感受到,即使自己说了这许多话,她的情绪并无明显起伏,就连那轻浅的呼吸节奏,都不曾变过。 有答案呼之欲出,姜洵心中溅起尘烟来,他艰涩地确认道:你不愿? 为何?你不是已拒绝戚蒙昭了?姜洵指节发白,心有不甘,却还记得为自己辩解:非是有意窃听,我耳力好,偶然听见的。 那人显然不在意这些,她的嗓音轻柔似水:既已和离,民女与陛下便再无瓜葛,亦不应有任何牵扯,若是为了霄哥儿陛下若愿将霄哥儿予了民女,民女铭感五内。霄哥儿是民女所生,纵跟着民女日子不如在宫中那般安适,但民女也会倾尽所能,对霄哥儿好。 得了变相拒绝,姜洵心中蓦地一滞,可极快的,他却也松了口气:你果然放不下霄哥儿。姜洵往前逼近半步:既如此,便不能、不能予我个机会,重新试上一回么? 那人摇了摇头,声线柔缓:与陛下间的前尘,皆为民女之错,是民女弄错了一些事,才生了那场错误,现既错已终了 姜洵打断她:你若说的是那场换婚,我并不怪你。况错既已成,将错就错也无甚不可的。他抿唇,下颌绷紧:你若觉我新婚第二日那番话太难听,我收回,确是我出言鲁莽,不曾顾及你的感受。 这厢,姜洵仍是斟酌着,试图缓缓剖析自己旧日生出的忏悔,可那人听了他前番话,竟是合起手来,向他福了个身:谢陛下大度,不予追究。 神色微晃过后,姜洵干瞪眼。 谢个什么劲?他想听的,是她的谢么? 再度欺进一步,二人间距离再近,近到姜洵能瞧见小女人半垂着的眼睫阴影,亦能看清她那双羸弱的削肩。若依往日脾性,他双臂一揽,便能将她锢于怀中。 被理智约束着,姜洵终是没有那般莽为。他收了收指节,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如时空骤然颠倒般,姜洵开始说起往日在丁绍策口中听过的,自己认为无比可笑的话:我知我以往行过许多错事,令你受了委屈,可人孰无过?我也是、也是头回为人夫,多数时,也不过是个腹内草莽之辈虽难以启齿,他却仍挣扎着说道:旧日是我过于率性,可若你予我机会,我定竭力弥补 陛下。那人声音极轻极稳,连尾音都如旧日那般软绵:陛下不曾做错什么,民女早便说过不怪陛下。民女不知陛下为何突然这般,只想劝上陛下一句,前尘已了,陛下又何必恋旧不前?你我间的过往,便当是一场露水姻缘罢。 话音将落,姜洵脑中空白一瞬,他往后趔趄半步,继而又怒极向前,低吼了句:你我是夫妻,什么露水情缘?! -- 第196页 这时,有脚步声近,敲门声亦随之响起,是桑晴隔着门在问:小姐,是您在说话么?怎么了? 小女人向外应了声,又垂下头去,劝他道:陛下请回罢,江山社稷为重,在民女身上浪费时间,不值当的。 不值当三个字,将姜洵砸得神魂碎去一半。 在姜洵的预想中,待他以真实面目近她,她许会喝斥他、会指责他,亦或是如丁绍策所说的,与他形同陌路,可到了此刻他才知晓,比喝斥与指责要更刺心的,是如她这般温声细气的拒绝与相劝。 即使他再三逼近,她也不躲不避,泰然应对。 她这般平静,让他连多的解释都说不出口。他宁愿她说话夹枪带棒,如梦中那般酸刻刺人,或是讥他几句、讽他几声,也好过这般岿然不动。 旧日的帷幔往事涌上心头,爱欲缠绵一幕幕都无比鲜活。 他原还以为,和离那日她说不怨自己不憎自己,多少是存了些堵气的心,可当他与她在这千里之外的小城中相遇,且说出自己于梦中说过无数遍的话时,却得她这般回应,他头目森然,瞳孔骤缩。 胸臆中纵有滔天的浊浪,却也无处发泄,几分炙躁几许狼狈欺上心头,姜洵闭了闭眼,在屋外人不断传来的忧急之声中,咬牙往外掠去。 寅时,残月在天。 四福客栈房顶之上,杜盛两手枕在颈部,大张着嘴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见孙程跃了上来,他便就着那呵欠的尾音,含糊不清地感叹道:戏本子里说的都是真的,儿女私情这种玩意儿啊,纵是神仙也躲不过,别说帝王了。 如何?主子还好么? 孙程坐了下来,随口答了句:还在喝,估计快醉了。 杜盛歪头看了看孙程,调侃道:你倒是半点不见惊讶,真给你料了个准,主子吃了截硬钉子。 孙程没有说话,独自陷入沉思。 杜盛看着天际快要淡下去的薄星,架起腿来问他:你在想甚? 孙程:我在想,不如直接将三姑娘移到安全之处去? 杜盛擤了擤鼻尖:三姑娘不会肯的。而且这当中的事,又要如何与她解释?说她那位亲大哥,其实是主子的双生兄弟?听起来都让人匪夷所思。 如此主子不妨亲自去见那曲大公子,提前将事情与他说,再封他个嗣王,这事,不也就结了么?孙程思索道。 杜盛嗤嗤笑了两声:是不是坠入爱河的人都如你这样蠢?越发一根筋了。主子亲自去与他说,若他是个糊涂不灵的,心中早就藏着某些不该的想法呢?这可不是普通人家兄弟争屋产田地,主子与曲大公子间放着的,可是咱们整个大昌。 孙程略定了定:你的意思是,若曲大公子觉得主子便是想压他一头,反而让他心生不愤? 杜盛换了只腿架着,悠悠然道:你好生想想,若你是曲大公子,某天这一国之君亲自来寻你,与你说,你是他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现他做了这一国之主,便也将你认回宗族,封你个王爷当当,你会如何做想?不待孙程回答,杜盛便接着自己的话继续道:这人心啊,最是难测了,而面对权势地位,又更是复杂了千万倍。若真如你那般想,初时他感激涕零,可回过身来又觉得不对味儿,觉得主子对他这封赏是施舍、是好心,是故意占了先机将他一军,那他又当如何? 自然 ,若主子心狠些,不管是为了自己那帝位,亦是为了大昌安定,便该直接了解那曲大公子。 你不在宫里,是不知徐嬷嬷当时哭成什么样。且总归是血浓于水,别说先帝后了,老外祖与舅爷也走了这么些年,主子身负血海深仇,又如举目无亲的孤儿一般活了这么些年,突然出现个亲兄弟,谁能平复得了心境?况主子又不是什么六亲不认的万恶之人,心中怎能不动容?唉,只希望曲大公子是个明白人,莫要被有心之人给愚弄利用了,否则啊,主子可又有得头痛事要处理了。 孙程眉心拧了拧,细思半晌后,沉吟道:曲大公子倒是没怎么接触过,只闻听他才高行洁,是个周正之人。 杜盛咧了咧嘴,老成在在地说道:耳听为虚。况一般情境之下,多数人操守都方正,谁爱没事找事为祸作乱?可一旦面对无上的权位引诱,又有多数人的夙日品行,便如那风中秉烛,不堪一击。他语气极为通透,叹道:可究竟如何,谁又知晓呢?端看曲大公子了。他若如主子这般顾念手足之情,且有自知之明,不受人利诱,就算那些贼人再怎么算计,那他们也无法得偿所愿。可若曲大公子肉眼愚眉,本就心有邪念,是个拎不清、心思不正的,早晚惹人注目。撺掇他作乱为祸的啊,不是今日的温傅之流,便是明日的王李之辈。故这番,也真真算是主子给他个机会了。 孙程沉默片刻,评价了句:许久不见,你聪明不少。 杜盛呈大字状平躺在瓦片上,口头不屑地嘁了声:得了罢,我什么时候不比你聪明?你这是满心满眼就剩个桑晴,哪里还余得了心思去想旁的事?他不遗余力地嘲笑道:别的且不说,你屋子里那几箱胭脂水粉,打算用到何年何月去?这客栈里头收拾房间的小二若见了,指不定还真当你是个兔儿爷,闲来喜欢描眉画鬓,对镜贴花黄哩? -- 第197页 杜盛这话音方落,便见胡顶巷的方向升起一道烟雾。那烟雾在空中直直炸开,迸出奇异的光亮来。 是驻守巷中的人发出的信烟。 而紧接着,客栈某个独间内窗牖翻起,方才还在独酌买醉的人,立时破窗而出。 杜盛两眼瞪大,亦是腾地一下跃起,口中咒骂道:艹!怎么偏就这个时候出事了?! 杜盛与孙程奔去胡顶巷口,逮住个慢一脚的守卫急斥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守的? 那人苦着张脸,也是急得不行:来的都是以前禁军被清出去的人,对卑职们的身手布防十分了解,且他们来的人还不少,一拔接一拔的,明显是早便筹划好了的。 听了这话,孙程心头咯噔一声。对方恐怕是知晓他们主子在,才特意派这么多人,否则掳个女子罢了,何用这般大费周章。 想到这处,他浑身凛住,升起股不祥的预感来。 65. 坠崖 阿娘很想你 【第六十五章】 --------------- 苍黑的深山莽林中, 几株遒劲的古树旁,月光蒙着幢幢树影,虚虚地盖住林间一行人。 他们当间, 一名高眉阔目, 身着对襟披风之人悠然而立,对将将赶来的一众黑巾人问了声:如何, 可都准备妥当了? 黑巾人之首答道:禀魏爷, 已准备好了,这回那姓姜的纵是有天大的运道,恐怕也要去见阎王老子了。 好极,果然天助我也。魏言安肆意笑了两声,又冷哼道:那牛鼻老道就是个蠢货, 光派人来掳这美人儿有甚用? 那黑巾人点头应是:魏爷所言极对, 将这事栽赃于那曲砚舟身上,这堂事怎都不好圆。先不说名义之上, 曲大公子还是这曲三姑娘之兄长, 作甚要对她动手?单是会否就此引起那曲大公子所疑,便是个难以自圆其说的漏洞了。 魏言安面容极为不屑,他冷冷哂笑起来。半年的囚禁生活, 已将他往日的轩昂得意尽数化作颓谬之气。 他冷嗤:姓温的老货瘫了这么些年, 脑子早便不够了,和那姓游的俱是吠鼠之流, 蠢到一起去了。要预先离间姓姜的与那曲砚舟,什么法子使不得?以那姜洵名义陷害曲砚舟不也是一招好棋?何必这般大费周章。想了想,魏言安话音一转,又懒洋洋地说道:不过说来,若没他们这招臭棋在先, 这会儿,咱们还碰不着那姓姜的。 黑巾人则附和道:幸好那姓姜的对这曲三姑娘倒有心,竟亲自来这吴白寻她。却也是他该死,何时不来寻,偏生这时来,撞到咱们手上。 陛下啊,这可是送上门来任我宰割,岂不快极?魏言安狞笑着,笑中快意尽展。他满脸的运筹帷幄,仿佛旧日的生杀予夺权势已回,自己已将人命牢牢攥在手中。 黑巾人再度笑着应和了几句,又忧心道:爷可有想过,若是行了这许多事后,那曲大公子不肯配合呢? 魏言安闲闲地弹了弹指甲盖,不轻不重地回了句:怕甚?就算他是个冥顽不灵的,当真有福不知享,要牵制他的法子也比比皆是。曲敦夫妇虽非他亲生父母,可他膝下那双儿女,总归是他的血脉?况他那发妻腹中,可还揣着一个呢。 说着话,魏言安举步行到一匹马侧,捏起手脚被缚,嘴中塞了布巾的曲锦萱下颌,惋惜地摇了摇头:啧啧,就是可惜了这美人儿啊,前头几次三番都让你逃脱,这度好不容易得手,却是个生死诀别了。他还拍了拍曲锦萱脸颊,叹道:果然红颜多薄命,美人儿若要怪啊,便怪你命不好,偏生与那姓姜有这么些牵扯 正假惺惺说着可惜的话时,黑巾人听到动静,出声提醒道:爷,人来了。 话音将落,一支羽箭便直橛橛朝魏言安射了过来,又被那黑巾人及时挥刀截断,而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道冷鸷且带着肃杀之气的声音:魏言安,把手给朕放开,否则,朕削了你整条臂膀。 目力倒好,这样快便认出他来了。 魏言安指腹重重压下,冷哂一声,眯起眼来吩咐道:走。 重新打马奔纵,魏言安余光向后,见得身姿英拔的男子骑在马上。 残星快要隐没,淡青的天畔现了些绛紫色的晨光。 晨曦之下,那人眉目凛凛,如染霜雪。因为饮了酒,那双幽邃的眸眶还带着飞红隐隐,目光则是掩不住的灼热隐怒。 身后,武器相击、人肉相搏之声接踵而来。 此刻,离那莽林已有好一段距离的荒原,空中几只苍鹰呼啸而过,而细沙扬起的地面上,魏言安等人正伏在马背上,向某处驰行而去。 到了某处标好记号的地点,魏言安与另一边,马上驮着曲锦萱的黑巾人递了个眼神过去。 收到示意,那黑巾人点点头,两腿一夹马腹,扯着缰绳朝另个方向疾驰而去。 而果然,见他们分散而行,身后追逐着的人马几乎尽数往黑巾人这处跟了过来。 跟着跟着,耳畔察觉了些异样声响的杜盛越发觉察到不对,他纵马向侧,借着微弱的晨曦,却见得那黑巾人所行的方向,乃是一处峙耸的石崖,在那石崖峰峦之侧,挂着一帘破空直泻的瀑布,而于瀑布之下,则是一汪黄浊的江水。 有预想浮上心头,杜盛倒吸一口冷气,正想出声提醒,却见那黑巾人锢着曲锦萱,于纵马驰骋间已然近了崖侧,并以极快的速度擎起曲锦萱,向往那崖下抛去。 -- 第198页 而与此同时,重重的挥鞭声响起,驶于他左前方的姜洵手中紧攥缰绳,半息停顿都没有,便以一骑绝尘之态,飞也似地逼近崖侧,随即纵身一跃,也朝那瀑布扑将而去。 陛下!杜盛双目圆睁,肝胆欲裂。 --- 将近卯时正,左躲右避的魏言安才脱险,回了藏身之地。 廊檐之下,等待已久的曲檀柔焦灼地迎了上去:爷可安好? 虽说曲檀柔身上怪味早便消了,可阴影使然,她一近身,魏言安还是下意识摒息,且不着痕迹地向外移了移步子:我无事。 曲檀柔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复又左瞧右瞧地,拧着眉与他确认道:爷还是没将那贱人给掳回来? 魏言安不欲与她多说话,只反问道:你外祖他们还未到? 许是夜间不好赶路,要晚间才能到。知晓魏言安终是按了自己的心意行事,曲檀柔有些忧心:爷不等外祖便提前行事,妾担心、担心外祖会有微辞 魏言安沉了沉脸。 有甚微辞?若非他英谋善策,今晚能有那般顺利?一群愚蠢之人。 虽心间不悦,魏言安却仍得耐着性子,与曲檀柔温言解释道:好柔儿,我这般做,乃是一箭双雕之计。你想想,若这回那姜洵尸骨无存,回京后得继大统的,不就是你那好兄长么?何必腾来挪去走那许多岔路?况我知晓,你亦不喜你那三妹妹,我这也是为你出气的。 许久不得魏言安重视的曲檀柔喜不自胜,她心间甜波荡漾,扭捏着表态道:爷对妾身好,妾身知晓的。爷放心,外祖与兄长都极疼妾身,尤其兄长,自小到大,兄长最是见不得妾流半滴眼泪的,若晚些爷与外祖说服兄长不利,妾身也会帮着说服兄长的。 好,我知你至聪敏贴心了。你且放心,待事得成,我便将你扶成正妻。魏言安面上赞赏且许着诺,心中却极度不以为意,只面上不显,需得稳着曲檀柔罢了。 听了魏言安柔声抚慰,曲檀柔娇羞不已:妾这般对爷,非是想着这些名分的,妾、妾是当真对爷一片真心。 魏言安便也作势深情,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道:知了,此事你功劳最大,往后啊,爷只疼你一人。 曲檀柔温驯地点头,又殷勤关切道:爷可有受伤?妾先服侍着爷更衣罢。 魏言安心内抗拒,压根不想与曲檀柔久待。是以,他虽说着推拒的话,音色却眷注不已:现有下人在,又何需柔儿你来伺候我?快回屋去暖暖罢,虽还未入冬,可你那膝节不是总发疼作痒么?还是好生歇着罢,若再发作,我可是要心疼的。 闻言,曲檀柔一颗心更像泡在蜜糖中似的,目中更是浮起泪光来。她往魏言安身边偎了偎:谢爷关心。 ---- 神色迷忽,双目难睁。 冷意阵阵,透骨奇寒袭来,曲锦萱浑身僵痛,似是筋骨被抽掉似的,嗓子干灼得像裂开了似的。 她无意识地呻.吟了声:渴 感应中,有人单臂将她抱起,紧接着,她躺进了个散着清冽甘松香味的怀抱中。 须臾,一股带有温意的水喂入了她的喉间。似是怕她呛着,那人每回还只喂了小半口的量,等她吞咽下去了,才又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哔啵声响,像是焰火烧着木材的声音。 这声音,很是熟悉。 一直萦留在体内的失重感,以及现下周身难以动弹的状态,与她上世无意识弥留人世时的体感极为相似。她感觉自己前额热气掀腾,整个人像被不停抛掷。 冷热交错间,曲锦萱双眼不得睁,四肢似要慢慢僵化成木,而魂灵之中,出现一阵越摇越大的金光。那金光带着莫名的吸引力,似有只无形的手,在邀她踏入。 她一步步挪近,到了那温和的金光之前,正要抬脚踏入,突然衣襟后摆一紧,制止了她的脚步。 曲锦萱转过身去,见是个大眼澄澈的娃娃。那娃娃用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拽住了她,还用小奶音唤着她:阿娘 她怔怔地看着那小娃娃,很有些不敢相认:霄哥儿? 亦在此时,她的耳畔又响起一道微颤的、散着乞求之意的声音,那声音在唤她:萱萱,不能睡了,快醒醒 如同沉入双重梦境一般,曲锦萱在梦中看着霄哥儿,眷恋地、喃喃地念着霄哥儿的名,而梦境的另一边,亦有人在不停地重复唤她。甚至,她能感觉到那人在贴她的脸颊与前额,且耳畔那道执着的唤声逐渐哽咽,逐渐沙哑 曲锦萱看着那小娃娃:霄哥儿是要阿娘在这处陪你么? 霄哥儿摇摇头,如小夫子一般老气横秋地,以告诫的口气劝着她:阿娘莫要在这里久留。 曲锦萱泪盈于睫:可阿娘很想你 她情难自抑,正想蹲下身去,仔细瞧一瞧霄哥儿,头顶却忽然传来轰轰隆隆翻滚不断的雷声,紧接着,又是一记寒人肝胆般的霹雳声鸣响而起。 正是这记霹雳声响,直让曲锦萱心神一凛,浑身都打了个激灵。 似被什么生拖硬拽一般,她终是摆脱了那抛掷感。片刻后,又如魂灵归位般,她眉间微皱,眼睫翕动几下后,极缓极缓地,睁开了眼。 -- 第199页 入目所见,先是一方黑魆魆的洞顶,那洞顶之上,倒垂着些七棱八角瞧不清模样的石块。 这样陌生的场景,让她觉得自己似是醒了,又似仍在梦中。 她两眼迷迷瞪瞪,双目在逐渐聚焦时,又愣愣地,看着自己眼前的那张脸。 是男子硬实的,不那么柔和的轮廓。 眼前这张俊容背着光,可纵他的眉眼被那昏黄跳跃的火光映照得不甚清晰,她却也能感受到他的焦灼之意。 神思杂扰纷乱间,两世的记忆毫无秩序地,在曲锦萱脑中如乱麻一般参差交错。 她微微倾了倾头,张嘴唤了声:恩公? 66. 别离开我 怜惜我一回 【第六十六章】 --------------- 恩公二字, 姜洵听得无比清晰。 他蓦地想起,自己去宁源前一晚,她也曾这么唤过他。若说他那时听来, 心中升起的是不悦, 可这回,他确结结实实地, 品出些不对味来了。 尤其, 他怀中的小女人双眼还带着浓浓的迷濛之色,明显是半醒未醒的模样。 莫非她口中所谓的恩公,另有其人? 这般想着,姜洵心内耿耿,躁郁在胸臆之间四围乱撞, 直将方才那阵激得他发颤的担心给冲去小半。 姜洵是以双膝触地的姿势跪着托住曲锦萱的, 因怕曲锦萱躺得不舒服,也想让她完全醒来, 姜洵便打算要挪挪身子, 可他才动了一下,左臂便传来钻心的疼痛,直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外间的雷声停了停, 几面掩起的山洞之中, 些微声响都无比清晰。亦是这下动静,让曲锦萱两眼重重眨了下, 随即疑惑地唤了声:陛下? 痛到双唇紧抿,姜洵还抽空分析了下。 若是半醒不醒间,他不当连个夫君的过渡都没有,由此可见,她这是当真清醒过来了。 而如姜洵所想, 曲锦萱确实是清醒过来了,她眸子聚焦,见得眼前之人腮帮紧咬,面色泛白,连忙撑着身子要自他怀中坐起来,可刚抬起上身,头部便好一阵晕眩,人又跌了回去。 见状,姜洵再顾不得自己,连忙托住她,倾身关切道:可是头疼? 曲锦萱眉头锁起,掩着额小声回道:有些犯晕。 一如方才那般,姜洵俯下身,与她以额抵额静待了会儿,退开后叮嘱道:你还在发热,乖些,莫要乱动。 纵是曲锦萱头目晕眩,也知现下他们这般姿势有多暧昧,尤其方才姜洵与她离得那样近,温热的呼吸都喷洒在她脸上,激得她浑身僵硬,一时间都不知作何反应了。 待姜洵退开,曲锦萱定了会儿,呼吸终是回复了正常。她闭着眼请求道:陛下放民女在地上躺着,民女缓缓就好了。 姜洵置若惘闻,还接着问她身体其它地方可有不舒服的。而即使是闭着眼,曲锦萱也能感受得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 无奈之下,曲锦萱只能借着掩额的那只手,悄悄盖住自己半边脸,当间,又记起他方才那声倒吸的冷气来,便自粥水般浑沌的思绪中分出神来问了声:陛下可是受伤了? 无妨,小伤罢了。姜洵轻描淡写。 他胸间憋着难以排解的梗塞,不停有冲动涌上,撺掇着让他出声,问问方才她口中所唤的恩公到底是谁,可于此时此刻,他更为关心的,还是她这发热是否紧要。天知道方才怎么都唤她不醒,他是何等慌乱难定,心神冰凉。 这会儿,外间雨已落下,间或,还伴随着低沉的滚雷声。 因为发着热,曲锦萱声音很是微弱,她在与姜洵说:太险了,陛下方才不该 听出她话语中的歉意,姜洵摇头:无需负疚,这本是我给你惹来的祸事。 曲锦萱揉了揉额角。 昨晚突如其来的歹人,矍然出现的魏言安,以及方才那般混乱的场面,一幕幕在她脑中飞旋,她本有心想要问问当中事由的,可跟着头目间的晕眩感随之而来的,是沉沉压来的倦意,那倦意足令她眼皮有千斤重。 不多会儿,曲锦萱难抵疲意,将头偏了偏,正要睡过去时,肩膀被揽着她的那只手拍了拍:怎不说话了?可是哪里又难受了? 曲锦萱嘤咛般的声音答了句:陛下不必担心,民女只是困乏了,想歇息一阵。 听得她鼻息渐微,姜洵无比担心她又陷入方才那般嚇人的晕厥,便伏低了身子,与她谈着条件,又似诱哄着她:我与你说说霄哥儿,你莫要睡,可好? 霄哥儿 曲锦萱勉强提起心神,头目清利了些,甚至连眼皮都挣扎着掀起了,她迎着姜洵担忧的目光:陛下要说什么? 姜洵有心引着她说话,便问道:你可还记得,霄哥儿如今多大了? 曲锦萱自然记得,她脱口便回道:七个月零三天。 姜洵便问:那你可知,他已会翻身了? 曲锦萱想也不想便答道:他不是四个多月的时候,便会翻身了么? 姜洵眼皮垂落,低低笑了两声。 果然,乐阳什么都会与她说。可乐阳与她通封信,都要在几处地界转来转去,给他蒙了无数障眼法,让他难寻她的下落。 又或许,他该趁机问她一声,她是否早便知自己会生悔意,才故意那般提防他,生怕他去寻她。 -- 第200页 诚然,这些问题早便在姜洵心间兜转过许多回,可她的拒绝及她那番劝言只近在昨夜,仍回荡在他耳边,他生怕自己问了,便又是如昨夜那般扯心扯肺。 想夹带私货确认几句的冲动,在胸间徘徊踱索小半晌后,终是滑下了嗓子眼。 姜洵静心敛气,温声答着曲锦萱:没错的,霄哥儿四个多月的时候,便会翻身了。对此,他可得意得不行,但凡是醒着,便要不停翻动,谁将他翻回去了,他还当是在与他玩闹,复又扯着被子转个向。有一回,他翻身到半途,便撅着背不动了,嬷嬷还当他玩累睡过去了,可凑近一瞧,你猜如何? 曲锦萱摒息听得入神,两只眼睛扑闪着看着姜洵:不是睡过去了么?莫不是没力气了? 姜洵翘了翘眼角:他在用被褥子磨牙呢,就那几颗小乳牙,咬都咬不实,倒是淌了大片口水渍,直把他头发都给染湿了。嬷嬷把他拔正过来,他还嫌额角太干,又要翻过去蹭那片口水渍。 曲锦萱张了张嘴:为何? 姜洵笑:我并不是他,如何知晓?许是嗜好特殊罢。说着这话,姜洵还故意一本正经地揶揄道:我是没有这等嗜好的,他许是遗传自你? 民女也没有这等嗜好曲锦萱显然并未听出这是揶揄,竟还睁着眼,认真作答,却不知自己这般神态有多憨真喜人。 姜洵凝视着曲锦萱,心中漾起波纹,那波纹四散,带电一般,直将他五脏六腑都圈麻了。 若是以往,他便可抱着她,细细吻她的眼鼻唇,与她怎样亲昵温存都不过分,而非如现下这般,单是抱着她,都怕她随时起身,推开自己。 见曲锦萱目有渴望,明显是想听自己多说一些,姜洵便又开腔,接连不断地,与她说起他们的霄哥儿来。 月份大了些,那小子会自己爬了,某日午憩时,不知怎地给他从榻上给翻了下来,悄没声地溜去了榻底。那榻底黑隆隆的,他也不怕,就那么睡了过去,直把福阳殿的宫人吓到六神无主 曲锦萱忙问:那后来是如何寻见的? 说起这个,姜洵面容有些抽搐:那小子睡了个饱的,醒后倒是想自己爬出来的,可许是他不得其法,又许是头有些大,突然卡住出不来,这才把他急得哇哇乱叫几声,将人给引过去了。 听到是这么个结果,曲锦萱愣了愣,继而忍俊不禁,噗哧笑出声来。 姜洵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道:后来他多长了几颗牙,更是了不得,手脚挝回来就去啃,小榻上见着什么都往嘴里塞。有一回我才散朝,他哭闹不止,被嬷嬷带来东华殿扯散我冠带不算,我抱着他在东华殿处理片刻政务,一时不察,竟让他攀上桌案,连放着的玉玺都遭他生啃了两口,那螭虎背上涂满了他的口水。 眉眼染着欢欣的笑,鼻尖都皱起旋纹来,她忍不住讶道:想不到霄哥儿竟这般大胆。 姜洵眼角微抽:可不是个顽劣至极的么?那小子胆子真真泼了天的大。前些时日我去探他,见他睡着,便想替他掖掖被盖。可他眼还未睁,倒先兜头朝我面门踹了一脚,末了,还嫌我这脸咯脚似的,瘪起嘴来嚎了两嗓子,还需我去哄他才停。 有时,那小子是个极为缠脚的,连嬷嬷也不要,尽要扒着我,怎么抱也不安分,直在我身上一通抓挠,衮服上的丝绣都被他磨断几根 有一程子,他还喜欢让人用木梳给他梳头。那日我去福阳殿正好见了,我担心那梳齿会磕伤他,或是梳柄打到他,便让宫人把木梳给收了。可那小子不乐意,一拿开他就扯着嗓子哭,手脚乱蹬,我好心去抱他哄了两句,倒险些被他恏着头发 听着儿子这些欢脱事迹,曲锦萱如画的眉目柔得仿佛要滴出水一般,可她打起精神硬挺了不久,那对眼皮委实是撑不住,听着听着,便越来越往下耷拉去。 所幸姜洵也看出她确是倦极,面上潮热的红晕也褪了些,不似先前那般熏红,便也跟着,将声音逐渐放柔放缓。只说到最后,那语气还跟多委屈似的:总之他就是个快活的命,我这个当爹的,就是供他嬉闹取乐的。 这会儿,曲锦萱已经睡熟过去了,并没有应声。 姜洵垂眸看着她,自言自语般:霄哥儿会坐着了,也能跟着学发声了。我曾教过他喊阿娘的,他也张着嘴学了几声,虽然听着不甚清晰,但我想,他该是学会了的。 山洞之外雨声淅沥,姜洵乌灼灼的目光,无意识地在曲锦萱脸上流连,似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中。 细高的鼻梁,圆润清晰的唇线,这张他朝思暮念的脸庞之上,处处都是毫无矫饰的美。 这人,本是与他情意缠浓的枕边人。 可同样的一张脸,这人对他素日的情思与眷恋、痴迷与依赖,仿佛于一夕间消失殆尽。 姜洵心中咸涩与闷痛迭起,他眼眸郁郁,陷入遐思。 到底该如何做,才能将她给哄回去? --- 不知睡了多久,再度悠悠转醒时,虽身体仍有乏力感,但曲锦萱已不再如先前那般头痛欲裂。 雨声渐缓,洞中那簇篝火虽小了些,却仍旧坚挺地燃着。放眼外间,已是咫尺难辨的黑夜,而揽抱着她的人,侧身靠在洞壁之上,似也睡了过去。 -- 第201页 该是睡得有些沉了,连她起身,他都没有发觉。 察觉到有些不对,曲锦萱借着火光,见得姜洵两鬓长眉微微拧起,他额上起了层薄薄的细汗,且蹭了些外伤的面皮之上,还浮着不正常的红晕。 她试探着,用手背去贴他的额,果然触感烫人。看来,是他也发热了。 曲锦萱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倒是干了大半,可他穿着的袍裳却还是湿乎乎地贴在身上。 便在曲锦萱以为这是姜洵发热的主要原因时,却在撑着起身后,发现他拧在身后的左臂的肘节,是一个奇怪的扭向。 曲锦萱心中不安,凑近仔细观察了下,越瞧,越像是他那左臂骨折了。 陛下?曲锦萱轻轻唤他。 姜洵没有反应。 曲锦萱眉间皱起了结,她掐着手心想了想,决定先帮姜洵把这别扭难受的姿势给调整过来。 她靠近姜洵,用肩头撑住他右侧的身子,慢慢将他扛起了些,再用两手去打直他的腿。 姜洵跪得太久,双膝都僵硬了。他浑身无力地靠在曲锦萱肩头,任她摆弄,鼻间粗气喷洒在她肩窝,刺痒刺痒的。 把姜洵姿势扳正,还要避着不碰到他的左臂,着实费了曲锦萱好大一番力气。 待姜洵两腿伸直时,怕碰着他伤了的左臂,曲锦萱便扶了他后背一把,却由这下敏锐地感觉到他后背的布料,沁得尤其湿。 再触了背后的其它几个位置,她更发现,他已满脊都在冒着冷汗。 好不容易忙活完这场,曲锦萱也是累得微微发喘。 她蹲在原地,待喘息略定后,拢了拢火堆,又自火堆中抽了一根燃着的木棍,起身往洞外去。 去哪里? 将要出洞口时,身后,男人微弱的声音响起。 曲锦萱回头,见姜洵勉力掀了半只眼,向洞口看来,微抬着右手:别走,别离开我 曲锦萱答他:民女出去瞧瞧这附近可有药材。 姜洵摇了两下头:我无事的,你莫要走 这是发起糊涂了。 陛下好生歇着,民女很快回来。 说完,曲锦萱便举着那火棍,出了山洞。 因着下过雨的缘故,这会儿悬挂在天上的圆月亦像是被水浸过一般,泛着雾朦的湿气。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弯山坳,耳边能听见溪涧的声音,应当就是与他们坠下的那江浊水相接之地。 他们现下到底是飘到了何处,她不得而知,也不知他是如何寻到那处山洞的,但这期间,他定是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她带了去那山洞内。 借着月亮与火把的光,曲锦萱匆匆寻了些常见的药草,又拾了些补给的树枝,便回了山洞。 她先是往篝火中添过柴,又将不大干的树枝放在旁边烘着待用,可接着,她又对着那些药草犯起了难。 纵她寻来了药草,这山洞中却也没有可供熬药的瓦罐,姜洵早前卷着给她喂水的,还是洞口掰下的一片大叶。且姜洵那手受的虽是外伤,又非是敷草药能治得了的。 怎么办,她并不会接骨 束手无策一小会儿后,曲锦萱只能将篝火移近了些。 她在自己衣襟下摆撕了一片布料,出去接水浸湿后,让姜洵半靠在她身上,摸索着,帮他把后背给擦拭了一遍。 而姜洵虽发着热,却并非是毫无意识的。 在曲锦萱出这山洞之时,他便余了神去留意洞口。见得她终于回返,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大提得起精气神来,只能看着她兀自忙碌。 他看着她添柴加火,看着她有些挫败地皱眉苦恼,再看着她强打起精神来照顾自己。 姜洵静静地盯着曲锦萱,眼底,有细弱的微光在闪动。 萱萱。姜洵突然开腔了,声音微弱,吐气却是清晰的。 而彼时,曲锦萱正要去帮他换搭在额头上的那块布巾,听了这么声唤,她手下一顿。 姜洵声音哑得厉害,多半是靠气声在发音,可在这样静寂的夜,在这仅有篝火声响地山洞中,却分外有股缱绻的滋味。 她低头,与他双目交织,听他问自己:分开这样久,你可曾梦见过我? 曲锦萱神色微微晃了晃,见姜洵双眼有些失焦,便只当他开始在说胡话,不欲作理。 她不理,姜洵也不气馁,只在她拧完布巾回来后,又拉呓语般,断断续续地说道:你可知,我为何会来吴白寻你? 有许多女子想入后宫给霄哥儿当娘,可霄哥儿不愿,我也不愿你可知我为何不愿? 曲锦萱将布巾摁在姜洵额头之上,听了姜洵这话,她一径摇头失笑。想起他从前说她怀孕聒噪,却不和他现下有没有发现,他自己受伤生病,却也是这般激聒的一人。 面对着曲锦萱的沉默,姜洵轻声道:你知晓的。他微微仰头,伸手扣住曲锦萱的腕子:萱萱,你莫要听乐阳的话,莫要跟她学,好不好? 这回,曲锦萱终有反应了。 她极认真地回视姜洵:陛下莫要如此作想,事皆与县主无关的。 姜洵点头,眸色暧暧融融:我知,你想与我和离,皆是我的错。我说这些,是想让你莫要学乐阳那样心硬。 说到这处,姜洵指间发了些力,他包住曲锦萱的手,语调渐沉,幽邃的眸子中有情念、有执拗,还夹杂着几许脆弱:孩儿他娘,怜惜我一回,可好? -- 第202页 67. 没有私心 霄哥儿给你 【第六十七章】 ------------ 纵是做了近一年的夫妇, 曲锦萱又何曾见过这样的姜洵。 在曲锦萱的记忆中,他的姿态总是倨傲的,望向她时, 亦多数是好整以暇的神情, 似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而那双幽邃的眸子, 又时常令人难窥情绪, 如这般赤.裸.裸向她坦露他的脆弱与企盼,是头一回。 这样卑微,又这样陌生。 曲锦萱咬了咬唇,轻轻将手从姜洵掌中抽出:陛下烧得有些糊涂了,您身子要紧, 好生歇息罢。 那瞬间, 姜洵双目盈满了失落,他眸子黯了黯:你还是不愿。 曲锦萱偏过头去看他那左臂:陛下的手骨折了, 可如何是好? 见她避开自己目光, 姜洵心中一空,可旋即,又还是自嘲地笑了笑。 好歹是在关心他么。 略定了下心神, 姜洵强打起精神来, 慰定曲锦萱道:莫要担心,骨节错位罢了, 晚一些,我便可处理了。 听他说得这样稀松平常,曲锦萱怔住:如何处理? 姜洵并不答她,而是反问道:你可好些了?可还觉得头晕? 他避而不答,曲锦萱也寻不着什么头绪, 只能点头应道:好多了。 姜洵温声道:坐下歇歇罢,我也不知现下到了何处,亦不知手下人何时能寻来,许还要在这处待上几日的。 陛下睡罢,我并不困的。曲锦萱才醒不久,纵是力气不曾全部恢复,却也不怎么睡得着。 是以,说完这话,曲锦萱便自顾自地蹲去了篝火边,翻动晾着的湿木柴。 山洞之中,陷入长久的沉默。 而二人间,这时除了沉默,似乎也再没有旁的话可说。 姜洵双唇泛出个苦笑来。 他怎给忘了,她是个很有几分倔脾气的。 望着曲锦萱的背影,姜洵心间满是徒唤奈何的怅然感,人愈加像被抽光了气力似的,再撑不住,将脑袋微微一倾,缓缓阖上了眼。 过了会儿,拔弄完湿柴的曲锦萱起身,又帮姜洵换了几回帕子,替他擦了鬓角的汗,待察觉他体温不如刚开始那般烫人,提着的心才总算是定了定。 外间是黑天,采来的草药又无用具熬煮,在忙完仅有的几堂事后,曲锦萱便也靠着洞壁坐了下来,盯着堆簇的篝火定定发起呆来,不多时,她亦阖起了眼。 浅眠间,曲锦萱做了好几个梦,来来回回,俱是姜洵与她说过的,他与霄哥儿相处的场景。 不知过了多久,似寐非寐的曲锦萱,感觉身边人有了动静。 他似是起身,站了起来。 曲锦萱抬了眼皮,见他向外行去。再过了会儿,隐隐听得一声闷哼传入耳中。 她心中一紧,原本置于膝上双手亦是收缩了下,可犹豫来去间,她被深重的茫然盖住,终是没有起身寻过去。 --- 相近时辰,吴白城某处。 曲檀柔捏着沾了药膏的巾帕,轻轻替魏言安拭着眶骨:爷,可还疼? 生挨了好几拳,怎能不疼? 眼眶乌青的魏言安双拳紧握,他竭力忍耐着疼痛,明明心中的火蹿到了脑门子,面上却还要佯作不在意:无事的,并不疼。 闻言,曲檀柔倒是红了眼,幽幽咽咽地泣诉道:兄长出手也太重了,怎能将爷打成这样 说起这事,魏言安何曾不是气得指节发白。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那温厚与曲砚舟等人赶到时,听他提了那等好事,那几人非但没有惊喜,曲砚舟更如疯狗一般,猛地冲上来便提拳将自己好一顿揍,那架势,活像是与自己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回想那般场景,魏言安心中更是气郁滞结,偏生他又不敢发作,还得去与曲檀柔解释道:柔儿,我怎能是为了报私仇呢?我确是为了砚舟兄着想的。 曲檀柔面容踌躇:妾信爷的,只是 魏言安立时握住曲檀柔的手:柔儿,你定要替我好生与砚舟兄解释一番,不能让他对我生了误会才是。 受了魏言安这般托付,曲檀柔哪里忍心拒绝。况且,她也不想魏言安与曲砚舟生出什么隔阂与龃龉。 这二人,一个是她的夫婿,另一个,则是她从前的兄长,更是她今后的富贵保障。只有这二人好了,待兄长登了大位,他们才能拿着赦令正大光明地从禄定那个鬼地方出来,而不是如现下这样提着脑袋在外头。也只有这样,她才有底气让魏言安扶自己为正妻,成了正妻后,便能开始着手收拾那几个贱人了,尤其,是沛柳那个烂娼.妇。 只让她大惑不解的是,往前,明明兄长对那曲锦萱多是冷脸以待,怎一听那小贱人出了事,他便急怒成那般?还是说,是她意会错了,兄长急怒的,是当今陛下,是他那方知晓真实身份的双生兄弟? 柔儿?见曲檀柔久不应声,魏言安忍不住唤了她一声。 曲檀柔回神,俯下身继续替魏言安收拾着伤口,并应他道:爷放心,妾迟些便去寻兄长。 此时,同一座宅子中,温厚也心急火燎地与曲砚舟说着话。 老朽对先帝确是一片丹心。当初先后产子,那魏修本就虎视眈眈,若让他得知先后诞下的是双生子,则你兄弟二人俱危矣。故老夫那般做,也是为了替先帝后保下血脉,绝无私心的。 -- 第203页 若要怪,便怪老朽这身子不争气,患了那等怪疾,卧病这许多年,否则,老朽早便将你的真实身世告知了,如何拖到现下来? 舟儿,论行第,那姜洵是次生,你才是当之无愧的皇长子,那龙座,本也该是你的。 曲砚舟迎着月光立在厅口,听温厚来来回回说这些话,整个人却始终如空壳一般毫无反应。他的双目之中,是空茫与死寂。 被温厚找了借口骗来吴白,他气未喘匀,便闻听了曲锦萱的噩耗,那般惊愕,简直盖过了之后温厚与他道出的,所谓的真实身世。 他醒了念睡了梦的人,他在心中藏了这么多年的人,就那样被魏言安给害了,若非曲檀柔拼命拦着,他恨不得取来刀剑,当场宰杀了魏言安! 静立许久,在温厚又一次苦口婆心的念叨中,曲砚舟终于开腔了。 他望向温厚,眸光清冷:外祖对我有救命之恩,曲府亦对我有养育之恩,可外祖现下所行,乃为轼君窃位的大谬之事,我实难从之。 温厚被噎了噎,惊疑不定之际,他再度试图劝道:舟儿,老朽也是为了你好。况现下那姜洵多半已命丧黄泉,我大昌不可一日无君 曲砚舟此刻已心如死灰,并不为温厚之言所动,反而固执地回道:陛下尚有血脉在,继位之人,当是宫中那位小殿下才对。 温厚拄着手杖,心神发震。他如何能想到,自己得来的,确是这样的回复。 舟儿 外祖无需多言,我不会改变心意。 说完这句,曲砚舟便离了厅堂,余下温厚一人在原地咬牙愤恨。 说来说去,总归还是魏言安那竖子可恨! 就算初盘谋划中有些许漏洞,也该与他们商议过后再行事。况,他既坚持那般做,自有他的道理。 如偶然间,得知自己这外孙对那庶女生出的情意,便是意外之喜。 本来按他所想,待掳得那庶女之后,便可给那庶女喂毒以控制。待与这大外孙道清其身世后,再循循善诱,与他明晰利与害,且视情势再行下一着。 按他意外所知,自己这外孙对那庶女可是用情至深。既如此,无论是将那庶女予了他,还是以那庶女做要挟,都是能行得通的路子。但眼下这好好的一盘棋,全被魏言安那竖子给毁了! 那竖子独断专行,将那庶女与姜洵一并给害了性命。现下失了那庶女,便毁了掌控与牵制这外孙的重要利器,不仅令这外孙鄙夷起他们的行径,还反令其生出这等荒唐心思。 这厢,温厚越想越气,才提起手杖重重在地上顿了两下,却见有人出现在厅堂前。 见得来人,温厚迎了上前:高士。 游仁拱过手,抬腿入了厅堂温厚:老道见老太爷这面色不虞,可是事未谈妥? 还不是怪那魏姓竖子!温厚冷声骂了两句,又将曲砚舟方才的话,与游仁说了。 温厚满脸愠容:高士也见亲眼所风,早前若非咱们拦着,他还要亲去寻那女子尸身,由此可见那女子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可偏生、偏生 老太爷何必担心?小事一桩罢了。游仁呵呵笑道。 人总是不满足的,知姜洵许已丧命,游仁心觉大仇得报,自是喜不自胜,可喜后,却又接着琢磨起自己的前程来。参与这么一堂好事,若他能出谋献策占个功臣之位,还愁甚下半生? 这时,而见游仁面色轻松自得,温厚便立时请教道:高士可是有奇招? 游仁笑意从容:老太爷可先稳住曲大公子。他现下既是不想登那九五之位,我等也莫要强逼,遂他的意,打道回京便是。 宫里头那个,不过是个话都不会说的奶娃娃罢了,不足为虑。 曲大公子素有贤名在外,又是晓通经儒之人,自有冰魂雪魄的盛德傲骨在,一时跨不过心里的槛也能理解。况老太爷先前不也说过,若拥曲大公子登位,朝中几位老臣也是难过的关么?既如此,倒不如成全曲大公子,让他做个辅政之王,也能伺机给他在几位老臣前搏个好印象。 听了这一通,温厚怔愣好半晌,才向游仁确认道:高士的意思是? 游仁目中染笑:老道没有别的本领,唯于用药之事上颇有钻研,要谋一个奶娃娃的命,有甚难的?说着,他走近些,压低声音对温厚说道:待那奶娃娃的命没了,那无上尊位,可还容曲大公子推脱? 果然与自己所想一致。 温厚眼神骤亮。 --- 几场绵延的秋霖过后,终于见了晴。 朝霞跃上树冠,太阳拖着一片水渍,自东方徐徐升起,山涧中四处可闻秋虫唧唧,鸟语啾鸣。 叽叽喳喳的一片晨音中,曲锦萱睁开了眼。 洞中的篝火只拢了些火星子在,而洞外的不远处,一簇更旺的篝火正雄雄燃着。在那篝火之上,还架着一口熏黑的、缺了半边把手的陶罐。 曲锦萱推开身上盖着的外袍,揉了揉眼。 似有所感,外间那篝火之侧,修眉俊眼的男人侧头看了她一眼,便起身拾了两片叶子,将那陶罐给端起。 待曲锦萱出了洞外,走到他身边时,他面前的木碗中,将将好已盛了八分满。 醒了,来喝些鱼汤。姜洵端起那木碗,递给曲锦萱。 -- 第204页 曲锦萱摇头:陛下喝罢,民女暂且不饿的。 姜洵想了想:大早上喝鱼汤确实有些腻,你可要饮水?我去打些来。 因为仅有一只木碗,说着话,他便要将那鱼汤给倒回陶罐内再去打水,曲锦萱便制止道:陛下不用麻烦了,我喝这个就是。 接过木碗,曲锦萱在姜洵的注视下,小口啜饮着,又听他出声道:我知你胃口小,喝不完莫要勉强。 曲锦萱胃口确实不大,草草几口润过喉道,便有些喝不下了。 姜洵伸手,极其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后,便就着那碗,几口便将剩下的汤给包圆了。 见姜洵端着碗要去溪边清洗,曲锦萱亦出声道:我来罢,陛下那手虽正了位,却也不见得便复好了的,还是莫要操劳。说着,她将臂上挂着的外袍递了过去:陛下还请披好外裳,莫要着凉了。 好。姜洵启唇,朗笑着应了,也未坚持。 曲锦萱一并收了陶罐,往河边行去。晚些,还要用这陶罐给他煎药。 二人在这深涧之中,已待了有几日了。 这几日来,姜洵虽对她关切不减,却也收敛了许多,没有像之前那样盯着她目不转睛,让她极不自在,也没再与她说过与那晚类似的话。二人相处起来,倒像极了两个一同落难,相互扶持照顾的难友。 姜洵身上的火折子信烟等物俱已被水给冲泡坏了,只余靴内绑着的一把匕首在,也亏了有那匕首,才挖出了这么只木碗。 因着下雨并有伤在身的缘故,二人就是想探路,也并不便行进。且姜洵大致掐算过,应当也就在这几日,孙程杜盛等人能寻过来,便干脆没挪地方。 这般独处,便有了许多空档。期间,姜洵主动与曲锦萱闲聊着,说自己早前在军中当过兵牙子,安营扎帐时,也是在旷野讨过吃喝的人。 除了绘声绘色与她说起自己年少在兵团中的见闻外,姜洵还与她说没有火折子当如何生火,在哪些地方可拾到炊具,甚至还教过她如何处理野食,于没有盐巴的情况下,该如何取鲜。 多数时候,曲锦萱都是默默听着,且讶异于他竟是如此健谈的一个人。 这会儿,小溪中金波跳荡,一双素手拔动清水掀起阵阵涟漪。曲锦萱蹲在溪边,待洗尽陶罐与木碗,便回了篝火旁。 她蹲下身,正专心收拾着药草之际,突听姜洵沉声唤了她一句:萱萱,莫要动。 为时已晚,姜洵话音才落,曲锦萱已然感觉到了自己身后有东西在蠕动,甚至也听到了擦过她耳边的,那几道诡异的丝丝声响。 意识到那是什么后,她毛骨悚然,冰凉的额头立马沁出层细密的冷汗来。 微风轻摆,袭人衣襟,草木亦被吹得沙沙作响,曲锦萱五感放大,此时却连余光都不敢往旁边探,脖颈子更是僵硬得都不会转了。 姜洵蹲下身子注视着她,手脚极慢极慢地,往她的方向移去。 倏地,他瞄准时机,人往前一扑,将曲锦萱压入怀中,紧接着手臂又向下一擒,手下发力且凌空舞了几下后,再将手中之物往远处一甩。 察觉到曲锦萱心跳过急,吓得在自己怀里大喘气,姜洵蹭了蹭她的鬓发:无事了,莫怕。 曲锦萱一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听他说无事,便退开身子,壮着胆子向后看了眼。 是两指粗细的一条青皮蛇,那蛇直挺挺地躺地草地之上,该是已经死了。 仅一眼,曲锦萱的头便有些发晕。她连忙移开目光去看姜洵,在见到他腕间冒血的牙洞时,一颗心再度高高吊起:陛下可有事? 草蛇罢了,牙囊并无毒液。 姜洵正待安慰曲锦萱时,耳目聪敏的他,却陡然捕捉到了些喧杂的声响。 张目瞭望过去,姜洵眯起眼来,凝神观察了会儿,见那帮人越来越近,才如确认了什么似的,眉眼舒展下来。 他收回目光,凝着焦急握住自己腕节的小女人,于心念一动间,忽然出声道:萱萱,你想要霄哥儿,我答应你。 曲锦萱愣了下,抬头望他。 姜洵微微一笑:但我有要求,你须得随我回京。 有意无意地,姜洵等曲锦萱拧起额心陷入思忖,方才对她扬了扬眉骨,解释道:你放心,我没有旁的私心,只是总不能让霄哥儿曝于危险之中。 不管怎么说,先得把人给带回奉京才成。 68. 归京(虫) 带你去见儿子 【第六十八章】 -------------- 野林之中, 炊烟袅袅,几辆马车散散地停着,食物的香气与药味混合在一处, 轻轻地拂过马车的车帘。 至当间的一辆马车中, 听完了手下人的探报,姜洵单手支着额侧, 不咸不淡地笑了声:听着, 倒真是个正人君子。 探卫继续报:那温老太爷说要给您立衣冠冢,要扶小殿下即位,可几位老臣一直拖着,连那位曲大公子的身份都不肯认。说到这处,探卫请示道:陛下, 可要属下将您安然无恙的消息, 透露给几位老臣? 放于案几上的手指屈了屈,姜洵摇头:不急, 路长得很, 慢慢赶罢。 这时,杜盛的声音自马车外传了进来:主子,三姑娘往这边来了。 见姜洵摆了摆手, 探卫领意, 迅速退出了车厢外,与杜盛一道挪去了稍远些的树荫之下。 -- 第205页 闲聊几句后, 见曲锦萱端着药进了那马车车厢,杜盛忽而一拍额头,低声夸张道:失策了,临行前,该去孙程屋子里拿两罐铅粉的。 他旁边的探卫懵了一瞬:什么意思? 杜盛一本正经地答:被条草蛇给咬伤, 扮起病来可费老鼻子劲了,这要是能给主子脸上搽两层铅粉,不是更像了么?还省得主子天天硬咳。 好家伙,胆子够肥的,还敢编排主子了,也不怕主子让人砍了你的头。探卫连连咂舌,用手指点了杜盛几下。 杜盛不以为然:主子才没那心思呢,佳人在侧,他光想着怎么能多与人相处片刻了。 探卫想了想,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陛下不让传消息回奉京,原来 杜盛嘿嘿笑道:你把这消息一传,我们这路程可就得缩短了,慢赶变紧赶,这日夜兼程颠颠簸簸的,累着了那位可怎么得了?主子不得心疼死?再说了,主子现在也虚弱得很,哪受得了急程奔波? 那探卫摸头:明了 杜盛抱拳倚着树干,懒懒地说道:事就是这么个事,啃俩馒头回去罢兄弟,我们这路啊,且有得赶呢。 --- 山水程程,秋风续吹。待至十月,已是草木摇落,橙□□绿。 这日,奉京城,文国公府。 阔厅之中,有两帮人对向而坐,一眼望去,便是个对峙之势。且许久无人出声,当中的气氛,亦很是耐人寻味。 清漏滴答,又是好片刻过去,温厚到底是憋不住了,他沉吟道:大行皇帝 好个胆大包天的,还不住嘴!你竟敢咒陛下?!程老侯爷率先暴喝一声,斥止温厚。 温厚便转而改口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消失这么些时日,多半是已遇险 这回,丁老将军紧皱起眉打断道:随侍来报,也只说陛下下落不明罢了,并未说过陛下遇险,你又如何得知陛下定然已遇险? 没错,这后头定然有人在作怪!必得遣人查个水落石出才成!程老侯爷虎目圆睁。 几度被喝,所议之事又几日都不得结果,温厚心中也憋了大口不上不下的气,他握着手杖,尽力收敛怒意,再度提起自己来的目的:好,此事是老夫多虑,老夫暂不提这事了。可此番,老夫只是将先帝血脉安然无恙送回罢了,诸位又何必百般阻挠? 说到激动处,温厚起身,向几位老臣示意着沉默坐于自己身后的曲砚舟:且这位并无夺位之意,亦说过愿为人臣辅佐小殿下,只为归宗室入玉碟罢了。诸位近日总是这般僵持蛮横,意义何在? 你说是便是了?老夫可不曾听说过先太后产的是双胎,就算是,你又如何能证明你这外甥,便是与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程老侯爷最是激动,他冷哼一记,直接便又刺道:你这不存好意不安好心之人,我等如何能听凭你信口雌黄?仅凭一个胎记,便想让我等信你?真真做梦! 温厚攥紧手杖:老夫怎又不安好心?当年之事也是事急从权,现下将先帝血脉送回,亦是尽人臣之本分。况老夫并非有意为之,若不是当年突患那怪疾,老夫早便打算要与几位将这事挑明的。说到这处,他也是气怒至极:再说了,如何是仅凭胎记?当年那产婆,老夫寻来了的,你却也不认。程老鬼,你这分明是胡搅蛮缠! 文国公面色亦是格外凝重:曲老鬼,非是我等蛮横有意阻挠,而是这当中疑点团团,教我等如何放心信你? 什么疑点团团?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觉得他所摆出的证据本身便存疑。 温厚咬牙:先太后分娩之时,宫中的徐嬷嬷,当年是曾在那产房里头伺候过的,她定然知晓个中实情。既诸位觉得老夫所言不可尽信,便唤人去请这位徐嬷嬷过来一问究竟罢! 不必请徐嬷嬷了,朕可作证,这位曲大公子,是朕同胞兄弟。 蓦地,一道威严的声音自厅外传入。众人俱是惊愕住,纷纷朝外望去。 厅外,身着衮龙袍、腰系明黄鞓带的青年郎君负手于背,信步踏入这厅中。 陛下?!众人齐刷刷立起,便要下拜。 姜洵抬了抬手:诸位免礼。 戚老天官上得前来,关切道:陛下何时归京的?龙体可有大碍? 姜洵笑道:谢戚老关心,朕并无大碍。 程老侯爷亦是长吁了一口气,复又急切地问道:陛下安然脱险,可有查出背后加害之人? 听了这问,有意无意间,姜洵目光向温厚望去。 本是见鬼一般看着姜洵的温厚,此时却眼神躲避。他头顶像炸了个响雷似的,整个人惊持畏缩。 于心悸慌神之余,温厚竭力抚平震惊的心绪,告诉自己要镇定。那夜他们并未露面,行事之人是那魏言安,若那竖子攀咬,他也有法子撇身。 正是忐忑难定间,温厚却听得姜洵带着笑意的声音:意外罢了,皆因朕一时兴起,外出狩猎却未提前探得地形,是以失足坠落。 不仅如此,姜洵还说了句:温公既是用心良苦,保下了皇室血脉,论功行赏,朕,自然也少不得要嘉奖温公一番。 心虚使然,温厚颈后冷汗密密匝匝,不知姜洵这话用意为何。他舌头都险些木僵住,不会说话了。 -- 第206页 丁老将军沉吟着劝道:事关皇室血脉,陛下可得三思,着人细细查探过,方可下定论。 程老侯爷亦振声附和道:是极,这堂事中,多有蹊跷怪异之处,陛下怎可如此轻易,便听信这温厚荒谬之言? 姜洵提了提唇,眼神定定:诸公放心,朕,已有定夺。 同一时间,亦在文国公府的偏厅中,乐阳拉着曲锦萱上下打量半晌,冲她粲然笑道: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古语有言,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果然,这便有好事在后头呢。乐阳笑意开始有些促狭。 曲锦萱面色微赧,正欲开口,却见乐阳冲她摇了摇头:不用说什么,我知,你是为了霄哥儿回来的。换作是我,这样大的诱惑,我也定会跟回奉京来。况且现下情势不同,你若只身在那吴白城,我也不放心。 挥退下人,乐阳不由叹道:给你做了多年兄长的人,却原来是与陛下一母同胎的兄弟,你二人啊,可真真是缘分匪浅。 初闻此事的惊奇虽已平定了些,可再度提起这事,曲锦萱仍是不受控地怔了怔。 她何曾联想过,那二人肩后的胎记,竟有这等关联 随即,曲锦萱又沉思着想,上一世,可也有这桩事么? 见曲锦萱垂眸想着事,乐阳笑出声:这是在想什么?才一回来就这般心事重重的。 曲锦萱敛起心思来,她眉目伤怀,心间愧意迭起:许久不见,也不知霄哥儿认不认我。 乐阳拉着曲锦萱坐下,安慰道:放心便是,你那宝贝儿子啊,就不是个认生的。且那孩子真真是惹人疼喜,他一日大似一日,我瞧着,也是与你越来越相似了。 说着,乐阳推了盏茶过去,又对曲锦萱说道:我估摸着,你定然是不会回曲府的,季府你也不好住进去,不如还是去我那别庄住着?自打伯母与筠哥儿搬走后,我那别庄便空置了许久。以往他们住着,我还有个地方可去,现下除了容馥斋,我见天闷在这府里头,也怪不得劲的。若你与霄哥儿搬进去了,我便又多个地方走闲了。 见曲锦萱面露踟躇,乐阳正色道:我知你定是想自己赁宅子住。可霄哥儿出宫若没个看守严实的,指不定哪天就让人给摸了,所以你也莫要跟我客气,尽管住进去便是。 不好再推拒,曲锦萱只能笑道:那便叨扰县主了。 乐阳摇头:哪里就叨扰我了?你也是客气,那繁清阁我丁点财力都没出,你也要给我一半股分。 说起繁清阁,二女倒有好些话题要聊,从客主到卖品,足足聊了有一盏茶的时间。 听了曲锦萱细细说来的门道,与她这半年摸来的经验,乐阳击掌振奋道:这么说来,咱们也可在这奉京城开上几家。 曲锦萱点头:奉京地界大,确是可以开上几家的。 乐阳喜溢眉梢:那好说,等你手里的事都忙完,桑晴也回来了,咱们便可去看铺子了。装潢摆设选品之类的,直接按吴白城那间的来,倒是省了许多事。 繁清阁的事又聊了小半晌后,乐阳才想起堂子事来,她提道:对了,何时得了空,我与你一起去季府瞧瞧伯母,筠哥儿满周岁,已经会走路了。 曲锦萱也正记着这事:待接了霄哥儿出宫,安置好了便去。 既提起苏氏,便不得不说到曲敦闹着告了御状的过往了。 细细将事由述清后,乐阳默默说了句:论起来,伯母这事儿,确是多亏了陛下的。 这话音将落,便有下人来传话:县主,正厅事已毕,陛下差人来问三姑娘,可否随陛下入宫了? 乐阳听罢,眼底露了些促狭的神情,她起身朝曲锦萱半开玩笑道:去罢,我就不亲自送你了,省得陛下以为,我又教唆了你些什么话。 正厅之外,温厚正半忧半喜地,带着曲砚舟下着步阶。 于温厚来说,今日有骇,亦有喜。 生出骇然,自然是姜洵竟大难不死,复归奉京。而今日的意外之喜,是曲砚舟终被姜洵所认。 姜洵当场书下御旨,将曲砚舟封为庆王,入宗室玉碟,赐亲王府邸。而温厚本人,虽因体疾未愈无法归朝复官,膝下两个儿子却也均被擢升了一阶。 而温厚的忧,则来自于姜洵这反常的态度。 如姜洵这般襟怀恢廓的作派,于温厚来说,一怕这般施恩的背后,藏着何等谋算,二则怕曲砚舟,亦便是现下的庆王爷,当真会因此与姜洵关系渐近。如此一来,便完全背离了他们最初的盘算。 喜忧参半与不解其意间,温厚正欲转身朝出府之处行去,却察觉自己身侧之人停下了脚步。下一息,又蓦地离开自己,往反向疾行而去。 温厚侧头去看,见是个明眸雾鬓的女子缓步行来,而方才还在自己身边的人,正是去了那女子身前。 一声忧急的三妹妹,让温厚得知了此女的真实身份。 而见了奔来的曲砚舟,曲锦萱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曲砚舟完全被曲锦萱攫住心神,他两眼紧盯着曲锦萱:你、你可还好?可有受伤? 不待曲锦萱回话,曲砚舟察觉身后有人大步行来,又见曲锦萱朝他身后屈膝福礼:见过陛下。 -- 第207页 听得这唤,曲砚舟浑身凛住。 姜洵越过曲砚舟,上前亲自搀起曲锦萱,语气亲昵地问她:可与乐阳叙完话了? 曲锦萱点头,恭敬地回道:禀陛下,话已叙完了的。 姜洵朝她微微一笑,又转而看了眼面色发僵的曲砚舟。 方才于正室中时,他见得曲砚舟飞快朝曲锦萱疾行过来,虽知这份关心与急切,应是因着二人旧日的兄妹关系,可不知为何,那般场景于他,莫名刺目。 是以,他便言简意赅地,顺势介绍起曲砚舟的新身份:萱萱,这位是庆王爷。 曲锦萱只略顿了顿,便从善如流地屈膝唤道:民女见过王爷。 曲砚舟,亦便是现下的庆王,见这二人并肩而立,且姜洵话语呼吸又那样亲近,不禁目光冷涩。 好半晌,他才自喉间,挤出句免礼来。 虽认了兄弟,但姜洵此刻并无多少心思放在庆王身上,只稍稍留意了他两瞬,便转向曲锦萱,柔声与她说道:走罢,朕带你去见霄哥儿。 听着马上便能见到儿子,曲锦萱难免有些紧张,小声应过,便随着姜洵走了。 庆王独自立于原地,望着高大娇小的一双男女渐行渐远,似觉这秋日的飒飒凉风吹进了心中,令他倍感透骨奇寒。 厅外各有心思的几人离散,而厅内,程老侯爷眯着眼看了半晌,突然惊讶道:这、那不是曲府那庶女么?她怎又出现在陛下身边? 说着,程老侯爷急急迈腿,便要往厅外去阻,却被余下几位老臣给拦住了。 文国公率先发声道:程老鬼,你这是年纪越大,人还越活回去了。陛下偏要在这时唤她出来,让我等见到,是何等用意,你当真不知?他声色有些严厉:这半年来,立后选妃之事,陛下哪一回推脱,不是堵得你无话可说?你还犯老痴不明白么? 丁老将军亦是劝道:程老鬼,陛下即位半载有余,早便不是崇州城中那个毛头小子了,眼下各色事宜,陛下早有成算,咱们这眼睛该蒙就要蒙,耳朵该闭就要闭了,莫再执着。 