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魔尊共用身体的日子》 第1页 [穿越重生] 《和魔尊共用身体的日子》作者:谈树【完结】 文案: 分手三百年后的某一天,婴勺醒来发现自己的魂魄住进了魔尊的身体里—— 长渊:你给我出去。 婴勺:我不。 假温柔会打架会炸毛的神兽女主VS 大龄剩男表里不一法力无边魔尊【脱不了单是有道理的】 破镜重圆X追妻火葬场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异闻传说 搜索关键字:主角:婴勺,长渊 ┃ 配角:一大堆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给我出去!我不。 立意:论如何活得长——就靠坚强和想得开。 第1章 鬼嫁 娘的,出不来了。 婴勺睁眼的时候,感觉到冷。 尖锐的瓷片就停在她的喉咙前,血线顺着皮肤滑下来,痒痒的,落在了脏兮兮的雪地上。 阳光被街角的雪反射得刺眼,身边人声鼎沸,无数脚步经过。 有人扔下一枚铜板,落在她脚边的破瓷碗里。铜板咯噔咯噔地打着转,还没彻底躺平,一小孩撒着小短腿飞快跑过,在地上留下一串灰乎乎的脚印,踩实了雪,踢翻了碗,那还没转消停的铜板随着破碗飞了出去,巧妙地穿过街面上无数脚步,被对面那条巷子口的乞丐眼疾手快地捡了。 婴勺吃了一嘴混着香火味的沙子和雪沫,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她缓慢地搓了一下胳膊,感受着阔别几百年的寒冷。 然后她转过眼,沿着那只被自己扼住的意图行凶的手,看向其主人的脸。 还挺俊。 对方显然没料到婴勺在关键时刻醒来,被逮了个正着,有些猝不及防,却并不慌张,不紧不慢地松了手上的力道,扔了瓷片,冲她友善地笑了笑。 婴勺觉得这个笑很对自己的胃口,原本正要直取对方狗命的手暂时松开,撑着地面坐起来。 对方也坐在地上,往后挪了半尺。 勉强拉出了一臂的距离——对于预防打架没什么作用,只是方便看清脸。 凡人的庙会拥挤嘈杂,婴勺已经三百年没有见过如此鲜活的阵仗,耳中捕捉着周围的环境声,勉强摁下胸中的震惊和疑惑,将对面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此人浑身破破烂烂,脸上也脏兮兮,脸色因天冷被冻得发青,一双眼睛倒是生得别有神采,眼神温和得像东海上洛檀洲的雪槠树叶,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容易令人产生好感——如果忽略他脚边瓷片上沾着的血的话。 在婴勺打量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在观察她。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对方先开口了—— “凡界的日头真亮啊。” 居然是句闲聊天。 婴勺笑了。 虽然这人一身的凡人味,但她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感知了这人的气泽——四境轮里浸润千百年的恶气,不是换个凡身就能捂住的。 对方见她没有立刻回应,又说话了:“阁下是哪路的仙君?” “仙……”婴勺一开口,觉得自己声音有点不对,清了清嗓子,“仙君……咳,嗯?” 她顿住,反应了好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婴勺:“……” 对面见她看完手迅速上下抚摸胸膛的兄台:“……” 对方辨别出婴勺脸上生无可恋的表情,很不解地问:“有什么不妥吗?” 婴勺咳嗽了一下,正色,用男人的声音尽量平静地说:“没有。” 言罢还露出一个笑。 对面:“……” 看起来笑得并不太开心。 然后便见婴勺脚一勾,碎瓷片在阳光下一闪,转眼就到了她的手上。她一面上下抛着玩,一面抬了眼皮看他:“什么仇什么怨啊兄台?” “仙君有话好说。”对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点——并非出于畏惧,而是表达尊重,“在下沉玉,与仙君乃是同乡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婴勺歪着头看他:“你叫沉鱼,是不是该有个妹妹叫落雁?” 沉玉思忖了片刻,道:“或许以前有。” 婴勺:“或许?” 沉玉认真地说:“好像是被我克死了吧。” 婴勺:“……” 下一刻,碎瓷片便抵住了沉玉的喉咙。 身侧人群拥挤,脚步密集往来,却无人注意街角这一点动静。 锋利的破口紧紧地摁在皮肤上,血线以牙还牙似的缓缓流下,婴勺一手握着沉玉的衣领,嘴角微微勾着,眼中却没什么笑意。在这个距离,她看清了沉玉左眼下一颗血红色泪痣,不太明显,在这张满是凡人气的脸上却显得有些违和。 她把视线挪回沉玉的眼里,轻声说: “哪一境的妖魔鬼怪,不说实话,现在杀了你哦。” “仙君真温柔。”沉玉被她扼得略呼吸不畅,却没动手反抗,“在下北境无名小卒,玉嬴将军手底下跑腿的,只配捡点肉渣吃,还犯不上仙君动手。” 婴勺眯了眯眼。 四境轮中,南北两境水火不容,她和北境打了两百多年,对玉嬴这个名字有所耳闻。 是那杀千刀的北境大将玉无更身边的人,没交过手,但听说人挺老实。 说起玉无更,婴勺的后槽牙暗暗地咬紧了。 当初就该把他的脑袋和手臂一起割下来,否则哪由得他一张嘴挑唆即墨反叛。挑唆完还给她玩失踪,上天入地都没把这杂碎刨出来。她记忆的前一刻还停留在和即墨打得血肉横飞,谁知打到一半失去意识,还以为自己被人暗算,醒来就到了这鬼地方。 -- 第2页 凡界,三千多个凡界,鬼知道这是哪一个。 沉玉感到摁在自己脖子上的血流得快了些,动作略僵硬地抬起手,握住婴勺的手腕:“仙君不会和我家将军有过节吧?冤有头债有主,仙君可别拿我这小角色撒气。” 他微笑的时候牵动眼角的皮肤,眼下那颗小痣被一同微微拉扯,点在那张笑脸上,有股说不出的气质。 婴勺觉得这人在颠倒黑白。 从这人抓住自己的手上,她察觉出他与自己是同样的境况。 四境轮里什么品种的妖魔鬼怪都有,像他们这样只有魂魄的,从里面出来之后都附在了凡人的躯壳里。 虽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无法动用自身的法力,但至少眼下,自己的这具凡身是修过点仙道的,而对面则是彻头彻尾毫无还手之力的凡人。 四境人数万年来在残杀中舔血,难怪他想要先下手为强,必然是担心自己醒来之后把他给杀了。 婴勺看着沉玉,心知此人没有说实话,却暂时降低了警惕。 她手上的力道分毫不减:“你对我有什么用?” “虽然眼下身无长物,但在下好歹比仙君早醒来些,联络上了几位不中用的朋友。”沉玉笑,“倘若仙君愿意暂且放在下一马,在下与友人自然全力相助仙君脱此凡身之困。若仙君就此取了在下的小命——”说到这里,他打开手心,“——待在下的友人循迹前来,仙君恐怕也讨不了好。” 婴勺低头瞥了一眼。 是一枚尚且新鲜的传唤符。 “你哪来的?”她问。 沉玉很坦然:“趁仙君熟睡之际,借了仙君一点血。”他以视线指出了婴勺手指尖一枚早已凝固的破口,“若非因此耽误,仙君此刻早已驾鹤西去了。” 婴勺:“……” 见对方似乎被自己说动,沉玉继续道:“在下之意并非威胁,仙君想一想,以在下目前的能耐,但凡在此碰见个小妖小怪,恐怕都不得善终,因此在下乃是有求于仙君的庇护,自愿为仙君鞍前马后,来日必当回报。何况,此处凡世魔气如此之重,仙君一人,怕是也不太安全。” 婴勺扔下了瓷片。 “南境人,无名之辈,婴勺。” 沉玉露出了微笑。 即便他也不相信这是真话,但显然认为眼下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趁热打铁道:“若仙君仍有疑虑,在下可向北境王起誓——” 婴勺的手放到了沉玉的手背上,亲切地道:“不用了。” 北境王璧城主,是位从四境轮诞生以来就存在的人,统治北境长达数万年,威信源远流长。北境人在谈到大事时总喜欢向他们璧城主起誓,并非因为有什么实际意义上的约束,而是长时间约定俗成的规矩,一旦违背誓言就是对璧城主不忠,不必璧城主说什么,自然有一大批想要讨好上位的人狗拿耗子冲来把人宰了。 然而这点小把戏糊弄不了婴勺。 沉玉心底并不认为眼前这人能给自己带来太大的威胁,本以为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但此刻看婴勺的神情,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得过于简单了。 他的笑容微微一停:“仙君?” “你们璧城主我可惹不起,沉玉君既然如此向我表忠心,我当然不勉强你起这个誓。”婴勺道,“我们简单点。” “仙君的意思是……” “我自有办法。” 话音未落,婴勺原本搁在沉玉手背上的手,忽然攥紧了沉玉的手腕。 沉玉一惊,一时间竟无法挣脱,在婴勺划破他手腕的那一刻脸色略变,随着一缕魂魄被强行抽出,他的嘴唇飞速失去血色,待婴勺拔下几根头发施法将那缕魂魄困住,他的嘴唇已经如冻僵之人般青紫。 “哎呀,沉玉君的魂魄可不似你这具身体娇弱。我可不能小看你了。”发丝在婴勺手指间缠绕,织成一张网将那透明的魂魄团团罩住,继而陷入她的手心。 她对沉玉弯了弯眼睛:“多吸点香火气,有好处。” 沉玉被强行拆走一丝魂魄,浑身如坠冰窟,即便万分不情愿,也不得不听从婴勺的建议,急促呼吸。 他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丁点,连温柔都不装了,咬着牙露出个假笑:“仙君好能耐。” “雕虫小技。”婴勺在沉玉眼中看到了暗藏的杀意,但她浑不在意,笑不露齿,非常矜持,“这点魂魄暂时寄存在我这里,对沉玉君你毫无伤害。只是可千万别让我死了,不然,你的篓子可就大了。” 旁边寺庙的香火气旺得熏人,并着凡界结结实实的日头晒得人脸上冒汗。 婴勺抬手给自己扇了扇风,对沉玉笑得非常友善。 沉玉捂着胸口,盯了她半晌,然后微微咧出个毫无芥蒂的笑: “那就仰仗婴勺君庇护了。” “既然达成一致,咱俩就是兄弟了。”婴勺拍了拍沉玉的肩膀,无视他的脸色,跑了两步捡起方才被踢飞的破碗,摆到二人跟前,“从此一个碗要饭,有我一口就绝不落下你。” 沉玉看了眼那破破烂烂满是尘土的碗,笑得比方才还要勉强:“这倒是大可不必……” 然后他的肚子就“咕噜噜”叫了一串。 仿佛是为了回应饭友的需求,紧接着婴勺的肚子也叫了。 沉玉:“……” -- 第3页 婴勺:“……” 二人对视一眼。 下一秒,二人一个握着碎瓷片,一个捡了石头,在破碗边缘敲敲打打,哭得声泪俱下—— “好心人可怜可怜我们吧,家有老母病入膏肓,无钱医治还遭地主欺压。” “下有两岁小孩嗷嗷待哺,连菜叶子汤都没得喝啊,孩子饿三天了,求好心人救孩子一命啊。” “恭喜发财啊,好心人恭喜发财一生平安,求求您施舍一点吧。” 铜板一个接一个地落在碗里,婴勺干脆张开衣服下摆来兜。街对角巷子口那一拨乞丐零零碎碎地看过来,其中就有先前捡了他们一文钱的那个。 婴勺和沉玉顶着竞争对手嫉恨的眼神压力,毫无脸皮地向路人讨钱。 沉玉生下来几万年没干过这种力气活,才刚被婴勺抽了魂魄,加上这副凡人的身躯属实不抗造,嚎了片刻就几乎要断气。 婴勺探身,从行人的脚步堆里眼疾手快地捡起一枚蹦走的铜板:“你很虚啊兄弟。” 沉玉白着脸喘气:“婴勺君,不知是不是在下的错觉,总觉得,别人看我们的眼神有点奇怪啊。” 婴勺四下看了几眼,确实有一些人在看他们,还有个对街的乞丐正穿街过来。 她一开始没觉得怎么,毕竟吆喝理所当然会引人注目,但当有个别人或远或近地停下对他们指指点点,婴勺也意识到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沉玉拉了下她的袖子。 有官差拨开人群,吆喝着远远走过来,还带着刀。 带头的那个手里拿着一张画像,正与路人说话。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隔着无数的衣摆和裤腿,婴勺看见那官差的眼睛一抬,往自己这边看过来。 她和沉玉对视一眼。 婴勺闭眼捏了个诀。 沉玉看着她。 婴勺睁开眼,再闭眼捏了个诀。 然后沉玉的膝盖就被抽了一下。 沉玉觉得痛,“啧”了一声。 “娘的,什么鬼玩意儿,出不来了。”婴勺压低声音,气急败坏,“跑啊!” 【肉文屋将分享完结各类好看的小说,找好看的小说就来肉文屋https://www.po18e.vip/】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系。 第2章 鬼嫁2 婴勺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怜爱地…… 破瓷碗被婴勺一脚踢翻,铜板飞起,随着尘土在路人的脚步间滚动。没等婴勺大喊“捡钱了”,街对面的乞丐们便立刻望风而动,冲过来滚地捡漏,无数前来上香的和上完香的路人纷纷低头弯腰,追着铜板你撞我我撞你。 官差咬牙切齿,一边大喊着“官府办差,闲杂人等退避”往前冲,一边在人群里被挤得东倒西歪。 婴勺则拖着沉玉往人堆里冲,猫着腰躲避官差的视线。 穿着开裆裤的小娃娃坐在大街中央“哇哇”大哭,婴勺一边跑一边弯腰抄起了那光屁股蛋,视线一扫,揣着小娃娃就冲向寺庙门前,将孩子往那急得团团转的妇人手里一塞。 妇人喜极而泣,没拉住婴勺,倒是拉住了气血两虚的沉玉,拽着他的手臂千恩万谢。 婴勺跑出去二丈远才发现后面人不见了,一回头看见沉玉一个大男人无比无奈地被个凡人女子大哭着拖住,翻了个白眼,冲回去将沉玉的胳膊一扯,随手拉了个路人的胳膊塞进那妇人手里。 官差看见了他们,为首的大喊“在那里!”,拨开人群追上来。 头顶匾额上“宝积寺”三个大字金光闪闪,婴勺重重地“啧”了一声,拖着沉玉一头钻进寺院。 寺里虽然人不如外面街上多,但也挺拥挤。 婴勺一进去立刻往旁边闪,极眼尖地瞄见一男子躲在墙角放水,“嗖”地一下移过去,在沉玉的注视下背对着该男子往后一踢,同时手极灵活地向后一勾,勾开了人家的腰带,一伸手摘下其外袍,放水的兄台尿到一半惊恐地被踹进了小树林,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婴勺用法术封住了嘴。 沉玉微微张口,阻止的话卡在了舌尖。 他转向墙根处一位恰巧旁观了全程的货郎模样的男子,抱歉地一笑。 货郎是个见过世面的,嘴边抽着嘴角一边用袖子遮住了眼睛,拎着自己空空的扁担,念念有词地离开,假装无事发生。 婴勺直接换上别人的衣裳,看都不看,直接把脱下的破烂外袍往身后那中年男子的光屁股蛋上一丢,向寺院门口瞟了一眼——带着刀的官差在和守门的僧人纠缠。 她回头看向不知作何表情的沉玉:“愣着干嘛?” 沉玉喘着气,看了一眼上半身埋进小树丛里的男子:“婴勺君真……” 婴勺:“噢,你也得换。” 沉玉:“?” 婴勺飞快伸手,无视沉玉震惊的反抗,三下五除二把他的外衣给扒下来,反手一丢,那刚从树丛里爬出来的兄台兜头被蒙住。 沉玉身上只剩下不太干净的里衣,脸色一言难尽,紧接着婴勺在他的脸上摸了一把,弄得他浑身的鸡皮疙瘩快要蹦出体外。 婴勺怜爱地道:“漂亮的小可怜儿。” 沉玉打生下来几万年头一回被人如此轻薄,又因天寒而嘴唇略显哆嗦:“你……” 然而他来不及反抗。 -- 第4页 寺院门口的官差闯了进来。 婴勺二话不说再次将他的胳膊一拽,钻进人堆。 寺院比想象中要大,从礼佛之人的穿着打扮上来看,既有达官显贵,也有引车卖浆之流。 婴勺在人群中巧妙地穿梭,听见旁边人说今天是大年初一。 西天那老家伙的诞辰,难怪庙会挤成这样。 “佛陀竟有如此威望。”沉玉一边喘着一边惊讶地说。 婴勺瞥他一眼。这人——不,不是人,管他是什么——显然是四境轮里土生土长的老人了,完全不通外界风云。 身后有官差拨开人群追来,婴勺手指一抬,香炉上那比人高的柱香倒下好几根,一阵兵荒马乱。婴勺重重地“啧”了一声——这具身体的法术属实不行,连一顶香炉都挪不动。 她摁着沉玉的脑袋往经幡底下一钻:“你觉得佛陀是个什么角色?” “是个好人。”沉玉体力不济,差点跪在地上,勉强绷住微笑,“婴勺君何必试探,在今日之前,我这辈子就没出过四境轮。” “真可怜。”婴勺用力将他拽起来,手掌一扫,挑水的和尚脚步歪斜,一桶水浇在了香客的脚上。香客是个有头有脸的,跟在后面的下人立刻上来,帮忙的帮忙理论的理论,闹哄哄的拦得官差跟丢了人,一个个着急上火地跺脚。 婴勺躲在经幡之后,看着七八名官差兵分好几路四散搜索,还有两个挡在了门口的必经之路上。 她向后捅了捅:“咱们怎么出去?” 半晌没得到回应。 她回过头。 沉玉脸色发青地坐在地上,喘得快要断气。 婴勺再次“啧”了一声:“你这也太虚了吧兄台。” 沉玉没顾得上理她,只有眼神传递出了不满。 婴勺想了想,道:“我没抽你多少魂魄,你别这样看着我。是你自己虚。” 沉玉捂着胸口,憋了一会儿:“是这具身体虚。” 婴勺道:“都一样。” 然后一只手扯住了婴勺的裤腿。 婴勺低头。 “施主。”穿着灰色僧袍的小奶娃娃揪着她,仰着头眼泪汪汪,“经幡不能卷。” 不远处,官差举起手往她这边指。 婴勺低着头对着那小奶娃娃假笑道:“那我应该怎么办呀?” 大约小孩子于察言观色这一方面总有些独到之处,那一身灰的小奶娃娃不知怎么的在婴勺的笑容下读出了咬牙切齿,当即嘴一瘪,汪汪的眼泪夺眶而出:“施主、施主好凶!” 婴勺:“……” 沉玉:“……” 官差:“在那儿!给我追!” 婴勺重重地一跺脚,一拔腿,没拔动,低头一看,那奶娃娃已然跟个沙袋似的挂在了自己腿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统统往她衣服上抹,嚎得生怕吵不醒明堂的佛祖。 在路人频频侧目下,婴勺毫无心理负担地将那小僧侣从自己腿上扒下去,团成一团放在了经幡下的石墩上,用他自个儿的袍子给他抹了把鼻涕,拖起沉玉飞快开溜,挤着人流的肩膀钻进了大雄宝殿。 殿中有僧侣在诵经。 大殿正中央供奉着结跏趺坐的佛祖金身,蒲团上跪着前来祈愿的男女老少,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却十分安静,就连孩童的啼哭都似乎刻意放低了声量。 婴勺一进去就立刻整了整乱七八糟的衣服,向后拍了拍沉玉,示意他沉稳点儿。 沉玉对她报以一个微笑,眼风往身后一扫,示意追兵快到了。 婴勺往旁边一闪,从窗户里边探出半颗脑袋瞄了一眼,看向沉玉:“我觉得他们是来抓你的。” 沉玉嘴唇苍白,却仍旧很有礼貌:“我觉得正好相反。” 婴勺“嘁”了一声,再看了眼外面。官差已然快到殿外,好在他们二人暂时还没引起大殿中人的注意。 婴勺:“我们分开走,你走那边,我走这边。” 沉玉:“不。” 婴勺:“那你走这边,我走那边。” 沉玉:“不。” 婴勺:“你想怎么样?” 沉玉:“婴勺君,你能背我走吗?” 婴勺觉得此人忒不要脸。 她盯了沉玉一眼,耐着性子敷敷衍衍地架起他,沿着墙根往后门挪,然而那些官差不知如何互通的讯号,眼见着后门也有人包抄了上来。 婴勺低声道:“不是我不想带你,属实是你太沉了。” 沉玉还没来得及反驳,那支着自己半边身子的力量一撤,他的身体一歪,差点摔在了地上。 门口官差大跨步跃了进来。 沉玉一回头,大活人凭空消失,只有香案下一角帘布动了动。 此时在香案前参拜佛祖的恰是先前目睹婴勺扒人衣裳的货郎,此人很是震惊,似是想要呼喊,但一转头撞上沉玉的目光,大约觉得自己大年初一就犯了太岁,赶紧扛起扁担开溜。 沉玉无奈,捂着胸口喘了两口气,想要躲到顶梁柱后面。然而他刚一挪动,就被抱住了腿。 先前那控诉婴勺的小僧侣这回准确地抱住了在逃犯之一,抬着泪汪汪的双眼,圆脸上海沾着香灰,嘴角瘪得厉害。 沉玉自认长得没婴勺凶,他努力想攒出一个笑来,然而那奶娃娃依旧透过笑容看见了他漆黑的本质,“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 第5页 哭声引起了殿中人们的注意。沉玉抿了下嘴角,筋疲力竭地放弃抵抗,抱着那哇哇啼哭的小僧侣,干脆席地而坐。 三四个带着刀的官差从各个方位冲进大雄宝殿。 沉玉被绑住了双手。 “还敢跑!带走!”领头的官差一挥手,大声喝道。 居然真是来抓自己的。 沉玉费劲地抬起手擦了脸上的唾沫,瞥了眼静悄悄的香案。 两名官差一左一右把他架起来,沉玉正累得慌,懒得自己走,有人扛着正合适。然而他不太想独自享受这等礼遇。 “且慢。” 官差回头:“有何话说?” 沉玉扭过脖子,往佛像前扬了扬下巴:“那儿,还有一个。” 官差们对视一眼。 蜷缩着躲在香案帘布后的婴勺:“……” 布帘被掀起,婴勺被两个五大三粗的官差薅了出来。 下手的人很不礼貌,她就地滚了一圈,吃了一嘴香灰,然后被提起来,迎头碰上沉玉对着她笑。 那道貌岸然的杂种对她做口型:饿了。 婴勺报以一个记仇的笑:吃牢饭吧你。 架着婴勺的官差看清了她的脸,大声说:“大人,是他!” 领头的官差走近,粗鲁地抓开了她额上垂下的头发,看了眼手上的画像,大喜:“两个都逮住了,带走!” 官差押着他们离开。 佛祖结跏趺坐,一手触地印,垂眸俯视众生。 婴勺抬头与佛像对视一眼,刹那间仿佛回到了幼年在什刹海莲花座下听讲经的无聊日子。 那阵子师父去了凡界收徒,把自己丢给了那杀千刀的魔尊长渊。长渊是个长着张书生脸的人渣,一直令她十分讨厌,但当那人把她的原身团成一团塞进怀里藏着,陪她去偷佛祖后院的人参果时,她觉得这个人渣还算识相。 这寺中供奉的佛像与佛祖本尊的长相差的不远,只是佛祖本人没那么金光闪闪,也不会反光。 尤其不会把那人渣的脸映得清清楚楚。 嗯? 人渣的脸? 婴勺被官差粗暴地架出大雄宝殿,被自己视线中方才一闪而过的脸吓得后脖子汗毛倒竖,在门槛处蓦地回头—— 那巍峨金灿的佛像盘膝之处,正倒映出一双震惊的长渊的眼。 随后她便被摁下头推出了殿外。 第3章 鬼嫁3 “婴勺君长着一张不轻易向人吐…… 沉玉发现婴勺变得沉默了。 从二人一路上被押走,到二人被关进隔壁的两间牢房,结结实实地上了锁,婴勺都没有再说话。 沉玉越过结实的隔栏看着她沿着墙根坐下,觉得这路上必然发生了点什么,但自己没能留意到。 只是若事情与自己无关,他对旁人的隐私毫无窥探的兴趣。 尤其是此时,他饿了。 沉玉打从生下来,头一回寄居到一个凡人的身体里,头一回看见雪,头一回被冻醒,头一回看着对面牢房门口的半碗剩饭挪不开眼。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种感觉就是传说中的“饥饿”。 沉玉觉得新奇,又有些惆怅。 然后他发现隔壁的婴勺有了动静。 被抽走魂魄的不适仍旧盘桓在体内,虽然略恢复了一点精神,但沉玉还是懒得动,就挨在木栅栏上,看着婴勺收拾地上的干草。 沉玉捏起腿边的干草,瞧了瞧:“这东西有什么用?” 婴勺把乱七八糟的干草拢到墙角,再铺平,勉强能容纳一个人:“你晚上不用睡觉的?” 沉玉道:“不用。” 婴勺弯着腰捡干草,看向他。 沉玉补充道:“没睡过。” 婴勺心想:这人的原身估计是鬼。 她直起腰来拍了拍手,点了点他:“你住进凡人的身体,过一会儿就明白为何要睡觉了。” 有狱卒来送饭。 婴勺立刻蹲到门口去,看着那人打开食盒,里头有两份饭。 一碗糙米饭,以及一碗盖着肉和菜的糙米饭。 狱卒伸手拿出一份,刚放到地上,抬起头和婴勺对视了一眼,然后把饭菜收了回去,换成了另一份没肉的。 婴勺瞪视:? 牢役说:“不是你的。” 他留下那光秃秃的白米饭,然后来到沉玉的牢房前,放下了那碗显然贵气很多的。 婴勺:??? 沉玉向狱卒道了谢,把饭端了进去。 眼看那人收起食盒就要走,婴勺连忙出声:“哎——等等!” 狱卒百无聊赖地起身,眼皮子都没抬,说话时满腔没睡醒的哈欠:“就这些饭,都蹲进来了还挑啥?” “不不不我不挑,官爷误会了,小人另有所求。”婴勺随手掏出一小块碎银子,眼瞅着至少有一二两,她抛了一下,冲狱卒眨了个眼。 狱卒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珠子向两侧瞟了瞟,向后退到她的牢房前,也不看她,伸手准确地拿住银子,往袖子里一揣:“讲。” 婴勺友善地笑了两声:“小人不为难官爷,就是个小忙,劳烦官爷帮我弄面镜子来。” 狱卒斜着眼,目光在她的脸上片刻,清晰地表达了“臭美”二字,但看在银子的份上,那人二话没有:“等着。” 于是二人隔着木栏吃牢饭。 -- 第6页 婴勺吃了两口难以下咽的糙米饭,连口水都没得喝,这才想起和自己一块儿被抓的隔壁这位,刚想把筷子伸过去捞块肉,就发现对方碗里就剩个底了。 婴勺愤愤:“你是饿死鬼吗?” 沉玉擦了下嘴,优雅地放下碗:“凡人真有意思。” 婴勺捧着碗,盘腿和他面对面坐着:“何出此言?” 沉玉道:“凡人之躯生老病死,知饥寒知温饱,饥寒时难捱却有盼头,温饱时满足却为将来的饥寒所虑。” 婴勺盘着腿,晃了晃脚跟:“这可不止是凡人的道理。” 沉玉道:“我从未感受过饥寒,今日有感而发罢了。” 婴勺:“你是鬼?你们璧城主住在那么冷的地方,你都没感觉……哦,你们璧城主好像也是鬼。” 沉玉一笑:“可能是吧。” 婴勺扬了扬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沉玉道:“婴勺君看起来深谙凡世道理,与我辈甚是不同。” 婴勺:“道听途说的。” 沉玉道:“四境轮里,这种道听途说很是罕见。婴勺君果真是神通广大。” 四境轮里绝大多数的恶胚都是十几万年前被父神一手关进去的,那时候凡界还只有个雏形,压根没人去过。直到三千年前四境轮突然暴动,短暂地打通了与外界的联系,又收了一小撮妖魔鬼怪。这批人给与世隔绝的四境轮带来了一管新鲜血液,只可惜绝大多数都没能活到现在。 婴勺没理会他,任他猜去。 沉玉道:“四境轮里仙君甚少,婴勺君怎会流落至此。” 婴勺道:“你们北境的鬼也挺少,你在玉嬴手底下混,没被他送去给你们璧城主当点心?” 沉玉道:“璧城主并非外界所传来者不拒的魔头。” 婴勺“嗯”了声:“看来是个挑食的魔头。” 沉玉好似有些无奈:“璧城主不吃人。” 婴勺:“当然不吃人了,四境轮里哪里长得起凡人。” 沉玉:“鬼也不吃的。” 婴勺敷衍地点点头。 沉玉于是放弃给自家大君正名,换了个话题:“婴勺君对这些凡人很熟悉,是位有故事的仙君。” 婴勺:“你想听我讲故事?” “若是婴勺君愿意讲,我自然是想听的。但恐怕你并不愿意。”沉玉一笑,“婴勺君长着一张不轻易向人吐露心声的脸。” 筷子在饭粒里慢慢地戳了两下,婴勺低下头扒干净碗底:“脸是这凡人自己长的,跟我可没干系。” 沉玉问道:“婴勺君不喜欢这张脸?” 婴勺把碗扔在一边,掀起眼皮:“我为何要喜欢?” 沉玉并未在意她语气中没由来的不友好,一笑:“若是不喜欢,换一个便是。” 婴勺抱着双臂看他:“你怎么不换?” 沉玉道:“我先前向友人传讯时用了这凡身的头发,若临时改换,怕他们找不到我。” 婴勺:“我觉得这张脸好看。” 沉玉道:“难道不是因为被困住了?” 婴勺:“原来沉玉君听见了,听见了还问。看来不是耳背,是脑残。” 沉玉笑了笑:“先前没在意,现下回想你说的那句‘出不来’,才反应过来意思。”他上下看了看婴勺这具身体,“倒是有趣。” 婴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道:“你要是能帮我弄出来,我还你一半魂魄。” 沉玉抹了抹被灰扑上的脸,道:“这条件甚是诱人。待我友人寻来,我自尽力帮你。” 婴勺整理着地上的干草,闻言回头瞥他一眼:“难道不是届时取我狗命?” 沉玉温和地道:“婴勺君说笑了。” 语气毫无诚意。 婴勺懒得理他,窝在干草垫子上闭目养神。 沉玉比婴勺更累,这会儿感受到了困倦,新奇又顺从地响应了身体的反应,就地睡着了。 婴勺靠着墙,掀开一边眼皮,扫了沉玉一眼。 这人虽是个鬼,睡姿倒规矩得很,躺平了双手交叠在腹上,双腿分开不过肩宽,比天族那些讲究礼数的老八股们还整肃。 曾经有一个人也是这样睡的。 只是那人有一阵子不知怎么的改了习惯,总有一只手放在身侧,要么搂着她,要么盖在她的手背上。 再后来,他就不见了。 这时,牢房里脚步声响起。 婴勺睁开眼。 “你要的——”狱卒的话刚出口,懒散的声调一收,如同被刀闸断。 他的视线只在正前方停留了一瞬,一瞬后却惊觉背后毛孔张开又紧缩。 狱卒舔了一下嘴,方才正撞上的那一副眼神仿佛烙在了他的眼珠子里,怎么都甩不掉。他壮着胆子再抬头,那囚犯的眼神已然平平无奇。 狱卒咽了一下口水,怀疑自己方才撞了邪,安慰着自己忘掉那双杀人刀似的眼睛,莫名地不敢再与那牢房中的人对视。他从胸口掏出镜子,往里面一扔,快速丢下一句“拿去”,就飞快地搓着胳膊走了。 婴勺揉了下眼睛。 她差点睡着了。 婴勺浑然不知自己无意中恐吓了无辜的狱卒,一边纳闷怎么那人跑得比兔子还快,一边挪过去捡起了铜镜。 那人扔得忒不讲究,镜面都蹭花了。 她举起那巴掌大的铜镜。 -- 第7页 然后看见了那张久违的意料之中的脸。 婴勺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不自觉地扯起嘴角,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继而僵住。 明明是她自己的魂魄,不过就是用了张脸,做出这个神态时,居然和印象里的那人一模一样。 她脑中闪回当年在洛檀洲时的快活日子。那时她刚和妖界公主流琴打完一架,惨胜,带着流血的脑瓜子,变回原身窝在雪槠树上和白笙吹牛皮,师父把她从树上捉下来,一巴掌将药糊在了她的脑门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流琴如何?”师父抱着她的时候还是很温柔。 婴勺抱着自己受伤的尾巴:“十年后再打一场,我把她的蛇胆薅出来。” 当时她自然是在吹牛,毕竟那流琴比她长了两千多年的修为,只是祖传家训,有外人在场时,须得顽强地保住自己的面子。 师父是个绝世大美人,低着头对她一笑。婴勺以为那是对着自己笑的,骨头都酥了,谁知道师父转头就对那在场的外人说:“长渊,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如今就算变成兽形,这皮笑肉不笑的劲儿都有八分像你。你赔我好端端的徒弟来。” 长渊放下茶,拨开廊下低垂的紫藤花,踏着氤氲的洛檀洲灵气走过来:“她便是不学我,也不是个好端端的模样。何况,”他坐到雪槠树下,捡起一颗圆滚滚光灿灿的叶子,上下一抛,弯了一侧嘴角,眼风闲闲地瞥过来,“像我,不好么?” 那时候婴勺觉得长渊那人渣是在使劲勾引她师父,于是伸长了爪子使劲挡住长渊的视线,不让他看师父的美貌,谁料到师父打了个喷嚏,把她抛给了那人渣:“你这毛掉得厉害,去什刹海养养吧。我这段日子没空,长渊带着你,你要听话。” 被抛弃的婴勺和人渣大眼瞪小眼,悲愤之下,一爪子薅破了人渣的嘴唇。 此时婴勺看了一眼镜子里的那张脸,心里陡然生出与当时一样的怨气,将铜镜一甩。铜镜翻了个跟头,磕坏了脆弱的边角,可怜兮兮地趴在了干巴巴的地面上。 隔壁的沉玉被这动静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婴勺袖子一挥,他重新睡死过去。 婴勺看了眼牢狱上方高高的小窗户,魔气和微弱的光纠缠着渗透进来,沉重得不像是个凡界。 处处透着蹊跷。 第4章 鬼嫁4 婴勺低头看了眼那未曾瞑目的眼…… 先不说为何她在与即墨打架打到一半时忽然被四境轮吐了出来,光凭她在这具躯体里醒来,还偏偏是这一处凡界,就足够令她震惊了。 如今的魔尊长渊于六万年前成魔,几乎无人知道他的来历,但婴勺曾经误闯他的梦境,将他的过往摸了个底儿掉。 眼下她所寄居的身体,是长渊成魔前的凡身,而既然这凡人还活着,那么此处凡世,必然是六万年前长渊所在的那一个凡世。 且不管四境轮到底出了什么幺蛾子,这世上竟然有能让人完好无损穿越六万年的玩意儿——来到这儿的还不止她一个,隔壁的沉玉,以及她一路上明明灭灭感受到的一些气泽,被弄到这犄角旮旯的妖魔鬼怪少说得有一打。 还有这地方的魔气。 她一醒来就嗅到了,浓得跟跑烟的炉灶似的,锋利又呛人。 可长渊这时候明明还是个正经八百修仙的书生,成魔这事暂且轮不到他的头上。 而此地不知被施了什么法,她和沉玉都无法动用自身法术,倘若真藏着个修炼了千千万万年的大魔头,以她现在的情况,还是走为上计。 婴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即便沾了尘土,却依旧是一双未提刀剑的斯文人的手。长渊当年必然是得了高人点化,不然在这个年纪,很难有这等修为。 只可惜他没有一心想成仙。 婴勺闭了一下眼睛,把思绪团成一团塞进角落里,捡起方才被自己扔掉的铜镜。 晦暗的阳光从窗口投射进来,婴勺举起铜镜,接住一缕光,反射到牢房光秃秃的地面上。 随着铜镜的角度缓缓转动,光的终点在地面上画出一个阵。 婴勺打了个响指。 法阵中央“嘭”地燃起火苗,一缕青烟自火焰中徐徐升起,来到婴勺额前绕了一圈,掠动了她的头发,然后顺着光路飘向窗外。 法阵消失,只余一小块被烧黑的地面。 婴勺有些疲惫。 她靠着墙坐下来,手里拿着镜子。 凡界的铜镜没能抗住阵法的气势,上面已然蛛网似的布满裂纹。 她没忍住,又往镜子里看了看。 细细密密的裂纹分割着这张久违三百年的脸。 三百年前婴勺失去了肉/身,魂魄进入四境轮中,前期修为不济时,也上了不少人的身,却没有一个是男的。 长渊成魔后的样貌和他凡人时几乎毫无区别,按理说她应该对这张脸感到满意,但是——婴勺抬手摸了摸喉结,忍了一会儿,再低头盯了一会儿自己的裆部。 真是,太他娘的操/蛋了。 沉玉其实只睡着了片刻。 是被冻醒的。 婴勺尚未习惯新的身体,施法的度把不准,那昏睡咒落到他的额头上,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就失去了效力。 沉玉醒来时,婴勺已经靠在墙角睡着了。 他静悄悄地坐起身来,看见地面上阵法残留的痕迹。 -- 第8页 他享受着未散的困意,挪动着身体坐到干草上,在这深冬腊月里裹紧了身上的棉衣,然后抽了两根细长的草,打了个结,然后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结,结成一个环。 他咬破手指,将血淋在上面。 干草被染红,在他的凝视下,从中段逐渐燃起,然后化为灰烬。 沉玉始终没有松开手,任由那火焰灼伤手指,烧得一小片皮肤焦黑。 灰烬簌簌地落于身前。 他对着那高窗透进来的一抹夕照,看着自己被烧伤的手,仿佛那数不清的日夜前,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四境轮的天空—— 连疼痛都新奇得令人不忍放手。 天黑之后,狱卒又来送饭。 其实傍晚时沉玉便饿了,但他没有向外界表达,而是自己默默地体会着这具身体产生的饥饿感。 这感受太容易令人陷入思考了。 他从有记忆以来,始终不知饥寒温饱,喜怒哀乐也比旁人淡得多。早年在四境轮中醒来,他看见身边的妖魔因欲望而相互残杀,那些澎湃的欢愉与痛苦围绕在他的身边。多少个沧海桑田过去,他逐渐习惯那些东西的存在,却始终隔岸观火,无法体会。 今日,他终于在一个从未见过的躯体里感受到了,那些情绪,那些躯体的反应,真实地从身体深处生长出来。 真实得仿佛能一手握住。 只不过这份真实没能让他的下属们更快地找到自己。 沉玉掸下了衣襟上沾着的灰烬,看了眼入夜后彻底黑暗无光的窗外,已经有些不耐烦。 夜里这顿饭与白天的无异,沉玉端起自己的那碗勉强称得上是丰盛的牢饭,看着那狱卒来到婴勺的牢房前,飞快地将碗一放,头也不抬地就飞速走了。 畏惧。 沉玉辨出了那人肢体中传达出的讯息。 他细细地咀嚼着没剥净皮的糙米,那上面沾着些肉沫和酱油,看向隔壁的婴勺。 婴勺正原地打坐,盘着膝,后背微微倚靠在墙壁上,已然将近三个时辰不曾睁开眼睛。 沉玉觉得他应该是睡着了。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焦黑,辨别不出那是个什么阵法,但以目前他们二人的处境猜测,对方十有八九也是在与友人传讯。 他其实就比婴勺早醒来一刻钟。 他醒来的那一瞬间,同时意识到了两件事——第一,这不是他的身体;第二,他几乎使不出法力。 在认清了这两点之后,他环顾周遭,才十分不可置信地认清了一个最重要的事实——这里不是四境轮。 他对四境轮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皆是道听途说,等婴勺醒来告知,他才知晓这地方便是传说中的凡界。 而这世上有很多很多个凡界。 并且他原本是想杀了婴勺的。 沉玉在大约摸清自己当时的处境之后,虽然法力不太能用得上,但他的五感还是俱全,立即判断出身边躺着的这位修仙之人,躯壳里装的也是四境轮中的恶鬼。 既然不是他认识的,那么先杀为快。 谁知婴勺醒得那么及时。 沉玉已经几万年不曾尝过受制于人的滋味了。自婴勺醒后,他便几度后悔,当时自己的身体如果没有被冻僵,手腕能动得再稍快一点,就能免除这个后患。 沉玉一边吃着米饭,一边平静地看着牢栏那边闭着眼的婴勺。 可惜了,魂魄在他手上,现在还不能杀他。 **** 婴勺梦见了南境。 或许是因为今日发生的种种事情皆过于匪夷所思,即便在梦境中她还在试图捋……虽然后来捋歪了。 梦里她砍掉了即墨的一条手臂,可她记得被自己砍掉的明明是北境将领玉无更的——算了,反正都是鸟,砍掉的都是一根翅膀。即墨是南境王的弟弟,修了邪术还想要叛乱,浑身着了青色的火,用半边翅膀扑棱着想要从罪渊里飞上来。 婴勺站在悬崖边上,浑身都是血,只是没有一滴是她自己的。 她觉得今日的视野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迷迷糊糊地绞尽了脑汁,想起自己如今住在一个挺拔的男人身体里,很该视角不同。 可她觉得不开心。 于是她拎着鞭子蹲下——那是南境王朱厌用自己的翎羽给她织成的法器——她垂眼看着深渊里那着了火的大鸟,准备在其飞上来的那一刻将他抽成两半。 即墨挣扎着从深渊里向上冲,朝着她的方向喷火,蛊雕狠戾的鸣叫急速向上,火焰中传来破风之声,出现的却不是蛊雕那丑陋的头颅,而是一张女人的脸。 女人面容妖冶,从火中钻出冲着她露出诡异的笑容,从眼周开始浮现纹路,整张脸迅速被细密的毛发覆盖,讹兽身躯从青色的火焰中钻出来,白色皮毛上勾勒着血红色的纹路,把她身上的火都染红了。 讹兽的躯体膨胀,向她伸出利爪,凶猛地扑过来。 梦境发展到这里,才是婴勺所熟悉的情节。 她隐约记得自己无数次梦见这个场景,下意识地往悬崖对面一看,长渊果然站在那边,长身玉立,淡淡地看着这边发生的事。 是的,他看的只是“这边”,而不是她。 婴勺不再给那旁观者眼神,她已经在梦中演练了无数次,信手拈来地斩下了讹兽的头颅。 那糊着血的头颅在她的手中不断地变换样貌,一会儿是女人,一会儿是讹兽。 -- 第9页 婴勺低头看了眼那未曾瞑目的眼睛,随手将其丢下了深渊。 此时她应当转头就走。 从前的她也都是转头就走的。 罪渊里的风带着粘稠的鲜血和仇恨的气味,不知是哪位在混战中香消玉殒的美人丢了铃铛,叮铃铃的声音被风吹起来,打着哆嗦在深渊里回响。 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婴勺今日抬起了头。 几十丈远黑沉沉的深渊对岸,长渊一身白衣,立在险峻的岩石上。 像踏入鬼域的幽灵。 以往,他都不会看自己一眼的。 婴勺心想。 真奇怪,今日他的目光好像落在自己的身上。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做出了一个之前梦境里从未做过的举动。 他向前迈了一步,踩在虚空上,朝向的是她的方向。 婴勺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一阵风从身后吹来。 她就被吹过去了。 第5章 鬼嫁5 “送入洞房——” 沉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只是顺从了这具身体的疲惫,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闭上了眼睛,然后迷迷糊糊中,听见了铃铛声。 有风吹在他的身上。 他睁开眼,窸窸窣窣从干草上坐起来,望向高墙外淡薄的月光。 子时。 风中仿佛传来遥远的呜咽,仿佛女子捂着手帕的啼哭。 铃铛声又响起了。 沉玉意识到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风路过他们的牢房外。 铃铛在近处“叮铃铃”一响。 十分突兀,像是被什么打断了。 继而,那高墙下坐着的婴勺忽然轻轻一颤,魂魄在身体中略微晃动。 风从窗外钻进来,绕着婴勺的身体游走两圈,他的魂魄就随着风的轨迹,飘出了窗外。 错了,是“她”。 沉玉眯起了眼睛。 方才他只在婴勺魂魄离体的那一瞬看见了对方本来的样貌,时间极短,可为何觉得有些眼熟呢? **** 婴勺觉得自己睡了个好觉。 最初,她花了几十年的时间适应四境轮,在觉得自己快要同流合污的时候,遭人暗算被收进了玲珑局,在玲珑局漫长的时光里厮杀,日夜与恶鬼缠斗,出来发现四境轮的时间还在原地踏步,自己手上还握着砍向玉无更的那把刀。于是玉无更就失去了自己的右臂。 那一刻,婴勺觉得自己进玲珑局之前的水平属实不行,若是当初挥刀的角度再对那么一点,玉无更没的就该是头了。 后来的两百多年,南北两境持续对峙,南境又内乱不止,自从她得了南境王朱厌赠予的鞭子,睡觉时这法器便从未离开过她的枕下——好在玲珑局顺利帮她养成了打出生以来一万多年都不曾养成的戒备心,勉强够在四境轮中保命。 总之是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相比之下,虽然身边仍有危机四伏,但比起四境轮来,凡界实在是太安全的地方了。 因此,婴勺一直睡得很沉,直到梦境发生了出人意料的转折,她被那深渊中的风吹向了对岸。 她尚未完全清醒,却已然迅速意识到,那风可能不止出现在梦里。 在双眼睁开之前,她已经进入全神戒备的状态,她感到自己所处的地方正在轻微地摇晃,但并没有人对自己发动袭击。 婴勺略放下警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入目是一片红色。 她的头上盖着东西。 铃铛声又响了,仿佛在为什么东西引路。 婴勺嗅见了鬼的气息。 好几个,凡界的小鬼而已。 她微微抬手掀起遮眼之物的一角,低头看见自己一身红色嫁衣,脚上一双红绣花鞋,前方的帘子飘飘荡荡地透进风来。 自己坐在一顶轿子里。 她从侧边掀开轿帘,看见无边的夜幕和下方黑夜中的城镇。乌云蔽月,是一个不太吉利的晚上。 婴勺看见虚空中抬轿的侏儒小鬼,然后看见了自己掀开帘子的手。 那是她自己的手。 她一愣,手张开又收紧,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之前死活没法离开长渊的身体,这会儿不知怎么的,居然已经脱困了。 感受着浑身充沛的法力,婴勺深吸了一口气,二话不说将车帘掀得大开——甭管这伙小鬼在整什么幺蛾子,走为上计。 她向前一钻。 嘭。 娘的。 婴勺被结界弹回了原位,脑门差点没磕碎了。 她抬手向前送了一掌,花轿的帘子轻飘飘地一动,无声消弭。 外头抬轿子的小鬼们连个响都没听见。 婴勺脑门上冒出问号。 什么情况,这凡界竟有人有如此法力。 婴勺掀起盖头,手一抬,轿帘迎风掀起,指尖法力笔直地凝聚,切在了结界上。 原本看不见的结界,在遭遇切割处浮现密集的荧光,一道半指宽的裂缝自上而下被切出。婴勺额上冒出了汗。 小鬼们抬轿抬得不稳,轿子猛地颠了一下。 婴勺的身体一晃,盖头重新落下来遮住了双眼。她撤回手。 结界上的裂口愈合,再次消失不见。 她握了一下拳。 三成。 虽然逃脱了那凡人的身体,法力却依旧没有恢复。 -- 第10页 可即便只恢复了三成,困住她的这个结界,也属实够厉害的。 这么短的时间内,婴勺无法判断局势,她原本想要等落地之后正主现身再伺机逃走——不是她没出息,以目前这个状况来看,若是这布下结界的人想要对她不利,她是绝对没有还手之力的。 然而还没等到落地,婴勺便感觉有一层看不见的纱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是那道结界。 婴勺猛然挣动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然完全动弹不得。 结界受到攻击,自行形成束缚,控制住对它发起攻击的人。 婴勺憋屈地深呼吸了两下,无论如何都动不了。 土地灵在前方时不时地晃着铃铛,为鬼魂引路——被引的不仅是抬花轿的小鬼们,还有婴勺自己。 鬼魂的花轿开始向下驰去,在夜风拂起红盖头的边缘时,婴勺瞥见了城外的土地庙。 城外无人,荒山野岭还覆着前一日下的大雪,白色的,一片片地反射着月光。土地庙在一片空地上,四周环绕着光秃秃的树丛,庙顶燃着凡人看不见的鬼火,红色的跳跃着,在密密的丛林里,有种说不出的阴森的喜庆。 该不是被什么野路子的修道之人弄了个冥婚吧。 若是里头真有个男鬼——被束缚的婴勺在心里露出个皮笑肉不笑——她能让他从下辈子开始做女人。 轿子落在了地面上。 铃铛清脆地响了一声,风静止了。 婴勺安静地坐在轿子里,听着外面的动静。 连风声都没有,显得铃铛声格外清晰。 轿帘从外被掀开,两只半人高的小鬼一前一后钻进来,一左一右地抬起她的手,带着她走出花轿。 绣花鞋踩在尚未化尽雪的地面上,吱嘎吱嘎轻响。 新娘的红盖头遮住了眼,婴勺眼前只有一片红,隐隐约约能辨认庙宇的轮廓,还有脚下映在雪地上的朦胧烛光。 她感到有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控制她的手脚,一举一动都不听自己的使唤。若放在平时,这种不入流的傀儡术根本近不了她的身,眼下却被这些尚未修成形的小鬼操控,婴勺没觉得丢脸,她只在心里骂娘。 荒山野岭的土地庙前,点着阴间嫁娶的鬼灯,土地灵引路,新娘子顺从地弯腰走出花轿。 土地灵年纪很大了,揣着铃铛飘在最前面,过门槛的时候往婴勺头上甩了几滴水——婴勺辨认出那是冥河水,若饮下,可引渡生灵前往灵界,若附体,则用以辨别灵物的恶念。 这个毫无恶意的举动让婴勺有些费解。 难道对方的目的果真只是为了随便找了个鬼魂成亲?她虽然见过很多千奇百怪的术法,却到底也没作为鬼和别人成过阴亲,这到底是个什么流程她也不清楚。 但问题的关键是,她不是鬼,她本人乃是个活生生的生魂,本不该被招来。 婴勺此时想要掐死那躲在幕后做法的术士,若是被她找出来,回头和诸宁打声招呼,在轮回台上记一笔,让那没眼力劲儿的下辈子做太监。 然而她只能在心中愤愤,腿还是自行抬起来,带着她迈过了高高的门槛。 她直觉庙里有人。 两侧的小鬼带着她向前走。庙里没有风,这整片山岭似乎都没有风,没有鸟鸣,没有野兽的动静,仿佛一切都在静止。婴勺垂着眼,瞥着扶着她的小鬼,那飘忽的脚步中似乎传达出某种很不自然的畏惧。 婴勺感受不到庙里究竟有什么东西,无法判断等待她的到底是人是鬼,她只能从那浑身上下充满友善气息的土地灵身上勉强预测,下一刻迎接她的大约不会是一只折断她脖颈的手。 破庙的地面很陈旧,婴勺看见自己每走一步在陈年的灰尘和枯叶上留下脚印——虽然此时的仪式处处透露出阴亲嫁娶的痕迹,可这场所客观上实在看不出是为了结亲而准备的。 除了那道困住她行动的结界,这一切都显得过于随意了。 土地灵的铃声停住。 牵着婴勺的小鬼也停住。 婴勺停住。 有脚步声落在地面,她微微屏住了呼吸。 红盖头下,她看见一双黑色的鞋停在了自己的身边,白色的衣摆落下来,侧对着自己站着。 即便婴勺看不见那人的脸,也能感觉到对方正在打量自己。 这不是人,也不是鬼。 婴勺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世,难道还能有其他什么东西想要结阴亲吗? 土地灵嘴里咿咿呀呀念着令人头晕的咒语,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婴勺勉强辨认出“百年好合”“天长地久”等词汇,她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得想办法溜,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根红线缠上了自己右手的尾指,另一端显然连上了另一个人。 婴勺挣动了一下,预料之中没能挣开结界,自己的腰却自动弯下去——娘的,这鬼娶亲的流程还挺正式,居然要拜堂。 立在她身侧的人很配合,跟着一起拜了三拜。婴勺转不过脸去,铆足了力气用余光使劲往旁边看。透过红盖头能看见个相当不具体的轮廓,从那人弯腰的幅度来看,这个礼行得相当敷衍。 婴勺觉得自己很吃亏。 紧接着听见那口齿不清的土地灵喊:“送入洞房——” 这算是婴勺从上了花轿起,完整听懂的唯一一句话。 -- 第11页 婴勺:“……” 操,找死。 她很想开口骂旁边这人,既然这么不情不愿的,脑子有坑才来搞这么一出阴亲,然而她此时连自己的嘴皮子都控制不了,两名小鬼已经撒开了她的手,身侧那人脚步一动,尾指的红线便牵着她跟上……去洞房。 这破庙里还真他娘的有一个年久失修的房间。 土地灵尽心尽力地将房间四处贴上了“囍”字,点上了红蜡烛。 婴勺坐在床边,通过红盖头,朦朦胧胧地看见了烛光。 尾指上的红线似能随意伸长缩短,那牵着她进洞房的人没一起坐上床,而是背对着她站在桌边。 那人的脚后跟从婴勺红盖头下的视野中消失,她竖起耳朵,仔细地辨认脚步声。 房中忽然就没了动静。 别说脚步声,连呼吸声都没有。 婴勺坐直了身子,随即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束缚消失了。 她一把抓下红盖头,冲向窗边。 窗外同样布有结界,但那只是为隔绝外界干扰之用,婴勺一抬手,大红“囍”字随着那破落窗户被打开而撕成两半,同时结界应声而散。 雪地里的风声顿时掠入房屋。 婴勺感到后方有气息迅速逼近。 她眉头一凛,刚一腾身,一道紫色的光线就缠上了她的脚踝,阻滞她的行动后,几乎是立刻缠上她的腰。 婴勺还手,没能将那线割断,被拽得往回趔趄两步。 她憋了一路的火气堆在了舌尖,眼看就要爆发,恰逢一低头,看见了缠住自己的那道法术。 或许是她的停顿过于不显眼,对方没有发现她的异常,就连婴勺都觉得自己过于冷静了。 她松开了牙关,那些差点迸出来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的糙话随着灌入室内的冷风,一起埋进了雪地里,无影无踪。 窗户倏地关上,“嘭”地一声,将风雪隔在了外面。 继而她听见一声轻笑—— “呵,想跑。” 第6章 鬼嫁6 婴勺松开手,雪白的刀柄留在魔…… 婴勺没有料到,梦中罪渊里的那阵风,真的把她吹到了他的面前。 长渊一挥手,结界重新笼罩这座破庙,他往前走了两步,看着眼前穿着火红嫁衣背对着自己的女子,徐徐开口:“初次见面,招呼未打便总想着跑,于这凡界的礼数不大合适吧?” 婴勺仿佛没有听见,只僵在原地。 她早该想到的。 从一开始撞上那结界的一瞬间,她就感到某种扎心窝子的熟悉感,只是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辨认不出。 若放在三百年前,她是决计想不到自己居然有认不出他气息的一天。 被困在四境轮里的日子,南境的曼陀罗华盛开得安静而张狂,三百年,听起来那么短,放在过去不过是在佛陀座下喝口水的工夫。她的时间却过得那么艰难漫长,似乎早已生死了很多次,却还没来得及看一次罪渊上雪海盛大的花谢。 她知道自己变了很多,却从没觉得自己在遗忘。 此时此刻,那嗓音和语调穿越暌违已久的岁月落在耳中,唤起一连串深埋的熟悉感,法力、脚步,甚至凝神时能听见的呼吸声,前前后后从皮肤底下钻出来,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她的全身。 婴勺在熟悉感带来的颤栗中惊觉,那份自以为主动团成一团缩进角落里的回忆,在落了三百年的灰以后,在不知什么时候,挨了轻飘飘的一脚,被踢走,扔掉了。 那回忆里有太多的画面,一时间汹涌地漫上来,令人抓不住重点,最终清晰呈现的竟然是这近几百年虚幻梦境里,这人立在罪渊对面的那个转身。 婴勺短暂地冷静了。 她不带感情地想:三百年前自己打不过他,三百年后还是打不过,行,理所当然,谁让他年纪大呢。但话说回来,虽然自己把过去的感情团成一团当废纸扔了,挺不地道,然而这人居然一张口就是“初次见面”,这才不能忍。 婴勺在道义上做出了判断,继而握紧了拳头。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长渊停顿了一下,冷淡的嗓音放低,压迫感顿增:“你不是妄婆。” 穿着嫁衣的人背对着他问:“妄婆?哪位?” 口气很不好,大约不知他是魔尊。 然而下一秒他回味了一下,竟然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长渊有些讶异,微微眯起了眼:“你是……” 便见眼前的人倏地回了头。 婴勺转身的时候带风,才回头便立刻对上了长渊的目光:“装不认得我?你多大的忘性?” 知道是他和真正看到他的脸,给婴勺带来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虽然今日早已在镜子里看到了这张熟悉的脸,可当本尊真切地出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婴勺还是觉得遭受了迎头痛击。 即便是同一副皮囊,自己的眼神和他的眼神还是不一样的。她想。 她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自己好歹有些长进,想显得刚强些,却还是没忍住抬手捂了胸口。 真他娘的疼。 长渊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从记忆里翻出久违的脸。 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说。可看着婴勺的脸,他的脑海里便一股脑儿地出现不知多久以前那小白团子朝着自己龇牙挥爪子的画面,导致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便忍不住失笑:“好凶。” -- 第12页 婴勺被他那神态刺得心梗,若此时她还有原身,估计尾巴要炸成鸡毛掸子,表情更凶:“你……” 谁知长渊伸出了手来,似乎要碰到她的脸,他的脸上含着笑意,嗓音却放得很低:“可怎么一副要哭的模样?” 啪—— 长渊低头看着自己被拍开的手,有些愣怔。 婴勺已然退开一步,冷冷地看着他。 “你什么意思?”婴勺问。 长渊低着头弯了一下嘴角,放下手,抬眼看向她。 婴勺心里一寒。 这才是魔尊的眼神。 她想起自己早年最讨厌他这个神态,表面看上去温和有礼,与世无争,实则将眼中一切皆视为玩物,高高在上,目下无尘。 是六界人所共知的魔尊。 “你师父挂念着你,托我寻了好几回。”长渊开口。 他身量颀长,说话时并未因对方的身高而放低下颌,而是略垂了眼皮看她,如同长辈对晚辈的教导,虽然说的是关心的话,婴勺却只在其中看到了傲慢。 若放在三百年前,她或许会质问,为何挂念我的只有师父,为何不是你自己主动来寻我。 但时过境迁,婴勺做不出任何反应,最终仅冷笑一声。 胸口仍是疼。 长渊弯下身,捡起被遗弃在地上的红盖头,看了两眼,掀了眼皮:“你为何在此处?” “这听着像是我该问的。”婴勺看了眼桌上的红蜡烛,“找人成亲?魔尊好兴致啊。” “我来找人。”长渊不愿多解释,道,“恰好在此遇见你,与我回洛檀洲,见一见曦和,她挂念你都要挂出心病——” “师父我自然会去见,用不着你管。”婴勺快速打断他的话,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问,“你多久没见我了?” 长渊愣了一下。 “不记得了吧。”婴勺轻笑了一声,“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不过随便找了找,发现没有踪影,就放弃了,说不定还劝师父不用再操心,那小讹兽顽劣惯了,说不定哪天就从什么犄角旮旯儿里冒出来——看,我说中了,可你哪怕想一想,它或许就再也不会出现了呢?” 长渊皱了皱眉,似是不能理解她如此激动的原因:“你……” “我不生气,我也不激动,我就是好奇问问你。”婴勺看着他,再问了一遍,“我们多久没见了?” 长渊依稀记得上一次婴勺来找他,好像是在他准备闭关的时候。 在那之前,婴勺也找了他一两回,那时他觉得有些奇怪,这讹兽小王姬从前惯看他不顺眼的,怎的忽然变得黏人起来。他觉得少年人的情窦初开挺不靠谱,尤其对待婴勺这种从小看着长大的,得慎重些,于是晾了她一阵子,婴勺便挺长一段时间没再来过魔界,直到他开始闭关的那一日。 当时他才从鬼界回来,受了些小伤,准备闭关。唐闻在炉鼎外向他传音,说曦和的弟子婴勺有急事要见他。他知道她从来就没什么正经事,何况自从婴勺表露出动心的迹象以来,曦和对他始终不假辞色,显然十分不赞同这段关系,正巧他也没那个意思,于是便让唐闻将婴勺打发走了。 自那之后,她就不见了。 长渊其实有些记不得上一回与婴勺见面是什么时候。 但他记得自己闭关的时间。 他本不必回答婴勺的问题,但望着她此刻的神色,觉得自己还是回答一下比较好:“三百年。” “真短呐。”婴勺微微弯着唇角,往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略仰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魔尊贵人事忙,区区三百年,眨眼的工夫,想来记不起我一个小角色,可对我来说——” 长渊蓦地一震,面色凝固。 嘴角的弧度传染至眼角,婴勺松开手,雪白的刀柄留在魔尊的胸口,她往后退回一步,双眼中透出霜雪般的冰冷:“——已经三千年了。” 婚房的窗户骤然大开,结界溃散,腊月深夜的寒风猛然灌入室内,吹得“囍”字窗花飞颤,临时用来做窗帘的破旧红布在狂风中乱舞。 婴勺轻盈地跃出窗外,眨眼间消失在夜色里。 风声呼啸,穿行在山林间,仿佛鬼哭。 长渊微微弯下身,抬起手,缓慢地拔出胸口那把刀。 那是用雪短暂凝成的匕首——她在第一次打破结界时便准备好了,在意识到他来的那一刻起,她便决定要捅他一刀。 捅在心脏的位置,真准。 长渊松开冰冷的匕首,坚硬的雪在进出温暖的人体后已经开始融化。 他没有出声。手里还捏着那曾经被婴勺丢在地上的红盖头,他低头看了一眼,再一次丢开。 屋外的风呼啸着卷起飘零的红盖头,掠过桌面的烛火。金色的火焰点燃了锦缎的一角,徐徐蔓延,落于地面烧成灰烬。 屋中已无人。 **** 城里的雪化得比郊外快。 化雪时最冷,但婴勺在离开人身之后,对冷热并不太敏感。 她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只觉得手心有点凉。 雪化作的刀,还是握得太久了。 还有胸口。 虽然她很不想承认,捅长渊的那一刀仿佛同时捅在了她的身上,她跌跌撞撞地冲出那破庙时,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 第13页 本不应该这样心痛的。 大约是积攒已久的怨气一下子泄得过猛,婴勺想,自己心态还是不行。 这里是王朝的都城,街道四四方方,路很宽阔,两侧是黑黢黢的坊市,夜深无人,店铺的招展寂寞地挂在屋外,被冷风孤零零地吹着。 月光也很暗,地上的雪像是灰色的。 婴勺有一脚没一脚地往有雪的地方踩,咯吱咯吱,很快就湿了鞋。 她本来不喜欢雪。 从前在族中时,西南荒也有雪山,但她从来都不去。每到冬天,她就跑去东海,洛檀洲四季如春,师父也从来都不会打发她走。她在那里度过三个月,就不用长出厚厚的毛保暖,每当春天回去的时候,族中的兄弟姐妹们个个儿都因皮毛丰满而胖成个球,她却都能保持干练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南境的火烧得太旺,短短三百年,她就厌倦了那里的炎热,此时摸着凡界的雪,竟然觉得挺舒心。 长渊的意外出现打乱了她一整日的思路,她烦躁地踢开路上的小石子,又追过去将其再次踢远,就这样无聊地走了一路。 再抬头,发现周围的环境有点熟悉——是白天睁眼时所在的那一片大街。 与白天热闹拥挤的庙会不同,此刻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连对面胡同里的乞丐都不见了,大约寻了温暖些的地方睡觉。 可她没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睡觉。 她的家不在了。 婴勺站在寺庙的大门口,抬头望着夜色里灰蒙蒙的屋檐,“宝积寺”三个字在夜里依旧端方正气,她想起白天在明堂里看见的佛祖金身——从前她最厌烦在什刹海听那些老絮叨们讲经,没想到今日见到那神似佛陀的塑像,竟还觉得有几分慰藉。 婴勺踢开脚下的石子,望着眼前紧闭高门上的镀金狮面门环,迈开腿,穿了过去。 一定是中邪了。她想。 亥时人定,僧侣们皆早已入睡,前堂无人。 婴勺一路穿过今日白天急匆匆走过的那些路,走上长长的阶梯,绕过硕大沉重的香炉,来到明堂。 她抬头看着佛。 佛也看着她。 婴勺撇了撇嘴。 她随手从旁边的香案上拿了一只苹果,“咔嚓”啃了一口,嚼得爽脆。然后就地靠着香案坐下,抽了一根线香,吹了口气,便点燃了。她反手将线香插进小香炉,香在头顶幽幽地燃着,她靠在桌角啃苹果。 “烦死了。”婴勺揉着胸口,轻声说。 佛没有回应。 “你说,要是当年你讲经的时候我多少认真听两句,如今是不是就不这么烦了?” 佛没法给她吃后悔药。 “算了,要我认真听,还是杀了我吧。” 佛:“……” “每天这么多人向你许愿,你管得过来么?”婴勺自言自语道,“我也想问问你,我现在该先做什么?” 无人回答。 寺庙里空荡荡。 婴勺吃完了苹果,拿香案上的桌布擦手,摸到根硬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根签。 正面——马前覆水。 反面——游鱼却在碧波池,撞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番身出,事到头来惹是非。 下签,鱼遭罗网之象。 婴勺翻了个白眼。 她依旧用桌布擦干净手,拿过旁边的签筒,从里头挑出三支上签,分别用指甲在上面刻上一二三道痕迹。 她想好了,接下来要做三件事,既然没法决定先做哪一件,就由老天来决定。 一,去洛檀洲找师父。 二,找南境王朱厌。 三,回西南荒,报仇。 她坐在蒲团上,将刻有痕迹的一头放进签筒里,闭着眼睛乱晃一气,掉出来一根。 她睁眼,伸手去捡。 森寒的破风之声传来,极细却无比迅疾,婴勺飞速回头,却没能躲开。 一片青灰色的翎羽由后心当胸穿过,“咻”地钉在了香案的边缘。 婴勺僵硬地低下头,感受着豁凉的胸口,闭了一下眼睛,继而上半身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娘的,报应来得忒快。 第7章 鬼嫁7 “哟,好久不见,这么寒酸哪。…… 大殿门口的雪被白日里的僧人扫得干净,只有清冷冷的地面。 晦暗的月光从外面的天空晕下来,在门槛外的台阶上,投下了个长长的漆黑的影子。 影子迈进大殿门槛。 来人身形颀长,大夜里穿着五颜六色东拼西凑来的衣裳,唯独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格外显眼。 月光在那扳指上掠过,划出一道莹润的光。 一看便非凡界之物。 大殿正中央佛像如此金碧辉煌,却没能让来人多看一眼,他的眼神直直地落在了佛前倒地的婴勺身上。 他迈出步子。 行走时风吹动衣裳,才能看出此人右边的袖子空荡荡。 他接近婴勺的步子很谨慎,一双眼森寒地盯住地面上的人,左手五指间夹着数枚青灰色翎羽,随时都能取人性命。 他的脚步停在婴勺身后两步,蹲下身,凝视着那具身体。 没有起伏,也无生气。 死了。 他胸中铜墙铁壁般的谨慎裂开一个小口,快意从浑身张开的毛孔中渗出来,反映在他的双眼中。 -- 第14页 他要确认她一定死了。 他收起指缝里的翎羽,伸出手,缓慢地,穿过婴勺颈侧的头发,碰到了她的皮肤。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 掌下冰冷毫无生气的皮肤在他触碰的那一刻变得滚烫,金色的印迦结出,沿着手掌攀爬,迅速缠满了他的全身,让他动弹不得。 印迦如烈火,捆绑之处将他的衣服和皮肤烧得焦黑冒烟。 “哟,好久不见,这么寒酸哪。”婴勺蹲在佛祖塑像高高的头顶上,俯视着因疼痛而面色狰狞的玉无更,“鸟人。” 玉无更抬头看到婴勺,终于露出了自现身以来的第一副神色——他咬着牙,眼中有恨意有兴奋:“你居然也出来了。元婴将军。” 婴勺没理他,将吃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核随手一抛,正正巧巧地砸到“鸟人”的头顶,弹出老远,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难怪这阵子不见你四处蹦跶,原来是早早地来凡界做缩头乌龟了。适应得不错嘛,衣服都会自己缝了?改日帮我也缝一件,花里胡哨的挺招人喜欢。”她蹲在佛像顶上,拍了拍手,“怎么,跟了我一路,出手就这点水平,怪令人失望的。” 倒在地上的“婴勺”身形虚化消失,那根穿透障眼法的翎羽依旧结结实实地钉在香案上。 玉无更不顾身上的灼烧,咧开嘴笑:“我还怕你在四境轮里死在别人手上。水平如何,我们试试。” 话音落下,从玉无更的体内向上迸射无数根坚硬的翎羽,同时婴勺向上翻身腾空,翎羽如刀刃般切过她方才所在之处,射穿了大殿高高的穹顶。 婴勺往房梁上落去,瞥了一眼那佛像头顶的划痕,“啧”了一声:“这大不敬的,你得遭报应。” 玉无更当然不理会她的废话,在将婴勺逼退的那一刻,他浑身张开翎羽,割断了捆缚,绳索带着金色的火焰落地,大殿中摆放的桌椅板凳骤然腾空,尽数砸向婴勺。 婴勺回敬的则是一道火流光,劈开当头砸来的香案,上面的果盘香炉粉碎,混着木块飞溅向四方。火焰切在玉无更的落脚处,砍入坚硬的地面,在石头裂缝中燃烧。 玉无更一挥手,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火焰压下,他窜身飞速接近婴勺,身后展开一扇翅膀的虚影——那翅膀展开约有五六丈宽,霎时填满了大半个明堂。 婴勺吹了声口哨。 自两百多年前被婴勺砍掉了一只翅膀,玉无更原本庞大的身躯顿时少了一半的威风,若放在他还健全的时候,两面翼展怎么也得撑破这幢庙。 “挺炫的。”婴勺评价道。 玉无更没觉得。 明堂内扇起妖风,几乎所有能活动的东西都被卷起,原本沉重的立在两侧张牙舞爪的罗汉像在飓风中拔地而起,从四面八方朝着婴勺抡过去。 婴勺才腾起身,足下的房梁便被罗汉底座砸断,那沉重的石像砸在墙上,给明堂豁了个大口。婴勺摆手,风换了个方向转,玉无更双翼的虚影一振,乱流卷着石像相互碰撞,如失序的车马。始终端坐在大殿正中央的佛祖金身像频频遭受摧残,总算在一次结结实实的撞击中侧翻,倒在了地上。 “不是我诓你,你这样真的会遭报应。”婴勺踏前一步,避开了当头砸下的巨大佛像,金色的火焰以她为中心盘旋而出,同时一道巨大的屏障自上而下猛地将玉无更向下压了一丈。 玉无更感受到热浪迎面扑来,意图将他逼出明堂,他单手在虚空中一撑,四方震荡,四根顶梁柱齐齐自根部断裂,他紧接着一抬手,房梁从正中央被打碎,大殿陡然震颤,房顶扭曲,眼看就要坍塌。 玉无更借位置优势,率先冲出大殿,单翼巨大的虚影却死死地挡在门口,将大殿正面整个包裹起来。 婴勺撤退遭阻,一击之下没能直接轰开玉无更的屏障,反倒是那巨翅铺天盖地向殿□□出无数翎羽,密不透风地射向每一个角落。婴勺一抬手,金色的结界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她的身前,旁边木石噼里啪啦被穿透炸碎,房顶处处断裂,碎石巨木一片接一片地落下,楼宇的崩溃就在眼前。 “啧,这左撇子,越来越溜了。”婴勺瘪了一下嘴。 殿外那两百多年来因断臂而硬生生被逼出来的“左撇子”眼神凶悍,左臂抬起,同时右臂的衣袖被吹得展开,乍一眼看上去倒像是双手健全。 空气排山倒海般震荡起来。 殿内,婴勺蓦地抬手,在大殿被从正面彻底摧垮的前一刻轰然掀开了屋顶,与飞溅的瓦砾一同冲上夜空。 她在夜幕的正中央短暂停留,垂眸注视着场中的对手,身后是无边的黑夜,晦暗的月光勾勒出厚厚云层的轮廓。 婴勺手一动,巨大的结界罩住这一片飞沙走石之地,将一切与外界隔绝。 下一刻,整座大殿轰然倒塌,烟尘弥漫出十数丈之高。 玉无更躬起腰,紧盯着婴勺,似乎发现了什么,露出个诡异的笑:“不及当年啊,元婴君。” 婴勺的右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握,无形的月光在她手中凝成一股淡金色的长鞭。 “小试牛刀罢了。”她淡淡道。 金鞭如劈开夜色的蟒,抽在了玉无更落脚之地,地面豁出巨大的裂缝。 玉无更的翅膀如巨斧般斩断了长鞭,翼带起的厉风劈向婴勺,同时那长鞭化作金色光点溃散。在乱风和光影中,婴勺左手飞快挽了个花,一柄同样以月光凝作的长剑突破迷雾,倏然直指玉无更眉心。 -- 第15页 只射中了残影。 这人用了婴勺先前同样的障眼法,虽然不那么高明,在如此迅疾的交锋中已经足够。 他无声地出现在了婴勺的背后。 婴勺一眯眼,第一时间察觉身后动静,未转身手已动,火镰刀迎面飞向玉无更,后者向下一斩尽数打散,身体开始急剧发生变化。 暗青色的妖身膨胀,在发现了婴勺的破绽后,玉无更打定了主意要在今夜取她性命。他现出了自己的原形——翼展数十丈的北境青鸟,一双翅膀一实一虚,被斩掉的那根右翼半透明的漏出阴暗的月光来,怎么看都觉得飞得不平稳。 这是四境轮中十数万年来唯一一只青鸟,妖和魔的混血后裔,那鸟头上有一张人脸,显得格外诡异,且血统不纯。 青鸟的啸唳响彻天地,结界几乎都快压不住。 尖锐的喙张开,里面是密密麻麻森严尖锐的齿,鸟头上的双目和那张惨白人脸上的双眼一同盯住婴勺,急速俯冲过去。 脆弱的结界随时面临崩溃的危险,一旦结界消失,方圆百里的凡人必然要遭殃。 婴勺沉了目光。 她今天状态不对,不能在这里和玉无更纠缠。 她张开双臂,肉眼可见的皮肤上浮现金色的纹路,攀上手背、脖颈和脸颊,如火焰的形状。 结界内的温度陡然升高。 青鸟再次发出啸鸣,双翼紧绷地弓起,昭示着谨慎与孤注一掷。 然而,一道钟声忽然从远处传来,穿透云雾和废墟,响在了玉无更和婴勺的耳边。 青鸟右翼的虚影一散。 婴勺乘机抬手,缭绕的金色火焰登时绕上青鸟的脖子。 结界霎时分崩离析。 又是一道钟声紧随而至,这一回近了许多。 巨大的青鸟迅速在风中变回人身,翎羽在其周身筑起坚硬的屏障,挡下婴勺的火焰。玉无更往天边看了一眼,眼中流露出愤恨,二话没说立刻撤走。 婴勺放下了手。 待第三声钟声响在耳边,玉无更已然毫无踪迹。 婴勺扬了下眉,暗自松了口气,眉梢染上一抹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她回过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寺院外的街口出现,夜色下,那人轮廓挺拔,身着铠甲,手中拎着一口脸盆大的铜钟——挺碍事,手一翻便收不见了。 婴勺冲他招了招手:“陶公公。” 陶奉走过来,摸了摸后脑勺,在暗淡的月色下露出个腼腆温柔的笑:“元婴婴。” 第8章 鬼嫁8 “我要找到朱厌。” 陶奉左侧眼角有三道浅浅的鸦青色疤痕,笑起来时像是鱼尾纹,显得左右两边脸年纪差很大,右边是年轻俊美的书生相,左边是上了点年纪的俊美书生相——只要别看他身上坚硬的铠甲。 此时巍峨的庙宇变成一片废墟,婴勺找了个残破的石墩子坐下来,手指头蹭着自己脖子上的伤口——方才不慎被那扁毛畜生划伤的,有点痒。 陶奉走过来,找了另一个石墩子坐下。他的坐姿很挺拔,上半身像杆枪,扭头望了望四周:“怎么会碰上玉无更?” 婴勺撇了撇嘴:“从我进城他就跟上来了,谁知道他怎么找见我的。” 陶奉道:“玉无更失踪了将近一年,没想到先一步来了这凡界。” 婴勺拔了地上的杂草,搁在嘴里嚼:“是不是觉得有点吓人?” 陶奉想了想,道:“是有点。” 三千年前,四境轮曾发生过一次毫无缘由的动荡,那时不仅有一大批六界的生灵被吸进四境轮,并且从那时开始,四境轮中便时不时地有人消失。 一开始只是些无名小卒,并未引起众人的重视,直到后来东境有位大妖在与南境王喝酒时忽然凭空消失,无数人亲眼见识,以及之后陆续发生类似的事件,便成为了四境轮中一桩无可解的谜案。 三千年前婴勺尚未进入四境轮,她知晓当年榭陵居在妖君曲镜眼皮子底下钻空子破坏四境轮入口之事,猜测那些失踪或许都与当年一事有干系。那些凭空消失的人要么死在乱流里,要么已经去到了四境轮外的某个角落,但她并未声张。 她只与陶奉讲过这些事。 今日发生的一切基本已然足够证明她的猜测成真,只是这事情愈发令人想不通了。 而陶奉的出现仿佛在告诉她,所有从四境轮里漏出来的妖魔鬼怪,都聚集到了这处凡世似的。 这真是,太奇怪了。 “我白天看见你的时候,吓了一跳。”婴勺嘴里嚼着草叶,有点涩,“什么时候出来的?” “和你前后脚。”陶奉道,“你与即墨交手之时,我亲眼看见你们所在的那一片空间扭曲,你们二人同时消失,我冲过去找,便也晕了。醒来便来到了这里。” 婴勺跷起二郎腿。 “我醒来觉得此地有异,有点像你之前同我提过的凡界。凡人身上气泽都单薄,我能感觉到遐迩之地有四境轮的人,但过于分散了。我便往人最多的地方找,谁知……”陶奉在凉凉的月色下笑弯了眼睛,“谁知就看见你扒人裤子。” 婴勺踹了他一脚。 白日里她发现自己无法从长渊的凡身中脱困,为了逃避官差的追捕,在闯进庙里的时候随手找了位仁兄“借”衣裳穿,那时围观的便有一名扛着扁担的农夫。 -- 第16页 她第一眼没认出那是陶奉,直到自己在庙里被官差带走的时候,余光再次瞥见那农夫,才看出障眼法的痕迹。 “你这水平可以出师了。”婴勺给与了充分肯定。 “哪里哪里,还是及不上你。”陶奉的障眼法是向婴勺学的,他从前也会点七零八碎,但自从认识了婴勺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千奇百怪的障眼法。只是他似乎生性不擅长这种不太老实的法术,学起来不如常人快,苦练了三百年,总算将将能骗人了。 “可你是怎么回事?”陶奉想到方才自己在远处所见婴勺和玉无更交手的场面,皱了皱眉,“你的法力……” “这正是我纳闷的。”婴勺呸掉口中的草叶残渣,抓过陶奉的手,翻来翻去看了好几遍,“先前在别人身体里使不出法力也就算了,可我现在明明已经脱离那凡身了,却仍旧只能使一半。不然还轮得到那鸟人在我头顶撒野?” 方才玉无更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杀了她,但陶奉一出现,玉无更自知无法同时打两个,便及时退走。 陶奉道:“我也如常。” “就他娘的奇了怪了。”婴勺扔掉陶奉的手,翻了个白眼。 “你白日为何会被凡人抓走?”陶奉疑惑地问。 “说来话长……”婴勺本想和他说自己被困在长渊凡身里的事,又不太想提起长渊这个名字,“总之现在没事了。” “之前你身边那人是谁?” “不认识,据他自己说是在玉赢手下办事。”婴勺道,“可谁知道呢,我也没告诉他我就是元婴。” 陶奉点头:“嗯,还是谨慎些好。” 婴勺站起身来,看了眼身后。 坍塌的庙宇仿佛是夜色中匍匐的乞丐,金色的佛像在层叠的废墟中露出半颗头,仿佛乞丐怀里紧紧揣着的金子。 陶奉问:“你有下一步打算了?” “本来没有,现在有了。” 婴勺一挥手。 地上的瓦砾纷纷颤抖着飞起,破碎的罗汉像头颅和身体再次黏合,倒地的大佛金身盘着膝逐渐树立,石块吱吱嘎嘎的摩擦声十分克制,破碎的废墟在法术的驱使下回归原位,仿佛一场声势浩大的幻术。 “我要找到朱厌。”婴勺一弹指,落地的“大雄宝殿”匾额飞上门楣,挂得有点歪。 南境王朱厌于数月前失踪,他们一直对外声称闭关,眼下看来,十有八/九是已经离开四境轮了。 “既然已经找到了你,王必然也是要找的。”陶奉眉宇间有些忧虑,“不过,可能会有点难。” “怎么说?”婴勺双手在空中扶了一下,楼梯上沉重的香炉也被扶了起来,只是散在地上的土和香灰就懒得管了。 陶奉站起身,让屁股底下颤颤巍巍的半片琉璃瓦飞回原位,又打了个响指,那随意挂着的匾额一扭,端正了。 他回头看向婴勺:“我今日试过,这凡界出不去。” 婴勺怔了一下:“出不去……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飞不出去。”陶奉道,“就是被困在里面了。” 他话音落下,还没来得及阻拦,婴勺已经化作一道流光上了天。 陶奉仿佛早已预料到她这个急性子,叹了口气,朝上面喊:“你等一下!别冲太快!”言罢也紧跟着上去了。 于是他看见了婴勺蹲在厚厚的云层上,紧紧地捂着脑袋。 陶奉赶紧过去看。 婴勺放下手,额头上一个大包。 陶奉忍住了。 婴勺冷漠地看着他:“你这时候应该笑出来。” 陶奉没摁住嘴角,隐晦地弯了一下:“为何?” 婴勺活动着脚踝:“这样我就有理由踹你下去了。” 于是陶奉摔下了云层。 片刻后又飞上来。 此时婴勺已经来到了更高的地方——方才她就是在这里被拦住的。 她伸出手。 南斗星君掌管的天河之下,在她伸手触碰之处,亮起隐晦的光。 是结界。 “我试过了,打不开。”陶奉一看就知道她要动手,及时止损,“布下结界的人法力在你我之上,甚至在王之上,无人能出去。这可以说明一点——并非所有从四境轮出来的人都来到了这处凡世。” “不一定。”婴勺摸着结界,感受着虚空中传来的法力,“你不太了解凡界,这是六界中最复杂的地方,不一定只有一个出入口。既然四境轮能与这凡界连起来,那么必然有其他的途径可以离开。而且……”她闭上眼睛,试着将手探出去,但是失败了,“这结界,是个可进不可出的。” 陶奉望着结界,掏出了钟。 婴勺看着他举起棒槌:“你要干嘛?” 陶奉道:“我试试能否召灵。” 婴勺连忙阻止:“别,这凡世的状况可能比较复杂,指不定召来什么东西来呢。” 陶奉放下了锤,望着她。 婴勺抓了抓后脑勺:“你没出过四境轮,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反正现在这地方人挺杂的,最好谨慎点。” 陶奉道:“好。” “如果要找到王,我们必须得想办法出去。”陶奉看着结界,眉宇间仍是忧虑,“否则最好先将玉无更料理了,他现在盯上了你,多放他一刻都于你有害。” “放心,他轻易杀不了我。”婴勺道,“倒是即墨也不知身在何处,如果被他先找到朱厌,恐怕不太好办。” -- 第17页 陶奉道:“这段时间我们最好同行,玉无更心机深沉,他与你有断臂之仇,会抓住一切机会取你性命……等等,你要做什么?不是说可进不可出吗?”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嘛。”婴勺向后退了一步,足下金色火焰盘旋而上,双臂展开,仿佛拉开一道火焰勾画的卷轴。 陶奉见状飞速闪开:“你别乱来!” 话音未落,滔天的火焰骤然掀起,如暴风雨中最高的浪头,重重击在结界上。结界爆发出金光,一行行梵文如锁链般紧连在一起,仅浮现了一瞬。 在法力反扑的那一刻,陶奉只来得及释放铜钟将自己罩进去,便感到那钟声“咚”地敲在了他的脑子里,震得他头晕目眩,几乎失去了行动能力。他元神震荡间,隐约间看见婴勺被金光吞没,继而化作一道不起眼的流光跌落云层。 金色烈焰燃烧着夜色中黑沉沉的云雾,结界仅在遭受重击的那一瞬间做出了反击,金光散去,依旧岿然不动。 陶奉往下摔了数百丈才堪堪找回一点神智,他收回铜钟,跌跌撞撞地稳住身形,急忙四顾寻找婴勺的影子,云上火海烈烈,人却已经彻底不见了。 第9章 鬼嫁9 心塞。 牢里已冷清了片刻,沉玉盘腿坐在地上,拨了拨干草,掩去半个灰扑扑的脚印。 高窗外有金色的光掠来,他眯起眼睛,便见那窗户栅栏外的金光越来越近,急速降落,稳稳地穿过窗户,精准地砸在了隔壁那具身体上。 沉玉微微诧异,一时间弄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正襟危坐注视着婴勺。 然后他便见那重新填满魂魄的躯壳猛地坐起来,一头磕上了牢栏。 沉玉:“……” 真疼。 婴勺破坏结界不成反被打落,这会儿元神仍震荡不休,便再次撞了脑袋,觉得自己要完,脑袋估计穿了。 她捂着头,眼冒金星地叫了声“陶公公”,没有得到回应,反倒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看见了漆黑的墙壁、牢栏,以及一个并不太想看见的人影。 婴勺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盯住了隔壁牢房里的沉玉。 沉玉对她笑了一下。 婴勺抬起手,望着自己的手掌,继而再望一眼沉玉:“……” 她再次倒地,仰面望着光秃秃的房顶,无话可说。 娘的,挣扎了半日,居然又回来了。 沉玉望着婴勺仰面躺在地上,胸口起伏了好一会儿,继而用力锤了一下地面——恰好锤在了那倒楣镜子上,“嗷”了一声,痛得直抽气。 沉玉回忆了一下先前看到她魂魄的样子,试着代入了一下,弯了一下嘴角,又迅速平复。 “小心些。”他建议道。 婴勺此时不是很想听见他的声音。 婴勺揉着头坐起来,好一会儿才缓过劲。那结界并不怎么伤人,只是劲太大,锤不碎穿不破,无甚攻击性,风格十分独特。 她想起自己被弹开之前所见的那些金光闪闪的梵文,吐出一口气。 娘的,自己打不开实属正常。 可如今掺和在这凡世的人越来越多,委实太不正常了。 婴勺捡起地上的镜子,下意识地想要照一下自己的脸,目光还没扫到镜面就觉得胸口疼,顿了一下就再次丢开了。 心塞。 她抬眼一瞥隔壁的沉玉,坐起来,随便拍了拍手上的灰:“怎么?” 沉玉仿佛对她离开之事一无所知,问候道:“婴勺君睡得如何?” 婴勺往墙上一靠,睨着他:“不如何。” 沉玉道:“看来梦中所见所得并不自在。” 婴勺笑了一声:“沉玉君倒是挺自在,大半夜的不睡觉,等什么呢?” 沉玉道:“夜半寒凉寂寞,等婴勺君醒来,说说话。” “啧,嘴里没一句实话。”婴勺整了整衣裳,让下摆盖住自己的腿——这具身体与魂魄分离了好一会儿,几乎要冻僵了——她闭上眼睛,盘着膝开始在体内运行小周天,嘴上慢慢地道,“客人不是已经来过了?看来不想介绍给我,是没把我当自己人哪。” 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 沉玉眨了下眼,依旧保持着微笑,望着气定神闲的婴勺,道:“婴勺君可真难看透。” 婴勺道:“彼此彼此。商量好怎么干掉我了么?” “婴勺君说笑了。”沉玉避重就轻,“你可识得我那友人?” “自然不认识。”婴勺依旧闭着眼睛调息,“怎么,我应该认识么?” “倒也不必。只是我那友人在这凡界已有多时,许多事情知晓得比我们多。”沉玉摸着自己的指关节,“他带来一条消息,婴勺君或许会有兴趣。” “先别忙着套近乎,咱们还没到这一步呢。”婴勺并不着急,“我倒是先问问你,既然已经联络上了,为何还要待在那凡人身体里?这天不冷么?” 沉玉道:“不急着出来。” 婴勺:“为何?” “这感觉挺新鲜。”沉玉道,“况且,出来也无甚用。” 婴勺抛着镜子玩,懒散地应了一句:“嗯哼。” 沉玉:“看来你已经知道了,这凡世轻易出不去。” 婴勺道:“看来你也已经知道了,有别的办法可以出去。” 沉玉:“这便是我想要与你分享的消息。” -- 第18页 婴勺:“天上掉馅饼这事我可不信。” 沉玉:“此事办起来有些难度,我是拿消息换力气。” 婴勺:“说来听听。” 沉玉坐直了身子,转了个方向,隔着牢栏正对着婴勺:“婴勺君尚未用晚饭。” 婴勺瞥了一眼牢门外的饭碗:“给你吃。” 沉玉问道:“你的身体不饿么?” 婴勺:“我魂魄都饿。” 沉玉:“……那?” 婴勺:“等出去了,吃顿好的。”说着舔了一下那不存在的虎牙。 沉玉:“……” 这神态怎么看怎么不像天界人。 沉玉道:“听闻凡界多鬼,生魂死魂聚在一块儿,容易出乱子,天界又不方便管辖,千百年演变下来,各处凡界大都有个供其栖身之地。” 婴勺接话道:“鬼市。” 她早年混迹于各处凡世,常常出入鬼市。这种地方并非是给鬼住的,而是交易之地,里头多是凡界那些不太入流的鬼和妖,交易什么的都有。只是沉玉似乎对凡界的一切都颇有些猎奇的兴趣,她懒得纠正。 沉玉道:“听闻这凡界的鬼市十分热闹,里头的东西千奇百怪,这其中,便能弄到出入这凡世的消息。” 婴勺笑了下:“既然你那友人老早就来了,为何这么长时间不自己去探一探?” 沉玉:“他自然是已经去过了,无解。” 婴勺:“为何你认为我去就有用?” 沉玉:“倒也并非对你寄托了全部希望,不过总是要试一试的。” 婴勺:“可若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出口呢?” 沉玉:“那我就只能与婴勺君在此地聊度余生了。” 婴勺哼了一声。 “不是我说你,沉玉,你这么说话,放在三百年前,不出三句话,我肯定要揍你的。”婴勺换了个姿势靠着墙,姿态很松弛。 沉玉:“洗耳恭听。” 婴勺点了点他:“太磨叽了,一点儿都没诚意。” 沉玉:“请婴勺君指教。” “你应当这么说——我有个朋友去了趟鬼市发现那地方有能出这凡世的办法只不过忒凶险可能会把命送在里头最好能找个替死鬼先去探探路正好我俩现在有过节我就选中了你当这个替死鬼我的真心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要是你死了我也无所谓所以别怀疑你现在只有这一个选择还是老老实实去吧。”婴勺大喘了一口气,冲沉玉扬了扬下巴,“喏,得这么说才行。” 沉玉沉思着断了一会儿句。 继而点头:“大意如此,八/九不离十。” 婴勺吹了个口哨。 她坐着挪到沉玉对面,对着他伸出手。 沉玉:“要如何?” 婴勺道:“报酬啊。” 沉玉低头看了看自己:“我眼下孑然一身,并无什么可以给你。” 婴勺道:“又不要你现在给,欠着。” 沉玉一笑:“看来婴勺君已想好了要什么。” 婴勺:“我要的不过分,你肯定能弄到。” 沉玉:“所以是何物?” 婴勺:“如意指。” 沉玉问:“你要找谁?” 婴勺:“你管我呢。” 沉玉:“我身上没有如意指。” 婴勺:“你的朋友说不定会有呢。” 沉玉:“有点难。” 婴勺端坐不了半刻,又屈起膝,将手肘搁在上面,撑着脸:“玉嬴是你们璧城主最亲信的人,你说你在玉嬴手底下办事,却找不出个如意指,要让我如何信你?” 沉玉从两根牢栏之间看着她的脸,道:“如意指乃璧城主所造,只有他极为亲近之人才有,若是在四境轮里,我自然能给你找来,但如今你我二人困在这凡世,我尚不知此地还有这样的人。” 婴勺轻飘飘地道:“撒谎。” 沉玉微微眯眼。 “不用找借口。我就说你这人磨叽,你就说给不给吧,不然你这交易没得做啊老兄。”婴勺一扬下巴,“我得去鬼市给你找脱身之法呢,万一折在里头了可亏大了,你却连个扳指都不肯弄给我?” 沉玉望了她一会儿:“你何时走?” 婴勺:“这我可说不好,我如今没法儿从这凡人身上脱身,你总不能让我拧成麻花从窗户钻出去吧?” 沉玉道:“那就只能先想办法出去了。” 月亮东升西落。 一夜过去。 婴勺是被铁链声吵醒的。 她烦躁地搓着脸,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有人在开牢房门。 “出来。”官差站在门口道。 婴勺躺在干草上,揉着眼睛看了他们一会儿。 这拨人的穿着和佩刀与昨天抓他们的人完全不同,一看便不是普通从衙门里拿散碎俸禄的差役。 见她没动静,门口的官差大了点声:“快点。” 婴勺踢了一下脚下的干草,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继续睡。 官差:“……” 他一挥手,身后两名魁梧的手下便快步走进牢房,一左一右将她拖了起来,架出门去。 婴勺:“……” 还让不让人消停了! 她被架着往前走,两边的官差走路生风,甚至踢翻了其他牢房前的饭碗。婴勺一脑门子官司地抬起头,便见隔壁的沉玉也被带出来了。 -- 第19页 沉玉虽然对事态完全没有判断,但不失风度,是自个儿走出来的,婴勺看他似乎昨晚睡得挺好,脸色不错。 二人被拎在走廊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看着领头官差打开一卷纸。 婴勺看那纸透着光,白纸黑字,尾部盖着红色的印。 官差腰间的佩刀缀着红缨,分别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念出纸上的字:“景王陈策、京畿学政顾惜,意图谋反,今逮捕归案,移交三法司处置。”他将纸一收,严厉地看着二人,“带走。” 第10章 鬼嫁10 “……就是脾气太差了。”…… 婴勺觉得这些官差比昨日那一拨威武很多,也客气很多。 她和沉玉被押进一辆没有窗户的马车里,车门从外面上了锁,木条缝隙间透进外面的光。 马车颠簸,沉玉盘膝靠坐着道:“我不太明白……” 婴勺道:“大概意思就是我俩犯事儿了,要抓我们问罪。” 她把声音放得比较低,以免被外面的人发现异常。 沉玉问道:“所以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婴勺道:“不清楚,或许是换个牢房,或许是要审我们。” 沉玉:“怎么个……审法?” 婴勺:“我怎么知道。” 沉玉:“我们一定要待在这儿吗?” 婴勺:“你自然可以出去。” 沉玉:“我若离开了这具身体,就看不住婴勺君了。” 婴勺:“如意指还没拿到手,我不会跑的。我倒是很好奇,你若走了,这具身体会是什么样子。” 沉玉笑了一下。 婴勺在晦暗的马车中看着他的神色,扬了扬眉:“你这什么表情?” 沉玉道:“昨夜婴勺君离开了一会儿吧。” 婴勺抱起双臂看着他。 沉玉一笑:“不必警惕,我被铃铛声吵醒,恰好看见的。”他顿了一下,“你想问我看见了什么?” 婴勺反问:“不然呢?” 沉玉道:“看到的不多。” 婴勺歪着脑袋等他说完。 沉玉弯了下嘴角:“这身体用着不太习惯吧?” 婴勺:“……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沉玉安慰道:“这凡人挺俊的,不亏。” 婴勺:“还要你说?” 长渊那狗娘养的俊不俊她能心里没数? 沉玉:“放心,我不认得你。” 婴勺:“那你出来给我看看,说不定我认得你呢。” 沉玉:“大可不必担忧,婴勺君不会认得我的。” 婴勺不置可否。 沉玉道:“昨夜你离开后,这具身体毫无异状。” 婴勺盘起腿:“毫无异状是什么意思?” 沉玉:“仍在呼吸。” 婴勺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上面掌纹分明,阴暗的光线里能看见些许血管。 这不是一具尸体。 沉玉的也不是。 “你在我之前醒的。”婴勺道。 “不错。”沉玉道,“那时你也是活着的。” 婴勺不抱太大希望地问:“你能看见这身体里还有其他魂魄吗?” “我没那么神通广大。” 婴勺靠在颠簸的马车壁上,阴影落在脸上,看不清表情。 她一直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此刻附身的不是一句普通的身体,而是顾惜当年的凡身。 按照事态发展,这个时候的顾惜一定是活着的,倘若她抢占了这具身体,那么原本属于顾惜的魂魄必然会受损,身体自然也会受到相应的影响。然而以目前的状况看,她的侵占没有对原本的顾惜产生任何影响,反倒是她被禁锢在这身体里出不去。 她想起昨夜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长渊。 穿越了六万年的时间来到这里,长渊所花的代价一定不小。 这四处都古古怪怪的凡世,一定和他有脱不开的干系。 等等。 长渊既然进来了,他难道不知道那结界是可进不可出的吗? 不可能,他必然知晓出入这凡世的方法。 沉玉看见婴勺忽然坐直了身体,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猜不透婴勺脑子里的想法,于是继续将自己没说完的话给说完—— “你不是鬼吧。” 马车内忽然发出崩裂声,一道亮光透进来,沉玉低头,尖锐的木刺已经抵在了自己的喉咙。 沉玉:“……婴勺君你脾气真不好。” 车外的官差叫嚷着“什么情况”“怎么突然破了”“里面在做什么”。 婴勺皱着眉,略扬声:“吵死了!” 沉玉顶着脖子上的夺命锐器,沉稳地冲外头道:“别担心,我们还在。” 官差迅速贴上了封条。 婴勺在沉玉说完那句话的时刻就伸手穿透马车的木板条,二话不说掰了条木刺下来,结结实实地扎在对方的喉咙口。 她的眼神很冷。 沉玉感觉到自己的脖子在流血,那木刺陷入他的皮肤里,很疼,但他并未表现在脸上,反倒笑了一下。 “婴勺君,是否有人说过,你这时刻将旁人当做敌人的性情,很——”他顿了一下,“很适合四境轮。” 婴勺握着木刺的手稳稳当当:“刚好知道,不必别人告诉我。” -- 第20页 沉玉想点头,碍于脖子上的利器,忍住了。 他似是有些无奈,笑着叹了口气:“我说过,我们北境人并不都是以魂魄为食的。我们城主也不是。” 婴勺挑了下眉。 “至少现在不是。”沉玉改了口。 马车外的官差察觉到里头的动静,在外面重重地敲了几下:“嘀咕什么呢!” 婴勺:“关你屁事!” 官差:“……” 那人似乎要还嘴,但被旁边的人拦住了。 沉玉若有所思:“你我似乎身份不一般。” 婴勺:“管那么多做什么。” 沉玉盯着她:“婴勺君,你似乎对这两位凡人甚是熟悉。” 婴勺:“怎么,还查我祖宗十八代?” 沉玉:“不敢。只是婴勺君若是知晓些有价值的,不如分享一下,你我二人如今也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也好群策群力,合力突围。” “确实。”婴勺手上的利器毫不放松,略作思考,似乎被说动了,“我倒是猜到一点有用的。” 沉玉:“洗耳恭听。” “我眼下确实是被困在这身体里出不去。可有些人就不一样了。美其名曰体验生活,实际上是出来了也没用吧。”婴勺微微弯着嘴角,看着沉玉嘴角的弧度逐渐落下,为了避免被外面的凡人听见,她凑到沉玉的耳边,放低了声音,“为何这么着急离开呢?在这凡世使不出法力吧,沉玉君?” 她说话时,气息隐隐吹动沉玉耳际的头发。沉玉没有动。 从这个角度,婴勺只能看见他耳后的青筋。她脸上笑着,拍了拍沉玉的肩膀,示意他放轻松:“没了法力不习惯吧?放心,我没想要你的命。你也知道,我毕竟不是你们四境轮土生土长的人,没那么喜欢杀生。何况你还有魂魄在我的手上,我何必急着杀你呢?” 沉玉的紧绷只是很短的一瞬,这一瞬来自于他人生中极少见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经历。眼前这人阴晴不定,即便他心中笃定婴勺当下不会杀自己,身体还是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御的反应。 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牵着婴勺的鼻子走,但现在看来有点行不通。 婴勺余光瞥见沉玉颊侧的虎爪骨在阴影下动了动,如同咀嚼时的动作,然后慢慢放松下来。 她拉开了与沉玉的距离,暂时让木刺离开了对方流血的脖颈。 她笑着,笑意却未及眼底。这神态若是以她的原貌做出来,必是锋利冰冷,可长渊天生一双漆黑的眼珠子,眉眼深邃,即便身为凡人时尚无日后的威势,可这样沉下脸,还是令人害怕的。 沉玉忽然笑了一下。 他这两日的作风一直很礼貌,笑意总挂在脸上,让人觉得容易亲近,却也仅止步于礼貌二字,看多了便是心机深重。此刻这个笑却轻巧地笑出了声,伴随着眼角的弧度,仿佛真想到了什么令人愉悦的事。 他的食指在自己脖颈上一抹,摸下一指尖的血,嘴角还是弯着的。 婴勺刚想开口,便听见他道:“四境轮里女子不少,但婴勺君这样聪明还能打杀的,必然很招人青眼。” 婴勺听他满口废话,又开始烦了。 沉玉显然看见了她的表情,只觉得有趣,继续道:“尤其年纪小的,不如投身于我们璧城主麾下,必会好好重用你。” 婴勺觉得自己被火上浇油了。 鬼晓得这人什么来头,瞥一眼生魂就能看穿别人的年纪。 像个扒人祖坟的算命鬼。 婴勺活动了一下手腕关节,面无表情地道:“你说完了吗?” 沉玉:“只是……等下!” 婴勺一拳挥出去。 马车里“嘭”的一声,外面的官差连忙拍墙板:“又在干嘛!” 婴勺揉着拳头:“没事儿,兄弟两个交流感情呢。” 沉玉不可置信地捂着鼻梁仰着头,却仍要坚持把话说完:“……就是脾气太差了。” 婴勺泄了愤,舒适地往墙板上一靠。 沉玉捂着鼻子,蹭了下,有温热的血液流到嘴巴里。 沉玉:“……” 这身体确实是活着的。 马车里阴暗,婴勺看着沉玉涨红的脸,倒是觉得他此刻的表现比平常生动多了。 沉玉这辈子头一回遭遇如此直接的动粗,不知是惊的还是怒的,连耳朵都红了。 他流着鼻血,强忍住不失了风度,望着黑黢黢的马车顶,忍了半晌,低低地冒出一句:“哪怕来早一步呢。” 婴勺没听清,正要凑过去问他说的什么,忽然脸色一变。 下一刻,半个马车被炸飞,婴勺抱住头,连人带车一起翻滚着摔出去。 街道上的人群四散奔逃,婴勺在滚落在地上之前撑起了结界,和沉玉滚做了一团,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握住了手腕。 沉玉脸上还糊着自己的鼻血,一手捂着自己滚落时被婴勺无意杵到的胸口,推开翻到在身上的簸箕,在混乱中拉起她:“该走了。” 第11章 鬼市1 长渊反问了一句:“我从前对她…… 听完身后人说的话之后,蹲得腿麻的诸宁一时间没能保持平衡,一头撞上了跟前的轮回台,冲天髻和脑门上沾了油漆,红彤彤的一片回过头来,瞪圆了眼睛:“你说你碰见了谁?” 彼时长渊正站在轮回台边上,从远处的云海收回视线,看向她:“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 第21页 诸宁吸了好几口气,将那比人还大的刷子扔进桶里——那桶是从天帝广胤他亲弟弟广澜那儿刨来的珍品浴桶,东北荒的赤木打造,桶边镶满了赤木的果实,银色铃铛似的随着风叮铃铃响,很是配得上轮回台的漆。 她站起身来龇牙咧嘴地敲着腿——蹲太久了麻得动不了——可这也没让她将自己的声音放小一星半点:“你说你跑六万年前去碰见了婴勺?你怎么不说你碰见的是师尊呢,六万年前就连师尊她老人家都年轻着呢!” 或许是在轮回台待得久了,日复一日的刷漆生涯给诸宁这姑娘平添了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色,飞升才几千年,却敢在魔尊跟前大呼小叫。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那师尊曦和的原因,他们天族尊神教出来的弟子就没几个懂礼貌的,个中便有婴勺这个翘楚。 长渊瞥了她一眼:“嚼什么舌根子,你们师尊她如今也很年轻。” “那不一样嘛,师尊毕竟又涅槃过一次了……”诸宁双□□替着蹦跳着,抬手搓了搓后脑勺,又带上去一片红,“等下,都被你带跑了,我哪儿嚼了师父的舌根子……你再跟我好好说说,你真碰见婴勺了?那你得赶紧同师尊说啊!” “不忙,有些事我得先弄清楚了。”长渊看了眼脚下数百丈宽的轮回台,“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 诸宁腿仍是麻,索性找了块干的地方一屁股坐下来,捶着腿道:“您老人家请吩咐。” 天界云海广袤,无上常融天的朝会方散,太上老君的仙鹤从云海中盘旋飞过,鹤唳清明。 长渊也寻了片地方靠坐着,他背对着云海,盯着诸宁:“那日我下去,是你亲自转动的轮回台。确定是六万年前?” 诸宁道:“一丝不差,差一年我就去给司命他们家菜园子挑一年粪。” 长渊再问:“这世上除了轮回台,还有能让人跨越六万年之久的办法么?” 诸宁道:“没……大概率没。这话我不敢说太满,据我所知是没有的。有些雕虫小技能让人在时间中往返,但极少有能跑上万年的。尤其要那么准确地把人送到某一个时间点,几乎不可能。” 长渊道:“你再仔细想想。” 诸宁:“……您知道我为了把您送回去花了多大的力气吗?轮回台都这么费劲了,您上哪儿找个比轮回台还能耐的东西,您怎么总喜欢打着公鸡下蛋呢。” “我个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逼良为娼。”长渊淡淡地道。 诸宁喃喃道:“这话怎么听着如此耳熟……对了,婴勺那王八蛋也跟我说过这个话,你俩真天生一对。” 长渊看了她一眼。 诸宁咽了下唾沫,食指拇指一捏,沿着嘴巴从左到右拉了一横,示意自己不多废话了。 长渊往西方看了一眼。 诸宁洗耳恭听。 “那一位近些年可去过下界?” 诸宁顺着他的目光往西方的天空望了望。 轮回台连着天界和什刹海,几乎是天界最冷清的地方,极少有人踏足,因此连云都显得寂静。 诸宁问:“近些年是指多久?” 长渊:“他最近一次下界是多久之前?” 诸宁道:“自小仙掌管轮回台以来,佛祖不曾下界。” 长渊点头,示意知道了。 诸宁欲言又止。 长渊道:“有话就说。” “魔尊大人,您别嫌我多嘴……嫌我多嘴我也要说,就说一句。”诸宁站起来,少见地丢掉了多余的表情,略显认真地看着长渊,“您这三百年来,去过西南荒吗?” 长渊环抱着双臂,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诸宁道:“上回弈樵上神来我这儿吃酒,闲聊时多说了两句。师尊近来不太想见您。” 长渊淡淡地看着她。 “您知道这是为何吗?”诸宁摸着那巨大刷子的手柄,“师尊有那么多徒弟,唯独婴勺是她从小教养到大的,跟亲生的没两样。虽然她老人家秉性淡薄,但谁都看得出来她最疼婴勺。三百年前讹兽一族发生的事在六界传得沸沸扬扬,那些舌头长的到现在都还没嚼完。落神涧之后,师尊身子不好,不便离开天界,所以才会拜托您帮忙寻人。” “你的意思是曦和因此事与我生气?” “虽说我不知你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您从她出生起便认识她了。连我都知道婴勺不是这样的人,您肯定比我更清楚。她不可能杀死自己的父亲。”诸宁低头看了下自己沾着漆的鞋尖,再抬起头道,“可您这么长时间连一趟西南荒都没去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您不上心。您这也太……太不心疼人了。我觉得,您不怎么对得起她。” 倘若弈樵在这里,估计要感慨一句“如今的小辈们胆子真大”。 然而诸宁一向如此大胆,大胆的时候甚至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大胆。 她盯着长渊,等待魔尊的回应。 谁知长渊反问了一句:“我从前对她很上心么?” “……”诸宁噎了一下,快速回忆了一番一连串画面,继而沉痛地摇了摇头。 但长渊没看她。 诸宁见魔尊侧对着自己,目光没什么落点,右手大拇指缓慢地摩擦着食指第二个关节。 她和长渊交情不深,但还是在这个姿态中看出了一点焦躁。 -- 第22页 诸宁有点纳闷,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对他的指责,不知有什么可焦躁的。 然后便听见他说:“我当然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诸宁想说些什么,却被长渊率先开了口。 “少废话,你们天界这轮回台到底行不行,刚下去就被拉回来,我事还没办完。”长渊抖了下袖子,催促她,“我得再回去一次。” **** 宅子里既黑且脏。 婴勺捂着鼻子跟在沉玉的后面,觉得自己快要被熏得晕过去。 “你不觉得想吐吗?”她捏着鼻子扁着声音问。 沉玉在走廊里停下,回过头来,静静地看了她两秒,忽然飞快地喘了口气,紧着嗓子道:“婴勺君,你没发现我在憋气吗?” 然后飞快地掉头继续向前走。 婴勺:“……” 她强忍住呕吐的欲/望,跟了上去。 这座宅子在京郊。沉玉不知哪里请来的朋友,制造混乱帮他们暂时逃脱了官差的掌控,他们趁乱抢了马匹离开,走错了好几段路,半夜时分才抵达目的地。 他们来找青鬼。 严格来说,青鬼并不是纯粹的鬼,而是修成人形后又死去的木石之灵,倘若执念过深贪恋人世不愿消散,法力越强大,便越有化作青鬼的可能,从此游走在凡界与鬼界边缘,几乎在每一个凡世都能找到他们。 京城附近便有这样一只青鬼,掌管着鬼市的入口。据说那是一面镜子,因此其他妖怪和鬼魂便给那鬼市起了个诨名,曰“青镜里”。 婴勺从前在凡界待的时间很多,却极少与青鬼打交道,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青鬼无法长时间离开自己所生所长的凡世,必须有个扎根之处,而为了避免让无关的凡人发现,他们通常会选择非常不好靠近的地方。 比如今日要见的这位,显然就是找了座凶宅,并且坚持往宅子附近和院子里丢各种可怕的东西,比如野狗野鸡的尸体,从风水和气味上杜绝凡人的接近。 婴勺走快一步,差点被黑色的液体滴在脑门上。 她捏着鼻子抬头,走廊的房梁上吊着一只死去的狐狸,被人抹了脖子,正放着血,还是热的,一双无神的葡萄似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婴勺:“……” 这装潢品味她属实不敢恭维。 沉玉显然也差点中招,愈发加快了脚步,走向宅子深处。 走廊的尽头是一口井。 井口有卷着麻绳的木轴,一头串着两块穿了孔的石头,在经年的风雨里被打磨得光滑,另一头向下延伸入井中,光线照不到的深。 婴勺不想碰这宅子里的任何东西,挥手借了阵风,吹动石头噼啪相撞。 这是大年初一的午夜,月光淡到几乎没有。整座宅子因四处丢弃的尸体而充满了鬼气。 婴勺拢着双手哈气,冷得要死。 石头相撞的声响在井中产生很深的回音,风静止后,他们等待了半晌,都没有动静。 他们确信没有找错地方,但婴勺显然缺乏耐心。 讹兽一族听觉与嗅觉都极为灵敏,即便附身在凡人的身体里也没法阻挡这天分。她实在受不了这里的味道,对接下来与青鬼的见面也没有任何期待,正要转身,却被沉玉拉住了手腕。 黑夜里还能看出沉玉衣服上沾着白天的鼻血,他立在这死气沉沉的井边,倒是显得气质出尘。 婴勺看了他一眼,觉得这若是放在平时,她或许愿意为了这人的美色多待一会儿,可今天不行,这实在是太臭了,这青鬼简直是要她的狗命。 于是她二话不说甩掉了沉玉的手。 沉玉刚想追,那井上的木轴忽然开始转动,串有石头的一头急速下降,另一头绳子飞快上升,转眼间,一只一臂宽的水桶重重地弹了上来。 那水桶还是湿的,撞在井边的时候溅出来一片水,沉玉一把将婴勺拉过去,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自己跟前。 婴勺:“……” 她看着自己溅湿的衣衫下摆,闻着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某种难以描述的腐臭味,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沉玉不太好意思地对她笑了一下。 婴勺转了转拳头。 于是片刻后,沉玉捂着再次流血的鼻子,俩人挤在那狭小又令人作呕的木桶里,随着颤颤巍巍的绳子下到井里去了。 第12章 鬼市2 “会死。” 井下无光。 婴勺从桶里跳出来,脚下一崴,不知踩到了什么滑溜溜的东西,她不愿细想,顺带向后伸出手。 沉玉似乎停顿了一下,才握住她的手,从摇得快要翻了的木桶里跨了下来。 婴勺手掌一翻,一缕极细小的金色火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点亮,只是为了避免惊扰井下的人,极力将自己收敛得暗淡。 但仅仅只有这么一丝火光,沉玉却感到了暖意。 他看不出这是什么火,他在四境轮中未曾见过。 井下只有很窄的一条路。 墙壁湿漉漉的,地上积起了水洼,二人的鞋都湿了,好在这井下没有上头那么臭。 小火苗往前飘了几米就不肯动了,婴勺在后面推了推,火苗绕着她转了一圈,婴勺直接从自己衣领里把它揪出来往前一丢,小火苗扭了两下,不情不愿地往前继续飘。 婴勺已经嗅见了青鬼的味道。 -- 第23页 像山涧石头上腐烂的苔藓,又像老人身上的死皮。 她忽然庆幸自己生来是只走兽,要是生成了青鬼,不如死了算了。 这井下的石道很长,婴勺一边盯着前方以免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突然窜出来,一边提防着后背。 沉玉一直跟在她的身后,没有作什么幺蛾子。 然后她听见了呼吸声。 是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的。 与其说是呼吸,不如说是喘气。她曾经听过得了肺病的凡人睡觉时的鼾声,断断续续,仿佛气管被掐住,还夹杂着颗粒状的水声。 这只青鬼听起来上年纪了。 二人继续前行了一小段。 沉玉忽然停住了脚步。 婴勺半回过头,见他整个人沉在黑暗里,弯着手臂低着头,似乎在掏什么东西。 前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把火熄了。” 声音苍老嘶哑,如同井上嘎吱嘎吱的木轮,一时间分不出男女。 婴勺倏地回头。 金色的小火苗往前一蹿,一团深褐色的阴影隐匿在墙角。火光一晃而过,照出一张树皮似的干枯褶皱的脸。 婴勺扬了扬眉。 像是个树精。 只可惜青鬼并不像树精那样温顺。 那隐匿在黑暗中的鬼骤然暴起,扑向游荡在黑暗中的金色火焰,火焰从他的四肢之间巧妙地穿过,他无法以双手逮住目标,便喷出了一大口深青色的雾气。 