正是这般更要阻拦,先前陛下多番推脱,原来皆是为了此女程老侯爷被制得无法迈步,两眼瞪向戚老天官,粗声粗气地寻求声援:老戚,你如何作想? 迎着程老侯爷企盼的眼神,戚老天官却也只能咨叹道:老程,往前咱们将手伸入后宫,陛下不计较,是念着宿日旧恩,可我等若总是这般蛮板,便有挟君恩之嫌了。 闻听此言,程老侯爷瞠目气急。 --- 重阁修廊,珠壁交辉。 姜洵特意撇了玉辂信步而行,曲锦萱不与他并肩,他便稍稍领先她半步,携着她穿过广阔的御道与殿庭,与她温声介绍着各处殿宇楼台。 二人所行之处,宫人俱是跪倒一片,静侍君威。 步行许久,曲锦萱跟着姜洵到了一处殿宇之外。 那殿宇高悬的匾额中,飞动奇绝的几个鎏金大字,写着福阳殿,而于那匾额之下,眼笑眉舒的徐嬷嬷,正抱着个红润粉嫩的小娃娃。 那小娃娃面颊光明眩目,水葡萄般的眸子,笑起来又眯成了一条缝。他两手抓着自己前襟在撕扯啃咬,身子又在徐嬷嬷小臂上一颠一颠的,似是极为兴奋。 姜洵领着曲锦萱上前,见了姜明霄的动作,当即皱眉看了他一眼:脏不脏? 前襟被拍下,姜明霄也不生气,咧起嘴来笑出了小舌头,两片薄薄的粉嫩的嘴唇上尽是光亮的口水渍。也不知是不是认出了姜洵,他两只小手在空中拔来拔去,极不可耐地要挣开徐嬷嬷,似是想要这个爹来抱自己。 姜洵余光见得曲锦萱脚步停在自己身后,知她定是心间无序,又有些情怯,便给徐嬷嬷递了个眼神,自己率先伸手接过姜明霄:好小子,沉了不少。 姜洵俯眼,瞥着自己怀里的小娃娃,板起脸来引逗道:小子,许久不见,可想你父皇了? 姜明霄冲姜洵啊哇啊哇地叫着,满脸眉飞色越,笑得跟抹了蜜似的。 姜洵瞧着儿子憨态可喜,便腾着两臂换了个竖抱的姿势。 岂料这姿势方调整完,姜明霄便猝不及防地探了右手 只闻啪的一声,他照着许久不见的父皇后脖颈,挥出了硬实的一掌。 69. 偶遇(虫) 你不想见朕? 【第六十九章】 --------------- 刚回来就生挨了一下, 姜洵脸瞬间黑了。他眼神不善地,盯着自己大逆不道的亲生儿子:招你惹你了,就这么迎朕? 父子二人一个怒而瞪眼一个无知傻乐, 徐嬷嬷则眉眼挂笑地看着曲锦萱:姑娘回来了。 曲锦萱将目光从姜明霄身上移回, 耳根有些赤红地对徐嬷嬷福了个身:这些时日,辛苦嬷嬷了。 徐嬷嬷亲昵地搀起曲锦萱, 乐呵呵地回她道:不辛苦, 小殿下不是个磨人的,反给老奴添了不少乐趣呢。她关切道:这些时日,姑娘过得可好? 曲锦萱微笑着点头:一切都好的,谢嬷嬷关心。说着话,她眼神不受控地往姜明霄身上飘, 喃声道:霄哥儿长大好多 见得曲锦萱眼睛微潮, 姜洵心中也是隐隐抽痛。 本也不用母子生离的 -- 第208页 他转身走向她,温声道:抱抱霄哥儿罢。 曲锦萱十指微蜷, 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得忐忑起来, 她试探着摸了摸姜明霄的手,怕极了他的抗拒。 姜洵懂她心间顾虑,展了展唇道:莫怕, 他只对朕动武的。 虽是有意调侃自己以宽慰曲锦萱, 但姜洵这话音中,多少有些幽幽闷闷的。 曲锦萱被逗得心间莞尔, 神色轻松了些,她小心翼翼地,自姜洵手上接过姜明霄。 姜洵腾着手,口中嘱咐道:小心些,这小子比以前沉了不少的, 用右臂托他会轻松些。 说着这些话,姜洵有些发恍。 头回见自己这小儿子时,还是她教自己怎么抱,才半年多,就换他反教了。 曲锦萱自姜洵手中,顺利接抱过姜明霄。 奶娃娃还是软软的一团,确实比先前沉了不少,眉眼口鼻也有了不少变化,若非是这般情境,就算偶然遇见,她也不会得知这是自己的孩子。 姜明霄确实不是个认生的,被换了人抱,还咧着嘴笑,高兴得乳牙都露了出来。接着,惯性使然,他又将小拳头伸到了嘴边啃咬。 姜洵在旁边拔掉他的手:不许吃。 姜明霄也乖,不让吃就不吃了。他小嘴微动,作弄着口水,冲姜洵吐了个泡泡。 姜洵头痛不已,却也瞬间没了脾气。 他有心想留曲锦萱在宫中用个膳,却又怕她拒绝,只得自我安慰了一番来日方长之类的话。 静静地瞧了会儿曲锦萱母子二人,姜洵出声道:晚些,让嬷嬷随你出宫罢,霄哥儿她带惯了,这小子有时顽劣得很,若没嬷嬷在,你定要头疼的。 都不用姜洵示意,徐嬷嬷立时便对曲锦萱笑道:姑娘可莫要嫌弃老奴这腿脚不灵便,不怕您笑,老奴啊,也是真真离不开小殿下了。 话已说到这份上了,曲锦萱又怎好拒绝,她冲徐嬷嬷感激地笑了笑:那便有劳嬷嬷了。 徐嬷嬷面上兜满了笑意:桑晴不在,将好把巧茹给带上,这丫头懂事不少,也比以前要沉稳了。 听徐嬷嬷夸自己沉稳,侍立在侧的巧茹及时将嘴里的夫人咽下,她泪光闪动地,跟着徐嬷嬷唤了声:姑娘。 旧日也是主仆一场,曲锦萱亦记得这伶伶俐俐的小丫头:巧茹,许久不见。 巧茹激动地点头应了:许久不见,姑娘没有变,还是这般好看。 姜明霄的东西早便收拾妥当,随时可以出宫了。 姜洵特意绕去曲锦萱身后,严肃地叮嘱儿子:以后乖些,莫要折腾你娘亲。 姜明霄被娘亲抱着,两只小胖手主动箍住曲锦萱的颈子,只顾盯着她头顶的发簪瞧,姜洵的话完全入不了他的耳。 姜洵见状,眼底露出些无奈来。 小没良心的,见了亲娘,马上便把他这个亲爹给忘了。 临出宫时,曲锦萱满心感激地向姜洵福了身:谢陛下将霄哥儿予了民女。 徐嬷嬷亦随之说道:陛下保重。 姜洵应下,唇角翘得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 保什么重?他的儿子他的女人,同在一座城中,能见的机会多了去了。 他不着急。 --- 景弘二年十月,整个奉京城,被两个消息给炸得沸沸扬扬。 头一个,自然是原来的曲大公子,其真实身份竟是与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的兄弟。虽兄弟二人并非自小一起长大,表面瞧着关系有些疏淡,可到底血浓于水,从那庆王府的宏敞华奢程度来看,便知今圣对这位兄弟,亦很是看重。 而另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便是今圣之长子,竟被其生母给接出了宫。 于此间,各色说法俱存。 有说是今圣不喜皇长子,故意借口将其贬出宫的,亦有说今圣根本就是为了讨那曲府三姑娘、亦便是今圣登基前那位发妻的欢心,才不惜忍痛让出长子。 纷纷扬扬的臆测中,摸不透上意的有心之人俱是留了心眼,静观其变。 当然,也有那心急的,直接上表催促姜洵尽快遴选后妃,生养子嗣以事宗庙。而有迂腐更甚程老侯爷的,则是上表痛陈这一做法有悖礼制,皇室血脉不能流落在外,请求姜洵尽快将皇长子接回。 于姜明霄方被曲锦萱接出宫时,各色奏本便如雪花般纷至沓来,将御案堆成了几座山丘,可下场却无一例外,均被无视。而若有那蛮板的,直接于朝间提出,则会被晾着站一整个早朝,受百官侧目。 自然,也不乏那脖颈子着实梗的,不惧侧目与冷落,下朝后仍旧求见圣颜,姜洵亦不会拒绝。多数时间,他都是在东华殿一边批奏本一边耐心地听,只是听着听着,处理完奏本后,他几句话间,便会将话题引绕到边事之上去,比如近来频繁有异动的东汤与南涉,虚心请教来人有何等高见。 东汤与南涉亦是大昌之外患,倒也有臣子心系于此,一本正经地与姜洵探讨起这事来,可这聊着聊着,直到被苗钧水给亲自送出了东华殿,才惊觉自己早便忘了真正的来意。而本因私心觐见的,多数是硬着头皮提几句浅见试图胡弄,再被姜洵堵噎得无话可说。 就这般僵持半个月左右,渐渐地,那奏本也就少了下去,姜洵自然也清净了许多。 -- 第209页 --- 是日,庆王府。 崔沁音在坐凳楣子上,看着自己一双小儿女嘻嘻哈哈地在荡秋千。 这王府处处穷侈极丽,移步换景,随处可见一片胜概,可她眼中,却只有小兄妹二人。 原本早些时日,她已给崇州的母家去信,言明要与夫婿和离,却不料得来的,是母家的断然拒绝。尔后,她那夫婿接到外祖来信,去了一趟外地后,回来后却摇身一变成了庆王。这下她更是和离无门,只能被硬逼着,做了这风光无比的庆王妃。 苦思无果后,便觉得只要聪哥儿靖姐儿与她肚子里这个好好的,她也不想那许多事了,就守着孩子们慢慢长大罢。 万般无奈之下,崔沁音如是安慰自己。 这会儿,看着一对活泼的小兄妹,崔沁音摸着高高隆起的孕肚,浑身都盈溢着温柔。 晨阳洒金,浮云如柔丝般,在天际悠然漫游。 静谧的府邸,忽起了一阵喧闹声。 崔沁音遣了丫鬟采芳去探,片刻后,采芳回来与她报:王妃娘娘,是曲姨妈来了。 果然。 一听到温氏,崔沁音的心头,便掠起丝丝缕缕的浮躁之意。 按说,既庆王非温氏亲生,那温氏与她的关系,也就是姨娘与外甥女罢了,可偏生她那位王爷夫婿又是个极念养恩的,对温氏仍是一如既往的尊敬与孝顺。而温氏亦总借着看她,或是看聪哥儿婧姐儿的名头,三天两头便往这王府里头跑,简直恨不得住进这府里头来。 不仅如此,温氏还随意对王府里的下人呼来喝去,在这府里享尽了太夫人的威风,而对崔沁音这个正儿八经的王妃,她亦是惯常拿着旧日婆婆的威风来训导。 好比现下,那喧哗的来源,便是温氏又在对王府中的下人指手画脚了。 崔沁音听着那阵喧哗,眉头拧得跟绳结似的,心间堵得气都要透不过来。她正准备将小兄妹唤回屋内去玩耍,可将才起了身,温氏便神气活现、高视阔步地走了过来。 见了崔沁音,温氏劈头就是一句训:你这肚子月份大了,怎还这般随意在外走动?合该在房里头好好歇息才对。说完这话,温氏接着又问道:舟儿呢?怎就你和孩子在? 心间不悦至极,崔沁音抿了下唇:夫君许在前院书房。 温氏拧眉:许在?他在哪里你不清楚么?你身为他的妻,怎能对他不闻不问?说着,温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还有,他现下可是王爷,身份尊贵了许多。你本就生得不如人,而今又大着肚子伺候不了夫婿,可知多少狐媚子盯着梢,想进这王府跟你抢男人,你还不懂提防着些? 温氏语意指责,且字句跟带了热刺一般,扎得崔沁音心下难堪。 崔沁音撇开脸去:姨母放心,夫君不是那等乱来的人,况且夫君也不见得会接受那些女子。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舟儿如今可是这大昌难寻的贵人,就算他行止周正,可避不了有些人心思龌龊得很,明的不行,还有来暗的呢?比如去外间宴饮,把他灌醉后,将自己府里女眷往他怀里头一塞,届时他就是不想纳,也得纳进府来。更有那腌臜下作的,直接给舟儿下药也不是不可能。温氏扯着嗓子说教道。 恰逢小兄妹二人入了长廊中,闻言,齐齐仰头好思求问道:姨婆,下什么药啊? 崔沁音面色一变,立马制止道:姨母,莫要在孩子跟前说这些。 温氏满脸的不为以意,反而蹲下身去,将聪哥儿半抱住:正好聪哥儿也大了,你现在可是庆王府的世子,有些事啊,姨婆也要提前叮嘱你。平素与你爹爹出府宴饮时,若有那不要脸面的小姑娘主动寻你玩,你可莫要随便搭理,指不定她们就是想在你跟前讨个眼熟,日后好做亲呢。 够了!聪哥儿才几岁?他只是个孩子,姨母与他说这些作甚?!崔沁音忍无可忍,一把将聪哥儿扯离了温氏。 温氏愣了下。 她近来很是春风得意,脾性越发大,又兼在崔沁音面前拿惯了婆婆的架子,哪里受得了这话,回过神来当即怒目而视:反了你了,我这也是对聪哥儿好,你冲我嚷嚷个什么劲?还分不分个尊卑了? 崔沁音何尝不是气得满脸通红:若分尊卑,姨母合该向本王妃行礼的,本是你不敬在先,又如何敢反过来来训本王妃? 温氏不紧不慢地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伸手攀着身边婆子的手站了起来,怪腔怪调地说道:哟,如今当个王妃了不得了,还敢在我面前拿腔拿调了?好哇,我看你就是瞧不起我。是,你姨父虽升了品阶,却也不过是个从四品的权兵部侍郎,我这身份在你眼前自然是不够看的,可你别忘了,舟儿是我养大的,他如今身为王爷,都不敢这么与我说话,行止颇为尊长,怎到了你这处,反拿起王妃的架子来训我了? 姨母若行止有度,我又怎会与你辩驳?崔沁音咬牙切齿地回敬着,口吻泛冷:若无事,还请姨母回自己府里罢,我与孩子要歇息了,恕我今日无心待客。 在温氏心里,这庆王府就等同于是她的府邸,现下被崔沁音这般变相驱赶,她面上立时现了愠色,双目都皱成了三角眼,马上气咻咻地与崔沁音叫嚷道:我本是好心叮嘱你几句,你倒好,还敢这般对我?罢罢罢,我看你就是瞧我老婆子不顺眼,既如此,不如你我二人便去舟儿面前掰扯掰扯,看是我这一番好心多余,还是你仗着身份欺负我这个尊长有理? -- 第210页 说着,温氏向前两步,便想强行去拉崔沁音,可她眼角余光一晃,似是瞄到什么似的,忽而眼中淬出精光,顺势在崔沁音跟前将腿一软跌坐在地,旋即扯着嗓子呼天抢地起来,活似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被这情境吓到,小兄妹二人也张嘴齐齐哭起来。 这般突如其来的撒泼,直令崔沁音眉头颦起。她不欲理会温氏,正想去哄自己一双小儿女,却突闻身后传来一道沉朗的声音:怎么回事? 原是她那王爷夫婿来了。 庆王露了面,温氏更像打了鸡血似的,她号天跺地般哭了几嗓子,面上尽是无尽委屈:舟儿啊,可不得了了,你这位王妃娘娘要打罚我,还要把我给哄撵走哩! 崔沁音气不过,瞪眼反驳道:信口雌黄,我几时说过要打罚你,又几时说过要撵你走了? 你听听你听听,她连声姨母都不唤了。温氏作势抹了两把泪,振振有辞地回道:不是么?我方才不过见王妃娘娘大着肚子在外头吹风,想着秋风入体怕你感风寒身子不适,便想劝你回屋子里头休息,怎知这就得罪你,触了你不快,斥我不分尊卑 舟儿啊,你们这庆王府啊,我往后是不敢再来了 庆王沉默了下,继而上前去,亲手将温氏给搀了起来:姨母莫伤心了,昨日宫里头赏了些金玉服玩与上等的良药补参,当中还有几匹貂鼠皮的料子,姨母若不嫌弃,不如随本王去瞧瞧可有钟意得使的。 闻言,温氏目光闪了闪,佯作推拒道:宫里头赏的东西,那可都是天恩御赐,怎能给我们这些低鄙的臣妇人用呢。 庆王只淡声道:无妨,陛下应当不会追究。 温氏顿时喜溢眉梢,晶亮的双眼骨碌碌地转了一转,矜持道:既如此,那我便随王爷去瞧瞧罢,这天儿啊,眼见着就要入冬了,我瞧瞧可有合适给聪哥儿和婧姐儿做裘皮护兜的料子。 扶起温氏后,庆王抬眸,见崔沁音绷紧嘴角,撇了脸不愿望自己,便转眸去与侍立的下人吩咐了声:看好世子与姐儿。 下人连忙应了。 待庆王与一路聒噪的温氏走远,采芳担忧地看了崔沁音一眼:王妃娘娘 崔沁音一声不吭地盯了远行之人的背影几瞬,末了,疲惫地收回目光,淡声道:无妨,回罢。 --- 瓦蓝的晴天,日头驻足于穹隆之上,暖阳四散,中和了暮秋的苍凉与萧瑟。 这日,接近午时初的时辰,姜洵到了别庄。 彼时曲锦萱与徐嬷嬷几人,正抱着姜明霄在画舫中玩闹。 这会儿,姜明霄正坐在铺了桌布的长案上,被逗到昂着头笑得两瓣圆嘟嘟的面颊红扑扑的,画舫中一派欢声笑语。 姜洵立于不远处,静静地看着画舫中作耍的画面。他静立不出声,也不让人唱报,许久,画舫中的人也没发现他,最后还是姜明霄眼睛尖,笑到眯成一条缝时,尊贵的目光扫到了他这个爹。 也得亏姜明霄没有无视姜洵,当即朝他呀呀有声地叫唤起来,兴奋到喉音都发出来了,脚丫子也在用力,甚至两手撑在桌案上,往这位亲爹的方向爬了几下。 陛下来了。几人连忙起身行礼。 姜洵步入画舫,徐嬷嬷等人便很是识趣地退了出去。 得了姜明霄给的脸面,姜洵甚是满意,上前便抄起了热情的儿子:这是识得朕了。 与姜明霄亲昵了会儿,姜洵笑望曲锦萱:这小子近来可有闹你? 曲锦萱摇头:霄哥儿很是乖巧,不曾哭闹的。 曲锦萱在说话,姜洵的目光便不着痕迹地端详着她,从鲜妍的面容,到被日光照得泛光的发簪、晃荡的耳珰,俱是一一扫过。而曲锦萱亦在这当口,见得了姜洵的大拇指上,戴着枚沙枣青、刻着蝙蝠纹样的玉扳指。 她自然识得那枚扳指,知晓此物由来,当下心间便有些慌乱,正逢被抱着的姜明霄开始津津有味的啃手,她便望了望天时:霄哥儿饿了。 姜洵也听到了儿子咂摸出的声响:确是饿了。 曲锦萱移开眸子:民女去给霄哥儿弄些吃食来,陛下带着他罢。 自打接了姜明霄回身边,曲锦萱便寸步不离,对儿子怎么看都看不够,似要弥补母子这几个月来的缺憾,她恨不得事事亲历亲为。这段时日来,姜明霄的吃食,都是她亲自下厨间料理的。 而姜洵正好选这个时辰,自然也是为了能顺势蹭个午膳,闻言当即眉目微动,顺势询问道:他吃的何物?可否给朕也来上一份? 曲锦萱脚步微滞,又听姜洵幽幽地对她解释道:今晨早朝时辰长了些,毕朝后又处理了好些政事,朕还不曾用过膳。 堂堂帝王这般乞食似的请求,委实让人不好拒绝,可是 霄哥儿尚小,脾胃要弱些,民女打算熬些稀白粥,方便他克化。曲锦萱迟疑道:民女记得,陛下好似不爱喝白粥? 闻言,姜洵微哽。 他哪里是不爱喝白粥,只是这味吃食与他在宁源时发的某个怪梦晓有关联,一见到那物,便让他想起那堵心的梦来。可人要识时务,眼下这情形,就算他再不喜吃那也不能认,况且 姜洵心念微动,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无妨,朕近来茹素,清淡些正好。为了增强可信程度,他还特意补充了句:无小菜也使得的。 -- 第211页 片刻后,正在厨间忙活的曲锦萱听到脚步动静,抬头望去,确见姜洵抱着姜明霄踏了进来。 曲锦萱直起身:陛下怎来了?这厨间油烟大,没得熏着了您,还是快些出去罢。 姜洵理由充分:不是朕想来,是这小子要来的。 姜明霄正用秃秃的指腹抠着姜洵外袍上的纹绣,听到曲锦萱的声音,当即转过头去,用混着大量口水的声音朝她嘻嘻发笑。 曲锦萱净了手,抽出帕子给儿子拭了拭嘴角晶莹的口涎。 姜明霄误以为曲锦萱要抱他,兴奋到啊哇啊哇地叫,两条小短腿不停蹬踹着姜洵,整个身子都向曲锦萱倾斜而去。动作大了,被姜洵轻轻拍了拍背:还不乖些? 姜明霄这会儿脾性好,挨了打也不介意,复又回正身子,窝回亲爹怀里,伸了手去玩他的嘴。 姜洵扭着头狼狈避开,自随侍手中接了只布老虎塞给姜明霄,这才得了片刻清静。 沸腾声汩汩,厨间粥香四溢。 怕自己表现得太明显,心思昭然若揭,加之曲锦萱亦开始躬着身子搅动锅中物,一心熬粥再不搭理自己,姜洵只敢抱着姜明霄在厨间打转,并不紧盯着曲锦萱。小片刻没有声响后,姜洵便自觉且颇有些灰溜溜地,抱着姜明霄回了画舫。 听说姜洵没用早膳,徐嬷嬷倒是好心送了几碟糕果子预先给他充饥,只姜洵哪里有心思吃这个,一心惦记着自己那白粥,便掰了小块粉糕,心不在焉地喂着姜明霄。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曲锦萱端着吃食来了。 吃食摆上桌案后,姜洵开始干瞪眼起来。 无旁的,只因他跟前摆着的,还真就独独一碗白粥。 姜洵望向曲锦萱,目光逐渐幽若。 他说可以喝白粥,她还真就只熬了白粥,还真就配菜都不给自己备一碟,这待遇比起在宁源那回,可真是天差地别了。 曲锦萱目无旁物,自他手中接过姜明霄,便开始喂食。 因为姜明霄不能吃盐巴,这白粥便比白水还要寡淡。这便算了,用膳时,姜明霄忽显霸道一面。见这个爹与自己吃着同样的吃食,便急得啊啊乱叫,张着手臂一幅想制止他的模样。 姜洵气笑了,好儿子不给他吃,他偏要吃。 气性上头,姜洵故意舀了满满一勺入嘴,还大幅度地嚼攘着给姜明霄看。 半堵气半哀怨间,姜洵几口便将那白粥喝下了肚,与缓慢进食的儿子大眼瞪小眼,直到儿子吃饱。 午饭后,姜明霄开始犯起困来。 像是入定了一般,他眨眼变得极其缓慢,可周边若有动静,他还是第一时间循声望去,咧嘴笑两下,继而又活像失了灵魂似的,眼皮开始耷拉。犯困到了最后,缩成拳头的两只小手不停揉着眼睛。 曲锦萱见状,便低声与姜洵说道:霄哥儿要午憩了,想必陛下也是政务繁忙,陛下还是请回罢,莫要耽搁要事。 姜洵凝噎,再没借口留下。他沉吟着,正想要说些什么,曲锦萱看了那扳指一眼,垂眸道:还请陛下今后莫要来这处了,若是想霄哥儿,陛下遣人来告,民女可让嬷嬷带入宫去。 姜洵目光顿住,俄而艰涩道:你不想见朕? 曲锦萱拍着姜明霄的背,摇哄着他入睡,压低声与姜洵回道:按民女与陛下先前约定,待霄哥儿长大成人后,是回宫还是待在民女身边,都随他的意愿。可霄哥儿现下还小,离他长大还有许多年,陛下也不该与民女这般往来,况且民女并不想耽误陛下。 姜洵气噎又躁郁:不想耽误朕,你的意思是,当真让朕去选妃? 曲锦萱不语。 姜洵如何不知这是默认的姿态,他狠抿着唇,定定地盯着曲锦萱,一阵阵地冲动激着他去问她,是否当真分毫不在意。 理智回笼,小半晌后,压下乱蹿的焦虑,姜洵似是而非地说道:眼下大昌内忧外患俱存,朕并没有那些个心思你亦无须感到负担。 话毕他起了身,再望了长睫遮目,阖眼半半睡着了的小儿子,闷闷地说了声:朕走了,你带霄哥儿去午憩罢。 曲锦萱抱起姜明霄,恭敬地向姜洵福了个身:恭送陛下。 望着眉目如山的曲锦萱,姜洵捏实了拳,觉得自己再不走,也差不多要被憋死在这儿了。 再说不出半个字来,姜洵咬着牙槽,丧眉搭眼且步伐紊乱地离了别庄。 --- 数日后,东华殿。 玉阶染淡影,月夜凉如水,凄冷的疏星光芒,照得殿宇屋脊都像盖了层影布似的。 素来稳如山顶苍松的身影,这会儿岺寂地立于殿前,不用看,苗钧水也知这位定是面沉如水,脸上尽是挥不去的阴霾与郁色。 他提着脚后跟靠近,小声问道:陛下可是在为娘娘之事忧扰? 姜洵未答,只徐徐叹了口气,悔自己操之过急,让她这便生了警惕,急着要跟他撇清干系,要推开他。 苗钧水仔细想了想,支招劝道:陛下莫要总提那破镜重圆之事,与娘娘相处也自然些,娘娘便也没那么负担了。 姜洵头痛地揉了揉额心:朕并未提及此事。 接连被拒,生怕惹她反感,他哪里还敢频繁提及? -- 第212页 苗钧水试探道:不知陛下可愿听奴才几分愚见? 闻言,姜洵侧身望他,扬了扬眉骨:说罢。 苗钧水便徐徐说道:既陛下知自己先时操之过急,便将这事缓缓。况娘娘不是说了么,可让徐嬷嬷带着小殿下入宫来的。 不时让嬷嬷给带些女子的钗环首饰回去,虽您不明说是给娘娘,但娘娘见了,总会知晓的。 烈女怕缠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拼的不就是坚持二字么? 等娘娘心软了,您再加紧些攻势,慢慢测意慢慢加进,有些事儿,不就水到渠成了么? 说完上头这些,苗钧水复又请示道:奴才还有一计,可慰陛下相思。 得了姜洵眼神首肯,苗钧水嘿嘿笑道:陛下不能去那别庄看娘娘,可偶遇总成?陛下不是本就安排了宫卫暗中保护娘娘么?对娘娘的行踪陛下了如指掌,不如 闻言,姜洵心念乍响,他向苗钧水投以惊讶的一瞥,展了展眉道:苗钧水,你倒是个有大才的。 为陛下解忧,是奴才分内之事,担不得陛下夸。苗钧水揣着手,呵呵笑道。 眉宇平复,姜洵心下掂缀一番后,迈着畅然轻快的步子,转身向殿内行去:朕明日微服私访,你随侍。 奴才遵旨。 --- 翌日,又是流云飞渡,天朗气清的好日子。 奉京城西一条纷攘的街中,神采焕发的姜洵满心舒展,他在旁边几头铺子中装模作样地转悠了几圈后,便佯作路过,朝斜对向某间还未来得及挂招牌的新铺子门口行去。 待到了对向那铺子门口,姜洵不经意地抬头暼去,却见得让自己两肺直炸的一幕。 那铺子一楼中,立着个郎君。 清俊修长,玉冠襕衫,赫然便是那戚蒙昭。 而他那好儿子,则正被戚蒙昭手中的拨浪鼓给逗得满面笑容。 姜洵脑中空白一瞬,继而气得泼天火气直冲额中穴。 他怎么给忘了,奉京还有个戚蒙昭在。 合着他把人给弄回奉京,反倒便宜了这戚蒙昭? 70. 痴缠 你拿什么与我抢? 【第七十章】 -------------- 铺中, 戚蒙昭正摇着拨浪鼓逗姜明霄玩,后脖颈突感有些发刺。 他拧头去看,见了身着纱青行衣、腰系玉钮大带、身姿轩昂凛凛的身影, 一时讶得惊在原地:陛您怎在此? 姜洵眉目沉沉如渊, 眼底眉梢似裹挟着飓风,定定看了戚蒙昭一会儿后, 又转眸去盯巧茹, 直将巧茹盯到浑身发怵。 因近来适逢季节变更,徐嬷嬷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这几日偶感风寒,怕传染给霄哥儿,这趟便没跟着出来。 而方才曲锦萱与乐阳上到二楼去处理些事, 因姜明霄不愿上楼, 她便独自带着在这下头玩乐,又那么恰好, 遇着了闻讯来寻曲锦萱的戚蒙昭。 因知暗处有宫卫在护着, 且戚蒙昭腰间佩有官员鱼符,样子也不似坏人,又兼他自报家门, 说了是来寻曲锦萱的, 巧茹便也没多想。见姜明霄被逗得开心,便抱着他站在铺中与戚蒙昭逗乐, 顺便等曲锦萱下来,因而,便有了姜洵方才所见的那一幕。 巧茹硬着头皮,屈膝向姜洵福了福身,被那眼神吓得都不知该唤他什么。 姜洵大步上前, 自巧茹手中接过姜明霄。 姜明霄还不知自己这亲爹心中不悦,反而对亲爹今儿这身新衣格外感兴趣,张嘴就在姜洵肩头啃了一口,顺利留下一片湿渍。 姜洵捏着儿子后颈子,将人给提远些,张口便问戚蒙昭:小戚大人为何在此? 戚蒙昭紧了紧手,直言道:下官来寻三姑娘。 这般直接,更是引得姜洵眸子浮上一层寒冰:何事寻她? 戚蒙昭也不惧,说着自己早便想好的借口:下官祖母前些日子伤了手,留了伤疤,下官特来寻三姑娘要一罐平复那疤痕之物。末了,他还问姜洵:尊上又为何在此? 姜洵气急反笑,故意颠了颠手里的大儿子,眼眸微眯,反问戚蒙昭:你觉得呢? 戚蒙昭面色难看,如哽在喉:尊上是要以强权压之,还是打算用孩子做饵,引三姑娘与尊上复合? 听他这般直接地问,姜洵微微一笑,回答反而从容许多。他一眼睨去,目光透亮到仿佛要穿透戚蒙昭:你想让我以强权压之,惹她反感,我偏不。至于哥儿我让他回他娘亲身边,等待日后我们一家团聚,有何不可?小戚大人未免管太宽。 被姜洵这般慢慢悠悠,泰然自若的态度激到,戚蒙昭硬声道:尊上这般痴缠,有甚意义? 莫非阁下不是在痴缠么?姜洵冷嗤,毫不留情地质问道:我与她曾是夫妻,且共同育有一子,就算我二人间存有何等误会嫌隙,也抹不去曾经生出的感情。反而小戚大人你与她有甚过往?你拿什么与我抢?凭着你一腔爱慕便想把人抢走,未免天真过头。 说完这话,姜洵便直接抱着姜明霄往楼上去了,他背影挺立,仿佛连多看戚蒙昭一眼都不屑。 戚蒙昭羞恼不已,正打算跟上去,却被苗钧水给扯住。 苗钧水压低声音道:老奴真真一片好心,劝小戚大人您还是识趣些,莫要行那无谓之事,尊上与这位三姑娘之间,可不是您能插得进去的,您何必非要执着做那恶人讨那苦头呢? -- 第213页 这厢,苗钧水成功牵制住了戚蒙昭,那厢,姜洵已抱着姜明霄,大大咧咧地上了铺头二楼。 楼阁之上,曲锦萱与乐阳正对着处货架商议着什么,见了突然上得楼来的父子二人,亦是诧异道:尊上怎来了? 姜洵眉眼淡漠,哼笑一声:戚蒙昭来得,我来不得? 一旁的乐阳怔住:小戚大人来了? 姜洵脑中滞了滞,此时方知自己误会了什么。所幸他反应也快,立时便答道:他人已走了,我今日在附近办事,恰好路过,见得霄哥儿在下头,便进来了。 解释完自己的出现,姜洵还假意问了声:可有叨扰到二位? 乐阳见状,避嫌似地退开,自去忙活。 曲锦萱摇摇头答姜洵:上头尘灰大,没得呛着尊上与霄哥儿,还是下去罢。 姜洵张目四顾,终是拧着眉,抛出个藏于自己心间许久,且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来:你就这么欢喜捯饬这些? 曲锦萱目光清然沉静:民女总得有赚钱的营生,况民女愚拙,只会这些,并不通晓旁的事,让尊上见笑了。 语意遭曲解,姜洵被狠狠噎了噎,当下便解释道:我没有旁的意思,问一声罢了,你莫要多想。 曲锦萱不语,将目光落在姜明霄身上。 方才怎么都不肯上二楼的姜明霄,这会儿安安静静地靠在姜洵怀里,两只清澈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回望曲锦萱。 母子二人对视小半晌,被晾着的姜洵败下阵来:下去罢,我也该回了。 --- 庆王府。 离临盆仅剩两个多月,加上那日被温氏闹过一通,崔沁音越发懒懒地不想出门,得了空也是歪在房里头靠着,亲自给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做做兜衣软袜之类的针线活。 因为有些畏寒,崔沁音这房里头已燃起了火盆。火盆中烧着的,是御用的银丝炭。 门帘子撩起,采芳端来两匹新料子放上榻几,嘴里头还不满地嘟哝道:曲姨妈又来了。 这回曲姨妈一来,便直接去前院寻王爷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知在哭些什么。 王妃娘娘,奴婢怎么觉得,陛下和咱们王爷之间这关系,好像有些怪异呢? 采芳一连说了好几句,崔沁音却都没有回,她两眼顾着查验针脚,听了最近这句后,才头也不抬地问了声:是么?哪里怪异了? 采芳便凑近了身子,疑惑道:明明陛下对王爷也不差,隔三岔五的,宫里头便有好东西赏到咱们府里头来,看起来,陛下倒像是想与咱们王爷亲近,可王爷至今也没主动去过宫里头觐见过陛下,倒像是与陛下有什么了不得的仇怨似的说着说着,她声音压得极低:王妃娘娘,不会真像坊间传的那样,王爷知道自己是先皇帝头生的那个,所以 崔沁音手头一顿,蹙起眉来横了眼过去:你这嘴越发没个把门的,这些话旁人议得,咱们可也议得? 采芳讪讪地笑了两声,老老实实垂下头去穿针:奴婢也是心里头犯嘀咕嘛,奴婢知错了,下回再不说了。 崔沁音捻起新料子。 一匹素锦一匹云锦,俱是上等的好料子,而这些,还只是近日流水般赏下的御赐之物中不甚打眼的。这般君恩浩荡,可不就是陛下对王爷这个兄弟多有关照么?只可惜 联想到某些事,崔沁音心觉讽刺,到底还是没忍住,与采芳说了句:放心罢,要不了多久,王爷便会主动求谒圣颜的。 啊?采芳愣了愣,不知主子怎又主动挑话题了。 崔沁音接过采芳穿好的针,淡声道:你忘了么?曲姨妈可还有个亲生女儿在禄定关着,且王爷对那曲檀柔也总最是疼宠,曲姨妈在他跟前哭上几声,他愈发心疼自己那从小疼到大的二妹妹,是故再不想求谒圣颜,也会拉下脸矮了身段去求的。 说起这个,崔沁音手下动作停住。她将身子坐直,肃颜盯住采芳:采芳,我问你,我与王爷在曲府吵架那日,你是不是听到了些什么? 采芳身子一震,想都不想便摇头否认:没有,奴婢不曾听到什么的。 主仆自小一起长大,崔沁音怎能半点看不透自己这丫鬟?她当即沉下脸来:你还要拿话唬我么?若非你说了什么话,近来崇州的家书中,娘怎会那般问我? 知是瞒不下去,采芳目光躲闪,支支吾吾道:您说要与王爷和离,夫人便来信问奴婢,奴婢、奴婢只是说了那日听到的只言片语罢了,旁的话不曾多说的 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崔沁音面色极其难看。 采芳被崔沁音这神色吓得心口一跳:王妃娘娘莫要怪奴婢,奴婢是崔府家生子,奴婢爹娘与兄弟都在崔府的,夫人问话,奴婢不敢有所隐瞒 崔沁音冷声确认:你只与我阿娘说了? 采芳急急竖起手来:奴婢发誓,奴婢只与夫人说了的。她咬唇想了想,继而又道:可王妃娘娘您也知晓,夫人与曲府那位姨妈素来关系要好 这话还未说完,便有下人在帘外报着:王妃娘娘,王爷来了。 采芳连忙起身去搀崔沁音,主仆步出室外。 庆王见妻子顶着大肚子扶着腰来迎自己,还要福身行礼,便疾行几步,亲手将人搀起。 -- 第214页 自上回在曲府吵那一架后,夫妇二人便一直分房而居,搬进这庆王府后,更是直接各自住了一处居院,且居院间相隔甚远,平日里,夫妇二人相对的时辰都少得很。只不同的是,以往是庆王多数闷在自己书房中闭门不出,而现下,却是崔沁音对他避而远之。 入了内室后,庆王沉默半晌,才出声问了句:你近来可好? 崔沁音平声道:一切都好,谢夫君关心。 庆王眉头微动了下:上回我知是姨母无理在先,让你受委屈了。 无甚委屈的,姨母她老人家身份至为尊贵,辈分也摆在那儿,我合该让着她的。这回,崔沁音如是答道。 这话一出,内室又陷入许久的静谧,夫妇二人对坐无言。 片刻后,庆王起了身:你好好养胎,若有事,唤人去寻我,我先走了。 崔沁音身子不动,这回连送都未起身送他。 采芳有些摸不着头脑:娘娘,您说王爷这回来,只是为了安抚您几句么? 崔沁音继续拾起针线活计来:不知,我摸不透,也不想揣摩。 --- 过了十月,便到了仲冬,天时渐寒。 这日,温氏红光满面地,在门人的唱喝声中,入了座宾客盈门的府邸。 她甫一绕过影壁,便引来了不少参宴的官眷侧目,且所到之处,不少人与她热情打着招呼。温氏亦是眉花眼笑,且很是带了几分矜傲地,与人颔首回礼,或是驻足闲话几句。 当然,多数是听些顺耳的奉承话,直让她心中熨贴得意不已。 这会儿,温氏正纡尊降贵般地与几名贵妇人闲话二三后,便挑着嘴借故离开,向人更多的主厅去了。而适才还满脸堆笑说着好听话的几名贵妇人,于温氏转身过后,面上便换了不屑的神情。 倒也巧得很,这几名贵妇人,正是旧年在泰平侯府中,曾对曲锦萱指指点点过的那三人。 左侧妇人姓鲁,夫婿是朝奉大夫。右侧妇人姓祝,夫婿是太常少卿。居中的妇人则姓汤,夫婿是秘书少监。 按品阶,这三人夫婿俱与曲敦而今的官位相差不离,可温氏方才却那般傲慢,仿佛与她们说两句话还掉价了似的,她们如何能不气忿? 先是祝氏撇着嘴,盯着温氏背影,嘲弄道:啧啧,你瞧瞧她那身装扮,这才什么天儿啊,就穿起轻裘来了,还有她头上那顶卧兔儿,那是熏貂做的罢?曲大人不过是个从四品的官,哪来的银钱弄这么些好宝贝? 嗐,那还用说么?铁定是从庆王府拿的。听说她三天两头地往庆王府跑,简直把庆王府当自个儿家了,半点不见外的。汤氏冷笑道。 提到庆王府,汤氏语气又变得很有些艳羡:这温氏也是命好,虽然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可捞了个王爷养母的身份,恩情也够她吃一辈子的了。还有她们府上那位三姑娘,我瞧着啊,那可是位贵不可言的人物。 闻言,鲁氏低声问:怎么说?莫非陛下还真是 汤氏没回话,可眼神却很些意味深长。 鲁氏张大了嘴,惊讶道:还记得他二人刚成婚没几日,陛下便纳了两个妓子作妾的。那时看来,陛下明明也是个赏玩红尘、放诞风流之人,怎就突然变成个痴情种了? 祝氏插嘴进来,亦是一幅通晓内情的模样:那两个妾,一个跟人私奔,另一个病死在开梁那行军途中,许是这么折腾几回,陛下也累了。再说男人嘛,有了孩子自然不一样了。况且陛下如今登了至尊之位,掌理大昌臣民,精力有限不说,人自然也要比先前成熟许多的。 鲁氏愣了愣,又想起堂事来:可往前不是说,那位曲三姑娘和那废太子 汤氏想也不想便回道:害,孩子都生出来了,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么?听说皇长子生得跟陛下幼时很是相似,想来先前那些事,也是被别有用心之人故意传将开来的。且我猜陛下与那位三姑娘先前分开,也与这事有些关系。许是陛下那时听信谣言,说了些恶言恶语伤了那位三姑娘的心,而今知晓是误会一场,便想挽回了。 这厢,三人正低声谈论间,见得一贵妇人过了影壁,往前行来。 那贵妇人瞧着不及四旬,容颜娟好,身姿柔情绰态,眼角眉心的笑意温和亲善,让人如沐春风。 待得近前,见了鲁汤祝三人,还主动屈膝福身,极为友善地笑着唤了她们。 三人连忙回礼:季夫人。 外间有风,几位怎不去堂内坐着?那季夫人笑呤呤地问道。 祝氏忙答道:堂内人多,我们几个呀,就爱四处转转的。 原是如此,只近来季节更替,几位还是小心些,莫要感了风才好。季夫人语意温和。 两边人聊了几句,那季夫人全程有礼有节,半点架子也没有,话里语间都让人极有亲切感。 只没说两句话,今日设宴的主家听了信,便亲自赶过来,将那季夫人往里迎去了。 临走前,那季夫人还歉意地与三人笑了笑,这才出声作别。 待人走远后,祝氏才收回目光,奇道:这位季夫人行止极为周到,定也是大家闺秀出身,瞧着可半点不像是给人作过妾室的,那曲大人怎会 -- 第215页 汤氏嗤之以鼻:定是老眼昏花,见到个生得相像的,便说是他那妾室,真真不要脸,行径作派跟那些个街头无赖似的。 裹着冷意的秋风袭来,汤氏打了个冷颤,便指了前处一廊道:有些冷了,咱们也寻个挡风处罢。 祝鲁二人点点头,相伴着挪了脚。 上得廊道后,几人复又捡起方才的话聊将起来。 鲁氏拔转着手钏,想了想:其实细细比起来,这位季夫人与曲府那位三姑娘,生得还真真有几分相似的 祝氏咂了咂嘴,将话说得更直接些:这有何好生奇的?就算季夫人真是曲大人先前那妾室又如何?陛下摆明了偏向季大人,你们还瞧不出些门道来么? 何意?祝鲁齐齐停下脚,不解地望过去。 祝氏神秘地笑道:我且问你们几个问题,你们好生想想便知了。 二人齐齐道:你且说说看。 祝氏便正色道:其一,那位三姑娘为何不住曲府,反而带着那位小殿下在外头住?其二,按说曲大人也算半搭皇亲国戚了,可为何陛下只升他一阶,而无旁的圣恩予他?还有那温氏,连个诰命都没有。 汤氏眯眼一笑:你既条理这样清晰,定是自己有答案了,还与我们在这处瞎卖什么关子?直接说便是。 祝氏也笑开了,再不故扮神秘,予二人解惑道:那位三姑娘啊,压根就不认曲府那两个。你们想想,既三姑娘不认那个爹,陛下还能对他优侍?给他擢升一品就不错了。温氏更不用说,瞧着便是个容不得人的,三姑娘旧日在府里时,定是得过她百般刻薄与磋磨。你们再想想,三姑娘与陛下曾是夫妇,这些事,陛下怎会不知?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当初三姑娘与陛下那头婚,可不就是温氏削尖了脑袋促成的么?这样说来,那温氏费尽心思给自己那亲生女儿换了门好亲事,反倒亲手将那泼了天的富贵拱手让了出去,当真笑煞个人。汤氏捋着内中个情,末了很有些幸灾乐祸,直笑得合不拢嘴。 祝氏又补充道:这算甚?你们再好生度度。庆王爷虽对温氏好,却终归不是她亲生的,听说她近来还与自己外甥女,亦便是庆王妃闹僵了。而三姑娘更是理都不理她,日后若入后宫掌了凤印,那也跟温氏半分关系没有,不想法子磋磨她就不错了。再有,那温氏自己亲生女儿又是个罪眷说来说去,她有个甚? 这般分析下来,着实让人快意十足,立马冲淡了方才在温氏那受的气。 汤氏喜孜孜地忙不迭点头:没错没错,所以啊,咱们下回也不用对她那么客气。 鲁氏是个有两分菩萨心肠的,她倒是凝了凝神,说了声:听你们这么一说,那温氏还很有些可怜劲儿呢。 祝氏当即不屑地反驳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她也没安什么好心,当初换亲,那不也是觊觎自己庶女的好亲事么?却没成想啊,这么一换,倒是自己得了辣子,依我来说,这就是现世报! 祝氏这话音才落,忽有一道尖利的声音传了过来:好个愚妇!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初闻这声响,三人俱是吓了一大跳,扭头循声望去,却见是温氏自半面复廊之后怒冲冲地走了出来。她气得脸都紫胀了,也不知听了多久,又听了哪些话去。 温氏气得嘴角都有些狰狞:你们这几个乱嚼舌根子的,也不怕穿肠乱肚下拔舌地狱! 劈头便被咒骂,饶是方才议人私已,祝氏却也有几分冒火了。她阴阳怪气地乜了温氏一眼:哟,我当谁呢,这不是曲夫人么?您方才不是去了内厅,怎又一人独自在此了? 这句反问实实在在地,戳到了温氏痛处。 她方才入了主厅后,也是左右逢源地与人闲话,间或显摆自己这身行头,开怀享受旁人艳羡的目光,一时很是风光无两的。可这份风光却并未持续多久,到那劳什子季夫人也进来后,便戛然而止了。 那张狐媚子脸,化成灰她都认识,分明就是苏氏那贱妇! 那贱妇入得主厅,厅中女眷都一窝蜂去奉承起那贱妇来。且还是主家亲自去迎的她,自己都没有的待遇,她配么?! 若不是怕失了体面,她定要当众揭穿那贱妇真实身份! 顾及脸面,加上看得着实堵心,她便离了主厅,出来透透气,又怎料听着这几个长舌妇在此编排自己,那字字句句,皆是看她好戏的窃喜。 这几人算个什么东西?竟敢编排她?!还有那鲁氏,竟还同情她?真真不知所谓! 思及此,温氏本就气难自抑,偏生汤氏还觑着眼刺道:我们说什么,与曲夫人何干?偷听人说话,曲夫人怎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好不要脸面。 好哇,你们不对在先,还敢生拿我的错处,看我不撕了你们的嘴! 温氏气得肋骨都痛,哪还管得了什么体面不体面的,上前便对那三人大打出手,四人霎时扭打作一团。 闻得这处生了动静,除了主家仆婢急忙赶来拉架外,亦是引来一众宾客围观。谁能想得到官眷贵妇竟也这般如市井泼妇,简直令人大开眼界。 以一对三,温氏自是占了下风。她鬓乱钗斜,新做的轻裘与头上戴得好好的熏貂俱被扯烂,整个人狼狈至极。而那三人也就鬓发凌乱了些,加上祝氏脸上被温氏挠了道口子罢了。 -- 第216页 这场闹剧至后,温氏丢脸至极。宴自是吃不成了,她被府上婆子搀着,一路骂骂咧咧出了府。 马车之上,仪容不整的温氏怒得浑身哆嗦,一口银牙险些便要咬碎。 她着实气不过,恨不得让那几名贱妇到自己跟前下跪认错,这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了庆王府。 不管怎么说,去了庆王府,总能在舟儿跟前卖几分惨,就算不能让舟儿为自己出头,在庆王府得些找补也是好的。 对了,诰命! 方才那几名贱妇嘲笑她连个诰命都没挣着,不知舟儿今日有否入宫去替柔姐儿求恩典,若还未去,此番她岂不是正好能哭诉几声,让舟儿顺带替自己求个诰命来?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替皇家养了子嗣这么些年的,功劳苦劳俱有,那诰命,便合该给她一个才对! 这时,外间坐在车辕上的婆子撩开帘子问道:夫人,咱们是先去医馆,让大夫替您处理伤口? 不去医馆,直接去庆王府。去了医馆,她这伤不就白受了么? 这般答着,温氏抬头向外望去,却在这一瞬,蓦地自那掀起的帘隙处,瞥得个熟悉的身影。 柳眉盈目,身姿妩然。 正是自己那久未见面的庶女。 与此同时,祝汤鲁三人方才奚落的字字句句再度侵入脑中,温氏面容扭曲,双目中,更是淬出几分怨毒的神色来。 她盯着那抹身影,眼露精光,计上心来。 71. 乖些 再唤我一声夫君 【第七十一章】 -------------- 未及午时, 日头便开始有些收敛的趋势。 带着阴影的光照,自楠木包镶的小榻、青绿饕餮鼎、珐琅多宝格等设具之上缓慢消褪,最后, 只在挂屏前的红花羊毛毡上留了一个角。 铺着香色锦垫的紫檀椅上, 曲砚舟双目定定地望着那处光角,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这般在偏殿侯了片刻后, 唱声传来。 庆王心神回转, 立即自座椅之上站了起身,稽首拜下。 几息后,石青缎边的黄毡之上,便出现了一双黑色缘边的皁靴,皁靴的主人嗓音清幽地说了句:平身。 随后, 那人抬腿向前, 坐在了铺着黄缎绣花垫的玉辇宝座之上。 谢过圣恩后,庆王起身, 在那人抬手示意下, 坐回了原来的紫檀椅上。 姜洵笑道:朕听说,庆王妃已近临盆了? 庆王答道:回禀陛下,内子临盆, 应是岁末岁初之际。 姜洵颔首:如此, 届时少不得要向庆王讨杯喜酒吃了。 若得陛下光降,臣阖府自是不胜荣幸。庆王毕恭毕敬。 姜洵略顿了顿, 才接着说道:过些时日,霄哥儿会返宫半日,庆王与庆王妃若得空,届时也可带着府上哥儿姐儿入宫来,让他们几个小辈一道玩乐, 亲近亲近。 庆王垂眸:臣领旨。 寒暄已过,该道来意了。 饶是已打定主意,庆王却还是默了几息,才终是发声道:今日求谒,乃因臣有一事叩求天恩。 庆王但说无妨。姜洵声音和缓。 话既已开口,庆王也横下心来,不绕弯子,郑重其事地直言道:曲府于臣有养育之恩,那位曲二姑娘,臣一直将其视为亲生胞妹。现她远在禄定,得病疾缠身,受尽苦楚,臣想向陛下替她求一道赦令,将其释出禄定。 殿中,半晌无声。 几息之后,姜洵盯着庆王,眸子幽邃:于朕来说,那位曲二姑娘之罪,可非是受魏言安所牵连。他沉声道:想必庆王也清楚,曲二姑娘究竟犯恶于何处。 庆王闻言,神情肃穆地答道:那时她尚年少,无知之下确是有些行差踏错。若得陛下恩典,待她归京后,臣定约束其言行,使其悔过自新,再不犯那等错事。 答得这样流畅,明显是有备而来。 姜洵下意识地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凝着这个与自己一母同胎的兄弟。 竟肯为那曲檀柔做到这等份上,倒真是半点不避嫌。 沉吟良久,姜洵缓缓开口:此事,容朕思量几日再行定夺罢,毕竟那曲二姑娘所犯的,可是图谋人命的恶罪。 庆王定了定,伏身行礼:谢陛下。 送完庆王后,苗钧水回了殿内,凑到左侧鸾翎扇前,出声提议道:陛下,不如安排人去点一点王爷? 姜洵正揭盖饮茶,青瓷划花的茗杯之中汤色清澈,上头还飘着些叶沫。 他垂眸啜饮,那茶汤浓醇,回甘悠长,入喉后无需细细品呷,都能感受到齿颊间余存的鲜灵香气。 静静饮完半盏茶后,姜洵才问道:点他作甚? 苗钧水道:让他莫要与曲府之人走得太近,更莫要与禄定那帮人扯上关系。 姜洵掀了掀眸,用眼风扫了扫苗钧水:看来你很得闲,去罢,着人准备下,朕要出宫一趟。 这突如其来的安排直令苗钧水愣了愣:陛下要去何处? 姜洵起身:去别庄。 既问的是曲檀柔的处置,那他寻此女的债主问上两句,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么? --- 阴云蔽日,出了皇宫后,天便沉了下来。 华盖马车中,庆王无声静坐,整个人如同被天际那灰色的雾幕给囿囚住似的,浓郁不扬。 -- 第217页 方才与宫里那位的交谈,前后也不过一刻钟左右罢了,二人间亲疏先不论,却显见是客气有余的。 兄弟,亦是君臣。 如今日这般,他向那龙座上的人乞求施舍一份恩典,那恩典给或不给,但凭圣意。 在那人跟前,他如此被动,如此低微。 可他又能如何? 如魏修那般篡位窃柄取而代之,古来便是大不逆之罪,为天下人所不齿,且先前温外祖险些弑君,已是行了错事,他又怎能、怎能明知而故犯。 对那位,他自问做不到亲近,但若以君臣关系处之,该是不难。可不可否认的是,每每想起那位与他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他仍是情绪复杂,心间迷茫,尤其是忆起那日在文国公府所见,他这心间总似压着块铅一般,沉甸甸,且苦闷淤堵。 该如何说?只怪这命运弄人,到头来,她虽与他无血缘关系,可她那前夫,却又变成了自己的亲兄弟 这般想来,他与她之间,总有些跨不过去的阻隔,还是说,这种种都是在提示他,让他放下妄念,抛掉那些积年的荒唐念头? 这一时间,庆王陡然想到家中活泼可爱的小儿女,还有尚未出世的孩子,同时却也经此,想起发妻那日渐冷淡的态度来。 明明之前,他们也是亲昵和睦的一家子,可如今,关系却又变得这般僵硬。 思及此,庆王心头颤了颤,瞳孔微缩。 是否不该沉迷过往,是否,当真应该试着放下这许多年的执念 正是心绪纷扰间,马车停下,是已回到了王府门口。 小厮掀开帘后,庆王便收起思绪,撩袍出了马车。 将要踏上踏板,却见王府中的门人跑了过来:王爷,适才曲府来人,说是曲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庆王凝眸:可有说何事? 门人传禀着听来的话:说是曲夫人身子不适 闻言,庆王立时躬身回了车内,吩咐道:去曲府,快些。 浊云滚动,天角隐有雷火烨烨。 马车到了曲府时,雨已开始下了。带着寒意的暴雨自天际抽打而下,似要慑伏这世间万物。 温氏身旁伺候的婆子特意等在府门前,见了庆王,马上打着伞迎了上来:王爷可算来了。 庆王随她疾步往里走,又焦声问道:姨母如何了?怎会突然身子不适?可是感了寒凉? 不是感了寒凉,哎哟王爷您可不知,夫人今日在外头被人欺负惨了那婆子一边将温氏外出参宴的事与庆王说着,一边带着他步履不停。 温氏受欺之事,庆王听得不停皱眉,便一时也没分出神去理路,待到了处居院门口,他才愣了愣:姨母怎不在自己居院内? 那婆子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您也知老爷那脾气一日比一日差,夫人被人打伤,患处疼时总是要痛呻几句的,可又怕扰着了老爷惹他发怒,便只能暂时搬来这偏院安置了。 说话间,二人已至那居院廊下。 那婆子也不收伞,反说道:夫人便在东间歇着,王爷您先去,老奴去厨间瞧瞧那药可煎好了。 话毕,那婆子也不多留,把着伞便麻溜出了居院。 因心中记挂着温氏,庆王也未多留意那婆子怪行,他抬起腿,便往东间走去。 那东间的门是闭着的,不,准确来说,是锁着的,只那锁眼之上,插着钥匙。 庆王此时方觉有些怪异,他敲了几下门,甚至贴近了些,却也不听里头有人回话。 紧拧着眉,庆王旋了旋那钥匙,打开了门,一阵沁香钻入鼻中,而入目所见,却让他登时惊得浑身怔住。 红漆榉木架子床上,躺着名女子。 应当说,是绑着名女子。 那女子四肢均被承柱绑缚住,而嘴里塞着的那团麻布,令她只能发出唔唔的声响,而那声响在这大雨滂沱的当口,压根不会被人听见。 庆王上前两步,看清那女子面容时,更是脑间空白了下:三妹妹? 回过神来后,他疾步上前,将曲锦萱口中的麻布抽了出来。 放、放开我刚能发声,曲锦萱便说了这句话。 呼吸急促,两腮酡红,因为喉间干燥,她还不停地吞咽着口水,而最为明显的,是她那绵软无力的声音。 纵是庆王不知前情,此刻确也大致猜出,她当是中了迷情的虎狼之药。 快放开我曲锦萱还在挣扎,竭力动着手脚。 庆王知晓自己该立马将她解绑,可望着那诱人的芙蓉娇颜,以及迷蒙魅惑的眼神,他却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某些难以启齿的梦来。 许是药力渐重,又许是想挣开束缚,曲锦萱的身子开始胡乱扭动,喉中,也溢出些让人心悸的口申口今来。 庆王口干舌躁,胸间气息浮动,浑身骨血沸起。他心口突突乱跳,脑中天人交战。 三妹妹,我 滚出去离我远些 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曲锦萱勉力凝起心神,睁大了眼眸怒视。可她不知晓,即使是瞪眼喝斥,自己这声音仍是软塌如春水,这般拖着长音似呤似唱,亦无端透着股媚惑之意。 脑子嗡嗡作响,谷欠望与绮念在体内不停冲激,本就是死命克制自己的庆王于这一刹,心中如有紧绷的琴弦被挑断,各色顾忌溃散成烟,他将牙一咬,理智尽数抛于脑后。 -- 第218页 三妹妹,我心悦你久矣,于我知事之时,整颗心便都在你身上 平日里见到你,我总是控制不住想看你想与你亲近,你不在,我便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你嫁了人,后又离了奉京,我整个人魂灵都如触不到实一般,镇日都在念着你 三妹妹,莫怕,我会对你负责的,我会护着你的,我们会有将来的。 最后的话出口时,眼神炙热的庆王已屈膝上榻,将右臂伸向吓到往里缩的曲锦萱。 亦在此时,巨大的轰隆声起,天际霹雳炸响,而比那霹雳声更近的,是倏然被人踹开房门的声音。 庆王还不及反应,便被人强行从那榻上给揪起,接着,他生挨了硬实的两拳,直被打到眼冒金星。 衣领再度被拎起,打他的人满眼阴鸷,如冷面煞神一般死盯着他,眉宇间,尽是无边怒意。 耳管轰然,双目涣散之际,庆王晃了晃头,才看清了来人:陛下? 姜洵浑身怒意奔突,那怒意似要喷薄而出,直让他想将眼前人给撕成碎片,而于此时分去他心神的,是榻上人的呼救声。 姜洵回过神来,重重将庆王搡到地下。 他几步转向榻间,解了缚住曲锦萱的绳结,将人打横抱起,出了这居院,离了曲府。 暴雨如银河倒泻,溅起几寸高的雨脚,直将奉京城都拍氤起了层烟雾。 素日人来人往的街道之上,此时仅有几名忘带雨具的路人匿在房檐下躲雨,而街道中央,则有一辆马车在雨中行进。 萱萱,你乖些,莫要乱动。 马车之中,姜洵有些狼狈地向后倾斜着,试图躲避不断逼近的曲锦萱。 才上这马车没多久,她便被那药给催着,神智变得混乱起来。 一开始时,她还推着他,让他快些走开,可不多时,那药效到了极致,她已开始糊涂起来。 到了这会儿,姜洵的衣襟已被她扯乱,原本扣得整齐的鞶带也被她摸索着解开了。 脑子早已一片混沌的曲锦萱缠在姜洵身上,不停挨他蹭他,两臂揽住他的颈子,如泣如诉地软声嘤咛着:夫君 心间重重一漾,姜洵喉头滚动,再无法避,忍不住倾身过去,将她揽紧了些,掐着她的腰道:萱萱,再唤我一声夫君。 躁意吞食了曲锦萱的理智,她一径口申口今:不行,好难受 她难受,他又何尝好过。 姜洵凑近了些,吻着她的眉心与额角,湿热的呼吸簌簌扫着她的脸。 他的气音擦着她的耳轮,他眼中闪着不容错辩的情意,他对她徐徐诱之:萱萱乖,唤了夫君便给你。 都到了这个时候,曲锦萱哪里还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她浑身难受得紧,眼中都蕴起了泪,只知要靠近此时这个无比吸引自己的男人,抱他缠他,甚至开始挠他,以期得到他的帮助。 可这个男人偏偏不肯轻易妥协,她不开口,他便如有意勾引她似的,在她缠上来的时候回应她一下,复又立马退开,或是用手抵着她的额头不让她靠近,而那张讨人厌的嘴,又不停对她重复要求。 这般拉锯似地来回几趟后,曲锦萱委实受不住了,终是分出半丝心神来跟着他的引导,带着重重的鼻音唤了声:夫君 姜洵耳根和后颈都酥了,他心荡神移,满足地将人抱压在坐凳上,启唇:娘子 雨声潺潺,车轮辘辘,车厢内几多旖旎几番缠绵,悉数被这些外音给盖住了。 鸳鸯不在帷幔,可久违的亲近,亦令人难舍难分,一如那年红纱软帐 72. 不会放弃 莫要急着将我往外推 【第七十二章】 --------------- 雨已停歇, 唯有秋阴不散。 曲府中,面无神色的温氏两手不停上下交握,她遍体生寒, 后背的冷汗几乎不曾停过。 自灌下解药后, 庆王已坐在桌边许久不曾出声。而庆王沉默得越久,她这心间, 便越是惶急难定, 飕飕杀杀像有冷风不停在鼓吹。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急智间想出的妙计不仅没能成功,还惹来了宫里头那位。白日里,在知道府里出了那等动静后,她险些没吓到撅过去。 可惊恐悬揣之余, 温氏又极为不忿。 到底为何?那小贱人如同她那贱妇生母一样, 总有好狗运傍身。今日,若非宫里头那位赶来搅局, 她那妙计就成功了的。届时那小贱妇失了身, 已是不洁之人,还哪来的脸面往陛下跟前凑?最重要的是,她还能抓住舟儿的把柄, 若舟儿今后忘却养恩, 再不孝顺再不肯对她好,她便能以此事做威胁, 以保自己终身富贵。 本是出计深虑远、两全其美的好筹划,可偏偏、偏偏 温氏咬了咬牙槽,心思活泛开来,决定主动打破这令人窒息不安的沉默。 她向前走了几步,到了庆王身后:舟儿, 你可见好些了?不待庆王答话,她又急不可耐地佯作气怒:陛下也真是的,再怎么说也是亲兄弟,他怎可为了个女子便对你下手这样重? 温氏这般唱念俱陈,终是惹得庆王抬眸望来。他目光定定直视,却又一声不吭。 温氏心虚忐忑至极,却也不敢移开眼,只能竭力镇定地说着想好的解释:都是那刁奴作怪,竟敢算计到主子头上来了。 -- 第219页 庆王仍是不语,可视线却分明透亮无比,似是早便看清当中真相。 温氏被看得抖抖嗦嗦,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去年你姨丈寿辰,我身边那焦婆子与萱姐儿生过龃龉受了伤,自此便记恨上了萱姐儿,我也是真没成想,那老糙皮胆子竟然那样大她扯紧着头皮,末了挤出至为关键的话:这、今日之事若是陛下追究,舟儿你可要替我好生解释解释啊,当真与我没有干系的。 陛下若追究,我也是躲不过的,姨母想让我如何为你解释开脱?默了两瞬,庆王反问道。 温氏被这话给生生哽住。几息后,她畏畏缩缩地试探道:你与陛下是亲兄弟,陛下应当、应当不会为了个女子与你较真的罢? 