雾气极寒,井下的水迅速结冰。 空中凝出一层冰罩,将火焰团团围住,青鬼咧开大嘴笑,嘴角咧到了耳根子,大得张嘴就能咬下一颗头。火焰似乎被青鬼的脸吓住了,左右探了探,在原地转了一圈,仿佛被困住了。 青鬼笑得越开,枯树枝一般的手穿过冰罩抓向火焰。 就在他尖锐细长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火焰的那一刻,后者忽然蹿动,一头撞穿了冰罩。 青鬼的指尖被灼伤,猛地向后退去,手指处冒出一圈白烟。 火焰飘回婴勺身边,围着她转了一圈,然后缩在了她的脖子后面。 青鬼捧着受伤的手,从黑暗中露出脸来。那双褐色的眼珠子瞳仁过大,几乎没有眼白。 他直勾勾地盯着婴勺,然后咧开了嘴角,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好厉害的火。没见过。” 青鬼说话时带着不知哪里的口音,又因嘶哑,听着不那么清晰。 婴勺没兴趣向他解释自己火焰的来历,但有求于人的时候不便太强势,尤其在自己实力不济时,装孙子她最是擅长。 她先是笑了一下,略弯腰道:“有求于青鬼大人。” 青鬼见多了来访的人,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近些年不得了,总有些不知哪儿来的人想要出去。”他窸窸窣窣地扶着墙坐下,粗糙的手掌和墙壁之间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他挤着眼角,像是在笑,“可有些人永远留在了里头。” 婴勺没理会他话中恐吓的意味,很快抓住重点:“确实能出?” 青鬼笑起来不答话,笑声像生锈的齿轮碾过枯叶,那双褐色的眼珠子转动,视线从婴勺转到沉玉身上,又转回婴勺:“我这儿有规矩。” 婴勺向一旁侧了身,让出一个身位的空当。 沉玉抬步走了上来,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 层层叠叠的布打开,露出里面莹润泛光的圆珠。 他单手将圆珠递上:“千年河蛟的内丹。” 青鬼看了眼那内丹,没有伸手。 沉玉托着那珠子,也没收回。 僵持了片刻,婴勺打破沉默:“有何不满?” 青鬼的视线从内丹上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内丹是不错,只可惜我眼下有更想要的。” 婴勺觉得这人准备找茬。 果然—— 青鬼的视线凝聚在婴勺的身上,那双眼流露出隐晦的贪婪的神色:“女娃娃,你这身子不错。” 婴勺:“……” 沉玉:“……” 听起来不像是青鬼,像色鬼。 婴勺没和青鬼打过交道,但这些玄乎其玄的玩意儿总有些不常见的本事,比如一眼看穿魂魄的本相。她有些不爽,道:“没听说青鬼有上别人身的习惯,你要拿去做什么?” “你不必管我要它做什么。”青鬼听出了她口气不好,道,“有求于人的是你。” “倘若你只要这蛟丹,自然是我们有求于人,可你要这具身体,那就另当别论了。”婴勺仿佛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你多大年纪了?” 青鬼盯着她:“你想知道何事?” 婴勺见青鬼褶皱的面皮下流露出明显的敌意,不知自己怎么就踩到了他的尾巴:“我可没有说你老的意思,毕竟我也……嗯,我旁边这位也不年轻。” 沉玉:“……” 为何无端拉他下场。 青鬼并不在意沉玉,仍旧盯着婴勺:“京城东郊十里亭外有座五峰山,那山存在了多久,我便活了多久。” “看来你是石头变的。”婴勺点了点头,道,“青鬼命长,最是擅长卜算,你活了这么久,想来也渡了无数次劫,却没算到今日或许亦是你的大劫?” 青鬼并未聊会她话中毫无缘由的恐吓之意,但显然已经十分不悦:“青鬼不喜与人闲聊,看来你不知道。” -- 第24页 “我好心提醒你一句罢了。” “你究竟给不给?” “给,当然给。这身子于我又不值钱。”婴勺道,“问题是我自个儿现在出不来,身体可以给你,你总不至于还要我的魂魄吧?” “你自我青镜入鬼市,我自然有办法让你把身体留下。”青鬼解开自己褴褛的衣襟。 婴勺赶紧捂眼睛:“有伤风化啊,朋友,你想干嘛?” 青鬼脖子以下的皮肤和手背不同,仿佛山间阴凉处布满青苔的石头表面,湿漉漉的,到胸口忽然出现一抹反光,紧接着露出一面覆盖了整片胸膛的镜子。 那镜子就长在他的身上,并非铜做的,而像是常年风吹雨淋被抛光的石头表面。 婴勺放下了手,觉得这青鬼浑身上下总算有一块能入眼的地方,由衷地赞叹道:“鬼斧神工。” 青鬼胸口的青镜逐渐化作漩涡,褐色的硕大眼珠转向后面的沉玉。 婴勺道:“你不会还要他的身体吧?他可不值钱。” 沉玉诚恳地附和道:“我确实不值钱。” 或许是因为沉玉那具凡身属实太凡了,青鬼此时倒是显得意外的讲道义:“你这一具身体足以比过两枚蛟丹,你们二人皆可从我这过。” 二人沉默了片刻。 活得长最大的好处就是善于察言观色,青鬼立刻从这短暂的沉默里瞧出了门道:“嗬,你二人看来不是一条心。” “是一条心就怪了,这儿显然你俩都是刀俎,就我一条鱼肉。”婴勺拍了拍手,“别磨叽,赶紧的,把这身子拿走,让姑奶奶我出来。” 鱼肉顶着七尺儿郎的体魄和那英俊的脸孔说着“姑奶奶”,丝毫没觉得在给魔尊败威风。 青镜的漩涡中央豁开一个黢黑的口子,仿佛通向不知名的地界,青鬼道:“那没法子,只能你一人下去了。” 婴勺从他那语气中听出了点惋惜的味道,眼看那入口就要打开,一边恶心着自己居然要从青鬼的身体里钻进去,一边语速飞快地问道:“正常要两人一起下的?” 青鬼胸前的入口逐渐成形,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没人告诉你么?” 婴勺转头看向沉玉,刚想说“你什么朋友这样坑你”,看到他的神色之后便明白了:“原来是你坑我。” 沉玉向旁侧退开了一步,丢了个东西给她:“作为报酬。” 婴勺接过,还没来得及看明白是何物,便猛地感觉到一阵吸力,脸色略变:“等等,一个人下去会——” 青鬼幸灾乐祸的笑声显得格外嘶哑阴森:“会死。” 婴勺浑身剧痛,感到自己半个身子都被强行剥离——她此刻信了眼前这青鬼确实能将自己的魂魄从长渊的身体里抽出去,可眼看那黑洞洞的胸口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却不想出去了:“你他娘的给老子停——” “别担心——”青鬼的视线从她的脸移向她的右手尾指,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再次露出那咧到耳根子的笑容,褐色的硕大眼珠中倒映着一抹捉摸不到的红,令人丝毫感受不到善意,“——有人会下去陪你的。” 第13章 鬼市3 长渊耐着性子道:“你这气要喘…… 与此同时,天界与什刹海的交界处,诸宁还在不怕死地与长渊扯皮。 “魔尊大人,魔尊陛下,麻烦您掰一掰您那高贵的手指头算算,小人这点儿修为能帮您几次。”诸宁抱着那刷子硕大的木柄,满脸生无可恋,“这么大个儿的轮回台就我一人看着,我偷摸着帮您,且不说若是被发现了会有什么下场……您才刚打凡界回来,这就又要走了,小人这地仙的底子可经不住您这么造,好歹让人喘口气儿啊。” 长渊耐着性子道:“你这气要喘多久?” 诸宁往漆桶后面躲了躲,掰着指头:“至少,至少得歇个仨俩月的......” 长渊似笑非笑:“你且收拾收拾胆子,再说一遍。” “怎么着也得一个月……”诸宁抱着她那刷子木柄,仿佛抱着根粗壮的救命稻草,死不撒手,哭丧着脸望着那尊请不走的大佛,“您看,我俩的交情其实并不太深,虽然小人很想和您发展一下友谊,可凡事都有个阶段,魔尊您这样强人所难是不是太自来熟了……” 长渊抬起了步子。 诸宁立即胳膊一抖:“等等等等您别过来,您这么大个人物怎么好跟小人一个地仙计较呢,您这脸还要不——我呸呸呸,小人啥都没说……对对对对对了!”她绞尽脑汁,忽然灵光一闪,“我我我我听说!小道消息啊,您且听一耳朵——听闻鬼界有秘法,能通过一些奇怪的媒介连通人和某一特定的时间。我不清楚是如何实施的,也不确定到底能不能回到那么久以前,如果您非要立即回去的话,横竖可以试试。” 长渊道:“你这是要打发我去鬼界?” 诸宁哭丧着脸:“哪儿敢呢,我这是绞尽脑汁给您想办法哪!” 长渊问道:“该找谁?” 诸宁嘿嘿笑着:“这我也不知道,您这么神通广大,打听打听总是能找着的,大不了亲自去鬼界碰碰运气是不是……” 长渊再次抬起步子。 诸宁:“等等!打住!您您您就站在那儿别过来!我虽不知到底能找谁,不过听说有个叫‘翁’什么的特别能耐,上天入地什么稀奇事都知道,连师尊都找过他办事,您可以找他问问看,哎哎哎您别过来,您别——嗯?人呢?” -- 第25页 诸宁忽然挺直了腰杆,揉了揉眼睛。 长渊不见了。 她从刷子后面钻出来,喊了两声:“魔尊大人?魔尊陛下?” 是真的不见了。 诸宁怕闹鬼似的飞快往自己背后看了一眼。朱红的轮回台,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 “您别吓唬我,我很不经吓的啊。”诸宁略放大了嗓门,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几步,环顾四周,发现还真的连只鸟都看不见。 她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前一刻还准备朝自己走过来施加威胁的魔尊,就在这么说句话的工夫里凭空消失了。 诸宁大声喊:“有没有人啊——!” “没有人啊——” “有人啊——” “人啊——” “啊——” 广袤的云海回荡着她的声音,可除此之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诸宁搓了搓手臂,鸡皮疙瘩冒起来。 娘的,太玄乎了。 **** 婴勺觉得自己仿佛是从娘胎里被挤出来的。 青鬼那通向鬼市的入口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体验极差,她感到自己在一个长长的乱流中一边翻滚一边遭受空间的挤压,脸都快要变形,落地之后趴在地上呕得满眼含泪,很想原路回去给那青鬼一锤子。 好不容易呕完了,才发现身边熙熙攘攘,还被人往腿上踢了一脚。 婴勺撑起身子回头看见一个白花花的肉球从自己的腿上滚过去,她眼疾手快地讲那肉球拎起来,恰好捏住了后脖颈,那肉球扒拉着她的手哼哼唧唧地挣扎,婴勺一松手,它便撒开四只小短蹄飞快跑了。 ……是只发育不良的猪妖。 婴勺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 沉玉虽是个杀千刀的,却出乎意料的讲信用,在她下来之前把昨夜承诺的如意指给了她——只要她还有命用。 板车吆喝着从拥挤的人群中横冲直撞地推过,撞翻了路边新鲜的猪血浓汤,泼洒了旁边人满头满身,一只山鸡精扇着缺了一半的翅膀,“嘎嘎”地抗议,鸡毛满天。 婴勺迅速收了腿往旁边一滚,避免了终身残疾,撞上一双脚,抬头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蓝衣女鬼立在自己跟前,低头直勾勾地望着她。 婴勺挺久没见过如此青面獠牙满脸血腥的女鬼,咽了口唾沫,冲对方露出个纯良灿烂的笑。女鬼手一动,婴勺本以为这等凶鬼该直接冲自己亮指甲,正准备把对方捆成个麻花,谁知女鬼向她伸出了手里啃了一半的不知哪年的糖葫芦。 婴勺趴在地上,路上形形色色的人鸡飞狗跳地闪避,骂骂咧咧了一小阵,又恢复了人流。 那女鬼过于执着,婴勺盛情难却,接受了女鬼的好意,收下她给的一颗糖山楂。 她收起如意指,拍着屁股上的灰站起,环顾四周。 满街的大红灯笼,妖魔鬼怪形形色色地挤在一块儿,街市两旁开满了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店铺。 娃娃鬼抢走了方才那蓝衣女鬼的糖葫芦,女鬼亮出长长的指甲将其凶猛追杀。旁边的孔雀精一面尖声叫卖着自己同类的翎羽,一面和旁边用舌头给人擦鞋的吊死鬼抢铺面。远一点的铺子冒着白白的热气,几个牛头鬼在大桶底下烧着鬼火,白白胖胖的人参成了精,无比享受地泡在桶里,给来来往往的行人卖自己的洗澡水,还有鬼光着膀子给搓背。 远远近近都传来讨价还价和鸡飞蛋打的声音。 总之,相当热闹。 婴勺嗅着空气里杂七杂八的味道,舔了一下嘴唇,有点兴奋。 好久没来这种地方了。 青镜里有不少戴着面具的人,有些是为着好玩,有些是为着不被人认出脸。婴勺放眼望去,妖魔鬼怪看了个遍,还有几名凡间修行的道士和半仙,隐匿着气息,估计是来鬼市办些不怎么见得人的私事。 婴勺揪着自己的发尾,心想着可算从长渊那杀千刀的身体里钻出来了,若是在这青镜里找到了能出这凡世的法子,她绝对不会再回去——那沉玉该待哪儿就待哪儿,青鬼想拿长渊的凡身干啥就干啥。 摊点上的小鬼正和客人纠缠死活不肯买三送一,婴勺趁着其转身,伸手从摊位底下顺了张面具戴上——那是一张过分妖娆的狐狸脸,粗制滥造浓妆艳抹,却与这青镜里花花绿绿的风格很是合衬。 婴勺混进人流里,扶了一把那被撞得险些摔倒的独腿山精,一边在人家背上安抚地拍了拍,听着人家千恩万谢,一边顺走了人家腰间的钱袋子,一转身就没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她穿过街道,在一间小茶铺子门外的长板凳上坐下,自钱袋里掏出一颗小珍珠向后一抛——茶铺门口蹲着的铜蟾蜍伸出长长的舌头一卷,将珍珠卷进肚子里。 婴勺:“拿壶月露茶,别给姑奶奶加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然就让你把自个儿舌头吃下去。” 月露茶是鬼市的特产,因鬼市四处长着一种花,夜里开放,吸饱了露水后,白天闭合,便有小鬼在日出时取花朵,碾出花汁作茶,因此花名为月露,做出的茶在鬼市随处可见。 铜蟾蜍舌头打了个卷,“咕噜咕噜”地笑着,大腹便便地拧动脑袋,向后厨伸出舌头,没一会儿,那长长的舌头便伸到婴勺跟前,上面托着一大碗淡黄色的茶水——茶碗是头盖骨做的。 -- 第26页 婴勺嗅了一鼻子,跷起二郎腿,将面具略抬起,把头盖骨送到嘴边,细细地喝了一口。是新鲜的花露,熟悉的味道。 婴勺满足地叹了口气,曲起腿,将胳膊搭在膝盖上,弹指飞出一道细细的金光,缠住了隔壁桌偷偷摸摸想要往她茶里放东西的小花精。 她勾了勾手指头,那巴掌大的花精便滚落到她身前的桌上,连带着牵出一串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在桌上摔成一团,脸撞在彼此的花瓣裙里,“哎哟哎哟”地推推搡搡了好一会儿。 那根金线从最开始那个小花精身上延伸出来,飞快地一个接一个地将她们捆成了葫芦串,这才在婴勺的注视下安静下来。 鬼市里常有这种在角落里守株待兔的精怪,只要逮着目标就仙人跳。 婴勺对付这些东西已经十分轻车熟路,尤其是月露花精这种毫无自保能力的精怪,她挨个儿点着脑门过去,道:“我有话要问你们。” 第一个被捆的小花精站起来喊道:“我叫长长!” 第二个紧接着也站起来:“我叫久久!” 第三个:“我叫罗罗!” 第四个:“我叫梭——” “你叫嗦嗦,啰啰嗦嗦的还没完了!”婴勺把头盖骨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几点茶水溅出来,打断了这伙吵闹的小姑娘,“还没跟你们计较算计我的事呢,在我问完问题之前不准开口,不然把你们都卖去榨花汁。” 小花精受到威胁,一个个团成一团捂住了嘴巴。其中一个略不怕死的,一边捂着嘴,一边用另一只手拎着刚才被茶水浇湿的花瓣裙甩来甩去,试图风干。 婴勺道:“最近这段时间,近三百年,这青镜里出入的大妖魔是否与从前不同?” 月露花精们一个个都捂着嘴盯着她,相互看一眼又看一眼的,死活不吭声。 婴勺半口气噎在嗓子眼,觉得自己要被这些不长脑子的妖精气死:“我问完了,你们可以说话了。”眼看这群花精齐齐松开手又要七嘴八舌,她赶紧补了一句,“从左到右,依次发言,不准插队。” 排在右边点儿的花精们丧气地揪裙子。 左边第一个,即最开始想给婴勺下药并且头一个被捆的,无比自信地大声开口:“没有不同!” 婴勺:“……” 排在后面的花精们急不可耐地反驳—— “肯定有!” “你去年才成精!” “胡说!我成精一年半了!” “人家都这么问了,肯定有变化!” “是因为有不同,人家才这样问的!” “你好笨!人家问的是有没有,当然可以没有啦!” 只有最后面的小花精诚诚恳恳地说:“我们都没有三百岁。” 婴勺听得头疼,灌了口茶,再重重地将头盖骨一放:“给我安静!我换个问题——你们青镜里的主人是谁?” 这似乎是个需要动脑子的问题,小花精们安静了一瞬。 只可惜她们还是没学会规矩,叽叽喳喳地抢答—— “老鸨王八精!” “那是我们的老板!你个蠢货!” “东街卖鬼娃娃的笑脸鬼!” “巷子里的乞丐鬼!” “卖茶的店老板!” “才不是!” “那就是月亮!” 婴勺刚想提醒这位没脑子的小花精月亮不属于六界活物,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得一道声音传来—— “月亮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不是青镜里的主人哦。” 第14章 鬼市4 “大多数见过妄婆的,都死了。…… 那嗓音极清澈温柔,让婴勺险些以为自己身在天界的七眼泉——那儿有一批专门给人倒酒搓背的小仙官们,一个赛一个的温柔体贴,便是以这等语气同人说话的。 婴勺指尖卷着金线,扭头看向隔壁。 来人一身雪白的袍子,掀开茶铺前的竹帘,走进来坐下。 铜蟾蜍转过脑袋,对他伸出舌头。 那人从兜里掏出一片发光的叶子,放在了蟾蜍的舌头上。婴勺看不出那是什么树叶,但灵气并不怎么浓郁,想来不是什么特别值钱的玩意儿。 果然,铜蟾蜍很不满意,舌头直挺挺地伸得老长,就是不收回去。 那人对蟾蜍道:“我不喝茶,只是走累了,借坐一会儿。” 舌头卷走了树叶,蟾蜍重新闭上了它那张大嘴。 白衣人注意到婴勺的视线,转过头来,对她一笑:“姑娘的面具真好看。” 那笑容映入眼帘,婴勺微微一愣。 这人,样貌不算出挑,却年轻端正,头发与瞳仁一样生得乌黑,来到鬼市没有半点伪装,身上毫无血气与杀生气,与这丛杂花绿的青镜里显得格格不入。 但以上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可太像个人了。 婴勺一时间没能辨别此人来自哪界,唯一能判断的就是他绝非鬼族,也一定不是凡人。她在面具后动了动鼻子,却什么也没闻出来。 就走神了这么一会儿,她手底下捆着的月露花精们已经互帮互助地一个接一个地从金线里逃了出来,四散逃走。对面那白衣人微笑地看着这一切,那眼神让婴勺有一瞬想起从前在西南荒,自己那位一心修佛的堂哥戚尹——那种刚入佛门时,满心善念,未修得大慈悲,却对万物都慈爱得离谱的眼神。 -- 第27页 婴勺觉得今日真是见了鬼了,竟然能在鬼市中遇上如此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花。 “小白花”伸手帮一只裙子挂在桌角毛刺上的小花精脱了困,抬头时察觉到婴勺奇怪的眼神,表示了单纯的好奇:“姑娘这样瞧着我,是有什么不对劲吗?” 婴勺心想这人真是太不对劲了,但嘴上还是说:“你端正,我多看两眼。” 这倒也是实话。 “端正的小白花”脸皮倒是不薄,对这夸奖没什么表示,而是主动自报姓名:“在下白檀,方才并非刻意偷听姑娘说话,只是意外听见姑娘似乎在打听鬼市的主人,想进来问一问。” 婴勺道:“你也在找鬼市主人?” 白檀点点头。 婴勺:“为何?” 白檀道:“我肚子有些饿,但不知该怎么出去,想找人为我引路。” 婴勺在这话里听出挺多信息。 她上下打量着白檀:“你怎么进来的,不就怎么出去?” 白檀的坐姿挺端正,说话时带着点无奈:“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进来的……醒来时,便已经在了。” 婴勺心想:老子也不记得自己怎么来的这凡世,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寺庙前任人宰割。 眼前这人身上的气息与四境轮并无半点干系,显然不是那鬼地方流出来的恶棍。虽然他这话说得糊里糊涂,也瞧不出身份,分明有无数疑点,可婴勺半点都不想起疑心——娘的,这人的长相与神态都太纯良了,她但凡起了哄骗的心思,都觉得自己在欺负人。 “你在这里多久了?”婴勺问道。 白檀老实回答道:“昨日来的。” 婴勺:“没吃东西?” 白檀:“并未。” 婴勺向后一勾指头,铜蟾蜍伸出舌头。 白檀连忙阻止:“不必破费,我不吃这些。” 婴勺歪头:“那你吃什么?” 白檀摸了摸脖子,抿着嘴,以沉默拒绝透露。 婴勺也并不好奇,跷着二郎腿晃了晃脚尖:“这么大个青镜里,妖魔鬼怪鱼龙混杂,不至于只有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主人才能让你出去。” 白檀浑然不觉自己在被套话,点了点头:“我在四处打听了许多,此地生灵死魂似乎皆未出过这凡世,甚至不知六界,闭目塞听,如井底之蛙,甚是稀奇。然而方才我偶然听闻,最近这段日子有人在外打听过与我一样的问题,想来同样是误入此地不知出口,于是……” 婴勺:“于是?” “于是听说了些轶闻,道听途说,并未证实,姑娘且随意听听。”白檀有些不确定地道,“青镜里只有三个方位,姑娘知道吗?” “什么意思?” “只有南西北,却无东面。”白檀道,“这一点我今日确认过了,青镜里这片地方,往南西北三个方向皆有尽头,唯独东面,不论如何向东,都会迷失方向,无法到达终点。” “这是为何?” “以下便是我今夜的道听途说。”白檀道,“据说青镜里原本并无月亮,这天上所见的月亮,乃是掌管此地入口之青鬼所持有的一面青镜所投射。” 婴勺想起先前在青鬼那儿,对方提及其出生的那座山峰。 “所有凡界中,鬼市的地界都是月亮才能照得出来的,若无月光,便无鬼市。”白檀继续道,“而此地无东面的原因是,那掌管着青镜的青鬼……” “——找不到向东的路了。”婴勺眼神略沉地接了话。 白檀迟疑地点了点头:“虽然不知为何会发生这种事,但因青鬼的迷失,这片地方便产生了另一只鬼,如那在鬼市之外的青鬼的化身,永远在鬼市中寻找向东的路。” “什么鬼?” “不曾见过,听闻是鬼市中一个十分隐秘的存在,名为……”白檀略摇了摇头,思忖着,“名为……‘妄婆’。” 咔嚓—— 白檀惊讶地看着那被捏出裂缝的头盖骨茶杯,再将目光移回婴勺戴着面具的脸上,似乎想辨清她的神情。 婴勺松开手,在身上随便擦了擦被茶水打湿的手心:“抱歉,走神了。” 铜蟾蜍立刻把舌头伸了三尺远,停在她眼前,顽固地要求赔钱。 婴勺懒得与它纠缠,将那顺手牵羊得来的钱袋子直接丢给了它。 她站起身,有些烦闷地拍了下腿,掀开茶铺的竹帘向外走。 身后的白檀很快跟上来。 婴勺走到街上:“你继续说。为何这个叫妄婆的能帮你出去?” “妄婆一生都在寻找路,通向各处。有人说,除了向东的地方,其他所有能走和不能走的路,她都知晓。如果要离开这处凡界,或许只能找她。”白檀道,“这也是与几位好心人聊出来的猜测。” 婴勺侧身避开一只奔跑的猪妖,再侧身避开举着刀的屠夫鬼,瞥了白檀一眼:“那些‘好心人’指不定怎么诓你。” “怎么会。”白檀第一反应是为那些人辩驳,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若真是假的也无妨,他们本身也知晓得不甚清楚,聊胜于无也是好的。” 婴勺:“……” 她实在不忍心再破坏这人美好的世界观了,在这样的人旁边,她觉得自己随便再质疑点什么都是对他那纯善之心的玷污。 话说回来,她确实对这个妄婆产生了一点兴趣。 -- 第28页 不管这只鬼究竟能否帮自己离开这鬼地方,至少长渊要找的人也是她——长渊这个人最怕麻烦,若他肯花心思回溯六万年来找一个人,那么此人必然是有独到之处的。 白檀见她拐过街角,御起了风,已经开始向东走了。他迅速跟上,问道:“姑娘是要去寻妄婆吗?” “不错。” 白檀道:“这边已经十分靠近东面了。我在过去的一个时辰里一直在寻妄婆,都没能找到……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迷路走回这片街市了。” 婴勺脚程飞快,踩着虚空在街市中穿行,路过一条没什么人的巷子,吃了一嘴的风:“……还能这样迷路的?” “并非我不认路,而是但凡向东去,走出一定距离,总是会迷失的。这青镜里确实古怪。”白檀苦恼地道,“总之,妄婆是可遇不可求的,听说很少有人能找到她,也没什么人见过。” 婴勺最烦这种神出鬼没的东西,停下了步子:“那要怎么找?” “听说妄婆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果找她的人恰好符合她的目标,作为青鬼在青镜里的投射,她能感应到,并且自己找上门来。”白檀再次迟疑了一下,道,“以及……声称见过她的人极少,似乎是因为,大多数见过妄婆的,都死了。” 婴勺:“……” 好一个威胁,她可太相信了。 因为婴勺忽然停下来,一个横冲直撞的小女孩一下子没刹住车,婴勺一闪身避开,那女娃就一头撞在了白檀怀里,把后者撞得摔坐在了地上。 白檀摔得挺重,却浑然没在意疼痛,连忙抱住那女娃:“没事吧?” 女娃光着屁股,穿着大红的肚兜,头上总着两个角,看着不超过一岁,是个夭折的小鬼,看着倒是挺福气,不像是个苦命鬼。只是死的时候还不会说话,这会儿咿咿呀呀地抱着白檀哭。 婴勺抱起双臂看着他哄孩子哄得手忙脚乱,看了一会儿,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摸出来一颗化了一半的糖山楂——是先前那女鬼给她的糖葫芦。她蹲下来,在那孩子跟前晃了晃圆滚滚的糖球,等那孩子抽噎着自己伸出手来,便递给了她。 女娃总算不哭了,白檀把她轻柔地放在地上,拍了拍她的背,让她自个儿团成一团飘走。婴勺咂着嘴,心想要是自己肯定会拍拍这小福娃肉乎乎的屁股,这么想着,便见那福娃回头看了她一眼。 婴勺眯着眼冲她笑,摆摆手:“走吧走吧。” 福娃飘走了。 白檀站起来,衣裳沾了灰,他简单地拍了拍:“我们继续东行,说不准二人同行能运气更——” 婴勺忽然道:“别动。” 白檀:“嗯?” “我没说你。”婴勺觉得有人在拉自己的小指,以为又是什么小鬼要来乞讨或是给自己下套,一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小指又被拉动了一下。 婴勺:“?” 她低下头。 只见自己右手的尾指上,一根红色的细线,正长长地延伸出去,没入街市来往的行人中。 白檀也看见了,他有些疑惑:“这是……” 婴勺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毕竟昨晚她才见过。 心口涌起一阵烦躁,她正欲抬手将这红线斩断,却忽然被猛地一扯。 极大力,令人猝不及防,扯得她身体离地,在白檀震惊的目光下,向后飞入人流。 第15章 鬼市5 长渊看了眼她还没收拢的外袍衣…… 婴勺万万没想到,自己从四境轮里才出来两天,每天晚上都能见到这辈子最不想见的人。 在后背与长渊相撞的那一刻,她先是觉得老天或是瞎了眼,后又反省或是自己当年在佛祖座下抄经时心不够虔诚,才得此报应。 倘若她的师父曦和在这里,估计要感慨一声——三百年便让这冥顽不灵之人学会了反省二字,四境轮果然宝地。 婴勺撞得没站稳,四肢着地,膝盖撑着翻过身来,抬头便见那人挺拔宽阔的背影,还有那无比熟悉的后脑勺。 而同样是被拽过来的长渊纹丝不动,甚至有些不悦地转过身来,低头看向地上。 街市上的人来来往往,却无人注意他们。 婴勺脸上还戴着狐狸面具,她保持着摔倒的姿势,抬头看着长渊,喉咙里仿佛卡着块讨厌的姜,辛辣生硬。 她觉得自己似乎得了某种怪病,这种病让她一见到长渊便说不出话,也不会动。 她没想下一步该做什么,她的眼里正倒映着长渊的眼,长渊的眼中则倒映着那张花哨夸张的狐狸面具。 魔尊果然是魔尊,昨夜才被当胸捅了一刀,今日便跟没事人似的,连衣裳都懒得换一身,那被冰刀扎破的口子还留在胸口。婴勺怀疑自己昨夜下手轻了,该把这人前胸后背捅穿,好歹给他衣服上留两个对称的豁口。 长渊显然认出了她,但没有意料到会在这个地方再次碰见她,且他来这里的目的显然也与她无关。 二人昨天才那般不欢而散,再见面双方都显得十分尴尬。 婴勺看长渊半天没个动作,只是盯着自己,有点怀疑他想以牙还牙地把自己宰了。 谁知长渊低头望了她半晌,向她伸出了手来。 婴勺微微一怔。 无数人从身侧经过,她的视线穿过鬼市光怪陆离的灯火,仿佛看见当年支离山上飘落的离火,因茂鼎熄灭而被冰封,一颗颗远古而来的火种凝固在冰晶里,雪下成了漫天莹红的光点。 -- 第29页 彼时长渊也穿着一身白,在弥漫的火和冰中来到她的跟前,微微弯腰,向她伸出了手。 只是那时的她刚吞噬了茂鼎的离火,被炼回了原型,站不起来,勉强抬起前爪,却没能够到长渊的指尖。 于是长渊伸手拉住了她,并且无比自然地弯下身,把她抱了起来。 即将成年的讹兽小王姬皮毛蓬松顺滑,雪白毛发上生着四海八荒独一份的金色纹路,在魔尊的怀里团成了一个球,觉得自己一定很好抱。 魔尊的怀抱很稳。 那是婴勺第一次觉得这个人没那么讨厌,或许是值得信任的,甚至偶尔可以依靠。 记忆中的脸逐渐与此刻重叠。 这么多年了,他一点都没有变。 只是,如今她可以自己站起来了。 长渊见她自行起身,手在空中略微停顿了一下,便收了回去。 他淡淡地看着婴勺,从昨日碰面起,这丫头便一直对他摆着张臭脸。他不晓得婴勺盘桓在这破烂凡世是为的什么,若是放在从前,他伸手就能拎起她的后脖颈将人带走。不过当初的小讹兽如今也成年了,看起来修为也长进了不少,权且给她留点面子,不那么好拎了。 婴勺向后退了一步,只要对方不找她打架,她就不与他寒暄——毕竟大家都撕破脸了,没什么好装的。 她瞥了一眼连在二人之间的那根红线,此时已不再拉扯彼此,正欲转身就走。 却被长渊叫住。 “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口吻活像逮住她干坏事。 婴勺冷冷地看着他:“你要教训我吗?” 长渊看了眼自己尾指的红线,道:“谁拔你尾巴毛了?这么大火气。” 婴勺抱起双臂:“魔尊若是记恨我昨夜捅你那一刀,大可捅回来,我不还手,不占你便宜。” 长渊不知她哪来的这么大脾气,分明被捅的是他,她却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他气笑了:“我看你确实欠教训。” 婴勺转身就走。 长渊这回没有再叫住她,任由二人手指之间连接着的那条红线越拉越长,随着她没入人群。 婴勺半点不想掺和长渊的事,她眼下唯一的目的就是离开这鬼地方,持续向东走。 走了好一段才想起来,若是昨夜她没听错,长渊来此的目的应该也是寻妄婆。 她想起青鬼先前说的必须两人一同入青镜里,脚步略微迟疑,但立马摒弃了脑子里的念头——找长渊不如找白檀,人家好歹是朵不会坑人的小白花……娘的,都是穿的白衣,怎么人品差这么多。 婴勺一路穿过街市向东而去,走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渐渐地觉得周边的景象似乎有点熟悉——她方才脚下跨过的那只撑着荷叶的青蛙精好像之前就挡在路中间,路边摊位后坐着的大肚子女鬼有点眼熟……直到她再次看见人群中长渊高挑的身影,才确定自己真的回到了原地。 ……鬼打墙。青鬼那个没脑子的,这青镜里真的没有东面。 婴勺四面环顾,没有白檀的踪影。 红线还连在长渊的手指上。 长渊看见了她,正好整以暇地靠在街边店铺的廊柱上,等着她开口。 婴勺:“……” 大丈夫宁死不屈,她还是一个人去找妄婆吧。 于是她又往东走了一次。 半盏茶后,再次走回了原地。 不过长渊没有待在先前的地方,婴勺往他俩相撞的那个方向望了两眼,没看见熟悉的身影,一时不知是放松还是遗憾。 她忽然想起沉玉给自己的如意指,在怀里掏了掏,刚要拿出来,背后忽然传来声音—— “找什么?” 婴勺吓得手一抖,连忙回头:“你有病吗?” 长渊看了眼她还没收拢的外袍衣襟:“注意仪态。” 婴勺有点炸毛,想踩他一脚,忍住了,往反方向走了两步,把衣裳整理好:“你别跟着我!” 长渊摊手:“我没动,是你反复来找我。” 婴勺:“鬼才找你!” 长渊:“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婴勺:“……” 她什么时候沦落成鬼了,不就是没了身体吗,好歹还没死呢。 “少跟我废话,若是想打架,咱俩出了这凡界再打。”婴勺道,“你既然敢进来,自然有出去的法子。” 长渊道:“过来。” 婴勺警惕:“干嘛?” “怕什么,又不会真捅你一刀。”长渊勾了勾手,“你背后沾了东西。” 婴勺往后扭头看自己身后:“什么……” 她忽然消了声。 她还没看见自己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她仅仅是回过了头,视线中便闪过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那在眼球中一闪而过的脸让婴勺满脸的神情都停滞了,她迅速以视线在嘈杂的街市中搜寻,几乎是立刻,她便锁定了东面街角,一片买卖妖精的市场里,一只铁笼子。 笼子里关着一只白毛红纹的讹兽,大半人高,皮毛丰满,双眼狭长,在笼子里左右踱步……那双浅棕色的瞳仁穿过人群盯向她。 婴勺全身僵硬,如被人用滚烫的水从头泼到脚,每一条神经都炸开。 长渊的目光下移,微讶——婴勺脚下的土地已然出现裂纹。 -- 第30页 婴勺死死地盯着那笼子里的讹兽,如梦中千百次出现的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它的毛发逐渐褪去,化为一个女人的头面与身躯。 女人浓妆艳抹,在笼子里站起来,那双狭长的眼眸始终直视着婴勺,露出一个野心勃勃的笑。 婴勺嘴里弥漫出血腥味——失控的情绪让她的虎牙冒了尖,扎破了嘴里的皮肤,血气刺激了凶性。 她轻轻地呢喃了两个字—— 姬纣。 她不由自主地踏前一步。 仅仅是一步,她脚下的土地骤然裂开,裂缝如闪电般冲向那牢笼的所在,街上的妖魔鬼怪四散奔逃。 而就在此刻,身后忽然有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腰部,她听见长渊的声音就靠在自己的耳边:“别胡来。” 地面的裂缝堪堪停在那牢笼前,破碎声倏地静寂。 婴勺回过头,长渊的双眼近在咫尺,微微皱着眉,那漆黑的眼盯着她,仿佛在责备她没有分寸。 婴勺摘下了面具,低眼时瞥见自己尾指上与对方连接的红线再次消失不见了。 她注视着长渊的双眼,胸中情绪剧烈地翻涌,几乎要涨破脑袋。 “长渊啊。”婴勺伸出手,轻轻地抚上长渊的脸,那触感无比熟悉,曾经给她带来无穷的安心与愉悦,此刻却压不下她心中的半点浪涛。 她的手滑到长渊的脖颈,感受到他的喉结轻轻一动,然后落在了他的领口,抓紧,轻轻踮起脚,继而抬头,在他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长渊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我真的很不喜欢,你的语气里,依旧把我当成师父托付的弟子。可你一定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婴勺眨了下眼睛,“如果你知道的话,估计会有点伤心。因为我实在太伤心了。”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一刻,后方裂开的地面骤然扩大,牢笼并着里面的女人轰然炸成灰飞。婴勺手一动,虚空中一把看不见的利刃切过,长渊的头颅霎时飞出去,如火烧般化为灰烬,无头躯体中没有半滴血液,干巴巴地倒下。 视野内,整个青镜里开始崩塌,浅灰色的砖瓦同时在两侧垒叠。世界在婴勺的周围重组,混乱中,她一抬手,一道金光如长鞭甩出去刺入黑暗,眼神冷厉:“滚出来!” 第16章 鬼市6 “长渊也来了?他……真的来了…… 小巷苍白灰暗,仅巷口挂着一盏红灯笼,里面只有一条窄窄的小路,和两侧光秃秃的墙垣。 雾下得很快。 灰色的砖瓦上覆盖着深深浅浅的青苔,婴勺伸手在墙上抹了一下,湿漉漉的,墙缝正向下滴着水。 有山泉的清冽之味。 婴勺认出了这个地方。她先前与白檀在街市中一同疾行时,就路过了与这一模一样的巷子。应当是从那时候起,她便进入了妄婆所在之地。 她抬起头,照亮青镜里的月亮在此地失去了踪影。没有光源,因此地面上也没有影子。 婴勺心下了然——青鬼的镜子果真找不到向东的路,来到此地,他已经失去方向了。 铅灰色的雾覆盖了视野,前后所能看清之地不超过一丈,唯有婴勺掌心飞拉出去的金线深入浓雾。她猛地收手一拽,一道灰影随着金线从浓雾中飞出,如一阵风穿过了婴勺的身体。 只是一道幻影。 婴勺摸了摸自己尾指被勒出的痕迹,低着头轻轻笑了一下:“装神弄鬼?不必吧,大可开门见山,说说你要什么。妄婆?” 前方的浓雾里,传来硬物触地之声。 一下一下,越来越近。 一道低矮的身影从浓雾深处行来,似乎佝偻着,拄着一根拐杖。 人影停在了近处,婴勺仅能在雾中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雾里的人开口—— “青镜里极少见魔。贵客从何处来?” 那声音几乎和井下的青鬼一模一样,如在草杆上拉锯子似的嘶哑。 婴勺扬了扬眉,她本以为妄婆就是个老妖婆,谁知那白檀听来的传闻倒是有些可信,这妄婆或许真是青鬼的执念所化。 只是她更在意的不是这个—— “魔?抬举我了,姑奶奶业障没那么重,成不了魔。”她道。 “嗯?”妄婆似乎有些惊讶,苍老的声音略作停顿。 婴勺感到四面八方都有眼睛在打量着自己,这种感觉令她十分不舒服。 “原来不是魔,一个生魂罢了。”妄婆认清了婴勺的身份,那语气中仍残留着些许意外,仿佛不太相信自己先前竟然连魔和魂都弄混了。 婴勺问:“你是男是女?” 妄婆回答:“非男非女。” “噢,想起来了,你是石头化的,自然可男可女。”婴勺道,“可惜了,我本有位俊俏的公子可送你把玩,是块上好的璞玉,或可换你给我开条路。” 迷障外,热热闹闹的鬼市中,依旧懵懵懂懂寻找东面的白檀,忽然打了个喷嚏,有些莫名其妙地擦了擦鼻子,继续向东。 “那公子已与你一同陷入迷阵中,不需你来送。”妄婆“嘎嘎”地笑着,“俊俏倒是真的,璞玉却不见得。我看那人可比姑娘你老道,是个货真价实的魔。” 婴勺听了前半句,还以为白檀也来到了这里,然而听见后半句,愣了一下:“你说的谁?” 妄婆没有回答。 -- 第31页 “长渊也来了?他……真的来了?”婴勺喃喃道。 以妄婆这话中所透露的信息,她能确定长渊此刻应该就在这鬼市之中。她原本觉得在自己经过那条无人小巷之后所见的一切皆是幻境——包括撞到自己的那个鬼娃娃,以及三次碰见长渊。 可如果仅仅是因为幻境,妄婆不可能说出“魔”这样的字眼。 眼下看来,她有可能真的和长渊碰见过。婴勺能确认第三次被自己杀死的长渊必然是个假货,但那三次中的前两次,或者只是第一次……也有可能那三次确实都是幻境,她和长渊根本就没有碰面,长渊是偶然独身出现在这里,妄婆这么说只是因为在她的幻境里看到了长渊,发现他们二人认识,因此故意套话,二人便分别陷入了妄婆的圈套。 事情变得有点复杂了。 以她对长渊的了解,后者不可能毫无准备就来这个凡世,他进来的时候必然注意到了结界。以长渊的修为,若要强行破开那结界出去,也不是不可能,他如此执着于妄婆,甚至用了鬼娶亲这样的法子也要见妄婆一面,一定有更紧要的事。 婴勺瞥了一眼自己的右手尾指。 娘的,长渊的脑子是不是有病,娶个又臭又硬还审美成谜的石头回家当压寨夫人,舒坦日子过久了想给自己找点不如意消遣消遣是吧。 结果还消遣到了她头上。 一想到这个,婴勺脑门上就冒青烟。娘的,娘的,谁要和他牵红线。 婴勺压着一肚子火气私四下环顾,心想能让长渊这么费尽心机地寻找,这个妄婆肯定不简单。然而,她此刻的当务之急是找到离开这凡世的法子,别的一概不想管。 “我看你如此神通广大的,必然知道我来此的目的。”婴勺道。 “每个人来找我,都有自己的目的。但这里是无主之地。”妄婆道,“青镜里是一个能实现任何人任何愿望的地方,只要你能给予它想要的。” “想要什么?向东的路吗?”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婴勺问:“我若是帮你找到了,你能如何给出我要的路?” “青镜里能实现任何人的任何愿望。”妄婆重复了一遍,他嘶哑的声音在浓雾中回响,“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困在笼里的人,即便别人将路摆在你的面前,你又该如何脱身呢?” 婴勺还没完全领会妄婆言中之意,便见周围的雾气如潮水般退去,两侧狭窄的墙垣向下坍塌,那一直藏匿在浓雾中佝偻的人影浮现,婴勺一直以为那拄着拐杖的人影是妄婆本尊,谁知—— 金色的火焰自掌心迅速盘旋而出,婴勺飞退。 周边景色巨变,脚下湿漉漉的巷道变成了荒芜沙地,茫茫的大漠和风沙自四面八方延展开去,沙堡和荒城的残垣连绵立起。 这景色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令她条件反射地进入紧绷状态——这是她三百年来反复征战的南北两境间的无主之地,而那一开始就站在雾中的影子,竟然是她当年第一次在四境轮中睁眼时所遇到的沙蛛。 妄婆……妄婆,难道连方才的小巷也是幻境? 然而事态容不得她思考那么多。 沙蛛在四境轮中所有的荒漠之地肆虐,南北两境的所有交战地中,就属这里的形势最为复杂。千万年来,此地三方混战,轮番坐庄,沙蛛被反复逼退至地下,又反复席卷地面的南北境军。沙蛛是妖,修成人形后都是伛偻的老人形象,它们弯曲隆起的脊背里藏着随时可以破土而出的八条巨腿,拐棍则可引导成千上万的同伴突袭、埋伏和摆阵。 火焰在触及沙蛛的那一刻,后者口喷大量蛛网,不仅拦住了火焰,且直接向婴勺笼罩过来,其身后蓦地伸展开数丈宽的蛛腿。 婴勺向一侧滚去,吃了一嘴的沙。蛛网覆盖之地,连砂砾都化成脓水。婴勺胸中涌起惊愕和一阵难以名状的焦虑,但几乎是立刻,她便意识到问题的所在——惊愕来自于眼下沙蛛轻而易举的反攻,焦虑则并不来自于现在的她。 婴勺摸了下眼角,有点湿。 这是三百年前刚入四境轮时候的自己,光溜溜一个魂魄被投入这六界中的极恶之地,睁开眼时便躺在这凶险的大漠里,就差一秒,沙蛛狰狞的锯齿便该咬断她的脖子。 走兽素来修身不修魂,但婴勺在尊神曦和的教导下,平时修炼也会兼顾魂魄,然而即便如此,刚刚失去身体的她,根本无力对抗这些训练有素成百上千的妖物。 此刻的婴勺还没摸清这幻境的路数,她感到自己置身于三百年前那一场恶战中,胸中横流着当初自己在大漠中醒来时的恨意、痛苦和无力,这些情绪严重影响了她此刻对形势的判断。她只知道自己身处幻境,却不知自己是何时踏入的,而这些分明是幻境的东西,竟然如此逼真,几乎让她完完全全回到了当时的情境,那些被淡忘的画面、情感纷至沓来,就连大漠里的飞沙刮在脸上的感受都别无二致。 在这一切迎头击来时,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来到鬼市是为了寻找脱身之路。可如果这一切都是幻境呢? 她或许从来未曾离开过四境轮,也从未与长渊重逢,这两日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婴勺腹部剧痛,低下头,沙蛛的腿如三百年前一样刺穿了她的腹部。她红着眼咬着牙斩断了那条毛茸茸的尖腿,猛地将身体里的残肢□□——她本以为会有鲜血泼溅,可除了一些飞散的光点,伤口处什么都没有。 -- 第32页 是的,她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失去身体了。 在失去爱人、失去族人、失去亲生父亲之后,她变成了一片游魂,来到了这极恶之地,等待着被一切敌人撕碎。 妄婆说她被困在了笼里。 原来这就是她的笼。 婴勺单膝跪在被各种污臭鲜血液体染黑的沙砾上,右手一握,火鞭卷上沙蛛的头,将那老人模样的头颅生生拧下来,滚烫的血液洒了她半张脸,继而鞭子向后一甩,那头颅如皮球似的砸飞了一只想要偷袭她后脖颈的小沙蛛。 只是她身受重伤,做完这些便几乎难以动弹,小沙蛛们从沙砾下钻出来,爬上来她的腿,有沙蛛咬破了她的皮肤,毒液沿着血管麻痹了她的筋骨——这是一场混战,像她这样香气扑鼻的生魂在四境轮中极为罕见,在战场上更是难得,沙蛛们想要拿她当点心。 眼看就要被蛛群拖走,一口大钟忽然从天而降,将她罩在了里面,一杵敲下来,震翻了那些爬在婴勺身上的沙蛛,也差点没把她敲晕过去。 穿着漆黑铠甲的男子从天而降,铜钟一收,架起她离开地面,落在一处沙堡顶端,沙蛛们一时挤不上来。 男子刚一把她放下,便布了个结界,回首严肃地道:“你这生魂好不要命,为何闯到这里?” 第17章 鬼市7 “这滋味熟悉么?连卓。”…… 陶奉的那样腼腆内敛的一个人,即便在战况激烈的战场上高声说着责备的话,他也丝毫不显得气急败坏。 那是婴勺第一次见到陶奉,她以为自己花了眼,在四境轮这样的地方,在满面的血污中,竟然能看到那样一双温吞敦厚的眼睛。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四境轮里的状况确实如六界盛传的那般恶劣,甚至更加残酷,而陶奉也确实是一朵勉强出淤泥而不染的奇葩。 陶奉对于竟然有毫不相干的人闯入者混战之地感到相当诧异,见婴勺身受重伤却看起来有修为不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婴勺坐在穹顶上,抬头看着陶奉漆黑的眼睛。 不论这幻境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至少她已经不是三百年前的她了。 被驱逐的讹兽小王姬不再软弱无力,她已经是—— 婴勺听见自己回答:“元婴。” 那一战,陶奉战败了。 他那时已经是南境王朱厌座下一等一的战将,却因一场临时反水的阴谋,失去了在沙蛛中的同盟,在北境军和沙蛛的围攻下,部将死伤严重,不得不暂时撤出大漠,屯兵于熔山北面,据守熔岩河谷。 不过他并未因此受到惩罚。 因为他杀死了沙蛛老王后,拿到了朱厌最想要的那一颗内丹。 而婴勺在进入四境轮的第一天就得到了南境王的青眼。 沙蛛的内丹之所以难求,是因为此物一旦脱离沙蛛的身体,便会立刻消散,而婴勺布下的结界让陶奉完好无损地将内丹取了出来,并一路顺利地护送回到了南境王宫。 高位上,朱厌头上的翎羽泛着七彩的光,瞳孔中含着兴奋,问婴勺姓名与师承。 婴勺这辈子没有对谁卑躬屈膝过,却在那一日谨慎地妥协:“姓名元婴,师承……” 师承天族尊神——曦和。 但她不能说。 她学会了隐藏自己,而这个能力似乎是一瞬间学会的,或许是缘于南境王宫中那些将领们或轻蔑或好奇或虎视眈眈的表情,或是朱厌过于激动的反应,或是陶奉站在侧前方向她静静地投来的目光。 总之她因此在南境王麾下搏得了一席之地,陶奉找人给她施咒,掩藏了她生魂的气味。 “我生父是灵,生母是妖。这是她的头发。”陶奉端着木匣子,站在窗口,对屋内的她道。 婴勺接过那一小束头发,接在了自己的头发上。 “我现在闻起来就像是……” “一只蛟妖。”陶奉笑着,“而且年纪挺大。” “四境轮里没有滥好人。你为什么救我?”婴勺认真地问。 陶奉没有给她兜圈子,很实在地回答:“因为玉无更也在。” “玉无更?” “北境璧城主座下排名第二的妖将,这场仗是他和我们打的。”陶奉解释道,“他们璧城主不知是什么东西,有人猜测是鬼,他们北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大肆抓鬼魂和灵物,据说都献给他们璧城主吃了。生魂是大补,而且你修为不低,若是被玉无更逮住,就便宜他了。” 婴勺问:“排名第一的是谁?” “风神刀——连卓。” 噼——嚓—— 客栈筑在山中错综复杂的洞穴中,山体被从上至下一口气劈开,如棕熊撕裂的巨大蜂巢,袒露出迷宫似的山腹,埋伏在其中的小妖如蜜蜂脆弱的幼虫似的滚落出来,有的已经身首异处。 连卓立在空中,风舞动着他的长发,身后巨大的明月映着他手中长刀的冷光。 他的面色苍白,嘴角挂着血。 他落到山顶,手一收,两颗头颅朝着他飞快射来,悬停在他的眼前。 一个是婴勺的,一个是陶奉的。 他抓过婴勺的头颅,那张脸上满是血污,双眼无神,确实是婴勺无疑。 然后他掏出了如意指——其中光芒依旧。 连卓眯起了眼睛。 继而,陶奉那颗头颅隐约产生了一点变化——竟然从发顶缓慢地开始融化。 -- 第33页 连卓悚然一惊,立即回头,挡下了飞来的火球,脚下却忽然异动,身体猛然下坠,铜杵重击他的肘部,风神刀脱手。那整个被劈开的山体逐渐变成蠕动的树根,从腿部开始缠住连卓,迅速攀升到腰部。 婴勺的身影在夜空中闪现,大声笑道:“陶公公,你不行啊,都学了五十年了,怎么关键时刻还是掉链子。” 漆黑的流光追上了飞落的风神刀,陶奉稳稳地将其握住,从另一个方向现出身形,收回铜杵,不太好意思地道:“还得多练练。” 连卓没想到这整座山居然都是障眼法,先前从山中洞穴里掉出来的小妖不过是散碎的树枝,而这困住他的树根有剧毒,几个呼吸间便麻痹了他的身体。 树根已经覆盖到了他的脖子,他感到婴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这滋味熟悉么?连卓。”婴勺落在了耸动的庞大树根上,接过陶奉扔过来的风神刀,掂了掂,缓步来到连卓的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沙蛛的毒液,我给这树妖喂了五十年,即便以你的修为也抵挡不了。” 连卓的麻痹感已经蔓延到嘴唇,他死死地盯着婴勺:“我早该杀了你。” “我现在杀你倒是刚好。”婴勺低着头对他一笑,“我已经两次差点死在你的手上了,三重圈套才把你引到这里,还有陶奉送你上路,你不亏。” 连卓:“你是如何让我与他们分开的?” “将死之人不需要知道这么多。你想拖延时间,也得问问我同不同意。”婴勺语气淡淡的,举起了刀,“你跟玉无更不是有仇?你的心脏给我,这仇我帮你报。” 手起刀落—— 结界猛然被撕裂,飓风卷入,来人直接击向风神刀。 铛—— 风神刀脱手,婴勺移动时仅在原地留下了残影,紧接着钟声震响,声波切开了空气,将来人逼出可直接攻击婴勺的范围。树妖庞大复杂的根系鼓动,如刀般切断了对方进攻的路径,却只阻止了片刻,马上就被暴雨般的翎羽击穿。 玉无更一个时辰前还与连卓打得不可开交,这会儿却清晰地把目光锁定在婴勺和陶奉身上。 疾风招来,玉无更迅速翻身,金色的火焰擦着他的背部燎过去,他并未展开双翼,背后却有十余丈宽的虚影拍下,火焰被拍散,却并不熄灭,落在了膨胀的树根上,顿时燃起大火。 树妖顶不住这等压力,自断气根,保住本体逃入地下。 被玉无更撕开口子的结界终于崩溃,挡在外部的北境玉无更部众涌入。 陶奉的钟再次敲响,断了生机的树根寸寸崩裂,连带着火焰高屋建瓴式地滚落,阻拦了第一波冲上来的妖潮。 气根不再继续绞杀连卓,后者虽修为绝顶,却因婴勺的毒下得剂量过重,没能立即脱身。玉无更虽与连卓有不共戴天的私怨,却知道不能让连卓在自己眼前死于南境人之手——尤其是在有人看着的时候。 北境军中有妖召来了雨云,滂沱大雨说下就下,却浇不灭树根上燃起的大火。玉无更只好只身犯险,双翼扫开一片豁口,冲入火场中央。 婴勺的修为距离连卓和玉无更都有明显差距,百般设计才将连卓引入圈套,正面对敌于她不利。但她已经来不及撤退,当即手中握出一条火鞭,直抽玉无更脖颈。 玉无更在空中翻滚数圈,对婴勺的火除了压制以外无计可施,他的翎羽飞射,想要在火烧到自己身上之前将婴勺杀死——他的目的是保住连卓,如果可以,他也想要婴勺的脑袋。 如果只有婴勺一个人,他或许能够达成目的,但此刻陶奉也在场。 陶奉的铜钟对玉无更而言堪称天敌,那钟声响起时让他在保持青鸟原身时几乎无法思考,他只能恢复人形。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突破婴勺的火,陶奉一样不行。这火给他带来了阻碍,同样,只要他下手够快,陶奉也来不及救婴勺。 而婴勺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杀不了玉无更,但到手的连卓一定不能飞了。 捆住连卓的那一大块缠绕的树根正在随着整片高山崩塌,婴勺紧追其后。 玉无更素来是个心狠的人,他在大雨中闯进火海,结界挡不住逼人的滚烫,他身后张开双翼的虚影,试图将火势吹向对面,同时身影直逼婴勺,五指中长出尖锐的长刺,猛地射向她。 婴勺已经快抓到连卓,以她的速度根本无法刹住。她的心脏绷得极紧,左手迅速转了个花,结界打开,却没能挡住玉无更的杀招。第一根尖刺穿透了她的大腿,第二根尖刺擦过她的脖颈与头发之间,第三根尖刺射向她的瞳孔,越来越近—— 铿—— 风神刀如闪电般掷来,堪堪挡下了玉无更的杀手锏,婴勺向后一挥手,火浪如旋风卷向玉无更,同时忍着剧痛撞上了随着树根坠落的连卓,在后者目眦欲裂的瞪视下,猛地扣住了他的天灵盖。 金色的火焰以二人为中心轰然爆发,火浪焚毁成百上千的北境军。 婴勺抓住了连卓跳动的心脏,后者在火焰的剧烈燃烧下迅速萎缩,巨大的灵力涌入婴勺的身体,她手臂上的皮肤都涨破,鲜血淋漓。 从此北境无魔。 紧接着婴勺后背撕裂般剧痛。 “元婴!” 婴勺骤然回身,一把抓住陶奉飞掷而来的风神刀,反手劈向玉无更。 -- 第34页 青色的浓稠鲜血飞溅,玉无更的右臂飞了出去。 婴勺忽然停顿了一下。 有点什么不对。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事情应该是怎样的? 婴勺感到脑子有点乱。 ——玲珑局。 玉无更的手臂不是此时砍掉的,这个时候,她本应该被玉无更吸入玲珑局待了三千年才对。 这个时候…… 婴勺猛然睁眼,周围熊熊燃烧的景色,包括玉无更和陶奉的身影,都皱缩成漩涡。 幻境。 她竟然不知何时已经彻底陷入了幻境,仿佛重新走过了刚入四境轮的那五十多年。 可现在算是要出来了? 妄婆在哪里……向东的路又在哪里? 婴勺的脚踩在了平地上。 周遭忽然变得热闹了起来——不是青镜里那种嚣张浓烈的热闹,而是凡界独有的平淡的嘈杂。 街市上人来人往,卖货郎吆喝着从自己身后走过,她挤在人群里,人群都围着一个方向,叽叽喳喳地看木牌上的告示,“放榜”“中了”等词汇频繁被提起。 一只手忽然环住自己的肩膀,用力很重,婴勺一回头,震惊道:“……沉玉?” 沉玉却表现出了先前从未外露的兴奋情绪:“愣什么呢,快看!” 婴勺脑子里“嗡嗡”作响,费劲地和沉玉一起挤进去,终于看见了那白纸红字的前三甲,头甲状元,下面两个字,陌生又熟悉—— 顾惜。 第18章 鬼市8 顾惜就在这个冬日,被毒蛇狠狠…… 这一幕隐约似曾相识。 有人摇晃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大声恭喜,然后她整个人被抬起来,一下一下地被抛上天。她胸中也充满着激动,只是那激动并不单纯,因为从那一刻起,她,或者说是他,身上扛起了更重的担子,那是他背负了二十多年的冤屈与仇恨,总算在这一日来到了一个新的起点。 婴勺有些恍惚。 她在被人抛上天的时候抬手看着自己的掌心。在重返四境轮后,她再一次来到了长渊的身体里,或者说,是这个名叫顾惜的凡人的身体里。 在很久以前,她曾经意外闯进长渊的梦境,在那里看见了很多回忆,大多是模糊不清的。她因此事惹恼了长渊,那是唯一一次长渊真的对她动怒,很长一段时间将她冷着。 婴勺原本自认天上地下脸皮第一厚,当时没去赖着讨好,属实是因为看了那些记忆令她自己心里发堵。那阵子她每天待在洛檀洲,跟着师父潜心修炼,祸都闯得少了些。但因为彼时年纪太小,对事情只记得个大概,唯独对长渊记忆中的那些情感刻骨铭心。 所以在刚出四境轮时,第一次看见沉玉的脸,她并没有认出来,原来沉玉所寄居的那个凡人——景王陈策,便是长渊后来成魔的首因。 但即便如此,这也不该是她的笼。 在重新经历了一遍四境轮中令自己脱胎换骨的头五十年后,她本以为发现了幻境的蹊跷便能将其打破,再不济也就是换个幻境来忽悠她。 然而这分明不是她的记忆,也不是她的身体。 太离奇了。妄婆究竟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婴勺便发现,这个幻境和自己方才经历的完全不同。 她无法完全操控顾惜的身体。 时间也并不是连贯的。 这里更像是一场梦,支离破碎,如摔碎的贝壳,被人挑了大块的捡起来,拼出了个大概,对那些散碎没什么轮廓的碎片则置之不理。 婴勺眼睁睁跟着这具身体,随着顾惜在朝堂上拜了天子为师,入了翰林院。可这里并非她自己的过去,她既然挑不出破绽,又该如何出去? 花鸟屏风在眼前拉开,婴勺发现自己坐在了酒桌上。 这一看便是烟花之地的酒席,席间男女混座,男的皆身着官袍,女的皆是风尘女子——是结了一日公事相约青楼消遣的文官局。 顾惜自从在翰林院领了闲差,便经常结交新友,他虽然不喜欢这种场合,却意外的应付自如。他入朝为官有自己的目的,写文章歌功颂德并非他的抱负,在翰林院待了近一年,他常在繁忙要紧时帮刑部的大人们写些公文,平日吃茶喝酒都走得近,今日这局便是与几位同僚一块儿聚的,想要赶上年初的调遣,给自己谋个三法司中的位置。 “今年是元年,皇上压咱们压得紧,不能什么事都往上报。这时候进来怕是活儿甚多,还难出头。”酒桌上,一位年纪稍长的大人已喝得面红,道,“老夫惜才,是真心为你好,顾小友不如先试着去户部或礼部过一年好日子,攒一攒资历,等元年过了,再来三法司。” “户部今年的活儿也不少,毕竟是元年,有考绩,什么活都得抢着干。”席上另外一位大人建议道,“不过我看顾大人也不是那好吃懒做之辈,若是去了户部,定能升得快。” “那可不一定。户部有那姓李的压着,顾大人并非豪门世家出身,何时能有出头之日?”坐在顾惜身边的一位大人反对,拍着顾惜的肩膀和他碰了个杯,道,“我看顾大人就该来咱们三法司,虽然日子没其他地方那样快活,熬下来却是实打实的功绩。” 顾惜站起来给桌上几个空酒杯满上,道:“户部理财与礼部交际之事,下官着实皆不擅长。不如帮诸位大人理一理卷宗,与案子打交道,于下官而言倒是自在些。” -- 第35页 “小友这怕是误解。咱们三法司虽说查的是人命案,可案子总都是人做的,凡事都脱不开人身上。进来若是只管卷宗,那便是冷板凳。”最开始说话的那位大人道,“且不说查案从上到下都离不开人,在这京畿之地,大大小小的案子常与世家富贾有牵连,若是有些需要……来往的,更是少不得与人掰扯。不过顾小友如鱼得水,年轻人必然很是得力。” 另一位大人问道:“顾大人状元出身,为何对三法司这没什么油水的地方情有独钟?说句不太好听的,若是户部能给我留个坑,我必然揣着笏板就走了。” 席间一阵笑。 “三法司司天下之正。下官初出茅庐,一腔热血为报家国罢了。”顾惜笑了一下,“只看诸位大人肯不肯赏脸,来翰林院点人了。” 席上四五位都是在官场摸爬滚打的老油条,也不知有没有人把他那话当真,笑了一阵便继续吃酒。桌上的莺莺燕燕花枝招展,一个个饮酒作诗,兴致高昂。七嘴八舌间,也不知谁低声慨叹了一句:“三法司,我们在里头这么多年还不知道,看着光鲜威严罢了,要论天下之正……可三法司若不正,这天下还有何处能正呢?” 顾惜当没听到,越过桌面的手和筷子,给那位大人斟了酒,举杯一碰。对方看着他,二人恭恭敬敬地,各自饮酒下肚。 开春后,顾惜便进了大理寺,擢司刑正,主复核判决。 婴勺随着他在朝堂、大理寺、家中、景王府来回穿梭,这给她带来一些新鲜感。她没有见过长渊成魔前生活的样子,他好像一直都在忙碌,忙着逐条细节地复核大理丞递上来的命案,忙着和各种人打好关系,忙着他的家国抱负……婴勺察觉到顾惜在寻找着什么东西,于是她仔细搜寻自己久远的记忆,发现自己当初在长渊的梦境里根本就没有看到过这一段,这些事都发生在那些噩梦很久之前。 如果这里会是长渊的笼,那么长渊很可能有不止一个笼。 从她生下来认识长渊起,长渊便是魔,他浑身上下都是魔的气质,观音曾看他的法相,见他满身业障,数万年来都不曾减退。 婴勺在他的身体里,早起时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原来做凡人时,长渊就一直喜欢穿白衣,换了官袍时才显出一些威严,却总带着些书卷气。 长渊的长相其实一直没怎么变。 只是后来眼神不一样了。 这人从小便跟着世外人修仙,甚有天分,婴勺觉得,倘若六万年前师父便有每三千年下凡收徒的习惯,顾惜这人是能入师父眼的。 因此当她亲眼见到凡人顾惜的时候,忍不住怀疑,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年纪轻轻的就会成魔呢? 从进入大理寺之后,顾惜便一头扎进了浩瀚的卷宗里。他的报国之心是真,却也有自身不能为外人道的目的。 他频频出入景王府,旁人皆以为他投于景王陈策府下的幕僚,却无人知晓他与景王乃是从小过命的交情,二人结拜多年,这世上唯一知晓他身世过往之人便是景王。 “你的目的太明显了,不能操之过急。”沉玉先前用的那张脸,换了个人便换了一副神态,陈策盘膝坐着,皱着眉低头看着棋盘,“今早下朝后,大理寺韩少卿特地来问了我一句,你是不是对重案存档有特殊兴趣。” 顾惜抬头看他:“你怎么答复的?” 陈策道:“我自然说我不知,只说你这人有点书呆子,估计看着那些离奇的案件便走不动路,算是正常。” 顾惜落下白子:“你可以向他透露一些。” “你等等,这棋太狠了,让我一让。”陈策把他的棋子扔回棋盒,“他可信?” “他或许知道内情。”顾惜换了个地方落子,“前阵子我夜里去馆内找十年前的世家大案,被偶然折返取物的韩大人碰见了。我当时熄了灯,从窗户走了。我不确定他是否认出了我,但我第二日回去,卷宗仍在原地。” “你的意思是他默许有人查案?” “也有可能是相信不论怎么查都查不到。”顾惜的腿麻了,换了个姿势,“七个月了,我几乎翻完了能翻的材料,没有找到半点线索。他这样问你,必然是对我起了疑心,以韩大人的为人,若他没有直接对我下手,我想,三日之内,他必然会来找我。” “不能查了。”韩久青——当初在酒桌上最后与顾惜碰杯的那位大人从马上下来,将球棍扔给了一旁的侍者,一面喘着气解,一面走向顾惜。 顾惜迎上去,帮他解开了袖口的束缚带,道:“韩大人老当益壮,马球打得比今年新进的文官都好。” “你马球打得也不差,那些官家小姐们可都盼着你上场,你却不动弹。”韩久青披上外衣,别有深意地道,“我看你是想要寻找机会,一鸣惊人。” 顾惜低眉顺眼道:“还望没惊着大人。” “惊不惊着老夫倒是无妨。”韩久青咳嗽了两声,道,“只怕惊着了草里的蛇,你的球尚未打出去,便先被咬死了。” 顾惜低声道:“事关下官满门二十八条人命,多添一条不算什么,若能昭雪,才是值得。” 韩久青凝视了他良久。 “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马球。”长者将目光移开,视线穿过半枯黄的草场,场上的马球战况激烈,尘土飞扬,场外看客华服金装,已添上了手笼毛领,“要入冬了。” -- 第36页 然而蛇没有冬眠。 顾惜就在这个冬日,被毒蛇狠狠地咬了一口。 第19章 鬼市9 一个人痛不如两个人一起痛。…… 韩久青死了。 一同死的还有十年前侥幸活下来的证人。 顾惜去晚了一步。那为求生存隐姓埋名于市井的四口之家,男的横尸院中,女的投入深井,一双儿女死在门槛前,女孩怀中抱着弟弟,弟弟身上还挂着去学堂的布包。顾惜从那布包里抽出书本,里面有孩童昨晚熬夜完成的课业,歪歪扭扭的字爬满了空白处。 屋中被翻遍了,什么都没有剩下。 唯独院落满地的血迹中,一小片被烧焦的土地,明晃晃地告诉他——十年前伪造军中来往信件的证据被销毁,他花了十年才找到的这一点线索,唯一能证明他全家蒙冤的证据,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顾惜红着眼为那一家四口收了尸,他的动作很快,因为他知道,京城内还有一个人的尸体在等着他。 韩久青的夫人已经年过五十,腿脚不稳便,当顾惜风尘仆仆地赶回京中,跪倒灵前的时候,她拄着拐杖在小辈的搀扶下来到顾惜的身前,狠狠地抽了他一耳光。 韩夫人整张脸都哭脱了相,她揪住顾惜的衣领,咬着牙落泪,却一句话都没说。 她知道自己的夫君因眼前此人而死,但她也知道夫君坚决要保此人。 她守口如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半点内情,保了顾惜这条命,却生死不让他送灵出殡。 韩久青出殡那天,漆黑的棺椁从街市上过,白色的纸钱满天,顾惜依旧一身白,远远地跟在送灵的队伍后面,在眼睁睁地看着韩久青的魂魄在下葬前被地府的小鬼带走的那一刻,他疯了一样地跑回自己家中,翻箱倒柜,找出了一面早已落灰的镜子。 那是他的师父留给他的,师父已飞升多年,只赠与他这面镜子,说让他在走投无路时拿出来,或许能为他提供解法。 顾惜照着那面镜子,镜面却始终灰蒙蒙的,什么都照不出来,他努力将镜面擦拭地很干净,拿到室外的阳光下,用腊月的井水清洗,却毫无用处。 他猛地将镜子摔在地上,镜面产生了裂纹,里面总算出现了一张脸。 是韩久青的脸。 顾惜一眼就看出这是魂魄的本相。脱去了矍铄的肉身,韩久青的面容和他的尸身一样枯槁。这是他死后的样子。 他扑过去捡起镜子,说愿意用自己的命把韩久青换回来,然而韩久青只是叹气。 “你莫要因此自责。”韩久青道,“我当年知晓内情却不敢出言,致你全家冤死于刀下。我因此内疚了十年,即便不是你出现,我也会去查这个案子。他们并不知晓你乃顾氏遗孤,只以为是我这个老不死的兴风作浪,事已至此,你若要保住自己的性命——不仅是你,还有景王,一旦你的身份被察觉,景王必受牵连——你一定不能再提。” 顾惜咬着牙:“难道没有其他办法?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此事,我思考良多。当年夺嫡之争中,皇上当年还不是太子,佣兵勤王后将前太子设计废黜,这其中的牵连不是三两句能说得清的。顾将军原本满门忠烈,可谁都知道,如果他不死,皇上当年绝对无法攻进京城。先帝生性多疑,那些伪造书信离间君臣,害你满门人命,确实是天大的罪孽。可如今时过境迁了。” 这些话,韩久青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对顾惜说的,他既已身死,便不再顾忌那些朝堂中不可提及的往事,他隔着镜子,看着顾惜:“不论皇上在登基之前犯下了多少过错,不论他如今是如何猜疑、如何玩弄帝王之术,他却是位明君。你看看这天下,安居之百姓,繁华之市井,安定之边疆。” 顾惜抓着镜子的手在抖,喉头哽咽:“为何我的家仇,与天下的安定不能相互成全?” “你心中有恨,分明有办法潜入宫中直接取了皇上的性命,可你花了这么长的时间隐忍,为的就是不搅乱朝廷,堂堂正正地为家人翻案。你一直都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天下人。今日也一样。忘掉过去吧,孩子,多看看现在。”韩久青有些悲哀地注视着他,“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韩久青走了。 家破人亡是顾惜一生中第一个大劫,十年之后,他迎来的第二个大劫,却是要让他放下第一个。 婴勺感受到顾惜心中情感的剧烈起伏,恨意、悲切和挣扎撕扯着他的大脑,那面铜镜仿佛映照出了顾惜的心绪,里面不断地闪现一些婴勺从未见过的画面——有刑场,有血,有痛哭的脸,有修仙的山巅。 景王陈策的脸在镜中停留片刻,顾惜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对他说:“我只剩下你了。” 马上又换成顾惜跪在师父袍下,重重磕头:“我要伸冤。” 市井中一家四口的尸体和鲜血横流。 灵柩前悲痛欲绝的韩夫人。 立刻换成韩久青的脸:“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紧接着忽然又变成顾惜自己的脸:“你是谁?” 镜子上的画面停住了。 婴勺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不是镜子里的人在说话。 顾惜再问了一遍:“你是谁?” 镜子里映照的是此刻顾惜真实的脸。 他正对着镜子问“你是谁”。 -- 第37页 几乎是立刻,婴勺意识到,顾惜问的是她。 这个凡人,竟然能察觉到她的存在?! 镜中顾惜的脸逐渐剥离开,隐约能看见那躯壳内另一个魂魄的轮廓。 婴勺大惊。 顾惜——不如说是长渊,眉眼一沉:“滚出去。” 婴勺立即如遭重击,感觉自己被一锤子直接敲飞出去,脱离了顾惜的身体,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然而就在这一刻,她的脑子忽然清醒了。 她意识到了三件事。 第一,她差点再一次陷入幻境里。 第二,这个幻境不是她的。 第三,这是长渊的笼。 眼前的景象飞速变换,婴勺知道下一个幻境马上就要出现了,她的脑子飞快地转动,得出了一个结论——青镜里的一切都不是幻境,凡界是真的,鬼市是真的,白檀是真的,妄婆也是真的,长渊也一定来到了鬼市。 一定是长渊和她同一时间被困在了妄婆的幻境里,幻境本身出现了交叠,她才会忽然从自己的笼中跑到了长渊的笼。 而他们的第一个笼都破了。 可是,破解幻境就能找到去往东面的路吗? 一个笼后紧跟着第二个笼,难道要永无休止地与自己的过去纠缠? 婴勺脑中逐渐浮现一个念头。这幻境或许根本就不是妄婆造出来的,她没有那么大的能量。 妄婆是青鬼的执念化身,她从诞生之日起便在鬼市里追着月光寻找回到东边的路。外人会在向东迷路时遇见妄婆,不是因为妄婆让他们迷路,而是因为妄婆本人也在这里迷路了。 就像青鬼仅仅是青镜里的看门人,妄婆也只不过是鬼市东面的一个游魂。 婴勺浮在空中,俯视着脚下渐渐勾勒出轮廓的地形,那每一条山脉的走势、每一条河流的弯曲,如针刺般扎进她的心脏,令她的皮肤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她的眼神逐渐冷了下去。 这幻境打得人真痛啊。 她想。 既然如此,一个人痛不如两个人一起痛。 婴勺距离地面越来越近,已经看到了天门山山林中的校场,一个自从学过便没派上过用场的口诀自她口中低声流出,那隐匿许久的红线重新在她的尾指浮现,一道金光从她的指尖流出,迅速卷上红线,猛地拉扯。与此同时,她的身影从云端蓦然消失。 娘的。天旋地转中,婴勺没忍住再次骂了一句。学口诀的时候没背熟,关键时刻掉链子。师父从前一定是对她不够严厉,该多抽她两顿的。 她落到地上,再一次睁眼,看到的是满山谷的黑雾缭绕,地宫的祭坛上燃着熊熊烈火,中央躺着一只奄奄一息的讹兽——它的身躯生得魁梧,是讹兽一族数千年来最受爱戴的王,然而它此刻浑身被黑雾缠绕,如锁链般穿过它的胸腹和四肢,将它牢牢地困在祭坛中,承受着火焰的炙烤。 “父王。”婴勺的声线颤抖,眼泪落在讹兽的皮毛上,瞬间被蒸发。 讹兽王云真已经无法对她做出任何回应,他只能让自己的目光停留在婴勺的身上,传达出浓烈的情感。 婴勺擦掉自己的眼泪,紧抱着父王的身体,贴着他的额头:“我们不受苦了。我送你入轮回。” 云真虚弱地望了她一会儿,最终还是撑不住,闭上了眼睛。 婴勺将手放在了他的心脏处。 云真的胸腔一震,头颅无力地落下。 黑雾失去了宿主,直接遭到火焰炙烤,在地宫中嘶叫着逃窜。婴勺抱紧了云真,身后的大门豁然打开,外围是排成一圈的族人,每一个都是她熟悉的面孔。 久违了。她蹭了蹭父王的额头,心道。 她松开云真的身体,站起身来,低头,握了一下拳头。 这是她自己的身体。 三千年前,属于西南荒讹兽一族小王姬的身体。 身后传来脚步声。婴勺深吸了一口气,如期看到了那张夜夜出现在自己梦里的脸。 “姬纣。” 长渊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三百年来六界沸腾的传言——曾遭族中驱逐的西南荒下一任的王,讹兽一族的王姬,天族尊神之徒婴勺,弑父。他一直以为这不过是有心人捏造出来的蜚语。 然而此刻他透过婴勺的眼睛,感受着她挡住所有人的视线,在身后将云真的魂魄封入祭坛,才心魂震动。 竟然是真的。 第20章 鬼市10 “他最近好像有些……有些不…… 此前,婴勺已经遭到了族中驱逐。 一切都只是因为一件小事。 南荒剑泽有声鬼一族,样貌丑陋,据说是谛听的后裔。 谛听的原身是一匹长着鹿角和双翼的白马,本是天地间少有的瑞兽,坐镇地府,专听刚死之人的心声。 当初凡界尚未成形,凡人还散落在四海八荒,天地间只有这一只谛听,他从凡人那听了无数种声音,日日夜夜不停歇,逐渐被凡人的妄念引入歧途,身上的皮毛变黑,成为了引人入歧途的邪神。 他因此被驱逐出地府,在洪荒末年与其他众多邪物一同被父神关进了四境轮,他的后裔则遭到天谴,世代带着天谴的烙印,困于南荒剑泽,永世不得出。 这些后裔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退化了神力,原本俊美的翅膀变成了肩背后的两大块凸起的骨骼,无法腾云,象征着祥瑞的鹿角也因天谴而消失,唯独保持着可听人心声的顺风耳。他们在剑泽深处居住,不与外界往来,又因被天界所厌弃,渐渐地便有了新名字——声鬼。 -- 第38页 婴勺便是在去剑泽的时候遇到的桐牧——一只未成年的声鬼。 那时西南荒已有近百年未下雨,土地开裂,河床干涸,山火频发,许多生灵的生死存亡都迫在眉睫。讹兽一族主火,对缺水一事束手无策,婴勺本想找龙王帮忙降雨,然而从东海到西南荒属实路途遥远,老龙王年迈,已经许久不领如此奔波的差事,婴勺与父王云真合计一番,把目光投向了南荒。 露衣族主水,称雄剑泽多年,虽然一直与西南荒不算太和睦,但近些年少有战事——他们族中的一个小王孙出生时命中少了水,注定活不过百岁。这种事平常人无法解决,本只能老老实实地看着那孩子死去,族中老太公却不肯,思来想去只有天族尊神能解决。 可洛檀洲那样灵气凶险之地,等闲神仙根本无法接近,于是老太公腆着脸求到了云真处,想要借尊神徒弟婴勺的脸面,请尊神出手相助。 曦和给了云真面子,便用雪槠树的叶子盛了东海三千年一结的水精魄,让婴勺办了这事。因此露衣族算是承了洛檀洲和西南荒的情,暂罢干戈。 而西南荒这次的旱事,或能找露衣族相助。 彼时露衣族正有头疼之事。三千年前落神涧中魔神阎烬出世,虽被尊神曦和镇压,却对六界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南荒离落神涧不远,曦和与阎烬打的那一架天崩地裂,深渊中的地火烧到了剑泽。露衣族畏火,那地火蒸得剑泽的面积逐年缩小,一年比一年逼近露衣族栖息之地,令他们很是焦头烂额。 婴勺瞅准了机会和他们做交易,她帮露衣族将火收了,露衣族帮西南荒引地水降雨。 婴勺在剑泽待了半个月,她对露衣族在南荒各种作威作福的行径看在眼里,却心知自己不该置喙,只每日睁眼瞎似的吃吃喝喝玩玩睡睡,认识了一大堆那边的小妖小怪。其中最令她惊奇的是,声鬼一族与世隔绝这么长时间,竟已经有极少的小辈开始长鹿角了。 桐牧便是其中一个。 他是只不满千岁的小声鬼,法术修得不太好,化人形时是个七八岁的少年,还收不起尾巴和耳朵,以及他那对稚嫩的鹿角。 “不是所有同族都长了,可是我有。”坐在大泽边上,桐牧说起这个就洋洋自得,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他们都夸我是祥瑞。” “你长了角,有没有听力变好一点?”婴勺摸了摸他冒出头发一截的角,好奇道。 “唔……应该有吧。”桐牧死撑着面子,“我……我听见你有喜欢的人!而且他最近出远门了。” “哎呀,你可真不错。”婴勺问,“你听见我喜欢谁了?” “一个……一个不认识的人。我听见你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的样貌,喜欢他的胸唔唔唔!” 婴勺捂住桐牧的嘴巴:“小小年纪这种话不要大声说!” 桐牧用力掰开她的手:“知道啦!” 他跳下岸边,化回了声鬼本来的形态,四肢蹄子撒开在湖面上跑了一圈:“可你好像不太高兴,为什么?” “他最近好像有些……有些不像以前那样喜欢我。我找他的时候,都爱理不理的。”婴勺眼里的笑意淡了点,但很快又好起来,“大约是他这些日子烦心事多的缘故,过一阵子肯定会好的。” 桐牧想了想,点点头:“你还有点心疼他?为什么?” 婴勺晃着腿:“因为他是个小可怜儿啊。虽然他打架比我厉害,可伤害过他的人比伤害过我的人多了成百上千倍。” 桐牧跑回来,凑在她的膝盖前,鹿似的眼睛望着她:“那你可得好好疼他。我也有喜欢的女孩儿,我也会好好心疼她。” “好啊。”婴勺笑眯眯地道,“我也疼疼你,你这么可爱,做我的弟弟好不好?” 桐牧道:“你下次来帮我带朵洛檀洲的花草,我要把它送给我喜欢的女孩儿。洛檀洲是六界最尊贵的地方,我们出不去,这肯定会是最好的礼物。你带来了,我就做你的弟弟。” “小鬼还挺机灵。”婴勺站起来,“那就一言为定,三个月后,你就在这里等我。” 然而,三个月后,桐牧没有如约等她。 婴勺带着一束洛檀洲当季开得最好的紫藤萝来到剑泽,寻遍了声鬼聚落之处,在一个狭小的洞穴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桐牧。 他引以为傲的鹿角被割掉了,浑身上下都是伤,伤口狰狞骇人。他无法化作人形,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看见婴勺携着那一抹紫色跑来,他的眼角不住地向下淌泪。 他的身边趴着他的父母,还有他喜欢的那个女孩。 婴勺把紫藤萝放到了桐牧的手里,牵着他的前肢,送给了那个哭得直抽气的声鬼小姑娘。 “你现在是我的弟弟了。”她在桐牧身边弯下腰,轻轻地摸着他未受伤的地方,“你听得见我在想什么,对不对?” 桐牧虚弱地眨了一下眼睛,仍在流泪。 其实整个洞里的声鬼都听见了她在想什么。 桐牧的父母化作人形,含泪向她跪下,婴勺阻止了他们磕头。 她在他们的居处布下了结界,道:“我去去就回。” 婴勺花了三天,熄灭了逼向剑泽的最后一片地火。 西南荒的雨也落了下来,双方交易达成,互不相欠。 露衣王族设宴款待她,婴勺在席上没有动筷子。 -- 第39页 她一直听着桌上人天南地北地侃,直到众人酒足饭饱,纷纷离席,桌上只剩下几个烂醉的露衣族人和一群玩闹的小辈。 那曾经被曦和救过的小王孙拎起脖子上挂着的小鹿角,大声与身边同龄人和长辈吹嘘自己获得它们的经过——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声鬼如何闯进他的后花园。如何踩烂了他新种的喇叭花,他如何叫人将它毒打一番,捆住四肢吊起来,放干了它浑身的血,割掉了他的鹿角。 “天谴之物竟敢长出鹿角,该让它们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三千岁的小王孙,化作人形时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说话时高高扬起下巴,“你们说,我把它挂在哪里好?我不想每日戴在脖子上,丑死了。” 于是婴勺露出了开席以来的第一个笑。 “我来帮你想,好不好?” 小王孙受宠若惊。 婴勺在众目睽睽之下牵过他,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有一个弟弟?年纪比你小一些,也没有你长得好看。” 小王孙听见前半句不知所云,听见后半句,又开始沾沾自喜。 “你应该认识他。你脖子上的这对鹿角就是他的。”婴勺看着他,不顾那小王孙脸色骤然煞白,牵着他的手依旧温柔,“他失去了鹿角,被你放干了血,快要死了——没关系,我可以保住他的命,可他的角回不来了。怎么办呢?我让你占一点便宜,只要你还他一双耳朵,好不好?” 整个宴席上,竟无人能拦住她动手。 婴勺割掉了小王孙的耳朵,并且将那两片无用的东西当场烧成了灰。 露衣族主水,再生之力极强,一双耳朵不过是养个千把年便能重新长出来的东西。相比之下,桐牧伤势过重,活不了,她在那孩子死之前取出了他的灵核与魂魄,一路打出了剑泽,快马加鞭送到洛檀洲。 雪槠树接纳了桐牧,团起一簇枝叶将他圈养,待几百年后养回意识,婴勺便可找具身体给他,继续活着。 她并未同师父讲清发生的一切,但曦和默许她在洛檀洲做了这些,然后婴勺匆匆赶回西南荒。 婴勺知道自己算是和露衣族撕破了脸,但此事从头到尾与讹兽一族无关,这责任得她一人担。虽然或许会有些麻烦,但毕竟这事乃是私仇,且她半点没做得过分,即便送上二十八天常融殿由众仙会审,也栽不到她头上。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得那样一个罪名。 王姬婴勺,为泄私愤,擅自携天谴族类逃出剑泽,陷两族于水火,违背天道祖训,桀骜不驯,恶念缠身,责流放思过,百年内不得回归。 婴勺没能回到族中见父王一面,便在山门口被这样一道判罚拦下。她心中愤怒不已,不敢相信父王居然会不分青红皂白做出这样武断的决定。 但当时她也只是有些生气而已。 她闯祸的名头传遍了四海八荒,父王却一直没有重罚过她,或许这一次是真的将他惹怒了,那便让他怒一阵子,不就是一百年,眨眼就过了。 遭到驱逐的婴勺离开了西南荒,依旧在六界上蹿下跳。 然而谁知,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第21章 鬼市11 “说不定是颗灾星。”…… 最先令她察觉不对劲的,是一则传言。 讹兽一族世代盘踞西南荒,主火,身形如兔,长耳,生着狐狸似的长而蓬松的尾巴,白色皮毛上长着火焰般的红色纹路。成年的讹兽可长到大半人高,通常而言,身形越魁梧的讹兽法力越强大。 但婴勺不一样。 小王姬出生时母亲难产,王后费了三天三夜的劲才将她生出来。她降生时正值黄昏,金乌从东海回西海之西的途中路过西南荒,不知为何于天门山顶盘旋数周,整片西南荒金光四溢,讹兽王云真在产房外跪拜天地,终于盼得小王姬落地。小王姬“哇”地一下开腔哭出第一声时,天空霎时间流光溢彩,方圆百里草木回春。 云真抱着她踏出门,其身上的金色火焰纹路栩栩如生,居然是讹兽一族几万年才出一只的祥瑞血脉。那一刻,所有西南荒的讹兽跪地参拜,感恩天地,迎来他们下一任有珍贵血统的储君。 然而这位血统珍贵的储君生下来便身体不太好。大约是在娘肚子里待久了,婴勺从小体魄便长得不如同龄人,时常生病,学法术却比谁都快,还总喜欢上蹿下跳。族中同龄的小辈已经长到两个皮球那么大了,还在地上跑,她才一个皮球大就已蹿上了天,在四处神出鬼没。 她刚学会飞的那一阵子搞得全族都忧心忡忡,生怕这颗体弱多病的皮球一个不小心滚下来泄了气,成为讹兽族史上最早夭的天才。 后来婴勺上房揭瓦的本事越来越强,身体也越来越弱,太上老君看过后说她这样下去难以活过千岁,云真走投无路,便托弈樵上神做了中间人,求到洛檀洲,将婴勺送入了尊神门下。 谁知尊神果然神通广大,把这体弱多病的皮球养成了只铜筋铁骨上天入地的惹祸精。 不过这些过往都不重要。关键在于,从出生起便被讹兽全族奉为最尊贵血统的婴勺小王姬,在因声鬼之事遭到短暂的驱逐之后,莫名被人质疑了金色火焰纹的由来,西南荒流言四起,说她或许并不是个祥瑞。 “说不定是颗灾星。”灵界幽都,上官怜撑着荷伞,收住手心的雨线,捆住意图逃跑的鬼魂,化成光点困于伞下,“反正我是这样听说的,你若是好奇,大可自己去听一听。” -- 第40页 “你的雨能变小一点吗?冰雹似的砸得我脑袋疼。”婴勺从冥河边站起来,抖了抖皮毛。 “溅我一身水。”上官怜迅速拉了层屏障挡住飞溅的水珠,“冤有头债有主,你不高兴就去找传这谣言的人,可别找我撒气。” 有上官怜在的地方一定要下雨,婴勺索性不抖了,重新趴下,任凭冥河水化成的雨下在自己的身上:“说这话的人肯定不认识我,不然......” “不然出于对你这毛茸茸大尾巴的爱意,也不忍心说这话了,是不是?”上官怜正了正左耳的耳坠,走过来在婴勺尾巴上撸了一把,一手水,“就放屁吧你,就你这闯祸成精的品种,但凡是个被你祸害过的都想把你炖了......唉,这条尾巴确实不错,何时能让我摸到干的呢?” “那得问你自己何时能不下雨了。”婴勺在地上滚了一圈,从岸边探出脑袋往亮晶晶的冥河里张望,“卯日星君也被我祸害过,他就可喜欢我了。” 上官怜想起尊神与天帝成亲的那日,卯日星君见到婴勺时颤抖的八字胡:“......你大约是对喜欢一词有些误解。” “可他们也不至于这样说我。”婴勺忽然站起来,变成了人形,“就这事,我但凡做错了一点,便让我遭天谴。” 上官怜问道:“可有族中兄弟姐妹给你传信?” 婴勺不说话。 上官怜道:“噢,原来你是在气这个。” 婴勺道:“传言都满天飞了,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向我通风报信!太不讲义气了。” 上官怜叹了口气,手一挥,荷伞下的怨魂一个接一个地流进冥河,汇入那无数凡世死魂路过的轨迹,踏上遥远的往生之路。她听着冥河里那些前世今生纷繁嘈杂的念语:“我以亡国公主过来人的经验,给你个建议。” 婴勺洗耳恭听。 “这事有两个可能。”上官怜用空着的那只手竖起一根手指,“第一,这传言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轰轰烈烈,或许只有极少的人在谈论,而正好传到了你的耳朵里。” “第二种呢?” “第二——”上官怜竖起第二根手指,“你家那些你一直不想理会的破事,终于烧到你身上了……你这是怎么,高兴个什么劲儿?” 婴勺屁股后边忽然冒出了尾巴,喜上眉梢。 “长渊回来了。”婴勺冲她晃了晃手里发光的小海螺,变回讹兽的模样,在原地快乐地转了一圈,两只长长的耳朵竖起来,浑身湿漉漉地飞蹿出去,“回头找你陪我回西南荒打架,一定要来啊!” 然而婴勺兴冲冲地跑去魔界,却没能逮到长渊。 因为他又走了。 婴勺坐在不周山的浴火池边,托着下巴晃着腿:“他忙什么呢。” 罗织——长渊手下四大魔将中唯一的女将,站在她旁边,道:“忙些不得不忙的,我们都不知道,这回他连弦歌都没带。” 婴勺望着浴火池里不断冒出的岩浆泡泡,有些郁闷。 “你还好么?”罗织看着她。 “很不好!”婴勺道。 罗织刚要说话。 “我和你们陛下已经三百七十一个时辰没有见面了!”婴勺怒锤地面,“他都没有说想要我亲一口抱一下摸一摸的吗!” 罗织:“……” 没有对象的她实在想象不出魔尊那张嘴能说出“亲一口抱一下摸一摸”这种话。她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差点震撼得连原本要说的话都忘了。 她有点想撸起袖子抽人,却在看到婴勺眼神的那一刻心软了。 婴勺看着脚下万丈深渊中的浴火池,低声喃喃着,像是说给自己听:“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对我说这些话了。” 这外强中干的小王姬。罗织心想。 她有点想提醒婴勺,她觉得他们陛下未必是用情专一的人,尤其是活了六万年的魔,偶尔有点新鲜感也很快就过去了,想劝她年纪轻轻的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然而她最终还是没开口,换了个方式把这话题略过去。 “谁问你这个了。”罗织朝天翻了个彻底的白眼——婴勺最喜欢她这种风情万种的大美人做这个神态,只是此刻没心情欣赏——她揪住婴勺的耳朵,“倒倒你脑瓜里的水,陛下有话留给你。” 婴勺飞快蹲起来,眨着眼注视着她:“快说快说。” 罗织看着她那神态,又想起“亲亲摸摸抱抱”,撸起袖子这回是真的准备抽人。 婴勺连忙往后蹦:“女子动口不动手,注意形象!” 罗织道:“你那凶兽的名头都传到魔界了,你能不能上点心?” 婴勺道:“凶兽?不是灾星么?” “原来你知道。知道还这么悠闲。”罗织伸出长指甲点了点她的脑门,“西南荒都传遍了,说你这个祥瑞是假的,列举了无数证据证明你是个灾祸。” 婴勺撇了撇嘴,道:“他们如此说也不无道理。毕竟金色的讹兽只存在于我们族中地宫的壁画里,没有任何一只活着的讹兽见过真容……就凭出生时那一点异象和太上老君的一句批命,想要质疑也并不难。” 罗织从她的话里听出了点味道:“你有猜测了?” “这流言起得无端,又是个我无法自证的莫须有罪名,除了有人要夺储,还能是什么?正好我这百年被勒令不能回族,便凭他们几张嘴胡说八道,我也没法反驳。”婴勺道。 -- 第41页 罗织皱了下眉:“那你准备怎么做?” “当然是回去。”婴勺道,“我原本不想理,可传言都传到魔界了,想必他们议论得比我想象的热闹不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忍着。” “陛下就是怕你冲动。走之前特地留话叮嘱你不可莽撞。”罗织道,“有事等他回来,陪你一同回西南荒。” 婴勺眨了一下眼睛:“他何时回来?” 罗织道:“快则五日,晚则十日。” 婴勺点头:“好。” 罗织看着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其实长渊听说了西南荒那些流言后,只说了“不可莽撞”的前半句,后半句是她自作主张添的,说得模棱两可。她当时想的是,即便近一阵子长渊对婴勺有些冷淡,但以这二人勾搭在一块儿之前的相处,若婴勺真碰上事了,长渊十有八/九也要亲自相助,而即便长渊本人不出面,她也能以长渊的名义带兵帮婴勺回西南荒遛一圈,怎么都能把这事做周全了。 谁知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就在这段谈话结束后的第三日,魔界一直断断续续骚乱的龙肩之地爆发叛乱,罗织带兵迅速前去平叛。而就在后两天,婴勺接到了来自西南荒族中的信。 信来自她的堂兄戚尹,是通过仙鹤送来的口信。仙鹤落到婴勺跟前,张嘴吐出一口灵气,戚尹的声音响起—— “姬纣夺权,族乱,速归。” 第22章 鬼市12 “好。”她的声音低低的,“…… 婴勺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父王的安危。倘若姬纣发动夺权叛乱,第一个遭到威胁的就是云真。她在接到信的那一刻差一点就只身跑回西南荒,但很快理智回笼,摁住了脚步,原因有二——第一,眼下她被驱逐,族中结界会死死地把她拦在外面,轻易无法破除;第二,长渊让她等他,如果带上魔尊一同回去,胜券必然大得多。 于是婴勺揣着焦灼的心,在魔界等了一天,两天,三天。 等到第五天的时候,她已然完全等不下去,就在她准备离开的前一刻,一直挂在领口的小海螺才又一次亮起来——长渊终于回来了。 她火急火燎地去长渊的寝殿,却被唐闻拦下。 这位长渊麾下的骁将,实力相当了得,却一直与婴勺不太对付。 “陛下此时正忙,不见外人。”唐闻把婴勺拦在了寝殿外,寸步不让。 “我有急事,族中有人叛乱,你找他出来,与我一同去趟西南荒。” 唐闻:“陛下正忙,你不如三日后再来。” “我族中如今情况不明,我父王到现在半句话都没给我送出来,我已经等了五天了,再等三天是要我回去给我的族人收尸吗?!”婴勺心里的火已经烧到了脑门上,“他忙个屁,你让他自己出来跟我说。” 唐闻看了她片刻:“你说族中有人叛乱。” 婴勺:“我还要再说一遍?” 唐闻道:“我进去通传。” 婴勺耐着性子在门口等,结果见唐闻独自一人去而复返,眼神冷了下来。 唐闻伸出手,向婴勺递过一支骨笛:“陛下眼下确实无法分/身,让我将此物给小王姬,必要时可将其吹响,能通传到明元殿,诸将看到了便会——” 婴勺一抬手,挥开了唐闻的手。 骨笛飞出去,滚落在台阶下。 她脸上已然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半句话可说,转身就离开了魔界。 山门前的结界是云真亲自布下的,婴勺先前一直没有试图闯进去,也知道自己从外面闯不开。她原本想找长渊帮自己进去,但既然长渊不肯施以援手,她在离开魔界的同时就给上官怜传了信。 上官怜远在凡界引渡恶魂,收到消息二话不说快马加鞭赶来——冥河水能通往六界中除了四境轮和天宫太清境之外的任何地方。上官怜将她的魂魄收入荷伞下,引水将她渡入山门内。 婴勺在进入结界后便立刻嗅到山中气息不对,回身一挥手,金色烈焰轰在结界上,沿着豁口四面蔓延,烧出了滔天的烈焰,惊动了整片山林。 结界崩溃的那一刹那,邪气冲天而起,以天门山中央的山谷向外弥漫,方圆百里的飞禽走兽迅速退避,邪物却循机而来。 婴勺回到自己的身体中,冲向山谷——那是地宫的祭坛所在。 上官怜看着她的身影掠进高大巍峨的天门山中,立即转身回天宫传信。 接下来,便发生了长渊眼前的这一幕。 云真受困于邪术,为了控制自己,将自己困在了祭坛上,与邪物一同接受讹兽一族神火的炼化。婴勺在看到那邪物的第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 ——患语虫。 这早已在六界内销声匿迹的至邪之物,还有另一个名字——“说不得”。 在那一刹那,婴勺总算明白,为何云真要借口将自己逐出族中,为何他身陷困境却不向外求援。 因为患语虫会逐步将宿主吞噬,从身体开始,吃完身体就吃魂魄,最终令其灰飞烟灭。一旦宿主被吃完,它们就会寻找下一个宿主。而再在这期间,只要宿主开口向人说出自己被寄生的真相并求救,就可以解脱自己——就如同一个无形中的咒语,被求助的对象会在宿主强烈的求生意念下,立刻成为患语虫的下一个目标。倘若病入膏肓,旁人即便是简单地触碰宿主,也有很大被传染的风险。 -- 第42页 所以才是“说不得”。 这是一个恶咒,要么选择受尽折磨而死,要么看着至亲之人受尽折磨而死。 云真选择了前者。 他知道自己染上了无法被轻易杀死的患语虫,而这些邪物在吃完他的身体和魂魄之前无法离开,为了保护族人,他选择与它们同归于尽。 倘若云真死在神火中,便会与患语虫同归于尽,而婴勺回来得及时,杀死了云真的肉/身,剖出了云真尚存一息的魂魄,把他从死线边缘拉了回来,封入了祭坛内——这是只有讹兽王族嫡传血脉才知道的秘法,地宫的祭坛下埋葬的是讹兽一族历任君王,他们一脉相承,云真的残魂可以短暂地依附在那些遗骨上。 但同时,婴勺染上了患语虫。 那些令人恶心的小东西从看不见的地方钻进她的皮肤里,如跗骨之蛆,甫一沾上便开始啃食她的身体。 她这辈子没几个长处,其中出类拔萃的一点就是忍疼。 婴勺没有让任何人看出自己的异样,在姬纣还没来得及摆出围杀她的阵势之前,杀出了天门山。 那是第一次,她的手上染了同族人的血。 但事情还不算完。 云真伤得太重了,几乎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婴勺必须在三天之内找到能让他依附生长的容器,才能有一线生机。 她的第一反应是洛檀洲的雪槠树,但雪槠树主水,与主火的讹兽一族相克,恐怕云真那一缕残魂尚未接近就会直接消散。而普通灵物又不足以承受讹兽王君那般沉重浩瀚的威势。 这容器最好主木,最不济主火,且能容得下云真的魂。 符合要求的,整个六界之中,她只能想到一个。 上一任魔尊刑旸的法器——烺樽。 婴勺奔赴魔界。 后面的事,长渊其实已经知道了。 他印象里那一点点模糊的片段,终于在此刻被填上了背景。那些争分夺秒的细节让他有点想要闭上眼睛,但只要婴勺还在这个幻境里,他就不得不跟着看下去。 以婴勺的修为,平时从西南荒去魔界需要至少两日,而这一次她只花了一天。 她从天门山闯出来时受了伤,身上的血都风干了,没来得及换,在快到魔界时晕了一次,也不过是晕了半个多时辰,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全身皮下都像在被火烧,患语虫在一点的一点地吞食她的身体,就像当初在东荒炼化离火时,那些火焰在血管中游走燎烧的滋味。 她痛得想在地上打滚,但她只是踉跄着爬起来,冲入了魔界。 罗织依旧不在,这回出来接婴勺的是弦歌。 弦歌先前跟着长渊去了鬼界办事,多留了几日,这会儿才回来,便看见了婴勺。 他第一眼就发现了婴勺有些站不稳,落地的时候连忙扶了她一把,见她面无血色满脸是冷汗,有些担忧:“你怎么了?” 婴勺紧抓着弦歌,但也只是一瞬——她立刻就松了手,和弦歌拉开距离:“长渊人呢?” “陛下在闭关,你找他做什么?”弦歌看出她有急事,道,“他昨日刚进去,现在可能没法出来。你怎么了?我先找医师给你看看。” “不要。”婴勺吞咽了一下干裂的喉咙,喘了两口气,“他闭关没关系,我也不能离他太近……你知道烺樽在哪吗?” 弦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烺樽?你要它做什么?” “来不及多说,你告诉我它在哪,我有急用。” 弦歌面露难色:“知道它在哪也没用,它就在地窖里,但那东西毕竟是刑旸的法器,凶险得很,陛下把它封死了,我们都无法接近,只有陛下自己能拿出来。” 婴勺抬步时脚崴了一下,跑向地窖:“我去试试。” “哎,等等——”弦歌一下没拦住,赶紧跟了上去。 婴勺一路念着咒语,地窖的门一扇扇在她跟前打开,直冲地窖最深处。弦歌在后面震惊不已,就连他自己的都没来过那么深的地方——地窖里放的都是重要之物,长渊很少对外人透露进出的方法,没想到早就对婴勺泄露了个底儿掉。 同样震惊的还有长渊自己。 这三百年来,他已经从太多人嘴里听到自己和婴勺的那一段……往事,但他始终对那些逸闻存疑,直到看见她畅通无阻地进入地窖——他很怀疑,至少在他记忆里自己与婴勺的相处方式,是绝对不可能把地窖的进出咒语告诉她的。 地窖空旷,婴勺很顺利地找到了烺樽。 倒不是因为长渊把它摆得多显眼,而是因为这东西本身在一堆杂物里显得过于出挑了。 刑旸灰飞烟灭已经三万年,这件法器失去了主人法力的维护,却至今维持着鲜红的颜色,两人高的酒樽形大法器,立在墙角,落了灰,看上去十分沉重。 弦歌跟在后面不断地提醒她“小心”,因为长渊虽然不怎么收拾地窖,但这里头的东西都大有来头,若是不留神有什么磕碰,可能都能让人去了半条命。 婴勺面色发白喘着气,虽然她此刻已经脑子很混乱,但在看到烺樽的时候,理智还是清楚地告诉她,不能轻易碰上去。 不仅仅是因为烺樽本身凶险,更因为长渊设下的禁术。 婴勺的手停留在烺樽前半尺之地,不再前进。 -- 第43页 弦歌说得不错,只有长渊本人能动用它。 伤痛和患语虫折磨着她的感官,她已经没有了回头的力气,盯着烺樽问道:“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长渊吗?” 弦歌明显看出她的状态不对,没有做任何推脱,冒着被责罚的风险,道:“我试试。” 泉水在眼前展开的当下,婴勺其实是有些庆幸的。 幸好是弦歌在,如果换成唐闻,她恐怕还要费劲和他打一架才行。 闭关中长渊没有立刻响应,弦歌反复向水幕中注入法力。婴勺咬着嘴唇盯着水幕,好半晌才等到长渊的身形浮现。 “何事?”透过流动的泉水,长渊盘膝坐着,目光落在了弦歌的身上,有些不悦。 弦歌道:“陛下,婴勺小殿下有急事找。” “长渊。”婴勺来到水幕前,她一瞬间红了眼眼眶,却忍住了,尽量维持声音不抖:“我想找你借烺樽一用。” 长渊看着她,隔着水幕不太真切,他似乎皱了下眉头:“你有哪里不舒服么?” 婴勺险些脱口而出患语虫的事,那些邪物在接收到援手时猛然在她的身体里疯狂啃咬,逼迫她为它们寻找下一个宿主。 婴勺痛得差点弯下腰,指甲掐进了手心,咬着舌头,低下眉眼摇了摇头。 长渊道:“烺樽你用不了。” 婴勺:“不管用不用得了,我都得试试。只要你给我打开封——” 长渊:“你又闯什么祸了?” 婴勺喉咙哽住,在他那目光下险些崩溃,体内传来的疼痛撕扯着她的神经,却强自扯出了个笑来:“这回不是我,我父——” “你这些日子难得安分些,该少来些魔界。”长渊道,“这里毕竟不是你家,你或许该去找些新的人认识,总在魔界打转,于你的前途并没什么好处。” 水幕静静地流着,弦歌在一旁欲言又止,最终紧抿了唇。 婴勺站在原地,所有的话都咽在了肚子里。 她的眼眶很红,嘴唇却很白。 “好。”她的声音低低的,“我不会再来了。” 第23章 鬼市13 长渊心想:他居然会令她那么…… 透过婴勺的眼睛看到这一切的时候,长渊有些怀疑自己。 当时的他一定看到了婴勺的眼神。 可他为何没有多看一眼。 倘若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多停留片刻,就能清楚地领会她在那一刻的心情—— 他居然会令她那么失望。 婴勺独自杀回了天门山。 虽然没有烺樽,但她还有最次的办法。 虽然不能保证成功,但总要一试。 然而姬纣早就预料到她会回来。 婴勺回到天门山前时,山中邪气早已散尽,结界也不复存在,仿佛从前一样畅通无阻。 除了满山的缟素。 婴勺上山时没有惊动任何人,直奔地宫祭坛。 祭坛所在的山谷是族中禁地,普通族人从不得靠近。婴勺连日奔波,除了体内的患语虫,还有满身的伤没来得及医治,她在上山时已然有些动作迟缓,但族人皆聚集在后山吊唁云真,无人发现她。 她来到地宫前划破自己的手指,因浑身颤抖,滴了好几次才滴到了那看门的兽首眼中。 沉重的石门敞开,地宫里空荡荡,她穿过长长的黑廊,进入祭坛。 祭坛周围的神火依旧在燃烧,只是没有了那日声嘶力竭的黑雾和生不如死的云真。 婴勺在祭坛前腿软,膝盖磕在台阶上。来到这里,她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缓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然而她站不起来,只手脚并用地爬到祭坛中央。 她的双目中燃起金色的火焰,穿过厚重坚硬的石头,看到了攀附在祖宗遗骨上的云真残魂。 那残魂比她离开时又虚弱了很多。 婴勺的眼中涌出泪水,喊了一句“父王”,却因嗓子干涸没能喊出声。她跪在祭坛中央无声地大哭了一阵,抽搐着胡乱擦了眼泪,向侧边一抬手,祭坛周围排列的兵器中,一柄短匕飞至她的手中。 她将其送入了自己的心脏。 长渊和婴勺一同低着头,看着血自她的胸口流出,随着她口中复杂的咒语,在空中勾勒出一道血咒,印在了祭坛上。 金红色的心头血通过咒印搭起了一座桥,渗入祭坛下,连上了云真的残魂。 云真的残魂一颤,开始极缓慢地脱离其所攀附的先祖遗骨。 长渊看明白了——她要把自己的身体作为容器,让云真住进来。 他听说过这种能将别人的魂魄邀请至自己身体里的秘法,但从来没见人使用过。六界之内除了人族,所有生灵的躯体都只能安放下一个魂魄,一旦有入侵者,就是你死我亡。 他看着婴勺施咒。她显然也是第一次用这个秘法,不知道会带来什么后果,施咒时很不熟练,且格外小心。 只是没有犹豫。 这是走投无路的办法,即便她知道如果施法不成功,自己的魂魄有可能会因此消失,甚至和云真一起灰飞烟灭。而即便成功了,云真也只是短暂地在她这具身体里饱受痛苦地存在着,直到她找到下一个能容纳云真的地方,或者最后和她一起被患语虫吃掉魂魄。 云真已经彻底失去行动能力,一切都只能靠婴勺支撑。她得确保云真在离开骸骨的时候不受伤且无半点残留,并在一瞬间将云真纳入自己的身体。 -- 第44页 云真的残魂已经安然脱开一半,心头血的流失让她的整张脸都变得惨白,手指尖的指甲盖已经失去血色,如死人般蜡黄。 然后地宫的门无声地打开了。 一双华丽的锦绣鞋走过黑暗的长廊,来到了神火照耀的祭坛,王族在大仪式上才会穿的繁复锦袍下摆落在地上,停在了祭坛下方。 讹兽的五感最是敏锐,即便婴勺此时已经十分虚弱,却也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 只是她无暇分神。 女人眼角生着丹朱纹,隔着数丈望着婴勺:“我的好侄女,真有孝心。” 婴勺没有理会。 “身上很疼吧。”姬纣提着裙摆,缓步走上祭坛,“患语虫六界难寻,死在它们之下,你们父女两个也不亏。” 婴勺盯着云真的残魂,满脸冷汗,问:“你哪里来的。” “这你就不必关心了。”姬纣话音未落,金光便如刀般切在了她的脚前,阻挡了她的脚步。 姬纣笑了一下:“小婴勺,你误会了,我没打算要你的命。毕竟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的目的确实已经达到了。 云真身死,婴勺在所有人面前杀死了云真,这位小王姬不可能再继承王位。她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杀回族中,隐忍至今一朝夺权,那个位置只能是她的。 从此她可以坐拥天门山,整个西南荒都成为她的后花园。 婴勺浑身都在发冷,看着自己的心头血将云真的残魂包裹起来,冷笑了一声:“不要我的命,你坐得稳这个位置么?” “你又误会了。我千方百计走到今日这一步,自然不会放任你这个祸患。”姬纣停下了脚步,不再向前,“我自然有其他的办法。” 话音落下,祭坛周围的火柱骤然接连熄灭。地宫倏地陷入漆黑。 混账—— 婴勺在心里骂了一声,她的身上陡然腾起金色的烈焰,轰亮了整个祭坛,那些在阴暗中向她伸出的鬼手被烈焰灼伤,在地宫中盘旋嘶叫。 婴勺一手稳住血印,一手掀起火浪,祭坛周围的火柱再次涨起,这回不再是讹兽一族的神火,而是婴勺的金焰。 鬼影被逼到天顶墙角,在熊熊的火焰中颤动着,伺机再次袭击。 婴勺咬着牙:“你居然勾结鬼族!” 难怪姬纣能弄到四海八荒难觅其踪的患语虫,难怪她当年被驱逐时分明已经垂死,却涨到了如今这等修为。 “不联手外族,我如何活到今日呢?”姬纣发出讥讽的笑,眼神中涌出仇恨,“小婴勺,你的年纪太轻了,若是你再早生几千年,看见我当初是怎么被踢出局的,就会明白,我今日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 婴勺忽然闻到了腐臭的气味。 “好厉害的火,连我的障眼法都被你破了。”姬纣的半张脸从颧骨烂到了下巴,露出黑红的腐肉和森森的白骨,她低头看着自己千疮百孔的身躯,“听说你收服了东荒的离火,还吞噬了金乌的火种……数万年一遇的祥瑞血脉,真的好令我嫉妒。” 婴勺没有回头,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云真的残魂上。 她的心头血快要流干了,云真就快要脱离那片骸骨。 婴勺无法从姬纣的话中判断她此刻出现在这里的意图,但鬼族的介入令她十分不安,她的动作必须够快。 然而姬纣没有给她时间。 祭坛表面陡然张开巨大的黑色符阵,如黑夜降临,笼罩整个地宫。这一瞬间,婴勺的背后有如千钧重担压下,她的膝盖重重地磕在石板上,祭坛周围的金色火柱被压得很低,却顽强地没有消失。 婴勺和姬纣交过手,这不是姬纣能施展的法术。但姬纣显然早已算好了——她不仅算到婴勺一定会回到祭坛,还知道她所施展的秘术,确定婴勺此刻无法动弹,正好趁人之危。 婴勺浑身剧痛,那痛在产生的一瞬间就立刻压过了她体内患语虫所带来的痛感,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魂魄正在与身体分离。 先前被金色烈焰逼退的鬼影再次冲向她,穿过她的身体,撕扯着她的魂魄。 婴勺为了保证自己的心头血不断,她的手指深深地插/入祭坛坚硬的岩石,裂缝从她的手指向外延伸,她身上的火焰腾起,一浪高过一浪,却在与阵法的拉锯中不断地被压制。 鬼影不断地冲击她的身体,祭坛提前埋伏的阵法黑得几乎滴出水来,森森的鬼气充满着整个地宫,风暴一般倾倒在婴勺身上。 婴勺维持不住人形,讹兽的身躯若隐若现,她的双手紧抓着地面,随着一声嘶喊,她身上的烈焰陡然高涨,突破鬼影冲向姬纣。 姬纣大惊,迅速后退,却被那火焰烧伤了半边身体。她现出原形,在地上打滚,勉强四足站起,凶猛地龇牙,阵法立刻向婴勺剧烈反扑。 黑屋占据了整个地宫,仅有婴勺所在的那一小方位置燃着金焰,还有那始终连接着她与云真残魂的血印。 长渊明确地感受到,婴勺扛不住了。 她已经完全变成了讹兽原形,魂魄与那阵法不断地拉扯,几乎与身体形成了重影。 他透过婴勺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祭坛下的云真残魂,看着她在剧痛与重压之下将云真的最后一点魂魄从骸骨上完好无损地剥离,血印蓦地一收,沿着心头血,那一小片残魂被收入了婴勺的心脏。 -- 第45页 而就在那一刻,婴勺本人的魂魄被彻底从身体里剖出来,祭坛上的鬼阵顿时收拢,将她锁死在里面。 祭坛周围的火熄灭了。 讹兽小王姬的身体留在了祭坛中央,与她父王的残魂一起,孤零零地躺着。 重伤的姬纣从地上爬起来,拖着残破的半副身躯,跳上祭坛,绕着婴勺的身体转了一圈。 “你们可以把她带走了。” 盘桓的鬼影数量比最开始减少了一大半,它们卷起婴勺的身体和魂魄,遁出了地宫。 “好看么?”婴勺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长渊微微挑眉。 二人眼前的景象骤然变换,天门山、四境轮、凡界轮番出现,姬纣残破的身躯、玉无更的断臂、长渊冷漠的面容,还有不知何处黑暗的茅草屋、漫天飘飞的白纸黑字交叉扭曲在一起,如纠缠着长睡不醒的噩梦。 长渊总算看见了婴勺。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周围的一切,虽然是对他问的话,却没有分半片目光给他。 长渊静默了片刻。 婴勺抬起手,看着自己尾指上与长渊连在一起的红线。 “剪了吧,既然我们都不想要。在这里偶遇实非我本意,拉你过来也不过是为了破局。”婴勺淡淡地说,“放心,我不会再纠缠你了。” 第24章 鬼市14 长渊有点想食言,该把那小讹…… 幻境崩塌了。 长渊的眼前闪过那些过往的碎片,有幻境来得及展示的,还有被婴勺的笼压住的。灭族之祸,复仇失败,还有陈策的身败名裂……直至身死,然后是他成魔。他作为人活在这世上的日子激烈而短促,后来的日子就长了,千百年的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三万年前刑旸死在了血海,两万年前唐不周与他反目,青烛殒命,却仿佛才发生在昨天。 长渊仿佛没有听到婴勺说的那句话,而是望着那些在幻境里若隐若现纠缠着的黑雾:“他们把你送到哪里去了?” 婴勺收紧了五指,那红线硌着她的手心:“你问的是身体,还是魂魄?” 长渊转过头看她。 “身体不知道,也无所谓,三百年了,早该被患语虫啃完了,连着我父王一起。”婴勺道,“至于我,去了个好修炼的地方,连你都没去过。” 长渊至今猜不到她这消失的三百年去了哪里。 “四境轮啊大哥。”婴勺见长渊皱起眉头,“你这是什么表情,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长渊:“进去可以,你怎么出来的?” 婴勺:“你这话听起来就像很不希望我出来。” 长渊:“你误会了,我在夸你神通广大。” 婴勺:“……” 长渊眼看她要炸毛,换了个话锋:“你是如何想到破笼之法的?” “进来之前有个人跟我说,最好两个人一起进鬼市。我心想这或许是个暗示。”婴勺道,“我看你倒是挺闲适,回忆挺美好,压根儿没想出来?” 长渊道:“你把两个人的笼拉到了一起,青镜里本身所造的幻境承受不住,可以借此将其冲溃。变聪明了。” 婴勺道:“你的幻境是何时开始的?你在入笼前可碰见过我?” 长渊道:“若是没碰见你,在察觉有人把我拉走的时候,我就会向你动手。” 婴勺沉默了片刻。 起先那个和她背对背撞在一起,在她摔倒时向她伸出手的人,不是她的幻想,真的是长渊。 长渊见她目光低垂,以为她想到了天门山发生的那些事,道:“姬纣如今是讹兽一族的王。” “姬纣怎么说的?让我想想……”婴勺歪着脑袋,“王姬婴勺弑父后拒不束手就擒,打伤同族出逃,伤天害理罔顾人伦,着永世驱逐……或者通缉?” 长渊道:“你觉得哪种说法对她更有利?” 婴勺道:“驱逐吧,毕竟她惹不起我师父。” 长渊问:“你和鬼族打过交道么?” “没有。”婴勺抬起手,火焰缭绕着出去逐一烧毁那些笼的碎片,“你要和我讨论什么?” “无人知道你在……封印云真之后还回了天门山,所有人都以为你在弑父之后逃离了西南荒。”长渊道,“你觉得姬纣为什么设这么大个局?” “我一开始觉得她想夺我的身体,毕竟她自己烂成那样了……可后来觉得不对,毕竟我中了患语虫,她拿去也没用。”婴勺道,“还是想永绝后患吧。” 长渊笑了一下。 婴勺:“……” 她可太熟悉他这个笑声了,觉得自己的脑子受到了侮辱。 果然—— “你的头脑还真是万年如一日的简单。” 婴勺深吸了一口气:“你脑袋也没见得比我大多少,少阴阳怪气。有屁就放。” “曦和不在,你胆子肥了不少。”长渊隔空点了点她,“倘若姬纣只是单纯地想要杀你,可以随便选在任何一个地方,即便她要给六界一个杀你的理由,在那么多人看见你杀云真的那一刻也可以直接动手,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先后设两次局。” “你认为她和鬼族有交易。” “姬纣显然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你第二次回去,她和鬼族的交易不仅仅是当初救她一命那么简单。”长渊看着眼前的环境簌簌地崩塌,扯起红线把婴勺拉近,布下结界将二人都罩在里面,道,“你的身体和魂魄都是被鬼族带走的,姬纣在其中扮演的不过是个中间人的角色。鬼族帮姬纣解决你这个心头大患,把你丢进了四境轮,姬纣帮鬼族拿到你的身体。” -- 第46页 婴勺听着自己的身体像个香饽饽。 她觉得奇怪:“鬼族畏火,要我的身体有何用?” “这你问我?” 婴勺:“不是你说起来的吗?” “给你一条思路罢了。”长渊道,“不过也就是说说,那阵法布得很是能耐,即便是现在的你也不一定能斗得过那背后之人。好歹如今还有个魂魄,劝你别贸然去鬼界找人麻烦,不然估计要再被丢一次。” 他顿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还不够有说服力,于是再补了一句:“你那身体总也长不大,还染了患语虫,丢就丢了,不心疼。” 婴勺:“……” 她怎么就这么压不住火呢? 眼前的幻境散了。 鬼市的月亮重新挂在了天上,月光倾洒下来,他们身后是青镜里浸在雾中的小巷,身前是湿漉漉的青石板路。 他们找到了出去的路,然而月光依旧照不到东面,妄婆依旧在茫茫的雾里迷失。 婴勺闻到了久违的什刹海的味道。 她的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居然一时间不太敢往前走。 长渊注意到了她的犹豫,停下来,回过头:“腿软了?” 婴勺:“我在想我该去哪儿。” 长渊道:“先回洛檀洲,给曦和报个平安。” 婴勺:“那你去哪儿?” 长渊道:“我先跟你一起。” 他说完就往前走。 婴勺愣了一下,然后小指上的红线被扯了一下,她快步跟上去:“你没正事可做吗?” 长渊走在前面,头也不回:“你在教我做事?” 婴勺:“师父我自然自己会去见,洛檀洲我又不是进不去。魔界那么大,你一个大忙人跟我走一块儿干嘛……以前也没见你这么闲得厉害。” 长渊懒得理她。 “其实我是觉得吧,我俩走一起挺尴尬的。”婴勺继续小碎步快跑着,“我以前一直觉得我心大,可没想到你心比我还大,这种过去的情缘反复提起都没令你觉得不爽么?还是说你本人并不觉得那情缘很重要……唉,我当初怎么就没看出你这薄情郎的本质,虽然师父总说要平常心,可你这个平常心也过于平常了……” 长渊:“你嘴巴消停会儿行么?” “行。”婴勺闭了一会儿嘴,跟在后面走了一小段,忽然福至心灵,“噢,你该不会是看了那幻境,总算捡回一点良心,对我心怀内——” 她一头撞上了长渊的后背。 前一晚在结界上撞出来的包还没好,这会儿撞上个软墙也很疼。 婴勺不分青红皂白:“你走路不看路吗?” 长渊道:“我想起我确实有事要办。” 婴勺炸着毛,越过他往前走:“办事就办事,没人要你陪我。” 长渊:“你在此地多长时间了?可有看到我的凡身?” 然后他便看见,婴勺的脚步忽然一个明显的停顿,紧接着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 长渊隔空点了点她:“转过来。” 婴勺刚要条件反射地转过身去,可一想,自己凭什么听他的。此时她正心虚,于是加快步子往前走。 长渊“啧”了一声,道:“方才忘了,这是六万年前,你走出去也是六万年前的什刹海,你爹都还没出生。” 婴勺被点醒,握了下拳头,想到自己费尽周折才找到的逃生之路,有点暴躁。 长渊再次道:“转过来。” 婴勺转过身。 长渊:“知道我的凡身在何处么?” 婴勺:“不知道。” 长渊看了她一会儿:“看来是知道。带我去找。” 婴勺恼羞成怒:“……都说不知道了,你自己去找!” 长渊忽然没忍住笑了两声。 婴勺瞪他。 “没什么……”长渊眼里还有笑意,“我本觉得这回见你同先前相比,变化挺多,可多看两眼,却觉得怎么三百年还是没什么长进。” 如果这话是从陶奉嘴里说出来,婴勺就要撸袖子了。 然而对于长渊,即便三百年不见,她还是本能的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个人,而且此人脸皮极厚,从小到大就没让过她。 婴勺道:“你不是要找妄婆?她什么都知道,肯定会告诉你。” 长渊道:“我找妄婆不过是因为知道她年纪大记事多,既然有你在我跟前,我何必再回头去找她?” 婴勺抱起双臂:“我不晓得你的身体眼下在哪里,你若是找妄婆,说不定能更快。” 长渊看她这个反应就大概猜到了些内情:“你把我的凡身如何了?你说出来,我不保证不抽你。” 婴勺一摔袖子:“……你自己找去吧!” 长渊立刻扯了一把红线,紧接着握住她的手臂。 婴勺手一抖,用力甩,居然没甩开。 “你有病吗?” “带我去。” 婴勺盯着他:“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出这凡界的路,再回去,你是要我回头再破一次笼?” 长渊道:“我有办法带你出去,你只管把凡身给我,我不找你麻烦。” 半炷香后,青鬼死狗一样趴在角落,长渊看着自己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凡身,陷入了沉思。 他有点想食言,该把那小讹兽吊起来抽一顿的。 第25章 鬼市15 三百年,小讹兽还是没长大。…… -- 第47页 一旁的婴勺捂着鼻子,默默地向后退了几步,转身就想溜。 长渊向后一抬手,就将她的身形定住:“还想跑?” 婴勺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手还捏在鼻子上,说话的声音扁扁的:“你说过不找我麻烦的。” 长渊指着自己湿漉漉的凡身:“你,给我把他洗干净。” 婴勺往那边瞥了一眼。 婴勺:“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长渊:“……” 青鬼瑟瑟发抖嘶哑着狡辩道:“血池用以保存身体不腐,我尚未将其炼化,尊主大可将其收回——” 长渊一挥手,青鬼就地晕过去了。 长渊走到自己的凡身旁。 他这辈子还没如此嫌弃过自己,看着那湿漉漉染的不知道什么血的身体,腹部尚在起伏——泡进血池这么久都还没死,原来当初自己修仙打下的底子还不错。 他解开了婴勺的定身术,蹲下来,将手掌悬停在距离凡身胸膛一寸的地方。 有心脏。 但不是他要找的那颗。 他站起身。 婴勺没看懂他的动作,问道:“你在探什么?” 长渊道:“无事,先离开这里吧。” 于是二人带着那脏兮兮的身体从井中上到了地面。 天快亮了,黎明时灰沉沉的雾气笼罩着京郊,挂在宅子门口的死狐狸血已经滴干,宅中一片冰冷的臭气。 婴勺左右四顾,沉玉已经不在这里了。 “找什么?”长渊问。 婴勺摸了摸胸口,如意指还在。她跟着长渊一起走出宅子,宅子外的溪水漂着浮冰,流得很慢。 她道:“有位居心叵测的男鬼,把我利用完就跑。” “那你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不用你提醒,我自会找他算——” 婴勺忽然消失了。 长渊愣了一下。 然后他便看见那被自己一直悬空拴着的顾惜凡身,动了动手脚,坐了起来,并且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身上,闻了闻。 长渊:“……” 婴勺“……” 长渊还没搞明白这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但也清楚婴勺此刻已经附上了顾惜的身,刚想说句“你这趣味还挺别致”,便见婴勺飞也似地冲向了小溪,干净利落地跳了进去。 长渊看着那雪化了一半,浮着冰的溪水,高高地扬起眉:“壮士,佩服。”顿了一下,“只是别把我的凡身给冻死了,随便洗洗就上来。” 婴勺没理他,整个人埋进了水里,从头到脚冲刷着血污。 片刻后,她从溪水里爬了出来,头上身上都是冰渣子。 长渊已经在地上生了火:“过来暖暖。” 婴勺冻得牙关打颤,这回倒是没唱反调,老老实实地捂着自己在火堆边坐下了。 长渊支起一道结界把二人罩在里面,隔绝了黎明时的风,尽量收住火堆的温度,看着另一个自己坐在旁边,看了她好几眼:“这么看着你,还挺新鲜。” 婴勺搓着手,紧靠着火堆,一时半刻还没法说话,自行召出了火焰,绕在身边烘衣裳。 长渊看她冻得不轻,皱了皱眉:“出来不就行了。” 婴勺僵硬地瞥他一眼。 长渊没领会到她的意思。 婴勺觉得他脑子不好使,于是简短地解释:“出不来。” 长渊反应了一会儿,高高地扬起了眉:“原因?” “要是知道我就出来了。”婴勺声音都在发抖,“娘的,我最讨厌冷了。” 长渊当然知道她讨厌冷,往年冬天她都窝在洛檀洲不回西南荒,于是脱下了自己的衣裳给她披着。 婴勺抬了一下眼。 “怪稀奇的,就像对着我的兄弟说话。”长渊道,“所以你这段日子都住在我的凡身里,昨夜才用这凡身与青鬼做了交易?” “还有前夜,莫名其妙被你拖出去成了个亲。”婴勺咬着牙,“我就没过过一天太平日子,怎么天天都能碰见你。” “若是没碰见我,你今夜哪有这么容易出来。”长渊道。 “你把红线解开。”婴勺耿耿于怀。 长渊低头看了一眼。红线虽然已经看不见了,却必然还连在他们二人之间。 他道:“我原本找的妄婆,成亲是为了把她召来,谁知你半路杀出来,坏了我的事。” 婴勺:“挡了你的姻缘是吧,我还给你啊。谁稀罕似的。” 长渊:“妄婆是他人的执念,不算妖不算鬼,一旦青鬼身死,她也会跟着消散。那鬼娶亲是凡人修道者的法术,这种姻缘契约于她而言根本不作数。” 婴勺听出了味道:“那对什么作数?” “譬如刚死的新鬼,活着的凡人,还有你这样的——”长渊点了点她,“生魂。” 婴勺越听越不对:“那要怎么解开?” 长渊没说话。 “你别跟我说解不开吧!”婴勺炸了毛,腰板挺得老直,“我俩以后难道要牵着这玩意儿招摇过市?” 长渊从容不迫地道:“你急什么,你如今还困在这身体里出不来,这才是当务之急。” “那也是我急,跟你有什么关系?” 长渊道:“这身体我有用,你赖在里头碍事。” 婴勺双手一抱膝,下巴搁在手臂上:“那我不出来了。” -- 第48页 长渊看着她用顾惜的身体做这个模样,觉得脑仁疼:“你在这里还有其他事要办么?” 婴勺:“你能不能先把我搞出来?” “若我动手,你恐怕要吃点苦头。回魔界找弦歌帮你,他在这方面有经验。” “弦歌那么老实一个人,有才有貌的,怎么就跟了你。”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法力使得出来么?” “你这个身体什么水平你自己不知道?还——”婴勺话说一半,便发现自己被捆了起来,她大怒,“你讲不讲道理,我要唔唔唔唔唔唔!” 长渊把她的嘴也给封上了。 他的耳边听见了轮回台转动的声音,和他第一次被拉回去之前一样。 他瞥了一眼婴勺:“话太多。” 婴勺对他投以怒视,然后感到身体倏地悬空,被卷入不知何处。天旋地转间,她感受到自己的后脖子被人捏住,她的脑子晕成一团浆糊,这触感和力道却惊人的熟悉——从小到大长渊都是这样拎她的,捏着她跟捏只猫似的,提了就走,就算变成了人形也没把她当人看。 婴勺呕得眼中含泪,被捆着无力反抗,心中抓狂:她以前真的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这种人渣? 时光飞转。 新鲜的什刹海的气味涌入鼻端,紧接着是那独属于天界广袤云海的味道,清新纯净,有风。 婴勺睁开眼。 天地在她的眼前横过来,轮回台朱红的漆与三百年前同样鲜艳,以肉眼难以观察的速度极缓慢地转动。天界还是那一片天界,金乌刚刚从这里离开,黄昏的云流光溢彩,比起在凡界看到的要鲜艳明亮得多。 就在这无边的美景下,婴勺“哇”地一下吐了。 眼看她往自己这边吐,长渊冷静地向一旁挪了两步,让自己的鞋面免于遭殃。 他环抱着双臂看着趴在地上的婴勺,不知在想些什么。 婴勺吐够了,仰面躺在了轮回台上。 久违三百年的空气涌入她的身体,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从头到脚的通畅。 她一瞬间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却在抬眼看到长渊的时候都憋了回去。 她一点都不想和眼前这个人说话,想让他滚得远远的。 然后长渊便开口了。 “那个凡世,是可进不可出的。” 婴勺没好气:“不然我费那么大劲去青镜里做什么?” 长渊道:“你看看你自己。” 婴勺一低头。 不知何时,她已经从顾惜的身体里出来了。 长渊身上有轮回台的印记,即便是被婴勺强行拉入鬼市,却能通过轮回台回到正常的时间,他施法把婴勺一同带出来,却没料到留下了本来就属于那个凡世的顾惜。 长渊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判断有误,道:“我以为你去鬼市是为了寻找从我凡身里的脱身之法。” 婴勺:“我虽然很不想在你的身体里待着,但我去青镜里属实是为了找离开那凡世的路。原来你不知道那个结界。” 长渊:“什么结界?” 婴勺往西边一扬下巴。 长渊皱眉:“谁布的?” “这我可看不出来,毕竟这世上没几个人和佛交过手。”婴勺支起上半身,盘腿坐着,“我觉得你倒是可以试试。” 长渊:“那地方有些蹊跷,既然你已经出来了就离远点,别没头没脑地……你在做什么?” 他不过是转了个眼看别处,再看回来时,便见婴勺人形不见了,变成了讹兽的模样。她只有寻常成年讹兽一半大小,站起来还不足半人高,蓬松的尾巴高高地扬起,两只长耳朵一前一后地紧绷着,嘴里……嘴里正啃着自己爪子上拴着的那根红线。 啃得相当认真,仿佛浑身上下每一根毛都在使劲。 长渊:“……” 他的判断一直没错,她确实生得不太机灵。 长渊忽然有点手痒,于是顺从自己的本能,弯下腰,抓着小讹兽的后颈把她拎了起来。 婴勺两条后腿蹬了蹬,随着被拎起,身上金色的火焰纹也被拉长。她象征性地反抗了一下,继续啃红线,誓要将它咬断。 长渊掂了掂。 三百年,小讹兽还是没长大。好在手感依旧是…… 咚。 婴勺与长渊同时扭头。 只见一柄巨大的红刷子砸在轮回台上,旁边的诸宁捂着嘴震惊地看着他们,以及他们之间连着的那根红线—— “你、你俩,分手分着玩儿的吗?” 第26章 极涡1 长渊握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觉得…… 婴勺不同意她这个观点。 但她此刻顾不上反驳。 长渊感到她的挣扎忽然激烈了起来,顺势松开了手,便见婴勺蹿出去,猛地扑向了诸宁。 诸宁由着婴勺扑,“唉哟”一下坐到了地上,沾了一屁股漆。 她的脸上被舔了舔,还沉浸在讹兽小王姬忽然出现的震惊里,便感觉婴勺的爪子在自己身上乱摸。 诸宁头顶的冲天炮辫子和浑身的鸡皮疙瘩同时炸起:“你是流氓吗?” 然而她一低头,便看见婴勺那对蓄满了水的眼珠子,连忙道:“我的小祖宗,你别——” 婴勺大哭。 长渊嘴角的弧度落下了点,往前走了一步。 二人正严阵以待。 -- 第49页 便听婴勺一边哭一边说:“我终、终于摸到神仙了。” 诸宁:“……” 长渊:“……” 他握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觉得自己不值钱了。 天界与四海八荒相连,婴勺生来神胎,又拜天族尊神曦和为师,从小就泡在神仙堆里。到天界就像回家,整日招猫逗狗,上到天帝下到掌管凡人户籍的小仙吏都撩了个遍。弄出过最大的动静就是在三千年前,如今的天帝广胤还是太子的时候,她趁夜偷了昴日星君的火种,一不留神烧了小半个二十八天,其中包括大半个太子宫。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次性离开过天界三百年,连三年都没有,这会儿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摸到了相熟的朋友,才总算有了“出来了”的感觉。 她回想几个时辰以前自己在青镜里看到的那些笼,现在好了伤疤忘了疼,觉得四境轮才是她最大的笼。 婴勺正窝在诸宁的怀里惆怅,还没尽兴,后颈又被人拎了起来。 诸宁看着讹兽的眼皮和耳朵一起耷拉下来,四肢放弃了反抗,却在长渊准备松手的时候反嘴一啃—— 没啃着,因为长渊把她甩出去了。 被扔出去的婴勺原地转了一圈变回了人形,尾巴还没收回去,冲长渊龇了下牙。 诸宁觉得,小王姬,嗯,确实一直就不怎么威风。 婴勺:“你把这绳子给我解了。” 长渊施了个法,红线立刻消失。 婴勺:“你就这样打发我?” 那红线根本就没解开,只是隐去了。 长渊:“解不开。” 婴勺身后的尾巴炸起毛:“……那你想办法!” 长渊:“急着要解开的人是你,办法自然是你自己想。” 长渊见婴勺转身就要跑,出声道:“站住。去哪儿?” 婴勺握住诸宁的手:“姐妹帮我个忙。” 诸宁如临大敌:“你悠着点说。” 婴勺:“你知道长渊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劳驾你,把我送过去一次。” 诸宁:“……”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长渊,再把目光挪回婴勺脸上:“你俩不如杀了我干净。” 长渊道:“说了那凡界不对劲,你回去做什么?” 婴勺道:“你擅自把我逮回来,你还有理了?” 长渊:“说人话。” 婴勺:“我有朋友留在里面,我得带他一起出来。” 长渊皱眉:“四境轮里的朋友?” 诸宁:“……你俩在说什么天书我听不懂。” 长渊:“别操心别人了,既然你能出来,他也能出来。” 婴勺:“忘恩负义!” 长渊:“你先回洛檀洲向你师父报个平安。” 婴勺:“师父那里我自然会去,用不上你提醒。” 长渊:“非去不可?” 婴勺看他那表情立刻就心领神会了:“你别跟来!不要你来!” 长渊:“你就算从那儿出来,也是六万年前的天界,你能找到什么?” 诸宁:“……我插句嘴,我还没说能送你回去呢。” 婴勺忽然一顿,从胸口掏出个东西。 长渊见是个玉扳指,正一下一下亮着。他没见过这小玩意儿,刚想问是什么,便见婴勺满脸惊愕。 “怎么?” 婴勺看着如意指:“我没看错吧,它确实在亮。” 诸宁点点头。 婴勺舔了下嘴唇,摁了下诸宁的肩膀:“我有其他的事要做,过阵子再来找你。” 诸宁:“……你可以不来找我。” 长渊跨前一步:“你去何处?” 婴勺已经飞出了轮回台:“找人!” 诸宁站在原地看着婴勺消失在云海里的身影:“小殿下还是这么风风火火。” 长渊道:“不稳重。” 诸宁:“小殿下年纪不大,这样挺好的。” 长渊瞥了她一眼。 诸宁连忙道:“魔尊陛下说得是。小殿下确实欠了点稳重。” 长渊抬步欲离开。 诸宁:“您是要去追她吗?” 长渊:“我追她做什么?” 诸宁:“当我没说。” 长渊回过头来。 诸宁低着头:“您请吩咐。” 长渊:“今日之事你咽在肚子里,别告诉任何人你见过婴勺。曦和那边我亲自去说。” 诸宁:“是。陛下您要去哪儿?” 长渊没理她,已经在云海中消失了。 **** 在拿到如意指的时候,婴勺就往里头嵌入了朱厌的翎羽。 在父神将六界的邪物封入四境轮之前,四境轮只是一片荒芜之地,极少有活物。而在那些邪物降临的初期,四境轮中原有的不太景气的生灵又遭到屠戮。 最早的一批人——除了北境那位璧城主——在混战中陆续死去,他们的后裔继续混战,数万年来,很多人绞尽脑汁试图突破四境轮的束缚,然而最终疆域没有扩大,版图却时刻在变。 和荒漠中的沙蛛一样,南境王朱厌是四境轮中少有的从内部生长起来的生灵。他在南境的地火中获得了生命,步步厮杀,从一只雏鸟长成了四境轮中头一等的悍兽,最终将整个南境收入囊中。 而这位悍兽还有个同胞兄弟,一同生于地火中血脉相连的即墨。他们二人一个红羽一个黑羽,性格迥然不同,却同样的野心勃勃。即墨蛰伏了多年,即便陶奉严防死守,还是让他判断出朱厌失踪的事实,于是立即掀起叛乱。 -- 第50页 在被四境轮吐出来之前,婴勺正与即墨打得你死我活。而据陶奉所言,她与即墨是同时消失的。 在碰到玉无更和陶奉之前,婴勺还有怀疑四境轮中出来的人或许并不都被送往了六万年前——但凡四境轮连着多个时间,其内部就不可能几万年都那么稳定。 婴勺清楚地知道四境轮之所以能连上外界,都是因为三千年前妖界的那一场暴动可能在无意间打通了些什么,既然那么多人都聚集在了六万年前,那么散落在其他时间的可能性就不大。 朱厌在失踪之前已有衰老迹象,婴勺担心他若被即墨先行找到,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毕竟如果她是即墨,出来之后的第一目标必然是朱厌。 婴勺原本打算弄到如意指便和陶奉一起从那个凡世脱身,谁知意外杀出个长渊,不仅带她出了凡界,还直接回到了六万年之后。 她的脾气正没处发,谁知弄巧成拙,在鬼市一直没动静的如意指,居然在这里指出了方向。 扳指的亮光明灭不定,提供了足够的信息。 朱厌在凡界,而且命在旦夕。 婴勺暂时将陶奉放在了脑后,尤其在她跟着如意指的指引,越过大荒来到凡界聚集之地时,远远地望见那因多个凡世交叠而产生的冲天迷障,心止不住地往下坠。 朱厌可千万不能死。婴勺冲入这堪称六界最诡谲之地时心想。不然等她回去找陶奉的时候,又要多出一个笼了。 **** 长渊回到魔界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在偏殿燃烧的大鼎中收到了来自天界的信——龙肩之地的叛军已经逼近天界领域,碍于两族近些年来交好,天族暂时按兵不动,希望魔尊自行处理。 言下之意,倘若长渊没把叛军摁住,天族就要直接动手了,一个处理不好,恐怕会变成天界和魔界之间的争端。 长渊挥手熄灭了大鼎中燃烧的文字,道:“罗织还没回来?” 在他身后的门口,唐闻和弦歌站在那里,一个挎着刀,一个背着琴。 “未归,但也并未求援。”弦歌道。 龙肩是魔界最深的地方,那里盘踞着邪龙的骸骨,连成山脉,离魔界都城东暝最远,也最难控制,同时与天界、鬼界和血海接壤。 此地一直以来都相当混乱,自前魔尊刑旸在世时,便不听从魔都号令,但不论是刑旸还是长渊,都没有想要认真管教那片地方。 原因很简单——因为它太远了。 魔界的地盘大到即便在最割据的时候都不曾被各方完全瓜分,龙肩地处偏远,又有天魔鬼三界干涉,不论是地形还是族类都十分复杂。这种势力盘根错节之地最难拧成一股力,因此即便龙肩之地再乱,都从来威胁不到东暝的统治。 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三百年前,龙肩的魔族和鬼族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终于掀起了点风浪。 那阵子长渊不在魔界,罗织自行带兵前往龙肩平叛,三百年都没回来。 长渊道:“给她多派几个人,速战速决。” 唐闻、弦歌:“是。” “弦歌,需要你去趟凡界,帮我办件事。” “好,我这就去准备。” 弦歌退下,唐闻正准备一起走。 长渊拨着鼎中的火:“唐闻,你也准备一下,跟我去个地方。” 唐闻的眉眼很深邃,双眼黑得如无月的井:“陛下请吩咐。” 长渊朝门口走过来:“鬼界。” 唐闻对走到自己跟前的长渊低下头:“是。” 按照以往,他已经该退下了。 但今日,长渊迈过门槛,停在了他的身侧。 唐闻意识到他有话要说。 “我有个事要问你。你或许已经不记得了。”长渊的声量不重,像是平日的闲谈。 唐闻道:“陛下请讲。” “三百年前,我从鬼界刚回来,婴勺来找过我一次,是你见的她。”长渊的目光放在院落里,身侧的唐闻一直低着头没有反应,“讹兽族中叛乱,这话你没有通传。理由?” 唐闻沉默。 “不记得算了。”长渊抬步,从他身侧越过,轻飘飘地道,“下不为例。” 长渊离开了大殿。 唐闻久久地站在原地,直到乌鸦落在檐角胡乱地叫喊了几声,他才似回过了魂,抬起了头。 他转身,盯着长渊离开的方向,没扶刀的那只手抽了下衣衫——背上已然全是冷汗。 第27章 极涡2 江疑笑眯眯地道:“好久不见呀…… 六界之中,天界只有一个,魔界一个,鬼界一个,灵界一个,妖界一个,唯独凡界有三千多个。这三千多个凡界散落在六界各处,绝大多数聚集在天宫与梵境之间的什刹海附近。单个凡界的构造很简单,但三千多个凑在一块儿,便成为了六界之中最复杂的地方。 而这其中,最令人警惕的便是极涡。 凡界交叠之地为极涡,在这个地方,各个凡界的时间和空间交错在一起,对生于凡界的凡人无太大影响,而对于凡界之外的人却毫无秩序可言。尤其是凡界交界点——那被称为涡结的地方,可以通向相连的各个凡界。涡结的范围可大可小,且地点时刻在变化,上一刻还在一个凡世喝酒,不过是在凳子上摔倒,一屁股坐下来可能就来到了另一个凡世的刽子手刀下,再往旁边一滚,或许就滚到了青楼少女的温柔乡……却可能永远都滚不出来。 -- 第51页 这种地方,对于普通神仙而言是敬而远之,相应的,也有无数在里头讨生活的生灵。 婴勺早年进过两次极涡,却都没有超过三极的——她虽然皮,但也没有皮到陷自己于不归之地的程度……所以当她远远地望见那处极涡所产生的迷障,就能看见的涡结数出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就数不下去了。 才出了笼,又要入极涡,她怎么觉得四境轮里的日子反倒要安全点呢? 婴勺逼近极涡,那雾已经将她笼罩在其中。她握着如意指,寻了扳指最亮的那一小片涡结,扎了进去。 竹竿擦着她的头皮飞过,“铮”地扎在了土胚房的墙上,婴勺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对吵架的夫妻:“怎的,要杀人?” 那对夫妻原本正在相互撕扯,竹竿正是那彪悍的农妇扔出来的,此时二人被突然出现的婴勺吓得不轻,纷纷僵在了原地。 婴勺见他俩动手的架势,估摸着是胆大的,于是露出个笑,走上去询问:“打扰,二位可否稍等再打,请问这附近可有佛寺……” 谁知那对夫妻面无人色,吓得互相搀扶着连滚带爬地跑了。 婴勺疑惑地歪了一下脑袋,一回头,被毛扫了一脸。 ……尾巴忘收了。 她清了清嗓子,把尾巴收了回去。手里的如意指一下一下地亮着,她四下环顾,走出了这破落的宅院。 此处地势不平,村镇稀稀拉拉,乃山野之地。 山野之地最易出精怪,尤其是在这极涡中,比如…… 婴勺一抬手,一根金线倏地飞射出去,捆住了那对方才仓皇逃走的夫妻,一扯,那二人便被扯回到她跟前,滚作一团。 婴勺正欲开口,结果那二人忒不禁吓,便自行现出了原形——两只圆滚滚的狸猫,尾巴翘得老高跪地磕头:“大仙饶命!我们只是路过抢些银钱,没有动人性命,性命都是大仙的,我们不吃人!” 婴勺:“……” 她长得看起来很像吃人的凶兽吗? 她弹指,封住了那两只狸猫的嘴,往旁边的石头上一坐,大马金刀地岔开腿:“我问话,你们回答,若有半点欺瞒,我就先拿你们两个充饥。” 狸猫吓得脸上花纹一炸,一个劲儿地点头。 “第一个问题,”婴勺竖起一根手指头,继而指了指自己脚下的土地,“这个涡结半年内是否移动过?” 两只狸猫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很好。第二个问题。”婴勺竖起第二根指头,“此地相连几个凡世?” 狸猫们犯了难,嘀嘀咕咕地说:“两个?” “四个吧,上次那山精说有四个。” “他吹牛呢,要有四个我们还能活这么安稳?” “怎么都不会是两个。往来的人提起过好几个。” “三个?” 于是两只狸猫一起看向婴勺:“三个。” 婴勺:“想清楚了再说。” 公狸猫道:“我们修为不够,涡结看不上我们,没出过这个凡世,就只能靠道听途说……应该是有三个。” 母狸猫跟着点头。 婴勺大概心里有数了。 “小命捏在我的手上,你们至少得给我点有用的。第三个问题,你们好好想想。”她似笑非笑,勾着手指将那两只瑟瑟发抖的狸猫勾得近了些,“半年以来,此地可有鸟妖出没?” 俩狸猫把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 “那就奇了怪了。我兄弟三个月前才打这里过,你们跟我说没有?”婴勺笑了笑,手指随意一动,捆住狸猫的金线便顿时收紧,卡住了他们的脖子,“许久没吃狸猫肉了,是时候尝个鲜。” 俩狸猫满眼飙泪,剧烈挣扎。 婴勺看向左边的公狸猫:“你有话说?” 后者疯狂点头。 婴勺将线微微松开:“你只有一句话的机会。” 狸猫使劲地喘了口气:“我就见过一只!” 婴勺:“何时?何地?” 狸猫瞪大了眼睛盯着婴勺身后:“现在,就这儿!” 巨大的阴影笼罩地面,两只狸猫趁着婴勺松手迅速转身,两个圆滚滚的身体逃命似的滚走。婴勺却在原地动也不动。 她看着地上,那阴影从上方罩下来,由后向前淹没了她的影子,继而是前方的村舍和山林,遮蔽了太阳。 婴勺抬起头看天。 天上什么都没有。 然而那影子贴在地面上,巨大的轮廓覆盖了正片山林。婴勺先是在自己落脚的地方留了个火印,然后腾起身,跟着那阴影飞向山的另一端,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不见了。 她落到地上,脚尖蹭了蹭地面。 鸟的影子是在这里消失的。 她抬头看了看。 一抬手,一道火幕随着看不见的扭曲空气而展开,她迅速在空中画了一道符——与她先前在狱中画的一模一样——拍进了地面,然后迅速沿着火幕而去,也消失了。 躲在灌木里的狸猫夫妇对视一眼。 公的问:“这个火,我们是不是见过?” 母的说:“有点眼熟。” 公的:“啥时候见的?” 母的给他后脑勺抽了一巴掌:“想那么多呢。” 公的:“你比刚才那个母凶兽还凶。” 母的:“我还可以更凶一点。” -- 第52页 然后两只狸猫滚在一起继续相互殴打。 婴勺落地的时候不稳,在落脚处一崴,差点跌落,底下是湍流的江水,她赶紧在旁边抓了一把,然后扭过头,看着那被自己揪住一条腿的仙鹤。 仙鹤忽然受到袭击,吓得毫无风范,扇着翅膀在空中乱转。 ……这怂玩意儿就是方才被投到下面那层凡世的鸟影。 婴勺抓着仙鹤的腿,看着它那短得不像仙鹤的脖子,和屁股后面的小尾巴,眯起了眼睛:“你是……” 她话才出口,就被一个高得过头的浪拍了个照面,面无表情地往下看去—— 江水中滚着滔天巨浪和无数个漩涡,正在围剿中央的一只…… 王八精。 婴勺:“……” 她抬眼看向被自己捏在手里的那只“仙鹤”,后者不伦不类地冲她“嘎”了一声。 “是我送你下去,还是你自己下去?”婴勺给出了选择。 “仙鹤”试图啄她的手,婴勺干脆把它捆了,往江中漩涡里一扔:“还有一只,别漏了。” “仙鹤”被扔到水里立刻现了原形,四脚王八精即便被捆住了依旧游得飞快,在快要上岸的时候,被江水卷了下去。 江里的漩涡逐渐汇聚成一个,大大小小的王八精被聚集到一起,水幕形成了一个半透明的罩子,将它们锁死在里面。 婴勺在江水上空立着,脚下忽然一道水柱袭来,她单手向下一压,火焰在脚下展开,稳稳地拦住了水。紧接着另一道水柱从身后袭来,婴勺将其从中间劈开,那水柱分成两道,分别由两侧攻来,她干脆支了道结界,水从四面八方浇上来,把她淹没了。 婴勺咂了咂嘴,隔着结界坐到了江面上,闻见了神仙的味道。 水幕从结界上褪去,露出了一个人来。 江疑捋了一把自己那罕见的湖蓝色长发,一挥袖,竹筏出现在二人下方,笑眯眯地道:“好久不见呀,小殿下。” 江疑乃水神吴江的弟子,吴江已经数千年不曾管事,这凡界司水的活儿便都交在了江疑手上。这位诞生于什刹海的水神,乃是近万年最年轻的神胎,却不愿意在天宫供职,长久驻扎在凡界,过着随心所欲的日子。婴勺小时候在他访洛檀洲时碰见他,二人一见如故,十分谈得来。 婴勺撤了结界:“没多久,三百年罢了。” 江疑:“天界三百年,凡界可有上千年。今年年末正赶上述职,我还打算去天宫找你搓麻将,好巧你便来了。” 婴勺:“你那两个小徒弟不陪你搓麻将的?” 江疑:“到底三缺一。喏,这不就抓了个来凑脚么?” 婴勺看向那被圈起来的王八精们,逐渐变成了一大只王八精,正划着四脚试图突破水神的法术。 “他自个儿就有四只脚。”婴勺接过江疑递过来的果子,在衣服上蹭了蹭,咬了一口,汁水丰盈,咽下去满口回甘,“炖了吧,这么大的个头,得有好大一锅汤。” 王八爬得更快了,非常恐惧。 “它害人命了?”婴勺撩了一手竹筏边的水,问道。 “有人要害它的命。”江疑道。 “怎么说?” “怀璧其罪。虽然我不知它怀着个什么璧,却应该很是值钱。”江疑瞥了一眼那王八,“反正比它肚子里的蛋值钱多了。” 他说完,发现婴勺坐直了。 “小殿下?” “弄过来让我看看。”婴勺站起身,眯着眼盯着那只硕大的王八,“说不定那璧也是我想要的。” 第28章 极涡3 “元婴,我真是越看你越觉得可…… 江面宽阔,江疑卷住了王八的手脚,将其拖到近处,在其背壳上一敲,王八就彻底动不了了。 婴勺蹲在竹筏上,仔细端详这只大得跟人似的鳖精。 江疑道:“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但最近有不少人在追着它跑。因此它才化出许多分/身,意图躲避追杀。” 婴勺蹲着看那王八,问道:“谁追杀你?” 王八嘴巴紧闭。 江疑道:“它不认得。都不是这凡世的人。” “但这王八是这凡界的王八。”婴勺转头看江疑,“你可识得那些人的身份?” 江疑道:“一个都不认识,有妖有怪有小鬼……有些像是外来的。这王八就长在这江边,没什么修为,吃了不知什么东西才忽然长这么大。” 婴勺食指敲了敲膝盖,看向王八:“会说话么?” 王八僵在那里。 “会喊救命。”江疑弹指,让它的头得以活动。 王八幽怨地看了眼江疑。 江疑:“你这么瞅我做什么,我这是在救你。” 婴勺指了指它的壳下,道:“你吞了什么东西?” 王八道:“我也不知道。” 婴勺皱起眉。 江疑:“什么味道?” 婴勺道:“你好歹得吃了个千年花精的妖灵才能长这么大……闻闻你嘴里的味儿,这世上有这么香的王八么?难怪别人要抓你。” 江疑:“知道是什么东西么?” 王八:“是一个人……” 婴勺、江疑:“人?!” “……人形的花草精。” “说话别大喘气,不然我拦不住旁边这位就地把你剖了。”江疑道,“可认得是什么品种?” -- 第53页 王八道:“我怎么会认得,我这辈子就没离开过岸边。” 婴勺:“你张嘴。” 王八闭紧了嘴,警惕地盯着婴勺。 婴勺:“放心我不掏你肚子。” 王八刚想松一口气。 “如果我要掏,你以为闭嘴就有用么?” 王八:“……” 它悲怆地张开了嘴。 江疑将水注入其口中,探寻了一阵。 婴勺:“死的活的?” 江疑:“活的。” 婴勺:“抓得出来么?” 江疑看了那王八一眼。 王八骤然警惕。 江疑沉思道:“可能得剖。” 王八默默落泪。 婴勺站起身,撸袖子:“翻过来。” 捆着那王八的水绳一卷,把它四脚朝天地翻了过来,露出雪白的肚皮。 王八浑身动不了,只能伸长了脖子挣扎。 这王八除了长得大点,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它吞了什么异物。 婴勺把手放在它的腹部,感受了一会儿,问道:“你在哪里吞的?” 王八仰面流泪回答:“就在江边。” 婴勺:“你吃草?” 王八哭丧着脸道:“我什么都没吃,是它自己钻进我肚子里的。” 江疑问:“知道是什么了吗?” 婴勺:“山虫。这东西太少见了,更别说成精的。” 江疑道:“你在凡界混的少,自然没见过。山虫这东西很稀罕,能给神鬼续命,原本对生长条件就很苛刻,而且通常长不大就被摘走了,活不到成精……就算成精了也很少能离开出生的那片土地,像这种能下山的确实少见。” 婴勺抬头看了眼江对岸的白旭山轮廓。 江疑道:“尊神待过的地方属实不一般。” “我会向师父传达你的马屁的。”婴勺道,“你知道怎么把这东西弄出来吗?” 江疑浑身上下摸。 婴勺:“你在对自己耍流氓吗?” “找到了。”江疑掏出个骰子,把王八翻了过来。 婴勺:“……山虫精和你一样是赌鬼吗?” “瞎想什么呢,我这骰子是白旭山上千金榆的树根做的,正是山虫生长之处。”江疑把骰子塞进了王八嘴里,“把它引出来。” 王八含泪叼着骰子。 婴勺的手搁在它的背部,等了一会儿,看向江疑:“在动了。” 躲在王八体内的山虫精,在感受到千金榆的气味后犹豫了好一会儿,反复试探,终于颤颤巍巍地,从王八嘴边冒出了一片叶子来。 然而就在此时—— 婴勺:“小心!” 江面卷起的水龙被长刀劈开,“铿”地斩在婴勺刚撑起的结界上,同时,山虫精从王八口中钻出来,那王八顿时如同泄了气似的变回原本大小,脖子一缩,掉进水里四脚划动飞快逃命,恰好躲过了第二刀。 江疑向后撤退,水绳卷住了一只绿色的山虫,余光又一道绿色一闪,他连忙喊道:“有两只!” 另一只山虫精被掠来的黑影吸在了手里,那人狠狠一握,山虫精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立死。 江疑是水神,虽控水控得随心所欲,却不擅长打架,他判断对方意图抢夺他手里的山虫精,于是立即将其塞进了江水里——这样除了他谁都找不到。 然而那人来势汹汹,长刀在空中划过锃亮的弧度,在婴勺前一刻的落脚处,湍流的江水骤然拦腰截断,水帘极深,露出湿漉的河床,巨浪滔天冲上两岸。 江疑神色一变,双手撑起巨大的结界,拦住了冲向城郭民居的汹涌河水,河水撞在结界上,又从两侧猛烈回流。 婴勺蓦地回头,水浪卷起的风倒吹着她的头发,她一眼盯住那踏上江面的人,目光狠戾,嗓子里极低地压出两个字:“镰夭。” 江疑曾经见过婴勺打架的样子。西南荒讹兽一族的小王姬是出了名的天赋异禀,于打架一途上始终是同龄人中的翘楚,尤其喜欢与妖魔两界的几位悍将交手。江疑一直觉得她该生成个英勇无畏的武神,等长到三万岁,便可跟随天帝征战四方——至少三百年前他还是这样想的,但不知这三百年中发生了什么,此时他望着那漫天火焰下抡着重锤砸向对手的婴勺—— 小殿下大约是长成了个英勇无畏的妖孽。江疑一面撑着结界,一面陷入沉思。如今她这个本事,那曾经差点把她脑壳碾碎的妖界公主流琴,只怕也就能给她搔个痒。 只是这个仇也结得太广泛了,随便下个凡都能碰上,可见小殿下在六界之中处处是敌手,时时能打个眼红。或许得给尊神打小报告教训她。 江疑如此思忖着,费老大的劲把被烧出了个大窟窿的结界补上,缩进江水里,将自己和那在水里晕得团团转的王八精一起团成了个球,避免被殃及池鱼。 江水上方,滔天的巨浪包围下,婴勺正与不速之客激烈交战——她被镰夭一开始突袭的那一刀蹭破了手背的油皮,觉得自己相当丢人,于是稳健地逮着镰夭泄愤。 而镰夭是第一眼认出她时,就要杀她的。原因无他——从四境轮出来之前,婴勺差点杀了他和他现在的主子。 “凡界好玩儿么?玩儿够了,送你下地狱遛跶一圈。”婴勺五指收紧,金色火焰编织的大网直扑镰夭。 -- 第54页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打架不如叙旧。怎么也该是你先下去。”镰夭身上飞射出无数短刀,割断了火网,他扬刀破浪斩向婴勺,“你那可敬的王正等着你呢。” “看来你的教训还没吃够,需要我再提醒提醒你,你已经是我三十多次手下败将了。”婴勺冷笑了一声,身体腾空,猛地向下一压,那刀锋一歪斩向了江水,同时她直取镰夭后心。 镰夭是一柄断刀的刀灵,原本在南境王朱厌手下办事,早年被陶奉压一头,后来又被后来居上的婴勺挤掉了位置,长久得不到器重,自觉无出头之日,心怀怨愤,便转而暗中投靠了即墨。在这一次的大乱前,根本无人发觉他的叛变,直到即墨带人杀到了罪渊,众人才看见,镰夭就站在即墨身后。 镰夭曾经以各种借口在公私场合找过婴勺的茬,但自从婴勺在玲珑局憋了三千年之后,他便再没打赢过。只不过那些都是小打小闹,只有罪渊那一日,看到他站在自己和陶奉的对面,婴勺才真的想杀了他。 就和现在一样。 镰夭在被婴勺碰到要害之前化作一道虚影,闪到婴勺身后,掐向她的脖子,却被一道流火死死拦住。他不顾灼烧之痛,压制着婴勺向下冲,婴勺身后展开的火焰破开了江水,二人重重地撞在河床上,将地表撞出一个大坑,婴勺翻身削向他的脖颈。镰夭的刀锋亮出,“铮”地挡住婴勺的火刀,二者僵持不下。 最终是婴勺先撤了力,脑袋一撇,刀光从她的颈侧擦过去,她挥起拳头,重重地砸在了镰夭的脸上。 江水在身后合上,二人僵持在水底,长发如水草般舞动。 “元婴,我真是越看你越觉得可笑。”镰夭吐出半口血,那血丝被江水迅速稀释冲走,他舔了舔后槽牙,回过头看向婴勺,“给你点小恩小惠,你就跟人当兄弟,为别人搏命。我要是当初在你不成气候的时候救你一两次,你岂不是得认我做爹?” 婴勺揪住镰夭的衣领:“朱厌何止救你一两次?你在他手下两万年,心术如此不正,他可曾半点亏待过你?” “他看不起我!”镰夭目眦欲裂地吼道,“他提携我,犯了错不惩罚我,可就是不重用我!” 婴勺的火王脑门上冲:“他重用你的时候,你让他满意了吗?” “你们让他满意就好,我没法让他满意。”镰夭放轻了声音,“反正他就要死了,你很快就会知道,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江疑在水中望着婴勺那边发生的打斗,看他俩刚消停了几句话的工夫,正准备把王八放走,谁知江中骤然燃起火球,江疑赶紧把刚溜出去的王八揪回来,往自己身后藏了藏,看着那二人扭在一起“砰”地冲上了水面。 江疑也跟着上去。 只见那二人迅速分开,婴勺手自上而下一挥,一道火盾出现,挡住了一大串刀光,紧接着那火盾化作长鞭直抽镰夭胸口。 镰夭的身体骤然下沉,避开了那一鞭,婴勺却早已预见到他躲避的路径,镰夭半个身子撞在了火里,紧接着火中伸出无数绳索将他牢牢捆住。 镰夭止不住地吐血,盯着婴勺,张嘴笑得嘶哑,口中都是血污:“山虫精没了,就没人能救朱厌,你会看到,他死得——” 婴勺面无表情地逼近,扬起手。 鲜血四溅,头颅落地。 看见这一幕的江疑脚步略顿,松开了抓着王八的手,后者落回渐渐平复的江水中游走。 同样漂走的还有镰夭分离的身首和被江水冲淡的鲜红。 倘若放在以往,江疑这会儿估计已经把水泼在了婴勺身上,让她洗洗脸上身上的血。 但是他眼下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略有些愣怔,便再度举步,笑着说:“小殿下好像有些……” 有些不一样了。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因为婴勺忽然弯下了腰,捂着心口说不出话了。 而与此同时,鬼界,长渊低着头看着穿透自己胸口的树枝,冷淡地抬眼看向前方:“这样打招呼?挺别致。” 第29章 极涡4 长渊:“我的胸口不是谁都能捅…… 鬼界的天空是万年如一日的铅灰色。 自从十几万年前,鬼族与天族大战后败退,便举族迁至这终年无阳光照射的地方。鬼界地势险要复杂,寒冷空旷,却仿佛处处潜伏着危机,被四海八荒的阴影笼罩,金乌不从此地飞过,也鲜少有妖魔涉足。 只有抛弃了自己肉/身的鬼。 鬼族有王都,却无王宫,因为他们曾经的王族已经被鬼众吞噬,从那以后无人在鬼界称王,破落的前王宫废墟则成为少数孤魂野鬼的栖身之地,藏在阴暗处观察猎物,随时伺机而动。 魔尊不是鬼界的常客,其实鬼界本就不太有常客,因此他甫一出现在废墟附近,方圆五里内绝大多数的鬼都闻风撤退了。 除了他的老相识,和少数躲在暗处悄然注视的居心叵测之徒。 “久违了,陛下。”对方主动打了招呼。 那声音相当年轻,仿佛不过几千岁出头的小子,礼貌得堪称乖巧。 长渊望着眼前没有一丝一毫变化的废墟,闻着那带着荒凉气息的风,抬起手,将那扎穿了自己胸膛的木枝□□。 那木枝自废墟中的石缝里伸出来,正想要退走,却在长渊的手里化作尘土,窸窸窣窣地落下了地。 -- 第55页 “陛下仍旧不觉得痛。”那声音道,“令人好失望啊。” 长渊不喜欢兜圈子。 他感受着自己胸前的皮肤愈合:“刑旸的心脏在哪。” “陛下真是锲而不舍。前魔尊已灰飞这么多年,东荒的沧海几次变成桑田,您还不放弃。多大仇啊。”少年人的声音从废墟传出来,在灰暗冰冷的环境中显得很细,却辨不清来处,“知道刑旸把心脏藏在何处的,只有谛听那只可怜的小疯子,但他早已不在六界之中了。找刑旸的心脏会很费工夫,不过好在,这回我和您是一条心。” “你用不着跟我一条心,朽翁,不杀你只是因为我没这闲工夫。”长渊道,“所以你最好给我找点事做,别让我得了空闲想起你这条命。刑旸的心脏在哪。” “我并不知道他把心脏藏在了哪里,但陛下与刑旸斗了几万年,想必非常了解刑旸的作风。”朽翁的声音在废墟中回荡,“就像当初藏在他胸腔里的烺樽一样,他的心脏,必然在一个除了他,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长渊望着那灰色的废墟:“你给我卖关子。” “陛下请勿动怒,我可不敢哄骗陛下。即便我全盛之时也不敢与陛下交锋,何况今日沦落至此。”少年人叹息,“其实没有线索便是最大的线索,陛下,这世上无人比你更了解刑旸,若是连您都找不到,就无人能得知其心脏的下落了。” 长渊缓缓向前走了一步:“还有一件事,你一定知道。” “陛下请讲。” “西南荒姬纣,你很熟吧。” 长渊等了一会儿,除了风声,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连潜伏在暗处旁观的鬼都屏住了呼吸。 “陛下多年未涉足西南荒,怎会——” 长渊直接打断:“婴勺的身体在哪里?” 废墟再次寂静。 半晌,朽翁回答道:“我不知。” 长渊道:“别跟我说什么你不知情,埋伏在天门山地宫里的阵法是你的,我认得出。你把她的魂魄和身体分开带走,怎么,难道是我的幻觉?” 朽翁:“陛下当时不在场。” 长渊:“我昨日在了个场。” 朽翁似乎在思考他这话里的意思。 “陛下找婴勺小殿下的身体,是为了给尊神一个交代吗?” “你不必试探,我不关心你把她的魂魄弄哪儿去了,我只要她讹兽的身体。” 朽翁道:“我并非诓骗陛下。我当年确实与姬纣合谋夺走了小王姬的身体,但仅仅止步于此。它被人夺走了。”他略略停顿了一下,“我今日向陛下和盘托出。千年前尊神将我重伤,夺小王姬的身体是为了重塑灵躯,倘若小王姬的身体如今真在我手里,今日您看见的我,便不该如此虚弱。” 长渊继续往废墟中走:“谁做的?” 朽翁道:“我不知。若是陛下有余力,倒是可以为我寻找。” “好啊。”长渊抬起手,道,“你杀了他,我杀了你,正好。” “陛下,你——” “我本不喜欢碰鬼,脏。”废墟蓦然被拔地而起,潜伏在其中的鬼族四散,长渊向一个方向张开手,一收,一道鬼魂从废墟地下被吸出来,被他握在了手里。长渊偏过头,看向自己手中挣动的鬼魂,那鬼的身体未长全,只有一张半残的惨白的少年人的脸。 他静静地看着朽翁:“我的胸口不是谁都能捅的,你很嚣张。” 朽翁自知逃不脱他的手心,在禁锢中笑了:“尊神都没能杀得了我。朽翁是永生的。” “这世上没有杀不死的东西,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长渊笑得很轻巧,手稳稳地一握,朽翁的身躯骤然崩散。 他转身离开,王宫遗址的废墟巨石在他的身后雨一般地轰隆隆落下,在风里扬了手中的灰烬:“曦和只是懒得花那个力气,我就不一样了。花时间做点无聊的事,正适合我这个大闲人。” **** “你为什么会在极涡里?”婴勺坐在岸边的草地上,看着重新平复的江水在跟前湍流。 “别管我了,你刚才怎么回事?”江疑坐在水面上,疑惑地看着婴勺。 “大约有人在咒我……”婴勺道,“开玩笑的。就莫名痛了一阵,像被人捅了似的。现在没感觉了,有点怀疑刚才是幻觉。” “……三百年不见,小殿下真是越来越靠谱了。”江疑道。 “三百年不见,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想念我。”婴勺控诉。 “小殿下还需要我来想念?和魔尊蜜里调油的日子不快活么?” 婴勺咳嗽了两声。 江疑顿了下:“噢,看来不是很快活。”他往前坐了点,来了劲,“那你给我展开说说。” 婴勺举起了拳头。 江疑坐了回去,诚恳道:“一定都是魔尊的错。” “我没时间跟你啰嗦,我找人,很急。”婴勺道,“你给我仔细讲讲这个极涡的情况。” “我所在的这个凡世是大约五十年前才飘进极涡的,但范围不大,就这么一小片。我每日在涡结中来回计算,看这位置的移动,应该只是经过,是在不断飘出去的。我估摸着时间不会太长,只是得暂时镇着这地方,等它自个儿飘出了极涡,我就去天宫述职。”江疑道,“这方圆十里有三个凡世交汇,出去之后更复杂,你要找什么人?可有方位?” -- 第56页 婴勺掏出正一阵阵明灭的扳指,在江疑眼前转了一下,“看出了没?” “始终是东南方亮……你要找的人在那边?”江疑扭头看了一下,“你方才过来的地方是一个结,直接往那边走会碰见另一个结,这里总共就这三个凡世相交,你往那边去,应该没错。可是小殿下,我看你最好先离开这里,你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 “说来话长。方才你大约听见了,有人命在旦夕。我怀疑你所说的那些追山虫的人都与方才那个刀灵一样,都与我要找的人有关——要么是想要他死,要么是想救他。”婴勺道,“你把山虫藏哪儿了?给我。” 江疑从水中捞起一个小水球,里面是晕头转向的山虫精。 婴勺接过,一弹指,山虫精便昏睡了过去。她将其往袖中一塞,站起身,道:“镰夭的血流在了这条江里,一定会有人追过来,你就说是元婴杀的他。告诉他们我夺走山虫精,去找朱厌了。” 江疑:“你改名了?” 婴勺:“威风吧。” 江疑:“再威风也不能去极涡中心,太危险了。” 婴勺:“不一定在中心,就算在中心我也得去,救人要紧。” 江疑叹了口气,望着她:“小殿下倘若深陷危局,我可有能帮得上的地方?” “倒不是很危,就是急。”婴勺蹲下身来,就地画了个先前一模一样的符阵,那阵法在草地上燃烧殆尽,留下一个光秃秃的符咒:“你不会打架,帮我看着这个阵法就行。我已经设了三个阵了,正愁没地儿拴呢,正好拴你这儿,做个眼。如果被弄坏了,我恐怕就真的要困在这里出不去了。” 江疑一眼就看出那是个什么阵法,略怔了一下,继而颔首:“必然竭尽全力。小殿下……着实聪明。” 婴勺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辛苦了。” 江疑脑门上青筋一蹦:“别找引路人了,您干脆留下来陪我搓麻将吧,顶多万儿八千年的,这凡世也该飘出去了,何必着急呢。” 婴勺:“你这个口气不对头,怎么比以前泼辣了。又和上官怜吵架了?” 江疑咳嗽了一声:“慢走不送。” 婴勺大笑,向东南方掠去:“给我把阵眼看好,不然回来削你!” 穿过涡结,婴勺再次一脚踏空。 她眼前的景色陡变,脚下是四通八达规划有度的街市,人声鼎沸,就像数日前她在庙会前睁开眼时的感觉,凡间的烟火气充满了整片地域。 婴勺看了眼亮光略有变强的如意指,在空中隐去身形,落地时被路过的担货郎撞了一下。 她随手从那盖着棉布的扁担里捻了块热乎乎的糍粑塞进嘴里,动了动鼻翼,闻到了香炉的味道。 嘈杂的人声中,她的耳朵捕捉到几个词汇,如讨价还价,如家长里短,再如“宝积寺”。 嗯?宝积寺? 婴勺愣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向高处悬挂的匾额,三个金闪闪的大字,相当醒目。 她抬腿跨进寺庙门槛,身侧是往来参拜的男女老少,寺里庭院中经幡被风吹动,视线穿过无数人的脚步,经幡石墩下坐着个小沙弥,正打着盹儿。 婴勺脑子一下子没能转过弯来,在原地立了半晌,忽然转头冲出寺院。 看着寺院外木牌上尚未来得及摘下的景王陈策和京畿学政顾惜的通缉令,婴勺面无表情地想—— 娘的,又回来了。 第30章 极涡5 狗娘养的长渊,她又被吸进来了…… 婴勺最早的打算,是靠如意指直接找到朱厌。但如意指这东西,进了极涡就没那么好使了——能指出大概方位,却无法让她走进正确的凡世。 谁知她好巧不巧碰上了镰夭。 镰夭是南境叛贼即墨的亲信,他的出现带来了明确的信息。 第一,朱厌此时一定还在这极涡之中,只是不确定到底在哪个凡世。 第二,朱厌重伤,这事很有可能是真的。 第三,短时间内朱厌不会死,至少即墨目前还没有找到朱厌,否则不会大费周章对山虫下手。 第四,朱厌身边应该有人,出于朱厌伤势的需要,他们正在与即墨一系争分夺秒地抢夺山虫。 眼下镰夭死在了她的手上,婴勺本来可以保留前者的元神作为己用,但她还是把镰夭破碎的尸体整个留在了江疑所在的那条江里——不论是谁先找来,她都能顺藤摸瓜地找到朱厌的所在之处。 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又来到了顾惜的那个凡世。 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婴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明明已经和长渊一起借由轮回台回到了六万年后,怎么可能再回到这里? 难道极涡能把不同时间的凡世糅到一起? 这不可能,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事。 婴勺站在那画有顾惜面孔的通缉令前直冒汗,脑子快要烧干了。 这里一定有什么东西错乱了,要么错乱的就是她。 她正准备去确认这凡世的结界,却忽然听见了孩子的哭声,与此同时,鼻尖飘入一丝隐约熟悉的气味。 婴勺没有立刻记起这是谁的气味,本能蓦地回头,闪电般出手,那人却虚影一闪,再次来到她的身后,把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婴勺再次回身,甩掉了那人的手,在看清对方脸的时候克制住了杀招—— -- 第57页 “白檀?” 白檀仍旧穿着一身白衣,温柔而又有些苦涩地笑:“又见面了。” 婴勺的目光下移,落在他怀里的婴孩身上:“你这是……下崽儿了?” 她不是没认出来,只是在短时间内很震惊。 白檀怀里的居然是那一夜他们在青镜里撞见的小娃娃,大红的肚兜,光溜溜的屁股蛋。 那娃娃眼巴巴地瞅着婴勺,让婴勺觉得自己或许该再给他颗糖吃,再不济也得摸摸他那光屁股。 但她觉得眼下自己脑子实在不清楚,手里很想抓点什么东西来揉碎了。 白檀似乎察觉到她的倾向,默默把怀里那伸出双臂要抱的娃娃搂紧了点,道:“你很焦躁,为什么?” 婴勺盯着他:“你刚才躲过了我一击。” 白檀:“你心里想的不是这个,我看你方才似乎想飞起来。” 婴勺:“我他妈居然试不出你的深浅。” 白檀:“你在青镜里忽然被拉走,我找了你好久,还以为你在遇险了。现在还能看见你真好。” 婴勺:“你什么来头?如今六界里我探不到底的掰着指头数不超过二十个,你居然没有名号?” 二人鸡同鸭讲一阵,白檀发现自己是绕不过她这个牛角尖了,塌下肩膀,露出了无奈的神色:“这个问题有这么重要吗?” “如果你不认识我和长渊,那就不重要。” “我知道长渊是谁,六界大抵都知道魔尊的名字。但我没有见过他,应该也不认识你。”白檀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这个白檀果然不是六万年前的人。 可这个凡世真的是六万年前的凡世吗? 婴勺看着头顶“宝积寺”金光闪闪的大字,和通缉令上明晃晃“顾惜”和“陈策”两个人名,扭过头,自己最开始在这凡世醒来时,睁眼看见的街对面巷子口的乞丐也是同一个,端着那日被婴勺踢飞的破碗向路人乞讨。 在这里,景王陈策尚未自戕,顾惜尚未渡魔劫,他刚花了两三年从报家仇未果的挣扎里平静下来,在学政修身养性,后来的一切即将要发生,却还没有发生——这里的一切都是完整的六万年前的样子,只有眼前这个白檀和婴勺自己是错的。 婴勺原本想去这凡界上空确认那道结界是否还在,但此刻稍微冷静下来,便知道不需要去看了。 这个凡世仍是六万年前的那个凡界,单凭长渊借轮回台往返的事实便可以证明这一点。但与这凡界连通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正常六万年后的时间。 所以,有两个谜题得到了解答。 第一,四境轮没有连通所谓的六万年前,外界的一切都是正常发展的。 第二,她先前的判断基本没错,四境轮并未连接更多凡世,三千年来,四境轮中陆续消失的人都先后来到了这里,只因此地始终深陷极涡,只有极少的人是从妄婆处寻得离开的路,更多的人是因为落在了涡结里,被带去了其他凡世。 而这些人应当绝大部分都还被困在极涡中,否则六界不会那么太平。 这其中就包括三个月前消失的朱厌。 江疑没有发现这里的异样,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里是六万年前。 其实除了她和长渊,根本没有人能判断出这个凡界的异常。 眼前这个叫白檀的也丝毫不知。 婴勺看着他,经过短暂的思考,她决定不向白檀隐瞒姓名:“婴勺。” 白檀:“我叫白檀。” 婴勺:“我知道。” 白檀摸了摸头发:“礼尚往来,只有一方报姓名,听起来怪怪的。” “……我觉得你怪怪的。”婴勺再问了一遍:“你来此地究竟有何目的?” 白檀抬手引着她往旁边站,以免挡住往来出入寺院的人,道:“我真的不记得了。” 这若是换做任何一个旁的人说这话,婴勺必然要说他谎话蹩脚,但白檀这个神情…… 虽然理智上告诉她这种事应该不存在,但她就是觉得这人说的是真话。 长相太重要了。婴勺想。她这辈子就输在没生得这么真诚纯粹的一张脸。 婴勺问:“你会打架么?” 白檀回答道:“不常与人冲突。” 婴勺:“看着也是,别人压根儿不用跟你冲突,哄骗就够了。” 白檀道:“我不是那般好骗的。” “你说是就是。”婴勺的视线落回他怀里的娃娃鬼,“你带着它做什么?” 小娃娃伸手要摸婴勺。 婴勺道:“你别摸我,我知道你那日在我身上动手脚了。” 小娃娃嘴一瘪,顿时双眼含泪,准备大哭。 白檀连忙道:“你误会了,他说那日自己确实对你施了法,但只不过加快你找到能结伴一起去见妄婆的人。” 婴勺:“为什么?” 白檀低头看那孩子一眼:“因为你给了他一颗糖山楂。” 小娃娃极其委屈地望着婴勺。 婴勺抱着双臂看着那一大一小,片刻,问道:“为什么是你替他说话?” 白檀:“因为他还不会说话。” 婴勺:“那你怎么替他说?” 白檀:“我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 婴勺眉梢一挑。 白檀解释道:“我有时能感觉到鬼的想法和心情,就像此刻,婴勺你的心情就不太好。” -- 第58页 婴勺:“我脸上就能看出我心情不好。以及你措辞注意点,我不是鬼,生魂没尊严吗?” 白檀道:“生魂若长久不归原身,也是要被抓去入冥河投胎的。严格来说,与鬼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婴勺翻了个白眼,嘟囔道:“若是上官怜那崽子敢抓我去冥河,我第一个把她的伞撅断了。” 白檀没听清:“你说什么?” “说你怎么这么啰嗦。”婴勺摘下旁边牌子上顾惜那张通缉令,因贴的时间太长,日晒雨淋的皱皱巴巴,文字也不太清晰,“话虽如此,你也不能把他带出来,这种小鬼在鬼市里待惯了,贸然出来会养成不好的习惯,比如随便上人身。” 说完,她好半晌没得到回应。 婴勺抬起头:“怎……” 发现白檀和鬼娃娃都面露哀色地看着她。 “别哭。”婴勺第一时间把那鬼娃娃准备嚎啕大哭的嘴给封住——鬼娃哭会引来附近的鬼魂作祟,“讲话。” 后面两个字是对白檀说的。 白檀由着鬼娃娃把脸埋进他的胸口,抿了一下嘴唇:“已经一个多月了,原来婴勺君还不知道。” “一个月了?”婴勺掰着指头算了算自己从轮回台过来的时间,以凡界和天界的时间差算来确实差不多有这么久。 她抚平了手中那张通缉令,看着变了形的顾惜的画像,喃喃道:“我不知道什么?等下,一个月,一个月的话……景王的案子应该快要……” “鬼市消失了。” 婴勺一顿,抬起头:“你说什么?” 白檀摸了摸躲在自己怀里的鬼娃娃,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叹息:“青鬼死了,青镜里的入口消失,没有月光再照进鬼市,所以,他们已经无家可归了。” 婴勺微微瞠目,还没来得及问内情,便听见街市尽头一阵徐徐行进的马蹄声。 冥冥中仿佛有什么预示,她飞快地转过头,望向那边。 马蹄自人群中踏来,伴着车轮碾过泥土的声音,和百姓的交头接耳。 婴勺看见了囚车,以及其中两个熟悉的身影。 她喃喃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回白檀听见了,回答道:“正月初八。” 婴勺的视线凝固在那缓慢接近的囚车中,陈策和顾惜一前一后坐着,坐着囚车却并未身穿囚服,已经算是朝廷给足了他们脸面。 正月初八,原本是大好的日子。 顾惜坐在那里,随着车马颠簸,接受街市上所有人的注目。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在经过宝积寺的时候,他略略动了一下头,将目光投来。 婴勺微微松了手,自己的身体仿佛变轻了。 白檀眼睁睁地看着通缉令落在了地上。 他抱着鬼娃娃,四只眼睛齐刷刷透过囚车望着婴勺,相当惊愕。 婴勺一怔,低头看向自己。 狗娘养的长渊,她又被吸进来了。 第31章 极涡6 白檀顿了一下:“你忽然想杀我…… 囚车缓缓地往前行进,婴勺坐在车里,好半晌才发现自己一直盯着前方景王陈策的背影。 顾惜一直都看着陈策。 嘈杂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老百姓们平时不敢大声说的字眼,譬如“谋反”,譬如“乱臣贼子”,此时像是开了个闸口,所有人都指着在这些日子里说个遍。 那些难听的骂人话和不难听的扎心话,统统砸在了陈策和顾惜的身上。 婴勺抬起手,摸在了顾惜的胸口。 他在心痛。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景王。 景王陈策被陷害谋反。 他一介闲王,从不盯着他那些兄弟们盯着的位子,只因边陲大将战败后投敌,消息传至京师,另外两位亲王相互倾轧,一方为置另一方于死地,要诛那位将军九族,并牵扯出一连串案子。将军三代忠良,景王于心不忍,上书反对,亲自去刑部和大理寺走动,勉强保下了几百条人命,却因此触动了当权者的逆鳞。 婴勺并不知道事件的细节,她只记得这事相当复杂,总而言之,景王没能斗得过他那生性老辣又有权有势的兄弟,而即便他压根没有夺嫡之心,后者也丝毫没打算放过他。 那些污蔑不仅仅涉及谋反,更多的是针对他的品行。流言从官宦士绅的庭院中流向市井,在无知百姓中口耳相传。那些从来不认得景王的人都在议论他,唾骂他,津津乐道着。学堂里念过书的举子们义愤填膺地写出洋洋洒洒的檄文,贴在街巷和学墅的墙上。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就着那些流言编故事,故事一走出茶馆,又变成了真的。 景王便逐渐成为了万人的靶子,他做过的没做过的,做的是对是错,全凭千万人的千万张嘴。 景王原本是个风雅之士,贤名在外,如今却被锁在囚车里,接受无孔不入的羞辱的目光。 骂他的人都远远地看着他,却从来不曾过问他。 他没有嘴可以辩驳。 在这件事里,顾惜不过是个小角色。他不是被针对的那个,只因与景王私交好,又反复为景王上书抗辩,才被打作同党。他不在乎自己落得什么下场,他所遭受的一切,都来自于他所看到的一切。 婴勺意识到,这是顾惜活着的时候,第一次认清,自己其实是那么地讨厌作为人而活着。 -- 第59页 “你很难过。”她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 婴勺转过头,没有看见人。 “这里,这里。” 婴勺撇过头,看见自己的肩膀上,白檀变小了,连带着他怀里的那只鬼娃娃也变小了。 婴勺道:“你不可以直接隐身吗?” 白檀盘腿在顾惜的肩膀上坐稳:“这个车太小了,装不下我们俩。” 婴勺:“你为什么要上来?” 白檀在颠簸中抓住她肩上的布料,道:“我想和你一起。” 婴勺:“你最好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白檀:“我没有什么其他可做的。” 婴勺:“留在这儿看孩子挺好,还能念经。” 白檀:“我确实想要花些时间修身养性,所以我想,跟在朋友旁边四处走走,或许是一种途径,如果能帮上忙就更好了。” 婴勺:“你还需要修身养性?” 白檀认真地点头。 婴勺同样认真地道:“我觉得你对自己或许有什么误解。” 白檀疑惑地歪头。 婴勺看他这个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觉得我比较需要修身养性……” 囚车外被嘭嘭敲响,白檀揣着鬼娃娃一下子钻进婴勺的衣领藏起来。 负责押送犯人的官差凶道:“嘀嘀咕咕什么呢?” 婴勺:“死都快死了还不准人失心疯吗?” 官差:“……” 瞪了她一眼,没理她了。 婴勺往囚车上一靠,叹气:“算了,修个屁,还是打架吧。” 白檀和鬼娃娃一人一边从婴勺的衣领里钻出来。 婴勺在这个角度看不见他了,但能感觉到那个鬼娃娃在右边扒拉着自己的领子,白檀则在左边,更靠近她耳朵的地方说:“这也很好。” 婴勺看着街边看热闹的人群:“你觉得这世上有什么不好?” 白檀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婴勺决定告诉他。 “这里是六万年前的凡世。你现在粘着的这个凡人,是成魔前的魔尊长渊。麻烦你把这只小鬼看好了,乱爬。”婴勺把鬼娃娃往衣领里塞了塞,道,“我不知道这个凡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这里除了我们,所有人,不论死活,都是六万年前的。” 她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应。 半晌,衣领里才传出来三个字:“我知道。” 婴勺顿了一下。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这里是六万年前,而且只有这个凡世是六万年前。这个人叫做顾惜,就是日后的长渊。而且他很快就要成魔了。” 婴勺立刻抓住他话里的漏洞:“你方才还说你不认识长渊。” 白檀连忙解释道:“我是不认识魔尊长渊,我也不认识这位顾公子,我只是……偶然见了他几次。” 婴勺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白檀似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婴勺。 婴勺就要伸手去揪他出来。 “其实我一直在极涡里打转。”白檀道,“我自从来了之后,就一直没能找到离开这个极涡的方法,所以在这附近的几个凡世待了很长时间。” “多久?” “可能……一两百年吧。” “不算长,很多人进了极涡,没个上千年都摸不着出去的门道。” “是的,所以,我来了这里很多次,也……碰巧看到了几次。”白檀窝在婴勺的衣领里,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微微皱着眉头,有些愁。 “看到了几次什么?” 白檀找了婴勺衣领夹缝的位置坐好,把娃娃鬼拎过来,放在腿上,盘起腿,打开,又盘起,道:“成魔。” 婴勺被那两个字击中,陷入了沉思。 联系这凡界上空笼罩着的结界,她脑中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我还是想不明白,你再仔细说说。” “我不太确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个凡界似乎没有轮回。”白檀道,“我听不……我在第一次看见这里有人成魔的时候,就发现时间停止继续发展了,一切都回到原点,重新再来一次。” “原点……是什么时候?” “你,你现在附身的这个人,出生的那一刻。” 婴勺喃喃道:“长渊是三十一岁的时候成魔的。你确定吗?这样算,这个凡世每三十一年就会重来一次,所有人跟着他一起重新投胎?” 白檀欲言又止,点了点头:“大概是这样没错。” 婴勺:“一旦有人成魔,释放的魔气对所在的凡世都会有很大影响……这等于说每三十一年就出一个魔尊级别的任务,难怪一开始我就觉得此地魔气这么重。” 白檀补充道:“你附身的这位,成魔的场面是我所见识过最惊天动地的,后来他会成为魔尊也在情理之中。” “是因为他……”婴勺摇了摇头,没说下去,“这事太蹊跷了,从没听过有凡世能反复轮回。” 这凡界看起来是个死结,这令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囚车载着他们转过街市,前往大理寺,街边的人渐渐变少了。 婴勺透过顾惜的眼睛看着景王的背影。这一路上他始终端坐着,没有回头,没有向两侧看。她有点不敢想他此刻会是什么心情。 她有一瞬间想到,如果自己阻止了景王的死,顾惜是不是就不会成魔。但她立刻意识到不可能。她和长渊从青镜里出来的时候,明明意外把顾惜的身体留在了京郊的冰天雪地里,按照常理来说,他的身体早该死了,可他现在好端端地出现在了这里,说明她的介入并不足以扭转这个凡世原本发展的路线。 -- 第60页 而且,倘若这里的顾惜真的没有成魔,那么这世上得多出一个长渊来,以长渊的性格,恐怕他自己会亲手把这个多出来的给了结了…… 婴勺想想还是算了,听天由命。 沉默了一路,囚车停下,官差打开车门,让他们下去。 顾惜弯着腰,踏上了地面,跟在景王的身后,走上大理寺的台阶。 “对了,其实现在已经可以出去了。”白檀打破沉默道。 婴勺一挑眉,瞥着身边的官差,低声问:“为什么?从哪走?” “因为青鬼死了,他的迷障通了,鬼市变成了荒芜。”白檀笃定地道,“如今这个凡界,就连着什刹海。” 婴勺的脑子有片刻没转通,等她想明白了其中一环,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立刻问道:“还有谁知道这个事?” “应该不多,毕竟青鬼死的那一刻,青镜里就消失了,所有鬼都被吐了出来。而青鬼一死,所有人都进不去了。”白檀顿了一下,“你忽然想杀我,为什么?” 婴勺眯着眼睛:“既然青镜里已经消失,你解释一下你为什么知道鬼市通往什刹海。” “因为我......”白檀摸了摸后脑勺,“我捡到青鬼的镜子了。” 他的话音落下,婴勺都还没来得及细问,忽然间整片大地震颤。 车马歪倒,人们站不稳,慌乱成一片。 “地动了!” “不吉之兆啊!” “快跑啊。” “别慌!” 婴勺也差点坐在地上,白檀一手抱着鬼娃娃,一手揪着她的衣领,险些整个人摔出去。 婴勺猛地捂住了耳朵:“什么声音?” 第32章 极涡7 这一次,长渊的失望无法再复原…… 那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如山崩一般轰隆作响,婴勺一开始还以为是地动的响声,但她环顾四周,似乎只有她一人听见了。 这地动亦来的蹊跷,来去十分迅速,仅仅几个呼吸间便恢复了平静。虽然使众人受到了惊吓,晃动的幅度却十分微小,所有的房屋都还好端端地矗立在原地,几乎没有人受伤。 而那起先震在婴勺脑子里的声音,虽然是与地动同一时间出现的,却并未随着地动的平静而消失。 它只是变弱了,婴勺依旧能听见那绵延的、来自四面八方的震动摩擦声。 有些类似轮回台转动的声音,却并不是。 “你听见了吗?”她观察着四周,小声问白檀。 “听见了。”白檀喘着气,在她的衣领里寻了个结实的地方,尽量让自己坐稳当。 “什么声音?”婴勺再问。 “我也不知道。”白檀道,“但这是第二次了。” “你是说地动?” “上一次没有地动。发生在两个月之前。” 两个月之前,她还在四境轮里没出来。 “这声音只有我们能听到,肯定有问题。”婴勺道,“这凡世问题太多了,不行,我得尽快离开。” 白檀:“你要去找人?”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婴勺不深究了,“我眼下在这个身体里出不来,你可有法子帮我?” 白檀道:“我只知道你如果要通过涡结去到其他凡世,就不能带着这个身体一起。你知道此地所有的凡人都无法离开,包括暂时身为凡人的顾惜。你能等得到他成魔吗?” “魔是说成就成的吗?没这么快,景王半年后才死,那时候长渊才成魔的。”婴勺道,“我等不了那么久。” 白檀想了挺久。 婴勺:“有办法吗?青鬼之前都能把我从这身体里弄出来。” 白檀摇摇头:“我从没接触过这方面的法术。” 婴勺:“要不你拿青鬼那镜子试试?当时就是他用那镜子把我吸出来的。” 白檀想了想:“或许可以试试。” 婴勺:“镜子在哪?” 白檀:“我把它仍旧放在青鬼的宅子里,藏起来了。你等我,我马上去拿。” 他说着就往外跑。 婴勺提醒他:“把那鬼娃娃带走,别留他在我衣领里尿裤子。” 白檀低头看了眼鬼娃娃光溜溜的屁股,诚实地道:“他没有裤子。” 婴勺:“……反正你把他带走!” 押送顾惜的官差看疯子似的看着她:“带走谁呢你?” 婴勺没理他,由着白檀翻到自己肩膀上,悄悄地离开了。 三司会审已经结束了,今日是景王谋反案宣判的日子。 陈策和顾惜,以及案件牵连的一干人等,皆跪在堂中,听候发落。 他们早就预料到了结果,当庭上主审官说完“斩”字时,景王弯腰磕头,一语不发。 顾惜则被判了流放。 他们被关进了不同的牢房,景王甚至没能和顾惜说上一句话,二人就分开了。 七日后,他们一个要人头落地,一个要踏上不归之路。 锁链重重地挂在牢门上,隔壁牢房中其他犯人的窃窃私语,角落里的滴水声,仿佛都处在另一个世界。只有顾惜自己,静静地坐着,却像是浑身上下都在滴血。 婴勺坐在牢房的茅草堆上,心中有一些焦灼。 还有一丝难以言明的恐惧。 焦灼是因为白檀并未按时回来。以他的本事,来往京城和郊外不过是眨眼间的事,不至于夜幕降临却还没有音讯。婴勺不认为白檀是主动食言的,一定是路上发生了意外。 -- 第61页 她还揣着那山虫精,朱厌命在旦夕,她一刻都不能耽搁。 畏惧则是因为,她察觉到,长渊已经开始入魔了。 或许并不是今日,而是始于更早的时候。他艰难地跨过了灭族之仇的槛,好不容易开始重新接受这个世界,后者却再一次令他失望了。 这一次,他的失望无法再复原。 婴勺对长渊的这一段记忆印象很深。虽然当时年纪小,又时间太长,只记得大概发生了什么,但她因为看到了这些,一直很心疼长渊。此刻让她重新以如此近距离的视角一点一点地体会这些细节,她有些受不了。 她此时在这个人的身体里,有些分不清他和自己的心情。顾惜的情感太沉重了,压得她魂魄都有点抖。 顾惜和长渊还是不一样的。 毕竟年纪轻轻的,还没来得及在六万年魔界的厮杀里淬炼成个没有心肝的王八蛋。 婴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天窗透进来的一点月光,心想。 幸好长渊不在,她能不考虑面子,稍微花一点时间,心疼心疼顾惜了。 **** 从鬼界离开后,长渊直奔西天梵境。 梵境漂在什刹海上,这里半寸土地都没有,只有随脚一踏便会出现得恰到好处的无根莲。 也就长得好看,屁用没有。 他已经几千年没来过这个地方了,上一次他闻见这里的佛莲味,还是替曦和带小婴勺来听讲经。 婴勺婴勺,又是婴勺。 长渊踩在莲花路上的时候,心里浮现隐隐的烦躁。 而距离梵境越近,那呢呢喃喃的念经声令他更烦躁了。 今日似乎还有讲经会,他老远就看见一群天界的老神仙那花里胡哨的气泽,数了数,太上老君和南斗星君都在。 长渊本想绕路,直接去找佛陀,谁知他来时没隐藏气息,那边的老熟人们也早就注意到了他。 太上老君隔着一排排莲花座,老远冲他招了招手:“魔尊来了。” 他实在是梵境的稀客,老君这么一说,一群上了年纪老神仙和刚飞升没多久还没见过魔尊的嫩瓢齐刷刷转过头来,连几位打坐的佛都睁开了眼。 长渊:“……” 好烦。 他走了过去。 仙君们纷纷对他行礼。 长渊点了点头:“诸位好久不见。” 太上老君胡子花白,架着个拂尘从莲花座下走过来,总是笑得很慈祥:“魔尊事忙,好久没来天界看我们这些老头子了。” 长渊道:“广胤可能不怎么喜欢我总去天界找你们聊天。” 太上老君:“天帝陛下怎会如此心胸狭窄。” 长渊无所谓地笑了一声,他转头问:“佛祖可在?” 一旁的小菩萨道:“阿弥陀佛,今日佛祖未曾出席。” “魔尊陛下找佛祖有事?”月老问。 月老虽然年纪一大把,却长着一张颇为年轻的脸。 “有些事要问他。”长渊道,“月老看起来气色挺好。” “魔尊看起来气色也不错。”月老语出惊人,“是因为成亲了吗?” 周围顿时陷入沉寂。 太上老君的拂尘掉在地上,他身旁的小童也呆在那儿忘了捡,被莲花接住了。 嗑花生的南斗星君一个哆嗦,花生滚落,被一旁挤进来的小吞金兽张嘴吞了下去。 长渊脑门上蹦起一根青筋。 他转过身,正眼看向月老:“月老从哪里听说的这桩大事?” 月老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姻缘柱上新刻的名字,也就前两日的事,与西南——” 他的嘴被封住了。 长渊转头对竖起耳朵听八卦的小菩萨说:“带我去见佛祖。” 小菩萨在前面给他引路,身后留下一群神仙围着月老叽叽喳喳地问来问去,月老打着哈哈,绝口不提。 什刹海四处都是僻静之地,佛陀长居的其中一隅,是离大千世界最近的地方。 长渊看到了什刹海中映出的各个凡界纷繁交错的景象,然后看到了那其中端坐着的岿然不动的佛陀。 他没有再接近。 小菩萨行了礼,退下。 长渊在原地站立了许久,才抬步往前走。 什刹海中幻化着凡界的画面,一片又一片,繁芜复杂。 长渊停在了佛的旁边。 “数万年了,看着这凡界的景象,可还会不适?”佛开口。 他的声音平静朴素,和长渊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听不出年纪,没有情绪,甚至听不出慈悲。 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丝毫无法让人联想到凡界各处金灿巍峨的大佛像。 长渊:“会。” 佛道:“既然如此,又为何因凡界之事来寻我?” 长渊:“你为何布下结界?” “因为你成魔。”佛道,“那凡世处于极涡之中,若不将你引出的魔气锁住,周围的凡世皆要遭殃。” 什刹海中的画面忽然变成漫天血雨,电闪雷鸣之夜,无数张惨白尖叫的脸从中闪过。 这里的动静引起了不远处讲经集会众人的注意,却无人敢过来一探究竟。 长渊再问:“为何没有轮回?” “亦因你成魔。”什刹海映照出的闪电一瞬间将整片天空劈得雪亮,佛平静地回答道,“你对那里的憎恨针对所有活着的人,虽然你当时已离去,但若任其发展,你的魔气将在那片土地上孕育千军万马,杀死所有人。他们将不能转世。” -- 第62页 什刹海中那个幻影与长渊的身影重叠,闪电再一次劈下,这一次劈在了长渊的身上。 就像六万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 长渊良久一语不发。 “虽然我知道你这样做是对的,”他静静地看着前方,开口,“但我还是想杀了你。” 第33章 极涡8 “我的罪是没能引你步入佛道。…… 长渊说这话时不带任何情绪,但无人敢说他的杀意不是真的。 佛道:“你心中的业障虽已无法消除,但你能长到如今的模样,已是一种圆满。” 然而长渊没有听他说话。 “我把我的轮回给了他,六万年过去了,如今你跟我说他们所有人都没有轮回。”长渊道,“六万年,他要无休止地反复度过陈策的一辈子。他犯了什么罪孽,要受这样的罚?” 佛沉默了片刻。 长渊在这紧绷的沉默中忽然笑了一声:“难怪,难怪六万年前你去冥河走了一遭重新做人。”他看向别处,觉得好笑,“你是为了自己的决定而赎罪。因为你选择了秩序,代价则是那个凡界所有人的轮回。” “我的罪是没能引你步入佛道。”佛说,“因这一步未达成,后续不论如何做选择,都将有牺牲。” “那陈策该来找谁偿他的债?”长渊道,“他什么都没有做。” “那孩子原本便已经失去轮回了,是你舍弃了自己的轮回赠予他。”佛道,“倘若解开那凡世的轮回封印,这六万年来积攒的魔气将会祸及数个凡世,因此必须阻止。” 长渊:“行,我知道了,没法儿和你说到一起。你知道四境轮的事吧?” 佛道:“三千年前榭陵居撼动四境轮,导致四境轮与那凡世相连,也是因为魔气的吸引。那些妖魔如今大都困于极涡之中,暂不得出。” 长渊:“总有一天会出来的,防不住。不如尽快将极涡给拆了,让他们出来,我魔界与天界自然会去收拾。” 佛道:“四境之人倘若不作大乱,不必过于在乎。他们总有一日是要回去的。” 长渊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眼前的血雨腥风消失,什刹海变得平静,继而浮现满目氤氲的紫藤萝,白毛金纹的小讹兽在秋千上荡来荡去,飞到树顶,变成少女的模样,又从雪槠树茂密的树冠中钻下来,坐到树枝上,摘了一片银亮亮的叶子,忽然又变成讹兽,往下一滚。 长渊伸出手来接,毛球滚落在他的怀里,然后消散了。 他在原地怔了半晌。 佛叹了一口气:“业障。” 长渊掉头就走。 “长渊。”佛叫住他,“我当初给你起这个名字,乃因见你悬于深渊边缘,或挣扎爬出重见天日,或就此坠落深渊。你选择了后者。” 长渊听着他说话。 佛问他:“如今可有后悔?” 长渊毫不犹豫,丢下“没有”两个字,飞身离开。 **** 在看见那把伞出现在月光里的时候,婴勺差点落泪。 上官怜收起伞,冥河水停在了窗外,被月光照得丝丝缕缕的。 她神情复杂地环视一周,然后将更加复杂的目光放到了婴勺的身上:“三百年不见,你的兴趣倒是越来越……独特了。” 婴勺:“我是不是见人就得解释一遍,不是我自己上他的身,是他强行把我吸进来的。” 上官怜:“魔尊应该不图你什么……哎哎哎别扑!离我远点儿!就算是用魔尊这张脸蹭我也不行,男人都不行!” 婴勺含泪止住了自己的动作,向她遥遥地伸出手。 上官怜勉强碰了一下她的指尖,连忙收回去:“行了,难得室内见你一次不用下雨,还摸不着尾巴……说吧,这三百年跑哪儿去了?” 婴勺招招手,再拍了拍自己旁边的茅草,示意她过来坐。 上官怜看不得她用这张脸对自己做那些表情,翻了个白眼看向高窗外,长吐一口气,勉为其难地坐到她的旁边。 “有话就说。” “说来话——” “行了那就别说了。”上官怜打断她,“直接说你现在要做什么。” 婴勺:“……我好不容易决定要给你讲这个很长的故事,你知道我下定决心有多难吗!” 上官怜看了她一会儿。 婴勺以为她能说出什么好话。 “还是别了,看着你这张脸我就胃疼。”上官怜转过头不看她,把伞往旁边一放,“憋着。” 婴勺看着她:“无情的女人。” 无情的女人:“我顶多还有一句话的耐心,你想好再说。” 婴勺深吸一口气—— 上官怜冷静地补充:“自己断好句。” 婴勺卡住,顿时泄气了。 “我从来到这里就给你留印记了,你既然能找过来,能不能把我一起带出去?” 上官怜:“你若换个人挂阵眼,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婴勺:“找江疑实属没办法的办法......而且谁知道你俩还没和好!” 上官怜:“你完了,你还在我跟前提那王八蛋的名字,你更别想出去了。” 婴勺做哭泣状。 上官怜面无表情:“魔尊如果知道你这样揉捏他的身体,他会把你埋进罗山坑里的。” 罗山原本是血海里的一座山,因三万年前刑旸葬身的那一场大战,被夷为平地,血海在那处形成了漩涡,因此称为罗山坑。当年无数魔界人死在了那里,煞气极重,成为无人敢接近的埋骨之地。 -- 第63页 “我是真没法带你出去,我能走冥河水出入,但你这有血有肉的不行。”上官怜转头看她,“你眼下附在魔尊的身上,那他人呢……等等,这不是魔尊?” 婴勺叹了口气:“我就说,说来话长。” 上官怜总算决定听她这个长话。 婴勺大略地同她讲了一下自己眼下的状况。 上官怜在听见“四境轮”三个字的时候相当震惊,但很快冷静下来:“近些年,这附近几个凡世通报的恶鬼例多得异常,但因为是极涡,灵界没有足够的人手来对付,看来与四境轮有关。” 婴勺道:“这世上只有师父能应对四境轮,可师父眼下尚未恢复至全盛,我们只能先对付这些零散的妖魔。天界不可能派大批兵马进极涡围剿,唯一的办法就是......” “就是把极涡拆开。”上官怜道,“但这个可能性太小了。如果只是两三个还好说,这个极涡里起码有八九个凡世捆在一起,不好办。贸然动手必然会有千万人死伤,天界不会冒这个险。但我得回去通报,四境轮不是小事,得让尊神和帝君知晓。” 婴勺道:“除了这个,你想想办法能不能把我从这儿弄出去。我说的是顾惜,他这个凡身应该离不开这个凡界,如果我强行要去别处,应该能让我从这身体里出来。” 上官怜:“只要弄出牢门?” 婴勺点头。 半炷香后。 “你确定是这儿?”寺庙前,上官怜撑着荷伞,四下环顾。 夜深,街市上一个人都没有,冥河水化作的雨不断地落在地上,打湿了二人的影子。 婴勺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宝积寺的台阶下:“今日我便是从这里出来的,再过去便是江疑所在的凡世。” “你今天第二次提那个王八蛋的名字了,等你从魔尊身体里出来,我定抽你一顿。”上官怜道,“这不对,我顺着你埋下的阵法过来找你,并不是从这里出来的。” 婴勺愣了一下。 上官怜驱使雨珠结成串,如游动的水龙,在空中四面八方来回试探。 “你看到了,这附近没有涡结。” “怎么可能……”婴勺皱起眉,“涡结就算移动,也不会突然产生变化,除非……” “除非什么?” 婴勺想到白天那一阵地动和那只有她和白檀听见了的奇怪的震动摩擦声,略沉了眼神:“除非有人在拆这个极涡。” “拆……要怎么拆?” 婴勺下意识地握起拳头:“那可得,死很多人啊。” 上官怜沉默了片刻。 “我得回天界通报了,这事不能耽搁。”她看向婴勺,“你先待在这里,我去找尊神,她老人家一定有办法把你弄出去。” 婴勺点头:“但除了师父,你别和其他人提见过我的事。还有这个凡界的异常,也先别告诉别人。” 上官怜:“为何?” 婴勺:“事情有点复杂,等我办完事,改日再跟你细说。反正是为了你好,不然长渊可能真要把你埋去罗山坑里了。” 上官怜:“……你俩见过了?” 婴勺说到长渊就头疼:“别提了,冤孽。” 上官怜拍了拍她的背:“不理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婴勺沉重地点点头。 上官怜也不多话:“你照顾好自己。走了。” 冥河水与上官怜一起离开了。 婴勺一个人站在街上,看着方才还湿漉漉的地面飞速变干,仿佛没下过雨似的。 她收起伞,看着寺门,走上台阶,轻轻地推开,走了进去。 上一次她来宝积寺也是深夜,那天才捅了长渊一刀,鬼使神差地跑来这里看一眼佛祖金身像,还和玉无更打架,差点把这里拆得粉碎。 她走进庭院,想着倘若这时候玉无更再来,她肯定要被大卸八块的——顾惜这个身体修仙修了个半吊子,拧不过那鸟人的一根脚指头。 寺里依旧没有人影。 钟静静地悬挂在殿门前,空地上一左一右两座石塔对称地立着,描金的文字在清冷的月色下反着光。 婴勺搓了搓手,哈了口热气,悄悄地进了殿。 第34章 极涡9 “你不是弦歌吧?” 她依旧靠在香案前坐了,坐下去一会儿便觉得冷,拖了蒲团过来垫在了屁股下,吐了口气。 宝积寺是王都内的国寺,佛祖金像修得巍峨高峻,婴勺抬头看了一会儿,觉得脖子酸,索性不看了。 自己从前在西天梵境听讲经的时候,佛都盘膝在莲花座上,她只要化成人形站起来就和他们差不多高,从来不需要这么费劲地仰头,他们也不会像这样垂着眼看她。 婴勺撇了撇嘴,缩起身子,把脸贴在手背上,双眼无神地望着殿内的角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么坐了一会儿,又想起自己在顾惜的身体里,他一个七尺男儿做这样的动作可能看起来挺好笑的,她四下看了看,没找到镜子,忍不住自己笑了一下,然后笑容又消失了。 她歪着脑袋,抬眼看了一下佛像,又环视了一周旁边的诸位菩萨。 “这样看着你好累啊,隔这么远,你也听不见我说话。”婴勺深吸一口气,又叹出来,“我们也算老相识了,小时候我虽然总是表现得很不喜欢去西天,但都是因为你们讲经实在是太无聊了,其实就你们本人,我还是挺喜欢的。不然我也不会和你说那么多话,虽然你很少理我。 -- 第64页 “好吧,你现在也不理我。 “我好想师父啊。不知道师父身子养好了点没有。 “也想师娘,希望他这三百年有变得更英俊了。 “想爹。 “想戚尹,他那个悟性肯定不能成佛,你可得好好考校他,不能让他钻空子。 “想罗织大美人。 “想好多人。” 婴勺把脸埋进了膝盖。 好半晌,她闷闷地说:“好吧,其实我挺想长渊的。虽然他是个王八蛋。我现在觉得承认这一点不丢人,你看,上官怜都不承认她其实是想跟江疑和好的,她比我丢人些。” 寺里静静的,婴勺趴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她抓下来一看。 是一片树叶。 一片碧绿的,饱满的树叶。 她环视一周。 这深冬腊月的,京城内外都光秃秃的一片,又是在室内,哪里来的叶子? 她仰起头看向佛。 佛像手里捏着印迦,低垂着眼眸看着她。 “你能听见?”婴勺坐起身来,捏着叶子在手指间转动,“这是安慰吗?还是想要我参悟什么?算了,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在这方面动脑子,我就把它当做是安慰啦。谢了。” 她把叶子塞进嘴里嚼,搬着坐垫转了个方向,正对着佛像:“既然你在听,那我就多说点。你不准笑话我,好吧你应该不会笑话我。”她清了清嗓子,“我现在有点纠结。我本来已经把长渊忘了,可他忽然出现的时候我还是觉得自己喜欢他。我可能有点贱,但这种事没办法的,你看师娘追我师父也追了那好些年,好不容易追到手了师父还死了一回,幸好师父涅槃成功了,好歹他还能把孩子当老婆养,他俩也挺不容易的……跑题了。” 她把树叶的汁水咽下去,残渣继续在嘴里嚼啊嚼:“虽然只过了三百年,但对于我来说已经有三千年了。刚进四境轮的时候,我满脑子都在恨姬纣,过了一阵子又开始恨长渊。可后来想想,其实长渊没干什么,他只是没帮我而已。我才万把岁,之前也没喜欢过什么人,可长渊已经六万岁了,花花草草的看多了,不把我放在心上其实挺正常……哎,白恨了,他只是不在意而已。” 殿门口的月光漏进来小半个靠在门外的影子,静静的,无人察觉。 婴勺又叹了口气,瘪了一下嘴,又瘪了一下,撅起来:“我好怂。想哭。” 殿门外的影子稍微动了一下,松开了环在一起的手臂。 婴勺抽了一下鼻子,吐出一口气:“好的我忍住了。” 殿门外的人停住,继续靠着。 婴勺有点腿麻,两条腿换了个上下,继续盘着,“师父曾经跟我说,做神仙和做人是一样的——人因为活得短,倘若一直往回看就会活得更短,而神仙活那么长,倘若一直往回看,就是自缚双腿,往后千万年的岁月都会很痛苦,因此大可不必做神仙,且自行了断算了。我想了想,我在四境轮里把自己活得很绝情,可能是对身陷囹圄的事实进行妥协。我承认,尽管不那么愉快,我梦里总有长渊。” 佛垂着眼与她对视。 “所以我得出了个结论。”婴勺道,“尽管我还喜欢长渊,但我决定离他远远的。我所纠结的那些都是过去,而我们没有未来了。” 佛的神情始终如一。 婴勺把嘴里的叶子嚼得细细的,一点点咽下去,满口涩味,吃完了才纳闷自己为什么要吃草,又坐在那里沉思。 直到门口传来再明显不过的脚步声。 “谁……长渊?”婴勺打着哈欠眯着眼看那殿门口逆着光走进来的人,差点认错,“哦不是,你是……弦歌!” 弦歌背着七弦琴,步履均匀地来到她的跟前,一点头:“小殿下。” 婴勺揉了揉眼睛:“这不是幻觉吧,真的是弦歌?” 弦歌蹲下身来,道:“小殿下为何不信?” “我现在见到谁都不信。”婴勺道,“我是不是该捅你一刀才能判断你是不是真的?” “小殿下还是如三百年前一样的直肠子。”弦歌笑着把自己背后的琴取下来,“试试?” 婴勺摸上琴弦。 然后立刻松开。 “信了吗?” 婴勺点头。 这琴上的怨气,六界中都没有第二把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婴勺问。 “我本受陛下之命来寻他的凡身,谁知道遇见了小殿下。”弦歌上下看了看她,“陛下同我说了小殿下与这凡身的事,我早有预料可能会是眼下这个情况。正好,有时间我帮你脱身。” “为什么是有时间?” “我先看看小殿下的情况,令有一些咒术需要准备,小殿下还需耐心等待。” “你是如何寻来的?” “陛下在自己的凡身上设了牵引阵,我可以顺藤摸瓜找过来。”弦歌往四下看了看,道,“这凡界确实魔气重。” “我跟你讲,我今日才得知一件事,这凡界——” “这凡界没有轮回。”弦歌点头,“陛下已经同我说过了。” 婴勺愣了一下:“他怎么知道?” “陛下在此地成魔,他对这个凡世所知甚多。这里的魔气,他能辨认出来。”弦歌道,“我来是要把这凡身带走的,既然您也在,那我便带你们一起离开。” -- 第65页 “他没和你说过这凡身带不走?” “陛下说的是想办法带走。” “……强人所难,确实是他的风格。” 弦歌笑了一下:“小殿下对陛下颇有不满。” 婴勺:“前相好嘛,要么踹得远远的,要么杀了干净。” 弦歌睁了一下眼睛:“小殿下你……” 婴勺拍了拍他的肩膀:“这话是罗织说的。我又杀不了你们陛下,而且被踹的那个是我,就当结果一样了。” 弦歌:“……” 婴勺:“我是不是看得很开。” 弦歌勉强点了一下头:“小殿下睿智。” “这身体带不走怎么办?你要留在这里吗?” “陛下说了,如果我能找到小殿下,就把你一起带走。” 婴勺抱起手臂:“他凭什么?” “小殿下要找什么人吗?” “你别转移话题。他干嘛干涉我的事?” “陛下也说了,小殿下必然不肯跟我走,所以让我来协助殿下,尽己所能提供援手。” 婴勺抱着手臂靠在香案上看着他。 “你不是弦歌吧?” 弦歌愣了一下:“殿下你说什么?” “你什么时候学会绕弯子说话了,被你们陛下带坏了。” 弦歌诚恳道:“陛下说,如果一开口就说要跟着小殿下,她肯定不同意,所以要先开高价,逐步走低,表现出让步的趋势,小殿下才会松口。” 婴勺:“……” 弦歌道:“小殿下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 婴勺道:“找两个人。” 于是片刻后,婴勺重新回到牢房里,落了锁,回头看见弦歌正看着牢房四壁。 “看什么呢?” 弦歌道:“凡人的牢房原来如此脆弱。太久没来过凡界,都快忘了凡人是如何过活的。” 婴勺:“你不是也被抓过吗?” 弦歌道:“我那时候,还没来得及被抓进来,就成魔了。” 婴勺:“那你得怪长渊,他对你下手太早了。” 弦歌一笑:“小殿下照顾好自己,我尽快回报殿下。” 十二个时辰后。 “他们都不在这个凡世。我在此地探得一些小妖,然而都没有殿下所描述的那两个人。”弦歌带回陶奉与白檀失踪的消息,“但我在京郊发现了一个涡结。小殿下,要走吗?” 看来不仅陶奉和白檀不在这里,连玉无更都已经离开了。 她问道:“把我从这身体里弄出来,要多长时间?” “咒术已然准备好,殿下决定何时动身?” 婴勺握住如意指:“就现在。” 第35章 极涡10 她一直攥着的如意指那一点微…… 涡结确实在京郊。 就在青鬼的那个宅子里。 宅子已经没有婴勺上一次来时脏臭,因为没有新鲜的动物尸体,那些死了很久的东西都流干了血,在冰天雪地里冻得坚硬。 此地出于山谷,树林溪流环绕,浓雾整日不散。婴勺走进那死寂无声的宅院,穿过长廊和天井,来到后院的古井边。 弦歌始终跟在她身后。 井口的石块依旧悬挂着,绳子的另一头深深地延伸入井下。 弦歌:“如何?” 婴勺:“没有青鬼的味道。下去看看。” 褪去了顾惜凡身的束缚,婴勺浑身轻快得要命,撑着石井边缘就跳了下去。 弦歌紧随其后。 井下依旧黑暗潮湿,婴勺点燃了火焰,向前一路走到尽头。 血池无人养护,已经干涸,裸露出杂七杂八的骨骼和已经损毁的内丹。 “原来青鬼住在这种地方……”弦歌捏着鼻子四下环顾,“没有活人。” 婴勺的目光则落在了池边一块长满青苔顶部光滑的巨石上。 弦歌走过去,看着那巨石顶部异常光滑的表面,上面有一道深深的刻痕,几乎将石头劈为两半。 他从来没见过青鬼的模样:“这就是青鬼?” 婴勺走过去:“是他没错了。” “已死多时。”弦歌蹲下身,摸上那成片死去的青苔,“小殿下可辨认得出是谁下的手?” “看不出。不是我认识的。”婴勺皱了皱眉,“青鬼的实力虽然不强,却依托天地而生,轻易杀不死,就算长渊本人来,也未必能轻易取他性命……看来除了四境轮里的人,这里还有大人物。” 她想到了白檀。 只是杀死青鬼的人应该是想要离开这个凡世,但白檀没有,他虽然从鬼市脱身,却并没有离开,而是带着那什么用都没有的鬼娃娃在这里徘徊了一个多月。 应该不是他。 “怎么了?”弦歌见她松了口气,问道。 婴勺道:“有个不太想怀疑的朋友,应该不需要怀疑。” 弦歌听明白了意思:“是让我找的人吗?” 婴勺不置可否:“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弦歌站起身,道:“我昨日找到的涡结就在这一片,应该有一整面,我想想……”他抬起步子,“我们先上——” 弦歌顿时在原地消失了。 婴勺:“……” 这也太巧了。 她立即跑过去,就在巨石的旁边,同样消失了。 然而下一刻,婴勺险些以为自己回到了四境轮。 -- 第66页 巨大的沙蛛腿从上往下,如闸刀一般扎入黄沙,婴勺条件反射跃起,一挥手,火刀砍断了那条毛茸茸的腿,沙蛛顿时燃烧成一个火球,嘶叫着翻滚。 茫茫黄沙仿佛被什么信号唤醒,地表下密密麻麻地钻出数不清的沙蛛,冲他们攻来。 弦歌一把抽出七弦琴,猛地一拨琴弦,飓风卷着一大片沙蛛飞上了天,而另一边的沙蛛腿几乎要勾上他的裤腿。 “这是什么东西?!” 婴勺看了一眼弦歌的脸色,腾身向下一斩,大笑:“新鲜吧,哈哈!” 弦歌一挥手,在自己眼前半尺拦出一片无形之幕,淡黄色混着血液的黏液喷洒在上面,那味道恶臭刺鼻,恶心得他面无人色:“是……挺新鲜。” 沙蛛源源不断地从地下爬出来,弦歌觉得这样杀下去不是办法,他感觉到婴勺的走位似乎并非随意,大声问道:“这东西要怎么杀?” 婴勺在地下打进一簇火:“抓它们的头儿!东南十尺!” 弦歌一转头,便见被婴勺喊中的那个位置,黄沙顿时凸起,底下有东西在迅速移动,他立即追过去。 婴勺再道:“圈住它!” 琴声铮然作响,荒沙中陡然升起无形的墙壁,从四面八方截断那地下之物的奔逃路线,婴勺手中收着火线,飞身至阵法正中间,猛地一提—— 黄沙骤然迸开,那阵法掀开地面,就如同撕开皴裂的皮肤,地下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沙蛛瞬间暴露在烈日之下,仓皇向外逃窜。 弦歌手指一动,铜墙铁壁再一次严丝合缝地将所有会动的腿压在了地下。 那阵法正中央被困住的披麻老者吐出无数蛛丝,试图攻破束缚,弦歌正欲将其彻底镇住,谁知婴勺干脆从外打破了他的屏障。 那老者以为可以趁势逃出生天,向婴勺猛攻,然而后者一把火将他铺天盖地的蛛丝尽数烧了,那握于其手中的拐杖猛地被吸走。老者变回原形,试图以坚硬的外壳抵御火焰,却立刻被烧脱了一层皮。 婴勺踏着火落在了它的背上,一挥拐杖,稳稳地戳住了它的头。 老沙蛛的头被戳得一半埋进了沙子里,浑身焦黑,抽搐着无法动弹。 弦歌面色复杂地把自己的鞋底从一条不断挣扎的毛茸茸的腿上挪开,有些惊愕地望着婴勺:“小殿下……法力有长进。” 婴勺冲他得意地一挑眉,然后用那拐杖敲了敲老沙蛛的头:“生面孔,没跟我交过手?” 老沙蛛张嘴,冒出一口烟来。 弦歌:“……你等等人家,刑讯逼供不能这么快的。” “这些玩意儿抗造得很。”婴勺摆摆手,在那沙蛛背上蹲下身来,再次敲了敲它的脑袋,“别装死,问你话呢——毒液麻烦收一收,对老子没用。” 沙蛛尾部刚探出来的蛛丝于是缩了回去。 其口部的锯齿动了两下,缓缓地说话了:“你身上……有即墨的味道。” 婴勺扬了扬眉。 沙蛛的嗅觉比她还要灵敏,大概是先前在四境轮里打架时,身上沾了即墨的血,味道还没散干净。 “认识即墨?不错,看来有的聊。”她上下抛了抛如意指,看着沙蛛那硕大的八只眼睛跟着那玉扳指挪动了两下,道,“你哪边的?南境还是北境?” 沙蛛咯吱咯吱地笑了。 婴勺把拐杖搁在了它心脏的位置:“说人话很难?看来你见过即墨了。他人在哪?” 沙蛛道:“你和即墨有仇?你放了我,我帮你找他。” 婴勺盯着它。 “你真的不认识我。”她缓缓道,“来多久了?这凡世的人,是被你们吃光了,还是被朱厌那个狗娘养的杀光了?” 老沙蛛:“我可比南境王来得早。他如今是丧家之犬,你和他也有仇?我一样可以帮你。” “怎么帮?”婴勺将拐杖从它心脏的位置挪开,“你连这个极涡都出不去。” “这极涡很快就不是极涡了。”老沙蛛嘶哑地笑着,“只要拆开它,那落单的南境王对于你们北境人而言,便无处藏身。” “谁这么有能耐,连极涡都敢拆,不会是我们璧城主吧?”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这位大人,这世上,可还没人见过璧城主呢。” 婴勺:“那是你活得还不够长。” “活得再长,也长不过璧城主。”老沙蛛笑得极其难听,“可谁知道呢,我居然能活得过南境王。” “那可不见得。”婴勺弯着嘴角,眼里却没笑意,“反正,你没我活得长。” 在沙蛛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火就已经把它烧穿了。 没有一点预警,也没有留下半点残骸。 那数丈宽的庞大身躯,化作了黑灰,风一吹就散了。 弦歌看着婴勺放了一把火,将这遍地的黄沙烧成了沙蛛的地域。而她从这熊熊燃烧的金色地狱中站起身来,在地上画出了一条线——是那老沙蛛先前逃窜的方向。 “走吧。”婴勺道,“我们去找拆极涡的人。” “我们一过来就遭到袭击,这些东西就是埋伏在这里守株待兔的。”弦歌看着满地的灰烬,有点下不去脚,踩在虚空跟上婴勺,“它们在防着谁。” “防着的虽然不是我,但是我这一拨的。”婴勺脚下的火线向前延伸,在即将接触目光尽头时消失,“走那边……你在干什么?” -- 第67页 弦歌抬起头:“啊,没事,我留个印记,回来的时候好找。” 婴勺:“我们大约不会回来了,既然有人在拆极涡,肯定无法原路——” 地面蓦然震动。 这一回的地动比上次要重得多,地面从内部被撕裂,黄沙倾流入裂开的缝隙,婴勺和弦歌在空中都立不稳,二人同时听见了那剧烈的摩擦声。 “快走!” 涡结处的火焰正在飞快地变动,婴勺脸色略变,弦歌二话不说迅速跟上,二人一头扎进了涡结。 天地陡转。 巨大的铜钟虚影从天而降,“铛”地一声惊天动地,震得千里苍山草木在飓风中摇曳颤抖。 妖魔混战。 恐怕从未有任何一个凡世出现过这等场面,弦歌看着那如四境轮中战场一般的天地,喃喃道:“这可不得了,天界看来得出兵了。” “陶奉!”婴勺大喊一声,一扭头,扬起漫天火幕,焚尽飞射的翎羽,“鸟人,怎么又是你!” 弦歌沉声问道:“要杀哪个?” “长一根翅膀的那个!” “好!” 琴声响彻天地,云层卷起,直扑空中的青鸟。 玉无更没料到半路杀出了个不认识的对手,立即调转矛头。 陶奉看到了婴勺:“元婴!” 婴勺挥手斩断了一条扑向自己的蛇头:“你们怎么都在这里?朱厌呢?” 陶奉:“我没跟上他,王的处境很危险。没时间多说,不能让这些人拆了极涡,拦住他们!” 婴勺一抬头,便见天空中交错着闪电,滚滚的云层中闪现着不同凡世的画面,让她差点以为自己到了什刹海。而那巨大的涡结正被八道光柱从八个方位牢牢地捆绑着,正向外撕裂。 “这他娘的谁干的!”婴勺猛地踹开脚边扑来的虎精,“会降天谴的!” 与此同时,她一直攥着的如意指那一点微弱的光,忽闪忽闪了两下,灭了。 第36章 极涡11 朱厌的眼睛转动,映出了那急…… 婴勺呼吸一窒,哆嗦着拢起手,发现那亮光还没彻底灭,仍有一息尚存。 “这他娘的怎么回事!”婴勺彻底暴躁了,差点没当场把如意指砸了。 陶奉不知她哪里弄来的如意指:“太好了,你有这东西,可以找到王的藏身之处。” 婴勺:“我们人手不够?” “出来的南境人太少,王身边只有几个侍从跟着。”陶奉握紧了铜槌,“我只找到了他先前的藏身之地……王的状况很不好。” “即墨呢?” “我也没找到他,很可能已经先我们一步了。” 婴勺攥着如意指,望了望天顶的风暴:“你拦住他们,千万别把这极涡给拆了,否则会死很多人。我去找朱厌。” 陶奉光是看着那电闪雷鸣的天空便觉得不妙:“不行,这太危——” 然而婴勺已经向天顶冲去。 正与玉无更交手的弦歌一回头便看见这个景象,面色陡变:“小殿下!不可!” 婴勺浑身燃起金色的火焰,她所在的整片云团都烧了起来,她回手指了指弦歌:“帮我杀了他,回头请你走遍三千个凡世喝酒!” 弦歌冲过来,却没能追上她。 陶奉看着婴勺化为讹兽的模样,皮毛上金色的纹路极其耀眼,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原形,是他在四境轮中从未见过的族类。 那只讹兽化作金光在雷电中灵活地穿行,带着金色的火焰和滚滚云流,扎进了令人望而生畏的涡结中。 玉无更试图跟着婴勺一块儿闯过去,却被弦歌拦下。 陶奉的铜钟化作八个巨大的光影笼罩下来,分别罩住八个方位的阵法,短暂地截断了撕扯涡结的光柱。 散落的南境军于是听见从空中传来的号令—— “杀。” 讹兽一族本就属火,婴勺更是这其中的翘楚,这世上最难以为人所用的两颗火种已经被她炼化,这不仅在当初让她成为讹兽一族最名副其实的储君,也是她作为天族尊神唯一入门弟子最为人所认可的资本。 即便长渊闯入这等体量的雷云,恐怕都未必能毫发无伤,对婴勺而言却游刃有余。 她身上的火焰与雷电分庭抗礼,小心地在层云中穿行,跃过所有能预测到的雷电路径。电光顶多劈焦了她尾巴上的毛,火焰却牢牢地弹开所有毫无预兆劈向她的闪电。 唯一令她焦头烂额的,是她完全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如意指忽明忽暗,尤其在这火和电交织的地方,几乎要看不见光亮。 婴勺一进入云团就失去了方向,她用火焰试探涡结的走向,身边至少有五六个凡世交错在一起,还有几个地方看起来根本不像凡界,让她心中警铃大作。 就在她准备随便挑一个顺眼的先进去看看时,忽然有一道白影闯了进来。 婴勺猛地转身,伏身龇牙意图将人咬死,却半路刹住。 “你怎么如此冒失!” 来的人竟然是白檀,他从雷电中穿来,手上有新鲜的青黑斑痕,显然受了伤。婴勺连忙展开火焰,为他筑起一道屏障。 白檀迅速过来,却碍于婴勺身上的火焰无法接近,在震响的雷电中大声道:“你跟我走,我知道他在哪里!” 婴勺盯他一眼,就地化回人形:“带路!” -- 第68页 金色的火焰和雷电交织着勾勒出涡结中各个凡界的入口,白檀以肉眼难以辨清的脚步绕过那些左支右突毫无规律的画面,目标明确地奔着一个方向去。 婴勺的手好几次握紧又松开——她心里的杀意随着白檀的出现汹涌升起,又反复被自己压下。 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震惊地发现这里不是单纯的极涡,其中确实不仅仅有凡界,因为她在云层中闪现的画面里找到了能与自己记忆匹配的地方,以及那滔天的血海绝对不是凡界能有的景色。 她意识到一个问题,或许就在方才,朱厌已经通过这个涡结去到了四海八荒,因此如意指的光芒才忽然变弱。 但也不能排除刚才那一刻他差一点就死了。 婴勺刚想喊住白檀,云层却忽然剧烈翻滚。 空气震动,是涡结再一次被扰动了。 云层以不同寻常的速度溃散和聚合,风暴毫无章法地卷起,各个交错的凡界相互拉锯,婴勺差点滚进旁边一个擦肩而过的凡世。 一道闪电同时劈中了她和前面带路的白檀,婴勺险些坠下去,混乱中仿佛看见前方白檀的身影有一瞬间发生了改变——那只通体雪白的四蹄动物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人形,快得几乎让婴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眨了一下眼睛,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有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也没时间多想。 