望着脸有伤痕、嘴唇发白,又口口声声都提着亲兄弟几个字的温氏,庆王敛了敛眸。 好片刻后,他沉声道:姨母安分些罢。姨母想要富贵,我会保你富贵,姨母想做人上人,我也会让人予你尊重,如今日这般的事,往后莫要再做了。 撂了这话后,庆王便离了茶凳,转身而去。 铅灰色的乌云之下,本是才经突变的人,迈出的步伐,却显见越来越稳健从容。 庆王眸子黑寂,清隽舒朗的眉目间笼了一层阴醫。 心思既已暴露,他也不想再遮掩。 仅凭那可笑的血缘关系,便当真能如兄弟那般么? 不,就连以君臣相处,他都做不到。 扪心自问,每每在那人跟前低头叩首,接受那人惺惺作态的施舍,他都极不自在,甚至有如鲠在喉之感。 此时深挖那时心底所想,是不服,亦是不甘。 而原来坦然面对自己内心的不服与不甘,也并无甚羞愧的。 凭什么那人端坐九五之位,他却只能当这闲散王爷?那人抢了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亦得到过他藏在心尖这么些年的女子,已比他走运比他幸福太多了。 一个是为他生儿育女的女子,一个是被他藏在心尖的人。要两厢圆满,便得做这天下至尊至贵之人,才能不负发妻,亦能光明正大地与三妹妹在一起。 三妹妹是他这么多年的执念,怎能说放弃便放弃? 他忍了这许多年,再不想忍。 本就属于他的、本该属于他的,他要一一夺回。 --- 相近时间,城郊别苑的池畔假山后,杜盛低声斥着两名吓得面无人色的暗卫。 怎么回事?眉毛下头那双招子都白长了是不是?我才回宫一趟你们就惹祸! 那暗卫二人亦是好阵后怕,这会儿只得苦着脸,回禀起事程备细来。 杜爷,实在是曲府那婆子太有心计。我们当时也没留意,不知她打哪儿钻出来,只见她蓬头垢面地说是有人要打杀她,加之她确实受了伤,又装得很是像模像样的,抱住三姑娘的腿不让走,硬要三姑娘送她回曲府。三姑娘本不欲搭理的,她当街撒泼又卖惨,嚎得跟杀猪的似的。 对对,当时天本就阴得可怕,马上要下雨,得那婆子这么闹一通,小殿下都吓到哭起来了。三姑娘便让徐嬷嬷带着小殿下先回别苑,她和那个叫巧茹的小丫鬟另外送那温氏婆子回府。 我们几个想着那是三姑娘的娘家,便放松了警惕蹲在外头守着,况她身边还有个小丫鬟的,哪成想 其中一人吓得声怯气短:杜爷,我们当真知错了,您发发善心,替哥几个在陛下面前求求情可好? 另外一人亦连声向杜盛哀求:是啊杜爷,我们当真是一时疏忽,往后再不敢了,您慈如佛祖,可怜可怜我们俩。 对对对,小弟还没娶媳妇没留子嗣事宗庙呢,就这么掉脑袋了,到了那头祖宗定然不肯放过我的。 求生心切,恭维恳求的话说着说着,二人就将杜盛给团团围住了。 杜盛嘴角抽搐,忍不住笑骂道:都少他娘的给我戴高帽子扯鬼淡,还慈如佛祖,你们怎不说我善如观音菩萨,明天要把我给供起来上香?他撇开胳膊肘,不耐烦地摆摆手:滚罢滚罢,都给我自去领罚。还好上天怜你们,这回要真出些什么事,你们这条小命这会儿就没了。 知道项上人头有望保住,暗卫二人悬着心这才放下了些,迭声对杜盛道过谢后,便溜走了。 杜盛掸了掸袖子,进了一处庭院,轻手轻脚步走到廊庑之下:苗常侍,里头还没动静么? 苗钧水揣着手,小声应他:没听到声响,娘娘应当还未醒。 杜盛咧嘴一笑:苗常侍这声娘娘唤得可真早,孙程要有苗常侍三分眼力见儿,说话也不至于那么噎人。我还记得他请辞离宫那日,陛下可是被他噎到整整一日都没用膳。 苗钧水谦虚地回了两句,又略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紧闭的房门:不知娘娘何时能醒。 杜盛摸着下巴,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陛下可巴不得三姑娘晚些醒呢。 苗钧水如何听不出来杜盛这话中的调侃,他也压着唇角憋笑了一会儿,可笑完,复又想起其中的事来:庆王爷可真真是令人大开眼界,瞧着行止有度正派得不得了,没成想,他竟藏了那样龌龊的心思。 可不是?往前,三姑娘与他可是兄妹,竟觊觎自己妹妹,这般不知羞不识廉,与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有何不同?杜盛冷嗤。 -- 第220页 苗钧水不由出声叹道:唉,陛下该伤神了 杜盛抱拳靠在柱子旁:苗常侍安心便是,陛下固然希望庆王是个好的,可他若有异心,陛下亦早有心理准备只千算万算,没算到他对三姑娘有那份心思,这下触到陛下逆鳞,可真真是毫无转圜的余地了。 苗钧水怔愣,继而虚心请教道:咱家瞧着,陛下还是颇为看重庆王,想与庆王爷亲近的,杜侍卫这么说,倒让咱家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杜盛冷笑:庆王明知曲府非善类,明知温傅族人野心昭彰,却还不与他们撇清干系,这般前提之下,陛下能容他能认他能封他,已是仁善宽厚至极了。 苗钧水侧耳细听。 杜盛继续说着:陛下认了庆王爷,给他封爵给他赏赐,暂且不动温府,亦是在给他考虑与取舍的时间与机会。陛下那般做,一为顾念手足之情,二来,也是为先帝后尽孝,尤其是薨于难产的先太后。陛下并不期望庆王爷感恩戴德,只希望他是个拎得清的,便各自相安无事了,可他若心存邪念,陛下也是给过机会的,出手对付自然无甚好说的,亦是无愧于先帝后。 听杜盛徐徐道来,苗钧水脑内豁然开朗,他颇为敬佩:杜侍卫不愧是跟了陛下多年的,这圣意,还是您揣测得清楚。 杜盛怪模怪样地缩了缩鼻子:我还能大致猜到三姑娘醒后,里头大致是个什么情形呢。 见杜盛这般成竹在胸,苗钧水也被他吊起了兴趣,当即搓了搓手,附耳过去:咱家洗耳恭听。 杜盛嘿嘿怪笑几声,将视线望向那紧闭的房门 曲锦萱如坠云雾,如陷梦境。 那梦境中并无实景,她只感觉有阵子,自己好似被塞进了火炉一般浑身热烫得难受,再过了会儿,又像是贴到了雪水凝成的硕大冰块,令人沁凉至极,再到后来,便是悠悠乎乎不知今夕何夕了。 睡了许久,额穴隐隐作痛,曲锦萱眼睫微颤,自那片白蔼蔼的云雾中抽离。她睁开眼,入目,却是一片散着热气的胸膛。 一时没反应过来,曲锦萱愣愣地盯着那片素白的衣襟。 过了会儿,她眨了眨眼,视线向上,掠过刀锋般的、带着些许胡茬的下颚,掠过直隆隆的鼻梁,接着,对上一双矅石般的眼眸。 那眸中,光如星动。 醒了? 鬓间散落的发丝被人别至耳后,低沉悦耳的声音在床帐间响起,曲锦萱一惊,立时便要起身,可她方撑着床褥微微抬了上半身,便发觉自己腰间搭着条沉重的臂膀,不仅如此,她的腿还被另一双腿给挟得紧紧的。 曲锦萱脑子浆糊一样,连连奋力抽身,向后退去。 见状,姜洵也歪了歪身子,将原本横在曲锦萱颈后给她枕着脖子的臂膀伸了过去,贴护住她的背,提醒道:慢着些,当心撞着。 原本覆于二人身上的锦被滑下,曲锦萱坦然失色,见自己与他俱是只着亵衣,整个人唯剩吃惊:陛下? 确认她不再乱动,姜洵便收回手臂来,坐起身凝着她:可有何不适? 虽着亵衣,可姜洵的衣领却是敞着的,此时随着他的动作,露出极扎眼的一片胸膛来。 曲锦萱撇过脸去,又抬起手来挡脸,一时局促又结舌:陛下、陛下这是 是你抱着我不肯放的。我的外裳是你脱的,鞶带是你解的,这领子也是你扒的姜洵盯着曲锦萱,眸中有几许幽怨在缭绕:不过几个时辰罢了,这便不认了么? 听了他这话,曲锦萱脑中一震,继而,便有羞臊的记忆源源滚滚涌入脑中,她霎时腮畔滚烫,整张脸更是烧得绯红一片。 曲锦萱清楚地记了起来,自己是如何哼哼唧唧地主动缠着姜洵,如何与他耳鬓厮磨,又是如何揪着他不让他走片断袭来,光是那些声响与动静,都让她羞耻到额角沁出汗来。 萱萱姜洵唤了她一声,语气中藏着丝丝缕缕的委屈。 谢陛下相救,民女铭感五内。曲锦萱闭着眼,心中很是难堪:可否请陛下先、先下榻。 姜洵顿了顿,知她发羞不自在,便也没再说什么,默默推被撩帘下了榻,替她拾起外裳,拍净后放到榻上,又殷切地问道:可还有余力?可需我帮你? 这是在说什么 感觉到有灼热的目光打在自己身上,曲锦萱耳珠都红了:不烦陛下,民女自己来便可。 果然,醒了便与方才判若两人,方才那鸳鸯交颈般的亲密无间,便像是一场短暂的春梦。 姜洵心间失落,唇线绷了又绷,终是无可奈何,只能抬手给她拢下帐子,自己则立在帐外拢好领口,又自行套衣系带。 接着,姜洵静立了会儿,听着帐内窸窸窣窣的声响,再听见床板吱呀轻响,余光见得帐帘被撩开。 曲锦萱摸索着穿好衣物后,探出帐内便匆匆忙忙打算要弯腰套鞋,可她才低下头,眼前忽然一片抹黑,人险些便栽到脚踏之上,幸好姜洵于此时转身,且眼疾手快地捞住了她。 怎了?可是不舒服? 有些头晕 听了这回答,不由分说地,姜洵便将曲锦萱扶着靠在床柱上,自己则蹲下身去,握着她的脚,执起绣鞋为她套上。 -- 第221页 知道那迷香有多烈性,姜洵不敢疏忽,给曲锦萱穿好鞋后,立即唤了被召来的御医为她把脉。在得知已无大碍之后,又吩咐着御医去开补身子的药食方子。 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外间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饿了么?可有何想吃的?姜洵温声问着曲锦萱。 曲锦萱此时已感无恙了,方才眼前发黑与头晕,许是她动作过急导致的。闻听姜洵的问,她摇了摇头,正想说些什么的,却听得屋外传来杂沓声响。 陛下,嬷嬷带着小殿下来了。侍立在门边的苗钧水通禀道。 过了会儿,徐嬷嬷抱着姜明霄走了进屋。 姜明霄明显是刚刚哭过一场,鼻头微红,还瘪嘴打着哭嗝,见了曲锦萱,他立马撒开手中的布偶,咿咿呀呀地伸手求抱。 不等曲锦萱去接,姜洵先是把人端到怀里,还伸食指杵了下姜明霄的额心:越大越磨人,莫要闹你娘亲。 有爹抱,姜明霄也满足,吸着鼻子啊呀啊呀地,去追姜洵拇指上的玉扳指玩。 徐嬷嬷担忧地望向曲锦萱:姑娘可无碍? 徐嬷嬷这般问,便定是知晓方才发生了什么的。 曲锦萱仍有些面红耳赤:我无碍的,嬷嬷莫要担心。她屈了屈指节,试图转移话题:霄哥儿怎哭了? 徐嬷嬷感慨道:久不见姑娘,小殿下便想姑娘了。说起来,小殿下原也不是个黏人的,姑娘回来后,他倒开始变得黏人了。说着,徐嬷嬷又恨声道:那温氏委实是个毒如蛇蝎的,须得好好教训她才是! 姜洵沉思几许,抱着姜明霄,朝徐嬷嬷递了个眼神过去。 徐嬷嬷会意,转身与苗钧水一道出了内室。 门被阖上,内室中只剩下姜洵与曲锦萱,还有个嘬姜洵大拇指嘬得津津有味的姜明霄。 这般独处,曲锦萱心神不定又坐立不安,她上前两步:陛下,请将霄哥儿给民女来抱罢。 姜洵并不松开姜明霄,反而幽幽地盯着曲锦萱:是要赶朕走了么? 曲锦萱浑身僵硬,脸更是被姜洵直勾勾的目光给烫得更红了些。 姜洵叹了一口气:萱萱,往前是我冒失,是我粗莽,只怪我自己醒悟得晚,恶言恶语伤透你心。我不求你立即原谅,只求你莫要总急着将我往外推。旧日,你我间也是有过好日子的,你都忘了么? 提及往昔,姜洵的眼底似是燃起了一片火苗,那双漆眸中,有细腻情思在浮荡。 萱萱,你也莫要怪我霸道,可你只能是我的,我也定然不会放弃,不是为了霄哥儿,是为了我自己。放软了声音表过态后,姜洵又道:何况,我往前对你那样混账,你就不想将我拿捏得死死的,扬眉吐气一回么? 姜洵逼近曲锦萱,他声音有些压抑,喁喁切切般地,话语却十分坚定:萱萱,我不着急,你若没想好,我可以等你,多久都等。 将姜明霄给了曲锦萱,又凑近去张开双臂,以自己的气息围住母子二人。 离开前,姜洵的最后一句是:温氏等人,你且放心,我都会处置的。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姜洵走了出去。 内室之中,曲锦萱抱着姜明霄,失神地望着被蜂拥走远的挺拔背影一步步地,融入那咫尺难辨的黑夜中,她心神紊乱,纷纷扰扰寻不着头绪。 73. 将补 腰不酸么? 【第七十三章】 -------------- 天气风雨无常, 翌日晨起不多时,便降了一场雨。 雨后半阴半晴,日头要露不露地藏在积云后头。空气有些湿冷, 因着曾落过胎, 乐阳比往年要畏寒些,方到了别苑, 便拉着曲锦萱上了暖阁。 这会儿的暧阁中, 姜明霄坐在铺了厚实褥垫的方榻上,他昂脖张嘴地盯着柄软杆上晃晃荡荡的泥兔子,眼都看直了,半天不会眨。 这憨态可掬的小模样,可比那泥兔子还要可爱得紧, 直看得乐阳忍俊不禁。 乐阳起了坏心, 扯下那泥兔子递到姜明霄眼前,待姜明霄伸手来拿, 她又松了劲, 泥兔子瞬间又被杆上吊着的线给收了回去。 险些到手的东西跑了,姜明霄急得不行,回头看了曲锦萱一眼, 伸出手指啊呜啊呜地指着乐阳控诉起来。 这般钓小鱼儿似地逗弄着姜明霄, 乐阳直笑到肚肠都痛:哎唷,我们霄哥儿可真讨喜。 见乐阳笑得欢实, 姜明霄越发委屈,瘪了嘴就要哭似的,引得曲锦萱立马便要去抱他,却又被乐阳给抢先了。 乐阳不止抢着抱起姜明霄来哄,还别有深意地看了曲锦萱一眼:还是我来罢, 你腰不酸么?哪来的力气抱哥儿? 反应过来乐阳暗指什么,曲锦萱耳根子立马烫红起来。 姜明霄不是个记仇的,在乐阳怀里马上又被逗得发出清凌凌的笑声。 乐阳一面逗着姜明霄,一面看向曲锦萱,嘴角浮起调侃的笑:我这趟来呀,带了些好的山参,晚些时候挑一截,让厨下给你熬一盅参汤补补。她语意越发促狭起来:我可是听说你与陛下独处一室好几个时辰的,除非陛下在你离开这段时日曾偷偷寻过欢,否则,便是你二人都素了许久,那不得好一番折腾?这精力虚亏过度,不得好生将补起来? 县主莫要打趣我了曲锦萱低下头,很是赧然。 -- 第222页 乐阳盯着她看了几瞬,眼角折叠了下,惊疑不定地猜测道:难不成你们没来真的? 曲锦萱咬紧唇肉,被乐阳这么露骨的问题,给逼到脸红得快要滴血了。 乐阳难免有些意外了,她莞尔道:陛下倒是正人君子,不趁人之危。 乐阳总揪着这事不放,很难不让曲锦萱想起那时的场景来。 再度忆起自己当时如何缠磨,姜洵又是如何回应她。 说是给她解毒,可那般的手段和花样,像极了故意撩拨她,亦像极了有心作怪 羞人的记性于脑海中重现,曲锦萱颊畔滚烫,她睫羽颤悸,心跳都有些失常。 曲锦萱这般情状,乐阳看得清晰,她于心头暗自发笑之余,复又想到些事。她眉头紧蹙:还好之前你和离未回曲府,如庆王那般的背德之人,真真让人反胃至极。 许是此事实在让乐阳不适,她只提了一嘴,并不欲多说,转而去与曲锦萱感叹起来:你与陛下的纠葛,可比我想象中的要复杂多了。老实说,我也当真没有想到,陛下明明是瞧着那般冷情之人,竟对你如此用情、嘶 鬓边落下的发丝忽然被抓住,乐阳头皮一紧,脖子退了退要躲开,怎料姜明霄另一手又去扒她的发髻,险些便将她固发的那支扁方给抽下来。 见状,曲锦萱起身上前,柔声哄道:霄哥儿乖,快放手。 她拍了拍姜明霄的背,又轻轻掰开他攥紧的手指,把乐阳的头发丝给解救出来:还是我来抱罢。 乐阳忙不迭把这小坏蛋胚子给递回去,又让丫鬟寻了妆镜来重整发髻。 过了会儿,鬓发恢复齐整的乐阳冲姜明霄鼓起眼来,佯怒道:好个皮小子,我怎么你了?说你爹爹坏话了么? 姜明霄抱着曲锦萱的脖子,见了怪模怪样的乐阳,估计以为是在做鬼脸逗自己,他小嘴一咧,发出几下脆生生的嘻笑声来。 乐阳也是哭笑不得,轻轻拔了拔姜明霄的脚,故意恫吓道:等着,等你这头发长长了,我也要抓还回来。 曲锦萱自那软杆上取下泥兔子,递给姜明霄。 二女静静看着姜明霄把玩了会儿泥兔子后,乐阳瞥了瞥曲锦萱:对了,你可知陛下用了哪些理由,去推脱那遴选后妃之事? 曲锦萱略顿了下,摇头道不知。 乐阳端起茶盏喝了两口,才徐徐开腔道:先时啊,陛下说他已有皇长子,于子嗣之事不急,接着,又说自己将将继位,分不清心神去顾着后宫。有臣官便提议,说可先纳个位份低的妃子侍奉君侧,陛下却道,若他纳了一个昭媛,又会有人想给他塞个修仪,既这一碗水端不平,索性暂且不开这个口子,先空着后宫,日后再算。 那之后再过了一段时日,朝堂趋稳了,又有催立后宫的折本上表,陛下呢,便提及泰平侯府程姑娘那事来。 说到这处,乐阳故意去看姜明霄:吐别人我不管,你下回要敢吐我身上,我可要敲得你这小脑袋瓜子满头包。 姜明霄靠在曲锦萱怀里掰着泥兔子,玩得正欢,压根没理乐阳。 乐阳捏了捏姜明霄的脸,又转过头,将目光投向曲锦萱:对了,你可记得我与你说过的,泰平侯府程姑娘那堂事? 曲锦萱点头:记得的。 乐阳冲她挑了挑眉:不晓得在宫里头那晚经历了什么,那程敏潼回府就病了足有一个多月,听说她不停说胡话,险些患上癔症。 不仅如此,陛下还拿她说事,道是霄哥儿尚年幼,若选进后宫的人如程敏潼那般别有用心,霄哥儿岂不危矣? 再后来啊,陛下那君威日盛,渐渐的,也就少有人敢追着提册立后宫之事了。 说完这些,乐阳单手支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敲着茶盏,再度拉着长音叹道:想想我当初劝你时说的那些话,可不像被陛下给打脸了么?这般算来,倒活似我有何等坏心,一门心思想着拆散你二人似的。 过了会儿,她的手越过桌几,碰了碰曲锦萱的肘,低声问:被这天下至尊至贵之人放在心尖尖上,得他在意得他低声下气,感觉如何? 曲锦萱不欲作答,乐阳却追问个不休。羞恼之下,曲锦萱反问道:我也问问县主,当初被你追到满城跑,甚至逃出奉京城的人如今反过来追你,你感觉如何?还有,听说丁府五公子前些日子在容馥斋门口当众给县主下跪,后又在一诗会上直接对县主赋诗表意,词句情真意切,还将那诗写了下来,遣人送去文国公府,不知县主又有何等感觉? 一气儿说到后头,曲锦萱都忍不住笑了:昔日浪子勒马回头,县主当真无半点动容? 得这一通连珠炮似的问,乐阳怔愣半晌,霎时经由这话想起醉了酒的丁绍策,以及他那齁不要脸的诗来,再度恶寒到起了一身鸡皮。她蛾眉倒蹙,嗔斥道:好啊,你这还反过来打趣我了 说着乐阳坐直了身,作势揎起袖子要去挠曲锦萱,孰料那手才伸过去,便蓦地被姜明霄用泥兔子给砸了一下。 乐阳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干脆自方榻上站了起来:好个霸道又护短的小子。我算是活回去了,今天被个奶娃娃欺负了两三回,这要不找补回来还了得? -- 第223页 来来来,给我抱抱,我要把这小子给带回府里去,对他好生说教一番才行。 近身过去,乐阳抓住姜明霄的脚往外轻轻拽了拽,姜明霄吓得不停踢蹬,他扭了扭身子,两手慌张地抱紧了曲锦萱的脖子,催促她起身逃开,暖阁里开始嬉闹成一团。 彼时,宫中某处池馆的月台之下,好端端走着,正欲抬脚上阶的丁绍策蓦地转过身去,以袖掩鼻打了个重重的喷嚏。 苗钧水立即回身关切道:哟,五公子可是着凉了? 丁绍策擤了擤鼻子:昨晚多吃了两杯酒,在廊外眯了会儿眼,许是受了些凉气的。无妨,待我过几日休沐,出去打两场马球出一身汗便成了。 上了层层递升的石蹬道,再绕过条清流激湍的小河,待跨过水上浮廊后,于曲水流觞处指向的一处尖顶圆亭中,丁绍策见到了负手而立的姜洵。 臣叩见陛下。 青年郎君身形疏懒,背影沉毅。早便摆脱了藏锋敛锷的人,于无上权势中濡养仅半载,周身气度已是不怒自威。 脚步移动,郎君转过身,目光瞥将过来,一双凛如霜雪的眸子仅微微眯狭,便晃得人胆气生寒。 丁绍策头皮麻了下:陛下,臣不曾冒犯天颜,还请陛下莫要这样看臣 姜洵收回目光,迈步撩袍坐于石凳之上。 得了姜洵方才这么一瞥,丁绍策将原想调侃几句开了荤之类的话,悉数给吞咽回肚内。 丁绍策亦坐上石凳,他望着桌案上的石料,以及琳琳琅琅的木片竹弓勾刀等物,不由冲姜洵挑了挑眉:陛下是在做玉雕? 姜洵揭了锦布盖住那堆器具,淡声道:闲时打发空子罢了。 丁绍策心下匿笑,便也不拆穿,佯装正色:陛下寻臣来,可是发生了何等事? 这般明知故问,自是又被姜洵不轻不重地睨了一眼。 丁绍策以手抵唇,清了清嗓道:臣和乐阳好似有些进展了,若有得选,臣比较想选在奉京城的任务。 姜洵本以食指点着桌案,沉着眸子思忖些事,闻言眼底闪过轻微诧色,他掀眸看丁绍策:如此突然?何等进展?如何得来的? 接连三个问题砸过来,向来脸皮厚的丁绍策颇有些难为情:不好说,许是错觉,但这错觉也委实得来不易,还请陛下体谅体谅臣。 同是天涯沦落人,丁绍策都这么说了,姜洵再不体谅,难免显得有些刻薄臣下了。是以,他颔首道:那便留在奉京罢,刚好眼前就有一桩事,可差你去办。 丁绍策忙不迭想领旨:谨听陛下吩咐,臣出宫便去办! 见丁绍策如此急切,姜洵眼底倾泻出星点笑意来,可转瞬,复又想到自己处境也与他差不离,那笑便在眼中僵了僵,很快敛起了。 虚咳一声后,姜洵启唇,将任务娓娓道来。 听罢,丁绍策在心中度了度,沉吟道:陛下这是预着要一网打尽了,届时如何做? 姜洵目光放远,眺于碧水之侧蜿蜒的曲桥,及水流淙淙的石山,须臾漠声道:自然,得给他们创造机会了。 商谈完毕后,临到告退前,丁绍策特意斜了眼锦布盖着的器具:这招若有用,还请陛下不吝告知于臣。 姜洵顿时脸黑如墨,他眼神不善地盯着丁绍策,可偏生对方还真就一脸诚恳,半点不似有心调侃。 姜洵嘴角一抽,颇有些头痛地捏了捏眉心,另只手不耐烦的冲丁绍策摆了摆。 知是得了应许,丁绍策大喜过望,大声谢过恩,这才喜孜孜地走了。 --- 下了几日雨后,终于迎来了个晴天。 这日,将将下值的曲敦方行至衙署庭院中,便见得几名同僚正相伴着往外行去。见了曲敦出来,两边相互拱手作礼后,便有人出声邀道:我等打算去云顶楼吃两杯酒听听新戏,曲大人可要一同去? 闻言,曲敦很有些意动。 他近来心中苦闷,正愁无处纾解,这若能吃吃酒听听戏,多少比回府干叹气要好些。 是以,于略一思索后,曲敦便应下了,与那几位同僚一道乘马车,去了位于城南的云顶楼。 几人寻了处雅间,于韵味十足、紧拉慢唱的戏曲声中频频举杯,待这么豪饮几轮后,曲敦的心情总算是开畅了些。 摇头晃脑听戏到中途,曲敦渐觉腹内鼓涨,便暂别同僚,出了雅间。 待解决了溺意后,曲敦整好衣衫,出了更衣室。 倒也真有那么巧,在回雅间路上时,曲敦迎头碰上个两个着绯色官袍的官员。好死不死,那二人正是当朝太常少卿庾金琅、与秘书少监史衡,亦便是前几日于喜宴上,与温氏大打出手的其中两名妇人之夫婿。 那走道虽不窄,可这三人,却颇有些狭路相逢的意思。 相互作过礼后,庾金琅率先出声道:哟,曲大人这是哪来的空闲往这云顶楼跑?不怕令正亲来捉你? 史衡捋着下颌的小撮胡须,笑容满面却又故作不解:庾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曲大人当值辛苦,下了值来这云顶楼里头放松放松罢了,曲夫人怎会亲自来捉?再说了,曲大人回府也无甚忙的,他那府里头冷冷清清,仅有的两个女儿又都不在,单他和曲夫人大眼瞪小眼,岂不无聊透顶? -- 第224页 庾金琅当即附和道:史大人说得也对。不过这说来说去啊,我还是至羡慕曲大人这日子清闲,不像我是特意出来躲清净的,府里头几个小孙儿日日吵来吵去,闹得我这耳朵都要聋了。 可不是?我那两个不孝子也是令我头疼得紧,到了要说亲的年岁,偏生一个醉心书画,另一个嚷嚷着要出去游历河山,半点不听话是真真气煞我也。还不如曲大人膝下仅有二女,这都嫁出去了啊,也就一身轻松了,懒得理那许多拉杂闲事。史衡呵呵笑言。 这二人一唱一和的,摆明了是故意嘲弄曲敦。 虽知是有意为之,可曲敦生生被戳中痛处,立时被刺得面红耳赤羞恼不已。偏生他还寻不到话去堵庾史二人,亦拉不下脸就那般甩袖走人,被这般这好一通讽哂后,脸上还得挂着笑,装傻与这二人体体面面地寒暄几句后,才揖手别过。 放了一肚子水却又憋出一肚子火来,曲敦面容都有些扭曲。 本以为这便算罢,可令曲敦没想到的是,他方回到雅间门口,却又陡然,听得里头传出的只言片语。 那些言语飘到耳际细听两句,竟是方才还与他言笑晏晏举杯畅饮的几位同僚,这会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议他私已。 一时之间,曲敦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咬咬牙,索性将耳贴在门上,凝神听了起来。 我还以为左司马的位置他能上呢,哪成想啊,才升了做侍郎,看来陛下并不拿他当回事的,这般敷衍,待遇可远不如宁源来的那位季大人呢。 那是,季大人渊清玉絜,能力品行操守岂是曲大人可比拟的?况陛下整饬纲纪、任用贤良,与那任人唯亲的魏修贼子可不同,若因私重用他,岂非徒惹人怨傍? 说到这处,那几人便顺势,大肆恭维了一番今圣锐意图治之类的话,才又将话题给牵回了曲敦身上。 对了,说起来,曲大人也才四旬有余的年纪,大可再纳两门妾室为他续添香火的嘛。 害,有没有那个心力且不说,曲大人家中那位正妻可不是个能容人的。他那正妻可是崇州温府的女儿,是个有名的悍妇,往前在他那妻跟前,曲大人可是大气都不敢出的,好似也就今年,他那腰杆子才硬实了些。 啧啧,说起来,他那正妻真真是个彪悍的,上回在庞府与人打架,生生搅了人家一场大好喜宴不说,自己也出个奇耻大丑,脸都快丢没了。 这算甚?要不是他那正妻作怪,曲大人怎么说,那也是半个国丈了。 得了罢,什么国丈?谁不知他那庶女并不认他的?对了,列位想想,当初他上娶那温氏,本还想着靠温府平步青云的,没成想押错宝,才上青云不多时就摔了下来。不仅如此,他那妻还没能给他生个儿来延续香火,这看来啊,曲大人是注定无子嗣之命,无高升之运呐 此话甫出,立即得了雅间一片应和,而雅间之外,曲敦面上已是青青白白变个不住,他双拳捏得死死的,手背青筋暴起,嘴角都有些痉挛了。 着实气不过,曲敦抬起手来,险些便将雅间那扇门给推开,可于指顾之际,他却还是生生收回了手,到底不敢与几名同僚撕破脸皮。 万般憋屈之下,曲敦牙槽紧扣,带着满身怒气,转身向楼下行去。 待下到木梯转角时,曲敦被个身着品红褙子的女子,给阻住了去路。 廉价的头油与脂粉香味扑到鼻下,那女子高挽的云髻旁,还有几缕枯黄的碎发垂散在面纱之上,而即使是戴着面纱,她的眉目间也掩不住那股沧桑的风尘味,俨然,便是个供人亵.玩的劣等娼.妓。 曲敦心怀抵触,当即低声喝道:大胆!本官乃是朝廷命官,你这低贱妓子还不让开! 那女子并不让道,反而期期艾艾地唤了他一声:老爷 得对方这般唤,曲敦愣住,一时间惊疑不定。 老爷,您不记得奴婢了么?那女子双目噙泪,说着话便抬起手来,将覆于脸上的面纱给扯了下来。 曲敦皱起眉来,直盯着那女子看了好几息,才缓缓认出那女子真实身份来。他面色愕然不已:是你? --- 深夜,温氏被外间的动静吵醒。 她披衣下榻,刚趿上鞋,便听内室门被人砰地撞开了,浑身酒气的曲敦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被下人给搀了进来。 温氏拧眉,语气极为不悦:老爷怎这样晚回来? 她问过随行小厮,得知是自云顶楼与同僚小酌而回,心中更是搓火。 自温厚复醒后,温府虽未恢复旧日风光,可因着庆王身份恢复的缘故,温氏再不像前半年那般对曲敦唯唯诺诺,虽还不如先前那样颐指气使,但说话起码硬气了些。也正因此,这段时日来,夫妇二人越发是相看两生厌,彼此间的气势,也早已呈此消彼长的态势。 而此刻,听着温氏半质问的声音,曲敦不知是醉大发了还是怎地,足有半晌都没吭声。 温氏指挥着下人,将曲敦放到靠窗的软榻之上,又不情不愿地去倒茶给他醒酒。 大半夜被扰了清梦不说,还要照顾个醉鬼。在扶着烂泥般的曲敦起来灌茶时,温氏忍不住絮叨起来:老爷得了闲,与其和你那帮子同僚去吃酒,还不如去庆王府与舟儿多亲近亲近,指不定你今后的仕途也得靠他的。 -- 第225页 还有柔姐儿,她一个人远在禄定受苦,她在那处遭那几个贱妇相欺落下病根,你这个当爹的也不晓得关心她,反倒得舟儿去求赦令。你若是个认真当爹的,就该豁出脸去求求陛下,这要当真论起来,柔姐儿还是他那好儿子的亲姨母呢。 听温氏喋喋不休,曲敦烦不胜烦地推了她一把,大着舌头说了句:闭嘴。 被搡开,险些绊着脚的温氏冷哼一声,率性指责道:跟我拿什么臭谱?自打舟儿离了府,也不见你往庆王府跑几趟,这眼瞧着,你与舟儿都生疏了不少,咱们两府的关系倒全赖我在操持,我会儿这好心劝你两句,眼下得不了你一声谢不说,你倒还不耐烦了? 谢你?曲敦撑着肘坐正了些,捋直了舌头瞪眼望向温氏:谢你什么?谢你这肚子没用,产下个死胎让你爹换来旁人儿子来给我养几十年,还是谢你加害苏氏,让我唯一的亲生儿子现今养在他人膝下,使我于人前人后受尽奚落嘲讽? 我且问你,往前苏氏仍在府里时,她性情温婉,是个不争不抢的,向来尊你敬你,从不与你有甚冲突,你到底为何就那般恶毒容不得人?还有萱姐儿,我好不容易养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女儿,就指着她发迹了,你还处心积虑要毁了她,你到底居心何在? 忽听得这番逼问,温氏心跳骤跌。 灯烛之下,见曲敦满面愠容,温氏心知万不能认,便佯作镇定地将茶盏放回桌上:我不曾动过苏氏,更不曾动过你那好女儿,老爷这是自哪儿听来的荒谬之言?也不求证求证就往我身上泼栽。定了定乱跳的心口,温氏又道:老爷吃醉了,早些上榻安置罢。 曲敦定定地盯着她:这般心虚作甚?敢做不敢当了? 温氏手心发汗,却还是梗着脖子辩驳起来:老爷那位好女儿遇事,明明是焦婆子做的怪,焦婆子不是那日便被捉到宫里头去了么?怎可信她胡乱攀咬?再者说了,老爷又怎知苏氏生下来的那个,一定是你的儿子呢?苏氏那贱妇,分明是与那劳什子季大人有苟且在先,这要怪,就怪宫里头那位不是个明君,昏庸至极只知护短! 说到这里,温氏复又冷哂道:还有,说什么有出息的女儿?老爷好生糊涂啊,你那好女儿都不认你了,就算她今后执掌凤印,也不见得会睬你一眼!你还拿真拿她当个宝了! 曲敦地提高声音喝道:她若执掌凤印,那我就是国丈!谁敢对我不敬?! 吼了两声,酒气愈发上头,曲敦怒意加剧。他起了身,满脸阴气地逼近温氏,切齿道:若不是你这毒妇屡屡作祟,我本该儿女绕膝,萱姐儿也不至于与我关系僵成这样! 被曲敦步步逼到向后退,温氏心下慌乱,又添了丝惧意:你、你想作甚? 曲敦恨声:毒妇,我早便受够你了,早该休了你另娶贤,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一口一个毒妇,还提及休黜之事,温氏瞬间恼羞成怒:姓曲的,你又是个什么好东西?当年恬着脸高攀我温府,在我爹爹后头跟条狗一样,就差没摇尾巴了,如今你倒神气起来了,还敢对我呼呼喝喝?说着,温氏使手,用力搡了曲敦一下:你这遭瘟的,你、啊 话未说完,内室中倏地响起清脆的一下声响,而与那道声响一同响起的,是温氏骤然发出的痛呼。 面上火辣辣地疼,脑子更是嗡嗡作响,温氏不敢置信地盯着曲敦,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你竟敢打我?! 曲敦胸膛不停起伏:你这毒妇,害我不浅,若不是你,我今日也不会受那般奇耻大辱! 何等奇耻大辱?你灌了两杯马尿竟敢冲我撒气?好你个腌臜的泼才,我今日要跟你拼了! 温氏心肺直炸,抓起茶桌上的茶盏便往曲敦身上砸去,那瓷盏正正磕到曲敦下颚,茶水泼了曲敦一身,又掉到地上,发出咣咣碎声。 温氏犹不解气,紧接着又向前扑去,张牙舞爪地想撕咬曲敦,却被捂着下颌的曲敦一记窝心脚,给生踹到了地上。 下颌受了伤,痛与气相交,酒气越发上涌,曲敦两眼已蹿得湿红。他上前两步揪着温氏衣襟,继而,雨点般的拳头挥落到温氏身上及头脸之上。 温氏又痛又惊,吓得扯起嗓子大叫起来,可不知怎地,外头的仆妇小厮却像是都凭空消失了似的,半天唤不应声,整个居院内,只余温氏杀猪般的哭嚎回荡。 酒疯发到最后,曲敦抓着温氏的头发将人给提了起来,扯着她的身子手下一掀,便将她撞到了靠墙的壁柜之上。 头磕上壁柜,温氏眼前一黑,人便失去了知觉。 疏星黯淡,天角渐青。 打更人手中的梆子规律地敲了几下,悠扬的报更声传入悠悠转醒的温氏耳畔,她方知,此刻已是丑时正。 因为眼眶受了伤,勉力睁了好几下,温氏才睁开眼。 内室中灯烛未燃,而她自己则好端端地躺在榻上,身上被褥也盖得整整齐齐。 温氏正惑然发凝时,突闻室内响起一阵水声。她侧头去看,见得茶桌旁,有个身影在拧帕子。 以为是伺候起夜的丫鬟,温氏愣了两下,开口便骂道:死奴才,方才你这耳朵聋了不成? 先时,那丫鬟并未答话,一径在那盆中反复拧着手中的帕子。过了会儿,在温氏的悍骂声中,她干脆将那木盆给端了起来,几步间,便走到榻边,放在脚踏之上。 -- 第226页 没聋,听着夫人叫唤呢。夫人叫唤得越惨,奴婢这心头越是爽快。一时听得入了迷,便忘了进来搭救,还请夫人莫怪。 说着话,那丫鬟抬起了脸。 凌晨光亮的月色之下,那丫鬟的长相,清晰显现在温氏面前。 与曲敦不同的是,只一眼,温氏便认出,此女正是当年曲檀柔身边的贴身丫鬟,元喜。 刹那间,温氏浑身冒汗,她双目悚然:你、你还活着? 是啊,奴婢还没被折磨死呢,夫人定然很失望罢?元喜冲温氏露了个诡异的笑。她唇角扯动,带着右颊一道狰狞的伤口也牵动了下,于微微背阴的朝月之下,看着无端渗人。 眼下情形分明便是有异,温氏心间大骇,灭顶的恐惧袭来,她吓得上下牙齿捉对厮打,立马昂起脖子高声叫唤:来人!快来人!快、唔 正张嘴高唤时,一匹浸满了水的湿帕子被元喜从木盆中捞起,迅速捂上了温氏的脸,接着,原本盖在温氏颈下的被子也被元喜给拉了起来,一并压覆在她面上,将她整张脸蒙得严严实实。 元喜上身微伏,她用劲全身力气,摁住那被盖,看温氏手脚扑腾,在自己的压制下奋力挣扎求生,心间满是快意。 奴婢明明也是为了二姑娘分忧解难,那日事败后,二姑娘还承诺奴婢,说要给奴婢足够的银钱和铺子补偿奴婢的。也是奴婢天真,竟信了二姑娘的话,却没成想夫人打崇州一回来,不由分说,便派人把奴婢给迷晕,卖到那暗娼馆去了 夫人一定知晓那暗娼馆里头过的是什么日子罢?每餐如牲畜一般被喂食,接的都是下九流的客人,奴婢划花了脸都躲不过 这一年多来,奴婢日日生不如死,唯一支撑着活下去的愿望,便是有朝一日能找夫人寻仇。还好,终是让奴婢等到了这一日呢。 若非夫人已年老色衰,奴婢定也要将你卖去那暗娼馆,让夫人尝尝奴婢所受过的滋味,那才叫公平。 于元喜说话间,被盖下头压抑的鼻喉之音渐低,过了会儿,温氏手脚猛地一挣,似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终是动静全无,元喜拉下被盖,掀开那湿巾,注视着张嘴凸睛、面色紫青的温氏,轻笑一声:便宜你了,老虔婆。 74. 玉镯 陛下龙体欠安 【第七十四章】 --------------- 岁尾的最后一个月份, 已是呵气成霜的隆冬。 腹中胎儿月份渐大,随着临盆时日将近,崔沁音一双腿脚经常肿到穿不进鞋, 平素她若想起身出外散散腿脚, 总需采芳揉上好片刻,方才能消肿。 这日于起身后, 采芳便搓热了手, 替崔沁音将那水肿之处揉按得消了些肿,又请示道:王妃娘娘,那麻鞋底子太硬了,要不咱们先带着,等到了曲府再换? 崔沁音摇头:不躲这一时的懒了, 先穿着罢, 把那孝衫和麻盖也一并替我扮上先。 采芳只得应声,去取来孝衫与麻布盖头。 穿戴的当口, 采芳又小声问道:王妃娘娘, 世子与姑娘今日不去王爷会否发怒? 有何好怒的?崔沁音眼波不动,反而吩咐道:着人看好了,让哥儿姐儿就在府里头待着, 莫要让他们出府。 片刻后, 孝衫加身、麻布盖头的崔沁音整装完毕,便由采芳给搀着向院外去了。 庭道之上, 崔沁音遇着了同样着孝衫,形容憔悴、满面慼容的庆王。 见仅有崔沁音,庆王怔愣:聪哥儿与婧姐儿呢? 他二人受了寒,大夫说最好莫要出门吹风,臣妾便让他们留在府里头了。崔沁音神情疏淡地回道。 庆王凝神望了崔沁音片刻, 须臾,还是没再说什么,与她一同向府外去了。 曲府,穿着白衫巾帽的下人们来回忙活,府宅处处充斥着佛经唱祷声与木鱼声。 庆王甫一下车,便被满目哀色的温厚等人给迎了入府。 灵堂之中,将将自禄定回京的曲檀柔早已哭成了泪人,而魏言安竟也衰衣加身,陪在曲檀柔身边,不时温言款语地安慰她,瞧起来甚是体贴。 按说,曲檀柔只是魏言安的妾,温氏更算不得是他正儿八经的岳母,甚至这丧礼他不来,旁人都无甚好置喙的。而他之所以来,便是因着他这回之所以能从禄定回京,能得那一纸赦令,起码温氏之死,是个明面上的契机。 这会儿,见了步于庆王之后的崔沁音,曲檀柔疾步走了过去,往崔沁音身后看了又看:聪哥儿呢? 崔沁音并不出声应她,而由采芳代答道:世子与姑娘都感了风寒,昨儿发了半宿的低热,早晨才将将消褪了些。大夫瞧过,说是出府若被风吹着,恐怕病情要加重,是以王妃娘娘便将两位小主子留在王府里头,未让他们跟来,还请表姑娘莫要见怪。 曲檀柔霎时撑大了眼:他兄妹二人好歹也是唤了我娘几年祖母的,今日我娘移棺出殡,他们就是病得再严重,那也得来给长辈送殡啊?况且、况且聪哥儿不来,谁给我娘摔盆? 崔沁音当即拧眉纠正道:柔姐儿慎言,聪哥儿乃我庆王府世子,是入了皇家玉碟的,岂能给臣妇摔盆? 你、曲檀柔噎住,气得眸子越加泛酸了,她咬牙,转目去看庆王:兄长 -- 第227页 庆王沉默不语,还是温厚低斥了一声:柔姐儿,不得对王妃娘娘无理。 曲檀柔泪水增多,再度呜咽流涕起来:可无人给娘摔盆,娘便是死了都不得安生她泪眼迷濛地望着庆王,哀求道:兄长,既是聪哥儿没来,兄长可否代为摔盆?让她老人家走得顺当些 还不闭嘴?说的什么混账话!冒犯天家,是想害死府里人么?这回急忙出声喝止的,是久未出声的曲敦。 得他这声喝,曲檀柔当即喉腔颤颤地回嘴道:爹爹哪来的脸面斥女儿?若非爹爹醉酒发疯,与阿娘争吵,阿娘又怎会一时想不开去吊那房梁? 听得女儿振声指责,曲敦面色铁青。 这时,温厚重重敲了两下手杖:好了,像什么样子?这样失礼,无端让宾客们见笑。 曲敦双唇紧闭,移步出去与知宾襄礼等人安排诸事,曲檀柔则抽噎两声,歪着身子哭倒在魏言安怀里。 崔沁音挺着个大肚子,在采芳的搀扶下艰难跪下,给供桌上的灵牌磕过头,又给温氏烧了纸钱,行完所有的礼,便兀自退了出去。 避开来来往往前来吊唁的人,主仆二人寻了处无人的檐亭坐着。 就这么会儿功夫,崔沁音腰际已感疲乏,肩背腰际发酸,腿亦隐隐发胀。 给崔沁音松着肩背筋骨的当口,采芳极小声地问了句:王妃娘娘,您说曲府姨妈当真是 她性子那样彪悍的人,且那天白日里还喜滋滋在咱们府里作了半日的威福,兜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光享受都来不及,怎会因着与曲大人吵了两句嘴,便率性寻了短见呢? 崔沁音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摇头道:死者为大,算了,莫要议她。 听主子这么说,采芳便没再继续提这事,转而说起另堂事道:二姑娘那位夫婿也不知是逢圣德渊重,还是咱们王爷言辞恳切打动了陛下,陛下竟给了他赦令呢。想着方才魏言安随伴曲檀柔的模样,她狐疑道:说起来,那位是转了性子不成?竟那般体贴二姑娘,听说他先前,可很是厌恶二姑娘的。 我也不知,不想管这些。崔沁音对魏言安等人并不感兴趣,只经由此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她扫了眼灵堂外界:你适才,可有见三妹妹的身影? 采芳愣了下,亦是张目四顾好半晌,才答道:不曾见三姑娘。她猜测道:三姑娘应当不会来罢? 闻言,崔沁音俯眼盯了自己的指甲盖两息,谓叹道:罢了,我若是她,我也不来。 话毕,崔沁音伸手搭上采芳:我之前那个居院里头,还剩下几个绣花样子忘拿的,也不知还在不在,咱们去寻寻看罢。 好的,您慢着些。 在采芳的搀扶下,崔沁音撑着腰,向旧日所居的院子行去。 相近时间,崔沁音主仆口中提到的人,这会儿正笑盈盈地跪坐在暖阁中绒毯上,向正在绒毯中行进着的奶娃娃挥动手中的布偶。 绒毯之上,姜明霄的膝处绑了充塞棉絮的膝包,腰间则系着条打了结的布带,由巧茹抓着那布带,防止他摔倒。 蹒跚学步中的姜明霄劲头十足,他正迈着两条小短腿,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走着,嘴里兴奋地笑出了呲呲的声响。 曲锦萱眼底蕴满了笑意,另只手朝小娃娃招了招,柔声唤道:霄哥儿,快来。 得了娘亲召唤,姜明霄更是亢奋,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珠子闪闪发亮,两手拼命向前划拉,整个身子亦向前倾着。 走到中途时,因动作幅度大了些,速度也过快了些,他膝头一软,整个人便扑伏在绒毯上。 这么摔了一跤,姜明霄也不哭闹,反而如在旱地凫水似的,身子不停拱动,两条腿更是拼命后蹬借力,奋力向曲锦萱的方向行进。奈何他力量有限,这么着努力几回,却也总在原地挪不动。 原地僵持几息后,姜明霄侧起身子,伸出手朝曲锦萱哇哇大叫。 曲锦萱立时便想上前去抱,可她身子将起,却又陡然记起徐嬷嬷的叮嘱,便还是忍下了。 见娘亲不来,姜明霄急得直将一双淡淡的小眉毛,给拧成了两条扭曲的毛虫。 曲锦萱目光柔软,仍旧用鼓励的口吻与他说道:霄哥儿乖,快些站起来,阿娘等着你呢。 怎么伸手都没有回应,姜明霄只得在巧茹的帮助下重新站立起来。这回,他行得比方才稳当了好些。 深一脚浅一脚地,待好不容易走近曲锦萱身前,奶娃娃往前一扑,立马摔到了曲锦萱怀中,两手紧紧抱着她的颈子,凑去她耳边发出乳声乳气的清甜笑声。 曲锦萱越发笑得和暖:霄哥儿至聪慧了。 这时,徐嬷嬷笑呵呵地走了进来:姑娘,宫里头的苗常侍来了,说是陛下赏了些物件给哥儿,可要请他进来? 嬷嬷请苗常侍进来罢。曲锦萱抱着姜明霄起身。 苗钧水进来,殷切地唤过曲锦萱后,便姿态恭敬地,以双手向她呈递上两抽锦盒:这是陛下亲手做的,说给小殿下把玩,还请姑娘过目。 徐嬷嬷抱过姜明霄,曲锦萱便亲自去接了那一长一方的两抽锦盒。 她先是打开那抽长盒,入目便见那盒子里头,躺着只巴掌大小的玉鱼件。 -- 第228页 那玉鱼件是空心的,里头应当还塞了个铃铛,拿出来时整条玉鱼都叮铃铃作响。 曲锦萱端详了下,见那玉鱼的鱼鳍鱼腮及两面的鱼鳞都很是灵动,应是怕小娃娃把玩时碰伤,那鱼儿的每处弧线都做得异常圆润。冬日玉件吸凉,那玉鱼下头便还配了只锦布套,而那素色的锦布套之上,亦是用朱墨描了一尾栩栩如生的鲤鱼,足以见得制物之人的用心与细心。 而早在曲锦萱自锦盒中取出那玉鱼之际,姜明霄便被那叮铃铃的响声给吸引了,这会儿,他急切地伸了手,要去抓那玉鱼。 曲锦萱将玉鱼塞入锦套中,将袋口系紧,又往内推了推,匿起那系口,才抓在手中晃了几晃,递给姜明霄玩。 苗钧水揣着手,见曲锦萱一径盯着姜明霄把玩那玉鱼,心头不由暗自着急,便上前半步,笑着出声提醒道:姑娘,这还有一件呢,您一并拆来瞧瞧罢? 曲锦萱回神,看向苗钧水指向的另一只方锦盒。 她依言揭开那方锦盒的盒盖,见里头卧着的,是只玉手钏。 宫里头寻的,自然是上好的籽料。那半透明的羊脂玉质地温润,无有纹裂,瞧起来细腻无瑕,澄透如清湖水。而让曲锦萱心头颤了颤的,则是那镯子外壁,赫然缠着的一圈雕纹。 那茎叶她识得,是相绕的金雀花。 见曲锦萱摩挲着那玉镯,苗钧水心念微动。他谄笑着,有意重复了一遍:这两样物件儿啊,俱是陛下亲手雕的,让奴才送来给小殿下把玩也不知合不合小殿下的意? 曲锦萱怎会瞧不出这镯子明显是要给自己的,听了苗钧水别有用意的话,当下便有些莞尔。她不答那是否合意的问,只笑道:烦苗常侍跑这一回,辛苦了。 苗钧水何等有眼力价儿的人,立时便抓着机会见缝插针地说道:害,奴才不过是跑个腿儿,有甚辛苦的?论起来,还是陛下至为操劳。近来政务繁忙,那朝会一开便是好几个时辰,下了朝会,立即又要处理一堆子章折。若是唤了大臣朝后议事,这一耽搁下去,陛下那早午膳的空档便都没了。 偏生陛下又极为挑食,加上心头挂着许多事,晚膳并用不了多少。前阵子御医去诊平安脉时,道是陛下那胃肠啊,许被饿出了些毛病,因此特意叮嘱了奴才们,要催着陛下按时辰用膳的。 姑娘您许也知陛下那脾性,岂是常人轻易劝得动的?这经奴才好说歹说啊,陛下隔日里倒能按时辰用膳了,可每回也就吃那么几口,给尚食局都急得没法子了,天天换着法儿地给陛下捣腾新的吃食,奈何陛下那食量就没提起来过。 苗钧水颇为真情实感,说着说着,声音还微哽起来:说起来,陛下自登基之后,便没好好歇过。那朝事繁忙,陛下是睡也睡不好,每日里顶多睡两个余时辰,还是断断续续连午憩那会儿都算上了的。因着这个啊,陛下又落下了头疼的毛病,奴才瞧着可真是心疼 绕来绕去,苗钧水还记得要把话给绕回镯子上头,他抬了袖子拭去眼角泛出的泪,又顺势比划道:对了,雕这两样物事时,陛下左手手背都被刻刀给割伤了的,从虎口处延至腕骨,那伤口足有寸余长呢,奴才瞧着都生疼。且还不止这处,陛下那十个手指头啊,就没有不曾受过伤的 说完这话,苗钧水吸了口气,作势抽了自己一嘴巴,苦笑道:瞧奴才这嘴,适才在外头灌了两口冷风,肚子里头的话便藏掖不住,在姑娘跟前失礼了。 这时,听得徐嬷嬷发出一声长叹,她眉间愁云惨雾的:老奴尚在宫中时,便劝过陛下龙体为重,可陛下总也不听。陛下总这样下去,龙体欠安,这可怎生是好 于这二人一唱一合间,曲锦萱颦着秀眉默了两瞬,她敛下睫将那镯子收好,这才沉吟着看向苗钧水:苗常侍可急着回宫?若是不急,烦常侍稍 苗钧水浑身一凛,立马把个脑袋摇得比拨浪鼓还快,急声接话道:不急不急,奴才半点不急回宫的。姑娘若有事,多久奴才都等得! 话脱了口,苗钧水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他搓着手有些尴尬地笑道:奴才也许久没与小殿下玩耍了,很是记挂小殿下的,将好趁这机会与小殿下亲近亲近 曲锦萱掐了掐手心:那便请苗常侍稍事片刻。 好好好,姑娘您忙,不着急的。苗钧水点头如捣蒜。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曲锦萱回了暖阁。 暖阁之中,姜明霄眉眼弯弯,正被卖力扮鬼脸的苗钧水给逗得咯咯乱笑。他这会儿已会发些简短的音腔,冲曲锦萱指着苗钧水咿嗬咿嗬地叫着。 苗钧水揉了揉自己发酸的五官,见了跟在曲锦萱身后巧茹手中拎着一提漆盒,霎时两眼发亮。 曲锦萱有些羞赧:这里头我近来给霄哥儿做过的糕饼子,霄哥儿克化得了,胃口起了也能用上几块,就是不知合不合陛下的口味,就当是当是谢陛下给霄哥儿送的物件,还烦苗常侍稍带一程。 苗钧水喜不自胜:姑娘这般客气,委实折煞奴才了,奴才还要谢姑娘费心操持呢。 接着,似怕曲锦萱反悔一般,苗钧水主动从巧茹手中接过:天时不早了,奴才也该回宫了。 -- 第229页 曲锦萱福身:常侍慢行。 苗钧水立马躬下身子回礼:外头冷,您留步。 出了暖阁一段路,苗钧水便迎面遇着了杜盛。 杜盛见了那漆盒,挑了挑眉:苗常侍不是来替陛下送东西的么?这怎么还带往回拿的? 苗钧水喜溢眉梢,神神秘秘地回了句:杜侍卫不知,这里头可是宝贝。 宝贝?杜盛心下生奇: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可否让我也瞧上一眼? 苗钧水自然不肯:哟,杜侍卫,咱家急着把这宝贝给弄回宫,下回再跟您叙话。 可不是宝贝么?又是怕车马给颠着、又是怕风给吹冷了,那提漆盒就这么被苗钧水抱在怀里头。 一路上,苗钧水催了又催,足下生风紧赶慢赶地到了东华殿。他才将一条腿跨入槛内,便迫不及待地唤了声:陛下! 殿内,姜洵与丁绍策一局手谈正到关键之处,听得苗钧水这报喜般亢扬的口吻,他执棋的手顿了顿,抬眼望去。 75. 白糖糕 空欢喜一场 【第七十五章】 --------------- 苗钧水那兴冲冲的一声唤, 不仅引得姜洵注目,更令思路被打断的丁绍策嘴角微抽。 丁绍策回身,亦看向苗钧水:苗常侍这是碰着何等泼天的好事, 竟如此兴奋? 苗钧水连忙告罪:奴才失仪, 还望陛下恕罪。 姜洵的目光直直落在那漆盒之上:这是何物? 苗钧水眉语目笑,激动得手都些抖颤:陛下, 这是娘娘让奴才带给陛下的, 里头应当、应当是娘娘亲手为陛下做的吃食。 只闻叮的一下声响,姜洵将指间棋子弹入棋篓中。他起身离了棋桌,几步走过去:打开,让朕瞧瞧。 苗钧水急忙应了,移步将漆盒放在一方黑洋漆木案上, 揭了盒盖, 并端开分层。 丁绍策是个爱凑热闹的,自然也懒洋洋地跟上前, 他探头一看:我还当什么好东西呢, 不就是两碟白糖糕么? 姜洵眼风扫过,丁绍策虚咳一声,立时改口道:虽只是白糖糕, 但这糕点瞧起来薄厚适中, 闻起来亦是清香扑鼻,呃比先前给陛下喝的那碗白粥, 自是要强上许多的。 姜洵的目光停留于在那两碟一模一样的白糖糕上,他声音沉朗地问苗钧水:她当时是何反应?说了哪些话?一字不落说予朕听。 奴才遵旨。 苗钧水记性不差,又兼那场面他本就记得牢实,当即囫囵个儿地,将曲锦萱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复述了一遍, 甚至,他还贴心说了曲锦萱在看到那玉镯时的反应。 末了,苗钧水还总结道:陛下,这可是意外之喜。他笑呵呵地看着那漆盒:还有这白糖糕,娘娘定是怕陛下吃上瘾不够,这才备了两碟的。 何喜之有?三姑娘不是说了么?这是谢礼。我只瞧出了客套,可没瞧出旁的。丁绍策笑意洋洋,好整以暇地回道。 沉默间,姜洵已将苗钧水的话在心中过了两遍,他开口问道:那镯子她可有收?不对,可有戴上? 呃收是收了,就是还未戴上。苗钧水贴心地猜测道:许是、许是奴才在,娘娘有些难为情? 噗这回,丁绍策直接笑出声来,他开腔提醒道:恐怕苗常侍嘴里那位娘娘不是难为情,苗常侍啊,你可莫要误导陛下自作多情才对。 苗钧水浑身一凛:丁大人何出此言? 丁绍策面色很是有些不自在,他目光幽幽地看向姜洵:陛下可还记得,臣前些时日与陛下说过,和乐阳有些进展? 姜洵皱眉:有话便说。 心里拧巴了下,丁绍策还是如实道:臣有日多饮了两杯,碰巧在容馥斋外见了乐阳,那会儿鬼迷心窍便跳车去寻她。因醉得有些狠了,臣走路本就不稳,头目发昏没瞧见地上有颗石子,脚踩上去一时腿软,双膝一曲,便直登登跪在她跟前。 那会儿委实丢人,臣一时羞恼相交,加上酒气冲头,便晕了过去。她见臣那小厮邱东一时扶臣不起,便亲自搭手,把臣给扶到马车上。不仅如此,她怕臣回府挨臣父骂,还让她那婢女去同街酒楼中买了碗醒酒汤 说着,丁绍策转向苗钧水:苗常侍且评评理,这总比三姑娘给陛下热两盘小殿下吃剩的糕点,要体贴明显许多罢? 苗钧水很是尴尬地笑了笑,不知怎么接丁绍策这话。 丁绍策继续对姜洵道:那事过了没几日,臣于闲时参加个诗会,当时也是被场中那班子人给撺掇了,便借着酒兴赋诗一首。臣当时觉得词意情真意切,字句皆是对她的爱意表露,亦透露了臣这痴心绝心。 说着,丁绍策语气中还带着几分炫耀:借诗表意,臣也算浪漫了罢?反正臣知晓,陛下是定然做不出臣这等行为来的。 回应他的,是姜洵冷飕飕的目光。 丁绍策讷讷一笑,正了正神色:臣当时想着打铁趁热,便让邱东给送去文国公府。让臣备受鼓舞的是,她还真收了。 见丁绍策神情开始落寞,仅说这几句便又停顿了,姜洵瞥他:继续,说重点。 丁绍策抬手抚额,瞧着很是伤神:事情也就前儿发生的。前日里,好不容易逢了半日休沐,听闻云顶楼有新班子开台,臣便兴冲冲去文国公府寻她乐阳吃茶看戏。臣在那文国公府外头生生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才把她给等出来。 -- 第230页 臣想着女子要妆扮,也怪臣未提前递帖子,等她半个时辰也是应该的。可陛下您猜怎么着?她人是出来了,可她出来,就为了亲口跟臣说不去。 不仅如此,她还威胁臣,道是臣再纠缠她,她便将那诗拓上几份,命人送到丁府去,不论主子下人逢人便发,特别还要给臣父送上一份精裱的 话到末尾,丁绍策的目光很是难言:亦是那时臣才知晓,那日在容馥斋,她还真就是见臣可怜又丢脸,才那般照顾臣 这可都是臣的前车之鉴,臣是生怕陛下与臣一般会错意,才讲出来提醒陛下,不然这些难堪出糗之事,臣是宁愿烂在心里头,也不愿说出来再堵心一回。 丁绍策的话,一点点蚕食着姜洵的喜悦。他撂了嘴角,于心下来回琢磨,既怕是像丁绍策一般,因期待而生出的自作多情,又怕自己被影响着陷入不合时宜的迟钝,因而未能及时抓住机会。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苗钧水心里不停打鼓,一时怕自己当真会错意,到头来让姜洵空欢喜一场,一时却又觉得是丁绍策冷水泼错地方。他总觉得这两对间的情况分明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心念来回拉扯间,苗钧水小心翼翼觑着姜洵:这白糖糕陛下可要现下用一些? 因苗钧水一路小心护着,那白糖糕倒还是热的,可姜洵有些舍不得现下便吃。他沉吟了下:先放着罢,朕迟些再用。 苗钧水离开后,知姜洵也无甚心思继续下棋,丁绍策便问起正事来:陛下见过东汤秘使了? 姜洵颔首。 丁绍策不由感叹:陛下是兄弟反目,东汤那边的皇室则是父子嫌隙。这老而不让,亲生儿子竟也能生出逼篡之心看来最是无情帝王家,古人诚不欺我。 姜洵眸光沉静:有情无情,端看人罢了。 丁绍策捏着下巴度忖,亦有些不解:陛下要从中策反,与那位急着继位的太子联盟不好么?还能破坏傅氏与其联盟,且那东汤王确已垂垂老矣,恐怕活不长几年了,陛下就不怕届时新帝即位,不认与我大昌之盟约? 姜洵只反问他:东汤王膝下除了那位太子之外,旁的儿子俱是位份不高的妃嫔所出。你觉得是皇后嫡出,且被立多年、根基深厚的现太子即位,还是嫔妃所出,势力薄弱的皇子继位,于我大昌最为利好? 丁绍策凝神思索,片刻后神色逐渐了悟,他梳理道:经现太子这一回,东汤王定然会寻个相对好拿捏的、顺从的,不会镇日想着他这个父皇早些殡天的儿子为储。 恐怕陛下亦不会让那东汤王活太久罢?而不管哪一个被立,剩下那几个都蠢蠢欲动想撬一杆子想必待那东汤王薨世后,陛下还会挑起并参与东汤内斗,让他们朝局不稳? 姜洵目中尘光平静,眉锋不移。 丁绍策笑意渐深,秉手道:陛下这计之深远,臣属实佩服。他转了转眼,复又问道:眼下将那魏言安给弄回了宫,不知陛下是如何打算的? 姜洵睨他:你想插手? 丁绍策嗤笑了下,漫不经心地答道:那钟静雪不过是臣祖母一位表亲之后罢了,与我们算不得多亲。左不过是她嘴甜会哄人,将臣祖母给哄得拿她当宝。此女本就不是个安分的,仗着臣祖母宠爱,与臣那几位兄长不清不楚,弄得府里头是乌烟瘴气。当初要不是乐阳教训过她,让她生了阴影不敢招惹臣,臣定也不得安生。眼下陛下要替我丁府除害,臣自然是感激的,只臣也不想沾手便是了,免得日后臣那位祖母知晓了,责怪于臣。 还有,请陛下体谅,容臣多歇几日罢,近来臣父总不见臣在府里头,还当臣故态复萌,又流连于舞榭歌台,他瞧臣这眼神都不对了。 说起丁老将军,姜洵默了一瞬:你且放心,过了这回,朕便让丁老将军荣卸战甲,回府安享晚年。 岂料丁绍策双目撑大,连连摆手:陛下,臣那位好爹爹可不是个闲得住的,他老人家说愿为国献忠这类话,那可非是明面上说与陛下听的好听话,而是他属实精力充沛,且醉心于沙场退敌。陛下若让他赋闲在家,他便该莽起精力来折腾臣了。 姜洵扯了扯唇角,他视线掠向殿外,目色悠远。 已近薄暮,晚风骤起。贴着番莲的漆纱纸,被掠到檐下的风给吹得贴近窗骨,广阔的殿庭中,有细细的沙籽在空中盘旋腾扬。 丁绍策偏了偏头:陛下当真要亲自去?虽说我方早有准备,可战场刀剑无眼,处处危险不定,陛下就不怕有何不测? 姜洵目光拉回:朕不亲去,如何予人机会? 况且,这是他父皇拼死捍卫过的国家,是他的先辈用血肉打下的天下,有人想拱手让人,他得守。 为贪权窃柄,置百姓生死而不顾,这大昌子民,他得保。 还有他的女人他的孩子,他得护。 视线侧向摆着漆盒的木案,姜洵摆手:退下罢,早些回府陪陪丁老将军。 丁绍策抬了抬眉尾,从善如流道:不耽误陛下品尝糕点,臣告退。 待丁绍策悠哉悠哉离了东华殿,姜洵起身,走到那木案旁。 八棱角的双层黑漆食盒,通身无描花,外形很是简朴。 -- 第231页 望着那提食盒,姜洵神色微晃,心思翻转万千。 