她抓住了白檀的胳膊,后者反手带着她一起,闯入了一片凡世。 然而那不是凡世。 婴勺甫一进去,便立刻闻见了味道。 朱厌的血的味道。 白檀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就被婴勺一把摁在了山壁上。 他们二人靠在崎岖的山头,脚下是万丈深渊。 此地寸草不生。 白檀被撞得有点疼,却没有挣扎:“你要找的人就——” “你到底是谁?”婴勺的胳膊紧扼住白檀的咽喉,盯着他的眼睛。 “你不用,咳,你不用管我是谁。”白檀说话有点艰难,“我只是想要帮你。” “你神出鬼没,不透露身份和来意,连极涡都熟门熟路,甚至知道它连着落神涧。”婴勺咬着牙道,“你让我如何信你?” 白檀道:“如果我伤害你,你可以杀了我。” 婴勺:“为什么帮我?你给我一个能信服的理由。” 白檀闭口不谈。 婴勺松开手。 继而白檀感到耳边的山壁被狠狠地砸了一拳,碎石和早已枯萎三千年的草木根窸窸窣窣地落进了深渊。 落神涧。 这里曾经是天界除了洛檀洲以外灵气最盛之处,草木丰美,自洪荒末年便一直封印着魔神阎烬,直到三千年前阎烬因榭陵居援手破除封印,尊神曦和与其在此大战一场,双双陨落,成为名副其实的落神之地。 从那以后,落神涧所有珍奇的灵物都失去了生机,寸草不生,魔气久久不散,无人踏足。 婴勺小时候上天入地,却从不接近落神涧,因知晓这地方从洪荒末年开始便是曦和心中的疮疤,所以直到那一场旷世大战后,才来过一次。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尊神已经彻底羽化了,才刚刚继位的天帝广胤一个人在这鬼地方待了很长一段时日,她中途来看过他一次,却无从开口安慰,仅留了一束从洛檀洲带来的紫藤萝给他,便离开了。 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 但她还记得这里。 大约所有神仙,来过的没来过的,都知道落神涧长什么样子。 因为这是天界最大的伤疤。 不管朱厌是主动选择躲在这儿,还是被人追杀至此,都是很好的选择。 婴勺发现如意指的光芒并没有变亮。 但她已经闻见了朱厌的味道。 这仿佛预示着什么。 天空中的极涡正在不断地远去,婴勺却已经顾不上这些。 深渊中传来的动静震天响,她飞快向下冲去。 身后的白檀没有再跟上来。 作为天界唯一终年无太阳照射的地方,落神涧乃是父神、魔神和尊神交手所形成的大裂缝,深得无法想象。 婴勺如离弦之箭冲入那深渊,周身金色的火焰轰亮了黑暗,很快衔接上了深渊中交织的法力和那苦苦支撑的巨大结界。 朱厌栖息在山壁上,翼展十余丈的原形表面燃着通红的火,身躯庞大却远远没有往日威风。 他身上四处渗着血,左翼不止一处被折断,翎羽也没有从前鲜亮。 却依旧有王的威势。 他扇翼时对手只能退避,张嘴生吞了敌手,尖锐的喙咬住插/入自己胸前的□□,拔出,猛地一掷,又杀一人。 只有一个不起眼的结界试图护着他。 “葛萍!”婴勺大声提醒。 那苦苦支撑结界的树妖蓦地抬头,大惊又大喜:“元婴将军!” 朱厌的眼睛转动,映出了那急速冲来的金色身影。 比金乌更加纯粹的金色火焰如巨浪,沿着漆黑的山壁自上而下席卷而来,青黑的大鸟及其部众连忙退避,被火海吞没的当场灰飞烟灭。 婴勺一挥手,一道火焰铸成的结界替下了葛萍,如金刚罩般严丝合缝地将朱厌护在其中。她在巨鸟的身前落下,长长的金色火鞭一甩,在敌我双方之间隔出了汉界楚河。 -- 第69页 “即墨。”她掏出怀里的山虫精交给葛萍,紧盯着那青黑的鸟妖,“你准备好下地狱了。” 即墨没料到婴勺会突然出现。 他此时的状况也不太好。虽然他人多势众,但朱厌实在太难对付,他追杀了一路,损兵折将,才刚到这里,本想就在此地彻底结束,没想到半路杀出了婴勺。 他早从玉无更那里知道了婴勺也从四境轮出来了的消息,却因这么久没碰上,压根没想过她。 此刻却有些后悔——该早一点把这人解决的。 即墨示意部众散开,对婴勺等人呈包围之势。 “朱厌的内丹,我和你们分。”即墨两只鹰隼般的眼睛盯着婴勺,“先把她给我杀了。” 第37章 极涡12 朱厌:“我尽量不让陶奉灭这…… 不知即墨从哪里找来的帮手, 除了与他一同被四境轮吐出来的下属,那些一看就很耐打的,竟然是一批魔。 四境轮形成之时正值洪荒末年, 当初人界尚未成气候, 成魔的就更少, 因此被锁进四境轮的各个族类中, 魔是最罕见的。 风神刀连卓是四境轮中最后一个魔,却死在婴勺手上。从他之后, 四境轮中再也不曾听过有魔的踪迹。 帮即墨打前战的这些人显然不是四境轮出身——即墨才刚出来一个多月,居然就已经培植了外在的势力。 她想不通这人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的。 更想不通这鸟人有什么资本能让人追随。 于是她注意到,这里所有人的目标都是朱厌。 这个想法听起来有些奇特,但仔细思考并不难懂——虽然这些人的矛头都指向朱厌, 却并非因听从即墨号令而指向朱厌,他们似乎有自己的目的。 而除了朱厌的内丹,婴勺想不出除了即墨以外的任何人要杀朱厌的理由。 真是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 南境王朱厌虽然已经有衰老迹象, 但衰老的只是体魄,内丹的价值却依旧难以估量。 婴勺的火刀削落一人的头颅, 滚烫的鲜血溅在她脸上时, 心想,倘若北境的璧城主有这么一天,她也得找这种绝佳的机会把他的内丹剖出来——倘若他有内丹的话。 葛萍是树妖,于打架一途上素来不怎么在行, 他为了保护朱厌本已经遍体鳞伤,婴勺来了之后,总算有人替他补上结界。他拿了山虫精便立刻给朱厌服下,却并没有见后者的伤势好转。 朱厌静静地摇了摇头。 他已经没救了。 就算没有即墨这一场叛乱, 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注视着婴勺。 她长得很小,即便变回原形也还是很小。 却一直挡在他的前面。 朱厌回想起自己三百年前第一次见到婴勺的时候,即便有那么多伪装,他仍旧一眼就看穿了她生魂的本相,那是四境轮里没有的族类,她不是四境轮的人,来历和名字都是假的。 四境轮中处处危机四伏,对于这种来历不明的人,本来直接杀了才更简单。只不过因为是陶奉带回来的人,身份上也看不出有何不妥,朱厌便当给陶奉一个面子,没怎么理会,让她留下了。 谁知这小辈挺机灵。 婴勺的法力在四境轮中寻不出源头,很是高深,在她的平辈中没有敌手,就连镰夭都败在了她的手下。何况她还杀了风神刀连卓。 朱厌喜欢有野心的年轻人,谁都能在婴勺身上看到野心,朱厌还看到那野心是向着他的,这很好。杀连卓便是这位新将军递给他的投名状,风神刀有力地砸在南京王宫的地面上,在他的案前,得到他的青睐,堵上所有人的嘴。 元婴于是成为南境王跟前新晋的红人。 她似乎知道朱厌看穿了她的身份,但她假装不知,这成为她与南境王之间的某种默契——你帮我打掩护,我帮你办事,谁都不亏。 朱厌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出去打仗,他喜欢南境的干旱与炎热,直到陶奉与婴勺收复了大半荒漠之地,带着沙蛛十三个部落向南境臣服,他才出去了一次。 那时候他已经与婴勺很熟络,和陶奉一起,三个人坐在沙堡顶上喝酒,看着四境轮灰暗的没有月亮的天空。 朱厌问:“为何选择南境?” 这个问题他其实问过好几次,却都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一回,婴勺总算没有给他兜圈子。 她咕嘟咕嘟地饮酒下肚,一擦嘴:“不是我选的,是我正好掉进来,正好被你家陶公公捡到了。” 陶奉一喝酒就脸红,吹着风笑。 朱厌:“璧城主想要招揽你去北境。” “又是谁打的小报告?镰夭吧?”婴勺“啧”了一声,“我无家可归,得找一个地方当成家,把一些人当做家人,才能有寄托。既然已经寄托了一个地方,就不想再换了。” 朱厌:“你若是哪天想换了,同我说一声。” 婴勺与他碰了一壶:“怎么,提前灭口?” 朱厌道:“我尽量不让陶奉灭这个口。” 婴勺大笑。 陶奉摸了摸后脑勺:“元婴婴不会的。” 然而,那一晚,其实是个鸿门宴。沙蛛十三部当晚复叛,在众人酒酣耳热之际起兵突袭,元婴重伤,朱厌救了她的命。 在病床上醒来时,婴勺跟朱厌说自己愿意认他为亲哥,连陶奉都没有这个待遇,他还没陶奉长得好看,希望他知足。但朱厌数了数自己的年纪,再数了数她的年纪,委婉地表示当兄弟可能不太合适。 -- 第70页 婴勺觉得他不识抬举:“怎么,你居然还想当我爹?你个两条腿的生得出我这四条腿的么?就算你的羽毛好看,也不能这样欺负人。算了,那咱们兄弟也别做了,我还是做你的下属比较划算。” 朱厌笑得很开怀,半个月后,便送了她一根用自己的尾羽做成的鞭子。 后来那根鞭子便成为元婴将军不离身的法器。 此时,朱厌垂着眼注视着护在自己跟前寡不敌众的婴勺,生魂不会流血,他却能看见她受伤的魂魄正有光点逸散。 这样下去,他们都得死。 朱厌动了动翅膀,再次崩裂了伤口,但他浑不在意,巨翼从内穿过金色火焰铸就的结界,挡在了婴勺跟前,夺命的法术在羽翼上留下深刻的沟壑。 婴勺愤怒非常:“你疯了吗!” 是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小辈不仅机灵,还相当没大没小,且脾气差,不管是开玩笑的时候,还是指着他鼻子骂的时候。 朱厌觉得自己真是太纵着她了。 这回得抓紧一些。 他伸出了尖锐的骨爪,牢牢地抓住了婴勺,将她拖进了结界。 金色的结界溃散,一道新的赤红烈焰筑起高墙,那是四境轮南境最烈的地火,比起东荒的离火丝毫不差,比离火红得更深,烧得对手分毫不敢接近。 朱厌对婴勺张开了嘴。 即墨疯了。 婴勺也疯了。 “你快放开我!你这个老……王八……蛋!”婴勺浑身剧痛,咬得牙龈冒血,可她在乎的不是痛,而是朱厌居然在这种时刻将内丹渡给她。 朱厌是妖,没有内丹便活不成……可他不能死,他要是死了,她做这一切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费尽心机来找他,那么多年来开疆拓土又是为了谁? 可她阻止不了。 朱厌的动作太突然太快了,她根本没来得及反应。 朱厌的内丹和他与生俱来的地火一同灌入婴勺的体内,这灼烧的痛感比当初患语虫带来的还要剧烈。 婴勺跪倒在地,红了眼眶。 “从今日起,你便是南境的王。” 婴勺听见朱厌低沉的声音,她想回手抽他个耳光将他抽醒——其实在很多事上她曾经都想这么干,最终都没抽成——她一时间动弹不得,就像前两次吞噬神火的火种一样,火焰试图焚毁她的经脉,她反向驯服。 即墨的情况也并不乐观。论单打独斗,他从来都不是朱厌的对手,此番仗着人多势众,只要朱厌这方不再有人来搅局,他怎么都能把包括婴勺在内的三人磨死。 可眼看着婴勺就要获得朱厌的内丹,他所图谋的一切都即将化为泡影,甚至可能在此丢掉性命。 即墨浑身都是伤口,发了疯似的攻向结界,然而朱厌以燃烧生命为代价筑起的结界犹如铜墙铁壁,即便落神涧风云变色山石崩塌,结界都纹丝不动。 朱厌试图转头去叼自己的尾羽,然而他无力做到。 葛萍已经无法维持人形,他伸长了枯老的树枝,帮朱厌拔下了那根最红的羽毛。 朱厌衔着它,放在了婴勺的肩膀上。 王鸟朱厌的一小片羽毛几乎遮住了婴勺的半副身子。 葛萍向新任南境王垂下了枝叶,以示臣服。 “怎么,还真要我认你做爹吗?”婴勺扯动嘴角,却还是没能笑出来。 朱厌低下头,在火铸的平台上松下了身体,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给你做条新鞭子。” 婴勺嘴角渗血,握紧了拳头,猛地转头扑在朱厌跟前,“我要做这个王干什么?那都是你的疆土,你的臣属!” 朱厌漆黑的眼珠望着她,大鸟的脸上分明没有表情,婴勺却觉得他在笑。 “我在天界有家,我要去找我的家人,才不给你管那不相干的南境。”婴勺瘪了一下嘴,粗糙地抹了一把脸,“我再也不会回去了,老头!” “不要再回去了。”在轰隆隆作响的结界里,朱厌说的每个字都很安宁,“去找你的身体,还有,替我看看你的家。” 统治了四境轮南境七万年的神鸟朱厌,在打拼到顶峰之后,经历了苍老和反叛,终于闭上了眼睛。 内丹给婴勺带来的痛还没化开,浑身的血都没糊住她盯向即墨的眼睛。她一把揪住了葛萍,将其塞进一个结界里锁死,猛地向上推出深涧。 在朱厌合眼的那一刻,与南境王共生的地火从他巨大的身躯上迸发出来。 时隔三千年,落神涧再次陷入一片火海。 第38章 极涡13  “弦歌,你怎么和你主子一…… 弦歌点着灯, 在满地的尸体中找到了婴勺。 她在一片深红的羽毛上,蜷缩着身体,还会喘气。 弦歌脚下踩着毫无生机的黑色翅膀, 他身上没有血迹, 与这遍地的狼藉格格不入。 他没有贸然接近。 此时距离婴勺从极涡中脱身, 仅仅过了不到半天。 婴勺窝在深涧中一块突出的大岩石上, 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她直到有人来了,但她不想动。 弦歌轻轻地一挥手, 深涧中的石块镶满了柔白的光。他背着琴,踩着脚下的尸体,来到婴勺跟前,蹲下了身。 婴勺身上的血已经干了, 因她只是个生魂,虽然遍体鳞伤,却尽是别人的血。怀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 -- 第71页 弦歌见她眼角缀着一道血痕, 像是哭过, 又似乎只是溅上的血流了下来。 弦歌的手放在婴勺的额上探了探。她额前的发湿漉漉的,都是汗, 浑身滚烫。 弦歌从怀里取出一块小石头似的东西, 递到婴勺嘴边。 婴勺的目光没有焦点,弦歌等了一会儿,等到她张口,却听见她说话—— “弦歌, 你怎么和你主子一样,关键时刻总是不在呢?” 弦歌略停顿了一下,把药送进了她的嘴里。 婴勺咬开那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药材,满口苦味, 却一点点地嚼着,干巴巴地咽了下去。 “对不起,我不是冲你,是冲我自己。” 弦歌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发:“痛么?” 婴勺蜷得更紧了。 “你不要问我这样的话。” 弦歌握着她的拳头,掰开了她的十指,看见她掌心攥着的一颗红得发黑的东西,还丝丝地冒着火苗。 他认出那是火种。 弦歌没有碰。 在这片刚刚结束的战场上,到处都散落着这样的火种,燃着微微的光,却很灼烫。 “小殿下如今打架打得很不错。”弦歌道。 婴勺微微动了动腿,两脚相互蹭了一下:“你不要吹捧我。我刚吞了个七万年的内丹,等我能动了,你就打不过我了。只是我现在还不太能动。”她似乎强自忍着,却没忍住让嘴角下弯了一瞬,“痛。” 承载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法力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六界中除了极少数伤天害理的暴徒,几乎没人会这么干,一来五行不合容易把自己搞死,二来搞多了容易遭天谴。 但弦歌知道她说的不是身上的痛。 他看着婴勺身/下的那片羽毛:“要留着么?” 婴勺:“拿它做条鞭子。” 弦歌:“我找唐闻给你做,他打兵器有一手。” 婴勺:“不要他。” 弦歌:“陛下的手艺也还可以,不如——” 婴勺:“他更不要。” 弦歌体会了一下这个“更”字,沉默了片刻。 “你打不过我了弦歌,但你还有一个机会,就是把他的内丹吃了。”婴勺挪动了一下下颌,用没什么就精神的视线指向那挂在山壁上的黑色大鸟支离破碎的躯体。 死了没多久,还是热的。 弦歌道:“你不如一块儿把他吞了,如此过段时日,估计陛下也不是你的对手。” 婴勺:“恶心。” 弦歌反应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尸体恶心。 “魔族同你们不一样,无法向外物借内丹。”弦歌站起身来,“倒是可以把他的内丹剖出来,给陛下做人情。” “妖界的人情吗?那不给。你帮我把它毁了。” 弦歌:“妖君曲镜得罪过你?” “他得罪过我师父师娘。”婴勺慢慢地爬起来,“他妹妹流琴得罪过我和我师父。” “那看来不能给。”弦歌扶着她坐起来,给她理了理打结的头发,像哄小孩儿似的点头,“反正他也撑不了多久了,这内丹就要散了。” “我也待不了太久,之前的动静太大,估计惊动了不少人。”婴勺道,“你还记不记得回去的——” 她的话音忽然顿住。 弦歌问:“怎么了?” “我……我方才好像眼花了。”婴勺盯着弦歌身后那遍地的尸骸,揉了揉眼睛,“我怎么觉得,少了一个人。” 弦歌转过身,并未发现异状。 婴勺踉跄着站起身来,弦歌扶住她。 “是真的少了一个,即墨的贴身下属,我太熟了,他先前分明躺在这里。”婴勺指着一个地方,皱着眉,神色透着惊愕与不解。 弦歌:“或许没死透,悄悄溜了。” 婴勺:“请你不要质疑我打架的水平。人死没死我能不知道吗?我确定他方才就在这里,你来的时候他的尸体还在。” 弦歌皱了皱眉。 落神涧寂静无声,这里平常是连飞鸟都不会经过的地方,除了他们,这里半点异常的动静都没有。 “我看不出有什么……” 他顿住。 这回他和婴勺都看见了。 动静之大,由不得他们不看见。 即墨的尸体正在消失。 他那已经断了呼吸,正在渐渐流失体温的尸体,才将将被他们二人挂在嘴边讨论的内丹的主人,正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消失。 深涧里没有极涡。 婴勺的鼻端闻见了某种熟悉的味道。 那青黑色的大鸟尸体在空气中散发波动,在二人震惊的注视下,在某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仿佛豁开了一个口子,倏地一下,无声地,巨大的尸体瞬间被吸走。 彻底不见了。 “我不是幻觉吧。”婴勺看着那依旧挂着血的空荡荡的山壁,掐了一下弦歌的腿。 弦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痛。” 婴勺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还有即墨残留下来的气味,可他此刻真的已经完完整整地消失了。 就当着他们的面。 “我怎么好像有点不好的预感……” 婴勺的目光停留在即墨消失的地方,脑子转得飞快,没注意到弦歌的表情忽然出现隐隐的焦躁。 弦歌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忽然抓住了婴勺的胳膊。 -- 第72页 婴勺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弦歌:“此地不宜久留。你先回天界。” “为何?” 弦歌深吸一口气,道:“这里离妖界太近了。” “什么意思?” 弦歌盯着她,吐出三个字:“四境轮。” 婴勺停顿了很久。 弦歌:“听我的,此事必须慎重,先找尊神要紧。” 婴勺笑得有些勉强:“倘若你说的是四境轮裂缝之事,上官怜早就已经回天界禀……” 她看见弦歌的眼神,话音落了下来。 “你这样搞得我心神不宁的……”婴勺推了他肩膀一下,粉饰太平地笑了笑,“从这里去洛檀洲太远,我想先告诉陶——” “她近期不在洛檀洲。”弦歌打断她,肯定地道,“去天宫。” **** 天宫三十三重天,从二十五天往上,便逐渐少云,日日晴好,日出时金光四射。 婴勺来到二十七天时,朝会方散,她特地避开了人多的地方,几位不太脸熟的小仙官见了她,纷纷一口一个“渡官好”地行礼,可见近些年上官怜的威名越来越景气了。 她之所以选择化作上官怜的模样,乃因渡官常年穿梭在凡界与灵界之间,虽然在天宫挂了官职,却鲜少混迹于众仙的圈子,与诸神仙都不太相熟。且冥河水到不了二十七天以上,婴勺只需学着上官怜撑一只荷伞,却不用学她下雨,十分省事。 婴勺对天宫几乎比对西南荒还熟,在更多的神仙注意到自己之前赶紧出溜,往二十八天的广晨宫去了。 二十八天玉隆天,原本是天族皇子与仙伯们的居住之地,天帝本该另住去上清境,然而这一任天帝广胤却十分恋旧,继位后仍住在自己做太子时所居住的广晨宫,同兄弟叔伯们在同一天。 与众仙朝会的常融天相比,玉隆天没有那些个看守巡逻的守卫,多的则是负责打理宫室起居的模样姣好的仙娥和小仙倌,少了几分神姿威严,多了几分亲和睦然。 婴勺顶着上官怜的脸在玉隆天毫无障碍地穿行,准确地来到了广晨宫的大门前。 她对这个地方也格外熟悉——三千年前她在当时的太子广胤成年礼上偷了昴日星君的火种,趁夜逃跑时不慎烧了大半个广晨宫,广胤那个心机深沉的,撵着她去请师父带她一同来赔罪,这才勾搭上了她师父。搞得她一度怀疑那天夜里撵在自己屁股后头追,害得自己没揣稳火种的昴日星君就是广胤本人变的,一切都是以她为棋子,以她师父为终极目标的风月局。 总之,六界之中能让她心服口服说一句“玩不过”的,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而这天界,除了年纪与父神差不多的弈樵上神,便有她的师父师娘——尊神曦和与天帝广胤。 婴勺来到广晨宫门前,请门口的小仙娥进去通报。 那小仙娥也是个懂事的,见是渡官来,没让等,摇了摇宫门前的铃铛,便请她进去了。 婴勺跨进宫门。 广晨宫一点都没有变。 三千年前修缮好是什么样,现在依旧是什么样。门口和廊下挂着曦和喜欢的铃铛,风一吹就轻轻作响,一点都不吵闹。侍从很少,园林丰茂,池水清澈。 朝会刚结束,广胤大约是被事情绊住了,还没回来。 婴勺走在鹅卵石小径上,绕过假山,在葱葱的树影后,看见了池水边的凉亭,还有坐在凉亭里的人。 第39章 成魔1 顾惜是自己放弃轮回的。…… 白衣墨发, 发上缀着一绺新鲜的紫藤花,靠坐在朱红的柱子边,指尖捏了一块晶莹剔透的花糕。 仅仅一片背影, 便是混在万千神仙里都能立时脱颖而出。 出尘。 她的对面似乎坐了什么人, 她淡淡地扬了下唇角, 偏头一笑, 耳边的发落在肩膀上,被风一吹, 随着发丝滑下肩膀,那笑容又消失了。 婴勺撑着荷伞,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曦和的身影, 迟迟没有抬步。 曦和早已注意到有人来,她偏过头,目光随意地向婴勺扫过去, 却顿住了。 她放下了糕点, 用帕子擦了擦手。 坐在她对面的人长了张秀气的脸,穿了一身紫色的罩衫。灵界幽都巫祝——渺祝也看见了婴勺, 探起身子招手:“这不是上官……” 荷伞落在了地上。 曦和转过身来, 张开了手臂。 婴勺猛地冲过去,撞进了曦和的怀里。 曦和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却难得脾气很好地没有教训她,摸着她的头发:“力气可真大。” 渺祝没见过这场面, 手里的茶都泼了一半:“上官你碰上了什么大事?竟能让你如此不顾体统——” 婴勺变回了自己的样子。 渺祝手里剩下的一半茶也泼干净了。 曦和感到自己肩膀上的衣襟湿了一片,无声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婴勺的头顶,又拍了拍她的脊背。 渺祝蹲过来, 关切而担忧地问道:“小殿下,你怎么这副模样,身体呢?” 曦和于是听见婴勺打了个嗝,哭得更凶了。 曦和晓得自己这个徒弟平时并不很喜欢掉眼泪,原本想多哄一哄,然而她感到婴勺挂在她的脖子上,在她的怀里扭来扭去,那嘤嘤的哭声越来越不真诚。 她耐着性子多等了一会儿,总归没等到这不争气的徒弟自觉起身,最终只好面无表情:“起来。” -- 第73页 婴勺蹭了蹭她,埋着头,很不识相。 曦和的耐心告罄,吸了一口气:“我数三。三——二——” 婴勺“嘭”地变成了讹兽的样子,在她怀里滚成了一团。 曦和:“……” 渺祝:“……” 渺祝看了看曦和的脸色,提议道:“要不,我也来抱抱?” 小讹兽很凶地冲他一龇牙,然后委屈巴巴地扒拉曦和的衣裳,继续蹭来蹭去。 曦和原本并不吃她这一套,但或许是三百年不见,确实有点想这个闯祸精,又或许是婴勺那皮毛之下的新伤有些显眼,她没有立刻把婴勺丢出去,而是暂且由着她趴在了自己腿上。 婴勺抱住曦和的手臂,毛茸茸蓬松的大尾巴一下一下地扫着曦和的手背。 “好像长大了点。”曦和摸着她的头顶,顺到耳朵,掐着指大略算了算,“如今有一万岁了吧,成年了,回头给你办个礼。” 婴勺把下巴搁在曦和的手心,歪着头:“在洛檀洲办吗?” “你若想在天宫办也是可以的,只是如今这天宫的账是广澜在管,你得说服他出这笔钱。” 婴勺不可置信:“广澜?他那二百五能管账?” 渺祝插嘴道:“那可是帝君的亲弟弟,你这么大声说人坏话,当心隔墙有耳。” “他就住隔壁,我管他听不听得见呢。当他面我也这么喊。”婴勺抖了抖耳朵,“天宫是不是缺人手?还是广澜他听曲儿听腻了,改听算盘响了?” “他自个儿管广胤要的差事,前不久的事儿,大约是有些开窍了。”曦和道,“你不是同他关系好么,找他出钱,给你办个轰轰烈烈的成年礼。” 婴勺重新趴下:“算了,我还是花洛檀洲的钱吧。” “可以,就是轻简些,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得来。”曦和点点头,动了动膝盖,“我瞧你这经脉同以前有些变化,是新吞了火?” 婴勺点头,踩着曦和的腿站起来,张开嘴,正准备大展神威,却一下子被捏住。 曦和把她的脑袋摁下去:“又想烧房子?” 婴勺甩了甩耳朵,换了个方向,继续扒拉曦和的衣裳,在她胸前蹭来蹭去,十分没有底线。 曦和觉得自己对她过于放纵了:“下去,你如今可重。” 婴勺假装耳朵是摆设,继续蹭。 曦和抬起了手。 然而不待曦和亲自动手,便有一只大手揪着婴勺的后脖颈,以完全不同于她师父的力道,把她拎了起来,往外一丢。 婴勺在半空转了个弯蹿回来,差点撞上一道黑色的身影,连忙急刹车,绕了个小弯,落在了石桌上。 她抬起头对那黑袍人怒目而视,却发现后者完全没有看她。 刚下了朝的天帝广胤才摘了冕旒,黑色滚金边的袍子贵气逼人,依旧用他那张同三百年前一样年轻的脸,低着头在曦和额上吻了一下,然后褪去外袍,交给了一旁候着的小仙娥。 婴勺抖了抖毛,看着他们。 “师娘。” 广胤给曦和整了整鬓发,没留给婴勺半片眼风:“再喊一遍。” 婴勺老老实实:“帝君。” “我前阵子还说要捉你来常融殿的殿顶当个脊兽,以免一跑就跑三百年。”广胤在曦和身边坐下,向渺祝点了点头,“巫祝来了。” 婴勺盘起后腿,在桌上坐下,由着渺祝摸了摸她的皮毛。 “小殿下的毛亮了不少。”渺祝道,“这金色可真纯。” 婴勺摆了摆尾巴,在渺祝脸上扫了一把。 渺祝:“尾巴也比从前大一点。” 婴勺:“我成年了!” 广胤:“所以别动不动往人身上扑。不知道自己重么?” 婴勺:“我就一个生魂,能重到哪儿去?” 广胤:“身体呢?” 婴勺撇了撇嘴:“正准备找呢。” 广胤挥手让侍从退下。 “说吧,这阵子去哪了?”曦和倒了茶,把茶盏推到婴勺面前,让她就着舔。 婴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师父并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 “长渊那个不靠谱的,他还说会亲自跟师父你通报的。”婴勺道。 曦和有些意外:“长渊找到你的?” “我俩是冤家路窄,恰好碰上了。”婴勺道。 然后她略过了一些如鬼结亲之类不重要的细节,把四境轮的事讲了一遍。 “四境轮三千年前没补上,这事昨日上官怜正好报了上来。”广胤道。 婴勺捧着花糕,啃得香喷喷,点点头:“我和她在凡界见面了。” “依你这么说,从四境轮中逃出来的人不少。但大多还在极涡里。”曦和道,“可极涡不好派兵。” 广胤道:“此事不能不管。极涡本身也无益处,先想办法把它拆开。” 婴勺:“那群疯子正在拆极涡,我有点担心我回去就被他们拆完了。他们那手段可跟天界比不了。” 曦和道:“这事交给天宫来办,你不用管,也管不了。我看你还有别的事,说。” 婴勺:“主要是有个见了鬼的事。” 曦和扬了扬下颌,示意她继续。 婴勺站起来,抖了抖毛,跃到凳子上,变回了人形好好坐着。 她捧起茶杯,凑近了曦和,问道:“师父,你说,四境轮能把人往里头吸么?” -- 第74页 曦和道:“照理说是可以的,当年父亲把妖邪锁进四境轮,也并不是一个个往里头扔的。” 婴勺沉默。 渺祝道:“四境轮存放在妖界,我记得三千年前榭陵居破坏四境轮时,附近也有不少妖族人被吸进去了,当时妖君曲镜攻打天界就用的是这个借口。” 曦和:“这东西我不太熟,你是碰见了什么?” “倘若就在四境轮附近,我能理解,但我碰见的不太一样。”婴勺道,“有没有可能,在离四境轮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一群人里头,忽然有个把人被吸走了?” 曦和道:“不可能。” 婴勺点头:“是吧,是这个道理,我也觉得不可能。按理说要吸走也是吸走一片,不至于从一拨人里头挑个顺眼的就带走了,还跨了那么远……” 广胤:“跨了多远?” 婴勺纠结了一下,说出了那个地名:“落神涧。” 亭子里寂静了片刻。 渺祝握着茶杯,瞟了一眼广胤与曦和的脸色,默默地低下了头。 婴勺暗自想:看来她在落神涧弄出的动静还没通传到天宫。 曦和没说话,广胤开口:“是偶然?” 婴勺看他那眼神便明白了他在想什么,连忙道:“是偶然,这事与魔神没关系,真没关系,你们千万别想多了。主要是因为极涡不知怎么的连上了落神涧……其实除了落神涧还有好几个四海八荒的地方被连上了,总之我们只是恰好到了那儿。” 曦和问:“人是在落神涧消失的?这事有些蹊跷。三千年前四境□□动的时候都不曾波及落神涧,三千年后就更不应该。” 渺祝接茬道:“是啊,落神涧已经好多年没有人去过了,虽然它算是整个天界里距离妖界比较近的地方,但我觉得四境轮倘若要吸,就得沿途一路吸过去,不能专门挑大老远的那么一个点,对吧。” 曦和看着婴勺的神情,道:“你已经有猜测了,是不是?” 婴勺勉强笑了一下,道:“被吸走的其实是两具尸体,都是和我一块儿从四境轮里出来的……其实我不确定他们消失是不是因为四境轮的缘故,只是当时我闻见了四境轮里的味道——就像被打通了一样,四境轮的风吹到了落神涧。” 曦和望着她,握住了她的手腕,闭上眼睛。 婴勺顺从地把手伸出去,看了眼广胤,又看了眼渺祝:“所以我有点担心,我这回出来只不过是暂时,总有一天还是要回去的。” 几人等了片刻。 渺祝有点紧张:“如何?” “不太确定,有个类似浮屠印的东西。气息确实与四境轮相仿。”曦和拉过广胤的手,掀起他的袖子,看着他手腕上的浮屠印——那是她除了婴勺外的所有弟子都有的印记,由她亲自种下,不论去到哪里,或是转世多少回,都能凭借这浮屠印找到本人。 婴勺问:“能拔/出来吗?” “这事比较特殊,我要回一趟洛檀洲。”曦和在婴勺额前画了道阵,将浮屠印种入了她的身体,“这些日子你先带着我的印,尽量离妖界远一些。” 婴勺:“师父放心,我除非急着砍人,绝对不去妖界。” 渺祝:“小殿下你悠着点。” “你法力见长,也不能乱来。”曦和点了点她,“长渊这阵子似乎在忙,不然他倒是可以跟着你。” 婴勺:“师父别提他。” 曦和司空见惯:“吵架了?” 婴勺:“没。” 顿了一会儿,补了一句:“烦。” 广胤看着她:“今早月老还特地找我说小话,你不是同长渊成亲了么?” 渺祝第三次泼了茶水,觉得自己这个不成体统的模样恐怕以后很难再来广晨宫蹭吃蹭喝。 亭子里又一阵寂静。 曦和被这个消息砸得有点头晕:“你说什么?” “这事是方才下了朝,月老拉着我说的,我本想回来告诉你,谁知她来的正好。”广胤给曦和添了茶水,递到她嘴边给她压惊,微微笑道,“这挺好,解决我的心腹大患。” “你别开玩笑。”曦和连忙看向婴勺,“他说的是真的?你果真同长——” 然而婴勺没等她问完话,一下子变成原形,大尾巴一扫,跃出了凉亭蹿上了天:“我先走了,师父你回头有消息就差人找我!” 小讹兽逃得匆忙,扫倒了桌上一半茶盏。 渺祝默默地把茶盏扶起来,以此挽回自己的体统。 曦和看向广胤:“是真的?” 广胤点头:“连上了红线,板上钉钉。” 曦和表情复杂。 广胤摸了摸她的头发:“不高兴?” “很难说……长渊那个人,我总想象不出他会成亲。” 渺祝插嘴道:“尊神,您忘了当初魔尊和小殿下在一块儿的时候,俩人腻歪死了。” 曦和看向他:“可到底没能长久。” 广胤笑了笑:“你别老操心这事,长渊当初不是还想同你试一试么?” 曦和:“这不是没试成么?不行,这么大的事他都不跟我说一声,非常不讲义气。” 广胤:“我看他最近忙得很。” 曦和:“这么忙都有时间去成个亲。” 广胤:“说明很认真。” 曦和:“说明没好好筹备。” -- 第75页 广胤笑:“这也是他的风格。” 曦和:“这丫头余情未死,我只希望这回别再让她碰壁了。” 广胤:“年轻人,多碰碰壁没什么。” 曦和睨他。 广胤笑:“是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多谢师尊手下留情,没让我多碰几次壁。” 曦和没理他,看向旁边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渺祝:“她身上的印,你可看出什么来?” 渺祝道:“我方才试着探了探,从没见过,这印是直接打在小殿下魂魄上的,就算换了身体也洗脱不掉……何况她眼下并没有身体。” 曦和:“她自己也说不清这印到底是如何生效的,怕是真指不定何时就无端被吸走了。” 广胤道:“四境轮不能擅动,我们不清楚里面的情况,也没有进出的通路,倘若不能将那印拔除,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四境轮本是洪荒时诞生的厄境,父亲当年亲自炼化,我怀疑这个印是他亲自种的,为了防止有人出逃。”曦和眉宇间有些发愁,“如果是这样,恐怕真的很难……” 铃铛忽然响了。 这回响得很急,广胤抬起头。 小仙官捧着急信快步走来—— “昨日,魔界龙肩之地大规模叛乱,死伤人数过千,魔君罗织、魔君唐闻已增兵前往平叛。叛军波及天界南方边境,死伤情况暂不清楚。叛乱领头人自称——刑旸。” **** 婴勺把朱厌的羽毛从如意指里取出来,由着它漂进了什刹海。 什刹海既是虚无,也是无限。朱厌的羽毛在虚空里渐漂渐远,那一丝鲜明的红色,在朱厌死后都不曾变得黯淡,逐渐消失在了什刹海里。 婴勺摸了摸胸口。 朱厌最后留给她的那一片王羽被她变小了,好好地存放在衣襟里,只要抬手就能摸得到。 方才在天宫见曦和的时候,她曾想过求师父让她在雪槠树的叶子里尝试培育朱厌的魂灵,就像对那只小声鬼一样。 但她知道师父不会同意的。 朱厌是四境轮中出生的大妖,倘若在六界重生,恐怕会招来难以估量的祸端。 而且就算师父同意了,仅凭一片羽毛,她也没法拼凑出朱厌的魂魄。 他的魂魄已经随着肉身与地火一同溃散了。 婴勺再次往凡界去。 她已经想好了。朱厌的王羽她先留着,倘若自己身上的四境轮印成功拔除了,她就用这翎羽做一根新的鞭子,而倘若她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她就回南境,继承朱厌的王位,把这王羽埋进南境的地火,让它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毕竟放眼六界,都没有朱厌的家。 婴勺心想,最坏的情况下,如果真的被四境轮吸回去了也不太要紧,她在三百年间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压根没想过有一天能出来,所以重新做一次也没什么。 而在这之前,她可没打算认命。 极涡还是那个极涡。 婴勺从极涡通往天界,虽然只过了一日,但凡界已经过去半年了。 她在什刹海中便远远地看见了那团巨大的迷障,悬着的心好歹放下去一点——极涡还没散,千千万万凡人的性命好歹暂时还保得住。 只是她这回不走极涡。 顾惜所在的那个凡世并非整个都陷在极涡里,婴勺按着自己记忆中的方向行去,在那道笼罩了整个凡世的结界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她低头看了一眼如意指。 果然是这样。 结界没有受到极涡的丝毫扰动,婴勺顺利地钻了进去。 已经入秋了。 婴勺看着落叶飘零花草枯黄的大地,找了片眼熟的地方,落了下去。 宝积寺门前那条路依旧热闹,黄昏时分,热腾腾的糕点摊子在路边摆开,檀香味从寺内飘出来,晕满了半条街。 婴勺曾经花了很长的时间思考,为何在大多数凡世,佛祖的香火都那么旺——凡人的寿数短短几十年,能做的事非常有限,即便许愿又能许什么愿呢?在佛还没有听见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重新轮回了。而他们做神仙的,都知道许愿没什么用,像婴勺这样的就从来都干这种不会有结果的活。 但后来她想,倘若她只有几十年可活,或许也会想要许愿。毕竟活得太短,什么都来不及好好做完,一个愿望还没来得及实现,就匆匆赶往了该许下一个愿望的年纪。 而在一个人临终的时候,会许什么愿呢? 在天门山被姬纣设伏的时候,在那最后一刻,婴勺是真的认为自己要死了。但在临死前的那一刻,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有一片紧绷的空白,身体的感受已经完全压抑住了大脑,让她无从思考,十分痛苦,却十分自然地接受将死的事实。 但应该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 尤其是那种为死亡准备了很久的人。 她想到了曦和与广胤。 这二位当初为了救六界和彼此,是做好了一切准备赴死的。 在与魔神交手前,他们分别完美地策划了自己的死亡。而在那段时日里,他们肯定想了很多。 而长渊是怎么想的呢? 婴勺见过许许多多声称自己再也不想重生的凡人,他们确确实实非常痛苦,然而在进入冥河后,跨过奈何桥,依旧愿意忘记前尘往事,重新做人。即便是恶鬼,也大多是因为前缘未了,终究是放不下活着时候的喜怒哀乐。 -- 第76页 真正成魔的人太少了。 魔界是在六界中真正地广人稀的地方,那里只有两种人——坠入魔道的神仙,和厌憎凡界的凡人。 婴勺在认识弦歌很长时间以后才知道他成魔的原因。 他本是凡间的乐师,混迹于酒楼乐坊,日子原本便过得艰难,在正准备与青梅竹马的女子出奔成亲时,那女子被富人家糟蹋后又掳走做了妾,弦歌想尽办法要把心上人救出来,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找了个宴席的机会混进那府上,谁知等待着他的是在土里埋了一半的破碎的肢体。 那是弦歌那一辈子第一次想杀人。但他没有那么做。 他从土里刨出腐烂了一小半的头颅——那张脸在腐烂之前就已经被毁容了——他把它带去了官府,深夜敲响了鸣冤鼓,把那户人家告上了公堂。 然而他没有等到公道。 他在深夜等来了噩梦。他被关进黑屋毒打,那些人用他自己的琴打断了他的肋骨,把他和他心上人的头颅一起扔进了乱葬岗。 然后他在绝望和杀意中,等来了长渊。 弦歌成魔后有近万年的时间不曾接近凡界。他只要看见凡人就会吐,吐得双目通红手脚发抖——凡人成魔后大多有类似的毛病,有些人选择远离,有些人选择杀戮。 而长渊呢? 在他的人生中,好像并不是受伤害最大的那个人。 论成魔,其实承受了一切恶意的景王陈策成魔才更显得理所当然。 婴勺看着天空中无形卷起的魔气,偌大的凡世,所有人都忙忙碌碌,无人知晓此地即将有大魔诞生。 此时,距离佛祖给顾惜起名“长渊”已经过去了近半年,后者在佛道与魔道之间挣扎摇摆了半年。 可最终,顾惜,是自己放弃轮回的。 半年前——对于婴勺而言只是一天前——顾惜被判流放,景王陈策被判斩首。原本景王当时便该在众目睽睽下人头落地,然而有人插手了他的命。 凡人修仙,最好的方式便是与世隔绝,不与凡人牵扯,不与俗物生爱恨。然而顾惜从一开始便入世很深。 他一直守着自己的底线,不论碰到什么情况,都不使用法术干预人间的运转——即便他家仇刻骨,也不曾直冲入仇人的府邸了断恩怨。 然而这一次,他插手了。 顾惜向那被权力和污蔑泯灭了骨肉亲情的皇帝托了梦,在最后一刻扭转了他的决定——景王被改判贬为庶人,逐出王都。 景王因此逃过死劫。 虽然顾惜用的是最克制的方式,却仍旧触动了天道。 也就是在那一日,他见到了佛。 宝积寺的金佛面相慈悲,那一日顾惜深夜前往寺中,为自己和陈策请罪。 佛祖没有以真身见他,顾惜跪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在佛的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魔相。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成魔。 但在征兆显现的这一刻,一切都无比的顺理成章。 也是在那一刻,他才发觉自己早已放弃成仙了。 人道无望,仙道能有什么区别呢? 佛的金身俯视着他,看见了他满身的业障,如置身深渊边缘,摇摇欲坠。 佛说,他的跟前有两条路。 一条是冲破业障,一切化为虚无,一条是将那些业障攥进手里,从此与其共生。 选前者,立地成佛,选择后者,则永坠深渊。 佛因此给他起名长渊。 佛确实普度众生,也差一点度了顾惜。 就差那么一点。 顾惜救了景王后,隐居在了京城东郊十里亭外的五峰山里。 此地人迹罕至,山野间散落着零星的农户猎户,相互之间离得很远。二人在那里建了个小茅屋,顾惜偶尔会下山采办些日常要用的,景王则足不出户。 顾惜有时下山,仍旧会听见那些刺耳的话,铺天盖地的,仿佛景王是个十恶不赦之辈,只要他还活着,就会对那些依旧在谈论他的人造成阻碍。那些被揉碎了的是非已经被千千万万人咀嚼过,已经辨不出源头。每个人都是源头。 一开始的那一两个月,顾惜还想着等风头过去了,再劝服景王重新回去,倘若他不愿意,想要从此远离京师做个普通人,顾惜也支持他。这是他唯一的兄弟,几乎已经算是他惟一的寄托了。 谁知景王病了。 景王的身体自小不曾受过什么磋磨,此番即便被关在牢中,那些官差对他也基本是以礼相待的。只是自从事情发生以后,他便一直精神不济。顾惜把他带走的时候,他人还好好的,就是犯懒,什么都不愿动,哪里都不愿意去。他一直说自己并没有什么不舒服,顾惜也当做他是因遭逢打击,得颓一阵子。 陈策就是这样悄无生气地病了。 顾惜发现他越来越没有胃口,脸色越来越差,有一次在给他换夏天的被褥时,陈策连那薄薄的一层被子都抖不开,顾惜才意识到不对劲,请了山下的大夫来给他看。 请了一个,看过了,顾惜不信,说陈策这么年轻,不可能的。 再请一个,又不信。 请了第三个,是顾惜京中的老友,曾在皇宫中供职的御医,瞒着行踪来看过后,对顾惜摇头。 他这才信了。 陈策得的是痨病。 没得治,治不好。 -- 第77页 陈策自己也不想治。 他一点都不想活得更长一些。 这是令顾惜最痛苦的。 眼前的陈策已经与他从小认识的那个恣意潇洒的景王完全不一样了。这个人没有被打倒,他只是接受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然后认命了,没有希望了。 陈策猜到了自己的病情,因此顾惜没有瞒他。他确认之后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再无其他的反应。顾惜甚至没有看到一个苦笑。 顾惜找了很多大夫给陈策看病,陈策没有拒绝,顾惜给他煎的药他却经常不肯吃,有时候明里答应了,转头就自己倒掉。 顾惜已经看他看得很紧了,却依旧无法让一个不想治病的病人听从医嘱。他因此与陈策发了好几次火,却都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陈策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身上的病痛也渐渐地开始发作,有时夜晚会痛得睡不着觉,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不肯好好吃药。 顾惜发觉自己逐渐地看不透陈策在想什么。 只知道他对自己的性命已经完全不上心了。 直到仲夏的时候,有一日大清早,刚下过雨,山里空气很好,顾惜本来打算带陈策去高处看看景色,陈策却忽然对他说—— “我想下山一趟。” 顾惜喜出望外,继而又心生忐忑,他问陈策为何要下山。 陈策道:“太久没见人了,每天看着你一个男人也挺腻的,我的去看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们,换换心情。” 这么久了,陈策还是头一次和他开玩笑,这令顾惜似乎看到了一点希望。 陈策紧接着便道:“我一个人去,你不用跟来。” 那时候陈策的身体状况还并没有到走不动路的地步,他有时候会自己去山里捡柴,也能自己在方圆一二里的范围内走一走看看风景。顾惜那一日正好约了熟识的大夫拿药,于是和陈策一起下了山,进城之后,捏了个诀跟住陈策的行踪,以免发生意外,便与他分开了。 陈策没有在城中待太久,他的体力有限,仅仅两个多时辰他便慢慢地回了山上。 顾惜回去得比陈策晚一些,他提着药包回到山上的时候,天还亮着。 仲夏的山林绿得饱满,他们的小院子里有充足的空地,陈策就躺在茅屋前的藤椅上,晒着太阳。 阳光很亮,落在陈策消瘦的身上,他没有察觉顾惜的接近,只是睁着眼,目光落在不知什么地方。 这世界如此明亮,却仿佛晒不到陈策的身上。顾惜看不见他眼里的阳光。 也看不到他的轮回。 这个念头令顾惜手上的药包落在了地上,惊动了出神的陈策。 陈策看向他,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顾惜低着头眨了几下眼睛,捡起药包,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笑着走过去问他去了哪里,玩了些什么。 “在熟悉的街坊里转了转,看到很多人,很热闹。”陈策道,“各人忙各人的生计,日子过得有好有坏,和以前没有什么分别。没有战乱,秩序井然。父皇是位明君。” 顾惜在他的话中没有听出任何判断他情绪的信息,无法确定这次下山是否给陈策带来了积极或是消极的影响。 他满脑子沉浸在方才自己的发现中。 他这半年来,从来没有想过要在陈策身上看一看轮回,就在刚才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地想要探究陈策的今后,谁知让他看见了一片空白。 凡人身上总会有轮回留下或者预兆的各种痕迹,它们与凡人的命格交织,缠绕在生辰八字上,每个人都有来有去。在人刚出生时,上一次轮回的印记还有些许残留,而下一次轮回的预兆,则在人命数将尽的时候变得明显。 而顾惜看不到陈策的轮回。 不应该的,就算陈策能在厄病下多活几年,也不可能这么干净。 顾惜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这种情况,这个发现令他手脚冰凉。当夜就去了青镜里,想要从妖鬼那边打听情况。 他得到了答案。 “没有轮回就是没有轮回。”青鬼在井下,对他的身体露出垂涎的目光,“轮回断在了这里,从此带着他的业障陷在枉死城,再也没有来生。” “如何能使他获得轮回?” “如果有人愿意把自己的轮回给他,自然迎刃而解。”青鬼嘎吱嘎吱地笑,“可这种人上哪里寻呢?” 顾惜:“如何给他轮回?” 青鬼面露狐疑:“年轻人,你要做?” 顾惜:“你只需告诉我怎么做。” “我可做不到这么神通广大的事。这事,你得找渡官。”青鬼盯着他,笑得不怀好意,“年轻人,你若放弃了轮回,不如把这身体留给我,我给它找个大用处。” 顾惜没理他,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三日,顾惜收罗了几只大恶鬼,将它们聚在一起,自己带着浑身的伤,在冥河水的暴雨里等来了渡官。 “请你拿走我的轮回,换给他。” 渡官问:“你清楚代价吗?” 顾惜:“不论是什么代价,我都已经决定好了。” 渡官道:“你天赋卓绝,本该仙途坦荡。一旦做此决定,你将不能成仙。你死后也不能入轮回,你将代替他永远被困在灵界枉死城里,永世不得超生。你会后悔的。” -- 第78页 顾惜:“请你动手。” 于是渡官带走了被他抓来的恶鬼,也取走了他的轮回,留下一句“等你死时我来接你”,便离开了。 这是婴勺想起的关于顾惜的一切。 那些曾经出现在长渊梦境里的记忆,本来已经在长久的岁月中被她淡忘,却在今夜的大雨中被无端唤醒,历历在目。 就是今夜。 此时婴勺站在五峰山上那个简陋的小院里,听着刚被取走轮回的顾惜的脚步,停在了院子外面。 院子里静悄悄的,陈策的房间亮着灯。 婴勺隐着身形,在角落里等着他。 顾惜整理了自己的表情,将自己的衣裳整了整,让那些因与恶鬼缠斗导致的伤势不太明显。 他稳稳地推开了院门。 陈策的窗户里,灯灭了。 同时熄灭的仿佛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顾惜冲进了茅屋。 第40章 成魔2 寂静的宝积寺里,宝相庄严的金…… 乌云向五峰山聚集。 山林里起风了, 吹得树木哗哗作响。那风大得不正常,深林中熟睡的鸟兽被惊醒,黑暗的夜空下有鸟群从林中四散飞起。散落在山脉中各处的猎户农户, 纷纷跑出来收起院子里晾的杂物和食材, 惊于这异象的声势, 连忙紧闭了门窗。 整个五峰山仿佛在回应某种看不见的呼唤。 乌云遮蔽了月亮, 黑沉沉的影子如帘幕拉起,让大地陷入了黑暗。五峰山上, 厚厚的云层压得很低,声势浩大地卷起了漩涡——这一切都是无声进行的,就像那隐匿在山林中毫不起眼的院子,处于风暴的中心, 却无声地生死。 那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雨摧垮的茅屋下,燃尽的蜡烛融成一片,顾惜跪在陈策的榻边, 在黑暗中握着他的手。 陈策靠坐在小榻上, 就像他平时休息的时候一样,松松地闭着眼睛, 一只手搁在膝上, 一只手落在矮几的茶盏边,仿佛只是在小憩。 他的手正在逐渐地变冷。 其实自从他病了之后,手心便一直不怎么热,即便到了夏天, 他也仍旧是恹恹的。可他的指甲至少曾经有一些血色。 可眼下,这仅剩的一点点血色正在迅速地消失。 顾惜紧紧地抓着陈策的手,他不敢相信,这只手就当着他的眼前变白, 又迅速变得蜡黄,到最后指甲盖里的那一点颜色也都不见了,整只手黄得像被切开的树皮,只剩下一丁点毫无生气的温度。 他抖着手想把蜡烛点上,试了三次才成功,那昏黄的光照在了陈策的脸上。 顾惜想要去触碰陈策的鼻息,他的手抬起来,抬到一半却又停止,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 他看着陈策,极其勉强地扯了一下嘴角,那笑让隐身在一侧注视的婴勺看了一眼便立刻挪开了目光。 顾惜帮陈策理了理衣裳下摆,轻轻地扶着他坐正,然而陈策的脖颈无力支撑,他的头一歪,从嘴角流出血来。 顾惜凝固了。 紧接着,陈策的眼耳鼻都涌出鲜血,那血液像没有尽头似的,从陈策身上每一个开口流出来,流在了顾惜的手上,染红了他的袖子,浸透了他身/下小榻的褥子。 五峰山上,在那,落下了今夜的第一滴雨。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雨势渐渐扩大,逐渐笼罩了整个五峰山,覆盖了京城东郊,并逐步向京城扩散。 在大到无边的雨势里,摇摇欲坠的茅屋下,顾惜咬着牙,猛地抱住了陈策,后者口中淌出的血流进了他的衣领,和他的眼泪一起,无声地流进了暴雨中。 顾惜在院子里挖了土坑,婴勺变回了原形,蹲在旁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帮着他一起刨。 然后把陈策的身体放了进去。 活人和尸体都被雨淋得湿透。 顾惜蹲在土坑里,看了尸体很久。 然后他爬出来,拿起铁铲,再一点一点地盖上土。 婴勺一直很小心地没发出声音。她刨了饱满的草皮搁在顾惜的脚边,顾惜给坟上完最后一铲土,一转头就看见脚边的草皮,他什么都没想,捧起来,搁在了坟堆的顶部。 婴勺蹲在他的脚边。 雨渐渐地停了。 顾惜站起了身。 婴勺往旁边站了站,抖了抖湿漉漉的皮毛,抬起头,看相顾惜的眼睛。 然后她顿住了。 乌云中,露出一角血月。 远在京城,寂静的宝积寺里,宝相庄严的金佛左眼,无声地落下了一滴泪。 大魔出世。 雨停了,乌云却未散,在这寂静的深夜,一轮血月出现在京师的上空,极少有人注意到,悄无声息。 顾惜下了山,提了景王的佩剑,用鲜血铺就了自己成魔的路。 这是顾惜这辈子第一次杀人。 鲜血喷溅在他的脸上,染红了他的眼睛。 当那第一剑割断仇人的喉咙,便彻底斩断了他的成仙之路。 他永坠深渊。 凡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那些人从睡梦中睁开眼,便看见那白衣书生如修罗般立在自己床前,鲜血溅上帷幔,人头落地。 有他的仇人,也有陈策的仇人。 陈策经受了那么多那么多,却从来没有提过“报仇”二字。 这半年来,他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顾惜直到挥剑的时候,才敢认真地想这个问题。 -- 第79页 最开始操纵的或许是陈策那个野心勃勃的兄弟,然而伤害陈策的却是百姓的口舌。 顾惜将长剑从那始作俑者的心脏里抽出来,后者身边躺着的妃子惊叫惨烈,顾惜却半个眼神也没有给她。 陈策今日下山,看着这熟悉的街市,看着这些普普通通的百姓,是怎么起了死志呢? 那些人坏到极致的时候没有让他彻底失望,却在安居乐业其乐融融的时候,让陈策终于对人间没有留恋了。 就是因为他们普通。 所以他们肆无忌惮地伤害一切能够成为靶子的人。 顾惜想杀了所有人。 这一晚,婴勺亦步亦趋地跟随着顾惜的脚步,看着他动手杀人,白衣染红,好几次想要抱住他,却都拼命地忍住了。 她让自己维持着讹兽的样子,隐身跟在他的身边,旁观这一切的发生,看着那些凡人殒命,看着顾惜踏着鲜血走上魔道,看着他每时每刻都在挣扎——他想要杀光这京师中的所有人,但即便在如此杀红眼的境地,他却仍旧在疯狂地抑制自己的杀意。 然而越抑制,他就越失望。 垂下的剑尖滴下一滴血,落在了婴勺的背上。 婴勺看着顾惜——她曾经疑惑了很长时间,像顾惜这样通透善良的人是不应该成魔的,就像弦歌一样。 可今日陪着他走在这血路上,她却顿悟。 顾惜和陈策一样,对人界失望了。他也不再想成仙。倘若他还能像上一次那样放下仇恨,西方梵境的入口将向他敞开。但他不想去了。 即便如此,他心里却仍存着一份善,这份善折磨着他,让他厌弃自己,更加厌弃这个凡界,但也让他免于堕入恶鬼道。 顾惜这个人,就是要成魔的。 婴勺忽然庆幸。 幸好顾惜成魔了。否则他将在死后被渡官带走,千万年陷在枉死城里,永世不得出。 随着顾惜每杀一人,这凡界的魔气便重一分,那从天而降的魔障一层层地,如雾气一般,无孔不入地笼罩着整个京城。 婴勺揉了揉眼睛,看着顾惜杀了第四十八个人。 他即将造下今夜的最后一份杀孽。 他如孤魂野鬼般行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手中提着血淋淋的长剑,蜿蜒了一地的血迹。 他停在了宝积寺门前。 寺门对他而言根本构不成阻碍,他跨进去,带着浑身的血腥,缓步走进了大雄宝殿,抬起头,望向高高在上的佛。 佛的泪已经干涸,恢复了往常的样子,那巨大威严的金身端坐在高台上,垂着眼望众生。 那目光很远,却也覆盖不了大千世界的每一个人。 血月红得几乎要滴下来,那淡红色的光从大殿门口落进来,照到了顾惜的背影。 婴勺化为了人形,躲在了粗壮的梁柱后,看着这一切。 顾惜抬着头道:“我已经选好了。” 佛无法回应他。 婴勺仿佛能想见,远在西天的佛祖,看着什刹海中的镜像,闭了一下眼睛。 婴勺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在看过长渊的记忆后不久,她跟着师父去梵境听讲经。 在休息的时候,她趴在佛祖的脚下,悄悄地问:“你能看见未来发生的事吗?” 佛闭目回答道:“不能。” 婴勺动了动耳朵:“那你当初怎么知道长渊会变成魔尊?” 佛道:“我不知。” 婴勺再动了动耳朵:“那么多成魔的人,你难道一一去度了吗?我看你为了长渊挺费心。” “长渊本有佛相。” 婴勺抖抖尾巴站起来:“所有的魔成魔前都有佛相吗?” 佛摇头:“成佛成魔仅在一念,长渊最终成魔,是他自己的造化。” 婴勺:“那你觉得我堂哥有没有佛相?” 佛摇头不语。 “我知道了,他的厄难还不够,能做个大善人,但成不了佛。”婴勺摇头晃脑地道,“那你觉得我怎么样?别误会,我不想成佛,我就是问问。” 佛睁开眼,低着头看她:“你也有自己的造化。” “那是他自己的造化。” 耳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婴勺微微一顿,她没回头,道:“正找你呢。” “我看不然。”一个陌生的面孔从黑暗中浮现出来,静静地弯着嘴角,看着婴勺,“你的如意指里,放的可不是我的头发。” “璧城主从不以真身示人,谁能拿到你的头发呢?”婴勺的视线依旧落在长渊的身上,“在凡界游走了大半年,沉玉,你还想回四境轮么?” 沉玉微笑,扯动了眼角的泪痣:“元婴将军原来是讹兽王姬。四境轮里,你的妖气变化多端的很。” 婴勺没说话。 “看来有人帮了你,让你能顺利脱那凡身的困。”沉玉道,“六界里朋友多,确实不错。” “不用跟我套近乎,我和你本来就不熟。”婴勺道,“如果想动手,麻烦你等一会儿。” 沉玉看向殿中举起长剑的顾惜:“那是你的心上人。” “是啊。”婴勺的心情不好,所以很不客气,“所以麻烦你先闭嘴。” 沉玉还待说些什么,却见婴勺往前走去。 血月映出了顾惜的魂魄,将其投在冰冷的地上,与他的影子重叠。 顾惜挥剑,斩向了自己的影子。 -- 第80页 第41章 成魔3 “就算我心情不好,”长渊道,…… 风云静止了。 在那一瞬, 遮蔽血月的乌云停止了移动,呼啸着的山林突兀地寂静,寺院中烧完的香灰倾落时短暂地停顿, 睡在炉底的野猫打着哈欠, 胡须暂停了颤动。 还有婴勺蹲下身, 去触摸顾惜魂魄的手。 以及沉玉被穿堂风吹起的头发。 但也仅仅是那一瞬。 下一刻, 一切都回归正常。乌云缓慢地散去,露出血月, 山林在风中哗啦哗啦地摆动,一大截香灰落在了炉鼎中,底下的野猫继续打完了哈欠,下巴搁在爪子上, 睡着了。 沉玉看向婴勺。 婴勺蹲在那里,就在顾惜的跟前,伸出手去摸顾惜落在冰凉地面的影子。 他的魂魄已经消失了。 魔从来都不需要魂魄的存在。 他们将自己作为人的基础杀死, 摆脱冥河的控制, 让魂魄的碎片成为自己肉身的养分——仅仅是一次性的养分而已。 婴勺施了障眼法,顾惜根本看不到她。 但沉玉能看见, 她紧紧地抿着嘴巴, 嘴角下压,眉头皱得很紧,仿佛松开一点就会让眼泪掉下来。 顾惜的身体晃动了一下,婴勺伸手虚虚地扶了他一把, 但他自己站稳了。 他的剑尖拄在地上,支撑着他的身体。 他闭着眼睛呼吸了片刻,扔掉了剑。 婴勺看着顾惜抬起手。 他的手心有透明的法力缭绕。 血月之下,浩瀚的大地上, 魔气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些隐匿在暗处的妖魔鬼怪蠢蠢欲动。 顾惜最后一次抬起头,看向俯视着自己的佛。 “多谢你给我起的名字。”顾惜道,“比起‘顾惜’,‘长渊’二字或许更加适合我。虽然我与你不投缘,但还是说一句来日再见。” 婴勺蓦地伸出手阻止他。 然而她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从顾惜的身体里穿过,根本没法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顾惜的五指插/入自己的胸口。 比起朱厌把内丹给她的时候更激烈,婴勺觉得自己要疯了。 她奋力去掰顾惜的手,却怎么都无法触碰到他。 她反复回头去看佛像,希望佛在这个时候能让她如愿,可她知道不可能。 这是六万年前已经发生过的事,她不论做出什么都无法改变顾惜成魔的结果。这也不是佛能改变的事,天地不允许她干扰顾惜成魔。 她死死地咬着牙,眼泪无声地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却依旧看见,顾惜剜出了自己那颗已经结成石头的,鲜血淋漓的心脏。 婴勺和顾惜一同跪在了地上。 顾惜在剧痛中低着头,牙关紧咬,颊侧的虎爪骨凸显,额上与脖颈处绷起青筋。 他的胸口全是血,豁开的一个大口子里面空荡荡。 婴勺被那血腥味几乎冲晕过去,她不是没见过血,却从来没觉得一个凡人的血能让自己有这么大的反应。 ……虽然顾惜已经不是凡人了。 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满脸泪痕地看着他。 顾惜垂着头,一手抠抓着坚硬的地面,一手握紧自己的心脏。 那颗离体的心脏已经脱离了人界的环境,它不再由血肉铸成,而是成为魔的一部分,不归属于身体,也不归属于魂魄,或许介于二者之间。 几乎所有魔都会把自己的心脏从身体中取出来,只要心脏保存完好,他们就永远不死。 刑旸是这样做的,顾惜也是。 那颗心脏在顾惜的手心隐去,血却没有消失。 在这个短暂的夜里,凡人终于彻底蜕变成魔,魔气几乎笼罩了整个凡界,那些阴暗的角落中仿佛被同时打开了枷锁,妖魔恶鬼嘶叫着从地底钻出来,吸食着魔气,同时又释放魔气,凡界在这一刻沦为妖魔狂欢的地狱。 然而在宝积寺里,却如与世隔绝般寂静。 即便已经泪流满面,婴勺却强忍住,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颤抖着手,隔着半寸的距离,抚上顾惜的头发。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碰到他,也不敢碰他。她知道自己扭转不了这一切,也担心自己的任何举动会给他带去更加不好的结果。 然而,顾惜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在微微的颤抖中,抬起了头。 他的发散落了一半,泛红的双目在长发后睁开,对上了婴勺的视线。 不知怎么的,婴勺知道——他看到了她。 太像了。 顾惜的眼神,与后来的长渊简直如出一辙。 她顿在那里,双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抖着手,触上了他的头发。 婴勺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泪水再次涌出。 她哭得抽了一下,总算没捂住声音,一小声呜咽漏出来。她用力地摁在长渊的头上,低下头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然后猛地抱住了他。 长渊被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在原地僵硬了好一会儿,然后很慢很慢地,放松了脖颈,将下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环住了她。 宝积寺外,整片夜空下,群魔乱舞,万鬼齐哭。五峰山作为诱魔出世之地,彻底陷入魔障。 殿内,沉玉的袖子垂下,掩住了手,无声地离开。 日月斗转。 周遭的一切飞速倒退,时光倒流,血月消失,无数人影擦身而过,宝积寺内的墙漆刷了好几轮,殿内敲钟的和尚换了好几个。人物事物匆匆而过,殿外的树木反复绿了又黄,黑夜与白天交替,唯独佛像还是那个佛像,殿内相拥的人还是那对人。 -- 第81页 一切回到原点。 朝阳在东边升起,佛寺的钟声终于以正常的速度响起,身边来来去去的人放缓了脚步。庭院里的两座佛塔静静矗立,中央的大香炉里插满了线香,檀香味浓郁得令人安心。殿外桌案前的僧侣徐徐地与年纪大的居士讲供灯的功德,背着孩子的母亲在旁边的蒲团跪下,虔诚地参拜。 婴勺下巴垫着的那块衣料还未干。 那人的下巴也还搁在自己的肩膀上,环着她的手臂微微松动了一下。 往来的人看着这对奇怪的男女,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却又碍着寺中庄严清净,不敢议论得太露骨。 婴勺抹了一下泪,抽了一下鼻子。 然后从那个正被自己抱着的人的衣领上,闻见了熟悉的味道。 她终于意识到不对。 大约是她连呼吸都屏住的僵硬总算让那人察觉,对方的下巴抬了起来。 婴勺松开手,视线还落在对方耳后的长发上。 “……长渊。” 长渊松开了她。 婴勺也放下了手,看着长渊的眼睛。 果然,他和顾惜还是不一样的。 六万年魔界的磋磨擦去了他眼中激烈的情感,他变得不好接近,没有人能看得出他在想什么。 他一脚踏入了深渊。 然后自己就成为深渊。 她为什么会爱上这样的人呢? 分明他已经把自己的心藏起来了——任何意义上的。 长渊看着婴勺哭红的眼睛,她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鼻尖又红又涨,下嘴唇还有她自己啃出来的牙印。大约是以为自己看不到她,或者即便看到她的也不是如今的自己,她方才哭得毫无形象,堪称以泪洗面,哭得很……婴勺。 长渊想起在青镜里看见的她的笼,豁出性命取心头血救云真的时候,她可半滴眼泪都没掉。 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擦一擦婴勺通红的眼角。 但在婴勺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时顿住了。 婴勺不自觉地咳嗽了一声。 长渊收起了指尖。 婴勺抬起袖子,胡乱地抹了把脸。 二人的距离稍微拉开。 长渊率先站起身。 他的白衣上半点血迹都未沾,和方才鲜血淋漓的顾惜判若两人,他侧着身子向婴勺伸出手:“你还要跪多久?” 婴勺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住他的手,站了起来。 然后两只手适时地松开。 婴勺走在长渊身后,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四周。 宝积寺还是那个宝积寺,只是修缮过很多次,庭院、墙壁,和寺中的人,都已经换过。只有大殿中的金佛一直端坐在那里。 三十一年的时间。 天地还是那片天地。 只是这时候长渊刚刚出生。 长渊走在前面,问道:“想什么?” 婴勺看着他的背影:“你在哪里出生的?” 长渊道:“不远。就在京城。” 婴勺:“我以为时间太长,你不一定记得。” 长渊:“人都不记得自己的出生。但会记得自己的身世。” 婴勺略沉默。 二人跨过了门槛,一同步出宝积寺。 三十一年,街上的景象也与先前略有不同。街市店铺都换了一拨,似乎不如三十一年后热闹。没有乞丐,或许被赶去了别的地方。 婴勺继续跟在长渊的身后。 长渊停下来,她也停下来。长渊走,她也走。 长渊回头睨了她一眼,见她盯着自己的后背出神,不知神游到了哪里。他笑了一下,停在路边一个小摊位旁。 婴勺啃着指甲,眉头紧锁,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浑身一炸。 仿佛在看不见的地方,那蓬松的大尾巴也炸了一下。 长渊问:“又在想什么?” 婴勺拉他的胳膊:“你什么时候在的?” “我一直都在。”长渊掏了一下兜,掏出来几枚铜板,对着小摊贩道,“帮我拿一块,多少钱?” 小摊贩指着自己的摊子:“要多大的?” 婴勺:“一直是多久的一直?” “帮我拿这块,多谢。”长渊瞥了婴勺一眼,道,“比你早来。” 婴勺:“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长渊:“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小摊贩:“要切吗客官?” 长渊:“切一下,不用太小块。” 小摊贩拿出剪刀。 婴勺扒拉他的袖子:“你一直藏在顾惜的身体里?” 长渊提醒她:“那是我的身体。” 婴勺睁大眼睛怒斥:“你还挖了人家的心脏!” 长渊再次提醒:“那是我自己的心脏。” 婴勺:“你没事就来凡界挖自己心脏玩儿吗?你是心情不好,要寻个与众不同的消遣?” “我没有心情不好。也不想寻消遣。”长渊从小贩手中接过油纸包,用竹签叉起一块烤牛肉。 婴勺的嘴被堵住了。 “而且,就算我心情不好——”长渊自己也吃了一块,把油纸包往婴勺怀里一丢,“也可以看你笑话。” 第42章 白檀1 “我很少这么相信人,但我看着…… 也可以看她笑话…… 婴勺肉眼可见地炸毛了。 长渊没忍住笑了一下:“走, 要打架也得先去个没人的地方。” -- 第82页 说完他拉起婴勺的胳膊,就地消失,腾上了云。 婴勺忽遭冷风吹面, 却没吹灭她的尴尬与怒火:“你明明一直都在, 为什么不说一声?” 长渊道:“我为什么要说?” 婴勺:“你故意耍我!“ 长渊:”你又不是来看我的。” 婴勺道:“我当然不是来看你的!” 长渊:“这不就结了。” 婴勺顿住, 开始思考方才的对话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长渊拍了拍她的手背:“肉要掉了。” 婴勺攥紧了油纸包。 长渊瞥了她一眼, 脸转向她看不见的一侧,微微勾起了嘴角。 婴勺:“你是不是在笑。” 长渊:“怎么?” 婴勺:“我们打一架吧。” “这不是正往城外去么, 找个清静的地方让你发挥。”长渊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你方才倒是发挥得不错。” 婴勺深吸了一口气。 “你以为我对着你这张脸能哭得出来吗?” “为了不影响你顺利抒发情绪,所以我隐藏了这张脸。”长渊回过头来看她一眼,见她脸色真的很不好看, 略改了改自己的话头,道,“不过说实在的, 我没怎么看清, 你不必觉得太丢脸。” “我……” “而且就算我看清了,也没什么。”为了让自己的安慰显得更有力度, 长渊补了一句, “你小时候尿床我都见过,你在我这儿实在也没什么脸可以丢的。” 婴勺抬起脚。 长渊迅疾地往旁边挪了半尺,从容地躲过了她那一脚,看了眼下方:“到了。” 二人落下地去。 婴勺还在云端时便闻见了那远播的臭气, 落到那宅子里的时候,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拒绝。 长渊走进青鬼的宅院。 婴勺捏着鼻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长渊:“找他有事。” 婴勺:“你怎么又找青鬼。” 长渊:“我本来要找的是妄婆,上回才知道他们是同一个人。” 婴勺想起自己在这凡世刚醒过来的那一夜,长渊把她当做妄婆拉过去成的那个亲。 “你到底在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 “少来。” “是让你不要猜的意思。”长渊道, “知道没什么好处。” 婴勺闷闷地“哦”了一声。 “红线什么时候给我剪了?” 长渊:“你怎么又提这一茬?” 婴勺:“上月老头的婚媒簿了!就因为你乱来!我的大好终身!” 长渊:“我又不拦着你同别人成亲。你找个如意的,成了亲,红线自然就变了。” 婴勺:“你这个解决办法和你拉我过去成亲的态度一样不负责任。” 长渊:“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对你负责任?” “我当然……”婴勺忽然愣了,“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长渊拎起她的衣领,站进井中升上来的大桶:“下去了。” 这是婴勺第三次来到青鬼的地盘。 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井下的石缝都与她上次来时所见一样。 远远的能闻见血池的味道,里面不知泡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青鬼的气味也飘在空气里。 婴勺想起上回和弦歌来这里看到的青鬼尸体,竟然有些惆怅——这老杂碎还活着。 她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向前走,长渊在前面以光引着。 三十一年循环往复,难怪青鬼找不到五峰山。 青鬼是这凡界唯一一个与天地共生的灵物,他的灵早已融入山川草木,佛虽然让此地所有生灵免去了轮回,却总免不了在一些细节上出现纰漏。 比如这凡界积压的魔气,再比如青鬼。 青鬼的原身是五峰山中的一块巨石,而五峰山是诱顾惜入魔之地,后者在那里迸发了最浓郁的魔气,整个五峰山每隔三十一年便会陷入业障。 所以青鬼找不到回家的路,五峰山成为他的执念,久而久之便诞生了妄婆。 这令婴勺想起第一次来见青鬼,她随口问到他的年纪时,对方表现出的警惕。青鬼早就知道这个凡界有问题,但他自己身处循环,说不清问题在哪里,也不可能想得明白。 这一回,青鬼依旧一动不动地凝固在墙角,在黑暗中几乎与石壁融为一体。仔细看过去,容易不小心被他那睁着的眼睛吓一跳。 青鬼的目光一直胶着在婴勺身上,声音一如既往的嘶哑:“来做什么?” 婴勺耸肩:“不知道啊。” “你看着她做什么,是我找你。”长渊往前走了一步。 青鬼的视线仍旧搁在婴勺身上,仿佛没听见长渊说话。 婴勺心领神会:“他怕你。” 青鬼苍老褶皱的面孔毫无波动。 长渊哼笑了一声:“倒是个欺软怕硬的种。” “瞧不起欺软怕硬吗,我也欺软怕硬。”婴勺道,“你到底找他做什么,快直说。” 长渊瞥了她一眼,不知她从哪里来的善心,连青鬼都心疼上了。 “认识顾惜么?” 青鬼摇头。 婴勺:“你问的什么鬼问题,他这时候肯定还不认得。” 长渊:“除了五峰山,在这凡世,还有什么地方是你找不到的么?” -- 第83页 青鬼没有动弹,看他的表情大约是陷入了沉思。 “你最好想快点。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长渊道,“我换个问法,妄婆一共有几个?” 青鬼总算能回答:“一个。” 婴勺小声道:“只有一个妄婆的原因也有可能是他除了想回家,其他地方都不去想。” 长渊摇头:“他活了这么多年了,如果真有第二个地方,至少会在青镜里留下痕迹。” 婴勺明白了。 青镜里是月亮在人间的投射,而整个青镜里只有那一个地方诞生了妄婆,就是青鬼怎么都找不到的东边。 婴勺微微偏头,看了看长渊映在微光里的侧脸。 青鬼找不到五峰山,是因为顾惜在那里成魔。而长渊既然这样问青鬼,难道他找的东西是…… 婴勺胸口装着的东西忽然热了。 她掏出如意指,只见它正发出明亮的光。 长渊皱了下眉:“什么东西?” “找人用的。”婴勺转身就要开溜,“我先走了,你自己想干嘛干嘛。” 长渊一把揪住她的后领:“别想跑,什么重要的事,我和你一起去。” 婴勺:“你放开我,我不要和你走一起。弦歌才没你这么讨厌。” 长渊扬了扬眉。 他松开了手。 婴勺很警惕:“怎么?” 长渊:“我改变主意了,你自己去吧。” 婴勺觉得他有诈。 长渊环着双臂:“我想了想,我这儿有一大堆事,确实没空和你浪费时间。” 婴勺想起先前在天界听说的龙肩叛乱。 “那你赶紧去。”婴勺转身就跑,蹿上了地面,回音落在井下,“好走不送!” 长渊哼笑了一声。 他回头看青鬼。 青鬼的视线还落在婴勺方才站着的地方,把自己凝固成一块标准的石头,仿佛就是看不见长渊的存在。 长渊一挥袖子,也走了。 婴勺奔回了京城。 如意指清晰地指出了目标的位置,就在宝积寺。 婴勺踏进寺门,穿过檀香缭绕的庭院,轻而易举地看见了大雄宝殿内,跪在蒲团上叩拜的白色身影。 虽然长渊也喜欢穿白衣,但他与白檀的气质差得太远,以至于根本不可能认错。 坐在旁边的和尚,每当有人叩首,他就敲一次桌面上的小钟。 婴勺走到他的身后。 白檀拜了三次。 “许了什么愿?” 白檀站起身,看向身后的婴勺。 “我是来还愿的。”他微微一笑,说。 婴勺点点头,侧过身:“走走?” 白檀跟她一起走出殿门。 二人没有出寺,而是沿着围墙绕圈。 婴勺拨开垂在眼前的柳条,问道:“你一直在凡界转悠,可转出什么心得了?” 白檀迈过脚下连成线的蚂蚁:“有一些,但你大约不会感兴趣。” 婴勺:“说说看呢?” 白檀:“做神仙有点无聊。” 原来他是神仙。 婴勺扬了扬眉:“我以为你会说些与凡人有关的。” 白檀:“正是因为看多了凡人的日子,才觉得做神仙有点……” 婴勺帮他措辞:“空虚。” 白檀点头。 婴勺:“那一定是因为你不够闹腾。像我这样的,没有一刻觉得无聊。” 白檀:“你不会觉得六界看多了都是一个样吗?” 婴勺:“哪里都是一样的,但哪里的人都不一样。如果你得罪的人够多,日子就不会无聊。” 白檀想了想:“或许。” 婴勺:“但你显然不怎么会得罪人。” 白檀苦笑。 “但我就不一样了。”婴勺停下来,面对着他。 白檀忽然发现自己动不了。 婴勺道:“这万把年来,我得罪的人一百只手都数不过来,不多你一个。我晓得我大概打不过你,只能耍点小聪明了。” 白檀看着自己脚下的环,叹了口气:“原来你埋伏好了。” 婴勺道:“我很少这么相信人,但我看着你与其他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白檀:“请讲。” 婴勺道:“要我多说我也说不出什么。我不觉得你单纯,不觉得你蠢,你看起来脑子挺清楚的,我暂且选择相信你,是因为你连脚下的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我觉得你不是装的。” 白檀:“多谢。” 婴勺:“但我不认为心肠好的人不会害我。对不起,我在四境轮里混久了,对所有人都有敌意。我知道你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多的我先不刨根问底。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白檀点头,示意她说。 “为什么接近我?” 白檀看着她的眼睛:“我在赎罪。” 婴勺:“你对谁犯了罪?” 白檀有些忧伤:“你。” 第43章 白檀2 婴勺奇怪地看着弦歌:“你为何…… 婴勺看着白檀, 舔了舔上嘴唇。 这话听着奇奇怪怪的。 “我不认识你。”她道。 “我其实也……不认识你。” 婴勺脑门上冒出不止一个问号,觉得这心地善良的小白脸是不是被别人骗了:“容我请教一下,那你是怎么得罪的我?” -- 第84页 白檀有些难以启齿:“我……你别问了, 我不能说。” 婴勺看了他一会儿。 “我……我们可以聊点别的。”白檀建议道。 婴勺道:“除了我, 你还有得罪别人吗?” 白檀点点头。 婴勺道:“举个例子?” 白檀:“这……例子不太好举。” 婴勺:“太多了?” 白檀:“……有可能。” 婴勺:“我现在觉得你脑子并不怎么清醒。” 白檀老实地承认:“有时候是这样。” 婴勺:“那这样, 你再帮我一次。” 白檀:“什么事?” 婴勺:“我丢了件东西, 你说不定能找到。” 白檀:“你的身体吗?” 婴勺刚想开口,听了这话立刻顿住。 “你刚才说什么?”她眯起眼睛。 “我……”白檀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我看你是个生魂,应该是把身体弄丢了。” “你最好换个表情再撒谎。”婴勺道,“太明显了。” 白檀闭口不言。 “我本来不是想问你这个。”婴勺道,“但既然你自己说了, 那你给我讲清楚。” “你的身体……”白檀纠结了好一会儿,“在……” “小殿下!”一道声音忽然传来。 婴勺重重地“啧”了一声,一扭头, 见弦歌背着琴从东北面半空中走下来。 白檀脚下一动, 拴着他的金环裂开,人飞速不见了。 婴勺跺了一下脚, 怒视弦歌。 弦歌落在地上向前走了两步, 眯起眼凝视白檀消失的方向:“那是谁?” 婴勺没好气地道:“我朋友。” 弦歌:“你总交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朋友?” 婴勺瞪着眼睛看他:“你这什么语调?” 弦歌道:“这人看着不寻常,小殿下,你也是被坑过的人,好歹有些戒心。” 婴勺道:“我看你今天很不寻常, 说出现就出现,我跟人谈事呢。” 弦歌:“谈事用得着把人拴着?” 婴勺:“我现在想把你拴着!” 弦歌:“小殿下,你先别生气……” 婴勺高声怒道:“我没生气,我脾气好着呢!” 弦歌看着围墙上被她一拳锤出来的洞:“……” 婴勺深吸了一口气, 往宝积寺前院走去,尽量平复自己的怒火:“来找我做什么?” 弦歌跟在她的身后:“陛下怕小殿下独自陷入麻烦,所以派我来小殿下身边跟着。” 婴勺跨过寺庙门槛,看见那依旧在卖烤牛肉的摊子,从自己怀里掏出油纸包:“我没什么麻烦。你们自顾不暇,还有时间来理我?” 弦歌道:“小殿下是说龙肩之地的事吧?陛下已经派唐闻去了。” 婴勺吃了一口硬邦邦的牛肉,使劲嚼着:“刑旸的旗号都打出来了,就派唐闻去?” 弦歌道:“唐闻是当初唐不周手下的降将,与刑旸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应该会办得快些。” 婴勺:“他自己做什么去了?” 弦歌道:“这我就不知了。” 婴勺把油纸包递给弦歌:“你知道他在找什么吗?” 弦歌拿了,用竹签扎了一块,吃了一口:“我也不知。” 婴勺:“骗我。” 弦歌:“真的。” 婴勺:“心脏吧。” 弦歌凝固。 “我随便猜的,看来是真的了?”婴勺看他一眼,把牛肉从他手上拿回来,再塞了一块进嘴,“好不小心啊,这种东西都能丢。” 弦歌把嘴里的牛肉咽下去,没说话。 “他花了大代价从轮回台来到六万年前,就是为了顾惜身体里的那颗心脏。我昨日见他附身在顾惜身上,却什么也没做,我还感到奇怪。”婴勺道,“他想拿顾惜的心脏再给自己做一个出来,替代原本的,但他发现顾惜的心脏是拿不走的。” 就像她试图阻止顾惜剖心时的无力,长渊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 弦歌看了她一会儿,苦笑着摇摇头:“小殿下你真是……” “我比你想的要了解他。”婴勺在街边的角落蹲下,吃着牛肉,看着来来往往的凡人,“他不可能不记得自己把心脏放在了哪里,所以我还猜他失忆了……这里头发生了好多我不知道的事,但我现在知道,他不记得我了。” 弦歌在她的身旁蹲下来,看着她的侧脸。 “我从回来的第一天晚上见到他,就有这种感觉了,只是当时被冲昏了头脑。”婴勺嘴里的牛肉嚼得很细,慢慢地道,“他藏得挺好的其实,还不想让我看出来……” 弦歌轻声道:“小殿下,想哭吗?” “……就是我太聪明了,一眼看穿了他的小伎俩!”婴勺握拳。 弦歌:“………………” 他多嘴了,这确实是个不太需要安慰的姑娘。 然后他看见婴勺虽然握着拳,眼睫毛却耷拉下来,嘴角抿起又松开,最后拳头也松开了。 弦歌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事陛下谁都没说。”弦歌道,“罗织去龙肩了,她不知道,唐闻不太跟在陛下身边,也完全不知道。就连我……也以为陛下只是变心了。小殿下很难受吧。” 婴勺不说话,戳着地上的土,戳出一排小孔。 -- 第85页 “是谁在对付他?”婴勺问。 弦歌摇摇头。 “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不清楚。”弦歌道,“而且陛下失忆了,连他自己都不记得。” “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把心脏丢了是吧。”婴勺说风凉话,“听起来他魔尊之位不保。” 弦歌:“小殿下对陛下还没消气。” 婴勺:“这对他来说重要吗?” 弦歌:“如果陛下找回了记忆,大约会挺重要的。” 婴勺:“我没见过几个失忆的,更没见过失忆之后还能想起来的。” 弦歌:“如果陛下想起来,或许会很后悔当年……” “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心境都不是三百年前那份心境了。你们陛下活了那么久,肯定比我更懂这个道理。”婴勺低着头,地上被她用竹签戳出了一只走兽的图案,长得像一只小讹兽,“何况我看他那个脑子一直不太好使,大概率是想不起来的。难道我还腆着脸凑上去黏他个几十上百年的?我才不干。” 弦歌沉默了片刻:“小殿下说得很对。” “所以我现在尽量不想他。他大概也没空来理我。龙肩那个事我听着很蹊跷,等闲人是不敢打刑旸旗号的,毕竟你们魔界一直不怎么太平,刑旸的老部众可还没死干净。” 弦歌道:“陛下没有太在意龙肩的事,连烺樽都好好地躺在地宫里,没有任何征兆表明刑旸复生。而且龙肩本就非太平之地,还曾有人举着陛下的旗子造反,说王都的陛下是假的,所以有什么都见怪不怪了。” “行吧。反正是烂摊子。”婴勺丢掉手里的竹签,“只是有个人,你们或许可以稍微注意一下。” 弦歌:“难道是你那位朋友?” “不是他。”婴勺看着弦歌道,“四境轮里分东西南北四境,北境的王名为璧城主。” 弦歌:“和朱厌差不多么?” “我没同他交过手,不知深浅。这次他同我一块儿被四境轮吐出来了……你别这个表情,这个璧城主和朱厌不一样,朱厌到底是出生在四境轮的,不算老人,可璧城主是洪荒末年被父神锁进去的,年纪比你家陛下还大。”婴勺掰着指头算了算,“六界中除了鬼界一些老不死的,只有我师父和弈樵老头和他差不多大了……四境轮中灵气有限,虽然不是很适合修炼,但对于想学打架的人而言,有天然的土壤。” 弦歌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听起来,他与魔界似乎并无牵扯。” 刑旸是三万年前才死的,那之前他一直都是魔界之主,四境轮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扯不上任何关系。 “按理说是这样,但我昨天晚上碰见了他。”婴勺道,“对了,昨晚你家陛下在这里,你知不知道?” 弦歌:“嗯……刚知道。” 婴勺道:“你家陛下昨晚成魔的时候,这个璧城主也在宝积寺,什么都没做就走了。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来看一眼成魔,但他来一定有目的,不管是否实现了。他虽然同我说了话,但我觉得他不是来找我的,你觉得顾惜身上可有什么值得外人贪图的?” 弦歌想了想,摇头。 婴勺:“是吧,我也觉得,除了那张脸,此人一无是处。” 弦歌:“……” 婴勺补了一句:“还老。” 弦歌:“…………” 弦歌道:“小殿下,你来日若是真被四境轮吸走了,陛下大约是不会觉得难过的。” 婴勺抱着双臂:“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弦歌道:“陛下大约认为小殿下比以前重要了点,所以多分了些精力关注您。” 婴勺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弦歌你最近语气不对,你一跟我用‘您’字我就觉得你找抽。” 弦歌也跟着她站起来:“小殿下不是不怎么喜欢礼貌的么?” “可我也不喜欢阴阳怪气的。”婴勺奇怪地看着他,“而且你为何要讨我的喜欢?” 弦歌木然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和你说话了,费劲。你干自个儿的事儿去吧。”婴勺往街上走了两步,整了整衣裳。 弦歌:“我近日的差事就是跟着……” “别跟着我,我没时间招待你。”婴勺逆着人流,招手喊道,“这儿。” 弦歌转过头去,看见一位身穿黑色铠甲的年轻人正朝着他们走来。 第44章 白檀3 罗织:“操!” “陶公公!” 弦歌听见婴勺的语气, 皱了皱眉。 陶奉老远看见了婴勺,走过来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平安就好。” 婴勺揽了他一下:“我还以为你和玉无更相爱相杀去了。” 陶奉:“他跑得太快了,没追上。” “逃跑这门绝学, 他确实可以自创一派了。”婴勺翻了个白眼, 拉着陶奉走进一个茶棚, “不过他已经不重要了。” 几人在茶棚里坐下, 陶奉递了几枚铜板给店老板:“借您地方坐坐,一会儿就走。” “你怎么从极涡里出来的?”婴勺问。 “玉无更离开后, 撕裂极涡的阵法暂时停止了运转,可以容人通过。我找了很多地方,最终还是顺着原路回到了这里。”陶奉道,“但我听说, 王已经……” 婴勺拿出了那片缩小的朱厌尾羽。 -- 第86页 陶奉看着那鲜红的王羽,目光有些黯淡,半晌才说话:“我就猜在你这里。” “但它在我这没用。”婴勺道, “朱厌已经死了, 南境不会有新的王。” 陶奉沉默了片刻:“王既然把王羽给你了,你就是……” 婴勺打断他:“我在天界有家。我和你说过的。虽然现在不太算是我的家, 但我好歹有个能去的地方。” 陶奉叹了口气。 “我原本想将南境出来的人拢在一起, 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但我们出来的人太少了,而且先前遭遇玉无更部众,已经死了一多半, 就算都聚在一起也没有什么用。”陶奉道,“有些人还千方百计想要回四境轮,王不在了,四境轮中的势力重新洗牌, 想要抓住机会的人不少。” 婴勺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闻言有些惊讶:“那你想回去吗?” 陶奉道:“六界比我想象的大很多,我有些找不到方向……但我是不想回去的。” 婴勺道:“六界确实很大,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猜玉无更要么去找沉玉,要么就去投靠新主子了。而你就是在凡界剃度出家,敲几万年钟,也是一种活法。” 陶奉:“沉玉?” 婴勺:“就是璧城主。他也出来了。但我看他显然不像你这么闲。” 陶奉十分震惊。 婴勺扬了扬眉:“看来他隐藏得不错,没人听见风声。这人到底什么来头?我在他身上什么都看不出。” 陶奉摇摇头:“我从未见过璧城主,关于他身份的传闻很多,但没有一个是能确认的。” “算了,先不管他。”婴勺坐直了身子,道,“既然你无事可做,不如我给你找点事。” 陶奉问:“你要回家报仇吗?” 婴勺:“这事不急,差不了这一天两天的。” 陶奉:“你是要找彻底脱离四境轮的方法?” 婴勺:“看来你也知道了。” 陶奉点头:“我亲眼看见人凭空消失,如今大家都惶惶不可终日,担心哪天一觉醒来自己就回到四境轮了。” 婴勺瘪了一下嘴,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事儿暂时没什么好办法,听天由命吧。” 弦歌忽然问道:“你要去鬼界?” 婴勺转头才看到他:“你怎么还在这里?” 陶奉早就注意到了弦歌,只是看着他有些冷淡,一直没打招呼:“这位是……” 婴勺:“我朋友,叫他弦歌。” 陶奉拱了拱手:“上回守住极涡,还多亏了这位弦歌兄弟。” 弦歌反应了片刻,点了下头,看向婴勺:“你去鬼界找身体?” 婴勺点头:“我的身体是被鬼界的人带走的,去那里或许会有线索。” 弦歌沉默。 婴勺:“你这什么表情?” 弦歌道:“你最好别招惹朽翁,他的花花肠子太多了。” 婴勺:“朽翁不是已经被师父虐惨了么?我猜测他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弦歌道:“他的年纪能让你师父叫爷爷,只要没死,就不是好对付的。还不清楚他先前为何针对你,我建议你先离远点,把事情摸清楚了再说。” “你们陛下天天往鬼界跑,你怎么不让他离那儿远点儿呢?” “小殿下。”弦歌无奈,“你的修为到底和陛下还是有距离的,何况你眼下没有身体,法力大打折扣。” “所以要把它拿回来。”婴勺道,“我不用你跟着我,你回去禀报你们陛下,说我把你赶走,你没能追得上……弦歌,你今天很奇怪,我自己的身体我不去找,难道等着你家陛下给我找吗?” “我……”弦歌深吸一口气,“我跟你去。” **** 黑色的火焰在地面的裂缝中流淌,龙骨如山峰,吞没了千百人的血肉。 罗织将对手的头颅踩进那滚烫的岩浆里,“滋滋”地冒出白烟。待那人停止挣动,罗织一脚把尸体踹进了岩浆。 “姬纣?”她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回过头来,“这名字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来报信的下属回答道:“西南荒讹兽一族的王,但不知为何会与龙肩的叛乱有关联。” “哦原来是那个女人。婴勺跟我提起过。”罗织道,“好像挺贱……等下,她当王了?婴勺她爹呢?” 下属道:“将军有所不知,婴勺殿下因弑父逃离了西南荒,姬纣回到天门山继承了王位,如今整个西南荒都向她俯首称臣。” 罗织揪起下属的衣领,瞪着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下属:“三百年前。” 罗织:“操!” 下属淡定地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星子:“将军,您准备……” 罗织松开他,回手捏死了一直从岩浆里窜出来的魔物,绿色的血染上她指尖的蔻丹,她一副恶心死了的表情在下属身上擦掉了指甲上的血,向四面大喊:“唐闻人呢?” 下属艰难地捂住耳朵:“唐闻将军昨晚就带人去边境了,将军您就算再大声他都听不见……将军您去哪儿?” 半句话的工夫,罗织已经飞出去老远:“跟唐贱人说一声,我的兵暂时给他,帮我守好南边,丢了半寸土,看我回来不掀他天灵盖儿!” 远在边境,刚砍完一个人的唐闻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感受着周围热气腾腾的地火,擦了把混着血的汗,怀疑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回头得多添一件衣服。 -- 第87页 **** 婴勺打从生下来就没怎么来过鬼界。 她对鬼没什么意见,但鬼界的环境于她而言太恶劣了。 这里没有一切她喜欢的东西——阳光、花草、可容她翻滚的白云、香喷喷的美人。 因此她对选择做鬼的人都多少有些同情——除了朽翁。 朽翁是六界之中已知年纪最大的鬼,当年父神母神还活着的时候便有他。此鬼诞生在铁山,乃是鬼界土生土长的老人。 婴勺曾经在不同的场合听到过此人的名字,但就像璧城主一样,关于此人的传闻甚多,却极少有可信的。 唯一有些靠谱的就是,这只铁山鬼老却不死,死还能复生,有点类似天族尊神的涅槃,然而因朽翁避世,没人说得清他是怎么做到的。 而婴勺之所以讨厌朽翁,是因为当初他三千年前坑了她师父曦和进幽都枉死城,害得曦和差点死在里头,又伙同西海之西的榭陵居放出了魔神阎烬,第二次差点害死曦和,而曾经灵气四溢的落神涧至今还是一片焦土。 榭陵居是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而朽翁,在婴勺眼里,纯粹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搅屎棍。 “陛下前阵子才去了一趟鬼界,掐了朽翁的一片魂魄。他先前找朽翁问刑旸心脏的下落,还提到了你的身体……小殿下千万记住这些,别露馅了。”弦歌看着已经改头换面的婴勺,提醒道。 王都外山脉延绵,朽翁居处乃一处断堑,高峰从中被劈开,是不知何时的战场遗留。山崖下诡秘而危险,浓雾缭绕,壁立千仞,山石缝隙中偶尔有蜿蜒钻出的松树,枝干弯曲而干瘪,如黑暗中伸出的鬼手。 三人一同落在鬼界的土地上,脚下是万丈悬崖。 婴勺清了清嗓子:“你叫我什么?” 弦歌面色复杂地道:“……陛下。” 婴勺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神色一收,做出长渊惯常斜眼睨人的神态,道:“下去吧。” 三人越往下,愈发没有一点光。 为避免被发现身份,婴勺没点火,陶奉举着他的铜钟,微微照亮岩壁。 “这可太黑了,比起落神涧底下不遑多让。他拉屎找得着茅坑么?”婴勺道。 弦歌瞥了她一眼:“这并非他唯一的居处。但你说得不错,他确实不喜欢光。” “那我就不明白了,他要我的身体做什么。”婴勺道,“我可全身上下都是火。” “谁知道呢。” 陶奉忽然道:“是那儿吗?” 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突出的巨石,陶奉将铜钟往前举了举,映出的是“朽翁居来者”五个张牙舞爪的血红大字。 弦歌道:“本来写的是'朽翁居处,来者是客',但三千年前曦......尊神来找麻烦,打斗间把那石头的下半部分轰碎了。” 婴勺赞叹道:“师父果然威武。” 她的目光再往下,看见了那血红大字下方几丈,半扇紧贴在石壁上的石屋。 石屋悬空,无窗,下方有粗壮干枯的松树生长出来,放眼望去摇摇欲坠。 陶奉挥手,风吹动的时候树影晃动,带着微光流过,他道:“有结界。” 第45章 白檀4 “陛下对讹兽小王姬的身体真是…… “你们觉得他会自己把结界撤了吗?”婴勺问道。 “如果他不想被人拆家的话。”弦歌道。 婴勺:“他如果在里面, 肯定已经知道我们来了。” 弦歌:“陛下前两日才杀了他一次,朽翁对陛下有戒心属于正常。” “他这屋子连个窗都没有。”婴勺道。 陶奉道:“先看看他开不开门吧,元婴你别动手, 不然露馅了。” 婴勺道:“我叫长渊。” 陶奉点头:“长渊。” 弦歌看了他俩一眼:“我去敲门。” 婴勺原本有些怀疑那干巴巴的石屋是否真的有门, 但因为距离太近了, 忍住了没张嘴, 便见弦歌掠下去,在结界前略作停留:“朽翁可在?” 寂静了片刻, 结界打开了。 婴勺小声道:“他故意的吧。” 陶奉:“或许。” 二人从那刻着鲜红大字的巨石旁掠下,石屋的门轻轻地打开了。 只开了一条缝。 朽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我这屋内容不下三位之多,还是请魔尊陛下一人进来吧。” 婴勺高高地扬了扬眉。 在她听说的所有传闻里,朽翁都是一个老成一坨草纸的老头, 怎么这声音居然像是个刚学会说话的小孩。 弦歌看出她的疑惑,给她比了个嘴型:尊神杀的。 婴勺点头,虽然匪夷所思, 但只要是这个人就行。 她理了理前襟, 下巴一抬,便显出了长渊平日里举手投足的气势, 落在了石屋边缘。 弦歌看着她扶着门边弯腰走进去, 那屋内似乎一点光都没有,石门在她身后关上。 陶奉刚想开口,却被弦歌阻止。 弦歌给他比了个手势,直到二人略离远了一些, 他挥手布下一个结界。 陶奉道:“她会不会有危险?” 弦歌:“朽翁战力有限,极少直接动手杀人。我们在这里看着,别让她被拐骗去其他地方就行。” 陶奉略放下了心:“那还好,她不把别人拐走就不错了。” 弦歌看了他一眼。 -- 第88页 陶奉:“弦歌兄有别的意见?” “没什么。”弦歌抱着双臂, 看着底下黑黢黢的石屋,“只是没想到真有人觉得她脑子好使。你挺少见。” 陶奉:“……” 弦歌:“你想说什么?” 陶奉道:“没看出来,弦歌兄看着温文尔雅,居然也会背后说人坏话。” 弦歌:“哦,有些人么,就是表里不一。不像你家元婴,表里都不太机灵。” 陶奉:“……” 他怀疑婴勺从前的人缘大概并没有她自己吹的那么好,不然怎么这老相识怎么嘴这么毒。 婴勺走进了石屋。 门在身后关上,一点缝隙都不留,她陷入了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分明从外面看起来那么小,然而等她进来,却感觉不到这间屋子里的边界,就连方才那扇门的所在都探查不到。 如同一片虚无。 她隐约能感觉到朽翁在哪个方位,但很难判断他与自己的距离。 她知道朽翁在观察她。 她冷淡地勾了勾唇,出声道:“要我请你出来?” 从她嗓间流出的是长渊的声音,并着那语气,分毫不差。 石屋内寂静片刻,然后一团火“噗”地亮了,是墙上的油灯。 婴勺在身前的矮几旁坐下。 一道影子从黑暗中浮现出来,来到矮几对面。 那影子很矮,浑身罩着灰色的布,看不见脸。 这屋子里没有食物和水。 也没有灰尘。 婴勺淡淡地看着朽翁。 朽翁的声音从灰布下传出来:“魔尊陛下难得如此频繁造访鬼界,难道是因为寻不到那只小讹兽的身体,又来找我泄愤?” 婴勺心里一动。 朽翁继续道:“陛下要杀我,我毫无还手之力。眼下坐在这儿,还能让陛下取走一条命,还请陛下高抬贵手,今日过后,且容我修养几百年。” 婴勺在这话里听出了怨气。 看来长渊上次来,把朽翁伤得着实不轻。 婴勺能感受到那宽大兜帽下朽翁的视线,她轻笑一声:“那得看你给我的东西值不值你这条命。” 朽翁的兜帽沿略压低:“即便是魔尊陛下,也得守我朽翁的规矩。” 婴勺道:“我可以给你一个身体,让你从此走在阳光底下。” 朽翁哂笑:“陛下说笑了,我从洪荒时便做鬼,最明白凡人的轮回碰不得的道理。何况凡人寿数短,我若要依附凡人的身体而生,可得破坏千百人的轮回。陛下这是要我遭天谴么?” 婴勺道:“我何必诓你,没了轮回的凡身,我这有个现成的。” 朽翁沉默了片刻。 “在哪。” 婴勺盘着腿,姿态十分闲适:“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朽翁道:“刑旸心脏所在之处,我不能告诉陛下。” 婴勺:“那你就准备把这条命给我。” 朽翁道:“陛下和刑旸斗了那么多年,必然知道刑旸比起您要心狠手辣百倍。您二位我都得罪不起,不过都是一条命,给您还是给刑旸,于我而言没有分别。” 言下之意,得罪你和得罪刑旸是一个下场,我没必要为了保此时的命换他日的命。 然而这句话里,让婴勺品出了点别的味道。 “谁在帮他?” 朽翁道:“据我所知,刑旸还有不少部众散落在魔界各处,但知道他心脏下落的,除了我,这六界之内应该没有旁人。” 婴勺:“你这是在明示我杀了你,就无人能帮刑旸复活。” 朽翁:“天有不测风云,际遇无法预料。” 婴勺:“看来你知晓这不测风云来自何方。” “我不知。”朽翁道,“陛下不必怀疑,我说过了,我与陛下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与您一样,不希望看到刑旸重归六界。我同陛下看到的一样多,只看到了蹊跷,却未从中剖出线索。风云既然不测,那么必然非我朽翁所能掌控之地。” 婴勺捏了捏拳头。 作为一个急了就要咬人的急性子,她只能容忍梵境那些和尚们用这等口若悬河的语气对她说话,这还是听了数千年讲经的结果,且建立在只要她离开什刹海,就不会继续“嗡嗡”作响的程度。但凡那些和尚腿脚灵便些,敢六界乱跑,她可能活不到成年就要被烦死了。 所以,在所有坐在莲花座上的佛中,她唯一些许看得顺眼的就是佛祖。因这人说话简洁,遣词朴素,从不绕弯。 此时婴勺很想动手抽朽翁,但她忍住了。 “你要的身体,就在这个凡世。”婴勺抬起手,在一片黑暗中投出一道光,光里浮动着金色的结界,还有朦胧的山川。 朽翁问道:“是何人?” “我。” 朽翁的兜帽略抬起。 “我的凡身。” 朽翁似乎惊愕了一阵,然后道:“陛下说笑了,既已成魔,又何来凡身?” “信不信由你。”婴勺道,“你有办法让自己不老不死,我自然也有办法留下一个身体。” 朽翁略转头,看向那浮动光影中的结界:“那结界是什么东西?” 婴勺笑而不语。 朽翁问:“陛下还想要在我这获得什么?” “我看你想要的身体,是不老不死的。”婴勺道。 -- 第89页 朽翁:“自然。” “那么,西南荒讹兽那倒楣小王姬的身体,你是拿来准备自己用的,是不是?” 朽翁:“陛下对讹兽小王姬的身体真是念念不忘。看来那些传闻是真的。” 婴勺随意地扯了下嘴角:“那又如何?” “陛下每次来我这里,都是强人所难。”朽翁道,“倘若小王姬的身体在我这里,对我有用,我自然不会把它白白送给陛下。” “你想要找个能长久庇护你魂魄的身体,婴勺的讹兽之躯恰恰是六界中难得一遇的贵体,又经神火锻造。只是她身体里有火。”婴勺道,“你的魂魄有可能会被她的火压制,因此她那谁都想要的身体,于你而言,只是退而求其次。” 朽翁不说话。 婴勺继续道:“相比之下,一个不死的凡人身体,才是绝佳。” “陛下确实说的不错。”朽翁道,“只可惜,我虽然极是愿意用那讹兽身体与陛下交换,只是那只讹兽,确实不在我手上。” 婴勺微笑:“你还想死一次?” “与天族尊神一战后,我苦苦修炼了这么久,才堪堪养回这么小一片元神,却被陛下打散了大半。陛下要夺走我的命简直轻而易举,我何必非要与您作对呢?”朽翁道,“何况仅凭我如今这一点魂魄,根本无力支撑那讹兽王姬的身体。” “那么,除了你,还有谁想要她的身体?” 朽翁:“我若是知道,此时已经派人去寻了。” 婴勺站起了身。 朽翁的兜帽动了一下。 黑暗中铺开的那凡界景象逐渐消失。 婴勺来到门口:“我的身体就在这个凡界,已经告诉了你,你大可自行去取。” 朽翁道:“多谢陛下慷慨。” 婴勺淡笑一声,推开了石门。 “陛下。”朽翁忽然叫住她,“上一回陛下问我,刑旸的心脏在哪里,我告诉陛下,在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您还记得吗?” “记得。” 话一出口,婴勺蓦地顿住。 糟糕,长渊不是会好好回答别人这种问话的人。娘的,露馅了! 果然,身后传来朽翁的轻笑,那婴孩一般的声线在黑暗中令人毛骨悚然—— “这世上确实有所有人都不会去找的地方,我便有一个心仪的——” 石门骤然打开,风灌入黑屋,大雨迎面罩向婴勺。 婴勺周身撑起火焰,却被冥河水穿透。 朽翁的声音阴森地响在耳边:“——我,这就送你进去。” 第46章 枉死1 长渊看着地面上正逐渐隐退的水…… 弦歌和陶奉没有等到婴勺出来。 他们只听见那石屋中“轰”地一响, 动静不大,然而在这寂静无声的黑暗悬崖下已经足以引起注意。 陶奉揣着铜钟往下冲。 弦歌沉声道:“让开。” 陶奉感到自己被一股力道往旁边一推,紧接着身后便是一道透明的法力直击石屋, 那道在婴勺进去之后重新张开的结界应声溃散, 石屋的屋顶骤然掀翻。 碎石飞溅, 陶奉冲过去, 本来以为能看到婴勺,然而里面什么都没有。 家徒四壁, 只有光秃秃的墙和地面,没有桌椅板凳,更没有丝毫活人的痕迹。 陶奉看出这是个阵法,但他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 焦急地道:“人在哪?” 弦歌盯着那被自己打碎的石屋:“这居然是障眼法。” “这是什么……”陶奉正看见那石屋的地面似乎有些湿,正想弯腰去碰,却忽然一愣, 转头看向弦歌, “你的声音怎么……” “别动。”那人阻止了他。 然后他便看到了另一个人。 片刻前,他才看到婴勺顶着这张脸走进那石屋。 “婴勺?你在这里?那你刚才——”陶奉的声音再次顿住。 长渊向他瞥过去, 背上的七弦琴正在消失。 陶奉喃喃道:“你是……” “劳烦你, 帮忙去魔界送个信。”长渊看着地面上正逐渐隐退的水渍,脸色很沉,“我去把她捞出来。” **** “这么兴师动众干什么,我又不是来杀你们的。放宽心, 不用劳动全族。”罗织坐在大殿的台阶上,跷着二郎腿,捻着自己鲜红的指甲,“把姬纣给我叫出来。” 西南荒, 天门山,堂堂讹兽一族,竟然没有人能挡得住这个女人擅闯进来。 几位长老带着一群年轻人一路跟她打进了大殿。 族中长老被她打伤,气喘吁吁地想要阻止奔上大殿的罗织坐上王位,还没来得及再一次动手,就被罗织一脚踢开,歇菜了。 然而罗织没往上坐,而是背对着那王座,在台阶上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这位子是婴勺的,我又不和她抢。你们紧张什么?”罗织哼笑着环视一周,看着那些老老少少的表情变化,“怎么,这名字都提不得了?” 有年轻人站了出来:“婴勺弑父,已经不再是我讹兽一族的储君,你究竟是何人,要来我们天门——” 罗织一抬手,那人蓦地被吸在她的手中。 她扼得那人呼吸骤断凸目爆睛,却微微笑着:“我今日留着你的脑袋,是看在婴勺的面子上。来日等她回来了,你得给我在她脚下嗑三百个响头,不然,你这脑袋我照样要取走。记住了么?” -- 第90页 那人抽搐着,根本看不出是不是在点头。 罗织随手将其扔开,后者撞在大柱上,吐出一大口血,昏厥过去。 有长老拄着拐杖站出来:“这位魔族的将军,今日忽然造访,可是有了婴勺的消息?” “我要是有了她的消息,今日我便是来杀人的了。”罗织用指甲敲着坚硬的地面,道,“活到这个岁数,我比在座的各位都大,你们族中闹出什么幺蛾子我管不着,我今天也不是来替那丫头讨回公道的。她的公道让她自己讨。” “那敢问有何贵干?” 罗织奇道:“是我哑巴了还是你们聋了,我没说吗?我让你们把姬纣那婊/子给我叫出来。” 下方无人动弹。 罗织一边舔着后槽牙一边奇怪——没想到,这些人还挺忠心。 可怎么没见他们对他们的储君那么忠心呢,操。 罗织从腰间掏出两枚透明的石头,扔在台阶下,让他们看。 好几人捡起来相互传看。 罗织:“不认识?这不能吧。” “这石头里封着的,是我族人的毛发。” “做成这样,是避火珠。” 罗织凉凉道:“别跟我说这不是姬纣的。” 有人站出来问:“此物你从何获得?” “龙肩之地遍地都是,都不用找,随便摸几具叛军尸体就能摸着。”罗织冷笑,“姬纣这婊/子确实能耐,连我魔界的主意都敢打,真是好有骨气——她早年落魄的时候,可没这么大本事。是你们在背后给她撑腰?” 有人想插话,却被罗织的声音盖了过去。 “这事儿不能吧,云真和婴勺不在了,你们讹兽一族悄没声儿了几百年,怎么,难道还觉得西南荒的地火装不下你们,准备来龙肩把那黑地火也一并收拾了?随时欢迎啊,搞这些小动作多没劲呢。” 罗织一番话令在场众人大为惊讶,当即有人站出来。 “西南荒与龙肩之地相隔甚远,我讹兽一族自古恪守西南荒,从未向外动兵戈,还请罗织将军不要误会。” “所以我说了,没想要杀你们。只要你们让姬纣出来跟我说句话,我保准不动你们性命。”罗织的耐心告罄,将自己手里剩下的石头往地上一砸,“这话我已经说了三遍,是听不懂吗?” 台阶下,一直躲在柱子后面的小讹兽探出身体来,被旁边的大人一把捞进怀里。 罗织扬了扬眉。 小讹兽是才将将能化作人形的年纪,屁股后头还长着尾巴。他似乎对着场中的寂静感到不解,小声道:“王君不是已经死了吗?” 罗织听得一清二楚。 她看着众人,扬了扬下巴:“谁帮我重复一遍这崽子方才说的话?” 这回抱着那孩子的年轻人走上前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姬纣确实已死。” 罗织以一种很扭曲的表情看着他:“你前半句说的什么?” 那人再欲重复一遍,罗织摆手叫停:“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是谁了,戚尹是吧,想出家的缺心眼儿,婴勺总跟我念叨你。姬纣何时死的?” “有数十年了。” “尸体在哪?” “没有尸体。” 罗织:“你们把她挫骨扬灰了?” 一旁的长老道:“死于患语虫。” 罗织没听过这玩意儿,但也懒得追问:“所以什么都没剩下,是吧。行,算她走运。只是苦了我家婴勺,回头都没法自个儿讨公道。” 她站起身。 众人立刻如临大敌。 罗织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要对付我,至少得是你们家储君——哦不,云真死了,姬纣也死了,按理说婴勺不是储君,得是你们王君了——得是你们王君那水平。西南荒真是太平久了,能打的都藏着掖着不出来,总有一日吃大亏。” 她走下台阶,在讹兽族人中间分出一条路来:“走了!” 一直到天门山脚下,罗织才停了下来。 她回过头,看着身后的树丛,抱起双臂:“跟着我做什么?想死直说,举手之劳。” 戚尹从树木间走出来,还抱着那小孩。 “罗织将军是婴勺很好的朋友,今日幸会。” “不用套近乎,有话直说。” 戚尹将孩子放下,牵着他的手,道:“婴勺出远门未归,倘若罗织将军有她的消息,请务必告知我们。” 罗织觉得好笑:“告诉你做什么?我可不信她是平白无故失踪的,要说她杀了亲爹,这我也不信。可我看你们都信得很。” 戚尹道:“信不信的,其实无所谓,皆是互相倾轧的武器罢了。” 罗织打量着他。 片刻,她道:“我没有她的消息。是生是死我全然不知。” 戚尹:“希望她还活着,我们能等到她回来。” 罗织问道:“死了又怎么样呢?” 戚尹:“我们会悲伤。是她的,也是我们的造化。” 罗织道:“我刚还觉得你有点想法。” 戚尹:“现在呢?” 罗织:“婴勺说的不错,是个慧根不足的傻念经和尚。满口放屁。滚吧,没心情跟你掰扯。” 戚尹见她转身,在她身后道:“还请罗织将军,有了她的消息,请务必告知。” 罗织头也不回地走了。 与此同时,龙肩之地来了一位生面孔,并带来了长渊的口信。 -- 第91页 唐闻确认过来人所持信物是魔尊的头发,正坐在山头,擦着刀上的血。 “你们陛下说,他要去一个地方,叫做枉死城。”陶奉看着唐闻擦刀的手忽然一顿,疑惑地问,“这枉死城是什么地方?” 然后他便见唐闻紧紧抓着刀柄,缓慢而用力地深呼吸了几次,然后起身咆哮—— “他妈的罗织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老子帮她守她娘的阵地,陛下都快没了!” **** 东海之东,洛檀洲。 三千年来灵界巫祝渺祝的修为一直没什么长进,还是在碰见灵气风暴的时候被卷了进去,好歹被洛檀洲的仙灵青樱碰见,给他救了下来。 从风暴中平安出来的渺祝晕头转向,穿过殿外大片大片如云雾蒸腾般的紫藤萝,衣衫凌乱地扑在了雪槠树下。 尊神曦和正坐在树根上,身边一堆翻完的古书典籍,手里还捧着竹简。 “什么事?”曦和头也不抬。 渺祝喘气喘不上来:“魔、魔尊……” 青樱递过来一杯茶。 渺祝咕嘟咕嘟喝光了,大喘了几口气,急切地道:“魔尊他,闯过巫神柱,进枉死城去了!” 曦和手里的竹简落了下来。 她轻声问:“他找死吗?” 第47章 枉死2 如果当初顾惜没有成魔,那么如…… 灵界幽都, 共八位长老,分别镇守八座巫神柱。 冥河在灵界流过,擦过巫神柱的边缘, 在其下镇压的枉死城上空分出一道支流, 成为悬河。 巫神柱下原本只镇守鬼域——此乃六界最大的监牢, 关押着无数古往今来穷凶极恶的罪人。鬼域与枉死城原本相隔, 然而三千年前,天族尊神曦和从枉死城中取走了安魂伞, 使得枉死城失去了庇护,短暂地与鬼域连通。为避免鬼域中的生灵扰乱悬河秩序,灵界一众长老只好催动悬河位移,将枉死城一并纳入巫神柱的封印之下。 枉死城位于鬼界与灵界之间, 荒无人烟,收容了六界中不肯或是无法踏入轮回的魂魄。悬河贯穿整片土地,滋养着从这里经过的孤魂野鬼, 却也将他们当做养料, 一刻不停地夺走他们的生命。 六界流传着一句话——枉死城下,枉死者死, 生者枉生。 只要进了枉死城, 魂灵死灭,活人亦不能活。 远在洛檀洲,渺祝正在声泪俱下的控诉魔尊对他们幽都诸位上了年纪的长老如何毫无底线地威逼,他们如何迫于压力给他打开了巫神柱, 曦和问了一句“他为何非要进去”,渺祝便被自己的眼泪鼻涕哽住了,发现自己浑然忘了问这关键问题。 “牛头马面不会阻拦他,但安魂伞已经没了, 他出不来,真得在枉死城过一辈子。” 曦和心烦意乱,轰走了渺祝,差人去鹿吴山请弈樵上神:“让他赶紧给我滚过来,这有个法子兴许对那丫头魂魄里的印有用,带上他的驴,给我试一试。” 枉死城中,寸草不生的土地上,长渊看着脚下无尽的荒芜,悬河水在天边垂下。 确实一个活人都没有。 遥远的不知什么方向传来悠扬的骨笛声,召唤着迷路的孤魂。 长渊闭上眼,然而探不到此地的边界,也找不到任何婴勺留下的气息。 他在地面上画下一个阵法,设下婴勺的生辰八字。 这丫头,真能给人找麻烦。 在长渊看不见的远处,婴勺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走在一个队伍的末尾。 队伍稀稀拉拉,歪歪扭扭地排成一列,都是死魂。 他们带着自己的死相行走在荒原上,有些十分凄惨,有些脚上还带着镣铐。 骨笛声牵引着整个队伍向前走,婴勺抬眼望去,最前方带路的是个鬼差。 她四下望了望,除了这一小队鬼魂,此地没有其他任何生灵。 远远的能望见悬河莹白发光,撞在岸边溅起的水花就如同一枚枚逝去的魂灵。 举头,可见星光璀璨的冥河流淌,如天河横亘夜空。 婴勺记得师尊说过,看守枉死城入口的是两位灵尊,一位持刀的牛头,一位握戟的马面。然而她没有经过这个入口,便已经进来了。 她能认出这是枉死城,属实是因为先前曦和与她讲过的前面引路鬼差的骨笛声。 上回师父进枉死城的时候,她好像听弈樵提过一次,铁山鬼朽翁是唯一一个活着从枉死城出来的人,虽然无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而三千年前曦和秘密进入枉死城,最终是因拿到了悬河中的安魂伞才顺利脱身。而现在安魂伞已经与魔神阎烬一同陨灭,世间再没有第二枚。 但朽翁是怎么把她弄进来的呢? 婴勺跟在队伍的最末尾,看着前面的跟着鬼差向前走的鬼魂。 枉死城,确实如朽翁所说,如果有人在这里藏东西,是不可能有人进来找的。因为进来了就再也出不去了。 再也出不去了…… 婴勺忽然有点恍惚。 如果当初顾惜没有成魔,那么如今的长渊,就永生永世陷落在这枉死城里,断绝轮回,行走在这无尽的荒芜里,或许她能在这里碰见他,擦肩而过,或许他已经消散在这枉死之地,化成了悬河中的一滴水。 幸好...... 幸好他成魔了。 悬河水就在脚下。 婴勺的脚步停在了岸边。 -- 第92页 因为她看见,前面一个个走下河中的人,等从对面爬上岸,已经消失了一小半。 这他娘的是什么东西? 她盯着自己脚尖前几近透明的莹白河水,定在原地。 然而事情不由她做主。 随着前面的鬼魂一个个的都渡过了河或是消失在河里,那引路的鬼差终于发现有人掉队。 前方,鬼差转过头来。 婴勺看到了他青色的脸。 鬼差似乎不会说话,他直勾勾地盯着婴勺。婴勺以为自己作为生魂与其他死魂的差异被发现了,恐怕要被当做不速之客处理掉,正准备动手,却见那鬼差平静地抬起了手。 他吹响了骨笛。 婴勺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抬起,仿佛受到某种力量的牵引,完全不受她的控制。 这感受比在顾惜身体里的时候还要差劲。 她踩进了悬河。 悬河水漫过她的脚踝,然后是膝盖,丝毫都不像想象中的冰冷,甚至不像是水。婴勺感到自己浸入了某种流动的液体,但她无法抓住那些东西。她低头看着悬河水没过自己的腰际,从她的指缝间漏过。 原来朽翁是用悬河水把她拖进来的。 那神通广大的老鬼在自己的石屋中造了一个须弥境,不知从何处引了悬河水进去,还形成了一个入口。 这样的人当初能从枉死城中逃出来,倒也真是不奇怪了。 只是婴勺不知自己是不是第一个这样中招的。 朽翁说的不错,如果刑旸把心脏藏在这里,六界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它的下落。 但还是有疑点,倘若是刑旸自己放进来的,那么他也出不去。而朽翁善变,婴勺设想倘若自己是刑旸,绝对不可能将心脏这等重要之物托付给朽翁这样的人。 刑旸的心脏应该不在这里。 这里对于朽翁而言,或许只是一个单纯用来排除异己的陷阱。 婴勺陷入沉思,几乎忘记了自己还身处悬河之中。 她忽然感到有些困倦,大约是从凡界千里迢迢奔波到鬼界与朽翁斗智斗勇消耗了太多的力气,她觉得但凡这里有一片平坦点的地方,她都能就地倒下睡过去。 但不行。她现在还判断不了枉死城中有什么危险,不能就这样睡过去。 婴勺揉了揉眼睛,然后再次听见了骨笛的声音。 她的脚步抬起,缓慢地蹚过了悬河。 上了岸。 走了两步。 不困了。 ……等等。 婴勺皱了皱眉。 回身看向那静静流淌的悬河。 不对劲。 如果她刚才在河里真的睡过去了,会发生什么? 她转头看向前面那少了一小半人的队伍,和引领着队伍的鬼差,搓了搓手臂,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上了骨笛声,一阵毛骨悚然。 娘的,她好像知道枉死城是怎么让死人留下的了。 **** 长渊的阵法没有找到婴勺。 他每走几里路,就会重新布下一个阵法,但完全没有任何婴勺的踪迹。 这种情况,只有三种可能—— 第一,婴勺根本不在枉死城。 第二,阵法失效了。 第三,婴勺来过这里,但现在已经死了。 长渊选择相信第二种。 于是他放弃了阵法,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荒原上漫步。 枉死城应该不是一个很大的地方。 此地位于鬼界与灵界之间,曾经有一段时间由鬼界管辖,但因鬼界内乱,便被灵界接手过去。看守枉死城的牛头马面年纪堪比父神母神,直至今日都没有出过乱子。 悬河水流得好好的,从冥河分叉后,流经枉死城后又归于冥河,虽然洗的都是充满执念的魂魄,却未曾有过半点凶戾之气。 因此,在进来之前,长渊认为要么是这悬河比任何凶魂都更凶,要么是枉死城中有别的比凶魂更凶的东西。 然而,他已经在这里走了一天,冥河中的千万魂魄在他的头顶上空流过了好几轮,他却丝毫找不到这里有任何凶魂,更别说比凶魂更凶的东西了。 只有时而远时而近,时而几乎响在耳边的骨笛声。 这里仿佛是一片荒芜,比什刹海还要没劲。 长渊觉得自己一定是漏掉了什么东西。 曦和当初差点在这里丧命,最终是因为拿到了安魂伞,且有那莽撞的妖君曲镜所助力,才得以从枉死城逃脱。 一个连天族尊神都能困住的地方,不应该这么的……和平。 在再一次听见笛声从耳边擦过的时候,长渊停下了脚步。 他环视四周。 依旧什么都没有。 但这不可能。 一定有东西从他身边过去了。 只是他看不见。 这里没有草木,连崎岖的山坡石块都没有。 他于是将目光投向几米外静静流淌的悬河。 而他确定朽翁是用悬河水将婴勺带走的。 长渊向前走了几步,在河边蹲下身。 他看不见水里有任何东西。 即便河流在动,但他连水声都听不见。 他伸出了手。 透明的喝水从他的指缝间流过,有某种难以名状的感受从他的指尖蔓延到全身。 他再一次听见了笛声。 回过头。 -- 第93页 便看见了一队凭空出现的鬼魂,正从河的对岸走下来。 他眯起眼。 这里头,有一只讹兽。 第48章 枉死3 长渊的眉毛扬起,仿佛猜到了什…… 长渊不认识那只讹兽。 即便生前认识, 烂成这千疮百孔的模样,也无从辨认。 从骨架来看,年纪不小。 讹兽生来神胎, 是没有轮回的。他们一旦魂飞魄散, 就会从六界中彻底消失。在枉死城中, 绝大多数都是凡人, 若是看见从凡界飞升上来的仙官,或是修成妖精的飞禽走兽, 都可以理解,但竟然出现了神。 那只讹兽几乎只剩下了骨架,挂着些残肉,连骨头都千疮百孔。左侧半边脸略有些轮廓残留, 右半边已经完全是森森白骨。 长渊看着那讹兽跟在亡魂的队伍里走下了悬河,不断地接近自己,他的目光忽然一动。 这个脸, 似乎真的有那么一丁点眼熟。 **** 三天之内, 婴勺第二次走过悬河,差一点就失去了意识。 她在走进悬河的时候莫名其妙想起了自己小时后和妖界公主流琴打架差点被弄死的事, 又想起自己被玉无更吸进玲珑局, 在里头与各路妖邪厮杀三千年,那日子简直暗无天日,无数次几乎死在里头。 这些事与她在笼里看到的很相似,也像她在四境轮中时夜夜梦见的那些, 都是她的磨难,都是她的挣扎。 但或许是她前一阵子才在青镜里破了自己的笼,执念已经没那么深了,又或许是悬河水对生魂不那么起效, 她虽然想起了这些事,却也只是想起,并没有陷入幻境。 在她的脚离开悬河的那一刻,这些念头也都从她的脑子里消失了。 比起其他一同下河的凡人,婴勺觉得自己的脑子简直无比清醒。 只是这地方太奇怪了。第一是她没有办法脱离笛声的束缚,和身边所有亡魂一起走下悬河。第二是她居然在那些消失的人面孔上看到了一派平静,甚至是释然。 这些人难道是因为早就知道自己迟早要死,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本来就巴不得赶紧死? 但悬河究竟会挑中什么样的人带走呢? 婴勺完全没有概念。 她总觉得,在蹚下悬河那短暂的片刻中,这些亡魂的状态有明显的改变,但好像与她单纯的犯困不一样……难道因为悬河水只对死魂起效? 婴勺从吊车尾的位置挪到了队伍的中间,仔细地观察着身边这些人。 骨笛声对这些死魂有很明显的效果,不管是不是自愿的,他们都紧跟在鬼差的指引下,没有一个人尝试逃跑或是反抗。 蹚过两趟悬河之后,这个队伍里大约还剩下十几个亡魂。她不确定这些人在她进来之前已经走过几回了,她只知道自己刚才走下去的时候其困无比,如果不是心里吊着那一点“睡着了就会死”的警醒,恐怕真的已经交代在里面了。 然而她转念一想,悬河水会不会没法吞没生魂,说不定她睡着了之后能不立刻消失,而是顺水漂流就被送去了冥河呢…… 算了还是别做这个梦了。 婴勺看着走在自己身边的一位独眼老婆婆,听着她嘴里的念念有词,听了好一阵,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老婆婆念叨的东西,好像与她下第二次悬河水之前,有点儿不一样了。 “他为什么要杀我的孙子呢?他为什么不好好过日子......他是个可怜人......” 婴勺忍不住提醒她:“老人家,您半刻前说的好像是要去杀了你那丧心病狂的儿子,要让他下阴曹地府赎罪来着。” 老人家听不见她说话。 婴勺看着周围的亡魂。 这里每一个人都心怀执念,有些是恶意的,有些是善意的,有些是因为搞不明白一些事情,导致喝不下孟婆汤,无法进入冥河轮回,最后被流放到了枉死城。 他们要在枉死城里消磨自己的执念,一并被消磨的还有他们的魂魄。被悬河吞没的亡魂会与悬河的终点一起汇入冥河,慢慢地滋养魂魄,在正常人轮回几十上百次之后,他们才有机会重新投胎转世。 婴勺仔细地观察着周围人的变化。 如果她的猜测没错,悬河水的作用应该是洗掉亡魂的执念,让亡魂自愿步入轮回。 自愿步入轮回意味自愿放弃生命,和这一世所有的留恋。 凡人确实可以这样做。 而神呢? 婴勺僵着脸想。 如果她在这里放弃了生命,估计就真的连片渣子都没了。 她不能再下悬河了。 婴勺看着自己被困在笛声牵引范围内的脚步,目光犀利了起来。 不管能不能出枉死城,第一步她都要想办法挣脱这古怪的笛声。 **** 长渊看着那队亡魂走下悬河,渡过齐腰深的水,有些人走得快,有些走得慢,但大部分人都从岸边爬了上来。然而有几个人停在了水中,或是在河水中央,或是在即将上岸的时候,那魂魄逸散成光点,落入了河中,与悬河平静的波涛一起流逝了。 那只讹兽走在河中,姿态与它在岸上的行走没有任何区别,因全身溃烂,看不出它有任何变化。 长渊将目光转向另一边——那举着骨笛,盯着自己看的青面鬼差。 长渊听曦和说过,鬼差是枉死城中无法被悬河水带走的亡魂,他们永远放不下自己的执念,被悬河放弃,在这里修成了鬼,却出不了枉死城。幽都的长老为了减少他们的痛苦,抽走了他们的记忆,取走了声带和听觉,让在枉死城中当吹笛人,给亡魂引路,等待将来被悬河带走的一天。 -- 第94页 这些人在另一种意义上实现了永生。 鬼差盯着长渊看了半晌,见笛声引不动他,于是举步离开了。 长渊看着他身后老老实实跟着的亡魂,包括那只讹兽——这讹兽确实已经死了,但上一次他见到的心狠手辣的跋扈样,可不像是能甘于被人如此驱使的性情。 他眯了眯眼。 难道婴勺也正像这只讹兽一样在偌大的枉死城中漫无目的地行走,一次次地走进悬河……所以他一直找不到她。 长渊望向远处。 这个笛声,可能把她困在某个地方了。 他抬起步子,走向鬼差。 鬼差的感官似乎十分迟钝,直到长渊来到了他的面前,即将要撞上的时候,他才停顿下来。 鬼差看着长渊,但似乎并没有把他当做与自己一样的生灵。他的眼里只有魂魄,对于魔这种肉身和魂魄早已融为一体的存在,他是完全陌生的。 也不需要他引路。 鬼差打算绕过长渊。 然而长渊抬起了手,拦住了鬼差的去路。 他即将触碰到鬼差的骨笛。 就在此时,一道尖锐的笛声划破枉死城的上空,由远及近,自四面八方响起,此起彼伏。 长渊一顿。 鬼差一顿。 一直行动缓慢的鬼差忽然变得敏捷,他立即转身,笛声急促,将自己引领的亡魂聚拢在一起,围着他们走了一圈,似乎在查看人数。 长渊的眉毛扬起,仿佛猜到了什么,嘴角一勾,露出个堪称满意的表情,然后一伸手,夺走了鬼差手中的笛子。 **** 婴勺没想到,这看上去风平浪静,就算东荒离火烧过来都不会激起半点水花的枉死城,居然会在一个鬼差丢掉笛子之后拉起岗哨。 这事发生在片刻前。 婴勺数次试图脱离鬼差的牵引,尝试了许多种办法,比如藏在别的亡魂后面,比如堵住耳朵让自己听不见笛声,比如抠住地面死不撒手,比如在其他亡魂耳边叨叨说一起逃跑,但最终都毫无用处。 不仅她无法逃脱鬼差的控制,其他亡魂对鬼差的牵引堪称亦步亦趋,丝毫没有半点逃跑的心思。 于是婴勺愈发觉得这枉死城不是人待的地方,她得尽快走。 剩下只有两个选择,第一,把鬼差打晕,第二,偷走他的笛子。 为了显得手段温和且循序渐进,婴勺决定采用第二个办法。倘若笛子是关键,她只需要拿到这件东西就行,不必与这些可怜人动干戈。 但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鬼差与他那骨笛仿佛生来一体,即便不吹的时候也不松手,婴勺找不到机会下手,于是只好改偷为抢。 而既然要抢,动静就不免略大一点。 婴勺先是伸腿试图将鬼差绊倒,后者面不改色地跨过了她的腿,然后她绕到鬼差面前将其拦住,冲他勾了勾手。 鬼差没理她,绕过弯继续往前走。 婴勺抱着双臂在鬼差身后看了一会儿,觉得他敬酒不吃吃罚酒,于是从手心弹出了火苗,那火牵引成线,捆住了鬼差的双手双脚。 婴勺气定神闲地来到鬼差跟前,掰开鬼差的十指,将骨笛拿走了。 笛声中断,他身后的亡魂们停下了脚步。 鬼差没有眼珠子,还被捆着,空洞洞地看了她一会儿。 婴勺以为他决定认命了。 谁知,他张开了嘴。 “啊啊啊啊————!!” 无声的震动在空气中传播,被夺走声带的鬼差虽然无法喊出声音,却比常人的喊叫更加震耳欲聋。 婴勺飞快地捂住耳朵:“你有病吧!” 这震动传出去很远,婴勺首先听见来自东南方向的一声尖利笛声,紧接着同样的笛声从四面八方传开,如同战争中传递的烽火和阵前阵尾呼应的号角,昭示着一个急促而鲜明的信息——有亡魂逃跑。 第49章 枉死4 弦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和罗织…… 婴勺自认不是亡魂。 而亡魂也确实逃跑了。 原本跟在这鬼差身后的亡魂们, 在婴勺夺走骨笛的那一刻,他们身上仿佛有某根看不见的绳子断了。 他们恢复了自己的眼神,惶恐而又充满野心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然后——四散奔逃。 婴勺被震得脑壳疼, 一巴掌抽晕了鬼差。 瞎眼的鬼差不喊了。 但笛声已经传出去了。 婴勺揣起了骨笛, 叉着腰, 看着晕厥的鬼差。 片刻后,婴勺看着悬河里倒映着的自己以假乱真的青色鬼脸, 再将河水里头那真正的鬼脸往底下摁了摁,嫌弃地将骨笛在水里涮了涮,然后站起身来,一边走, 一边轻轻地吹响了。 **** 长渊在拿走鬼差的笛子之前,就大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在他亲自尝试了之后, 便完全确定了。 在“这丫头挺机灵”的欣慰之情下, 他将鬼差定住身形,扔进了悬河里, 将笛子洗干净并在衣服上擦拭完毕, 引了风替自己吹笛。 虽然笛声五音不全四处漏风,但那些方才还短暂地迷惑了片刻的亡魂,却也跟了上来,跟着他, 向第一声响笛的来源处靠拢。 **** 婴勺使出了这辈子最大的劲往上飞,却都没有摸到冥河的半片水花。 这从枉死城上空经过的冥河,连通灵界、什刹海和无数凡界,如果她能顺利进入冥河, 就能从这枉死城中离开。 -- 第95页 然而她现在怀疑这冥河是人画上去的,虽然一刻不停地流动,里面无数魂灵星星点点,却仿佛只是恰好落入枉死城的倒影——她觉得自己已经飞出了天宫三十三重天的距离,却压根摸不着。 婴勺怀着极度沮丧的心情落回地面,蹲在地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叹完了将眼睛从胳膊肘中挪出来,谁知看见了跟前两尺外站着的一双脚。 那脚上拴着锁链。 婴勺盯着那锁链,嘴角虚伪地弯起,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抬起头,与鬼差对视,举起笛子,打了个招呼。 鬼差依旧盯着她。 婴勺没动。 鬼差抬起了脚步。 从她身旁走过去了。 婴勺等到那鬼差带着的最后一个亡魂都从自己身边走过,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她回头看那越走越远的鬼差,抛了抛手里的骨笛。 还真有用。 她将目光投向四方。 哪里都是路,没有任何阻碍,然而哪里都是阻碍。 没有任何通向外界的指引。 婴勺掏出怀里的如意指。 这里头还嵌着白檀的发丝。 这根发丝,是当初白檀在极涡中给她引路,二人一同摔倒时,她从白檀头上拽下来的。当时她对白檀的身份已经产生怀疑,留了这么一手。 她见白檀总在顾惜所在的凡世周边转悠,觉得此人或许与顾惜成魔有什么关联,因此原本是想要找他问长渊心脏的下落,谁知话没问出来,现在她自己还进了这么个鬼地方。 璧城主的如意指即便在枉死城仍旧发挥着作用,只是它虽然发着微弱的光,却丝毫指不出方向。 显然白檀不在枉死城。 而且距离太远,如意指也无法根据白檀的所在为她指出方向。 婴勺有些想揍人。 这鬼地方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她把白檀的发丝从如意指中取出来。 在自己身上掏了掏。 在进鬼界之前,为了最大程度上避免被朽翁发现破绽,弦歌取了一段他自己的头发给婴勺带在身上,让她的魔气尽量逼真一些。 婴勺在自己腰带里找到了。 幸好没丢。 她将那一小段束起来的发丝嵌入了如意指。 谁知,亮了。 婴勺豁地站了起来,睁大了眼。 如意指热得烫手,亮光明确地指出,这头发的主人,就在枉死城。 **** 弦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和罗织一起,把烺樽从地窖中搬了出来。 “你这阵子去哪里了,陛下是不是在偷偷策划什么,不告诉我们?”罗织怕刮花自己指甲上的蔻丹,半点力气都不愿意出,就靠在旁边说风凉话。 “你不如问我陛下去哪里了。”弦歌将烺樽挪到了原本放传信炉鼎的位置,假装它只是个高大些的普通炉鼎。 罗织不屑地笑了一声:“你会告诉我么?” 弦歌擦了擦额上的汗,坐了下来:“听说你去了天门山。” 罗织想到这事就不愿说话,“哼”了一声。 “你知道小殿下的事了。”弦歌看向她,“讹兽族中如何?” 罗织:“他们族里怎样关我屁事?” 弦歌道:“若是太糟糕,小殿下回去之后会难过的。” 罗织看了他两眼。 然后站直了身体。 “别给老娘兜圈子。说人话。” “小殿下安然无恙。我们已经见过了。” 罗织捏了捏拳头。 弦歌连忙道:“不是我不告诉你,是你一直在龙肩。” 罗织:“你居然还找我的茬?” 弦歌往后退:“打住,打住,大将军,撒气不是这样撒的。”眼见罗织的指甲就要掐到自己身上,他连忙甩锅,“陛下,你该怪陛下,他严令我保密的。” 罗织:“那你现在为何又告诉我?” 弦歌道:“我觉得这个事瞒不住了,天界已经有了点风声,好像先前有人在天宫发现了婴勺小殿下的踪迹。” 罗织想不明白:“陛下为何要瞒着?” 弦歌回忆着自己从婴勺嘴里听到的那些,道:“小殿下恐怕去了个不得了的地方,她现在修为也很了不得,陛下大约是为了保护她……毕竟她族中一堆事,挺麻烦。” 罗织道:“姬纣已经死了。” 弦歌愣了愣:“这我倒是不知。” 罗织:“姬纣的毛发出现在了龙肩,这事应该已经有人和你说了。” 弦歌点点头:“我查到姬纣早年被驱逐时,在龙肩待过一阵子,可能是那段时间留下的。” 罗织道:“姬纣那贱/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龙肩这场叛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策划的,我们怎的先前半点风声都没收到?” 弦歌道:“此事恐怕与鬼族有关……此事说来复杂,简而言之,姬纣被天门山驱逐之后,曾长时间与鬼族为伍,仅凭她一人之力,是不可能操控龙肩的,她顶多是颗棋子,背后有人。” 罗织道:“战火是最近才烧得凶的,还打了刑旸的旗号,我有些不安。” 弦歌道:“你不安还把唐闻一个人留在那儿?” 罗织翻了个白眼:“他要是死了我去他坟前磕一百个……算了还是十个吧,十个响头。” 弦歌点点头:“看来唐闻确实很不值钱。” -- 第96页 罗织一巴掌拍上烺樽,发出”嗡嗡“的回响:“你把它拿出来干什么?” 弦歌道:“陛下说得想办法毁了。” 罗织愣了愣,看着这一丈多高的法器:“这么宝贝的东西?等等,不会刑旸真的要回来吧?” 弦歌叹了口气:“说不准的。陛下有这个担心。” “刑旸的心脏还没找到?” “有线索了。” 罗织抱着双臂:“不会在枉死城吧?” 弦歌愁容满面:“不知道......反正他是去了。” 罗织甩手就走。 弦歌:“等等,陛下还有吩咐给你。” 罗织快步往殿门口去:“他都快死了,吩咐个屁!等刑旸活过来我立刻改投新主子!” 弦歌道:“你最近去看过唐不周吗?” 罗织脚步顿住:“怎么,一个养着秦烛心脏的尸体,有什么好看的?” 弦歌站起身,来到她身旁,凑到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罗织猛地盯了他一眼。 走了。 弦歌然后愁眉苦脸地转向烺樽。 到底该想个什么办法,把它毁了呢? **** 婴勺找弦歌找得有点急。 虽然她知道着急也没用,就算找到了弦歌,他们也得面对出不去的问题。 但她心里堵得慌。 弦歌是和她一起下鬼界的,她被朽翁弄进了枉死城,弦歌肯定是被她祸害的。 万一真被她连累得在枉死城度过一辈子,她就是把心肝给他吃了也赎不清自己的罪过。 她还一直惦记着给弦歌找媳妇的事,总不能在鬼差里挑个母的给他过日子吧。 枉死城比婴勺想象得要大很多。虽然看上去荒芜,甚至地势都不太有变化,走起来并不太累,但在这大到没边的地方更显得处处一样,十分容易迷路。 在这里,婴勺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按着如意指所指出的方向走。 她先前走了三天才过了两次悬河,可见鬼差牵引亡魂渡悬河是有一定节奏的,不能让他们在悬河里待太久,也不能让他们太长时间离开悬河。 他们会带着亡魂在枉死城中四处游荡,在距离悬河的一定范围内活动。 所以在枉死城中,悬河其实是鬼差聚集的中心。 因此这一回婴勺是背着悬河走的。 然后她发现,自己似乎正逆着人流。 先前她还在亡魂队伍里的时候,从来没有碰到其他任何队伍,而在方才过去的短短几个时辰中,她就已经碰见了三个鬼差。 每一个鬼差都对她朝相反方向行进的行为投来了注意力,但因骨笛的掩盖,没有人发现她身份的问题。 婴勺觉得他们够笨的。 但如果他们稍微聪明一点,恐怕她就没这么好逃脱了。 第50章 枉死5 “枉死城没有出路。”…… 这些鬼差都是朝着婴勺来的方向去的, 说明先前被她打晕的那个鬼差嚎的那一嗓子确实有效,让这些散落在枉死城各处的鬼差纷纷采取了一致行动——抓捕逃跑的亡魂。 婴勺放走了一整个队伍的亡魂,可以混淆其他闻讯而来的鬼差的视听, 如果鬼差的脑子确实一根筋, 也许他们永远都不会发现婴勺的存在, 而如果他们的脑子但凡还会转点弯, 一旦发现了被她扔进悬河里的鬼差,恐怕这搜查的目标就要换到她头上了。 婴勺闲之又闲地背着手往前走, 一心找弦歌。 她特地将那个鬼差扔到了离他发出讯息之外好几里地的地方,费了好大的劲。以这些鬼差的脑子和脚程,至少得一整天才有可能发现其所在……如果那个鬼差被悬河泡化了就更好,怎么说还是大功德一件。 婴勺叼着笛子走在寸草不生的土地上。 但要是他们运气好发现了嘛…… 她看着前方再次出现的一队亡魂, 以及其最前方的鬼差。 要是他们开始挨个排查鬼差的身份,她恐怕就…… 笛声忽然再一次此起彼伏地响起。 这一次比上一次还要急促激烈。 婴勺的脚步蓦地顿住,木着脸想。 她恐怕就……要完。 在即将与前方鬼差遭遇的当口, 婴勺果断地吹起了骨笛, 引来了自己身后的第一个亡魂。 她转过身,假装自己是响应笛声前去查探的鬼差一员。 只是步履极慢。 另外那个鬼差带着一队亡魂, 从她的旁边缓缓经过。 鬼差没有注意她。 婴勺继续吹着笛子, 引着身后的亡魂向前走。 在看到那鬼差的队伍走出至少半里路,她才将笛声一停,飞快地转身离开。 娘的,此地不宜久留, 她得离悬河越远越好。 **** 枉死城里,除了鬼差,没有其他任何人会干预这里的秩序。鬼差们早已形成了自己不容动摇的规则,即便从来没有发生过外人闯入夺走鬼差骨笛的事情, 他们也有办法应对。 这是长渊在察觉到周边所有鬼差都赶往一个方向之后,得出的结论。 他愈发确定,婴勺还好好地在外蹦跶,而她一定走的是与所有鬼差相反的方向。虽然他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识破婴勺的障眼法,但仅凭这一点,他必定可以在稀稀拉拉的鬼差中找到她。 只是他的速度得加快了。 -- 第97页 枉死城中的这些掌权者,不知会用什么办法处理冒充鬼差的人,那丫头只有一个魂魄,在此地恐怕出于绝对的劣势。 长渊心想,自己方才应该把那个倒霉鬼差扔到显眼点的地方。 不过,现在亡羊补牢倒也还来得及。 他望着从另一个方向急促赶路的另一名鬼差,注视着对方,并向其走去。大约是魔族在所有鬼差的眼中都过于不起眼,那鬼差好不容易注意到长渊,并将视线向他投去,便看到了那个伪装成鬼差的魔族人,对自己露出了礼貌的微笑。 **** 婴勺一路上没有让自己再与任何一个鬼差碰面。 在察觉到有鬼差接近的时候,她就迅速改变路线,尽量与其绕开。一开始还比较容易,大概是因为鬼差们并不太经常碰到这种突发情况,对各自路上遇见的同类并不敏感。但在之后,随着好几道笛声陆续传讯,婴勺明显发现遇见的鬼差即便瞥到她一眼,都想要上前来查看。 但并没有一个鬼差真正上来抓她。 婴勺判断,这些单个行动的鬼差无法对她怎么样。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并没有直接辨别她身份的能力,也有可能是他们必须得先完成某件事,才能处理她。 她得尽快与弦歌碰头。 婴勺这样想着,就注意到前方出现了鬼差的踪迹。 她赶紧转向另一边,才冲了一段,又出现了一队。 她一脑门子官司地再转身,谁知在视线范围内出现了第三队。 婴勺觉得自己见了鬼了。 不过确实也是见鬼。 婴勺脑门上开始冒汗,她立即向悬河方向转身,拿出笛子开始吹奏,故技重施,指望其他三路鬼差不要注意她,最好把她当成自己人。 最先与她遭遇的鬼差距她较远,随便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大约没看出什么破绽。 然后继续往前走。 婴勺没敢松气。 第二个鬼差从她的身边经过,并没有看她,而是先将注意力放在了其他两个鬼差身上。 第三个鬼差行进的方向与第一个相同,婴勺假装自己什么都不在意,只看着前方,然后,她感觉到这个鬼差改变了方向,朝着自己来了。 她听见了笛声变化。 已经与她擦肩而过的两个鬼差同时停下,朝着她转过了身。 婴勺停住脚步。 三个鬼差朝着她接近。 婴勺握着笛子的手无声地收紧。 其中一个鬼差明显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但似乎想要更进一步确认。 婴勺的眼中掠过杀意。 就在她即将出手的那一刻,忽然又响起一阵笛声。 这一次来自相反的方向,很近。 三个鬼差停住,一个接一个地吹响了骨笛。 婴勺有样学样,跟着他们一起举起了笛子。 笛声向各方传递,枉死城中的节奏加快了。 然而这些鬼差吹完之后,并没有转向这一次发生异状的方向,而是迅速朝着最开始她引起骚动的那片地方而去。 婴勺觉得自己猜得没错,对于鬼差而言,要么是辨认失踪鬼差的身份更重要,要么就是他们得凑到一起才有解决她的办法。 婴勺猫着腰,离开那三只鬼差的视线,转身飞速退走。 弦歌也在找她,而他一定在那个方向。 **** “老子不干了。”在第无数次使尽九牛二虎之力,牛头马面却始终纹丝不动之后,渺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抬头看着那二位灵尊,“看谁能耗得死谁。” 高大的牛头石像立在巍峨的枉死城门前,手中的长刀刀柄稳稳地戳在地面,身上沉甸甸地布满经年累月的灰尘,没分给渺祝半片眼神。 马面身上的灰尘比牛头略少些,其手中的三叉戟动了动,眼珠子挪动,看向地上的渺祝:“巫祝大人若想进去,是可以的。” “谁要进去,老子才不要进去!”渺祝愤怒地捶地,“你们开个门,让那人出来,我立刻就走!” 马面于是回答了他的上一个问题:“大约是我们耗死巫祝大人你。” 渺祝:“……我招谁惹谁了!” 牛头和马面继续平视前方。 沉默了一会儿,渺祝拍拍屁股站起来劝说道:“当初尊神进去的时候,你们没答应把她放出来?我不信。” 牛头依旧不理他。 马面道:“幼君入枉死城时,我们对她说的话,与对前两日那位魔族年轻人说的一样。” 渺祝:“他不年轻了!” 马面:“哦。” 渺祝:“……” 马面补充道:“幼君原来已归天界,甚好。” 渺祝:“……” 原来这俩只看进门的,谁出去了都不知道。 他在牛头马面交叉的兵刃前来回踱步,握着手碎碎念:“魔尊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尊神会杀了我的,你们别看她平时好脾气的样子,她但凡动根手指头都能把我捏死,何况现在都用不着她亲自动手了,她那个冷面的夫婿就会替她把我抽成个陀螺。” 马面:“出来了呢?” 渺祝:“被抽死的就估计是魔尊。” 马面:“公平。” 渺祝:“……话不是这样说的!” 牛头总算开了一下口:“幼君成婚了。” 渺祝瞪他一眼:“好奇就去外界看看,别守这破门了。” -- 第98页 马面:“出去倒不必。在你被耗死之前,可以多和我们讲讲。” 渺祝:“老子呸!就不告诉你!” 马面:“哦。” 牛头皱了一下眉,大概是觉得他们太吵了。 渺祝再次席地而坐。 又沉默了片刻。 渺祝道:“你们真的连尊神的面子都不卖啊?” 马面:“嗯。” 渺祝:“那要是当初尊神真折在里头,你们对得起父神母神么?” 马面:“对不起。” 渺祝:“那你们还——” 牛头:“枉死城可进不可出,是因其没有出路。” 渺祝:“什么意思?” 马面:“我们无法放人出来。” 渺祝抬头望着他,望得脖子都酸了:“那当初那只铁山鬼是怎么回事?” 马面的眼珠斜着看他:“他骗过悬河,入了冥河的轮回。当初的悬河尚未成形,他是漏网之鱼,之后不会再有。” 渺祝道:“老子想揍人。” 忽然一捧灰落了他满身。 渺祝:“干什么干什么!” 更多的灰尘落下,几乎把渺祝埋在了下面。石块摩擦的震响充斥了他的双耳,牛头和马面在他跟前单膝跪下。 渺祝从灰土里钻出来,“呸”了好几声,抹着脸,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你你你你俩想送老子天谴吗?” 牛头和马面低下了头,齐声道:“幼君。” 渺祝转过头,看到了从巫神柱下走来的曦和。 “吓死老子了……尊神您来了。” 曦和略点了下头,示意他们起身。 牛头马面站起身,灰又落了渺祝一身。 渺祝连忙道:“尊神,长渊他可能真的出不来。” 曦和看着牛头马面,道:“你们方才说,枉死城没有出路。” 牛头马面:“是。” 曦和道:“那就是说,可以造一条。” 第51章 枉死6 “你是要死在悬河里,还是死在…… 鬼差们以他们最快的速度向最开始发出信号的地方聚集, 但因为他们几乎每个人都带着一大堆亡魂,所以即便赶路,也仍需要一段时间。 婴勺一路上碰见的鬼差几乎都没有再对她的身份做出任何试探, 她猜想这些人在聚齐之后一定能够使用某种手段找到她, 因此她最好能在鬼差们对她动手之前出枉死城——只是她至今对这件事毫无头绪——再不济也得在这之前与弦歌碰头。两个人有商有量的, 总比一个人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要好。 如意指表明弦歌的位置离她越来越近, 她不清楚魔在枉死城中是否会受到悬河与鬼差的影响,但方才这个方向已经产生了两次骚乱, 显然弦歌是在采用某种方式向她传递信号,同时恰好给她解了围。 倘若弦歌不会受到骨笛的控制,他有可能直接混在某个队伍里,也有可能像她一样变成了鬼差的模样混淆视听。 这么想着, 婴勺便听见前方远远地似乎传来笛声。 她迅速地躲到一块石头后方。 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半个脑袋。 果然是一队亡魂。 那队伍逐渐走入她的视野范围内,人数倒是不少。 婴勺眯着眼望着那领头的鬼差,堪称她见过的所有鬼差里吹笛子吹得最敷衍的——不是用嘴吹, 干脆是用风吹的。 婴勺早就试探出这枉死成里鬼差的水平, 不仅脑子不好使,法力也十分皮毛, 这鬼差倒是用仅有的那一点脑子和法力做这偷懒用了, 不好好干活,活该他进不了轮回。 那风吹出来的曲调不堪入耳催人尿下,倘若放在那爱听小曲儿的二百五广澜的临晨宫里,得是一开场就要被打出来的水平。 婴勺猫在石头后, 看着那队伍慢慢接近,准备等他们一过去自己就开溜。 就在这时候,她的肚子响了。 那边的鬼差似乎察觉到什么动静,微微转动了一下头。 婴勺:“……” 这个鬼差看上去确实比其他的略聪明一点。 但也没聪明到哪儿去, 他只是动了一下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踪影,便继续偷着懒儿领着亡魂向前走。 婴勺揉着肚子,看着那队伍即将从自己跟前经过。 亡魂是不能吃的,吃了要遭天谴,可这枉死城里有什么能下肚的吗? 她在这里已经待了三日,饿得快要眼冒金星,此时但凡有个能让她张嘴的东西,不管味道如何了,她都能给它吞下去。 想吃烤兔子,想吃烧鹅,想吃东海里的大白鱼。 等等,这队伍里好像掺了个四条腿的? 婴勺眼神一动,在亡魂堆里瞄见了若隐若现的四蹄,一看就不是人,说不定是什么精怪……这还是她头一回在枉死成里遇见不直着走的,甚是新鲜,虽然只能看不能吃,却还是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然而就是这多看的两眼,让她顿住了。 她看到了那苍白的骨架,挂着些可怜的残肉,几乎看不出本来面貌,混在亡魂堆里跛着脚前行。 然而这骨架她太熟悉了。 这是她的族人。 婴勺从石头后站了起来。 尽管不可能。 但她确定无疑,这一定是一只成年讹兽。 鬼差看到了她。 她一步步地走近。 鬼差停下,其身后的亡魂也停下。 -- 第99页 婴勺来到他们的正前方,隔着一段距离,将目光投在了那只讹兽的身上。 仅仅一瞬。 她不可置信地定在了原地。 不可能。 婴勺有一刹那想要抬起手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三百年来,她每一次看到这张脸,都是在梦里。 梦中,这只讹兽出现在万劫不复的罪渊里,冲她伸出獠牙,最后被她斩下头颅。 而前不久,在青镜里,托妄婆的福,她恰好重温了一遍那段歇斯底里的过往。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会出现在这里。 她应该在天界西南荒,背着血债,心安理得地当她那个夺来的王,而不是只剩下这一副难以辨认的残躯,在这个六界之中的荒芜之地,跟在一个青面鬼差的身后,像孤魂一般游荡。 但这一定是她。 那个女人,就算化成灰她都认识。 婴勺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姬纣害死了云真,夺走了她的身体,将她扔进了四境轮。倘若不是她命大,此时也早已在四境轮中魂飞魄散。 她在梦中杀了这个女人无数次,她无时无刻不想亲手将她斩杀。 可当仇人猝不及防出现在她的面前,尤其是以她想象不到的姿态时,她一时居然僵在了原地,浑身都不会动了。 直到那鬼差领着亡魂队伍来到她的跟前。 婴勺此刻已经浑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将那鬼差忘到一边,她变回了自己的本来的样子,一步一步地向讹兽走去。 她盯着讹兽的残躯,在它跟前蹲下。 这张脸已经没剩下多少血肉,右半边脸的颧骨眼眶牙齿都暴露在外面,左边半张脸还残留着些许轮廓,却也已经腐烂到极致,一颗不完整的眼球挂在眼眶里,微垂着看向地面。 姬纣是讹兽一族中体魄极为强健的一个,她是云真的亲妹妹,有讹兽王族嫡系最优越的血脉。不像从小就长不大的婴勺,姬纣即便此时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却仍旧比蹲着身子的婴勺高大。 只是和所有被笛声控制的亡魂一样,它的嘴里念念有词,看不到身边任何人。 即便婴勺已经在它的眼前举起手,金色的火焰即将要吞没它的头颅,它也没有任何动作。 “你记得我么?”婴勺的声音很轻,却隐隐有些颤抖。 姬纣没有回答她。 婴勺的手僵在那里。 她想要杀姬纣太久了。 但她没有想到,自己再一次看到的姬纣,却是一个死人。 她满身的仇恨尚未卸下,她想要姬纣亲身体会死在她手里的感觉,要姬纣为自己犯下的一切赎罪,要姬纣知道,她的侄女小王姬回来复仇了。 然而,她幻想了无数次杀姬纣的场景,却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白日梦。 姬纣不知在哪里染上的患语虫,浑身被啃成这个样子,死后还进入了枉死城,在这个对神而言只有绝望的地方,咬着自己的执念,一遍遍地渡过悬河,等着自己的亡魂被消磨殆尽的那一天。 婴勺觉得而自己该报的仇没处报了。难道她要在这里,在姬纣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烧灭这一点可怜的亡魂?这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云真的命谁来偿还呢? 这不是她想要的复仇。 她觉得心里很空。 然后,她看见,身前的讹兽状态忽然发生了变化。 不止是它,这个队伍里的所有亡魂都躁动了起来。 笛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 和先前婴勺所在的队伍一样,亡魂们四散逃开。 然而姬纣没有动。 婴勺心中的情绪汹涌起伏,她掌心的金色火焰还映在姬纣那只残存的眼珠里,另一只手握拳握得死紧,撑在地面上。 她哑着声音,再问了一遍:“你,记得我么?” 姬纣还是没有动。 但婴勺看着那张残缺的脸,她知道,这个女人,她想起来了。 “我给你选择。”婴勺不需要姬纣的回应,她深呼吸了一次,死死地盯着姬纣的眼睛,自己的眼眶泛起红,“你是要死在悬河里,还是死在我的手上。” 姬纣也盯着她。 婴勺不知道姬纣在这枉死城中游荡了多长时间,但此刻应该是后者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恢复神智。 婴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 “你这三百年来,准备好被我杀死了吗?” 婴勺没有更多的话可以说。 她恨姬纣,也了解她这位姑姑。 这是一个不会认错,也不会后悔的人。 姬纣的骨架很轻微地动了一下,婴勺感到她似乎在深呼吸。 婴勺望着姬纣那只仅存的眼珠,道:“谢天谢地,我们不会再见了。” 金色的火焰迸发,神火的威势几乎轰亮了从枉死城上空穿过的冥河。 一位神,杀死另一位神。 神火在土地上不灭,烧得大地滚烫,那嶙峋的白骨化作灰烬,在火焰中随风飘散。 西南荒天门山的叛徒姬纣,从此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婴勺蹲在火焰中央,她自己的神火伤不了她,却阻止了任何一个人靠近。 青面的鬼差站在火焰之外,脸上映着金色的火光,手中垂下夺来的骨笛,看着那蹲在金色火焰中央的小讹兽,久久不曾挪动。 -- 第100页 她或许在想这三百年所受的苦。 又或许在想云真。 鬼差望着她,心想。 也有可能在想他——这个三百年前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断绝她希望的人。 鬼差的手微微握紧了。 所有的鬼魂都已经逃散,直到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一片焦土。 姬纣半片骨灰都没剩下。 婴勺感到有人来到了自己的身后,然后转到自己跟前。 她看着那双拴着铁链的鬼差的脚,闷闷地道:“弦歌,是你吗?” 那双脚在她跟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化作了她熟悉的样子。 婴勺被扶着站起来,她紧抿着嘴,看着弦歌的脸:“连累你了,可是你怎么,站在一边看戏呢。” 然后她便见弦歌叹了口气。 他微微张开双臂,将她抱进了怀里。 婴勺的下巴搁在了他的肩上,感受着他一手揽着自己的背,一手在自己的头发上摸了摸。 婴勺攥住他背后衣裳的手紧了紧。 “你……你的琴硌得慌。” 过了一会儿,抱着她的人才算松了手,二人拉开距离时,无比自然地在她的脑门上敲了一下。 婴勺捂住脑门。 长渊顶着弦歌的脸,教训道:“净闯祸。” 第52章 枉死7 长渊补了一句:“大不了都杀光…… 婴勺原本还有一点点感动, 但被这一下都敲没了,她在长渊肩膀上推了一下:“反了你了。” 长渊耸了一下肩。 婴勺抱起双臂,瞅着他:“怎么进来的?” 长渊答道:“幽都。” 婴勺看了他一会儿:“以前没觉得你这么聪明呢。” 长渊露出文静的笑, 十足的弦歌的样子。 “通过渺祝进来, 他肯定会跑去和我师父说, 可万一我师父也没办法呢?”婴勺道, “她是拿了安魂伞才出去的,我觉得这事她也不行。” 长渊道:“那我们就自己想办法。” “我这几天看下来, 除非从悬河一路漂到冥河,才有可能回到六界。”婴勺道,“我已经在里头走了两次,已经不是很吃得消, 再来几次估计就要死在里头了。” 长渊问:“什么感觉?” 婴勺:“生无可恋,不需要再活着的感觉。” 长渊看着远处银白色如缎带一般的悬河:“原来是这样起的作用。” 婴勺盯着他:“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跟下来。” 长渊依旧望着悬河:“不知对魔是否起作用。” 婴勺:“你要是永远都出不去了, 你家陛下……算了, 他也不会来这里救你。可怜的弦歌,你还是跟我作伴吧。” 长渊看着自己被她拍了好几下的肩膀, 道:“陛下说不定会下来救你。” 婴勺翻了个白眼:“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你少给我扯这门子的淡。走了,我觉得这些鬼差在准备整幺蛾子,我们离远点。” 长渊道:“我下河看看。” 婴勺:“那你自己去。” 长渊:“你和我一起去。” 婴勺:“凭什么?” 长渊:“困死也是死,有什么分别?” 婴勺:“……认识你这么久了没想到你这么有觉悟, 苟且偷生也是生,还是你自己先去死吧。” 长渊:“……” 他转身向婴勺来的地方走去。 婴勺跟上他,又想了想,道:“不如这样吧, 你先下河去,如果你真的顺水流去了冥河,还活着的话,就再进一次枉死城,把我一起带出去,怎么样?” 长渊:“不了,一个人找死怪难受的,怎么也得拉个垫背的。” 婴勺:“……原来你是这样成魔的,长渊当初真没看错你,很有做魔的潜质。” 长渊:“……嗯。” 婴勺:“你现在走这个方向,叫做羊入虎口。” 长渊:“怎么看出鬼差是虎?我倒觉得他们是羊。” 婴勺:“他们召集在一起,肯定有办法对付我们。” 长渊:“不一定。枉死城中基本没有来过外人,他们不一定知道要怎么对付这样的情况。” 婴勺;“我一开始以为他们先去救自己人,但在你那边也出事之后,鬼差们却依旧朝着最开始的方向聚集,我因此认为他们有自己的规则。” 长渊点点头:“有理。” 婴勺:“那你还往那边走?” 长渊:“既然如此,就更要在他们准备好之前破坏他们的计划,不然我们都要遭殃。” “如何做?”婴勺想到之前差点将自己围起来的三个鬼差,“我们接近就会被发现。” 长渊道:“我不会被发现。把笛子给我。” 婴勺把笛子交给了他:“你不会被发现是什么意思?” 长渊把婴勺那根笛子揣进自己的胸口:“他们对魔不敏感。我们可以去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婴勺:“你的好奇心未免太重了。” 长渊:“是你觉得这个地方陌生,先入为主地认为鬼差就是这里的规则,所以一心只想着逃。” 婴勺愣了一下。 长渊道:“鬼差也是凡人变的,比起普通能轮回的凡人,他们好不到哪里去。你连人家笛子都抢了,打一个也是打,打一群也是打。顶多碰见人多,把他们捆在一起丢河里罢了,费不了你多少力气。” -- 第101页 婴勺愣愣地看着他:“你说得确实有理……” 长渊补了一句:“大不了都杀光。” 婴勺:“……会遭天谴的。” 长渊提着嘴角笑了一下。 二人初步达成了共识,走起来脚程飞快,很快就追上了大批亡魂。 婴勺躲在石头后面,看着前方的鬼差们领着自己的亡魂朝着一个方向聚集,而更前方,有乌央乌央的一大片,是已经集合在一起的鬼魂。 婴勺扯了扯长渊的袖子,小声道:“他们快要集齐了。” 长渊站在她身后,也远远地望着那边:“嗯。” 婴勺:“我这辈子头一回闻到这么弄的鬼气,这些人不会被自己熏晕过去吗?” 长渊回头看了她一眼。 婴勺捏着自己的鼻子,仰起脸问:“我们要不要过去?” 长渊低着头看她:“要。” 婴勺看着那数不清的人头,有些愁:“怎么过?” 身后人没出声。 婴勺回过头,吓得一哆嗦。 长渊已经变成了青面鬼差的模样,和她一开始遇见他时一模一样,并拿起了骨笛。 “这样过。” 骨笛声响。 “鬼差”从婴勺身后绕出来,向前走去。 婴勺再一次感到仿佛有一层水雾罩在了自己身上,随着那笛声,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抬起,跟中了邪似的,亦步亦趋地跟上了长渊。 她看着前方步伐稳健的“鬼差”,忽然有点后悔。 方才不应该把笛子给他的。 这人看上去怎么像是要整她呢。 二人混进了亡魂堆里。 长渊扮演的鬼差天衣无缝,他魔的身份天然不容易引起其他鬼差的注意,后者甚至无法辨别他的身份,而在他吹响骨笛的那一刻起,婴勺就彻底变成了他牵引下的鬼魂,和其他所有亡魂一样,站在鬼差身后,目光呆滞,毫不关心外物。 所有鬼差在最前方站好。 婴勺立在长渊身后,左右两边都是亡魂,这地方的亡魂至少有上千个,鬼差大约有不到一百个,平时散落在枉死城的各处,只有在此时才聚集到一起。亡魂口中念叨着各自的执念,分散时不觉得,此时凑到一堆,竟让这荒芜萧条的枉死城显出莫大的声势来。 三千多个凡界,装下了数十亿凡人,在什刹海中漂流,被冥河串联起来。绝大多数人都在凡界中轮回,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经历生死,冥河水延绵不绝。 那些成仙成佛的,位列天界,千万年后才会再次进入轮回。那些成了恶鬼的,被渡官带走,扔进冥河洗掉一层皮。而这些进了枉死城的,会在悬河里逐渐洗去让他们不肯放下的执念,在他们真正放弃生命的那一刻,也会被悬河送入轮回。 这些人总归是要轮回的。 只有成了鬼和成了魔的,从人的道路上走上了歧途,从此一条路走到黑。 婴勺看着长渊的后背,又开始出神。 直到前面的“鬼差”向后勾了勾手,婴勺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点,抬起头,才发现从队伍的左右两侧,分别有鬼差拿了长长的拖地的竹简,在一一核对亡魂的姓名,已经快要轮到他们了。 长渊低声向后面递话:“他们在找逃走的亡魂。” 婴勺咬着牙道:“这他娘的还有名簿?那些真逃跑了的就算了,我这儿多出一个算怎么回事?” 长渊;“他们不一定在意有人多出来,毕竟不是所有人在枉死城出现的时候他们都能第一时间登上名字。但为了保险,你就说你是……” 婴勺接话:“姬纣那贱人。我知道了。” 她抬起头见长渊侧过脸斜眼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看出他的意思,“啧”了一声:“什么表情。用一下她的名字而已,虽然恶心,但我也不至于那么轴。” 长渊于是回过头去。 名簿核到了婴勺,鬼差问她姓名。 “姬纣。” 鬼差翻了好几页竹简,找到了那两个字,给她勾上。走去了下一个。 居然丝毫没发现她是个生魂。 看来他们的判断确实没错,这些鬼差法力十分有限,甚至不如地府那些拿人的小鬼,脸生魂和死魂都辨别不出。 难怪也看不出长渊的魔身。 身边的亡魂都在喃喃低语,婴勺往前靠了靠,凑到长渊的脖颈后面:“他们要查到什么时候?” 长渊的后颈微微痒,低声回答道:“查完。” 婴勺嘀咕道:“这一个个地找名字,太慢了。” 长渊:“你想让他们快点查完,早点查到我们头上?” 婴勺:“不是你说的吗,要看他们用什么办法抓我们。” 长渊纠正道:“是抓你。” 婴勺:“好吧好吧,你是魔,你高贵。” 长渊:“看到他们头上的印了吗?” 婴勺点头。 她一来枉死城就注意到了,这些鬼差头顶上都有个法力印记,藏在头发里,长得像佛祖的触地印。她使障眼法的时候连这个印记一同备上了,但只是个形状。 她先前还一直以为是因为这个印,所以她路上遭遇的鬼差大多怀疑她的身份,但眼下看弦歌头顶上的那个也就是个照猫画虎的赝品,那些鬼差却对他丝毫没有意见。 看来这个印另有用处。 长渊:“这是幽都的旗阵。” -- 第102页 第53章 枉死8 长渊看了她一会儿,伸手碰了下…… 婴勺没听过:“那是什么东西?” 长渊:“每个有旗印的人都是一张旗, 必要时,他们可以组成一个阵法,抓他们想要抓的人。” “那我们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溜?” “旗阵的优点是, 只要目标在方圆一百里内, 都能把人抓到。” 婴勺“啧”了一声, 十分失望:“缺点呢?” “有两个。”长渊道, “第一,只对魂魄有效。第二, 每个旗阵只能使用一次,用过之后,旗印就会消失。” “明白,准备用在我们身上了。”婴勺看他一眼, 自我纠正,“哦,不是我们, 是我。”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长渊给她投去“你脑子不太好”的眼神, “你想想,幽都是怎么把旗印送进来的?” 婴勺在他提到幽都的时候, 就已经想到了这个问题。 亡魂不是自然而然变成鬼差的, 就算有一个亡魂变成了鬼差,也不可能这么多人都变成鬼差,还整齐划一地遵守着枉死城的规则。 一定有人控制他们。 旗印是这种控制的一个表现。有人为他们想好了遇到突发情况时该怎么做,而他们也正按照这个流程一步步地进行。 但幽都的长老不可能亲自来枉死城。 因为来了就出不去了。 那这是怎么做到的。 婴勺看了长渊一眼。 可能他说的没错。 这里唯一的出入口就是悬河。 虽然不知道朽翁是怎么做到在须弥境里引入悬河水的, 但确实她进来是因为那些水。 只有悬河是与外界打通的。 幽都的长老根本不必亲自踏足,他们可以把阵法放在悬河的上游,甚至将整个悬河都设为一个阵法,从而影响枉死城中的秩序。 难道要出去就只有走悬河这一个办法? 婴勺想到自己第二次渡过悬河时那差一点就睡死过去的感受, 觉得自己估计在里头撑不过一刻钟。 她摇了摇头:“不行。” 长渊回头看了她一眼。 婴勺从他那眼神里看出,他又在嫌她笨。 “没说让你就这么下去。苟且偷生确实比死要好。”长渊盯着那些鬼差,“我们得想其他的办法。” 此时鬼差已经清点完了人数。 几个带头的鬼差聚在一起,盘点了一串名字出来。 长渊把手里的笛子放下来,照旧引着风吹。 “这样看,亡魂有名字,鬼差也得有名字。”婴勺小声道,“你知道被你弄走的那鬼差叫什么吗?” 长渊递给她一个眼神——怎么可能。 “那怎么办?我看他们要排查……不对,他们这是在做什么?他们不打算查一查鬼差的身份吗?”婴勺见那些领头的已经围成一圈坐好,将逃跑的亡魂姓名挨个写在了地面上。 长渊也有些意外,皱了皱眉,但很快理解了:“他们不需要查鬼差。” 婴勺反应过来:“他们假定了冒充鬼差的人就在那名簿上……不对,这是我假定的。他们在找到被扔进悬河的那个鬼差之后,吹了第二次笛,但很有可能他们根本就还不知道有人冒充了鬼差。” 长渊:“或者说不在名簿上也无所谓。他们对外人根本不感兴趣,他们的职责就是找到逃跑的亡魂。” 婴勺:“那我们岂不是可以随便走动?” 长渊:“再看看,我不清楚旗阵是如何作用的。别踩坑。” 领头的鬼差笛声变了。 除了他之外,所有的鬼差都暂时放下了笛子。 长渊也跟着一起放下。 成百上千的亡魂聚集到同一个鬼差身后,婴勺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她连忙回头看长渊。 他已经从鬼差变回了弦歌的模样,混在亡魂里,跟在了婴勺的身后。 “他们要启动阵法了。” 婴勺悄声说:“你笛子留着,万一呢。” 长渊道:“还有你的那支。” 婴勺:“你精通音律,你听听那鬼差怎么吹的,学会了就可以控制这里所有的亡魂。” 长渊:“我活腻了,要控制这些亡魂做什么?” 婴勺:“你在魔界是将军,现在回不去了,在这儿做个小地主也不错啊。” 长渊:“难听。不学。” 婴勺觉得这个理由很深刻,点头:“好的。” 除了一个看着亡魂的鬼差,其他所有鬼差围到一起,坐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有点像他们头顶的那个触地印。 婴勺跟着亡魂们聚集起来,在人堆里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念叨声,有一些烦躁。 长渊侧过头来:“饿了?” 婴勺:“你不饿吗?” 长渊:“还好。你不是辟过谷么?” 婴勺:“我不饿。” 长渊:“那你……” 婴勺:“我就是馋。” 长渊:“等出去……” 婴勺:“我想吃西南荒的山鸡。” 鬼差们开始念咒施法。 他们头顶的触地印发出光芒,向四面八方延伸,如丝带交织,在枉死城上空结出一个半透明的大网。 长渊:“想家了?” 婴勺:“我……” 长渊:“这我帮不了你,还是饿着吧。” -- 第103页 婴勺:“……” 长渊看着她。 婴勺叹了口气。 婴勺看着头顶:“要是佛也能长出这么多手,估计我第一次见面就不叫他秃头了。” 长渊:“叫什么?” 婴勺:“妖怪。” 长渊:“他会用他的手把你逮回去听经的。” 婴勺:“你说的是罗汉,佛从来都不强迫我听经。” 长渊看着她:“好。” 婴勺扭过头看他。 她对着长渊的目光,张了张口:“你……”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大约是过了两次悬河让人头脑不清醒,又或许是周围密不透风的亡魂令人头晕,婴勺觉得自己有些魔怔。 她从前讨厌长渊,是因为觉得他眼光高嘴还毒,不好相处,且她一直怀疑此人渣觊觎她师父。 而后来喜欢长渊……说不出缘由,但很有可能就是因为他是个人渣。 婴勺自认一直是个喜欢迎难而上的讹兽,或许长渊那个性情恰巧踩中了她的喜好,而如今,难道弦歌也踩中了她的喜好? 这太不可思议了,她认识弦歌也有好几千年了,从没觉得他是个人渣,难道这短短三百年,竟然有脱胎换骨的趋势了? 她怔怔地打量着弦歌。 这分明还是个温文尔雅的样子,让他背着琴走在凡人堆里,就是个脾气和样貌一样好的琴师。 比他家那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陛下强多了。 一道道亡魂从枉死城的各个角落被收入到旗阵中,写在地面上的姓名一个个被抹去,直到最后一个名字也消失。 逃跑的亡魂被镇压在旗阵之下,鬼差将他们锁在一起。 天空中的旗阵消失了。 所有鬼差头顶上的触地印也消失了。 长渊说的没错,这旗阵确实只能使用一次。 鬼差们拿起了自己的骨笛。 镇压着亡魂们的旗阵暂未完全散去,鬼差们的笛声与先前大有不同,长渊皱了皱眉,但听不出意思。 然而婴勺浑然没有在意其他正在发生的事。 她的目光依旧凝滞在“弦歌”的脸上,喃喃地道:“你当初被扔到乱葬岗的时候,长渊让你拿住他的剑,你没拿起来。” 长渊将视线挪回她的脸上,扬了扬眉。 婴勺:“说明你确实不如他人渣。” “……”长渊看了她一会儿,伸手碰了下她的额头,“悬河水都能把你喝醉?” 婴勺:“……” 她又说不出话了。 这不对头,一定是因为这枉死城的缘故。 婴勺甩了甩脑袋。 这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非得出毛病不可。 她豁然站起了身。 乌泱泱一大堆聚在一起的亡魂们,没有一个注意到她。 然而,那被旗阵圈起来的逃跑的亡魂们,里头至少有一半看了过来。 在鬼差的笛声下,目光呆滞的亡魂们,稀稀拉拉地,对着婴勺的方向伸出了手。 长渊皱着眉,也站起身,拉着婴勺的胳膊,让她往自己身后站了站。 然后,剩下一半亡魂也对着他们的方向,举起了手。 婴勺:“……” 长渊:“……” 他们知道这些亡魂在干什么了。 也知道那笛声是什么意思了。 婴勺对自己的愚蠢简直难以置信:“我居然忘了,这些人是亲眼看着我抢走笛子的。” 长渊道:“我也忘了。” 婴勺:“当时该把他们一个个捆起来全都扔进悬河的。” 长渊:“这会儿不怕天谴了?” 鬼差们向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二人对视。 婴勺:“谁说他们不在意外来者的?” 长渊:“你。” 婴勺:“我明明记得是你。” 二人沉默片刻。 长渊在婴勺背上抽了一下:“跑啊。” 二人迅速腾空,然而长渊才飞出半截,脚踝就被抓住了。 他低头看向抓着自己的婴勺。 婴勺仰着头,冲他龇牙一笑:“动不了——他们吹笛子了。” 长渊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那根笛子。 没吹。 他一抬手。 控制婴勺的几名鬼差手中的笛子顿时落地。 婴勺拽了他一把,飞身跟上。 二人跃出数丈,鬼差们连忙继续吹笛。 长渊没动手。 但婴勺已经知道怎么做了。 她大笑两声,双手一挥,无数金色的火焰小人从她的掌心飞出,一个接一个地蹿到了鬼差跟前,抢走了他们手中的骨笛。 笛声骤然消失,聚集在下方的成百上千的亡魂,在一瞬间乱了。 【肉文屋将分享完结各类好看的小说,找好看的小说就来肉文屋https://www.po18e.vip/】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系。 第54章 枉死9 “弦歌!你变坏了!” 这场面何止鸡飞狗跳。 几十上百年都陷在笛声里的亡魂, 在笛声彻底停止的那一刻纷纷停止了口中的念叨,迷迷糊糊地醒来,左顾右盼, 面面相觑, 没有人弄得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 但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同一条路——跑。 鬼差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等大乱, 他们想要把亡魂抓回来,却被四处慌张奔跑的亡魂们撞得人仰马翻。金色的火傀儡不过才巴掌大, 却能穿梭在人堆里,抢走鬼差的笛子,嘻嘻哈哈地乱窜,鬼差无论如何都抓不到它们。 -- 第104页 一堆小火傀儡在亡魂堆里玩够了, 抱着骨笛就冲向婴勺。 婴勺连忙阻止:“别给我!我不要!” 火傀儡们面面相觑。 长渊道:“扔悬河里吧。” 火傀儡们一溜烟儿蹿去了悬河。 婴勺:“……我还没说话呢你们干什么听他的!” 火傀儡们半空刹住,你拱我一下我拱你一下。 婴勺吐了口气,摆手:“扔进去吧。” 火傀儡们欢天喜地地抱着骨笛窜过去了。 鬼差们跟在它们后面跑, 跟小孩子抓蝴蝶似的, 却完全抓不着。 上百支骨笛被扔进了悬河,像砂砾被扔进自己的影子, 悬河水丝毫没有收到干扰, 甚至没激起半点水花。 失去了声带的鬼差们本来靠笛声相互交流,这下没了笛子彻底抓瞎,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有些鬼差跑去逮亡魂, 有些在原地和不消停的火傀儡们纠缠,直到第一个鬼差跳进了悬河,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然后所有鬼差都跳进去了。 他们在河里上蹿下跳地扑腾着捞笛子, 被悬河水带着往下冲走。 婴勺蹲在半空看得津津有味,就差没放声大笑,天灵盖却忽然被拍了一下。 长渊垂眼睨着她:“走了。” 婴勺拍了拍手站起来:“走啦走啦,哈哈哈哈!” 二人没有商量去哪里,却一致向悬河的下游而去。 除了牛头马面看守的枉死城们,枉死城的出入口就是悬河。 从悬河自冥河分岔的那一点开始,就从灵界进入了枉死城的地盘,悬河流经的一整片荒地,在洪荒时便已与六界分隔开来,自成一境,而在悬河走完这段弯路,重新汇入冥河的那一点,就是枉死城与灵界的另一道边界。 逆流而上不一定行得通,先顺流而下试试。 倘若他们能找到悬河与冥河交汇之处,不管那里有结界还是什么,好歹都能想办法。 长渊与婴勺迅速向悬河所流的方向而去,沿路经过河里无数狼狈的鬼差,还有四散奔逃的亡魂。 有些鬼差已经捞到了骨笛,一边爬上岸一边吹起来,有多少亡魂就逮多少,但有太多亡魂已经跑得很远,完全脱离了控制。 长渊与婴勺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已经基本看不见人了,脚下只有光秃秃的荒地,除了土坡和石头什么都没有,因此显得悬河格外显眼。 直到这么远的地方,他们还能够看到在最上游,悬河从天而降,如天河倒挂,从冥河中分出支流来,落在了枉死城的土地上。 但前方,他们看不见尽头。 二人飞了好几个时辰,却始终望不见悬河与冥河的交汇点。 婴勺落下地来。 长渊:“哪里不舒服?” 婴勺:“心痛。” 长渊看着她捂着腹部的手。 婴勺于是把手往上挪了挪,搁在了胸口。 长渊:“别偷懒,往前多走一走再说。” “也不能一个劲地往前走啊。你家陛下说得真不错,你就是个死心眼儿。”婴勺赖着不动,看了看周边的环境,再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莹白河水,“悬河不可能没有尽头。有没有可能是幻境?” 长渊忽略她前半句的指责,问道:“为何这样说?” 婴勺道:“哦,我……前阵子进了个地方,那儿有个幻境,能看见东面,却怎么走都走不过去,像鬼打墙。跟这个挺像的。” 长渊道:“听起来像是有人控制,但这里没有。” “这倒是……但这看起来很奇怪。”婴勺仰着头看天空中流淌过去的冥河,道,“冥河在悬河上面,既然能看到入口,就应该能看到出口。除非……除非悬河自己有灵,它不想让我们看见。” 长渊:“你的火厉害还是悬河水厉害?” 婴勺:“这要看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长渊往前去:“先找找尽头吧。” 婴勺在原地顿了一下,连忙追上他:“弦歌!你变坏了!” 长渊:“怎么?” “你居然想得出要烧悬河这种点子!”婴勺道,“你真是……太聪明了!” 长渊:“……” 他转头看见婴勺那双贼亮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忍住了那具“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耐心地道:“我没说让你烧悬河。你自己方才都说了天谴,这要是一把火烧了,烧不成就算了,若是烧成了,这里头的魂魄可都要算在你的头上。” 婴勺歪头:“那你是什么意思?” 长渊顺着悬河流淌的方向一指:“若你能将火放进水里,去探一探——” 他的话还没说完,金色的火焰便从婴勺指尖流淌出去,如一条鱼进入悬河,才走了几丈远,就消失在水里了。 婴勺纳闷道:“它这是蹿出去了还是不见了?” 长渊上一句话还没咽进肚子里,正噎着,面无表情道:“你问我?” 婴勺跑到悬河边上蹲下来凑近看:“好像是不见了。” 长渊闭了一下眼睛,忍耐着做了一次深呼吸,走过去抓着婴勺的后领,把她差点埋进河里的鼻子提出水面。 “你先别急,我们还是再往前走——” 婴勺一拍手:“这水比我想象的厉害,让我好好试试!” 长渊赶紧伸手,然而没拦住她。 -- 第105页 一条火龙从婴勺手心蹿出去,在空中摆了两下,一头扎进了悬河,那火控制得极好,进了悬河竟然没让悬河水烧起来,迅速向前游去。 婴勺一扯长渊的胳膊:“愣什么,跟上!” 二人跟着火龙飞速前进。火龙埋在水下,金色的火光向前无限延长。 枉死城中的地势过于单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长得一样,除了土坡就是石头,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哪儿。唯独远处从天上挂下来的那一小段悬河是个能看的东西。 火龙一路向前,婴勺却依旧没有看到任何能称之为“交汇点”的地方,这样一样看过去,悬河根本没有尽头,仿佛自它从冥河分岔出来的那一刻起,它就不准备再回去了。 婴勺跟着水下的火龙一路向前,觉得自己这几个时辰何止走了百里,简直够她从西南荒飞去东海了……直到她一头撞在了一片浓雾里。 “弦歌!” 她赶紧回头寻找。 然而眼前一片浓雾,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婴勺小心翼翼地向下落,她的脚下就是悬河。这雾浓得三尺以外就几乎看不见,枉死城的天空本来就是黑色的,此时她就像凭空落入了西南荒深夜森林中的迷障。 她喊住了火龙,让它在原地不动,自己靠边落在了地面上。 她再喊了一声:“弦歌?” 没有人回答她。 虽然在枉死城中至今没有遇上什么难以抵抗的东西,但身处这种环境中,婴勺还是不免汗毛倒竖——这四面都看不见的情况,太适合偷袭了。 倘若她是雄踞一方的凶兽,选在这种地方进行伏击,简直一打一个准。 她不由得开始猜测,枉死城这个可进不可出的传闻,究竟是因为枉死城没有出路,还是因为有东西埋伏在了这浓雾里,想要出去的全都交待在这儿了。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握上了她的手。 “我在。” 婴勺吓了一跳,手一下子收紧。 长渊问道:“怎么了?” 婴勺看着他从浓雾中逐渐浮现出来的脸,这才松了口气:“吓死我了你。” 长渊道:“方才喊我的是你吗?” 婴勺点头。 长渊没有回应。 婴勺看着他半隐在雾中的脸,这才反应过来他可能看不太清自己的小动作,道:“是我叫的。” 长渊道:“我担心这雾中有东西,所以没有贸然答应。” 看来他们想的一样。 “有阻拦说明有惊喜。”婴勺道,“看来枉死城是有出路的。而且就在悬河与冥河的交汇处。” “嗯。” “出口要么就藏在这雾里,要么在雾之后。” “此地无山林,不应有此等迷障。”长渊道,“你的火能照亮些么?” “你等等。”婴勺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抬起手,指尖放出一缕火焰。 火焰绕着他们环游了一圈,什么都没点着,消失了。 婴勺道:“这不是水。” 她的火连天宫三十三天的云层都能烧干净,遑论普通的雾气。 长渊问:“你觉得是什么?” 婴勺:“不是实体。是某种气息形成的障眼。你见多识广,判断不出这是什么?” 长渊:“没见过。这地方太蹊跷了。” 婴勺点点头,也懒得再探:“先往前走吧,走不出去再说——游慢点。” 后面三个字是对火龙说的。 她打了个响指,一直猫在悬河里的火龙原地打了个转,让自己更亮了一些,慢慢地向前引路。 婴勺抓紧了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向前走去:“我记得你不太喜欢这种地方,要不你先闭上眼睛,有状况我再叫你。” 弦歌是被人丢在乱葬岗之后成的魔,长渊找到他的那天,他还抱着自己心上人腐烂了的头颅,在满是浓雾的乱葬岗里,双目发红,准备报仇。 那几日是弦歌最难过的日子,从那以后他一直很不喜欢有雾的地方,这还是有一次婴勺带他在西南荒打猎时才发现的。 “好啊。”他答应道。 婴勺脚步一顿。 她回过头,听着那还停留在一丈外的声音,目光下移,看向那只自己手里握着的“弦歌”的手掌,和那延伸进雾里的手臂。 她再往前走了两步。 手掌和手臂依旧连在她的手上,如影随形,却像个死人的手,连脉搏都没有。 婴勺微笑,轻声问:“你方才,说什么?” 第55章 枉死10 “我比较挑食。不吃你这种的…… “什么?”对方疑惑道。 声音依旧来自于一丈之外。 婴勺道:“我方才问你, 我是不是见鬼了?” 对方问道:“哪里有鬼?” 婴勺抿着嘴笑:“这里呀。” 她蓦地反抓住牵着自己的那只手,神火自其手心一路攀烧上去,对方发出激烈的惨叫。 最神奇的是, 那惨叫声依旧来自一丈之外。 婴勺一脚将那烧枯了的玩意儿踏在脚下:“骗人能不能用点心?把你的嘴一块儿带上。” 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捡回了自己落在一丈外的部位, 一边惨叫一边辩解:“不是嘴!是声带!声带!” 婴勺手心中的火轰亮了浓雾, 看清了自己脚底下的东西。 -- 第106页 那是一团看不清本相的肢体, 破碎着蠕动,婴勺看见了半张脸, 掺着血丝的牙齿,下面垫着一条胳膊,旁边还有一只圆滚滚的眼球。其中一只手里紧抓着一块红肉——大约是它口中所说的声带。 这他娘的还真是只鬼。 婴勺蹲下身,本来想翻一翻这坨烂玩意儿, 又觉得恶心,随便用脚尖拨了拨。 这大概是生前被人碎尸的鬼,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面貌了。 婴勺挪开脚, 那眼珠子咕噜咕噜地滚回了半张脸上, 却没有眼眶能装得下它。它滴溜溜地转了转,和那下半张脸一起凑到婴勺的脚边, 尖细着声音道:“好心人, 救救我,带我出去,给我吃点儿——” 它在凑近的那一刻忽然张大了嘴,想要在婴勺的小腿上咬一口, 却被后者一脚踢开,踢回了火焰里,再次发出惨叫和求饶声。 那声带与尸体分开了,痛苦挣扎的肢体碎片与它哭叫的声音极不相称, 令人毛骨悚然。 婴勺看着这堆法力不怎么样的烂肉。 不知它在此地待了多久,也看不出它生前是什么样子,也不知它之前有没有害过人,或者害过鬼——据她所知,鬼之间有时是会相互啃食的。 但枉死城里怎么会有鬼? 枉死城中虽然有这么多亡魂,却还都是凡人的魂魄,他们的轮回未断,就连那些吹笛子的鬼差,离鬼的境界都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尤其他们已经来到了悬河的下游。 那些徘徊在悬河附近的亡魂们,日日接受悬河的洗涤,执念已经越来越淡。待他们彻底化入悬河,便是彻底放下前生种种的时候,悬河再将他们渡入冥河。按这个道理来说,悬河水越到下游便越干净才对。 可这鬼究竟是怎么来的? 婴勺蹲下来,看着那堆烂鬼:“谁把你变成这个样子的?” 鬼只知道惨叫。 婴勺“啧”了一声,把火从它身上收了,转而在它周围绕了一圈,将其困在中央:“说,谁把你变成鬼的?” “谁?谁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那鬼继续鬼叫着,眼珠子在地上飞快地打转,声音尖利,仿佛婴勺问了个了不得的问题,“我什么样子?我什么样子?” 估计是脑子被砍碎了,不怎么好使,那鬼显然没抓住重点。 婴勺对这些东西素来缺乏耐心,见它那熊样也不想问了:“算了,你还是死吧。” “且慢!”旁边再次传来弦歌的声音。 婴勺皱了皱眉,见又一个弦歌从浓雾中走出来,这回是实实在在样貌和身形完整的人。 他看了眼地上的鬼,对婴勺道:“找了你好久。这是什么东西?你不如先问问它,这雾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婴勺皱着眉上下打量着他。 “你究竟是人是鬼?” 弦歌无奈道:“我不是人也不是鬼。” 婴勺:“那你叫什么名字?” 弦歌:“我们这么熟了你问名字做什么?” 婴勺舔了舔后槽牙,有了揍人的冲动:“蠢死了你们鬼,给我老实待着!” 地上的火凝成了一条绳子,将两只鬼捆到了一起。 后面来的那只被神火烧得嗷嗷叫,一下子就没了弦歌的样子,化出了自己淡青色的脸,凸目爆睛,嘴里掉出长长的舌头,脖颈上有深紫色的勒痕。 “能不能给我来个长得好看点的?”婴勺在那吊死鬼身上踢了一脚,“听你的,问你呢,这雾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吊死鬼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可以不说啊,我又不逼你。”婴勺奇怪地道,“反正还有其他的鬼可以问。你俩丑八怪死一块儿吧。” 火骤然涨了一倍。 两只鬼又开始嚎叫。 吊死鬼大叫:“你要知道什么!” 婴勺:“态度好点儿。” 吊死鬼哆嗦:“你~你要知道什么呀~~” 婴勺蹲下来。 火落了回去。 她看着眼前这两个歪瓜裂枣,很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看你们可怜。先问你们吧。” **** 长渊闯入浓雾后,很快就发现婴勺不见了。 他在这里没感受到任何阵法的存在,只能说明,这丫头自己冲得太快,把他甩掉了。 他握了握手掌。 不该放开她的。 他略提高声调道了一声:“婴勺?” 无人回应。 估计已经随着她那火龙蹿远了。 长渊觉得这丫头太难带。 然后他听见了脚步声。 浓雾里浮现婴勺的身影,朝他接近。 他往那边看了一眼。 婴勺道:“我在这儿!” 长渊没有再看她:“你过来。” 婴勺走了过来。 雾太大了,即便二人隔了三尺近,还是看不太清楚面容。 长渊道:“这是什么地方?” 婴勺:“我还想问你呢。” “这可不应该。”长渊捻了捻那空气中的浓雾,“不准备好答案就接我的话,你很没有规矩。” 婴勺:“你平时不这么跟我说话。” “哦?”长渊觉得挺有意思,“我平时怎么和你说话?” 婴勺:“你从来不凶我。” 长渊:“这你倒是猜对了,我确实不凶她。平时凶她的都是她师父。我看你顶着她的脸,这不也没凶你么?” -- 第107页 对方似乎被绕晕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知道自己的假扮被发现了。 它转身就想跑。 才跨出半步,就被定在了原地。 长渊走近,在它身侧绕了一圈:“你找我是想做什么?吃了我?” “……” “能变成她的样子,看来你已经见过她了。她在哪儿?” “……” “你们不会也想吃她吧?”长渊笑了一下,“她虽然脑子不怎么好使,也不怎么警惕,但还是挺能打的。” “……” “你不说话,是因为害怕么?”长渊走到对方跟前,隔空点了它一下。 鬼的伪装顿时褪去,变成了个衣衫破烂的长发女鬼。 鬼颤巍巍地盯着长渊:“你要吃了我吗?” “我比较挑食。不吃你这种的。”长渊知道对方以为他也是鬼,安抚道,“只是想和你聊聊。” 鬼的语气很不确定地道:“聊……什么?” 长渊问:“这里有多少只鬼?” 鬼回答:“不、不多。” 长渊拨动了一下白雾。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鬼气。”长渊道,“她认不出来是正常的,这世上估计没多少人见过这么重的鬼气。只有大群鬼魂聚集在一个不流通的地方才有可能产生这种景象。有多少只?” 鬼:“我、我不知道。” “实话么?” “实、实话。” “行。算不清不怪你。那我问你另一个问题。”长渊脾气很好地道,“你方才变的那位神女,人在哪儿?” 鬼:“我……也不知道。” 长渊:“再给你一次机会。” 鬼连忙道:“她跑很远了,早就不在这里了。” “进来的只有我们两个人?” “对……对。” “最后一个问题。”长渊道,“你是在这雾里变成鬼的,还是从外面进来的?” 鬼:“我是先从外面进来,然后又变成鬼的。” 长渊替她解释:“你是人,进了枉死城,进入悬河之后,来到这里,在雾里变成的鬼?” 鬼点头。 “其他人都和你一样?” 鬼再次点头。 长渊:“你走吧。” 他解开了定身术。 鬼有些迟疑,似乎不敢相信:“你就这样放我走?” 长渊已经提步往浓雾里去:“不然?你对我有什么价值?” 鬼在原地犹豫了很久,直到长渊的最后一点影子快要消失在浓雾里,她才一阵烟一样蹿到了长渊的跟前:“你要小心。” 长渊停下脚步,避免撞到她:“我会的。” 鬼道:“这里有鬼很凶的。” 长渊看着她。 鬼补充:“很凶。” 长渊:“多谢。” **** 婴勺在暗夜的浓雾里走了很长一段,没有碰到其他的鬼。 但她知道一直有东西在跟着她。 有时是一个,有时是很多个。 她摸不清这些鬼到底存着什么心思,或许是想上来啃却又不太敢,也有可能只是想上来找她聊天。 毕竟如果是她在这迷雾里待了千百年,也会想要找个看上去有趣的人讲讲话。 只是,对于这些鬼而言,生存似乎更成问题。 毕竟此地没有食物。 鬼族并不像其他族类一样需要正常的食物,但他们需要精气。 这里没有人,没有灵,那就只能互相为食。 她确定这些鬼想要吃掉她。 第56章 枉死11 娘的,不能死在这里。太他妈…… 她也确定这些跟在自己身后的小鬼动不了她一根头发。 先前那两个丑八怪对她进行了警告, 说明这雾里不止有这等水平的小鬼。 最奇怪的是,这些本来应该通过悬河进入冥河轮回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变成了鬼。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婴勺皱着眉向前走, 每走一段就喊一句“弦歌”, 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应。 她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跑太快, 只有自己一个人进来了。 火龙一直在她脚边的悬河里, 和她并排着走。 她又喊了一嗓子。 声音掉进雾里,连个响都没有。 然后她忽然脚后跟一痛。 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婴勺低头, 看见一条很小很小的蛇。 浑身黑色,长得平平无奇,看上去并没有毒,咬在她的脚后跟就不松口。 婴勺先是觉得这蛇有病, 然后才疑惑这里为什么会有蛇。 但也说得通。虽然枉死城里不怎么能见到人以外的东西,但寻常精怪死后不愿意入轮回,也是会被收到这里来的。 她弯下身, 捏住那一尺来长的小蛇七寸, 迫使其松口,拎到了自己跟前。 “你也想吃我?太自不量力了吧。” 蛇在她的手中扭动。 婴勺把它扔到一边, 落在浓雾里不见了。 她继续向前走。 火龙就游在她脚边的河水里, 寸步不离。 弦歌那玩意儿一定是走丢了,跟他主子一样不认路。婴勺心想。 下次找到他得把他拴起来。 这样想着,她脚下忽然踩到一个滑腻腻的东西,连忙抬脚。 -- 第108页 又是一条蛇。 她不可置信地将其拎起来:“又是你?” 那蛇扭动着要去啃她的手。 婴勺四下看了看, 这雾里静得跟鬼城似的,她走了这么好一会儿也没感觉到有蛇跟着自己,居然在这里又碰见了。 “你也太执着了吧,究竟是想要吃我还是想被我吃?要不你等等, 我好久没吃东西了,先等我生个火。” 蛇遭受生命威胁,想要逃跑。 “你看,你又打不过我,这是图什么呢?” 婴勺再一次把蛇甩开,结果这次没甩开,这蛇居然还挺倔强,攀在她的手上不肯离开。 蛇头转回来对着她的脸张大了嘴“嘶嘶”地叫。 婴勺皱了皱眉。 她往前看了一眼。 “前面有什么?” 然后她忽然听见了“嘶嘶”的声音。 不是从她手上这条发出的。 那声音逐渐从四面八方靠近,婴勺高高地扬起眉,只见浓雾里欢欢浮现出无数大大小小的蛇影。 仿佛踩进了一个蛇窝。 **** 长渊一路上碰见了三只鬼。 这些鬼一个比一个弱,只徘徊在自身能及的很小范围内,像凡界的地缚鬼。 这些鬼一个个面黄肌瘦,没有一个成气候的大鬼。或许因为悬河削弱了它们的力量,又或许这雾中有其他的东西影响了它们的存在。 就之前他收到的警告而言,后者的可能性或许更大。 只是他察觉不到这里有任何特别的存在。 浓雾中辨不清方向,长渊点亮了一盏光,飘在自己跟前,能微微照亮一旁的悬河。 他沿着岸边走,悬河水在他的脚边流淌。 婴勺不在他的附近。 鬼也很久没有看见了。 他几乎能断定这里已经十分靠近悬河的尽头。 先前他与婴勺在远处看时,明明已经感觉到冥河在下降,或者说悬河本身在上升,但始终看不见交汇点。此时闯进这浓雾才确定,是这片雾拦住了他们的视线。 尽头或许还会有东西,或许尽头就是这雾。 长渊忽然抬起了手。 他的指尖夹住了一只冲向他脖颈处的小蛇。 蛇被捉住,却依旧冲着他吐信子。 长渊盯着那蛇头看了片刻。 然后手一挥,远远近近的浓雾里现出无数条蛇影,成百上千,仿佛他一脚踏进了蛇窟。 这景象似曾相识。 长渊眯了眯眼,脸色忽然变了。 “铁山鬼。” 他冲向了前方。 **** 婴勺跪在了地上。 越往前走,她身上的光点逸散得更快,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正在抽取她的灵力。她苍白着嘴唇四下环顾,找不到自己的敌人在哪里。 “这什么玩意儿……” 蛇从她的手背上爬过,没有一条蛇要攻击她,这些蛇仿佛将她当成了自己人,既对她没有敌意,也不对她不轨。 婴勺用力晃了晃脑袋,抬头已经看不见天空,浓雾遮蔽了从天空流过的冥河,只有一片虚无的黑暗。 火龙还在旁边的悬河里游动,随着婴勺的脚步停下,它也停了下来。 婴勺发现它的身体变淡了。 她凑近悬河,望向自己在河中的倒影。 她也变淡了。 婴勺抓紧了身/下的土地,一挥手,一道火铸的结界将她罩进去,勉强减缓了精魄被抽取的速度。 究竟是谁…… 婴勺咬着牙,猛地抓了一条蛇在手心。 蛇毫无意义地反抗着。 婴勺的双眼中骤然亮起金色,扼住它的头,看入它的眼睛。 搜魂。 这是天族尊神曦和最拿手的法术之一,只要她想,六界中的任何一个人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就算佛祖也不行。 只是这法子极耗法力,被施法的目标也会极为痛苦。在婴勺长到八千岁的时候曦和才将此法授予她,只是当初她苦练上千次,没有一次真正成功过。 感谢玉无更的三千年玲珑局,感谢朱厌的内丹。 这一次,她成功了。 画面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掠过,从一个凡人婴孩的出生,长大成人,参军入伍,在战场上厮杀,最后被敌方将领坑杀,渡官将其引入枉死城。他一遍一遍地跟着鬼差走过悬河,洗掉自己深重的血债与执念,重新接受轮回,化入了悬河水。 然后,画面戛然而止。 “你是人……你居然是人?”婴勺捏着那痛苦万分的蛇,瞪大了眼睛,环视周围,“这些……这些难道都是人吗?悬河水没有把你们带入冥河,而是在这里,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她扔掉手中奄奄一息的蛇,身上的结界忽然溃散,再也支撑不住。 婴勺额上青筋冒起,她匍匐在地上,爬向悬河。 火龙消失了。 她看到悬河中有隐约的倒影,像是一座山,一座没有草木鱼虫的裸山,光凭倒影,就透出森森的鬼气。 “这是什么东西……” 枉死城中没有山,冥河里也不可能有。这到底是哪里投过来的影子……问题一定出在这影子上。 婴勺周身的光点不断地逸散,她以前经历过很多次这种事,在玲珑局中的三千年里,她无数次重伤垂死,都是这种情况,但此时她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伤口,却分明感觉到有东西正在釜底抽薪似的取走她的生命。 -- 第109页 她盯着自己在悬河中的倒影,看着自己的脸逐渐变尖,蛇影逐渐覆在了她原本的身形上。 婴勺发狠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她高高地举起了手。 下一刻,金色的火焰迸发,从她所在的位置,滔天的火焰向外席卷,燃烧了整条悬河。 西南荒的地火,东荒的离火,昴日星君的日焰,还有四境轮南境的地火,杂糅锤炼在一起,压住了从诞生起便强势介入轮回的悬河水——这是神与天地的较量。 宁静了千万年的枉死城从未遭受如此大的震动,火焰如雪崩一般从悬河下游烧上来,毫无分寸地毁灭了所经之地所有活着的和死了的。 鸡飞狗跳的悬河中上游愈发混乱,所有的鬼差和亡魂都在飞快逃离。来不及从悬河里爬出来的,短短顷刻间就被烧成了灰飞。 下游的迷障里,一条又一条的蛇在婴勺的身边消失。他们在枉死城中困了一辈子,终于走到了生命的最终点。 鬼一个个地死去,由近到远,白雾变淡。 火焰烧得土地滚烫,澎湃的火光映得枉死城上空的冥河闪出金光,惊动了无数冥河内外的生灵。 最终,在下游的尽头,轰然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或者说,一座山。 看不见的高山连着天地,阻塞了悬河与冥河的交汇,拦腰截断了枉死城里本该有的轮回。 婴勺倒在地上,身上映着那高山的影子。她知道那是门,但她此时已经几乎浑身无法动弹,没有身体作为屏障,悬河轻而易举地带走了她本就虚弱的生命。 婴勺艰难地喘着气,勉力向前爬了一小段,却再次无力地倒下。她嗅着焦土的气味,悬河被燃烧的气味,还有那些苦命鬼被烧成残渣的气味。 那些人原本是人,花了那么大的代价,让自己的魂魄在枉死城中得到了救赎,终于决定走向新的轮回,继续做个凡人,却没能如愿。 这山,或者说被这山笼罩的悬河,让他们因为进不了轮回而变成了鬼,还变成了这么难看的鬼。 婴勺大约知道为什么这些人会变成蛇的样子,有时候确实是这样,如果他们自己无法维系自己本来的样貌,那么在被抽取精魄时,会变成那山的养料。而在这期间,山会将他们变成自己最熟悉最方便操控的样子。 婴勺猜测,这山上的生灵或许只有蛇。 娘的,不能死在这里。太他妈的难看了。 她再一次抬起手,催动所有能催动的法力,滔天金焰轰向那虚无的山影——不知是不是她听错了,在她的火海炸开的那一瞬间,似乎同时有人从外面正在猛攻这山门。 第57章 枉死12 “不放。有本事自己挣开。”…… 婴勺蜷缩着, 剧烈地咳嗽,咳到视线模糊。 她已经分不清究竟是悬河在夺走自己的生命,还是烧毁悬河的自己, 抑或是这座说不清来历的山。 万万没想到, 她没死在姬纣的手里, 没死在四境轮和玲珑局, 无数次死里逃生,最终居然要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么个鬼地方, 无人问津。恐怕等天地都改换了,也没人知道这是西南荒讹兽一族小王姬殒命之地。 罢了,她连枉死城都烧了,就算出去了, 也逍遥不了多久,迟早要遭天谴。 当年朝华姬被天谴,引来那么大阵仗, 害得榭陵居那个疯子花了一辈子去捡她的残魂, 放出了魔神阎烬,差点把整个六界拖下水……虽然这世上不会有那么个疯子去替她捡残魂, 但要是她遭了天谴, 师父弈樵罗织戚尹肯定会很伤心,还不如就这样失踪的好,反正她也不是头一回失踪了…… 只是可惜了弦歌。她拖累了这大好的青年跟她一起下枉死城,幸好给他找了个出路, 虽然还没打通,但出不出得去就得看他自己了……这两日还怪喜欢他的,希望他的运气比自己好些。 长渊……算了,他就别指望了。自从见了那一面, 他就没人影了,也是,心脏都找不到了,哪里有闲工夫来管她。也好,等她死了,那破玩意儿红线自然而然就解开了,眼高于顶的魔尊终于可以恢复自由,去找他看得上眼的姑娘。唉,都这会儿了还操心长渊的终身大事,她可真是个好人…… 婴勺迷迷糊糊地看着自己尾指的红线,她记得长渊之前施法把它隐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又冒了出来……等下,长渊又不在枉死城,这红线能连着哪里? 她动弹不得,只有小半个脑子可以用来想这事,隐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好像想明白了又没明白,直到身后传来踏火而来的脚步声,她看到那只连着红线另一端的手在自己视线中划过,然后将她抱了起来。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再一次有巨响,轰在了那拦路的山影上。 婴勺靠在那人的肩膀上,双目朦胧地看着那张属于弦歌的脸,脑子里混乱而平静地转着,想抬手却抬不起来,只能陷入黑暗。 昏迷前,她只剩下一个清晰的念头—— 真的,好想,掐死他。 **** 婴勺醒来的时候,看到了昏暗的房间,和熟悉的房梁。 她睁着眼看着上方,有点不知今夕何夕,半晌还搞不清楚自己在哪儿,这房梁为何如此眼熟。 她还有些头晕,在枕头上辗转反侧了一会儿,看到了床头一面镜子。 镜子边缘有凹陷,那是……她的牙印。 -- 第110页 她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乌鸦在魔界的上空飞过,停留在殿顶,相互梳理了一下羽毛,又飞走了。 婴勺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被子,摸了摸脑袋下的枕头。 然后十分,十分延迟地炸了一下毛。 这是长渊的寝殿。 那床头镜子上的牙印,是她小时候有一次被曦和带过来,和长渊发脾气,想要咬他,长渊随手拿了这面镜子堵上了她的嘴,差点没把她的牙磕下来。 这镜子据说是他从前一位好友的,因此几千年来一直留着。 三百年前,上一次她在这寝殿里留宿的时候,它也摆在这个地方。 婴勺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睡在这里,但现状又好像理所当然。 长渊。 他居然把她带回了他的居处。 他居然闯进了枉死城。 她现在回忆之前在凡界的事情,已经完全不确定哪些是真的弦歌,哪些是长渊假扮的。 唯一能确定的是弦歌施法让她脱离顾惜身体的那一次,因为这种法术只有弦歌会。 而那偶尔冒出来的奇怪的口气,真的不是她的错觉。 这孙子装得太像了。 搞得她还以为自己移情别恋看上了弦歌,谁知道还是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婴勺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这段日子和“弦歌”在一起,有没有说些不该说的,反正都已经被他听到了。不管是骂他的话还是剖白的话。 真他娘的丢人。 但这人是不是有病,非要变成弦歌的样子跟在她身边。 吃饱了撑的吧。 婴勺烦躁地蹬掉了被子,翻了个身,侧着睡。 头疼。 殿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殿门被推开了。 人影落在寝殿的地砖上。 婴勺闻见了那人的味道。 立刻闭上了眼睛。 长渊走进来。 他嘱咐侍女关上了殿门,在床头放下了几件衣服,然后走到窗边,将帘子拉开一条缝。 一束光照进来。 婴勺双脚相互蹭了一下,很是烦躁。 “睡得如何?”长渊靠在窗边问。 婴勺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长渊伸手,茶几上的杯子就落到他的手里。他喝了口冷茶,道:“那你再睡会儿。” 他抬起步子。 婴勺以为他要出去了。 谁知他绕过床铺,在一边的躺椅上坐下。 婴勺悄悄回过头去,看见窗帘中间的那缕光正好落在他的肩膀上,顺势落在茶杯里,和他端着茶杯的手指上。 长渊知道她在看自己,但没有看她,只是望着窗外。 婴勺把脑袋放回了枕头上,依旧背对着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龇了龇牙。 长渊放下茶杯,低头看着自己的小指,绕了绕那一小截红线。 然后松开,任其隐去。 他再把窗帘拉开了一点。 这下光落在了被子上。 婴勺心想:这人是赶不走了,非得坐在这儿等她说话不可。 她不肯回身看长渊,开口道:“我师父呢?” 长渊原本猜测了很多她醒来后会有的反应,准备了好几套办法应对,但没料到她一醒来第一句话问的是曦和,沉默了片刻。 “我昏过去的时候,问到她的味道了。”婴勺补了一句。 她说的是自己试图用火攻破迷障之后的事。 长渊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她来看过你。已经走了。狗鼻子。” 婴勺盯着床头那镜子上被自己啃出来的牙印:“你才是狗。” 长渊不以为忤:“没有其他想问的?” 婴勺:“我骂你呢。” 长渊:“我听见了。” 婴勺翻过身,瞪着他。 长渊靠在躺椅上,嘴角挂着一点弧度,将茶杯搁在了手边的小茶几上。 婴勺道:“你不觉得丢人吗?” 长渊:“我既然做了,就不嫌丢人。” 婴勺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上我的?” 长渊:“你在凡界第一次见到弦歌,就是我。” 婴勺想起来了。 “你变成弦歌的样子来找我,第二天又换了真的弦歌过来?” 长渊不置可否。 婴勺想起自己在宝积寺里对佛说的那些话,揪着枕头扔他:“你有病吧!” 长渊接下枕头,搁在了自己腿上,道:“你如今脾气越来越不好了。” 婴勺:“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长渊:“这是我家。” 婴勺看着这殿中熟悉的陈设,三百年前差一点她就把这地方当成她第二个家。 就差那么一点。 她扭过头,闭了一下眼睛。 “那我走。” 她掀开被子下床,一只脚才刚沾到地,鞋子也没穿,就动不了了。 长渊依旧坐在窗边,只是这时候终于把目光挪到了她的身上,嗓音有些低:“去哪儿?” 婴勺听出了他的不悦。 不悦? 婴勺嘲讽地笑了。 他哪门子的不高兴? 甩掉了她这个拖油瓶,他不是正合适么? “去哪关你屁事?” 然后她听见身后衣料摩挲的声音,长渊站了起来,朝她走了过来。 “从前没发现,你确实挺凶。”长渊来到了她的面前,低着头看她的发顶。 -- 第111页 长渊的衣摆挡住了婴勺落在地面的视线。 她没说话,也没让长渊看到她的表情。 长渊道:“你在气什么呢?气我把你忘了,还是气我诓你?” 婴勺觉得他问的不对。 她不知道长渊为什么会把她给忘了,但这大可以说明当初他不是变心。虽然她因此过了三百年鬼一样的日子,即便心中再不平,也知道后面发生的那些不能怪他。谁能指望一个不记得自己的人对她有多上心呢? 但他这些日子变成别人,尤其是变成她无比信任的弦歌,来诓骗她。这事完全怪他。 但拨开这些令她生气的表象,再往下看,就是一团乱麻。 长渊说得不错,她从生下来就不是很聪明的,每当碰到这种事她就捋不出头绪,只会一头扎进乱麻,在里面纠缠到死。 最后什么都顺不出来,只能中肯地归结为三个字——气自己。 气自己的过去,气自己的现在,气自己的将来。 不过她也没有将来了。 “你放开我。”她低着声音说。 “不放。有本事自己挣开。”长渊淡淡地道,“想吃点什么?” “我不想吃,你让我走。” 长渊打了个响指,殿门被推开,侍女端了菜肴进来。 婴勺一下就闻到了浓郁的烧鸡味。 “你要去哪儿?”长渊再次问。 “天谴之前,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婴勺看着侍女将那大盘子放在了桌上,没什么表情地道,“能做一件是一件。身体大概是找不回来了,好歹回天门山给我父王收尸。” 云真的尸骨葬在了天门山,是姬纣葬的。她觉得恶心,想把那里重新修一遍。 “你父王在你的身体里。你的身体如今不知所踪,不如找一找,说不定他还活着。”长渊解开了她的定身术,在桌边坐下,将筷子放好,道,“过来,吃了再想。” 第58章 大乱1 长渊的语气似是漫不经心,却又…… 婴勺在床边坐了一会儿, 盯着长渊。 长渊用旁边的布擦了擦手,然后直接用手把烤鸡撕开,一边瞥了她一眼:“别光脚。把鞋穿上。” 婴勺看着他拆鸡, 然后下床, 趿拉着鞋子走过来。 在桌边坐下。 长渊手上沾了油, 却不急着擦。他将盘子往婴勺面前一推, 另取了个小碟子在自己面前,拿走了她一只鸡腿。 婴勺先喝了口水, 才抓起鸡。 长渊看着她咬下第一口,自己才开始吃。 “魔界的山鸡,和天门山的不是一个蛋里孵出来的,但味道也不差。”他不紧不慢地道, “若是来得及,我还可以陪你回天门山抓只鸡来烤一烤,若是来不及, 你就吃这只, 聊以慰藉。” 敢情这是给她送的断头饭。 婴勺啃着鸡腿,掀起眼皮看了长渊一眼。 长渊笑了一下:“吃饱了, 一会儿更有力气瞪我。” 婴勺闷头吃着鸡。 过了一会儿, 她闷闷地问:“你不是不喜欢在房里吃东西吗?” 长渊:“你不是伤还没养好么?” 婴勺:“我可以自己吃。” 长渊笑了一下,没说话。 婴勺却觉得嘴里的鸡没味了。 她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以前,在什刹海,她刨了地藏菩萨的人参果, 不自己独自吃,非得拖长渊下水的事情。 “我不吃这玩意儿。”长渊当时很嫌弃地看着她嘴里叼着的两只人参果。 婴勺松开嘴,一只落在自己的爪子上,一只滚到长渊的脚底下:“吃。” 长渊:“你自己吃。” 婴勺:“我不。” 长渊:“为什么?” 婴勺:“我不要自己一个人吃。”还补上一句, “你不吃我也不吃。” 长渊觉得她无理取闹,转身就要走。 婴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盯着地上那颗人参果,把自己爪子里的也扔掉了。 长渊走了两步,停下,走回来,弯下腰,捡起地上其中一颗。 婴勺赌气不看他。 长渊无奈,擦了擦,咬了一口:“吃了。” 婴勺一咕噜爬起来,原地追着自己的尾巴转了一圈,叼起剩下那只,蹭到长渊脚边“咔嚓咔嚓”啃。 长渊抱起她,顺了一把她的耳朵:“毛病。” 只要有人在,她就不喜欢自己一个人吃东西。 原来他还记得。 婴勺小声叽里咕噜了一句话。 长渊:“你说什么?” 婴勺道:“我问你到底忘了哪些。” 长渊:“要是能记得忘了哪些,就不算忘了。” 婴勺:“我上回见师父,她好像不知道你失忆的事。” 长渊:“我忘记的并不太多,只是最近才发现,大多数好像都……” 婴勺:“都?” 长渊:“没什么。” 婴勺:“你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病症,建议去找我师父看看脑子。” 长渊:“你师父连你的脑子都没治好,我不指望她能治好我的。” 婴勺:“我的脑子哪里要治?” 长渊:“疏忽了,确实不用。你压根——” 婴勺:“压根什么?” 长渊:“没什么。” 婴勺:“我压根没脑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说的是这个!” -- 第112页 长渊拿起旁边的布擦了擦手:“是你自己说的。” 婴勺握着光秃秃的鸡腿骨:“顾长渊你这个王八蛋,你别以为自己忘了就当没发生,三百年前你躺在床上求抱抱,隔了几天没见就要亲一口的画面老子还没忘呢!你脑子好使还是老子脑子好使,你先把那些丢人事想起来再和老子理论!” 长渊:“……” 门口刚敲门进来的弦歌:“……” 婴勺余怒未消,往门口瞪过去。 弦歌仿佛被那目光插了一刀:“……对不起打扰了,二位继续,我没来过。” 婴勺:“站住!” 长渊:“站住。” 婴勺:“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和你主子合起伙儿来骗我!” 长渊:“你先别走。” 弦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长渊掀起眼皮看了眼婴勺:“你刚才那话说得挺拗口,看来嘴巴比脑子好使一些。” 他放下擦手的布,看向弦歌:“什么事?” 弦歌:“急信。” 长渊:“去外面等我。” 弦歌:“是。”末了补一句,“小殿下吃好喝好,别气坏了。” 然后迅速关门溜走。 长渊看着婴勺:“你先自己吃一会儿,我稍后回来。” 婴勺:“谁要你回来。” 长渊指了指地面:“这是我的房间。” 婴勺:“呸。” 长渊站起身来。 “你为什么要下枉死城?”婴勺忽然问。 长渊停在门边。 “我以为你会多憋一会儿再问。”他笑了一下,背对着她道,“为了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得先向你道谢。你特地去鬼界一趟,我知道,是为了我的心脏。” 婴勺抓紧了桌角,声音都在发抖:“就为这个?” 长渊:“别掀桌子,我这缺人打扫。” 婴勺此刻不想骂人,不想打架,只想把这寝殿一把火烧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所有的脾气,提出自醒来一直在想的事:“你和我去找月老头,让他把这红线给解了。” 长渊站在门边沉默。 片刻,他转过头来。 婴勺一下子被他对上了视线。 “这就是另一个答案了。”长渊的语气似是漫不经心,却又没有挪开目光,嘴里吐出两个字,“——我不。” 婴勺僵立在地。 长渊拉开门,走了出去。 弦歌见长渊出来,跟上他的步子:“陛下,早晨我见尊神走得很不高兴,小殿下她……” 长渊:“她暂时没事。” 弦歌:“那就好。” 长渊:“交代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弦歌:“烺樽没办法毁掉,按照您说的,我把它丢入了血海。” 长渊:“朽翁如何?” 弦歌:“这就是我要告诉您的,朽翁离开鬼界,去了西边,但我们的人没能跟上他。” 长渊:“我知道了。” 弦歌:“还……还有一事。” 长渊:“你说。” 弦歌:“唐闻……叛变了。” 长渊沉默了片刻。 弦歌的脸色很复杂:“幸好陛下早有防备,不然……” 长渊转身,向另一个方向去。 弦歌:“陛下,不去取罗织的信吗?” 长渊:“你去拿吧,看了告诉我。我去看看唐不周。” 婴勺吃烧鸡吃得很没胃口。 她好几次忍住掀桌子的冲动,让人把菜收走,自己洗了手洗了脸,打开窗户通风,躺到了窗边的躺椅上。 魔界正值夏天。 这一带有一种唤作“笛枭”的鸟,很小一只,约莫半个巴掌大,浑身翠绿的羽毛,一下雨就会鸣叫,叫得跟笛子似的,身上沾了水便会发光,在夜里非常显眼。 只是这种鸟虽然外貌长得美丽,却是吃肉的,经常好几只凑在一块儿分吃一条蛇,很是凶猛。 不过,胜在识相。 大约是被房中尚未散去的烧鸡味吸引过来,窗台上落下好几只笛枭。婴勺靠在躺椅上,因伤重还有些犯晕。大约是早晨才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湿润,水珠折射的阳光明亮。婴勺眯着眼睛看着外头挂着水珠的鲜嫩绿叶,伸出手,让笛枭跳进了她的手里。 小鸟的爪子抓在手上略有些刺痛,但叫起来确实很好听。 她从前也经常坐在这里看着外面。只是笛枭寿命很短,这里已经没有认识她的鸟了。 她任几只笛枭在屋子里飞了两圈,然后挥手打开了所有窗户,让它们飞出去。 笛枭不敢惹讹兽,顶多在她脑袋上停一会儿,就飞走了。 阳光落在婴勺的身上,她感到暖洋洋的,脑袋里放空,望着外面的景色,那些很乱很令人心烦的事情都像被打下来的蛛网,慢悠悠地落在了地上,虽然仍旧是一团糟,却不再醒目地悬挂在当空,给她腾出了一片喘气的机会。 她想起上回与白檀聊的,好像她一直都没有像白檀那样觉得活着无聊。或许是因为她活得不够长,又或许是她一直很能给自己找事,因此即便此刻躺在这里无所事事地等死,也还是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活着该多好。 天谴。 她一直都觉得这是个离自己很远的词。毕竟她知道的所有遭天谴的人,一共只有两个。 -- 第113页 一个是声鬼的祖先谛听,只是这谛听遭天谴时很是默默无闻,且据说因他并未害人性命,因此,天谴当时并没有夺他性命,后来不知死在了哪里。 另一个便是更早一些的,十几万年前的小金乌——朝华姬。 