过了会儿,他上手,正准备要揭盖时,小拇指的指腹,突然触到底端有一丝缝隙感。 姜洵心念微动,将手向上移了移再提起,果然,下面还有一层。 因为没有抽环,且最后那层最浅,故而瞧着像暗格,极易被人忽略 。而苗钧水方才许是过于兴奋,才未注意到下头这一层。 待揭开最下底的一层,则见得里头放了一盒壳状的倭口瓷罐,那罐盖之上,则描着几簇粉色的金沙罗。 见得那瓷罐,姜洵眸中霎时蹿过一抹亮光。 --- 天云落暗,隐秘的暗室中,细烛发出的光亮幽幽如豆。 听完周全布谋,温茂周一时乐而忘形,捬掌大笑道:除非那姓姜的能撒豆成兵,否则,他绝对如他那爹一般横死沙场。 此话一出,本就鼻息可闻的暗室中,愈发静得可怕。 温厚一记眼刀剐了过去:不择口舌的混账东西,还不住嘴! 训完温茂周,温厚心中紧缩,待去看庆王,却只见他面容半半隐于黑暗之中,瞧不真切。 温厚额角冒汗:王爷莫怪,是臣这逆子失言。 心知说错话,温茂周亦急忙认错疲乏:是臣一时猪油蒙了心,还请王爷莫要发怒。 半晌沉默后,庆王的声音响起:南涉当真只要沧栾两州? 不待人答,温弘贤迟疑得紧:此计会否操之过急了?且一次与两国合谋,无异于与虎谋皮,若出了茬子可不好挽回,此事是否从长计议的好? 魏言安按捺不住了:操之过急?不,此时正是佳时!他两眼霍霍闪动:先将丁老将军支去南涉,待陛下出征东汤之际,南涉再增兵猛攻,届时陛下定然要于半路拔兵救急,那对应东汤之兵力不就正好削减了些么?且陛下前番出征长畴时,冯大人曾为参军,对陛下用兵之策颇有了解,想必不会出什么岔子。 且那东汤太子要的,不过是借我大昌之力取得屏兰小国的萝阳关,并助他篡位罢了,于我大昌来说,俱为举手之劳。况以此一战,换取大昌与东汤十年相安交好,保我边境安定,王爷亦是为边境百姓谋了福祉。 如此算来,我大昌损失的,不过是南涉交近的沧栾两州罢了。待王爷日后荣登大宝,若想要回这两州,有的是机会 。 况如王爷所知,这两国本就打算近期出兵伐我大昌,是以此番,我等也不过是借机行事罢了。 魏言安话毕,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暗室鸦默雀静。 而后,庆王沉声道:就这么办罢。 他等不了太长时间了,速战速决,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秘谈结束,温茂周与温弘贤先自角门,出了那座不打眼的府宅。 二舅父,三舅父。有人上前唤道。 见得是曲檀柔,温茂周狠皱了下眉:你怎在此? 温茂周态度冷硬,直令曲檀柔茫然了下:我来等夫君的。 闻言,温茂周更为不悦:你就这般离不得他? 曲檀柔耳根浮红,目色哀戚:我一闭眼,便会想起阿娘来须得夫君在侧,我才能暂时忘了阿娘。 这时,一旁的温弘贤出口关切道:柔姐儿,听闻你有腿疾?现今可好些了? 说起这个,曲檀柔面泛甜意:好多了,夫君甚是体贴我,舅父莫要担心。 这般小女儿作态,一望便知,是被魏言安给收服得紧紧的。 到底是亲外甥女,又才背了母孝在身,温弘贤便叮咛道:还是身子至为紧要,你母亲之事,莫要太放在心上了。 曲檀柔福身:谢舅父关怀。 对比温弘贤,温茂周的态度要差上不少。他扫视了曲檀柔两眼:听说你前阵子与庆王妃生了口角? 这般明显质问的口吻,曲檀柔一时僵愣住。 温茂周斥道:你怎那般不识礼数?认清你自己的身份,你而今不过是给个失势之人做妾罢了,哪来的底气与王妃娘娘顶嘴? 曲檀柔的心被那妾字深深刺痛,她咬唇:夫君说了,会扶我做正室的。 你那位夫君左右已是个失势之人,做他的正妻或妾室,有何区别?温茂周极为不屑:那日不与你计较,定是王妃娘娘宽容大度,顾念表亲情份。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我且提醒你一句,今后不得再对庆王妃不敬。我温氏阖族富贵俱系于王爷与王妃身上,若得罪了她,看你今后如何自处! 听温茂周越说越过份,而曲檀柔也红了眼眶,温弘贤喝止道:三弟!少说几句! 温茂周正说到兴头上,哪里肯停:上回若非那魏言安自作主张,事早便成了。那就是个自大的蠢鲁莽夫,若非王爷,他今日定然还被关在禄定。二哥你瞧他方才那幅眉飞色舞的模样,活似自己掌控大局似的。 听得舅父这样说自己夫婿,曲檀柔张了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却蓦地瞥见那角门之后,飞起一片眼熟的衣角来。 她往前迈了几步,朝那角门后试探地唤了声:夫君? 知身影已被识见,魏言安松开紧攥的拳,敛起目中的暴虐与戾气,扬起和善的笑容往外行了几步。 -- 第232页 夫君。见果真是他,曲檀柔迎了上去,神貌很是忐忑不安。 顺着曲檀柔的视线,温氏兄弟二人亦转身,见得了魏言安。 二位舅父。魏言安带着堆起的笑意,逐一行礼。 不知被听去多少,温弘贤颇有些尴尬地回礼:魏公子。 这般相遇,按说怎么都要寒暄几句的,可温茂周却冷哼一声,傲然负手而去,竟是半句话都未与魏言安说。 爷三舅父先前不是这样的,他、话语卡住,曲檀柔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 她记得清晰,先前夫君仍是太子,而她为太子承徽时,三舅父曾特意自崇州赶去曲府。那日她恰好在府里,三舅父的态度极为可亲,甚至隐隐透着巴结的意思,可今日 魏言安一言不发,与温弘贤作别过后,便带着曲檀柔上了马车。 外表瞧着,魏言安倒真是并未生气,可实际,他心中怒火滔天。 若无他身后的傅氏相助,那庆王也不过是个空有头衔的王爷罢了,能成何事?温府一帮无权无势之人,只能抱着个王爷空想做梦罢了。本是依附他们的势力,温氏竟还敢蔑视自己? 暴戾之气再度漫上来,睇了眼靠在自己怀中的曲檀柔,魏言安咬紧牙关,心中不耐至极。 月光如霜。 是夜,曲檀柔自酣沉的梦中醒来,发觉自己孤身躺在榻上,而方才还温声哄着她入睡的魏言安,此时却已不见身影。 曲檀柔撑起身子,唤了守夜的玉枝进来:爷呢? 玉枝手中掌着灯,听了这问,显见是目光闪烁:奴、奴婢也不知 曲檀柔心中涌起不安的预感来,她目光锐利如刀,当即斥道:不知爷去了哪里,你守的什么夜?方才是不是偷懒睡着了? 玉枝连连摇头:奴婢没有偷懒 曲檀柔定定地盯着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不说真话,明日便把你给发卖了! 生知自己主子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玉枝双膝一软,支支吾吾道:好似、好似见到爷往梅院那儿去了 梅院,便是沛柳住的院子。 闻言,曲檀柔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她迅速推开被褥,咬牙道:服侍我起来。 梅院,是这处宅子至为偏僻的一处居院,外间甚至还生了些杂草,里头更是一派荒凉。 因与沛柳不对付,且藏着报复的心理,曲檀柔便特意指了这处院子给沛柳。而若非沛柳育有一子,她甚至会如对侍罗映织那几个一般,根本不许魏言安将人带回奉京。 这会儿,守门的婆子显见是吃醉了酒,正靠在院门后打着鼻鼾,根本不曾注意到有人靠近。 将玉枝留在外头,曲檀柔踮着脚走了进去。 才到檐下,果然听得内室里头有动静,她攥紧双手,摒息靠近。 内室中,魏言安与沛柳正赤身抱在一处叙话。 沛柳声音娇媚婉转:那曲檀柔是个疯的,她身边那个蔻儿不过是被爷给宠了一回,她便把人给弄死了。如今啊,她可是风光了,旧日兄长成了风光无比的王爷,她还凭这个得了爷的复宠,我看我这下场啊,日后八成,也跟她那叫蔻儿的丫鬟差不离。 魏言安自她月匈前抬起头:胡说个甚?她能风光几时?况你还是松哥儿的生母,单这一点,我都不可能让她碰你。你且放心就是,待我重回旧日尊位,便叫她死得好看。 沛柳一双丹凤眼婉转顾盼:那曲檀柔没生过孩子,床笫间也是个放得开的,有她伺候,爷还不满意,还总要来寻妾作甚? 魏言安邪笑:生了孩子以后,你这身段才叫是越发有滋味了论伺候人,还是心肝儿你最在行了,那愚妇如何能及你万分之一? 沛柳娇哼一声:爷还是早些回去罢,不怕她醒么?妾听说有些药服久了,便不如先前那么灵验了,爷便不怕那愚妇夜半惊醒? 是么?魏言安掐了她一把:那咱们不更得抓紧时间及时行乐?待明日,我便派人把她那药给换了,不就万事无忧? 二人嬉闹起来,未多时,便是满室淫.乐之声。 门外的檐下,曲锦萱切齿不已,早便气到浑身哆嗦。 相近时间,城郊别苑。 熟悉的清冽甘松气息靠近,本便在假寐之中的曲锦萱作势翻了个身。 即便是只掀起极小的眼缝,她也敏锐捕捉到了那抹矍然闪过的黑影。 置于枕侧的手微微抓挠过枕巾,她咬了咬舌尖,终还是坐起了身,对着看似空空荡荡的内室,启唇唤了句:陛下? 76. 疤痕 我给你看,你莫要怕 【第七十六章】 ------------- 一声袅袅柔柔的陛下, 在内室中轻轻地荡了一圈。 好片刻无有动静,曲锦萱也再不说什么,取过榻旁架上的外袍披好。她正欲掀被起身之际, 梁上君子一跃而下, 现身说了句:莫要下榻,太冷了。 郎君声音清朗, 如清玉相击, 冷凝的月光打在他身上,直令他那袭玄青长袍瞧起来似染了霜。 四目交汇,曲锦萱问他:陛下怎连件大氅都未穿? 没成想被抓个现形,姜洵嗓子发干,很是不自在:无事, 我不冷的。 -- 第233页 曲锦萱眉目垂下, 她兀自披衣离榻,去壁角揭了火笼的盖, 往当中加了两块炭。 木头般杵在原地, 姜洵颇有些手足无措。 他以手合拳,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竭力镇定地找着话:霄哥儿今晚没和你一起睡? 这话说完, 姜洵才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 急急补充道:我是听嬷嬷说的,嬷嬷说你每晚都带霄哥儿一起安置。 曲锦萱也不拆穿:民女怕吵醒他, 便请嬷嬷替照顾一晚。 姜洵噎住。 又过了会儿后。 白糖糕我吃了,很是美味。 陛下不嫌素淡便好。 不嫌,油腻的易存胃,不好克化。 曲锦萱没再说什么,蹲在地上慢慢拢着火盆。 新炭还未挥散热气, 姜洵手心已攒起了细密薄汗。 傍晚见得那瓷盒时,他先是激动得心都栩栩然,险些拔腿便出宫直奔这处,可继而,丁绍策的前车之鉴又再度浮于眼前,荆棘一般阻住了他。 他怕当真会错意,当真是自己自作多情,若鲁莽来问得了否认,空欢喜倒还是其次,他至怕的,是她因此感到压力,而越发反感自己。 就这般来来回回踟躇许久,各色臆测与猜度在姜洵心中交汇,几重顾虑与说服不停对战,却至夜,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可眼下,无疑是个极佳的确认机会,但望着曲锦萱握着火钳所探出的、那截空荡荡的细腕,姜洵再度生了怯,心中沉积的腹稿在嘴边转了转,脱口而出的是句:可否帮我搽药? 曲锦萱手中动作顿了顿,拧身去望,便见得姜洵朝自己伸着手,他掌中托着的,正是自己白日里放下的那罐瓷盒。 男人眼也不错地盯着她,眸中聚着不安的渴盼。 曲锦萱回身簇架好炭块,将火钳佩回盆边,起身朝姜洵走去,接过他掌中的瓷盒:陛下请坐罢。 她让坐,姜洵便乖乖在茶桌旁坐下,她让伸手,他便立马取下玉扳指,将两只光裸的手都伸到她眼下。 姜洵的手上,确实有伤。 虽不如苗钧水夸大的那样,可两手间确实能见得不少口子。而他左手虎口至腕骨处,亦有道寸余长的、还未完全愈合的伤疤。 灯烛燃起,曲锦萱一声不响地认真替姜洵搽着药膏。她的指腹在他的手背、掌心、指节处来回移动,配着她身上散发的那股特殊甜润气息,真令姜洵浑身暖流乱蹿。 他一双手任由她摆弄,一双眸子更是舍不得眨地凝视着她。 黑玉般的发、蜿蜒入鬓的柳眉、纤长浓密的睫毛 越看,便越欢喜,可那欢喜即将要到顶点,却又因着某些无形的阻滞而降了下来。 曾几何时,他与她亲密无间,她对他满心依恋。可亦是在那些时日中,他对她行过错事,说过胡话。 当她不在意他的神色,不关心他的喜怒,更不因他的话而欣喜或失落,他的心便如被猛虎之利齿啃噬,令他感到细细密密的疼痛。 自此他连猜测她的情绪,都变得很是小心。 好比现下,于他看来,她静着不说话,便是个十足捉摸不透的模样。 姜洵心中殷殷焦虑,想说的话却被罗网般的理智给束缚着,愣是不敢吐半个字。 眼见那膏子便要抹完,他心绪紊乱,忐忑胡乱冲撞,很是不甘心就这般沉默下去。 沉吟过后,姜洵问道:陈年旧疤,这膏子可能消? 正好抹完最后一处,曲锦萱抬眸,目露讶色:陛下身上还留有其它疤痕?她想了想:可是宁源那道疤痕还未消? 姜洵摇头:我给你看,你莫要怕。 上裳与亵衣俱被除下,男人玉白的胸膛坦露出来。 曲锦萱以手掩唇,心中狠狠一颤。 上回二人同寝时,她便隐隐见得他扯开的衣襟处有些异样,可那回到底太过羞人,她不曾也不敢细看,而此时当他褪下袍衫,便一览无遗了。 姜洵的上身,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那疤痕呈紫红色,似嵌入皮肉一般足有数尺长,自右侧锁骨下方,斜贯至脐上三寸。而有几处,甚至还能看到肉痣般的凸起,使那整条疤痕显得愈发狰狞。 这是、是如何来的?曲锦萱声音微抖。 是被一柄长矛伤的,那长矛尖端有一排逆齿。持那长矛之人,是长畴某位武艺高强的锋将,因想直取姜洵性命,便联合了几人围困住他,而姜洵便是在突围的过程中,被挂起了这道伤。 倏地想到什么,姜洵颇有些难为情:战场上刀剑无眼,彼时我受了这伤,也就出了些血罢了,很快便愈合,也就忘了要处理,怎知时日久了,却生成这般难看的瘢印。 说着他俯下眼,盯住自己身上那道长疤,神色逐渐凝重懊悔起来。 世人皆贪赏悦目之物,谁人不爱无暇躯体?他身上留了这么道丑陋的疤痕,竟还一时糊涂,主动展现给她看。若是惹了她嫌恶,可如何是好。 姜洵正沉浸于悔意之中,却突见身前人自凳上站了起身。 去何处?他心中一跳,下意识拉住她。 曲锦萱勉力掀了掀唇角:这是愈合的膏子,非是祛疤印的,还请陛下容民女去将祛疤的给取来。 -- 第234页 姜洵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罐形有异,原来还有这等区别。 他松开手,虚咳一声:有劳。 东西在房中,姜洵的眼神便跟随着曲锦萱,见她步到壁柜旁,拉开两道柜门,在各色琳琅难辨的瓷罐中,寻出只鼓腹敛足的倭口罐来,正正是他见过几回的那种。 片刻后,沾着药膏的指腹在姜洵胸前疤痕之上推磨开,那力道轻柔动作慢缓,直令他浑身酥酥麻麻,若非极力抑制,恐怕过频的心跳都会吓到她。 姜洵盯着曲锦萱正常翕动的眼睫,指节微屈。 那刺痒的触感,他记得。 姜洵又开始寻着话题:听苗钧水说,霄哥儿在学走路了? 曲锦萱点头:这几日开始学的,嬷嬷说慢慢要教他走路,若是他学得好,周岁时便能立得稳了。 姜洵想了想:若我不曾记错,季大人膝下小公子已满了周岁,他可能立得住了? 曲锦萱:筠哥儿也差不多是周岁能站立的,他比霄哥儿大几个月,已会唤爹爹阿娘了。 闻言,姜洵心念怦然:那便是再过几个月,霄哥儿也能唤爹爹阿娘了。 曲锦萱收回手,在瓷罐中取着新的药膏,并未答他这句话。 姜洵语滞了小片刻,又重振旗鼓没话找话:季夫人身子可还好?他言辞轻缓:听闻季大人对季夫人关怀备至,他二人感情甚笃。 曲锦萱轻声道:此事多亏了陛下,民女还未替娘亲谢过陛下。 这样的话,姜洵自然不会接。他转而问道:你那铺子操持得如何了? 曲锦萱:一切俱备,只等新岁开张了。 找话题这事儿做惯了,人这面皮也比往常要厚上几寸。接下来,姜洵泰然自若,行云流水般把自己所知道的、与曲锦萱有关的事几乎都关切了一通,俨然已成了硬聊的一把好手。 只二人间虽有问有答,却不是有来有往。姜洵问题一个接一个,曲锦萱亦不躲不避,耐心答他,但想让她主动说话,却是难上加难。 膏子细细抹完,姜洵慢腾腾套好袍衫,再没了继续待下去的借口。而于体内兜圈子兜了半晚的话,终还是缺了说出口的勇气。 近来朝中事忙,我不得多少空闲,霄哥儿便辛苦你多上心了。姜洵凝视着静立的曲锦萱:我走了,你睡罢,当心莫要着凉。 陛下稍等。 曲锦萱转身去到榻边,自被褥中摸出个小巧的汤婆子来。 那汤婆子是铜制的,龟背型,外壁缠着精细的花鸟纹。 她将那汤婆子递予姜洵:陛下龙体亦是我大昌国本,还请陛下好生保重,按时用膳,莫要过劳。 这一举动,直教姜洵眼里生起波澜,令他眸中光如星动。 似被暖风拂身,似闻溪水潺潺流动。悠悠忽忽间,姜洵伸手接过: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曲锦萱后退一步,恭敬福身:陛下慢行。 --- 冬晨总是要迟些才天亮的,在梅院闹到接近寅时正,魏言安才回到主院。 入了厅房,见得垂首侍立的玉枝,魏言安心下蠢蠢欲动。 此女虽及不上那名唤蔻儿的丫鬟,却也是个唇红齿白的小模样,只可惜,他倒是有心想亲近一二,又怕把这丫鬟也拉到床榻上,又惹曲檀柔发癫。 掂缀半晌,魏言安只得歇了心思,朝玉枝递了个威厉的询问眼神过去。 玉枝亦是一如往常地摇了摇头。 魏言安心定,做贼一般进了内室。果然,见得曲檀柔还在熟睡。 除下外袍,小心翼翼掀开被褥躺了进去,魏言安摒下心头嫌恶,伸手搂住了曲檀柔。 二人胸背相贴,姿态瞧着甚是缠绵。 过了会儿,魏言安鼻鼾声渐起,曲檀柔才睁开了一直阖起的双目。 她定定地望着帷帐,听着耳边的呼吸声,感受着身后规律起伏的胸膛。 过了会儿,曲檀柔视线向下,轻轻搭上揽在自己腰间的手掌。 他挨她挨得这样近,抱她抱得这样紧,明显是对她极为珍重,怎会是心口不一呢? 她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为了嫁给他,她推了原本能当一国之后的好亲事,随他去禄定吃了这么久的苦,现下对她说那些俱是虚情假意,她怎甘心信,又怎愿信? 在禄定被人欺辱的日子里,至为绝望之际,是他现身替她撑腰,将她拉出黑暗无助的境地,替她教训了罗映织那几个贱人。 尔后他宠她护她,对她柔情蜜意半点不似作伪 不,那些肯定不是假的,他定然、定然对她是有真感情的。 于禄定时他便幡然醒悟,至于在梅院说的那些话,定是沛柳那贱娼存心勾引、有意蛊惑,仗着生了长子,便教唆着他对付她。 再有,便是昔日金玉一朝被人踩在脚下,他心中落差本就大得不行,而回京后,如三舅父那般势利之人,他定然也见了不少,受了闲气心中憋闷不快,也是应当的。 她不怪他,只心疼他。 且三舅父那日那般对他,她也有一份责任的。 是了,认真想来,就是沛柳那贱娼作怪,等她收拾了那娼妇,再把身子给养好,早日替他生个孩子,不就万事平稳了么? 这般想着,曲檀柔轻轻腾了个身,将头埋入魏言安怀中,满是依恋地闭上了眼。 -- 第235页 --- 用完午膳,沛柳在窗边的软榻上歇了个晌儿。 丫鬟进来,见她百无聊赖地歪在榻上,便提议道:姨娘可要去瞧瞧哥儿? 沛柳想也不想便翻了个白眼:有什么好瞧的?他一天到晚只晓得哭,吵得我脑仁疼。何况昨夜爷折腾得那样晚,我这腰还酸得不行呢。快,来帮我捶捶。 说着,沛柳朝里翻了个身,这眼神一晃,却陡然见得自己院外走进来一行人。 哟,这是什么稀罕的北风,竟把柔儿姐姐给吹来我这陋院了?沛柳搭着丫鬟的手,懒洋洋地打榻上起身。 曲檀柔面上带着从容的笑:我今日,是来行家法的。 沛柳怔了下,很快便出言嘲弄道:你我地位相当,行什么家法?你有资格么? 曲檀柔露齿一笑,轻蔑地看着她:有能力便成了,你配与我谈什么资格? 沛柳心中咯噔一声,猛地推了推愣住的丫鬟:快、快去唤爷过来! 那丫鬟回过神,立马往外奔去。 曲檀柔也不让人拦,兀自在茶桌旁寻了张凳子坐下。 接着,她抬手打了个手势,跟来的一众仆从便拥上前,三两下将沛柳手脚给制住了。 曲檀柔,你想作甚?你不怕爷发怒么?奋力挣扎间,沛柳鬓发已乱。 曲檀柔并不答她,自己伸手在桌上倒了杯热腾腾的茶水,又慢条斯理地,自袖囊中取出个小纸包来。 她将那纸包中的药粉倒入茶水中,自鬓上抽了支发簪,探入那茶盏中搅匀。 这般动作,沛柳如何还不知曲檀柔想作甚? 她骇然大惊:曲檀柔,你我素无恩怨。且就算爷唯一的孩子是我所出,我也并未与你争什么,你何至于这样对我? 素无恩怨?曲檀柔似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在禄定的事,你这便忘了么?你与罗印织那几个合着伙欺我,给我吃食中掺秽物,让我来着葵水却被锁在院子外头一整夜,雪天把我房里的炭都扔到雪地里头去这一桩桩一件件,你当我不记得? 沛柳急忙辩解:是、都是她们的主意,不干我的事! 故意将你儿子抱到我房时去,又在夫君跟前污我打骂你儿子,这也是罗印织的主意么?曲檀柔语气极冷:你当我蠢? 求生使然,沛柳当即哀声道:那都过去了,你现下不是日子很好么?爷疼你宠你,还要将你扶正,你莫要与我计较了。 求你了,只要你放了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可以离开爷、离开奉京,自去谋生路,不在你跟前碍眼! 沛柳声泪俱下,曲檀柔却充耳不闻。她仍旧收回眼,去搅拌那落了药的茶水。几息后,她收回发簪,将杯子递给玉枝。 见状,沛柳连连后退,死命摇头想要挣脱束缚,奈何那几人劲力大,将她双臂反锁,腿亦压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知是必死,沛柳怒而扬声:曲檀柔,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你以为爷当真稀罕你? 我告诉你!爷说你臭如猪彘、蠢若无脑,还有你那劳什子王爷兄长也是一样的,你们蠢到一起去了! 你这毒如蛇蝎的贱人!爷就是利用你罢了,爷根本不曾喜欢你! 沛柳一边拼命躲着玉枝,一边悍声不停。 而任凭她骂得再凶,挑拨得再真切,曲檀柔却始终是弯着眼在笑,似对她的话毫无反应,只在玉枝多回失利后,斜了玉枝一眼:还不快些?这茶若是凉了,我便赏你自己喝。 玉枝头皮发麻,急忙使出吃奶的劲来,与其它仆从一起奋力勒住沛柳,捏起嘴来,给她硬灌了下去。 而待魏言安闻讯赶来时,沛柳已伏于地上,没了声息。 魏言安面色铁青:这是为何? 曲檀柔起身迎了上去,无事人一般温声与他解释:适才我路过这梅院,便打算要进来瞧瞧沛姨娘的,可她不领情不说,反对我语出不敬,我气不过便训了她两句,她竟欲出手伤我。 听曲檀柔寻了个这般蛮横敷衍的借口,魏言安咬牙:她到底是松哥儿的母亲!是我长子之生母! 曲檀柔微微一笑:夫君,松哥儿可以养在我名下,我会对他好的。说着,她亲昵地挽住魏言安手臂:妾等同于奴,此等欺主刁奴,将她抽筋扒皮亦是应当的,爷说呢? 迎着曲檀柔明显带着试探的目光,透骨寒的示警,自魏言安的头顶一圈圈漾下,他的目光,亦是一寸寸缓了下来:你说得对,都依你的。 罢了,不过是个榻间玩物,少了这沛柳,他也不是没有其它女子可会。 魏言安转过身,背对着沛柳的尸.体,伸臂揽住曲檀柔:可被她伤着何处了?下回再有这等事,与我说便是了。这般亲自来处置,脏了你的手不说,你本就身子亏虚,还要分心神来处理这等事,就是冷着了,我也心疼得紧。 试探瞬间褪去,曲檀柔心下熨贴,欢快娇嗔地回道:夫君放心便是,我无碍的。说着,她偎在魏言安怀中:我迟些去寻兄长,夫君可要与我一起? 魏言安何尝不想造访庆王府?可自打吴白城那事后,那庆王便对他不冷不淡,除了正事外,旁的话并不与他多说,他怕自己跟着去,反而讨扰。 -- 第236页 心中转了几转,魏言安语气歉疚:我迟些要去外祖府上,还有事要与他商讨,这回陪不了你了。 曲檀柔心中甜浸浸的,她无比体贴:无妨,爷去忙你的事罢,我自己去便可。 --- 庆王府中,采芳拎着加了炭的手炉,掀开贴帘入了内室。 她一眼望去,便见崔沁音正坐在软榻上,直愣愣地盯着地上的绒毯发呆,连眼都忘了眨。 采芳疑惑得紧。 自那日从曲府回来,她们王妃娘娘便是这般模样了,动不动便拧眉出神,一幅魂思不属似为何事所忧的模样,有时她半夜进来加炭,也能见到王妃娘娘是醒着的。 委实有怪得紧,采芳努力回想了下,依稀记得那日在去旧日居院的途中,突然发现王妃娘娘身上的的平安扣不见,她便急忙回去寻了。待她回来时,却并未在原地见到王妃娘娘,而是自另一向的小径中,见得步伐凌乱的王妃娘娘。 现下想来,那时王妃娘娘面色有些白得失常,难不成是在自己去寻那平安扣的时候,发生了何事? 77. 跟上去瞧瞧 无男女主,只有盒饭 【第七十七章】 -------------- 王妃娘娘, 您这是怎地了?可是身子不舒服?采芳上前,将手炉递给崔沁音。 崔沁音回过神,摇了摇头:我无事。 采芳忧心:可您近来总这样, 歇也歇不好最多一个余月您便生了, 总这样可怎么使得? 崔沁音抚着小腹,神思微晃。 知了那样的事, 她怎么能睡得安生 贴帘被掀起一角, 外头守着的丫鬟禀道:王妃娘娘,魏家的曲姨娘来了。 话音将落,贴帘便被人重重的掀了起来,来人带着一阵冷风灌入内室,激得崔沁音面上刺冻。 表姐。曲檀柔进来唤了这么一声, 便直接在崔沁音对面坐了下来, 并指了指玉枝:快,给我倒盏热热的茶, 外头风太大了, 跟要下雪了似的。 说着,曲檀柔又瞥见崔沁音拢在掌中的手炉,亦是毫不客气地转头吩咐采芳:去给我也寻个手炉来, 我这手也冻得难受。 采芳犹疑着看了眼崔沁音, 当即被曲檀柔给横眉训道:还瞧什么?听不懂我的话么?还不快去? 去罢。崔沁音摆摆手。 饮了两口茶水,曲檀柔面上露出惬意的满足神色, 她把目光落在崔沁音高高隆起的小腹上:表姐这肚子可不小,不会怀的又是双胎罢? 御医诊过了,应当不是。崔沁音淡声答她。 曲檀柔当即问道:可是宫里头的御医? 崔沁音点了点头。 眼珠子转了转,曲檀柔心思活泛起来,她摁下心中不快, 先是假意恭维道:还是表姐这肚子争气,先头不仅一下子给兄长添了一双儿女,这会儿眼瞅着,马上要给庆王府添后了。接着,曲檀柔又故作伤神:唉,我要能有表姐这么好福气就好了,可我嫁予夫君这么久了,也没能给他生个一儿半女的 崔沁音低头饮茶,只当没听见,连句安慰的话都不曾回。 见状,曲檀柔那牙缝中冒出的酸水还未止住,牙根又痒痒起来。 气氛凝滞小半晌后,曲檀柔暗自深吸了口气,复又堆起笑来,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听说我那三妹妹自回京后,一直都没来庆王府看过表姐? 不等崔沁音回话,曲檀柔又佯作不忿地冷哼一声:枉表姐先前对她那样好,聪哥儿婧姐儿还那么喜欢她,这回可算是瞎了眼,看来这终归啊,还是咱们表姐妹亲。 崔沁音眉心微微皱起:三妹妹自有事要忙,何况她也有个哥儿要带,并无多少空闲外出,柔姐儿莫要这样说。 指甲划过杯盏,发出刺耳的声响。 曲檀柔气得唇肉紧咬。 什么三妹妹?那曲锦萱与她并无干系,论起来,只有自己才是她表妹,叫这么亲热作甚? 恰逢采芳捧着添了炭的手炉进来,曲檀柔气没处撒,便在接过手炉的当口,用自己尖利的指甲在采芳手心剐了几道,痛得采芳双肩耸颤,倒吸了口冷气。 曲檀柔拢着那海棠型的紫铜手炉,盯着那掐丝珐琅纹样繁复的炉盖,心中妒意直往上涌。她抬头去望崔沁音:表姐,既是宫里头的御医隔三岔五会来给表姐号脉,那待下回御医再来了,你差人去唤我,也让那劳什子御医给我瞧瞧。 崔沁音招了采芳立到自己身边,语调不高不低地答曲檀柔:御医乃是翰林院有品阶的医官,柔姐儿当是普通民间大夫不成?况我这也是得了陛下恩隆,又怎好硬留,亦去劳动医官为旁的人诊脉? 举手之劳罢了,况咱们是表姐妹,怎是旁的人呢?曲檀柔急急说道。 崔沁音以手掩嘴,撑着腰打了个呵欠,这才对曲檀柔极为敷衍地弯了弯唇:我这胎月份委实大了,近来精力不济总是困困歪歪的,招呼不周,还望柔姐儿莫要放在心上。 这明显是在变相赶客了,曲檀柔又怎会听不出来? 她心中怒意横生,却到底不敢发作,只能赔着笑:那我先回了,表姐好生歇着罢。 崔沁音微微一笑:我起身不便,身边又离不得采芳,送不了柔姐儿了,你慢行。 -- 第237页 曲檀柔再说不出什么话来,几乎是夺门而出。只离开时,却也舍不得把那手炉给还回去,硬是揣带走了。 早些时辰,傅府。 某处偏院厅中,听得早朝南涉之事已有奏报,傅砀双拳一击:如此说来,不多时丁老将军便会整兵赴关了! 傅老太爷颔首:陛下已唤了丁老将军及兵部的人朝后议事,想来,就在这几日了。 傅砀接着道:那东汤岂不是也差不多要去信了?等信到东汤,便可行事了。 傅老太爷摆手:不急这一日半日的,明日朝后再发信也不迟。 傅砀沉吟:如此可要先将飞煦军调到奉京城附近? 傅老太爷瞪起眼来:急个甚?与你说过多少遍了,咱们现下也是如履薄冰,切莫操之过急。何况飞煦军是咱们的命根子,岂能这般草率? 我也是早日想为阿姐报仇的。傅砀缩了缩脖子,小声咕哝道:阿姐也是糊涂,竟一时慌神去服毒 傅老太爷不咸不淡地,递了个了然的目光过去:是想替你阿姐报仇,还是想自己尽快回朝任职?他逼视着傅砀,语气微冷:况你阿姐也是为了护着咱们傅氏,才那般果断的。若不是有个飞煦军令陛下忌惮,咱们这府宅也早便被抄了,还怎会只撸了傅氏官职? 得老父训,傅砀讷讷应了,再不敢说什么。 傅老太爷转向魏言安,声音放缓:安儿,你与那曲氏女可还好? 魏言安掀唇笑道:那曲檀柔对孙儿死心塌地,外祖放心便是。 傅老太爷满意地点头:那便好。到底曾是亲兄妹,庆王对这曲氏女看得颇重,你要耐着些性子稳住她。 魏言安冷哼一声:孙儿对她体贴得紧,事事都纵着她,由她在孙儿头上作威作福,就差没置个香龛把她给供起来了 想起曲檀柔,魏言安便嫌恶不已,三两句话间,便把沛柳的事给说了。 听罢,傅老太爷沉思过后,与魏言安道:那曲氏女实是个恶毒的,你膝下就松哥儿那么一个子嗣,不能让她给祸害了。这样,你回宅子里去,让人把松哥儿给送来傅府。 魏言安乖乖垂手应了,又颇有些心急地问道:外祖,届时除掉那庆王,孙儿该如何名正言顺上位? 傅老太爷眼神定定:安儿毋须担心,古来成王败寇,史册多为胜者所书。那姜洵能把你爹爹打成窃位之君,日后待我等逆风翻盘,自然也能把那莫须有的罪名给摘了,再给他套个罪名。单他兄弟阋墙这一点,便大有文章可作。 末了,傅老太爷又肃言嘱咐道:安儿,那曲氏女既是个疯的,你切莫要招惹她。在真正行事之前,且将你那些花花肠子暂且收一收,莫要坏了大事。待日后重回大内登了那高位,随你怎么疯。 魏言安一脸正色:孙儿知晓了。 片刻后,魏言安出了傅府。 天时尚早,他百无聊赖,又怕曲檀柔早早回了宅子里,见得自己又要缠将上来,心中难免腻烦不已。 来回掂缀几回,魏言安唤来小厮之一:你回宅子里头去,将松哥儿接来傅府。 那小厮便问:爷不回么? 魏言安道:我暂且不回。若那毒妇已回府中,问得这事,你就说外祖想松哥儿了,我才派你去接。若她问起我的下落,你便说我仍在傅府议事,许要迟些再归,让她莫要等我用晚膳,自己先安置。 待那小厮领命去了,魏言安才上了马车,对车夫报了个地址后,又唤来另一小厮耳语几句,便随马车行远了。 --- 约莫申时,马翁街外的一辆马车中,曲檀柔气到眼眶都红了。 玉枝硬着头皮在劝:姑娘莫要生气,身子为重。 曲檀柔怎能不生气?手里头那袖炉若是泥做的,早便被她捏得变了形。 她怒骂道:你瞧崔氏方才不冷不热爱搭不睬的臭显摆样,在我跟前傲个什么劲?当个王妃了不起了么?若我今日是东宫之主,她可还敢这样对我? 话音将落,车厢猛地一晃,曲檀柔主仆一个不慎,俱是向前栽去。 额头抽疼,曲檀柔抚着额扬声斥问:怎么回事?! 马夫战战兢兢的声音传进车厢:主家,车轮陷坑里去了,这驾马车暂且行不了了 你瞎了眼不成?怎么打的马?!被扶下马车,曲檀柔气不可抑。 马夫知错,连连告罪。 曲檀柔犹不解气,好一通数落着马夫,正竖眉发怒间,忽闻得玉枝一声惊呼:呀!姑娘受伤了。 受伤了?曲檀柔再顾不得其它,立马勾了勾手,从玉枝手中接过一面掌镜照了照,见得自己额头上果然磕青了一块,且那伤处还隐隐泛着血丝,着实难看。 见曲檀柔怒容更甚,那马夫搓着手,小心翼翼地说道:这附近有一家医馆,里头坐馆的是位老大夫,处理外伤应当驾轻就熟了,姑娘可要先去瞧瞧? 大街的风刀子般尖利,曲檀柔拢了拢大氅,虽万般不愿挪脚,可额上这伤跟破了相似的惹人心烦,若不及时处理,她怕极了会留下疤痕。 见状,玉枝便知是应了,她对那车夫说道:那处医馆我也知晓,我带着姑娘去寻,你快些回宅子里,让人另驾一辆马车来接姑娘。 -- 第238页 跟着玉枝,曲檀柔向前走了一段。又冷又憋着气,直令她呼吸都重了不少。 正走着道,玉枝倏地凑近她,指着前方一辆马车上下来的女子,小声问道:姑娘您瞧,那位是不是丁府的表姑娘? 听到这话,曲檀柔立时驻足停脚,眯起眼来看了看。 虽那女子也披着大氅,可那妖妖娆娆不下沛柳的行姿,曲檀柔亦是一眼便识了出来:是钟静雪,她来这处作甚? 玉枝摇头:奴婢也不知。 曲檀柔张目四顾。 这街道人烟稀少,极为僻静,两旁又都是老旧店铺,怎么看,都不像是钟静雪平素会来的地方。更何况天这么冷,她还往这种地方跑,越发显得鬼鬼祟祟行踪可疑。 想起钟静雪和丁府几位公子不清不楚的关系,曲檀柔眼里露出星点笑意。 若这小贱人当真是与丁府她哪个表哥私会,自己定要大声叫嚷,让这钟静雪身败名裂、颜面扫地,也算是缓了自己今日心中这气。 这般想着,曲檀柔拢起大氅,漠声道:跟上去瞧瞧。 狭窄的小巷,两侧都是摞着黄泥的土墙,巷道中的土坑中,还积着几汪恶臭难闻的潲水。 便是在这样一条巷子里头,钟静雪熟门熟路地敲开了当中一户的门。 门从里头打开,有人迎了她进去。 过了会儿,迎她的那个身影走了出来,将门给拉带上,再将手拢进袖笼,缩脖顿脚地在那破宅子前头走来走去,明显是在守着。 曲檀柔看得真切,那人,正是贴身伺候魏言安的小厮。 --- 冬夜的月光垂落,映得草木都泛着冷意。 魏言安一脸餍足地回了宅中,却见得主院之内,曲檀柔还端正地坐着。 他愣了下:怎还不睡? 妆凳之上,曲檀柔乌发披肩,笑意盈盈,瞧着格外清丽可人,倒令魏言安眼中一亮。只可惜他才饱餐一顿,现下已是有心无力。 曲檀柔冲魏言安嫣然一笑:我等着夫君呢。 等我作甚?不是说了让你早些安置么?天这么冷,感冒了可怎么好?魏言安放柔声音:安神茶喝了么?可不许偷懒,否则你又要睡不稳当了。 安神茶已泡好了,我一会儿便喝。曲檀柔起身,到茶桌旁端起一碗粥来:夫君,这是我亲手给夫君熬的,还未凉,就等夫君回来尝呢。 魏言安倒是觉惊奇:柔儿好生贤惠,我怎不知你还会下厨? 曲檀柔娇嗔道:特意为夫君学的,夫君可莫要辜负我一片心意。她将碗往前递了递:夫君尝尝罢,我也去将安神茶喝了。 诚然魏言安并不饿,可曲檀柔都这般说了,他再不好推拒,只得接过那瓷碗,与曲檀柔一道坐在圆桌前。 未几,二人粥与茶俱已落肚,双双更衣上了榻。于好一番柔情蜜意的耳鬓厮磨后,魏言安眼皮子渐沉,喃声几句便睡了过去。 约莫两柱香之后,听得耳边呼吸沉重,曲檀柔试着推了魏言安两下,小声唤道:夫君? 魏言安睡得死泥一般,压根没有反应。 曲檀柔拿开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自榻上爬了起身,不急不缓地穿好衣衫,又去妆镜前随意挽了个髻,取出几样首饰,一件件推入发中。 自镜中欣赏了会儿自己的美态后,接着,曲檀柔起身,走到圆桌旁燃了灯烛,而后,她面无表情地,推倒了房中的烛台。 78. 亲征 有崽 【第七十八章】 -------------- 腊月下旬, 家家户户开始最后一轮洒扫。 天气寒凝,呵气成霜,雪粉被风绞动着, 在空中腾扬盘旋。 别苑暖阁中, 正在习步的姜明霄首试失利。因着总爱踮起前掌,他那身子便会下意识往前倾, 而失了前后的平衡, 才两步,便摔成了一团倭瓜。 不仅如此,小倭瓜还茫然地抬起了小脑袋,似乎不明白自己好端端地走着,为什么会摔倒。 这般讨喜的模样, 直令屋内笑声一片。 这么会儿, 徐嬷嬷领着苗钧水打门外走了进来,请示道:姑娘, 陛下来了, 在别苑外头站着呢可方便让他进来? 见曲锦萱上前抱起姜明霄,未立即答话,徐嬷嬷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姑娘, 您瞧这外头下着雪呢 被香软的娘亲抱着, 姜明霄显见是高兴极了,咧着小嘴便乐了起来, 还无意识地冲曲锦萱眨了下眼。 曲锦萱给儿子擦掉嘴角流出的口水,轻声道:请陛下尊驾罢。 徐嬷嬷还未应,苗钧水先喜孜孜地抢话道:奴才这就去回话。对了,陛下说了,外头冷, 诸位都不用出去迎。 说完,苗钧水便笑眯眯地,疾步出了暧阁。 姜洵进来时,不晓得是不是被他这个爹的突然出现而吓到,重新开始习步的姜明霄脚丫子蓦地绊住,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在绒毯上摔了个结实的屁蹲。接着,他坐在地上,两只手撑在身后,张嘴仰视着姜洵,呆住原地眼也不会眨。 陛下。众人行礼。 姜洵上前,虚扶起曲锦萱来,道了声免礼。 徐嬷嬷笑道:陛下来得刚好,哥儿正习步呢。这过几日便是新岁,老奴几个想着,定要让他快些学会了,稳稳当当地走进新岁,图个好意头。 -- 第239页 姜明霄盯着姜洵吃吃笑着,搓着小拳头便要往嘴里放,被姜洵给轻轻拍了下来:都快满周岁了,怎还吃自己的手?你羞是不羞? 动作被阻,姜明霄倒是不吃自己的手了,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姜洵的手,开始不停吮动。 姜洵哭笑不得,正想强行将手收回,曲锦萱过来解围了。 霄哥儿乖,快放开。 她温柔地掰开姜明霄,分开这对父子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姜洵的手。 姜洵方才批了无数章折,本是运笔灵活的手,瞬间便如指骨都僵住了似的,完全不会动弹。 靠得这般近,从后头看起来,二人姿态甚是亲昵。 徐嬷嬷鉴言辨色,心喜不已,便就势提议道:不如陛下与姑娘各据一侧,瞧瞧哥儿会往何处去? 姜洵五指微屈,见曲锦萱好似也没有抗拒的意思,便颔首道:听嬷嬷的。 徐嬷嬷笑得欢欣,立马抱着姜明霄到了绒毯的另一边。 靠近门口的绒毯尽头,姜洵主动去了右侧,撩开袍角不顾形象地半蹲下身,拍了拍毯面:小子,到朕这里来。 曲锦萱亦柔声细气地对儿子招手:霄哥儿,来阿娘这里。 双重诱惑在前,姜明霄兴奋极了,一被放到绒毯上,便舞动着两只小肉臂跌跌撞撞地往爹娘的方向冲,只他姿势不对,仍是踮起脚尖向前,没几步便四肢着地,扑成了个小□□的模样。 一旁的巧茹见了,立马便要去帮忙,却听得姜洵肃声道:莫要扶他,让他自己来。 这巧茹有些犹豫。 徐嬷嬷则瞻头赞成道:陛下说得对,若总是跌倒了便扶,哥儿许久都学不会独立行走。丫头,别管哥儿。 姜洵眉目漆漆,眸光深邃沉朗,静静地注视着姜明霄。 在一众带着鼓励及期待的视线中,姜明霄就着小□□的姿势向前爬了两步,尔后,他撅着屁股侧身向巧茹摇起手来乱叫,像是不懂这个从来会帮自己的人,怎么突然就不动了。 不敢违抗圣命,又见不得小主子伸手求援,巧茹转过身子去,硬起心肠来不看他。 姜明霄就着那般滑稽的姿势喊了几声,见巧茹身形不移,他收回手撑在地上,猛地使了力,虽然晃晃颤颤,却终归是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姜洵眉目染笑:好小子,快来。 即使穿着软底鞋,还是能看得到小娃娃十个脚趾牢牢扣在地上,连嘴都抿着在发力。 姜明霄张开双臂,试探着向前踏了两步。该是掌握了技巧,这回,他再未摔了。 继续前进,姜明霄脖子向前探着,一摇一晃地,顶着圆滚滚的小肚子,迈着略显外八的步伐,朝前稳稳行去。只他行进的方向,却不是方才夸奖与召唤他的亲爹,而是一直莞然含笑的娘亲那处。 姜洵颇感颜面无存。 他堂堂帝王,还能连个小娃娃都摆不平么? 这般想着,姜洵起身,去榻几的果盘中取了块糕点,故意放在手中掂了两掂。 奶娃娃果然受不得吃食诱惑,见了被抛起来的糕点,姜明霄双眼立时铮亮,两脚一转,直直朝姜洵走了过去。 便在姜明霄快要到姜洵跟前时,一声软软的霄哥儿,让他停下了脚步。 曲锦萱只唤了这一声,也并未有旁的话与动作。她只将眉目弯起,越发笑盈盈地望着姜明霄。 姜明霄陷入踟躇,时而看看姜洵和他手中诱人的糕点,时而又望望眉目温宁的曲锦萱。 几息后,他似是做出了取舍,仍是朝原方向,亦便是姜洵那处走去。 快步行到姜洵身边后,姜明霄抱着姜洵一条腿,推开他递来的糕点,伸着胖乎乎的小手向曲锦萱啊呀啊呀地唤了两声。 姜洵眸中闪过流光,他收起糕点,腾出手来牵着儿子,朝儿子所指的方向行去。 一步步间,父子二人到了曲锦萱跟前。 大抵是只一边被牵仍然不很稳,等站立时,姜明霄又朝曲锦萱伸出了另一只手。 苗钧水极会说话,立时便出声道:小殿下这是两边都舍不得,便想了这么个兼得的法子呢,真是顶顶聪慧呢。 曲锦萱垂下目光,见儿子正伸着手冲自己憨笑着。 小娃娃两只眼睛亮如夏夜星辰,眸子中没有一丝杂质,笑容加深时,犹如月牙儿一般弯起。 她笑着抚了抚姜明霄软软的小脸蛋,这才拉住了他探向自己的小手。 便是这般,姜洵与曲锦萱一人一边,牵着姜明霄稳稳当当地,向榻几行去。 房室中的人都极有眼力见儿,不知几时,已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姜明霄被姜洵换在膝上,张嘴接着这个爹喂给自己的吃食。 被捏成碎屑的糕点在舌头上被口水濡湿,又经喉咙送下腹内,好吃到小家伙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因对向坐着的曲锦萱一直没与自己开腔说话,加之心头也藏着事,姜洵颇有些心不在焉,那糕点便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喂着。而方尝了美味的姜明霄不耐烦被这样投喂,身子向前一倾,便要直接用手去抓。 姜洵膝头拱了下,便将人给带回怀中。他小小地拍了下儿子脑门:急个甚?慢慢来。 多数时候,姜明霄的性子都是好的,唯独在进食之际有些蛮脾气,脑门子受了大掌一捂,他当即仰起头来,朝自己上方那冒着青茬的下颌重重挠了一把,愣是将这下给还了回去。 -- 第240页 小娃娃指盖虽平整,可甲缘难免有些尖利的硬角,这么一爪子呼过去,姜洵下颌划过刺痛。他一手抓住那记仇的小手臂,另只手在自己被挠出白印的地方磨了两下。 见父子二人四目相对,曲锦萱方出声道:陛下,还是民女来抱罢。 无妨。 姜洵把怀里的小娃娃抱了个方向抱着,顺势敲了敲他屁股。姜明霄自然也不甘示弱,东西也不记得要吃了,开始敲木鱼似地,一下下拍打着姜洵的后脑勺。 力度不大,也没碰着自己发冠,姜洵便也不理他,而是借机对曲锦萱说了自己来的目的:后日,我便要亲征远关了。 边关之患,向来是藏也藏住的动静,何况前儿还有南涉叩边的消息闾巷皆闻,近来东汤的事,曲锦萱自然也是听说了的。 而后日,便是腊月二十七。 曲锦萱微怔:陛下不等新岁再去么? 姜洵沉声:等不及了,东汤来势汹汹,已在安泗边城与我大燕将士有了冲突,随时有可能发兵攻城。他放缓语调:我尽量赶回来,参加霄哥儿的周岁宴。 曲锦萱好一阵晃神。 霄哥儿生辰是二月二十三,安泗离奉京也有千余里,从奉京赶过去,快马轻骑也要半个多月,何况还带着大军,亦要与敌兵交战。两军相抗,若不能速战速决,胶着起来一年半载也是常见的,这怎么算,他都不可能于二月二十三日之前赶回奉京。 曲锦萱久不出声,姜洵便自说自话般交待道:我将杜盛留在这别苑中,若有何事要办,你予他说便是。 除了杜盛,季大人与丁绍策亦可相助。 我不在京中这段时日,许会有些异动。我知你要操持铺子,若让你莫要外出是不对的。我在你身边安插了几名暗卫,何时你若觉不对,出声唤人,他们便会出现。 姜洵便这般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他嘱咐甚多,一心顾着查缺补漏,生怕少说了哪句,却忘了自己这般神态,会令曲锦萱心下不安。 曲锦萱一声不吭地听姜洵说完,待他几息不出声,她才自榻上站了起来。 民女去厨间给陛下做几道小菜罢,一来给陛下践行,二来,也是让陛下提前吃一餐团年饭。民女手艺粗拙,及不上宫中御厨,只能操持些日常菜食,还望陛下莫要嫌弃。 这般突如其来的好事,令姜洵眉宇跳了跳。 他身子后仰,将已经开始扒拉自己发冠的儿子给掀了下来,对越过自己的曲锦萱说了句:我想喝粥。 曲锦萱止步,听姜洵请求道:如在宁源时那样,为我煲一碗同样料食的粥,可好? 暖阁中,姜明霄躺在姜洵膝头,姜洵握着姜明霄两只手,不停做着相碰与分开的动作。小娃娃沉迷于这个游戏,任皇帝爹操控着自己的手,张着嘴嘻嘻发笑。 过了会儿,姜洵又边与他说话,边一下下地戳着他的小肚子,更令小家伙笑成了一朵花。 曲锦萱还在外间廊檐下,便听到了这阵欢声笑语,而进来时,见到的便是父子和乐融融的场景。 父子二人眼巴巴地盯着她步近,区别不过是一个看人,一个看粥。 放下漆盘,曲锦萱将粥呈予姜洵:陛下请慢用。 姜明霄比姜洵更心急,好一通哇啦哇啦不知所云地叫着。 曲锦萱自然也备了姜明霄的份,自姜洵怀中接过小娃娃后,便执起汤匙,小口小口地喂着他。 姜洵亦执起汤匙。 腌制过的排骨,粥中还加了山药与胡萝卜丁,荤素搭配、不咸不淡,一如姜洵在宁源时喝过的那碗。 在他的对面,被小女人抱在怀里的奶娃娃吃得津津有味,好吃到手都扬了起来,手背上凹陷下去的小肉涡分外惹喜。 比起外间似要椎石击沙的朔风动静,暖阁内只有曲锦萱轻轻吹粥,以及姜明霄奋力扒碗的心急声响。 这餐粥用得极慢,可再慢,总也有吃完的时候。 姜洵心中隐有怅意,更多的,便是难以体味及无法言表的心绪了。 察觉姜洵几度欲言又止,曲锦萱轻声问:陛下可是有何话要与民女说? 姜洵喉间泛痒,确有话想说,只他心中纠结难定,亦不知该如何与她说。 若是国政之事,陛下便莫要与民女说了。 姜洵心念顿住。他抬头去看,曲锦萱替正替怀中的小娃娃擦拭着嘴角,说这话时,她并未抬头,仿佛只是顺口。 天时不早,已在别苑逗留许久,姜洵也是时候要离开了。 瘿木瓷心的四扇挂屏之前,曲锦萱抱着姜明霄,对姜洵恭敬地福身:祝陛下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姜洵长身玉立,目光幽若。 小女人俏盈盈地站着,新月眉下,一双嫮目清雅嫣然,波平光静。 上回他远征,她也是与他这样说,结果他回来当日,她便提了和离之事,与他尽斩前缘。 渭然叹息过后,姜洵上前,伸手点了下姜明霄的鼻子:下回再见,要会叫爹爹了。 许是被亲爹的离别依依之情感染到,姜明霄抱住姜洵的手指,扯着嗓子哇哇乱叫几声,接着,他直哭到脸儿都皱到了一起,十足小老儿的模样。 收回的手握了握拳,姜洵喉结微动:发生何事都莫要慌。等我,我会回来的。 -- 第241页 虽是看着姜明霄,但这话,明显是与曲锦萱说的。 曲锦萱抱着姜明霄,轻轻拍着小娃娃的背,朝姜洵露了个笑颜。 外间,地面上已铺了厚厚一层雪褥,白茫茫的一片,亮到暮色都变得不那么晦暗。 身姿挺拔的郎君下了楼阁,踩着庭院中的积雪,消失于风雪之中。 --- 翌日。 庆王自宫中回到府里,从下了马车起,便是个眉心微紧的模样。 此番布谋如此之顺利,令他心中隐感不安。 如上回曲府之事,面上虽是治了那焦姓婆子之罪,可这般处理之下,却藏着个昭然若揭的真相,尤其 正想着入神时,居院渐近,而他所宿的居院之前,崔沁音正站在院门之外。 庆王疾步上前:雪这般大,你出来作甚? 崔沁音福身:臣妾有事想寻王爷。 庆王面色有些难看:有事寻本王,进去便是了,何必等在此处? 崔沁音并不说话,一声不吭地跟在庆王身后,入了那居院。 掀帘入了厅堂后,庆王待要吩咐下人拢盆加炭,崔沁音却挥了挥手:都退下罢,退出这院子。 这般有异,自然惹得庆王身形滞了下。 待下人皆散,崔沁音开口便直言来意:臣妾听闻,陛下明日便要亲征东汤? 迎着崔沁音的问,庆王点了点头。 崔沁音接着问道:陛下此番亲征,可与王爷有关? 庆王狠狠怔了怔,随即下意识否认道:这是说的什么话?怎会与本王有关? 崔沁音盯他两瞬,继而笑了笑:臣妾一介内宅妇人,并不懂政事,可偏生不巧,姨母出殡那日,臣妾偶然在曲府中,听到了王爷与外祖所议之事。 闻言,庆王瞳孔震了震,面上浮起丝丝缕缕的慌乱来。 崔沁音上前一步:为何?陛下对王爷不够好么?她目光突刺,语气极为不解:这些日子来,宫里头的赏赐就未曾断过。陛下明显是想与王爷兄弟相和,王爷便不能安宁度日么? 兄弟相和? 听得崔沁音这几句话,原本的慌乱俱是化作冷笑。既已得她知晓,庆王索性也不再辩解,而是回以锐利如刀的目光:你当真以为,他会放本王安宁度日? 崔沁音不急不徐:陛下当真要对付王爷,一开始就不会承认王爷身份。她质问道:王爷既贪得无厌,又不知好歹。敢问王爷身边可有亲信在?朝中可有王爷的拥趸? 庆王心下刺挠,他抿唇道:你放心便是,本王自有人助。 崔沁音荒唐好笑到连连摇头:王爷说的是外祖与傅氏? 外祖是臣妾长辈,臣妾身为小辈,暂不议他。可王爷何等糊涂?那傅氏狼子野心,根本就是居心不轨,怎可与之相交同谋? 臣妾不知王爷与那傅氏是何盘算,只想劝王爷悬崖勒马,及时收手,莫要继续错下去。 还有,前阵子柔姐儿戕害了那魏言安,王爷为了保下柔姐儿,已与那傅氏生了莫大的龃龉与嫌隙,傅氏更不可能对王爷尽忠,王爷就不曾想过这点么? 就算王爷移天换日,今后也会被人拿捏得死死的,处处受人掣肘,不过是个傀儡皇帝罢了! 长串逆耳至极的质问逼来,庆王脏腑上犹如压了个磨盘般喘不过气,他怒喝一声:够了,闭嘴! 崔沁音并不惧,反而心间聚积起越发多的失望来:今日王爷既认这事,又与臣妾说这些,这般无畏,不就是拿捏住了臣妾为了自身与哥儿姐儿的安危,不敢去向陛下告发么? 她恨声到喉咙微哽:可这般掉脑袋的大事,是要搭上整个王府的,王爷怎就这样自私? 陛下性宽仁,对王爷、对整个庆王府都隆恩备至,臣妾当真万分不解,王爷究竟为何要行这险步?是为了权柄,还是为了旁的什么? 庆王面容郑重冷冽,且带着些气急败坏的羞恼:什么隆恩备至?那只是他惺惺作态罢了,只是你看见的,也是他想让你们看见的。 见他还这般冥顽不灵,崔沁音咬牙道:臣妾说句公道话。陛下所经受的,王爷可曾经受过?魏修那贼子轼兄篡位,那般假仁假义之辈,想也知晓,陛下这些年过得并不安稳。可王爷呢?王爷可是一直性命无忧地活在曲府! 是了,轼兄篡位,这便是魏修之恶行,王爷这是要跟魏修那贼子学么?他可是王爷的杀父仇人啊!王爷是被猪油蒙了心么?! 这书房中多少往圣之学、大儒之作?王爷也是满腹经纶之人,怎就为了一已之私要去行那错事? 字句皆像裹了刀子似的灌入耳中,庆王躁如困兽:你可知,他派人杀了姨母,便是对本王的威胁,本王若不这样做,便是坐而待毙,也无甚好下场! 崔沁音愣住:姨母之死,与陛下有关? 未料这一时失言,庆王撇过头,不与崔沁音对视。 心口蓦地重重一跳,有令人胆气生寒的猜想涌上崔沁音脑中,她喉腔必颤:看来王爷知晓当中内情,那臣妾倒想问上一问,究竟为何,陛下要置姨母于死地? 庆王缄口不语,转身向内室行去。 这般躲避的作态自是心虚的表征,无异于直接证明了崔沁音的猜测。而她那位姨母会使哪些肮脏下作的手段,她都不用多动脑子便能想得到。 -- 第242页 王爷不肯说,那臣妾便猜一猜,是否与三妹妹有关?崔沁音跟着入了内室,厉声逼问道: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能与陛下摊开了说?除非三妹妹。夫君莫不是动过三妹妹? 庆王仍不答话,他解了身上大氅,随意搭在椅背,又伸手去给自己倒茶,可那执壶的手,却明显在微颤。 猜想几近确凿,崔沁音脑子嗡嗡作响,直气至倒逼出泪来:王爷就这样放不下三妹妹么?她明显对王爷并无半分男女之情,就算不与陛下重归旧好,也轮不到王爷近身!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三妹妹对王爷亦有感情,可你二人先前是同父兄妹,若有那等事,便是乱了人伦纲常,要生受天下人指戳!王爷可有想过,届时臣妾与孩子们又该如何自处?! 内室熏笼中的余炭也已燃得所剩无几,因着这通对话,夫妻二人间的气氛,亦是冰冷至极。 正是僵持之际,倏然间,二人听得外头有声音传入。 庭院四寂,那道声音极为清晰,是采芳惊讶地唤了句:表姑娘? 79. 新岁 陛下从前没对你好过? 【第七十九章】 ------------ 内室中, 庆王与崔沁音被这声唤给攫住心神,二人俱是心神一震,前后脚行了出去。 柔姐儿?于外廊的步阶处, 庆王唤住正欲出居院门的曲檀柔。 自院外行来的采芳亦是惊疑不定:果然是表姑娘, 表姑娘怎在此? 曲檀柔面上僵了僵,嘴角浮起丝硬笑来:适才听说哥儿姐儿养的那只猫走丢了, 我便出来帮着寻上一寻。 采芳越发狐疑:那猫好好关在猫舍呢, 这大冬天的,笼子都不曾开,怎会走丢? 曲檀柔心下慌乱,尤其在对上崔沁音微妙的目光时,她一颗心险些跳出嗓子眼。 避开视线, 曲檀柔眸光闪烁:玉枝生病回乡下将养, 府里管家拔给我的那个名唤思儿的丫鬟啊,脑子很有些不灵光, 一准是她听岔了。我知晓哥儿姐儿稀罕那猫, 这也是一时心急,也没问清楚,便跑出来满府寻。 崔沁音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是么?还就这么巧, 寻到这院子里头来了。 曲檀柔心口一窒, 面上更是红白交错。 正当她拢着大氅,心思翻转万千, 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回的时候,却听得庆王出声道:柔姐儿既是身子不好,便该呆在院子里头多歇息,这大冷的天,还是莫要到处走了。 谢兄长关心, 我这便回了。 曲檀柔如蒙大赦,步履匆匆地离开。 崔沁音嘴角掀了个嘲讽的弧度,将目光从曲檀柔张惶的背影上收回:臣妾也乏了,方才说的话,还望王爷三思。她对庆王欠了下身:臣妾告退。 回居院的路上,采芳忧心地问:王爷与王妃方才说的话,表姑娘定是听见了的,奴婢去时,她明显已经鬼鬼祟祟在外头贴耳许久。 崔沁音笑了笑:王爷都不怕被她听去,我怕个甚? 采芳复又小声与她讨论:魏郎君被烧死,表姑娘说是玉枝失手打翻烛台,这也、也太不可信了罢?还有王爷那般护着表姑娘,表姑娘连曲府都不回,直接便搬进了咱们王府里头她总不会要在这里住一辈子罢? 崔沁音委实疲了,她摇摇头:不知,随他们去罢。 --- 是夜,曲檀柔躺在榻上,久久难以成眠。 她放火烧死魏言安后,那傅老太爷还亲自来庆王府,要求兄长将她交出去。若非兄长全力相护,她定然逃不过傅氏之手。 可她到底不是兄长嫡亲的妹妹,兄长又能护她多久呢? 将来兄长大事得成,这庆王府中所有人便都要搬入宫中,她一个寡妇身份的女子,又该怎么办呢?尤其,表姐明显已极为不喜她了,届时她该如何自处? 烦躁地翻了个身,蓦然间,曲檀柔想起曲锦萱来。 那小贱人不过是个卑劣庶女,她何德何能,竟能得这么多人喜爱,且现下过得比自己还安稳? 咬牙切齿好一阵后,曲檀柔脑中猛地闪动了下。 若兄长荣登九五,那表嫂,不就是皇后了么?可是、可是那皇后之位本该是她的,不过她阴差阳错弄丢一阵罢了。 之前,险些将那凤座丢到曲锦萱身上,这回,又险些被表姐给捡拾了去,试问她如何能甘心? 曲檀柔目光渐深。 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长能喜欢上那曲锦萱,自然,也便能喜欢上她。 她还是有机会的,这回,定要抓住了。 --- 雪籽飘扬,新岁已启。 才大年初三,热闹喜庆的氛围还很是浓郁,只这天气着实是冷,是以那大街之上也并无多少人往来。 城西铺中,曲锦萱与乐阳前后上了二楼。 因繁清阁原定是大年初八开张,二人便于今日,来这铺中做最后一番查视。 正看着几排货架装陈时,乐阳随口提起道:听说南涉突然增兵猛攻,以致陛下才行至半途,便拔了部分兵队前去支援。南涉狼子野心,这是要拼尽一国之力据占咱们边城啊 闻言,摆瓶丈着那货架宽度的曲锦萱分了神,手中缓了下来。 