婴勺不晓得朝华姬究竟是做了什么招徕了天谴,因为时间太长了,甚至发生在洪荒之战前,连曦和都还刚出生不久。在那之后,西海之西巨木上栖息的十只金乌变成了九只,日月依旧轮转,老一辈的神渐渐羽化,基本上没有什么人记得她。 尤其是在榭陵居死了之后。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提起她了。 婴勺小时候听着这词便觉得是个伟业,一来动静大,二来,连天地都触怒了,这可得犯下多大的罪孽。但原来遭个天谴是这么容易的事,连她这样一个小人物都能得此殊荣——虽然不知道老天的脾气怎样,不知何时这殊荣会降到她的头上来。 婴勺真算不准自己还能活多久。 她开始考虑长渊说的话。 确实,当初她把云真放进了自己的身体里,虽然现在极有可能已经都被患语虫吃干净了——看姬纣那鬼样子就知道下场——但既然没有定论,就说明还有希望。她得找一找。 还有,姬纣这个仇报完了,现在多出来一个朽翁。 坑了她这么一手,她没打算放过他。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忽然又听见鸟叫。 原来方才笛枭没走干净,还有一只待在房里,站在藤椅的扶手上,歪着头看她。 婴勺困死了,勉强摆了摆手:“别闹,再不走把你烤了——” 笛枭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婴勺忽然睁开了眼,瞪向它。 然后迅速关窗。 第59章 大乱2 长渊看着她:“怎么,还要人…… “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不是立志要在凡界流窜吗?”婴勺关上了窗,回头看了一眼那笛枭,“这里守备很森严的, 长渊一般都不欢迎外人, 你敢猫进来, 当心被他拆了。” 笛枭跳下地, 一阵风过去,变成了长身玉立的男子模样。 白檀道:“我是来找你的。” “看出来了。”婴勺仍旧在椅子上躺下, 看着白檀,“你坐。” “我趁着魔尊离开才敢进来。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白檀站到她的跟前,“我知道天谴的事了, 这事我没办法帮你,但我想了很久,还是要告诉你, 你身体的下落。” 婴勺很是意外:“你上回不是打死都不说么?” 白檀:“这事不好解释, 上回我若告诉你,怕你会死, 但如今……” 婴勺明白了:“如今反正我要遭天谴了, 说不说都一样。可你怎么知道我要遭天谴的?长渊那王八蛋不至于扛着喇叭到处喊吧,我寻思着这事儿应该没让他有多高兴啊。” 白檀:“不是……不是,这些先不说。我来是要告诉你,你的身体在血海。” 婴勺觉得自己幻听了, 原本瘫在躺椅里的身体仿佛霎时间多长了一百多根骨头,把她撑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白檀:“千真万确,在血海。” 婴勺歪了一下头,暂且不和他追究这事的背景, 问道:“在血海……你确定它还能在?” 血海与龙肩之地相连,是天界与魔界的另一处交界。 此地从诞生起便是一片岩浆之海,环境相当复杂。当年尊神曦和出生时,父神母神为了保住她脆弱的性命,将雪槠树从血海移植到东海,让曦和在树中修养千年,从那之后,失去了雪槠树的血海便沦为彻头彻尾的邪地。除了当初与尊神曦和共生的魔神阎烬,六界中的第一个魔——前魔尊刑旸,就是在血海中诞生的。 血海经历了无数次六界大战,吞没了无数生灵,最近一次则是三万年前,魔界诸君围杀刑旸的那一场战争,血海中的唯一一座山——罗山被夷为平地,怨气在其中形成一个大坑,整个血海从那以后变成仅次于落神涧的无人之地——只是六界人不接近落神涧更多的是因为忌讳,而血海则是因为实实在在的凶险。 别说罗山坑,就是沾上一点血海周围溅出来的岩浆,都够普通神仙喝一壶的。 就连婴勺这么能蹦跶的,鬼界之外的所有犄角旮旯她都去过,也从来没呼吸过血海的空气——毕竟她还没活够,找死这件事还是不要做得太绝对为好。 先不说白檀给她带来的消息真假,如果她的身体真的在血海,估计早就灰飞烟灭了。 她认真发问:“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它已经在血海里待了三百年,你觉得,我还有必要去拿吗?” 其实她还想说“你让我去血海是觉得我该死得更快一些吗”,但看到白檀那双真诚的眼睛,忍住了,避免伤他的心。 白檀没有给她肯定的答案。 婴勺道:“所以你只知道我的身体在那里,但不知道它的状况如何?” 白檀:“毕竟……我也没去看过。” 婴勺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 “我真的对你太好奇了。你知道我忍住了多少话没问你吗?” 白檀抿了一下嘴唇:“谢谢。” 婴勺道:“我就问一个,不逼你,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 白檀点头。 “我的身体,是你丢进去的吗?” -- 第114页 白檀的目光颤了颤,半晌未说话。 “好,你可以走了。”婴勺望着他,没有动手,“你或许可以去见见佛。” 白檀的身体已经转向窗口,看向她。 婴勺望着他的眼睛,道:“试一试,也许……他可以渡你。” “我……”白檀动了动嘴唇,仿佛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他的内心尚未结束挣扎,就忽然被打断了。 一道金色的网从天而降,罩住了整座寝殿,顿时挡住白檀的去路。 寝殿的门骤然被踢开,七弦琴的琴波汹涌袭来,直奔白檀而去。 白檀向侧方一避,琴声震碎了所有窗户。弦歌再一次弹起,琴音尚未触及目标,白檀双手一抬,一道无形的屏障顿时竖在了寝殿中央,将琴音死死拦下。 婴勺飞快站起来:“弦歌!等一下!” 弦歌听见她的声音,有一瞬想要收手,却被拂开了。 金色的笼网猛地一收,压入殿内,长渊走进来,盯住入侵者,嘴上却对婴勺道:“你离远点。” 长渊一抬手,屏障被击溃,木头碎屑飞一样地落下来,溅了婴勺一身。 婴勺没料到长渊居然不由分说就要杀人,刚想做点小动作掩护白檀离开,一抬眼却对上了后者的视线:“你先——” 不对。 这眼神不对。 这笑容也不对。 “你不是——”婴勺睁大了眼睛,看着白檀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立即就想要退开,然而她重伤远远未恢复,还没来得及后退,就骤然被箍住了脖颈。 白檀用力很猛,一瞬间就切断了婴勺的所有呼吸,让她挡在了他的跟前。 长渊因此手一顿。 白檀盯着长渊,弯起一侧的嘴角,挟持婴勺向后一跃,在短暂的交战缝隙里,手在婴勺脖颈处划过,同时猛击身后笼网。 金色的大网溃散,他如疾风般跳出窗外,逃之夭夭。 婴勺的身体尚未倒地,就落在了长渊怀里。 弦歌带着人飞快去追。 婴勺不住地咳嗽。 长渊拉开她捂着喉咙的手,看见一道擦痕。 “他居然要杀我……”婴勺重重地捶了一下地面,却因伤重捶得有些虚,她蜷缩着咳嗽,“我他娘的对他够容忍了,居然还想要老子的命?” 长渊盯着她喉间的伤。因她是个魂魄,没有血,痕迹很快就消失了。 方才那人挟持她,走之前是对她下了死手的,但婴勺反应很快,及时护住了自己,神火阻拦了杀人的手,估计还将后者烧伤了。 婴勺睁开眼,看见长渊的神情,他虽然看着她的脖颈处,眼中却漏出了一份惊疑不定来。 “你……” 她极少在长渊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才刚出了声,却咽了下去,以免打断。 长渊闭了一下眼睛。 仅仅片刻,那些复杂的神情便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抬手触碰了一下她颈间的伤,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这动作令婴勺又晕了一阵,连忙挂住他的脖颈。 这地方已经破得不能住人了,长渊就这样抱着她一路走去了另外一间寝殿。 侍女们已经在麻利地准备房间。 长渊抱着她走进门,放在了床上,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道:“做得好。” 然后让侍女过来整理被子。 婴勺怔怔地望着他。 “你今天吃错药了吧?” 长渊让人给房里送茶水,然后转身过来给她抖开被子:“是你该吃药了。” 婴勺:“还是说你在可怜我?” 长渊:“你觉得自己很可怜么?” 婴勺:“那不应该啊,你今天很不正常……白檀也很不正常。算了,你这阵子都不太正常。” 长渊:“他叫白檀?” 婴勺蹭在枕头上,点点头。 长渊道:“什么时候认识的?” 婴勺:“不久之前……在青镜里的时候。” 长渊点点头。 婴勺:“你没有别的要问的?” 长渊:“比如?” 婴勺:“比如我为什么要掩护他逃走,为什么他真对我下杀手,为什么他来找我非得掩人耳目,不直接递帖子。” 长渊:“我知道。” 婴勺:“什么?” 长渊:“最后一个问题,我知道。” 婴勺愣了一下,然后撑着身体坐起来:“你认得他?” “不认得。”长渊接过侍女手中的汤药,递到婴勺跟前,“喝了。” 婴勺看着药,闻着那一个劲钻进鼻腔里的味道,没动。 长渊看着她:“怎么,还要人哄?” 婴勺接过碗,面不改色地把整碗药都喝了下去,然后打了个哆嗦。 长渊将茶水递给她。 婴勺喝了两口,冲淡了嘴里的苦味。 “这药喝三日,药到病除。” 婴勺:“你这样说话就像凡界卖狗皮膏药的赤脚大夫。” 长渊:“会让你更愿意喝一点儿么?” 婴勺:“我这不是不得不喝么?” 长渊:“识相。” 婴勺喝了药身上暖烘烘的,有点懒洋洋,滑进了被子里。 长渊:“他和你说了什么?” “谁?哦,你说白檀啊。”婴勺揉了揉眼睛,“他说我的身体在血海……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骗人。” -- 第115页 长渊沉默了片刻。 婴勺:“嗯?” 长渊:“他说的或许是真的。” 婴勺打了个哈欠:“那我必然得去找了。带着自己的身体一起遭天谴,怎么着都能死得完整一点儿……说不定有了身体还能多帮我扛几道雷,回头万一老天爷瞎了眼,手下得不够重,能让我捡回一条命呢。” 长渊:“你先别整日想着天谴的事。” 婴勺:“怎么,难道你还能拦得住不成?” 长渊再次沉默了片刻,想起自己昨日与曦和商量的结果:“或许可以想办法把你送回四境轮。” 第60章 大乱3 “我们陛下是个负心汉,你家元…… 对于长渊的提议, 婴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不了,那还不如死了算了。”她道,“何况也没人说躲进四境轮就能躲过天谴。万一我进去了, 还被劈死了, 都没人知道, 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在外面。” 长渊坐在床边, 没说话。 婴勺往被子里窝了窝。 “还没问你呢,我们是怎么出来的?”她迷蒙着双眼问, “我记得师父来了,她从外头救我们。你确实挺聪明,知道从幽都下来,惊动了渺祝, 就能惊动师父,让师父想办法。” “你师父确实想到了办法,但她还没完成, 枉死城就打开了。”长渊道, “归根结底,是你那把火烧得好。” 婴勺喃喃道:“你这样说, 我会对自己感到很满意。” “朽翁当初钻了悬河未成形的空子, 把铁山的影子投在了悬河的终点,拦住了悬河的去路,导致无数冤魂无从轮回。你虽然一把火烧了枉死城,但至少如今悬河可以重新流淌, 将来无法进入轮回的死魂进入枉死城之后,不会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死路。”长渊看向她,道,“你该对自己感到满意。” 婴勺没有回答。 她睡着了。 这药有助眠的作用, 但也没想到她睡得如此之快。 长渊笑了一下,让侍女将窗帘拉好,把她们遣了出去,自己在床边的小榻卧下。 弦歌没有回来通报,说明没有抓到那个叫“白檀”的。 不过抓不抓得到已经没有意义了。 今日此人出现在这里,已经说明了太多东西,足以改变他的很多决定。 血海。 他侧头看了一眼婴勺的睡颜。 正巧,他也准备去走一趟。 …… ………… 陶奉抹掉脸上的血,才把铜钟收起来,就收到了罗织带来的消息。 “回来了?太好了。”他一连提了好多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那她人在哪里?” 罗织蹲在山顶,揪了旁边的草叶擦自己鞋面上沾着的绿血:“和陛下在一起,在王都。” “你们陛下……” 罗织:“我们陛下是个负心汉,你家元婴是个缺心眼儿,正好一对。” 陶奉:“等你们接替的人来了,我要回去看看她。” 罗织道:“我们也不想辛苦你太久,这不是唐闻那龟孙叛变了么,借人手一用。人应该很快就来了。” 陶奉:“你们到现在都不清楚唐闻叛变的原因吗?” 数日前,陶奉接受长渊的请求,才刚来到龙肩,准备帮魔界平叛,原本作为主将之一的唐闻便出现在了敌阵,同时还带走了一小半精锐。幸好罗织提前收到了弦歌的警告,早有准备,不至于太狼狈,却也将防线向后撤了数里。 那一日双方杀红了眼,龙肩黑色的地火都快被染红。唐闻避开了锋芒,一直缩在阵后,没有直接和罗织交手,不然以罗织那一日的怒火,估计要和他拼个两败俱伤。 罗织:“知道原因有何用?男人心,海底针,猜不透的。” 陶奉打仗也打了很多年,对于他们这种分明早有防备却依旧将权力外放的做法感到很疑惑,道:“你们在一起很多年了,既然明知道他信不过,为何要给他那么大的权力?” 罗织擦完了一只鞋,换到另一只鞋:“我只是看他不顺眼,没说他信不过,这话是陛下说的。而且是前几日才通过弦歌跟我说的。陛下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不然他也很难做这种判断。你说得没错,唐闻跟我们在一块儿确实很多年了,得有……”她掰着指头,“得有两万多年了。” 陶奉:“就是说,你们陛下当上魔尊之后,他基本就已经和你们在一起了。” “没错,但那之前他也对别人效命。”罗织道,“刑旸死了之后,魔界五分天下,其中三位魔君是结拜兄弟,分别是我们家陛下,秦烛和唐不周。他们三个原本说好了先一致对外,但唐不周动了心思,杀了秦烛,差点也杀了我们陛下,最后被我们陛下反杀。” “那唐闻……” “唐闻原本是唐不周的属下,在唐不周快要败亡的时候投过来的。”罗织抬起头,扬着眉道,“难道你们四境轮里的人都忠贞不二?改换门庭的一律坑杀?” 陶奉:“他既然在交战时便投效,且这么多年忠于魔尊,那么此事应该与他的旧主无关。或许他被人捏住了把柄,或许看到了新的机会。” 罗织:“管他什么呢,反正我要他的命。” 陶奉望了一眼罗织。 她亲手带大的一位小魔将因叛乱而死,那一日他亲眼看见罗织浑身浴血,削了几百颗头颅。 -- 第116页 陶奉在四境轮里都没怎么见到过削人脑袋削得如此干净利落训练有素的,问了才知道罗织在凡界生前便是位女将军。 “我听说,魔都会把自己的心脏藏起来,只要藏起了心脏,就没有人能彻底杀死你们。”陶奉道。 “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做的。”罗织道,“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有一个可以托付的人。与其将心脏放在随时可能被别人暗刀捅穿的地方,不如就让它待在原位。比如我,我的心脏就在这里。” 罗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陶奉点点头:“有理。” “而且并不是说留着心脏就一定能有第二条命的。光凭一个心脏要重新做出一个魔来,是非常难的一件事,首先你得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的人,同时这个人还得花很大的力气去帮你找合适的身体,并且花成千上万年把你重新养回来。这三条里的任何一条都很难做到,何况加在一起。”罗织丢掉手里的叶子,“你看,刑旸死了三万年了,当初他那么多追随者,不乏愿意花一辈子帮他复生的,可他不是到现在还没动静么?” 陶奉想了想。 他想到了风神刀连卓,此人当初也是四境轮中了不得的魔,他的心脏也并不在自己的胸腔里,但还是被婴勺杀死了。 连卓死后,陶奉和婴勺花了挺多精力打听他心脏的下落,传闻说他的心脏其实放在玉无更那里,但就陶奉先前所看到的玉无更和连卓打打杀杀的样子,那传闻多半不可信。 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多问了一句:“有没有可能,被托付的那个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被托付了心脏?” “有可能,但很难。”罗织道,“这得需要此魔法力极高深才行——至少得是我这个水平。” 陶奉点点头。连卓应该是有这个水平,但看玉无更那疯狗般咬人的架势——陶奉想了想,如果自己是连卓,应该不会把心脏放在这样一个四处找死的人身上。 罗织:“你这表情,在筹划什么?” 陶奉:“有个一直想杀的人。” 罗织:“为什么没杀?” 陶奉:“有时是被他溜了,有时是没找到好的理由。” 罗织:“你都想杀他了,还需要理由?” 陶奉:“主要是元……婴勺想杀他。他一直逮着婴勺咬。” 罗织:“好的,杀了吧。” 陶奉:“……嗯。” “急报——!”山下的传信兵举着旗子冲上来。 罗织迅速站起身:“从哪边攻的?” “敌人从东南方与东北方两侧夹击。” 罗织踢开脚下的石块,走下山去:“他们哪来的两路军?唐闻会分/身不成?” 传信兵道:“敌军换了主帅,队伍中出现了很多从未见过的高手。” “换主帅?”罗织皱眉,“谁这时候来送死?” “他自称璧城主。”传信兵在陶奉剧震的目光下沉声道,“此人法力高深,一露面便掀了我们的前锋,说是……说是要半个月内拿下王都,用陛下的血,祭沉寂了三万年的烺樽。” “什么来路的狗东西,敢在的我魔界的地盘上这样说话。”罗织从山顶一跃而下,声音在呼啸的风里传过来,“我亲自去会会他!” 陶奉拦不住她,赶紧跟上:“等等!别冲动!” **** 婴勺再次睡醒的时候,察觉到王宫的气氛有些不太对。 她睡得时间太长了,有些晕乎,但长渊给她吃的那个药似乎确实不错,她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伤势正在好转。 她披了衣服走出寝殿,在这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弯弯绕绕地穿过无数殿宇,发现几乎所有人都行色匆匆,无人嬉笑打闹,偶尔路上有人窃窃私语,都神色凝重。 婴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这事明显很不利。 她快步走去主殿。 长渊果然在那里,弦歌也在,还有一干魔界将领,正一小堆一小堆地凑在一起讨论。 这些人大多都认识婴勺,她的出现并未打断他们的议程。 长渊在她走进来之前就看到了她,招了下手,让她过去。 婴勺穿过众多魔君,走到长渊的面前:“发生什么事了?” 长渊手中拿着一封信,递给她:“你看。” 婴勺一目十行地扫完,先是惊愕,然后脸色沉了下来。 这是一封向王都求援的信。 就在昨日,魔界军队的战线收缩百里,主将罗织重伤。 第61章 大乱4 “你这是,在管我要和好吗?”…… 罗织在龙肩之地待了三百年, 是当地驻军的主心骨。唐闻的叛变原本就已经对士气造成很大的打击,这回罗织一倒,堪称釜底抽薪。按照信中所描述的, 叛军的新任将领显然具备超乎常人的法力, 甚至比唐闻还要强, 对方已经将驻军推进至龙肩边缘, 直逼魔界腹地。 各地守军已经出发支援龙肩,同时向王都求援, 在龙肩之外,给魔界围出了一面铁桶。 婴勺好不容易将目光从罗织重伤的那几个字上挪出来,放到了另外三个字上,张着嘴, 迟迟未说话。 长渊:“你怎么了?” 婴勺指着那三个字,望向长渊:“你记得我和你提过的沉玉吗?” 长渊回忆了一下。 “就是我说的,在你成魔那天他也在。那个人就是璧城主。”婴勺知道他肯定忘记了, “我当时提醒你要注意这个人……可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引人注意。” -- 第117页 长渊想起来了:“你说此人是从有四境轮开始, 他便活着。” 婴勺点头:“说不定年纪比我师父还大。” 长渊拿过信纸,再读了一遍, 嗤笑道:“这样的人, 来魔界抢地盘做什么?闲的发慌?” 婴勺道:“这信中提到的不知来历的军队,十有八/九是北境的人……他娘的玉无更不会也在里头吧?” 长渊:“玉无更?” 婴勺摆手:“一个鸟人,不用在意。你要去龙肩吗?陶奉和罗织肯定对付不了璧城主,我虽然没有和他当面交过手, 但此人在北境做了这么多年的王,是非常不好对付的。” 长渊道:“他是魔?” 婴勺:“不是……不知道。” 长渊:“你见过他,却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婴勺道:“我确实和他在一起待过几日,但确确实实无法判断他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感觉不是妖, 也不是魔。” 长渊:“像榭陵居?” 榭陵居生前独居在西海之西,是天界与灵界共同孕育出的灵物,非神非灵,虽然在天界安居,却不属于任何一族。 “有可能……但这世上像榭陵居那样的人有那么多吗?”婴勺皱着眉想了半晌,“对了,我这里有他一片魂魄,可以去鹿吴山找弈樵查一查。” “弈樵最近不在鹿吴山,你去洛檀洲找他。” “那我现在就动身。” “等等。”长渊叫住了她,“我和你一起去。” 婴勺:“你不要去龙肩吗?” “不去了。” “陛下。”弦歌这时候插话进来,“您是不是忘了,还有……” 长渊顿了一下,看向婴勺:“正好曦和这阵子在帮你看如何消除四境轮印的事。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好。”婴勺答应了,走了两步又觉得别扭,回头瞪了他一眼,“谁要你去!” 然后飞快地跑走了。 弦歌看着婴勺的背影:“陛下,小殿下她……” “别管她,闹脾气呢。”长渊道,“走,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 ………… 婴勺回到寝殿,原本是想要收拾东西,但回来看到整整齐齐的房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可收拾的。 她这才意识到,这回自己不是离家出远门,是真真正正的孑然一身。 其实她以前出门也并不爱随身带很多行李,但总会有那么一两件是要一直带着的。 比如戚尹给她做的小披肩,比如师父要她读的典籍,比如父王给她新打的兵刃,比如她和长渊一起做的小海螺。 小海螺是从东海捡的。那还是好久好久以前了,那时她和洛檀洲的仙灵青樱一人在岸上一人在岛上,用海螺施法传讯玩儿,法术还不成形,但勉强能听见对面有人在说话。青樱玩腻了,婴勺又拉着在洛檀洲做客的长渊玩,二人摆弄摆弄,最后弄出了个四不像的东西——海螺的另一头连着魔界王都的传信樽,只要长渊出现在附近,这只海螺就会发亮。后来婴勺一直把这只小海螺挂在脖子上,直到回天门山被姬纣算计,她失去了自己的身体,才和它分开。 婴勺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脖颈,抿着嘴哼了一声,然后摸了摸胸口——朱厌的王羽被她变小了一直存放在衣兜里,幸好没丢。 罢了,这房里没有一件东西是她的,能带走的东西得以后慢慢攒才行。 她听见院门口有脚步声,还以为是长渊回来了,转过身走出殿门,正不知道该摆什么脸色给对方,谁知竟然看见了一副陌生的面孔。 婴勺回头看了一眼,确定自己没走错。 真奇怪,王宫里的人很少,而且都很守规矩,外头议事的将领应该不会胡乱跑到后面来的。 婴勺观察着来人,来人也在观察着她。 双方都有些疑惑,但双方都没有恶意。 婴勺停在殿门口,见那人左顾右盼,似乎走错了路的模样,问道:“你是谁?” 来人道:“我是……抱歉,我迷路了。原来这是你住的地方,我不打扰了。” 他欠了欠身,转身向外走去。 婴勺看着他的背影,这人走路似乎不是很利索,仿佛关节僵硬许久,控制不太好自己的四肢——就像被妖物附身的凡人似的。 婴勺心生警惕,身影一闪,出现在对方的跟前:“你是谁?” 对方见她目露敌意,知道自己被误会了,解释道:“我确实迷路了。我没有见过你,你知不知道长渊在哪里?” 婴勺上下打量他:“你找长渊?你认识他?” 对方点头:“应该是他把我叫醒的——我感觉到他的存在了。” 婴勺皱起眉。这人说话有点欠揍。 “他在前面,我带你去找他。”婴勺道。 “多谢。”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秦——”他的声音断了,目光越过婴勺的肩膀,投向她的身后。 婴勺转过身。 长渊正站在一丈外的石子路上,目光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正直直地望着他们。 “……长渊。” 婴勺听见身后的人很低很低地呢喃了一句,并且向前走了一步。 长渊抬起了步子,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停顿只是幻觉,他来到那人跟前,上下看着他,好半晌,抬起手臂,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 第118页 然后被对方扯了一下,二人的胸膛撞在一起,坚实地拥抱。 “秦烛。” 婴勺眉头一动。 她知道这个名字。 长渊成魔之后,有两个最好的兄弟,一个叫做唐不周,一个叫做秦烛。三万年前他们都是割据一方的魔君,联合当时另外两位魔君,在血海围杀了前魔尊刑旸,结成了铁一般的盟约。然而在不久之后,诸魔君之间掀起内斗,唐不周设计杀长渊与秦烛,长渊命大活了下来,秦烛却没能逃过那一劫。 长渊于是与唐不周反目成仇,二人打了五百多年,长渊才找到了唐不周的心脏,将其挫骨扬灰。而唐不周那毫发无伤的身体,则被长渊用作鼎,一直养着秦烛的心脏,希望有朝一日能等到他活过来。 长渊一直不怎么愿意对婴勺提起这段往事,婴勺知道那对他而言一定很痛苦,又因她曾有闯入长渊梦境读到他记忆的前车之鉴,便从来不开口问。 婴勺一直知道王宫的地宫里放着唐不周的尸体,其实就停放在存放烺樽的地窖隔壁,她却从来没有去看过。 原来唐不周长这个样子。 婴勺忽然扬了扬眉,眯起眼睛——这个样貌,好像与唐闻有那么一丁点像。 长渊拍了拍秦烛的背:“走,去见见你的老部下,他们看到你一定很高兴。” “看到我这张脸吗?”秦烛指了一下自己,笑道,“我担心还没开声就被他们砍了。” 长渊:“那可得小心点,把心脏让开。” 秦烛笑,然后看向婴勺:“方才惊扰了这位……神女,你也是长渊的客人?” 婴勺:“不是。我刚要走,你们慢聊。” 她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却忽然被抓住了手。 长渊对秦烛道:“你先去前面,弦歌在那里,他正找你,还以为你不见了。他带你去见老熟人。” 婴勺挣了挣,长渊没松手。 秦烛仿佛什么也没看地点点头:“我先去了。” 长渊冲他一点头,笑着看着他不太利索地走没了影。 没人在了,婴勺用力甩长渊的手,却还是没甩开。 “你有病吗?” 长渊将目光收回,落在婴勺脸上:“你这两日说这话的次数有些频繁。” 婴勺瞪他:“那要看谁这么不识相。放开。” 长渊松了手。 婴勺抬脚就要踩他。 被他定住了身形。 于是婴勺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瞪着眼睛,若是此刻能看见她的尾巴,必然已经炸上了天。 “你不是来找你的老相好吗,人家都走了你还待在这干嘛?” “找他的是弦歌。我是来找你的。”长渊在袖子里掏了一下,手臂抬起,绕过婴勺的脑袋。 婴勺感到一件东西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坠在了自己胸前。 沁凉的温度透过衣裳传达至皮肤,让她一瞬间有些战栗。 长渊放开了她。 婴勺的两脚落在了地上。 她像是一下子不会说话似的,低头看着自己胸前挂着的小海螺。 长渊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反应。 好半晌,婴勺才低着头吐出一句:“你这是,在管我要和好吗?” 第62章 大乱5 长渊凉凉地看着她:“那就去给…… 长渊看了一会儿那小海螺, 道:“挺适合你的。” 婴勺想拿起海螺靠在耳边听一听是否有声音,却碍于长渊在跟前,忍住了。 长渊道:“这个和以前那个不一样。” 婴勺嘟囔着:“之前那个粗制滥造, 到后来就不好使了。” 长渊道:“是你做的。” 婴勺:“你做的。” 长渊无奈:“好吧, 是我们一起做的。” 婴勺盯着小海螺, 抬起头瞪了他一眼。 长渊道:“你握它一下。” 婴勺半信半疑地握了一下。 张开手的时候, 小海螺亮了。 同时,长渊身上有什么东西震了一下。 婴勺看着他掏出另一只小海螺——长得和自己这只并不完全一样, 也在发光。 大白天的,两只小海螺相互呼应,中间才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却像是在奋力让自己那一点微弱的光越过东海似的。 长渊道:“这回不连传信樽了, 连在我这。” 婴勺:“你是在夸耀自己的法术有进步了吗?” “这个法术是你创的,回头我教你。”长渊道,“我学艺不精, 它还是不能用来传话, 但就像你那个如意指,能用来找人。不管人活着还是死了, 只要海螺还在, 就能相互找到。” 婴勺:“我要连着你干嘛?” 长渊:“那就是我连着你。” 婴勺憋了一会儿,再握了一下小海螺。 长渊那边的又亮了。 长渊:“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这样告诉我。我去找你。” 长渊自己也握了一下。 婴勺感觉到自己的小海螺震了一下,弄得胸口有点痒。 她道:“等你找来,黄花菜都凉了。” 长渊凉凉地看着她:“那就去给你收尸。” 婴勺:“……” …… ………… 龙肩。 唐闻从石头上站起身:“他是什么意思?” “我看璧城主的举动, 似乎不急着推进。”部下回答道,“将军,这位璧城主,来历成谜, 法力高强,但这几日看下来,似乎和我们并不是一条心。” -- 第119页 “我们本来就不是一条心。”唐闻把刀跨在腰间,往营地中走,“他看中的是魔界,我看中的是他的本事,只要目的相同,不管是不是一条心,都能走一条路。” “将军说得是。” 唐闻道:“你去探一探跟在他身边那个姓玉的,看他们是什么打算。” “是。” 唐闻走回营地,一路上见到的大部分面孔都是生疏的。 他带着自己的精锐部众背叛了长渊,这件事已经谋划了很久。 唐闻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逃不过长渊的眼睛,这么多年来,他看上去是三位主将中最出风头的那个,实际上他最受防备。长渊看得出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各种机会,唐闻不论如何都掩饰不了,他就是这样有野心的一个人——当年他从唐不周手下投至长渊帐下,后者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既然无法获得信任,他索性就不需要。 唐闻知道自己的斤两。在他无法直接杀死长渊之前,他不会妄想当这个魔尊。 毕竟偌大的魔界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异想天开的蠢蛋,有这些人做靶子,他可以藏得好好的。 但这都是在长渊发现他与鬼界的联系之前。 他一直不喜欢那个叫做婴勺的讹兽小王姬,但倒也不至于因为这一点讨厌而断送自己在长渊那里的前程。他知道长渊对这位小王姬有多上心——和所有陷入美人计的英雄汉一样,长渊也不过是个看着聪明,本质上踩一块西瓜皮就能滑到无间地狱的蠢货——只要西瓜皮摆对地方。 他确实没有料到那女人能活着回来,还戳破了当初他拦住她不见长渊的事。 以长渊的敏锐,必然已经察觉了此事背后的关节。 既然如此,他就得找个机会逃走——至少在长渊对他下手之前。 龙肩之地一直骚乱,唐闻对这些乌合之众太了解了,根本成不了气候,即便打出“刑旸”的旗号,也只是骗骗周围那些被地火一烧就死的小喽啰而已。已经三万年了,魔界根本没有人相信刑旸能活着回来。 这些活在地火阴影下,为了争这一亩三分地能成千上万年打得头破血流的杂碎,能在这几年短暂地凑成一支表面上看起来还算统一的杂牌军,只不过是因为有心之人将那名为“刑旸”的影子带到了这里。 唐闻这几日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那位璧城主的出现,或许让一个逃亡的计划变成了一个能让他东山再起的好兆头。不管刑旸是不是一个影子,这个名字,至少在现在,已经映出了他面前的一条新路。 他掀开门帘,走进军帐。 璧城主本人的气质并不像他在战场上的名声那般血雨腥风,说他斯文,却也并不像长渊,杀伐果断,却总带着几分抹不去的书生气。他好像介于这二者之间,言谈举止间并不具有太明显的侵略性,他甚至喜欢微笑,但在微笑停止的那一瞬间,他仿佛随时可以提刀杀掉任何一个人。 而他带来的那一批人,每一个都查不出来路,却每一个都身经百战,对他忠心耿耿。 唐闻试不出这位璧城主的实力深浅,就像他试不出长渊的,所以他在这位跟前一直表现得相对谨慎——至少在弄清楚对方来这里的目的之前。 沉玉正坐在席子上闭目养神,察觉到到唐闻进来,睁开眼,对他报以礼貌的笑容,甚至亲手给他沏茶。 “魔君有事找我?” 唐闻开门见山:“听说你命大军驻扎在此。对方援兵未到,罗织暂未苏醒,为何不趁此机会一举插/入腹地?” 沉玉道:“我听说魔尊已经回来了。” 唐闻道:“你忌惮他?” 沉玉:“是魔君你忌惮他。” 唐闻没有喝沉玉沏的茶:“我确实忌惮他。如果璧城主不在,我不会如此大胆地推进至这个地界。要知道,长渊治军有一套,魔界的军队集结起来非常快。况且我们已经打到这里,王都收到消息,必然直接派兵过来支援。” 沉玉微笑着点头:“这些即将到来的援兵里,有我们可以用的人吗?” “你需要多少?” “你能给多少?” “人数其实并不重要。”唐闻道,“魔界只要有长渊在,敢叛变的人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璧城主,你的威望还不够。” “所以我选择停在这里。”沉玉道,“我们的军队是什么样子,魔君比我更了解。我们要锤炼我们自己的军队。” 唐闻笑了:“璧城主真的认为这些人能脱胎换骨?恕我直言,有些人生下来就是杂碎,一辈子都是,不管让他们做什么,都成不了气候。” 沉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去,道:“那就想想办法,如何对长渊下手吧。我听魔君你的意思,只要有这位魔尊在,我们即便向前推进,也是毫无意义的。” 唐闻道:“以我对他的了解,如果我们再往前走一步,他就该从王都出来了。” 沉玉:“这就是你想要继续向前打的原因?” 唐闻道:“我暂无完整计划。” 沉玉:“我以为魔君会比较了解你的旧主。” 唐闻:“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打探他的心脏存放在哪里,但没有一点线索。我怀疑他根本就没有把心脏放在别处。” 沉玉:“你的意思是我们需要直接杀了他。” -- 第120页 唐闻;“你能吗?” 沉玉:“我很多年没有和人动手了,短时间内不想血战。” 唐闻再一次确定,眼前这个人的目标根本就不是魔尊之位。但他和刑旸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那个人会如此放心地把整个龙肩交给他? 唐闻环起双臂:“我们既然要合作,大可以开诚布公。我不是做魔尊的那块料,我觉得你是。倘若你看我不顺眼,大可以杀了我,我们魔界人就是这样办事的,但你如果不杀我,就得告诉我一个理由,你停在这里是为什么。” 沉玉捂着胸口,似乎在平复什么。 唐不周眼睁睁地看着这人的双目中的瞳孔变成血红色,对着自己笑了一下,说:“因为我得到了一些新的消息,决定出个远门。” 唐闻从军帐离开的时候,依旧是皱着眉的。 虽然他知道自己与沉玉的实力悬殊,且他在不同的人手底下混惯了,很习惯看人脸色,但这种摸不清的感觉对他而言依旧非常不好,有些脱离控制。 然后他看见传信的部将带着一大批人快步走来,面色阴晴不定。 唐闻:“说。” “对方派了新的主将来,接替罗织将军的位置。” 唐闻:“弦歌倒也来得快。” “不是弦歌。”部将略低着头,看着唐闻愕然的脸色,“新主将自称……唐不周。” **** 婴勺独自前往了洛檀洲。 东海之上,洛檀洲外氤氲着让等闲神仙望而却步的灵气,婴勺却老远望见那飘香的紫藤萝花海,驾轻就熟地冲了进去。 双脚落在洛檀洲土地上的那一刻,她忽然有种回家的感觉。 第63章 大乱6 “师父正拿他试个法术,不能沾…… 婴勺仰头看看天, 晴朗的天空里映着东海的颜色。 脚下的青草还挂着露珠,她往前迈一步,压实了一小片草, 再抬脚, 青草又缓缓按原样挺直了。 远远的, 她望见岛中央一棵银白色泛着光的大树, 光这样看着便觉冠盖十余丈,静静伫立着, 伫立了千万年。 风吹来,带来只属于洛檀洲的气味——紫藤萝、草、雪槠树、飘散在各处的一些小仙灵,还有师父,和弈樵。 和四海八荒相比, 洛檀洲只是很小很小的一片地方,因灵气过盛,等闲生灵无法踏足, 外界的花草也无法在此地存活, 在旁人看起来,或许显得有些冷清。 但婴勺从来不觉得这里冷清。 她活到一万岁, 认识的人很多, 朋友也很多,但真正对她而言重要的很少。而在洛檀洲这仅仅方寸的土地上,她所认识的,就占了这“很少”中的一半。 婴勺在原地走了两步, 看着周围的景物——即便隔了三百年,这里还是什么都没有变,洛檀洲的每一块石头她都很熟悉,有些地方似乎新长出来了花草和树苗, 但怎么看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她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转眼看见一个白色的小屁股在草丛里拱啊拱。 她拨开草丛,把那只饱满的白兔从草里捞起来,另一只手接住了从后者怀里掉出来的白色光球。 这莹白泛光的东西是雪槠树的叶子,这六界唯一一棵的雪槠树,每一片叶子都长成这个模样,大大小小挂了一整树,是无数人都求不来的六界灵物。夏天的时候雪槠树叶子繁茂,曦和便会和青樱一起摘一些下来,让白兔们收拾好,送给这个送给那个,有时一箩筐一箩筐地送给幽都,让渺祝去压一压冥河的秽气。 白兔个头不大,但也够抱个满怀,这些兔子被青樱照管得很好,一个个胆大包天,满洛檀地跑,什么人都不怕,就是喜欢往人跟前凑。偶尔有个别敢蹭上曦和床榻的,除了被丢出窗外,也不会受什么罚。 婴勺看着这只面生的兔子在自己怀里不停地嗅来嗅去,小鼻子动来动去,心想这三百年估计又生了一大窝。 她抱着兔子往前走,一步一步踩着洛檀洲的土地,看着雪槠树的冠盖逐渐变大,视野里出现了粗壮的树干和树下蓬勃的根系,旁边几千年都未换过的石桌石凳,以及更远处宫宇长廊间茂密盛开如雾气一般的紫藤花。 有一头灰驴在树荫和阳光的边缘吃草,十分没有吃相,啃一两口就去追兔子玩儿,吭哧吭哧,吧嗒吧嗒,很吵。 婴勺老远看见树下躺着个人,那人一身朴素的灰色袍子,脸上盖着一片蒲叶。他的身边落了大大小小的雪槠树叶,旁边一群白兔稀稀拉拉地推着浑圆的叶子一蹦一蹦,把它们推进背篓里。 婴勺摸了摸怀里兔子的肚皮,掂了掂手上的圆叶子,一边往前走着,一边用力地将叶子抛起,扔出一道高高的抛物线,砸向那树下人的脸。 眼看就要破相,那树下酣睡的人忽然抬起手,在砸到自己的前一刻,在眼前将那夜明珠似的叶子接住了。 白兔们象征性地往旁边跑了两步,半点都不害怕被砸死。 从长廊里低头走出来的青樱,张开嘴,怀里的竹篓掉在了地上。 婴勺松开了手,放怀里的兔子落地:“哈哈哈!” 弈樵摘下了覆面的蒲叶,看着手里那颗险些让自己没脸见人的叶子,一扭头看见不远处灰驴无忧无虑地追着兔子跑,大骂:“白养你这么多年了!我老人家差点破相,也不知道飞奔过来救人!” 灰驴甩了一下耳朵,“咴儿咴儿”地快乐地叫着,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 第121页 弈樵爬起身来,盘腿坐在树下,生气地深呼吸几下,然后瞥向婴勺,拿着蒲叶冲她招了招:“过来。” 婴勺:“哈哈哈哈哈哈!我不来,你要敲我。” 弈樵飞快拿起那颗叶子砸她。 婴勺一躲就躲过去了,冲他吐舌头。 然后被人冲过来抱了个满怀。 “青樱!” 婴勺一下子变回了原形,和青樱滚在草地上。 她哈哈大笑着裹在青樱的怀里,舔了舔青樱的脸,一个抖擞站起来,看见不远处弈樵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瞥着自己,又飞跃两步,把端坐的弈樵上神扑倒,舔了他一脸口水。 弈樵好不容易端起来的形象顿时全无,一边大笑一边赶她。婴勺舔到一半,忽然停下,往上踩了一点,在他头顶嗅了嗅,然后飞快跑开了。 弈樵头发衣服乱七八糟地从地上坐起来,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摸到一堆软软的东西,摸下来一看,再一看方才自己躺着的地上,好像是一坨……旁边一只白兔正蹲在那儿抬腿搔了搔耳朵,嘲讽地看了他一眼,蹦走了。 弈樵大怒,蹦起来:“我——!” 婴勺已经抱着兔子蹿上树了。 青樱善良地道:“上神,要不,去洗一洗?” 弈樵把脑袋后面沾着的东西用力地拍了拍,然后用蒲叶擦掉:“不洗了,这混蛋玩意儿。” 婴勺变回了人形,坐在雪槠树粗壮的树枝上,周围簇满了莹白发光的叶子,一颗颗的恍如梦境。 白兔以两只后脚站在她的腿上,前肢攀上她的胸前,拨弄了一会儿她脖子上挂着的小海螺,觉得没趣,便团成一团窝在她怀里。婴勺摸了摸满怀的毛茸茸,深吸了一口空气,满足地叹出来。 六界之中灵气最充沛的地方,一个是天宫三十三天太清境,一个就是洛檀洲。但洛檀洲可比那庄严璀璨的太清境舒服多了。 弈樵没有过来找她说话,而是起身去宫殿里头找曦和。青樱和白兔们一直在雪槠树下捡叶子,和每个洛檀洲的夏天一样,一箩筐一箩筐的叶子准备好,回头等那法力总不长进的渺祝过来拿。 说到渺祝,她回头还得好好感谢他。估计为了把她和长渊从枉死城里弄出来,他也费了好大的劲。 婴勺在雪槠树粗壮的树干上躺下来,白兔就窝在她的肚子上,沉沉的。 她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曲着腿,置身于满目光影层叠的树冠,随时都有困意。 然而她还没睡着,就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那脚步不紧不慢,从远处走到近处,踩着草地,路过了她躺着的位置,停在了另一边。 婴勺对洛檀洲太熟悉,尤其这树下的一亩三分地,晓得那脚步停在了石桌旁,然后有东西搁在了桌子上,发出“嗒”的一声。 继而听见曦和的声音:“下来。” 婴勺飞快地坐起来,闻见了熟悉的香气:“师父我爱你!” 白兔从她怀里掉下去,滚落在树根下,和其他的兔子滚在了一起。 婴勺跳下树来,三两步跳到石桌边,深深地嗅了一口:“青樱我爱你。” 然后一屁股坐下来,拿起包子啃。 曦和坐在旁边,举着一卷书,没看她。 青樱道:“这包子做了有几日了,上回主子说小殿下回来了,我就做了一堆,谁晓得你一直不回来,我就把它们放进冰窖,主子刚拿去蒸了会儿。没办法,这儿就你喜欢吃。” 婴勺冲青樱抛了个媚眼:“是他们不懂得欣赏。你这包子里放了什么香料么?我好像之前没吃过这种味道的,你在哪里置办的?” 青樱道:“在凡界带回来的。” 婴勺:“你现在了不得啊小仙灵,能离开洛檀洲去凡界了。” 青樱开心地点头。 曦和道:“吃东西别说话。” 婴勺:“哦。” 弈樵那头我行我素的灰驴坐骑,原本一直在稍远处自个儿打转,这会儿闻见包子味儿也吧嗒吧嗒跑过来,在石桌边打转。 这灰驴虽然长的普通,却也是鹿吴山土生土长的神物,和弈樵在一起待了几万年都不见老,虽说很有一派在主子头上作威作福的习惯,但在洛檀洲却一直不怎么敢撒野。 曦和翻过一页书,道:“你不能吃。” 灰驴尾巴一炸,继续在桌边转了两个来回,仍旧没得到允准,只好垂头丧气地走了。 婴勺吃完一个包子,问道:“师父,它怎么得罪你了吗?” 青樱替曦和解释道:“师父正拿他试个法术,不能沾荤腥。” 婴勺:“什么法术这么丧心病狂?” 曦和瞥了她一眼。 婴勺在那一眼中闻出味儿来:“不会是跟我有关吧?四境轮?” 青樱点点头。 婴勺双肘支在桌上,亮着眼睛道:“有解法?” 曦和道:“还不一定,得看它这个印拿不拿得出来。” 婴勺另抓了一只包子,跑去灰驴旁边,一边啃着包子一边把手摁在它的头顶,探了探:“这是......这是个什么印?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曦和道:“是渺祝种的,没什么意义,只是试一试我这新法子可不可行。” 婴勺松开手,走回石桌边:“进行到哪一步了?” 青樱道:“这已经是第三个印了。” -- 第122页 婴勺唔了一唔。 “这回或许能成。”曦和道,“但还需要一些时间,就怕......” 虽然曦和没说完,但婴勺读懂了她的意思——就怕即使做成了,对她而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天谴就像悬在她头顶上的一把刀,不知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落下来,只要发生了,那或许他们做的一切都无用了。 第64章 大乱7 “我觉着,陛下要么是准备成亲…… “师父。”婴勺忽然握住曦和的手。 曦和把视线从书上挪下来, 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抽了一下嘴角。 “万一我死了,而你这逃脱四境轮控制的法子又成功了, 辛苦您帮我救一个朋友。”婴勺认真地道。 “哪里鬼混出来的朋友?” “人特别好, 堪比我亲哥, 叫做陶奉, 如今正在魔界帮长渊平叛。”婴勺挠了挠头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去给长渊办事了, 不过如果他想要在六界有个安身之地,魔界其实挺适合他的……总之,师父,这人对我来说特别重要, 不管我用不用得上您这个法子,都请您帮我。” “陶奉是吧,记下了。”曦和没什么好推辞的。 “师父您真是个好人, 倘若我死……” “你倒也不必跟我这说遗言, 天谴有很多种,像当年的谛听我就怀疑他根本没死。回头如果降下一道雷把你劈回了讹兽永世不得化作人形, 那就正好团成一团在我这儿兔子堆里领一份工钱, 够你活一辈子的了。正巧长渊或许也要无家可归,你俩凑一对,正好。”曦和抬眼看她道,“话说完了没?” 婴勺:“说完了。” 曦和:“那就把手拿开, 全是油。” 婴勺连忙松开她的手。 青樱递帕子给曦和擦手。 婴勺又抓了一个包子啃。 曦和把视线放回书上。 婴勺反应了一会儿,忽然顿住,抬起头:“师父,您方才说长渊要无家可归, 是我听错了吗?” “没听错。我是这么说的。”曦和翻过一页。 婴勺捏紧了包子:“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同你说么?”曦和漫不经心地道,“烺樽前阵子有了动静,说明刑旸还活着,他如今找不着刑旸究竟在何处,烺樽也毁不掉,只能坐以待毙。” “他怎么……什么都没和我说……”婴勺喃喃道。 长渊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从顾惜开始就不是。如果这个词要套在他的身上,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想不出办法了。 “那龙肩的叛乱确实与刑旸的事有关吗?”她急忙问。 “长渊认为有,但他认为那只是个幌子。”曦和道,“有人在背后帮刑旸,不管这个人是谁,他必然已经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藏了很久,连朽翁都没有察觉到。” 婴勺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难怪长渊要在这个时候把秦烛叫醒——她明明记得三百年前自己和弦歌聊起来的时候,弦歌说要等到秦烛的心脏和唐不周的身体完全契合,估计还要个一两千年——长渊必然是花了些心思加速了这个过程,找人替他暂且镇住魔界。 毕竟三万年来魔界虽然不似妖界那般分裂,有心思的人却也不少。 “说到这个,你在枉死城中那一把火虽然烧了城中千万魂魄,却一并把朽翁的铁山影给烧了。”曦和放下书,道,“到现在我才弄明白,朽翁当初是怎么从枉死城中出来的——他进去的时候就带了铁山的影子,在那儿生连了条路出去,然后用剩下的影子把悬河堵死。这事连牛头马面都不知道。” 婴勺唔了一唔。 曦和继续道:“你疏通了悬河,你这算是大功一件,广胤说能封你做个将军,但我看你可能不是很乐意,就推了。往后天界和灵界都能念你的好。” 婴勺不太抱希望地问:“这大功一件,能抵天谴么?” 曦和无情地:“老天记过不记功。不能。” 婴勺吃完了第三个包子,这会儿才觉出点儿饱,打了个嗝,给自己倒了杯茶水顺气:“我连刑旸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脚步声从后面传来,弈樵在石桌边坐下,抓了另一个包子:“你要知道他长什么样作甚?唔,青樱,你这包子做得越来越好看了。” “我在想啊,如果魔界那些人看见一个假的刑旸回去,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弈樵啃着包子,顺便抓了只白兔抱在腿上揩油:“你想扮作刑旸去龙肩搅混水?好像也不是不行,探探他们的底。” 曦和道:“这事我判断没有必要。长渊虽然同我讲的不太清楚,但我看龙肩那支叛军并不很成气候。眼下平叛并不是第一位的,关键是找到刑旸的心脏在哪里。” 婴勺唔了一唔。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刑旸和长渊打了几千年……师父,你若这么说,倘若我是刑旸,出来第一件事也是要找长渊的心脏啊。” “他甚至不需要自己找。”曦和再翻过一页书,“既然有人费尽千辛万苦让他复生,必然也会帮他找长渊的心脏。” “可长渊他……他自个儿都还没找着呢!”婴勺瞪着眼睛道。 弈樵招招手,让灰驴过来,后者不理会他,他便作罢:“这或许是好事。” 婴勺又看向曦和。 曦和也点了点头:“长渊的心脏应该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哪里,如果连他自己都忘了,那么他就没有破绽。但……” -- 第123页 婴勺捏着桌角:“但问题就出在他究竟是怎么忘了,这事太奇怪了。” 曦和瞥了她一眼。 婴勺一坐下来,曦和就注意到她颈间那只小海螺了。估摸着这俩人大约是和好了,不然这崽子不能再戴着个这么没用的东西招摇过市。 “长渊说不出个一二三。他愁这事愁了挺长时间,若是找出那暗算之人,估计要让他脱层皮。”曦和道,“你急着走么?不急的话在我这儿待两天,让我试试这新诀。” 婴勺问道:“要成形了吗?” 弈樵道:“差不多了。她有一个,我有一个,你都试试。” 婴勺:“……你们是不是等这诀熟透了再往我身上试?” 弈樵:“你也没比我那驴金贵多少。就配这样。” 婴勺:“……” “对了,聊了这么久,师娘呢?”婴勺四下张望。 曦和道:“他不在。天界虽然不好明目张胆地介入魔界内乱,但暗中偷鸡摸狗还是有余地的。” 弈樵吃完了包子,满意地点点头:“尤其这乱越大,他偷鸡摸狗就越方便。” **** 王都宫殿中,气氛不太轻松。 这两日,原先留守王都的战将一半去支援龙肩,一半留在宫中随时待命。魔界已经几万年没有这么大规模的叛乱,叛军推进的速度比他们预想的快了太多。 将军们一有空就聚在大殿里听战报,商讨对策,一个个急得火上房,恨不得立刻带着大军奔赴前线——但他们的陛下看起来并不怎么着急,甚至还有空换了个寝宫,顺便请了手艺人来看先前那座被拆毁的寝殿,连修复的图纸都画好了。 第二天,某位将军路过后花园,看见他们家陛下把躺椅搬到了室外,躺在上面看着那破烂的大殿,手里的书上涂画了建筑轮廓,终于忍不住拉了弦歌过来问—— “陛下这是,准备成亲吗?” 弦歌大惊:“何出此言?” 该将军冲魔尊所在之地努努嘴——叛军都快要打上门了,他们家陛下不仅毫无愁容,嘴角甚至带笑,洋溢着某种…… 他断言道:“我觉着,陛下要么是准备成亲,要么就是疯了。” 弦歌忍住了到嘴边的那句“他已经成亲了”,安抚这位将军:“陛下不会疯的,我只觉得我要疯。” 将军:“?” 并没有感觉被安抚到了。 弦歌把满眼疑惑的将军打发走了,看了长渊一会儿,朝着他走了过去。 长渊惬意地躺在椅子上,仰面晒着夏日的阳光。他手里那本书原本是不知哪个凡界淘来的奇人志,看了一大半,现在翻到的那页不知倒了几辈子楣,被长渊当成画纸,在上面潦草地画了个房屋的轮廓,正在里头描着什么——弦歌瞄了一眼,他好像正在画个窗边的人。 画得尤其认真,连他走过来都没有察觉。 弦歌憋了一会儿,没忍住,走过去开口:“陛下。” 长渊的注意力仍旧停留在那被他糟蹋的话本上:“嗯?” “秦烛君接管罗织的人马后,唐闻的反应很大。现在战局不是很理想,唐闻的军队已经推向楚岭了。” “唐闻的反应当然很大,他背叛了秦烛和唐不周。现在俩人都站在他跟前,他如果不杀了秦烛,死的就是他。”长渊给小人添了裙摆,“不用担心,秦烛才去龙肩,罗织手下的人对他不熟,镇不住是正常的。所以我点的都是秦烛的旧部,等这批人到了,唐闻没有好果子吃。” 弦歌沉吟了片刻,问出心中疑惑:“陛下,为何不直接杀了唐闻?” 长渊道:“懒。” 弦歌:“……” 长渊想了想,再给那站在窗边的小人添了一条大尾巴,满意地端详了片刻,然后合上了书,将视线转向弦歌。 “唐闻认为他找到了一个新主子,能让他脱离现在的处境。”长渊道,“他知道龙肩的叛军不过是一盘散沙,但只要他在,这盘散沙就能做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幌子。这个幌子对刑旸而言是有价值的。” 第65章 大乱8 “在找到心脏之前,我有两个人…… 弦歌凝视着长渊:“唐闻他……真的找到了一个正确的主子吗?” “不好说。”长渊将书放下, 站起来,看了他一眼。 弦歌从他那短暂的一眼中看出了他想要说的话,他道:“陛下, 我是跟着您走到现在的, 您在哪, 我就在哪。” 长渊道:“秦烛会是一个好魔尊。” 弦歌道:“我不接受。” “我不强迫你接受。”长渊道, “选择是你自己做的,包括当初接住我的剑, 都是你自己的决定。” 这话说得有些硬,弦歌没有立刻回应。 弦歌低声重复了一遍:“我不能接受。” 长渊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 “我只是在和你说最坏的打算,但事情未必这么坏。”长渊道, “我要出一趟远门,你镇住魔界。如果你想,可以杀了唐闻。” 要出一趟远门…… 上次他这么说了之后, 回来的时候, 就把关于婴勺的一切都忘记了。 弦歌咬着牙看着长渊:“血海不能去,太危险了。” 长渊笑了一下:“弦歌, 你的年纪可以当我的儿子, 可你怎么操心得像个老妈子。” “陛下,朽翁不是个善茬,他已经坑了我们太多次。他这次去血海,说不定就是引您过去。”弦歌急切地道, “刑旸还没有影,我们不如趁这些时间找到您的心脏——” -- 第124页 “不找了。”长渊打断他。 弦歌愣了一下:“什么?” “心脏,不找了。”长渊示意他没听错,揣着书朝着院外走去, “在找到心脏之前,我有两个人要杀。” **** “我觉得她有点不对劲。”趴在窗外的男子低声道。 “我也觉得她有点不对劲。”趴在窗外的女子低声道。 “我的驴一开始是不是也这样?”男子皱着眉疑惑道。 “它那个脑子,你觉得它能找到酒吗?”女子道。 “唔,说得有理,那或许跑圈比较适合它。”男子思忖着点点头。 “我觉得你们俩有点不对劲。” “啪”“啪”两下,竹简在弈樵和青樱天灵盖上敲过去,二人转头看向曦和。 “看什么看,让她自己待着。”曦和瞥了一眼屋内,把窗户关好。 “可是主子,小殿下已经喝了有一二三四——”青樱掰着指头算,“——七坛了。这可是用七眼泉酿的桃花酒,她不会喝死吗?” “喝死了正好免遭天谴。”曦和看向弈樵道,“她这会儿觉得烧是正常的,先前你的驴也是这个反应。” 弈樵道:“可我的驴选择了追着兔子跑。” 曦和:“你要让她也追着兔子跑么?” 弈樵回忆了一下婴勺小时候刚到洛檀洲来修行时,每日折腾那些白兔的场面,大发善心道:“算了,还是这样清静点。” 青樱不太放心地再推开窗户往里头看了两眼,然后把窗户关紧,随着曦和走进长廊:“主子,这新法术看起来对小殿下身体里的印是起效的,但要多长时间?” 没等曦和回答,弈樵便道:“这说不好,有可能今晚就成了,有可能一直都不成。” 青樱:“啊?” 曦和道:“先前我们用他的驴试了几次,但那些印到底是渺祝种的,和四境轮这个多少还是有些区别。” 青樱有点泄气。 弈樵安慰道:“倘若这印拔不出来,她被吸回了四境轮,或许还能不被天雷劈死。” 青樱并没有被安慰到:“可如果小殿下回了四境轮却依旧被天雷劈死了,我们连她的尸首都找不着了。” 弈樵想了想:“倘若真被天雷劈死,本来就是找不着尸首的……哦不对,她已经没有身体了,就这点魂魄,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青樱想到那个场面,含泪瞪他,想要掐死这位上了年纪的上神。 曦和道:“你们方才看她,还有什么其他状况吗?” 青樱道:“小殿下不太理人,但我探了探,她好像没有疼痛。” 曦和点点头:“这个法子得记下来。” 青樱:“就这样把小殿下留在屋里吗?” 曦和:“随她吧,她想待在哪儿就待在哪儿,找几只兔子跟着她,别回头刨坑躲没影了。” 青樱抬手招了招,不远处草地上几只白兔面面相觑,丢下身前正推着的雪槠树叶,蹦了过来,立起耳朵仰起脑袋等吩咐。青樱蹲下身,在它们脑袋上挨个摸过,后者便蹦去婴勺屋里了。 青樱道:“希望小殿下不要有大碍。” 曦和道:“四海八荒我就没见过几个比她还抗造的,即便没了身体,也不用担心。” “我的驴用了法术之后的那几日,连看见兔子都想啃,见着海水都觉得是温柔乡。”弈樵摸了摸下巴,气定神闲地道,“但我看这丫头的模样,好像还挺乖巧的么。青樱你小小年纪怎的如此操心。” 青樱不放心地喃喃道:“可你的驴没喝酒啊。” …… ………… 自从昨日弈樵与曦和同时在她身上施了法术,婴勺就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对劲。 好事在于,原本她并不晓得那个劳什子的四境轮印打在了自己身上的哪一处,现在感受那法力的作用,倒是挺清晰的。 坏事在于,这印好像全身都有。 师父和弈樵常常凑在一起研究新法术,从前都是那弈樵那头驴做试验,今日轮到她,这才明白那驴脾气坏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原本就属火,且是整个西南荒讹兽一族中最属火的一只,当年在天宫徒手偷昴日星君的火种都不在话下,今次却觉得身上烧得慌。 这烧并不是烫,而是某种在皮下蔓延的有一定限度的热,就像泡在热水里刚出来那会儿,想要张口喘气散散热,还想出去吹风。 除此之外,她暂未觉得这些遍布全身的印有被拔出来的征兆。 婴勺起先在外头绕着雪槠树走了一大圈,吹了风却没有好转——或许因为这夏天的海风并不怎么凉爽——她一路遛遛跶跶地来到了宫殿的背后,一眼相中了那通往酒窖的地道,下去之后,又一鼻子相中了她师娘从天宫带过来的桃花酿。 龙变梵度天的七眼泉,是天宫二十九天的孕灵之地,从来不让人随意进入。那泉水甘冽,滋养了二十九天以上所有的花草,还有生在那儿的神胎。 七眼泉,配上七眼泉边的蟠桃,这酿出来的酒一直是天宫的绝美之物。只是这酒后劲有点足,寻常宴席上并不把它拿出来,婴勺很少能喝到,谁知道师父这里有一整窖。 她蹲在地窖里开了一坛酒,深深地嗅了一口,克制地饮了小半口冷酒下肚,顿感四肢百骸都舒坦了。于是克制地一手拎了两坛子回到地上,正巧碰上来寻她的青樱,又克制地请青樱帮她再拿几坛回屋。 -- 第125页 后来的活儿就交给兔子们了。 婴勺觉得自己一个喝了酒的人,最好别在外头乱晃,失足落下海还是小事一桩,若是被东海的人看见洛檀洲上有个一边喝酒一边围着岸边撒欢的疯子,那就太不成体统了,于是她很懂礼貌地让自己待在屋子里,不随便出去。 只是她得有些小菜佐酒,青樱最体贴不过,给她做了一大桌子菜,婴勺闻见香气顿时就满足了。她盘腿坐在席子上,胳膊肘抵着桌面,手掌拖着腮帮子,一边夹菜一边喝酒,一边看着窗外绝美的洛檀洲,回想自己过去万年来的日子,好像从未有像今日这般舒坦。 只是这消火的方式好像选得略有差池,这酒喝下去的时候凉爽,可过了那片刻,就更热了。而越热她就越饿,有时连屋里的兔子差点看成个大白包子 罢了,有这么好的酒喝,就不要计较这些了。难得师父不计较自己刨了她的酒窖,这几日自然要可劲儿来。 婴勺酒足饭饱了,就窝到床上去趴着。 这屋子是她自个儿的屋子,床也是她自个儿的床,曦和与青樱一直把这里打理得很好,屋里什么都没有坏,也没有落灰。一切都和三百年前自己离开的时候一样,枕头和床褥的布面都没换过。 只是被褥上没了她的味道,不过没事,睡一睡就又有了。 婴勺在被子里蹭了蹭,咂吧咂吧嘴,满脸红彤彤地睡了过去。 这期间曦和进来看过她两次。大约是怕她被自己憋死,从此一世英名扫地,婴勺感到自己被人从被窝里刨了出去,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有人摸了摸她的额头,继而听见曦和的声音说“怎么这么烫”,然后有酒坛子被碰倒的声音,紧接着弈樵叨叨着“把这些玩意儿给她搬出去”,酒坛子于是开始在地上滚动——估计是白兔们又被使唤了。 被夺走酒的婴勺在睡梦里嘟囔了两句,被曦和无情地在脑门上敲了一下,然后安分了。 大约是曦和对她有些担忧,或者是青樱,婴勺感到有人搬了个小凳子坐到床边。她嫌热蹬掉了被子,有人给她盖上,再蹬掉,再盖上。等她第三次蹬掉,对方放弃了,给她换了个轻薄的毯子,婴勺总算安分了点,翻了个身冲着墙里睡。 然而她越睡越饿。 师父这个法术着实不靠谱,按照这样发展,她还没被天雷劈死,就被自己胖死了。 婴勺在床上辗转反侧,饿得眼冒金星,睁开眼,眼前的床边正搁着一只白色的包子,她费劲地往前挪了挪,将嘴凑近了那包子,张口,狠狠地叼了上去。 第66章 大乱9 “松嘴。” 长渊是在第二日赶到洛檀洲的。他来的速度不算快, 没赶上曦和对婴勺施法,但赶上了婴勺喝酒喝得神志不清。 长渊在曦和处做客做得很勤,有自己的屋子, 但他没去。到洛檀洲的时候, 外头一个人都没有, 长渊往宫殿里走去, 前往婴勺的住处,老远就看见那房门大开, 一只只白兔勤勤恳恳地滚着空空的酒坛子翻过门槛。 他数了数,一共十个。 好家伙,谁这么能喝。 他在长廊里往旁边让了让,等白兔们推着酒坛子过去了, 在风里便闻见了那大开房门中飘来的酒香,循着曦和与弈樵的交谈声来到门前,才站了一会儿, 就快被那酒气给熏得晕过去。 他靠在门边, 看见了曦和把婴勺从被窝里刨出来,好歹让她把脑袋放在外头。 “嚯。” 曦和瞥了他一眼。 弈樵在旁边看热闹:“这崽子真能喝。比广胤还能耐。长渊, 你不行吧?” 曦和:“把自己喝趴下可不算什么本事。” 长渊道:“你们给她喝的什么酒?别喝傻了。” “啧啧啧。”弈樵道, “你说的什么话,我们哪里会哄她喝酒。” 长渊道:“她以往没这么贪酒喝。” 曦和道:“别提了,那法术作祟,先前他那驴也是这个反应。不过驴可比这丫头可好管教多了。” 长渊唔了一唔, 表示赞同。 弈樵见长渊杵在门口,问道:“你来这里是吃包子的么?不巧,包子都被这丫头吃完了。” 曦和瞥了弈樵一眼,觉得他脑子不好使。 弈樵巧妙地抓住了曦和那道仿佛瞧智障似的目光, 福至心灵,这才想起来,一拍手:“哎呦对了,忘记你俩成亲了是吧,这可是天界和魔界的大喜事,恭喜恭喜恭喜恭喜。” 然而长渊只看着曦和。 曦和给婴勺理了理被子,回过头来,双手环胸,扯着嘴角看着长渊。 略有一丝尴尬。 弈樵道:“这样,你先叫她一声师父来听听。” 长渊瞥了一眼弈樵:“她现在觉得自己家种的白菜被猪拱了,我是不是该躲一躲?” 弈樵觉得他的精神不够执着:“你都上赶着送上门来找抽了,不如一条道走到黑。” 长渊:“这话寓意不好,我如今的路已经够黑了。” 曦和:“魔界乱成那样,你来做什么?这儿没饭给你蹭。” 长渊摊手:“我的意图还不够明显?” 曦和:“你想清楚了。成亲这事你能玩,婴勺不能。你若是有动摇,就把红线解了。我去同月老说,一句话的事。” 长渊看向弈樵:“你的意思呢?” “你成亲,问我的意见做什么?”弈樵想了想,虽然碍于曦和在场,却还是勉强做了最后的挣扎,“我的意见嘛……我虽然不是很服老,但这把年纪了,也想做做你爷爷辈试试。” -- 第126页 长渊点头:“行。” 弈樵对曦和道:“他说行……等等,你说行?!” 长渊耸了耸肩,看向曦和:“我这个决心下得不小,二位能通融通融,让我留在此处片刻么?” 弈樵不知怎么的,觉得牙酸,但看见曦和那张黑脸,又不敢说话了。 曦和再弯下身摸了摸婴勺的额头和脸颊,叹了口气,走到门边的时候不太友善地盯了长渊一眼,伸出食指隔空点了点他,有那么点威胁的意味,然后走了。 长渊将目光转向了床榻上。 弈樵看着长渊的眼神,莫名地觉得在这气氛下,自己再待下去有点不合适,于是也提着衣裳下摆,提起地上最后一个没开的酒坛子,溜走了。 长渊关上了门。 他来到床边,拨开婴勺脸上的长发,以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再碰了碰她滚烫的脸颊——脸热脑袋却不热,不是发烧。 不用凑近,他都能闻见婴勺身上浓重的酒味——这丫头现在翅膀硬了,不太好打了,若她年纪稍微小点,恐怕会被曦和吊起来抽。 长渊皱了皱眉,把窗户打开,想了想,又拉上了窗帘,拎了条凳子搁在床边。 他在房中随手翻了翻,半张纸都没翻到,于是又出去,找曦和借话本。 曦和不是很愿意理会他,他便自己在书阁抽了两本,回到婴勺的房间,在床边坐下,就着婴勺呼吸间那令人嫌弃的酒气,打开书翻阅起来。 这一坐,一日一夜就过去了。 长渊觉得这姑娘大约是投错了胎,该是个神猪才对,这么能睡,睡的时候还砸吧嘴,睡相也堪称离谱——他还没见过哪家走兽在化为人形之后还四肢蜷曲地趴着睡的,简直睡成了个猪崽样。 这么长时间里,婴勺身上的酒气略散了些许,热气却一直未降,长渊干脆开着窗,也不怕她着凉。 期间曦和与青樱各来查看过一次。长渊不太明白他们这个法术是个什么门道,但见曦和没有很担忧,便基本放下了心——顶多就是没用,不至于对婴勺有什么伤害。 这丫头最近一阵子本来就命不太好了,别给她添别的磨难才好。长渊如是想着,实在困了,便将书搁在了床边,靠在背后的床头柜睡了。 谁知,他还是所料失误——这丫头不该属猪,她本该属狗的。 被婴勺一口咬在手背上的时候,长渊正做着梦,在惊醒的那一刻,他已经完全忘了梦里的情景,只有疼痛从手背蹿上脑门,让他猝不及防地清醒了过来。 在看清形势之后,他抹了把面,脑门上的青筋略延迟地蹦跶了起来。 婴勺以蜷缩的姿势,从薄被里伸出了脑袋,张着嘴,嘴里叼着他的手背,那眯缝着的双眼中就写了四个字——神志不清。 这口咬得过于果断,长渊觉得自己的手背在流血——好久没有狂徒敢对他做这等无礼之事,他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该采取什么手段对付这凶徒,只象征性地动了动那只遭遇不测的手。 谁知那狗不仅没松嘴,还咬得更紧了。 长渊感受到了婴勺的犬齿,他没把痛挂在脸上,而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叼着自己的人,用另一只手摁住了她的脑袋—— “松嘴。” 婴勺听不见人话。 她只觉得到嘴的包子居然不肯给她吃。自己活了万儿八千年,还是头一回碰见如此倔强的包子,令人十分的火冒三丈。 于是长渊便见这人再一次对自己采取了行动——她从被子里伸出了两只手,把自己的手给摁住了。 那牙齿稍微挪动了个地方咬,啃来啃去,表情很凶。 长渊:“……” 这事儿如果传出去,会成为天魔两界的笑柄。 但这并不重要,关键是他确实被咬得很疼。 于是他捏住了婴勺的下巴:“你,松嘴。” 中了法术且喝上了头的婴勺是个纸老虎,无力反抗,愤懑地松开了牙。 长渊看着自己手背上深深的牙印和口水,面露沉思。 他正思考着自己该如何应对这个局面,便见婴勺揉了揉眼睛。 他以为这丫头终于清醒了——一旦清醒,她必然会对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感到无地自容,而长渊素来不是一个口下留德之人,羞辱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然而—— 婴勺格外气愤地盯了一眼他的手,然后一头缩回了被子里。 很好,她倒是还生气了。 长渊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来,不太成功地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略大了点声:“起床。” 被子里无人回答。 长渊重复了一遍:“起来。” 婴勺闷闷地拖长了声音:“不起。” 长渊:“为什么?” 婴勺:“为什么要起?” 长渊:“你不饿么?” 婴勺:“可以在床上吃啊。” 长渊觉得她说的竟然有理。 但作为一个从来不在卧室里吃饭的人,他还是本能地抗拒了一下这个场面。 婴勺继续道:“为什么包子要我起床吃饭?” 她的声音无比纳闷,长渊仿佛能感受到她的脑子陷入了某种奇怪的逻辑,这个问题确实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婴勺:“包子不给我吃。” 长渊不想再和她打太极:“我是长渊。” -- 第127页 婴勺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说话,依旧陷在自己的疑惑里,疑惑到甚至有些委屈:“包子不能吃吗?” 长渊的耐心告罄:“出来。” 婴勺喃喃道:“包子不能吃,但是长渊能吃吗?” 长渊耳根子一麻,被她这厥词惊了一下,甚至短暂地驱散了他的不耐烦。 婴勺:“好像可以。” 长渊:“不……” 婴勺忽然掀开了被子。 长渊见她那衣衫不整的模样,眉头才皱到一半,忽然被一只手臂勾住了脖子——那力气大得出奇,将他的整个上半身都摁了下去。 下一刻,婴勺一口咬在了他的嘴唇上。 一开始,长渊没有动弹。 仿佛失了魂一样,睁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另一双模糊的眼睛。 紫藤花味道的风吹动窗帘,屋外的阳光漏进来,落在床前,和长渊的肩膀上。 被赶出门外的白兔们大大小小地蹲在门外窗下,摇摇晃晃地叠着罗汉往窗户里头探,还没扒上窗框,就散了架,摔成一大团叽叽喳喳的毛球。 就这样,屋内的二人安静地接了一个带着桃花酒气的吻。 第67章 大乱10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大约十个数后, 婴勺自动放开了长渊。 长渊直起脊背,视线与她的错开,轻轻地咳了一声。他尚未想好该如何正确应对此时的场景, 婴勺便“咚”地倒回了床上。 那脑袋没能准确地落回枕头上, 而是磕上了床头, 那动静听着就很疼, 只是长渊尚在自己出神,没能拦住她。 他“啧”了一声, 看婴勺似乎浑然不觉似的,晕晕乎乎地钻回了被子里,低声喃喃道:“……长渊也不给吃……” 嘴上被啃出牙印的长渊:“……” 婴勺仿佛完全不晓得自己口中的“长渊”是个什么东西,纠结了一会儿“不给吃”这个问题之后, 怎么都想不明白。 长渊一面怀疑自己来这儿是干什么,一面判断了下时间——对于一个问题她纠结了这么久,应该马上就要放弃了, 便见婴勺又一次蹬掉了被子, 跟个不倒翁似的从床上坐起来,盘着腿晃了晃。 好的, 看来有新想法了。 婴勺睁开半只眼:“我要吃肉。” 说着她肚子就响了一串。 原来不仅是喝了酒的缘故, 竟真这么饿。 长渊暂且原谅了一点她把自己当做包子的事,看了眼她的腹部,伸手给她理了理衣领:“在床上吃还是下来吃?” 婴勺掀起一点点眼皮:“你是嫌弃我不会走路吗?” 长渊的手还搁在她的膝盖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行, 这会儿知道跟她说话的是个人了。 还是曦和对她的管教太松了,小时候没抽够本。 长渊:“你下来走两步看看。” 婴勺打开了盘着的腿,动了动十个脚丫子,下床。 长渊:“啧。” 鞋也不穿。 不过这大夏天的, 她身上又热,长渊没逼她穿鞋。 婴勺摇摇晃晃脚步虚浮地走到了小榻边,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端端正正地坐好,等吃的。 长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就坐在这里等,是吧?” 婴勺这会儿倒是挺机灵地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盘成了个莲花坐,跟念经似的挺直了脊背闭目养神,回答道:“喝了酒的人不能在外头乱跑。” 长渊挑了下眉:“你的意思是你还挺懂事?” 婴勺重重地点头。 然而或许点得过重,那勉强保持着的微妙的身体平衡被轻而易举地打破,婴勺向前立仆。 长渊连忙上前一步,堪堪托住她的脸,慢慢放在了小桌上。 婴勺又没了坐相,盘着腿,脸贴在冰凉的桌面上,咂吧了一下嘴,又把眼睛闭上了。 长渊长长地叹了口气,给她盖了层小被子,走出了门。 外面老远,弈樵和曦和正研究那头灰驴。 灰驴年纪不小,且脾气暴躁,虽然平时在曦和跟前不敢造次,但这几日被施了法术后,整头驴都变得风风火火,胆子大出了东海,几乎啃秃了青樱精心维护的一片新草地。 为了避免被驴蹄子蹬出内外伤,弈樵把它定住,放平在草地上,使其任由摆布。 弈樵蹲在驴身边,一面和它说话,一面手中捏着个诀,不断地往它身体里施法。曦和站在旁边看着。 外头则围了一圈兔子看热闹。 “掉了吗?”曦和问。 弈樵道:“差不多了,但不晓得是你的法术还是我的法术起了作用。” 曦和在一旁坐下:“反正都给那丫头用了。不过我看她那个印有点结实,估计过个十天半个月才能见到端倪。” 弈樵道:“过个十天半个月,我怀疑她要醉死了。” 曦和捞了只兔子在腿上摸:“这丫头心里没数,不会再给她喝那酒了。他们天宫的桃花酿百年才出这么几坛,后劲太足。广胤都不敢这么喝。” “不过也还行,年轻人嘛,没什么,说明你家天帝陛下在酒量这一途上还有成长的空间嘛。” 曦和横了他一眼。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么?我看你没有先前那么饿了。”弈樵摸了摸驴的肚子,说到这里,他想起来,抬头对曦和道,“我方才瞧见长渊往后厨去了,他是饿了么?” -- 第128页 他没听见回答,抬起头,看见了曦和面无表情的脸。 弈樵反应了过来,打着哈哈笑了:“唉,年轻人,年轻人啊。” …… ………… 婴勺弯着脊背,趴在桌上,慢慢地吸溜吸溜面条。 长渊坐在她的对面,跟前有另一个碗,内容却和婴勺跟前那个相差很多。 婴勺的面碗里盖着满满的肉丝,还卧了两个蛋,只有零星几片菜叶子。 而长渊的碗里除了面,基本都是菜叶子。 面条很长,婴勺一边吸溜着,一边抬起眼睛看着长渊。 长渊没看她,却晓得她是个什么模样。他挑了挑面:“别瞪眼,抬头纹都出来了。” 婴勺咬着面“唔”了一下,把眼皮放下来,重新盯回碗里。 这丫头酒还没醒。 长渊没见过喝天宫桃花酿一口气喝了十坛的英雄,眼前这位是个生平仅见的种,估计短时间内没法正常说话。 他其实并不怎么饿,只慢慢地陪她吃面。 婴勺虽然一直喊着饿,吃的时候倒是挺不着急,肉丝搭配着青菜,和面一起,用筷子卷两圈,搁进嘴里,然后把余下的长条吸进嘴里。 面条汤汁鲜美,粘在婴勺的嘴唇上,亮晶晶的。 婴勺一直吃着面没说话,偶尔抬眼瞄一瞄长渊,吃到大半碗的时候,她打了个嗝。 长渊一直观察着她的情况,见她脸上的红晕似乎往下褪了一丁点,问道:“好受些了吗?” 婴勺扯了扯衣领,用行动回答——还是好热。 长渊心想,大概只是酒热褪了。 “还吃得下么?”他问道。 婴勺摇了摇头。 长渊作势要收走她的碗。 婴勺抱住碗不撒手。 长渊扬眉看她。 婴勺趴下去道:“还没有,嗝,吃饱。” 长渊:“……撑不死你。” 他拿走了婴勺手里的筷子。 婴勺又打了个嗝,上半身从桌上滑到了小榻上,别说坐相了,胡搅蛮缠似的滚了两圈,摸着自己的肚子不说话。 长渊把小桌挪到一边,看着她道:“认得我是谁吗?” 婴勺翻了个身,弯起膝盖,看着他,打了个哈欠,继续看着他:“长渊啊。” 长渊道:“你最近是不是不太愿意和长渊说话?” 婴勺想了想,点了一下头。 过了一会儿,她补充道:“但长渊做的面还是很好吃。” 长渊道:“上一次你吃我煮的面,是什么时候了?” 婴勺想了想,摇摇头。 “想不起来了。” 长渊也想不起来了。 但他猜测,自己的想不起来或许比她的想不起来要长很多。 婴勺吃了东西又开始犯困,长渊见她有要睡的倾向,拍了拍她的手背:“起来动一动,你这样身体吃不消。” 婴勺道:“我吃得消。” 长渊:“起来,去外面走走。” 婴勺:“会被师父骂的。” 长渊:“她已经骂过了,在你不清醒的时候。” 婴勺似乎在斟酌自己出去之后会不会再一次被骂。 她很快得出了结论,毅然决然地翻过了身,用屁股对着长渊,道:“不去。” 长渊道:“我在这里,曦和会给你留面子。” 婴勺道:“你都不给我留面子,师父为什么要在你在的时候给我留面子?” 长渊觉得她说得很有理,无法反驳。 他想了想:“那我们躲开你师父。” 婴勺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翻身回来,撅了一下嘴:“好吧。” 然后不情不愿地坐起身来,下榻。 长渊:“穿袜子。” 婴勺不知道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仿佛听不见人话,光着脚就要撒欢跑出去。 长渊手一伸,一道光捆住了她的双脚,把她拦在了门前,然后走过去提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扔回了床边:“袜子穿好,鞋也穿好。” 迫于武力悬殊,婴勺一脸不满地坐在床边蹭了一下双脚,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瞅了长渊一眼。 所以,当长渊蹲在床前,给她穿上鞋袜的时候,才总算觉得,自己这个亲成得略有些草率。 比起喊弈樵一声“爷爷”,这不带脑子的小讹兽可难伺候多了。 或许该养个万儿八千年的再成亲,不然他现在总觉得自己在带孩子。 折腾了好半晌,长渊甚至觉得一个春秋都要过去了,总算把婴勺从床上拽下了地,呼吸了第一口新鲜空气。 长渊说到做到,带她避开曦和——事实上曦和正避开他们倒是更有可能,因此显得十分顺利。 二人来到洛檀洲远离雪槠树的另一边散步。 说是散步,实际上是婴勺追着海风跑来跑去。 还摔跤。 婴勺大约还是热,跑来跑去吹风不消停。长渊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后面,在她第三次摔倒在地,干脆不爬起来的时候,过去给她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拽了她一把。 却被婴勺拽下去了。 长渊摔在地上,才翻过身,婴勺就爬上来,压住他的胸膛,两只手一左一右地捧住他的脸。 长渊干脆不反抗,看她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谁知婴勺望着他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 第129页 长渊摘掉她头发上的一根草:“这就叫对你好了?” 第68章 大乱11 长渊:“回头有机会办酒,肯…… 婴勺道:“你不是不喜欢我很久了吗?” 长渊注视了她片刻:“你脑子好使了?” “我一直都挺好使的啊。”婴勺拒不承认自己从头到尾不清醒的举动, 死鸭子嘴硬道,“我知道你是长渊,可你为什么今天看起来这么奇怪?” 长渊被她压得有些胸闷:“你胳膊肘往旁边挪一挪——哪里奇怪?” 婴勺听话地把胳膊肘从他的肋骨上移开, 压住他的胸前, 想了想:“你亲我了。” 长渊纠正道:“是你亲的我。” 婴勺歪了一下头, 眼珠子不太灵光地转了转, 仔细想了想:“是吗?” 从这个角度,长渊看见她微微伸长的脖颈, 上面两条淡淡的青筋。 “你再想想。”他道。 婴勺再歪了一下头,视线重新落回长渊的眼里:“想不起来了。” 然后她感到有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后脖颈——那力道与从前拎着自己后脖子毛的很是不同——不轻不重地往下一摁。 长渊的嘴唇接住了她的嘴唇。 婴勺睁着眼睛,发出了闷声的疑惑:“嗯?” 长渊看着她那双近在咫尺仿佛完全不清楚状况的眼睛,心头的无奈变成了恨铁不成钢。他在婴勺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略含糊地命令道:“闭眼。” 好在还算听话。 白兔们找过来的时候,婴勺已经把头搁在长渊的胸口睡着了。 魔尊的胸口没有心跳,永远都不会吵着她睡觉。 白兔们似乎只是来找婴勺玩, 围在她和长渊的身边, 在他们身上蹭来蹭去。 长渊一只手随意地搁在婴勺的腰上,另一只手枕在颈下, 睁着眼看了一会儿天, 觉得有点晒,又闭上。 隔着两层衣服,婴勺全身上下都热烘烘的,让他几乎分不出是阳光太猛还是这人的酒劲未褪。 有一两只和婴勺相熟的兔子, 胆大包天地拿魔尊当了垫脚石,爬到了婴勺的背上,这里踩踩那里嗅嗅。婴勺大概是觉得痒,睡梦中扭动了一下身体, 鼻腔里哼哼了两声,白兔从她背上滚下去。 长渊及时托住了翻身的婴勺,使得滚作一团的兔子们避免被压死。 他坐起身来,抄了婴勺的膝弯,沾了一背的草屑,一路抱着她走回了房。 婴勺依旧很没有睡相。长渊摸着她的额头,好像没有昨天他刚来时那么烫了。 他把窗户关上,给婴勺盖了条薄被,又拿了条厚一点,打开,搁在她翻身就能卷上的位置。 他走出了房门。 曦和正坐在雪槠树下等他。 弈樵在很远处陪着他那条自从被施了法之后便一直不太正常的驴,青樱把一筐筐的雪槠树叶在树下摆整齐,等着来日渺祝来取。 曦和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 “自己倒茶,润润嗓子。” 长渊感到了自己的待遇似乎有微妙的下降。 但曦和显然不准备再和他讨论这门亲事,甚至连婴勺相关的都不想提。 她递过来两封信。 一封来自天宫无上常融天,一封来自魔界。 长渊的目光落在第二封信上,有罗织的印戳——看来她的伤势已经在好转了。 他把信拆开,飞快地扫完。 然后又看了广胤写来的那封信。 曦和喝了口茶,等待他的反应。 “天界在魔界埋了这么多探子。”长渊扬了扬眉。 曦和:“这是重点吗?” “双方的情报恰好互补,证实了我的一些猜测。”长渊放下信,给自己倒了杯茶,“当然也有我没猜到的。” “婴勺和我提过这个璧城主,是从四境轮里出来的。他从凡世脱身后,消失了一阵子,或许是去召集自己流落在外的下属。”长渊道,“我先前以为他是想在魔界安个家,但现在看来,他的处境似乎并不像我想的那么顺利。” “亲眼见过璧城主的人,都判断不出他的来路。他身边跟着一批从四境轮一起出来的人,但也并非一条心。”曦和道。 “旧主子来了新地方,失去了过往的权势和地位,底下人当然会动心思。”长渊道,“只是此人究竟是如何与刑旸扯上关系的,属实让我很好奇。” “我们无法确认璧城主是否曾经出过四境轮。”曦和道,“倘若真的没有,他的岁数或许比我小不了多少。” “那么他与刑旸的联系就是在父神封印四境轮之前产生的。” 曦和点头。 “龙肩叛乱,是谁在背后操控,你们有头绪么?”长渊问。 “四处可见此人的影子,却捉不住他的形迹。”曦和道,“想必你也数过自己的仇家了,我们现在怀疑当年刑旸有老部下未死——就像你复生秦烛一样,有人在这些年里复生了当年战死的魔君,如今回来找你的麻烦。” “我对魔界的控制确实有些松散,比不上你家广胤井井有条。倘若真有这种人,不在我所知范围内,也是有可能的。但要找个能控制璧城主的,或许有些难。”长渊道,“我们几个之中没有人和他当面交过手,不知他的深浅。而据婴勺所说,此人或许不在我之下。” 曦和道:“那可怎么办,我只能帮你收尸了?” -- 第130页 “收尸先不急。比起这个,我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长渊笑了一下。 曦和:“卖什么关子。” “我们从枉死城出来,婴勺一把火烧了枉死城中千万亡魂,使其断绝往生,你说这是得遭天雷劈的罪过。”长渊道,“你当时提到了谛听。” “怎么?” “谛听当时遭天谴,是犯了什么罪过?” “谛听未伤人性命。”曦和道,“他本是在冥河源头听取亡魂心念的神物,原身是一匹长了独角的白马。他生性极为纯善,为了帮助凡人进入冥河,他会吸走所有自己听取到的念头,原本是无量功德,然而久而久之,事态就不对了。” 长渊隐隐猜到了后续。 “谛听是一张白纸,因为白得太过,涂抹得多了,便很难保持本性。”曦和说起此事时,神态显得略有些惆怅,“无限的善挡不住无限的恶,谛听所听取的那些念头,好的,坏的,无可奈何的,都在他心里留下了印象。久而久之,他的角上出现了第一抹黑色。” “然后全都变黑了。”长渊点头,道出结局。 “他开始厌憎凡人,厌憎凡界,厌憎自己。他心中的善念虽然依旧存在,但越纯善,在消化恶意时就越痛苦,因此恶念却渐渐不受控制。这两股神智轮流控制他的身体,恶念越来越放肆,他开始在即将投胎转世的凡人脑中灌输阴暗的念头。” 长渊大致明白了。 冥河会在凡人轮回前洗掉他们身上所有关于前世的烙印,让他们焕然一新重新开始。而谛听在凡人轮回时暗中动手脚,打乱了凡人命格,且很有可能造成了大杀孽。 “那一阵子,所有的凡界都乱套了。”曦和道,“谛听虽然修为不高,但神出鬼没,且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代他,连父神都抓他不住,天界和灵界都很是头疼。谁知他迎来了天谴。” 长渊问:“这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阎烬被封印之前……在四境轮被封印之前。”曦和想了想,“不过谛听并未遭雷劈,大约因为他并未直接下手杀人。我只晓得他从那以后再也无法接近天界和灵界,且变得相当虚弱,而天谴的后果也一并落在了他的后人身上。” 谛听的后人,便是南荒剑泽中的声鬼一族。 长渊道:“天谴之后,你们不知道他的踪迹。但我从朽翁那里听说,他跟了刑旸。” 曦和唔了一唔:“这倒不是不可能。魔界那时还不算特别成气候,他躲在刑旸后边,挺能掩人耳目。” 然后曦和反应了一下。 “你是说是谛听在后边使劲?” 长渊耸了一下肩:“他找了婴勺,恰好被我看见了。先前不太确定,毕竟我未见过他,打听了一阵子才确认了容貌。”他笑了一下,“这人也是胆大,连伪装都不做,就敢到处现眼。” 曦和:“怎么又是婴勺?” “这就另有缘故了。”长渊道,“你觉得婴勺的身体,对谁有价值……这石头是专门找楚岭的地心石给你打的,你再捏碎了可没有第二块了。” 曦和收起了手,冷静地看着他。 长渊道:“你这个眼神像是要掐死我……你这个迁怒的毛病很不好。” 曦和问:“你打算去哪?” 长渊:“要看我想杀的人打算去哪。” 曦和:“璧城主去血海了。” 长渊:“他原本不在我想杀的人之列,但现在也可以勉强加上。” 曦和:“好走,不送。” 长渊笑了一下:“自从和广胤成亲之后,你确实越来越无情了。这样刚好,免得你徒弟又误会。” 曦和抄起茶杯往他身上砸。 长渊一伸手接住,放回桌上:“等你徒弟醒了,缓一缓她,别让她太快过来。” 曦和:“要你说。” 长渊:“回头有机会办酒,肯定请你坐上座。” 曦和再一次砸他:“滚!” 长渊微笑着地滚了。 三天后,婴勺恢复了神智,总算能正常同人讲话了。 她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抓着青樱问:“那王八犊子人呢?我要宰了他。” 第69章 血海1 王八犊子已经走远了。 王八犊子已经走远了。 青樱抓住爬下床的婴勺:“小祖宗, 麻烦您消停点,这才刚有点起色,别撞了脑袋。” 婴勺的脚蹭到了鞋, 胡乱地往里头一踩, 趿拉着鞋跟就跑出去, 果然没看见人影。 虽然身上不怎么热了, 但她还是觉得头顶有点冒烟。 长渊来干了什么,她只有个大概的印象。这几日做梦也做得挺多, 杂乱无章,她有些分不清哪些是真是发生的,哪些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不过不论怎样,长渊都没把话说清楚。 娘的, 喝酒误事,喝酒属实误事。 她衣冠不整地跑出长廊,在原地举目四望, 没瞧见长渊的半个影子, 也没闻见那王八犊子半点味道。 然后就被曦和当头敲了一下。 婴勺捂着脑袋:“师父,您下手真重。” 曦和睨着她, 那眼神大约是想把她的脑袋削下来。 婴勺撅了一下下嘴唇:好凶。 “去哪儿?”曦和冷冷地问。 “我……我不去哪儿。”婴勺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 打着哈哈,“我这就回去穿好衣裳,哈哈哈哈。” -- 第131页 曦和嫌弃道:“收拾干净,这几日也没见你洗个澡。弄好来找我。” 说完转身去找弈樵了。 婴勺对师父全无反抗之心, 麻利地滚回了房间。 就在她洗澡的当口,曦和又收到了一封信。 曦和将信拆开,大略扫了一眼,烦上心头, 丢给了弈樵。 弈樵:“嚯。” 一只目力不怎么样的兔子推着莹润的雪槠树叶爬过曦和的脚背,还往桌子对面推,被曦和弯腰伸手,捏着耳朵转了个方向。 “长渊这魔尊之位要不保。”弈樵“啧啧”道。 曦和:“秦烛这人我没见过,不晓得他的本事如何。”她顿了一下,“长渊该早点杀了唐闻。” 弈樵:“毕竟他没想到真能扯到刑旸身上。哎,不过也不用操心,他们魔界的事嘛,打来打去挺正常,大不了等长渊回来再都夺回来。” 婴勺踩着草地走过来,听了一耳朵:“你们在说什么?” “容光焕发呀,小丫头。”弈樵上下看了她几眼,满意地点头。 婴勺拿过弈樵手中的信纸:“……都打到王都外面了?唐闻是属穿山甲的吗?这么快?” 曦和:“你这阵子别去魔界,天界不好插手魔界的事。况且,你如今的本事,还不一定是唐闻的对手。” 婴勺:“等我拿到身体,说不定就是了。” 曦和沉默了一下:“你自己考虑。” 婴勺指了指自己的眉心,笑嘻嘻地道:“师父,这不是还有浮屠印么?您怎么都能找到我的。不用担心。” 曦和握住的她的手腕。 婴勺老实地不动了。 等了一会儿,弈樵问道:“如何?” 婴勺也盯着曦和。 “掉了一点。”曦和道。 此话一出,三人都有大松一口气的感觉。 “总算,总算。”婴勺拍着胸脯道,“我成天担心得要死,就怕哪天一睁眼又在四境轮了……刚看信里说魔界叛军里新来的那一搓人有好几个已经凭空消失,我还咯噔了一下。” 弈樵瞥她:“何止你咯噔了一下。” 曦和翻着那信:“四境轮收人的速度变快了。” 婴勺有些担忧:“我也是这种感觉……师父,我能请您出一趟东海么?就是我那位朋友,陶奉,他恐怕进不来洛檀洲,您能不能帮他一把,我怕说不准哪天就轮到他头上了。” “你这印至少还得十天半个月的,我还担心没等到它完全脱落,就轮到你头上了。”曦和有些心烦,“你让他来天宫找我。” “谢谢师父!” 曦和看她转身就跑:“去哪儿?” “别担心师父!我去外头遛跶一圈!” 弈樵:“你出门就出门,跑地窖做什么!” 婴勺:“哈哈哈哈哈哈!” 在婴勺钻进洛檀洲地窖里刨各种奇珍异宝的时候,长渊已经落在了滁山——魔界与血海的边缘之地。 山脉延绵,将血海与魔界划得泾渭分明,另一端连着天界,再往东南方向,又逐渐下沉入鬼界。 这是六界之中最分崩离析的地方,岩浆从土地深处、山腹中涌出,几乎熔化了所有活着的东西。 尤其自三万年前,众位魔君在此地围杀刑旸后,滔天的业障和恶咒将这艰险之地变成了无人之境。 只有一种无腿的蜥蜴,世代在这岩浆和漩涡遍布的险地生存。其外表与龙肩地火中的黑蜥蜴甚是相似,头上长着短而粗糙的角,身后有粗壮而长的尾巴。在血海中活动时,它们在四肢可缩回体内,而一旦上岸,便可伸出腿,飞快爬行。 此物全身通红,趴在岩浆中很难分辨出来。它们喜欢潜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伺机伏杀猎物,这其中包括它们的同类。 刑旸死后,长渊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寻找他的心脏,顺便尝试毁掉烺樽。当时两件事都没做成,倒是发现那些蜥蜴的个头越长越大,甚至有长出翅膀的趋势——妖物多生于险境,这种地方长出来的东西,没有一个是善茬。 在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来过血海。 这里埋葬的不仅是刑旸和刑旸的部众,还有他数不清的兄弟和下属。 他不知道血海变成了什么样子,也不知道那些在血海中灰飞烟灭的人是否还剩下残渣。 不过看着这茫茫血海,大约是什么都没有了。 前阵子弦歌来这里走了一趟,和他说,当年大战所形成的的漩涡——罗山坑越来越大了。弦歌本来还想去看看,但见那个阵仗有些不善,便仅在附近观察了一阵子。 上一次,他把烺樽放进血海最深的地方,只让烺樽长了几条裂缝,这一此,他从曦和处借了一颗雪槠树的叶子,放在烺樽里,让弦歌将其沉入血海——这里是当年魔神阎烬诞生的地方,也是雪槠树最初生长之地,他想要借此地残留的雪槠树根困住烺樽,若时间够长,或许能借血海将烺樽彻底炼化。 只是不巧,烺樽沉入血海之后,弦歌感到它产生了某种很细微的反应。 烺樽有主人,即便主人死了千万年,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驾驭它。此物在长渊的地窖里吃了三万年的灰,都一动不动,才到一个新地方,就有了反应——除了刑旸,没有其他的理由。 长渊因此才认定刑旸一定或者,龙肩之地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而那叛乱也因此有了新的解释。 -- 第132页 他从袖中掏出一颗很小的雪槠树叶。 树叶的光泽莹润,在这连天光都被映得血红的地方,显得相当格格不入。 他踏出滁山,脚下已有浅浅的岩浆。他试着往下落了一些,即便已有结界,那热度却依旧灼人。 远处血海中凸起的山峰周围,赤红的岩浆流淌,如一片望不见尽头的大泽,旁边偶尔冒出几颗泡,在滚烫的温度下爆裂开,又溅落回岩浆中。 长渊跟着雪槠树叶的指引,去寻找烺樽所在的位置。 他听说当年刑旸就诞生在这茫茫血海中的一座孤峰上,最开始是人胎,但就在那孤峰上的数十年岁月里,他独自修成了魔。 长渊不晓得究竟是哪座孤峰养育出了刑旸这等了不起的人物,但就弦歌所描述的烺樽的动静来看,应该离雪槠树所在的地方不远。 血海虽然地势复杂,但总体的流动是有方向的,大部分岩浆会流向东南方的横涧,滑下一道又一道的瀑布,在极漫长深不见底的下坠过程中,它们逐渐冷却,化为岩石,有的落到鬼界,有的落回深渊中的岩浆池,重新化作岩浆,在复杂的地势中涌回地面。 长渊在这里厮杀过,即便过了这么长时间,甫一来到这里,过往的场面悉数涌上脑海——他熟记这里地形,堪称了如指掌。 他始终与下方的岩浆保持一定的距离,偶尔在石块或山峰上落脚。他知道此刻血海中除了自己,一定还有其他人,但没有隐去身形。而且他比谁都清楚,那些隐藏在岩浆底下的火蜥蜴,会逮住一切机会袭击猎物。 以及如果要在这里打埋伏,在什么地方是最合适的。 就比如现在。 这一带的山峰巨石变得密集起来,前方更加密集,让人不由自主地降低了速度。 脚下的岩浆流淌得堪称静谧,丝毫没有异状。 岩浆中,一双金红色的眼睛悄悄露出,狭长的瞳孔在浅浅的岩浆下若隐若现,即便在这等灼人的温度下,却令人望之感到冷血。 长渊似乎什么都未察觉似的,继续朝着自己的方向往前。 火红的轮廓在岩浆下影影绰绰,悄无声息地尾随了片刻,然后,在长渊的身后,一条通体血红的妖物骤然腾空,冲向长渊的后背。 长渊似是无意地一抬手。 一道气流倏地扎穿了那妖物张开的血盆大口,将其钉在了后方的山壁上。 火蜥蜴的上颚被钉穿,痛苦地嘶叫着,覆盖着血红鳞片的尾巴剧烈地摆动。 长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向前而去。 他尚未走出百米,就自行停下了身形。 “老朋友,既然来了新地方,不出来打个招呼?” 第70章 血海2 “那没办法,你若是不答应,我…… 一道黑雾从山背处冒出头, 紧接着三四道黑雾接连出现。他们向长渊所在的位置飘动了些许,却不敢太靠近——不知是畏惧长渊,还是畏惧脚下深不见底的血海。 “不出来?那算了, 横竖我不是来找你的。”长渊淡淡地扫了一眼, 继续向前。 然后一道声音传来, 那声音稚嫩得如牙牙学语的婴儿, 言语却不似婴儿般笨拙,在此时的环境下显得十分诡异:“陛下难道不是跟着我来到此地的吗?” 是朽翁的声音, 从其中一道黑雾中传出来。 但长渊知道朽翁不在这里,只不过借了别人的嘴罢了。 血海之内虽然处处凶险,却也有不少可以藏身的地方。此时的朽翁必然躲在某个见不到光的阴暗角落,避开以他如今状态根本无法承受的血海炙烤, 也躲开仇家的追杀。 毕竟这是数万年来朽翁头一回走出鬼界,这六界之中被他得罪的人若是闻着味儿赶来,他就是有百条命也活不了。 “你知道就好。”长渊手持雪槠树叶, 不断地试探其发光的方向, 道,“这回打算站在哪一边?我考虑留你到几时。” “陛下如此神通广大, 既然您都来了, 难道还有我活命的地方吗?”朽翁的语气中难得带了些尖锐,“陛下,连枉死城您都能破,区区血海, 区区刑旸,根本拦不住您呐。” “我挺喜欢看人气急败坏的样子,但你气急败坏的时候,怎么就不像别人一样让我感到愉悦呢?”长渊似乎真心纳闷, “大约是你的年纪属实令人喜欢不起来。不过你放心,我倒也没说你活够了,不然就凭你做的那些事,你以为自己能活着离开鬼界一步?” “我现在也活不了!”朽翁以极为稚嫩的声音怒道,“幼君这一次不会放过我!” 他口中的“幼君”便是曦和,当年父神母神还在的时候,六界所有人都是这样称呼曦和的。 三千年前,朽翁设计让曦和下了一次枉死城,曦和好歹没死在里头,同他算了一次账,便让他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修为。只因当时曦和与魔神阎烬一战后伤势未愈,未能找到他的命门,因此让他苟延残喘至今。 这三千年来,朽翁始终在寻找能让自己恢复全盛的办法,对曦和与广胤避而远之,却在这个关口碰到了这样的事——本以为必死的婴勺和长渊从枉死城里脱身,以曦和的脾气,知道了他把婴勺弄进枉死城,必然不会再放过他。 “多活一日是一日。你若带路带得好,或许我还可以帮你劝劝她。”长渊道。 朽翁嗤之以鼻。 -- 第133页 在这件事上,他的第一次失策是把婴勺弄进了枉死城,第二次则是未料到长渊居然早就盯上了他的行踪。 那位西南荒的小王姬一把火将他的铁山影烧成了灰,那些数万年来为他提供养料的亡魂和那输送养料的山门尽数毁于一旦,彻底动摇了他的根基。 没有了枉死城的养料,他只能等死。 朽翁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栽在那位小王姬的手上,居然被逼得如此走投无路,只能冒死来到这血海里碰运气。 而长渊既然尾随了他,必然已经猜到了他的目的。 只不过,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在认出婴勺的那一瞬间,他如醍醐灌顶,紧接着被恐惧和震惊淹没,浑身发麻——四境轮,居然会把里面的人吐出来。 这么多年,他所想不通的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在那一个个谜团后站着的那道影子一瞬间褪去迷雾,变得清清楚楚。 好歹,没让他死得糊里糊涂。 朽翁的传声筒没有说话。 长渊道:“我们不如做个交易。” 朽翁道:“我如今对陛下还有什么价值?” “想必你猜到了谛听已经出现。我不关心你们之间有什么烂摊子,但既然你先前不知道他的行踪,你们就不是一条心。”长渊转了一下手中的雪槠树叶,将其换了个方向,“既然如此,我们便可以是一条心。” 朽翁道:“我可从未和别人一条心。陛下,您连我朽翁都敢信么?” 长渊没有理会他,兀自道:“我思来想去,刑旸的心脏只可能在这里,你带我找到它。事后,我把这只讹兽的身体给你。” 朽翁的声音中带着嘲讽和咬牙切齿:“事到如今,魔尊陛下,您都为了‘这只讹兽’都下枉死城了。您如何认为我还会相信您的话?” 长渊:“那没办法,你若是不答应,我就得先改变目标——先杀你了。” 他随手又将一只从石缝里蹿出来试图攻击他的火蜥蜴削成了两半,在沉默中等待朽翁的回答。 “我不记得刑旸心脏确切的位置。这句话您大可以相信,否则我现在已经毁掉它了。”朽翁缓慢地道,“但我大概有个方向,可以为您指路。” …… ………… “你要的是什么?我为何看不清你?” 此时,在血海某个角落里,没有一丝光的山洞中,回荡着隐忍而痛苦的声音。 那人蜷缩在山壁旁,抓着自己的头发,浑身发抖,不知是畏惧,还是愤怒。 “你快停手,一旦刑旸复生,对魔界展开报复,会生灵涂炭!”他的双眼中闪着光,盯着眼前的地面,急切地喊道。 他的身形忽然停滞了,连带着表情一起,继而,他的嘴闭起,嘴角向外拉开,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他轻声道:“我也看不清你呀,这不是正好合适么?” “你造了一次孽,毫不悔改,居然还要造第二次……你跟我回去,我们去找佛祖。”他又改换了一次面孔,颤抖着嘴唇道。 紧接着他的表情再一次被邪气和愤怒覆盖:“佛祖!当年你就是因为你去找他,才把我逼上了绝路!你太天真了,居然以为那整日蹲在什刹海四大皆空的和尚能渡你,真是太可笑了!这一次你还想去找他,是你,是你们把我逼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他的声音充满压抑和恨意:“你吞不下那些怨念,你看见善念被践踏,看见群聚的善念居然会变成恶,于是你开始怀疑自己,这才有了我!如果没有我在,你早就活不下去了,事到如今你现在想要我消失?你凭什么?!” 蜷缩着的人逐渐变得越来越疯狂,他的两边面孔开始分别不受控制,流露出完全不同的神态。 右边的那只眼睛泛着水光,在迫人的黑暗中流下一滴泪:“你……你是害怕才做这些事情的。 “你害怕自己抵抗不了佛祖,所以才不愿意见他。因为你害怕那些善恶交织的凡人,你不想重新面对比他们更脆弱的自己,你怕自己再一次活成这个样子。 “你虽然不害怕自己,却讨厌自己——” “你给我住口!”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你跟我去一趟梵境,我们一起去见——” “我要杀了你!” 蜷缩着的人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他一下子以头抢地,下一刻又试图稳住,他在地上滚来滚去,手掐向自己的脖子,又绷紧着远离。 没有人知道这一片狭小的山洞里正发生着如此激烈的争斗,而参与争斗的人,也知道这争斗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不会有任何结果。 而与此同时,一颗金色的小光球,正越过天界,来到了血海的边缘。 “好他娘的热。”光球里传出喃喃低语。 婴勺擦了把汗,猫着身子在光球里挑挑拣拣。她身边围绕着一大堆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全都是她从曦和的地窖里刨出来的。 包括她现在身处的光球,这个表面上看只有正常人一个拳头那么大,叫做“宏珠”的东西,是曦和前两年和广胤凑在一起捣鼓出来的——据说本来是为了搬家用,想做出能容纳一幢宫殿那么大的袖珍玩物,谁知做出来之后,只能装下一个人,婴勺在里头睡觉,都伸不开腿。 好在还能装点东西,而且省时省力。 -- 第134页 因为出门着急,婴勺从地窖里把一整个装着地图的小木箱子都带了出来,此刻趴在箱子边,把所有的地图都翻了一遍。 基本都是四海八荒的地图,灵界鬼界的有一些,魔界的也有一点,连什刹海的都有,就是没有血海的。 倒是有张天界的地图连着点血海,但不完整,只有一角轮廓。 她将地图倒过来倒过去,发现这轮廓恰好符合她前来的路线,正是她所在的地方。 “好大一个滁山。”婴勺看着那地图上延绵不尽的山脉,咂了咂嘴。 不知长渊那个老王八是从哪里进去的。 按照他的脚程,应该已经到了好几日了。 宏珠在一定程度上隔开了外界的灼热,这还只是血海的边缘,就热成这样,鬼知道里头会热成什么鬼模样。 好在血海的岩浆只是多,实际能耐并不怎么样,不然连她都要进不去了。 婴勺缩在宏珠里,拎起脖子上挂着的小海螺,再从袖子里摸出如意指。 好嘛,两个都有反应。 先找谁呢? 婴勺把地图搁在腿上,想了想,驱使着宏珠越过滁山耸立的高峰,化作一道流光,往其中一个方向去了。 第71章 血海3 罗织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躺着,…… 魔界的叛乱已经进入白热化。 在秦烛要被派来前线做主帅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天, 唐闻就当机立断命令大军开拔,向楚岭迅速推进——恰好沉玉离开了魔界,没有人阻拦他的节奏。 秦烛的消息令他太过于震惊, 他知道长渊一直在用唐不周的身体养着秦烛的心脏, 但这两万多年来都没有任何起色。导致他一度怀疑用心脏就能复活一个魔这件事的真实性。 谁知道长渊竟然一早的就防着他。 不过想来也说得通, 当年唐不周暗杀秦烛, 他也是出了一份力的,倘若长渊担心他对秦烛不利, 有理由从一开始……不,他时常出入王宫,长渊也从来没有对他隐瞒唐不周尸体存放的位置……好计策,长渊就是这样让他以为自己获得信任, 从而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不声不响地复活了秦烛。 这事弦歌一定知道,但弦歌也一样防着他。 听到“唐不周”三个字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唐闻觉得自己的脊背发冷。 他本来以为自己的叛逃是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 只要他把握好时机, 借好璧城主和他身后之人的力,就能东山再起。但如今细细想来, 他所有的举动都在长渊的预料之内, 而事到如今他还不亲自来杀他,只有两个可能:第一,觉得秦烛能把他收拾了;第二,他暂时还有别的事要做, 管不上他。 对于秦烛,唐不周太了解了,当年联军打刑旸的时候,他便多次与此人联手, 对于秦烛的谋略如何、法术如何都了如指掌。罗织虽然法力高强,但喜欢用强攻和偷袭,鲜少布局,而秦烛,三万年前他的法力就比如今的罗织要高一线,而论起排兵布阵,他甚至比长渊还要擅长。 当年秦烛死后,长渊没花几百年就收编了秦烛麾下所有愿意投效的将领和兵马。多年来,这些旧部散落在魔界各处,从未遭长渊亏待,不说对长渊如何死心塌地,但至少是看不上他唐闻的。 如今长渊让秦烛来前线替任罗织,先不论长渊背后还有什么算盘,至少不可能让他孤身前来做个光杆统帅。那些秦烛的旧部,不论是仍旧惦念着旧主的,还是为了自己将来打算的,都会像苍蝇嗅到蛋一样闻风而至。 只是魔界这么大,大批人马挪动起来耗时耗力,那些人无法说出现就出现。而罗织底下的人,还真未必会给秦烛好脸色。因此唐闻此刻唯一的机会,就是打这个时间差。 他要赶在秦烛的旧部纷纷赶来之前,尽量收缩战线,对秦烛的军队呈包围势。 而在这之后…… 秦烛当年也是魔界称霸一方的魔君,也是有野心的人。长渊当了这么久的魔尊,底下人有异心的不少。如今秦烛回来了,那些人该动的脑筋也会动起来。 这么多张会说话的嘴和会动的兵马,不论秦烛和长渊的兄弟感情有多好,或许一时半刻暂且能稳住,但只要他的力气使足了,有朝一日,秦烛必会成为长渊的心腹大患。 而他唐闻,不管在哪里效命,都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璧城主离开了魔界,不知去向了哪里,但他把绝大部分自己的部众都留在了这里。 这些从四境轮里出来的妖魔鬼怪,竟对那璧城主赤胆忠心,没有一个逃走的,且训练有素,一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将士,比起长渊的军队也不遑多让。 唐闻认为这都是留给他的机会。 这些机会,一定要在长渊把目光转向他之前都用上。 沉玉一走,唐闻的军队就像疯了一样,一路翻过楚岭,在短短十天之内跨过魔界广袤的中部平原地域,逼近花团锦簇的重城之地。