乐阳侧头看她,半真半假的打趣道:是否陛下回来后,便要接你入宫了? -- 第243页 这回陛下亲征,若能得胜归来,民心愈发振奋,那朝中啊,也便愈发无人敢置喙于陛下了。陛下若有心,后宫只得你一人,也不是办不得的事。 说着,乐阳兴趣高涨,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曲锦萱:你怎么想的? 曲锦萱放下手中瓶罐,敛目回道:我只觉得,好多事都不甚真实。 与他以夫妇身份相处那样久,她曾在他身上倾注所有感情,那些感情真真切切无有作伪,可他,似乎总让她捉摸不透。 乐阳咂摸着曲锦萱这话,在心中认真想了两圈:你是怕陛下之所以这般努力追回你,只是因为你离开了他,而他心有不甘? 曲锦萱仍旧敛着目,没有答话,也瞧不清神情。 乐阳便笑了:心有不甘是丁绍策那样的,小孩子讨要怡糖一般跟在我身后,却又不知我究竟为何不肯谅他。 说起丁绍策,乐阳想到什么似的,转而万分狐疑看着曲锦萱:你不会是在拿我当参照罢?莫非我不理丁昭策,你便也不答应陛下? 听乐阳竟做这般揣测,曲锦萱不由失笑:怎会。 那就好。乐阳长长舒了口气。 二女移了地方,去到一面壁画前。 那壁画是她们特意请精于丹青之士手绘的,占地颇大,刷了白腻子的整面墙上,唯妙唯肖地画着繁清阁的各色脂粉瓶罐,极为惹人注目。 盯着那壁画欣赏了会儿后,乐阳听得身旁人主动说了句:我只是觉得陛下变得太快了。 变得太快是什么说法? 乐阳回身,半倚在旁边的柜台上,冲曲锦萱眨了眨眼:陛下从前没对你好过? 倒不能这么说。 曲锦萱答道:有的。 乐阳便又问:那些好可像是装出来的? 曲锦萱摇摇头。 他不是会于这些事上装假之人,他只是反反复复,令她不知所措罢了。 一开始嫁予他,她以为他是前世恩公,以为会如前世那般心喜,可得来的,却是他的漠视与冷语。 后来在宁源,她以为他接受了自己,以为可以与他亲近恩爱之际,待回了奉京,他却又陡然变了脸,令她日夜揪心,无所适从。 而和离之后,于吴白城中再见,他蓦地变作个对她极为恋恋不舍的失意模样,声声切切哀她回心转意,祈她与他重归于好 得他突如其来的痛心疾首,她委实看不大懂,可这段时日他的变化,她却是能感受得出来的。只是,她觉得自己现下这般的生活,也极好。再有便是,不可否认的,她心中隐隐害怕,害怕当真与他重修旧好,哪日他再反复,她又当如何? 正是心絮纷纷之际,忽闻吱呀声响,临街的窗户不知怎地被逆风给吹开了。夹杂着雪片的风息灌了进来,直令人面上刺疼。 乐阳当即皱眉:这些人怎么做的事?连窗都没关严实。 曲锦萱转身,已然上前去关窗。 她伸出手拉住窗扇,正打算阖上时,却见得前铺的票号前停着一辆马车,而这会儿于那马车旁,站着一个人。 面容苍白的妇人,即使是穿着大氅,也能见得那高高隆起的孕肚。 正是身怀六甲的崔沁音。 见曲锦萱许久不动,乐阳也上得前去,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咦了一声:那是庆王妃? 因两家铺子正对,且街道空荡,听到有声音在唤自己,焦眉灼眼的崔沁音便循着那道声音仰头望去,与曲锦萱四目相触。 偶然相遇,自然得下楼打招呼。 算起来,曲锦萱与崔沁音已许久都未见面。几人互道新岁吉祥后,便见得那票号中的人抬了好几几个大木箱出来,合力运入马车中。 从票号中抬出的箱子,里头装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乐阳是个有惑便问的,她觑了那些箱子几眼:大过年的来取这么些银子,庆王妃莫不是要给府里下人增发年晌? 崔沁音未明着答话,只十分勉强地扯了扯唇角,算是默认了。 乐阳见状更奇了:庆王妃这眼瞅着便要生了罢?怎亲自来做这些事,还就驾了这么一辆马车? 那马车虽不算小,但塞了那么几只大箱子,崔沁音又顶着个大肚子,怕是坐着都困难。 木箱装砌好,崔沁音似有何等要事在身,无暇多作闲聊,只拿话敷衍了几句后,便与她们辞别。接着,她被丫鬟给搀扶着,以极其困难的姿势上了马车,蹲坐在那几只木箱旁。 甸甸满载的马车起步,马儿吃力地迈动四肢,驼着车厢渐行渐远,消失在街头。 乐阳忍不住嘀咕且揣测:你以往与她不是关系挺好的么?怎她今日态度这样不冷不热的,是不是知晓些什么? 曲锦萱没答话,只望着那辆马车所行的方向,若有所思。 因有家宴,乐阳便也不多逗留,与曲锦萱作别之后,也回了文国公府。 曲锦萱犹不放心,还是亲自上楼,带着巧茹将各处窗门再检查一遍后,才唤了侯着的马车上前。 她被巧茹搀着,踩上踏凳正要入马车时,陡然听见有人扬声唤道:三姑娘留步! 主仆张目望去,却见得是方才伺候在崔沁音身边的丫鬟采芳,正疾步向这边奔来。 -- 第244页 采芳跑到两颊泛红,待到了马车跟前,连气都来不及喘匀,便促声道:三姑娘,奴婢有事要与您说。 --- 冻云之下,寒雀低飞。 雪儿飘飘飒飒间,荒野低矮的草丛上皆是铺了一层莹白,银雕玉砌般瞧着倒是极美,可掩覆在那雪褥之下的,除了散乱的石子外,还有泥泞的陷坑。 这样的路况,马车行得极为困难。尤其,这马车还载重颇高。 颠颠簸簸间,马车猛地一顿,随着马儿的低鸣以及木制的几道喀嚓声响,似是脑子里头一直紧绷着的弦断了似的,车夫心中也是矍然闪动了下。 人方从马屁股上抬起身,车夫便慌忙看向车厢:王妃娘娘可还好? 车厢内,崔沁音缓缓支起身子,定了定呼吸,才答道:我无事,这是怎地了? 事实上,崔沁音确实差点出事,若非她扶得稳,方才马车那样的动静之下,她这肚子就会直接磕到那木箱上去。 车夫跳下去查看了一圈,苦着脸答话:王妃娘娘,车轮子陷到坑里头去了,两边都受损了 崔沁音深吸一口气,勒紧大氅,掀开了车帘子。 马车连忙取了脚凳垫着。 崔沁音下了马车,向前远眺过后,说道:罢了,你在这处守着。 车夫惊住:王妃娘娘是要孤身前去?小的陪您一起罢。 崔沁音摇头:你莫要挪地方,若见了有人来取,便把这银子给他们。虽心中没底,但她还是竭力镇定:既提了银子,便说明他们要的是财,不至于动手。 说完,她便扶着腰,一步步地踏上松软湿润的雪地。 风呼呼嚎嚎地呤啸,吹得崔沁音连兜帽都戴不上,眼睛半睁着才看得清路,而指引着她向前的,则是每隔一段便竖起的、两根系了红飘带的枯树枝。 就这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那路引行了段路后,崔沁音的眼前,出现了一颗粗壮的老歪脖树。 此时,于那老歪脖树上,还系着根粗麻绳。 而那粗麻绳下方吊着的,是一只黑布袋。 雪霜遍布中,那黑布袋极为醒目。 崔沁音清楚地看到,在那黑布袋中,赫然有个小小的身形在挣扎拱动。 松哥儿崔沁音声音发颤,紧紧地抓住了衣襟。 她用手掌搭在额前,张目四顾,却不见有人在守着。 虽心感怪异,但见了那不停踢蹬的黑布袋,以及布袋下方空荡的深渊,崔沁音哪里管得了那许多。她撑着腰疾步向前,准备去解救自己的儿子。 岂料向前行了几步,眼见着崔沁音便要接近那歪脖树,却忽闻一道疾风划过,余音在人耳边发出嗡嗡声响。 目光追攫着那道疾风,崔沁音见得一柄短匕凌空飞去,指顾之际,利刃便将那绷直的麻绳给削成了两截,黑布袋直直坠落。 松哥儿,不!崔沁音瞳孔骤缩,双膝一软便跪在了雪地中。 腹中如挨了记闷拳般剧痛,须臾,腿间便有湿热滑下,紧接着,自那皑皑的、白絮般的积雪地中,有殷红刺目的血迹如墨水着纸一般,向四周洇散开来。 同一时间,曲府。 被曲敦灌到走路都踉跄的庆王,被人带到了一处熟悉的居院。饮了半盏茶后,他费力睁开眼,于朦胧间认出自己所在的,似是远香堂。 便在此时,闻得轻轻的脚步声近,接着,门外的贴帘被人掀了起来。 庆王半阖着眼茫然望去,见得自那贴帘后,进来名身形袅袅的女子。 青丝高挽,发间钗环寥寥,素净的袍衫,眉目安适如画。 庆王支起身子,喃声唤了句:三妹妹? 80. 无用(虫) 我究竟哪里不及她? 【第八十章】 ---------------- 窗外风声虽狂, 但窗牖早便被遮得极为严实的,只留了丁点偷光的缝隙。 室内冥暗,熏笼中的炭热将各处都充塞得暖融融的, 让人四肢百骸都发着懒。 听得庆王所唤, 那女子初时并不出声,只缓缓步近。 待近得身前, 那女子先是伸手抚着庆王的面容, 庆王亦覆上她的手,那女子便顺势坐上了他的腿,将头埋在他肩上,不时与他耳鬓厮磨。 整个人轻飘飘的,庆王脑子一片混沌, 迷迷糊糊间, 被对方勾住腰间鞶带坐了起来,接着, 二人步履混乱地到了榻边。 那女子驾轻就熟地替他解开鞶带, 过程中用身体及手指熟练地撩拔着他。 鞶带落地,外袍还未除下,二人便双双倒在了榻上。 庆王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气息亦是逐渐粗浊, 正是意乱情迷之际,那女子用极柔媚的、带着勾引的声音唤道:兄长 即使对方声音极低, 可这声低低的唤,却蓦地在庆王耳边炸响。 他晃了晃脑袋,努力将视线聚焦,借着窗角透进来的丁点光缝,看清了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女子真实面容。 柔姐儿! 酒意霎时消去大半, 庆王急忙撑着身子起了身。 因饮得委实多了些,他脚步虚浮,站直身后便险些摔在地上,幸好及时扶住了床柱。 床榻之上,曲檀柔变了面色。 她原本是想借那声唤让他愈加迷乱投入,却不料他竟这样敏感。也不知是听出了她的声音,还是对曲锦萱那小贱妇的声音太过熟悉。 -- 第245页 见庆王去捡鞶带,差点倒头栽在地上,曲檀柔连忙起了身去将人搀住,却被猛地一把推开。 委屈的神色浮露于曲檀柔面上,她眼中蕴起泪来:兄长 庆王手中抓着鞶带,喝斥曲檀柔的近身:柔姐儿,你这是作甚?! 曲檀柔期期艾艾地开口道:兄长,柔儿喜欢兄长,兄长看不出来么?她咬着唇上前半步,哀哀欲绝地表着心意:那曲锦萱不愿意与兄长一起,柔儿愿意。柔儿想服侍兄长,柔儿愿意服侍兄长,柔儿想成为兄长的女人! 闭嘴!说的什么糊话!庆王又气又骇,胸膛剧烈起伏。 他抖着手扣上鞶带,深吸了一口气,面色严肃地看向曲檀柔:柔姐儿,你实不该如此。 口吻极为峻肃,是曲檀柔不曾从他嘴里听到过的。 曲檀柔心下如踏空一般,涌起强烈的不安来。 庆王盯着曲檀柔,目光炯炯炙人:是本王思虑不周,你我并非亲兄妹,早便该避嫌了。眼下傅氏答应了本王不再动你,既如此,你便安心留在曲府罢。 说完这话,庆王便转身离开。 曲檀柔面色遽然一变,继而气到浑身哆嗦,她极是不甘心,拔腿追到院外大声质问:兄长,我究竟哪里不及她?你可以喜欢上她,为什么不能喜欢上我? 听得这般疯言疯语的发问,庆王背影微滞,却连头也未回,反而加快步伐出了远香堂。 曲檀柔指节弯曲,十指弯成爪状抖了起来。她抬手拔下发上素簪,又将那素簪狠狠掷在地上,接着,人如发蛮撒气似地撕扯着身上的衣裳,边撕边哽咽,表情极为狰狞,直将院口守着的思儿给吓得惊恐万状。 曲檀柔一眼横过去:看什么看?蠢东西,今日的事胆敢说出去,我割了你的舌头! 思儿打了个冷颤,立马背过身去,眼观鼻鼻观心地,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庆王大步行到曲府门口时,打马的车夫及跟着来的小厮,这会儿钻在那马车底下伸手掏着什么。 见到庆王出来,小厮立马拍了拍那车夫,疾步跑上前去:王爷出来了。 在作甚?庆王扶着发晕的头,问了声。 小厮答话道:回王爷的话。刘叔说方才停好车后,见到咱们府中那只叫雪奴的猫从车底下蹿将出来,他往前追了没追着,纳闷那猫怎么跟来的,便爬进车底看了看,嗬,见得下头好些零嘴儿,应该是那猫偷了藏在那里吃的。因怕惹耗子钻进去啃底梁的木料,便想着把下头给清理下。仰着不好活动,便只有这般伸手进去,他手不够长,小的便与他一道做这活儿。 解释完这一通后,小厮复又请示道:对了王爷,那猫好似溜进了这府里头,可要将它寻出来带回王府? 庆王哪里有心思管猫,他摆了摆手:不理它,先行回府。 小厮应了声,招手让车夫将马车给赶过来,放好脚凳。 将才便闻得浓浓的酒气,这会儿又见庆王踏脚凳的身形不稳,小厮连忙提醒道:唷,王爷这是喝了不少,您小心着些,可别磕着头。 被搀着入了马车后,庆王脱力般靠在车壁。 酒意上涌至,脑袋越发晕沉,庆王在行进的马车中打起了盹,而此刻城郊某处,崔沁音正被曲锦萱几人慌手慌脚地抬入马车中。 一路蜿蜒的血迹触目惊心,崔沁音声声痛呼搅人肺肠。 采芳急得哭了出来:三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羊水已破,崔沁音明显是马上要生了,这荒郊野岭寒天冻地的,极为不方便,可若将她运回城中,亦不现实。 手心都被指甲掐出血痕,静思过后,曲锦萱出了马车,扬声:可有人跟着我? 声音在空旷的雪地中被风吹散开,曲锦萱一连唤了好几声,才不知打何处,跃出个着墨色劲装的人来。 那人双手秉拳:姑娘,属下在。 曲锦萱立时问:你们有几人? 属下共有四人。 曲锦萱抓着袖口:你们会骑马罢?快些,派两人将拉着马车的两匹马都给卸下来,各骑一乘去城中寻个熟手接生婆,另外巾帕子铜木盆剪刀等物也都寻了带来,要快! 那人自然知晓发生了何事,听了曲锦萱的吩咐,他略微迟疑了下,便唤出同伴应声而去。 眼见两名暗卫骑马行远,曲锦萱又唤出剩下的两名暗卫。她对左侧暗卫道:烦这位壮士寻块干躁之地,将篝火架起来,迟些烧热水要用。 话毕,曲锦萱转向右侧的暗卫:请这位壮士到那悬崖下头去寻一寻,看是否有、话语顿住,想起崔沁音的凄声呼喊,曲锦萱喉头哽了下。她努力平复了下心神,颤声继续:看是否有男童尸.体 那二人听了,却不如方才那一双暗卫般迅速行事,而是面面相觑后,如实禀道:属下们有严令在身,留下在姑娘身边的不能少于两人,否则必有严惩,还望姑娘体谅属下。 曲锦萱眉目凛然起来:尊上留几位是给我用的,且现下有比近身保护我更为重要的事须去做,还请通融。 见对方仍在犹豫,曲锦萱上前一步:此间人亦不少,二位实可放心,且事急从权,管不了那么许多了,迟些尊上若问罪,我替二位担了便是。眼下人命关天,还请二位听我一言! -- 第246页 曲锦萱浑身紧绷,目光坚毅,也不知是这般神情打动了那两人,还是他们意识到这位也是主子。挠着头心中摇摆几息后,暗卫二人对视一眼,分别去了按曲锦萱的指示行事。 曲锦萱呼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又指挥着两名马夫将干净的雪给拢起来,堆去离那块干燥地界不远处,等着产婆与侍产之物送来。 做完这些后,曲锦萱撑着额,心下乱转,凝神想着还有何事可做。 片刻后,她咬了咬舌尖,转身向自己乘来的马车行去。 车帘才掀起一角,便有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崔沁音躺在腾空的车厢中央痛苦呻吟。 见得曲锦萱,崔沁音颤颤巍巍地朝她朝出了手:三、三妹妹,聪哥儿 曲锦萱心间一悸,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她轻轻上前,抓住崔沁音的手,另只手替她将汗湿的鬓发别去耳后,将声音放得极柔:莫要担心,已有人去寻了,王妃娘娘此时最重要的,是将腹中这胎好好生下来。 崔沁音闭了闭眼,眼尾瞬间便滑落两道浊泪。 见她面色惨白,曲锦萱心头亦像被铅压住似的,只能持续地温声抚慰道:产婆已在路上,王妃娘娘莫要紧张,储好精气神,呼吸缓些,莫要这般急促 回城的两名暗卫动作极快,不多时,便将产婆与侍产之物给带回了这雪地中。 车厢狭窄,容不下太多人,曲锦萱只得去了外头等着。 身后,崔沁音的痛呼一声高过一声,而外间,曲锦萱的心亦是一阵紧似一阵。她正抽出神思,努力从采芳的话中理着头绪时,见得前方的雪地之中,去了崖下寻人的暗卫,手头拎着只湿漉漉的黑布口袋回来了。 见了那沉甸甸的黑布口袋,曲锦萱心跳骤跌,身子都偏了下。 见状,那暗卫几个飞跃便纵奔上前,掂了掂那袋子解释道:姑娘莫怕,这里头不是男童尸体,是条死狗。说着,他还摸了摸脸,猜测着:不知打哪儿绑来的,应当是条不会吠的哑犬。 曲锦萱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略定了下,脑中开始驰思起来。 正是千头万绪挑挑拣拣之际,忽有亢扬的婴儿新啼自车厢中钻出,响彻旷野。 生了生了,王妃娘娘生了!是小公子!巧茹连声报喜。 曲锦萱自产婆手中接过襁褓。小小的人儿浑身红扑扑的,正紧握着拳头,张嘴嚎哭得十分响亮,是个面色健康的小婴儿。 因精力耗费过多,崔沁音已然晕厥了过去。 崔沁音有惊无险,采芳险些喜极而泣。可在听说那坠崖的并非自家小世子,而是条哑犬后,她先是大呼虚惊一场,继而心又高高吊起:小世子、不会还被贼人抓着罢? 这便是曲锦萱方才一直在推想的事了。 那全程不曾露面的贼子,先是将绑人选在大年初三这个官府还没开印的日子,而又恰好今天受曲敦所邀,庆王去了曲府吃年席。 如府中男主子不在的这种好时机,若这种时机当真是碰巧贼人未免也太过好运了。 而下人才发现聪哥儿不见,便有街头乞儿拿了聪哥儿的玩具来递口信。不仅说了要将赎金兑成真金白银,还提了要于一个时辰内送达,可见是打定了主意,不给庆王妃反应的空档。 细细推之,从递口信及要求的时辰,到这坑洼难行的路,恐怕当中的一切,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最重要的是,在庆王妃跟前斩断那麻绳,让庆王妃以为坠落悬崖的是聪哥儿,其目的,根本就不是想要赎金。 怕冷风吹着小婴儿,曲锦萱将襁褓给了巧茹,让带入车厢去暖着。 她收回目光:王府里头确定都寻过了,不见聪哥儿踪迹? 采芳忙不迭点头:处处都仔细寻过了的。 曲锦萱又问:怎知那贼人派乞儿所送的,便是聪哥儿的玩具? 采芳道:送来的是一只泥鹿。年三十有手艺人担着担子经过王府门口,恰好小世子在府门前玩,便买了一只。那泥鹿甚是别致,身上涂的彩花滑稽又喜庆,十分少见,小世子近来爱不释手,去哪儿都抱着,绝对不会错认的。 曲锦萱眉心微皱。 挑担贩卖的,自然不会单卖那一只,可知晓聪哥儿近来对那泥鹿爱不释手 曲锦萱沉吟:此事过于蹊跷,你仔细想想,可有何怀疑之人?比如,王妃娘娘可与何人结过怨? 采芳想了想:自搬去王府,王妃娘娘便极少出府,雅集宴饮或是上门拜访,多是以有孕在身的理由推了的。就算仍在曲府之时,王妃娘娘也素来与人交好,不曾与何人发生过龃龉难不成,是王爷的仇家?可也不对啊,王爷性子温和,不曾听说 见采芳说着话,小心翼翼地看了自己一眼,知她是想到了姜洵身上,曲锦萱摇头笃定道:不会是陛下。 得了这般斩钉截铁的否认,采芳连忙讷讷告罪,连声道不敢。她搓着手背绞尽脑汁又想了想:难道是傅氏之人? 傅氏?曲锦萱投去疑惑目光。 采芳便把魏言安之死,及庆王维护曲檀柔,且让曲檀柔住进庆王府的事,给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可将才说完傅氏之事,采芳眼神一亮,蓦地又出声道:二姑娘,奴婢想起个人来!比傅氏更为可疑。 -- 第247页 何人? 见采芳欲言又止,曲锦萱便问道:怎了?为何犹豫? 采芳忐忑地两手交握:表姑娘身边的丫鬟思儿与奴婢交好,她私下曾与奴婢说过,表姑娘在院子里头出声骂过王妃娘娘,且瞧着,对王妃娘娘颇有不满 曲锦萱恍惚了下。 若背后布谋之人是二姐姐 既知晓今日庆王去了宴饮,又知晓聪哥儿近来喜爱的玩具是何物,自己那位二姐姐,倒真真是个极佳的怀疑对象。 北风劲吹,纷纷扬扬的雪花又开始不遗余力地渲染着万物,雾濛濛,白茫茫,令人眼花缭乱。 低眸静立半晌后,曲锦萱看向请来产婆的两名暗卫:烦请两位壮士,去一趟曲府。 早些时辰。 庆王所乘的马车,于半道被人截停。 截停马车之人,是庆王府的管家。 睡得有些酣沉的庆王,被小厮给急声推醒:王爷,不好了,府里出大事了! 庆王被推醒,他睁开被酒意冲得很有些浑浊的双眼,看向管家:何事惊慌? 管家急得眉毛都要烧起来,他三两句将事给说了,又道:生怕小世子有个不测,我等皆不敢声张。 庆王立时直起身子,眯眼想了想:可是傅府之人? 管家摇头道不知,愁眉锁眼地说道:他们不给带多了人,王妃娘娘身边只有个采芳和车夫,现下也不知如何了王爷,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庆王脑子本还很有些晕沉,听了这话,酒意又褪去三分:王妃去了何处? 按着管家所指,庆王乘着马车往城郊那片荒野而去。 亦在半途,庆王碰见了被安然送回的崔沁音,而与崔沁音一起的,还有他将将出世的小儿子。 自采芳口中,庆王得知了出手施救之人,是曲锦萱。 他呆愣片刻,心间复杂。 马车之中,崔沁音已然悠悠转醒,见得庆王凑上前来,温声与自己说道:且放心,本王已派了人去官衙,亦另拔了人前去傅府查探,若当真是傅氏所为,本王定不放过! 崔沁音心间记挂着大儿子,才醒来便流得满脸都是泪痕,庆王这话并不曾抚慰到她,反让她心间生厌。 转过头去,崔沁音专注盯着襁褓中的小儿子,一个字也不曾答庆王。 车厢静寂,夫妇二人就这般默默无言地,回了庆王府。 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马车才将停下不久,便有两个小小的、极其欢脱的身影,从王府门口跑了过来。 一个是婧姐儿,另一个,赫然是聪哥儿。 且聪哥儿的手中,还抓着只泥鹿。 活蹦乱跳的兄妹二人兴奋地唤着:父王!母妃! 一行人难免呆在原地。 兄妹二人见了被采芳抱在怀中的襁褓,凑上去看了看,睁着亮闪闪的眼睛看采芳:这是母妃生的小娃娃么?是弟弟还是妹妹? 采芳怔怔愣愣地答了句:是、是小公子。 原来是弟弟啊?我有弟弟了!我是兄长了! 也是我的弟弟!我当阿姐了! 如此这般没几句话,兄妹二人又开始争吵拌嘴。 聪哥儿?车厢之中,崔沁音艰难抬起身子,面上满是不可思议:你、你方才去了何处?又是如何回来的? 聪哥儿一脸天真地眨着眼,答道:儿臣跟着父王在姨丈府上玩,就在之前住的院子里头和雪虫躲猫猫,一不小心睡着了。说着,小世子还嘟嘴指责庆王:父王走了也不带儿臣,还是两位会飞的大哥哥找到儿臣,把儿臣给带回来的。 崔沁音自然知晓儿子所指的会飞的大哥哥是何人,她咬牙又流泪,一时哽咽不知该说什么。 一日历经几回突变,庆王亦是情绪大起大伏,他看向跟在小兄妹后头的管家,从牙缝中挤出句问来:怎么回事? 管家也是一头雾水,又兼当中备细荒唐而摸不着头脑,只得据实说了自己知晓的事:禀王爷的话。不知是谁把那猫舍的笼子给打开,许是那猫儿在外头胡奔的时候,被小世子给瞧见了,小世子追着追着,便随那畜、那猫儿趴去了马车底下。而马车开驾之时,小世子觉得好玩,便也跟着那猫儿一道,扒着马车底梁到了曲府 气氛凝滞住,风雪翻飞间,在外头玩了许久的聪哥儿应是受了凉,猛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而与此同时,饿醒了的小婴儿也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庆王回过神来,看向崔沁音:聪哥儿无事便好,你将才生产,现下正是需要养身子的时候,还是莫要想这些了。 速速差人去、话语停顿了下,庆王解下腰间玉牌,递给管家:拿着本王的牌子,去宫里头请位御医来,为王妃娘娘诊脉调养。 老奴遵令。 --- 别苑中,听过暗卫所报后,巧茹惊大了眼,她不由鼓了下掌:姑娘太厉害了!您怎知小世子在曲府呢? 啪啪的声音响起,是霄哥儿见得巧茹鼓掌,看着好玩,便也学了起来。 曲锦萱给儿子正了正头顶的绒帽,轻声答着巧茹:误打误撞,我也是猜的。 当时听了采芳所疑,她便顺势想着,若聪哥儿当真被绑,纵使今日那贼子从头到尾都不曾露面,怎么着也会留下可查的痕迹。而假使今日之事,当真是自己那位二姐姐所为 -- 第248页 若当真是她那位二姐姐所为,既采芳能猜到二姐姐身上,那二姐姐多半也想到了这一点,若是如此,二姐姐是定会想法子,将自己给摘个干净。 同时,以她对二姐姐的了解,二姐姐现下需要庆王庇护,断不敢真对聪哥儿动手,否则被查出来,纵使庆王对二姐姐再是包庇纵容,也决计不会放过二姐姐,届时二姐姐所承受的,可不止失了庇护那么简单。 似前头那般推来,她当时便做了假设,推想聪哥儿根本没被绑,否则那斩断麻绳之人,为何要费尽心思拿那哑犬装神弄鬼? 倘使假设为真,那聪哥儿当时必然待在自己熟悉之地,而她想来想去觉得最有可能的,还是曲府首当其冲,至于当真能在曲府寻到聪哥儿,也真是凑巧给她猜中罢了。 巧茹小声问道:姑娘,今日加害庆王妃之人,当真是曲二姑娘?庆王夫妇待她不薄,她为何要那般对庆王妃?也太恶毒了罢?说完,巧茹复又嘀咕道:不过她连自己夫婿都敢杀,做这种事好似、好似也不出奇了。 曲锦萱没说话,看着霄哥儿一张一合的小嘴,倾耳听着他奶声奶气的发音。 除了学会行步外,小家伙已会叠声唤人,虽然对着她唤出来是阿央阿央这样的词,却也听得人欢心不已了。 一旁,巧茹还沉浸于今日发生的事中,她凑近曲锦萱:姑娘,若当真是那位曲二姑娘,待庆王妃知晓,庆王妃不会饶了她罢? 曲锦萱摇头:不知。 自小到大,庆王对她那位二姐姐都视如珍宝,对二姐姐的纵容堪比嫡母。就算此事当真被查出是二姐姐所为庆王妃今日到底是母子平安了,二姐姐若委实辩无可辩,亦会认错哭诉祈求原谅,多半,也能得庆王宽宥。 换言之,若想让她那位二姐姐得到更重的惩处,除非 --- 几日光景,眨眼便过。 冷清至极的曲府中,父女二人正在互相怪责。 曲敦瞪着曲檀柔,语气极为不满:人都灌成那样了,你也未能如愿,你怎生这般无用? 曲檀柔亦是气得不行:爹爹还好意思怪女儿?若非爹爹胆小,不敢给兄长下药,兄长怎会留一丝清醒,又怎会认出女儿? 还敢胡说!若下药被查出来,谋害皇族可是掉脑袋的大罪,这样的事如何行得?说着,曲敦竖眉剜了曲檀柔一眼:为父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废物,和你三妹妹比起来,你真是丁点用都没有! 后头那句无异于直接刺了曲檀柔一刀,她最是听不得这种话,当即嘶骂起来:爹爹胡说什么,那小贱妇不过是走运些罢了,我哪里不如她了? 曲敦冷声训斥:瞧瞧你这般泼妇行径,你在骂谁?还不给我闭嘴? 曲檀柔气至无言,嘴角的弧度再度现了狰狞之态。 曲敦盯着她,警告道:如今已得罪庆王,旁的事莫要再妄想了。为父已着人寻了门奉京城外的亲事,待把年一过,你便嫁过去罢。虽是予人当继室,但对方也是拿晌银的官员。今后,你莫要再作妖,没得丢人现眼,还要为父过去替你收拾烂摊子。 话毕,曲敦便甩袖而去,留个曲檀柔瘫在原地,任凭霜雪落了满头。 如坠深谷,如落寒潭。 半晌后,曲檀柔不可置信地喃声摇头:不、我不嫁,我要去求兄长,兄长素来疼我,一定会帮我的、一定会帮我的 --- 日子往前,接近元夕,眼看着,年便要过完了。 暖意充融的室内,崔沁音才将小儿子哄着入睡。 许是出生在荒野,榆哥儿极为胆小,根本不敢独自睡在摇床中。 门口贴帘掀起,采芳入了内室,先是去熏炉边烤了烤火,待周身寒气尽散,才近了榻边。 崔沁音问她:思儿走了? 采芳点头,立马又想起方才自思儿口中听来的话,气冲冲道:王妃娘娘,既思儿都那样说了,不用多想,那日定然是表姑娘做的好事! 表姑娘毒如蜂虿、心机深沉,倒是想了个极好的法子,让咱们查无对证,又拿不着她的把柄。王爷和官衙查了这么许久,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还有,她竟敢、竟敢勾引王爷!奴婢真真不曾见过那样不知廉耻的人! 崔沁音轻轻拍着襁褓,凝视熟睡中的小儿子:她不是一直想来瞧瞧榆哥儿么?我与思儿说了,后日,便让她来。 采芳愕然,急忙劝阻道:王妃娘娘万万不可!听说表姑娘要被远嫁出奉京,为此她一直愁见不着王爷、踏不进咱们府里头,您怎还给她递方便呢? 初时,崔沁音并未答话。 她探手去小儿子后背摸了摸,触到了些许湿润感,便专心替小儿子松了松被角。 做完这些,崔沁音方才淡淡一笑,声音低得似在自语:远嫁岂不便宜了她?她既喜爱这王府,后日来了,便再别想走了。 81. 盒饭 细作偷袭 【第八十一章】 ---------------- 年初十, 曲檀柔终于得了允可,再度踏入了庆王府的大门。 因这些日子没得好睡,她面容憔悴了好些, 不止眼眶深凹, 人也是眼瞅着瘦了一圈。 入府前,曲檀柔特意询问过, 得知庆王亦在府中, 她特意拉着思儿挡住自己,于无人处对着掌镜拾缀了一番,这才去了崔沁音居院。 -- 第249页 待进得内室,崔沁音见了曲檀柔,不由掀了掀唇角:柔儿妹妹可是身子不适?怎一脸病容? 曲檀柔顺势咳了两嗓子, 扮出一脸虚弱模样:无妨的, 只是近来不曾睡好。 说着话,曲檀柔也在悄悄打量崔沁音, 见她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之外, 压根瞧不出旁的异样来,不由暗暗咬牙。 倒是真真命大,那般也没能要了她的命。 崔沁音自然也看出了曲檀柔的扼腕与不忿, 她微微一笑只当不察, 还故意关切道:那可要好好补补才成,这小脸儿瘦得, 我都看着心疼。对了,我那库房里头还有好些御赐的固本丹参,和滋补的官燕,最是养肺阴了,迟些啊, 我让采芳都裹一些给你。 曲檀柔面上笑着谢过,心头却愈发膈应。 她要这些作甚?她要的是回庆王府来住,要的是兄长替她推了那恶心人的劳什子婚约。 只要兄长原谅了她,这些好东西还用得人施舍么? 心不在焉地闲话几句过后,曲檀柔便急不可耐地问道:榆哥儿在何处?我去瞧瞧他。 崔沁音笑道:榆哥儿随奶母住在一起的,采芳,你带柔姐儿去罢。 采芳殷切地应了:表姑娘,请随奴婢来。 片刻后。 表姑娘,前头便是了。采芳回头,指了指石道尽头的一处居院。 这般跟着行了许久,曲檀柔早便疑窦丛生:怎安排了这样远的院子?未免太不方便了罢? 采芳叹着气答她:表姑娘许不知,榆哥儿是个会闹人的,哭起来怎么都止不住。王妃娘娘这回生榆哥儿又遇着些突发状况,落了头疼的大毛病。为了不影响王妃娘娘休息,这才特意安排了这处院子。 听了采芳解释,曲檀柔放下疑惑,心中复又升起庆幸来。 离得远也好,这样一会儿自己溜去寻兄长,反倒方便许多。 说话间便过了院子的月门,当间的主屋前,身形粗壮的奶母恭敬地对曲檀柔福了个身。 上得前去,采芳佯作好奇:院子里头怎这般安静?可是哥儿睡了? 奶母点了点头:小主子方才睡的。 采芳恍然大悟,继而笑意盈盈地与曲檀柔说道:那正好,小主子睡着了不闹人,表姑娘且进去罢。 贴帘撩开,曲檀柔进了内室。 内室中,一架罩着立帐的摇床之中,躺着个小小的身影。 本就是做做样子的,曲檀柔正打算敷衍了事,随便看两眼便走人的。可她方迈动腿脚,朝那摇床行去,却蓦地被人从身后大力箍住肩膀,接着,一块厚厚的巾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将她往墙角撞去 晕晕乎乎不知已是何时,头疼欲裂的曲檀柔像被无形的潮水推来攘去,她于昏昏噩噩中,听到耳边响起些嘈杂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奴婢领着表姑娘来了这院子里头,便唤了思儿与奴婢去库房挑那丹参与官燕的,谁知取了回来,将行近这院里时,远远地便听到小主子的哭声。奴婢与思儿快走几步,正想快些进去哄小主子,可将要到月门时,却又听到小主子的哭声便戛然而止了,奴婢还以为小主子是被表姑娘给哄好了,可谁知 适才采芳领着表姑娘来了这院子里头,奴婢一时、一时内急,便央了表姑娘帮忙看着,表姑娘也是满口答应,奴婢还当她为人亲善好说话这要不是才出西间,正好碰着采芳与思儿姑娘回来,奴婢真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啊! 表姑娘见事败,便想逃走,奴婢几个拼了吃奶的劲才把她给堵住,谁知她死命往外逃,自己用力过猛,挣脱时撞到门框,便晕了过去 听到这句时,曲檀柔猛地睁开了眼,入目所触及的,却是一双凛冽的眼。 那双眼中,没有一丝温度,只有砭人肌骨般的寒意。 兄长?曲檀柔吓得打了个冷颤,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地毡上,她两手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兄长,这是怎么了? 把她拿住。面色阴沉到嚇人的庆王开口吩咐。 闻言,曲檀柔立时面色惊惶。她双手被人绞到身后,腰间被人用膝抵着,以屈辱的姿势被摁压在地上。 亦在此时,崔沁音被人搀了进来。 庆王腾地起身:你还未出月子,怎就下榻了? 崔沁音目不斜视,直直朝那摇床奔去:榆哥儿 莫要看。庆王伸手去阻。 为时已晚,崔沁音已伸手掀开了摇床外的立帐,见得了面色青紫,安静躺着的小婴儿。 崔沁音吓得后退两步,被庆王伸手接住。她抖着发白的唇,惊得语无伦次:王爷,怎会如此?怎么、为什么? 庆王几度张口,却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崔沁音抓着庆王衣襟,哀求道:王爷,你快告诉臣妾,榆哥儿只是睡着了对不对? 庆王咬牙,大掌盖住她的手,额侧青筋爆起:榆哥儿已、已你节哀。 初时,崔沁音茫然望着他,似是听不懂这话似的,可几息后,她双眼眨了眨,霎时脸上的血色全褪,一颗颗泪水自目中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尽数砸在庆王心上。 崔沁音锥心刺骨般凄楚的哭声,直令庆王盘肠搅肚般难受。 -- 第250页 他转头,瞪视着地上呆傻住的曲檀柔,痛心不已:柔姐儿,我素来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 曲檀柔此时已抖如筛糠,她慌乱摇头:不、不是的,兄长,这事与我无关啊! 我们亲眼见了,你还想狡辩?采芳三人近乎异口同声。 明明是酷寒的天,曲檀柔却汗出如浆。她神思不佳,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寄望于庆王,可才将哀求的目光投去,却见得被庆王揽住的、双眼噙泪的崔沁音,冲自己露了个古怪却明显的笑容。 如被这笑点醒般,曲檀柔双眸撑大,登时尖声叫道:我知道了!兄长,是她陷害我!是崔氏污蔑陷害我! 崔沁音早已敛了笑,满脸戚容,声音哽咽不已:柔姐儿!你我是表姐妹,无缘无故,我为何要陷害你?且还是用榆哥儿的命?你当我如你一般疯? 语毕,崔沁音已是个哀哀欲绝的模样,她转身伏到庆王怀中,不住地抽咽起来:王爷、夫君榆哥儿出生可还未满一旬啊,我的儿啊 见崔沁音这般声泪俱下地装腔作势,曲檀柔怎还不明?她疯狂摇着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兄长,我不曾害过榆哥儿,我真的不曾做过这事!定是崔氏为了陷害我,不惜掐死自己亲生儿子,兄长,她才是毒妇!你信我啊! 庆王已是忍无可忍:闭嘴柔姐儿!你当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不成?为何接二连三行错事? 说完,庆王唤来小厮上前,低声道了几句吩咐。 内室静得吓人,庆王那几句吩咐,曲檀柔听得清清楚楚。她浑身如遭雷轰电掣般,回神愈加死命尖叫起来:不兄长不要!我当真是无辜的啊!你我自小一起长大,你怎能这样对我?! 庆王硬起心肠来,凝视她几瞬:看在你我兄妹一场的份上,如何给榆哥儿偿命,我让你自己选。 不过是剪刀与白绫罢了,很快,小厮便端了这两样东西进来。 庆王面无表情:冬日井水寒凉,便不让你去受那罪了,这两样,你且选一样,或是你想去傅府? 见了那漆盘又听得庆王这般的话,曲檀柔上下牙齿捉对厮打,连连后退:我不选、我不选!国法何在?有本事便送我去官衙,让官衙查个清清楚楚!就算你们是皇族,我也是官家贵女,你们如何敢这般对我! 兄长!庆王爷!你我到底是曾有过肌肤相亲的,你对我始乱终弃便罢了,现在还要谋我性命? 崔沁音!你这毒妇,一切都是你盘划好的!你敢陷害我你们、你们这对贼夫妇必不得好死! 见曲檀柔这般发蛮乱语,庆王已是面色铁青,他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随手指了指,正正是右向的白绫。 小厮领了意,拿起那白绫便向曲檀柔行去。 不!放开我!放开我!曲檀柔已吓得面无人色,声音越发尖到刺耳。 那奶母亦上手帮忙,她身子敦实,气力不小,很快便制住了疯狂晃动的曲檀柔。 得几人通力合作,小厮甩开手中白绫,在曲檀柔脖子上绞了几圈,接着,使足劲往后扯去 曲檀柔顿时张着手脚扑腾乱舞起来,她双手使劲拍着地,两眼开始反复翻白,自嗓子间挤出些赫-赫的怪异声响。 不多时,紧紧揽住崔沁音,侧头闭眼将自己置于黑暗中的庆王,听得那挣扎的动静渐渐停歇。少顷,在一阵脚步声及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小厮的声音响起:启禀王爷,此女已伏罪。 庆王睁眼,好几息后,才向前望去。 曲檀柔被平放在地上,脸已被布巾盖住,颈间露出的淤痕触目惊心,俨然已是一具死尸。 手握成拳,庆王唤过小厮:着人去曲府报丧罢,就说说柔姐儿不想远嫁,哀求本王为她退那婚约,本王不欲作理,她便率性吊死在我庆王府。 小厮领意,应声而去。 崔沁音有些担心:这样说,王爷不怕姨丈来府里头追究么? 庆王神色凛然:他若敢来,本王等着便是。 崔沁音吸了吸鼻子,泪又洒下。她离了庆王,抽抽噎噎间,待要再向那摇床去,却被庆王及时揽回。 庆王的嗓音亦是哽着的,他低声抚慰崔沁音:莫要再看了,你还在月里,身子为重让榆哥儿安静地走罢。 莫伤心,以后咱们还会有孩子的。柔姐儿确是行了错事,本王也让她偿命了。往后,你我便好生过日子罢。待我成事,那中宫之位,还会是你的。 崔沁音先是愣了下,继而无声哂笑,扯了扯嘴角:臣妾知了。 晚些时候,崔沁音回了居院。 采芳搀着崔沁音上了榻,替她放了迎枕,盖好被褥,这才快意道:还好王妃娘娘果断,这事行得及时,出生几日的小娃娃尚且生得差不多模样,要是迟上个几日,王爷许就瞧出来了。 崔沁音靠上迎枕,盯着床顶的承尘出神许久,开口道:予那家人多些银两罢,麟儿病夭,他们也委实可怜。 采芳应声,又去斟了茶,将茶盏递给崔沁音,听她不大确定地问自己:三妹妹那位霄哥儿是否快满周岁了?我记得,好似是二月份? 采芳想了想:奴婢记得好似是二月下旬? -- 第251页 崔沁音捧着茶盏,心中暗暗算了算时日,吩咐采芳:你去库房选些软料布、捻丝线和软絮来,我给霄哥儿做顶虎头帽,再缝制几件新衣裳,过了周岁的小娃娃长得最快了,衣裳穿不了多久便要换。 采芳不明所以,立马劝道:王妃娘娘尚在月里,动针线是要伤眼睛的,不如出了月子再做罢,也不急这一时? 崔沁音摇了摇头:无妨,去拿来罢。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便要求她帮个大忙的。说着,她复又沉吟道:还有,差人看护好榆哥儿,日后若还有机会我会去接他到身边的。 采芳一一应过,却在转身往库房去时,突然站定脚,打了下愣。 且不说那句若还有机会,便是自家王妃娘娘后面那话也有些怪,说的是会去接他到身边,而不是接他回这府里 这般突如其来的怪异感,并未在采芳脑中停留多久,很快,她便兀自摇了摇头。 瞎想什么呢?怪多心的。 --- 腊梅仍在,墨兰徐开。 孤景微霜中,风息一日较一日放缓,过完岁旦没多久,便又是一个仲春。 二月将开始,边关便接连传了急报来。 当中有喜讯,亦有噩耗。 喜讯,自是大昌退敌捷报。 不仅丁老将军打得南涉节节败退,反攻下他们一座边城要塞,而天子亲征对战东汤,虽因半途派兵支撑南涉,而导致兵力不足的安泗帝兵,最终却亦取得了完全胜利。 天助大昌,那领兵的东汤太子原计奇袭,怎料内部出了乱子,援军并未按原计划增袭,其与其所率的一支亲兵,尽数被歼。 而噩耗,亦令大昌举国震惊。 天子于营中被东汤细作偷袭,遭淬了毒的短匕所伤,那短匕不偏不倚,正中心口。 82. 哑卫 可是阉卫? 【第八十二章】 --------------- 景弘三年仲春, 天子殉国,大昌臣民俱哀。 家家户户下了年节后舍不得收的灯笼,除下了新衣, 换上了衰麻之服。 这日, 一处不起眼的院宅内,仍是于隐秘暗室中, 昏暗的烛光投射在墙壁之上, 映出几团折叠着的黑影。 那几团黑影中,有几个在不停比划,瞧得出来,情绪甚是激动。 蓦地,有个影子抻长, 是急得连凳子都坐不下去的温厚猝然站了起来, 叠声发问:老夫还当是传言有误,竟当真出了岔子?过程如何?还请冯大人细细道来。 冯文弼据实答道:我正准备要出示那遗诏, 怎料尚书省那位季大人已提前一步请出了另份诏书, 说是陛下出征前特意留下的备诏。且留那备诏时,文国公阮参政及三省几位长官俱在场见证。说着,他捏了把冷汗:这得亏我及时收回, 不然那遗诏一出, 众臣皆知是假诏,则我等俱危矣! 温厚惊疑:连辅政大臣都列好了, 莫不是陛下早便知晓了些什么? 温弘贤沉吟着:敢问冯大人,陛下当真被细作所杀? 冯文弼无比笃定:行刺乃我亲眼所见,我亦亲手探过陛下鼻息,此事为真。 温茂周则急不可耐地问:那东汤和东汤太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冯文弼猜测道:东汤当是起了内讧,据闻那东汤太子出事当日, 按兵不动之令,俱出自东汤王之手,东汤王当是知晓太子逆心,有意为之。 温茂周很是狐疑:东汤王怎偏巧在那时知晓太子逆心,这也过于巧合了。是否在与东汤接触中出了何等岔子,此事被泄露了? 傅砀将眼一眯,语气很是不虞:茂周兄这话何意?莫不是怀疑我等故意泄密?还是质疑我等谋事有差? 温茂周觑起眼睨向傅砀:我并不曾这样说,傅砀兄可莫要曲解我的意思。不过是这事委实过于蹊跷,我质疑一声,也在情理之中的罢? 质疑?傅砀冷笑一记:敢问茂周兄质疑的是谁?与东汤交涉的唯我傅氏之人尔,你这话指向未免过于明显。大家本是目标一致的盟友,便是那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傅氏故意泄露这些,所求为何?出力取了那姜洵性命不听你谢上两句,生了些未曾料到的状况,你便急冲冲跳出来指责质疑,作派是否也太霸道了些?还是你们温氏的子子孙孙,都这般不讲道理? 一时间,暗室间的气氛很有些剑拔弩张。 砀儿。久未出声的傅老太爷出声唤止傅砀:和气些,莫起争执。 温厚亦喝斥住了温茂周:再这般率性口不择言,下回你便莫要跟来了! 冯文弼虚咳了两声缓解氛围,他复又补充道:小殿下当是不日便要入宫。待大行皇帝棺椁随军运回,殓葬过后,他便登基继位为幼帝。 温厚耷拉下的眼皮猛地向上提了提:离大行皇帝薨世已一旬有余,恐怕棺椁下月中旬便会归京他心中打鼓,说话间两眼巴巴地盯着傅老太爷:这、这当如何是好? 傅老太爷对温厚投来的企盼视而不见,他转向庆王,目有深意:不知王爷可有何妙见? 庆王额头颦起,思考半晌后答道:不急,还有半个余月实在不行,待嗣皇即位后再徐徐图之,亦可。 徐徐图之?傅老太爷似是轻轻嗤笑了一下,他继而敛目:到底是成了一件事,顺利取了那姜洵性命,是以东汤那边旁的事,我等倒也不用再管了,可眼下至为重要的,还是南涉。南涉损失了一座边城不说,还折了不少兵将,现下就等着补偿。否则,他们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 第252页 见庆王等人沉默或怔愣,却俱是无人能拿出主意来,傅老太爷付之一哂。 在傅砀搀扶下站起身来,傅老太爷平声道:如今看来,只能见步行步了。老朽府中尚有要事,不便久留。诸位,我等先行告退。 话毕,傅氏父子与冯文弼便率先离了那暗室。 虽未争吵起来,却也算是个不欢而散了。较之先前的积极,傅氏今日的态度简直大相径庭。 温茂周直将牙齿咬得嘣嘣作响:连官帽都丢了,还端什么国丈和国舅爷的臭架子! 温厚则心间张惶,既因傅氏不冷不热的敷衍态度,又因傅老太爷临走前提及的南涉之事。 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忽闻庆王出声宽慰:外祖放心便是,傅氏不过仍在为柔姐儿之事置气罢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既参与了,又岂是他们说撤,便能撤的? 温厚怔了下,未几长叹道:温傅两族本是儿女亲家,这等关系本能令联盟越发牢固,怎奈柔姐儿是个偏激的,爱时欲其生恨时欲其死,几句不合便毒手取人性命,蠢毒又不顾全大局。早知她是个自寻短见的短命鬼,那魏言安身死之时,便该将她交予傅氏处理才是。 无人出声,气氛有些凝滞。 温厚偷觑了庆王一眼,讷讷道:舟儿,老朽没有怪责你的意思,说来说去,还是那姜洵可恶。他宁将这大好河山予个话都不会说的奶娃娃,却也不予你。这便算了,既他有那备诏,旁那几个老臣都知晓,却独不说予你听,那般防着你,明显是不曾拿你当亲兄弟! 庆王仍是静默,过了会儿才起身:外祖及几位舅父且回府歇息罢,此事改日再议。 见他要走,温氏父子忙不迭起身相送。 待送得庆王远走,父子几人俱是愁眉不展。 立了片刻,温茂周发问道:游高士不是有奇药能用么?可否 温弘贤想了想:有是有,但那别苑该是已被禁军护了个水泄不通,恐怕一只外来的苍蝇也进不去。他纵是有那奇药,却也不得仙人之手,可隔空喂那饵药。 温厚两道花白胡子险些拧成条雪线:一座别苑,若想通人倒也不难,只要花些时日罢了,但棘手的是,许这几日,那娃娃便要被接入宫了。 温茂周闻言,有些烦躁地啧了声。 宫禁兵卫重重,不消多想也知晓,届时待要行事,又会难上许多了。 空中刮来一阵嘹呖的风,掀起旧宅地上的沙石砾子,带着霜的冷意,吹得人刺眼贬骨,浑身是灰。 温厚侧身避过,顿着手杖抬了腿脚:罢了,回府再议罢。 --- 相近时辰,别苑外。 将下马车,一身大袖麻长衫的乐阳,便碰上了同样穿着素服麻鞋的丁绍策。 只这回不同的是,丁绍策见了乐阳,反后退一步。待恭敬揖礼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乐阳先进,而不像先前那般,死皮赖脸硬要与她闲话。 乐阳虽感怪异,却也没放多少心思在他身上,只多看了他两眼,便匆匆入了别苑。 春寒料峭,薄霜不仅涂白了曲桥的木栏,也给春日里的枝叶都挂上了一层银色的护盖。 屋檐子下头,还有未化的冰棱在倒悬着。 乐阳紧走几步,迎上了徐嬷嬷:嬷嬷,人呢? 徐嬷嬷红着眼,眉头愁皱地答她:在房里头呢,县主去瞧瞧姑娘罢 乐阳心越发提高:怎么了?她很不好? 徐嬷嬷摇摇头:倒也不是,唉,老奴也不知如何说 乐阳安抚道:嬷嬷别急,我进去瞧瞧。 推开房门,乐阳便听到有叮铃铃的声响。 她撩帘,往碧纱橱去。 矮榻边,正扒着个身着衰服的霄哥儿,小娃娃使劲摇晃着手里一只玉鱼,见了乐阳进来,立马抬起只手,朝她发出咿啊咿啊的呼唤。 乐阳上前将他抱起,哭笑不得地纠正道:咿阿是什么?唤姨母。 霄哥儿朝乐阳咧嘴一笑,仍是咿啊咿啊地唤着,同时还不忘得意地朝她晃着手里的玉鱼,叮铛作响个不停。 乐阳嘴里在教着霄哥儿,余光却在打量着倚于榻上发呆的人。 这般动静也唤不醒她,似行尸走肉似的,委实是乐阳不曾见过在她身上见过的神态。 乐阳抱着霄哥儿在对向坐下,打眼直望去,见得对向之人眺目于窗外,似在凝神望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在看。那双剔透如琉璃的眼睛里头,这会儿却是灰灰暗暗的,两丸黑水银般的眼珠子,时常直登登许久才眨动一下,继而,又是漫长的出神。 望了许久,乐阳握起霄哥儿的手,在曲锦萱眼前晃了晃,轻声问了声:在瞧什么? 曲锦萱这才回神,她缓缓收束目光:瞧外头那株贴梗海棠,才刚泛绿,枝桠便被那霜给裹了,待下个月风暖,定然枝繁叶茂,能开得好。 正是这般音色如常,说话还徐徐道来,更让人揪心。 乐阳暗自嗟叹:你可要随霄哥儿入宫? 曲锦萱眼角有些发胀,她点了点头。 霄哥儿如今根本离不得她,而皇城中那座深宫禁苑,她也舍不得让霄哥儿一人住进去。 可怜了霄哥儿,连阿爹还不曾学会唤,陛下便虽是有感而发,但乐阳见得曲锦萱眸中似已有清露浮起,还是及时停住了。 -- 第253页 她有心想劝上一句节哀,又怕惹曲锦萱越加伤神,只好说了句:你放心,繁清阁我会着人打理的。若有何事,我入宫寻你便是,总之,你莫要记挂外头的事。 曲锦萱点了点头:桑晴也快回来了,她若不想入宫,便让她看着罢。 桑晴何时回? 约莫下月中旬能到。 这么几句后,接下来的时间,二女俱是缄口不言,就这么默默对坐,看着什么都不知晓的姜明霄把玩玉鱼件,直坐到天将暗黑,乐阳该回府了。 曲锦萱正了正姜明霄头的帽子:我送送县主罢,在屋里头闷了许久,我也想带霄哥儿出去散散气。 闻言,乐阳便收回了喉间的话,笑了笑:也好。 曲锦萱起身,唤巧茹寻了件厚实些的外衫来。 替姜明霄着那件外衫时,小娃娃吃吃地笑,扯着奶嗓子唤她阿央阿央,拿着手中的玉鱼件去她耳边轻轻摇动。 着好外衫,曲锦萱伸手抚了抚儿子的脸,长久无言。 出到门外,入目,俱是漫天亘地的白。那白,却非是前些日子天上飘的雪花,亦不是结的飞霜,而是那随处可见的缟素之色。 行至石笋林外的半坡廊时,曲锦萱脚步微滞。 察觉到她步伐有异,身侧的乐阳也缓下脚:怎地了? 说着话,乐阳便将目光顺着曲锦萱的望去,见是在清湖中央的九曲桥之上,正有几名卫士排列行过,似在巡视。 那几名卫士俱是手执长刀、头戴立帻,身着交领窄袖长衫,腰束赤带,脚下蹬着黑靴,个个肩宽腿长,体态昂扬,明显与旁的卫士不同。 而这时,恰逢丁绍策与苗钧水转过雕花木栏,亦上了那廊,与二女迎面而来。 两方互行过礼后,乐阳便指着那处曲桥中的几人问道:那些是? 苗钧水恭谨地答道:回县主的话,那是博易军的内卫,应陛下出征前所嘱,特意拔来这别苑守着的。 乐阳扬了扬眉。 所谓博易军,隶属是禁军中的上军,编内皆是材勇绝伦之辈,而当中的内卫,她亦是听过的。 据闻,是桓章帝出征时,为了保护姜后而建的一支卫队,俱是口不能言,而这支卫队既能入后宫 好奇心驱使,乐阳探着脖子,向苗钧水确认道:可是阉卫? 咳咳苗钧水似被风给呛了一口,突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丁绍策亦像脸抽筋似的,幽幽地说了句:县主知晓得真多 苗钧水声音放低:回县主的话私下时,奴才们一般称为哑卫。 还是头回,乐阳耳根子隐隐泛热,却也只好硬着头皮一本正经道:阉卫虽粗俗了些,也无甚不对的罢? 丁绍策哪里敢与乐阳争辩,现在是对她多说一句话都害怕的地步。他扶了扶额,无奈地应着:县主说对便对罢。 乐阳斜他一眼:方才忘问了,你来作甚? 丁绍策老实答着:先帝有诏,命在下这段时日护着这处别苑,在下日间必得在此值守。 这厢,曲锦萱亦在问苗钧水:苗常侍来此,可是寻我有事? 苗钧水佝偻着腰:是有些事,但奴才寻徐嬷嬷便可,姑娘您先忙,若徐嬷嬷拿不定主意,迟些奴才再寻您。 曲锦萱福了下身:有劳苗常侍。 苗钧水的腰背更压低了些,叠声道不敢。 送完乐阳回来,霄哥儿已有些犯困。 见小人儿昏昏欲睡,曲锦萱便替他拢好衣襟,加紧步子准备回房。路经某处石笋与翠竹框起的林侧时,正正与将才那帮哑卫打了个照面。 哑卫几人齐齐停了下来,秉手执礼,侯她们先过。 曲锦萱亦停下脚步,打量了下这几人。 不同于苗钧水的阴柔。这几人除却身形相似外,俱是生得干头干脑的,面型瘦长且无血色,双唇紧抿,神情平静又肃穆。 霜惹风至,吹得竹叶子沙沙作响。 怕把霄哥儿给吹着凉,曲锦萱收回目光,略一颔首后也没再多逗留,便继续迈动了脚步。 而在将将与那几名哑卫擦肩而过时,本来安静得甚至有些发蔫的霄哥儿,突然兴奋地拱了拱身子,扒着曲锦萱肩膀的手一面摇那玉鱼件,口中一面唤着:阿哋阿哋 83. 入宫 陛下这话何其伤人 【第八十三章】 --------------- 听得霄哥儿的唤, 曲锦萱停下脚步转身去望。 那几名哑卫仍在原地,别说身形了,连眉毛都不曾动过, 而霄哥儿, 还举着玉鱼件手舞足蹈地在唤啊哋啊哋。 见曲锦萱站定不走,巧茹疑惑地问道:姑娘, 怎地了? 曲锦萱视线在那几人面容之上逐一扫过, 须臾又看了看乐得伸出小舌头哈气、身子还一颠一颠的姜明霄,腾手将他抱着换了个向:无事,走罢。 许是半途精神了一会儿,才回居院不多时,姜明霄便被曲锦萱哄得睡着了。 曲锦萱单手撑着腮, 另只手还一下下地轻轻拍着姜明霄。 还有几日便满周岁, 小娃娃的睡姿乖了许多,两只小手掖在被子中, 睡颜酣甜安适。 犹记得刚出生那会儿, 他两只手总是握成小拳头举在头顶。若用手指碰碰那小拳头,或是轻轻从虎口处塞进去,哪怕是在熟睡中, 他也一定会下意识紧紧握住, 有时候抽出来,还会把他给惊醒。 -- 第254页 上回筠哥儿来, 她再度见了明显的对比。 大上几个月的孩子就是不一样,筠哥儿已能完整地说上一句话了。 而与霄哥儿不同,筠哥儿虽大些,却有些怕生,窝在阿娘怀里, 和霄哥儿舅甥两个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会儿,在霄哥儿接连递了几样玩具予他后,二人才顺利地玩到了一起。 想来再过上几个月,霄哥儿也能完完整整地说话了。 门被敲响,曲锦萱思绪止住,见是徐嬷嬷进来,说苗钧水有事要寻自己。 曲锦萱起身,换徐嬷嬷守着,自己去了外间。 苗常侍。 苗钧水哈着腰请示道:小殿下是过了周岁生辰再入宫,还是在这别苑内过生辰,老奴特来请姑娘示下。 曲锦萱想了想,先是问了声:敢问苗常侍,别苑中,为何这样多的护卫? 苗钧水答道:不敢瞒姑娘,这般戒严,盖因我大昌仍与敌国交战中,既是怕敌国细作有异动,亦是提防有不轨之人加害小殿下,毕竟小殿下已有嗣皇身份在身。 既是如此,再怎么戒严,宫外也比不上宫内安全。 曲锦萱眉头跳了跳:那便请尽快罢。 闻听此言,苗钧水心中一喜,忙不迭应声而去。 曲锦萱独自在门口站了会儿,直至寒风灌入脖领打了个冷噤,才转身回了房内。 徐嬷嬷见她面容憔悴,顿时心疼不已:姑娘歇会儿罢,老奴看着小殿下便成。您近来都没歇好,再这样下去,可是要熬出病的。 曲锦萱摇摇头:我无碍的。适才已与苗常侍说了早些入宫,嬷嬷定然有许多事要忙,还是我看着霄哥儿罢,您忙完了,也记得抽空歇歇。 劝说无奈,兼之徐嬷嬷却也有不少事要忙,便只得离了那房里。 换了徐嬷嬷,曲锦萱仍旧歪在软榻守着。 盯着儿子软乎乎的小脸,她内里心絮纷纷。神思不定之际,总似有一双冰玉般的长眸,形似墨勾的眉,时刻萦于她心间。 如非必要,她其实极少想到上世,但这几日,她却总是控制不住地会想,到底是他命中当有此一劫,还是自己重生后行的事,阴差阳错间害了他? 说起来,这世,她不仅比上世多活了这么长的时日,还得到了远比上世要多的东西。 不仅阿娘有了好的归宿,筠哥儿有了疼爱的爹爹,她还远离奉京城,去了外地经商营铺,实现了上世的愿望。 虽不是什么大事业,到底也是走出后院,有了新的活法。 再有,便是与他有过一段夫妇生活,又有了霄哥儿,这世,有了新的羁绊。 这几日来,她怎么都睡不沉,阖上眼,便是他与她说,会赶回来参加霄哥儿周岁宴。 他那语气虽并非信誓旦旦,却也明显是有不小把握的口吻。可怎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果? 各色记忆如潮息奔涌,不停冲击着曲锦萱,她感觉额头有些发胀,像脑门子里有人用锤一下下地敲着,人亦渐觉困乏,便就着蜷缩的姿势,在姜明霄身边入了浅寐。 外间风息渐顿,竹叶也不再沙沙作响。几只红嘴鹂鸟掠过碧湖上方,发出圆润嘹亮的鸣声,惹得湖面泛起几道细微的波纹来。 此时,与那碧湖一墙之隔的、许久无人踏入的圆亭中,丁绍策正与个头戴立帻、脚蹬黑靴,着长衫赤带之人议事。 那人脸型瘦长且无血色,五官平淡到看一眼便会忘记,唯左眉有道不大明显的细疤有些许特别,可不凝着眼细瞧,谁也瞧不大出来就是了。 这般装束这般扮相,却正正是装成哑卫的姜洵。 这会儿,丁绍策正觑起眼盯着他那左眉:陛下,这断眉可怎生好?虽只是一小道,却也恁地有损陛下您的英概之姿不是? 姜洵还在回味着适才姜明霄的那句唤,且自得于自己及时定住,从身形到神色未露半点马脚,待听得丁绍策这刺耳的调侃,他眸光微斜过去。 丁绍策立马板直腰身,正色道:臣断没有说陛下要以色侍人的意思,只是姑娘家都爱面无瑕疵的俊美郎君,有些姑娘苛刻至极,就是多个痣都瞧着别扭,臣这也是好心提醒。 你现下连话都不敢与乐阳说,哪来的底气提醒朕?姜洵收回眼,撩袍于石凳上坐下,慢悠悠地说了这么句话。 丁绍策被打中七寸,蔫了。 闷闷地倒了盏茶后,丁绍策想起些事来,又恢复了些促狭:陛下这回顺势混入哑卫中,面容装束大改,看着倒与昔日丰神如玉的模样半分也不像。可吴白那次,三姑娘好似,也并非是根据嗓音或样貌识破陛下的? 姜洵不急不缓:吴白那次,若不是乐阳,她也认不出我。他长指抚上茶盏壁沿,极其泰然地说道:同样的错,朕能犯两回?你当朕何等蠢笨? 丁绍策笑:不敢不敢,陛下最是英明神武,不仅破了东汤联盟,还借那萝阳挑动屏兰国与东汤的关系,又用备诏打了庆王等人个措手不及更别提南涉了,此回,他们不损失两城城池给我大昌,这事可没法了结的罢? 说起来,南涉损兵折将,一点好处没捞着,还被臣父撵在屁股后头,何其狼狈,何其痛快! 姜洵道:还最丁老将军骁勇矫健,屡战屡胜。 -- 第255页 臣父那位老爷子啊,也算宝刀未老,这回定然打了个酣畅淋漓的痛快仗,让邻属再不敢觊觎我大昌!丁绍策话语中满是快意,接着,他又摇头晃脑地说起另桩事来:还有那飞煦军,傅氏可是豢养了几十年,先前魏修没能用上,他们本打算给魏言安用的,没成想到头来,眼见着要便宜了庆王爷。 说起来,臣还请向陛下讨教一声,那飞煦军当真那样厉害,对禁军及皇宫布防了若指掌? 姜洵颔首:都是这些年禁军宫卫撤下来的人,对大内宫城布防不到了若指掌的地步,六七成该是有的。 六七成?丁绍策嘶声倒吸一口冷气:这、这不除之,确是大患。 姜洵啜着清茶,低目垂眉。 豢养了几十年的私兵,这些年来,离退或被撤的禁军宫卫,不知给他们吸纳了多少人去,与其镇日提防,不如一举拔除,永绝后患。 丁绍策摸着下巴:如何引出那飞煦军,陛下可有妙计了? 姜洵声音静冽:何须另引?一个南涉,就能逼得他们必须铤而走险,无路可退。他们能抗得了多久? 丁绍策露齿一笑:看来,陛下是胸有成算了。 天际彤云褴褛,抽了条的嫩柳随风拂擦墙头,偶尔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响。 半壶茶落肚,丁绍策盯着那柔软的柳枝,忽地翘了翘唇感叹道:近些日子来,臣总是会想,若当初不曾有片刻犹疑,立马便娶了乐阳,今时今日臣与她又当是如何光景。 姜洵却是想也不想便答道:你玩性不改,她日益蛮横。婚后你二人是眷侣还是怨侣,倒真不一定。 被人自幻想中冷硬踹出,丁绍策倏地敛了笑,干瞪着眼,看向那把玩茶盖之人。 茶盖于指间来回旋转,姜洵淡声道:毕竟你当时并无成家念头,就算娶了乐阳,却也非是全然心甘情愿,不是么? 丁绍策一时语塞。 继而,他扶着额,以食指揉了揉眼,摇头苦笑:陛下这话何其通透,又何其伤人啊 低声哀嚎完,见姜洵兀自淡定饮茶,丁绍策心中失衡,不由语调古怪地回击道:人道是情意之私,多是旁观者清,却不知陛下对我与乐阳看得这般清楚,自己的事,可也有何等晓畅见解? 姜洵指间略顿,须臾,他抬眸,目光悠远:若她不曾与朕和离,今时今日,或许情形还远不及当下。 丁绍策挑眉:愿闻其详。 姜洵眸色往下沉:若她当时随朕入了后宫,就算朕意识到对她生出的心意,可迫于朝臣压力,朕极有可能会纳妃,许还会为了平衡各方势力,而宠幸旁的妃嫔,甚至与旁的妃嫔生儿育女,在后宫行所谓的帝王之术。 朕若宠她,她会遭旁的妃嫔嫉妒,会被性情跋扈的妃嫔奚落,被有心计的妃嫔谋害。朕若冷落她,她也会被人惦记上,而她为了霄哥儿,只能隐忍。 她若与朕置气远着朕,失了朕的关护,则与霄哥儿俱危矣。 她若为了霄哥儿而学着讨好朕,逼着自己邀宠争宠,可纵她演得再好,心口不一,朕是能瞧得出来的。待朕恼羞成怒,朕会冷言相对,会讽哂她曲意逢迎那般的死心塌地,朕不想要。 时日久了,她对朕的感情消磨殆尽,许还会怨朕。但因着霄哥儿母妃的身份,她又逃不开后宫,离不了朕。而朕有恃无恐,极有可能,会带给她无休止的伤害。 听罢,丁绍策咂摸着这些话,以指骨蹭了蹭鼻尖:这般说来,三姑娘与陛下和离倒是一桩好事,既让陛下意识到了对她的心意,也给了陛下决心,予了陛下与朝臣周旋的时间? 姜洵眉宇平静,字腔缓慢:让朕失去她一段时日,好过她恨朕,人在那后宫中,但心,却越发远着朕。 丁绍策故作煽情地总结道:所以,陛下要的不是小殿下的母妃,要的,是与陛下相爱的妻。 接着,丁绍策还略夸张地鼓了两下掌:若论用情至深,无人能及陛下,陛下实乃当世情圣也。 叮啷声响,姜洵阖上茶盖,微掀着眸子:你现下既不敢靠近乐阳,不如等手中事毕后,朕派你离京去州府历练几年? 一时嘴欠,丁绍策急忙离凳起身,装模作样地虚咳两声:臣还有事要处理,陛下也该去巡逻了罢?臣先行告退? 姜洵摆了摆手,目堵着丁绍策近乎落荒而逃,移开眼后,陡然又想起姜明霄那声模糊不清的唤。 小兔崽子眼神不错,当真是认出了他?那得亏是话还说不全,否则,他都不敢往前凑了。 独坐了会儿,姜洵抓起石桌上的佩刀,掸了掸袍衫下摆。待出得那亭,又变作了平静又肃穆的普通哑卫。 --- 仅过了一日,曲锦萱便带着姜明霄,在密实的卫兵护送中,进了皇宫。 楼阁高耸,宫宇依旧。 广阔的御道与殿庭中,曲锦萱抱着姜明霄乘步撵行进。 所行之处,仍是随处可见跪倒一片的宫人。只这回跪的,是她怀中的小娃娃,已是嗣皇身份的姜明霄。 皇宫之大,纵然是步撵,却也快不了多少,仍是行了许久后,曲锦萱才到了一处殿宇之外。 只这回所到的,却不是上回见得的福阳殿。那高悬的匾额之上书着的,是东华宫三个大字。 -- 第256页 被巧茹与徐嬷嬷搀着下了步撵后,因见她面色红得有些不正常,徐嬷嬷不由担忧地问:姑娘可是身子不爽利? 头稍稍有些晕沉罢了,许是昨夜梦繁,不曾歇好。 曲锦萱微微摇首,问向迎来的苗钧水:苗常侍,这处是? 苗钧水解释道:回姑娘的话,这东华宫啊,是陛下惯常起居与处理政事的。 玉阶之下,曲锦萱很是顾虑:可我会否于礼不合?可需我挪去旁的偏殿? 苗钧水答得从善如流:姑娘要照顾小殿下,旁的都不大合适。这宫里头规矩虽多,却也不是不能便宜行事的,还请姑娘莫要过虑。 虽苗钧水这样说,曲锦萱仍有些迟疑,她正欲向徐嬷嬷讨教几句,前襟却被怀中的小娃娃扯了两下。 姜明霄一手揪着曲锦萱的衣襟,另只白乎乎的小手不住地指着那殿内,又开始叫着阿哋阿哋。 徐嬷嬷见了,一时竟潸然泪下:陛下仍在时,老奴常带小殿下来此寻陛下,小殿下这是认出东华宫,也定然是想到陛下了 曲锦萱抱紧姜明霄,再没说什么,抬腿上了玉阶。 待要入那殿门时,一行人却停下了脚步,均是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几名随行的哑卫。 虽说这东华宫非是后妃所居之宫闈,可曲锦萱若随姜明霄居于此,也属女眷了。且旁的侍卫早便不见人,唯有那几名哑卫,一直跟到了东华宫门外,并自动分立在殿外两侧。 别说曲锦萱了,就是巧茹,也并不知博易军的来头,只自昨日乐阳那声阉卫中得知与内监一样,是已净身之人。是以当即,巧茹便奇怪地问了出声。 苗钧水忙解释了一番,并与曲锦萱说道:姑娘放心,若无差遣传唤,他们不入殿内,只在殿外值守。 曲锦萱点了点头,怀中的小娃娃奋力向前挣扎着,半个身子都倾斜了出去,她再无瑕顾及这些,被催着踏入了殿内。 苗钧水长吁一口浊气,押后跟了进去。 金漆插屏,珐琅仙鹤熏炉,地上铺着花纹繁复的栽绒毯。 东华宫的主殿,至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台围着黄云缎的御案。那御案之上,还堆着几摞积压的折子,而后头的几排木架,俱是满满当当的奏本。 不难看出,殿主人惯常在此执笔久坐,致使这殿中的轩楹间,都似残留着久萦不散的墨香之味。 苗钧水适时介绍着:陛下惯常是宵衣旰食,有时歇寝难以入睡,也常会唤人掌了灯,又回此间处理政事。 在苗钧水说话时,姜明霄啊哇啊哇地叫着,身子仍是向前欠着,明显是想去那御案处玩。 到底是君王处理政事,恭放奏本之处,姜洵能抱着他上去玩,曲锦萱却不能纵着。她哄着姜明霄,用玉鱼件转移他的注意力,脚下跟着苗钧水,到了另处殿室。 入内,苗钧水低声道:这是陛下寝殿。 宫室处处都极干净,侍者当不曾落过清理,那寝殿中,即使是细小的陈设摆件之上,都不见落有灰垢。 靠壁的一方睡榻之上衾褥齐整,仿佛昨日,殿主人还在此休憩。 曲锦萱的视线,被两扇相对的象牙座屏给吸引了。 她走上前去,见得那座屏之上,各自悬挂着一幅丹青。 呀!这画的是姑娘!巧茹立马认了出来,惊喜地叫道。 巧茹都能认得出来丹青中画的是哪位,自然也不用苗钧水再作介绍,可就是莫名把个姜明霄给难为住了。 奶娃娃张着小嘴,时而看着那两幅画,时而又看着曲锦萱,小脑袋来回扭动,奶嗓子阿央阿央唤个不停,既是唤那画中人,亦是在唤抱着自己的人,眼里头跟打了圈似的,很有些茫然。 曲锦萱在那画前驻足许久,而她怀里的姜明霄,慢慢开始揉起眼眉。 一开始,曲锦萱还以为是分不清画与人有些发躁,后来才发现,小娃娃是困倦了。 苗钧水也见了姜明霄犯困的模样:哟,小殿下困了,该休憩了。 巧茹听了,自然而然便去松那榻上的被褥,苗钧水也立马去检查熏炉中的炭木,徐嬷嬷则去检查安神香,嘴里头还念叨着,说是曲锦萱近来都不曾睡好,将将换了新居处,若是认床睡不好,也太遭罪了。 这几人各司其职,而姜明霄打着呵欠,眼泪都流了出来。 小娃娃在曲锦萱臂弯中小眼要闭不闭的,偶尔软软地唤声阿央,还带着些许鼻音。 见状,徐嬷嬷等人声音脚步都放轻了,生怕吵着姜明霄。 待姜明霄被放上了那张睡榻,苗钧水便落了帘,招呼着徐嬷嬷等人,一道退了出去。 殿宇巍峨,却是四下俱寂。 外头除了那几名哑卫,还有宦侍与宫女守着,只无一人发出声响,在那寝殿之内,静得只能听到姜明霄细微的鼻酣声。 窗帘子拉得太密实,寝殿中黑寂得有些过了,曲锦萱知道,小儿子若是中途转醒,定要被吓到。 是以,她轻轻起了身,去到窗边,将毡帘子掀了条缝,让那寝殿之内到底有了些能清楚视物的光线,才回了榻旁。 也正是自那缝透入的光线,这回,曲锦萱见得榻壁的墙上,有一道壁龛,而那壁龛之中,存放着一方木匣。 -- 第257页 鬼使神差地,向来无甚好奇心的曲锦萱,这回却探手过去,取下了那方木匣。 匣中,静静卧着几样东西。 最扎眼的,莫过于那卷她也留有的和离书。 那和离书,是她亲口讨要的,落笔的墨,亦是应他的要求亲手研磨的。 那日种种,恍如昨昔。 曲锦萱移开眼,取出纸卷下方的素色信封。 那信封之上,隐约可见一团黑渍,正正盖在夫君亲启四个大字的左半边上。 翻到背面,见得火漆已被启,曲锦萱方知,原来他是读过这信的。 信封里头,铜绿的、勾着一枝重瓣粉白木香的笺纸上,是她亲手写下的家书。字字句句,她都记得清晰。 犹记得那时,他远在宁源,她日夜忧心挂怀,又兼隐约记起上世宁源城中那条莒河,似是在那场洪灾后又有过一回决堤,便想着写封信,隐晦地予些提醒。 制笺时,她其实想问他在宁源可好,想知晓他何时能归 她心中藏着许多嘱咐与问候,可彼时他总对她冷着张脸,临去宁源前还戏谑了她一通,直羞得她满面通红。 因着这些,她心中纠结许久,怕自己写了那信,却遭他嫌弃。 思来想去好几番,她还是壮着胆子,写了那封字斟句酌的家书,托徐嬷嬷寄去了宁源。 因他未曾回信,她便以为他不曾看过 折好笺纸塞回信封内,曲锦萱见得那木匣中,还有只掌心大小的锦盒。 她掀开盒盖,却见里头空空荡荡的,无有一物。 曲锦萱记得,那块无事玉牌并不曾见他佩戴过,而如今亦不在这锦盒中,想来,许是遗失在了宁源。 将锦盖放回时,瞳孔亮了下,见得匣中有银光微闪。 一件件将匣中东西都取了出来,最底下藏着的那物,出现在曲锦萱眼前。 金雀花图样的簪头,嵌着颗小海珠,珠子的成色中等,圆润有余,光泽欠缺。 竟是她久寻不见的、金雀花头的银簪。 经由那支银簪,二人头回见面的场景涌入曲锦萱脑中。 她捏着那簪,闭了闭眼。 许是殿中燃着的安神香过于有效,也许是太过久远的记忆让人脑门子发沉,连着鼻子也像被什么给堵住,让她渐渐有些通不过气来。 吸了吸鼻子,曲锦萱放回物件,阖上盖后,将那木匣原样放回壁龛。 接着,她褪了绣鞋,就那般在小姜明霄身侧和衣躺下,不多时,便入了梦乡。 鼻子不通气,人也有些昏昏沉沉。 睡得迷迷糊糊之际,曲锦萱似感到有双干燥温暖的大掌,抚上了她的脸 84. 抓周(虫) 在与为父装傻不成? 【第八十四章】 --------------- 也不知是多想还是怎地, 曲锦萱感受到,抚她面颊的大掌温柔又缱绻,似还有人蹲在她跟前, 用眷恋的目光凝视着她。 甚至于, 她还察觉那大掌绕到她背后,有人拥着她躺了会儿。 拥着她? 突然有这么个认知, 曲锦萱秀眉接连皱了几下, 挣扎着想要打开眼皮,可她浑身无力,努力了几回却像梦魇了似的,连手脚都无甚气力。 努力了片刻后,又迷瞪了一会儿, 于似醒非醒间, 曲锦萱耳际听到的,却是徐嬷嬷焦灼的声音:不好, 姑娘八成是发热了, 快唤人去请御医来。 巧茹应了声,脚步急急向外,过了会儿, 又小跑着来回话:嬷嬷, 已着人去请了。 徐嬷嬷伸手探着曲锦萱的体温,声音中带了些斥责:先前不是让你熬过姜汤么?姑娘没喝? 巧茹小声答道:喝了, 姑娘那几日也就是有些鼻塞,不大闻得到味儿,喝过您让熬的姜汤,本来说是缓解些了,没成想 曲锦萱抓了抓枕巾, 缓缓睁开眼:嬷嬷,莫怪巧茹,是我太大意了,觉得能生扛过去 闻言,徐嬷嬷连忙放慢声音:老奴不曾怪她,姑娘莫急,您这嗓音都虚了,还是好生歇着罢,御医待会儿就来了。 曲锦萱头额发胀,鼻子堵得呼吸有些费力,知晓自己必然是感了风寒,立时便想到了姜明霄。 她转了个身,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见她看过去,用指甲磨牙的小家伙立马咧着嘴嘻嘻地笑起来,还冲她张了双臂要抱。 曲锦萱愣了下:霄哥儿何时醒的? 适才老奴进来时,小殿下便醒了,滴溜溜睁着两眼到处看呢,也不知在瞧甚。 徐嬷嬷答着话,便要去抱姜明霄。可姜明霄小手乱推,愣是不给徐嬷嬷抱,还去抓不知何时盖到曲锦萱身上的锦被,嘴里啊啊啊地,明显是拒绝的意思。 实在没辙,徐嬷嬷头疼道:您瞧,这真是越大越黏娘了,但凡姑娘您醒着又在身旁,小殿下多数是不给外人抱的。 这么会儿,苗钧水便亲自领着御医,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御医取了诊垫,曲锦萱便探出手放到床沿。 见状,姜明霄有样学样,也探出了手,放在曲锦萱身上,乌灵灵的大眼珠子认真盯着御医。 小片刻后,御医收了诊垫:应是思虑过度加寒风侵体所致,不严重,待通了鼻,便也好得七七八八了。 那便好那便好。苗钧水捏了把汗,高吊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天知道方才那位黑着脸,让他去把徐嬷嬷等人引过来时,他可是吓得心肝儿都发颤了。 -- 第258页 徐嬷嬷很有些苦恼:小殿下如今是离不得姑娘了,可姑娘现下病着 说这话时,姜明霄开始死抱着曲锦萱小臂不撒手,小脸还不停在蹭,想让香软的娘亲抱他。 御医想了想:那便只能是姑娘戴着面纱,隔上一层了。 曲锦萱捂着昏沉的额,担心地问了声:可会传给哥儿? 御医倒是摇了摇头:不妨事的,老臣瞧着,姑娘您只是有些发热兼鼻塞罢了,并无咳嗽症状。若着实放心不下,可让人每日给小殿下喂上几口姜汤,应当不会传给小殿下的。 虽得了御医这样说,但曲锦萱还是不大放得下心。小娃娃最易染病,病了又许久不得好。不久前在别苑,姜明霄便病过那么一回。彼时他小脸烧得通红,上吐下泄的,足折腾了将近一旬才好,看得她直掉泪,心也揪痛。 可有好得快些的药?曲锦萱问道。 御医沉思了下:有倒是有,就是后劲比较大,每回用完那药,许得昏睡上一个时辰。 曲锦萱并不犹豫,当即便道:劳您驾,那便开这幅药罢。 御医连声道:姑娘莫要客气,老臣万不敢受。您且歇着,老臣这便去开。 --- 低烧发了一日后,曲锦萱灌了两幅药,渐渐恢复了些。 只那药的后劲的确有些大,喝完药后不多时,她那眼皮子便开始掐架,困得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姜明霄倒也不闹她。见娘睡着,他便也一起睡。实在睡不着,瞧着娘亲闭了眼睡得沉,且不是在与他玩,也会乖乖被徐嬷嬷或巧茹抱出去,可至多半个来时辰,便会嚷嚷起要啊央。 曲锦萱病着的第三日,乐阳与苏氏相携入宫。 关切过她的身子后,乐阳便让人把带来的东西琳琅摆在榻上:虽说霄哥儿热孝在身,周岁宴不得办,但抓个周应当还是可以的。咱们也来瞧瞧,看这小家伙啊,到底会抓个什么好东西。 过了会儿,曲锦萱被安排着,坐在那堆抓周礼的后头,她对另一端的姜明霄招手:霄哥儿,快来。 见娘亲招呼自己,姜明霄笑得两眼弯弯,便扒着旁人站起了身,朝她行去。 奶娃娃如今走路已稳当了好些,起码坐榻这么短的距离,于他来说无甚困难的。 待将要到曲锦萱身边时,那堆抓周礼阻住了他的去路,他想要跨过去,无奈两条腿儿委实短了些。 几息犯难后,姜明霄一屁股坐在矮榻上,试图手脚并用地越过去。 见状,曲锦萱伸手阻了他,又指了指那些物件儿,轻声提醒道:霄哥儿,选一样。 应是听懂了娘亲的意思,姜明霄顺着曲锦萱所指,这才认认真真睁着大眼珠子扫了几眼。接着,他伸出手,自一堆弓矢笔砚及精致晃眼的金银七宝等物中,抓起了柄墨色的牙尺在手中来回舞动,嘴里还跟着发出一连串的打打打。 乐阳见了,拧头问苏氏:季夫人,这抓尺是个什么寓意? 苏氏答她:寓意衡物衡已,心中自有鉴别之道,亦有尺度于胸怀。 乐阳恍然:原是君子作派。她感叹着看向姜明霄:原来咱们霄哥儿啊,还是位小君子来着? 那厢,姜明霄完成了任务,举着手里的尺子跨过其它物件儿,到了娘亲身边。 他一手挥着那柄尺,另一手要去揭曲锦萱脸上蒙着的面纱,曲锦萱身子后仰着不给他扯,他嘴里啊啊啊地叫着,最后一着急,竟清晰地蹦出句阿娘来。 满室静了静,继而众人俱喜。 乐阳惊得张大了嘴:方才、方才是唤阿娘了么? 似是听见乐阳的问,姜明霄又大声唤了句阿娘,这回,众人皆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头回听到儿子这般唤,曲锦萱亦是心喜至及,伸了臂将他抱起:霄哥儿乖。 被阿娘抱在怀里,姜明霄很是满足,对拥近的苏氏和乐阳有求必应,一遍遍地跟着她们开口唤。就是姨母与外祖母这样的音腔,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困难。是以最终,他唤出口最多的,还是姨猫和阿祖。 小小地闹了会儿后,听乐阳道是有话要说,曲锦萱便摒退了伺候的宫人。 乐阳神情有些凝重:按诏所示,待陛下棺椁归京,霄哥儿便该行继位典仪了。那玉碟之上,必是少不得要记母妃身世的。据我爹爹与季大人所说,陛下留有口谕,道是你若不愿,不得勉强。可霄哥儿到底是嗣皇,不能背个母不详的名声 苏氏接着乐阳的话说道:萱姐儿,陛下说了,若你不愿,便在我与你季伯父名下捏一个已逝长女,给霄哥儿充作母妃。只这样一来,就怕霄哥儿将来长大了,会因此而困惑不解,甚至伤心 此事,确是个亘于面前亟待处理的事。 乐阳轻声道:你也莫急,我与季夫人早便想到你要思量几日,这才提前来予你说的,过两日再答复,也使得的。 曲锦萱垂了眼,浓睫微微颤悸。 亦在同一日,乐阳与苏氏离开后不多时,曲敦忽然来了。 彼时,姜明霄刚好眯了眼午憩,而曲锦萱正打算喝药,闻听宫侍来报,她便让徐嬷嬷在寝殿内看着,自己去了另侧的间室。 -- 第259页 宫人方沏好茶,精神矍矍、眼神异常铮亮的曲敦,便被带进去了。 在入得那间室,见得曲锦萱时,曲敦特意放缓了步子,还负手于身后,拿出旧日的严父姿态来,等着曲锦萱起身给他执礼。怎奈曲锦萱兀自低头撇着茶水上的浮沫,连余光都没打在他身上。 曲敦尴尬不已,在原地停滞了下。 在他印象中,走路像要贴墙根,说话轻声细语,活似老鼠胆子的小女儿,瞧起来当真,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须臾,曲敦将手抽回身前,搭在鼻子上头重重地咳了一声,方才引得曲锦萱移了眼去看他。 爹爹来了,请坐罢。 这般不高不低的声调,连身子也没挪动一下,曲敦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顺势坐下,并殷切地问了声:霄哥儿呢? 曲锦萱答道:在寝殿午憩。 只这一句,连寒暄也无。 摁下心头闲气,曲敦肃颜道:听闻你随霄哥儿入了宫,你能想得通,为父对此很是欣慰。 曲锦萱只揭盖饮茶,并不答话。 见得她这般漫不经心的模样,曲敦决定不再说旁的话,他直道来意:为父在兵部多年,内外一应政务也都通晓了。兵部到底闲些,而为父尚在壮年,还是该去吏部这般终年繁忙之署,为我大昌效力想了想,他还特意补充道:或三司省,也是使得的。 吏部与三司省,一个掌理官吏铨选考课之政令,一个总管贡赋财税。 很明显,曲敦,这是直接要官来了。 曲锦萱唇角微动,面上极为不解:恕女儿不明,大昌仍与邻国在战中,怎说得一个闲字?况爹爹既对兵部一应政务通晓,不更该待在兵部效力么? 曲敦立时瞪眼:你是在与为父装傻不成? 女儿一介无知裙钗罢了,实不懂爹爹为何与女儿说这些。曲锦萱直视曲敦,目中波平光静,似乎当真听不懂他的暗示。 曲敦气得牙根作痒,他板起脸来:待霄哥儿登基为帝,你便是太后,为父亦是当朝天子之外祖。为父供你吃穿这么些年,将你送入皇家,得了这泼天的富贵,而今不过讨要个官职罢了,你也这般装憨作傻糊弄为父。你便是这般报答生养之恩,这般给人做女儿的么? 你好生想想,今日若是那魏言安即了位,傅氏一族可是要当权揽政的。似我这般不仗势横行,还处处与人交好,生怕败坏拖累你的名声,今日亦是好言好气予你招呼一声日后之盘算,可有半点过分之处? 听得曲敦底气十足,言语间字句铿锵有力,曲锦萱定定望他。 天子新丧,旁的臣工扮都要扮出一脸哀容,偏他红光满面,那般激动雀跃的神色,与身上的素服,可谓对比鲜明。 收回目光,曲锦萱淡声:爹爹先前不是说过,若女儿离了章王府,便与女儿断了父女关系么? 曲敦心口一窒:为父何时说过这话? 曲锦萱看着他,表情漠然地提醒道:爹爹原话是,若女儿成了弃妇,你断不会接收女儿。敢问这样的话,莫非不是要与女儿断绝关系的意思? 心虚之下,曲敦霎时怒至无言。 憋了半晌,曲敦嘴巴张了又张,也端起茶盏来品了两口,才故作镇静地开口道:父女哪来的隔夜仇?那时你犯糊涂,任性与陛下和离,为父还特意进宫面圣,在陛下面前长跪着替你求情。后来,你归了奉京却不回府里,为父也不曾说过你什么。为父忍气吞声这样久,为的是什么?你往前不明白倒也罢了,如今你也为人母了,怎不知爱之深必责之切这样的道理? 心念一动,曲敦复又冷笑道:还有你那生母苏氏,为父放她一马,也全然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要不是闹大了怕你难堪,她岂能有今日这样的好日子过? 曲锦萱嗓音温吞,不急不缓地回道:爹爹这话云山雾罩的,说的又是什么?恕女儿委实听不懂。况不回曲府之事,女儿也是照爹爹的话做罢了。与其回去惹爹爹不快,不如自寻去处,不劳爹爹操心。 还有,爹爹曾在陛下跟前,长跪着替女儿求情,到头来,却反替自己求来个权兵部侍郎的官位? 曲敦再度被噎住。 于脑羞成怒之际,他记起昨日听到的劝诫,到底还是压下火气,苦口婆心地劝道: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霄哥儿现下还小,你初为人母半懂不懂,为父也能谅解。待霄哥儿大了,慢慢的,你便能体谅为父之苦心。 对了,听闻你与文国公府里的乐阳县主交好你也莫怪为父多事,就是惹你不喜,为父也要提醒你一句。而今看来,文国公父女二人,一个是钦定的嗣皇辅臣,一个又与你关系匪浅,这般瞧来,这对父女可都不是泛泛之辈,你焉知她有何等私心? 还有那季岫,往前不过是宁源一通判罢了,不也是借着你的势,在尚书省顺风顺水?这些人到底是披了皮的好人或是盖着獠牙、别有居心的佞妄之辈,还真真不一定! 越说,曲敦便越是上劲,觉得自己分析得颇有几分道理:就拿那倔傲的程国公来说,陛下尊他敬他,他却觊觎中宫之位,纵着他那长孙女参宴,险些害了霄哥儿。若非霄哥儿命大,没被她得逞,今时今日坐在这东华宫的,便不是你与霄哥儿母子二人了! -- 第260页 萱姐儿,你且听为父一句劝,为父是你生身父亲,怎都是为你好的。况为父若官途坦荡,亦是你之倚靠,日后若有人胆敢欺你,也要掂量掂量为父可会放过他们? 到最后,曲敦情绪亢扬,即使闭口几息,满室也都是他的余音在回荡。 曲锦萱敛睫,拔了拔袖口,明显不为所动:若无旁的事,爹爹还请回罢,再晚些,宫门该落匙了,且女儿近来身子欠妥,也到了喝药的时辰了。 踌躇满志地来,却要被无情赶将出去,曲敦气得拍了下小几,声音再度拔高:你!你怎冥顽不灵好赖不识! 曲锦萱压上茶盖,平声静气地回曲敦:女儿素来是个愚钝的,爹爹莫要气到自己了,还是早些回府歇息罢。 重拳似击在棉花上,软硬都行不通,曲敦将眼鼓起,一双眼珠子快要瞪出眼眶。 恁地搓火之际,曲敦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接着,他眼珠子转了两圈,佯作关切道:如何身子不适?为父近来识得一位高士,医术了得,于食疗丹方之道颇为精通,可要为父替你引见一二? 阿娘阿娘 曲敦话音才落,帘外便传来奶声奶气的唤声。 贴帘掀起,徐嬷嬷抱着姜明霄进来了。 小家伙明显哭过一场,眼睛里盛着水泽,薄薄的鼻头通红,声音也有些沙哑,小胸脯还随着喉间的抽噎在起伏。 见了曲锦萱,姜明霄立马伸出手,要挣脱徐嬷嬷。 徐嬷嬷嘴里拍哄着姜明霄,正欲向曲锦萱行去时,却被腾地站起,冲到前面的曲敦给阻了去路。 霄哥儿!头回见姜明霄的曲敦目光雪亮,激动到眼睛都舍不得移开。他极自然地伸手:来,让外祖抱抱。 姜明霄虽不大认生,可睡醒便不见娘亲,这会儿还被个陌生人给挡了视线,他将两条小眉毛一皱 只闻一串打打打的清脆鼻音,姜明霄挥起手上攥着的牙尺,啪地一声直直扇到了曲敦脸上。曲敦右边那半张脸,立时起了道明显的、足有两指宽的红印。 徐嬷嬷吓了一跳,连忙拽回还要行凶的姜明霄:曲大人可还好? 嘶本官无碍、无碍。忍着面上火辣辣的疼,曲敦连连摆手。 曲锦萱上前,接过姜明霄:霄哥儿下手没轻没重的,爹爹还是早些回府处理伤势罢。 适才跟着进来的苗钧水听了,立即出声道:曲大人要出宫了?咱家送您罢? 曲敦看了苗钧水一眼。 虽苗钧水这会儿谄眉笑眼毕恭毕敬,但上回金殿被斥的场景,还犹在曲敦眼帘之中。加之脸上确实疼得紧,是以,曲敦便也礼貌揖手:劳侍官驾。 苗钧水揣着手:曲大人客气。 曲敦抬腿向外走了两步,临要出那间室时,又折返来叮嘱曲锦萱:萱姐儿,为父先走了,今日说的话你可都要记住了。待过几日,为父再来。 这回,曲锦萱还没说话,被她抱在怀里擤着鼻涕的姜明霄,突然朝曲敦高高地扬起了手里的牙尺,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打打打 小娃娃抓着牙尺的小半段,每晃一下,他那手便向后脱退一些。 见那牙尺像要甩到自己脸上来似的,曲敦脖子一缩,赶忙随着苗钧水,向外行去。 看着落荒而逃的曲敦,曲锦萱嗔了儿子一眼,正要教他往后不能打人,却倏然听得外间传来哎唷的声响。 门帘子处,巧茹正好站着。她掀帘去看,原是曲敦出殿门时不知怎地,脚下竟被那槛栏给绊了下,而伴随着那声骤然出现的痛呼,他整个人匍匐在地上,行了个大拜礼。 一时间,宫人喷笑的有,掩嘴窃笑到肩膀狂抖的,亦有。 曲敦膝头疼到抽气,他惊疑不定地,转头看了看立在两旁的宫卫,却见那几人俱是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身形不动如山。怎么看,都似他方才那幻影是错觉。 听得宫人发笑的动静,曲敦大感丢脸。 被搀起后,曲敦连连拒绝了苗钧水的搀扶,待正了正衣冠,他一瘸一拐地,跟着苗钧水往出宫的方向去了。 被曲敦的到来打了岔,又与姜明霄玩了好一会儿,本该午间便喝的药,曲锦萱便干脆拖到了晚膳。 姜明霄虽午憩了会儿,但夜间安置的时辰也差不多到了。 他乖乖地跟着躺下,与慢慢困倦起来的曲锦萱亲昵地玩闹了会儿,便也阖上了眼睛。 而不多时,巧茹便被苗钧水以其它要务为由,给唤了出去。 待姜洵偷偷溜进来时,母子二人俱已沉入睡梦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子,连呼吸间的起伏都是同步的。 他蹲在榻前,先是试了试曲锦萱额头的温度,确认没在发烧后,才轻手轻脚地,斜着身子躺上了榻。 轻轻拥住曲锦萱,姜洵的目光,在那温软的眉眼处一一扫过,似是怎么看都看不够,甚至觉得她覆着面纱,也有别样的美态。 正是凝目流连时,姜洵的余光,陡然捕捉到里侧那素色的枕盖之上,躺着姜明霄白日里抓周来的牙尺。 原是小家伙一直抓着把玩的,待睡熟了,那尺子便也脱了手,掉在枕边。 姜洵长臂一伸,便拾起那柄牙尺,细细端详着。 -- 第261页 是一柄乌木尺。尺板正面的线纹精密,而背面,则刻着描金的民生百态图,喻意极妙。 姜洵唇畔缓缓上扬,眼中倾泻出赞许的笑意。 好小子,倒是抓了个极好的物件儿。 嘴角噙着丝缕笑意,姜洵轻轻佝起身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尺子放回原处。岂料将将脱手时,本在酣睡中的小娃娃,那长长的软睫毛仅颤了颤,便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 静谧之中,父子二人四目相对。 小姜明霄张嘴弯眉,蓦地,对姜洵露了个安静的笑。 可爱至极,讨喜至极。 姜洵一时忍不住,移了手,去摩挲小娃娃睡得红扑扑的脸蛋。 只他拇指才将触到滑嫩的面容,便见得姜明霄的嘴越咧越大,面上的笑容逐渐兴奋。 姜洵手指僵了僵,忽有不安蹿了上来。可那不安才将将升到胸膛,他便猝不及防地,听见自己乖儿子清脆地唤了声:阿爹! 85. 玉牌 掉、掉马? 【第八十五章】 ---------------- 姜明霄这句唇齿清晰的阿爹, 不仅未让姜洵感到丁点惊喜,倒是他那魂灵,差点被这好儿子吓没了。 见怀中人额头颦起, 明显是快要醒来, 姜洵慌忙自榻上坐起身,以最快的姿势蹿了出去。 霄哥儿? 曲锦萱勉力睁开眼, 看着半途醒来的姜明霄。 姜明霄几下便把锦被踢低了些, 用手抓住高高抬起的两只小脚丫,露着几颗奶牙,发出甜浸浸的笑声。 曲锦萱半眯着眼,撑起身来替儿子将被子重新盖了下去,一边忍着困顿, 哄着他重新入睡, 一边回忆着方才梦中听到的声音。 在娘亲的温柔眼神下,姜明霄哇啊哇啊地说了会儿谁都听不懂的话, 再作了会儿口水, 玩了会儿脚丫子,便重新睡着了。 曲锦萱给儿子掖好被角,自己翻回身子, 正打算要重新躺下时, 右腰侧,却突然被个硬物给硌了下。 偏了偏身子, 曲锦萱伸手,自腰下摸出块长形玉牌来。 牌面无字,牌头雕刻着双龙云纹,而穿玉的红线绳末端,是手编的五福络子。 虽那玉牌缺了个角, 牌面也有几寸裂痕,可纵是这玉牌再常见,但那五福络子,却是她亲手编的,怎么也不会认错。 掌心收拢,曲锦萱缓缓阖起了眼。 --- 翌日用完早膳后,御医来给曲锦萱请脉。 仍是上回那位老御医,年纪应有六旬,虽须发也白了好些,却是脚轻手健、步履坚实,瞧着颇有风度。 在诊过脉,询问过服药情况,又听得曲锦萱呼吸不再如前几日那般困难后,老御医说道:既是鼻子通气了,这药至多再服上个三四帖,姑娘应就好全了。 曲锦萱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道了句谢:劳您尊驾。 送走老御医后,曲锦萱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徐嬷嬷:嬷嬷可识得这位御医? 徐嬷嬷点头:识得的,这位御医姓柴,奉京人士,祖上几代都在翰林医署任职医官的。姑娘怎突然问起此事? 曲锦萱面色有些赧然:让嬷嬷见笑了,许是我见识浅薄、孤陋寡闻,不曾听说过我现下服用的这种速愈伤寒方子,这才服了两日余,便快要转好,我心中委实好奇得紧。 徐嬷嬷也没多想,便笑着与她解释道:怪不得姑娘生奇,这位柴老御医啊,确实是位不多见的奇人。 柴老御医出生于医官世家,得父辈心手相传,医术本就精湛,又还极好钻研。因嫌院事繁杂,耽误他研究药草医方,虽正逢壮年,却率性请辞了医官署副贰之职。 据闻啊,这几十年他都隐居山林,其间,也做过乡间的赤脚大夫,专寻那疑难杂症去医。闲时,便潜心撰写整理手札和医薄见闻、寻药煨方等等。 也就是去年,他府里的子孙啊,想着他老人家年岁渐高,再这般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怕有何要紧事寻不见人,便出动了好些族人,且捏了个借口,好歹是把他给请回了奉京,复又归了那医署。 因不想处理医署杂务,柴老御医便只领了个良医的差使。平素啊,若有同僚或是新来的小医官请教,他也会耐心指导,从不藏私,宣祐门那边的医官署里头,个个都争做柴老御医的徒弟呢。 听过徐嬷嬷细细道来,曲锦萱掐了掐手心。 这般仁心妙手德高望重的老尊者,那药,当是无甚问题的。 贴帘掀起,又是苗钧水亲自端着药汤进来,要伺候曲锦萱饮药。 一如往常,姜明霄窝在曲锦萱怀中,见得奉于小几之上的,那碗热腾腾黑漆漆还泛着苦味的药汁儿,便鼓起两瓣小腮帮子,呼呼帮娘亲吹凉。 于这当口,曲锦萱清楚地反应过来,每回,苗钧水都是眼睁睁地,盯着自己将那药给喝完。 曲锦萱待想支开苗钧水,可瞥见苗钧水神情有些紧张,且余光总往桌底榻底瞧,她转念一想,还是歇了这个念头。 片刻后,汤药落肚,苗钧水亦是亲自端着药碗退了下去。 曲锦萱歪回床榻之上,趁着还有些清醒的意识残留,她唤来巧茹,低声吩咐了几句。 知晓好儿子被徐嬷嬷抱到别处去玩,姜洵才舒了口气,再度潜入了寝殿。 -- 第262页 要知道,得益于姜明霄的火眼金晴,今日他压根没法露面,连值守都不敢出现。 入得殿内后,待听得榻上的小女人呼吸平缓,确已进入熟睡中,姜洵才轻手轻脚地靠近。 因曲锦萱尚在休憩,寝殿里头并不亮堂,想寻件佩饰,自然要费劲许多。 堂堂帝王,此刻正用十足作贼的姿势,猫低了身子缩成一团黑影,在桌底与踩凳之下又看又摸。待几番找寻,终于在榻底摸到那块无事玉牌后,姜洵一直忐忑的、提吊着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 收好那玉牌,姜洵这才轻轻卧上榻。 小女人眼皮无半点颤皱,睡得很是安静无害,与仍是他妻时的安恬娇憨睡颜并无二致。也唯有在这种时刻,他感受不到她的倔意。 闻着曲锦萱身上独有的甜润气息,姜洵心间渭叹。极想就这般拥着她,再不放手。 单臂支首,半拥着曲锦萱,姜洵敛目凝视着,一时瞧得入了神。 不知几时,姜洵的指腹于曲锦萱唇上流连许久,那唇柔软微润,比樱桃还要诱人。 心里似被轻羽扫挠,似有细小的潺潺淌过,情不自禁间,他俯下了头 气息已有交织,只姜洵快要凑近那两瓣软唇时,耳际便陡然听到外头传来的声响。 不用细辨,姜洵也立马听出,是自己那宝贝儿子在嚷嚷着唤阿娘了。 他嘴角微抽,很是有些头疼。 小兔崽子,就不能晚些再回来么? --- 近午时,曲府。 角亭之中,曲敦正就着一壶清茶长吁短叹,嘴里不停数落着曲锦萱。 曲敦振振有辞:她的吃穿用度俱与我那嫡女无二,为此,我在亡妻跟前受过不少冷眼。 我请了女夫子教她辨字唸书,亦让她习了女红,不曾亏待过她,亦不曾打骂过她。可、可我到底做的什么孽,生了这么个不孝女! 我费心栽培恩养,打小在她身上花了多少心思?倾注了多少父心?这么些年的付出,到头来她不念我生养之恩,胳膊肘向外拐不说,还对我爱搭不理,对我的良苦用心视而不见,真真气煞我也! 唾沫星子横飞间,曲敦饮了口茶,张口去问对向而坐,饰以巾袍的道人:游高士,您可成家有妻女? 闻听此问,游仁指于膝头的五指微屈,甲盖无声划过布料。 他腮帮子紧了紧。 怎会没有?只他的妻女,早便惨死于那姜洵之手。 犹记得在吴白城时,听得姜洵命丧悬崖,误以为自己当真大仇得报,他欣喜若狂,快意得不得了。可未曾料到的是,姓姜的竟那般命大,又好端端地回了奉京当皇帝。 知了那般消息,他越发对那姜洵恨之入骨,多番想潜入宫中暗杀,奈何宫禁守备禁严,之前魏修身死,他慌乱逃命时所钻的狗洞,也早被堵了个严实。 那段时日,他咬牙切齿,做梦都想手刃仇人。而前阵对战东汤,那姓姜的终于命丧敌手,才解了他心头大恨。 可仇人虽身死,他那妻女,却也再回不来了。是以每每提及此事,他还是恨得牙痒痒。 何以他妻女俱亡,那姓姜的,却仍有血脉留于人间? 这般想着,他便盘算起来,若自己能绝了那姓姜的后代,既是替庆王立了功,自己心头亦越发畅快,岂不两全其美? 高士?见游仁好半晌无有言语,曲敦试探着唤了一声。 游仁回过神来,松开紧扣的牙关,煞有介事地答着曲敦:老道一生耽于道术,早便摒弃人世间的七情六欲,不曾婚娶。 见得游仁面色从容,神情雅定,目光亦是波澜不兴,曲敦连连告罪:是在下唐突,如高士这般一心向道,自是淡泊无欲、清净自守的。 游仁付之一笑。 他抬起手,自炭炉之上提了茶壶,为曲敦斟着茶:曲大人爱女之心,确是令人闻之动容。三姑娘此时,许是受有心之人蒙蔽,才对曲大人日渐疏远老道我倒是有个法子,就是不知曲大人可愿听老道几句愚言? 高士有何等法子?在下愿闻其详。曲敦急忙追问。 见曲敦这般急切,游仁双目精芒矍闪。于张目四顾后,他压低声音,对曲敦说了一番话。 末了,游仁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既是为了三姑娘好,使些非常手段,也属无奈之举。待奸人除尽,三姑娘定会谅解曲大人的。 这通话毕,观得曲敦两眼微突,下颌也缩了缩,明显是有所意动,游仁面容舒展,一幅胜券在握的模样。 便在游仁以为曲敦会应下自己这计谋时,却冷不丁地,见得曲敦眉头死死皱成一团。 见状,游仁心中微动。 果然,在以手指搔了搔脸后,曲敦还是摇了头,眼神闪躲:虽说可让她按时服解药,但若一时不测,或是失了手那药量不曾把控好,当真药倒了那不孝女,或是伤了她的身在下岂非成了那毒害亲生骨血的罪父?且在下名下可就这么一个女儿了,在下疼爱于她,委实舍不得对她这般下手,还是、还是另想计策罢。 游仁眯了眯眼,心中悖然且不屑,霎时便看穿了曲敦的心思。 什么舍不得?明明是怕药量失准害死那曲锦萱,他的富贵依靠就没了。 这般无胆怂人,半分不活泛,真真是可笑至极。 -- 第263页 摒下胸中唾弃,游仁对曲敦歉然拱手:是老道思虑不周,还请曲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曲敦自然连连回了几句客气话去接托。尔后,二人继续烹茶品茗,将话题引去了调养身心之道上。 而于执盏饮茶时,游仁心间已然开始思量着,看来,还是得想旁的招数才成。 --- 未时正。 到底有日头高高悬在天上,栽花植柳的御园中,浮荡着浓郁的暖春气息。 凝审听了圣命,丁绍策正色着领旨:陛下放心,臣迟些便去安排,必会办得妥贴。 姜洵颔首:你办事,朕素来放心。 得了天子肯定,丁绍策咧嘴意满。亦在这时,他脑中忽有灵光一现,当即便笑着地开口道:待大事覆定,三姑娘知晓陛下原来好端端活着,定然喜极而泣。届时,陛下少不得要诉两声衷肠的臣想了几句好听的话,陛下可要听? 姜洵略顿了顿,睨他:何等好听的话,且说来听听。 丁绍策嘿嘿怪笑几声,诡眉怪眼地:陛下可与三姑娘这般说:我便是你手中的一尾鱼,你高兴了,便予我些活水,让我畅游一番动动身子,若不高兴了,便把水都抽干,留我一人干涸翻肚。 说完这些,丁绍策还认真分析道:陛下先前性子过冷过傲,三姑娘在陛下这处定是受了不少气,若想让她觉得陛下当真悔过,必得这般伏低作小,让三姑娘觉得已将陛下身心都拿捏得死死的,她那心中才会平衡 天地良心,丁绍策本是一番好意倾囊相授,不料他径自分析完,抬头去看姜洵,却见得对方的面色如霜,眸中似有铅云凝聚,声音亦是凛如霜雪,斥他道:说的什么混账荤话?信不信朕明日便调你离京? 被冷冽的目光攫住,丁绍策忍不住茫然摸头。 怎么、怎么就荤话了? 还是头回,丁绍策一头雾水地认错:是臣失言,还请陛下恕罪。 姜洵板脸,迈着恚怒的步子离去。 丁绍策无奈地吸了吸鼻子,仔细闻了下空气中残留的香味,又挑了挑眉。 掩了原本的体味,又故意弄了这种熏香掩覆么?陛下真真别出心裁。 --- 冬日昼短,不多时,便到了向晚。 云隙中,残阳缓缓挪动。天角暗红的光华敛去,仲春的暖意也似被慢慢抽离,若行于外间,被那薄暮带来的凉风一吹,还是极有可能会打冷颤。 庆王府中,温厚急得如被下蒸上烤:口信兼帖子往傅府递了几回,根本无人搭理。 上回你二舅父与三舅父在云顶楼撞见那傅砀,还特意将人请到僻静处问了几声,怎料那傅砀一直推脱,对局势视而不见,还大言不惭,直让老夫几个来问王爷您。若非有你二舅父拦着,你三舅父气得险些与那傅砀大打出手。他们、他们究竟是想作甚?! 再有,旁的法子老夫也不是没有想过。譬如派人潜入那傅府,探听探听他们到底是否有旁的谋划。可那傅氏也不知哪来的那么些守卫,府里头处处守得极其森严,游高士连下药的机会都寻不着。 这厢,温厚急如莽猿,而此时正坐于花梨木圈椅中,面容半掩在背阴中的庆王,亦能见得神情不虞。那露出的半边脸,阴沉得似要滴出水来。 待温厚发完牢骚,庆王沉吟片刻:外祖莫急,待过两日,本王便亲去傅府。 温厚今日来,本就是想撺掇庆王亲去傅府,这会儿听得目的达成,他忙不迭叮嘱道:王爷,届时您可切记要软硬兼施。既要让他们知晓,助您成事能得了好,亦要言以威慑,事情兜不住,届时谁可都别想好过!老夫就不信了,东汤南涉之盟,俱是他们的人从中牵线,他们还能脱得了身不成?! 庆王颔首:外祖放心,本王省得。 天幕将黑,拒了庆王亲送后,温厚拄着手杖向外行去。 于月门外的石道之上,他迎面遇了崔沁音。 外祖。崔沁音欠身福安。 温厚点头应过,见崔沁音身后的丫鬟手中提着个木螺镶细的食盒,便道:听闻王妃娘娘与王爷关系缓和许多了,老夫便也放心许多。 说完这话,温厚回想了下,复又长叹:榆哥儿之事,你要节哀。儿女各有命数,如你四姨母那般早逝,老夫白发人送黑发人,又何尝不是伤心欲绝? 今后啊,王妃娘娘莫要再与王爷闹别扭,温柔贤惠些,好好过日子罢。 温厚说话时,崔沁音一直静立着,闻听长辈诫训。 待温厚训完话,崔沁音抬起头来,直视着自己这位外祖。 卧病多年的老人,即使身形干瘦如缺食的鱼鹰,眼皮子也皱缩到半耷拉下来,那两只发黄的浊眼中,仍是充满了对权秉的欲望。 这般贪婪,这般蒙昧。不顾儿孙的性命安危,迫切地想要利用旁人,助他登高掌权,威风持禄。 崔沁音收回目光,毕恭毕敬地屈膝:谢外祖教诲,我定铭记于心,万不敢忘。 见崔沁音态度恭谨,似是当真将自己的话给听了进去,温厚满意地点了点头:且去罢,不用送老夫,那食盒里的东西放凉,便不好落肚了。 话毕,温厚便迈动腿,兀自拄着手杖行远。 -- 第264页 在温厚的身后,崔沁音立于原地,许久都未挪动,直到那干瘦佝偻的身影消失,她才转了脚尖,不动声色地向前行去。 她的孩子性命安危,他们可以不顾,她不能。 意图拉他们一同下水? 痴心妄想。 --- 相近时辰,东华宫。 寝殿之中,曲锦萱正凝着枚长形的薄片。 那是她上午服完药后,让巧茹放在自己身旁褥垫之下的。是她前些日子新制的,还未来得及在繁清阁与容馥斋售卖的香片。 那香片外头有层薄衣,被重力摁压,香气便会透出纸片。寝殿中燃着安神香时,许还闻不出,可若到了外间,她却能清晰地闻辨出来。 且那香味,可沾附于体肤,经久不散。 脚步声近,巧茹掀帘走了进来。她凑到前去,小声与曲锦萱回着话:姑娘,适才外头的哑卫换值了。 曲锦萱问:确认不是同一批人? 巧茹点头:奴婢特意留意过的。 曲锦萱起身,将那明显被重力压过,已释了香料的薄片投入熏炉中。 上午醒后,她便寻了机会,在殿门口驻足过。 这批哑卫拢共八人,向来是四人一班,这回除非是缺了人,不然 走罢,出去逛逛。曲锦萱转身说道。 出了寝殿,主仆二人向外行去。 将将踏出了雕花槛栏,便逢一阵清风自右侧拂来。那风息,将无比独特的、只有曲锦萱能闻出的气味,送至她鼻尖。 曲锦萱闭了闭眼,待再度睁开眼时,她抬腿,朝右侧行去。 在经过右侧直立的第二人身旁时,状似不经意地,曲锦萱侧头望去。 被她看着的那名哑卫,面容瘦白、五官平淡,可左眉处,有道不大明显的细疤 86. 恼怒(虫) 你明明心里是有我的 【第八十六章】 ---------------- 察觉到曲锦萱在望自己, 姜洵两眼炯炯直视前方,看似身姿板正半点不慌,实则却是身子直蹶蹶僵住, 眼珠子也石子似地, 完全滞在了眼眶里头,无法转动。 不过两息, 曲锦萱便移开了眼, 她抬手在额前,似乎只是停下步子挡了阵风,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行去。 转过廊道, 曲锦萱还未怎地, 巧茹已很是紧张:姑娘,可是方才那哑卫有异?要不要奴婢去报给苗常侍? 曲锦萱摇摇头:无事, 是我多想了, 走罢。 主仆沿着廊芜向前。 夜色渐渐落下,掩住宫宇中素白的丧祭之物。 皇宫自然是极其华美的,既有清幽雅致之所, 亦有望之俨然的亭台飞阁。如这般玉宇宫阙, 古来,便是世人向往之所。 曲锦萱与巧茹向前走了一段, 遇着了还在骑大马,正在返回东华宫路上的姜明霄。 许是苗钧水这些时日都在跟前伺候,见得多了,姜明霄也与他熟络许多。而这会儿,姜明霄两条小短腿正分跨在苗钧水脖子上, 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划浆似地,不停向某个方向舞动。 苗钧水弯着脖子低着头,两只手反向举起,牢牢护在姜明霄背后,生怕摔着了这位小祖宗。 适才,姜明霄便是这般骑着大马出去,跟着苗钧水在殿外晃了一圈。 见了曲锦萱,姜明霄骑大马的兴致一下子便灭了。他嘴里高声唤着阿娘阿娘,身子便猛地向前倾,险些把苗钧水给摔了个倒栽葱。 心有余悸地稳好姜明霄,妥当交给曲锦萱抱后,苗钧水抚了抚胸口,将险些跳出来的一颗心,给抚定了下去。 那厢,姜明霄才抱着曲锦萱的脖子腻歪了两下,便指着自己方才看中的地方:阿娘、那、那、 顺着小娃娃所指,曲锦萱见了不远处的一处花圃,而那花圃中央栽种的,则是几株金雀花树。 苗钧水素来会寻空子上话,立马浑身一凛,受激了似地开口介绍道:这些啊,都是陛下往前特意吩咐种下的。那些花儿开得正盛时,陛下时不常会到这处坐上许久。只陛下一语不发的,奴才也猜不到陛下在想什么。 曲锦萱将姜明霄抱正了些,又温声教他说着看那里和花圃。 姜明霄倒是能吐两个字,偶尔兴致上来,三个字也是能连着的,只他脱口而出的,不是看花或看圃,便是看阿花、看阿圃。 曲锦萱也不急,轻轻帮他拭净小片口水渍,便向前望去。 这当口,姜明霄圈着曲锦萱的脖子,亲昵地将头靠了过去。母子二人脸贴脸地,一同看着那围了灯笼的花圃。 还不到金雀花开的时节,旁的花儿都开得正盛,只那几株金雀花树,仍是一派新绿。 论起来,这金雀花香味极淡,淡到几近可以忽略。 且它不及牡丹那般贵气,亦不如山茶那般娇艳。而曲锦萱之所以欢喜这花,则是因着它花苞绽时,便黄澄澄地倒垂在枝头,两边花瓣翻卷,势如飞雀。 上世时,她几乎等同于被困在那府宅后院中,极少有出门的机会。即使有,也得匆匆归府,否则,嫡母定会责罚。且那责罚不止落到她身上,娘亲亦会被连带。 而她离府最长的那一回,却是被人所掳劫,最终,丧命于悬崖之下。 不知何时起,她每每坐在远香堂的美人靠上,瞧着那几株金雀花时,便总幻想能如生了羽翼的雀儿一般,腾空飞出曲府。 -- 第265页 倒也不是有多远大的志向,也并非想如男儿般游历四方,只想能靠自己做一番小小的事业,增些见闻、赚些银钱,然后带着娘亲,脱离父亲与嫡母的掌控。 阿娘 思绪被拉回,是姜明霄蹭了蹭曲锦萱的脸,依恋满满地唤了这么一声。 曲锦萱口头温柔应了,手上还轻轻抚着姜明霄的背。 这会儿,奶娃娃将半边嫩颊与她贴得极近,姿势间满满的孺慕,不时软乎乎地唤声阿娘,或是啊呜啊呜地说些不知所云的话,直教她整颗心,都化作了一汪春水。 夜风又至,带着些湿意。 苗钧水抬头望天,见得星子寥寥,且间隔得极开。想来明日,该是有一场雨了。 姑娘,风有些凉了,您身子还没好全,早些回宫罢?苗钧水小声提醒。 确实有些凉了,曲锦萱便也未多逗留,接过随侍手中的暖披把姜明霄裹好,便朝东华宫行去。 待回到东华宫时,姜明霄已在曲锦萱怀中阖上了眼,入了黑甜梦乡。右侧那位断眉哑卫,自然也未惹起注意。 当夜,一切如常。 翌日,约莫巳时二刻,崔沁音入宫了。 宫室之内,看着崔沁音带来的虎头帽和几件软适的新衣裳,曲锦萱柔声道谢:劳王妃娘娘费心了。 崔沁音摇摇头:上回三妹妹帮我那么大的忙,等同于救了我一命,我便是向三妹妹叩头都还不了那份恩,这么些小衣裳又算得了什么呢。 室中静了静。 说起年初三的事,便很难不想到小婴儿夭折之事。只曲锦萱嘴唇方动了动,崔沁音便先行开口道:论起来,三妹妹亦有伤心事在身,那节哀的话,咱们便谁都别说罢。 一旁,姜明霄本着桌沿站立,手中则拿着抓周得来的牙尺在把玩。 待见了那顶新的虎头帽,他便放下牙尺去拿那帽子,拿到手了便直接往脑袋上扣,只他扣得不严实,才刚松了手,身子一动,那帽子便也掉了下来。 小娃娃急了,他扶着蹲下去,想亲自将那帽子给捡起来,奈何手短不大够得着。 便在崔沁音正想离座去帮忙之际,姜明霄一把抓起桌上的牙尺,微微欠下身子,往下划拉了几把,便将那帽子给勾了起来。 接着,小娃娃从尺端拽下那帽子,朝曲锦萱摇了摇,又往自己头上示意了两下:阿娘阿娘 目睹全程,崔沁音看得直咋舌:这、小殿下可真真聪明。 曲锦萱离了座,把姜明霄圈在怀中,又自他手中接过那帽子抻了抻,正要替姜明霄戴上时,巧茹吓得立马出声提醒:姑、姑娘莫戴! 国丧之中,宫中人人都是一身素麻,更别提热孝在身的姜明霄了。 曲锦萱手下不停,已稳稳当当地,将那虎头帽给姜明霄戴到了头上:无妨,莫让哥儿戴出去就是了。 许是听懂了巧茹方才要阻止自己戴新帽子,姜明霄还没来得及美,便抓起牙尺,冲巧茹凶凶地挥了两下,嘴里脆声唤着:打打打! 而在知晓那牙尺是姜明霄抓周所得时,崔沁音有些失神地感叹道:不愧是将要御极的小殿下,这尺子的寓意当真是极好,与他极衬呢。 曲锦萱只摇头道:抓着玩的罢了,霄哥儿哪里懂得这尺子有何寓意,王妃娘娘娘瞧,他这是把尺子当武器呢,让王妃娘娘见笑了。 崔沁音神情已开始有些怔忡,就那般默了几息后,她再度出声,请求道:我有事要想三妹妹说,可否、可否请三妹妹摒退左右? 曲锦萱去望崔沁音,见她目光恳切,两只手不安地交握在一起,确似有何等重要的事要与自己说。 心头掂缀了下,曲锦萱抱起姜明霄,摘下他头顶刚戴上的虎头帽,温柔地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霄哥儿乖,跟着巧茹去外头玩一阵子。接着,她又轻声叮嘱道:不许打人,可听懂了? 该是被亲了的缘故,姜明霄竟也没因才戴热的帽子被摘而哭闹,而那几句话,也不知他到底听没听懂,反正是见得极其乖地点了两下头。 待送了姜明霄出宫室,曲锦萱再回座位时,已见得崔沁音的唇上,现了几道明显的咬痕。 虽心中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可见得崔沁音这样,曲锦萱还是十分忧心:王妃娘娘这是怎地了? 置于膝上的指节收紧,崔沁音声音发颤:我今日来,是有事要求三妹妹。 王爷的心思,想来三妹妹已然知晓了。 不瞒三妹妹,他想行大逆不道之事,还欲享齐人之福,要将你我都纳入后宫 三妹妹是否也觉得荒唐?他不仅荒唐,还不自量力、盲目自大,完全不知自己多少斤两。 知道自己的话有多令人惊骇,崔沁音半敛着目,紧攥起双拳,一股作气毫无停顿地说着。 三妹妹莫要有心理负担。不管他表面怎么想,他行这事,断不是为了你我。 三妹妹,我方才说的话,你莫要觉得诧异,我迟些要说的话,也请你好生考虑。我那位夫君,是一个已然心理扭曲的、好赖不辨的人,我不想替他遮掩,我恨极了他,早便对他不抱希望了。 旁的都是奢侈,他既行那逆反之事,便注定不会有好下场。我阻止不了他,身为他的妻,我本也有罪在身。我不求多的,只求三妹妹告诉我,该如何做,我才能保下我的孩子? -- 第266页 到最后那句话时,崔沁音抬起已满溢清泪的双眼,声音现了重重的哽咽。 王妃娘娘曲锦萱一时怔愣住,声音亦是发着紧。 求三妹妹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了! 崔沁音滑下座椅,将上半身长伏于地,久久不起。 --- 崔沁音走时,恰好与徐嬷嬷打了个照面。 待进得内室,徐嬷嬷关切地问曲锦萱:姑娘,庆王妃眼怎红成那样?可是与庆王爷生了口角? 曲锦萱收回神思,不知如何答徐嬷嬷,便扮作回想道:不曾听庆王妃这样说 徐嬷嬷分明见得崔沁音神态伤心,当下也便没有多想,便揣测道:虽老奴见得庆王爷温和平允,但人哪能没点脾性呢?且庆王爷到底是桓帝之子 姑娘您没见过桓帝,那位的脾性可真真是硬的,又兼是位叱咤沙场的人物,喜怒无常不说,有时候说起话来,命都要被他老人家哽去半条。 老奴年纪大了,臊着脸与姑娘说些话,姑娘莫嫌老奴皮厚。两夫妻过日子,还真就没有不吵嘴的,就是宫里头私下处对食的,那都会红脖子置气呢。 还有,那时候啊,桓帝与姜后娘娘也时常闹得不快 如老奴适才所说,桓帝是个性子倔傲又很有几分别扭劲儿的,纵是心头有了姜后娘娘,也从不在人前与娘娘跌软。可晚上就寝时,桓帝总会灰溜溜地跑到永宁宫去。姜后不睬他,径自通发更衣,扯了被褥去安置。初时,陛下也不会招惹姜后,也命宫人替他铺上床被褥,自己一声不吭地躺进去。 您猜如何?至多过上小半个时辰,寝殿里头啊,便会有动静了。那二位闹着闹着啊,又到一起去了。不怕姑娘您笑话,陛下与庆王爷啊,便是那二人有回闹别扭怀上的。 本是有些轻松调侃地说着趣事儿的,可紧接着,徐嬷嬷忽又眼泛泪光,哽咽道:那会儿,陛下来问老奴那双胎之事。听到那些个问,听到个庆王爷,老奴真真是在陛下跟前丢了回大脸,哭得腰都直不起来,差点没把这条老命给哭没了 这般说着,徐嬷嬷又忆起姜皇后从怀胎到生产的事。而往事重提之际,又难免牵起眼前的伤心事,直将自己说到老泪涟涟。 这会儿,巧茹带着姜明霄回来了。 被放到软榻上,姜明霄本是要向往曲锦萱身边去的,见徐嬷嬷哭得伤心,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举了小肉爪子要主动去帮徐嬷嬷擦泪,嘴里还连声说着不不不。 徐嬷嬷自觉涕泪一脸,不敢让姜明霄碰,赶忙抽了巾帕抹干脸,与曲锦萱道着歉:姑娘您瞧,老奴这又失态了,真真是人上了年纪啊,便糊涂得很。 拭了泪后,徐嬷嬷又向曲锦萱请求道:下回庆王妃再来,姑娘您若得空,便使人唤老奴一声,老奴来劝上王妃娘娘两句,让她莫要那般伤心。 曲锦萱应着,换了条巾帕递过去:嬷嬷太伤神了。您莫要想太多,午间好好歇歇,把精神给养回来。 如常用过午膳,哄着姜明霄午憩后,曲锦萱倚在软榻上,看了会儿窗外被风吹得斜斜的树叶后,坐起身道:屋里太闷了,我出去走走。