只要打破这一片城池的围簇,王都就不远了。 如唐闻所料,罗织失去战力之后,秦烛顶替她的位置,底下的副将们果然配合度不高,拉帮结伙地避开秦烛议事,实战时度主帅命令的响应也并不及时——战场上最忌讳这种带着个人判断我行我素的作风,这也是魔界军队被逼收缩战线的最主要原因。 就在他越过楚岭之后,唐闻收到了一封信。 -- 第135页 长渊不在魔界了。 言下之意,可以放开手脚。 唐闻没打算坐下来与谁谈判。如果刑旸真的要回来,长渊还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他要做的就是把秦烛逼到绝路,如果可以,尽快杀了他。 而与此同时,对面军队的营地里,帅帐中,罗织正浑身裹着绷带,跷着二郎腿,盯着秦烛的脸,把嗑完的一把瓜子壳扔到了陶奉手里。 陶奉把垃圾扔进了簸箕,擦了擦手。 “你一定要这样盯着我吗?”秦烛被她看得久了,终于忍不住从堆积如山的军报中抬起头来。 “你们把我捆成这样,还管我眼睛往哪儿看?”罗织又抓了把瓜子,继续盯着秦烛,“我在让自己习惯你的脸,不然回头上战场,一下没反应过来,就把你给砍了。” 秦烛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确实有点不习惯。” 罗织道:“用仇人的身体复生,六界都难再找第二个比你更过瘾的了。” 秦烛:“没觉得。你要不要换个身体?” 罗织又嗑了一颗瓜子:“我才不要,我的心脏好端端地待在我自个儿胸口呢……何时把我松开,我要出去透风。” 陶奉道:“是你自己答应假装重伤的。” 罗织横他一眼:“我恢复得快是我的错吗?” 秦烛道:“怪长渊的藏品太多,把你这么快救回来了。” 罗织:“那个璧城主不是人……哦我们也都不是人。唉我就那意思。这人什么来头,连陛下都查不出来,要不我们请他们天族的尊神来看一看,说不定能看出什么幺蛾子来。” 秦烛道:“他是什么人有那么重要吗?” 陶奉道:“他是最早一批在四境轮里成长起来的,四境轮里都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也不排除是早年四境轮里土生土长的生灵。” “这人怎么看都和刑旸半点关系都没有。”罗织费劲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绑着木条假装残废的腿,转向陶奉,“劳驾,帮我倒杯水,这瓜子太咸了。” “被你说的我也想吃了。”秦烛站起身来拿瓜子。 陶奉:”我帮你拿。“ 他拿着两个碗,走到帐篷角落里,解开一麻袋的瓜子,舀了两碗:“你们是很早就认识吗?这么久不见,不会觉得有一点尴尬吗?” 罗织耸肩,接过盛满瓜子的碗:“很尴尬啊。” 陶奉把另一碗放在了秦烛桌上。 “多谢。”秦烛低头看军报,“曾经很熟。” 陶奉表示疑惑:“罗织以前有在你手下做事吗?” 秦烛抬起头看了看陶奉,复又低下头:“倒也不是。” 陶奉更疑惑了。 罗织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躺着,眼角一抬,语出惊人道:“我睡过他。” 陶奉手一抖,默默地把放到秦烛桌上的瓜子拿走了。 罗织:“哈哈哈哈哈!” 秦烛无奈。 陶奉又过来准备把罗织的瓜子也拿走。 罗织护住自己的碗:“哎,你这人,一把年纪了,不禁逗。” 陶奉道:“长渊把你们派在一起,是想要撮合你们吗?” “错。”罗织竖起自己涂了蔻丹的食指,摇了摇,“因为撮合不上了,陛下才放心。” 陶奉觉得自己说不过她,脑子也转不过她,但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罗织:“因为我又去睡别人了。” 秦烛点头:“我也是。” 陶奉耳朵都红了,不知是害羞的还是气的:“你们是在玩我妈?” 罗织:“我什么时候玩你?哦我经常玩你。但秦烛没有吧,你看,我们说的都是实话。陶奉,你怎么这么纯情。” 陶奉深呼吸了好几次,瞪了罗织好一会儿,又瞪了秦烛两眼。 秦烛抬起两只手做投降状。 陶奉掀开门帘出去了。 罗织的大笑声穿过门帘传出来,然后是秦烛一句“小点声,你还‘重伤’着呢”,罗织的声音变小了。 里面窸窸窣窣了一阵。 有人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陶奉侧过头,看见秦烛高挺的个头,比自己还要稍微高上那么一点。 对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的时候,还刻意板直了脖颈,从那么一丁点的高度差俯视他。 陶奉不爽了片刻。 但仅仅片刻。 他的脸颊就被“秦烛”向两边拉扯,“秦烛”狞笑:“好嫩啊陶奉将军,一把年纪了,脾气好能让人永葆青春吗?” 陶奉的嘴巴合不拢,僵着道:“我没你年纪大。” “秦烛”瞪眼,放过了他。 陶奉两颊被捏得泛红,却没有去揉,反倒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罗织?你变成这个样子是打算去哪儿?” “交给你个任务。”罗织揽着他的肩膀走到一边,小声道,“你不是和婴勺学了障眼法么?变成我的样子,待在营地里。” 陶奉道:“我的兵谁来接替?” 罗织:“秦烛那边自然有人来替你,你只要装好我的样子就行。” 陶奉皱眉:“那你去哪儿?” “我嘛。”罗织振了振肩膀,“当然是去保护我家那缺德的陛下咯。” 于是,原本“重伤”的罗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魔界,前往血海的方向。 而血海之中,婴勺缩在宏珠里,正望着下方虎视眈眈密密麻麻的火蜥蜴,在这酷热的炙烤中,流下了一滴冷汗。 -- 第136页 第72章 血海4 “咔”,荷伞柄被上官怜拧断了…… 脚下不到两丈的地方, 血海与其中凸起的石块上,游动和攀爬着数不清的火蜥蜴。 那些东西和血海中的岩浆浑然是一个颜色,连眼珠子都是红色的。它们浑身覆满了坚硬的鳞片, 在准备进攻或是愤怒时, 颈部的鳞片会张开, 显得很是凶猛。这些蜥蜴在岩浆中的游动速度相当快, 在地面上也很是矫健。 婴勺看见一只火蜥蜴从岩浆中一跃而起,蹿上了山石, 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山洞里,下一刻则从更高处的洞口探出了头来。 没有一只修成人形的,就单体而言,它们的修为也不怎么样, 但胜在数量太多,且对地形熟悉。 “我只是路过……你们能离我远点儿吗?”婴勺试图与那些盯着自己的火蜥蜴进行冷静的沟通。 岩浆里的火蜥蜴没有游走,山石上趴着虎视眈眈的火蜥蜴们也没有转过眼珠子。 婴勺最不喜欢这些长着狭长瞳孔的东西, 当年把她打得半死的妖界公主流琴就是一只长着这种瞳仁的蛟妖, 四境轮里那些化作人形的沙蛛也长着类似的眼睛,搞得她每次看到这类生灵都友好不起来。 她愁眉苦脸地蹲在宏珠里翻地图。这地图上什么信息都没有, 从师父那儿刨来的东西没有一个讲了血海中有这么恶心的玩意儿。 她按着如意指的指引, 一路追寻白檀的踪迹,发现这血海中似乎有某种气场冥冥中正干预着如意指,使其无法正常明亮着指出方向。婴勺因此走了一些弯路,绕进了一片多岛屿山石的地界, 白檀没找到,倒是入了火蜥蜴的老巢。 这些蜥蜴多得像蚂蚁一样,她还只是路过,一只都还没杀呢, 就仿佛捅了马蜂窝,一下子全给她围上了。 “我觉得,你们吃一个魂魄大约没什么意思,除了鬼,我还没见过喜欢吃别人魂魄的。不如相互吃一吃,还比较有嚼头。解解馋嘛。”婴勺合理地建议道。 没有蜥蜴理她。 婴勺再试图问宏珠:“你觉得,它们是想要吃你,还是想要吃我?如果只想要你的话,我可以把你……” 宏珠翻滚了一下,表示抗议。 婴勺在里头摔了个跟头,被七零八碎的杂物淹没:“呸呸呸。” 婴勺环视对自己呈包围之势的火蜥蜴,估摸着几百只是有了。她见不少蜥蜴开始对着自己吐信子,“啧”了一声,心里默念了句“老子今日本来不想杀生”,拍了拍宏珠结实的外壳:“放心,我不会把你扔下的,啊。先冲出去,要是冲不出去,就再动手。” 她操控着宏珠,在空中挪动了半尺。 火蜥蜴的眼珠子随着她的动作纷纷转动了一点。 “好吧,它们确实不是在发呆。”婴勺喃喃道,“那就跑吧。” 下一刻,宏珠如离弦的箭一样飞出去,就在这一刻,仿佛摁下了某个开关,所有火蜥蜴都进入猎食状态。 第一只火蜥蜴冲出岩浆飞射上空,冲她张开血盆大口。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不论是岩浆里的还是趴在附近山石上的,都瞄准了她作为吞食的对象。 婴勺藏在巴掌大的宏珠里,看着那些嘴巴张开接近时,内部锋利的锯齿展露无疑,恶心得要命,连忙操控宏珠闪避。 于是,在密密麻麻此起彼伏的猎食场中,光球在无数猎食者的进攻间迅速穿梭游离。 “娘的,这些鬼东西是多久没见过新鲜肉了,我们才这么一丁点大,它们至于么!”火蜥蜴溅起的岩浆飞洒在宏珠表面,婴勺趴在里头向外看,仿佛被一层血雨笼罩,都快看不清外面。视线被阻,连带着宏珠一起横冲直撞。 此地大约是火蜥蜴的某个巢穴,方圆数里,火蜥蜴的身影绵延不绝,几乎有成千上万只。婴勺觉得比捅了马蜂窝还要恐怖,很想把曦和那张没什么用的地图给撕了。 “这……这怎么能这么多!我到底要往哪个方向走!”婴勺气急败坏。 跃起扑食的火蜥蜴一招不成,相互撞在一起会直接引起一场斗殴,有些撞在了石头上,砸进七八只同类的窝,又是一片争斗不休。婴勺驱使着宏珠,一边躲避火蜥蜴的扑杀,一边找能出去的路。可这山石与岩浆交错纵横之地相当没有规律,婴勺几乎把这一整片地方绕了个遍,所经过的所有区域都鸡飞狗跳。 “那边!”婴勺好不容易在淋满岩浆的宏珠外看见了一片光明之处,总算要脱出这一片聚集地,“快走!” 宏珠大幅度地甩动了一下自己,把自己沾着的岩浆给甩开,婴勺在里头再次滚了俩跟头,正愤懑地爬起来,一抬头,瞪大了眼睛—— 那些火蜥蜴居然全都红着眼睛怒气高涨地追了上来。 这……就算杀也要杀个半辈子吧…… 婴勺嘴角抽搐地轻拍了一下宏珠,然后又重重地拍了一下:“跑啊!” 于是,一整窝,成千上万只火蜥蜴,就这样追在婴勺的屁股后面,奔出了巢穴。 婴勺手忙脚乱地翻出刚才从手里掉出去的如意指,发现这玩意儿他娘的在关键时刻又不亮了,里头白檀的那根头发还塞得好好的,却完全不见人。 她抓起挂在胸口的小海螺,目露凶光。 不能怪她了,没办法,只能带着这麻烦找长渊去。 就在婴勺领着无数火蜥蜴在血海中逃窜的同时,不远处,撑着荷伞的上官怜正拎着诸宁,蹲在一处山头,紧盯着脚下的罗盘。 -- 第137页 冥河水即便在这炎热的血海之地也并未干涸,只要上官怜停驻的地方,必然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此刻这雨于方圆一里之内都下得略有些澎湃,打在荷伞上啪嗒啪嗒地响,显然她的心情不怎么样。 “你这东西管用吗?”诸宁顶着个冲天炮,肩上扛着柄比人高的大刷子,人挤在上官怜的伞下,刷子在外头淋雨。冥河水也冲不掉刷子上沾着的红漆——可见天宫用来养护轮回台的漆有多么金贵。 诸宁再往伞下挤了一点,盯着那不断转动的指针。 “我们一路过来都没出过错。这血海不正常。”上官怜抖了抖罗盘,那疯了一样转圈的指针短暂地停顿了片刻,继而又开始疯转。 “说不定只是不耐用。这个罗盘是什么材质做的?我看着像是铜的,可这是哪里的铜?铸轮回台的时候也有用到铜,不过好像和这不是一种……好的我知道你不知道了。唔,渺祝好像经常挺不靠谱。”诸宁下定论。 “你最后这句话说得像师尊。”上官怜拨了拨铜针。 “他要你逮朽翁,都不派人手给你?”诸宁义愤填膺道。 “灵界的人受不了血海这么热的地方,只能找我。”上官怜道,“朽翁已经失了根基,以他如今的状况,估计连我都能把他掐死,不需要劳师动众。” 诸宁道:“但我听说这老头手底下人不少。” 上官怜:“这不是还有你么。你可是师尊座下除了天帝陛下和婴勺外最能打的了,请你来就是为了打架。” 诸宁将刷子换了一边肩膀扛着,对此话感到十分满意。 “方才说的都是废话,倘若他手下的鬼上来群殴,冥河水可以直接把它们送走。”上官怜收起了那不顶用的罗盘,没理会诸宁瘪下来的嘴,站起身。 冥河水落在赤红的岩浆里,既不像寻常的水一样蒸发,也不独立飘在其表面,而是滴进去便沉入岩浆之中,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诸宁也站起来,冲天炮顶上荷伞,差点把荷伞顶出个窟窿。 上官怜很想把她赶出去。 诸宁连忙扶住摇晃的荷伞:“对不起对不起。哎,你说,这血海里会下雨吗?下雨怎么办?下下来的雨会是红色的吗?还是说干脆下岩浆雨?” 上官怜四下环顾,入目皆是茫茫血海与山峰:“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进来的吗?” 诸宁用空着的那只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在问我吗?” 上官怜看了她一会儿:“我们俩凑一块儿有个屁用,还不如婴勺认路。算了,瞎走吧。” 诸宁双手环胸,胸前卡着那巨大的刷子柄:“别泄气嘛,找人问问路也行。” 上官怜:“这里还有活人?你不如去罗山坑里找那些亡魂问路。” 诸宁:“不是说魔尊也来了吗?” 上官怜抚平荷伞的边缘:“哦,负心男人都不算人。” “……好的。”诸宁停顿了一下,想起自己上回在轮回台目睹的惊人一幕,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八卦,“但我看见他俩成亲了。” “我们先往西边走吧,东西南北东西……算了不知道哪边是西,走那边吧。”上官怜随意而坚定地指了个方向,已经飞出了一个山头的距离,才停下来。 诸宁跟得很紧,稳稳地将脑袋塞在荷伞下,眨着眼睛看着她。 “你方才说什么?”上官怜看着她,镇定地问。 诸宁刚欲张口。 “咔”。 荷伞柄被上官怜拧断了。 第73章 血海5 上官怜:“男人都该死。”…… 荷伞歪向一边, 飘飘然落进血海里,被岩浆烧成了灰。 雨中,诸宁望着上官怜无比冷静的神情, 连忙安抚道:“冷静冷静。” 上官怜从腰后变戏法似的又抽出一把荷伞, 叶片比先前那张更宽大鲜嫩些:“何时的事?” 诸宁:“前不久吧, 感觉才过了没几个月……我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扯过了, 月老的红线,货真价实……别别别拧, 再断了你还有存货吗?” 上官怜:“男人都该死。” 诸宁颤抖道:“你说得都对。” 雨瓢泼似的下,诸宁往荷伞下再次挤了挤,怕自己被淋久了要魂魄出窍。 “既然罗盘不顶用,我们不如找找这血海的阴暗之地, 朽翁或许藏在那些地方避火。”诸宁建议道。 上官怜:“你说得有理。” 诸宁见她的视线离开了自己的面孔,有些飘移:“你在看什么?” 上官怜眯起眼,视线落在远处, 判断了片刻。 然后冷冰冰地吐出三个字:“新娘子。” 诸宁:“……?” 她转过头。 视线尽头, 天涯海角之地,茫茫的血海之中, 浮现出一道血色的潮汐, 伴随着偶尔起伏的浪头。 诸宁做凡人的时候读书姿势不对,视力一直很不好,看着那一片朦胧的天边:“怎么的,这血海不过是个好听的名字, 还真以为自己是海了,还能起浪?” 上官怜的脸色隐隐有些不太好看:“应该……不是浪。” 诸宁极目远眺:“那是什么?” 随着那浪头迅速接近,正中央领先处似乎浮现出一个金色的光点,像是一颗珠子, 但其外表过裹着金色的烈焰,给人的感觉甚是熟悉。 “我眼睛看不清,是有人吗?”诸宁费劲了力气都看不清来人是谁,“还有那背后跟着的……好像真的不是浪。” -- 第138页 上官怜雷打不动的脸色总算有点发白。 “啊!是婴勺!”诸宁总算认出了婴勺的神火,欣喜道。 上官怜还没来得及阻止,诸宁就放开大嗓门:“婴勺小殿下——!” 回音震天响。 这乃是千万年在空荡无人的轮回台练出来的嗓门,得从轮回台的这头喊到另一头的人能听见。上官怜觉得自己要聋了,想一脚把这人踹出荷伞,然后又觉得此举无益,因为她们可能很快就活不了了。 婴勺显然也被这天界独一无二的大嗓门震慑了,那金色的光球凌空一顿,往他们这边一转,显然看到了诸宁与上官怜。 上官怜掩面。 诸宁兴奋地摇晃着手臂。 谁知金色光球当即急转弯,甚至不多看她们一眼,跟逃命似的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奔。 诸宁疑惑:“她怎么了?” 上官怜没有说话,而是深吸了一口气。 因为她看见,被诸宁惊动的不止是婴勺。 还有其身后尾随的,她们二人自从进了血海就一直没碰上的……火蜥蜴。 随着那“浪头”发生了剧烈骚动,诸宁这败家玩意儿总算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扯了扯上官怜的袖子:“我们……是不是要准备打架了?” 上官怜:“有婴勺在这里,估计不太需要你打。” “我也觉得,毕竟我最近供的都是文职……”诸宁忽然舌头打结,“它它它它们过来了!” 婴勺显然也发现自己身后的火蜥蜴大军开始分流,她一拍脑门,心想倘若诸宁此番能活下来,她得拎着这位师姐去南斗星君的星河壶里泡泡脑子—— 数千年前,诸宁因不想接南斗星君的班,伙同尚且是个少年的婴勺,给这位好脾气的星君喝水的壶里下了泻药。那药是她们从御药君府上偷来的,相当能耐,害得南斗星君拉得一蹶不振,南边的天河塌了好几十年。 曦和与当时的天帝——也就是广胤他爹——大发雷霆,婴勺被封住了体内的神火,受罚去东荒收服日渐养出妖性的离火,以此将功补过,而诸宁如愿以偿暂离南斗星君座下,去轮回台做了个刷漆的。 ——轮回台的日子果然还是太安逸了,容易让人把脑子养坏了。师姐,还是回南斗星君那儿办苦差吧。 婴勺遥遥地望着诸宁那冲天炮辫子,微笑着想。 既然这些火蜥蜴没法一起引走,那么只能大家一起逃命了。 婴勺端坐在宏珠里,当机立断地改回原路,冲向诸宁与上官怜所在之处。 上官怜掐着荷伞转头就跑。 诸宁被淋了冥河水,浑身一个激灵,怪叫着追上上官怜,一边迎风流泪一边喊:“婴勺你追慢点!” 婴勺骂:“你得问问它们肯不肯追慢点!” 诸宁:“我们往哪个方向跑啊!” 上官怜:“管他什么方向,跑就是了!” 婴勺原本已经处在闲适地牵着火蜥蜴鼻子走的状态,一边找长渊一边遛狗,谁知半路杀出这两位,顿时肩上多扛了两条性命,这才想起来回头一看——他娘的怎么感觉这火蜥蜴的数量又变多了呢! 她拍着宏珠想要再快一点,然而宏珠带着她一路从洛檀洲跑到这里,已经很有些疲倦,“嗡”地震了一下,让婴勺明确地体会到了它的心情——再快是快不了了,死就死吧。 婴勺恨铁不成钢,一边在心里抱怨师父近些年做法术做得太不严谨,一边把宏珠收了起来。 她顿时暴露在血海的空气中,身后追赶着不断跃起的蜥蜴们溅起的岩浆眼看就要烫掉她的头发,赶紧支起一道结界——神火凝成的结界将岩浆隔绝在了外面。 婴勺将宏珠一把抓过来,往怀里一揣,飞速追上诸宁。 身后的火蜥蜴们暂时被甩开一截。 诸宁被婴勺一拉,便拉进了结界,这结界将冥河水一同挡在了外面,唯独诸宁那把巨大无比的刷子罩不进来,还留出了个头。 诸宁甩了甩头,抹了把脸:“这是什么世道……” 婴勺:“你们一路进来居然没有见过这东西?” 上官怜在结界外冷静地:“没有。” 婴勺听她的生意就觉得不对劲:“你是不是在生气?” 上官怜:“没有。” 诸宁:“是。” 婴勺:“是在生我的气?” 诸宁:“可能不……” 上官怜:“是。” 婴勺:“……” 诸宁:“……” 婴勺:“那原因我就不问了……你为什么不进结界来?” 上官怜;“我进来岂不是结界里也要下雨了。” 婴勺扫了身后一眼:“咦。” 诸宁:“怎么?” 婴勺:“怎么回事,这岩浆好像靠近不了你。” 上官怜:“大约是因为冥河水。” 婴勺对诸宁道:“要不你还是出去吧,我觉得你跟我在一起有点挤。” 被嫌弃的诸宁看向上官怜。 上官怜余光也不多给她一个:“伞下没位置了,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诸宁看出来了,这俩人生的都是她的气。 诸宁为了让自己有用一点,虽然身后有人追命,但还是大着胆子往身后看了一眼——那当先的一批火蜥蜴已经追到了近处,近到她这双眼睛都能看清楚獠牙的皮肤的地步——常年在轮回台安详度日的诸宁打了个哆嗦,连忙往前蹿了一截,差点蹿出了婴勺的结界。 -- 第139页 婴勺的神火可比那岩浆厉害多了,若是没有主人的允许,根本无法靠近。 诸宁差点被烫着,这才想起来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上官怜:“她不是经常在各种鬼地方鬼混么?” 婴勺道:“我还问你们呢,你们俩为什么会在这种鬼地方?” 诸宁道;“我们是来抓朽翁的。” 婴勺很是震惊:“朽翁?他那身子骨还能进血海?这找死可找得痛快。” 上官怜听出了意思:“你见过他?” “是啊。”婴勺皱了一下眉,忽然想到了其中一些关窍,“渺祝让你们来的?” “渺祝让我来。”上官怜瞥了眼诸宁,“她是我拉来的。” 诸宁补充道:“她缺个打手。” 婴勺来回看了她们两眼。 “我建议你们回去。”她郑重地建议道。 诸宁:“为什么?” 婴勺:“朽翁不急着抓,现在要他死的人太多了。渺祝贸然让你们过来,可能是不知道现在形势有多复杂。建议回去之后向他讨债。” 上官怜看向她。 婴勺道:“我现在还说不好,但你们在这里太危险了,而且现在这事与天界还没什么关系,卷进来的人越少越好。” 诸宁:“我们知道魔尊陛下也在这儿,渺祝说他也是追着朽翁过来的,还说可以找他帮忙呢。” 婴勺:“帮个屁......他追着朽翁来的是不错,但他的目的应该是刑旸。我承诺你,就算你们不在,他也会杀了朽翁。” 诸宁:“刑旸?!” 上官怜:“那你呢?” “我和朽翁的仇可大了,唉渺祝这个不靠谱的,怎么什么都没同你们说,回头找他算总账。” 婴勺回头看了一眼追在身后的火蜥蜴,三人因说话而下意识地放缓了速度,这会儿有一只火蜥蜴跃起差点撞翻了上官怜的荷伞。 婴勺一弹指,将那只火蜥蜴弹得翻滚着飞出老远,提起速度狂奔:“事情比较复杂,我们也都还是猜测......反正!反正你们走就是了!” 诸宁和上官怜对视一眼。 “我们出不去了。” 第74章 血海6 婴勺:“放屁,那是我来的方向…… “为什么走不了?”婴勺疑惑的话才刚出口, 就想起来了,“哦你俩路痴。” 没等她们回答,婴勺又问:“你们从哪个大方向来的?” 诸宁往斜后方伸手一指。 婴勺:“放屁, 那是我来的方向。” 诸宁:“我这是告诉你, 这是白问哈哈哈哈。” 婴勺:“那你俩怎么进来的?” 诸宁道:“都怪渺祝那个不靠谱的, 罗盘进来了就不顶用了。” 婴勺:“罗盘拿来。” 上官怜把罗盘给她。 指针依旧疯转, 完全看不出方向。 “这个罗盘不是指东南西北的,你们用它找的是朽翁吗?”婴勺问。 上官怜的荷伞被疾风吹得猎猎:“很烦, 扔了算了。” 婴勺拨了拨铜指针:“估计是在血海里不顶用……哎,它停了。” 一直十分不稳定的铜指针,在婴勺的手里忽然停了下来,指向了一个方向。 婴勺:“西北?” 上官怜:“西北是哪?” 她顺着指针的方向看过去。 然后婴勺“啧”了一声。 指针又开始不稳定了。 她将罗盘丢回给上官怜。 “我建议你先别去找朽翁, 你们俩要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算了这血海未必有安全之地,回头别淹死了。你们要不跟我一起走?” 诸宁已经盘腿坐在了刷子上,刷子头长得戳出了结界。她将脸转向婴勺, 笑出一口白牙。 上官怜:“你要去找长——” 一声巨响打断了上官怜的话。 那是一声巨大的爆裂声, 从侧前方传来,整片血海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空气中的波动掀落了山峰上的碎石, 岩浆受到扰动,如海水般向外扩散。 连追在他们身后的火蜥蜴都因此受到了惊吓,乱作一团,岩浆浪头飞溅。 婴勺的结界都被吹得猛地飘出去一丈。上官怜险些被荷伞带跑, 婴勺眼疾手快地拽住了她的腰带。 上官怜:“你给我松手!” 婴勺:“对不起!\ 诸宁从刷子上掉下来:“什么情况?” 上官怜飞快把腰带系回去。 婴勺当即调转方向:“去看看!” …… ………… 长渊的袖子挥动,将如山高的岩浆巨浪牢牢地挡在了跟前,那岩浆扑过无数起伏的山峦,击碎了坚固的山峰和巨石, 伴着碎石一同陨落。 对面没有敌人。 或者说,敌人都在看不见的地方。 他的身后一个人都没有,此番孤身前来血海,他将所有人都排除在外,此时跟在他身侧的只有七八道鬼影。 朽翁在血海中没有生存空间,他能活着待在这里的时间非常短,这些鬼影跟在长渊的身边,按照朽翁的想法给长渊领路。 长渊与朽翁打了几万年交道,头一次对朽翁给予了充分的信任。此人这回必须得和他站在一边,不然就要死在血海——不论杀他的是刑旸还是谛听。 朽翁躲在暗处,驱使其手下的鬼魂,带领长渊前往他记忆中刑旸存放心脏的地方,他们的目的出奇的一致——要让刑旸彻底死在这里。 -- 第140页 此时他们已经穿过血海的边缘,深入腹地,来到了等闲鬼魂无法再前进的地方。 血海中有太多险要的地形,对于天族和魔而言都甚为凶险,何况天生就不适合在这种炙热之地生活的鬼。 此地巨浪滔天,电闪雷鸣,翻起的浪涛化作血雨。洒落的岩浆凝固在山石上,形成新的岩层。风大到令人寸步难行, 再往前走,就会死。 朽翁手下的鬼魂,因贸然前进,已经有一半死在了里面。 岩浆沾在鬼身上的一瞬间,就灼伤了他们的皮肤,如被沸水烫伤一样,大面积融化,冒起白烟,带着他们坠入血海。 至于长渊,他好歹要留下几个给自己带路。他支了个结界罩住自己,随口问那些跟着自己的鬼影:“朽翁,你考虑考虑,要不要同我一起走。离这么远,我万一在里头迷路了,这账可要算在你身上。” 其中一个鬼影回答:“魔尊陛下多虑了。我会跟紧您的。” 朽翁的声音依旧稚嫩得令人发毛。 长渊抬起手,微微向下一摁,那迎面翻来的巨浪被压得当空转折,向下涌去,从长渊的脚底下流过。岩浆火星和岩石激烈地碰撞,声势堪比西南荒剑江断崖的瀑布。 前方的风浪更甚。 “此处前进几里?”长渊在泼天的血雨中问。 “十七里。” “嚯。够深的。”长渊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雪槠树叶,它指引的方位与朽翁带路的方向始终一致,很有可能当初雪槠树生长的地方,就是刑旸藏心脏的地方。 横跨天际的雷电轰然劈裂了一座山峰,碎石翻滚,山顶部位被削下来,沉沉地歪倒,缓慢地坠入血海,继而激起百丈巨浪。 血海几乎被砸出了一个窟窿,鬼影迅速逃窜。 就是这一猛击,扰动了这一片血海深处存活着的生灵。 长渊在火浪中瞥见一道与岩浆不那么融洽的影子,眼睛微微一眯。 紧接着,他的视线捕捉到了更多的,密密麻麻的影子。 “啊——!” 一只侧边跟着长渊的鬼发出惨叫,一只火蜥蜴的舌头卷了他的脖子,凌空将他扑在了山岩上,一口咬住了他的头颅。 那火蜥蜴的背上,居然长出了翅膀! 长渊回想起自己上一次来到血海,看到的火蜥蜴身体的变化,那时已经隐隐有这个迹象,但也仅仅只是背上的一点隆起,没想到两万多年来,它们的翅膀居然已经长到了如此地步。 对于在血海上空远离岩浆的人而言,尽管火蜥蜴跃起的高度十分惊人,它们却无法构成太大的威胁,根本上就是因为它们无法腾空。而如今它们长出了如此完美的翅膀,那么在血海的深处,凶险就更多了一个。 他刚进入血海边缘时,遇到的火蜥蜴没有一个带翅膀的,看来火蜥蜴不同的部落发展的情况完全不同。这些生灵在血海之中争抢地盘,战力越强的,便越能占据有利的栖息巢穴,没能长出翅膀的都被驱赶到了血海边缘,而这些东西越到深处越可怕。 被坍塌的山顶惊动的火蜥蜴,在一瞬间浮上岩浆表面,有些爬上了岩石,有些从大浪中冲出来,张开蝙蝠似的翅膀,飞向上空。 它们似乎收到了惊扰,表现得十分戒备且凶猛,而空中的长渊等人就成为了它们的目标。 鬼魂的移动速度很快,若非被偷袭,火蜥蜴即便长了翅膀也不是这些鬼魂的对手。 然而火蜥蜴的数量太多。 这是血海中这类生灵的唯一可怕之处——像蝗虫一样,杀都杀不完。 长渊看着那些鬼魂逃窜,火蜥蜴刚猛地撞在他的结界上,无法穿透,却没有立即改换目标,显示出很强的执著。 他的手腕一翻,出现一个罐子:“几位,进来躲躲?” 鬼影们犹豫了片刻,就在这犹豫的一瞬间,其中一个鬼没能及时躲闪,被巨浪卷了进去,哀嚎着彻底消失了。 长渊打开了盖子。 七八道鬼影飞速钻进结界短暂张开的缝隙,立即钻了进去。 长渊看着那罐子,挑了下眉,将其收起。 结界被火蜥蜴撞得“嘭嘭”直响。 在他前进的方向,有打量火蜥蜴开始聚集,竟像是想要将他拦在这里。 长渊皱了皱眉,几万年过去了,这些东西连翅膀都长了出来,竟然依旧万年如一日地如此难缠。 长渊强行向前突破,火蜥蜴越来越多,像苍蝇似的振翅,几乎从上到下将方圆一里围成了个铁桶。 得想个办法甩掉它们。 长渊握紧了雪槠树叶,骤然飞向高处,在火蜥蜴反应过来之前,越过它们的包围。一部分火蜥蜴为了追上长渊,撞在了一起,开始互相撕咬。而更多的则迅速跟在了他的身后。 而此时,长渊忽然注意到,这些火蜥蜴,似乎并不只是冲着他一个方向。 他蓦然挥袖,气浪掀翻了视野中那个方向的一大群火蜥蜴,击碎了一道山岫,然后突地停滞——两道法力相震,彻底震碎了剩下的山体。 火蜥蜴的尸体与石块一起,簌簌地落进血海。 一道白影纵身而出,落脚在另一片山顶。 四目对视。 长渊起了杀心。 这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跟在他身后的,他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 -- 第141页 对方显然也并不是怀着善意而来,几乎是一瞬间,二人之间的气氛便剑拔弩张。 然而那白衣男子先开口了。 “魔尊陛下,久仰,上回见这张脸的时候,身体里还不是你呢。” 长渊手中的法力消褪。 他冷淡地吐出三个字:“璧城主。” “魔尊陛下应该知道我的名字,叫我沉玉就好。”沉玉从对面山峰中掠下,他居然没用结界,随手将所有拦路的火蜥蜴劈成了碎肉,身上却半滴血也没沾。 长渊哼笑了一声:“叫名字,要么是死敌,要么是朋友。你是哪个?” “我是送上门的盟友。” “你既然同刑旸站在一边,墙头草也不能如此随便吧?” “我同刑旸从来都不是一边。”沉玉微笑道,“所以,我们暂且可以成为盟友。” 【肉文屋将分享完结各类好看的小说,找好看的小说就来肉文屋https://www.po18e.vip/】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系。 第75章 血海7 长渊问:“牙酸么?”…… “盟友?”长渊笑了一下, “你一路跟着我,必然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如果你认为你的信息比朽翁更有价值,为何还要跟在我们后面?” “你没想过朽翁和你其实并不是一条心么?”沉玉道。 “朽翁要保他自己的命, 就不能让刑旸复活。”长渊道, “那你呢?” “我有我自己的理由, 不能告诉你。”沉玉彬彬有礼地道, “但我至少有两点比朽翁更值得信任。第一,我本来可以留在魔界, 趁着你不在夺取你的位置,但我放弃了这个机会,现在出现在了这里。第二,我不会跟你抢元婴将军的身体。” “我不相信你。”长渊淡淡地道, “如果你想动手,我奉陪。如果不想,就离我远点。” 沉玉道:“我们素未谋面, 魔尊似乎对我格外不喜。难道是因为我伤了你的下属?” 长渊懒得看他:“我最近, 格外讨厌穿白衣裳的人。”稍作停顿,补了一句, “曦和除外。” 沉玉在血雨中思忖了片刻:“我似乎确实不需要获得你的信任。” 然后道:“我跟着你就好了。” 长渊:“……” 长渊向前掠去, 打算冲破火蜥蜴的包围。他挥袖,在前方撕开一个口子,无数火蜥蜴的尸体落下,被翻腾的血海吞没。 血液和岩浆一起洒落在他的结界上, 几乎糊成了一层薄薄的幕。长渊皱着眉冲过这一段,目光穿过疯了一样扑上来的火蜥蜴群,忽然皱得更紧了。 跟在他后边的沉玉总算也支起了结界,火蜥蜴逮着他们二人飞扑上来。 “饿死鬼么。”沉玉觉得有些恶心。 然后他注意到长渊的身形一顿。 他越过长渊的肩膀, 看见了对面的景象。 他看了长渊一眼,忍了片刻,道:“我有点不想跟着你了。” 长渊假装没听见,深吸了一口气。 沉玉:“我撤了,回头见。” 长渊:“别想跑。” 一道屏障猛地封住沉玉的退路,沉玉无奈:“你不是说不需要我这个盟友?” “听说你之前想杀她。”长渊道。 沉玉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 “这不是没杀成么?” “所以我也想杀你试试。”长渊回过头来,“看能不能杀成。” 二人对视了一眼。 蓦然动手。 法术掀起滔天巨浪,火蜥蜴夹在其中,难以接近二人,却如同飞蛾扑火般奋力冲上来。 沉玉猛地抬起胳膊,挡住迎面扑来的气浪,他如一道刀锋劈开了长渊的法术,而剩余的从他身体两侧轰出去,轰碎了他身后的山峰。 而长渊身前的结界豁开了裂口,咔嚓,溃散了。 “我不是魔,这下能确定了吗?”沉玉看着长渊,“擒贼先擒王,我们不如找找这些火蜥蜴究竟受谁指挥?” 长渊:“我看你也不像走兽,你倒是眼睛放亮点,这几万只杂碎里谁是头。” 沉玉随手削去了一直火蜥蜴的头颅,向下扫了一眼:“不了,还是直接动手吧。” 他看见长渊动了动手腕。 但他没觉得长渊是想对火蜥蜴动手。 沉玉向后退了几步,认为自己此时还是不要卷入纷争比较好。 然而事与愿违。 长渊杀出了火蜥蜴的重围,这些死脑筋争先恐后地扑向长渊——也就是扑向沉玉的方向,逼得沉玉不得不与长渊同路掠走。 远处那赤红的巨浪翻滚而来,当先的三道身影显然就是奔着他们来的,在看到长渊与沉玉后,猛地提起了速度。 然而长渊也加快了。 沉玉回头看了一眼——他这辈子没有被这么多蝗虫似的鬼东西追过,虽然他不怕杀生,但要杀到手软,他也不太想干。 天空中雷电划过,深深地刻入阴沉的云雾。 岩浆化作的雨在疾风中胡乱拍打,长渊领着无数火蜥蜴,眼中只看见对面当先的那一人。 同样的,婴勺也一眼看见了长渊。 风浪岩浆卷起有百丈高,火蜥蜴在视线所及范围之内疯狂地飞动,雷电劈碎山峰,不断地引起新的骚动。火蜥蜴们盯准了目标就不松口,在冷酷的电光下,它们残忍嗜杀的本性尽显,同一部落中的火蜥蜴在冲突中相互残杀,而此时,出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部族。 -- 第142页 婴勺在看清长渊那边的情况之后,倒吸了一口冷气:“娘的,和人连结界都不用。快,开结界!” 后半句话是对着上官怜喊的。 上官怜显然也看到了那些长着翅膀的火蜥蜴,立刻支起了结界,将自己包裹起来。 而诸宁那眼睛不好使的半天还看不清前方在发生什么:“怎么怎么?这雷怎么这么大?” 婴勺踢了她一脚:“别冲了,前面不能走,你俩去别的方向!” 他们不知道这两拨火蜥蜴撞在一起会产生什么状况,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们绝对不能直接卷进里面。 上官怜反应很快,在婴勺还没开口的时候就迅速转了个方向,向着边缘而去。 诸宁:“干什么!我该去哪儿!我不认路!” 婴勺干脆把她从刷子上踹了下来:“闷头跑,只要不向前,向哪儿都行!” 诸宁抱着刷子从婴勺的结界中冲了出去。 婴勺紧盯着对面的长渊,忽然看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白衣,在这一片鲜红的血海之中过于显眼,婴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去,沉玉?!” 沉玉似乎张嘴向她打了招呼。 但风浪和雷电的声音太大,淹没了所有的响动。沉玉迅速拐出了长渊的轨迹,在急速狂奔之下将自己拆了出去。 而那两拨火蜥蜴紧跟在在婴勺和长渊的疾冲之后,已经完全刹不住车,猛地撞在了一起。 两方相撞的一瞬间,婴勺猛地错身,避免直接撞上长渊——这样的速度,要是当头撞在一起,估计用不着天谴,她就能去西天见佛祖了。 长渊同样巧妙地避开了她,与此同时,一道红线在二人之间显现,就像当初在青镜里,二人从完全不同的方向被拉扯得背对背撞上一样,婴勺的身形在半空中猛地一滞,紧接着有一道光练卷住她的腰,一下子将她拉扯过去。 另一边,上官怜好巧不巧地撞上了沉玉,沉玉从来没碰过冥河水,被这东西滴得浑身一凉,连忙支了个结界将自己罩住,便看见上官怜的视线冷冷地扫过来—— “你不是人。” 沉玉:“在这儿的有哪位是人?” 他抬起手,好心肠地将上官怜也罩进了结界。 诸宁坐在自己的刷子上,孤零零地找了个山头下面藏身,用刷子扫了个结界出来,被火蜥蜴撞得哐哐响,一点一点地往上官怜那边挪。 婴勺撞上了长渊的胸膛。 她一睁眼,便见长渊身后一大片岩浆浪头掀起,连忙打开宏珠。 长渊只感到一道光笼罩了自己,头、脚、膝盖和背都撞上了坚硬的地方,膝盖一弯,被迫折了一下,然后整个身体十分委屈地蜷在了一个透明的珠子里。 岩浆从二人上方兜头泼下,在宏珠外泼成了雨幕。 婴勺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 长渊抬手摸了一下宏珠的内壁:“太小了。” 然后低下头。 婴勺正掀起眼皮,满是怨气地瞪着他。 长渊看了她一会儿,没有等到她说话:“你特地找了个这么小的地方装我,是为了让我不要松手——啊。” 婴勺咬住了他的胳膊。 她不松口,长渊抽了一下气,抬手拨了一下她颈后的头发。这宏珠里的空间委实太小,长渊的一条腿曲起立着,另一条腿弯曲着侧放着,婴勺双膝合拢跪在他弯曲的腿间,低着头啃他的胳膊,而长渊被她啃着的那只手臂放松搁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背上。 长渊摸着她身上的热度已经基本退了,来得倒是比他想象得要快。罢了,曦和也拦不住她。 二人就着这么个委屈的姿势待了一会儿。 长渊问:“牙酸么?” 婴勺松开嘴。 长渊擦了下衣服上的口水。 婴勺觉得这姿势很碍事,抽了一下他的小腿。 长渊把立着的那只膝盖放下,给婴勺腾出了空间,后者坐在了他的膝盖上。 长渊揉了揉被咬的地方:“得亏你还没拿回身体。不然这块肉就没了。” 婴勺双手环在胸前,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不理他。 长渊拨过她的脸,婴勺躲了一下,被他捏住两侧下颌转了过来,继而眉心被触碰。 长渊闭着眼睛探了一会儿:“这印掉了三分之一了。” 婴勺:“哦。” 长渊松开她。 婴勺:“哼。” 长渊看了她一眼,随手拨弄了一下身边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还有那敞开的木箱子:“你都带了些什么出来?还有,这是个什么东西?” 他在宏珠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那力道表现出了他对于这狭小空间的不满。宏珠被拍出一声短暂的嗡鸣,仿佛委屈的抱怨。 然后长渊的衣领便被揪住了。 他叹了口气,看向婴勺。 婴勺揪着他,咬牙切齿地问:“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第76章 血海8 “我在告诉你,在想不起过去的…… “为什么这么说?”长渊问。 婴勺:“你还问我?问你话就好好回答!” 长渊:“没想起来。” 婴勺:“你是在骗我吗?” 长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婴勺不可置信地提起了一口气。 -- 第143页 长渊眼看自己的耳朵要遭殃, 连忙摁住她:“方才那句话当我没说。你继续。” 婴勺:“……我酒醒了,我全都记得!” 长渊:“既然你都记得,那还需要向我求证什么呢?” 婴勺:“你既然没想起来, 为什么我啃你的时候不反抗?” 长渊对她这个遣词造句感到惊讶且无奈:“你说的是方才, 还是在洛檀洲?” 婴勺:“当然是我喝醉的时候!” 长渊一面伸手在身边的杂物堆里翻找, 一面思忖着道:“你这话的意思是, 只要我没想起来,就不应该对你有回应。” 婴勺没话好说, 只能抿着嘴:“哼!” “我就知道。”长渊翻出来一小坛桃花酿,晃了晃,里头还剩下一半,“你往上坐一点, 这样我膝盖疼。” 婴勺纠结了一下,往他大腿上挪了一寸。 “再上来一点。”长渊打开坛盖,“你这话是在否定自己的魅力, 认为我是因为想起了过去, 对你心生愧疚才做的那些事。” “不准喝我的酒!”婴勺恼火地再挪了一寸,“你居然觉得我有魅力?” 长渊:“没有。” 婴勺:“……去死吧!所以你就是想起来了!” 长渊:“我没有。” 婴勺哽住。 长渊喝了一口酒, 视线从酒坛子挪到了她的眼中:“对不起, 那些日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来了。” “哦……”婴勺讷讷的,拨了一下耳边的头发,眨了下眼睛, 看向别处,“那也挺好的,你这么一把年纪了,也别强迫自己接受不喜欢的事, 我以后——” 长渊忽然抬了一下膝盖。 婴勺随着他腿部的起伏向前倒去,她赶忙撑住长渊的胸膛,还没闪开,一只手便摁住了她的后脑。 长渊吻了她。 带着她从洛檀洲偷来的桃花酿,在这烈火连天的血海中,送来一缕清冽的酒香。 宏珠外的神火忽然大涨,像是忽然失去了操控,在无数火蜥蜴撕咬的战场里乱窜。 不远处的上官怜见此异状想要冲过来,被沉玉拦住:“再走远,我的结界可罩不住你了。” 上官怜停下了脚步。 宏珠内逼仄的空间没能影响长渊的发挥。二人唇舌分开的时候,婴勺的脑子已经几乎不会转了。 我在哪儿?她想。我是在做梦吗?还是这个人疯了? 长渊松开她,就着这狭小空间内略显窘迫的姿势,将目光从她的嘴唇转移到她的眼睛:“我也喝了酒。我们扯平了。” 婴勺咽了一口唾沫。 她忽然很想跑。 然而长渊仿佛能看穿她的想法,不松不紧地握住了她的腰。 “你方才是在做什么?”婴勺气血上涌。 “我在告诉你,”长渊再喝了一口酒,眼里带了笑意,“在想不起过去的情况下,我会怎么做。” 然后,他被一脚踹出了宏珠。 拳头大的宏珠在长渊的身边一闪而过,他第一时间支起了结界,看着宏珠在厮杀中的火蜥蜴与翻腾的岩浆之间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啧”了一声,张开五指,一道无形的罗网将宏珠罩了进去,然后用力拉了回来。 宏珠想要撞破那网,但没得逞,被长渊抓在了手里。 长渊手中的光一闪,婴勺现身出来,宏珠并着里头的一大堆杂物被收起,她胸口的小海螺还发着光,瞪着长渊:“你滚!” 长渊:“我不。” 陷入混战的火蜥蜴暂时将注意力从长渊等人身上移开,婴勺对上官怜大喊一声:“我们走!” 上官怜回头找到了诸宁的身影,喊道:“别躲了,赶紧!” 婴勺看着如意指的指示,对着其他人比了个手势指出方向,然后与长渊率先隐去身形,冲出了这片血肉横飞的战场。 雷电仍未消退。 血海中天气变幻莫测,婴勺跑出一段,险些被雷劈中,小声说了句:“差点以为天谴来了。” 被身边的长渊捏了一下。 二人都隐着身形,只有个结界罩着,婴勺“嘶”了一声,瞪了他一眼,又想起他看不到,觉得没趣。 长渊:“别瞪眼。” 婴勺:“……你能看见我?” 长渊:“用鼻子想都知道你在做什么。” 婴勺:“你滚!” 长渊:“我……算了。” 二人起码奔出了几百丈,直到身后火蜥蜴的踪影彻底消失,这才显出了身形。 婴勺原本还担心上官怜他们跟不上,但很快,后面的诸宁便凭空出现,骑在她那硕大的刷子上,风吹得脸都红了。 上官怜意外地与沉玉走在一起,但结界甫一撤去,她便迅速远离。 冥河水与血雨一同落下,淅淅沥沥的,只有上官怜身边没有岩浆靠近。 沉玉:“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渡官。” 上官怜:“我可没活成传说。你听说的或许是我的上一任。” 她的上一任就是差一点渡了长渊的渡官,后来那位仁兄受不了整日下雨,跑去司命星君的田里帮忙种菜了,留下个烂摊子给了刚经曦和点化飞升上来的上官怜。 但沉玉显然不在意这个。 其他人也都不在意。 诸宁还搞不清楚状况,眯缝着她那不顶用的双眼,想要凑近看沉玉长什么样,半路忽然刹车,却还是被那当空打来的法术擦过了刷子顶部,差点被抽成个陀螺。 -- 第144页 沉玉一偏头,长发飞扬,火球在他身后的山峰上轰出了半个窟窿。 婴勺:“你为什么在这里?” 沉玉道:“数月未见,元婴将军的脾气还是这么差。” 婴勺捏紧了拳头:“你差点杀了罗织!” “原来罗织将军是你的朋友。不知者无罪,你若早同我说,我也不至于下手。”沉玉道,“下次见面,我亲自向她道歉。” 婴勺:“我不信你是一个人来的,玉无更呢?” 沉玉:“我确实是独自前来。” 婴勺:“来做什么?” 沉玉:“我为何要告诉你?” 婴勺:“那你离我远点。” 沉玉想了想:“这话好像有点耳熟。” 长渊哼笑一声。 婴勺:“诸宁,你凑过去干什么!他不是什么好人!” 沉玉:“你好。” 诸宁骑在刷子上围着他转了一圈:“你好。” 上官怜看不下去了,冥河水凝成一股绳,卷着诸宁的刷子将她扯走了。 婴勺转身:“我们走。” 沉玉:“等等,或许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婴勺:“你倒是说说?” 沉玉:“我要找一个人,名字叫做白檀。” 第77章 血海9 诸宁转头面无表情地解释:“狗…… “他怎么你了?”婴勺仍旧是一副不爱搭理的样子, 但语速变慢了。 “他来血海的目的是复活那位名叫刑旸的前魔尊,恰好我不太想让他达到目的。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沉玉道。 “怎么,你都给刑旸打过了头阵, 正主都还没露脸呢, 你就打算叛变了?璧城主怎么没学到半点你底下人的忠心呢?”婴勺阴阳怪气地道。 “具体的缘由我不能告诉你, 因我暂时并无可靠的依据证明我的猜测。”沉玉道, “但我可以对我自己起誓,以上所言属实。” 婴勺翻了个白眼。 北境人一旦说话说上头了就喜欢对着他们的王起誓, 可璧城主本人对着自己起誓又是什么奇怪的举动。沉玉这个神经病,谈判的时候居然这么随便。 大约是婴勺的不满表现得过于明显,沉玉真情实感地笑了一下,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句句属实。” 婴勺转头问长渊:“让他跟着吗?” 长渊转身:“随你。” 婴勺:“哦, 他说随你。” 长渊瞥了她一眼。 沉玉:“多谢。” 婴勺用胳膊肘怼了长渊一下。 长渊没躲,跟着雪槠树叶的指引向前掠去。 诸宁道:“我们一起吗?” 上官怜:“不然你想去哪儿?你认路么?” 诸宁:“魔尊陛下应该认路,可以给我们指一指。” 上官怜:“你自己什么水平你心里能有点数么?你得有根绳子牵着走。” 说着她抽动了一下手腕, 那一股冥河水拴着刷子的一头, 带着诸宁往前飘去。 诸宁跨坐在刷子上,转了个身, 面向沉玉:“你认不认路?” 沉玉回答道:“抱歉, 我暂时不打算离开这里。” 诸宁:“哦,没关系,我只是问问,没真的想回去。你是魔界的人?” 沉玉:“在下从四境轮来, 叫我沉玉便好。” “哦,你是婴勺老乡啊。”诸宁唔了一唔,“我叫诸宁,在轮回台给天帝干苦力活, 回头你要是魔界待腻了,可以来替我的班。” 沉玉轻飘飘地跟上她们的脚步,想了想:“我替了你的班,你做什么呢?” 诸宁:“去凡界找江疑凑一桌麻将啊。” 上官怜脑门青筋蹦了蹦,扯了一下冥河水,把她拉走了。 沉玉笑了一下:“这水真是难得一见。连岩浆都无法靠近渡官。” 上官怜对他没有兴趣:“你过来我就把你送走。” 沉玉:“送去哪儿?” 上官怜:“冥河水,你说送去哪儿?” 沉玉心想:这位渡官的脾气似乎比婴勺更不好。 他跟上来:“好的,所以我用上结界了。” 上官怜:“……” 沉玉:“你说什么?” 诸宁:“通常来说,她露出这种平静表情的时候,心里说得是,日你祖宗。” 沉玉微笑:“多谢解释。” 最前面,婴勺很小声地对长渊说:“你和他打过了没有?打得过吗?” 长渊睨了她一眼:“你说呢?” 婴勺:“我不知道啊,反正我打不过。” 长渊沉默了片刻:“不确定。” 婴勺:“啧。” 一个语气词道尽感慨和鄙夷。 长渊深呼吸了一次。 婴勺拿出自己的如意指,那光指着的方向和长渊手中雪槠树叶指出的甚是雷同。 长渊:“别跟我说这东西是他给你的。” 婴勺:“怎么了,你要让我扔掉吗?就是那种,你只能留着我的东西,别的男人给的统统不准要!” 长渊瞥着插着腰瞪着眼说这话的她,有些无语。 婴勺觉得有些无趣:“不是吗?哦,你不是这样想的啊。” 长渊忍住扶额的冲动:“我的意思是,你不怕他在上面做了什么手脚吗?” 婴勺:“不至于吧,我对他应该没什么价……哦对了,他有一片魂魄在我手上。” -- 第145页 长渊:“你既然让他跟着,就得防备他对你不利。” 婴勺想了一下:“是你让他跟着的。” 长渊早已习惯了她的倒打一耙:“是你。” 婴勺:“就刚才我俩说的那个话,盘不清到底是谁让他跟着的啊,所以就是你。” 长渊:“……好吧,是我。” 长渊把她手里的如意指取走:“放我这里。” 婴勺:“你说拿走就拿走?好歹拿点东西来换!” 长渊:“你脖子上挂的海螺还是我给的。” 婴勺:“随处可捡的海螺和玉能比吗!” 长渊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 婴勺低头一看,是雪槠树叶。 “这玩意儿洛檀洲遍地都是。” 长渊再给她塞了一个。 是一个瓦罐。 婴勺:“什么鬼东西?能比玉更贵重吗?” 长渊:“你的仇人在里面,当心点别让他死得太早。” 婴勺想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这他都能上你的套?他知道自己上套了吗?” 长渊:“他知不知道关我什么事。” 婴勺:“你好无耻。” 长渊:“彼此彼此。宏珠借我一用。” 婴勺掏出宏珠,狐疑道:“你要干什么?” 长渊消失了。 淅淅沥沥的血雨中,长渊的结界里只剩下了婴勺一个人。 婴勺摇晃了一下宏珠。 长渊的声音从宏珠了传出来:“别摇了。晕。” 婴勺:“你是躲进去睡觉吗?” 长渊:“你别说话了,吵。” 婴勺:“我抽你啊!” 长渊没理她,估计真困了。 婴勺一手拿着雪槠树叶,另一手拿着宏珠:“往这边走?到了再叫你?你就这样睡了我觉得有点奇怪,对了你把我酒放好,不准再喝了……里头好像没有被子,你去那箱子里掏一掏,有好多地图,叠一叠往身上盖也是可以的——” 婴勺被抓进了宏珠。 “你干嘛!” 俩人再次挤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婴勺嚷嚷着。 长渊曲着腿,靠在那一堆杂物上,眼睛都睁不太开,显然已经困极:“地图太委屈我了……过来,给我当被子盖盖。” 婴勺冷静地哼了一声,把瓦罐往箱子里一塞,用地图捂住,然后靠过去,靠在长渊的胸膛上。 长渊的呼吸轻轻地落在她的发顶,她举着发光的雪槠树叶,拍了拍宏珠,轻声说:“走了走了。” 外面,跟在宏珠后的诸宁死死地拦住上官怜:“修身养性平心静气!别别别别冲动!” 才刚用上不久的荷伞再一次落在了岩浆中化为灰烬,上官怜抽出了第三把荷伞,面色相当冷酷。 沉玉问:“她说什么?” 诸宁转头面无表情地解释:“狗男女,该死。” 第78章 血海10 长渊道:“不需要我们找他,…… 婴勺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窝在长渊的胸口。 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拿掉了盖在身上的长渊的外袍。 长渊正一手拿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身后靠着那只装满杂物的木箱子。 婴勺随手一摸, 摸到了身边散落着的小玩意儿——是个拨浪鼓, 从曦和那儿刨来的, 没什么别的用处, 就是摇起来震天响。 俩人就这样在杂物堆里睡了一觉,宏珠颠簸得厉害, 婴勺恍然以为自己在晕船,浑然忘记了这里是血海。 直到透过半透明的宏珠,看到从天而降的血雨,和下方数十丈翻腾的岩浆巨浪。浪头拍碎了血海中的礁石, 血雨被风吹得猎猎,放眼望去,仿佛整片天地间都蒸腾着血色的雾气。 “这什么情况……这是起风暴了吗?” 婴勺以胳膊肘撑着自己坐起来。 长渊动了动他端着书的那只手, 心不在焉地:“嗯。” 婴勺:“我睡多久了?” 长渊:“一个多时辰。” 婴勺想了一下, 然后惊讶地问:“还没到?不是说只有十几里?” 长渊:“嗯,已经走了快三十里了。” 婴勺:“迷路了?” 长渊指了指搁在一边的雪槠树叶, 依旧亮着光, 显然还在前方。 婴勺这才注意到,宏珠外的血雨下得跟西南荒的暴雨似的,连成了一道雨幕。她连忙爬起来往外看。 幸好,上官怜的雨下得更大, 岩浆接近不了她。 诸宁那没出息的,整个人都躲在上官怜的伞下,而沉玉也蹭在冥河水的大雨里,浑然不觉得丢人。 婴勺打了长渊一下。 长渊:“嗯?” 婴勺:“你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长渊将书往回翻了一页:“你从你师父那儿拿了这么多东西, 就这一件有点用。” 婴勺凑过去,从他胳膊中间钻出头,挡在长渊的视线和书页之间:“这是什么……《活地志》?” “讲的是六界之中那些地方容易发生地动。我倒是挺意外,居然提到了血海。”长渊道。 婴勺挠了挠头:“你不是对血海如数家珍吗?你不知道?” 长渊道:“我也就当初打刑旸在这里待过一阵子,没有长时间逗留。而且血海这个地貌,四处都长得一样,就算有位移,也不容易看出来。” 婴勺唔了一唔:“这倒是。” -- 第146页 她就着长渊的手翻了翻《活地志》的书页。 长渊道:“不过这倒可以解释为何血海之中岩浆横流湍急且多浪。” 婴勺:“这书里说血海是好几块底盘凑在一起的,活动得很频繁……但这么说的话,朽翁记得的位置很有可能与刑旸的心脏真正存放的位置不一样了,难怪我们还没找到。” 长渊道:“嗯。” 婴勺:“叫他出来问问。” 长渊:“我还不确定朽翁藏在这里面哪只鬼身上,他既然想藏,就让他藏一会儿。何况朽翁本人并没有在血海长待,他未必知道这么多。” 婴勺打了个哈欠,想了一会儿,仰起头,看向长渊,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为什么要先带你去找刑旸的心脏?” 长渊垂眼看她,道:“你是说,他更直接的目的应该是找你的身体,按理说不应该浪费这个时间?” 婴勺点点头。 长渊:“我认为他并不知道你身体的具体位置,因此虽然他急需找到,却无能为力。并且,很有可能他认为,找到刑旸的心脏更为急迫。” 婴勺:“你的意思是,他手里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信息。” 长渊:“毕竟这世上除了朽翁,没人与谛听更熟了。” 婴勺皱着眉头:“如果朽翁找不到心脏,我们找起来更是大海捞针。看来还是得找白檀……不过这如意指到了血海之后就一阵明一阵暗的,不顶用了。” 长渊道:“不需要我们找他,他自然会找上门来。” 婴勺:“为什么?” 长渊道:“刚才那位璧城主问我为何相信朽翁会暂时投靠我的时候,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婴勺:“你居然还受他的启发……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别这个表情,咳,是什么?” “以朽翁的本事,他其实没有那么必要借我的势。他应该还有其他的办法可以让自己在血海中行动自如,但他明明知道我必杀他,却选择了躲在我这里。” 婴勺反应过来:“你觉得他在躲什么人,而这个人就是白檀。” “这也能说明朽翁为何非要刑旸死。我先前不晓得他究竟是什么事上得罪了刑旸,但现在看来,朽翁变得不对劲是从你出现开始的。”长渊道,“你往旁边靠一点,我肩膀快被你压麻了。” 婴勺翻了个白眼,换了一边靠着,坏心眼地用力摁了摁长渊发麻的那边肩膀。 “嘶——你真重。”长渊缓慢地活动了一下自己被压了将近两个时辰的肩膀,继续道,“你对他而言显然无足轻重,毕竟他的要的只是你的身体。但显然你的出现,让他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四境轮里的人,出来了。” 婴勺一骨碌爬起来。 “朽翁之前跟我说,有人把你的身体半道截走了,这件事我是相信的。毕竟如果在他的手上,他就不会是今天这个虚弱的模样。”长渊合起了书,“而谛听告诉你,你的身体在血海,显然当初虎口夺食的人就是他。” “所以你认为,白檀来血海不仅仅是为了取得刑旸的心脏,他还为刑旸找到了合适的身体。”婴勺若有所思。 “六界之中,能长时间耐得住血海侵蚀的身体,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如果刑旸的心脏真的在血海,那么你那讹兽的身体,就是他的首选。”长渊道,“我现在怀疑,当初谛听遭天谴之后从六界失踪,就是躲进了四境轮,而他从那里出来得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早——这也能解释为何近千年来龙肩之地的叛乱越来越嚣张。” 婴勺沉着脸道:“朽翁自从被师傅教训了一顿之后,一直处在十分虚弱的境地,他急需一个身体安身。白檀明白朽翁的需要,但对朽翁并不完全信任,所以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通过别人——有可能是刑旸早年流落的部将——向朽翁传递消息,暗示他可以用我的身体为刑旸的复生做准备。” “但不出他所料,朽翁得到了这个消息之后,按照他暗示的做了,却根本没打算将这身体给刑旸,而是留给自己。”长渊道,“谛听从朽翁那里截走了你的身体,放到了血海。所以谛听此时一定在血海,他知道刑旸的心脏在哪里,而且很有可能,就放在你的身体里。” 婴勺唔了一唔。 长渊:“你这是什么表情?” 婴勺:“我只是觉得风水轮流转。想当初我待在你身体里的时候,你也这么不爽吗?” 第79章 血海11 “不对头,这地方有阵法。我…… 长渊回忆了一下。 “如果你好好用我的脸, 我其实没什么意见。”他道。 婴勺也回忆了一下。 “难怪你不喜欢沉玉。”她哈哈大笑,“他见过你丢人的样子!” “是你丢人的样子。”长渊淡定反击。 婴勺忽然想起来:“你的心脏找到了没有?” 长渊:“没有。” 婴勺:“你找这么久都没找到……那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失忆吗……哦也不知道啊。有没有可能在刑旸手上?” 长渊:“不知道。” 婴勺:“你怎么一问三不知?不像你啊。” 长渊:“我不是一直都这么懒惰么?” 婴勺想了想。 好像是。 但也不至于在这么大的问题上懒惰吧。 -- 第147页 “万一真的被刑旸坑了怎么办?” 长渊:“想不起来了,真被坑了也没办法。何况如果真有人做了手脚, 那个人也不会是刑旸, 而是谛听或朽翁, 或者其他什么我不知道的人。而不论他是谁, 此刻他的目标都应该是复活刑旸,不会把太多精力放在我的身上。” 婴勺想了想:“确实。”顿了一下, “早知道你这么心宽,我不该对顾惜那么好的。” 长渊想起从青鬼血池里捞出来的凡身,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你的心脏既然不在顾惜身上,那会是谁呢……”婴勺啃着手指甲, “你成魔的那天晚上,沉玉也在场,他肯定不是冲着我来的, 但他就那样走了, 显然没有达到目的……他的目的很可能也是你的心脏。” “不说这个。”长渊把《活地志》扔回木箱里,在旁边的杂物堆里随手拨弄了一下, 拿出婴勺放在里面的一条鞭子, “这是什么时候做的?” 婴勺拿过来,摸了摸。 “师父给做的。” “这材质不是你们那位南境王的王羽,是西南荒的红鞭草。” “王羽我还留着呢。”婴勺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要是你掉进血海里, 我可以用着王羽把你裹起来,这样你就不会被烧化了。” 长渊笑了一下:“多谢你。” 婴勺摸着鞭子没松手。 长渊看了她一眼。 “曦和应该花了些心思给你做这个——至少比这宏珠做得好多了。”长渊道。 “嗯。师父是六界里最好的人。” 长渊思索了片刻,为了尊严,忍住了没开口问自己。 婴勺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 低声道:“红鞭草是父王种的。” 长渊望着她。 “父王最会种这些东西了,他种出了西南荒最好的红鞭草,说要给我和戚尹各打一个武器,但戚尹那小和尚不会打架,在他那份红鞭草还没长大的时候就将人家拔出来,编了个碗垫——就是那种随便什么干草都能编的隔热垫子,十分没用,但我父王居然还觉得挺好……唉。”婴勺叹了口气,但没叹完,咽了下去。 父王不知道在哪里。 如果还在她的身体里,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 长渊道:“先找到你的身体再说。” 他继续伸手在杂物堆里翻找,找出一只木老鼠。 那老鼠雕得很粗糙,毛刺都没打磨,四肢和尾巴都是能活动的,两只眼睛用不知哪里捡来的石头嵌进去,甚至不一样大小。 长渊扳动了一下木老鼠的下巴,会开合。 婴勺像是想起了什么:“啊。” 长渊道:“我记得这是你的课业。” 婴勺道:“好像是,但做得不好,被弈樵拿去了。师父居然还留着,我没注意随手带进来了。” 长渊转了一下木老鼠的尾巴,翻了个面,看到它肚子上的一个“乾”字:“有什么用?” 婴勺拿过来,在手里翻看:“好像当时在学八卦,阵法一下子学不会,就先搞了这个小玩意儿出来,它会找位置。” 长渊:“找八卦方位?” 婴勺一拍大腿:“这个可以给诸宁她们带路,先让她们回家。” 长渊:“你确定过了这么久还能用?” 婴勺拧一下老鼠的脖子。 木老鼠悬空开始活动。 婴勺:“哈,你看,会动的。” 长渊:“……” 没想到是拧脖子。 然后便见木老鼠停在了一个方向,一直向前走,但被宏珠拦住了。 血雨势头非常大,岩浆瓢泼似的从宏珠表面淌下,婴勺的神火撑起的结界熊熊燃烧,几乎看不清宏珠外面。 长渊:“指北?” 婴勺沉思了片刻。 长渊:“嗯?” 婴勺:“想不起来了。” 长渊把老鼠抓回来,反方向拧了一下头,老鼠不动了,被扔回了杂物堆。 婴勺:“哈哈哈。” 然后长渊听见她肚子叫了。 十分响亮,很有活力。 长渊在杂物堆里找了半天,没找出什么能填肚子的东西,道:“忍着。” 婴勺咂吧了一下嘴:“火蜥蜴能吃吗?” 长渊思考了一下:“我倒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婴勺:“我去抓一只。” 长渊:“不准,坐下。” 婴勺脑筋一动便耐不住,试图往外蹿,被长渊定住了身形。 婴勺:“你干嘛!” 长渊将她一扯,猛地把她的脑袋摁进自己的怀里。 婴勺刚想骂人,便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她与长渊骤然失重,和宏珠里的杂物滚作一团。木箱子差一点砸在婴勺的脑袋上,被长渊的胳膊挡住了。 “什么情况?”婴勺飞快地抬起头。 宏珠一瞬间变小,缩回了婴勺的手里,二人眨眼间便站在了结界中,狂风暴雨鞭打着结界的表面。 巨浪滔天,血红的瀑布倒流。天空中没有太阳,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浓稠的赤红色,夹杂着巨大的礁石与山峰,雷电在周遭闪现,就连脚下的岩浆中都有闷雷滚过,电光刺眼,几乎不分天地。 “这是什么地方!”婴勺在雷电和大雨声中喊道。 “不清楚,这地方不对头。”长渊看了一眼手中的雪槠树叶,“我们还没到,我印象中血海里没有这样的地方。” -- 第148页 婴勺抓住长渊的手臂,飞快地避开一道劈来的雷,回头寻找:“上官怜!诸宁!” “在这儿!” 上官怜的荷伞在风雨中飘摇,诸宁紧紧地跟在她身边,奇怪的是沉玉居然安分守己地与她们二人在一起,甚至支起了结界,给她们挡风。 方才宏珠就是被雷劈中了。 幸好,这东西虽然不怎么能装,但胜在抗造。 长渊拉着婴勺迅速退后一丈,避开又一道雷。他看着脚下数十丈横流的岩浆中,雷电不分青红皂白地闪过,与那不远处倒流的岩浆瀑布:“不对头,这地方有阵法。我们被埋伏了。” 第80章 血海12 婴勺挠了挠头:“你是属鱼的…… “这他娘的谁让这些水往上流的!”婴勺望着天空中巨大的漩涡, 云层被岩浆染红,完全分不清哪里是岩浆哪里是天空,血雨随着风暴狂乱地呼啸, 婴勺看了一眼长渊手中的雪槠树叶:“这什么意思, 是要我们穿过那玩意儿吗?!” 雪槠树叶发出的光芒正指向那倒流瀑布的方位, 然而那铺天盖地的巨大瀑布, 几乎拦住了整个西北面。 上官怜脸色很不好看,这里的岩浆过于密集了, 她虽然已经尽量让冥河水下得瓢泼似的,但雨幕被外面的岩浆大雨挤压得越来越小,眼下只能堪堪罩住周围的三个人。 婴勺注意到了这个情况,她喊道:“上官怜!师姐!你过来一下!” 上官怜撑着荷伞掠来。 婴勺在宏珠里奋力掏了掏, 抓出了那只长得歪瓜裂枣的木老鼠:“你们拿着这个,现在就走。” 上官怜前后拧了一下老鼠,老鼠向一个方向蹿去, 她指尖立即弹出一道水线, 拴住了老鼠的尾巴。 长渊:“……” 曦和教出来的果然是同门,都是从脑袋拧起的。 诸宁坐在刷子上, 又怕岩浆又怕冥河水, 因此腿收得很紧:“它这是去哪个方向?” 婴勺:“北。你们往东南方——就是它右后腿的方向走,一直走,一定能走出去。” 上官怜:“这东西靠谱吗?” 婴勺:“不然你们在这儿等死吗?” 诸宁握紧了她的刷头,道:“我不是不能打。” 婴勺:“这不是打不打的问题, 这里你们不该来。” 上官怜点头。她脑子清醒得很,这会儿也不提朽翁了,一边拴着诸宁,一边拴着老鼠尾巴, 看了一眼长渊:“我们先走了,你们小心。” 然后看向沉玉。 沉玉从容地退出雨幕,在血雨之中孑然而立:“慢走。” 诸宁对他摇摇手。 沉玉对她露出友善的笑。 婴勺歪了一下头:“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诸宁被上官怜扯走了。 长渊道:“你最好祈祷你的老鼠靠谱。” 婴勺道:“没关系的,诸宁能打。” 远远的,诸宁举起自己的大刷子,由下至上一挥——一道鲜红的漆路铺开,冥河水落在上面,上官怜脚下打滑,被诸宁拽得一屁股坐在了那窄窄的漆路上,二人跟坐滑梯似的冲走了。 婴勺:“你看,还比我能跑。” 沉玉看着诸宁她们消失在天边,那漆路如同一道红色的绸带消失在天边,他算是开了眼界。 忽然一阵轰隆隆的响声,震天动地,连结界都有片刻的不稳定。 长渊一把抓住了婴勺的肩膀,向后飞退。 沉玉根本不需要提醒,就似一道残影闪开了。 他们的脚下,在深深的岩浆之下,看不见的地层剧烈移动,豁开了十字形的深坑,岩浆顿时奔流而下,旁侧的山峰受到地块挤压,从底部断裂,开始倾倒,从三人先前所在的位置倒下,横亘在深坑中央。巨浪翻滚,三人飞快向上移去,避开了铺天盖地的浪山。 一道银色的闪电从岩浆底层劈过,又将那山峰拦腰劈断,咔嚓的崩裂声与岩浆的奔腾声震耳欲聋,就像东海中豁出了个口子,岩浆涌入看不见底的深渊。 雷电豁然从婴勺身侧落下,她飞速与长渊分开,向后退得过猛,一下子撞入了一个浪头,沉重的岩浆将她带着结界一起拍进了洪流。翻滚中视线中全是奔涌的岩浆,婴勺觉得自己像颗从山顶滚落的石头,根本无法控制身体。 她隐约听见长渊的声音,连忙甩出长鞭——红鞭草可伸缩且韧性强,长鞭如离弦之箭射出翻腾的岩浆表面,一股大力将她扯了出来,猛地扎进了长渊的怀里。 婴勺喘着气,震惊地盯着方才死里逃生的岩浆海:“这他娘的是要我的命!” 长渊拽她拽得胳膊差点抽筋,被她撞到的胸口简直要凹下去:“你这是要我的命。” 沉玉温和地提醒道:“再不走,我们估计都要没命了。” 四面的血海,不知什么时候远远近近地升起,不管是顺着的还是倒着流的瀑布,正沉沉地向他们压过来。 “这地方连火蜥蜴都不愿意来……谁能在这个地方布阵!”婴勺大喊。 长渊的脸色也不好看:“想想我们能往哪里走。” 沉玉抬起手,蓦然推向前方正向他们逼近的山峰和岩浆洪流,却恰好被迎面劈来的闪电打断。 婴勺紧接着拍向前方,那岩浆后的山峰一震,歪歪斜斜地倒下来,激起千层浪,瀑布断流,浪头却比瀑布更加声势浩大。 -- 第149页 高高的浪头朝着他们扑来。 婴勺骂了一声:“操!” 长渊扯住她飞快后腿,同时避开身后滚烫的岩浆:“别动了,没用的,这里不能待。” 婴勺:“可这究竟往哪儿走……幸好上官怜她们先走了,不然这会儿已经去和火蜥蜴作伴了!” 长渊猛地伸手向后一推,那朝着他们冲过来的洪流仿佛当空撞上了一面巨大的屏障,铺上了天际,然后剧烈地落回海里,从他们脚底涌过。 婴勺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沉玉,你是不是不怕这个?”她在腥风血雨中大声问道。 沉玉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你们好像也不怕。” 婴勺:“你哪只眼睛看出我不怕!” 沉玉:“你方才掉进去,这不是安然无恙地出来了么?” 婴勺;“再来一次我就死了!” 长渊:“你少说话。” 沉玉:“不会的,放心。” 然后婴勺就看见那眼见碾着沉玉的结界涌过去,只是把他推动了。沉玉被岩浆淹没了片刻,然后轻巧地从另一处冒出来。 这让婴勺想起自己小时候在东海里抓虾兵蟹将的时候,那些熟悉水性的小妖怪也是这样有恃无恐,摁下葫芦浮起瓢。 婴勺挠了挠头:“你是属鱼的吗?” 沉玉掠过来:“可能不是。” 长渊:“别聊天了,要过来了。” 奔流的血海涌动成血色的山峰和丘陵,迅速向他们所在的位置收紧,那些洪流在他们的脚下冲刷进无底的深渊,然而仅仅片刻时间,他们自己所在的地方就被夹成了深渊的一部分。 长渊带着婴勺迅速向上掠去,谁知那围住他们的岩浆竟然同样向上奔涌。天空中形成血色的漩涡,瀑布倒挂着奔涌,先前散落在各个方位的瀑布渐渐挤压成一片,将三人所在的位置围成了铁桶。 婴勺张开双臂,神火铸就了一道耀眼的金色火圈,一瞬间撑开,抵住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岩浆。岩浆本身并不足以侵蚀神火,但支撑岩浆的是沉重如山的地块,它们将神火的圈子挤得越来越小。 长渊和沉玉分别抬手推住一方的山陵,却抵挡不住它们缓慢地向内移动。 滚烫的岩浆烧得人皮肤都快要化掉,沉玉第一个被岩浆吞没,和他的结界一起,像一个无足轻重的玻璃球一样,陷进了火海。 “沉玉!娘的……”婴勺咬牙,火圈越来越小,留给他们的空间几乎没有三丈宽,“不行了!” 闪电当空劈下,劈得长渊的结界在一瞬间溃散,二人倏地分开。 “长渊!” 强烈的冲击劈得婴勺在几乎毫无准备地情况下一头撞进了岩浆,她甚至来不及支起结界,滚烫的岩浆就覆盖了她的皮肤。 天生神胎的讹兽本性属火,倘若她还有自己的身体,对这岩浆根本无需在意,但此刻她只有个光溜溜的魂魄,感到那热度在覆盖她的一瞬间仿佛就侵入了体内的每一个器官,连脑仁都烧了起来。 婴勺随着奔涌的岩浆翻滚,根本无法呼吸,她咬着牙取出了一直随身带着的朱厌王羽,那深红色的羽毛迅速变大,如一条毛毯飞快地将她围起来,给她短暂地创造出一片可以喘气的空间。 她握住胸前的海螺,大喊:“长渊!” 就在她呼喊长渊名字的同时,她手里握着的海螺也一震——长渊也在找她。 海螺发着光,比上一次在魔界时要明亮得多,那光芒在满目的赤红中延伸出一条线,引着婴勺迅速向前而去。 只是血海奔涌,她置身其中,很难控制自己的行动。就在她感到自己几乎要被烫化了的时候,才勉强打开了宏珠。 婴勺趴在杂物堆里,认命地和自己刨来的鸡零狗碎一起翻滚,一阵一阵地想吐,觉得这辈子都不想再坐船了。 她再次向外大喊了一声“长渊”,却没有得到回应。 好在海螺稳稳地指出长渊的方向,尽管她颠簸得活像荡秋千,却总还是朝着那方向去的。 然后她忽然在视野中瞥见了一抹黑色。 很淡很淡的黑,透过重重岩浆,那后面有东西。 婴勺当即甩出长鞭。 长鞭拴住了一个结实的硬物,她用力一扯,将自己扯出了血海。 婴勺蓦地刹住了宏珠。 身后是绵延至视野尽头的岩浆瀑布,脚下是无底的深渊,而前方—— 她举目四望。 这是一片寂静的,毫无生气的,黑岩耸立的峰林。 第81章 血海13 “婴勺他们,很可能是被人引…… 天空依旧是血红色的, 但没有了激烈奔流的岩浆,那血色的云层显得很是深沉。云层的阴影投下,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鬼界那被四海八荒笼罩着的晦暗的天空。 脚下, 在无垠的深处, 有岩浆厚重而深刻地流淌, 因为离得很远, 流水声沉闷而模糊,响动在高高的石壁上来回碰撞, 根本辨不清来源。 前方,从深涧底下生长而出的山峰一道道直刺天际,配合着暗沉的天幕,如黑色的丛林。 没有草木, 没有花鸟。 只有绵延不绝的铁黑色嶙峋峭壁,它们相互隔断走势,由于光线无法穿透, 处处呈现出冰冷的暗角。 婴勺随手从宏珠里掏了块没用的木块, 向前扔去。 木块撞击在石壁的边沿,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响声与深涧底部的流水一样, 在重叠的峰林中击出反复的回声,然后在沉静的风中落入了无尽的黑暗。 -- 第150页 没有触底之声。 婴勺抬头看了一眼峭壁夹缝中的天空——很高,看不见顶。而明知下方深涧中有岩浆流淌,视线却隐入黑暗, 看不到尽头。 身后则是她方才堪堪逃出来的岩浆瀑布。 这些岩浆在此处遭遇断崖,地块也停止了活动,仿佛这片黑暗的峰林是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滚烫汹涌的岩浆化作瀑布高高挂下, 奔流不息。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婴勺想不通。 她知道血海在西方尽头有一片无尽之地,但那里应该是接近鬼界和妖界的地方,他们得横跨整个血海。 但这么一点时间根本不可能走这么远的路。他们连雪槠树的初生之地都尚未到达,罗山坑也压根没有遇见——那可是传说中血海的中心。 尽管血海中的地块不那么老实,但也不至于这么活吧。 婴勺收起宏珠,盘膝在深红的王羽上坐下,她拿起胸前的小海螺——那莹白的光线正延伸向矗立的峰林之中,没入那黑黢黢的一片。 她拿不准这连亘的峰林之中是否会藏着什么东西,最终还是放下了点火的念头,给自己蒙了一层灰翳,尽量不引人注目。 她乘着那小舟似的羽毛。悄然无声地滑进了前方的黑暗。 …… ………… 上官怜这辈子没跑得像今天这样快过。 诸宁那把刷子虽然不中看,却挺中用,一路载着她们二人冲出了绝地。 上官怜原本还有些不放心,在疾风中回头看了一眼婴勺他们的方向——那排山倒海的声势断了她回去的念头,冲得更快了。 然而,短短一个时辰之后,二人虽然平安离开了生死之地,却在一片风平浪静的山头上停下了。 诸宁蹲在旁边,帮上官怜举着荷伞,看着后者反复拧动那木老鼠的头和尾巴,愁上眉头:“婴勺好像比渺祝更不靠谱。” 似乎是为了回应她的抱怨,木老鼠一只粘得不牢靠的眼睛掉了下来,终于从大小眼变成了独眼龙。 “咔嚓”一下,上官怜忍无可忍,终于把老鼠尾巴掰断了。 诸宁:“啊,我们回不去了。” 上官怜:“如果它会指路,屁股一样能指路。” 她拿过荷伞,将可怜的木老鼠丢进了血海。 诸宁:“要不你先走,回头搬救兵回来找我?” 上官怜的雨连着冥河,不论她在六界中的哪个位置,哪怕是沉在了血海里,这雨水都能带着她的尸骨回到冥河。但这个法子仅仅渡官能用,她没法多带一个人。 上官怜:“我试过了。这里的地火太过旺盛,冥河水被克住了,出不去。” 诸宁沉默。 “果然还是渺祝比较坑人。” “这血海太奇怪了。”上官怜站起身,四下环顾,血海滚烫却荒凉至极,“岩浆虽然多,但并不怎么厉害。那些火蜥蜴也不是什么能耐的妖物,它们都能在这里活下来,为什么别的东西不行?” 经她提醒,诸宁才想起来。 最早的血海不应是这个样子的。 六界唯一的雪槠树和魔神阎烬都在这里诞生,天族尊神曦和幼年曾在这里养灵,就连刑旸都是血海出生的人,后来才变成了魔。 能诞生并养育凡人的地方,必定是一个海纳百川的各族共生之地,如今怎么会荒凉成这个样子? “不会是因为雪槠树被移走了吧?它可带走了半个血海的灵气。”诸宁啃着指关节,猜测道,“不过婴勺他们找的就是雪槠树……总不能是当年刑旸与魔界众人打了一架,干脆把这里除了火蜥蜴之外所有的生灵都杀干净了吧,连草木之灵都没剩下?” “这得回去问长渊才知道。”上官怜道。 诸宁:“要是我们有回去的本事,就不怕找不到路出去了。” “不对。”上官怜忽然出声。 诸宁抬头看她,见她神色凝重:“哪里不对?” 上官怜:“虽然我不认路,但我确定这里我们根本没来过。” 诸宁:“你的意思是,这老鼠根本就没给我们带到正确的方向。” “不,恰恰是因为它给我们带的方向是对的。”上官怜回过头,看着她们走过的路。 空气中还留有红漆未散的痕迹,她眯起眼,道,“我们先前在血雨之地赶路赶了至少两个时辰,就算刚才跑得再快,也不至于现在就已经彻底离开那一片了。” 诸宁:“……什么意思?” 上官怜道:“血海变小了。” 诸宁:“血海怎么可能变小?” 上官怜:“既然它实际上没有发生变化,我们为什么觉得它变小了?” 二人对视一眼。 诸宁挥动刷子,红漆铺成的长绸再一次倏地延展开去。这一次她们终于冷静下来仔细观察,在极不显眼的地方,红绸的边缘隐约有参差。 诸宁的眼力不好,不太确定自己所看到的:“这他娘的不会是……” 上官怜吐出三个字:“缩地阵。” “有人在这里布了缩地阵,因为血海四处都长得一样,所以我们一路走来根本就没有察觉到,连长渊陛下都未曾发觉。”诸宁愕然地反应过来,“但……这缩地阵是给谁用的?” “好问题。我从进来之后始终未曾怀疑过,不论是血海本身,还是将婴勺他们困住的活地阵,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要置他们于死地。但是,如果有人真有本事布下这等毫无痕迹的缩地阵,他难道会不知道,仅凭一点岩浆和石块,根本困不住婴勺和魔尊吗?” -- 第151页 诸宁脊背自下而上蹿起凉意:“你是说……” “我先前一直以为,有人怕他们来血海威胁到自身目的,所以才设下这么多绊脚石。但现在看来不然。”上官怜沉下了眼,周身的雨下得大了,“婴勺他们,很可能是被人引来的。” 诸宁握紧了自己的刷子:“你有主意了吗?” 上官怜看向她。 诸宁:“我打架还行,动脑子这事还是交给你吧。” 上官怜:“我们得回去找他们,但不能走原路。那个活地阵我们未必应付得了。” 诸宁:“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二人相视,同时伸出右手,掌心朝上,露出手腕。 淡紫色的浮屠印在皮肤上渐渐清晰浮现,二人手腕交叠,念出咒术,紫色的光路在她们脚下流出,阵法向外坚实地铺开。 …… ………… 婴勺沉入了黑暗。 她穿行在巍峨耸立的山峰之间,那些黑色坚硬的岩石从她的两侧匀速后退。岩壁漆黑一片,光秃秃的,除了石头还是石头,甚至没有岩浆的痕迹。 这片峰林中似乎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深入之后,岩浆瀑布已经被远远地隔绝在身后,因此半点响动都没有。 山峰之间偶尔有淡薄的云雾,或许是下方岩浆蒸腾出的水汽所形成。 婴勺试着往上飞,却始终没能够到这些山峰的顶端。她不确定这些山峰是不是与天空直接连着的,不知道它们是怎么长的,形成了如此错综复杂的地貌。 总之这地方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有无数岔路,也有无数碰壁。走在里面,压根无法分辨东南西北。若非海螺始终指引她朝着长渊所在的方位而去,婴勺估计这会儿已经要抓狂了。 婴勺已经几乎看不见天空。 天空被峰林的阴影遮蔽,至极远处,已然分辨不出是天空的晦暗还是石头的黑影。 她坐在王羽上,静静地向前掠去,好几次想要大声喊长渊的名字,却都忍住了。 这峰林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 因山峰的阻挡,她走过的路线曲曲折折,但几乎所有地方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倘若当初杀风神刀连卓时,四境轮里能有这么个地方,她必然会选在这里埋伏,能省不少事。 所以,如果有人,或者不是人的随便什么东西,想要打埋伏,一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地方。 婴勺想到方才那声势浩大的活地阵——那阵法显然是有人借血海地块不坚的地利设下的,倘若是为了防他们,明显有些小材大用了。 可如果不是为了对付他们,这寸草不生的血海还有谁会来呢? 至少,如果她是布阵的人,在知道有这峰林的情况下,一定会花时间把此地的地形摸透,而非浪费精力去布那么大一个阵法——这个地方太适合截杀了。 婴勺迎着风,深吸了一口气。 长渊尚且不在附近。 然而,风里似乎有一点陌生的气味。 婴勺皱起眉,仔细嗅了嗅。 像是某种石头,有青苔。 她一路过来所见的山石都十分干燥,尽管偶尔会穿过云雾,却也相当淡。更何况,她从踏进血海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看到这地方有半根草木。 前方更暗了。 婴勺隐去了身形,暂时收起了海螺,灭去了光。 她谨慎地向前飘去,忍住了没点火照明,在一个拐角处一不小心撞上了石壁。 她捂着肩膀龇了一下牙。 然而龇到一半,她顿住了。 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就在她头顶上方不到三丈的位置,忽然睁开了一双黄澄澄的眼睛。 第82章 血海14 婴勺双目微微睁大,当即冲过…… 那一只眼珠子就有婴勺整个人那么大, 瞳仁细长如针,是暗红色的,像一段凝固的血迹。 那双眼睛在睁开之后, 眨了一下, 再次睁开, 继而眼珠从左移到右, 再从右移到左,仿佛在扫视周围的异动。 婴勺屏住呼吸, 整个人纹丝不动。 那双眼珠没有转到她所在的位置,便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婴勺没有被发现,但她没有因此而放松,而是更加紧绷了。 刚才撞的那一下不算轻, 然而这眼睛睁开却压根没往下看,只能有两个理由—— 第一,这玩意儿皮太厚, 个头太大, 她撞的那一下根本无足轻重。 第二,把它弄醒的另有其人。 都不是什么好情况。 婴勺无声地松了口气, 轻轻地揉了一下自己撞痛的肩膀, 然后少许退开。 她依旧没有点火,那双黄色的大眼睛像灯笼似的,使周围的黑暗都有了轮廓。 婴勺没看出个什么眉目来,再向后退得远了一些。 然后她便看见, 自己方才撞到的那片“山石”,上面布满了漆黑的鳞片,鳞片的边缘锃亮,如刀片般锋利。 而她的目光不断地往下再往下, 才隐约在这黑暗中辨别出了一条尾巴的轮廓。 她再缓缓地将视线上移,落到头顶三丈的那双黄眼睛上。 好样的,这玩意儿一只脚就能把她踩死。 如果有它脚的话。 婴勺握了一下胸口的小海螺。 海螺连震了两下。 第一下是她找长渊,第二下是长渊对她的回应。 -- 第152页 她能感觉到,长渊一定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而且他也在找她。 她悄无声息地退开。 这位爷,可千万别发现她。 婴勺握紧了小海螺,在如此黑暗之地不敢贸然放出光线,抓紧了身下的王羽,轻轻挥手,一道暗色的结界将她笼罩起来,融入黑暗。 她瞅了一眼那黄澄澄的大眼睛,为了避免在黑暗中撞上山石而闹出动静,放慢了速度,调转王羽,朝着先前海螺所指的方向而去。 然而她还没走出一丈。 一道隐晦的“嘶嘶”声忽然在黑暗中响起。 婴勺倏地一惊,她听见声音是从自己的下方传来的,然而还没等她低头,头顶就忽然传来一道极具压迫性的气流。 她猛地向旁边一闪。 她的上方,那身躯长达数丈的黄眼珠子的主人,突然调转脑袋,冲她——或者说她的下方扑去。 那血盆大口擦着婴勺的结界过去,婴勺躲过了那张嘴,却没躲过那蹿来的身体。蜥蜴坚硬的皮肤将她的结界如鸿毛般撞开,狠狠地撞在了山壁上。 婴勺根本没来得及喘息,上下两只蜥蜴便飞扑着撕咬在了一起。两具巨大的身躯如山一般沉重,这打架的动静可不是闹着玩的。 婴勺躲过那两条乱甩的尾巴,其中一条劈碎了离她最近的那座黑色山尖,那抬眼看不到头的半截山峰倒下来,震动周围的山体,碎石簌簌而落,碎裂声从周遭传来。 婴勺顿时暗叫“不好”。 果然,这座被打碎的山峰仿佛在黑暗中按下了某个开关,这黑黢黢一片的荒芜石林中,由近及远,一双双巨大的黄色眼珠纷纷亮起,如同被惊动的鬼火,毫无掩饰地流露出野蛮的凶意。 几乎没有片刻停顿,它们开始自相残杀。 刹那间天崩地裂。 锯齿利爪擦身而过,飞石断山密集地砸向头顶。这些蜥蜴相互撕咬,身上喷出岩浆一般的血液,且因皮糙肉厚体型巨大,等闲法术奈何不了它们。 一只被咬断的前爪飞过来,把婴勺猝不及防地拍在了山壁上。婴勺被那岩浆似的血洒了一结界,这辈子没见过这么野蛮的打架,一边飞快地躲避这无妄之灾,一边反省自己从前打的无数场架,是不是踩死了千百只蚂蚁或是百十来条海虾,这才得了今日这报应,轮到她自己来做这被殃及的池鱼。 她乘着王羽,在这被那些眼珠子照亮的山石丛林迷宫中飞快逃窜。在如此骇人的动静之下,她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重新拿出了海螺,循着光线冲向长渊所在的地方。只是这些蜥蜴打起架来实在凶狠,而山石之间空隙又狭窄,即便她再小心,却也不免如一颗掉进锅里的豌豆,被抽得四处冲撞眼冒金星。 而那海螺所指的方位只有直线,不懂得绕开障碍,使得婴勺在这忙乱之中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压根找不着正确的路,恨不得把这片山头给削平了。 就在她气得脑袋发晕的时候,便见那光线向下一变——长渊定是往这石林深处去了。 婴勺当即抓着王羽向下冲去。 这地方是真的深不见底。 直到头顶上的动静几乎杳不可闻,婴勺还没探到底。 这里依旧如她方进这石林时一样,黑漆漆的一片,森然冷清,只有坚硬的山石构成迷宫,仿佛是无底的深渊,下面什么都没有。 海螺延伸出的那条光线向斜下方穿过黑色的石壁,婴勺相信长渊肯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一直往下走。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婴勺再一次抬头,已经看不见天空——距离太远,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山峰遮蔽了。 而那些凶残巨大的蜥蜴弄出的响动也完全消失。 这个地方没有活物。 婴勺皱了皱眉。 有活物代表好歹能活,那些蜥蜴在这里生活了千万年,连那般严酷的环境都能待得下去,但越往深处越寸草不生……就像是它们都不敢下来似的。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丝毫没有影响婴勺向下飞去的速度。她握紧了海螺,渐渐地感到周围的温度正在不断地升高,仿佛自己飞进了一个蒸笼——这温度有了先前在血海中的感觉,仿佛她方才飞进的是血海中的一片隔绝之地,现在又回来了。 海螺的光线越来越鲜明,说明长渊已经离她不远了。它忽然急促地震动了几下,婴勺在黑暗中喊了两声,依旧没有得到回应,而是听见了仿佛瀑布似的声响。她于是继续向下掠去,总算在视线尽头看到了一片蒸腾的红。 水声震耳欲聋,她抽空抬了个头。 早已看不到天空了。 扑面而来的热浪入侵她的皮肤,婴勺骤然发现,身边有许多石头竟然是飘浮在半空中的。这等沉重的东西,在空中没有半点依托,仿佛是从天空向下倒着生长。倘若她倒过头脚来,脚下便是森黑集簇的石林,而头顶上,则是一片岩浆的深红。 这等场景下,婴勺几乎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脚朝地。 她从石林的尽头冒出头来,待看清眼前的景象,终于停下了脚步。 在她的正下方,一道方圆数百丈的巨大岩浆漩涡随着她的视线徐徐展开,滚烫的岩浆声势浩大地汇聚,仿佛要压垮整片大地。 婴勺耳边听着那此起彼伏的凄厉鬼号,虽然她从未来过此地,脑中却也浮现出那总出现在魔界骂人话中的三个字——罗山坑。 -- 第153页 然而局势只允许她短暂地震惊了一下,她一眼览尽那深深的漩涡中心、那参差倒流的岩浆瀑布,以及那困在坑中的冲天业障,视线便立即聚焦在了远处一片礁石上。 是长渊。 和他交手的那个人是…… 婴勺双目微微睁大,当即冲过去:“长渊!住手!” 远处的长渊正好注意到了她,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虽然没听见她喊的是什么,扼住白檀喉咙的手却慢了一步,被后者滑溜地逃了过去。 长渊远远地对婴勺做了个口型——原地待着,便再次对白檀动手。 婴勺显然看不清他什么意思,但也从他的举动中品出了一点味道——合着方才他急促地震动海螺,是要她别下来的意思。 行吧,横竖她也下来了,总不能再原路返回吧。 眼看着白檀在长渊手底下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婴勺担心长渊真的一怒之下把白檀给结果了,想要冲过去劝架,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跨过这罗山坑中的业障。 魔界的大战死了太多人,妖魔鬼三族混战,连刑旸那魔头祖宗都陨落在这里,那些原本就业障缠身妖魔死后化作更厉的业障,纠缠在一起,将每一个接近此地的人都拖入漩涡,和他们一起死无全尸。 这些东西比岩浆更为灼人,稍微沾上一点就让人头晕目眩,饶是婴勺天生神胎,却也浑身的法力都躁动起来。 婴勺咬着牙,后悔当初自己在什刹海没有好好听佛祖的话修身养性,如今竟然这么容易就受到这些业障的影响。 她抬起手,金色的火焰在空中烧出一条路来,她踏着神火在凄厉的风呼鬼号中掠向长渊—— 此时长渊已经以法力捆住了白檀,眼看着就要对他下杀手。 婴勺手中飞快捏了个诀,一道火幕砸向白檀身前,然而她还没看见结果,就被一道巨大的虚影挡住了去路。 婴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她咬牙切齿地看向那伸出翅膀拦住自己的大鸟,怒由心起—— “玉无更,你奶奶的阴魂不散,我今天就让你死!” 第83章 血海15 “谛听也希望我来。”…… 鸟妖的翅膀和先前那大个头的蜥蜴差不多大, 拍下来跟山似的,激起千层浪。 金色的神火从婴勺身上喷涌而出,在空中形成翻腾的火海, 笼罩了玉无更的真身。 玉无更不怕那岩浆的高温, 却忌惮婴勺的神火。 那金色的热浪点缀在赤红旋涡状的罗山坑上, 即便天地尚未变色, 却已有铺天盖地的压迫,将下方的岩浆都烧出了一片塌陷。 玉无更和婴勺打了几百年, 也不是头一回被灼伤,但这回尤其痛。他明确地感到婴勺的火焰发生了某种变化,那气息令他有那么一丁点的熟悉,却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 直到他看到了婴勺座下的那片深红色的王羽。 青色鸟妖头部的人脸眯起了双眼:“难怪你这么苦大仇深, 原来朱厌死了。” 他的话音才落下,周边的火焰登时化作无数支利剑向他射来。 玉无更双翼撑起,法力形成屏障, 利剑刺于其上簌簌崩散, 震天响。 他有些吃力,眼看前方一道明亮的光点——婴勺正酝酿着大招准备一击破开他的结界。 玉无更恼羞成怒地喊道:“老子今日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你这只疯狗, 怎么逮着人就乱咬!” 婴勺手上的诀马上就要捏完,身前的神火凝聚成一支长箭指向玉无更。 她根本不屑于听玉无更在说什么。自从朱厌死后,她连梦里都在杀玉无更和即墨。即墨是死了,但玉无更还活着, 今日还正好撞在了她的枪口上。 玉无更隔着大火看见她的眼神,就知道这疯狗根本没听他的话,连忙动手自行拆毁结界,在那大箭射中自己的前一刻, 振翅向上飞去。 神火被他劈出了一条道,却也站在了他的翅膀上。 玉无更身上剧痛,一边翅膀的虚影消失,使其顿时失去平衡,而另一边的翅膀沾上了神火,正在熊熊燃烧。青色大鸟猛扇着那孤零零的巨翼,在空中上下乱飞,和呼啸的怨气一起转成个陀螺。 金色的神火和岩浆纠缠在一起,撞击在突兀耸立的山壁上,几乎要将失控的玉无更卷下去。 然而婴勺好歹没打算让他死得那么窝囊。 一只手突破玉无更满眼的金红交错,猛地扼住他的喉咙,将他掼在了山壁上。 鸟妖庞大的身躯与山石剧烈地撞击,那耸立的细长山峰拦腰折断,向后倒去。 玉无更化回了人形,半边身子焦黑,散发出烧焦的气味,口角流血,狼狈至极。 他咬牙切齿地瞪着婴勺,后者手上的劲几乎能把他活生生掐死:“你他妈疯了吧!” 婴勺胸中杀意蓬勃,她森然盯着玉无更,举起了另一只手:“我要你偿命。” 玉无更的呼吸困难,面红脖子粗,不受控制地翻着白眼:“你……你娘的……你以为老子不要你偿命吗!” 婴勺凑近他耳边,轻飘飘地道:“可你没那个本事杀了我,如何给连卓报仇呢?啧啧,看看你的眼睛,是真的很想要我给连卓偿命啊。” 玉无更咬紧牙关,掐住她的手腕,鸟妖尖利的指甲陷入她的皮肉,却因对方只是一个生魂,流不出血来。 “报、报仇这事,以后再算,你先松开……我找到了你的身体!”玉无更掰着她的手,“……松手——!” -- 第154页 婴勺:“我凭什么相信你?” 玉无更:“不然我、我为何独自一人来杀你?我人生地不熟的,我有病吗?” 婴勺暂且松开了手:“你确实有病。” 玉无更才得了喘息,就目眦欲裂地挥起拳头。 婴勺冷冷地盯着他,身后的神火在空中旁若无人地缠绕。 玉无更忍了又忍,放下了手。 神火给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他脸上的肌肉都在抖,但婴勺还是在他那张扭曲的脸上看见了明显的不情不愿。 能让这鸟人如此不情愿却依旧来办事的,这世上只有一个人。 “原来沉玉不是一个人来的。”婴勺冷哼了一声。 “城主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你以为他有那么蠢吗?”玉无更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蠢的是你们,别人三言两语就能把你们骗到这里,为的就是让你们死在这。你们要还一门心思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杀了我又如何,你以为你能逃得过?” 婴勺道:“少废话,你说我的身体在哪儿?” 玉无更道:“你难道不奇怪,谛听明明知道你是奔着拿回身体而来的,却还要把你引过来吗?” 婴勺道:“引我过来的不是谛听。” 是白檀。 白檀告诉她关于身体的事,这期间他甚至有过犹豫,一方面害怕暴露自己的身份,另一方面或许是怕她涉险。依据之前发生的种种,她基本相信白檀和谛听是一个身体里的两个人,谛听对刑旸臣服,而白檀对她没有恶意。 但她说完这句话,却忽然顿了一下。 她领会到玉无更的意思了。 “谛听也希望我来。”她缓慢地道。 “他藏了你的身体,藏在了这世上无人拿得到的地方,结果玩脱了,他自己也拿不到。”玉无更呸出一口血,道,“那个叫刑旸的还没醒过来,鬼晓得他会从什么地方醒过来,但在这之前,想要复活他的人一定要拿到你的身体,不然一切都没戏。” “你说这话的前提条件是,刑旸的心脏在我的身体里。”婴勺揪住他的衣领,“那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呢?沉玉口口声声说跟我们是一伙儿的,可我看着,你们怎么和谛听是一伙儿的呢?” “我他娘的费这么大劲帮你找身体,你就只知道在这里跟我狗咬狗?” “你是狗,我可不是。”婴勺道,“沉玉知道谛听的藏身之处,所以他刻意把我们引过来……你别急着否认,先前在那地动之处,是他引着我们离开的,我和长渊进入石林,就已经进入了罗山坑。他要借长渊的手杀谛听,为什么?” “城主何必与我交代这些?” “那我换个问题——”婴勺此刻觉得自己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谛听是以什么理由说服沉玉加入魔界叛乱的?” 玉无更:“谁他娘的管你们的叛乱!” 婴勺:“所以叛乱只不过是个幌子,沉玉只是假意接受了谛听的提议。他一早就把眼线放在了谛听和长渊身上——确实,找人对于你们璧城主而言一直是个再容易不过的事。自始至终他的目的都是刑旸。” 玉无更的右手隐晦地背到身后:“你少自作聪明。想明白这些对你毫无益处。我只不过奉命帮你找到身体,去不去取,怎么取,可都是你自己的事。” 婴勺:“你们璧城主显然是希望我去取的。” 玉无更:“谛听也希望你去取。所以我给你个建议。” 婴勺等着他说。 “找到了,就毁掉。” 玉无更说完这话,诡异地笑了一下,向上扔出一颗莹白的玉扳指。 婴勺伸手去接,在这一刻,二人几乎是同时图穷匕见——婴勺一直藏在身后的杀招直刺向玉无更眉心,后者的手臂也蓦地从身后展开,青黑的翎羽在咫尺之距射向婴勺。 二人骤然分开。 翎羽与神火碰撞,被焚成灰烬,玉无更已受重伤不敢恋战,在婴勺再次出手前,整个人如泥鳅一般滑走,迅速坠落,不知钻进了哪个石缝,转眼就不见了。 婴勺接住扳指,望着玉无更消失的地方,皱了皱眉。 她本想过去一探究竟,然而那扳指才接触到她的手心,便化作一捧粘稠的莹白液体,渗过指缝,向下滴去。 疾风中,水滴为她描出了一副轮廓。 是罗山坑的轮廓。而正中央发光的地方,就是她要找的东西。 她的视线移动。 长渊正无视冲天的业障,在风暴中稳步踏着虚空,朝她走来。 第84章 血海16 “当然是杀了。”长渊漫不经…… 金色的神火退散, 婴勺龇了一下牙,头刚低下,就被一只手抬起, 顺带给她捂上了耳朵。 那把人撕扯得头疼的怨气被隔绝了大半, 婴勺好歹舒服了点。 她见到长渊口型翕张, 应该是在问“还好吗”, 便点了点头。 长渊见她点完头又疑惑地皱起眉,道:“想问什么?” 这样十分影响说话, 婴勺掰开他的手,然后立刻又合上了。 这怨气太他娘的吵了。 长渊点了点她腰间。 婴勺歪了一下头,会意了,飞快拿出宏珠, 金光一闪,二人躲了进去。 婴勺大出一口气。 宏珠里隐隐回荡着外界的漩涡和风暴声,长渊一进来就撞到了头, 缩起大长腿就地坐下, 和婴勺面面相觑。 -- 第155页 长渊:“我不是让你别下来吗?” 婴勺:“你他娘的跑那么快,不知道等等我吗?” 二人同时开口, 都是质问, 顿时大眼瞪小眼。 看长渊又要开口,婴勺抢先说话:“你还问我?你扪心自问你收到那种信号能懂吗?我还以为你被人追着砍,找我救命呢。” 长渊:“是我的错。” 婴勺噎了一下:“你今天怎么如此老实?” 长渊:“省事。” 婴勺:“……” 长渊:“不然你还有十句话要讲。” 婴勺:“……………………” 二人挤在宏珠里,腿都伸不直, 坐姿十分委屈,婴勺抬抬手就能掐他脖子。 为免她继续发作,长渊及时扭转话锋道:“刚才那是什么人?” “鸟人。” “……” 婴勺挥了一下手,像要挥走苍蝇似的:“沉玉的老下属, 我的老对头。” 她说完发现长渊正着看自己,眼神里含着些她一时间看不太懂的东西。 婴勺:“怎么了?” 长渊翘了一下嘴角:“架打得不错。” 婴勺一边扬起眉一边向后缩脑袋,几乎挤出了双下巴,一副十分震惊的样子。 长渊拍了拍她的头顶,重复了一遍:“不错。” 婴勺眼珠子转了转。 “别想了。”长渊见她不知天马行空到哪里去了,搁在她脑袋上的手再拍了一下,“他来干什么?” “喏。”婴勺扬了扬下巴,宏珠外,先前玉无更留下的如意指化作的光路还留在空中,正在徐徐飘散。 长渊皱了皱眉。 “是张地图。”婴勺道。 “如果地图是准的,那么你的身体就在这罗山坑底下。”长渊道,“罗山坑是九死一生之地,但沉玉既然要对付刑旸,他说的或许是真的。而且我暂时想不到他有什么理由要杀你。” 婴勺:“但我想不明白他为何花这么多精力帮我。我自己都还没找着身体呢,倒是被他找着了。” 长渊:“帮你的目的是杀刑旸。他能找到并不奇怪,毕竟谛听一定程度上把他当做盟友。” “那我也想不明白他和刑旸到底有什么过节。难道他俩认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婴勺就忍不住顺着想下去了,“沉玉那个年纪,确实很有可能在进四境轮之前就认识了刑旸。他俩有仇的话,他担心刑旸复生后对他不利,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长渊道:“未必。” 婴勺看向他。 长渊没有继续说下去。 “当务之急是找到你的身体。”长渊道,“并把刑旸的心脏取出来。” 婴勺:“为何你如此笃定刑旸的心脏就在我的身体里?” 长渊道:“我并不笃定,只不过是猜测。而且我猜,你那位叫做沉玉的朋友,到现在还没出现,或许是在等你把身体取出来,就把它摧毁。” “英雄所见略同,反正沉玉肯定不安好心。”婴勺盘起腿,见长渊的目光已经穿过宏珠落向她身后的罗山坑中央,她挪动了一下上半身,挡住了他的视线,推了推他的膝盖,“你为什么不受这里的业障影响?” 长渊收回目光,看着她道:“这些业障是我的同族留下的。” 婴勺皱了一下眉:“那……那为什么玉无更不怕?他不过是个妖,这没道理啊。” 长渊道:“当年死在这里的也有不少妖族。” 婴勺将信将疑地唔了一唔,忽然一拍长渊的膝盖。 长渊“啧”了一声。 “白檀呢?”婴勺大声问道。 “当然是杀了。”长渊漫不经心地道。 “别骗老子了,老子骗人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婴勺木然地揣着双臂,不吃他这一套,“说,他人呢?” 长渊也抱起双臂:“我看你和他并不怎么相熟,你在意他做什么?” 婴勺理所当然地道:“他人好啊。” 长渊摸了一下她的脖子。 婴勺张嘴就要咬他的手。 长渊:“你这忘性可大,他要你命的事才没过去几日呢。” 婴勺跪起来,让自己占据居高临下的俯视位置,捧着长渊的脸道:“他那个水平,打打渺祝还行,要杀我可太早了。你方才不是也差点要了他的命么?扯平了扯平了。快告诉我,人去哪了?” 她的手手掌软软的,长渊略仰着头,手搁在她的腰上:“跑了。” “谛听大费周章把我们引过来,目的是把我的身体弄出来——显然他当初把我的身体藏在血海的时候,未曾料到血海这些年变化这么大,我的身体随着地动漂到了罗山坑。”婴勺道,“他不可能放任我们这两个对刑旸怀有杀意的人留在这里。所以你是把他支走了?” 长渊道:“聪明。” 婴勺:“怎么做到的?” 长渊勾起唇角:“留着朽翁,就这点狗咬狗的用处。” 婴勺:“嚯。” 长渊扬了扬眉。 婴勺笑眯眯地道:“你什么时候也会出阴招了。” 长渊的手从她腰后慢慢往上滑:“读书人最会出阴招了,下回给你试试。” 婴勺:“试之前先亲一下。” 长渊的手自下而上来到了她的后颈,往下一摁,二人吻了一下。 “去取身体吧。”长渊轻轻地拍了拍她,“先拿到,能自己用最好,不能,就毁掉。” -- 第156页 说完,婴勺便收起了宏珠。 神火在浩荡的漩涡上空铺出一条金色的路,二人在呼啸的业障中,化作流光扎入了漩涡中央。 与此同时,去而复返的上官怜与诸宁二人,意料之中地迷路了。 这回,她们偏得有点远。 凡界沁蓝的天空下,诸宁望着水神江疑那一头潋滟泛光的长发,再望了望面无表情的上官怜,倒吸一大口气,然后捂住了嘴巴。 第85章 离心1 “你见过能连到血海的极涡吗?…… 荣江水滔滔流淌, 江疑正拉着自己的两个徒儿,三缺一找人呢,便见半空中掉下来两个神仙, 一下子顿住。 他的视线糊里糊涂地从上官怜和诸宁身上掠过, 落在了旁边的江水上, 忽略两个徒儿的大呼小叫, 低声道:“那个......好巧,怎么, 咳,又见面了。” 诸宁晓得这不是在和她说话。 然而上官怜站在原地没动,显然也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上回她收到婴勺的讯息,循着她在极涡中留下的记号一路找寻, 半路上便猝不及防与江疑打了照面,谁知才没过几日,又好死不死地在这撞上。 当然, 对于在凡界的江疑而言,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冥河水从天而降,在荣江上空方圆数里连成片, 落进江水里, 打在江岸上,连绵无声。 诸宁瞄了一眼上官怜,努力壮起胆子,往前走了两步:“哎, 这么久没见,你怎么都不正眼看我?” “你瞧瞧你那个形容,一身火味儿。比婴勺还要招人讨厌。”江疑对着诸宁,嘴皮子就利索很多, 他又瞅了一眼上官怜。 他那俩半人高的徒儿修为不够,沾上了冥河水没一会儿就蔫了,江疑推了推他们,把这俩本事不怎么样却还想凑热闹的徒弟打发走了。 然后他很克制地清了清嗓子:“咳,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上官怜言简意赅:“从极涡里掉下来的。” 诸宁补充道:“一路掉过来的,简直没给人喘气儿的机会。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进极涡,原来是这么诡异的地方。” 江疑:“我送你们出去。” 诸宁道:“哎等等——” 上官怜:“等等。” 江疑步子停下,看向上官怜。 “这极涡,帝君是否有派人下来拆?我看这个情况,怎么粘得越来越紧了?” 江疑捋了一下袍子,脚步犹疑了一下,继而往前踏来,走近了些:“天宫想是已经派人来过了,只是我没遇见。我所在的这处凡世,原本在极涡边缘游离,但这些年越陷越深,已经被缠死了。我怀疑有人在做手脚,前些日子已经向天宫递了折子,如今尚未得到答复。正巧你二人过,或许能再向帝君禀报一声。” “这样大的极涡要拆开,想是十分棘手。”诸宁摇头晃脑地道,“这么多凡人的命可没地方放,但凡出了半点岔子,谁敢担这个责任。” 但上官怜并不在意谁解决这件事。 她问江疑:“你见过能连到血海的极涡吗?” 江疑愣了一下:“血海?” 他太长时间待在凡界,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两个字,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可是六界边缘之地,跨了天魔鬼三界。”江疑惊愕道,“这个极涡连接的所有凡世都在什刹海,按理说偶尔漏掉个把人去梵境或是西海还有可能,血海……这也太远了。” 上官怜道:“有人把极涡连到了血海,我们才来到了这里。眼下魔尊和婴勺都在血海,据说刑旸的心脏也藏在了血海里。我们掉进别人的局了。” 诸宁跨上了刷子。 江疑:“这……你要去哪?” “去天宫啊笨蛋!”诸宁等上官怜坐上来,当机立断一飞冲天,“不然等着和这里的所有凡人一起去做鬼吗?” “等……等等!你俩认不认识路!”江疑瞪着眼睛望着她俩飞得毅然决然的背影,大喊。 才刚喊完,漫天的冥河水中便“嗖”地窜来一道晶莹的水绳,将他捆了三圈,猛地扯飞。 “当然不认识了!”诸宁坐在前面,身后是头也不回操纵着冥河水的上官怜,“所以要带上你啊!” 江疑吃了满嘴的风,想要抗议却压根说不出话来。 三人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 ………… 朽翁毫无还手之力。 他天生没能得一副好胚子,能在千万年的群鬼乱斗中立于不败之地,是因他手下有无数附庸,不论是自愿的,还是被逼的。打手们一个个精干悍勇,因此即便三千年前面对天族尊神的报复,他也不曾如此迅速地溃败过。 这一次,则是魔尊的报复。 从被收进坛子里的那一刻,朽翁就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被识破了。其实他原本也没妄想能在魔尊的眼皮子底下躲藏多久,他伪装成普通的鬼跟在长渊身边,随着火越来越烈,被发现是迟早的事。他和其他部下一同被收进那坛子,虽然出不来,倒也暂且在血海中得了保全。 但他始终认为长渊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杀他。 这世上有两个人知道刑旸的心脏藏在哪,和婴勺的身体藏在哪。而他朽翁是唯一一个愿意告诉长渊这个秘密的人。 没有他的指路,这位神通广大的魔尊只能干等着心上人的身体被刑旸吞没,等着魔界再起腥风血雨。 -- 第157页 朽翁只需要等着长渊掉入陷阱,等长渊与刑旸两败俱伤,他便可趁乱逃走,更好的情况甚至能夺取那位西南荒讹兽一族小王姬的原身,寻一处隐秘之地躲着,总有东山再起的日子。 谁知长渊改了主意。 朽翁被闷在坛子里,压根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在越来越接近罗山坑,那炙热的火气隔着坛子侵蚀他的元神,令他时刻感到窒息。 外面似乎发生了打斗,没过一会儿,坛子被打开了。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朽翁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结界保护,而是完全暴露在血海的炙烤和业障中,一头撞上了谛听的视线。 谛听。 在那一刻,朽翁浑身发起抖来。 要说这世上有谁最想杀他,只有这个谛听。 三百年前,当他夺走的婴勺原身被人半路劫走时,他的计划就已经受到严重的阻碍,但他始终想不出究竟有什么人在针对他。而当前些日子,婴勺假扮成长渊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他就一切都明白了。 