巧茹,你看好霄哥儿。 巧茹应过,曲锦萱便带了另名宫女随侍。出殿时,正好见得不知打何处匆匆赶回的苗钧水。 听闻曲锦萱要去外头走走,苗钧水便也主动请求跟在后头,说是宫里他至熟,若行得陌生处,还能为曲锦萱介绍几声。 余光打了眼身后,苗钧水又小心提议道:姑娘若想好好逛逛这宫里头,许要不短的时辰,要不拔上两名哑卫跟着? 对此,曲锦萱并未拒绝。 路经昨夜的花圃,穿过步移景异的长廊,近得奇石嶙峋的假山,听了音涧叮咚,再向前,一行人到了处湖心亭歇脚。 那湖心亭四围碧草如织,绿得直逼人眼。 驳岸之上,有翠色弱柳垂立,偶尔被风吹得腰儿更向下弯,便会在湖面之上,点出一圈圈水纹。 正要坐上石凳,曲锦萱忽然低头在自己腰间看了两眼,接着,她又退开步子,向自己方才站过的、经过的地面不住张望。 苗钧水立马询问道:姑娘,怎地了? 曲锦萱眉头颦起:我戴着的香囊不见了。 哟,许是落在路上了。苗钧水也探着头在周遭觅了一圈,并不见有香囊物件,便道:姑娘您在这处歇着,奴才返回去寻便是。 曲锦萱歉然:那便劳烦苗常侍了。 苗钧水:您歇着,奴才这便去了。 苗钧水走后不多时,本是站在亭柱旁盯着水面发呆的曲锦萱,蓦地打了个寒颤。 随侍宫女见了,出声问道:姑娘可是有些冷了? 见曲锦萱点头,且搓着小臂取暖,那宫侍仰目看了眼天:这天儿瞧着要下雨似的,奴婢回去给您取件披风,顺便也将雨遮给拿来。 有劳。 春雨不是说下便下的,酝酿了有一会儿,才开始无声地洒落。 霏霏雨丝飘进亭中,沾衣欲湿。 一开始,雨点只搅乱了湖面倒影,待雨势转大了些,雨脚便在湖中纵情起落,交织起氤氲烟气。 -- 第267页 曲锦萱探手出去,看着点滴雨水在自己手心聚成小水坑,又于指缝溢出。 过了小片刻,她收回手,就那般转了脚尖,走到亭中杵着的两名哑卫跟前,目光直直地盯着其中一人:把衣服脱了。 这般毫无征兆的奇怪要求,直令那哑卫瞳孔都放大了下,胸前的旧疤痕似被火烫到似的,随着急促的心跳而扯紧。 心虚所致,他避开了眼,以身量之差,目光越过曲锦萱头顶,滞滞地直视前方。 明明是哑卫,却装连她的话都听不见。 曲锦萱抿了抿唇,倏地将身子一扭,便离了亭要向外奔去。 将要奔出亭外时,曲锦萱被人自身后给抱着,勾回了亭内。 此时此刻,姜洵怎还不知自己当真早被识穿,他无奈地叹气:病还未好,莫要乱来。 说着话,姜洵握住曲锦萱方才接雨而打湿的手掌,打算放在自己身上擦干。 曲锦萱死命抽回手,瞪着姜洵:陛下耍人玩么? 小女人呼吸急促,一双清姣姣的美目中满是怒火。 姜洵愣住。 就是和离那日,她也是好声好气与他说话,后来一次次拒绝与他复好,亦是温声细语,莫说质问了,在他的记忆中,就连指责,都没有过半句。 故此时她这样生气,于他来说,还是头一回。 姜洵将曲锦萱的手摁在自己身上,与她解释道:莫恼,不是耍你,我怎敢耍你 那是什么?陛下以骗人为乐?曲锦萱挣扎:放开! 姜洵怎可能放。他单臂箍紧那截细腰,似要将她揉进骨血中,冷不丁说了句:那两个妾,我当真不曾碰过。 我不是说这个。曲锦萱愠怒不已。 此事,徐嬷嬷早便与她说过了,他明明知晓她问的是什么,却偏解释这些。 曲锦萱另只手撑着他硬实的胸膛,将自己往外推,恨声道:陛下这般是对的么? 姜洵的确知晓曲锦萱所问的是什么,他盯着她的愠容,越发将她压向自己,诚恳地认着错:萱萱,我确实不该骗你。可隐瞒于你,绝对不是提防你,也不是对你有所保留,我 他弯着腰身子前倾,几乎要与她两额相抵,目光炯灼地注视她:你明明心里是有我的,不是么? 男女气力悬殊,既是力不能敌,曲锦萱偏过头,干脆不去看他。 姜洵继续说着话,他眸中激荡着情思与闪烁的微光,声如沉金:倘你当真对我毫无感情,不曾有过动容,玉碟之事你又怎会犹豫?若你说只是为了霄哥儿,我不信。 口头这般笃定,但事实上,纵是比上回有信心,姜洵也不是没有想过,被曲锦萱识破的可能。 他亦清楚,就算一切顺利,不曾被她识破,待手头的大事处理完了,也是要面对的。可此刻,他怀中之人双唇紧闭,连鼻尖都绷着劲,侧颜倔强到仿佛一个字都不想与他说。 心中浮起殷殷焦虑,姜洵慌声认错:我不该拿玉碟之事试探你,是我有私心,是我操之过急了,我、我、你莫要恼,不、你恼我是对的,我 从不知自己也会有这般言颠语倒的时候,辞拙到不知该说些什么,姜洵直急到眼尾都洇出一道染红的弧度。 他闭起眼,平复了下心绪,再招来僵立在不远处的苗钧水入了亭内:好生护着。 苗钧水自然忙不迭应了。 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去寻个落件儿的当口,怎就见得陛下露了真身份,且二位主子好似、好似还闹得不大开心。 春雨逐渐绵密,落在亭外石道旁的芭蕉叶上沙沙作响。 姜洵凝视着曲锦萱的侧颜,目光再由她润泽乌黑的鬓发、雪玉般的秀颈,流连到那泛着莹光的耳垂之上。 萱萱,你不高兴我在你身边,我便离你远些,何时你想理我,愿意与我说话了,我再出现。 松开曲锦萱之前,姜洵紧了紧她的腕节,与她如此说道。 87. 大义灭亲 陛下会处理好的 【第八十七章】 --------------- 雨后, 春空无垢。 某间隐蔽的飞阁之下,姜洵与丁绍策正立于一池馆之中。 而当下,纵是素来吊儿郎当的丁绍策, 此刻也是又惊又诧的面貌:庆王妃, 这是要献夫保子,大义灭亲啊?他沉思着问:陛下打算如何做?斩草除根, 还是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 姜洵双眸沉沉如渊, 反问道:朕不曾给过他机会?他是如何做的?若换了是他,他可会对朕手下留情? 呃,的确不会。 庆王爷会做的,当是赶尽杀绝。 而庆王爷所做的,窃位、卖国、不忠不孝、是非不辨, 以及觊觎不该觊觎的人。 这种种种种, 的确也是罪无可恕。 丁绍策蹭了蹭鼻翼:臣明了。 他支肘,半撑起额, 使指尖一下下敲着自己头顶发冠。 视线望向石墙另一头, 风儿吹皱的湖水,被那随墙门给框成了宝瓶状,恁地画意盎然。 丁绍策眼中望着那景儿, 心中揣摩着将要进行的事, 冷不丁地,耳旁忽传来一声:若她执意要出宫, 朕该如何是好? 声音低沉,似发问,又似苦恼自叹。 -- 第268页 丁绍策挑眉望去,见自己对侧之人眉心微紧,而适才还黑寂到有些森然的眸子中, 这会儿已转为浓重的困惑,与这些时日睿智果决、生杀予夺的模样相去甚远。 虚咳一声,丁绍策开口道:陛下被识破,真真是出乎臣之意料。 姜洵阖目,有些头痛地捏了捏鼻梁:是朕过急了。 丁绍策却不这么认为,他半是安慰半是笃定道:依臣来看,三姑娘也确是对陛下有感情的。且她人都已入宫了,臣相信,陛下定能哄得美人归,与三姑娘和好如初,双栖双宿。 姜洵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他何尝不是这么想? 明明在安泗时,他于营帐军榻之上,翻来覆去地咂摸过她那些时日里的转变。而入宫及玉牌之事,也曾令他备感雀跃,甚至自信不疑。可适才见得她那般怒容那般抗拒,陡然间,他却又无多大把握了。 这厢,姜洵陷入彷徨与愧怍,而在旁目睹的丁绍策,则饶有兴致地握了握指节。 这世间为情所困的男子,还真真别无二致,要么瞻前顾后,要么患得患失。任凭你是帝王将相,或是贩乎走卒,谁也逃不开这些。 不管怎么说,就算陛下情场失利,旁的事,定然会顺的。 想了想,丁绍策以玄语,如此慰藉道。 --- 是日,傅府。 檐下,细腻小巧的绣眼笼中,画眉啾鸣声声。 廊庑之上,傅老太爷半躺在铺了软褥的躺椅上闭目养神,掌中,则正包着一对儿饱腹桩正的狮子头文玩核桃,在翻滚盘玩。 片刻后,有咿咿呀呀的声音近了院子,是奶母带着魏亭松,来给他请安了。 到底是男娃娃,虎头虎脑是真真瞧着可喜,但就逗了半晌,仍是口齿不清。道是贵人语迟,这一岁有余了,却连声曾外祖都唤不出来。 看着魏亭松,傅老太爷便想起了魏言安。 若按先计,他们原本是打算助庆王登位,再伺机除之。可一切皆都怪曲氏那毒妇,现今他们算盘落空,安儿没了,他们再拼尽全力,又图个什么劲?若是发兵自立为王,便是另一盘棋了,时日久耗不说,能否成功,那都是巨大的未知。 而以松哥儿代安儿,他们也不是没有想过,可那沛柳因着妓子身份,连个名份都不好安,魏亭松便连个妾生子都不算,实为苟合而来。 这一桩桩一件件,随便拎出一个名头,别说百官了,百姓的唾沫都能把魏亭松给淹没了,又怎能捧得上那龙座? 心气翻涌,越想越不顺意,傅老太爷摆摆手:好了,带回去罢。 魏亭松被抱走不多时,又有下人来报,说是傅砀到了。 彼时傅老太爷正站在檐下喂鸟,打眼望去,便见自己那好儿子走了进来,两眼熏红满身酒气不说,走路都有些打跌。 自从丢了官后,傅砀要么镇日颓靡不振,要么,便是这般醉生梦死。没了左右逢源的国舅爷身份,往日的意气风发,早便不知被他剥去了何处。 父、父亲!见了檐下的傅老太爷,傅砀双眼亮了亮:儿子给父亲请安了。 大清早就喝成这样,你昨儿是夜不归宿不成?见他此状,傅老太爷心气越发不顺,青着脸低声喝斥:不是与你说了,而今形势特殊,无事莫要外出么? 傅砀打了个酒嗝:是、是冯大人约儿子小酌,儿子才去的。 对了,父亲猜猜,儿子与冯大人在那八仙楼喝酒的时候,碰见了何人? 傅老太爷眯觑着眼:莫不是又遇着了温府之人? 傅砀摇头:儿子今日,遇着了丁府那位表姑娘钟氏。 钟氏?傅老太爷手下顿住:她不是被丁府给赶回原籍了么?凝思了会儿,复又说道:老夫记得,丁府那位老太君,可还精心替她在那原籍寻了门亲的。 傅砀跌跌撞撞地靠上廊柱:据她说是被夫家给打了,才又逃回了奉京。本是去寻丁老太君,可她如今连丁府的门都进不去。正正要流落街头之际,刚好被儿子碰见。也多亏冯大人提醒,儿子才生出一堂妙计来,慌忙赶着回府与父亲商讨商讨。 何等妙计?傅老太爷关上笼门,慢条斯理地用巾帕擦着手,疑问道。 傅砀接过下人递来的温茶,饮了两口顺了顺胃肠,才呵呵笑道:既罗氏那几个愚妇怎么都不愿认松哥儿到名下,那我们不如将松哥儿安到那钟氏名下? 安儿尚居东宫时,与那钟氏便有风言风语了,他二人那点子私情差不离是人尽皆知的。若将松哥儿安到那钟氏名下,虽亦是苟合而来,但她祖上可是正儿八经的州官,怎么着,都比那沛柳的妓子身份要好上许多。 傅老太爷眉头跳了跳,眸子亦是微微一闪。他压下眼皮子沉思几瞬,可须臾目光抬起,却又还是竖眉立眼地训起傅砀:你怎还记着这等事?不是早便与你说,此事行不通的么?况那钟氏明显不是个安分的,如何能信得? 傅砀察觉到老父已有所动摇,便将茶盏盖上,挥退下人再道:此事,儿子早与冯大人商量过了。她此时正是走投无路的时候,丁府再不愿接收她,她又不甘心随便嫁人,若咱们能予她好吃好穿,把她给拘起来,若怕她不听话,便寻些药铒喂给她,还怕她作怪么? -- 第269页 父亲若觉得钟氏不可靠,那沛柳不是还给姜洵当过妾么?松哥儿的身世,大有可为,届时,依势而定便可。 傅砀望定傅老太爷,眼神炙热且不甘:咱们出了那么些力,也筹谋了不少时日,飞煦军亦养了这么久,眼见便能成事,父亲如何甘心就这般放弃? 傅老太爷重新盘揉起手中核桃,锐利的鹰眸幽深莫测。 傅砀看得心急,正想再出声怂恿几句,忽听门人传话:老爷、大爷,庆王爷来了。 怎又来了?手中停住,傅老太爷略愣了愣。 听见庆王来了,傅砀连忙撑起身子来:父亲,儿子也去。 傅老太爷面色不善:你如今可是见得外客的模样?去作甚?丢人现眼么? 傅砀失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父抬脚,往前厅而去。 他犹不甘心,便干脆留在原处,打算等着老父见客归来,再好生劝上几句。 这般想着,傅砀便卧去廊下躺椅,在叽喳的鸟鸣声中,闭了眼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正是睡得酣畅之时,傅砀的小腿忽被人不轻不重地抽了两下,他不耐地睁开了眼,才要发火怒斥,便看清了来人面容。 父、父亲?傅砀连忙爬了起来。 傅老太爷收回手杖,出声吩咐道:先去将那钟氏女给扣了,把毒给喂好,保证她莫要坏大事。 这是?傅砀一时摸不着头脑。 傅老太爷面色发哂,冷笑道:是为父低估了那庆王,还当他是个无脑之辈,不料他竟有那等本事,能寻到咱们与东汤南涉的信件。 无妨,既被他捉着把柄,脱不了奉京城,便把飞煦军借他一回,行那破釜沉舟之事。事成打他为反贼,或是即刻便除了他,拥松哥儿上位,如你适才所言,届时依势而定,便可。 傅砀先是惊骇,继而茫然,反应过来后终是大喜,忙不迭应道:父亲英明,儿子这便去了! 傅老太爷拄着手杖,在廊沿之下站定,看了会儿儿子欣喜若狂的背影后,他目光右移,看向院围开出的漏窗。 外间,一方栽花植柳的园景,被那玉壶型的什锦窗孔给纵横分割,素日看来很是雅气十足的掩蔽之美,此刻却陡然觉得那景致七零八落,难窥全貌。 收回目光,压下心间隐隐不安,傅老太爷移去鸟笼边,又开始拔弄着鸟笼子,恢复了一派闲适之态。 怕个甚?既那庆王等不及,要铤而走险直接篡位 如此急不可耐赴死,成全他,便是了。 --- 三月初三,上巳节。 往年这一日,正是春嬉的好日子,而据报,大行皇帝的棺椁,将于两日后抵京。 这日河渠之上,无有美酒悬浮飘流,出游与畔浴亦早被人抛到了脑后。人人翘首以盼,等着两日之后去城门接棺,接他们那位保了国,却也殉了国的君王。 春暖乍寒,萝枝摇荡。 叮铃铃的声响,并着幼儿的清甜的笑音穿墙透壁,直令外间行过的宫人脚步都轻快了些。 东华宫门口,仍有几名哑卫值守着,只当中,自然没了姜洵的身影。 姜洵倒是守诺,这回说不出现,倒也真的没有再露过面。 而苗钧水,也不敢多提一嘴,生怕说多错多,只能小心翼翼地,在跟前伺候着。 这会儿,姜明霄手中正大力摇着玉鱼件。那玉鱼件里头的铃铛一响,他也跟着笑,那笑声悦耳动听,直将他人也感染得唇角弯弯。 小娃娃笑得极欢,声音将起,那两瓣肉乎乎的面颊便依次动起。 大人乐至极处,多数会捧腹笑弯了腰,小娃娃没有腰,乐过了劲,便直直往后仰,倒在娘亲怀中。 姜明霄拗着身子,上翻着眼珠子去看曲锦萱。 许是觉得这个角度看娘亲,很有些不同,他呆呆地看了好几息,才用脑袋顶在曲锦萱身上,手脚并用地转了身子去抱曲锦萱,在她颈弯奶声奶气地叫着阿娘。 就这么与曲锦萱依偎了一会儿,姜明霄的脚掌,碰到了方才随手放下的玉鱼件。 他转过身子,靠着曲锦萱滑到榻上,用两只脚掌心夹起了那玉鱼件,本想着要用手去够的,却突然发现这般摇着,也能把那玉鱼件摇出声响。 这下,姜明霄似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样。 他靠坐在曲锦萱怀中,两手撑在榻上,两条小短腿前后晃荡,就那般夹着玉鱼件,不停发出声响来。且他不仅要晃给曲锦萱看,还得意至极地,嘴里招呼着,要让殿中每一个人都看自己。 恰逢苗钧水出外听人所报,回了那殿内,姜明霄便冲他啊啊地叫着,让他关注自己的壮举。 苗钧水给足了面子,拍着掌对姜明霄大夸特夸了一通,才对曲锦萱禀道:姑娘,曲大人求见。 说起来,这几日曲敦几乎日日都入宫求见曲锦萱,可回回得来的,都是曲锦萱的拒绝。 而这次,曲锦萱的回答也一如往常:烦苗常侍说我身子未好全,不便见。外间风儿寒凉,还是请他老人家回府歇着罢。 不是头回听这话,苗钧水自然也并不生奇,仍是依言去了回复。 片刻后,苗钧水回来了,且手中还捧着只包袱:这是曲大人托奴才带来,说是给小殿下用使的。 -- 第270页 巧茹上前收了,打开一看,里头是些裳帽与泥偶。 见了新鲜东西,姜明霄便想凑过去瞧,被曲锦萱抱住了。 曲锦萱让巧茹把东西放好,又去对苗钧水道谢:苗常侍受累。 苗钧水搓着手,干笑了两声,趁巧茹做活的当口,他低声与曲锦萱说道:这两日,宫中许有异动,怕姑娘吓着,陛下特让奴才来与姑娘说一声。 还有,庆王妃之事,陛下让姑娘莫要操心,一切,陛下会处理好的。 88. 宫变 姑娘可会原谅陛下? 【第八十七章】 ------------- 苗钧水所传之话, 搅动了曲锦萱一直浮着的心绪。 她再是傻,也知晓姜洵这般诈死,定有缘由。而那缘由, 已是昭然若揭。 诚然, 那样大的事,该怎么处理, 本也不是曲锦萱能左右得了的, 可她亦人母,又怎能不解崔沁音的心意 静心思量过后,曲锦萱问苗钧水:陛下可在宫中? 再次面对曲锦萱,姜洵仍很有些无措。 本是紧张得眼都不知该看哪里,可事实上, 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地, 瞄向了曲锦萱的前襟。 天气转暖,宫人都换上了薄些的春衫。 曲锦萱亦是。 今日, 她下身穿着青豆色的宽襕裙, 上身罩了件牙色的烟罗衫。那衫的对襟处,镶着梅兰芦雁的花边,秀颈处的白绫竖领子, 则以一对金莲钮系着。而那钮儿下方圆软的鼓起之处, 在她说话间,随着呼吸微微震颤。 姜洵早便发现了, 生完霄哥儿后,她那处,便丰满了好些,或者说,沉了好些。 旧日里的幔帐往事侵入脑海, 姜洵喉干舌躁,怕曲锦萱恼自己,他慌忙移开了眼,再不敢多看。 曲锦萱并未留意姜洵的眼神看向何处,她垂着眉眼,专注地、字斟句酌地说着自己的话。 待听完曲锦萱的话,姜洵偏回头来,凝眸望住她:萱萱,你的意思是让我放过庆王妃母子三人? 曲锦萱眉睫轻抖,嘴唇也为难地抿了抿。 聪哥儿与婧姐儿确是无辜,于她来说,自是想尽力护上一护,可皇权圣意,又岂是她能左右的 似是瞧出了曲锦萱的为难,姜洵立马正色道:你放心,我知你所想,庆王妃那处,我已予了她机会的。 微怔过后,曲锦萱立马搭了手去福身:谢陛下恩典。 姜洵摇了摇头,盯住她:萱萱,还有件事,我想问你。 想着心中藏掖许久的问,姜洵一双本就浓漆深邃的眸子,瞳孔此刻直像是染了墨似的,下颌更是随着身子,绷得紧紧的。 从前你还未嫁我时,在曲府中,他可曾、可曾、滔天的怒意,使得姜洵的身子都微微发抖,一字一顿,他带着狠戾的声音薄如利刃:若有,我定要将他碎尸万断! 说完这些,姜洵咬牙摒息,听曲锦萱回答。 四目相接,二人短暂地对望。 曲锦萱轻轻摇头:不曾。 那人只是惯常冷凝着她,虽然现下想来,那般冷凝令她浑身发毛,后背泛冷。 虽听她否认,可姜洵心绪激荡,好半晌,才渐渐平复下来。 宫中的事,苗钧水可与你说过了? 曲锦萱点头:说过的。 姜洵声音放柔:莫怕,我都安排好了,会尽快结束的。他捏了捏拳,忐忑地问道:你何时认出我的?莫不是在别苑中,我便露了马脚? 曲锦萱默了默,并不答他这话,只道:民女离开许久,近来嬷嬷身子不大好,霄哥儿若哭闹了,巧茹许哄不住。陛下若无吩咐,还请容民女先行告退。 姜洵额角抽痛。 明明前回还自称是我,今日,又开始用起这个令他刺心的自称了。 罢了,果然不能心急。 去罢,别说嬷嬷了,你这病也方好没多久,要注意歇息,莫要总让霄哥儿黏着你。那小子是个得寸进尺的,你越宠他应他,他越是黏人。要让他哭上几回寻你不见,自然乖乖让旁的人哄抱了。 曲锦萱恭谨福身:谢陛下宝训。 萱萱。 将将转身走了几步,曲锦萱又被出声唤住。她转回身去,看向姜洵。 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眸中星如光动,神色恳切。 待近日事毕,可否与我叙几句话,私谈一回? --- 戌时,庆王府。 内室中,崔沁音正替庆王更着衣,一声不吭地,听庆王兴致勃勃说着话。 他本是内敛自持,甚至有些古板沉闷的性子。前些日子,因丁老将军迟迟不退军,那南涉被打得恼羞成怒,威胁着要抖出盟约要直接拉他下水垫背,他镇日忧惶且沉郁不扬。而此刻,那等担心一扫而光,这会儿兴致上来,自己洋洋洒洒说了一通,还犹不自觉。 换好寝衣,庆王抬手理了理领口,又去问崔沁音:对了,本王还未来得及问,你怎知那傅府养了私兵? 臣妾与王爷说过的,这几日,王爷许是诸事缠身,不曾放在心上。 崔沁音直视着庆王那双熠熠闪动的眸。因为兴奋,那眸中聚着腾腾焰光,仿佛明晚之事,他已十拿九稳。 崔沁音平静地复述了一回:臣妾是去慈恩寺为榆哥儿讼经祈福时,偶然听见傅府女眷私下里说的。 -- 第271页 庆王回想了下,继而两掌相捬:对对对,是与本王说过,倒是本王一时忘了。 多亏得你机灵,听了个明晰,又恰好外祖策动了那冯文弼,自他口中知了些秘事,亦顺利擒得通信之人。 那姓游的道人使了毒,撬开那人的嘴,自那人手中得了那信件。若非如此,我还不知与那两国所往来的信件之上,竟都签盖的是本王印鉴! 那傅府竟敢、竟敢那般耍弄本王,妄图将自己给摘个干净,将所有罪污都推到本王身上,再离京一走了之! 见庆王激动得开始在原地打转,崔沁音顺势提醒道:所以王爷更要防着他们,不论何时何地,都要自留一手。否则不知何时,便被他们先下手为强了。 庆王停下脚,郑重点头:你放心,待本王明晚取得那飞煦军之令符,便趁机除了那傅氏父子。 说着这话,庆王又迟疑着问崔沁音:往前,你不是并不支持本王 崔沁音心乱如麻。 借着拍叠衣裳的当口,她抚定内心。 叠好衣裳后,崔沁音转身,再度迎上庆王落在自己身上的,那定定的目光。显然对于她的答案,他很是在意。 王爷以为,臣妾是为了什么?迎着庆王的目光,崔沁音不躲不避,神情泰然坦荡: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王爷早已退无可退,妾身只能微尽绵力,愿王爷大事得成了。 听了崔沁音这话,庆王忽而展臂抱住她,动情地承诺道:你放心,本王必不负你。待本王事成,咱们的聪哥儿,便是太子。 被这般拥着,崔沁音置于身侧的手抬起又放下,掌心几度蜷缩,却终究,还是没有回抱庆王。 王爷可曾想过,你对三妹妹,是爱、是执念,还是占有?对臣妾,是爱、是愧疚,还是补偿?温情脉脉的气氛中,崔沁音突然出声,问了这么几句。 腰间手臂收紧,庆王的身子僵了下。 早便知晓他不会答,崔沁音也没等多久,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待王爷大事得成,王爷会如何对付小殿下? 这回,不过几息,拥着她的人便答道:他不能留。 声音坚定,没有多少迟疑。 当这四个字在崔沁音耳边炸响时,夜烛照出的光亮之下,崔沁音满目痛色褪消,牙关逐渐开始瑟瑟,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控制自己不要在这人怀中发抖。 这样又贪又毒的一个人,不过是未曾敌过一个欲字,却还要在那欲字外头包裹旁的借口。 虚伪至极。 而她原本以为,别有居心的傅氏才是可怖的,却没想到这后头的事,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骇人。 那日寻她之人,有些话虽未明说,但她多少猜到了些。 她甚至可以感觉得到,这庆王府中,处处都是盯着他们的眼睛。 他们的一言一行,俱在他人的侦视之下。 包括此刻。 如今想来,若是自己那日不曾去宫中,不曾有过那般请求 不敢再往深了想,崔沁音收敛心神,轻轻从庆王怀中挣了开来。 接着,她走到茶桌旁,端起只青花方盏,对庆王微微一笑:王爷,喝了这安神茶,早些安置罢。歇息好了,明日精神才足。 --- 翌日,暖阳高照。 一早起来,天儿似是又暖和了好些。 用过午膳后,寝殿中,姜明霄正叽里咕噜地,与巧茹说着话。 小娃娃正是兴致勃勃学说话的时候,还尤其喜欢搭配肢体动作,往往动得欢了,背部便会被汗濡湿,腋下尤其。 虽说他曾绞过一回胎发,但现下满头发丝,长的也到颈子了。抓起头顶半圈的头发,勉强能束成个小圆髻。 髻儿用支木簪子固定着,巧茹取了掌镜来,照给姜明霄看。 姜明霄瞪圆了眼睛往镜子前贴,接着,他开始指着自己头顶,啊哇哇地说着什么。 巧茹灵机一动:小殿下是不是想戴发冠了? 这寝殿曾是姜洵所居,自然留有他的发冠。 曲锦萱挑了只重量最轻的金冠,但尺寸到底还是太大,戴上去头不能晃,一晃就要掉,吓得个姜明霄脖子都不敢动,跟小菩萨一样板直地坐着,只有两只大眼珠子,在上下左右地转动。 见了这小模样,巧茹乐不可支,眼泪都笑出来了。 揩去眼角泪渍,巧茹忽想起了桑晴,便问曲锦萱:姑娘,桑晴姐姐快回京了罢? 曲锦萱点点头:应当再过一旬,她便到了。 巧茹艳羡又崇拜:桑晴姐姐可真厉害,还能看住一间铺子当女掌柜呢! 曲锦萱顺着姜明霄脑后的软软碎发,笑道:你若想学,也是可以的。 巧茹连连摇头:奴婢只想伺候姑娘和小殿下,况且奴婢是个愚钝的,也做不来那样的事。 过了会儿,巧茹又问:桑晴姐姐是一人回来,还是和孙程大哥一起回呀? 唔许是一道回罢,路上也有个照应。曲锦萱答道。 巧茹听了,立马凑前去小声:姑娘,桑晴姐姐会嫁给孙程大哥么?她兀自咕哝道:奴婢觉得孙程大哥人挺好,本事也强,但就是性子也太闷了。桑晴姐姐性子欢快些,要是和孙程大哥在一块儿,往后怕是吵架都吵不起来,那也太没意思了 -- 第272页 曲锦萱着看这起了八卦之心的小丫头,不由无奈地失笑:小巧茹,你问这个,我真不知该怎么答了。 巧茹耳根子一热,低下头讷讷地笑:奴婢也是太久没见桑晴姐姐,怪想她的 门口的布帘被掀起,忙了许久不见人的苗钧水进来禀话:姑娘,曲大人来了。说是见您身子总不好,还带了位高士来给您切脉。 巧茹听了,一时没忍住,便惊讶地嘀咕了句:曲大人怎么想的?宫里的御医,难道还比不上外头的什么牛鼻子老道么 曲锦萱也皱了眉:烦苗常侍与我父亲说,我今日吃了最后一副药,已好多了,不劳他老人家记挂。 苗钧水应过,领话去了。 早知是这样的回复,连直劝莫要再来的话,实则他也是捎过几回的。可那位曲大人到底身份特殊,他真要来求见,宫里头谁敢不乖乖来通禀呢? 苗钧水前脚刚走,许是僵得脖子不舒服,姜明霄便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头顶,软声软气地唤:阿娘、拿、拿、 曲锦萱歪着身子,托了腮去问他:要摘掉么? 因为不敢动作过大,姜明霄小幅度点点头,模样矜持得很。 曲锦萱引导着他:霄哥儿,说摘掉。 见事事顺着自己的阿娘这回不帮,姜明霄有些着急了,肉爪子牵住曲锦萱的衣摆,小嗓音又委屈又撒娇似的:阿娘 曲锦萱笑意莞然,柔声鼓励道:霄哥儿可以的,说摘掉,阿娘就帮你了。 姜明霄撅起嘴来,咿咿呀呀地抵抗了会儿,见仍是打动不了阿娘的铁石心肠,他只好努力跟着学,学到第三遍时,终于说了句字正腔圆的阿娘,摘掉 好。曲锦萱笑着应了。 过了会儿,姜明霄终于如愿以偿,头顶的重担被摘了下来。 曲锦萱帮他将头发梳顺。姜明霄重新嘻嘻乐起来,享受地靠在阿娘怀里,把玩着那只发冠。 温馨的嬉笑逗闹中,日头开始落下。 残阳如血,红彤彤的云霞时而浑然一片,时而,又自由幻变为旁的模样。 未及申时正,宫里头的气氛,便有些紧张了起来,只东华宫瞧着不显罢了。 用晚膳时,听说徐嬷嬷又请了御医去看,曲锦萱心下泛忧。 待用过晚膳后,给姜明霄擦洗过身子,将这奶娃娃哄睡,曲锦萱嘱了巧茹好心看着,便往徐嬷嬷的寝殿去了。 徐嬷嬷年纪大了,稍感风寒,病起来便格外快,低烧两天还未好转。曲锦萱去时,她头顶正盖着块湿帕子,整个人也怏怏的,说话都不怎么提得起气力。 见了曲锦萱,徐嬷嬷挣扎着要起来:人老了真是没用,这么点小病都拖好几天,还惊动姑娘来看老奴。 嬷嬷莫要动。曲锦萱走到榻边,将徐嬷嬷劝回了迎枕上。 许是发着烧,徐嬷嬷的头脑有些模糊,话语和记忆都有些颠来倒去的。在曲锦萱向宫人问着她的病情,亲手给她换着帕子时,她一时回忆着章王府中的事,一时,又劝曲锦萱莫要和姜洵置气。 事实上,在别苑时徐嬷嬷很是谨言慎行,不曾出声明劝过曲锦萱与姜洵和好,甚至都很少提及从前在章王府的事,只会在时候适当的时候,笑呵呵地推波助澜几句。 这会儿,徐嬷嬷半耷拉着眼,正叹气说着从前的事:从宁源回来的那日,老奴见姑娘与陛下亲近许多,又兼得知姑娘怀孕,老奴真个是喜得不得了,想着孩子生下来后,您与陛下定能愈加甜蜜的,确没料想 是,往前陛下的性子并不好。老奴斗胆说上一句,若按民间俗话,陛下那脾性啊,便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可陛下后头的转变,姑娘您也见到了,那些转变,与姑娘您干系是最大的。 说起这些,徐嬷嬷忽拖起曲锦萱的手:姑娘,老奴问您一句话,您答答老奴可好?她勉力睁起眼来,询问道:若是陛下还在,姑娘可会原谅陛下? 听老嬷嬷声音哀凄,曲锦萱心中揪痛:嬷嬷 见她面露难色,徐嬷嬷黯然摇头:罢了,是老奴逾矩了,姑娘莫要怪老奴 从徐嬷嬷寝殿出来,便见得宫门的方向有火光焰焰,亦能隐约听到兵戈相接的声音。 曲锦萱心头莫名有些不安,裹了裹披风,疾步向前行去。 她步子走得快,提灯笼的宫人都跟着一路小跑。 待到了殿门口,曲锦萱连气都未喘匀,便迈过槛栏。可待她撩起布帘,却见得悚然的一幕。 内室中,巧茹闭着眼倒在榻下,于床榻旁边,赫然背立着个身着宦侍之服的男子。 而此时此刻,那男子两手拿着只软枕,正对着熟睡中的姜明霄,做着蒙盖的姿势。 曲锦萱心跳骤跌,都来不及说什么,便迅速向那宦侍扑将而去 89. 不忿 要陛下的命 【第八十九章】 ------------- 夜空澄静, 月光浴着抽了条的柳枝,而几乎填满天穹的星子,正明目张胆地, 俯视着人间。 皇宫之中, 骚乱渐渐平息。 雕甍画栋的文德殿内,金龙盘柱庄严矗立, 围住那代表着无上权威的金漆座椅。 -- 第273页 庆王甫一踏入殿内, 两眼便直勾勾地盯住了那龙座,身上泛起兴奋的颤栗。 果然天亦助他,那飞煦军本就行动迅捷,个个训练有素身手了得,且对大内各处布防摸了个八成透。想来那姜洵一心攘外, 而疏于提升皇城布防, 自然,更是敌不过他们有备而来。 这场突袭比想象中的, 要顺利许多。 现下, 他成功控制了这皇宫大内,而在登那龙座之前,他还有最后一堂事, 要处理。 庆王负手于背, 转身看向随着自己踏入这殿中的傅氏父子。 那二人见庆王望去,俱是眉目噙笑, 大声与他恭贺:恭喜王爷大事得成! 庆王清俊的面容之上,温雅早被冷肃而取代。他目光威慑地望着那对深揖的父子,缓缓启了唇:拿住他们。 郑重的话音,在宽广的殿室中清晰地飘荡着,可适才还听由他指挥的甲兵, 此刻,却个个屹然不动,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庆王面色转冷,望向周边无动于衷的甲兵,竖起右手喝道:令在本王手中,尔等敢不从之? 这时,傅氏父子却不慌不忙地起了身,面上,半分惊惧之色都无。 一旁,温厚始觉不对,他上前看了几眼庆王手中的令牌,骇道:你们给王爷的是假令? 傅老太爷含笑,从容答道:温太爷这是哪里的话?老夫怎敢给假令?只是那瞽蛇之令固然可号令飞煦军,可这走蛟之令,才是飞煦军至高令牌。莫说入宫这些兵士了,就是埋伏在宫外的那一千秘士,亦只有这走蛟之令方能号动。有蛟令在,瞽蛇之令,自动失效。 配合着傅老太爷的话,傅砀自怀中,取出一块掌令来。 而正如傅老太爷所说,那掌令之上所纹雕的,是一条四足走蛟。 傅砀便持那蛟龙之掌令,轻飘飘地出声吩咐了句:把他们几个捉了。 话音将落,除庆王外,温府几人俱被擒住。 情势陡变,见那几人面色惶然,傅老太爷单手捋须,还好心地、不紧不慢地解释着:适才,王爷借故问老夫要那令牌,老夫便留心眼了。否则,怎会将那令牌如此爽快便交了出去?真当老夫是惧你威仪么? 说完这句,傅老太爷直视庆王,目露嘲哂:没了我傅氏,敢问王爷靠何成事?温府这几个喽啰么?不自量力。 许是被这变故所激,庆王胸中骤然生痛,他拧眉忍着那阵痛,捏紧双拳问:你待如何? 傅老太爷笑容加深:我傅氏为王爷赴汤蹈火,王爷却想过河拆桥,这般品行,可非君子所为。 王爷既行逼宫之事,已然是反贼之身份,且适才众人瞧得清楚,是王爷你,在号令侵军,而我傅氏乃救驾而来,可居功臣之名。 当然,咱们到底是盟友,虽王爷欲对我傅氏不轨,可我傅氏,却有仁心在。 迎着庆王警惕的目光,傅老太爷徐徐说道:事也不难,只要王爷以桓帝之子的身份,手书一份罪供,还先皇一个公道。如此一来,我等也可留王爷性命。 这个先皇自然指的,是魏修。 庆王眉目压得极低,他目光冷鸷:南涉之事,本就逼着本王走到生死局,你当本王此刻还会惧死不成?你要杀便杀,何须多言?那魏修罪责已定,你想让本王替他洗白,让魏言安的子嗣稳居这龙座?休想! 傅老太爷嗓音仍旧松弛,且目光别有深意:实不相瞒,庆王府已被飞煦军包围了,若王爷不愿配合,恐怕庆王妃与您那一对儿女危矣。 对比傅老太爷,傅砀要心急许多,他直接出声嗤笑:轼君通敌逼宫这样的事都敢做了,王爷这时再扮出一幅大义凛然的模样,未免过于装模作样,不如知情识趣些,保住自己啊 忽听得叮声作响,伴着傅砀随之而来的一声惨叫,傅砀持走蛟之令的右手手腕,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利器,给整段削了下来。 而与此同时,文德殿外蓦然冲进一群玄衣精甲之人。 这群人身姿矫健更甚,只于几个起落间,便涌满了文德殿的各个角落。不多时,便将殿内所有人都给制住了。 亦在相近当口,只闻外间一片叮铃咣啷,俱是刀剑落地的声响。 接着,面如雪玉满身贵气的男子,在几人的簇拥之中,迈着庄严的步子,跨过槛栏,缓步入了文德殿中。 鸦青长眉,眼瞳幽黑,松柏般的身姿傲然而立。 温厚几人峭楞楞地僵在原地,已被今晚几重变故吓得面无神色。 陛、陛下?温厚吓得舌头打结。 姜洵正自宫卫手中接过那走蛟之令,垂眉端详了几眼,意味深长地笑道:久仰飞煦军之大名,今晚,朕终于得见了。 再观傅老太爷,总是泰然自若的人,这会儿,终于也慌了手脚:这、陛下如何、 姜洵气定神闲地看着他,并不答话。 傅老太爷双手亦被人反剪至身后,他瞠目看着躺在地上哀嚎,已是面如金纸的傅砀,脑中飞快转动。半晌,咬了牙自齿间挤出话来:陛下高明,设这么大一盘棋,便为了今日要瓮中捉鳖么? 姜洵仍不答他,而是转了眸,去看那吓到面色白如鱼腹,抖颤不止的温老太爷:温厚,朕给你一个开脱的机会,你可要? -- 第274页 温厚愣住。 听了这话,温厚还未反应过来,见有生机的温茂周却是目中精芒闪过。 扑通一声,温茂周已跪在地上,急不可耐地开口道:陛下饶命!此事与臣几个绝无干系,俱是庆王爷一意孤行,臣与臣兄臣父劝过他数回,无奈这反贼并不听劝,还威逼臣几个一起! 温弘贤一惊:三弟! 老朽、老朽亦是。 这话,是回过神来的温厚,出声附和了。不仅如此,温厚还不由分说地扯了温弘贤,一道落了膝,向姜洵跪地求饶。 为表衷心,温厚还扬声说了句:陛下,臣愿亲自轼了那反贼,为陛下清叛! 姜洵掀了掀唇角,于此刻,才将目光投向庆王:可见着了?这便是你听之信之的身边人。就这样,你还想取代朕,想与朕斗? 语气讽哂,声音轻慢,且气势迫人。 如梦初醒般,庆王魂灵归位。他的心脏似有几息是趋于麻痹的,整个人,亦在被眼前一幕幕击溃的边缘。 不可置信地盯了温厚父子几息后,他腮帮紧咬,于心绪沸腾后,羞愤交加地盯着姜洵:陛下当真是耍人的好手,今日这一出好戏,恐怕你筹谋已久罢?且让本王来猜上一猜,可是在吴白城中,在本王归宗之前,便已策划好的?陛下用心良苦,实令佩服不已。 嗤 丁绍策蔑笑着望向庆王:王爷的意思是,为了今日,陛下于那吴白城外,特意中那魏言安的计坠崖? 认你身份、封你为王,予你种种好处,是处心积虑让你生出不该的异心,再让你与贼子勾连,叛国窃位,逼得陛下去边疆退敌、被敌细刺杀?而这种种种种,俱是为了今日费如此大功夫擒你? 庆王爷当陛下是有何等恶趣味不成?想来是你在以己度人罢?你这般想法,可真真是荒谬至极。 一字一句,丁绍策咄咄逼人,直将庆王刺到面色青红交错,连胸口都闷到仿佛无法呼吸。 牙关紧扣,嘴角沉如覆舟。难堪至极,气到浑身打颤的庆王突将声音拔高,指着静立于侧的文国公等人,目光灼灼地质问姜洵:凭什么他们都向着你?这些年来,你享有了富足生活,一朝魏修倒台,你便是无上至尊,是这大昌君主。而明明本王也是先皇后所出,可他们百般阻挠本王归皇室入玉碟,还要经你同意,他们才松口! 如施舍乞儿一般被对待,换作是你,试问你可能平衡得了? 见庆王满脸不平地说着这些,丁绍策更乐了,可这回,有人比他先一步开口。 是文国公。 文国公眸子定定,声音不疾不徐,却是铿锵有力:敢问庆王爷,你可曾受过仇人毒害?可曾用口吃食都怕人下毒?可曾日夜提防府中伺候的下人对你出手,只为营造你意外身亡的假象?又可曾背着屈辱,在杀父仇人面前扮傻作愚,战战兢兢讨命? 还有,扳倒魏修,为先帝后报仇,你可曾出过半分力?卫疆退敌,替民清危,你可曾真正做过些什么? 文国公口吻极冷,字句侵人肺腑,戳人脊骨。 被堵到哑口无言,庆王忽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肺都要咳出来似的。 不待喘息平定,他仍视怒姜洵:杀、杀剐随意,本王不想与你们争辩这些! 姜洵静静盯他几息,嘴角挑起:你若还不服,不如亲与朕较量较量? 脱了桎梏,庆王的手中,被人塞了把刀。 他虽是文人,平时提笔行书作画也需要几分腕力,何况男子本也不至于提柄刀都提不起。可不知怎么回事,此刻他整条臂却越抖越凶,于他提来,那柄刀便恁地坠手,需得两手合握,才能拿得稳。 姜洵站在原地,手中却连兵器都无。 这般手无寸铁地要与他较量,像极了羞辱。 庆王一时心气上涌,他恨极姜洵,一心待想斩杀此人。可他方提着那刀向前走了几步,人还未到姜洵跟前,却心口剧痛,目光好一阵眩晕,猛地咯出两口浓血来。 姜洵也不催他,仍直直立着,等他近前。 庆王以刀支住身子,正想再提起劲来时,忽听得一声尖利急促的慌声禀报传入殿内:陛下,不好了!曲姑娘被人劫持了! 是急得魂魄俱丧的苗钧水。 姜洵腾地转身过去,只他还未开口,却听庆王急声发问:三妹妹?三妹妹怎了? 话才出口,有黑影闪至眼前。而下一息,庆王便被人单掌扼住了喉。 在他的身前,姜洵目光阴恻,嗓音单寒:朕本不想亲手杀你,可你不配唤她。 喉咙被掐,庆王大张着嘴艰难挣扎。他举起两手,想要挥刀去砍姜洵,可那刀方提起来,他手下便没了力气,整把刀就那般自手中脱落。 喉管如被火烧,呼吸被挤压,脑中白光频现,庆王双眼上翻。 随后,只闻得两下清脆的喀嚓声响,姜洵将人搡在了地上,再多一眼也不看,便转身离去。 庆王下颌血迹鲜红,双目泛白,俨然,已是一具断气死尸。 赶往东华宫的路上,姜洵步伐极快,快到苗钧水疾跑都跟不上。 接近东华宫时,姜洵便听到了姜明霄震天响的哭声。 -- 第275页 而见了姜洵,东华宫的人吓得连跪都忘记了,一个个大张着嘴,惊讶地唤:陛下?! 此刻,游仁已劫持着中了迷药,手足掸软的曲锦萱退到了廊下,他脑中正飞快想着该如何才能脱身,冷不丁听人唤这声。 抬起头,游仁对上姜洵鹰隼般的目光。 而同时,姜洵亦已辨认出了游仁。他眯起眼来:是你。 刹那间,游仁连呼吸都为之一滞,他惊疑不定地盯着姜洵:姓姜的,你竟还活着? 宫人怀里,姜明霄被抱着,可他的上半身,却一直在向曲锦萱的方向倾去。小娃娃胸脯一抽一抽地,哭得快要撅过去了似的,连阿娘的唤声都哑了。 姜洵接过姜明霄,一边轻轻拍着哭到打嗝的小儿子的背,一边问游仁:说罢,你所求为何? 确认是姜洵无疑,游仁脊背颤栗,心中厉乱如麻。他牙关打颤,反问道:陛下以为呢? 放了她,朕保你安然无恙出宫。说这话时,姜洵一直看着曲锦萱。 应是中了药的缘故,她四肢无力,整个人被游仁轻巧挟住,而她的细颈处,还横着把利刃。 姜洵看着清楚,那利刃之下,明显已有皮肤被割破,有血迹蜿蜒流下,渗红了她那白绫竖领。 姜洵心口发紧,那小片红色刺着他的目,灼着他的心。他与那唯有双眼能动的小女人视线触连,胸膛像被利爪连血带肉地撕扯,又几是肝胆欲裂。 而游仁,则正被切齿拊心的恨意给冲激着,见这两人打起眉眼官司,他心念陡然动了动。 出宫? 他还要出宫作甚? 这般看来,庆王那处定然已经失利,而就算他今日出了宫,也是镇日东躲西藏,没安生日子过。 既然如此,不如趁机要了这人的命,慰告妻女在天之灵! 这般想着,游仁旋即,便以如锥的目光盯住姜洵,一字一顿地试探道:老道要的,就怕陛下舍不得给。 姜洵立马答他:直说便是,何必绕弯。 游仁声腔缓慢:老道要的可是陛下你的命!只不知陛下,可愿为这女子舍了命,做到这般地步? 听得这样的妄言,苗钧水一惊,立马上前喝斥:大胆! 显然这声喝并未吓住游仁,反而,让他把利刃再往曲锦萱的颈肉上凑了凑。本就皮肉细嫩的颈子处,须臾,又割出了一道明显的血痕。 退下!姜洵当即喝止苗钧水。 见姜洵这般反应,游仁目光亮起,嘴角浮现得意的神色。他视线突刺:陛下是个命硬的,几回都死里逃生,委实让人佩服得紧。老道今日倒要看看,陛下服了我这丹药,可还会有命在? 话毕,游仁腾了手,迅速掏出一枚黑漆漆的圆形丹药扔向姜洵。 他眸色癫狂:老道这药可是精心研制,陛下既是真龙天子,倒刚好能为老道试一试这药效如何。 姜洵抬手接住,看也不看便问:朕服了这药丸,你便放人? 我只要陛下的命,这女子的死活对我来说,无甚作用。游仁如是道。 曲锦萱瞳孔骤缩,对姜洵拼命眨眼:陛下,不要!不可! 把姜明霄递给苗钧水,姜洵唇角微翘,唇间掠着一抹安抚的笑。他以唇形,对曲锦萱说了句:莫怕。 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捏起了那药丸。 陛下! 曲锦萱眼睁睁看着姜洵服下那药丸。不过几息之后,便有鲜红的、刺目的血,自他的嘴角溢了出来。 不,不止嘴角,鼻腕亦渗了血迹。 似是喉咙不舒服,姜洵突然咳了几下,而随着他咳嗽的这几下,更多的血,被他大口大口吐了出来。 姜洵向前走了两步,蓦地双膝一软,脊背垮下,半跪在了离曲锦萱不远的地面之上。 一片死寂中,不知打哪儿生出的力气,曲锦萱脑袋猛地往后仰,以后脑勺对着游仁的面门猛地磕了下。 而在游仁吃痛的闷哼后,趁游仁手臂松了劲的空档,顾不得游仁会否朝她后背捅上一刀,曲锦萱使尽全力,跌跌撞撞地向前两步。 亦在这当口,姜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袖下藏着的短匕,精准地,飞入游仁胸膛之中。 短匕入肉的沉闷声响中,姜洵亦是闷咳一声,再度自喉中喷出大片血雾,星星点点地洒落地面,或是渗入廊下,或是凝成血珠。 曲锦萱双腿软倒在地,蓦然跪于姜洵身前。 眼眸撑大,双手震颤,喉间翻滚。 在触上姜洵已然阖起的双眼之际,曲锦萱的眼神霎那空洞,人似滚入冰窖,刹那万象寂然。 90. 不合时宜 阿娘要不要改嫁 【第九十章】 ---------------- 月轮淡下, 星子光芒消退,即将隐匿于天穹。 宫室之中,曲敦背上冷汗涔涔, 而他整颗心, 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若非门口有人守着,他早便奔了出去。 正当曲敦恨自己不得遁地之法, 能潜出这宫室时, 殿门被打开,有几人走了进来。 苗常侍!见得领头之人,曲敦立马迎了上去:苗常侍,陛下可醒了? 曲敦急得心口乱跳,而苗钧水却一言不发, 目光阴厉。 这般态度, 曲敦如何还能猜想不到答案,他面上顿时血色全无, 慌声求助苗钧水:苗常侍, 您替下官解释解释,下官当真不知那道士有异。您也瞧见了,当时听了您回的话, 下官便打算领他出宫的。是他在半道上突然说腹痛难忍, 央着带路的小侍官领他去解决后来、后来宫门突然就提前落钥,下官出不去不说, 那贼道也不见人 -- 第276页 苗钧水听完,只冷冷瞥着曲敦:那道士既是曲大人带来的,曲大人便怎么也脱了不干系了,恕咱家无能,帮不了你。 不欲再多说, 苗钧水竖手打了下手势,身后的宫卫便一左一右地扣住曲敦。 曲敦骇然挣扎,他高声唤道:萱姐儿呢?我要见我女儿!我女儿可是小殿下的生母,尔等安敢动我?! 苗钧水揣着手,声音平淡无情:姑娘说了,曲大人也算从犯,该如何处置,按罪来定便是了。说着,他挥了手:拖下去罢。 处理完曲敦,苗钧水回往东华宫。 偏殿的次间里头,巧茹正颤着嗓子回忆当时的场景:那人进来,便说姑娘让把曲大人送的那包袱打开,里头有个兰草香囊,说是可以安神的,让拿出来放小殿下枕头边试试。 想着当时的情形,巧茹浑身仍是吓得游丝一般,上下牙也是捉对厮打。 徐嬷嬷不住摇头:你委实是个蠢傻的,姑娘几时见过那包袱?又如何知晓里头有个劳什子兰草香囊? 巧茹涕泪涟涟:那包袱是奴婢放起的,奴婢记得里头确实有这么个香囊,而且那人一进来,奴婢听他说了几句话,脑子里便晕晕沉沉的,也不曾多想,便、便、 脑门子尽是密密匝匝的汗,扑通一声,巧茹跪倒在徐嬷嬷跟前,愧恨难当:嬷嬷,您让人捉了奴婢去罢,奴婢有罪,都怪奴婢一时不查,中了贼人的计,才、奴婢、奴婢万死难赎这罪过啊! 徐嬷嬷用帕子捂着嘴咳了两下,才去搀了巧茹一把,叹气道:罢了,你也是受了伤的,先养好伤再说罢。 见苗钧水来了,徐嬷嬷又转去问苗钧水:苗常侍,陛下如何了? 苗钧水亦是神色忧急得不行:柴老医官还在里头呢,一句说闲话的功夫都没有,咱家也不晓得现下是个什么情形。 徐嬷嬷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那我去瞧瞧姑娘。 苗钧水连忙劝道:嬷嬷还是歇着罢,您老这病还没好,不宜操心这些。 我如何有心思歇息徐嬷嬷站立,缓了缓气息:走罢,我去瞧瞧姑娘。 --- 寝殿之中,曲锦萱靠在软榻的迎枕之上,在她的身边,是紧紧偎着她入睡的姜明霄。 因为昨晚受了惊,姜明霄现下更是一步都离不得曲锦萱,且睡梦中也不安稳,比往常敏感了许多。曲锦萱的身子若是动了,即使在梦中,小娃娃也要张着嘴呜咽或干嚎几声。 就这般紧挨着睡了许久后,姜明霄咂巴了几下小嘴,睁开了眼。 曲锦萱伸手,帮他理了理发丝。 熟悉的人熟悉的气味便在身侧,姜明霄抓住曲锦萱的手,将脸儿躺到她的手心中:阿娘 因为昨夜哭得狠了,小娃娃嗓子有些沙,还带着些鼻音。 无事了,霄哥儿莫怕。曲锦萱轻轻哄拍着他。 帘外有脚步声近,是徐嬷嬷来了。 因为有些咳,徐嬷嬷不敢离姜明霄太近,只远远地寻了个凳子坐着:姑娘可还好?脖颈子可上过药了? 曲锦萱点头:已上过药了,我无事的,嬷嬷您还病着,莫要记挂我。 徐嬷嬷细细观着曲锦萱,见她说着无事,可面色呆滞僵冷,眸中滞涩无光,神情分明有些不妥。 气都叹累了,徐嬷嬷只能道:姑娘且将心放宽,陛下乃是真龙天子,受上苍庇佑的。灾灾病病的,陛下打小便不时有经历,多少回都逢凶化吉了,这回啊,定然也能化险为夷的。 话毕,徐嬷嬷又端详了下曲锦萱,心疼道:姑娘面色这样憔悴,肯定一夜没睡,小殿下让下人带着,您好歹歇息片刻,可莫要硬熬着。 曲锦萱苦笑道:我睡不着。 她一闭上眼,便是姜洵倒在自己跟前的场景。 寝殿中沉默了小半晌,有人疾步来报,道是柴老医官出来了。 闻言,曲锦萱抱起姜明霄,便与徐嬷嬷一道往处行去。 另处被围得密实的寝殿之外,柴老医官正与文国公几人说着诊治情况。 老臣无能,还未寻到合适的法子救醒陛下。因陛下已现口噤之症,无法服药,老臣只能以放血及熏蒸之法,将毒给放了些出来。但诸位也莫要担心,陛下已无性命之忧,只四肢不能展动,且体内仍有残毒未清 赶过去听了这些,徐嬷嬷立马便问道:那、那老医官可知,陛下约莫几时能醒? 柴老医官如实答道:这老臣属实不知。老臣只能尽力护住陛下龙体,待那口噤之症消退,陛下能服药了,再行诊视。 言下之意,便是暂且能吊着姜洵的命,至于他几时能醒,甚至能不能醒,权看天意了。 殿下众人默然。 此刻东方红霞初升,苍穹被朝阳豁开了个口子。 进进出出收拾寝殿的宫人手脚很快,不多时便散了,接着,为姜洵擦拭身子的宫人也端着拾洗之物出来了,而在外侯着的文国公等人,亦不约而同地止了脚步,让抱着姜明霄的曲锦萱先入了那殿内。 宽大的睡榻之上,姜洵双目闭阖,静静地躺着。 他面色还微微泛青,连唇都沾了霜似的发白,且微微干裂,一如吴白城外坠崖那晚。 -- 第277页 不,应当说他眼下的情形,比那崖下那晚,要严重得多。 姜明霄很快认出了姜洵,身子在曲锦萱怀中颠了颠,清清脆脆地唤了声:阿爹! 自然,姜洵没有回应。 姜明霄被放在榻边,他扒着那榻沿,兴奋地拍着褥子,嘴里头连声唤着:阿爹阿爹阿爹! 一连数声,仍是无人应他。 小家伙疑惑了,张着大眼睛扑闪了几下,便懵头懵地伸出了小手,要去扯阿爹盖在身上的被褥。 曲锦萱轻轻握住姜明霄的手:霄哥儿乖,阿爹睡着了,莫要吵他。 说着这话,曲锦萱死命克制,不让自己流泪。 此时此刻,顾虑不解与种种裹足不前的担心,再次,被清晰的恐慌而冲碎。 悬崖说跳能跳,那药丸子他也说吞就吞,当真是半分不顾死活的一个人。 不是还要和她叙话和她私谈么? 明明,她也是应了他的。 看着呼吸都清浅许多,甚至趋近于无的姜洵,曲锦萱眼睫翕动,眸子里头,终还是涌起弱雾来。 --- 春风暖了,柳絮便如沸雪般,在庭院里头腾扬。 数名宫人正忙着清扫飘落的絮棉,而不远处的一树澄黄,是金雀花已缓缓在开绽。 时日飞快向前,接近五月,乐阳再度带着桑晴入宫了。 因上回来时,巧茹还自请在内省受罚,没见着她,是以这回,桑晴在外头被巧茹拉着嘀嘀咕咕好半晌,才红着脸重新入了内室。 乐阳见了,出声便打趣道:桑晴这是怎地了?不过叙几句旧罢了,怎羞成这幅模样? 桑晴面热不已,还很有些着恼:还不是巧茹那小丫头,奴婢明明是替姑娘看着外头的生意,她便觉得奴婢不入宫来照顾姑娘与小殿下,定是为了、为了姓孙的那呆子。 乐阳露齿大笑:那丫头素来拿你当姐姐,听闻你与孙程好,多关心几句,那也是情理之中的。 桑晴眼眸撑大:县主可不好乱说,奴婢才没有与那呆子好的! 呆子、呆子!这声音,是姜明霄又在有样学样了。 被他指着的乐阳把身子一偏,佯怒道:你这小娃娃,指我作甚? 呆子、呆子!姜明霄笑嘻嘻把手指一移,又去冲桑晴嚷嚷。 桑晴慌忙捂起嘴:是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在小殿下跟前说这些话,没得让小殿下学了不好的。 曲锦萱则在姜明霄张了嘴,还要学说那话时,轻轻将手指摁在他唇上,冲他摇了摇头:霄哥儿乖,不学这个。 姜明霄眨了几下乌黑滚圆的大眼珠子,用唇在娘亲手指上来回蹭了几下,便噤声低了头,自顾自去玩玩具了。 桑晴这才放了心。舒气后,她复又想起前些日子发的,令奉京沸腾的榜文:姑娘,庆王妃和一对哥儿姐儿,当真是被流放了么?到底也是自小看着大的,她很是忧心:聪哥儿婧姐儿还那般小,怎吃得住流放的苦 闻言,乐阳与曲锦萱对视了下。 按她们所知,崔沁音已隐姓埋名去了他乡,多的,她们也不晓得了。 乐阳长长嗟叹一声:她也是个可怜人。只幸好是个拎得清的,没有助纣为虐,不然,唉 室中静了好半晌后,乐阳问曲锦萱:陛下可有好转了? 曲锦萱如实摇头。 姜洵,根本没有要醒的迹象。 这些时日以来,柴老医官遍查医籍,且翻出了他以往在民间所搜实的病闻,却终还是说了,若有这等病症,多半,这一辈子都不会醒来。 见得曲锦萱眉间伤怀,乐阳便出声劝道:陛下既是自愿的,你可切莫自责,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好生照顾陛下,想来陛下吉人天象,不日,便能醒来呢? 曲锦萱面上微笑点头,心里,却是甸甸发沉。 柴老医官的话,若是说得实在些,便是姜洵醒来的希望渺茫,自此,怕就是个活死人了。 乐阳与桑晴离开后,估摸着时辰过了,曲锦萱便抱起姜明霄,去了姜洵所在的,东华宫一处幽静些的殿宇中。 风儿好歹是歇了劲,没再使力鼓动飞絮,庭院中及廊道上也干净了许多。 待到那殿室前,恰见柴老医官收了医箱出来,道是施针已结束,可喂药了。 那施针是每日里都要来上一回的,长长短短的银针一扎,便是两个时辰。 虽据柴老医官所说,他应当并无痛感,可每回看到那般模样,仍是让人心都揪得发痛。 前些时日被姜明霄给碰着一回,见了姜洵那般模样,姜明霄顿时吓得嚎啕大哭,嘴里头喊着不要不要,便挣扎着要上前,替姜洵把那些银针给拔掉。甚至是晚上做梦,小娃娃还在呓语着阿爹或是不要。 打那之后,曲锦萱便特意等到施针结束,才去那殿中。 曲锦萱特意从柴老医官那处,学了套舒展筋骨的手法,每日里喂完药后,便替他舒展手脚。 按柴老医官所说,施针是为了活络气血,亦替他清除体内余毒。而舒展手脚,则是怕他关骨僵硬,亦防止他躺久了生褥疮。 柴老医官还说了,尽量多与姜洵说话,让他耳边常有些人声,许也能使得他早日苏醒。 -- 第278页 面对姜洵时,曲锦萱思绪都是堵住的,总也想不出要与他说些什么。倒是几位老臣与丁绍策亦不时会来探他,尤其丁绍策最会喋喋不休,每回来,都要待上不短的时辰。 而每当曲锦萱替姜洵展动着手脚关节时,姜明霄便在旁边安安静静把玩玩具,或是扒在榻沿唤几句阿爹,积极地与姜洵啊哇啊哇地说话。 哪怕这个爹,再未回应过他。 --- 仿佛魂魄离体,去了另一个世界,沉沉浮浮不知今昔何昔的混沌间,姜洵辗转于各色梦中。 先时,还是他曾做过的,类似于他前世的那个梦。 这回,他身临其境,像是重新将那一世给快速历了一遍。 自然,也见到了上世的她。 寥寥几回,次数并不多。 头一回,便是他去曲府下聘。 见到她时,她正带着丫鬟,在水榭之上赏荷。 夏日时节,满池的莲荷盖在绿水上,不蔓不枝地盛开着,偶有清风过境,便是荷香扑鼻的醉人气息。 应是余光察觉到有人步入水榭,倚在护栏边的她,连忙站直了身。 彼时他被曲砚舟领着,简短介绍后,二人相互作礼便别过了。 应是她生得着实让人过目不忘,出得水榭时,他转回头去多看了两眼,恰见荷畔软风虚虚掠过,将她外间的细锦罩衫带得贴附在身上,更显得那截细腰盈盈一握,只手可掐。 想是发鬓也微微吹乱了些,她先是偏了下头,将拂到颊侧的碎发别至耳后,再抬起绢扇去压住那满头青丝,让人睹得一段清瘦的皓腕,自那纱袖中探出。 举手投足,尽是嫣然娇妩、柳骨含露的勾人神采。 被曲砚舟所催,他收回了目光。 第二回见她,则是他迎娶曲檀柔当日。 扑天盖地的喜彩与震耳欲聋的喜乐声中,小姑娘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参宴宾客看她的不少,与她搭话的,却没几个。 那世,他虽与娶进府中的曲檀柔关系恶劣,但与那位内兄,却是关系不差,甚至郎舅二人间,还莫名投契。是以偶尔受曲砚舟所邀,他会去曲府走走。 偶尔碰上她,她便会恭敬有礼地唤他一声姐夫,除此以外,二人便再无旁的接触。连同席用膳,都不曾有过。 再后来他登基即位,最后听闻她的消息,便是她被贼人所掳,丧命城郊的悬崖之下。 彼时他忙于处理政务,镇日埋首于案牍之中,听了这么个消息,也就失神想了会儿这么个人,想了与她的几回相见,便很快抛去了脑后。 而没了与她的那段,自然那世,也就没了吴白之行。 而后来的一切,亦与这世,无太大区别。 温厚苏醒,撺掇曲砚舟与他争位。 初时,曲砚舟亦是推拒不肯,态度极为坚决。 见势温厚也并未再劝,只亲自进京,将曲砚舟的身世公诸。 着人查探,且向徐嬷嬷求证后,他认下了曲砚舟,封为庆王。 尔后,庆王向他求情,让他赦免曲檀柔。 他应了。 曲檀柔与温氏母女思计颇多,见得王府气派主子身份显赫,便打起庆王妃的主意来。 那母女二人不仅合谋,使得曲檀柔诱了庆王,甚至怀上庆王骨血住进了庆王府,后又使了计,不仅害得庆王妃胎死腹中,且弄残了庆王世子,最后,再将这一切都栽赃到他身上。 于是,曲砚舟便顺理成章地,起了夺位之心。 庆王妃痛失爱子,性情大变。得知加害自己与儿子之人后,她半分不顾地毒死了温氏,并绑了曲檀柔投入井中,与庆王彻底翻了脸。 再后来,庆王与傅府勾连,通敌窃位。他亦如这世一般,假死诱敌,成功将乱臣贼子一网打尽,剿了飞煦军。 终是一切安定,祸患永除。 漫长的夙世之梦终了,随之而来的,是姜洵曾在宁源时,做过的那个梦。 梦中,仍是那座不知名的村庄,而他所跟随的,仍是那名小妇人。只不同的是,这回小妇人的身边,有了个小娃娃。 小娃娃六七岁的模样,单名一个霖,生得眉清目秀又唇红齿白,和村里头那些干瘦黑黄的小男童一比,恁地有区别。加之年幼失怙,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受排挤的对象。 大抵是因为总受欺负,小江霖有些暴力,动不动与人打斗,身上脏灰是常有的事。只每回,小江霖都会护着自己的脸不能受伤,因为脸上受了伤,阿娘便知晓他在外头和人打架了。 