原来四境轮里,有人出来了。 当年躲进四境轮的小疯子谛听,可能早在三千年前妖界四境轮暴动时,便已经逃回了六界。 这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这世上多出了一个知道他的底细,知道他背叛了刑旸,对他恨之入骨的人。 而后又发生了枉死城被破,铁山影崩溃之事,朽翁的不死之身失去了支柱,因此他匆匆前往血海。 他知道长渊的心脏在这里。 而如果是谛听劫走了讹兽小王姬的身体,必然也会藏在这里。 他要让那讹兽的金身成为自己新的巢穴,他要借长渊的手杀了谛听,还要看刑旸和长渊相互残杀——不论谁杀了谁,最好同归于尽。 然而,长渊没有如他所愿。 这位魔尊竟然没有自己动手杀谛听,而是在如此关键时刻让他在谛听跟前露面——长渊放弃了他身上的价值,要让他和谛听自相残杀。 朽翁一对上谛听的双眼,就知道这人眼下不是那个好说话的白檀,而是那心如蛇蝎的小疯子,这千万年前他不屑一顾的小角色,如今成了他最大的噩梦。 朽翁竭力奔逃。 谛听见长渊对自己停手,知趣地调转矛头,对朽翁露出嗜血的笑。 群峰之中,受到血海侵蚀的群鬼奄奄一息,在迷宫似的黑色石林间东奔西逃,谛听却总能在所有人伪装中识破朽翁的真身。 双方打得头破血流,直到谛听将朽翁砸在了山壁上,揪着他的头发,狠狠地往石头上砸。 朽翁已无力反抗。 “好久不见啊老家伙,你怎么还返老还童了呢。”谛听的嘴角还挂着被长渊打伤而吐出的血迹,死死地摁住朽翁,喘着气,“我还等着你跟我唠嗑儿呢,怎么不说话呢?” 朽翁被扼住了咽喉。 他此刻的模样十分诡异,身体如初生的婴儿,却浑身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双眼流露出恶毒的光,黑气正从他的体内不断向外逸散。 其实根本不用他说话,谛听就能读出他在想什么。 “一起死?多谢,不必。”谛听咧开嘴笑,“我还要看着刑旸活过来呢,你就不用等那么久了。” 朽翁恶毒地盯着他。 谛听饶有兴味地眯起眼,那笑中有几分癫狂:“你这种蝼蚁竟然也能做刑旸的左膀右臂,呵,你以为他真的把心脏藏在雪槠树根里吗?啧啧啧,你这么天真,我倒是有点不想这么快杀你了,留着你看到他活过来的那一幕,岂不是更过瘾?!” 朽翁瞪大了眼睛,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背上。 方才被打散的群鬼重新围拢,双方再次陷入无休止的撕咬。 与此同时,罗山坑下,长渊一把从后方搂住婴勺的腰。 二人在进入漩涡中心的那一刻,就像当头遭了一榔头,迅速下坠。 长渊的结界挡不住业障的风暴,在这环境中,连他这个魔都觉得吃力,何况是婴勺这个天族人。 他们就像掉进了一个深潭,红色充满了视野。婴勺周围的神火短暂地剧烈收缩——她被那狂烈的业障冲昏了脑子,有一瞬间几乎失去意识。 但那一刻,她也想明白了,为何沉玉宁愿花大代价找到她的身体所在之处,也不亲自来摧毁它。合着力气活都丢给别人干。 娘的,又被他坑了一次。 第86章 离心2 长渊见她的眉头皱得死紧,“啧…… 漩涡的力量过于澎湃, 婴勺这个年纪,尚未修得如她师父那样举手投足可劈山填海的法力,甫一进入漩涡, 就立不住脚, 一下子被急流冲走了, 长渊拽都拽不住。 在岩浆下方, 二人的视线受到阻碍,岩浆急流, 长渊一下子没拉住婴勺,才一转眼的工夫,就看不见她人了。 这会儿他才觉得自己做的这对海螺就是个花架子,但凡他处在需要找人的境地, 它们就分毫不顶用。 婴勺是在半昏迷的状态被冲走的,好在她知晓自己身处险境,在昏过去的前一刻努力挣扎着让自己保持清醒, 结界好歹没有被冲散。 那些炙热的岩浆裹挟着她打着转涌向漩涡的中心, 婴勺明显感觉到自己在不断地被卷进更深处。这里的火比起血海上方要浓烈得多,那些在上面打得热火朝天的火蜥蜴都无法在此地生存。是真正寸草不生的地方。 -- 第158页 岩浆巨大的冲力几乎要将她的脖子折断, 凶猛的业障突破了结界, 那些怨灵的嘶喊钻入她的耳朵,婴勺咬住牙,脸上泛起浓烈的杀意——倘若她并非生来神女,恐怕就不止是想杀人这么简单, 此刻估计已经和那些业障交缠在一起,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但也正是这一刻,她猛然将自己短暂地从晕眩中抽离,手心一瞬间迸出一道金色的火带, 如绸缎般飞射入茫茫的岩浆急流。 它在这可熔尽万物的漩涡中狂舞,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只是这漩涡中连石头都已经被熔尽,没有半块可借力之处。 忽然,它卷住了一个结实的东西。 然而那结实的东西并不够结实,同样是在漩涡中流散的人。 二人被神火化作的绸带拴在两头,像一只断了线的大风筝般随波逐流。 长渊也被那呼啸的业障闹得头痛欲裂,他猛地伸出手,一道紫光如利刃般切开气流,顺着神火的方向,卷住了另一头的婴勺,然后倏然一收。 二人在混乱的岩浆和恶念中重重地撞在了一起,长渊被她身上的神火烫得骨头都要缩紧了,却还是凭空划出一条绳索来,将二人面对面地牢牢捆在了一起。 他拍了拍婴勺的脸,后者已经基本失去了意识,周身的神火也在逐渐消退。 那些业障在这地火的深渊中相互撕扯了数万年,片刻未得到纾解,只愈演愈烈。 这罗山坑曾经因遍地的岩浆和冲天的业障被天界列进了三万岁以下神仙禁止踏足之地,即便当初没有这漩涡,也是一个能让人失去神智的魔地。 在战场上死去的生灵什么都没能留下,身体和魂魄都在这熊熊的地火中燃烧殆尽,只留下了无尽的业障,带着他们生前的残念,蒙蔽所有路过之人的心窍,将他们和自己拖下深渊,再化成新的业障。 这是六界内最难除去的东西,即便是请动什刹海漫天神佛前来超度也无济于事。 长渊是从这片战场中存活下来的人。那时候他还不是这其中最强的那一个,有不少人都比他能耐,却都死在了这里。回想当年,他或许只是运气好。 三万年的岁月,他早已经忘掉当初那些厮杀残酷的场面。 然而,此刻那些记忆却被这些纠缠的业障重新唤醒,留下这些业障的人或许曾经与他并肩作战,或许是死于他的手下。 岩浆贴着结界涌动,他仿佛感到滚烫的鲜血溅在了自己的脸上,他透过蔽目的血帘,看到更遥远处,充斥了更多的流血和死亡。 长渊的双目发红。 手中的触感忽然唤回了他的神智,长渊倏地收回手,才看见婴勺的脖颈上已留下一道掐痕。 婴勺尚未清醒,压根不知道自己方才险些被掐死。 要是被她知道了,估计又能当把柄念叨个几百年。长渊没着没落地想。他的唇角竟掠过一抹笑意,在这荒芜而残酷的罗山坑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或许就是这一点看起来无足轻重的念头,轻飘飘地落在长渊强自压抑的澎湃杀念上,如蝉翼织成的网,罩住了他那强自压抑的澎湃杀念。 他收紧搂着婴勺的那条手臂,低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的胸前停留了很短暂的时间,然后迅速移开目光,像是要让自己忘掉什么似的。 他的胸中有一瞬间掠过一丝后悔,或许他应该先了结谛听,即便这世上只有谛听知道刑旸真正的藏身之地,但他…… 这个念头被一个突然撞过来的人脸打断。 那透明的人脸在漩涡中呼啸,速度比其身处的急流还要快。那张脸看似脆弱,却险些冲破长渊的结界。 长渊手一挥,笼罩在他和婴勺身外的结界立刻加固,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脸与他们擦身而过。透明的人脸一张张地在岩浆中迅疾地掠过,如一阵阵飓风,经过的地方迸发出浓烈的业障,极度影响人的神志。 长渊觉得仿佛有人在一下一下地拉扯着他的脑子,头痛得咬牙,环顾四周,惊愕地发现这些居然是当年陨落在罗山坑的同族,还有参战的妖族和鬼族人。他头一回看到这样的景象,险些以为那些人未死,但认真一看,发现它们并非活人,而只是业障的化形。 魔界是个业障聚集的地方,每一个凡人成魔之后,都带着满身的业障在六界中游荡,最终落到魔界之中。但即便在偌大一个魔界,他也从未曾见过如这等能化形的业障。 这些人脸,但凡抓一个往凡界一丢,恐怕整个凡界中的人都要自相残杀,连收魂的冥河都要暴动。 婴勺显然受到了影响。长渊见她的眉头皱得死紧,“啧”了一声,掐住了她的人中。 婴勺在晕厥中恍惚感到有人要弄死她,浑身一个激灵,在生命的威胁下猛地睁开了眼睛。 长渊看见怀里的人睁眼,那一刹那她满眼的杀气,瞳孔中有一抹金色一闪而过,几乎让他感到陌生。 他想起片刻之前自己看见婴勺对玉无更下手时那狠厉果断的手法,与他所从前认识的婴勺相比,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们才分开了三百年。 他还有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他错过的,比想象的要多。 婴勺的身体反应快过大脑,杀招已经出到一半,才迷迷糊糊地看出是长渊,强行收回了手。 她连晕厥都晕得不太平,脑子里仿佛有无数恶意正在风驰电掣地乱窜,醒来之后愈发不可收拾,头脑像是被人切开一样,整个人相当暴躁。 -- 第159页 只是这暴躁虽然强烈,却没能完全淹没她的理智。婴勺勉强拨开迷雾,入目是低眉凝视自己的长渊。 “我不就是睡了一觉,总不至于过了万儿八千年吧?您老这是被甩了还是怎么着……跟个怨妇似的?” 长渊觉得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移开了目光,懒得和她计较,手伸入自己的衣襟,掏出那颗雪槠树叶。 婴勺诧异地挑挑眉。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人居然不回嘴。 雪槠树叶泛出温润的光,在这岩浆漩涡中显得飘忽不定,业障撞在长渊的结界上,和岩浆急流一起卷着他们二人在漩涡中飞速陷落。 婴勺的头疼几乎要忍不了,她掐着长渊手臂的指甲几乎要陷进他的肌肉里:“这鬼地方哪里有路!这天杀的鬼脸……罗山坑里为什么会养出这等鬼东西!” 岩浆轰轰烈烈,二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大。 长渊一手捂住她的耳朵,让她另一只耳朵紧靠在自己胸膛,尽量为她挡住那业障的侵袭:“你撑着点,我马上……” 婴勺察觉他语气不对,一抬眼,看见了他那双近乎血红的眼睛。 糟了。 婴勺本来以为自己生来神胎,最是受不了这业障的侵扰,还以为长渊比她能耐得多,谁晓得这人与这些业障本来就是魔族同源,且这些透明嘶喊的鬼面都是三万年前那一场哭天泣地的大战留下的,相同的经历导致它们对长渊的影响比对她深刻得多。 长渊到现在还能撑着结界不散,已然堪称顶天立地了。 这人,可千万别撑不住大开杀戒。 这里可就她一个活人。 婴勺被他那双眼睛看得毛骨悚然,心想自己千万不能死得这么冤。这刺骨的悚然将她从昏厥的边缘一把拉扯了回来。在这急流中,她感到长渊的身形已经极度僵硬。 下一刻,一道透明的鬼脸倏地从她脸侧呼啸而过。 魔尊固若金汤的护身结界骤然溃散。 同一刻,巨大的金色火焰以二人为中心迸发出来,如奔流入海的瀑布。这是婴勺头一回拼尽全力召出的神火,金色烈焰如铜墙铁壁将二人护在其中,火与岩浆猛烈碰撞,如对流的潮汐,相互侵吞相互压制。 此刻从罗山坑的上空看,那金色神火便如一轧长刀,劈断了滚滚奔流的罗山坑,气流扰动,金色与血红交缠着掀起滔天巨浪,焚断了悬空飘浮的黑色峰林。碎石滚滚而落,尚未落入漩涡之中,便被火的巨浪焚毁。在此地呼啸了三万年的业障,则在神火下尸骨无存。 在如此剧烈的交锋中,雪槠树叶的那一点光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在冥冥之中牵引着方向。 熊熊烈火中,婴勺感到长渊蓦地箍紧了自己的腰,头部被他摁进怀里。 她立即反手抱住长渊的头,简直忘了这人就算被锤碎了脑袋也不会死。 第87章 离心3 长渊:“往那边吐。”…… 在巨大的冲击下, 二人重重地落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相互紧抱着,如一根树桩子似的滚出了好几丈, 撞在了一片凸起的小坡上, 才神形俱裂地停下。 金色的神火从二人周身逸散, 如金乌破晓时天边支离的云彩, 零零落落地沿着他们滚过的地方烧了一路,却没有扩大火势。 婴勺从小上刀山下火海, 六界里什么地形都不知滚过多少遭了,皮肉筋骨相当结实,遑论这回还是在别人怀里滚的。 长渊撒开手。 二人仰面躺着喘气。 那些逼人的业障在方才的一瞬间消失了,二人仿佛突然闯进了一个与血海隔绝的空间。 婴勺在方才那急流中被冲晕了, 眼下十分想吐,刚将上半身撑起一点,有那么一丝丝往长渊那边转头的倾向—— 一侧的长渊:“往那边吐。” 婴勺呕了两下, 憋住了:“我不。” 长渊没理她, 眼睛闭得有点紧。 婴勺撑着地面坐起来,揉了揉自己的脑门, 抹了一把脸, 看向长渊:“你怎么了?” 长渊:“头疼。” 已经脱离业障环境的婴勺:“你们魔族好脆弱哦。” 长渊皱着眉,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头。 婴勺趴下来,五指活动开,放轻了声音:“我给你摁一摁。” 长渊左眼睁开一条缝:“摁你自己去。” “我扛不过就罢了, 你的业障都重成这样了,还扛不过你那些同族。”婴勺揉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轻轻侧过头咳嗽了一下,“可见魔界能打的都死在当年的战场上了。” “话不全错, 至少刑旸是死在这里了。这罗山坑里,他的气息很重。”长渊喘了口气。 婴勺:“你是狗吗?能闻见?” 长渊:“我是你。” 婴勺:“……” 她反应了一下。 “你在骂我是狗?” 长渊哼笑了一声,带着点愉悦,然后微微挑眉,伸出了手臂。 婴勺两手扒在他手臂上,身体向前倾倒,胸腔闷闷的咳嗽了几声,咳出了一股晶莹的轻烟。 长渊坐起身来,托住她。 “血……都咳不出来。”婴勺用手背蹭了一把嘴角。 “我看你挺习惯的。”长渊抚了下她的脊背,目光落在她的脸侧,嘴上虽然轻巧,眼神却不怎么好看。 婴勺受不了这罗山坑。她本就无身体护佑,元神受损,就算暂时躲在了这里,一会儿再出去走那么一遭,估计等不到天谴,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 第160页 “我可不得习惯么……为什么不流血还会痛,要是不会痛就好了。”婴勺捂着胸口,后槽牙磨了磨。 长渊道:“要是连痛都没了,估计你也早没命了。” “说得也是。”婴勺放开了长渊的手臂,搁在地上,摸了摸,再摸了摸。 长渊:“怎么了?” “我怎么觉得这个触感……”婴勺从长渊怀里爬出来,趴在地面,眼珠子拉近了仔细看。 那地面是银白色的,抠一下,里面也是银白色的,但怎么看怎么不像土,倒像是…… “我的娘,这不会是雪槠树的树根吧!”婴勺微微睁大了眼睛,目光顺着这地面,攀向四周。 他们落进这片空间,上下左右都是银白色的,崎岖不平,方圆广阔,像是山腹间人迹罕至的山洞。 但这不可能是山洞。 长渊这才发觉自己手中的雪槠树叶早就不见了,他举目四望,没有找到那颗叶子的踪迹。 婴勺喃喃道:“我不会认错的,我从小到大绕着白笙上蹿下跳,这肯定是它的树皮。” 白笙是曦和给雪槠树起的名字,雪槠树有灵,偶尔会将元灵化为人形出来走走,很乐意接受这个名字。 长渊站起身来,手臂一振,这空地之外,几丈外的边缘处,迷雾散去,露出盘根错节的巨大根系。 飘散的白雾路过婴勺的鼻端,后者觉得自己那被业障腐蚀的身体都变得轻便了些。 在这血海之中,罗山坑这等至煞之地,竟然还留有如此纯粹的灵气。 不愧是与天地共生,曾为天族尊神曦和孕灵的神木。 “可这也……太大了。”婴勺望了望远处,又望了望自己脚下,目之所及都是雪槠树的根系,“这都是白笙吗?他留了这么大一截在这鬼地方,简直像我留了两条腿在外头似的,不会想念的吗?” “那你得回去问他。”长渊向中央走去,随口道。 婴勺跟上他,脑筋又动起来:“原来白笙这么能扛,我还以为他的根在血海里早该枯死了,谁知生得比我还茁壮——哎哟,差点绊倒我——白白从师父那里掏了那么多宝贝,早知道带白笙一个过来就行了,免了许多力气。” “你努努力,也能和他一样茁壮。”长渊弯下身,袖子一挥,折断了方才险些让婴勺摔个狗吃屎的一条手臂粗的根系,用力掰下来。 “你这样对白笙的腿,回头师父知道了会打断你的腿的。” 长渊:“你有本事在这里多话,不如先把自己的腿找回来。” 婴勺低头看看自己:“我的腿不是好好的吗?” 长渊淡淡地哼了一声,握着那半段树根,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瞄准了一个方向,猛地掷出。 树根扎入他们头顶所在的那片穹顶,那看似牢固的盘根被破坏,浮现出无数条细小的裂缝。长渊隔空再一推手,树根豁然全部没入那片地方,裂缝立刻扩大。 他们头顶上的根系,就如同被击中了房梁的屋顶,从中裂开,迅速崩坏。 穹顶坍塌,婴勺抱住头,不免被砸了好几下,长渊觉得她笨得不行,支了个结界挡着。婴勺嘿嘿笑着往他身边蹭了蹭,没笑完,嘴巴就忍不住张开了。 她的视线穿过那正在破碎的根系网,望见了更深处被包裹着的一段暗淡的金色。 最后一块碎木落在脚下,长渊深吸了一口气。 在他们头顶约十丈的位置,银白色的幼嫩根系织成了一张大网,正中央处,一只约半人大小的走兽身躯,正被缠绕其中,静静地躺着。 四肢完整,皮毛干净。 就像三百年前窝在雪槠树下避暑的小讹兽,只是睡着了。 “居然这么深……”婴勺喃喃道。 长渊:“什么?” “我是说,罗山坑居然这么深。”婴勺伸手比划了一下高低差,“我们现在应该还在坑里吧,白笙这根有你家一座宫殿那么大,我们之前在上面居然看不见。” 长渊无奈,伸出三根手指头,在她眼前晃了晃:“小王姬,你三百年没见着自己的身体了,不先激动一下?” “我正激动着呢,这不是激动着才没话找话吗……你快看,那是我对不对,这天上地下没有第二只金讹兽了对不对!” 长渊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挪到那头顶的讹兽躯体上:“确实,也没有第二只这么小的了。”末了还补一句,“看着就很不禁打。” 婴勺瞪了他一眼:“我这是遭奸人算计!” 长渊撤了结界,望见那颗先前从自己手里溜走的树叶,正盘桓在上方,这里凑一凑,那里拱一拱,似乎在找安家的地方。 只是当年父神将雪槠树整个儿挪走,只留下了底下这么点根系,顶多在血海中这样存活着,没法再长出一棵新的雪槠树来,当然没有树叶的栖身之处。 长渊刚想伸手把那叶子收回来,回头把它带回洛檀洲,身边便一阵风掠过,他都来不及阻拦,婴勺便“嗖”地蹿向了上方,直奔自己的身体去了。 “咚——” 她一头撞上了树根。 长渊闭了下眼睛,不忍看。 婴勺化作讹兽的模样,跟个毛球似的滚落在地。 长渊的嘴角勾起一点弧度,没摁住笑。 这位讹兽小王姬尽管已经长到一万岁了,却总还是会下意识地耍一些小机灵。比如人形出丑的时候,便顺理成章地变回讹兽的样子,让人看不见她脑门上被撞起的大包,还能博得旁人的宠爱。 -- 第161页 小讹兽在地上滚了两圈,在长渊脚边一屁股坐下,两只前爪扒了扒自己的脸,甩了一下蓬松的大尾巴,气得指上了天。 长渊伸手给她揉了揉脑门,望向上方那与手边这只小讹兽长得一模一样的身躯,给她顺了顺两只长耳朵之间的毛:“你该庆幸,白笙在保护你。” 婴勺用力甩了一下尾巴,把自己脑门上长渊的手给扫开了。 蓬松柔软的毛发从指间溜走,长渊觉得有点可惜。不过他向来很懂得满足自己的小需求,干脆揪住婴勺的后脖子皮毛,将她拎了起来。 婴勺撕腿狂蹬。 长渊:“我跟你上去看看。” 小讹兽两条前腿环在一起,做出了个人形时才双手抱胸的样子,两条后腿耷拉着,那模样看着很有些生气。 这一片的树根比起下面要细很多,也相对较密。 婴勺的原身就被缠绕在里面,方才她没头没脑地撞上来,树根缠得更紧了。 长渊伸出手,触碰了一下那交错的树根缝中露出的皮毛。 是熟悉的触感。 这确实是婴勺的身体。 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雪槠树根似乎把它当做了自己的一部分,就像保护自己一样,把它保护起来了。 第88章 离心4 佛陀道:“与众生无异,无他,…… 婴勺被长渊拎在手里, 伸出一只前爪,也想碰一碰自己的身体。 然而爪子不够长,往前够了够, 还差那么一点儿。 长渊将她往前送了送。 总算摸到了。 婴勺耷拉在脑后的耳朵翘起来, 尾巴快乐地扫了扫。 见她费劲地扭过头来在自己胳膊上轻轻咬了一下, 长渊扬了扬眉, 松开了手。 婴勺原地“嗖”地一下变回人形。 她奋力试图扒开雪槠树的根,那些根柔软却韧劲十足, 将她的身体牢牢地裹在里面。 “我想到一个问题。”婴勺道。 “倘若当初朽翁夺走你的身体时,患语虫尚未把你吃掉,就被谛听半路劫走藏在血海,你现在还能看到这具身体, 是合理的。”长渊知道她在想什么,“六合八荒中,能经得住血海百十年炙烤的, 除了雪槠树和你这数万年一遇的金身, 恐怕没有别的东西。”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便见婴勺的手靠上自己的身体, 一道法力探了进去。 长渊没做声。 但他也猜到了结果。 婴勺眨了下眼睛, 手没挪开,手上法力的光却灭了。 没有云真。 血海的烈火机缘巧合地将她的身体从患语虫的威胁下保住。 那位她拼了性命要救的父王,却终究没能逃过一死。 婴勺忽然想到自己在枉死城中看到的姬纣。 她的魂魄被啃食成那个样子,却得以进入枉死城苟延残喘。而她父王只能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六界中最孤寂的地方。 朽翁。 长渊看见婴勺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似是在念叨这两个字。 还有…… 谛听。 “别想了。”长渊出言打断。 婴勺抓紧了手里的藤根,那不论如何大力都拉扯不断的根系在她手中化为一小段灰烬。 “你倘若要找谛听报仇,白檀就必须和他一起死。当年不是没有人想过把他们分开,但没有人做得到。本质上是同一个人罢了。”长渊道, “至于朽翁,我估摸着,已经死在谛听的手上了。” 婴勺沉默了片刻。 “我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她道。 “谛听不熟悉血海,他把你的身体藏在这里或许只是权宜之计,毕竟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血海是最合适不过的地方。”长渊道,“但他显然并不知道血海中的地动如此频繁。你的身体被湍流带走,因你从小与雪槠树相伴长大,被吸引过来是很正常的事,就像那颗树叶一样。” “不是这个。”婴勺道,“你还记得我们之前过来的时候吗?路线不正常。” 长渊沉吟片刻:“你认为谛听是用阵法改变了路线,把我们引过来的。” “他明明知道自己不是你我二人的对手,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我们引过来?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的计划被血海的地动打乱了,需要借我们的手把我的身体取出来。”婴勺看向长渊,“而既然他已经下了这一步棋,就不可能浪费。我想,我们出去的路上,估计已经布满了埋伏。” 长渊笑了一下:“怎样的埋伏能轻易留下你我?” “这就是关键所在。”婴勺道,“谛听在六界培植了这么久的势力,也不过就是你魔界龙肩之地那些散兵游勇。能成什么气候?即便趁你不在的时候攻克了王都,也没那个本事跑来血海围剿我们。”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起一件事。你记不记得,当初我在寻找朱厌的途中,从极涡里出来,受到指引,去到了落神涧。”婴勺皱着眉头,手上的火焰丝丝缕缕地顺着根系蔓延,打开封住自己身体的网,“我当时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极涡这个东西,顶多连着什刹海里头靠近凡世的虚空,怎么会跑到落神涧去,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便没怎么在意。但就在刚才,玉无更,就是那个鸟人,在我眼前消失了。” 长渊轻轻一挥袖,帮她将那些根系打开了。雪槠树的根被法力的屏障拦在外侧,讹兽蜷成一团的身体飘浮在空中。 -- 第162页 “你认为不是偶然。” “我在极涡里的时候,玉无更正带着人拆极涡。你不是看见了么?”婴勺道,“哦不对,你没看见,是真正的弦歌看见了。” 说到这里,她斜眼瞪了长渊一下。 “所以,你认为想要拆极涡的是璧城主,他当时意图从极涡里脱身,拆极涡是情有可原的。或许就是这个机缘,让他发现了极涡在血海的出入口。”长渊道,“那鸟人从你手下逃走并非运气。” 婴勺觉得这“鸟人”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十分的解气。 身体已经近在眼前,婴勺却迟迟没有进去。 “所以,等我们出去之后,会碰见什么呢?”婴勺问。 长渊没说话。 婴勺扭头看向他,发现他微微皱着眉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体上,仿佛在思考什么事。 长渊察觉了婴勺的目光,收起了思忖的表情,玩笑道:“总不至于是千军万马。” 婴勺没好气地道:“没话找话。” 说完,她便化作一道光,钻进了跟前的原身。 长渊退开一步。 离开了魂魄三百年,小讹兽的皮毛光泽暗淡,双目紧闭,像是生病睡着的样子。 婴勺刚钻进去的时候,身体还没反应,长渊略等了一会儿,便见那蜷缩的小讹兽先是轻轻地伸出了自己的前爪,继而一点点地活动舒展四肢,尾巴动了一下,耳朵也动了一下。 它的尾巴幅度略大地在空中扫了半圈,四肢大大地伸展。天神的灵气重新充满这具身体,毛发蓬松地飘动,皮毛上金色的纹路泛起耀眼的光泽。 长渊不由自主地微笑,已经做好了准备,等她朝着自己扑过来。 然后它睁开了眼睛。 长渊的呼吸忽然一滞。 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小讹兽的眼睛慢慢地转过来。 血红色的瞳仁。 长渊嘴角的弧度消失了。 他的手心有细小却尖锐的旋风卷起,已汇聚成杀人刀。 …… ………… “岌岌可危。” 想到江疑被诸宁从扫帚后甩下来,落在自己跟前晕头转向地跪下后说的这四个字,曦和觉得,他的用词十分恰当。 “若是没有好办法,你还是别说话了。看在我们几万年交情的份上。”曦和立在什刹海的云雾旁,望着那三千凡世纠缠的轮廓,其中那一团庞大累赘的极涡,相当醒目。 “善。”佛陀道。 “这可太不善了。”曦和在莲花座前来回踱步,“广胤已经派人去处理了,魔界的罗织将军原本意图前往血海,不知为何,眼下也陷在了极涡里。这个极涡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长到这么大,是谁如此能耐,我非得——” 她话说了一半,看了一眼佛陀,大约是怕辱没了梵境的清静,没说下去。 “极少见尊神如此急躁。”佛陀道。 “三十一个凡世。”曦和转过身,给他比了一个数字,长发间的紫藤花拂过莲花座,“半个月前才只有十二个凡世纠缠在一起,现在竟然已有三十一个。若拆,这么大个极涡从何拆起,如何能不伤人地拆。若是不拆,迟早这三十一个凡世就要拧在一块儿,相互倾轧,所有活物都要死,死物得魂飞魄散。” “天帝已派遣诸宁仙君前往轮回台镇守,渡官亦已留守极涡引渡怨灵。如今枉死城重开,冥河这些年死秽之气满溢的情状想来不再会发生。”佛陀不紧不慢地道,“尊神担心的是,若短时间内死者过多,或打乱冥界节奏,看守不住那大批魂灵。” “我看的没你那么通透,我还担忧我那不成器的徒弟。”曦和靠在莲花座上,揉了揉太阳穴。 “四境轮本该关闭。”佛陀道,“尊神为天下苍生着想,不应犹豫。” 曦和道:“你容我想想。” 佛陀盘腿坐于虚空,望着前方大千世界的景象,静默。 “再让我看一眼那拆极涡的人。”曦和道。 佛陀略颔首。 前方景象变幻,云雾中化出一片天地,一白衣男子行走于尘世,神情平静,却步履匆匆。 是魔界传来的那位所谓“璧城主”无疑。 “你不知道他的目的?”曦和问。 佛陀摇头。 “那你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 佛陀道:“与众生无异,无他,苦罢了。” 曦和仍旧望着云雾中沉玉的景象。 “此人真身竟是一块玉,我从未见过有玉能修至如此修为的。”曦和微微眯起眼,指尖绕着发上垂下的紫藤萝,“我怎的觉得有些熟悉?” 佛陀不语。 曦和道:“此事必然与刑旸有关。谛听花了这么长时间聚拢这个极涡,这个璧城主才从四境轮出来,又要拆极涡。长渊和婴勺恐怕有危险。” 佛陀问道:“尊神要前去血海吗?” 曦和摇头:“他们只能靠自己……眼下,极涡里的千万条人命更要紧些。” 佛陀道:“尊神既然已有定论,为何不立刻前去妖界,闭锁四境轮?璧城主出身四境轮,一旦将其关闭,所有从轮中出来的生灵皆将返回。” “四境轮迟早要锁。极涡就算他不拆,我们也要拆。只是怎么拆,仍是棘手。”曦和叹了口气,“三日,顶多再给他们三日了。” -- 第163页 “尊神心中自有成算。”佛陀双手合十,垂首闭目,“愿众生终得普度。” 第89章 离心5 “毒药。”长渊道,“你都吃了…… “你他娘的, 能不能靠谱点。”婴勺蜷缩在长渊的怀里,两只前爪抱着自己的脑门,咬牙切齿地道。 长渊的手搁在她的背部, 陷入柔软的皮毛, 法力源源不断地渡过去:“好些了么?” 婴勺用力卷了一下自己的尾巴, 然后两条后腿蹬在长渊的胳膊上:“没有。” 长渊撤开了手。 婴勺:“……你怎的如此轻易就放弃了!” 长渊把她的爪子从她眼睛上拿下来:“刑旸的心脏不完整。” 婴勺瞪他:“那你的完整吗?” 长渊:“现在完整了。” 婴勺质问道:“你怎么把自己的心脏分成两半的?这么大年纪的人了, 怎么如此不稳重!” 长渊回答道:“是你把我的心脏分成两半的。” 二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没说话。 就在片刻前, 婴勺钻进了自己的身体。暌违三百年,她终于在自己的原身中睁开了眼睛,谁知那眼皮掀开,露出的是刑旸的瞳仁。 长渊当时已经准备动手了。 谁知婴勺张开嘴:“王八蛋, 你那个表情是想对我怎么着?” 婴勺嫌弃的表情,刑旸的眼睛,还有……刑旸的眼神。 那眼神才是让长渊第一时间全神戒备的原因, 但很快就消失了。 只是她眼中的红尚未褪去。 婴勺在睁眼的那一刻, 并不晓得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胸口便开始剧烈疼痛, 连带着脑子一起。 长渊将法术探入她的体内, 这才知道,自己先前究竟算漏了什么。 当初谛听从朽翁手中截走婴勺的身体,怎么会什么都不做,只是把它藏在血海呢? 况且这时间能比得上婴勺讹兽躯的身体虽然不多, 却也勉强能找出些替代品,为何谛听要大费周章,冒着生命危险,非得让他们把这具讹兽身体取出来不可呢? 就像长渊将青烛的心脏养在唐不周的尸体里一样, 即便谛听将刑旸的心脏放进了婴勺的身体,即便随着火海漂流,也不需要取出来,只需等待刑旸醒来便是。 然而,刑旸曾经把自己的心脏分开了。 没人知道他究竟何时做的这件事,或许从他在血海中诞生不久便有此举动,或许是在魔界诸君列土封王威胁到他的地位之后。 连朽翁都以为刑旸的整个心脏都藏在血海,这六界之中,恐怕只有谛听一个人是刑旸的心腹。 分开心脏。 长渊不是没想过这样做,但到底没敢。心脏是魔族唯一的命门,谁都不晓得把心脏分开会有什么后果,况且就算分开了,之后要重新拼起来又是一件大难事。 谁知刑旸早就这样做了。 谁知他的心脏也因为婴勺落入朽翁的诡计,阴差阳错地分成了两半。 长渊已经完全不记得当初自己将心脏藏到婴勺身上的事,显然后者对此也毫不知情。他出于某种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忘掉了这些,而婴勺的身体与魂魄分开,恰巧把他的心脏也分成了两半,眼下终于合二为一。 他找了自己的心脏那么久,当他看见白檀出现在婴勺身边的那一刻,终于对一切都有了猜测。 他不能知道自己的心脏在哪。 只要他不知道,这世上就不会有人知道。 除非谛听死。 长渊留着谛听不杀,为的是找到刑旸真正的藏身之处,然而眼下却有些弄巧成拙。 他如今确认了自己的心脏就在婴勺的体内,只要再碰到谛听,这个秘密就藏不住了。 婴勺感到自己的胸腔里仿佛藏了一群小鬼在打架,浑身的血液都在急速流淌,她用力地将自己缩成一团以缓解疼痛:“狗娘养的。” 长渊:“你如今骂人愈发滑溜了。骂谁?” 婴勺龇牙:“刑旸!” 长渊的手掌穿过她腹部温暖的绒毛,将她抱了起来:“他是天生地养的。” 婴勺缩着后腿,身体悬空,两只前爪扒住长渊的胸口,后者的前襟被勾出了几根线头:“刑旸的你拿不出来,把你的拿出来不就行了?” 长渊看着她那双血红色眼睛,道:“原本是可以,但现在不行。” 婴勺张开嘴准备咬他。 “你的法力尚且不足以压制刑旸,眼下你觉得难受,是因我的心脏与刑旸剩下的那块心脏形成了对峙,若取出我的,你眼下就不是你了……啧。” 婴勺咬在了他的手指头上。 长渊忍着疼,在她怀里掏了掏,婴勺咬得更用力,还抬后腿蹬他。 长渊掏出了宏珠。 金光一闪,宏珠将二人罩在了里头。 长渊坐在杂物堆里翻找。 婴勺松开牙,摁住自己的胸口:“找什么?” 长渊抬起手指,随便吸掉被她啃得冒出来的血珠:“我先前在这儿看到个药罐子。” 婴勺一头扎进杂物堆,留了屁股和尾巴在外面,翻来翻去地,找出了个和她脑袋那么大的陶瓷罐子,咬住木塞向外一拔,打开了。 长渊端过来看了看里头,晃了晃,掏出了两颗药丸,送到婴勺嘴边。 婴勺叼过去吃了:“这是什么?” “毒药。”长渊道,“你都吃了才问,是不是晚了点?” -- 第164页 婴勺:“讹兽牙齿上也有毒液,咬你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你现在要死了哦。” 长渊抓住她蹬在自己手臂上的两条后腿,放下来,顺了顺她的脊背上厚厚的毛:“好点没?” 婴勺就地坐着,变回了人形,闭目养神了片刻,睁开眼时,依旧是血红色的瞳仁。 “没那么疼了。” 长渊抬起手,隔空抹过她的眼前。 血色消失了,恢复了她原本的样子。 长渊道:“这是妖君曲镜当年为了给广胤与曦和赔罪送来的药,为的是压制广胤体内魔神的元神,但没派上用场,如今便宜你了。” 婴勺道:“刑旸恐怕还不能与魔神相提并论。那可是个连我师父都打不过的角色。” “所以曲镜送的药并不靠谱,如今也只是勉强平息你体内双方心脏的争斗。”长渊把她乱糟糟的头发往后捋了捋,“权宜之计罢了,眼下要紧的是找到刑旸剩下的心脏在哪里。” 婴勺:“我有一个猜测,说不准——” 长渊忽然抬起手阻止她:“有什么在响?” 二人安静下来。 咯哒咯哒的响声,很轻微,像是角落里在闹耗子。 可是,什么耗子能闹到血海来,一路折腾成这样了还能活着,得是个千年耗子精。 二人的视线落在了杂物堆里。 婴勺直起身,飞快地扒开上面的杂物,露出了里面正四脚朝天划拉来划拉去的木头王八。 长渊扬了扬眉:“怎么,这还是一对?” 先前另一只长得一模一样的王八被上官怜她们带走了,没想到还有一只。 婴勺抓起王八,翻过来一看。 王八背上的壳冒出了一个光点,就在他们眼前,那光一笔一划地写出了几个字—— “四.....什么车?速啥?” 那字迹潦草难辨,一看就是弈樵的手笔。 婴勺:“我认不得这丑字,你看得出么?” 长渊拿过王八,看了两眼,沉默了一下:“四境轮将闭,速归。” 二人对视一眼。 婴勺:“不行,我们还不能回去。顺着谛听走的地方就能——” 长渊:“——就能找到刑旸剩下的心。我们先出去,倘若极涡就连在这里,我们出去之后到了哪,刑旸的心脏就在哪。” 婴勺:“我身上有浮屠印,师父会知道我在哪,我们现在得告诉他们我们的猜测……这光快要消失了!” 长渊的指尖接上那即将湮灭的光点,就着余韵迅速写了几个比划。 婴勺的脑袋凑过来:“你说他们能看见吗?” 长渊:“管不了了。当务之急是找到刑旸,找到了剩下的,才能把你体内的那块取出来。” 婴勺收起宏珠,变回讹兽的样子,钻进了长渊的怀里。 长渊手微微一动,撤去了当初抹掉红线的障眼法。 红线一头连着长渊的手腕,另一头连着婴勺的爪子。 他一条胳膊搂紧她:“抱紧了,我们出去。” 此时,远在天宫,众仙刚散了朝会,一个个神情雀跃地议论着难得有幸见到了尊神的仪容,离开了无上常融天。 而偏殿中,天帝广胤递出一杯茶:“你别转了,头晕不晕?” 曦和没理他,正来回踱步,看向弈樵:“你那两只王八到底靠不靠谱,他们收不到就......” 弈樵:“眼下也没其他法子了,谁让你徒弟作死……有了!” 广胤略坐直了身子。 曦和立即过去瞧。 弈樵皱起眉头:“这.....这是个什么字?” 曦和:“广胤你来。” 广胤站起身,接过弈樵手中那只半死不活连脑袋都掉了的王八,望着那正在逐渐消散的字:“井……” 弈樵:“这是个点还是竖?” 曦和:“他的字没写完。” 广胤:“恐怕是……” 他与曦和对视一眼。 弈樵道:“长渊此番去血海,就是为了找刑旸。如果写的果真是刑旸的名字,似乎没什么必要?” 三人沉默了片刻。 广胤忽然道:“他们此刻还在血海吗?” 弈樵愣了一下:“怎么说?” 曦和:“你是说他在给我们指刑旸的方位。” 弈樵:“我们要知道刑旸的方位做什么,又不是天界的事。” 曦和:“恐与婴勺有关。” 广胤:“他们在哪?” 曦和闭目掐指一算,她种在婴勺身上的浮屠印几乎是立即回应。 “在什刹海……在凡界。” 第90章 离心6 “我的心脏也在你这,要是一起…… 脱离漩涡的那一刻, 婴勺一口血咳在了长渊的胸口。 这是她三百年来流的第一滴血,那股血腥味蹿上鼻根的时候,她的胸中甚至油然而生一股怀念。 然而还没等她作出一长串的感慨, 长渊便摁住了她的脑袋, 二人滚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婴勺变回了人形。 周围一串吱哇乱叫。 “妖……妖怪!” “有火啊, 有火!” “你那里看见过金色的火!” “怎么冒出来的?” “佛门重地怎会有这等怪异之事!” “哪、哪里?妖怪在哪里?” “看什么看, 快跑啊!” -- 第165页 “是狐狸精,狐狸精啊!” 这里似乎是片闹市, 路人如织,围观的凡人大都没见过什么世面,忽见凭空冒出两个浑身着火的大活人,其中有一个还是从一团白毛变出来的, 怎么看都不像人。 凡人们逃跑的逃跑,喊道士的喊道士,求佛祖的求佛祖, 还有胆子略大些看热闹的, 却都没有上前来搭话的。 金色的神火在他们滚落时便逐渐熄灭了,还有一丝丝血海的地火, 也消磨殆尽。 长渊没有理会身边的骚动, 他低头看向婴勺的发顶:“怎么样?” 婴勺闷闷地咳嗽了两声。 长渊感到自己胸前的衣襟又湿了几寸。 他的眼神有些沉,轻轻地将婴勺扶起,擦去她嘴唇上的血迹。 “等我……等我回了天宫,非得找师娘把罗山坑轰了不可。”婴勺沙哑着嗓子道。 “罗山坑的业障浓厚至此, 这事恐怕得找梵境那位来做。能站起来吗?”长渊问道。 “这点小伤还弄不死我。”婴勺扶着他的手臂站起来,踉跄了一下,用袖子抹了一把嘴,视线扫过周围逐渐恢复秩序的凡人, “我怎么觉得这个地方……” 她转过身,看向身后庄严的石阶,与其上的大门。 长渊也认出来了。 这大约是三千凡世中,他为数不多认得的几个地方。 宝积寺。 “怎么会在这里?”婴勺纳闷,“我还以为刑旸会把剩下的心脏藏在类似落神涧那样的地方,怎么会在凡界?” 长渊也皱起了眉,似乎在思忖些什么。 婴勺道:“白檀当初出现在这个凡世,他说自己不记得是怎么来的,说明来的是谛听。谛听大约是来找沉玉。” 长渊道:“按我们先前的猜测,沉玉拆极涡,或许也与刑旸的心脏有关。既然你怀疑那只青鸟故意通过极涡来到了凡界,不管是谁干的,极涡里必定有刑旸剩下的心脏。” 婴勺忽然动了动鼻子。 长渊:“饿了?” 婴勺:“你没觉得这里魔气有点过于重了吗?” 长渊:“是。” 婴勺舔了舔自己嘴唇上残留的血丝:“不过确实也饿了。” 长渊:“忍一忍?” 婴勺:“我饿了三百年了。” 长渊:“……包子吃不吃?” 片刻后,二人坐在路边的包子铺里,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各自咬下了一口包子。 婴勺含含糊糊地道:“没有肉。” 长渊道:“这可是宝积寺门口。” 婴勺弯起眼睛:“是因为你穷,买不起肉包。” 长渊看着她,微微弯了嘴角:“顾惜确实挺穷。” 婴勺舔了舔嘴唇:“你猜这时候顾惜多少岁?” 长渊看了看周围,街市墙垣日复一日地矗立,宝积寺的大门人流如织。 他道:“不记得了……我离开之后,也就上次见到你的时候回来了一次。” 婴勺:“你上次回来的时候,没发现这里的魔气不是你自己的吗?” 长渊:“也不是刑旸的。” 婴勺扬起眉毛。 长渊笑了一下,眉宇有些沉:“你什么时候闻出来的?” “就在刚才。”婴勺道,“你们魔界人的魔气闻起来其实都差不多……也就是最近跟你待久了,才发现还是有一点区别的。” 长渊“嗯”了一声。 婴勺抬起头,望着上空无形的沉沉地压下来的魔气,那魔气之外,还有一眼望不见的梵文结界。 她看向长渊:“在想什么?” 长渊道:“我在想,这些魔气是哪里来的?” 婴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肺部被胀满,再吐出来,那魔气令她如鲠在喉。 “最近可能有点犯太岁,掉进罗山坑碰见古战场的业障不说,还莫名其妙来了这里……好不容易找回了身体,一口新鲜的都吸不上。” “这显然不是偶然。”长渊的目光落在长街上,没什么终点地游移,宝积寺的大门庄严巍峨,将魔气拦在其外,难得保留下一片佛门清净之地,仿佛什么都无法将其摧毁。 这显然不是偶然。 他在心中再默念了一遍。 于是,有一个很小的念头隐隐被这句话点亮了。 “佛不会撒谎。”长渊忽然道。 婴勺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佛说当初我成魔之时,在这凡世中生长出了六界罕见的魔气,因此地有极涡,他不得已将此凡界封闭。”长渊的视线穿透云层望向那高空上的金色结界,道,“佛不撒谎,那么他一定是这样认为的。” 婴勺:“你认为他的判断有错?” 长渊:“你也看到了,我当初成魔的时候,他并不在这里。” 婴勺:“我不确定啊,我看见宝积寺的金佛滴泪了。” 长渊笃定道:“他不在。” 婴勺:“那你的意思是,他在你离开后才做的这件事,或者更准确一点,他是在察觉了这个凡世受到你的魔气影响之后才动的手。你在暗示……” 长渊:“这个凡界太过于特殊了,先有极涡,后有结界,还连上了血海,我不得不多想一些。这些魔气的源头诱因或许确实是顾惜,但现在大概已经不是了。” 婴勺低头咬在包子上,皱起眉头:“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来,顾惜成魔的那天夜里,沉玉也来了,我当时以为他想要对你不利,但他最后什么都没做就走了。说不定他并非冲你,而是冲刑旸。” -- 第166页 长渊:“你对沉玉了解多少?” 婴勺:“虽然在四境轮里听他的名字听了几百年,但也就是出来之后才见过,没比你知道的多多少。他针对刑旸,我根本想不出任何原因。” 长渊放下这小店的劣质茶水:“对于刑旸的心脏,他了解的显然比我们多。这个极涡或许从最初就连着血海,刑旸能够找到这里,就不足为奇。” 婴勺:“倘若刑旸把心脏藏了进来,他会藏在哪里?” 长渊凝视着她,似乎在思忖。 “其实你的身体是最好的选择。顾惜修仙,后又成魔,这整个凡界找不出第二个更适合他的了。但你查探过顾惜的身体,那里没有你的心脏。如果有刑旸的,你不可能察觉不出来。”婴勺道,“倘若沉玉那夜同样是为刑旸的心脏而来,他也不可能毫无动作。” 长渊的手搁在了草棚下的木栏上,望着不远处的宝积寺。 “你现在能找到谛听吗?”他问。 婴勺在身上掏了掏:“糟了,如意指估计在血海弄丢了。” “罢了,他不重要。”长渊抬起手,越过狭小的桌面,在婴勺嘴边蹭了一下,用帕子擦掉指背上的油渍,手指尖在木栏上敲了敲,“弈樵那边若是收到了消息,广胤必然会派兵来极涡,只要极涡不出事,谛听和刑旸都没法活着走出这里。” 婴勺抬起头看了看天。 长渊:“看什么?” 婴勺:“我在想天谴什么时候落下来?” 长渊在她头顶摁了一下:“别想这些。” 婴勺:“刑旸的一半心脏在我这,要是能一起劈死,他就绝户了。” 长渊:“我的心脏也在你这,要是一起劈死,我俩都绝户了。” 婴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间,地面猛地震动。 面铺勉勉强强支起来的棚子在剧烈的地动中倒塌,砸翻了桌椅。 婴勺和长渊迅速向后退出去,满街的人都在尖叫着仓皇逃窜,地面裂开,延伸至宝积寺的墙垣,那高高的围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裂缝继而坍塌。 □□,天空中骤然出现闪电。 “怎么回事,我这乌鸦嘴这么灵?等等,这雷不是从天上降下来的……这是——”婴勺的双目微微睁大,没留神脚下蓦地一空,地面裂开巨大的缝隙,她险些和桌椅板凳一起跌进去,后衣领一下子被拽住。 长渊拎着她飞向空中。 俯视京城,地面被无规则地撕裂,房屋倒塌,雷电在四面八方炸响。 脆弱的凡人在这等天灾面前无路可逃,刹那间无数生灵殒命。 天空中,金色的结界开始崩裂,原本早已被锁死数万年的凡人轮回重新被打破,那一道道梵文如被击碎的锁链簌簌消散。 怨气和魔气刹那间蒸腾起来。 婴勺震惊地望着周遭地狱般的场面:“这些人死了该去哪里?断了轮回的人无法进冥河的。” 长渊没说话。 只有一个答案——化鬼。 空气中的雷电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地劈下,却并非来自天上,而是来自于这空中看不见的摩擦。 极涡正在剧烈地变动。 宝积寺的大门塌了。 大雄宝殿的屋顶也倒塌了,露出在剧烈地动中颤动的金色佛像。 那佛像一如六万年前般端坐着,双目低垂,嘴唇紧闭,触地印庄严肃穆。 长渊不知想到了什么,婴勺眼见着他忽然落下地去,抓住一个刚躲进佛像下的僧侣:“今年是哪一年?” 那僧侣被凭空出现的人给吓坏了,婴勺见其哆嗦着嘴唇回答了几个字。 长渊放开了僧侣。 又一阵地动袭来,越来越多的人死在这场天灾里,而这天灾眼看没有尽头。 婴勺对上了长渊抬起的目光。 后者闭了闭眼,疾掠向皇宫。 极涡外,才刚刚率兵来到什刹海的天界大将青篱,望着那被层层闪电包围的极涡,脸色大变:“是谁在这里头捣乱……快给陛下和尊神传讯!” 一旁的副将拿起海螺向天界通传,面露焦灼之色:“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青篱:“进去,抓人!” 此时,极涡之中,魔气正在向着一个地方汇聚。 皇宫几乎被夷为平地。 长渊踏着碎石,路过一具具尸体,来到皇帝的书房。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记得这些,六万年前的回忆深埋至今,冥冥之中竟引导他来到了这里。 这个景王陈策与皇帝告别的地方。 他记得那一日,皇帝只是召景王来宣读了诏书,从此将他流放至边陲,自始至终都没看这个儿子一眼。 景王当时不知有多寒心。 此时书房已经塌了一半。地面的裂缝延伸至屋内的石砖。 本该坐在书桌后的皇帝已经被埋在了废墟里,只有一个身穿囚服的人静静地站在那。 那人转过了身,面向了长渊走来的方向。 这人的面容婴勺也很熟悉,是陈策,也是她回到凡界睁眼看到的第一张脸。 但此时,这人似乎谁也不是。 他没有给婴勺半个眼神,而是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残垣断壁,最后将视线落在了长渊的脸上,如同对老朋友打招呼一半开口:“好久不见。” 第91章 离心7 一人背三条命,她一个万把岁的…… -- 第167页 婴勺正要过去, 脚前突然落下一串光刃,阻挡了她的脚步。 长渊让她留在原地。 在婴勺的印象里,陈策的面容清秀, 且因眉宇间往往带着一股忧愁, 比顾惜那个真书生还要像个书生。 但此刻, 陈策脸上的那股忧愁不见了。 到底是亲王, 陈策在狱中并未遭到虐待,前来面圣之前还特地全身上下打理了一遍, 即便穿着囚服,却仪容整洁。 他的表情很平静,比当初他为寻死而说谎遣顾惜下山时还要平静。 婴勺摸上自己的胸口。 她的胸口有东西跳得很快。 却并不是她的心脏。 长渊背对着她,开口了:“是你断了他的轮回。” 长渊的语气同样很平静, 仿佛站在他面前的确实只是一个很久不见的熟人,见面相互打个招呼而已。 “轮回不轮回的,我并不晓得。”刑旸站在原地不动, 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连一阵阵的地动都无法撼动他,只是看着长渊, “我最早本来看中的是你的身体, 但你成魔了,只好退而求其次。好在撑到了现在。” 陈策的嗓音原本温吞,由刑旸开口,语气却如颗颗粒粒的石头落下, 毫无感情。 婴勺远远地听着,心想大概这位前魔尊从前也并不是好相处的人。 “你为何会在此地?”刑旸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体,“我为何会在此地?” 看来他什么都不知道。 婴勺看了看天空,那一阵激烈的天灾已经过去了, 这个凡世暂且平静了下来。 但这平静应该不会持续太久。 长渊没有回答他。 刑旸也并非要得到答案不可,他继续看着长渊:“你还想杀我?” 婴勺心想:当然了。 谁知长渊答道:“我与你没有死仇。” 刑旸似乎陷入了回忆,道:“我与你有死仇。” 长渊:“我现在抬手便可杀你。” 刑旸:“这是你最好的兄弟。” 长渊的眉宇冷硬:“他早就死了千百次,再死一次无妨。” 刑旸似乎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我的眼光不错,你当初就应该投身于我麾下。” 长渊道:“就像唐不周?” 刑旸眼中浮现起怀念的神色:“我快要忘记了,唐不周是个叛徒。” “他死了。” 刑旸抬了一下嘴角,那笑容仿佛在说“随意,我不在乎”。 长渊身后一丈远,婴勺的脊背微微弯曲,脑门上渐渐冒出冷汗。 刑旸的视线掠过婴勺,道:“看来你不是来杀我的。” 长渊道:“把你的心脏从她身体里取出来,我不杀你。” 刑旸向婴勺的方向走了两步。 长渊抬起手臂,拦住了他。 刑旸打量着离婴勺:“原来是只难得一见的金身讹兽。” 长渊偏过头,盯着陈策的侧脸:“少废话。” 刑旸道:“这块心脏不是我放的,倒是找了个好宿主。” 婴勺也打量着刑旸:“白檀为何死心塌地跟着你?” “噢,原来是他做的。”刑旸恍然大悟,脸上却仍旧没什么表情,“白檀不跟着我,跟着我的只有谛听——”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目光微微向下,看见了长渊扼住他脖颈的手。 “少和他废话。”这句话是对婴勺说的。 “把心脏取出来,或者死。”这句话是对刑旸说的。 刑旸终于将视线转向长渊。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想尽快拿回心脏了。只可惜我做不到。”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语气中亦未流露一丝一毫被威胁的不满,仿佛只是陈述一件与己无关之事,“我当初选择这具凡人的身体,本就是无奈之举,你的至交好友即便断了轮回,却无修为傍身,我能放进来的不过是一点边角。” 他抬起右手,陈策那修长白净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拉出一小段距离,似是在表示确实只有“一点”。 婴勺弯起眼睛笑:“那这样,把你这点心脏也给我吧,讹兽金身定然比凡人的好使。” 长渊眼风里横了她一眼,带着鲜明的怒意:“你闭嘴。” 刑旸还保持着方才的动作。 婴勺见他的目光认认真真地落在自己的身上,他食指和拇指之间的距离变短。婴勺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 刑旸打下了响指。 婴勺才退出半步,胸口便被猛地攫住。 长渊刺穿了陈策的心脏。 婴勺只觉得自己那一刻似乎被什么东西洞穿了胸口,紧接着失去意识。在那之前,她瞥见长渊脸色骤变,甩开如一片破布般毫无生气的陈策,冲向了自己。 在那很短暂的片刻中,婴勺忽然意识到,长渊确确实实已经活了六万年。 即便如今在天界,等闲地仙是活不了这么长时间的,而洪荒时候的神们近几万年已陆陆续续羽化了,纵是活着的,也都如她师父和弈樵那样避世隐居。而如她这样生来便是神胎的,在洪荒末年的那一场大战之后,寿数也远远不如那些上古神祇。 因此,天界里能活到这个长渊这个岁数的,虽然不至于十个手指头能数得过来,却也满打满算不能过百。 或许是小时后误闯入长渊梦境的那一次给她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又或是此番重返六界后亲眼见了一遍长渊成魔的过程,婴勺一直觉得这是长渊心中不可触碰的一个结。 -- 第168页 陈策曾经是他拼尽全力珍重的人,最终却促使他成魔。 假若她是长渊,偶尔也是会怨恨这份珍重的。 但毕竟已经六万年了。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不论当初如何珍重还是如何怨恨,只要自己选择了放下,那些如山一般要压倒人的情绪总会慢慢被抹平的。 念头一旦冒出来,起势头便无法阻挡。 婴勺的双眸中映着长渊冲向自己时那生平仅见的眼神,心想:如果我死了,这一段也是会被抹平的。 片刻后,婴勺在欲裂的头痛中勉强拉回一点神智,她的右手心上浮着一柄细长的金色火焰凝成的锥子,锥尖迅速逼近太阳穴。 就在那锥子即将刺穿脑壳的前一刻,它差之毫厘地停住了。 婴勺挣动了一下,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使唤身体。 她的心凉了半截。 娘的,刑旸在长渊反应过来之前就把陈策体内的那一点心脏转移到了她的体内,还及时通过极涡逃走了——这狗娘养的眼下打不过长渊。 眼下长渊不在身边,好了,她抢身体抢不过刑旸。 那锥尖还停留在自己脑门边,她听见自己开口:“你安静一点,何必无谓挣扎。” 锥尖还在抖。 婴勺的胸中怒意高涨,满肚子脏话骂不出来——嘴也不受控制了。 婴勺感到自己的魂魄在身体里蜷成了一团虾米,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心口那一团滚烫的温度是长渊和刑旸的心脏,当然还有她自己的。 刑旸养在陈策体内的那一点心脏虽然只是边角料,却在这六万年中养出了元神,已经到了可以和她争抢身体的地步。 她原本想和刑旸同归于尽,但经过刑旸这么一阻拦,倒是冷静了些许——她还不能死,长渊的心脏也还在她这儿呢。 婴勺冷静地陷入沉思——一人背三条命,她一个万把岁的小神仙,她配吗? 继而她又听见自己开口:“原来长渊的心脏也在你这里。” 婴勺努力想要把刑旸的神识挤出去:“……滚!” 刑旸对她能抢到嘴的控制权感到很意外,但他很快再次夺取了身体:“若非遭遇此事,你前途无量。” 这一具身体正在同时被两个人争抢,浑身各处都不听脑子使唤,失去了平衡。 他们从极涡的裂缝里摔出来,滚落在一片坚硬的土地上。 下一秒,青色的翎羽如同尖刀从婴勺的头皮擦过,婴勺立刻认出来人是玉无更。这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测——沉玉和玉无更早就埋伏在了这里,不仅是在等她,更是在找刑旸。 而玉无更方才这一手,显然并不是想要她性命,只不过是个很不礼貌的招呼罢了。 果然—— “城主所料不差,你确实有点本事,能把这个身体拿出来——”玉无更立在距离她数丈之远,手中捏着方才割下的她的一缕头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总算知道你是什么妖了,这气味怪难闻的。” “妖你个头,鸟人!”刑旸在意识到来人认识婴勺的那一刻就放开了这具身体的所有权,婴勺成功控制了自己的身体,一骨碌爬起来,往玉无更所在之处迈了一步,“沉玉呢!” 玉无更立刻后退了一丈,他将婴勺的那一小撮头发塞入如意指,向身后远处扔去,消失在半空中。 “我承认,我不是你的对手。所以,城主会亲自来杀你。”玉无更身上还带着方才从罗山坑中与婴勺交手留下的伤,青灰色的瞳孔里露出浓浓的恨意,“你杀我北境千百人,今日就要你与他们陪葬!” “哦?此事我也琢磨了很久,你为何跟个疯狗似的逮着我咬了这么多年。”婴勺的目光落在他头顶的发冠上,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时至今日我才被人点醒,当年风神刀的残片,我从玲珑局里出来找了那么久没找到,那无用之物,会是被谁捡走了呢?” 玉无更的拳头收紧,额上暴出青筋。 “而且,”婴勺又向前走了一步,微笑,“连卓他一个魔,死时心脏并不在体内,在四境轮里无亲无故的,能把心脏交给谁呢?” 风暴起,青鸟现出巨大的身躯,那残缺的翅膀虚影遮天蔽日,鸟唳携着汹涌的杀意击穿长空—— “给我死!” 大妖盛怒之下搅动的风云让这已经岌岌可危的极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他们身处的这个凡世的空中出现成片的闪电,云层翻滚,地动不止,各个凡界的交界之处清晰可见。 婴勺腾上空中,目光迅速在周围搜寻,瞄准最亮的那一处冲去。 而就在此刻,无数亡灵从大地中挣脱出来,带着冲天的怨气,化作飓风,穿越层层叠叠的凡世,与婴勺前往同一个方向。 第92章 离心8 长渊停下脚步,狠狠地皱了一下…… 冥河水化作漫天瓢泼的大雨, 笼罩了整个极涡,数个凡世。 无边无际的雨幕中夹杂着极涡剧烈摩擦产生的雷电,数以万计的亡魂受冥河水指路, 引向幽都, 在天空中化作一道浩瀚的光河。 “念在你是婴勺的朋友, 我暂且留你一命。”滂沱大雨下, 罗织淋得畅快,黑发沾湿, 舔了舔殷红的指甲,一丝血气融入舌尖,抬眼盯向退到几丈外的上官怜,“我眼下有要事, 没空和你这丫头片子扯闲篇。” 她纵身要走,一条水龙忽然游到她身前,绕着她转了一圈, 将她困在里面。 -- 第169页 罗织嗤之以鼻, 向前走了一大步,撞到那水龙上, 其所接触的冥河水仿佛钻进了她的身体, 罗织顿感行动滞涩。 上官怜擦去下颌的血迹,伤口微微作痛——若非方才她躲得快,险些被罗织削了脑袋。 “许久没与魔界人打交道,倒是差点忘了, 我这法子对没有魂魄的人最是有效。”上官怜撑着荷伞,始终保持着与罗织的距离,“罗织将军,你大可花个十天半月自己挣脱出来, 或者我现在放你走。咱们做个交易。” 罗织回过身来盯着她,神色冰冷:“看在两界数万年平静得来不易的份上,我不杀你,你以为我是给你脸?” “反正你现在走不了。”上官怜微笑,“将军急着去寻魔尊陛下,我没有理由拦你,但这极涡错综复杂,找不找得到都是运气。反倒眼下有人在这极涡中作乱,为的是复活刑旸——将军也并不想看到这个结果吧?” 罗织:“找不找得到陛下,都是我自己的事。刑旸到底能不能活,不是你我说了算的,你若是能告诉我刑旸的心脏在哪,我同你一道倒也无妨,可你能么?” 上官怜道:“我若是能给你个万全的法子,那还要将军你有何用呢?” 罗织高高地扬起眉毛:这话听着像婴勺那丫头片子的口气。 上官怜继续道:“尊神已查明,这极涡中有两批人马,一批数万年来力图将这极涡越滚越大越滚越紧,是魔界之人,另一批则是同小殿下同时出现在六界的四境轮中人,正在费吃奶的劲儿把这极涡给拆了。” 罗织烦躁地挥了一把冥河水,挥不开。她问:“你们尊神要把这些人如何处置?” 上官怜:“杀了。” 罗织的眉毛都快要扬出脸盘:“这听着可不像你们天界人说的话。” 上官怜:“尊神的一切决定都是为了天界与凡界的平安,当然此番也是为了魔尊与婴勺小殿下。” 罗织哼了一声:“也是,你们尊神是个连自己都能弄死的狠角儿。” 上官怜道:“将军对救人没兴趣,杀人想来是信手拈来。将军此举不会白费,不论此事是否成功,来日天界都有借口助魔尊平叛。” 罗织:“好说。但总有个期限,否则我不如去你们天界办差。” 上官怜:“随将军所愿。只是还需将军立个誓,我才好交差。” 罗织:“随便。” 说着伸出了手。 那环绕着罗织的水龙分出一条支流缠上罗织的手臂,在空中连向上官怜。 上官怜念动咒术,涓涓细流变成了银色,在漫天的雨水和雷电中熠熠生辉。 罗织:“我,罗织,答应渡官,配合天界行事,斩杀极涡中作乱之人。以三日为期。” 上官怜:“渡官在此,冥河见誓。” 水流在二人的手臂上缠紧,然后从半空中央分开,化作两道银光,分别缠绕在了二人手腕上,融进皮肤,如一只银质手镯。 罗织见那银环上有字,抬起手腕来看了一眼,见上面是自己方才所说的话,低声念了一遍:“……以三日为期,不伤凡人……不伤凡人?” 她蓦地抬起头,上官怜立刻退后数十丈。 雨幕将二人隔开,上官怜恭敬地道:“将军及麾下好杀,我篡改誓言实乃不得已。不过将军万万记得,若是违背,您即刻会被拖进冥河。仙人和凡人都能在冥河中往生,可魔族就不好说了,将军慎重。” 罗织咬牙:“你们天界的人都狡诈。” 上官怜:“过奖,比起将军的好友婴勺小殿下,我们于诓骗人一途上都资质平平。” 罗织:“什么时候动手?” 上官怜:“兵贵神速。” 罗织:“带路。” **** 婴勺站在地面上。 方才从空中下来的时候,便看见翻江倒海,地面四分五裂。 水患、地动和雷电引起的大火,在整个极涡中的数个凡世中不断地夺走成千上万人的生命,因此天空中才有如此绚烂壮阔的景色——除了闪电,那一道道延绵不绝的光河是凡人被渡往冥河的魂灵。 还有大地上蒸腾的怨气——死去的凡人并非都顺顺利利地投入冥河,还有无数化成了厉鬼怨灵作祟。 上官怜有的忙了。她想。 密集的雷电亮到无法直视天空,婴勺望着脚下的焦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竟然觉得体内充盈了不少。 但立刻她就反应过来,受益的不是她,而是刑旸。 然后她听见自己发出一声轻笑。 婴勺发现自己抬起了头,天空中的光芒过于刺目,她想要闭上眼睛,却做不到。 身体又被抢了,刑旸有病。 婴勺勉强张嘴:“你要在我的身体里待多久?” 刑旸道:“你的身体本来是绝佳的宿地,只是多了长渊的心脏,我得先解决这个。” “你想都别想,你的心脏就这么点。”婴勺十分勉强地举起手,拇指掐着小指尖比划了一下,“你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死我,不如咱们和平共处。你个无所事事的老大爷,闲着也是闲着,你当下有没有特别想弄死的人?我帮你呀——除了长渊。” 刑旸陷入了沉默。 婴勺觉得,这人大约在想她脑子是不是有病。 “你认识一个叫做璧城主的人。”刑旸忽然开口。 -- 第170页 “你睡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挺通外界风云。”婴勺来了兴致,“怎么,要杀他啊?挺好挺好,一起一起。” “他在哪?”刑旸问。 “好说,他在……”婴勺在身上乱摸,这才想起来如意指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 “废物。”刑旸毫无语气地骂了她一句,“不杀长渊,你把身体给我。” “行啊。”婴勺二话不说缩了回去,仅透过那一双眼珠子观察外界。 瓢泼大雨随着云雾向天空的某一处翻卷,刑旸掠入了那风云交汇之地。 就在这时候,婴勺感到身体里有一道轻微的破碎声,极其细小,被淹没在耳际搅动的风雨里。某种出于身体本能的隐忧在这一刻散去,但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周围森臭的鬼气便毫无遮拦地涌入她的鼻腔。 目之所及,无数怨灵化鬼。凡界已经不再是凡界,生灵涂炭,人鬼厮杀。 与此同时,自洪荒末年一直存放在妖界的四境轮首次被天界尊神取出,东海的灵气向其上方漂浮的洛檀州汇聚,锁成一座大阵,灵气灼烫得令等闲地仙靠近百里便会灰飞。 才一统妖界九族不足百年的妖君曲镜率领五颜六色的妖界大军前往魔界襄助平叛,双方在龙肩喷薄的黑色岩浆中杀红了眼。 深藏在六界之底的恶鬼们闻着味儿涌向极涡,四海八荒涌起黑烟。 什刹海中,众佛围绕着大千世界打坐念经,支起浩大的梵文阵法。纠缠交错的极涡中,其中一个被金色结界笼罩的凡界被推向正中央,替代原先的凡世成为了极涡的眼。怨鬼凶灵摩肩接踵地涌入那处凡世,除受冥河水引渡外,无法出逃。 关闭数万年的灵界大门再次开启,在天族精兵的保护下,大长老渺祝带着半数巫祝与一干年富力强的青年人浩浩荡荡地越过幽都,奔赴极涡,在那凡界与冥河间搭建起牢不可破的桥梁。冥河水铺天盖地,引渡着生魂一个个走向安息。 长渊并不知道六万年前顾惜所在的那个凡世已经被西天众佛推入了极涡中央,当他追循着极眼穿梭过无数凡世再次于此地停下,举目所见便是浓云密布的天空。一道浩瀚的银河悬挂在天际——那是灵族搭起的渡河,引死魂往生。 而俯瞰下方,广袤的地面已化为焦土,一切仿佛被火烧过一般,城池坍塌,林草枯萎,整片大地几乎不再有活物,笼罩在漆黑缠绕的鬼气下,而在这土地的正中央裂开了一条大缝。 岩浆在沟壑下涌动,险恶地镶刻在漆黑的大地上,宛如被咬破的夜的嘴唇。 若非这凡世上方还罩着佛祖那可进不可出的金刚罩,他很难相信这是自己出生的那个凡世。 “鬼气。”长渊露出极其冷淡而嫌弃的表情,随便瞥了一眼天顶几乎将冥河染色的黑雾。他轻轻一抬手,立刻出现一只死魂。 那死魂的喉咙被他扼在手心,挣脱不得。 长渊:“这里来了什么人?” 死魂尖声叫道:“好多妖!好多鬼!太吓人了,大仙救救我!” 长渊:“你也死了,不知道么?” 他随手一扔,那死魂化作一道流光射/入冥河,无影无踪。 他接连抓了好几个死魂,都说不出这凡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凡人活了一辈子,绝大多数连只妖都没见过,死了也浑浑噩噩,要么超生要么化鬼。 就凭这缭绕的妖鬼之气,他也知道此地绝不像所见的这般荒芜。此地正潜伏着无数妖魔鬼怪相互厮杀,只是他还没找到地方。 猛然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这一次动静之大,震出了躲藏在这枯败山水各个犄角旮旯的生灵,四处逃窜,大地上方顿时被这些喧哗慌乱的东西布满,像刮起一阵黑风。 长渊无视脚下裂得愈大的地缝,举目望向正南方——那里有一道强光正冉冉升起,那光线极其耀眼,在这乌云遮蔽的凡世几乎充当了一轮崭新的太阳。 他心里倏地一紧,立刻拿出海螺——光线暗淡,婴勺不在附近。 还好,应该不是天谴。 那么,就应该是…… 他还未来得及动身,便见这凡界四处尚未干涸的河溪忽然以肉眼所见之速度迅速涨水漫灌,浇入因地火和雷电烧焦的土地,遇到裂缝之中的岩浆则立刻化为水汽,滋滋啦啦。 “魔尊陛下!” 人未到,声先至。 只见江疑破水而出,那一头水色长发被周围映得黑红:“陛下!” 长渊和江疑打过照面,知道这是南斗星君座下的水神,与曦和也颇有些交情。 “陛下!小神替尊神来传话,此地危险,请陛下与婴勺小殿下尽快乘冥河渡桥离开!” 长渊道:“婴勺不见了。” 江疑一梗,挠挠头:“那、那您这么有男子气概一人,不能丢下小殿下一个人走吧……” 长渊见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权当他是个废物,便视而不见地调转方向掠走。 江疑赶紧追上:“陛下陛下!小殿下眼下在何处?实不相瞒,尊神眼正忙着炼制四境轮,无暇来寻,只说小殿下身上的四境轮印已除,眼下只怕天谴,万万不能让她一人在凡界孤零零的无人帮扶,特派小神前来将小殿下带回——” 又是一阵天崩地裂。 这回四处都亮起强光,长渊停下脚步,狠狠地皱了一下眉。 -- 第171页 “你回去告诉曦和,刑旸回来了,附了婴勺的身,让她去找西天那老秃驴把金钟罩要来,不然我放不开手脚……这极涡的眼究竟在哪儿?” 江疑还沉浸在婴勺被前魔尊刑旸附身的噩耗中,卡了一下,反应了一会儿才道:“陛下在找极涡之眼么,这十几个凡界死了这么多人,那可是怨气最重的地方……您您您别这么看小神,小神这就给您找!” 他话音落下,双手结了个印,以他脚下为中心,银光倾泻入水,如星辰游向远方,遍布江河。江疑振臂一挥,那水似的银光在大地上勾勒的形状浮上半空,水网如蛛网,在黢黑的天幕下熠熠生辉,其中几处冒着腾腾蒸汽的地方格外醒目。 江疑指向最大的那一块:“正是此——” 长渊已然冲出去了。 江疑愣了一秒:“等……等等!陛下!您要去做什么,这极涡可再经不起拆了,您悠着点,别让尊神和您翻脸……您好歹等等小神啊!” 第93章 降魔1 沉玉露出他一惯的堪称温和却又…… 江疑当然拦不住长渊。 他本来只是受尊神曦和之命前来这极涡之中, 想要将魔尊和婴勺小殿下一同劝回去——尽管曦和并没抱太大希望,但也至少让他把话带到。 “尊神说小殿下身上的四境轮印已经完全消除,没有后顾之忧。眼下四境轮中人在这凡世大肆作孽, 凡人死得太多, 冥河无法超度。”江疑一面以水神之躯从其他凡世调来大水浇灌这生灵涂炭的凡世, 一面上下嘴皮子翻飞迅速同长渊讲明情况, “尊神恐这六界中要生出个新的鬼界来,又要生灵涂炭个万把年, 必须让四境轮里出来的人全数消失。” “我这不是在帮她杀么?”长渊丝毫没把江疑的那点水放在眼里,他急速掠向那仿佛一轮金乌升起之地,所有挡在他前行路上的生灵都被他随意抹杀干净。 “陛下,尊神爱护众生, 且不说这凡界的鬼怪大多是难以往生的凡人所化,即便是当初四境轮里漏出来的上古之人也不该直接被挫骨扬……哎哟求求您且住点手吧,怎么还杀呢……”江疑紧跟在长渊身边, 眼睁睁地看着他作杀孽, 却无法阻止,急得要跺脚, “尊神已经从妖君曲镜处取了四境轮, 要将四境轮彻底封起来。小神走之前尊神已经在洛檀洲布下法阵了,想必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将其修复。” 长渊眉宇间没有半点波动,疾风猎猎,随着他的接近, 那金乌在他的视野中迅速变得清晰——独属于梵境的金色封印裹挟着因凡世之间摩擦产生的雷电,在这片地面上缓缓升起——尽管肉眼看上去很慢,但一个凡世能在极涡中挪动成这个速度,已经不是简单的几个四境轮的小妖怪能做到的。 至少得西天梵境一半的光头围坐一圈念经才能驱动。 长渊紧握着海螺, 隐约感受到微弱的热度。 江疑还在喋喋不休:“请陛下务必相信尊神,只要四境轮之人都被重新收服,就只剩下刑旸,而其心脏尚未寻得,暂时不会对小殿下不利。眼下天兵天将已然进入极涡列阵,前魔尊蹦跶不了太久……陛下!” 长渊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那可进不可出的结界。 江疑在距离结界一丈远处急停,举目望见那结界内的凡世中冥河水铺天盖地,比外面大得多,便不再犹豫,跟着冲了进去。 **** 宝积寺的围墙不见了,大殿支离破碎,房顶坍塌,梁柱倾倒,原本端坐的金佛侧倒在废墟里,半边身子埋进砖瓦,只露出了半张脸,描黑的眼睛依旧满含慈悲地看着自己的下方。 这个展开了一切的凡世,因数万年来游离在极涡的边缘,当大战爆发时,竟还能苟存得一些山川房屋的容貌。 此刻,它已经被推至极涡的中心。 水神之力引来天降大水,描摹出这十数个凡世每一个交汇之面,从地面升至天顶,仿佛无数瀑布交错倒流。 婴勺感到自己坐在金佛的脸上,一面思索着这等举动对佛祖大不敬,回头若有幸生还,恐怕还得专程去一趟西天给人家请罪,一面透过自己的眼睛和嗅觉感受着遍野横尸——还冒着热气的鲜血和刚脱离肉身无家可归的生魂,比那些毫无生气的焦土更显得惨烈。 然后,她的视线被隔断了。 刑旸这厮居然闭上了眼睛。 婴勺动了动嘴皮子,发现能说话:“这不是睡觉的时候吧?” 安静了一会儿。 刑旸:“等人。” 婴勺:“没看出来你如此器重谛听。” 除了谛听,刑旸还能等谁?他的老部下要么死的差不多了,要么在魔界忙着叛乱,总不至于是朽翁这个两面三刀的叛徒。 刑旸居然和她聊起来:“他很能干,但不稳定。我等的不是他。” 谛听不稳定……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了。 但刑旸等的不是谛听…… “你不会以为璧城主会自己撞你刀口上吧?” 刑旸没有回答。 婴勺也不再说话了。 从刑旸一开始问到沉玉的那一刻起,婴勺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就刑旸的身份,他不可能在死之前知道璧城主这个人,谈何针对。 而当初沉玉几乎与她同时在宝积寺外清醒,明明可以趁着逃脱四境轮的机会在六界中招个犄角旮旯儿先站稳脚跟,却偏偏要在极涡里打转,又是跟踪顾惜,又是把她引去血海的,玉无更还率领几乎所有北境人拆这个极涡。 -- 第172页 怎么看这猫腻都不小。 刑旸还剩下一半心脏没找到。 她不受控制地睁开眼,看向自己的右侧。 原本好端端的人手,不知何时长出了白色的毛发和利爪,抬起在半空中,正对着自己心脏的方向。 她的手臂开始微抖。 那只手臂仿佛在经历两种相反方向的力量拉锯,缓慢地颤抖着接近她的胸口,剌破了一点衣襟。 然后像是突然一方卸了力一般,甩了开去。 婴勺叹了口气。 还是不行。 刑旸有微微的诧异——明明是他控制着身体,却在刚才那片刻中没有立即发现婴勺的偷袭。 这只讹兽年纪不大,元神倒是不简单。 “倘若你想掏出我的心脏,必须先战胜我的元神。倘若想掏出长渊的,我欢迎至极。”刑旸道。 天空中降下水幕,婴勺知道江疑来了。 水神江疑来了,意味着师父已经知道了这里所发生之事。她大概有些猜到师父会如何做,因此有些走神—— 陶奉还在魔界,她还没来得及把除去四境轮印的办法告诉他。 水幕远远近近地交错着,冥河水化作的大雨浇在其勾勒出的极涡轮廓上,仿佛雨滴落入湖面,荡漾起一圈圈细细密密的波纹,数都数不清。 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仿佛有计划般浮现,它们穿过极涡中各个交界处,不断地出现又消失,紧接着出现在另一个地方,仿佛毫无章法,却从模模糊糊的远处渐渐地清晰起来。 婴勺道:“其实你不一定非得用我的身体吧?” 刑旸道:“金身讹兽,依我看,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 婴勺自顾自地道:“在我的身体里和长渊争斗不休,除非你是曲镜那样的受虐狂,不然我觉得你可能不太舒服。” 刑旸死得早,并不知道曲镜是谁。他死的那时候妖界还是一片花花绿绿的混战之地,随便抢个没妖的山头都敢自封妖君。 他也并不在意。 “你觉得璧城主是谁?”婴勺自言自语道,“我觉得他的年纪可能比你还大,毕竟能从有四境轮起就活着的人,估计辈分和我师父差不多。你能打得过他么?” 刑旸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一丝威胁。 婴勺继续道:“你一边同我抢身体,一边要保护自己的原身不受到长渊心脏的灼伤,还想要杀璧城主,胜负恐怕没那么乐观。你说呢?” 刑旸道:“除了你,这六界中再难找能够承载我这颗在血海中淬炼了数万年的心脏了。” 婴勺道:“说实在的,你只是挑软柿子捏,前魔尊陛下,有本事你直接去抢我师父的身体——我师娘是条金龙,他的也行——你是害怕自己打不过吧?” 那些从极涡中浮现的影子逐渐接近,有些已经从最近的水幕中钻出来,围在了已经失去围墙的宝积寺附近。 刑旸看见了那些人手里各式各样的武器,双眼都对着自己露出了凶光。 刑旸摇了摇头:“你人缘不太好。” 婴勺翻了个白眼——没成功,因为刑旸一直让她的视线锁定在半空中。 她听见了一声极度拖长的鸟唳,道:“我真应该把玉无更的另一根翅膀也剁了,这样他就使不出如意指了。” 人少的时候不觉得,即便和沉玉近距离相处时也不觉得,四境轮里的人身上真有股挺统一的味道 婴勺动了动鼻子。 尤其是北境人。 自三千年前榭陵居偷盗四境轮,导致四境□□动产生裂缝之后,北境居然漏出了这么多人。 他们围在宝积寺外,渐渐汇集成黑压压的一片大军,在冥河水的冲刷下更显压抑。 这些人中,不乏从前在四境轮中与婴勺交过手的北境大将,那些人从前看她的目光中便充满了警惕,如今还是这样。 好吧,她承认,尽管用的是她的身体,刑旸要收拾这些杂碎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北境军没有再接近。他们围绕着这座破碎的凡间寺院,站成了一个弯弯曲曲的形状,似乎是提前安排好的。 刑旸站了起来。 他踩着的正是佛头耳朵上方的位置。 无数把武器触地之声响起,遮过了大雨的滂沱。 一抹白色的身影,在雷电交加的天空中出现,正落在刑旸一直凝视的地方。 成百上千北境军的武器从土壤中引出了数不清的怨魂,仿佛吸出了所有凡世的精鬼,它们在虚空中哀嚎着破碎,由地面升起,渐渐地凝成了一道如云层般翻滚的灰色半圆屏障,将宝积寺方圆十里都罩在其中。 在那屏障的正中央,璧城主脚踏虚空,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婴勺”,露出他一惯的堪称温和却又毫无温度的笑容:“此阵,降魔。” 第94章 降魔2 一只手冲出了降魔阵,在那光幕…… 婴勺的胸口仿佛遭到一记重锤, 震得她全身发麻,瞳孔扩大。 娘的,这什么鬼东西, 没见过这样的降魔阵。 这六界之中, 虽说她师父曦和号称乃是当世最能打的, 但若要论谁的降魔阵数第一, 恐怕连她师父都无法与佛陀争锋。西方梵境那些老老少少的光头们虽然一个个细皮嫩肉的,什么招式都不会, 但聚在一块儿一盘腿一念经,这世上还没什么魔能从他们手底下逃脱——就连长渊估计都不死也得扒层皮。 -- 第173页 因此婴勺的降魔之术皆是从佛陀坐下看来的,自古降魔皆以天地间至纯的法术施咒,还从来没见过用怨气的。 这极涡之中无数生灵的怨魂被碾碎了重新排列, 铸成这所谓的降魔大阵,在婴勺眼里,却比附在她身上的刑旸还要邪。 婴勺弯腰捂着胸口, 微微眯了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那在乌云密布的降魔阵之外,那个可进不可出的结界金光似乎变得更亮了。 “喂, 你……”婴勺刚想和刑旸说话, 却发现自己顺畅无比地操控了嘴皮子,紧接着全身上下都重新听自己的使唤,她愣了一下,怒道, “这是来找你的吧,必然是来找你的!关键时刻,你魔尊的气概呢?” 刑旸显然并不在意什么魔尊的气概。 婴勺深吸了一口气。在这降魔阵下,她有种手脚不听使唤的感觉, 却又似乎与刑旸无关。她仰起头看向与她之间隔了一层降魔阵的沉玉:“你知道自己身上背了多少条人命吗?” 沉玉低垂着眼眸,穿过那凝聚得越来越厚重的阵法,眼神仿佛被染上了一层灰色的阴翳,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元婴将军,你是在因杀人而责备我么?” 婴勺微微皱眉。 她在四境轮时杀的人也不少,但是…… 她仿佛能从那法阵中依稀辨认出一些扭曲的人脸,低声道:“凡人是不一样的。” 在六界之中,凡人数量最多,却最脆弱,他们无法对任何来自凡界之外的打击有还手之力,受到六界规则的约束,生老病死都无法自己决定。但是,在这数十万年间,除凡界以外,五界中天地所化的生灵越来越少,一众新生的仙鬼灵妖魔都是由凡人所化,若是灭了凡人,便是断了六界的根基。 因此六界中有条不成文的约定,一切冲突都要远离凡界,天界更是将“保护凡人”明明白白地刻在了天条里。就连当年妖君曲镜带兵攻上天界,也避开了所有会波及凡界的地方。 但是,沉玉入四境轮时,凡人还只是初初捏成形,流落在四海八荒的蝼蚁般的存在。婴勺沉着脸盯着他,这人恐怕对凡人丝毫不放在心上。 果然,沉玉无所谓地哂笑了一声。他甚至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仿佛婴勺说的是句废话。 “我知道他在你的身体里。”沉玉缓慢地伸出右手,那袖袍之外的皮肤从指尖开始变得温润剔透,如同上好的玉璧,“若非如此,我也没想杀你。” 婴勺花了一瞬来思考沉玉口中的“他”指的是长渊还是刑旸,下一秒,一道如岩石般深灰色的气箭射中婴勺所站立的地方,在她离开地面的同时狠狠地击垮了她脚下的废墟,碎石四溅。 她一抬头,遮天蔽日的降魔阵立刻如下雨般向她射来利箭——说是利箭,却是由凡人怨气所凝成的法术,每一道暗灰色的光都绞缠着可怖的人脸。 婴勺急退,利箭紧随她的轨迹嘭嘭击落,溅起的石子划破了她的脸侧。 沉玉抬起了另一只手,玉无更展开疯狂的笑容,大声喝令。 阵外,北境妖魔单膝跪下,沾满怨气的武器深入大地,降魔阵绽出深灰色的险恶的光。 阵中,婴勺仿佛再次遭到重击,嘴角溢出一丝血液。 那怨气凝成箭雨,立刻对她进行包抄。 婴勺旋身躲避,暴戾的怨气与她的衣衫纠缠,在空中如飓风卷过。 那些纠缠着的人脸近在咫尺,让婴勺在如此危急的时刻一闪念回想起当初在枉死城里看到的那些亡魂。 仙魔无道,生灵涂炭。 沉玉冷漠地注视着那乱卷的风暴,一张张残缺的凡人面孔在阵法中展现,凄厉地嘶吼着,啸声震天,他却不为所动。 他并非一开始就打算拆掉极涡的。 若非那个自称“朽翁”的人前来与他交易,他也不会知道在这极涡之中还有刑旸的另一块心脏。他只是想毁掉它,然后彻底杀死刑旸。 可是那心脏实在太难找,就连那个不断循环的顾惜身上都没有,那就只能逼他杀死这里的所有凡人。正巧,真正杀死刑旸,他做不到,但这十几个凡世中的数十亿凡人能帮他。 他在四境轮里待了太久,鬼界竟然已有人通晓如此卓绝的阵法。 如此浩瀚的凡人死魂,即便是他在阵中,也会尸骨无存。 刑旸早他一步找到了那些散落的心脏,没关系。 他初期对那位在南境隐姓埋名了三百年的元婴将军还感到有些可惜,但也仅仅是有些可惜罢了。作为诱饵,她很称职,死在如此宏伟的法阵之下,也不算委屈。 那风暴忽然停下。 伤重难行了? 沉玉拂袖,尝试驱散那遮蔽他视线的怨气浓雾。 地面上,单膝触地的妖魔们隐隐感受到细微的震动,那震动越来越强,每个人都察觉到了,是从他们面向之处传来的。 玉无更有些不确定地转头:“城主……” 沉玉凝视着那风暴的中心,见一点金红色的亮光隐约在浓雾中浮现,渐渐清晰刺眼,然后迅速扩大。 巨大的爆裂声震穿耳膜,金红色火焰猛烈地击中降魔阵,热浪裹挟着怨气冲出来,亡魂人面在撕扯和焚烧中扭曲着化为灰烬。 降魔阵剧震,包围在外的北境人口吐鲜血,离得最近的几个瞬间在高温下烧焦了皮肉,痛苦地死去。他们匍匐在地,用自己的武器死死地嵌入地面,亡魂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前仆后继进入降魔阵。那灰色的光罩表面不断出现裂纹,又不断地愈合。 -- 第174页 而在那降魔阵的正中央,出现了一个不那么大的,却极其耀眼的结界——以婴勺为中心,方圆三丈燃着金红的神火,死魂不敢靠近。 沉玉眯起眼。 玉无更仿佛头一次见婴勺,他的单翼挡在自己的身前遮掩热浪,堪堪露出一只眼睛:“城主,这……她何时这么强了?” 沉玉远远地凝视着婴勺,见她裸露在外的颈部皮肤似有金色的纹路若隐若现:“讹兽神女,找回了金身,确实今非昔比。” 下一刻,便见婴勺一抬头,双目一闪而过金红的光,神火如一条劈山开海的长鞭裹挟着腾腾的杀气,狠狠地抽向沉玉所在的方位。 巨大的气浪震翻了周围的小兵,神火竟穿透了降魔阵,烧到了北境人的身上,许多人惨叫着就地化为灰烬,后面的人迅速补上。 然而,这一次他们修补的速度远远不如婴勺破坏的速度快。 沉玉所在之处,降魔阵被神火烧出了个大窟窿。 玉无更:“小心!” 一道浅浅的白色光幕挡在了沉玉的身前,那来势汹汹的火焰竟被阻拦,如遇坝的洪流化作四散的滔天巨浪。 玉无更飞速退避。 沉玉毫发无伤。 但他知道婴勺想要做什么。 他迅速向前,那光幕推向了被婴勺烧出的窟窿,却被从内到外的力挡住。 一只手冲出了降魔阵,在那光幕之后,婴勺向他露出了一个牙口带血的笑。 沉玉一抬手,那八方汇聚而来的怨气向他集中,灌入降魔阵。 神火与怨气如两股激流相撞,互不退让,交杂着浩大地席卷了这一方天地,原本承载着百姓愿望的神圣之地宝积寺沦为炼狱。 头顶的乌云中隐隐有雷光闪现。 他们被淹没在火焰与怨气的纠缠里,婴勺死死地盯着沉玉:“你的子民都会死。” 沉玉:“你为何会认为我会因此可惜?” 婴勺:“你为何不畏我的火?” 沉玉的脖颈绷着青筋,面上却依旧从容,甚至还有闲心反问:“你猜呢?” 婴勺不用猜了。 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雷电即将到来的气息让她浑身上下冒起鸡皮疙瘩。 她说:“好,那就都死在这。” 她蓦地咬破手腕,血在额心一抹,一朵紫藤花的印记浮现。 沉玉不知这东西作何用,直觉不好,尚要后退,却已慢了一拍。 天门山千万年来至纯至烈的神火如海般淹没了宝积寺废墟,来不及逃跑的北境人都被火海吞没,惨叫震天。 婴勺头顶身后冒出讹兽耳朵和尾巴的虚影,扬起拳头,使尽全身力气轰然击碎了沉玉身前挡火的屏障,不知从哪长出紫藤花的藤蔓紧紧地攀上他的手臂脖颈,蓦地将他拉进了降魔阵。 北境人四散溃逃,阵法却在即将崩裂之际被重新稳住,婴勺掀起怨气轰轰烈烈地涌来,与神火一起筑起了铜墙铁壁。 二人重重地摔进废墟里,砸出了一个大坑。 神火肆虐,方圆百里仿佛沦为又一处血海。 下一刻,滔天的大雨降下,伴着涌来的洪流,冲散了神火,洗涤死魂的怨气。 远方传来江疑气吞山河的大嗓门:“小祖宗!行行好吧,您人跑哪儿去了?” 第95章 降魔3 讹兽艰难地开口:“想走?做梦…… 天门山讹兽王姬的神火, 六界之中,除了水神吴江,谁也浇不灭。江疑乃吴江座下亲传弟子, 是天界近几万年来少有的生来神胎, 虽然平日里放浪形骸些, 本事却该学的都学了。 随着江疑的到来, 河流灌满干涸的河床,滋润漆黑的焦土, 火海的蔓延及时得到了控制,也终于让他们发现了婴勺的所在。 然后,江疑发现自己的本事还是没学到家。 他被拦在结界外面了。 要说是结界,江疑也不那么确定, 眼前这东西看起来更像是个阵法……他忍着灼热勉强凑近了观察,只见半张扭曲的人脸在那火焰结界上飘忽而过。 他打了个哆嗦,看向另一边一个单翼的鸟人正不畏灼热努力地想要砸碎这个阵法, 他摇了摇头, 抬头看向上空。 上官怜举着荷伞——因渡不到冥河的怨魂太多,此时那荷伞变得前所未有的大, 如天空中的一片绿云——干着她这辈子成仙以来最累的苦力活儿, 收拾那些数也数不清的亡魂,脸色非常不好看。 江疑又打了个哆嗦。 倒不是因为上官怜的脸色,而是他看见,那空中乌云密布, 其中已雷电交加,不知何时便会劈下来。他能感受到那雷电之中蕴含的可怖之力,光是看着便觉得心神颤抖,绝非等闲神仙能抗衡。 他望向那被火围绕的法阵中的人, 气沉丹田,大吼:“小殿下——!快——跑——!雷要劈了——!” 即便江疑的呐喊响彻云霄,婴勺也没听,或者说,她听不见。 沉玉向来体面的白袍上落满了碎石和灰尘,缠住他手脚的藤蔓毫无松动的趋势——他在这紫藤花上感受到了洪荒年间的神祇之力,已猜到这是从哪来的。 但这不重要。 即便讹兽小王姬有天界尊神撑腰,刑旸也是天界必杀之人。 方才二人砸在废墟中之后,他尝试用一根玉楔在婴勺脑后偷袭婴勺,想要钉穿她的头颅,却没能得逞。婴勺头一歪躲过了这一击,沉玉却因为被束缚住闪避得不够彻底,耳朵被划了一道口子。 -- 第175页 他听见了外面不知什么人大喊的有雷电,斜眼瞄上空,果然,浓云层叠覆盖了整个凡是,其中包裹着迅猛的银光,正往他们所在的方向汇聚,似是要降天雷。 这场景让他回想起不知多久以前,有一只不小心放出了邪物刑旸的小金乌——这什么年头了,难道是他杀死太多凡人,要降天谴么? 若真如此,他可不能在此久待。 只是此时他与婴勺如同街头扭打的混混,相互制住对方死不撒手——主要是婴勺不放开他。这熊熊燃烧的降魔阵比方才沉玉亲手起的毫不逊色,他在被拉进来的那一刹那便与婴勺感同身受,仿佛四肢都被重锤过,已经不怎么听使唤了。 但婴勺现在看起来使唤得很好。 沉玉凝视着她的右侧胸口,那里的衣衫被悉数染红,插着一只手——是她自己的,覆满白毛,讹兽的爪子。 婴勺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却又咧着嘴挂着一抹来源不明的笑,显得有一丝疯狂。 她的爪子在自己的胸腔里搅动,像是在寻觅什么东西,握住,鲜血淋漓地拿出来。 于此同时,尚在雷云之上的长渊蓦地弯腰,握住胸口。 就在那一团血糊糊的东西脱出婴勺的胸腔的刹那,婴勺的眼神顿时混乱起来,她的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喘息,放开沉玉倒向一边,用神火将手中之物护住,使出全身力气一扔—— “江疑!给我接着!” 那牢不可破的阵法从中间豁开个小口,仅容那块东西通过,后迅速合上。 江疑不知婴勺扔了个什么东西出来,因有火相护他不敢用手硬接,召了一道水线将其稳稳托住,待看清那东西的样貌,他哆哆嗦嗦地扯起了嗓子:“长、长渊陛下——!” 降魔阵中,沉玉身上的紫藤萝松开了。 他知道不是婴勺放开了他。 而是对面这人已经不是婴勺了。 “婴勺”感到领口有个东西突然发烫,拎出来一看,是个小海螺。 她轻蔑一笑,将其扯下,摁碎,随手丢开。 洁白的海螺上沾了她自己的血,破碎地滚落在地,慢慢失去了热度。 降魔阵也在迅速消散。冥河水化作的大雨穿过一个个逐渐扩大的窟窿落在阵法里,火焰与怨气一同消散在风中。 玉无更总算逮找了机会,落下来挡在了沉玉跟前。 但沉玉拍了拍他的翅膀:“走吧。” 玉无更飞快回头:“城主?” 沉玉:“把他们都带走。” 他指的是幸存下来的北境人。 玉无更胸中充满焦急与疑惑,但他从来没有违背过璧城主的命令。 他咬着牙:“是!” 玉无更带走了所有北境人。他们出不去这个凡世,但尽量远离了沉玉所在的地方。 雷鸣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在沉闷的电光下,沉玉脸颊的皮肤渐渐变得剔透,不似人皮,却像是某种上好的玉璧。 “婴勺”——眼下是刑旸——眼珠此刻比以往都要黑,如死寂的暗夜:“我们第一次见。” 沉玉周身荡漾起无色的波纹,长长的线条在虚空中骤然射向“婴勺”:“没有第二次了。” 然而,就在他出手的那一瞬间,一股莫大的吸力将他与“婴勺”的距离骤然拉近,沉玉没料到自己竟毫无还手之力,微微睁大了眼睛。 刑旸终于动用脸部的肌肉,做出了一个久违的“笑”的表情:“确实,不需要第二次了。” 云层之上。 江疑素来不会打架,更别说对抗天罚。他不敢接近雷云,只远远地朝向长渊盘坐着的背影,不知为何,他乍一眼以为那是西方的佛祖。 然后他便自己嘲笑了自己,魔尊,佛祖,自己今日大概是劳碌太多,脑子已经不好使了。 他摇了摇头,喊道:“长渊陛下,您还好么?” 长渊望了他一眼,起身掠至他跟前。 江疑:“陛下,您脸真白。” 长渊:“拿来。” 江疑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颗寂静的心脏。 长渊将其接过,江疑眼睁睁地看着那颗心在前者手中消失了。 长渊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江疑:“陛下,您如此拖延天罚,恐有大危,您……” 长渊睁开眼,望了一眼雷云,再回过头对江疑道:“想办法,别让他们任何一个人走出宝积寺的范围。” 指的是婴勺和沉玉,还有附身的刑旸。 江疑咽了口唾沫:“陛下,您这是不是太为难小神了,小神……” 长渊:“不止你一个人。” 江疑顺着长渊的视线回头看去。 密密麻麻的军队从天而降,清一色黑色铠甲,杀气腾腾。 这不是天界的军队。 江疑再定睛努力看清那带头的人。 女的,高扎马尾,手里一束长鞭。 他再次咽了口唾沫。 得,女魔头,罗织。 此时地上的废墟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先前宝积寺大殿所在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坑,碎石木块中隐约还能辨认金佛塑像的残片。 沉玉和刑旸滚落在深坑底部,周身充斥着狂暴的法术,二人却几乎毫无距离地厮打在一起。 沉玉已经完全失去了以往的淡定。 -- 第176页 婴勺找回了自己的讹兽金身,又得朱厌尾羽,此刻正是全盛时期,尚且需要借尊神之力才能控制住他。而这刑旸,不过是附在她身上的一枚残缺心脏,不仅没有恢复法力,还得借婴勺的身体存活。然而就在这枚心脏面前,沉玉根本无法自控,他的身体仿佛在凭着刑旸的想法行事,即便拼尽全力抗争,却依旧被拉到了刑旸跟前,对方掐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泛起乌黑的光,摁在了他的心口处。 刑旸要他的身体,也要那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的心脏。只有这样,刑旸才能重新完整。 沉玉的法术击中婴勺的腹腔,后者猛地吐了一大口血,却丝毫未影响刑旸的动作。 不远处,有新的不速之客降临,但二人都无暇他顾。 沉玉的眼神逐渐失去了光彩,浮现自嘲。 他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能摆脱今日的噩梦。他躲在四境轮中十几万年的日子,都算是偷来的。 都是徒劳。 像是卸下了什么,沉玉瞳孔的黑色也消失了,变成了与皮肤融为一体的白玉色。他整个人此时就是一尊人形的玉璧,紧接着,从刑旸接触的胸口处,有血红色的线条逐渐延伸至全身各处——这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个人,而像是一件器官。 就在刑旸即将要将自己转移到沉玉体内的那一刻,一切忽然停止了。 沉玉蓦地睁眼,见眼前不再是婴勺,而是一只全身雪白布满金色火焰纹路的讹兽。 讹兽艰难地开口:“想走?做梦呢。” 沉玉一下子辨别出来这是婴勺在对刑旸说话。 此刻,刑旸正与婴勺的元神激烈地争夺着身体。她铤而走险在此刻出手,赌的就是刑旸对她的兽形掌控力比之人身大大削弱。 迟迟未曾落下的雷电已有肆虐之势,一道电光撕裂天空,裹着天地之怒落在了不远处的地面,大地断裂,河水奔涌。 魔族军队在罗织的带领下滞空停住,江疑以水为界划出宝积寺的范围,升起一堵高高的水墙。 罗织注视着下方的婴勺二人,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布阵。” 江疑愕然。 罗织手中的物件竟然是只木鱼。那东西虽小,声量却大。此刻她的木鱼声充斥着天地,千万魔族跟着木鱼声连续不断地开始念诵金刚经。 声势浩大。 若非这些人即便诵经时也依旧杀气不减,江疑差点以为自己在梵境听讲学。 罗织在诵经,魔族的军队在诵经……而那木鱼,怎么看怎么像是佛祖禅修时用的那一只。 江疑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天际,那封锁了这个凡世数万年的结界,散为密密麻麻的无数梵文小字,飘入凡世之中,于江疑的水墙内重新联结。 宝积寺此刻真正被佛光笼罩。 第96章 降魔4(大结局) “这就是一对讨人嫌…… 婴勺倏地松开沉玉。 沉玉终于知道婴勺想做什么了。 “你——” 婴勺在深坑里蜷成一团, 腹部剧烈地上下起伏:“天罚都有人陪我,何其有幸……你们,一个都别想走。” 沉玉试图炸开结界, 却被弹下来, 结界上梵文金色流转, 岿然不动。 一道雷电蓦地劈在了近处, 宝积寺的废墟再一次被击垮,地动山摇。 婴勺的身体颤抖, 眼神变换,她的身形极不稳定,讹兽的金身上不断闪现人形虚影。 沉玉试图逃脱佛祖的牢笼。 刑旸试图逃出婴勺的身体。 下一道天雷直接劈向了结界。 上官怜大骇,一瞬间大雨都静止了, 江疑冲过去死死抱住她,不让她接近结界半步。 上官怜死盯着下方的婴勺,双目发红:“你放开我!” “你什么忙都帮不上。”江疑语调低沉急促, “这里只有魔尊才能救她, 小殿下吉人自有天相,相信她!” 罗织敲木鱼的速度渐渐加快, 在她的节奏下, 魔族士兵更快地念诵金刚经,宝积寺上方的结界不断缩小,最终堪堪笼罩大殿原址,方圆不到三十丈。婴勺就在那废墟的正中央。 罗织不由得往上空多看了几眼。她不知道陛下什么打算, 但陛下不可能放任婴勺就这样在天雷下死去的。 雷电经过结界畅通无阻,空中的沉玉遭到重击,狠狠地砸向地面。近处讹兽同一时刻发出惨叫。 沉玉感受不到疼痛,却听见自己的身体内部产生裂缝的声音。他的四肢敞开, 望着空中即将落下的第二道雷电,双目无神地转过头,看向一旁的讹兽。 鲜血从皮下渗出,逐渐染红了婴勺的皮毛。她紧紧地蜷缩着,痛苦令她分不出任何神智来关注沉玉。剧烈的痛苦后是短暂的麻痹,婴勺惊讶地发现一直在与自己作对的刑旸此刻竟然没了动静——仅凭一枚残缺的心脏,刑旸无法在如此强悍的天雷下再与她抗衡。 沉玉看着她,缓缓出声:“你本来是我的诱饵。” 婴勺咳嗽时牵扯着浑身上下的疼痛:“你不知道,咳……我们讹兽最会骗人了。” 她甚至瞒过了长渊。 以后那个混蛋再也不能说她笨了。 沉玉见讹兽莫名其妙咧了下嘴,不确定她是不是笑了。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散落在四周废墟里的佛像碎片逐渐发出金光。 天雷再一次劈下。 -- 第177页 这道雷比先前那道来得更急更猛。 沉玉已经放弃了,却见婴勺一瞬间变回人形,一片深红倏地出现在她身前,冲上半空,与天雷相撞。 是朱厌的尾羽。 尾羽撞上雷电,瞬间被劈为灰烬,虚空中仿佛传来朱厌王的一声长唳,让婴勺顿时红了眼眶。 雷电受阻,被大大削弱,下一刻金红的火焰卷上半空,与其正面撞击。 天雷不落地不会消散,婴勺死死地抗住——她不能还没见到长渊的时候就死了,长渊那王八羔子到底跑哪儿去了,他明明就在附近,为何不出来见她! 神火与天雷剧烈冲撞,婴勺没有后退,脚下却被推着向后划出一条长长的印记。隔着十万八千里令一批魔族士兵遭了殃,阵势被打乱,那可进不可出的结界短暂地削弱了。 沉玉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但他被那天雷迎面击中后,此时十分虚弱,动作仅仅慢了半刻——婴勺已分出心神来再一次用紫藤萝将他牢牢捆住。 雷电终于还是劈下。 神火溃散,婴勺迎头遭到重击,沉玉再一次受创。二人被紫藤萝绑在一起,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婴勺的衣衫都被染红了,大口大口地吐血,却还紧紧地攥住紫藤萝。 裂纹从沉玉的衣领下方延伸出来,蔓过他的脖颈,来到他的脸上。 婴勺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望着沉玉:“你真是块玉啊……” 然后皱起眉,猛烈地咳嗽,口中不断涌出鲜血。 沉玉:“你快死了。” 他们没有喘息的机会,雷云再次开始变幻。 天空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就能够到滚云中的电光。 罗织一面组织士兵恢复阵法,一面号令他们尽量退开。 这恐怕是最后一道天雷了,看这架势乃是先前几道天雷无可比拟的,罗织光是看着便心惊肉跳,心急如焚之际,见云端一道紫光急速掠向地面,于是悬起的心勉强落了一落,眼神狠戾起来:“愣着干什么,摆阵!” 就在云层剧烈变换之际,婴勺忽然感到体内一阵异样,下一刻,她的手再一次不听使唤地掐住了沉玉的脖子。 沉玉淡淡嗤笑,没有反抗。 到了如此地步,刑旸竟还不肯死心。 婴勺颈侧青筋暴露,强行支起精神与刑旸对抗。 沉玉只感到那只手向下,攥住了他胸口的衣物,随着婴勺神色的变换松紧不定。 天雷已酝酿完成,即将落在他们头顶。 婴勺此刻太虚弱了,她感到心口处有东西正在逐渐脱离,那是刑旸藏在那残缺心脏里的最后一块元神,只要它与沉玉合体,刑旸就真正重生了。 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知道重生的刑旸能否冲出结界。 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刑旸也在激烈地与她对抗,拼死也要抓住最后一线生机。 天雷就要降下。 婴勺死死咬着牙,用另一只手握住自己在沉玉胸前的手腕,试图将其扳开—— “不——准——” 就在此时,她的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松开!” 声音急促,是长渊! 等等,这真的是长渊吗?还是刑旸给她设的陷阱? 婴勺迅速抬头,只见天雷已经冲出云层。天罚的恐怖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在这最后一道天雷跟前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而在另一边,一道迅疾的紫光正直冲她而来。 “松手!让他走!”长渊的声音再一次在她耳边响起,婴勺这才反应过来,声源是那个被捏碎的海螺。 “但是——”万一,万一最后一刻前功尽弃…… “快!”长渊的声音虽然急切却还算冷静。 雷电眼看就要击中在他们身上。 刑旸的元神眼看就要拦不住了。 婴勺咬牙,在千钧一发之际,蓦地松手。 刑旸彻底离开了她的身体,沉玉的胸口鼓胀起来。 下一刻,许多事情同时发生了。 那道与天雷抢时间的紫色来到了婴勺身边。 一道含蓄的光一闪而过,婴勺原地消失。 散落的佛像残片从废墟中爆射出金光,佛祖金身巨大的虚影在婴勺原本所在的上方凝聚,佛伸出了一只手。 天雷劈下。 佛祖虚影霎时粉碎。 同样粉碎的还有沉玉的身体。 这确实是最后一道天罚。 空中,罗织停下了木鱼,千万魔族将士缄口。 远在西天什刹海的禅修停止了诵经。 结界消散,一行行梵文消失在空中。 乌云尚未离去,其中的雷电却已渐渐消弭。 上官怜停止了布雨。不顾怨灵四散,她收起荷伞,冲向先前婴勺所在的地方。 江疑和罗织紧随其后。 脚下碎石嘎吱作响,天雷劈过的地方一切都化为齑粉。 上官怜没有看到婴勺或长渊的影子,她跃入深坑,弯着腰四处寻找,终于在一处碎石下发现了一点荧光。 她用力拨开石沙,找到了一枚巴掌大的木盒……与其说是盒子,更像是一口棺材。 她皱了皱眉。 上官怜成仙的时间短,辨认不出此物。但江疑一眼就认出来:“慧义棺?” 上官怜觉得这名字耳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 第178页 “此乃父神指骨安身之地,一直由尊神保存。”江疑动容,“竟然能想到以此物对抗天罚……尊神与魔尊真是费尽心力了。” 罗织走过来:“你的意思是,陛下和婴勺在这里面?” 江疑道:“或许是,不过仅凭我们无法将其打开,得送去洛檀洲交予尊神才行。”说着他又愁眉不展,“也不知小殿下和长渊陛下伤得怎样,是否还有命在也未可知啊。” 天空中的乌云渐渐散去,阳光洒落在焦土之上。 上官怜将慧义棺收好,望向江疑:“你手中是什么?” 江疑将手中的东西举到眼前,对着天光。 那是一块半个拳头大的玉石,与散落在这废墟中的许多其他碎块质地相同。江疑没见过这种材质的东西,摸着像玉,迎着阳光看,却又剔透得不似玉,一看便是世间至宝,不知曾经历过多少锤炼。 微风拂过,江疑惊讶地见指间玉石如沙砾被吹散,不见了踪影。 消失的不仅是这块玉。 远处,一些零零星星的人影也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在场的人都知道,此变化不仅发生在这个凡世,六界之中,有很多人此刻都在消失。 罗织低下头,目光黯了黯。 上官怜撑起荷伞,冥河水化作大雨重新浇灌这些经历了浩劫的凡世。死魂从四面八方各个角落升起,汇入天际,灌入冥河。 幽都又要忙了。 **** 三十年后。 凡界。 四月初八,浴佛节。 国都最大的佛寺设在京郊,平时仅有山野渔夫来往走动,今日却门庭若市,寺门口担桶卖水和香的老百姓干完这一天回家够吃一个月。 前庭香火不断,佛前大殿里里外外都是挤着叩拜的人,大伙儿也不管拜的菩萨对不对门路,各自许着五花八门的心愿——这一点不论哪个凡世的老百姓都一样。 任底下人来人往,谁都看不到,在这热热闹闹的寺院大殿顶上,正并排坐了四个人。 “怎么还没来?是不是跑错地方了?”最左边,诸宁咬了一口糍粑,嘴里鼓鼓囊囊的。 “应该快了,司命的簿子写的就是这里没错。”江疑翻了翻手里的小册子,其中详详细细地记录着魔尊长渊和佛祖轮回的地点与时刻。 上官怜偏头看了看那册子上的字,抬手遮了下太阳。 江疑立即一挥袖,几人上方一道薄薄的水幕淌过,适当减弱了阳光。 “我们陛下为何上一世活到三十就死了?”最右侧的罗织用大拇指蹭了一下嘴角的糕点屑,拍了拍手——虽然她不喜欢凡人,但凡界的东西还是挺好吃的。 “司命说是佛祖要求的,不能让魔尊离开他的视线,以免陛下反复成魔。但佛祖注定只能活三十年,只好委屈魔尊陛下一起英年早逝了。”江疑道。 “我看他是贼心不死,想要我们陛下随他成佛吧。”罗织不以为然,“呵,心眼儿还挺多。” 三十年前的极涡中,四境轮中人与前魔尊刑旸掀起了一场浩劫,无数生灵因此丧命。好在梵境众僧共同施法将刑旸所在的凡世推离了极涡,尊神曦和及时修复了四境轮,那些在六界兴风作浪的四境轮中人尽数被收了回去。从此四境轮被移出妖界,交由天宫看管。 当时长渊与婴勺各自计划着如何彻底杀死刑旸,前者找曦和借了慧义棺,意图将其封于其中交给佛祖处置,后者原本不想操这个心,孰料一不小心触怒天道,这天罚早晚要降,不如用在有用的地方。 于是长渊被迫更改计划,借慧义棺中父神指骨对天雷加以牵引。天罚刚开始时,一小半的雷都劈在了长渊的身上,直到最后千钧一发,他才铤而走险将婴勺和自己一起装进了慧义棺。 至于天罚,长渊私下与佛祖做了个交易,只要后者在关键时刻帮婴勺一把,他愿意以凡人之躯入轮回,受佛祖教化。只是当时他不知佛祖究竟能帮到什么地步,因此不曾告知婴勺,以免失望。 好在这一切真的有用。 当尊神曦和在洛檀洲把慧义棺打开时,里面只出来一个人——怒发冲冠的婴勺。 讹兽小王姬即便重伤却还是火爆性子,一出来浑身是血,嘴皮子就把长渊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围观众人这才晓得,长渊和她在慧义棺中仅挤了半刻,人就凭空消失了。 于是又开始上天入地地找长渊。直到广胤在天宫传了司命的信来,才晓得魔尊竟与佛祖一同入了五世轮回。 “佛不仅想要度化长渊,他自己也在赎罪。”诸宁想起自己在轮回台遇到佛祖的那一天,晃了晃脑后的冲天炮辫子,有些唏嘘,“当初他没能识破刑旸在凡界做的手脚,误以为是长渊成魔导致那凡世魔气四溢,设下可进不可出的结界,使得那些凡人都进不了轮回。”诸宁一抚掌,“虽说令人惋惜吧,但看他俩一块儿下凡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上官怜:“这话你该问婴勺,她可能觉得没意思。” 江疑:“去问佛祖本人,恐怕也不怎么有意思。” 在上一个轮回中,佛与长渊同日诞生在一个凡世,二人在十几岁时不约而同遁入了空门,当然,一个是虔心向佛,一个是因出身穷苦交不起赋税被迫出家求温饱。等婴勺的伤养了个七七八八,来凡界找长渊时,因是位女施主,佛认为她会打扰长渊修行,就是不让她见,婴勺屡次碰壁。而长渊失去了过往的记忆,正如他早年间将婴勺当做友人的徒弟看待,如今的他对婴勺也并不怎么待见——因这位女施主经常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周围,他一直将婴勺当个缠人的精怪。 -- 第179页 诸宁:“魔尊陛下小时候真讨人嫌。” 上官怜:“我要是个凡人,会觉得婴勺也挺讨人嫌。” 江疑暗中尝试牵了上官怜的手,后者没甩开。他美滋滋地道:“这就是一对讨人嫌。” 罗织:“是那个吗?” “什么?” 罗织指向寺院大门口,有一位妇人走来,趁着没人注意,在树下放了两个襁褓,然后一步三回头地流着泪离去了。 江疑凑近了看手中册子:“按照司命的描述,这一世佛祖和魔尊是对双胞胎,遭人遗弃后被寺庙收养……看时辰也该到了,估计就是这个。” 诸宁:“唉,可惜婴勺生魔尊陛下的气,说她再也不来了,再来就是狗。” 几人津津有味地等了一会儿,这寺院门前人来人往的,竟然好半天都没人注意到树下有弃婴。 罗织道:“罢了罢了,没什么热闹好看的。也找到人了,回去同婴勺说一声便是。” 诸宁:“再等等呢,这俩小娃娃真可怜,万一被人踩死了怎么办?” 江疑:“司命没把他们写死,凡人无法破坏他们的命格。” 上官怜:“我来送个信吧,找个和尚出去把他们抱走。” 罗织:“等等,来人了。” 一片裙摆出现在树荫下,一个年轻女子来到树下,显然是注意到了那两个小襁褓。她蹲下身来,对着那俩娃娃瞅了半天。 上官怜:“这身形很熟悉。” 诸宁:“我也很熟。” 江疑:“我也。” 罗织:“这不就是……那只狗么。” “…………” 上官怜、诸宁、江疑:“确实。” 几人远远地见婴勺抱起了其中一个襁褓,站起来,勉强能看清她的表情。 江疑:“她笑得好……” 诸宁:“可怕。” 婴勺亲切地点了一下小婴儿的鼻尖,嘴皮子动了两下。 罗织:“你们谁能看懂她说了什么?” 江疑与诸宁齐刷刷看向上官怜。 上官怜脸色默然,站起身准备走:“她说,‘以后我就是你娘亲’。” “………………” 【全文完】 【肉文屋将分享完结各类好看的小说,找好看的小说就来肉文屋https://www.po18e.vip/】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系。 --