倒不是害怕责骂,小江霖怕的,是惹阿娘伤心。 而每回与人打完架,小江霖都会去一处坟包前坐着,且嘴里头喃喃有声地倾诉些什么。 待倾诉完成,小江霖会再寻个水源处给自己抹两下脸,把身上的脏灰给拍掸干净,才若无其事地回家去。 是日,小江霖又被人团团围住了。 几名光脚豁牙的小男童笑嘻嘻地看着他:哈!江霖小子,听说你过几天要去隔壁村子上私塾哇?你这么能耐,还要去读书识字,念那些个知乎止也的,难不成,你还想考小秀才? 小江霖抿了抿唇,冷哼一声,仰着脸大声答道:我阿娘说了,不识字便不通理。我要做个通礼的人,我要考取功名以后当大官,给我阿娘买好吃的,带我阿娘住大宅子! -- 第279页 有男童当即指着他嘲笑道:切!就你还当大官?得了罢,明明是个泥腿子命,还想到天上去了,你怎么不说你那个短命的爹是皇上,你将来要当太子? 其它人亦是笑着附和:对啊江霖小子,你就是个克父的不详之人,还整天想些乱七八糟的,嘁!真不要脸! 小江霖的拳头捏紧了又松开,他直视前方:我阿娘说了,不与莽夫论长短,我不跟你们说了,我要回家。 这般说着,小江霖便不打算搭理这几个小童儿,只他才向前走了两步,便又被拦住了。 刚才那话是你阿娘说的,还是你们那个夫子说的啊?有个宽鼻梁的男童没好气地扯了扯他胳膊,还恶意讥讪了句:好多人说你阿娘是个不安分的,说她和你们内个齐夫子有一腿,是奸夫□□! 你胡说!小孩子不定听得懂那些话具体是个什么意思,但对当中的恶意却最是敏感,是以小江霖当即怒目圆睁:你们都是胡说八道,我阿娘才不是那种人! 那宽鼻男童冲他呲着牙大笑:我才没有胡说,要不你阿娘哪来的钱供你上私塾?肯定是她跟你们那个夫子睡觉,你们那个夫子才不收她的钱哩! 小江霖涨红了脸,奋力辩解:我阿娘在镇上给人看胭脂铺子挣的钱,才不是、她才没有、 就是、就是!旁的男童截断他的话,亦跟着起哄做鬼脸:小王八犊子,短命鬼的儿子!你阿娘马上改嫁不要你喽! 小江霖顿时被泪蛰红了眼,他蓦地使了大劲,推开跟前拦着的人,跑到前头去捡了根粗壮的柴禾棍子高高举起来,大声威胁道:你们再说,我就打你们了! 谁怕谁啊?我们还想打你呢,你窜什么窜!说着话,那几个男童把鼻涕一擤,也打算到处去找木棍子。 霖哥儿。 突然有声音远远唤来。 那几名男童见了来人,立马喧腾几声,一下子便呼拉拉跑了个精光。 小江霖扭头望了,也连忙扔掉手上的柴禾棍子,紧张地捻了捻身前的衣襟:阿娘 风貌楚楚的小妇人走近,看也没看那柴禾棍子一眼,便蹲在小江霖身前。 她将手中的油纸袋放在膝上,又去拉过小江霖灰扑扑的小手抚开且吹净,再嫣然巧笑道:饿了罢?咱们回家,娘今日买了些果子给霖哥儿吃。 小妇人起了身,母子二人便手牵着手,向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见得娘亲没有不高兴,小江霖默默地长吁了一口气。 路上,小江霖瞄了那被麻绳绑着的油纸袋几眼,口水都偷偷咽了好几回,险些将个小脸纠结成了一团,却还是小小声开口问道:阿娘,这些果子很贵的罢? 见娘亲低了头望来,他认真地仰着脸,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本正经地说道:霖哥儿不饿也不馋的,阿娘明天去退掉罢? 小妇人看了他两息,才柔声笑道:阿娘涨工钱了,这些花不了多少的。 真的啊?小江霖顿时两眼熠熠,被牵着的小手都收紧了些,他崇拜地赞道:阿娘真厉害! 到了家门口,小妇人取出钥匙开了锁,将小江霖带进去,把手里的油纸袋放在木几上。 油纸袋被打开,露出几块方方正正、油亮喷香的糕点来。 小妇人去缸里头盛了碗清水放在小几上,摸了摸小江霖的头:霖哥儿吃罢,慢些来,记得要喝些水,可别噎着了,阿娘去把院子扫了。 嗯嗯。小家伙忙不迭点头,眼睛都移不开了。 待娘亲一走,小家伙两只手抓起块完整的糕点,便想直接往嘴里乱塞,可临到嘴边,忽又想起娘亲的嘱咐,便又还是放回一块到碟子里头,小块小块掰开了慢慢吃,待嗓子眼里的咽下去了,才开始吃下一块。 就这么慢慢品尝着,过了会儿,喂饱肚里馋虫的小江霖坐在小杌子上转了个向,两手托起腮,看着娘亲在院子里头忙碌。 片刻后,小江霖眼睛眨了眨,从小杌子上站了起来,离了里屋,去院子里缠磨起正在收衣裳的娘亲。 阿娘,霖哥儿不想去私塾 小妇人愣了愣,看着靠在自己腿旁的儿子,与他视线相对。 几息后,小妇人将收下的衣裳折在臂弯,蹲下身子直视小江霖:霖哥儿之前不是很想去么?为何突然又不想了? 因为心中发虚,小江霖垂下眼睛,不敢看娘亲。 他一根根地抽弄着自己的手指头,小小声地嗫嚅道:读私塾要花好多钱,阿娘要在铺子里头站好久,要卖好多罐胭脂才赚得到那个银钱 而且、而且霖哥儿不识字也可以的,等霖哥儿长大了,肯定能像阿爹那样高大有力气,这样霖哥儿到时候就可以帮阿娘做活,咱们家的田和地,霖哥儿都能种的! 霖哥儿、霖哥儿还能像阿爹那样去山上打猎!到时候打回来的东西和谷子一起卖掉,等霖哥儿攒够了钱,就给阿娘盖大宅子,给阿爹烧好多好多纸钱! 听着儿子信誓旦旦的话,小妇人先是沉着眼眸想了想,跟着,她抬手抚着小家伙的额角:霖哥儿,阿娘送你去私塾,不是想让你当大官挣大钱。阿娘只想我的霖哥儿知书明礼,今后为人处事,心中都有自己的一柄量尺。 -- 第280页 说完这话,小妇人倾了倾头,与一直不敢抬眼的小江霖对视:霖哥儿,阿娘希望你能有更开阔的眼界,往后不会因为旁人的误解而愤怒生气,不会因为无来由的风言风语而伤心自弃。亦不想你往后是非不分,学旁人恃强凌弱,或恃弱凌弱,或愚听盲从。 见儿子张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目中满是懵懂,小妇人耐心地笑了笑,细声细气地与他说道:霖哥儿,阿娘今日与你说的,你现下或许不懂,但今后等你识字了,看的书多了,便也能悟出自己的道理来了。 听了这么一通,小江霖转溜着眼珠子想了许久,才挠了挠耳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阿娘,那霖哥儿今日早些睡,明日去私塾跟夫子好好学。 小妇人笑着抱了抱他:霖哥儿乖 翌日,小江霖便跟着去了隔壁村的私塾。 那私塾中有两名夫子,一位是已到桑榆之年的老夫子,另一位,则是那村上唯二的、考取了秀才功名的年轻夫子,人称齐夫子。 齐夫子生得斯文俊秀,周身风度很是温文尔雅,待人处物亦是和顺又泰然,唯有在看到小妇人时,那张白净的脸肉眼可见地,泛起了红迹。 二人虽只交谈了几句,也就是一声犬子愚钝,劳夫子耐心教诲,与一声客气了,在下会尽力关照的,已将一旁的姜洵给看得火冒三丈。 而彼时梦中的姜洵还不知,这仅是个开始。 上了私塾后,小江霖仍然不时与人打架,只打架时,还会傲气十足地回骂旁的小童一声小白丁。他也仍然在打完架后,惯常在坟前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只咕嚷的话,慢慢变了。 以往说得最多的,是让阿爹保佑他和他阿娘身体好,保佑他快点长大有力气干活云云。而上了私塾后,则总是让这个爹保佑他月试能拿好名次,保佑他上课不打瞌睡,保佑他不忘做功课,甚至有一回,还让保佑他那位齐夫子早日考取进士。 数度,姜洵嘴角抽搐。 这日,又与人混战一场后,小江霖如旧去了坟前,流了两滴金豆子后,开始咕咕哝哝跟作贼似地,用自言自语的声音说着些什么。 因为声音委实低闷,姜洵便凑近听了听。岂料这么一听,险些气炸自己的心肺。 无他,盖因这小娃娃说的是:阿爹,他们都说齐夫子欢喜阿娘,儿子今日也问了齐夫子,是不是真的欢喜阿娘,齐夫子说了,他想照顾儿子与阿娘,让阿娘不那么辛苦 说着,小娃娃用指头扒拉着地上的土,又闷声道:阿爹,阿娘每日去上工做活都好累的,要是阿娘有人照顾了,阿娘会轻松好多 最后,似是安抚又似是下了决心,小娃娃蓦地抬起头来,直视墓碑:阿爹,要是阿娘改嫁了,你也别伤心。每年丧节祭日,霖哥儿都会来看你的!给你烧好多纸钱,让你在那边不愁吃穿! 姜洵喉咙噎住,险些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轰隆隆雷电声响,小江霖看了眼天际,慌忙收拾好书袋,照样去小溪边捞水抹过脸和身上,便小跑着回了家。 回家温完书后,小江霖便开始围着自己娘亲说话,说来说去,都是暗搓搓把那私塾里的齐夫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活似这天底下最有学识的人便是那塾师。 这还不算,吃饭时,小江霖咬着筷子脚,忽然扭扭捏捏地问了声:阿娘,你要不要、要不要 什么?小妇人挟了筷菜给他,柔声问道。 被娘亲这么一问,小江霖有些怂了,将话咽回肚内,不大好意思地低了头。 忽有叮铃咣啷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是院子里养的狗胡乱蹿跳,又把鸡食盆子给绊翻了。 小妇人放下碗筷,便去了院子里头拔正那盆子,清理洒出的鸡食。 小江霖没心思吃饭,便也起了身。 他扒着屋里的门框,看着院中撑着雨遮忙碌的小妇人身影,喃喃地,把自己方才没说完的话问了声:阿娘,你要不要、要不要改嫁给齐夫子啊? 似闻天雷滚滚,满苍乌云都聚到了头顶,姜洵气得暴喝一声:逆子!你说什么?! 恰逢屋外闪电打响,小江霖对着电光中突然出现的人,惊恐万状地张大了嘴:阿爹? 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似的,姜洵蓦地从那怪异的梦中抽离。 神魂归来,闻得耳畔,是咕噜咕噜的吞咽声响。 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会儿,结合鼻尖闻到的气味,姜洵才慢慢分辨出来,该是小娃娃吃奶的动静。 初时,姜洵还以为又入了另一个梦境,可不久后他却发现,自己四肢像被钉住似的,眼睛都睁不开。 就这般挣扎许久,直到那吞咽的动静没了,而耳边蓦地听到有人唤了声软乎乎的阿娘,他才意识到自己并非是在梦中。 慢着。 既然不是在梦中,那方才在吃奶的,正正是他那宝贝儿子,姜明霄。 这小子,怎么满了周岁,连路都会走了,还没断奶? 姜洵脑门越发涨痛,恨不能立马坐起身来,可无论他如何努力,仍是连眼皮子都动不了,完全是个徒唤奈何。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似是整理衣裳的声响,过了会儿,叮铃铃的声响步近,他感觉到,有人近了他的身。 -- 第281页 榻上一沉,有人坐在榻首离他不远的地方,接着,姜洵又感觉到有一双手,开始在替他舒展着四肢关节。 手脚腕、肘部、膝部甚至有些穴位,还会得到轻重适宜的揉按。 隐约知晓是谁在这般碰自己,姜洵唇焦舌敝,恨自己只能感知,不能睁眼去看。 正是暗自发急时,姜洵的嘴唇,忽被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给抵住,且那东西还颇有些硬实,磕得他唇肉都有些疼。 阿爹奶声奶气的声音就在耳边,伴随着这声唤,那冰凉的东西撬开他的唇,还直往他牙上戳。接着,小娃娃殷勤地说着:阿爹,鱼鱼、吃鱼。 霄哥儿,莫闹你阿爹。温柔的、熟悉的声音响起,那险些把姜洵嘴皮子给剌破的东西,终于被挪开了。 制止了姜明霄的暴行,曲锦萱将那玉鱼件拿开,塞了只布老虎给他,自己继续给姜洵松着关节,按着穴位。 那榻甚宽大,姜明霄抱着只布老虎也不玩,撅着个小屁股半蹲在榻上,嘴里啊呀啊呀地,和姜洵说着什么。 因屡试未果,姜洵干脆放弃了挣扎,他耳边听着儿子的不知所云,身体四肢,则享受着娃他娘娴熟的照顾。 正是受宠若惊,甚至开始有些不合时宜的陶醉时,姜洵突感颈下的玉枕在慢慢向一侧推去,就这么缓缓地、缓缓地推着,突然猛地抽离,他颈下一空,后脑勺骤然便有痛感袭来。 霄哥儿? 曲锦萱低呼一声。 原是她一时不查,姜明霄竟用脚丫子,把姜洵枕下的玉枕给踢掉了。 曲锦萱有点头痛,不由嗔了姜明霄一眼:你这孩子,太调皮了。 她直起身来,把姜明霄抱下榻,认真地对他摇了摇头:下回不可以这样调皮,可记得了? 见娘亲面容严肃,姜明霄嗯嗯两声,还真诚地跟着学了声:不可以。 曲锦萱把他抱到榻旁的绒毯上:霄哥儿在这儿坐着玩,阿娘很快便好了。 见姜明霄乖乖点了头,曲锦萱才转回身。 往常给姜洵擦身翻身的,都另有宫人在,只适才霄哥儿突然喊饿,她便摒退了宫人,自己坐在这殿内喂了霄哥儿,是以这会儿,殿内无有旁的人在伺候。 曲锦萱未想太多,只顾着要将那玉枕给姜洵重新枕上,便跪在榻上,一手穿到姜洵颈下,另一只手,则把被姜明霄推开的玉枕给放回来。 既是俯着的姿势,她的上身,便不可避免地会与姜洵的脸部贴近。 而于姜洵来说,他虽眼不能睁,四肢亦动不得,但感官俱已恢复正常。这会儿,后颈被托住的当口,随着曲锦萱的身子俯近,他所熟悉的甜润气息,以及另一种他能猜到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这时,曲锦萱手下使了劲,姜洵的颈被抬起。 便在这个当口,姜洵的脸与曲锦萱的胸脯越发贴近,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似在扫着他脸的布料、那搏搏跳动的心脏,以及 倏然间,似是意识到些什么,姜洵脑中神经崩紧,接着,开始嗡嗡作响。 而与此同时,好不容易将人摆正的曲锦萱,正准备要去扯锦被给他盖上时,望着榻中的情形,先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继而,她涨红了脸 91. 刺激 她与戚蒙昭瞧着也很是般配 【第九十一章】 --------------- 柴老医官被唤来时, 姜洵自然已恢复了。 到底是从医多年的老医者,听了曲锦萱面红耳赤所述,柴老医官仍是面色自若:姑娘莫要担心, 此乃正常反应, 毕竟陛下尚有呼吸在。 忍着羞赧,曲锦萱问道:那可是代表陛下已有知觉? 对此, 柴老医官的回答较为严谨:知觉是有, 但头脑是否清醒过来,老臣还不大敢确定。许是已清醒,又许是仍在昏迷。 而此时睡榻之上,确是有知觉的姜洵,无比希望自己当真仍在昏迷, 起码他恢复知觉, 不应是在这么个令自己局促,甚至有些难堪的当口。 人生头一遭, 姜洵困窘到了极致。 柴老医官诊完脉后, 又对曲锦萱道:老臣再去查查诊籍,试试旁的汤方与针方。 说完这句,柴老医官仍是特意嘱道:姑娘与小殿下是陛下至为重要的人, 份量不是旁人能比的。还是劳您每日里多陪着陛下, 尽量多与陛下说说话。许这般,反能快些让陛下恢复知觉。 --- 出了寝殿, 正往宣祐门那头走着,柴老医官与丁绍策打了个照面。 丁绍策本就是准备去东华宫探姜洵的,如此巧遇见,又兼见得柴老医官来的方向,加之老医官拧着眉似在沉思, 丁绍策自然便要问上一嘴姜洵的情况。 在柴老医官看来,适才所发生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并无甚避提的必要,是以丁绍策问起,他便如实答了。 哈哈哈哈 柴老医官话音才落,丁绍策委实没忍住,笑到打跌,直将眼泪都给倒逼出来了。 过了小半晌,丁绍策才恢复正常。 他勉力镇定,一本正经地想,毕竟那是陛下浑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确实无甚奇怪的。 清了清嗓,丁绍策憋起笑来提醒道:今日陛下之事,老医官还是莫要与外人提及,陛下、陛下应当不喜 -- 第282页 对了,敢问老医官,除了调整汤方针方外,可还有旁的法子? 这便是柴老医官适才一直在想的了。他忖缀了下:老朽倒是记有几桩奇事,只有些离奇,不知能否行得通 奇事?丁绍策挑了挑眉:何等奇事?可否请老医官与晚辈说上一说? 柴老医官道:依老朽来看,除却汤方针方之外,若想唤陛下完全醒来,应当需要时机,这个时机许是时日,又许是何等刺激也不定。 丁绍策越发被挑动好奇心了,连忙追问道:老医官可否说得清楚些?类如哪种刺激? 柴老医官捋着胡须回想了下:老臣依稀记得,有一位症状相同的老妪,是因膝下无男孙,便一直盼着要个男孙。她苏醒那日,便正好是三房的媳妇分娩,诞下个男娃娃。 还有位,因府里上下三代俱是商贾,便想捧出个身怀功名之人来。只好不容易有个孙儿考中秀才,不多时他便这般病倒了,而他苏醒那日,则是因那位孙儿省试几试不中,觉得自己非为那读书入仕的料,便仍是决定弃仕从商,要接家里头行商的营生做。 末了,柴老医官总结道:至喜至怒的都有,由此可见,这情形不能一概而论 刺激? 丁绍策听了这些话,心思开始活泛起来。 要刺激还不简单?法子他可是有的,就是不知这事是否能顺利。事儿头一件,便是那位愿不愿意配合了。 倏然间,丁绍策脑中又是灵光一现。 这不是现成的好机会给他了么? 这般想着,丁绍策谢过柴老医官,转了身,便往宫外行去。 --- 宫室静谧。 柴老医官都走了许久,曲锦萱面上还是余热未消。 想着柴老医官所嘱,曲锦萱便硬着头皮,开始尝试与姜洵说话:陛下 既是要寻话说,便免不了追溯回忆。 不知陛下初初见我,是何等印象呢? 何等印象? 姜洵仔细想了想。 他初见她,是在丁府舫桥那方隐蔽的看台之上。 当时瞥见了,只当她是个我见犹怜的、不可多得的小美人儿,难得的嗅觉灵敏,亦因察觉到魏言安的觊觎而神貌不安。只虽躲躲藏藏,却到底,还是被魏言安给堵到了。 宴厅之前,他偶遇魏言安,亦见得她与之同行。 那时,她面上的惊惧与抗拒已表现得很是明显,甚至超过了平常人应有的戒备。只那时他虽用余光留意了两眼,却到底不曾往心里去。 厢房之中再见,她畏畏缩缩,说句话声音都发颤,活像受了惊的幼鹿。 可偏偏这只受了惊的幼鹿,那时将将才亮了爪子将人抓伤,正因闯了大祸被人搜寻,而惶恐不安。 鬼差神遣之下,他帮了她。 如今想来,若那时他见困不救,不曾帮她,她将面对的是什么 脑中一凛,姜洵不敢再往深了想。 姜洵思绪才停,耳畔,曲锦萱的声音适时响起:陛下可知在我眼里,初见陛下时,是何等印象? 姜洵聚精会神地支起了耳朵。 曲锦萱自然不会提上世之事,只说了自己对他实实在在的初印象。 遥久的思绪中,她轻声道:初见陛下,我只觉得陛下仪表堂堂,且周身气魄摄人,瞧起来,便不是个易亲近的。却不曾想,在我遇难之际,瞧着冷漠至极不愿管闲事的陛下,却出手帮了我。 兴许陛下不知,在那厢房之中,若陛下不曾施以援手,极有可能,就没有今日的我了。 曲锦萱说得轻描淡写,姜洵却听得阵阵后怕。 果然是这般,还好,还好他那时,罕见地心软了。 既她复又提起初见那日,姜洵便再度顺着那思忆,向下回想了。 他清楚地记得,他曾劝她寻个夫家,才好摆脱魏言安。 而她倒是听他的话寻了,这一寻,便寻到了他。 姜洵心弦忽动。蓦地,便想起自己反复梦到的,在那陌生村落中的种种 难不成,那是他们曾有羁绊的某一世? 这般想着,姜洵开始将自己曾经听过一耳朵的,戏文或民间的好听的,关于姻缘的俗语,通通往他与曲锦萱身上安。 是了,他们这便是累世修来的缘分,是天赐的良缘,虽曾短暂离分,但终有一日,是要复归旧好的! 正当姜洵喜滋滋地沉浸在这些好话中时,曲锦萱的声音,开始有些发沉了。 陛下那时真的可恶。我从来都是真心待陛下的,从嫁给陛下的第一日起便是,情意从无半刻作假。可陛下反复无常,我连陛下喜怒都摸不准,生怕说错了怕惹陛下不高兴,只能小心翼翼伺候着 在宁源时,陛下与我好,容我忍我,任我耍小脾性,纵我不听你的话。那时,我是真心欢喜,也以为陛下是真心欢喜。可回了奉京,陛下却像变了个人似的。那些日子我在待霜院中,既盼着陛下去,又怕陛下去了,我在陛下身上闻到旁的女子气息 与陛下争吵那几回,我心如刀割。好几回夜里,都梦到陛下去寻我 后来,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主动去寻陛下,却被陛下无情拒了,陛下可知我那时有多伤心有多无措?我、我甚至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何事,突得陛下那般对待 -- 第283页 说完这些,曲锦萱声音微哽,细弱的双肩都在耸颤。 停下来平复了下心绪,曲锦萱才又继续道:可在我认为、认为陛下对我压根没有半分在意的时候,在我心中放了陛下,与陛下和离之后,陛下却又莫名开始对我穷追不舍。我根本找不着头绪,只觉惶恐与茫然 既是和离了,我都离了奉京城,你又为何要去寻我,又为何要扮出那般深情的模样,又为何要数度救我,甚至愿以命替我? 究竟是为何,陛下后来心思又转变得那样快呢?我真的不懂,也不大敢深想。 陛下坏时,对我视而不见,对我言语冷落。陛下好时,却又甚至可以不顾性命,数度为我赴死陛下可曾想过,就是因为你这般突然的反复,我才更不敢信陛下。 我若轻易信了陛下,当真入了这宫中,便是陛下手中系了绳的雀儿。陛下高兴了,与我逗两句趣儿,不高兴了,便可随意折我双羽,使我难逃这深宫禁苑,只能仰陛下鼻息过活。这般朝不保夕的日子,若换作陛下,陛下又当是何等心境? 说得多了,便顺了。 起了情绪,话赶话说到后头那些接连的、急促的质问时,曲锦萱的目中泛了水泽,未几,便有滚滚泪珠滑落脸颊。 姜明霄初时还呆呆地看着娘亲喋喋不休,看着娘亲越来越激动,这会儿见她当真流起了眼泪,急得小眉毛都打了结,慌忙张开双臂去抱她:阿娘、不哭、不哭 曲锦萱将头埋在姜明霄身上,须臾吸了吸鼻子,闷声说了最后一句:陛下快些醒罢,要说什么,我听你说就是了 曲锦萱母子走了,寝殿又恢复了安静。 姜洵默默听了许久,心中艰涩,且钝痛到无以复加。 那委委屈屈的、迟来的控诉与指责,刺心搅肺,阵阵扯心般的疼痛,让他感觉自己快要无法正常呼吸。 他固然知晓自己过去有许多对不住她的地方,知晓自己过去是个劣行累累的混帐东西,可那些过往,从她嘴里说出来,让他无地自容,愧怍到直想抽自己两耳光。 而听到轻泣声时,姜洵心底更是余痛乱颤。 他看不到她流出的泪水,却能感觉到那些泪,一颗颗都凶狠地砸在他心上,而胸口的悲沧,更似要从头倾覆,将他盖个严实,甚至,将他就地掩埋,不留息孔。 寸心欲裂。 他欠她的,真的好多。 良久,睡榻之上的姜洵,眼角缓缓淌落一行泪。 --- 是日,乐阳入宫了。 寝殿之内,与姜明霄逗弄一番后,乐阳压低声,与曲锦萱喁喁切切地说了一番话。 而听了乐阳的话,曲锦萱讶然不已:这样能行得通么? 乐阳倒很有几分笃定,还道:我与丁绍策合计过,若能以刺激让陛下转醒,如今想来,还真没有比这事要更管用的了。说着,她看向曲锦萱:眼下的问题啊,可不是能否行得通,而是你可愿意配合? 曲锦萱略微晃了下神,犹疑过后,她点了点头:若是、若是当真能有用,我自然愿意试上一试的。 乐阳面上浮起笑意,她举起右手打了个响指:那便再好不过了,一会儿出宫,我就去告诉丁绍策,让他快着些安排! 这话才说完,乐阳便见姜明霄又在有样学样。 奶娃娃将自己两只手都举起来,十个手指头不停捻搓,还把耳朵凑过去听,却愣是半点声响都发不出来。 而见小娃娃投来求助的目光,曲锦萱只摇头笑:阿娘也不会 姜明霄转而去望乐阳,大眼睛里头满是求知的渴盼。 乐阳故作嫌弃地点了点小娃娃的手:霄哥儿,可不是我藏私不教你,你这么短的手指头如何能打得响? 被嫌弃的姜明霄收回自己的手,还认真盯了几息。 便在乐阳以为他会懊丧地垮起小脸,或是直接哭鼻子时,姜明霄做了个让人惊掉眼珠子的动作。 似是将自己两只手十个指头的长短比较了下,且得出右手手指比左手要长些的结果,姜明霄放下左手,将右手举到乐阳跟前,几个指腹对搓一下,自己嘴里便跟着发出清脆的卟声,权当完成了。 做完这些,他还冲乐阳憨笑了一下,发出啊?的问声。 乐阳先是呆住,继而捧腹,直乐得哈哈大笑。 --- 约莫一旬后,忙完手头诸事,丁绍策也进宫了。 入殿见到姜洵时,柴老医官正为他施着针。 那一根根竖直的、长短不一的针在各个部位扎下,甚至还会碾动几下,委实看得人头皮发麻。 陛下可能感知疼痛?丁绍策忍不住问了。 这个老朽不敢确定。柴老医官答他:可陛下若能感知,当是有好转了。 一时间,丁绍策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按柴老医官的话,能感知到痛,自然是好事,可这般生受着,岂非是莫大的折磨? 光是想想,丁绍策便有些吓得骨软筋酥。 而对姜洵来说,痛,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如这般有知觉却无法动弹地躺着,才最让人难以忍受。 这般僵直地躺着,他甚至连吞咽,都很是艰难。 而当人能听到一切声音,能闻到所有气味,亦能清楚感知到旁人的触碰,却独独不能活动时,在意识中挣扎的感觉,其实很有些生不如死。 -- 第284页 像是意识被锁在身体当中,又像是这具躯体,锁住了你整个人。 虽丁绍策来时,施针已过了一个余时辰,但他等行完针,且姜洵身上的针尽数被拔除,也已是半个多时辰后的事了。 搓了搓小臂,将身上泛起的鸡皮抚下,丁绍策在榻边的凳上坐了。 他清了清嗓子,先是与姜洵说起丁老将军攻下南涉两座城池,正在班师回朝的途中。接着,又道东汤现下一团乱,父子兄弟个个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这般东拉西扯像模像样地说完一通后,丁绍策便转了话头,叹道:唉,陛下可真是痴情之人,英雄救美的事情做惯了,想也不想便从容赴死,现下这般躺着,也不知何时才能醒 陛下这般躺着,可曾想过三姑娘的事?倘使陛下一辈子不醒,人家总不能便在这宫里头待一辈子吧?三姑娘可是扔了外头生意在这宫里头的,虽说她日日来照顾陛下,可想来,她定然不曾与陛下说过外头铺子里的事罢? 那几间铺子日日人满为患,臣听乐阳说,她们打算还要开几间分铺的。可三姑娘一直呆在宫里头,别说操持铺子了,她二人就是商量些个事儿,都很是费劲 她们虽为这些苦恼,可陛下到底是为了救三姑娘而成这副模样的,三姑娘就是想出宫忙自己的生意,也不好意思提这茬儿 说完这一通,丁绍策停下来,仔细观察了下姜洵,见他仍是安静躺着,连呼吸起伏都没有多大变化。 想了想,丁绍策又把凳子搬近了些,再道:陛下躺了许久,应当不知今昔何夕了。过几日便是端午,循旧,宫中明晚会在宝津楼中节宴百官。 臣可是听说那小戚大人又拒了几门相看,可见是痴心不改,还将那一门心思都放在三姑娘身上呢。 端午夜宴,您不便出席,届时小殿下定然要代您出席的,那三姑娘肯定也会去。再有,便是小戚大人了,他定然也会去参宴的,极有可能,小戚大人便会寻上三姑娘说话 说到这处,丁绍策连身子都半俯下,恨不得贴到姜洵耳边去。 陛下,就算端午宴不曾发生什么,可臣就怕三姑娘委实在宫里头待不住,会自请出宫去。这般请求可无人好驳,到时候陛下躺在这宫里头,三姑娘去了宫外头,小戚大人岂不常有借口能见得到她? 往前啊,有陛下在阻着,在和小戚大人明争,可眼前陛下这般躺着,别说去阻了,就是哪时候小戚大人接近三姑娘,您也是不知的。陛下努力这么久,好不容易让三姑娘看起来有所动容了,本该乘胜追击的,这下却眼睁睁给了旁人机会,让旁人趁虚而入撬您墙角,您如何能甘心呐? 丁绍策话语越来越铿锵,直把自己都给说激动了。 他闭口几息,尾音还在轩楹间悬绕不去,可睡榻之上的人,却依旧没有半分动静。 睁着眼等了许久后,丁绍策摸了摸鼻子:陛下若听见臣的主话,还请您早些醒来罢,整个大昌都等着您呢。还有小殿下,他如今一日大似一日,走路稳当多了,唤人也是口齿清晰,十足冰雪聪明的劲儿。 臣将心比心,若臣膝下有这般聪慧讨喜的儿子,不能亲眼看着他成长,实为人生一大憾事。 臣先行告退了,明日再来看陛下,陛下保重。 如此这般,一连几日,丁绍策都会去看姜洵,且变着法儿地刺激他,提醒他端午夜宴之事。 这般的好心提醒,直将丁绍策都提到口水发干,可姜洵确仍是纹丝不动,丝毫不见有转醒的迹象。 直至端午当晚,宴都快开了,丁绍策犹不死心,再次来探姜洵。 陛下,端午宴可马上就要开了,您再不醒,三姑娘就要去参宴了!丁绍策极尽耸人听闻之语气,恫吓般地告知姜洵。 就这样喋喋不休地说了好大一通,可一如既往的,许久都无人应他。 眼见计施无效,丁绍策不禁发起愁来。 总不能把戚蒙昭给弄进这东华宫,在这位跟前对三姑娘倾诉衷肠罢? 还是直接让人备御撵,把这位抬到宝津楼下去? 静了许久的寝殿中,针息可闻。 丁绍策正死拧着眉头,困于冥思苦想间,耳畔一声突如其来的丁五,险些没把他给吓得蹿上殿梁。 刹那间,丁绍策的颈子肩膀都快和脸缩到一起去了。 循着那声,他蓦地转过头,而在与榻上人的目光相接后,吓得他立马咽了口口水:陛、陛下? 陛下何时醒的?猛地往后仰了仰,丁绍策满脸见鬼的表情。 不怪丁绍策这般问,实在是姜洵的目光过于沉静,当中一丝迷朦都寻不见。这般神情,怎么都不像是刚醒。 而姜洵,也确实不是今日才醒,只今日,他才能睁开眼,能张嘴说话。 实则自意识苏醒那日,又兼听了曲锦萱那番话后,他便开始有了转醒的迹象。 刚开始,还就是某根手指头能动上一动,待一日多一日,旁的手指头也能抬一抬,后来,眼珠子亦能转动了。 而在曲锦萱给他揉按四肢关节时,他发现自己手脚也有了些气力。不大,也就是能微微抬起的程度。 之所以不表现出来,盖因,他有私心。 -- 第285页 他贪恋她的靠近,享受她在自己身边的日子,享受霄哥儿在他耳边唤着阿爹,与他叽哩咕噜说着听不懂的话,时而拍打作弄他这个爹两下,再被她嗔怪。 那样一家三口安安静静相处的时光,他太舍不得抽离了。 可她那日所言,以及丁绍策这几日的话,在他耳边,彻久回荡。 确实,他再不能心安理得接受她的服侍,也不能因为自私而耽误她。 这偷来的好日子,终是要结束的。 有些事,是时候要面对了。 因着许久没有开口说话的原因,姜洵的嗓音有些滞涩,且吐字明显比往常要迟缓,听起来,甚至有些吃力。 姜洵先是问:她去参宴了么? 丁绍策看了看天时。 夏日昼长,仍有余晖挂在天壁,外间还拉着些亮色。 再瞧了眼滴漏,丁绍策估摸着答道:该是去了的。 胸口如被砂石压住,姜洵呼吸顿了顿,才开口:莫要声张,让人去寻轿撵来。 --- 烛火荧煌,华灯已亮。 高高的楼阁之上,眺台一角,赫然是曲锦萱与戚蒙昭同在。 并非单独相处,曲锦萱怀中抱着姜明霄,而旁边,还有个不时搭两句话的乐阳。 既是打定主意来作别的,戚蒙昭也无旁的顾虑了。他直言道:今日能在此遇得三姑娘,与三姑娘叙上几句话,也是圆了在下一个念想。 往前,在下曾过于痴愣,言行均有打扰三姑娘之处,定然令三姑娘生了烦忧,还请三姑娘莫要放在心上。说着,戚蒙昭秉了手揖礼。 这话自然不好答,曲锦萱微微侧身避过,向他问了声:听说小戚大人还是坚持辞官? 戚蒙昭点了点头:不瞒三姑娘,当初在下未参加科举,实则也有逃避入仕的想法,只后来还是未能躲过长辈安排。可入官场这几年,在下越发感到疲累 他自嘲地笑道:在下脾性不佳,不是个能逆来顺受的,极易开罪人,又不是个喜酬酢之人,如今日这般的宴饮,若非偶然听得三姑娘会带小殿下出现,在下多半,是不会来的。 至重要的是,在下并不耐烦这般晨暮当值,点卯受禄的日子。由此可见,在下并不适合做官。 入仕这几年,在下去过宁源,又去过常中与吴白等地,见得我大昌地大物博,各地风气节物都尽有不同之处。每回经过一处陌生城县,见得眼生的河流山脉,在下心中都流连至极。由此可瞧出,在下骨子里实则是个不喜受拘的,在奉京城这么些年也待腻了,想去遍览大昌河山,增些见闻,也过过那满船明月的日子! 话到最后,戚蒙昭眉间舒展,清俊的面容之上,一派向往神色。 曲锦萱微微一笑,给他福了个身:那便祝小戚大人一切顺遂。 望着曲锦萱,戚蒙昭微微晃神。 之所以思考再三,仍做了这辞官的打算,盖因他某夜自睡梦之中矍然惊醒,方知自己是个活了两世之人。 而上世,曾有两件事,他做错了。 其一,便是他上世过于听从长辈安排,囿于官场之中碌碌半生,日日行尸走肉般,毫无生趣。直到致仕之后择了乡野之地闲居,方知自己向往的,一直便是那样野鹤闲云、孤帆碧空的日子。 是以这世,他要早些离了这奉京,去补偿上世郁郁寡欢的自己,不再为长辈期望而活。 而其二,则是面前这清眸流盼的佳人,他因着出身门第之隔,而与她遗憾错过。 是的,他曾有过机会,只是那时,他勇气欠佳,生生让那机会给溜走了。 而这世,他有了勇气,可与她再见之际,她却不是那个待字闺中的曲三姑娘了。 至她和离复了自由之身时,他曾生过错觉,错以为只要自己坚持,便能打动她。 亦是那份勇气,令他生了执拗之心,又于那执拗之中生了盲视,令他只想蛮缠着她,认为只要自己有诚意,总能与她有个好结果。 可直到前些时日他才悟了,这世,他与她之间缺的,又何止是契机。 回过神来,摒退胸间酸涩后,戚蒙昭自袖中掏了只小物件出来,捧递于曲锦萱:这是在下送予给小殿下的礼物,还请三姑娘莫要嫌弃。 呀!好别致的物件儿,是小戚大人自己做的么?乐阳惊讶着插了一嘴。 那物件儿,是一只木雕孔雀。 戚蒙昭特意翻开那孔雀右腹,示意下头藏着的那枚扁状朱漆拔钮。 他将那钮儿往下拔弄,那孔雀尾后拢起的彩羽,便慢慢散开,确是悦目又有趣。 戚蒙昭笑着回乐阳的话:行于街巷间偶然购得,并非在下亲手所制。 如此,我便替霄哥儿,谢过小戚大人了。道过谢,曲锦萱便接了那孔雀,递给两手来抓的姜明霄。 这样不可多见的新鲜玩具,姜明霄明显很是喜欢。 他抓着那木孔雀,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栩栩如生的雀羽,抱在怀中爱不释手,未几便咯咯笑起来。 小娃娃清甜的、极有穿透力的声音,直飘下楼台,拂入不远处,树荫之下的一行人耳中。 蕲艾的浓香虽被夜风扑淡了些,但掠过人的鼻尖时,却也足够醒神了。 丁绍策偷偷溜了姜洵一眼。 -- 第286页 醒了便醒了,非要来看,他也能理解。可这般平静,与他预想中的那醋意翻腾因而火气十足的场景,委实相去甚远,极其让人摸不着头脑。 丁绍策俯下身子,试探性地,唤了声靠在御撵中的人:陛下? 姜洵沉默地看着楼阁之上的几人,如老僧入定,如再度失声,良久都没有说话。 要不是两只眼还睁着,丁绍策都要以为他再度昏迷了过去。 就在丁绍策忍不住要抬手去姜洵眼前晃几下时,姜洵终于出声了。 他启唇,以苍涩滞缓的声音低低地说了句:戚蒙昭是个不错的人。 半晌不开腔,一开腔却是语夸情敌。 丁绍策呆了下,与苗钧水面面相觑后,向姜洵投以惊讶的一瞥:陛下肚量何时这般大了? 丁绍策不曾料到,那声夸赞,还不是让他最为惊奇的,因着他问完这话,姜洵紧接而来的回答,却是句:她与戚蒙昭,瞧着也很是般配。 一时之间,丁绍策还当自己听觉出了岔子。他拢了两下耳,挨低了些,询问道:陛下适才说的是? 姜洵闭上眼:回宫罢,莫要搅扰他们。 92. [最新] 正文完结 正文完结 【第九十二章】 --------------- 东华宫。 得知姜洵苏醒, 柴老医官匆匆赶到。 将将跨过槛栏,丁绍策便急声迎了上来:老医官,陛下脑子坏、不是, 陛下神智有些混乱, 还请老医官细细诊视一番。 听丁绍策说得这样严重,柴老医官立即放下诊箱, 取了一应用具, 去给姜洵请脉诊视。 好片刻后,柴老医官收了用具,退到垂幔另侧。 丁绍策连忙追问道:如何?陛下可还能转好? 柴老医官回身,隔着梁幔,瞧了瞧已阖起双目, 似在休憩的姜洵, 很是疑惑地答丁绍策:陛下将将醒来,只是四肢仍无气力, 想是需要时日慢慢调养恢复, 或是体内仍有余毒未清,至于丁大人所说的老朽瞧来一切正常,不知丁大人何来那般担忧? 丁绍策指了下自己的头, 隐晦地确认了声:陛下当真无碍? 适才因着丁绍策所言, 柴老医官诊视愈加带了十二分的小心,这会儿见丁绍策仍是煞有介事地担心, 他沉吟着答道:除了切脉外,老朽亦与陛下有过交谈,陛下口齿清晰,表述得当,不当有误也许是老朽有何错漏, 丁大人莫急,既丁大人有这等担心,老朽这便着人去请医署几位同僚,来为陛下再行诊视,顺便商讨下那余毒该如何排出。 丁五。 垂幔之后,传来姜洵的声音。 虽气虚声哑,却字腔沉冽,含着凛凛警告之意。 熟悉的语气打在丁绍策耳膜之上,他头皮瞬时便麻了下。 知是自己反应过度,他讪讪地与柴老医官道歉:是下官多虑,冒犯老医官了,还请老医官莫要与晚辈一般见识。 轻手轻脚绕过梁幔,丁绍策与侍立在侧的苗钧水对视一眼,轻声朝榻上之人唤道:陛下? 若无事,你早些出宫罢。姜洵眼也不睁,只说了这么句。 隐隐知晓姜洵做了何等打算,丁绍策眉头一跳,当即促声劝道:陛下,您清醒些,那可是三姑娘啊!那可是你的心上人啊!那可是、可是霄哥儿的娘亲啊?!他眼睛睁得滚圆:您、您怎舍得让她离您而去? 这回,姜洵睁眼了。 他目光深邃,面色衔愧:当初她离了朕,朕兀自反醒,反醒过后,便迫切想要将她追回朕身边 朕只想着倾尽心力对她好,满足朕想要破镜重圆的执念,便时而行动,时而衡量着她是否动容,又试探着她动容到了哪一步,却不曾当真替她想过,朕之所求,会带给她何等压力。 语渐悄,姜洵目中逐渐空茫,他想将人挥退,奈何手臂无法动弹,便只能出声道:都走罢,让朕静一静。 --- 月影花光,夜风微凉。 在宝津楼下寻得了曲锦萱几人后,一行人挪去了附近的馆榭中。 而在听了丁绍策所言后,乐阳初初还并不信,她将信将疑:恐怕这又是你与陛下想出的什么怪招?怎么着?这是还开始玩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的把戏不成? 丁绍策满脑门冤字打转,他幽幽地望着乐阳,对月竖起指发誓道:若方才所言有半字为虚,就让丁某人这辈子都娶不到妻。 乐阳半笑不笑地评价道:好个毒誓。 见乐阳仍不大信,丁绍策无奈地放下手:丁某人字字为真,不信县主问苗常侍! 不瞒县主,确如丁大人所说。苗钧水附和道。 唉。丁绍策大为沮丧:在下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无比纳闷:在下怎么想都想不到,这、这不该是这样的结果啊? 乐阳耸了耸肩:我也不知,许是陛下经了这回生死,又在榻上躺了许久,因而性情大变?她转而去望曲锦萱,压低声道:要真是这样,那你怎么想? 苗钧水当即提议道:不如姑娘去瞧瞧陛下?兴许陛下只是一时糊涂,没大回过神来,待陛下见了姑娘,许便恢复正常了。 馆中静下,几人俱望向曲锦萱。 -- 第287页 彼时曲锦萱正低着头。在用木孔雀逗弄姜明霄。那木孔雀随着她的拔上拔下而散开拢起,直逗得姜明霄笑出了喉音,小胸脯不停震颤。 曲锦萱眸中波平光静的,似乎不曾因这变故而生出何等讶异,或是茫然不解。 见姜明霄一边笑一边张嘴打着呵欠,不时用小拳头去揉眼,曲锦萱便收起那木孔雀,抱着姜明霄站起了身:夜深了,霄哥儿今夜玩了许久,一会儿便该困了。陛下将将转醒,想来也是需要休息的。旁的事明日再说罢。 --- 待出了宫门,乐阳又被丁绍策给缠上了。 丁绍策试图与她讨论:在下瞧着三姑娘好似有些不对劲?县主可知是何原因?莫不是三姑娘已有何等打算? 乐阳眼色疑问:你问我作甚?我如何知晓? 丁绍策讷讷道:三姑娘与陛下也是经了不少事了,这回要真因为陛下一时糊涂而分开,该何等令人扼腕。 乐阳扶了扶头上的簪子,歪着头瞥他,不高不低地呛了声:丁大人可真是够忠心的,当个臣子,还要为陛下的私事如此操心。 丁绍策被这话给噎了噎。 他总不能说,是借这事,自己故意与她没话找话亲近亲近罢? 可转念,丁绍策又按乐阳这话想了想。 也是,那位都不急了,他急个甚?自己的事都八字没一撇。 抛了旁的事,丁绍策殷勤地问了声:夜重更深,可需在下送县主回府? 送我回府?乐阳眼角微挑,促狭地笑了笑:丁大人莫不是要替我打马? 丁绍策被她这笑弄得心中一荡,当机立断顺杆爬:县主若愿意,在下给县主当个马夫也是使得的。 乐阳手下顿了顿,拿眼上下扫视他一通,少顷翘了翘嘴角:想得美。 --- 翌日,天朗气清。 用过早膳后,曲锦萱牵着姜明霄,慢慢向姜洵住着的寝殿走去。 彼时姜洵已醒,因未完全康复,他现下只有脖颈子和头能动,便只能靠在迎枕上。 将将用完汤药,苗钧水端着漆盘向殿外行去。行步几息,姜洵忽闻得他在殿门惊喜的唤声:姑娘与小殿下来了! 听了这唤,姜洵下意识便侧了侧头,向殿门望去。 透过束起的梁幔,姜洵见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缓步向那殿门走近来。 曲锦萱穿着件涧石蓝的褙子,头上挽了个乌蛮髻,两侧各簪了坠着流苏的垂扇金钿,臂间则挽着条绣了梧枝的披帛,行步间婀娜珊珊。 她素来是极有耐心的人,这般牵着姜明霄,哪怕他走两步便抬头望她,或是去扯她臂间坠下的披帛,或是直接抱她的腿想耍懒,她也仍是温温柔柔地笑,鼓励小娃娃坚持。 就这样不情不愿地走到殿门口,极其艰难地踏入了殿室中,姜明霄抬了头,见到姜洵望着自己,当即兴奋地高声唤:阿爹! 小娃娃伸着手,是要抱的动作。 可此刻,姜洵无法抱他。 姜洵张了张嘴,一时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 曲锦萱弯下腰,柔声鼓励姜明霄:霄哥儿乖,咱们走过去。 姜明霄不肯,仍是固执地,冲姜洵张着手:阿爹、抱! 姜洵动了动手指,朝姜明霄展了个笑:乖,走到阿爹身边来。 见阿爹当真不肯抱自己,姜明霄垮下小脸,仍是牵起娘亲的手,一步一步,向那睡榻走近。 曲锦萱向姜洵福身:民女来为陛下松展手脚筋骨。 免礼。提到松展手脚筋骨,姜洵便很有些不自在,他甚至不大敢直视曲锦萱,只好盯着姜明霄道:让宫人来做便可了,你带霄哥儿已是辛苦,莫要操劳这些。 曲锦萱也不意外,她听了这话,便微微笑了下,直接问姜洵:听丁大人说,陛下打算放民女出宫? 姜洵呼吸顿住,有几息,感觉自己心脏也如四肢一般僵住似的。 几息后,他恢复了呼吸,晦暗着眼神,低声道:这宫中不是你想待的地方,我也不想将你锁在这处,更不想、不想耽误你,你有自己的事要处理。 曲锦萱复又问道:那霄哥儿呢? 这会儿,姜明霄正扒着榻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姜洵。 父子二人就这么对视了会儿,姜明霄把手臂向前伸去,碰了碰姜洵的手。 姜洵握住姜明霄的手掌,他望住姜明霄,眸光柔软。 几息后,姜洵尽力以稀松平常的语气答道:你且带着他罢。还是按先前所约定,待霄哥儿长大成人,由他来选。况且霄哥儿如今也离不得你。 曲锦萱无有片刻愣怔与意外,她当即笑意温和地与姜洵说道:既陛下仍守旧诺,许民女带走霄哥儿,民女亦该守诺。陛下往后挂念霄哥儿了,可唤人去信,民女会让徐嬷嬷带着霄哥儿入宫的。 说完这些,曲锦萱便又对姜洵福了身:谢陛下荣恩,那民女这便走了。 苗钧水愕然:姑娘这便走了? 曲锦萱泰然答道:我东西并不多,霄哥儿常用的,昨夜也让巧茹收拾好了。旁的东西,别苑里头仍留有。我们不过离了别苑数月罢了,想来也并不妨碍用使。陛下既已醒,想来也不再需我照顾。况如陛下所说,我确有事要处理,亦不更多留。 -- 第288页 这下莫说苗钧水了,就连姜洵,也很有几分错愕。 须臾,他目中攀上几许苦意。 只听丁绍策说了两句,便连夜收拾了东西。 果然,她就这般迫不及待想离开他,离开这宫里。 请陛下保重龙体,民女告退。 苗常侍,就此别过。 曲锦萱逐一福身告别。 姜洵紧紧握住掌中肉乎乎的小拳头,咬了咬牙:你、你就不能多留几日? 曲锦萱音调绵婉:陛下若舍不得霄哥儿,民女可先将他留在宫中陪伴陛下。 倒真是通情达理,极好说话。 心间挣扎了又挣扎,姜洵牙关紧扣,额侧青筋牵牵连连地鼓起。 少顷,他闭起眼,把心一横,松开了姜明霄的手:去罢。 才来没多久又被娘亲抱起往外走,姜明霄在曲锦萱肩头急声乱唤:阿爹阿爹! 儿子的唤声敲在耳鼓之上,姜洵睁开眼却不敢看向外走的人。 他置于身侧的手指缓缓收拢,两眼发直般地盯着盖在身上的锦被,整个人冥冥然,胸中震起丝丝缕缕的凄痛。那阵凄痛在四肢百骸蔓延,冲向胸腔左下侧时,忽有剧痛袭来,紧接着,便有一口腥甜涌上喉腔。 鲜血喷出,眼前倏地变黑。于晕厥前,姜洵的耳旁,响起苗钧水惊声高呼:陛下! --- 浮浮荡荡,似被潮水冲攘。 姜洵似是被抛入一片虚无的黑寂之中,连那潮水都无有声息。 就那般仰躺着,漫无目的地飘着,不知飘了多久,姜洵的耳边,忽传来一阵怪异的声响。 他眉间微动,眼皮颤了颤,缓缓睁了双目。 动静来自枕畔,姜洵侧了侧头。 脸蛋红扑扑的小娃娃正躺在他身边,用右手手掌在拍着自己的嘴,发出啊哇啊哇的搞怪声响。 想来适才,他便是这被样的声响给唤醒的。 小娃娃就这般自娱自乐地玩了会儿后,便把手放下。他张了张嘴,试图用舌头去舔自己的鼻子尖尖。 几试未果,小娃娃放弃这般玩闹,伸懒腰般地将小手往左右一打,便正正挥在姜洵身上。 深重的恍神中冷不丁挨了下打,姜洵闷哼一声,吸引了小娃娃的注意力。 小娃娃歪了歪头,发现身旁的人醒了,便立马咧了咧嘴嘲他嘻嘻笑。接着,他拱起小身子慢慢挪过去,抱着姜洵颈子蹭了蹭,奶声奶气地唤了声:阿爹 这般被抱着腻歪了会儿,直到脖侧传来湿乎乎的凉意,姜洵才彻底回过神来。只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便闻得有脚步声近。 接着,床帷被人掀了起来,一张灼若芙蓉的俏脸,出现在他的眼帘中。 陛下醒了。 醒了,又懵了。 姜洵愣住:你、你怎还在? 陛下不想我在?气定神闲地挂将床帷拢上挂钩,曲锦萱坐在榻旁,眼皮微撩,慢悠悠地问了他一声:口是心非的滋味如何? 顾不上还在啃自己脖子的姜明霄,姜洵的目光,全然落在曲锦萱的腕上。 虽现下已被垂袖挡住,但方才他分明看见,她抬手去挂那床帷时,探出的一截皓腕之上,赫然戴着一只玉镯。 姜洵喉间发干,他死死地盯着曲锦萱的右手:萱萱,你、你撩起袖子来,让我看一眼。 我若不呢?曲锦萱言辞轻缓。 可纵是这样说,她却还是伸了手作势要去抱姜明霄。 这回,她右腕上扣着的那枚玉镯,被姜洵瞧了个清清楚楚。 半透明的羊脂玉,细腻无瑕,色澄透如清湖水,且那镯子外壁,缠着的一圈相绕的金雀花。 心念乍响,不知怎地,姜洵竟伸出手,紧紧捉住了曲锦萱的右腕,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珠子都黏去那镯子上头。 曲锦萱不说话,也不挣扎。纵是姜洵力气之大,几要将她腕骨捏碎,她也任他捉着,任他盯着。 唇舌似被粘连住似的,姜洵喉结滚动了下,请求道:萱萱,可否扶我起来。 手腕被放开。曲锦萱先是把姜明霄给抱到另侧,接着,她扯过迎枕,弯了腰关圈住姜洵后背,将他扶着靠上了迎枕。 已是向晚时分,寝殿内燃了灯烛,那几处烛光交印着,在姜洵冰玉般的眸中,镀了一层釉色。 因为过于激动,好半晌,姜洵才出了声。 萱萱,你、你可是、可是愿、虽出了声,可话这般打着磕巴说到半途,一时间,喉咙又似被无形之物堵住般,姜洵脑中也跟着空白,再说不出后面的话。 曲锦萱抚了抚怀中姜明霄软软的发顶,抬眸直视着姜洵:陛下若连问的勇气都没有,我不愿意。 心间猛然一悸,姜洵立马以流畅许多的话语,问了声:萱萱,你可是、可是愿意留下来? 曲锦萱虽未说话,可眼神,给了他答案。 如云雾被春风吹开,巨大的狂喜之下,姜洵愣头磕脑不知所措:你不怕我、 是怕的。曲锦萱轻声道:可陛下对我好,我看得出来。 姜洵注视着曲锦萱,心跳无规。 在他的注视下,曲锦萱缓缓开口:若当真能割舍得下,我早便一走了之了。宫里头伺候的人这样多,并不缺我一个。仅是愧疚,困不住我。 -- 第289页 她温声道:陛下愿意为我赴死,我也非是泥塑木雕之人。这险,我愿意担。 仿佛从隘暗的秘道奔至光明的洞口,仿佛元夕的烟花在自己耳旁炸响,轰轰然的动静之下,许久,姜洵才找到自己的心跳和声音。 萱萱姜洵无比枨触,简直高兴得发了傻,心中似有被暖阳温过的溪水在颤动流漾。 他伸出仅能动的右手,慢慢将曲锦萱的右手执起,放到自己唇边,在那雪白莹润的手背,虔诚地落下一吻:此生,我必不负你。 本是极其郑重且动情的一刻,奈何姜洵忘了,旁边还有个姜明霄。 见姜洵拖着曲锦萱的手还碰到了唇,大抵以为姜洵是在咬曲锦萱,姜明霄手中一晃,便将个布老虎直直砸到了姜洵脸上。 不仅如此,姜明霄还自曲锦萱怀中站了起来,迈着小短腿走到姜洵身边,软绵绵的小拳头恶狠狠地朝姜洵肩膀上招呼:阿爹、打、打阿爹! 气氛全然被毁,看着姜洵被儿子打到脸都偏了的狼狈模样,曲锦萱噗哧笑出声来。 --- 时间眨眼一瞬,便是芙蕖盛放的季节。 前些时日吐的那口血,倒误打误撞排了些余毒,是以经过这段时日的精心调养,姜洵已能下榻,若拄着杖,行走并无大碍。 到底是一国之君,出征、平叛、中毒、养伤这段时日,许多悬而未决的奏章亟待他定夺。是以,在双手均能活动自如时,姜洵便开始在寝殿内会见臣工,处理政事。而甫能下榻,他便恢复了常朝,日日忙到脚不沾地,头却是沾枕即睡。 这日,丁绍策被唤了过去。 听完圣令,丁绍策立马叫苦不迭:陛下饶了臣罢,过两日可是巧姐诞,臣这趟出了奉京,这没一旬半个月是回不来的 巧姐诞?姜洵怔了怔,旋即敏感地截住丁策的话:是后日? 丁绍策点头:正是后日。还请陛下开恩,体谅臣这寡汉,另派旁人去罢。说着,他嗐声叹气,不无幽怨地望向姜洵:陛下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您哄得美人归,臣尚在挣扎,巧姐诞这样特殊的日子,臣自然要约一约乐阳了。 听了丁绍策的话,姜洵单手扶额,苦笑了下。 饱汉不知饿汉饥?真论起来,他也是个饿汉。 虽将人哄回了身边,可那同榻而眠的事,他是提都不敢提。 行了,这桩事,朕寻旁人去办。既是七夕这样的好日子,朕自然不做那拆鸳鸯的事话音陡停,姜洵一本正经地纠正自己:朕忘了,你与乐阳还未和好,不算鸳鸯。 丁绍策嘴角抽了抽:陛下可否有些同理心? 姜洵从御案之上抽了封信函递过去:既不愿出京,便将这事办了罢。 丁绍策接了,正要打开看,便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阿爹! 扭头去望,果然是姜明霄挣开苗钧水,咧着嘴跑进来了。 接近一岁半的小娃娃,别说走,就是跑,他都能跑上几步了。 哒哒哒地跑到御案后,姜明霄便熟练地往姜洵背上爬,被姜洵倾着身子给拽到怀中。 姜洵唬下脸:说过几回了,人前不得往朕背上爬,不准动朕发冠,更不准抓咬朕。 姜明霄嗯嗯几声,胡乱点了几下头,便指着案上的墨砚:阿爹、写字。 眼疾手快地摁住姜明霄要去抓毛笔的手,姜洵极力忍耐着不让自己去想先前的事,再度好声好气教育他:写字需在宣纸上写,非是在人衣袍及面容之上胡乱涂画,可知了? 那厢父子二人抢夺着只毛笔,丁绍策则寻着空档,端详起姜明霄来。 岁半的小娃娃,却已是个唇红齿白,眸清眉隽的模样。怕不是这天地间的钟灵毓秀,都聚集到了这位龙嗣身上。 丁绍策半开玩笑道:这怪道现下都在打小殿下主意,小殿下生得这般招人,就算不是皇家子孙,臣若有个年岁差不离的小女儿,也愿与他做个亲的。 姜洵一手握住姜明霄的小爪子,另只手将那沾了墨的毛笔递给苗钧水,还抽空答丁绍策:朕劝你还是先成婚再提这些,较为实际。 再度被哽,丁绍策只能无奈地收起那信函:若无旁的事,臣先行告退? 姜洵颔首:去罢。 斗智斗勇与儿子抢完毛笔,姜洵抱着他安安静静耍玩了会儿,忽而福至心灵:霄哥儿,今晚与朕睡,可好? 姜明霄眨巴着眼,似是不明所以。 姜洵将他抱起,走到墨案之上,点了点上头的一摞宣纸:若应了朕,朕便许你涂两张。 怕姜明霄仍听不懂,姜洵还贴心地捻出两张宣纸对他示意。 着墨的吸引,让姜明霄立即两眼晶亮,他嗯嗯两声:和阿爹睡! 当夜。 姜洵在寝殿内引颈而望许久,终是把曲锦萱给盼来了。 霄哥儿闹着要与陛下睡,我便将他带来了。曲锦萱担忧地问姜洵:陛下可能带霄哥儿睡? 姜明霄是个守诺的,离了曲锦萱便跑去抱住姜洵,大声嚷嚷道:和阿爹睡! 姜洵幽幽地盯了曲锦萱好几息,见她双目澄澈,当真只是认真在问自己这话,不由心里犯堵。 -- 第290页 在能与不能,以及若是担心,你不防也留下来之间来回摇摆,最终,姜洵还是故作镇定:应当无碍,若有何事,我会唤苗钧水。 既他都这样说,曲锦萱也摒了担心,只蹲下身抚了抚姜明霄的脸:那霄哥儿与阿爹睡,阿娘回去了。说着,她特意叮嘱道:要乖,不许吵闹,可知了? 姜明霄一本正经答应道:会乖。 曲锦萱站起身:那我回了,陛下早些歇息罢,日间还有政务要忙,霄哥儿也不能睡太迟。 看着款款离去的背影,姜洵无语凝噎。 腿间一紧,是姜明霄两臂又抱紧了些,见他低头望来,还朝他嘻嘻一笑:和阿爹睡。 姜洵瞬间没了脾气。 罢了,急个甚。 夜半时分,待姜明霄终于睡熟,姜洵下了榻,唤来苗钧水,细细吩咐了几句。 苗钧水领命而去。 --- 一连两日,姜明霄都是跟着姜洵睡的。 头那晚,曲锦萱还提着心,一直留意另间寝殿的动静,生怕姜明霄哭闹。可翌日见小娃娃精神气十足,不像未曾睡好的模样,便也放了心。 这晚亥时已过,已入梦境的曲锦萱,忽被一阵异常的喧闹声给吵醒。 她翻了个身,见得巧茹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姑娘,不好了,陛下旧疾复发了! 心跳骤跌,曲锦萱一骨碌坐了起来,披衣趿鞋便要往那寝殿去,却被巧茹给拉住:姑娘,陛下不在那殿中。 不在殿中?曲锦萱愣住。 巧茹点头,焦眉灼眼地说道:听闻是小殿下夜半哭闹,陛下便带小殿下出去耍玩,可行至御花园之外时,陛下旧疾复发,突然晕倒,现下已有人去医署请医官了。 不及多想,曲锦萱与巧茹立即便往那御花园赶去,果然见得一路上都有慌忙跑着,道是要备御撵,或是备旁的物事的宫人。 只奇怪的是,越接近那御花园,如那般慌乱跑着的宫人,便越少。 而待她们终是到那御花园,却见得园子四周安安静静,打眼去望,何处都不见有人聚拢着。 而很快吸引曲锦萱的,是那御花园东侧的一座石拱桥。 那桥从首到尾,这会儿全部结满了彩纱,且每根望柱上头,都放着红彤彤的、造型各异的灯笼。 而桥旁两旁的湖面上,则浮着各色纸船。 曲锦萱看了巧茹一眼。 巧茹心虚地冲她笑了笑,停在原地,不敢再向前。 心中大抵有了数,曲锦萱向前行去。 她方踏上步阶,便有人弹奏起瑶琴。 琴声流淌,乐音清扬。 一步又一步,曲锦萱踏上那桥。 桥的另一端,亦有人徐徐行来。 玉冠鞶带,腰背挺拔,面上,则戴着顶黑面獠牙的花脸面具。 说是徐徐行来,是因着那位长身郎君,明显腿脚不便。 曲锦萱心中裹着气,便也不让他,自己率走到桥中央,直勾勾地看着他艰难上桥,又一步一步朝自己靠近。 待人到了身前,曲锦萱一把揭下那面具,怒目而视:陛下怎又骗人? 姜洵颇为无颜。他以手揖拳,抵在唇边咳了咳:萱萱,我骗你两回,你亦骗我一回,暂当抵消了好不好?你若不忿,往后我由你耍弄,先应了我这一回,可好? 曲锦萱颦起额来:我何时骗过陛下? 不想提及旁的男子,姜洵只好隐晦地说了声:宝津楼。 见曲锦萱下意识皱了皱眉心,姜洵忙放软了声音,纠正道:是我错了,一直都是我在骗你,你不曾骗过我。 见他这般急切认错,卖乖讨好,曲锦萱真真好气又好笑,一双琉璃美目中染了星点笑意,终是问道:陛下要说什么? 姜洵先是自怀中掏出只锦盒,又自那锦盒中,取出枚玉镯来。 那镯子亦是他同时做的,质地与雕纹,俱与曲锦萱腕上正戴着的那只,一模一样。 执起曲锦萱的手,姜洵亲手为她戴上这一只,他亦是珍藏许久的玉镯。 腕上镯儿成双成对,轻轻滑碰,声音叮当悦耳。 姜洵看着曲锦萱,目光如水,神色暧融:萱萱,再嫁我一回,可好? 旧幕重现,得郎君精心盘划,只为这般煽情表慕。 四目交织,曲锦萱鼻头微酸,已有些泫然欲泣。 姜洵以指腹拭去她眼角泪光,半是哄,半是叹道:莫要哭,再不能让仙人误会了。 知他指的是什么,曲锦萱目中潮意更甚。 银河轻浅,月儿如钩。 鹊桥之上,是阔别已久的牛郎与织女,而碧宵之下,则是重归旧好的一双男女。 极力忍住泪意,曲锦萱被俊美风华的郎君轻轻拥住。 在他怀中,她轻轻点了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